《马过江河》
第1章 祈灵
盛夏正午时分,本应艳阳高照的天空,眼下却是一片晦暗无光。
在奉京城外九里外的六角祭坛下,有一名身披着黑色熊皮罩衣,手托花色羽灵头冠的老妇人缓缓睁开了双眼。这名老妇人嘴里正低低地念着什么,没人听的清楚。许久后,这老妇人扭回头来,对着身后一名衣着相同,只是熊皮罩衣颜色为赤红的年轻女人点了点头。
这年轻女子则转过身来,对祭坛外围骑着战马、带着狗皮帽子的一小队骑士说:“时辰对了。”
骑兵转身驳马朝着奉京城的方向离开。没多一会,一辆锦缎外罩的双驾马车缓缓驶来,前后跟着四个中年仆妇尽力追赶,骑兵小队护卫左右。
老妇人转过头来对身边少女说:“把公主抬到祭坛中心平躺”。
少女咬了咬下唇迎上了马车,仆妇带着困惑仇恨的眼神一人抓起羊皮被的一角,半抬半举的走向了祭坛。羊皮被中的公主小腹高高隆起,汗如雨下紧咬牙关,还是忍不住从口鼻中发出呻吟声。在这个昏沉黯淡又鸦雀无声的午后,伴随着沙沙的微风荡出去很远很远。
登台前,羊皮被中痛苦不堪的公主挣扎着挺起半截身子,苍白的脸颊上尽是病态的红润:“婆婆,你可否说句实话,我儿真能活下去么?”
老妇人闻言轻叹道:“前几日,我已命人在这萨满祭坛上做好开坛的准备。以酒敬水火,以肉敬山林,以牲畜美酒敬风雨雷电、日月星辰。如若此次神灵不佑,我也再无他法。”
说罢整了整手中的羽冠,眼神缓缓的扫过了灰蒙蒙的天,一道嘶哑的声音直冲云霄:“请法器。”
红罩衣少女从马车上抬下了几个大大小小的箱子,伸手打开。箱子里分别摆放了一柄玛尼轮、一部羊皮卷、一只木鸟、一本法典、一架铜衡。她先把这五件东西分别放在了六角祭坛的五个边角,然后又从脖上摘下一串项链放在空着的角落。
这串项链是许多五颜六色的小石子串制而成的,在中间位置有一颗鸽蛋大小的椭圆石头。这颗石头通体乌黑,表皮光滑回光闪耀,不似凡品。等做完了这一切准备,这少女才扭回头看向躺在祭坛中央的公主。良久后回首,面目决然地走下祭坛。
祭坛下的十三名骑兵队中走出一人,和迎面走来的少女对了一眼。少女点头无语。这汉子则从腰间的皮鞘中抽出一柄闪亮的弧形马刀,举起在空中虚划成圆。其他十二名骑兵见状便驳回马头四散而去,不见半分慌乱的在祭坛下护卫成圈,行动中没有发出一丝声响,只有着嗒嗒的马蹄铁声在周围回荡。
这汉子自己翻身下马,粗糙的右手倒握着刀柄站在了祭坛楼梯下,仰头朗声呼喊着一首歌谣。这汉子的声音粗糙嘶哑,荒腔走板但壮怀激烈,被风卷起,飞了不知道多远。
“选好了上上晨光,清洁的祭品供上。”
“烈性的烧酒醇醪,甘甜的黄酒芬芳。”
“树上达子叶儿香,祭坛前燃一双行。”
“请出来众位神明,听我鼓乐环铃声。”
一首歌谣唱罢,右手挽了一个刀花,本是倒提着的马刀一瞬间翻转过来,刀刃向下尖冲前。他高举双手,左手握住弧度优美的刀身向前一抹,鲜红的液体滴嗒着连成一条向下流淌的血线,滴滴点点缀在了祭坛的台阶前面。
这壮汉完成了自己的使命退了下去,黑色熊皮外罩的老妇人端起个杯子一饮而尽,手抹嘴角,拉出了一条血痕,而后双眼一眯大声笑嚷:“摇铃响鼓,给众位爷爷奶奶们开道啦。”抬手整戴花冠面具,弓腰提胯,以一种跳步的姿势朝着祭坛方向走去。她浑身上下没有一节骨头不在摆动,从后面看上去,好像一只森林里走出的活兽。
少女也整好了衣冠配饰,手上拿起了面具,扭头对身后的护卫嘱咐:“从现在开始十二个时辰,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能让任何人或活物跑到祭坛至上。你们且听我的鼓声。”
说完声音瞬间从阴沉变为喜悦:“来~~~~哎”。
少女摇着四肢上捆扎的串铃,左手执一柄骨制鼓槌,右手托举一面驴皮单鼓,一边跳一边笑,合着节奏走向老妇人。老妇人视如未见,自顾自从怀中提出一面圆形铜镜,嘴里哼唱咒文,手中转动铜镜,脚下舞步怪异而丝毫未乱,绕着平躺于祭坛中心的孕妇踱着奇怪的步子绕大圈。少女则以老妇为中心转小圈,虽然活动空间较老妇更小,脚上还要踩着诡异的舞步,二人却配合完美,丝毫未扰乱对方的活动路线。
荒诞中带着一丝协调的韵律。
一老一小,就这样一直从正午跳到了晚上。四周十二个卫士一人举起一支火把,把整个祭坛照了一个亮如白昼。护卫长站在自己干黑的血迹上,双眼紧盯台上的老少萨满和待产公主三人。只见老妇虽已经整整跳了近六个时辰,却动作不乱呼吸平稳,想来是上台之前的一杯虎血酒起了作用。而少女的脚步略见踉跄,手中的驴皮蒙单雷鼓的鼓点也有时候会乱上小半拍。午夜子时渐渐近了,天上墨黑一片,空中一片云彩正缓缓地飘向那轮弯月。
就在这片云遮住月亮的同时,老妇人立刻停下身上所有动作,回过头看着台下的护卫长急声说道:“回去告诉二老太太,由她来承袭大萨满的灵号,但你们十三萨满卫要跟着灵烟。”说罢指向正在专心摇铃敲鼓的少女,复而仰起头,但见云边已经隐约露出一丝昏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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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妇人以四肢撑地,好像一只大蜘蛛一样爬到祭坛正中央的孕妇身旁,扬起手中的铜镜精准的丢回少女脚下。少女身子一僵,放下了手中的神骨,弯腰捡起了铜镜。她把凸出的镜面朝外,铜镜背面则扣在手里,整个人站定未动。老妇人斜眼向她的方向看了一眼,然后扭头朝上,满声欢喜的大喊:“月亮奶奶来啦!”
少女手腕一动,抡圆了胳膊朝着老妇人的天灵盖抽去,空寂的夜里出现一丝轻微的声音,就像是破蛹裂茧。铜镜就这样悄无声息的碎了,老妇人趴在祭坛上一动不动,和身边早已陷入昏迷的孕妇并排而卧。诡异的是,她的头上并没有一丝血迹。
少女捡起自己的雷鼓,轻轻的弹了一下鼓面。鼓声刚响,趟在地上的老妇人就直挺挺的坐了起来,身体一丝弯曲都没有。动作表情的僵硬木讷,只几个呼吸的时间,就变回自然,盘腿坐起来,然后伸手摘掉了面具。少女连忙跪爬几步伏在了老妇人盘着的腿前面,低头不语。老妇人用自己布满皱纹裂口的右手抚摸着少女青缎一般的秀发,低声和少女说着什么,时而大笑时而怒斥,时而一脸爱怜时而耳光甩的左右开弓。仔细听去,这一老一少竟在用一种极其陌生的语言交流。
半柱香的时间后,老妇人不再低语,只是满面期待的看着正面对自己的人,最后少女只得使劲的点了几下头。老妇人轻声叹息,回头看向还在祭坛中心平躺的孕妇,伸手在虚空一抓,而后抡圆了胳膊,狠狠一巴掌拍在了孕妇高高隆起的肚子上。
“啪!”
一直昏迷着的孕妇骤然睁开双眼长大嘴巴,像是在喊叫却没有一丝声音从喉咙里发出,眼珠左右迅速转了几圈便咽了气。台下原本面朝外站的十二个护卫齐齐转过身子,护卫长也握紧了割伤的左手。少女瞪大了双眼刚要说话,只见老妇人伸手探去,竟从已经没有了声息的孕妇身下,提出一个男婴!
这男婴刚出生便不吵不闹,睁着一双大眼睛左右看着什么,竟面有警觉之色。少女急忙赶上前去接过婴儿使劲的拍了屁股三巴掌,男婴也只是用小小的胳膊朝着屁股伸了伸,发现还摸不到,便停了手。然后回头看着打自己的少女竟然开口说话:“你….”男婴刚说出一个‘你’字,少女甩手一巴掌乎在了男婴的小脸蛋上:“别说话。”
少女听见背后有声音,转回头见是身后的大萨满。原来大萨满手中男婴刚被接过去的时候,她自己就已经昏趟在了地上。这时大萨满竟然颤颤巍巍的站直了身子!
见她走到了身后,少女赶紧抓起一脸惊异表情的男婴,用自己身上的红色熊皮外罩包裹起来,双手高举男婴过顶。大萨满满面慈爱,脸上的皱纹一条一条的弥漫着喜悦之情喃喃的说:“你,终于还是来了。”说完一滴朱红色的血液顺着老妇人花冠滴在了男婴的嘴边,大萨满伸手想要抄起男婴,脚下却虚软的踉跄了几步,头上的花冠也掉了下来,满头的银发已经染得黑红。血液很快从点点滴滴变为涓涓溪流。大萨满满面鲜血,直挺挺的拍在了地上,血液顺着祭坛上的纹路蜿蜒流淌。
“噼啪”
柴火上的几只野兔被烤的表皮焦黄,几滴油脂顺着兔腿滴在了柴火上发出声响。萨满祭坛上的二神——灵烟姑娘,身穿一身南康临安城产天青挑罗衣,抱着双膝坐在草地上,看着架在柴火上的兔子,低声对身边的护卫长说:
“其实大萨满婆婆那一杯虎血酒下去,就已经注定了人死灵灭的结局。大婆婆早知天命,才会用自己的身体为媒,用自己养了一辈子的萨满铜镜开灵台,请神入宫。”护卫长齐格奇挑了挑柴火,开口发问:“本应是二老太太负责二神,为什么临阵却换成了小姐呢?”齐灵烟妩媚的拢了垂在下颌的一缕青丝,苦笑着回答:“大宝啊大宝,这一者是,二老太太要继任萨满领导族人;二者呢,大萨满婆婆是想要我们离开这里了。”
灵烟说完回过头去,看着被竖挂在马鞍一侧褡裢里的小婴儿,吐着舌头做了几个鬼脸。
“那我们回去把孩子交给二老太太就走吧,反正去哪我都能护你周全。”齐格奇先撕了一只兔子腿递给灵烟,又撕了一只递给另一边的兄弟。齐灵烟没有说话,默默的吃完了手中的烤兔腿,仔细舔干净手上的油脂,然后拨了两下火,又从背囊里拿出一个牛皮水壶,走向大萨满婆婆斜靠在大树上的身体。齐格奇吃着自己那份烤兔子,耳边传来灵烟背对着自己和他说的话:“城外神树下停灵三天期满,明日天亮二老太太就会来送灵,其实我们不用进城。”
说完了停顿了一下:“你知道为什么是十三个人吗?”齐格奇摇了摇头。灵烟笑嘻嘻的说:“因为十三,是超脱轮回之数呀。”
齐格奇看得有些呆,即使自己身后响着十二个兄弟的鼾声,也只觉得耳朵里面安静极了。
第2章 白露
“嘿,这不是麻子六吗,快来快来,哥哥可是好久没见你了呀!这一趟走了足有俩月,可是要大发横财了吧?有什么好行市可得跟哥几个透透风啊。”在卫津城西北的一个小茶馆里,坐的三五成群。茶馆中的客人服饰各异,各省口音都有,三两成群的或叫嚷或低语,把这一个小小的茶馆衬的别样红火热闹。
“嗨,嘛横财啊,就敛上来一肚子的晦气。我跟哥几个说……”这个本是过路却被叫进茶馆的小伙子满脸麻子,皮肤黝黑,一双灵动的眼睛迅速在茶馆四周打量了一番,发现都是熟面孔。四周的客人见他进来,也都三三两两的靠拢。刚才出声叫他的汉子赶紧站起来,空出了一整条长凳。“我说小狗子,赶紧着给六爷拿壶茶来啊。”汉子回头朝茶馆门外正在拴马的小伙计嚷道。
“我跟哥几个说,关外这趟线啊,以后可就难跑了。我这次去也就收到不几张稀罕皮子。多亏回来的路上,路过庄口,又从相熟的山把头手里抄了一根棒槌,要不然啊,连他妈本都回不来啊。”麻子六坐在长条板凳的左手边,右脚踩着板凳的右沿,半蹲半站的用胳膊拄着面前的桌子,脑袋伸到桌子中心一脸神秘的低声说道:
“现在整个幽北三路都泥嘛乱了套了,奉京所有的攒儿(市场)全部歇业关张。知道为嘛么?”
“为嘛?”
就连茶馆的掌柜和茶博士都加入了周围的人圈,把脑袋都围在了桌子周围瞪着麻子六。麻子六住了嘴,伸手拿起桌上有些凉的包子啃了一口,然后又仰头灌下去一杯温茶。见周围的人都面露焦急之色,随即把头压得更低:
“关外那位老太太,没啦!”
围成一圈的脑袋齐刷刷的吸了一口凉气,‘嘶’的一声后全部散开。茶馆中又三两成群的聚在一起。只是没有人在大声叫嚷。麻六子好像对自己带来的这个消息所造成的影响十分满意,面带得色的继续吃着桌上的东西。还没等手中剩下的半个包子下肚,就有一个衣着普通但十分整洁的胖子凑了过来:
“六子,六爷!”麻子六抬了抬眼皮,嘴角一扯:
“哎呦老方啊,有什么关照啊?”
“我知您在燕京通北皮货行挂着号,这皮子我这次就不打听了。只想问您在庄口收的那根棒槌,匀给我得了?”老方搓着手殷切的看着麻子六。
麻子六一扯里怀,露出一个红布角来,然后赶紧塞了回去。“我还想用这宝贝换个前程呢,就不打算出手了。不过我另有一件宝贝,要是你老方有兴趣,我就先紧着你得了。”
五行八作三教九流各行有各行的规矩。像麻子六这种,在皮货行跑单帮的挂单货郎,向来都是单枪匹马闯江湖,收上来的东西贵贱全凭经验和眼力。自己带着本钱在各地收货,再从外贩回城中,只要途中不遇见山匪路霸,也没有天灾人祸,那到了挂单的皮货行就能比收货价翻出几个滚来。货物越好价格自然越高。
五湖四海的货郎们总是先得到第一手消息。每逢影响价格涨跌的大事,货郎普遍不会把手里的好货色带回皮行,而是自己私下寻找买主待价而沽。一来是为了卖上一个好价钱;二来是为了迅速变现,趁着消息传递不及时,倒出余钱再大赚一笔。当然,这种行为在商铺本家看,也算不上吃里扒外。毕竟他们和货郎们的关系,只是合作性质。
经过几番讨价还价,老方和麻子六在官道旁的小树林里迅速完成交易。这对于老方来说还是第一次,有些冒险。但谁能猜到麻子六居然拿出一张金丝猴皮褥垫!这玩意儿可是已经几年没有在市面上出现过了。老方好像做贼一样出了林子,赶上马车顺着官道小心翼翼的朝卫津城的方向走去。
麻子六斜叼着一根长草棍,慢悠悠地走回自己的马车边,把手中装着大额银票的布包随意往怀里一揣,又仔细整了整马背上的褡裢,这才奔燕京城方向而去。官道上扬起漫天黄土。
第二天一早,麻子六拿上这次收来的皮子,来到了通北皮货行。小伙计按他的嘱咐记上了帐,等到了中秋节再来结算。出皮货行的门奔西,来到了一座大宅院门前。这座宅院外墙看起来非常普通,正门上却赫然挂着一个金子的匾额,上书当今北燕皇帝亲笔所提的四个大字:安平王府。原来这普通的小院竟然是当今皇帝四子——安平郡王的府邸。
麻子六虚掸了几下身上的灰,在台阶前站定,抱拳施礼道:“门房大哥,劳烦您通禀总管一声,就说通北皮货行的小六子来了。”门房是一个二十出头的粗壮汉子,本坐在门廊边的板凳上纳凉,听见麻子六的话起身迎了出来:“跟我这么客气干嘛啊,这也没外人。今天一早儿管事的就来吩咐过了,您一来直接去书房,就不用通报了。”
说完右手指了指屋内,侧身走在前面。麻子六一边笑一边伸右手在对方身上捏了捏:“嘿,二哥最近胳膊又见粗啊。”嘴上说着不咸不淡的客套话,在下面那只左手伸到对方袖子里,不带丝毫烟火气的放了一小锭官银。那门房二哥仿佛根本没察觉,仍然在和麻子六闲谈着,袖子却已经攥紧了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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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房门窗敞开,从窗户望进去已经能看到安平王正在低头写画着什么。身边的总管微弓着腰虚站在一旁。走来的麻子六和总管对上了眼神,他微微招手。麻子六走到门前轻咳了一声:“回事。”里面有个青年男子的声音飘然而至,那声音柔软中带着一丝清朗:“就知道今天你要过来,刚才还和老葛说要给你准备饭呢。”说完抬头看了看身边的管事老葛。老葛大约六十岁上下,灰白的头发圆圆的脸蛋,模样十分慈祥。他低头回禀:“后厨已经准备好了,等六子一来直接下锅,用不了半个时辰。”说完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麻子六,出书房奔后院走去。
模样颇为年轻的安平王抬了抬手,麻子六赶忙起身,站到了刚才老葛的位置。他侧对着桌子,从怀中掏出了一个红布包放在桌上,然后左右各掀了一次,本应是一只老山参的红布包里,打开却是一缕头发。
“幽北萨满大神婆自戕了,不过公主肚子里的孩子却活了。这次行动折了鸽子,四肢被打碎了带不走。我亲手掩埋的。”
安平王伸出手来摩挲几下桌上的头发,又把红布包叠上推回麻子六面前:
“那关外就没人了把?”
“是,没人了。但可以从西北道那里调新人,就是不容易摸清楚低。”
王爷伸手整了整发髻,摇摇头说:
“你也不用回去了,大老太太一死,幽北三路短时间内恐怕没有什么余力搞小动作了,留在京中休养一段时间吧。”
说完,朝着红布包努了努嘴:“去账房支三百两银票,给鸽子家里人送去,再一并支五十两的散银,他们妇孺平日里使着方便。你什么时候回堂口,顺道把鸽子也带回去那就可以了。”
说完,王爷站起身,朝着门外喊了一声:“老葛。”等了一会窗外传来噔噔的脚步声,老葛小跑着过来,手上还拿着一个布包。王爷努了努嘴:
“拿回去给你老娘,再过一段时间天就要转凉了。还记得老太太的腿每逢冬天就疼痛难忍,这个兴许有用,吃了饭就给老人家带回去吧。”说完摆了摆手不再理他。
麻子六没敢打开包袱看,直接退出了书房。老葛和门房二哥来送他出府门,三人谈笑着走出了王府大门。“爷可是说让你吃完再走,厨子都准备好了你说你着什么急啊。”老葛笑眯眯的拍着麻子六的肩膀。“不了不了,回头再来看你们二位。”说完站在门外台阶下面抱拳拱手。“两位回吧,咱们回见”。然后笑了一下转身朝外慢慢的走去。
“他给你门包了吧?”门房被叫做二哥的人点了点头,有些纳闷的问:“这可是常例呀,您老平时可从来都没问过这些事,今儿这是怎么了?。”老葛笑眯眯的看了他一眼,圆圆的脸上眼睛眯成一条缝,眼角堆满了眼纹,看着别提多喜庆了:“老六这次回来就算了,可要再派下去差事的话,就没几天可活了。将死之人的钱拿了,折寿。”说完使劲的嘬了一下牙花子,发出‘嗞’的一声,转身往后院厨房走去。二哥看看老葛一摇三晃的背影,再看看手里的银子,站在门口愣住了。王府门外的大树,被一阵大风吹落了满地的槐花,直吹得满巷子香了个通透。
麻子六右手提着安平王爷赏下来的布包不紧不慢的迈着步子,等转过大约三条街去,立马侧身闪进一个小胡同,等稳住了身形,大口喘着气。气息微定后,他弓腰垫脚紧贴着墙面,走到街口探出半只眼睛四处仔细打量,复而仰头抬手朝右边院墙上砸了一块石头。
‘啪’一声后屏住呼吸,并没有听到什么异响。确定了没人跟踪的麻子六后半截身子一下靠在了灰墙又滑坐在了地上。早上新换的衣服早已经被他背后的汗水打了个透,上面蹭了一层厚厚的墙灰。四肢软乏的他拿起布包打开一看,布包里面赫然躺着那张卷起来的、曾经私下卖给老方的金丝猴皮褥!
在同一时间,很多麻子六这样的人,在各地方急速奔走着。有人得了重赏,改头换面变成了某个地方的富户豪绅,从此过起了使奴唤婢的小日子;还有的人被重新指派了目标,换了一个陌生的地方接到了新的任务;也有一部分人,从此以后家里的碗筷就少摆了一副。
“我是谁?我在哪?我要干什么?”
“你想我先回答你哪个问题呢?”
“嗯……那天打我一巴掌那女的呢?”
奉京城外一千里的太白山脚下一个木屋里,一个老太太和一个小婴孩在对话。这个婴孩全身的皮还没完全撑开,却已经能开口说话了。老太太一边在外屋厨房炉灶上熬着肉糜粥,一边应付着屋里一直喋喋不休的小婴儿。
“你才刚下生就这样大声说话,对嗓子可没什么好处。”
“你不觉得你大姐可能认错人了吗?”
“你既能来,就注定是属于我们这里的。更何况她已经死了呀,即便真的是错了,又没法改的。”
“那属于你们这的人,是刚出生都会说话吗?”
“其实也有几个生而知之的传说吧。”
“传说能当真吗?”
“那你能证明传说是假的吗?”
这个一边做饭一边哄着婴儿的老太太,就是被大神婆萨满指为继任的二老太太。而这个小男婴,就是大萨满以生命为代价祈灵而来的。由于公主怀孕之后就从未有过胎动,各方名医诊后都认定这是一个死胎。没想到这样一个死胎,经过十月怀胎后一朝分娩,真的活了过来。
“我跟你说啊,你们谁给我弄来的,谁得负责再给我送回去。”
“是大萨满跳神给你请来的呀。与我无关。”
“你不是继任萨满吗,来,赶紧给我弄回去。”
“我虽然是继任大萨满,可我不会萨满巫术啊,我本身只是一个大夫。”
“那你们这还谁会巫术啊?”
“没了呀,要不然能让我继任吗?”
婴儿一副被五雷轰顶的样子,躺靠在襁褓之中发愣。新任神婆大萨满,二老太太则一脸笑意不急不躁,继续低头慢慢用柴火煮着肉粥。偶尔盛起尝一尝,动作舒展流畅。
‘这女人看上去应该有四十多了,眉梢眼角竟还有点掩不住的柔美,年轻时一定是个大美人儿。’小婴儿被二婆婆一口口的喂着粥,一遍仔细打量着。“以后可以叫我二婆婆,或者林婆婆,随你喜欢。只要能让我知道喊的是谁,也就可以了。”林婆婆笑着捏了捏婴儿的鼻子。
第3章 深山
一老一小,就在这太白山脚下住了下来。距离他们所住的小木屋向南十里,有一个小县城,叫扶山县,当地人略带的关外口音叫顺了,都叫它抚山县。这本是那些常年出没深山林莽的采药师和猎人的聚集地。后来开始经常有从南边而来的商人,想要直接收购第一手便宜的药材和皮草牟利,就形成了一个约定俗成的集市,集市又渐渐地发展成了县城。继任萨满林婆婆也每隔几天就会进县城购买一些生活必需品。
这一天,恰好满一岁的男婴得到了他自己的名字和生日礼物。
“我挑了几本你可能会用得上的书,闲来无事的时候就看看解闷。你现在筋骨还没生长牢靠,还不能下地走路。另外,你也该有个名字了把?”林婆婆一边规整着新买的书籍,一边和他说着话。
小婴儿正翻着一本《华禹山水经》,这书本平放在他的面前。一双小小的手摩挲着面前的罗纹纸,传出轻微沙沙声。
“在这里的话,我以前叫什么已经不重要了。现在叫什么也由不得我啊。”他一边翻书一边随意的搭着话。
“倒也不是这样说的,你母亲本家姓单,不过那日随姐姐去了。虽然是幽北王族,但好像也用不着为这个而随母姓。”说完扭头看着一眼正跪在书前的小婴儿。等了一会没见他回话,又接着忙着手上的活:
“你父亲我倒是知道,但是现在不能全部告诉你。不过我可以说的是,首先,他很爱你的母亲;其次;他家是江南大户沈家,所以你应该姓沈的。”
“要不然跟你姓林算了。”
小婴儿看着林婆婆笑了笑说。林婆婆面色一变:“姓什么都可以就是林不行。那你就姓沈吧。”
“可我还是想回去,在这取了新名,好像就跟这里产生了什么联系,兴许再也回不去了。”
小婴儿还是在笑,只是眼神带这些黯淡。这样的表情在一个小婴儿的脸上出现,不知道是可爱多一些,还是可怜多一些。林婆婆看的居然有些高兴,在床的一头爬了过来,捏住小婴儿的脸蛋说:
“那就这样吧。你不是很想回家吗?那以后就叫沈归好了。”
“神龟虽寿,犹有尽时。王府有宝龟,名存骨未朽。嗟神龟之奇物,体乾坤之自然。”
自从有了名字之后,沈归总是在嘴里念念叨叨这些不知道哪里听来的诗文,林婆婆问他:“你吟咏的这些诗文是哪里听来的?我买给你的书本里应该没有。婆婆虽然读书不多,但这等气韵浩然的诗文,听过总会记得。”沈归撇撇嘴回道:“因为我是文曲下凡仲尼转世啊。”然后又开始念叨着譬如‘乌龟偷西瓜-滚的滚爬的爬,忍者神龟下水道’之类没头没脑的话。
抚育沈归这样的婴儿长大,还是要轻松的多。这祖孙俩在太白山脚下居住,渐渐有了一些熟悉的邻居。有一对儿经常进山打猎的猎人,熟悉的人都叫他们齐家二牛。这两人是土生土长的抚山县人,打猎的手艺是十里八乡数一数二的。单只冬天一季的收获,就够他们一家人整年的生活开销。
历来所有等着进货的皮草商都会先等齐家兄弟下山,他们不出完了皮子,别的猎人根本别想开张。齐家二兄弟听抚山县里的人说,最近大萨满在太白山脚下定居,连忙赶在自己进山之前拿了柴米油盐和半扇腊山猪,来到了小木屋前。
兄弟二人站在小篱笆院门口,恭敬的跪在地上磕了三个响头,随后便把礼物放到了一边开始打扫小院。屋里正在火炕上看书的沈归看见了,伸手捅了捅正在缝衣服的林婆婆。林婆婆顺着他翘起来的下巴看出窗外,发现是两个猎户打扮的汉子,又低下头继续手里的活计:
“进来吧,屋里没外人。”
齐家兄弟听见林婆婆的话,又钻进了厨房把水桶挑满,把柴米油盐各归其位后,才掀开门帘走了进来,跪倒在林婆婆的火炕前。
“这俩孩子啊,快起来把。马上入冬了地气重,很容易把膝盖打出来痹症,以后每逢冬天都会钻心的疼,还怎么进山啊?”
齐家兄弟又恭敬地扣了三个头:“二老太太您菩萨心肠,俺爹叫齐擒虎,本是上代齐王的族人,俺爹也曾任东幽一路,兵马都总管府账下千夫长。十五年前跟随齐王率兵南征,兵至东海关。只头一场大战便折了十五万大军。俺爹战前突然旧伤复发卧床不起,却被打了一个战场逃兵的罪名。战后便被除了世袭猛安的军户身份,俺爹听完旧伤发了一病不起。同乡们抬着奄奄一息的父亲准备回乡埋葬的途中,路过奉京城外,遇见了您和大萨满。您就轻轻一伸手……”
说到这,齐大牛扬起手在虚空一抹:
“就那么一下子啊,俺爹一下就坐起来了。而后就只用了三天,就跟没事人一样了。打那以后,俺爹凭着当兵时练出来的一手挖陷坑下套子的手艺,再加上还不错的箭术,便带着全家来了太白山讨生活。前年开春,有一天中午吃了两碗饭又打了一趟拳,然后睡下就没再起来,走的稳当安详。
俺爹生前总是念叨,他一个戴罪的老卒多活了这二十年,那可都是二老太太赏的,让俺俩一生一世都记着您的大恩。既然这次您来咱们太白山住下,说啥也得让俺们哥俩好好伺候您,报了这天大的恩情。”说完,满面泪痕的齐家兄弟又开始磕头,头磕地砰砰作响,把地上的灰都扬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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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婆婆瞪了一下在炕角定睛偷听的沈归,沈归马上咧着嘴开始啃被子,嘴里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林婆婆下炕扶起了齐家兄弟:
“说你们俩什么好呢,你爹他当年只是旧伤加心火,本就不碍事,舒了心养几天也能缓过来的。现在我和我的小孙……”说罢一回头,看见床上的沈归正在抱着被子撕咬。“额,和我的小孙儿一起在这里生活一段时间,以后总会有事需要你们哥俩帮忙。这次你们是要进山打猎的吧?既当了猎人就要守好了猎人的规矩,怀了孕的母兽不要打,没长成的幼兽也不要打,下了套子出山之前要记得收了。”
齐家兄弟连连点头:“二老太太说的是,等我们这次出山给您和孙少爷送些野味尝尝。”说完,见林婆婆没有别的吩咐,就行礼告退了。
齐家哥俩前脚刚出了院门,正在假装寻常婴儿的沈归立马丢下手中的被子:“就那么哗的一下?”说着小手张开,学着齐大牛的样子虚空挥舞了一下。“是啊,我不是和你说过,我是个大夫吗?”林婆婆笑眯眯的看着他。
“大夫不诊脉开方吗?用手‘哗’一下就治好了?香炉灰符咒什么的也不来一点么?”“香炉灰和符咒啊,倒是听说有些野道和摇铃行医的游方郎中在用,一些邪教也在用这手段骗人钱财。”“怎,怎么就哗一下了呢??”
沈归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架势看着林婆婆,林婆婆看着他一脸惊讶的表情,起身从院中抓来了一只芦花鸡,又从厨房拿来一把菜刀。“砰”一声,林婆婆一手抓着一个刚剁下来还带着毛的鸡腿,一手拎着那只可怜的瘸鸡。“看好了啊。”说罢用手一摸鸡腿部的伤口。只几息过后,手一松,这只独腿瘸鸡一蹦一蹦的从屋里往院子里跑去,如果不考虑路途中摔的几次,这只鸡简直再健康不过了。
“唔,晚上给你煮鸡腿吃好了。”说完林婆婆拎着带毛滴血的新鲜鸡腿往厨房走去,床上留下了目瞪口呆的小沈归。
“怎么就哗一下呢?这是什么原理呢?不科学啊。”沈归机械的吃着嘴边喂来的鸡腿肉丝,一边狐疑的打量着满脸慈祥正给自己喂饭的林婆婆。“其实你也不用惊讶,我们这种人毕竟只是很少数的。外面大部分的人都像你看到的齐家兄弟一样普通,吃五谷杂粮受生老病死。”
“我们这样的人?”沈归特意加重了‘我们’这两个字。“
当然咯,婆婆虽然能治病,也只是比普通郎中见效快程度好一点而已。有些过重的伤病也是无能为力呀,所以就只把我当成一个技术更好些的大夫就可以了。但你就不同了,生而能言的婴儿你见过几个呀?”“你这哪是技术的问题啊!这是魔术的问题吧?”沈归一脸崩溃。“就你这医术要是开个馆,那岂不是发的要用鱼翅漱口了?”林婆婆一脸认真的说:“鱼翅吃多了火气会很大。”
“其实呢,这世间总体看来还是很公道的。”林婆婆把沈归小小的身子抱在怀里,就像一个普通的农妇哄自己的孙儿那般,轻轻拍打着。
“刚才齐家兄弟说的东海关大败,幽北大军本应是摧枯拉朽席卷而过的。当时的北燕东海关守将许万州是个贪财好色的将军。虽自身有些胆略,可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四万东海守军也就有不少贪得无厌之辈。当时的幽北三路兵马都总管,先锋大将石盏光,已经秘密策反了很多的东海关守军,就连城门卫都约定了打开城门的时间。没想到……”
说到这,林婆婆略微沉吟了一下,眼神透过窗外看向一片星空:“就在幽北铁骑马上要冲入城关的时候、就在马上要把北燕门户洞开的时候、就在守将许万州被石盏光一箭钉死在城楼之上的一瞬间,岳海山出现了。手中一柄三尺青芒,两剑阵斩齐王三千精甲护卫,复又一剑斩下了先锋大将石盏光的头颅。齐王在这种情况下,哪还有不退兵的可能呢?”说到这里,林婆婆叹了一口气,低下了头。
“正是石盏光的那颗头颅成就了岳海山的赫赫威名,北燕文帝周友孝赐名‘三剑镇北燕’,赐川蜀竹海镇开宗立派。青芒剑神自此天下闻名”。
“一员镇国大将三千精甲族兵护卫被三剑斩尽,你和岳海山这种人真是逆天啊,这平衡在哪里了啊?。”林婆婆摸着沈归的头:“逆了天,便会有天罚。不然古往今来,如岳海山这类天神下凡般的人物,虽不多见,但也从未断过。这种人天生任督二脉就是通的,吃五谷杂粮而不染凡尘,据我推论至少都有一百四十年左右的凡寿,可生生是没有一个活过六十岁的。”
“把我找来的大萨满都那么老了,怎么就没有过六十岁的了?”
“你大婆婆只有五十八载阳寿啊孩子。”
“什么?都那模样了才五十八岁?拿我当小孩耍着玩呢吧。”
“不然你以为,正值壮年的三尺青芒岳海山,又是怎么死的呢?”
第4章 雁返
第二天一早,沈归还在睡梦中就被厨房传来的鸡叫吵醒。那叫声嘶哑悠长,打透了门窗响彻云霄,沈归觉得这空旷的山脚下都在回荡着这只鸡最后的挽歌。
“太残忍了吧。”沈归不用看都知道是昨天那只被剁去了右腿的芦花鸡,林婆婆把它治好,但也仅仅过了一夜,就又宰了它。真是又惨又香。
“养来就是为了吃呀。而且它也算是为你的好奇心送了命,怎么反过来怪我?”厨房传来林婆婆悠悠然的语气,合着铁锅热油‘噼啪’的声音,十分的有生活气息。
“可是终归还是心有不忍,已经治好了又何必再杀,早知这样还不如当初给个痛快。”
林婆婆挥着铁铲,一边炒菜一边说着:“如果我不养这只鸡,把它放回太白山林里,吃它的虽不是我们,也还有狼群或者野熊。其实我也没你想的那么残忍阴暗,不是治好了再吃,而是恰好选中了它,一切都只是缘分。”
沈归沉吟了一会说:“好吧,也许是我想的有些多。那你是基于什么理由选中它做为今天的食物呢?”“嗯……我今天去院子里抓鸡,数它跑得最慢。”
因为沈归小小的身子还不能自由的活动,所以祖孙二人每天就在家里斗斗嘴。林婆婆偶尔也会讲给他一些在这片华禹大陆曾经发生的事。大多都是些曾经出现的英雄败类才子佳人,也会有一些开国之主亡国之君。偶尔还会拿起一把三弦唱几段不知道什么地方的曲子,曲调唱词和沈归原来的世界也差不多。沈归照着记忆写下了原来自己喜爱的小曲给林婆婆,戏文里唱的是,只有自己才知道的故事。
今年的雪来的特别的早,抚山县的市面上渐渐地热闹起来。每逢头场雪后,县衙以南的集市上就挤满了来来往往的客商。有附近的山民来摆摊卖晒干的山货;也有从北燕南康等各地而来进行交接的大药材商;还有一些卖奇珍异兽的猎人家眷;最多的还是成三破五、一手托两家的牙行。
在这里巡街的衙役都是临时征来的,原本都是些等过了冬,黑土化了冻就回乡种地的农民。这些一年只披这么一季官衣的‘衙役’手里拎着净街鞭子,耀武扬威的指挥着来往的客商:“行路的人都靠边啊,车把式都把缰绳给我稳住了,别惊了牲口伤到行人,那边小孩离驴屁股远点,踢到下身可不是闹着玩的。”一边呼喝一边把鞭子虚抽的‘噼啪’作响,享受着自己短暂的官人生涯。
今天街尾出现了一老一小,这老太太把孩子放在胸前,用一床小棉被打了一个结拴在前胸,只露出一个小脑袋。被子里的小孩心中暗恨,觉得这造型像一老一小两只袋鼠。“幽北三路中,东幽是产粮的,中山路是行商的,关北奉京是都城,也是前线。而这抚山县就是中山路冬季最大的集市了。”林婆婆边说边带着小沈归朝集市街尾向西转去,又是另一片天地。
这集市平日是官驿所在,所以路旁各类茶馆酒肆客店数不胜数。各路行商赶脚之人大部分都住在这条街上。在这里,你既可以花十几个铜钱,来一大碗羊肉汤和几个包子果腹;也能找到豪华的二层楼大饭庄,后厨更是由来自燕朝鲁东地区的大厨坐镇;住店的话,可以选择五个铜板一夜的大通铺行脚店、也可以选择三两银子一间的客栈高间。平日未开市时,这条街也没有多少人来往。除了抚山县当地衙门的人迎来送往,就是本地士绅旺族吃腻了自家厨子,偶尔出来图个新鲜而已。今日的这条四通街水泄不通,有吃张口饭的说书先生;也有治病带拔牙的摇铃游医;还有些支戏摊的彩门艺人;也有些支着文王周易幌子的算卦相士。“每年入了冬,这些北方长春会门徒,都会聚到抚山县赶个集,以求挣些银两养活一家老小。”
林婆婆一面走着,一面看似自言自语的对怀里的沈归解释着。
“哎呦二老太太您来了。”街口一个正在说着《春秋五霸》的先生对围成一圈的观众拱手告了个罪,在摊子上续茶的小徒弟见状赶紧顶了师傅的缺继续说书。说书先生倒提着扇子跑到林婆婆身前施礼。“这就是孙少爷吧?看模样就透着一股子机灵劲,错不了,长大了准是个人物。”
“既是先生你说他错不了,那就一准错不了。我今天只是带着他出来凑个热闹。您那可是刚圆上来的粘子,很有几个挂洒火的,走正了这一趟可是要火穴大转啊。(我看你那书棚里刚招来一些观众,还有几个衣着华贵的,弄好了能赚大钱)。”
说书先生狡黠的一笑,指着正在说书显得有些紧张徒弟:“这小果跟我走了三年跑马穴,如今了也只会使腥卖钢口,一点儿不攒尖。得,那我先回,您在梁上慢晃着。(这小孩跟着我四处演出了三年,现在也只会用一些小手段和话术,正经的本事一点都不会。我回去接着说书,您在街上慢慢逛)”说完转身回到书棚里,闭眼听了一会就把小徒弟用眼神支下来,接着提水壶满场飞奔地往书座的茶壶里续水。
“这是个江湖人,刚才我们说的那路话,是长春会的暗语春典,也叫唇典。江湖上三教九流的人都会一些,是他们用于辨别自己人的一种方式。沈归出了太白山脚下就不再说话了,只是点点头,自觉新奇的左右看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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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孙二人在街上闲逛着,四周摊子上的江湖人都不住地跟林婆婆问安,林婆婆也和善的一一回应,只是这声音一高,就没再用春典。过了一会,路边一个小贩跑来递了一根麦芽糖给老太太,也没说话就回去继续摆摊。老太太把糖棍往沈归的小手里面一递,然后继续逛着集市。沈归一边瞪着大眼睛四处打量,一边‘吸溜吸溜’的舔着甜腻腻的麦芽糖棍。
正在祖孙二人游荡在四通街的市井繁华中时,打南门方向奔来一匹快马。马蹄铁敲击着路面的急促声音由远而近,奔驰而来呼啸而去,只留下一街狼藉和四处躲避的行人。沈归耳边传来各种咒骂声,抬头看去,林婆婆的脸色变得极为凝重。“马鞍上挂黄旗,怕是出了大事。我们得赶快回去了。”
太白山脚下木屋,刚才在街上飞驰而过的骑兵正跪在门前:“神婆大萨满,您赶快回去主持大局吧,奉京城内起了大乱。公主和先代神婆刚一去,怀王立即起兵号称勤王。他暗中掌握了奉京内外所有的金甲禁军,只剩下三千殿前太白卫在内宫防御,这幽北三路已经危在旦夕了。”
语毕连连扣头,满面的尘土和着眼泪变成了一道道的泥痕。“自古以来萨满都是负责沟通天地万物,抚慰人畜生灵而存在的。历任萨满也从来都不是北燕的钦天司,我是神婆大萨满,又不是他燕京的大供奉关北斗。谁是皇帝,谁又想当皇帝,与萨满何干。你回去告诉怀王,也告诉皇帝。萨满从来都不是,也不可能是任何人的棋子。”
这个来报信的骑兵从傍晚跪到了天明,见林婆婆并没有开门也没有再说话,只得磕头离去。屋里火炕上的大萨满刚睡醒,砸了砸嘴:“今天还想吃鸡吗?或者杀头猪来吃个红烧蹄髈?”另一侧早起多时却贪恋火炕温暖的沈归趴在一边,两只小手翻弄着一本神怪类图谱《山海注》。
“一头再小的猪,咱们就俩人,也吃不完啊。以我现在的身量才能吃多少。剩下的肉放在外面冻过就不好吃了。”林婆婆舔了舔嘴唇:“冻它干嘛啊,你这么小的人儿记性却差得很,我会治啊!顿顿都吃新鲜的。”沈归想起了前日泣血悲怆而死的那只瘸鸡,浑身莫名的打了一个寒颤:“你好歹也是通晓万物生灵的萨满,又是神医,吃肉就算了,心灵能不能别这么扭曲?”
“为了自己欲望同室操戈血流漂杵的人才扭曲,我只吃我养的,不吃养我的。”说完,林婆婆敏捷的一翻身下了炕,厨房里传来霍霍的磨刀声。沈归望向窗外,篱笆园里的一只小猪正在无忧无虑的熟睡。
抚山县大集在立春这一天才归于平静。住在太白山下脚下的祖孙俩日子依旧平淡。在那个骑兵走后的夜晚,沈归问林婆婆:“那个骑兵,会死吗?”
林婆婆笑眯眯的看着他说:“不知道啊,我就只是个大夫,又不会你大萨满婆婆的巫术”
“可你若是一点都不会,大萨满婆婆怎么会选你继任呢?我记得出生的时候还有另一个年轻女子也在啊,选那个会的不比选你这个心理扭曲的大夫要好吗?”
“什么心理扭曲啊,你这个孩子真是不会说话。那个女人叫齐灵烟,是你大婆婆的徒弟。不过她本是南康人士,这次还了我幽北的人情自然就回家了呀。”
沈归想了一会,又开口问:“那你真的不去奉京吗?因为你不会大婆婆的巫术,怕自己没有平息风波的本事吗?”
“其实我幽北三路哪有什么皇室啊,古时候可都是由萨满巫师或者是神婆萨满来选定头领的。这皇室,或者叫头领也行,每过几十载都会换一批,各有各的原因各有各的道理。不过有一点是从没变过。”
“是哪一点呢?”沈归思索着问道。
“死的都是人,活下来的也是人。人与人的事,不该由萨满来管的。也正因为萨满不管,头领才能变成皇帝呀。”
立春的时候,齐家大牛二牛兄弟来了几次。每次都送来一些野味和皮毛。每次林婆婆收下后也都会硬塞给他们一些银子。今年齐大牛家的媳妇生了一对儿双胞胎,都是男孩。林婆婆赶去替大牛的妻子接了生,并打消了齐大牛给两个孩子取贱名求安稳的想法,她给两个孩子赐名雁返——是为齐雁齐返。
“这俩孩子以后一定很聪明。”
从上到下的摸完了孩子骨骼经脉的林婆婆这么对大牛说。
“以后就让这仨孩子一起玩吧。”
说完一脸揶揄的看着沈归说:“你是哥哥,以后要照顾两个弟弟,多亲多近。”
沈归看着皱巴巴活像两条沙皮狗一样的孩子心中暗恨:连话都不会说,聪明个屁。
第5章 惊蛰
时间平静的过去了几年。林婆婆就在这太白山脚下的小木屋里看着沈归一天天的长大,祖孙二人也偶尔会因为某些故事中的问题吵架拌嘴。一贯在言语之中毫无礼貌恭顺可言的沈归,更是经常用很奇怪的论调把林婆婆驳倒。
当然,后来沈归也得到了一些人生经验,他便不在临开饭前一小时以内和林婆婆讨论任何事了。
除了一些家事,林婆婆也会帮助一些上门求医的乡邻。有住在抚山县城的高门大户;也有一些四周村镇里的猎户农妇。无论贫穷富有;也无论患者年龄几何;甚至无论病症缓急,她都每天只看四个人。
每日天还没亮,早已满山乱跑的沈归,带着经常显得脏兮兮的的齐雁齐返,弟兄三人搬着小板凳就坐在小木屋前的篱笆院当中。三个小男孩经常吵得居住在院子里的大公鸡睡眠不足。为什么这么早呢?原来每当天边泛亮,就有人在院外开始排队。
来的最早最勤的通常都是高门大户的派来的下人们,这些能出门帮主子跑腿的下人,吃上这口饭全靠一双识人辨物的眼睛。自打林婆婆在这里住的消息一传出去,小兄弟三人的嘴巴被前来求医问药的人贿赂的日渐刁钻。搞得齐雁齐返在家吃饭也想要四干四鲜四蜜饯开胃,齐家哥俩苦不堪言。
正处于长身体的时候,再加上不缺嘴,哥仨现在跑的都没以前快了。木屋周围有几只常来讨食吃的野狗,和家里的家畜家禽都混成了半熟脸。三个小孩从开始的小狗狗小汪汪,一边抚摸一遍喂食开始。到后来的抽冷子一耳光扇过去然后四散奔逃。现在那几只野狗但凡看见这三个小混蛋,脖子都会有意识地扭曲躲闪。
有一日,齐大牛一手拧一个人的耳朵,揪着齐雁齐返来找林婆婆道歉:
“大萨满我对不起您啊,这俩小崽子是不是和孙少爷打架了?今天回家我一看灰头土脸还带着伤,那裤子都撕碎了。没伤到孙少爷吧?我带着这俩挨千刀的给您和孙少爷请罪来了。”
林婆婆一笑回屋,过了一会也拧着沈归的耳朵把他拽了出来:
“打什么架啊,你看看我们家这位小爷,不和你家那哥俩一个模样?以前他们欺负完野狗被追的时候,直接三两步就上树躲着,气的狗在树下来回地转圈。现在仨人都胖的像小猪仔一样,身子一沉可不就得让人家野狗出口恶气?这准是爬树到一半滑下来,让狗把裤子给咬碎了。”
这事儿出的时候是春天,齐家大牛二牛哥俩正在家闲的没事做。于是就请准了大萨满,把三个孩子带进了山。进山之后,除了给他们讲解各种植物菌类的辨别,也教了他们分辨动物粪便追踪脚印。
齐大牛家的小哥俩,只要不沾书本,学什么都非常快,更何况这是来自血脉里的天性。没过多久,开弓射箭张网下套子追踪隐蔽掩盖气味,都学了个有模有样。而沈归的理解能力本身就已经超过齐家小哥俩,再加上些本身固有的优势,把实践经验和理论知识一结合,学起来更是突飞猛进。
齐大牛齐二牛哥俩,对沈归这个学习能力也不是很惊讶。用二牛的话说:
“你可是萨满家的孙少爷,那可是下生的时候就灌着灵的。”原本打算教足三年,没想到沈归不到两年就让齐家老哥俩教无可教了。这一年沈归八岁,齐家小哥俩六岁半。据说就在三个小英雄艺满出师那天,太白山脚下乃至整个抚山县的动物病了一半。
“首先说你这铁锅厚了一分,这样火就不够旺,油也自然不够热。油不够热呢,炒出来的菜就会有底油泄在盘子上。”
一双筷子在盘底余出来的黄色底油上敲了两下。“刀工是基础就不谈了,这传统鲁菜爆三样啊,掌握火候是关键,必须要急火爆炒。早一秒晚一秒,那就都不是一道菜,也就提不到对错了。”
说完,把只夹了三筷子的一盘菜推到了桌边。
“倒了重做。”
刚刚年满八岁的小沈归,仰着头脚不着地的坐在灶台对面大师傅的椅子上,说完这两句话,伸手抄起身边的盖碗来喝了半口狮峰龙井,漱了漱口就啐到了旁边的泔水桶里。
“好好好,孙少爷您教训的是,我现在就重来。”
这年轻厨子说完,赌气的拿起桌边被打回的菜倒进泔水桶里,正想重新备料,只听得门外边传来一声大喝:
“你这小崽子,一上灶就糟践吃食,说玩谁都玩不过你,正经事干啥啥不成,快起开我这吧。”
说完,一个瘦高挑的中年男人从后院走进来,手中烟袋往桌上重重一放,抬起双臂站定。小徒弟赶紧从灶边过来帮师傅穿上了白布围裙。这汉子一扭头对沈归说:
“孙少爷您稍等啊,马上就好。”
沈归一纵身从椅子上蹦了下来,甩了甩胳膊:
“那我就来帮您打个下手。”
说完颠了颠小厨子的刀,走向桦木砧板。小厨子刚想要说话,大师傅一瞪眼,就面带委屈的闭上嘴站到一边。
“葫芦头切块,猪腰改花刀,猪肝要柳叶片,最重要的是每一份的厚薄重量要均等,这样下锅后食材受热才均匀,也能谈到掌握火候了。”
沈归脚下垫了一个小木凳,一边切配一边跟小厨子说着话。旁边的大厨一言不发盯着油锅,突然用手飞快从油锅里虚抄了一把:“下料。”紧接着过油断生勾芡碰汁一气呵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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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清楚了吗?记明白了吗?”
大厨把盘中的爆三样往身后的桌面上一放,坐在了另一边的椅子上。端起自己的茶碗喝了一口水。他推了沈归递过来的筷子说:“油烟一过鼻,就没什么胃口了。没想到才这么点日子,你这手上的活就已经成了,这小崽子要有你一半,我也就算后继有人了。”
沈归就着一碗白饭慢条斯理的咀嚼着盘中菜,并没搭话。
“今日头晌午,县里来了一伙奉京口音的官人,虽做的是平民打扮,但每人身上也有二三十年的功夫,这个做不得假。”
大厨一边用碗盖推着茶叶一边看着沈归“回去和二老太太说一声,能躲躲就躲躲吧。”
沈归吃完了起身,看向盘底。只见盘中只有些剩下的卤汁,一分余油都没有,朝着大厨伸出拇指一翘:“好功夫。”说罢抱拳拱手,转身往后门走去。
“以后少在外人面前伸手,你这么尊贵的身子,干这个可让人瞧不起。”大厨拎着烟袋出门相送。
“扯淡。”沈归头也没回,笑嘻嘻的扔下俩个字推门而出。
“真是一块好材料啊”大厨回头看了看自己的徒弟。“我他妈教了你八年了,还不如一个八岁的孩子。”小徒弟一遍刷碗一遍听着师傅的骂,眼泪滴在水盆里,哭的悄无声息。“这几天都你上灶,人笨就他妈给我多练。把你刚才炒的那盘回个锅,给门外那一桌穿布衣的官老爷们送去。”说完在自己身上拍打几下,也从后门出去了。
沈归从四通街口的东泰楼里出来也不走远,就靠在门外挂着的四个幌子下面砸着嘴巴。也就一小会的功夫,从街尾结伴走来两个孩子。齐雁手里攥着一把花生走在前面,一面走一面抛起用嘴巴接着,边吃边玩;身后的齐返左右手各举着一个肉包子,嘴巴周围全是油,小跑着紧跟哥哥,也不忘把流到手边的油汤舔干净。
“沈大哥沈大哥,孙二娘的包子越来越好吃了。”
站在沈归面前一脸油汤的齐返认真地和沈归说。沈归没说话,叹了口气从袖子里拿出一块布巾使劲的朝齐返的脸上擦着,小齐返也不挣扎,继续认真地吃包子。
“孙少爷,那一队人开始是往山南通你家的路上走,后来不知道咋回事走半截又朝着西山口去了。”沈归把齐返的手指头从他嘴里拽出来,然后在他自己的腿两侧拍了一下:
“你看你哥,不仅人很能干,吃过饭后人也干净。”“
孙少爷,我还没吃呢。”
小齐雁一脸无所谓的剥着花生:“刚才本来也想在孙二娘那吃的,但见那一队人马要出城,我就先跟了上去,让老三在这等着您。”
沈归咦了一声:“那你这花生哪来的啊?”
“哦,这个啊,刚才路过城门口,遇见刚炒完山果背着挑的孙老头,一错身的时候顺手抓了一把,本来还有糖渍板栗的。”说完小手一指弟弟:“我本来都剥开打算一起吃个满口香,他都给我抢去扔稻米粥里喝了”
沈归看着满脸委屈的齐雁说:“你们哥俩没一个好东西。”
兄弟三人打打闹闹的顺着通往太白山西山口的小路走去。齐雁上树掰了一枝满是树叶,像是扫帚一样的枝丫,别在了齐返的腰巾上。虽然不重,但枝叶很是茂密,可怜的小齐返一边走山路一边提着裤子,自然就走在了最后面。
沈归叼着一根树枝,自言自语的说:
“要是能来一袋子滇南烟该多好啊。”
“我爹有关东叶子,孙少爷想要我明天出门前拿一袋子,咱一起尝尝呗。”
沈归不咸不淡的回了一句:
“咱们还不到十岁,怎么能偷窃呢。”
“大哥二哥,我裤子要开了。”
一直在后面坠着的齐返咧开嘴就要哭。“这进了山又没有沙土地,你让他遭这罪干嘛?”沈归跑回去把树枝从齐返的腰巾上取下来,然后掏出刚才那块方巾给他擦眼泪。只是齐返闻见上面的油味哭的更厉害了:“大哥,我又饿了。”沈归回头瞪了齐雁一眼:
“你别总是欺负齐返,好歹也是大哥能不能疼疼小弟。”齐雁白了他一眼:“孙少爷你这话就不对了,我只是他二哥。”
三个矮矮的身影在树林里迅速穿梭,看似左右摇摆的路线竟然没留下一丝人走过的痕迹。三个人一直吵吵闹闹的一直照着一个方向飞速前进着,就连齐返也是紧紧跟着两个哥哥,只是心中的委屈和脸上眼泪还是止不住。他一边跑一边哭,声音在茂密的林间拉了不知有多长。
突然,走在最前面的齐雁双手搂住一个横在半空的树干,腰声往斜上方一送,整个身体转了半个圈后背靠主树干站在了树杈上,像一只山猫弓起身子紧贴着。沈归也立马荡到了他北侧的另一棵树上,这树杈比齐雁高了两个身子,沈归仔细看了一会,发现没有异常就立马回过头。只见齐返靠在一块巨石后正在向南观察。等了几息,满脸泪水眼睛通红的齐返回过头看着大哥继续默默流泪,咸咸的泪水悄无声息的流到小齐返的心里。
沈归齐返二人在确认安全之后,慢慢的贴到了齐雁身边。他们呈一字型趴在草地里向西看去。只露出三对乌黑的小眼睛,就好像草丛里趴着的三只流浪狗。
齐雁目光所至,有一座小木屋,孤零零的立在那里。这座木屋和沈归的家一模一样,只是外面的院子里已经站满了人,这一队穿着布衣的官人门正来回的打着转。沈归急忙做了一个往后招手的手势,三人正准备齐齐退去,只见齐返突然又攥了一下拳,然后用下巴把两个哥哥的目光往屋子的外墙上领去。三人定睛观瞧,只见墙上有几个不知名的图案。
沈归暗自记在心头,又左右看了看,慢慢退开。兄弟三人顺着来时的路极速退去。刚走到官道上便折身向南边沈归家方向飞奔。走在最后的齐返不知道从哪揪下来一把树枝,边跑边把三人的脚印清理的一干二净。
第6章 破冰
“婆婆婆婆,哇~”
齐返冲进屋里就扑到了林婆婆怀里大哭起来,嘴边的油本来就没擦干净,又在满是沙土的小路和枝繁叶茂的山林里一路狂奔下来,小齐返变成了一只花脸猫。林婆婆只是慈祥的抚摸着齐返的脑袋,任由这只小花猫在衣服上蹭来蹭去。她一边顺着齐返的头发,顺手扔出去几根树叶草棍,抬头对沈归和齐雁摆摆手,示意他们两人过来后,抬手一人弹了一下脑门:
“我们小三儿每天被你们俩欺负到哭哭啼啼的,身为兄长而不爱幼弟,也不怕遭雷殛。”
齐雁摸摸被弹疼的脑门低声嘟囔:
“我又不是大哥,干嘛要弹我啊。”
“说的也有道。”林婆婆马上又补弹了沈归第二下。沈归目瞪口呆的看着齐雁,气的一句话都说不出。
过了许久,平静下来的沈归把在西山口木屋东墙见到的记号默画在一张纸上,放在炕桌前。林婆婆看完之后想了一好一会,仔细问了三人来龙去脉,复又陷入了沉思。齐家小哥俩见天色渐晚,林婆婆又没有留饭,便用眼神和沈归打了个招呼回家吃完饭去了。
林婆婆听见他俩走出院门的声音,起身追了出去。顺手摸出了几个十两锭的银元宝,对小哥俩说:“拿回去给你父亲和二叔,让他俩放下手里的活,明天带着家伙什过来帮婆婆个忙。”说完揉了揉两个孩子的头又一扬手:“走吧。”
沈归坐在桌前,把自己画在纸上的图案在油灯前翻来覆去地打量。婆婆迈进屋门看见他这个样子,气哼哼的说:
“别给烧了啊,我年纪大了记性可不好。虽然看着眼熟,但还没想起来是什么意思呢。”
说完进厨房转了一圈又立马出来了,一边解着围裙一边念叨:“刚才忘说了让大牛二牛带点肉过来,这一段你长身体饭量大,宰的自家活物有点多,吓得鸡都不下蛋了。”
“那你下次再杀就躲着点鸡窝呗,天天堵谁门口杀谁不害怕。”沈归眼皮都没抬的回了一句。
第二天清晨,沈归睡的正香,突然一巴掌呼到了屁股上:
“小乌龟我想起来了,林婆婆满脸兴奋的搓了搓打疼的手。“你说你们在西山口小木屋看见的这个记号吧?”
还没醒神的沈归只是僵硬的点点头。
“那就对了,我带你来之前,让人在这太白山脚下建了八个木屋,每一个屋子都是一个方位,合起来就是正反八卦大阵。”
“哎不对啊你不是萨满么?不摇铃不跳神不扶乩不起灵你摆的什么阵啊?”沈归一脸狐疑的看着林婆婆。
林婆婆从书架上摸索了一会便抽出一卷竹简:“这是玄岳道宫的开山祖师玄虚道君留下来的,闲的时候就学着玩玩的。”
“那练成了没?”
“我又不是你大婆婆那种天灵脉,怎么可能全学会啊。”
“没学会就不要乱玩啊!那咱们住这个也有什么阵法机关之类的吗?早点说啊,可别伤了我。”
“自己住的倒是没有,这里是山南脚中平景门,你那时候刚出生,之前又是死胎,当然只能住在日升中天万物繁茂的景门啦。”
“是这样吗?我还是有点怀疑啊。”
“也是因为南方离县里比较近,所以买菜也会方便点。”
原来林婆婆以太白山为始,在按照玄岳道宫至宝《阴阳五行八卦观想》所书,布下正反八卦大阵。
以八座木屋为正八卦阵:分为乾坎艮震巽离坤兑;以篱笆小院为反八卦阵:分为休生伤杜景死惊开。以阵心太白山为土;以阵基小屋篱笆为木;以阵首西北方开门为金,以居住于阵尾正南方景门为火,沈归命中属水是为上善阵物。这正反五行八卦大阵,竟是林婆婆为了帮沈归聚阳而布。
他本是被先代神婆大萨满用自身灵脉阳寿为祭,从混沌中扯出一丝灵体,附于本已是死胎之身的沈归从而使其还阳。虽身魂已融为一体,怎奈这华禹大陆灵气日渐稀薄,灵脉不通则寿数不稳。因此林婆婆便提前研习早已驾鹤飞升的玄岳道宫祖师遗卷,以求聚太白山之灵为沈归固元培基。
“那这西山口木屋的图案到底是什么意思啊?”
沈默听了林婆婆的理由有些郁闷的随口一问。
“那个好像是江湖上小绺门的求救信号吧?而且留记之人还是小绺门长秦秋的关门弟子。”
“就这么几个图案你就能看出这么多内容?”
“小绺门拜东方先生为祖师,因此用于踩盘子交流信息的记号,多在屋外东墙;有一个图案是杜鹃鸟的翅膀围成一个圈,而小绺门里留飞禽图的都是百鸟门人。而这个鸟又是杜鹃的话,就是代表门长秦秋,因为秦秋的表字是子规;图案为翅膀而不是鸟头,就证明并不是秦子规本人;而翅膀也是左右手的意思,所以这人的应是秦子规的亲传弟子了;至于成圈就更好懂了,代表了留迹之人被困住了但尚未犯案经官;或者在附近某个地方遇险寻求同道帮忙。”
说完林婆婆喝了一口茶,又进入了思索。沈归跟着说起:
“中午我在四通街上的东泰楼吃饭,看见有一队作平民打扮的官府中人。小二儿坠着他们走了一段,看见这队人出南城门往咱们家的方向行进,半路又不知怎地折回,复而直奔西山口,应该是中途出现了什么变化因而更改了行程。我们三个跟着也去了西山口,却只看见这一队人在院子里鬼打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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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这倒没什么,就是让阵给迷了窍。”
“你不是说自己不是天灵脉,所以阵法没学全吗?”
“是没学全,只是想困这样一队武夫,还用不着天灵脉。”
“那留求救信息的人呢?”
“你这孩子怎么一到这种地方就笨的猪一样?肯定困在屋子里面呗。要不然这一队官兵也不能追到院子里啊。”
“原来你这阵就只能困一小队人啊?那有个屁用。”
“太白山那么大,你不想见的人有这么多么?看来你在十里八乡的人缘不怎么样啊。”说完林婆婆就笑着点了一下沈归的鼻子。
“可这队人开始是冲着咱们来的,你知道是谁吗。”
沈归有些担心的看过去。“猜得到,但是怎么办我现在还没想好。”
林婆婆皱了皱眉:“有些事还没想好就不能贸然行动。饭,咱得一口一口的吃;人,也要一批一批的放。一会我给你一张破阵图,等明早你齐大叔齐二叔来了之后,你们五个人拿上阵图先把屋里的人放出来吧。”
沈归点了点头,低头沉思了好一会猛然抬头:“屋里的人什么时候困进去的?”
“这我哪知道。”老太太一翻白眼,不再看他了。
第二天一早,齐大牛齐二牛兄弟俩就带着小哥俩来了。只见这四个人都换了一身新衣服,人也梳洗干净利落。齐大牛抬手把一包银子往桌上一放说:
“二老太太您有事直接吩咐就行,咋还给俩孩子钱呢,这显得我们哥俩多不是东西啊。”
老太太听了这话一抬眼皮:
“我算是知道齐雁这倒霉孩子是跟谁学的了。”
说完看向门边上站着的齐雁齐返。这俩孩子浑身挂的都是进山用的东西,很努力的勉强保持站姿。沈归正拿着一块烤红薯站在他俩面前啃,把一块红薯嚼的吧唧吧唧的。齐返眼泪和口水一起流了下来,咧开大嘴刚要哭,沈归急忙跑到齐返眼皮子底下,开始给剩下的半块红薯剥皮。软糯香甜的薯肉裹着金丝,热乎乎的香气飘出去好远。沈归慢条斯理的把皮剥了一个干净,之留下一小块用食指和大指小心的捏着红薯。在口水顺流而下的齐返面前一晃而过,就拿到了齐雁嘴前,轻轻一捏。半块红薯准确的掉到了齐雁恰好张开的嘴巴里。二人配合起来真是天衣无缝。
“真香。”齐雁眼睛都没斜一下,认真的和沈归说。
“条件有限,要是抹上蜂蜜或者一层牛酪来烤就更香了。”沈归一本正经的和齐雁讨论起了红薯的吃法。齐归在一边听了哭的不停抽搐。
林婆婆走过去在二人屁股上踹了一脚:
“两个记吃不记打的玩意儿。”说完一指沈归:
“带着你大牛叔二牛叔去把人放出来。”
说完从厨房下的炉灰堆里,捧出几个红薯来:
“烤红薯而已,又不是什么鲍参翅肚,还至于藏着掖着吗。没吃早饭的拿着路上垫垫肚子。”
说完送两大三小出了院门。
“听见了吧,要是鲍参翅肚肯定就没他的份了,真是可怜啊。”
沈归一脸促狭的拍了拍齐雁的肩膀,两个人用怜悯的目光一起看向齐返。“哇~啊”齐返的哭声打透了清晨的太白山。
齐家老哥俩有意的落在后面,看着前面三个孩子在山林间穿梭。
“咱们小时候学的有没有他们一半快?”
“咱俩这岁数采的山货要是流到市集去,能把全县的乡亲父老全部毒死三次都还有富余。”
齐家老二撇撇嘴。“真是啊,一晃的工夫仨孩子就这么大了。可是学这个能有啥出息呢?咱家孩子学也就学了,子承父业虽然谈不上光大门楣,但是凭能耐也能有一碗饱饭吃。可人家孙少爷可咋整啊?这岁数已经可以开始打基础了,要不然赶明给孙少爷上上功?齐二虎看着大哥,一脸的不屑:
“打基础好啊,你来还是我来?就咱们俩身上这点玩意都是老爷子活着的时候传的军伍粗功,就连当个捕快都还不够使的,敢跟二老太太说这事,不得被打断了狗腿。”齐大牛想了一下,一本正经的跟弟弟说:
“其实狗腿断了也不碍事的,二老太太啥病都能治。”
第7章 月卓
两大三小一行五人,在林间行走的本事早已用不着费一点心,没用半柱香就来到了昨天三个孩子隐藏的位置。沈归伏在草丛里比了几个手势,齐家四人便悄无声息的在距离自己三个身位的范围内隐藏起来。他随即掏出了林婆婆给的那张用于破阵的阵图。但见图上有一幅画和四行字。图上画的是五个人,一个扶着另一个的肩膀,排成一列往前走着。文字写的是四句话:
“气运于顶,锁闭窍穴。万物皆虚,对了小乌龟你身上有内功吧?”
沈归看清这三句半后,鼻子差点气歪了,扬手就做了一个后退开会的手势。几个人绕开了一个大圈,在一块巨石背后聚成一圈。沈归把纸条往出一拍,齐家四人看完了全都捂着嘴乐了。沈归一脸丧气的说:
“大叔二叔你们谁会内功啊?”
大牛二牛一脸无奈的说:“俺俩要练过内功的话还用得着当猎人么?”
几个人大眼瞪小眼的互相看了看,沈归咬牙狠呆呆的说:
“先给我把眼睛鼻子耳朵都封上,然后再把自己的手绑在前面之人的肩膀上。我打头阵,后面依次是齐返、大牛叔、齐雁,二牛叔也和我一样封住眼耳口鼻,走在最后面维持队形。”
说完这五个人就分头准备起来。
站在树林边缘的沈归,看着不远处篱笆小院里,已经被鬼打墙足足两天的官人们,咬了咬牙说:
“一会路上若是碰到他们不要出声,以最快的速度拨开就行。”说完用脚尖碾了碾脚下的野草,心里默默记准了木屋的方位,盖上眼睛开始朝着那里走去。
出了树林就是一片空旷。正常情况下,就连一只小老鼠从树林里钻出来,小院里的人都能看一清二楚。可这十几个人就根本没有人往沈归那里哪怕看上一眼,好像只是一具具行尸走肉,专心地在院子里走来走去。一行五人就这样靠着沈归的记忆力来引导方向,终于走到了小篱笆院门口。这五个人全都蒙着眼睛,扶着前面人的肩膀,活是一队正等着进鬼屋迷宫的人。
默默在心里计算着步子的沈归,迈进院门之前用脚跟磕了一下后面的齐雁。待齐雁也踢回了一下之后,才迈步进了篱笆院中。在跌跌撞撞的脱出阵中幻境之后,一行人才进了木屋。沈归先摘下了眼罩,又缓缓地把其他封着五官的布条都扯出来随手扔在地上。然后走到屋子一个角落里坐下,把头埋进双膝,身子不停的抽搐。齐大牛齐二牛也都紧咬牙关,眼睛血红的往回瞪着泪水。齐雁倒是没有任何反应,只是偶尔看看弟弟齐返,偶尔看看哥哥沈归,脸上竟然带着温暖的笑。齐返最可怜,哭的上气不接下气。
其实林婆婆布的这个阵法并没有杀意。经林婆婆手上用出来的,与阵法的创造者玄虚道君在自己道观所布的,已经是两种八卦阵了。此次林婆婆只为困敌,无非也就是用以几种散发迷神效果的植物,经人的七窍皮肤进入体内迷人心智,再辅以特定位置的碎石作障,致使被迷住心智的人不停地原地转圈。入阵之人一旦深陷其中便无法自拔,只能在往复迂回中神游太虚。要布成此阵,其实说来也简单。
世间有些高超的园艺巧匠,在山石光线空间上都有些不外传的独门手艺,略微结合一下,就成为这个迷阵的简易版了。当然迷魂的效果是不可控的,所以那些藏在自己心中、被惦念的、放不下的、耿耿于怀的事情,都会从脑海中被翻出来重新经历一次。
当然,阴阳五行八卦大阵本就是用来防卫的。林婆婆布下的这一部分阵法,玄虚道君曾赐名炼心,单独设在后山三清洞内。以供每一个机缘已到的门徒历练,用以破除心魔。当然最常见的结果是,破阵之人自己跳下玄岳山的万丈深渊。
“终于来人了,还一来就来五个,祖师爷真显灵了。”
正在众人各自平复心境的时候,屋内响一个女人声音。这女人语速极快,声音中带着惊讶和喜悦:
“你们是三哥的朋友吧?三哥现在可还有口气呢,只要赶紧把我们救出去肯定能治好。俗话说患难见真情,别看你们有老有小,就冲你们一进来就哭的如丧考妣,等我三哥好了一定得烧香磕头拜把兄弟。”
唯一没哭的齐雁听完了笑嘻嘻的扭过头来看着自己的父亲和二叔,嘴上却在问这女人:
“我们年岁可差的有点多啊,谁和谁拜啊?”
“都拜都拜,这俩岁数大以后就是大哥二哥了。”
“你谁啊?怎么进来的呀?怎么不出去啊?”
沈归站起来道问。
“我啊?我是江湖上鼎鼎大名的百鸟秦子规座下关门弟子,红抚手苏乙青听过没?”
这是个身材矮小瘦弱平凡女孩,说出来来话口气却不小。齐返立刻止住了哭声冲到苏乙青的面前:
“哇大姐姐,听起来你好厉害啊,是江湖上有名的女侠吗?”
苏乙青连连点头:“这孩子一看长大就错不了,有见识会欣赏,我跟你说啊……”
齐返迫不及待的打断她:“百鸟是什么啊?”沈归在一边没好气的说:“贼窝。”
“那秦子规的关门弟子呢?”齐返追问。
“她好像被逐出师门了。”沈归带着坏笑的看着苏乙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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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红抚手这外号听起来也挺威风的。”已经面带失望的齐返为了缓解尴尬随便说了一句,准备结束这个话题。
“红抚手的确是她的武功路数,这位女侠的看家本事就是挠人。一挠一手的血,所以江湖人送她一个匪号叫红抚手。”
“老娘跟你拼了!”苏乙青双手前探一个青龙分水式就朝着沈归的前胸拍去,出掌同时发出‘咔’一声微响,手背上戴着的手甲触动了机关,四枚闪着寒光的铁钩迅速从掌中指缝末端伸出,隐蔽而锋利。不愧是江湖闻名的女侠红抚手,这一掌别说撞实,就是从身前擦过去都会被撕扯下一大块皮肉。
“别怪没事先说明,我们这些人可都是被他带进来的,怎么出去再没第二个人知道。”
齐雁不咸不淡的说完,脚步却没一点动的意思。苏乙青的双掌从沈归身体两侧荡开,微微抖了一下手甲,伴随着清脆的一声‘咔‘,寒光凛冽的掌中铁钩瞬间缩了回去。
“爸爸爸爸我要这个!”在一边看到这么好玩的手甲,齐返抓住了齐大牛的胳膊。“找你二叔去!”大牛一甩手指了指自己的亲兄弟。
“乖小返,不要这个啊,这玩意儿不好玩,看着就咯手。”齐二牛抱起了不停闹着的齐返。
“才不会咯手呢,这是我师傅秦秋秦子规特意托墨家天工师傅给我做的,十八岁那年送我的成人礼!你们这些没见识的土包子。”苏乙青快气疯了,一边大喊着一边跺脚,木屋的房顶不停有灰尘落下。
“哎你看这人,睡吐血了嘿。”齐雁不知在什么时候走到了火炕边上,拎起炕上昏迷病人的右手又松开,那只右手失去了支撑,便无力的摔在了炕沿上。
“你放开三哥,有什么你们冲我来呀!”苏乙青快速跑到炕边上,把齐雁推出去,自己张开手护在炕前。
“什么眼神啊,人哪能睡吐血啊?
很明显是刚才红抚手苏女侠的内功震出来的内伤。”这回苏乙青一个字都没说出来,嘴巴张开合上几次,‘哇‘的一声,比齐返往日哭的还要惨。
“行了行了,要哭也挑个时候。人都已经被你震吐血了,咱得赶紧带他破阵治病去。”
“怎么可能是我震的呢。三哥是前日在奉京皇宫里被一个老太监打了后心一掌,又被一队黄皮狗追了四五天,没时间调养休息导致内伤加重才吐血的。”苏乙青急忙辩解。
“这些事还是先放一放,救人要紧。”齐大牛实在看不下去了,上前把床上的人从头到脚用手顺了一遍,发现并没有明显的骨折迹象,唯独后心有一处手掌印轮廓的皮肉更软些。二牛过来帮忙把他固定到大哥身上身上,随后把堆在一旁的两个包袱以及一把连鞘长剑放进了自己的猎具背篓里。沈归也从耸了耸肩,然后从窗户边上的盆栽折了几朵白色小花,分别替几人别在鬓边后,直接推门就走了出去。
“大哥大哥,你是怎么知道这小花能破阵的啊?”刚从篱笆远门走出来,齐返就抓着沈归的袖子问。
“因为这间屋子和我家一样啊,唯一就多了这盆小白花而已。”
沈归翻了一个白眼,又小声嘟囔了一句:
“这破花平日又没人浇水施肥,怎么没死呢?这老太太,满嘴没一句实话。”
苏乙青一脸焦急的不停替昏迷的三哥擦着汗,一面不停地问沈归问题。沈归也有一肚子的未解难题没明白,所以没法回答。这一路上除了叽叽喳喳的苏乙青,再没有一个人说话。
“二老太太,我们回来了。
”一行人来到院门口,背着三哥的齐大牛喊了一声。然后直接走进里屋,小心地把他放在床上,立马转过身去,看见林婆婆走了过来他便抱拳拱手:
“幸不辱命啊,活干完俺们先回去了啊,您忙着。再有出力气的事让孙少爷就直接去家里找。”
说完行了礼,拽着正要往厨房钻的齐返,瞪了一眼苏乙青,逃难一样地快速走出门去。
“刚才还热热闹闹的一眨眼的功夫怎么就剩下四个了?”嘴里咬着一个包子的沈归从厨房里走出来:“嘿,三丁包真香。”
林老太太看了看床上昏迷着的人,笑眯眯的和沈归说:“你要是再回去煮一碗馄饨喝,出来就只剩下三个了。”
苏乙青一听,把手里的苏绣手帕一扔又哇哇大哭起来。沈归把最后一口包子咽下去,一脸忧伤的说:
“以后谁也不许逗她了啊,嗓门太大。”
第8章 争先
林婆婆被苏乙青哭的心烦意乱,伸手就在她胸前戳了一指头。刚才还雷雨交加的红抚手立马没了声音,只是委屈的表情和眼泪一点也没减少,身子抽搐的更厉害了。
“太残忍了太残忍了。”
沈归端了一盆水和皂角走到床边,看见一直无声哭嚎的苏乙青摇了摇头。林婆婆净手拭干后,先摸了摸病人的天灵盖,后用左右手分别搭了寸关尺,又撩开了眼皮看了一眼:
“还真不只是吓唬她,这人现在就死远比治好省心多了。”
说罢一挥手,在苏乙青的咽喉以下拍了一掌,马上抢着说:
“你先听我说完,才许出声。”苏乙青立刻乖巧点头。林婆婆就着盆边的手帕,仔细的帮病人擦着血污:
“这孩子天生阳寿就短,又长期忧思深重。”
说着探左手从病人左臂内侧摸了一下,带出一把黑色鲛鲨皮鞘的短兵刃,比剑要短比匕首还长。
“看见了吧,这就是传说中北海剑奴最后一把作品惊雷。北海剑奴本想打出一把绝世神兵作为收山之作,谁成想居然在无意中做出一把和上古神兵鱼肠极为相似的兵刃。因此他也认为自己怎样都超脱不开前人的影响,索性就此熄炉远遁,从此不知所踪。这把惊雷本是岳海山二十年塘江观潮之前的佩剑。剑身二尺,刃暗无光。是由北海寒铁与天外陨星所铸。”
说完顿了顿,伸手示意沈归斟了一杯茶来,见苏乙青一脸焦急又不敢出声的样子,慢慢的呷了一口。
“岳海山这个人啊杀意太盛,死了都不让我们姐妹省心。罢罢罢,我就还他这条命吧。”
说完,伸手拽了几张纸,写了几张药方,又画了几张图,转手递给沈归:
“图纸给你齐大叔送去,让他找吴打铁去。药方直接去县里给大金牙。”
沈归拔腿刚出房门,屋里炕上的林婆婆朝外面喊了一声:“大金牙这人不是什么好东西,别和他出去玩啊。”
沈归出门后,林婆婆从火炕边窗台上拿下一个木头做的小盒子,伸到苏乙青的面前:
“姑娘,现在着急也没用,磕点瓜子不?”
苏乙青愤恨的说:“你这个老太太到底是谁啊,江湖事说的那么热闹,医术我还不知道怎么样呢。要是你没把握的话,你先帮我稳住三哥的病情,我再找一个名医看看?”
二老太太呸呸的吐了一地瓜子皮:
“老身娘家姓林。”
苏乙青一下捂住了嘴巴瞪大眼睛看着林婆婆,一动不动,半口气都没敢再喘。
“别碰着你那乾坤掌的内机簧啊,再把自己脸皮挠下来。”林老太太抬头看着苏乙青:“虽然本身也不咋好看。”
在苏乙青的追问下,林婆婆拗不过她,还是告诉了她一些不知道的事。
床上躺着的病人本名古戒,南康建邺人。为他取名的父亲叫古猴儿,是建邺城里有名的酒鬼。古戒在出生四个月后抽起了四六疯。没办法的古戒病急乱投医,最后竟去了城西大相国寺许愿。许诺古戒能平安寿享百岁,自己甘愿戒酒散财。
没想到晚上回家之后,本在病中的小古戒已经安稳的睡下了。
古猴儿自然应誓,果真把所有家财生意变卖,酒也再没喝一口。他本就是个性情中人,散尽家财之事根本没有放在心上,只是没有酒喝的日子着实难挨。酒瘾一上来,他就蹲在酒馆门口闻味,不知情的酒保也曾消遣过他,受了他家财的穷苦乡里当然不依,狠狠地收拾了这酒保。从此也就没人再用酒来引诱他。
天长日久,古猴儿也习惯了这样的日子,能看着小古戒一天天健康的长大,心里当然比喝多少美酒都甜。
有一日晌午,这古猴儿照例坐在酒馆闻味过酒瘾,吃花生喝井水,听来往的客人们聊天。这时一个精瘦的中年男人走进酒馆。老古一打眼,来的是个熟人。这人是建邺以东,繁华的扬州城里最出名的一个老赌棍,丁三二四。丁三二四的本名叫什么已经没人记得了。这丁三配二四,是牌九里最大的一手,至尊宝。每每他开牌之前都会一直在嘴里叫嚷着:“丁三配二四,丁三配二四!”,日子久了,大家也就叫他丁三二四,熟悉的人就直接叫丁三儿了。
丁三虽嗜赌如命手风也臭,但待人处事极为江湖。自带银子输光便走,绝不赊欠,也从来不寻赌场里放印子的流氓借翻本银。赢了钱更是经常大发豪气,把所有赢来的银两都用作请客,哪怕是大街上不认识的过路人,只要他看你顺眼,一准的把你拉到酒楼里没头没脑的大吃一顿。输了钱也从不掀桌骂街跳宝局,给赌场找麻烦。这样的人,虽无亲眷儿女,但是市面上的人都是极为钦佩,愿与其结交的。
“哎呦老古,有日子没看见你了,我那大侄子阿戒身子好利落了吗?回头我赢了钱给大侄子弄点洋药试试。”
古家早年是南康有名的大粮商,家业丰厚。做生意的时候一年最少也在扬州城住上半年。粮商自然要和漕帮打交道,一来二去的认识了一个漕帮的小香主,正是传奇赌徒丁三二四。
“好多了好多了,现在正跟着前一阵你帮忙给找的先生念书呢,你还把束脩银给付了,哥哥我可得好好谢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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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古散尽家财关了铺子之后,以前的高亲贵友也就断了联系。有的是自然而然便不再来往;也有的是来往了几回,但见老古态度十分冷淡,也没有请自己帮忙,自然也就生疏了。
唯独丁三二四,总是默默的惦记着这个曾经也算不上太好的朋友。每逢古猴儿有什么难处,他都第一时间打听到,然后出钱帮忙把事偷偷的就办妥了。
“嗨,说什么谢啊,我这人你还不知道。”
说罢丁三豪气的一挥手,从柜边上提起一瓶酒就喝了起来。掌柜的见他是古爷的朋友,也没出声。
“男孩子大了就得读书,不然像我一样卖苦力哪有什么出息。何况就算我不给侄子请先生教书,省的那俩钱也都得送回宝局里。”
俩人说着聊着,门外又进来一个人。这人见老古和丁三二四在一桌聊天,也凑了过来,指着丁三说:
“老丁,你这当着古爷的面喝酒,不厚道啊。”
丁三见来的人也是一个半熟脸,一摸脑袋嘿嘿一笑:“我忘了这事了。”
古爷伸手拦住:“不碍事,你喝你的,我还正好能闻闻味。”
这人又笑嘻嘻的说:“你看人家古爷,这么多年愣是没喝一滴酒。丁三二四,你可是咱赌客里的这个!”说罢大指一挑:“我赌你也不能让古爷喝酒。既然说是赌局,那我就拿自己这条舌头做本,你敢不敢啊?”
这人本是扬州城里的牙行老手,也是一个好赌之人。在扬州城里,满耳朵都灌满了丁三二四的大名。这次在建邺见了真人,也就起了争斗之心。说完看了一眼二人,一副趾高气昂的样子。丁三二四一笑还没说话,古猴儿却二话没说,端起丁三面前的那壶酒一饮而尽,‘砰’的一声就把空壶按碎在了桌上,拍出了一朵血红。
这牙人看完了愣住了。缓过神后一下就跪倒在丁三二四脚下:“丁爷爷,孙子我服了。”
说罢右手抄起散落在地上筷筒子里一只筷子,臂膀一用力。‘赫拉’一声,右进左出的在嘴巴上扎了一个对穿。这人满脸是血地转身出门而走,从此再没人在南康的街面上见过他。丁三二四叹了一口气,拍了拍满手鲜血的古猴儿肩膀,轻叹一声就走出了酒馆,回了扬州城。没过几天,托一个漕帮的兄弟,给古猴儿带来一柄连鞘长剑,剑长三尺有三,居然是上古神兵紫电,也就是现在古戒古三剑身边的另外一把长剑。
古戒受了佛家香火本该有百年阳寿。怎奈古猴儿为友破戒,只散财而破酒戒,便折了一半寿数出去。而后古戒拜师竹海剑池,为掌门人岳海山门下首徒。年轻时的岳海山,江湖人称黑月老,剑招以邪门鬼魅著称。佩剑惊雷更是比一般的剑更短,临阵对敌多以换招为主。以自身非致命处接敌一剑,顺势贴身刺杀敌方收招不及的空门所在。这样的剑招完全是暗杀术,生死一瞬间。赢的人也只剩了几口气而已。
这路数让古戒学来,能活到现在已经是个奇迹了。何况这次古戒后心受的一掌,是内宫真正的总管大太监,陆向寅那条老狗的绕指柔掌。现在内里已经开始变软,等到整个人都柔软下来,大罗金仙都难救。况且就算林婆婆亲自救治,本就余寿无多阳气虚无的古戒,也不知道能不能挺过鬼门关,挺过了也活不了多久,何必徒增痛苦。
“二老太太,您一定有办法的,求求您了。当初我师父秦子规告诉过我,南斗主生,北斗主死。你在江湖上久负盛名,是天灵脉者南斗婆婆,您不帮忙我还能求谁呢?何况陆向寅者老狗是关北斗的师弟,他们一脉的绕指柔掌,只有对应关北斗的南斗婆婆您才能解啊。”
红抚手苏乙青也顾不得消化古戒古三剑的身世,跪在地上连连叩头哀求着林婆婆。
“孩子啊,你起来吧。首先,我不是天灵脉,而是地灵脉呀。其次呢,所谓南斗生北斗死只是江湖人的传言,何况这个传言里的北斗,也根本不是北燕皇宫钦天司司正关北斗,而是我姐姐。幽北三路的已故先代神婆大萨满,李玄鱼。”
“那江湖上的人怎么都传说你是起死人肉白骨的老神仙呢?”
苏乙青一脸不死心看着林婆婆。
“起死人肉白骨的确是有些夸张了,不过这孩子我想让他活过来倒也不是什么难事。”林婆婆把盒子一推,扫了扫身上的瓜子皮,抄起茶碗来灌了一大口水。
苏乙青一脸目瞪口呆的看着她:“那您刚才说那么热闹,山南海北的一大套是为什么啊?”
林婆婆站起来活动了一下盘僵的双腿:
“这不小乌龟出去买东西了么,咱娘俩闲着干啥啊,唠会磕呗。”
第9章 云起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单说拿着药方的沈归从齐家出来,直奔抚山县。
进了城门的沈归直奔茶馆方向。茶馆在一般的城市中,都是社会闲散人员或者无事可做的老人约定俗成的聚会场所。吃过了午饭来到茶馆,普通人叫上一壶合口的茶叶,有钱人不过也就是再叫上几盘干果蜜饯。在午后的斜阳下听听说书先生谈笑古今,有长枪袍带,也有短打公案。说书先生凭能耐和茶馆分成下账。
而像是抚山县这种龙蛇混杂的商业城市,说书先生的通常选择都一样,说江湖事。这里来往的客商一年四季都很多,入了冬更是热闹非凡。因此茶馆每逢冬季请来的说书先生,分账比例都会重新商议。在客商多的城市,本来针砭时弊是一个更好的选择,每位商人对当地的时局法令都是最为关注的,因为每一条法令的生效废除,乃至商业巨贾或当朝大员的小道消息,都和自己的生意息息相关。奈何全华禹大陆的所有茶馆,无论大小,都会在门口的柱子上刻着大大的四个字:莫论国事。这让在江湖人里公认扮演摆事之人的说书先生,也只能说些文人杜撰或者远古传说来养家糊口了。
沈归进了茶馆,坐在了靠窗的位置叫了一壶散茶。来这地方的人,通常都是一分钱掰成两半用的逐臭商人,或是一些普通百姓三教九流,更高级的片茶或砖茶一定是卖不出去的。小伙计右手高吊起水壶,一条斜线落入茶碗。台上的说书先生撩袍坐在了书台后面,念起了定场诗。随着一声醒木拍案,定场诗结尾的后半句一吐,整个茶馆霎时安静了下来。
“上回书说的是:大萨满请神勾青芒,岳海山剑魂归九霄。这一回我们说的是:僧道儒推掌断江河,文衍公一剑灭三圣。”话音刚落。茶馆中响起一阵掌声。
白衡,字文衍,是江湖中久负盛名的游侠。年轻时,岳海山手执惊雷短剑,江湖人称他为黑月老。他曾和文衍公偶然相遇,请战不得而直接出手,一出手便是一百八十式雨夜剑,这是岳海山的看家绝招。
没想到文衍公也只是微曲右手,食指在剑身处微微一蹭,岳海山便被破了剑势,整个人踉踉跄跄的奔出去十几步,一个前扑就蹭在了地上,花了半张脸皮,虽不是什么打伤,但是这时的岳海山在名号上已经是和衍圣公齐名的剑客了。
“这是你的雨夜剑吗?很快呀。”
衍圣公赞许的看着坐在地上没再起身的岳海山,见他没答话,又笑了笑说:
“雨势下的再绵密迅捷,也没有根啊。再练练吧,再练练就好了。”
说完竟然走过去摸了一下岳海山的头,转身一摇三晃的走远了。打这以后岳海山久住塘江观潮二十载,方有了青芒岳海山,三剑镇北燕。只是在岳海山坐在塘江边观潮之后,江湖上就再也没有了文衍公的故事。只是偶尔有人说看见过他,但也都不是什么有名号的江湖人。
说书先生说的正是白文衍的故事,他把文衍公早年学文入书院中举的故事略去,单说和岳海山的一战,丝丝入扣生动入理,像一副白描的长卷般娓娓道来,沈归和茶客都听的如痴如醉,恨不得早生几十年,亲眼看看这位曾经单指破月老,一剑斩三圣的白衡白文衍。
“嗨嗨嗨,盯你半天了,你是来找人还是来听书的啊?”
说书先生栓了一个扣子,拍木头结束之后,一个单眼皮的瘦小男子大咧咧的坐在了沈归对面。“你这么小的孩子一个人出门,也不怕让人拍了花子。”
沈归笑眯眯回看过去,上下打量了一下:“合字的(江湖上的朋友),要不然你拍我吧,最好能直接把我拍到大金牙那去,我还省的费工夫。”
这男人一听就愣了,这小孩居然和自己兑春典:“满春满典?(全部春典都能说会用吗)”
“半春半典,就一棒槌。(就知道一点点,外行人)”
这男人沉下脸色来,这孩子分明不愿意再和自己继续团春(用春典沟通)。沈归见他脸色由亮转沉,便用翻手微曲食指和中指,用指节在茶桌上敲了一下:“我本是来找大金牙的,但被这说书先生扣住了,就坐下来听了一段。这位小哥你要是能帮我找到大金牙……”说罢用手去搭对方的手,袖口对上对方的袖口胳膊一抖,一锭五两小银锭就神不知鬼不觉的滑过去了。
男子面色有些尴尬:“倒也不是为了这个,只是金老板……”还没说完,沈归一把攥住了对方的手腕,用虎口扎进了袖口:“既你知道,便帮了我大忙。”说罢拉着对方的手走出了茶馆。
“是二老太太让你来的吗?”
一个瘦高条的老汉,斜坐在城门车马行门口的长条木凳上,右脚踩着凳沿,右臂弯搭在翘起来的膝盖上,左手拖着一方厚帕,帕上稳稳坐着一个小紫砂壶,定睛一看就知不是凡品,必是南康阳羡的大师所制。这男人鹰隼一样的目光盯着沈归。
“虽说你是咱幽北三路的孙少爷,但是现在朝堂局势不明,二老太太不该让你这么小的孩子,一个人出来办事。”
说到这,周围车马行的伙计和带沈归来的那个瘦小男子都面露惊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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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归摇摇头:“我自懂事就和二婆婆住在太白山脚下,朝局如何于我祖孙二人何干?至于年级就更不劳金老挂心,我这次虽说是头次自己下山办事,但也就是买些药材而已。您要是觉得我人小不牢靠,我就去其他药店再访访。”说完把怀里的药方扬了扬:“更何况,我自己来也是二婆婆准了的。”
这老头儿听完咧嘴一笑,露出了一嘴齐全洁白的牙齿:“拿来我看。”说罢伸手就去接药房,没想到沈归一抬手躲了过去。
“嘿嘿,别看你人不大,江湖还不小。”大金牙从兜里掏出一方田黄石章,刻着篆文五字:幽北抚山金。沈归见章没问题,递过了药方。大金牙双手接过,接着阳光洒下的方向粗略打了一眼,然后扔进了旁边滚着热水的小火炉里。
“就这张纸上的东西,离了小老儿我,孙少爷您找遍了整个华禹,也找不到。”起身指着跟带沈归来的瘦小男子说:“二小子,你带孙少爷去一趟老拐家,说是金爷让去的。”然后又一摆手:“去吧,回去给二老太太带好,告诉他,老金我一直等着听她老人家的雷声。”
都吩咐完了以后,他又托起那个精巧的小茶壶,一摇三晃的往城里走去了,一边走一遍嘴里哼哼唧唧的唱着戏。大金牙调门低沉沙哑,好像森林里的野兽在树干上磨爪一样难听。沈归隐约记得,戏文里唱的是:
“老程婴提笔泪难忍,千万头绪涌在心。十五年屈辱俱受尽,佯装笑脸对奸臣。”沈归一愣,听出老金所唱的戏词,竟然是京剧赵氏孤儿。
沈归低着头默默的跟着被大金牙叫做二小子的瘦小男人,一路无话。心里想的是,这个鬼地方,到底有什么是自己原来那里有的,又有什么是原来没有的。他在还是婴孩的几年里,看了不少这里的书,也曾比较过这里历史文化的一脉传承。其实总体大同小异,只是有些历史人物没有;有些哲学思想更浅薄一些;有些地方的文化氛围要更多元化一些。只是有些诗词曲赋戏文典籍之类的还要再考究一下。
想到这里,他抬头问了一嘴二小子:“二哥,你听过桃园三结义和火烧赤壁吗?”二小子一瞪眼:“我虽没念过啥书,但是这三国的故事说书先生也常说啊!”“那五霸七雄呢?说书先生也说过啊。不就是春秋五霸战国七雄吗?我好歹也是个大人,还能让你一个孩子考住咯?那不白活这几十年了。”“那李白杜甫苏东坡呢?”“那是谁啊?哪部书里的?”沈归差点跳起来,心里默默的给自己喝了一声彩:唐宋没人来就好办了。感觉到一直注视着自己的二小子,他随口回了一句:“哦,没啥,都是些不咋出名的文人。”二小子一撇嘴:“最讨厌那些念书的学生了,满嘴的仁义道德。”沈归随意接到:“一肚子的男盗女娼。”二小子一拍巴掌:“说的太好了,过年我就写成春联贴自己家门上,横批就写,不要脸。”“二哥,横批一般都是四个字的。”“老哥我又没念过几天书。要不你给想想?”“四个字啊,那就在前面加一个臭字。”二小子击掌叫好。
先放下二小子大年三十被抚山县学里的先生学子砸门扯联不提,单说这二人来到了城郊一座破草庐前,二小子上前想要敲门却被无处下手,只能站在门外高声喊叫:“老拐头在家吗,是金爷让我来的。”
连喊了三声,屋里传出一个连咳带喘的回话:
“屋门没锁,进来吧。”
二人进屋,只见草屋内北墙根上半躺半卧着一个老头。这老头一身满是尘土的破衣服,皱纹交错的脸上,眼屎鼻涕好像从生下来后就没再擦过。这个老头瘦的一身皮包骨头,两眼内扣脸颊下陷,就像个活死人一样。此时这老头听见声音,抬头看了看来人,咧开一嘴烂牙笑了起来,然后又立马愤恨得吐了一口吐沫:
“可算到日子了,早就他妈活够了。”
沈归仔细一看,发现这老者的双腿早已溃烂的斑斑点点,有些地方烂的深些,本该是白色的骨头看上去已经是酱黑色了。沈归强压恶心,对老头拱手施礼:“老爷子,我叫沈归,是大金牙让我来寻你的。”
第10章 10.长辞
老拐没回话,只是抬眼皮往沈归身后看去,从旁边乱草堆里摸出一杆烟枪来。二小子从兜里掏出一个硬纸包,正滚在老拐的手边。老拐用自己柴火棍一般的双手摸摸索索的打开纸包,用塞满黑泥的手从纸包里扣出一小块不知名的黑色硬块。沈归定睛一看他手里的那杆烟枪,不禁在心头暗赞了一声好。这杆已经略微看不出本色的烟枪,实际做工用料精美异常,犀角头翡翠嘴,寿海(烟斗)紫砂烧制,上嵌鹤顶骨装饰。
这老拐左手紧握着这杆宝贝,右手一下下的往前爬。
“他有这么好的玩意儿,怎么会过得如此落魄?”
沈归摸不着头绪的问二小子,二小子一撇嘴:
“你看他现在这身子骨,能去哪啊?要不是我们牙行的兄弟轮番来送吃喝,早就饿死了。也不知道我们金老板干嘛要一直养着他。”
说完他走到角落里,拿出一盏小油灯。点着了火放在老拐的面前。又回头和沈归说:“不用管他,这种人不值得可怜。”老拐仿佛根本没听见,抬手就从怀里掏出一根细棍,竟然也是黄金而制。
“拿出来吧,孙少爷没工夫和你在这耗。”
二小子看着趴在地上的老拐厉声道。老拐也不以为意:
“孙少爷也是你幽北的孙少爷,与我一个将死之人何干?”想要我的东西也简单,小子,你来。先给你拐爷爷烧一泡。”
说罢朝着沈归招了招手,咧着烂牙丛生的嘴嘿嘿的笑着。二小子飞起一脚踹在了老拐的脸上,本来已经爬到油灯前面的老拐一下滚出去了老远。老拐翻过身吐出一口脓血,还带着几块不规则的碎牙。
沈归皱了皱眉:“我一直到现在都不知道为什么要走这一趟。我本是应了二老太太来买药的,为什么要来见老拐?他要是有药还能把自己烂成这样?”
二小子刚要答话,老拐突然中气十足的哈哈大笑起来:“林思忧这个烂货哪是让你来取药?分明是来取我这条命的。小子,你才多大?杀过鸡没有哇?啊哈哈哈哈哈……”
二小子真急了,从靴边‘噌’的一声抽出一柄小匕首,指着老拐说:“老王八蛋,我知道你不怕死,也知道你想找死。但是我告诉你,这世间有的是让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法子,我不介意让你试个遍。”
老拐指着二小子认真的说:“像你这样继续在江湖上跑下去,我保你活不到五年。这世界上兴许有的是折磨人的法门,但其中之最,只能是这口‘阿芙蓉’。”
沈归哈哈大笑:“我还当你是怎样了不起的人物呢,原来就仗着口大烟膏子啊。”说罢大步向前,拿起了地上的纸包,也扣出来一小块生膏,拿起两根烟钳,凑近了油灯,一边烘烤一边用烟钳来回揉搓。上下几手就弄出一个小筒型。
老拐眼睛一亮赞到:“这烟泡烧的俊,非得要几年功夫,不然绝下不来。”沈归腼腆的一笑:“以前听过看过没玩过,还是第一次上手,好了坏了的,您多担待吧。”说完就退到一边:“这一泡就当送老爷子上路了。”
老拐侧过身子,把烟斗靠近小油灯慢慢的吸着,偶尔还用手中的金烟签通一下气孔,表情祥和安逸,搭配着眼前的画面,让自觉能接受一切的沈归第一次知道什么是真正的浑身战栗。用林婆婆的话说,这是独属于活死人的微笑。
“不赖。”老拐呼出一口烟,把烟枪往面前一横。“就冲这泡烟,老子的东西全归你了。说罢在怀里一摸,一方精美的石章丢在了沈归脚前。”
沈归捡起把玩了两下,然后很随意的说:“我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是做什么用的。当然我也不在乎。但您,无论拿出什么来,今天都必须得死。”
老拐冷笑了一声:“喝……呸,你当是老子自己想活这么久的?”反手就把烟枪顺着嘴巴狠狠地戳进了喉咙里,双眼瞪的大大的,随即便不再动了。
沈归朝着老拐一动不动的身子行了一个礼,而后上前蹲下身子来。
“烟枪戳一下就不动了,也许是诈死。孙少爷您小心他暴起伤人!”二小子见沈归俯身下去,赶忙出声提醒。
沈归拿出一把小短剑,回头看着二小子:“二哥,真死诈死,最终都还是要死的。”
说完面色不变,左手揪着老拐肮脏的头发,右手很认真的持着短剑,一下一下的前后锯着老拐的脖子。二小子直觉脑中嗡的一声,跑出草屋扶着门边不停干呕。过了一段时间,一脸平静的沈归手中拎着一颗脸部被乱发覆盖的头颅,身上斑斑血迹:
“回去问问你们大金牙,就和他说我沈归取了一颗人头,也得了一方印章。可是没见婆婆要的东西。”
二小子声音有些颤抖:“我们金爷没和我吩咐,让你拿东西回去换,所以我猜这方印章可能就是你要拿回去的东西了。”
沈归略微有些诧异,但还是点了点头:“好,和大金牙说,改日我沈归自会登门拜谢。”
二人说完话,沈归就把人头高挂在门外的槐树上。人头面向南方,林间微风吹过,随着风势在树上孤单的摇摆。
沈归一路上无拿着这方印,在手里不断把玩,一直到了家门口也没看出个什么来。进了篱笆小院发现,有一个载着几只小箱子的小车停在篱笆院里,一个一身筋肉高高隆起的汉子正在车边上赶着不停扑过来的狗,沈归一个呼哨吹过去,这只狗便跑过来蹭了蹭小腿,然后跑远了。
“这位大哥您找谁啊?”
这汉子憨厚的一笑,两只蒲扇大的糙掌来回搓了一下:“是牙行金老爷让我来送货的。”说罢一拍箱子。沈归鼻子差点给气歪了。
屋里传来林婆婆的声音:“是小乌龟回来了吧,给小哥点谢银,再把箱子搬屋里来。”
沈归掏出一小枚银锭,抛了过去:“谢了兄弟,你回去见着大金牙问问他,是不是你们牙行雇不起刀手了?”
说罢开始往屋子里搬东西。这汉子把小箱全卸下来,道了声谢转身走了。沈归把东西都搬进了厨房,又走进里屋,发现屋里满满的都是人。齐家男丁全部到齐,还有一老一小两个穿着铁匠皮兜打扮的人,苏乙青正在一点点的给已经清醒过来的古戒喂着一小碗粥。
沈归看见这么多人,张了张的嘴又闭上了。林婆婆笑了笑指着他的鼻尖:“有什么话就说吧。”沈归这才把左手攥着的印章往林婆婆的方向一丢:“下次再要我杀人,您直说就可以。”
林婆婆接过印章自己的摩挲着,等了一会抬头问沈归:“人死了?”
“我亲手做的,现在老拐的头还在大槐树上晃着呢。”
林婆婆一皱眉:“怎么说也该留一条全尸。”
沈归顿了顿,然后低声的回道:“您说的是,本来是该有的。”
床上喝完了粥的古戒又睡了过去,苏乙青拿着碗筷去厨房就再也没出来。齐家父子四人也跟着去了厨房,从箱子里拿出来各种药材,开始按照林婆婆的吩咐一样样的炮制起来。站在门边的吴打铁一伸手,小徒弟递过来一卷牛皮刀袋。吴打铁拿着这皮卷走到炕边站定,在林婆婆的炕沿边上慢慢展开:原来是一套形态各异的小型刀具。
就在吴打铁向林婆婆低声讨论这套刀具的时候,看清楚的沈归噗呲一笑:
“我说老太太,你救个人还用得着费这么大劲吗?”说着右手虚空挥舞了一下:“唰一下就完事了呗。”
林婆婆没搭理他,只是和吴打铁继续说着。过了一会,吴打铁跪下,小徒弟在身后一见师傅跪下,自己也连忙跟着师傅一起叩了三个响头。打这以后,吴打铁的农具炊具,看上去只和别人家有些细小差别,可就是比别人家的顺手耐用。
“小乌龟你过来。”林婆婆招了招手。“我好像从来没和你谈过天灵脉地灵脉的事。”
沈归坐在林婆婆的对面,顺手从窗台把瓜子盒抄在手中。
“盘古开天辟地以来,我华禹大陆英雄辈出。乱世有英雄,承平有圣贤,他们的勇气与智慧,在这片大地上被人们口口相传了千百年。其实,这些人大部分都是天灵脉者。他们是岁月长河孕育而出的明珠,在每一个属于他们的时代中熠熠生辉。而如今,已有近百年没有出过新的天灵脉者了。”
沈归一边磕着瓜子一边搭着话:“天灵脉到底是什么啊?”林婆婆想了想,用探究的口吻说:
“其实我也不知道天灵脉是什么,只知道他们的天赋无与伦比。对任何的事都触类旁通,悟性极高。而且在某一个方面可以做到承上启下。简单说来,他们可以视为华禹大陆的传承与发扬者。”
“可如今近百年都没再出现过新的天灵脉者,大家都还好好的活着,我没看出有什么问题啊。”
林婆婆重重的叹息了一声,略带疲惫地说:“在这世间的一切,往往都是周而复始的。上到一个王朝的兴衰更迭,下到普通百姓的香火延续。这一切的种种,只是变了一副嘴脸去而复返。而天灵脉者,就是这个黑暗里的火把。没有他们,所有人都会不停地在原地打转。”
“那大婆婆和你,不都是天灵脉者吗?怎么就近百年没出现过了呢?”沈归试图理解这件无法理喻的事情,向林婆婆发问道。
林婆婆笑着摸着他的脑袋:“你大婆婆是最后一个出现的天灵脉者啊,而且已经归天了。二婆婆我啊,只是地灵脉而已。”
第11章 11.规则
“天灵脉者,上可观天之道下有辨人之能。施法以自身灵脉之力灌注,可以觉醒一凡人,是为地灵脉者。“林婆婆说完,从怀里掏出一串萨满常用的骨制腕铃,眼神温柔的摩挲着:“若是你大婆婆没有强行帮我灌顶醒魂,怎么可能这么早就走了呢?”
沈归还是一脸的不解:“远的不知,单说我这一段时间所听过的武林轶事,乃至各大门派的掌门大能,甚至江湖传闻,都还是有英雄出现的啊。无论是三剑镇北燕的岳海山;亦或是百鸟之首秦秋秦子规;还有北燕皇宫钦天司正关北斗,甚至是那个杳无音信的白衡白文衍,尽皆是当世人杰啊?”
林婆婆罕见的出了神,沈归也没有催促,只是默默的等着,耳边传来厨房齐家四人和苏乙青吵闹的声音,半室安静半室烟火。
“你说的人啊,岳海山连地灵脉都不是,秦子规这孩子也没有天灵脉者传灵。关北斗那老儿最可笑,他本是玄岳道宫五百年来天赋之首,在前代天灵脉者掌教兵解飞升前,为他种下一颗道心,但也留下了遗命:关北斗永不可为道宫掌教。这关北斗送别先师道身之后,立即下山。凭着玄岳道宫掌教,天灵脉者木莲真人唯一弟子的名号,博了一个司正的官位。姐姐曾说,关北斗这人天赋奇高,甚至高于某些天灵脉者,但其心庸碌,成不得大事。可惜了那颗木莲真人留下的,名唤无为的地灵脉道心。”
沈归马上反问:“那林婆婆你的地灵脉就是可以治病的那‘嗖’一下吗?”说完还用手虚空一划来应景。
林婆婆笑着说:“你二婆婆我啊,本是一个愚陋的人,只传承了你大萨满婆婆治病救人的能耐啊。”
沈归慢慢的消化着这些事,突然想起什么来:“那白衡白文衍呢?”
林婆婆笑的极其温柔,就像盛开的桃花一样:“你早晚会见到他的呀。”
厨房内的几人拎着一些瓶瓶罐罐走出来,婆婆卷起了桌上的那一套刀,和沈归郑重的说:“无论是天灵脉还是地灵脉,乃至于普通的人。做什么决定都会有相应的后果。婆婆这种地灵脉的治疗能力,是靠着透支所治之人剩余阳寿的。就好像你今天受了伤,我加快了你三个月的恢复期直接痊愈。但这三个月,还是要实打实的损耗殆尽。若你想用医术保护自己与对自己来说极重要的人,还是要学医的。人间私语天闻如雷,暗室欺心神目如电。任你万千神通,也不能欺瞒天道。”
齐家父子、沈归、和苏乙青各怀心事,坐在篱笆院里发呆。齐雁走过来,低下头对沈归说:“孙少爷,身上还有些血。一会婆婆治好了古戒,你换洗一下。”沈归木然的点了点头没说话,齐雁又问:“你杀人了?”沈归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感觉怎么样?”
沈归摸了摸身上的血污:“我也以为该有什么感觉,但现在真的没有,我好像只是做了一件自己想做,也应该做的事。”
齐雁听完点点头,转身走回齐返身边说:“五十文。”
“四年左右的阳寿,若是没有什么意外的话。”林婆婆一脸苍白的说。
苏乙青跪在地上,对林婆婆磕着头:“有什么样的意外能长一些呢?求南斗婆婆指点。”林婆婆笑了笑指着一直都在放空状态的沈归说:“看他了。”
沈归回过神来:“我?我哪知道啊!”
林婆婆说:“不只是古戒,这片大地上的人都在看,因为你就是近百年来唯一出现的天灵脉者啊,不然你为什么会来到这里呢?”
“可是我好像什么都不会啊!你看人家天灵脉者哪一个不是通天彻地的人物啊?我?我什么都不会啊!”
“那就做你想做的就行,天灵脉者自有天灵庇佑。”林婆婆随口说着,语气没有丝毫诚恳可言。
一月之后,古戒和苏乙青走了。临走时古戒把惊雷送给了沈归,并和他说:“愚兄古戒欠你一条命,但现在还有些事不得不做。这柄惊雷送你。即用来防身,也用作信物。若有事差遣,用剑柄花纹拓在信上,差人送往燕京南城庆和楼,天涯海角愚兄也一定如期而至。”
这二人走后,沈归和齐雁齐返也曾去救出他们的木屋前查看,篱笆院里的官人早已不在了,只剩下他们当初鬼打墙留下的一片片圆形脚印。沈归回去问了林婆婆,林婆婆说忘了放出来,全都饿死了。想起来的时候,才找人把他们都拉出来葬了。原来这迷魂阵用来困人还是杀人,也要看布阵之人的心情。
这一日沈归和齐雁齐返从山中返回,离家老远就发现两辆华贵的马车停在篱笆院外。进屋一看,里屋火炕下跪了一地的人。林婆婆见三个孩子进门,自己站起来拍了拍大腿说:
“有些没有解决的事情,终归还是要解决的。老身年岁大了,也不想再过问你们的事了。既然你们坚持,那就让孙少爷跟你们回去吧。顺带告诉你们主子一声。也许自我之后,幽北三路,就再也不需要有大萨满了。话——我已经说完了,你们滚吧。”
此时林婆婆笑眯眯的脸上有风雷涌动,下跪的官人身子都有些晃动,有胆小的竟然打起了摆子。沈归这次真正的感受到,萨满这一身份,带给普通人的压迫有多强;也真正的感受到了来自南斗婆婆——幽北北幽三路现任大萨满地灵脉林思忧气吞山河的威势。地上的人磕完头极快的走出木屋,出篱笆院门又把马车拉走了很远,站在官道上默默的看着木屋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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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归有些被吓到了,一时间没说话。林婆婆掏出那枚老拐的印章,塞进了沈归衣服的里怀:
“去吧去吧,小兽总是得学着长大。临走了得给你些盘缠,若是以后若是缺银子了,就拿这印章去汇南钱庄取吧。”说完,又从床头的木箱里掏出三套衣服来:“你们三个小家伙一人一身,本打算过年的时候给你们,现在就自己带着吧。”
齐雁走到林婆婆面前低下头:“我们也一起去吗?可是这事还没和爹爹说啊。”
林婆婆摸着他的脸蛋:“自打你们三个小娃娃认识的那天起,你爹就是同意的。”
齐雁齐返带着合身的新衣服回家了。沈归梳洗完毕后低落的坐在窗前的炕上,从天亮坐到天黑,没说过话。林婆婆走过来把沈归的小脑袋抱进怀里,一下一下的用手梳理着他披散下来的黑发:
“可怜的小乌龟啊,你总是要长大的啊。姐姐用性命唤你来了这里,是好是歹你都要在这走一遭呀。”
沈归靠在林婆婆温暖的怀抱里,哽咽地说:“我不是要推卸责任,只是觉得有些害怕。”
就这样,小沈归流着泪,听着林婆婆唱起不知名字的歌谣,他渐渐的睡去了。沈归不知道为什么会来到这样一个陌生的世界、他也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甚至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读了再多的书、听了再多的故事终究只是与自己无关的精彩,这片大陆的美妙与危险,终究还是需要他自己来探索。今夜之后,沈归将离开这个熟悉的太白山;离开这熟悉的抚山县;离开他熟悉又深爱的至亲。
天边渐渐泛白,沈归缓缓醒来,身边再无一人。
“大哥,我不想走啊,我娘昨天哭了一夜,我想她了。”
被齐雁硬拖着的齐返,眼睛肿的和桃子一样大,哭的浑身颤抖。沈归走过去,一手牵着一个,然后微笑着低声安抚着两个弟弟,晨光从树叶间的缝隙洒下,落在沈归脸上,竟把一个不到十岁的孩子映出几分慈祥来:
“不要哭了啊,大哥会照顾好你们两个的。等你们学好本事,大牛叔二牛叔、和你们的母亲叔母,就不用再辛苦的工作了呀。”
齐雁想了想说:“我觉得,能靠着辛苦工作而让全家吃饱饭,也没什么不好。”
沈归楞了一下,然后朝着齐雁点点头:“你说得很对。”
篱笆院外的马车前,这些冠带整齐的官府中人就幕天席地的等了一夜。现在看去都有些疲倦。见沈归一手领了一个朝着马车方向走来,连忙齐整衣冠调整站姿。
“孙少爷,上车吧。”车夫是一个武人模样打扮的汉子,跪在轿门前。沈归并没有踩着他的背,而是双腿微曲身形一纵就上了车,他站在车上,伸出了双手,齐雁齐返一人拉着一只也跳上了车。其余的人跟在车后亦步亦趋,朝着奉京城的方向缓缓走去。
“嘿,听说了吗?大公主那个孩子回京了。还有哪个孩子?就是那个先代神婆大萨满请神召回来的鬼胎啊!”
这类的传言最近几天在奉京城传的沸沸扬扬,连街边摆摊卖吃食的小贩都能说的绘声绘色,就仿佛这些事都是自己曾经主导一般的清楚。进京的第三日,正在风口浪尖上的沈归和齐雁齐返哥仨,坐在奉京城南一家茶馆中。他们要了一壶散茶,几碟干果蜜饯,听着说书先生声情并茂的说着故事。
碍于规矩,所以整个奉京城只有茶馆中才没人谈论此事。
而小哥仨今天听得这回书也算耳熟能详老少皆知,叫钟馗捉鬼。
第12章 12.汇南
“我说大哥,咱们这都进京三天了,还不回老王爷府上吗?”
一段钟馗捉鬼说完,茶馆伙计下来挨桌讨赏的时候,齐雁和沈归说到。沈归从袖口里拿出一小块剪碎后大约三钱重的银渣扔到了小伙计的钱笸箩里说:
“还不忙过去。自咱们进了奉京城门,带咱们来的那一大队文武官人就全走了。既然不理不问,又为什么要让我们进京,这事你们谁心里有数吗?”
齐雁回头看了看正在往怀里藏剩下的干果蜜饯的齐返,苦笑的摇摇头刚要说话,齐返又开口说:
“爹和二叔教过,咱在山里遇见山洞的时候,都得在外面先来一声兽吼,要是里面没有吼声传回,就不能进去。”自古太白山猎户都有这个规矩:凡进山追猎遇见洞穴,看准脚印辨别出猎物种类,需向洞内学叫一声。若里面的猛兽听见同类的声音,大多会自行出来或者回叫,这时就可以烟熏或下套以猎取。但不入穴探洞是规矩。”
之所以这规矩能够代代相传,皆因在萨满教义中,洞穴往往是邪灵凶兽的诞生之地。更世俗些的理由也有:洞穴中往往光线不足,探穴之人的双眼一旦接触到强烈的明暗变化,就会瞬间失明。此时便最易被猛兽或歹人趁机捕杀。
沈归笑着拍了拍手:“咱们老三这句话再明白不过了。我们不知道为什么来这;也不知道带我们来这的人想要我们做什么;甚至不知道是谁要我们来的。虽我有个没见过面的外祖父,但也不能什么都不清楚就直扑而入。何况你们忘了一个最重要的原因。”
说罢,伸手入怀,在两个弟弟期盼的目光中掏出一枚方形印章:“咱有钱啊!”
三人结了茶钱,朝着城东处河中大街走去。幽河是幽北的第一大内河,东起中山路太白山以东,与东幽路古石江汇流。西至关北路庄口镇流入关海。幽北三路立国以前,本就是一些小部落或者牧队。因此幽北的三路大城建立之初,都依据方便族人放牧休憩的习惯,依水而建。这奉京城依幽河北岸立城,这河中大街自然是城中心最繁华的一条商业街。而幽北皇宫,就矗立在河中大街西南方向,是为奉京内城最中心的地点。
兄弟三人慢慢的在中街东口而入,街上车水马龙,南北各色商铺饭馆鳞次栉比。沈归一家一家的看过去,终于在河中大街的正中段路北侧,找到了一家二层楼店铺,店门口正上方一个黑底大牌匾上书四个鎏金大字:汇南钱庄。笔力苍健气势浑厚,左边一行小字写明作者自号:牧草阁主。沈归心中暗暗赞叹,既为这汇南钱庄气势恢宏的门头;也为这一片文化传承残缺严重的大陆,还存在着有此等书法造诣的大家。
“欢迎三位,鄙人是这汇南钱庄奉京分号的前堂管事,贱姓董,单名一个平字。”
一个身穿姑苏绣工锦袍的中年男人迎了出来,面带商人标志性的微笑,丝毫没有因为来者是三个孩子而面带异样的神情。沈归抱拳还礼道:
“董管事有礼了,在下今日前来,有些事要麻烦贵号。”
董平见这孩子虽然也就十岁上下,但礼数周全,言谈举止又似是颇念过些书的孩子,额外又加上了几分仔细:
“为客人提供方便本就是我汇南钱庄的主业,何谈麻烦二字呢?只是不知小相公今日是要兑银换票呢?还是要托管寄存呢?”
沈归想了想,从怀中掏出那枚老拐的印章:“其实在下也不知该能做些什么,请您先瞧瞧是否认得这枚印章?”董管事一见这枚印章:通体明透,状如凝固蜂蜜般润泽,竟是一方田黄冻石章。
“此等瑰宝岂是我这等人能认得地,麻烦小相公移步楼上内店。请本号大掌柜鉴别。”董平从得见至宝的恍惚中很快恢复过来,迈了几步站在楼梯前,腰背略弓右手虚让一礼。
大掌柜是一个有些驼背的老人,年纪六十前后。他见有三个孩子上了楼,放下手中一直在把玩的玉质手把件起身相应:
“三位小官人请了,老朽是这奉京城汇南钱庄的掌柜,本家姓骆,晋西凤翔人氏,名唤凤岐,取的是凤鸣岐山之意。”
沈归见这老人不以年纪高迈为凭,抢先自报家门,不禁对这座汇南钱庄心生好感。
“老掌柜您这般礼遇这才是折我弟兄三人的寿数了。在下姓沈,单名一个归字,这两位是我的兄弟,齐雁齐返。我等兄弟皆是中山路人氏”说罢往后虚让,露出了身后的齐家兄弟,二人弯腰施礼,但并未开口。骆掌柜右手虚引,与沈归对面入座。
沈归拿出了那方印章,轻放在桌子正中,然后用手背朝骆掌柜方向轻推过去:“这方印章,是一位前辈赠与在下的。既老掌柜是晋西人氏,天生就会做生意,又有多年经验浸润,更是见微知著。您一定知道这是做什么用的。”
骆掌柜用手掌握住整枚印章,在手里揉搓了几下,又起身迎着窗外的光眯了眯眼,再把印章倒转,仔细看了所刻之字:华延商帮。
“这种品相的田黄冻石方章可是不多见啊,不过这枚章的价值,应该不在材质上,小沈公子你稍等片刻,老朽年岁大了,要去查一下账簿。”说罢,骆凤岐把印章推回沈归面前,起身走到杏木雕竹书柜前,拿出几个账本,朝着楼下吩咐一句:“上些茶点。”而后便开始翻看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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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归和齐家兄弟喝着茶,吃着茶点慢慢朝四周打量,发现这二楼布局透着一股奇怪的味道。这房间要比外面看上去小很多,但家具配饰都十分精巧考究,每一件摆设用具都看似淡雅而内含纤巧,就连窗棂上的雕花都是镂空的,有些鸟雕的眼睛,都可以随风转动,可谓是巧夺天工。齐雁显然也注意到了这二楼房间的不平凡,和沈归对了对眼神却没说话。
“有了!”骆掌柜合上账本走了回来,一脸惊异的对沈归说:“这印章乃是华延商帮上代龙头帮主,周疏同的家主私印。凭此章可以在汇南商帮任意分号取银,不设限制。”
“华延商帮?”沈归第一次听说这个商帮,也是第一次知道老拐的真名,叫周疏同。
“这周疏同周老板啊,二十年前曾是南康巨贾,后不知道为什么就消失了。不过他失踪前曾在汇南钱庄办理过遗产托管,所以我们就按照当初的约定,以他原来立下的契约而代为经营。有汇南钱庄托管,原本的丝绸生意虽没有衰败,但增长也极为缓慢。此消彼长之下,周家近二十年也渐渐被其他家族赶超,从一家独大变为百家争鸣。”
沈归噗嗤一笑:“把人家那么大的家业托管成这样,我看你们汇南钱庄的手段也不怎么高明啊。”
骆掌柜连忙摆手:“小沈公子您会错意了,托管生意,只是尊重客户制定的发展方向,再以汇南钱庄作保,维持家中原本的客户与货商。至于改变经营方向或者开辟新的商路,这都不是我们能做的。若是有一日资不抵债,我们也有权变卖资产清算。当然,我们每年还要扣下受托管的商帮家族一笔托管费用作为酬劳。”
沈归拍了拍手:“好一个借鸡下蛋,这次我到是有些刮目相看了。”
“再说回这个华延商帮”骆掌柜又拿起这枚家主印章爱惜的抚摸着
“本来周家人并不同意我们托管,但由于周疏同本人曾经在我们汇南总号立过契约,我们就靠着这张契约代管了华延生意近十年。不过十年前,有人凭着华延商帮的帮主印,来汇南办理了商帮交割。事情到这里本应完结,但这位新任帮主知道了这枚家主印的存在后,表示并不需要废除。也正因如此,小沈公子,你这枚印章,可以说等同一张由华延商帮开出的,没有限制的银票啊。”
三个孩子都面露喜色,沈归更是笑破了挂在脸上的沉稳:“那劳烦骆掌柜先替我们取一万两银子花花?”
骆凤岐一脸惊异:“你们知不知道一户普通人家一年也不过收入二十两,恕过我倚老卖老,三位小爷怕是没怎么使过钱吧?”
沈归看看齐雁齐返两兄弟,两兄弟也一脸无奈的看着他。“这还是我们弟兄头一次出远门,还请老掌柜您多指教。”沈归有些不好意思的挠着头看回来。
骆掌柜捋了捋灰白的胡须,看着三个小孩想了想:“你们这个年纪是没法独自置办田产的,要这许多钱也没用处。依老朽看不如这样,先给你们每人十两散碎银子压袋,花着方便;再每人拿上一张一百两汇南银票,收在身上以备不时之需。若以后有用大钱的地方,直接来找老朽便是。”
沈归点头应允,没过多久。兄弟三人走出了汇南钱庄大门,每人腰间都挂着一个鼓鼓的金丝绣缎钱袋。三个小孩,腰栓鼓鼓的钱袋站在银号门口,河中大街上来往的百姓看在眼里,本是好人也得起了歹心。
三个孩子兜里有了银钱,腰杆子自然就硬起来了。河中大街上来来往往的游商摊贩见机不停地向这三个孩子推销货物,弟兄三人都吃得一肚子零嘴。一边吃着一边顺着大路往西走去。走累了一抬头,面对的是一座牌楼,牌楼上书‘秦楼楚馆’四个大字。三个小兄弟站在牌楼下面往里看去,一座座二层小楼挂红披彩,由于还是下午,挂着的大红灯笼也还没上灯。沈归用力的吞了一口唾液,却清晰地听见了另外两个吞咽之声。
他侧过头看了看和他一起咽口水的齐雁:“莫非……?”“正是……?”齐返却指着牌楼后面第三座小楼说:“大哥你看,漂亮的姐姐。”沈归板起脸说:“是极为残暴的女人,你和二哥先回客店,大哥前去会会他们。”齐雁却立马说:“怎么能让大哥独闯龙潭,三弟你自己坐站口牛车先回去,我和你大哥要去双探虎穴。”
这俩人勾肩搭背刚要往里走去,不知从哪蹿出来三个彪形大汉和一个中年男人,几个呼吸间就把三个孩子扔进了停在身后的马车里扬长而去。
旁边一个路人见状啐了一口:“他妈的,现在拐孩子都这么光天化日了,还驾着马车,这是什么操蛋世道。”
第13章 13.云松
“你这小崽子,进了京城不先回家就算了,居然还想带着两个弟弟去那种地方!”
沈归三人正跪在中山王府书房内,沈归齐雁睁大了眼睛四处打量,却是一脸的不相干。齐返则一头雾水的紧盯着正在训话的中山王,趁他不注意就往嘴里扔一块蜜饯干果。
“那地方是哪地方啊?”沈归一脸天真的望着这个初次见面的外祖。
“还敢跟我装傻,铁甲你跟他说,老子懒得和他废话。”中山王说完挥了挥手,气哼哼的端起茶碗不再看这三人。身侧一直弓腰虚站着的一个中年男子走到书房中间,正是掳走沈归三人的带头者。
“孙少爷,小人可是在北市场把你们三位带回来的,那地方可是奉京城中最大的花街了。三位小爷这个年岁,还禁不起那份折腾……”
中山王听到这一下就把手中茶杯握碎了:“我说铁甲你怎么想的啊,能不能说正事!”
被唤作铁甲的中年人立马点头应是,又回头对跪在地上的沈归说:“他们二人暂且不提,孙少爷您是何等身份?”他说到这还回头看了看王爷的脸色。中山王爷面色稍缓,满意的点了点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您这样的身份怎么能去那种还要出来遛街揽客的下等妓院呢,咱们王爷在南市场的‘绿柳楼’有帐”,您去那玩连钱……”
“住口住口,滚滚滚都给老子滚出去!”中山王爷一下把整张字台都掀翻了,一大三小四个人得令后头也不回的就跑出了书房。
沈归拍着铁甲的肩膀:“可是多亏了您,不然我们还不知道得跪到什么时候呢。眼瞧着晚上了,我们刚来不知道地方,您挑一个上好的酒楼,我们三人请您一顿。”
铁甲苦笑着说:“孙少爷,饭就用不着出去吃了,后院的厨头本就是从大饭庄请来掌灶的。另外,我这一时半会也出不去,老王爷总得出出气不是。”说完一拱手,告了罪转身离去了。
沈归看着身后的齐家哥俩,齐返一边舔着手指头一边认真的说:“老爷爷没真生气。”齐雁听了点点头说:“那为什么要我们以为他生气了呢?”沈归抬头看了看庭院中林立两边的兵器架,又低头用脚尖蹭了蹭沙土夯实的地面,没再说话。
“回屋了么?”老王爷吹着铁甲重新点来的茶,略带疲惫的问他。
“在门外练武场待了一会就回房了。”
老王爷呷了一口茶叶,而后抽出案头摆着的一把长剑,仔细的擦拭起来:“你觉得如何?”
铁甲想了想,略带试探的问:“您指的是?”
老王爷吹了一下剑锋,仔细的听了听宝剑破风之声:“贞儿用命换回的这个外孙值不值?李玄鱼献祭天灵脉换来的这个火种,行不行?”
铁甲重新点了一杯茶,竟然在王爷对面的椅子上坐了下来,仔细的摸索着光滑的下巴。几息时间后又从怀中掏出一个乌龟壳装入三枚铜钱摇了起来。反复排完内外之卦象之后,铁甲轻笑了起来:
“十年前皇帝命小齐王颜复九进入太白卫,任王爷您的副手之时,我起过一卦,当时得卦十二,是为天地否卦。我便劝王爷称病去职,卸甲归田。后大萨满与公主齐齐归天后,怀王造反,您本该静观其变,谁知……”
说到这里,老王一摆手:“我终归也是受先王托孤之臣,久沐皇恩。既有怀王颜项,妄图把这天换个颜色,我怎么也该伸把手。”
“您这手一伸出来,就等于拱手让出了重新统领三千太白卫的机会。”
老王爷叹了口气:“太白卫是皇宫最后一道屏障,本就不该由我这个外姓王统领,太白卫给复九那孩子握在手里,咱们的皇帝陛下也能睡得安心些。”
铁甲突然激动的站起身来:“屠龙之术本非小人所长,只是这幽北三路本就不是他颜家的一家天下。若是个英明神武也就罢了,只是这一肚子的……”
老王爷摆摆手打断了铁甲的话,语重心长的看着他血红的双眼说:“铁甲,你要万象更新日月交替,这本就是天道循环,无可指摘。但你可曾记得,老夫今年已六十有二,余日无多了。不说了不说了,你刚才起的一卦,又如何?”
铁甲听到这里,整个人直挺挺的愣在那里,复又像失去了全身的气力般颓坐在椅子上:“六十四象,火水未济。”
老王爷笑着拍掌抚须:“铁甲啊铁甲,你看呐。这定然不是老夫的天时,但一定是某一人的天时啊!”说完大笑着走出书房。
铁甲呆坐在椅子上喃喃自语:“眼下虽是火水未济,但也定有天火同人之时。只是不知道,我还能不能看见了。”
“咱们就在这里住下了?”齐雁凑到沈归身边问他。
“你有什么别的去处吗?”沈归很讶异的挑了挑眉毛。
“那肯定没有啊,但每天就这样吃了睡睡了吃,闲的心里有点发慌。”在中山王府住了几日的小哥仨都闷的有些难受,沈归一拍大腿:“走,带上银子咱们出去逛逛。”齐返从兜里掏出一张纸拍在了桌前上,这纸上除了图画之外,还有斑斑油渍:“这是王府地图,我闲的没事踩出来的。”齐雁双眼一瞥:“难怪厨头最近总是叫着夜里有野猫偷食,包子都是你偷的吧?”沈归仔细的看着图,一边和齐雁说:“还不都是和你学的,苏乙青才来家里住了几天啊,你们哥俩别的没学会,偷鸡摸狗的本事到是大涨。”
齐返这种时候从来不说话。他一向信奉落肚为安,其他人怎么说自己就管不着了。
“我说老三,你这图画的谁看得明白啊!”沈归暴躁的把地图拿起来甩了甩。齐雁笑了笑:“咱俩要是看得明白,还能带他吗?”
二人在齐返的带领下来到了偏院一处墙下,齐返认真的说:“现在是白天,外面巡逻的不多,咱们从这翻出去,再走出胡同口,就是正街了。”三个人正在紧系衣摆的时候,一个声音从身后响起:“三位这是去哪啊?”
三人被吓得浑身一颤,回头发现来人正是管家铁甲。
“嗨,这不是呆的有点闷,想出去逛逛嘛。”沈归一脸的无所谓。
“出去逛怎么不走正门呢?也没听说老王爷有吩咐过,要给你们禁足啊。”小哥仨面面相觑,齐雁向前迈了一步:“迷路了。”三人边解开被系紧的衣服,边目不斜视朝着正门走去。
铁甲看着沈归走远的背影暗想:“真像大小姐啊。”
“大哥咱去哪玩呢?要不然去南市场瞧瞧?”齐雁一本正经的说:“铁甲不是说绿柳楼有咱家王府的帐吗?”
沈归一撇嘴:“一看你就是穷人出身,咱现在有钱了,还在乎那点花酒钱?”说完就左边一个右边一个搂着两个弟弟的肩膀,直奔南市场方向走去。
身边一个挂有《三北书院》牌匾的大院墙中传出郎朗读书声,细细听来读的是诗经关雎: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南市场与北市场虽同是花街柳巷,也有些许差别。北市场多是些三四流的妓寨,里面尽是些穷苦人家卖去的女儿,也有些干脆就是被拐骗而来的孤女百姓,大多都没念过什么书,年岁也都偏大些。但胜在价钱便宜,吃住玩乐也仅比外面酒楼客栈略贵个一二,纯以客流取胜。一些小商人则干脆居住在这里。在解决吃住的同时还能有个人伺候自己,倒也落得省心。
而南市场就全部是头等的青楼雅妓,若没有熟客引荐,得多打上好几次茶围,才能让你开个盘见着姑娘。这里的姑娘大多都识文断字,若是想见见最当红的头牌,除了需有足够的银钱之外,还要颇有些文采见识。除了这种文人雅士官宦人家经常光顾的青楼楚馆,
还有些是做半掩门生意的。这些半掩门通常只做某几位熟客的生意。小院收拾的干净雅致,更像是某些富商官宦子弟的外宅。这绿柳楼,正是南市场青楼里的头牌。而绿柳楼的头牌清倌人——青雪姑娘,则是整个幽北三路最有名的风尘女。
三个小孩挺胸抬头的站在了绿柳楼门前,站在门口迎客的四个女子愣是没敢招呼。这三个小子哪想到居然没人理自己,年纪最大见识最广的沈归直得轻咳一声,硬着头皮上前迈了一个台阶,这四个回过神来的青楼女子全都弯着腰笑作一团:
“我说三位小公子,你们现在这岁数来这地方早了些吧,我们姐妹可不知该收你们的银子,还是该反给你们红包啊。”
沈归就算天赋异禀,但也是第一次来这种地方,被这几个风月老手露骨的调笑一番,脸不由自主的红了个通透。齐雁齐归更是没出息地躲在大哥身后,连眼睛都不敢看出去。
“我是来找人的。”沈归强做镇定的说。
“来这可都是找人的,就是没见过你这年纪的。”几个女子不住地调笑,屋里的总管老鸨走了出来皱了皱眉:“三位小公子,按说我们做的是开门生意,但再下贱的人也都有自己的规矩,还是请您几位挪挪步,过了弱冠之年再来,我们才方便开门迎客。”说完转身就楼里走去。
“我们来找大金牙。”说完沈归急忙从怀里掏出那方大金牙给的,下刻“幽北抚山金”的田黄石章。石章本身质地普通,但老鸨子一见面色微微有变,拿过石章欠了欠身说了句:“稍等”转身进楼,一盏茶的时间又转回门前,四周望了望见并无异常,便引着三个小孩往绿柳楼的楼后走去。
“就知你准能想起来。”
绿柳楼后院的一间房中,大金牙一边认真的吃着面前的饭菜,一边和沈归说。“你们住在王府我不便出面,只得让伙计们暗中观察。见你们今日有雅兴来逛这南市场,才让小伙计在您面前露了相。恕罪恕罪。”
沈归看着脸上没有一丝歉意而只顾吃喝的大金牙,被气的笑了出来:“在这地方和三个孩子见面,是你的意思还是婆婆的意思?”
大金牙停下了嘴,把筷子往桌子上重重一拍:“你走之后我也没了萨满大人的音信,只是在消失之前她告诉我,让我以后就跟着你。”
沈归示意齐家兄弟也坐下,自己拿起筷子也吃了一口,然后抬头问大金牙:“我才十一岁,你个老头跟着我想干嘛?”
第14章 14.分离
“跟着你做什么,二老太太倒事没吩咐过。不过她老人家既让我来,就一定算准了有用得的着我的地方。”大金牙用手摸了摸自己的脑袋:“小老儿别的能耐没有,但是这幽北三路的牙行中人,还勉强能听老夫一声招呼。”
沈归点点头:“牙行中人的厉害我也早有耳闻。上能知朝堂政令,下能平鸡毛蒜皮。一双慧眼识众生,一张利口转乾坤。那可个顶个都是人精中的人精。”
大金牙一摆手:“什么人精啊,不过吃的就是一碗人情饭。”说罢往旁边一指,在桌边伺候的几个粉头和老鸨子:“我们虽好听点叫个牙行,但在别人眼里,和她们同是些下九流。但我们这种人虽肮脏不堪,可若是拿谁当了真朋友……”说着饮了一小盅酒,就把后半句咽了下去。只是本在他身后的几个青楼女子,原本在脸上都挂着些职业式的媚笑,听了大金牙这话,却瞬间露出些许的傲气来。
“您也知道,眼下我年纪太小,无论想走哪条道都不太方便,也没那个能耐。”沈归仰头饮尽了杯中酒。“这露面跑腿的事若是您老肯出面,明面上就再自然不过了。”
“这没的说,我们牙行中人,最喜欢的正是这两边蒙眼的买卖。不过沈归……孙少爷,虽说你们三位年少英雄,但毕竟只是三个刚十岁出头的……”本想说‘黄口小儿’的大金牙自觉失言,顿了一下又开口:“三个刚十岁出头的半大孩子,在这街面上行走略有些扎眼,不如这样……”说罢伸出枯树一般的食指指向了齐雁齐返兄弟:“我带走他们俩其中一个。其实老儿现在身子骨也一天天的见衰,带走一个用心教上几年,若是以后有个意外,您这还有个人能补缺不说,也能给牙行留下一杆大旗来。”
沈归想了想,摸着下巴说:“这样甚好,只是他二人本是亲兄弟,不如您一起……”
大金牙哈哈大笑:“孙少爷,您瞧见过有谁,会买两只左脚的鞋呢?”
“好,那今天就到这。就让齐雁跟您回去吧。”沈归说完就要去拉齐返的手。
“谁说要大的了,我要那小的。”大金牙笑眯眯的看着面有怯色的齐返。
“他?我这三弟可有些贪吃、胆子也有些小、脑筋也不太灵光……”
“贪吃就会动脑子找吃的,胆小才能活得更久些。至于脑筋嘛……”说到这,大金牙卖了个关子,见所有人的目光都在他和齐返中间来回打量,满意的说:“我看这孩子可比你们俩都更会识人。”
回去的路上,齐雁一直没说话。沈归能看得出来,他既为弟弟能寻到一个教他本事的前辈开心不已,也为自从降生以来第一次和弟弟分开而担忧。沈归拉着他坐到路边一个面摊旁边,点了两碗面条。沈归面色郑重地对他说:
“我们兄弟三人从小一起长大,虽别人总是说身份有别,但我却实心拿你们当亲弟弟看待。眼下我们三兄弟的年纪也到了,总该学一技傍身。进京的路上我曾问过你们,要不要和我一起读书,你们却都说不肯。现在小返跟了大金牙,也算是个好去处,你就别担心了。”
齐雁摇了摇头:“说是担心,其实更多的还是羡慕。”
两个人吃完了面,沈归右手往腰巾处摸银子准备付账。
“狗日的,这回算是崴了,银子包丢了。”沈归看着齐雁一脸无奈:“我要是拿张百两银票,那小伙计一定认为咱俩是吃白食的。”
齐雁笑了笑也伸手去摸,没想到也摸了一个空。沈归见齐雁神情也不对,脸色瞬间就阴沉了下来。
其一,若只是自己也就罢了,眼下就连齐雁也丢了银子,这就是他二人一齐输了眼,栽了跟头;
其二,他沈归自小跟着婆婆生活,在这幽北三路江湖之上走动的老合,大多都冲着二萨满的面子上,顺带照顾照顾自己。现在可倒好,这钱袋甭说能不能寻回来,眼下竟然是谁下的手都还不知道呢。
“嘿小伙计,连那桌的钱一起付了。”面摊小伙计一把接住一个老头扔过来的碎银。沈归齐雁一起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只见一个老头正冲着自己二人招手,面前桌上整放了两个汇南钱庄的银袋子:“二位少爷过来吧,先别琢磨了。谅你们也想不出,自己在什么哪里落了空,就让人这么简单地做了一手蒙眼活。”
沈归和齐雁有些羞涩地坐在老头那张桌边,一时间没想好要怎么开口。老头倒是看着齐雁不住点头,搞得本就有些紧张的他浑身不自在,总觉得身上还要少东西。
“老爷子,您也领了萨满大人的令?”沈归终究没憋住,开口问了一句。这一句话本身就带着生怕对方不知道,抢先抬出靠山的意思,只是这话一出口,就先在气势上矮了三分。这老头到是没接沈归的话,只看着齐雁说:“来孩子,把手伸出来给爷爷看看。”齐雁伸出了右手,老头摇摇头:“左边”。齐雁只好又伸出左手。
“真好啊,天生就是干这个的料!”老爷子仔细的边看边揉搓齐雁的左手。
齐雁听完却是一脸不高兴:“你这老头怎么说话呢,你才天生就是干那个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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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头听完这话把脖子一梗:“我本就是天生干这个的。”说完一伸自己的左手,和齐雁的左手一合,这下沈归就看出点门道来了:
“你们俩……你们俩的中指和无名指怎么都是一样长短?俩指头是平的?”
“要不然怎么说是天生干这行的料呢。”
老头高兴的合不拢嘴。齐雁却一脸嫌弃的抽回自己的手:
“不就食指中指一样长吗,这样的人又不少见。”
老头听到这点点头:“天生双探指,的确算不得什么稀奇,但你还有点别人都没有的玩意儿,走吧?让老头子我给你开个蒙?现在这岁数再不开始就有些晚了。”
“嘿嘿嘿老爷子,不是我当小辈的教训你。可我这兄弟才十岁出头,就跟你学那个?”说到这沈归用两个手指做了一个‘夹’的动作“我这二弟怎么说也是个良善人家的孩子,哪能跟你干那个买卖啊。”
老头把脑袋凑到沈归的耳朵边上,轻轻的用手拢住了他的耳朵:“孙少爷,您觉得刚才我取钱袋的时候,顺手一人来上那么一小下,你们防的住么?”说完拍了拍他的肩膀。
沈归沉思良久,回头跟齐雁说:“这不是婆婆的安排,那就是天胡。眼下就看你信不信了。”
齐雁撇撇嘴:“信你,也信婆婆,但是不信天胡。”
沈归指了指老头:“那就跟他走吧,反正老三也跟大金牙走了,你正好也去学点手艺。”
齐雁面露难色:“学这手艺,江湖上好说不好听啊。”
沈归摆了摆手不耐烦的说:“赶紧滚吧,谁不知道谁啊。当初苏乙青那点手彩你几天就能学个八九不离十。这老爷子果然没说错,你小子天生就是干这行的料。”
“哥,那我也走了啊。”
“好好学,学好了回来找哥哥。”
“嘿,我说老爷子,说这么热闹,还没问呢。您到底是谁啊?”
“哦,老夫姓楚名植。”
“就就就就是那位二指探日月,一掌挂金钱。百鸟先代门主楚植?”
“好好说话结巴什么啊你,说的这就是我。”
“贤弟不送,二位慢走,咱们回见。”
沈归说完转身回王府,一路上面无表情健步如飞。进了家门才发现自己里怀藏得那张百两银票不见了。外面官道上一老一小正在慢悠悠的走着,老的伸出了左手:
“来,把刚才顺的那张银票拿出来吧。你这活,做的也太糙了,在这么混下去迟早得把自己练荒了。”
“这手糙活还是偷红抚手苏乙青的。”齐雁从兜里掏出两张百两银票放在老头手里:“这是给你准备的束脩银子。”
老头收了银票往齐雁脑门上一敲:“我呸!苏乙青那丫头自己就学的不明不白,你再偷学个不清不楚,这活现在让你使出来,简直跟明抢一样。”老头气哼哼的啐了齐雁一口。
沈归回到王府门前,铁甲正坐在门口和门房闲谈。见是孙少爷回来了,起身迎了上去,但见只有沈归一人,便笑嘻嘻的问他:
“孙少爷从绿柳楼出来莫不是是去了赌场吧?把两个弟弟都输出去了?”
沈归斜眼瞥了他一下,迈步就往房里走。他本就刚与两个弟弟分开,再加上又丢了银票,心情差的一句话都不想说。沈归的房间在书房后面的小院,在穿过练武场的时候,见到老王爷正坐在树下擦着兵器,只好上前应付着施礼。中山王爷招手让他坐下,继续手里的活:
“齐家那俩孩子呢?”
“好像是婆婆给安排了老师,就走了。”
王爷用力的蹭了几下锈斑,又吹了一口气:
“早几年我就想给你带回京城来,想找个先生教你读书,但林思忧说是浪费时间,就给这事拦了。期初还以为你是个和外公一样,是个只能练武的粗坯,拿不了书笔。但现在亲眼见过之后,好像也确实不需要再请人给你开蒙。哎,真是有点可惜。不然外公那些马上步下的军伍功夫,就能传与你了。”
沈归看着被王爷擦得熠熠生辉的镔铁枪头,有些低落的说:“
我就是没想明白,为何婆婆记得给两个弟弟请师傅,却偏偏忘了我。”
老王爷放下枪杆,伸手把沈归的小脑袋搂在怀里:“他们做萨满的啊,从来都不会好好说话,有什么事都不会明着告诉你,不然哪能显出自己的高明来呢。没事,林思忧不管外公管你,想读书,就去找铁甲;想练武了……”说到这,老王爷抄枪起身,在院子里走了几式中平枪。“看见没,这中平枪再普通不过,就是个入门招式。但只要从外公手里用出来,那就是……。”说到这,刚走了几式的老王爷突然收招,站在原地表情凝重。
沈归小心翼翼动作极为缓慢地左右观察,却没有发现任何异常。只能悄悄的问:“外公,什么情况?”老王爷面沉似水:“去叫铁甲,老夫好像是闪到腰了。”
第15章 15.淬火
“好无聊啊,做点什么呢?”
沈归这样想着,于是放下了手中的紫毫湖笔。这几日,他本应遵循老王爷的吩咐,去跟铁甲读书的。怎奈这片大陆一直纷争不休,直到近几代才趋于平息。况且与其说战乱平息,不如说是每逢王朝频繁更迭的时代都会伴随彻骨之痛,久后自然民心思定,所以现如今的几方势力恰好就走到了这样一个相对平衡的时间点。
在烽烟四起的年代,有战争自然就有文明的爆发与毁灭。那些曾经出现在沈归原本世界中的著作典籍,经历了战火洗礼与时间洗礼,幸存不过寥寥几部,且残缺不全。而当代读书人和所谓大儒,也不过就是文化传承的守墓人,哪还可能与沈归这种,曾经过地狱般大考锤炼出的人相提并论。沈归铁甲二人只是简单的聊了几句,铁甲就从传道受业解惑的师长身份,变为虚心求教的门徒。
“孙少爷不愧是先代大萨满神女祈灵召来的天人,仅仅十岁的年纪便学贯天人,着实令鄙人大开眼界。只是这字嘛,还需勤加练习,方可不负天授奇才。”沈归听完心中暗自可惜,怎奈快马弯刀实在无法摧毁篆刻在石碑上的汉字。
现在沈归每日的安排都简单的一分为二:每日寅时九刻就被老王爷从床上拽起来,逼迫他弯腰压腿舒活筋骨,给自己的身体打下基础。原本中山王定下的规矩,是寅时起床开始读书,待晌午饭食过后再开始练武。但自打第一天实行开始,沈归便往自己的房门正厅挂了一首诗文“北去南来无定居,此生生计竟何如。酷怜一觉平明睡,长被鸡声恶破除”。这首剽窃自沈归原本世界里的罗隐罗昭谏,直把个前来叫早晨读的铁甲,看的又喜又羞。从此就再没来叫过这个“文曲下凡”的孙少爷早起,连厨房外的鸡笼都挪到更远的地方去了。
这一日,午饭过后的沈归,留铁甲在书房看已经被自己连成了整部的三国演义,自己带上一些散碎银子,顺着王府院墙往街面上走去。先是蹲在了离家不远的三北书院墙根下,听见里面的先生讲儒学。本就不喜儒学的沈归,听了一会这七零八落断章取义的儒家学说,一直撇嘴。没过多久就起身,朝着河中大街的方向走去,直奔奉京最有名的北泉茶社。
北泉茶社和幽北三路其他城市的茶社都有所不同。北泉茶社地处奉京河中大街东口的黄金地段,他们摆出来的都是闻名天下的茶叶。有狮峰龙井,洞庭碧螺、黄山毛尖、太平猴魁等等。幽北气候寒冷,普通小康人家都会选择喝便宜些又暖身的红茶,而且普通红茶保存期限长些,价格自然也会便宜些。而北泉茶社只卖绿茶。由于路途遥远运输不便,加上保存不易,价格自然是水涨船高。黄金地段,加上高档茶叶,北泉茶社就绝不是做一般江湖人或老百姓的生意了。
沈归也是第一次来北泉茶社,一进门就发现,就连迎客小二都和其他茶社不同。脸上带着微笑,声音不高不低;既没有过分殷勤也没有冷漠疏远,单是这份气度就让人高看了几眼。
“上回书咱们说的是,莲花塑灵八臂哪吒。今日咱们说的,正是精彩回目:昆仑玉虚宫,姜子牙出山。”
沈归微微点头,今日这先生说的书目原来是封神。虽然错过了头几回,但是自己也知道故事大概,听起来自然不觉得突兀。不到一个时辰的时间很快过去。沈归直听的大觉过瘾,一锭银元宝就直接丢上了台。有了带头人,在座这些有身份的达官显贵豪绅富商也都开始整锭的扔银子上台。先生在台上连连拱手道谢,捡钱的小学徒被银子砸到身上也掩不住笑意。先生为了谢赏,又续了一刻钟的‘姜子牙真火炼琵琶’的小片段,就不肯再说了。下台之前用眼睛瞟了瞟刚才头一个扔银子的沈归,微微点头致谢,又用眼角往自己身后瞥了一眼。沈归微微一愣,又点点头已示会意。四周扫了一眼,只见茶客们都在讨论着姜子牙与琵琶精的故事,就趁着没人注意自己,溜进了后台。
这北泉茶社除了说书先生,也会请很多江湖艺人。有时是歌姬舞妓;有时是各地曲艺;也有一些杂技手彩。因此这个台子有一个用于艺人上妆更衣的后台。沈归撩帘进了后台,手中抱拳口道辛苦。眼下后台已经有不少艺人在,有些已经勾了脸换了行头,正在候场。但见有个小孩进来道辛苦,都微微愣神,但也条件反射的回礼。说书先生坐在窗前,手托小茶壶冲着沈归招了招手。
“孙少爷?大老太太召回来那个死胎?”
先生一改台上诙谐和蔼的语气。面色有些阴沉的翘着二郎腿问沈归。
“怎么着?二婆婆这是给我找了一个卖嘴的老师?”
沈归看着他的嘴脸做派,当下心中火起,答话间自然也没什么好气。本只是一老一小二人斗气,旁边数赏银的小徒弟听了却显得有些紧张。沈归知道,这时代的说书先生收徒,历来都是一门单传。本身书目就不全,种类稀少,传人多了自然就要抢饭吃。眼下若是先生同意沈归拜师,自己就只能变为弃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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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耳朵里听过你的大名,但今日一见,并不喜欢你。我是没本事教你,当然有本事也不愿意教。今天让你来这里相见,只是曾受故人之托,好歹也得护你个周全。你这条小命是先代大萨满给的,我欠她老人家一条命,这人情得还喽。现在呢,爷们儿,告诉你一句话记仔细了。这地方不只是个茶馆,你以后少来。滚蛋!”
先生说完一甩手起身离去。小徒弟用布包兜住还没数完的银子,回头幸灾乐祸的夹了一眼沈归,高高兴兴的追师父去了。
“这他妈也叫个人?”
被劈头盖脸臭骂一顿的沈归,回过神来发现,自己连一个插话的空隙都没找着,一顿臭骂挨的这叫一个结实。不过也难怪自己插不上话,毕竟人家是靠嘴混饭吃的。
沈归气哼哼的又去了城门外一家小茶馆。进了屋就往窗户边上一坐,手拍桌子:“小二上茶眼睛是喘气用的吧没见到小爷进来了吗?”噼里啪啦的数落了小伙计一通,算是吧刚才的气解了一小半。骂完了小伙计,伸手把大金牙的印章往桌上一放。周围的人见一个衣着华贵的小孩进来就发火,目光本都集中在他身上,但眼下见他摸出一枚印章来,纷纷散开小声议论了起来。
“这位小爷,您什么是事?”
这时,一个布衣小帽的胖子战战兢兢的坐在了沈归对面。沈归抄起茶杯喝了好几杯,压了压心中的寒气,稳住了情绪开口说道:
“没什么大事,我就想知道知道北泉茶社那个说书先生怎么回事?那么大的脾气,说书怕是副业,主业是玉皇大帝吧?”
这胖子听到这擦了擦汗,长吁一口气平复了神色:
“这事还用的着金爷的印么?随便找一个茶客就问得出来。那位先生确实很不一般,当然也没不一般到玉皇大帝那份上。他本名没听谁提起来过,街面上都叫他乌江客,听说是天下说书的门长。他只要一开书,这奉京城里可就再没第二号说书的了。”这胖子说完一脸悠然向往的神色。
“咋这么霸道?衙门里有人啊?”
沈归喝了一口小伙计哆哆嗦嗦上的茶,又‘呸呸呸’的啐着入了口的碎茶叶末子。
“嗨,这不是明摆着么。”胖子一脸看傻子的表情:“全天下有没有人说的比他好,这个小人阅历浅不敢说大话。但能说全本楚汉争霸的,就只有这位爷了。先帝当年都偷偷的每日微服出宫,一回不落的听完他说的全本楚汉。就这乌江客的名号,那也是先帝御口钦封的。”
“我当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呢。”沈归听完了一撇嘴“一个臭说书也犯得着这么替他扬名?”
“当然了,要只是个说书的,也确实没什么了不起的。”小胖子说完四周看了看,又压低了嗓子说:“您手里有金爷的印,也算半个江湖。那就不妨对您直说了。这江湖上有高手大侠是不假,但毕竟叫的出名号的,就有数的那么几个。所以说到这江湖,根本也和他们没多大关系。那您说,江湖到底是什么呢?”小胖子一脸神秘的看向沈归。
“江湖不就是什么岳海山什么白衡什么百鸟之类的一大堆武林门派组织吗?”沈归有些愣,但还是说了一句。
“孙少爷您打根上就想错了。这练武之人是江湖人没错。可反过来,要是说江湖人是练武之人,那就大错特错了。”
“岳海山,白衡,秦子归这些人,都是江湖上一等一的大人物,这自然不假。但是你再大的侠客也没有练分身术的不是。所以啊,江湖走动最多的还是我们这些小人物。您看到这个茶馆里,就大半都是江湖人。比如说吧,给您这方印的金爷,是江湖人吧;刚才惹您不痛快的说书人乌江客,那也是江湖人;就连刚才给您续水的小二”说到这,小胖子用下巴一抬,引着沈归的目光看向那个怯怯的小伙计“您看他粗手粗脚拙嘴笨腮的,可他也靠着替来往客商,收放消息赚些银子。所以啊,就我们这些在街面上混饭吃,没什么本事的小人物,才是江湖真正的样子。”
沈归听到这,感觉到和自己脑中的固有想法产生了很大差异。一时间语塞,说不出话来。只是满脸狐疑的打量着这个自称‘江湖人’,眉眼间尽是憨厚之气的小胖子。
“跟您说到这里,也只是面上的话。既然您有我们牙行金爷的印,我不妨再跟您说句近的。”小胖子站起身,走到了沈归的身后。两只肉嘟嘟的手搭在了他的肩膀上,又把脑袋低低的压在他左肩头上,在沈归耳边轻轻的说:
“这天下每间茶馆,从老板到艺人那都是一水儿的江湖人。可是这北泉茶社,连后台各路艺人都算上,也就只有他乌江客一个江湖。”
第16章 16.偶遇
沈归走出茶棚,带着一脑袋的疑问,边琢磨边朝王府的方向去。还没走上几步,忽听得身后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而近,呼啸而来在了自己身后,伴随着‘吁’一声喊喝,沈归只听得脑后传来一声马嘶之声,随即马蹄重重地砸在了地上,扬起一阵烟尘。
“嘿,小子你耳朵聋了?马蹄声听不见吗?不闪不避傻站在路中间,是打算找死吧?你死不要紧,惊了我们爷的马,小心你的脑袋。”
一马当先开口说话的是一个年轻男子,大概二三十岁的年纪。面色微黄颌下三绺疏须,尖嘴猴腮眼窝深陷。不用说,这看上去就是一个小人。还是那种极为标准的小人。
“这奉京城中不准跑马你们不知道么?你们一行人纵马飞奔本就有错在先,难道还让我一个无错之人反给你们行方便?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沈归今天本就不顺心,见这开口之人面色倨傲,问话也并未下马,更是心中愤懑不平。
“嘿,别看你人小,还净说些大人话。”这黄面男子听他回话微微一愣,又马上噗嗤一声乐了出来:“这奉京城不许跑马没错,但也得看那是谁的马!人犯王法自然也有衙门管着,也用不着你个黄口小儿在这里说三道四。教你念书的先生,许是还没教你怎么做人,来来来,今天大爷我也教你一手……”说罢这男子右手就往身后摸去。
“张叔您先等等,我有话说。”
这男子的右手好像抓住什么东西,刚要往外抽,听得身后一匹马上有人开口说话,立刻停下了动作。沈归朝他身后看去,只见开口说话者,也是一个半大的孩子,此时正骑在一匹通体雪白的高头大马上。
这说话的少年走到了黄面男子身边勒住了马,身子微微下坠,双腿一用劲就瞬间从马镫中抽出双脚身体前蹿,并在空中翻了一个跟头后,身形极稳地站在了地上。就他露出的这身手,周围的百姓见了发出几声低呼,还有几个好事之人一齐鼓掌叫好。
“好俊的身手,好!”这少年听见四周的叫好鼓掌,居然转身四面拱手道谢起来。沈归看着直撇嘴,心中暗想‘就下个马也得显摆一下,真是个浪货。’
“这位小兄弟,请了。”这少年走到沈归面前抱拳拱手。沈归见对方礼数周全,也不好怠慢了。
“兄弟请了。方才你主仆人等在这城中跑马……”沈归没打算和对方攀交情,只是心下余怒未消,索性直接把事情摊开来说。
“不用说了。”这少年迅速一摆手,打断了沈归的话头:“在城中走马,确是我等之过,在下管束门人不严,更是错上加错。今日在这长街之上,当着来来往往的乡邻百姓,给兄弟你陪个不是了。”说到这马上抱拳躬身施礼。
“主子爷您是什么身份?还犯得上给他一个小孩这么大脸?您让开一旁,我……”这黄面男子一见自己的主人上前,居然给对面的小孩鞠躬赔礼,直接打马前撞,没想到,这马刚奔了三步,居然让这半大孩子突然伸出的一只胳膊,拦在了奔马的前胸上,这一人一马竟无法再挪动半分。
“退下,再往前进一步,你得死。”这半大孩子头也没回,语气骤冷。被他拦住的马一声长嘶后也卸了劲,直带着背上的黄面男子在原地转起圈来,周围的百姓见这少年独臂拦奔马,更是扯着嗓子的给他喝起了彩。
沈归实在看不下去了,拱手还礼转身就要走。身后的少年见了,迈步上前握住了他的手:“兄台先别急着走,我们主仆人等本就刚从城外策马而归,正打算去吃个饭填饱肚子。咱们这也算是不打不相识了。不如就由在下做个东道,请您去吃个便饭赔礼压惊如何?”说罢一脸真诚的看着沈归
沈归心下实在不愿意和这个表演欲超强的少年再有什么瓜葛,只能托词家中有事,才得以脱身。走前听得身后的黄面男子小声地问少年:“爷,晚上咱们上哪吃去啊?”这少年沉吟了一会说:“南市场怎么样?据说那有家荷叶鸡不错。”沈归听见南市场立马扭回头看去,只见少年身后骑马的人都一脸的严肃认真地点着头,黄面男子更是高挑大指:“爷您英明,就去吃荷叶鸡。”
沈归一边念叨着‘世风日下’,一边又后悔的唉声叹气。“沈归啊沈归,不就是得看那浪货显摆吗,又掉不了一块肉,这么大便宜就给放跑了?”一边嘴里叨咕个不停,一边走到了王府大门前。正站在门口的门房一见沈归回来,招呼都没打一个,扭头就朝宅子里面喊着:“快跟王爷回,小少爷回来了。”
“听说,你小子今天和颜家老二在大街上吵起来了?”此时的中山王郭云松,正端坐在自家的厨房柴堆上,双手前伸烤着炉灶里的火。沈归正翻着炉灶中的烤红薯,听见老王爷的问话立刻停下了手里的活,目瞪口呆的看着老王爷:“啥?那浪货是幽北三路的皇子?”老王爷听了呵呵一笑,伸手捋了捋自己花白的胡须:“对,那浪货就是咱幽北的皇子,颜家的老二颜青鸿。”
“嘿老头儿,你总说听说,到底是听谁说啊?嚯,烫烫烫。”沈归一边甩着被红薯烫到的手,一边吹着红薯问老王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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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听邻居街坊他们说的呗。”郭云松也仔细吹凉自己手中的红薯,大口大口的吃着。
“咱住的可是王府,这整条街都是咱们家的,最近的邻居还是那浪货家的大皇宫,哪还有爱说人闲话的街坊?你们这些老人,嘴里还能有一句实话吗?心也太脏了。”
“嗨,你外公好歹也算个王爷,虽然现在人也老了,既没有势力也没军权了。但好歹也混了这么多日子,人还是维下了几个的。能收到点风也不值得奇怪吧。”老王爷一脸的不当回事:“不过就你今天这破事,还真是门房听见街上人说的。”
“我也就在街上,和他一个家奴论了论理,连吵架都算不上,至于传的这么街知巷闻吗?”沈归不以为意的回着。
“家奴?你小子初来乍到真是不知道深浅。今天和你论理那人,是家奴不假,但那可是御马监出来人。”郭云松很不满意这个外孙的轻蔑。
“一个连给皇宫养马资格都没有的人,可有什么值得骄傲的呢?”
“御马监成立之初是给内宫皇室养马的那不假,不过自打陆向寅那条老狗入主内监以后,就不只是养马喽。没用多久就摇身一变,成了皇家专用的密谍部门。现在的御马监,可是咱们皇帝陛下最信任的私军。”郭云松说起陆向寅这个名字的时候,有些咬牙。说完这些话,又吐了两口口水。也不知他啐的是没剥干净的红薯皮,还是陆向寅这个名字。
“就这几天,我遇见听见的全是密谍探子。你们这些人除了探子就不知道用点别的手段了?”沈归想起这几天遇见的各方人马,无论高居庙堂还是身处江湖,都喜欢用这些见不得光的阴招,打心眼里觉得有些不堪。
“其实除了御马监,其他组织一直都是半明朗的状态。就好像以你自己来说,无论是要打听消息还是找人,不都习惯的往各个茶馆跑么?这官面上的人啊,无论是衙门捕快还是大理寺宗族府,想要破案都少不了和别人互通有无。更别说只靠消息灵通来生活的江湖人了。”老王爷站起来身来掸掸土,就走出了厨房。临出门时还留下一句话:
“齐家那俩小子,按你二婆婆林思忧的安排都有了个师傅。你心里也有些着急吧?其实,也不是外公不替你着想,但我和李玄鱼林思忧他们姐妹俩有过约定。你的这件事,得由他们替你安排。
李玄鱼自己并不熟悉。只知道是这个天灵脉的先代大萨满,以生命为祭,把自己带到这里来的。而林思忧,这个和自己朝夕相处了十年的二萨满,如今也不知道她身在何方。沈归躺在床上,突然觉得自己对这个世界开始有了些归属感。因为他感到了思念之情。他思念在这里存在的人,思念自己的两个异姓兄弟,思念送他惊雷短剑的古戒苏乙青,最思念的,是那个在太白山脚下,抚育自己十年的二萨满林思忧。
第二天辰时初刻,晨练回来的沈归用罢了早饭,就倒背着手出了王府大门。脑中被昨夜的思念填的满满的,还有余下的几分惆怅萧索。他刚走出胡同口,就迎面撞见一个少年。定睛一看,这人正是昨日长街之上与自己争执的二皇子颜青鸿。
“呦,贤弟起得早啊,咱们又见面了。”颜青鸿也认出了昨天这个小孩,神采奕奕地打了个招呼。
沈归虽然知道这是二皇子,但对方还没道破自己的身份,自己也乐得省去一番施礼问安的麻烦,干脆也就故作不知:
“兄长您也起得早,这是刚打南市场回来吧,没想到风采依旧啊。想来这南市场的荷叶鸡必定不同凡响。”沈归对昨日之事还有些耿耿于怀,介因自己耐性不足而失去了一场风月,语中带酸的揶揄了一句。
“昨日贤弟家中有事而未能成行,想来今日事毕已有闲暇。天过傍晚我再来寻你,咱们定要痛饮几杯,也好让愚兄为昨日的失礼赔罪。”颜青鸿听到这个十岁出头的孩子竟然用这般风月老手的口气揶揄自己,大有吾道不孤之感。昨日之邀,还只是对这孩子谈吐非凡不畏势力而心生好感。但今日一见骤然发觉,自己与这个小孩,竟生出那么点相逢恨晚的意思来。
“兄长若再与我叙谈几句,怕是要有麻烦了。”沈归抬头眯起眼睛看了看太阳。颜青鸿一下子好想起什么来一样,忙说了句“确还有事”,拱了拱手转身便走。,
两人刚刚分开,颜青鸿往前走了几步,突然站住了双腿。心下开始思索:“这小孩明明就知道我的身份,但为何先前故作不知,而后又自行点破?”沈归摇摇晃晃的走着,也有些纳闷:“先前装傻省去了虚礼。可毕竟还要住在奉京城一段时间,住得这么近,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分别前点破于他,希望以后都不用再自降身份,给他行礼装孙子了。也不知道这浪货,能不能听明白。”
第17章 17.乞丐
沈归还没觉得走出多远,再抬头已经来到南市场的大牌楼下面了。这沐浴在晨光中的南市场,此时各家秦楼楚馆刚刚送走最后一批散客,竟露出几许萧索来。沈归远远的看着绿柳楼的招牌,不由想起了前些日跟随大金牙远走的齐返,心下更添上几分担忧和思念来。
“也不知这小子有没有被外人欺负了。”沈归坐在牌楼下的石阶上发楞。
辰时的南市场街头,本没多少人,所以北风刮过秃树枝的声音都异常明显。在这万籁俱静的冬日清晨,街远处竟来了洞箫之声。这萧声清幽凄婉,在这空荡荡的大街上慢悠悠地转出了好远,打到了满腹悲凉的沈归耳边。沈归一听眼泪都差点被萧声催下来,赶紧站起身来活动几下,又拍了拍裤子平复心绪,再抬头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只见路的尽头,有人慢悠悠地推来了一辆木板双轮车。
这车前的木板上坐着一个老头,花白的头发胡须披散着根本看不清面目,后面有个竹竿一样瘦的高个男子端着车把推车。再走的近些,除了洞箫之外,又多了这破旧独轮车负重前进发出的吱吱声响。
这车慢慢的推在了沈归面前,大约十步远的距离,坐车的老头萧声骤停,瘦高男子发觉萧声停了,就慢慢放下了手中的车把。沈归仔细打量了两人后,面带讶异之色。这坐车的老头和推车的男子,两个人身上谁也没有一片完整的衣服,撕碎的布条和各色补丁密密麻麻的挂在身上,根本就看不出这原本的样式。
再往脸上看去更是奇怪了:这年轻人浑身上下虽然全是裸露的皮肤,但已经看不出本来的颜色了,但是反观坐车的老头,身上虽然和推车男子一样脏,但皱纹交错肤色古铜的脸上,却十分地干净。右手握着一柄紫竹洞箫,极其精美。
这男子走到车前,背起老头来到了牌楼下的石阶靠住,又问了一句:“五爷爷你今天就在这啦?”这五爷爷点了点头,又晃了晃手中的紫竹箫。这男子鞠了一躬,推着小木车走了。剩下这个一身破布条的老头斜靠着台阶,活像一条被花了鳞片搁了浅的鱼。他用自己浑浊的双眼看着旁边的沈归,伸出洞箫敲了敲他的小腿说:
“这位好心的少爷啊,您说这天,冷不冷?”
沈归看着这个奇怪的老乞丐,机械的点了点头。
“那您看小老儿我”说到这,用手中的箫在自己的身上一比划,‘嘶啦’一声,又扯破了一条布。
“那您看小老儿我,这么冷的天穿成这样,凉不凉?”
沈归一头雾水地又点了点头。
“那来吧,脱衣服吧。”
沈归整个人都崩溃了。这老头几句没头没脑的话,一下把自己悲伤的心情全都赶到了九霄云外,只剩下了整脸的蒙,目瞪口呆地说:
“什么就脱衣服啊,你冷不冷与我何干啊!您认识我还是我欠您钱啊?”
“这么冷的天,又这么早。这附近除了你,可就剩街边那条狗了。我刚才一路吹箫过来,除了你也没别人听见。既听见了,就多少也得施舍点。要不然的话,吹箫还是好的,你瞧见没有”说到这,老乞丐从腰带里抽出一副竹板来:“老头子可还有难听的呢。”
沈归瞬间就疯了。他怎么也想不到,本是出来散散心的,结果眼下却被一个老要饭的勒索。这惹不起总还躲得起,随即站起身来准备离开。
“什么都不撂下就想走,没王法了?你今天要是再走一步,明早要是少于五十人在中山王府门口唱喜歌,那就算老乞丐我白活这辈子。”老乞丐眯着眼睛撇着嘴,右手还用紫竹箫在身上不住的噌痒痒,一脸的无赖相。
“这花子行里的文武两道,算让您给玩透了。”
沈归一跺脚又站在了原地,看着这个满脸无赖的老乞丐,正用余光夹着自己。沈归自己也明白,要和这老乞丐说理,那绝对是自找不痛快。随即只能一咬牙,脱下了身上的锦缎棉袍就扔了过去。
老乞丐身手抄过衣服就披在了自己身上,下半身瘫软着上半身摇来晃去,用棉袍紧紧的包裹住自己瘦小干枯的上半身,嘴里还嘟嘟囔囔:
“真暖和,不愧是王爷家的孩子,就是不一样。”
裹紧了棉袍的老乞丐又以先前的姿势靠在牌楼下的石阶上,眼睛半睁看着身穿单衣的沈归:“小孩可不该贪凉啊,大冬天的出门可得多穿呐。万一冻出了病根,到了老乞丐我这个岁数,就什么毛病就都找来喽。”
沈归气的浑身发抖,咬着牙看着懒洋洋的说着风凉话的老乞丐,嘴唇哆嗦的好像两片风中树叶。
“这天啊,说凉就凉了,要是再有几口酒,估计那五十个乞丐也不愿意出门了吧。”老乞丐收起竹萧,右手在怀里上下挠着,一直用眼夹着沈归。沈归被这得寸进尺的勒索磨得一点都没脾气,只能转身离去,打算去寻一个晨间开门的酒馆饭庄,好给这老而无德的乞丐买酒。
丐帮,也称为花子行。普通人认为的,那些因家遭巨变或天灾战乱而无家可归无食可吃,进而外出寻活路的穷人,只能叫流民而不是乞丐。真正花子行里的人,都得是有丐头有堂口的。丐帮除了确定每个乞丐的行乞范围之外,更有些资质出色的乞丐,还会得到帮中前辈的提携。这样才能在帮册里标名挂号,进而称为真正的丐帮子弟。乞丐也分文武两道:这文道者,大多都识文断字,更有些破落的秀才也混入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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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乞之时,文乞都会携带乐器手托钵盂,乐器多是小鼓竹板骨摇铃等等,一边打着节奏一边唱一些吉祥话劝善歌之类的小曲小调,以求讨来赏钱过活,因此有些地方也叫他们为响丐;
而武道乞儿,则大多是些身强力壮之人。他们或执棒或牵狗,更有些善于玩蛇的偏门蛇丐。行乞之时也多为强讨硬要,更有甚者连吉祥话都不说,直接用自残碰瓷叫门等手法,半讨半勒索的行乞。当然,和一般街面上的地痞流氓还是有本质区别的。因为即便最寡廉鲜耻的武乞,也不会使用武力伤人,一切乞讨手段若是需要动武,也只能以自残来胁迫对方。当然,乞丐整日在街面上混,也难免有个火气冲头的时候。若这时由武乞之手而给对方挂了彩,事情了结后也自会有帮中之人前来取他的性命。毕竟,哪怕不谈江湖和官府暗地里的默契,为了维护帮中规矩,使一个乞丐死去也不是件多么大的事,根本不会有什么人前来过问。
那么无论文武两道,一旦有人走投无路就加入丐帮寻一口吃的过活,等渡过难关之后再退帮,这不就成了善堂吗?当然这么想的外行人也不在少数。花子们也都是江湖人,心中也自有一份江湖义气。无论你每日乞讨收成如何,丐帮中人都会视你为亲兄弟,好歹也会有你一口吃的·,都会尽全力使任何一个兄弟不被饿死。
但若是你曾在丐帮中标名挂号,承受过叫花子兄弟的帮助。那么当你渡过难关重新置办起了一分家业后,所有丐帮弟子都可以来到你家,推门就进,有吃就吃,喜欢就拿。这样的权利没有期限,一入丐帮,终身如此。这规矩也是在无形中提高了行乞的门槛。这样看来,无论是托钵还是拉杆,做乞丐也不是一件多么容易的选择。
无论文武两道,男女老幼,丐帮中人虽然也有小部分无路可走的流丐,或是部分聋哑瞎瘸的真正穷家门人,绝大部分的,还都是些胆小怕事又好逸恶劳的懒汉无赖。
沈归经过林婆婆在抚山县的言传身教,也勉强算得上是一个半开眼的老合(半知半解江湖人)。他一看便知,这老乞丐脸上干净,又有专人推车接送,想必已是不用亲自乞食的丐帮前辈。招惹了这类人,虽肯定不会有什么生命危险,但是自己的外公毕竟是幽北唯一异姓王,前代太白卫大统领,中山王爷郭云松。若是每日从清晨到傍晚,都来上几十上百的叫花子堵着王府门口叫嚷讨食,估计老王爷直接就能气得风邪灌顶,无师自通便弹了弦子。
沈归转身琢磨着去哪打酒,身后的老乞丐又扯着破锣嗓子嚷着:
“这大冷天的要是喝寡酒,老乞丐我肯定得闹病。要是喝城北头酒仙居的桂花酿呢,那我得炖条大鲤鱼;若是城南河边五里坊的西凤,那就得配只葫芦鸡;若是你小子再发发善心,来一壶河中大街会友楼独卖的葡萄酿,那就顺便再带些牛肉回来,来个水火两吃。”
沈归半刻都不敢再等,加快步伐地离开了南市场街。这老乞丐看着沈归的背影慢慢消失,哈哈大笑地拍着大腿说:“这小孩儿还真有意思,林思忧那丫头果真没骗我。”
沈归赌气的雇了一个牲口把式,连人带驴的谈好了价,就叫对方牵着驴跟在自己身后,慢慢的朝城北走去。故意磨磨蹭蹭事无巨细的闲逛奉京城,把老头点的三种酒都备齐还不算完,转身又去了市集。等他把能想到的食材都买齐,这才一步三摇的跟在驴身后,慢慢悠悠的走回了南市场牌楼下。经过这一番做作,天色已近正午时分。沈归大老远就看见那个老乞丐,他还躺在原地,而且完全没受街上行人渐多的影响,呼噜声打的震天响。沈归暗叹晦气,硬着头皮走过去。
“嘿嘿嘿,醒醒醒醒。老头儿,我把酒给您买回来了,赶紧开始赶紧结束赶紧散场。我他妈今天这才叫无妄之灾,下回出门一定得先看看黄历。”
老乞丐眼睛都没睁,只是长长的打了一个哈欠说:“就把东西放这吧,你再去前面城门外土地庙喊一嗓子,让他们把五爷的家伙式搬到这来。”说完又转身继续睡去。沈归一扬手把银子扔给了牲口把势:“东西卸在这你就回吧。”
这牲口把势一见银子连忙伸手接住,又看了看沈归,有些不放心的说:“少爷您这买的可都是上好的东西呀,卸大街上万一要是丢了呢?”
沈归一咬牙:“他不偷别人就万幸了。”说完转身就朝着城门走去,一边走一边用恶毒的语言安慰自己:没事没事,孝帽子都戴上了,也就不差再哭上这一鼻子。
第18章 18.野炊
沈归从破庙带出了几个小叫花子,和他们一起带着一大堆东西,由城外赶了回来。这几个小叫花子,直接就把这些破旧的锅碗瓢盆全铺散在南市场牌楼下的空地上,领头之人见老乞丐还在熟睡,也并没上前打招呼,只是挥了挥手中的竹棍,所有乞丐就一言不发的悄悄离开了。
眼前南市场牌楼前,这些锅碗瓢盆再加上之前沈归买回的酒肉,零零碎碎地铺满了好大一块地方。此时午后的大街,行人已经渐渐的多了起来。这些来往的行人,都会很奇怪的盯着这一老一小两个人。有个老太太路过,见到这景象还念叨着:“盼了多少年,这南市场终于要改成菜市了,以后可就方便多啦。”
沈归红着脸走到老乞丐身前轻咳一声:
“东西拿回来了,给您放这我就先走了啊?”
老乞丐上半身一拧,就像半截虫子一样蠕动着扭过身来:“别走啊,就我一个人喝酒那多没意思。再说了,你一个小孩还能有什么事,就留在这陪老乞丐喝两口。”说完在前面的杂物里推出一块空地:“来来,你就坐这来。”
南市场周围的邻居和来往行人听了这话,更觉诧异。花街柳巷前面,一个老乞丐,一个富家小公子,满地的酒肉厨具,就这么当街铺散着。别看这些无关人士,谁都不知道这一对老小要闹什么鬼,人流却渐渐的站住了,冲着这俩人指指点点的议论着:
“瞧见没,这孩子一准是哪个高门大户的少爷,这刚入了冬,准是怕乞丐冻死出来行善的。”一个住在附近的大婶和周围的邻居说着。
“他三婶,别看你没什么见识,还真敢胡蒙。那老乞丐手里的酒壶,一看我就知道是河中大街上会友楼独卖的西域葡萄酿,知道多少银子吗?也不算太贵,就这样的小瓶给您来上仨,您家现在住的那房,可就不是自己的了。”
旁边一个穿长衫的中年男人,一边用手中的扇子拍着手,一边略带不屑的反驳道:“还行善,要是都拿这么贵的酒行善,老子还给人当个什么狗屁账房,我马上也拉杆要饭去。”
叽叽喳喳的议论声就好像夏日田野里的蚊子,劈头盖脸地钻进沈归的耳朵里,沈归的小脸蛋被羞的更红了,可眼下想走又不敢走,只能低着脑袋恭顺的坐在了老乞丐身边,脑袋埋在膝盖里,活像一只在沙漠里遇险的鸵鸟。
“嘿嘿嘿,装什么鹌鹑啊,长耳朵了吗。让你找点柴火,把火先拢着了,再打点水把鱼和牛肉都收拾一下,顺便去把那些吃饭的家伙过一遍水洗洗,这么好的材料万一串了味,可全糟践了。”说完自己拔下瓶口的塞子,闭上了眼睛深深的一吸:“嘶,哈……可有日子没喝上一口这正经玩意儿了。”
沈归耷拉着脑袋,面带沮丧地忙了起来,周围的婶子大娘们,打刚才一见这小孩就觉得喜欢,再加上沈归本就衣着华贵,一张小脸又像瓷娃娃似的那么干净,此时纷纷伸手帮忙。老乞丐恍若未见一般,只是不停的摆弄着几种酒,面上带着掩不住的欢喜急切,却始终没有喝上一口。
“那老头是你什么人啊小少爷?”“他是不是欺负你啊?没事你跟婶子说,婶子不怕他,不信你打听打听去,就这一带……”“你家是哪的啊?要不要我帮你去找家里大人来啊?”周围的婶子大娘们,摆弄这些可都是行家里手,手上不住地忙活着,效率也高手艺也好,就是这嘴里都停不下来。而他们问的问题,也都是沈归自己也不知道,或者回答不了的。沈归也只能避而不答,只是不停的道谢。十岁出头的小沈归,这样看起来就更显得委屈可怜,来帮忙的街坊们也没等沈归给出一个说法,不约而同就把矛头纷纷转向了老乞丐。
但谁也没想到,由这些这方圆十里都凶名在外的高手所组成的联军,居然在这里遇上真正的敌手。老乞丐何许人也,那可是华禹大陆南北丐帮公认的大长老,虽已经不再过问帮中事务,但无论辈分威望资格都是顶尖的存在。当了一辈子乞丐的五爷,这骂起街来字斟句酌引经据典,有板有眼合辙押韵。独身一人,面对整个妇女联军,进退有法丝毫不落下风。若干年后,曾在南市场偶然路过,从头到尾看了个整场的江湖人,提起此事来,是这样对朋友说的:“想当年,我也曾领略过五爷在南市场大街,与一群泼妇相互骂街时的风采。我估摸着,白文衍当年一剑灭三圣之时,至多也就这样了。”
热心的街坊邻居嘴上虽然骂着,手里的活却没搁下。在大家帮着沈归,把所有活都干的差不多的时候,在和老乞丐骂街的街坊联军中,一个老太太突然被气得一口痰顶上嗓子眼,堵的一下就闭过气去,歪斜斜地就躺在了老乞丐身前。四周的人赶忙围了上去,可沈归却看得分明,老乞丐的手在老太太躺倒的一瞬间,就已经摸到了她的寸关尺上,但是嘴上却还是没停:
“你说,就你这岁数你这身体你这脾气你这嘴,家里但凡有个站得直腰杆的爷们,那都不能容你。一家子窝囊废老爷们顶不起门户来你就真以为自己是个多了不起的活母阎王了。看你这克夫克子克街坊克南市场窑姐的面相,记得下回出门逛街要是倒着走,许你还有个缓,用屁股冲前谁也多少还能放出两句人话来……”
老乞丐五爷,一手摸着脉门,嘴里唾沫满天飞,叨叨叨的不停的数落着紧咬牙关昏迷着的老太太,眼睛还在围过来的人群中寻找能和自己对上眼神,值得一战的高手。沈归的脑子都要听炸了,两步跑上去就把五爷的话头截住:
“五爷五爷,您看她这模样也就五十出头的年纪,太小了不懂事,您老别和她一般见识呀。她再不好也是条人命,到底这病怎么样了,您到是先给句话啊?”
老乞丐听见沈归说话,张开大嘴嘿嘿一乐:“得了,谁让老乞丐我吃人嘴短呢。这老刁婆子没事,来个人给背回去吧,养上仨月不下床就什么事都没了,哦对了,也不许让她说话。和病倒是没啥关系,就是嘴太贱一万要是让谁打了,她再算我没给看明白。”
说完,身后凑上来俩认识她的邻居小伙子,一个扶一个背把昏迷的老太太架起来刚要往回走,老乞丐又招招手:“来,还有事没完呢。”俩小伙子奇怪地走过去,老乞丐用手一拍他的脚踝,这背着老太太的小伙子,立刻原地转了半个圈,老头用伸出竹竿一般的胳膊,伸手在老太太后心处,半拍半顺地抚过一掌:“没事了,赶紧背走。”
这老太太原本紧咬牙关口角流涎,受了老乞丐这么一掌,瞬间睁开双眼剧烈的咳嗽起来。一缓过神来,一缓过眼神就看见,那眯着眼的老乞丐瘫躺对着她说:“怎么着大妹子,还来吗?”老太太满脸怨恨,口中发出‘喝’一声,一口黏痰啪嗒一下就糊在老乞丐身前,拍了拍身下的年轻人,转身回胡同里去了。
老乞丐一脸无奈的看着地上的痰,招了招手:“过来,先把这玩意儿给我擦了,看着影响我食欲。”
沈归用尊老爱幼审时度势等等理由,安抚着自己已经顶到嗓子眼的火气。老乞丐手边拿起各种调料,用娴熟迅捷的手法摆弄着各种食材,当然也没忘了支使沈归给自己打打下手。这一对老小,就旁若无人的在这南市场大街正中间,开始了一场并不算野的野炊。
“哎?贤弟好雅兴啊。”
从远远围观的人群中钻进来一个少年朝这边打着招呼,沈归定睛一看,来者正是那浪货,幽北二皇子颜青鸿。“这大冷天的,本想去喝一杯花……花蜜酿,没想到恰逢其会见着贤弟你在此饮宴,不介意愚兄也来分一杯羹吧?”颜青鸿虽嘴上问的极为客气,但却伸出一只胳膊,朝着沈归的肩膀揽过来。
沈归眼角扫过,肩膀则轻轻一抖弹开了颜青鸿的臂膀,随即用下巴朝老乞丐努了努:“这美酒佳肴,可都是属于这位德才兼备的高人。你问我没用啊。”
颜青鸿这才注意到,旁边有个正用石板炙烤牛肉的老乞丐,连忙上前拱手:“只因见到我家贤弟心中欢喜,一时疏忽没注意到前辈在此,晚辈给您赔礼了。”说罢刚要弯腰,老乞丐摆了摆手招呼他坐下:“既是他的朋友,那就坐下,一起喝杯酒吧,老乞丐最喜欢热闹了。”
有了颜青鸿的加入,三个人很快就做出几道下酒菜,围着火堆开始野炊。颜青鸿伸手拍去那坛西凤酒的泥封,来先给老乞丐斟了一满碗。又看向沈归,示意他把粗砂大瓷碗递过来,老乞丐手伸过来扶住坛口:“还小呢,让他吃肉就行。”
颜青鸿一脸暧昧的看着沈归:“贤弟好广的交际,还有个这么关心你的长辈。”说罢便给自己倒了一碗,高举酒碗刚要说话……
“老子到要好好瞧瞧,是谁家疯子跑出来了,敢在南市场当街开席,没他妈王法了吧。”远处一个身着短襟脚踩官靴的巡街,手扶着腰间刀柄,昂首阔步走了过来,远远的喊着:“要吃饭去饭庄子。烤肉喝酒去城外,在这要是挡了人家正经生意,老爷我可要拿……”这个人边说边走着,突然双眼定住嘴巴大张没有发出声音来,围观的百姓都想看看这事怎么了结,也没有一个出声的。整个南市场大街一瞬间没了响动,所有人都盯着呆若木鸡的巡街捕快。沈归三人面前,那还在燃烧着的火堆里,发出木柴燃烧而发出噼啪的声音,在一片安静中显得极为响亮。
“二、二二……‘’这缓过神来的捕快,结巴着不停发出二的音,再多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颜青鸿见他这副嘴脸,瞬间就明白过来:这人已经知道自己的身份了。毕竟也是个终日在街面上走动的捕快,靠的就是一份机灵劲眼力架吃饭,能知道自己的身份也不算奇怪。颜青鸿微微一笑,伸手往外摆了几下,这捕快立刻扶着帽子半爬半跪地逃出人群。那些在外面围着看热闹的乡亲们,也都随着捕快退的更远了。
一个小孩被母亲拽了一个踉跄,扬起头委屈地问:“娘,您拽我干嘛啊?”这妇女一边退一边说:“你没看见嘛,刚才刘阎王见了这仨人,那话都说不利落了”小孩一脸不解的追问:“娘不是说刘阎王是个坏捕头吗?那这三个人能吓跑他,一定是好人啊。”这妇女一下就站住不动,伸手捂住了闺女的嘴:
“嘘,让人听见咱们叫他刘阎王那可不得了。而且闺女你想啊,能把刘阎王吓得屁滚尿流,这仨人那得坏成什么样啊。”
第19章 19.风月
“没想到这石板炙乳酪牛肉,配上这一口略带酸涩的葡萄娘,竟会有如此风味,前辈的厨艺可谓出神入化。”颜青鸿嘴上夸着老乞丐,手上则不停地一口烤肉一口葡萄酿,吃相极不雅观。正坐在一旁伺候二人的沈归一脸的鄙夷:“明明是我的厨艺。再说了,就他那半截身子,厨艺再好有屁用,还能站案切墩是怎么着?”沈归心中不平,便对老乞丐恶语相向。老乞丐一脸的玩味,随即昂首饮尽杯中酒,居然站起身来走过去又拿起了一瓶酒,咂了咂嘴说:“这么好的酒,用我这粗瓷大砂碗喝可惜了。”说完又利马瘫软如泥的躺了下去。
“我靠臭要饭的你不是瘸的吗?这会怎么又站起来了?你这酒里有药是怎么着啊?”沈归一下子就被气蹦起来,直喊的嗓子都变了音。
“谁告诉你我是瘸子的?”
“你刚才不是让人用小车推过来的吗?来了就一直也没动过啊!!!”
“哪都能动,就是懒。来小二,咱爷俩走一个。”
颜青鸿本来还眯着醉眼,笑眯眯的看着一老一小吵架。听见眼下这老乞丐拿自己岔话题,才明白过来。自己故意想隐瞒的二皇子身份,原来这爷俩谁都知道,也都没当回事。
“贤弟消消气,咱们这当小辈的,伺候伺候前辈也是应该的。不敢受前辈敬酒,小二我先干为敬。”说罢一仰头,也饮尽了碗中酒。
“你俩是人吗?喝酒吃肉有你们,一到干活比猴都精,小爷也不干了,谁爱来谁来。”沈归撂下手里的竹筷,转身也给自己倒了一碗酒:“还可惜,会喝么就可惜,简直就是两个焚琴煮鹤的行家。”说完抬起碗来刚要喝,眼见手中粗瓷大碗还有好几处破口,自己也微微皱眉,又放了下来。
颜青鸿仰着微醺的俏脸,也学着老乞丐的模样半躺半靠的瘫软着,见沈归端起又放下了酒碗,醉笑着说:“这当街喝酒吃肉,虽然有趣,但可惜那桂花酿太淡;西凤又太柔;葡萄酿倒还算好酒,也不免有些小家子气。不过瘾不过瘾。来人啊!”一句喊罢,一个矮个的消瘦男子,不知哪来到他身边,俯下身说:“爷您吩咐。”
“回去,把二管家从乡下带回来的苞谷烧要来几坛。”这男子听完转身便走,颜青鸿又醉笑两声:“天凉,这菜也凉的快。走,咱爷仨换个地方。”说完强撑起半边瘫软的身子,指着后面的南市场花街:“我带二位,去寻几个朋友,一起再喝会子。”
沈归扶着额头,对身后老乞丐念叨:“这浪货酒量不行啊。”说完回头看去,只见本是瘫软装瘸的老乞丐,唰一声又蹦起来了,而且双目神光暴射,一脸期许的问颜青鸿:“跟着你去就没人拦我了吧?”
颜青鸿摇晃着身子,迷离着双眼,带着兴奋又期待的老乞丐,二人并排站在了绿柳楼门口。冬季的夜来的都早,刚过酉时初刻的南市场,整条街华灯初上,每家都挂起了迎客灯笼。这热情似火的大红,配上深冬酉时的垂垂暮色,浓浓的烟火脂粉气。
老鸨子正指挥着院丁掌上了灯笼,见是二皇子带着一个老乞丐,身后还吊着一个满脸不高兴的小孩,有些纳闷。刚才就小伙计说起过,二皇子和一老一小两个人,堵在南市大街口上喝酒吃肉呢,为何这会又到自己这来了?二皇子到是常来常往,平日出手极为豪气,是年轻一辈最有名气的风月老手。又何况今天一早,他就是从自家绿柳楼出去的,此时再来倒也不算新鲜;而这丐帮的份例银,也一直是打发小伙计,按月送到城外破庙的,眼下这还没到日子,也不知这老乞丐上门是个什么意思;而身后那孩子看着有些不高兴,正挂着一脸的别扭。仔细打量,这孩子身上穿的腰里挂的,那也定是高门大户人家出来的,就是这年纪还太小,远不到喝花酒的岁数。
这烟花院里老鸨子是干什么的,那有一个算一个可都是人精里的人精,微微一愣,心下计较了几个来回,立刻挂上了招牌式的笑容迎了上来:
“奴家给小二爷请安了。您今早走的太匆忙,下午还和我们茶壶说起,许是我们哪没伺候好,惹您生气了。瞧瞧呀,就是这么禁不住念叨。”
说完伸出胳膊来拉起颜青鸿的手,放在了自己腰上,一转身就钻进了他的怀里:
“您平日带来的朋友,虽是三教九流哪路英雄都有,但看着都没今儿这二位新鲜。有些话我本不该说的,但我们这行虽然轻贱下流,但是有些事儿还真是做不得。这位小爷要是只想打个茶围,喝局花酒,到还不打紧要。若是存着拉铺过局的心,那给多少钱我们也不能接呀。您可得多担待些,别怨恨我们。”
颜青鸿被拉过去的那只手,正正的环着老鸨子的纤腰。本就有些醉意的二皇子无意识的捏了捏手中的温软:
“刚才我们仨,在大街上喝了一局,未能尽兴,也缺点趁手的酒器,这才来借你们这地方续上几杯而已。”说罢一指沈归:“虽然我这贤弟年纪小,可日后定然也是你们风月场中的狠角色。”
双目迷离手指乱点的颜青鸿,脸上带着一种‘拔剑四顾心茫然’的惆怅感,嘴里还不住地嚷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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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贤弟呢?贤弟何在啊?”老鸨子正拼了命的咬牙想扶稳他的身子,脸上还得挂上一如既往的笑意。毕竟要是二皇子摔在了绿柳楼前,别说摔疼了哪,就是这模样让别的客人看见,那就等着内宫御马监来抓人封店吧。沈归见老鸨子力有不逮,无奈上前接过颜青鸿。正在此时,楼里传来了一声喊喝:
“王八小子!你们这绿柳楼,生意可是做得越来越高了,要饭的进窑子里抢食,这出戏爷我这辈子还是头一次见。既是这样,那爷爷我也得给你们来一出好瞧的!”话音刚落,只听一声瓷器破裂的声音传出,里面掀桌骂街叫喊之声此起彼伏。
“哎呦几位爷……”老鸨子见沈归出手扶稳了颜青鸿,也来不及道谢就冲进了楼里。沈归站在原地暗自懊恼:“这老叫花子又什么时候溜进去的啊,都这么大岁数了,多一会都等不及了吗?”
没多大功夫,从楼里走出了几个商人打扮的男子,身上也满是酒气油污。迎头看见被沈归扶着的,醉意朦胧的颜青鸿,连忙遮起脸半走半跑的离开南市场大街。
沈归心下暗暗感叹:好聪明的老鸨子,扯一只醉虎皮来做大旗,想必定然捞了一笔赔偿不算,还把人挤了出去。正在感慨之时,由楼里走出了几个年轻力壮的男子,全是打手模样。领头的脸上全是伤疤,整张狰狞的脸上挂着渗人的笑:
“二位小爷,楼里面打扫干净了,老人家也入席了,我领着您二位进楼吧。”说完侧过身子弓着腰一摆手,几个打手模样的人冲上来接过了颜青鸿,当先引着沈归走进了绿柳楼。
这绿柳楼上下三层,占地甚广。据传,整栋楼是东主花费重金,从南康姑苏城中请来无数大工匠建成。就连设计图都是公输传人的手笔。虽没人清楚传闻的真假,可一进入这绿柳楼当中,眼见院落中花草树木假山游廊,亭台楼阁雕梁画栋,一派典雅中透漏出深藏的奢靡气息·,就足够让沈归暗自叹服。
沈归随着一众打手,穿过迎客门,再走过水面上弯曲的游廊,这才来到绿柳楼的正厅。这正厅灯火通明,地上早已不见了一丝污杂。在正中一个大圆桌边,围坐了十几名穿红挂绿莺莺燕燕的粉头,上首位坐着一个身披破布头须掩面的老乞丐,正一手端着酒杯,嘴里不住地往红绸的桌布上一口口吐着鱼刺。
“这么漂亮的堂子,你也舍得这么糟践?赶上今天有人请客,不如你也挑个姐儿,先给自己梳洗打扮一下?你说说,咱爷俩也认识一天了,我还楞是不知道你长了个什么样。”
沈归走到桌前,原本坐这的粉头,就像脑后长眼了一般,不着痕迹地一侧身,就让出了老乞丐对面的位置,同时还有人把一张椅子恰好推到了沈归的膝窝处。沈归还没反应过来,膝盖竟一个顺势就打了个弯,稳稳的坐了下去。
“洗澡可不行,容易走火入魔。”
老乞丐伸着筷子,在盘子里翻来覆去,看的沈归一劲的咂嘴。老鸨子转过屏风走进正厅,定睛四处扫了一圈,只见颜青鸿坐在一旁闭着眼喝醒酒的浓茶,身后一个小丫鬟正给他捏着头;老乞丐则饿死鬼托生般的风卷残云,坐在身边的粉头根本就像看不见一般;而沈归面色绯红,正在奋力抵挡几双想来揉搓他的纤纤玉手。
“得,好歹这还有个正常人。”老鸨子心里想着,满面笑意地走到沈归身侧,伏下身子,凑到耳边朱唇轻启:“外面来了一个管事,说是来给小二爷送酒的。”说完后还往沈归的耳朵里呼了一口气,眯着眼等他的回话。
这一吹不要紧,小沈归的脸唰一下全红了。他本身肤色就发白,这一下就好似白纸上打翻了朱砂罐,从里到外红了个通透。“让……让他送进来吧。”老鸨子一见沈归的脸红成了这副模样,带着满脸玩味的笑意走了出去。没过多久,就从门外走进来一个微胖的中年人,身后跟着三个壮汉,每人怀里都抱着酒坛子。
这中年人远远的过来,第一眼就看见了皱眉喝茶的颜青鸿。
“爷啊爷,您这是怎么了,这么金贵的身子可别饮过了量·。若饮伤了您这万金之躯,老奴就是那千刀万剐的罪过了。”这胖子身手矫捷的呼啸而来,就在沈归身边扑通一声跪下来,在绿柳楼正厅的地面上半滚半爬的蹭到颜青鸿脚边。
“酒搁那,回吧。”颜青鸿看都没看他,只是闭着眼摆了摆手。这人也不再多说,只是磕了头说了句“老奴在街口候着就是。”说完往沈归的方向看去,又朝着门外努了努嘴。
“孙少爷,桌上那老叫花子是谁啊?知道底细吗?可有什么麻烦需要老奴处理?”这中年人一改刚才的谄媚,用手来回搓着下巴,一脸担忧的看着沈归。
沈归也很郁闷,连他自己也不认识这人,更不知道该怎么告诉他:“危险定然是没有,你们小二爷这人你还不知道?今天就是喝高兴了,你不用过于担心。”沈归说着转过头来,一眼看见在抱着痰盂反酒的颜青鸿,皱了皱眉说道:“你们二爷这酒量不行啊,没喝了多少,咋就这样了?”
这中年人懊恼的拍了拍脑门:“这事怨我。中午遇见您的时候,老奴就该先和孙少爷通个气的。平日里逢二爷想喝酒,我们都先兑上一多半的水。可今天这酒,是孙少爷您买的,我们没来得及兑水啊!”
第20章 20.冬雪
沈归回到正厅之中,仔细看了看放在桌边的三个酒坛,发现其中一坛,泥封处有一道不起眼的墨迹。沈归暗暗感慨,这颜青鸿虽放浪形骸,丝毫没有皇子身份该有的自持,可无论是随身护卫,还是府中管事,尽是一等一的好手。
再四处打量后才发现,不知道在什么时候,曾摆在老乞丐面前的杯碟狼藉,早已连同席布,尽数撤换一新。此时的桌面上,摆上了几样干果蜜饯,还有形态各异大小不一的精美酒器。高如先代祭器青铜酒樽,低至普通人家的白瓷大碗;贵到整块雕刻的翡翠夜光杯,奇有青松叶纹犀角杯。沈归虽断不出真假来,也觉的大开眼界。
再好的酒器,也是用来盛酒的。于是沈归转过头来打量四周,想寻个酒搭子来。
这颜青鸿正享受身后小厮的纤纤玉指,闭着眼睛,身体随着小厮揉捏的力道摇头晃脑,还不时张嘴向小厮讨些水果来吃。看上去虽已酒醒过半,但此时也不便前去打扰。
再看向一旁的老乞丐,更是差点把沈归的鼻子给气歪了:这老乞丐听完了自己跟乐师点的小曲儿后,连连摇头。自己则站起身来,把一只脚踏上了檀木椅。不知道他从哪掏出一副竹板来,一边打一边唱起了莲花落,旁边的粉头们纷纷大笑着起哄叫好。这华禹大陆上,三教九流东南西北的有名艺人,大半都来过这绿柳楼里串过场子。可是这当堂要饭,粉头们还是头一次见。
沈归摇了摇头,打开没有暗书墨迹的一坛苞谷烧。这是刚才那个微胖的二管事,送来的家酿。也不知是什么祖传秘方,这坛苞谷烧,色如白水酒香辛冽,颇像沈归曾经喝过的白酒。
一道清澈液的酒液缓缓流淌,落入桌上一个最普通的白瓷大碗,沈归拖起酒碗来,慢慢踱着步子走到窗前。此时窗外犹如化不开的浓墨,还有一轮如钩的昏黄,孤高的挂在空中,略嫌几分冷清,直把一个对月独酌的沈归,看的鼻子发酸。
“也不知道那个老太太,现在在哪,过得怎样了。”
老乞丐放下了手中的竹板,又从乐师那拿过一把胡琴。一弓一弦,声声催人泪。沈归虽不知老乞丐拉的是什么曲牌,但,他知道心中所念的是谁。
“这曲子不好,听的人难过。”一曲过后,颜青鸿缓缓睁开了双眼。此时他的眼中已有了一些清明之色,但较于平日间的颜青鸿,却多了一份狂傲之气。
“男儿汉听得曲子,不当是这样的。”说罢从椅子上直挺挺地弹起身子,大步流星地走上了戏台。随手抄起乐师班放在一旁的鼓锤,挥臂拉下了台上的幕布。这幕布后所挡之物,竟然是一面足有四人高的城楼大鼓。虽然这鼓蒙血迹斑斑,鼓身也有残破落漆之处,可即使摆在这莺莺燕燕的绿柳楼厅堂之中,也丝毫无损于这面大鼓自身所带来的威严庄重。
“贤弟与我把一盏酒来。”
颜青鸿双目闪耀出光华来,朝着身后的沈归讨酒喝。沈归闻言昂首饮下半盏,递过了酒碗。
颜青鸿一见哈哈大笑,开口饮尽残酒,挥手把青花大瓷碗摔碎在脚边。再一抬手鼓锤雷动,豪气直冲九霄。
一通鼓罢,唱的是: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二通鼓罢,唱的是: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三通鼓罢,唱的是: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颜青鸿醉酒上乐台,三通大鼓歌无衣,直把那一曲胡琴的凄幽婉转,冲了个魂飞魄散。就连厅中的粉头歌姬们,都听了个泪滚香腮。
“好个无衣。”
几声清脆的掌声,打断了众人的心绪。沈归抬头看去,不知何时在通向二层的楼廊处,出现了一名女子。这女子自上而下一袭大红,眉眼间妆容浓厚,竟还能露出一丝难掩的英武之气、
“兴之所至,歌一曲无衣,倒也没什么紧要的。奴家知道,公子出身至金至贵,又有文韬武略加于己身,自是不想终身在别人的羽翼之下寻求庇佑。”这女子口中说着话,莲步轻移缓缓而下。
“有道是天子一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这一怒,怒的是天家。而伏尸的,却不知是谁家夫君;流血的,又不知是谁家高堂。只怕怒的人也根本不在意吧。公子您说呢?”
颜青鸿满腔的豪气骤然被抽去一半,愣了几许就大力地甩出了手中鼓槌,抬起手来指着这名开口说话的女子:
“一个烟花女子也敢妄言兵事?十五年前,先代齐王颜武率先锋军十五万,南下扣关之际,遇北燕青芒剑神岳海山所挡。壮哉我齐王皇叔,即便被那岳老狗三剑阵斩三千金甲族卫,也丝毫未见胆怯。只可恨宗族监军祭出了宗族令,无奈齐王才在阵前强令退兵。不是这宗族令,又怎会有那平北侯郭孝的奇兵绕后,截断我大军退路。兵败如山倒,这郭孝几路轻骑尾随着齐王老皇叔的先锋军,一路追一路杀,才活生生的啃噬了我十五万的幽北好男儿!”
颜青鸿提起此事,周身颤抖不能自持,双目热泪滚滚而下,几度哽咽不能开口言说。
“那出兵南征,是谁的决定?遇一武夫挡路,小败退兵又是谁的决定?如此反复无常又自相矛盾的军令,又是什么原因下发出的呢?公子您可曾仔细的想过?这十五万幽北男儿,到底是亡在岳海山的手里?还是亡在平北侯郭安顺的手里?亦或是亡在先代齐王颜武手里呢?你恨也好怨也好,总得要先找准了正主才是。”
这女子虽面无表情,可一身大红袍趁得她格外妩媚娇艳,再加之眼神中略带不屑的清冷,合在一起有种错乱颠倒的美。
“我……我还没想过。但绝不能怪皇叔,那岳海山可是天灵脉者,非排兵布阵妙计奇谋可胜的。而且据说,皇叔回到奉京城不到一年,便郁郁而终,弥留之际想起东海关大败,仍是耿耿于怀血泪两行。”
“先代齐王颜武殿下虽然兵败身死,好歹也算留了个全尸,还是以国丧之礼发送。而现在的齐王殿下,还是他的独子颜复九。瞧瞧,一个兵败的齐王病逝,子嗣一级未降的承袭了他的爵位。如今更可笑了,颜复九连内军太白卫都握在了手里。真不知该说这十五万人,是我幽北儿郎,还是他北燕男儿。这士卒兵败,要身首异处客死他乡;可主将兵败,却能锦衣玉食封妻荫子。您来评评,这是哪家的道理?”
姑娘说完发出一声轻蔑的冷笑,斜着眼睛,看向这个幽北二皇子颜青鸿。此时的二皇子陷入了迷茫和痛苦之中,双手捂着头瘫坐在地上,低头无语。
“这小姑娘嘴巴倒是翘的紧啊。”自打颜青鸿一上了戏台,老乞丐就坐在桌前,自斟自酌冷眼旁观。此时见颜青鸿呆若木鸡瘫坐无语,他便手托酒碗摇摇晃晃的走到了女子面前。
“莫不是你认为,自古以来的战乱纷争,皆是由那些皇帝君上,官宦朝臣所选择的吗?”
姑娘双目微瞪:“这话才叫好笑,不是他们所选,难道还是老百姓吗?”
老乞丐扬手,整碗的酒全泼在了一边呆坐的颜青鸿身上。然后又自上而下地打量起姑娘的身段来:
“身条不错,可惜脑子却笨了些。哎,我说……”
说到这,老乞丐回头看了一眼正在一旁吃鲜果的沈归,用下巴略微领过了他的视线:“这笨妞,买回去给你当媳妇怎么样?”
刚刚张大嘴吃进一串葡萄的沈归,闻听立即拼命摇头,从嘴里‘噗噗噗’的吐出了一地的葡萄籽:
“我才不要蠢货呢。又何况她年岁大不说,人还刻薄。再加上这自负自傲的性子,谁若讨她当了媳妇,等着家破人亡吧。”
“我年方及笄,怎么就年岁大了!”这红衣女子闻言,一改刚才冷静自负的模样,朝着沈归高喊起来。
“不大不大,你芳华正茂。要不你看看地上坐着的那位,能让你随便欺负不说,家里条件还好呢。”沈归一副安慰小孩的语气,面目上极其的不诚恳。
“我一个教坊司出身的犯官之女,早就不敢奢求寻常的婚嫁了。”女子突然说起自己的身世,脸上表情仿佛一桶凉水自上而下的浇了个通透。情绪瞬间沉到了谷底,低头不再开口说话。
“叫个什么名儿啊?”老乞丐眼睛一斜,看着心情低落的红衣女子问道。
“本名邓怜儿,来这后他们给取了个名字,叫红鸾。”
“不愿意在这,那就去中山王府住吧。”
沈归一听就急了:
“哎哎哎我说叫花子,给人家许愿就说你自己的,可别带上我啊。什么啊就住我们家,我今天来这玩,要是让外公知道都得老大的不乐意,更何况再带回去一个呢。”
老乞丐指着一边缓过些神来,正任由小厮擦脸的颜青鸿:
“住也住不了几年。看见那浪货了吧,这俩蠢货那是早晚的事。”
沈归闻言噗嗤乐了:
“虽这浪货在家里排行老二,可也没听过皇子娶一个……娶一个寻常女子的。”
自觉略有失言的沈归不敢看向红鸾,只得硬着头皮调笑起颜青鸿来。而红鸾恍若未闻一般,看着呆若木鸡的颜青鸿,按捺不住的脸上挂起了一丝笑意。
“以后,别再用这些小手段引人注意了。这次是遇见了颜家老二和中山王府的孙少爷,才能如你所想,赚了个赎身脱籍。此等招数,若是来者是颜家老大的话,老夫保你刚一开口,脑袋就飞出去了。”
老乞丐说完站起身来,拍了拍大腿:
“去找老鸨子要典身契吧,带她回去也能给中山老王爷做个伴。”
沈归一脸不屑的撇着嘴:
“哪用得着她作伴?花多少银子且不说,她人老嘴黑脑袋笨,若是把外公气出个病来那多不值。何况王府里还有铁甲,有我,还有舅舅,哪用得着她啊。”
老乞丐听完迈步走到了窗边,抬头望月,入眼一片墨色。回过神来的颜青鸿也有些意兴阑珊,随手从身边拉过一个姑娘来,手搭着着她的肩膀站起身来,伸手指了指楼上厢房,没有看过红鸾一眼。整间绿柳楼的正厅安静了下来。
沈归目送颜青鸿被粉头搀扶着上楼,又看了看倚在窗边的老乞丐,一时间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得愣在原地。
红鸾被老乞丐道破了心事,显得有些坐立不安手足无措。沈归看在眼里,叹了口气走了过去:
“没事,老鸨子不敢为难你的。回去收拾收拾细软,明早我让铁甲来接你便是。虽是家中是中山王府,但外公本就是武将出身,平日里为人也是豁达豪放,再加上你还未曾梳头见客,也算不上败坏王府门庭。在府中安心住下就是。”
红鸾脸色几番变幻,最终还是没有说出什么话来。只是神色颇为郑重的对老乞丐和沈归行了礼,也回身上楼进了自己的绣房。
也不知什么时候,整个绿柳楼的前厅只剩下了老乞丐和沈归二人。
“有什么事情,现在说吧。”
“你的娘舅,小王爷郭太苍,已经魂归九霄了。”
“你……说明白些……我不懂。”
“你外公的小儿子,你的娘舅郭太苍,刚刚死了。”
老乞丐倚窗而立,没有回头。
第21章 21.赌注
相比往年来说,这幽北三路的头场雪,提早了多半个月。好似白羽一般松软的雪花,在凛冽的北风中飞舞出诡异的弧线,落在地上又会很快融化水,浸入干裂的土地中,仿佛从未出现过一般。
就在这飘荡的初雪冬夜,由奉京城南市场方向,一个少年郎奔跑而来,由远至近,脚步声音急促。这少年风雪中呼啸而来,撞开了前来拦人的两个巡夜兵丁。被撞开的年轻兵丁从地上爬起来,抄起落在地上的更锣刚要发声示警,却被身旁的同僚捂住了嘴,拖入了一旁的小巷:
“闭嘴你个生瓜蛋子,自己不想活,也别连累着老子。”这年长些的巡兵说完,也没松开捂着对方嘴巴的手,见这年轻小兵眼神中还带着些许不忿,又‘啪啪’左右开弓的甩了两耳光上去,这两下彻底把这小年轻打懵了。
“咱就是俩臭巡城的,要不是在这奉京都城里,就这活那都是更夫干的。管不了人也管不了鬼。只要不走水,那就当自己是瞎子聋子傻子,懂吗?”这中年巡城恶狠狠的盯着对方。
“可咱咋也是当兵拿饷,鬼虽然管不了,可这人正该是咱管的啊。这么晚了,城门也关了,也不知道哪跑来这么个孩子,怎么也得问问吧?”年轻巡城兵揉着被扇红的脸,有些委屈的嘀咕着。
“当初你娘央求我给你在衙门找个事做,我也是一时按捺不住臭显摆的毛病,怎么就能答应她呢。走,进更房里暖和暖和,叔和你仔细说道说道。”这中年人拉起小巡街的手,朝着更房走去。
“这奉京城里啊,是大官三百六,小官赛牛毛,你看着就是普通百姓的那么个人,没准家里就有人在哪个官家府中当差呢。宰相门前七品官,不管这好人赖人,咱们可都惹不起。”那年长一些的巡城兵,此时正围着更房中间的炭火炉,眯眼看着这个愣头青,就着浑浊的家酿米酒,仔细的跟他说起了奉京城里的门道。
“那行,我听您的。这当官的有钱的老百姓我都不管,可是这万一是遇见贼了呢?那还不是得咱们抓去吗?”说罢这孩子一拍腰间的刀鞘,直了直胸脯。
“可别介小祖宗,我受你娘的托付,就是给你找个事做。这可本是一片好心。可别为这片好心,再把你这命给交代了。”这当叔的蹿到跟前,一把按住了他正在拍刀鞘的手:“二狗子你给叔记住喽,这刀,是衙门给你配的那不假,可除了你自己的小命,谁的命你都要不了。你还想靠它抓贼?敢在夜里,在这奉京城中走飞檐的贼,那能是一般的小蟊贼吗?江湖上有句老话:挣钱放滚账,练胆偷皇上。就这种飞天遁地的江湖,要是真让你个胡子都没长齐的小崽子给逮住了,你自己敢信吗?”
“那今天那孩子,我看也就十岁出点头,还能是大贼?”这年轻人挨了一顿训斥,面上有些挂不住,梗着脖子反问道。
“呵,这你就不懂了吧。叔我一辈子,来的全是小角色,从军中的巡营放哨,到衙门口的三班六房,起起落落的什么都没攒下来。唯有些剩下来的,那就是人脉和见识了。就今天撞咱的那位小孩,那可是中山王爷郭云松他老人家的亲外孙。就是大萨满祈天赎灵,用神力从阎王爷那扯回来的那个死胎。”
这年轻人一听,倒抽了一口凉气:“死胎也能救回来?大萨满真有这么神吗?别是街面上传来传去,给传神的吧?”说完就瞪大了双眼,怀疑地看着这个同僚世叔。
这年长之人喝了一口浑酒,用着颇为神秘的语气,压低了声音说道:“十年前你才多大,肯定不知道大萨满是何许人也。你叔我当年,那可是亲眼见过大萨满的神通。就在东海关战场前,她老人家前去为阵亡的袍泽们安魂祈灵。我永远都忘不了那一幕:就在那片战场之上,她老人家祈神安魂的仪式结束的一刹那,竟然凭空升起了密密麻麻的魂灵幽火。”说罢摇了摇头,不肯再细说下去了。
“哎叔啊,要让您说,已经这个时辰了,还漫天大雪的,那孙少爷在城里疯跑是为啥呢?”这小兵见他不再说下去,又想起沈归来,打算把这事问个清楚。
“记住,在这都城里当差什么都好,只要你人机灵会办事,赚银子的机会是大把大把的。可你若是想活得长久些,能给你老娘养老送终,那就少说少问。至于今天这孙少爷是为什么,我也不清楚。不过凭我的经验,今天这风雪里夹的尽是些血腥味。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哇。你就别出去了,在更房里睡会吧。剩下的我自己巡去就行。”
说完,这中年人拎起了地上的腰刀,提过灯笼来,迈步走出了更房门。他在挑开棉门帘,一脚门里一脚门外之际,转过头对屋里说了一声:“你今天可什么都没遇见,记住咯,什么都没遇见,什么也没听见。”说罢放下帘子迈步进入了漫天大雪的黑夜中。
这年轻人斜躺在火炕上,琢磨着刚才听到的事,忽听得窗外传来了一快三慢的四声铜锣响,随即熟悉的声音穿透风雪传至耳边:“四更梆响,平安无事。”
刚撞完人的沈归,脚步踉跄地朝着中山王府疾步狂奔。直到王府的胡同口,沈归才停住了脚步。他缓神定睛仔细观看,见中山王府的匾额两边,有两个白晃晃的纸灯笼挂着,正随着风雪吹过的方向飘摆。沈归艰难吞咽了一口,随即直接穿过敞开的王府大门,快步穿过门廊直扑正厅而去。
“回来了?来,先给你娘舅上柱香。”已经披挂全身太白将军盔甲的中山王郭云松,正在正厅上首处端坐。见沈归进入厅堂中,伸手指了指地上放着的一卷草席。
沈归脚步有些虚浮,略带踉跄地上前点燃了三柱安魂香,敬在草席前摆着的铜香炉里面。敬香之后,他抬头看了看已经披挂齐整的外公问道:
“这……这确实………确实是吗?”他心中还有些希望,神情中带着些急切。沈归来这奉京城中也才个把月,还未来得及见自己的亲娘舅郭霜。只是听铁甲提起过,就在两个月之前,二萨满林思忧曾遣人来过中山王府送信。在得知自己马上要来奉京城的消息之后,外公就向皇帝主动提出,自己要卸甲归田。皇帝准后,也赏赐了一些金银布帛,又晋升自己的娘舅郭霜,承袭父业,提拔为太白卫副统领,辅佐新齐王颜复九,一切都顺理成章。正因如此,郭霜平日都住在内宫太白卫的营房里,方便当值练兵。所以在沈归回来的这段时间,还未曾见过这个亲娘舅。
“是,属下亲自确认过了。”站在老王爷身边的铁甲,眼眶泛红,从紧咬的牙缝里说出一句来。
“谁下的令?谁下的手?理由是什么?”沈归伸了伸手,还是不忍揭开这血迹斑驳的草席。
“暂时还不清楚。半个时辰前,是宫中御马监的两个狗太监,带着太白卫里的几个老卒,一起抬着少爷回来的。来人只说,是巡夜的之时,被闯入内宫中的贼人所害。这巡夜的一队十二人,包括带队副统领郭霜,没一个活口。”
“一派胡言。若是行窃的贼人,但凡有神不知鬼不觉瞒过城门卫潜入内宫的能耐,也定是取了东西就走,根本没理由与禁卫军搏杀,怎么来怎么走就是;若是行刺的江湖人,那也定然是直扑皇帝寝宫。能屠戮一整队由娘舅亲自提领的太白禁卫,这样的人江湖上能有几个?更别说太白卫还是内宫最后一道屏障,这人能杀尽一队的太白禁卫,当然也能顺手取了……”
“咳咳!”老王郭云松打断了沈归的话,自己伸手从桌上拿起了一块口布,不停地咳着。铁甲连忙上前,隔着白甲用力捶打着老王的后背,另一只手招手唤茶。
“宫中不只有太白卫,还有御马监呢。皇帝陛下的安全无忧。霜儿这次……是他武艺不精,有辱………”说到这,老王爷又开始咳嗽,只好止住了话,大口大口的喘起气来。
“王爷,属下是您从死人堆里刨出来养大的。您给我请先生读书,还亲自教我武艺。我这条命,早就是您的了……”说到这,铁甲攥了攥他一直佩戴在腰间的公子剑“您今天只要……”
老王爷听到这一边咳一边拼命的摆手,平复了气息以后,指了指铁甲:“孤王知你一直想说的都是什么,我还是那句话,天时不交,水火未济。”说完,一手撑着椅子站起身来,却被一身重甲压得晃了几下身子,踉跄了几步才站稳。伸手止住想来搀扶的沈归和铁甲,自己强行稳住了下盘,然后把腰杆挺得笔直:“我回房先把甲胄卸下来,你们让厨头做点吃的,咱们爷仨,一会陪霜儿喝上几口上路酒。”
中山王离去的背影高大坚毅,映在沈归和铁甲的眼中却尽显衰老而寂寥。“铁甲,你在这陪着舅舅,我去厨房弄点吃的来。”说完沈归立刻转身出门,铁甲也扭过了头,眼泪再也止不住的落在了地上。
“既然林思忧这个大萨满,如今已经不知去向了。那依老夫看,明日就把霜儿下葬吧。横竖我们郭家自祖上起,也全是丘八出身,除去了酒肉粮食,手中的兵刃以外,啥都不信。”郭云松换了一身棉服,坐在郭霜遗体旁,正与铁甲和沈归喝酒说话,脸色平静思维清晰,若此时来个旁人,根本看不出,这老人刚刚经历了丧子之痛。
“这般只怕过于寒酸草率,会寒了少爷在天之灵吧?”铁甲小心翼翼的看着老王爷问了一句。
“狗屁的在天之灵。你没上过战场,自然不知道。这人一死啊,无论你生前是多么声名显赫地位尊崇的人,都和市集肉摊上的肉一个模样。我郭家人,从来过得都是刀口舔血的日子。要是都信神信鬼的,杀了那么多人,早把自己给折磨疯了。”老王爷说完就抬头喝了口酒,又把剩下的半碗泼在了草席边的地上。
“披甲男儿不能马革裹尸还,也的确是一件憾事。不过咱们若是就这样给舅舅草草下葬,只怕皇帝那边也不太好交代吧?”同样不信鬼神的沈归,现在担心的,确是另一尊活生生的‘神’。
“啪”一声,老王爷摔碎了手里的碗:“我跟他交代个屁。要交代也得是他来给老夫一个交代。”中山王郭云松本有些苍老浑浊的双眼中,此时竟射出两道令人胆寒的光芒来。
第22章 22.筹码
第二日凌晨,下了一整夜的鹅毛大雪,恰好在破晓以前止住。奉京皇宫门前的集市大街上,零零散散的出现了几个摆摊的小商贩。
“我还以为这雪今早停不了呢,还想着能睡个懒觉。哪成想这雪刚停,就让俺家那婆娘给拽起来了。”一个扫完了摊位上的薄雪,开始拢火架摊的中年汉子,随口和旁边的摊贩说着。
“嗨,咱挣的就是这个辛苦钱,一生下来就注定是个劳碌命。”随口搭话的旁边摊主也在支杆挑棚,在他身后还有一个脸颊苍白的妇女,正在给面前的小煤烟炉拢火。
“要说还是你们南康人手艺好,就这么简简单单卖点馄饨,活干净不说挣得还比我多。要不有功夫了也教教我得了。”这中年汉子架好了油锅,又拿出自家娘子昨夜备好的肉馅发面:“您瞧瞧,就我卖这肉饼,压本钱还不说,天天弄得一身一脸的全都是油。”
这白脸大嫂拍了拍手上的煤灰,也没看他,只是不咸不淡的顺嘴搭话:“这谁有难处谁知道。挣的都是辛苦钱,谁能比谁容易啊。而且你家烙肉饼我家卖馄饨,搭配着卖大家也都有生意做,不是挺好的。”大嫂根本没接话,直接无视了肉饼摊老板想学手艺这件事。
渐渐地,这片生活气息浓厚的宫前集市上,三三两两的来了许多熟脸,大家互相打着招呼,偶尔还掺杂两句咒骂,咒骂这场停的不是时候的雪。
正在这时,宫门大开,有一队人打宫门内鱼贯而出。这队人通体白色劲装,胯下骑着战马。在队伍的正前方有,两个穿着衙服的杂役,正在一下下的打着净街铜锣“咚……咚……咚”。
听见这几声净街锣,街两边的摊主和来遛早的行人,纷纷低头跪伏在地上。耳边只听得整齐的马蹄声,还有车轮碾过石板路的声音,呼啦啦的从身前经过。待锣声远去后,街面上又重新热闹起来了。
“二哥二婶,你们说今天这是咋了,咋这么早就散朝了?坐车的也不知是哪家的王爷。其他大人咋没出来?昨天早上兵部的吴大人没带银子,我还等着他今天给送来呢。”这肉饼铺老板手里干着活,一边朝旁边的馄饨摊说着话。“来咯,刚出锅的肉饼两张,小心烫。”
这老头儿接过肉饼,一屁股就坐在了馄饨摊的长凳上,朝着二婶努了努下巴,又小心翼翼地把鸟笼放在长凳上:“这就是你没见识了。按今天这时辰看,就不可能是散朝,肯定是根本就没有上朝。等着吧,大人们再有一会,就都从值房出来了。”
这馄饨二婶只是默默的捞出八个肉馄饨,又撒上一把芫荽一把小虾米皮,然后把碗放在了老头儿面前,谁的话都没接,继续的干着手边的活。而肉饼摊老板则笑着拍手:“那就好那就好,我就是怕自家婆娘备多了料,大人都不来吃就糟践了。既萧大人这么说,那是一准的错不了。”
只一会,由宫门中就走出来冠带齐整的大小官员们,他们个个朝服冠带齐整,三五成群的走到了相熟的摊位前。无论老板还是食客,都丝毫没有平日里见官的怯懦,竟还有几个相熟的,彼此互相攀谈调笑起来。
这条宫门前集市,原本就是为每日早朝的官员们而聚集的,因此食物的质地品相都会比其他地方的集市要好上许多,当然价格也更高些。诚然,能来这吃饭的百姓,大多也都是些卸甲归田的武将,亦或是挂印养老的文官,还有一些家境殷实的书香门第。就连那些有钱的富商,都鲜有来这宫门前集市的。
刚才路过这里的那队白衣武士马车,正朝着离宫门不远处的中山巷方向行进。
“王爷,门外来了一队……”门房踉踉跄跄的跑到正厅门前,见正厅门大开,而自家王爷和管家铁甲,还有孙少爷三人正坐在椅子上低头无语,没敢迈步过厅,只是在台阶下弓身禀报。
“老夫看着时辰,也差不多该来了。”郭云松说罢站起了身,往后堂走去,走之前回头面向沈归望去:“就在这给你娘舅守灵,不要多话。”沈归点点头,上前拿过一根刚换的白蜡,点燃了香炉里早已备好的小半截香。
铁甲见老王爷走回了屋子,手上用劲地揉了揉眼睛,把本来就哭了一夜双眼,揉搓的更加红肿。“行吗?”双眼肿的桃子一样的铁甲,看着沈归问到,见对方点了点头后,又在地上摸了几把,只把身上的公子袍弄到满是灰尘褶皱,才朝着府门的方向走去。
“奴才铁甲叩见陛下,请陛下赎过奴才接驾迟慢之罪。”铁甲踉踉跄跄的三步并作两步,半爬半滚的来到王府大门外,直挺挺跪在一辆外罩白缎马车前面。
马车窗帘被撩开,露出一双狭长明亮的眼睛来:“你就是中山老王爷的义子铁甲吗?”
铁甲以头碰地,大声的说:“回吾皇的话,老王仁厚,当年心下不忍,怕奴才被自己卑微出身所累,碍了自己的进学之路,这才对外宣称,收奴才为螟蛉义子。但奴才不敢僭越,只愿在王府中做个管事,得报老王厚恩万一。”
“老王爷的眼光果然不错。你就引朕入府吧。孤此番前来,是为孤那忠臣贤兄,太白禁卫副统领郭霜吊唁的。”说罢,这马车上的男子,脚踩赶车太监的背下了车,站在中山王府的大门前。铁甲站起了身子,弓着腰侧身引路,太白卫和几个内官,簇拥这位幽北三路的当朝天子,宣德帝颜狩,走到了已临时改做灵堂的正厅门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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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厅内之人,速速跪迎见驾。”随行大太监,正是内廷总管李清,大约三四十岁的年纪,此时正操着略带尖细的嗓音,朝着灵堂内高喊。
“不必。”宣德帝朗声道。“孤前来为小王叔吊唁,无需拘礼。”说罢撩袍迈过正厅的门槛,随后朝身后一摆手:“尔等速速退出王府大门,就在府门外候着。”
“陛下,就让老奴留在这吧,方便伺候。”李清用询问的语气说到。
“不必了,这里有铁甲伺候了。你领着太白禁卫出去等。”
“这…………还是…………”
“怎么?莫不是你怕中山老王爷,要谋害孤王不成?”
“奴才领旨,奴才告退。”
李清说罢,带着太白禁卫出了王府大门。宣德帝苦笑了一下,看着身侧的铁甲说:“你看,这奴才还未到不惑之年,竟已昏聩如斯,看来孤真是没有识人之能啊。若他能有铁甲你一半的机敏聪慧,也不至让朕落的个无人可用啊。”说罢摇了摇头。
“早闻陛下仁德之名,今日一见,奴才亦深以为然。”铁甲没接话,让宣德帝颜狩面露一丝意外,随即又笑了笑:“好,不错。”说罢从腰间抽出一把折扇来,直接拉过铁甲的手:“朕亲笔画的,赏你了。”也没等铁甲再回话,便直接走到了盛放郭霜的棺材前。
“郭霜小王叔啊,想你与孤王,于朝堂之上是君臣之份,在家中为叔侄之情。昨夜有歹人夜入皇宫,全赖卿与贼人以命相搏死战不退,才保得孤王安然无恙。怎料小王叔你,怎就这样去了啊!今日君去,他日还有何人还能保孤整夜安眠,何人还能日夜护得皇宫之万全啊!小王叔啊,你这一去,我那中山老王爷,岂能不痛断肝肠啊!尚且,你为护孤之万全所累,年过三巡还未曾娶妻。孤本待来年扶你为太白卫大统领,名正言顺的接替老王,再凭君任娶一公主为妻的呀!如今王叔你这一去,叫孤日后,还能与何人把酒言欢啊!”
宣德帝一进正厅,先上了三炷香,而后直奔棺材前,但见棺材中郭霜的遗体,浑身颤抖着手扶棺材,哭了个如泣如诉泪雨滂沱,整个身子都软软的靠在了棺材上哭丧。脸上也不知从哪粘上了些许的炉灰,竟一丝皇帝的威严都见不到了。
“哎?哎?这货是皇帝?”一直坐在火盆旁烧纸的沈归,见自己被宣德帝无视,就趁着宣德帝哭灵的时候凑到了铁甲身边。
“皇帝还有假?这不就跟你那个一起寻花问柳的朋友,活活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么。”一脸悲凄的铁甲,找了个空面色不变的和沈归低声说着。
“这货可以啊,打刚一进门,那眼泪就跟穿了线的东珠似的,根本就不带断的。一边哭一边絮叨,这气口换的很可以啊,要没练过都容易把自己憋的背过气去。”认识不少江湖艺人的沈归,就宣德帝今日的做派,品评了一番。
“你看你看,这就抽过去了。”铁甲眼见宣德帝软绵绵的身子,顺着棺材滑落在地上,整个人也泪流满面,紧咬牙关昏迷不醒。和沈归嘀咕完最后一句,眼睛里也立刻流淌出一连串的泪珠,一个滑步以膝蹭地就冲到了皇帝身边。
“陛下要保重龙体啊,快让门外的李总管宣御医啊!”说完左手掐起宣德帝的虎口,右手按向人中。
“这俩玩意儿今天算是棋逢对手了。”沈归心下念叨,腿上却不慢,一边朝府门前跑,一边高声叫嚷:“快来人啊,皇帝陛下驾崩啦!”
“孤这是在哪啊?”宣德帝在铁甲的怀里幽幽睁开了紧闭的双眼,茫然的四周看去。“这是谁死了呀?”
“陛下,您龙体要紧,切不可悲伤过度啊。”铁甲没回答,只是抹着眼泪把皇帝扶靠在椅子上。
“陛下啊…………”内廷总管李清本在府门外等着,听见沈归的高声叫嚷,立刻拽着随行御医连滚带爬的冲进灵堂。
“朕无碍,下去吧。”略微缓神的宣德帝摆了摆手,屏退了御医和李清。然后仔细的看了一眼高呼‘皇帝驾崩’的沈归。
“这,是我郭贞姑母的孩子吗?萨满大人把你照顾的很好。”
“是……皇帝陛下。”沈归面色激动,语带激动的回话。
“好孩子,见你如此一表人才,先代大萨满与姑母的在天之灵,足可瞑目了。”宣德帝一脸慈祥的看着沈归。
沈归看似因激动涨起了满脸的红,心下却一直腹诽:这老货真爱演,明明两家狗屁血缘关系都没有,却见人就爱攀亲戚。自打刚才一进门,哭了个如丧考妣还不算完,好歹也是个皇帝,现下跟我一个十岁出头的小屁孩套近乎拉家常,整个一市井妇女做派。
“铁甲……厅外何人啊?”内堂传来中山王郭云松虚弱衰老的询问之声,铁甲刚要回话,宣德帝一把拦住:
“中山王爷,是侄孙狩儿啊。狩儿来向您请罪来了啊……”宣德帝刚刚平稳的情绪,一下又顶了上来,语带哽咽的抢先回话。
沈归和铁甲在一边,看着这个幽北三路的君王,互相对了对眼神,二人心下钦佩:这哪里是装孙子,这就是真孙子啊!
第23章 23.妥协
第二日凌晨。
下了一整夜的鹅毛大雪,恰好在破晓以前止住。奉京皇宫门前的集市大街上,零零散散的出现了几个摆摊的小商贩。
“我还以为这雪今早停不了呢,还想着能睡个懒觉。哪成想这雪刚停,就让俺家那婆娘给拽起来了。”一个扫完了摊位上的薄雪,开始拢火架摊的中年汉子,随口和旁边的摊贩说着。
“嗨,咱挣的就是这个辛苦钱,一生下来就注定是个劳碌命。”随口搭话的旁边摊主也在支杆挑棚,在他身后还有一个脸颊苍白的妇女,正在给面前的小煤烟炉拢火。
“要说还是你们南康人手艺好,就这么简简单单卖点馄饨,活干净不说挣得还比我多。要不有功夫了也教教我得了。”这中年汉子架好了油锅,又拿出自家娘子昨夜备好的肉馅发面:“您瞧瞧,就我卖这肉饼,压本钱还不说,天天弄得一身一脸的全都是油。”
这白脸大嫂拍了拍手上的煤灰,也没看他,只是不咸不淡的顺嘴搭话:“这谁有难处谁知道。挣的都是辛苦钱,谁能比谁容易啊。而且你家烙肉饼我家卖馄饨,搭配着卖大家也都有生意做,不是挺好的。”大嫂根本没接话,直接无视了肉饼摊老板想学手艺这件事。
渐渐地,这片生活气息浓厚的宫前集市上,三三两两的来了许多熟脸,大家互相打着招呼,偶尔还掺杂两句咒骂,咒骂这场停的不是时候的雪。
正在这时,宫门大开,有一队人打宫门内鱼贯而出。这队人通体白色劲装,胯下骑着战马。在队伍的正前方有,两个穿着衙服的杂役,正在一下下的打着净街铜锣“咚……咚……咚”。
听见这几声净街锣,街两边的摊主和来遛早的行人,纷纷低头跪伏在地上。耳边只听得整齐的马蹄声,还有车轮碾过石板路的声音,呼啦啦的从身前经过。待锣声远去后,街面上又重新热闹起来了。
“二哥二婶,你们说今天这是咋了,咋这么早就散朝了?坐车的也不知是哪家的王爷。其他大人咋没出来?昨天早上兵部的吴大人没带银子,我还等着他今天给送来呢。”这肉饼铺老板手里干着活,一边朝旁边的馄饨摊说着话。“来咯,刚出锅的肉饼两张,小心烫。”
这老头儿接过肉饼,一屁股就坐在了馄饨摊的长凳上,朝着二婶努了努下巴,又小心翼翼地把鸟笼放在长凳上:“这就是你没见识了。按今天这时辰看,就不可能是散朝,肯定是根本就没有上朝。等着吧,大人们再有一会,就都从值房出来了。”
这馄饨二婶只是默默的捞出八个肉馄饨,又撒上一把芫荽一把小虾米皮,然后把碗放在了老头儿面前,谁的话都没接,继续的干着手边的活。而肉饼摊老板则笑着拍手:“那就好那就好,我就是怕自家婆娘备多了料,大人都不来吃就糟践了。既萧大人这么说,那是一准的错不了。”
只一会,由宫门中就走出来冠带齐整的大小官员们,他们个个朝服冠带齐整,三五成群的走到了相熟的摊位前。无论老板还是食客,都丝毫没有平日里见官的怯懦,竟还有几个相熟的,彼此互相攀谈调笑起来。
这条宫门前集市,原本就是为每日早朝的官员们而聚集的,因此食物的质地品相都会比其他地方的集市要好上许多,当然价格也更高些。诚然,能来这吃饭的百姓,大多也都是些卸甲归田的武将,亦或是挂印养老的文官,还有一些家境殷实的书香门第。就连那些有钱的富商,都鲜有来这宫门前集市的。
刚才路过这里的那队白衣武士马车,正朝着离宫门不远处的中山巷方向行进。
“王爷,门外来了一队……”门房踉踉跄跄的跑到正厅门前,见正厅门大开,而自家王爷和管家铁甲,还有孙少爷三人正坐在椅子上低头无语,没敢迈步过厅,只是在台阶下弓身禀报。
“老夫看着时辰,也差不多该来了。”郭云松说罢站起了身,往后堂走去,走之前回头面向沈归望去:“就在这给你娘舅守灵,不要多话。”沈归点点头,上前拿过一根刚换的白蜡,点燃了香炉里早已备好的小半截香。
铁甲见老王爷走回了屋子,手上用劲地揉了揉眼睛,把本来就哭了一夜双眼,揉搓的更加红肿。“行吗?”双眼肿的桃子一样的铁甲,看着沈归问到,见对方点了点头后,又在地上摸了几把,只把身上的公子袍弄到满是灰尘褶皱,才朝着府门的方向走去。
“奴才铁甲叩见陛下,请陛下赎过奴才接驾迟慢之罪。”铁甲踉踉跄跄的三步并作两步,半爬半滚的来到王府大门外,直挺挺跪在一辆外罩白缎马车前面。
马车窗帘被撩开,露出一双狭长明亮的眼睛来:“你就是中山老王爷的义子铁甲吗?”
铁甲以头碰地,大声的说:“回吾皇的话,老王仁厚,当年心下不忍,怕奴才被自己卑微出身所累,碍了自己的进学之路,这才对外宣称,收奴才为螟蛉义子。但奴才不敢僭越,只愿在王府中做个管事,得报老王厚恩万一。”
“老王爷的眼光果然不错。你就引朕入府吧。孤此番前来,是为孤那忠臣贤兄,太白禁卫副统领郭霜吊唁的。”说罢,这马车上的男子,脚踩赶车太监的背下了车,站在中山王府的大门前。铁甲站起了身子,弓着腰侧身引路,太白卫和几个内官,簇拥这位幽北三路的当朝天子,宣德帝颜狩,走到了已临时改做灵堂的正厅门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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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厅内之人,速速跪迎见驾。”随行大太监,正是内廷总管李清,大约三四十岁的年纪,此时正操着略带尖细的嗓音,朝着灵堂内高喊。
“不必。”宣德帝朗声道。“孤前来为小王叔吊唁,无需拘礼。”说罢撩袍迈过正厅的门槛,随后朝身后一摆手:“尔等速速退出王府大门,就在府门外候着。”
“陛下,就让老奴留在这吧,方便伺候。”李清用询问的语气说到。
“不必了,这里有铁甲伺候了。你领着太白禁卫出去等。”
“这…………还是…………”
“怎么?莫不是你怕中山老王爷,要谋害孤王不成?”
“奴才领旨,奴才告退。”
李清说罢,带着太白禁卫出了王府大门。宣德帝苦笑了一下,看着身侧的铁甲说:“你看,这奴才还未到不惑之年,竟已昏聩如斯,看来孤真是没有识人之能啊。若他能有铁甲你一半的机敏聪慧,也不至让朕落的个无人可用啊。”说罢摇了摇头。
“早闻陛下仁德之名,今日一见,奴才亦深以为然。”铁甲没接话,让宣德帝颜狩面露一丝意外,随即又笑了笑:“好,不错。”说罢从腰间抽出一把折扇来,直接拉过铁甲的手:“朕亲笔画的,赏你了。”也没等铁甲再回话,便直接走到了盛放郭霜的棺材前。
“郭霜小王叔啊,想你与孤王,于朝堂之上是君臣之份,在家中为叔侄之情。昨夜有歹人夜入皇宫,全赖卿与贼人以命相搏死战不退,才保得孤王安然无恙。怎料小王叔你,怎就这样去了啊!今日君去,他日还有何人还能保孤整夜安眠,何人还能日夜护得皇宫之万全啊!小王叔啊,你这一去,我那中山老王爷,岂能不痛断肝肠啊!尚且,你为护孤之万全所累,年过三巡还未曾娶妻。孤本待来年扶你为太白卫大统领,名正言顺的接替老王,再凭君任娶一公主为妻的呀!如今王叔你这一去,叫孤日后,还能与何人把酒言欢啊!”
宣德帝一进正厅,先上了三炷香,而后直奔棺材前,但见棺材中郭霜的遗体,浑身颤抖着手扶棺材,哭了个如泣如诉泪雨滂沱,整个身子都软软的靠在了棺材上哭丧。脸上也不知从哪粘上了些许的炉灰,竟一丝皇帝的威严都见不到了。
“哎?哎?这货是皇帝?”一直坐在火盆旁烧纸的沈归,见自己被宣德帝无视,就趁着宣德帝哭灵的时候凑到了铁甲身边。
“皇帝还有假?这不就跟你那个一起寻花问柳的朋友,活活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么。”一脸悲凄的铁甲,找了个空面色不变的和沈归低声说着。
“这货可以啊,打刚一进门,那眼泪就跟穿了线的东珠似的,根本就不带断的。一边哭一边絮叨,这气口换的很可以啊,要没练过都容易把自己憋的背过气去。”认识不少江湖艺人的沈归,就宣德帝今日的做派,品评了一番。
“你看你看,这就抽过去了。”铁甲眼见宣德帝软绵绵的身子,顺着棺材滑落在地上,整个人也泪流满面,紧咬牙关昏迷不醒。和沈归嘀咕完最后一句,眼睛里也立刻流淌出一连串的泪珠,一个滑步以膝蹭地就冲到了皇帝身边。
“陛下要保重龙体啊,快让门外的李总管宣御医啊!”说完左手掐起宣德帝的虎口,右手按向人中。
“这俩玩意儿今天算是棋逢对手了。”沈归心下念叨,腿上却不慢,一边朝府门前跑,一边高声叫嚷:“快来人啊,皇帝陛下驾崩啦!”
“孤这是在哪啊?”宣德帝在铁甲的怀里幽幽睁开了紧闭的双眼,茫然的四周看去。“这是谁死了呀?”
“陛下,您龙体要紧,切不可悲伤过度啊。”铁甲没回答,只是抹着眼泪把皇帝扶靠在椅子上。
“陛下啊…………”内廷总管李清本在府门外等着,听见沈归的高声叫嚷,立刻拽着随行御医连滚带爬的冲进灵堂。
“朕无碍,下去吧。”略微缓神的宣德帝摆了摆手,屏退了御医和李清。然后仔细的看了一眼高呼‘皇帝驾崩’的沈归。
“这,是我郭贞姑母的孩子吗?萨满大人把你照顾的很好。”
“是……皇帝陛下。”沈归面色激动,语带激动的回话。
“好孩子,见你如此一表人才,先代大萨满与姑母的在天之灵,足可瞑目了。”宣德帝一脸慈祥的看着沈归。
沈归看似因激动涨起了满脸的红,心下却一直腹诽:这老货真爱演,明明两家狗屁血缘关系都没有,却见人就爱攀亲戚。自打刚才一进门,哭了个如丧考妣还不算完,好歹也是个皇帝,现下跟我一个十岁出头的小屁孩套近乎拉家常,整个一市井妇女做派。
“铁甲……厅外何人啊?”内堂传来中山王郭云松虚弱衰老的询问之声,铁甲刚要回话,宣德帝一把拦住:
“中山王爷,是侄孙狩儿啊。狩儿来向您请罪来了啊……”宣德帝刚刚平稳的情绪,一下又顶了上来,语带哽咽的抢先回话。
沈归和铁甲在一边,看着这个幽北三路的君王,互相对了对眼神,二人心下钦佩:这哪里是装孙子,这就是真孙子啊!
第24章 24.随性
“沈归,你过来,外公正式给你引荐一下。”郭云松站起身来,端起一杯酒来,引着沈归走到了席间正座上的老乞丐身前。“这就是你二萨满婆婆林思忧,为你请来的师傅。本姓伍,双名乘风。”
“师傅?林婆婆是疯了吧?我好歹也住在中山王府里,虽是个外姓,但还能算个官宦子弟吧。现在让我拜一个老叫花子当师傅,难道要我跟他学要饭不成?”沈归一脸的难以置信。
“这林婆婆给齐雁请了楚植,这当贼说出去虽不太光彩,但江湖上也有好些个飞檐走壁的义盗,只要秉持着心中自持,也算不得是走了弯路;齐返跟大金牙入了牙行,虽是下九流,但也是能养家糊口的正经营生;眼下我倒好,直接从王府孙少爷,变成个小叫花子……”
“打住打住吧你。”老乞丐伸手拦住了沈归的话:“这街面上有句老话:正所谓一流的戏子二流的推;三流大神四流盗;五流牙行六剃头;七娼八叫九吹灰。我们这花子行在下九流里排第八没错,可你以为在你身边,都是什么正经人啊?”
说到这,老乞丐喝了一杯酒,又吃了几口老王爷亲自给布到碗里的菜。而后张开手掌,数着指头比划起来。
“咱先说这三流的大神,说的不正是那个祈灵跳神让你还阳的大萨满李玄鱼吗?这四流的盗,说的难道不是你兄弟齐家老大,齐雁?这五流的牙行,说的不也是跟大金牙学艺的齐返?咱再说这七娼……”话至此处,老乞丐微微一瞥,引着沈归就看向了在下垂手端坐的红鸾,沈归还情不自禁的吹了个口哨,直把个红鸾邓怜儿,吹了个又羞又恼,满面绯红。
“这个咱就不提了啊。再说说这九吹灰。”说完老乞丐往沈归胸前一拍:“就你那方能随意取银的华延商帮印章,不就是吹灰老拐周疏同给你的吗?”说完他把已经攥成拳头的手收了回去。
“沈归啊沈归,如此看来,你身边可全是些下九流啊。能让你跟着我这个下九流里排行第八的老叫花子,方才显出她林思忧的高明之处啊。”
沈归被他说的一时之间接不上话来,只得转头看向自己的外公,老王爷郭云松:
“我说外公,这事你不管管?就这奉京城里,认识我的人可有不少呢。我就这么顶着您中山王爷外孙的名号,满大街的拉杆要饭,您就没啥意见?”
“你自小就是林思忧带大的,她能害你吗?再说了,我与她之间还有约定呢,这事,也不归外公管呀。至于说中山王爷的名号,你倒是无需担心。你越是如此不成气候,颜狩那小皇帝越是放心,对外公而言也只有好处没有坏处。”老王爷手捋长髯细细思量后,反倒安慰起沈归来。
“王爷,有些话本不该当着伍爷的面说,可今日既然孙少爷要走,您总得给一句实话出来,我也好提前准备。”铁甲多饮了几杯,借着酒劲开口说道。沈归也猛然想起,就在昨夜自己回到王府中时,自己的外公,老王爷郭云松竟是周身上下披挂齐整,不由得也屏息静听。
“哪怕是十年前,都无需你来逼问;或者李玄鱼当年没有救回沈归,亦无需你来过问;或是林思忧没有派人前来送信,更无需你来问我。”老王爷慈祥的看着铁甲,居然伸手在他的头顶摩挲了几下:“当年老夫从死人堆里把你刨出来,不是为了这些事。皆因那时在战场上,我听见了你的哭声,心中觉得该救,于是就这么做了。日前,林思忧也是这样对老夫托付的,只做认为当做之事。”
话到此处,老王爷伸手一指沈归,看着铁甲的眼睛对他说:
“我前几日曾对你说,现在不是我的天时,更不是你铁甲的天时。这孩子,是当年的大萨满,天脉李玄鱼祈灵拉回来的死胎。他,本身就是天时,也是一个天灵脉者所留下的道。人,凭心中执念,或欲望情感的左右而行事。但他沈归,自身便是天道。天道,无可强求,亦无法明言。”
说完,郭云松看着仍然满头雾水的铁甲笑了:
“简单说来,以此事上说来,若沈归想为我郭家复仇,那我等自可接受;若他不愿,也无需强求;他能来世间走这一遭,全凭了李玄鱼舍去自身的造化天灵。于大义上,他有更重要的事要做;于家族中,他亦是我郭家血脉,怎忍逼迫唯一的亲人犯险。”
“各位,我打断一下。你们话说到此处,是根本没打算让我活着离开吧?”在一边呆坐许久的红鸾,面色铁青,惴惴不安的说到。
“邓姑娘想多了,伍兄和老夫说起过你。姑娘本是东海关副将邓放之女。只因乃父东海关兵败所累,才被教坊司官卖至绿柳楼的。邓放这孩子啊,是当年石盏光从老夫手中要过去的,也算得上是我的老部下了。故人之女,于情于理,老夫也都该护你周全。”
“可是,若没有杀我的心,就不该让我听见这些话。”红鸾被这场席间谈话的内容,惊得阵脚大乱,说话的语气都因恐惧而微微颤抖着。
“当朝天子号宣德皇帝,平日也惯以宽厚仁德示人。当年三北书院的牧草阁主倪安在拦驾骂君,他居然能走下銮驾当街低头受教,此等唾面自干的虚伪嘴脸,岂能以几句不恭之言为罪,去杀一位三朝元老?老王爷摇了摇头,慈祥的看着这个故人之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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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乞丐拍了拍手:“这虚伪嘴脸说得太好了。他颜狩本就是个阴狠毒辣锱铢必较的小人,却偏要做出一副宽厚仁慈礼贤下士的面孔,这一副嘴脸当真是虚伪的紧呐。”骂完颜狩的虚伪,老乞丐抬手又饮了一杯:“至于说因言语之间的不恭而记恨更是无从谈起。他本就记恨着统领太白卫的郭家,已经不需要再多几个理由。哪怕你是御马监的密谍,把我等酒宴间的不恭据实上报,也是妄做小人罢了。只因孙白术不识阎王草,进而让颜狩小儿误以为中山王时日无多,便不会在此时痛下杀手,以防落人口实。他虽虚伪造作,这点耐心还是有的。”
“若不是他颜家人乌龟一般的性子,这幽北三路还不知姓什么呢。”中山王冷笑一声,随口说道。
邓怜儿站起身来,低着头,分别为中山王郭云松与老乞丐伍乘风斟满了酒杯,声音低低的说:“怜儿不会的。我与他颜家也有着杀父灭门之仇。无论是何人,只要是颜家的敌人,他便是我邓怜儿的朋友。”
‘铛铛铛……’沈归用手中的筷子,敲了敲桌上的瓷盘
“你们仨这就唠上了?先把我的事说清楚了怎么样?我到底和这老要饭的能学什么啊?”
“先说说你想学什么呀?”老乞丐一脸探究的看着沈归。
“要说跟你学文吧,你个老乞丐看着也不像识文断字的模样;若是说跟你学武,昨天刚见你之时,我还以为你是个瘫子呢。”沈归摊了摊手。
“哈哈哈哈,依林思忧看来,许是觉得你这孩子性情清高孤傲,才让你跟随伍兄体会人间百态的;依外公看来,恐怕阅历不足才是你眼下最大的阻碍。”老王爷看着老乞丐,两个老头相视而笑。
“算我倒霉,要饭就要饭吧,反正我也有的是银子,委屈不着自己。只要你个王爷不嫌丢人,那我就更不嫌丢人了。铁甲,一会就给我准备一个破碗一根竹竿,小爷以后就改行要饭去了。”沈归气急败坏的跟铁甲说。
“没听说过啊,叫花子吃饭还得掏银子,还有王法吗?就你那华延商帮的印章,师傅先替你保管着,你就别胡思乱想了。”说罢,老乞丐在沈归的眼前,晃了晃手中的那方印。
“邪了门了啊,你到底是要饭的还是贼啊,什么时候从我身上拿走的啊?”沈归一边在自己身上来回翻找,一边嘀咕着。
“嘿,能在街面上混饭吃的手艺,只有师傅不玩的,还没有师傅不会的。教你的玩意儿,起码比你那俩兄弟学回来的不差。”老乞丐一边顺手抛着印章玩弄,一边安慰着沈归。
“别别别,您把印章收起来行吗?这玩意儿摔坏了,可不只一块田黄冻的价啊!”沈归一脸的紧张,生怕老乞丐一个不注意,脱手摔坏了印章的边角。
“行,那拜师这事儿就这么定了。邓丫头呢,你就留在我府中,与铁甲做个义女吧。”老王爷拍拍手掌站起身来,神色郑重的把酒杯平举在胸前:“伍兄,我把郭家仅存的这一丝血脉,就托付于您了。”说罢一仰头,饮尽杯中酒。
老乞丐见状也站起身来,同样饮了一杯:“定不负萨满与贤弟重托。”
散席后,铁甲拿来了一个包袱递给沈归:“孙少爷,这里面是一些衣物细软,若还需要什么,随时托人带话回来。”
老乞丐一脸微醺的摆了摆手:“要这玩意儿干啥啊,要饭的没那么多穷讲究。”说完就把包袱推回铁甲怀里:“走了,好好照顾你们王爷。有事了,就托人去城北破庙留话便是。”
铁甲看着一老一小两个背影,在夜幕里渐行渐远,心下颇为不舍。良久转过身来,见一直跟在身后的邓怜儿,此时还没走,便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说:你亲生父亲毕竟是戴罪之身,若仍以邓为姓,日后恐会遇见很多麻烦。愿意的话,你日后对外,就随我姓铁吧。
邓怜儿闻言眼圈微红,垂垂下拜施了个礼
“铁怜儿谢过义父。”
子时刚过,王府内院的墙上翻过一道黑影来。这黑影身形一纵,就隐在了老王爷卧房外的窗沿之下。仍在灵堂守灵的铁甲,猛然听见内院有破风之声,连忙起身,悄无声息的也摸进了后院。
这黑影与铁甲四目相对,都有些楞。铁甲定睛一看,这黑影正是沈归!
与此同时,铁甲也听见由内院老王爷的寝室之内,传出了几不可闻的声音。他缓步上前,蹲在了沈归的身边,侧耳细听。
屋内,传出了努力压抑后的哭声。这声音就像是失去了幼崽的野兽,痛苦颓然,顺着门窗的缝隙,声声刺在二人的心间。
铁甲和沈归二人,就在这内府窗沿下,陪着老年丧子的中山王爷郭云松,流了一整夜的泪水。
第25章 25.李清
郭霜死后的一年,幽北三路发生了几件事。
一者,中山王郭云松刚刚经历了丧子之痛,以致旧病复发,几乎无法出门走动,也很少开口说话了。所幸的是,由于御医孙白术经常前来诊治落方,这病怏怏的身子骨居然还撑过了冬天。
第二,萨满教大长老巴格,以继任萨满林思忧不知去向为由,宣布由自己暂代大萨满之位,并宣布萨满教开始接受宗族府的管理。不过,萨满教的萨满们,通常行走于深山老林旷野荒郊之中,向来独来独往;再加之萨满一教的传承,本就是师传徒一脉单传,讲究的是心口相授,并没有严格的教义教规,所以也没有引起什么波澜来。
这三,沈归成了丐帮太上长老伍乘风的唯一入室弟子,每日间衣衫褴褛,跟着一群乞丐沿街乞讨。开始时,奉京城中的商家百姓,看着还感觉十分新鲜。每逢沈归来乞讨,也都会大把大把的给银子,乞丐们和沈归也乐得照单全收。天长日久,新鲜劲一过,便习以为常了。在提起沈归,也不过就是用来提醒自家孩子,不要向他一般没出息罢了。
第四,齐雁和齐返分别托人,给中山王府送来了书信。齐雁随楚植去了华禹大陆最富庶的国家南康。而齐返,则去了历史最悠久的国家北燕。儿时就在一起兄弟三人,此时已身处不同的地方。所幸的是邮路还算通畅,彼此信件往来也并不算困难。
这一日,散朝之后。
宣德帝颜狩回到了东暖阁中端坐窗前,双目远眺远处的城楼,久久无语。身边伺候的内廷总管李清,正指挥着身后的小太监摆上了茶点鲜果。
“你来说说看,咱这幽北三路只要一出了冬,和南康北燕也没什么不同吧?”宣德帝没有回头,声音也刚好让李清听得见。
“是,但奴才还是喜欢咱幽北的气候,四季格外的分明,可以更细致的品味每一个季节的变化。”李清先试了茶点果品,应着皇帝的问话。
“可我幽北仅历三代,毕竟不如北燕他们的底子厚,更没有南康的国库充盈……”
“陛下啊,这才是我幽北三路的优势所在啊。想那北燕,虽一直自诩为华禹大陆正统,但举国风气浑浊老迈。哪怕换个朝代,过不了几年又变回去,就是换汤不换药而已;而那南康更是可笑,一群逐臭争利的贩夫商贾,会有什么作为?”
话至此时,李清顿了顿,微抬双目,见宣德帝仍然目视窗外,赶紧低头继续的说着:
“反观我幽北三路,虽只历三世,但奴才以为,正如旭日东升,三位君王也都是…………”
“好了好了,朕有些乏了,你退下吧。出了这门,先去一趟御马监,叫陆向寅来见朕。”
“是。”李清没再多说什么,叩了个头,一步一退的倒着退出东暖阁的大门。待他来到了门外,下午的斜阳正好照在身上。在这落日余晖的温暖之下,不知从身体的何处,竟被照出了几丝阴寒之气。李清浑身打了个寒颤,目光也变得复杂而阴冷。
幽北的皇宫不算大,李清顺着朱墙慢慢走出了内宫,来到了御马监的院门口。无论是江湖或是朝堂、从东幽到中山再到关北、御马监都凶名极盛。眼下御马监的这个小院,在外面看上去显得竟然还有几分破败。李清咬了咬牙,暗自嘀咕了几句,便换上一副热情洋溢的模样,上前拍打门环。
“咚……咚”
门环发出两下清脆的声响来,里面也没有什么声息。李清站在门外等的有些忐忑,但却没再次拍门催促。
大约过了半柱香左右,这斑驳的黑漆大门,伴着‘吱嘎’一声分开了一个缝隙,由缝隙中钻出一个巨大的脑袋,这大脑袋一见门外的李清,本就不大的眼睛更是眯成了一条缝。
“哎这不是李总管吗?您可是稀客,有日子没见您了。最近身体挺好的?眼下虽然是进了春,但老话讲的好,这春捂秋冻。您平日里虽忙于伺候皇上,自己也得多穿点,当然也得嘱咐皇上多穿点,这要是冻坏了身子………………”
“我这还有口旨……要不等传完了旨咱再聊旁的?”
“嗨,有公干您早说啊,我还以为您今天是串门的呢。你也知道我们这御马监啊,平日里除了马,就只有我和陆师父俩人,这陆师父又嘴紧不爱说话,可是我平时就爱跟人聊天,您说我这一天天闲的又没什么事干,还寻不见一个能跟我聊天的搭子,这憋的人着实是………”
“陆监事在吗?”李清皱了皱眉,但仍然勉强带着笑脸问这个胖子。
“在啊,我们爷俩还能去哪。您看我这么胖,我师父年纪又大了。这刚过了冬天腿脚里面的寒…………”
“那烦劳去回一下,就说李清带着陛下的口旨,来传陆司监的。”
“哎哎哎,陛下的事那是正事,咱们先干正事再聊闲天,说到这天,也眼瞧着快黑下来了。要不然李总管您办完了皇差就留我们这用饭吧,回头我去…………”
这小胖子嘴里一边叨咕着,一边迈腿往小院里面走。这门,只开了一道缝隙。李清站在门外,恨得直把牙齿咬的咯咯作响。
没过多久,小胖子又重新返回到大门处,李清一眼就看见他脸上带着的红掌印,小胖子眼圈泛红,委屈巴巴的说:“还请师兄赎过在下怠慢无礼。师弟我刚来伺候师父不长时间,因此只知您是李总管,不知您还是我的师兄。刚才师父已经责罚过了,一会您和师父聊天,我去厨房给您再多加一个肉菜当赔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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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清见这小胖子一脸委屈模样,正红着眼圈跟自己赔礼道歉,胸中阴郁也一扫而光:“是我未讲清楚,也不能都怪你。这,就引我去见陆监事吧。”
总管李清,原本只是个官房内供事的小太监,陆向寅在几年偶然路过官房之时,见他被别的太监欺负,心觉得这个一脸倔强不屈的小太监十分有趣,于是没事就偷着来看他被欺负解闷。官房总共十一个太监,一个总管,十个粗使小太监,数李清年纪最小,身子骨也最弱。小李清虽因种种原因而练就了一副麻利的身手,但也架不住要干七八个人的量。这李清每日从天没亮开始,便开始刷着数不清的恭桶,这整日面对恭桶,自然吃不下饭,身体也就越来越瘦弱。陆向寅观察了几个月,发现小李清虽是个六根不全之人,但天资聪颖且韧劲极强,于是就直接从官房总管那把他要了过来,安排在自己身边调教。
没过几年,本就聪明坚韧的李清,现在又得陆向寅的教导与帮助,自然在内宫之中青云直上。从一个最普通的小太监,摇身一变,竟成了个四品官身的总管,深得宣德帝恩宠。宫里的人都私下议论,说李清就是宣德帝给陆向寅准备的接班人。
这个四品官身的李清,开始还不觉得自己如何。但在皇帝身边日子待久了,再加上身边恭维的太监宫女们推波助澜,也隐隐的有了和陆向寅一争高低的念头。这样一来,李清再不肯低头认小,曾经一口一个的‘师父’,也变成了陆师傅,陆监事。
“陆师傅您最近身子还好啊?早就想来看看您,怎奈我忙于伺候皇上,总也不得空暇。不过今日一见有这孩子伺候您,我也就放心了。日后您若是有什么事,叫这孩子带句话过来就成。”
李清走进正厅,站在陆向寅的面前。二人一坐一站,四目相对,抬头仰视李清的陆向寅嘴角含笑,没有开口说话,只是细细的打量着,这个瘦弱的门徒。李清被这种略带慈爱的目光看的有些火起,终于还是按捺不住先开了口。
陆向寅听见李清开口,也含笑接过话来:“李总管您客气了。你我虽有些故交,但也是陈年往事无需再提。今日您来这,应是有公事吧?我们还是先公后私,您看可好啊?”
“您说的是。陛下吩咐我前来,是召您前去东暖阁见驾。”
李清见陆向寅开口点破,也不好再拖延时间,顺水推舟地说明了来意。陆向寅听了后面色不变,站起身子说道:
“既是陛下召见,只怕就没有了闲聊的工夫。待日后总管若有闲暇,再来这里坐坐便是。”陆向寅又朝着窗外喊了一句:“小柳子,来。把前日送来的干货给李总管带回去一袋。”
“师……陆监事,想不到您还记得……”这李清的父亲本是山中林场把头,以入山伐木为生。某一年冬天开林祭祀后,被萨满告知:今年山神不应众人开林之请,需要休林一年。但当时的小李清重病卧床,急需他赚钱抓药。于是李清父亲夜晚之间偷偷来到山林之中,想偷偷把今年萨满选定的木神伐倒,向林场工人们证明安全无事,让大伙跟着自己开工。但谁也没想到,干了几十年把头的林父,不知为何就被这棵伐倒的木神树直接拍死在地上,直到第四天才被前来寻找的工人发现。
那阻止伐木的萨满得知此事后,也只长叹了一声。在大伙和萨满的帮助下,李家人办完了林父丧事之后,又把小李清的病给治好了。可眼下李家失去了顶梁柱,只剩下了失明的老母和一对弟妹。没法子,身为长兄的李清咬了咬牙,只好自阉进了宫典身换银。
自打陆向寅知道他的身世后,每逢他生日之时,都会给他做上一桌子的山货席。李清没想到,即便他感觉得到,二人对彼此已经都有了些疏离之感,但陆向寅还惦记着自己,不由想起那些前尘旧事来,满怀感伤的接过小柳子递来的布包,脚步略带踉跄的走回了自己的小院。
这一边,陆向寅慢慢走到东暖阁,站在门外手指轻扣,开口说道:
“奴才陆向寅来迟,请陛下赎罪。”
“来来来,陆监事快进。这李清也真是的,明知他师父腿脚不好,也不给弄个轿子给您坐,真是愈发的不会办事了。”屋内宣德帝声音由远至近,已然走到了门前。
宣德帝一把推开了房门,伸双手弯腰扶起跪在地上的陆向寅,又左右看了看他的气色,这才拉着他的手走进了屋中。
陆向寅被按在了书桌前坐下,宣德帝自己则打开了窗子四周望去。
“陛下不用紧张,四周无人。”
陆向寅开口,宣德帝长出一口气。
“郭家那活,做的干净吗??”
“老奴亲自下的手,之后也做了些外伤”
“绝对干净?”
“既然这会大萨满还未回京,那就是绝对干净了。”
“那就好。今日我请你来,是想和你商量一件事情……”
第26章 26.凶手
在那天雪夜之中,陆向寅独身来到自宫墙西南角。这里正是太白卫夜间巡逻路径上最为僻静空旷的一点。距离这个角落里,最近的就是一个小炼房,专门用作处理死于各种原因的太监宫女,平日就不见人烟,也是贼人最易隐蔽身形的地点。这一夜,轮到的正是副统领郭霜,带队巡视的日子。
陆向寅一身暗红棉袍,微胖一张脸,肤色极白,在风雪的映照中格外显眼。身披纯白将军甲的郭霜,带着一队太白禁卫刚拐过一道弯,就看见了雪夜之中的陆向寅。
郭霜见这里有人,略微有些诧异,手下意识地按在身右侧的剑柄之上:“陆监事,深夜在此意欲何为?”
陆向寅步子极慢,朝着郭霜缓缓走来:“小王爷,你本是寿享百年,拜将封侯的命。很可惜,前日我接到一封信函。写信之人说,七杀星有所异动,自北向南而入奉京城。因此异动,此日此时此刻,你也到了魂断之时。考虑到你命不该绝,所以我可以答应你一个要求。”
郭霜很清楚,虽然自己带着的,是一队久经沙场的太白老兵,但绝不是这陆向寅的对手。他在身后士兵的嘲笑声中认真的思索了一会:“那就给我留下一具干净体面的尸身好了。”身后的禁卫们一瞬间全部安静了下来,惊讶的望着他。
“郭家果然都是明白人。来了。”陆向寅这‘来了’二字话音刚落,就以一种看似缓慢却转瞬而至的身法,朝着郭霜的身子逼近。郭霜眼见陆向寅这怪异无比的身法飞至眼前,抬左脚便往后退了半步,右脚再抬,往后迈一大步,两腿呈弓步状。右手则紧握剑柄意欲抽出,正是想使出一个后撤步的仙人指路剑式。身后的太白禁卫们见到郭霜这以退为进的起手式,心下已然放心一半。毕竟这招仙人指路一经使出,郭霜的身子必然会退去半步避开对手锋芒,而且长剑抽出前刺,攻守兼备亦可变招,可谓是万无一失。
眼见陆向寅在欺近郭霜的剑锋之时,身影一矮便钻进了郭霜的怀中。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啪’一声响起,身披铁甲的郭霜犹如断了线的纸鸢一般,从众士兵的头顶飞过,结结实实的撞在了身后宫墙以上。众人看去,只见郭霜虽然胸甲完好如新,但人已陷入昏迷之中,脸上不见一丝血色,身子瘫软靠在墙上,嘴角开始有血流下。众人眼见着,郭霜嘴角的血愈淌愈急,没多久胸前已是一片血红。
‘嘶………’这一队太白卫,大半都是由郭霜的父亲郭云深,亲自带出来的老兵,因为与郭家感情深厚,才继续跟随郭霜。眼下见这微胖的老人,竟然一个照面就把少主郭霜打的生死未卜,愤怒中更带着满满的寒意。皆因为,他们比谁都知道郭霜的武艺究竟是怎样的程度。
“好了,你们也同去,伺候主子吧。”陆向寅仔细看了看这一队人,还仔细点了一下人数,而后迈步上前。这次的身法快如闪电,三息一过,整队十二名太白禁卫,尽数气绝身死。
“伙房何在?”陆向寅拍了拍手,突然没头没脑的喊了一句。
“在。”四个人影不知从哪里出现,整齐的跪在了陆向寅面前。
“每个都添些外伤,做的细致些。”
“是。”
其中一个领头的人,右臂抖出一把匕首来,走向了宫墙处郭霜的遗体。
“慢,我答应过要给他留下些干净体面。多好的孩子啊,想必是怕郭云松见了伤心难过。”陆向寅拦住了这个领头的男子,自己来到郭霜的遗体前,脚尖一挑便握住了郭霜掉落在身边的佩剑。
“他,我亲自来。”
周围一片安静,只剩下兵刃划破皮肉时,撕裂的声音,在雪夜里回响。
那一日深夜之中,铁甲与沈归在内府窗外,陪着屋内的中山王流了一夜的泪。次日清晨,铁甲就顶着勉强睁开的红肿双眼,着手操办起白事来。下葬之时选在了太阳落山后,前来送行的也只有郭云松铁甲主仆二人,还有背了个包袱匆匆而至的沈归。
“还是那三个问题,谁的令,谁经手,为什么?有结果了吗?”
铁甲皱了皱眉,面有愧色的说:
“目前看来,令,是那位下的,这点已经没什么疑问了。既然知道是谁下的令,那么理由也就也摆到了明面上。只是这下手之人,有太多的可能,时间太短还无法确定。”
沈归站在了舅父遗体的身侧,另一边是早就挖好的墓穴。他放下了身后的包袱,从里面拿出一个香炉、一个小皮卷、一个大号水囊。摆好了一切,又跪在了郭云松面前:
“为了找出亲手杀害舅父之人,今日外孙我,欲对舅父的尸身进行尸检,还请外公应允,先行回避。”说完重重的扣了三个头。
郭云松看着这个刚回自己身边不久的外孙,长长的叹了口气,伸出满是褶皱的手抚摸着以头碰地的沈归:
“哎,若按外公本心来说,并不想让你一个十岁的小毛孩插手这种事。但是先代大萨满李玄鱼和二萨满林思忧都留下过话,不能引导或阻拦你的想法行为。因为在你的身上,需要肩负的东西十分重要,重要到已经超脱了恩仇生死。可是无论你是怎样重要的人,终究先是我郭家人。这事如果你想做,便按你心中所想去做吧。老夫……老夫我去别处走走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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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完,郭云松抚摸了几下沈归的头顶,抬腿朝着密林深处走去。
沈归抹去了脸上的泪痕,先是恭恭敬敬的上了三炷香,而后跪在了郭霜的遗体前:
“舅父,咱们从未见过,也就谈不到有多深厚的感情,甚至您都不知道我究竟是谁。但,自从我开始接受沈归这个身份之时,我们之间就已经血脉相连。如今,无论为您,还是为了外公,甚至是为了至您于死地的那位,都在等着我给他们一个回答。因此,我首先得为您验伤,就免不得要惊动您的身体。外甥这里给您上香叩头赔罪了。”
眼见他做完一切之后,身后的铁甲开口:
“这就开始?我要不要也避一避啊?”
“不必了,你就留在这给我打个下手也好。说真的,我是真的不信鬼神这一套,但是不做还不行。”说完,沈归努努嘴,朝着郭云松离去的方向。
“信不信都好,该做的还是不能省。”
铁甲也点头表示知道,并上前揭开了裹尸布。
沈归伸手拨开了郭霜身上的寿袍,尸体上原本的血污已经被铁甲清洗干净。沈归见此抬头瞪了铁甲一眼,嘴里碎碎的念叨:“别的事也不见这么勤快。”说完也不等铁甲还言,便伸过手去触摸尸体,郎声开口:
“全身骨骼完好,没有明显骨折迹象。前身后背共有三十六道利器割伤,皆是死后人为所致。”
“等等等等,孙少爷您刚才说这些伤都是少爷死后才被人划上去的?”
“我是这么说的。有什么问题?”
“你怎么看出来的呢?”
“皮肤都是有弹性的,所以活着的时候受伤,伤口往往都会外翻。你若曾亲历过战争,自然就不会问我这个问题了。”
沈归说完这话,铁甲还在思索,在不远处树后偷看的郭云松却听得连连点头。
“凶器是剑一类的铁器应该没错,每道痕迹都清晰无比。就算是一个普通人,被利刃所伤时也会尽力挣扎躲闪。而舅父身上每一道伤痕都有头有尾走向清晰,也更能映照刚才那个死后人为的推断。”
铁甲点了点头,略带疑惑的说:“以少爷的能耐,天下能制住他的人本就不多。”
“既然剑伤不是致命伤,其他地方又没有明显外伤,那就只能打开胸腹探查了。”沈归想了想,展开了那个皮卷,正是当初二萨满林思忧为古戒古三剑疗伤所定做的那套刀具。
“可是这宫里能悄无声息地杀掉一队太白卫的人,本就不多,何况还加上一个副统领呢?我看答案已经明摆着,没必要开腹验伤了吧?”铁甲见到沈归拿出的这组刀具,面带不舍的看着郭霜的遗体,半是请求半是询问的看向沈归。
“事关家族血仇,必须要有更确凿的证据。”
说完,沈归握紧了手中的柳叶小刀,略微稳了稳神,便从喉咙处下刀,切开一道丁字形的刀口,而后顺势而下,直接由喉咙一刀划开至肚脐处。
刀口至此,在一边观看的铁甲转身怀抱一棵大树开始呕吐,沈归略带冷漠的声音响起:
“五脏内腹破裂呈糜状,骨骼却完好如初。看来并非重器敲击致伤而死。”
沈归说完皱了皱眉,仿佛在仔细思索着什么。
“不用想了,绕指柔掌,定是御马监监事陆向寅那条老狗的独门掌法。”
从不远处的大树背后,传出了郭云松的声音。
“原来如此,我竟然忘了还有这回事在。”
沈归听后一脸恍然大悟,随即便开始缝合尸体。
铁甲呕干了胃中酸水后再次抬头,刚才还是胸腹大开的郭霜,此刻已经完好如初,缝合完毕了。铁甲语气惊讶地开口问沈归:
“这么快?我还以为还要查验很久呢。”
“我们只是想要寻找一个更为确凿的证据,眼下已经找到了。这个证据又不会用来打告官,只是用于保证自己没有找错仇家。所以也用不着其他证据了。”
沈归一边用包袱里水囊中的水来净手洗刀,一边用不咸不淡的语气回复着。
“孙少爷您今年贵庚?”
“应该是十一了吧?”
“那您这手…………”
沈归没回答,只是默默收拾完周围的一切,又把尸单盖在了郭霜的脸上。
“我这也是第一次上手,以前只是在书上看过,也幸亏还没吃饭………………”
说到这里也捂着嘴跑到一边,开始干呕起来。
三人同乘一车回到了王府门前,车夫勒住马回头问向车厢内的铁甲:
“铁总管,有几个人坠着咱们一路了,要处理掉吗?”
铁甲回头看了看沈归和郭云松。郭云松点了点头,沈归却摇了摇头。铁甲刚要开口询问,郭云松看了沈归一眼,又摇了摇头。
“铁甲,你背着外公入府。”
沈归低声说着。
中山王府对面,御马监草料房的几个探子正监视着这辆马车。待车停稳,只见车把式回头说了句不知什么话。不久,郭府的大管家铁甲,和郭府孙少爷沈归,一前一后,一背一扶的保着中山老王郭云松下车回府,场面看上去极为凄凉萧
第27章 27.老九
“我今日传你前来,是想与你商量一件事情……”
宣德帝颜狩和陆向寅,此时在东暖阁中对面而坐,颜狩神色略显为难,开口询问着对面的陆向寅。
“如今太白禁卫中已经没有了阻碍,但总还是得寻一个人来接手才是,向寅啊,你有没有什么合适的人选啊?”
陆向寅眼角一抖,立刻站起身子低头回话:
“陛下,禁卫统领是负责保护陛下以及内宫安全之人,集万千干系于一身。此等要职人选,不该与老奴这等下人商议……”
宣德帝一摆手,打断了陆向寅的话:
“此时四下里并无外人,你不要讲这些场面话。朕知你想着避嫌,但眼下身边也着实再没有什么可以信任的人了。你应该畅所欲言才是啊。”
陆向寅听后,挺直了腰杆,看似随意地四下里踱着步子,仔细思索后才开口回话:
“当年怀王叛乱失败,金甲禁军自然也不复存在了。现如今,奉王命而得以重建的新金甲禁军,已经训练完毕,军备齐整,随时可以重新肩负起拱卫京畿重地的要责。而这新金甲禁军,也同样需要一个可靠精干之人来统领啊。”
说到此处,陆向寅仔细的看了看宣德帝的脸色,心下便有了抉择,继续说着:
“眼下这郭霜一去,郭家也就只剩了一个外戚,自然不足为虑。那么太白禁卫,和新金甲禁军自然而然的就会归于天子掌中。此时陛下已经占尽上风,两支禁军就更不需要用外人来节制了。因此,老奴想着,是不是可以让太子殿下颜昼,统领新的金甲禁军,负担起护卫奉京城防的重任;太白卫嘛,可以交给宗族府,让天家颜氏的当代族长,久宁公前去接手。这样经过打散重建洗牌的太白卫,才能更好的为陛下所用。”
宣德帝听了陆向寅的回话,哈哈大笑了起来,一脸戏谑的看着陆向寅:
“老陆你也太小心些了。此等无功无过的寻常手段,岂是你这等人该说的?也罢,既你不愿为孤献策,那孤来说说想法,若有不当,可是要直言相告啊!”
宣德帝笑着拿起桌上的一个铜制虎符,在手中细细的把玩起来:
“老陆,你曾先后侍奉过我颜家三代帝王,也算我幽北颜家的三代老臣了。定然知道这太白禁卫,本是中山路郭氏的族兵。当年,郭氏部族族长,现在的中山王爷郭云松,与颜氏部族当时的族长,朕的亲爷爷昭烈武极皇帝颜公无仇,再加上东幽李氏部族的族长,满仓李,李三元,三人结为异性兄弟,合三为一。这才使得我幽北三路的一个个小部族融为一体,有了如今这个幽北盛世。”
陆向寅点了点头:
“老奴年轻时,有幸侍奉过昭烈武极皇帝,每每想起都倍感荣耀。天家三代皇帝一脉,皆是宽厚仁慈的君主,而两个有着从龙之功的部族,如今也纷纷封妻荫子身居高位。只看眼下李氏一门,累世公侯自不必赘叙。单是李公三元的长孙李登,便已入朝拜相;而李登的长女,在陛下登基之日,也已晋为帝后,执掌后宫;陛下与皇后李氏的皇子颜昼,也已晋为太子。他李氏一门也可称得上是久沐圣恩了。”
宣德帝摆手摇头,看着陆向寅的眼睛说:
“颜昼是长子,立为太子与李氏一门并无干系。”
“是,老奴失言了。”
宣德帝叹了口气。良久,语气带着些哀伤的开口:
“说到这郭氏一族,本是中山一路的猎户出身,于天家也是有着从龙之功,孤本不该如此待他。可经过怀王一事,孤也只能狠下心来。不然,孤王的这颗头颅,就不知要高挂于谁家军旗杆上随风飘摆了。”
陆向寅听后微微一愣,连忙开口说到:
“陛下仁慈,可他郭家老儿却从未感恩。否则,武极皇帝当年,明明是为了向他示以恩宠,才交给他的护卫内宫一职,在武极皇帝殡天之后,便该交出来了。试问哪家帝王,会把身家性命交于任何一个臣子身上……”
说到这,宣德帝开口止住了陆向寅的话,眼带笑意的说:
“扯远了不是?说回到太白金甲二军的统领一职。孤以为,这金甲卫统领一职,可以交给吾儿青鸿担任。这孩子已年满十六,也到了该替君父分忧的年纪了。不然整日混迹于市井烟花之地,也着实有些不像话。”
陆向寅一听二皇子颜青鸿的名字,连连点头称是:“二皇子虽年少,但老奴对二皇子也算有些耳闻,这奉京城中无论大小官员还是平民百姓,提起二皇子的大名,都会伸出大拇指来。依老奴看,这二皇子的才气风流,与陛下您小时候可是如出一辙啊。”
陆向寅这一个小小的马屁拍过去,宣德帝听了笑骂到:
“他哪有什么才气风流可言,老陆你也替他瞒着朕不成?那小子无非是整日留恋花街柳巷,留下了一个好色贪杯的名声来。孤这次让他执掌金甲卫,也是为了好好锤炼锤炼他,也让这小子快些长大成人罢了。”
陆向寅也跟着笑了一会,又开口询问太白卫的事。宣德帝微微一笑,指着他的脑袋骂道:
“你这傻可有些装过了头。孤不是老早就把老齐王皇叔颜武之子,孤的族兄颜复九送入了太白卫之中吗?当年孤为了把这沙子掺进太白禁卫中,还没少受他郭云松的气呢。”
陆向寅一拍脑门,语气中尽是恍然大悟的懊恼:
“老奴确实是糊涂了,这齐王殿下就是现成的太白禁卫统领。陛下这一手真可谓是高瞻远瞩,深谋远虑……。”
宣德帝伸手拍了拍桌案:
“把奉承的话省了吧。孤来问你,这样安排可有什么错漏?你可是答应过要直言不讳的。”
陆向寅歪着脑袋想了想:
“虽然二位新统领,眼下看来都有些年少。但依老奴愚见,这二位小爷可都是上人之姿,日后定会有一番作为。何况眼下也没有什么更好的人选。因此,虽稍嫌操之过急,也不妨试上一试。”
“那就这么办吧,他们二人如今身在何处?”
陆向寅抬头看了看窗外的天色,思忖了一番对宣德帝说:
“若是陛下今日就想召见这二人,大概需要一个时辰左右。”
宣德帝也想了一会,噗嗤一声也笑了出来:
“这俩小兔崽子……行,你去寻吧。明日散朝后,让他们直接到御书房去见朕。”
说到这,便端起了茶碗来喝了一口水。
陆向寅一见宣德帝端茶送客,便识趣的叩头告退,要出房门之时,身后的宣德帝开口说:
“你最近气色不好,若身体有哪里不适,要及时召太医前来调养诊治。这人老了,就是容易生病啊……朕这一个冬天过来也感觉,身体大不如前了。”
陆向寅连忙又跪下:
“万岁春秋正盛,定然无恙。老奴想是因去年冬季过于寒冷,才会令人倍感不适,请陛下万万不要多想。”
宣德帝没接他的话,只是随意地摆了摆手:“去吧,去吧。”
说完,便转过头不再看他。
陆向寅从东暖阁退出后,面色平静地朝着御马监的方向走去。
奉京城南市场大街,每逢初春时节,都会迎来一个旺季。这南市场大街,平日里往来的客人,都是些行商巨贾王孙公子,所以每年入冬之后,都会显得有些冷清。这些豪客们通常都会遣人送来一张张的出外条子,把相熟的歌姬舞伎请到自家之中。如此一来,无论是伴宴还是过夜,都省得本家外出,从而领略幽北三路冬日凛冽的风雪。
春日的南市场大街上,莺莺燕燕穿红挂绿的姑娘,都不再矜持着馆人身份,纷纷来到了长街之上。这馆妓全体外出遛街,一年之中也仅有三次:惊蛰日,是每年的南市场青楼的正式开馆日。这一日所有的馆妓都会精心梳妆打扮,在京城中随意游览采买,以招揽潜在顾客。待等入了夜,家家青楼都会有独特的新鲜节目,还有些青楼会举办带些彩头的比试和游戏;而这第二次,便是青楼妓寨的祖师爷管仲他老人家的诞辰之日。每年的四月二十二至二十三日间,所有的青楼女子都会获得两天自由时间。她们通常都会换上寻常人家的服饰,去做一些自己想做的事,或者成为一个自己渴望成为的人。当然,这两日间,所有守规矩的青楼都是不会开门营业的;那最后一次溜街,便是冬至日。这一天,所有的青楼都会大肆减价,平日里价格高昂的酒席与鬓花银全免不说,若是生客还能得青楼所派的利事红包,熟客也有相好之人,送上的亲手刺绣以示爱意。当然,能受邀前来的客人,身份自然也就不会底了。
此刻的南市场大街上,早已是车水马龙摩肩接踵。正街两旁的摊位,从日用杂货到各地小吃应有尽有,街上除了花枝招展的青楼女子以外,还有不少奉京城中的寻常百姓也会前来凑凑热闹,有一些不太讲究的寻常人家,还会带着孩子一起前来赶集。平时互不相见的各阶层人群,就在此时此地,与这个热闹的集市和谐的融为一体。
“我说老九啊,别瞧平日你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任谁找你都那么难。可每逢这日子口,我就知道一准能遇见你,你说这倒是咱哥俩有缘?还是你和窑子铺有缘呐?”
路边一个面摊前,幽北二皇子颜青鸿,正和一个年岁差不多的男子,并排坐在一张破木桌前吃炖肉面。
“别哥俩哥俩的,咱可差着辈分呢。”
这被叫做老九的男子‘吸溜吸溜’的吃着面条,嘴里含糊不清的回话。
“什么辈分不辈分的,也就大我一岁,叫你小叔那得折多大寿啊。”
颜复九喝了一口面汤,左手拍在这被叫做老九的公子右肩上,左手抬起朝面摊老板招呼着:“老板,再给我来一碗面,这回多放几片牛肉啊。刚才那碗我根本就没见着有那玩意儿,小心我报官告你去。”
面锅前面的老板一边敛着客人递来的铜子,手脚麻利的又下了一缕面条,嘴上还喋喋不休的还嘴数落着颜青鸿:
“别臭不要脸啊,你四下看看去,谁碗里的肉能比你刚才那碗多?老徐我煮了一辈子面,只有多给的份,就从来没坑过人。还有啊,你吃你的面,话别那么多,老子我这面里放的那都是大肉,才不是什么牛肉。”
颜青鸿听着这老板的笑骂,不但没有一丝气恼,反而笑嘻嘻的说:
“大肉大肉,那必须是大肉啊。这样吧,你再给我煮一碗,多切几片肉码在面上,芫荽青蒜葱花也满满地铺上一层。”
老徐听完用脚跟轻嗑了一下背后肉案的浑家,眼中看着锅里的面条回到:
“要按你说的这法子,那可就是两碗了。”
嘴上虽说着两碗,老徐却还是只端了一碗面来。这碗里看不见面条有多少,切得透光的卤牛肉片,厚厚一层码的整整齐齐不说,肉上还撒满了碧绿的青蒜和葱花。老徐放下了面,抬手便抄走了颜青鸿放在桌上的二十个铜钱。
刚才被颜青鸿叫做老九的公子,正是齐王颜复九。他看着颜青鸿面前这碗加料面被惊的目瞪口呆,吞了吞口水张开大嘴扯着脖子喊去:
“老板,也给我来一碗他这个!”
第28章 28.托付
齐王颜复九,和二皇子颜青鸿这两位幽北皇室子弟,正坐在这个集市上的面摊上闲聊,不知从哪走出来一个乞丐。这人径直走到桌边,用屁股狠狠撞了一下颜青鸿的肩膀,一下挤在着坐在长凳上,一言不发就拿起桌上筷筒里的一副新竹筷,吃起了颜青鸿面前的那碗加料面。
“你谁啊你?老子还没见过这么横的乞丐呢。我这面才吃了两口,你给我放下。”颜青鸿大喊大叫的指着这个乞丐,旁边的颜复九没说话,只是偷偷的端着面碗挪了挪身子。
“呸”这乞丐朝着颜青鸿的面碗里啐了一口唾沫,然后抬头看着他说:“你还要吗?不要我吃了啊?”
颜青鸿大叫一声:“你……你……你他妈是……?这什么情况啊?那么大的家业,你这刚几天就给败完了啊?”
披头散发衣衫褴褛的沈归嘴里全是面条和牛肉,含糊不清的回答:“这么快你就忘了?那天一起逛窑子的,除了你我二人还有谁啊?”
颜青鸿轻轻点头,恍然大悟笑着挤兑沈归:
“你这算是找了一个正经差事来干了吧?”
旁边的颜复九眼神复杂的看着正在说话的二人,拍了拍颜青鸿的肩膀:
“颜小二啊,小叔我倒是听过你交游广阔的名头,但打破头也想不到,是这个样子的广阔啊,小叔实在佩服得紧。”
颜青鸿横眉瞪眼的刚要开口,沈归突然朝着人流的方向喊了一嗓子:
“老头子,这面不错啊。全都是肉。”
颜复九还没反应过来,口鼻边上就传来了一阵恶臭,身子也被撞了一下,在长条板凳上滑出去很远……
“呸”
还没反应过来的颜复九一回头,只见一个白发白须的老叫花子正在筷筒子里挑着筷子,自己的这碗面上,赫然盖上了一口吐沫。
“跟你说了多少次了,咱们叫花子吃的是百家饭不假,但无论是银子还是剩饭,拿了人家总得说句吉祥话啊。”老乞丐边说边用筷子敲了敲桌子,对齐了长短之后,抬头笑眯眯的看着颜复九:
“这位小爷,您还要吗?不要您行行好,赏给老乞丐得了?”
说完低头开始‘吸溜吸溜的吃起面条来’,趁着咀嚼的间隙嘴里还对着沈归嘟囔:
“咱可有日子没吃带荤腥的了啊,可得多喝点面汤,留神闹肚子。”
一边煮面的老徐把捞面的铁丝笊篱一嗑,朝着老乞丐就喊:
“嘿我说老五头,我这做的可是吃食生意,你别在摊上说什么闹肚子啊!”
颜复九眼神复杂的看着颜青鸿:
“你交往的这都是些什么人啊?”
颜青鸿脸色也微微一红,梗着脖子歪着头硬撑着顶嘴:
“也就是认识了些江湖上的英雄好汉。”
这二位皇室血脉,眼看着俩乞丐吃完了自己的后,颜青鸿摸了摸下巴说:“要不然咱找一个僻静地方?”
老乞丐用油腻黑亮的袖口一抹嘴,把头点的跟拨浪鼓似的:
“这老徐的牛肉面哪都好,就是汤头有点油腻。刚吃了这么一大碗是得喝点茶水刮一刮。”
颜复九眉头一皱,拽了拽颜青鸿的胳膊:
“我说小二啊,现在咱幽北三路的乞丐,都是这种生活水平吗?要都是这样,正好我这王爷也早都不想当了……”
颜青鸿嘻嘻一笑,指着这俩人说:
“要都能这样活着,就没人正经做事了。跟着走吧,你当遇见他们俩是这么容易的事呢?”
城南有一间破茶馆,立在奉京城南的码头边。这破茶馆没个正经字号,平时既不招百姓也不过江湖,专门做的是那些在码头扛活卸货的苦力的生意。卖的茶,都是掺着破草棍的茶叶沫子;有点吃食,也就是千滚水煮的老玉米和咸菜窝窝头。
今日,这破茶馆里来了四个奇怪的人,三小一老。两个衣着华贵,两个破衣烂衫。茶棚里的小伙计,也是老板的儿子,悄悄的问着自己的掌柜亲爹:
“掌柜的,这来的四个是什么人啊?这俩看着就阔的,是哪家富商大官的孩子这没什么问题。可是这俩穿的破的,是个什么路数啊?说是力工的话,穿的也太破了吧?”
这掌柜的依着栏柜,抬手就给了儿子脑门一下:
“跟你爹我干了这么多年,眼力也没一点长进啊你。还力工呢,你见过有这么老这么小的人来当力工吗?他们俩要是力工,那纯属是来碰瓷的。这俩人啊,一看就知道是俩叫花子。”
儿子点点头:
“爹,还是你有眼力。可是你说这俩公子和俩要饭的,能有什么事好谈呢?”
老板也挠了挠头,思索了许久,伸手使劲敲了一下孩子的脑袋:
“小屁孩问那么多干嘛,干活去。”
沈归只喝了一口水,就低头啐了一地的茶叶沫子。而颜青鸿和齐王颜复九,根本就没动过茶杯。
“我说颜老二啊,这就是你小叔,齐王颜复九吧?”
沈归一边吐着吐沫,一边随口问颜青鸿。
“恩,对。就是这小子要捡你舅父郭霜的便宜。你要是生气,就和伍前辈打他一顿。你要是还能答应,以后再有这么好玩的事都带上我的话,我也能帮你一起打他。”颜青鸿说完,往栏柜处掌柜的方向看了一眼:“嗨老板,有黄豆没有啊?炸点端来给我们磨磨牙呗。”
颜复九一脸的腻味,看着沈归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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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好歹也算是个世家子弟,爱玩什么不好,干嘛非玩要饭呢?”
沈归一脸无奈的耸了耸肩:
“我说颜老二,你们家把当叫花子,叫好玩的事啊?另外啊,不是我想当乞丐,是我们家二老太太非要我跟着那老货混,不当乞丐怎么办啊?”沈归说完一指刚刚溜进厨房的伍乘风。
“哎?你说是不是萨满大人早就算到你们郭家的太白禁卫要丢,提前给你小子安排个能大展拳脚的地方啊?”颜复九对沈归一脸严肃的讨论。
“我说颜老二,你这小叔便宜话说的可比你强。还大展拳脚呢,谁想当乞丐,还用得着他幽北三路的大萨满安排?把家底子都散了不就得了”
“你这说的是什么话啊。”伍乘风端着一些咸菜窝头从厨房走了出来,一听见沈归的抱怨就急了:“你还当师父我是谁都能拜的吗?”
沈归微微抬了抬眼皮,冷笑一声:“咋?听着意思,想要个饭门槛还挺高呗?”
颜青鸿赶紧摆摆手,把所有人的目光都引到了自己身上:
“我说你昨天让三个小要饭的,堵着绿柳楼的门找我,让我带着他过来,就是为了来斗嘴磨牙的是吗?有事说事,没事赶紧散了,我这晚上可还有正事呢。”
颜复九紧听完点了点头:
“对,绿柳楼的青雪姑娘今儿晚上是挂了牌子。”
沈归看了看正在吃窝头的老乞丐伍乘风,面色有些无奈:
“其实让你带着齐王来确是有那么两宗事情相托。这其一呢,自然是和太白卫有关的事。”说到此处,沈归看着齐王的眼睛,语气极为谦卑诚恳:
“我知道,齐王殿下您已经接到圣旨,不日间就会提领整支太白禁卫。想那太白禁卫的军中老卒,原本都中山一路的猎户出身,大半是我郭家的门生旧部。此次您整军接手之后,陛下必然会密令清洗。所以我今日所托,便是待您日后清洗之时,若有人对圣上有些许冒犯之处,能尽力保全他的性命。毕竟这些老卒也曾为我幽北三路出生入死征战沙场过。不知此请,会否令齐王感觉为难呢?”
颜复九听完沈归的请求,表情略微有些惊讶。仔思索了一会才开口回答,语气中也尽是些无奈乏力之感:
“齐王府的家事,早已传遍幽北三路。按常理,我们这一系血脉的人,都不可能再有掌军的机会了。但我也不知为何,当今陛下对我齐王府之人莫名的信任,没法子,我还没有抗旨不遵的胆子。何况我这些年也一直在太白军中任职,平日里虽然从不过问过军中大小事务,但毕竟和这些太白卫的士卒,也是在同一口锅里吃过饭的。我与副统领郭爽,平日里因为性子不同,交情不算太深,但在心中也都有那么一份尊重在。所以今日你之所请,我虽不能向你保证什么,但我会尽全力以为周旋。”
颜复九说话的语气极慢,有时还会停下来想想,眉宇间也尽是些挣扎和疲惫的神色,看起来略显忧伤。
沈归听完颜复九的回答,重重的点了点头,再转头看向二皇子颜青鸿:
“托你的事倒是简单得多。我郭家事你想必也清楚,此时就不再多说了。舅父这一去,外公身边就只剩下铁甲一人。平日里还没什么问题,可眼下我舅父这一走,郭家在朝堂上已经再无任何支撑可言了。树倒猢狲散,宗族府的老头子们,还有丞相东幽李登,想来也不会放弃这个痛打落水狗的机会。也没别的,我就是希望你能护着我家老头子和铁甲的安全。别的都无所谓,但求能留下一条活命。”
颜青鸿见沈归的面色极为郑重,自己的言语间也不复往日的孟浪轻佻:
“宗族府那方面你到是无需多虑,这群老头子在我颜家的庇佑下,锐气早就已经不复当年,要踩你郭家一脚,这下脚之人是谁,可有的扯皮了。而朝堂中更是不用担心,眼下你郭家太白卫尽归了老九不说……哎,总之,你郭家现在不过是一头拔了牙断了爪的病虎,落井下石到你们家,什么好处都得不到不说,还得落得一身骚。所以最麻烦的,还是东幽丞相。你们家中山郭家和东幽李家,三代以来都不大对盘。当然了,这掌军一方的与管后勤补给一方,也不可能对盘的了,平日里还不显,现在你们郭家失了势,自然就打破了这个局面的平衡。因此依我看,整个幽北三路最有理由下手补上这一刀的,就只有他东幽李家。”
原本在一边听着的颜复九,此时忽然伸出了手,指了指颜青鸿,对沈归说:“你别看他把一切分析的这么周全,可他一定没什么把握。我说颜青鸿,你小子别忘了,你只是个二皇子,你母亲兰妃,还是西边草原狼送来和亲的外族。你是个什么身份,你们家老大又是个什么身份?还想护着中山王?……你呀,和我这个败军之子一样,怕是连连自己都护不住了。还有,你们俩真当我愿意接手太白卫这颗烫手的山芋呢?”
颜复九冷笑了一声不再说话。颜青鸿听完他说的话,脸色一阵红一阵白,也低头不语。
“我今日对二位相托,其实是因为,我要跟着老乞丐离开奉京城了……”
颜青鸿抬头一脸茫然的看着他:
“你俩干嘛去啊?”
沈归笑了,指了指坐在一旁昏昏欲睡的老乞丐:
“我师父非要带我去游学。”
第29章 29.启程
“你说你,不过是个十岁出头的小毛孩子,如今留在京城能做什么?无非也就是再给人家立出一个明晃晃的靶子。人家小颜说的对,你只要不在京城,那就没人会继续追着中山王府不放的。”老乞丐伍乘风跟在沈归身后唠叨了一路,只是沈归仍然一言不发,气哼哼的低头前行。
“你以为林思忧让你跟着我,是为了什么啊?除了让你能学上些自保的手段之外,主要还是不想让你身处京城这个是非圈子。要是没有她的安排,老夫我一生云游天下四海为家,怎么可能在奉京城里待这么久。你啊你,还是趁着如今年纪还小,多学些本领才是正途。”
沈归止住了步子,回头看着伍乘风,语气中满是压抑的怒火:“你就知道颜青鸿和颜复九是那么可靠的人?这俩可都是姓颜的!把我中山王府托付给他们,这不是让黄鼠狼看鸡窝吗?亏你想得出来。”
“嗨!”老乞丐听完沈归的话,一屁股就坐在了官道边的石头上。此时已经是正午时分,阳光顺着道旁树上开始抽芽的柳条,洒下了一片斑驳。
“和你明说了吧。这次你前脚一进京,后脚你舅父郭霜,就已经入了必死之局。这里面最关键的点,就是你生父的身份了。你别看我啊,这事我是真不知道。我知道的这点玩意儿,还是林思忧那丫头告诉我的。”
沈归也觉得有些累,听了师父老乞丐伍乘风的话,心下觉得好奇,就停住了脚步,也坐到了路边。
“简单说来,往日里的太白禁卫,只是名义上受郭家单独节制。但这第一,对于天家来说,太白卫既然可以是最后的保障,也随时可以是那围城的乱军。第二呢,在你未进京之时,太白卫的粮草军械兵饷,可都得靠丞相李登来调派,这样一来,天子自觉也能对太白卫有一些牵制,心理上勉强还有个平衡感来安慰自己。”
“那为何我一进京,我舅父郭霜就必死呢?”
沈归仔细的听着,大脑飞速运转起来。
“都说了关键点是你生父,这个方面我也不太清楚。不过既然打破平衡的重点是银子,那依我来想,郭霜之死就一定与银子有关了。”
沈归摸了摸自己身上,又好像想起什么来一样,伸手拽了拽老乞丐的袖子:
“难道是因为他们知道我身上有块华延商帮的印章?所以才让宣德帝以为,只要我一回京,太白禁卫的粮草军饷就不会再受任何人的节制了?如此一来,好像就说得通了……”
老乞丐伸手就把怀里的那枚印章掏了出来,左右把玩了一下,语气极为不屑:
“莫非你还真的以为,靠这方印支出来的银子,都是天上掉下来的吗?虽然华延商帮任你支银的理由我不知道。但是谁都知道一个道理,那银子都是需要人赚出的,而且无论是谁,想供养一支禁军都不是什么易事。更别提你这取银的权限还掌握在别人手里。我看这印,虽然看上去不错,但实际上也就是你家中哪位长辈,想用这个方式给你一些散碎银子花花,省的饿死你罢了。宣德帝虽然只是个庸才,但是这些银钱往来的事,可是他最擅长的。毕竟人家母亲可是东幽李家的大小姐,出生就带着算盘来的。你这个想法啊,打根上起就错了。”
沈归听完也点点头,毕竟当初在汇南钱庄取银的时候,也曾被掌柜骆凤岐,半劝半阻过。如此看来,这汇南钱庄,怕是与自己亲生父亲的身份有关了
“行吧,这个我也不往下追问了。咱再说说颜青鸿和颜复九这俩人,为何你要要我临行前去拜托他们?”
“因为这样一来,郭云松郭兄起码能保一条活命下来,你们三人也能各取所需。别看你中山王府目前危机重重,但这天地万物都是有正反两面的。危局与转机历来都相辅相成。眼下幽北颜氏已君临三代,朝局也日益稳定。正因如此,他们一个军心所向的小齐王,另一个是活着就是错的二皇子。这两孩子那可都算是聪明人,所以早就开始自污身份,但是树大终究会招风。哪怕他们不争不抢放浪形骸,在某些人眼中仍欲除之而后快。皆因朝局一旦全盘稳定后,他们两个就会变成温水里的青蛙,在不知不觉中被活活煮死。你,需要他们来庇佑失了势的中山王府,他们也需要你这个变数来找寻破局的机会。”
沈归点点头,直接躺在了泥土里。右手从身边揪下一根青草叼在嘴里来回的玩着,嚼了几口,又啐在了路边:
“饿了,咱先找点吃的,再找个地方休息吧。今天心情不好,不想再走了。”
老乞丐看着他这副模样,伸手按在他的脉门以上。
“老头你干嘛啊!”被捏疼的沈归一下子坐了起来,一脸的烦躁。
“奇怪,不说你是李玄鱼的地灵脉吗?你让她那么个神人上身祈灵过,到底得了什么过人之处啊?不瞒你说,我也琢磨这事有段时间了,你这孩子骨骼经脉十分普通,虽然有些小聪明,但又没到天灵灌顶的地步。你到底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啊,来跟师父我说说,别耽误了你的地灵脉天赋啊。”
沈归甩了甩胳膊,使劲的揉了揉被掐疼的右手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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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告诉你我是地灵脉的?我和大萨满李玄鱼的事,等再过几年你自己问她去,我还纳闷呢。至于说我的特别之处,以你的智慧,跟你说了也没用啊。”
“也就是说你文不成武不就,还没什么特别的天赋?那林思忧的回春你学会了吗?日后当个郎中也行啊。”
“不会,啥都不会。”
沈归被追问的又气又恼,嘴嘟的能挂上好些灯笼。
“那你这么一说,为师就明白了。打今天开始,你就跟我练些寻常武艺防身吧。”
“练武就练武吧,那先说说你都会什么?我挑几样喜欢的来练练。不过得先说好啊,重兵器我可不练。就我这模样长大以后肯定错不了,万一你教个铁锤或是板斧,那我还不如做个书生去呢,好歹这压书的宝剑,看着也秀气点。”
“千里之行也要始于足下,现在你可还是狗屁都不会。甭管大锤和板斧,那都得是天生神力的人才能练的。你这筋骨顶天了也就是个普通货色,甭管学什么都得先打基础。”
沈归实在听不下去老乞丐对自己嫌弃的语气,赶忙双手合十的作揖告饶:
“我的好师父哎,您少说两句成不成啊?我知道我筋骨奇差资质普通,还没有什么天地灵脉的特殊传承,很是让您老失望。但我也不想这样啊。眼下无论是为了完成林婆婆的嘱托,还是为了不让您伍乘风的威名蒙羞,好歹的随便教一点就成了,咱们就互相凑合凑合吧。”
老乞丐一听点了点头,又叹了口气:
“走吧,趁着天色还早,再赶些路。至于到底能教你点什么,容为师再想想。”
就这样,一老一小俩乞丐,顺着奉京北门的官道,朝着东北方向而行。眼下正是万物复苏的季节,沿途风景充满了生命的气息。二人沿路乞食而生,村庄中的男丁大多都还在田野里播种开荒,家中的婶子大娘们见这一老一小的乞丐,也总会或多或少的拿出些食物来招待二人。因此这一路虽免不了有些餐风饮露,但也算顺风顺水平平安安。
这一日,二人站在了此行的目的地,幽北中山路与鞑靼草原交界一个小村庄的村口。这里地势险峻而清幽,北方是博图山,西方是孤马山,为两山夹一沟的地势,因此而得名双山村,村中人家不过百户,而且大多都是女眷幼童与老人。这村子里就连税督都多年未曾见过,活脱脱是一个仿佛被人遗忘的村庄。
沈归和老乞丐一人拄着一根木棍站在了双山村口,但见不远处正蹲着一个光屁股的小男孩,手里拿着根树枝在逗弄一条小黑狗。老乞丐仔细打量了一下,把手放在嘴边高声喊着:
“小孩,村里大人都谁在呢?帮爷爷把你们村长老包喊过来。就说老乞丐伍乘风回来了。”
这光屁股的娃娃站起身来,朝这边呆呆的望了一眼,把手里的树枝一扔,张开了脏兮兮的小手,身子不动,也没说话。离着老远看上去,还觉得这孩子愣愣的,也不知道在等着什么。
老乞丐嘿嘿一笑,不知从哪摸出了一块有些融化的糖来,远远的就丢了过去。这小娃娃一见老乞丐的动作,双眼一眯,右脚使劲一蹬地,小小的身子竟然飞到空中划出一道极高的弧线来,半空中翻了三个跟头,身形不晃不摇的平稳落地,嘴巴还一直动来动去。看来那脏兮兮的糖块,在半空中一接住,就被他扔进了嘴里。
“行了吧?糖吃多了牙里面可是要闹虫子的。”老乞丐爱怜的上前摸了摸这孩子脑袋:“去吧,去帮爷爷把村长老包叫出来。”这孩子转身跑开,一眨眼就不见了踪影。
“你看这孩子,村口放个屁,村尾都能闻到味,这么巴掌大个村子还用得着这么跑吗。”老乞丐说笑间回头,却见到了一个目瞪口呆的沈归。
“至于的吗?这孩子也就是腿脚快点,你从小在大萨满身边长起来,咋能被这么点脚力就给惊成这副德行呢?”老乞丐纳闷的问沈归。
“这……点……脚……力?”沈归咬牙切齿一字一顿的重复着老乞丐的话。
“不用那么咬牙,没什么大不了的。这手玩意儿稍微练过几年的都行。江湖上要说到这纵步轻身的法门,比蹿高,那还得让过人家玄岳道宫去。”
“那身法呢?”
“那肯定是人家百鸟啊。当贼要是跑得慢,那得挨多少打啊。你说你好歹也是天地灵脉都见过的人,咋还能这么没见识呢?”
沈归想了想,一本正经的和老乞丐说:
“师父啊,我不知道这么说,您能不能理解。大萨满李玄鱼的天灵脉神通,我是真没见过,因为等我明白过来的时候,她就死了。光听过别人传她怎么神,我没亲眼见过啊;这继任的大萨满林思忧林婆婆的回春,我倒是亲眼见过,但是她那个‘唰’一下,我既来不了,也想不通。可是刚才这小孩的那一手,我看得懂也想得通,就是做不到啊。这才是最让我接受不了的。”
老乞丐点了点头,拍了拍沈归的肩膀:
“别惊,也别接受不了。等你在这村里住段时间之后,就自然也能来的这个了。”
话至此时,由打远处跑来一个草鞋布衣的干瘦老头,看模样大约有个七十岁出头。这老头一边朝村口方向跑,嘴里还一边朝二人大声叫嚷着:
“师父啊师父,您终于还是回来了,徒儿想您想的好苦啊。”
沈归噗嗤一下就乐了出来,指着这个老头问伍乘风:
“这是我师兄?您都教了他什么呀?保健养生吗?”
第30章 30.双山
“以前双山村这地方啊,就是一个破庙。那个兵荒马乱的年代,师父还行走在江湖中行侠仗义。若赶上他老人家所救之人无家可归,师父便会安置他来这破庙里面住下。久而久之,这里慢慢就变成了一个村子。”
那个唤伍乘风为师父的村长包老头,此时坐在桌子末席,边念叨着边给沈归和伍乘风二人布菜。老乞丐此时整个人蹲站在木凳子上,吃相极为难看。手中飞舞着一副筷子,把手中瓷碗拨弄的叮当作响:“我说老包,咱俩才差几岁啊你就满口师父师父的叫。还有我得问问你,我是哪年答应过收你为徒来着?”
老包来回摸了几把自己的大光头,脸上尽是谄媚讨好的朝伍乘风说着:“就是小山那孩子,从村子出去那年您还记得吧?小山这前脚一走,村里的年轻人紧跟着也都走的差不多了。当时留在村子里的人,除了我还算年轻些,剩下的不是残废就是瘫子,要么就是老的走不动路的。年轻点的也就是些老娘们,最多的还是每天张嘴等饭吃的小崽子们。这一到了春荒秋收的时候,人手根本就不够,眼瞧着一村人都得饿死,可多亏了您能及时出现啊。”
沈归看了看仿佛根本没听见的老乞丐,饶有兴致的问包老头:
“他回来能怎么着?带着大家脱贫致富奔小康?”
“那倒是没有。那次师父倒是又带回来一群小孩。”
沈归鄙夷的看着老乞丐,用筷子敲了敲他的碗边,发出了清脆的‘咚咚’声。
“老头你够缺德的啊?这算是怎么个救法?你那行为,那分明就是嫌人家死得不够透彻。”
“你懂个屁。”老乞丐把他的筷子抽开,又夹了一筷子菜放进嘴里。
老包赶紧拦住沈归的口无遮拦:
“师弟你先把话听完了。小孩和小孩还不一样。就师父那次带回来的这群小孩,可个顶个都不是一般的小孩。”
“哎?这就有点意思了,怎么个不一般法?哦,我知道了!肯定都是些有钱人家的少爷小姐,这老头把人家孩子绑来当肉票,讹回来银子给大家伙分了?”
老包转头看了看自己的师父,颇有些不解:
“师父哎,这孩子你哪找的?说话爱打岔也就罢了,心眼还脏。”
伍乘风冷笑一声:“这孩子可是跟着神棍长大的,心眼能不脏吗?”
“哎哎哎,说我就说我,别扯林婆婆啊。”沈归老大的不乐意。
“老包啊,你不用跟他说那么多废话。今天我们俩人也刚到,这饭也吃了,一会给我们再找个地方俩睡上这么一觉。日子长着呢,有什么话咱回头再说吧。”
饭后,老包把二人带到村庄最深处的一个小庙门前,面色颇为恭敬的对伍乘风说:
“师父啊,不知道您要来,所以庙里给你们准备的被卧,还是我家以前用旧的,委屈您和师弟几日,先这么凑合用着,回头我找几个人帮你们每人再弄出一套新铺盖。那您和师弟今天好好休息,有什么事直接喊我名字就行。”
沈归四处打量着,见老包要走,急忙拦住他的身形:
“这庙看着是挺干净,翻修的也不错。可怎么门口就挂了一个布帘子啊?门都没有,万一丢了东西谁负责啊?”
老包‘噗嗤’一下气乐了,一双眼从上到下来打量了沈归好几个来回,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说:
“说你心眼脏还真没说冤你。别的咱先不论,就单说以你和师父眼下这种情况,还有什么怕丢的?再说回来,这村里除了你,连村口那条小黑狗也不可能让么这一扇门就给挡住。”
说完以后,老包又转身朝老乞丐的方向深鞠一躬,嘴里哼着不知名的小调,迈着慢悠悠步子走远了。
“这叫个啥人你说?”沈归被堵得只说出这么一句话,本想缓解一下尴尬的气氛,但老乞丐的呼噜声已经响彻云霄了。
第二日凌晨,天色刚刚泛起一丝亮光。还沉浸在睡梦之中的沈归,就被一只臭草鞋拍在脸上……,
“起床,打今天开始,你小子的好日子可就算到头了。”
沈归嘴里含糊不清的嘟囔着:“已经都晚了,也不急在这一会。”
“晚个屁啊,现在正合适。”
“我说的是,以我现在这岁数练武晚了,还不如让我睡个饱呢。”
“我说的正合适,也说的是你从现在开始练武正合适。给我起来吧你!”
伍乘风提起放在门后的水桶,照着沈归被子里隆起的地方,直接泼了下去。
双山村以北,博图山脚下。
“我说老头,莫非你不知道么?我可打小就住在太白山脚下,还有齐家两位叔叔教我捕猎追踪,恐怕这山林里的事,你也未必比我明白吧。”沈归眼下已经换上了一身蓝粗布小褂,老包还给他做了一双新鞋子,此时看上去又能看出几分少爷模样来。
老乞丐坐在了路边一块巨石上,抽出腰间的烟袋杆,悠悠然的开始吞云吐雾:“去吧,山顶上有个洞,我早年行走江湖的独门武功心法秘籍,全藏在那个洞里,你去把摆在最上面的那本取回来。不过有话咱可说在前面,这些书可都是孤本,你手里得留点神啊。”
沈归点了点头,临走前还撂下一句话:“就为了取一本书,还用得着早上泼我一身水吗?什么时候拿不都一样吗?”说完俯下身子紧了紧鞋子的绑带,几个纵身向前,身形便隐入了密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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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家两位叔叔教自己的,虽然也撂下了有些日子,但是童子功毕竟就是童子功。沈归在开始的时候还略有磕绊,等一捋顺了步子看准了眼以后,穿行的节奏越来越舒服,隐隐还有些林间老猿的架势。
沈归如此飞速地穿行于林间,身上已经微微见了汗。他来到一根粗壮的主树干上停稳了身形,感受着周围吹过的徐徐春风,此时太阳也略微漏出一丝光亮,沈归觉得目前身心愉悦,深吸了一口气想要在这林间长啸一声,来发泄连日来的愤懑。
‘嗖…………咚。’沈归听声猛然回头,只见距离自己右耳大约三指的距离,已经有一颗椭圆形的鹅卵石深深嵌入身边大树主干之内。沈归早在破空之声传来之时,已经有意识的想要翻身躲闪,并用余光四下寻找便于隐匿踪迹的位置,但自己的小腿肌肉刚刚灌上了力,还没等有所行动之时,飞石入木而发出的‘咚’一声,已经在耳边响起来了。是的,沈归知道这是自己的反应慢了。
沈归瞬间摒弃刚才防守反击的念头。本是由于奔跑于林间而微微见汗的身子,在这一瞬间汗浆如雨。不摸可知,老包刚送来给自己穿上的衣服,定然全湿透了。他也明白,这飞石之人只是在警告自己。不然,刚才那颗石头定然已经嵌入了自己的头骨之中。
“不知是哪位前辈仁兄,在此地与在下开玩笑啊?若有些许冒犯之处,还请现身相见,在下愿当面赔罪。”
‘嗖…………咚。’不知从密林哪个方向又射来一颗飞石,瞬间又嵌入沈归左耳后的树干内。沈归不敢多停,直接屈膝前跃,早已看好的落点,正是自身右前方的另一颗参天大树。
‘嗖…………咚。’就在沈归在另一棵树干之上站稳了身形的功夫,一颗飞石不偏不倚的嵌入在沈归右脚旁边,却没有伤到他分毫。沈归脚下这一枝树干,并不是主干,仅仅能容沈归站下半个脚掌。此时在一颗高速射来的飞石嵌入之后,树干摇晃着发出了木头断裂的声音。
“这是要拿我当狍子追啊。行,那咱就来着看。看看到底是我耐力强,还是你石头多。”沈归被三颗石头追出了火气来,紧咬牙关催动身体,倾尽全力开始在林间飞速穿行奔跑。
沈归自小便是在太白山脚下长大的,又得了齐家猎术的真传,早有在深山老林之间飞奔的经验,但这一次的身份,已经从猎人转变为了猎物。他试过以林间光照明暗隐藏身形、以草木丰茂参天巨树隐藏行进路线、还试过用相似程度极高的不同地点,去人为制造一个鬼打墙迷局、最后实在没有别的办法,甚至站在空旷之处大喊求饶,都躲不开那神秘的飞石的如影随形。
不过沈归在各种试探以后,还是摸到了一些规律。首先,这人肯定没有杀死自己的打算,否则一开始的两颗飞石示警,就完全没有必要;其次,这人也没有伤害自己的念头,因为自己有几次故意选择了极为简单直接的路线,以对方飞石的速度与力道而言,完全可以趁他在力道使老,避无可避的时机,以飞石半路击之;最后,对方的目的虽然不是灭杀或生擒,但也没有让自己多喘一口气的打算,一旦自己在某处止住身形喘息,飞石的落点便会距离身体越来越近。在某次自己打算放弃认命的时候,这颗石头竟然是擦着自己的睫毛飞过去的。
沈归细细想来,这飞石之人,力道与精准度自不必多说,在林间奔袭的手段也只会比自己强。经过了这么久的时间,沈归在开始之时,还只是漫无目的抱头鼠窜。渐渐路程一长时间一久,在脑中便形成了更为宏观清晰的山林地势,沈归这下开始有意的用奔逃时的余光,观察起整座博图山林的地形地貌来。
天空高挂太阳,不知是在什么时候露出的全貌。早已四肢发软汗如雨下的沈归,胸口犹如铁匠铺的风箱一般气喘吁吁,但脚下仍然不敢有丝毫停顿,凭意志力的驱使不停奔逃。沈归此时迎接了阳光的正面照射,便不由自主地眯起了双眼,疲惫感也一瞬间涌入大脑之中。沈归就沉浸在这因缺氧所导致的眩晕之中,想明白了一件事,待这个念头在脑中逐渐清晰之后,沈归直惊得浑身发颤。
沈归原本以为,这飞石的方向,是那人观察了自己落脚点之后,才抖手射出的。但方才有几次,自己分明是腿脚发软力有不逮,弹速也较之前更慢上一些。但每每自己起跳乏力,这飞石都会先自己一步嵌入落点。这也就代表着,沈归原以为是自己先选择一个逃跑的路线,再带着这个飞石之人的追踪方向,二人一直在林间慢无目的的穿梭着;若是以刚才的推断看来,竟是这个飞石之人,以石子的飞行路线作为封锁,强迫自己按照他所制定的路线,带着自己在这山林之中绕圈!
还没等沈归细想,飞石的破空之声便再一次响起。沈归虽然凭着反射神经堪堪避过,可这次落下之时,已经无力站稳身形,双膝失控眼前一黑,再无丝毫余力的沈归一个跟头便从树干以上翻身落地。还好这树高度一般,再加之林间草木繁茂,只是摔的沈归头昏脑涨,却没受什么重伤。
“爱打你就打,随便吧。小爷现在太累了,有痰都没劲吐。不过先说好,这就是单纯的累,可不是怕,更不是求饶。我现在就歇着了,想干嘛您就自便吧。”沈归自顾自的喊完,就闭上了双眼,只剩胸口还在不停地大幅度起落。远远看去,活像是一条被林间野鹿溜到炸肺的猎狗。
第31章 31.探洞
大约有一刻钟,喘匀了气息的沈归,艰难地从地上爬起身子,生出一种两世为人之感。他本已经做好,要被这个赶羊一般追着自己的人打出一个浑身青紫的心理准备,但在自己放弃挣扎之后,飞石居然也没再次出现过。沈归抬手拍打开身上挂着的泥土与草叶,屏息静听四下观察。
“怎么除了风吹树叶,什么别的声都没有呢?”沈归一边自言自语着,一边无意识的迈开步子朝着山势高处走去。此刻的沈归,已经浑身无力手脚发软,但已经没有了那人以飞石驱赶自己,行路的节奏能缓下来之后,对于习惯穿行林间的沈归便没什么难度了。
“这人是谁,老头子肯定知道。等我办完了事,回去后得好好问问他。”沈归一边跑着心中一边发狠,牙也咬的吱吱作响。
还没跑出几步,沈归便听见上方有水流经过之声,空气中还弥漫着淡淡的臭味。顾不上细想,身子已经在条件反射地蹿到了树后阴影之处。先是观察了身后的视觉死角,确定安全后,沈归便把目光注视在有流水之声传来的方向。
不看不知道,沈归现在身处的位置,已经可以隐约观察到山顶之处了。他随手丢过去几块碎石探路,也没见有什么异样,便弯下了腰,曲着身子半跪半爬地朝山顶前行。
“又一座庙,没想到这双山村的人,还挺迷信呀。”沈归站在山顶的这座小庙门前,打量着四周,庙前有一湾浅浅的山涧溪流,这正是之前水流之声的来处。这山涧小溪的尽头,是一个从外表看不出深浅的山洞,显得幽暗而神秘。
沈归先是进入破庙仔细探查一番,撕了一些可以用作助燃的布条拴在自己腰间,然后又返回山林之中寻找干柴。没过多久,一个简易的火把便在他手里制成了。沈归带着火把来到了山洞口,拿出在刚才寻找木柴时,随手捡起的一包石子放在手边,自己则紧贴在洞口侧面的岩壁上隐住身形,曲起右臂,朝洞中丢起石头来。
直到一包石头丢完,沈归也没发现什么异样,这才掏出随身携带的火折子吹亮,引燃了火把,随即迈步走入山洞。因洞中有溪水流过,所以沈归把脚步放的极慢,耳边的水流声,和柴火燃烧时发出的‘噼啪’声,回响在整个山洞之中。
“就这又黑又潮的破地方,老头还把书放在这,也不怕全给泡了。”沈归在心里嘀咕,脚下却丝毫不敢放松。这山洞其实并不深,若是平坦大道,普通人走起来都用不了半刻钟。沈归走的越深,越是感到阴暗潮湿,前方随着空气中飘来的臭味也愈发浓烈,就好像臭鸡蛋一样的刺鼻。
沈归仔细观看,洞中前方靠右一侧,竟有了些光洒在地上,不由得心下大定,加快了步伐追光前行。走到了尽头,再回想了一下猛然发现:在黑暗中的洞中行走,感觉道路九曲八弯,但整个山洞走势,现在看来也就是一个反过来的‘l’形。而l的拐角之处,正是他所在的位置。
刚走了一段时间的暗路,转过拐角放眼望去,便被一片阳光刺白了双眼,揉了揉待视力恢复之后,沈归整个人都被眼前的景色惊得呆若木鸡。
这山涧溪流的源头,竟是一池天然温泉!沈归怎么也想不到,在这博图山顶洞之中,竟藏着这般景象:洞顶尽是些形态各异大小不一的钟乳石,仿佛远古怪兽的尖牙般,自上而下;钟乳石之下,正是弯月形的温泉池,散发着刺鼻的硫磺味,在蒸汽的笼罩下如梦似幻;蒸汽飘散的方向,便是山洞的尽头,放眼望去,是一片无边无际的碧波林海。这竟是一座,横穿博图山腹的半山温泉。
一身臭汗的沈归几步便走到了月牙温泉池旁,用手略一探过温度,便迫不及待的合衣跳入了池中。
双山村小庙
“十四那孩子回山了?”老乞丐坐在桌前。桌上散放着几本薄书,手边还放着笔与砚台。问话的老乞丐正低着头,右手翻书左手执笔,神色极为专注认真。
“送完书就走了。我还琢磨,让他留下用过饭以后再回呢。不过这孩子从小就愣,除了您,谁都说不听他啊。”老包正在一边整理手中的食盒,抬头见老乞丐在桌前写字,又开口问道:“师弟还没习过武,您就直接让十四去拦他,是不是有点过?毕竟年纪还小……”
老乞丐闻言放下了手中的笔,揉了揉微微发酸的眼睛,转过头和老包说:“如今他的筋骨已半成,可以开始打基础了。十四这孩子下手,还是知道轻重的。那年南康来的那个探子,被他足足飞了三十多镖,不是也没死吗?”
老包一听就急了:“他要是知道轻重,还能朝一个人身上飞三十二镖?况且那人只是当时没咽气,抬回来不也就多挺了一天吗!”
老乞丐摆摆手:“哎,他是流血流死的,跟十四有啥关系?你不用担心,沈归那孩子虽然看上去懒懒散散,但骨子里韧劲极强。不过我担心的是,如果他找遍山顶却没发现有什么武功要诀,牛脾气再一上来,定然在博图山上拖到天黑。这时再下山就容易被那些孩子,当成歹人直接做掉。这样吧老包,你一会跟我进山一趟,提前知会他们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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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包点头应允,拎着食盒走出了小庙。
此时的沈归,在温泉中把全身上下的衣服洗了一边。原本夺天地之造化而成的一个半山温泉,此时看上去活像是个装修别致的公共浴场,周围的钟乳石凸上挂的全是沈归的衣服。
“真倒霉,也不知被谁活活追了一路。不过能先出身透汗,再泡个温泉,也算是因祸得福了。若是能再有点吃得,那就更美了。”沈归半躺在温泉里,望着远处无边无际的树林随风摆动,就像海浪一般连绵不绝。温泉美景之下,沈归的眼皮自然的下垂,没过多久便昏睡了过去。
再醒来之时,自己正光着身子躺在洞口破庙的香案桌上。这庙里供着的也不知是什么神像,正威严的注视着自己。沈归翻身往门口看去,只见一个瘦小的人影,正背朝自己坐在门槛之上,手里还不住的从口袋正里掏着什么东西来吃。
“嘿,你谁啊?我衣服呢?”沈归左右看了看,也没瞧见自己的衣服在哪,只能开口向这个不知身份的人问道。,
这人仿佛根本没听见自己的话,一动不动地吃着东西。
“嘿,兄弟?我怎么来这的啊?能把衣服先还给我吗?”
这下沈归有点火了,想要上前拍拍这个无视自己的人,但眼下自己还是一丝不挂的状态,只好随手抓过一把稻草,先捂住自己的下身,然后迈步朝那人的方向走去。
那人本来是面朝门外坐着,但当他发现眼前地上多出一条黑影之时,立马就弹起了身子,高高跃在空中翻了几个跟头落地,此时这人距离庙门已有一丈开外。
“别紧张,我对你没什么非分之想。我就是知道我的衣服在哪呢?另外我为什么会在这,你又是谁啊?你有看见什么书本或者小册子吗?我刚才叫你怎么不回话啊?你怎么不说话呢?你是哑巴啊?”
第32章 32.十四
这人眼见沈归跟自己说话,也没有回答。只是仔细的盯着沈归的脸,嘴唇一直在无声的动着。
“我说兄弟,你大点声行吗,我是真听不见。别的问题咱先放放倒也无所谓,可总得先让我穿上件衣服啊!”
沈归整个人都处在崩溃的边缘,一阵山风拂过自己暴露在外的皮肤,激出一身鸡皮疙瘩来。“嘿,嘿,我和你说话呢!你聋啊?”沈归这下真急了,开口骂道。
没想到这人不怒反喜,双唇跟着沈归动了一下,然后极快的点了点头,还伸出了一个大拇指。
“他叫十四,他不光听不见,也说不出话来。”
沈归听声音便知道,说话者正是嘴硬心软的伍乘风。他扭回头来,只见老乞丐正用树枝挑着自己的衣服,跟着走在前面的老包一起,从破庙后面绕了出来。
“拿着吧,刚给你烤干的。让你来取书,你没找见就赶紧回村里来呗,还泡上温泉了。泡温泉也就泡了,还泡睡着了。温泉是能睡觉的地方吗?十四要是真在村里吃过饭再回来,你非得活活泡成一个水漂子。”
“老头你先别说这个,这图博山林里,有一个喜欢朝人丢石头的疯子。刚才我让他折磨一路了,就跟条疯狗似的。你现在要是没什么事,赶紧去找找。把这人揪出来我得问问他,这样锲而不舍的追杀,到底是图我什么?”沈归咬牙切齿的边穿衣服边打起了小报告。
伍乘风没理他,只是不知从哪抓出一把干果蜜饯来,笑眯眯的放进那个少年手掌里,又拍了拍他的脑袋,伸出了一个指头,双唇速度极慢的说了两个字,沈归这次听得见了。老乞丐正在对他说的是:“你吃。”
“早上在山林间用石头飞你的人,就是这个他了。这孩子比你年长,如今大概是十五六岁吧,是我捡回来的。他天生聋哑,应该是被父母发现后遗弃的。若是个普通弃婴,还能送到官办的慈幼园去。可这有病有缺的人家根本不收啊。没法子,我就带他回这边养着了。”
“那他平时都住在哪啊?双山村吗?”
“就住在博图山啊,不过他们住在山北面的半山腰。在那里,像他这样的孩子还有好些个呢,都是我捡回来的。”
沈归走过去,朝着十四眯着眼睛笑了笑。十四伸出自己的右手,手掌里有些零嘴,都是老乞丐刚才给的。见他伸手出来,沈归便拿起一条红薯干放进自己嘴里。
“老包,温泉泡的我有点饿。家里有现成的饭吃吗?”
老包还没说话,老乞丐却先指着庙旁的温泉洞说:
“你要是今天没泡那温泉,肯定有你的饭。可你既然泡了,那我只能说声抱歉,打今天开始,就没有你的饭了。”
沈归胸有成竹的拍了下老乞丐的肩膀:
“老头,我了解你,你根本不是那种人。你呀,就是刀子嘴豆腐心。刚才我还吃了十四给的地瓜干呢,也没见你拦着啊。赶紧的,别闹了,我现在饿的心都有点发慌,身上都出虚汗了。”
伍乘风听了这话,伸手一拍自己脑门:
“我怎么把这事给忘了!”说完,抬手先是指了指站在一边,正瞪大双眼旁观的十四,又指了指沈归的的肚子。
‘嘭’的一声,十四的身子在沈归眼前划过一道虚影,等他再反应过来的时候,肚子已经挨上了十四的一记重拳。沈归整个腹部犹如被铁锤击中一般,身子弓成了一个虾米,双膝跪地开始干呕,才吃下去的地瓜干,混合着胃液,一股股的被吐到了地上。
老乞丐见沈归一边吐,一边怨恨的瞪着自己,也只是耸了耸肩,摊开双手说:“你还是仔细看看吐了多少吧,没吐干净的话,可还得再挨上一拳。”
形势比人强,沈归也不做无谓的抵抗,维持着有些窝囊的姿势,自觉的伸手抠着自己的嗓子眼。
十四在一边看着二人的闹剧,满脸都笑呵呵的,也不知在高兴什么。
沈归虚弱的回到了双山村后,彻底瘫软在了床上。先是半天的空腹狂奔,随后又泡了一下午的温泉,最后还被殴打致吐。此刻沈归面色发白嘴唇发抖,连大声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整个人蜷缩在被子里,不停地流着虚汗。
“这是怎么了?你平日里不都是摆出一副混世魔王的模样吗?敢情你这魔王的弱点这么简单?就是怕饿呀?”老乞丐掀开了被子一角,低着头眼角含笑的看着蜷缩成一团的沈归。
“别动我!告诉你老叫花子,在奉京城里跟着你要饭的时候,我都没这么饿过。那奉京城里的婶子大娘,家里再困难的,只要见了我都会拿出些吃的来。要不然你把印章还给我,我自己去买也行。反正我饿了,要吃饭!”
伍乘风呵呵一笑,伸手掏出了华延商帮的印信石章,略略把玩了一下,又塞了回去:“这玩意儿,对现在的你可没什么好处。还是老夫先帮你收着吧。至于你说饿了,倒是好办。来,老包这有一颗药丸,吃下去保准你红光满面精神百倍。”
沈归一下掀起被子来,露出一脸复杂的表情,看着手执药丸的伍乘风:
“老要饭的你可以啊。咋?刚感受过黄白之物的美好,就和老包一起卖起药丸来了?蛮有生意头脑的嘛。这药,是阿芙蓉还是五石散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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伍乘风一敲他的脑袋:
“你这小脑袋里天天琢磨的都是什么?有用那个东西害自己徒弟的吗?我告诉你,这药是你那个萨满婆婆林思忧配的,好坏都跟我没关系。吃不吃你自己琢磨去吧。”
沈归接过手中仔细看了看,又放在鼻子尖闻了闻,这才张口服下。这药丸的口感黏软,酸苦中还带着一丝辣味,味道极怪,吃的沈归眯着眼睛,口水不由自主的翻涌出来。
“真难吃啊。这药是管什么的?饭前吃没问题吧?”
沈归嚼了很久才把整颗药丸服下,起身一边倒水,一边问着老包。
“管什么的我也不知道,来送药的人也没跟提起过呀。不过怎么吃倒是告诉我了,不是饭前吃,也不是饭后吃。来人说了,这药就是当饭吃的。”
老包刚一说完,老乞丐便接过话来,抬手指着床角木柜上的大包袱说:
“瞧见没有,一共十三天的量。早晚各一丸。除此以外不能再吃任何东西。冤有头债有主,有怨有恨的,你也算林思忧头上去。”说完,老乞丐便拉着老包转身出了院门。临走之时丢过来一本蓝色外皮的薄册子。
沈归拿起借着光一瞧,此书外表看上去极为粗糙,封皮上写着三个大字:清心诀。把书翻过来再瞧,后封上还有着两行小字:南康通文书肆、清心诀静心决合集。沈归甩手就把书丢在床下,嘴里念叨着:“什么破玩意儿,街货就算了,还是个合集。”
一阵过堂风,穿过门口悬挂的布帘,吹到了沈归的脸上,也吹开了被他丢在床脚的书。这书被风翻开了几页,只见书页的空白处,写满了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
第33章 33.放空
“清心如水,清水即心。微风无起,波澜不惊……”
沈归抱着这本写满注解的所谓秘籍,翻来覆去的打发着时间。读着读着,书上的一行行小字,在自己眼中越来越花,手劲一松,整个人就坠入了梦乡之中。
在梦中,沈归来到了一个充斥着白云或者说是棉花的空间,只觉周身坠入一片柔软虚浮之中。他伸手拨开面前的一团虚无,但一片虚无过后,仍是虚无。沈归不由得感到心慌,开始怀疑自己的所见所触,并不是真的,甚至还怀疑自己是不是患了眼疾。为了验证真实性,沈归小心地抬腿往前迈步,没想到所踏之处,皆是一片柔软,这让本就一头雾水的沈归,更加慌乱了起来。他先是拼命的揉了揉眼睛,又轮着两条胳膊四周胡乱抽打,两条腿也拼命在虚空中蹬踹着,却仍然没感受到外力反馈带来的真实感。沈归只得颓然的坐在了柔软的云朵里,大口大口的呼吸着,想要以此平复心里的慌乱空旷。只可惜这一切都是徒劳的,只有身体所有毛孔一齐传来的痛痒之感,仿佛有着一根根钢针,由五脏六腑中生根发芽,又由毛孔挤出一般的痛苦。
“师父,这能行嘛?看他这样子,是抗不了多久了。您瞧瞧,这孩子都什么样了,要不然咱先给他松松绳子?您这么个绑法,他再这么跟自己较着劲,琵琶骨是肯定得断的。”老包坐在床边,一脸心疼的看着正陷于噩梦之中的沈归。
老乞丐早已用沾了水的麻绳,捆死了沈归周身各大关节。如今他就好像一条出了水的大鲤鱼,奋力而无用的挺动着身躯。老乞丐见他这样挣扎,表情也开始有些含糊,咂了咂嘴问着老包:“你回忆回忆,步骤上没出什么错吧?先是溜着他累到极限,让周身气血沸腾起来;再以博图山药泉浸润玄府大开后的躯体,以此温经养络;最后再以正统道门功法清心静气,使其神游太虚吐故纳新。”
老乞丐从头到尾念叨了一遍,一脸疑惑的看着老包。老包点了点头,也是一脸疑惑,但心下无解,便没再开口。
“按说林思忧的这丸药,应是他们萨满教秘传的巫方,属另一个路子,咱们无从了解。但若是服用后是这种效果,来人必会向我提前告知。不然,这种虎狼之药,一个不留神可就会变成杀人方。罢了罢了,事已至此,我们多想亦是无用。若论对肉体魂灵的了解,十个老叫花子也比不上半个大萨满,这孩子……这孩子只能自求多福了。”
话说至此,老乞丐叹了口气,朝老包摆了摆手:“回吧,你也累一了天。眼下这情形,你我都帮不上什么忙。”
包老头走后,伍乘风找来几条软巾,使劲塞进麻绳与关节之中的缝隙。他知道,这样做也许无法为沈归减轻痛苦,但此时的老乞丐伍乘风,更像是一个普通人家的老头子,看着重病卧床的孙儿那般,手足无措的满是焦急。无论他想起还有什么能做的,也不管有用没用,都会去试一试。
屋中的小油灯,被亮后放到床边。老乞丐抬起沈归的脑袋,放在双腿之上,用自己那双粗糙的手掌,反复摩挲着沈归,口中还低声哼着不知名的歌谣,内容也是从百姓疾苦一直唱到了怪力乱神,最后实在没了词,只得想起什么唱什么,操着他半哑的破锣嗓,唱的调子是荒腔走板,唱的词是胡语疯言。
小庙屋中由暗转明,正是灯油枯竭之时,东方泛起了鱼肚白。沈归紧闭的双眼也慢慢张开一道缝隙:“老头子,你一直在我耳边念念叨叨的,都在说什么呢?”
老乞丐见沈归已经恢复了神智,疲惫中带着欣喜:“你小子都折腾一夜了,感觉怎么样?有哪里不舒服吗?”
沈归想翻个身,用了用劲却发现根本无法活动分毫。脖子用力往上抬头看了看,这才发现自己周身上下,都被捆的像个粽子一般:“老头……你这一手……你年轻的时候是不是去过哪个海岛啊?”
伍乘风根本没理他,伸手便掏出了一把小刀,上前先把沈归的绑绳割开,哑着嗓子对他说:“打今天开始,你还是去博图山破庙那里住吧。林思忧那药你也带着,每天早晚按时服用。吃完了进温泉里泡着,兴许还能减轻点痛苦。师父年纪大了,看不了你这个样。”
说完,老乞丐身形一跃,翻身就躺在了床里一侧:“太困了,活活守了你一夜。我先睡了,你没什么事,就在村子里逛一逛。实在闲了,就看看那本《清心诀》。不过有一条,不能吃东西。不然你昨晚这罪,就算白受了。”话还没说完多一会,呼噜声就在屋中回响起来。
“我怎么还是有点纳闷啊?我这身上这是什么味啊?老头子干的这叫什么事啊?”
一头雾水的沈归,嘴里念叨着走出了破庙,阳光打到自己身上,只觉得暖洋洋的。沈归走到庙门以外,先是长长地抻了个懒腰,又略微活动了一下麻木的手脚,感受到血液重新流入四肢百骸的时候,不由舒服到哼出了声:“哎~呀,这一觉睡得虽然不太踏实,但还挺舒服的。就是这身上不知道是个什么味,太恶心了。不如去博图山温泉洞里洗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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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归悠闲的走着,还不停甩动手脚,活动四肢。远远看过去,活像是一个风邪入脑的病人。待行至博图山道前,身体已经没有什么明显的不适了。他紧了紧腰间绑带,然后纵身一跃,整个人就遁入了山林之中。
穿行于山林之间,对于沈归往日来说,真可称得上是如履平地。但今日的沈归,却把这一段昨日熟悉过的山路,走了个磕磕绊绊,身体动作也不见了平日间的自然潇洒。还没荡出多远,沈归就已经足足跌落了三次。
“这怎么回事啊?今天太奇怪了,不是跳高了就是蹿过了,跑的也比平时慢上了许多。难道就在这一夜之间,就把自己给活回去了?难道是昨天那颗破药丸,把自己给吃坏了?”
一头雾水的沈归,在自己一番验证后,终于揭开了谜底:其实,问题就出在自己的身体上。表面看来,自己的身体并没什么变化,身体的力量与速度都与昨日的自己相去不远。但是感知与控制能力却增强了一大截,无论是身体的反应速度、爆发力还是整体协调性,都走上了一个新的台阶。因此刚才的失误,只是对于自己身体的细微变化还没有适应过来。刚才的路线,是以原来身体能力作参照物,从而得出的最佳行进路线,此时自然会出现一些偏差。所谓差之毫厘失之千里,撞了个七荤八素,也并不算意外了。
“是林婆婆那丸药的药力?或者是昨天爆发出来的自身潜能?还是洞中温泉有什么特殊功效呢?”沈归琢磨的一头雾水:“不管怎么说,今天还是老老实实走山路吧,不然非把自己撞死不可。”于是他顺着林间小路,朝山顶温泉走去。
就在沈归身后,一个身影从草木深处浮现而出。这身影看上去有些瘦弱,手中还拎着一个装满石头的布袋。原来,这正是昨日于林间偷袭沈归的聋人。这人还有一个奇怪的名字,叫做十四。
第34章 34.冬至
十四是一个聋人,自小便在这座博图山长大。打他记事以来,便是一些跟自己一样的聋人一起生活。这些人年纪都不大,有哥哥,也有姐姐。年纪小的,和自己一样,有的负责洗衣、有的负责烧饭、有的负责砍柴,还有一些年纪大的老人,会教授一些简单的手语。生活上各有分工,也不会十分辛苦。小十四觉得,这样的生活蛮好的,每天都安静而充实。
年纪大一些的人,便不需要再做杂活了。他们通常是三人一组,每组轮流出山。大一些的孩子曾用手语告诉过自己:那一组一组下山的人,都是出去干活赚银子的。等他长大之后,也得像他们一样出去干活,拿回银子来供养那些,和自己一样被人遗弃的,有缺陷的孩子们。
又过了一段日子,在十四年纪刚满十岁的这天,有一个人来这里找到了他。这人正是博图山以南,双山村的村长——老包。这人年纪不小,但生的一张干瘦的刀条脸。平日里总是挂着温和的笑,看起来就是个普通的农汉。
老包把十四单独带入山中,教他学了些本领:有教他如何追踪、如何反追踪;如何隐蔽身形、如何发现陷阱;如何采集草药、如何辨别毒物。
更重要的是,这人还教了十四两手绝艺:
这第一手,便是使用暗器。飞蝗石、柳叶飞刀、金钱镖、强弓硬弩、袖箭梅花针铁蒺藜,凡是能在远处暗中伤人的,十四都学了个八九不离十。
那第二手,便是跑。十四自小在博图山中长大,平日里在山林中穿行,早已经久练久熟了。这整座博图山,就连哪里多发了一棵新树苗,他都心中有数。可是,老包教他的跑,和他自己想的略有不同。老包教他的,是如何在不同数量的敌人追逐中脱身,如何在各种环境中隐藏自己,如何躲开强过自己的敌人。十四练会这些所用的时间,居然足足超过当初学习暗器的三倍有余。
这些孩子在学习本领上,要比正常的孩子花费上更多的时间。并不是他们天资愚笨,而是无法以正常的方式言传身教。老包教他们的方法,说来也简单:自己先做一次,再示意孩子做。做得好了,便有好吃的零食;做的不好,便朝着脑门弹一下。
几年之后,学有所成的十四就该下山了。不同的是,这次,他一人成组。按他原本的猜想,自己下山后,是要给山上的兄弟姐妹们赚来银子做生活用度的。可无论是种地还是做生意,自己都是一窍不通。下山之前,老包给了他一张画像。这画像上是一个男子,自己看清楚了之后,老包拿过一杆笔来,左右交替画了一个叉。
‘原来如此,只是杀人。这倒是要比赚银子容易多了。’十四这样想着,回去拿了一些应用之物,便独自下山去了。
三天之后,十四拎着一个蓝布包袱回到了博图山。他把这包袱往老包家门口的酱缸里一放,就拿出了一些零嘴,边吃边回北山了。
就这样,冬至这个组织,又多了一个名叫十四的聋人杀手。
博图山北,冬至村
沈归每日服药以后,都习惯泡在温泉之中散药。十四每日都会过来,有时坐在温泉边上吃零食,有时也会跳进温泉之内与沈归一起泡水。几天相处下来,沈归也习惯了有一个不声不响的哥们,忽然出现在自己身边了。
十四住的地方,其实就是在博图北山的半山腰处,一个较为平坦的地方,有着十几座小木屋,比起双山村来,这里却更像一个寨子。寨子里住的,也都是和十四一样的聋人,有男有女,年纪都很轻,最大年纪的看样子也不到四十岁。沈归也习惯散药之后,就来十四这里坐坐。十四吃完渍梅而吐出的梅核,还会叫沈归亲手丢出去。这一手看上去,就像老包当初教十四时一样。
日子一长,沈归就觉得有些奇怪。这寨子中别的聋人,虽然不能说话,但是都会以手代言相互表达,自己也能从每人的脸上看出喜怒哀乐,甚至还能猜出来对方想要表达的大概意思。但十四这个人,虽然不识字,但他却会手语,可仍然不见他去和别的聋人交流。而其他人,好像对于十四这个性子早已习惯了,没什么紧要的事都不会来找他。十四和自己在一起的时候,一直是神色温和而面带微笑的。沈归甚至会有一种错觉,他有时会觉得,十四这个人其实可以说话,只是不愿意而已。
不过短短几天的相处,他就喜欢上这个聋人兄弟了。只是,平日里他教自己东西的时候,下起手来也丝毫不留情。要不是每日里都有博图山温泉的帮助,现在的沈归,一定被他打的活像一只茄子成了精。
以沈归的悟性来说,学起十四的东西来,自然要比他自己学的速度快上很多。他本身就有着齐家猎术傍身,又比其他人更能明白人体骨骼与肌肉的机理,这速度对自己来说本就是理所应当的。
只是,林婆婆要自己服用的这种药丸,药性十分奇特。每夜里怪梦连连不说,第二天醒来往往身上弥漫着怪味,有时还会伤痕累累。吓破了胆的沈归,在第三天就要求十四,在他走前,先用绳索捆住自己。因为他清楚的知道,无论是什么灵丹妙药,若是自己在睡梦中从山顶坠落而下,应该都是救不回来的。
这药共有十三副,每副分早晚两丸。第一夜自己在师父伍乘风的保护中服下,而后,便都是十四来陪着自己了。转眼已过去了十二日,今日,眼前便是最后一丸。
十四照常坐在温泉边,眼望山外远山。沈归从包袱中掏出了最后一丸药服下。丸者,缓也。一般依药理来说,若是药呈丸剂,其药性皆缓。此药性虽烈,但不知有什么定魂安神的成分,痛苦来袭之时,都在沈归入梦之后,自然也就感觉不到什么痛苦,第二日醒来仍然神清气爽。所以,之前的日子,这药并没给沈归带来什么困扰,虽然此会让身体各项能力有些许的增长,但终归还是些细微处的变化。
今日这一丸药刚一入口,便与津液融为一体,不自觉间便流入了沈归腹内。他心中暗道不妙:此药和前几日的药虽然外形上差异不大,但服用起来却差别甚大。林婆婆把这丸特殊的药放在最后一日,也不知道是什么用意。虽在外封处写明了日期,但若是一个好奇………………
疼!一股强烈痛感从胸腹中四散开来,仅一个呼吸间,就流传到了四肢百骸。沈归来不及脱衣,便一个猛子便扎入了温泉池中,激起的水花打湿了坐在一旁观山景的十四全身,十四转过头来,神色诧异的看着沈归。
“我……知道你是什么意思,今天……今天这个……特别的疼!”沈归龇牙咧嘴的说着,也无暇顾及自己这个语速,能不能被十四读出唇形来。
十四呆呆的观察了一会沈归的表情,也纵身下了温泉池内,并朝沈归伸出了一根中指来。
“我靠,敢情疼的不是你。”沈归有些恼了,后悔平日经常用这个手势逗他。
十四举着伸出的中指先是放在自己的嘴边咬了一口,又把手指伸向了沈归…………
第35章 35.武道
沈归怎么也想不到,今日服下的这最后一丸,药性竟然如此猛烈,即使身在药泉之中也没有丝毫帮助。十四见他如此模样,心知定然有异,拍了拍沈归的头,便立刻下山,直奔双山村方向而去。
等十四拽着老乞丐和包老头回来的时候,沈归已经昏迷多时。老包上前探了探鼻息,又摸了摸脉搏:
“还是看不出是哪的问题,不过眼下应该还没什么生命危险,时间一长嘛,就说不好了……”
老乞丐上前伸出一指,戳中了昏迷之中的沈归。这一指,携带风声正点在胸口膻中穴之上。老乞丐这一指虽然力道极大,但昏迷的沈归却依然没有反应。老乞丐运指如飞,以同样的重指法,在沈归周身各大要穴飞速下指。可惜还是如泥牛入海而丝毫不见起色。
“师父?怎么样了?师弟什么时候能醒啊?”
老包一脸焦急的等待着老乞丐的回答。
“我哪知道?这人,是李玄鱼的;药,是林思忧的,现在出了问题,你问我?”
“那您刚才不是以重指封穴…………”
“我就是想看看土办法有没有用。现在你们也能看出来啊,没啥用。”
伍乘风说完,给了十四一个眼神,十四便转身出门,朝山北冬至村的方向而归。他这刚一走,伍乘风就像沈归第一次服药之后那样,坐在了药泉旁,用低低的声音念起了道家入门典籍,也就是他之前给沈归的那本《清心诀》。
“清心如水,清水即心。微风无起,波澜不惊……”
老乞丐就这样抓着沈归因昏迷而握紧的手,一遍一遍的低声诵念,声音苍凉而沙哑,直到天明。
“老头子别唠叨了,这一夜给我念的烦死了。”
沈归睁开眼睛的头一句话,就让老乞丐伍乘风差点把鼻子给气歪了。
“要没有你师父我,每逢你昏迷时,以道家心法为你护魂,你还能活到今天?早就把自己抓到肠穿肚烂了。”
沈归从温泉池中起身,草草擦干了自己被泡皱的身体,又接过老包递来的一套干衣服穿上,整个人看起来是焕然一新。
“你别动,过来给为师仔细瞧瞧……”
伍乘风捏着沈归的下巴,把头扭到自己眼前,仔细的在他脸上打量着:
“哎哎哎,老包你过来,你瞧瞧是不是我眼花了?”
正在一边收拾衣服的老包,听见声音也赶忙走过来,仔细的打量起来:
“嗯,双目神光内敛,气息较常人也更为通畅悠然,您看得一点也不错。依他目前看来,周身经脉应该是彻底贯通了。”
老包仔细观察之后,向伍乘风点了点头,说出自己的推断。
老乞丐上前抓起了沈归的右臂,以大拇指腹用力自下向上而过,在整条臂膀上碾出了一道红印来。
“不对,经脉仍然还是那样,没什么变化。”
伍乘风对老包说出了探查的结果,随后开始在山洞中慢慢地绕着圈,忽然双手一拍:
“你如今的身体状况,经脉居然还没开,简直再好不过了。这样,十四教了你多少暂且不论,从明天开始,你就跟着我学些粗浅的外家手段吧。”
这世间武学,可大致分为内外两道。练武之人有句老话,说的是:外家修心,内家养神。这话,算是把武学一道,说出个八九不离十来。
这外家武学,无论是何门何派,目的都只有一个:便是把修行之人的肉体能力推到极限。因此,习学外家武艺之人,进步的速度与自身各项变化也都更为明显。举例来说,一人经过练习之后,身体机能多少都会有些变化。或是力道,或是速度,或是耐力,这些变化都能非常直观的被自己感觉出来。
外家武艺入门极快,对于习学之人的天赋资质,还没什么硬性要求。下些苦功练上个三五年来,再有一口趁手的兵器,就可以算个习武之人了。日后无论是保镖护府,还是从军征战,多少都能混口饱饭吃。
因此,外家修的是心。有了在身体修行中锤炼出的,一颗坚忍不拔的恒心,无论日后走向哪条路,也都能有所成就。
而习学内家功法,要求便十分严苛了。首先必须有一位内家的前辈师长,愿意为你注入内力,用于唤醒自身的气海丹田。随后,还需要师门传授功法精要,并从他练气之初便随其左右,以防修行之人因外界因素干扰而走火入魔。
若是觉得内家功法,只是注重内息修行,那就大错特错了。内家以拳剑见长,平日多以一些剑招拳法来修身。身体经脉若想承住内力的增长与流通,定然需要此人通过习学武艺,从而达到拓宽经脉的作用。内息如流水,经脉为容器,二者相辅相成缺一不可。
内家功法,通过打坐增长内力,习学过程本就虚无缥缈,加之还要同时修炼肉体以求拓宽经脉容量和运气速度,功力增长就显得更为缓慢。但是,若能守得孤寂百年,自身天赋资质又极为出色的话,在修为达到一定程度之后,便可以破开躯壳神飞天外了。诚然,这一步也只是个传说而已。
而天灵脉,更是超脱于武道的存在。天灵脉者出世之时,口能言语,双目可视。除去身体与心智的天赋出众外,每位天灵脉者都还会有一些独门能力。据说,古往今来华禹大陆这片土地上,曾经出现过的所有宗师大贤们,打多都是天灵脉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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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月之后,双山村。
“不要只用眼睛看,要用自身的意念去感受。简单说来就那么一句话,手随心动,心随意动。之前让你把拳势打标准,是为了让你更明白的感受发力方法。现在你需要学的,是去感受每个招式中蕴含的势。”
伍乘风翘着脚躺在破庙前的躺椅上,旁边围的全是双山村的乡亲,就连住在山北的十四,都跑来看热闹了。
“老头你非要这么多人看着么?人家教拳都躲起来,生怕让人偷学了去。你这倒好,这些婶子大娘们都围着瞧了俩月了,你也不说管管。”
老乞丐不屑的一笑:
“就你练这手入门的玩意儿,双山村里随便叫一个都比你强。就村口大柳树后住的李老太太,要不是因为去年中了风邪,她自己就能打你三个,你信不信?”
旁边婶子大娘们还随声附和:
“就是就是,俺们虽然年纪大了,可功夫也没撂下呀。每天晚饭一过,村里的人也都会聚在在村口空地上练拳啊。就你这路长拳打的呀,不是大娘我说你……要是你想用这个跟人动手,那就是秀才搬家——只剩下书(输)了。”
“我说老头子,要不然还是让我去山里,跟十四他们练得了。练武苦点倒是不怕,旁边总围着些大爷大娘们,嘴里连批评带絮叨的,谁受的了啊!”
沈归收起打到一半的拳势,不高兴的跟伍乘风说。
伍乘风刚听完,就往地面上啐了一口吐沫:
“十四他们练那个,是没办法的事。他们那些孩子除了冬至以外,去哪都没有活路。你不一样,你要做的事比他们更难。可我没听说过有谁能只靠阴招,而成就大事的。”
“谁说我要成就大事了?”
“李玄鱼和林思忧说的呗,要不然我们这些人,认识你是谁啊?”
第36章 36.马贼
“好不容易溜出来还遇见马贼了,这些人什么来路知道吗?说话啊?”
沈归与十四趴在山坡后,露出两双眼睛,发髻上插满了杂草,远远看去,与周围茂盛的青草已经融为一体。而不远处的草地上,还有两匹马在悠闲的吃草。
“不好意思啊,我忘了。”
沈归问完就后悔了,扭头看向一脸平静的十四。
“你今天没任务吧?咱俩就是出来闲逛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你说对吧?”
沈归压低了声音,双眼紧盯着远处,那一队正不知道押送什么的骑士。
也不知十四看懂没看懂沈归的自创舞蹈手语,他只是对着沈归双肩一耸,眼皮一翻,便低头检查起自己随身携带的东西来。
“又没意见啊?你这么大个人了,一点准主意都没有。以后要是让你遇见了齐雁,非得让那小子把裤子都骗去。”
沈归嘴上说着,手中却拿出了一个小木棒来,拽了拽十四的衣服,拔光了一小块青草,开始在土地上写写画画。
“明白了吗?”沈归再次抬头,拇指食指围成一个圈,其他三只张开,边打手势边低声问着十四,十四想了想,抬头看了看天,比了一个半刻钟的手势。两个人同时点头,翻身上马背道而驰。
“各位草原上的兄弟,能告诉在下这是哪吗?在下青山城人士,今日本在郊外策马闲游,可半路上马却惊了,带着我飞奔起来。等这畜生回过神的时候,我就在这了。烦请几位帮我我指明方向……”话到此时,沈归从怀中掏出个精致的银荷包,取出一张银票来。前方领头之人一眼便看见在这荷包之上,有着金丝绣成的‘汇南’二字。
离近了些,很容易便能一眼看出,这群骑在马背之上的汉子,都是漠北草原上的人。那头领听完沈归说的话,便朝身后打了一个呼哨,身后的手下人以及他们所押运的几辆大车,便停在原地不动了。
沈归往他身后看去,只见这队人马所押运的,除几辆大车之外,还有许多看上去原本应是幽北百姓的俘虏,此时正被麻绳绑缚了双手,成串的拴在了大车两侧。
沈归一见这些俘虏,便猜了个八九不离十:这队人八成就是在科尔克草原上流窜的草寇马贼。
“这位小兄弟,你是要去青山城吗?那你可走错路了。也难怪,你不是草原人,自然很容易迷失方向。眼下我和我的兄弟们,是去奉京城里做生意的。我们虽不同路,但你可以跟着我们一起走。等走上了幽北官道,你便可以顺着大陆回去了。这样你看如何啊?”
这头领一转眼珠的功夫,便已经把沈归从上到下都打量个遍。这孩子虽然衣着普通,但是在幽北三路,如此年纪的孩子居然有可以骑乘游玩的马匹,就必然不是寻常人家。更何况他一出手就是银票,就连掏出的银荷包都有汇南钱庄的字样。这样看来,这孩子定然不只是一般的富家子弟。想到此节,这汉子立刻换上一副笑脸,热切地回答沈归。
沈归听着对方的热情回话,浑身起了一层厚厚的鸡皮疙瘩,心下腹诽道:都说草原男儿尽是些直肠子。如此看来,就以眼前这人,那也是个上大号拉蚊香的主。
“如此甚好,就有劳各位草原上的朋友了。沈归躬身施礼,而后看着此人双眼诚挚地说:“各位真是帮在下了一个大忙。我曾听家中师长说过,草原上的男儿,个个都是擅饮的好汉。今日,就以这张区区百两银票,再加上一壶好酒,来酬谢各位草原朋友的厚恩。
说罢,沈归转身解下马鞍上挂着的水囊,拔出木塞先喝了一口,然后盖上塞子朝着对方一丢:“小弟我先干为敬。”
这群马贼头领眯着眼睛,看着正在豪饮的沈归,心中计较起来:这孩子虽然穿着普通,但是出手阔绰,对答之间所的露出的学识与气魄也非寻常孩童可比。眼下取出一壶酒来,还先行饮下。若是一个老江湖如此,那这手还只是在示意自己酒中无毒;但眼下这人,只不过是个富贵的小公子而已,想应是瞒着家人出游,本身也并没什么江湖经验,只是在假装豪迈而已。
这汉子虽然在心中已经给沈归定性为一个中二少年,但面上却哈哈大笑,也往自己身后招了招手,一个酒囊便从飞入他的手中:
“我们草原人最敬重豪迈的汉子,别看兄弟如今年纪轻,但我看要不了多久,兄弟你定会成为天空中翱翔的雄鹰。这一袋酒两人分,就有些小气了。来来来,我今日便陪兄弟喝个痛快。”
说罢,也仰头喝起酒来。
沈归左手指甲本来还在偷偷抠着软木塞上的蜡封,但见这领头人的反应,估计他已经起了疑心,便把塞子重进塞回酒囊。然后往这人身后方向一丢:
“这几位大哥也来一些吧。我人小酒量也浅,各位一人一口,帮兄弟我分了它。”说完也不管对方,自己掏出了一些干粮,又拿过水囊来,自顾自地吃着东西,还不停地调整着坐姿:
“平日里见别人骑马潇洒,心下颇为羡慕。今日自己亲自骑上了,才知道这骑马的苦。我被这畜生带着疯跑了一天,大腿和屁股都被磨破了,现在手上这血泡,还钻心的疼呢。”沈归说着,伸出了双手,在对方眼前晃了晃。
这汉子看了看太阳的方向,又打量了一下沈归别扭的坐姿,和被马鞍勒出血泡的手,心中不免减轻了一些怀疑。身后一个半大的马贼,见沈归正在休息进食,也凑上前来,对马贼头领耳语了几句。得到命令后回过头,朝着身后的马贼高喊:
“咱们也歇歇了,吃饭饮马,顺便看看俘虏有没有死的,有的话解了绳套把尸体扔远点。”
身后那一队马贼听见之后,纷纷放松了下来,翻身下马。有人奔着俘虏方向前去查验,也有拿出肉干马奶酒来准备食物的,还有六个人带上口粮牵上马匹,边吃边朝矮坡后面而去,这是去寻找水源以做饮马之用的。
“大哥啊,你们后面大车里装的都是些什么呀?咋还在两侧拴着什么多人呢?这又老又小的能护卫个啥?”沈归吃着干粮,装作不经意的随口打听着。
“嗨,不瞒兄弟你说。哥哥我干的营生不太光彩,是帮草原上几伙马贼销赃的。这群拴在车上的人呢,也不是什么护卫。别看他们现在穿的破破烂烂,可要是压着他们一入了奉京城,那都会变成白花花的银子啊!”
这马贼头领,经过了沈归的一番做作,此刻又听见沈归这些狗屁不通的问题,一下就把自己的谈兴勾了出来,跟他半真半假的聊起天来。毕竟,谁会对一个偷跑出游的富家小公子而全神戒备呢?
“看这些人的模样,好像都是幽北人士啊。你们带着这他们进奉京城换银子,就不怕被官府扣住?”沈归看似随意的打量着拴在大车旁的俘虏问着。
“嗨,我们当然不会进奉京城了。不是还有牙行的人在中间帮忙嘛?我们和买主从来都是两不相见。谁想赎回亲人,或是谁又想买个小姑娘填房,我们才不管呢。我们这一行,由古至今,就只有一个规矩,见钱说话!”
头领说完,露出了得意的笑容。
第37章 37.交易
沈归对于牙行中人,是再清楚不过了。在华禹大陆上,无论是幽北还是北燕,或者最为富庶的南康,都少不了牙人的身影。小到牲口民居租赁、大到积压货物买卖,都需要牙人居中,联络双方撮合交易。上到官府衙门,下到士绅百姓,虽厌恶这群一手托两家的市井之徒,但平日间若是有个大小交易,无论站在律法认可的角度,还是站在省心省力的角度,都会请一个牙行中人前来做保。
齐返的师父大金牙,就是幽北三路所有牙人公认的头人。所以沈归当然也知道,这些马贼所说的牙行,不是大金牙这一路的牙行。
这世上单有这么一路牙人,不靠百姓商贾吃饭。这些人有的,会在官宦宅邸众多的街区开店,表面以上经营油盐米面或各种杂货生意,暗中则干着收受贿赂,实物变现的勾当;还有的连店面都没有,只是平里穿着极为讲究阔绰,并以朝中某些大员的亲属自居,入出各种高档酒楼头等妓院,以便结识三教九流之人,做的也是买官卖官、为‘银’伸冤的生意。
所以这类人,说是牙行中人并不准确。他们大多只为一个,或几个熟客服务。说穿了,这些人,都是朝中大员或皇亲国戚的办事人而已。
而这一次,在奉京城中替这些马贼出货之人,便是这后一类的牙人。
沈归装出一幅恍然大悟的样子:“原来那些市井泼皮,还能干这事啊。听兄台一言,真是胜过寒窗三载。”说完这句半文半白的话之后,还学着书呆子一般的摇头晃脑。
这头领一见他如此酸腐,也没答话,只是眉宇间多了几许得意轻佻之色。
“大哥,既然这些都是你要出手之物。小弟我能看看么?若是有看的上眼的货色,我就直接买下来。反正卖谁也都是卖,就让小弟我开开眼如何?”话一说完,沈归便拽出了那个汇南钱庄的银荷包,掏了几张银票数起来
这直接露白的行为,使面前这个马贼彻底的放下了心防。他略一思考,便同意了沈归的请求。毕竟眼前这小孩手头宽裕不说,江湖经验还不足,价钱上还不是自己说多少就是多少。眼下自己一行人,虽然身在幽北境内而不便作案,可若是这次交易成功,和这个孩子套出一些交情。日后无论是想买卖黑货,或者把这孩子诈入草原直接一口吃掉,还不都是轻而易举吗?
“看就看呗,兄弟你这么客气可不好。那车里都是些珠宝玉器古董字画,看上什么自己拿,价格我也不懂,看着给就行,多了少了的,就当哥哥交你这朋友。”
沈归一听车里所装的东西,猛地站起身来,眼中带着惊喜的神色:
“大哥你没骗我吧?珠宝玉器兄弟我还没什么兴趣,但若有古玩字画,那定要仔细看看。”话音刚落,人已奔出去了好远。
“看吧看吧,大哥我不懂,你喜欢哪个就拿哪个。”这头领也是随意的摆着手,嘴角带出一抹冷笑来:“还真是个书呆子。”
“恩,这个不错,这个也不错。大哥,这几个我都要了吧。”
说完,从兜里拽出一半的银票,数也没数地就扔给了身边的马贼。这小马贼仔细过了一遍数,惊得咋舌。平日自己一行人,都是把货物直接在奉京城外交给相熟的牙人,卖多卖少都是人家一句话的事。自己还得拿着这点人家赏下来的银子,买回草原人需要的粮食和铁器。可谁想到只凭着几张破画,这孩子竟然足足给了往日三倍的银子。
“咋傻了啊?兄弟给多少就是多少,亏点咱就认了。”
这头领一见喽啰的表情,心下便知道怎么回事了。只是脸上仍然装出一副宁可吃亏的豪迈样子来,眼睛却不受控制的往沈归手中的银荷包看去。
“哪能让大哥吃亏呢。可是不瞒大哥说,小弟家中这些珠宝玉器实在数不胜数,买回去也没地方摆啊。不然这样吧,反正一会我也要回家了,我再仔细挑挑,争取把剩下这点银票也都给了大哥。也好让诸位尽快办完差事,能跟家人团聚啊。”
众马贼一听沈归这话,不由得大为感动:别看这孩子脑子不太好使,但心眼还真好。当然,银子也是真多啊。要是能托生在他们家,就是脑子笨点也认了。
“兄弟你这么豪爽,大哥要是再推辞,反而让兄弟你笑话我们草原男儿不懂得交朋友了。挑,随便挑!喜欢什么就拿什么。谈钱多伤咱们兄弟间的感情啊!”
沈归强忍着骂人的冲动,一脸认真地开始翻起了东西。没过一会就抬头叹气。又转身走到了那群俘虏的面前。
“大哥,俘虏是多少银子一个啊?”
这头领感动的眼泪都差点流出来。珠宝玉器古玩字画,都是些值钱又不占地方的好东西。可这些俘虏,一直都最让自己头疼了。放在草原又养不起,拉回奉京城,大部分都有残有伤,路上总会折损不少。只有年轻貌美的女眷还能值几个银子,但也得先让牙人狠狠地压一压脱了相的价。这小子如今开口,简直是救了自己的命。要是能把这些累赘甩出去,自己一行人轻车从简,前行的速度最少也能提高三倍有余。
“大哥都说了,什么钱不钱的。不管你喜欢的是什么,只要不是我这些兄弟们,你随便挑!说句不客气的话,人在大哥这一点都不稀罕,哪一场草谷打下来不抓上百八十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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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吧,反正家父打算要给我置个新宅子,这些人我就都收下算了。银子多了少了的,全当我请各位草原上的朋友打酒喝了。”
说罢,把钱袋中剩下的几张银票塞入了身边小喽啰的手里,看都不看的走回头领身边坐下。
这头领眼见着大笔银票入了自己口袋,竟在狂喜之后,开始患得患失起来,担心这愣头青的情绪平复后反悔。于是故作豪迈的拍了拍巴掌:寻水饮马的几个那小子回来没有?人齐了咱们就上路,这天色快要黑了,先把我兄弟和他买的这些‘货’送上官道,不然再晚些父母一定会着急的。
还没等喽啰们回话,沈归就先拦住了他:
“大哥,你就给我指一下方向,我自己带着他们走就可以了。您看我这腿和屁股,都是破的,怎么也得再缓一缓。兄弟们先上路吧,误了交货时间,可就是小弟的不对了。”
这男人心下狂喜:这小子太上道了,只要马上分开就行,你过会再想反悔啊,人你都找不着。
说罢,一拍脑门:“哎,还是兄弟你想得周到。耽误了东家的事,我倒没什么,这些兄弟们却是免不了要受罚的。巴鲁,你去看看,他们六个人是回克伦河饮马去了?这么久还不回来,你去找一趟,告诉他们得上路了。”
这巴鲁得令后,不情不愿的朝着远处的小山坡走去。
“呸,你个狗贼。听口气你还念过两年书。只怕那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罢?”
局面本是按部就班地,照着沈归计划好的方向发展,此时身后俘虏队中传出了一个女性的沙哑嗓音,周围的俘虏目光本就黯淡无光,此时一听她这话,更是齐齐地泄出了最后的一口气。
沈归心下一颤:
“完了!!!”
第38章 38.屠戮
“你一个俘虏肉票,哪来的那么多话?看来,等小爷回到青山城后,可得好好调教调教你了。”
沈归尽管心下慌张,脸上却挤出一个极度猥琐的表情来,右手搓着下巴调笑起了说话之人。
刚才沈归打量俘虏的时候,就已经对这个开口说话的女人有了很深刻的印象。这些被马贼抓住的俘虏,衣料质地大多都是以棉、麻、布为主。唯有这个女人,还有她身边的一位妇女,这二人的衣着虽然已经脏得发亮,但在不显眼的地方,还有着精工锁边的痕迹;在不太脏的边角里,还隐隐能看出同色丝线刺绣而成的暗纹来,
因此,沈归早已心中有数:这一队人,应该是哪家大户小姐出游的车队。青壮男子应是仆人护卫,而这一老一小两个女人,也许是母女,也许是奶娘和小姐。自己与马贼周旋的根本目的,就是想要解救这些幽北俘虏。刚才故意把他们放在最后用于凑数,也不过是用了一些街面上用来捡漏的小手段,以防这外表豪放而内心机敏的首领警觉而已。而眼下她这一句节外生枝的废话,便让局面全部失去控制。
这女子细长的一对眉眼上挑,双目喷火的瞪着刚刚出言羞辱自己的沈归,哪怕身体被一旁妇女拽的开始踉跄,也没移开愤怒的视线。
“你既读过书,自然就该知道‘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的道理。你见幽北的同胞陷于危难之中,不施以援手也就罢了,怎还能助纣为虐,反而拿同胞当货物一样来买卖呢?我们一行人大多都是老人妇孺,你这般行事,就不怕天打雷劈吗?”
这女子嘶哑的声音,在草原上荡出了很远。因为缺水的关系,这一大段的引经据典,听起来也并没有如何的激昂慷慨。反而因她的沙哑与失声,更像是在唱响自己生命中最后的挽歌。
沈归轻佻的用小指掏了掏耳朵,看了看身旁一脸玩味,正坐着看热闹的马贼头领,两人也不知为了什么,相视而笑:
“大哥,真是没想到啊,这小蹄子居然读过书。今日我那马一惊不要紧,先是认识了大哥你这样的好朋友,现在又多了一个可以红袖添香的通房丫鬟,真应了那句老话啊——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沈归一边说着,一边向女子身前走着。待走到不远处,被那个妇女推出的两个青壮男子挡住了去路,这两个男子身上并没有什么伤痕,但说起话来仍然有气无力,眼神也躲着沈归:
“别、别伤害她,行么?”
推她们出来的妇女一听这泄气的话,咬牙切齿的刚要骂,那女子冷静地揽过妇女的身子,轻蔑一笑:
“我是从来都不指望着,靠这种断脊之犬来保护自己的。”
沈归闻言不由得默默叫了声好。原来这女人除去脑子笨、没什么情商可言、浑身脏兮兮、满脑子都是道德文章之外,竟还有如此风骨。笨是笨了点,但还颇有些风骨。
这两只在沈归身前拦路的‘断脊之犬’,脸上的表情尽是哀求与左右为难之色。本还在冷眼旁观的马贼头领,一见这二人相拦,顿觉面上无光,‘蹭’的一声便抽出了腰间斜跨的马刀,弧形的刀身在午后斜阳映照之下,闪出了凛凛寒光,映的二人的脸色更加惨白了:
“没想到,这还有两只隐藏的汉子,早先怎么没见这么勇猛……”这头领一边说着话,一边肩扛马刀走到了二人身后,伸手便揪住了其中一人的发髻,一脚又踢在他膝窝之上,这人立刻跪在草地上。
“大哥,这些人已经是我的奴隶了,怎还能劳烦大哥替我管教呢。”沈归见这头领的刀,已经直奔男子后心刺去,立即出声制止:“若是不亲手管教,日后这些人也不会服我。
说到这,沈归伸手抢过头领的马刀,抵在了男子脖颈之上:“还有什么话?”
这男子被刀锋在脖间一架,冰冷的刀锋瞬间让他变得清醒,还没等沈归的话音落下,急忙开口抢白:
“你知道我们是什么人吗?你知道我家老爷……”
“呲!”一道利器划开皮革的声音,在空旷的草原响起。沈归一脸冷酷,把还没说完话的男子向前一推,这人受力前扑,趴在草地上便开始挣扎翻滚。周围所有人都看得分明,这男子正在用双手捂住被沈归割开的喉管,口中一边喷血一边发出了‘赫赫’的呼吸声,表情狰狞而恐怖。
沈归几下便甩干了刀身上的血,刀剑斜指着地上翻滚的将死之人:“还有什么话,就留着下辈子说。不过下辈子投胎你要记住,不要打断别人的话。”
说完,把刀又抵在了另外一个青年的胸膛之上,刀尖微微刺入皮肤半分:“你呢英雄?”
地上的人还在捂着喉管垂死挣扎,活像一只被抹了脖子放血的活鸡。周围的人,无论是马贼还是俘虏,都被这少年的毒辣果断所惊呆,唯有马贼头领哈哈大笑起来:
“别看兄弟你年纪小,但做事手段如此干净利落,大哥我也是望尘莫及了。”
一边的女子冷哼一声:
“能多活这么久,他已经是赚到了。来吧小淫贼,你顺手也把姑奶奶抹了,免得日后要受你羞辱。”
沈归邪邪一笑,把马刀平搭在这女子右肩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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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爷知道,你此时的叫骂求死,只是因为心中恐惧而已。不过别担心,你,和他不一样。我家中男仆数不胜数,可还缺一个通房丫头。今日从大哥手里把你买来,是不会如此轻易地就把你宰了的,怎么也得先等小爷玩够了再说呀……”
“图勒!!!啊……”
正在沈归放肆调笑之时,由打山坡之后传来一声凄惨的叫声。这头领刚一听见喊声,便已经伸手抽刀,结果却摸了一个空。等他想起马刀正在沈归手中之时,身后又传来两声惨叫。
这个被叫做图勒的马贼头领回过头去,发现沈归一改方才的纨绔公子模样,手中握着自己的马刀,正在空中划出一道道的弯月。一个回头间,已经砍翻了自己的三个兄弟。
“小崽子,我早就知道你有问题!”图勒双目喷火,第一反应便是四下寻找自己的战马,他知道备用的马刀就在战马鞍韂上挂着。没想到,目光打量过一整圈也没发现战马,这才想起所有的战马都被刚才六人带去饮马了。等他全部想通后,再回过头来,又是另外一番景象了。
浑身溅满血迹的沈归,此刻正把他的佩刀,挥向最后一个站立着的马贼。一息之间,刀身嵌入了那个马贼的脖颈之中,喷溅出一片红雾来。
“大哥,你这破刀可真不怎么样,才砍了你几个兄弟呀,怎么卷刃了?”沈归一边说着一边悠闲的提着刀,走向正躺在草原上翻滚哀嚎的马贼们。
沈归旁若无人的走着,提刀在每一个苟延残喘的马贼身上补着刀。把头领图勒看的是睚眦尽裂:
“小畜生,我要活剐你们所有幽北人,来祭我的兄弟。”
话音一落,便打了一个呼哨。
在图勒的设想之中,坡后饮马的六人,加上前去传话的巴鲁,一听见自己的呼哨,定会打马奔来转瞬而至。
可哨声结束许久,草原上仍是一片寂静。
第39章 39.乐安
图勒一脸焦急的朝山坡方向望去,紧握的双手指节处一片惨白。
可惜,他翘首以盼的七个兄弟并没有出现。远处矮坡之上出现的,只有一个以黑布蒙面,露出一对眼睛的人来。这人微微打量了几眼,又把头缩回了坡后,露一只胳膊,伸出一只手来,比了个拇指。
“亲爱的图勒大哥,你不用再等下去了。此刻你的弟兄们,应该已经回到了长生天的怀抱之中。”
图勒回头看着沈归阴笑起来,好似一只困兽,正在准备进行一场最后的死斗:“小畜生,我早就有所防备,没想到还是入了你的套。此时我已无话可说,来吧,你我就堂堂正正的战上一场。”说罢,把身上披着的皮袄一掀,露出一身精壮的肌肉来。
沈归皱了皱眉,但也扔掉了自己手中的马刀:
“我一直都觉得,决斗这事十分愚蠢。可毕竟我使诈在先……来吧,我给你公平一战的机会。不过,话还是要先说清楚,无论输赢,你的命我都要定了。”
图勒也不多言,双腿岔开微微一沉,稳定了气息之后,双脚蹬地身形前冲,双臂微微张开而前高后低,一手锁肩一手提腰而去,赫然是草原跤拳的起手之式。
沈归见他来势汹涌,后腿微退半步,身体重心压在腰腹之上,待图勒前手还差一丝便要扣住自己右肩之时,迅速拧腰抬腿左跨了一小步,只闪开了约有一拳宽的距离。
“嘭!咔嚓!”
图勒用尽全身的力气前冲,在与沈归身形交错之后,右腿的迎面骨却传来了剧痛,同时在耳边传来清晰的骨骼断裂之声。
就仅仅滑开了一小步,沈归便已躲开了图勒一往无前的周身力道与锁肩拿腰的手。待与对方擦身而过的一瞬间,一腿使出,半蹬半踏的跺在了图勒的小腿迎面骨之上。
此刻,图勒的小腿已经扭曲成了诡异的弧度,骨骼断裂处也开始传来火烧般的疼痛。
“嘶!没想到你身法有这么快。罢了,我如今才刚想明白。你跟我等弟兄周旋了这么久,原来都是为了救这些俘虏。不过没用啊,我等十几个兄弟不过是替人卖命跑腿的小喽啰,你杀了我们也起不到任何作用。不如……跟我再做一个交易如何?”
图勒躺在草地上,撑起了上半截身子来,神色凄然的对沈归说着。
“你说得对,我未必要杀你,但眼下是你求我,所以我得看看你能掏出的本钱,够不够你一条命的价值。”
图勒舔舔干裂的嘴唇,伸出一只手来,用手指朝沈归勾了两下:
“这群俘虏有多重要,你定然知道,我也就不多说了。你过来些,我会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你,当然也包括了我们在替谁办事。用这些消息来换我一条命,你看值不值呢?”
沈归仔细的想了想,从地下抄起了他的马刀,走到了图勒的身边。
“你弯个腰,这消息牵扯众多,我只能让你一人听到。”
沈归半跪在图勒身侧,把耳朵慢慢凑向图勒的嘴边……
“嗖……”
一把飞刀破空而来,直接插入图勒额头正中间。刀身尽没于头骨之中,只留下一节红绸甩头,正迎着草原上的大风四处飘摆……
“我去!”
破风之声刚一传来,沈归就已经下意识的翻滚躲避,可身体刚刚发力,那边的图勒已经躺在了草原上,死了。
“十四你这一镖是扎他还是扎我啊!吓死爹了!有准没准啊你就飞?下次出手你好歹也先通知一声啊…………算了吧,就当我没说过……”
沈归在草原上手舞足蹈的发泄了一通,看着远处慢慢走来一脸无辜的十四,才发觉自己看来再正常不过的要求,此时也分明是在无理取闹。
十四走到图勒的尸体旁,用脚踩着他的头颅,使劲的往外拽着红绸子。沈归见他这么费力也没拽出飞刀来,只好自己也上前帮忙。”
“你们……你们俩到底是谁啊?”
一旁的俘虏,早就被这血腥的场面震得目瞪口呆,此时先前那女子先回过神来,语气中还带着些恐惧的味道。
沈归刚被飞刀所惊,本还有些草木皆兵的紧张感。此刻一听身边有人开口说话,立刻紧张的转身回头,这一下居然把卡在头骨中的飞刀启了出来。
“哦……没什么。大家都是幽北人,应该互相帮忙的。还请小姐恕过在下方才言语轻薄之罪。”
此时沈归拿着刚刚拔出的飞刀,一脸温和的出言安慰着这个颇有风骨的笨女人。可在人家姑娘眼里,这是一个刚刚拎着马刀,在自己眼前砍死五个马贼的少年,此时手中所执的飞刀,刀身之上更是红白相间。这仔细一看,便有呕吐感涌入脑中,但因为自己倔强的性格,又给强行压了下去。
“我……我等身份此时实在不便相告。小女子名唤乐安,敢问二位恩公高姓大名,以便日后相报。”
这位自称乐安的女子,此刻虽然勉强自己说着些场面话,但眉眼之中的恐惧仍然没有消散。
“都是江湖儿女,乐安姑娘无需如此挂怀。日后若是有缘,自会相见。”
沈归说着一抱拳,便转身走到十四身边,揽过他的肩膀,一起走到马前身形一纵,准备扬鞭打马离开此处。
“恩公慢走,无论如何也定要留下姓名,否则小女子何以自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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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归身在马上扭回头来,嘴角露出一丝诡异的微笑来:
“既姑娘如此坚持,在下便只好如实相告。小生乃奉京人士,但若是姑娘他日欲寻在下,只需要在京城中打听,青鸿二少爷便是。哦对了,若是想吐,那就吐出来吧。吐出来又咽下去不就更恶心了?。”
说罢邪邪一笑,皮鞭高扬,与十四二人策马东去。
乐安抵挡住了血腥的刺激,却没有挡住沈归离开前的最后一句话。此刻已经再也压不住腹内翻涌,跪伏在草原上吐了个昏天黑地。
一直伴随左右的妇女,此时已经解开了所有人的绑绳,凑到她身边请示道:
“小姐,我们现在怎么办啊?”
乐安一脸怨愤的用已经脏到发亮的衣袖,抹了抹刚刚吐过的嘴角
“翻一翻这些马贼的细软,看看有没有食物和清水。再去那矮坡之后寻找刚刚前去饮马的马贼,牵上几匹马来,先回奉京再说。”
这妇女得令之后,叫上了几个小厮老奴,一行人朝着小山坡走去。呕吐后的乐安,此时也站起了身子,莲足轻挑,那把草原马刀已经抄在了手上。
她一步一步的走到众人面前,用刀尖抵住那苟活下来的青壮男子胸口:“胆子小,本没有错。但你明知自己胆小,还去做别人的护卫,就是害人害己了。今日你那兄弟死在前面,如今你也赶一赶,别让他觉得黄泉路上寂寞。”
这男子刚想开口说话,刀尖一瞬间便从贯穿了胸膛……
“我李家的银子,从来没人能白拿。今日你命丧于此,皆因为你拿了没本事拿的银子,”
此时的李安乐,脸上虽然脏的看不清长相,但已经不见了刚才的恐惧之色。她把马刀从男子胸膛之中抽出,休刀入鞘而斜挎腰间,面色镇定沉稳,隐隐间还透出一丝英武之气。
“这趟进京,也许要比我想象中的有意思……”
第40章 40.蝴蝶
每年自入秋之后,幽北三路的黑夜就显得极为漫长。此时还没过五更天,奉京城皇宫的勤政殿内,就已经按照文东武西的顺序,整整齐齐的站满了朝中四品以上的大臣。
五更的钟鼓声刚刚从远处传来,宣德帝颜狩便打着哈欠踏入了勤政殿的大门,身后还有着内廷大总管李清随驾而行。
“众卿家今日来的早啊。要不是这钟鼓刚响,朕以为是自己来迟了呢。既然诸位约好今日一通提早而来,怕是有什么要紧事要上奏吧?”
宣德帝一边朝着自己的王座走去,一边随意地跟跪伏于地面之上参驾的大臣们说着话。待他坐稳身形以后,先是拿起茶碗呷了一口,才回头冲着李清点了点头。
“御驾临朝!诸位大人,有本早奏,无本退朝。”
李清喊得极为随意,口气也不甚愉快。这声音落在大殿之上的其他人耳中,所听之人皆是一愣。这会李清有些不痛快,倒是很好理解的。毕竟今日早朝,这些人身为臣子却没有跪在殿外迎驾,也不知道是受了谁的指使,居然敢先皇帝一步入殿,这本就带着些逼宫之嫌。只是,此时的宣德帝却面无异常,恍若未见一般。
“禀陛下,臣有本。”
文臣之中有一中年人出列,手托象牙笏板屈膝跪于殿前。此人,正是幽北户部的左侍郎——万长宁。
“哦?今日是长宁有本?如今眼看就要入冬,你们户部的冬税不是在初秋时节便结束了吗?记得还是朕亲自与李相一起,查验了足足三天呢。”
“禀陛下,臣今日所奏之事,并非与户部税收有关。”
万长宁微微抬起头来,侧着脑袋看向武官一侧,眼神中透出一丝阴鸷。
“哦?这倒是有趣起来了。那你说与朕听听,今日所奏何事?”
“回陛下,臣今日有要参奏弹劾之人。”
宣德帝一听他要参人,心中就觉得别扭。这个万长宁,本就是当朝丞相李登的心腹,他也是借着李家的势力才能位居三品户部侍郎。所以,这万长宁就是丞相李登门下的一头咬人恶犬而已。
“哦?长宁今日所参之人,是贪官污吏,还是皇亲国戚啊?遇见了什么不平之事,就当着群臣的面直接讲出来好了,朕来为你做主。”
万长宁低着头,嘴角几不可闻的冷哼一声:
“丞相李登之女李乐安,协百余护卫之人,由东幽大荒城出发进京,打算与父亲团聚。但不料队伍行至中山路青山城附近,居然遭到漠北马贼的公然劫掠。幸好护卫军卒以死相搏,最后拼得全军覆没,才使乐安小姐得以全身而退。”
宣德帝听到此处,心下更气:好你个万长宁,平日朝堂上为李登当开路先锋也就罢了,如今不过是他家中私事,居然也摆了这么大的阵仗来向朕问责,看来你真是坐定了李登这条大船了。
“哦?李相的爱女被草原马贼劫了?现在如何了?可有传太医前去为小姐诊治吗?”宣德帝嘴上说着关切的话语,心中却隐隐有着幸灾乐祸的意思。
李登只是微抬眼皮,出班行了个礼:
“不敢劳烦陛下费心,小女全赖军士拼死护卫,才没有落在马贼手里。所以只是稍微受了些惊吓,身体却没什么大碍。”一句话说完,就退回文官队首,不再说话了。
跪在地上的万长宁,此时又接过话来:
“因此,臣先参中山总督傅野,玩忽职守养寇自重,以至长久以来,边境民怨沸腾盗贼丛生;再参中山王郭云松识人不明,误国误君。此次事件中,这二人有着不可推卸之责任,还请陛下严惩不贷,以正法纪!。”
说罢,万长宁连叩三个响头,跪定等待着宣德帝的回复。
“长宁啊,既然你这么喜欢参奏他人,不如就真的去做个御史如何啊?哈哈哈……”宣德帝借着一个玩笑话,隐隐的发泄着心中不满。但见万长宁仍然跪在原地不动,顿觉怒不可遏:
“此事朕已经知道了,你明日把整件事详细的写在奏本之上,待朕仔细斟酌后再说吧。”
万长宁听完微微皱眉,仍开口道:
“禀陛下,奏本昨日便已经呈上,况且……”
万长宁说到一半,突然隐隐听见了轻微的咳嗽之声。不用看也知道,这熟悉的声音必然来自于自己的恩主——丞相李登,以咳嗽之声在示意自己不要追问下去。
“是,臣明白了。”
宣德帝也听见了李登的咳嗽声,强压了压心头怒火,目光也从万长宁身上移开:“其余诸位,可还有别的事情上奏啊”?
此时武将中站出一人,他身形修长健硕肤色黝黑,还有着一身的英武之气:
“陛下,这丞相爱女之事可以暂且不提。可那漠北草原,却不得不防啊。眼下马上进入冬荒时节,等头场大雪一过,这群草原狼又要来劫掠我幽北三路的百姓了。平日里有的吃都要抢,今年冬季来还要更早些,只怕劫掠规模比往年更甚啊。”
开口的这名武将,正是关北颜氏的族军统领颜重武。此人掌管着五万飞熊军,是整个幽北三路中规模最大的军队。
宣德帝皱了皱眉,心中尽是左右为难。
今年夏季刚过,北燕便不知为何,往东海关发兵十万有余。如今眼看就要入冬,他们既没进犯也没退兵,就这样按兵不动的在关内驻军。如此一来,为了防止被北燕突袭,自己也只好把颜重武统领的五万飞熊军,调入锦城驻防,与东海关驻扎的北燕大军对峙。
此时漠北草原也有了被进犯的危险,但眼下实在没有其他军队,可以派到中山路以北,前去布防了。
“恩,这倒是个大问题。今年冬天来的这么早,那些草原狼们没粮可吃,定会祸害我幽北三路的百姓。此事要如何防范,朕还要再仔细斟酌一下。毕竟北燕的大军,也在东海关前虎视眈眈呢。”
散朝之后,文武大臣们都三三两两地走到宫门前的集市大街上去吃早饭。万长宁一言不发地跟在李登身后,上了丞相府的车。而飞熊军统领颜重武,却跟着宗族府宗正,也是颜氏现任族长颜久宁,来到了一个馄饨摊上。
“族长啊,您看这场胜负如何啊?”
颜重武虽然黑了些,但五官硬朗,平日里说话间也总带着笑意。此刻,手里端来了两碗馄饨。
“现在谈胜负为时尚早。总要等陛下先拿出个章程来,才能衡量得失的。只是,今日这早朝下来,有个人就要开始走运了。”
颜重武喝光了馄饨又要了一碗,随手还在旁边买了几张肉饼吃。听见宗正回话,先是仔细的想了想,随后轻笑道:
“走运?您说的是李家那条看门狗?”
“看门狗什么时候也只能吃剩饭,有什么运可走呢?”
“难道走运的是我飞熊军?”
“依老夫来,你这次得到的最多是些钱粮上的小便宜,还谈不上走运二字。”
“那您说的到底是谁啊?”
大宗正笑了笑,手捋长髯,低下头去轻轻的吹着滚烫的馄饨汤,然后低声说道:“这次要走运的,应该是我那老伙计,中山王郭云松。”
颜重武听见这个名字之后,不屑的笑道:
“他?一只被拔了毛开了膛煮熟了的鸭子,还有什么运气可言?难道陛下要赏他一个好刽子手不成?”
第41章 41.试探
“恩相,今日早朝之时,我们以大小姐之事为由,对宗族府率先发难,只怕已经引起了陛下的不满。”
“士安啊,你一直以来都有个问题,凡事不能在全局上思考问题。我们幽北三路和北燕不同,立国至今也不过短短几十年而已。虽然如今那位也坐北朝南称孤道寡的,但骨子里仍是一个小部族的首领。”
士安,是户部左侍郎万长宁的表字,是他的恩师李登,亲自为他取的。这二人如今身在丞相府正厅之中,正对座于饭桌之前一起用膳。
“可我看陛下如今喜怒不形于色,礼贤下士而不拘虚礼,隐隐已有了中兴雄主之相啊。”
李登喝了一口稻米粥,放下碗来仔细看着桌上摆放的各式糕点,口中随意的说着:
“所以我才说你一叶障目啊。今日早朝,你以乐安之事为由,明面上参的是郭云松,可每个人都知道,我们攻讦的目标,实际上是宗族府。如今颜重武领军在外,大军所需粮草军饷,俱是天文数字。若国有战事,我等自然责无旁贷。可他如今只是和北燕大军隔关对峙,此时已陷入国力对耗之局。我们幽北三路家底薄,哪禁得起这么折腾。”
万长宁也点点头说:“国库本就空虚,那位又惯用加官封爵来收买人心。这封号虚职给出去他定然不觉心疼,可是人家可是按月找咱们来领饷的。如今颜重武大军一动,军备粮草兵饷都是大窟窿,可这窟窿可不是他用内库补上的。”
李登笑了笑,指了指万长宁手中的碗,又看了一眼他身后的管家李福。李福会意上前,给他又盛了一碗稻米粥。万长宁本还愤愤不平的说着,此时一见李福布粥,连忙接过道谢。
“可是这人算不如天算。本打算顺陛下的意思,由我们补上杀死中山王郭云松的最后一刀,以换取我们介入军中的可能。可今日陛下用了一手‘拖字诀’,你我应该是要枉做小人了。到底还是算漏了什么。”
丞相李登好像是自言自语,又好像是在和万长宁在探讨着问题的答案,师徒二人就这样,一起心不在焉地用着丰盛的早膳。
同一时间,奉京皇宫,东暖阁内。
“啪!”
这已经是宣德帝颜狩摔碎的第三件瓷器了。自打散朝回到东暖阁开始,宣德帝就一直在不停发泄。李清早已摒退了所有太监宫女,只留自己在东暖阁中伺候着。此时见陛下摔瓷器,也并不阻拦,只是朝窗外喊了一句,声音不大不小:
“去再拿一些瓷器过来。”
“罢了吧!朕渴了,斟茶。”
李清见自己目的达到,便出门细细的吩咐了几句,又叫一个小太监进来把地打扫干净,再斟上一杯宣德帝喜欢的碧螺春,焚上了一炉檀香,以此舒缓宣德帝的愤懑。
“陛下不必生气。这自古以来啊,所谓的党争倾沓,对于您这样千古圣君来说,绝不是什么坏事。正所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只需等他们争到你死我活头破血流之际,还不是都要跪伏在您的脚下么。”
宣德帝心中本还有些郁结未散,此时见李清又恰好递来了引信,索性直接把剩余的怒气全部引燃:
“李登和颜久宁他们这哪里是在党争?这分明是在拿朕当傻子!他们一个想要以郭云松为饵,钓来一个染指兵权的可能;而另一个则以陈边之敌要挟,迫使朕去向李登索要银钱,把朕当做他们的杀人刀。他们……他们一直都把朕夹在中间,让朕去做他们互相倾轧的炮灰,成为他们争夺利益的筹码。这朝堂之上,看似成败荣辱皆系于朕一身,可又有谁曾真正的在乎朕的想法?”
李清见宣德帝开始大吼大叫地发泄,心中如释重负。他自觉对宣德帝的性情早已摸了个十之七八。别看他现在好似失去理智一般,但最后所下的旨意,必然也是最为稳妥的。
“陛下以江山子民为重,哪像他们那般,只顾着自家利益。”
宣德帝根本没把他这奉承话听进去,只是不停的喘着粗气,目光直挺挺的不知看向何方。
丞相府中,万长宁用过了饭刚刚离开。
“小姐用过晨食了吗?若是用过了,叫她来书房见我。”
丞相李登朝身边的管家李福吩咐了一句,便端起了手中的盖碗。大约半盏茶的功夫,李乐安便故意迈着极重的脚步走到了书房门前。
“在门外站着干嘛,进来吧。”
李乐安微微吐了吐舌头,抬腿迈过书房的门槛,站在了自己的父亲面前。
“你求我的事,我已经做了。不过你是什么时候与郭家人攀上交情的?”
李乐安刚欲行礼,便被李登挥手止住了。她四周看去,发现李福早在自己进门之后就不知去了哪里,于是几步便跑到父亲身后,伸出双臂缠住了他的脖子,整个人都趴在了父亲背上:
“爹您想哪去了,我才不认识郭云松那老头子呢。只是这次在外遇险,幸而被一公子所救。那公子走的十分匆忙,只是对女儿说他名叫青鸿。其他的什么都没说……”
李登一听见青鸿二字,眼角便略微抽搐了一下:
“颜青鸿?你别看这人表面上是个二皇子,但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文不成武不就还不算什么,平日里还总是眠花宿柳寻欢作乐。为父每次遇见他,几乎都是半醉半醒的状态。乐安啊,这全天下谁人不知,爹就只有你这么一个宝贝女儿。你要是真跟那个浪荡货有了什么,爹这张老脸还怎么出去见人啊……”
李登如泣如诉的劝说着女儿,还有几许泪光也在眼眶里打转。若是让外人看见,定然不敢相信,李登这个平日里工于心计又不苟言笑的幽北丞相,面对女儿之时竟然是这番模样。
“爹您误会了,先听女儿把话说完您再哭也不迟啊。”
“噢,那你仔细说与爹听。女儿啊,爹不是那种用女儿……”
“停停停,爹你听不听了啊?你要是再打岔我可就不说了。”
李登一见女儿装出一副要生气的样子来,也不管女儿演技多么差劲,都乖乖的坐好,还把手掌捂在自己嘴上。
“回来仔细一打听这才知道,救女儿的人根本不是他颜青鸿。而是颜青鸿的朋友,中山王爷的外孙沈归。可能是他不想暴露身份,所以才报了颜青鸿的名字来敷衍我的。”
“颜青鸿的朋友能比他好到哪去啊?所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啊姑娘,这俩人怎么认识的你知道吗?八成也是在那个地方………”
“爹,我寻他也只是想报救命之恩,又不是给自己选夫君,您急什么呀?”
“爹能不急嘛?天天去那地方的能有什么好人啊?女儿你可别……”
李乐安听到此处,黛眉忽然劲皱,语气也不阴不阳的问向李登:
“父亲呀,那颜青鸿喜欢逛青楼这事儿,您是怎么知道的呀?”
李登愣了一下,继而转移了目光,略带结巴的说:
“我……我那是……我那是听人家说的。倒是你,你又是怎么知道,救你的人不是颜青鸿的?”
此时李乐安吹弹可破的鹅蛋脸上,也浮起了几丝红晕来。继而用与父亲一样的语气说着:
“我,我就是找他问的呀。”
李登的表情语气瞬间都变得极为严肃:
“你打他了吧?”
第42章 42.打架
沈归根本想不到,因为自己随手救了一些人,奉京城内竟会翻起滔天巨浪来。就好像颜青鸿也想不起,自己是在什么时候惹到了李乐安这个丞相府的大小姐。
那一日午后,颜青鸿在昨夜留宿的倚翠阁中醒来,用过午饭刚刚走出门口,手中拿着一根虎须傻站在大街上。就在他一边剔牙一边晒太阳发愣的功夫,在南市场牌楼的方向,有一人双眼死盯住自己,直愣愣地朝这边走来。
远远看去,此人身量普通而体态纤瘦,在肩膀右侧还露出一个剑柄来。此剑剑身极长,紧缚于来者背后,剑柄齐头而剑尖齐踝,远远看去就好像这人是被一根竹竿斜挑起来似得。
“二公子青鸿?”
来者刻意把声音压的极低,可颜青鸿是谁?那可是奉京城风月场里的传奇人物,辨别雌雄这种入门手艺自然是炉火纯青。
“哎呦?白嫩到这个程度的还是头一次见。莫非最近这南市场也新开了相公堂子?”
来人正是刚刚回到奉京城的李乐安。此番本是来寻沈归,以报轻薄之仇的。没想到连正主还没见着,就又被轻薄了一次。
“这帐咱们以后再算,我先问你正事。有一人自称奉京二公子青鸿,年龄与你差不多,但比你要瘦些矮些,那人是谁?”
颜青鸿听了李乐安的话,也是微微一愣。不用想他就知道,这定是沈归惹回来的麻烦,可是眼下来寻仇之人,明显就是个雌的,而且乔装手段也不怎么高明。沈归这人平时虽然不声不响的,但这风流债却知道朝着自己头上甩,也算是知人善用了。
偷笑归偷笑,腹诽归腹诽。可人家如今已经拿着家伙找上门来,总得先把这关过了,才能再去找沈归算账啊。
“我说姑……兄弟啊。我想你所寻之人,八成是我那个义弟。不过他此刻并不在奉京城中,家中也只剩下一个重病卧床的外公,没人能帮你做主啊。依我看不如这样,他若是有什么错,您干脆跟我说好了,毕竟我是他义兄,有什么责任我也责无旁贷。”
颜青鸿嘴里说着话,眼睛却已经在李乐安的上中下三路,来回打量了好几遍。他那副眼神表情,落在李乐安眼中尽是说不出的下流与猥琐。几句话说完,浑身的汗毛都被他看得炸了起来。
“跟你说?好,那就把你们俩的账一起算了!”
于是,奉京城中上演了一出精彩的武戏。一名高个前面跑,一位矮个在后面追。不同的是后面之人,双手还握有一柄长剑,剑身长度近乎四尺。
颜青鸿就这样被李乐安追砍着,从南市场一直追到了皇宫南门才停下。两人分别喘着粗气,站在宫门两边斗鸡似的互相瞪眼。
“我告诉你颜青鸿,这事不算完!你别以为跑进皇宫就没事了!你今天要是不把此事说清楚,下次你再去南市场鬼混之时,可小心点你的狗命!”
此时颜青鸿听了还没什么反应,皇宫南门的宫门卫却纷纷拔出了腰间的长刀:
“你这兔爷不要命了吧?你知道他是谁么?你知道这是哪么?你知道这里面住的是谁吗?你知道爷爷们又是谁吗?什么都不知道你敢堵着皇宫门口撒野?我看你是老寿星吃砒霜——嫌自己命长了吧?弟兄们,今天就让这小相公知道知道,咱们正经爷们的厉害!”
宫门卫队的队长此刻手中握着刀柄,越跑越快,自觉距离差不多时,身形高高跃起,一招力劈华山使出,刀刃携带风声直扑李乐安的头顶而去。不用问,这气势就是想把这个,敢在皇宫门前追砍皇子的悍匪,一刀劈为两半。
颜青鸿在这门卫开口骂人的时候,就已经想要出言阻止了。可他刚一张嘴,这深秋时节里的凛冽北风,便直接从口中而入,灌满了胸膛,一时间把要说的话都憋回了腹内。等喘匀了气后,那刀锋已然临近了她的面门,再说什么都晚了。
就在所有人都认为李乐安一定会被斩为两半之时,那宫门卫队长居然硬生生的止住了身形。颜青鸿仔细一看,原来这宫门卫队长,已经被李乐安的长剑先一步顶住了咽喉,此时剑尖上已经渗出了血来。
“呵,这太白卫真是越活越回去了。哪还有半点当初那位‘太白飞虎’郭云松的影子。”刚才这李乐安周身一转,先迅速抬起长剑,随之臂膀前伸,赶在刀锋劈面之前,剑尖便已经点在了对方的咽喉之上。
颜青鸿看的分明,李乐安之所以赢的如此简单,不外乎是身形快、手头准、剑身长,再加上一副大可包天的胆子。若是一个老江湖也就罢了,可眼下此人分明还是个少女,这样看来就更让人好奇了。
“你,叫什么名字?”
“为什么要告诉你?”
“我可以用你想知道的问题交换。”
“……李乐安。”
“你要找的人,他姓沈名归,家住中山巷,巷子里就一个门特别好找。”
“谢了。”
极为简短的问答过后,李乐安收剑入鞘,转身离开。那被一剑点破了脖颈皮肉的宫门卫队长刚要出言阻拦,便被颜青鸿伸出一只手阻止。
“干嘛?”
颜青鸿斜着眼睛,问着这个被一招击败的队长。
“此人当街行刺皇子,又刺伤宫门卫士,还意欲闯入皇宫之内刺杀皇帝陛下……”
“行行行你快闭嘴吧,你这一套全是跟御马监的那些阴人学的吧?刚才她说的话你没听见吗?她叫李乐安。”
这队长收刀入鞘,嘴角一撇:
“我管他是谁呢。就照这个罪名报上去,任谁来了,不死也得脱层皮!”
“行吧,李乐安你不知道。李登知道吗?那是他老子。”
这队长刚才还一脸的不服不忿,此时听完李登的名字,瞬间便愣在了原地。直到颜青鸿已经几乎看不见身影了,才缓过些神来。‘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朝着他的背影大喊:
“谢二皇子救命之恩。”
颜青鸿直接回到后宫,刚见母妃包氏便被揪住了耳朵,训教内容也尽是些他在这皇宫内外的斑斑劣迹。还没说几句,总管李清便来传口旨召见。颜青鸿得了特赦一般告罪而去,临走前还朝着母妃包氏做了个鬼脸。
“李总管啊,父皇找我什么事呀?能不能先透个口风,也好让我能提前有个准备啊。”
颜青鸿握着李清的右手,不着痕迹地在对方手中放入了一颗夜明珠。
李清捂嘴咳嗽了两声,再张开手之后,夜明珠已经不见了踪影,手法堪比江湖上最擅此道的彩门中人。
“二殿下不用过于惊慌。应是你平日忙于……所以陛下心中惦念。另外刚才二殿下在皇宫南门以外,闹的动静也过大了些……”
二人走到冬暖阁窗外,李清只是上前敲了敲门,便回头走出院外。
“你还舍得回来啊?进来回话吧。”
宣德帝的声音从屋内传出,颜青鸿立刻便堆起了满脸笑容,推门进屋。
“父皇,您找我?”
宣德帝放下手中的紫檀羊毫笔,仔细的端详着自己刚写的字,看了一会,伸手拿起来团成一团扔在一边。然后才抬头看着面前的儿子:
“你刚才与丞相府小姐打架了?”
颜青鸿都快哭出来了:
“您管挨揍叫打架啊?”
第43章 43.让步
这二皇子颜青鸿与丞相独女李乐安的事情,理所当然地传遍了整个奉京城。虽然老百姓们对于李乐安的身份还仅限于道听途说,可光是颜青鸿那二皇子的身份,就足够掀起一场全民八卦的风潮来。更何况二皇子的个人作风问题,在整座奉京城内都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
这二人当街一闹而产生的影响,也足以让京城中几方势力纷纷推翻原本的谋划。无论是此刻正在揶揄着二儿子的宣德帝,还是正在家教训女儿的丞相李登,都在心里重新衡量起了各方得失。不过,在两个当事人的原本问题上,二位却都有着惊人的默契:都误会了。
在宣德帝看来,颜青鸿如今已近弱冠之年,出宫、赐府、娶妻,也都是水到渠成之事。只是在郭霜死后,颜青鸿便接管了奉京城的城防军,也就是那重新组建的三万金甲军。如果他想与李乐安日后真的结为连理,最大的障碍便是李家。李登早就想在军权中插上一手,如果让掌管奉京城防的颜青鸿,成了他自家女婿,那可就后患无穷了……
而丞相李登则更为头疼。李乐安这个女儿,就是他东幽李家唯一的血脉。自己如今这个岁数已经没有再次续弦的意愿,所以女婿的人选,自然就关乎到整个李家的命运了。不谈颜青鸿的名声人品,就单单这个皇子的身份,前面多出一个二字,便是抹不去的杀身之祸。而自己辛苦一生所积攒的权势与基业,也会一朝尽归颜家。几十年都白折腾了。
两个孩子的解释与说辞,在这二位幽北顶尖的人物看来,定然是羞怯而带着些欲盖弥彰的味道。因此,在当街追逐事件过去后的三天,也就是第二次早朝之时,各方重新进行了利益交换与妥协让步,最后的结果更是让人意想不到。
宣德帝首先抛出了橄榄枝,把颜家最后一支私军——飞虎军的指挥权,交给了李登。而丞相也投桃报李,由东幽李氏与幽北朝廷户部,共同筹措军饷,足额支付五百万两纹银,以供宗族府飞熊军南北两线抗敌之用。
当然,老王爷郭云松与中山路总督傅野,自然就成了替死鬼。
郭云松识人不明,致使中山一路常年遭受漠北草原的劫掠滋扰,遂夺爵罢官,允其归乡养老。
博野玩忽职守戍边不利,遂罢职抄家,扁为庶民。中山路总督一职由礼部侍郎裴涯继任。不用说,这个裴涯,定然是宣德帝培养的心腹人。
几方交锋,最后竟得到一个如此客气的结果,两方在朝堂之上也不见了平日里的火药味。这怎么看都像是两个父亲,是为了儿女婚事的细节而会面,只是在彩礼嫁妆的数额上讨价还价而已。
中山巷,中山王府中。
铁甲接过了圣旨,满面愁容地送走了前来传旨的小太监。大门一关,便连忙回到了王爷的卧房之中。
“王爷,这是个什么意思?要说我们郭家,早在前几年就成了空架子。为何拖到了今天,他才补上这最后的一刀来呢。”
铁甲看着刚从病床上起身的郭云松,若有所思的问着。
“老夫也不是很明白,但郭家自打入了死局,便早已不能动弹分毫了。所以如今出了变化,也定然不是从我们这里开始的。以那位的心思手段,这最后一刀未免也补得太轻了。表面上看来,是把我们郭家打了一个万劫不复。可明眼人都知道,这分明是在放我们一条生路啊。”
郭云松也是百思不得其解。长久以来,他一直在等着宣德帝最后的闸刀。可他万万想不到,这本该是斩草除根的一刀,竟然是如此的用法。
“我们郭家的力量早已经全部瓦解冰消了。能想到的帮手,也无非就是一个半人。一个是失踪的大萨满林思忧;还有半个则是要了饭的孙少爷沈归。”
铁甲掰着指头数完,又自嘲的摇了摇头。郭云松见他如此,也笑了起来。
“巴格这个自封的大萨满,那就是哄着皇帝玩的。萨满,从来都只负责沟通万物生灵,林思忧也是如此,所以肯定不是她。而沈归那小子嘛……不好说啊……哈哈!”
老王爷郭云松想到自己这个外孙,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铁甲一脸紧张的摆了摆手:
“王爷您小声些,您如今可是身中风邪,久卧病榻之人啊。如今圣旨已下,理应尽快遣散家小,回中山老家养病才是。这迟,则生变啊。”
郭云松点了点头:
“你说得对,尽快遣散府中所有人,同时把这宅子也交给牙人出售,银子多少都不重要,速度要快,三日之内必须启程。哦,对了,再去买一辆破车,三日后你推着我走。”
之后几天,铁甲把事情办得极为高调。整座奉京城中,无论是牙行还是车马行,甚至是原来王府的下人们,都纷纷传递出同样的信息来:郭云松的身体,定然是撑不过一路上的颠簸了。
三日后,御马监料房的探子回报陆向寅:
“回陆监事,郭云松口角流涎目光呆滞,躺在一辆破旧的木车上,由王府管家铁甲推出了奉京城东门,朝着中山路方向去了。”
陆向寅摸着光滑的下巴,自言自语道:
“一个夺了爵的王爷,即使为每个下人都分了一笔不菲的遣散银子,也不至于如此的穷困潦倒。他二人这般做作,是想隐瞒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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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几个探子互相对了一个眼神,领头之人出言问道:
“需要除掉吗?”
陆向寅一摆手:
“哦,倒是没有这个必要。一个将死之人,还能掀起多大的风浪来。更何况我与他平日里并无冤仇,没必要落井下石。”
说罢,陆向寅慢悠悠的朝着冬暖阁的方向走去。
宣德帝颜狩一见他来,连忙起身相应。还吩咐李清拿来了绣墩与茶点。
“禀陛下,刚刚铁甲推着一辆破木车,送郭云松回中山老家了。”
“可有旁人暗中护送?”
“料房的探子未曾见过第三个人。”
“那就好。陆监事啊,朕打心眼里,就一直不相信郭云松真的中了风邪。你信吗?”
陆向寅抬起手中正冒着热气的茶杯,轻轻饮了一小口:
“呼……陛下过于谨慎了。莫说此时的郭云松,已经是年近古稀的老叟了,即便是他当年被世人称为‘太白飞虎’的时候,您又何惧之有呢?”
在宣德帝听到‘太白飞虎’这四个字之时,眼中出现了一闪而逝的狠毒之色。但很快又回归了原来的模样:
“裴涯也该启程了吧?等他到中山路上任之后,寻个机会,便送送傅野吧。”
双山村,村长包钦的家中。
“我说十四,下次等我问完了话,你再出手行吗?现在可倒好,费了半天力气,除了救下一群笨蛋之外,其他什么都没有!”
刚从草原上回来的沈归和十四,此刻正坐在老包家的饭桌前面,等着包大婶给自己蒸包子吃。
老包听完沈归的话,便用手语和十四沟通了起来。两个人经过了一番手舞足蹈之后,老包便回过头来,似笑非笑的看着沈归:
“十四说,那男人叫你上前低头之时,已经在手中暗扣了一把匕首。若是十四再慢一点出手,你的喉管就被他给割开了。小沈啊,十四要是能说话,哪还轮得到你直气壮的训人啊?”
第44章 44.返乡
对于沈归来说,再高兴的事情也都比不上,郭云松与铁甲的到来。
二人离京之际,铁甲为掩人耳目,买回了一辆旧车来。因此,由奉京城到青山城,本来只需要十天的路程,他们却足足走了二十多天。这一路上郭云松躺的腰酸背疼,铁甲的一手木匠活也练得出神入化。
在这二人进城当天的夜里,便有几个蒙面的黑衣人,把这二人带走了。从这一天开始,郭云松和铁甲的行踪,便再也没有出现过在任何势力的眼皮底下了。
“我说老郭啊,这傅野是咱们家什么人啊?你咋这么关心他的死活呢?”
一副惫懒模样的沈归,此时正把半个身子都窝在一张圈椅里,一边吃着郭云松给他剥的糖渍板栗,一边随口问着。
郭云松仍是笑眯眯的剥着栗子,还仔仔细细的把每一片内皮都去的极为干净:
“傅野以前是外公的副将,后来外公进京做了王爷,就把这中山路都交给他了。眼下,他也跟着外公一起倒了霉,落得个去职抄家不说,只怕一家老小的性命,此刻也被人惦记上了。”
沈归吃的有点口渴,伸手拿起茶碗来,‘咕咚咕咚’地喝了个干净:
“革职抄家也就算了,命也想不放过?至于把事情做的这么绝吗?”
“其实也没什么奇怪的。这么做也无非是想让中山一路彻底归于朝廷。虽然幽北三路表面上是一个国家,其实说是部族同盟要更准确一些。这东幽一路,一直都是丞相李家的;而中山一路呢,一直都是我们郭家的。如今郭家式微,他再这么彻底清洗一次,之后这整个中山还不尽归他手?”
沈归点了点头:
“这么说我就明白了。可是如果等到皇帝把中山一路完整消化之后,原来三家分庭抗礼的平衡不也就打破了?李家屹立不倒这些多年,怎么连这点嗅觉都没有呢?”
郭云松叹了口气:
“他李登所仗的,便是银子与粮食了。只东幽一家的粮食产量,便占了幽北三路总产量的七成还多。他李家世代都是大粮商,在东幽当了不知多久的土皇帝了。不知为何,如今李家新得了三万颜家飞熊军。若干年后,宣德帝完整吞下中山路之时,差不多也是他李家完全掌握住飞熊军之日。所有的战争,说穿了都是在打消耗而已,而说到消耗……整个幽北三路,都没有谁可以与李家相提并论的。”
沈归站起身来拍了拍衣服上的栗子皮,又仰头抽干了杯中茶。先是从怀中掏出了当年古戒赠予自己的短剑惊雷,又朝屋外吹了个口哨。
郭云松一脸疑问的问他:
“你吹哨干嘛?”
“吹哨当然是叫兄弟了,你不是要我去救傅野吗?”
“你叫的兄弟难道不是十四吗?”
“……我还是自己去找吧。”
郭云松和铁甲,在入青山城的当天,便被沈归带着几位冬至的聋人兄弟,接回了双山村。如今的郭云松,成了一个普通的农家老汉,整日含饴弄孙为乐,眉宇间也丝毫不见了往日的沉重压抑,就连食欲都好了许多。
青山城总督府内,傅野和裴涯正在进行交接。
“傅公此去,欲往何处啊?”
刚刚继任的青山城总督,前礼部侍郎裴涯,此刻正一脸关切的问着傅野。
“有劳裴督挂怀,罪臣如今已是一名普通百姓,自然是携家眷返乡,重拾山野之乐了。”
傅野是太白卫出身,而太白卫原本就是由中山路的山贼猎户铁匠等等组成的,而有着‘太白飞虎’名号的郭云松,原本也是个猎人头领。别看如今傅野受郭云松的牵连,落了一个抄家罢职的下场。但在他内心深处,反而松了一口气。是啊,所有郭家的门生旧部,自从郭霜遇害之后,一直都是提心吊胆的等待着项上闸刀落下。直到最近几日,圣旨传遍了幽北三路之后,才纷纷睡上了踏实觉。
裴涯点了点头,随手翻着案桌之上的鱼鳞图册、府衙内外账目等交接文书。脸上挂着谦虚谨慎的表情:
“别看裴某原本只是一个清闲侍郎,但也早闻傅督文武双全之名。这总督府内的佣人与帮手,若是傅督另有安排,裴某自当发银放行;若是并无安置之处,某也愿尽数留用,充作傅督的饯行之礼。而至于这些图册账目嘛,我自问不会比傅兄更高明,自然也就不用看了。”
他这话似乎另有深意,但此时的傅野早已是心灰意懒,根本不再细想了。
“裴督如此信任,真是让傅某感激万分。还请裴督上任之后,能善待中山一路的百姓们,傅某在此提前谢过了。”说罢朝裴涯深鞠一躬,便离开了这个住了半辈子的中山总督府。
傅野其人,与齐雁齐返一样,本是太白山下一猎户的儿子。如今被抄家革职后,凭着一身武艺与祖传的猎术,想在太白山中为全家挣回个温饱,也不算什么难事。傅野就这样,带着年满十八的独子傅忆,还有发妻张氏,一家三口由打青山城西门而出,走上了回老家抚山县的路。
当然,还有很多人在暗中相送。
六十里亭,是青山城通往太白山的必经之路。此地两面环山而地势阴冷,来往商队便集资在此处建起了一座萨满庙。被大萨满李玄鱼知晓后,令其改建为一个三层塔亭,以供来往行人客商歇脚之用。而此地距离青山城约有六十里地,因此在改建完成之后,大萨满赐名为‘六十里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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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已是黄昏,返乡路上的傅家三口,正巧行至此处。傅野见天色将暗,便准备在空无一人的亭中过夜休息。而六十里亭周围的山林各处,却有些人满为患了。
沈归十四一行人,此刻正在亭子西侧的山顶,居高临下地观察着六十里亭周围的动静。一见傅家三口进了亭子内,浑身漆黑的沈归摘下了脸上的遮口布,扭过头来对老包说:
“你告诉十四,让他带上三个冬至的兄弟,去把对面半山腰的暗桩拔了,尸体直接扔进山后的河里,然后就在半山腰处等人,来一个宰一个。若见到铁甲这边点燃了火把,便直接冲到亭子里。”
“师父,你带上剩下的六个冬至兄弟,去亭子北侧堵住去路,一个活物都别放过去,留不留活口都无所谓。”
“铁甲你在这里,只要见到亭子顶层有油灯亮起,便点燃所有火把佯装伏军。等十四他们冲入亭中之后,便堵住此山的进山口。”
“老包……你这岁数了还行吗?”
包钦也摘下了遮口布,伸手拍了拍腰间横挎的镖囊:
“咋不行?冬至每个孩子可都是我手把手教出来的。徒弟都行,师父会不行吗?”
“那这样吧,给你留一个轻点的活。你就去亭子南边,随便找一棵树躲起来。若有人打算原路退回,就轮到你来大显身手了。”
听着沈归仔仔细细的安排着每个人的工作,老乞丐伍乘风有点不以为然。他没换夜行衣,也没蒙遮口布。仍然是一副乞丐打扮,手中还拎着那根竹竿,朝沈归指指点点起来:
“让你办点事,能活活把人急死。就那么几个小崽子,没准咱一人宰一个都不够分的,还用你在这絮絮叨叨?直接冲下去全弄死不就得了?费这劲干嘛?”
第45章 45.营救(一)
沈归哭笑不得的看着伍乘风,并用手指了指下面的六十里亭:
“您先看看这地理位置,东西有高山,南北是窄路。早前十四探路的时候,还发现在东面山后有一条小河。地势如此险恶复杂,夜间视线也极为狭窄。咱们还只是知道有杀手埋伏而已。有多少人?埋伏的位置在哪?武器都是什么?惯用手法又是怎样?甚至掺杂了几方势力?咱们可一个都不知道。若真按像您说的,所有人都一头扎进这口袋阵里,后果如何怕是谁也说不好了。”
伍乘风听到这里眼睛眯成一条缝,张大嘴巴打了个哈欠:
“说起来倒头头是道的,也不知道真用出来又怎么样。困了,什么时候动手,再叫我吧。”说完,身子躺在一颗大树下,没过多久就打起了呼噜。
铁甲走到沈归的身边,和他一起注视起孤耸于山道之中的六十里亭:
“现在我们都有了安排,那你呢?要不然还是你留在这佯装伏兵,其他的事我来替你。老王爷还在双山村等着你回去呢。”
沈归自打看见傅野一家以后,心中就有些莫名的惴惴不安。此时铁甲提出想要和他交换,却把沈归逗乐了:
“你以为我没想过啊?师父老包年纪就不像行路之人;冬至也没有能交流的人;你又在这些人面前露过相。所以,你说我还能安排谁去亭里接触傅野呢?”
说完理由以后,二人纷纷默然无语。
眼见太阳西落,十四与冬至小队,一行四人便下山而去。沈归等他们走远后,回头朝其他人拍了拍手:
“好了,我也该去找傅野了。各位依计行事。还有句话,我知道说了也未必有用,但是还是想跟大家说一说。任务失败未必是失败,但人死了,就肯定是死了。各位多多珍重。”说罢,几个起落间,便下山而去。
东山半山腰林间,十个黑衣之人也刚刚整备完毕。为首一人正紧紧盯着亭前的一位少年公子。身后一人开口问道:
“堂主,这忽然出现的少年,恐怕是个变数。要不要除掉?以免节外生枝。”
被唤作堂主之人抬手使劲挠了挠脖子,也为这个大大咧咧在路中间出现的少年,感到十分头疼:
“按理来说,是该除掉没错。不过,我们此次的目标并不是此人,而是亭中的一家三口。做掉此人不难,可谁都无法保证,能在杀人的同时,也瞒过亭中的那个老行伍。”
那黑衣男子听了堂主的话,也是使劲地砸了咂嘴:
“在目标眼皮子底下做活,确实容易打草惊蛇,可是就这样眼睁睁的看着他走进亭子里,也实在是有些不放心啊。”
“你记住,对于我们赤乌来讲,无论什么情况,始终都是把完成任务放在首位的。”
原来在这东山处的十个黑衣人,竟是来自于北燕王朝的赤乌!
这赤乌的二人,还在死死盯着大摇大摆走向六十里亭的沈归。但在他们身后光秃秃的大树之上,却悄无声息的垂了几根麻绳下来。
麻绳上端紧系着粗壮的树干,由麻绳上倒吊着下来了三个黑衣人,动作整齐划一而干净利落,就好像从花木之中存在的蜘蛛一般。这三人头朝下脚冲上,顺着绳子垂到了赤乌最外围的几人身后……
‘呲’
这三人一手死死捂住对方的口鼻,另一只手用匕首割开了对方的咽喉开始放血,再缓缓把尸体放到在地上,而自己一个翻滚间便朝着内圈的三人而去。就这样,冬至的三人以黑铁匕首,悄无声息地割开了三名赤乌的喉咙,行动迅速而安静,匕首也是通体漆黑,连一丝寒光都没有露出。
就在冬至小组的黑铁匕首,再次搭上敌人喉咙的同一时间,不知由哪里飞出了两柄红绸飞刀,结果了两名警戒归来的游哨。这两具尸体拍打地面的声音传来,那仅剩的赤乌二人,才发觉到情况有变。
这二人刚刚回头,便被眼前的场景惊呆了。
不远处三个黑衣人,每人怀中都紧搂着一个自家兄弟,喉管已经全被割开,鲜血无声的流淌成一条小河,口鼻被人死死捂住,发不出一点声音来。
“兄弟,哪条道上的?我们就是些替人消灾的江湖人,若是挡了各位兄弟的好事,那我们自当让路;若是各位兄弟与我等一样,也是为了求财,那不如……”说到此处,赤乌的这名堂主,由自己怀中掏出了几张银票来:“这是我们这趟的定钱,也一并赠与诸位了。还请几位能行个方便。”
别看这堂主言语间尽是卑微恳切,但暗地里却在用余光四处寻找逃生路线。身后的黑衣人声音极轻,凑到堂主耳边说:
“这三人所站位置极准,正面突围的可能性不大。如今,我们只能跳山赌运了。”
本是久经风浪的堂主,看着面无表情的三个黑衣人,心中泛起丝丝寒意:这三人见了自己的大额银票,竟然丝毫不为所动,这就绝对不是一般的江湖人。不图财,那必然是奔着要命来的,只怕今天确实无法轻易脱身。
想到此节,堂主背在身后的双手微屈,做出几个手势来。面上却不动声色的继续说着:“各位仁兄若是愿意行个方便,他日相见另有厚报,若是不愿意也无妨,放我这兄弟走,某家也愿引颈受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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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个戮字出口,这二人已经不动声色地挪到了山坡边上。虽然下面乱石枯树丛生,但好在山势并不太陡峭,若是狠心滚下,得一条活命来也算不得异想天开。
‘嗖……’
这二人微曲双膝刚一发力,额头上就都多了一柄红绸飞刀。这二人的身体都被飞刀所携之力带着,倒飞了出去。直到撞在一棵枯树之上的时候,才如同两个被丢出去的破麻袋一般落在山坡下。
飞刀的主人十四,从远处走来。往山下不远处指了指,冬至其中一人便飞奔过去收尸,而剩下的人则开始仔仔细细地把所有尸体都搜了一遍。
六十里亭门前。
沈归站定后,先是正了正衣冠,然后清了清嗓子,这才上前拍打门环:
“亭内有人吗?在下是游学的学子,行路至此打算借宿一夜。此时亭内若是已有女眷借宿,还请出言相告。”
沈归说完又后退了三步,低头束手,一副等待着回话的老实模样,暗地里确支起了耳朵仔细辨别着四周的声音。
过了没多久,有个略重的脚步声由远至近来到门前。随着‘吱嘎’一声木门响动,一丝光亮由亭内传出。一个铁塔般壮硕的汉子打开了大门:
“公子无需客气,这六十里亭本就是供来往……孙少爷?”
这开门之人看清沈归的五官,不由得叫出声来。沈归却感到血压骤然升高,气的额头青筋都爆了出来:
“傅督压言,进去再说。”
说完,双手抱拳,又故意放大了自己的声音:
“既然并无不便,那在下先行谢过了。”
说完一马当先进了亭中,又极快地反手关上木门,在黑夜中发出了空旷的巨响。
这开门的壮汉,正是被抄家去职的总督傅野。而此时他的夫人张氏,还有独子傅忆,神色都颇为紧张,正一脸警惕的看着沈归。
傅野朝着二人摆摆手:
“不碍事,自己人。”又回头对沈归说:“孙少爷游学怎么会游到这里来的?”
第46章 46.营救(二)
傅野一句话便把沈归问的哭笑不得:
“人家说什么你就信什么,那么多年总督都是怎么当的?”
傅野听完有些不好意思搓了搓双手,脸上挂起了讪讪的笑容:
“我本来也是个粗人,这个总督还是当年老王爷硬推给我的,推了几次也推不掉,这才硬着头皮干了这么多年。”
沈归没理他,而是自顾自地走到夫人李氏面前恭敬施礼,又仔仔细细地打量起六十里亭内的构造来。
六十里亭,虽名字有个亭字,但经过李玄鱼改建之后,已经与一般亭子的构造大相径庭了。这六十里亭如今已是有顶有墙,与其说是亭,倒更像是一座三层宝塔。
等沈归从一层到三层全部勘察过后,才走回一层的正厅中,与傅家三口面对面的坐了下来。
“自我叔父郭霜死后,幽北三路的朝堂便已暗流涌动。之后的日子里,虽然各方势力私下里都免不了有些小动作,但表面上都还算风平浪静。可是,这几年的平衡,也不知道是因为什么原因,在前几日被打破了。而此次风暴中心的一点,便是傅野叔父你了。”
沈归本想以最快的速度,让傅家三人搞清楚目前的状况,以便他们能暂时听从于自己的一切安排。没想到话虽说的很严重,但傅野听来仍是一脸的平静漠然。沈归见他是这个表情,不由得心下暗自敬佩:不愧是老一辈的英雄人物,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单凭这一份冷静,就不愧是做过一路总督的人。
沈归说完之后,场面一度十分安静。最先开口的,却是傅野的独子——傅忆:
“你说的这些,对他来说很陌生啊。”
这傅忆看上去与沈归差不多年纪,身量完全承袭父亲的魁梧健壮,看上去简直是小一号的傅野。他此时正一脸无奈的看着沈归:
“我父亲就是个十分简单的军汉糙人,一向对这些勾心斗角的事都没什么慧根。之前的很多年间,整个中山一路的全部政事账目,其实都是掌握在几个参军与师爷手里的。直到后来他自己发现了问题,这才宰掉了那些蛀虫。以后的日子里,中山一路的所有公事,其实都是我替他做的。”
沈归一脸惊讶的看着面色如常的傅野,一时间不知从哪里说起才好。傅野却摆出一副世外高人的样子,目光朝着窗外望出,不知他在凝视着什么。良久才缓缓开口:
“想老夫年幼之时,便出太白山追随王爷,几十年间东征西讨南征北战,大小阵仗皆身先士卒,身中战疮四十余处…………”
话到此处,回头见沈归与傅忆的面色都不太好看,急忙又补上一句:
”这政务钱粮之事,某家确实不太擅长。”
沈归压抑着胸中怒火,指着傅忆说:
“既然你还能正常沟通,那我就长话短说了。这亭子中连我在内也才四个人,而亭外的各处埋伏加起来到底有多少个杀手,我心里可一点底都没有。我在外面也有一些粗劣的安排,但能起多大作用谁也说不好。所以一会务必听我指挥,你护好自己的爹娘,出了这个门就尽量不要出声,有什么事情尽量用手势沟通。”
傅忆听完点点头,表示自己已经明白,而旁边的傅野却有些欲言又止。沈归见他这副模样,心中自觉有些失礼,于是一改刚才的强势,柔声问道:
“叔父有什么意见不妨直说,眼下我等既已身处险境,便自当勠力同心,一起化解危局才是。”
傅野见沈归口气有所舒缓,也略带羞涩的说:
“其实我琢磨的办法也未必成熟,不过没准能更为简单直接的解决问题……”说到此处,傅野又小心翼翼的观察起沈归的神情来。
沈归心下愧疚不已,暗暗跟自己说着:
‘外貌协会害死人啊。这傅野虽然看着像个莽汉似得,没想到也是个粗中有细文武双全的厉害角色。也难怪,毕竟也曾是老头子的帐下悍将,又出任一方总督多年,再怎么说也定然比我更为老道一些。’
想到此节,沈归没说什么,只是一脸期待的鼓励着傅野继续说下去。
“我只是认为,如今的局面就像一场赌局,输赢也都是一场厮杀。莫不如咱们一翻两瞪眼,直接杀出去,凭着老夫这一手…………”
“傅忆你看好了你老子啊!别让他再气我了,整个脑子都乱了!”
沈归气急败坏的说完,便朝着六十里亭的顶层走去。
傅野被突然变脸的沈归给吓得一愣,而后看着自己的儿子问:
“我都说这办法未必成熟了,不同意也用不着翻脸啊,你说这叫个啥人?”
傅忆冷笑着说:
“孙少爷没直接和你动手,就算大萨满和老王爷教的不错了。”
天色彻底黑了下去,亭子周围万籁俱寂,只有山林中偶尔传出几声鸟鸣,在这幽北寒夜里显得极为悲怆。
正在西面山顶之上的铁甲,虽然已经冻得浑身僵硬,双目却仍然紧紧地盯着下方的六十里亭,不敢转移分毫。而分散在其他地方的人们,也都紧绷着神经,等着第一个忍耐不住的猎人,变为猎物。
亥时一过,沈归便让傅忆吹熄了所有的油灯,至此,六十里亭周围一片黑暗。只剩一抹残月高挂在天空之上,散发出一抹幽幽的冷光。
不知过了多久,有些听上去杂乱且轻重不一的脚步声,在这个寂静的山谷中回荡起来。所有暗处藏身的人都提起了精神,无声地活动着手脚,有些紧张的新丁,还把手握在了腰间的刀柄。
“大当家的,这灯一吹灭,是不是就代表里面的人现在已经睡了?那咱们就给他来一个突然袭击瓮中捉鳖攻其不备手到擒来呗?。”
“你小子最近说话挺有学问的呀?咋的?想去北燕考科举啊?”
“这前一阵大哥不是掳回来一个教书的吗?我在牢里就看他一个人,没事干就随便跟他聊聊呗。”
“行,这次拿回了赏钱,给你也买上些袍子扇子啥的。你再跟那个夫子学上几天,以后就是咱们兄弟的军师了。”
这开口说话的二人当先而行,身后跟着十几个打扮各异的汉子。这一行人虽然都在说说笑笑,模样看起来十分轻松,就像十几个出游的朋友一样。但每人手中都握着武器:有的拿着刀剑,有的拿着枪棒,还有最后的三个人,身后居然背着长弓。
这一行人极为放肆地高声说笑,终于来到了六十里亭前不远处。
“大当家的,现在我们已经离得很近了。再这么大声喧哗,恐怕有些……有些打草惊蛇、敲山震虎、浑水摸鱼了。”
这开口之人,正是刚刚被大当家的鼓励过的那位,早早便进入了军师的角色之中。
“军师说得对啊,都给我闭上嘴。已经离得这么近了还扯淡,要是把人给惊跑了,那三千两赏银谁赔啊?都给我严肃点啊,带你们出来是喝喜酒的吗?”
“好好好,我们不说了啊!不过现在不让我们说也行,等这趟活一做完,你拿了赏银后,可得请弟兄们去好好喝一趟花酒啊。”
大当家呵斥众人的声音极大,在这个天然形成的山谷之中不停的回响。此时正在亭中三层屏息凝视的沈归听了,也忍不住向身边的傅忆吐槽道:
“这嗓门要是再大点,冬至的人没准都能听见。”
第47章 47.营救(三)
这大当家与未来的军师,带着一众兄弟,用一种自认隐秘的方式来到了六十里亭前。大当家回头以食指紧紧抵住双唇,朝身后的兄弟们做了一个禁声的手势,然后自己凑到军师身边问道:
“你说说,这趟活咱应当是怎么个做法?”
军师很满意自己受到的礼遇,故意照着‘先生’的模样,伸出手来捋了捋自己颌下的几缕稀疏胡须:
“古话说得好,这月黑风高夜,正是杀人放火天。既然现在这亭子里的人都睡熟了,那咱们不如……”
说完,军师在原本就有些猥琐的脸上,又挂上了一抹高深莫测的微笑,一双三角眼拼命地朝大当家眨着。等了一会,却见对方仍旧呆愣愣的看着自己,不由心生寂寞之感。
“不如直接进去,男的剁了,女的绑了,银子抢了,亭子烧了,就这样吧。”
军师被木讷的同伴搞得兴致全无,只想做完了活,就赶紧回去,好能跟监牢中的‘老恩师’重新进修学习。
这大当家原本还满心期待着,自己这新拜的军师能说出一个完美无缺的计划来。没想到他虽然把气氛营造的神秘诡谲,但本质仍然是土匪草寇的祖传方法,听后只觉无比的泄气:
“你他妈的,屁股撅的比太白山还高,就放了这么个蔫屁出来?要早知道这样我还用问你?你们几个,去周围草丛探探,没啥埋伏咱就直接进去了。”说到这,大当家站起身来,钢刀出鞘,准备开始在亭子周围打探一下。临走前还用余光夹了一眼正在感慨曲高和寡的军师:“狗屁军师,呸!”
亭内偷听的沈归和傅忆,早已经笑的满地打滚。趁着换气的功夫,沈归指着傅忆取笑道:
“这群活宝别是你爹教出来的徒弟吧?”
傅忆也抹着笑出来的眼泪,反指沈归说道:
“我爹还是你祖父手把手教出来的,想来老王爷就算在谋略上比我爹高,那也定然高不到哪去。”
这次轮到沈归不好意思了,他暗自庆幸此时与傅忆还相交不深:
‘你哪知道啊,我家里这路货色的老头,还不只一个呢。’
就在二人互相取笑之时,一声巨响传至二人耳边,随即而来的,还有大当家那略带沙哑的嗓音:
“娘们!银子!老头子!全给我齐唰唰的摆出来啊!”
军师在他身后一脸的垂头丧气,嘴里还嘟嘟囔囔着,尽是些‘粗鄙不堪、有辱斯文、不思进取’之类四个字一组的话。
本在安慰夫人张氏的傅野,也被这群突然踹开大门的土匪吓了一跳。立马翻身站起,先找到自己的一个长条包袱,紧紧攥在手中之后才抬头看去:
“尔等何人?”
大当家被问得一愣,先回头看了看军师又立马回头,拍着胸脯大声的自我介绍:
“爷是在嘎子山落草的山大王!”
“山大王收的可都是开山买路钱。你们现在干这手分明是入室行抢,这不坏了祖宗规矩吗?不给不给,坏规矩了肯定不能给。”
这嘎子山大当家听了傅野的这话,鼻子都差点被气歪了。这李氏还在一边帮着打圆场:
“当家的你也别这么着急,他们也许是实在走投无路了,要不然谁会这大半夜的,在这种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荒山野岭入室行抢啊?那不是等着饿死吗?山大王你别跟他一般见识,婶子这还有些干粮,你们拿去分了吧。”
这大当家被气得浑身颤抖,伸手指着李氏来回哆嗦,一句整话都说不出来,嘴里一直重复着:“你……你你你…………”
身后的军师实在看不下去了,迈步挡在他身前,鞠躬施礼,满脸客气的对傅野说:
“先生莫怪,当家的是个粗人,难免有词不达意之处。其实我等弟兄此番前来,是想与你做个买卖。你们把女儿银子还有项上人头交给我们……”
傅野听完就急了:
“谁做这样的买卖啊,你以为我脑子不好呐?把这些都给了你们,我能得到啥啊?”
军师终于等到了如此上路的人,差点被他这一句承上启下的反问给感动的痛哭流涕:
“若是能主动交出,待明年清明之时,我自会为你们多烧些香蜡纸马。”
这句狠话一说出口,军师只觉一种酣畅淋漓的舒爽感充斥全身,瞬间便被如此强烈的幸福给融化了。
忽然,楼上传出一声大喝:“关门。”
只见沈归和傅忆,此时都从楼梯走了下来。傅忆径直走到大门前,把被踹开的大门又重新关紧,还撑上了门边的顶门杠。
“你们这几个蠢货到底来干嘛的?谁请你们来的?你们这主子也不是啥正常人吧?傅野再怎么着也是一路总督……”
傅忆听到此处很不高兴,急忙出言打断:
“哎哎哎,说他就说他,别带着我爹。”
这大当家见这两个忽然出现的少年,居然互相聊上了,又诧异又愤怒。山贼到底还是山贼,武艺如何另说,但脾气还是暴躁的。此时也不多说废话,举手扬起了腰间的长刀,双手紧握刀柄:
“老子钢刀之下从不死无名之鬼。娃娃,报上名来!”
沈归和傅忆见他这一副模样,笑的更开心了:
“评书话本没少看吧?邪了门了,你一个占山为王的土匪,学这玩意儿不是耽误买卖吗?要比划就快点动手,我们可还有正事呢,没时间陪你们在这过家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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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这头领骤然大喝一声:
“看刀!力劈华山!”
双臂握紧刀柄,高高扬起直奔着沈归的面门而去。沈归眼神轻佻,口中还念念有词:“还力劈华山,记着下次出招之前别大嚷大叫的!”
此时大当家手中的钢刀扬起在半空之中,右脚前踏左脚蹬地,一个弓步使出便把浑身的力气灌注在双手之上,眼看就是一记势大力沉的劈刀式……
沈归却不退反进,侧身冲入大当家的怀中。众人只觉得眼前一道虚影闪过,大当家便整个人倒飞了出去,撞在亭中圆柱之上,才止住了去势。发出‘嘭’的一声巨响之后,便再没一丝声息,整个人昏死过去了。
傅忆看着不省人事的大当家,砸了砸嘴:
“啧啧啧,没想到他身法还不错,平地还能倒飞出去这么远。”
傅野见沈归此时仅仅一个错身,便把对方的头领撞得生死不明,自己也再没了顾忌。伸手便把原本是挑包袱用的铁棒抽出握在手中,身体前冲而棒托于后。沈归一看便知,傅野此时的起手,竟是以棒代枪的而使出的回马拖枪式!几下拨打过去,所有的小山贼们便整整齐齐的趴在了地上。
傅野把棒转了个花后收在身侧,掐二指作剑诀,指向唯一还站着的军师,声音抑扬顿挫:
“若不念尔乃圣人门徒,定要尔也做了某家的棒下之鬼呀!”
军师的双腿本来已经抖得筛糠一样,但听见傅野说出圣人门徒四个字,突然像是被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上了身一般,整个人都直挺起来:
“吾辈……念过书……肯定和他等……恩……有所不同吧……”
沈归撇了撇嘴,看着一边手捂双眼的傅忆说:
“看样你爹平时也没少听戏吧……”
傅忆转身朝着自己的母亲张氏走去,临走前还给沈归留下了句话:
“火烧眉毛了你还有心思开我爹的玩笑?还是先审审那个读书人吧。”
第48章 48.营救(四)
沈归见他一副慨然赴死的神情,不由得叹息摇头:
“先生的气节,着实令在下佩服万分。既然如此,便不用那些威逼利诱的俗套了,由我亲自来成全先生高义。傅忆,把叔母请入二层。我要送先生上路。”
说完,从怀中掏出惊雷短剑,走到军师的身后。一脚踹在他膝盖窝上,军师受力跪在地上。
沈归的左臂从他身后绕脖而出,膝盖向前用力顶住对方的腰窝,左手蒙住对双眼,右手把惊雷短剑搭在了他咽喉以上,语气柔和的对他说:
“不要怕,我算半个熟手,很快就没有痛苦了……”
军师打刚才就想认怂,却没想到沈归的身法能有这么快。自己刚要开口,膝盖处就被踢了一脚。刚从膝盖的疼痛中回过神来,眼前又是一黑,脖子也被金属的冰冷激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当沈归轻柔的声音在自己耳边响起的时候,所有的纠结,都败给了求生欲。
“爷爷别别别别杀我!我没读过书我吹牛的我就是劫了一个城里的教书匠跟他学了几句啊……”
沈归呵呵一笑,用惊雷横拍了一下军师的脑门,留下了一道红印:
“原来你不光是个文盲,胆子还小。”
军师额头被惊雷一拍,只觉眼前有金光闪过,随后很快便恢复了视力。他趴在地上大口地喘息着,身后的少年又开口说道:
“问你什么你就说什么,多说一句废话,我便卸你身上的一个零件。”
军师翻身一看,沈归正借着月光,仔细的打量着手中的短剑。
“是谁让你们从东幽跑到中山来招这趟浑水的?你们有多少人?除去你们,外面还埋伏着多少人?”
军师急忙把身体跪直,仔细想了好久才敢开口说话:
“是一个幽北有名的掮客找的大当家。好像是一共许了五千两银子……”
沈归听到这出言打断:
“刚才你们在外面的时候,大当家不还说三千两吗?你们土匪还报花帐啊?”
军师急忙摇着头:
“不是不是。我们去年冬天,跟大荒城粮行赊了一千两银子的粮食过冬。这不是外债到日子了吗,又赶上有这么一个肥活,这趟干好了,不但能还上粮行的债,又能再买些过冬粮,还能剩下一千多两银子呢。”
沈归诧异的看着他:
“你们这山贼当得挺规矩啊?还有借有还的?当正经买卖干了?”
军师倒是不以为意:
“爷爷这您就不知道了。我们这些人呐,虽然干的营生,都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但好歹也是别在自己的裤腰带上不是?要是敢误了粮商的债,那这脑袋,就不知道要挂在哪个城门上了。”
沈归点点头,示意他继续往下说。
“我们嘎子山不大,除了一些干粗活的孤寡老头老婆之外,还有几个半大的孩子。能动弹的今天全来了。”
沈归听完眼泪都要流下来了,他实在没见过这么可怜的土匪。本还在一边静静听着的傅野却忽然开口:
“账不对啊。你们一共就这么十几个人,加上在山上没出来的我一共算你五十人,过冬荒也算满你五个月。每人一天一斤米也不过就六十石。我青山城米价约合三两银子一石,你这六十石米零买也不过区区二百两银子呀?更何况东幽本就是产粮大户,整个幽北八成的粮食都是从东幽运出来的,你在当地买粮只有更便宜的道理啊。再说,赊粮一年本息翻倍,你们这哪是赊粮啊,这分明是跟人家赊命了吧!”
这些话听在沈归耳中还算舒服,也能显出傅野的半生总督没有白当。若就是刚才那各德行,救不救的其实也就无所谓了。
这嘎子山的军师听完就乐了:
“太爷爷是拿我们开玩笑呢。我们可是匪,虽然不用交皇粮税银,可我们也得吃饭。您说的对极了,我们大荒城的粮价的确更低些,若是三十个百姓买粮,五个月的口粮也用不了一百两。但我们是匪,这匪买粮食,就得是这个价。您还别嫌贵,就这翻了十倍之后,还只是出城价。我们还得自己带回山上去呢。另外,您说赊款的息银太高,我们也知道高啊。可若是您家开了个票号,赊谁也不可能赊给山贼吧?”
沈归听到这就有点明白了,开口问道:
“莫非给你们介绍这趟活的掮客,也是大荒城粮行之人?”
这军师却摇了摇头:
“应该不是。这掮客很有名,在幽北三路都挂着号的。好像叫……对!叫大金牙!”
话音刚落沈归便一拳打在了他肚子上,这军师立刻就像只虾米一样扭曲着身子,躺在地上开始大口大口地吐起黄水来。
傅野见沈归忽然动手,也没什么特别的反应,只是在嘴里一直在念叨着‘大金牙’三个字。
“不可能是大金牙。他现在正带着我三弟在外历练,根本没理由去跟李家掺和到一起。”沈归冷冷的说。
是的,对嘎子山这群业界良心的山贼,使出黑吃黑手段的粮行,只能是他东幽李家。如今的李家,足以当起幽北三路的半个家来——幽北丞相,文官之首,户部尚书李登,乃是东幽李家族长;后宫之主,母仪天下的幽北皇后,乃是李登胞妹李怜;而太子颜昼,更是皇帝颜狩与皇后李怜所生的长子。
在中山路的郭家被连根拔起之后,幽北三路在实际上,已经形成颜李两家分庭抗礼之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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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如今照这山贼所说,八成是大荒城梁商先以高价粮食贷银做饵,使了一招请君入瓮;再用一招驱虎吞狼,请出大金牙这个老牙行,出面从中联系,让这些山贼前来……
不对!驱虎吞狼,首先他也得是只虎!这些山贼所在的嘎子山,与大荒城相距不足百里,平日里更是常有生意往来。以李家那些出身于粮商的爪牙之精明,怎么会看不出这些山贼只是一群酒囊饭袋之徒呢?所以……这些人只是用来排雷的诱饵!
想到此节的沈归立即捏住了军师的脖子,一下便把他整个人拽起身来:
“想活的话听明白了!拿着油灯上到三层躲着,何时听见我的命令就点燃油灯,然后就可以找一个安全的角落里装死去了!”
说完把军师往手边一丢,回头又和傅野说:
“叔父,这群人的任务根本就不是来截杀你的,他们只是探路的弃子。”
话音刚落,窗外便传来了‘咻咻’的箭枝破空之声,一阵箭雨破窗而入。
“有病吧?”沈归说着拉着傅野和军师,来到亭内东面的圆柱之后。三个人并排坐在亭柱与砖墙的夹缝之中。沈归解释道:“东山的暗桩在我进来的时候就被拔了,箭从哪进来都不可能从东面来。”
说完了还朝着楼上喊了一句:“傅忆,带着婶娘背靠东墙避一避。”
傅野听见傅忆与李氏报平安的回复之后,用铁棒杵了杵昏迷在不远处的一名山贼喽啰,然后回头问军师:
“你这些兄弟怎么办?都昏着呢也跑不了啊?”
军师一改刚才的贪生怕死,使劲咬了咬牙,便连滚带爬地蹿出身去,一把抓紧大寨主的脚踝,使劲把他往夹缝里拖。
沈归也被他这突如其来的英雄气概吓了一跳,来不及细想也赶紧出手。直到四人全都安全以后,沈归才指着军师的大腿说:
“你中箭了嘿!”
第49章 49.营救(五)
军师原本还紧紧地攥紧大寨主的脚踝,他已经被生死一线带来的刺激感鼓噪的热血沸腾,一直忘了松手。此时经沈归提醒之后,这才低头看去:
“我的腿呀!啊啊啊啊啊……唔”
傅野见窗外的箭雨已经停止,心知立刻就会有人冲入亭中打扫战场,连忙上前捂住了军师正在惨叫的嘴。
沈归上前叠指一弹,直接把他露外面的半截箭杆弹的不停晃动。还被傅野控住的军师,却晃的更加厉害了。傅野仔细一看,略带嗔怪的说:
“大敌当前你还有这玩心?他都疼哭了!”
沈归仔细看了看露在军师大腿外侧的箭枝走向,然后抽出了惊雷短剑握在手中,和傅野说:“叔父你按住了啊…………按住就行不用骑,都给他压的翻白眼了。”说完又拍了拍军师的脸,笑眯眯的对他说:“我觉得你肯定在心里骂我,所以决定卸你一个零件。那就你胯下那话吧,你觉得怎么样?”
傅野略一放松,军师便大口大口的呼吸着来之不易的空气,长时间的缺氧之后已然是满眼金星乱飞了。此时一听这少年随便编了个理由便要为自己去势,直接丧尽了胸中所有勇气,整个人瘫软如泥的颓了下来,两行清泪顺流而下。他,认命了。
“唰”
一声破空之声传来,军师大腿上露出的后半截箭身,已被惊雷短剑切豆腐一般的斩断了。
“先这么着,箭镞卡在了腿骨当中,需要施以手术才能取出。眼下不具备这个条件,先这样简单处理一下。叔父你找一个绳子,把他的大腿根部扎紧。”
说完,沈归从柱后探出了左眼略微观察后,语带凝重的说:
“正主来了。”
傅野听见后,直接抄起了手边的铁棒。沈归听见声音回头摆了摆手:“把这两个活口带到二层,这地方不大,我一个在这守着就行。”
傅野却摇了摇头:
“若是让你打头阵,日后还有何面目去见老王爷呀。我守着,你带着他们两个上去。虽然也有好些年没动过胳膊了,但也足够打发这些偷鸡摸狗之辈了。”
“不是那意思。”沈归语气有些急切:“其一是二层还有婶娘在,若是我去二层,出了问题我负不起这个责任;其二呢,若是我力衰不敌,自会撤到二层。到时候您守在楼梯口可以替我,我则带其他人上三楼。这也能避免同时被几人围杀。他们马上进门,别废话了,快走!”
沈归一手拖着一个,往二层楼梯口一丢,冲着傅野喊到。
傅野见窗外已经有人影开始晃动,一咬牙便把一昏一残的两个山贼全部扛在肩膀上,朝二层走去,临走前还回头朝沈归嘱咐道:“不行赶紧上楼,叔父替你。”
沈归见傅野的身影消失在楼梯之上,便弓着身子偷偷来到大门左边蹲下,隐住了身形……
“嘭”
千疮百孔的亭门被一股大力冲开,随即一个人影便飞身而入……
“噗”
这人刚进入门口便发现身后左侧,有一个黑影朝自己肋下的位置扑来。这黑影身法极快,发现他之后,自己已经下意识的要把前冲的力道止住,可还没等自己转过身形躲闪,肋下已经感受到了一丝寒意,耳边“噗”的一声响起之后,浑身的力量都开始迅速消失,整个人就这样瘫在了地上,无法动弹分毫。
沈归先从暗中突袭,截杀掉这个一马当先进入亭内之人后,便站在亭子正中间,借着月光朝亭外看去。
本是大门紧闭的六十里亭,此时已经门户洞开。亭外有一黑衣蒙面人站在最前方,他身后则站着一群青巾缠头的黑衣人,神情麻木而冷峻。
这站在队首的黑衣男子,见亭中只有一个黑衣少年,眼神略带诧异之色,随即开口问话,声音活像是钥匙划过玻璃一般的刺耳:
“傅野何在?”
沈归一见亭外黑压压的人群,心中便开始打起鼓来。但他一直记着太白山的齐大牛曾经对自己说过的话:“你们记住,若是孤身一人而偶遇凶兽之时,无论心中如何害怕,都要直视对方的双眼。”
这蒙面头领见沈归并没回答,正瞪大双眼直勾勾的看着自己,于是发出了奇怪的笑声:
“咯咯……没想到一个外姓人,也和郭老头一样的倔。既然不怕死,那就剁了吧。”
这人说完,往后退了半步。身后一群青巾缠头的黑衣男子,齐齐抽出腰间长刀,如潮水般从蒙面人身侧涌入亭中。
“掌灯!”
沈归先朝上面高喊了一声,而后摆开了架势大叫:
“哇~!”
刚冲入亭中的几个男子,被沈归突然的一声怪叫所惊,微微顿了顿身子。沈归趁着对方愣神的机会,手中短剑向前飞快划出一道弧线,在月光的反射下仿佛是一道惊雷闪过。待他们再回过神来,沈归已经三步并作两步的上了二层楼梯。
“嘎……喝”
待沈归站在二层楼梯之上的时候,这五个冲在最前方的男子才纷纷发觉身上有异,低头看去,自己身上都开了一道极深的口子。沈归这一道弧线划出,有的人伤在胸膛,有的人伤在喉咙,还有的人伤在了脸上,全都深可见骨。随着伤口大量鲜血开始涌出,这五个人挣扎了几下,便颓然瘫倒在地,无力的抽搐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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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六十里亭三层的油灯发出了昏黄的光,在这漆黑的夜中极为明显。而此时的沈归,已经站在了二层的楼梯口处,朝上面喊了一声,便有人递下了两把钢刀。沈归把遮口布在脸上一蒙,双手分别紧握刀柄,刀身垂于身体两侧,开始一下下地拍打起自己的双腿。
那一声声刀身拍击肌肉的声音,与那几个正躺在地上,做最后挣扎的男子,构成了一副诡异的画面。场面停滞了几息后,其他的缠头黑衣男,便纷纷举刀过顶,一起冲向沈归……
六十里亭东侧半山腰处,十四和三个冬至的兄弟,刚刚把尸体丢入了山后小河,此时正紧紧盯着六十里亭的三层。但见本还是一片漆黑的三层,映起了幽幽暖光之时,十四便朝着身后摆了摆手,四个人宛若林间狸猫一般,飞速地朝着亭中奔去。
而身处亭西山顶的铁甲,此时一见灯光燃起,便迅速把早已备好的二十个火把点燃,然后飞身朝着西山口而去。
本在熟睡的老乞丐伍乘风,此时刚被冬至的一个少年摇醒。他眯着眼睛看了看六十里亭的方向点点头,又翻了个身继续睡下了。
而此时六十里亭以南的双山村村长包钦,正在一个树上监视四周。但见四周约定的信号按部就班的亮起,心中才踏实了一些,翻身下树准备找一个地方活动活动僵硬的身子。
没想到他刚下了树,便与三个身穿夜行衣之人打了个照面。这三个夜行人也同时被这个忽然从树上落下来的老头子吓了一跳:
“没想到幽北还有穿衣服的猴子啊!”
其中一人指着从树上落下的老包,笑着骂道。
老包十分生气,毕竟自己在双山村,这么多年都没被人开口骂过了:
“你这娃娃怎么说话呢……”
“嘭!”
一声巨响,惊起了树林里的飞鸟,扑啦啦扇着翅膀边飞向了远方。
老包先是瞪大了双眼,低头看了看自己胸前出现的黑洞。
而后便瘫软倒地。
第50章 50.营救(六)
正在楼梯口处的沈归以布遮口,手中的双刀舞动如飞左拨右挡,一时间倒是有那么点风吹不透,水泼不入的架势。而正在围攻他的几名黑衣人,一时也被这刀势所阻,两方一时间竟然形成了相持不下的局面。
沈归此次以寡敌众,本是必杀之局。之所以形成现在这样的局面,原因有很多。首先,沈归身处于通往二层楼梯的中央缓台,此处极为狭窄,仅能容两个男子并肩而立。所以沈归虽是以寡敌众,但同时最多也不过是面对四个人的进攻,还能勉强支应的住;
这其二,则是对方在进亭之前,先射出了一阵,能覆盖整座六十里亭的泼天箭雨。箭雨过后,所有人都只是随身携带了一把普通钢刀入亭。若是手边还有强弓硬弩,也不至于让沈归借以地利之便,得与众人周旋。
另外,所有进亭之人,都是抱着打扫战场的轻松心态而来。不会有人相信,有人能在遮天蔽日的箭雨中存活下来。眼下准备不足的黑衣人,遇上了背水一战的沈归,气势上自然也低了几分。
此时的沈归,手中双刀舞动如飞,不急不缓地和黑衣人打着无赖架。场面上虽是两方兵刃相交,不停地发出‘乒乒乓乓’的声音,听上去甚为激烈热闹;可实际上,沈归是既没用力也没拼命,只是站稳了脚步拖延时间,等待十四前来救援而已。
‘嘭’
窗外南方传来一声巨响,那声音划破夜空直上九霄,直震得亭中正打热闹架的众人齐齐停手,连带着亭外站立的蒙面男人一起,都看向了声音传来的方向。
所有人都没在南面路上看到什么异常,而不约而同地望向天空之上。是的,这声音好似一声闷雷,但又比雷声更加透彻。唯有沈归却心下一沉,只有他清楚的知道这种声音的唯一来源——枪。
沈归一时间来不及多想,便朝着二层大喊:
“出事了,上三层。”
说完手中刀势急变,由轻巧借力的拨挂刀势,改为大开大合的十字劈斩。一时间把那些仍在探寻声音的黑衣人,砍得血肉横飞,生生杀退了半层,直到楼梯口处才堪堪稳住队形。
本是正握双刀的沈归,一改方才的轻松神色。改为左手横刀而刀刃向前;右刀在后以刀刃护背。这刀架一亮,亭外便传来了蒙面男子那沙哑尖涩的声音:
“这号炮一响,你也拿出正经玩意儿了?来,让某家来试试,你这正反八卦刀练得了几分火候。”话音一落,这蒙面男子手中剑鞘直扑沈归的面门而来。沈归刚以左刀拨开剑鞘,已经能看清对方双眼之中,自己的倒影了。
“身法太乱!内息不稳!刀势僵硬!气势软弱!太差了太差了,你根本就没学过双刀,这八卦刀在你手里使出来简直是一种侮辱,你连挡路的资格都没有,滚开!”
这男子口中不停点评着沈归的武艺,身法却如蝴蝶一般,在他密不透风的刀光中穿梭。身形步伐在旁人看来虽并不算快,但极为准确。每一道剑光闪过,都必然会在沈归的身上留下一道浅浅的剑痕。
这人的剑势极怪,往往都是先以直刺破开刀势,进而身形钻入凛冽的刀光内围,以剑尖刺入皮肉一分,再反手握柄,拖出一道道又浅又长的伤痕来。二人仅仅交手几合,沈归周身上下,已被他划开了长短不一的几十道浅痕。虽然剑痕入肉不深,但此时的沈归已经周身浴血,看上去很是吓人。
最后那句‘滚开吧’一出口,这蒙面男子便以剑柄末端凸起的剑镡,极快地冲入了沈归刀势,直撞在他胸口膻中穴上。沈归身形瞬间被装得倒飞出去很远,刚一落地便迅速爬起身来,继续奋力地砍杀着如同潮水般涌来的黑衣人。而另一边的蒙面男子,则顺着楼梯拾级而上,眼看便要进入六十里亭的二层之中。
‘乒’
一阵铁器敲击之声传来,这蒙面男子已退至楼梯缓台,而手持铁棒的傅野,此时出现在楼梯的尽头。
“小沈咋样了?还能行不?”傅野虽然担心落在人群之中的沈归,自己却不敢有丝毫放松,眼神始终盯着下方的蒙面男子。
“没事,被那没脸见人的货踹了一脚而已。小时候拽驴尾巴也经常被踢,早习惯了。”沈归强行地吞下口中鲜血,故意做出一副满不在乎的表情来。
蒙面男子倒是显得颇为轻松,还发出了无比怪异的笑声:
“嘻嘻……驴踢你之前,也会先以剑镡重创你的膻中穴吗?你这小命能撑多久我不清楚,但你如今气门一破,日后就踏踏实实的念书吧。”
沈归倒是不见慌乱,仍然手擎双刀,而谨慎地戒备着周围的黑衣人。可傅野听到沈归的膻中穴被破,顿时大惊失色而愣在当场……
“叔父小心!”
沈归大喝一声,只见那蒙面男子,趁着傅野呆滞的一瞬间,迅速飞身向前。刚才与沈归交手之时,身法还是闲庭信步般悠然轻巧;可此时面对傅野,身形却如同狸猫在林间穿梭一般迅捷,眨眼之间便飞至傅野身前。
而此时的傅野,刚被沈归的一声大喝惊醒,便发现被蒙面男子贴近了身前。他清楚的知道,眼下这剑,自己已是避无可避了……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亭中传来了几声哀嚎。同时有好几个站在沈归外围的黑衣男子被抛上了天,直奔楼梯的方向飞来。同时,亭门之处响起了沈归熟悉的声音:
“刚才听你说的那叫一个热闹,还当你算无遗策呢。现在一看才知道,不也是抄上家伙直接开干嘛?早就跟你说过了,费这劲干嘛?”
自打沈归被一脚踹入人群当中,胸口处的痛闷与剑伤的痛痒,便一起侵袭着他的意识。再加上极速流失的血液,已是摇摇欲坠的沈归,全靠肌肉记忆与意志力在勉强抵挡。此时这熟悉的声音响起,沈归的身体仿佛又重新灌注了力量,刀势较刚才而言,竟然更快上了几分。当然,沈归也清楚,这股力量有个名字,叫回光返照。
“不是让你在北方大路截杀吗?来这干嘛?”
沈归别扭的朝着前来救援的师父——老乞丐伍乘风嚷道。
“我都睡两觉了,再睡下去天都亮了。”
老乞丐一边答着话,一边旁人若无人地朝着沈归的方向走来,沿途那些以青巾缠头的黑衣人,哪个有轻微的异动,都会被这浑身破布的老叫花子,或是拳或是腿,一招击飞而昏迷过去。
老乞丐走到沈归身前,看着他浑身的剑伤与微微塌陷的胸口,面色温和的说到:“你先歇会,剩下的为师替你料理了。”说完拿起了沈归身边尽是缺口与卷刃的双刀,又指了指沈归塌陷的胸口:“清心诀琢磨一下?”
那蒙面男子双眼一眯,收起了抵在傅野胸前必中的一剑,下到一层。倒执手中佩剑,以剑尖向后,剑镡指向伍乘风说:
“你是……叫花子老伍?”
伍乘风踢开了脚边的尸体,也把双刀一前一后的摆出了一个阴阳双刀势来:
“我是你爷爷!”
骂完了人,还朝着他的方向吐了一口痰。
“臭要饭的就是臭要饭的,真脏……”
待男子侧身躲过了‘暗器’,再回过头来,只见老乞丐的刀光已直逼面门而来……
第51章 51.营救(七)
这蒙面男子上半身迅速后仰,整个人都折成了九十度,才堪堪躲过了老乞丐那一抹鬼魅的横刀。刀锋紧贴腹部略过之后,他也并没有着急起身,而是硬生生向左再动,原本是向后弯下的躯体,如今已是侧身朝向老乞丐了。
‘唰’
那蒙面男子刚刚稳住身形,贴着身体左侧有一道寒光落下,两刀都是堪堪躲过。他双脚用力蹬地,整个人倒飞出五步距离。待抬头确认老乞丐没有动作之后,这才扯了扯被刀势刮破的夜行衣:
“还是老一辈的手辣,这招‘披星戴月’在你手上用出来,就……就像披星戴月一样。”
这话听得一旁观战的沈归直撇嘴,站着围观的黑衣人却是无动于衷。
“练武的没念过书又不丢人,你费这劲干嘛?”
“我这么说,都是因为你徒弟的刀法实在是太不像样了。”
老乞丐伍乘风指了指一边的血葫芦沈归说:
“我又没教过他兵刃,你就是给他两把锅铲,估计也还是这些自创的昏招。”
蒙面男子心知有老乞丐在此,只怕短时间内再无法讨到便宜。于是收剑入鞘,朝着老乞丐抱拳说到:
“今日既有前辈在此,我就不多叨扰了。还望您回去后能好好教导弟子,省的日后横尸街头。”
“教导弟子之事不劳尊驾费心。不过尊驾这手绕指柔剑,用的也不怎么样,回玄岳道宫后,还要再下苦工才是。”
说完,老乞丐把手中的刀随意一丢,便抱起了膀子,斜着眼折着腰,用一副老牌地痞流氓的架势瞪着蒙面男子。待蒙面男子从身边走过之时,右手迅速在对方双腿之间一探,而后立马大笑着朝沈归的方向走去,还用极大的声音说:
“玄岳道宫一门三杰,如今加上他已经有两个阉人了。刚才我还怕玄岳道宫的绕指柔会失去真传,现在我怕的是他们祖师爷,玄虚道君会绝后啊!”
沈归打刚才就觉得这蒙面男子的声音奇怪,现在经过老乞丐这么一嚷,才恍然大悟。
此时被道破隐秘的蒙面男子身形一滞,暗自懊悔。其实老乞丐这一式探手,虽是突如其来,但若自己能多多留神,也定然可以躲开。
不过这也不能怪他。毕竟他虽然行走江湖也有二十余年,但实在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老前辈。眼下已被他一招猴子偷桃验明了真身,想动手又实在是打不过。眼下已经耽误了这么久的时辰,着实不便久留。所以,他也只能狠狠地咬着牙说:“老要饭的,小心护着你徒弟。”
伍乘风也回头哈哈一笑,指着蒙面太监说:
“你还是琢磨去哪认一个儿子吧。”
沈归听见却十分的不高兴,使劲的咳干净了喉咙中的鲜血,略带嘶哑的说:
“这位大哥……嗯,大姐,他欺负你,你找我报仇?我说你怎么蒙着面呢,敢情来的时候,就没打算干什么要脸的事,是吗?”
这蒙面男四下看去,只见所有的黑衣人,都直勾勾地看着自己:
“还嫌不够丢人?走!”
抖完了最后仅剩的这点威风,抬腿一马当先走在最前面,却发现没一个人跟着他。
沈归抹了抹嘴边的血沫,笑嘻嘻的说:
“你先仔细看看,这可都是我们的人。你的人都躺着呢,走肯定是没法走了,但是你可以抬走。”
这蒙面男子握了握手中的剑柄,一言不发的走出了六十里亭大门,身形一闪便不见踪影。站在一旁的十四,与冬至的兄弟们欲追,却被老乞丐一个手势拦住。
沈归不复刚才的轻松神情,此时已有大片的血沫顺着嘴角不受控制地缓缓流出。他面如金纸目光暗淡,但还是挣扎着吐了一口血沫,盯着老乞丐说:
“老包……亭南大路……出事了……”
老乞丐点了点头,用手按在沈归胸前的凹陷处探了探,又掏出一颗丸药塞进他的嘴里:
“睡会吧,没事的。”
说完,便走到十四面前,做了几个手势之后,九名冬至之人便四散而去。而服过了药的沈归,不知是因为内伤过重,还是药力所致,已经渐渐的昏睡过去。
三日后午后,双山村一片祥和安宁。
沈归在昏迷中缓缓醒来,胸口伤处一片火辣燥热之感。他歪了歪头,只见傅忆正在一旁饭桌前,不知正在写着什么;而饭桌旁还坐着十四,正歪着脑袋仔细的看着。
“水,饭。”
沈归咽了口唾沫,费力地朝傅忆说着,但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咳,咳,我渴了,也饿了。”沈归清了清嗓子,又喊了一次,仍然没有回应。
“傅忆你个王八蛋给我回头,他聋你也聋啊!”沈归急了,扯着脖子开始骂起傅忆:“老子浴血奋战护你全家周全,你现在居然不理我,你爹这名真没给你取错,傅忆傅忆,还真是忘恩负义啊!”
被沈归高声叫骂的傅忆没回头,手上仍然在执笔写画着什么,只是终于开口回了沈归的话:
“大萨满吩咐了,不让你吃饭喝水,忍着点吧。”
沈归噗通一下就从床上坐了起来,又使劲儿拍了拍自己的脸:
“你说谁吩咐的?”
“幽北三路的现任大萨满,南斗回春,林思忧。”
沈归站起身来,略一活动,发觉虽然缠了许多布条,但并不影响自己的行动,便夺门而出。
“在老包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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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归出门前听见傅忆喊的这声,便立刻改变了方向,直奔村长家而去。
“老太太你这么长时间去哪了啊!你给我安排的这些都叫什么事啊!”沈归一边嚷着一边冲进了屋内,一眼就瞧见了坐在床上翻书的林思忧。
林思忧听见了沈归叫嚷抬起头来,一脸惊讶的看着他:
“你这孩子出门倒是穿件衣服啊。这么冷的天,你又刚被单清泉把身子划的像蜘蛛网一样,若是风邪由剑疮入体,那就一辈子……”
大萨满林思忧的话刚说到一半,就被木乃伊一样的沈归从后面搂住了脖子:
“老太太您这几年干嘛去了?”
“教徒弟去了呗!”
“您是有病吧?有空给自己治治吧!跑到外面六七年,就为收个徒弟?我再加上齐雁齐返,三个人还不够你教的啊?”
林思忧抬手敲了一下肩膀上的脑袋:
“我收这个徒弟跟你们可不一样。齐雁齐返这俩孩子,若是学些坑蒙拐骗的手段,那小哥俩都是天纵奇才。可他们要是入了杏林,那歧黄一道的劫数,就要到了”
“那我呢?我就不信您收这个徒弟能比我强出多少。我从小在您身边长大,虽然您没亲自教过,那也是十年光景熏出来的,怎么也比一张白纸强不是?”
林思忧拢了拢鬓边散落的青丝,笑眯眯的对沈归说:
“你确是要比这孩子更适合学医,但你不能学医。我求丐神伍哥教你,主要还是想让他教你一些行走江湖的经验,顺便再给你练练筋骨。至于真正教你武艺的师父,看日子也差不多该到了。”
沈归一副了然的表情:
“我说嘛,这么久了老乞丐也只传了一本清心诀给我,不然还能让那个叫单清泉的……阿姨砍成这样。哦对了,别打岔啊!你收那徒弟,她比我多哪了?”
沈归吃醋的问道。
“倒不比你多哪,反而比你少些东西。我那徒儿,是个女的。”
第52章 52.营救(完)
林思忧在沈归的建议下,重新为包钦清理了伤口,而后还拿出那套,当年为救古戒而打造的异形刀具,仔仔细细的刮去了伤口周围的腐肉,又敷上了一层独门秘药,老包这才再次昏睡过去。
吃过晚饭,沈归、老乞丐伍乘风、大萨满林思忧、还有傅野四个人,坐在了老包家的桌前。
沈归看着在床上昏睡的包钦,面色阴沉的说:
“那枪,是哪来的?”
老乞丐也是一脸疑惑:
“枪不可能有那么大的声音。据我所知,这江湖上用枪的门派本就不多,能发出这么大声音的枪招,也只在古籍中曾有记载。什么迅雷十三枪啊……什么”
“不是那个!不是那个前头有尖、后面带棍的!是那种前面有口、后面带把儿的!”
沈归一拍桌子,止住了老乞丐的话头。自觉声音有些吵闹,回头看了看老包的方向,然后才压低了声音说:“就是火器。一种声音类似爆竹,以金属管为膛,内填火药弹丸,远程杀伤敌人的武器。你们琢磨琢磨,幽北、北燕、南康,哪里会有这种东西?或者外洋商人有没有走私过?”
沈归今日一见包钦胸前的伤口,便断定是火器所为。虽然看起来杀伤力并不算强,但他要比谁都明白,冷兵器在火器面前是多么的无力。若眼下这个大陆上已经有了热兵器的雏形存在,那又是另外一番光景了。
老乞丐和傅野都陷入了沉思,林思忧则很肯定摇了摇头:
“外洋商人那里应该是没有的。不过去年的时候,在南康与北燕的一场小摩擦中,好像出现过你说的那种东西。听说是一种可以冒烟的竹筒,南康人用来代替狼烟,互相传递消息用的。”
沈归听后摇了摇头。林思忧说的那种东西,就是一种冒烟的竹筒,甚至连突火枪的雏形都算不上。而从包钦体内取出大大小小的铁弹,确足有十几颗。可若说他是被火器所伤,身体又没有任何烧灼的痕迹,这都令沈归百思不得其解。
傅野挠了挠头,指了指包钦说:
“我虽然不知道火器是什么,但也是见过这种伤口的。”
“什么时候?”
沈归立刻抬头问道。
“就是以前我做中山总督的时候,曾经验过一具尸体。这案子一点都不复杂,就是一个幽北三路都有名的惯匪,夜入客栈行窃,被客人发现而意欲行凶,却反被客人取了性命。这住店的客人杀完了人后不知去向,而留下的尸体经仵作验过之后,也取出了十余枚铜丸来。”
傅野说到这里一笑:
“不过怪的是,这惯匪在官府中,也有二百两纹银的赏格。入室抢劫反击又不犯王法,为什么要跑呢。”
林思忧接过话来,一边扳着手指头一边说:
“我又仔细回想了一下,这外洋商队去南康进行交易买卖的,也大多都是些香料和宝石,还有一些外洋草药。你说的那种火器是断然没有的。”
沈归一脸讶异的看着林思忧:
“您刚才说外洋商人我还没当回事。老太太呀,莫非你在南康还留有暗桩?”
林思忧则拍了一下沈归的脑袋:
“你真是崽卖爷田不心疼。那华延商帮凭什么让你随便支银子啊?还真以为那银子都是大风刮来的呢?”
沈归一下跑到了林思忧身边,指着一旁的老乞丐伍乘风说:
“老太太你这么有钱你早说啊!我早知道的,你让我跟着这个老要饭的,肯定是怕我以后败家,所以考验我的是不是?”
伍乘风被他这副嘴脸气了个半死:
“原来还师父师父的叫,现在一见林思忧有银子,就改叫老要饭的了。这人一穷,志就短呐。”
“谁说华延商帮是我的了?实话告诉你,那银子虽然不是大风刮来的,但你花起来也算理直气壮就是了。”
“不爱说算了。先说说六十里亭那档子事吧。外面怎么回事啊?后来怎么着了?”
伍乘风撇了撇嘴:
“我都不稀说你,神神叨叨的,净琢磨着那些脱裤子放屁的勾当。那天加咱们,一共也才四拨人。咱们加上傅家三口算是一拨;山贼加死太监算是一拨;东山腰上十四拔掉的算是一拨;伤了老包没露相的,算是一拨。”
“等会等会。那军师和大寨主哪去了?那俩人挺有意思的,没让十四顺手给抹了脖子吧?”
“那倒没有,现在他们俩在村尾小庙里养伤呢。十四每天都给他们送饭,饿不死。”
“哦对了,那个砍我的……叔叔?阿姨?随便吧,就那个单清泉,怎么回事啊?”
林思忧叹了口气,略带怜惜的说:
“他与幽北御马监的监事陆向寅,曾经同是玄岳道宫门人。乃是玄岳道宫开山祖师玄虚道君的嫡传弟子,都是当代掌教南阳道人的师叔。他虽性情上有些怪异,但也着实是个可怜人。他在筋骨经脉未成之时,便因嫉妒而偷学内功,练坏了身子伤了宗筋。他与陆向寅还不太一样,单清泉,是伤了宗筋导致缩阳入腹;而陆向寅,则是自愿阉割入宫。”
沈归神色慌张的低头看了看自己,然后扭头朝着伍乘风喊去:
“师父啊师傅,您教我练得没有内功吧?”
伍乘风气哼哼的回着:
“有个屁,内家的清心诀,是用来磨你性子的道法典籍,又不是内功。其他教你的都是一些基本功而已。还有啊,你也别叫师父了,大萨满给你找好了新师傅,也用不着老子再误人子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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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归看着伍乘风如此模样,心中大觉新鲜。这么多年,老乞丐都是那副满不在乎的模样,今日居然十分罕见的打翻了醋坛子:
“臭要饭的你放心,咱幽北江湖上有谁不知道,沈归就是跟在你伍爷爷屁股后面的小叫花子呀。无论走到哪,我也得打您的蔓(报您的名头)。”
伍乘风绷着一张脸,嘴角却已经快要咧到了耳朵根上:
“你小子惹祸的时候才会想起我来吧。算了,老夫就是一个外家的粗汉,你这么好的资质筋骨,如今又服了大萨满的灵药,我的确也是教不了你的。罢了罢了,林思忧啊,你就把这个孩子交给那位好了,也不算白费了老叫花子的一番心血。”
林思忧点了点头,回头看向傅野说:
“沈归的事放在一边。你们一家是不能在幽北继续呆着了。眼下无论是颜家还是李家,都不会让你再活下去的。老王爷日后就在双山村颐养天年,有铁甲照顾你和沈归也不用担心了。这样好了,明日我给你一封引荐信,你带着家小,去南康投奔我一位故人吧。”
傅野闻言低头思考了一下,指了指在一边哄着老乞丐的沈归:
“我还是想留下帮帮孙少爷,不能让中山郭家就这么败了。”
林思忧摇了摇头:
“你若是非要如此,就把傅忆留下陪陪沈归吧。他原本有两个兄弟,一个叫齐雁一个叫齐返,但此时也都随师父学艺去了……”
沈归闻言打了个岔:“如今还有一个新的兄弟叫十四!”
林思忧笑了笑:
“对,那就再加上傅忆好了。你一个前任总督若是留在这里,定会给郭家招来灭族之祸的。”
“灭族之祸我倒是不担心,反正郭家就只有老头、铁甲、和我三个人了。不过,我们这个年代的事,就让我们这些人来解决好了。”
第53章 53.后台
其实就傅野这总督身份,在被革职抄家以后,已经不再重要了。如今他的靠山宗主,中山王爷郭云松再这么一倒,就变成了无根之木,无源之水,根本不可能激起这么大的浪花来。说的更白一些,若只是想要傅野这一家三口的性命,根本不值得各方势力在那座六十里亭,摆出这么大的阵势来。
沈归坐在村尾小庙中,与军师寨主对面而坐:
“嘎子山的人,如今也只剩你们俩还活着。东幽你们是回不去了,从接下这趟买卖的那天开始,半截身子就已经埋到丞相府后花园里了。”
大寨主凄然一笑,摇了摇头说:
“我落草以前,就是个种地的庄稼汉,根本就没有带这么多人吃饭的本事。嘎子山上的人,每年冬天都会为粮食发愁。好不容易这次遇上了一个大活,没想到……哎,我现在这才叫骑虎难下。原本就是自己活不下去,才上山做匪的。没想到人越聚越多,现在的嘎子山,已经是上有老下有小,连散山的机会都没有了。”
沈归眼珠转了几圈,突然眼神一亮:
“这样,你给嘎子山捎个信去,让他们准备一下。我明日就请冬至的兄弟,去东幽路接人。等他们一到双山村,再一起把你们送走。这些日子,你们俩就在这里好好养伤吧。”
军师见沈归要走,急忙拦住了他:
“无论如何,我们也是为杀傅野而来的。你留下我二人性命已经足够仁义了,为何还要如此麻烦,帮我们再找一条生路出来呢?”
沈归歪着脑袋想了想:
“人家找你们,是想你们用命来帮他们探路的。所以从另一个角度讲,我们倒还有些同仇敌忾的理由。况且我受了人家的好处,自然该去寻本家道谢才是。事至今日,已经与你嘎子山没什么关系了,你们就换个地方,好好生活下去吧。”
说完,沈归走出大门扬长而去,留下军师与寨主二人在原地发愣。
几日后的上午,双山村口路边上站满了人。有刚从嘎子山而来的‘山贼’,护送而来的冬至,还有沈归的师长家人们。大萨满林思忧翘起脚,摸了摸他的脑袋说:
“这次我们走,是想帮你解决后顾之忧。无论是老王爷,还是傅总督,乃至嘎子山这些乡亲们,日后都有可能成为你的软肋。虽然我还没看出,你身上有什么特别的能耐。但我知道的是,哪怕你没有天灵脉者那般通天彻地的本事,也还是一个善良的好孩子。如今,我们上一辈人已经把戏台为你搭好,幕布也为你拉开。到底唱一出什么戏,就要你自己来选啦。”
说完拍了拍赶车的铁甲,铁甲马鞭一扬,大喊了一声“驾”,而后回头看着傻站在原地的沈归挤了挤眼,丢过一枚印章来:“你外公说了,这是郭家家主印,虽然现在已经没什么用了,但留着当个念想也是好的。”
众人化为行商南下而去,渐渐地化为尽头的一抹黑色,消失在远方。
沈归使劲吐出一口浊气,扭过僵硬的脖子来说:
“现在,就到我们登台唱戏之时啦!”
…………
奉京城中,丞相府书房中,太子颜昼低垂着头,目光游离的看着面前自己的娘舅——幽北丞相李登,仔细地着批改奏章。
足足一个时辰之后,李登才放下了手中的笔,抬头看着这个幽北未来的国君,自己的亲外甥。他始终认为,这个外孙自小便极为出色,完美继承了颜家聚拢人心的能力,还有他李家精打细算的本事。脸上也尽是自家妹妹李怜的影子,除了眉目之间偶尔闪过一丝冷冽之外,真可谓是完美无缺。
但如今,就是这个完美无缺的侄儿,居然办出这么一件糊涂事来。
“是你用我的名义,让单清泉去截杀傅野的?”
“是。”
“原因呢?”
“顺应您与父皇的心中所想。”
“想要他的命能有多难?哦不对,你失败了。看来还真的是难呐。”
对太子这般无礼,对李登来说还是第一次。颜昼虽有些不悦,但还是极好的克制住了表情。
“实在是没料到,会有江湖人前来救他。”
李登闻言哈哈大笑起来,用细长的手指点着颜昼的鼻尖训道:
“没料到?他本就是太白飞虎郭安里的家将,会没有江湖人前去接应?你假借老夫之名唆使的单清泉,不也是江湖人?此等手段在你用来,便觉得算无遗策,轮到别人来用,你跟我讲没料到?罢了罢了,老夫的门人,虽然早晚都会交给你。但,现在不行!你回去吧。”
颜昼脸上颜色变幻,梗了梗脖子,还是没压住胸中的委屈:
“我不明白,既然你们两个都想他死,那我又有什么错?这次虽然失手难免打草惊蛇,但他又能怎样?他还能有反击不成?”
李登看着有些歇斯底里的太子,眼神中略显诧异。自己一直都以为,颜昼其人,在善于揣度人心的同时,也是一个极富耐性的猎手。可通过这次事件,才发现他好像也并没有自己想象中那般优秀:
“无论是你父皇还是老夫,想杀傅野那都是易如反掌。可你想过没有,为何他最后也只是落个抄家罢职而已呢?郭家眼下虽然已是昨日黄花,但百足大虫还死而不僵,更何况一只太白山上的猛虎!在他扬名天下之时,你娘舅我都还在家中念书呢。这一次交手,明面上虽然是他一败涂地。但没人知道,郭家到底有多少门生故旧,军中又有多少怀恋旧主的士卒将领!这一次他毫无反抗的退让,到底是因为丧子之痛而心灰意冷,还是以退为进的蓄势反击,你知道吗你?你什么都不知道就贸然出手,若人家反扑而来,还不是要我们为你抵挡?昼儿,你这次令老夫非常失望。回去吧,回你父皇身边请罪去。有陆向寅在,陛下只会更快的就得到消息。”
颜昼头重脚轻的走出了丞相府,整个人浑浑噩噩的朝宫中走去。待走到皇宫东门前抬头望去,只觉得平日里气势恢宏的朱漆大门,此刻就像一只从远古洪荒走出的巨兽,正张着血盆大口,等待着自己的到来。
同一时间,河中大街东口的北泉茶社门前,来了一位老者,他背着一个大布包,颤颤巍巍地走到栏柜前,对掌柜说道:
“老夫名叫巴格,是你们东家要我来的。”
掌柜一听巴格这个名字,嘴角扯出一丝敷衍的微笑来:
“进后台往南走,最角落有一个楼梯,上去就是了。”
说完也没再搭理他,朝着门口小伙计嘱咐起生意上的事来了。
巴格走进后台,之间后台一片的乌烟瘴气,居然还有一个勾着红脸的武生,嘴里正不干不净的说着荤话。唯有窗边一位老先生坐的极为端正,旁边的小徒弟正在小心翼翼的往紫砂壶里续着热水。
这先生一见巴格走来,便合上了手中的扇子,指了指身后的楼梯,而后扭头望向了窗外。
巴格推开了门,只见一个人影正躺在床上,面色蜡黄,正不住地咳嗽着。这人听见门响回头,见来者正是巴格,才勉强扯起一张笑脸来:
“有劳大萨满,亲自跑这一趟了。”
巴格笑着摆了摆手:
“不忙谢,我还未必治得好呢。”
第54章 54.开锣
这病人听完也是一笑,脸上却并没有显出半分担心的神色:
“若是巴格代萨满也治不好,那就是我单清泉的气数已尽,怨不得旁人。”
巴格伸手解开布包,把里面的东西整整齐齐的摆在床上:有一盏造型奇特的油灯、一些造型奇特的衣饰、几个精巧的瓷瓶、还有一个极为惹眼的骨制摇铃:
“现在这奉京城的人啊,都不信我们萨满了。平民百姓家有个小病小灾的,就自己抗一抗;富贵人家呢,已经改信北燕郎中那一套了。说到底呀,还是要怪那个继任萨满林思忧。也不知道李玄鱼是怎么想的,居然把大萨满之位,传给这样一个什么都不会的女郎中,真是…………”
这巴格不停地唠唠叨叨着萨满教中之事,单清泉确赶紧出言打断道:
“代萨满您放心,丞相亲口答应过的事,还从来没有反悔过。至于你们萨满教中之事,我一个外人实在不便多听,有亵神的嫌疑啊。”
巴格唉声叹气的干着手边的活,嘴里却还是闲不住的说:
“亵神的嫌疑?如今除去那些虔诚朴实的山野村民,官宦富商还有谁信萨满啊?我知道,所有人都认为,老夫是个贪恋权势的小人。可你们仔细想想,我如今已是耄耋之年,就算真的取代了林思忧,我又能享受几天呐?算了算了,人老了呀,就容易变得唠叨,不说了,先给你治伤是正事。”
单清泉一听,心中不由得长出了一口气。他挣扎着脱去内衣,只见后背上一片黑紫,从脖颈一直延伸到腰间,看上去极为渗人。
巴格伸手推开了窗子,借着阳光眯起眼睛,仔细地观察起伤势来。过了好一会才开口问单清泉:“你那衣服,不褪色吧?”
单清泉咽下口中被气出的鲜血,摇了摇头:
“是被丐神伍乘风的刀势所伤,躲他那招披星戴月的后手刀之时,我身法慢了。”
巴格点了点头,回身穿戴起自己的祭袍来,嘴上还唠叨着:
“老伍那人呐,就是不信邪。都那么大岁数了,还总跟些后生拼命。这一刀使出还不要紧,他那些个内伤隐疾,只怕要一齐来找他叙旧了。”
“他徒弟就是李玄鱼救回来的那个死胎,从小又是林思忧养大的,所以他有伤也不用担心的。”
单清泉被他念叨的有些烦闷,随口说着。
“林思忧那些邪门歪道,能和我们这正经玩意儿比吗?千百年来我们萨满一脉相承,以前没有北燕那些郎中的时候,咱幽北人都是怎么活下来的?你们这些年轻人,就是容易忘本!”
已经冠带齐整的巴格,忿忿不平的说着。单清泉刚要回嘴,只见巴格朝自己伸出一只巴掌来,只好把话又咽了回去。
“单清泉,你这个死太监!”
巴格此时是侧身站在床边,两只手分别放在单清泉的胸前与背后。这诛心的话一出口,单清泉就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怒火直冲天灵盖而去,刚欲开口骂一声“老王八”,身前背后却同时受了巴格一掌……
“噗”
一口略带粘稠的黑色淤血吐出,单清泉便昏了过去。巴格先点起了那盏油灯,又打开了那些瓷瓶,原来瓷瓶里装的都是不知何处而来的血液。巴格伸手蘸上血液,在昏迷的单清泉身上,画满了诡异的符号图形;又把最后一点血液涂在了自己的脸上,再扣好山鬼形象的面具,伸手抄起骨铃,跳起了萨满一脉相承的祭舞。
与此同时,正在楼下端坐喝茶的乌江客,却被楼上不断落下的灰尘呛的咳嗽起来。周围的人仿佛根本没听见,那不住从楼上传来的摇铃与脚步之声一般,继续做着自己手边的事。
丞相府内
惹了大麻烦又不自知的丞相府小姐李乐安,此时就像一只猴子般拽着父亲李登的胳膊,哀求着撒娇:
“父相,咱们家有那么多的铺面,我想借一个又怎么了?”
李登佯装生气的瞪着这个女儿说:
“如今你年已过及笈,本就到了该出嫁的时候。可既然你说不想,为父也就随了你的小性子。可现在倒好,你居然向为父索要铺面,还要开什么医馆。这未出嫁的姑娘,抛头露面咱们暂且不提;我来问你,你可曾养过什么活物?从紫貂到白鹤、从雪兔到梅鹿,咱家要是开个肉档,那都不用找猎户进货!若只是些奇珍异兽也就罢了,如今你居然说要行医?为父跟你说,哪怕是你想杀个把人玩玩,也不许你用这般残忍的手法。”
李乐安又气又恼,被李登气到脸色绯红,使劲的跺着双脚:
“您说什么呢!那些动物又不是我故意要养死的!我也是真正的拜师学过医的,已经可以悬壶济世了!我不管啊!我就要一间铺面!你若是不给,下次娘亲给我托梦的时候,我就说你整日都往青楼跑,还续了好几房小妾!”
李登被也被这几句话气的吹胡子瞪眼,指着撒泼打滚耍无赖的李乐安说:
“不妨明白的告诉你!为父只要活一天,在你出嫁以前,开医馆的事就别想!若是再用你娘来威胁,为父我立刻进宫,应承下你与飞熊军统领颜重武的婚事,也省的在皇帝面前推诿的那么辛苦了!”
李乐安一听到‘颜重武’这三个字,整个人的态度瞬间软了下来:
“爹爹爹爹,你真舍得让女儿嫁给那头黑熊呀?那我们各退一步嘛,若是您能帮女儿把这门婚事彻底回绝的话,那女儿我就哪也不去,乖乖在家伺候父相您,好吗?”
李乐安说完了求饶的话,小圆脸上挂着委曲求全的神色,鼓起腮帮噘着嘴巴,秋水剪瞳的双眼中还闪着点点泪光。就这副楚楚可怜的模样,看的李登一阵阵的心虚,只得摆了摆手不耐烦的说道:
“回房去吧,此事让为父想一想再说。”
李乐安听完,扭扭捏捏的站起身来,三步一回头地走出了书房。李登看着女儿袅袅婷婷的背影,苦笑着摇了摇头,回头问向一脸笑意的管家李福:
“你知道小姐要的是哪间铺面吗?”
李福微敛了神情,但仍带着笑意的回道:
“八成是河中大街上,汇南钱庄右侧那座。三进三出,前铺后宅的那一间。”
李登听完也笑出声来,笑着指了指李乐安离去的方向:
“不愧是我李家人,张口便要了一间最贵的。罢了,李福啊,你有空了就去看看那宅子,若是没什么大问题,就先空出来吧。”
此时的奉京城东门之下,站着几个人。
为首的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一袭月白文生公子衣,手中一把尺扇轻轻地拍打着手掌;在他身后还跟着两个少年:一个粗布麻衣打扮,五官身材皆平凡无奇,唯有脸上的一双眼睛,格外的乌黑明亮;另一个则也作学子打扮,只是在脸上更多出了几分傲慢来。这三名年纪相仿的少年,正是再次回到奉京城中的沈归、十四、与傅忆。
而北泉茶社的二层阁楼中,被老乞丐伍乘风所伤的单清泉,已经悠悠转醒。正在桌前闭眼假寐的巴格,此时开口说道:
“我已经为你定了魂,再静养个半年就差不多好利落了。另外作为报酬,我希望丞相能把那座河中大街上的铺面交给我,我想用它兴建幽北三路的第一座萨满神庙。”
第55章 山雨欲来
在一年四季之中,宣德帝最爱的便是春天。幽北三路自深秋开始,便开始大雪纷飞;可若是能忍过长达半年的寒冬,那就是另外一番景象了。幽北三路的河流,开河化冻的时节都在三月中旬。因此每年惊蛰以前,幽北三路各个行业的把头,都会齐聚奉京城中,前往幽河南岸九里以外的祭坛之下,参加每年一度的祭祖大典。
而今年的奉京城,就连急等着开河春捕的渔把头,都没有出现。而奉京城中的人市与货场虽然仍是热闹非凡。但令人疑惑的是,无论是货栈马帮还是漕帮,就连牙行的人,都没有谈论任何与生意相关的事。所有话题的中心,都指向两个最重要的人——代萨满巴格,与继任大萨满林思忧。
就在这山雨欲来的时候,沈归与十四傅忆一行三人,正坐在河中大街会有楼的后厨中,对着桌案上咕嘟咕嘟滚着汤汁的砂锅较劲。
“可惜还不到日子,不然买上几条开江的岛子(白鱼),还能给你们做上一道‘江水炖江鱼’来尝尝鲜。”
正在灶上颠勺的宋行舟,随口说着。小徒弟许思东也在案上忙活着切配,整间会有楼后厨中,尽是一片热闹的景象。
“可惜你们会有楼这葡萄酿,与这一品锅实在是合不上调子。”
沈归拿起了翡翠杯,仔仔细细的端详着鲜红如血的西域佳酿,叹了口气又放了下来。
“小东啊,我那还有一壶老骼髅,你切一些姜丝给孙少爷温上……把那玩意儿给我放下!温酒得切老姜!憨货!”
许思东把嘴巴撅的老高,放了一盏隔水温酒的套壶在一品锅的旁边,还满脸委屈的瞪了一眼沈归。
沈归把鼻子凑到酒瓶前,用手扇了扇瓶口的酒香,深深一嗅:
“骼髅酒……多拗口啊,我们那都叫它即墨老酒。我说宋师傅啊,你不是在抚山县东泰楼干的好好的,怎么又来了奉京城呢?”
宋行舟用铁铲敲了敲锅边,发出了清脆的响声,立刻有一个跑堂的伙计进来,把还冒着锅气的一盘葱烧海参放在了托盘上,又转身跑向其他厨子的灶台前。
“前一段时间,北燕和漠北草原的人一起袭边,局势一紧张,商人就都不敢来了。抚山县一时间堆满了卖不出去的皮毛与药材,但就是见不着银子。东泰楼的东家见买卖冷清,就开始进一些下脚料。这不仅是坏我宋行舟的名头,还要坏庖祖爷定的规矩!反正荒年又饿不死厨子,我就带着小东来奉京城了。”
酒足饭饱,沈归抹了抹嘴走后门而出,一脚门里一脚门外之时回头说:“回头给你写个谱,我敢保证这华禹大路上,也没有第二个会的人。”
宋行舟正用一勺底油滑锅,听了沈归的话笑了:
“你还是先干你该干的事吧。早些让他们闹完了祭祖大会,也好让人能买到开江鱼吃。”
今日皇宫内的勤政殿上,气氛十分凝重。除了高高坐在龙椅上的宣德帝颜狩之外,下面还站着丞相李登与代萨满巴格,就连平日里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御马监监事陆向寅,也赫然在列。不过在这些大人物中间,只有耄耋之年的巴格,是最特别的一个。因为这是幽北三路自立国以来,头次有萨满进宫参与商讨政事的。
“陆监事,你对刚才户部左侍郎万长宁所奏之事,有什么要说的吗?”宣德帝颜狩端起桌上的茶碗捂在手中,朝陆向寅问道。
“据臣所知,此时民间各行业的头领,都已经齐聚了奉京城内。之所以没有露面,应该是因为先代大萨满李玄鱼,所指定的继任者始终没有出现,再加上对代萨满巴格……”
老态龙钟的巴格此时鞠躬施礼,打断了陆向寅的话:
“禀皇上,陆监事不好说的还是让老夫自己来说吧。大萨满林思忧虽然不见踪迹,但终究还是先代大萨满所指定的人选。眼下的祭祖大典,哪怕没有她的出现,我这个代萨满也不会被人承认。因此,我看眼下也许是废除这些祭祀的好时机。待我重整教中事务之后,再重新制定新的教规。
宣德帝颜狩听完还没表态,一旁的丞相李登已经开口说道:
“巴格代萨满,老夫知道你教中正在动荡,可你也要体谅一下老夫的难处。如今朝廷刚从战备状态中开始恢复,上到城防军饷,下到春耕河道,无论是工部还是户部都在苦等税银救急。可各行各业都等着祭祖大典才会开工,就算他们等得起,我们也等不起呀。”
听见李登这么说,幽北三路的几方大员纷纷开始叙述自己的困难,综合起来中心思想也都是一个:银子。
“够了!眼下已是惊蛰时节,让各行各业都进入春忙乃是第一要务。税收是朝廷的命脉,所以定然不容有失。还请李相和巴格代萨满能够精诚合作,为君分忧。”说到这里,宣德帝急忙朝大太监李清打了个颜色,李清也心领神会的说:“各位大人们,皇帝陛下乏了,今日就到这吧。”说完,急忙扶着宣德帝的右臂,二人逃也似得回东暖阁而去了。
丞相李登和代萨满巴格并肩走出了勤政殿的大门,两人面上都带着一丝苦笑,李登先开口叹道:“没想到,陛下在咱们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的逼迫下,还是强行把皮球踢了回来。这下可好,无论是减免税负还是削减内库,陛下可是一样都没选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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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格听了李登的抱怨,也是微微摇头:
“老夫这个代萨满究竟有几分斤两,那是连老百姓都知道的事,还想瞒过陛下吗?说句大不敬的话,陛下只是需要一个能帮他办事的人。至于这事怎么办,以什么名头办,要谁来办,对于他来说根本不重要。”说到这,又拍了拍李登的肩膀:“李相啊,老夫要比你活的久一点,又伺候了一辈子神灵,在某些事上自然要比你看得更透彻。如今的宣德帝,已经不再是当初那个对你谦卑恭顺的少年天子了。你身在局中,自然容易忽略掉一些重要的事。依老夫看,日后你还需更谨慎一些才是。”
李登听完了巴格的话愣在了原地,眼看着他远去的老迈背影,脑中有回忆涌现而出。
他如今才发觉,当初那个对自己极尽恭顺之能事的小皇帝颜狩,如今已近不惑之年。已经开始暗中抵抗着自己意志,谋求自立了。其实,早在中山郭家倒台之前,自己就已经知道,日后他东幽李家,一定会成为宣德帝的头号心腹巨患。但自己这份觉悟,居然在他恭顺谦卑的麻木之下,渐渐地被淡化忽略了。
想到此处,李登摇了摇头苦笑了一声,而后迈开大步出宫回府去了。
“啪”
回到东暖阁中的颜狩,果然又开始摔东西了。总管李清摒退了左右,开始倾听着宣德帝的发泄咆哮……
“朕已经当了二十年的皇帝了!可还是被他李登捏着喉咙!朕本以为打散一个郭家,会有所变化!可刚走了郭云松,又来了一个巴格!朕如今已三十有六,还能有几个二十年可等!”
李清一边收拾着地上的碎瓷片,一边随意的说了一句:
“陛下,奴才没记错的话,他家中好像就只有一个女儿?您着什么急呢?”
第56章 金风玉露
“傅忆,你和十四去找个牙人,赁一间方便落脚的房子去。中山王府的目标实在太大了。”
于是,傅忆拽上了十四,二人直奔茶馆寻牙人而去。而沈归则独自一人在中山大街上闲逛,看见汇南钱庄的匾额,便进去取了几张大额银票傍身。没想到刚从汇南钱庄走出,便遇见了一个熟人:就是他从马贼手中救出来的俘虏,东幽李家大小姐,幽北丞相之女,李乐安。
“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我是该叫你二公子青鸿?还是该叫你沈归呢?其实你现在叫什么都无所谓,马上我就叫你哭爹喊娘!淫贼拿命来罢!”
今日,李乐安是从管家李福手中接过铺面的钥匙,本打算看房来的。没想到刚走到铺面门前,就看见了那个让自己恨得咬牙切齿的人。其实她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对这个少年,有那么大的怨念。照理说,就算那日沈归的言语间有些下流轻佻,但八成也是为了瞒过马贼而故意为之的;在救下自己之后,他也并没有做出什么僭逾之举,自己好像也并没有理由去记恨他。
道理自己一直都懂,但每每想到沈归那副浪荡模样,自己还是恨得牙根痒痒。今日在长街之上,见到了这个用假名字欺骗自己的‘淫贼’,自己也没有多想,抽出长剑春雨便飞身向前,直冲他胸前刺去……
自古以来,江湖与官府都有着心照不宣的默契存在:江湖人在城中不动铁器,互相之间的搏杀也只能在城外进行。随之而来的方便,自然就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江湖人的武器包裹的严实,进城盘查之时便一律放行。
而此时,在这奉京城中最繁华的河中大街上,李安乐抽出一柄长约四尺的细剑来,简直就是无法无天。周围闲逛的百姓与做生意的商家,全都停下了自己的活计,远远的看去……
“哎,二婶,你听见那姑娘喊什么了嘛?淫贼!不过依我看呐,这小伙子肯定不是淫贼。还为啥?你看那郎才女貌的,就我的经验,这姑娘一准是被他始乱终弃,现在找上门是来拼命的。”
一个卖炒货的老太太正跟周围的人说着。就因为这一场热闹,她的生意才开始红火起来。周围聚拢而来的乡亲们,都会多多少少的扔下几个铜钱,抓上一把葵子花生来,一边磨牙一边看着这场热闹。
人群中挤进一个看街的汉子来,他一身皂吏打扮,手中还盘着一根净街的鞭子。周围正在嚼着舌头看热闹的百姓一见他来,立马叽叽喳喳的围了上去,有一个卖鲜果的老头还扯着他的手说:
“老六你到是管管呀,这都抄家伙式了,再不拦着点,怕是要出人命的。”
这被叫做老六的巡街小吏,伸手抓了一把葵子放在兜里,一边磕着一边从牙缝里含糊不清的说着:
“管?要管你们去管,老子才不招这闲事呢。知道这拿剑的姑娘是谁吗?我说了你们可别出去瞎传去……她就是丞相府大小姐李乐安!当街砍个人还算事?就前一阵子,我亲眼看见她拎着剑,追着咱幽北的二皇子颜青鸿,活活砍了一路。你们呀,咸吃萝卜淡操心,看自己的热闹得了。”
李乐安虽跟着丞相府中的护院武师学过两手,但也就是普通的花拳绣腿而已。反观沈归虽然没有内力,但那一身外家功夫,那也是经过老乞丐伍乘风精心调教过的。此时面对着当胸刺来的春雨剑,沈归也只是微伸二指,截剑势行至半途中而微弹剑身,很轻松便破了李乐安呼啸刺来的剑势。
“我说姑娘,你能不能不要这么冲动,先把话说清楚了再动手也不迟啊?。”
这本是李乐安倾尽全力使出的一招仙人指路,此刻却被沈归随手一弹便化为乌有,再加上他那副满不在乎的表情,在李乐安眼中看来,只感觉是他完全没有把自己放在眼里。
“还有什么没说清楚?你用污言秽语来羞辱我在先,用假名骗我在后,谁能咽的下这口气?我记着你救下我们的恩,也记着你羞辱欺骗我的仇。你放心,我李乐安向来是恩怨分明的。我今日先报仇,日后再报恩,你自己做的孽,就好好受着吧!”李乐安说完,再次挺剑欲刺。沈归却跟身进步,身形闪入了剑势以内。此时他的身子已与剑柄平行,在迫使对方没有足够距离出剑的同时,与李乐安之间的距离,已不足半臂。
李乐安看着贴来的沈归显得有些慌乱,身形却倔强的不肯退后半步,在围观百姓的口哨声中羞红了脸。她见手中长剑已经没有了用武之地,便迅速调整重心,右脚用力踢向了沈归的双腿之间。
“这么大力?姑娘你再仔细想想,咱俩到底有多大的仇啊?”
李乐安的腰间一动,沈归便已经猜到了,她之后定是要用出那招最为经典的女子防身术——撩阴腿。于是抢在李乐安之前,一脚便踏在了对方刚刚抬起的小腿之上。沈归这脚踏的很轻,只求卸力而不求伤人。也正因如此,李乐安被破去力道之后,几个踉跄便失去了平衡,一屁股坐在了大街上。
四周围观的百姓先是倒吸了一口凉气,继而哄堂大笑,开始对着他们俩人指指点点,还有许多风言风语如同长出了翅膀一般,飞到沈归与李乐安的耳朵里。沈归倒是一脸的无所谓,面对周围百姓的调笑声,还转着圈的抱拳拱手致谢,偶尔还与几个声音大的聊上几句;反观摔在地上的李乐安,此时已经委屈的撅高了嘴巴,双眼还浮现出了晶莹的泪珠。
“哎哎哎!要打的可是你!我就是自卫,可没还手啊!能不能别来这套呀?这么多乡亲都看着呢,多丢人啊!你先站起来怎么样啊?”
沈归手足无措的蹲在李乐安面前劝着。此时的李乐安已经把一张小圆脸埋在了双膝之间,上身和肩膀一抽一抽的,看样子是被气哭了。沈归见她没搭理自己,只得站起身来,朝着四面抱拳说到:
“打扰各位了,我们二人就是有点小误会,现在已经没事了。抱歉搅了各位的买卖,我先在这里给大家赔礼了啊!各位这就散了吧!”
众人见他们俩已经不再动手,自然也就四散而去了。沈归蹲在李乐安的身前犯难,感觉自己是狗咬螃蟹——无处下嘴。
李乐安是在东幽长大的姑娘,虽是富家小姐出身,但因是家中独女,又自幼丧母,所以一直都被李登保护的极好。她独居大荒城中,从小便喜欢骏马快刀,再加上父亲不在身边,才养成了这烈性的脾气。今日这趟,除了被沈归所挤之外,还为奉京城中百姓风言风语感到羞臊,一时间产生了太多的复杂情绪,这才没忍住而流下泪来。不过流了几滴眼泪之后,情绪便稳定了下来,只是那时节,围观的百姓已是里三层外三层,实在不好意思抬头,只好继续埋头装哭下去。
沈归来回地踱着步子,绞尽脑汁也没想到该怎么去哄这样一个精神分裂的姑娘。只能不停地出言试探着:
“能不能不哭了呀?要不然给你点银子?买一套胭脂水粉?请你吃顿好的?”
“那咱吃什么去?”
听到这里,李乐安破涕为笑的抬起头来。
第57章 胜却无数
李乐安如此积极的回应,却让沈归有些犯难。他只不过是随口一说,没想到这个有些精神分裂的姑娘还真应了下来。
“嗯……其实呢,要不然咱改天吧?因为我呢,其实刚从饭馆里出来。大体上来说呢,还不是特别的饿……”说到这,见到本是一脸期许的李乐安,此时眼圈又有些泛红,连忙摆手告饶:“走走走,现在就走,会友楼会友楼。”
二人刚刚走到会友楼门前,门口迎客的小二一眼就看见了当先而行,满脸丧气的沈归,有些奇怪的迎上前去:“沈小爷您落东西啦?您放心,前面这有我,后面还有宋师傅,肯定丢不了。您告诉我是什么东西?我给您寻去。”
沈归没好气的指了指后面的李乐安:“别忙活了你。我丢的是人,你在哪能给我找回来呀?”
虽然此时已过正午时分,可这会友楼与奉京城其他的酒馆饭庄,有很大的区别。每日从午时初刻开张,到戌时上板歇业为止,都是一桌难寻的火爆。在宋行舟接掌后厨大师傅之后,就连通往后厨的中庭花园,也坐满了客人。
沈归进入正厅之中,尽是扑面而来的热闹。来来回回伺候客人的跑堂,与不停穿梭于后厨前厅传菜的学徒们,挤满了厅中每一处空隙。沈归皱了皱眉,自然的把右臂向后伸出……
头一次见这般热闹场景的李乐安,刚看见前面这个‘小贼’伸过来的一只手,只觉得本是热闹喧哗的会友楼正厅,在此刻突然安静了下来。奇怪的是,自己的耳边居然响起‘咚咚’的鼓声来。
李乐安被身边走过的人挤了两下,抬头望向伸出右臂的沈归。但见他连头都没有回,好像还在对着远处一个相熟的人,正用口型招呼着什么。这才使劲咬了咬下唇,极为用力地把左手拍在了他右掌之中。两个人就这样一前一后,仿佛两条游鱼一般,朝着后厨的方向挤去。
“你到底是带我吃饭,还是逛庙会来的?”
二人穿过了拥挤的前厅,来到尽是些文人雅士聚会喝酒的中庭花园之中。李乐安甩开了沈归的手臂,大声的嚷着。
“唔,你不是想吃好吃的吗?这的大厨是我朋友,若单以厨艺而论,整个幽北三路也挑不出一个比他还棒的。不过他人有些古板守旧,厨行可有个老规矩,不许女子进后厨。如今各地虽也有几位声名在外的厨娘,那也都是男归男,女归女,从来没有哪个地方是混灶的。不知他是不是还在意这规矩,但也不好直接带你走后门进去的。”
在李乐安听到‘不许女子进后厨’这句话的时候,手中的春雨都抽出了一半,但听完沈归之后的说辞,又按了回去,但脸上还是阴云密布:
“这规矩定的好没道理!百姓家中下厨的也都是女子。若说到进食,那个厨子不是先由娘亲喂大的?女人进了后厨又能怎么着?还能招来天雷不成?”
沈归笑着解释道:
“女子在家下厨,属家务杂活。而大厨在灶房,伺候的是花银子来吃饭的客人,自然属于买卖。不可混为一谈而论的。”
这中庭花园中的客人,大多都是些文人雅士。来这会友楼,也都是为喝上一口名贵稀罕的西域葡萄酿,顺便与同道中人谈文论道。偶尔还会有几个朝廷官员加入,聚在此处痛饮美酒,与同道中人一起高谈阔论,纵横古今。
而此时沈归与李乐安的几句话,也落在了这些学子文人耳中。沈归虽也算做过一段时间的风云人物,但一个王府子弟当街要饭这事,虽有些新鲜,但在中山王倒台之后,也就被人们慢慢淡忘了。偶尔提起,也不过是个当个席间笑柄,夸他有先见之明而已;
反观李乐安虽然身份显贵,父亲可以说是幽北三路的半个皇帝,但终究还是自小长在李家的老巢——东幽大荒城中。此次进京,虽与颜青鸿当街闹出一台大戏,但也是口口相传,没有几人识得她的真面目。再加上之前与沈归当街打闹,月白罗裙已经满是尘土,脸上又哭像只花脸猫一般,就更没多少人注意了。
但这二人的闲谈争执,却落在了一个有心人耳中。此人,便是出宫散心的幽北太子——颜昼。太子殿下前些日子,刚被国舅爷兼丞相,也就是自己的亲娘舅李登一通臭骂,回了皇宫又被总管李清挡驾,直到今日都没见过父皇一面。心里这股邪火一直就没发泄出去,眉宇间满是阴郁不甘的神色。几个颜家旁系的纨绔子弟见太子整日愁眉不展,便约好了今日陪他,先来这会友楼痛饮几杯,晚上再去北市场的绿柳楼消遣消遣。
此时的李乐安虽有些狼狈,但颜昼这个亲表哥,还是一眼就看出了她的身份。刚想上前打个招呼,却见自己表妹的手,被沈归紧紧的握在掌心之中,不由大为光火,出言反驳道:
“在下以为,方才这位兄台所言极为不妥。古语也曾有‘君子远庖厨’一说,既厨行本就低贱,又何必再故作高傲的定下什么规矩呢?况且女子抛头露面已是有违女德,兄台又何必为那些自甘轻贱的厨娘而摇旗鼓噪呢?”
颜昼此话出口,周围一种学子连连点头,还有几位不学无术的颜氏子弟,虽然听了个半懂,此时也高声叫好。使太子爷本想营造的学术氛围,经过这几个蠢货的歪曲,瞬间变为了茶馆酒肆的插科打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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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归眉毛一挑,诧异地看向了颜昼。无视掉耳边响起的铲敲铁锅之声,甩开了被李乐安拉住的衣袖,朝着颜昼的方向走去,抱拳施礼后朗声说道:
“这位兄台高见,还未请教您贵姓台甫?”
颜昼也拱手还礼:
“关北人士,蒙恩师所赐,表字明德。
沈归点了点头:
“那我就解答一番明德兄的疑惑。公子只怕不甚了解那句’君子远庖厨’之本意。所谓‘君子远庖厨’,并不是说君子之人要远离厨房或是厨师。而是圣贤在劝谏君王需仁义治国而已。原文之中也说的极为明白,‘无伤也,是乃仁术也,见牛未见羊也。君子之于禽兽也,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是以君子远庖厨也’。明德兄,是不忍,而不是不为。简单说来,就是该吃还是要吃的,剁的时候你离远点也就是了。”
托名‘明德’的太子颜昼,被沈归这一番话说的有些楞。他虽是太子,又师从三北书院副院正——倪醒倪安在,但平日念书也只是望文生义囫囵吞枣而已。此时被沈归这文白交加的一番驳斥,一时间不知从哪说起才好。
但沈归仍然没有停下嘴巴,只是轻轻的拍了拍再次拽上衣袖的纤纤玉手,想平复她紧张的心情。只是沈归并不知道,无论远处的宋行舟,还是身后的李乐安,二人紧张的原因究竟是什么……
“说到厨娘之事。明德兄可曾想过,这厨娘是在什么契机之下应运而生的呢?在幽北三路,与北燕、南康三足鼎立之前,华禹大陆上烽烟四起,战火纷飞,在大燕解体之前,还有民众约一万万之多;而经过百年战争之后,民众又经过了几十载休养生息之后,目前华禹大陆的总人数,也只不过恢复到五千万左右而已。”
第58章 相对无言
此时的颜昼,已经从哑口无言中恢复过来,二层开口问道:“这些家国天下之事,与厨娘又有何干系?”
沈归笑了笑,指着周围衣着华贵的学子与文人说:
“各位都是饱读诗书的圣人门徒,家境也颇为殷实,再加上年纪尚青,自然不会理解战争,所带来的深入骨髓之痛楚。一万万民众,经过百年战火洗礼,余下不过三成之数。如今提起,不过只是数字上的多寡而已,但死去的那七千万人,不知是多少女子的丈夫,又不知道是多少婴孩的父亲!明德兄,厨娘一行中人,并非都是不知廉耻为何物,自甘轻贱的女子。他们大多是为生活所迫,丈夫或被强征民夫,或被充军而战死沙场,家中还有父母婴孩嗷嗷待哺,只能凭着一手厨艺而独自奉养双亲幼子,这何来自甘轻贱一说呢?更何况,兄台以为灶台之上的铁锅,寻常人便可轻易的翻飞自如吗?”
说完,沈归拉起李乐安的手,头也不回的走进了后厨院内。而太子颜昼在仔细的消化着沈归的话,身边还有几个衣着华丽的狗腿子不停地问着他:“大哥大哥,那小子都说的啥呀?”
宋行舟此刻已经站在了厨房之外,看着厨院之中的沈归与李乐安二人,深深吸了一口烟:
“你咋又来了?”
“来这当然是吃饭的,难道还来拜年吗?日子都过了。”
“刚才没吃饱?”
“吃饱了,这次来请客的。”
“我看你也是吃饱了撑的,没事少跟园子里的人瞎嚷嚷,他们喝点番邦猫尿就听不懂人话了。”
宋行舟说完,照着窗台下磕了嗑烟袋锅子,便转身进了厨房。
沈归还在外面嚷着:“那我可带她进去了啊?”
等了一会见没有别的话传出,就拽着小脸红如苹果一般的李乐安,进了后厨。
“还……还没点菜呢。”
李乐安甩开了沈归的手,好奇的四处打量着。沈归却大大咧咧的走到宋行舟的徒弟许思东案前,一边给他看功一边回着李乐安:
“要是外面能吃到的,我还带你来这干嘛?你要是有忌口的,就直接和老宋说。”说着伸手叫停了许思东的动作:“哎哎哎,你这刀握的这么松,斩到硬骨头上一准脱手……”
李乐安走到宋行舟身后,小心翼翼的说:
“我爱吃甜的……”
待李乐安摸着肚子从会友楼后院走出之后,极为豪气的蹦起来使劲拍了一下沈归的肩膀:
“好吃!我宣布从现在开始,咱俩的过节一笔勾销了!”
沈归揉了揉被拍疼的右肩,上下活动着说:
“刚才还有个人跟我说自己恩怨分明,要先报仇在报恩呢。如今怎么就一笔勾销了呢?”
李乐安的那张小圆脸一红,吞吞吐吐的说:
“开始吧,我是想先把你打个半死,然后再把你救活,这样就恩怨一笔勾销了。但还没想,打不过你应该怎么办……”
沈归笑嘻嘻的在她身边转了一圈,伸手夺过她那柄长剑春雨:
“打刚才就觉得你这把剑太长,根本就不适合你用。你也瞧见了,我身量这么高,这剑给我倒挺合适的。”
说完,沈归从怀里掏出了古戒送他的那柄惊雷短剑,扬手丢过去:
“换着用一段啊,回头玩腻了还你。”
说完,便摇摇晃晃的走出了后街,只留下手忙脚乱才拿稳惊雷的李乐安,气鼓鼓的看着沈归的背影,手中握紧了那柄带着沈归体温的短剑。
李乐安刚回到家中,管家李福便一脸急切的来找自己:
“我的大小姐啊,相爷就快让您给气死了……这在哪弄的一身土啊?你剑呢?又让人劫啦?我每次都说让您带上几个护卫……”
“不是不是不是!跟人打了一架而已!没事的,等我回房换洗一下就去见父亲。”李乐安打断了李福的话,伸手就把闺房门关上了。李福还在外面嚷着:“谁那么大胆子敢和我们家小姐动手啊?不要命了吧?好你个卫安恒,这府尹他是不打算干了吧?京城里都快成贼窝了……”屋内的李乐安丢出一只绣鞋打在窗户上,发出了一声巨响,李福立刻闭口不言,转身示意丫鬟帮她洗漱更衣后,就静悄悄的走开了。
“乐安啊,父亲既不是嫌贫爱富之人,也从来没指望靠着唯一的女儿,去攀龙附凤过呀。当初反对你和颜家老二,很大原因是咱们李家与颜家的关系,实在是有些复杂了。可你也别给为父找回一个叫花子呀!可不是因为他郭家倒了我才这么说的。实在是为父觉得,那孩子就是个天生愚癫之人。不然哪有官宦子弟去当叫花子的道理呢?”
此时相府书房之中,丞相李登正苦口婆心地劝解着女儿,而李乐安则根本不知道从哪开始说起好,只得呆愣楞的听着父亲念叨。
“那时我在京中为官,无暇顾及年幼的你,只好把你留在了大荒城中。眼下你奶奶这一走呀……”说到这,慈父李登眼眶有些泛红,摆了摆手:“不说了不说了,现如今只剩下我们父女二人相依为命,你就多听听为父的话吧,好么?”
李乐安见父亲眼眶红了,一时间也悲上心头。但父亲误会的事情,又无法一一解释的清楚。这说不出话来的委屈与难过,在心中纠结在一起,化为点点珠泪滚落腮边。这父女俩就在书房中,因为一个不是误会的误会,抱头痛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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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抢来春雨剑的沈归,此刻正心情大好的坐在客栈房间中。没过多久,门外响起了三长两短的敲门声,沈归轻咳一声之后,傅忆与十四便推门而入。傅忆一进门,便气哼哼地翻过桌上的一只茶碗,连干三杯后,才长出了一口气。沈归笑眯眯的看着他,问了一声。
“咋了?还能咋了?这奉京城里的牙人也太不像话了。本来我都看好了一座宅子,三间正房带花园,价格也不错,每月租金也不过十五两银子。那牙人把契约都带来了,刚要签的时候,却来了另一个牙人,开口就是涨租金!”
沈归想了一下,眼神一亮问道:
“他说要涨多少?”
傅忆伸出手指一比划:
“那王八蛋张口就是一万两!我开始还以为是开玩笑呢。结果原来那个牙人见他开一口,二话不说转身便走。他走后,那王八蛋跟我说的明明白白:租!三间正房!奉京城!一万两!这他妈是要疯啊?”
沈归拍着手哈哈大笑起来:
“你还得多跑一趟,回去告诉那个牙人,一万两我租了,不过得让他亲自来跑一趟。”
傅忆‘噌’一下就蹦了起来,歇斯底里的嚷着:
“你是不是也有病啊?一万两够买两间这样的宅子了!你一个少爷身子,是不是没使过银子啊!一万两雪花白银堆起来能有多高你知道吗?”
沈归眯着眼咧着嘴,看着崩溃的傅忆大嚷大叫。等他略微平复一些后,才声音轻柔的说:
“小忆啊,这幽北三路能讹我银子的牙人还没生出来呢。你先别嚷,照我的话去办准没错。另外,我也真没怎么使过银子,一直用的都是银票。”
傅忆咬着牙伸手点了点沈归,一言不发的扭头便走。过了几条街,来到刚才那间茶馆之中。
这个叫齐返的牙人,还坐在原来的位置上,看着眼前气鼓鼓的傅忆,咧开嘴笑了。
第59章 渔夫萧富
长大后的齐返,与当年那个贪吃的鼻涕虫,已经不可同日而语了。跟着大金牙的几年时间,他胖了一大圈。虽然个也高了不少,但在一身肥肉面前,也显得有些痴蠢。
“你怎么胖成这样?大金牙太娇惯你了吧?有你哥的消息吗?”
沈归看着变成胖子的齐返,不停地摇头叹气。
“我从小就爱吃,而且师父也说了,体型胖一些,更能取信于人。”说到这,齐返拿了一颗客栈摆在桌上的苹果,胡乱在身上蹭了几下,便张开大嘴发出‘咔嚓’一声:“唔,我哥现在应该在南康了。好像是跟着他师父楚植去的。老王爷出事之后,你前脚刚走,他们就去北燕了。”
沈归听到这微微皱眉:“郭家的事与他百鸟何干?为何走的那么急呢?”
“不知道。不过这么多年,他们俩也没在哪里常住过。那楚植虽是声名在外的百鸟大长老,可说到底也就是两副贼骨头呀。”
沈归伸手敲了他脑门一下:“那可是你亲哥,有这么说话的吗?得叫……恩,叫梁上君子。”说完又回头看着窗外夕阳西下的景色,对还在生气的傅忆说:“你和十四吃了吗?没吃咱……你说咱开个饭店的话,也能发财吧?”
奉京城外幽河南岸,有一个水旱两路码头,幽北三路产出的所有粮食、木材、矿石、毛皮、药材等等货物,最终都会在码头进行汇总。也正因如此,这城外南河岸,也是三教九流的聚集地。有负责水运的漕帮分舵,还有负责关外陆运,专门走这一趟镖的海林镖局。而各行各业的商号,或者跑单帮的行脚商,也都习惯于在此间互通消息。而幽北三路的大宗货物交割,也都因为交通便利的原因,在此聚集。
可如今的幽河南岸,确是极其的冷清。莫说不见了各色小吃摊贩,就连一些有铺面的小酒馆,都紧闭着门窗,一点人气都没有,冷清中透着诡异。
往年的祭祖大典前夕,都是买卖双方最为紧要的时候,若你是前来进货的买家,等到祭祖大典之后再去挑选货物的话,那看上的好货,也八成都是人家提早定下来的。而眼前这冷清场面,看上去颇像是奉京被大军围城,正在实行坚壁清野的模样。
沈归一行四人,此时正坐在幽河上一艘渔船的船舱之内。桌上放着一盏昏暗的油灯,四个人沉默着看着微微火光,大眼瞪小眼的互相看着。
“咳咳,你们别这样啊,我也不知道城南会这么冷清啊,我本来是想带你们来吃些鲜货的。”
满面懊恼之色的齐返刚刚说完,却见刚刚停稳船的船夫掀帘回舱,立马开口道:“我说老萧你就不能卖我一个面子?我可是特意带着兄弟来的,难道就让我们在这喝风不成?”
这被齐返叫做老萧的船夫瞪着齐返说:
“这奉京城里一半人都是你兄弟,我要是个个都管的话,伺候的过来吗?”
傅忆好奇听完好奇的问道:
“你虽然是个牙人,可我怎么也想不到,你的交际面会广到这个程度。奉京城有一半都是你兄弟?那另一半呢?”
老萧冷哼一声:
“哼!剩下那一半是他师父的呗。他们爷俩挣得都是熟人银子,你们三个也得小心点啊。”说完,见只有沈归与傅忆在点头,又一脸纳闷的看着十四……
沈归连忙把十四往旁边一拽:
“我这兄弟您就不用担心了,任他牙行如何的舌灿莲花,也没一个能骗了他的。”
齐返用二指使劲叩了叩桌面,对老萧说:“别总捎着我,咱们先说正事。弄条鳖花来吃啊?”
老萧打了个哈欠:
“祭祖之前不得开捕,是老祖宗留下来的规矩,大金牙没告诉你吗?”
“那是不能捕来卖,现在咱们是自己吃。我又不给你银子,还能算卖吗?你自己看看这沿河南岸,还哪有别的地方能吃饭啊?”齐返眼见其他三人,都眼巴巴的看着自己,脸上有些挂不住,声音大了起来。
“你那意思,就是别家都能老老实实的守着规矩,就我萧富不在乎欺师灭祖呗?前一阵我那小兄弟找你赁房子,也没见你做个亮堂生意。各行有各行的规矩,少拿这个说事。你要觉得我老萧做事不地道,就回去找你师傅大金牙,让他来摆个清楚。”
说完老萧笑眯眯的看着其他三人:
“对不住啊几位小兄弟,这是我们江湖事,可不是冲你们。等祭祖一结束,开河之后我一定为你们留下几尾最新鲜的。”
听到这里,沈归装作满不在乎地伸手挑着灯芯,但心里已是极不高兴了。而齐返却冷哼一声:
“开河之后?老萧啊老萧,既然你在这揣着明白装糊涂,我也就懒得跟你兜圈子了。你现在就放一句准话出来,林思忧和巴格两位萨满,你们这些走船的人都算上,到底认的是哪个?”
从小便与沈归一起长大的齐返,一眼便看出了他的不高兴。而此时沈归自己心中,也对老萧这副顾左右而言他的暧昧态度而感到不满,但仍然没有说话,只是默默等着看他反应。
萧富搓了搓满是皴裂的双手,眼神看向时明时暗的油灯说:
“自先代大萨满李玄鱼走后,林思忧这个继任大萨满,就再也没有进过奉京城的大门。但是每年的祭祖大典却还是会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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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萧说到这里,沈归瞳孔骤然放大。他比谁都清楚,在十二岁之前的那些年里,林思忧是肯定没有离开过自己身边的。但若按老萧所说,每年惊蛰的祭祖大典,林思忧居然都出现过!祭祖典礼所需的时间,最短也总要两天一夜。而奉京城距离抚山县,却足有千里之遥。这也就是说,林思忧根本不可能在自己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往返与两地之间。
可是,有那么多双眼睛盯着的祭祖大典,萧富也根本没有必要说谎。那他们在奉京城外所见到的林思忧,与自己身边的林思忧,到底谁才是真的呢?如果说都是真的,难不成林思忧还有缩地成寸、身外化身的本事?
此时沈归脑中的一团浆糊,自然不会被萧富所知。他仍是面色沉静的说着:
“只是巴格这个萨满教的大长老,在宣称自己代为掌教之后,林思忧却没有明确表示,这才导致今日之祸。如今幽北的漕帮分舵,与伐木放排的林场把头,虽对外宣称唯我萧富马首是瞻。但若是事到近前,也未必没有其他变数。因此,我也只能代表我们渔行……”
傅忆看着他欲言又止的样子,有些不耐烦起来:
“你就直说,林思忧和巴格你到底跟谁?就一个名字的事,你至于兜这么大个圈子吗?”
萧富看了看面色不善的沈归,苦笑了一声:
“老萧我说句不中听的话。孙少爷,你可知这幽北三路的江湖人,对你是个什么态度吗?李玄鱼大萨满为了你,落得个油尽灯枯;林思忧大萨满又是为抚养你长大,而隐居太白山脚下十年,如今也落了个无影无踪;而你呢?好像除去擅长花银子与胡闹之外,也并没什么特别的地方……”
说到这,老萧抬眼看了看沈归,却意外的见他神色恢复如常,看样子比刚才还轻松一些。
于是,他使劲咬了咬牙,对沈归这一根独苗说道……
第60章 左右为难
萧富好像做出什么重大决定一般,手拍大腿的声音传出渔船,在幽河宽阔的河面上荡出去很远:
“那我先放个话,我幽北三路所有的渔行中人,心都是向着林思忧大萨满的。可如今孙少爷你这一出现,那大萨满有八成都不会出现了。若是跟着大萨满她老人家,无论刀山火海还是披肝沥胆,自然都没什么说的;可若是孙少爷您……”
沈归摆了摆手,一改刚才阴沉的态度,语气轻柔面色缓和的说:
“其实呢,也不是非要你站在我这一边。我知自己人微言轻,让你把那么多人的身家性命交在我手上,确实也有些强人所难。这样好了,你只需要保证不站在巴格那边,就算是对大萨满有个交代了。”
萧富闻言神色轻松不少,连连点头道:
“这点我可以向您保证。其实我萧富一个人的命并不重要,只是我既当了这渔行总把头,总还要为幽北三路的渔民们着想才是。老萧我在这里放下一句话来,整个渔行没有一个人,会和他巴格站在一边。而你若是有什么差遣,我萧富也定会豁出一条命去,已报先代大萨满厚恩。”
沈归摆了摆手,十分诚恳的对他说:
“没这么严重,用不着跟人拼命的。我只是不想让大萨满这名号,坏在他巴格的手里而已。”
听到这里,齐返从兜里拿出了一叠牙契,仔细翻了翻又从中挑出两张,铺开在桌面上。众人借着昏黄的油灯,仔细的看起来:
“别费劲了,我直接说吧。要是谁都能看出端倪来,我们这行那就没饭可吃了。”齐返说着,用胖胖的手指抵着第一张牙契说:
“这三张牙契,都是我从中作保立下的。这头一张是前年六月到今年六月的赁票。租方是北泉茶社的掌柜张万年,而房主则是丞相府管家李福。租期两年,一年租银五千,一次付清。这宅子三进三出,前铺后宅,地处河中大街正中,左侧汇南钱庄,右侧荣记绸缎庄,简直称得上是幽北三路最好的地段。而被张万年高价租下后,却不知为何,一直都是空置的。”
说完,齐返又从下面拿出了第二张:
“这第二张牙契,便是前些日子,张万年与李福要我出具的一份,用于解除前一张租约的牙契。这张牙契看似没什么问题,但实际上却另有乾坤。且不说他张万年租下全幽北最贵的宅子却空置不用;单说他在这个节骨眼上,与李福一起提前解除租约,可又没有追回之前一次付清的租金,就有很大的问题。你们试想一下,这张万年租回了宅子,却一直空置着,也就说明这宅子对他而言根本没用。所以既然他肯花高价租下一间没用的宅子,那么需要提前解除租约之人,也就必然不是他了。再加上房主李福提前解约,张万年又没有讨回之前交过的租金,只能证明一件事,就是对于他们来说,无论是宅子,还是银子都不重要。也许,立下这两张牙契,才是最重要的。”
“那么第三张牙契,则是李福去人市寻找工匠翻修这间宅邸的牙契。只因那工匠与李福对我都算熟悉,才会请我从中作保。这张牙契奇怪之处,就在于翻修的工酬料金。普通宅邸重新翻修,以这宅子的大小再加上店面来算,哪怕用市面上最好的高档料,加上工钱也不过区区两千银子。可这张牙契上所定,连工带料一起居然折银两万!”
沈归奇怪的看着一脸豪情壮志的齐返:
“你到底想说什么?你们牙行和掌船的职业病,全是兜圈子吗?你说这些,除了表现出丞相府的管家办事规矩以外,其他不都是自己臆测的吗?”
齐返伸出一只手来:
“随便给点银子。”
沈归朝他手中拍出一张百两银票,咬牙切齿的说:
“你要说的,最好值这个价。”
齐返把银票收入怀中,大嘴一撇:
“占便宜去吧你。我告诉你啊,我这有个准确的消息,那间黄金铺面,就是丞相李登与巴格之间交易的筹码。当然,具体交易内容还不清楚,不过就以这个翻修规格看来,应该是要准备个大动作了。”
回去的时候,奉京早已经紧闭城门。几人由墙外翻入城中后,齐返靠在城墙上气喘吁吁的说:“你们先回去吧,这么多人目标太大。要是让巡夜的看见了,容易惹麻烦。我得在这歇会才能再走。”
沈归看着这个气喘吁吁的小胖子,对傅忆撇了撇嘴:
“这就货,在小时候跟他爹学猎术的时候,还是三人里面最灵的呢。”
傅忆也十分不解的看着大腹便便的齐返说着:
“我现在都没想明白,那么高的城墙,他是怎么翻上来的。那么大肚子在前面挡着,手是怎么抠紧砖缝的呢?”
“滚滚滚,再不走我喊人了啊!”
齐返翻着白眼张着大嘴喘息着:“明天吧,明天我给你们安排一个地方落脚,晚上给你们送钥匙去。”
三人回到客栈中睡下,一夜无事。
第二日清晨,用过早饭,喜欢动物的十四便自己去了骡马市闲逛,而傅忆和沈归,则漫无目的在风景城中闲逛起来。
傅忆本是中山总督的公子,是个顶尖的官家子弟,在中山一路的地位比起颜昼也差不到哪去。但最终,差距还是被拉开了,主要原因还是在他的老爹傅野那里。宣德帝颜狩其人,虽心胸狭窄而虚伪狡诈,但为人一向勤勉,事必躬亲。虽然多年以来被紧握财政大权的丞相李登,与军中威望极高的太白飞虎郭云松所压制,但是甭管想法有用没用,也依然还是朝明君的方向不断努力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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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反观他的父亲,中山总督傅野,简直就是个反面典型。朝中风浪有中山王这颗大树挡着,怎么也吹不到自己的身上;而在军中,靠着太白飞虎唯一指定亲卫的名头,也是威望甚高。在斩了师爷与书吏之后,军政要务又一股脑的丢给了自己儿子,每日里只剩下了游手好闲,直把一路总督,当成了闲云野鹤。
而可怜的傅忆,自小便开始料理父亲留下的大小琐事,每日起早贪黑,为中山一路的百姓们殚精竭虑,未到弱冠之年,头上已经隐隐见了些许青丝。而此次傅家虽然一败涂地,但对于傅忆来说,可以算得上是告老还乡了。
此时此刻,缺少童年的傅忆,与他的新近老板沈归,正走在车水马龙的河中大街之上。闲下来的傅忆好奇的向四周看去,遇见不懂的便向老板沈归虚心请教,大开眼界的同时也放松了身心,倍感这份工作在轻松中又带着新奇,连一直苦大仇深的表情也舒缓了不少。
“嘿!我说老沈,这家铺面就是昨天齐小胖说的那间有问题的铺面吧?”原来二人在不知不觉间,已经逛到了汇南钱庄附近。沈归抬头看去,只见就是昨日说起的,那间三进三出、前铺后宅的宅子,此时门前正有几个工人在悬挂牌匾。沈归细细看去,只见那牌匾之上,正写着几个鎏金大字——回春医馆。
“齐返你个死胖子!我去你大爷的,差点被你昨天你那一套摆事实讲道理的胡说八道给骗了,还交易筹码,今天晚上就给你交易到肉铺去!”
沈归看着那面牌匾,咬牙切齿的破口大骂着。
第61章 阴差阳错
傅忆面带笑容地走上前去,向一个工头模样的人问了几句,又走回到沈归身边:
“工头说,这宅子从后面的宅邸,到街前的铺面都准备翻修,医馆的东家是谁他也不知道,而雇他的人,则是丞相府的大管家李福。”说完之后,又砸了咂嘴:“啧,一锭银元宝就换来这么几句不尽不实的话,还是奉京人见过大场面。”
沈归面色阴沉的一马当先,走向奉京城南方。那里,正是幽北三路牙行的总会——“南北行”的所在之地。
沈归一行人刚来到南北行的门口,却被门口一位清瘦和气的男人所挡:
“这位兄弟请了,借您‘牙票’一验。”
牙票,是牙人的凭据,由南北行制帖,经官府盖章而发出,用于确认牙人身份与官府征税之用。若是百姓或商家想寻牙人从中作保,都会去固定的几家茶馆之中。而这南北行的牙行总会,只作为牙行中人集会商讨之所,来人凭牙票入内,以防外行误打误撞。
“我等并非牙行中人。烦劳兄弟进去通报一声,在下沈归,是来见大金牙的。”沈归见对方礼数周全语气温和,也强压了心中怒火,客气回道。
“沈兄弟只怕还不清楚,金爷已经卸任回乡,养老去了。这样吧,还请二位在此稍等,我进去通报一声,好让我们当家的亲自出来迎接二位。”
几句话说的不卑不亢,施礼之后便转身进入了南北行大门。没过多久,小胖子齐返便跟着这男子一起出现在大门之前:
“哎?我不是说了吗,先要等我安排好,晚上才会去给你们送钥匙的。怎么这么早就来了?”齐返边走边说,用奇怪的目光看着门口的沈归与傅忆:“哎?那个不爱说话的兄弟呢?”
“大金牙还真信任他啊?这刚几年啊,就当了甩手掌柜,把幽北三路的牙行都交给他?有人服吗?”
沈归不理齐返的话,而是看像那个看起来更为沉稳的清瘦男子。
“老当家高瞻远瞩,新当家也是年少英豪,我们牙行上下都是极为钦佩的。”这男子还是和气的解释着。
“你别拿老眼光看我呀。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我师父的首徒,也就是我的师兄——黄石黄子坚。”
沈归拱手施礼:
“子坚兄既有表字,想必也是念过书的。既然子坚兄饱读诗书又一表人才,为何大金牙会把这幽北三路的牙行,交给齐返这个小胖子呢?”
“在下自小便被送入三北书院,师从牧草阁主——倪醒倪安在。直到前些日子家师卸任,才被叫回南北行帮忙。鄙人虽也读过几本圣贤书,但对于牙行中事,仍是一窍不通,怎么负担的起牙行当家这份重任呢?”
傅忆见沈归有意晾着齐返,故意与黄子坚讨论起诗书经义,自己则只好拽着尴尬的齐返,悄悄跟他说:
“你昨天说的那些,如今看来可全都是错的。”
齐返十分惊讶,瞪着双眼问向傅忆:
“怎么可能?我手中有牙契文书作物证,又有随时可以找到的人证,从人情与道理上都完全讲得通,怎么可能全是错的呢?”
傅忆苦笑着说:
“也许你想的都对,但是从结果上看,就是错的。你昨天最后的推断,便是河中大街那间铺面,是由李登授意李福,交给代萨满巴格手中的。可就在刚才,我与沈归从河中大街上路过之时亲眼所见,那所宅子已经挂上《回春医馆》的牌匾了。”
齐返听完傅忆的这番话,整个人都有些发懵,嘴里还念叨着:“这怎么可能呢?房主一定是李登的没错啊,就算李福再能捞银子,可这么打眼的铺面,也不是一个相府管家能吞得下的……难道是巴格想用这所宅子开医馆?”
“我呸!”沈归听到这里终于装不下去了:“你用脑子想想,萨满治病什么时候开过医馆?巴格可是最老派的萨满巫师,这么多年就连马都没有骑过一匹,怎么可能用岐黄之术布道呢?再说了,现在城里的百姓,还有几个笃信萨满教的?”
说到这里,沈归也挠了挠头皮,喃喃自语道:
“巴格啊巴格,你究竟在打什么算盘呢?实在想不到在这奉京城中,还有什么能让你闪转腾挪的空间了。”
齐返则拍了拍傅忆与沈归:
“走,我们三个再去一趟,我得亲眼看看,到底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说完,又回头看了一眼他师兄:“我先出去一趟,最近一段时间气氛有些紧张,师兄你要格外小心。”黄石点头应允。
三人一路疾行,心下想着各自的问题,偶尔还互相讨论上几句。没过多久,就走到了《回春医馆》的牌匾以下。
齐返三步并作两步,急切地走到了那位与自己签订牙契的工头身边,耳语了几句,又回到二人面前:
“果然不是我这边出的岔子。他们也是刚刚才更改的翻修样式。”
沈归点了点头:
“既是刚刚改做医馆,那就暂且放下先不去管它。不过巴格肯定还要找另外一间做替代品。小返,你最近可要给我盯死了他。”
“这绝对没问题,牙行本来吃的就是一碗消息饭。另外我本还想着,给你找一间中山巷附近的宅子,也好让你觉着亲近一些;但现在看来,还是找一间河中大街附近的要更好一些。这样吧,还是今晚,我去客栈找你们。”
三人分手后,沈归与傅忆向城北牲口市走去。眼见夕阳西下,二人的身影在街上拉出去好远,身上也洒满了金色的余晖。
“你现在能完全理解十四的意思了?”沈归不经意的问傅忆。自他们打救回傅家三口开始,傅忆这小子便自告奋勇的承担起伺候包钦的重任。闲下来的时候,老包便慢慢教导傅忆,怎么去和冬至的聋人兄弟们沟通。无论是手语还是唇语,以及一些特定的手势,都尽数地传给了傅忆。所以,这由双山村长包钦与老乞丐伍乘风所组建的冬至,明面上虽然听命于沈归,但实际上的指挥者,则是老包受伤期间培养的这个接班人——傅忆。
“没问题啊,十四只是聋哑而已,脑子又没问题。只要你不是个傻子,沟通起来能有什么问题呢?”傅忆一脸惊讶的看着他:“听说你先是在太白山脚下,和大萨满住了十余年,又在双山村与丐神伍乘风住了近十年,到底都学了什么啊?”
沈归也垂头丧气的说:
“感觉上好像学了很多,但仔细想想,好像又什么都没学到。而且他们所有人都跟我说,我还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做,但是直到现在,也没人来发布任务呀。哦,也不能说没有,六十里亭救你那次,就是我外公吩咐的。”
“没人要你做事还不好吗?你是不知道啊……我小时候那过的都是什么日子……”
二人已经在熙熙攘攘的牲口市走了一个对穿,不光没见到十四的身影,就连一根牲口毛都没看见。沈归看着傅忆,语带急切的问:
“十四跟你说来这里看牲口?”
“是他,他说想来挑几匹脚力,以备不时之需。我还塞了几张银票给他呢。”
“真笨,昨天咱们连条鱼都买不到,他还能买着马?”
“说我笨,你不也是刚反应过来的吗?”
“可你说十四既然没来骡马市,又不在客栈房间里,他到底去哪了呢?”
第62章 顺藤摸瓜
此时的十四,正在回春医馆正厅的顶梁之上潜伏着,眼睛紧紧盯着下方,那个正在检验药材的李乐安。
而抱着试试看的沈归,此时也来到回春医馆的后街上。二人望着院墙角落那熟悉的粉迹,心中暗叫不妙。
粉迹,是江湖人的常用暗号。从小绺门的飞贼,到送水收粪的小伙计,都习惯在墙上留下特殊的痕迹,来记录与分享信息。而沈归与傅忆眼前这一道,则是冬至独有的图案。眼下的冬至除了十四一人外,都在双山村北的博图山上蛰伏,根本不会出现在这里。
沈归为难的看着傅忆说:
“我得赶紧进去,不然怕是要出大事。你身法普通,若宅子中有暗哨,容易打草惊蛇。这样,你先回客栈等着齐返,我一会就把十四带回去。”傅忆点头应允,转身即走。
沈归把周身衣物略微收紧,伸手抬腿见没有什么阻碍,便后撤几步,身体迅速前冲,身体犹如猿猴一般,很轻松便翻过了眼前这面院墙,落地时也没有发出一丝声音来。
这宅子后院还没开始翻修,几年空置下来,早已是杂草丛生。沈归悄无声息的查验了一遍所有易于藏人的角落,也没见有丞相府的暗哨出现。他便身形一纵蹿上了房顶,又伸出双手来,倒抓着檐上的石雕角兽,身形向下一荡,便由屋顶打开的气窗翻入了正厅梁上。
沈归身形刚刚稳住,十四的匕首已经临了面门。沈归没出声,只是放慢了说话的速度,无声的用唇语向十四说着:
“跟我走!”
十四用匕首指了指下面正在辨识药材的李乐安,用做出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然后又歪了歪自己的脑袋。
沈归也不多说,只是紧紧拉着她的手由原路返回,二人便回到了客栈之中。
“傅忆,你问问他,为啥没事去找李乐安的晦气?”
傅忆与十四比划了一会,暧昧的回头看着沈归:
“十四说你总是想得太多。以前他们冬至行事,凡是遇见了碍事之人,都是直接弄死的。”
“先不说他那个简单粗暴的做事方法。我就想知道,人家姑娘碍着他什么事了?大夫都杀,还是人么他?”
“唔,十四说了,现在时间紧迫又相持不下,倒不如打草惊蛇。”
“哎哎哎小忆,他连字都认不全,这能是他说的吗?你别借着人家的嘴胡说八道啊。”
“反正就这意思吧。”
“那也不能光天化日的就抹人家姑娘脖子去?”
“十四说了,他们都是晚上干活。”
“得得得,你俩别在这气我了。我告诉你傅忆,千万给我看紧了他。”
兄弟三人正在斗嘴的时候,房间外响起了‘咚咚’的敲门声。
傅忆起身开门,却愣在了当场。
“沈公子,咱们又见面了。”
沈归一眼便看出,这让傅忆愣在当场的不速之客,就是六十里亭那场风波中,把自己割成蜘蛛网的蒙面太监——单清泉。
“哎呦,这不是单公公吗?今天来找我,有什么指教呢?”沈归按住了正欲暴起的十四,吊儿郎当的坐在桌前。
在这天子脚下奉京城中,任你如何的胆大包天、手段高明,都不可能在城内动手。到不是说,城内不见利器的潜规则,会对此等高手有多大的约束;而是传说在奉京皇城以内,还有一个天灵脉的高手坐镇。
“没什么特别的事,是鄙东想要请孙少爷您过府一叙。”
“整个奉京城中,和我有过节的,只怕就你一个吧?你们东家有病吗?让谁来不好让你来?他到底是想请我去?还是不想请我去呢?”
沈归调笑着打量着面色仍然有些苍白的单清泉。
“我们东家没病,而且奉京城与你有过节的人,也不只我一个。话已带到,跟不跟我走,您自己考虑。”
沈归见他这么说,哼了一声站起身来,拍了拍大腿道:
“走吧,我倒是想要看看,你那龙潭虎穴到底是怎么个凶法。”
可单清泉却操着一向怪异的嗓音,开口道:
“只请了您一人,您若是去,便独身前往,楼下已经备了马车候着。”
大约一刻钟后,马车在一所看似普通的宅门前停下,沈归撩开车帘,只见门楼上面挂着一个木质匾额,上书四个大字‘东幽李府’。
沈归用眼睛撇了一眼车边的单清泉:
“没想到你们能这么痛快地把事给认下?若是这样,当初又何必黑衣蒙面呢?高手,你怎么不说话啊?你让我师傅打出来的伤好利落了吗?”
沈归跟在单清泉身后,嘴里一直絮絮叨叨着挑衅着,而单清泉却一直不曾出声。直到二人来到丞相府书房门前,才开口道:
“东家,人请来了。”
屋内传出了一个有些苍老的声音:
“辛苦了,你回吧。”
单清泉把房门推开了一丝缝隙,对沈归说:
“进去吧,说话小心些。”话一说完,转身便走。
沈归看着他转身而去的背影,嘴里还念叨着:“身为一个太监,连皇宫都进不去,还在这跟我装什么大内保镖啊。”
“清泉那孩子,是练功练伤了宗筋,而不是自愿净身的。”
沈归顺着声音走入相府书房之中,只见一个身形中等的头发灰白的老者,正在桌前仔细的看着信件:
“老夫手边还有些事,你随意一些。”
沈归一屁股坐入了圈椅之中,身形瘫软如泥,翘起的二郎腿还在不停地乱抖着,那模样活像是个横行乡里的酷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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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李登仿若未见一般,提笔在信上书书写写之后,便随手放在桌边,没有一丝避讳的态度:
“单清泉是我的人,但在六十里亭截杀傅野一家,却不是老夫的意思。”
沈归歪着脑袋想了想,又点了点头:
“恩,你这么说,我信。”
“好,不错。听说你最近在查河中大街的那处房产,我能告诉你的是,那间宅子已经与巴格无关了。”
沈归点了点头还是没有说话,脑中浮现了李乐安的身影。
“郭公云松,曾与家父三元公有旧,也自然是老夫的叔伯辈,于情于理,我这做世叔的,也该照拂于你……”
沈归见李登开始攀交情,立刻出言打断:
“您能如何照拂于我呢?该做什么连我自己都还不清楚……”
李登眼中闪过一道精光,直接止住了沈归的反驳:
“可你已经在做了。今日托清泉带你过来,只是为了表明态度,老夫是绝对不会参与到萨满教内纷争之中的。当然,你也可以认为这个态度,同时也是东幽李家的态度。”
沈归坐直了身体,用手指敲击着桌面,发出有节奏的响声:
“我有些想不明白,您可是个位高权重的宰相,又是东幽一路的土皇帝,何必要对我这样一个无官无职的流民解释呢?”
李登捋着灰白的胡须,笑呵呵的说:
“这话既然对你说了,也就等于对大萨满林思忧说了,在老夫看来并没有差别。而萨满教以后究竟是巴格还是林思忧,哪怕是你沈归来领导,对我李家来说都没有任何差别。我们东幽李家,只做生意,对其他事情没有任何兴趣。”
“那若是多出一条通往南康的商路呢?你们李家是否会改变立场呢?”
李登摆了摆手:
“今日先不谈这些,老夫叫你来,也不是为了做生意的。”
沈归有些纳闷的看着李登,等待着他的下文。
第63章 9:缘分背后
一向手段果决雷厉风行的李登,此时却露出几许犹豫的神色。沈归也不知道他所犹豫的,究竟是语气词句,还是犹豫着该不该说。
“李相,有什么为难的话,您不妨也直接一些,毕竟以你我二人,眼下悬殊的身份而言,就算揪着你私下谈话间的把柄,也没什么用啊。”
李登摇了摇头,又苦笑着叹了口气,随即整个身子都放松了下来,整个人也躺靠在椅子靠背之上,用随意闲聊的口气说:
“沈归啊,你可知为何,我东幽李家明明富可敌国,又实际上掌管着东幽一路的兵马子民,却为何如此委曲求全,甘愿每年付出大笔军饷来贴补颜家吗?”
沈归摇摇头:
“这个我不意外,也可以理解。何况之前在我郭家,这样的声音也定然不在少数。”
“哎,我们幽北三路与北燕不同。北燕继承的是华禹大陆上最强大的帝国——大燕的衣钵,幅员之辽阔,物产之丰富,底蕴之深厚,都不是我幽北三路可比拟的。而二十年前你虽然还没有出世,但东海关一役想必你也是知道的,就因为岳海山的三剑,便斩尽了幽北颜、李、郭三家未来的所有气运。眼下我们所面对的一切蝇营狗苟,从长远看来,不过就是自家吵闹着消耗时日而已。云松叔父明白这个道理,所以才能泰然处之;而我争权夺势的原因,也很简单——东幽还有那么一大家子人,都等着我一口口的喂食呢。我李登一人,吃穿用度要的了几两银子?还不是被那些蛀虫强推在台面之上……”
说到这里,李登攥紧的拳头重重的垂在打桌面上,反馈的力道震翻了早已凉透的茶杯,杯中的茶水滴滴答答的顺着桌沿流在地上。
沈归皱了皱眉,没有打断李登的跑题发泄,只是用平淡的眼神继续看着他。
“李家嫡系男丁一直十分稀薄,到老夫这里,更是仅有一女在膝下承欢……沈归啊,老夫为了这名独女,可在私下里强推了两次陛下的赐婚。老夫十分感谢你能把小女从马贼手中救回,可她的婚姻之事……”
沈归恍然大悟,原来李登这老头,一直绕着大圈是想告诉自己,他的女儿便是李乐安那丫头,这次叫自己来也八成是要提醒,不要有非分之想。看来二人这个误会,在李登心里已经种下了心病来。
“打住打住,在下十分体恤相爷您的这份护女之心,可您误会了,我救下令嫒之事,不过是恰逢其会而已。况且我也是刚刚才知道,李乐安是您的爱女。而在河中大街上的争执,也不过一些小误会,目前也已经解释清楚了。至于说选择哪位王孙公子做您李家的乘龙快婿,与沈归却是没有任何关系的。”
说到后面,沈归已经带上些火气了。他虽然还不知道,是因为自己救下李乐安,才会导致郭家如在此时衰颓的。可就李登今日的态度,已经让沈归觉得尊严有伤了。
“相爷,您言语之间都是为了女儿与家族,但说穿了也就是想以李小姐的婚姻为绳,在李家的战车上,多绑一位够资格的盟友而已。您一直说自己是个商人,我也不认为商人逐利是什么过错,但还请您不要打着爱的名义去做生意。”
李登在他这一番阴阳怪气的指责之下,也破了多年的养气功夫,语气中也带上了几分火气来:
“老夫从未想过,要用女儿的婚嫁之事去做文章。若非如此,那二皇子颜青鸿与飞熊军统领颜重武,哪一个不是背景深厚的青年才俊?老夫又何必舍本逐末呢?我今日叫你来,只想避免小女误入歧途而已!至于她的婚姻大事,只要她自己同意,老夫一定会遂她心愿的!”
沈归一拍桌子站了起来:
“李登,你这话说的痛快。你当我不知道你那心思?那颜重武手中的飞熊军,可是宣德帝的禁脔,你若是将女儿许配于他,你看看飞熊军还能在你那好女婿手下执掌几天?到时候他仅仅是个颜家外戚,这种身份对你李家能有什么屁用?再说颜青鸿也不过是个二皇子……算了,他也算是我的朋友,这次就不在背后说他坏话,你自己出去打听就是了。我沈归今天也表个态,就李乐安那个泼辣样子,除你之外也没人拿她当个宝。告辞。”
沈归说完便往门口走去,一脚门里一脚门外之时,觉得还不够过瘾,于是回头又补了几句:
“跟我好就算误入歧途?老子虽然是个破落户,又当街要过饭,可你若真的以李乐安本人意愿为准,那你怎么知道她不会青睐于我呢?”
李登此时也站在了书房正厅,看着门边梗着脖子叫板的沈归,轻蔑一笑:
“我李家人打从娘胎出来,就会分辨好坏。就你这副德行,我女儿要是能看的上你,你就是我丈人!”
沈归冷笑着解开了随身携带的长条形包袱,正是那把从李乐安手中夺来的长剑春雨。
“瞧见了么贤婿?这把剑看着眼熟吧?知道这叫什么吗?定情信物!”
沈归一脸的胜利姿态,心满意足的转身欲走,却发现身后不知在什么时候,多出一个目瞪口呆的人影。
“回来了啊?吃了吗?再见啊。”
沈归招呼打完,便三步并作两步地走出了相府大门,只留下了书房门口呆若木鸡的李乐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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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才叫恰逢其会,真够背的。”
沈归走在大街上,懊恼的自言自语道。
而相府中的李登,此时正在书房之中走来走去,嘴里还一直不停的骂着李乐安:
“愧对祖宗!有辱门风!家门不幸!爱谁不好你爱乞丐,也不知道你喜欢那烂棍还是喜欢那破碗。是不是小时候给你养的太富贵了,没见过那破玩意儿,想图个新鲜呐?你这身份要是跟了要饭的,那还不得让人说是被马贼糟蹋过了?我告诉你李乐安,从今天开始你就给我在家待着,你要是敢迈出大门一步,我就……我就打断李福一条腿!”
李乐安也刚从回春药铺盘点完药材,才进家门就见所有的下人都在前院,自己觉得有些奇怪,便朝着父亲的书房走去。刚到后院门廊处,就已经听见了沈归与父亲的争吵。在远处还听不太清楚,等离近了再听,直惊了一个目瞪口呆。虽然沈归说的每一个字自己都懂,但是连在一起,却根本不知道他在说什么。沈归刚走,父亲又劈头盖脸骂了自己一顿,就连现在该从哪说起,自己都不知道了。
“您先别忙骂,把事从头到尾跟女儿说一遍。还有啊,沈归怎么来咱府上了?干嘛来的?”
放下李乐安在父亲面前百口莫辩不提,单说沈归从相府走出后,便想要穿过南市场大街,朝客栈方向而去。
没想到刚走出南市场大街北口不远,便看见了两个熟人。
“哎呦?本想过几天办完正事再去找你,没想到在这遇见了。看来真不能在背后说人,这报应来的猝不及防啊。”
这两位熟人沈归都认识。一个是北幽三路的二皇子——颜青鸿;而另一个,则是铁甲的义女,从绿柳楼中赎出的铁怜儿。
“什么报应啊?你回奉京没给我消息,我和怜儿这次是特地来找你的。”
“我还以为是你颜二公子换了口味呢。找我去客栈呀,来南市场干嘛?”
第64章 10:旧友重逢
“是先去的客栈呀,是傅忆告诉我你去了丞相府的。还有啊,另外一个有点瘦的那哥们咋比我还傲呢?啥出身啊?”
沈归笑着拍了拍颜青鸿的肩膀:
“你俩傲气的理由不一样。他是先天的,你是后天的。行了先不说他,你俩找我什么事啊?”
颜青鸿撇了撇嘴,指了指身边笑眯眯的铁怜儿说:
“这位姑奶奶惦记他义父,想跟你打听一番。”
沈归仔细地打量着这位铁甲的义女。之前在中山王府遭难之时,铁甲有心带她一起走,但她却固执的要留在奉京城中。她说,无论如何,还是要留下一个人来看守门户的。可铁甲推着郭云松,二人刚刚走出城门,奉京府尹卫安恒,就带着衙役前来封府了。就在铁怜儿咬牙切齿的看着那些虎狼之辈,把自己的新家查封之时,颜青鸿也恰好来到此处。二人就这样,一起看着中山王府的大门被贴上了皇封。
颜青鸿提出要送铁怜儿去中山首府——青山城。但铁怜儿却说:
“我父邓放死在你颜家手中,母亲也殉节而去。眼下好不容易得了个新家,又飞来横祸。我不愿意再逃了,无论如何,我也要在这奉京城中,亲眼看看他们最终下场究竟如何。我活着,就自己看;我死了,就用魂魄看。”
之后,颜青鸿便安排这个曾经的邓怜儿、绿柳楼的红鸾,也就是如今的铁怜儿,在自己的一所外宅中住下。直到今天……
此时的铁怜儿,围着沈归绕了一圈,仔细地打量完之后,才开口说道:
“高了,也瘦了些,看样子也没受什么罪。如此看来,老王爷与义父的日子也不会太难过吧。”
“那是自然,如今他们应该已经出了幽北境内,想来也会寻得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将养些时日。若你想去,过几日等我的事情了结之后,就送你去铁甲身边团聚。”
铁怜儿笑着摇了摇头:
“我本就是不详之人,每一个亲近之人,或身首异处,或家破人亡。这点,你也算是亲自验证过的。”
沈归笑着指了指,站在铁怜儿身边,一脸紧张的颜青鸿:
“你不愿意克我外公,不愿意克你义父铁甲,这个自然没有问题。可他招你惹你了?本来他二皇子的身份,就已经有人想要……”
说到这里,沈归自觉有些失言,便不再继续说下去了。铁怜儿却面色一红,有些支吾的说道:
“他……他……他和你们不一样。他是颜家人,我们邓家和颜家有不共戴天的血仇。我……我得亲手把他克死才甘心。你们说话吧,我问完了,要回去了。”
几句明显言不由衷的话说完,铁怜儿便逃命似得离开了。眼巴巴望着她离去背影的颜青鸿,嘴里还絮絮叨叨的数落着沈归:
“你看看都怪你,最近她都没怎么提这事了。这一生气要是不理我了,我可得拿你是问……”
沈归斜着眼睛,看着这位新晋的痴情种子颜青鸿:
“你去拿面铜镜,照照自己现在是副什么德行。一点都不了解女人……”
颜青鸿听到此话,指着沈归哈哈大笑起来:
“我不了解女人?你打听打听我颜青鸿的名号。谁不知道我是奉京城里头号的豪客?北市场从街头到街尾,有哪家青楼的老鸨子,会不识小爷名号的?”
“有没花银子认识的吗?”
“呸,那是人干的事吗?大丈夫生于天地之间,有两种债不能欠,一个是赌债,一个就是嫖债。我颜青鸿虽然贵为皇子,但哪怕是天王老子,逛堂子也得掏钱!”
“……你怎么一提青楼就跟打了鸡血似的?我的意思是有没有认识过良家女子?”
“咋没有?铁怜儿不是吗?无论是她邓府,还是你郭府,那可都是一等一的良家呀!”
“行,哪怕我这红鸾姐姐是从绿柳楼赎出来的,我也算她是一个良家妇女了……”
“什么叫也算?就是……”
“还有别的么?”
本是热火朝天的场面,在沈归问出最后一句之时突然定格。过了很久之后,从思索状态之中脱出的颜青鸿,才面色铁青的摇了摇头。
“恩,所以我说你不了解女人。我那铁怜儿姐姐根本不是生你的气,而是责怪自己不争气的同时,还有些女儿家的羞涩而已。”
“你的意思是,她对我也有点意思?”
“咦?我还以为你这二皇子,是真的二呢。”
颜青鸿自顾自的嘿嘿傻乐起来,没过多久又猛然瞪着沈归:
“我原本以为你是个君子人,没想到对于女儿家的心态知道的比我还清楚。说,你究竟糟蹋过多少良家妇女?”
“滚滚滚,赶紧说正事,我等会还有别的事要忙呢。”
颜青鸿听到‘正事’二字之时,不由神色一怔,随即便用袍袖掸了掸身后台阶上的土,坐了下来。
“前一段时间,北燕与漠北草原两路大军夹击东幽这事,你知道吧?”沈归坐下之后,略微点头。“你知道为什么一阵不见,便各自退兵了吗?”
沈归挠了挠头:
“你说这些这与我何干?我眼下无官无职不说,外祖郭家也被你们颜家灭了满门,这事也不是我能掺和的。”
“北燕陈兵于东海关,应该是提前得到了父王与李登联手,想要除掉你郭家的消息。他们笃定你郭家掌军多年,军中威望甚高,自然不会吃这个哑巴亏。待你郭家起兵,他北燕便大举出关,趁机浑水摸鱼;无论两家谁胜,都免不了割地赔款。不过比银子更为重要的,则是一旦北燕拿下东海关,整个幽北三路便门户洞开,再无任何天险可守,也就成了他北燕随时都能吃掉的肥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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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这漠北草原人,倒是极为简单。北燕只是向其许诺,日后拿下关北,便可以打开一条由漠北直通北燕的商路,再向他们开放贸易互市而已。这一手他们并没有报太大期望,只是想形成一个两面夹击之势,迫使我们南北不能兼顾,诱使我们分兵同时,也减轻了北燕自己将会面对的压力。”
沈归听完了他的话之后,还是不耐烦的说:“你说这些,哪怕与你这个没权没势的二皇子,也扯不上干系吧?”
颜青鸿脸色铁青的说:
“这事本来与你我二人都扯不上关系。可你知道漠北草原为何先一步退兵了吗?是父皇向漠北草原的博尔木汗,许以重利乞和。在奉上金银珠宝、粮草军械的同时,还要送去一位公主和亲。如此一来,先是博尔木汗退兵,北燕又见你郭家生生咽下了委屈,自然再没了战机,也就退了兵。没想到,这场摸黑的战争中,最终获利的竟然是不起眼的漠北。”
沈归敲了一下颜青鸿的脑袋:
“大人物的事自有大人物去做,我先前问的是,这些与你我何干?”
颜青鸿苦笑着看向沈归,伸出一只手指指了指自己的鼻子:
“你兄弟我,被父皇指定前去送亲。那草原人一贯不讲信义,此一去定是凶多吉少的。父皇真是一箭双雕的好算计:一次和亲,既避免了刀兵之祸,也顺便解决了我。要知道,我可是皇兄承袭帝位之路上的最大隐患。”
“眼下我与巴格也是一触即发,短时间内,只怕是无法抽身护送你去草原和亲了!”
颜青鸿眼睛一亮:
“等几天也不是不行啊!”
第65章 11.一代廉吏
沈归被颜青鸿的无耻嘴脸气乐了,仔细的从上到下把他瞧了个遍:
“颜老二啊颜老二,我还真看错你了。你说我一个平头百姓也就罢了,你一个一……二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皇子,怎么也怂成这样?不就是送个嫁嘛,瞧把你给吓的。更何况你母兰妃,不也是草原和亲嫁过来的吗?你身上还流着一半草原人的血,可怕的什么呢?。”
颜青鸿一脸懊恼的说:
“你当我乐意啊?要不是我身上有一半草原人的血,也未必就会变成今天这副模样。不过刚才我说,日子可以推迟倒是真的。因为送嫁和亲算是国事,卜选吉日正是萨满的活呀,只要你……”
“打住打住,我从小跟萨满长大不假,可你哪只眼睛看出我也是萨满的?”
颜青鸿一脸贼笑的看着沈归:
“每年大萨满都会在祭祖大典上出现,只是在大典结束后,才会无影无踪。可就凭我与你沈归的关系,说几句话总还是没问题的吧?”
怂狗颜青鸿把话说到这个份上,沈归脸色也逐渐阴沉下来。左右看了看,见四下虽然安静,但还是有些不放心。只好把嘴凑到他耳边轻声的说:
“虽没有真凭实据,但往年祭祖大典上出现的,九成九不是大萨满本人。”
颜青鸿嘴巴长成鸡蛋大小,眼睛瞪的铜铃那么大,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直勾勾的盯着沈归。沈归回应着他的目光,极为凝重地点了点头。
“这样吧,你先回去,容我想想办法。我最近可能要换个地方落脚,你踏踏实实的等我消息吧。”
抛开颜青鸿不提,单说装了一肚子心事的沈归回到客栈之中。只见本就不大的客房,此时再多站进一个齐返来,更显得憋闷拥挤。
齐返兴致盎然的拉着三人走到了河中大街,七拐八拐的来到一处背街的僻静角落,四人站在了一扇破旧木门的前面。
“我说小返啊,又没说让你出银子,干嘛搞得这么艰苦。是我外公被革职削爵,我又没破产。”
齐返冷笑着说:
“别看你也是个世家子弟,可从小是跟我们哥俩一起在村里长大的。进城后还没住上几天王府,不就跟着老叫花子要饭去了吗?要说到民间疾苦,你肯定是深有体会。可说到纸醉金迷呢,我的沈哥儿呀,你还嫩点。”
说完,齐返打开门锁,推开了这扇破旧到形同虚设的大门……
门外的三人顺着门缝看去,齐齐发出了一声惊叹:“卧槽!”
其实在齐返说自己没见过世面的时候,沈归心中还是极为不屑的。在他看来,自己虽未曾亲身体会过,可单以自己的那份见识,也绝不是齐返可以想象的。
可这木门一开,沈归瞬间觉得脸上火辣辣的疼了起来。原来坐井观天的人,并不是齐返,而是不屑一顾的自己。
这院子从外面看去,不过就是一座普通民居而已,平凡无奇。可透过这扇打开的木门向院子里面望去,则又是另一番天地。
在此乍暖还寒的初春时节,这小院里竟然有几株精心修剪过的红梅,正在角落里安静的盛放;而院中的亭台楼阁虽都只有一层,但也一眼就能看出,无论建筑风格还是景观布置,都是最正宗的南康广陵风格。
“胖胖胖哥……这这这宅子……?”
傅忆虽也是总督之子,但自家老子本是个行伍粗汉,家中都是三合土夯实的练功场子,府中最多的摆设,也就是些刀枪剑戟而已,哪见过这般一看就经过高人设计的江南宅院呢?
“我说你们没见过世面,你们还不乐意?别看这院子不高,但这小桥流水的景观,可是耗费巨资从南康请来最好的工匠,生生往下平挖了一层,这才有你们这群土鳖眼前的这副景象。待到春暖花开之时,还可以在水榭之中观赏池中锦鲤;而后院兽棚之中,也关着无数的珍禽异兽,正在专人伺候下冬眠避寒。觉得怎么样呀,都傻了吧?”
沈归眼前的院子,此时还略显萧索,但不难想象,待到春暖花开之日,这里将是怎样的一派江南风光。
“这院子……租银多少啊?”
沈归自从知道华延商帮一些事之后,已经开始避免凭印取银了。但眼下见到的这座院落,喜欢自是喜欢,但也实在摸不透要准备多少银子了。
齐返见三人使劲的吞咽着口水,眼珠没有一刻停歇的时候,自然是志得意满。摇了摇手中的钥匙,清了清嗓子,大声说到:
“我说出来你们可站稳喽。这院子,以后就是咱们的了……”
“啥?你把房主儿子绑了?”
沈归瞪大了双眼,心中已经开始盘算着,齐返这案犯的值不值了。
“谁儿子也不值这么多钱啊。这宅子原本的主人在宗族府当差,是府牢的监司。年初无意间得罪了颜重武,自觉官运已到大限,索性便急流勇退,先递了一个请辞的折子,后变卖了北幽的全部家当,坐船下南康去了。由于他急于售出这院子,价格就自然便被我压得极低,房产地契带家具摆设,总共折价白银十万两。”
齐返伸出一只手指头,显然对这个价格的冲击力,也十分有信心。
“你就是绑了人家儿子吧?就这片地都不只这个数了。”
傅忆摇着脑袋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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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价,那是天时地利人和的结果。这天时,自然是漠北草原与北燕大军压境,这一旦打仗,房子也就不值什么钱了;而地利,则是那监司的职位也实在养出不什么手脚干净的官,他自己一屁股屎擦不干净,眼下又惹了手握重兵的皇亲国戚,能不逃难吗?而这人和嘛,就是我们牙行内部那些摆不上台面的小伎俩,倒是不值一提。”
沈归四周打量了一次,拍了拍手而做出最后定论:
“行,院好,景好,地段也好。不过最好的还是不用掏银子。咱们今日先回客栈,明日去雇几个杂役佣人来清扫一番,再搬进来好了。”
这院子看完之后,三人回到了客栈中。沈归用眼神点了点十四,十四便飞身而走。过了半柱香的时间,身上沾着一些血迹的十四又出现在客房之中。
“小忆,你去走道盯着。”沈归吩咐完,又看向欲言又止的齐返:“干净了,说罢。”
“隐藏在奉京城里的大小把头们,都已经通知到了。牙行是我、渔行是萧富、牲口行是于梁安、镖门是回马李、药行是孙白芷。这五家是确定会来的,而因漕帮总舵远在南康,也递书信为凭,与镖门当家回马李——李海林,同气连枝。”
沈归先是暗自盘算了一下,而后抬头问他:
“其他没表态的,是在待价而沽吗?”
齐返摇了摇头说:
“我看不像。我们也在明面上并没有什么筹码,他们既没看到出价的意愿,也自然谈不上待价而沽了。”
“我们虽然没出价,可巴格却一定会出。算了,明日等人齐聚一堂之时,再议吧。另外,地点选好了吗?一定要在安全的前提下,保证环境幽静。”
齐返拍着胸脯说道:
“这点你放心,早与老萧说好了,由他亲自出一条大船,咱们这一场聚会,就开在幽河水面之上,到时候我看还能……”
沈归闻言大惊失色:
“不行!我告诉你齐返,这会在哪开都行,就是不能在船上!”
第66章 12.六角祭坛
次日深夜子时,奉京城外九里,六角祭坛下,沈归正坐在祭坛边上,两条长腿悠闲的来回晃动着,嘴里还嚼着带来的卤牛肉。
“这天还真凉,小忆啊,咱约的是子时吧?这怎么鬼影子都没见一个呢?那些门长啊把头们,放我鸽子还能理解。可齐返这小胖子也没来,敢情就晾咱们仨人啊?”
傅忆也不住的看着远方,脚下也不停地围着祭坛绕圈子:
“按理说这些人都是有功夫的,要是连城墙都翻不出来,还算个屁的江湖人啊?”
话音刚落,眼见不远处的树上有微弱的火光亮起,在一片漆黑的深夜之中极为明显。他便放低了声音对沈归说:“十四举火了。”
从奉京城的方向,走来几个高矮不一肥瘦各异的人。为首正是挺着大肚子的齐返。沈归急忙站起身子,也点燃了手边的火把,瞬间在这黑夜中的祭坛上,升起了一丝温暖的光芒来。
众人走到祭坛之下,一名身穿长衫的中年男子最先按捺不住性子,出言问道:“不知道沈少爷此番唤我们前来,有何差遣呢?我先声明一点,我老孙这趟前来,只是为了听大萨满的吩咐而已。”
这开口说话的长衫男子,正是幽北三路药行的把头——也是御医孙白术的亲弟弟,孙白芷。孙家世代行医,到了他们这一辈,更是成为宫中御医之首。长子孙白术资质普通,但胜在脾气柔和为人谨慎。就凭着这份心性,加上过得去的医术,才踏踏实实地走到了今天;而反观他这位胞弟孙白芷,名字虽柔,但脾气古怪态度恶劣,诊断开方更是极为大胆,擅用虎狼之药。虽然天资比起兄长不知要高出多少来,但就因为这性子,虽然治好了很多疑难杂症,但也着实药死了不少人。因此才得了一个“庸医”的骂名。
得了庸医称号的孙白芷,已被兄长勒令禁止行医开方,平日只是在自家祖传药铺中,负责采买与炮制药材。他这浪荡性子,虽不利行医,但在江湖中,尤其是药把头们的心中,却博得了极高的声誉,眼下已是药行公认的头面人物了。
沈归看着这个脾气暴躁的羸弱男子,不由感叹起性格与命运的关系。齐返见场面有冷场的趋势,便连忙上前开口:
“我来介绍一下啊,这位是……”
“不必!”沈归大手一挥,朗声说道。他整个人站在六角祭坛之上,环视了台下一周,便随意的绕着祭坛漫步,口中用平淡的语气说道:
“十几年前,我就是在这个祭坛上出生的。很多人都这样说,我这条命,是先代大萨满李玄鱼,以自己的天灵脉为引,从混沌之中拉出来的。因此,我也被印上了萨满教的烙印。实话实说,我并没有萨满灵体,也不会萨满巫术,更不相信萨满教的万物有灵论。但我却比任何人都更加虔诚。所有萨满教的信徒,或大或小都有心愿向神灵祈求;而我却只想为萨满教做些事,而别无他求。”
沈归这番话说完,有一个身穿宽大皮袄的红脸汉子开口说道:
“没功夫听你在这扯啥虔诚不虔诚的,你不信那就跟你啥没关系了。你就直说吧,大萨满有啥嘱咐没有?”
沈归看了一眼面沉似水的齐返,齐返语气阴冷的说:“他是于梁安,贩牲口的。”
沈归便跟他说道:
“于掌柜快人快语,我就不兜圈子了。大萨满的意思是,萨满教可以日渐没落,也可以没人主持,甚至可以没有信徒,但是绝对不能改头换面,变成另外一番模样去。”
孙白芷闻言迅速接过话来:
“那是,祖宗的留下来的规矩不能坏。萨满该是啥样就得是啥样,不敬祖宗还行?”
本是一言不发的渔把头萧富,此时却阴阳怪气的看着孙白芷说:
“给人家落方子的时候,也没见你守祖宗规矩。”
“那医病能一成不变吗?就算祖宗方子不见效,也得按照那个路术来?那才叫草菅人命呢!”
站在一旁的长衫男子也出言附和道:
“白芷兄这话我同意。我们武行也有些自古相传的拳经刀法,可经过我几番拆解验证,总有些不合时宜之处。就连兵器,都随时间而变了几番样式,若还按照旧招术去套练,那才是瞎耽误工夫呢。所以啊,我倒不觉得,变一番模样有什么不妥之处。”
沈归上前,朝着这名长衫男子拱了拱手:
“想必这位便是幽北三路的总镖头,江湖人称‘回马李’的李海林李师傅了。”
“不敢当,正是李某。”
“刚才李师傅与孙兄所言,沈某也是深以为然。可是,与萨满教却不可同日而语。白芷兄治病救人,李师傅护卫镖路,从二位的角度上来看,以自己的经验为基础而更新技术,这本就是光大门楣的正路;而萨满教之事,则有所不同。”
说到这里,沈归苦笑着挠了挠头,坐在了祭坛沿上,语气诚恳而略带着探讨的意味:
“说来也奇怪,巴格本是萨满教中的大长老,比先代大萨满李玄鱼还要高上半辈,若是他想坐这个位子,早在几十年前就有机会,为什么非要等到今天呢?而以他往日言行举止看来,他自己才应该是坚定不移的守旧派。为何今日却摇身一变,以耄耋之身,来当这个先锋呢?罢了,暂且不去管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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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沈某以为,所谓革新,无论是个如何革法,也要从原有基础上开始。白芷兄如何更改治病救人之法,也不会向‘望闻问切’四个字下手;而经过李师傅改进的拳经枪法,也总要舒活筋骨强健体魄;而这一次巴格对大萨满林思忧,取而代之的计划,有一点是确定的——他要在奉京城中,开设第一座萨满教总坛。”
沈归话一出口,本还在各抒己见的头领们,顿时炸开了锅:
“萨满自古隐没于山野之间,待神明附体后才可通灵,从未听说过有建庙开坛的!”
“开了坛便有了信徒,有了信徒便有了香火。这过手三分肥,巴格这小算盘打得甚是精明啊。”
“自古以来,萨满庇佑乡野山林,也受乡民衣食供奉,是百姓沟通天地神灵的桥梁。可这百姓与萨满的一来一去之间,谁手上也没见过金银啊。这神灵摸了银子,那还是神灵吗?”
“还是个屁的神灵。老于你去祈求牲畜平安,你掏银子人家办事,那他奶奶的叫兽医!”
沈归此时拍了拍手,大声的说:
“各位各位,还请压言,听我一句。在沈某人小的时候,林思忧大萨满就说过,萨满是为沟通天地神灵而生的,若百姓不信神灵,也自然可以没有萨满。但也绝对不能变成敛财和笼络信众,以谋求私欲的‘伪萨满‘”,因此,这话我之前对萧富说过,如今对你们再说一次。若不信我沈归,倒也无妨。只求诸位可以作壁上观,两不相帮即可。若能如此,便算是对大萨满林思忧有所交代了。”
说完,沈归深深地鞠了一躬,众人也沉默不语,各自在心中盘算起来。
就在这安静的场面下,十四突然从远处的树上飞奔而来,走到傅忆眼前飞速的比划了几个手势,便又几个折身而去,不见了踪影。
傅忆面色僵硬的对沈归说:
“十四说,北方有骑兵出现。”
第67章 13.传承有序
幽北三路的军队中,成建制的有轻、重、斥候三种骑兵,加在一起也不过八千之数。其实幽北与北燕不同,骑兵稀少并不是因为缺少优良马种。只是骑兵耗费甚大,粗略算下来,日常消耗的话,一个轻骑兵比一个步兵的粮食消耗上要多出近两倍,还要再加上十斤到十五斤的草料来;而若是战时,或者是负重更高的主战重骑,还要再翻出一个跟头来。而幽北三路的钱袋子,一直紧紧攥在李登这个世代经商的丞相手里,也正因如此,自打二十年前东海关大败后,幽北的骑兵就再也没有扩编过了。
眼下十四传来的消息,是深夜子时,在幽北都城奉京南门之外,出现了骑兵的踪迹,这就只能是幽北自家的骑兵。于是,沈归就开始用排除法来思考:幽北八千骑兵,飞熊独占一半;剩下的一半,两千由新任中山总督裴涯统领,另外两千由飞虎军新任统帅——李登的心腹张黄羚统领。首先排除的,便是飞熊军。颜重武与手下的军队,目前还停留在锦城,以防春暖花开之日,北燕卷土重来;而新任中山总督裴涯,则还在忙着清洗中山军政,根本也无暇他顾;所以,这骑兵的来路显而易见——定是常年在奉京城外驻防的飞虎军。
“各位,目前事情有变,我们先熄了火把,进入树林深处静观其变,待看清形势,再相机而动。”沈归把火把在地上蹭熄,借着月光的指引,一马当先地进入深林之中。
众人刚刚停稳身形,便有隆隆的马蹄声自远而近,那马蹄铁敲击地面传出的声音中,弥漫着肃杀之气。在场众人,虽都是幽北三路的一方英豪,但此时所面对的,并不是自己熟悉的江湖游侠或地痞无赖,而是朝廷正规骑兵。众人的手不由自主地握在了兵器上,孙白芷本是大夫出身,此时面对着巨大的压力,身形都开始颤抖起来。
转瞬间马蹄声临近祭坛,沈归倒握着春雨长剑的剑柄,打算先斩断队首几人的马腿,把所有注意力引到自己身上,好让其他人有机会逃跑。他自信凭着出其不意的伏杀而造成的短暂混乱,已经足够众人在夜色的掩护下逃脱了。到时候自己再往林中一钻,凭着地形与自己山林之间的能耐,定然也是个毫发无伤。
可没想到的是,他刚刚运足了力打算出手,那一队骑兵却绕过祭坛呼啸而去,直奔东北方向,只一会便消失不见了。
“……啥情况啊?”
沈归愣在了当场,身后的傅忆拍了拍他僵硬的身子,走到官道上开始清理身上的灰尘:
“别杵着了,自作多情。人家根本不是冲着咱们来的。我说也是嘛,就为咱们这几块料,还至于摆这么大的阵仗?”
沈归听见傅忆的揶揄,也是颇为不满:
“有屁你早放啊!不就是因为刚才你那个表情,就跟死了……他们刚才是不是朝东北方向去了?”
沈归刚回嘴了一半,便突然想起来一个很重要的信息。这条官道的东北方向,正是通往中山路青山城的。现在的青山城附近,除了双山村的郭云松,还能有谁值得一百多骑兵连夜奔袭呢?
不过沈归并没着急,因为此时双山村的所有人,早已南下而去了。说到林间作战的话,还在博图山的冬至虽然人是少了些,但收拾这一百多没有马的骑兵,也是易如反掌的。
经过这场虚惊,众人索性就此各自散去,走在最后的回马李还拍了拍沈归说:
“别看你人不大,还挺义气。”
是的,他刚才躲入树林之时,亲眼看见了沈归倒握剑柄的动作。略一琢磨,不由心生好感。“你这后生,还挺招人喜欢。”
沈归叫来傅忆:
“裴涯手里的兵还没消化完,颜青鸿还在准备着和亲事宜,所以那队骑兵接到的任务,就不可能是公干。而中山与奉京有私怨的,眼下就只有我们郭家了,想必他们是奔着双山村去的。你去告诉十四,让他回博图山一趟,把所有冬至的兄弟都带回来,再顺手把痕迹也抹干净了。”
第二天清晨,沈归和傅忆二人,结完了客栈的帐,便带上所有的细软,准备搬到齐返那所河中后街的“小院”去。刚走到门外,正巧碰见齐返在院子中指挥下人干活。
“齐胖子,看你这德行,还真有点为富不仁的恶霸做派。”
傅忆把包袱随手递给了一旁的小厮,自己则上前拍着齐返宽阔的后背说到。
齐返则一脸苦笑的说:
“你们俩当甩手掌柜的当然轻松了。我可没你们那么好的命。这宅子漂亮是漂亮,但无论是人造的水景,还是院中的假山花草,哪一样不得由专人打理啊?”
沈归走上前来,四周看了看:
“这样就挺好了,你先把家里的事跟傅忆交代一下,一会跟我走一趟。”
齐返也没问为什么,只是叫来了所有使唤的下人,仔仔细细的给傅忆念叨了一遍。
三人一起试了新雇的厨子之后,沈归与齐返骂着街的走到了河中大街上。由于今年祭祖大典的骚乱,这一年四季都热火朝天的河中大街上,此时竟然略见萧索。二人从后街转出,没走几步便来到了汇南钱庄的大门之外。
“欢迎二位,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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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话者是一个眼生的小伙计,人长的虽然普通,但周身上下收拾的干净利落,一身灰色棉布对襟小褂,手腕还挽起一节雪白的袖口,面上还挂着和善的微笑,举手投足间,一看就经过了专人细心调教。
“我是来见你们大掌柜骆凤岐的,烦劳小哥通报一声,就说来者是中山沈归。”
小伙计笑着点了点头,走入了后堂之中,没过一会,便跟在前堂管事——董平身后走了回来。
“沈少爷来了?若是取银您直接吩咐我就可以,干嘛这么客气啊?”
沈归笑着摆了摆手:
“今日并非为取银而来,是有别的事要与骆掌柜商议。”
董平面色略带为难,但马上又换上一副笑脸来:
“那您就楼上请吧。”
沈归和齐返来到二楼之上,只见已年近七旬的骆凤岐,手中正握着一把铁戒尺站在一个少年身后。那少年泪眼婆娑的坐在桌前,好似在正在写着什么东西。骆凤岐听见了脚步声抬头向沈归齐返二人,脸上还有着余怒未消。
“罢了,既然沈少爷大驾光临,你就先歇一会。自己仔细想想,今日这顿打到底挨的冤不冤。”
骆凤岐把铁戒尺往桌上一拍,那少年飞快地站起身子,先走到沈归二人身前略微施礼,而后便走进内堂之中,落下了帘子。
骆凤岐略带尴尬的说:
“让二位见笑了,那是我儿骆砂,以后我的班就要让他来接了。”
齐返一听这话,脸色骤然暧昧起来:
“老掌柜的你好身体啊。我看那孩子,可是比我还要小上几岁呀。没记错的话您如今也年近七旬……”
沈归连忙拦住他的胡说八道:
“老掌柜不要见怪,我们无意打探您的私事。今日我们二人前来,着实是有要事相托……您看?”
说完,沈归用眼睛扫了扫通往内堂的布帘,没再多说。
“沈少爷多心了,有事也不必瞒他。我刚才说过,以后我的班,他接了。”
骆凤岐说完,面带慈爱的看了看内堂方向。
第68章 14.坦诚相见
沈归略一思量,说了句“也罢”,然后从怀中掏出了那方刻有‘华延商帮’的印章,连同着几张纸摆在了桌子上面。
“骆凤岐骆掌柜,我沈归相信,无论你们瞒着我什么事,出发点都一定是为了我好。我也没有那么重的好奇心,并不急于知道全部的答案。但现在我有些事情,还要您来帮忙……哦,或者说要请您背后的人帮忙。我不管他是代表汇南钱庄,还是代表两位大萨满,或是代表别的什么,我不知道的人。这对我来说并不重要。”
说到这,沈归展开了几张纸,上面分别画着各式火器。这是他凭着记忆画下来的。沈归本身并不擅长绘画,再加上毛笔用起来也不太趁手,所以只能看出个大概来。在图案下面还有几行小字,写的是这种火器的辨别与使用要点。
骆凤岐借着阳光仔细的看了看,语带疑问的说:“您画的这是……?”
沈归也面色一红:
“这东西该叫什么,我也不清楚,名称也不重要。它是一种可以远程攻击的火器,以发射铁砂弹丸为主,使用时会发出巨大的响声,就像打雷一样。我有一个长辈,就是伤在这种火器之下。所以我想请你们帮我打探,有关于此的所有消息。从北燕到南康,从西洋到南洋,哪怕是黑白大食的商队,无论如何,也一定要帮我找出确切的消息来。”
骆凤岐想了想,便把图纸仔细的叠好,放入袖口之中,而后略带玩味的说:
“沈少爷啊沈少爷,老朽虽然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但我汇南钱庄的宗旨,便是为客户解决一切困难。我们也许帮不上什么忙,但请您相信,有了问题,就会有解决方法。”
沈归也心领神会的笑了,拱手说出“拜托”二字,便示意齐返转身下楼。走前,还放下一句话来:
“骆掌柜啊,你有没有问过骆公子本人,到底愿不愿意接你的班呢?”
待骆凤岐回过神来之时,二人已经踪迹不见了。只剩下骆砂的身影从布帘之后闪出,脸上还有因刚刚哭过而没来得及散去的红晕。
骆砂看着骆凤岐,使劲地抽了抽鼻子,用力点着头说:
“我是愿意的。”
二人回到宅院之中刚刚坐稳,沈归便伸手先摔了个茶杯:
“查,必须查个清楚!我要知道,张黄羚把手伸进双山村到底是得了谁的令?他李登会这么蠢?为几句口角就要跟我郭家,结下这种不死不休的血仇来?还是前脚刚困住裴涯,后脚宣德帝又派了一个张黄羚?他为什么做这种费力不讨好的事?总得有个站得住脚的理由!”
默默地听着沈归发泄完,齐返才面有愧色的辩解道:
“你说这些事,就不是我能查到的。所有牙人都算在内,也没几个能与朝廷大员打上交道的。你要问我奉京城中谁家的婆娘偷汉子,那不出一个时辰我准能给你交代明白咯。”
听完齐返的回话,沈归更生气了,顺手把傅忆的茶杯也砸了出去:
“查不到就不用查了啊?没路踩就用银子给我铺一条,没门走就用金条给我搭一扇,这还用我教你啊?有汇南钱庄在后面你怕什么呀?从贪官手里买这院子的时候,你那手法都高着呢,一到正经事就给我装死是吧!”
其实沈归自己心里明白,这事儿根本不能怪齐返。郭家前脚刚一倒台,宣德帝马上便从内到外的清洗了一遍,凡是与郭家有旧,哪怕是疑似有旧的官员,最好的也落了个降职罚奉。眼下的奉京城中,自己已经不可能在朝中得到任何助力了,就连那个不受重视的二皇子,都马上就要远赴漠北草原送嫁和亲了。连自己都无能为力,又何况齐返这样的牙人呢?明白归明白,但是这种两眼一抹黑的感觉,还是令沈归在抓狂之余,还带着一些无法把握局面而带来的慌张。
齐返面色略带为难,但还是咬了咬牙说:
“再怎么说,我也是身在牙行。牙行中人大肆行贿,这事让谁看都是极为反常,是决计不行的。这样吧,你再容我一段时间,我想想办法。怎么也得在朝中给你扯出条线来。”
傅忆在一旁冷眼旁观,见好脾气的齐返发了狠,怕他被沈归所逼,而钻了牛角尖,只好出言安抚:
“沈归你别把什么事都推到齐胖子身上。眼下情况虽乱,但也不至于到无解的程度。一团乱麻也总得扯出一个头,先分出前后顺序,再逐步解决才是正理。那张黄羚虽然出兵中山,但双山村早已是人去屋空,他们此行也就等着扑空而已,你又何必着急?再说颜青鸿,我虽然不知道你与这位二皇子的交情究竟如何,但你要先收拾了巴格,才有插手的机会。所以我们眼前最为迫切的,还是巴格,与几日后的祭祖大典。”
经过傅忆这一番分析,沈归也平复了心情,略带歉意的看向齐返:
“小返对不起啊,我这不是冲你。我本以为无论他们怎么个斗法,彼此之间都还有着底线在。没想到我郭家才退了一步,对方紧跟着便使出一招‘入宫马’,这是要把我郭家斩草除根啊。不过你也别急,这朝中事你就不要再掺和了,你身份特殊,很容易就会引火烧身,这方面我另有安排。”
沈归说完,用手扯了扯衣领说:“太闷了,你俩先坐着,我出去透口气。”话一说完,便出宅门而去。厅中的齐返眨了眨眼,朝傅忆努着嘴说:“这是觉得理亏,不好意思了。”
沈归从后街转到河中大街上,漫无目的地低头走着,心中满是愤懑与烦躁。正在此时,前方传来一声娇喝之声:
“姓沈的!你拿命来罢!”话音刚落,沈归耳边便响起了破空之声。
沈归没着急看人,先是放低身形躲开扑面而来的利器,而后身形紧贴对方,右脚踏入对方双脚之中,以求挡住对方抽身退步的空间。一退一进间,落点极其精准。而后顺势,以右肩猛撞对方,再上步转至身后,借对方后仰之势,上身半蹲,以小腿横击对方双膝膝窝……
只听‘噗通’一声,手执惊雷短剑刺来的李乐安还没明白怎么回事,便在两息之间,拜沈归一个绕后的下鞭腿所赐,于众目睽睽之下,跪倒在河中大街正中。
回过神的李乐安,只觉双膝剧痛,周围的百姓还站在远处朝着自己指指点点,回头再看杀千刀的沈归,正握着由自己师傅所赐的长剑春雨,极不耐烦的看着自己……
“干嘛?就你这身手还想当街行凶?我告诉你李乐安,我知道你自小被人骄纵惯了,但我没兴趣、也没义务陪着你这个千金大小姐玩。你若是只想找个人交手,那麻烦你去找自家的护府武师,不要一直来烦我;若你是真想与我厮杀,我也不介意顺手送你上路。”
其实李乐安今日前来,只是为了向沈归讨一个说法。皆因那日沈归与李登在丞相府书房,因一时之气而说了几句无中生有的胡话。等父亲从头到尾说一遍之后,自己顿时火冒三丈,一直想要找他问个明白。
可她万万没想到的是,只因为自己打招呼的方式冲动了些,就会挨上这一顿毒打。
“哇……”
李乐安把手中惊雷丢在一边,抱着膝盖大哭起来。
第69章 15.冤家路窄
其实沈归对李安乐的反击,只是被老乞丐训练出的条件反射而已。从避开惊雷剑锋,到绕背一记技术性击倒,两个动作从开始到完成,也仅过了一瞬间而已。待沈归看清来者面目之时,她已经在这河中大街上跪直了。
“姑娘……我要说不是故意的,你信吗?”
沈归虽然没看见李乐安的脸,但从地上的惊雷短剑已经知道了对方身份,自己吊了一天的心立马沉到脚后跟上:就是今天出门没看黄历,这下可好,倒霉事儿都赶在一起了。还什么颜青鸿巴格张黄羚啊,都往后稍稍吧。如今惹上这个事儿精,什么时候脱身可就难说了。
其实他还是把这件事想简单了。在沈归心中,李乐安就是一个事儿精,脾气又倔又硬,还总是不清楚自己能吃几碗干饭,就是一个被家人宠坏的富家小姐。可他忘了,富家小姐也得先看看,是哪个富家的小姐。
“沈归!看来上次给你的教训还不够深刻。你竟敢伤到我家小姐?”
远处传来一声嗓音怪异的大喝,沈归只觉眼见一花,来不及抽出腰间兵刃,只能连鞘举剑进行格挡。
“乒”一声传来,沈归连退五步,稳住身形再看,来者正是熟悉的单清泉!
“小姐,您没事吧?哪里受伤了?得赶紧请御医前来诊治,属下命人护送您回相府吧?”单清泉跪在李乐安身侧,语气急切的问着。
李乐安听完恍若未见,既没有回答,也没有动作,直把个单清泉晾了一个手足无措。
李乐安并不是沈归所想的那样,只是个被宠坏的富家小姐。她自幼丧母,父亲又在奉京为官,虽然家中还有年迈的婆婆主事,但大家族中的勾心斗角,也是从小看大的。可无论是在东幽还是关北,他都没见过如沈归这般,毫无怜香惜玉之情的泼皮无赖。往日那些青年才俊,在面对自己之时,或是彬彬有礼,或是宠溺谦让,都会放低了姿态仰视自己;可反观沈归呢?第一次见面便言语轻佻下流,之后更加过分,每次见面都会被按在地上一通毒打。虽也是因为自己动手在先,可他明知自己根本不是他的对手,下手也还是毫不留情。
其实李乐安对于沈归的情绪很复杂,既有救命之恩的感激;又有对他新奇思维的倾慕;也有他强迫自己交换佩剑的幽怨,还有他当街羞辱自己的愤恨。不过无论对沈归的情绪有多复杂,但比起眼前这个嗓音怪异的陌生男人,她还是更愿意相信沈归。李乐安对自己敏感的身份十分清楚,是绝对不会被陌生人几句言语所打动的。而且即便自己不动,他也不相信这陌生人能有什么不利于自己的机会。
是的,即便双膝被他摔得很痛,但李乐安还是对救过自己的沈归十分有信心。
“罢了,既然小姐不愿意起身,那我先料理了你,再请家主亲自定夺罢。”
单清泉也忽然想起,刚入奉京没多久的李乐安,可能并不清楚自己与相府的关系,于是也不再多劝,
沈归缓缓抽出春雨,左手执剑,剑尖微斜却已堪堪着地:
“这不是单大娘吗?算上这回,咱们这也是第三次见面了。不过你这人还真是一次一变呐,头一次蒙着脸,第二次是客气脸,第三次跟我翻脸。就你这变脸的速度,比村子里讨食的野狗快多了呀!哦对了,你目前还真就是条在相府门前讨食的野狗。”
被沈归这一番污言秽语所辱,单清泉也只是微微一笑:
“小子,就我这不人不鬼的模样,此生受过的侮辱绝对不是你能想象到的。你根本不需要再用言语来拖延时间了,上次救你的老叫花子,此刻根本不在奉京城内;而奉京府尹卫安恒那只老乌龟,就连普通百姓都指望不上,更何况你了。来来来,看在伍乘风的面上,我可以饶了你的狗命,但你让我家小姐双膝着地,我就得取下你两个髌骨,才算跟我家主有个交代。”
话音刚落,单清泉便挺剑而上。平心而论,上次交手之后,沈归便对单清泉的武功路术有了大概的了解。单清泉的身法,单以速度来看,并不算十分出色,但胜在落点极准,且没有一丝多余动作。他一身剑术脱胎于玄岳道宫的绕指柔式,再配上惯用的软剑,招式间的节奏快板与方向转换堪称变幻莫测,似天降大雨般连绵不绝。老乞丐曾经讲过,欲破此等剑势,或以深厚内息正面轰破剑势,或以极快的速度攻击对方剑势衔接的空门;若被对方拖入格挡拆招的境地,那就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对方在自己身上不停地留下伤痕,最终被生生耗死。
除了这些,沈归同时还想起了自己并没有内息,身法速度又和对方在伯仲之间,眼下与对方二次交手,只怕又会落得个‘渔网覆身’的下场。可单清泉的软剑已如毒蛇吐信般,闪动着虚影朝胸腹袭来,只得暗叹一声苦也,继而挺剑抵挡。
这一交手,沈归又发现了新的问题。上次凭着两柄凡铁长刀左拨右挡,勉强还能斗上几招;而如今自己所执的这柄利器——长剑春雨,不仅没能凭着长度与锋利讨到便宜,反而被对方软剑贴着剑身直入内围,自己反为剑长所限而收式不及,耳边只听“嘶”的一声,胸前衣衫已被单清泉横向割出了一道口子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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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过手一招,沈归便被对方软剑先刺后拖所伤,胸前开始缓缓的流出鲜血。这剑伤虽不算深,但沈归知道,马上就会有更多的伤痕随之而来。这手绕指柔剑,就是以这种积水成渊的方式,把对手慢慢消磨致死。
绕指柔式本是由玄岳道宫开山祖师——玄虚道君所创,以内息悠长招式绵密见长。玄虚道君开创如此舒缓而绵柔的武学,本意是在磨练弟子心情同时,也可避免辣手伤人,以控制为主,以留给对方悔过的机会。但眼下单清泉使出的绕指柔式,观感上已从连绵不绝的大江大河,变成了阴狠毒辣的附骨之疽,不知有多少江湖豪杰,就被他这手剑法所伤,放尽体内鲜血而亡。
沈归只觉胸前一凉,左手迅速横剑护身,旋转撤步,以求避开剑锋的同时拉开双方距离。只是用出这招守式之间,自己后背上又添了两道短浅的剑伤。
“你这武艺也没什么长进啊。按你这行事习惯,老叫花子居然放你一人回京,又不教你习武,也不知他是护你还是爱你……也罢,我就帮他了结这桩麻烦吧。”
单清泉再次挺剑,却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大喝:
“住手!”
这出言喝止的,正是回过神来的李乐安。本在抱膝抽泣的她,在听到布帛撕裂之声的瞬间,便抬起了头。但二人交手极快,自己勉强看清局势后,急忙大喊‘住手’,可沈归身上已经又添上两道剑伤。
“方才我与沈公子只是朋友间的玩笑而已。若您真是我李家的朋友,还请速速离去,我会亲自与家父交代清楚的。”
单清泉闻言停剑收式,眼神略带犹豫的看了李乐安一眼,见她双眼还带着些许的泪光,但神色认真且坚定,也就不再多说什么,转身而去。
李乐安又对沈归说:
“沈公子,我欠你的那条命,这就算还完了。”
第70章 16.市井之徒
此时的沈归,连死的心都有了。由于自己只练过些基本功,又没有内息,就导致了自己虽然清楚对方的所有破绽,但仍然还是被同一个人、以同一种方式,打的一点脾气都没有,最后还是靠李乐安这个“事儿精”开口,才得以勉强保住髌骨。不夸张的说,沈归已经有了些破罐破摔的念头。
“沈公子,我本想问你要一个交代,但现在已经不重要了。你我二人本身也没有什么深厚的交情,眼下我救命之恩已报,还望你日后不要再来招惹我。”
说罢,李乐安揉了揉红肿的眼睛,捡起地上的惊雷短剑,走到沈归身边,轻柔的放在了他的手里:
“这柄惊雷我今日还给你,请你也把春雨还给我。那是家师临行前赐予我的佩剑,我虽武艺不精,但留着也总是个念想。”
说完,抽过春雨在手,边抹眼泪,边一瘸一拐地朝“回春医馆”方向走去。
沈归愣愣的看着她的背影,又抬头看了看牌匾,脑中好像抓住了什么一样……
“这位公子,依老夫看来,你今日怕是有血光之灾啊!”
不知在什么时候,沈归身边凑过来一个扛着卦幡的老头。这老头身形普通,脸颊凹陷,正用枯瘦细长的手指,指着面如死灰的沈归说着。
沈归斜了他一眼,又故意打量起自己破破烂烂的衣衫,没好气的说:
“这血光之灾还不够明显吗?”
这算卦的老头撵着颌下胡须,故作高人姿态的摇了摇头:
“非也非也,如今公子之伤,不过是顺理成章的果,却不知因在何处。而这道血光之灾的因,早已在山人我的意料之中了。”
沈归咬着牙看着他说:
“那你早干嘛去了?之前咋不放屁呢?现在看我挨完揍,你就蹦出来了?在我这看图说话呢?赶紧滚蛋!滚回胡同口忽悠老太太去吧。”
这算卦老头挨了沈归一通臭骂,也并没生气。只是伸出右手略微掐了几下手指,而后笑眯眯的看着他说:
“老夫刚刚又替公子卜了一卦,这才发现你今日的血光之灾,并没有完全过去啊。”
这下沈归更烦了,伸手点着老头的鼻尖说道:
“没过去又怎么着?要不然你这老骗子再抽我一顿呗?”
话音刚落,眼前这老头抡圆了胳膊,蹦起来扇了沈归一记响亮的耳光。
“啪!”
沈归只觉脸上一紧,耳边响起了飞虫般的嗡嗡之声,整个脖子应力扭出了‘咔嚓一响’,带着身子扭飞出去三步远,结结实实的摔坐在了地上,脸上肿起一个大大的手掌印,皮肤隐约还有鲜血渗出。
老头甩了甩自己右手,颇为自负的说:
“老夫向来是算无遗策的!”
此时沈归心中原本的烦躁火气,都被这算卦老头力道十足的一记耳光,扇了个干干净净。只剩下了满腹的委屈,整个人颓然着低头不语,这副德行与刚才那李乐安简直一模一样。
算卦老头乐呵呵的走到沈归身边,用脚尖点了点他曲起的腿:
“你虽然打架不怎么样,可欺负姑娘还挺有一手啊?”
“我就是走神了,不是故意的。”
“哎,你看你是不是贱,老夫这一巴掌下去,马上就能好好说话了。”
“……”
“人家姑娘为什么要找你算账啊?”
“我跟他爹吵了一架,说了几句胡话。”
“来你抬头看着我,别低着脑袋。咋?扇哭了啊?”
“谁哭了……”
“你俩的剑是怎么回事啊?”
“她个又不高,背着那么长的剑不太方便,我就拿自己的短剑换给她了。”
“人家同意了吗?”
“……”
“那就是明抢呗?”
“……你到底是谁啊?”
沈归确实被他一巴掌打懵了,直到现在,才想起问这老头的身份来。老头神色鄙夷的看着他说:
“你前几天不是还叫牙行那小胖子满奉京的找我吗?现在站你面前你都不认识了?莫非那一巴掌,把你眼睛给扇瞎了吗?”说到这,他晃了晃卦幡:“老夫是长春会的总会长,人称半掌乾坤的刘半仙!”
沈归语气委屈的回道:
“我们什么时候找你了?我都不知道你是谁……”
刘半仙听完立刻眉毛一挑,手中巴掌一扬,沈归马上缩了缩脖子:
“之前确实不知老前辈的名号,但现在知道了。”
“唉?还以为你这孩子是个驴脾气,没想到也是个不吃眼前亏的主。不错不错,也算老叫花子没白教。”
沈归听到这句话,脑中突然想起林思忧对自己说的那个“新师傅”,一轱辘便爬起了身子,指着算卦老头结结巴巴的说:
“新……新新新……新师傅?”
刘半仙噗嗤一笑:
“你混日子有瘾啊?怎么说也是个富家子弟出身,又深受两代萨满厚恩,现在学完要饭学算卦,你就那么怕饿吗?”
沈归伸出手臂朝着嘴边一抹,嘴角渗出的血迹就都蹭在了衣袖上。
“你当我乐意啊?要是能自己选,我还用得着挨这份欺负?”沈归指着自己破裂的衣衫,还有正在渗血的剑伤,对刘半仙抱怨着。
“你这孩子虽然聪明,可也不是学占卜术数的料。老夫是因为受过两代萨满的恩惠,才来保你平安的。你不是正为惊蛰的祭祖大典心烦吗?没我们长春会在,你凭什么跟巴格斗啊?”
长春会,是所有吃江湖饭的文武艺人所建。平日间没有什么束缚,可若是发生了同行间的争执,便会有总会之人出面,两相调停。长春会的建立初衷,便是为了合理分派艺人流动区域,在保证每个艺人都能赚到糊口银子外,还起到制定修改行业规矩,与清理门户的作用。
而这刘半仙,正是长春会的当代门长。之前齐返费尽心力,都没有请到一个江湖艺人。而此时沈归却一步到位,无意间就把长春会的总门长给‘钓’了出来。诚然,这代价也着实大了一些。
沈归抬头看着平凡无奇的刘半仙问:
“刘半仙刘天师,您身上有功夫吗?内外两道都齐全吗?”
“马马虎虎而已。我们这些吃江湖饭的艺人,谁没练过两手防身呢?老夫能耐不算高,但就刚才那个阉人,我就算瘫了也能揍他十个。”
“您是什么时候跟上我的?”
“自打你从中山后街拐到正街之上,老夫就盯住你了。”
“那您刚才怎么不出手呢?还让我白承了李乐安一个人情……”
“李登到底是她爹还是你爹啊?一笔小账都算的这么清楚。老夫明明白白的告诉你,以后你们俩的破事,还多着呢。”
沈归听完低头不语,手中摩挲着惊雷剑鞘,心中滋味极其复杂。
“别愣着了,你知道自己现在最为要紧的是什么吗?”
沈归一脸茫然的抬头:
“收拾巴格?”
刘半仙反手又给了他右脸一个小耳光:
“你这身上都是剑伤,脸也花成这样,还想着收拾巴格?那老头要是看见你这副德行,还以为你是去求饶的呢。既然身上有伤,最重要的当然是治伤呀!”
“哦,那好。我认识孙白芷,咱们现在就去?”
“别看你人笨,胆子可不小!你知道孙白芷治死了多少人吗?你还敢去找这晦气?”
“那您的意思呢?”
“你这么严重的伤,哪能跑那么远啊?就这吧。”
刘半仙说完,指了指不远处的一间铺面,上面正挂着个金字大匾:
《回春医馆》
第71章 17.大仇得报
当初沈归循着十四留下的粉迹,便偷偷潜入过回春医馆内,所以他当然知道,刘半仙指的就是那间李府大小姐的医馆。
“刘天师、刘半仙,您这可是要我把刚吐出来的再吃回去啊!”
沈归把头摇的像个拨浪鼓一样。
“别不要脸啊,你什么时候把人家吃下去了?如今你们的关系与刚才不同,刚才你是负心郎,她是哀怨女;现在你再看看自己,混的比你那叫花子师父还惨,还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人家是大夫,你就是一个求人家救命的病人,咋还有闲心动这花花肠子呢?”
刘半仙说完,收起了卦幡,顺手摆在了旁边代写书信的秀才身边,这秀才也没说话,接过来就平放到自己身后,一看就是经过了长时间的配合。
刘半仙又绕着沈归周身走了几步,故作感慨的叹道:
“你还别说,以前我一直不太服伍乘风那个臭要饭的,但是今日一见他这个徒弟,倒还真有那么点佩服他了。”
沈归手上略微整理着自己不堪的衣衫,嘴边顺口问道:
“佩服他什么?”
“嘿,就佩服他教出你这么个徒弟。”说到这里顿了顿,刘半仙眼神带着欣赏的打量了几个来回,又接着说道
“虽然从武艺上讲,你得算得上是眼瞎耳聋鼻塞口哑……”
虽说沈归这么多年,也没有照着典籍经谱演练过,但身体也是经过了长期打熬,再加上林思忧的萨满秘药,就身体感官和反应速度来说,都是沈归最为得意的地方。眼下刘半仙这么一说,沈归立刻开口求教:
“哦?怎么讲?”
“眼瞎耳聋鼻塞口哑,就是一窍不通了呗”
被调戏的沈归立刻在心里默默的赌咒:再嘴欠我就是条狗。
直钩钓鱼的刘半仙,发出了鸭子一般‘嘎嘎’的笑声,平复情绪之后又接着刚才的话继续说到:
“我佩服的,是老叫花子这份收徒的眼力。你看看,你才跟他学了多久啊,好好一个王府子弟成了这副模样,在乞丐一行里绝对算得上是天赋高的。小沈,不负师恩呐!”
说完单挑大指,一脸钦佩的揶揄着沈归。
沈归也不理他,活动了几下,见伤口没有太大问题,便自顾自地朝着孙家医馆方向走去。
刘半仙上前一大步,右手直接扣住了沈归的手腕,伸拇指按在脉门之上,立刻麻了沈归的半边身子。
“哎哎哎半仙天师前辈,我都这样了您就让我看病去吧,这剑伤虽然不疼,但它特别痒啊!”
“你知道为什么这么痒吗?那是因为单清泉那柄迷离软剑,一向都是喂毒的。你不觉得疼痛,是因为被毒药所麻,而伤口发痒,就是毒已入了肺腑之中。你要是走那么远,毒气攻心,可大罗金仙都难就了。”
沈归听完他这些胡说八道,眼泪都快留下来了。虽然心中把那个不男不女的单清泉骂了千百遍,但也是跟着刘半仙亦步亦趋地,走到了‘回春医馆’门前。
医馆前堂已经大致整修完毕,本就是丞相府家的宅子,原本做工用料都是上等,如今略微修葺清理一番,已能初见了医馆的模样。待新添置的柜椅家具一到,就可以开门接诊了。此时后宅的翻修工作正在进行,沈归与刘半仙二人,耳边已经全是锛凿斧锯之声,震耳欲聋。
刘半仙上前,拍了拍一脸麻木的小伙计:
“小哥,麻烦您把坐堂的大夫请出来,来病人了!”
“什么?”
“叫大夫!有病人!”
“还没开张呢!”
“急病,马上要死!”
说到这,刘半仙左手微微一动,沈归的腿骨立刻传来一阵剧痛,立刻扑倒在地。
“快去请大夫!不行了!”
刘半仙的话他虽然没听清,但见沈归‘噗通’一声摔倒在地,但也知道是出了问题,便赶忙跑回后堂。
没过一会,就由后堂走出了一位姑娘。圆圆的小脸,五官十分清晰,鼻头脸颊间还带着些婴儿肥,一张小嘴也嘟的很高,虽然双眼肿的像桃一样,但还是挡不住惹眼的睫毛,又长又翘。
李乐安一回到医馆,便扑进了内诊室哇哇大哭起来,好在后堂还有工匠正在翻修房子,什么声音都会被震耳欲聋的噪音所挡,可以让自己哭的是又痛快又安心。没过一会,那新雇的学徒就冲了进来,才说几句就发现噪音太大,便先指了指外堂,自己‘噗通’一声就躺到了地上。
李乐安一看便明白过来:外面来了疾病患者,此时已经昏死过去了。本着医者父母心的原则,也顾不得自己哭肿的双眼,胡乱用衣袖抹了抹脸,便跑到了正厅。
“他怎么了?只受了三剑,会伤的那么重吗?”
李乐安一眼便看见趴在地上的沈归,小嘴撅的更高了。发现问话被噪音所掩,便朝着跟出来的小学徒摆了摆手,又指了指后堂,没过多久,后面便再也没有噪音传出来了。
“刚才不是还好好的么?这会怎么就昏死过去了?”
怨归怨,恨归恨,但作为一个大夫,李乐安还是先关切起病人的身体状况来。
沈归一听“昏死”二字,顿时心中大喜。本来二人刚刚闹过一场,自己又被刘半仙拖来这里,就十分不好意思。此时一见李乐安误会,所幸直接闭眼装死,好歹也先过了这令人尴尬的场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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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半仙一脸的焦急,指着趴在地上一动不动的沈归:
“我也不知道啊,就你们刚才散了之后,这小公子就躺在地上人事不省了。老头子我打听到,你们回春医馆是最近的医馆,这才把他拖到这来。”
李乐安听完也没接话,走到沈归附近,并没有伸手触碰。先是由上到下的观察了一遍,这才伸手扣住了沈归的脉门:
“脉像平和,气息悠长柔软,好像没什么问题啊?”
说完指着刘半仙与小学徒的:帮我把他翻过来。
刘半仙面上装出一副费力的样子来,手上却暗中使劲掐了一下沈归。沈归则紧咬牙关继续装死。
“背部的剑伤没什么问题,胸前的剑伤只是略深,难道是引得风毒入里呢?可他身体既没有发热,也没有抽搐,这症状表里不合呀。”
李乐安满面的疑惑,仔细的看着沈归。这一观察不要紧,她却看出了些许端倪来:沈归不但两鬓有汗,身体还有几不可见的细微动作。于是她刻意大喊一声:“大黄!把医箱拿来。”
小学徒大黄在内堂转了个圈,便抱出一个精巧的药箱来。李乐安拿出针包,取一根通窍的四寸大针在手,使劲地甩着胳膊,嘴里还朝着看热闹的刘半仙说:
“老先生,我这一针下去,若是管用的话,那人就算是活了。”
钓鱼高手刘半仙顿时心领神会的问道:
“若是不管用呢?”
“那就顺手埋了!”
说完,双手紧攥大针,使出了一手“月兔捣药”,紧闭着双眼朝沈归扎了下去。
沈归听完就心知败露,急忙一个懒驴打滚,躲开了“玉兔李乐安”的攻势。见李乐安正捏着几根毫针向自己扑来,急忙转身要躲……
“啪!”
沈归再一次应声而倒,始作俑者刘半仙笑着比出一个“请”的手势
“李小姐请随意。”
李乐安虽然武艺稀松,但此时面对被制住的沈归,已不亚于达摩转世。
她怎么也没想到,只过了半个时辰,便已大仇得报。
第72章 18.出尔反尔
最近一段时间,代萨满巴格感觉十分倒霉:本以为是顺理成章的代萨满之位,可上到当朝天子下到贩夫走卒,竟然没有一个人拿自己当回事的;本是以自降身份亲自为丞相门下走狗治病为代价,才换来的新萨满教总坛宅院,也被李登那个奸商出尔反尔的换到了北城。巴格有些懊恼,明明是脖子都已经入土的年纪,还要为了萨满教的未来劳心费力,如今还落得个里外不是人的下场。
如今巴格正在奉京北城,被李登强行交换的这所宅子里生闷气。身旁一个也做萨满模样打扮的中年男子出言道:
“代萨满无需如此生气。虽那李登出尔反尔,但好歹还是给教中补偿了这所宅子,而且比原来的那所宅子,还要大出一半,也算是他有心了。”
“有心个屁!;李登就是个无信的奸商,他是拿这个破宅子糊弄我们萨满教呢!我为何非要河中大街那间你不知道吗?若是在河中大街开设总坛,能彰显出雄厚的实力不说,也更方便宣传,有利于吸引达官显贵成为信徒;如今可倒好,李登一句道歉的话都没有,就把我们赶到了北城门边!把总坛设在北城,能吸引什么信徒?这北城门是走渣土车和粪车的!附近住的不是穷人就是苦力,我要他们有什么用?”
这中年男子忧心巴格的身体,刻意放慢了回话的语速,想要稳定巴格的情绪:
“我们萨满一教,自古都没有束缚教众信徒的规矩存在。可今时不同往日,这幽北三路的富商官员,不是改信了玄岳道宫,便是改信了南林禅宗,萨满教的威望早已经日薄西山了。而大萨满林思忧又不问教中事物近二十年,整个萨满教已到了大厦将倾的地步,您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啊。这一点,我们心中都是明白的紧。”
巴格听完他这席话,也略微稳住了情绪,几个深呼吸后叹道:
“如今老夫已是耄耋之年,还会有什么看不开的呢?我此番既不是为了争权,也不为了夺利,实在是这历代萨满的心血,不能毁在我们这代人手里啊!我若是也放任不管,不出十年,就再也没有人会记得萨满教了。我倒是无所谓啊,可那时你们这些还活着的人,该怎么办啊?”
正在巴格满腹牢骚的表明心迹之时,由院面传来一声鸟叫,这中年男子急忙走了出去,片刻又回到巴格身边,仔细思量后开口:
“李登原本许给我们的那所宅子,如今给了他的女儿李乐安。”
“她?一个女娃娃要那么大间宅子做什么?”
“恩……好像是……开医馆。”
‘哗啦’
刚刚平息火气的巴格立刻把案桌掀翻在地:
“她一个幽北人,不信萨满信岐黄,已经是数典忘祖,如今还把医馆开在了我的头上,真是欺人太甚!文道你去打听清楚,我要知道那女娃是谁教出来的。孙白术他有个御医的头衔,确实得让他三分,可莫非连一个女娃都治不了吗?李登!这次咱们新仇旧恨一起算。”
说完,又指着被他叫做文道的中年男子:
“你让人给我盯紧了,开张之后谁敢去她医馆,就把脖子给抹了!我要让奉京城的达官显贵都知道,习学岐黄之道的人,无论是他孙白芷还是李乐安,全都是要命的妖邪之人!”
文道听完巴格的吩咐,面色上欲言又止。
“说!”
“其实,今天已经有人去过了。”
“谁?”
“您大概也知道,就是李玄鱼大萨满救回来的死婴,太白飞虎郭云松的亲外孙,沈归。”
“爱谁谁,弄死弄死,统统给我弄死!”
“他除了今日去过回春医馆外,之前还去过一次相府……”
“等等!你说那女娃开的医馆叫个什么?”
“大牌匾上写的是回春医馆啊,这不会有错。”
“那就是了,林思忧!这女娃肯定是林思忧的徒弟。这下好了,全都凑在一起,也省得我们麻烦。”
巴格本来的气急败坏,在一瞬间变得极为冷静,从浑浊的双眼中射出阴冷的目光,看的何文道浑身打了一个冷颤,过了好久才语带犹豫的问:
“那代萨满您的意思是?”
“杀!”
“那李家大小姐呢?”
“先杀她!”
在初春时节,由这城北的大宅中,有道弥漫着远古气息的杀意,冲天而起。
与此同时,地处河中大街的回春药铺门前,刘半仙正跟在不停吵嘴的沈李二人身后,悠然的走着。落日的余晖映在三人身上,影子也被拉扯的极长。
“这样吧事儿精,我家后院中有之前主人留下的兽棚,你过去挑只自己喜欢的,全当给你赔罪了!”
“你都穷的当街要饭了,家里还有后院?怕是住在破土地庙里吧?”
三人说笑间走进了齐返置办的宅子中。此时傅忆正站在养着金鱼的瓦缸前钓鱼,手中攥着一根木棒,顶端绑着一节麻绳,绳上也没拴鱼钩,就像一把哄孩子玩的自制钓竿。
“小忆你有这么无聊吗?”
沈归带着李乐安和刘半仙踏来到瓦缸前,看了一会才问向傅忆。
傅忆来回甩着木棍上绑着的麻绳:
“十四走了,我一个人呆着又没什么意思。刚看了会书,眼睛有些疼,就来院里消遣消遣。”
“走,跟我们去兽棚,给“事儿精”挑一只好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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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四人从兽棚走出后,天色已是漆黑一片。李乐安怀中抱着一只雪兔,满心欢喜的逗弄着,沈归却一直在撇嘴:
“别怪我没事先说明啊,以前我住在太白山的时候,经常在山林里遇见这东西。这兔子虽然毛色会随着季节而变化,十分稀罕。但体型可要比普通兔子大得多。”
李乐安翻了一个白眼:“那怎么了?”
沈归冷笑着说:
“体型大就吃得多,吃得多呢,自然就拉得多。你可别养几天又给我送回来啊。”
李乐安刚要反驳,突然有根羽箭打着呼哨,自黑夜中射出,瞬间便扎在李乐安怀中的雪兔身上。毫无意外,这只李乐安还没抱熟的小雪兔,两腿使劲一蹬,便咽了气……
“快退!”
沈归立刻飞身上前,一手拉着寻找射箭之人的傅忆,一手拉着愣在当场的李乐安,连推带搡的回到了兽棚之中,而刚才一直笑而不语的刘半仙,已经不见了踪迹。
“傅忆你是不是傻啊?明显有埋伏你还傻站在那,等着变刺猬呢?
三人刚在窗下蹲稳,沈归便教训起傅忆。
“我就是想看看哪来的箭,而且就一根,不也扎到兔子身上了吗?”
“照你那意思,这射箭的人,是来刺杀兔子的呗?”
“我不是想去把人揪出来吗?”
傅忆话音刚落,门外便传来蝗虫过境一般的噼啪声,有些箭枝也顺着窗口射入了兽棚之内。
“看见了没?下次过过脑子,人家用响哨箭,那是为了给在黑暗之中,给其他人定位用的。”
说完,又回头看了看正抱着兔子尸体,哭的昏天黑地的李乐安说:
“我说事儿精,这是冲你还是冲我啊?”
“呜~肯定是冲你啊~呜~我是那么容易欺负的吗!~”
“那怎么头一箭奔你来了?”
“呜~这群人箭术也太差了!”
李乐安以为是单清泉回家跟李登报告之后,这才来教训沈归的。
伏在院墙上的黑衣人,发现众人慌作一团,也是大喜:
“中了!”
第73章 19.急转直下
是的,这个射出响箭之人,正是领了代萨满巴格之命,前来料理沈归与李乐安的萨满卫队长——代号烈炎。
由烈炎的萨满卫身份便可以看出,巴格这个代萨满,做的有多么可怜了。萨满教历史悠久,据传发源地就在幽北三路,同时在漠北草原、吐蕃、西域等地,也都有着大批萨满教信徒。可就是这样一个庞大教派的当家人,想要做点偷鸡摸狗的脏事,唯一能够使唤的,还是自己仅有的十三名护卫。
烈炎由远处观察发现:先是自己一箭正中目标人物李乐安的胸腹,随即对方发生大乱,由另一个目标人物沈归拖拽着进了屋中,自然认为自己一箭中地,这才低声喝彩:“中了!”
随即发出萨满卫间的联络信号,其余众人也纷纷张弓搭箭,虽谈不到遮天蔽日,但也绝对称得上是箭如雨下了。
而躲在屋内的三人,此时正背靠着窗户聊天。
沈归看着头上飞过的箭枝,满腹疑问:
“要说你们李家,与我那要饭的师傅倒有些相似之处啊。”
李乐安难过的抱着“兔子串”,流着眼泪说:
“没听过丞相和乞丐能有什么相似的。”
“你家雇人好像也都喜欢挑些残障人士啊!你看外面那几个射箭的,这么近的距离也能射到兔子身上。莫非他们是来我家打猎的吗?”
傅忆听着沈归的话越来越没正经,急忙开口打断:
“我说二位,能不能有点正紧的?要说头箭是他射歪了,还算有那么点可能,可现在又来一阵箭雨,分明就是不想留活口啊!他们的目标到底是谁,虽然我还不清楚;但唯一能确定的是,我这个小人物肯定是被你们俩连累的倒霉蛋。”
沈归看着一头被流箭刺入脖颈的梅花鹿,也不顾哭的差点被背过气去的李乐安,自己舔了舔嘴唇:
“一会去把宋行舟请来,每人来碗三鲜鹿茸羮。这么新鲜的材料可不好找了。”
李乐安把兔子的尸体放在身边,然后拼命的捶打着“灭绝人性”的沈归,沈归握住她雪白的小手,语气轻柔的说:
“逝者如斯,姑娘就不要难过了。小鹿已经去了,就不要在让它死无葬身之地了,在下体内有座五脏庙,用来超度……”
“别闹了,箭停了!”
沈归恋恋不舍的放开柔荑,仔细倾听屋外的声音:
“这些偷鸡摸狗之辈,行事方式倒是很统一啊。先是箭雨覆盖,而后再一拥而上,即没魄力也没效果,真是太怂了。”
说完,翻身拿起了李乐安身边的春雨,又顺手点了点她圆润的鼻尖:
“在这老老实实呆着啊!等我料理了他们,再给你挑一只运气好的。”说完,豪气干云地踢开木门,面上先是一愣,随后面带笑意的说到:
“我还以为是什么样的龙潭虎穴呢,敢情就这么几个人啊。”
说罢挺剑上前,三招之内便被萨满卫队长烈炎放倒在地。烈炎一只脚都踩在了沈归的手腕上,还是满脸不可思议的问着身后的人:
“这人没病吧?光看他出门那架势,我还以为是什么样的绝顶高手呢?敢情就这玩意儿啊?”说完,探手揪起沈归的头发,以探究的口吻说道:“小兄弟,你是怎么想的呢?”
沈归趴在地上,感受手腕传来那泰山压顶一般的力量,也就放弃了挣扎。最近他时运不济到了极点,所以面对接踵而至的霉运,早就麻木了。此时再次受辱,竟然没什么感觉了。
“我就说你一窍不通吧?知不知道你自己有几斤几两啊?欺负普通人欺负惯了,还觉得自己是个武林高手了?如今让人家踩的跟只癞蛤蟆一样,有没有想清楚,自己是个什么玩意儿呀?”
早没了踪迹的刘半仙,此时不知从哪转了出来,一边嘲笑着沈归,一边朝着烈炎的方向走来。
“老头你给我站那,没瞧见我们正在办事吗??”
由萨满卫中走出一个肌肉虬扎的壮汉,瓮声瓮气的朝着刘半仙喊到。
“你别嚷嚷,我只是岁数大,又不聋!”
刘半仙看着壮汉伸过来巨蟒一般的胳膊,抬起自己枯枝一样细弱的左臂,轻飘飘向外一架。一快一慢,一粗一细的两条臂膀在空中仅仅接触一瞬,众人只见那壮汉,整个身体犹如陀螺般倒飞出去,先是凌空转了几个圈,摔在地上之后就像一节原木似得越滚越远,最后消失在众人眼中后,就由前院水榭边传来了‘咚’的一声……
烈火抬起了踏在沈归腕上的脚,语带迟疑的问道:
“这位前辈,此事……与您可有什么干系?”
刘半仙也不答话,只是用脏兮兮的布鞋踹了一脚正躺在地上装死的沈归:
“嘿~嘿!起来,不用装死了。谁打的你,你再去打回来不就完了?”
狗啃泥一样趴着的沈归听完,瓮声瓮气的回答道:
“我要是打得过早就打了……算了,你别管了……我已经习惯了。”
“呸,没出息的狗东西。”
刘半仙狠狠的啐了沈归一口,然后抬头看向萨满卫:
“刚才那个大块头都走了,你们还杵在这等雷劈呢?”
烈炎先回过头看了看那壮汉消失的方向,又回头笑着对老乞丐说:
“既然我们几人是一起来的,也总得一起回去不是?既然我那槐树兄弟是被您请出去的,那还得劳烦您老人家再辛苦辛苦,把我们剩下的十二个人也送出去。”说罢,烈火先从怀里拿出了一盘链子鞭来,又做出一个请的手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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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半仙见烈炎的武器,是一盘十三节链子鞭,瞬间便笑弯了腰,还用脚尖不停点着趴在地上的沈归肋骨处:
“嘿!现在这些年轻人,真是黄鼠狼下耗子——一窝不如一窝。刚才我见这娃娃嘴上虽然客气,但没一句让人的话,还当他也是个老江湖呢;现在一亮家伙算是彻底把我震住了——嘿我说娃娃,你看上去是个老爷们,怎么练的是女人的家伙呢?”
沈归被他没轻没重的几脚踢在了肋骨上,这才不情不愿的坐起身子,嘴里嘟囔着:
“以前我们家附近的老头老太太,也有使这玩意儿的,人家那上下翻飞的还带响,随便挑一个来都比他玩的溜!”
烈炎一听就生气了,手中铁鞭一抖,在半空中发出了“啪”的一声脆响:
“‘啪’!小子!你刚才还是死狗一样被我踩在脚下,如今仗着有个老头给自己撑腰,居然还的抖起来了!真是不知羞耻!”
沈归呆滞的看着他,机械的拍了拍手:
“恩,离近了听,你这声音,是比那些老头老太太玩的响!”
烈炎不知沈归只是实话实说,全当他是在羞辱自己。于是也不再多言,身体向前拖鞭在后,腰腹暗自运起丹田真气,打算先一鞭料理了沈归,再与那个怪老头纠缠……
“动手也不先说一声‘看鞭’,一点江湖规矩都不讲了,真是上吊之前脱裤子——你是既不要命,也不要脸呐!什么玩意儿,呸!”
刘半仙看着烈炎手中的铁鞭朝沈归飞去,脸上没有半分焦急之色,先是朝着烈炎脸上吐了一口口水,下个瞬间便已经来在了他的身侧……
“看掌!”
二字出唇,一掌便同时击在烈炎左肋之上。而甩鞭高手烈炎,此时已经在半空中旋转飞舞。他那盘原本上下翻飞的铁鞭,此时正紧紧地缠绕在自己身上。
第74章 20.天灵初显
刘半仙手搭凉棚,看着从月亮门低空螺旋飞出的烈炎,吹了一声极为标准的口哨,一副街面上老派流氓的嘴脸,教科书一般标准:
“嚯!气性还真不小,刚说上吊立刻就把自己捆了个结实!他平时脾气也这么大吗?”
一句风凉话说完,刘半仙眯着眼睛看着剩下的十一个人,猛掐了几下手指,语气带上了些许寒意:
“据老夫掐指算来,尔等众人,今日皆有血光之灾。”
说罢左手向外一招,沈归那柄被打落的春雨长剑,便被他凭空吸入掌中握紧,随即左臂内旋,手心向上,手中春雨寒光闪过,便使出一记最为普通的反手撩剑。
因为刘半仙与众人的距离很远,哪怕春雨剑身再凭空长出三倍,也不能伤及分毫。众人见他一招撩剑使出,都是一头雾水,只是身处最前方的雷公,那副矮小瘦弱的身形已是僵硬的一动不动了。
随即萨满卫众人便听见雷公前方,有石板碎裂之声传来。年纪最小的萨满卫——霓虹,急忙上前探查。只见在刘半仙与雷公之间,原本由整块材料铺成石板路上,凭空出现了一条一丈长的碎石路来。霓虹再转头看向雷公,只见他胸前的衣服已经全部破开;原本从额间垂下的几缕乱发,此时也不见了踪影。而雷公脸上满是冷汗,神色间尽是惊恐弥漫。
“这……这……这难道就是剑气!你是青芒剑神的弟子!”
刘半仙听完,先是极有表演欲的挽了一个花哨的剑花,而后才收剑入鞘:
“哎呦?这还有个漂亮小姑娘呀?小姑娘你看清楚,老夫我要比岳海山还大上二十岁呢!我的身份呢,怕你是一时半会也弄不明白,要不然你就留下来吧?听刘爷爷给你讲讲我当年闯荡江湖的奇闻异事,怎么样?”
霓虹直把头摇的拨浪鼓一样,整个人都缩到了不停颤抖的雷公身后,只露出了一个脑袋,好奇的打量着老不正经的刘半仙。
被霓虹一碰才回过神的雷公,吞下了好大的一口口水,喉咙发出了咕噜一声:
“谢过老前辈不杀之恩,我们这就走。”
说罢,一脸惶恐的拽着身后的霓虹,慌慌张张的把其他人都半赶半轰地推向前院方向。
“慢~着~”
刘半仙慢悠悠的招呼了一句。
“是!在呢!没走!您吩咐!”
雷公就像触电一般定在当场,僵硬的回过身来,嘴里应着话,不住地朝着刘半仙鞠躬。
“回去跟你们主子说,在这里的人,我刘半仙保了。要是他有别的意思,老夫我也愿意亲自去府上,为他卜个吉凶。”
“是,一定转告,您老人家还有什么吩咐?”
刘半仙看他这副被吓破苦胆的模样,噗嗤一乐,然后摆了摆手,说了句:“滚吧。”雷公便如蒙大赦般落荒而逃,走到前院还顺手带走了两个人——一个是刚爬上岸,正在不停呕水的壮汉槐树;另一个则是被槐树拽上岸,正在观察思索解开铁鞭方法的烈炎。
“嘿,你躺地上挺长时间了,不凉吗?春天的地气可不是闹着玩的。”刘半仙看着一脸失魂落魄的沈归说着:“不就是挨顿打吗?许你打人怎么就不许你挨揍了呢?看看你那没出息的样子,这事儿也……啊,是有点丢人,但也没外人瞧见啊?你看那几个人,都让我吓成什么样了,还哪敢乱说啊!”
沈归机械的抬头,用目光引着刘半仙向兽棚看去。只见被箭雨射破的窗子上,露出一男一女两个大脑袋,正朝着这边看的目不转睛。
刘半仙挠了挠头:
“要不然老夫帮你把他俩也灭了口?”
沈归意兴阑珊的转过头来,看着方才刘半仙那道气吞山河的剑式,在石板路上留下的痕迹,用感觉十分疲惫的语气说:
“这间宅子我还一天都没住过。不管怎么说,这石板你都得给我赔了。”
湿漉漉的队长烈炎,带着垂头丧气的十二萨满卫,回到了位于城南平民居住区的小院中。
“云雾你轻点揉,我那链子鞭可是精钢打造的,有多大威力你又不是不知道!”
此时正在烈炎身后,正在用药酒为他揉散淤血。一听见他这么说,扬起巴掌就拍在了一片青紫之上:
“你那链子鞭有多大威力,现在你自己最清楚了。你现在满身都是淤血青紫,要是不用力,药力哪能行的开啊。你要是嫌我手艺次,那送你去孙家医馆?让孙白芷孙神医给你瞧瞧?”
“我就随口一说你别生气啊!不过闹个口角而已,至于把我往死路上逼么?对了,你们把活做干净了吗?怎么没看见起火啊?我都说了一百次了,杀人放火是两个步骤。杀人是为了达到目的,放火是为了毁尸灭迹。你们每次都顾头不顾尾,我一说你们,你们就说我唠叨,你说我要是都不……”
雷公自打回到院中,整个人就进入了呆滞状态。此时听见烈炎絮絮叨叨的数落着众人,瞬间就把被吓掉的三魂七魄全找了回来,连说带比划地手舞足蹈起来:
“快闭嘴吧你!还杀人放火,就是放火也得是人家放!那老头可是天灵脉者,那剑气——唰;那石板——啪嚓;我这头发我这衣裳——撕啦……”
霓虹使劲的把雷公不停挥舞的双臂按了下来:
“你这么说他能听懂就有鬼了!多简单的事你这又唱又跳的,疯了?”她对雷公说完,又看着烈炎说:
“还好你那开始那一箭射的准,不然这次就算彻底栽了。那老头八成是天灵脉者,根本就不是咱们能抵挡的……”
听见天灵脉,雷公又使劲的挥了一下胳膊,霓虹连忙用手死死的捂着他的嘴:
“对对对,特厉害,你平静点!烈炎啊,这事咱们真干不了,人家有天灵脉者护着,谁能近身啊?就是岳海山从棺材里爬出来,也未见得能把人家怎么样了。依我看呢,代萨满吩咐的这事儿,那就算是八月底的麦子——”
烈炎龇牙咧嘴的问道:“怎么讲?”
“彻底黄喽”
反观另一边,被霓虹姑娘判了死刑的李乐安,此时正小心翼翼地安慰面如死灰的沈归。她一改往日的暴躁脾气,用自己听了都起鸡皮疙瘩的语气,轻轻柔柔的说:
“沈归呀~你不要这样子嘛~你刚才一个人仗剑而立,看上去还是很英武的。那武功不好,咱们可以再练嘛~可要是堕了志气,可就再也爬不起来了呀~”
而一旁的傅忆,自小便被他那个甩手总督的爹,训练出了职业病,看着被刘半仙一道剑气斩出的碎石板,嘴里发出‘啧啧’的声音:
“这得多少银子呀!齐胖子看见准得疯了。要不然以后用三合土随便凑合凑合吧。这样以后再来杀手,也省的糟践东西……沈少爷啊,沈公子!听我一句劝吧,知道家里和自己的人缘都不太好,就别这么着急置办家业了呗?”
就在众人各说各话之时,由院墙外翻进一个人来。这人刚在院中站稳,就双眼发直的看着地上那道剑痕,许久之后,才用怪异的语气开口:
“小姐,天色晚了,相爷让我来接您回家……”说到这,单清泉看了看李乐安,之间她身边正摆着一只雪兔尸体,身上还插着那枝响箭。”
“您刚才和沈归……出城游猎去了?”
单清泉疑惑的看着面前的两位小冤家。
第75章 21.道化清泉
瞬间找到了救命稻草的李乐安,猛地站起身来,指着去而复返的单清泉说:
“怪他怪他!要不是他先把你打成重伤,你是肯定不会落败的!”一边说着,还一边朝单清泉使劲地挤眼睛。可惜单清泉有些木讷,未能领会求中三昧。
“大小姐,我刚才就只是划破了他一层油皮而已,血都流不了几滴;何况我自己身上也有很严重的内伤,怎么可能……”
刘半仙闻言身形微动,伸出一臂朝单清泉的手腕探去。单清泉立刻撤步抵挡,但只是眨眼的功夫,已经被身后攀来的一只干枯手掌捏住了喉头,而右手的手腕处,也同时被掐住了脉门:
轻而易举拿住单清泉的刘半仙,此时操着训狗一般的语气,柔和的说:
“乖一点,不闹啊!我先来给你瞧瞧内伤……恩,原来是练岔了气伤了宗筋,就这么点小伤也值得你说的那么严重?”
单清泉一听刘半仙此言,先是面色一怔,接着双目闪出激动的光芒:
“前辈!小人刚才一见那剑气之痕,就已心下有所疑惑。没想到是您这位不露相的真人所为!小人这伤,在您这般天人看来,定然只是小疾,还望前辈不吝出手相救,我……我……”
说到这里,自小便饱受隐伤之苦的单清泉,怎么都想不到,能在此时此地遇到一个复原的希望。他与二师兄陆向寅不同,虽同出玄岳道宫一门,但陆向寅是自愿净身,甘为宣德帝走狗的师门叛徒;而反观单清泉,作为玄岳三杰中年纪最轻的一个,自小便展露出超过众人的武道天赋,所以年仅七岁之时,便成为自玄岳道宫立派以来,名号最响的天才,甚至还有人给他封了一个名号——“道祖衣钵化清泉”,赞他为玄虚道君转世之人,风头可谓一时无两。
单清泉本是玄岳山下一名樵夫的儿子。那一年父亲被猛兽所伤,自幼丧母的单清泉,才刚会跑就成了孤儿。后来玄岳道宫伙房的大师傅听说了这件事,念在平日与单清泉之父有旧,便把这个孤儿带回山上收养起来。单清泉自小便机灵过人,没过多久,便被玄虚道君座下二弟子——南阳真人收入门墙之下,成为玄岳门人。
可惜好景不长,他被南阳真人收下还没几天,江湖上便传出他的二师兄,陆向寅自我阉割入宫,甘为幽北颜家走狗,这直接导致南阳真人愧对祖师,先是在三清洞炼心阵闭关十年,出关后便立刻跳入万丈悬崖以下。
所以单清泉真正的授业恩师,其实是他的三师兄,也就是玄虚道宫现任掌教——无量真人。
但是在他心中,对南阳真人这个名义上的师父有着极为深厚的感情。也正因如此,在陆向寅叛门间接害死师傅后,年纪尚青的单清泉,就由一个无忧无虑的武学奇才,变成了日夜苦练的武痴。
心中带着对陆向寅欺师灭祖的恨,又被人架上“道祖衣钵化清泉”的名号,急于报仇只求速成的他,自然也就练岔了气息,年纪轻轻伤了宗筋,变成了一副不男不女的鬼样子。
这世间的事情往往都很奇怪,本与陆向寅有着弑师之恨的他,到头来竟然落得与仇人一个下场。
单清泉不明白,自己平日里待人和善,门派里上到前辈师兄,下到迎门道童都对他礼遇有加,赞美与讨好的话整日间不绝于耳;如今自己不过是练攻练伤了身子,为何往日里的赞美吹捧瞬间就变为了嘲笑疏远呢?
终于有一天,单清泉被难听的闲言碎语彻底惹恼,想要出手教训一个以前与自己最为要好的师弟,但自己根本无法调动内息,反而落得被师弟随手一掌掀飞,吐血倒地。恶毒的言语要比打在身上的一掌要痛苦的多,单清泉终于来到了如师如父的南阳真人剑冢之前,他想要仿效仙师,也在三清洞前的悬崖边纵身一跃,好歹也落个清净,但就在此时,身后一只大手捏住了自己的肩膀。
单清泉回头一看,原来是自己那名为师兄,实为师父的无量真人:
“清泉啊,你想去寻师父,我也不拦你。三师兄想告诉你的是,每人都有自己必须要修的道,躲是躲不开的。你师父之所以由此处跃下,并不是世人以为的那般,是他无法战胜愧对师祖的心魔。他这一跃,而是在为日后的玄岳道宫弟子斩断恩仇。师兄他在炼心阵十载悟道,若是仍心有不甘,又怎么会写下遗命,在炼心阵前立下剑冢呢?”
单清泉在生死之间徘徊一瞬,如今再见师兄慈祥的面目,直哭了一个泣不成声,一个清晰的音都发不出来,眼泪鼻涕全糊在无量真人那一袭青白的道袍之上,那怪异的哭声犹如一只思春的野猫,从这风景如画的玄岳后山顶上,传开了好远。
“小师弟啊,你是我玄岳道宫五百年来最杰出的武道天才。我本以为你与关师兄二人,可以分别承袭祖师的道法与武艺两道。可如今你这伤……看来是师兄浅薄了。后山的大阵名曰炼心,可本是天之骄子的你,哪会有什么心魔,又谈何炼心呢?去吧,去那人世间走一遭,以自己的躯壳,去亲身体会那些彻骨之痛吧。”
于是,被师父拦回的单清泉,回到了寝房之内。在周围一片的讥讽笑骂之中,简单收拾了几件衣物,又取下了刻有自己名字的净莲牌,顺手丢入炉中烧了个干净,随后背起包袱,下山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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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年,单清泉这副有伤的身子不知给他带来了多少羞辱,从最开始的愤怒、羞愧,变为天长日久后的麻木、平淡,其中痛苦不足为外人道也。直到遇见了不以自己身体为意的李登,相见恨晚之下,便随他回到了幽北三路。当然,与李登同行还有另外一个原因,就是与自己有血海深仇的陆向寅,也在那奉京的皇城之中。
按理说,单清泉饱受人情冷暖世态炎凉之苦,早已对自己的隐伤不再报什么希望了。但如今眼见只有天灵脉者才能外放的剑气痕迹在先,又得天灵脉者亲口确认在后,不禁悲从中来,刚刚开口已是满面泪痕。
刘半仙见他这副激动的神情,不禁伸手拍了拍单清泉那不住颤抖的双肩:
“我是说这伤不大,但又没说我能治!”
这话一出口,不单是李乐安与单清泉,就连一直都是呆若木鸡状态下的沈归都面带不平之色:
“就说单姨,虽然这人性差点,也不带你这么开玩笑的啊!治不了你说这么热闹?拿人找乐也得瞧瞧深浅啊!”李乐安和傅忆也纷纷开口指责刘半仙的低级趣味。
“你们这群孩子能不能让我把话说完了?老夫只是个占卜算卦的,肯定是治不了啊!但我治不了,并不代表别人也治不了啊!”
单清泉听着刘半仙的话,脸色本是一片晦暗。但此时一听有人能治,瞬间又燃起了一丝希望,急迫的看着刘半仙。
“你啊,知道不知道最好的大夫是谁啊?”
单清泉歪着头想了想:
“江湖盛传,南斗生北斗死,所以应该是南斗婆婆吧?”
“那你知道南斗婆婆的真名叫什么吗?”
“不知道……”
说罢,单清泉扭头看向沈归与李乐安的方向,只见二人对视一眼,异口同声的大喊:
“林思忧!”
第76章 22.南斗门徒
刘半仙指着单清泉的鼻子说:
“你说你练伤的到底是胯下宗筋还是那一对招子?就说这对小鸳鸯:你追着砍的沈归,那是林思忧从小养大的;而李乐安这个相府大小姐,又是林思忧的亲传弟子,她那医馆的名字都叫回春。你说你是不是捧着金碗要饭吃。”
李乐安面色一红,一双小手在背后使劲扯着衣裳,用蚊子一般大小的声音反驳道:
“谁……谁跟他是小鸳鸯了……”
沈归却指着李乐安大惊失色:
“这事儿精能是我婆婆的徒弟?她说到惹是生非,还算个绝顶高手;让她治病?那可真是老寿星吃砒霜——嫌命长了!”
“我可跟着师父学了将近八年!师父说我除了没有回春灵脉,其他的可一样都不比她差!”
沈归掐着手指头算了一下,立刻高喊道:
“我说呢!把我和齐雁齐返都轰走,原来是为了教你啊!”
李乐安得意洋洋的看着沈归,单清泉却有些按捺不住:
“大小姐……您看我这内伤……”
“放心,包我身上了!”
沈归撇了撇嘴:
“我劝你还是死了这条心,不治好歹还能留条活命……”
单清泉看向刘半仙,小心翼翼的问:
“前辈,我这伤,我们家大小姐真能治?”
刘半仙微微一笑,手捋颌下白须:
“这我也没说过……”
“我说老头你能做个人吗?人家这伤倒地怎么办,痛快点!”
傅忆实在受不了刘半仙的说话方式,仗着自己不是武林中人,又无求于刘半仙,就直接朝他嚷了起来。
“刚才不是说了嘛,他这伤只有林思忧的回春圣手能治。所以你若是想请林思忧为你治伤,就得好好伺候这俩孩子了。他林思忧在这世界上,最惦记的可就是这对鸳鸯,他们谁说句话,那都是很有分量的。”
重燃希望的单清泉与羞红圆脸的李乐安,各怀心事的回了王府,而刚从万念俱灰中走出的沈归,绕着刘半仙不住的画着圈,一边走还一边嘟囔着:
“邪了门了!人家是天灵脉你也是天灵脉,怎么人家岳海山那么霸气,你就一脸猥琐呢?那么好的天赋随便干点什么,不比在街上蒙人强啊?”
刘半仙坐在地上,不停磕打着鞋里飞进去的碎石:
“你懂个屁!谁在江湖上混饭吃,不都会练几手武艺防身用吗?老夫我主业是算卦相面,练武那纯粹为了自保。这样的话,万一哪天算岔了谁,人家来砸我卦摊也不至于挨打啊。”
这话说的虽然没什么问题,可沈归却怎么听怎么觉得别扭,他总觉得刘半仙是在捎着自己:
“那……你看我都这岁数了,还能习武吗?”
此时沈归脸上虽然很淡然,心里早就开出了一朵大大的期盼之花,这老头可是天灵脉啊!终于看见了一个活的!
“要说你这孩子吧,真是有点笨。你以为林思忧和老叫花子,为什么都不教你练武啊?那就是怕你学岔了路,所以你近二十年,也一直都在打基础。眼下你筋骨已成,经脉稳固,正是开始习武的好时机!”
沈归闻言大喜,但有语带疑惑的说:
“不是都说,得练童子功吗?”
“是啊,你不是从小练了吗?弯腰压腿站马步,不是还用了人家萨满教秘传的活络药吗?”
“……可现在我都十八了,怎么想也都迟了点吧”
“你懂啊?你要是懂还能让人家踩的跟只癞蛤蟆一样?我怎么说你怎么做就得了,怎么那么多废话呢!”
“好!您天灵脉,您怎么说怎么有理。那咱……开始吧!怎么着?我先来什么?是先来您那个空手吸白刃?还是先来那噼里啪啦的剑气啊?”
“……哎……要不是林思忧啊,我真是……算了,你先过来……”
沈归闻言上前两步,走到了刘半仙身前。刘半仙伸出一只手,上下左右的拍打揉搓起来,沈归面带尴尬的说:
“先说好啊,您要多少束脩银子您直说,但是除了银子以外,可没有别的支付方式啊……”
刘半仙大喝一声“闭嘴”,挥手一掌拍在了他头顶之上。沈归受此一掌应声倒地,昏死了过去。
一边傻站着的傅忆,见状使劲的咽了下口水,语气颤颤巍巍的问:
“这就算死透了吧?前辈,我对您可没意见,我爹也就是个粗人,估计咱两家应该也没什么故交。我呢,现在就回去收拾东西,去南康找我爸爸去,咱们爷俩有缘再见啊……”
说完转身就走,刘半仙却语带疲惫的说:
“没事儿,我这就是他来了个灌顶大法,他睡会就好了?”
“灌顶大法……是个什么招式呢?”
刘半仙瞪了眼满面好奇的傅忆,没好气的说:
“这你也信?要是来问卦的人,都能是你这脑子,那以后我的买卖,可就好干多了。”
沈归受他这当头一掌,便昏昏睡去,在梦中周身极为舒畅,一股温暖的气息,自头顶百会穴散开,游走于奇经八脉之间,每一个毛孔仿佛都经过一场洗礼,说不出来的舒服。
而此时的巴格与何文道,正在奉京北城那处李登“施舍”的院中,听完烈炎的汇报。
“也真是难为你们了,自古以来,十二萨满卫的职责,都是保护大萨满的安全。而如今因为老夫的琐事,还要你们豁出性命,干那些摆不上台面的事情。老夫我……愧对你们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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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格这一番话,听得烈炎与何文道皆是冷汗直流。这些一直跟在巴格身边的人都知道:若是巴格对你大喊大叫,那多半只是为了发泄愤懑而已;若是像现在这般,开始和颜悦色的自我检讨起来,那就代表他已经不再信任你了。
烈炎使劲张了张嘴,但还是没说出什么来,只简单告了个罪,便转身离去了。何文道仔细的打量着巴格的脸色,小心翼翼的开口道:
“要不然我去找些外人,再做一次?”
巴格呵呵一笑,语气温和的说:
“虽说这次只杀了李乐安一人,但终归是死在沈归的宅中,已经足够挑起李登与林思忧两方之间的血海深仇了。只可惜这趟,没能顺手把沈归那小杂种一并除掉,几日后的祭祖大典上,就要提前布置一番,以防节外生枝了。”
何文道点了点头,又开口问到:
“那烈炎他们……”
“祭祖大典之后,全给我做了。只要封了他们的口,那李登就永远也怀疑不到老夫头上。”
“可萨满卫的空缺……”
“孤儿不有的是吗?再挑十三个回来,训练几年就是了。经过如此彻底的换血之后,萨满卫就可以从一面坚固的盾牌,变为一柄杀人利器了。”
何文道点了点头,走出了城北小院。待出了大门,街上的冷风一吹才发现,自己后背已经全都湿透了。
“疯了,彻底疯了。”
何文道摇了摇头,朝着会友楼方向而行,喝酒吃饭去了。
李单主仆二人,刚回到相府之中,李乐安便飞扑进父亲的怀抱中。
“老李老李,你让单清泉去找我干嘛呀?是不是想我了?”
李登没接她这话,先是仔仔细细的打量了李乐安一番,然后语气温和的对她说:“你看,这衣服都脏了,先去洗个澡换身衣服,喝碗粳米粥再睡吧。”
看着女儿笑嘻嘻的出门之后,李登的五官顿时扭曲起来,他怒不可遏的瞪着单清泉喊道:
“谁?”
第77章 23.蠢货巴格
单清泉看着眼前,这个须发皆张血灌瞳仁的李登,心中竟生出些许陌生之感。
李登出身东幽巨富豪绅之家,自己又是长房长子,简直可以说他李登,自打出生开始,便是东幽路的太子爷了。更难得的是,虽然李登自幼便思维敏捷能言善辩,在同龄人中可谓是鹤立鸡群,连性格居然也十分谦虚温和。当然,这也是从东幽李家血脉里传承下来的优点,商人嘛,无论生意大小,都得讲究个和气生财的。
而青年时代的李登,更是走遍了华禹大陆几乎每一寸土地,最后留在了北燕太学馆中读书。这书一读上,就过去了十年光景。单清泉与他结识,也是在北燕太学馆的附近。那时自己身染重病,倒在了城南的一处破庙之中。没想到夜里来了几只觅食的野狗,瞪着血红的眼睛盯着自己,嘴角还一直不停的淌着口水。
单清泉知道,但凡狗的眼睛若是红的,那定然是每日游走于墓地之间,以棺中尸身果腹的恶犬。民间有一种薄皮棺材,也是以这种恶犬命名的,就叫狗碰头。
这些凶犬终究还是等不及单清泉的自然死亡,两只最前面的野狗,先是慢悠悠地转了几个圈,而后瞬间便朝自己飞扑上来。如今正是深冬时节,可能是最近几日没什么穷人去世,乱葬岗子又没什么生意,这些凶恶残暴的畜生,竟然开始吃活人了!
正巧在这个时候,刚从酒馆中走出的李登,眯着微醺的眼睛正往家走,迷糊之中听见有声音从后街破庙传出,便借着酒胆,想要上前看个究竟。这一看不要紧,顿时被庙内的情形吓出了一身冷汗来,连酒都醒了大半。
重病在身的单清泉,此时正用双手使劲捂着喉咙,紧咬牙关承受着野狗在手臂上的撕扯,两只胳膊上的肉已经被扯了个七七八八,露出了森森白骨,模样十分凄惨骇人。
年轻气盛又刚喝过酒的李登,来不及多想,便从身边抄起一块青砖,借着酒气未消,直接加入了战团。一时间破庙之中鸡飞狗跳起来。没过多会,领头的两只凶犬已经被李登拍昏了一只,剩下的几只一见头领被降,便哼叫几声,纷纷夹着尾巴逃跑了。再凶的狗,终究也不是狼,估计也是因为实在饿的走投无路,才会来冒险袭击活人的。
李登确认了单清泉还没咽气,才转身又补了两砖头,把那条已经昏死过去的恶狗,打到吐了舌头方才罢手。
并肩作战的二人,就在此处这生了堆火,把那条杀人恶犬烤了一个里外焦黄。这还是单清泉自受伤下山以后,第一次从里到外都感觉到温暖。富家子李登,请了几个北燕最有名的郎中,又花重金购买名贵药材,用银子生生的把单清泉的病给砸稳了下来。虽然没有去根,但已经可以练些外门功夫了。就这样,二人因几条狗而结实,彼此相知相交了这么多年。
因此,李登其人,在单清泉的心中一直都是那个仗义疏财胸怀宽广的敦厚少年。多年以来无论遇见什么事,都未曾见他有过这般失态的神情。惊异之中的单清泉,回答的语气都带上些许颤抖:
“开始是大小姐与中山王家的沈公子,在医馆附近有了些争执,我出手略微惩戒了一下沈归。方才我再去沈归府上,欲接大小姐回府之时,发现沈归府上后院之中,出现了打斗的痕迹了。”
说着,又从兜里掏出布包,打开后里面包着一枝被折断的箭头:
“这是我刚潜进去的时候随便拿的。这样的箭,在沈府后院不下百枝。”
李登拿起这半截箭头仔细看了看,抚摸着上面复杂的纹路,对单清泉说:
“是应该是萨满卫的专用箭。”
“何以见得呢?”
“箭镞呈扁菱形,又刻着繁杂的萨满教特有纹饰,如此愚蠢的箭枝,也只有萨满卫会用了。”
幽北军中的箭枝,是有固定制式的。扁菱形箭镞杀伤力弱,无论面对士兵、战马、或是盔甲,都没什么良好表现。这种箭枝存在的价值,就是造价最为低廉,可以大批量列装于普通军队士卒。
而此时李单二人眼前这一枝箭镞,在杀伤力低下的扁菱形箭镞基础上,居然雕刻着繁复的宗教纹路,简直就是脱了裤子放屁。也正因如此,会使用如此奇怪箭镞之人,必定是萨满教中的唯一力量——十二萨满卫了。
单清泉一听李登的分析,转身就走,李登急忙开口叫住他:
“干嘛去啊?”
“杀巴格呗。”
“人家可是给你治过伤的。”
“您不是也给了他一间院子吗?这就互不相欠了。”
“你先坐下,我再仔细想想……”
说罢,李登用两只手指左右搓撵着那根箭镞,半探讨半自言自语的念叨:
“他巴格也是年近百岁的人精了,就算想对乐安不利,会不会做的这么蠢呢?让自己人亲自出手不说,还留下萨满卫的专有箭枝。如果一次行动,落在敌人眼里从头到尾尽是破绽的话,那破绽还算是破绽吗?”
就这样,李登这个人精明人,彻底的陷入了相信对手实力的死胡同中无法自拔。
与此同时,“大智若愚”的巴格整个人已经处于了中风的边缘:
“你说啥?李乐安没死?那烈炎他们射的是鬼啊?啥?射的是兔子?他们是集体出去打猎的吗?你消息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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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格满脸的难以置信,浑浊的双眼死死的盯着前来报告的何文道。
“这事儿根本也没法看错的。眼线说李乐安抱着一只身上带箭的雪兔,在路边找了个树坑,先把兔子埋了才回的相府。哦对了,那眼线还说,她回府前,还在那兔子坟前烧了一刀黄纸。眼线就是顺着火光看去,才确定是李乐安本人的……”
“一只兔子死了她还烧黄纸?过几天要是她爹李登也死了,那还不得烧银票啊!真是岂有此理。文道你现在就去,把那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蠢货给我宰了!”
何文道一脸为难的问巴格:
“宰谁?”
“都宰!”
“代萨满大人,我觉得有必要提醒您一下,眼下跟您站在一起的,也就只有他们十三个萨满卫了。”
“胡说,关北一路的萨满,不也和教中是同一条心吗?”
“那些萨满给百姓治病问卜还勉强凑合,要是让他们杀人放火,只怕……”
“只怕个屁!他们再怎么废物,肯定也比那十三个蠢货强!”
话说到这份上,何文道就知道巴格心中的怒火已经消去了大半。只见苍老的巴格长叹一口气:
“哎,你看看,今日的萨满教,都堕落成这么样子了?这全都要怪林思忧那个占着茅坑不拉屎的大萨满,教中大小事务她是一概的不闻不问。所以,我们眼下无人可用的窘境,她得负全部责任!”
何文道咳了一声,出言提醒道:
“其实教中自李玄鱼接手以来,就剩下十三萨满卫了。若照着教派来看的话,早就名存实亡了。”
本是满腔怒火的巴格闻言一愣,随即又长叹了一声:
“哎,所以才要重振萨满一脉啊。这样下去不行啊……肯定不行啊……”
说罢,巴格站起身性,颤颤巍巍的走出了大门。
何文道站在身后,看着巴格佝偻的身影,心中五味杂陈:
“哎,老头这是不甘心啊……”
第78章 24.撕破脸皮
“启禀陛下……”
次日五更,勤政殿早朝之时,还没等总管李清的喊朝结束,“兼职御史”万长宁便闪步出班,跪倒在大殿之上。宣德帝一看他如此积极,顿时心生厌恶之情,意味深长的瞟了一眼立在文官队首的丞相李登。
“启禀陛下,户部前些日子得了陛下的旨意,便与代萨满巴格开始协商,先是批了城北一间大宅作为萨满教总坛用地,还额外批了十万两银子,作为祭祖大典之用度。可代萨满巴格在收了银两宅邸之后,就再无任何动作了。幽北三路的大半营生,都进入了半停滞状态。因此,臣今日是想问问陛下,这三日后的祭祖大典若是砸了,户部上下究竟得定个什么罪名?”
李登昨日费尽心思,也没从一团乱麻之中理出个头绪来。可事关自己宝贝女儿的安全,也由不得他沉下了性子,静等事态发生变化。于是,他决定来一招投石问路,先等巴格方面回应,自己再见招拆招,以待时变。
所以今日早朝,李登门下的头号吠犬万长宁,便迫不及待的开了头炮。
代表萨满教的巴格,与何文道二人一前一后,另站了一排。此时的宣德帝,在万长宁这一番软中带硬的诘问下,把目光飘向了巴格。
巴格一见躲不过去,只好硬着头皮站出来,自持萨满身份没有跪倒,只是拱手行礼,而后开口解释道:
“禀陛下,萨满与百姓之间的关系,不肖老夫多说,大家都是心中有数的。而萨满教历经千百年风霜,传至今日已是人丁凋零……”
打了鸡血般的万长宁,闻听此言立刻开口讥讽道:
“人才凋零?我看不见得吧?在李玄鱼大萨满掌教的年代,每隔三个村庄便必有一位萨满。而且往年萨满教的信徒们,都会在祭祖大典备一份大礼进献给陛下,虽都是些不值钱的农家货,但那也代表了萨满教为陛下抚慰的一片民心!古语有云,得民心者……”
“士安你先等等,代萨满年事已高,言语自然也要慢上一些。你且一旁静听,让代萨满先把话说完……”
巴格刚刚开口就被朝中头号大喇叭万长宁,先来了一通抢白,把嘴堵了个严严实实,憋的脸色通红,愣是没找到一个万长宁换气的空间。好在宣德帝怕他猝死于勤政殿上,以皇帝的身份把斗志昂扬的万长宁拦了下来。
巴格被堵得开始不停咳嗽,只好朝身后的何文道摆了摆手,自己则在李清奉旨搬来的椅子上瘫坐下来,以布绢遮口,胸膛不停起伏喘息,两旁文武纷纷侧目,心中各自计算起白包的数额来。
何文道整了整萨满祭袍,前行两步朗声开口:
“在下何文道,是先代大萨满李玄鱼的关门弟子,目前担任萨满教护法一职。眼下代萨满身体抱恙,便由我来代为澄清。”
说到此处,何文道略微停顿下来。待宣德帝颜狩的那一声“讲”,传到耳边之时,又再次开口回话。
“方才万侍郎所奏之事,其中另有隐情。皆因为萨满一职,本生于世间生灵之内,自当行走于山川河流之间。自古以来,萨满在族群部落中,便是智者或巫医的身份。可使却绝没有一个萨满,会成为部族之中的头领。皆因为萨满是以自身为媒,助人沟通万物为职责,从正式成为萨满之时,便已经是不生不死的灵体了。”
万长宁听到此处撇了撇嘴,刚要出言反驳,便被宣德帝一声轻咳给压了回去。何文道也只是顿了顿,仿佛没察觉一般继续开口:
“神灵之事虚无缥缈,想必诸位也没什么兴趣听我传道,那我就说些实际的好了。萨满的作用,便是为部族众人占卜吉时、送葬祈福、观测阴晴、治疗伤痛。可随着时间的转变,原来的部族头领已经变成了如今的陛下,而萨满教却没能跟上您的步伐,未能及时的转变成您身边最可靠的助力,这,是我们的过失。”
宣德帝听到此话,眼角带着笑意,瞟了一眼正在神游天外的李登。
何文道又开口说道:
“正因如此,代萨满巴格才以耄耋之年,勉力而为,誓要把萨满教从眼前这一盘散沙的局势中扭转过来。而陛下也是高瞻远瞩,在银两与土地方面,给予了萨满教全部的支持……但是!”
何文道此时话锋一转,声音骤然高了两度,把队尾几个昏昏欲睡的官员惊得浑身一颤:
“目前的代萨满,手下只有区区在下,与十三名武夫而已。事情总是要人来做的,那么我试问各位,单就祭祖大典这种重要的活动,难道是我们区区十五个人便能完成的吗?万侍郎今日之问我等,问得好!那么我倒想请问,在您万侍郎眼中,似代萨满巴格这般年纪的老人,应当可以扛起几根原木,几担青砖?”
万长宁偷眼看了看宣德帝,见他没拦着自己,便站起身来,走到何文道身边:
“何护法这一席话说的才叫自相矛盾。若是你萨满教人丁兴旺,陛下何必又批银子又送宅院呢?那宅院是给你们做总坛之用,而银子呢?不就是让你们去雇佣民夫采办原料之用?按您这说法,我看倒是应该好好查查,那十万银子,你们都是怎么花的!”
万长宁一句掷地有声的话摔在了朝堂之上,周围瞬间安静下来,整座勤政殿上落针可闻,呼吸声都比平时明显了许多。
其实贪腐之事,大家本就是心照不宣。只要不做的天怒人怨,又能雨露均沾的话,彼此之间都有默契存在:打算彻底撕破脸皮之前,谁也不会用贪腐之事攻讦对方。
而此时万长宁的一番辩驳,矛头直指萨满教贪污银两,这一句话,便是东幽李家与萨满教之间,彻底撕破脸皮的战书了。
没想到就在大殿众人屏息凝神之际,何文道却十分松弛的笑了:
“呵呵,那户部批下来的宅子,还在北城门前;而万侍郎所说的那十万两银子,我们也分毫未动。万侍郎说得好,那十万两白银是做什么用的呢?是用于雇佣民夫购买材料的!那么众位是否知道,他万侍郎给的那所谓十万两,到底什么样的银子呢?”
何文道此话一出,万长宁脸上一阵颜色更变,而宣德帝颜狩也突然来了兴致,上半身微微前倾,疑问中夹杂着愉悦的语气说着:
“哦?按文道你的说法,是银子出了问题?那其中可还有朕从内库中拨出来的二万银子呢。”
李登闻言抬起了头,一脸诧异的看着神色更变的万长宁。他怎么也没料到,在这笔银子上会出现什么问题。万长宁多年来一直为自己冲锋陷阵,还从未在这上面出过差错。可眼下何文道自信满满的反戈一击,从万长宁的神色上看,分明是被打在软肋上。
能言善辩的万长宁,如今支支吾吾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何文道转过身子,把目光放在李登身上:
“各位,还是我来说吧。那日我去户部支银,万侍郎亲手打了一张取银凭据给我,说他需要一日时间调配,让我次日凭票取银。如今十天过去了,我每天都往返户部不下三趟,除了手中一纸凭据,得到的只有两个字——没有!”
说完,他轻轻抖了抖手中那张,由何文道亲笔画押过的银凭。
第79章 25.东宫太子
宣德帝颜狩看着何文道手中那张盖着户部大印的公文,脸上看起来虽然极是阴沉,内心中却有着隔山观虎斗的快感。他也看得出来,巴格和李登这一次,再不是之前那般揣着明白装糊涂的唱双簧,而是实打实的准备翻脸了:
“哦?何护法没收到银子?士安啊,难道眼下我幽北户部,连那区区十万两银子,都拿不出来了?否则为何拖到现在都没如数交付呢?”
万长宁闻言满面左右为难,支支吾吾刚要开口说话,一旁的李登连忙抢先开口道:
“回陛下的话,最近正是春荒时节,户部自然十分忙碌,万侍郎可能是被公务缠身,这才有所疏忽。这样好了,明日日落之前,老夫定会给巴格代萨满与何护法一个交代。”
宣德帝怎么会轻易放弃这个隔岸观火的机会,见此时李登随便几句话便想糊弄过去,立刻出言阻止道:
“李相无需如此,若是真有什么难处,也不妨当着朕与诸位同僚的面前讲出来,我相信代萨满与护法也并非是不通情理之人。”
李登立刻开口回道:
“回陛下,只因前日子老夫贱体有恙,所以暂时并了解其中因由。待老夫仔细查明之后,再向陛下回禀清楚可好?”
李登罕见地微抬双目,阴郁的目光中露出一丝冷淡漠然,直看的宣德帝颜狩也略感心慌,心知如今这位面目一向平和的丞相只怕已经动了真气,若再穷追猛打,只怕要祸水东引。于是瞬间变了一番口吻,绝口不再提银两之事,反而语带关切的打听着李登的身体状况,又赏赐了些名贵药材后,才散朝而去。
一路上李登都没有说话,万长宁也没敢如往日般登上相府马车,只是跟在车后,亦步亦趋地回到相府之中。
“怎么回事?”
刚刚进入书房,李登便把桌上的一碗热茶打翻在万长宁身上,用异常平静的口吻问道。
万长宁虽然被热茶所烫,但仍然一动不动的弯着腰,被烫伤的身子却抑制不住地发抖:
“是……是太子殿下拿走的。并且嘱咐我一两银子也不许拨付给萨满教……我以为是恩相您……”
李登听见了太子二字,神色忽然变得极为怪异。他站起身来,目光一直紧盯着瑟瑟发抖的万长宁,不停地踱着步子:
“太子吩咐的?太子虽是幽北储君,但哪有资格直接去户部支银子?你这差事算是怎么个领法呢?”
“太子毕竟是恩相您的亲外甥……我以为……”
“万长宁啊万长宁,我原以为你效忠的对象是我李登,可没想到你真正的恩主其实是太子!你这手未雨绸缪的提前布局,还真是让老夫大开眼界呢!”
李登说到此时已经怒极反笑,言语间尽是凛凛杀机。
‘噗通’一声,再也站不住的万长宁立刻跪伏在地,身子抖得更厉害了,语带悲戚的说着:
“恩相!我是绝无此意啊!那日太子前来向我支银之时,我也曾向他索要相府手谕,但他说是自己您的……这终究也是您的家事,在下又能多说什么呢?恩相,长宁可一向都以您马首是瞻的,一片忠心天地可鉴呐。还望恩相能……能体谅在下的难处。”
万长宁一番话说完,已是满面泪痕,只是不停磕着头,以血肉之躯撞得地面‘砰砰’作响。
李登面沉似水,眼中虽看着地上不住叩头的万长宁,但思绪已经全部放在了东宫太子——颜昼的身上。
“起来吧,这也不能全怪你。”
李登叹了口气,虚拽了拽这个一直为自己冲锋在前的门徒。万长宁仍然执拗的跪伏在地上,只是没有继续叩头,也没再多说一句话。
“士安啊,我这也是一时乱了阵脚。太子如此行事……也不是第一次了。”
李登说到此处,面带苦涩的坐在了万长宁身边,用手慢慢拍着他有些耸动的后背。
“太子之前就曾越过我擅自调人,前去截杀傅野一家……今日又越过我前去户部,向你直接下令。他这是把我东幽李家,当成他自己的掌中物、盘中餐了。”
本是万分委屈的万长宁,此时听了李登这一席话,连眼泪都顾不上擦,直接一脸呆滞的望向身旁的李登:
“恩相……太子殿下如此行事,是不是打算着提前接管李家了?”
“士安啊,你为什么会认为,日后李家会归于太子之手呢?”
“就是……恩…我也是乱…”
“不碍的士安,你直说便是。方才我会把火气撒在你身上,只是因为心中觉得跟你亲近罢了。眼下我已平静过来,自不会让你再代他人受过了。”说罢,李登还拍了拍手:“李福啊,取些茶点过来。”
万长宁闻言也恢复了往日的沉稳,坐在桌前用着茶点,还接过李登递来的烟袋,二人分别燃起一袋烟,开始吞云吐雾起来:
“其实,无论是陛下,还是恩相您,还是前些日子的郭王爷,后继都是朝野上下最为关注的问题,因为储位人选,不仅关系到他们那一身官袍,更关系着家族未来的命运。如今颜家储位已定,以二皇子平日的做派来看,也无意于争储之事,那么颜家的未来,已经可以说是暂时无忧了。”
万长宁说到这里,深吸了一口烟闷进肚子里,瞬间紧闭了双眼,表情也是颇为狰狞。几息之后又缓缓地吐了出来:“呼~还是鲁东叶儿有劲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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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登轻呷了一口热茶,看着万长宁那副享受的模样,轻笑出声:
“你慢着点,急了容易晕,喜欢的话临走之前让李福给你包上些就是了。”
说完万长宁,李登自己也吸了一口,还微咳了一声:
“咳咳…你们都认为颜昼那孩子的太子位置坐的极稳,但依老夫来看,也不尽然呐;同样的,被你们认为已是昨日黄花的郭家,也未必就无盘可翻了。老夫不解的是,虽我李登膝下只有一女,但东幽李家男丁却不下百余,为何会与他一个外姓之人扯上关系?”
万长宁微微一笑,握了握自己的拳头:
“无论什么时代的朝野之争,到摊牌的时候,也都得有那么一场阵仗要见。或明或暗,说到底也就是比谁的拳头硬而已。彼此之间的拉扯计较,也不过就是两方在各自衡量胜负之数而已。前些日子,恩相和陛下,联手把郭家这幽北明面上最硬的拳头打散。而如今,掌管着钱袋子的您,自然也成了头号大患”
李登微笑着在桌上磕了嗑烟袋:
“因此所有人都认为,既然我愿与颜家合作,那么唇亡齿寒之下,自然就等同于接受了颜家的统治。而解决李家这个头号心腹大患,且内耗又最小的方式,自然是化于无形:以我的亲外甥太子颜昼,顺理成章的接替膝下无儿的我来做这个东幽之主。若干年待太子继位之后,便可以完全消化李郭两家,进而独掌乾坤了,是不是这么个理呢?”
万长宁点了点头,以探究的目光看着李登,目光中满是“既然你知道,为何还要如此生气”的意思。
“士安啊,我与你不隔心,下面的话我今天说过,你要牢牢的记在心里。第一,李家永远是李家,不会受任何外人驱使;第二,我与陛下合作铲除郭家,其实也并不是在帮助陛下。”
说完这话,李登微笑着端起了茶碗。
第80章 26.总督裴涯
青山城旁官道上,此时正停着一队自漠北草原归来的商队。这商队一行二十人,皆是来自北燕——一个大掌柜,三个掌眼师傅,四名学徒伙计,两名车夫,还有十位从镖局雇来的护卫镖师。这队商人在明面上,打的是顺便再去青山城收些皮毛药材的幌子;但实际上却是另有目的。
领头掌柜之人,身形矮小消瘦,眼神机敏警觉,再往脸上看去,却不免有些可惜——除了行脚商人统一的黝黑皮肤之外,脸上还长着许多麻子。
“掌柜的,前面就是青山城了,咱们是进城转一圈再走,还是直奔东海关啊?”
身旁一个模样颇为机灵的小伙计,快跑了几步,手扶车辕向麻脸大掌柜问道。
已经混成掌柜的麻子六‘呸’的一声吐掉了嘴里叼着的草棍,斜着眼睛看向这个“贼面傻心”的小伙计训斥道:
“小狗子你长脑袋了吗?咱来的时候,是打着贩卖丝绸珠宝的名义从奉京而过,回来之后若只在青山城外绕一圈就走,落在裴涯眼里,那不就露馅了?”
小狗子一脸纳闷的问道:
“裴涯不过是个刚上任的京官,又是幽北天子的近人,除了给皇帝老儿舔屁股以外,能有个屁本事?”
麻子六年幼时已经跟着师父跑江湖了,如今年过四旬的他,在某些方面已经更加老练。此时被小狗子那粗鄙的言语所恼,皱了皱眉说道:
“你这嘴要是不改,一辈子都是个跑腿的命。那裴涯是天子心腹出身不假,可他能在如今这暗流涌动的幽北三路,混得个全须全尾已是不易;更何况在风云动荡之际受命外放,足见幽北那皇帝老儿对他的回护与信任。就这样的人,若只有溜须拍马的能耐,怕是连奉京城门都出不来一步。”
说到这,麻子六指了指前方的青山城北门,车队再次起行。
“更何况说到溜须拍马,揣测帝王心思,十个大臣加起来都比不过一个太监。”
小狗子若有所思的停了停,落在了后面,被围上来的其他伙计们叽叽喳喳的不停追问起来。
商队过完了城检,自北门刚刚入城,便见街道两旁早已经清扫的极为干净,两边站着各家商行的代表夹道欢迎,领头一人竟是中山路总督裴涯。这巨大的阵仗,只把麻子六震得心都跳到了嗓子眼上。
“哎呀裴督这是……这是为何啊,这实在折煞我等,着实是当不起……当不起呀我们。”
麻子六赶紧跳下了马车,抢步上前握紧了裴涯的双手上下摇动。与此同时,一张汇南钱庄的大额银票,就这样不声不响的滑落到了裴涯的袖口之中。
裴涯恍若未闻,也顺着麻子六的胳膊摇晃着,满面堆欢的说:
“裴某早闻北燕行商头领——麻掌柜的大名,如今裴某新官上任,又恰逢麻掌柜商队过境中山,按捺不住心中渴仰,这才约来众家商会把头,在此恭候诸位。”
一句客套话说完,那张百两银票又原路滑回麻子六那敞开的袖口之中。裴涯接着一把攥紧了他的袖口:
“此处不是讲话之所,裴某在这青山城最好的太白楼订好了一桌野味席,我们边吃边聊,麻掌柜觉得如何啊?”
“裴督如此美意,小六子怎敢不从啊?哈哈哈……”
说罢朝身后摆了摆手,三个掌柜师父便带着其他人,跟着督府前来引路的下人们,朝驿馆方向走去。临行之前,皮货掌柜趁人不备之时,捅了一下小狗子,用眼神瞟了瞟正在与商会代表寒暄的麻子六,又努了努嘴,小狗子只好垂头丧气的凑了上去。
“裴督,麻某虽然也算是三十余年的老行商,但也只是区区一介商贾,远配不上您一路总督的如此礼遇。若裴督有什么麻烦需要在下代劳,尽可吩咐下来。毕竟如今麻某已经受了您的厚待,又吃了您的酒饭,又怎敢不出力啊?”
说完,自己先干了一杯酒,哈哈大笑起来,周围作陪之人也纷纷开口附和,一边拍掌大笑,一边赞叹着麻子六的豪迈。咱在一旁伺候的小狗子正在冷眼旁观,被整间太白楼弥漫的虚伪所惊,心中大为鄙夷。
其实麻子六这话,说的是滴水不漏。先摆出自己商贾的身份,又表示受了礼遇与吃人嘴短的事实,话语间的意思是:我麻子六就是一个普通商人,虽然受了你强加而来的好处,但也未必要费尽心力的帮你做什么事。
在宣德帝身边伺候多年的裴涯,不肖说也是个场面人。见麻子六这般小心,也饮尽了杯中酒,拍着麻子六的肩膀,以一种极为江湖的姿态说:
“裴某此番前来,并非是为了私事。麻兄请看——”
说着,裴涯站起身来,走到其他桌边,用手点指众家掌柜:
“这位——是做皮货生意的刘掌柜;这位——是做药材生意的曹掌柜;这位——则是李家在我中山路的掌柜,专门贩粮的。那么众位掌柜齐聚于此,是为何呢?”
说罢,裴涯走回了主桌,自斟自酌的连干了三杯酒:
“不瞒麻掌柜说,今年我幽北的祭祖大典,看样子怕是要出大问题了。若凡祭祖大典不能顺利进行,那我幽北谁家的生意都别想顺利开张。他们不开张,这中山路百姓的日子就没法过。所以裴某这番,是为了先和麻掌柜您通个气……想请您看看,有没有可能把他们积压的货物代为销往北燕,顺便也能打通中山到燕京的商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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麻子六一听裴涯所托之事,立刻放下了酒杯,眉头紧皱在一起,嘴里还倒吸了一口凉气:
“嘶~这事儿太大了,您寻我一个小小的行商,只怕是拜错了庙门啊,麻某可没那么大的能耐……”
“麻掌柜无需如此小心,由我裴某作保,今日之事出您之口入我等之耳,断断不会再有旁人知晓。”
麻子六为难的笑了,又摇摇头叹息着:
“当着真人面前我也不说假话。往日间大宗生意,一向都是在奉京城货场交割的。此番裴督所请,是要我们携私过关,此举于贵国法度不和,只怕会有损邦交啊。”
裴涯此时急忙摆手:
“我中山与麻掌柜乃是诚意相交,怎可能要您去做这种掉脑袋的事呢。裴某那里有道御笔手札,乃是宣德帝陛下所赐。谁若得此手札,便等同于内库皇商,在这幽北三路之中,莫说税收盘查了,就连裴某这一路总督,也是无权查验的。”
麻子六被他怀有的那道御笔手札所惊,一时间脑中飞速旋转:若我得了这手札,每趟生意跑下来,正经的利润增加了一大半不说,暗中夹带也可以肆无忌惮起来。只是这裴涯——或者说是宣德帝颜狩,为何要把这手札给我一个北燕人呢?
麻子六自小便是抱着算盘与车轮长大的行商,自然明白天上不会掉馅饼的道理。此时虽然被这消息所惊,但也立刻便回过神来:
“此等重任,只怕不是我一个追利逐臭的商贾,所能承担的了的。裴督可真是所托非人啊……”
“我们幽北与你北燕不同,对商人是十分敬重的。麻掌柜难道不知道,我幽北三路的擎天之柱——当朝丞相李登,就是商贾出身吗?”
说罢还看了一眼大荒粮行的李掌柜,后者也自豪的微微点头。
同时,麻子六也略微朝小狗子使了个颜色,小狗子立刻会意开口:
第81章 27.彻夜掩杀
小狗子挺胸上前,环视着周围的官员商贾开口道:
“麻子六不过是个狗腿子,有什么资格替主子谈生意?此事暂且搁下,待我等回到燕京城,请家主定夺之后再来商谈。”
说罢,一脚便踢在了麻子六的椅子上,差点连椅子带他一起踢翻在地。麻子六一脸惊异的看着他,但也没说什么,只是瞬间换上了一副低眉顺眼的模样来。
裴涯也是十分惊讶,实在没想到这个最大也不过二十的随从,竟然贸然犯上,一时间惊讶的瞪大了眼睛:
“麻掌柜……这位少掌柜是……?”
麻子六故作神秘的使劲朝裴涯眨了眨眼,又向上指了指,嘴里说着:
“是是是,兹事体大,还需禀报家主,才能再次商议。今日就到这里吧,告辞,告辞了。”
说罢,跟在昂首阔步的小狗子身后,亦步亦趋的朝驿馆方向走去。
太白楼众人皆惊,只有裴涯和李掌柜面色如常。裴府管家上前轻声问道:
“裴督,那少年莫非是……”
“他是个屁!你见过哪家主子的亲信之人,手上会布满老茧冻疮吗?”
而麻子六刚刚回到驿馆之中,便狠狠夸了小狗子:
“干得好啊狗子,没想到你还有几分急智。回去后给你请个先生,学学读书识字,学好了麻爷我就收你为徒。”还没等小狗子道谢,麻子六又吩咐道:“你现在立刻去马号,看看还有几匹没饮的马,咱们得立刻出发了。”
说罢,麻子六便走进皮货掌柜的房中,没待多久二人同时走出房间。而刚刚才卸车休息的伙计们,立刻又忙碌起来。
疲惫不堪的伙计与镖师们,唉声叹气的走在夜间的官道之上。而刚刚立下大功的小狗子则凑到麻子六身边问道:
“师父啊,咱为什么要连夜出城啊?在青山城休整一夜再走,也耽误不了时辰啊?”
麻子六拍了他脑袋一下:
“真笨,咱们这车上是什么?全是在漠北草原用粮食换来的皮货。晚上若是裴涯遣个高手过来探查,就后面那些酒囊饭袋能防得住吗?”
“查就查呗,皮货有什么不能见人的啊?”
“我说你那脑子,还真是跟狗借来的?咱们!北燕商队!千里迢迢去草原!买皮货?无论从质量到价格,青山城的货色哪点不比漠北强?用脑子想想也知道,我们这趟跑下来根本不是为了钱。他裴涯怎么说也是一路总督,还能想不明白这点?”
“那又咋了?三家不是都停战了吗?”
“停战也没允许咱北燕商队穿过幽北的土地,去给漠北草原卖粮食啊!”
“去卖草原人粮食又咋了?又不是白送”
“去去去,你去找别人聊聊,别在这气我了。这倒霉孩子,一会精的猴一样,一会笨的连猪都不如。”
小狗子走后,麻子六看了看眼前漆黑的夜色,神色颇为紧张,甚至把放在车厢里用来防身的绵刀都放在了手边。
“嘭!”
忽然有号炮之声由远处传来,商队里所有的马匹都惊得乱了阵脚,原地刨着蹄子转起圈来。待马夫们安抚完受惊的畜生之后,整个商队已经被百十号举着火把的骑兵包围了。
“我等皆是流匪!速速放下所有钱财货物,还可饶尔等不死!若是谁敢轻举妄动,就别怪我手中的钢刀,它可不长眼!”
这骑马之人一喊话,麻子六心中便咯噔一声:这根本就不是土匪!
麻子六自小行走江湖,见过的山匪恶霸水贼多的数不胜数。但其中认字的都少,更别提这喊话之间还带着文言的骑兵了。但既然对方自称流匪,自己也不便拆穿,以免被直接灭口。于是麻子六只身迎上前去,掸了掸身上的土说:
“各位三老四少,敢问哪位是大当家的?请来过句话。”
开口那男子轻勒了一下马头,居高临下的用火把临近麻子六面前一晃,见此人是一个瘦小干枯的麻面男子,不免有些轻视:
“没工夫跟你过话,留下财物放尔等残生,如若不然的话……”
这男子说罢,瞬间转过背后长弓,行云流水般一箭射出,眨眼之间便射死了一名意欲逃跑的年轻镖师。
“这,便是下场。”
此番麻子六更相信自己的判断,就单凭这一手精湛的箭术,就不是普通土匪能练出来的能耐。
“这位大王,您既然是只为钱财,我看不如这样,小的这里还有些银票,尽数孝敬给众位弟兄。而这些皮货,几位带回山中也是无用,不如让小人带回燕京贩卖,所得银钱算上众位弟兄一半,待下次路过之时再赠与各位好汉。小人麻子六,这行商马帮的生意做了有三十余年,各位尽可放心。”
说罢,掏出了怀中的银票,上前平放在地上。又原路退回了马车之前。
这为首之人一扬马鞭,旁边便有一人下马取银。他则点头说道:
“既兄弟如此上道,我自当遵守先前之约。弟兄们,让开一条道路。你们,走罢!”
说完,百十个个骑兵,齐刷刷地列为两行,中间闪出一条人胡同来。满面汗水的麻子六硬着头皮,朝身后一招呼“走”,说完,又抱拳施礼道:“谢过大当家的高义,山不转水转,咱们再会!”
刚走出没多远,麻子六便叫停了刚刚起行的车队:
“三位掌柜,眼下危险已过,顺着官道再走上几个时辰就到奉京城了。我观刚才那路人马,根本不是普通的土匪,截住我们也不是为了钱财。所以答案只有一个:他们是冲着我来的。你们带上货,直奔奉京而去,只要没有我,你们也就没了危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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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大掌柜您怎么办?”
“我?呵呵,我麻子六一人,找起来可比一个车队目标小。就这样吧,把差事办完最为要紧。”
说完,麻子六背负绵刀,又拿了些干粮,朝着车队摆了摆手,在三位大掌柜担忧的眼神中背道而驰。
唯一跟着他的,是执拗的小狗子,他对麻子六说:“师父赴险,当徒弟的先逃,这是人干的事吗?”
师徒二人就这样离开了官道,一脚深一脚浅地朝密林深处走去。
还没走多远,又被一群举着火把的人围在了当中。
“这位兄弟,咱们又见面了!壮士断腕的事听的多了,但断头还是第一次见。明知我们不是山匪,还独身把我们诱到这来?真是……”
小狗子出言打断:
“什么独身啊,还有小爷我呢!”
麻子六惨然一笑,反手抽出了背后绵刀,嘴里还骂着小狗子:
“也不知道你这倒霉孩子,到底是聪明还是蠢。”
他满怀欣慰疼惜地说完,身上便摆出一个七扭八歪的刀架来:
“来吧,老子走了三十多年马帮,早他娘的跑累了。死在路上就是老子最好的归宿!”
这群人进山之前,都把马拴在了官道两旁大树之上,此时用火把照着泥泞湿滑的山路,不急不躁地走向麻子六,手中马刀左右挥砍着齐腰的草木,神态颇为轻松的嘟囔着:“妈的,一会再去把货追上,多少也能卖些银子。要不是裴涯的眼线摸了上来,还用的着费这二遍事。”
自说自话间便来到了麻子六身前,手中马刀兜头劈下,只待对方化作两半,便收队回奉京而去。
“嗖——噗!”
黑暗中瞬间袭来一箭,正中首领咽喉之处!
众人四下看去,仍是一片漆黑。
第82章 28.冬至之寒
喉咙插着一只羽箭的首领,无力地张了张嘴,用力朝众人来处摆了摆手后,便颓然倒地。他躺在地上拼命地挣扎着,用手把脖间抓出一道道血痕,双腿漫无目的的乱蹬了一会,便断了气。咽气后的他,目光仍然死死盯着众人来时的方向。
“中伏了,散!”
与此同时,立刻在“土匪”群中传出一个沙哑的声音来,本还有些骚乱的众喽啰听到这熟悉的声音,便三五成群地躲到自认为安全的地方,那副沙哑的声音接着又对呆若木鸡的麻子六和小狗子隔空喊道:
“你们俩别动啊,老子可不管周围有多少埋伏,要是谁有一个动作让我看见,我可先弄死他。”
麻子六听完却是冷静了下来,也没理对方的威胁,反而冷笑出声:
“我们俩肯定不动,也麻烦您也嘱咐下弓手,都给我控稳了弦。不过我倒是想问个明白,你们想要的究竟是什么?我麻子六是个生意人,除了这条老命,倒也没什么不能商量的?”
这沙哑的声音正是这一队土匪的“二当家”,此时独身躲在一棵大树之后,听见麻子六这话也根本没往心里去。
其实,不光死去的大当家想错了,活着的二当家想错了。就连麻子六这受害人,也一样想错了。
大当家在喉咙中箭的瞬间,便已经知道自己没有活下去的机会了。在弥留之际,除了窒息带来的应激反应之外,他还在努力的想为自己百十号弟兄们,留下些有用的信息。他目光所至,正是众人入林追杀前,在官道旁拴马的方向。
其实大当家的意思很简单:要么迅速杀掉目标——麻子六师徒二人,然后退出深林,回去交令;或是直接退出树林放火烧山,眼下己方人数众多又都是骑兵,还怕跑不赢被烟熏出来的半死之人吗?
可惜,接过指挥权的二当家却会错了意。他实在过于迷信于己方实力,导致那道临死前的目光在他的理解下,成了扩大包围圈的信号。于是,他发出喊声,令所有人四散躲避,打算来一招连环计:先是一招“守株待兔”,紧接着便跟上一招“关门打狗”。
可惜他没想到的是,这门虽然关上了不假,但哪边才是狗,那可就说不准了。
麻子六这棵待兔的“株”,无疑是“想多三人组”里面,最为幸运的一个。他当然知道自己另外的身份,只以为是援军到了,自己已然胜券在握。所以一向怕死的自己,才会面无惧色的试图与对方进行谈判,想以此教育小狗子什么叫真正的“江湖前辈”。
当然,他面对的要真是一般的土匪,就算是“军师”那样的文明流派,那他师徒的大好头颅,只怕早已被人割下,一并打包带走了。
就这麻杆打狼两头怕的局面,自然让场面瞬间冷下。而陷入僵局的最大受益者,反而是一箭射翻大当家的“罪魁祸首”——沉默的冬至。
十四那暗中的一箭射出后,便随手扔掉了那柄不太熟悉的长弓。自己用嘴叼着匕首,四肢并用的贴地爬行。黑夜间轻轻晃动的草丛配上冬至的夜行衣,粗略看去分明就是一条粗壮的蟒蛇而已。
这队伪装成土匪的骑兵,正是之前沈归与众位把头,在奉京城南九里祭坛边看到的,那队张黄羚手下的飞虎军斥候。原本都是斥候轻骑出身的他们,方才为了入林追杀麻子六师徒,只好把战马全部拴在了官道旁。如此一来,上百位骑兵没了马不说,又在夜间闯入深林,还分兵意图包围全歼来敌。因为,种种迹象表明,冬至大发利市的时机,到了。
十四贴地极速爬行,先是轻松的抹了两个斥候的脖子,便大摇大摆的突围而出。一个人来到飞虎军拴马的官道旁,他上前摸了摸马腿,又掰开几匹战马的牙齿看了看,点了点头。而后,又朝深林方向走去。
还在林中那些飞虎军斥候,此时三人成群,正结伴搜索。一人在前,以连鞘马刀探路,其余二人警戒左右,猛一看上去,竟是有些无从下手。
但十四毕竟是个中高手,三两下便飞身上了小队身前的一棵大树,手中丢出一颗不大不小的石子,先从空中划出一道高高的抛物线,打在三人身后的一颗大树之上,发出“啪”一声脆响,反弹落地。
而隐在树上的十四,也不等石子落地便荡下身子,重新趴回了草丛之中。
反观三位飞虎军斥候,听见石子撞击树干的声音,立刻全部回头。就这短短的一瞬间,自他们身后草丛中,飞扑出一个消瘦的身影来。十四右手一柄寒光凛咧的弧形短匕直奔面前一人脖颈右侧穿过,左手紧紧捂住对方口鼻。紧接着右手一转,匕刃紧贴对方的喉咙,上臂向外一拉。动作行云流水,瞬间便完成了一次教科书般漂亮的割喉。
“嘶!”
这斥候只觉脖子一凉,刚想转回头看个明白,才发现已经再也提不起丝毫力气,身子无力前倾,便直直地拍在面前的草地上。
还在观察周围的二人听到身后传来扑倒之声,便同时转回头去。映入眼帘的面孔,竟不是熟悉的同袍,而是一个纤瘦的黑衣少年。这少年咧嘴一笑,右臂微屈拳头紧握,一个挥拳的动作,瞬间由二人脖间划过。竟是打了记空拳!
这二人心下觉得好笑,刚要出声讥讽,却转头互相看了对方一眼,竟然谁都发不出声音来。
十四那一记空拳,并不是挥的不准。而是他正倒握着匕首,锋利的匕刃紧贴在小臂外侧,挥拳同时手腕向内微微转动。
就是不起眼的轻轻一转,紧贴在十四小臂处的匕首刃尖自然微微翘起。本还短上一指宽的距离竟然在这手腕一抖之下,堪堪补齐。
“嘶!”
自十四身后,有两道血雾喷洒而出,紧接着便是两具尸体倒地之声传来。几丝孱弱的挣扎之声过后,这漆黑的林间,便再次重归寂静。
十四甩了甩非常干净的匕首,又不忙不忙的在尸体附近,挑了几棵大树,下了些索套铁蒺藜之类的小玩意儿,这才拍了拍双手粘上的灰尘,再次没入深林之间。
同样的戏码,不停地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深林上演。之前斥候们之所以会熄灭全部火把,本是想着避免成为暗中射箭之人的活靶子;却没想过自己一旦没了火把的指引,也同样变成了睁眼的瞎子。
当然,杀光了飞虎军百余斥候的冬至,一行十几人也不全是毫发无伤。有两个年纪轻些的孩子受了轻伤:一个下树的时候崴了脚;另一个头回杀人有些紧张,割喉的速度慢了一些,被对方咬伤了手。
天色微亮,十几个黑衣人,悄无声息地来到麻子六师徒面前。十四死死盯着麻子六的脸,而麻子六飞快地在身上翻找一通,继而脸色发白:他发现自己此时就连块银子渣,都已经找不出来了。
见这满脸麻子的中年人脸色发白,十四便随手拎起路边落下的一柄马刀,缓步走上前去,扬刀便剁,麻子六长叹一口气,只好闭目等死。
“慢着!”
一旁的小狗子突然用极为夸张的姿态,用双手展开了一张纸:这张纸正是行商之人都有的路引,上面还分别盖着北燕与幽北的关防大印。
第83章 29.二次打击
“商人!正经的!”
小狗子神色紧张地把行商路引展在身前,瞪大了双眼,一字一句的说着:
“他们,贼!我们,好人!”
十四仔细的辨认了一下这张路引,之后便随意的朝身后摆了摆手,而自己则开始在尸体上翻找起来。
刚才还要扬刀劈人的十四,此时竟不再理会二人了。
麻子六用赞赏的神色朝小狗子点了点头,而后小心翼翼的偷盯着正在翻找尸体的冬至众人,伸手小心翼翼地拽着小狗子,往树林以外走去。没想到小狗子拍了拍他的手:“师父,您等一下。”而后又跑到十四面前,并用手在对方面门前晃了晃:
“这个,给你!”
说着张开双手,只见小狗子手心中紧握着一枚磨平的铜钱。
十四温柔的笑了笑,接过这枚铜钱,又向外摆了摆手,接着在自己嘴上横着一划。
小狗子立刻点头:
“跟谁也不说!”
而后神色欢快的走回了麻子六身边。麻子六则不发一言,只是再次抓紧了小狗子的手,加快了离开的步伐。
“你怎么知道他们是聋人?”
进入奉京城后,一路上都沉默不语的麻子六,向小狗子问道。
“我在老家有一个要好的哥哥,因为小时候发了一次高热,家里又请不起郎中,就变成了聋人。自小我们两个就经常一起玩,所以我对聋人的特征都极为熟悉。进燕京学徒之后,就忘在脑后了。刚才情急之下忽然记起来,就死马当活马医,试试看咯。”
麻子六一脸兴奋的拍了拍他的肩膀:
“好徒弟,没想到你还是一员福将。现在我们师徒二人有了新的难题,你看还有什么好办法吗?”
新任福将小狗子,此时正在兴头上,一心打算另立新功:
“师父您说,我尽力而为!”
“恩……咱现在没银子。没银子也就没有饭吃,没地方住,你看看有什么办法能解决一下吗?”
小狗子垂头丧气的说:
“我要是能解决这事儿,还去当学徒啊?”
麻子六呵呵一笑:
“看见汇南钱庄的牌子了吗?小子你学着点,看师父我是怎么变出银子来的!”
二人此时已经走进了汇南钱庄的大门,掌柜的董平正走出来迎客,只听来者其中一人说到:
“太好了师父,我早就想学您那空手套白狼的本事了!”
放下汇南钱庄报官不说,单说河中后街正昏迷了一天一夜的沈归。
沈归自打昨日被刘半仙当头一掌击在天灵盖上,便再也没有苏醒。两日之后便是惊蛰,也就是祭祖大典举行之期。傅忆此时正坐在沈归的脚边,玩着不知从哪买回来的九连环,神情专注认真。
刚用过午饭的刘半仙,走回了卧房之内。见沈归还是人事不省,便开口问傅忆:
“醒过吗?”
傅忆正在与手中玩具较劲,头也不抬的回道:
“我说刘大侠,要不然您自己伸手探探?身子要是凉了的话,晚上咱爷俩也好偷着挖坑埋了,反正他家大人也都不在,也没人去衙门告你。收拾收拾,赶紧跑吧。”
刚吃了个满嘴流油的刘半仙,此时正吸着牙缝,嘴里还发着‘吱吱’的声音:
“不对啊,疏通经脉过一晚上就该醒了呀!就算他体质特殊些,也是经高人调教过的,经脉淤塞再严重,也不至于死啊。”
说罢刘半仙走到床前,用手指探了探鼻息:“倒霉孩子怎么说话呢!这不还活着嘛!”
训过傅忆,又伸二指叩在沈归的脉搏之上,略一踌躇,暗叹一声:
“罢了,便宜你了。”
刘半仙话音刚落,便挥起一掌,又拍在了沈归的百会穴之上。
此时傅忆终于放下了手中的九连环,提上了鞋便往门外走去。
“吃饭去?会友楼那个姓宋的手艺的确不错,你可以去试试。”
“我是去给沈归订口寿材,省的出殡的时候抓瞎。”
“别浪费你那银子了。老夫我保证他不但没事,还来得及去搅黄巴格那老小子的好事呢。”
夜幕降临,经过了层层盘查才取到银子的麻子六师徒,已经在城南一家普通的客栈号好了客房;而头顶又中一掌的沈归,仍然在床上睡的十分安详;而相府闺房中被禁足的李乐安,也一脸甜蜜的抚摸着惊雷短剑那漆黑的剑鞘,还不停地在被子中打着滚;就连“业余天灵脉”的刘半仙,都正在水榭之中赏月饮酒。
如此安稳的夜晚,奉京城内却有一个人,十分难熬。
“全军覆没?你告诉我一百多飞虎军精锐斥候,全军覆没?就算是被漠北游骑越境追杀,也不至于一个都跑不回来吧?那些斥候的坐骑,可都是最上等的大宛驹!长途奔袭兴许不如草原马,但短程赛跑绝不可能输给任何马种!”
说话之人,正是刚刚接过飞虎军统领一职的张黄羚。他本是李府家生子,与万长宁不同,是根红苗正的东幽嫡系。如今这飞虎军统领,也是李登对他无条件信任的最好证明。
就在几日前,太子颜昼托人带着十万两银子找到自己,说要借一小队骑兵,给自己仇人的马帮一个教训。这十万两银票呢,便是给自己的谢仪。
张黄羚新官上任,此番空降到本属颜家的飞虎军中。手中无财又无权,还没等他落到实地,便被几个中级军官集体架了起来。别看他们平日把自己供在堂上,请示汇报也一样不少;但张黄羚心里清楚,这群中级军官面对自己,永远都是抱成一团。自己想有所动作,就是狗咬刺猬,无从下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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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下太子送来的这十万银子,放在于李家长大的张黄羚眼中,自然算不上什么天文数目。可张黄羚却迫切想做出一番成绩来,以此证明自己有独挑大梁的能力,所以根本没有打过向本家求援的念头。
太子用挪借巴格的十万两银子做本,再加上飞虎军斥候队长改换门庭这最后一根稻草,张黄羚终于还是点头了。
统兵大将不见兵符而私自调兵,是一件可大可小的事。若没人追究,摸着黑把事情办个干净,那不肖多说,自然是你好我好大家好;可就自己眼下这个结果,已经不是自己能扛起来的了。
若此时有人参奏张黄羚,一无圣旨二无兵符,竟私自调兵,打一个抄家灭族的谋逆之罪,也是轻而易举的。
此刻的张黄羚冷汗横流,坐在椅子上的身体不住地哆嗦着,用颤抖的声音朝窗外喊去:
“备……备……备轿,去相府!”
喊完又对身边的亲兵说:
“你赶快先去相府通报,就说家奴张黄羚,前去拜见,出大事了!”
张黄羚既是武官身份,出门本该骑马。但此时为了谨防身份暴露,只得坐在轿中,直奔相府而去。
张黄羚自相府后门而入,哆哆嗦嗦地跪到了李登面前:
“恩相……主子救我呀!”
李登身披锦缎棉袍,用手指沾着茶水微微揉了揉眼睛:
“什么事呀?”
“前……前些日子……太子殿下拿着十万两官银来找我……要我借他一队斥候,说是去寻仇人商队的晦气……于是我就……刚才探子传回消息说……探子说……”
“说什么?”
李登打了个哈欠,闭着眼不耐烦的问道。
“连颜家那名心腹斥候长在内,飞虎军斥候小队一百二十人,全军覆没。”
“哐当!”
李登手中的茶杯瞬间脱手,摔了个粉碎。
第84章 30.相府之祸
“妈的!莫非那群喂不饱的草原狼,又来犯我幽北边境了?也不对啊,前些日子刚刚谈好了送嫁和亲的具体事宜,陛下也御口钦封了二皇子颜青鸿,为送嫁大将军,这事儿已经可以说是板上钉钉了。眼下又是春荒时节,此时犯边根本一点好处都捞不着。这般费力不讨好的事,博尔木汗那个老狐狸才不会做呢。”
李登站起了身子,嘴里不住的自我分析着。陷入思考中的他,眼神一直飘忽不定,却没有看向跪在地上的张黄羚一眼。
“主子……探子回报说,死因大部分都是背后割喉,也有要害中了暗器死的……。”
李登闻言点了点头:
“如此说来就不可能是意外,而是直冲他们而去的……方才你说,是因为太子送了十万两银子,你才会借一小队人马给他?”
“是。可那飞虎军本来只听命于颜家,我这个统领到现在都只是个空架子,太子能和我打这个商量,已经算很客……”
李登一脚把正在反驳的张黄羚踹翻在地,又不解气的上去补了一脚,口中骂道:
“蠢货!愚如猪狗!明面上来讲,包括张黄羚你在内,飞虎营中的每一枝羽箭,都是属于陛下的。如今你仅没有调兵虎符、没有圣旨、甚至连一道口谕都没有,也敢私自调兵?”
“可毕竟是太子……”
“狗屁!幽北有资格要你出兵的,就只有宣德皇帝一人!你如今出了这么大的事,太子他可能保你吗?从你得到消息,到如今站在我面前,这段时间都足够御马监那边,把详情案卷整理出来了!只怕陆向寅此时都已经睡下了!”
如今已经略微知晓利害的张黄羚,已是汗如雨下,跪都跪不稳了。他急忙爬到李登的脚边,像抓住了什么救命稻草一般,急切的说:
“主子!我那还有十万两太子送来的官银可以当证据的!太子他不敢不保我……不然我把事情全……”
李登一甩袖子,又给了他一脚,指着一脸惶恐的张黄羚说:
“你就死了这条心吧!跟你明说,那十万两银子,是太子直接去户部扣下来的,根本就没有账面记录!而那笔银子,原本是支给萨满教兴建总坛之用的,里面还有陛下内库赏下的两万恩旨!而太子把那十万两烫手的银子送入你的手里,就是买你一条狗命用的!他这是想给自己留条后路,以防不测时,好拿你顶罪!”
李登把牙咬得咯咯作响,恨铁不成钢的指着失魂落魄的张黄羚说着。
张黄羚如今的模样,仿佛认命了一般。他颓然的盘腿而坐,双眼泛着泪光看着李登惨然一笑:
“主子,黄羚抄家灭族,倒是没什么要紧。可就是怕坏了您东幽李的名头……天亮之后,您就亲自绑我去勤政殿上请罪吧,您放心,任他宗族府御马监如何的严刑拷问,自我张黄羚嘴里,都说不出一个‘李’字来!为报李家的栽培之恩,我走前再给您看一个放心……”
说罢,从怀中掏出一柄匕首,左手打嘴里掏出舌头来扯的老长;右手则握紧匕首,直奔舌根而去。
李登见状眉头一皱,又飞起一脚踹在了他右手之上,匕首受力飞出,落地发出几声脆响来。
“眼下还未到山穷水尽的地步,你容我再想想,先回飞虎军大营吧,有眉目了我再派人传你。”
此时张黄羚舌头已被割开了一道口子,一听李登这话,满是鲜血的脸上不由露出了一丝狂喜,接着不停地“砰砰”地磕起了响头:
“谢主子爷相救,黄羚自小就知道,只要您一出手,无论什么样的事都能消弭于无形……”
李登看着他血肉模糊的额头和满口鲜血,回忆起自小一起长大的时光,心中也不由生出一丝柔软来。于是他从怀中掏出一块素色绢帕丢到张黄羚的脸上,苦笑着说:
“滚回去止血吧,然后再给我多惹点事啊!”
张黄羚瞬间老泪纵横,再一句多余的话都说,佝偻着腰走出了相府后门。
而房中的李登也再没了睡意,吩咐李福拿过一件银狐大氅披上,朝书房方向走去。
“福啊,你说昼儿那孩子如此反常,到底是为什么呢?”
“相爷,我刚吩咐厨房给您炖了广南燕盏,一会就好。”
“刚惹了巴格,现在又算计张黄羚,为的是什么呢?”
“您最近睡得也有些少,什么时候在宫中遇见孙御医,请他给您开几个凝神静气的方子来吧。”
“调兵去中山,反被打了个全军覆没,他图的是谁?出手杀人的又是谁呢?”
“烟酒也要节制,赶明儿我把那些送来的烟叶子都晒好了存起来,您身体好一些再用吧。”
“储君私自调兵是犯了大忌,陆向寅知道就等于陛下也知道;而飞虎军折在中山,给裴涯也惹了麻烦;扣下户部的银子针对巴格,等于树敌了萨满教;太子这是把能惹的可全给惹了个遍呀……可这是为什么呢?”
李福把刚接过的燕窝放在了他面前,又用勺子轻轻搅了几下:
“放凉些再用吧。爷,李福有些不明白。您刚才说那些麻烦,都是表少爷惹的,可为什么却都跑到您这边了呢?”
正吹着燕窝的李登闻言一怔,双眼微微一转,恍然大悟的笑道:
“原来如此。李福啊,还是你看得透啊。”
李登只觉胃口大开,先是喝了两碗燕窝,又把身上的锦袍与银狐大氅随意一扔,浑不在意初春冷冽的天气推门而出,竟是在月光的映照下,慢悠悠的打起了一套拳来。反复几趟拳打下来,身上的白色中衣已被他的汗液打了个透。
“李福啊,烧水、沐浴、更衣!”
几句吩咐完,头上还冒着热气的李登仰天大笑起来。而正在侧院禁足的李乐安,也终于在凌晨时分,才吹熄了闺房中的那盏油灯。
天亮之后,李登冠带齐整,在书房案桌前提着一只紫毫笔,正在一笔一划地写着字,自门外传来了一声轻咳:
“宫中来人说,今日陛下点了您的差。”
宣德帝的惯例,是三日一朝会。今日本不是上朝之日,但宣德帝还是派了太监,来相府上请李登入宫叙话。李登也早已做好准备,把手中的笔轻轻放下,又顺了顺袍襟:
“李福,吩咐马号备轿!”
说完便推开书房大门,朝着正门大步走去。
说到点差与上朝来,是一明一暗的关系。平日每逢朝会之时,无论是颜狩这名天子,还是李登这位宰相,乃至颜久宁这个宗族府的大宗正,他们所说所提,无一不是经过私下协商的结果。而摆到朝会之上再“表演”一次,也就是图一个名正言顺而已。所以无论正职御史,或是万长宁这种炮灰,一直都不受宣德帝喜欢。原因无他,皆因这些人往往不明就里,却裹挟国家法度为凭,站在朝堂之上肆意攻讦。在颜狩心中,这种行为不仅幼稚无用,也不大体面。
而这种私下里的过府点差,才真正是几方相互角力的主战场。此时的李登刚刚走进冬暖阁,就见到一身便服的宣德帝颜狩,正面沉似水的看着他;一旁站立的巴格与颜久宁正低头不语。
而此时宣德帝脚下,正半跪半趴着一个瘫软如泥的飞虎军统领
这人正是自幼伴随李登长大的书僮——张黄羚。
第85章 31.太初始也
“上仙呐,您说我现在能打几个?”
清醒过来的沈归,如今正站在屋中活动着腰腿,看着正在不停摇晃铜钱的刘半仙问道。
“那得看你问的是谁。要是傅忆那样的呢,你就算是万人敌了。”
沈归眼睛一亮,紧握着拳头兴奋的追问:
“岳海山那样的呢?”
刘半仙用手指排开桌上的三枚铜钱,头也不回的说:
“你要是死前能尽力啐人家一口吐沫,就能算赢了。”
沈归听完也不见气馁之色,笑嘻嘻的说:
“还好他死得早。要是再多几个你们这样的天灵脉者,我们普通人还怎么活啊?”
“哦?”刘半仙终于抬起了头,盯着没羞没臊的沈归问道:“谁跟你说,你现在是普通人了?”
沈归眉毛一挑,挥了几拳又踢了几腿:
“你看,没什么变化啊,怎么不普通了?”
刘半仙摇摇头收好了铜钱,认真的对沈归招了招手:
“你坐下,我给你讲个故事。我原来遇见过一个有钱的绝户,在他六十那年呢,纳了一房十八岁的大姑娘为妾。成亲第二天就出门就找我问卦,想让我给算算他新纳的这一房妾,什么时候能给他生个儿子……”
沈归噗嗤一乐,眉眼中尽是促狭的表情:
“这也太急了吧!刚一天就想要儿子?就算有了,那也不可能是他的啊!”
刘半仙反过来也促狭的看着沈归:
“明白了吗?”
沈归略微琢磨了一下,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那你还等着干嘛?赶紧给我传功啊!先来个百八十年功力用着,不够用了再说。”
刘半仙嘴角一挑:
“你以为功力是银子呀?说借就借说送就送的?而且眼下我已经把你全身经脉都给疏通开了,自己就慢慢练呗,年纪轻轻有手有脚的,咋老想着不劳而获呢。”
沈归上下打量了一番刘半仙,开口询问:
“那你这身能耐都是自己练的吗?”
“还能是在大街上捡吗?现在的孩子彻底毁了,想我们当年学艺的时候,那吃过的苦遭……”
“恩,那就不往下聊了。毕竟你也从来都没体会过,那种不劳而获的快乐。”
沈归一句话,愣是把靠嘴吃饭的刘半仙噎了个哑口无言。
“你再不走,巴格那边都戴上大萨满专属的小鬼脸了。”
傅忆终于找到一个空隙,急忙插话提醒道。沈归闻言,也把脑袋探出窗外看了看天色:
“光顾着跟你磨牙,差点误了大事。我们走了啊!”
说罢翻身上床,抄起春雨剑便出门而去,临走之前还回头问道:
“上仙您今日不出城吧?”见到刘半仙点头,这才满意的走出门去。
沈归刚出大门两步就觉得哪里不对,回头一看,发现傅忆并没有跟出来。
“你站里边那么暧昧的看着我干嘛?想做半掩门生意啊?赶紧着呀!”
沈归斜依着门框,又从兜里抓出了一把瓜子,一边磕一边拿着腔调回他:
“哎呦~沈爷您这话就好笑了,我又不会武,跟你一同去闯那刀山火海,不等着枉送性命嘛~您放心的走,要是活着回来呢,有我给您开门;若是死在外面呢,我也可以投靠别人呀!”
傅忆说罢,便把大门甩出了“碰”的一声,之后又传出铁链锁头的声音。沈归浑身一哆嗦,脑中浮现的全是傅忆喂自己喝药的场景。
奉京城南门外九里外,有一座六角祭坛。平日多是百姓来此举行白事,偶尔也会有几个江湖上的豪侠兄弟,在祭坛之上焚香结拜的。
基本上奉京城中百姓,谁家有个大事小情,只要不是红事,便都会来借这个祭坛一用。这座六角祭坛,在奉京城百姓心中,已经等同于城外的聚集地了。若到了清明重阳中元等重大阴节,还会有些老头老婆,挎着自家做的香蜡纸马来此贩卖,以求赚些外快贴补家用。
而今日正是惊蛰时节,祭坛边缘早已扯上了一圈绳索,银盔银甲威武雄壮的太白卫,列队在绳子内部警戒,直看的周围百姓指指点点,却没有一个敢于向前推搡之人。
另一侧的树荫中,正挂着一张麻绳编的吊床。而太白卫的新任统领颜复九,此时正躺在吊床上,一边哼着小曲一边抖着脚丫子,旁边还有一个颇为清秀的小厮正小心地为他剥着板栗。
没过多久,北方传来了铃鼓之声。围观百姓齐齐望去,只见走来十名戴着面具的萨满。他们手中摇着法器,脚下跳着怪异的步子,正朝着祭坛的方向走来。
“来了来了!我告诉你们啊,这祭祖大典只要开完,那集市上可就立刻热闹起来了!”
几名年长的妇人,一边望着萨满,一边与身边的老街旧邻们交谈起来。百姓们刚刚熬过五个月之久的寒冬,早已期盼祭祖开市后,能吃上些春鲜了。
“热闹?你们仔细看看,有半个生意人来吗?”
人群中一个半大的孩子冷笑了一声,接过话来。“我师父说,谁爱来谁来,反正他是不来。我今天是跟我娘来看热闹的,不算是蒋家肉铺的学徒!”
“肉老蒋是啥意思啊?”“惊蛰之后也不开吗?”“你师傅还说什么了呀?”这孩子一句话出口,周围听清的百姓瞬间炸了锅,把他围在中间不停的问着。这孩子却一言不发,双臂抱在胸前,冷冷注视着远方。在他目光所至的方向,缓缓出现了一名老者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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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老者须发皆白,身形有些佝偻,略显干枯的身子,还外罩一件白纹熊王皮制成的大萨满祭袍,看上去显得更加瘦小孱弱。他右手拄着一把骨制长杖,左手执一双面雷鼓,跟在十名萨满身后,朝着祭坛的方向缓缓走来。
这名老者,正是打算借着祭祖大典,而废掉林思忧的萨满教大长老,也是此刻名义上的幽北三路代萨满——巴格。
原本护卫在侧的太白卫,待巴格经过身边之时,纷纷重新收放兵刃,大幅度的动作带出盔甲摩擦之声,让空气中都充满了庄重与肃杀的味道,直把围观百姓们发出的叽喳之声,震了个无影无踪。
巴格面色凝重地走到祭坛台阶之下。转过身来先是看了看远方的奉京城,又环顾了四周围观的闲杂人等,不自觉的皱了皱眉,又立刻舒展神情,清了清嗓子,苍老的声音中带着无比威严:
“请大护法!”
众人只见远处走来一人,身披五彩羽毛罩衣,双手在胸前捧着一具略显斑驳的面具,神色严肃而脚步沉稳。不用说,来者正是大萨满李玄鱼的亲传弟子,萨满教的现任大护法——何文道。
何文道走到巴格身侧站定,巴格环视四周,见百姓的目光全部放在自己身上,便大声宣布:
“开坛!”
一声令下,便有六个萨满自随从手中接过了祭物,分别是:马、牛、羊、鸡、豕(猪)、犬的六颗头颅,供奉在祭坛的六个角落之上,是为惊蛰的六畜大祭。之后巴格又接过了一坛祭酒,挥手打破泥封,朗声开口:
“春雷一响,万物生长!日暖送冬,即起春耕!”
两句念罢,整坛的祭酒,已经均匀地泼洒在了祭坛之上。
“现如今,我萨满教,也到了破旧立新的时节!今日,我巴格,就以萨满教大长老,现任幽北三路代萨满的身份,宣布……”
“你就是老不要脸的!”
一句粗骂传出,所闻者皆大惊失色。
第86章 32.倒转阴阳
这一句叫骂,正好卡在巴格宣布大事的当口,把庄严神圣的气氛击了一个粉碎。围观人群瞬间就仿佛是开锅的滚油,叽叽喳喳着四下望去。
巴格自小便长在萨满世家,如今已经当了近百年的神棍,自然谙熟煽动情绪的关键所在。所以无论从出场方式,到特意借来的精锐太白护卫,都在尽力的营造出配合自己的气氛。
而他在语气与节奏上,更是经过了精心设计。每一个停顿的气口,每一道注视的目光,就连轻咳的力度,都拿捏的恰到好处。如此小心的布局,除了想取林思忧而代之外,也侧面证明了,在巴格内心深处,也并没有完全的把握。这,就是所谓的“内容不够,场面来凑。”
如今自己精心策划的这场“大型路演”还没开始,便被一句市井粗言打破了气氛。巴格只好强按下怒火,收起了后面的半截话,然后挺起微微佝偻的胸膛,萨满祭袍上的熊王毛皮闪出油亮的光泽。他抬起右臂,以手中骨制长杖指向声音传来的北方:
“我!是幽北三路的代萨满,巴格!”
一道浑厚的嗓音,盖住了正在周围喧哗的人山人海,似海面上略过了一条远古巨龙般,携鲸吞之势而来,瞬间便击碎了海上所有波澜。
“莫非大萨满的身份,自封也可以?早知如此,我也自封一个神农下凡,秦缓转世多好啊!”
自奉京城南门,走来了一位白袍公子。这公子正迎着太阳的照射,裹着一层刺眼的光华出现。他边说边走,眼见就踩上了那花瓣铺就而成的步道。
“真浪费,这么好的药材你用来铺路?这么大岁数还那么浪……废,真不要脸。”
这开口骂人的白袍公子,正是当今太医院正——孙白术的亲弟弟孙白芷。围观的百姓认识他的并不在少数,有几个相熟之人,还大声的朝他嚷着聊起天来,而孙白芷更是来者不拒,有问有答,一时间好不热闹。眼看着这祭祖大典,就要被他硬生生的被搅合成了问诊会。
“竖子何人?”
巴格急忙拿起腔调,指着孙白芷问道,而后又朝太白卫的队正挤了挤眼。孙白芷一听,便要往祭坛走去回话,没想自己刚往前迈了一步,花瓣步道两旁的太白卫忽然挺枪向前,两挺闪着寒光的枪头便在半空中交汇,封死了孙白芷前进的道路。
孙白芷一见,不由嘴边挂上了一抹冷笑。他不急不缓地伸手推开挡在身前那一一杆杆长枪,坚定而无谓的迈步向前:
“跟我玩这套?我用刀子的时候,你这些兵还在太白山逮兔子呢。”
走到祭坛之下的孙白术,抬头看着巴格嗤笑道。
巴格听完他的话,也一改方才的腔调,语气平和的说:
“我知你是郎中,是孙院正的亲弟弟。还有人替了你取了个雅号,“倒转阴阳孙白芷”是你吧?”
周围的百姓一听纷纷拍手笑闹,还有一个刚才与孙白芷聊天的汉子高声喊道:“没错,他能把死人治活了,也能把活人治死喽!哈哈哈哈……”
孙白术笑着扭头回道:“滚蛋啊。下回你扛活再闪了腰,我准给你那膏药里加料。”
巴格面色一沉:
“你来搅闹祭祖大典,意欲何为?若惹得祖神发怒,可是要招致天灾人祸的。”
“别说孙二爷我不信萨满,就算我信,难道你一个长老就能代表祖神?这话要是林大萨满说出口,我还要还礼让三分;可如今,这祭坛上的人换成了你嘛……”说到这,孙白术拖了一个长音,不怀好意的上下扫了巴格几眼:“在孙二爷眼里,根本没有你站的地方。”
巴格也轻蔑的一笑,居高临下的用长杖一指:
“既你不信,那祭祖大典便与你无关。速速离去,我可以宽恕你搅扰祭典之罪,如若不然……”
“不然你还能怎么着?光天化日的这么多乡亲,你还能咬人不成?”
孙白术面对巴格方才递来的梯子视若无睹,转身又和百姓们说着:
“各位还不知道吧?今天一早,奉京城里的税吏们就集体出动,通知每户商家增了一课税,还给起了个什么狗屁名字,叫个宗庙税。我就纳闷了,我幽北三路加上宣德天子,也不过才三朝皇帝,哪来的什么宗庙呢?一打听才知道,敢情这宗庙税,是给这位巴长老修宅子用的!”
孙白术一句出唇,不光周围百姓一片喧哗,就连那正主巴格,都被击了一个呆若木鸡。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这所谓的“宗庙税”,是怎么回事。
“各位乡亲们,说到底我们也是生意人,这天下的生意人有谁会做赔本买卖呢?羊毛出在羊身上,所以这什么狗屁宗庙税,加在我们身上,就等于加在大家身上。简单说来,就是买啥东西,都贵啦!”
前面那些话,有些没念过书的老妇还听不懂,但孙白术最后一句说出,再没念过书的人都明白过来了,顿时一片大乱。
眼瞧着一场祭祖大典马上要乱,一直冷眼旁观的何文道,拿起一面巨大铜制招魂锣来,缓慢而有节奏地敲击了起来:
“咚……咚咚……咚……咚……”
铜锣清脆而具有穿透力的声音直上云霄,几下便把所有的嘈杂全部盖了过去。何文道放下了铜锣,在一片注视的目光中,先是仔细的为巴格冠带齐整,把祭祀面具也勒在他额头之上。现在只要巴格轻轻一扯,便可以进行祭祖大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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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位乡亲,各位百姓。方才孙二公子所言之“宗庙税”,我等也是第一次听说。不过没关系,在祭祖结束后,何某定会调查清楚,若真与我等有关,那必然会给各位一个满意的交代。”
何文道一开口,便成功的安抚了在场众人,说的极为漂亮,可其实又什么都没说。“若真与我等有关”,这个我等,说的是萨满教?还是巴格?还是他何文道?“会给各位一个满意的交代。”,这个各位,指的是哪些位呢?而满意的交代,又是什么交代?怎样的满意,才叫做满意呢?
何文道这一句“四面漏风”的话,说的真叫一个严丝合缝!
在他说完之后,又暗中把眼神递向了树林之中正在躺着看热闹的颜复九。
颜复九见何文道的目光不善,自然不愿平白添上一个仇家,顺水人情不做白不做:
“咳,你去告诉陈队正,太吵了。”
齐王颜复九对身边的“板栗姑娘”吩咐了一声,又翻了个身,睡下了。是的,虽说太白卫来祭坛戒备是受了皇命,但没发生流血冲突,自己也犯不着去维持秩序。但眼下这何文道向自己递来一个眼神,看在巴格的份上,这面子也不是不能给。
但给,也只能给一次。
孙白芷刚要继续说话,从原本看热闹的太白卫中,走出四个人挡在身前,孙白芷一愣,阴笑着对何文道小声说道:
“我还当你们一老一小,都是没卵的孬货,这一趟耍下来,可累坏孙二爷我了。”
一句耳语说罢,咬了咬牙,便拼命往太白卫的银甲上撞去。
“嘭”一声后,整个人都夸张的倒飞了出去,半空中还发出了惨叫之声。落地之后,孙白芷喷出一口鲜血,昏死过去。
被他撞了一下的陈队正一脸呆滞的看着自己胸膛:
“莫非老子练成了?”
第87章 33.巫师沈归
“啧啧啧,萨满教真是越混越长进,如今都可以驱使禁军,惨无人道的殴打一位手无寸铁的、治病救人的大夫了。
自百姓中挤出一行人来。这群人高矮胖瘦,老人少年五花八门,为首开口说话之人,正是“死去活来”的萨满教孙少爷——沈归。
何文道和巴格见沈归露面,一直吊着的心瞬间落在实处:终于来了。
“你俩穿的花里胡哨的站那么高,准备改行开布庄卖衣服了?”
沈归走到祭坛之下,斜眼挑眉的看向何文道。
何文道却明知故的对沈归说:
“这位兄台是?”
“沈归。”
“哦,原来你就是那个让先师驾返瑶池的罪魁祸首啊!我没去找你,你居然自己送上门来了?”
沈归听见何文道提起了李玄鱼,有些动了真气。他抬起右手指着何文道的鼻子说:
“本来你要是不提,我也没打算提,咱们俩在这摆明车马见上一阵,那多痛快呀。没想到你个怂货上来就举起师父的名号,咋?平时让人欺负惯了,发现还是师傅的名头好用?何文道我还告诉你,无论我大萨满婆婆的名头多响,日子久了,那该挨的揍,你也一场都跑不了!”
何文道听完沈归的话,却出奇的平静。只是略一沉吟,便向沈归回道:
“既如此,我们便抛开先师那一层不提,只说今日之事。你沈归既不是官身,又并非我萨满教中之人,为何无故扰乱祭祖大典?”
沈归点点头:
“勉强算你是条汉子。没错,我沈归是白丁之身,但萨满教却与我关系甚重,你们如此倒行逆施,我就必须出来说句话了。”
巴格抬起手中骨杖,朝沈归点去:
“哦?那你倒是说说,究竟我萨满教,与你有何干系?”
沈归闻言心中大定,心中暗想:眼下还有重要一环没有准备停当,只要你让我说话,那就好办了。
“咳,巴格你给我听好了。我沈归自降世之初,便得了先代大萨满李玄鱼的神通;之后更是由现任大萨满林思忧婆婆教导长大,可以说是前后两位大萨满唯一指定的接班人,身负萨满教之重任,也是萨满教的复兴之光。”
何文道听完沈归这番自吹自擂的大话,直接笑出声来:
“噗……好好好,既沈公子说自己是萨满教两代大萨满的继承人,那我想问一个最简单的问题:你,可有萨满灵体?”
是的,萨满巫师,在拥有灵体之前,原本都是普通百姓。萨满灵体的出现,既没有规律可循,也没有功法可修。也就是说,无论任何人在任何一天,任何环境下,都可能得到神灵附体。也正因为萨满巫师的传承有这种特质,也显得极为神秘。
在萨满教义中,对这种通灵现象的解释是:每位萨满巫师,都会偶然间被某道魂灵附体。而巫师体内多出一道天魂,自然也会被消灭一道人魂,这也是萨满巫师无论在日常生活,还是进行祭祀祈灵之时,都会有些异于常人的地方。
可是何文道面前的沈归,不仅没有萨满魂灵附体,就连羊癫疯都没抽过一次。他这一问,显然是以为灵体这道门槛,会打在沈归的软肋之上。
“哦,你说萨满灵体啊?我不仅有,还特别的丰满!而且李玄鱼婆婆没教过你萨满专有的神通秘术吧?知道为什么吗?因为她都用灵脉传给我了!”
说完,沈归一脸得意的看着何文道,嘴里还啧啧的咂了几下:“啧啧啧,看你这德行就天赋平平,换做是我,也不会把衣钵传给你这货。”
巴格闻言却忽然大笑出声:
“神通?我可从未听过萨满教中有什么神通秘术,你这黄口竖子,休要在这里危言耸听。”
沈归也明知故问:
“哦?请问您是……?”
“老夫乃萨满教中长老,代萨满巴……”
“行了行了,自封的号就别拿出来现眼了,长老是吧?”
沈归摆了摆手,打断了巴格的话:
“我来问你,若是大萨满李玄鱼没有神通,那岳海山是你杀的吗?”
“李玄鱼本是天灵脉者,杀岳海山,与大萨满的身份有什么关系?”
“哦……你可曾听过,两位天灵脉者相隔千里之外,便能互相搏杀致死的吗?”
“这……”
“那我再问你,你是不是天灵脉者?”
“……”
“罢了,既然今日这话已经说到这了,不露脸两手给你看看,你也不知道马王爷究竟长了几只眼。”
说罢,沈归一把拽过了旁边一位萨满手中的摇铃鼓,弹指一敲,发出“咚”的一声,显得极为俏皮。沈归心下腹诽:这鼓声听起来,怎么跟我家门口收破烂的一样呢。
“来了啊各位!一声鼓响我就魂灵附体,看见了吗?根本不用像他们刚才那么费劲,就这么一小下,小太爷就已经有神上了身了!”沈归得意的望着面色铁青的何文道与巴格说着。
等着看神通的四周百姓,此时纷纷瞪大了双眼。有个大娘还小声的跟身旁的街坊探讨:
“瞧见了么?人家这才是正经玩意儿呢!”
虽然旁边这老太太也是个萨满教信徒,却只把嘴巴一撇:
“他赵婶啊,咱这么大的人可都亲眼见过萨满作法,可别替这位小少爷遮着说了。你看那身上一点动作都没有,简直是一点也不会啊。”
赵婶急忙摆了摆手,把声音压得更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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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乱说啊。你没看见吗,他现在可比刚才闹腾多了,这不明显就是神上身了吗!之前那些都是道行不够,压不住神,才会鸡飞狗跳的。这位小少爷身上可有两位大萨满的神力加持护体,能跟他们一样吗?”
百姓的议论纷纷,飞入何文道的耳朵里,听着是那么刺耳。他眉头一皱,开口问道:
“好,沈少爷既然请神上了身,有何神通啊?”
沈归邪邪一笑,心中暗叫:何文道啊何文道,这可是你自己找倒霉,就不能怨我心黑手狠了。
于是沈归原地一跳,站稳身形后,右臂前伸。右手手心朝上,以拇指压住中指:“我就代你师傅,给你留下点教训吧。接我一指“将军卸甲”,一句说完,又嘟起了嘴巴,自己又配上个音效:“biu~”
再向何文道看,只见他脖颈处的皮肤瞬间浮现出一个小红圈,紧接着便有冷汗,顺着他的额头落下。
这时恰好一阵春风拂过何文道的身体,满是冷汗的他再也忍不住,双手不停地在脖颈抓出一道道血痕来。抓了几下发现并没缓解,三下两下脱下了罩袍,隔着中衣又拼命地抓挠起来。方才脖颈处的抓痕,已经缓缓流出鲜血,浸在中衣上殷成一滩,看上去极为渗人。
沈归右臂背在身后,仰头得意的说道:
“这手“将军卸甲”,是代你师傅小惩大诫。就算你把喉管也扯出来,都于事无补了。何文道啊何文道,若是你仍旧不知悔改,这奇痒马上就会渗入全身的肌肤血脉之中。真到了那个时候,只怕我也救不了你了。”
痛苦的何文道,只觉得越抓越痒,而且随着自己的抓挠,那股直入肺腑的瘙痒居然渐渐地扩散开来。这种状况下的他,只好咬着牙问道:
“你想怎么样?”
“很简单,离开巴格。我便解除你的痛苦。”
“好!”
沈归见何文道咬牙应下,便伸手掏出一个纸条塞入他手中:
“回去再看。”
第88章 34.推诿扯皮
一直在冥思苦想的孙白芷,此时见沈归递给何文道一张纸条,便凑到沈归的耳边低声问道:“写的什么?”
沈归仿佛想起了什么好笑的事,拼命抑制住上扬的嘴角,颇为神秘的告诉孙白芷:“挠挠!”
其实这手“将军卸甲”,不过是彩门的江湖人,用于行走江湖的小把戏而已。凡是彩门中人与人结了梁子,便会使出这招“将军卸甲”来保护自己。沈归小的时候常与林思忧去抚山县的集会,也是在那个时候,一个彩门前辈教会了沈归这手玩意儿。
“将军卸甲”,顾名思义,中招之人会感觉到身体奇痒难耐,越痒越抓,越抓越痒,而且这奇痒还会波及全身,堪称秘术神通。可这门“神通”要是说破了,其实连一个铜钱都不值:
去中药铺买些细辛,搓成毫状,再合上些桃子上的绒毛,一起沾水搓成小团晒干。用时把毛团塞入指甲缝隙之中,照着对方脖颈之处轻轻弹出即可。所谓难者不会,会者不难,也正是这个道理。
就这把戏根本谈不到如何高明,若是让老江湖人看到,多半也只是会心一笑而已。但此时在沈归那个“两代大萨满传人”的头衔笼罩下,无论在萨满世家的巴格眼中,还是平民百姓看来,都暗叹神乎其技。
“这……你把文道如何了?”
巴格诧异的看着何文道的背影,扭回头来向沈归问道。
沈归没回答,只是把二指相扣,再次朝着巴格瞄去:
“巴格长老,不然您也来试试?也好让咱奉京城的百姓都看看,到底是您那萨满灵体强,还是我的“将军卸甲”硬!”
周围百姓纷纷鼓掌叫好,对这场这次神棍之间的对决翘首以盼。幽北百姓的业余生活,目前还是极度乏味的。除了去衙门口看人家打官司,就是街坊邻居们互相传个闲话。而平日里最为喜闻乐见的,便是去奉京城西门外看犯人处斩了。
可他们万万没想到,往年都是极度庄严肃穆的祭祖大会,今年居然楞是开出花来了!这可是实打实的神仙打架,本就为看热闹来的百姓,瞬间就沸腾了起来。
老百姓这一起哄,算是彻底把巴格堵到死胡同里去了。
巴格出身萨满世家,一生专注于参悟萨满教的历史精义,称他一为“萨满教活字典”,也不为过。可他毕竟不是天地灵脉者,又出身豪门世家,更没走过江湖。他本身没有灵脉护体,又不会那些奇技淫巧,眼下若是在百姓面前,与沈归斗起法来,简直就是光屁股推磨——转圈丢人。
可眼下沈归的“将军卸甲”已经扣在指中,正一只眼睁一只眼闭的瞄着自己,总得先解决掉这个的紧迫局面才是。
此时便能看出巴格的手段老辣,经验丰富。他只呵呵一笑,用手中骨杖敲击了祭坛地面,发出清脆的声响:
“老夫的身份是代萨满,并非是什么捉鬼天师。萨满巫师存在的意义,并也不是与人争强斗胜,而是替信众沟通天地生灵。沈归,你既非教中之人,也自然不甚解我萨满教精义。老夫劝你不要干预我教中事物,还是速速离去的好,以免自误啊!”
说完,便走上了祭坛中央,踏上了那块沈归的诞生之地。
“大萨满林思忧,受先代萨满李玄鱼临终嘱托,本该承担起萨满教重任。然而近二十载以来,其对萨满教中大小事务皆是不闻不问,直接导致了萨满教日渐衰落的现状。因此,我以萨满教长老的身份在此宣布,免除林思忧的大萨满一职,由本人暂代大萨满。”
说完,巴格抬起手中骨制权杖,斜指苍天。
沈归见巴格不再理他,竟开始堂而皇之地开始宣布任免,不由大笑出声,迈步也走上了祭坛:
“巴格,我看你真是老糊涂了,场面上都已经成了这个样子,你竟还天真的认为可以这样糊弄过去?既然你想摆高姿态,那好。列位,到你们上场了!”
沈归话音落地,在身后一直冷眼旁观的那些人同时上前几步,来到了祭坛之上。为首之人,正是声名在外的幽北三路总镖头,擅使一条大枪的回马李——李海林,他身后正背着一个长包袱。不问可知,这定是他的看家兵器,冷泉枪。
“巴格,近二十年来,大萨满林思忧虽然行踪飘忽,但每年都还是会回到奉京城中,主持祭祖大典。就这点,奉京百姓都是看在眼里的。而大长老你这些年来,私下里那些肮脏的小动作,还以为能瞒得住人吗?”
说到这,回马李转头面对台下仰头围观的百姓,双手抱拳道:
“各位乡亲,有的人认识我,有的人不认识。在下李海林,蒙江湖上的朋友们不弃,赠了一个回马李的名号。大萨满之事,其中因由错综复杂,一时之间难以说清,但我回马李今日前来,便是要代表水旱两路,跟各位百姓,与大长老巴格交代一声——”
说罢往回一指:
“我们镖行与漕帮,只认林思忧这个明正言顺的大萨满。即便是换,那也得是她老人家亲自指定人选。对于他巴格如今的行为,李某只有两个字可说:叛教!若是由这个狼子野心的叛徒掌教,那么我镖行与漕帮中的每一位兄弟,都不会再向萨满教供奉一个铜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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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到这里,其余的行业代表齐齐地站在了李镖头身边,共同进退的态度一览无遗。
孙白芷也朝着百姓大喊:
“瞧见了吧各位,为何今日增派宗庙税?这就是巴格自己心虚,怕大家以后都不再信服萨满,便把自愿供奉改为强制摊派,其心何其毒也?巴格呀巴格,幽北百姓原本都是因为尊敬信服才会供奉萨满,他们是想用自己的余钱,借萨满之手拯救更多的苦难;反观如今你强制摊派所谓“宗庙税”,不是在制造更多苦难吗?难道这行为,与你口口声声的萨满教义,没有冲突吗?”
巴格一听“宗庙税”三个字,就头痛不已。他自己也不知道,这宗庙税到底是怎么回事。无论从宣德帝颜狩,到丞相李登,甚至是专门负责朝廷税负的万长宁,没有一个人对自己提过此事。这宗庙税来的没有任何预兆,直把自己打了一个措手不及。可如今箭已搭弦,根本容不得自己回朝询问。只得硬着头皮回答:
“方才护法何文道已经说过,待祭祖大典之后,定会给幽北百姓一个交代。此时是祭祖大典举行的吉辰,再重要的事都先放在一边……”
沈归眼睛一眯,指着巴格问道:
“主持祭祖大典?你来吗?你行吗?你会吗?”
巴格梗着脖子说道:
“眼下时辰已到,林思忧也还未出现。按照尔等之意,莫非这祭祖大典要取消不成?若是各行各业都开不了市,由你们负责吗?”
孙白芷撇了撇嘴说:
“听这意思,你还觉得自己挺不错的?要是你来主持祭祖大典,我们就更不会开市了!”
就在两方推诿扯皮之时,由祭坛南边的幽河之上,荡来了一艘小船。船头掌舵之人,正是今日未曾出现的渔夫萧富!这艘小船越划越近,众人侧耳倾听,有招魂鼓与醒魂铃之声,自船舱传来。
“这场赖皮架可算打到头了!”
沈归看见船头站立的萧富,终于长出了一口气来。
第89章 35.正牌萨满
萧富把船横在岸边下锚之后,先从船尾拉过一道木板架在岸边,然后自己先一步跳上岸去,用一根麻绳系在码头木桩之上。
那船舱的木门,就这样在众人瞩目之下缓缓打开,由船舱之中走出三个人影。为首一人当先而行,身穿黑色熊皮罩衣,头戴七彩花色羽灵冠,脸覆红面獠牙面具,身上挂着无数不知名的链珠,左手执一柄乳白色鼓槌,右手还举着一面驴皮雷鼓。
这身装束所有人一眼就看的出来,正是幽北三路大萨满的专属祭袍。
在大萨满身后一人,身形高挑匀称,身披红色熊皮外罩,头戴鹿角兽冠,所戴面具则是青面獠牙;左腕之上戴着一串铜制醒魂摇铃,右手执一串五色石子串珠,串中还有一颗鸽蛋大小、通体黝黑的神秘宝石。
跟在最后之人则是一名中年男子,相较前方二人就显得极为普通了。只一身黑色劲装打扮,腰间斜跨一柄腰刀。也不知是不是衣服略嫌小些,这男子肌肉高高隆起,线条轮廓肉眼可见。不用交手也看的出来,此人必是一位武艺精湛的练家子。
松了口气的沈归,此时带着众位把头掌柜退下祭坛,纷纷抱着膀子,好整以暇的准备看起热闹来。
两位看不见面目的萨满站定在祭坛台阶之下,后面挎刀的男子则大迈两步,平地跳上足有一人来高的祭坛之上。右握紧刀鞘中段,歪着脑袋盯着巴格:
“你干嘛?”
这句反客为主的话一出口,便把对方给问愣了。
巴格今天可以谓是“拄着拐棍下矿井——一步一倒霉”,除了早上多喝了半碗米汤以外,就没有一件顺利的事。眼下自己刚准备强开祭祖大典,又有正主现身,眼看着就要搅了场子……
而自己的助手——大护法何文道,如今已经回家抓痒痒去了;对面这个对方的助手,只从外表上看便不是个省油的灯。两军对垒,人家的先头部队直接冲到己方本阵,这仗可怎么打?只是从场面上看,自己就已经败下阵来。
如今巴格已是望百之年,被沈归闹腾了这么久,早已十分疲惫。但目前又产生新的变化,只得强打起精神,拿腔拿调的说:
“我是幽北三路萨满教大……”
“他叫巴格,原来的大长老,现在想篡位!”
就孙白芷那火爆脾气,根本不可能让巴格慢慢起势,他这戏谑十足的话一出口,顿时把那巴格拼了老命积攒起的些许气势,击了个粉碎。再加上周围百姓的哄堂大笑,挤兑的巴格有心一头碰死在祭坛之上。
“你先下去等着。待大萨满举行完祭祖祈灵仪式后,再来演你的滑稽戏。”
这中年武士用刀鞘推了推巴格的身子,虽没用什么力,但巴格毕竟已是风烛残年之人。“扑通”一声,躺倒在祭坛之上。
这下巴格彻底愤怒了!
自己本是萨满教大长老,世代受教中之人尊崇。眼下也只想重整萨满教,罢免一位不称职的大萨满而已,绝无半点私心。他实在想不明白,在筹划之初,无论宣德帝颜狩,或是丞相李登,乃至是奉京城附近的其他萨满,对于自己的计划都是双手赞成的。但真正进行起来,为何会变成这个样子?
“颜复九!莫非你们太白卫都是木桩吗?眼下有人搅扰祭祖大典,殴打代萨满,你却在一旁睡觉?回去后你如何向陛下交代?”
巴格越喊越委屈,这么大岁数,又出身尊贵,眼下受此奇耻大辱,只能把怒火烧到了颜复九这个出工不出力的家伙身上。
一直假寐的颜复九,闻巴格之言打了个哈欠说道:
“哈~不是你对陛下千叮咛万嘱咐,不许朝廷插手你萨满教务吗?这些人都身穿祭袍,我也是无能为力啊。”
“那他们呢!”气愤的巴格伸手指向沈归一行人:“他们都是白丁,扰乱祭祖大典在先,又对代萨满无礼在后,其罪当诛!”
颜复九闻言顿时大笑,一改刚才的慵懒,站起身子来指着那些人对巴格说道:
“你想当大萨满想疯了吧?你借调的可是太白卫!太白卫原来就是沈归家中私兵,你要我指挥他们去诛杀旧主?此等蠢事我颜复九可干不出来,你要是不服气,就自己去求他们吧。”
一众在场的太白卫,也好像看傻子一般,看着方寸大乱的代萨满。
巴格在被颜复九嗤笑一番后,脸色憋得通红,虎目圆瞪大嘴张开,不停地发出毫无意义的音阶。他情绪越是急切,就越是说不出话来。此时恰好一阵微风吹过,年迈苍苍头发花白的巴格身形一怔,便直挺挺的躺倒在祭坛之上。
本是郎中的孙白芷,条件反射般三步并作两步,直接蹿上祭坛。他看着巴格瞪大的双眼与不停抽搐的嘴角,先伸手掏出一块方帕叠成卷状,再仔细擦拭了他嘴角流出的涎液,又把帕卷放入巴格的牙齿之间,做完这一切后,才一手搭脉门,一手翻眼底的观察起来。过了一会回头说到:
“急火攻心,外感风寒,看样子应该是风邪入体。但以他目前这个年纪,恐怕不太乐观。”
那执刀的汉子见他出手施救,便开口说道:
“先把他抱走,祭祖是大事。”
孙白芷闻言皱了皱眉:
“人命才是大事。眼下他是风邪入体,所以只能抬,不能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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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汉子皱了皱眉,奇怪的说:
“刚才你们不还是针锋相对吗?”
“在这之前,我是反对巴格的孙白芷;而现在,这里就只有一位大夫而已。”
马刀汉子闻言点了点头:
“好,我再给你些时间。”
孙白芷急忙跑下祭坛,在沈归耳语几句,沈归也听的是连连点头。而后众人跑到围观百姓之中,或买或借,拿回了一件件外罩衣衫。众人就在这祭坛之下,以衣衫结成布担,以外罩作为被子,盖在巴格身体之上。准备停当之后,众人才小心翼翼的抬着风邪入体的巴格,在孙白芷的带领下走向奉京城。
沈归看着远去的众人,五味杂陈齐齐涌上心痛,最终化为一声长叹。
而此时的祭坛之上,两位萨满已经开始了祭祖大典。祭祀过程一如往年,并没什么特别之处。祭祀结束后,围观的百姓也各自分到一些祭品后,交头接耳的四散离去。所谓上供神知,贡品人吃,这分到每家每户的祭品,就代表了萨满祈灵而来的福气。这也是故老相传的惯例了。
眼下奉京城外南门外,已经恢复了往日般的平静。六角祭坛在一片夕阳的照耀下,镀上了一层金光,柔和而温暖。
沈归几步跑上前去,一把抱住了大萨满:
“老太太你来的怎么这么晚呀!……你……你到底是谁?”
沈归一抱之下,便感觉有异。这位作大萨满打扮之人,比记忆中的林思忧更丰腴些,身量也高上半头,最关键的,是味道不对!在自己的记忆里,林思忧身上常年弥漫着浓浓的药味;可眼前这人身上,除了萧富渔船上的腥味以外,竟还隐隐有股沈归熟悉的独特香味。而且,这股香味的来源更是十分特殊——叫做香水。
“呵呵,小时候长得像只刚破壳小鸟一样。如今这一眨眼过去,竟然已经长成了一个翩翩少年。”
沈归听见这道熟悉的声音,不由大惊失色道:
“齐灵烟!”
第90章 36.再遇灵烟
这“大萨满”把面具一摘,转身敲了一下沈归的脑袋,脸上带着笑意的说着:
“一点礼数都没有,叫姐姐!”
“现在看见你,我都觉得脸疼。”
沈归揉着脑袋嘟囔着。因为在沈归刚刚来到降临在这片华禹大陆之时,就被齐灵烟一巴掌拍了个头昏脑涨。
齐灵烟拢了拢额头,理顺着面具下被汗水粘在一起的发结:
“萨满教古籍中曾有记载,若是由大萨满神婆,或是大萨满巫师亲手接生之婴孩,又天生口吐人言的话,此人是虚空深渊中恶鬼之神的化身,要给萨满教与万物生灵,带来灭顶之灾的。在教藏典籍中有记载过两次,与你一样的婴孩,可无一例外的,都在刚出生之后,便被溺毙在盛满黑狗血的槐木桶里面了。”
说完,齐灵烟笑眯眯的拍了沈归脑袋一下:
“齐姐姐我呀,可是救了你一条小命呢。”
之所以沈归会被齐灵烟说的这件事,吓到目瞪口呆,只因为他清楚的知道自己的底细。若是萨满教古籍的记录方法,既没有用宗教惯用的神秘学角度,也没有用为三者讳的春秋笔法的话,那就太可怕了。那三个被溺毙在黑狗血里的婴孩,原本都是些什么人呢?
沈归想的头大如斗,也没想出一个所以然。缓过神后只觉嗓子干涩发痒,沙哑着对齐灵烟说:
“那……你干嘛救我?”
齐灵烟仔细地解开头冠上缠绕在一起的头发,听回过神来的沈归提出这个问题,两边嘴角一下就翘了起来,腮边出现了两个浅浅的梨涡,看上去温和柔美:
“之所以我会留下你这恶鬼神转世之人,也就是想试试教中典籍到底写的是不是真的。”
“……你这下的本也太大了吧?不是会覆灭萨满教,给万物生灵带来灭顶之灾吗?”
齐灵烟笑眯眯的点了下沈归的鼻子:
“人不大,心肠还怪好哩。莫非你以为,死婴救活开口能言,始作俑者的大萨满不知道吗?其实在她散灵破魂之前,一留下让二萨满林思忧继任的遗命,就已经明白她的意思了。萨满教走到现在,本就不宜维持下去了。”
沈归纳闷的看着她:
“这算是什么意思?”
“你从小跟在她身边长大,难道还不清楚她是个什么样的人吗?”
“有地灵脉的大夫呗,哦对了,职业态度还不怎么样。”
齐灵烟听他这个评语,略想了一下也是噗嗤一乐:
“林婆婆原本的悟性,就是上上之资,简直是天上的事知晓一半,人间之事无所不通,在你这个年纪便已经名满天下了;之后又得你大婆婆李玄鱼点化,得到了名为“回春”的一道地灵脉传承,更是多了活死人而肉白骨的能耐……”
沈归听到这里出言反驳:
“既然林婆婆是如此天纵之才,又是身怀回春地灵脉,把萨满教交给她,怎么能算不再维持下去了呢?”
齐灵烟抬起自己手中的祭祀面具转了一圈,左右比量在沈归的脸上又拿了下来,咯咯的笑了起来:
“本以林婆婆此等大才,天下三百六十条大道任选其一,都定会成为开山立派的一代宗师。只可惜她本性恬淡慵懒,是个闲云野鹤的性子,这刚没了大萨满的约束,便借抚养你长大为由头,而避世二十载。”
说到这里,齐灵烟又把刚刚理顺的七彩花色羽灵冠摘下来,放在沈归的头上仔细打量一番,继续开口说着:
“而且最重要的是,虽然林婆婆的悟性恐怖如斯,但也仍然不是萨满灵体。萨满教的当代主教,神婆大萨满林思忧,居然根本不是萨满灵体,你来说说看,你大婆婆这个遗命,到底是个什么意思呢?”
“切,不是萨满灵体就不是呗?不就一个萨满病而已,还值得这么骄傲?我觉得呢,管理与带领一个教派发展壮大,跟这人会不会神通,关系跟本就不大。”
齐灵烟此时听完也是点了点头:
“你这般说法,如今看来倒也是成立的。但是我来问你,若是今日北燕或南康,出了一个岳海山、白文衍或是我师父一般的天灵脉者,他单人独骑,北上叩关而来,你与打算怎么办?林婆婆再厉害,说到底也只是个郎中,若论起战场厮杀,比一个普通的将军还不如,她又能怎么办?”
沈归听到这便一拍手,心里简直乐开了花:
“你还不知道吧?林婆婆给我新弄来了一个老头,是个业余的天灵脉,叫刘半仙!我有此人护着,打不过我还跑不了吗?这幽北三路又不是我沈归的,天大地大哪里去不得啊?”
齐灵烟听到这里皱了皱眉:
“恩?你口中这个刘半仙……是个什么来路?我怎么从未听二老提起过这号人物呢?”
“他主业就是个算卦的,别看算的根本就不灵,但居然还是长春会的总会长。江湖人送外号“半掌乾坤刘瞎子”,可是他又看得见。天灵脉的能耐,我倒是亲眼所见,不过我也没见过其他的天灵脉者,所以也辨不出真伪。”
齐灵烟摆了摆手:
“此人你先防备些,我仔细查一查再给你消息。哦对了,前些日子你去汇南钱庄,托骆老打听的事已经有了眉目,让飞鸢自己跟你说吧。”
说完,齐灵烟回头看向身后那位戴着青面獠牙面具的二萨满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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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傻站着呀,赶紧把那面具脱了,都折腾一下午了,你不热吗?”
这被唤做“飞鸢”之人,身形匀称又极为高挑,虽不像一旁坐在祭坛上的武师那般肉眼可见的壮硕,可单从祭祀中的身手来看,也定是个练家子。
这飞鸢不知为何迟迟没有动作,林思忧便有些急了,上前一把扯下了红色熊皮的二神祭袍,又把手放在她脸上的青色祭祀面具的缝隙中,慢慢的解开缠进去的头发,嘴里还一直念叨着:
“你这孩子就知道傻卖力气,这样以后怎么当萨满啊。沈归是自己人,你摘了面具也不要紧的,你别紧张……”
沈归侧耳听去只觉得十分好奇。这位外表上不辨雌雄的二神,竟然也是齐灵烟的子侄辈,莫非是她收下来的徒弟?想到此节,沈归开口问道:
“灵烟姐,这位……小兄弟,是你收的徒弟吗?”
他这话一出口,那被叫做飞鸢的二神,整个身子都转了过去,把被掀开一半的面具又按了回去。
“是啊,是我在南康捡回来的徒弟。当年在你大婆婆咒杀岳海山之后,自知大限已到,便把能耐一分为二,我与你林思忧婆婆一人得了一半:她那一半,是天灵脉者特有的地灵脉传承;而我这一半,就是萨满巫术了。现在飞鸢的巫术学了个七七八八,就是这执拗害羞的性子……”
沈归听到这里,哈哈大笑起来。他迈步走到二人身前,拍了拍齐灵烟的肩膀,往后招了招手:
“让我来吧。我跟着老乞丐伍乘风那么多年,好的虽然没学什么,但这手自来熟的功夫早就炉火纯青了。”
说完便抬起胳膊,朝着飞鸢的肩膀搂了过去,整个人立刻半吊在飞鸢的后背上,大大咧咧地说:
“咱们兄弟俩还是第一次见面,你跟我先回奉京城的宅子里换身衣裳,晚些哥哥带你去南市场见识见识,也让你这个伺候神灵之人,知道知道什么叫风花雪月纸醉金迷的堕落生活!”
第91章 37.飘零飞鸢
沈归自觉这动作十分自然,却没看见身后齐灵烟那欲言又止的表情。身子刚刚贴紧飞鸢的后背,还没说出下一句话来,便被他肩膀向后一撞,整个人瞬间飞到了半空之中,摔落在祭坛下面花瓣步道之上,又被没来的及化去的余劲领着,平着搓出去足有一丈远。
“呸,呸!灵烟姐,你这徒弟咋这么暴躁呢?一声不吭直接动手?这手铁山靠到底跟谁学的啊?让他这么用还挺有迷惑性的呀!”
“跟我学的!你有什么指教啊?”
本坐在一边望天的武师,此时听见沈归的闲言碎语直接站起身来,拍着胸脯瞪着沈归。
“哎我这脾……算了,反正我也习惯了,不差他这一下。我说壮士,您又是哪位啊?”
“我是先代大萨满李玄鱼的萨满卫队长,齐格奇!怎么样孙少爷?我徒弟这手铁山靠,还说的过去吧?”
“嘿!我还告诉你,要是刘半仙今天跟我来,你现在就死这了!”
“嘿!我还告诉你,要是没有灵烟和老子,你二十年前就死这了!”
沈归一咕噜爬起身来,两步就蹿到了祭坛之上。伸手系紧了周身衣物,还朝手心吐了一口口水搓了搓,摆出一副狗熊的架势来:
“你不就仗着那半手摔、拿、别、拽的外家跤吗?我还告诉你说,比内息我虽然不行,可说到外门功夫我也算是个老手了。来来来,你们师徒俩人的账,咱一起算。”
齐格奇一见沈归这架势,眼睛也是一亮,伸手便把腰间马刀甩在了祭坛之下:“哎呦?我瞧孙少爷亮这架门,身上还有跤把式?那正好!我也跟着师父学过几天漠北跤。刚才那些盔甲齐整的铁皮人一个带种的都没有,我这胳膊根痒的没抓没挠的,好不容易碰上一个行家,咱爷俩掼上几手?”
齐灵烟叹了口气,往飞鸢的方向走去,嘴上还嘱咐着齐格奇:
“他这岁数,筋骨刚长成,气力还没上身呢,悠着点玩。”说完见齐格奇没答应,又上前拽着他的耳朵大喊:“齐大宝我跟你说话呢!长耳朵了吗?”
“哎哎哎,保证轻拿轻放!”
沈归也毫不示弱的还嘴道:
“您那么粗的胳膊这么细的腰,万一被我把腰间盘甩出来,可管摔不管治啊!”
嘴上谁都不肯示弱,二人便弓着腰蹚着跤步就凑到了一起,刚开始还互相拍打着对方的前搭手,客气几下之后,身体便裹缠在了一起。
林思忧还没来得及开口对飞鸢说话,脚边已经被飞过来的沈归撞了一下。低头看去,只见仰面朝天的沈归也一脸疑惑的看着自己。
“齐大宝!你能不能不往我们俩这边摔?”
齐灵烟愤怒的喊着齐格奇的本名,齐格奇双肩一耸,蹚着步子便蹭了过来,嘴里还应着她:
“好嘞,马上弄走!”
沈归还没明白过怎么回事来,便被拽着衣襟鞠举到了半空之上。
“这人还挺高啊!”
被齐格奇一手“霸王举鼎”拿住身体托过头顶,沈归发出了无计可施的感慨,马上只觉自己被翻了个身,便以背着地,狠狠地砸在了祭坛之上。
“这一下要是用膝盖去迎你的腰,‘咔嚓’一声就得把你给撅断了。可我毕竟是个大人,给你点教训就得了,犯不上下死手。”
齐格奇刚说完,又往前迈了两步,这次抓着沈归后背的衣服,自己一个侧翻,灵巧地绕到另一侧,紧接着腰腹一较劲,沈归便看见了空中的火烧云。
“齐大宝!你不是说给点教训就得了吗?”
听见声响而转过身来的齐灵烟,此刻看着被托在半空之中的沈归,语带担忧的说到。
“是啊,这不正教训着吗?没事灵烟,我手下有准,保证他活着的同时,还给飞鸢出够了气。”
说完手腕一番,沈归又狠狠地砸在了地上,这一下直接把他吃下去的早饭都摔了出来。而后,场面上就变成了一场草原跤法表演大会,正所谓“大绊三百六,小绊赛牛毛”,好多年没遇见同道中人的齐格奇,这回可算是得了个机会,直把沈归摔了个七荤八素,就像一只破麻袋片那般,在齐格奇的挥舞下,在天地之间的六角祭坛之上,无助的不停旋转飞舞起来。
“呼~今儿就到这吧。天黑了看不准,一掌杵坏了身子可不得了!”
演出结束后的齐格奇拍了拍双手沾上的尘土,用脚尖点了点地上趴着不知生死的沈归说道:
“别装死啊,我手上可有准,赶紧起来行跤礼!”
沈归软软的动了下身子,甩了甩脑袋,不停地努力想要站直双腿,刚觉得踩稳,就立刻徒劳的滑开了重心,只好一屁股坐在地上,吐出口中不知道从哪反出来的液体,这才颓然的说:
“站不起来,找不稳重心,踩在地上脚都是软的。”
“那……那你先坐着吧。”
看完表演的齐灵烟此时才开口埋怨道:
“大宝你真是的,摔两下让他知道厉害就得了呗,怎么还没完没了呢?”
“嘿嘿,放心吧,我收着力呢,没敢往要害上招呼。他这就是绊子挨多了,一时半会还拿不准应该怎么站着,缓一会就好了。”
沈归正在祭坛中央平躺成一个大字型,脑袋天旋地转的睁不开眼来,还伴随着异常强烈的恶心反胃之感。此时听见齐格奇轻描淡写的说着,立刻有气无力的反驳道:
“你可别给我下这个保证,缓多大一会能好,那我可说不准,现在我就一个感觉,想吐。”
其余三人闻言,皆笑了起来。
河中大街上最大的饭庄——会友楼,每日都会在戌时四刻之时,准时熄灶谢客。而今日戌时四刻,后厨的灶火正旺。
“小东,羊腿烤的怎么样了?要是皮的脆度足够的话,就再刷一层酱!”
开口之人是会友楼的大厨宋行舟,此时在他右手的锅中,正烩着鱼肉。
“飞鸢姑娘既是广陵人士,那么就来尝尝我这手‘拆烩白鱼’味道如何。”说到这里,他又滑了滑铁勺,嘴里嘟囔起来:“现在幽北的天气还有些凉,鲢鱼不开口,所以只能用这条“武开江的岛子”(人力打破冰面所捕到的白鱼),先凑合凑合,吃个意思吧。”
闻着宋行舟锅里传来的鱼味,本是一言不发的飞鸢,终于还是在沈归的一脸期盼中摘下了面具。
“嚯!”沈归粗略一打量,刹那间便有惊为天人之感。他也见过许多漂亮姑娘,但眼前飞鸢姑娘的容貌,在自己两世为人之中,还是第一次看见。
摘下面具的飞鸢肤白胜雪;一双明珠般的眸子闪出水润的光泽;双眼细长,而眼角微微下垂,天生就带着些许忧伤之色;朱唇弧线微翘,上唇还有唇珠隐约可见;小巧的下巴微微前翘,让人看上去就忍不住,想要亲手捏上一捏。
可是,就这张如此完美的脸庞,却生有一大块红色胎记。自左眼眼角下行,一直垂到脖颈处为止,那形状就仿佛一只鸟类羽翼一般。此块胎记虽然长在她脖颈至侧脸的位置,但就算只是随便看上一眼,也是极为明显的。
飞鸢在摘下面具之后,神色就有些紧张。此时在沈归那不错眼珠的使劲打量之下,更是显得坐立不安。
“真漂亮。”
沈归使劲吞下了忘记咽下的口水,只是语气与神色夹杂的皆是不可思
第92章 38.飞鸢之能
“偷瞟两眼得了呗,怎么还不错眼珠的盯着呢?肯定因为经常去南北市场逛窑子,学回来了一身臭毛病。我看你那凭印取银的权力,也是时候交回来了吧?”
齐灵烟看着满面猥琐目光呆滞的沈归,用筷子敲了敲碗边说道。
“哎!我说这位客官,您说他宋某我管不着,但最好别敲碗,我们厨子忌讳这个。”
正在灶上忙活着的宋行舟,听见身后响起了筷子敲击瓷器之声,老大的不乐意。
沈归这才回过神来,仔细回忆一下刚才齐灵烟所说,一下站起身来:
“莫非照你方才所说……汇南钱庄的幕后老板,是你?”
“不然哪会有这样的冤大头?凭着一块破石头,就随你任意支银子出去挥霍?不过有一点你倒是想错了,现在汇南钱庄的管事已经不是我了;而你面前这位,被你足足盯了一个时辰的飞鸢姑娘,才是汇南的现任管事。”
齐灵烟此话刚一出口,沈归就差点把脑袋钻到面前的鱼肉砂锅里面。他一直以为,这汇南钱庄的幕后老板,应该是一位和林思忧关系密切的江湖前辈。但万万没想到这么多年以来,他花出去的每一两银子,都是这位漂亮姑娘给的。在自己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却吃了这么多年软饭。这种感觉还真是挺刺激的。
“如果是这样的话,骆掌柜说我取的都是华延商帮的银子,老拐本命周疏同,莫非……飞鸢姑娘本家姓周?”
此时,不住嘴吃着东西的齐格奇把一碗饭推到了沈归面前:
“哪那么多废话,东打听西打听的,有银子你就花,有饭你就吃。其他的事还不到你能插手的时候。”说完又回头朝着后院喊了一嗓子:“小师傅,咱那羊腿烤的怎么样了?差不多先给我尝尝火候呗?”
齐灵烟也是轻轻地推了下沈归脑门:
“飞鸢是我与你姐夫,在城外放纸鸢的时候,从河边捡回来的。许是……”话说到这里,林思忧指了指她自己的侧脸:“所以才会被遗弃的。哎,虽然南康百姓生活富足,民风却是比不上幽北的这般淳朴善良。”
飞鸢听到这里,神色也没产生什么变化。只是伸手轻轻滑过自己侧脸的红色胎记,把几缕散落的头发别在而后,更为清晰的露出那飞鸟翅膀形状的胎记来。
沈归心生感慨,只觉此女虽有些羞涩怕生,但心志定然极为坚定,应该是个外软内硬之人。
想到此节,也再不提起此事。随意吃了两口菜,又用极为随意口吻的说起:
“哎?之前问你为什么要留下我这个鬼神转世,你还没说清楚呢。”
林思忧听到这个问题,并没有被沈归随意的口气所影响,而是皱了皱眉,端正的放下了筷子,直视沈归的双眼说:
“你原是死胎,全赖师父燃尽余下的生命力,与自身天灵脉为介,才从虚空中祈灵而回的。虽然我并未参透师父此举之深意,但是我知道,无论你来带的是转机或是灾难,那都是在冥冥之中注定好的。所谓天地玄黄,宇宙洪荒,从来都只能是凡人默默承受天道更迭,却没有天道受凡人意志而左右的道理。人力,终究不能胜天,而那些玄乎其玄的上古传说,也不过是凡人的杜撰而已。”
“那你的意思是……”
“对,这华禹大陆上百姓的生活,究竟是富足安康,还是水深火热,那都并不重要。你的存在,便是师父祈下的人间天道。无论你为这片大陆带来了什么,都是每个人注定需要承受的。”
“你这么一说我很慌啊!这么重大的责任就交到我的手里?”
“怎么就重大的责任了?”
“……但是你说的那么吓人……”
“简单说就是,你想成为什么样的人,想做什么样的事,就大胆去做吧!这也是我们这些由天南地北汇聚而来的人,会如此关照你的原因了。”
沈归看向靠后院门边,嘴里叼着筷子,正含糊不清的催促许思东的齐格奇:
“就是那种拿我当破麻袋甩着玩的关照吗?不用了谢谢。”
“是那种你有什么问题,就第一时间帮你查清楚的关照。”林思忧说着,看了一眼飞鸢:“你来跟他说吧,骆老寄回南康那几张图纸的具体情况。”
飞鸢见林思忧开口,便从袖中拿出了那几张熟悉的图纸,沉吟半晌才开口说道:
“嗯……你画的这个东西呢,凡是与汇南钱庄有来往的商队,都说未曾见过。而我师父掌管的华延海商,还有南康第一的长安商帮,也都未有船员声称见过这等武器……”
沈归听到此时锁紧眉头,用手指不停地卷起鬓边长发,这也是他开始陷入思考的惯用动作。
“不过……倒是有一对侠侣来找过我们,他二人声称是你的朋友。男的叫古戒,女的叫苏乙青。”
沈归听到这两个名字从飞鸢口中传出,眼神不由一滞:
“他们说什么了?”
飞鸢打量着图纸,也是一脸疑惑的说:
“古前辈说,在他年少之时,听他师父岳海山提过此等火器。他虽未曾亲眼所见,但与我们手中图纸对照来看,并无太大差别。据他所言,此物名曰墨雷,是北海剑奴入魔以前的作品。但根据江湖传闻,剑奴与岳海山二人,皆已去世二十余年。以此看来,只怕我们没有再次证实的机会了。”
沈归迫切的追问:
“图纸呢?制造工艺呢?剑奴他会不会留下副本?”
一旁用小刀一片片割着羊腿的齐格奇突然开口:
“不会,但凡剑奴所制兵刃,便一定是孤品。此人脾气古怪孤僻,一生从未收徒,也没有铸造典籍流传于世。若你想按图仿制,怕是要失望了。”
沈归闻言继续追问道:
“如此说来,如‘墨雷’这般孤品,为何会出现在六十里亭外?”
齐灵烟指了指他腰间斜跨的长剑春雨:
“你这柄长剑,不也是剑奴所造?剑奴生前所打造的那些神兵利器,早已散落在江湖之上,被谁得了都不算稀奇。”
“恩,飞鸢姑娘,如果不麻烦的话,最好能查清楚墨雷的下落。我有一个很重要的长辈,就是伤在这火器之下的。”
沈归会对墨雷如此在意的理由,在场众人都不太理解。只有被他嘱托的飞鸢姑娘,思考后用低低的声音说:
“这个倒是已经查出来了。这柄墨雷目前应该是在南康的建康城,一个专门售卖情报的组织手里。这个组织有个名字,叫做“谛听“。”
飞鸢此话一出,沈归的脑中顿时乱作一团。原本在他笃信李登没有派兵截杀傅忆一家之后,心中的头号怀疑对象就变成了宣德帝颜狩。但如果飞鸢的这个说法没错的话,那自己原来的想法也就根本无法成立了。
“墨雷在谛听手中,这消息准确吗?”
沈归还想再次确认这个消息的真实性,飞鸢虽然一言不发,但神色无比认真,并且坚定的点了点头。
“好麻烦啊!要不然让刘半仙直接去把他们都给砍死算了,也省的我想起来就觉得头疼。”
宋行舟听到沈归的这番话,把最后一道菜十分粗鲁地放在了桌上:
“那下次你再来吃饭,我也干脆一勺烩了吧,还省的思东那孩子还切得那么费劲。”
沈归闻言一抬头,便见到许思东那张正在不住点头的大脸。
第93章 39.汇南长安
“哦对了,还有一件事忘记跟你讲了。”林思忧此时神色颇为认真,掰着手指头对沈归说:“你在汇南支的银子,只有一半是我们三个出的,所以你用起来也不需要觉得别扭。”
“啥?我就使了那么点银子,你们还找了个合伙人?这汇南钱庄的生意不怎么样啊!”
沈归故作轻松的说道。
“汇南钱庄可还有许多别家股东呢!哪能供着你一个外人肆意挥霍呀?。”林思忧嫌弃的看着沈归:“你支的银子,有一半是你姐夫带着华延商帮,在海上跑船赚回来的;而另一半你用起来,也是理直气壮的,那银子都是你亲爹出的。”
沈归被一个“爹”字砸在头上,整个人都有些发懵。爹这个字,近二十年中,除了为了占别人便宜以外,他就没再提起过。眼下自己在不知不觉间,就承了他的“人情”,这种感觉,真是说不出的怪异。
“他……过的如何?”
无论怎样,沈归还是干巴巴的问了亲爹一句。倒不是他真的想知道答案,只是心中觉得,自己就该这么问而已。
“蛮好的呀,其他的现在跟你说也没用。他是沈家嫡系二少爷,掌管着整片华禹大陆最大的长安商帮,有吃有喝行动自由,手里又不缺银子花,不需要需要你来担心的。”
“那他为什么……我娘……”
沈归有些结巴,他也不知道为何会提出这个问题,但也还是问了。
“别说得好像很熟一样,你与娘亲不过就是一面之缘而已,他们二人之事就不需要你来操心了。我能告诉你的就是,他夫妇二人十分恩爱,只是有不得已的苦衷,你娘生前也从未怨恨过他。”
此刻的沈归心情十分复杂,但又无法说予任何人听。因为不会有人能理解,他,对于亲情如此淡薄的因由。
“明日我们便要回南康了,你有什么要带给父亲的话吗?”
林思忧看着神情复杂的沈归,语气轻柔的问。
“恩……没什么。等有机会我亲自说吧。”
“不然我们一起回南康去?”
“我在幽北还有事,等做完了就会去找你们的。”
沈归说到这里,齐格奇舔了舔满是羊油的手指头:
“你留在这不就是为了郭老王爷的太白卫吗?现在那些也配叫太白卫?这郭霜统领才去了几年呐,你看看现在的太白卫,还哪有一点郭家的影子?这样的军队就算你拿回来,也就是浪费粮食而已。说句不客气的话,现在的太白卫,比海盗的战力也有所不如。”
沈归听完齐格奇的话只摇了摇头:
“你说的不全对。在我眼里,军队是军队,银子是银子,人是人。叔父郭霜死的不明不白,我总要给他一个交代;而太白卫就算是垮掉,也要在自己手里垮掉。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这个道理也是亘古不变的。”
“罢了,爱怎么样就怎么样把。银子你随便取,反正华延与长安两大商帮合在一起,说是富可敌国也不为过。走了!”
齐格奇说罢,朝桌上放了一枚五两小锭的金元宝,拍了拍许思东的肩膀说:”
“小胖子,你要能学得你师傅八成手艺,到了南康随便开个酒楼,就能赚得盆满钵满了。”
说完,四人便从后门而出。
小学徒许思东拿起桌上的五两金锭,献宝似得跑到宋行舟面前:
“师傅师傅,您看,居然是金子!南康人都这么阔绰吗?要不然咱们也去南康吧?这幽北的百姓穷还不说,那冬天也实在是太冷了。”
宋行舟罕见的没有生气,只是摸了摸徒弟的脑袋,喃喃自语着说道:
“快了,就快了……”
沈归刚刚回到河中后街,便见到刘半仙正鬼鬼祟祟的攀吊在院墙以上,只露出了半个脑袋,双眼注视着前院的方向。沈归还是头一次见有人挂在院墙外,只是为了偷窥自家宅子的。于是迈步上前,拍了下刘半仙的屁股:
“上仙,您这是练功呢?还是作法呢?偷窥自己家宅子是不是有种别样的刺激感啊?”
“嘘!”刘半仙用手指比了比自己的嘴唇,又指向了宅子里面。沈归见他如此小心,也是纵身一跃,双手扒上了院墙。
这一老一小挂在墙上,只露出四只眼睛。只见沈宅的前院之中,站着正在斗鸡般对视的一男两女。沈归仔细一看,还真有自己认识的人。
这夹在当中的男子,便是幽北三路的二皇子,风月老手颜青鸿;而其中一名熟悉的女子,正是林思忧的徒弟,幽北丞相李登膝下独女,圆脸事儿精李乐安;而站在李乐安对面的姑娘,沈归却还是头一次见。
此时刘半仙小声开口说:
“哎我说,你这喜好够杂的呀?俩女的拍家门堵你也就罢了,怎么还来了个男的呢?”刘半仙用探究的目光上下打量起挂在墙上的沈归,而后又做出恍然大悟的表情,语气暧昧的说:“哦~看来我是真的老了……”
沈归轻啐一声:
“呸,你这个老泼皮。下面那男的是幽北三路的二皇子,又不是北市场后街的兔子相公。”
听完沈归的解释,刘半仙以一手攀住院墙,另一只手朝他高挑大指:
“厉害!不愧是李玄鱼用命换回来的天人!二皇子这么尊贵的身份你都能……”
“滚蛋!”
沈归被刘半仙挤兑的大喝一声,院中正在争执的三人听到此声,便齐齐看了过去。颜青鸿最先看清,那挂在墙上偷窥之人的面目轮廓,分明就是沈归,立即大声喊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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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归呀沈归,我托你的事,你之前可是满口的答应。现在怎么开始躲我了?不行你早说啊!事到如今我可怎么办啊!”
沈归听他这不清不楚的话,都懒得再看刘半仙的表情。只是纵身一跃,便跳入前院之中。
沈归站稳身形,不看大喊大叫的颜青鸿一眼,只是先走到了李乐安面前,疑惑的说:
“现在都什么时辰了?怎么在我府上?此时李相爷心中定然挂念万分,走,我先送你回相府。”
沈归话音刚落,由正厅之中便传出一个清朗的声音:
“不必烦劳沈公子相送,老夫就在正厅。”
声音刚落,由正厅中走出了相府管家李福,和一脸苦笑的傅忆。沈归皱了皱眉,还是强行扯出了一丝微笑,言语间也格外的尊重:
“李姑娘深夜造访,不知有何急事?”
李乐安此时的小嘴嘟的老高,再配上一张小圆脸,此时看上去,活像是只生气的小河豚。她委屈的指着对面那位陌生的姑娘说:
“本来是家父找你有事商量,我就跟着来了。可没坐一会这俩人也来了,他们说……他们说……”
一见李乐安有些结巴,沈归便饶有兴致的逗着她:
“他们俩说什么了呀?”
李乐安指向义愤填膺的颜青鸿:
“他骗我……他说这姑娘才是这里的女主人……还说……不认识什么沈归,让我和爹爹回去问清楚!”
沈归意外的撇了一眼身后的颜青鸿,嘴上不停哄着气成结巴的李乐安:
“哦……原来你这么生气,就是因为他们骗你呀?”
胳膊攀在墙头上围观的刘半仙,不屑的大喊道:
“真是人头猪脑。李丫头又不是没来过,还能让那小子几句话骗了?真正惹她生气的,是那句‘女主人’!”
沈归不满的嘟囔着:
“呸,就你这老光棍聪明!”
第94章 40.青鸿之托
李乐安一经刘半仙的调笑,一张小脸瞬间憋得通红,口中急忙辩解道:
“就是气他们骗我!没有别的!老头你别胡说八道呀!”毫无说服力的跺了几下脚,又心虚的偷瞟了正厅方向一眼,见坐在屋中的父亲并没有什么反应,才松下一口气来。
沈归眼见李大小姐如今这般模样,活像是只炸了毛的猫。心知眼下这个状况,继续在她身上耗着也问不出所以然来,只好转过身去,瞪着一脸无辜的颜青鸿说:
“颜老二,那你带着一位姑娘深夜造访,又所为何事呀?”
“你还好意思问我?”颜青鸿一听这话,顿时也火冒三丈:“之前答应的痛痛快快,如今祭祖大典一过就不闻不问了?”
沈归被他这指责的口吻,也弄的极为气愤。虽然祭祖大会已经“顺利闭幕”,但距离现在也不过就是一顿晚饭的功夫。他这行为,就像是上午刚刚借给自己的钱,下午就来拍门讨债,喘一口气的功夫都不给啊。
“我说姓颜的,你还是个人么?我答应的是帮你想想办法,又没拍着胸脯告诉你,这事我全包了。就冲你现在这口气这行为,还别不告诉你:我答应帮你,只冲着与颜青鸿的交情,可不是因为你那个狗屁二皇子的身份。我这么说你还别不乐意,你要是还有别的办法,就赶紧想想吧。小爷我一不是你颜家人,二又不做你们幽北的官,你们皇家的那些屁事,与我姓沈的有何干系?慢走不送!。”
颜青鸿一见沈归这么大的反应,瞬间懵了!自己不过是因为心中焦急,随口发发牢骚而已。可没想到会招来他这一通批头盖脸的臭骂。自己好歹也是幽北三路的二皇子,虽然未来生命安全没什么保障、在民间的操行口碑也不是很好、亲生母亲包氏,又是个草原外族,可皇子毕竟是皇子,再怎么潦倒,也比沈归那个破落子弟要强上许多。
被惹恼的“年幼龙子”颜青鸿刚想发火,余光正巧看到身旁的姑娘,正一脸恳求的看着自己。于是,盛怒之下的颜青鸿,做了一件特别扭曲的事。
“我算知道你姓沈的为何这么忙了。就连李家大小姐都能半夜进你宅子,换谁谁都得说忙!我原本以为,你沈归跟着丐神伍乘风混了那么多年江湖,兄弟情义肯定放在首位;可我真没想到,原来你沈归,也是个被娘们腰带勒住脖子的风流鬼!”
颜青鸿这明显是有求于人,惹不起沈归只能拿李乐安撒气。可是这句没经过大脑的话刚一出口,他心中只觉一轻。再转身看去,众人都长大了嘴巴盯着自己,就连一直在外院墙上挂着的刘半仙,也翻墙进了院子,远远的戒备起来。
“颜老二,你喝酒了吧?”最先反应过来的沈归,一边用诡异的眼神盯着他,一边走上前去,推着他的后背朝大门方向而去。嘴里还大声的嚷着:“你喝酒了我不和你说话,有什么正事等你明天醒了再说。”
“站……住!”
由正厅之中传出了李登的声音,众人都听得是极为清楚。颜青鸿一听这声音,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坏了,我……我忘了……”
沈归摇摇脑袋,拍了拍身子筛糠般颤抖的颜青鸿:“过去吧,你现在就好比案板上的王八——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谁让你口无遮拦的?整个幽北三路有谁不知道,他东幽李家除了有钱之外,最出名的就是护短了。”
沈归一边说着,一边搂着颜青鸿的肩膀朝正厅走去。二人来到门前,被相府管家李福笑眯眯的伸手示意,给拦了下来:
“沈公子,依老朽看,还是让颜二少爷自己进去吧。你们虽是朋友,但有些事也最好避讳一些,这样日后二人才好相见呀。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呢?”
沈归听了李福的话,点了点头便松开了颜青鸿的肩膀。颜青鸿感受到他臂膀的离开,立刻回头看着沈归,眼神恳切凄惨。
“去吧去吧,我去厨房弄点夜宵,你挨完骂之后,就带着那位姑娘回吧。看在你如此可怜的份上,那路事我应下了,明早带着这位姑娘再来一趟吧。”
说完,沈归朝着正掐腰赌气的李乐安摆了摆手,吹着口哨往后院厨棚走去。等他再回正厅之时,颜青鸿和哪位陌生的姑娘已经消失不见了。他端着一瓮沙煲走到正厅门口,见李福微笑着朝屋中歪了歪头,便同样抱以微笑,走入屋中。
“李相携女而深夜来访,想必是有什么正事。方才我在后院煲了一锅粥,咱们三人边吃边聊吧。”
说罢,沈归放下了手中沙煲,先是用烫到的手指捏了捏耳垂,而后准备再次回到厨房之中,取三个粥碗来。
“小沈你先坐下,让李福去就可以了。”李登朝沈归摆了摆手,又高喊了一声:“李福!”门外立刻便传来了李福应承之声。沈归只觉羡慕不已,这要是换成自家的傅忆,用棍子追着打都没这份勤快劲。
“之所以老夫会深夜前来,皆因为代萨满巴格之死……”
“什么?!巴格死了?!”
李登此话刚一出唇,瞬间便把沈归惊得跳了起来:
“不可能啊!他下午只是被一柄刀鞘半推半送了一下,况且那人也根本没用力!当时见他倒在台上,我还以为他只是想讹人呢!这一转眼功夫就死了?这碰瓷的成本也太高了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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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登和李乐安一人扶着晃动的桌子,一人扶着有些摇晃的沙煲,李乐安鄙夷的看着沈归:
“那巴格都多大岁数了?这一死就算不是你安排好的,也不值如此大惊小怪的吧?”
“我安排好的?什么意思?”
李登也惊讶的看了一眼沈归:
“真不是你?”
沈归也一头雾水的辩解道:
“怎么就怀疑到我了呢?我和巴格虽然有些过节,无非也就是立场不同而已。根本没有痛下杀手的理由啊?不过倒是你……上次来这里袭杀李小姐之人,不就是萨满卫吗?你第二天还指使万长宁参了他一本,虽然又被何文道反将了一军……明的不行来暗的,是你也很合乎情理啊!哎对了,你们父女二人夜间出门,单清泉怎么没出现呀?难道就是你派……”
李登急忙摆手喝止:
“这说巴格的事呢,别扯上我。清泉他是有些隐伤没好利落,最近都在家中养病。”
李登说话这话侧头看去,只见女儿李乐安正仔细地给二人盛着沙煲之中的热粥,根本没在听这些事情,嘴角也挂上了一丝微笑,摇了摇头:
“既然你说并不想要巴格的命,为何又把他交到孙白芷手里呢?巴格都那么大岁数了,虽然平日与你略有抵牾,但也不至于落得那个下场才是。不过,既然你说这不是你的意思,那老夫自然也是相信的……”
说到这里,李登结果女儿递来的粥碗,溜着碗边吸了一口,继而眼神中发出一丝光亮来。点了点头又看了眼正在忙碌的李乐安,满意的点点头。
“而且老夫告诉你一个幽北官场约定俗成的规矩。但凡把一件事情摆在了明面之上,那就只能用明面之上的手段;若是一件事没有摆在台面上说,那就等于说双方生死,各安天命了。”
听到这里的沈归撇了撇嘴,心中满是不屑:就这副洁癖十足的行为方式,活像是个老派的西部牛仔。他一个当朝丞相,做起事来居然与江湖人一样幼稚,没有厚黑学的理论基础,你李登还当个什么官呢?
“嗯,手艺不错,喝两口粥还真有些饿了。再给我盛上一碗。”
李登说完便举起了空空的粥碗,递到刚刚坐下的女儿手里。
第95章 41.巴格之死
沈归的手指开始有节奏地敲击桌子,口中喃喃地盘算着:
“既不是你,也不是我。那巴格到底是死在谁手里的?那人这么做的原因又是什么呢?没想到这奉京城虽不算大,还真是个深不见底的泥潭啊。”
李登认真转着手里的粥碗,随意的说着:
“怎么就深不见底了?那巴格死在孙白芷手里是铁一般的事实。之前你与孙白芷带着一众市井之徒,在六角祭坛把个好好的巴格打倒在地。这可是有千百双眼睛一起看着的事实,这事你无从狡辩吧?”
沈归点了点头,虽然其中另有隐情,但是看在围观百姓眼中,那可就是这么回事。李登见他并没开口辩驳,便接着说起:
“在孙白芷那番感人肺腑的表白之后,他又纠集一种人,排着大队护送巴格回到了孙氏医馆,这也是奉京城里的百姓眼睁睁瞧着的。所以等于说,你们先欺负人,再救人,又杀人。整件事看在百姓眼中,已经成为了铁一般的事实。”
沈归牙疼一般的抽了口气:
“嘶……可是我和巴格的事,别人不清楚您还不清楚吗?他恨我不死,是因为我的存在挡了他振兴萨满教的百年大计;而我对他,其实倒没有多大仇恨。当然,说到无仇无怨,指的是他指使萨满卫,前来袭杀我与李小姐之前。”
“你还是不明白啊!”李登听见沈归的说法摇了摇头,放下粥碗随意的用袖子抹了抹嘴说:
“在明白人眼里,谁想除掉巴格,都可以有千万种理由,也可以没有理由,只要决定暗中动手,那什么理由都不再重要了。可在奉京城的百姓眼里,整件事情分明就是你沈归,纠结江湖草莽,于大庭广众面前气倒巴格在先;又指使手下郎中,在诊治过程中暗下杀手在后。人证物证都很齐全,简直就是个铁案。”
说到这里,李登敲了敲台面,无比郑重的说到:
“巴格毕竟是德高望重的萨满教大长老,又已经是耄耋之年,满头白发。明日他的死讯一经传出,你就要成为众矢之的了。”
沈归已经明白了李登话中深意。是啊,别看祭坛周围的百姓们,看热闹的时候纷纷鼓掌叫好,就那起哄的兴奋劲,简直想把送殡的一起推坑里埋了。可这事一旦到了明天,当事人巴格又被动的“以死明志”,舆论如何便不是谁能控制的了。
所以根据目前的情况来看,无论巴格死因如何,只怕这黑锅都会扣在自己脑袋上。事因由自己而起,巴格又死在了自己麾下的“急先锋”孙白芷手里,这就是标准的黄泥巴沾裤裆——不是屎也是屎了。
“对了,巴格是怎么死的?病死的吗?”
沈归怀着“还能抢救一番”的心态,满怀希望的看着李登。只见李登嘴角抽搐了一下,神色略带尴尬的说:
“这事儿你还是亲自去问问小孙大夫吧,毕竟我也是道听途书,只怕还有不尽不实之处。”
李乐安此时却忽然开口说道:
“哎呀,你把巴格交给孙白芷,真不如直接一刀抹了他……”
“乐安住嘴!如今你也是大夫,怎么能讲同行的坏话呢?此事休要再提,让沈归自己去问个清楚便是。”
说完又看着沈归,表情玩味的说道:
“老夫这个女儿自小便是李家的掌上明珠,又被家中老人骄纵惯了,都到了这个岁数还未出阁,仗着老夫的宠爱也是愈发娇狂。老夫为她的婚配大事,可是操碎了心。”
“爹,您跟他说这个干吗呀?”李乐安好像知道父亲解下来要说什么,扭过身子低垂着头,脚尖就像一只小马驹般,不安的蹭着地面。
“沈归呀,老夫与你说这些,也没别的意思。乐安丫头如此欣赏一个男孩,多年来这还是头一次。眼下你郭家虽然败了,但我李登也没想过要,靠女儿的婚事去换回什么好处来。你们二人若皆是彼此欣赏仰慕,那就让我亲自与郭叔父见上一面。我也知道你郭家目前有些尴尬,请你转告郭叔父,我李登愿意亲自前去南康拜会。当然,以上我所说的一切,都是以你能够安然渡过眼前困局为前提的。老夫是个商人,这宗关乎女儿终身幸福的生意,可容不得我丝毫马虎。”
说到这里,李乐安整个人都变成了一只鹌鹑,脑袋别在一边,不停地别扭着身体。
而沈归却面色极为不悦。
没错,就凭李乐安这特殊的性子,也比其他的名门闺秀更适合自己。眼下李郭两家往日的恩怨纠缠,早已经是昨日黄花;而李乐安的师父,更是从小抚育自己长大的林思忧。按理说这门亲事,也是水到渠成又天作之合的。可是李登此番前来,绝不是像他自己口中所说的那般单纯!
他东幽李登,本就手握一路军政大权,若不是他在关北奉京城为相,那就是一位听调不听宣的土皇帝。原本幽北三路就是颜、郭、李三家部族联合,而眼下郭家凋零,李登的亲妹妹却已经是当朝国母,亲侄子又是东宫太子,前些日子还得到了梦寐以求的军权,早已是与颜家分庭抗礼的局面了。
自己此时虽只是个无权无势的白丁之身,但经过祭祖大典之事,李登就能明显的看出,在自己身后还站着一些,或来自郭家、或来自萨满教的铁杆盟友。眼下他伸出这根乘龙快婿的橄榄枝来,显然也是在打两头押宝的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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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丞相李登,与中山路那位壮志雄心的裴涯不同,他比谁都更熟悉郭家这个老对手,也就更容易猜到这看似凋零的郭家,到底隐藏了多大的能量。
沈归自己也明白,李乐安归李乐安,李登归李登。但他还是迈不过这个本还是“自由恋爱”,一转眼就变成了“政治婚姻”的这个心中门槛。好在李登话中为双方留有余地,才不至在场面上太过难堪。
“能得李小姐垂青,确是沈某我三生有幸。但在下目前只是区区白丁,既无官身也无产业。虽然你李家富可敌国,定然不会介意,但这倒插门女婿的名号,也实在过于难听。眼下李相有意以巴格事件为题,那我们索性便以此为约。若日后在下安然渡过此节,再请李相与外祖详细谈及婚嫁之事。”
沈归一番话说得极为得体,但在这份客气之中,却带上了些许疏远。心乱如麻羞怯不已的李乐安定然没有发觉,只是一遍一遍的摸着沈归这个坏蛋硬塞给自己的惊雷剑鞘;而人精李登虽然听出了沈归的不满,但随便一想也就明白了其中因由。但他也并没作任何解释,只是站起身来轻咳一声,门外的李福便进来为他披上了一件皮袍:
“日后贤侄若是有什么需要帮忙之事,来府上知会李福一声便是。哦对了,下次记得带上那煲粥的谱子,也好让我府上的厨子学些本事来。”
说完便带着一整晚都扭扭捏捏、看上去活像个红脸傻子的李乐安,走出了沈宅大门。没过一会,李家主仆三人的背影,就在深夜的奉京城中消失不见了。站在门口相送的沈归打了个哈欠,拍了拍正在门房睡觉的刘半仙:
“上仙您醒醒,随我出门一趟。”
正在酣睡的刘半仙被沈归几掌拍醒,随即转了个身又闭上了眼睛,口中不满的嘟囔着:
“你想去哪就自己去呗,非叫我干嘛?”
沈归陪着笑脸说:
“这不是下午刚惹了祸事,又被李登那么一吓,觉得如今走起夜路八成是会遭人暗算的。这才不得已要劳烦您这般的天灵脉高手相护呀。”
“有什么事明早再去呗。如今这个时辰,南北市场的灯笼都灭了。哪有你这样使唤人的?”
“上仙呀,我要是再不出去,一会又得被颜青鸿堵到门口了。”
沈归担忧的看着已经略微泛起深蓝色的夜空。
第96章 42.神医白芷
眼下正是初春时节,凌晨的奉京城仍然刮着彻骨的寒风。在这片鬼呲牙的天色下,城南向阳大街上的孙氏医馆,仍然是灯火通明的。
孙氏医馆是孙家的祖业,传到了孙白术孙白芷两兄弟手中,已近六十载的光阴。孙家祖上本是前朝大燕名医,在那场导致华禹大陆四分五裂的动荡后,孙大夫拉扯着一家老小,过东海关来至幽北三路,以求躲避战火。
而此时的幽北三路,犹如初升的旭日一般。人们虽然面目神情各异,但无论在眉宇间还是眼神中,都充满了希望的味道。虽然大家生活十分清苦,可在当时那种环境下,上到官员乡绅,下到平民百姓,都上下齐心,努力认真地做着自己的分内之事。
如此世外桃源般的安稳生活,也使得饱受战火摧残的孙大夫一家爱上了这里。虽然此时的幽北百姓都信奉萨满教的神婆巫师,但凭着孙大夫一手精湛的医术,也勉强的把一家老小养活了下来。
白云苍狗,草长莺飞,孙氏医馆的当代传人孙白术,转眼已经成为了宫中首席御医,而且官拜四品太医院正。做了太医院的官,往日自然就在太医院中供职,而家中祖业——孙氏医馆,自然也就交到了二弟孙白芷手里。
二少爷孙白芷,与其兄孙白术虽是一奶同胞,可无论医道天赋,还是脾气禀性,都是完全不同的。
其兄孙白术,自幼便熟读四书五经,之后又随其父遍阅残存医经,再加上孙氏祖传的独门秘方,无论是经营祖传医馆,还是入职太医院伺候皇族,都是绰绰有余的。孙白术虽然家学渊源,自幼学之时又肯下死功夫,但无奈受天资所限,在岐黄一道之上发展平平;再加之其保守谨慎的性子,平日下药开方,也就多以中正平和为主。所以,说句实在些话,孙白术一生行医,虽没出过差错,可也治不了什么大病。当然,这样的行医准则,与他目前的职业身份,倒是十分契合的。
反观孙白芷,从小便顽劣不堪,性格又冲动暴躁。在气跑了几任启蒙先生之后,其兄无奈之下把他锁入了书房之中。没成想幽闭不过百日,无聊的孙白芷,便把家中所有藏书读了个遍,就连专写山水地质的《华禹山水经》,居然也可以倒背如流。要知道,在这间书房之中的藏书,可是孙白术多年积攒而来,甚至有好多生僻的书籍,就连自己都只是粗略的翻过几页。
弱冠之后的孙白芷,已经受到其兄的三年调教,自然的接过了家中祖业。可孙白术刚刚搬入太医院中没几日,孙家医馆就出了大事。
这孙家二郎的第一个病人,是位壮年河工,平日以清理奉京码头河道为生。工作辛苦,自然饭量也大一些。不知道何故,竟然整整十日都未曾排泄,导致肠腹满涨,口角生疮,一双眼睛也布满了血丝。因此,他便来到了孙氏医馆之中。
这只是一起普通的虚火旺盛所导致的严重便秘,不过是开个普通清热去火的方子,再加些番泻叶或者巴豆之类的通泻药材即可痊愈。孙白芷也是如此开的方子,并且在病人的需求下略微加大了巴豆的用量。
按照这个治疗方法,这名河工除了会泻的更快些,并不会有什么生命危险。可问题,就出在了这个“更快些”上。
这名河工回去服药不过半个时辰,便跑到了茅房中一泻千里。这个折磨自己近半个月的时间的便秘,随着这一趟酣畅淋漓的腹泻,消失的无影无踪了。
从茅房中走出的河工,此刻只觉身体前所未有的顺畅,就连带着前几日的食欲不振,都消失的无影无踪。为了庆祝身体恢复健康,这中年河工从市集上称回了一大块五花三层的肥猪肉,外加一整坛子酒,肥肥美美的吃上了一顿“庆通宴”。
凡重体力劳动者,平日饮食皆以重咸厚味为主。一整锅炖烧五花肉,一坛子高粱酒全部下肚后,这河工自然觉得口干舌燥。
于是他便做了个要命的决定:痛饮小半桶冰凉的井水解渴。
于是就这样,这河工在深夜之时,死在了臭不可闻的茅房之中。
无论从死亡地点,到厨房之中的剩余药材,所有嫌疑都指向了初次行医的孙白芷。而盖有白芷红印的药方之上,显示出他加重了一半的巴豆用量。所有人都自然的认为,这就是桩铁证如山的庸医杀人案。
蒙受不白之冤孙白芷这才明白,他虽然可以治病,却无法治人。所以,在他杀人庸医的名声传出之后,破罐破摔之下的孙白芷,平素行医用药更为大胆,虽然治好了不少疑难杂症,但也治死了许多的病人。因此,目前来找孙白芷的病患,大多已是病入膏肓,都是想要死马当成活马医、最后搏一搏运气的人。
因此,这孙家二郎在幽北百姓与江湖人之中,被冠上了一个响亮的名号。
“倒转阴阳!”
而沈归眼前的“倒转阴阳”孙白芷,正用手中的湿抹布,仔细地擦拭着孙氏医馆内堂。内堂正中央的病床上,躺着一具以白单蒙头的尸体。
“这天一冷啊,血凝在墙上就特别难擦。”
孙白芷神情无比认真,使劲的蹭着内堂之中的角落,并不停发出“沙沙”的声音。沈归走上前去,也拿起了一块抹布沾了些水,开始擦拭显眼的血迹。
“墙上的别费劲了,回头找几位工匠来,重新上道石灰盖上算了。”
孙白芷听到沈归的话也并没住停手,手中仍然执拗着蹭着墙上的粉红色血迹:
“你说,风邪入体,究竟应该怎么治呢?”
沈归腾的一下站起身来,愤怒的朝孙白芷喊着:
“啥?你小子根本不会治啊!那也敢下手?难道你真像传闻那般,拿活人练手不成?”
可能是这一日一夜的疲惫所致,此时孙白芷的脾气,与往日的他判若两人。面对沈归这番指责,也只是淡淡的回应道:
“残存的医术古籍中,也曾有记载过风邪入体的病理。所谓血之与气,并走于上,则为大厥,厥则暴死;凡治消瘅、仆击、偏枯、痿厥、气满发逆,肥贵人,则高梁之疾也。隔塞闭绝,上下不通,则暴忧之病也。暴厥而聋偏塞闭不通,内气暴薄也。不从内外中风之病,故瘦留着也。跖跛,寒风湿之病也。”
孙白芷提及之医书,正是黄帝内经的素问篇。沈归见他并非一窍不通,又奇怪地看了看趟在病床上,那具以白单覆面的尸体:
“那怎么刚才还好好的,转眼就被你给治死了呢?”
“会说话吗?刚才他直挺挺的躺在祭坛上,多少双眼睛瞧着呢。怎么就成了好好的了?”
“巴格下午不过是中风而已,这才一转眼过去,人都硬了!怎么都说不过去吧?”
“这病若是保守一些,保条性命也不是什么难事。但巴格已经是耄耋之年,气血衰败是不可避免的。我琢磨着,若让他落个口眼歪斜半身瘫麻的下场,还不如冒险一试,尽力求得痊愈,也好让他安享晚年。无论怎么说,巴格都是萨满教中大长老,风邪病人的下场,对于他来说实在是不大体面。”
沈归听到孙白术这个说法,一时间情绪十分复杂。既有对他这番说辞的纠结,也有站在巴格的角度上辩证的思考。可压在他心中最大的一块石头,便是马上自己就要面对的,铺天盖地而来的流言蜚语。
沉默良久,沈归苦笑一声:
“你这一场豪赌,为何会把我输出去了呢?”
第97章 43.庸医杀人
二人就在这样的气氛下,继续地清理着“犯罪现场”,不知不觉间,窗外传来了几声鸡叫。
孙白芷站起身来,略微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身子:
“算了,剩下这些就交给小学徒们来干吧,我得歇歇了。”
沈归使劲的抽了下鼻子:
“嘶,有学徒住在医馆你倒是早叫啊。我本来就累了个半死,来这还得帮你清理屋子!”
“……又不是我让你动手的。平日遇见什么疑难杂症,我都习惯一般干活一边想的,这样有助于思考。刚才见你一来就特别勤快,还以为你也有这习惯呢。”
沈归纠结着品味了一番孙白芷的话,又满怀希望的抛出一个问题:
“那你想出来了吗?那风邪入体到底应该怎么治呀?”
“我哪知道?我刚才确实是在思考,但并没有思考出什么结果来呀。走吧,我快饿死了,咱俩先吃些东西再说。”
二人重新洗净双手,刚要出门,没成想由打医馆正门风风火火的走进一个人来。二人仔细一看,来的这位还是个熟人,正是昨日祭坛之上的何文道。就是那位被沈归一招“将军卸甲”,给变成抓耳挠腮的猴子的那位萨满教大护法。
“怎么样何大护法?我那纸条上写的管用吧?现在不痒了吧?”
沈归看着一脸愧色的何文道,为了缓和双方紧张的气氛,先打了一个热情的招呼。
而那张递给何文道的纸条,也没写什么神奇的手法。不过就只有四个字而已:洗澡,换衣。
“是,还得多谢您手下留情,现在已经全好了。”
何文道看见个台阶立刻就跳了下来,不见一丝拖泥带水。
“既然好了,你还这么着急来医馆干嘛啊?”沈归说着,满脸奇怪地上下打量着何文道:“难道是自己抓出的伤口出了什么问题?”
何文道急忙摆了摆手:
“在下已经无碍了。之所以这么早便前来叨扰,只是想尽快接大长老巴格回去养病,也免得打扰到孙氏医馆的生意。”
这一句话出唇,沈归和孙白芷的脸色瞬间变得极为难看。想来刚刚休整完毕的何文道,还不知道巴格去世的消息;而他亲自询问之下,自然没有旁人敢说的太细,只是让他前来孙氏医馆接人而已。
来了!沈归心下便知,自何文道找上门来开始,巴格之死的连锁反应就算开始了。
“何兄,既然如此的话,就随我们进内厅之中详谈吧。”
孙白芷见沈归一脸为难之色,只好硬着头皮抢先开口,把何文道引入内厅之中。何文道走在当先,伸手撩开一片深蓝色布帘之后,便见到一具盖着白单的尸体,平躺在内厅正中。
何文道声音有些发抖,还是用不太相信的语气回头问道:
“二位把我引入内厅为何?这位病人又是……?”
“巴格。”
孙白芷声音变得异常冷静,甚至带着些许无情的味道。这‘巴格’二字出唇,却把何文道给听笑了:
“我们之间虽略有抵牾,但大长老巴格毕竟已是耄耋之年,辈分也放在那里摆着,二位还是不要拿老人家开这等玩笑了。我今日是带着车夫一起来的,若是巴格长老暂时还无法下地行动,那么我可以……”
“真的是巴格,你若是不信,自去掀开帘子看上一眼。”
孙白芷的声音依然清冷,但听上去却是无比认真。
何文道伸出了不住颤抖的右手,在尸体的头前几次起落,终于还是狠狠咬牙,先开了一个布角,只微扫一眼便立刻盖了回去:
“孙大夫……有些话我本不该说,但你……你们……这人是怎么死的,你们总得给我萨满教一个交代吧……”
何文道话说的极慢,又几经思量,言语间不复往日的伶牙俐齿,吞吞吐吐又带着些许的自制。看得出来,何文道与巴格之间,是有极为深厚的感情在的。
孙白芷略一沉吟,还是掀开了布帘,用双手小心的解开巴格头上扎紧的白布,语气平淡的说:
“病人昨日猝倒祭坛,经我诊治之下认为,由于病人自身年老体衰,又长期肝气郁结,加上最近春季风急,为事所逼导致的肝阳暴亢,风痰上涌,这才引致风邪入体,骤然昏猝。”
何文道极为克制地摆了摆手:
“医理方面你不用过多解释,我并不了解你们岐黄之道。我只是想知道,大长老是怎么死的。”
“综上所述,我原本打算施以手术之法,先打开头颅,取出头中风邪,再辅以清火疏肝之方,如此应可痊愈。但没想到只是刚刚打开头颅,病人被头中风邪诱致血脉上涌,本该缓流而出的鲜血,居然呈喷呈涌而出,用尽方法都无法止住,最终才流血至死。此事……我自会一力承担,与旁人无由。”
沈归听到孙白芷这一番治疗经过,不由暗自点头。他所想之方法,在某些方面还是可圈可点的。而之所以会导致的这场悲剧的发生,只不过是孙白芷的治疗手段过于大胆,但并没有存着故意杀人之心。毕竟,在这里不光没有进行手术的必要条件,就连血压的概念都没有。
“打开头颅取出风涎?此等技法,是否为你孙家祖传之术?可有成功的案例在先?”
何文道听到这般手法,再看向巴格尸体,满脸的不可思议。
“并无先例,只是我自己所创。”
“那你为何会以萨满教大长老来试第一手呢?”
“在祭坛之上我便说过了,在我眼中就只有病人与大夫,并没有其他身份。”
“但你可知他是何等……”
“若是按照保守疗法,或可以保存一条性命。但也定会导致四肢麻痹不能行动,口眼歪斜而无法开言,终日躺浸自己的便溺之中不说,最多也撑不过明年春天之时。”
孙白芷把一条人命说的如此轻描淡写,就连一旁的沈归听来都觉得有些恼火。反而苦主何文道倒是缄口不言,绕到了巴格身边,一下下的理顺着他的头发。良久之后,才沙哑着声音说:
“其实,在昨日出发之前,大长老便已经服下了烈阳散。”
这一句话出唇,孙白芷则是双目骤然圆睁。而一旁的沈归则开口问道:
“烈阳散是什么药?”
“烈阳散是一种以金石粉末为主的萨满古方。服下之后的短时间内,可以提神醒脑,振奋精神,只觉得周身上下有用不尽的力气。但这烈阳散算不上是什么治病的药方,不过是在透支服药之人的生命力而已。哦对了,倒有一点与阿芙蓉极为相似:烈阳散一经服下便会终生成瘾,一段时间不用就觉得生不如死。实在是个害人不浅的方子。”
何文道听见孙白芷的话,也是连连点头:
“孙大夫说的不错,这烈阳散药性正是如此。在昨日祭祖大典前,大长老巴格便服下一剂,以求顺利主持整个祭祖大典。毕竟他如今已是耄耋之年,身体精力自然不济。他本为了借这次祭祖大典,想以此来拯救萨满教,自然甘愿倾其所有。更不要说烈阳散那区区的药性反噬了。”
沈归被巴格那一往无前的气势所惊,喃喃自语的说了句:
“没想到这老头子,脾气还真倔啊。”
何文道苦笑着,眼中已经含着些许泪光:
“沈归我告诉你,凡是萨满教中之人,就没有一个脾气不倔的。”
说罢,何文道把白布重新盖在了巴格的脸上,出门叫来了车夫,合四人之力把巴格的尸身搭到车上。
双方分别前,沈归语带疑惑的说:
“巴格毕竟是孙白芷治死的,你不打算告他个庸医杀人之罪吗?”
何文道摇了摇头,看着孙白术笑了一声说:
“自古以来,哪有告大夫杀人的道理…………”
第98章 44.春江水暖
“卫安恒,你这奉京府尹是怎么当的?出了这么大的事,你居然一个人都没给朕捉回来?”
勤政大殿上的颜狩整个人都处于暴怒的状态下,把卫安恒昨夜递上来的奏折朝他甩了过去:
“朕告诉你!巴格代萨满的死,总要有个人来负责!可如今你一个凶手都没抓到,那么是你卫安恒负责?还是朕来负责呢?”
被奏折拍在身上的卫安恒不敢闪躲,只是低头跪伏在地,传出的声音不急不缓:
“启禀圣上,微臣昨日彻夜多方查探,代萨满巴格,于昨日下午祭祖大典之上,身中风邪倒毙当场。虽经在场之孙氏医馆坐堂大夫,孙白芷施救,但由于代萨满本已是耄耋之年,年老体衰再加上血脉不畅,这才会于施救过程中,不幸身亡。由于本案苦主,也就是萨满教目前主事之人——大护法何文道,并未前来奉京府衙门报案,因此……”
“所以你这个奉京府尹也就乐得清闲,直接来个民不举官不纠,朕说的对吗?可如今死者的身份?不用朕说你也知道,岂能与平民百姓之事混为一谈?你身为奉京府尹,又怎能就此作罢而不闻不问呢?”
平素一向被人讥讽软弱可欺,墙头草般摇摆不定的奉京府尹卫安恒,听到宣德帝此话忽然抬头,朗声答言:
“起禀陛下,卫安恒不才,全凭着陛下的错爱、又深蒙祖荫,才能窃居奉京府尹之位。可我卫家自祖上起,便一直都是天家颜氏军中的一介区区掌刑官出身,蒙天家几代家主信任,才得了这个已经世袭三代的奉京府尹之职。自昭烈武极开国皇帝起,我卫家人便始终秉持着依照朝廷法度行事的原则,这也是我卫家会受幽北三代皇帝的重托,掌管奉京安全近百年的全部原……”
宣德帝颜狩听他开始攀起祖宗交情,不由得皱了皱眉。他心知这个卫安恒,整日夹在几方势力之中,本也很难有所作为;但最重要的原因,便是他们卫家从来不会参与到各方党派之争,一切行事准则都严守朝廷法度。这才使得自家历代帝王,都放心的把都城交于这个大公无私之人的手里。颜狩想到此节,朝着正在喋喋不休说起往事的卫安恒摆了摆手:
“朕没工夫听你说故事,你只需要告诉朕,巴格这件命案你打算如何处置!”
“臣只会按照朝廷的法度办事。眼下既没有苦主击鼓鸣冤,案件本身又经过臣下仔细查访,并无可疑之处。因此臣认为……”
宣德帝紧紧皱了皱眉,然后又轻蔑一笑,用低低的声音问他:
“你是不是以为,没了你这个奉京府尹,朕就成不了事呢?”
说罢,他不再看向卫安恒,抬头四周扫过,朗声开口道:
“朕决定,巴格命案交由宗族府、御马监、刑律司,三堂会审,颜久宁为主审,御马监监事陆向寅从旁协助,刑律司掌管刑典。此案以七日为限,就这样了,退朝!”
宣德帝颜狩越说越生气,站起身来之后,还紧咬着牙关,瞪了一眼不知为何突然硬气起来的卫安恒。
“臣有本!”
颜狩都已经走下了玉阶,身后卫安恒那极具辨识度的嗓音又传了出来。火冒三丈的颜狩迈开大腿站到了卫安恒的面前,抬起了一条腿想要踹,但还是强行收了回去。虽然收回踢出一半的腿,但也守不住心中的火气,顾不上一代帝王的沉稳与威严,大声嚷道:
“姓卫的你到底怎么回事?朕都已经不用你管了,你还有什么可说的?我还告诉你,朕手下能办事之人何止千万,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也不少!”
“还请陛下赎过微臣无礼。但依陛下方才所言,此案交由宗族府、御马监、刑律司三堂会审,依朝廷律法,确有不妥之处。想那宗族府的职责范围,只是监管所有皇亲国戚而已。但如今的死者巴格,一不是天家血脉,二不是皇族外戚,与宗族府又有何干系呢?而御马监则是皇家……则是皇宫内部掌管草料马匹之所,与巴格之死就更是毫无干系了;而刑律司虽然负责重大命案纠纷,勉强也算的上符合朝廷法度,但眼下既然没有经过地方府尹初审,刑律司也自然就没有案宗可查了。所以,依幽北刑律,刑律司也是无法提案会审的。”
幽北三路的律法结构,是当时的刑律司主事李登“留学归来”,脱胎于北燕、或者说是前朝大燕所所制定的。凡有重大命案纠纷,需由苦主向地方衙门进行初次申诉;若苦主并无亲属好友,便交由地保乡绅代为诉讼。如若不服地方衙门初次判决,便可向一路总督衙门进行二次申诉;若二次判决仍然不服,则由总督府衙门再次出具案宗,上报由兵部管辖的刑律司,而进行最终判决。这既给了百姓打开了一扇层层伸冤的大门,也能避免百姓乱投衙门,从而带来的人力物力上的浪费资源。
听见此番辩驳的宣德帝颜狩,只觉一时语塞,没想到自己居然会被卫安恒掐住律法上的纰漏,一时间竟也找不到能反驳他的角度出来。勤政大殿之上,所有跪下的臣子都惊讶的看着这个平日里的“受气包”卫安恒。
大殿之上的君臣二人,就这样顶上了牛。足足沉默了有半刻钟,宣德帝颜狩突然轻笑出声,一边摇着头,一边拽起了跪在地上的卫安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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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安恒啊卫安恒,你还真是够执拗的,这回可算是给朕出了个难题呀。那你来说说,此事究竟该怎么办?巴格身份过于特殊,总得给萨满教一个交代呀。要知道,在幽北三路的百姓心中,萨满教那可是威望甚高啊。”
卫安恒根本也不是个执拗的人,今日的这番行为,已经让在场众人都惊掉了下巴。眼下他见宣德帝颜狩亲自开口打圆场,也立刻来了个就坡下驴:
“只有圣明宽仁的明君,才会容许臣子当殿逆言抗上。臣今日着实有些放肆了,皆因为家父临死之前,曾经留有遗训。家父对微臣说,律法既是朝廷的根本,也是卫家的根本。正因为此事关乎家国根本,微臣才不得不放胆直言,还望陛下宽恕。”
“罢了罢了,你这也是忠君之事,何罪之有啊?有了你这样的铮骨忠臣提醒,朕也好时时自醒啊。”
几句客气话说完,宣德帝便松开了卫安恒的手,并对所有竖着耳朵偷听热闹的大臣门说:
“你们这些做臣子的,都应该像卫安恒卫大人一样,秉公执言。莫不是你们都认为朕是个听不得忠言逆耳的昏君不成?卫大人说得好啊,律法是朝廷的根本。无论是谁,都应该严守朝廷法度,哪怕是贵为天子的朕,也不例外!”
说完,又拍了拍卫安恒的肩膀:
“在此事之上,朕的难处想必你也是知道的。那么朕就把此事,全部托付予卫大人你了。卫大人,可要为君分忧啊。”
散朝之后,“铁血硬派”的卫大人,被诸位同僚围在了馄饨摊前。而一向沉默不语的丞相李登,身后跟着门下头号斗犬万长宁,二人目不斜视共同登上相府马车,扬长而去。
被众星拱月的卫大人口中一边支应着同僚的询问,双眼抽了个空子,看了一眼远去的相府马车,心中暗自斟酌起来:莫非……是我会错了意?
万长宁坐在相府书房之中,狠狠咬自己的下唇,仿佛下了很大决心般的开口:
“恩相,有句话我知道不该说……”
“那就别说。”
李登冷淡的回了四个字,便不再开口。
“可巴格这一死,对于我们来说简直是上天赐予的绝佳机会。既然沈归是郭家最后的变数。为何不任由陛下出手,也好为双方铲除后患。这样一来,于我们来说可百利而无一害啊!”
李登眯着双眼盯着万长宁,直把万长宁看到有些心虚,才开口说道:
“士安啊,你的眼光一直都有些浅。眼下如若我们冷眼旁观,任由事态发展下去,看似可谓百利而无一害的天赐良机。但就老夫多年经验看来,凡是天胡之局,无一例外的都是会要人命的陷阱。天有日月、瓦有阴阳,明面上摆着多大的利益,暗地里地就隐藏着多大的危险……”
说到这里,李登站起身来,拍了拍万长宁的肩膀:
“士安啊,你仔细想想,由古至今,何时曾有过真正的“便宜事”?”
第99章 45.捕头上门
卫安恒刚刚回到奉京府衙,便派遣三班衙役中的快班捕头——马六宝,前去孙氏医馆,请孙白芷孙大夫过二堂问话。
没错,他用的字眼是‘请’,来的地方是‘二堂’。
在民间故事、百姓传说、乃至戏剧舞台,都常常会出现“三堂会审”这个词。其实这个词,最早便是由官府之中传出来的。衙门口里设有三堂:头一堂便是正堂,也叫大堂,通常只在公开审案、或遇上朝廷重大活动之时,才会打开正堂大门;而二堂则要灵活得多,通常是用于审理一些不方便公开的案件。之所以不开大堂而过二堂,一般情况下都因为涉案之人,或是妇孺老幼、或者土豪乡绅,需要在当地乡亲父老面前,为涉案之人保留脸面,。当然,涉案人员的隐私得到了保证的同时,也可以有些见不得光、摆不上台面的事在二堂商议。而第三堂,则是后堂,是官员与家人所住之府邸。
眼下孙白芷虽然涉及命案,但一无苦主告官,二又没有证据抓人。自祖上起便是“律法急先锋”的卫安恒卫大人,只是让捕头亲自过府,请来“守法公民”孙白芷,过二堂“协助调查”。
迷迷糊糊的孙白芷,被前堂的小伙计从睡梦中叫醒,本就极为不悦。仔细一听才知道,是京都府尹卫安恒相请,更是觉得火冒三丈:
“二爷困着呢,要是他卫安恒有人证物证,便直接派人过府拿我;若是没有……告诉来人,孙二爷我还得接着睡。什么时候醒了,再去衙门与府尹大人聊上一聊。”
“二爷,就这么跟马捕头说?”
“就这么说,去把。”
孙白芷翻了个身,屋中又响起了鼾声来。小学徒急忙跑到前厅,把原话一字不差的复述了一遍。边说着边把注意力集中在马捕头的手上,准备随时躲开扇过来的巴掌。
没想到满脸络腮胡的马六宝,虽然身形壮硕又腰挎官刀,可听完小徒弟的话,脸上的表情却如同来时一样和气:
“没关系,小孙大夫为了救人已经忙了一天一夜,体力不支也是人之常情。可马某既领了我家大人的令,没办完差事也不好回去复命。小师傅若是不嫌叨扰的话,马某是否可以就在此处坐一会,等孙二爷睡好,再一起去见我家大人,你看如此可好啊?”
小徒弟能说什么呢?既不敢得罪衙门口的捕头,又不再去领教孙白芷的起床气,只好极为客气的寒暄了几句,给马六宝上了一盏热茶,便自顾自的忙着切配药材去了。而马六宝把腰刀一卸,小心翼翼的放在了凳子后面,平心静气的品尝起医馆的茶叶来。
这一等,便等到了傍晚时分,马六宝盖碗里的茶叶都换了三回,粒米未进又喝了一肚子浓茶,把自己打了个通透,越饿越喝,越喝越饿,直到现在浑身哆嗦起来,虚汗就跟断了线的珠子一般,由周身各处不住地冒出来。
小徒弟看着往日在街上耀武扬威的马捕头,被自己几壶浓茶灌下去,如今已经开始打起摆子冒出虚汗,屁股下面的椅子就像变成了钉板,那副模样别提有多窘迫了。不过,马捕头虽然此时看着和气,但毕竟也是个穿官衣的,眼下拿自家二掌柜没辙,但是这股子气没准儿就会撒在自己身上。于是,又跑到后堂宅院之中,找孙白芷去了。
“二掌柜的,外面那马捕头从来时到现在,就没吃什么东西,趁我不注意的时候,看着泡乏的茶叶都眼冒绿光。再等下去,怕是要被茶水给拿昏过去了。”
孙白芷与沈归此时梳洗完,见小伙计又跑来禀告,相视一笑。沈归指了指小伙计,笑呵呵的说:
“你先拿些点心给马捕头垫垫肚子,别闹出人命来。哦对了,虽然你们家二爷晾了他一天,但你却得客气着点。山水有相逢,你小子若是惹怒了他,往后可没什么好果子吃。”
小伙计得令之后,急忙跑到伙房拿点心。而孙白芷刚换了一套衣服,回头对沈归说:
“那我这就去奉京府衙了,你真不跟我去?”
沈归笑呵呵的摆了摆手:
“你自己去就行了。马六宝能在医馆正厅活活等你一天,卫安恒他升的又是二堂,这就说明人家根本没有拿你的心。你到了那有什么说什么就行,我一会还有别的事要忙。”
孙白芷虚拽了拽新换衣服上的褶子,抬腿迈步便走出了正厅。
这时马六宝正在大口大口吃着小伙计端来的点心,见神清气爽的孙白芷,迈着器宇轩昂的方步走来,连忙放下手中吃食,又扫了扫衣襟上的点心渣:
“孙大夫休息的可还好啊?我们家卫老爷命我请您过府叙话,如今咱们能走了吗?”
这马六宝在前厅苦等一天,眼前又见孙白芷昂首阔步的走到自己面前,却一丝异样的神情都没有流露出来。之所以他会如此克制,除开卫安恒临行之前有所交代之外,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他的兄长孙白术,是宣德帝的近臣。
孙白芷见马六宝拼命克制着颤抖的双手,心下也是一软:这事与他马六宝一个捕头,又有何干系呢?真不应该把威风抖在他的身上。
于是,孙白芷上前两步,握住了马六宝的手,不着痕迹的塞进了一枚足额十两的银元宝,又把对方的手指扣上:
“马捕头辛苦了,我方才过于疲惫,这脑袋根本就是一团浆糊。若是直接跟你回去呢,实在容易耽误了卫大人的公事。我本以为马捕头会先回府衙等着,没想到您居然在此处枯坐整日,这让孙某……实在是无言以对啊。”
俗话说,好言一句三冬暖,恶语伤人六月寒。这马捕头本已有些愤懑,眼下见对方如此客气,手中又紧攥着“热乎乎”的一锭银子,这就叫里子面子全齐了,于是笑呵呵地抱拳行礼,顺势也把银子也收入了囊中:
“既二爷休息好了,那就随我一起回府衙吧?卫大人怕是要等急了。”
说罢,自己当先引路,随着孙白芷一起走向奉京府衙。
没过多大会,二人便来到了府衙二堂门前,马六宝上前回了一声,便朝孙白芷递了一个“可以进去”的眼神,自己便由后门而出,回家去了。
“卫大人,草民孙白芷,奉大人之命,前来应案。”
孙白芷走到二堂之中,口尊一声大人,又故作姿态的纳头要拜。意料之中的,这卫安恒一见他要行礼,急忙抢步上前托起了他的上半身来:
“孙大夫无需如此多礼,咱们坐下讲话便是。”
二人推推让让的分宾主落了座,卫安恒轻呷了一口茶,随后面色和善的说:
“孙大夫,昨日里萨满教代长老巴格一事,可否详尽复述一遍?皆因为本官所掌握之处,大部分都是道听途说而来,难免会有些不尽不实之处。”
孙白芷刚欲衡量利弊,便忽然想起沈归的话来,于是轻笑出声,摇了摇头对卫安恒说:
“昨日在祭坛之上,我和几位好友与萨满教中二人发生了些许争执。大长老巴格本就年老体衰,自身血脉不畅,再加之肝气长期郁结,一时愤懑上涌引得风邪入体,倒闭于祭坛之上。之后我便与众位好友合力,把巴格抬至孙氏医馆施救。可惜,在我施术过程之中,出现了些许意外,也就导致了病人不治身亡。我作为大夫但自身医术不精,也因此间接导致了病人的不治身亡。此事其中,于我确实有些脱不开的干系。”
孙白芷极为磊落,二话不说便把责任担了下来。而身边的卫安恒听完,却一边笑着一边摆了摆手……
第100章 46.奉阳公主
“孙大夫无需如此自责,这天下也没有哪个神医敢说,自己能够治愈所有病症。哪有救不活病人,却要反告大夫杀人的道理呢?那这世上的死人,都是从哪来的呢?再者说,若是救人不成就算杀人的话,那这世上,也就没人当大夫了不是?哈哈哈……”
这一番通情达理的话一出口,顿时使得屋内的气氛融洽许多。孙白芷被他这番话架了起来,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话也不是这么说的。如若巴长老此病,是由家兄白术来治的话,也还是有一小半机会能再多出一年的阳寿,虽免不得落个嘴歪眼斜不能人言、周身痹症不可活动,但也终究还算是个活的呀……还是在下行事过于孟浪,此等干系是定然脱不开的……”
卫安恒见孙白芷自己提起,也就顺着接过话头来:
“孙大夫此次用的手段,究竟是上古医术记载之妙法,还是孙氏祖传的独门医术呢?”
“都不是。此次施术之法,是凭在下多年行医得来的心得体会,再加上自己对于医道的理解,而独创的一门手法。除此之外,再无分号。”
“若按照二少爷您的说法,莫非此等医术,就连乃兄孙白术孙大人,都不曾学过吗?”
“其实我那倒‘转阴阳’的名号,整个幽北三路还有谁不知道的?家兄为人一生憨直保守,加上眼下在太医院供职,伺候天家之人用药,开方之际更是慎之又慎,对于在下这等‘贪功冒进’的行医方式,定是极为不屑的。正因如此,一直以来,家兄只许我在医馆中,为病人做些针灸正骨、拔罐推拿的寻常手段;至于方子嘛,都是在我开完药方之后,再遣人送到太医馆中,请家兄斟酌增减之后,才能抓给病人服用的。”
孙白芷把这番内情说出之后,倒是给卫安恒出了一个不大不小的难题。其实这幽北三路中,只有奉京城人士更信任擅长岐黄一道的郎中大夫,而其他的百姓们有了病症,大多还是更信任萨满的巫药神术。
原本,自宣德帝颜狩继位以来,对于深得民心的萨满教,就防备甚深,总觉得他们,是扎在自己心中的一根刺,不除不快。也正因为如此,但凡宫中之人身染疾病,都会尽量避免请求萨满巫师前来医治。一段时间后所幸全盘推倒,换成了民间口碑极好的北燕孙家郎中来试试看。没想到这一试,宫内所有人都觉得孙家郎中的治病手段,在效果上要比萨满巫医巫术快上许多,宣德帝也就顺理成章的,在皇宫以北增设了太医院,并交由孙氏医馆掌柜——孙白术,领太医院的院正之职。
正所谓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奉京城的百姓士绅,一见皇帝老儿开始信任北燕来的岐黄医术,凡是有钱有势的人家,自然也就对郎中趋之若鹜起来。当然,这也就是巴格认为萨满教开始滑坡的原因了。
不过巴格有一点想错了,他完全没有感受到,宣德帝颜狩对萨满教的极度厌恶。颜狩是一个心思极重的帝王。他厌恶萨满教,无非就是怕萨满教中巫师神婆,日后会受他人指使。或给自己的巫药中下毒,或者是取下自己什么物件,给自己下上降头。这种感觉,就好像在他的枕头上方,吊着一把随时都可能会落下的闸刀。
所以自打建立了太医院,‘请’萨满教中人出宫,改巫医为郎中,才彻底的让宣德帝颜狩睡上了安稳觉。
而卫安恒听了孙白芷的话,才发现他对巴格所施之医术,与其兄伺候皇帝所用的医道,有着很大的不同,甚至在某些方面,可以说是背道而驰的。巴格若是死在了太医孙白术手里,那自然没什么可说的;可这经手之人若是换成了其弟孙白芷,可就要另当别论了。
“若是按照二少爷所说,您用作于医治大长老的手段,并没有得到孙太医的首肯?而眼下的幽北三路,也没有别的大夫能够进行甄别检验?”
“莫说幽北三路,哪怕是北燕或者南康,也未必有人敢说精通此道。”
“好,那今日就先到这里,待本官明日去太医院,问过院正孙太医后,再去孙家医馆叨扰一番。”
说罢,卫安恒端起了茶碗,而孙白芷也识趣的起身告辞了。
这,便是卫安恒给孙白术的一个面子。他虽不懂岐黄之道,但十分明白怎样做人。眼下太医院圣眷在身,孙白术的医道更是让宫中所有的贵人都交口称赞,眼下他的胞弟涉案,自然免不了卖他一个面子,给他们兄弟俩,留下一夜“串供”的时间出来。
抛开孙白芷被打发回医馆不提,单说此时刚刚睡醒,从孙氏医馆走出来的沈归。
他揉了揉迷糊的眼睛,又随意在街边吃了一碗青菜面,顺着墙根走回了自家门前。刚刚拐过河中后街,便见自家府门大敞四开,活像是刚刚遭了贼一样。于是他三步并作两步走,跑回了自家宅院。
花园之中,天灵脉高手刘半仙,正坐在门槛上,靠着自己的卦幡打着盹;而傻等了一天的颜青鸿,与那位不知名的女子,正坐在水榭之中,一把一把的朝水里丢着鱼食。
“我说你们怎么也不关街门啊?我还以为是家里遭贼了呢。”沈归嘟囔着走进宅子,朝水榭之中的颜青鸿嚷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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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昨天说让我们今早再来,你自己却出去疯了一天,到底是怎么想的啊你?我好歹也是个皇子,能不能多少给点面子啊!”
颜青鸿拍散了手上的鱼食,朝着沈归走了归来。
“哎我说颜老二,这位姑娘是哪个楼子里的?我还是头回次见你会带同一个姑娘,连续出楼两天的呢……”
“嘘!!!别胡说八道的,那是我亲妹妹,奉阳公主颜书卿!”
颜青鸿这一句话,直把沈归打的晕头转向,伸出一根食指点着颜青鸿的鼻子,哆嗦了很久才说出话来:
“你你你……我说你没事吧你?你居然把一个公主从皇宫里偷出来,还一直呆到了深夜才给送回去!你是皇子你不怕,也别给我惹祸啊!你还嫌我不够招摇是么?”
颜青鸿看沈归这副模样觉得十分新鲜,摆了摆手笑呵呵的说:
“谁跟你说我们回宫了?昨儿我们住的是南市场的绿柳楼,压根也没回去啊!”
沈归瞪着眼睛看着正在水榭中喂鱼的奉阳公主,一副纤细柔弱的姿态,再加上那一袭白衣,如同出水芙蓉一般,如梦似幻。
“我说颜老二你够可以的呀!带着亲妹妹过堂子,这个哥哥当的还是真称职。这要是宫里的包贵妃知道了……”
“就是母妃让我们去的呀!我本来是想带她去住客栈的呢。”
沈归这才知道了问题的严重性,压低了声音问颜青鸿:
“我以为昨日巴格一死,送嫁的日子自然也就无限推迟下去。可你与包贵妃如此行事,究竟为何呢?”
“我母妃说,昨日父皇召见了陆向寅后,又立刻传了何文道入宫觐见。今日散朝之后,又微服前往了北城的一所宅子。那本是户部为萨满教准备的总坛地址,如今巴格的灵堂也设摆在那里。不用说,父皇必定不只是为了吊唁而去的。这样看来,只怕巴格的这条老命,根本就拖不了多少时日。”
沈归看着远处奉阳公主的身影,纳闷的问道:
“要还是这事儿,你自己来不就行了?干嘛大费周章的把三公主也带出宫来?美人计啊?”
“你当是我想冒这个险的?是书卿自己去求了母妃,母妃又吩咐我的,我哪敢说不啊?有什么事,你还是自己去问她吧。”
颜青鸿说完,便轻手轻脚的跑到刘半仙身边,仔细地打量起他那副卦幡来。
沈归硬着头皮走到了水榭,离着老远便高声喊道:
“草民沈归,参见奉阳三公主殿下,愿……”
“表哥请起,我兄妹二人是偷跑出宫的,这里没有什么三公主,只有颜书卿。更何况,奴家是有要事相求表哥的,哪还有让帮忙之人下跪行礼的道理呢?”
“不知殿下有什么难题,是需要小民效力的呢?”
“我想请表哥去漠北草原,刺杀博尔木汗!”
第101章 47.公主之托
沈归听到奉阳公主所托之事,不由仰天大笑几声,而后身形一纵,便坐到了水榭的扶手之上,一改方才的小心谨慎礼数周全,随意的说道:
“颜姑娘是在与我开玩笑吧。”
奉阳三公主颜书卿之所以会叫沈归为表哥,不外乎是借着郭云松与颜无仇那结拜兄弟的关系。既然自己有求于他,攀上些交情自然也好开口一些。她这句话刚一出口,沈归便知道这位看起来清澈透明的奉阳公主,也不是个省油的灯。
其实,这倒是不难理解。
颜书卿与颜青鸿乃是一母所生,深受宣德帝喜爱。但因女儿入不了颜氏族谱,所以就她这辈分的“青”字,换成了同音的“卿”字,又放在了名字末尾。但由于其母包贵妃,是漠北和亲而来,在宫中自然地位不高,所以皇宫内的太监宫女们,自然就只是表面恭顺,暗地里没少传些风言风语。
颜书卿自小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再加上她这位一奶同胞的二哥颜青鸿,无论风评还是本事,都与太子颜昼天差地别,更是少不了为人所欺。这位看似单纯透彻的奉阳公主,本是无比尊贵的身份,却因为生长于这种环境之下,练就了一副擅于揣度人心的性子来。
沈归随意一句话挡回去,便把颜书卿晾在了当场,自己则仔细的观赏起养在池中的锦鲤,不再多说一句话。
最后还是三公主颜书卿最先沉不住气,开口说道:
“想必我二哥也与你说过,此次送嫁漠北和亲之事。我颜家姐妹三人,大姐河阳公主,几年前便已经嫁到了北燕宫中为妃;二姐淮阳公主,又是体弱早夭。眼下,便只有书卿一人堪选,只怕,此次与漠北和亲之事,便要落在我的头上了。”
其实不难看出,宣德帝颜狩还是极为宠爱这个小女儿的。无论是赐以族辈为名,还是直到现在都未曾宣布和亲人选,尽显出颜狩的舐犊之情。不过,正如她自己所说,在眼下这个局面中,也仅有颜书卿一个人选,挑无可挑,所以根本没有任何侥幸可期。
“要我去刺杀博尔木汗王这个馊主意,是你二哥那个蠢货教你的吧?”
颜书卿听完沈归这话,也是抿嘴一笑:
“书卿倒是觉得,也不失为一个釜底抽薪的好方法。”
沈归看着她以袖遮脸,回眸浅笑的样子,不由一怔:这般纤弱剔透的女子,若真的远嫁漠北草原,周身上下那纤细柔软的绫罗,便定会换成厚重蠢笨皮袄;终日与牛羊马匹为伍,也免不了沾染上粪便与油腻的味道。现在只是略微一想,心中就已经生出了“暴殄天物”之感。
可惜归可惜,但因为可怜一位公主的凋零,就自己去以身犯险刀口舔血,沈归还没有这么高的情操。毕竟,他也只是个破落子弟,又长年与那些下九流为伍,早就变得无比精明市侩。那些公主与骑士的浪漫旅程,也不过是编出来的故事而已。
“沈某只是一介布衣,又身无长物。若当真前去漠北刺杀汗王,您觉得能有几分胜算呢?再者说来,即便是杀掉了博尔木汗,那么还会有新的“博尔铁汗,博尔银汉”出现,我幽北三路的边患还是没有解除。要知道,对于漠北那些个草原狼来说,换上个把汗王,简直如同家常便饭一般寻常。”
颜书卿听到此处,也是长叹一声。他伸出两只葱白一般的胳膊,拄在水榭的扶手之上,无视了旁边坐着正在悠腿的沈归,一双眸子打量着水中的锦鲤,幽幽地说:
“书卿也明白这个道理,杀一个博尔木汗根本也是治标而不治本。今日是漠北草原犯境,明日是北燕大军叩边,我这个三公主呀,终归只是父皇手里的一枚棋子……哎!要不然你连同我父皇一起杀了吧?”
一句话说完,颜书卿猛然抬头看着坐在一旁的沈归,嘴角含笑,双眼也闪出异样的光芒来。
颜书卿这句大逆不道的话刚一出口,差点没把沈归吓的跳了池子。他刚要开口说话,只见颜书卿正以袖覆面,“咯咯”的笑了起来。沈归心中暗暗懊恼:没想到我沈归玩了一辈子鹰,如今却被一只麻雀给啄瞎了眼睛。这小妮子明显就是在嘲弄自己,却又为何不由自主地钻进套里去呢?
“公主万万不要再说此等大逆不道之言,在下胆子小,经不住吓。”
沈归装模作样地抹了抹额头,垂手站在一旁。左右看了看,见颜青鸿正垫着脚朝这边眺望,便打算开口告退,亲自去找颜老二理论一番。于是便开口告别:
“既公主别无他事,那么沈某就此……”
“沈表哥,我不想成为一件被随意送出的礼物。我二哥说,这整个幽北三路,可能也只有沈表哥有办法,能让我免受此劫。还请您不吝赐教,书卿与母妃都会深感表哥厚恩。日后但凡君有所请,我等三人皆不敢推辞。”
她这番话一出口,就算是把价码亮了出来。不过,这个价码在沈归看来,无疑是他们母子三人,是在明晃晃的空手套白狼。
颜青鸿与自己虽然有些交情不假,但也只是自幼脾气相投,经常在一起鬼混而已。说的不客气些,最多算是酒肉之交而已。如今他们三人只凭一句空话,便要自己甘受驱使,为他们母子三人冲锋陷阵,未免有些过于天真了。
沈归这人可没有什么尊上之心,面对公主、皇子、贵妃三位地位尊崇之人的嘱托,也只是衡量这桩交易的价码而已。真可谓是锱铢必较,市侩的紧。
“沈某方才已经说过,在下区区一介草民,万万无法承担此等重托,还望包贵妃与奉阳公主能够体谅……”
推辞的话刚一出口,便逃似得离开了水榭。几个大步跨出,便来到了颜青鸿面前:
“我说你有点正经的行吗?这种事怎么好让她亲自前来?我跟她可怎么开的了口啊!”
颜青鸿倒是一脸的无所谓:
“你怎么跟我说就怎么跟她说呗,有什么开不了口的啊。何况我母妃也是这个意思,借书卿亲自前来,也好向你表达一下我们的诚意。”
“怎么着?你在家中的地位已经低到这个地步了?连表达诚意的资格都没有了?”
“这不是她自己的事吗?若不是母妃出宫不易,也打算亲自来求你了。”
说罢,颜青鸿从怀中掏出了一串骨链来:
“这是我母妃托我带给你的,是她当初的陪嫁之物。”
沈归接过包贵妃的骨链来,仔细打量了好几遍来,也没发现有什么特别之处:
“给我这骨链是什么意思啊?威胁我吗?”
颜青鸿双肩一耸:
“我哪知道啊!不过就冲你这么推三阻四的,威胁你也不奇怪啊!”
二人正在叽叽喳喳的讨论起这串骨链的意义,本在水榭之中的奉阳公主,安静地款款走来,随意打量了一眼骨链,便檀口轻启道:
“这串骨链,我曾听母妃说起过。这是当年母妃嫁入幽北之时,先代大萨满李玄鱼所赠之护身法器。而后在沈归表哥出生之日,由母妃托人送到城南九里外祭坛之下,作为大萨满祈灵时所佩法器之一。你二人并非萨满教中之人,也自然感受不到其中所蕴含之灵力了。”
沈归一听到“灵力、法器,萨满、祈灵”这些敏感词语,脑中顿时浮现出齐灵烟和飞鸢二人的影子来。于是他立刻不着痕迹的把那串骨链法器收入怀中,然后又厚颜无耻的看着奉阳公主说道:
“要说刺杀博尔木汗王,我沈归确实还做不到;不过奉阳公主若只是不想和亲远嫁,倒是还有些简单的法子可用。”
颜青鸿鄙夷的看着换了一张面孔的沈归说:
“还真是个不见兔子不撒鹰的精明人呐……一位幽北的二皇子,再加上贵妃与公主三人的承诺,对你来说都不够动心的。”
“你懂个屁!就是因为还有你,才会让二位贵人承诺的可信度大打折扣的。眼下包贵妃送来的这串法器,既然是出自先代大萨满李玄鱼之手,我总得替她老人家把人情还了吧?”
颜青鸿听见沈归这么说,右手张开放在沈归面前:
“那你若是不要,就拿回来呗!”
沈归身子一扭,斜着瞪了他一眼:
“你怎么不去死呢!”
第102章 48.帝王之心
其实,如今对于沈归来说,又多出颜书倾这一个麻烦,也无所谓了。俗话说虱子多了不咬,债多了不愁。他就本着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心态,打算按照事情的轻重缓急,一件一件地理出个头绪来。
孙白芷今日过二堂衙门,按照卫安恒那个温吞的性子,定然只是一次雷声大雨点小的虚张声势而已。毕竟他这一趟差事可是有圣命在身,可遣捕头传唤嫌疑犯人,却连枷锁小链都没敢带上,而且还枯等了一整日。就捕头马六宝的态度来看,明显就是在应付差事。当然,这也从侧面证明了,宣德帝颜狩这个皇帝当得有多没意思了。
若是按照卫安恒这个办案速度,等他把在场所有证人都传唤一轮的话,最少也要一个月出头。问了一次问两次,问了两次问三次,问到第三次呢,第一次人家说的又差不多忘干净了。所以说,只要他卫安恒想要拖时间,那就一年两年也是它,三年五年也是它。
无论是丞相李登、亦或是奉京府尹卫安恒,哪怕是凶恶斗犬万长宁,凡是在宦海中沉浮过几年之人,只要没有淹死在半途,那么在他没看清楚局势之前,这招‘拖字诀’便是最常用的基本手法。
而宣德帝颜狩所谓的‘七日之限’,在这些官场老油条的眼中,不过只是个笑话而已。
在沈归看来,如今巴格之死一事,无论是从苦主萨满教、到经手人卫安恒、乃至当朝丞相李登,都倾向于大事化小而小事化无的解决方法;而那位权利顶端的皇帝,也只能瞪着俩眼干着急而已。既然大家都如此默契,那么在横生枝节以前,自己也就顺着他们的一番美意,充耳不闻置身事外,才是上策。
而刚刚回宫的颜青鸿与颜书卿这姐弟俩的事,虽然看似十万火急,但说到底也,还得看看到底在什么时候,能够彻底的解决之前就已经存在的问题——占问吉时吉日。
这事虽然迂腐又无用,而且从字面上就透出了那么一股子腐朽迷信的味道。但是,只要你还是幽北三路的皇族一天,那么这个封建迷信活动,就是要比律法还要严苛的存在。是的,幽北三路这片土地,自打有人类居住开始,无论是曾经是割地一方的诸侯军阀,还是哪个家族姓氏的族长,都要先得到大萨满的认可,才能被主流社会所接受。
这便是目前的华禹大陆、乃至海外文明的主流制度——君权神授。
当然,这也是宣德帝颜狩既十分痛恨、又不得不依仗巴格的原因了。他梦寐以求的,就是想要改变现状。他自认是受命于天的帝王龙子,却要整日面对一个代表天地万物之灵的巫师,这不是就等同于要每天面对的萨满教众,都是自己的亲叔一样吗?
如今巴格已经身死;林思忧又远遁南康;而李玄鱼的亲传弟子何文道,也还不足以扛起萨满教的大旗来,萨满教已经陷入了群龙无首的地步,根本无暇他顾,更遑论为一桩婚嫁之事而开坛卜吉了。原因无他,皆因为目前还找不到一个能够服众的巫师前来主持问卜祭祀。要知道幽北所要和亲的对象——漠北草原人,也都是萨满教的信徒。
这么看来,在帮助萨满教“人为炒作”出一个新的傀儡大萨满之前,这桩和亲之事,也就不可能提上日程;而“婚前恐惧”的颜书卿,就只是关心则乱罢了。
当然了,沈归是这么想的,宣德帝颜狩也同样是这么想的。
颜狩的爷爷——幽北三路的开国皇帝颜无仇,本是个英明之主。虽然其人资质普通,但胜在心胸宽阔,兼有识人之明,再加上两位结拜义兄——太白飞虎郭云松、关北满仓李三元也俱是彼时豪杰,二人一文一武从旁辅佐,才成就了幽北近百年的基业。
而宣德帝的父亲——文定皇帝颜奇,也是一个普通的众人之资。既不像颜无仇般是个宽仁忠厚的性子;也不像颜狩一般,是个勤奋聪敏的君主。不过,就是这样平凡的人,却为幽北三路的带来了真正的繁荣。皆因为他力排众议,启用青年的李登,并与他一同皓首穷经,研究修改税收、制定律法,开垦荒田修生养民。最重要的,则是颜奇亲手打破了祖制,使萨满教这个原本只属于上层贵族的“顾问医疗团队”,布满了幽北三路的每一片山林、每一寸土地之间。
因此,就是颜奇这个普通到甚至略显愚钝之人,带来了幽北三路的中兴时期。然而,在幽北三路发展到最鼎盛的时期,却被东海关前的一位天灵脉者,轻轻挥出三剑,便让幽北军民上下近三十年的努力奋斗,尽皆化作齑粉。在这之后没过多久,颜奇也就郁郁而终了。
而现在的宣德帝颜狩,本名其实是个守字。有句话叫富贵不过三代,而颜狩这个第三代皇帝,便是颜氏——乃至幽北三路的未来与希望了。颜狩自幼便极为聪颖好学,文武两道皆是兄弟里面最出挑的,深受除开兄弟之外的所有亲人喜爱。更难得是,他自幼时便已经明白,什么时候该韬晦藏拙,什么时候该锐意进取。这样的人用沈归的话来说,便是“双商在线。”
如果让他自己来选,也许他并不想知道什么叫做藏拙。毕竟直到今天,他颜狩继位了多少年,就藏拙了多少年。内有李登这样的权臣强仆,外有李玄鱼林思忧这样的“天灵代言人”,自己这皇帝当得,还不如一个土财主舒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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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年在他即位之初,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把先帝赐给自己的一个“守”字,改成了同音的“狩”。由此事便可以看出宣德帝其人,有着锐意进取、继往开来之壮志雄心。如今自己的韬晦藏拙,皆因为时机未到罢了。毕竟一直以来,北燕与漠北两大强敌环伺边境,“一个是草原狼,一个是狮子王,”一步一骑,都是凶名在外。反观自己的幽北三路,家底子薄不说,钱袋子还握在人家李登手里。自己除了做个吉祥物之外,根本无处施展抱负。
不过,如今在宣德帝的眼前,出现了一个绝佳的机会。
巴格一死,宣德帝颜狩表面上悲痛到无法自持,同时也下了死命令,直把个三棍子都打不出一个屁来的卫安恒,给挤兑的蹦起来咬人了。但是在他内心深处,却简直比过年还要高兴。
李玄鱼死啦!小徒弟回老家啦!大徒弟威望太低啦!就连亲自指定的传人——二萨满林思忧,也失踪啦!每每想到这里,宣德帝颜狩都会徜徉在自己的美梦之中。
在他的梦里,自己变成了幽北真正意义上的帝王,精神物质一把抓。什么李登、郭云松,什么万长宁、卫安恒,谁敢在回话的时候带上一丝疑问的尾音来,就剁了谁的脑袋。没有了这些人的桎梏,自己定然可以大展拳脚,做出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来。
他想做的,也是他父辈们未完成的事业。他想统一华禹大陆的每个角落;让每一寸土地都插上颜氏的王旗;他要每一个人民见了他都跪伏在地山呼万岁;他要横扫六合席卷八荒;他要劈山填海,他要日月无光。
颜狩困了,颜狩想要睡觉。颜狩觉得如今的自己,只有在梦中才是一个真正的帝王。
眼前,在宣德帝彻底收拢萨满教的大路之上,还横着一块石头。这块石头他已经命令卫安恒这个油滑的蠢货去搬了。但是,宣德帝自己心中也十分明白,卫安恒这条看门狗虽然忠心耿耿,但家中若是进了贼,他也只会‘汪汪’地叫两声而已。若是指望着他冲上前去以命相搏,拼的一死只为撕开对方的喉管,这根本就在他的能力范围之外。
而这块拦路石的名字,就叫做沈归。他不光是郭云松这个老狗的外孙,更是萨满教手中一个活生生的神迹。有这个死而复生的人存在一天,自己的喉咙就永远都不可能传出天神的声音。
如今,自家的看门狗搬不动这块石头怎么办?没关系,换一条身强力壮、更笨上几分的忠犬便是了。
第103章 49.何曾闻道
颜狩在临行前特意让总管李清给自己系上了一条白巾,临出门前塞入怀中。待主仆二人坐上了马车,李清才开口问道:
“主子爷,您是甚等身份之人?犯得上为一个巫师挂白吗?您如此贬低自个的身份,看在奴才眼里简直比钝刀子剜心还疼啊!”
宣德帝颜狩此时正手执一柄铜镜,仔细的打量着自己那不太清晰的倒影:
“朕的想法岂是尔等可以揣度的?巴格毕竟侍奉过三朝皇帝,死后给些礼遇也是应该的。更何况这番做作,又不是给那个死人看的。在那所宅子之中,不是还有个活人吗?”
李清听了颜狩这一番话,抓耳挠腮的嘟嘟囔囔起来。忽然间,飞驰的马车好像碾过了什么硬物般颠了一下,李清身形不由一晃,立刻双眼神发亮大声说道:
“哦~奴才明白了。陛下是想借此展示君恩浩荡,收拢朝中老臣之忠心!奴才猜的对不对啊?”
宣德帝颜狩噗嗤一乐:
“你这说法倒也没什么错,但这并不是主要目的。朕此次出宫吊唁,是想打探一下护法何文道的心思。眼下巴格一死,最有可能接手之人,便是李玄鱼的亲传弟子何文道了。毕竟,只有这位大护法,才是萨满教中与新旧两派都说得上话之人呐。你啊,比起你师父陆向寅,还差着一截呢。你信不信?此时朕冬暖阁的案桌之上,已经多出一本关于何文道的密折来了?”
李清表面上点头应是,心底却十分不以为然。是的,他明白做为皇帝近臣,最重要的是什么:凡为君者,必定自视甚高。既不喜欢能看透自己心思的奴才,也不喜欢一窍不通的榆木脑袋。若想讨得皇帝欢心,平日里只需装傻充愣给台阶,在皇帝钻牛角尖之时适度点破,便自然可以久沐圣眷,简在帝心了。
前面赶车之人,正是陆向寅的关门弟子。上次给李清差点气出心脏病的贪嘴小胖子——柳执。皇帝微服出行,车马自然是御马监来准备。柳执往日只需伺候陆向寅的起居生活,可没想到此次圣旨一下,便被师父打发出来,做了主仆二人的车老板子。
柳执稳稳地停下了马车,口中发出“吁”一声后,便叠指轻叩车辕,发出了沉闷的声音来:
“东家,李掌柜,咱们到地方了。”
车内的东家颜狩一听,立刻拼命地揉了几下眼睛,直到双眼通红,才转过头来瞪着李清:
“怎么样?有点悲痛欲绝的意思没有?”
李清沉默的点了点头,而后率先跳下马车,刚挂好了车帘便跪伏在地。颜狩踩着李清的后背,站在了北城门边的这处挂着白枝的庄园门前。颜狩人还没进门,声音就已经传入了何文道的耳朵里。
“大长老啊!您走的太早了啊!朕还需要你的辅助,幽北百姓还需要你的指引呐大长老……每每想起您平日对朕的言传身教,倍感您那一片丹心,对朕来说真是如师如父啊……您这一去,怎生不叫朕痛断肝肠……您这一走,朕痛失一位柱国臂膀呐……往后还会有何人,能够时时提点于朕,时时关怀于朕呐大长老……”
宣德帝颜狩如泣如诉的声音,打着弯转着圈的盘旋在奉京北城的半空之中。这宅子周围早已经被御马监伙房的探子暗中清场,他那抑扬顿挫的哭丧之声传出,字字深入人心。传到周围被封在家中的百姓耳朵里面,竟然还有不少眼窝浅的,跟他一起流出了眼泪,口中还不住的念叨着:没想到啊,咱们的皇帝陛下是这么重感情的人。
屋中穿白戴孝守灵的何文道,本来已经无聊的打着瞌睡,此时被宣德帝颜狩这番连说带唱的表演惊醒,整个人都精神了许多。再仔细分辨一下‘歌词大意’,不由得撇了撇嘴,心中暗想:
你颜狩与巴格相见,加起来不超过十面,不知道的人听了这番唱词,还以为棺材里躺着的那位,不是你亲爹就是你干爹呢。朝中大臣私下里都盛传说,陛下为人有些虚伪,如今看来他们说的都不够完整。就冲这个语调、这个唱词、这个情感,只怕从你嘴里说出来的瞎话,最先受骗的就是你自己了。
由此可见宣德帝颜狩,那令满朝文武都纷纷称道的演技,其实也就是那么回事而已。
何文道是先代大萨满李玄鱼的首徒,原本就是人中龙凤。若不是横空出世了一位南康女子齐灵烟,那接过李玄鱼巫术传承之人,就定然是他了。这样的聪明人,是自然不屑于跟宣德帝一起演猴戏的:
“李总管,陛下如今为巴格长老归天一事所伤,正是痛断肝肠无法自持之时。在下身份卑微,又怎敢冒犯天家威严。先让陛下对巴格长老遥寄哀思,在下就去府门前候着,也可避嫌……”
何文道说完,便朝着李清抱拳行礼,转身便要出门而去。之所以这么急着要走,无非是不愿意看着宣德帝颜狩。他就好像小寡妇上坟一般,嘴里不闲着的连说带唱,手上还有节奏的一下下拍着棺材板。那副窝囊样子,要多恶心有多恶心。
他找的这理由也是十分巧妙:你颜狩不是表演欲强吗?你如今在灵堂中哭的如丧考妣,还能是真心想把面前的死人哭活过来?无非就是“哭鸡给蘑菇看”,谁要是信了你的眼泪,最后也一定会被下了汤锅。帝王痛哭流涕的表情,我区区一个巫医神汉,又怎好在一边观看呢?若是你这副痛哭流涕的德行,传到了百姓耳朵里,那我才叫浑身是嘴也说不清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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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这前脚刚迈过门槛,宣德帝抽泣的声音已经从背后传了过来:
“文道你留下,朕还有话对你讲。”
背对着灵堂的何文道,听见此话嘴角一咧:
准知道你得让我留下,咱们赶紧入正题,早完早了。
而宣德帝心中也十分腻味:
“这小子怎么傻了吧唧的?我演的这么卖力气,他这个观众还要先走,难不成我这一出,还真是做给棺材里的死鬼看的吗?”
虽然心中暗恨,脸上的眼泪可一直没有停下来。他用锦帕揉着眼睛擦着鼻涕,胸口还高低起伏的不停地抽搐,直到发现何文道的神色起了变化,才及时止住了这一番余韵:
“文道啊。巴格大长老这一去,对于萨满教来说,真可谓是天塌地陷一般。可咱幽北的日子,总还是得过下去。萨满教,不能没有主事之人呐。当年大长老活着的时候,曾经对朕说过,他希望看到萨满教,能够重回往日般兴盛。眼下他还没来得及完成复兴大业,便先一步……先一步而去了……啊……”
说到这,宣德帝又开始拍着大腿流眼泪,过了很久,才拍着何文道的肩膀,故作坚强的说道:
“这萨满教不能群龙无首啊,我幽北民间的通商互市、婚丧嫁娶、春耕秋收,渔猎织养,哪样也离不开你萨满教啊。文道啊,你既是先代大萨满的首徒,便有统领萨满教的资格;巴格大长老未竟的事业,也还要靠你来继续努力啊!”
何文道心中冷笑一声:终于说到正题了!你最好把要说的一次性都说完。就这你这“说事之前先起范”的习惯,真是让人接受受不了。
宣德帝见何文道在自己拍打之下晕乎乎的不住点头,心中一喜:这傻小子看来已经上了道,这时候说事才叫恰到好处:
“在你这位新任大萨满上任以前,朕要送你、与巴格大长老一份贺礼!”
说罢,他用侧脸贴着巴格的棺材盖子,幽幽地说道:
“据朕暗中调查,巴格大长老是被郭云松的外孙沈归,伙同众多党羽所杀害的。只要文道你愿意站出来,朕就可以取下他那颗项上人头,以此来祭奠巴格大长老的在天之灵。”
何文道面沉似水,在心中接上了一句:
如此一来,也同时为你掌控萨满教,扫清了道路。
第104章 50.自立自强
被幽北天子所惦记上的无业游民沈归,此时正在自家宅中,被天灵脉武者刘半仙,指着鼻子喷着口水教训:
“我真怀疑李玄鱼当年弄出来的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呀?怎么记吃不记打呢?吃了那么多亏还敢揽事上身的?真不知道身上到底有多大能耐?自己已经被蚊子咬了一身大包,哪来的闲情逸致,还去帮别人挠痒痒?”
沈归一副唾面自干的惫懒模样,无比淡然的说:
“反正已经这样了,多一桩少一桩也没什么所谓了吧?这些问题解决起来,我也无非是动动脑子就行,动手不是还有你们呢吗?”
“老子还能护你一辈子啊?而且就你身边那几块料,说起偷鸡摸狗来,还算得上行业翘楚;可要是硬桥硬马的正面对攻,那就只能竖起大拇指来,赞叹一声废物点心了。”
“老头你不就是天灵脉吗?来个厉害的你就上呗!”
“我多大岁数了?还能跟你耗几年呐?”
见他把话讲到这里,沈归不由仔细的打量起了刘半仙。这位刘半仙,平时便习惯佝偻着腰,所以看起来要比沈归矮上一些,身形不胖不瘦,脸上也是皱纹堆垒,须发皆白。单从模样看来,怎么也得有个七十往上了。
如今自己身边的人,都是傅忆、齐返这样的“文职人员”。哪怕是老乞丐交到自己手里的那些聋人兄弟——以十四为首的冬至,也正如刘半仙所说,只能做些盯梢暗杀之类的手段;若指望着他们正面搏杀,那无异是痴人说梦。
毕竟,冬至的孩子虽然自小便受到老包与伍乘风的严格训练,但终究,术业还是需要专攻,俗话说得好,隔行如隔山嘛。
这些聋人兄弟们做起这杀手的营生来,的确有着天生的优势:每每于暗中伺机而动,下手之时毫不留情,最重要的是,他们不会被目标人物临死前的花言巧语所诱。听不见声又开不了口,行动起来自然是一往无前至死方休,的确是杀手行业的不二人选。
不过,若是让他们去战场正面搏杀,只怕就算对方在他们背后放起炮来,也定是毫无躲闪的意识,更遑论兵器挥动的金铁破空之声了。
被刘半仙这么一说,沈归也想起了自己最近挨过的打,那位“业余太监”单清泉,还有“替补”十三萨满卫,无论面对的是谁,自己都是毫无还手之力。想到此节,他也是嘬了嘬牙花子,一脸踌躇的看着刘半仙:
“半仙说的,也的确有几分道理。我是得找一个年轻一点的天灵脉武者护着,您这岁数确实……”
“我呸!”刘半仙一听这话,直接啐了沈归一个满脸花:“你小子怎么总想着让别人保护你?你自己是缺胳膊还是短条腿啊?李玄鱼、林思忧、伍乘风,合三人之力给你打下来这么好的底子,就是让你挨揍的?”
沈归用袖子抹了一把脸,无奈的说:
“哪里来的好底子?我如今已是弱冠之年,可连内息的影子都没摸过呢。现在开始练,什么时候才能成天灵脉……”
刘半仙一听就急了,开口就把沈归说了一半的豪言壮语拦了下来:
“嚯嚯嚯你打住吧你!还天灵脉,没看出来,你还挺有上进心啊?知道为什么要叫天灵脉吗?就因为我们这些人经脉,那个顶个都是娘胎里带的!”
沈归瘪着嘴,发出了“啧啧啧”的声音:
“你要是不知道,就别胡吹行么?林婆婆说过,岳海山可不是天灵脉!但是人家那三剑镇北燕的名号,总不是自己叫出来吧?我这耳朵都听出茧子了!”
“快别替那黑脸小子吹了,他那叫什么天灵脉啊?剁完了你们北燕大军,不是也没活过百日吗?你不知道他是怎么死的吗?”
“听说是大萨满李玄鱼,以自身萨满巫术咒杀的呀……”
“别找骂了,还咒杀……我天天骂你你怎么没死呢?告诉你吧,岳海山的三招剑式的确是无可匹敌,但也是全靠他自己瘦驴拉硬屎,豁出一条性命才勉强用出来的。换句话说,他在东海关那一出手,就没打算继续活着。这种只会以命相搏的粗野武夫,也配的上天灵脉三个字?”
沈归听到这里,也是纳闷的挠了挠头:
“既然岳海山是自己把自己给挤兑死的,那我大婆婆李玄鱼又是怎么死的呢?”
刘半仙咬了咬牙,用指头使劲了戳了戳沈归的脑袋:
“为了你这个废物呗,还能为啥?我也懒得跟你废话了,直说吧——伍乘风教你那清心诀,虽是道法典籍不假,但也是天下所有内息功法的基础。心不静则神不通,你看看单清泉,他要是知道,习学清心诀可以打下基础,还能给自己练伤了宗筋?你现在经脉未通,但肉身却已大成,你知道这代表了什么吗?”
沈归脑袋摇的拨浪鼓一样。
“这代表了你一旦开始修炼,内心便定是精纯无比,体内周天循环的速度,也是远非寻常之人可以比拟的。这天下庸才都认为,若是自小打通经脉,习学起内息之法会事半功倍;可庸才之所以是庸才,皆因为在年少之时,人体骨骼经脉未稳,若是强行以内息或药力打通,那就是把经脉撑到了极限。如此一来虽然内息运转的速度快上不少,但经脉也自然脆的像纸一样了。”
沈归略一琢磨,便已经明白了个大概。如果把经脉比作公路的话,那么气息便是路上来往的车流。在一辆车都没有之前,伍乘风与林思忧,就穷尽了二十年的时间,为自己平整了土地,拓宽了路面。如今,自己只需要捅破一张窗户纸,便可以飞速奔跑起来了。
“懒得跟你废话了。捡日不如撞日,来来来,半仙我先把你那经脉疏理一番,然后再赏你一门呼吸吐纳之法。”
沈归还没等反应过来,便被刘半仙一记手刀敲击在脖颈之处。昏迷前最后一个念头,便是在思量,齐灵烟他们到底查没查出,这位刘半仙到底是个什么来头呢?
与此同时,孙家医馆也走入了一位中年男子:此男子身形颀长,面色温和举止文雅,眼神与谁对上,都是微笑颔首,给人如沐春风之感。
他走到孙氏医馆门前轻咳两声,等小伙计拿着号牌跑出来的时候,微笑着对他说:
“这位小师傅,在下姓卫,并不是病人,只是应你们家二掌柜孙白芷大夫之约,前来赴会的。还烦请您回去通传一声。”
小徒弟没过多久便跑了一个来回,先是朝着卫安恒做了一个引手,而后又对门外排队之人连声抱歉道:
“对不住啊各位,我们掌柜的今日有事,马上就关门了。不过掌柜的说了,各位可以把号牌拿回家去,待明日开馆之后,先为手中有号牌的病人诊治。”
一句话说完又连连鞠躬作揖,待所有病人都离开之后,才插上了门板。
内堂中的孙白芷,此时正在为一个浑身腥臭味的渔夫进行诊治。这渔夫面色发白;紧咬着下唇已经隐约可以看见有血液流出;他的手臂搁在诊包之上,手背有一块肉眼可见的外伤,已经肿起一个足有寸余高的肿块。这渔夫虽然穿的极厚,身边也摆着一个精巧的炭炉,但周身上下却仍然不住打着摆子,眉宇间尽是痛苦的神色。
卫安恒见孙白芷伸出二指,正搭在渔夫的寸关尺上,但目光却十分空洞地看向远方,想必定然是在思索这什么。于是自己也不出言打扰,只是坐在一边静静的观察起来。
孙白芷思索良久,抬头问向这位渔夫:
“我说老萧,你想怎么个治法?”
正在忍受病痛折磨的萧富一听就急了,哆哆嗦嗦的说:
“你是大夫,你问我怎么治法?我知道我还来找你?”
孙白芷放开了他的手腕,拿起铁筷子来拢了拢炭火:
“不是这意思,要治你这个病呢,有两种不同的手段:一种是寻常的方法,给你开几剂清热解毒的方子内服,再外敷一些捣烂的拔毒膏药即可。不过这样做呢,见效慢些,也未必能全治好……”
萧富一听这话更气了:
“治不好你说它干嘛?另一种呢?”
“另一种就是我自己琢磨的法子了,顺利的话,估计七日左右,你就能恢复个七八成了。”
萧富一听便喜出望外,可仔细一想,想起了一个最重要的问题:
“要是不顺利呢?”
“嗯……前一个不太顺利的病人呢,叫巴格。”
第105章 51.二探白芷
萧富一听巴格二字,头上便开始不住的冒出虚汗来。他哆哆嗦嗦的指着孙白芷说:
“我说孙老二,闹着玩你要下死手啊!老子不过就是被鱼鳍刺伤了手,肿的稍微厉害点而已。就因为这么点小伤,你就打算弄死我?”
孙白芷一脸鄙夷的看着萧富:
“看看你那芝麻粒大的胆子吧。我还告诉你说,这两种手法若是都不灵的话,那就是同一个下场。”
“什么下场?”
“乐观来说,就是断只胳臂呗。若等这邪毒随着你那血奔了心,那神农再世恐怕都难救喽。”
说完,孙白芷也不等萧富应答,自顾自的从后面柜子中掏出一个皮布包来,放在桌上打开一看,正是仿照林思忧当年给古戒治伤的那套器具所制。
“老萧,我得在你手背上开一个口子放毒,要不要先把你给绑结实了?”
萧富颤抖着发白的双唇,做出一副豪气干云的样子来:
“哪用得着那么费劲,不就是开一刀吗?给兄弟搬碗浆子来就行了!”
孙白芷忽然伸出左手死死压住萧富的手腕,笑嘻嘻的说:
“不好意思,家中并无存酒。”
话刚说完,孙白芷的手腕一抖,刀锋便瞬间割开了伤口。伤口破裂之后,刹那间开始不停地流淌出乳白色、夹杂着红血丝的脓液来。孙白芷手脚极为麻利,几下挤干净了脓液之后,又拿起了一些瓶瓶罐罐,就像正在烤肉一般的朝着伤口撒起不知名的棕色药粉来,嘴里还嘱咐着:
“一会去找门口的小伙计,拿上几包我哥配好的祛毒金方。这手一周内不能沾水,扣痂之后等它自己掉下来,就算全好了。”
萧富好奇地看着自己被缠上的左手,嘟囔着:
“要是没好呢?”
“那你就再来一趟呗。”
“干嘛来啊?”
“我帮你把胳膊剁了呀。”
孙白芷打打闹闹之间,便送走了萧富。回到内堂之中收拾干净了诊台,才对端坐一旁的卫安恒笑了笑:
“卫大人抱歉了,方才我这……”
卫安恒连忙挥手止住了孙白芷的话,捋了捋颌下短髯笑呵呵的说:
“卫某之前面见令兄,令兄有对在下说起过你。他虽不赞成你的行事风格,可单就你那套独门医术看来,还是颇有些独到之处的。没想到还未到一个时辰,在下就可以亲眼鉴证您那手法的神奇之处了。”
卫安恒虽身受祖荫,但也是自幼便入三北书院念书了,并且拜在牧草阁主倪醒倪安在门墙之下,随这位大儒习学诗书礼仪。所以,卫安恒自身的学识还是过硬的。既入过书院拜过老师,也自然读过医书。北燕的那些落地秀才们,若然谋求不到童蒙学馆教习先生的职位,往往就会去做测字先生或是游方郎中来养家糊口。
因此,卫安恒虽不精通医术,但是有关岐黄之道的残存古籍,也都粗略通读过几遍。眼下亲眼得见孙白芷的独门手段,连他这个半开门的外行也有了大开眼界之感。
孙白芷听了他恭维的话,也只是笑了笑没再搭话。而卫安恒接过小徒弟斟来的热茶,长长的吹了一口气便放在了接手桌上:
“既先得了太医院正的证词,又亲眼见到了您这医术的神奇,那大长老巴格之死,自然就算不到孙二少爷您的头上了。”
孙白芷一听这话,心中顿时一惊:他根本也不相信,自己那位木讷的兄长,在卫安恒面前会有这么大的面子。只凭一个太医一句话,难道还能把皇帝亲自问询的人命案给抹平了?不问可知,他一定还有下话。
卫安恒沉吟了半晌,再次开口道:
“按照那日祭坛的围观百姓所说,二少爷与各家掌柜,都是被一个少年召唤而来的。也就是说,那位少年才是扰乱祭祖大典一事的罪魁祸首。而那位少年,正是前些日子被削爵罢官的中山王郭云松,他老人家的亲外孙——名唤沈归。敢问孙大夫,卫某得到的证词,对还是不对呢?”
孙白芷闻言眉头一皱,因为自己一时之间还摸不准卫安恒的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也不知道怎么才过了一夜的功夫,原本身处水深火热之中的自己,就被晾到了岸边上。
卫安恒见他眉头紧皱,只是笑眯眯的喝了口茶,而后一改方才的正式口吻,压低了声音,神神秘秘地说道:
“方才我与院正大人仔细商议过,院正大人也是这个意思。陛下催促的紧,巴格这件案子,也总得有个够得身份的人出面,才可以全盘的抗下来。而那日与孙大夫一起的在场众人,大多都是些江湖草莽、市井商贩而已;眼下唯一够身份,可以帮您把这趟祸事顶下来的人,就是那位萨满教的孙少爷——沈归了。”
孙白芷听完卫安恒的话,心中已经明白了大半。但他唯一不明白的,是自家的那位兄长,那位一向木讷忠厚孙白术,怎么会同意抓一只替罪羊这种手段。于是,他先清了清嗓子,迎着卫安恒诡谲的目光开口说道:
“这……是家兄的意思?还是卫大人您的意思?还是那位……”说到这里,又竖起一根手指,朝上方指了两下,“还是那位的意思?”
卫安恒听完他的话,打开了盖碗观察着水中漂浮的茶叶:
“孙大夫不要怪本官故弄玄虚。这是谁的意思都不重要,若想了解此事,就只有这一条路能走得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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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您的打算,该如何把这场祸事转嫁在沈归头上呢?”
“这有何难?只要您肯出面作证,那其他的事情自有旁人来办。卫某可以保证,此案只要有您出面指认,就一定可以打成一桩永远翻不过来的铁案。如此一来,不光您能借此洗脱嫌疑;卫某也可以了结手上的皇差;就连令兄院正大人,对能对陛下也有所交代了。”
此时孙白芷心中思绪万分:如若按照卫安恒的意思,皆因为自己身陷此案之中,宣德帝便借此事为由,正在向兄长孙白术施压;但是自己的兄长虽然官居四品,但也不过是个负责治病救人的大夫而已,宣德帝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的?再者说来,自家兄长的性子虽然木讷,但是为人还是极为正直刚烈的,定然不会首肯陷害沈归之事。。
一时之间,眉头紧锁的孙白芷,与悠然自得的卫安恒,就这样不言不语的定在了当场。
幽北皇宫冬暖阁内,颜狩正端坐在桌前吃着便饭。而对面所坐之人,竟也毫不拘谨,挥舞着碗筷上下翻飞,看的宣德帝自己都食欲大增,比平时多吃下了一碗饭来。
“老九你慢点吃,没人跟你抢。要是不够的话,朕让李清在去御膳房传些菜来就是了。”
与宣德帝同桌吃饭之人,正是如今太白卫的统领,颜狩的表兄,齐王颜复九。
“陛下,您召我入宫,怕不是为了吃一顿饭吧?有什么事您直接吩咐就是咯。”
颜狩对这位不给自己留下表演空间的表兄,一向都不太满意。之所以会让他打入太白卫内部,并于前些日子执掌太白卫统领一职,也只是因为自己身边可信之人实在不多而已。若按照颜狩自己的想法,齐王颜复九这样的人,只配当一个闲散的富贵王爷。就他那个惫懒的脾性,就连去御马监给自己养马,那都不够资格。
“我说老九啊,前些日子的祭祖大典,朕不是要你去护卫巴格吗?如今这巴格都快过了头七,你这差事是怎么当得呢?”
宣德帝随手夹着菜,用聊家常的口吻与颜复九说着话。而颜复九面对皇帝的责问,也根本没当一回事:
“陛下您把这事儿也想的太简单了。那带头闹事之人可是沈归,我手下的太白卫虽然已经清洗了一遍,但无论军官还是队正,不都是原来的那些中山老人吗?他们个顶个的怀恋旧主,谁能听我吆喝啊?若是真的下命令,让他们去抓捕沈归,恐怕我就要走到巴格前面去了!”
第106章 52.下定决心
宣德帝与他的族兄齐王颜复九,就“郭家没有一只好鸟”这个观点,达成了一致共识。宾主尽欢残席撤下之后,酒足饭饱的颜复九,抹着嘴巴挺着肚子出了宫,而瞬间变得面沉似水的宣德帝颜狩,却倒背着手走到了皇宫南面的御马监。
颜狩老远便看见了跪在门口,正开门迎驾的小太监柳执,便朝着身后的总管李清挥了挥手:“你先回冬暖阁吧,朕要在陆监事这里坐一会。”李清应了令,但也只是转了个弯,走到了墙根的拐角处,面色阴沉的盯着御马监的方向。
颜狩与陆向寅说了什么,没有旁人知道。可再次走出御马监的宣德帝,已经一扫方才的颓霾之色,昂首阔步的走了一个虎虎生风。还没走几步,就看见了一直蹲在墙根的李清,哈哈大笑着招了招手:
“哈,让你回冬暖阁你怎么没回啊?也好,你就陪着朕在这皇宫里头走动走动。这么大的皇宫这么多间屋子,可是朕好像也就去过那么几个地方而已。”
“陛下您平时日理万机,没日没夜的把自个困在奏折之中,这才会连自家的宅子都没逛过呀。这二十年来,也没有一日能睡过三个时辰的。如此勤勉克己的君王,真可称得上是亘古罕见呐!”
“是吗?朕睡的有这么少吗?”
“那还能有假?每一夜的时辰,在起居注上都有记录的。最长的一次……哦对,还是您施展雷霆手段,除掉郭云松那回,奴才记得,那一夜您睡了约有两个半时辰。”
颜狩闻言哈哈大笑,自信的目光中带着凛凛杀气,看着不远处的那间炼人房,喃喃的自言自语道:
“估计要不了多久,朕就可以多睡些时辰了。”
柳执刚刚送走了宣德帝颜狩,便走回到御马监的正厅之中。他手脚麻利地收拾着桌上的鲜果点心,一边对自己师傅问道:
“师傅啊师傅,陛下来找您说什么了呀?”
他这话,哪怕在市井民间说起来,都是极为唐突、也很犯忌讳的。可是陆向寅却并没有出言喝止,而是眯着一双本就不大的眼睛,向眼前这个忙碌的小胖子回答道:
“陛下他呀,不过是被齐王殿下给惹恼了,嫌他不会办差而已。就像事你平时做错了事,师父也会骂你一样啊。”
“哦……这么说的话,陛下还是很疼齐王的呀!”
陆向寅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看样子是对自己徒弟的这句话十分满意。
柳执收好了杯盘,又从厨房之中端来了一盆热水,熟门熟路地帮陆向寅洗起脚来,嘴里还絮絮叨叨的说着宫里小太监们都在传的一些流言蜚语。
也不知道陆向寅这个太监中的祖宗,为何会放任自己的弟子,如此触犯宫中当差的忌讳。他只是满目慈祥的看着这个嘴碎的小胖子,就像普通农家的爷爷一般,含饴弄孙,享受天伦之乐。
宣德帝用过晚膳,便在冬暖阁中提笔落印,给卫安恒下了一道黄绫圣旨,命他在奉京城中公开审理“前中山王郭云松之外孙——沈归,谋害巴格一案。
而后,又暗下一道手书,给祸首沈归写下了几句评语:沈归其人,纠集地痞无赖,扰乱祭祖大典,激起萨满教大长老——代萨满巴格陈年隐疾在先;又暗中杀人意图嫁祸良医孙白芷在后;此子心肠之毒辣、手段之残忍,可谓世所罕见。命尔速速查明真相,给朕、与幽北三路之千万百姓一个交代,以告慰萨满教巴格,在天之灵。
天才刚擦黑,一明一暗两道御笔手书,便已经摆到了卫安恒的案桌之上。卫安恒完成了洗手、漱口、焚香、祭拜这些规矩之后,才敢轻轻的打开了圣旨与手札。待他看明白之后,终于长出了一口气来:有这两道圣谕傍身,那将来无论此案的赢家,到底是那按兵不动的丞相李登;还是君临天下的颜狩,都定然不会波及自身了。
而与此同时,相府之中的李登也得到了宫中传来的消息。他放下了手中的书卷,嘴角微微上翘:
“沈归啊沈归,如今这观众坐了个满堂,上场的锣鼓也响起来了,接下来可就轮到你粉墨登场了。就让老夫看看,你这个混世魔王,究竟有几分斤两吧!”
而此时身处风暴中心,却不自知的沈归,正在刘半仙的“监视”下,习学内息功法。
“内息是什么?凡夫俗子说起来,无不是玄之又玄,秘而又秘。但究其内息之根本,也不外乎两样而已:呼吸、吐纳。呼吸,可以映衬本体;吐纳,则感应天地,这一呼一吸、一出一入之间,自身便已经融于天地;而天地,亦是自身。”
刘半仙翘着二郎腿抖着脚,嘴上不住的朝沈归嘟囔着功法精要。反观沈归,正在床上五心朝天式——盘膝而坐,双手掐诀闭着眼睛,脑子里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我说半仙,你能不能安静一会啊?你让我感受自己体内气息,你却在那边说个不停,嘴里又跟闹耗子似的嘎嘣嘎嘣的嗑着瓜子。我要是就这么个练法,早晚也得步了单清泉的后尘。”
刘半仙听见沈归的抱怨,把手中刚刚磕出来半把的瓜子皮,朝他身上一扬:
“有个天灵脉给你看功,你咋还这么多废话?我刚说完‘天地化己身,己身入天地’,你什么时候听过天地,抱怨过你小子说话声音太大了?自己的心不静还怪得着别人?老叫花子教你那清心诀,都白教了?先默念一百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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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不是道家典籍吗?可你教我这玩意儿是哪门的呀?这要是练岔了……”
“你小子这是让单清泉给惊怕了吧!没事,让你默念你就默念,老子我教你的内息功法,还能是那种野狐禅?踏踏实实练吧,没事儿!我这门功法荤素不忌!你只要稳得住心神,就算在窑子里练,那都伤不着自己!”
沈归听到他这句保证,嘟囔了句“我信你一回”,而后重新闭上眼睛,默念起早就背的滚瓜烂熟的清心诀来。没想到还真管用,还没念过一刻钟,均匀的呼吸之声,便在屋中回响起来——是的,沈归睡着了。
刘半仙抬手便把手里的瓜子,朝地上一扬,起身来到了沈归身后。伸出右掌抚在沈归的天灵盖上。几息时间过后,刘半仙的身上居然出现了一阵肉眼可见的白烟来。
两个时辰过后,刘半仙自他两个鼻孔之中,喷出一团白气来,整个身子也是晃了三晃,才堪堪稳住;反观睡梦之中的沈归,除了呼吸更为平稳顺畅,倒也没生出什么肉眼可见的变化来。
次日清晨,五心朝天盘膝而眠的沈归悠悠转醒,刚想下床洗漱,可这一动才发现,此时自己的身体,自腰部以下一点知觉都没有了,心中顿时咯噔一声:完了!单清泉练岔了也不过是伤了宗筋,我这还笑话人家呢;现在可好,我这一练,就直接练成了个瘫子!
想到此节,沈归的声音已经开始发颤,朝着门外撕心裂肺的大喊起来:
“刘半仙你个丧心病狂的老骗子!让你闭嘴你偏要絮叨,这回可好了!直接把我给练残了!你以后别让我再看见你,再看见你,我非把你那破卦幡给踹……给撅折了!”
刘半仙正在院中打坐,忽然听到屋中传来了狼哭鬼嚎的叫骂之声,仔细听清之后,心中也是一惊:不应该啊!他那身子骨自己早就探查了个一清二楚,无论是皮肉筋骨,还是经脉內腑,那可都是一等一的坚韧。何况自己教他的那门功法,最为中正平和,练的岔到姥姥家去,也能落个强身健体。他这才练了一夜,怎么会瘫了呢?
想到这里,刘半仙便走到屋中,一手搭脉,一手抚顶的探查起来,嘴里还不住的说着:“內腑没什么问题,经脉也都是通的,丹田更是十分饱满……”
说到这,刘半仙纳闷的睁开双眼,看了看正在不停叫骂的沈归,便直接一脚把他踹翻在床上,胡子都被气的翘了起来:
“这么大个人了,你那脑袋是借来的吗?盘腿打坐睡了一宿,谁的腿能不给压麻了?”
第107章 53.巴格命案(一)
满腿雪花点的沈归与刘半仙刚刚吃过早饭,便由门外传来了“回事”的声音。沈归开门一看,发现门外站着的,是一个壮汉:这人身穿官衣、满脸的络腮胡子,腰巾处还挂着一根铁链。不问可知,大清早就有捕头,腰挂铁链来府上拍门,那就肯定不是什么好事。
“刘半仙你个老骗子还吃呢?以为骗完人就没事了?这下倒好,赤子入窑了(捕头进窝抓贼了),马前翘啊(赶紧跑啊)!”
出早差的捕头马六宝,听了沈归这句话尴尬的一笑,身处胳膊轻轻一抖:
“沈少爷您误会了,对不住,今儿我是来请您的!”说罢便轻轻晃了晃手中铁链,满脸抱歉的说:“我马家曾受过大萨满的厚恩,但上命所差我也没有办法,您多少得担待着点。我马六宝不敢说‘拿’这个字,但这小链您好歹也挂上点,走在路上也让我脸上好瞧,算您疼我马六宝,帮我完这趟差了。”
沈归明白,他说的虽然客气,但不过只是衙门快班中人的套子话而已。
衙门里的小吏,分快壮皂三班。这快班中人主管缉捕查案,从办案的形式风格上,又简单分为文武两道:
武办,手法粗糙产量不高。主要是以在犯人面前吆三喝五,并把随身带的铁链官刀在手中来回把玩,借着一身官衣差械吓唬犯人以及亲属,目的也不外乎也是想得几两散碎银子花花。之所以胃口不大,皆是因为但凡被铁链官刀吓唬住的,也都是些没见过大世面的平民百姓,自然也就没有多少油水可捞了。
文办,则是如同眼前马六宝一般的和气。无论是嘴上说的还是身上比的,无一不是客气至极。这种办法通常都是对达官显贵,或者土豪乡绅这般有身份的人使的。这路人本身见多识广、交游广阔,也更能理解当差的难处。只要办差时态度和蔼,嘴上规矩,一般都不会受难;若是人再精明一些,还总能得到一笔不菲的“谢仪规矩”。
沈归被马六宝这一通套话说的有些懵,张着嘴好半天才琢磨过味来:
“抓我?不是抓白家老二吗?莫非才刚过了一天,孙白芷那小王八蛋就全给撂了?”
马六宝被他这反应也给逗乐了,而后四下看看,发现四下无人,低声对沈归说到:
“大萨满林思忧于我马家有大恩,我这当着明人就不说暗话了。我既然带着铁链来,那必定是实打实的上命所差。只怕祭祖大典那日。所有的在场之人,此时都已齐聚在奉京府大堂之上了。至于我们家卫大人,这么大动作究竟为的是什么,小人也说不好。但有一点倒是很反常:我们卫大人一生为官,这么办案子,那可还是头一回呐!”
说完,马六宝挤了挤眼后挺直了身子,把铁链虚挂在沈归的脖子上,冷声嚷道:“沈少爷,跟我衙门口走一趟吧!”
沈归就这样迷迷糊糊的被马六宝拽出了家门。临走之前,他回头看了一眼不远处的刘半仙,只见刘半仙神色淡然,还朝着自己这边挥了挥手,瞬间心中忐忑尽去,神色坦然的当先而行。
眼下正是巳时初刻,河中大街上的商铺摊贩都刚出摊,还没什么主顾。此时见到沈归脖子上挂着铁链昂首阔步,身后还跟着衙门口的捕头马六宝,不由得三五成群的聚在了一起,伸长脖子,叽叽喳喳地看起了热闹。
而汇南钱庄门的前堂管事董平,在看清楚沈归的面目之后,立刻面色阴沉地转身上了二楼。同样的,混在人群之中的各路江湖草莽,也纷纷转身离去。一时间,河中大街之上的行人,瞬间少了一小半。
沈归走到衙门口前,抬头看着‘奉京府衙’四个鎏金大字,对身后的马六宝说:“都到府衙门口了,就把这铁链摘了吧,死沉死沉的。沈爷我要是真想跑,你根本都摸不着我的衣裳角!”
马六宝急忙上前摘下了虚扣着的铁链,满脸赔笑的对沈归说:
“我不也仗着您是萨满教的孙少爷吗?这但凡是大萨满调教出来的人,还没有一个不心疼下人的。”
沈归随手丢过去一锭元宝,冷笑着说:
“不用给我扣帽子,沈归就是沈归,与萨满教和中山王府无干。若是看你们卫老爷顺眼,我就听他说几句;若是看他不顺眼,我纵身一走,谅你们也没地方拿我。”
沈归一句说罢,便不再看马六宝一眼,抬头挺胸的走入了奉京府衙之中。
奉京府尹卫安恒,冠带齐整的端坐在奉京府大堂上,三班衙役整整齐齐地列立两边。除了府衙中人,在大堂之上还站着几个闲散人员。
这些闲杂人等,有孙氏医馆的二少爷孙白芷、有渔业总把头萧富、有幽北三路的总镖头回马李、还有骡马行的会长于梁安;当然,还有牙行的代表,齐返的师兄——黄石黄子坚。
卫安恒一见堂上站的这些江湖人,心里就有些犯嘀咕。他虽然知道,这些人都是被沈归纠集,才会出现在祭坛以下,但也算得上是巴格案中,案首沈归的帮凶。可尽管他们身份低微,但还有大批幽北三路的百姓,要靠着他们过活。这些人尽管与沈归身陷同案之中,但定然无法同罪论处。原因无他,若是把他们齐齐下了大狱,奉京城只怕就要大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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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卫安恒吩咐之初,便与当初孙白芷一样,用上了一个请字。而捕快们传过去的话,也只说有一件案子,需要他们旁听作证而已。可没想到这些江湖草莽却一点都不客气,站在威严无比的府衙大堂之上互相肆意调笑,言语措辞之间也免不了带上些污言秽语,直把个读书人出身的卫安恒,听的是头昏脑涨。
就在卫安恒处在崩溃边缘之时,由大堂之外,传来了马六宝那熟悉的声音:“回禀府尹大人,疑犯沈归带到。”
这一声喊,差点把个卫安恒给感动到流出泪来。他立刻抓起了惊堂木,狠狠地拍在桌上,发泄似得高声喊道:
“升堂!”
周围的皂班站堂兵勇,得令之后便开始敲击手中的水火棍,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尾随沈归与马六宝来看热闹的百姓们,此时也围在了大堂之外。有几个市井泼皮听见了水火棍敲击地面的声音,是纷纷的起哄叫好。
卫安恒一甩手中惊堂木:
“堂下何人?”
沈归一脸鄙夷的看着正在抖威风的卫安恒:
“你连我是谁都不知道,干嘛派人抓我啊?”
就算卫大人祖上世代为官,也着实没见过这么混的人。一句话便被沈归堵得浑身哆嗦起来,立刻再涨一个调门高声嚷道:
“大堂之上岂由你放肆!左右,先下二十板,杀杀此子的骄狂之气!”
这左右掌刑二人彼此眼神接触,心中俱是欢喜万分。沈归在奉京的这些日子里,仗义疏财的名声早已传播开来。平时吃喝穿戴行动坐卧,虽然有些挑剔讲究,但从未在价格上计较过分毫。上到南市场的那些销金窟,下到路边摆摊的小贩,或多或少的,都得过沈少爷的赏钱。
当然,他这也是崽卖爷田不心疼。那银子不是自己挣得,花起来就特别的没数。
而且这衙门口掌刑的活,在皂班之中可是最肥的差事。当然,这掌刑呢。也是门极为高深的手艺,而这手艺,大多都是父子一门单传。据说在练习掌刑之初,通常是在嫩豆腐之上,覆盖一层草纸。若是练习重手,便要把下面的豆腐打碎,而草纸不可破。如此重手法一成,仅仅几棍下去,受刑之人虽然表面皮肉不破,但内里早已是骨碎筋断,下半辈子就成了一个废人;若是得了犯人的好处,想暗中放水的话,便练到把豆腐表面覆盖的那张草纸打个粉碎,但豆腐还要完好如初。如此手法一成,受刑之人几棍下去,便是鲜血横流让人惨不忍睹,但至多也就是些皮外伤,用不了三天就能完好如初了。
这般收放自如的掌刑手段一经练成,只要华禹大陆上还有衙门在,那自己的一家老小就不愁吃喝了。
这二位掌刑衙役拎着水火棍,挤眉弄眼的走到了沈归面前。年长一些的人朝他努了努下巴:
“嘿,你懂吗?”
这句没头没脑的话,就是在问沈归有没有破财免灾的意思了。
沈归听完连连摇头,嘴角还扯出一抹贼笑:
“不懂!”
第108章 54.巴格命案(二)
沈归这副嬉皮笑脸的德行,把两位掌刑的衙役恨得牙根直发痒。原本他们二人,也不是每件案子都能见着现银的。一来,是升大堂审案的机会本就不多;二来,但凡要在大堂打官司的人,大部分也都是穷人。所以按道理来说,这犯人不肯给银子也算是寻常之事,根本也不至于让二位生这么大的气。
但眼前这名犯人不同。他可是中山王府的表少爷,眼下又是唯一的继承人,俗话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无论他落到何种地步,也定然不会缺这几两散碎银子。
更何况,沈归原本在奉京城中,还广有仗义疏财的美名,自然不会在乎这十两二十两的小数目。眼前面对自己递过去的台阶,居然一点也不开面,这明摆着是瞧不起自己弟兄二人啊!
开口问话的衙役,张嘴便朝着手掌心吐了一口吐沫,又紧紧的攥起了前粗后细的水火无情棍,双手一掌在前一掌在后紧紧握住棍身,这架势就叫做阴阳把,取棍下断阴阳之意。摸匀了口水的双手,紧握着棍身来回扭了几下,摩擦着棍身发出了了咯吱咯吱的响声。
这一番做派之后,衙役恶狠狠的看着眼前昂首站立的沈归,把一口黄牙磨出了“咯吱咯吱”的响声来:
“沈少爷,我原本以为,你定然是个素未谋面的好朋友,但看您现在这份意思,估计是想先称称咱们兄弟手头的斤两。也罢,您趴好了,我们弟兄二人好好伺候伺候您。”
沈归看着正在发狠的衙役,先是懊悔的摇了摇头,而后双目看向正坐在案桌后面生气的卫安恒,高声说道:
“二位差官兄弟,并非是我沈归为人小气,舍命而不舍财。只是你们大人这二十板子,他原本也打不到我的身上!你们要怪,也只能怪这位卫大人办事不明,却怪不到我沈归头上。”
卫安恒一听沈归这话,便知道他并没有“暴力抵抗”的念头。是的,自己这些三班衙役站堂兵勇,手中到底有几分本事,卫安恒还是心中有数的。如今有这么多江湖人齐聚大堂之上,眼下都在冷眼旁观,但毕竟也是曾经跟着沈归一起,搅闹过祭坛的!若是沈归当场翻脸,意图杀官造反,那这些江湖草莽,就算不敢跟着他一起作乱,也断然没有向着自己的可能啊!
真到那时,沈归只要是往北燕或南康、甚至往漠北草原那么一逃,这辈子都别指望把他抓回来了。不过,无论他日后逃的了逃不了,只要下了这个决心,自己肯定得是第一个交代的了。
就为了二十棍殉国,卫安恒目前还没有这么高尚的觉悟。所以一看沈归的态度是摆事实要讲理,惴惴不安的那颗心就放回了肚子里去。
“堂下犯人,本官乃是奉京府尹卫安恒,奉!上!谕!追查萨满教大长老巴格之命案。如今本官传你前来问话,你一不行礼二不下跪,此刻还出言不逊顶撞本府,如此无礼,二十棍已经算是小惩大诫了。”
卫安恒这一番话,虽然乍一听极为硬气,但他特意加重了“奉上谕”这三个字,就变成了典型的色厉内荏,这明显就是想要推卸责任。自家卫大人的胆小模样落在众衙役眼中,也自然就泄尽了自己胸中的那份硬气。
沈归当然明白,这就是卫安恒其人的一贯作风。在这座风云诡谲的奉京城中,既要周旋于各方势力之间,又不能暗中倒向任意一方,也就只能是这种性子。如若不然,不光保不住这顶奉京府尹的官帽,就连自己那条小命在内,早都不知道会被扔到哪片乱葬岗子去了。
体谅归体谅,理解归理解。但沈归仍然不喜欢他这副温吞的软弱脾性。听完卫安恒这番话,他左右看了看那些熟悉的“证人”,摇头晃脑的说:
“回卫大人,您方才所说,此番捉拿沈某前来,是为了调查萨满教大长老巴格之命案。若如此说来,这二十棍,您还就是打不到沈某我的身上!”
卫安恒也不知是真的好奇,还是顺势就坡下驴,一改方才的威严面貌,身体前倾,反而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态度来:
“哦?那你来说说,本官为何打你不得呀?”
“这桩命案的死者,乃是萨满教的大长老;这经手之人,又是奉京医馆的二掌柜孙白芷;所以有资格代死者巴格,进行申诉之人,只能是萨满教现任大长老林思忧。不过鉴于现任大萨满多年以来踪迹飘忽不问世事,所以也可由萨满教大护法何文道代为诉讼。卫大人,如此看来,牵扯此案的主要人等,大多都是萨满教中之人,您说是吗?”
卫安恒点了点头,慢悠悠的回答沈归:
“你所说的这些,本官自然十分清楚。但本官已经日前查明,孙氏医馆的二掌柜孙白芷,与此案件并无牵连挂碍。所以今日才会请你,前来到案说明啊。”
“如若按照大人所说,那么孙白芷以及孙氏医馆,已经与本案没有关系了,是也不是?”
“是。”
“那么,本案之中的一干人等,便皆是萨满教中人,是也不是?”
沈归问出这句话,卫安恒眼神一亮,心中顿时明白了几分。但是,他又故意做出一副不耐烦的神情问向沈归:
“是是是,你说的都没错。案犯沈归,你究竟还想说些什么?如若没有别的话讲,本官没功夫听你在这里兜圈子,速速领下你的二十庭杖,开始审案才是正题啊!”
“大人,我有一事不明。这萨满教中内务,是何时归于地方府衙所管辖了?即便是我沈归,真的行下暗中谋害大长老巴格之事,也理应由主管萨满教中赏罚之事的大护法何文道,主持审理这桩“教务”。若真的是沈某欺师灭祖、谋害萨满教中长老,那也应该按照萨满教中的规矩,把我浑身浸满火油,焚烧肉身啊!卫大人呐,近百年来您可曾听过,有任何一位神婆或者巫师,是被推到北门之外,而斩首行刑的吗?”
沈归这番话说的极为明白。这件事,本是萨满教的内务,你身为奉京府尹,根本没有权利审理此案。按萨满教的规矩,就算是一个普通的萨满犯错,那也得是在祭坛之上,由萨满教的护法主持审判。
卫安恒心中欢喜,但面色却是极为难看,嘴巴张了半天没说出一句整话,只是不住的发出“啊……嗯……这……”,这些语气词,让人听上去就觉得,如今的卫大人,心中定是左右为难。
“咳!”
由打大堂的屏风后面,传出了一声轻咳。这一声轻轻的咳嗽声,传入卫安恒耳朵里却不亚于一道炸雷相仿。他瞬间便听出来,这道独特的声音,是出自于昨夜,前来递送两道圣旨的御马监草料房太监所发出的。
也不知道这条出自陆向寅的门下走狗,是清晨又来的,还是昨夜根本就没有回去。可如今这一声,分明是在警告自己方才那十分暧昧的态度。
如若只是两道圣旨,自己还能来个软拖,踢踢皮球兜兜圈子;但眼下御马监草料房的探子这么一介入,分明就是给自己派来了一个监工。就是不清楚这一手,到底是宣德帝的意思,还是他陆向寅的意思。不过对自己来说,是谁已经都不重要了。这监工的真实身份,既然不怕让自己知道,也就代表了下令之人的决心:要么,摘下沈归的脑袋;要么,就用自己一家老小的头颅顶上。
于是,再无退路的卫安恒,狠咬了一下牙关,惊堂木一拍:
“大胆案犯,此案之中的苦主是萨满教不假,但你沈归与萨满教,又有何干系?据本官所知,你乃是前中山王爷郭云松的外孙,虽出生之后便由大萨满林思忧带大,但从没有举行过通灵仪式,所以并不能算是萨满教中之人。”
说到这,被逼到绝路的卫安恒,双目露出凛凛凶光,恶狠狠的盯着神情错愕的沈归:
“如今,你沈归一没有官身,二又不是萨满教中之人,本官当然是打也打得,杀也杀得。我劝你还是放明白些,也许还能保得郭公云松之命,好让他老人家安享晚年。沈归啊沈归,你,明白吗?”
沈归的面色骤然阴沉了下来,前来作证的江湖人,也纷纷换上了凝重的神色。一时间,原本不成体统的奉京府大堂,如今在空气中,都带上了浓浓的血腥味。
第109章 55.巴格命案(三)
原本正围观“神仙打架”的衙役们,此时见自家老爷一改方才的懦弱之色,也重新振奋起了精神。借着卫大人的余威,纷纷用手中庭杖敲击着地面发出了巨大的噪音,一时间整座大堂开始嗡嗡作响,竟真的把原本难堪的气氛彻底地扭转过来。
沈归听着震耳欲聋的棍棒敲击地面之声,不由皱了皱眉。他虽然没听到屏风后面传出的那声轻咳,但也感觉到眼前卫安恒的态度,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再转头看向在场的江湖朋友,原本还在嬉笑打闹的众人,脸色也变得十分难看。
卫安恒手中惊堂木一拍,而后朝着队尾站定的二位掌刑衙役使了个眼色。这二位早已摩拳擦掌了好半天,胸中运起来的那口气,本已经泻去了大半,可如今一见自家大人态度果断,又凭空生出了一丝胆气来。二人一脸笑意的走到沈归面前,斜眼抱着棍子对沈归说道:
“沈少爷,常听人说这山水有相逢,但我怎么也没想到,咱们哥儿仨,再相逢的会这么快。趴好咯,咱们爷们这就给您松松筋骨。”
说罢,他二人脚尖微微一顶,便擎棍在手:“早闻沈少爷您年少英雄,威名远播。今日大堂上,可有您这么多的朋友在场观看。挨二十棍子对您来说不算什么,可千万别嚷疼也别叫娘,要不然堕了沈少爷的威名,这奉京城日后可就没您走的路了!您!明白了吗?”
原来这年长些的掌刑衙役还是没死心,仍然不住的拿话提点着沈归。“重新鼓起勇气”的卫安恒一见此状,顿时大为光火:
“我说你俩有完没完?还要本府亲自动手吗?这二十棍子他要是挨不上,那可就得换你们俩挨了!给老爷我照实了打!”
说完,卫安恒大手一挥,扭头不再看向三人。只等听着棍子打碎骨骼发出的声音。而眼前的沈归一时间也没想出太好的办法:这卫安恒把头一扭,明显是不想听自己再多说一句话,铁了心的要拿自己顶雷了。
沈归一直都很自信,他认为只要自己能说话,那就基本是天下无敌;若是割了他的舌头,不让他开口,那就算是一点别的能耐都没有了。
就在双方僵持不下之时,奉京府大堂之中走入了一个男人。这男人眉眼柔和,眼角微微有些下垂,看上去给人的感觉,必是副温吞性子;一袭白色长衫极为干净得体,腰间还挂着些造型奇异的配饰。沈归回头看去,发现来者正是此案的关键人物——萨满教大护法何文道!
“卫大人请慢动手,本人有话要说!”
何文道伸出一只手臂,挡在了两位掌刑衙役身前。这二位心中齐齐暗骂:今天这是怎么了?这么多天才好不容易碰上一只肥羊,可光闻见肉味就是吃不进嘴里,真是时运不济,瞪眼瞧着可就是发不了财呀!
卫安恒一见何文道出现,心中也是一喜。如今的卫安恒,被屏风后御马监的太监算是逼上了绝路。就好像一颗子弹两个人,不是他死就是自己亡。可如今这个刚被陛下召见过的萨满教大护法一出现,那无论沈归的麻烦能不能平安渡过,自己都不是焦点人物了。
他心中松了一口气,但语气还是故作阴沉道:
“哦?不知何护法有何指教啊?”
何文道从怀中拿出了一张羊皮卷,按成色看上去还是崭新的。
“这张羊皮,是我萨满教中登记在册的萨满名单。堂上所站之人名叫沈归,正是我萨满教的萨满巫师,也是教中现任护法之一,还与在下师出同门,都是先代大萨满李玄鱼的弟子!因此大长老巴格这件案子,乃是我萨满教中内务,您既身为奉京府尹,是没有权利过问的。”
何文道这一句话出唇,便把在场众人都惊的张大了嘴巴!
卫安恒之所以震惊,是因为他知道宣德帝颜狩,曾假借吊唁之名密会过何文道。如果二人没有达成什么协议,那自己是断然不会收到那两封“开火”上谕的。
而沈归会震惊,纯粹是没想到何文道会临阵倒戈。由于齐返的“特殊职业”,沈归的眼线早已遍布奉京城内的每条胡同之中。所以宣德帝与何文道的会面,他当时就知道了。但今日的何文道却临阵反水,不惜伪造名册也要把自己拉入萨满教中。要知道,只要自己有了萨满巫师的身份,那就不亚于龙游大海,虎归深山。
毕竟,在整个萨满教中,已经没有任何人能比自己的辈分更高了。
而众位江湖人惊讶的原因,则是沈归本人。在他们眼中,这何文道是巴格的铁杆同盟。如今巴格先为沈归所败,当天又死在了孙白芷手中,无论内情如何,何沈二位,定是不死不休的对立局面。可眼下如此关键时刻,不知二人私下里达成了什么交易,居然使得何文道阵前反水。此事落在众人眼中也就代表着:沈归为何文道开出的筹码,竟然要比宣德帝颜狩这个幽北皇帝,更为丰厚!
“卫大人!既然是我教中之事,那么这位沈归沈少爷,我可就带走了!”说罢,何文道拽住了正在发愣的沈归,转身欲走。
“慢着!何文道,你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吗?”
屏风后面的御马监探子再也按捺不住,也不再指望墙头草卫安恒,自己果断现出身形,操着怪异的嗓音责问何文道。
何文道定睛一看,心中便已猜出这个小太监的真实身份。他冷笑一声,指着出言阻止的小太监说:
“这是萨满教与奉京府的事,与你一个六根不净的阉人何干?何某不管你是陆向寅的爪牙,还是李清的走狗,或者是陛下的耳目,我萨满教统统不惧。回去转告你主子一句话,就说是我何文道说的:萨满的职责,是负责替幽北百姓,与天地万物之灵,进行相互沟通。萨满教中任何一人,从来都不是,也不可能是谁的棋子!”
何文道一句掷地有声的话刚说完,便把手中的羊皮丢向了卫安恒的案桌以上:“卫大人,就拿这个名册交差去吧!”
说完,在一片惊讶的目光中,拉着沈归的手走出了奉京府衙大门。
二人刚刚拐过一个弯来,何文道便对沈归说:
“不要问为什么,我也没时间跟你解释。你不要回府,直接出城,走的越远越好。日后见到大萨满之时,记得把今日之事告诉她。”
说完,何文道把沈归往身后恰好停下的马车上一推,自己则大摇大摆地走到正街之上。
沈归一头雾水的顺势坐上了马车,对旁边赶车的车老板问道:“咱们这是去哪啊?”
赶车的车夫没说话,只是用尽了浑身的力气抽打起了马屁股,马车便加快了速度,扬长而去。
“嘿,你能听见别人说话吗?”有了和冬至兄弟的生活经验,沈归开始手舞足蹈的放慢了语速,并且开始比划起来。而这个不言不语的车夫,只是像看傻子一样的看着沈归,从牙缝里挤出来了一个“嗯”字。
沈归见他不愿开口,也不再追问。只是看着马车略过守门的哨兵,风驰电掣的冲出了奉京城东门。
沈归虽然担心还在家中的刘半仙,但想到他毕竟是个天灵脉武者,也就放下了心来。沈归之所以有底气去奉京府衙,凭的是颜青鸿与包贵妃,还有那个没准儿的老丈人——丞相李登;没想到该来的没来,不该来的却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不过,无论留在奉京城的何文道下场如何,他自己这个逃犯的身份,已经是洗不干净了。
“嗖!”
正在沈归胡思乱想之际,一枝羽箭不知由哪里射出,直接扎进了旁边那位沉默车夫的胸膛之上!
第110章 56.巴格命案(四)
“吁!”
沈归也顾不上分辨车夫的死活,立刻先是控住了缰绳,再顺势勒停了马车。
倒不是他不想走逃,而是根本就走不了了。这埋伏刺杀的手艺,自己可是自小练到大的,而且前后近二十年间,习学融合了齐家兄弟、伍乘风、包钦,三位各中高手之长,早已成为了青出于蓝的此道高手。据他观察,如今车夫身中的这枝羽箭,带着他的身子,整个都被钉入了车厢之内不说,直到现在车夫都已经断了气,胸膛上外露的箭羽还在不住地颤抖着。单就这一点,起码可以说明两件事:
这第一件事,就是射出此箭之人力道极大,并且射艺极高。因为,这人在自己感应不到的距离以外出手,只发一箭便可以精准射杀马车车夫,如此力道恐怖又准度精确,便肯定靠的不是运气了。
那第二件事,便是人家肯定是想要活捉自己。如若不然,凭他那么高的射艺,也根本就没必要先射车夫,从而留给自己一个缓冲的时间。
想明白这些,沈归举起了双手,朝林间大喊起来:
“各位英雄好汉,在下就站在这里,一动不动!但你控弦的手可也得稳住了啊。您办您的差事,给我留条活命,咱们两得其便可好啊?”
东城门外本是一片宽敞大道,路的尽头直通中山路首府青山城。而路的两边自然是植被茂密,遮天蔽日的花草树木,高矮不一郁郁葱葱,直把个阳光切成了大小不一的碎金箔一般,散落林间。
就在这片茂密的深林之中,埋伏着作寻常农夫打扮的百十个精壮汉子。为首一人正跨坐在粗壮的一根树干之上,左手垂拎着一架硬弓,满脸欣赏地回头对身后坐在树冠上的人说:
“驴子你瞧瞧,这车夫胆子还不小呢,临危不乱,是条汉子。”
身后那个被叫做“驴子”的人,正抻着脖子眯上一只眼睛望向远方,语气平和的说:
“我说颜大统领,还要不要您那张老脸了?你那一箭是把人家的车夫给射死了。现在扯着脖子喊话的这位,才是正主!”
敢情这射箭之人,正是现任飞熊军大统领,宗族府的颜重武。身后这百十个精壮汉子的身份也是呼之欲出,定是他颜重武的贴身近卫。
颜重武此时被驴子一句话说了个大红脸,但嘴上仍然不肯示弱:
“我当然知道了,本帅之所以会这么说,也就是想试试你小子的眼神退没退步而已……哈哈,不错不错,眼神之锐利不减当年啊!”
驴子虽然跟颜重武斗着嘴,但是眼神却一直紧紧盯着官道上举起双手一脸无所谓的沈归。他又观察了一会,开口问颜重武:
“没什么异常,现在怎么样?拿活的还是拿死的?”
颜重武把手里的硬弓反跨在背后,豪气干云的挺起了胸脯:
“本将军那一箭,早就把沈归那小子的胆给吓破了!我这一箭,就是奔着拿活口去的!”
他这自吹自擂的话音刚落,便一个纵身从树干上跳了下来。就他那副异于常人的高大身材,再加上那一身的饱满夯实的肌肉,再搭配上这么俊的身手,就像一只动作敏捷的黑熊。尽管,为人确实有点没羞没臊,但也足以证明颜重武其人,的确是有些真本事的。
“慢着!”
正在这时,撩高放哨的驴子从树上发出了低声喝止,林间那些刚准备露头拿人的飞熊军,与刚刚落地的颜重武,这俩字刚传入了耳朵,下个瞬间便已经隐藏好了身形。
众人抬头望去,只见驴子正在树上大幅度的晃动胳膊,众人在这个手势之下立刻全部绷紧了神经——因为他们知道,这个手势就代表着在暗中,还有另一波人埋伏。
直到沈归举酸了两条胳膊,马车周围也没有任何异常出现。他放下了手臂,小心翼翼地转头观察起来,总觉得周围的平静之中透出一丝诡异。
就在沈归准备偷偷离开之际,从东面大路上走来了一队黑衣蒙面人,他们露出的双眼紧紧盯着沈归,不紧不慢的朝着马车方向走来。
沈归只好停下了动作,又把双手举过头顶,嘴里还嘟囔着:
“非得等小爷要走你们才出现,都是这么爱演的人,才能做的了坏人吗?”
在他的想象中,自己的下场不过就是束手就擒,而后被抓到某个大佬面前,聊聊家常再谈谈生意而已,自己也没招谁没惹谁,理应没有什么性命之忧。可没想到的是,这一队黑衣人走到半路途中,便纷纷从腰间拔出钢刀,随后便绕了歌圈把自己与身后那辆马车围在当中。先头一人举起长刀,雪亮的刀身在阳光的照耀下,反射出摄人心魄的寒光来。
这人用刀尖指着沈归的鼻子,开口说道:
“把你背后的长剑丢在地上。”
此人的嗓音极为诡异,把埋伏在林间的飞熊军众人,直听出了一身的鸡皮疙瘩,那位坐在树上的驴子听得最清楚,直把他恶心的身形一晃,差点滚下树来。
但这副声音听在沈归的耳中,居然有种别样的熟悉感。沈归哈哈大笑着说:
“哈哈哈,单清泉啊单清泉,难道没人告诉过你吗?就凭你副特殊的嗓子,蒙着脸也一点用都没有啊!”
是的,这手执钢刀的蒙面男子,说话声音与单清泉如出一辙,既带着孩童一般的奶声奶气,又格外的尖锐刺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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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这“单清泉”却把刀尖向旁边一让,用刀身拍了拍沈归的侧脸:
“我不认识什么单清泉。再说最后一次,把你背后的剑丢在地上,不然我可要亲手取了。”
沈归感受到刀身传到脸上的寒意,灵台顿时一片清明:是啊,单清泉平时虽然惯于蒙面,但比起眼前这个人,从身量上看就要高出不少;而且单清泉的惯用兵刃,也不是这种寻常铁匠铺就买得到的大路货色。
如此仔细想来,眼前这个人的确不是单清泉。而与单清泉一样的人,整个幽北三路,也就只有剩下那座皇宫里才有了。如此看来,这些人背后的主子,八成就是御马监的监事——陆向寅!
沈归想到这里,便把身后的剑连鞘握在手中。这蒙面太监见他这个动作,以为他准备丢剑,也把刀身移开了些许。
沈归仔细打量着这把,原本属于李乐安的白鞘长剑——春雨,喃喃自语的小声念叨着:
“我是在什么时候惹的陆向寅呢?好像没有啊……不过算了,反正我沈归这条小命,在他们眼里也定然如同蝼蚁一般,不需要什么理由。引颈受戮之时,也必须面带微笑吧……不过,在本“蝼蚁”临死以前,也得让这些阉货瞧瞧,什么才叫真正的爷们……”
话说到这里,沈归左手紧握剑柄,一剑横扫而出,划出半个弧形,直接斩在这蒙面人抵挡的刀背之上。
“小子,看来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啊……”
这黑衣太监先是在惊慌之中,抽刀挡住了横扫而来的长剑,之后再向沈归看去,发现这位懒洋洋的沈少爷,再不复方才高举双手那般无能,一双漆黑发亮的眼眸中,闪出了无比坚定的光芒。
这黑衣太监是出自御马监,主管行动的伙房之中,是陆向寅门下的得力干将。在自己记忆中,曾经许多次见到过,如同沈归现在这般的眼神。这种眼神中传达的含义,也十分简单直接——那就叫做困兽之斗!
“小子,死到临头想拉个垫背的是吧?不过可惜的是,你打错了算盘。我们是来拿你的,但是活是死也都无所谓,因此……”
说到这里,那人一挥手,四周环绕的的黑衣人便一言不发地挺刀迈步,一拥而上的架势,便是要把眼前这个活生生的沈归沈少爷,于乱刀之下剁成肉泥。
这些太监们虽然受过严格的训练,但是由于身体有残,力道较寻常汉子自是无法比拟的;但这天地中的得失之间,永远是平衡存在的。净身之后的他们,在柔韧性与速度上,自然也有了些寻常男人无法比拟的优势。
沈归紧握了手中长剑,心中默默念起了清心诀,而后挺起手中春雨长剑,刺向包围圈的北面。
之所以他会选择北方进行突围,皆因为官道北方之处是一片深林,对于他这个自小在林间长大的人,钻入深山老林里,有着绝佳的地理优势。
可是沈归不知道的是,深林之中,还有着一箭射死车夫的颜重武,带着他的百余飞熊军精锐亲卫,正在守株待兔。
第111章 57.节外生枝(一)
这些御马监伙房的太监,在看见沈归那一刻起,便已经做好了他会反抗的心理准备。但是,他们对这趟的猎物沈归,还是没有一个明确的认识。
在众人出发之前,那位对沈归开口说话的黑衣太监,已经去御马监中,主管打探情报的草料房里,翻看过沈归的资料了。根据草料房的情报记载,沈归虽然是经李玄鱼祈灵而来,由林思忧抚养长大,还曾跟丐神伍乘风厮混过一段时间,但身手却是十分普通。而且平素为人胆小怕事,也没有身怀天地灵脉的迹象显露出来。唯一可怕的,便是他在穿梭于深林之间的本事,以及对于危险的超常感知能力。
沈归对于危险的感知能力,如今经过自己一行人的证实,已经基本可以确定,是个伪情报了。
而如今这个沈归,无论是呼吸频率还是勇气胆色,也不能用胆小怕事来形容了。他在面对己方重重包围之下,瞬间便找准了最合理的突围方向,并且在敢于抢先出手,虽然是徒劳的困兽之斗,也仍然令这位伙房太监心生敬佩之感。
敬佩归敬佩,可沈归这人,该杀还是要杀的。
这蒙面太监瞄准了沈归腋下的一个空门,以身形上的动作隐蔽了出手的角度。探出的刀尖犹如毒蛇的牙齿一般,无声无息的闪着寒光,直奔沈归的腋下而去。
这直奔腋下而来的一招,看似是用掩过出手意图后的一招直刺,但真正的杀招却并不在这。这十分隐蔽的一招前刺,在对方反映及时之下,都会或闪或退,刀尖定然是刺在虚空之上的。只等对方让过了这一招前刺,自己立刻手腕一翻,瞬间就可以变招,由前刺变为横斩。
说起来简单无比的一次变招,但是在这位蒙面太监手中使出来,多年以来是无往而不利。其实也没什么神奇之处,皆因为太监的身体本就比常人柔韧许多,招式上的变化,发力方向的改变,经他们之手用出,也自然较常人更为迅捷隐蔽了。
这手前刺的虚招,对方一旦即使反应而让过刀头,身形定然是已经使老,而后再变招为一式横斩,便已经是避无可避了:反应快身法好的人,还可以落个皮肉外翻,保得一条活命;若是稍微笨拙一丝的庸手,这一横扫接在实处,定然是直接被剖开胸腹,一命归西了。
这招没名没姓的刀法,是经过他多年经验汇聚而成的,主要在于后手反击,攻击对方不得不防的招式空门;而如今他面对的是,身手普通又胆气不足的沈归,便先行使出杀招,只为尽快结束这场战斗。毕竟眼下还是烈日当头的晌午时分,光天化日之下杀人,多少还是会心虚的。
沈归身形刚刚一动,余光便瞧见,由对方的左手腋下有一道寒光刺出。这一刺,在他左臂的遮掩下,出人意料的精准迅速。他条件反射的想要侧身让过,可就在这般电光火石之间,还是抽空看了一眼对方的肘尖。这一眼看过之后,下个瞬间的沈归,居然直挺挺地迎上那道直刺而来的刀光……
“噗……撕拉”
二人一错身的功夫,发出了两个声音,清晰地传到众人的耳朵当中。下个瞬间,沈归身形微微一晃,便抬起一脚,踹开了身形有些僵硬的黑衣太监,眼看着下个瞬间,他便要冲出包围圈,进入深林之中、远远遁去了。
早已摸到了林边看热闹的飞熊军众人,都睁大自己的双眼,看着场中交手的二人。可万没想到,只一个错身的之间便分出了胜负。大伙纷纷惊的张大了嘴巴。驴子也瞪大了眼睛,满怀不解的转头看着自家那位不要脸的统领——颜重武:
“怎么回事?老颜你看明白了吗?”
“这有什么看不明白的?你们看看那小子的右肋。”
颜重武说着伸出一只手指,指着远处又被太监再次合围的沈归。驴子伸长了脖子打量着沈归,嘴里还嘀咕着:
“没什么问题啊……哦……衣服破了?不对,他流血了!原来是被那阉货的刀尖刺进伤了!”
颜重武摇了摇头,语气极为凝重的说:
“没那么简单。刚才二人一错身之际,不知为何,沈归是强行扭回的身子,自己撞到刀尖上的。他们身形交错之时,沈归倒提着那柄长剑,借右肋被刺的力气原地转了半圈。他这一转,是借着自身与对方两者之力,所以速度极快,抬起左手倒提着的长剑横举在胸前,就这么旋转着向前一抹,瞬间便割开了那黑衣太监的喉管。”
他这么一说,驴子也看见倒在地上的那位黑衣太监,正用双手紧紧捂着自己的脖子,止不住的鲜血由他指缝间流淌而出。眼看着,便已经不行了。
“沈归他这打法,不也是两败俱伤吗!人家多少人他多少人?用这种以伤换命的打发,若是三两个人,兴许还能奏效;可如今眼看着二十多个黑衣人,一人一刀,光放血就能把他给放死!真是蠢的像猪一样啊!”这驴子想了一番,便用可惜的语气说着。
“不仅是这样而已。沈归方才割开黑衣人喉咙的招法,根本就不是剑招!我没看错的话,那是擅使匕首或者短刃之人,惯用的抹喉,也叫封口,讲究快速而隐蔽,为的是不让对方发出声音。他放弃手中长剑的优势不用,反以匕首招数迎敌,这才招致了肋下之伤。不过,单说这份以伤换命的胆气与决然,还算有些他外公——太白飞虎郭老王爷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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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在远处观察的颜重武与驴子,自然是不会理解沈归方才那一错身之中的凶险。那身死的御马监伙房太监,手中钢刀探出的角度与时机,都十分刁钻,也是恰到好处的。沈归经过药泉与萨满秘药的调教,身体的协调与感知能力早已达到收放自如的状态。因此在他发现对方暗藏的刀锋之时,身体便已经闪开了一半。以对方的出刀速度来看,哪怕是他再快上一倍,也定然是伤不到沈归分毫的。
可是,就在他身体条件反射避开的同时,脑中突然想到老乞丐伍乘风曾经告诉过自己,对阵用刀之人有个诀窍:单刀看肘,双刀看走,大刀看挽手。
这单刀使出,无论是缠头裹脑的滚手刀,还是大开大合的散手刀,都是要靠手肘调整着力角度的。因此对方无论使的是何种派别的生僻刀法,其招式意图都会在肘尖之处一览无遗;
而双刀刀法,则主要是靠调整自身步伐的速度与节奏变化,来带动招式与身法之间的衔接,与刀法节奏上的变化。因此,但凡惯用双手刀之人,下盘便定然是踩着游身步的。只要自己能参透对方的步伐落点,便可以在半路截之,以便破开对方的刀势;
而九尺长刀,大多都是出现在战场之上的。使用大刀之人大半都是身大力猛的武将。以长刀为兵刃,对阵临敌之间,必须活用全身之力,以臂膀后背之力,带动刀锋方向,以手腕腰腹之力,调整刀尖角度。因此无论马上步下,凡与大刀临阵对敌之时,通常只要盯准对方手腕的活动,便可以做到料敌于先了。
至于颜重武说沈归“以剑代匕”,这点倒是一点都没错。原因无他,自小沈归用的便是古戒赠予的惊雷短剑;长大之后又整日与十四与冬至的弟兄们混在一起,平日练习把玩的,也都是他们那些黑漆漆不反光的短匕。在自己的情急之下,十分自然地便用出了自己最熟悉的招式。
当然了,除此之外,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沈归虽然与李乐安交换了武器,把自己惊雷短剑换成了她的春雨长剑。但他本身对于剑法一道,还是一窍不通的。
方才沈归看见那黑衣太监肘尖一晃,便已经猜出了他暗藏杀招的意图。之所以会主动向前,以身体右侧迎上刀剑,来一个以伤换命,只是想让对方无法用尽全力的同时,也更容易欺近对方的身体内围。
二人一错身发出的两道声响,一道是被沈归自己撞歪了刀势,挑破自己右肋皮肉所发出来的;而另一道,则是沈归左臂的春雨长剑,割开蒙面太监喉管之时,所发出的声响。
第112章 58.节外生枝(二)
当然,前来这里截杀沈归的御马监探子,并不只有这一个人。所以在沈归割开那位领头的喉咙之时,自己背后也添上了四五道刀伤。而且这些刀伤,还是在沈归提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刻意闪躲之后,避无可避后才硬扛下来的。
驴子说的没错,以沈归如今那种打法,最多也就再挺过三到四次的突围,随后便会流尽体内鲜血,最终被众位黑衣人一拥而上,剁成一滩肉泥。
这场面上看来,倒有点像是一群人在林间围猎野猪的样子:围而不攻,以小伤换大伤,旨在减小伤亡的同时,把凶猛的猎物慢慢耗死。
此时身陷阵中之人,想朝哪个方向猛攻,整个包围圈都会随着他突围的方向顺势而动。尽管在沈归的以命相搏之下,总有重伤或死亡的黑衣太监倒地不起,但沈归每杀一人,自己身上也免不了添上一些新伤。
原本那位白衣胜雪的翩翩少年,如今在围杀之下,周身上下都披上了一层暗红,动作身法也开始渐渐走型,进攻与防守之间的衔接速度也肉眼可见的慢了下来。这样一来,自然也就漏出了更多的空门。
沈归不知道在什么时候,把自己的舌头咬在牙齿之间,一直用疼痛来刺激着自己继续挥动长剑。尽管如此,但是他的目光还是渐渐的黯淡了下来。脑中传来了阵阵眩晕,大腿手臂更是酸软胀痛,连握剑都已经十分困难了;而他的大腿上也被开了几道隐可见骨的伤口,正随着沈归的用力游动吗,一股股流淌出暗红色的血液。沈归心里明白,只怕自己已经到了油尽灯枯的时候。
躲在林间看热闹的飞熊军统领颜重武,此时也握紧了腰间刀柄,语气颓然,也不知在跟谁说着:
“这些阉货真不是娘养的,要不是……老子真是看不下去了。两方生死对立,本该各安天命,这倒是没什么可说的,可他若是以这样的方式,交代在这群狗杂碎手里,那真是种莫大的侮辱。”
他身后的亲卫听见自家将军咬牙说出的这番话也深以为然。这些汉子都是多年跟着颜重武征战沙场,每个人都是从幽北边境的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死上个把人命在他们眼中看来,本是如同家常便饭一般。
军中士卒一向信服英雄好汉,单凭沈归那副不要命的战法,已经深得在场飞熊军将士的敬重。如今沈归这副已经有些踉跄的身形,任谁都看得出来,这已经是他最后的时刻了。
“当啷!”
终于,沈归躲闪不及,背后被结结实实地砍了一刀。这斜斜砍来的一刀,由他脖颈以下一直落到了后腰之上。沈归原本就是勉力在辗转腾挪,如今也在这一刀之下戛然而止。他整个人感觉后背一凉,硬挺着被动的拔高了半截身形,而后左手一松,长剑春雨脱手,摔倒在官道之上。沈归这一倒,所有黑衣人也就停下了手中钢刀。
沈归疲惫地闭上了双眼,顾不上被吸进入嘴中的泥土,贪婪地呼吸着最后的空气。这一瞬间,他想起了很多的人和事:有熟悉的、有陌生的;有快意的、有后悔的;有现在的,有从前的;不过奇怪的是,对于死亡他并不觉得害怕,反而带着一丝对未来的迷惑与期待。尽管,他也不知道自己还会不会再次拥有未来了。
已经看得睚眦尽裂的颜重武终于扭回了头,亲卫们朝他看去,只间那个黑熊一般壮实的汉子,握紧双拳紧咬牙关,恶狠狠的说:
“只要沈归一死,我们就杀出去。那些黑衣人一个不留,全给老子宰了!宰了!必须抢到沈归的尸首,我要亲自把他送回郭老王爷身边。”
场中还能动弹的黑衣人,还剩下二十个左右。他们收起了钢刀,便围在已经被所有人都判了死刑的沈归身边,有一个子很高的三角眼太监走了过来,先是抬起脚来,把落在地上的春雨剑踢到了一边;而后又用脚尖轻踢了两脚沈归的脑袋:
“沈少爷,上头发话了,只想见你的脑袋。没办法,我也只能听命行事,割下你的头颅回去才能交差。不过,在下敬沈少爷你,虽然年纪不大,但称得上是条汉子,所以,在割下你的头颅之后,我会按照你们萨满教的规矩,把尸身焚为灰烬,让您的魂灵得以重归苍天怀抱之中。”
说罢,这人把手中的钢刀挽了一个刀花:“沈少爷,您闭眼,我这就送您上路咯!”
他高扬起右臂,一道刀光璀璨而下。深林之中的飞熊军纷纷扭回了头,不愿亲眼见到这样一条好汉,身首异处的凄惨场景。
“嗖!”
一把呼啸而来的飞刀,正中这位三角眼的心窝之上,他也没多挣扎,身形一滞,随后便瘫倒在地,手中的钢刀虽然已经落在了沈归的身上,但失去了三角眼自己的力量,也只是浅浅地割开了一道伤痕而已。
已经开始展望来生的沈归,听见耳边传来的破空声响,立刻睁大了眼睛。鼓起不知从哪而来的力气,高声大喊起来:
“十四你他娘是来收尸的吧?来的早点了吧?”
而远处,也传来了傅忆的应答:
“以后能不能少费这没用的劲?就算你管十四叫爹,他也听不见啊!”
沈归面色蜡黄,嘴唇苍白,刚刚睁开的眼睛又再次合上,努起最后的力气喊道:
“傅忆你个王八蛋,老子现在这是回光返照,血都快流干了!”说完刚想睡去,又强撑着喊了句:“我没胡说八道啊,快点来,要死!”
这三角眼一死,旁边有个胖子立刻挺刀上前:
“有埋伏,先杀沈归!”
“嗖!”
又是一柄红绸飞刀,极为精准地扎在了这胖子的心窝上!而后傅忆那懒洋洋的声音又传了出来:
“你们这些人被阉掉的是耳朵吗?没听见来救兵了?都别动啊!谁动就在谁心上扎一刀。就算要挠痒痒,也得先经过老子同意。”
他这句赤裸裸的威胁,让所有的黑衣人都陷入了两难的境地,一时间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原本也只来了三个能做主的带队官长,如今都已经死透了,大家互相大眼瞪小眼,谁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傅忆的身形从远处飞奔而来,一眼就看见了趴在地上的沈归:他衣服上都是灰尘与血液,融合在一起变成了暗红色的一层泥甲,头发散乱的披在脸上,根本看不出本来面目,若不靠着落在一旁的长剑春雨,傅忆还真认不出来这条死狗到底是谁。
傅忆神色一凛,急忙快跑了两步,伸手从怀中掏出一个瓷瓶,倒出一粒棕色的丸药放入口中,嚼成一滩糊状吐在右手心里,看上去要多恶心有多恶心。
他跪下身子,把右手放在沈归的嘴边:
“吃,刘半仙的药。”
沈归微微把眼睛睁开一条缝,看着傅忆手心里的一滩糊状呕吐物,又把脸扭到了另外一边。
“都什么时候了还挑嘴?直接放你嘴里,你还有力气咬吗?找噎死呢?赶紧吃了!”
说完,傅忆扭过沈归的头颅,使劲捏开了他的嘴巴,把药糊全抹了进去,又抬着他的下巴,拿手指头在他嗓子眼上使劲一杵。沈归被这呕吐感一催,喉咙立刻大开,不由自主的便把那药糊吞了下去。傅忆一放手,沈归的头便再次垂在地上,不住地干呕起来。
傅忆见他吞下了药,这才长出一口气,而后站起身来,用脚尖踹了踹沈归的屁股:
“行了,你先睡会。等十四他们把这些阉货处理干净,再把你这条死狗给拖回去。”说到这,他见沈归的右手不住的动着,略微想了想,便捡起落在一边的春雨剑,还剑入鞘,掖进沈归身下。
眼看沈归沉沉昏睡过去后,傅忆转头看向十几个面面相觑的黑衣太监:
“现在说说咱们的事吧。你们御马监把我们沈少爷给伤成了这个鬼样,究竟为的是什么呀?谁第一个说出来,谁就能留条活命。现在开始!”
傅忆选用的这个审问方式本来没什么问题。毕竟这是在奉京东城门之外,除了土地便是森林,也没什么刑具可挑的。
但就是这事没什么问题的“抢答审问法”,在场的众位黑衣人却都互相看着对方的,谁也没开口多说一句话。
傅忆先是十分惊讶,而后仔细想了想,自己先乐了。
第113章 59.节外生枝(三)
傅忆想起,自己用的这个粗糙的审问手法,原本是在傅野还在中山路任一路总督之时,为了帮老子审案时常用的。对付一些流寇马匪,倒是能无往不利,但如今面对的可是陆向寅的门徒,个顶个都是太监中的精锐,阉人之中的阉人,又怎么可能被自己这等粗糙手段给拿下来呢?
想通此节的傅忆也没打算换一个“精致”的手段,因为地上还有一条趴着的死狗,再不及时施救的话,只怕就真的要凉透了:
“也罢,毕竟你们都是受过训练的,我呢,也就不跟你们多废话了。咱们彼此各为其主,自然是只看成败,谈不上对错了。那么,下辈子再见吧。”
说罢傅忆便转过头去,准备给埋伏在远处的冬至发斩杀信号……
“这位小英雄且慢!”
一个瘦小的黑衣蒙面人高举双手,上前一步,刚要开口说话,一柄飞刀已经扎在了他的脚尖前。
傅忆一看有了变化,急忙抬手握拳:
“不是跟说了吗?想有动作先说话,要是因为想要叛变组织被我们一刀扎死,你说冤是不冤?”
众位太监心里齐齐腹诽:一点都不冤!
这位太监先是摘下了面罩以示诚意,而后操着尖细的声调,十分诚恳的对傅忆说:
“这位英雄,我们不是不想说呀~是真的不知道呀~我们原本有三名队正,但大队正被沈少爷割开了脖子,两位副队正也被您手下的弟兄扎穿了心口。现在只剩下了我们这些小人物,真的是想说也没什么可说的呀。您这样逼迫我们,就算为活命说了些什么,那也都是瞎编的呀~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呢?”
傅忆被他这娇嗲的声音恶心的头皮发麻,连忙摆了摆手,止住了对方的娇媚:
“你们真是奇人!不过就是身体上少了块肉,整个人就变成了这样?人家单清泉除了嗓子有问题,其他的也都很正常啊!不过你刚才的话,还是有几分道理的,你们也的确应该是不明内情的……”
话说到这,傅忆高高抬起右臂,向下一挥……
“嗖嗖嗖”
两个呼吸之间,原本站成一圈的黑衣太监,每人胸口之上都多出一柄飞刀来,七零八落的躺倒在场中,几个抽搐间,便一动不动了。
这场面看在颜重武等人的眼中,皆是惊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负责撩高的驴子几个纵身便又上了树,左右四下远眺了一会,面色阴沉的摇了摇头:
“什么都没看见,只怕是天灵脉内息御刀的手段!”
颜重武听了这话大嘴一撇:
“我呸!你还好意思说我不要脸呢!天灵脉杀这几块料,还用得着飞刀?能不能换成人话重说一次?”
“如若不是天灵脉者,那么就只能证明,这暗中射出飞刀之人,要比我强得多。皆因为现而今,我连一丝端倪都看不出来。”
傅忆看着官道之上横七竖八的尸体,朝奉京方向吹了一个响亮的口哨。没过多久,便从东门之外走来了一队形形色色的人,什么模样都有:有带着草帽穿着水服的渔夫;还有一袭青衫头戴方巾的郎中;还有一身皮袄腰扎响铃鞭的牲口贩子。这些生于市井之间的江湖人,把一滩软泥般的沈归抬到了一辆平板车上,又分成两队护送着调了个头,朝奉京城方向走去。
临走之前,郎中孙白芷看着平板车上脏兮兮的沈归,对其他人说了一句:“看见他这德性,我就想起那年闹瘟疫,我和家兄去村里帮忙焚烧尸体。现在这副场景,真是太熟悉了。”
傅忆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消失在地平线之后,便转过头来,扯下了这些太监尸体用于蒙面的黑巾。仔细辨认一番后摇了摇头:自己一个都不认识。
傅忆抬头四下看去,嘴里嘀咕着:“这都完事儿了,十四那孩子怎么还不露头啊?这战场就让我自己一个人清……”刚嘟囔到这,傅忆立刻撒开脚丫子,朝路边的田野里滚去,而后又小心翼翼的绕了一个大圈,回到了当初和冬至一起埋伏的地点。
他与一脸严肃的十四进行了手舞足蹈的交流之后,才明白过来:原来暗中竟然至少还有一队人,早在深林之中监视众人,一直都按兵未动。
傅忆的脑中飞速旋转起来:若说这路人也是冲着截杀沈归而来,那分明已经错过了最好的出手时机;若说他们是暗中护送沈归之人,可在沈归临死之际他们也没有出手相救。如此看来,这一路伏兵非敌非友,但又和己方息息相关……也罢,如今他们在明处,我们在暗处,摸过去看看便清楚了。
想到这里,傅忆再与十四一番交流之后,便重新现出了身形,来到了飞熊军埋伏的林间……
“诸位现身吧!这戏也散场了,蹲在林子里喂蚊子的滋味儿,怕是不太好受吧?”
颜重武与百十个亲卫听见了傅忆的喊声,齐齐望向树上的驴子。驴子在众位同袍期盼的目光注视下,面色羞愧的摇了摇头。颜重武只得大笑出声,光明正大地走到了傅忆眼前,指着自己的一身百姓打扮,憨厚的笑着说:
“这位少侠,我等弟兄本是这林间的猎户,今日恰好遇上你们两方厮杀,这才想躲起来看看热闹,的确没有恶意啊。”
傅忆微笑着看了看他身后这片林子,调笑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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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位大哥,你与身后那百十号兄弟,要是靠着这片护路林来养家糊口,只怕是都得饿死!当着明白人可别说糊涂话,今日这片杀人战场,已经要了很多条人命,再加上你们百十号兄弟,也不是什么难事。”
说罢,傅忆一扬手,颜重武的脚尖之前,便多出了一把红绸飞刀来。
颜重武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刀惊出了一身冷汗:这柄飞刀的尾部拴着红绸,本就极为显眼,再加上刀速极快,破空之声也较一般的柳叶飞刀更响一些。但就这样,颜重武自己仍然没有分辨出这柄飞刀的来处。
“这位兄弟且慢动手,想必你也看见了,这两方动手我们可没掺和。哪怕算不是你们的朋友,可也算不上是敌人吧?只是因为看个热闹,就要我百十个兄弟的性命?这未免有些过分了吧?”
颜重武半世戎马,大小阵仗数不胜数,何时说过软话?但如今这趟被沈归的人揪出来,若是暴露了身份,只怕日后牵连太大。这次破天荒的说了软话,也全都为了避免被卷入到这场风波之中。是为了他自己,也为了他手下的兄弟们。
傅忆紧紧盯着这头“黑熊精”一般的壮汉,绕着圈的上下打量了一番,而后豪迈的笑出声来:
“哈哈哈,吓坏了吧。没事没事,我就是跟你们闹着玩的。我们根本也不怕你们把今日之事传扬出去,自然没必要杀人灭口了。你虽然没有出手救我们家沈少爷,但至少没有落井下石,就冲着这点,我们也不能无故害你们百十条性命。”
一句话说罢,傅忆神色轻松的从兜里掏出了一锭金元宝,又拉起颜重武的手,仔仔细细的放在他的手心里,又动作轻柔的拍了拍他攥紧的手:
“这锭金子务必收下,当是封口也好,当是压惊也好,带着你的弟兄去喝壶酒暖暖身子吧。”
说完,傅忆转过身子背对着颜重武,抬起了双手来回舞动了一下。颜重武双眼精光外放,瞬间又变回了点头哈腰的模样来:
“那我们就谢过少侠的厚待了,咱们山不转水转,他年相见之日,再与您把酒言欢。”
一句客气话说罢,颜重武一摆手,众位飞熊军的亲卫鱼贯而出,好像被俘一般,排着整齐的队列,垂头丧气的朝奉京城的方向走去。
傅忆看着他们的背影,神色间尽是担忧:
“没想到巴格这桩看起来不大的事,居然会有军队中人插手。”
第114章 60.节外生枝(四)
“这小子到底是个什么脾气啊?之前就因为自不量力,才让人家萨满卫踩得活像个王八似的。这才刚教了他不到一天,又跑出去让人剁成这样,他以为自己是个……咳咳……”
孙氏医馆内堂,刘半仙躺在由两张方桌拼成的简易病床上,一边骂着沈归,一边瞧着孙白芷给昏迷不醒的沈归擦身子。
孙白芷听见刘半仙的咳嗽之声,先用眼神示意了一下学徒去厨房换盆水,而后又来到了刘半仙的床前,掀开他胸前的衣服。孙白芷看着他满身杂乱的血痕,砸着嘴说:
“我说半仙啊,您自己都是这副模样,还有心思说他呢?您这一身伤又是怎么弄的啊?是去逮猫了?还是和谁家的泼妇打起来了?”
刘半仙咳的面色通红,费力的咽下了一口吐沫,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胸前的爪痕无奈的说:
“老夫这次也就是大意了。看来呀,还真是不能用老眼光看人……”
没想到就连刘半仙这样的天灵脉者,竟然也不知在哪受了重伤。如今这一老一小都躺在了孙氏医馆的内堂之中,一重伤一昏迷,模样好不惨然,直把大夫孙白芷给忙了个团团转。
沈归此次伤势极重,两条大腿与腹背之处的伤口,大多都是深可见骨的。就在孙白芷为他清理伤口之前,还特地让小学徒用麻绳把他紧紧绑在床上,以求在治疗过程中,沈归不会被疼痛所刺激,导致在施用过程中清醒过来,避免造成二次伤害。
那一条条刀伤如同婴孩的小嘴一般微微张开,虽然已经初步止血,可是向外翻开的伤口仍然可以看见粉红色的脂肪与皮下的肌肉组织,看上去真是惨不忍睹。孙白芷打开了医药箱子,仔细挑出了几根针,先是反复比较一番,然后挑出一根拴上了线,便仔仔细细地穿过外翻的皮肉两侧,缝合起伤口来。
孙白芷这门颇为奇特的手段,看的刘半仙直咂嘴:
“啧啧啧,我说小孙大夫啊,你这是在治伤还是缝衣服呀?老夫我活了这么多年,还是头一次见过用针线缝伤口的。”
孙白芷仔细地忙着手里的针线活,随口回答着他:
“那就是您老孤陋寡闻了,伤口缝合之术,本就是自古有之。虽然与我现在这手法有很多不同之处,但也算不得是什么新鲜事啊。”
“那这是你兄长教的?还是你自己琢磨的?”
听到刘半仙的询问,孙白芷停下了手中的活,回头看着刘半仙,神态玩味的说:
“说出来你可能不信,这手法原本是我在残存医卷中看来的,可用出来的效果却一直都不太好。后来认识了这小子……”说罢,指了指手边的“麻袋”沈归“他给了我一些新想法,这也是我敢于给巴格施以手术,帮他施术开颅,想要以此取出风邪的原因了。”
刘半仙听到这里眉梢一挑,看着那个浑身是伤昏迷不醒的沈归,喃喃地说:
“这小子居然还懂医?”
“他倒也不算是懂医术,但是胜在能说……他说的事呢,有的有用,有的没用,不过还好我自己脑子不笨,可以摘着有用的听。”
孙白芷一边忙着手里的“女红”,一边对“满身花纹”的刘半仙说着。
这一整天下来,奉京城中仍然是风平浪静,与往常的日子也并没有什么不同。街上摊贩仍然吆喝着自家的商品;平民百姓也都在忙碌着工作养家糊口;三北书院的围墙之外,仍然可以听见抑扬顿挫的朗朗圣贤之言。可是在东城门外,却有二十几个御马监的伙房探子,永远地闭上了双眼。
陆向寅掌管的御马监,前身原本是内卫所。通俗的讲来,内卫所也就是专管侦破内宫案件的“捕快”。内卫所的“御马快”,与马六宝这样的普通快班衙役,也不过就是一个在皇宫当差,一个在宫外工作。单从职能上来说,倒是并没有什么不同之处。
这样一个可有可无、专门负责调戏宫女、欺负太监的内卫所,却摇身一变,成了如今这个使幽北三路的所有官员百姓,都谈之色变的御马监。
就在二十年前,宣德帝颜狩刚继位没过多久,便密召了时任总管大太监的陆向寅。就在冬暖阁发生了一次彻夜长谈后,转过天来朝会之时,陆向寅就被解除了总管首领太监一职,而改任御马监监事。当然,内卫所改为御马监,最为兴奋的人,就是整日被御马快们敲诈勒索的太监宫女们了。
这一消息传出之后,倒没有人觉得有何不妥之处。正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无论是在南康还是北燕,哪怕是前朝大燕的内宫之中,只要帝位发生了更迭,无论是幽北这种顺其自然的继位,还是大燕那般的宫闱迷案,首领大太监这个职位,定然是要换个人来接任的。这倒是也不难理解,毕竟首领太监这个职位,是为君者最为亲近的内官,出入不离左右。这种不甚安全的距离,就算是父皇留下的心腹,也是不能完全信任的。
宣德帝颜狩继位的过程十分平顺,也根本没有任何人可以阻碍,想传点风言风语都没什么素材。因此在陆向寅接任御马监监事之后,大家都认为这是宣德帝颜狩在展示仁德,给了这位身份尴尬的总管大太监一个清闲的差事养老。御马监——望文生义,就是替皇宫内的贵人们饲养训练马匹。就这等看似繁重的下等差事,却是所有内官都想要得到的——油水足、不担责任、工作清闲、而且还不需要和同僚勾心斗角。毕竟,马也不会跟别人举报,你到底克扣了它多少斤的草料黑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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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那次彻夜长谈的具体内容,定然无人知晓,可没过多久,所有人心中都明白了一二:无论他们主仆具体谈了什么,但有一点可以确定,肯定不是在讨论陆向寅的“退休生活”。
上任最初的两年时间里,陆向寅也只做了两件事:一是翻修内卫所原址;二是重新组建内卫所班底。当然,由于内卫所原值坐落于皇宫以内的西侧,所以选择人员也只能清一色的都是太监。不过好在“发挥余热”的陆监事也并不挑剔,高矮胖瘦是人就要,只是胃口却有些大。每个月初,他都会遣人从“蚕房”直接抬回一些刚刚净身的小太监。是的,虽然不知因由,但自阉入宫之人,御马监是不收的。
这两年时间里,内宫的西、南两侧,一直都是“狼烟四起,不见天日。”陆向寅在西面内卫所工地中,聚集了无数的能工巧匠,终日里大兴土木,搞得西宫皇妃娘娘休息不好,整日地向宣德帝颜狩“打小报告,吹枕边风”。当然,作为“夫君”的颜狩,也是极为体谅备受噪音困扰的“爱妃”——连同爱妃娘家近四十口人,一夜之间全部人头落地。如此一来,就从根本上解决了“噪音扰民”的问题
当然,无论当年的西宫娘娘宋巧云一家,究竟为何会被满门抄斩,但众人脑中对老太监陆向寅的印象,已经蒙上了一层血色的罩纱。
至于皇宫南面的烟,则是由南侧炼人房的烟道排出来的。那些日子中,御马监每到深夜子时,都会有几辆木车推着或多或少的太监尸体前去炼人房火化。后宫主事是皇后李怜,朝堂主事是宣德帝颜狩,这二人对此事不闻不问,自然也就落得大事化小。只是苦了“蚕房”的掌刀太监,那两年之间,单是一个月的工作量,比他平时一年都还要多上几倍。
两年之后,御马监的“太监消耗”已经稳中有降,而蚕房的管事也终于松了一口气。不过自那时开始,原本在朝会之时,如同被蒙上眼睛堵住耳朵的幼主颜狩,却好似突然开了灵窍一般,对朝局时政与坊间流言都能做到心中有数,脸上也渐渐地多出了不屑与冷笑的神色。
也就是从这段时间开始,原本极为强势果敢的丞相——东幽李登,开始愈发的谨言慎行,就连普通的奏本,都渐渐由旁人代劳了。
不过,此时陆向寅所统领的御马监,还只是个雏形而已,并未露出日后那令所有人都闻风丧胆的锐利爪牙来。
第115章 61.森罗地狱(一)
自从李登一改往日那锋芒外露的性子以后,整个朝堂之上除了某些原有势力之外,所有墙头草以及待价而沽的中立阵营,都彻底的倒向了那头凶名赫赫的太白飞虎——中山王郭云松。
郭云松本是猎户出身,随幽北太祖起兵后,大小阵仗都冲锋在前。在那个刀兵四起狼烟滚滚的时代,无论敌友,都打心眼里认同他是一员有勇有谋的当世名将;可毕竟人无完人,论起战场临敌来,郭云松既有万夫不当之勇、霸王举鼎之力,更兼通晓阵型兵法、奇谋韬略。他还有个最为神奇的特点,便是可以在初次临阵对敌之后,便可粗略计算出彼此之间军力之短长。就这样一位不世出的兵家天才,却有着一个最为致命的缺点……
郭云松并非不懂朝堂局势,也并非是容不得一粒砂子的道德君子。说他是不屑也好,说他不愿也罢,总而言之这位太白飞虎郭云松,在面对幼主颜狩之时,真可谓是灾难般的表现。
可能他自恃与开国皇帝颜无仇同辈,对这个孙儿辈份的小皇帝可谓毫无尊上之心,虽还没到“入朝不趋、剑履上殿、赞拜不名”的地步,但言语间也完全没有对于皇帝的尊重。
无论是内宫的御马监大兴土木劳民伤财,还是向被太白铁军打残的漠北草原索取公主和亲,朝中内外大小事务,但凡有这位护国大将军看不顺眼的事,便会在朝会之时,当着文武百官的面,点着鼻子尖怒斥当朝天子。
在冷眼旁观明哲保身的李登看来,宣德帝颜狩如今这副虚伪外露的“狡诈型人格”,很大一部分成因,都是来自于郭云松的强势管理。
诚然,郭云松从未有过谋朝篡位以臣欺君的想法。他只是念及与颜无仇的结拜兄弟之义,秉着教育自家孙儿的心态,才会做出此等犯忌之事。正所谓君臣夫子,君臣之位是要摆在父子亲情以前的。更何况,宣德帝颜狩还只是他的“干孙子。”
而新晋登基的宣德帝也十分绝望。那些日子中,每逢朝会之前都是以泪洗面,跪在祖宗牌位之前痛斥郭云松强臣欺主,怀有不臣之心。也正因为有这一段晦暗的经历,颜狩假意给巴格吊唁之时,才能哭的收放自如,无论是说话的节奏与哭泣之间的气口,放到民间都足以吃上一碗“白事饭”了。
这对儿“干爷孙”,一个是周公吐哺耳提面命地教辅晚辈、一个是胸怀大志却被强臣欺主的小皇帝,就身份上来也定然是猫狗同笼一般。更何况他们二人,都各自忘记了一些很重要的事情:
宣德帝颜狩忘记的,则是当年郭云松本就是幽北三路公推之首,但是他为人豪迈又不愿拘礼,这才主动把首领之位让给了自家义弟——也就是幽北开国皇帝,自己的亲爷爷颜无仇。
而郭云松忘记的,就是他手中还提领着天下强军之首——五万太白卫。是的,当时的太白卫足有五万主力精锐,可称得上是幽北三路的全部战力了。若是真的想一门心思的辅佐晚辈,那最好的办法就是交出全部军权,做一个文职王爷。那时节兴许颜狩还会因为在乎宽仁的名声,从而纵容他这般犯忌的放肆。
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鼾睡?但宣德帝颜狩的卧榻——自家都城奉京,周围却驻扎着强臣的五万精锐铁军。
这个“手握军权威胁皇位”的郭云松,在所有人眼里,都成了一个活曹操。而沈归的亲娘舅,也是郭云松的独子——郭霜,那般横死的结局,其实早在当时就已经悄悄的埋下了种子。
从某种角度上来说,为这仇恨的种子挖下深坑之人,是被“威胁”到产生了心理阴影的宣德帝颜狩没错;但为这个坑添上最后一把土的,却正是郭霜的亲生父亲!
多年以来,陆向寅所执掌的御马监,在宣德帝身边都扮演了何种角色,确实不为人所知。不过大家心里都明白,只要宣德帝需要,他随时可以从陆向寅手中拿到幽北三路任何一人的详尽资料——从祖上三代,到昨日家中食单,无一不在此列之中。当然,某些特殊人物的资料,目前在御马监中还没有如此详细。
据官员私下议论,在宣德帝颜狩的手中,握着所有人的罪证。如今的他,只要想彻底扳倒任何一个臣子,都是轻而易举的。这么多以来年,虽然陛下亲自出手的次数不多,但每次出手都能做到有的放矢,肯定证据确凿。细细想来,让每个官员都觉得不寒而栗。
在外人眼中,御马监既是陛下的千里眼顺风耳,又是陛下掌中最为锋利的一柄杀人剑。不过,在颜狩自己看来,这御马监并没什么特别之处。
在那次彻夜长谈之中,颜狩执子侄礼,求教陆向寅自己该如何自立;而受宠若惊的陆向寅,给颜狩提出了一个特别的意见:他要亲手为陛下训练一股暗中的力量。
根据陆向寅对宣德帝所说,御马监暂时可以分为三个部门:草料房、伙房、给事处。
草料房明面上专管购买草料以及喂养马匹,是御马监最大的一个部门。而暗地里的任务,则是负责收集、整理、分析各类情报:无论是幽北三路,还是南康北燕,哪怕是漠北草原西疆吐蕃,从朝堂局势到市井流言,所有能得到的消息都会在这里被分析汇总。此等庞大的工作量,自然是要靠高额的花费与大量的人力才能维持下来的;
而伙房的工作,较草料房则要简单一些。明面上不过是管理所有御马监中人的日常起居与饮食采买而已。而暗地里的活计,也十分简单直接——他们只负责杀人!针对最高长官陆向寅的不同指示,采取的杀人手段也是多种多样的:暗杀、下毒、打闷棍、绑架、鞭尸、灭门等等等等。只要是陆向寅吩咐的,无论是阴险下流还是光明正大,伙房的太监们下手之时都不会有丝毫犹豫。
当然了,伙房的这个部门,也是御马监中消耗人力最高的。当年皇宫南侧炼人房中,升腾而起的每道烟雾里,都有着被非人训练所淘汰的灵魂。是的,入了伙房的小太监,只有两个下场:或成为伙房精锐、或化作一缕青烟。
而给事处的环境,倒是最为安稳的。给事处又称内房,主管御马监的所有内务。包括内部人员变动,第二梯队预备人员的日常训练等等。当然,用具武器等等后勤保障工作,也都是内房中人来负责的。不过,内房还有另一个最重要的功能:审讯!
无论是伙房抓回来的活口,还是御马监的内鬼,乃至是内部人员的清洗,都由内房中人负责审讯。因此内房中人,个顶个都是刑讯逼供的好手,他们对人类身体的了解程度,甚至还要高于孙白芷这个“倒转阴阳”的另类大夫,只不过在研究方向上略有不同而已。
当年御马监翻修工作,整整持续了两年,耗费银钱人工无数,引起朝野上下的极大不满。而两年工期一满,大家发现与原本的内卫所旧址,看上去别无二致。虽然言官们几次上表弹劾,但也没掀起什么浪花来。于是朝野间有不少“明白人”,提起此事都会竖起大拇指:瞧人家陆监事这手段,正所谓有土自有财,无论你是种还是盖,只要这土地一翻开,哗啦啦的银子就自然而然地流出来了。
宣德帝颜狩对此等传闻自然是嗤之以鼻的。早在翻修之初,自己便已经详细审理过全盘计划,也看过初步改造图样了。在陆向寅呈上的计划之中,本就是拆除原本的内卫所,先在原址地下挖出一个巨大的地宫,而后再按照原样盖回去。如此一来,御马监从外面上看来,与原本的内卫所并无任何不同,都有着一股形式主义的腐朽味道扑面而来。
于是,这个中饱私囊的产物——地宫,便成了御马监内房的主要工作场所。无数失踪的官员百姓,乃至各方势力失手被擒的密谍,都在这阴暗潮湿、又终年不见天日的御马监地宫之中,参与到内房太监,对于人体极限的研究工作当中去了。
这些人主要负责帮助内房的太监们,改进各种刑具,并且研究人体的各项机能的极限。当然了,无论时间长短、表现如何,他们最终的结局,也都是一样的。
那位看似普通农家胖老头的御马监监事——陆向寅,整日都是闲坐在内卫所正厅之中。但是,在他那张椅太师椅下面,还有着一座不见天日的血肉磨坊,日夜不停的转动着。
第116章 62.森罗地狱(二)
如今的陆向寅,如同往日一般,端然稳坐在御马监厅堂之中的那张太师椅上。而他的徒弟小胖子柳执,正不停地喘着粗气,跑进御马监的大门。
陆向寅看着满头是汗的小徒弟满是慈祥的笑了,而后朝他招了招手:
“过来坐下,等喘匀了气再说话。”
柳执随手拎起桌旁的铜壶,先是咕嘟咕嘟的给自己灌下了半肚子水,一抹嘴巴这才大大咧咧的说:
“师父啊,我把人送到内房之后,就赶紧跑到东城门外了。但是除了在官道上发现有经过掩盖的血液痕迹,其他的什么都没有啊!可按照我来回一趟的速度,无论他们动作再怎么个快法,也总得留下点味儿来啊?”
陆向寅用手指头沾了些茶水,在桌面上看似随意的画了几笔,端详了一阵之后又立刻擦掉了。完成手上的活计后,这才再次看向等着自己发话的小徒弟:
“何文道虽然进了内房,但是你得再跑一趟,去告诉小安子,不能见明伤、也不能断气。我要知道的是,他为何会临阵反水、倒戈相向,去帮沈归脱身。”
“那要不要问出何文道与陛下之间……”
柳执问的这句话,连自己都知道有些不妥,因此放慢语速不说,还颇为吞吞吐吐的。就今日这副模样,与他之前口没遮拦的风格相差极大,只听得陆向寅都诧异的睁大双眼,仔细地打量了他一番:
“嚯?你这猴崽子倒是还有长进了,也知道什么话会犯忌讳了……不错不错。不过这个问题就不必问他了,就算小安子问出什么结果来,想必不是什么新鲜玩意儿。”
柳执点了点头便走出御马监正厅,传令去了。
柳执那胖胖的身影刚从门口消失,方才还稳如泰山的陆向寅,张口便吐出一滩鲜血来。这口血的颜色鲜艳无比,其中也尽是泡沫与内脏碎片。他刚刚吐出这口鲜血,便捂着胸口从太师椅上滑落在地,整个人已是瘫软如泥,眼神虚浮,只能有气无力的靠着大幅度抽动身体来摄取氧气,呼吸间也夹杂着粗粝沙哑的杂音。如此看来,他方才在与徒弟柳执会面之时,竟然是在强行压制着自己的痛苦。
是的,此时此刻的陆向寅,已经身受重伤。
从眼前他吐出的血液颜色,与夹杂在其中的泡沫与碎肉上来看,这位御马监的老祖宗应该是伤到了肺部,这才导致了呼吸困难。方才与柳执的一番交谈之时,更是拼命催动内息,以图稳固呼吸频率与说话节奏。此时柳执一走,他散去浑身真气,自然再没有余力维持端正的坐姿了。
陆向寅哆哆嗦嗦的伸出一只手来,扒开刚刚换好的衣服,胸前却没有什么过于明显的伤痕。只是在他胸口正中央,有着一个肉眼几乎看不见的小洞,只有针孔般大小。而在这小孔四周,蜿蜒扩散出大片大片的、如同蚯蚓一般扭曲的红色线条。仔细看来,这些红色线条都是从皮肤以下凸现出来的,并以那个小洞为圆心四散而去。粗略的看去,就仿佛是颗小太阳一般,浮现在陆向寅的胸口之上。
陆向寅把两条胳膊费力的从袖口中间抽出,赤裸着自己的上身,盘起双腿同时紧锁眉头,摆出打坐的姿势来调动内息。没想到一口真气刚刚提起,胸前的针孔立刻喷射出一道血箭来,陆向寅口鼻也同时喷出鲜血,再次颓然到底。
无论这位天灵脉者陆向寅,有多大的能耐,也都看不清楚自己背上的骇人伤口。
从胸前来看,陆向寅不过是有一个针尖大小的伤口,再加上一道道外射的红印,也就是毛细血管破裂一般并无大碍;但在他看不见的背后,却有着极为恐怖渗人的伤口。
陆向寅的背后,此时竟有着一个婴孩头颅大小的伤口!这伤口就好像被捅破的鼓面一般,原本的皮肤已经变成了形状各异的烂肉,在伤口四周或挂或垂,,正随着他的呼吸频率不住地抖动;诡异的是,有一道这么恐怖的伤口,血液竟然不是喷涌而出,只是顺着挂在伤口四周的碎肉烂皮,安静流淌着,宛如一条山野林间的涓涓溪流一般。唯一的区别,就是这条红色“溪流”,全都是从已年近六旬的陆向寅,那老迈的身体之中流淌而出的。
陆向寅用尽全身力气地挪动起着身子,半爬半跪地来到了亭内东侧的书架之前,伸手拿出了两个瓷瓶来。也顾不上分辨,扬手就倒出了一瓶之中的全部丸药来。
这仅剩的三颗丸药全部都是暗红色表皮,从外观上看来并没有什么新奇之处,既没有溢彩流光,也没有任何药香。就如同普通的红色泥丸那样普通。陆向寅顾不上斟酌,直接张开嘴巴,把三颗丸药一股脑吞入口中。
随后,他又拿起第二个瓷瓶拔出药塞,便有一些烟粉被瓶塞带出半空之中,原来这瓶药竟然是散剂。散剂这种粉末状的成药,大多都是外敷用的,陆向寅手中的这瓶也不例外。他直接把所有药粉均匀地抹到双手手心之中,费力地向后背的伤口探去。饶是天灵脉者陆向寅一生尝尽冷暖,又曾忍受宫刑之苦,在伤口与药力的双重攻势下,仍然是疼得浑身颤抖,满头大汗,直把自己下唇都从里到外地咬了个透。
虽然不知这一丸一散,两种秘药的成分与功效究竟是什么。但陆向寅服用了药没过多久,行动上就明显比刚才轻松了许多。胸前原本都是些红色细线,此时也都转为了一团团的黑紫色淤血。再过了几息之间后,他的整个前胸竟然没有一块皮肤,还是皮肤原色了。
陆向寅挣扎着穿回了衣服,重新坐回了太师椅上闭眼调息起来。虽然时不时还会吐出几口颜色不一的淤血来,可单从脸色上看,应该暂时没有性命之忧了。
而对此事还一无所知的柳执,已经走到了御马监后院的柴房当中。他轻轻敲了敲柴房中的一捆粗劈柴,这劈柴堆里立刻便传出了一个声音来:
“谁啊?”
“柳执!”
小胖子话音刚落,这劈柴堆竟然向左缓缓移开,下面露出了一张憨厚朴实的大圆脸:
“丢东西了?你不是刚走么?咋又回来了?”
柳执本来就不太喜欢他,眼下听他这问话方式就更生气了:
“我说你们内房能不能约定一个口令或者暗号什么的?每次我来内房,你都是谁啊谁啊的问,搞得就好像我去街坊家串门一样。”
这开门的圆脸胖子也是不以为意的说:
“内房在御马监地宫,能找来这柴房又知道入口的,不都是自己人吗?搞那些乱七八糟的门道有啥意思?要不是陆监事不允,我都打算一直开着门了!也省的我还要继续干这看门打更的闲差。”
柳执并没搭理他这闲话,唬着一张严肃的小圆脸问:
“少废话,上午我押回来的人呢?”
“在家里呗,都进了内房的门,他还能跑哪去啊?今天乔头膀子痒痒,刚才还说要亲自动手,活动活动筋骨呢……”
“坏了!我这还有差事,不跟你废话了。”
柳执一听“乔头”亲自动手,就心知大事不妙。他这趟二次折回,可还带着陆向寅的指令。但此时若是那位“乔头”亲自动手,自己能不能办好差事,可就难说了。
柳执急忙撒开步子,飞快的穿过了回荡着呻吟与哀嚎的幽暗长廊。就在长廊的尽头之处,有一间灯火通明的监牢,一反常态的传出了两个汉子粗野的划拳之声。
柳执抱着肩膀站在了这座足有八盏油灯的牢房门前摆了摆手,站在门前的看守就打开了大门的锁头。
这一间牢房,与这座地宫的其他牢房截然不同。宽敞‘明亮’不说,床铺被褥也是一应俱全,更难得的是在监牢的正上方,竟然还有着一个换气孔道!虽然同样是不见天日,但至少就空气来讲,可称得上是整座牢房之中最新鲜的。
此时这间“豪华套房”之中,幽北叛徒何文道,与内房总管乔元安,正对面而坐。二人中间这张桌上,摆的尽是些珍馐美味;而且,桌脚边竟然还有好几个小酒坛子!
乔元安听见开锁之声回头一看,发现是小胖子柳执,便张开大嘴笑了起来。他这一笑不要紧,直笑的柳执浑身起了一层厚厚的鸡皮疙瘩。
这伙房总管乔元安,不过也才四十岁上下的年纪,可就在他那张咧开的大嘴之中,却连一颗牙齿都看不到!
第117章 63.森罗地狱(三)
“哎呦?少监事又来了?有事?”
这个如同老人般瘪着嘴的乔元安,配上他那副壮年男子的面孔极为诡异,看上去就令人毛骨悚然。
柳执跟随陆向寅多年,虽然不是第一次见到乔元安,但每次见他,都觉得就像有股阴冷的寒风,正在不停地往自己的每条骨头缝中钻一样。面对乔元安的客气态度,他也只是打了个寒颤,开口说道:
“是,我师傅吩咐说,不能给何大护法添上明显的外伤,也不能坏了他的性命。”
此时正嚼着牛肉的何文道一听,抱拳拱手对柳执施了个礼:
“那何某可要多谢陆监事与少监事了!”
柳执听完也是脸色一滞,为难的看着乔元安说:
“我是不是……不该当着他的面说这个呀?”
被泄了底的乔元安倒是不以为意,大手一挥豪迈的说道:
“说不说都无所谓,我们内房要是连这点能耐都没有,那干脆就叫陆头儿把柴房的入口直接填死得了。”
说完之后,分别看了看面色如常的何文道与明显松了口气的柳执,笑着问他:
“陆头儿提起过,让你传完了令之后,去哪里吗?”
柳执摇了摇头,乔元安也是诡秘的笑了笑,对着正在胡吃海塞的何文道说:
“你的运气还不赖,看样子陆头的意思不光是要留你一条活命,还要借这个机会,来给我们少监事开开眼界!只可惜这样一来,有些法子就不太方便用了。”
柳执一听要给自己开眼界,顿时就睁大了双眼。他一直也对内房的工作方式十分好奇,毕竟内房的工作场所就那么神秘。每次自己来传令,除了狼哭鬼嚎的凄厉惨叫以外,什么新鲜的都看不见。如今想来,也定是乔元安特意嘱咐过,不让自己看的。
如今乔元安竟然主动提出要给自己开眼,虽然据他方才所说,自己可能仍然见不到内房中人的真实本领。但是管中窥豹,也多少能看到一些细枝末节。
“何护法,其实我老乔一向最欣赏的,就是你这样的硬汉了!”
“哦?何某愿闻其详?”
“因为硬汉不光玩起来花样最多,被玩软了之后,前后反差的那副模样看起来也最为有趣啊!”
“哈哈哈,那何某可得亲自试试!我倒是想要看看,到底是你御马监的刀子快,还是我萨满教的骨头硬!”
听到这,乔元安略带羞涩的一笑,两道空空荡荡的牙床暴露在空气中:
“您也知道,既然我们陆头儿特意吩咐过,还哪能对您用刀子呢?况且我们少监事还是头回赏刑,让他见血也不大合适。我看这样,您今天就先来上些普通点的玩意儿尝尝鲜。”
说罢,乔元安一拍手,守门的内房太监便走了出去。没过多久,与几个小太监一起扛来了一个十字相交的木架子。他们先把桌子搬出去,盘中剩菜随意往几个隔间中一洒,便回响起了阵阵的咀嚼与满足的呻吟之声。
其实这场面并不可怕,但还是把柳执听得浑身不自在。
这几个小太监收拾好了监牢,便把木架子立在了这间“豪华套房”的正中央。‘啪嗒啪嗒’几声金属脆响传来之后,那个十字型的木架不用人扶着,也可以已经稳稳立在地面之上了。
柳执上前推了一把才发现,这架子不知由何种机关控制,在一推之下竟然纹丝不动!
“别费劲了,这架子的下半截,被机关扣在了地中。别说你了,就算是绑上一头老虎,它也定然挣脱不开!”
乔元安说着朝何文道招了招手,指了指面前这个十字型的木架:
“是您自己来?还是让我手底下的人伺候您?”
何文道大手一挥:
“本护法是萨满教中之人,岂能叫尔等这些腌臜货碰脏了灵体?”
说完,自己走到了木桩之前,双腿并拢两臂打开,然后朝着乔元安抬了抬下巴。
柳执被何文道的英雄气概所感染,眼圈都感动的有些发红,身上也止不住地颤抖了起来。一旁有些发觉的乔元安却拍了拍他的肩膀:
“少监事,何护法的确有那么几根傲气,但还算不上有多稀罕。凡是来了我内房的人,开始大多都是这样的豪迈硬汉。去年我们招待过一个御史言官,比他可是要横的多。那天他吃完开胃菜,不过是受了些皮肉外伤,为了表示御史那宁死不屈的气节,他就从肚子上的伤口探入自己腹内,活生生地把自己的苦胆拽出来吞进嘴巴里!一边嚼还一边说是在给自己进补!您说说,就这位御史言官大人的胆气,比起现在的何护法来说,谁高谁低呢?”
柳执被乔元安说的这个故事惊得长大了嘴巴,脑中一片空白,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反倒是何文道听后哈哈大笑,一脸戏谑的看着乔元安说:
“你们御马监的人,难道都是靠着讲故事来唬人的吗?这未免也有些儿戏了吧?我何文道虽做不出这等“自食其胆”的蠢事来,但是骨头却不见得比那位御史软上分毫!不相信的话,乔管事可以亲手来试试看呐!”
与此同时,在何文道身边不停忙碌的太监也停下了手,并且朝着乔元安点了点头。此时的何文道四肢皆紧紧绑缚于木架之上,这木架上下左右各有四个极粗的铁环,除了下面那个铁环是用于连接地上的机关之外,其他三个铁环都有着若干条浸水麻绳穿过,把个何文道直捆得犹如待宰的肉猪一般。
乔元安站起身来,随手扯下了腰间挂着的一个皮质工具,走到了何文道的背后。这皮质工具并不复杂,表面看来呈人字形,底部是个吊两个铁钩的皮圈,后面拴着一个小型可调节的铁环钩,而人字形的两端,也都分别有个大号的铁钩坠下。一旁的柳执看在眼里,只是觉得这样工具形状十分奇特,却不知到底是干嘛用的。
乔元安把这人字形工具的底部皮圈解开,套在了何文道的脖子上,又把皮圈后的铁环钩,扣入了木架的铁环之上;如此一来,何文道的头颅就被固定在木架之上,同时又高高扬起且不得动弹分毫;
而两个人字形的‘脚’,则越过何文道的头顶,垂在嘴唇附近。乔元安手法极快,伸手捏开何文道的嘴,便把他唇边坠着的两只铁钩,再加上脖颈处皮圈附带的两只铁钩,分上下左右四个角落,深深地刺入了何文道的上下颚之中!
何文道嘴巴被四个钩子所钳制,再加上额头被固定在木架之上不懂动弹分毫,如今便是根本闭不上口,无法吞咽的唾液混合鲜血,由嘴角慢慢流淌在衣襟之上。
柳执眯着眼睛禁了禁鼻子,看着何文道那桀骜不驯又略带鄙夷的双眼,小心翼翼的问向乔元安:
“乔管事……您这是要给他拔牙吗?”
柳执这个想法,倒是极为合乎情理。毕竟乔元安自己连一颗牙齿都没有,工作内容又极度扭曲,工作场地也终年不见天日。在这样的环境中生活了近二十年,滋生出什么扭曲的暴虐心态,也是可以理解的。
没想到乔元安听完,却摇了摇头:
“陆头儿不是让你告诉我了,除了要他活,还不能给他见什么明显外伤吗?牙若是都拔了,太明显了吧?你看老乔我这张嘴就知道了,刚才何护法吃牛肉的时候我都快馋疯了!这十几年我天天吃鱼解馋,现在觉得自己满身都是鱼腥味!哎……”
说罢,乔元安摇了摇头,朝着门外的小太监摆了摆手。没过多一会,小太监就拿来了一个大瓷碗,一个猪鬃刷,还有团蚕丝编制的细绳。
这三样东西看的柳执一头雾水,在乔元安探究的目光之中羞愧的摇了摇头。乔元安哈哈大笑,伸手便从瓷碗中取出了一块白水煮鸡脯,系在丝绳末端;又拿起了猪鬃刷,仔仔细细的刷起了丝绳中段,直把个好好的丝绳刷出了无数的细毛茬来。
无论是被绑在十字木架上,被迫张开大嘴的萨满教护法何文道;还是准备大开眼界的御马监少监事柳执,此时的注意力,全部放在了乔元安那莫名其妙的动作之上……
第118章 64.森罗地狱(四)
“乔管事……我左思右想也没想明白,您这到底算是怎么个酷刑呢?你把何护法嘴巴撑的这么大,又拿了这碗水煮鸡肉,是打算活活馋死他吗?这招好像也不怎么高明啊,人家不是才刚吃完……”
柳执一脸鄙夷的看着正在干活的乔元安,渐渐地也不觉得这个内房管事有什么可怕之处了。在他的印象中,但凡能称得上是动刑二字,那情状就定然是血腥惨烈的!大多都是切胳膊剁腿,炸竹签挑手指甲什么的;最差也得是宗族府大牢那样,用木板扇嘴巴才勉强够得上这两个字呀!
如今可倒好,枉他乔元安空有凶名在外,如今却用丝线吊鸡肉来拷打犯人,他这到底是用刑还是在钓蜈蚣啊?不行,回去一定得跟师傅说,把乔元安送到别的大牢里“培训改造”一番。
柳执心中这样想着,旁边的乔元安却已经放下了手里的猪鬃刷,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表功似得对何文道说:
“为了伺候少监事您,方才我可是想破了脑袋,才新琢磨出这么一个好法子来。天也不早了,紧着敲锣也当不了开戏,咱们这就开始咯!”
柳执听完就在心中嘟囔着:你天天住在这‘抬头不见天低头不见底’的地窖里边,能看见个屁的天色啊!天天就这样吃人饭不干人事,我师父算是白养你们。算了,还是赶紧看完赶紧走,省的耽误了自己。有跟你瞎扯这时间,我还不如回去多睡会呢。
乔元安就像钓鱼一样,拎着那根以猪鬃刷打毛之后的丝绵线,把紧紧拴在末尾的那块鸡胸肉放入了何文道“大敞四开”的口内。
“如何啊何护法?这鸡肉煮的时候好像没放盐,味道应该一般,要不然你直接吞下去得了?”
何文道一听,便用还可以活动的舌头往喉头一送,随着喉结上下一动,只听‘咕噜’一声,这块煮鸡肉便被他整个吞了下去。何文道吞完以后,桀骜不驯的盯着手拿丝线,站在自己面前的瘪嘴乔元安,那眼神就好像在向他挑衅:爷我吃了,你又能如何?
一边的柳执看完后觉得更加腻味,站起身来就想回去睡觉。乔元安却诧异的问他:
“这还没开始呢,您打算去哪啊?好歹也先看看我们内房平日里是怎么工作的呀?不然日后等你接管了御马监,不就是两眼一抹黑吗?”
柳执十分冷漠地的回答道:
“我已经欣赏过您那高明的手段了,时候差不多我就回了。另外何护法,我跟您打听打听,你就这么不喜欢吃鸡肉吗?莫非我们乔管事拿鸡肉给你吃,都能算得上是酷刑了?”
被四只铁钩勾住嘴巴的何文道,此时听了小胖子柳执这话,眉梢眼角也带上了不屑的笑容。被这二人联合嘲笑的乔元安,却仍然不急不躁:
“我这还没开始,你们俩猴急个什么劲啊?”
说罢,乔元安微微一拽手中丝线,何文道立刻眉头紧锁,一整张脸到脖子根瞬间泛起大片红晕;双目凸出眶外,喉结无节奏地开始上下抖动起来。
乔元安二指随意地慢慢抽动着丝线,也不看何文道是什么表情,只是对身边瞪大眼睛的柳执说:
“少监事您往后站站,这法子虽然不见血,但有那么点脏……”
话音刚落,何文道的喉咙处便出现了一块包裹着一团食物残渣的鸡肉,随之而来的,还有无数的呕吐物从喉咙一齐涌出。眼下正在呕吐的何文道,被口中铁钩钳制,不但闭不上嘴,在呕吐条件反射的动作下,那四个钩在嘴中的铁钩立刻扎的更深了!
无数的呕吐物包裹着口中新鲜的血液,顺着嘴角一直流淌到了自己身上。直把个略有洁癖的何文道恶心的闭上了双眼。也不知是被强制呕吐的身体反应,还是过不去自己心里那道槛,总之方才那个刀斧加身仍然谈笑自如的何文道,已经眼角带泪了。
柳执看的自己都有些干呕,但始作俑者乔元安却仍然是面色不变。他随手拿起地上的两只筷子,正是方才二人在桌前饮酒之时掉落在地上的。
他用筷子夹起那块“鸡肉鱼饵”,又重新塞回了张开大嘴的何文道口中。已经大概知道他在打些什么主意的何文道,自然不肯乖乖吞下鸡肉。只见这乔元安既不气也不恼,一挺手中的筷子尖,在何文道的喉咙处略微用上一点力气,不停地划起圈来。还没划过三圈,那块脏兮兮的鸡胸肉,又重新被吞回何文道的身体之内。
做完这一切后,乔元安用手扇了扇空气中弥散的酒气与呕吐物的臭味,招手把外面的小太监唤入监牢以内,递过手中丝线,又拍了拍他的肩膀:“看明白了吗?干活吧!”
说罢,就拉着柳执的袖口,走出了监牢以外。又朝着黑暗之中大喊:
“搬两把椅子,再拿一盘檀香过来。”
柳执傻愣愣的看着接过丝线的小太监,身后来人搬过了椅子都恍然未觉。直到乔元安按了一下他的肩膀才反应过来,坐到了这把颇为舒适的椅子上。
“在我们内房之中呢,见血有见血的玩法,不见血有不见血的玩法。所有的招术,都是根据不同的人所不同制定的。就以咱们面前这位来说……”说到这里,内房管事乔元安指了指正在不停呕吐的何文道,仔细地给柳执讲起内房的工作性质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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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位何文道何大护法,自幼便跟着先代大萨满李玄鱼习学巫法神术。自古以来‘巫医不分家‘,就好像如今的大萨满林思忧,她那出神入化的医术早已经是名满天下了。凡为医者则必喜洁净,对疼痛的忍耐度,也要较常人更高出一些。所以即使没有陆头儿的吩咐,我也根本没打算对他用那些寻常的手段。”
柳执咧着嘴,不错眼珠的看着正在“受刑”的何文道反问着:
“那您就恶心他?这招虽然够贱,但我也不觉得他会就这么被玩软了……”
乔元安点燃了上好的檀香,室内的空气虽不至于焕然一新,但仍然有所改善。这檀木香味传入周围那些不见一丝光线的监牢之中,竟然还有传出了几声享受的呻吟。乔元安一招手,便有小太监端上了两盏茶来,他也对正在“钓鱼”的小太监不住提点着几句:‘慢些拽,再慢些,在放放……’随后,又对柳执继续解释起来:
“人吃下食物,是经过咽喉吞入食道,再落入胃囊之中进行消化的。这块隔夜煮鸡肉,质地干涩坚固,大小也恰好是足够噎人又不致死的。如此反复在他的食道与咽喉中提拽,看的人觉得就是单纯的恶心呕吐而已,但是个中滋味,只有何护法自己才明白呀……”
此时何文道的皮肤已经不复原本的颜色,如同会友楼的葡萄酿一般血红,双眼之中也尽是血丝迸出,整个人都在强制呕吐与强制吞咽之中反复轮回,无论发出的声音还是面目表情,都如同疯魔一般。
而乔元安反而看的津津有味,他喝了一口茶,又问向柳执:
“你知道,为什么绑鸡肉的丝线要先刷过打毛一遍吗?”
目瞪口呆的柳执摇了摇头。
“因为丝线本是由无数蚕丝所制,用猪鬃刷轻轻刷过之后,便会产生无数的断丝。这些断丝浸过他的口水之后,就变成了湿润略带韧性的绒毛,可以把他喉咙搔得干痒难耐。可他如今身体被绑缚在木架之上,嘴巴也被四个铁钩所制,不能动弹分毫。你试想一下,喉咙干痒难耐,又无法咳嗽,是个什么样的滋味呢?”
柳执只是随意一想,便不由自主地先咳嗽了几声,看的乔元安哈哈大笑起来。而正在受刑的何文道,此时胃中再也没有任何食物残渣可吐了。他刚刚被柳执带领伙房之人捉来的时候,便和这位没牙“老头”乔元安,吃了一顿大餐。现在想来才明白,这桌酒席根本不是对他这个萨满教的大护法的先礼后兵!这一桌酒席,正是为如今这一手“钓鱼”所做的先期准备!
柳执见他口中已经没有任何食物随着那块不停进出的鸡肉涌出,转回头去问向乔元安:
“他现在肚子里的吃食已经吐完了,下面该干嘛了?”
乔元安咧开那张没有牙齿的大嘴,笑着说:
“下面还是这个呀。不过嘛,真正的戏肉部分,就要开始了!”
第119章 65.森罗地狱(五)
小胖子柳执一听这话,急忙挺起了身子。他已经迫不及待的想看个清楚,乔元安他这手“钓鱼”,在方才那么恶心的‘开胃菜’之后,所谓“戏肉”究竟是什么。
“方才说过,人吃下的食物都是由胃囊进行存贮与消化的,反之亦然。呕吐最初,不过就是把胃囊之中没消化完全的食物残渣,再反吐出来而已,当然,若是平日里不小心吃了腐肉,也会如此,并不是什么新鲜的事。不过你知不知道,清空胃囊以后,还能吐出什么来呢?”
柳执自小入宫,既没学过医术,也没当过仵作,对这些人体之事本就一窍不通。如今在乔元安这个问题之下,也只得摇摇头,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姿态来。
“根据内房的多年经验来看,人之所以能把粮食、蔬菜、鱼肉等等食物消化干净,并且顺利排出体外,全靠的是胃囊之中的液体,我们把它称之为胃液。这种东西可以把食物化为糊状,使食物顺利流入肠道,最终化为粪便排出。因此,这种胃液是具有分解能力的……”
柳执听到这里,按捺不住心中疑惑,出言打断道:
“经验?你们内房不过是御马监的监牢,对于医道会有什么经验可言?莫非捉回一个犯人来,你们还会先治其伤不成?”
乔元安的神色间有些尴尬,歪了歪脑袋,略带羞涩的说:
“我们内房的那些经验,与萨满巫医、岐黄大夫那些能治病的人不同。他们的经验来自于救人,我们的经验来自于杀人……虽然出发点与最终目的,是各不相同的,可是最终结果都是殊途同归。”
“你……你们内房……竟然用活人来积累经验?”
乔元安听见柳执这话,竟然也是一脸惊讶的看了回去:
“他们不也用活人积累经验吗?单说那位孙氏医馆的孙白芷,死在他手下的病人也不在少数吧?他们大夫治死的人越多,医术就越高明;做我们这些差事的,失手弄死的人越多,也越能摸清人体极限啊!有什么不一样的?还不都是为了更好的完成自己的工作嘛!”
心思单纯的柳执,被乔元安的回答堵得说不出话来。心中认为他是在强词夺理,但一时半会也找不出什么角度来反驳他。他只是呆呆的看着眼神狂热的乔元安,虚张着大嘴却发不出一丝声响。
被一块隔夜鸡脯肉折磨的死去活来的何文道,还仍然在不停的呕吐着。方才吐出的全是黏糊糊的食物残渣,而如今吐的,竟然已经换成了泡沫状的透明粘液!
“看见了吗看见了吗?这就是我刚才跟你说的胃液了!你不要小看这种粘液,它不单可以消化食物,还会在不知不觉之间,攻击你的食道与喉咙呢!”
一直都是优哉游哉模样的乔元安,此时一见何文道吐出的泡沫状液体,整个人都从椅子上弹了起来!他双手紧紧握拳,脸上蒙上了一层病态的红晕,毛孔也开始微微张开,仿佛喝醉了酒的力工那般,不住地喘着粗气。他这副模样,自小长在深宫之中的柳执还从未见过。只觉得如今的乔元安十分陌生,这副兴奋的模样,根本就不像是自己的同类了。
“对,对!就这样,再慢点!让何大护法好好感受一番!把钩子再给我调紧一些!把头给我抬得高高的,我要看着他的眼睛!啊哈哈哈哈哈哈……”
乔元安此时再也不顾上旁边的少监事柳执,他一手托起茶碗,一脚踩在桌子上,整个人犹如压上了身家性命的赌徒一般,状态如疯如魔,不停地高声叫嚷着。
乔元安这异常兴奋的叫嚷,再加上压抑后的呕吐之声交织在一起,直把四周看不清面目的同牢犯,听得也发出了抽泣之声。不知他们是感同身受、还是兔死狐悲,这些复杂的声音就犹如一把利箭相仿,刺破柳执的耳膜,钻入他的头颅之中,把整个头颅都搅了个稀巴烂。
柳执再也不想站在原地了,他立刻抬腿想要奔出这座地牢之中。就在他向外跑的时候,耳边还传来了乔元安那仿若未见的“介绍”:
“少主人你快看呐,这黄颜色的液体就是胆汁啦!苦的!根据北燕的岐黄一道的说法,这胆汁是可以清热解毒的……而且人胆可还要比熊胆好上一万倍啊……等……”
柳执紧紧地捂住耳朵,朝着出口加速跑去,他在这里半刻都待不下去了,整个人就如同可怜的何文道一般,胸口好像有东西在不停地向喉咙涌出,自己马上就快憋不住了……
没来得及跟守门的“憨厚大圆脸”打个招呼,就像一只野兔般窜出了地牢。柳执刚刚跑出柴房,就浑身瘫软地侧倚着院中的一棵大树跪了下来,双手拄地,不停地呕吐起来。
这其中有一半,是被何文道遭受的酷刑所影响;而另一半,则是被乔元安那突然换上的另一副模样所吓。柳执一边呕吐一边流出泪来。他也不知道自己这眼泪是为谁而流,甚至都不知道这眼泪代表的,究竟是同情,还是害怕。
柳执在吐出了胃液之后,竟然觉得好了一些。除了胸腔还是火烧一般的难受,其他倒是并没什么了。他脚步虚浮的走回了御马监正厅之中,只见自己的师父正紧闭双目,盘膝打坐,而地面上则尽是些干涸的鲜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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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执皱了皱眉,略带关切的屏息听了听陆向寅的呼吸之声。听了许久,才松了口气,手脚极轻的把地面打扫干净之后,自己把那颗大圆脑袋往师父的膝盖上一搁,悄无声息地流淌出了眼泪。哭了不知多久,小胖子柳执昏昏睡了过去。在他的梦里,尽是一些被开膛剖服的“空心人”,向前平伸双手,朝自己不紧不慢的走来……
他骤然便被吓醒,头皮之上立刻传来了手掌的摩挲之感。他随着这摩挲的感觉闭上双眼,又昏昏睡去了。这一次,柳执睡得极为安稳。
第二天一早,柳执打了个哈欠,刚睁开双眼想要伸个懒腰,就见到自己的师父陆向寅,仍然保持盘膝打坐的姿势,只是一只右手还搭在自己的大脑袋上。柳执嘴角微微翘起,又闭上了双眼。
“既然已经醒了,就不要装睡了。先去给为师打盆热水来,再去宫外太医院,去把院正孙白术给师父请来。”
听到这番话,柳执才想起昨日自己清理的那些血迹,一个轱辘便爬起有些肥胖的身子来,向厨房跑去。
柳执为师父擦完了伤口,心中也明白了事情的紧急程度。于是他请来了陆向寅那道御马监监事的腰牌,跨上最快的马匹,一手勒缰一手高举腰牌,从皇宫北门呼啸而出,不久便来到了太医院门口。
等柳执与孙白术共称一骑回到御马监之时,他勒缰的手已经出现了一道极为渗人的血痕,如同那匹烈马的屁股一样惨烈。
孙白术皱着眉头,反复诊了足有一刻的脉,又仔细观看了陆向寅的前后伤口,这才提笔写下了四个大字:带病延年!
柳执拿着这四个大字,疑惑的看向孙白术。孙白术也面带惭愧地解释道:
“陆监事一生身体安泰,老夫行医多年,还从未见过这等年纪,身体还能如他这般健康的老人。但眼下这伤势却极为古怪,孙某还从未见过如此严重的伤。此伤由外而至内,破坏力极强……”
柳执打断了他这一番话,十分急切的说:
“孙太医无需说这些医道之事,我只想知道我师父这伤该如何治疗!”
孙白术仔细想了想,从怀中掏出了一个瓷瓶放在桌上:
“这里面有我孙家祖传丸药——名曰定魂丹,能暂时护住陆监事的心脉。不过也只能服三丸,也只能护他三日无恙。三日之后嘛……就得看陆监事的造化了。”
柳执的手颤颤巍巍的想要接过这个瓷瓶,还没等碰到瓶身,眼眶中的泪水便砸在了桌面之上,发出了‘啪、啪’的声音来。
孙白术一见这孩子哭得可怜,便咬了咬牙说:
“若是老夫来治,也只能护住陆监事三日而已。不过,陆监事此伤,倒也并非没有一线生机……”
第120章 66.监事之伤
太医院正孙白术,这一句吞吞吐吐的话才刚出口,救师心切的柳执,就把双手紧紧地抓在他的袍袖之上:
“院正大人请务必直言相告,该怎样做才能让我师父抓到那一线生机?”
孙白术看着他急切诚恳的眼神,神色十分为难地摇了摇头:
“陆监事此伤极为怪异,老夫也是生平第一次见。从伤口状况来看,此伤就好像是被钢针般的利器,由前胸刺入体内,在搅碎部分内脏之后,最后由背后破开皮肉崩裂而出的。这道胸前的黑紫,原本应该布满了红色线条吧?这就说明陆监事此伤,不仅伤及皮肉內腑而已,就连体内经脉,也受到了重创。”
柳执听完此话,便迫不及待地出言反驳道:
“我从未听说过,有何种兵刃能造成这样的伤口。就算是江湖上三教九流的奇人异士,也从未听过有谁练久了如此功法!孙院正您这推断只怕……”
“咳咳”一直闭目调息的陆向寅,听到这里便轻咳了两声。而被打断的柳执也心领神会的收回了之后没说出的话。
“孙院正不愧是杏灵大家,三言两语就把我这伤口的来龙去脉给看了个八九不离十。不过您方才所言,莫非我身受如此重伤,竟然还有一丝生机?”
陆向寅本就是武道高手,对于自己身体状况自然是非常清楚的。正因为自觉伤势过重无法医治,才会吩咐柳执去内房跑那一趟。
方才柳执再次出现在内房之中,又传了一句可说可不说的废话过来,在乔元安的心中,这一趟分明是陆向寅在借着柳执的身份,向自己传递了一个消息:这个小胖子柳执,正是他指定的接班人。
这也是“托孤老臣”乔元安,会称柳执为‘少监事’的原因了。其实在原本御马监三位大管事的心中,都以为下任的监事人选,八成是那个老成持重又久沐圣恩的内廷大总管李清。
孙白术听到陆向寅突然开口问话,急忙上前再次确认过他的伤势之后,面有愧色的摇了摇头:
“没看错,此伤老夫真的是束手无策。”
“那您方才说的一线生机,究竟是什么呀?”
柳执立刻有些焦急的接过话来。
“这等眼中的伤势,再加上陆监事如今的状况来看,大概还有三天的阳寿。而且老夫敢放一句大话在此,就算把北燕大皇宫的那位太医院正请来,也一定是这个结果。”
“您方才所说的一线生机,莫非是萨满教的巫医?”
“对于萨满巫医的秘药,老夫只是了解一些皮毛而已,还不敢妄加评论。”
柳执一说起萨满教,就想起了死去的巴格,还有身处内房之中,正在陪乔元安“钓鱼”的何文道。听见孙白术的回答,也不由得敲了一下自己的脑袋:萨满教就算能治,还去哪里找人呢?如今的萨满教,能摆上台面来的,就只剩下了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大萨满林思忧了。可是这么多人都没找到她,自己一个小太监,又能如何呢?
“老夫说的一线生机,其实是我的胞弟孙白芷。”
柳执听见孙白芷这个名字就浑身一颤。他昨天也在内房中听过这个名字,但因为乔元安的一番“洗脑”,对倒转阴阳的孙白芷,就更加不信任了。
“您孙家那位“倒转阴阳”的二少爷?您这亲弟弟因为行医鲁莽,好像害死了不少病人吧……?”
柳执这一番没遮没掩的大实话一出口,孙白术却松了一口气。自己这个弟弟,性情乖张脾气暴躁,行医用药之间也是胆大妄为。但不得不承认的是,在医道方面,他与自己这个太医院正相比,简直是天差地远。孙白术对于自己的能力十分清楚,也足够自量,因此在为人性格与行医用药方面,才会谨守规矩,不敢越雷池一步。如此一来,虽然没什么过错,但也不会有什么建树。
没想到自己心中最为难的事,如今柳执先自己一步说出了口,之后的话也自然是水到渠成了。毕竟,就凭着自家弟弟的那个名号,再想推荐他也觉得有些难以启齿。
自己的这个弟弟孙白芷,虽然因为胆大冒进的行事风格,经常会闯下大祸。但在‘倒转阴阳’这个半是嘲笑半是认真的名头叫响之后,也真的救活了几个已经被自己判了死刑的重症病人。正因如此,自己才任由他打着祖上的名号继续行医,只是等他给寻常病人用药之前,自己再先行查验一番便是。
如此看来,孙白术虽然为人谨慎,但绝不古板守旧。眼下发觉自己对陆向寅之伤,确实无能为力,便生出了让自家弟弟出手试一试的想法。
孙白术一改方才的谦卑模样,满面正色的说:
“家中幼弟白芷,虽年少鲁莽,在救人之时也偶有失手,但在医道之上的天赋与悟性,却要高过我不知几何。若你想在这三天内,为陆监事搏出一条生路出来,那也只能让白芷来试试看了。况且陆监事此伤极重,还得等他亲自前来诊治过后,才能真正的知道,究竟有没有那一线生机。”
孙白芷这一番话说的极为认真,但听在柳执的耳中却感觉甚为荒谬。柳执不是没听过孙白芷这个名字,也知道这位孙二少爷,在奉京城中的名声更是毁誉参半:被他治死的人,说他是催命的阎王,就算是普通的伤风都能把人给治死;而被他救活的人,则都称他是医道圣手,竟然连刚刚断气的尸体也能救得回来。
不过,无论孙白术说的如何陈恳,柳执在心里都把孙白芷这个名字,与乔元安那个瘪嘴老头归为同类。在他看来,就算医生治不好病,也不能请个屠夫来凑数啊!
孙白芷见他一副为难的神情,也是心领神会的一笑:
“办法我已经说了,人呢,你也认识。你师徒二人想好之后,若是准备放手一搏,就自己去孙氏医馆请人吧。老夫就先回太医馆了。”
这话刚说完,他就收拾好了自己的东西,极为客气的谢绝了柳执相送的要求,自己背着大大的药箱,缓缓地朝皇宫北门走去。
陆向寅看着不知所措的柳执,幽幽的叹了口气:
“你把他给得罪了。”
柳执仍然抿着嘴没说话,双眼却死死盯着孙白芷离去的方向。
陆向寅的救星,倒转阴阳孙白芷孙二少爷,此时也正在医馆内伺候两位伤员。这才过了一天时间,原本胸前全是爪痕的刘半仙,今天一大早已经扛着卦幡,走出沈宅大门到河中大街上出摊去了。由此可见,这天灵脉者的愈合能力,的确是令人叹为观止。
而重伤昏迷的沈归,此时还是那副熟睡的模样。昨日在孙白芷的施救之下,他的伤情已经趋于稳定了。眼下刀伤之处虽然已经不再渗出血液,而是变成了黄色的脓水,洇在每道伤口所覆盖的白布之上。而且,除了伤口有些化脓之外,他的身体也开始发热发烫起来。不过呼吸频率比昨日来看,倒是平稳了不少。由此可见,命悬一线的沈归,应该是可以保住这条性命了。
孙白芷每隔半个时辰,都会从净水桶里拿出被浸湿的一块厚白布,放在沈归的额头之上。一日一夜的看护之后,自然是极为困倦的。如今再摸上了沈归的额头,发现他体温已经有了下降的趋势;再解开伤口的白布看了看,发现虽然还有些脓液顺着伤口渗出,但已经有一部分小伤开始结痂愈合了。
孙白芷见这个状况也是松了一口气,给沈归又换上了一块冰凉的布巾,这才站起身来活动了一番,准备稍微洗漱一番,便回房休息一下。没想到此时本该在前厅帮忙的小学徒忽然有些莽撞的闯了进来。
“师父不好了!宫里来了一位小内官!指名道姓的要见您啊!”
孙白芷听完他这番话,顿时心中一沉:自家兄长白术,可是在太医院供职。如今来了个太监找到这里,还指名道姓的要见自己,莫非……是大哥出了什么事情?
还没等他想出个头绪,一个圆头圆脑、做太监内官打扮的小胖子便跑了进来。他一边喘着粗气,一边神态略带扭捏的看着满面倦容的孙白芷。
第121章 67.峰回路转
孙白芷为人虽然莽撞,但并不是个傻子。当然了,能在医道上有如此造诣之人,个顶个都必然是人中龙凤,哪会有傻子呢?眼下自己已经和这位内官四目相对,对方却面带扭捏之色但没有开口说话,不由得心中又是一沉。
他虽然十分担心自家兄长的安危,但也深知这些宫廷内监的厉害。毕竟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之前那个曾经横扫八荒六合,一统华禹大陆的大燕国,就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亡在了内监的手里。
“这位内官赎罪,草民不知是内官驾到有失远迎,还请赎过草民之无礼。”孙白芷口中说着寻常的客气话,双手已经紧紧握住了柳执的双手。一拉一握之间,一锭十两元宝便已经扣在了柳执的手里。
其实,从这十两银子就看得出来,孙白芷的确是没怎么与穿官衣的打过交道。要知道就连御膳房的一个小太监,收受贿赂可都是百两起步的。更何况如今的柳执,还多出了一个‘少监事’的身份,身价自然更是水涨船高了。
不过柳执为人并不贪财,心里也有事堵着,急忙把那一锭银子推了回去:
“孙二大夫无需如此,我今日前来寻你,并不是为了这等俗事……”
对这种事一知半解的孙白芷略微有些讶异,但很快便回过了神,小心翼翼的问道:
“既然如此,敢问内官大人此番前来,可是家兄白术无意中冒犯了宫中的哪位贵人?真若如此,那白芷愿散尽家财,还请内官大人尽力周旋,保我兄长一条性命……”
柳执见孙白芷想的更歪了,急忙摆手摇头道:
“不不不,院正无事。不瞒您说,我此番前来还是得到了院正大人的指点,来请您随我一道入宫,替我师父治伤的。”
就孙白芷这幼稚的反应,换成宫内任何一个太监前来,都能把他孙氏医馆的祖传招牌,给骗回去当柴禾少了。所幸,柳执与其他的太监并不相同,此番前来也更是有求于他。
孙白芷听到‘院正无事’四个字,长长地吁出一口气来。转念一想,才发现其中微妙之处:
“内官方才所说,是家兄指点您前来寻我的?您可知道我在奉京城中,有个什么名号?”
柳执见他自行说破,也尴尬的笑了笑:
“倒转阴阳嘛,您的名号京城中早已是人尽皆知,我平日虽在皇宫之内当差,但也有所耳闻。今日我本是请了院正大人入宫,为我师父诊疗伤势。但院正大人也只留下了三颗丸药,并写下了‘带病延年’四个大字。他说,这天下唯一可能治得了我师父之人,就只有他的胞弟,也就是孙二大夫您了。”
柳执这话虽然有些许的夸张,但为了求人而送一顶高帽子,也是人之常情。
孙白芷摩挲着微有短髯的下巴,开始转着圈的踱起了步子:
“我兄长留下的,八成是我孙家秘方——三日定魂。此药一般是给濒死之人吊命用的,只能暂时延缓伤势发作的时间,却并没有治伤的功效。想来贵恩师之伤,定然是十分严重而且极其罕见的。家兄束手无策,所以才会写下带病延年四个大字……”
说到这里,他停下步子转头看向柳执。见柳执点了点头,又继续说道:
“我与家兄在医术上,擅长的方面各有不同。家兄擅长调配丸、散、膏、丹一类的药剂,在开方下药,与诊断病灶方面,是要远胜于我的;而我更擅长使用刀、针、推、正之类的手术之法,对黑红二伤,也还有些不成气候的心得体会。以家兄的出诊结果看来,想必令师定然也受了很严重的内伤,而且已经伤及內腑心脉,绝非药石可医了……”
柳执见孙白芷与他兄长一样,满口说的都是医道词汇,自己是半句都听不懂,只好出言打断道:
“孙二大夫,您说这些我可是一句都听不懂。我只想问问,我师父的伤还有救吗?”
孙白芷白眼一翻:
“只要生机未绝,就没有不能救的人。但能不能救得回来,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如今你师傅的伤情我还未曾亲眼见过,所以还不太好说。但既然家兄让你来找我,这就已经说明了生还的机会不大……要不要搏一搏,你们自己决定。毕竟,我孙家的三日定魂丹,定能保他三日阳寿。他正好可以趁这个时间,留下些遗言,打点一下后事之类的;可若是我出手医治,他或许可以救回来,或许直接就当场咽气。我自己没法预测的事,自然也无法给你做出什么保证来……”
听了孙白芷这番有些推脱责任的话,柳执竟然一改方才的左右为难,极为坚定的说:
“不用考虑了,还请白芷先生您出手施救。无论您有何所求,我柳执都必然会竭尽全力满足于您。”
孙白芷摆了摆手说:
“这倒是不用,我也什么都不缺。此时说定,明日辰时你来孙氏医馆接我入宫即可。”
“怎么?孙大夫现在可还有什么别的事要办吗?您不妨说出来,我可以帮您代办。家师病情紧急,可是一刻都耽误不得啊!”
孙白芷指了指自己的眼睛:
“我从昨日天亮,直到现在都没休息过,俩眼皮止不住地往下坠,根本没法集中精神。若是现在就去给你师傅治疗伤势,那你们连买药钱都能省了,直接去准备一副合身量的寿材算了。”
说完也不再看他,自顾自的走回了内厅之中。
柳执被他这番‘前恭后倨’的态度搞得有些措手不及,带着有些彷徨的眼神,走出了孙氏医馆大门。
孙白芷掀开帘子刚刚走回内堂,便听见一个熟悉而沙哑的声音传出来:
“孙老二,水……”
孙白芷神色一楞,立刻跑到病床之前。只见浑身包成粽子一般的沈归,睁着一双乌黑的眼珠子,正直勾勾地看着自己。
“你现在不能喝凉水,我叫人去烧些热的给你。”
说完,他伸手探了探沈归的脑门,又掀开一道略深的刀伤,仔细探查了一番,啧啧称奇道:
“真神了嘿!我这医术现在可以了呀!你昨天被抬回来的时候,都快让人砍烂了。这才一夜的功夫过去,伤口居然已经开始愈合了!如此看来,我这味“赤续散”可以开始给活人用了。”
沈归此时虽然已经醒来,但大量失血的导致的头晕仍然没有消退,刚才呆呆的盯着孙白芷,也只是想分辨出哪道人影才是本体。如今一听孙白芷这自吹自擂的话,晕的更厉害了。他操着沙哑的嗓子说道:
“我说……孙老二,你是个活畜生吧?我都让人砍成这样了,你居然拿我试药?真毒死了呢?”
孙白芷看着他那副费尽全身力气,也要指责自己的模样,就觉得十分好笑。于是,也调笑着回他:
“我那倒转阴阳的名号又不是白来的!治死了那么多人,还能不认识几个专做白事的朋友?放心,被毒死了也有人发送你。什么哭丧唱戏烧纸钱,那可都是全套的!”
沈归喉咙中干痒难耐,实在说不出整句的话来了。他只是摆了摆手,伸出了一只中指,看的孙白芷莫名其妙。
没过多久,刘半仙扛着‘文王神卦’的卦幡回到了孙氏医馆。刚把卦幡依在门边,就看见原本昏迷不醒的沈归,正在用苇子杆吸着碗里的温水。
“我琢磨着你也差不多该醒了,怎么样?这一趟打的过瘾吗?”
沈归白了他一眼说:
“我出门的时候,你给我那么坚定的眼神。我还以为你这个半仙儿,肯定能救我去呢……”
刘半仙白了他一眼:
“咋没去?你在东城门外打架的时候,老夫也去皇宫里转了一圈。要不然你以为,就凭你这个半吊子,再加上十几个聋哑娃娃,就能从御马监手里逃出来?也太拿他陆向寅不当盘菜了!”
第122章 68.在此之前
昨日清晨之际,沈归才刚刚被马六宝带走,刘半仙便扛着卦幡一步三摇的走到了河中大街上。这副模样看起来是想出卦摊,但还没走多久,就坐到了北泉茶社门口台阶之上,也不理直眉瞪眼的迎客伙计,自顾自地闭上双眼假寐起来。
没过多久,震天响的呼噜声就在茶社门口响起来了,直把这个心烦意乱的小伙计恨的咬牙切齿。皆因为这北泉茶社与其他的茶馆,从根本上就有很多不同之处。在这间北泉茶社,上到掌柜伙计,下到借堂打钱的艺人,都是按照总体收支比例而分成下账的。也就是说,整茶社的生意好坏,直接关系到每一位工作人员与合作伙伴的实际收入。
不过照理来说,这天底下的茶社,也从来都没有不许相士进门的规矩,可如今这位挡着人家店门口的刘半仙,也实在有失相士的体面了。
按说这专靠算卦相面吃饭的人,无论是僧道儒墨,还是萨满西教,万变不离其宗的,都属于长春会门人。在长春会中有着八个行当,分上下各四门;所谓‘金皮彩挂、平团调柳’,这靠算卦相面、卜算吉凶为生的江湖人,正是上四门之首,也就是所谓的金门!
之所以长春门徒会分成上下四门,有很多人说是按照表现方式、雅俗荤素来区分的,其实这说法也并不准确。走江湖的人,平日里无论举手投足、穿衣打扮,还是与官府地面的官府中人打交道,都是最讲究礼仪体面的一个群体。所以说,他们这种上四下四的分法,其实是按照赚钱时的体面程度而分的。而这种只靠着一张嘴,就能把“空子(外行人)”玩弄于鼓掌之中的相士,显然是最为体面的一类,自然也就成了长春会的头面行当了。
这一群游走于华禹大陆大江南北的江湖艺人,其实也是社会中最底层的群体。他们长期饱受官府小吏、乃至地痞流氓的勒索与羞辱,这才会如此的注重于体面二字。理由说来也并不复杂:若是想要赢得别人的尊重,得首先尊重自己。
但如今坐在北泉茶社门口的刘半仙,作为长春会的会长,虽然穿的并不算破,整个人却显得有些落魄,头发与胡须都乱蓬蓬的,卦幡也没经过精心打理,书法字体也极为普通,甚至略嫌生疏。若是单单从外观看来,这个金门门长兼总会会长,就跟使金门里的“水金相士(穷苦打扮的相士)”,也差不了多少了。
北泉茶社本就不是“攒市茶馆(各行各业互相传递消息的聚集地),”而是专卖高级茶叶的雅致所在。如今门口睡着一个“看着就饿”的相士,这算是怎么回事啊?
这小伙计实在忍不住了,但看了看正在打着鼾声的刘半仙,那一头灰白的胡须与乱发,心下也生出一丝不忍。于是他虽然抬起腿来,但也才使上三分力道,想把这老头踹醒赶走,自己也好继续招揽生意。
没想到他这腿上刚刚运上了力,眼看着就要踹到刘半仙的屁股之时,却先被身后飞来的一脚踹进了茶馆之中。
这小伙计晃了晃有些晕眩的脑袋,仔细向外看去。等他看清了踢自己的人是谁,就更加奇怪了:
“东家,这老头堵在茶社门口睡觉,多搅合生意啊!我刚才也不是想踹他,就是想把他弄醒,让去别的地方睡而已。您干嘛踹我啊?”
这位踢了伙计一脚的‘东家’,竟然是消失了许久的单清泉!原来这间被那位说书先生‘乌江客’,讳莫如深的北泉茶社,竟然是单清泉的产业!
此时的单清泉脸色铁青的瞪着满脸委屈的小伙计,浑身都气的不住地颤抖起来。脑门上也不住的流下冷汗,原本是干净清爽的衣衫,如今竟然贴服在身上了!
多大胆子!就这么一个小伙计,居然敢抬脚踹一个天灵脉的武者。这要是真让他踹实了,别说我单清泉,就算是自家的主人李登,乃至幽北三路的皇帝颜狩,能不能活到明天,都得看人家上仙心情好不好了。
单清泉连话都懒得跟这小伙计说话,直接又追上去狠狠地补上了一脚,把那倒霉孩子又踹出一个跟头去,而后摆了摆手,压低了声音说了个“滚!”而后再也不看小伙计一眼,反而解下了自己的外罩大氅,小心翼翼地披在正在打盹的刘半仙身上。
做完一切之后他也不动,而是就这样站在风吹来的方向,竟在给他这个“穷算命的”挡起风来。而一直在偷瞄的小伙计此时心中大惊:这种抽签算命的江湖人,社会地位什么时候高成这样了?
还不到一刻钟时间,刘半仙悠悠转醒,嘴里还嘟囔着:“这人老了就是容易犯困,才闭了一下眼睛就睡过去了!”说完伸了个懒腰,转过身去看见单清泉的身影,把自己吓了一跳:
“你谁啊?”
“前辈,我是小单呀~”
单清泉身患隐疾导致了嗓音怪异,但除了嗓音与伤处,别的方面都是个十分正常的中年男子。此时见到刘半仙,强迫自己的嘴角拉出一个难看的笑容,整个人的语调做派中,都带着些生疏的谄媚,直把刘半仙恶心的浑身打了一个激灵!
“你来干嘛啊?我不是都跟你说明白了?你那病我治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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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茶社的东家是我……不过要是前辈您不想看见,那我以后尽量少来就是了……”
单清泉提出的这个解决方法,在刘半仙听来颇有些装委屈的意思。
“东家是你?只怕是你家主子李登吧?”
“这么说也可以啊!前辈此番前来有何指教啊?有什么是小单能帮得上忙的,您尽管开口便是!”
刘半仙轻轻搓了搓下巴,笑容中带着一丝诡异与猥琐:
“我家小沈,和你家乐安的事……你知道吧?”
单清泉十分为难的看了看刘半仙那张脸,语带犹豫的说:
“我说到底,也不过是个外姓的办事人……不太好议论自家小姐的私事吧?不过等日后沈小兄弟大婚之时,单某倒是定会前去讨杯喜酒的……”
刘半仙点了点头:
“今日清晨,他让奉京府捕头马六宝给带走了……老夫是个江湖人,不太了解你们幽北官府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我今天来,也就是想问个清楚,他这事儿你们家老爷管不管?”
单清泉听到这里,面上颇有些为难之色:
“之前老爷就交代下来了。沈少爷这次的麻烦,我们相府之人既不许过问、也不许帮忙,所以在下也只能袖手旁观了!不过,咱幽北三路的局势也并不复杂,既然不是我们相府出手,那就定然是……”
说完,单清泉停下了嘴巴,用下巴朝着京城的方向努了努,鼻子里发出了‘嗯’的声音,便嘴角含笑不再说话了。
刘半仙点了点头,便把卦幡握在了手中,而后又从竹竿之下拔出了一个铁质的堵头,把卦幡往单清泉手里一扔:
“把老夫这招牌送回沈宅,老夫还要出去办点事。
单清泉仔细的看了看刘半仙手中的铁棍——这铁棍整体看来,有不少扭曲之处,外表乌黑黯淡,棍头之处还有一个豁口,加上豁口带来的两个侧尖,这副模样就像是蛇信一般。
“半仙,您这是柄什么神兵利刃啊?给小的我说道说道呗?”
刘半仙刚要动手,听见单清泉在身后喊出来的话便停下了脚步,扭回头去用手中的蛇信铁棍拍打了两下手掌,用极为自豪的声音对单清泉说:
“当初老夫行走江湖之初,经常苦恼于卦幡的竹竿尾部不够坚固。后经一位能工巧匠改制,以这条铁棒堵住竹竿底部。这样一来平时拄着更为坚固耐用不说,加重的分量,握起来也是极为趁手的。”
单清泉听了他这个说法,只觉得是在敷衍自己,于是便换了个问法:
“那您这柄‘神棍’……铁棍,该怎么使用呢?”
刘半仙想了想,很随意的挥舞了几下,又顺手搭在后背上,挠了挠自己的脖子:
“这个我倒是也没想过,毕竟已经多年没动过家伙了。不过,这铁棍在那位铁匠改造之前,还有一个名字……”
刘半仙此话一出口,单清泉便集中了精神。在他看来,凡是神兵利器,必然会闪烁出凛冽的金属光泽,根据不同的锻打手法,还有少部分神兵,会附带着如梦似幻的云纹。可他这只铁棒,质地乌黑黯淡,颜色更是杂乱不堪,经自己过仔细回想,也只想起传说中的星韵铁,还能与这个铁棒的质地,有个六七分的相似。
刘半仙把玩着手中的铁棒,自豪的说:
“那铁匠说,在他把这只铁棒弄直了以前,它还有个名字,叫撬棍。”
第123章 69.大内禁地
刘半仙肩膀扛着那根掰直以后的撬棍,在单清泉哭笑不得的目光之中,一步三摇地走向皇宫方向。这撬棍虽然有锋利的豁口,但终究也只是一件工具而已。刘半仙把这玩意儿大模大样地扛在肩膀上,在奉京城中最繁华的路上悠闲地‘逛起了街’,那副理直气壮的模样,把街上的地保与看街的兵丁看的自己都有些心虚。
虽然说街面上不许见铁器,凡是带刃的东西都得蒙上一层包袱皮,但工具和农具显然不在此列。所以,这位扛着‘凶器’穿街过巷的刘半仙,根本没有遇到任何阻拦,就来到了皇宫南门以外。
“老头你干嘛?御膳房在北门,别在这呆着,赶紧走!”
原来这开口轰人的宫门卫,见刘半仙这个老头扛着一根铁棍大摇大摆的走来,还以为那铁棍是粮店常用的管叉,所以直接才他给指了离御膳房最近的北宫门。
是的,御膳房与粮商素有来往,当然,皇上吃的粮食,都是由各地进贡而来,根本用不着去找粮商买的,所以御膳房与粮商的这门生意,并非是购买,而是售出。御膳房经常售卖皇宫内‘多余’的粮食,以换回些‘散碎银两’贴补生计之用。
而管叉,则是用来查验粮食质量的工具。从外表上看去,只是一根寻常的铁棍,不过中心却是空的。一棍刺下,便能带出一管压在麻袋中下层的粮食,查验起质量来极为方便快捷。
被误会成“皇宫蛀虫”的刘半仙也不辩解,只是听话的应了一声,又朝着北门走去。等他绕到北宫门之前,北门的两位看守兵丁一见了他,也是不耐烦的发起了牢骚:
“咱这买卖你们还打算干吗?上次就晚来了三天,这次竟然派了一个老棺材瓤子来!你都这么大岁数了扛得动多少粮食啊?回去告诉你们掌柜的,你们自己的生意怎么样,爷爷们管不着。但该给内官和我们太白卫的银子,一个铜板都不能少。如若不然,当心军爷我去掀了你们的耗子窝!”
不明内情的刘半仙,歪着脑袋一脸疑惑地缓步走近北城门,面对出言不逊的两个守卫也不搭腔,只是把那杆直撬棍,一下一下地拍在手心里,节奏极为均匀。
“嘿我说那老棺材板子,军爷跟你说话你听见了没有啊?孝敬银子……”
“噗、噗!”
两声声响过后,这两位太白卫的内宫门卫感到身体异样而低头看去,只见在自己胸口的铁甲之上,竟然都出现了一个可以透光的圆洞!这套银甲,那可是曾经的大统领——太白飞虎郭云松穷尽了毕生积蓄,不惜花费重金打造而成的。就连普通的太白卫士卒,所披挂的盔甲都是由上等百炼镔铁打造,甲面上都有着迷人的镔铁花纹,耐腐耐磨,防护起来的坚固程度,更是远非寻常皮甲可比。不夸张地说,这套护甲除了无法抵挡铁锤之类的重型武器,在战场上几乎可以说是刀枪不入的。
但方才自己只是眼前一花,整个人就好像水桶底部被开出了一个圆洞,全身的力气都随着胸前这个孔洞流淌而出。这两个太白卫出身的城门兵怎么也想不到,光天化日之下,竟然会有人手持“利刃”,独身闯入皇宫大内之中。
这二人用最后的力气抬头看去,却连方才那个老头的身影都没有看到。紧接着感觉脑中阵阵眩晕袭来,眼前一黑,便永远地闭上了双眼。
在幽北三路、乃至整片华禹大陆的历史上,都没有过这样的先例。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头、随意地拎着一根铁棍,就单枪匹马地闯入了皇宫大内之中。
当然,即便如今的太白卫已是日薄西山,但毕竟中下层的军官,还都是原来郭家父子亲自训练出来的班底。在发现两位城门卫倒下之后,便有四支附近巡逻的太白禁卫及时赶到,并且在第一时间就敲响了北门的警钟!
此时正在东宫用着早膳的宣德帝颜狩,听见由北门之处传来了阵阵钟声,眉头一皱,问向正站在一旁伺候的总管李清:
“这钟声是什么意思?”
他之所以会这么问,皆因为钟声在声音节奏上的不同变化,其中所传递的消息也各不相同。
李清歪着脑袋想了想,面有愧色的说:
“这钟声……好像是有人闯宫的意思……不过奴才对此事也不甚熟悉,难免有所错漏。”
颜狩一听回话,与身旁的东宫皇后一起笑出声来:
“闯宫?朕还从未听说过,在没有战乱的情况下,会有人闯入皇宫的……李总管啊,朕看你该是时候重新熟悉一番,那钟声示警的谱子啦!哈哈哈哈……”
就连一旁侍驾的东宫皇后听了也是笑出声来,李清也是故意出丑般的点头应是,不住地骂着自己愚不可及,让陛下蒙羞。
就在主仆三人席间谈笑的时候,门外的小太监给李清使了一个隐蔽的手势。李清面色不改的告退下来,却从小太监口中,听到了一个足以让他魂飞魄散的消息:是真的有人闯入了皇宫大内,而且就只有一个老头而已!
能够做出此等单人独骑闯皇宫的人,不是疯子,便定然有所依仗。而这老人既然能过了太白卫把守的城门,就说明是疯子的可能性极小;若说是有所依仗,那么他依仗的究竟是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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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眼下其他的事都可以放在一边,皇帝的安全一定是要摆在首位的。因为所有总管太监都明白,自己的万般荣耀、自己的金山银海,都是寄生于自家主子身上的。正所谓主忧臣辱,主辱臣死。这句大义凛然的话,自古以来便只有太监最能体会其中真味,真是件讽刺至极的事。
李清神色一凛,急忙在这个传话的小太监耳边吩咐了几句,而后又神色如常的走回了东宫之内,附身在宣德帝耳边说了几句。
宣德帝听完此事只是眉梢一抽,而后便哈哈大笑起来:
“好好好,你带路便是。”
说完便站起身来,临行之前还特意的拍了拍了皇后李怜的纤纤玉手:
“朝中有紧急军务,朕得去冬暖阁了。你好生休息,待朕忙完了国事再来陪你。”说完回过头来,朝着李清摆了摆了手。
主仆二人动作匆忙地回到了东暖阁中,此时的冬暖阁内外已经是重重防卫壁垒森严,一眼望去尽是太白甲闪耀出的银光。而太白卫的现任统领颜复九,此时也一改往日那般不堪,披挂齐整长刀在手,正紧锁眉头地守着冬暖阁的正门。
“齐王殿下,陛下召您进去回话……”
李清刚刚安顿好了面色扭曲的颜狩,便来传召齐王见驾。饶是齐王借着兵甲之威,也被李清这句话给惊出了一身的冷汗。
齐王一进门,便看见冬暖阁的地上铺着一层厚厚的碎瓷。不问可知,颜狩刚刚回到冬暖阁中,便把一切能摔碎的全都扔在了地上。他面色铁青五官扭曲,指着刚进门的颜复九大骂:
“你老子就是个废物,你比他还废物,废物爹生个废物儿子,你装模作样地拿把破刀想吓唬谁啊?我他妈要是你,早就自己抹了脖子了!朕对你还不够好?你爹那个老王八蛋,一仗下来就把我幽北三路的家底子输了个干干净净,朕现在过得多难你知道吗?你这个小王八蛋也是个不知感恩的狗杂种,朕为了你扳倒了那个郭云松,你呢,就是这么报答朕的?古往今来你们可曾听过,有哪个皇帝的宫门会让一个马上入土的老头子,单枪匹马就给闯进来的!一个老头子都拦不住,护护护,你还护他妈的什么卫?李清给朕拿盏茶来!”
颜复九刚刚进来,还没等跪稳了身子,就被宣德帝颜狩劈头盖脸地臭骂了一顿。平时一副极有涵养的宣德帝,如今在这巨大的羞辱之下,已经丧失了理智。他把自己知道的最难听的词,都化成了一道道的羽箭,射向了自己的这位族亲——齐王颜复九。
其实,这顿臭骂本来算不上什么大事,也的确是太白卫有错在先。但这一番话颜复九耳中,却被深深地刺到了他内心之中最疼的地方。颜复九握紧着双手垂低着头颅,拼命地在抑制抖动的身体。
“臣……臣知罪!”
颜复九一边跪伏告罪,一边用血红的双眼,死死盯着冬暖阁的地板。
第124章 70.天灵之战(一)
颜狩训斥齐王这番话,虽然极为诛心,可也不是没有爆粗的道理。这世间之事原本如此,颜狩已经做了近二十年的皇帝,可这这二十年来他的帝位,也是终日笼罩在强臣的阴影之下。他早已习惯压抑情绪,带着面具生存;而作为一个帝王的威严与体面,早已经被迫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但就这么个“没皮没脸”的皇帝,此时面对自己的宫殿被一个糟老头轻易闯入的局面,也直接失去了理智。因为他知道,无论此事的结果如何,就算是把那老头凌迟处死、挫骨扬灰,再诛他百族,自己成为天下笑柄的结局也无可改变,必然会传遍华禹大陆上的每一寸土地。
任谁都不会想到,平日里最不把面子当会事的宣德帝颜狩,在这次被拂了面子之后,竟然彻底的疯癫起来!
而被辱及先父的颜复九,此时低垂的面目已是睚眦尽裂、血灌瞳仁!不过,如今双膝跪倒以头碰地的颜复九,心里却并不知道自己真正怨恨的对象是谁。
自己恨的是颜狩吗?可单就此次事件来说,无论从什么角度,都是一定是自己的责任。虽然颜狩泄愤的话中有辱及先父的地方,但自己心中也十分明白,那毕竟是在他在受到莫大羞辱之下,才会口不择言的。若说对皇帝的怨恨,的确是有那么一些,但这并不是最重要的。
情绪十分复杂的颜复九,在听完了租户族兄颜狩的这番羞辱之后,忽然站起了身形。颜复九本身就极为高大,自打从军之后,又经过了太白卫前任统领郭霜的严格训教,更显英武不凡。平日里因为在心底埋藏的种种原因,总是有些习惯性的驼背弓腰,这才会让他平日显得那般颓废不堪。
但如今站立在宣德帝眼前的这位齐王,与往日相比却是截然不同的:他把腰杆挺得笔直,在一套太白将军甲的包裹下更是宛如天神下凡一般勇武不凡;掌中紧握着雪亮长刀,眼神中尽是凛凛杀机,把牙咬的咯吱咯吱作响:
“陛下,此事确是我太白卫的责任,这一点我无可推脱。可此事与先父并无干系!还望陛下不要辱及家严,毕竟家严是陛下的血脉族叔,也是颜氏子孙!臣马上就去亲自捉拿闯入宫中的老贼,臣会在一个时辰之内,提着他的首级前来,以显我主天威!”
颜复九咬牙切齿的一番话说完,也没等颜狩的圣旨,挺刀转身便走出了冬暖阁中。这番杀气腾腾的豪言壮语,倒是把原本怒不可遏的颜狩说的有些愣神:在他的眼中,自己这个族兄本就是个浪荡公子的性子,跟自己那个二儿子一样,都是胸无大志、贪图享乐的纨绔公子而已;可就方才那一番言行看来,在他的骨子深处竟然还有那么些残存的英武之气,实在是另自己刮目相看!
“好!好!好!”颜狩看着他带着杀伐之气的身影,高声喊了三个好字:“朕哪里也不去,朕就在这东暖阁中,等着齐王提着那老儿的人头回来,以正朕的天威!”
李清看着转怒为喜的宣德帝颜狩,也是适时地说到:
“齐王殿下不愧是有着天家血脉的好男儿,单说方才这份勇武与豪气,比起当年的太白飞虎也是不遑多让啊!”
颜狩一听此话,也是高昂起了头颅。他一直以来都苦于麾下无名将的掣肘,只有一个颜重武还可算得上是有勇有谋,但幽北三路夹在北燕与漠北草原之间,就不得不把他钉死在边关之上。眼下颜复九既然能重新振奋精神,看起来日后在军务之上,自己又多了一个可以依仗信任的好帮手。
满身煞气的颜复九手执长刀,带着一千太白卫,朝着北门方向进发。待弓弩手全部占据了防守高位,刀盾长枪步兵也全部列好了阵型,由打远处就适时地出现了一个须发皆白,略显佝偻的身体。
“这他妈哪是哪啊?咋又走回来了呢?”
走在皇宫之中的刘半仙,正在不停地四下张望着,左手还不住的挠着自己的脖子,一脸的迷惑,却对远处严阵以待的太白卫,恍若未见一般。
“来者何人?你可知擅闯皇宫禁地是何等大罪?念尔年迈苍苍、须发皆白,若然此时束手就擒,本将定会在陛下面前为你求得一条活命。如是不知悔改的话……”
一身杀气弥漫的颜复九,话说到这里略微停顿了一下,一转手中长刀挽出一个花来,左手掐剑指状,指向远处正在挠脖子的刘半仙:“定要你死在万箭攒身之下!”
不停在挠脖子的刘半仙,此时一听颜复九的喊话,顿时双眼一亮。他一边说着一边朝颜复九的方向走去:
“哎呀可算看见活人了,这皇宫也太大了,转了三圈都没找到路。我说小伙子,那……”
“嗖!”
在颜复九的手势之下,弓弩队长一枝精准的羽箭,射到了刘半仙鞋前的石板路上。由于皇宫的石板极为坚固,这只羽箭虽然没有扎入石板以内,但在弹开的同时,也留下了一道深深的箭痕。由此可见,这一箭无论是精确还是力道,都是极为出色的。
“那老头,没有我的命令你若敢再动一下,下枝箭立刻就会扎在你的咽喉之上!”颜复九单手挺刀,用刀尖指向不远处站定的刘半仙:“我齐王颜复九,本是个惜老怜贫之人,但你若是一意孤行,本王也免不得要大开杀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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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半仙四下看去,只见周围高台房顶角楼之上,皆站满了银光闪闪的太白卫。他们每人手中都有着一架蓄势待发的弓弩正在瞄准自己这个方向。看样子,只要这位喊话的将军一声令下,马上在这皇宫之中,就会多出一只会算卦的白毛老刺猬了。
“用不着这么大阵仗,我来这里就是找人的!我就是想问问呐,皇上住哪间屋子呀?我有些话要问他,你这边要是不让过也行,再给我指个道,我换条路走就是了。”
颜复九被这句极为“客气”的话说的有些楞神,一时间也不知道从哪里说起才好。
的确,刘半仙这人还是极为讲道理的,神态语气也非常客气,就是那要求实在有些过分,而且从他字里行间也不难听的出来,这老头是一点宫中规矩都不懂的。二人这一番交流下来,反而让颜复九的心中,生出了一种不知者不怪的情绪。
“别是哪个深山老林里刚走出来的老头吧?”颜复九这样想着,可是他却忘记北宫门外,已经多了两具太白卫兄弟的尸体。
“老头你再动本王就真的放箭了!你要是真有什么事,可以去衙门告官,一级一级打官司才是正途。像这样直接擅闯皇宫,可是抄家灭族的大罪。这样吧,你先让我把你带回去,看看陛下怎么发落,其他的有什么事,要是本王能帮上忙的,肯定会帮你一把!”
就从颜复九这句话里,也不难听出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可就这样一个尊老爱幼的老实人,马上却要倒大霉了!
“打官司太麻烦了,而且我和那些大老爷也没事可说啊!我是来找皇上的,你就指个路,我自己去找他说就行。”
颜复九抿着嘴一摇头,心道:老头啊老头,我已经仁至义尽了,你偌大的年纪却如此不知进退,那可休要怪本王心狠手辣了。
想到此处,颜复九抬起右臂紧握拳头,而身在高处的弓弩手们一见这个手势,也立刻闭上了一只眼睛瞄准,右手也把弓弦拉了个满,一时间寂静的皇宫之中,满是拉满弓弦那令人牙酸的‘咯吱声’。
颜复九仔细看着刘半仙的脚,但见他又往前迈了一步,终于紧咬着牙关放下了右臂……
霎时间整个皇宫的半空之中,布满了犹如蝗灾一般的羽箭。同时响起的还有如同挥舞鞭子的破空之声,那一枝枝借着风速与下坠之力的羽箭转瞬即至,眨眼间便来到了刘半仙的面门以前……
就在颜复九放下手臂的一瞬间,他就转过了身子。这个心软的齐王殿下,仍然还是不忍心看到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被万箭攒身的凄惨模样。
可他的耳边,却迟迟没有传来意料之中的羽箭入肉之声,反而传出了无数倒吸凉气的声音。
第125章 71.天灵之战(二)
颜复九急忙转过身去,只见一副十分诡异的画面映入了自己的眼帘之中。这个画面深深地刻在了颜复九的内心之中,并且产生了极为深刻的影响。也直接导致了日后华禹大陆上的名将颜复九,打心眼里就不信任弓弩之类的远程武器了。
原本犹如蝗灾一般飞至的箭雨,根本无所谓准头,任你身似游龙,在这等密集程度的攻击之下,都避免不了成为一颗海胆的下场。但此时的箭雨目标——刘半仙,却仍然是一副去邻居家串门的悠然神态。
是的,这一阵遮天蔽日的箭雨,就仿佛长了眼睛一般,纷纷散落在刘半仙身体周围的三寸开外。而让所有人倒吸一口冷气的刘半仙,却仍然保持着原有的神情,左顾右盼的张望着。
颜复九刚才因为心中不忍而背过身去,并没看见究竟是怎么回事。于是他又抬起了右臂,再次召唤了一轮齐射。而这一次,他终于实打实地看了个清楚:
弓弩器械没问题、弓弩手没问题、箭枝没问题、就连风向也没问题;而有问题的,恰恰是这个半截身子都入了土的糟老头子。
这老头周身就像有着一个看不见的蛋壳一般,所有的羽箭到了他身前三寸的位置,都像是射在了一团极有弹性的空气墙上,或是偏离了角度,或是直接弹飞出去好远,根本没有一根羽箭,能够落在实处的。
这般如梦似幻、只存在于传说之中的场景,也是在场所有人都是第一次见到。已经看了两次的太白卫,仍然还有不少人在拼命的揉着眼睛。
而此时的颜复九,也是倒吸了一口凉气,忘记闭上了自己的嘴巴。
“哎?那个最大的房子是不是皇帝他家啊?我去那找找吧!”
刘半仙也不看那些石化之中的太白卫,而是自顾自的走向了通往勤政殿的方向。颜复九一见他转动身形,也是瞬间回过神来。他狠狠咬了咬舌头,豁出一口胸中的豪气,挺长刀挡在刘半仙身前:
“这位高人,末将知道自己定然不是你的对手,但职责所系,也不能让你再前进一步了。若您只是想问陛下几件事,不妨告诉末将,末将定然原话替您转达。待得到了陛下的回应之后,也会亲自前去府上传话。但您若仍是一意孤行,末将只好率部下一拥而上,一起领教您的手段了!”
横勇无敌的刘半仙听到颜复九这话,却意外的止住了前进的步伐。他歪着脑袋上下打量了颜复九的甲胄,又转过头去看了看余下的那一千披挂齐整的太白卫,摸了摸自己满是银髯的下巴,用探究的口吻说:
“你们……是太白卫吧?”
“末将正是太白卫统领,齐王颜复九!”
“哦,你是颜武的种?”
“……是。”
“那真是可惜了……”
“不知前辈可惜的是什么?”
“你老爹颜武算是条好汉子,但可惜碰上了岳海山那小子,这才会导致东海关前那一场大败,最后落得个郁郁而终。眼下你又顶上齐王的名头,可碰上了老夫,只怕是要步你家死鬼老爹的后尘了……”
“前辈也是天灵脉者?”
“你这太白卫,原本是太白飞虎那支天下第一强军吧?怎么让你给带成这样了?”
“……这是另有隐情”
“算了,就让老夫来帮你一把……”
话音刚落,刘半仙的身形竟然从原地消失了!颜复九不是没听过天灵脉的故事,但真正出现在眼前之时,仍然是让他感觉到,自己就是一只手足无措的待宰羔羊!
眼前这位刘半仙一出手,与传说中气吞山河的青芒剑神岳海山、还有玄妙神秘的大萨满李玄鱼截然不同。总结起来就是一个字,快!
整个皇宫步道之上足有一千之众,但没有一个人的眼睛,能跟得上不停闪现虚影的刘半仙!一个定格的身影出现之后便立刻消失,而下一次再次出现虚影的方位,已经在远处的高台之上了。这场面仿佛夜里不停闪烁的星空,无任何踪迹规律可觅。
在场的太白卫,无论是手执长刀的统领颜复九,还是身在高处的弓弩手,都手足无措的傻愣在当场。毕竟,连人看不见的话,抓捕击杀就更无从谈起了。
就这样的单方面屠杀,足足持续了一刻钟。在场的一千太白卫,除了颜复九还傻愣愣的站在原地,其他所有人的胸前,都多出了一个透明窟窿!而终于停下鬼魅身形的刘半仙,不知是从谁身上扯下了一块中衣的白色布料,正仔细的擦着那根撬棍缝隙之中的鲜血与碎肉!
而幸免于难的颜复九眼神空洞的四面看去,只见自己身后的袍泽兄弟,此时已经无一例外的全部集体阵亡了!
“赶紧走吧,不杀你,是想给你那倒霉的老子留个种。毕竟你们爷俩也都不容易……”刘半仙仔细的擦拭着手中那根破铁棍,看也不看满脸呆滞的颜复九。
颜复九也见过不少武道高手,但从也未曾想过,会有人能单凭一己之力,屠杀掉一支装备齐整的军队!可眼前发生的事,却又让自己不得不信。他缓缓的走到了身后躺倒的一个刀盾兵身前,直挺挺地跪在了地上仔细探查起来:
这名矮壮的刀盾兵,早已气绝身亡。从他的虎口与臂膀来看,不难看出这是一位身经百战的中山老兵。可是就这样一位老兵,此时手执的那枚护身铁盾多出一个透光的圆洞,在这圆洞所遮挡的身体部位,也有一个同样大小的透光圆洞,正在安静而缓慢地流淌出鲜血的血液。不难看出,这名刀盾兵是死在了刘半仙正在擦拭的铁棒之下。只在一个错身的功夫,就被他手中那根铁棒连盾带人,从盾到身体给扎了个通透!
刘半仙的招式也是极为简单,就是来到他的面前,递出那根铁棒,然后杀人遁走。就这杀人的招式,已经简单到根本算不上什么招式。不过是在刘半仙那鬼魅的速度与十足的力道双重加持之下,才显得那样的惊为天人!
看明白的颜复九茫然的抬头看去,只见刘半仙那有些佝偻的身影,已经走出了好远,眼看就要踏到勤政殿前的玉阶以上。在这巨大差距之下,心生无力之感的颜复九颓然倒地,整个身子都浸入了袍泽兄弟的尸山血海之中。他缓缓地闭上了眼睛,只恨刘半仙没有让自己,与兄弟们一起死去。
是的,他早就想死了,在他承袭了齐王这个“千古骂名”的时候,就已经想死了。
“慢着!”
忽然间,由打皇宫东南方向传来一个尖细的声音,刘半仙和闭上双眼的颜复九听见这个声音,不由齐齐看去。只见不远处闪过一道身影,两个起落间就稳稳地站在了颜复九的面前。
此时太阳刚刚升起,颜复九躺在地上,在阳光的照耀下有些看不清来人的面孔。只是隐约觉得,这个微胖的老人有些眼熟……
“齐王殿下,您也受伤了吗?”
来人那独特的声音,让颜复九心中有了一个基本认识:原来此人是个太监。在这太监的问话之下,自己也只是摇了摇头,没有说什么。
“不,您一定受伤了,只是您自己没发觉而已。您先好好养伤,这贼人就交给老奴处理好了。”
来人说罢,便随意挥出一掌。这一掌离颜复九足够一尺远,但掌风拍在他那套将军甲上,竟然生生的震出了一个完整的手印来!
颜复九受此重创,立刻眼前一黑。在昏迷之前,脑中浮现出一个念头来——这位打了自己一掌的老太监,定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御马监监事,陆向寅!
刘半仙眯着眼睛,逆着阳光看向缓步朝自己走来的陆向寅,嘴角含笑的说:
“陆老二啊,你都躲在这一辈子了,颐养天年不好吗?为何非要来趟这淌浑水呢?”
待陆向寅看清刘半仙的面目之后,眉毛一皱,用他那尖细而略带沙哑的嗓音说:
“你……认识我?”
第126章 72.天灵之战(三)
陆向寅出身玄虚道宫,自宫净身前就已经是门派中第三代弟子之中,最出挑的一个。而且还与自己同辈大师兄关北斗、三师弟无量真人都有根本上的不同;
他的大师兄关北斗,武道天赋平平,甚至带着些许的愚笨,不过他在阴阳道法方面倒堪称天资卓绝,因此也就彻底放弃了武道之上的修为,改为专修那些玄之又玄的阴阳五行道法。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才会让二代掌教木莲真人,留下了他不许接任掌教的遗命。
毕竟这武艺平平的关北斗若是做了掌门,这玄虚山上日后若是随便来个“踢馆”的,那历经五百年历史的玄虚道宫,都会有灭门的危险。
而三师弟,也就是现任的玄虚道宫掌教无量真人,比起关北斗与陆向寅来,则更为平庸。这无量真人,无论是武道还是阴阳术方面,都勉强算个中人之资而已。但就是这个庸才,却有着很另类的特点——他竟然十分喜欢读书!从他拜入玄虚道宫开始,便在名为师兄,实为师父的南阳真人默许之下,住进了道宫的藏书阁中。这一住,便直接住了足足二十余年。
也就在这二十年中,接连发生了关北斗入主北燕钦天司、陆向寅自宫入北幽、单清泉走火入魔伤宗筋这些一件比一件还大的事情。玄虚道宫三代嫡传弟子仅有四人,原本无论是“立贤还是立长”,都轮不到自己这个“老三”。可他万万没想到,自己才刚一出藏书楼,便被道宫众人硬着头皮推上了掌教之位。
而这位赶鸭子上架的掌教,只是在藏书楼苦读过二十年的杂书,无论道术还是武艺自然都平凡无奇。谁也不知道他都读了些什么书,但这掌教之位还没做多久,道宫众人便发现他竟然是个天生的管理人才。无论是道宫内务还是外联交涉,乃至待人接物方面的问题,都会在他那温和态度与强硬手段面前,得到最合理的解决方式。没过多久,本已经延续五百年,老态毕露的玄虚道宫,在他的带领之下竟然隐隐有了中兴之相。
而陆向寅其人,却与这二位有本质上的区别:论道法修为,他只逊关北斗半筹;论武道天赋,他也可以和道祖转世的单清泉不相上下;就这样的一位天才少年,在关北斗被剥夺继任掌教之位的资格之后,自然就成了板上钉钉的下任掌教了。
可直到今天也没人清楚,究竟为何陆向寅,会在一夜之间叛教而逃,而且还自宫净身,去一个草台班子似得幽北三路那座皇宫之中,当一个什么狗屁的内廷总管!
要知道,他大师兄关北斗如今在北燕的地位,就连皇帝想要见上一面,都得提前预约,提前七日焚香、斋戒、沐浴之后才有可能得到他的召见。
可以这么说,陆向寅在净身之前,已经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武道高手。叛教之后便一改往日的武功路数。变得阴狠毒辣的一双肉掌之下,有着无数彻夜悲鸣的冤死亡魂。简单说来,便是天灵脉之下,已经没有能胜过他一招半式之人,而且还有一个传闻,就是有一位地灵脉者,便是死在了他那对‘绕指柔掌’之下的。
就他这样的老牌高手,此时面对刘半仙却是满脸疑惑:他怎么也想不起来,自己究竟是什么时候认识过这么一个脏兮兮的老骗子。何况最匪夷所思的是,这老骗子还是个天灵脉的高手!
这片华禹大陆之上的习武之人多如过江之鲫,但有九成之上的人,都是习学外家功夫的“糙汉”而已!有内息功法的高手已经是凤毛菱角,天灵脉者更是犹如乌鸦身上的白羽,天底下的天灵脉加在一起,也是数不出十个手指头,况且每位天灵脉者,自己大半都亲眼见过;就算没有一面之缘的人,也早就有所耳闻了。
据陆向寅所知,这片大陆之上最后一个出现的天灵脉者,便是二十年前已经作古的大萨满李玄鱼;在她死后的二十年内,从未听说过哪里又出现了这样的神迹。
眼前这位传入皇宫之内的脏老头,分明就是天灵脉者的威视,可这人到底是谁?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又怎么会认识我陆向寅的呢?
被陆向寅心中定义为隐士高人的刘半仙,自然是不知道陆向寅心中那般惊涛骇浪。他只是停下了脚步,绕着一脸戒备的陆向寅走了两圈:
“别瞎琢磨了,你肯定不认识我。咱俩这是第一次见面。我跟你师父南阳真人倒是很熟,也是听他说起过你,这才认得出来。”
陆向寅一直都是这副农家胖老头般的模样,已经有很多年没有生过这么大的气了。可如今刘半仙这话刚一出口,他便骤然运气了丹田中一口真气,直把外罩的皮袍震了个随风飘摆:
“我是幽北三路的御马监监事——陆向寅,不是玄虚道宫的无向道长,更不认识什么南阳真人!”
刘半仙一听这话,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小二啊,我和你师傅有旧,也算你半个长辈了,今天可得说你两句了。你说你本来是挺好的一个孩子,干点什么没你一碗饭吃啊?干嘛非得当太监呢?要是特别喜欢做太监,你去南康做太监不好吗?那边做太监的话俸禄也能高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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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向寅实在受不了刘半仙这副家长般的口气,他身形一抖,用力地抖开了袍袖,露出了让所有江湖人都谈之色变的一对双掌,在虚空中正反虚抱了一个圆架,左手立正掌,掌心向前;右手架反掌,收在腰上。这个架势,正是玄虚道宫的入门武功——反架阴阳掌!
刘半仙见他抱架,仍然没有准备动手的趋势,只是砸着嘴巴,继续说着废话:
“你看你,还说不认识南阳真人?就你现在用的这个阴阳掌的反手抱架式,那都是南阳真人改进之后的。接下来,你是打算用自己琢磨的那套绕指柔掌,跟我动手是吧?我还告诉你,绕指柔式根本就不是一门武学技法,而是一种思想方式。就你自己琢磨的那手以快见长的毒辣掌法,根本就是走岔了路……”
“你是来卖嘴的吗?老夫脚下的这条路是对是错,咱们还是手下见真章吧!”
一句话说罢,忍无可忍的陆向寅右脚向后蹬地,身影骤然消失不见。周围只剩下了他方才右脚蹬踏的石板上,多出的一道巨大的龟裂痕迹。
“你这掌法只有速度而已,准确度与灵活性都太差了。招式之间转换起来也略显僵硬。而且掌中蕴含的杀气太重,一味抢攻之下也定然无法久持……哎你这孩子怎么随便下崽呢?”
陆向寅此时的身法,与方才刘半仙斩杀一千太白卫的身法相比,还略慢了一些,已经能让一旁围观的“糙汉”颜复九,勉强看清楚身形走向。不过想要以弓弩箭雨瞄准射杀,也仍是万万不能的。
就陆向寅这套让所有江湖人都谈之色变的绕指柔掌,在刘半仙的嘴里简直就是四面漏风。方才陆向寅抢攻了四招,皆被刘半仙随手点在了他发力的位置,把他每个动作都截断在了恰好到处的位置。陆向寅除了生受自身的力道反噬之外,还要重新调整接下来的出手方式。与刘半仙的这四招过手以后,陆向寅整个身子别提有多难受了!
于是心知无法取胜的陆向寅,狠咬了牙关,打算用出他自己穷尽三十年功力研究出的杀招!此招脱胎于绕指柔式,但又与传统的绕指柔式,有根本上的不同风格。
他在一个转身调整好脚步重心之后,欺身而上,高抬右肘迎头砸下,身形与脚步的幅度极大,看样子便知道,这定是一记用尽浑身真力的重击!
不过这一招看似雷霆万钧、自上而下的重肘法,还只是虚招而已。这么大幅度之下运起的全部气力,其实都运到了腰间蓄势待发的那只左臂以上了。
肘尖能够砸到对方头颅,定然双方的距离已是极近的!而那么大的蓄力动作,也只是为了使对方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自己那尽是虚招的右肘之上。
也就是说,蕴含着全身力道的腰间左掌,必然会以极快的速度,直击对方肋下空门。
因为二人距离一旦接近,便已经没有了迅速抽身的可能。而在那一肘的威势之下,必然只能或挂或挡。而一旦对方如此,那么肋下空门必现,就进入了自己设下的全套之中。
陆向寅眼下这一招,真可谓是避无可避!
第127章 73.天灵之战(四)
陆向寅这招以虚带实的暗度陈仓,才刚一使出,便传来了刘半仙那句惊喝:“……哎你这孩子怎么还随便下崽呢?”
刘半仙说他与南阳真人有旧,这倒是真的。南阳真人还在世的之时,二人便是相知相交的好友,而这绕指柔式的万般变化,无论是掌剑还是拳脚,都不可能离开根本。这绕指柔式,早在自己多年以前,就已经与南阳真人拆练了一个滚瓜烂熟。虽然方才陆向寅这套绕指柔掌,是经过了自己改进之后的变式,但毕竟仍是以绕指柔式为基础,速度上的变化并不会让刘半仙感到突兀生疏。
但眼前这一招“暗度陈仓”,无论从速度技巧还是招法蕴味来说,都已经脱离了绕指柔式的母体。自一整套掌法中使出,但就像是交响乐中突然出现了一段唢呐,惊奇有余,但有些画蛇添足。
是的,刘半仙只是惊讶而已。因为陆向寅这自创的招术才刚一抬手,刘半仙就从他身形的细微变化之处,察觉到了对方那别扭的运气轨迹。无论再使上如何几可乱真的虚招,无论再加上如何逼真的演技,身体,都是不会骗人的。运气发力,与眼神和脚步不同,身体的每一块筋骨皮肉,都有着它必须要运行的轨迹录像。
举个例子来说,若是想要用言语和眼神骗人,那并不算是什么难事;可若是想用筋骨皮肉来骗人,那第一个被骗到的也只能是自己!因为发力方向根本无法说谎。
刘半仙面对头顶砸下的肘尖,也只是微微侧了侧身,而对方那随之而来的后手探掌,虽然速度极快,但刘半仙也只是微微调整了一下重心脚,以虚踏的前脚发力,整个人倒飞出去足有三步远。
这陆向寅的一记杀招,居然被刘半仙轻而易举的两个撤步,给完全闪避过去。当然,这也是建立在一个足够坚实的基础之上——速度!
带给二人如此大差距的速度,并不是普通意义上的速度,这个速度,是全方位的。若是把正在旁观的颜复九,换成正在东门以外正在死斗的沈归,他定然一眼就看得出来。
刘半仙与陆向寅,在速度上根本就不是一个级别的对手。无论是身体的绝对速度,还是细微的反应速度,或是筋肉真气的调整速度,二人的差距都不是一星半点的。
换句话说,任他陆向寅使出的招式如何精妙,落在刘半仙的眼睛里,都是放慢了几倍之后的速度!
从开始便一直在闪避格挡的刘半仙,此时仅仅退出两步距离,却仍然用着那种慈祥中带着怜惜的口吻,看着陆向寅说:
“刚才就跟你说了,你那绕指柔是练岔了道!如今老夫跟你过了几招,这才发现你不光练岔了功夫,连原本修为都跟着一起退步了。现在就凭你这点能耐,已经连现任的玄虚道宫掌教——无量那小道士都远远不如了。”
陆向寅彻底被刘半仙这副哄孩子玩的态度给激怒了!他双脚向两侧微微迈开,与肩齐平,整个人自然下蹲,竟是摆出了一个最常见四平大马来:
“我说过了,我不知道什么玄虚道宫,也不认识什么真人道童!既然平常的手段对付不了你,那就让你这位陌生的故人看看,这些年来,陆某到底有多大的长进!”
话音刚落,刘半仙便见到对面的这个老太监,每个毛孔之中都开始有着血珠渗出!几个呼吸过去,就成了一个血人相仿!那满身鲜血的陆向寅紧咬牙关,双臂于胸前交叉,一副正在忍耐痛楚的表情,连早已干瘪塌陷的腮帮部分,都努出了一个大包来!
这时的陆向寅,周身上下肉眼可见的壮大起来,就仿佛是一个被吹起的气球那般,竟然从原本那个微微发胖的农家老头,变成了如今这个肌肉撑的衣服高高隆起的壮汉!
刘半仙神色一凛,收齐了那副玩世不恭的姿态来。皆因为他已经所有察觉,此时的陆向寅,竟然以这副年纪老迈的肉体凡胎,强行突破开内息的极限!与当初那个东海关前的岳海山,竟然有着异曲同工的威势!
“老夫本以为你自甘堕落,是另有大志所图。没想到你陆向寅如今,竟然为了那样一个昏聩虚伪的皇帝豁出一条命来?小二啊小二,你究竟在想些什么?这次,老夫真的是看不明白……”
刘半仙充满怜惜的看着,对面这位已经注定死亡收场的陆向寅。是啊,以陆向寅这种身世,所有的人都想不明白,他多年以来到底在谋划着什么。就连他现在的主子——宣德帝颜狩,也都在心里藏着这个疑问。
陆向寅强行驱动全身真气,汇聚为一把利箭相仿,直透泥丸宫中。一个内家高手,若是以人力强行破开泥丸宫之后,会短暂地进入到一个物我两忘的更高层的境界之中。
用俗话说来,就好像是普通人被扎了鸡血、服了兴奋剂那般。普通人借药力,不过就是暂时被放大感官刺激,或是以透支的方式,亢奋精神与增加力量;而内家的顶尖高手就不需药物的辅助,只凭着一口真气便能进入到这种状态之下。当然,这两种方式索要付出的代价,都是折损阳气寿数。区别就在于一个死的慢些,一个死得快些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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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阵微风吹过,原本在陆向寅身上覆盖的血液,不知道是被微风吹干、还是被自己皮肤的高温蒸腾,已经变成了一块块干裂的血皮,正随着他身体的活动扑簌簌的落在了地上,就仿佛一片片细小的花瓣一般,散落在了皇宫的石板路上!
“真是太好笑了,看不明白我陆某?就你们这些所谓的前辈高人,何时正眼看过陆某?算了,陆某在你口中早已是一文不值,浸淫一生精力的武道也被你视若儿戏一般。那么,现在你再来领教一番,看看陆某的武道修为究竟如何吧!”
话音刚落,陆向寅的身形竟然突然凭空消失!目瞪口呆的颜复九,竟然在一息之后才听见周围有衣物破空之声传出!
颜复九看向了此时正站在原地的刘半仙,却见他平白无故地身形微晃,倒飞出去足有三丈远,略一定身之后,马上也消失在了颜复九的目光之中。
一红一青两道虚影,便在这皇宫大内,在齐王颜复九的眼前,不断的交缠起来,虚空中也不断开始传出各种声响。
说时迟那时快,颜复九也只眨了眨眼的功夫,便见到这两个天神一般的武道高手,都站定在了自己身前。
刘半仙背对着自己,身形已经站得笔直。除了看起来本就破旧的衣物,新添上几道裂口之外,倒并没有什么明显伤痕;他右手平举,手心之中握着一根毫无光泽而略带扭曲的铁棍,铁棍的另一端,正虚点在陆向寅的胸口之上!
而此时此刻的陆向寅,已经不复方才那般疯魔一般:他面色晦暗苍白,垂在身侧的双手,手背之上满是如同蚯蚓般粗细的经脉血管,正在皮下高高凸起;而他的胸口,也正被刘半仙那根怪异的铁棍抵住。颜复九看得清楚,这根铁棍并没有刺破陆向寅的皮肉;而陆向寅此时周身上下也并无外伤。
二人对视良久,刘半仙才身形微微一晃,紧接着手腕一抖,便收回了那根铁棒:
“也罢,今日既然小二你以命相搏,那老夫便卖你先师一个面子,暂且退去。但临走之前,老夫得嘱咐你一句话,你也可以转告给你们那个小皇上:郭云松那个外孙沈归,你们所有人都算在内啊,谁碰谁死!”
说完,刘半仙身形一抖,便消失在了颜复九的眼里。
颜复九见陆向寅仍然保持着方才那个姿势,急忙上前伸手相搀:
“陆监事,您要不要……”
话刚说到这,一脸颓败之相的陆向寅胸口巨幅抖动了一下,便张开大嘴,朝虚空中喷出了一蓬血雨来……
“噗……”
这漫天飞舞的血沫,直把个前来搀扶于他的颜复九,看的心中冰凉无比。
第128章 74.天灵之战(完)
任颜复九如何聪慧机敏,他也绝对想不到,这两位巅峰武道高手,用上各自真实力量的一场交锋,竟然仅仅是转眼一瞬间就已经结束了。而这场交手的胜败,眼下看起来已经十分明显——这位大内第一高手,御马监监事陆向寅,在那位独闯皇宫的怪老头手下,竟连一招都接不下来。
其实,身处于这场交锋之中的陆向寅,也并非是颜复九眼中那般毫无还手之力。二人身形交错的一刹那,陆向寅使出的是整套绕指柔掌中,自己最为得意的一招——千丝万缕。这招掌法,是聚集了体内压缩过后的高浓度真气,在极速飞舞的指尖之上,化出一道道肉眼不可见的真气丝线。就仿佛在双掌之前,推出一张真气聚集的透明网格,再配上他引爆自身经脉而激发到另一个层次的身法速度,真可谓是天罗地网一般,避无可避!
但是,尽管陆向寅这一招已经融入身体记忆之中,多年练下来早是出神入化一般,但仍然还是被刘半仙以铁撬棍这种极为不堪的“武器”,仅用了一招便给正面撼破。自己也落得个喷血倒地,生死不知的下场。
说来原因也并不复杂,刘半仙只是把他自己的真气灌注到撬棍之中,经过真气强化的棍身自然也变得无坚不摧。他轻轻向前一弹,棍头直指陆向寅双掌推出的真气网格正中。所谓以力破巧,便是这个道理。任你十面埋伏,我便一往无前!
这只铁棒最终还是轻轻点在了陆向寅胸口之上,此时陆向寅的护身真气已被彻底破开,只要刘半仙手中铁棒轻轻往前一探,这位“道宫三杰”之中的老二陆向寅,便会落得个毙命当场,给他那老恩师南阳真人赔罪去了。
刘半仙之所以在最后一刻,会对出了杀招的陆向寅手下留情,皆因为他心里也十分清楚,哪怕自己不出手,如陆向寅这般强行提运真气,也定然会落个经脉尽碎,力竭而亡的下场。即是故人之徒,便多留给他一些时间,来安排后事吧。
而刘半仙胸前的爪痕状伤口,也并不是被陆向寅亲手所伤。只是在他以铁棍破开那道真气网格的一瞬间,被四散而开的压缩真气给划破了皮肉,也有小部分气息,顺着伤口侵入了自体经脉之中,自然也就受了些不重的内伤。
刘半仙的伤势本身就不算重,再加上孙白芷的精心照顾之下,自然也就愈合的极快了。
而刚刚送走柳执的孙白芷,迷迷糊糊地走回了卧房之中。才刚刚睡了两个时辰,就被“下班回家”的刘半仙给捅醒了。
“听门外的小学徒说,方才有一个内官太监来过?”
孙白芷闭着眼睛,用鼻子发出了一个“……嗯”,而后又转了个身,看样子是打算继续睡个回笼觉。
“知不知道让你去给谁看病啊?”
刘半仙问完之后皱了皱眉,因为孙白芷的呼噜声已经响了起来。他见孙白芷实在困的厉害,也没有再次弄醒他,只是转身走到了医馆内堂的方向。刚推开门,就看见沈归瞪大着一双眼睛,无神的看着房顶。
“小子你什么时候醒的?伤口怎么样了?”
“早醒了,现在浑身都痒……”
“那怎么没见你抓呢?”
“……你过来掀开被子就知道了。”
刘半仙好奇的上前一掀被子,只见沈归正被牢牢捆在床板之上,犹如一只待宰的肉猪一般,根本动弹不得。
“嗯,孙老二做事还是很细致的。你现在伤口的愈合速度,要比普通人快上很多,所以痒起来的程度,自然也是远超于常人的。就只当是被很多只蚊子给同时咬了,忍一忍就过去了。”
沈归看都没看这个站着说话不腰疼的老头,仍然是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两只看着房顶的眼睛睁的大大的,也不知道脑子都在想些什么。
而幽北三路的皇帝陛下颜狩,昨日在听过了颜复九的回报之后,竟然没有大发雷霆。他只是脸色惨白地呆坐在椅子上,一言不发。直到掌灯时辰,他才来到了供奉历代祖先牌位的永灵殿之内,一整夜都没有出来。
次日天明本该是惯例的朝会之日,也因为颜狩的“灵堂自闭”而取消了。除了为陆向寅伤情奔走的柳执之外,整个皇宫都仿佛陷入了冰封的状态。虽然没有人知道,那天具体都发生了些什么,但北门之外的英雄冢,却实打实地添上了千余号的坟茔。
颜狩怎么也想不通,这片大陆上为什么会存在着天灵脉武者。原本他也清楚,无论自己练出了一支何等骁勇的强军,无论自己建造了如何坚固的城墙,在天灵脉武者的面前,都如同嫩豆腐一般脆弱。
可如今,闯宫的这位天灵脉的武者,又用实际行动,告诉了一件自己不想面对的事实:连同坐下的龙椅在内,他这个应运而生的真龙天子,这个教化万民的幽北皇帝,也同样是天灵脉武者砧板上的肉而已。这个皇位他究竟能坐几年,还得看天灵脉者的脸色。
这种任人鱼肉的姿态,其实在颜狩看来,也并不算陌生。他这个皇帝,财政大权握在李登手里,军权落在郭云松手里,自己不过是个应声虫般的傀儡皇帝,是象征意义绝对大于实际意义的一个标志而已。他也一直都相信,只要是李登或者郭云松二者,有谁生出了一点点废帝的心思,那自己这个九五之尊的身子,便立刻摇摇欲坠起来;若是这两个老贼联合起来,想要捧起一个新皇帝,也比从南市场捧出一个新花魁,难不倒哪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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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这般赤裸裸的生命威胁,还是他头一次遇见,也是真的吓到了颜狩。他第一次实打实的感觉到,自己麾下的那些虎贲甲士,战斗力是那样的可笑。尽管那支太白卫,也曾有着天下第一强军的赫赫威名。
他也第一次发现,无论自己麾下战将如何骁勇,士卒装备如何精良,都抵不过天灵脉者的一个念头而已。
如此看来,这天下间称孤道寡的皇帝们,又有谁,不是一场笑话呢?
这种超脱人力范畴的天灵脉者,究竟还有多少?而我们这些平凡人,在这种绝对差距之下,所谓的努力还有什么意义呢?
认识到了普通人和天灵脉巨大差距的颜狩,瞬间便被现实打倒在地。他算计郭云松、他和李登明争暗斗;他想除掉沈归、他想合纵连横一统华禹;他有雄心壮志,他有鬼魅伎俩;他有忍气吞声二十年的隐忍韬晦,也有灭最爱的妃子满门老小的狠辣果决。
但是这一切,摆在天灵脉者面前,都犹如孩童一般可笑,那么自己这么多年,究竟在干什么?
就在宣德帝跪伏在永灵殿之中一天一夜之后,太子颜昼忽然无召而来。他只是跟殿前侍立的总管李清耳语了几句,便轻轻推开了永灵殿的大门。无视了自己父皇那屈辱中带着伤痛的怒喝,只是上前对颜狩耳语起来。
没过多久,颜狩大声吩咐着李清传膳,又一把抓住太子的手,爷俩就这样一前一后的走出了永灵殿的大门,一直来到了东暖阁中。颜狩就连用膳的时候,都没放开太子的手。他大口的吃着酒菜,不住嘴地和大儿子聊起闲天。而玲珑剔透的太子,也把原本还颓废万分的宣德帝颜狩,哄得是高高兴兴,连饭都比平时多吃了半碗。
而让宣德帝颜狩转怒为喜的,倒不是太子门下有什么能人,可以诛杀天灵脉武者,为颜狩扫除心头巨患。而是他为自己的父皇,带来了一个能排忧解难的好消息。
太子那几句耳语,其实是告诉颜狩说,据他收到的可靠消息,西疆那位密宗活佛,与北燕那位寂空禅师,在前些日子举行的一场开坛辩经大会上,双双坐化了!
不过是死了一个和尚一个喇嘛而已,又怎么会使得颜狩转怒为喜,还重振了壮志雄心呢?
首先,这坐化的两位高僧都是出家礼佛之人,又分别是西疆与北燕的护国法师。不过最重要的,是他们二位都是这片大路上,久负盛名的天灵脉武者!
当初颜狩对郭家的恨,都从郭云松转嫁到了郭爽,此时又转到了沈归身上;而如今在那一场奇耻大辱之后,他也彻底的恨上了每一位天灵脉武者。
第129章 75.天地之道
刘半仙在看护病号沈归的时候,为了给他解闷,便为他详细地讲解了一番。经过一番闲谈,沈归这才开始对天灵脉这个群体,有了更为清晰的认识。
其实在上古神话民间传说中出现的各路神仙大能,都是经过百姓口口相传,进行过二次加工之后的天灵脉者;而那些不以武力称道的各路高手,则大多都是得了天灵脉的衣钵传承——也就是地灵脉者。就如同李玄鱼,造就了林思忧那般,别无二致。所以也许厚古薄今,在这片大陆也算不得什么错误。
而同一时期出现的天灵脉,往往也就是有限的那么几个而已,就仿佛冥冥之中有着某种规律,在进行“计划生育”一般。只有在上一批天灵脉者陨落之后,才有可能产生新的天灵脉者。
而远古时期的天灵脉者,最出名的无疑就是传说中的三皇——轩辕黄帝,神农炎帝、以及伏羲青帝。就是这三位上古传说中的天灵脉者,亲手燃起了华禹大陆源远流长的文明之火。
随后的时间里,每逢大灾大难,便会有新的天灵脉者应劫而生。而且无论其人,性格淳厚或是狂悖、无论品行是善良还是邪恶,无一例外都会为当时的华禹大陆,带来一场翻天覆地的变革。当然,他们带来所有改变的最终结果,倒是喜忧参半的。
无论是当初观潮悟道的岳海山,或是昨日引气入宫的陆向寅,都只是略微超出了凡人顶峰而已,还远算不上是天灵脉者。
而最后一位天灵脉者李玄鱼,在她出世之时,恰逢大燕灭国,整片华禹大陆的版图,都被各路诸侯割裂成了无数小国。在当时那个山河破碎的年代,这片大陆上同时出现了足足十位天灵脉者。不过可惜的是,那十位天灵脉者带来的结果,是让华禹大陆一分为三,形成三角之局而互相制衡,直到现在。如今这个微妙的僵局,仍然没有打破。
如今,天灵脉者井喷的时代已经转眼过去,而当初的天灵脉,所余者不过二三,也都是心灰意懒的躲在某个角落里,摆弄着玄之又玄的道法术数;或者是闲游名山大川,享受人间烟火之乐。
而这十位天灵脉者同时降世的后果,便是瞬间抽干了这天地之间蕴含的所有灵气。而最后一位天灵脉者李玄鱼,以萨满巫术为火,以陷入冰封的天地灵气为药,以自身天灵脉为引,炼出了沈归这个华禹大陆的异数。
如此一来,不仅不会再有新的天灵脉者,甚至连普通的内家武者,都无法继续修炼了。所谓呼吸吐纳,除了涤荡自身之外,最重要的与是天地之间交互感应。
正所谓自身融入天地,天地映照自身,便是这个道理。
这没了天人交感,还如何修炼内息呢?
而沈归之所以能修出内息,皆因为先有林思忧以萨满秘药为他洗经伐髓;后有老乞丐伍乘风帮他强筋锻骨捶打身体;最后还有一位天灵脉中顶尖之人——刘半仙,为以自身内息为引,冲破他闭塞的丹田与泥丸宫,唤醒李玄鱼为他祈来的自身灵炉,这才能让他感应到天、地、人三才之力,开始修炼内息功法。
只是,在沈归之后,只怕再不会有谁能够拥有此等福源了。这其一,萨满秘药从不外传,而如今的林思忧已经专注于岐黄一道,对萨满教之事也早已经不闻不问;而其二,则是老乞丐伍乘风,本就是个外家武夫。哪怕是他如何精心的锤炼,也最多教出一个外家高手来。而刘半仙呢,则只是一个武道高手,除了最后这招简单粗暴的“点火仪式”之外,对人体也是一窍不通的。
而最重要的,则是李玄鱼已身死道消。而她那神秘的祈灵术,也已经成为绝响。
若是按照刘半仙的说法,等他一死,天灵脉这个词,也定会随着他的肉身,一起烟消云散而去了。
沈归听到这里已经明白了几分。原来这些天神一般的高手,都是不该存在于人间的“天道异数”;而人类这匆匆百年的寿命,则是他们施展“降维打击”所必须要承受的禁锢。而未来这片华禹大陆发生的所有纷争,也自然会从神仙打架,变成蝼蚁厮杀。
“那大萨满李玄鱼之死,都是因为我吗……?”
说到这里,沈归还是忍不住问出了李玄鱼这个名字。按照方才刘半仙所说,李玄鱼既然是天灵脉者的绝响,必然有她独到之处。可如今看来,她却是这最后的一批天灵脉者之中,寿数最短的一个。
刘半仙微微叹了口气,嘴角含笑的摇着头,无奈的说:
“你们幽北的这位大萨满啊,真的是我一之中都从未曾见过的女子。如今世间还活着的天灵脉者,已经不足五人。而那些过早陨落的天灵脉,都是被李玄鱼这位大萨满,以来自于血脉之中的特殊天赋咒杀的。”
沈归一听到血脉天赋,就仿佛想起了什么好笑的事情,在整个人都被紧紧绑着的情况下,边咳嗽边笑着说:
“萨满巫术还用要什么血脉之力?弄个布娃娃扎几针不就得了?”
刘半仙轻蔑的看了他一眼:
“我奉劝你不要把萨满教看的太过神秘。那些普通的萨满,与你所交往的江湖术士并没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熬个汤药跳舞祈雨可能还行,就算不灵也不会带来什么严重后果;可若是真指着他们去持咒杀人,你还不如寄希望于仇家会自然死亡,还来的更现实一些。远的不说,就单说刚刚被你和孙家二小子“折磨致死”的巴格,那已经是世代萨满教中,最有威望的一个了。若不是有天灵脉者李玄鱼横空出世,哪还轮得到你们这俩小子,当日那般奚落于他?”
“那她老人家的血脉能咒杀那么多天灵脉者,到底是为什么啊?”
“她本家姓李,是伏羲氏遗脉。你觉得她那血脉之力是什么呢?”
“……这么大来头,怎么命还那么短?”
“你以为那些天灵脉者都是白死的?那都是李玄鱼用兑子的方式灭杀掉的。一口气杀了一半的天灵脉,最后还有余力把你这个小祸害给弄出来,你说她这最后一位天灵脉者,得有多大的能耐?就她那份气魄,也让身为男儿身的我自愧不如啊……”
沈归有些疑惑的看着刘半仙,从他那一脸心驰神往的模样仿佛看出了什么似得。他转了转眼珠,调笑着说:
“怎么一提李玄鱼这三个字,您就跟吸了烟膏子一样,莫不是您中意我那位大婆婆?”
刘半仙本已经沉浸在往事如烟的回忆之中,突然被他这句没大没小的混账话给拽回了现实之中。他抬起手来就弹了沈归一个脑瓜崩:
“别乱说啊!我对李玄鱼只是单纯的赞赏而已,况且,老夫我也另有婚约在身!”
这句话一出口,便把沈归胸中的八卦之魂燃烧得无比炙热。他不停扭动了一下身子,勉强地抬起下巴朝刘半仙挤眉弄眼的说:
“半仙啊,人老心不老啊,几度夕阳红啊!来跟我说说,您那婚约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去去去,这说正事呢。你这小子出门就挨揍,再不长点记性,早晚得让人家剁碎了喂狗。我还跟你说,从今天开始,所有能真心帮你的人,可已经都露过相了,剩下那些到底个什么玩意儿,你自己心里最好有点数。你那位大婆婆李玄鱼,算是帮你把天灵脉者横飞的那段时期,给勉强应付过去了。之后的事,可都要靠你自己了!”
“靠我自己?我能怎么办啊?虽然没有天灵脉者,可还有那么多内家高手呢!随便来一个猫三狗四的,我也对付不了啊!”
“你怎么就一点出息都没有呢?现在所有的天地灵气都已经干涸了,曾经的内家高手都只能原地踏步,以后也不得寸进,你还怕个什么呢?你就记住一点,想做什么,就放手去做。何况现在还有我这个天灵脉者护着你呢!”
“也就是说,以后不会再有什么顶级高手来找我麻烦了?”
“你这话说的就没良心,以前也没有顶级高手找过你啊!就昨天你在东门以外那档子事,没有老夫入宫去找陆向寅的晦气,你小子还能全身而退?”
“……你让陆向寅给打了?”
“呸!是老子把陆向寅给打了!”
“你别以为我不知道啊!孙白芷都跟我说了,你昨天回来也是身受重伤!”
听到这里,被掀了老底的刘半仙勃然大怒:
“孙老二你给我滚进来!”
孙白芷其实刚才就醒了,一直在屋外听着贼话。此时一听刘半仙的怒吼,自己也怒气冲冲的推门进屋,刚进内堂就先发制人地喊着刘半仙的外号:
“我说刘瞎子你有病吧?你亲手把人家打了个半死,明天还得我去救人?你和陆向寅打这一架,是不是合起伙做的局,就为了耍我这傻小子玩呢?”
第130章 76.求仁得仁
要说孙白芷发火,也的确有他发火的道理。虽然这俩老头在皇宫大内放手一搏,落得个“两败俱伤”的下场。可他万没想到的是,最后去收拾烂摊子的居然是自己!这刘半仙也就算了,受了一些皮外伤,再加上不算严重的内伤,弄点药内服外敷而已。这才不到一天,他就已经满街上乱跑去了。
可是宫内那位让自家兄长都束手无策的老太监,依柳执那一副焦急的样子来看,恐怕不是那么容易治好的。
刘半仙看着跳脚骂街的孙白芷,也微微有些不好意思:
“那我打他的时候也想到,最后会落在你头上啊!不过我告诉你,陆向寅这身子治起来,也费不了多大的事……”
孙白芷一听他这话,不由得眼前一亮:是啊,这老骗子可是个天灵脉者,武道之上的造诣自然是执天下之牛耳者。而这自古巫医不分家,医武两道也是不分家的!就连北市场前,与集市大街上耍把式卖艺的外家糙汉,都有独门秘方的大力丸售卖;那这位天灵脉的武者亲手配出来的药丸,吃下去还不得白日飞升了呀?
想到这里,迷醉于“创新医术”的孙白芷突然换上了一副谄媚的嘴脸,搓着双手对刘半仙说:
“老神仙呐老神仙,陆向寅那伤是您打的,您自然是比谁都清楚。这样,您教教我怎么治,也让小的我开开眼界。”
刘半仙很满意他此时的态度,捋了捋乱蓬蓬的须子,举重若轻的说:
“就去城北王记木匠铺,买一口杉木棺材;再去找城南老马婆子,去预备一整套寿衣。这一趟准备下来就差不多齐了,他一个无儿无女的老太监,还是个叛徒逆子,也就不太适合大操大办了……”
“我说半仙,我这问的是他这伤怎么治,又没问怎么出殡!”
“他把自身经脉都给撑破了,还能怎么治啊?而且我那一下也把他伤得不轻,就没有什么抢救的必要了吧?”
“仙丹呢?您给我一粒你们天灵脉者吃的仙丹,我去给他试试呗?”
“……你出去打听打听,哪个天灵脉者得过病?没病谁吃药啊?而且别说我没有,有也不给他啊!我把他打了,再给他治病,合着里外老子我白忙活一场,还得搭上点药钱?你是大夫,你乐意给他治,我也不拦着。大不了你给他治好了,我再打他一顿就是了……”
孙白芷白眼一翻,不搭理他了,而刘半仙回头看向捆在床上,正在掐着指头念念叨叨的沈归说:
“你在那嘟囔什么呢?”
“我总觉得好像少了点什么东西,算算这一段时间,到底都发生了哪几件事……”
“不用盘算了,傅忆带着那几个聋哑孩子,住在你河中后街的宅子里呢。他们只是听不见说不出,又不是瞎,那么多人呢,一准丢不了!”
“……嗯,这个我也知道,有小忆和十四在,肯定没什么事……但还是觉得少了点……”
“别琢磨了,你先把自己的伤养好了吧。有什么事也不急在这一时……”
说到这里,孙白芷上前给沈归检查伤口,又拿来了二煎药给他灌了下去。
而那个被沈归忘在脑后,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的可怜人,正在接受着新一轮的“人体试验”。
御马监内房的管事乔元安,此时才刚刚睡醒。他已经连续“嗨”了两天,虽然年纪不大,但因为生活在阴暗潮湿的地宫里常年不见天日。如此“劳累”之下,自然也就导致了浑身关节疼痛难忍。才刚一下床,骨头就发出了“嘎吱嘎吱”的响声来。
他慢悠悠的挪动着疼痛的部位,又接过手下人递来的热毛巾往脸上一蒸,随意的揉了几下:
“今儿吃什么啊?”
“给您来一碗枸杞鸡汤祛祛寒气怎么样啊?”
“怎么又是鸡啊?这两天全是鸡肉,伙房那些人都掉鸡窝里去了?”
“没办法,咱们内房为了伺候那位何爷,弄了好多只鸡,不能浪费啊……”
乔元安听到这里不由得咳嗽了两声,啐了一口吐沫说:
“他妈的,搞得老子咳嗽出来都是打鸣的声。何护法他开口没有啊?”
“他现在想说都说不出来了,嗓子全都烧坏了……”
“那就让他写!”
“这没您的吩咐也不敢给他松绑啊!要不然您自己看看去得了……”
乔元安白了这小太监一眼,迈步走向了地宫身处的监牢以前。只见被绑在铁架上折磨了足足两天两夜的何文道,此时正低垂着脑袋,衣服上全糊着不知名的液体。监牢地面虽然已经清理过无数次了,但仍然隔着老远,就能闻见一股恶心的味道。
“……这位爷现在是活的还是死的呀?陆监事可有过吩咐,千万别给弄死了!”
“管事大人,我们就只是按照您的吩咐做事。这人是死是活,那可是阎王爷的差事,我和他老人家那是各有分工,互不干涉!”
这开口说话的小太监,是内房中最为活泼的一个。他自小是由乔元安亲手带大的,手头这刑讯逼供的能耐已经不亚于乔元安本人了。不过奇怪的,虽然常年生活在这种阴森恐怖的环境下,又学了一身折磨人的恐怖本事,但他依然是个乐天派的性子,把工作状态与私人生活分的是极为清楚。
“你小子这张嘴巴是越来越碎了……怎么样啊?这位缄默的何文道何大护法?有什么新想法,需要跟老朽交流一番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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绑在架子上生死不知的何文道,听见乔元安的声音,竟然微微抬起了头来。仅仅两天时间过去,那位在奉京府大堂之上丰神俊朗的何文道,如今已经彻底脱相了!双眼根本无法聚焦,只是空洞的看向前方,就仿佛瞎子那般没有一丝光彩;两腮深深凹陷下去,就如同来自阴间的饿鬼一般;满是各种混合液体的嘴角,也一直在无意识的抽动着。就这副模样,也就是比死人多出了一口气来。
他听到乔元安的声音,呆滞的把头转向声音传来的方向。他口中没有发出一丝声音,可原本不住抽搐的嘴角,竟然在看向乔元安的一刹那间停了下来。他一没骂人二没嘶吼,竟然只是露出了一个弧线完美的微笑来!
这抹微笑落在乔元安眼中,除了给他带来了些许的不安之外,更多的是强烈羞辱感!自己执掌内房多年以来,遇见的硬骨头不计其数。但最终都融化在自己那另辟蹊径的独门手艺之下。
乔元安的工作方式,与其他的同行不同:在他看来,如果一个人是个能熬刑的硬骨头,那在他心中一定有着什么在支撑自己。或是为了利益的坚守、或是情感上的羁绊。也只有这样,才能使其人可以超脱肉体的痛苦,突破人体所能承受的底线。
所以,乔元安是一位精神与肉体齐头并进,以攻破对方心神为主要工作方向的“新一代技巧派刑讯人员”!
他一向是先摸清楚对方社会关系人际交往,进行过缜密的心理行为的分析之后,再采取“专人专项”的刑讯方式。这般往日用起来无往不利的手段,却头一次在何文道面前走了麦城!
乔元安败走的原因倒是也不复杂。在他看来,何文道本是个战争遗孤,自幼便跟着先代大萨满李玄鱼长大,人品性格纯良敦厚,又兼具聪敏坚韧,是个不可多得的青年才俊。
不过,他自幼便没见过父母,师父又已经驾返瑶池,顶头上司还死在了“庸医”手里。他本身虽然极为出色,但因为家庭环境与“工作性质”的原因,导致了他没有亲戚,没有爱人,就连朋友都没有一个。所以想要以情感羁绊入手,也自然是痴心妄想了。
而肉体折磨的结果,眼下也明明白白地摊开在自己面前。好像除了让他瘦了一些之外,并没什么明显的变化。
第一次铩羽而归的乔元安,陷入了深深的思考之中。
其实,乔元安的想法没错,手段也没错。之所以撬不开何文道的嘴巴,都是因为他想错了一点:
他一直都是陆向寅的得力干将,眼下还是御马监的高层管理人员,自然是不相信,这世间会有除开利益与情感之外,还能让人坚强如斯的因由。
而这个在他意料之外的因素,就叫做信仰!
第131章 77.知恩图报
能让何文道在身受酷刑,还能坦然微笑的精神支柱,正是他自小便虔诚无比的信仰——萨满教。
说来也奇怪,先代大萨满李玄鱼,自身是天灵脉者,又兼具远古伏羲氏族的血脉之力。在接任神婆大萨满之后,已经成了萨满教有史以来,最出色的一任教宗领袖了。可就这位天纵奇才的女子,惯的手段却一直都跟萨满巫术不沾边:他咒杀五位同时代的天灵脉者,用的都是伏羲氏的血脉之力;他启蒙林思忧,用的是天灵脉者的传承之力;只有在她生命的最后一刻,才以萨满教的祈灵祭祀,召唤来了一个“异数”,名唤沈归。
综上所述,也许在李玄鱼的心中,是根本并不相信萨满教的。
而萨满世家出身的巴格呢?本身看似是一个狂热的宗教分子,但做出来的事,却比李玄鱼更过分!他希望萨满教香火鼎盛,希望萨满教传遍华禹大陆的每一个角落,这倒不是什么坏事;但他的出发点,却是想要借着萨满教之势,同时抬高自己的身价,好把整个萨满教,改变为一个可以参与朝廷决策权利,又兼有一只专属宗教武装的新兴势力!如此一来,自己的这个萨满世家身份,就摇身一变,成了李家或早年郭家那般的一方诸侯!
所以,巴格也并不是真的信仰萨满教,而是想借着改变萨满教为名,最终改变自己家族的命运。
而当代大萨满林思忧,则是一个光明正大的“异教徒”!她接任神婆大萨满的位置之后,就直接变成了一个“幼儿园阿姨”,或在太白山脚下含饴弄孙,或远赴东幽避世,还顺便教出了一个郎中徒弟李乐安。这样的人,说她信仰萨满教,不如说她信仰岐黄之道,还来的更有说服力一些。
而沈归就更不用说了,他本来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无神论者,再加上整日与市面上的三教九流五行八作打交道,就更是对所有的神秘学说嗤之以鼻了。
如此看来,幽北三路真正信仰萨满教,并且全身心奉行萨满教义于己身的狂信徒,恐怕就只有这位饱受折磨的大护法何文道了。
在他被李玄鱼收养之后,便已经把自己的全部身心,都默默奉献给了萨满教。在他看完所有的萨满典籍与教中精义之后,便认定了拯救自己生命的天灵脉者李玄鱼,定然是天神的化身,也是万物之灵投在世间的倒影。
即便在接触一段时间之后,他发现这个天神的化身,可能并没有如他所想那般笃信萨满教,但何文道也仍然认为,这是天神的化身没有破开灵窍所致。而二十年前祈灵之时,李玄鱼让二神齐灵烟,以法器摄魂铜镜击碎自身天灵盖,便是最好的佐证。即便,自己的师父李玄鱼,在“开启灵窍”之后便身死道消。但当时只有十岁的何文道,已经彻底的误会了整个祈灵仪式的意义。
这真是一个美丽的误会啊!
不过,信仰之所以会是信仰,都是因为当事人心中,无比坚定的信任而已。
也正因为如此,笃信萨满教义的何文道,才会先帮助声称要改变萨满教颓靡现状的巴格;又帮助得到现任大萨满林思忧“现身相助”的孙少爷沈归。
道理很简单。凡是帮助萨满教的人,便是他何文道的恩人;凡是伤害萨满教的人,便是他何文道的死敌!
如今何文道落到这步田地,在他打定主意反水之时,就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所以虽然此时身受酷刑,但仍然是抱着求仁得仁的心态。毕竟,没有人能折磨到一个天灵信徒;而每一位萨满巫师的灵魂,也都是永生不灭的。
而此时正在苦思冥想的沈归,突然睁大了眼睛,在孙氏医馆的内堂之中大喊起来:
“刘半仙!孙老二!我是怎么回来的!”
孙白芷摸了摸他的脑袋,又左右看了看,发现没有明显外伤,这才松了一口气:
“瞎嚷嚷什么,是十四和傅忆他们,把你从东门抬回来的呀!”
“那我又是什么时候去的东门外?”
“从奉京府衙出来之后去的呗!”
“那我怎么从奉京府衙出来的?”
“那不是萨满教的那个……何文道!”
孙白芷此时也不由得大喊出声,两个人绝望地对视了一眼。对视许久,沈归才开口问孙白芷:
“我这伤还得多久能下地?”
“其实按照恢复效果来说,现在就可以。但是动作一大伤口很容易崩裂,所以我估计至少还得三天左……”
孙白芷仔细看了看沈归的伤口,略微一思索便脱口而出。
“既然这样,麻烦你现在就去把傅忆和齐返叫来。都这么长时间过去了,也不知道何文道那身子骨顶不顶得住。”
沈归话语中带着深深的担忧,脸上也是愁云惨淡。
没过多久,孙白芷、傅忆、沈归、齐返四人,把在孙氏医馆内堂挤了一个满满当当。齐返还拎着一个小巧的黄铜烟袋锅子,吧嗒吧嗒地不停往外吐着浓烟:
“转眼已经过去三天了,若是何文道真落在哪间衙门手里,我们肯定早就收到风声了。但自打他被太白卫擒住以后,就凭空消失一般,一点消息都没有。反正知道现在,我都没收到一点风吹草动来。”
齐返说完,推开了沈归床边的窗户,屋中的浓烟顿时散去了一些。
“受了人家救命之恩,咱也总不能故作不知吧?如果小胖子方才说的没错,那现在何文道应该还在皇宫之内。不过皇宫以内并没有监牢,就连宗族府大牢都设在西城门边上。那何文道就算被人扣在宫里,可是也没有可以看押他的地方啊!”
傅忆一边扇着浓烟,一边向在场众人说出自己的思路来。
孙白芷也掐着指头算了起来:
“我听家兄说过,皇宫以内能关人的地方,无非就那么几个:这第一处,是太监的蚕房,刚入宫阉割之后的小太监,都会住在那里一段时间养伤;这第二处,则是原来那位西宫娘娘宋巧云的住所,后来改为了冷宫,专门幽闭受罚的妃子;而这第三处,则是炼人房了,不用说,这是放尸体的地方。”
沈归听完孙白芷的话,一样样的盘算起来:
“这第一处不用多说,颜狩就算杀了何文道,也不可能让他在内宫当太监。这么近的距离,咱们这位陛下胆子一向都不算大,根本不可能在自己家里雇上这么一个危险品当下人。所以,蚕房应该可以直接排除;而冷宫里面关的虽然都是受罚失宠的妃子,但也肯定不会把何文道放在那里关押。这妃子失了宠,也还是妃子,把这些深闺弃妇跟何文道关到一个笼子里,那颜狩不是等着当活王八吗?要是这么个押法,不如把老子也押进去得了!所以,这个也不可能。”
“难道真的是直接宰了?”
齐返瞪大了眼睛看着沈归。
“不会!萨满教虽然日薄西山了,但仍旧在百姓心中占据很大的分量。千百年传下来的习惯,不是那么容易就能根除了。颜狩虽然为人虚伪狭隘,但并不算蠢。何文道死在他的手下,有百害而无一益。”
沈归说到这里,用勉强能动的手指敲了敲床板,发出了“咚咚”的两声闷响:
“若是让我猜,我觉得他八成是在陆向寅手里。咱们这皇帝手里能动得棋子不多,能做到这般滴水不漏的,也就只有陆向寅手下的御马监了。孙老二,你明日还真得进宫一趟,尽量打探出一丝风声来。小忆说的没错,我受了人家救命之恩,不能就这么算了。而且何文道与我也算亲近之人,他可是我大婆婆的亲传弟子啊!”
孙白芷点了点头,又无比担忧地摇了摇头:
“陆向寅那老太监可不好惹,让我去套他的话,这根本就不现实,这一趟九成九是无功而返,你们最好别抱太大希望。”
沈归心中也明白这个道理,听到孙白芷的担忧,也沉吟了半晌:
“论道暗施手段,咱们四个捆一起再加上个刘半仙,都不如人家陆向寅一个手指头。既然这样的话,索性咱们就把底牌直接翻开,和那老太监明牌打一局!”
第132章 78.白芷入宫
俗话说:嘴上无毛,办事不牢。孙氏医馆内堂的这四个年轻人,加上正在河中后街看家的十四与冬至众弟兄。这些年轻人加在一起,都没能有一个年及弱冠的“成年人”。可就是这些“嘴上无毛”的孩子们,却有一个巨大的优势:那便是他们目前锐气正盛,或者说成是年少冲动,也并没有什么不妥。
他们根本都不在乎,或者说是也没来的及细想。无论他们将要面对的是暗藏雄心的一代帝王、还是能于天灵脉者放手一搏的高手陆向寅,都仿佛在谋划去偷谁家的鸡那般轻松。这才刚刚决定的事,立刻就已经准备实施了。
总策划人沈归,由于身体有伤,只能“稳坐中军”,被捆成一只待宰的肉猪,只能徒劳地扭动着身体,想要以此缓解一下伤口愈合带来的那种奇痒;
有鉴于傅忆和十四能够“顺畅交流”,便由他带着所有冬至杀手,潜伏到奉京城的各个角落之中,暗中监视各方动向;
而小胖子齐返的工作,则要简单一些。他与自己手下的牙行兄弟,负责寻找聚拢散落在奉京附近的萨满巫师,以求用萨满教余下的萤火之光,来为何文道照亮生还的道路;
而这一次的绝对主角——孙氏医馆的二少爷孙白芷,已经整理好了医箱,还颇为难得地换上了一袭青衣皂巾的正统医士打扮。就他如今这副模样,只是少了几分孟浪,可仅从外观上看,竟然让人觉得安心许多。
不知不知觉间就到了辰时初刻,也是当初孙白芷与柳执约定的时辰。原本该在前堂扫地的学徒大黄,此时神色慌张地跑入内堂传报。他说门外来了一辆黑棚马车,停在了医馆正门口。而那位赶车之人,正是昨日已经有过一面之缘的内官——柳执。
孙白芷闻言用手顺了顺衣袍上被压出的褶皱,又背上了医箱,略微调整一番姿势后,回头看了看其余的三人:
“那……那我就去了啊?”
齐返眯着一对儿小眼睛朝他扬了扬手:
“去吧去吧,一件小事而已,不要太紧张了。”这句随口安慰的话说完,只见齐返又把自己的大脑袋凑到傅忆的耳朵边上:“那可是御马监的老祖宗啊,我看老二这回够呛……”
“嘿嘿嘿,你喊出来得了,我这还没走呢!”
沈归紧咬牙关忍着痛痒,还是说了一句齐返:
“你吓唬他干嘛啊?甭管医术怎么样,人家终究也是个大夫。大夫可都是有福报的,陆向寅敢杀他吗?”
齐返还是第一次听到“大夫有福报”这个说法,极为好奇的问向沈归。毕竟,沈归可是华禹大陆上最出名的几位“殿堂级神棍”一起教出来的徒弟,对于这些玄之又玄的事,一定比谁都更加清楚。
沈归给忐忑不安的孙白芷递了一个‘安心’眼神:
“去吧去吧,那老太监肯定不敢杀你!”
孙白芷用怀疑的目光,探究着对沈归说:
“人家都能给自己净身,还有什么不敢的?还什么福报不福报的,他都已经是个太监了,还能指望自己儿孙满堂啊?要是一言不合,真的把我给弄死了,到时候又怎么说啊?”
“……那你也可以用自己的在天之灵,诅咒他嘛……”
孙白芷在内堂跳着脚的转圈胡骂一通,就气哼哼的跳上了门外柳执的马车。他本是个暴躁易怒的性子,方才又被诸位兄弟一番调笑,心中就更加烦躁不安了。不过这样一闹,反倒是把他心中的忐忑踌躇,都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一直到了御马监门口,孙白芷都还是一副气哼哼的样子。柳执见他这副模样,还小心翼翼地询问了他对于马车舒适度的看法。
可孙白芷这怒火带来的锐气,在他刚一见到稳坐太师椅上的陆向寅之时,骤然消弭于无形之间了。
眼前的陆向寅,虽然看起来神色如常,但是六阳处已现晦暗之色,气冷神衰、四余干枯,若以此面相来看,眼前的陆向寅,精神气息都已经发散于外,是一副标准的将死之相。
所谓六阳,便是交汇于头顶的经脉,分为手三阳与足三阳,共计六条阳经。正因如此,也有把头颅称为“六阳魁首”一说。
所谓四余,分别为指甲、须发、嘴唇、耳根四个部位。而四余干枯,便是属于人体末端的这四个部位,都呈现出了干枯焦废之色。
总的说来,当这些外在条件齐聚在同一个人的身上,落在这些讲究望、闻、问、切的医者眼中,便已经是实打实的将死之相了。
孙白芷才略一观察,心中就开始打鼓:这位声名在外的陆监事,自己还是第一次亲眼瞧见,也不知他脾气秉性究竟如何。若眼下直接把他的病情和盘托出,也难保会不会被迁怒自身,最终落得个身首异处,做了这个老太监的陪葬品。
仿佛感受到了孙白芷的忐忑,一直闭目凝神的陆向寅此时竟然微睁双目,看向这个孙家的二少爷。他仔细观察过这位有“倒转阴阳”称号的孙白芷一番后,微微点了点头,笑呵呵的说:
“你就是孙院正的胞弟,孙白芷吗?不错不错,不光医术高明,模样也颇为俊俏。所谓男生女相、必有贵样,光凭你这副模样就看得出来,你这孩子的命一定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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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白芷仿佛被寒风吹了一通透那般,周身都打了一个寒颤:这太监还真不是浪得虚名,自己方才刚为他望过一番生气,还一个字都没说出口,就被他反手给自己看了一次面相。难不成这个“报复心极强”的老太监,还真的能看破人心不成?
面对陆向寅这套模棱两可的客气话,孙白芷也只得摇了摇头。他如今还没想明白,陆向寅到底是在用话敲打自己,还是纯属误打误撞。不过自己还是不要贸然一头撞过去,方为上策。
“陆监事,还请除去衣衫,好让草民可以为您详尽诊治一番伤口。”
见他并不多言,陆向寅眉梢眼角却全带上了略显奇怪的笑意。他慢慢地脱下衣服,只见在胸口之处,那些原是黑紫色的皮下瘀血部分,在经过了一天之后,已经隐约呈现出了淡淡的黄色斑晕。
孙白术略一沉吟,用略带疑问的语气低声说着:
“照理来说,这青淤患处,若是已经隐约呈现出这般淡黄之色,那便是快要痊愈的先兆。可方才以我望监事之……这不应该啊……”
孙白芷那后半句刚想说出,便自觉有些失言,立刻闭口不谈了。而陆向寅见他这副小心翼翼的模样,也是心领神会般地点了点头:
“老夫也是个习武之人,孙二大夫的不解之处我也多少是心中有数的。老夫这胸口之伤,本也就是些皮外伤而已;真正送掉老夫这条命的,还是那道背上的伤口。”
孙白芷按照陆向寅的指引,几步便绕到了陆向寅的背后。只粗略一看,便倒抽了一口凉气:
陆向寅背后的两个肩胛骨正中,赫然有一个黑漆漆的大洞,正在对着自己。而在他伤口四周隐约可见,有着清理过后的痕迹,可还是没有一丝愈合的迹象。除了缓缓淌出的那些浑着血丝的脓水,便是颜色形状各不相同的烂肉,宛如一个凶兽张开的血盆大口,正欲吞噬周遭的一切。
“这……这般严重的外伤,即便是让我来治,也是束手无策啊!家兄这次只怕是有些糊涂,在下也实在的想不出,还有什么方法能够保住您的一条性命啊……监事恕过草民失言之罪……草民……”
陆向寅见孙白芷被自己背后的眼中伤口,已经给惊的手足无措,竟然开始胡言乱语起来,不由得自己也是微微地叹了口气:
“这个老夫早已心中有数,但贵兄长说,或许二少爷您能给我那么一丝生机,这才会派劣徒前去医馆相请。如今看来,应是陆某福薄命浅,无法夺天之数……二少爷您不妨直言相告,老朽还余下几日阳寿?”
孙白芷上前搭了搭脉,又翻开陆向寅的眼底观察了一番,最后还是眼神暗淡的摇了摇头:
“有我孙家的三日定魂丹,监事安然度过明日是定然没有问题的……不过那后日嘛……草民也不敢妄自猜测……”
“朕不管你用什么方法,都一定要保住陆监事的命!如若不然,朕定治你孙氏弟兄欺君之罪。若是陆监事不治身死,那朕也定然会灭你孙氏满门!”
一句话音刚刚落地,由后堂转出身着一袭明黄色绸缎长衫的男子。这位称孤道寡的贵人,正是幽北三路的宣德皇帝——颜狩!
第133章 79.摆明车马
可颜狩这杀气腾腾的威胁,刚一传到孙白芷耳朵里,便骤然起了强烈的反作用。孙白芷一生从未进过皇宫,平日里也不太与官府中人打交道,所以那些普通老百姓怯官的脾性,他也都一样不差。不过方才宣德帝颜狩这番赤裸裸的威胁才刚说出口,孙白芷却反而更加镇定下来。
“草民回陛下的话,陆监事此伤,乃是内外黑红齐聚,加上陆监事本人年事已高,早已经生机渐弱。正所谓药医不死病,就算陛下因陆监事之死,而迁怒于我孙氏满门,我等为民者也只能引颈受戮了。”
这番不卑不亢的回话,倒是把颜狩顶的有些愣神。其实他方才的那番话,根本就是半真半假而已:
若说颜狩不想陆向寅死,那是实打实的真话。眼下他最信任的太白卫,刚刚被刘半仙砍瓜切菜似得蹂躏过一番,足足折了三成有余;自己的私军飞虎军,日前又被交到了李登手里;还有颜氏族军飞熊军,又长期担任防卫边疆的任务;而那支重新组建的金甲军,战斗力也是个未知之数;如此看来,自己手下的强军利刃,大多都被各种原因而死死钳制,不得动弹分毫;眼下能够如臂使指的私军暗箭,也只剩下了陆向寅统领的御马监而已。
若是在这个节骨眼上,御马监的创始人与主心骨陆向寅,再这么一死,自己短时间内根本就找不出任何一个可以接替他的人选。而颜狩自己,也远没做好孤军奋战的心理准备。
他说只要陆向寅一死,便要灭掉孙氏满门,这话倒只是句场面话而已。他一半是为了吓唬孙白芷,让他拿出真实本领来尽力诊治以外,另一半则是说给这位面露死相的陆向寅听的。
其实若只是这个将死之人,倒还不值颜狩这一番故作姿态的收买人心,毕竟从现实的角度来说,就算收买回来也用不了几天,就面临过期的下场了;但陆向寅毕竟侍奉颜家多年,在皇宫以内的门生旧故,更如同过江之鲫一般数不胜数,哪怕为了自己日后的安全,这临行前的最后一班岗,自己也得给陆向寅站好了。
这事摊开了说,也非常可笑。宣德帝颜狩自己的宫殿,多年来竟然是要着一个老太监,来帮他平衡势力维持局面的。当然,颜狩自己也明白这一点,他也不是没有想过彻底铲除陆向寅的所有触手。但这一步的谋划,还要在很久之后才能开始实施。而且到底要多久,他自己也还没有想好。但那个时机,肯定不是现在!
此刻孙白芷跪伏在地,脑中也在飞速旋转,表面上却仍是一副被天威吓破狗胆的模样。他如此做派,放在宣德帝眼中,只让他感觉更加烦闷:
“朕内库之中还有许多罕见的药材,你可以随意取用,另外你的兄长孙白术,这几日也不需要去太医院当值,你们兄弟二人,只需要专心为陆老监事疗伤便是。只要能保得他一条活命,你们兄弟无论是想要金山银海,还是想要封妻荫子,朕都不会有一点吝啬。”
颜狩把话说到这里,其实已经在盖棺定论,打算结束这个话题了。但跪伏在地的孙白芷此时突然身形一震,皆因为他想起了沈归临行之前的话:
沈归对自己说过:“论道暗施手段,咱们四个捆一起再加上个刘半仙,都不如人家陆向寅一个手指头。既然这样的话,索性咱们就把底牌直接翻开,和那老太监明牌打一局!”
想到这里,孙白芷抬头看去,两道不屈的目光直射天颜:
“草民倒是真想起一个法子,或可保住陆监事一条性命。但这法子与我兄长无干。这法子是源于萨满教上古典籍之中的记载,草民也只是早年曾听过某位萨满巫师提过一次。所以,臣需要一位精通上古萨满教文字的人,来帮我通译上古典籍,查询出具体的疗伤方法。因此,草民想请陛下,指派萨满教中的大护法何文道,与草民一起治疗陆监事的重伤。”
这话一出口,陆向寅与颜狩俱是一愣,这主仆二人对视一眼,皆轻笑出声:
“孙白芷啊孙白芷,其实朕与陆监事早都知道,你与郭家那个沈归私交不错,但朕怎么也没想到,你们二人已经好到了这种程度。你如今只因为沈归他想要报恩,便敢只身犯险,在皇宫大内触犯天颜!”
“回禀陛下,草民说的句句都是实话,而且草民此次入宫,也只是为了陆监事的伤势而来,并没有任何其他想法。毕竟无论怎么说,草民都首先是一个悬壶济世的大夫,而后才是谁的弟弟,才是谁的朋友。”
颜狩听他这一番表白的话,倒是皱了皱眉。其实他命令御马监扣住反水的何文道,也只是因为如此一来,更容易彻底肢解萨满教,为幽北三路如今这“君权神授”的现状,来一招釜底抽薪而已。当然,顺便也出一出被他出卖的闷气。所以何文道这条命,对于颜狩目前的实际意义,还远比不上陆向寅那条命重要。
“哦?何文道犯的可是欺君之罪,若是这么容易就把他放了,那朕的君威何在啊?”
“陛下,何文道触怒天颜之事,与草民并无干系。但若是想要博得陆监事那一线生机,却非得有何护法帮助草民译文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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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非朕的千万子民之中,还找不出一个通晓上古萨满文字之人?若真如你所说那般,治疗陆监事之伤,与何文道本人并无干系,那朕给你换一个就是了……或者换几个博学鸿儒也行,这些都是可以商量的嘛……”
听见颜狩这句见招拆招的应付,孙白芷才彻底地放下心来。就在他准备开口回话之前,还先看了一眼陆向寅的方向。只见这个老太监满是和蔼赞赏之色,竟然还朝着孙白芷点了点头。他这般和颜悦色又略带欣赏的神情,看在孙白芷的眼中,反而又让他提心吊胆起来。他咬了咬舌尖,稳定了一下心神,对颜狩说道:
“回禀陛下,这萨满教古文据传说中,最初是由天灵之神赐下人间的灵魂记载方式。后又历经千百年来的沧桑巨变,再经历代大萨满与长老之手修改填补,到如今光是通译母本,就有三个不同的版本;同样一个字形,根据不同年代、不同记载方式、甚至是不同地区,所代表的意义也不尽相同。正所谓差之毫厘,而谬以千里。治病救人,可是一丝都马虎不得,但凡错了一味药,也会救人变成杀人的。”
孙白芷这番话看似理由充分,但瞒得了颜狩,却瞒不过陆向寅这只老狐狸。从孙白芷开口提到“何文道”这三个字,陆向寅就已经明白了。何文道这个人,便是想换自己这条老命,而必须付出的代价。只是不知道提出这个筹码的人,到底是那位天灵脉的怪老头、还是孙白芷那位好朋友——沈归。
看破不说破,是每只老狐狸必备的技能。而且他也找不到任何理由,去开口提醒那位正在妄图讨价还价的颜狩。因为对方这个价码已经开了出来,如果颜狩咬牙接受,自己虽然要欠下沈归一份天大人情,但还能留得一条活命;如果颜狩拒绝了对方的提议,那么诚然这位皇帝陛下,马上就会面临很多的麻烦,但日后却也未必没有转机。
可若是真的这样,无论颜狩日后有没有转机,自己的命也肯定都保不住的。
正如陆向寅所想,颜狩也在心中仔细地盘算得失成败。最后还是一咬牙:
“好,何文道朕可以交给你,但若是你治不好陆监事的伤势,那朕也定会让你孙家老小与何文道同罪论处!”
孙白芷听到宣德帝的话,有些不敢相信地抬头看去。只见颜狩阴沉着一张脸,紧咬牙关正在瞪着自己。
孙白芷急忙低头:
“陛下仁德宽厚,草民也一定尽全力治疗陆监事的伤势,以报吾皇天恩浩荡。”
颜狩听过他这番没有营养的场面话,也只是冷了哼一声便拂袖而去。留下屋中的陆向寅,与孙白芷二人,气氛十分暧昧。
而此时河中后街的沈宅之中,已经来了一群外形怪异的男女老少。他们冠带各异、色彩不一,高矮胖瘦、年纪大小也都各不相同。但这些却有几个共同的特点:
他们头上都带着灵冠、身上也都披着宽大的兽皮外罩,虽然此时他们身上,都满是风尘沙土,神态也都略显疲惫,一看就是刚刚赶路而来的。但他们的眼神之中,却都闪烁着异样的光泽。
这群来自于奉京城附近的人,手中都在安静地抚摸着各自的法器。而在他们那看似木然的神态下,都隐约透露出一丝决然的味道。
第134章 80.分工明确
“诺,看好了啊,如今这位何护法可喘着气呢,身体也没有的严重外伤,可是一位身体健康的大活人呐。可他只要出了我们御马监的大门,就算是马上断气,也与我们没有关系了!”
这开口说话的小太监,正是由乔元安带大的那位开朗阳光又公私分明的活泼型太监。他随义父乔元安的姓,给自己取了一个名子,叫做乔海。
乔海得到柳执带来的陆向寅亲笔手札,便把半生半死的乔元安从木架子上解了下来。经过一番更衣洗漱,这才半拖半拽的把他“放”在了御马监正堂的椅子上。
孙白芷见何文道这副这生死不明的模样,急忙上前仔细查探了一番。可探查的结果,却让他十分惊讶:没错,正如乔海所说,此时在何文道的身上,除了被麻绳勒出来的血痕之外,根本没有任何明显外伤。虽然不清楚他到底受了怎样的非人折磨,但有一点却可以确定,那就是何文道如今的状态,真的只比活人多了一口气而已。
“………我毕竟是个大夫,虽然不知道你们御马监究竟用了手段,但他现在的身体状况却瞒不了我……没关系,我先把他带回去治伤,若是活过来也就罢了;可他何文道只要一死……”
孙白芷身形一转,伸出食指,指向坐在太师椅上闭目养神的陆向寅:
“他何文道只要一死,我敢保证陆监事就是他的第一个陪葬!你们不需要怀疑我的能力,因为想得到这个结果,我只需要袖手旁观就可以了!”
说完,孙白芷把何文道低垂的双手架在自己肩膀上,勉力撑起他的身形,步履蹒跚的走向御马监的大门。
“来人,送送孙二大夫……”
“不必!”
陆向寅一片好意被他拒绝,也不恼不怒,只是笑眯眯地看着孙白芷和何文道那颤颤巍巍的背影,眼神中尽是欣赏之色。
河中大街的沈宅以内,沈归与各地赶来的一群神婆巫师,正在焦急的等待着孙白芷能“凯旋归来”。可让众人没想到的是,最先回来“交差”的人,竟然是傅忆!
当然,此时的傅忆,本该与十四所带领的冬至众人,分散在奉京城中的各个角落之中,观察异常动向的。
而如今不用他说,沈归也知道他们确实发现了不寻常的动向——因为单清泉正站在傅忆的身后,右手伸出一柄钢刀,紧紧抵住傅忆的脖子:
“我说老单,你是撒臆症了吗?最近咱们两家的关系不是挺好的吗?你还拿架着小忆干嘛?有什么事都好说,你先把刀放下。而且你可别忘了,我还没准在什么时候,就会成你们李家的乘龙快婿了!”
单清泉倒是神色轻松,还用刀身拍了拍傅忆的脸蛋,用无可奈何的口气说:
“我要是不制住他,也没法安全的走到这来啊!你自己问问,他到底在我李家附近埋伏了多少人马?你说说我撒臆症,我还觉得你有病呢!好端端的你派人蹲我们丞相府干嘛啊?”
单清泉这句话倒也是把沈归问愣了,他歪着脑袋问傅忆:
“……是啊……对啊……小忆你带着冬至去蹲人家丞相府的门干嘛啊?你在那能蹲出什么来啊?”
傅忆也是一脸无奈的说:
“我说沈归,你因为一个妞儿,就敢这么信任李登?你仔细想想,这么短时间里,奉京城大大小小的角色,已经或多或少的都露过面了,只有他李家不声不响的坐山观虎斗;经过刘瞎子再那么一闹,你又和“那位”彻底站到了对立面上。要不要我给你讲一个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故事?这若是你给李小姐下的这份聘礼,也着实有点太下血本吧?”
沈归听他说出的这番“机密”,也是挠了挠脑袋。他左右看了看屋内的诸位萨满,也只是笑了笑:
“那你找到什么了?……除了被人家单大侠捏住了脖子以外?其实不用去看也能知道,最近丞相府之所以会陷入缄默期,根本不是想要坐收渔利,而是在忙着处理张黄羚……或者说是那位太子爷惹来的麻烦。”
沈归口中的这个麻烦,便是在祭祖大典之前,太子向飞虎军统领张黄羚借兵“行劫”北燕商队,最后遇见了冬至导致全军覆没。而且他们还折在中山路,也就是裴涯的地盘上。不用说也知道,这此事件的头号责任人,定然是飞虎军统领张黄羚;而中山路新任总督裴涯,也不免顺带着受些牵连。
不过明眼人自然看得清楚:这次事件中,站在战场两边的对手,其实是李登和颜狩。张黄羚虽然在态度上有些摇摆,但在目前看来,仍然是毫无疑问的东幽李家一系;而此事的第二责任人裴涯,与始作俑者太子颜昼,也是宣德帝的铁杆心腹。
而上次皇帝点差李登,但由于祭祖大典在即,也并没有时间多做纠缠,只是吩咐李登在暗中查明此案而已。皆因为陷入这案子之中的角色,不是一军统帅、便是一路总督、甚至裹挟了当朝太子,实在不宜大张旗鼓。
也就是在颜狩与沈归两方不停试探,乃至刘半仙那般“一力降十会”的闯宫行动以后,整个丞相系的所有爪牙,通通把精力放在了这次事件上。当然,这般费尽心力,也并非是一无所获的。
说来也奇怪,这位太子殿下颜昼,私自调动飞虎军的兵马,最终目的竟然是破坏北燕到漠北草原的商路!
漠北草原的百姓,大多都是以游牧为生。除了牲畜马匹毛皮与奶制品外,根本没有什么能拿出来进行贸易的高附加值产品。所谓“儿到荒年饭量增”,就在这么个常年苦寒的化外之地,想要生活下去,必需品还特别的多!无论是粮食还是茶叶、无论是布料还是工具,乃至最重要的铁器工具,都只能依靠贸易,从别人手里交换而来;而且他们连自家货物的定价权,都握在别人手上。
之前漠北与北燕两面夹击,于幽北边境合围,两方成犄角之势而互相依托。其实,那次本是一场雷声大雨点小的投机行动,但却在颜狩与颜昼父子心里,留下了深刻的阴影。若是让普通百姓来看,随便换了哪家的皇帝,不还是一样的交皇粮?无论是幽北、北燕还是南康,大家同宗同种同文化,最后究竟由谁来当皇帝,与我一个平民百姓何干?
但颜家父子,却显然不可能这样想。在颜狩某天亲自教导之后,给自己这个“徒弟儿子”留了一个作业:如今这个两面夹击的局面,到底该怎么防御,或者怎样才能破局。
太子爷颜昼经过几夜的苦思冥想,终于想出了一条“妙计”。
幽北三路虽然产粮,但由于天气和地质的原因,既不产茶叶,也不产丝绸,冶炼工艺也只是普通水平而已。正因如此,与漠北草原的大宗商品交易,除了粮食贸易因为距离更近些以之外,其他的所有贸易,都是由穿过幽北境内的商路,前去南康北燕等地购入的。
举个例子来说,这就好像一个客人每天借你家商店的后门,去隔壁商店高价买东西,最后只在借道回家之时,才象征性的顺带买些不值钱的小玩意。
就这样的事,看在颜家父子眼里,简直是又生气又眼馋:你们几方生意做得如火如荼,我这想提高些商税都要防备你们大军叩边,你们吃肉吧唧嘴也就算了,如今连口汤都不想给我留,还想合起伙来,把我家锅给砸了,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于是乎,太子爷呕心沥血想出的那个好办法,便是借调飞虎军士卒假扮土匪,进而截杀漠北草原与各方势力的马帮,破坏来往交易的商道。如此一来,你漠北需要什么,我幽北就去别的地方低价收购,再高价卖到草原去。在太子爷眼中,这二道贩子才是天下间最肥美清闲的差事。
可是他却并不知道,自己的这番小动作,自己的那点小心思,真落到了实处,在别人看来是那么的幼稚可笑。
第135章 81.边境风云
时间是非常公平的,无论你是富甲天下还是九五之尊,亦或只是普通百姓或者穷困潦倒,它从来都是一视同仁,绝对不会因为任何人的意志而左右。
眼下无论是相府还是沈归、是御马监还是颜狩,这些人眼前都有着急于解决的麻烦,但意外要发生之前,也不会查询任何人的时间表,就是那么突然,那么不知轻重缓急。
本来最着急的是颜书卿与颜青鸿,这对儿“和亲兄妹”,还在期待着在沈归的带领之下,把和亲之事给彻底抹平。但在这场突如其来的风波之下,也都被迫平稳了跃跃欲试的心。
宣德帝颜狩,幽北三路的丞相李登,还有宗族府族长颜久宁,还有刚刚火速从前线召回的飞熊军统领颜重武,以及一干幽北三路的实权派大佬人物,此刻都已经齐聚冬暖阁之中,每个人都紧锁愁眉,盯着桌上的一道“御马监草料房”专属封皮的秘奏。
这道秘奏里面字并不多,但却足以让在场众人、乃至整个幽北百姓,都身陷战争的泥潭之中。
这秘奏的意思大致说的是,北燕与漠北草原,两家再度联手,正准备着再次南北压境。同时,两方也在同一日间,派出了使节前来幽北,不日即可分别抵达奉京城中。
这次两面夹击,看似要比上一次的做法柔和了一些,但任谁都知道,这也同时表示了这次的局面,要远比上次更加危险。
首先在这么短的时间,对方又重新联合出兵,这至少说明,在态度上他们是共同进退的。而且双方既然派遣时臣,那就说明正式外交方案已经启动,而无论结果如何,也不太可能像上次那般不了了之。起码他们既然做到了师出有名,也就必须对文武百官以及本国百姓所有交代。战争欲如此坚定的前提下,他们两方才会采取这样正大光明的手法,阻断自己的退路。
而神奇的是,直到消息都已近实打实地传到了颜狩的龙书案前,都还没有人能确切的说出,到底又是因为什么原因,会惹得这两个贪婪卑劣又经常抱团的强邻窥测袭扰。
而这件事情的始作俑者,也就是英气勃发、雄心壮志的幽北太子——颜昼,他目前现在还处在一个兴奋期,毕竟在自家父王被天灵脉武者吓破胆之时,是自己为他带去了一个振奋人心的好消息,又经过一场彻夜长谈,重新燃起了父皇对于未来的期望。在得到颜狩的赞扬之后,他竟然已经谋划出了一整套,在自己登基之后的主要施政纲领,同时还对自己这份高瞻远瞩的战略型布局眼光,感到无比的骄傲和自豪。
发生此次摩擦事件的导火索,便是那支以麻子六为首的商队,在中山路遇到了“马贼”的“劫掠”。麻子六是何许人也?整片华禹大陆只要是有生意可做的地方,就一定出现过他的身影,普通的人他只需要看上几眼,就能大致了解出这个人的脾气秉性工作爱好。而那批“山贼马匪”就连军人的基本特征都无法掩盖,演技拙略到麻子六都生出了会不会被“反套路”的担忧之情来。
而他把此事如实上报以后,立刻得到两方高层的高度重视。以颜昼心中那些幼稚的小算盘,在北燕王朝那众多的智将文官拆解下,就连底裤都没能留下一条。等他们确定了整个事件的清晰脉络之时,不由得使君臣人等皆勃然大怒!
这群幽北蛮子,居然敢暗中下手,破坏北燕王朝与漠北草原的重要商路!俗话说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颜昼用的这一手,那就等同于逼着北燕主动向幽北宣战一般。只有战场上的大胜,才能暂时缓解北燕那些错综复杂的利益纠葛,在这一点上,擅长推诿扯皮的北燕人,还是能够得到共识的。
毕竟无论是怎样的高洁之士,哪怕是学贯古今的当代鸿儒,也都是会渴会饿,也都有自己的家人要养,吃的都是人间烟火,用的都是笔墨纸砚。这些日常用度,无论哪一样,可都是得用白花花的银子买回来的。
于是,北燕的文武官员乃至商贾百姓很快就达成一致共识,他们面对幽北蛮子的挑衅,决定给出一个强而有力的回应:让漠北草原人先上!
是的,北燕人也一点都不傻。
且不说那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天下第一雄关——东海关,关外本就是一片开阔地,若己方大军真的一头撞入幽北三路境内,那迎接自己的必定是一场惨烈的围杀,也就是说,这头一场添油战术的消耗战,是根本无可避免的。
可漠北草原人若是先行出手,以他们的快马弯刀不停袭扰劫掠幽北三路的北面边境,那幽北三路就必然要面临一个两难的抉择:到底是兵分两路,还是集中优势兵力?其实无论幽北人如何选择,只要面对两难的局面,那么指挥调度起来自然就会畏首畏尾,北燕大军也就可以伺机而动了。
究其根本,大部分的战争都是为了争夺利益而已。那么最初投入的本钱越小,就等于日后所得的纯利润也就越高。而且若是幽北蛮子真的脑子一抽,选择与草原人一决雌雄的话,那么北燕就简直是中了头奖!割地赔款行商免税这些基本条件不说,还能一举打破幽北平衡的局势,让他们自己陷入无休止的内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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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竟关北一路,可是颜家的龙兴之地。若是北燕大军趁虚而入,首先攻入的便是关北路。而颜狩其人一向色厉胆薄,性格又虚伪阴险。面对北燕大军强敌叩边,肯定先行逃窜避祸,迁都东幽而去;毕竟,那时的中山路早就已经成了一片杀人战场,根本没有任何安全可言。
就算战败休兵之后,关北和中山已经落入自家之手,那么颜狩仍要住在李登的大本营中,那么他东幽李家,还有几日的安宁可言呢?
是的,正因为做好了随时出兵的准备,北燕与漠北两方,才会在这初春时节,依循着“先谈判再宣战”的古礼,同时向幽北两路一起发难。
而原本与幽北三路还有一桩亲事的漠北人,此时也顾不得迎娶公主这等名份大于实际利益的小事了。其实原因也很简单,刚刚过去的冬季过于寒冷,草原上的牛羊已经冻死了十之七八。而就在这大灾之年,一贯与漠北草原人合作的粮商——东幽李家,也不知道是谁拿的主意,在得到漠北受灾这个消息之后,便瞬间提高了三成粮价。
若是往年涨价也就罢了,但经过去年的那场寒灾,现在的漠北草原人,早已是换无可换了。若是没有困难,大家自然可以相安无事;可一旦哪方有了生存方面的困难,那之前一切的道德与约定,自然也就成了一纸空谈。
被逼到绝路的漠北草原人,如今面对的幽北邻居,正打算切断自己一切商路,那份敲骨吸髓的想法已经昭然若揭;而此时的北燕人又递来“共同发财”的橄榄枝,这样一来,就算没有太大收获,在两面夹击的情况下,己方也不会有什么损失啊!再不济,去中山路打几场“草谷”,也能让正在草原上忍饿挨饥的家人,都吃上几顿饱饭啊!
于是,两方各自怀着一些小心思,展开了“第二届燕北联合阅兵仪式”。
而此时风声鹤唳的奉京城中,还有一些人也在头疼无比。
这些人有的熬着草药,有的画着血砂灵纹,还有的正在用奇怪的语言念念叨叨着什么不知名的咒文;最可气的是有一个老太太,还拿来了一具不知是什么动物的白骨,摆在了大护法何文道的身上。
自打何文道,被孙白芷半托半拽地弄回沈宅之后,诸位萨满与郎中,便展开了鸡同鸭讲的医术交流大会。最后在沈归的调停之下,大家共同做出了一个会诊方针:各干各的。
郎中派的主治医生孙白芷,此时浑身挂满了不知名的各种法器,原本一张俊俏的脸蛋上,不知被谁画满了红色灵纹。他一边甩着脑袋上的花瓣粮食,一边侧着耳朵想要遮蔽屋中的噪音,一边大声的朝沈归嚷着:
“没啥太大问题!…我……说…没问题!就……是……不吃饭!”
他这吃饭二字才刚落,躺在床上的病人何文道,又立刻吐了出来。
第136章 82.幼帝之智
目前说来,组织结构本就极为松散的萨满教,能站上台面并且说得上话的人,眼下除了身份略嫌尴尬的孙少爷沈归以外,就只剩下这位半死不活的大护法何文道了。尽管萨满平日里都是同教同宗,可彼此之间并没有很深的交往。不过毕竟是历经千百年,分别由各自的师徒一脉派系,有谱有序的传承下来,随便往上顺几辈,都多少都有些交情。
所以当齐返带着一众牙行小兄弟,分别去寻找附近的萨满之时,没想到才只是开了个头,对方便立刻应承下来。
目前的沈宅,虽然周围环境有些喧闹嘈杂,但听上去也充斥着十足的烟火气息。真可谓是巫医两家欢聚一堂、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尽管经过几番交替会诊,何文道还是那个病怏怏的何文道,但分属不同派别那些五光十色、又精彩纷呈的花活,却已经换过好几轮了。
孙白芷自打刚才,就被那班巫医手中的铃鼓法器给扰得心乱如麻,只得放弃了需要安静氛围的听脉,转而伸手捏开了何文道紧闭的双唇……
“这什么味呢……”
这一捏开嘴巴不要紧,差点把毫无心理准备的孙白芷给熏出一个跟头去。他干呕了两下之后,便从医箱之中,拿出了两根扁筷子相仿的木棍来。他夹起何文道的舌头,只观察几眼又摇了摇头,回头跟沈归说:
“今天阴天,什么都看不清楚,太暗了……”
沈归闻言直接点燃了桌上的一盏油灯,又拿来了两盏铜镜,一面摆到了油灯旁边,另一面则拿在自己手上来回摇摆着,调整折射的角度:
“你看他这模样,哪还能等到下一个大晴天啊?你先凑合着看吧”
孙白芷眼前一亮,皆因为他发现有一道聚集的光束,正由沈归手中的铜镜开始,直接照射在何文道的嘴边。他只是微微一想,又看了一眼桌上的油灯点了点头:
“没想到……你小子还有点私货啊……”
说完也不再理会沈归,也顾不得避讳何文道嘴里的恶味,专心致志地向他口中看去。这一看,便观察了足有一刻钟时间,直到沈归的手臂都酸了,孙白芷这才直起了身子,长叹了一口气:
“怪不得外表上看不出什么大问题,敢情全都伤在了内里呀!按照他口中的气味来看,应该是从咽喉到食道、乃至胃囊部分,都出现了大面积的糜烂。也许,这也是导致他食欲不振、又不肯说话的原因了。”
孙白芷说完,又歪着脑袋陷入了沉思之中。沈归听到他的说法,也是有些奇怪:
“也就是说,他食欲不振是不能吃东西、不肯说话是不能发音?”
孙白芷听到这里,倒是摇了摇头:
“他可是这么多年以来,唯一的一个能活着走出御马监的犯人,受的伤也肯定没有那么简单。他目前咽喉部分的确有着大面积的红肿溃烂,但还不至于到发不出声音的地步;再者说来,既然他能呕吐,自然也就可以吞咽,所以按照我的推断,他这根本就不是身体的问题,而是心中的问题。也不知道他在那御马监的监牢之中,究竟受到了怎样的折磨……”
沈归听到这里,脑中第一个念头,便是厌食症三个字。他只思索了一会,便眼神一亮:
“小返……齐返!你拿上一百两金子,去找会友楼的掌柜。就说要借他家厨头——宋行舟,来我们沈宅帮忙开席。”
齐返斜着眼睛看着沈归:
“你知道一百两金子到底是多少吗?要是能再添点,整间会友楼都买得下来!现在光借一个厨头你就扔这么多银子,是不打算过了吧?”
“你懂个屁!这金字又不是给他会友楼的,而是宋师傅的身价……算了,说了你也不懂,就去把人给我带来就行!”
孙白芷一听沈归刚才的话,立刻开口:
“他现在什么都吃不下去,咽口水都困难,你光请个厨子有什么用啊?”
“人是铁饭是钢,吃不下饭什么病都好不了!”
就在二人争论何文道的病情之时,傅忆却凑到沈归耳边说了几句话,沈归目光一滞,便又恢复如常。他拍了几下巴掌,用目光扫过每一位注视他的巫医,待场面彻底安静下来之后,才用轻松的口味说道:
“我已经请了一位能治好何护法病症的高人,咱们还是移步到正厅,在下有要事与各位萨满大人商议!”
说完,沈归便带头走出了房门。
而与此同时,幽北三路皇宫之中,一干大佬也在为边境之乱劳心费力,反而太子颜昼的寝宫——东阳殿内,倒是一派祥和之气。
“李总管,不知此时冬暖阁内,诸位大人与我父皇商议之事是否要紧啊?我父皇的身子最近不太爽利,若是被些许小事拖垮了龙体,可是我这为人长子的罪过啊!”
太子颜昼笑眯眯的推过了一挺小臂长短的碧玉如意,又喝了一口茶,朝下手处端坐的内廷总管李清正色说道。
他这番话,明面上是对父皇的近人表白孝心,实际在推过这挺玉如意之后,李清便已经十分清楚,他这些话都是在对自己说明,他想要“购买”的消息类型。
于是李清也不作推辞,大模大样的把如意塞进了袖口之中,而后便仔细的看着掌中茶碗,漫不经心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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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爷有此孝心,陛下知道后一定会非常欣慰的。不过虽然陛下龙体微有小恙,但我幽北三路日进正面临着强邻大军压境,边境之上已是剑拔弩张,恐怕还要靠陛下的高瞻远瞩乾坤独断,带领着所有幽北军民百姓人等,度过眼前难关啊……”
李清这头一句话,分明就是在暗示自己会找一个合适的时机,向陛下表彰太子的仁孝之心。当然,这不过是太子向自己高价购买消息的附赠品而已。
其实在目前整片华禹大陆之上,也只有颜昼自己最清楚整件祸事的来龙去脉了。颜昼虽然计划不周,但也只是因为阅历不足,并不是他天生愚笨才做错了事。眼下他根据御马监的确凿消息来源,很容易就得出一个结论——我好想闯大祸了!
但此时自己还能安然的坐在东宫之中,与李清喝茶谈话,也就证明还没有人,能把自己贿赂张黄羚,借兵“行劫”乃至全军覆没的蠢事,与眼前的幽北的边境危机联系在一起。也就是说至少目前看来,自己还是暂时安全的。
迷迷糊糊地送走了李清后,心里七上八下的太子连头都没回,直接摆驾去了自己母亲——也就是皇后李怜的宫殿,坤安宫。
“母后,儿我好像是闯了大祸,您可不能不管儿子啊……”
饶是颜昼如何的计划不密而闯下大祸,但仍然也是颜狩亲自培养出来的唯一接班人。在他身上的优点与缺点,都与其父颜狩就像一个模子刻出来似得,实打实的是父子连心。
以前宣德帝颜狩若是遇见麻烦,第一个想到的,便是当时还掌握军权的老王爷郭云松;他虽然心中恨透了这个天天看管自己的糟老头,但真遇见了什么事,只要一股脑全扔给那个老头,就定然能毫无纰漏的圆满解决。
而在自己亲手扳倒郭云松之后却没想到,本是自己准备好的第二甩锅顺位——丞相李登会变得更加滑不留手,简直就到了片叶不沾身的境界。不过还好的是,此时的御马监已经初具规模,那郭云松空出来的位置,也就可以暂时交由陆向寅来兼任了。
当然,如此一来,宣德帝阴险虚伪的名声也算是落在了实处。
表面上看似兼听则明虚怀若谷,暗地里就派陆向寅去锁人抄家,虽然问题能够很快地解决,可颜狩的名声也逐渐变臭了。这明暗黑白的手段都搅合在一起,果然是件不讨好的蠢事。
没想到颜狩自己的屁股现在还没擦干净,自己的长子又捅了一个马蜂窝。而且这个他精心培养的接班人,解决问题的方式居然与他也如出一辙——找人顶锅!
如今颜昼心中的人选,便是自己的亲生母亲,也就是李登的胞妹,幽北三路的皇后——李怜!
颜昼深知其母的性子。李怜这个皇后娘娘,真可堪称当世第一的女中豪杰。若不是因为这个女儿身拖累,那么东幽李家如今的家主之位,早已是她的掌中物盘中餐了。不过,就是这样的一个身份崇高且才思敏捷的当世奇女子,却有一个致命的缺点:护犊子!
第137章 83.皇后李怜
太子颜昼还远没有其父那般高明的修为,暂时还做不到说哭便哭。早在殿外之时,就拼命的掐了几把自己的大腿根。一时情急之间,下手也顾不得轻重,直到现在疼得鼻涕一把泪一把,悲悲戚戚地跪在自家母后面前,眼泪就像断了线的珠链相仿,不住地落在地上那光可鉴人的石板之上。
是的,太子爷情急之下,不免自残的有些过头,如今这些眼泪,每一滴都是实打实的真心泪!
在他闯宫之前,皇后娘娘李怜本是半依在一张黄花梨贵妃榻上,一边享受着塌下檀木火炉带来的温暖,一边手中拿着一卷民间话本,看的是津津有味。那副享受的模样,就仿佛一只倦懒的猫,正在悠闲度过略带冷意的初春时节。
可自打颜昼这个自己亲生儿子的声音,由大殿传入内房之时,正在享受恬适生活的李怜娘娘不由得皱了皱眉。她把手中话本合上塞入了靠枕下面,又正了正身形整理好了衣衫,用冷清的语气说了一声:“外面是昼儿吗?进来吧。”
从这语气也不难听出,皇后李怜对这个亲生儿子的感情,并不像一般母子那样亲密。其实直到颜昼十四岁以前,都是在这间东坤宫长大的,而且李怜还亲自为他挑选了文武两道的师父,再加上自己平日的严格管束之下,这才会让小颜昼在幽北广有才名,就连文武大臣御史言官们,提起这位太子爷来也都是交口称赞的。
但是在十四岁之后,颜狩便把这个出色的长子带在身边亲自教导,他想把这个天才太子,打造成幽北三路下一任承平盛世的千古明君!是的,这一任的幽北中兴之主,是他打算亲手做到的丰功伟绩。
而经过了颜狩精心调教之后的太子殿下,也自然与他的父亲越来越像了。这血脉上的事,有时候真的很难说。太子身上流淌着颜、李两家的血液,在继承了颜家那韬晦藏拙、左右逢源的掮客天赋的同时,也继承了李家那精打细算步步为营的商人性子。两家天赋融合于一体,且自幼便经名师指点、高人指教,本应该是最为杰出的青年俊杰……可是培养孩子,毕竟不同于种地养殖。
之后几年,少年时就已经天赋卓绝的颜昼,又经颜狩悉心教导的颜昼,却反而让李怜娘娘在观感上,觉得自己这个儿子变得越来越差了。他不单只错学了颜狩那套虚伪的嘴脸,还不知从哪染上了心狭量窄的坏毛病;两家的优点在他身上越来越淡,反而缺点倒是特别明显;这个结果,自然使得一生要强的皇后娘娘无比失望。她每次见到颜昼之时,都仿佛看见了自己一生之中最为失败的作品,这才会让最为护短的皇后娘娘,如此清冷的对待自己的独生亲子。
嫌弃归嫌弃,失望归失望,但颜昼仍然还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此时李怜见到儿子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跪在自己跟前,仍然免不了有些心疼,眼神中也生出了一丝的舐犊之情:
“你这是又闯了些什么祸事回来?是砸了哪家的赌场?还是殴打了哪位重臣的小少爷啊?”
是的,颜昼平日出宫游玩之时,最喜欢去的地方就是赌场。以他的身份,一次输上个万把两银子来,也算不得什么大事。就是可怜他的父亲宣德帝颜狩,因为种种原因限制,从登基到现在,每每用膳也只是“仅仅”四个小菜而已。
不过他母亲的娘家,怎么说也是幽北的第一富户。奉京城中那些明暗赌场、荤素宝局,也根本不怕收不着银子。但凡这位小爷开口,多少银子人家都敢放出来。最多的一次,太子爷只一局牌九,便足足输出去八万两银子。
当然,最后在颜昼的眼泪攻势下,这笔银子还是他的娘舅李登出面替他填平的。此时李怜见儿子今天的这个套路十分眼熟,还以为他又输了银子堵不上窟窿,回来找娘要钱了呢。
而此时本就心虚的颜昼,哭的更加厉害了
“不是啊……母后……儿子前几日……”
在颜昼断断续续狼哭鬼嚎地诉说下,皇后李怜终于把事给听了一个大概。当然,她是真的非常不想听明白。
“也就是说……皆因为你指使张黄羚,派兵前去中山路截杀北燕商队,才导致的这场边境祸事?”
颜昼终于止住了眼泪,偷偷观察着李怜的神情,心虚地微微点了点头。
“也未必一定如此……但大致上应该是……”
李怜点了点头,陷入了沉思之中。许久之后,她才认真的看着自己这个儿子,用极为平静又带着一些严厉的口吻,一字一句的问他:
“此事除了你自己,还有谁知道?”
“我指使张黄羚借兵,父皇和舅父此时定然是已经知道的。但目前看来,还没有人能把此事,与围边兵祸联系在一起,不过儿看也瞒不了多久的。毕竟虽然张黄羚手下的兵已经死了个干净,但北幽商队可是毫发无伤的回去了……况且,究竟是谁下手杀掉了百余飞虎军,目前儿还没打探出来……”
“啪!”
李怜一巴掌就掀在了太子的脸上,直接把颜昼那副泪眼婆娑的模样给扇了回去。被打愣的颜昼呆呆的看着自己的母后,颤抖着双唇一时间什么都没说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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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真是太让母后失望了!行事冲动、思虑不周,应变能力也毫无长进,连看人的眼光都越来越差!事迹败露又没做及时的补救措施,如今想灭张黄羚的口都为时已晚了……太子啊太子,你以为目前这个安然无恙的状况,是因为你父皇与舅父都没想到你这一层吗?依为娘来看,他们之所以不提起此事,八成是因为想要回护于你啊!”
颜昼被皇后的话惊得脸色惨白,心中还抱有的那一丝侥幸,也瞬间飞到了九霄云外。他这次才是真的浑身发抖,如一滩烂泥般“软”在了冰凉刺骨的地面之上。尽管身旁火炉正暖,尽管这初春的天气已经开始回温,但此时的颜昼,仍然犹如置身于幽河上的冰窟之中。
“你现在就出宫,去你舅父的府上候着。等散朝之后,为娘也会亲自去冬暖阁寻你父王一趟。我幽北之事,说到底就只是那两个位的事。无论最后如何收场,都还要看这两位拿的是什么主意!”
李怜这话音刚落,好似想起什么一样,又立刻补上一句:
“据说北燕与漠北的使节,此时已经在半路之上,不日间即可进入我幽北境内。昼儿你记住,这件事一定要在使节进入奉京城之前,与你父皇和舅父达成一个默契!如若错过了这个时机,那么后果可就不堪设想了。要知道,你父皇的亲生儿子,可不只有你一个!”
颜昼一听这句话,眉毛顿时一挑,语气中也带上了些许的不屑:
“颜青鸿他只是个外族庶子,平日又纨绔浪荡不尊礼法,无论是朝堂文武还是民间百姓,对他的印象都是极为不堪的。儿我不明白,这样的废物,对我有什么威胁可言呢?”
听完他这番话,皇后娘娘极为诧异的盯着这个自小带大的亲生儿子。她实在不明白,那个原本聪明机敏的神童,为何会变成今天这样?如今的颜昼,是如此的心胸狭隘,目光也是如此的短视浅薄;更为可怕的是,颜昼如今的思维方式和考虑问题的高度,比起年幼时的他自己来,那都是万万不如的。
李怜娘娘叹了一口气,这一口气叹的是又长又柔,直把旁边的贴身侍婢都听得侧目看来。也不知是对这个儿子实在太过失望,还是没有力气再跟他打些机锋,在叹过气后,便直接的说出了要他防着颜青鸿理由:
“如今的边境之祸,看似是由北燕而起,漠北只是恰逢其会而已;但为娘告诉你,其实这场大戏的主角,一直都是那些漠北草原人。只要他们不答应出兵,那么北燕的东海雄关,便是他们永远都无法跨过的一道鸿沟天堑。”
“可这与二弟有何关系呢?”
仿佛发现了母亲不悦的颜昼,终于给自己的二弟颜青鸿换了一个称呼。
李清又是直直地盯了太子好久,而后才叹了口气:
“青鸿的母妃包氏,本就是草原人送来和亲的漠北公主。所以这次事件之中,你二弟颜青鸿,便是解决幽北边关之患最重要的一柄钥匙!”
第138章 84.太子之敌
颜昼听完皇后这番话,脑中顿时乱作一团。在他的心里,自己坐上那张龙椅早已是板上钉钉的事。时间早晚也只取决于父皇的阳寿到底还剩下多少而已。正因如此,这位聪明的幽北太子殿下从来都没着急过。他这么沉得住气的原因,除了自己与颜狩那无比和谐的“亲子关系”之外,最重要的一点,就是他的对手实在太弱了!
是的,颜青鸿这个“对手”,弱的已经不知道还配不配称之为对手了。在自己年幼之际,便随母后与诸位帝师深夜苦读,清晨习武,十几年来从未间断;而自己这个二弟,简直是皇宫中最让人头疼的麻烦:他烧过御膳房、撕毁过冬暖阁的皇家典籍、还曾偷着骑马出游摔断了手臂、据说还经常与一些漂亮宫女作风不检;
在他长大一些之后,做出来的事就更加出格了。天天往宫外偷跑不说,还经常找不到人。有一年玩起了性子,连自己父皇的寿诞之筵都没来得及出席;而且他在市井之间也“广有侠名”:无论是卖笑又卖肉的娼妓、还是身份低贱的小贩,提起他来都是“竖挑大指赞不绝口”的。就这般难等大雅之堂的人,又怎么可能成为自己的威胁呢?可以这么说,如果颜青鸿没有顶着一个二皇子的名头,那最后的下场定是十分凄惨的:不是被奉京府尹卫安恒抓进监牢里;就是被吃喝嫖赌耗尽家财,落到北市场去当个不值钱的兔爷……
是的,太子殿下继承了其父颜狩的外貌,只能勉强算是个普通品相而已。所以在他的心中,一直都有些嫉妒那为风度翩翩的“二弟”。
当然如果站在颜狩的角度上来看,自己的这个小儿子,简直就是纨绔子弟的标准模板。若是把他扔到脂粉堆里,那真可称得上是天下无敌;若是让他摆弄起上不得台面小玩意儿来,也都可称得上是顶尖高手;但若是谁指望着这位少爷去干点正事,那就真是瞎了他的一双狗眼;
而自己这个的长子,自小便听话懂事,又精通文武两道,后又经过自己多年精心调教之下,简直就是个完美无缺的继承人。这样的太子,日后不单能治理好国家,更能百分之百的贯彻自己未完成的意志,简直就是上天赐予幽北的最好礼物。虽然据说自己的这个大儿子平日有些好赌,但任何称王称霸的豪杰人物,又有哪一个不好赌呢?又有哪一个决定不是在赌呢?这样看来,与其说好赌是个缺点,不如说是帝王天赋吧!
在这种想法之下,两个皇子在其父那里得到的待遇也全然不同。一个是听之任之野蛮生长,另一个是悉心栽培重任加身。这样看来,颜昼只要耐心的盼着自己父亲归天,那么坐上那个位置简直不要太轻松了。
不过若是按照皇后方才所说,颜青鸿在饱受了这么多年的冷落与无视之下,终于要登台亲自唱一回主角儿了。而且,这个舞台还是自己亲手为他搭起来的。
颜昼坐在马车之上,一边吩咐车把式去城西李府的方向,一边在心中无比忐忑自责。他倒不是害怕会被父皇废掉太子之位,而是在他的计划之中,自己这个二弟最好是一直这样烂泥扶不上墙。父亲越是无视他,那么放在自己身上关注自然也就越高;可如今这次若是真的让他露了一次大脸,那日后没准就会生出什么麻烦来。
等颜昼在李府的正厅之中坐稳以后,也终于下了一个极为重要的决定:无论这次事件如何收尾,无论是对北燕和漠北,最终是割地赔款还是免税通商,都不能让自己二弟有一丝一毫抛头露面的机会。
是的,如今太子殿下的心中,什么程度的让步,都比不上未来的帝位稳固更加重要。从这个想法就可以看出来,如今的太子已经站在帝王的角度上来思考家国天下之事了。
刚刚散朝回到相府之中的李登,与他的忠实门徒万长宁一起,每人怀中都抱着厚厚的一摞账簿,面色沉重地边低声说话,边往书房走去。就在路过正厅之时,二人先被管家李福拦在了半路上:
“老爷,太子爷在正厅坐了足有一个时辰,您还是先去见驾吧。我帮万大人一起,把这些东西送到书房就是了。”
李福说着也没等自己老爷反应,便先行捧过厚厚的账簿,同时给万长宁使了一个颜色,二人便静悄悄的快步走远了。
李登看着自家正厅的大门有些踌躇,皆因为最近几年,在他的内心深处对这个亲外甥也是十分不满的。不过就算是一家人,也终究尊卑有别。眼前这个闯下大祸的幽北太子,早已经不是原来的那个外甥了。因为感情亲昵而无视身份高低的下场,郭云松早就给他做出了一个生动的示范。
李登终于还是叹了口气,迈着颇为沉重的步子走进了正厅之中。原本双目放空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的太子,此时一见自己娘舅散朝回府,急忙从椅子上弹起身形,快步走上前去,双手极为用力地搀扶在自家娘舅的左臂之上:
“舅舅您终于回来了!方才外甥去找了母后,母后他老人家说,现在也只有舅舅您能庇佑侄子度过难关了……”
颜昼这一番“礼贤下士”的做派,完全来自于其父颜狩的言传身教。无论是节奏快慢、语气缓急,甚至连眼神身段,都让颜昼学了一个十之八九。李登与颜狩可是打了半辈子的交道,又怎么可能看不出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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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是今日颜昼一见自己便直言相告,哪怕是撒泼打滚,都能让李登感觉到几分顾念亲情与求教的诚意:毕竟在手足无措之下,无论什么反应都是合理的;如果真的念及亲情来找自家娘舅求援,也应该做晚辈的姿态,或撒娇或讨饶,而不是下意识的用出这般拙劣的“颜氏演技”来,给自己看了一个由内而外的恶心。
恶心归恶心,虚伪归虚伪,表面上的事情,李登可是从小就驾轻就熟了。
“哦?皇后与太子殿下,有何事要老夫效命的呢?虽然有些逾越,但老臣还是必须把丑话说在前面。最近幽北三路边关吃紧,老夫手中自然多了许多紧急公事要处理。若是一时无暇他顾,还请皇后与太子能够谅解一二。”
太子也毫不在意李登语气中带着的刻意疏离,抱定了“你冷你的屁股、我贴我的热脸”这般态度,语带哀切陈恳的说着:
“想必外甥自己不说,娘舅心里也是十分清楚,这次北燕与漠北究竟为何,会突然对我幽北三路联合发难。此事既然因我而起,那我定然是脱不开干系的。不过外甥对此事应该如何解决,一时间也还摸不着门路。今日前来,是想要靠娘舅的老辣经验,来给侄儿指点一二啊!”
李登认为,既然太子方才那“开门脸”就是满满的假意,那如今这副虚心求教的姿态,也自然真不到哪去。不过,这毕竟是亲妹妹与亲外甥的事,终究还是一家人。就如同之前帮他还清的几次赌债一般,仍然免不了还得帮上一帮。
李登暗暗撇了撇嘴,换上了一副轻松的姿态,仿佛聊家常一般说着:
“昼儿你年纪也不小了,做起事来也应该有头有尾、有始有终,不能每次捅了篓子,都要我们这些人来帮你收拾啊!说句大不敬的话,我和你母后还能照顾你多久呢?你日后可是要继承大统的人,总要学着自立啊!好了,深的话我也不往下说了,这事看似来势汹汹,但其实也不难解决,无非是要付出一点代价,再让出去一些好处罢了。只要你能吸取教训,从长远的角度来看,总还是值得的。”
满心都是公事的李登,并没有心思与这个外甥多绕圈子,几句话揽下了责任,便端起了桌边的茶碗。颜昼知道,这是要端茶送客的意思了。
他恍恍惚惚间有些虚浮地走到了正厅门口,刚要迈腿突然又回过头来,面色上有些犹豫,终究还是四下打量了一番,又补上了一句:
“娘舅您能完美地解决此次事件,这一点外甥我是毫不怀疑的。但是我母后希望您能够顺便遏制一下,老二在这次事件之中可能造成的正面影响……”
一句话把李登说的呆愣在了当场,直到心满意足的颜昼走出了李府大门,正厅之中这才传出了瓷器破裂的声音。
第139章 85.主角青鸿
颜青鸿这个身处于风暴中心的二皇子,带着犹如连体婴一般如影随形的铁怜儿,加上刚刚被解开了绑绳的沈归,一起来到了何文道养病的偏房之中。
这俗话说猫有猫的道,狗有狗的道,怎么说颜青鸿也是在奉京城中摸爬滚打多年的“老江湖”了,自然有他获取消息的特殊渠道。当他得到了边关消息之后,立刻带着自己的红颜知己,来到沈府互通一番有无。
“啧啧啧,这御马监下手也太黑了,你瞧瞧把何护法……嗯……这看上去还行啊!”
刚一进门的颜青鸿就嚷了起来,一看何文道正半躺伴卧在床上瞪着自己,旁边还有一个正在喂粥的宋行舟,顿时有些一愣,极为生硬的转回了后半句话。在他的心中,这个从御马监全身而退的当世第一人,就算没断条胳膊少条腿,怎么说也得见点红吧?可如今他这副模样,就仿佛伤风刚好一样,半点内外伤势都看不出来。
也不知被宋行舟施了什么妖法,极为痛快地喝下了大半碗米糊的何文道,此时也能挣扎着说出话来。他白了颜青鸿一眼,把手按在自己的脖颈之处,用粗糙沙哑的气声回道:
“你管这叫还行啊?要不是还有宋师父这个明白人,我现在早都入土了!”
宋行舟也只是笑着摆了摆手:
“纯粹是你的伤势过于奇特,才会连孙二大夫都看走了眼。”说罢,宋行舟拿起了一个极细的弯针来,举到了沈归面前:
“看见了么?这根软针就扎在了他脖子侧面,这个针尖的弧度直接勾住了主管吞咽动作的穴位,这也就导致了他不能向内吞咽,只能向外反呕。况且这针又软又细,针尾又没入在表皮之内,若不是我曾经听一位前辈高人详细说过,也根本想不到这一点。”
宋行舟说的这种方法,就连沈归都是第一次听说,也怪不得孙二少爷会忽略掉这个细节了。”
宋行舟身为一个厨子,却能够知道这枚怪针的解法,真的是让人摸不着头脑。不过沈归却出奇的没有开口问个究竟,只是点了点头,仿佛确定了什么疑惑似得。
颜青鸿拿过那根软针把玩了一番,又放回桌面之上,并且指了指自己的嗓子:
“那他这嗓子还得几天才能复原啊?就这说话的声音让人听着实在太难受了,听他这么几句话,恶心的我都有一头撞死的想法了。”
这时双手端着一碗黑棕色汤药进屋的孙白芷,听了颜青鸿的问话,神色诡异的笑了笑。他先把手中的药碗放在了接手桌上,又探头看了看宋行舟粥碗的余量,这才点了点头说道:
“最好能都喝完,再过半刻时辰,这药的温度也正好可以入口了。”
嘱咐完何文道,回头指着地位崇高的颜青鸿说:
“颜老二啊颜老二,你怎么说也是天家血脉,说话可得算话呀。方才你说听何护法的嗓音你想撞死,现在正是最好的时候。我告诉你,何护法以后应该都是这个嗓音了。据我观察,他咽喉部位伤势过重,应该是没的医了,虽然说话没问题,但声音就只能这样了。来来来,正好趁着大家伙都在,让我们也瞧瞧这皇子撞死该是个什么模样。”
颜青鸿看着嘴角含笑的孙白芷,也毫不在意他语气中的挑衅味道,只是摆了摆手,笑骂了两句:
“咱俩在家里可都行二,不兴这么自相残杀啊!你在我父皇那受了气,也别拿我找场子。不过还是得谢谢你们两位,能看见何护法能平安无事,我也就放心了……”
“你他娘管这叫平安无事啊!”
何文道抵着自己的嗓子,费力的骂出一句。
“您能不说话吗?要不然我真磕死了啊!”
沈归赶紧拽着颜青鸿的衣服,还给铁怜儿打了个颜色:
“我说颜老二你有毛病吧?你跟一个病人较什么劲啊?有话说有屁放。如今我们这一家子全都是病号,你今天是特意来找平衡的吗?”
颜青鸿左右看了看,又递给沈归一个探究的眼神。见沈归点了点头,这才开口道:
“既然你不避讳,我就直接说了啊。这次我来,是真的有正经事跟你商量!”
“颜书卿那头母狐狸的婚事不是都暂时搁置了吗?而且你看,连萨满教的大护法都被我扣在家里了,大不了让他给你占个八十年以后的良辰吉日,到时候让漠北草原直接派人来收尸不就得了?还值当你风风火火地跑过来?”
颜青鸿接下来的话说得结结巴巴,神色间也是无比凝重纠结:
“不是书卿的事,是我自己的事。我觉得……我可能要死……”
“要死还不好办?来孙老二,给这位皇子看看病,能治尽量治,治不好再送到后院,找几个资历老的萨满给他准备个火祭。”
直到现在,沈归也没把颜青鸿和铁怜儿的突然造访当成什么大事,仍然是满嘴没正经的说着玩笑话。见他如此态度,颜青鸿还没来得及说什么,铁怜儿却先急了:
“弟弟你正经点,青鸿说的都是真的……”
铁怜儿是铁甲的义女,已经可以算是沈归的家人了。皆因为与颜青鸿日久生情,彼此间也就产生了好感。也不知道被这个浪荡的二皇子下了什么迷魂药,如今居然住进了颜青鸿的一间隐秘宅院之中。此时她心中本就有事积压,见沈归依然没个正经,这才出言喝止。
沈归见自家姐姐也开口证实,不由得静下心来,在仔细在脑中思索了一番,也没想出一个头绪来。
“我实在想不出来你会有什么样的危险。如今何护法已经没有了生命危险,和亲之事的话语权,自然也掌握在了我们手中。既然已经没了和亲漠北之事,你还能招惹到什么杀身之祸。”
听到沈归这一番话,颜青鸿诧异的看着他的双眼,观察了好一会也没看出什么端倪来,终于还是用探究的口吻说:
“北燕和漠北草原二次联手犯境,这次还先派了使臣前来,根本没有一点平时那般突然袭击,占了便宜就走的姿态。如今边境出了这么大的事,你还有那么复杂高效的情报来源,怎么会到现在还是一无所知?”
沈归听到他这个问话也是十分惊讶,他扭头看了看同样惊讶的其他人,口中急忙高喊:“傅忆!齐返!”
这两位正在萨满屋中“欣赏节目”的沈宅总管,急急忙忙跑到了何文道所在的偏房之中。这下可好,整个偏房内厅本就不大,如今再加上他们俩,塞的仿佛沙丁鱼罐头一般。
“北燕和漠北草原大军压境,你们俩知道吗?”
“知道啊!”
齐返和傅忆异口同声的回答道。
“知道怎么不跟我说啊?”
齐返很诧异的和傅忆对视了一眼:
“这跟咱有啥关系啊?”
沈归听到他俩这番话,看着傅忆极为恼火的说:
“先不说冬至在中山路屠了人家飞虎军的事。就说无论是任何情报,哪怕从表面上看来与我们没有一丝一毫的关系,那也应该在汇总之后,详细分析出所有的可能与结果,再琢磨着有没有必要让我知道啊!而且边关战事这么重要的情报,你居然扣了这么久?现在连颜老二都知道了,你们知道的时间肯定比他更早!这耽误了多少事啊!”
沈归的语气罕见的严厉,这副模样让傅忆与齐返都觉得有些陌生。他们两个本是一番好意,毕竟直到现在,沈归的伤仍然没有完全愈合;而刘半仙虽然每日照常出摊,但毕竟刚刚惹下了那桩天大的麻烦,若是没有眼前这边关之祸拦着,还不一定是个什么结果呢。
“行……下次再有重要的消息,肯定第一时间告诉你。”
自小便视沈归为自家兄长的小胖子齐返,首先回过神来。其实他跟着大金牙干了这么多年的牙人,脸皮早就比城墙还厚了。如今这份陌生感,也只是因为太久没见到沈归发火,一时间还不太习惯。毕竟自己也是从小跟他一起长大,又经常被沈归和齐雁合伙欺负,这挨顿臭骂对自己来说,也并没什么特别之处。
而傅忆心中也没生出什么别扭的感觉。毕竟自家父亲便是追随沈归的外祖戎马一生,自己全家的性命也是沈归自己拼了命救回来的,在他心中早就把沈归当做家主一般看待了。只是沈归平日里对自己就像亲弟弟一般,为人也幽默风趣天马行空,这还是自己第一次见他发火,一时间不太习惯罢了。
颜青鸿愁眉苦脸的看着刚刚得到消息的沈归说:
“现在知道了这个消息,你想到了什么没有?”
沈归只是略一思量,便用手扣了扣桌面,发出了咚咚的声音:
“依我看,现在最危险的可不是你,而是你的亲生母亲。包贵妃可是草原人嫁来幽北的和亲公主。你仔细想想就能明白,这场战争的主导方,其实是受了寒灾的草原人。若我是准备撵傻狗上墙,自己趁火打劫的北燕人,首要目标就是下手暗杀掉皇宫里的那位包贵妃!”
第140章 86.包氏危机
颜青鸿听到这里还有些浑不在意,连一边凑热闹的铁怜儿,都只是撇了撇嘴而已。反倒是正在喂何文道米糊的宋行舟,却立刻停下了手上的动作:
“你们谈吧,我先出去。你们说的这些事太大,我一个厨子听去了很容易招祸的。”
没想到他刚刚站起半个身子,就被沈归一只大手按了回去:
“你做你的事,没问题的。能站在这间屋子里的人都信得过,也包括这个废人在内。”说罢一指半躺半卧费力咽着迷糊的何文道。被沈归提及的何文道却连眼睛都没抬,只是自顾自地用手捋顺着喉咙。
颜青鸿有些奇怪地看了看备受沈归信任的宋行舟,但也只是微微一愣,就又把话题扯回到原点:
“按照你方才所说,如今最危险的竟然不是我本人?那我倒是想听听,你这家伙究竟有何高见,又为什么敢下那样的判断。”
说完,颜青鸿四下看了看,最终也没找到空着的凳子,只好抱着肩膀斜依在了门框上。
沈归翻了一个白眼,语气极为不耐烦的说:
“刚才不是都说的很明白了吗?那北燕大军看似来势汹汹,但是谁家的难处谁自己知道。你以为这大军一动是那么简单的事儿吗?无论是兵饷粮草、军械补给、营寨消耗等等等等,那可都是一笔天文数字。无论北燕此时的国库充裕到什么程度,在这春耕时节出关北上,那可都是件费力不讨好的事。所以依我来判断,这次北燕人仍然是佯攻而已。你仔细想想,他北燕虽然得了前朝大燕的衣钵传承不假,但也同时继承了前燕的那些积疲恶疾。单说冗官重税和树大根深的门阀士族,再加上各种财阀商团,只要哪家开始冒个头出来,就足以把整个北燕朝堂拖入无休止的内斗泥潭之中。那些底蕴雄厚的北燕人,要是真的为眼前这场战争扯起皮来,那可与幽北不同,根本谁也不可能知道,到哪里才是个头啊。所以如今最头疼的只怕不是我们那位宣德陛下,而是他北燕的天佑帝啊!”
颜青鸿听到后半段,脑子就有些乱了,一时间没来得及跟上沈归的思路,继续锲而不舍的追问道:
“他们北燕和草原怎么样我管不着,我他娘也管不着!我现在就是想知道我母妃为何会被卷入到危机之中。”
沈归砸着嘴斜了他一眼,嘴上却跟铁怜儿说着话:
“我说怜儿姐姐,你看上他什么了?目光短浅的就像一个睁眼瞎,要不然你去跟刘半仙学摸骨算命吧?我再送你一个名号,就叫二瞎子你看怎么样?”
他前半句话,把这个青楼女子出身的铁怜儿也羞得满面通红。当然这一方面,是因为沈归的挪耶,一方面是因为颜青鸿的猪脑子。
沈归伸出一只手来,沾了沾水,在桌面上详细的给颜青鸿分析起来:
“如今刚过去多年罕见的寒冬,据说东幽路的百姓日子也不好过,更遑论以游牧为生的漠北草原了。依我看来,他们之所以会在这个时候,被北燕人推倒台面上来打头阵,八成是自己也没了活路……”
沈归的话说到这里,还是十分准确的。他虽然还不清楚太子颜昼那道八面漏风的绝世妙计,但根据三家目前的局势,也还是能稍微推算出一个大概。
“北燕人是想步步为营,逐渐分化蚕食掉整个幽北三路,进而彻底统一华禹大路华河以北的所有领土。这是他们的一贯对外思路,从来也没有改变过;而漠北人不同,他们没有那么大的抱负,也没有那么大的野心。依我看来,他们是为了整个草原的生计而战,这是在做困兽之斗,就像是一个押上了全部身家,等待翻本或死亡的赌徒。既然是这样,那分化他们的同盟也就没有多难了,只要我幽北面对的只有北燕一家,那么东海关这座天下雄关之首,就会成为北燕自己架起来的一具石磨,碾碎榨干所有北燕士卒的鲜血骨肉。”
颜青鸿听到这里,略微想了想便得出一个结论:
“你的意思是说,如果成功分化两家联盟,那么眼前的局势也就不攻自破了?可这些天下大事,与我母妃的安全有什么关系呢?”
沈归听到这里被气笑了,上前摸了摸颜青鸿的脑门,又反手摸了摸自己的:“不烧啊……”而后又正色的对铁怜儿说:“姐……要不然咱再想想?南康的风流才子可是名声远播,要不然你去南康找铁叔叔,让他再寻一家如意郎君给你?”
刚被森鬼训到一头包的傅忆,此时终于还是忍不住了:
“真笨!漠北人之所以会这样孤注一掷,无非就几种可能:要么是受到了北燕或者南康的贸易威胁;要么是被北燕人直接断了商道,没有粮食流入草原,这才会让他们背水一战。其实只要是银子或者粮食能解决的事,对我幽北来说就不是什么大事,只要能让草原百姓安全熬过荒年,有哪家愿意妄动刀兵呢!”
沈归听到这里也接着他的话补充到:
“所以你认为自己的危险首当其冲,是错误的。虽然你与包贵妃都是与草原人和解的沟通筹码,但这也只是对我幽北三路而言,才有些价值。而且在这场博弈之中,幽北一直都是被动的一方;占据主动方的北燕,如果能派人暗杀掉包贵妃,再嫁祸给任何一个幽北的头面人物,那么草原人自然就会与我们结下不死不休的血仇……你要知道包贵妃的娘家虽然如今已经颓败没落,但终究也是漠北历史上的第一雄主——孛儿只斤家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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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青鸿的脑袋,被这些自己没想到的这些问题塞得满满当当,一时间转不弯来。他浑浑噩噩的说:
“但我母妃毕竟在幽北皇宫居住,怎么可能会被北燕人暗杀?再厉害的奸细,也不可能闯入皇宫里杀人啊!”
他这话音刚落,屋中所有的人,都用着极为暧昧的看着他。实在看不过去的铁怜儿凑到了颜青鸿耳边,说出了“刘半仙”三个字,颜青鸿顿时就萎靡了下来。虽然嘴上仍然不肯服输:
“那天灵脉武者又不是大白菜,只要你看紧了那个老骗子,就不可能有人能闯入皇宫刺杀贵妃!”
沈归用手指敲了敲桌面,提醒他道:
“这世界上最可怕的杀手,并不是武艺高超的杀手,也不是刘半仙那样的天灵脉武者……而是内奸!”
颜青鸿彻底陷入了沈归这颇有些阴谋论角度的推理之中。一刹那在他脑中闪过了无数太监宫女的面孔,就连御膳房和浣衣局都没有漏下,却仍然还是一头浆糊。
“而且……”没等他琢磨出个所以然来,沈归又开口说道:“而且你说的也不全错,你自己目前也处在危险之中。当然,倒不是因为你也被北燕人盯上了。我所担心的,反而是住在东宫的那两位……”
颜青鸿一听这话,浑身骤然打了一个冷颤,脑中也变得无比清明:是啊,自己已经姥姥不亲舅舅不爱的隐形着过了二十余年。最近也不知道那阵妖风吹错了方向,竟然把这件大事的中心点,吹到了自己母子身上。自己之所以会放浪形骸的隐忍了这么多年,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自己很清楚大哥那心狭量窄的性子。既然自己并不想当皇帝,又何必去招他怀疑呢。可是如今,自己已经被推倒了风口浪尖之上避无可避,再加上自己现在这有些尴尬的年纪,自然会被大哥当做眼中钉一般看待了。
颜青鸿还是想的有些简单了,他要是知道这档子糟心事,完全是因为太子爷惹出来的,眼下居然还要靠着自己出面摆平,那他此时就一定更慌张了。
沈归见颜青鸿面色惨白,也是略带安慰的拍了拍他的肩膀:
“其实也没这么严重,你先去把包贵妃寝宫的所有太监和宫女悄悄过一遍筛子,然后再暗中布上几道暗桩,同时你们两个也尽量避免与生人接触,特别是皇后与太子的近人。等到此次事件逐渐平息之后,就没什么大问题了。”
颜青鸿仍然是一脸懵,但听了沈归的话还是木然的点了点头。没过多久又冷不防地转头看着沈归:
“不让我出门的话,那有急事还怎么来找你啊?”
沈归用手搓了错下巴,牙疼一般的吸了口气,而后挠了挠自己的鬓边说:
“现在你能用的人,无论是明还是暗,什么时候是人、什么时候变鬼谁都说不好,确实不能再信任了。不如这样吧,就让奉阳公主那小狐狸做个居中传话之人,这样虽然有些招摇,但也可以在一定程度上,保证消息不会外泄……”
这话一出口,众人立刻都带着些暧昧的看向沈归,沈归倒是一脸的坦荡,只是脖根有些微微泛红而已。
“沈归!你受了伤干嘛不去我那!”
就在屋中气氛极为暧昧的时候,由打门外传来了一个在沈归听起来,感觉十分熟悉的女人声音。
第141章 87.喜乐平安
沈归一听到这个声音,心中便知道,门外之人定是丞相府大小姐,与自己勉强可以算成师出同门的李乐安李大小姐。之前在他与李登的一番开诚布公之后,再想到李乐安心中就有些尴尬。皆因为其实他也不十分清楚,自己对李乐安到底是个什么感觉。
若按照华禹大陆当世通行的审美眼光来看,李乐安的模样,只能算是普通姿色而已:圆滚滚的脸蛋,不高不矮、还有些肉嘟嘟的身材,性子还颇为泼辣古怪,除了那手林思忧亲传的高超医术以外,可以说简直普通的不能再普通了。
不过李乐安还有一个连瞎子都看的出来的优点——那就是她家世极为显赫!李家的家底厚实到什么程度,恐怕除了李登之外没人清楚;但若是用富可敌国来形容的话,又略嫌苍白了一些。李家发迹的历史,简直可以追溯到萨满教兴起的远古年代。自那个时候起,李家祖先凭着种地起家,经过千百年的历史沉淀,起起落落的折腾了不知多少来回,竟然没有被湮灭在时光的长河之中。就单凭这份稳定性,就足以让所有的李家人傲视群雄了。
而如今的李家更是凭着一己之力,硬生生的维持了幽北这种草台班子政权的近百年的稳定。虽然这个超大家族垄断幽北所有的土地与粮食生意,从民间口碑来看是颇有些争议的;但任谁都无法想象,若是没有李家,这幽北三路究竟能再撑过几个年头。
如今李登丞相,就是这个豪族的现任家主,而李乐安也是这位丞相族长的唯一后人。虽然是个女儿身,但李家毕竟是东幽土著,在历代家族的历史上,由女子当家作主的先例也并不罕见。所以可以这么说,若是谁娶了李乐安,谁就同时拿到了李家库房一半的钥匙。
沈归虽然不缺银子,但旁人只当他是个破落的纨绔而已。若真是他娶了李乐安,名声上不好听还不再紧要,最重要的是,有一道巨大的天谴鸿沟,正摆在李郭两家面前。
原本按照宣德帝颜狩的计划,就是让一个颜氏子弟,娶了这位丞相独女。如此一来,他先摆平了掌军的郭家,把军权彻底分化干净;再借着李家那位乘龙快婿的东风,顺手把幽北三路的钱袋子兵不血刃的放在自家怀里;这两手联动真可谓是一石二鸟。如此一来,困扰了幽北颜家近百年的权利分散问题,就此圆满解决,而自己这个主事之人,还岂有不成为千古一帝的理由?
当然,颜狩有颜狩的想法,李登有李登的角度,无论这二人当初盘算了什么,颜氏飞虎军与中山路总督的位置,都可以实打实地看成为,那是双方在进行着彩礼与嫁妆的等价交换。不过就在这双方都已经达成默契的时候,竟然横空杀出来了一个郭家外戚沈归。而且也不知道他施展了什么妖术,竟然三下五除二地,把颜青鸿和李乐安的“天作之合”生生给劫了糊!
虽然这两方的利益交换已经完成,但丞相大人出于对女儿无比的宠爱,也就任由这对“野鸳鸯”发展下去;可如此一来,却差点把宣德帝颜狩给活活气疯!这眼看着就要军权财政一把抓,居然会被一个游手好闲的破落子弟给抢了先,任谁都会火冒三丈;不过自己毕竟刚刚夺了人家外祖父那世袭罔替的官爵,还顺带着全盘接收了郭家的“遗产”;此时再找个由头宰了那小子不是不行,就是吃相实在太难看了!被名声所累的宣德帝,也只能咬牙忍到了今天。
当然,这也是颜狩记恨沈归的原因之一,而前几日刘半仙托颜复九带回来的警告,更是给这份恨意添上了一把火。
抛开万事缠身的颜狩不说,此时的沈归面对李乐安的责问,也颇有些心虚:
“其实就一点皮外伤而已,孙老二也能治。最近李府上下只怕并不清闲,不让人去请你来,也是想给你时间,好多陪陪丞相大人。”
沈归此时的语气罕见的有些软弱,有些唯诺的声调听起来,就知道他没说实话。大小姐李乐安刚一进门,也不理会屋内其他人,径直走到了沈归面前,抓着他的衣襟就向往外扯,嘴里还嚷着:
“孙老二弄死了多少人你不知道吗?还敢让那个草包给你疗伤?把衣袍解开我给你检查检查,省的本小姐还得给你提前预备出一块坟地来。”
旁边那位被称作草包的孙白芷,见这位同行李小姐一副旁若无人的样子,不由得有些生气。他用药碗之中的银勺敲了敲碗边,发出了清脆的瓷器之声:
“嘿嘿李大小姐,在下这个“草包同行”可还在呢,下次您再想要说谁坏话,最好能放尊重些,再不济至少别当着人家面说啊!”
“哎呦?孙老二你可以啊,入一回宫长行市了,忘了自己有多大能耐了吧?你要是真觉得自己医术高明,那本小姐就讨教一番:宫中御马监的那位老太监,孙二神医您,打算是怎么个治法呢?”
一听她说起这个来,孙白芷就觉得头疼。虽然在半唬半骗之下,把这位大护法给救了回来,但是今日陆向寅已经吃下了最后一丸“三日定魂丹”,若是明天还没有起色,那陆向寅这条命,再加上自己一家老小,就通通死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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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他也问过刘半仙,有什么办法能延他个十天二十天的阳寿。如今幽北被两面夹击,估计那皇帝老儿也没闲功夫,天天盯着那个半死不活的老太监。所以只要他能多活上一时半刻的,让自己对皇帝能有所交代,不会连累兄长家人也就是了。但刘半仙就只给了自己两个字:没戏。
眼下被李乐安一句话道破心事,孙白芷便骤然萎靡下去。面对满门家小的性命危机,再暴躁的脾气也都燃不起一点火星来。
李乐安看着他这副萎靡不振的模样,噗嗤一声就笑了出来。而后又从兜里掏出一个小瓷瓶来,在孙白芷面前晃了晃:
“孙老二你瞧瞧,我这瓶药可是临出师之前,我师父送的。我师父可是当代大萨满——南斗回春林思忧,活死人肉白骨都不是什么难事,更何况一个老太监了。就这瓶要只要他服下去,那再活个十年八年的都不是什么大问题。”
李乐安这话刚一落地,孙白芷便眼前一亮,劈手夺过了她手中的瓷瓶,如获至宝般的捧在手心,点头哈腰的念叨着:
“嫂子您的医术确是天下无双,只在贵恩师一人之下,却在世间万人之上。谢谢嫂子救我全家性命,以后我孙小二愿当牛做马来报答您的恩情……您先给沈哥仔细验伤,我就不多打扰了……”
孙白芷这些不要脸的恭维话,说的仿佛高山流水一般顺当,一边说着一边就往门外跑,那副德行就像是害怕李乐安后悔一样。
一直沉默的沈归却觉得有些可惜,看着李乐安说:
“林婆婆的药,那可都是人间罕见的灵丹妙药,你让他拿去给敌人救命,多少有些浪费吧?”
李乐安仍然笑呵呵的看着孙白芷的背影,嘴里回答着沈归:
“师父说过,只要是药,那就是救人用的。如今看似是救了陆向寅一条命,但其实我真正救的是孙氏满门啊。你啊你,以后也多为自己的朋友考虑考虑,人家不说,也不代表真的不担心啊……”
沈归挠了挠脑袋,他心中其实早已为孙白芷考虑了一个方法,但远不如李乐安这个办法周全。如今被李乐安指责,也只是讪讪的笑了笑,没有说话。
旁边的人见这一对儿鸳鸯虽然不再开口,但是已经十分暧昧的气氛,分明更加浓烈了。众人纷纷识趣的起身告退,临走之时也都给沈归递过来一些奇怪的眼神。
沈归可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人,受到众人的轮番调戏仍然可以面不改色,但李乐安此时却已经转过头去,一张小圆脸红的仿佛熟透的苹果一般。
待屋中彻底安静下来之后,李乐安才重新整理好的心态,故作平静的又把双手放在了沈归的衣襟上:
“赶紧脱了衣衫我看看伤口,若是恢复不好的话我还得给你重新用药,孙白芷平素用药过于刚烈,不小心容易出大问题……”
李乐安扯了几下,见沈归并没有松手,于是抬起头来,顺着沈归的眼神向后看去。只见床上还躺着一个瞪大了眼睛,神色也颇为尴尬的何文道。
屋中霎时间安静下来,三个人四目相对,一时间都有些愣神。
还得说人家何护法年纪大经验老,他一掀被子,用手紧紧抵着喉咙,用沙哑的气音对沈归与李乐安说:
“我这伤还没好利落,实在下不了床。要不要我背过身子,你俩上来验伤?”
第142章 88.裴涯之忧
目前幽北的边境线上,接任傅野中山总督之职的裴涯裴总督,原本是礼部侍郎出身。虽然他年幼之时也曾在三北书院苦读,而三北书院的君子六艺之中,也有着射、御两门课程。但无论他成绩如何,在理论与实践之间还仍然有着一道不可轻易跨越的鸿沟。所以纠其根本,此时的裴涯仍然还是个文官底子。
不过就是这个文官出身的中山总督,此时却盔甲齐整,腰间斜挎宝剑、紧皱眉头地站在了中山北部的边境线前,而在他的身后,还背挎着一张硬弓,看起来威风凛凛煞气腾腾。此时的裴涯,已经颇有些文武双全的味道了。
“裴督我们还是回营吧,今日风太硬,没准马上就要迎来一场大战,若是此时被风吹到个伤风高热,那可怎么是好啊!”
同来护卫裴涯边境视察的总督府内府侍卫长,此时凑上前来在裴涯的耳边轻声说着。在侍卫长看来,这位接替老长官傅野的裴督,虽然有些书生意气,但也不失为一个能人。首先他极为注重中山路的经商环境,经常亲自带领士卒主动出击巡视商路,在训练新兵的同时顺带着肃清中山境内的大小匪窝三十余家,深受中山路百姓与来往客商的称赞与爱戴;这没有了匪患,货运成本自然也就降低了不少,中山路的物价也逐渐趋于稳定,百姓的生活也渐渐富足起来。
这个裴涯以总督的身份,同时兼揽了课税司与布政使三个人的活。这本是个极犯忌讳的事,不过到了裴涯这里,因为皇帝的宠信,也乐得让他把那两个无能的颜氏子弟束之高阁。如今的裴涯,在宣德帝的放任下,手中的权力已经隐隐与当初的郭云松差不多了,当然,只是表面上的差不多而已。
最近幽北边关告急,朝廷飞骑也送来了内廷密报。裴涯刚刚看完便披挂上马,带上了几个亲信护卫去边境开始实地勘察了。单就这份办事效率来看的态度,就足以甩那位游手好闲的前任总督傅野好几条街了。
此时身披重甲的裴涯咬着牙,顶着草原上吹来的硬风仔细地观察着远处,观察着那一马平川的两国边境线。他摇了摇头,转过身来对那位督府护卫长说:
“也怪不得咱们中山路年年春秋两季,都总会有马贼作乱。这样的边境线,就算我督府军有再多的兵力,也是于事无补啊……”说到这里,裴涯用脚尖刨了刨地上的沙土:“你看看这里的土地,干涩的地方全碎石沙土,而稍微湿润些的地方又暗藏着泥潭沼泽……这样的环境别说筑墙,就连步兵行军都有很大的危险……也不知道那些草原马贼为何总能来去如风,行动自如的……哎……”
是的,裴涯接到了内廷送来的秘奏,其中倒是也没提起什么新鲜事来。只是在说明情况的同时,让裴涯既不要先发制人,也不能让漠北大军踏入幽北领土一步。之后的一切行动计划,都要等对方的使节进入奉京之后,才会再做下一步的具体部署。
裴涯一看这有些自相矛盾的密奏,就有些楞神。若是只有北燕大军还好说,毕竟多年来北燕与幽北两方,都极有默契的以东海关这座天下第一雄关为中心点,一切明暗大小的动作行为,都会在这个兵家必争之地展开。多年来两方互有胜败,但双方就像演习一般的你来我往、又进退有序,早就彼此知根知底了;
反而自己面前这道漠北防线,才是最为凶险的:整个中山路与漠北草原足有千余里接壤的边境线,虽然按照往日经验可以大致上推断出几个重点防守区域,但人家漠北人可是马背上的民族,无论是进攻撤退还是敌后穿插速度,都不是自己手上那些普通士卒可以比拟的。
文人出身的裴涯尽管在才华与天赋上极为出众,但终究这还是他第一次亲自指挥战争,看着眼前这道无比糟心的边境,一时间有些心烦意乱。一旁的总督府护卫长看见裴督紧皱着眉头,牙疼般的不住抽着凉气,心中也明白了几分。
对于这个新任总督,侍卫长还是很欣赏的。无论是他对于军中事务的勤勉认真,还是他为民间百姓谋求更高生活水平的施政纲领,都能看得出裴涯其人是一个有能力的实干型总督。于是他也不顾着会犯忌讳,给这位新主子献出了一个自己的意见:
“裴督您终究是读书人出身,如今面对这些战场军务自然有些无处下手的感觉。依卑职看,不如您回到军营之中,向一些久经沙场的将军请教一二,或许能得到一些不错的意见。当然,卑职也不是说您……”
“好!这个主意好!”差点钻进牛角尖中的裴涯此时一听侍卫长的话,立刻眼前一亮:“这的确是本督疏忽了,闭门造车能想出什么解决问题的办法来?还是要兼听则明嘛。你说的对,我终究是从书本上学来的军务,绝不会比那些久经沙场的将领体会的更深。好!就这么办了!”
裴涯一句话说完,赞赏对着侍卫长点了点头,然后雷厉风行的重新跨上了战马,右臂一挥:“诸位兄弟,回营开会!”话音刚落,他便一骑绝尘的先行而去了。
还在原地有些愣神的侍卫长极为感动,随便揉了揉眼睛,便一个翻身也跨上战马,朝着军营方向飞驰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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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涯就是这么个务实的性子,下了决定就直接着手开始。他也不在乎什么礼仪威严,连身上的沉重披挂都没顾得上卸,就直接走入了军中主将的大帐之中。
他提领的中山督府军,原本是太白卫主力的预备队。在幽北三路平定以后,便由当时的皇帝下旨,又经时任中山路总督郭云松亲手改制,把原本太白卫的精锐都调入宫中,护卫皇室安全;而第二梯队的预备人员,就成了如今这些护卫中山边境的中山督府军。
不过由此可见,在幽北三路的建国之初,国家形态颇有些‘古商国’分封制的影子。也就是说只要诸侯服从天子的号令、定期去首都述职,也能够按时交纳税贡,又可以帮天子镇守疆域的话,那么想在自己的分封领地上搞出点什么幺蛾子来,那都是他自己的事,天子并不会加以干涉。
当时的郭云松是这么干的;而当时的东幽李三元,也是这么干的;不过郭李两家诸侯此时的天差地别,就因为郭云松与李登对于宣德帝的态度上各有不同;在颜狩上台之后,李登是自己请旨来到了奉京城中为官,或者说为质也可以;而中山总督郭云松,则是奉昭调来的,这从主观能动性上,就给颜狩留下了一个极为不好的印象;之后在朝堂之上的态度,二人更是天壤之别。在经过之后种种原因的发酵之下,最后才导致了郭家的彻底覆灭。
不过,虽有前任郭家“珠玉在前”,但这位继任总督裴涯,却还是走了他的老路:把整个中山路的军政、财务、民生、商业都抓在了自己手中!当然了,他这么干与郭云松有根本上的不同,他可是实打实的奉旨办差!
号角吹响了没过多久,营中大帐便已经挤满了人。各个阶级的士卒将领都有,甚至还有几个后勤的伙头军,也奉号令前来旁听。总督裴涯此时并没有坐在帅案之后,而是站在人群之中。他慢慢地左右环视了一圈,用柔和的眼神压低了嘈杂的声音之后,这才开口说道:
“自本督继任以来,上仰天子信任,下赖诸君帮扶,这才使得我这个文士出身的武职总督,没闹出什么太大的笑话。但昨日我接到朝廷飞马来报,北燕与漠北再次结成同盟,两方陈兵我幽北边境,不日便可能就要对两路齐飞大举进攻。方才我与家将护卫前去边境视察,看回来了一个忧心忡忡。正因如此,此时才会召集诸位同袍兄弟前来商议。在下平日只知纸上谈兵,身上连一处刀伤都没有,更别提真的排兵布阵了……”
话说到这里,裴涯停住了话头,深深的给周围所有军汉作了一个“转圈揖”:
“从此刻开始,这座帅帐之中就再也没有什么都督将军,也没有什么伙头辅兵,有的只有我中山督府军的同袍弟兄,还请诸位能够畅所欲言,指点在下。”
这一番礼贤下士虚心求教的姿态做完,直把帐中这些糙汉军卒惊了一个手足无措,不少眼窝浅的,竟然还感动的泛出了点点泪花来。
先不说这次会议的能够带来怎样的效果,单说裴涯今日这个举动,已经使得不少怀恋傅、郭两家的军中老卒,从原先那般“非暴力不合作”的散漫态度之中,有所缓和了。
第143章 89.惯性思维
等帐中之人情绪回归稳定之后,裴涯先不顾仪态地一屁股坐到了地上。他向四周看了看,伸手指向了一个胡须头发有些斑白的将军说:
“这位老将军就是有着“五花烈马洪”之称的洪烈洪老将军吧?您可是太白铁军出身的老人了,跟着太白飞虎郭老王爷出生入死了这么多年,必然有您的过人之处。在场众人可都是您的晚辈,就不妨畅所欲言吧。”
这位洪烈洪老将军,此时一见裴涯竟然对自己十分熟悉,不由得心中更生出几分钦佩之感。军中为将者,有一个基本要领,或者说是一个最大的忌讳,那便是要避免兵不知将,将不知兵。若是兵将之间没有对彼此深刻的了解,又怎么可能在实战之时,达到如臂使指的程度呢?如果是那样的话,哪怕再精妙的战术计谋,无法在战场上施展出来,也是无用的。
“裴督说的一点不错。老夫自幼便投身于郭公帐下从军,大小征战近百场,多少还算有那么点经验可言。既然裴督不弃老朽年迈昏愦,那么末将便倚老卖老,说上一说……”
裴涯听到这里,用极为轻松的口吻一摆手,打断了洪烈这段自谦的话:
“洪老将军的赫赫威名,这幽北三路何人不知何人不晓,又怎会与年迈昏愦扯得上关系呢?方才我已经说过了,如今这座大帐可没有什么职位高地身份贵贱之别,都是在一个锅里吃饭的袍泽手足。老将军您身为督府军中的定海神针,又是我们这些人的前辈官长,有什么就直接说什么嘛,莫非您对自家的儿孙也是这么客气的?哈哈哈哈……”
洪烈本就是个直性子的武夫出身,见裴涯这副模样不似惺惺作态,也就放开了胆子:
“方才裴督查探边境可有什么心得体会呀?”
“……嗯,我中山路与漠北草原的接壤边境线极长,又大多是一览无遗的平原开阔地带,这无疑中就会拉长了我方的防守范围。不过这还不是最大的问题。裴某认为,我们目前最大的问题则是无险可依,面对草原人的快马弯刀根本就束手无策,可以说是追不上、打不过、找不到、摸不着,再加上土地原因无法铸墙,也就没有了诱敌深入、围而歼之的必要条件……百思不得其解之下,这才会着急请众位前辈来为我出谋划策呀……”
洪烈听完就点了点头,裴涯的这一番话,虽然有些许偏颇之处,但大体上的思路还是没有走偏的。由此可见裴涯其人,虽然在经验上有所不足,但对于军事上的领悟力还是不错的。只要假以时日,定能变成一位难缠的名帅。
“裴督说的不错,这中山路的边境线问题,的确让我们有些无从下手,但其实实际的解决方式,也并没有多么困难。裴督是新官上任,又是学子出身,没有与漠北草原人面对面的厮杀过,有这样的误会不难理解。裴督啊……其实是你把他们想的太过凶悍了……”
洪烈说到了兴头上,摇着脑袋颇有一番指点江山的得意。这副有些倚老卖老的话说到最后,他自己反而最先醒悟过来,偷瞄了一眼裴涯,却发现裴涯竟然是一脸的渴求之色,虚心受教的姿态溢于言表。这个反应让洪烈就更加放松了:
“漠北草原人擅骑射熟弓马不假,普通士卒的战斗力更是几倍于我幽北,但是他们人丁稀薄,兵源补充也远远不如我幽北三路;这些马贼平日打个草谷,最多不过百人;哪怕是正式战争,也不过区区几千之数;若是能够正面对攻,哪怕是十个幽北士卒换一个漠北骑兵,我们也定然可以将对方拖耗致死。但为何我中山路边患多年未除,这些马匪又犹如野草般周而复始呢?皆因为他们借着精湛的骑术与优良的马种,从来不曾不与我幽北大军正面相抗;漠北骑兵所到之处,只是简单劫掠一番便放上一把大火,而后便扬长而去,寻找下一个目标了;而这时我方大军往往才刚得到消息。您说说看,若是您来领兵,这种仗该怎么打?这样的马匪又怎么追呢?”
面对老将军洪烈的反问,裴涯则铺开了一张中山路行军地图,仔细的观察了起来,而后得出一个结论,而后迎着洪烈那探寻的目光,带着疑问的语气说道:
“若是这样的话,只能寻找几座坚城互相依托、守望相助,拉出一道可以随彼此支援的稳固防线,把对方骑兵的活动范围缓缓压缩,最后形成围而歼之的战场态势……是这样吧?”
洪烈捋了捋斑驳的胡须哈哈大笑起来:
“裴督这战术甚合兵法,但未免有些乐观了。漠北人打娘胎里生下来就骑在马背上,平日里无论是日常生活还是战场厮杀,都是与战马共同进退的。他们可是华禹大陆上最出色的骑兵,又怎么不会知道自己的优势与缺点呢?裴督你可以结合往年战报一起分析,这些草原狼们,何时进入过我们封锁线的势力范围之内啊……换句话说,就咱们往日的那些小招数,早就让人家摸了个一清二楚。想坐到请君入瓮,又谈何容易啊……”
裴涯想了想,又用指甲在羊皮地图上掐出了几条痕迹来,发现的确如他所说那般别无二致,立刻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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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时不同往日,这次北燕与漠北人结成二次同盟,好像是要来真的了。那我们应该怎么提前布防呢?”
洪烈想了想,伸出了两个指头:
“若是老朽看来,如今有两个方法可以一试:一个比较主动,但是要冒很大风险;而另一个则比较被动,但也更加稳妥一些。”
“洪老将军快说……”
“这第一个比较主动激进的做法,便让出整座青山城!当然这个让也是有前提条件的。我们提前分散兵力,暗中驻扎在中山城附近的村落县城之中,而首府中山城则提前精心装扮一番,待漠北骑兵大军而至,我方野外军队则佯装不敌,节节败退至青城山附近;而后面对漠北骑兵围城,城内士卒爆发哗变,有大批“败军”弃城而逃。届时这座中山路的首府青山城,就变成了一块肥美的羊肉,摆到漠北人的桌面上了。只要他们禁不住诱惑,想要进入这个贸易大城劫掠一番,那时节或是困城不攻围点打援,或是提前在城中放置引火之物,来一个瓮中捉鳖,就全看大人的喜好而定了。毕竟青山城可是在我们中山路的腹地之中,而那些草原骑兵野外游斗是天下无敌,但若说到守城……哈哈哈哈……”
洪烈说到此处刚要仰天长啸,突然发现裴涯的眼神中带着些炽热,又急忙泼上了一盆冷水:
“裴督先别急着高兴,此计还有一些需要解决的问题。这其一,青山城附近村县究竟可以伏兵多少?而那么大的动作又是否可以保证计划不提前外泄?这就是个很重要的问题;其二若是草原骑兵在进城之前,先去周围村落仔细探查一番又当如何?半个老弱妇孺都没有,全是青壮年的村落,傻子也明白是怎么回事了;而这第三则最为重要,这个计策中的诱饵,可是中山路的首府;虽然经过我们提前迁移,但无论是付之一炬,还是被大肆劫掠破坏一番,传出去都不是什么体面的事。若是能一次性坑杀所有漠北骑兵,那还勉强说得过去,若是皆时只有千余小股骑兵闯入城中,这大门您是关还是不关?这城您又烧还是不烧呢?”
虽然洪烈这番话说的极有道理,但此时裴涯的心中想的却是另外一件事。他身负宣德帝的厚望,还指望着他这一任总督当下来,可以彻底分化瓦解掉郭家在中山路的残余势力呢。可若这真的按照这个大胆的计策行事,那么中山路的首府青城山,就定然要成为一座废墟了。无论是这座首府坚城的隐含意义,还是宣德帝颜狩那好面子又小心眼的脾气秉性,无论自己拿下了多么显赫的战绩,都少不得要被陛下推出来顶罪的……
想到这里,裴涯在心中暂时搁置了洪烈提出的这个大胆计划。他谨慎的点了点头,再次问道:
“方才您所说我听明白了。现在还请老将军说说这保守些的第二个计策是什么呢?”
洪烈听到这里只是微微一笑,有些不好意思的说:
“第二个计策就没什么特别的了,咱们往年都在用的也是这个——坚壁清野而已!”
第144章 90.坚壁清野
坚壁清野这个略嫌老套的防守计策,对于中山督府军的这些老行伍来说,都是再熟悉不过的了。
漠北骑兵无论是单兵战斗力还是整体机动性,都是极为出色的。而且对方的每次行动意图,也绝对不会把防备坚实的大城为定目标。他们每次出兵,目标都往往是商路驿站,或者村落小县。抢得财务就马上联系专收黑货的牙人进行交易,直接变成所需物资,甚至连漠北都不用回就直接可以就地脱手,时至今日已经形成了“产销一条龙的快速销赃模式”,无论是漠北草原人,还是那些“灰色产业链”的从业人员,都已经当成了惯例生意在做。
正因如此,原来中山一路的实际掌舵人——小傅忆,在他老子还在总督任上的时候,捉刀代为制定了这样的防守计划:每逢春秋两季,中山路防线便开始急剧收缩,直到中山第一道大城联防线的位置,反正大城之外除了一些小村落小县城,便是一些货栈驿馆,他们草原人喜欢烧就烧、喜欢砸就砸,大不了等他们走后我们再建回来就是了。如此一来,除了一些铤而走险想发战争财的商队之外,草原人每次出击,都只能抢走一些没顾得上转移的遗落物资。如此一来,漠北人的“赚钱效率”就直接大打折扣,从之前个个都能吃得满嘴流油,直到现在只能勉强糊口,由此可见这招坚壁清野,还是起到了一定效果的。
不过凡事就必有其两面性,坚壁清野这一招虽然在一定程度上遏制了草原马贼的嚣张气焰,但终究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首先一年两次迁移百姓转移物资,就是一个费时费力的浩大工程;而且春秋两季本就是播种与收获的农忙时节,春播要延后多久,秋收又要提前多久,这都是个很现实的问题;而且草原人也不傻,他们虽然不敢攻城,但面对坚壁清野的严格时效性,也研讨出了一个“回马枪”这种解决方式。
因此在裴涯接任之前,傅忆已经和草原上的博尔木汗相互纠缠多年,双方你来我往的隔空对弈,多年来彼此间也是互有输赢。但根据攻守两方的不同,总体说来,傅忆还是只能在一定程度上遏制住漠北人的劫掠效果,但还并没有想出一个可以彻底解决边境问题,能够一劳永逸的好方法。
而如今这位“五花烈马洪”给出的保守意见,其实就是当年傅忆留下的“坚壁清野”的变种,只是略微调整了一下防线位置与坚壁清野的力度,还有一些细枝末节上的变化,整体上并没有什么太大出入,这也好就是老将军有些不好意思的原因。他觉得不好意思,到不是因为自己照搬了傅忆那个小娃娃的计策,而是因为这道坚壁清野计,实际效果一直以来都很一般。
裴涯不是个笨人,对于这个历史悠久的防守计,更是深知其中短长。此刻帐中极为安静,所有的将领士卒都把眼光聚集在裴涯身上,都在等着看这位文士总督,究竟最终会做出一个什么样的决断。这个决断也直接影响到所有人接下来的工作方向——到底是提前运走青山城的百姓物资,制造一个请君入瓮的饵城?还是实行坚壁清野,收拢所有的城外百姓与物资粮食,做出依城而守的防御姿态来呢?
裴涯眼下正面对着二选一的抉择,这实在是让他心中有些犹豫。其实在他的内心之中,更欣赏那个有些激进大胆的计划;而帐中的大部分士卒将领,也都期待着一场实打实的大胜,也好出一口多年积攒之下的怨气。不过,这个计划实施起来还有很大的难度,在朝堂上的风险更是不可预测的,简直可以称为一场豪赌。
裴涯不是一个瞻前顾后的人,也不是没有勇气站在赌桌前面。只是眼下这场赌局,双方付出的筹码并不相等:若是赌输了的话,自己可能赔上的不只有头上的这顶官帽,还有全部的身家性命;但赌赢的话,自己好像也得不到什么好处。毕竟现在的裴涯,在明面上已经是一路总督了,此时就算是再来一场战绩彪炳的大胜,陛下颜狩还要面临着封无可封,赏无可赏的难题。自古以来,功高盖主者的下场,从来都只有一个。
裴涯在心中略一衡量,就已经得出了一个结论。但见此时帐中的士卒还在一脸热切的望着自己,他知道,这些士卒将领可还指望着一场大胜来封侯拜将呢……
“好了诸位!”裴涯终于站起身来,先是掸了掸衣甲上的尘土,又拍了手说道。周围的士卒将领,见主帅裴涯好像做出了一个决定,也都静下声音来,侧耳倾听他的决断。
“此时草原与北燕的两家使臣,目前还在半路之上。三方会谈之后究竟还会生出什么变化,我们目前根本不清楚。所以此时便确定整体计划,还为时尚早。不过三军未动而粮草先行,辅兵与军需官,此时就应该开始着手准备工作,重新查验粮食草料数目、整修军械车马,再次盘点战备仓库,做好一切战前准备工作;而各位将军,也要加紧操练士卒同时整训新丁,务必做到各队各营满编满员。”
帐中诸位一听裴涯这话,也都明白了接下来要先进入备战状态,最终决断还是等奉京皇宫那位的圣旨。这位主帅虽然少了一份果断决然,但也不失为一个更加稳妥的做法。毕竟,这仗打不打还在两说,目前也确实有些兴奋过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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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帐之后,裴涯坐在帅案之后仔细观察起那张羊皮地图来,偶尔还用一杆细笔在纸上写画着什么。而众家将领也都分头去做准备,一时间在整座督府军大营之中,呈现出了一派极为忙碌的热闹景象。
转过天来,在天还未亮透的清晨,前任中山路少都督傅忆,就怀揣着一封书信推门进屋,把大伤未愈的沈归从美梦中拽起了来。
“还睡?出大事了!”
沈归眼睛都没睁开,随便嘟囔了一句:“出什么大事也得先睡饱了再说啊……上吊之前还不让人喘口气啊……”
傅忆一把就掀开了他那温暖的被窝,初春时节的冷空气一下就把沈归打了个透,直接把他冻醒了一半:
“裴涯那个蠢货昨天在督府军中开会了,看那意思,是准备走我当初的老路,对漠北草原人实行坚壁清野的防守态势了!”
这一句话直接把沈归彻底惊醒,他揉了揉双眼,定了定神,朝门外喊了一句:“更衣!”而后又对傅忆说:“把齐返也叫来,给我一刻钟时间,咱们一会在何文道的屋里见。”
没过多久,跑的气喘吁吁的小胖子齐返,与傅忆一起走进了何文道养伤的侧房之中。才刚一进门,齐返就嚷嚷起来:
“大早上的找我干嘛啊?今儿我可还有正事没办呢,本来和我师兄约好了去谈一桩生意的……”
“早就让你住到我这来,你就是不乐意。现在一趟趟的跑,你能怪的了谁啊?”
“有事赶紧说!师兄那边可还等着我呢!”
沈归一见齐返这么着急,便回头朝傅忆抬了抬下巴:
“拿出来吧,给他们都看看。”
连刚被吵醒的何文道在内,屋中四人都再次传阅了一遍傅忆带来的那封没有名款的书信。最后一个看完的齐返最先发问:
“这有什么问题啊?我要是裴涯我也选坚壁清野,明知道亏本的买卖谁会去做啊?”
何文道却是先摇了摇头,抵着受伤的嗓子,费力的说:
“往常可以,这次不行。”
傅忆见他说话实在困难,也是先拿出了一张幽北全境地图,铺开在床边上,四个人见状便把脑袋凑到了一起。
沈归用指甲划出了中山路边与漠北草原接壤的境线:
“往常漠北人来我幽北劫掠,一般过于出动三至五个小队,每队不过一百人,分头进入中山境内。而其中必有一只精锐骑兵,会直插青山城进行试探性攻击,一来为了吸引防守,二来为了探听青山城虚实;而同时另外两个目标方向,则是中山路的货物贸易重镇——双幽镇,与中山路北面的粮商聚集地,查县。这两个中山重镇一南一北,南面的双幽镇和关北路接壤,是各家商队的必经之地;而北面的查县,地理位置被东幽路与漠北草原夹在中间,还是东幽李家商队的粮食仓库所在地。
齐返摇了摇头:
“你说这些图上都看得出来,我还是个牙人出身,自然比你更清楚利害关系,直接说重点好吗?我那边真有事!来了一个南康的大商人!我现在耽误的每一息时间,都等于往幽河里面在扔金子!”
第145章 91.刻舟求剑
沈归见他这副不耐烦的着急模样,也直接开口说起正题:
“简单说来,以前坚壁清野可以,这次不行。因为这次漠北草原人的目标已经不同以往,不再是劫掠一番转头便走,而是真的准备大举进犯我中山路,起码也要完全占领查县。他们之所以会任由北燕人把自己捅到台前,除了有些未知因素以外,摆在眼前的原因就是因为他们缺粮,是极度缺粮!我们这位英明神武的皇帝,一直对漠北草原的盐、铁、粮、布实行禁运禁售的封锁策略,再加上去年那个罕见的寒冬,这是把漠北人生生逼到了死路之上。因此据我推断,如果漠北人通过若干小股骑兵的高速穿插分隔,是有能力把查县,甚至把查县附近的幽北领土,都收入囊中。如此一来,漠北与东幽便直接接壤,困扰他们多年的粮食问题,也就可以得到一个完美解决方式。”
齐返看了看地图,发现查县附近的幽北领土,就仿佛一根鼓槌相仿,夹在东幽与漠北两家之间。若是由几队野战无敌的漠北骑兵关门打狗,那不光查县守不住,连东幽一路也同时门户大开了。
幽北三路此时的最强战力,便是裴涯手下的督府军。东幽路李家那些族兵,私斗起来倒是悍勇无比,可一但朕上了战场,腿肚子都会开始打转,更别提让他们去对抗衡漠北草原人的快马弯刀了。
沈归见齐返已经开始明白了事情的严重性,又接着方才的话往下说着:
“简单说来,目前我们幽北也只有可以调动、并且能上阵对敌的军队。第一支就是正在东海关前守护幽北南大门的飞熊军。这支队伍战斗力最强,但也被北燕人钉的最牢,所以已经可以无视掉了;而第二只则是张黄羚统领的飞虎军。这支军队虽然曾经战绩辉煌,但是目前只是一盘散沙,根本谈不上什么战斗力,而且之前傅忆还杀了人家一百多精锐,那其中有不少还是军中老兵,这样失去了主心骨的军队,站站场子骂几句闲街还可以,放在真刀真枪的战场上,也定然是一冲就散的下场;而中山路督府军,原来的底子不错,现任总督裴涯其人也不是酒囊饭袋。虽然战斗力有所报障,但也断然不是漠北骑兵的对手。因此,幽北目前的状况,就是根本不会再有什么能打硬仗的支援部队可以指望的上了。”
齐返挠了挠脑袋,看向傅忆问道:
“那你原来不是也玩坚壁清野吗?虽然听说效果一般,但也没出过什么大乱子啊!这次为什么不行呢?裴涯和颜重武一人守好一边,咬咬牙不也就扛过去了吗?”
傅忆挠了挠头,颇有些不好意思的说:
“往日这招之所以有用,是人家漠北人根本就没玩命啊。以前他们不过就是大肆劫掠一番,最近几年连房子都不烧了。人家漠北那是在拿我们中山百姓当猪养,饿了就过来割点肉吃。不过这次就没这么简单了,若他们真的是因为商路被断,就一定会想要换成一个一劳永逸的解决方法,这也是可以理解的。如果我们这次还是坚壁清野的话,那么人家肯定会顺势而为,来一招长驱直入的。”
齐返笑了笑,指了指青山城的方向:
“长驱直入就长驱直入呗,青山城的城防坚实无比,还怕他们蚁附强攻不成?还是怕他们胯下战马长出翅膀来,直接飞跃高高的青山城墙?”
沈归一巴掌就拍在了齐返的后脑勺上,指了指地图上奉京城的方向:
“人家漠北人有病啊?我要是他们,一旦拿下了李家粮仓——查县,手里粮草充足之后,直接就转头杀入关北境内,围着奉京城附近绕着圈地烧杀抢掠。到时看你颜重武的飞熊军动是不动:你若回援奉京,那么枕戈待旦的北燕大军直接顺势攻入幽北,与漠北骑兵两路汇合,到了那时,这些骑兵不单有了充足的兵刃补充,更能得到北燕方面的攻城器械帮助。这样的话,他们的马还真就能背生双翅,飞过奉京城那高大坚固的城墙来了!”
齐返被沈归这一番话说有些不寒而栗,皆因为在他脑中想到的是,一旦那些野战无敌的草原骑兵得到了攻城器械,和无穷无尽的兵刃粮草补充,会是怎样一番光景……
“那要是颜重武不回援奉京呢?”
齐返有些心不在焉的问出了后半句话。而沈归则是冷冷的笑道:
“我要是漠北草原人,我巴不得颜重武会死守锦城呢!真到了那时节,漠北草原人就占据了幽、燕、漠这场混战绝对的主动,无论是在锦城之下与北燕大军汇合,还是在最为富庶的关北路肆意劫掠,都全凭他们自己的想法行事;而且无论是幽北还是北燕,到时候都要看他们的脸色行事了。”
齐返听到这里不由得有些泄气,不过他马上又摆出一脸的无所谓来,拍了拍手:
“嗨,咱们又不是颜狩的死党,替他招的哪门子急啊?咱们中山的家人此时也都身在南康,这幽北三路最后是死是活,与咱们又有啥关系呢?”
齐返这漫不经心的话一出口,就连傅忆与病床上的何文道都支起了耳朵,一起等待被问懵了的沈归回话。
是啊,如今沈归既没有官身,也没有爵位,就连他那么多的狐朋狗友,也都是各有其所长之处,在战乱之中逃一条活命,也都不是什么问题。眼下他的所有亲近之人都已经身在南康,而他与宣德帝颜狩也绝对称不上是同道中人,根本没理由去搅合到这趟浑水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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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非要给他找出一个理由来,难道是颜青鸿和李乐安?可是他与颜青鸿的关系,好像也没到那个以命相交的地步;而与李乐安的亲密关系,好像也并不会受到幽北三路战事的影响啊?
如果说是因为萨满教,那就更加可笑了。如今的萨满教,早已经被折腾的七零八落了;倘若换成同样信仰的漠北草原人来执掌幽北三路,搞不好萨满教还能再次中兴呢!
沈归见这三位一脸等待八卦的神情,也是微微笑了笑:
“中山路是我外祖父的呀,我总得给把自家的东西亲手拿回来吧?”
“……”
在场众人就算抓破脑袋也绝对想不到,沈归给出的原因居然是这个。其实在郭霜死后,郭家的衰败就是时间上的问题了,而之前那般兵不血刃的平稳过度,好像也是个不错的解决方式。但没想到沈归竟然一直都存着要重新夺回中山路的执念。
齐返最先开口,语气十分不屑的说:
“这又苦又冷又穷的中山路,你要他干嘛啊?我哥来信说了,南康风景宜人气候温暖,就连那位南康皇帝也只是个名义上的帝王,根本就不管实事。咱们的家人朋友也都在那里,要不是因为你在这,我早就去南康找他们了。你还想着那么个已经摇摇欲坠的中山路干嘛呢?”
沈归听到这一番话也是挠了挠头:
“这些我都知道,但我还是想这么做。我明白这次中山路、或者说幽北三路都未必撑的过去,但这太白山,可是咱们所有人的老家,中山路也是我郭家的祖业。它可以毁在任何一个郭家人的手上,但绝不可以被别人抢走再毁掉!也许你们都无法理解认同我的想法,但我确实就是这么想的。我沈归,一定要亲手把属于郭家的东西夺回来!”
齐返和傅忆耸了耸肩,他们一个如同沈归的亲弟弟一般,另一个也曾是中山路的少都督,不单对于太白山有着无与伦比的乡土眷恋之情,而且对沈归也有着血亲般的信任。
“而且,无论我的动机是什么,理由还有什么,其中最重要的一点……”沈归见三人不置可否的态度,又接着说了下去:“无论我们以后身在何方,无论我们有多少银子可以肆意挥霍,无论我们之后的社会地位是高是低,只要幽北三路这次彻底覆灭,那么以后我们每个人的身上,都会被牢牢地印上三个大字——亡国奴!”
说到这里,沈归停顿了一下,他用上了极为罕见的严肃神情,缓缓地注视着屋内的其他三人,一字一句、无比郑重地说:
“我,沈归,绝对不当亡国奴!”
第146章 92.兰妃到访
沈归口中所说的亡国奴,其实并不是处于那种狭隘的民族主义,而是关于不同意识形态上的根本差异,以及对于北燕王朝未来的深深忧虑。当然,这份担忧他目前也只能藏在心里,因为就算他说出口,也不会得到真正意义上的理解与认同。对于这屋子中和自己并肩作战的战友,只能慢慢地用潜移默化的形式,来让他们真正的理解与消化。
与傅忆与齐返这两个毫不走心的家伙不同,心中有着坚定信仰的何文道听了沈归这番话,眼神反而更加迷惑了。在他的内心深处,即将到来的这场战争那位最终胜利者,无论是草台班子出身的幽北三路,还是从前朝大燕分裂出去的附属小国漠北,乃至得到大燕正统传承的北燕王朝,都算不得是什么异族入侵。既然如此,也就根本谈不上是什么亡国奴,顶多算是内部消化之后的改朝换代而已。
虽然何文道也没能体会沈归的真实想法,但自从他由奉京府大堂之上,把沈归救出的一瞬间开始,就已经把自己牢牢地绑在了沈归的战车之上。而且为了救出这位正主,他还把自己绑在了风口浪尖的车头位置。他这种舍己救人的行为,无论打算报答恩师李玄鱼的抚育之恩也好,还是不忍看到萨满教千百年来的香火熄灭也好,都已经是报了必死的决心。
因为他这个阵前反水的行为,受害者可是那位幽北三路的现任皇帝!自己不光犯下了欺君之尊,更让本就极度虚荣的颜狩深深的体会了一次什么叫做颜面扫地。
而当孙白芷以自己的一家老小作保,把他从御马监的森罗地狱之中救出之后,他也就把自己的这第二次生命,全部寄托在沈归身上了。
此时他哑着嗓子对沈归缓缓地说:
“无论你想要做些什么,萨满教都会是你最亲密的盟友、最坚实的后盾。之前我在奉京府大堂之上也说的十分清楚,其实这也是先任大萨满李玄鱼,早就暗中安排好的。沈归你没有萨满灵体,所以也就没有继任大萨满的资格。不过,介于你与现任大萨满林思忧的关系,也可以代为行使大萨满的……”
沈归听到这里急忙摆了摆手:
“我说老何你这心思也太歹毒了吧?巴格他头七还没过,你就指望着让我顶上去?你这是打算连颜狩带我一起坑死吗?你要是真的缺一位能主事的大萨满,我倒是有一个不错的人选,不过还没问过人家,也就不好先说出口了。我看这样吧,等身子好一些后,你先暂代大萨满一职,我帮你兼任护法就是了。反正护法又不用安魂祈灵,光是那些得罪人的活,我还勉强能够兼顾。”
何文道听完之后,也点了点头。萨满教虽然已经是支离破碎,处在即将崩溃的边缘,但萨满灵体这种天赋神力,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可是半点假也做不得的。眼前沈归的这个权宜之计,还能暂时维持住萨满教的日常运作,也不失为一个折衷之策。
此时的奉京城,天空已经全部亮了起来,与沈宅一街之隔的河中大街,也传来了烟火气浓郁的嘈杂之声。沈归四下看了看,见没人再有不同意见,于是开口做出了一个总结:
“那先这样吧,小返你最近多注意一些北燕传来的消息;而傅忆也加紧对于中山路督府军的监控;文道……你就老老实实的在家里养伤吧,萨满教的事也不急在这一时了。”
座谈会刚刚结束,一秒钟几万两上下的齐返,便夺门而出,没想到刚出沈宅大门,便迎面撞上了一个高大男子。
“颜老二?你这么早干嘛来了?”
齐返一抬头就发现来的是个老熟人,于是也就脱口而出打了个招呼。没想到颜青鸿身后突然闪出一个矮壮的男子,唰啦一声抽出手中钢刀:
“放肆!你是甚等样人?敢对我们幽北的二……二少爷不敬……”
颜青鸿也是一脸尴尬的伸手拦住了这名矮壮男子,又冲着齐返指了指自己身后的一辆普通马车。而后对齐返带着歉意的说:
“小返你着急就先走吧,我今天来找沈归有大事商议……”
一句话说完,还冲着有些愣神的齐返眨了眨眼。齐返一见他这个态度,便明白了几分,也不再多说什么,低下头自顾自地走远了。
颜青鸿回头瞪了一眼这个矮壮男子:
“这河中大街上本就鱼龙混杂,你还嫌我们不够惹眼吗?滚远点,我不希望还能感受到你的存在!”
颜青鸿罕见的有些恼怒,用严厉的口吻斥责过这名随从之后,便先上前敲了敲四敞大开的街门。
刚敲了三下,从门房屋里探出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头,他歪着脑袋看了看门外的二皇子,打了个哈欠说道:
“颜老二啊?这门不是开着呢吗?你直接进去就是了,干嘛非得搅老头子我的清梦啊?”睡得迷迷糊糊的刘半仙略带嗔怪的嘟囔了一句。
颜青鸿心中顿时惊起了巨大的波澜来:沈归这小子到底还有多少底牌啊?虽然日前刘半仙独身闯宫,随手灭杀一千太白卫在先,又一招重创大内第一高手陆向寅在后,此事虽然被颜狩和御马监共同下了封口令,但仍然还是挡不住小道消息被传的沸沸扬扬。虽然传言内容各有不同之处,但其中有一点则是所有人一致认定的:那就是这个刘半仙,一定是传说中的天灵脉武者。
沈归麾下有这样一位天灵脉武者,不好好在上房之内供奉,居然安排到了门房看守门户,这简直是浪费之中的浪费!
虽然心中极为惊讶,但是面对天灵脉武者的垂问,颜青鸿仍然不敢无礼。毕竟这位老骗子,虽然平日看起来奸邪油滑,但自己的父皇可差点死在人家手上的!
“这位门……半仙还得麻烦您通报一声……就说颜青鸿有“要事”前来商议!”
刘半仙揉了揉眼睛,把搓下来的眼屎随手一弹,不屑的嘟囔着往内宅走去:
“还正事……老夫当日要是再往前几步,你颜家还能有个屁的正事。天天就会装模作样……”
颜青鸿挨了这一顿窝心骂,想找句能还嘴的话都找不出来,憋得胸口异常烦闷。而这番大话也传入了颜青鸿身后的车厢之内,仍然还是安静的没有一丝声音传出。
没过多久,刚准备睡个回笼觉的沈归也趿拉着鞋子,一脸怨气地跟着刘半仙亦步亦趋的来到了门房之处。他带着起床气,仔细打量着一脸尴尬之色的颜青鸿:
“这宅子你来的比我都勤,装什么彬彬有礼啊。有事进屋说去,我今天起得太早,还懒着呢……”
“沈少爷莫怪,今日是与哀家共同到访,才会让青鸿这样拘束的。”
一道略嫌粗放的女声从车厢中传出,车门的棉帘也在同一时间缓缓打开。只见由车厢之内缓缓走下一位体态丰腴的妇人。这妇人只作寻常百姓打扮,看样子年纪在四旬上下,皮肤略略有些粗糙暗黄,身量较寻常妇女也高出半头有余,若只是粗略地看,就只是一个寻常的高大农妇而已。
颜青鸿神色略显尴尬的侧过身去,扬起臂膀虚让到这位妇人身前:
“我娘,兰贵妃包氏……”
沈归极为惊讶的瞪圆了眼睛,颤抖着嘴唇指着颜青鸿,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而此时车厢之中又钻出了一个俏丽的青白色身影,体态纤弱皮肤白皙,行为举止就连细微之处,也是极为得体的。这位刚刚钻出车厢的少女,则是颜青鸿的亲妹妹,也是包氏的小女儿,与沈归有过一面之缘的奉阳公主颜书卿。
沈归一见他们一家三口齐齐造访,也顾不上惊讶,赶紧把三人让进宅中,又把大门再次紧闭,还落上了最粗的门栓以策万全。
傅忆在前方为兰妃与奉阳公主引路,故意落在后面的沈归拽着颜青鸿悄悄的数落着:
“我刚告诉过你,让你们一家三口在皇宫老老实实的躲着。你可倒好,居然把全家都拽来我这,是怕人家找不到一锅端的好机会吗?”
第147章 93.包沈相会
几人在正厅分宾主落座,身为主人家的沈归最先沉不住气,先狠狠瞪了眼满面无辜的颜青鸿,才略带急切的先行开口:
“兰妃娘娘,我不知道颜青鸿是怎么跟您说的,但目前这个状况,恐怕您目前仍然没体会到事情的严重性吧?要知道这次北燕和漠北……”
农妇模样的兰妃,极为大气的一挥手便打断了沈归的话,举手投足之间,隐隐露出了一丝草原儿女的洒脱本色:
“鸿儿说的很明白,本宫也听得极为清楚。这次前来,只是有些事情一直百思不得其解,想要亲口向沈公子你问个清楚而已。”
沈归见这一家子都这么不知道轻重缓急,心中顿感无力。但事已至此,他还是点了点头:“您请吩咐……”
兰妃先看了看颜青鸿,又看了看颜书卿,神态轻松的靠在了太师椅的椅背上。这行为虽然有些失礼,但同时看上去也是极为放松的。
“你与青鸿虽然平日素有来往,但本宫也仔细打听过一番,好像也远没到以命相托的地步……”
“娘您不懂,我们哥……”
“闭嘴!这是什么地方?为娘还在,哪有你一个孩子说话的份?”
被兰妃娘娘喝止的颜青鸿,颇不服气地瞪了一眼同样是“孩子”的沈归,却只得到沈归那占了便宜的耸肩微笑。
“这其二,则是卿儿的和亲之事,你也没什么立场要自找麻烦……”
“兰贵妃……这事儿可是您让颜青鸿……”
“是本宫的意思没错,但你为什么会应下呢?难不成还真的是因为那件大萨满所赐的法器不成?”
沈归摇了摇头没有着急开口,而是等着兰妃接下来的话。
“这其三嘛,本宫想知道,你为何会认为东屋的那两位,会不利于我母子三人。要知道,本宫虽然没有他们那般实力雄厚的娘家撑腰,但也绝对不是砧板上那任人宰割的鱼肉。”
沈归摸了摸脖子,似乎对这次会面并没有多么大的兴趣,接下来言语间的态度,也都是想尽快结束这场“质询会”:
“我和颜青鸿虽然只是酒肉之交,但彼此之间还算得上是意气相投。况且无论我帮二殿下做了什么,都未见得是冒着生命危险的。那只是旁人的臆测,但在我看来危险程度并不高,勉强一些也称得上是举手之劳。”
“其次则是奉阳公主和亲之事,此事上我还真就是看着大萨满婆婆的面子上,才会应允的。但眼下这个最终的解决方式,却是在我意料之外的。严格来说,我也没帮上什么忙,所以兰妃娘娘您恐怕是谢错了人。”
“至于说东屋那两位贵人嘛……”说到这里,沈归沉吟了半晌,而后小心翼翼的说道:“也许是我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但防备一些总是没错的。因为越是敌我双方实力不均等的时候,对于贫弱的一方也就更加危险。试想如果形式调转的话,有了合适的时机,难道您就不会随手消灭掉一个未来可能爆发的隐患吗?”
兰贵妃包氏听了沈归这些话,没着急做什么表态,只是紧紧的皱了皱眉。而后四面看了看,又摇了摇头说道:
“沈少爷有些谨慎可以理解,但如果本宫这趟出宫,最终只是得到了这样的结果就打道回府的话,未免心有不甘。若您担忧府上防备不严,那本宫愿意另寻一处僻静所在,以供我们进行一次开诚布公的谈话。”
沈归听到这里也是皱了皱眉,又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傅忆,见对方点了点头之后,便又换上了另外一幅姿态来。
此时的沈归也向椅背上一靠,随手拿过桌上的茶杯来咕嘟咕嘟的喝下半碗,一抹嘴巴大大咧咧的指着颜青鸿说:
“如此看来,还是他没跟您说明白,那这次我就亲自给您交一个底。我之所以会对颜青鸿如此,除了意气相投之外的确还有些别的期望,不过此时说其这个还为时尚早,就先不提了。而我对这位奉阳公主,也的确是没的意思。既然说到这里,想必您也知道,我与李家彼此之间已有了婚约,只是最近意外频发,还没来得及详谈罢了,所以这一点您也大可放心。”
说到这里,沈归瞬间便感受到颜书卿一直都十分平和的目光,变得决然又带着些怨恨,浑身不由自主的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于是赶紧换了一个话题说到:
“给你们母子三人带来麻烦的原因,倒不是你们身上流淌着的草原血液,会成为此次事件摆在明面上的最大的转机;而是关于东宫那两位贵人,对于此事的看法与态度。坦白说,依我个人看法,无论是漠北草原也好,还是北幽大军也好,除掉你们三人根本就是多此一举。不过,他们本身和东宫那两位,显然都不是这么想的。”
兰妃娘娘伸出二指关节,轻轻叩了叩桌子:“沈公子可否说的再简单一些?”
“嗯……这么说吧,之前您家这位小少爷行为不端,脑子看起来也不是很正常,自然就被陛下与太子忽略多年。不过这次事件一开始,你们母子三人就经成了摆明面上的重点,那么自然也会招致所有势力的目光。如此一来,他也同时拥有了重新获取陛下目光的一个机会。而且若是日后太子行为有异常之处,那么也就代表着这次事件,与他本人有着脱不开的干系。此消彼长之下,自然有机会使得太子爷的多年经营,在这次失误面前化为一滩泡影。而兰妃你的身份,也自然成了颜青鸿能够出头的先决条件。所以无论站在太子的角度、还是北燕人的角度上来看,解决你们都是最行之有效的方法。当然也是投入最小、却回报最高的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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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到这里,沈归略作沉吟又继续说到:
“不过危险与机遇从来都是并存的。这是颜青鸿的危机,也是他的机会。若是最后运作得当,不单能保住你母子三人的性命,还会有一些意想不到的好处。不过幽北三路只要没有在此次事件之中遭到灭国,那么颜昼的那位太子之位,还是极为稳当的。至少目前来看还是这样的。”
兰妃看着颜青鸿那副魂游天外、不知道在想什么的模样,也是极为轻松的笑了:
“沈少爷你自己看,就他这副模样,本宫怎么会生出那等壮志雄心来?我只想在这次动荡之中,为我母子三人求得一条活命来。所谓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还请您帮助我母子三人,脱离开眼前这场危局之中。”
兰妃一番言辞恳切的请求说完,便站起身来,也不管走神的颜青鸿,与正在怒视沈归的颜书卿,自己先躬下身子,给沈归施了一个大礼。
沈归急忙上前虚扶兰妃,口中连道不敢:
“兰妃您千金之躯,怎能如此折煞在下?想我沈归只是个无官无职的破落子弟,怎当得起如此大礼……快快起身快快起身……”
在他拽起了三位贵人之后,只是略微的想了想,便眼前一亮。他转过头来,语气极为诡秘地说:
“若只是想得一条活命,其实也并不太难。如今您母子三人虽然成为局中焦点,但也只是各家势力暗自揣度出的结果。而无论如何高明的策略方针,其实在制定完成的那一个瞬间,都已经过时了。所谓兵无常势水无常形,说的也是这个道理。既然你们的危险来自于暗中,那么不妨直接把自己摆上台面,把自己变成焦点之中的焦点。”
颜书卿不屑的冷哼一声:
“说的倒是轻松,但这又不是我们能决定的事。”
沈归也不理她这副胡搅蛮缠的劲头,只是面对着兰妃说:
“其实,这就好像有三个小偷,打算暗中偷取同一件物品。若是当事人把这件东西摆到了桌面上,那么无论谁出手,都变成了赤裸裸的明抢;也同时会招致另外两家的阻拦。届时那种僵持的局面,也足可以维持好一段时间的稳定与平衡了。而眼下,也刚好有一个把你们摆上台面来的最好机会!”
第148章 94.各怀鬼胎
虽说世事无绝对,但时间可是从不等人的。它是这世间唯一的绝对公正体现,不会被任何诱因左右,也不会向任何强权低头。
在颜青鸿一家向沈归求援的同时,皇后李怜也刚从冬暖阁缓缓而出。是的,她昨日在东暖阁中度过了一夜,也不知她都与“通宵加班”的宣德帝颜狩说了些什么,可单从面色上看,却比昨日的她显得更为阴沉。
与此同时,丞相李登此时也刚刚放下了整理了一夜的账簿。他站起身来,为趴在案桌之上酣眠的万长宁披上了一件大氅,自己则走到了书房之外的庭院中。抬头看了看有些阴沉的天色,心中更觉烦闷异常。一直以来,自己这个幽北丞相,看似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尊崇无比,甚至在民间还有着“东幽王”这个说法,但其实自己才是“幽北三雄”之中,最难的一个。
无论是胸怀大志迫切自立的皇帝颜狩、还是恃宠而骄拥兵自重的郭家,两方一直都只顾着自己眼前那些事,根本没有人会考虑百姓的生计、税收的平衡、军费的增减等等这些更为实际的“小事”。
自己一向在朝中与民间的口碑,都是墙头草一般的精打细算,大家都把这个推断归咎于李登那粮商世家的出身,而根本没有人想要知道,他这一株墙头草到底为这北幽三路做了多少实事。
郭云松和颜狩这一老一小,一个只会开口要兵甲粮饷、一个只会搞党争,裁撤掉别人精心培养的干将能吏,换上一些只会邀宠媚上的所谓“帝王心腹”。这副惨淡局面,自然就使得李登除了要负责“国计民生”之外,更要负责平衡两党势力。因为他既要避免‘军权’大于‘君权’,也要避免君王独掌军权。原因也很简答,对于颜狩其人的志大才疏,他是再清楚不过了。
而眼前李登所要面对的,除了需要提前挤出一笔数额庞大的军费之外,还有幽北三路春耕的推迟日期、北燕、漠北两家使臣的接待与谈判工作、甚至连东幽家族之中的一些族中事务,也有着如同雪片般的请示信件,这情况下,连正常的休息与睡眠,都已经成为了一种奢侈。
他稍微活动了一下腰腿,又条件反射般的看向了书房北侧的厢房——那正是他的独女李乐安的房间。这位李家大小姐,自打回春医馆改建完毕,便开始了整日不见人影的行医生涯。虽然幽北的习俗不同北燕,但这行为对于一个尚未出阁的官家小姐来说,仍然有些不妥之处。
李登缓步走向饭厅,又想到了那个让他最为放心不下的、自己的那个麻烦外甥,也就是幽北三路的当朝太子颜昼。其实自己和颜狩彼此间早已是心照不宣,二人谁都知道在这次外交事件中,太子颜昼扮演的角色可能不是那么光彩。即便如此,也仍然也没有办法“秉公而断”。原因很简单,目前幽北三路只有两位皇子,另外一位还是个烂泥扶不上墙的角色。所以无论颜昼做出了多少匪夷所思的蠢事来,自己和颜狩都只能无休止地帮这位不长进的太子去擦屁股。
这不只是血缘问题,而是经过了更高角度下的仔细思考后,得出的最终结果。因为储君之位一直以来都是遏制或者挑起党争的不二热门诱因。之前好不容易送走了一个郭云松、如今若是再来一个争储事件,立刻就会把本就家底极薄的幽北三路彻底割裂开来。那时节,甚至都不需要北燕的甲士与漠北的铁骑大举攻伐,幽北三路就会先行自我解体,变回之前那种若干部族的原始形态。
若是未来真的走到了那一步,那么近百年以来,颜郭李三家到底都在做些什么呢?是的,自己这个幽北丞相,绝对不容许会有那样的事情发生。
李登如同嚼蜡的喝着稻米粥,心中早同时也被这些无法快速解决的麻烦给塞的满满当当。他对于幽北已经可谓是穷尽心力了,所以但面对未来那个自己也猜测不到的结果,无论是好是坏,他自问也都可以坦然接受。
李登也不知道自己饱没饱,只是觉得不该继续吃下去了。于是他一推粥碗,对管家李福吩咐了一句:
“粥继续热着,再准备一些干粮。士安还年轻,稻米粥是肯定喝不饱人的。”
可还没等他回到书房,李福就喘着粗气追上了他:
“老爷,外面来客了。”
“这么早就上门?……是谁?”
“是谁不知道,不过应该是位不得了的大人物。”
李登听了管家这个回话觉得有些新鲜,停下了脚步,颇有些奇怪地看着李福:
“哦?何以见得呢?”
“那不明摆着吗?赶车的车把式,是二皇子啊……”
李登仿佛对这个答案极为惊讶,但也只是眉毛一挑,仔细思索起来。没过多久,他嘴角含笑地吩咐着:
“大开街门,召集府上全部男丁下人,一起去正门迎驾。让门房把嗓子清干净,有多大声喊多大声,能把街坊喊出来围观的话,老爷还有重赏。”
李登这一番极为诡异的吩咐下去之后,转了个圈快步走向内房方向,洗漱更衣去了。
与此同时,宣德帝颜狩与李清也在冬暖阁中召见了太子殿下颜昼。父子二人神色如常,但也都是顾左右而言他的说着不痛不痒的家常话,在用过了貌合神离的一餐早膳之后,颜狩才语重心长的对颜昼正色说道:
“朕对你一直都是寄予厚望的,就连储君之位也早早的给了你,这一点你不用怀疑。但你最近的表现,却让朕感到十分失望。朕一直以来,都在教导你如何成为一个杰出的帝王,但好像忘了教导你如何成为一名优秀的储君。以后朕再也不会再把所有事情摆在明面上,抽丝剥茧地一件件讲授予你,这些事情都要靠你自己去找出一个最终的结果了。现在朕告诉你,无论朕与即将到来的两国使臣,最后的谈判结果究竟如何,你都一定得受到你应得的惩罚。但请你记住,这次的惩罚,也并不代表着父皇要罢黜你的储君之位……”
一直说到这里,颜狩都是罕见的和颜悦色,说话的声调也是极为温柔,连内廷总管李清都有些不太适应。而在沉吟了半晌之后,颜狩仍然以极为温柔的音调,指了指冬暖阁的大门,对这个自己亲自立下的太子说:
“现在给朕滚!滚到永灵殿,在历代祖宗牌位前给朕跪足十天!日后若是没有朕的传召,无论在哪里看见你,朕都一定会亲手摘了你的脑袋!滚!”
颜狩这一番话说得仍然是极为轻柔,言语间传达出来的信息也极为清楚。遣词酌句之间都很明白地告诉了太子颜昼,他的那些小动作小心思,根本没有瞒过任何人。
颜昼自小就很聪明,所以这次他既没有“据理力争”、也没有编织更多谎言,妄图去堵上这个四面漏风的烂摊子。其实他不但早有心理准备,还提前想好了退身之阶。无论是母后李怜,还是娘舅李登,都是自己最好的支持者。他也相信无论这个烂摊子最后是由谁来收拾都好,却永远轮不到需要自己亲自下场肉搏。
在他的心里,这样才是一国之君应有的风采,这才叫做用人的艺术。
当然,颜昼这么想也没什么错误。至少目前这个烂摊子,是他没有能力、也没有资格亲手收拾干净的。
一身轻松的颜狩,步履轻快地走向了永灵殿,因为他充分相信父亲与娘舅的能力。不过他根本没有想过,若是幽北三路真的一朝覆灭,届时他那个尊贵无比的太子身份,甚至还不如一个作坊的少掌柜来的要实惠一些。
怒到极致反而愈加平静,这是宣德帝颜狩的一个优点,也是冬暖阁中这批新换的瓷器,能够幸免遇难的原因。这位皇帝陛下神色平静地坐在窗前,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色,也不知心中在想些什么。
就在这时,内廷总管李清被一个前来回事的小太监叫了出去。没过多久,便神色轻松的返回冬暖阁中。
他小心翼翼的转到了宣德帝身前,正好出现在自己主子的余光范围之内:
“陛下,李相求见。”
颜狩听到这简单的一句话,孤冷异常的臭脸上竟然再次焕发出了新的光彩:
“这么快就筹到银子了?快请!”
第149章 95.使臣到访
北燕与漠北的两位使臣,本就是抱着同样一个目地才来到这片寒风刺骨的不毛之地。因此在二人刚刚汇合之际,便已有约在先:无论此番幽北方面的态度是主战还是求和,都要以迅速递交战书的任务为首要目标。因此也就少了那份“借公干为名,沿途游玩一番”的闲情雅趣。
当然,站在北燕使臣——项青,项阴山的角度上来看,这幽北三路自古便是化外蛮荒之地,气候寒冷终年积雪不说;就连那些读书识字的圣人门徒,社会地位居然也与普通百姓别无二致,更是明显的礼崩乐坏、大厦将倾之相。就这种不通王化的苦寒之地,也绝不可能有什么会让自己感兴趣的东西,也就自然不需要在这里浪费自己宝贵的时间了。
而站在漠北使臣——穆格尔的角度上看,倒是很愿意在幽北三路游览一番。除了军事上存在着特殊目的以外,他也想看看人家幽北三路的治国之道,学习人家是如何在这般恶略的自然环境下,还能够使得平民百姓过上如此“富足”生活的。可惜时间不等人,家中的妇女和孩子还正在草原那刺骨的寒风之中忍饥挨饿,多等一天,还不知道要饿死多少同胞手足呢。自己越快完成任务,博尔木汗自然也就能越快地大举进攻幽北。
毕竟从烤羊腿上剜下来的第一片肉,才是最美味的。
两家虽然如今已经结成同盟,但毕竟派出的使臣出身却各不相同。
项青既有‘阴山’作表字,自然是有一脉师承的学子出身。而穆格尔虽然贵为博尔木汗的内弟,身份官位比项青简直高到了天上去,但毕竟他没读过圣贤书,连大字也不认得几个,所以二人在这一路上虽然彼此之间客气有加,但仍然还是费了很大力气才能沟通顺畅,所以也就谈不上有着多深厚的交情。
今日二人终于来到了幽北三路的都城——奉京城东门的三十里外。按照惯例,“二人宣战小队”就要在此分手了。
项青先是虚掸了掸身上的尘土,而后又撩袍弯腰一揖倒地:
“穆兄,我们如今已至奉京城下,依愚弟看不如就此分别,各行其事而去。日月流转,山高水长,他年相见不知又会在何时何地。恨此时愚弟手中无酒,不能与贤兄这样的当世英杰痛饮一番……也罢,所幸就此别过,贤兄其去定要珍重。”
项青这一番话,无论是声调的抑扬顿挫、还是词句之间所蕴含的深厚情谊,都是极富有感染力的。直把个武夫出身的穆格尔,唬的是一愣一愣的。这话虽然他没太听懂,但意思还算明白了一个大概。可穆格尔也实在也想不起来,自己是在何时,与这位北燕使臣结下了这般‘比山高、比海深’的兄弟情谊。此时虽然有些纳闷,但终究也是个场面上走过几遭的漠北贵族,于是他向前迈开两大步,双手抱拳硬着头皮说道:
“那个……愚弟啊,没想到你也是样的豪爽爷们……让贤兄我真挺感动的。不过刚才有句话你到是说错了,咋能没有酒呢?那好玩意贤兄有的是啊!马背上还满满一壶呢!咱这草原上的好玩意儿,你肯定没尝过,这可是纯粮食酿的!你也知道我们漠北缺粮,平日谁要是想喝上一口,那可比登天还难呢……”
草原汉子穆格尔话说到这里,转头走向自己拴在路边的马匹,从鞍韂上解下一个挂着的皮酒囊来,‘嘭’的一声拔出了塞子,自己先陶醉的深深一嗅:
“嘶~瞧瞧咱这个,这才是爷们该喝的酒呢!来吧愚弟……”
说到这,热情如火的草原汉子穆格尔一回头,只见官道之上除了自己的四个贴身长随以外,连个鬼影子都看不见了,颇有些纳闷的嘀咕着:
“愚弟人呢?咋跑这么快?”
旁边的随从立刻凑上来也闻了闻酒壶,随即立刻闭上眼睛陶醉了一番:
“嘶……还是自家这正经玩意儿够劲儿。穆台吉您别等了,你才刚一转身,人家直接就走了……”
台吉这个称呼,原本是漠北人皇太子的尊称。但经过多年演变至今,已经成为了所有漠北贵族男丁的通行尊称。
眼前这位刚被项青“放了鸽子”的穆台吉,目瞪口呆的拎着酒囊犯楞,很久之后才憋出一句话来:
“这他娘的是个啥人啊?”
没想到他这自言自语的话音刚落,就由打远处传来一个清亮的男人嗓音:
“人家北燕使臣可是圣人门徒,咋能跟咱这样的粗坯武夫喝酒呢?咱们喝酒都用大碗大壶,人家喝酒都是小盅小杯,根本就不是一个路子……”
这一个舒舒服服的台阶递过来,算是把被晾在随从眼皮子底下的穆格尔给顺下来了。其实他自己心里也清楚,虽然这北燕人如今跟自家又结了盟,但是打心眼里还是瞧不起漠北人的。不过,这次结盟也算是各取所需,自己也就不太在意这些细枝末节了。
而眼前传来的这句话,算是把自己方才“把人家那客气话当真”的尴尬瞬间缓解开了。他借着这句话,生硬地对四位随从解释起来:
“原来不是人家项青瞧不起咱漠北汉子,而是酒具跟人家惯用的那些好玩意,根本就不是一个路子哇!人家许是误会了才偷偷走的,肯定是怕说出来咱们不好意思……他们这些文人呐,心眼太多!哈……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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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格尔硬着头皮把话说完,也不管周围随从信不信,先向前一步,插着腰朗盛大喝:
“开口的是哪路的好汉呐?要是瞧得起咱漠北汉子,就过来喝一口咱的草原酒;要是瞧不起咱漠北汉子,那就忙你的事,咱也当你是个没见过面的好朋友!”
他这话音刚落,由打远处就传来了马蹄铁敲击地官道地面的声音。穆格尔一听就高挑大指赞到:“好牲口!”
穆格尔生平最爱的就是战马快刀,无论跑起来的是匹什么样的脚力,只要马蹄声从他耳朵前一过,凭着马蹄声音的节奏快慢轻重缓急,就能在心里推测出一个八九不离十来。
没过多久,这匹好马便驮着一个丰神俊朗的青年男子,由远而近的向自己飞奔而来,直到自己面门已经能感受到战马携带的气浪之时,那青年才高高勒起缰绳,整个人就势踩住了马镫,身子与高高扬起前蹄的战马平行而立,骑术之高明窥一斑而知全豹。
穆格尔怎么也没想到,幽北三路竟然还有骑术这般精湛的青年,不由高声二次赞道:
“好骑术!”
而刚刚露了一手的二皇子颜青鸿,此时一个干净利落的翻身下马,迎着高挑大指赞美自己的穆格尔微微一笑,双手抱拳道:
“好胆色!”
二人经过了一番“商业互吹”之后,在无形中也拉近了彼此之间的距离。这穆格尔也不急着问清来者身份,而是先递上了手中那支酒囊,又顺势摸了摸他那匹一丝杂毛都没有的大黑马:
“你这坐骑,头大脖短膘肥体壮、胸骨宽大皮厚毛粗,一看就是咱漠北的马种。这等成色的宝马良驹,在我们漠北本地都是极为罕见的。”
颜青鸿接过那支镶嵌了若干彩色宝石的皮酒囊,仰头便是‘咕咚咕咚’两大口喝下肚中。而后闭着眼睛禁起鼻子挺过了第一道酒锋,这才缓过神来,也抬手摸了摸马脖子:
“大哥你这‘闷倒驴’也不含糊啊,单说这份烈性,比我幽北的劣酒‘烧刀子’来,还要凶上一些呀!”
“好!好!好!”
穆格尔听到颜青鸿这番回话,连说了三个好字,心里那份舒坦就别提了!他本就是个嗜酒爱马的草原汉子,如今见一个幽北青年竟然也有同样的嗜好,再与之前那个满嘴‘之乎者也’的北燕使臣一比较,自然就生出了“他乡遇知音”的感慨!
可还没等他开口,这青年又跨上了战马,对自己抱拳施礼道:
“这位漠北大哥,我还有要事在身不能久留,待我办完了正事,一定回奉京城中寻你,那时节我们兄弟二人,可定要来一场不醉不归啊!”
说完还没等穆格尔反映过来,扬鞭打马绝尘而去。只留下一脸呆滞的穆格尔嘟囔着:“今天啥日子?咋谁都这么着急呢?”
有苦说不出的颜青鸿,骑在马背上的身子已经开始打晃了。还没等他骑出去多远,刚转过一道弯来,便一头栽倒滚落马下。
而两边树林之中也瞬间窜出了几个黑色的身影,正是一路尾随颜青鸿的十四与冬至众人。他们几个费力的把昏迷不醒的颜青鸿放在了马背上,由十四亲手揽着缰绳,慢慢地走远了。
是的,这位放荡不羁的二皇子颜青鸿,直到今天为止,酒量仍然是极其一般。
第150章 96.作弊手段
十四牵着这匹由牲口贩子于梁安,借出的宝马盗骊,围着奉京城外缓缓地绕了半个大圈,最后才由西城门入城。这一圈绕下来,方才还伏在马背上大笑的颜青鸿,已经被刚刚自己牛饮下去的草原烈酒,醉昏过去了。
按照地利位置来说,北燕在幽北以南,漠北在幽北北境,所以两家结盟的使臣尽管是自行在东门碰头,仍然要在这个中心点分道扬镳,向南北城门分别出城。当然,幽北主管外事的礼部,自然也会分别派遣两组应使道队,于南北城门同时迎候使节入京。
虽然眼下三方已经暗流涌动剑拔弩张,但这些繁琐讲究的古礼,也并不是在礼遇可能马上刀兵相见的敌人,反而是在彰显君王自身的广大胸怀。所谓君子绝交,不出恶言,国与国之间更是如此。若是在进行正式场合会面的时候,哪一方生出失礼之处,那么其自身在这片大路上的民心与声望,反而会降至冰点。
毕竟尊重敌人,也等于尊重自己,这可是一条亘古不变的铁律。
自打带着那位醉汉进了城,冬至的众人就隐没在人群里,消失的无影无踪了。只剩下若无其事牵着缰绳的十四,正顺着牲口甬道慢慢地走向沈宅。马背上的颜青鸿,在奉京城百姓的心中早就是个风云人物。如今见他面色绯红浑身酒气的趴在马背上,由一个矮小瘦弱的青年男子牵着缰绳,怎么看怎么觉得滑稽。
路边还有不少人朝着十四喊:
“这位小哥,咱二少爷是早起喝了一顿回魂酒?还是昨儿晚上的花酒根本就没醒啊?”
“这马可是够俊的啊!嘿小哥,二少爷这是在哪弄到这样的宝马良驹啊?”
“你们这些人啊,一个戴眼睛的都没有。这样品相的头等战马,能是在骡马市摆摊,“串袖”卖的“土货”吗?这一打眼我就知道,肯定是老于那匹压箱底的‘盗骊’!”
充当马夫的十四,面对众百姓的调笑喊喝,也只是淡淡一笑,四下点头示意。虽然他如今已经练就了极为高明的读唇术,也仍然还是无法开口说话的。当然,就算他能开口,这七嘴八舌的闲言碎语,也没法接啊!
十四长得极为白净,看起来也是极为纤弱。此时正在围观的闲汉地痞一见十四笑而不语的姿态,也是纷纷赞道:
“你们别看这二公子平时游戏人间没个正经,但手底下人可个顶个的会办事!看看人家调教这马童,一点都不多嘴,多懂规矩!”
十四牵着马穿街过巷,由河中大街的后门拐进了沈宅。刚栓好了马匹,便一手拿颈一手托腰地直接把醉醺醺的颜青鸿横扛在肩上,朝着傅忆的房间走去。
没想到他才刚进后院,就眼看着沈归和傅忆迎了出来,半昏迷状态的颜青鸿此时却再也忍不住,吐了出来。
穆格尔那两大口“闷倒驴”灌下去,颜青鸿只觉得自己吞下了一枚火红的木炭,由喉咙一直燃到了小腹,整个人顿时感觉轻了不少。不过如今的他,却再也不是原来他了。虽然还是一杯倒的酒量,但好歹也更清楚了自己到底有多大能耐。所以他才赶紧告别了穆格尔,翻身上马就走。经过马背一颠,虽然酒气开始上涌,但也挡不住袭来的浓浓睡意,他再也挡不住不停下沉的眼皮,昏睡了过去。
可谁想到在十四那有些粗鲁的一扛之下,被他的脖子压住了胃的颜青鸿,顿时从昏睡之中清醒了一分,却再也按捺不住体内的翻江倒海,‘哇’的一声吐了一个痛快。
他这一痛快不要紧,还在下面扛着他的十四,那右半边身子直接就没法看了。也把迎出小院的傅忆与沈归惊了一个目瞪口呆:
“我说十四你什么脾气啊?我知道他酒量浅肯定得吐,但你让他在城外吐完了再弄回来不行吗?而且我见他分明是忍了一路,你把他抱回来不就得了?非得用这姿势扛着?就照你这扛法,用脖子一直顶着别人肚子,好人也得让你顶出胃病来。你说你这一身连汤带水的……这不是自找的吗?没想到你还挺会过日子的,都抬进门口才给他弄吐了,肥水不流外人田是吧?”
沈归看着颜青鸿这吐得一身一地,恶心的捂着鼻子数落起十四来。十四倒也聪明,刚刚仔细读了一个开头,就转过脑袋不再看他的嘴唇了。然后就是一个反手,把背上那死猪一般的颜青鸿揪在手中,作势就要往水榭里面扔……
“别别别祖宗!小忆你快点拦着!他要是给那醉猫扔到这里面,那这水榭以后还能呆人吗?赶紧叫人给他俩烧水洗澡还不成吗!”
说罢沈归赶紧拽了拽傅忆,指着院中那两个脏兮兮的人哆嗦着说。
傅忆捏着鼻子把他俩刚刚带出去,李乐安便风风火火的跑了进来。她双眼紧盯着捂着鼻子的沈归,手中拎着一个纸包耀武扬威的甩着,嘴里刚要说话……
“站住!别动!”
沈归顾不上难闻,直接大喊并且伸出一只手掌,止住了正在奔跑的大小姐李乐安。
李乐安开始还有些纳闷,停下来以后鼻子一嗅,顿时也紧皱蚕眉。循着恶味来源仔细一看,脚下便直接跳起了“踢踏舞”!
“你没事喝这么多酒干嘛啊?伤了肝可有你受的……哎?最近你肠胃可不太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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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乐安虽然也嫌弃地上的呕吐物,但仍然还是秉持着一个大夫的职业习惯,从这一大滩呕吐物里闻出了“沈归”的“隐疾”!
沈归上前几步,一把抓住了就快失去平衡的李乐安,握紧她那双柔软的小胖手,胳膊一使劲就把她拽到了自己身边的干净地方:
“肠胃的问题,你还是亲自去跟你那位醉猫二表哥讨论吧。老子身体健康的很!”
被沈归拽到怀里的李乐安,也没有寻常女儿家的羞涩。只是踮起脚尖顺着沈归说话带出来的口气闻了闻:
“嗯……还真不是你,一点酒气都没有……”
沈归低头瞥了一眼李乐安手里拎着的黄纸包,揉了揉她的脑袋随口问道:
“大清早你拿什么酱牛肉啊?这谁吃得下去啊?以后尽量换成馄饨包子什么的正经早点……”
李乐安一把打开了沈归在自己脑袋上不停揉搓的大手:
“宋大厨不是住在你家么?要真是酱牛肉还用得着我亲自跑一趟?我是来送解酒药的!”
原来昨日李乐安“下班”之后,便来到沈府蹭饭。这宋大厨自从被沈归借调到沈府“上班”之后,李乐安就再也不去会友楼吃大餐了。
昨日席间,沈归也不瞒着她,随口就把全盘计划告诉了李乐安。
倒不是沈归已经被这位“圆脸大小姐”给迷得失去了心智,而是他本就怀着跟李登开诚布公的想法。没错,李登虽然受到了颜青鸿与兰妃包氏的登门拜访,之后又不知道为了什么原因而入宫觐见颜狩,但沈归终究有些忐忑不安。
是啊,颜昼毕竟是李登的亲外甥,无论在血缘还是利益面前,李登都没有帮助颜青鸿母子的理由。虽然目前还不知道他们在暗中达成了怎样的协议,但自己在不久之后,毕竟还有着成为他的女婿的可能性。所以,自然也就不怕李登知道详细计划了。
而且最重要的,则是李登本就有见微知著的能力,哪怕自己一言不发,他经过一些调查也定然可以做到大致清楚,这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而已。既然如此,自己又何必枉做小人呢?更何况沈归对于这位“未来丈人”的长远目光还是十分有信心的。要知道若是这次颜青鸿母子身死,哪怕是被颜昼彻底打落尘埃,那么幽北三路就一定会面临着灭顶之灾。
此时李乐安正献宝似得拎着一包解酒药,可等了很久,也没等到沈归他的夸赞。她放下了有些酸痛的手臂,顺着沈归的目光看向了自己方才堪堪踩上的那滩呕吐物……
“嗯……是不是送晚了?”
沈归看着若有所思的李乐安,被她这副后知后觉的样子逗的哈哈大笑起来。笑了一阵之后,他才摸了摸李乐安的脑袋,又伸手拎过了那一纸包的解救药:
“不晚不晚,一点都不晚。最近很长一段时间,你那位二表哥都用得上这个。”
李乐安茫然的点了点头,没想到沈归此时又转回话头问道:
“宋师傅在我这,你就不送吃食了……那为什么孙白芷也在我这,你还要送解酒药呢?”
自古同行是冤家,李乐安听完‘孙白芷’这三个字,立刻撇了撇嘴:
“我怕他给皇子活活药死!”
话音刚落,门口闪出一个满脸阴沉的人影来,正是刚刚进门的“倒转阴阳”孙白芷!
第151章 97.太子出关
转回头来再说太子颜昼,如今正被自己父皇幽禁在永灵殿内,看着一大堆祖宗牌位头疼不已。这其中有大部分的牌位,自己就连面都没见过,最多只在宗族府的祭祖大典上听过几次而已。可如今自己贵为太子,却要面对着这些都没见过面的“破木板”足足幽闭十日,这可真是太难受了!
可太子终究是太子,在年少之时就有天才之名传遍幽北三路,又岂是眼前的困局可以难倒的庸人?他从小在宫中长大,自十四岁被立为储君以来,身边前来邀宠献媚之人便是络绎不绝。此时永灵殿外看守的太监,又是李清的亲信手下。自己之前送出的那挺玉如意“余威犹在”,再加上允诺之后的若干好处,自然便多了几个可以通风报信的太监看守。
眼下太子把几个蒲团拼在了一起,舒舒服服的垫在了身子下面,在颜氏列祖列宗的灵牌之前,悠悠然地进入了梦乡之中。
在梦里的自己,大权在握乾坤独断,不但坐上了父皇的那张龙椅,更指挥着千军万马横扫北燕南康,完成了颜氏三代帝王都没有完成的梦想——一统整片华禹大陆。
他正沉浸在自己御驾亲征,亲手斩下南康伪帝狗头的梦境之中,却被一个小太监使劲摇醒。被打破黄粱美梦的颜昼,极不耐烦的嚷了一句:
“作死啊?再用那只脏手碰本王一下,你的脑袋可就要搬家了!”
是的,颜昼在被册立为太子的同时,也被封为了奉王。当然,这个王爵只是个过渡用的虚衔而已。
“太子殿下快醒醒吧,陛下已经出了冬暖阁。李总管说陛下很有可能来永灵殿,才让奴才先来回禀太子一声!”
这小太监深知其中利害,也顾不得害怕,一张口便先说出了事情的关键所在。
“真机灵!等赏!”
颜昼一听“陛下”二字,整个人心中顿时一片清明。他随口赞了一声小太监之后,便开始齐整冠带,想让自己显得更加丰神俊朗一些。可就在他手刚碰到发髻的时候,突然又好像醒悟了什么,一把就把头冠扯了下来,随后便拼命地在地上打起滚来。
这小太监看在眼里,心中也是十分感慨:
“这太子的位子,还真不是那么好坐的啊!”
没过多久,浑身灰尘的太子站起身来,把身下的三个蒲团往小太监脚下一踢:
“拿走先藏起来。等陛下走后再送回来。另外把外面所有伺候的太监都撤走,院子也撒上一些树叶。另外传本王之令,自你走后,一个活人都不许在永灵殿附近出现!”
说完他便噗通一身跪在了冰冷坚硬的地面之上,膝盖骨敲击石板的声音在空旷的永灵殿内回响起来,听得抱着蒲团的小太监也忍不住抽了抽眼角。随即颜昼紧咬牙关忍着疼痛,朝着身后挥了挥手,便开始瞪着眼睛,注视着那些列祖列宗的牌位。
颜狩只带上了李清,主仆二人顺着皇宫之内的步道,漫无目的般地慢慢走着。颜狩语气中带着些疲惫,又带着些萧索的随意说着话,也不知他是在自言自语,还是在垂询着李清的意见:
“昨日李相入宫,跟朕说了一些心里话。多年以来,从来都没有人对朕说起过那样的话。说来也奇怪,朕居然还真的听进了心里。他们两家这次的结盟,对我们幽北来说是个巨大的危机,但在朕心里,它也同时更是一个绝妙的转机,也不知道朕能不能抓牢这个机会……”
李清听到颜狩这番有些萧索的话语,心中大觉好奇。颜昼其人虽然情绪化,但心智一直极为坚定,多年以来只有自己见过他那歇斯底里的模样。但如同这般心如死灰的模样,自己也是第二次见。
可他李登焉能和天灵脉武者相提并论?难道只凭他几句话,竟能与天灵脉武者有着同样的威力?这简直太荒谬了!
不过李清为人一向谨慎,在摸不准颜狩心中的真正意图之前,一贯用些模棱两可的废话作答:
“李相其人虽然有些偏颇之处,但还是有真本事的……”
这话说了等于没说,若是颜狩对李登的态度已经有所缓和,那么接下来自己就可以用后面的半句话做文章;而同样的,若是颜狩对于李登仍然是之前那个态度的话,也可以用“偏颇之处”蒙混过关。如此看来,李清这“反正话”的技巧,比起刘半仙来,已经高出不只一星半点了。
说话间主仆二人就来到了永灵殿外。颜狩抬头一看永灵殿的匾额,嘴角不由得苦笑一声:
“朕本有些心中烦闷,想随意走走纾解胸中郁结,可无意间竟然走到了这里……”
在颜狩身后紧紧跟随的李清,听到他这句感慨,不由得嘴角一翘。颜狩自打出了冬暖阁的大门,便目的明确地朝永灵殿的方向走来。虽然脚步极慢,但途中他从未停步、神态也没有疑惑,现在这样子显然是做给自己看的。
不过想归想,保全皇帝的面子仍然是自己的分内之事。李清急忙上前,伸手推开了那道院门:
“陛下,这俗话说得好,虎毒尚不食子。陛下虽然贵为天子,但终究也是太子殿下的亲生父亲。这皇帝惩罚太子,是国家的法度天子之威严;这父亲看望儿子,也是舐犊情深父子连心呐。依奴才来看,其实这两者之间,也并无矛盾之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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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清这一番话,听得颜狩差点叫出一声好来!被掻到痒处的他,拼命地抑制住了上扬的嘴角,尽力地维持着君臣父子之间的忧思模样,摇头叹气道:
“终究还是迈不过血脉亲情啊!”
一句感慨说罢,抬腿迈进了永灵殿的大门之内。可还没走几步,便被这初春的寒风,与满地落叶的萧索映入眼帘,把自己生生看出了一个寒颤来。其实这也就是长在深宫之中的颜狩,若是换成李登,早就看出破绽来了!如今可是初春时节,从哪里来的满院落叶呢?
颜狩拼命的抑制着有些发抖的声音,压下嗓子向李清质问道:
“这永灵殿供奉着天家列祖列宗,怎能破败如斯?给朕好好整修一番,再查查看到底是谁在玩忽职守!”
李清撇了撇嘴,心道:你什么时候管过这个?就连每年祭祖的贡品,那都是找工匠做的木头货,其中还有不少是前任太监留下来的“传家宝”。若是真的严查玩忽职守亏空公款这些小事,整个皇宫大内除了你以外,都没有一个能活的!
也不等李清应声,颜狩便亲自推开了永灵殿的殿门,映入眼帘的情景,差点让他这个称孤道寡的帝王天子,落下眼泪来。
自己那个往日聪明灵秀的大儿子,如今已是满身灰尘,冠带发髻全部散落在地,整个人仿佛疯魔附身一般,跪在冰冷的地上不住的磕着头,那声音轻重缓急各不相同,听起来就知道,这磕头之人,已经进入了无法自控的半昏迷状态。披发覆面的颜昼此时一言不发,嘴里还传出听不清内容的哼念,对突然闯入殿内的二人恍若未闻一般。
试问天下有哪家的父母,看见自己的亲生骨肉如此这般,会不心疼的?
颜狩拼命抑制住了颤抖的右手,轻轻地抚上了太子的右肩:
“好了昼儿,知道错了就好!父皇也是不得已而为之,你……你不要怨恨父皇啊……”
说到最后,正值盛年的宣德帝颜狩,语气中竟然带上了些老迈腐朽的味道。而太子颜昼在他这轻轻一搭之下,竟然颓然的倒在了地上。
“李清!李清!快过来看看!”
被颜狩召唤而来的李清急忙跑上前来,略一探查,心中不由一笑。不过自己既拿了人家的好处,自然也要成人之美。他立刻紧皱双眉,换上了一副紧张的神色对颜狩说:
“陛下请您退后一些。”
而后自己坐在冰冷的地面上,把“生死不明”的颜昼平放在自己的大腿之上,伸手挽起了他衣袍之下的中裤……
只见此时颜昼的双膝黑紫一片,还不停有着血珠向外渗出……
“李清,把太子背回冬暖阁。哦对了!还要快传太医,让孙白术给朕亲自前来!快去!”
得偿所愿的颜昼心中终于松了一口气,同时竟然感觉李清开出的昂贵价码,还真算得上是物美价廉啊!
第152章 98.各司其职
太子在东暖阁中经过了一番“诚恳认错”之后,又立刻参演了一出父子情深的戏码。而之前那“金口御言”的“十日紧闭”,也就顺其自然地改为了“戴罪立功”。因为陆向寅病情趋于稳定,而堪堪逃过一劫的孙白术,也并没有多说什么。
孙白术只是性格有些木讷谨慎,但绝不愚蠢;也可以这么说,凡是在医道上有所建树的良医,都远比寻常人要聪明的多。就太子这些人为痕迹明显的“伤痕”,落在这位太医院院正眼里,简直如同小儿科一般的幼稚;若是换成擅于跌打正骨的孙白芷来,连太子用什么姿势自残,他都能推算个八九不离十。
不过自己虽然有个院正的名头,说到底也只是个大夫而已。陛下传召自己前来,也仅仅是给太子治伤,其他的事与自己无关,犯不上为了一些疑点而得罪未来的一国之君。毕竟他可是刚刚深刻体会了什么叫做“伴君如伴虎”。
“孙院正的意思是,太子的伤情并不严重?”
自己大儿子那膝盖上的“恐怖淤伤”与颓废萎靡的精神状态,竟然在孙白术嘴里简直不知一晒,不由得让爱子心切的颜狩大为惊讶。
“是的陛下。太子这膝伤,可能是因为下跪的时候太过用力而导致的皮外伤,并未伤及骨骼经脉,所以……”
说到这里,孙白术感觉在病床边的衣袍,被太子轻轻拽了一小下,于是在他略微停顿沉吟之后,便话风一转:
“所以太子殿下的外伤并不要紧,也暂时不影响行动。但眼下正值初春时节,还有些冬季蛰伏至今的寒气,反升于地面之上,加之永灵大殿一直十分清冷,从未有人气聚拢过……所以,依老夫来看,太子殿下的真正伤处,应该于地面久跪导致初春倒寒入侵体内,眼前看虽然没有大碍,但日后有很大的可能性会患上风湿痹症。随着年纪的增长,每逢雨雪阴寒,太子的双膝都会犹如针扎般的疼痛……”
说到这里,孙白术站起身来,对面色阴沉的颜狩鞠躬施礼道:
“不过陛下也无需太过忧虑,太子殿下正值青春年少,只要平日保养得当,也没什么大问题。臣下这就回去斟酌一剂温养祛寒的方子,同时再加以热敷针灸,可以在很大程度上抑制体内寒毒。”
说完,在陛下的摆手示意之下,孙白术背上了医箱,悄无声息的走出了冬暖阁。他看着那有些阴沉的天空,竟然开始认真的考虑起自己这个四品太医院院正,到底还要不要继续做下去了。
而冬暖阁中,正心如刀绞的颜狩正紧紧握着大儿子的右手,声音极其温柔的询问道:
“昼儿你感觉如何了?”
太子缓缓睁开了眼,木然地转了转头,眼神立刻带着深深的惶恐地,想要爬起身来迎驾。他才刚刚动了一下,便立刻被颜狩按回了床上:
“儿臣就是觉得有些冷而已,现在已经彻底的暖和过来,应该已经没什么问题了。”
颜狩看着这个听话又懂事的儿子,心中满是自责。但自己毕竟先是一国之君,之后才是谁的父亲,才是谁的夫婿,此时面对国之大事,儿女情长还是要先放一放。所以他虽然极不情愿,但仍然还是不得不开口:
“昼儿你刚刚转醒,父皇本该让你好生休养的。但我们既然身为天家皇族,自然凡事当以国事为先。如今漠北与北燕的两家使臣,已经进入奉京城中了,父皇把他们暂时安排在礼部官驿住下。尽管朕后日才会接见使臣,但我们幽北也总得提前有个准备才是。早上朕已经亲自给你二弟下旨,命他午后前去驿馆先行接待漠北使臣……那么北燕使臣,自然就得交给你这位当朝太子了。朕也知道,这接待外邦使臣本是礼部的分内事,但今时不同往日……”
太子一听颜青鸿奉旨前去接待漠北使臣,浑身的肌肉都顿时紧张起来。虽然脸上仍然摆出一副羞愧与感激的表情,但其实整个人早已经迫不及待了:
“父皇说的这是哪里话?人家漠北派出汗王内弟为使,我们自然也要派出分量相等的皇族中人相迎,如此一来双方的身份才会对等;而北燕一向视我们幽北三路为化外蛮荒之地,自然不会派出什么够分量的大人物。不过他们越是无礼,我们就越要遵守礼仪。也只有这样,才会让我们幽北三路的名声,在华禹大陆上更加响亮。”
颜狩听了他这一番话顿感欣慰,他慈祥地摸了摸儿子的脸庞,心疼的说:
“你此时重病在身,却还要为国事操劳,真得让朕这个为人君父者,有些无地自容啊……”
颜昼立刻“挣扎”着坐起身来,咬着牙用双手使劲儿拍了拍自己的脸蛋:
“父皇无需多虑,儿臣刚在列祖列宗之前聆听了一夜的教诲,如今早已是脱胎换骨了。为儿臣者,替君父分忧本就责无旁贷。儿臣现在就梳洗一番,前去礼部官驿接见北燕使臣。”
他这一番至诚至孝的话刚说完,就立刻朝着冬暖阁的门口“踉踉跄跄”地走去,才刚走到门口又立刻被颜狩喊下,这位君父亲自走上前去,为自己这个懂事的大儿子披上了一件外罩皮氅:
“外面凉,再重要的事也要顾着自己的身子。去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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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完,颜狩朝着他点了点头,自己则走回了冬暖阁中。
而临危受命、轻伤不下火线的太子颜昼,回去传达的第一个命令,便是遣人给太医院院正孙白术,送上一千两金子。
而此时的颜青鸿,也被灌下了李乐安亲自配好的醒酒药,只过了半柱香的时间,就又把刚刚换上的衣服,再次吐了一个肮脏不堪。当然,这次吐过之后,他没有继续昏睡下去,而是揉了揉眼睛,悠悠转醒:
“来人啊,爷口渴了……”
酒醒之人容易口渴,方才那两口“闷倒驴”喝下去,虽然并未觉得头痛欲裂,但实打实的口渴难耐。
“哗……”
沈归端起一盆温水直接泼在颜青鸿身上,这粗糙的“服务方式”虽然无礼,但也极为直接地达到了他的目的——让颜青鸿彻底清醒过来。
“……呸…这哪啊?谁泼老子?长几个脑袋?……哦你啊……”
待他看清楚沈归那一张冰块脸之后,瞬间被拉回了现实之中。也顾不上这一身的污渍与水迹,赶紧回想着一下残留的记忆……
“别琢磨了,现在刚过午时,你赶紧洗漱更衣,立刻去找穆格尔。那匹盗骊拴在马厩之中,你这次一个下人都不能带,只能自己单人独骑前去。宋行舟已经在会友楼给你留好了桌子。记住两个重点:第一你要‘刻意’隐瞒身份,第二你得把他灌趴下!”
颜青鸿被沈归这连珠炮似得话的有些楞,等他把全部信息都消化完毕之后,颇有些为难的说:
“这隐瞒身份倒没什么,把他灌趴下这事,我实在做不到啊!你看看我自己这一身……我跟你说,早上那两口酒一下肚,要不是十四和他那些兄弟们,我这个幽北二皇子,现在都不知道死在哪个乱葬岗子了。”
沈归把身后的窗子打开,初春的寒风顺势吹进屋中,把浑身湿透的颜青鸿打了一个通透:
“要是没有你表妹这解酒药,你也早就死在我家了。你现在赶紧去洗漱,厨房灶上还热着解酒药呢,喝完了再去,我保你能反灌他一个酩酊大醉!”
而他那位梳洗完毕的亲哥哥——太子颜昼,此时也换上一身华贵的深蓝色苏绣文生长衫,手中还拿上一把精美的折扇,一摇三晃地上了马车。颜昼也十分明白知己知彼的重要性,所以他早就通过特殊渠道,掌握了一部分这位北燕使臣的信息——
那位北燕使臣姓项名青,字表阴山,现年三十有二,是北燕天佑四十年——也就是十二年前的榜眼,师从北燕太学学正——朱阅朱云深的师弟,徐然徐阳灵。
根据他特殊渠道的消息说,项阴山其人虽然才高八斗,但性格狂妄自大孤高冷僻,这才会被迫从太学院调离,十二年来也止步于区区一介礼部小吏。要知道,北燕的太学院,可是通向北燕内阁的必经之阶。也就是说,项青其人,若不是被其性格所累,本是有很大可能,要登阁拜相的。
要面对这样的读书人,颜昼还是很有信心的。毕竟他的亲娘舅虽然是商贾出身,但青年时代也曾远赴北燕,拜入朱云深门下游学深造,不单与这位项青项阴山份属同门,在辈分上还要高出他一阶。
而且在某种角度上来说,如今幽北三路的朝堂结构,更是由他娘舅李登,以北燕的朝堂结构为原型修改而来的。
念及于此,太子颜昼认为这次的会面,可能只是做做道德文章,谈谈风花雪月而已。他甚至还想提前吩咐下人,去北市场包下整间绿柳楼来,以招待这位儒生使臣。
毕竟在太子殿下看来,若是为人不风流,又怎配称之为才子呢?
第153章 99.漠北使臣
从漠北草原来的人,手头一项都不宽裕。那么他们能穷到什么程度呢?平日里的丰年,若是“打劫生意”收成不错的话,那么他们前来幽北做生意的“大商人”,都还能住在正经客栈里;若是收成不好的话,一般就在城外捂上几张兽皮,借着马匹的体温凑合过夜,也省了住店钱。因此,幽北的商家百姓,对于这些脸色黑红披发左衽的漠北穷鬼,印象都不是太好。
而进了奉京城的穆格尔,虽然被礼部官员安排在了官驿住下,但他们得到圣旨说接待之人另做他选,也就没有为他们准备接风酒宴。这官驿不同于客栈,灶头都是定时定点才会开火的。他们一行五人在客房中整理好了行李之后,却被驿官告知厨房已经熄灶,此时想找吃的,就只能去河中大街上的大酒楼了。没法子,这几个草原汉子只好拿上了银袋子走出官驿,直奔河中大街方向了。
要说这些漠北汉子还是耿直,就那么随意的把银袋子在腰间一拴,晃晃悠悠的出了城南官驿的大门口。
奉京城南是三教九流鱼龙混杂的一个区域,就连奉京本地有钱有势的贵人们,没什么要紧的事都不会往那个地方走一步。所以,这五个漠北汉子,这样明晃晃地招摇过市,分明是在对奉京城里的所有“小绺门人”,进行着打脸一般的挑衅活动。所以,还没等他们走到河中大街,这一主四仆挂在腰间的钱袋子就全部不翼而飞了。而这五位尊贵的漠北使臣,竟然没有一丝察觉。
五人进了会友楼的大门,也只敢在门边的长条凳上坐下。原因也很简单,单说会友楼里,随便一个热菜都是一两银子起跳的价格,根本不是这些“穷鬼大肚汉”的消费水平。他们就坐在门口那几张长条凳上,每人要了碗素面,呼噜呼噜的吃了一个半饱。
当他们叫来伙计准备会帐的时候,这才看见腰间那晃晃悠悠、空空如也的半截银袋绑绳……
“老子的银袋子呢?”
穆格尔一脸惊异的喊出声来,四个随从闻言立刻朝自己腰间一摸,脸上也俱是一片惊恐之色。站在一旁的跑堂伙计见这号人见多了,虽然心中有些不屑,但这会友楼毕竟是幽北头号的大酒楼,跑堂的伙计也都是受过良好的训练,根本没显露出一点狗眼看人低的意思。
这小伙计也明白,这些漠北汉子看似是来白吃白喝,但肯定也不是他们的本意。依他们腰间半截绑绳来看,定然是露富遭了贼惦记。毕竟哪有准备吃白食的人不要上等酒席,反而只要五碗素面的道理呢?
“几位爷不要惊慌,若是一时不便,小的也可以跟几位爷去府上取银子。”
草原汉子个顶个都是一条肠子通到底的直人,若是面对寻常酒楼的作法——关门打人,还可以直接掀翻了桌子,痛痛快快打上一架。而且以自己那漠北使臣的名头,莫非奉京府尹还敢把我们五人抓起来不成?
可是眼前这个小伙计,无论是言语用词还是动作表情都极为客气,所谓举拳难打笑脸人,这就让穆格尔有些难办了。皆因为他们这趟“出差”,每人都只带了一百两银子!就这,还是博尔木汗从牙缝中挤出来的“公款”,眼下一个转身间,竟然丢了个干净,还去哪里找银子来,付这五碗素面的账呢?
若是向幽北官府说明原委,倒也不是不行。但眼前还没开始谈判就先借银子付账,在气势上就先软了一头的话,之后还怎么好意思狮子大开口呢?
正在众人一筹莫展之际,会友楼的门前走来了一位高大健壮的黑衣青年。这青年牵着一匹通体乌黑油亮、又没有一丝杂毛的健硕战马,随手把缰绳往门口揽客的小伙计手里一扔:
“好豆好料给我喂着,再拌上点香油!二爷吃好的也不能亏了它的嘴,要是给它喂的不舒服了,小心二爷摘了你小子的脑袋!”
待门口这小伙计看清来人身份,立刻眉开眼笑的回着,言语间带出的亲近,显然这位是他熟悉的老主顾:
“二爷瞧您说的,就您新得的这匹宝马良驹,早就传遍咱奉京城了,哪还敢不用心伺候啊?你赶紧提前数数马毛,别到时候说不清楚。小的一个月才赚三两银子,少一根马毛都赔不起您!”
这被称作“二爷”的黑衣青年,正是二皇子颜青鸿,他听到小伙计的回话抬腿一脚,虚踹在了他屁股上,又扬手扔出一小块银渣:
“嘴里哪来那么多零碎呢,小心伺候着就是,亏不了你!”
说罢又转头看着一脸客气,正等着要面钱的小伙计:
“你们宋头在吧?让他……哎?大哥?”
话说到一半,颜青鸿猛然把眼神定在满面羞愧之色,手头拮据的穆格尔一行五人身上:
“大哥您怎么坐这了?吃完了歇会?歇着你去茶社啊,这里的风多硬啊……”
被颜青鸿这不怀好意的一问之下,穆格尔的脸更红了!
这叫个什么事!清晨刚认识的幽北兄弟,才第二次见面,就让人家看见自己吃白食。方才仗着年岁比较大,还自认兄长呢;如今可好,被自己这兄弟当面询问,这怎么说?旁边那小伙计可还眼睁睁的看着呢,想扯谎都没个机会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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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哥我这……就刚才……”
“小顺子,怎么回事啊?”
颜青鸿见穆格尔面有愧色、言语间又支支吾吾地说不清楚,便唬起一张脸来,问向那个叫做“小顺子”的跑堂伙计。
“二爷,方才这五位草原大爷每人要了一碗素面,吃完才发现钱袋子让人顺了,虽然五碗加一起才半两银子,但您也知道,小的我一个月才赚……”
“打住吧你,赶紧给我这几位兄弟让进内堂去,让宋头亲自做上一桌酒席来。这位好汉是二爷刚刚结识的兄长,你还怕没银子会帐?”
他这一句话才刚一出口,小顺子急忙摆着手说:
“您说的这叫什么话,哪能啊?吓死小的也不敢啊。几位爷快请进吧……”
众人落座之后,小顺子刚要去后院厨房,便被颜青鸿抓住了胳膊:
“你先别走,二爷有事让你去办。知道“小金牙”么?”
“瞧您说的,在奉京城街面上混的,谁能不知道小齐爷的大名啊!”
“嗯,你去找他,就说是二爷的漠北朋友被人顺了五个银袋子,让他赶快给找回来。”
“哎,知道了!”
小顺子点了点头,便风风火火地跑出了会友楼的大门。
直到现在还一头雾水的漠北使臣穆格尔,有些意外的看着颜青鸿:
“我说兄弟,这些人咋都喊你二爷呢?看着跟你还都挺熟的,这么看来你肯定是个大人物啊!”
颜青鸿谦虚地一摆手:
“啥大人物啊,他们叫我二爷是因为我在家中排行老二,家里也还算富裕罢了。这街面上混的人啊,才不管你是真英雄还是伪君子,只要你有这个……”说着他掏出一锭银子拍在桌上,发出了“碰”的一声响来“只要谁有了这个,那就都是爷……他们那些鼠目寸光的小人,最远也只能看见自己鼻子,要不然怎么敢为难大哥您这样的英雄豪杰呢!”
说到这,颜青鸿双目紧紧盯着穆格尔,无比诚挚地接着说:
“但咱们兄弟的交情,可与银子无关!我与大哥相交,纯粹是欣赏大哥的豪迈性子而已。咱老爷们生在天地之间,最舒坦的事,就是由着性子来了!”
就颜青鸿这番极为江湖的口气,而且也实打实的掏出了银子,解决漠北五人的困境。心口动作互相映衬之下,更显得情真意切。
所以此时的穆格尔,语气中也尽是感动:
“兄弟你能这么说,那就是打心眼里真看得起我们这些漠北粗人。但方才我们都看过,那一桌最次的酒席还要五十两银子起呢,有点太浪费了,而且我们方才也都吃过一碗面了……”
颜青鸿大手一挥,打断了穆格尔的话:
“大哥这话就有些见外了!你们都是漠北汉子,就他们那罗汉斋面,面汤里连点油腥都没有,你们能吃饱?我对各位以诚相待,也希望各位能如此待我!小弟我就问一句话,各位要是真吃饱了,就抬腿走你们的,钱袋子找回来我让人给你们送府上去;若是没吃饱,或者没解馋没过瘾,那就留下来陪小弟我喝几杯酒!咱们弟兄刚才可约好了要大醉一场的!”
穆格尔见颜青鸿把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直接一拍大腿:
“兄弟既然都这么说了,那我再藏着掖着也就不够交情了!那碗面连塞牙缝都不够,哪能饱呢?我刚才还听说这会友楼有西域来的葡萄酿,早就想尝尝到底是个什么滋味了!”
“来来来,再来个跑堂的,拿些葡萄酿过来!”
颜青鸿二话没说,朝着二楼雅间喊了起来。没过多久跑出来一个正在休息的跑堂伙计。他本来还是一脸怨气,可低头一看,一楼正厅之中坐着的是颜青鸿,立刻换上一副惊喜的笑脸来:
“嗨我当是谁呢,原来是二爷啊!”
他说着就急忙跑到后堂,没过多久,一瓶还冒着寒气的葡萄酿,就摆在了颜青鸿桌面之上。
也不顾穆格尔众人的惊呼,颜青鸿先是眉毛一挑,口气带着寒意地说道:
“怎么就拿一壶?难道是怕二爷我喝不起,没银子付账不成?”
这小伙计也是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
“这幽北三路谁能怕二爷没银子付账啊?那不是瞎了狗眼吗?方才我去后院冰窖拿酒,是后厨的宋头儿吩咐的,说草原汉子喝不惯这么柔和的果子酒,一会他亲自给你们上点别的!这一瓶就是送给几位尝个鲜开开胃而已!”
穆格尔一听就倒吸了一口凉气:
自己这个新结识的兄弟究竟是个什么人?一小瓶就要二十两的银子西域美酒,这大饭庄竟然也说送就送了!
第154章 100.酒席宴间
没过多久,那如同鲜血一般妖娆妩媚的西域葡萄酿,就分别倒入了五个婴儿拳头大小的白色瓷制酒盅以内。等颜青鸿最后倒满了自己面前的酒盅之后,又抖了抖手中的小酒壶,见酒壶已经彻底一干二净,不由得莞尔一笑:
“大哥您瞧见没有,这会友楼的东家可真会做生意,就这么六小杯的量,纹银二十两!只怕那位东家自己也不知道,这二十两银子到底能干嘛吧!”
颜青鸿话音刚落,也不等穆格尔的回话,便摇头晃脑的饮尽了杯中酒。不过他这一番牢骚听在穆格尔耳朵里,就更是别有一番滋味了。
是啊,二十两银子在这间会友楼里,也就是半斤出头的酒钱而已。但若是用粮食来衡量的话,却能足足换来六石粮食还有富裕。这大概是什么概念呢?一石就是一百斤,奉京城中最贵的上好粮食,一石也只要三两纹银;而普通的一家三口,每月最多也不过六十斤的消耗,也就是说,这一小壶酒,就顶的上一家三口将近一年的口粮了。
而漠北的粮食价格虽然要比幽北贵上不少,但面对这个葡萄酿的价格,简直可以说是小巫见大巫了。
极为惆怅的穆格尔随即也是一仰头,还没等他明白过是什么个滋味来,口中的酒已经顺着他的喉咙滑进了肚子里。
“他娘的,这又苦又涩是个啥滋味?这也叫酒?这么贵的酒还给老子喝了一个糊里糊涂,真是不值!”
穆格尔砸了咂嘴,也没品出这酒到底贵在哪里,再一想到那个价格,就更为心疼了。
正在众人讨论着葡萄酿的“性价比”之时,跑堂的小顺子满头大汗地带着齐返走进了会友楼的大堂之内。
“二爷,小齐爷给您请来了。”
说完他也没上前讨赏,而是自顾自的先回到栏柜后面,咕嘟咕嘟的喝下了两大碗水,又拿出一块白布夸张的擦着汗。这一套动作明显是在“以退为进”的邀功讨赏。而观众颜青鸿也没理他,只是站起身来招了招手:
“小返快过来,给你引荐个朋友!”
刚刚赶到的齐返,手里挎着一个布包,挺着肚子一摇三晃地走到桌前,一屁股就坐在了颜青鸿身边:
“我说颜老二你也挺会交朋友,六个爷们喝一壶酒?这是给我引荐好朋友,还是给我引荐债主啊?莫不是也怕露了白,让人家给惦记上了?”
颜青鸿没理他的闲话,而是转头对正在打量齐返的穆格尔说:
“这胖子也是我的兄弟,他是奉京城里牙人总会——南北行的现任当家,江湖人送外号“小金牙”!
这穆格尔一听见这胖子的名号,差点感动的哭出声来!自家漠北草原为何多年来一直都舍近求远,从北燕南康高价运粮?皆因为近在咫尺的幽北,大粮商仅东幽李家一号,别无分店。而李家的粮食品质虽好,但价格自然也就十分高昂;可对于目前的漠北草原来说,尽可能让更多的人都能吃饱,这才是头等要务。同样的价格,北燕南康大概能买两石,而李家这边就只能买回一石半。在巨大的数目需求之下,哪怕加上运费损耗,舍近求远也只赚不赔。
但如今自己认识了齐返,就有了更多的选择。在这个牙人把头的介绍下,哪怕买一些往年的陈积之粮,都能在三天之内运回漠北,解决家中的燃眉之急。
穆格尔站起身子,神色激动地绕了半圈走到齐返身前,紧紧地握住他的右手,颤抖着嘴唇一句整话都说不出来了。
而刚刚谈完生意就被小顺子叫来的齐返,面对这个素未谋面的“帕金森好朋友”,也是一头雾水。不过齐返毕竟是个场面人,面对各种局面都能进退自如:
“这位朋友,咱虽然第一次见面,但您是二爷的朋友,也等于是我小齐的朋友。找回几个钱袋子这种小事,根本不值一提。只要下回您在奉京城地面遇见麻烦,派人直接去南北行递个话就行。”
说完,误会了穆格尔激动原因的齐返,打开带来的那个粗布包,把五个钱袋子整整齐齐地展开在桌面上:
“兄弟你点点数目,看看对不对。少了一两银子您也直接告诉我,当然这倒不是银子数目的多少,而是这事关我在奉京城里的脸面问题!”
穆格尔虽然十分兴奋,但也明白交浅不可言深的道理。于是他顺着齐返的话,仔细的点验了所有的钱袋子。除了有一个袋子里的碎银子被换成了整锭元宝之外,数目上是分毫不差的。
他把钱袋子往随从面前一推,朝着齐返高挑大指赞到:
“小金牙的名号,果然不是浪得虚名!这银袋子才丢了一碗面一壶酒的功夫,竟然就全须全尾的又转了回来!”
齐返没应下这番恭维话,反而面有愧色的摆了摆手:
“小金牙的名号是承袭家师威名,根本不值一提。不过在下倒是想替旁人求个情,按说此事二爷出面托到我这,那自然应该带着下手之人前来,听凭您的发落;可他们终究江湖人,若是在事主眼前露了相,也就等于输了手艺,自然会别的江湖人所不耻,折了面子也砸了饭碗;如今既然数目都对,那小齐就斗胆替请诸位漠北好汉,能不能够放他们一马?”
其实齐返这话,是想白送一个人情给穆格尔,或者说是给双方一个结下交情的机会。在街面上打过滚的江湖人都明白一个道理:若是想让别人一直惦记着你,那欠下他一个人情,绝对要比帮他一个大忙来的更加管用。如若不然的话,这银袋子是谁偷的穆格尔都不知道,还不是齐返说谁是谁?
当然,耿直的穆格尔倒没这么多花花肠子。因为无论是齐返那牙行首领的身份,还是自己这位“二爷”兄弟的面子,都生不出一丝为难旁人的心。
就在众人说话之际,后厨的一道道精美菜式,如流水般地摆在了桌面之上。那一道道造型雅致色泽诱人的美食,直接令这五位过惯了餐风饮露生活的游牧汉子看花了双眼!
颜青鸿从小顺子手里接过一个巨大酒瓮,直接摆到了桌子上。他翘起一只脚来,把衣袍下摆往腰间一系,模样颇为粗鲁的挽起了袖子,对众人说道:
“有道是这酒逢知己千杯少!在座的诸位既然都是江湖儿女,那今天咱们谁也不许偷奸耍滑,放开了喝!所谓酒菜酒菜,总得先酒后菜,这一坛是宋大厨亲手酿的烧刀子,论起劲道来一点都不比漠北烈酒差!咱们先满饮此碗,再好好叙一叙弟兄之情!”
说罢,颜青鸿极为豪迈的挥动臂膀,一掌拍去了酒瓮之上的泥封。霎时间,整间会友楼弥漫的美食香味,都被这股辛辣刺鼻的酒气掩盖下去。这种下等劣酒的强烈味道,直接飞入五个漠北使臣的鼻腔之中。众位酒鬼齐齐揉了揉鼻子,又深吸了一口气,心中都暗齐齐暗叹一声:好烈的酒!
“方才的葡萄酿先敬了漠北客人,如今这幽北劣酒,可就轮到我这本家先来了!”
颜青鸿暗咬了咬牙,硬着头皮的给自己面前的粗瓷大碗,斟了一个满。斟酒的同时还在心中默默祈祷:沈归啊沈归,表妹啊表妹,你们俩要是哪用解酒药合起伙来耍我,那今天我可就免不了要丢大人了!
颜青鸿极为豪迈的一口抽干了碗中烈酒,闭着双眼禁着鼻子等待着辛辣的酒气上涌,没想到这一饮之下,除了流过喉咙之时,有些辛辣难忍以外,落入腹内竟然如同喝水一般毫无感觉!
这等神奇的反应之下,颜青鸿不禁大喜,胸中豪迈之情更是油然而生:
“这一头碗酒我已经喝了个干净,下面就该看诸位的了!当然,这酒虽是不值钱的劣酒,但其性之烈可是一等一的。你们可得量力而行啊!
早在他打去泥封之时,五个漠北使臣闻了这烧刀子的酒香,就齐齐无意识的做了一个吞咽动作。是的,漠北汉子的品酒之道,最重视的就是烈性程度。眼前这闻起来都鼻子发痒的烈酒,早已让这五位酒鬼口干舌燥、急不可耐了!
而清楚底细齐返,一见颜青鸿这副豪迈模样,心中也是极为不屑的:没想到啊没想到,俗话说酒壮怂人胆,竟然是这么个意思!
第155章 101.文人相轻
会友楼的酒宴正酣,而与此同时,在奉京西城的官驿门前,奉旨前来接见北燕使臣的太子颜昼,也刚刚走下马车。
奉京城中总有两家官驿,分别处于西、南两个城区之中。这南城的官驿——也就是穆格尔下榻的这家,平日是负责接待四品以下入京官员、以及普通外邦来使的普通官驿;而西城的官驿,无论在装潢与布置上,都要高出南城的官驿不知几个档次,所以负责接待的也是入京述职的朝廷大员、或者是外邦邻国那些身份尊贵的来使。
而这一次幽北礼部的安排,倒是在意料之外、也在情理之中的;虽然北燕与漠北两位使臣,一位是闲官小吏、一位是皇族内戚,但毕竟两方国力相差太过悬殊;所以即便如此反着安排,倒也算不得如何失仪。
特地作文士打扮的颜昼站稳了身形,手中尺扇轻动,便‘唰’的一声抖出一个半月。他迈着学来的四方官步,故作姿态地摇着扇子走入了官驿之中。
这两座官驿在使臣入京前,便已经先行清过了场子。所以颜昼才刚一进入官驿之中,便只看见两个随从模样的少年,在正厅低声说笑着。他清了清嗓子,手中纸扇一合,迈步来到两位少年身前:
“北燕主使何在?”
按常理来说,他这问话并没什么问题。幽北三路虽然一向被他们北燕王朝视作化外蛮荒之地,但颜昼终究也是一国储君,还不至于要先对两个随从自报家门。
没想到这俩少年神色木然,仿佛两个聋人一般,连眼皮都没抬一下,而一个年龄稍长一些的,还伸出小指来掏了掏耳朵,又随意地向外随意一弹!那模样显然就是在告诉颜昼:爷听见了,就是不乐意搭理你!
这下可把颜昼气着了,他最近本就诸事不顺,好不容易得了一个紧要的差事,却没想到才刚开个头,就被两个下人这般轻贱!但自己毕竟重任在身,这事又是自己亲手惹出来的,也实在不好发作,这才强压了胸中怒火,用手中的扇子敲了敲两位少年面前的桌子:
“去跟你们家主子说,幽北当朝太子奉幽北宣德皇帝之命,前来迎接北燕使臣!”
颜昼也真可谓是能屈能伸,在他看来,如今心中有火也用不着对两个下人发作,等一会见了正主,再把新帐旧帐一起算个清楚,也就是了。
这次颜昼“没羞没臊”地自报家门,两位随从少年也只能转过头来。掏耳朵的那位长随一抬眼皮,语带疑惑的问:
“哦?你是幽北太子啊?可刚才进城之时,也没听你们礼部的大人们提过啊,怎么就直接来这了?如今我们家大人正在休息,暂时没有会客的空闲;而且谈判之前私下会面,于礼制也上略有不合。若是太子殿下您执意要见我家大人,那么就请你们幽北礼部发出正式的会面邀请,经过我家项大人斟酌以后,在决定要不要会见太子殿下您。眼下嘛……殿下若无幽北的正式公文,就还是请打道回府吧!”
这一番话说的虽然合情合理,但还是把颜昼给惊了一个哑口无言。这孩子多大的胆子?竟然连禀报都没有,便自作主张,几句话说完就把自己这个一国储君给向外赶了!
如今颜昼咬牙切齿的琢磨着,怎么才能不让这个胆大包天的奴才安全地走出幽北三路,没想到官驿的二楼上房,突然传来了开门之声:
“项安!面对幽北太子殿下,怎可如此无礼?
一句责备随从的话说完,又低头看向颜昼:
“不过他方才之言,虽然遣词酌句有些粗鄙狂妄,但也算甚合礼法。这位太子殿下,若是您手中没有幽北三路的礼部公文,那么在正式谈判开始之前,我们两方也的确不宜私相会面。本使在这里代我家皇帝陛下,愧领幽北陛下与太子殿下的一番盛情美意。不过现在嘛……殿下还是请回吧!”
颜昼还没看清楚这项阴山的具体貌相,竟然就被人家轰了第二次,饶是他再宽宏大量,也无法按捺住正在胸中翻腾而起的滔天怒意:
“姓项的,本太子敬你是个才华横溢的学子,又有个榜眼的功名在身,这次才特意向我家父皇讨来了这件,原本份属礼部的迎使公务!同时也本着你我同属读书人,生出了一份别样的亲近之情,这才会自降身份,想要前来与你结交……没想到你恃才傲物目中无人,竟然对本王如此失礼!实在是太狂悖了!”
方才的项青,本是冷着一张脸公事公办的态度。如今一听颜昼的话,反而把眼睛睁大了一些,上本身依在围栏之上,嘴角冷笑地看着一楼那位怒不可遏的幽北太子:
“同属读书人?那确实是在下失敬了。项某自幼追随阳灵先生,是儒门大贤朱子的在册门生,不知太子殿下,师从何人啊?”
颜昼此时一见项青的态度有所缓和,心中顿时大定:看来那些南康人的确神通广大,就这么个扔进人堆里都找不出来的北燕小吏,无论从性格弱点到出身师门都摸了一个一清二楚。如此看来,人家定得那个高价,也算是合情合理了。
颜昼迈了两步,朝着北方——也就是三北书院的方向,抱拳施礼道:
“我自幼经三北书院副院正,牧草阁主倪醒倪安在开蒙;后又经幽北丞相李登李齐元提点深造,师门出身不比你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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项阴山刚听到倪醒倪安在的名头,嘴角便不屑地斜斜一撇,转身就打算回房而去了。但颜昼随后又提起了亲娘舅李登的名号,这才让项阴山站定脚步,转过身来谨慎的问道:
“齐元师叔也曾为殿下提点深造?据在下所知,齐元师叔官拜幽北宰相,终年忙于政事,又怎么会有闲暇教导于你呢?”
“这点项兄就有所不知了,李相为国为民昼夜操劳不假,但同时他老人家也是本太子的亲娘舅!于学业功课上提点一二,自然也就不在话下了!”
项阴山一听这话,便明白了个通透:为太子者便自幼长在深宫以内,而李登虽然贵为一朝宰相,但也绝对不可能随时入宫,又谈何抽出闲暇教导这位太子的学业功课呢?他明显是靠着自家娘舅的名头,给自己的脸上贴金呢!
项青沉吟了半晌,极为郑重地说:
“齐元师叔的人品与学识,项某心中一向极为敬仰。但在下也知道,只怕师叔被国事所累,根本不可能对殿下的课业有何提点之处;而你那位开蒙恩师倪醒倪安在,不过是我北燕齐鲁省的区区落地举子,根本算不得什么大才鸿儒。说句不客气的,就以他那些微末之学,若是留在我北燕,连一个私塾先生的职位都谋求不到;反而来了你北燕,却成了书院的副院正,还真让人不免感慨造化弄人呐!”
项青说这番话的时候,神色极为认真,也就是在认真的瞧不起颜昼与三北书院。他虽然也是实话实说,但落在颜昼耳朵里,也让他着实无法忍耐下去了。
“项青!你这个目中无人的北燕小吏,本太子……”
“哦对了,太子殿下还有一处谬误……”
太子才刚刚骂了一句,便被项青出言打断:
“如果您的师承仅此而已的话,那么您也根本就算不得什么读书人。充其量也就算识几个字而已。日后还请殿下不要与我等这些穷酸文人相提并论,您的身份至金至贵,我等仕子真的承受不起啊……哈哈哈哈,不送!”
项青一句话说完,也不给颜昼还击的机会,哈哈大笑地走回了房中,慢悠悠的关上了大门。
被晾在大厅之中的颜昼,此时被他气的浑身发抖。他咬着后槽牙,斜指着项青的房间大声喊道:
“姓项的!你竟敢如此对待一国储君,怕是不想要自己那颗项上人头了吧?这口气本殿下若是就此咽下,还真就让你这个狂傲的腐儒书生给小瞧了去!山高水长,咱们日后自有再次相见之日。那时节你还要求神拜佛,祈祷自己不要落在本王手上!如若不然,本王定要你知道后悔二字,究竟有几种写法!”
他这一番狠话落地,驿馆之中也没个反应。就连一声冷哼都没有传出来,仿佛这北燕的三位使者,根本就没听见颜昼方才的赌咒发誓一般。
礼贤下士也做了,恐吓威胁也说了,结果都没收到任何反应,颜昼胸中愤懑仍然难以消化。他临走之时,又伸出一只手指了指那两个少年:
“你们俩也给本王等着!”
说完一甩袖子,大步而去了。留下两个微微愣神的少年,哈哈大笑闹作一团。
这场三家谈判,北燕之所以就派了一个闲散小吏与两个长随这等寒酸儿戏的使团阵容,本就代表着他们其实没有和谈的诚意。
而所谓正式遣使,也只是不想让南康那边在道义礼仪上挑出问题而已。也就是说,这一行三人出使幽北,只是出于礼貌而已!
第156章 102.轻松解决
颜青鸿如何会友楼中大杀四方、颜昼又如何被北燕使臣项青万般羞辱,这些还都只是会谈以前的细枝末节。无论结果如何,对于制定计策的沈归来说,都不是重要条件。他根本没想过颜青鸿能在亮出自己的真实身份以前,就能得到漠北使团的信任;同时也没想到深得颜家制衡术精髓的太子颜昼,会如此的不济事。
摆在明面上的既然都是不重要的小事,那么次日清晨,也就是三方会谈正式召开的前一天,正戏也悄悄地拉开了大幕。
昨日宴间被颜青鸿灌了一个酩酊大醉的漠北使臣穆格尔,清晨刚从宿醉之中缓醒过来。昨日席间所饮的幽北劣酒‘烧刀子’,和自家漠北产的‘闷倒驴’不同,据说是会友楼大厨宋行舟,从萨满教祭酒中得到了启发改良而成的。口感柔和味道醇厚,比起漠北酒来说更柔和些,当然也就更易入喉。
一碗烧刀子下肚,也不会有草原酒那般如饮烈火的灼热之感,不过等第二天醒酒之后,简直可以说是头痛欲裂。单就这点,倒是比自家的草原酒要逊色几分,不过毕竟是非常便宜的劣酒,总体上还是瑕不掩瑜的。不过这也是穆格尔着了道的缘故,这烧刀子虽然本是由萨满教的祭酒改良而来,但是说起烈度来,比起自家的草原酒却一点都不差。酒浆柔和利口,自然在不知不觉之间可以喝下的量就越多了。
穆格尔晃晃悠悠的走出了房门,揉了揉惺忪的眼睛,待目光聚焦之后,却仿佛见鬼一般惊讶!
在驿馆的一楼正厅之中正坐着三个青年,其中自己认识两位:一位是“千杯不醉的”义弟“小二爷”;另一个则是漠北百姓的生存希望——“小金牙”齐返;不过夹在两人中间的那个青年,自己却还是第一次见:
“哈哈哈两位兄弟起的早啊!哥哥昨天多贪了几杯,让两位兄弟看笑话了吧?这位俊朗不凡的小兄弟又是何方高人?快给哥哥我引荐引荐呐?”
穆格尔话音刚落,便已经来到了一楼。他特意绕到沈归身后,伸出满是老茧的大手用力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齐返先是哈哈一笑,又亲手给穆格尔盛上了一碗米粥,嘴里忙不迭的介绍道:
“这位沈归沈少爷,与我从小一起长大,如今在奉京城里做些小生意糊口!而昨日我见穆大哥在饮宴之际神色有些忧虑,于是便把我家兄长请来,看他能不能为穆大哥您排忧解难了。”
按照沈归的心思来看,刚认识三天就单刀直入,未免有把事做夹生的危险。皆时若是被他察觉一二导致反目成仇,虽不至于满盘皆输,但也会生出些颇为棘手的麻烦来。
可没想到那穆格尔一听到齐返那番话,双眼立即射出精光来,也顾不得问一个详细,就紧紧握上了沈归的右手:
“不知道这位沈少爷做的是什么生意?”
沈故作神秘的一笑,指着正在挑咸蛋黄的颜青鸿:
“我与这位二爷一样,吃了难饭生意的。不过我只是个江湖人,这官面上的难事我可管不了。”
穆格尔听了个糊里糊涂,但仍然抱着有枣没枣打一杆子的想法,很直接地说出了自己的难处:
“能不能管其实也无所谓了,毕竟我们漠北的事也瞒不住旁人,那都是明摆着的。去年我们草原遭了寒灾,如今实在是没粮了。在我们五个出来之前,家里面已经开始宰杀老迈的马匹充饥了,但是这马肉太燥,我们这些爷们吃一些还不在紧要,可娃娃们不行啊!本来还能靠着北燕南康的高价粮忍上个一年半载的,可没想到前一段时间这北燕商队在你们中山路又遇袭了!人家说了,在解决危险之前,再也不敢与我们漠北人通商了。你们说说,这商路一断,不就等于把我们漠北人都给逼上绝路了吗?”
穆格尔把自家的难处说了个清楚,但也只说了一些摆在明面上的事,不该说的可是一点都没露。由此可见,这穆格尔也只是表面上豪爽粗放、心中可是及有分寸的这么一个人。
其实他们漠北人想借着这次摩擦为由,一劳永逸的解决掉粮食短缺的问题。他们想要借着中山路为跳板,在割走中山与东幽两路的同时;再把关北一路作为自家与北燕的战略缓冲地带,以此谋求更大的发展空间。毕竟,他们漠北草原的地质状况,也实在是没法用于耕种作物。
几句话过后,沈归已经对穆格尔有了一个大概的了解,知道这是一个外粗内细的漠北汉子,不由得放下些心来。
在沈归看来,与这样的人沟通起来痛快高效不说,对己方的让步,他在心中也有一个极为清醒的认识,简直是最好的合作伙伴了。
“如果是粮食的事,这也不太困难。虽然幽北三路对你漠北,一直都实行粮食禁运策略,但相信你们自己也十分清楚,无论是官仓中的往年积陈之粮,还是李家历年偷偷走私过去的上好新粮,甚至是多年来幽北官家的态度,也一直是民不举官不纠、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态度。可以这么说,所谓的粮食禁运,一直都只是个名义上的政策而已,这一点你们漠北人也应该很清楚的,不是吗?”
沈归一句话说的穆格尔哑口无言,因为他仔细回想了一番,发现也正如沈归所说。自宣德帝颜狩上任以来,对于漠北的粮食禁运政策好像就成为了一句口号。无论是幽北地方官员贩卖陈粮中饱私囊;还是李家那有些招摇过市的走私行为,多年来都没出过什么岔子。说是禁运,这么看来反倒更像是官方的一种抬价行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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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前的事无论如何都过去了,我们也就不提了。单说这次,我们刚受了寒灾,与北燕的商路又被你们幽北人切断,光靠着那些走私而来陈粮,我们漠北要饿死多少人啊?反正饿死也是死,战死也是死,索性也就豁出命来,亲手为族人搏出一条生路来!”
沈归看着他这副故作亡命徒的无赖态度,抬手端起了碗来,慢慢悠悠的喝了一口粥。也就是这个停顿,让过了穆格尔那硬装出来的锋利气焰。待他面色有所变化之后,沈归才伸开手掌,点着指头说:
“所以这次你们跟北燕一起闹,不过就是想多要点粮食而已……”
听到这里,穆格尔立即出言打断:
“不,哪怕此时你们解除粮食禁运,我们漠北人也买不起了!原本的高昂粮价就已经抽干了每一个漠北人的鲜血,如今又是灾年刚过,就算有粮,我们也没银子买了!”
沈归莞尔一笑,重新曲起了手指:
“好那我换个说法,你们与北燕结盟,是想要点便宜……或者是不要钱的粮食。其次则是因为商路被断,你们没有了安全感,想要一劳永逸的解决掉粮食短缺的问题;其三则是因为不满意自家货物的定价权,掌握在别人手里,不想继续被人赚取高额差价……”
穆格尔没说战争的真正意图,沈归自然也没提起。他只是单纯的以商人的角度,给穆格尔分析起了利弊。但穆格尔显然有些不耐烦,只是一挥手打断了沈归的总结性发言:
“你说的都对,我们也是不得已才被北燕人推到了台前,但是又有什么办法呢?所以说这此事件,不是咱们兄弟几个私下聊几句,就能彻底解决的。”
沈归哈哈一笑,指了指齐返,又指了指颜青鸿,最后才指了指自己:
“这小胖子你认识,是牙行头人,而幽北三路各家货物的定价权,其实都掌握在牙人手里;而我与东幽李家也是关系匪浅,好到什么程度也就不跟你细说了,不过我可以负责居中牵线,让你们漠北人亲自与东幽最大的粮商磋商,多出一个生意渠道来;至于说这位小二爷嘛……有他的存在,也能让你们漠北有足够的信任感……”
穆格尔眼神一愣,嘴上问着“什么意思?”心中不由冷笑一声:若是这位沈少爷以为,仅凭三面之缘再加两场酒宴,就能足够换到漠北人足够的信任,那未免有些异想天开了……
沈归不怀好意的看着颜青鸿,详尽的介绍开来:
“这位小二爷也是你们漠北汉子,本名颜青鸿,是我们幽北三路的二皇子!他的亲生母亲正是兰妃包氏,是你们漠北草原的孛儿只斤氏遗脉,也是博尔木汗的义女。这样的身份,足够取得你们的初步信任了吗?”
穆格尔一听到颜青鸿的身份,简直惊得合不上嘴巴:他自己是博尔木汗的内弟,而自己刚认的这位义弟“小二爷”,竟然是自己拐着弯的孙辈亲戚!这乱七八糟的辈分,让他想起来就觉得头更疼了!
第157章 103.三方会谈
做生意最忌讳与亲戚合伙,但谈生意的对方若是自家亲戚,在细枝末节上就会省下很多麻烦来。沈归只做出了一些听起来有些虚浮的承诺,又让齐返立刻筹集一批粮食以解漠北燃眉之急,这场生意竟然就算初步谈成了。
三人回到沈宅之后,颜青鸿哈哈大笑夸着沈归:
“我说妹夫啊妹夫,你可真是一个天生奇才啊!只凭着那三寸不烂之舌,竟然把……”
“等会!从哪论的又叫起妹夫来了?”
“就我奉阳看你那个幽怨的小眼神……能瞒的住谁啊?”
“颜老二你打住吧!我可是有婚约在身的人了,你那位鬼精鬼精的公主妹妹,还是留着祸害别人家的皇族子弟吧,沈某是无福消受了!”
颜青鸿面对沈归的义正言辞,也不急也不恼,只是慢悠悠的说:
“乐安也是我表妹,所以无论你娶了谁,叫你妹夫都是合情合理的!”
沈归白了他一眼,冷冷地说:
“都火烧眉毛了,你还有闲情逸致来拿我取笑?你这么占便宜的血脉,能安抚好漠北草原的使臣,本就是计划中事。不然你与兰妃娘娘,又怎么会陷入危险之中呢?而且目前我们也只是口头约定,到时候会不会生出变数来,谁也说不好……”
“咱们是什么人物?能解决掉漠北已经算是意外之喜了!剩下的事嘛,天塌下来也自有高个顶着……”
“东海关前枕戈待旦的平北侯郭孝郭安顺,你以为真的是只靠一个颜重武,就能顶得住的?”
沈归想要以此给志得意满的颜青鸿,兜头泼上一瓢凉水,可没想到这位二皇子仍是不以为意:
“难道没有了漠北的援手,北燕人还敢出东海关一步?难道他们不怕损耗过大了?你之前也说过,这次关键点在于漠北草原;如今我们解决了漠北危局,这东海关前的危险,也就不攻自破……”
“这已经是北燕大军第二次进驻东海关了,三军一动损耗甚大,你以为他们北燕人,还能再次接受一阵未见,就大军回撤的羞辱吗?北燕的朝堂局势可远比幽北三路复杂的多,而且小返之前说的你没听到吗?北燕朝堂上的主战派,如今已经占据了绝对优势……”
颜青鸿眉头一皱,仰头想了想又一挥臂膀:
“打就打呗,如今我们只面对北燕一家,彼此胜负也就是五五之数,又有何可惧呢?”
沈归伸出手指敲了敲桌面:
“两军对垒,也就等于是双方在对耗国力。你以为,是他北燕能耗到最后,还是我幽北三路能挺的下去呢?在我看来,这一仗打不打的决定权根本不在我们手里;而且要打,就要打出一个结果来!就像二十年前的东海关一战,靠一场大胜打出二十年的和平来;如若不然,哪怕是小胜几场,对于被动应战的幽北三路仍然是亏的!”
颜青鸿被沈归眼中的豪迈所惊!他还是第一次见这个好友的眼中,闪出这般浓厚的战意来。尽管沈归麾下没有一兵一卒;尽管沈归这份信心也是无凭无据,但颜青鸿看着他那炽热的眼神,竟然在内心深处隐隐生出了几分信任来!
转过天来,宣德帝依循古礼,自卯时初刻开始,先祭天地,后祭祖先,礼成后再焚香净手,一直忙到午时初刻,才于金殿之上会见两家使臣。是的,这番繁杂的古礼,是帝王出征前的仪式。宣德帝颜狩是想以这番声势,对两家使臣展示自己绝不退让半步的坚定决心。
场面声势做的极为浩大,官员阵容也极为齐整,但在看到项青与穆格尔齐齐走上金殿昂首而立之时,宣德帝颜狩仍然还是眉角有些抽搐。是的,在这两位使臣的神色间,根本没有丝毫觐见帝王的尊敬与惶恐。
随后项青的一番尖锐词锋,更是直接证明了这点。在项青的口中,颜狩这幽北三路成了得国不正的盗匪,他颜家是钻了前燕解体的空子,窃国自立的奸贼。
最可气的是这位项青项阴山,根本无视颜狩这个幽北皇帝的身份,而是按照北燕给他“敕封”的名号,竟然称呼颜狩为幽北候!这分明是把即将爆发的三国之争,视为自家后院的剿贼行动而已。
也不知道这位项大人根本就是二杆子,还是他另有依仗,总之他在宣德帝与幽北文武百官的讥讽与斥责下,凭着胸中才气与口中翘舌,在场面上竟然不输分毫,犹如孔明过江东舌群儒那般的风采!
而本该是风暴中心的两位重要人物,却不约而同的缄口不言。这第一位自然是一贯沉默的丞相李登。他身为丞相,在正式会见北燕这位狂妄使臣的时候,却紧缩喉舌不发一言,这确实有些不妥之处。但幽北文物百官、乃至宣德帝颜狩对于他的沉默早就已经十分习惯,所以根本也就没当成一回事;
而另外一个沉默的人,竟是漠北使臣穆格尔!这简直让宣德帝颜狩既有些匪夷所思,又感到喜出望外!按照北燕与漠北的联盟关系来看,这漠北一方本该是冲锋在前的主力炮灰!但这位炮灰先生却不知为何,仿佛没有一丝炮灰应有的觉悟,竟然开始用欣赏惊奇目光,四下打量起金殿的陈列摆设来!宣德帝抓破脑袋也没想明白,他穆格尔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不过眼前一个项青就已经让满朝文武疲于应付了,而这个走神的漠北使臣,自己还巴不得他继续魂游天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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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口干舌燥的项青项阴山,此时也在心中犯着嘀咕。他知道漠北人都是不善言辞的粗人,但自己作为他们的盟友,正与幽北人唇枪社交你来我往地吵成一团,他穆格尔再不会说话,好歹也嗯、啊、这、是的搭上一个语气词呀!本是两家使节递交战书,敢情现在就指着我自己?不行!我怎么也得把他拖下水!好歹也得明白的表个态啊!
“回幽北候的话,若是幽北三路仍然冥顽不灵,不肯重归北燕王朝的话,那么我北燕与盟友漠北,将尽启两路大军分南北之势鲸吞幽北,纳幽北三路重归于北燕王朝的版图之内。”
项青话音刚落,就把目光递给了穆格尔。那意思十分明显:话头递给你了,舞台也给你搭好了,接下来就看你表演了!
穆格尔恍若未见项青那热切的眼神,只是神色轻松的问向颜狩:
“幽北皇帝陛下,臣穆格尔临行前,曾受我家博尔木汗所托,想要询问一下兰妃包氏与其子颜青鸿,身体可还安泰否?”
这一番家常话,放在金殿之上说显然是不合时宜的。但宣德帝颜狩此时一听,简直从头顶舒坦到脚趾。这穆格尔看似是个不通礼教的莽汉,但简直不要太会递台阶了!先是承认了自己皇帝的身份,又点明了漠北与幽北的血脉姻亲,却对之前的剑拔弩张大军压境绝口不提,连一眼都没看向那位巧舌如簧的北燕使臣。仅仅一句话,就把自己的态度传递出来。虽然暂时还不知道从哪里生出了变化,但也无疑是自己做梦都不敢想的好变化!
“兰妃与吾儿青鸿一切安好,有劳你家大汗惦记。之后朕会命他们母子写上一封手书,有劳你顺路带回,以解大汗思亲之心。”
穆格尔点头应是,立刻又退了半步,变回了方才那般四处望景的闲散态度。而这番家常聊下来,直接把项青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鼓噪出来的气势,给彻头彻尾地破坏了一个干净。而项青心中也十分清楚,这就不是遇上“猪队友”的小问题了;而是这位漠北使臣,已经生出了别的心思来。
当然,他并没有直接在会谈只时当殿说破,也就说明在此事上,他还给漠北方面留下了回转余地。不过他漠北可以变也可以退,但自己却不能留有一丝回旋余地。因为这结盟一事本就是自己一方先行提出的;若是此时因为漠北方面的态度有所变化,再次导致无疾而终的话,那么日后北燕还去哪里找到一个甘当炮灰的盟友来呢?
两次雷声大雨点小的虚张声势下来,都没见到一粒粮食的好处入手,想来漠北人再蠢再笨,也不会与自家进行第三次联盟了。
是的,项青项阴山十分清楚,国与国之间除了利益之外,再没有什么是绝对牢靠的。
所以他目前的当务之急,是迅速结束掉这场产生意外的三方会谈;等把事情原委写成奏折,飞骑送回燕京之后,等待朝中诸位大人物下一步的指示。如此一来,虽然在时效性上要大打折扣,但是自己却可以不担什么责任。
是的,项阴山只是个脾性傲慢的文生仕子,却绝不是自愿替人顶雷的蠢材!
第158章 104.心头之刺
这三方会谈因为种种原因,最后落了个草草了事。除了隔岸观火的穆格尔与李登之外,每个人心头都塞满了问号。而其中最为急切的,当属被打了一个措手不及的项青项阴山、以及猜出一个大概的太子颜昼了。
项青才刚一到官驿之中,便运笔如飞的写好了一道洋洋洒洒、大气恢弘的奏章。虽然在遣词酌句上运用一些春秋笔法,但还算是把现状原原本本的写了个清楚明白。他装好信件之后又拿过一只短羽,给信封接口处盖上了一道羽毛火漆,之后又在信封外面套上一个更大的寻常信封作为伪装。如此一来从外表上看去,已经与寻常家书别无二致了。
他把这封信交给了那位年长的长随,又弄出另外一封白纸诱信交给了另一位青年,神色无比郑重的说:
“这两封信按照秘奏的规矩、一真一假。你们上路之前都可以任意交换。”
说罢,他伸出手指指了指年长的随从:
“你走官道,拿着使节路引过锦城出东海关,以最快的速度飞抵燕京,最好能在三天以内打个来回;而你……”说罢,又指向另外一人:“你年纪轻腿脚快,绕个远路,从北原入燕山,再绕回燕京城。这一趟就有些远了,不过回来的时候倒是不用再绕了。我可以给你五到八天的时间,希望你这一路多警醒些。”
这两位随从二话不说,分别把两封信件收入里怀转身欲走。都走到门口了,那年幼之人又转过头来,开口问道:
“我们两个都走了,大人您的安全怎么办?”
“我如今深入虎穴,若是真有什么危险,有你二人也不过是再多两个殉葬亡魂罢了。况且两国交锋不斩来使,若是我项阴山真的死在幽北,兴许也不是件坏事……去罢!”
项青一甩袍袖,先一步走回了房中。而两位随从也应命而出,各行其事去了。
而沈归在南北行齐返那里坐了整个下午,等天色擦黑才回到家中。才刚一进门,就直接走到了傅忆的房间中:
“项青那边有动作了吗?”
沈归迫不及待的问了一句。此时房中除了傅忆外,还有十四与几个冬至的聋人兄弟,看那模样似乎正在无声地“讨论”着什么。
傅忆听到沈归的问话便立刻给十四做了一个停止的手势,而后对沈归说:
“半个时辰以前,项青落脚的城西驿馆走出了两个随从。他们分别自西、北两门分头出城而去了。现在有两组冬至兄弟正坠着他们朝不同方向而去了。”
沈归听到这个消息颇感意外:其实穆格尔当殿反水的同时,北燕这个“三人使团”便已经陷入了极为危险的情况之下。虽说两军交锋不斩来使,但毕竟项青身为使节当殿谤君在先、自己的盟友又是一副暧昧不清的态度;再加之幽北与北燕双方本就有着几十年的恩怨纠缠,彼此间手上的血债也是数不胜数。如今既然没有了漠北牵制,那么直接开战对于颜狩这个胸怀大志的君王来说,也不再是一个多艰难的决定。
一旦两方进入战争状态,那么杀掉一位不敬君王的使臣,以他的鲜血头颅祭旗,也没什么好奇怪的了。毕竟幽北一向都被视作化外蛮荒之地,做出这种于理不合的事情,也不会在任何人的意料之外。
那么如此一来,若是奉京城中只留下了项青一人,那么诛杀使节所要遭受的非议也就无从谈起了。毕竟没有旁人作证,无论说项青是因何而死,也都是说得通的。
“那穆格尔呢?如今齐返给他筹措的二十万石的陈粮,应该离开了中山路境内。他已经把诱饵吞下一半,有没有什么异常动作?”
傅忆一听到穆格尔的名字,立刻摇头摆手道:
“漠北使臣那边倒是没什么异常,只是极为招摇的正在奉京城中闲逛。方才遣人去问过宋师父,此时此刻他们一行五人,还在会友楼喝酒吃肉呢!”
沈归随手打了一个响指,暗赞一声“聪明!”
是的,漠北人肯定不会为了一些还没兑现的好处,就直接更改原本计划的。但就这副暂时中立的态度,已经足够让箭在弦上的北燕人头疼了。经过项青在奏折中那一番“实事求是”的润色,若是再加上几个恰逢其会的蠢材,没准就直接把漠北人彻底推向幽北的怀抱之中了。
所以,中立姿态的穆格尔此时采取招摇过市的姿态,一来是想吸引众人目光,以保己方周全;二来是在提醒双方,漠北人并没有做出最后的决定,所以才会滞留在奉京城内迟迟不归;第三点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就是漠北人仍然在待价而沽,等待着双方可能到来的第二轮报价!
那个莽汉一般的豪爽男儿,还真有成为一名出色政治家的天赋。
沈归坐在桌前,伸手托腮陷入了沉思之中。傅忆知道,这个动作就代表沈归的大脑正在高速运转。不过如此一来,沈归会“死机”多久,也就说不好了。
于是他也不开口打扰,只是转过头去,继续和冬至众人“讨论”起来。他们之间的交流虽然动作有些大,但好在并不会有什么噪音发出。两方也就互不打扰,各忙各的。
直到晚饭时间,沈归这才站起身来伸了一个懒腰,模样看起来十分低落。傅忆摆好了碗筷,这才拍了拍沈归的肩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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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什么事想了这么久?如今两家使臣的动作尽在我们掌握之中。而你未来的岳父老大人虽然没有明确回话,但最差也会如同穆格尔那样保持中立啊!其他的变数也无非是什么皇帝、太子、陆向寅,但至少在目前来说,幽北几方人马都是有着共同诉求的,所以暂时还用不着担忧……”
傅忆说的这些沈归都明白,让他困扰这么久的其实也不是件什么具体的事,而是心中仍然有着一份不安。他总觉得自己好像忘了什么,脑中有一个模糊的影子,但怎么抓都抓不到实处。就因为这模糊的一点,才让完美主义又带着些强迫症的沈归特别难受。
他机械地吞咽碗里那些不辨滋味的饭菜,随口问起了傅忆冬至兄弟的情况。冬至众人自博图山“举家搬迁”之后,年过二十五岁以上的聋人就被沈归打发到南康,与老乞丐伍乘风和双山村长包钦过平静日子去了。如今留下的十三人,都是与自己年龄相仿、经验也颇为老辣的精英。不过自打他们进入了奉京城中,便不再以暗杀为生了。而是“改邪归正”成为了沈归手下的“谍报人员”,做一些收集与跟踪的工作。
但术业有专攻,不得不说那两个老头还是有一双慧眼的。这些聋人兄弟干起杀人越货的买卖来,那是个顶个的手脚麻利又辣手无情;但凡事必有其两面性,这些人转行做起谍报工作来,那真可谓是一步一个槛!看来自己也是时候重新考虑一下,该把这十三个“沉默的人才”摆到什么样的位置上,才能让他们继续发光发热了。
傅忆看着他一副忧思极重的模样,自己也在脑中盘算了一番。但自觉并没有什么疏漏,也就试探性的问了问:
“要不要让冬至把那两只漠北“信鸽”给截下来?”
“截他们干嘛?我还巴不得他们早点到呢。难题我们已经出了,现在轮到北燕着手解决的时候,咱们等着结果就行。不过你方才那话倒是提醒我了,放两只真信鸽,告诉那两组人,把那两位副使给我看紧了。若是他们俩半路中伏,能救的话尽量救,救不了也一定要抢走项青手书,帮他们把信件送到燕京城。”
说完这些之后,沈归又陷入了短暂的沉默,而后才随意问道:
“运往漠北的二十万石粮食可是一笔大数目,银子是谁出的?”
“还能有谁啊?兰妃娘娘呗。难不成你以为就凭颜青鸿那小子,也能一下子拿出那么多银子来?”
“可兰妃娘娘的银子又从哪里来呢?这后宫度支都把握在皇后李怜手里,而且就算加上皇帝内库,一时间也筹措不出这么大一笔银子来啊……”
沈归一番自言自语说到这里,突然瞪大了双眼,一言不发地看着傅忆。直把傅忆浑身的汗毛都惊得立了起来:
“看我干吗啊?我连五百两银子都拿不出,更何况五十万两了!”
“不,我终于知道心中忧虑的到底是什么了!就是颜青鸿母子!我本以为漠北使节的态度一旦转变,那么颜青鸿母子的危局便立刻瓦解冰消了!”
傅忆口气十分奇怪的说:
“难道不是这样的吗?眼下木已成舟,此时下手也看不到任何好处啊。莫名其妙去刺杀两个无用又身份高贵的人,这不是徒增烦恼吗?”
“从道理上来说是这样的,但有些事情是不能只从利益的角度出发,有些人也不能从正常的角度去看……”
“你是说……”
“是的,虽然青鸿母子的使命已经结束,但是落在太子眼里,他们也就成为了心头巨患!若说以前只是有些碍眼、想要防范于未然的话,那么如今那对母子对于颜昼来说,已经是不得不除了!”
“那我尽快去通知颜青鸿,让他加强警戒。”
沈归神色忧虑的说:
“快去……但愿我醒悟的不会太晚!”
第159章 105.墨菲定律
颜青鸿与颜书卿兄妹二人,最近一直都住在母妃包氏的北兰宫里。是局势所迫,但也是担心母妃遇险的一片孝心。直到今日下午,金殿上的消息传回之后,母子三人才齐齐长出了一口气。
此时米已成炊、木已成舟,漠北血脉能起到的作用都已经开始发酵,原本暗中窥伺的各方小鬼,也就会把目光转到别的地方:此时的重点人物或是两家使臣、或是陛下的近臣李清、甚至是东海关与中山路枕戈待旦的两位将军,都远比自己母子三人更加重要。
唯一还没有化解危局的颜青鸿,也只剩下了他最大的“对手”颜昼,但他目前也是一身的麻烦,想要动手,最快也得等到这场战争能安全渡过之后。总得先保住颜家的幽北三路,他梦寐以求的那张椅子才有价值;否则的话,争来一个亡国之君,又要来有什么用呢?
如今棋局已下至中盘,而北兰宫中的母子三人则是最早退出的一方。至少在他们自己看来,是到了松一口气的时候。
颜青鸿急切的想要出宫与自己几位兄弟见上一面,但他与沈归有约在先,或是等到三方谈判彻底画上一个句号,或者对方正式递交战书以后,自己才彻底解除危险,才能如同往日般地招摇过市。
他离开了北兰宫,回到自己的小院中。是的,一贯被皇帝无视的颜青鸿,年近三旬连个正经寝宫都没有。他既没有爵位,也没有官职,除了一个二皇子的名头之外什么都没有。这居所也是一间没名没号的僻静小院,当然,这也是他一直都习惯住在宫外的原因之一。
颜青鸿回到自己的小院之中,除了一个年纪老迈的太监外,连个得力的使唤下人都没有。这老太监颤颤巍巍地点燃了火炉,与这位自小看大的小主子爷并肩烤起火来。
颜青鸿发着呆,老太监借着火炉翻烤着红薯,二人就在这间小院中静静感受着时间的流逝。颜青鸿本是个极爱热闹的人,无论是奉京城里的酒楼、南北市场的秦楼楚馆、还是市井之徒聚会的茶馆戏院,都少不了他的身影。如今他因为种种原因回到了这个自小长大的小院中,不由得有些恍惚。他觉得自己好像一直都没离开过这里,他觉得自己好像一直都坐在这里。
就在他享受着这份难得的清净与安宁,在安静的皇宫中,突然传出了一声尖锐又略带凄厉喊声:
“来人啊!走水啦!”
颜青鸿一听跟这个声音,猛地站起身来。旁边的老太监被他这一吓,手中吃了一半的红薯也滚落在地。还没等他站起身来,那位二皇子已经跑出了院外……
颜青鸿听到‘走水’二字,心中就生出了大事不好的念头。他来不及细想便夺门而出,疯子一般的跑向了北兰宫方向。一边跑还一直念叨着:
“没事没事!估计是风把蜡烛吹倒了!肯定是蜡烛倒了!不然没理由!没理由!”
平时走路需要十五分钟的距离,颜青鸿只用了三分钟,就跑到北兰宫前。周围的太监护卫们正拿着木水枪与大桶救火,而北兰宫正门上的御笔匾额,却已经看不清楚了……
颜青鸿没有多想,解开了外罩大氅的绑绳披在身上,又扯下了一大片中衣布料,一个猛子扎入了殿前的铜水缸中,再爬出来之时已是浑身湿透。他用那片湿润的布料紧紧捂住口鼻,踢开了抱着他大腿的一个太监,毅然决然的冲进了烈焰升腾的火场之中。
火场中央狂爆的火舌四下飞舞,不停在舔舐着颜青鸿的湿润的头发与衣角,周围蒸腾的热气也以极快的速度蒸发着颜青鸿身上的湿润。他强忍着烟熏眼球的疼痛感,把眼睛睁的大大的仔细寻找了一番,在外殿一无所获之后,又立刻跑出了门口。
“泼水!”
满面黑灰的他大喊一声,紧接着便有无数桶水迎面而来,再次把他从上到下给打了个透。须发皆焦双目带血的颜青鸿刚刚感受到一丝清凉,便立刻转身再次进入火场。周围的太监与护卫见他这般疯魔的样子异常感动,而后又继续围着火场外围,装模作样地救起火来。
颜青鸿二次再进入火场,视线已经不如方才那般清楚。他把大氅披在身上,猫着腰凭着记忆快速地冲入了内殿。内殿本是火源所在,在颜青鸿踏入的瞬间,便已经能感受到皮肤传来的强烈灼痛之感。颜青鸿只咬了咬牙,便动作极快地伸出双手,凭着记忆与猜测,开始四下摸索起来。
毕竟是颜青鸿是皇子之身,可能是冥冥之中有上苍庇佑,第一个摸到的是个没有头颅的身躯,他也顾不得细想便踢到一边;而第二次摸到的是一个纤瘦的身子,他也来不及分辨,直接拽过来夹在左腋之下;第三个摸到的则是个略显粗壮的身子、虽然此时颜青鸿的手已经被灼烧的异常疼痛,但凭着特殊的身材,他还是能够肯定的。
这个身躯的主人肯定是自己的亲生母亲——兰妃包氏!
也不知哪来的力气,只练过几招花拳绣腿的颜青鸿,竟能一次夹着两个成年女子而跑出火场。焦黑中带着肉香的颜青鸿刚出了火场,便带着两个陷入昏迷的女子一起扑倒在地,强忍着疼痛在地上打起滚来。本在周围假装救火的护卫与太监们,此时一看颜青鸿竟然可以一次带着两个人,从火场之中“安然无恙”的跑出来,心中皆是大为惊讶佩服。他们都被颜青鸿这过人的勇气所感动,拼命的朝着三人身上泼水;而在后宫当值的几位女医馆也闻讯而来,二话不说便开始施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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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青鸿在看到女官赶到的同时,才重新感受到每一寸裸露的皮肤同时带来的灼烧之感,即使仍然还有人不停地朝着自己泼水,但除了能得到一瞬间的缓解之外,根本没有起到任何用处。在神经放松下来的同时,因为脱力导致的虚弱感也一并袭来。颜青鸿就这样忍受着剧痛,闭上了眼睛。
此时若是让外人看来,除了他的胸口仍然在不停起伏以外,这位二皇子简直就是一截烧焦的黑炭。
等到孙白术奉昭入宫之时,身处剧痛之中的颜青鸿,已经把整个下唇都咬成了一片烂肉。那位老太监早已帮他擦洗出了本来的面目,而那满身的骇人燎泡也更为明显了。
孙白术一见他这副样子,先是探了探他的鼻息,又摸了摸他的脉门,在确定性命暂时无忧以后,这才松了一口气。他转身朝着那位老太监吩咐道:
“拿一盏油灯,再烧两大壶热水,细棉布有多少拿多少。”
吩咐完毕之后,他又转头展开了医箱,先是手脚麻利的迅速下了几针,正在紧咬下唇忍受巨大痛楚的颜青鸿,身受这几针后竟然奇迹般的放松了身体,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他观察了一番颜青鸿的体表,再次仔细擦洗一番之后,把经常活动的关节部位、与一些体积过大的水泡轻轻挑破,放出所有脓水后又敷上了一些灰棕色的粉末。其他的灼伤部位,在擦洗过后只抹上了一些黄色膏状药物。
看似很简单的处理方法,但在孙白术的小心谨慎之下,足足忙了有一个半时辰。待他洗净双手、重新合上药箱之后,才腾出空来对老太监细细地吩咐道:
“明日才是最难熬的,一定不要让他抓挠伤口。若是实在忍不住,就再涂一层药来缓解一下。伤口不能覆盖,一定要透气,不然会招致溃烂化脓。这药嘛倒是不稀罕,獾油而已。不过我那药粉不能多用,否则会与渗出的脓液板结在一起,也就不必给你留下来了。”
留下医嘱之后,孙白术这才摇了摇头,唉声叹气的走出了这间冷清的小院。
而与此同时,只是被烟火熏晕的奉阳公主颜书卿也拼命地睁开了眼睛。她先是看了看周围不停忙碌的医官与宫女,又看看这间颇为眼生的宫殿,仔细回想了一番,才带着些沙哑与急切的声音问道:
“我母妃呢?可还安好?”
一旁正在为她擦拭身体的嬷嬷凑到了耳边,轻声的说:
“都好都好,公主殿下无须担心,先修养好自己的身体才最要紧呐!”
奉阳公主本就被烟火熏得昏头涨脑,此时一听“都好,”也就彻底放下心来,再次陷入了昏睡之中。
与此同时,旁边那间房间之中的女医官,亲手为已经清理好污渍,画好了妆容的兰妃包氏,蒙上了一层白布。
这走水事件从发生到现在,已经过去了三个时辰有余。
但是谁都没见到宣德帝颜狩出现,甚至连内廷总管李清也没有露过一面。
第160章 106.保外就医
消息传出来还没过半个时辰,孙白术就在自家弟弟的劝说下再次连夜入宫。而此时的冬暖阁中虽然还亮着烛火,但站在门外的内廷总管李清,仍然还是把孙白术挡在了门外:
“北兰宫走水之事陛下已经知晓,只是暂时还没想出一个稳妥的解决办法。孙院正你连夜入宫求见陛下,可还有什么其他之事要回禀吗?”
还没等孙白术开口,李清就极为客气的把话给捅了个破,三言两语就想把他给轰回太医院去。不过孙白术也是有备而来,脸上仍是一番急切的神情,微微放大了一些音量,对李清、同时也对屋内的宣德皇帝说:
“宫中之事自有陛下与皇后娘娘做主,哪有微臣置喙之理。这次连夜入宫,皆因为方才微臣奉昭,前去为二皇子殿下诊治火伤。但事出突然难免有些疏忽,慌乱之中只来得及处理了外疮,但体内肺腑淤积的火毒却未除尽……”
内廷总管李清听到这里,回头望了望冬暖阁,见没有一丝声音传出,也就自作主张的说:
“此事院正大人尽可自决,又何必前来惊扰圣安呢?”
“皆因为二皇子体内火毒太盛,宫中用药又不大方便,所以微臣斗胆想请二殿下移步到我孙氏医馆。有微臣与家中幼弟日夜照应,无论是诊疗施药还是日常看护,都更加稳妥一些。”
孙白术这话倒是入情入理,就是这份急切有些耐人寻味。李清与宣德帝虽然都不懂医,但在他们看来,孙家兄弟这一套医术尽管比萨满巫医更加浅显易懂,但也是让外行人看一眼,都觉得如坠云雾之中的复杂学问。虽然外行看热闹,不过有一点他们倒是十分清楚——颜青鸿是受了多重的所谓火毒,竟然会连几个时辰都等不急了?事出反常而必有妖,这倒是比歧黄之术更为浅显的道理。
“咚……咚!”
宣德帝在屋中叠指弹窗,李清立刻会意地把紧紧关闭的大门打开了一个小缝,在二人错身之际,又贴在孙白术耳边轻轻说了一句:
“陛下最近忧思慎重,院正大人顺便也给陛下瞧瞧龙体,回头跟老奴通个气。”
孙白术点了点头,便轻手轻脚地走入了冬暖阁内。
榻上躺卧的颜狩一身明黄色的丝质寝袍,手边放着一些杂乱的纸张。此时一见孙白术,便随意地把信件推在一边,抬起右臂朝着孙白术招了招手:
“近前来,详细与朕说说青鸿的病情究竟如何。”
孙白术应了一声,便垂低着头走到了颜狩身侧垂手而立,略一打量颜狩的神色,便心中明白了一个大概——根本没病!
“二殿下冲入火场救人,前后折返两个来回,身受火毒内外两相夹攻。所幸的是入火场之前,准备极为得当,所以除了体表被烧出了一些火疮、体内仍有火毒残留之外,并无大碍。依老夫看来,不出五十日应可痊愈。也许免不了要留些疮疤,但定然性命无忧。”
颜狩开始还听得连连点头,而后又立刻反问道:
“既然如此,那为何孙院正要连夜入宫,要把青鸿带去你孙氏医馆呢?”
这个问题方才孙白术已经解释过了,但颜狩再问一次,显然不是因为忘性大而已,所以也就不能用之前那个借口继续搪塞了。
“启禀陛下,二皇子此时火毒淤积于內腑之中,表面上看去的确不急在一时。但若是放任不管,待外伤痊愈之后,想要彻底根除可就难上加难了。”
“哦?难以根除又会如何?”
“好像太子的风寒痹症一样,会落下很严重的病根。只不过两位皇子一位是寒毒入体、一位是火毒淤积罢了。”
这句话倒是把颜狩给说的极为尴尬。他对自己两个儿子的不同态度,在幽北三路早已是尽人皆知的事了。但若说他以前那番做派,是为了稳固太子之位的话,那么目前再一口回绝,就显然就不是身为人父能做的出来的事了。
“既然这样的话,那自然应该仔细诊治,朕准了。只是以他目前的身体状况可以挪动吗?路上可要仔细一些啊!”
孙白术点头应是,又随意嘱咐了几句便立刻告退。
他在八个小太监的帮助之下,把昏昏沉沉的二皇子抬出了皇城东门之时,早在宫门外等待的众人急忙上前接过颜青鸿,一行人步履匆匆地奔向孙氏医馆。
“嘶……孙院正,就这样行吗?看这火候,这颜老二都能直接吃了……”
匆匆赶来的齐返看着颜青鸿的伤情,倒吸了一口凉气。
孙白术瞪了这个口无遮拦的小胖子一眼:
“孙某手下从无死人。”
孙白芷立刻接话到:
“这点我可以作证,但凡是大哥认为救不活的,最后就都交给我了……”
“为兄冒着生命危险,替你连夜从皇宫之内带出一位皇子来,就凭这个还不够让你闭嘴的吗?”
孙白芷耸耸肩,退到了一边。而孙白术又回头看着沈归说:
“该做的我已经做完了,之后我也不想卷入任何麻烦之中。沈公子你是个聪明人,应该知道我的意思。”
事情做完,态度表完,孙白术立刻背上医箱走出了自家医馆的大门。而齐返看着他的背影问向孙白芷:
“你不是说你家兄长木讷憨直不苟言笑吗?依我看来,只怕他也蔫坏的很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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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白芷只是白了他一眼并未搭话,自顾自地转身拿过一盏油灯,低下头再次探查起颜青鸿的伤势来。
齐返百无聊赖的继续嘟囔着:
“可得小心点,颜老二现在已经熟透了,你若是手一抖把灯油扣在他二身上,油大了可不好吃……”
“我说沈归你能不能管管?我这正在观察伤势,能不能别叫这个烦人的死胖子在我身边唠唠叨叨没完没了的?你把他叫来到底是干嘛来的?他能帮上什么忙?”
“是啊!大半夜的你把我叫来到底干嘛?我又不叫倒转阴阳……”
齐返也是极为不悦,本来睡的正香,没想到房间里突然蹦出来一个冬至的黑衣人。他站在自己床边,不言不语安安静静,瞪着两只眼睛直勾勾的盯着自己,在黑漆漆的夜里反射出明亮的光芒,差点没把自己给吓尿了裤子!
“来来来小返,咱俩前面说去!”
沈归拽着齐返的袖子就走到了前厅,而后小声地说:
“我之前不是让你找一个牢靠的宫内消息来源,现在渠道打通了吗?”
齐返听到这里才恍然大悟,伸出一只肉手挠了挠脑袋:
“通是通了,不过也就是些职位不高的小太监。而且就这,还都是用银子生铺出来的路,牢不牢靠我都说不好……”
“没办法了,死马当活马医,硬着头皮上吧。这买卖消息,说穿了也就是桩生意而已,总得合作一次才能知道靠谱不靠谱啊!你明天一早就去收风,别管听起来多无稽的消息,全都汇总过来,这次我亲自甄别。”
齐返点了点头,又打了哈欠:
“知道了,还有别的事吗?”
“顺道打听一下兰妃和奉阳公主的消息……”
说到这里沈归停顿了一下,齐返立刻接上话来:
“知道了,不能告诉李小姐对吧?”
“呸!说的就好像我和奉阳真有什么事一样。除了这两件事,我还想知道有关中山总督裴涯的全部消息!是全部!”
沈归加重了“全部”的读音,反而让齐返有些纳闷:
“他的所有消息都十分清楚啊!他们家老爷子裴石,入仕以是先帝幼年府上的二管事。裴涯自幼入读三北书院,入仕之后由礼部小吏做起,不到五年官拜三品礼部侍郎。虽然升得过快了些,但毕竟他祖上三代都是颜家老臣,这速度已经算是一步一个脚印了。如今他这一路总督之职,还是得了您家郭老爷子的好处,要不然据我估计,他想要动一动至少还得再等上五年。”
沈归点了点头,对齐返说到:
“你说的这些都没错。裴涯其人一生脉络极为清晰,是实打实的铁杆天子门生,但我就是不明白这一点。我们从小大到大见过的每一个人,有哪一个人的人生是如此清晰的?为何查起这个裴涯来,简直如同摆在桌面上的糕点,只等你来拿一样的简单呢?根据小忆在中山路的旧部回报,裴涯其人文武双全又谦虚谨慎,无论是对于兵法战阵的研究,还是平日里收买人心的手段,都堪称不可多得的一代俊杰。这样的一个人,以宣德帝颜狩的为人,又怎么会如此放心地把他摆到这样高的位置上呢?难道他不怕走了一个郭家,再亲手弄出一个裴家?”
齐返听到沈归这有些杞人忧天的忧虑,不由得轻笑出声:
“你想的也太多了!若裴涯不是陛下的铁杆亲信,怎么也轮不到他来做这中山路总督啊!说白了,这个继任的中山总督,不过是颜狩的傀儡木偶而已。”
“皇帝若是需要一个傀儡木偶,也绝不会找一个才华横溢的青年俊杰!何况我观裴涯其人其志、其言其行,也绝不是一个愚忠愚孝的痴人。”
齐返听了沈归这番有些莫名其妙的猜测,也不再继续追问,只是点了点头:
“还有其他的事情吗?”
沈归沉吟了半晌,先是摇了摇头、而后又点了点头:
“巴格的死已经告一段落了,可是之前袭击我的十三萨满卫还没找到,就连文道也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这十三个突然消失的人,没找到之前终究是个隐患。让你那些在外面做事的伙计多留心一下,是死是活也总得有个信来。”
“那你想要个死信呢?还是想要个活信?”
“他们终究是萨满教的人,是死是活,也得由代萨满何文道来决定。我目前只是萨满教的护法,只管拿人,不管杀人!”
齐返点了点头,转身而去了。
走回医馆中的沈归拿起水盆中的绢帕,浸过了凉水之后,又轻手轻脚地替换下了颜青鸿额头上原来的那块。
第161章 107.浴火重生
经过一夜昏睡,颜青鸿终于被彻骨的疼痛所惊醒。他看着下半身坐在椅子、上半截身子趴在窗沿上正在小憩的沈归,顿时放下心来。于是紧咬了牙关,专心挺受起如潮水般袭来的疼痛。
沈归被他那‘咯吱咯吱’的磨牙之声所惊醒,两人四面相对,颜青鸿有些尴尬地从牙缝中挤出了一句话:
“不好意思没忍住,实在太他娘的疼了!”
沈归也是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又打了个哈欠说道:
“原来还真没看出来,你竟然也想当个硬汉!”
一边说着沈归一边走出了内堂,朝着门外高喊:
“孙老二,来活了!”
孙白芷正在后院中一边发呆,一边嘟起嘴巴漱口,此时一听沈归的声音,‘噗’地一口吐出嘴中的水,先应了一声,就急忙向厨房跑去。
没过多久,洗漱完毕的沈归再次回到内堂之中,便见到孙白芷正在喂颜青鸿喝着汤药。这极为熟悉的场景让沈归脱口而出:
“大郎,你喝完了药感觉如何啊?”
“是你被烤了还是我被烤了?大郎还在御前尽孝呢,我是颜家二郎!”
沈归也不解释这番误会,只随手拍了拍孙白芷:
“昨天你兄长给他施针之后,不是已经不疼了吗?你看他现在疼得这一脑门冷汗,光是灌药汤子有什么用?再给他扎上几针止疼啊!”
孙白芷被这番外行话所扰,连头都没回就直接说到:
“不懂你就闭上嘴,疼痛是人体感受危险的重要信号,哪能随便抑制啊?。昨日他是刚受火伤,又要面临着清理伤口的痛楚,家兄在那样的情况下,才会不得已给他施针镇痛。眼下他正在恢复期,若是继续施针止疼的话,虽然可以减缓疼痛程度,但日后恢复起来会更慢不说,而且皮肉的韧性与灵活度也会大打折扣;这人体细微之处的能力,你应该再明白不过了呀!怎么还会问这种蠢问题?”
是的,沈归的一切手段,都是建立在身体细微处的那些过人能力之上。简单说来,就是变招更快、收放自如、身体启动速度极高等等。这些能力对于一个习武之人来说,就仿佛老虎长出的翅膀、青蛟化出的龙爪一样。
沈归听了孙白芷的一番解释,便笑着朝颜青鸿摇了摇头:
“我说这位硬汉,人家大夫说的话你都听见了,也就怨不得我冷酷无情了,慢慢挨着吧您。”
一句风凉话说完,他便推门走出了内厅,耳边传来的尽是颜青鸿那压抑后的痛苦声音。还没等他走出孙氏医馆的大门,便被阴沉着一张脸的齐返撞了一个正着。齐返左右看了看见四下无人,把他拽到了旁边的一个死胡同里,低声说道:
“刚从宫里传出来的消息,兰妃殁了!”
沈归开始听见这个殁字还没反应过来,之后经他仔细一想,明白过来后直接睁大了眼睛,压低声音快速问道:
“那颜书卿呢?”
“被烟熏晕过去了而已,没受什么大伤!”
“……兰妃娘娘是被烟熏死的?还是被火烧死的?”
沈归提出的这个问题极为精确:凡是死于火场之人,不外乎两个死因:或烈焰焚身、或烟火封喉。虽然结果都是一个死字,但死状却大不一样。
齐返听到这个问题,也面有难色:
“我们的消息来源很杂,准确度自然不高。而且此事已在宫中传的是沸沸扬扬,一个人一个说法,彼此之间出入很大。真实情况在亲眼见到兰妃遗容以前,根本无法确定。”
“为兰妃整理遗容的女官呢?”
“说是在今日卯时,投井自尽了……”
如此一来,兰妃是因何而死,除了凶手本人与未确定的仵作人选以外,再加上仍然蒙在鼓里的颜青鸿勉强算是半个,再没有谁能弄清楚了。但眼下时间紧迫,若真想弄个明白,除了问颜青鸿有没有什么线索之外,别无他法。
沈归面色阴沉的看着齐返说:
“我觉得凶手来自皇宫以外的可能性不大,重点查一查东宫那两位、还有御马监那个半死不活的老太监。城南城西俩家驿馆外面也换上你的人,冬至我另做他用……兰妃娘娘的死讯,你自己去跟颜青鸿说?”
齐返听到他最后这句话,连连摇头摆手:
“我可看不了那场面,你既是兄长,这种事还是你亲自去做吧。”
话音刚落,齐返便一溜烟的跑不见了。沈归只得又长又深地叹了口气,转身回到了医馆之中。
他把孙白芷打发去前堂照应病人,而自己则坐在了颜青鸿的旁边,张了几次口都没有办法说出来一个字,只是双眼却不敢与颜青鸿的目光有半次交接。
颜青鸿看他这副欲言又止的模样,眯着眼睛嘴角含笑地说:
“我都已经这样了你还有什么不好说的?莫非还怕我站起来打你不成?”
沈归见他满头冷汗,咬牙忍疼还故意做出的这副浪荡模样,最终还是狠了狠:
“兰妃娘娘她……昨天北兰宫……”
“我娘死了……我知道的……”
颜青鸿那七个字一出口,便在沈归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他紧紧地盯着正在睁眼望天的颜青鸿,嘴巴虚张了几次不知该说什么好。
“昨日我在火场……在火场扶起母妃的时候,就摸到她胸口已经塌下去了一个手掌大小的凹陷。夹着母妃与奉阳往外闯的时候,也感受不到母妃身体有任何的呼吸起伏……我本来还抱着一丝侥幸……但是看你现在这副吞吞吐吐的模样,我就明白了……以后……我颜青鸿就没有娘亲了……”
颜青鸿拼命控制着语气速率,嘴角也一直都微微上翘,做出微笑的表情,双眼紧紧盯着屋顶,但还是止不住眼泪顺着脸庞缓缓流淌。沈归叹了一口气,随手拿起了一块白棉布盖在了颜青鸿那泪水横流的脸上,自己则转身走出了内堂。
而宣德帝颜狩此时也刚刚从睡梦之中醒来,在他的梦中,四周尽是无边无际的烈火升腾而起。神奇的是,自己虽然身处烈火之中却不疼不痒,于是便有些奇怪的四下打量一番,但映入眼帘的除了火焰,还是火焰。
正在他纳闷的时候,四周传出了清脆的凤鸣之声。颜狩顺声音看去,只见火光之中腾空飞出了一只火凤。所谓凤之象也,鸿前鳞后,蛇颈鱼尾;龙纹虎背,燕颔鸡喙。就颜狩看来,眼前这火凤的模样,与上古典籍、民间传说中所描述的别无二致。
这浴火而生的瑞鸟神兽,既是百鸟之王,更是帝王之象。
在梦里那一片火海中悠悠转醒的颜狩,只是略一回忆梦境便顿时心情大好。这梦境不用问任何人也知道,定是祥瑞入梦。如此看来,昨夜那一把冲天大火,非但不是什么祸事,反而是上天给自己这个天子的一种启示?
而眼下自己这幽北三路,不就正在忍受着浴火焚身的痛楚吗?一旦挺过那熊熊火焰,届时自己这位浴火重生的一代圣君,就注定要翱翔于九天之上了!
心情大好的颜狩叫李清帮自己洗漱更衣,准备倾尽全部心里来渡过黎明前的黑暗。而李清见颜狩今日心情大好,也见缝插针的提出了一个问题:
“陛下,昨夜北兰宫大火之事,还请陛下示意奴才,究竟该如何了结?”
此时的颜狩,已经是“火凤入梦者、千古一帝的预备役”,对于这等家宅失火的小事根本就不屑一顾:
“这有什么不明白的?该修的修该建的建,这都是李相与工部的事,你一个内廷总管操的是哪门心呐?”
“毕竟兰妃娘娘也殁于昨夜那场大火之中了……”
颜狩一听到“兰妃”这个封号,便陷入了沉默之中:在他的心里,这个粗手粗脚又黑黄矮胖的草原女人,当初就是为和亲于漠北草原才不得不娶回来的筹码。虽然她为自己剩下了一儿三女,平日为人也极为贤惠淑德;可外形与宫女都不在一个档次上,那所谓的男女之情也就更是无从谈起了。
颜狩其人虽不好色,但平素一贯以貌取人。由他亲自挑选的天子门生,虽然能力各异、水平不一,可单从外貌上看,个顶个的都是高大俊朗,貌胜潘安的美男子。
如今去世这位“贤惠丑妻”,虽然身负漠北血脉,但毕竟也是死于意外之中,想那些漠北人也说不出什么来。况且眼下两国态势已经有所缓和,她这一死虽说不是没有影响,但也说不上是什么不能接受的损失。
颜狩想到此节,便开口吩咐道:
“为避免意外再次发生,就让书卿暂时住在青鸿空出来的小院中,这样她养起伤来还能更自在一些;兰妃包氏之丧事,一切遵照皇后礼仪,待战事结束后举行国丧。”
李清点头应是,又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
“那是否要请仵作检验死因?”
这个问题其实即为合理,毕竟兰妃死于非命,经手之女医馆又莫名其妙的投井自尽,按理来说是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的。而且这事还有御马监专人负责,根本不用自己操心。
不过目前漠北与幽北正处在缓和期,甚至说成蜜月期也并不为过。眼下这兰妃之死虽然有些意外,但也不会生出多大的变数来;可是这女医官一死,倒是从侧面证明了这事情没有那么简单。不查还好,一旦真查出什么端倪来,后果也就无法预计了。
于是,颜狩也就摇了摇头:
“不必了,眼下国事为重。还是尽快把兰妃下葬,以免节外生枝。”
就这样,颜狩用一个皇后之礼,换了兰妃娘娘死的一个不明不白。
第162章 108.草原儿女
很多小道消息之所以会传出来,大多都是靠着人民群众的口口相传。每个人在自己听到的所谓事实中,还再加上自己的理解润色,最终又变成一个新的故事。
而这次北兰宫内的一把天火,算是让这些天子脚下的老百姓们,多出了一个茶余饭后的谈资。如今还没过去一天,街头巷尾谈论的都是同样一个主题的故事,只是侧重点各有不同而已。这些故事大致分为几种类型:有宫闱惨案、有势力倾撵、有桃色秘闻、甚至还有斗法。这些故事除了人物地点都一样,但已经跟事实已经没了半点干系。
不过这听起来越是神秘忌讳的事,往往就越是引人入胜。
漠北草原的博尔木汗王派出的这位使臣——穆格尔,从今日一早开始,已经听过无数版本的小道消息了。听着由人市场传来的喧哗之声,自己心中也跟着焦虑起来。
这兰妃包氏的娘家,是原本的草原共主——孛儿只斤家族,遗留下来的唯一纯血后代。也可以这么说,如果这些人口中的小道消息属实的话,那么孛儿只斤这个曾经带给漠北人辉煌过往的家族,就已近被彻底掩埋在历史的长河之中了。
其实当初博尔木汗王把兰妃包氏远嫁幽北三路和亲,也有这层意思。因为漠北皇族讲究纯血,也就是说,只有两位纯正贵族血脉的结合,才能诞下绝对纯正的贵族血脉。而拥有这样血脉的男婴,也才拥有成为漠北大汗的可能性。
当然,这种不符合“优生优育”原则的“杀熟培育方式,也可能是导致这些“纯血贵族”逐渐没落的原因。而兰妃这个草原共主的唯一纯血后代,一旦远嫁幽北三路,也就代表了纯血的孛儿只斤家族彻底消失。
把这位“草原大小姐”嫁到幽北皇宫为妃,这在漠北百姓看来,怎么说也是送去享受荣华富贵的,起码在明面上没人说得出什么来;而这样一来,颜青鸿这个“幽漠混血”,也自然对博尔木汗构不成什么威胁,而深入每一位漠北人心中的孛儿只斤式血脉,也就彻底消失了。
如此一来,博尔木汗便可以顺理成章的觊觎起那个“草原共主”的名号来。任谁也不会相信,这等春风化雨一般的柔和手段,竟然会出自一个草原汉子之手。
不过对于这位睿智的大汗来说,无论那位“小公主”最后是什么下场都好,但却绝对不能死于非命!
因为如此一来,所有人都会生出一个念头:是不是博尔木汗与颜狩达成了什么协议,在明面上是送这位小公主和亲,暗地里却打算除掉这颗绊脚石。
而且眼下这次三方会谈也十分敏感,整个华禹大陆上的所有目光,都聚集在奉京城中的三方会谈之上。而碰巧这时候兰妃再死于一场大火,还不知道要生出什么事端来呢。
穆格尔是博尔木汗王的内弟,对自家姐夫的想法当然有一个很深的了解。在他听到这些故事的一刹那,便已经能推断出自家姐夫要承受怎样的压力了。无论原因如何,其结果都是兰妃被远嫁幽北、最后还客死他乡。这看起来就是博尔木汗在隐忍多年以后,才下手排除异己的标准流程。
他想找人问个清楚,但漠北又没有探子在奉京城——当然,也许还是有的,不过他本人不知道。自然也就无法借力了。而自己之前认识的几个生意伙伴,自第一批粮食起运之后,也再没有出现过。穆格尔自己也明白,这是对方在等着自己接下来的行动。
不过这家国之事,总不会比自己的面子更加重要。得寸进尺也就得寸进尺,这个看似豪爽奔放的汉子,实际并不在乎自己到底被别人视作怎样一个人。
于是,他依照漠北习俗带上了五大块青砖茶,去菜市场里买下了一整头宰杀好的羊肥羊,扛着礼物满街打听起齐返与颜二爷的住处来。
他这一副送礼找不到庙门的模样,很快就在几个牙行兄弟的指引下,来到了孙氏医馆。
正站在药柜之后的小伙计,一见门口来了一个扛着一整头羊的漠北汉子,急忙跑上前去伸出双手:
“这位爷您慢着点,先别往屋里放。我师父他不吃羊肉,闻见羊肉味都绕着道走,您要是真把它扛进来,那我可就要挨骂了。”
穆格尔一听这话,便回头看了一眼身上的羊肉,一拍脑门对小伙计说:
“哎呀这怪我没问明白,等着啊,我回去给你们换口猪来!”
小伙计急忙拦着转身欲走的穆格尔:
“这位爷您别忙了,哪不舒服您直说,我们孙氏医馆只收诊金药费,不收礼金谢仪。”
“我不是来看病的,是来找人的。有一位沈归沈少爷,还有颜二爷是不是在你们医馆里呢?你去告诉他们,就说有个姓穆的漠北朋友来了,有急事找他们。”
说完穆格尔左右看了看也没找到什么好位置,便继续用右肩扛着那只被开膛剖腹的羊,傻愣愣的站在门外。路过的百姓看着他都指指点点的,有一位还甩了句闲话出来:
“瞧见了没?孙老二这庸医不光治不好人,连羊都给治死了!这汉子准是堵着门来打官司的。”
没过多久,被让内堂的穆格尔,一眼就看见浑了身是烫疮烧伤的“族孙”颜青鸿,他在心中思索了一番与火有关的故事,也只有“火德真君降世临凡,皇宫斗法错焚北兰”这个斗法的版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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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咋回事啊?”
穆格尔看着沈归不解的问道。
“他冲入火场营救兰妃和奉阳公主,被火烧的。虽然只是些皮外伤,但您今天若是来找他的话,恐怕是要失望了。颜二爷被烟熏伤了嗓子,暂时还不能开口说话呢。”
颜青鸿目前有些呆滞,整个人就仿佛被抽出了灵魂一般,哪怕只是一句简单的问话,他也要好长时间才能反应过来。此时面对穆格尔上门,沈归便直接找了一个借口,彻底封死了颜青鸿的嘴。
“……可以理解,我也遇见过草原上生出的野火,知道他现在有多难受。没关系,有事和你说也是一样的。”
“那咱们换个地方。”
说完沈归让孙白芷替了自己,便带着穆格尔来到了空无一人的厨房。
“我就是想问问,我们的孛儿只斤公主,也就是你们幽北的兰妃,现在怎么样了……”
“……很抱歉,兰妃娘娘已经回到长生天的怀抱之中了。”
“死因呢?”
沈归面对他这个问题,不由自主地挠了挠发痒的头皮。他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说,也不知道颜青鸿的说法是不是正确,甚至不知道颜狩最终会给此次事件如何定性。一时间也想不出个头绪来,只能沉默地摇了摇头。
“沈少爷你是不知道,还是不敢说啊?”
“都有吧……”
“如果你们幽北是这个态度的话,那么我作为漠北的使臣,现在就可以告诉你,这一仗只怕是非打不可了了。并非是我漠北人食言而肥,而是如今这个情势,对于我们博尔木汗来说,也是被逼到了绝路上!”
沈归开始还有些惊讶,略微一想就明白过来。于是他点了点头,示意穆格尔继续说下去。
“其实我们漠北人也不是天生的强盗,只是为了活下去才只能如此。这世上没有人喜欢战争,之前是被寒灾以及北燕所迫,如今又是被兰妃之死所逼。你知道的,我本人的态度是希望能够和平解决此事。沈少爷,如果你是我的话,您会怎么解决这个难题呢?”
沈归被他这个假设给问的停了一会,仔细思索一番才回答道:
“对我沈归来说也好,对穆大哥您来说也罢、甚至是对身受无妄之灾的博尔木汗,其结果都是一样的。这场事件究竟应该如何解决,其实根本用不着我们来费心;反而是宣德帝应该给你们漠北人一个交代。这交代的好了,也能顺手捞走一些好处;若是你们不满意,那么继续死死咬着也就是了。”
听到这里,穆格尔刚要开口,表述自家姐夫所要承受的压力之时,沈归却突然再次开口:
“不过有一点,就是你们一定要站在兰妃的遗孤这边。如此一来,就只变成了为自家人寻找凶手,而不是直接倒向幽北三路。正所谓公事归公事、私情归私情,这场风波闹得越大越乱,对于你们漠北反而就越有利。毕竟无论是幽北还是北燕,想要得到你们的友谊,就免不了要开始蒙眼竞价了。”
穆格尔想了想,沈归的这个办法的确的确。一来不会因为兰妃的敏感身份而招致非议;二来颜青鸿这个混血“遗孤”,虽然在实际上根本不会有什么作为,但凭着他孛儿只斤家族的声望,仍然能给博尔木汗带来无穷无尽的好处。
而在这些好处中最为重要、也是让自家姐夫最梦寐以求的,便是每一位草原牧民的拥戴之心了。
第163章 109.寒芒出鞘
送走了外粗内细的穆格尔之后,沈归来到了颜青鸿房中。他握紧了那满是脓痂皮屑的双手,把头靠近颜青鸿耳边:
“兄弟保证,我得走了。眼下三方已成僵局之势,至少十天以内,都不会生出什么新的变化来。你就在孙氏医馆安心养病,其他的事交给我好了。”
说到这里,沈归刚要站起身来,仿佛又想起什么似的俯回身去:
“我会让小忆把奉阳公主、与我那铁姐姐接去沈宅暂住。那里有刘半仙看管家门,保她们二人周全定然是没有问题的。”
说完也不等颜青鸿的回复,自顾自的站起身,拍了拍他满是伤痕的身子,一言不发地走出了孙氏医馆。
夜晚时分,沈宅院中聚集了一群“沈党”,这些人大多都是些江湖草莽出身,谋生手段也都有些摆不上台面来,但人员构成的复杂程度却让沈归自己都吓了一跳:
如今沈宅中有以何文道为首的萨满教、还有以齐返为首的南北行牙人;有绿柳楼的鸨儿娘谢三姑,还有北泉茶社的说书人乌江客;有那匹“盗骊”主人——牲口贩子于梁安,还有以船为家的渔把头萧富。最神奇的是,竟然连回春医馆的掌柜李府大小姐李乐安,也笑眯眯地站在腰佩迷离软剑的北泉茶社“东家”——单清泉身边。
除了这些熟面孔之外,甚至还来了几个满身酸臭的叫花子,不住地叫嚷着要替他们这位“沈少帮主”,也出上一膀子力气。
“各位各位……我这次叫大家来,皆因为最近咱幽北三路不太平,这奉京城里也是暗潮涌动。眼下我有些不得已的事要离京,少则十天多则一月。站在这里的大多都是掌管奉京城里各行各业的豪杰,我沈某年纪轻经验浅,本轮不到我说话,但俗话说……”
“哈……我说你能不能直接点?有啥话你就说呗,垫这么多用不着的干嘛?难不成你是让颜狩那小子给抱大的?”
靠在树干上打盹的刘半仙打了个哈欠,极为不满的说。沈归被他这样打断,本有些尴尬,但见在场众人也都是一副‘本该如此’的模样,自己心中也就释然了:
是啊,这些都是街面上混饭吃的人精,说这些漂亮的场面话,也确实也没什么必要。
“好吧,那沈某就有话直说了。现在咱们幽北被两面夹攻,若是战端一开,漠北的铁骑与北燕的甲士不日就可合围与奉京城下。真到了那时节,整个幽北三路的百姓可就全都没有活路可走了。他宣德皇帝的颜家江山破不破,沈某倒是管不着,但这奉京城却绝不能破,这幽北三路也绝不能破!沈某也知道,各位手下都有无数的兄弟家小,指望着各位吃一口饱饭;沈某也知道无论主雇是哪国人,使得也一样都是银子铜钱。不过现在,我们还至少都是凭自己能耐吃饭,腰杆子硬气!腰杆子硬气了,才会让我们这些贩夫走卒下三滥们,可以不向任何人低头。既然咱们都是江湖人,想要过的都是那些逍遥江湖的日子!
“可幽北三路若是有朝一日彻底覆灭,那么你们就只能凭着别人的心情赏饭吃。到时候我们又叫什么呢?我告诉你们,叫奴隶!连牲口也不如的奴隶!你家里的金银米面会被别人抢走、厨房里的水缸铁锅会被人砸烂、你的妻女家小也会被人肆意凌辱;你不再有名字、不再有工作、甚至不会再有家人朋友,还会被打上一道追随终生的烙印,那个烙印代表着两个字——奴隶。你愿意过这样的日子吗?你想成为别人的奴隶吗?”
在场的众人都沉默不语,只是在神色间多出了几许愤怒的神情,而口鼻中呼吸的频率也渐渐加快,胸口起伏也更加明显。显然,大家被眼前这第二次的“亡国之危”,再加上沈归几句富有煽动性的话语,给鼓动出了真火来。
沈归站在石桌上沉默了足有半柱香时间,他用自己凝重又带着热烈的目光缓缓地凝视了在场的每一个人,这才换上了极为温柔的语气,轻声说道:
“马上沈某就要启程前去东海关,亲自祭奠一番二十年前在那场大战中,阵亡的所有幽北将士那不朽的英魂!二十年前的岳海山,如今早已经化为了冢中枯骨;而今天站在东海关前的守将,则是平北侯郭孝郭安顺!平北侯!各位听听,这是多好的一个封号啊!这个封号就说明了那位北燕的天佑帝,根本就没打算与我幽北三路谈出一个什么结果来!所以据我推断,此战已是避无可避了……”
说到这里,沈归弯腰伸手,从何文道的手中接过了一顶新头冠来!这头冠有两颗硕大的虎牙自眉下垂,看上去极为英武不凡。这个萨满头冠的风格,看上去倒更像是一顶将军盔。
沈归接过这顶虎牙头冠,郑重其事地带到了自己的脑袋上,而身后一袭黑衣的傅忆、十四与六位冬至之人,也骤然间站了一个笔直。
沈归抚摸了额前垂下的两颗虎牙,朗声说到:
“我沈归,是萨满教的现任大护法,即将前去东海关前,安抚二十年前阵亡的幽北将士英魂。而那祭奠之物,便是那位平北侯——郭孝郭安顺的项上头颅。”
说罢,沈归在在场众人的一片惊叹声中拂袖而去,气势已达巅峰。他觉得只凭着方才那几句话,在自己走的这些天内,奉京城里也出不了什么大乱子。只要这些人能暂时维持住城里的秩序,那么重伤在身的颜青鸿也就安全了。没有了浑水,那些在暗中伺机待发之人,自然也就没有了摸鱼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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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在“沈党大会顺利召开”的两天之后,东海关帅位之上的平北侯爷郭孝郭安顺就得到了这个消息:
“议一议吧?郭老虎那个被扁为庶民的外孙,纠集了一众江湖上的牛鬼蛇神,发下宏愿说要拿本侯的头颅,去祭奠二十年前那些幽北将士的亡灵。”
说完,他随手把一纸密信往大堂上一扔,却无人弯腰去捡。旁边一位文士模样的人闪出队中,向前迈了两步,正巧踩在了那张信纸上。
“平北侯爷,学生以为,在此剑拔弩张的紧要关头,在这威严肃穆的帅殿之内,我等众人不该把时间浪费在一个狂傲小儿那区区几句闲言碎语之上。且不说他既无才名流传于世,亦无赫赫军功加于己身;眼下这个小儿竟连一个正式官职都没有,莫非他以为仅凭着一些三教九流牛鬼蛇神,便能视我北燕的十五万北伐大军为无物?恕学生驽钝,他这番话,连成为天方夜谭的资格都没有!”
说完这位文士还扭了扭脚下的信件,极为不屑的回到了文官队中。
平北侯郭孝听了文士的这番话,也是摇头笑了笑。在他看来,此话若是沈归的外祖郭云松所说,倒还算有几分可能性。虽然自己未曾与他面对面的见上一阵,但盛名之下无有虚士,那位太白飞虎说出什么大话来,自己也都是可以接受的。
但正如自己麾下那位主簿所说,这姓沈的小子文不成武不就,在自家幽北也是名不见经传的破落户二世祖而已。而那番大到天上去的话,也的确是像酒后吹嘘的醉话,也许自己这次真的是过于小心了。
“也罢,既然这姓……姓沈的小子不足为虑,那么便说说锦城的那位颜黑熊好了。我们这东海关虽易守难攻,堪称天下第一雄关,但地势狭窄如葫口,无论哪方先有动作,必然会招致对方那遮天蔽日的箭雨阻击。老夫阅遍过所有东海关战报,也未曾想出一个能够避免巨大损失的精妙战法来。诸位同僚,可有什么好法子教于本侯啊?”
郭孝这个问题,历来便是令幽北与北燕两家的名将集体头疼的一大难题。这东海关是一道浑然天成的关隘,关口四周群山环绕,但两侧却都是无险可守的一马平川。若是从图上看,那就仿佛一枚精巧的沙漏;而东海关,便是中间的那道狭窄通路。
也可以这么说,幽北与北燕这两个国家,哪方占据了东海关,哪方就获得了开启战端的主动权。而多年来两国那些大战的开端,也都无一例外的都发生在这里。
这时,有另一位尖腮细眼的中年主簿迈步出列,单这一个动作,就让殿上有些昏沉晦暗的气氛焕然一新。
“回禀侯爷,下官以为,之前的那些败绩皆因为时任主帅失职所导致。兵法有云,故上兵伐谋,其次伐兵、其下攻城。这历任东海关主帅皆是武夫出身,只知奋勇厮杀,却不通兵法之玄妙所在……”
“原闻先生高见!”
平北侯郭孝听他这一番话直接坐直了上半身,端正态度准备聆听教诲。心中还在暗暗自责,后悔自己不该以貌取人。
“下官以为,多年来阻挡我北燕大军不得寸进之人,便是那位飞熊军的主帅颜重武。不过这颜重武虽然骁勇,但终究也是一介粗鄙武夫而已。因此我献上的这道计策,名唤离间!”
“哦?本侯愿闻其详!”
“这幽北再好,毕竟也是蛮荒之地。我们不妨派遣一位秘史,携侯爷亲笔手书送去锦城,邀颜重武阵前率军投诚,与我北燕大军兵合一处,支取贼酋老巢奉京!”
说完,这尖腮细眼的随军主簿高高扬起了下颌,得意洋洋的环视四周起来。
郭孝一听这道离间计,诧异的打起了这位主簿:
“先生的意思是……向飞熊军的大统领颜重武,行贿赂之事?”
“然也!”
老侯爷郭孝点了点头,向殿外伸出一只手指:
“滚出去,去马厩把本侯爷的战马刷个干净!”
第164章 110.飞熊之主
老侯爷郭孝当然会发火。他本以为这个满嘴兵法韬略的中年文士,是个凤雏先生般的奇人异士,竟还生出了自我检讨一番的心思来。没想到这尖嘴猴腮的文士,把调子起的那么高,实际上却只是个夸夸其谈之辈,白白浪费了自己一番感情。
倒不是说他那道“离间计”有多么离谱,这也本就是战前挑起对方内乱、至少也会挑起敌方将帅不合的传统计策,在历史上成功的例子也不算罕见。堪称是投入小收效大、先期准备工作又不复杂的绝佳手段。
不过这反间计虽好,也得认准对象。若是寻常将军也就罢了,但这次地方的中心人物,可是飞熊军的大统领颜重武!那不就等于是给财神爷行贿吗?倒不是说颜重武本人有多么富有,而是他这个身份的人能开出的条件,已经远远超出了己方的能力。
首先,颜重武本就是这一代的颜氏子弟中最为出挑的一个。如今年纪三旬开外,体壮肤黑,武艺精湛,对于军中大小事务,也有着天生一般的敏锐。所以他现在受到的这份恩宠,大半都是凭真本事拼回来的。
当然,颜重武的武艺,与沈归的武艺有着根本上的不同。简单说来,便是颜重武讲究的是大开大合的军阵功夫。主攻马上步下长短军械,与强弓硬弩的准确度,在节省气力与持续作战能力上要求甚高。在招式上则讲究一个简单迅速,往往二马错身之际,胜负生死便已见分晓。毕竟在混乱的战场上,与同一个人交手能过上三招的几率都非常小,什么见招拆招、武功修为,也都无从谈起。
而沈归这些江湖武艺,讲究的是招式间的流畅与隐蔽性;或像是白衡白文衍那样的一招破万千;或是像“黑月老”时期的岳海山那般,以伤换命的斗狠式亡命徒打法。若是用江湖武艺去战场上搏杀,不落得个力竭而亡、也会落得个万箭攒身。
简单说来,便是军中功夫注重战场实际效果,而江湖武艺,注重个人内外修为,二者绝不可混为一谈。
而这位幽北第一青年名将颜重武,皮肤虽然有些黑,但品性纯良又骁勇善战,连宣德帝颜狩都不止一次地感慨:若重武这孩子是我颜狩的亲生之子,那该有多好啊。
他如今军权在握,而且在四十岁后,加封一个王爵头衔也早是板上钉钉的事了。这样的当世豪杰,会为了区区一些黄白之物,便担上一个叛徒的罪名吗?也可以这样认为,就算是太子颜昼可能出卖幽北三路,他颜重武都绝对不会!
就这样一个昏招,那尖嘴猴腮的随军主簿还做出一派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态度,才真真让人贻笑大方。
与此同时,锦城之内的颜重武,正在往粮仓中运着一包包的麻袋。他那黝黑结实的身子,身体上高高隆起一座座小山包来,那身漂亮的肌肉上,还闪耀着密密麻麻的汗珠。在这初春时节,在他那干活前缠好的头巾上,都在升腾着如烟般的水气。
“小侯爷,您说咱们这位李相还是挺够意思的啊!最近这粮价打着滚的往上翻,我原本以为咱们还得饿上一阵呢,结果这粮草竟然如数拨发下来了。看来京城里那些老爷们,也不全是贪得无厌的酒囊饭袋啊!”
颜重武身后的一个赤裸着上身,穿着军裤的矮壮汉子,肩膀也扛着一个麻袋,跟在颜重武身后念叨着。而在他身后,还有几个扛着麻袋的汉子,听到这话也纷纷随声附和。走在前面的颜重武一歪脖子,把那些诱人发痒的汗珠蹭到了肩膀扛着的麻袋上,语气倒是有些低沉:
“你们想的也太美了。往日无论是粮草军械,还是咱们弟兄的饷银,那拖上个半年才发也算快的了!为何要拖着呢?还不是那位商贾丞相拿去赚了一个时令差价吗?而且你们以为这次罕见的准时拨粮,是件什么好事啊?”
“人家给晚了银子您要骂人,准时了您又说不是好事……我说小侯爷啊,您这也太难伺候了!”
颜重武把麻包往粮仓里一卸,随手抹了一把身上的汗水转身走向运粮车,嘴里仍然还在解释道:
“就咱们那位李相爷,骨头都是银子铜子做的,可算是天下第一会算账的人了。这次他这么痛快的拨粮给饷,连春荒的粮食差价都不赚了,我能想到的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要打仗了。而且这一仗定然是极为危险的,只怕我幽北三路也有了一招覆灭的可能。李登虽然是个商人,但是他却比谁都明白,没有强大军队保护的富商,哪怕再富可敌国,那也如同一个捧着金元宝,走在大街上闲逛的小孩。俗话说的好啊,这春江水暖鸭先知,这场战争虽尚未开始,但最先醒悟的却是他这个大商人啊!”
身后几个一起帮忙搬运粮草的近卫都听了一个糊里糊涂,但也仍然点头称是。跟随自家将军多年,早让他们养成了为颜重武马首是瞻的习惯。在众人搬运完了粮草之后,颜重武边擦汗边对周围的士兵喊道:
“大家先去洗个干净,今天晚上炖猪肉烙大饼管够,都给我敞开了吃啊!”
周围的士卒听完将令纷纷欢呼起来,却有几个老兵忧心忡忡的走到了颜重武身边,低声询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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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爷,是不是马上要跟北燕开战了?”
颜重武听到他们这问题顿时一愣,而后便笑骂这些老兵油子:
“谁说的啊?哦,我明白了!你们啊,这兵都让你们给当滑了!今天不是什么好日子,也不是逢年过节,更没有什么喜事要庆祝。不过今日飞熊军的粮饷,已经如数如时拨发下来,咱们这辈子都没经过这种阔气日子。谁家过年也得吃顿饺子啊,小侯爷我做主,今儿就给弟兄们见见荤腥!不过咱们可有言在先,这炖肉烙饼逛够,能吃多少都行,但有两条规矩咱们也得提前说明白:这一不许糟蹋粮食;第二不许饮酒!”
说完了他挠了挠被汗浸湿的裤子,转头对几个护卫说:
“赶紧洗洗去,咱这身上都馊了。都洗漱完之后,让偏将以上的军官一起来我帅帐,咱们聊聊接下来几日的防卫部署。”
几个人应令后一哄而散,吹着口哨洗澡去了。
而与此同时,锦城西门走来了一位翩翩公子。这两位守城的兵丁一见他的衣着打扮,顿时有些纳闷:眼下局势极为紧张,锦城中的有钱的富户都已经举家搬迁了。目前留在锦城之中的百姓不是老弱病残,便是过一日算一日的穷人懒汉,自己这个城门吏,已经很多天没见到有外乡人入城了。
如今眼前这位小爷衣着华贵,腰间斜跨一柄白色连鞘长剑,身后牵着一匹一根杂毛都没有的矮壮战马,虽然鞍韂都虚挂在马背上,但也让人一眼就能看出,这是匹不可多得的宝马良驹。
别的还不说,单就这匹战马,已经不是能用金银来衡量的稀世珍宝了。
这样的富家公子,为何会在这么紧张的局势下,来到锦城这座即将被战火裹挟的边境小城之中呢?二位兵丁带着不解的目光,验过了他那道傅忆亲手伪造的路引文书之后,便摆了摆手,放行了。
沈归牵着马匹,步履缓慢地走入了这座冷清空荡的锦城之中。这座边境小城,本就是一座规模中等的货物中转城市,因此街道两边无论是民宅还是马棚,都被改成一间间的铺库,向外出租。如今在这等动荡的局势之下,自然已经是人去楼空了。
无论是酒楼还是客店、无论是茶馆还是坊肆,此时都是紧闭着门窗没有一丝人气;甚至还有不少的铺面根本就没关门,看着模样就明白,这间铺面的老板对于幽北即将面临的战事,可是半点信心都没有。
街道上到处都是凌乱与冷清,沈归身后这匹盗骊的马蹄铁,敲击在石板路上竟然都能听见回声。沈归觉得自己仿佛置身于一座鬼城,心中不免开始打鼓。
沈归仔细回想一下锦城的城防图,绕到了北城平民居住区里面,想要找出一个本地居民来打听一番情况;可没想到除了瘦小枯干的老人与孩子之外,整座锦城中竟然没看见一个成年男子。
在这座锦城之中弥漫的气氛,根本不像大战以前那般忙碌紧张,反而更像是战败之后的萧索场景。沈归看着那些隐在远处打量自己,满脸尽是防备之色的锦城百姓,叹了口气没有上前,只是自顾自地走向锦城府衙方向。
沈归牵着马匹不紧不慢地来到了府衙大门前,本该在门口当值的皂吏,此时也踪迹皆无,府衙门前四敞大开,院内的杂乱一览无遗。正在沈归以为府衙也是人去衙空,准备离开之时,由打后堂传出了一个女人凄厉的惨叫:
“老爷不要啊!”
沈归也顾不上拴好盗骊,直接跑入了府衙后堂之中。只见一位身穿知府官服的大人披发赤脚,手执一柄没开过封的压书宝剑,正指着一位窈窕妇人:
“顾某身为锦城一方父母,上不能报君王之厚恩,下不能护得一城百姓,又有何面目去见我顾家列祖列宗?贤妻你先行上路,为夫转瞬即至。”
说完,这位锦城知府顾大人,便稳住了臂膀紧咬牙关,大喝一声:
“圣上!锦城知府顾晦顾子瑜,与内堂掌印夫人黄氏,为圣上与幽北百姓尽忠啦!”
说着他便挺剑前去,而那位方才还高声呼救的知府夫人黄氏,此时却一言不发,只是紧闭双眼歪着脑袋,看这副模样显然是已经认命了。
“慢……着!”
第165章 111.顾黄家事
沈归哭笑不得的看完了这场“生离死别”,但见这位知府大人开始动真格的,这才拔出腰间长剑春雨,轻轻一嗑对方剑身,便救下了那位闭目等死的掌印夫人。
“尔是何人?为何阻本官夫妇二人为陛下尽忠?”
这位顾大人横眉立目,紧紧盯着收剑还鞘的沈归。沈归听他这话也是一愣,歪了歪脑袋看着身子瘫软如泥,正在不住抽泣的夫人黄氏:
“人家方才说不要啊!你没听见吗?你要尽忠便自去尽忠,与你家夫人又有何干系?”
“这是混账话!看你这模样,即使不是书香门第之子,也定然读过圣贤之言。女子有三从四德,她既然出嫁为妻,便自当万事从夫。如今顾某抱定必死之志,又怎能被一女子辱及我顾氏门楣?”
沈归听他到他这一番“腐朽的封建思想”,不由得大为诧异。他转着圈地仔细打量了满是嗔怒之色的顾大人,又回头看了看无语哽咽的黄氏夫人,这才开口问道:
“敢问贤夫妇二人,结发几载?”
“三十有二!”
“可有子嗣?”
“为公事所累,至今无一子女所出。”
听到这里沈归点了点头:这样看来这位顾大人到不是什么坏人,毕竟按照这华禹大陆风俗,上到贵族门阀,下到平民百姓,这香火传承都被视作头等重要的大事。如今整座锦城县衙除了这对夫妇之外,再别无他人,也就证明这位顾大人并没有因为子嗣香火的传承之事,而再次纳妾填房。无论如何,他对于这位黄氏夫人,也定然是有真感情在的。
“既然顾大人您与夫人情比金坚,又为何一定要她为成全您的名节而殉葬呢?何况现在北燕人也还没打过来呢!是不是有些早了?”
沈归说出这句话,一直低头抽泣的黄氏夫人突然发了疯一般的嘶喊起来:
“情比金坚?屁的情比金坚!去年他还收了北燕商人两千两银子的贿赂,我本以为他如此破例,是为了修葺顾氏祖坟祠堂;可万没想到这个老色胚转身就从南康广陵纳了一房瘦马做妾!而且那浪蹄子在广陵身价也才四百两,可倒了咱幽北竟然要卖到一千八百两银子!高风亮节了一辈子,老了老了才变成一个赃官,还纳了一个比他小三十多岁的小姑娘做妾,简直不要脸!呸!老色鬼!呸!破鞋!”
沈归看着披头散发如疯如魔的黄氏夫人,再转头看了看恼羞成怒的顾大人,心中明白过来:这样看来,黄氏夫人说的那些烂事,起码有八成都是真的!
此时羞愧难当的顾大人挺剑在手,指着撒泼的黄氏夫人说:
“好贱妇!男子三妻四妾本是平常之事,多年来你为人妻子虽无一所出,但本官也从未动过休妻的念头。如今不过是纳一房妾侍,想要延续我幽北顾氏香火,你却与我足足闹了两年!我还告诉你黄氏,即便之后北燕大军不来,老爷我也定然要取你性命!”
沈归这次连剑都未拔,直接连着剑鞘敲击在顾大人的手腕上。“哐啷”一声宝剑坠地,顾大人捂着自己手腕,横眉凝视着再次出手相阻的沈归。
沈归不理他那可以杀人的目光,只是摸着下巴看着黄氏。而黄氏夫人一见这位少侠身手不凡,又肯出手相救自己性命,顿时觉得心中有了主心骨:
“公子您方才这一路上,有见到整间县衙中还有旁人吗?没有吧?奴家告诉你,这锦城县衙上到三班捕头、师爷仵作,下到仆妇下人、花匠厨头,都已经被这位“廉洁奉公”的顾知府遣散了,可单单我这个掌印夫人却要陪他殉葬,您说哪有这样的道理呀?”
“……不对啊,刚才您不还说有一房广陵瘦马的小妾吗?能不能请出来让我见见,这一千八百两银子身价的姑娘,都是个什么品相的?”
“哈哈哈哈哈……少侠您说到此事就更加可笑了!在北燕漠北使臣入奉京城的当天,那小浪蹄子就卷了所有银子跑了!一千八百两的身价,再加上朝廷播下来的八千两修葺城防的官银,这位高风亮节的顾大老爷,一次可就弄丢了近万两的公银啊!荣华富贵都给了那个小浪蹄子,现在要一死成全顾氏名节,却想到我这个糟糠之妻了!少侠您说说,这老王八蛋还是个人吗?本夫人还告诉你,想让本夫人成全你顾式满门忠烈的名声也行,你先去把那个贱人找回来,亲手宰了她!老娘是正房夫人,要探一探阴间路,也得她这个作小的先去。等那个小蹄子一死,不用你动手,姑奶奶我自己找根绳子吊死。老娘也让你这个没心肝的赃官看看,姑奶奶到底是甚等样人!”
沈归听完她这一番铿锵有力的话,简直想给这位黄氏夫人喊出一声好来!简直太精彩了,死不死还放一边,就这夹叙夹议、进退有法的分寸与态度,也能证明这位黄氏夫人在娘家做姑娘的时候,也定然不是个省油的灯。
“不对啊!你为何要来管我顾家闲事?你是何人?此时来锦城又有何意图?看你的言谈举止也不像是在我幽北三路土生土长的本地百姓,难不成是北燕来的细作?”
被夫人堵到死角的顾大人实在没法接话,只好探究起这位不速之客的真实身份来。除了想要转换一下话题之外,自己也确实有些疑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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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归确是一撇嘴,不理这个差点“忠烈”的伪君子,反而对掐着腰仿佛斗鸡般盯着顾知府的黄氏夫人说:
“顾大人这个顾……是南康顾氏的那个顾吗?”
这个问题刚一出口,黄氏夫人还没说什么,反而顾大人却先挺直了胸脯:
“不错!家祖正是南康顾氏的旁支血脉,百年之前迁徙至幽北定居。”
黄氏夫人却冷笑一声:
“哼!少侠您不说这个还好,提起这个我就一肚子气!这老货的祖上的确是豪门旁系,本人也有才名流传于世。本来凭着江东顾氏的威名,在幽北三路这鬼地方谋个一官半职根本不成问题,但谁让他们顾家爷们品行高洁呢?参完了丞相参娘娘、参完了娘娘参皇上,这一天不告状就浑身不自在,这哪家主子能高兴呀?您说他们顾家好歹也是个书香门第,怎么就那么喜欢讨人厌呢?在开国武极皇帝那一辈,还能有个副相能撑起门户;多年之后,光大门楣的希望竟然指望起区区一任知府来。还真是黄鼠狼下耗子,一窝不如一窝。要是你们顾家先祖泉下有知,能把棺材板都给气翻过来!”
“贱妇!你竟敢辱我顾氏先祖?老爷我今日就让你……”
被触及底线的顾大人,刚想捡起佩剑,一见沈归的左手已经按到了剑柄之上。他只好放弃了原本的打算,而是紧跑两步抬起右脚,眼看着就要踹在黄氏夫人的面门之上。
“啪!”
毫无疑问地,春雨长剑的剑鞘又敲在了顾大人的脚踝之上。沈归这次听明白了,原来这位顾大人是名门之后,但却被书生意气所累导致官运不济,落到如今这个下场。他十分欣赏顾大人这份以死明志的文官气节,又极为瞧不起他那副道貌岸然的虚伪嘴脸。所谓清官难断家务事,他也不想管人家府上这些争风吃醋的乱事,但如今锦城之中气氛诡异,自己只有从他们身上入手,才能问出答案来!
“你们的家事就谈到这里吧。我是萨满教的大护法沈归,这次来是受代萨满何文道的指派,前来祭奠东海关前阵亡将士的亡灵的。可我这刚进锦城,却发现整座城中人口凋零,气氛又极为诡秘。这才来到了县衙,想向顾大人讨教一二。”
顾晦顾大人一听沈归这话,心中松下一口气来。对于他来说,只要不提纳妾的事,就没了黄氏夫人的用武之地,自己也能保留一些江东名仕的脸面来。
“嗨……提起此事嘛,可就说来话长了……”
“长话短说,咱们长话短说!”
沈归一听顾大人这个开场白就觉得大事不妙,立马在他起范的时候就先行制止。
“嗨,这不是北燕大军要大军进犯幽北了吗?我们锦城可是首当其冲的前线战场。这家境富裕的百姓与做生意的商人,自然都跑到了更安全的地方去;留下的除了老弱病残、便是没银子的苦力穷鬼。这锦城之中百姓已经十去其六,自然就成了这副冷清模样。顾某遣散了府衙中人,也是想给那些老伙计们留下一条生路来啊……”
“等会,顾大人方才所说,不是还有些没走的苦力穷鬼吗?凡是当苦力的自然都是青壮男子,可方才在下入城之时,又为何看见的都是些幼童与老者呢?”
顾大人听到这里长叹一声:
“哎……说起此事来,又……”
“我说老色鬼你能不能少说废话?沈少侠啊,事情是这样的!那些青壮年都被飞熊军的老爷们征为民夫,正在飞熊军营中为国效力呢!当然了,也是为了赚一些银两回来养家糊口啊!不然这城中的老弱妇孺还不给饿杀了?”
沈归点了点头,又开口问道:
“那如今颜重武与飞熊军何在啊?”
“飞熊军的营盘就驻扎在城西三十里外的一座小山上。”
沈归听到这里不由得眉头一皱:这座锦城虽然不比东海关那般城防坚实,但终究也比野外扎营要安全不少!颜重武并非不知兵事的庸才,又为何会采取这样的备战策略呢?
第166章 112.瘦马丽娘
沈归被黄氏夫人安排到了府衙后堂的一间厢房中暂时落脚。沈归推门一看,便知道这间厢房原来定是个女人房间,无论从家具陈设的细节、到四周淡淡的脂粉香气,都彰显出原本屋主的雅致品味。
“现在的锦城已经没有客店还在开门,这屋子呢,原本也是那个小浪蹄子住的地方,沈少侠您委屈一下,暂时在这里落脚吧。”
沈归伸出一只手指,轻轻抚过案桌上落了一层薄灰的古琴。琴弦受力抖开灰尘,发出了一声清亮的弦音来。沈归一听这古琴的音色,面色骤然一变:
“这琴从何而来?”
黄氏夫人扭头一看,便不屑的说道:
“哦这个啊,是那小浪蹄子从南康带过来的,可能逃走的时候太过匆忙,忘带了吧?您要是喜欢您就拿走,不喜欢的话晚上我就劈了它生火!”
沈归摇了摇头:
“这琴您若是不要,那就给我吧!”
黄氏夫人点头应允,而后嘱咐了一声“好好休息”,便关门离去了。
屋中的沈归坐在桌前,看着面前摆放的这张古琴,脑中顿时乱作一团:如果按照这顾氏夫妇所说,那位自南康花费一千八百两纹银买回的小妾丽娘,是见北燕与幽北大战在即,惊慌失措下才卷了银子逃跑的话,那就只是一个贪财怕死的小女人而已,并没什么特别之处;可这事奇就奇在她走前忘却的这张琴。
这张琴外形极为古朴,声音清亮又不失层次,沈归虽然不懂音律,但自幼生长在太白山脚下,见过无数木材;而后又混迹江湖十余载,过眼的宝贝更是数不胜数。他方才上手一摸,便知道这张琴绝对不是凡品!至于到底值多少银子,自己不是齐返,并不能准确的估算出来。但数目绝对要比方才黄氏夫人所说的八千两银子,要多出不知道几倍几十倍来。
这偷走现银,却留下一张价值连城的古琴,简直比买椟还珠更要不可思议。
沈归先是仔细地把那张琴的浮灰擦干净,小心收好之后便来到了顾大人的书房之中,想要跟本人问个明白。
“顾大人,你这一房小妾,可是亲自前去南康广陵赎买回来锦城的?”
顾大人已经略微平静下来,此时正在书房中喝着闷酒。当听见沈归这位萨满教大护法的声音之时,起身又拿出了一只小酒盅放在桌上,亲自斟满了一杯,又伸手让了让座:
“嗨……提起此事嘛……还真就是说来话长了。顾某有一位相交多年的挚友,某次一同出游之时曾建议我纳一房姬妾,以延幽北顾家之香火传承。据友人所说,他也是日前在南康游学之时,认识了一个手眼通天的人物,可以帮顾某居中联系。护法大人您也知道,顾某虽然是这锦城一任知府,但毕竟这也是个边境之城,前方的东海关常年战火不熄,又能有什么油水可捞呢?最后还是一位有过几面之缘北燕商人,出面帮我办妥。这下顾某才知道,原来这一个小妾的身价不过四百两,但若是远嫁幽北的话,却要足足一千八百两银子啊……”
沈归看着他一边喝酒,一边唠唠叨叨自怨自艾,心知火候差不多了,于是便开口问道:
“那大人与这位丽娘两年来,可曾行夫妻之礼?可有什么异常之处?”
顾晦一听这话,有些奇怪的看着沈归:
“沈护法这话倒是有些好笑,顾某纳一房小妾,本就是为了延续香火,又怎么可能不行房事呢?至于说到奇怪之处嘛……每次行房之后,第二天醒来顾某都会觉得有些头晕乏力。不过这倒也实属平常之事,毕竟顾某今年已五十有二,身体状况定然不如沈护法这个年纪来的健硕……”
沈归听到这个回答点了点头,又继续问道:
“那这位丽娘平时脾气秉性如何?”
“沈护法您也看见我们家那位母老虎了,剑抵脖颈都那么大的脾气,平时过起日子来能轻饶了丽娘吗?那丽娘可是南康人士,自幼便被卖给“马倌”调教,身体纤细性格懦弱,又是个妾侍身份,就算遇见什么不公之事,自然也只能是逆来顺受了。而顾某自知理亏,也定然是……嗨,如此回想起来,丽娘逃走也算是一件好事,起码能得一条活命,也有足够的银两过上几天顺心日子……可笑顾某拼着晚节不保,最终还是免不了落了个乏嗣无后的下场。”
“您发现丽娘逃走是在什么时辰?拿走的又是银票还是银锭呢?”
“大概是前天早上吧,具体时辰挤不太清了。前一天夜里我是在厢房过夜的,转天醒来她就踪迹不见了,而放在后堂银库用来修葺城墙的八千两官银,也不翼而飞了。这八千两银子都是由户部发出的十两官锭,分装两个大木箱,每箱四百枚……”
说到这里,顾晦也是顿了顿,侧着脑袋抽了一口凉气,紧皱眉头地琢磨起来。
“顾大人也想到问题所在了吧?以这两大箱官银的重量,根本就不是丽娘区区一介弱女子,能在一夜之间搬运一空的。只怕此事还另有蹊跷啊。”
“顾某就知道不是丽娘所为!我平日对她可谓百依百顺万般呵护,她对我也是从一而终一往情深,怎么会因为这黄白之物就离我而去的!不过,既然官银不是丽娘所盗,又会是什么人,能在我府衙上下三十多人都不知不觉的情况下,把那么重的两大箱官银,悄无声息地运出府衙呢?要知道,府衙的三班衙役可是昨天晚上才被顾某遣散而去的。”
沈归听到他这么说也是摇了摇头:
“谁偷的都不重要,区区八千两银子而已,说少不少,说多也绝不算多。目前最重要的问题是,丽娘如今身在何方?她到底是去自行逃命了?还是被人所虏?顾大人请您仔细想想,丽娘或大人您,最近可曾与人结怨?”
顾晦想了想也摇了摇头:
“丽娘在南康如何顾某不清楚,但来到幽北之后平日极守妇道,连门口都不曾踏出一步,更别提会与谁结下仇怨了。若说是受我这个一府父母官牵连,到还有可能。”
“不对,若是丽娘因为受到大人牵连,无论对方是报仇还是恐吓,也应该让大人您亲眼所见,不然也达不到对方威慑的目的呀。”
顾大人怎么仔细回想,没想出一个所以然来,于是沈归换了一个角度问道:
“那位介绍南康牙人给你认识的友人,如今何在啊?在下能否前去请教几个问题呢?”
顾晦听完却摇了摇头:
“我那位友人半月之前急病突发,死于自家之中了。”
沈归一听便有了一个大概的推断,于是朝着顾晦轻轻点头,也不把话说破:
“既然如今发现疑点,那么就证明其中还有我们不知道的隐情。你把此事与黄氏夫人仔细说说,兴许他们两位妇人之间还会有什么您不曾知晓的事情发生。”
说完沈归站起身来,仰头喝干了杯中酒,便朝自己厢房之中走去。
“沈护法您要去哪?若没有什么重要的事,还是我二人同去说明为好……”
沈归看着他这副惧内的样子就气不打一出来,心中暗骂:你方才不是还要杀妻以全顾氏名节?如今怎么连话都不敢对你的“刀下亡魂”说了?
心里虽然是这么想,但在面上却不能表现出来。因为这位顾晦顾子瑜,毕竟祖上也是名门望族出身,最重脸面二字,而自己日后还会有需要他的地方,没必要逞口舌之利:
“顾大人,在下要在锦城之中仔细寻访一番,看看有没有可能找到丽娘的踪迹,顺便寻找一下可能与她消失之事有关的线索。”
“沈护法,如今这锦城已经如同死城一般,牛鬼蛇神鱼龙混杂,府衙也无人可派去护您周全啊!依下官看您还是留在府衙之上,好歹咱们三人互相之间也有个照应啊……”
沈归一挺手中春雨长剑:
“顾大人去和黄氏夫人道个歉也就是了,杀人不过头点地,毕竟也是三十余载的夫妻,她又能把顾大人如之何呢?至于说到本护法的安全嘛……凭本护法手中长剑,足已自保了。”
沈归不理这位顾大人的恳求,回到厢房之中,换上了那套繁杂扎眼的萨满祭袍,又用右手托着虎牙头冠,抬头挺胸地走出了府衙大门。
沈归要去寻些锦城百姓打听消息,自然要换上一身亲切一些的行头了。而在幽北民间说到最受欢迎、最有亲和力的造型,萨满袍冠就是不二之选!
第167章 113.锦城丐帮
走出府衙大门的沈归,穿着一身花里胡哨的萨满衣冠,换上了一副,在亲切慈祥中又略带着点神秘色彩的“标准神棍式微笑”,在这座空荡荡的锦城之中逛起街来。
半个时辰过后,直到沈归把自己的一双小腿都逛的发麻发软,也没见有一位百姓上前行礼搭话。不过在自己身后不远处,倒是跟着一群头大身细、一看就饿了不知道多久的小屁孩,躲在角落中伸出大脑袋来暗中观察着自己。沈归也不是没想过要问问这些孩子,但给吃的不要,跟他们说话也不应声,就这么嬉皮笑脸地在自己身后跟着,就仿佛晒谷场上的麻雀群一样,虽然近在咫尺但又一触即溃。
沈归见自己的亲民计划彻底无效,便一屁股坐在台阶上不再动了。正在他思考自己哪里有失误的时候,由打旁边走来了一个“人棍”一般干瘦的高个男子:这男子披着一身的碎步条,手里还拎着一根竹竿,一身一脸的灰泥。这个造型沈归是再熟悉不过了——这是标准的丐帮武乞打扮!
一身毛的沈归闻到了熟悉的酸臭味,抬头看着这位一身碎布头的高个乞丐站在自己身前,便伸手摘下头上的虎牙头冠,随意地问道:
“哪里的官?何处的伴?托的什么碗?吃的哪家饭?”
这句怪话,就是老乞丐伍乘风教给自己的那些花子门里的春典黑话,这四句话的意思就是问这个乞丐的底细,同时也交代了自己是个满春满典(会说行话)的“明白人”。而这位拿着竹竿的乞丐,听到沈归这位萨满打扮的沈归竟然会说他们丐帮春典,竟然也丝毫没有惊讶之色。他只是四下看了看,用手里那只竹杆一敲石板地,发出‘咚’的一声响来:
“咱是团里的官,杆上的伴。托的是腿脚碗,吃的是百家饭!给就谢赏,不给不要!”
这乞丐回的两句黑话,前面是花子互相确认身份的‘切口’,后面则用来是表明自己师承门派。
沈归一听心下便已经了然:这男子是华禹大陆上乞丐五大门——‘范、李、五、高、索’中的伍家门徒,“给谢就赏,不给不要”这两句,就是伍家门徒的专属切口。没想到这竹竿男跟自己竟然还份属同门。
沈归面露微笑,四下看了看街上仍然是空无一人,于是自己站起身来拍了拍祭袍上的灰尘:
“窑里开逛!”(带我去你们总部走一趟)
这拎竹竿的乞丐也不多说,转身便走到沈归前方带路,沈归也顺着他的步子远远坠在身后。二人一直走到了锦城以南十里外,官道旁的一间破庙门之前,才止住了脚步。
这林竹竿的男子先上前,七上八下的敲了十五下庙门,而后也不等庙中回应,直接伸手推开了那扇破旧的木门,扭头示意沈归跟着进来。
沈归进庙的第一眼,便看见一尊高大的无头的泥像,在泥像之下的案桌上,坐着一个似笑非笑的少年乞丐,正斜躺着注视着自己这边。
“少帮主啊少帮主,您终于想起还有我们这些徒子徒孙在了?”
这少年没有对沈归‘点春’(说黑话),反而用奇怪的腔调对沈归说着“普通话”,只是语气中满是揶揄嘲讽的味道。
“……师父去南康之前,可没说要把帮主之位传给我……”
“所以才叫你少帮主嘛!”
沈归听完也觉得有理,也点了点头:
“你是锦城分舵的舵主?让这瘦竹竿把我拘来,有什么能帮你忙的地方?”
这少年乞丐歪了歪头,伸出一根手指,左右摇晃着对沈归说到:
“这话应该是我们问少帮主您吧?您从进城到方才,除了在府衙中待了将近一个时辰外,一直都在绕着锦城闲逛。见你如此心绪不宁又漫无目的,我这才会遣人把少帮主您引来此处啊。我们这些伍家门的徒子徒孙,怎么也得帮少帮主您分忧不是!”
沈归听完此话便心头大定。这间破庙里的叫花子,要远比锦城之中那些奇怪的百姓靠谱的多,只要能交流,自己这就算有了消息来源。
“我就事想知道这锦城之中的百姓,为何都视我这个外来人如同瘟疫一般,我还想知道顾大人的小妾丽娘如今身在何处;以及颜重武的飞熊军为何会在城外驻军。你能帮我解决几个问题呢?”
这少年听完只是略微思考一番,便开口说道:
“如今锦城之中的百姓除了老人便是幼儿,你一个青年男子鲜衣怒马的模样,一看就是官人衙内或者富家子弟出身。这些滞留在城中的百姓,本来也不是什么场面人,看你那模样只觉得扎眼又害怕,实在吃不准你到底是个什么身份,又为何来到这座前线锦城,所以才会敬而远之的。而你这萨满袍也过于华贵,那些穷苦百姓之前所见过的萨满,可都是百姓打扮的普通萨满,连法器都没有的神汉巫医,自然也不明白你这身装束所代表的含义了!简答说来,就是你把这些锦城的穷鬼给吓坏了!”
沈归听到这个答案,也是讪讪一笑。自己都要了饭,还好意思说别人是穷鬼。不过也万没想到,被百姓冷落是自己造型的问题,那些让自己百思不得其解的诡异之事,最终结果居然会这么简单!
这少年又继续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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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飞虎军那些老爷们为何在城外驻扎,我们这些臭要饭的定然是无从知晓,不过他那座城外大营也是刚刚扎下……哦对了,就是在北燕使臣入关之后开始出城扎营的,这其中因由,也只能靠少帮主您亲自去找出来了。”
“至于说我们顾知府顾大老爷的那房小妾嘛,可就说来话长了……”
沈归一听他这像足了顾大人的语气,便知道这孩子定然知道丽娘之事。于是他也不开口打断,只是盘腿坐在一堆干草之上,做出一副侧耳倾听的姿态来。
“这位丽娘本是南康人士,而与她有瓜葛的之人口径也都十分一致:她自幼便被父母典给“马倌娘”为奴,经专人调教之后,成为一名卖门给豪绅富商作妾侍的广陵瘦马。而我们这位顾大人想要纳妾传嗣,经朋友介绍便花了行情价把丽娘从南康广陵,娶回了锦城。事情到这里,看似一切如常,但仔细一想的话,其中却有很多不寻常之处。
说到这里,这少年停顿了一下看向沈归,见他仍然一副侧耳倾听的模样,于是张开一只巴掌,一边说一遍点算起来:
“首先这广陵瘦马在当地的售价,大概是四百两银子;若是远嫁幽北,加上路费与镖银保金,一千八百两银子也没有任何问题。所以为顾大人牵线搭桥的这位好友虽然离奇暴毙身亡,但这位短命的皮条客在此次生意中,起码在银子数目上,还是对的上账、也对得起朋友的。”
“其次则是丽娘其人,身世来路虽然十分清楚,但奇怪的却是这么一位身世凄惨的弱女子,为何会把自己的私事,弄的人尽皆知呢?要知道就连最普通的娼妓,提到自己的身世都是讳莫如深的;更何况丽娘这个身份,可是让全华禹男人都趋之若鹜的广陵瘦马出身,受到的管束比良家女子更为严格,又怎么会如此大张旗鼓呢?
“而且广陵瘦马自幼便由专人训教,习学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本该是十指不沾阳春水,专门陪自家主子吟风弄月的雅妾,从体态与肤质上,都讲究一个纤弱婀娜。不过这位丽娘却不一样,她的那副体态虽然足够纤细,但却绝不羸弱。我们有一个兄弟,经常在深夜子时见到府衙的后院高墙之上,有一道黑影翻入翻出。这道黑影无论是高矮胖瘦还是身形动作,看上去都与丽娘别无二致!”
沈归听到这里十分惊讶,看着这个少年开口问道:
“你那个兄弟能确定那道黑影就是丽娘本人吗?按照我之前的推断,还以为丽娘是被贼人掠走的,若是按照他这个说法,好像凭她自己的身手,也能将那八千两官银偷偷运走啊!”
这少年指了指沈归身后那个拎着竹竿的干瘦男子:
“看见黑影的就是这位带你来的兄弟,你自己问吧。”
这竹竿男也不等沈归开口,自己先点了点头:
“那一准没错。除了我眼光准确之外,我还有确凿的证据!某日那道黑影翻回府衙后墙之时,我曾发现那人的小腿动作十分别扭,仿佛受了不轻的伤。于是之后的四五天,我每日午时都会去府衙探查一番。在这几天之中,顾大人的小妾丽娘,却连一面都未曾出现过。就连用膳都是由自己从南康带来的仆妇,端入屋内享用的。”
说完这竹竿男朝着沈归一抬头,那份得意的心情溢于言表。
沈归先是看了看自豪的竹竿男,又回头看了看那个少年丐帮舵主问道:
“你这兄弟没事就扒别人家墙头吗?你们这到底是丐帮的分舵,还是采花贼的淫窝啊?而且你瞧他那身子,跟螳螂似得又瘦又高,这么长一节身子扒在别人家院墙上,也太显眼了吧?”
第168章 114.锦城黑市
“就您这一身萨满大护法祭袍,远看就像太白山上跑下来一只的黑熊似得?老百姓见了你还以为锦城里过妖精呢,谁敢跟你说话啊?炉钩子,去给少帮主换一副能出门的头面来。”
那个被叫做“炉钩子”的高瘦乞丐一听到这位“少年舵主”的吩咐,立刻面露难色:“舵主,我也就这一身“整衣裳”,要是都给了少帮主,那我就得光屁股上街。当然了咱花子倒是无所谓什么脸面不脸面的,两片大树叶子遮上点也能出门,但也实在凉了点不是?”
坐在草堆上的沈归,看着炉钩子这一身碎步条也有些难受,绕着圈砸着嘴点评起来:
“我说炉钩子,就你现在这一身渔网,穿身上他也暖和不到哪去啊!这样吧,你去买一身平民衣服,咱自己改改吧。”说完,沈归从怀中摸出了半块银子丢了过去。
“少帮主就是少帮主,随手扔出来的一块银子,都足够把咱半个锦城的老百姓都给扒个一丝不挂了!”
沈归实在听不了这少年那酸溜溜的语气,转身便走到破庙院中乘凉去了。而炉钩子也是嘻嘻一笑,把半块银子揣进兜里转身出门去了。
没过半个时辰,炉钩子拿着一身“加工”过的破衣服走了回来,身上还弥漫着浓烈的酒气,打着酒嗝里还有一股浓浓的肉味。沈归一见他脸蛋上弥漫的醺红,便气不打一处来:
“炉钩子你是个人物啊!我就给了五两银子,你都能把自己给灌成这副德行?这一衣裳多少银子买的啊?”
“嗝~没花钱!”
“偷的啊?还是抢的啊?我告诉你炉钩子,咱可是正经花子,要来多少是自己能耐,偷抢拐骗那可不成……”
就在沈归横眉立目的时候,那少年舵主一摆手,指着那个眯着醉眼的炉钩子说:
“他还有那手艺?您那区区五两银子就喝成了这样,嘴里还都是肉味,肯定把银子都撂在酒馆了呗。那么说这身衣服没花钱,您说还能是哪来的?”说到这里,这少年舵主把俩手向身前一搭,一翻白眼一伸舌头:“这一准儿是在乱葬岗子里扒下来的寿衣!”
这醉醺醺的炉钩子听到这里,整个人突然也挺了起来:
“这可不赖我啊!现在这年月,谁家还有能合上少帮主身量的衣裳啊?而且这脏和破倒是好做,可咱们花子这一身酸味,那是能作假的吗?要装咱们就装个有头有尾,您闻闻,就咱弄出来这味,祖师爷身上的褂子都未必比这身鲜!我这也是为了少帮主的安全着想!嗝~”
沈归眯着眼睛,看着自卖自夸的炉钩子,咬着牙从牙缝里蹦出来几个字:
“好,谢谢钩子兄弟了,咱们山水有相逢,容沈某日后相报吧。”
一刻钟后,炉钩子带着一位从外省来,在战场上“捡落”为生的“沈花子”,一起走到了锦城的一座当铺之中。这间当铺门口挂了一个牌匾,上书《安和当》三个大字,取安宁和气之意。
但如今的安和当中,安宁和气却再也无从谈起,早已是人去楼空了。栏柜前面站了一个衣衫褴褛的老头,正在打着盹,对推门而入的沈归与炉钩子二人恍若未闻一般。
炉钩子一进门,便敲了敲栏柜:
“二爷,醒醒啵,来生意了!”
这老头微微一抬眼皮,又大声咳了一口痰出来,‘呸’的一声啐在地上,用沙哑的声音问:
“出还是入啊?”
按说这正经当铺的朝奉,问的都是“活当还是死当”,眼前这位二爷一张嘴,确是没头没脑的外行话,看来里面定是别有洞天。
炉钩子低头和沈归聊了几句,而后又趴在栏柜上,在老头耳边低声说:“有出入有,这位可是个专门“捡地落”(专门收拾战场,或专门搜刮祭物的乞丐)的主,有的是好货!”
二爷一听这话,面带诧异的看了炉钩子一眼,又用下巴点了点栏柜旁边的矮门:“进去吧。”
两位“叫花子”穿过前堂铺面,来到了后院之中。这间院子与寻常铺面并无不同,东西南北各有一间长屋,正南方向的长屋全部打开,做铺面之用,其他的东西北三间屋子,用掌柜伙计的作居所或仓房之用。可中央那本该是一座雅致小花园的空地,如今竟然是摩肩接踵人头攒动,沈归刚一进院,突然生出一种错觉来:其实这锦城的男人,没准儿都在这躲着呢!
这院子蛇形般分布着四条摊位线,每位摊主都铺一块粗布在地上做摊,上面摆放着自家的货物。这些货物大多都是些古玩字画,生熟药材、香料布皮等等这些小规格的货物;还有很多一块块倒扣在地上的小木牌子,只看模样却分辨不出这是个什么意思。
“这些牌子后面,都有着独特的记号。上面都是大宗货物。若是双方有意成交,买方便拿走相应的那块牌子,互相约定好地点,凭木牌验货,当场银货两清。”
炉钩子带着沈归一边闲逛,一边细细的给他讲解起来。沈归大致逛了一圈,心中有些明白过来:原来这间安和当,已经被这些江湖人废物利用,用作黑市买卖之用。而门口那位老头——二爷,正是负责为黑市看门望风的“老伙计”。
眼下大战在即,摊位上摆的货物也大多都是生活物资,而那些写在木牌子上的大宗货物,也是从成批的军刃盔甲,到原矿粮草应有尽有。所谓盛世藏古董,乱世买黄金,而那些平日里价值连城的古玩字画珠宝玉器,眼下却是最不值钱的玩意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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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无论哪家的黑市,都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不问来路。
无论是卖还是买,都不能问这些货物的主人到底是谁,也不能问这东西到底从哪里来的。就算这货物上刻着你的名字,一旦流到黑市上那也不是你的,想要也行——拿银子来!
沈归逛了几圈,也没有大肆采买或者捡漏的闲情雅致,于是轻声对炉钩子说:“卖嘴的在哪?”
这黑市上卖嘴的人,除了不守牙行规矩的“黑牙人”之外,还有贩卖情报的消息贩子、收钱了事的办事人。江湖上只要是靠上下唇吃饭的人,都归属卖嘴一类,只是有黑有白而已。
“喏,都在东西两边茶馆里呢!”
就现在这年月,茶叶可是个金贵东西。这些卖嘴的人喝着那些堪比黄金的茶叶,也有着一份自抬身价的意思在:爷我喝口茶叶都得十两银子起,您若是想使唤我,价喊低了怕你自己都不好意思开口吧!
沈归和炉钩子穿着这身酸臭的花子装,刚一走进东边“茶馆”,立刻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与嗅觉,不过却没有一个人面露讥讽与不屑之色,最多也就是使劲儿禁了禁鼻子,端起盖碗来深深嗅了嗅茶叶的香味。
到不是说这些人品质如何高尚,而是能摸到这黑市门路的人,本就是三教九楼鱼龙混杂,就算来了两个乞丐,也算不得什么新鲜事。
沈归与炉钩子刚一进屋,便低头仔细观看起了每人桌上摆放的茶器来。这间黑市茶社与普通的茶社不同,每个人面前的盖碗也都各不相同。有粗瓷砂碗的,还有普通饭碗;有细瓷盖碗,还有南康砂壶;甚至在几个老者面前,还摆着前朝大燕乃至年代更久远一些的古董茶具,虽然真假一时不辨,可单从外观器型反光色泽上看,也知道定然不是凡品。
这每个人面前的茶具与茶叶规格,便代表着不同的收费标准。而只有那些摆着古董茶器的人,才有着无需明码标价的权利。他们口中的“货色”,得需要买卖双方依具体需求来具体协商的,是实打实的卖方市场。
沈归仔细转了一圈,走到了一位摆着单只斗笠碗的老者桌前:
“我想找人!”
这老者伸出三个手指头,睁开假寐的眼睛之后又禁了禁鼻子,马上又伸出了另外两只手指。
炉钩子一看就不高兴了:
“我说周掌柜的,您这可是坐地起价,要不然咱们叫个管事的来说说理?”
这周掌柜顺着声音一看,又禁了禁金鼻子,不过他也没着急说话,只抬手朝着泡茶的小伙计摆了摆,又指了指二人,小伙计便风风火火地跑出了茶馆,一眨眼的功夫,就跑了回来,在这位周掌柜的桌前点燃了一片“树皮”,待这烟雾升腾而起,周掌柜用手扇了扇又深吸一口,拍出一张汇南钱庄的银票来。小伙计仔细点验数目之后,一鞠躬便回到了柜上继续打盹。
沈归点了点头,从怀中掏出了一张五百两的银票来,又指了指神色尴尬的炉钩子说:
“周掌柜,我要是现在让他出去,能不能再退我一百两的沉香钱?”
周掌柜一打眼,发现是汇南钱庄的记票(特殊记号,认票不认人的通票),也是面露微笑地摇了摇头:
“只凭您身上的这股子死人味,也值这二百两的香钱了。”
“我想找的人名唤丽娘,就是咱们锦城知府顾大老爷,家中那房失踪的小妾。”
这周掌柜一听丽娘二字,神色间终于带上了一丝凝重,他反复地摆弄起手中的这张银票,看模样仿佛怕银票扎手一样。等了许久,才冲着坐在北墙根第一位的老者摆了摆手,又开口对沈归说:
“倒是还真有她的消息,可是不辨真伪。一口价,纹银八千两,只收汇南记票或等量现银!”
沈归点了点头,价格对他来说根本不是什么问题。再回头一看带着自己来的炉钩子,只见他也伸出一只手,放在沈归面前说:
“不辨真伪的消息,我之前也跟你说过,我也要八千银子!”
第169章 115.丽娘其人
在沈归这个“吃死人饭的乞丐”,豪迈地从怀中掏出了一万两银票后,这周掌柜便先走到北墙根为首的那位白发老者面前耳语几句,然后便先行出去了。这位白发老者佝偻着腰站起身来,走到沈归面前拽起他一只手,颤颤巍巍的走出东侧茶馆。
原本紧闭的北边上房门,如今已是大敞四开。那位收了沈归八千五百两银子的周掌柜,如今也站在门前恭候三人。这间上房屋装潢典雅,桌上竟然还摆着干果蜜饯!沈归这才明白,原来这间最好的上房屋,竟然被这黑市的组织者改造成了一间“vip会客室”。
三人分宾主落了座,便立刻有三位老妪端着茶碗,分别摆放在各人面前,而后竟然还端出了三杆烟袋,为每个人都填上了一锅上等的滇南烟叶。沈归深吸两口,感受着脑中传来的阵阵眩晕之感,心中不由感慨:如今这座锦城,还真是一半天堂,一般地狱啊。
没过多久,桌上的干果蜜饯被撤了下去,一道道精美的菜式端上了桌。那位白发老者放下茶杯,又端起一只小酒盅来,与沈归和炉钩子分别碰过杯后,便仰头一饮而尽。挺过了酒劲之后,这才开口说道:
“沈少爷方才所问之人,我们确实有她的一些消息,只是还不辨真伪。而且为了打探这些消息,老朽前后折了手下四拨弟兄,共计六十多条人命,这才会开出这个高价来,还望沈少爷您能见谅。”
沈归也饮尽了杯中酒,点了点头说到:
“这银子花出去,也就等于交到了江湖上的朋友手里。不过是左手换右手而已,又有何可惜之处呢?老爷子您无需如此客气,当家作主的难处沈某也略知一二。”
这老者又喝了一杯,而后看了看狼吞虎咽的炉钩子,见沈归点了点头后,这才开始说起正题来:
“这位知府的二夫人确有些蹊跷,那些明摆着的事老朽就不再赘述了。单说她那一身轻功,便已经不是庸手;而对于盯梢下套的感知力,也远超一些专吃黑饭的江湖人。根据多方消息汇总,我们最终得出一个暂时的推论来:这位丽娘,应该来自于一家南康组织——谛听。”
谛听一词,本来自于南临禅宗的佛家典籍之中,是地藏王菩萨座下的一头神兽,可听声辩物,尤善窥测人心。据佛典记载,这谛听神兽,聚百兽之姿于己身,虎头独角、犬耳龙身,狮尾麟足,是四平八稳、吉祥如意的象征。
“南康这家组织既然以神兽“谛听”为名,想来是与您老一样,是靠着收售各方情报为生喽?”
沈归夹了一颗花生放入口中,一边问着,一边嚼了一个满口香脆。
“不,老朽只是收售情报,倒卖物资而已,其他的黑活自有别家去应,我等兄弟一概不问。他们南康谛听则不然,只要主雇有足够的银子,什么活他们都能接,什么活他们都能办。而且他们也不与任何江湖人打交道,自成一脉,是群只认银子不认人的疯狗!”
这白发老者提起谛听来咬牙切齿,尽管他自己干的也是这摆不上台面的黑活,但仍然瞧不起这群只知银子的“后起之秀”,提起“谛听”这两个字,面上就浮现出压都压不下去的怒容来。
“若丽娘果真是谛听组织,派入幽北三路的探子,那为何又下嫁给顾晦这个边城知府呢?若谛听真是那般手眼通天,把一个探子暗中安排在奉京城,也不是什么难事吧?”
这老者听到沈归的疑问,便张开苍老的手掌:
“你这个问题的答案并不复杂:要么是奉京城中已经有了谛听蛰伏下来的探子;要么就是丽娘是受雇于北燕,潜伏锦城之中充当细作内应之人。”
“若这位丽娘是受北燕王朝雇佣的话,那颜重武驻军城外算是有了一个驻扎城外的理由。不过眼下尚未开战,丽娘便已经无影无踪,一定是有什么事情发生了变化……何况那八千两城防银,可不是一个小数目,她一个女子哪怕身手再高,想要尽数运走也得留下点痕迹来啊!”
沈归说到这里,那白发老者便向门外守着的周掌柜送去了一个目光,没过半柱香的时间,周掌柜走回来朝着他摇了摇头。
“八千两现银不是个小数目,这半个月以来,黑市上也没有哪家处理过这么大宗的现银兑票。而我们派去跟着丽娘的兄弟,如今也一个都不剩的全死光了,尸体都没找回来一具。说实话,即使沈少爷您不问,我们也打算把这事挂起来,不再深究了。毕竟我们也都是求财,这明显赔本的窟窿,实在不能继续用命去填了。”
沈归摸了摸下巴,沉默不语的吃了几口菜之后,又开口问道:
“那丽娘每次夜间翻墙而出,都去了哪里?”
“我们的人最远跟到过锦城北官道的三百里外,然后就踪迹不见了,独门印记也没来的及留下,想来是已经被发现并灭口了。所以我们也无法确定她的最终目的地。不过单以脚程推断,这位丽娘长途奔袭起来,也是一把好手。”
沈归摇了摇头,站起身来抱拳行礼,而后便转身欲走:
“慢着!沈少爷,您这八千多两的银子花出来,算是解了老朽的燃眉之急。既然这样,老朽便额外附送一个无稽之谈,以供您参详一番。嗯……根据我们兄弟推断,这位丽娘的目的地,应该是奉京城;而与她接头之人,应该是一位身份至金至贵的皇室宗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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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归一听这个消息,顿时脑中一片大乱。无数的可能性不停的交织在一起,转眼又立刻打破整条逻辑链,短时间内根本无法理出一个清晰的头绪来。
“沈少爷您也别想太多,这条消息纯属附送。因为这也是老朽那位劣徒,根据各种残缺不全的消息推断而出的结果,并没有什么实打实的硬挺证据,所以您听过也就算了。我方才跟老二嘱咐过了,下次您再来,就不用乔装打扮成这个样子了……这味太冲了,实在受不了,老朽这鼻子都堵了三年,跟您坐了一会竟然自己通了!”
沈归根本没把这老头的调笑放在心上,只是垂着脑袋走出了安和当的大门。身边吃饱喝足、满面油光的炉钩子,一边用手扣着牙缝里的肉丝,一边问着沈归:
“少帮主,咱们现在去哪啊?”
“嗯……你说锦城有没有还在营业的“黑澡堂子?”
……
清醒后的颜青鸿已经搬进了沈宅之中继续养伤,他此时已经挺过了伤口的剧痛期,如今除了皮肤紧绷以外,还有着无穷无尽的瘙痒难耐之感。他双手被绑在双头,那模样仿佛一头等待去势的公猪,不停地扭来扭去。尽管如此,他神智还是极为清醒的,这也让他能更清楚的感受到痛苦难耐
“半仙您就帮帮我吧,我求您了!杀母之仇不共戴天,您只要帮了我这个忙,以后我颜青鸿当牛做马的报答您!那什么狗屁二皇子我也不当了,日后我就时时刻刻在您身边伺候着,等您百年之后……”
“打住啊,打住!半仙我可是天灵脉者,只要我自己不作死,活个二百多年不是问题,您这句“百年之后”可算是诅咒我英年早逝好吗?”
刘半仙一边吃着宋行舟亲手做的卤牛肉,一边一盅盅地喝着酒,那模样看起来极为惬意。
“可是这世上也就您有这能力了!现在他只不过是一个太子,若是日后等他登了基,那时节我自身不保倒无所谓,但可怜我母那血海深仇,怕是再也无处伸冤了。”
颜青鸿说到这里,真可谓是睚眦尽裂,泪雨滂沱,整个人被紧缚无法动弹分毫,却还是拼命的抽搐着身子。那些刚刚愈合还有些干枯的皮肤,在他的用力之下裂开一道道的口子,渗出夹杂着血丝的脓液,模样看起来好不渗人。
刘半仙一见他这副德性,先朝着窗外喊了一嗓子:
“孙老二,来给这条烤鱼翻个身子!要不然一会又粘床上了!”
喊完孙白芷后,他又带着好奇的口吻,问颜青鸿道:
“当皇帝咋就没法报仇了呢?你问问颜复九,再问问你那皇帝老子,再问问陆向寅那条老阉狗,他们听见老夫的大名,心里慌是不慌?别说颜昼当了皇帝,就算是他当了阎王,惹恼了半仙我,弄死他也就是喝壶花酒的功夫。”
是的,颜青鸿清醒之后,就把兰妃之死算在了自家大哥——太子颜昼的头上。没有任何理由,也没有任何证据,甚至没有经过推断,他就是这样笃定的认定了仇人。
当然,在怨恨自家大哥的同时,他也把自己那位亲生父亲——宣德帝颜狩,也一起恨在了心里。若说以前他只当自己没有父亲的话,那么如今颜狩这个父皇的角色,在他心里已经变成了杀害自己母亲的一个帮凶!
第170章 116.赌客颜昼
无论你是皇帝还是百姓,日常生活里都离不开粮食。富裕的人家吃五顿,普通人家吃两顿,总归还是要吃饭的。既然人要吃饭,那么就离不开粮食;而在幽北三路、乃至华禹大陆上只要提起粮食,所有人的第一反应,都是的东海关外的东幽李家。这可是一个树大根深的名门望族,垄断着幽北三路有关粮食的所有生意。也可以这么说,无论是爱吃米还是爱吃面,谋生手段是种田还是经商,社会地位是高贵还是卑微,只要你还活着,只要你还需要吃饭,那么你手中的每一枚铜板,已经有一小半都要姓李了。
这不仅仅是买卖粮食的基础问题,更多的是垄断行业加上财富技巧上的高明经营手段。现在的李家已经可以于暗中吸取每一个幽北百姓的鲜血,每一个人都是避无可避的。
当然,也不是说李家有多么的道德败坏,只是资本的力量与李登这位丞相家主,互相依存、互相哺育的结果。
幽北的所有百姓都明白李家的力量,有的人深恶痛绝、有的人羡慕嫉妒。而其中体会最深的,便是幽北三路的太子颜昼。
太子这个位子,看似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只要有耐心又能不作死,那么简直是最好坐、也是最有前途的一个位子了。但大多数人也都是“只见贼吃肉,没见贼挨揍”那般的想当然。除了颜昼之外,没有人明白他所要承受的都是什么。
颜家原本的宗族属地就在关北一路,占据地利位置的优势,成了幽北三路的“掮客”家族。也可以这么说,当初颜家起家的行业,就是如今齐返所领导的牙行中间人,只是二者在体量上不可同日而语罢了。
颜狩身上流淌着颜、李两家血脉,可谓是天生的生意人。在他看来,这继承大统,与做生意并没有什么不同,都需要步步为营,小心谨慎,务求把局势紧紧掌握在自己手中。最后只需要静静等到胜利果实成熟之日,再亲手把它摘下便是了。届时自己需要注意的,也无非就是各方势力的利益分配问题,而且分‘粥’的勺子已经掌握在自己手里,也就根本不足为据了,
可是他忽略的是,商人经商售卖的都是商品,是死物;但为人主者,所经营的可是百姓,都是活人。而人心,往往才是最复杂、也最不可琢磨的了。
颜昼嗜赌,这是颜狩与李怜,甚至连他娘舅李登都知道的恶习。这些“家长们”帮自己还清过无数的赌债,虽然都是出于亲情,但他认为更多的还是为了保全颜、李两家的脸面。不过得了实惠才是最重要的事,出发点对颜昼来说,根本就不重要。而且还有一件最重要的事,是这些这些大人物都不知道的——自己常去的那间双天赌坊,其实根本就是自己的产业!而那些赌债,也自然都是落入了本人的腰包。
当然,他故意给自己营造出一个嗜赌如命的软肋来,除了让母亲与娘舅有些担心之外,根本没有任何副作用。毕竟他父亲颜狩就是一个赌徒,或者说每一位大掮客大生意人,都是天生的赌徒。
自己建立的这间赌坊,除了能让自身的性格与形象,在父皇心中显得更加丰满人性之外,更重要的则是那笔不菲的灰色收入。
要知道,就连自己的父皇颜狩的钱袋子,都在自家舅父的手里紧紧攥者。皇家内库除了一些盐铁酒茶之类的官卖生意之外,也根本就没有任何其他进项。隔三差五遇见个荒年天灾,颜狩还得为了显示自己的爱民如子而自掏腰包。老子如此穷困潦倒,儿子的“零花钱”也就更为寒酸了。
结交内外官员,培植自己势力,豢养暗桩鹰犬,单挑出来哪样都得靠着自己掏出大笔银子来斡旋布局。所谓天子不差饿兵,无论对方是什么身份,只要对自己未来的事业有利,该花的银子可是一两都少不得。更何况虽然眼下自己的太子大位看似极为稳妥,但毕竟下面还有一个不成器的弟弟、以及掌握着幽北半壁江山的外姓娘舅。
生意也好,储君位子也罢,一旦有了另外的选择,也就有了意外的可能性。
而太子殿下通过自己那间双天赌坊赚到的大笔银两,如今也都花了一个精光。这其中有内廷总管李登的功劳、也有飞虎军统领张黄羚的贡献。不过在众多“蛀虫”之中胃口最大的,便是来自南康的一位代号“黄鹂”的女子了。
这只“黄鹂”一不是南康来的绝色歌姬,二也不是什么奢侈品商人。不过仅凭着这个弱女子一张利口,自己那的六成“赌坊血汗钱”,加上扯谎向“家长”要来的“赌债”,都能被她消化个一干二净。
这凡事有买既有卖,这么大笔的银子丢出去,换来的便是颜昼多年以来都能风调雨顺的“天佑之势”。
当然,这位代号黄鹂的女子,便是远在锦城的沈归四下寻找的“瘦马丽娘”!
正如黑市那位白发老者推断,丽娘正是南康组织谛听的人。不过她的身份倒是比探子更为高贵一些——她是谛听委派来幽北,专门服务于颜昼的接头人,也可以说是这位幽北三路太子爷的“专属大客户服务经理”!
凭着谛听的众多耳目与杀手组织,只要颜昼想知道的消息、只要是太子想除掉的人,时效就没有超过三天的时候。可见谛听的办事效率与收费标准都是十分靠谱的;就连对于客户信息的保密程度,谛听也都走在了时代的前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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偶尔也会有几单小生意出现过意外,丽娘也都按照颜昼的指示,或继续任务,或是取消后全额退款。双方经过多年合作,对彼此间也有了一定程度上的相互信任。而随着近年来局势越来越混乱,颜昼这位大客户的“消费额度”也高速增长起来;谛听组织当然也投桃报李,偶尔也会举行“问一答三,杀一人送满门”之类的回馈客户活动。这样愉快的合作经历,让颜昼渐渐放弃了培养自己势力的念头:哪怕自己花费再多几倍的银两,也培养不出这么多办事麻利口风严谨的手下。而且这还不光是银子的问题,“人才储备”上也差着人家谛听一大节呢!
现在的太子爷,足有八成以上的“投资布局”,是用在维系与谛听组织的深度合作上;另外两成,则留给了以李清为首的宫廷内官。如此一来,由李清主内、谛听主外,自己还焉有不胜之理呢?
其实太子颜昼以麾下这样的阵容,去防备那位把所有银子都放在了吃喝嫖赌的上的二弟,确实有些大材小用了。不过在太子的心里,防备自家二弟只是顺带的事。而这番布置最重要的假想敌,则是自己那位亲娘舅李登!当然,那都是在自己登基之后的事了。
如此看来,太子爷在眼光的高度与布局的前瞻性上,还是有些自己想法的。
这番内情除了颜昼与谛听组织,暂时还没有任何一人能窥得全貌,即便是耳目众多的沈归,也只是仅仅略窥门径而已;而这位把杀母之仇算在大哥头上的颜青鸿,则更是纯属猜想了。
今日正巧到了“黄鹂”与自己会面之日,颜昼换好了一身寻常服饰走出了皇宫南门,在御马监伙房探子的暗中保护下,慢悠悠地走到了双天赌坊之中消遣。这本就是他的惯例,每个月都要抽几天闲时,出来押上几手。当然,除了一次是接头之外,另外几次都是掩盖自身真实意图的障眼法而已。
直到颜昼在骰宝桌上被人连开了十七局小,把自己带来的银子都输了个精光的时候,双天赌坊的管事也没有来问自己要不要“先用些点心。”颜昼手上没了银子,又没接到会面开始的信号,除了纳闷之外更有些不安,一时间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只好站在牌九桌前,做出一副兴致盎然的模样,看起了“一翻两瞪眼”。
直到天色见暗,赌场中走来了一位胖乎乎的青年男子。这男子左右看了看,又随意的下了几两碎银子,跟着别人一起叫骂了几句,这才不露痕迹地走到颜昼身边,低头说了一句:
“殿下,天色晚了,咱们回吧?”
来者正是御马监监事陆向寅的关门弟子,小胖子柳执。最近陆向寅一直都在闭关养伤,所以御马监中事务都很自然的交由自己这个胖徒弟来处理。柳执也是听到伙房探子回报,说太子爷已经在双天赌坊中,站着看别人赌了足有两个时辰,却不知为何就是不愿意回宫。无奈之下,柳执这才会亲自出宫,前来赌坊相请。
“好,那我就先回去了。你去和掌柜的嘱咐一声,就说若是再有了什么新鲜玩法,就赶紧打发个人去通知本王!”
第171章 117.丽娘遇害
无论是颜昼还是沈归,乃至顾知府还有黄氏夫人,对这位人间蒸发踪的丽娘都是心怀疑虑。顾大人本就是个风雅之士,之前也之是关心则乱,才没想起八千两修葺城防的官银,与一张价值连城的古琴,二者之间有何矛盾。眼下的重重疑团摆在面前,反而让顾大人再次清醒过来:是啊,且不说这八千两银子她是怎么神不知鬼不觉的运走,单说她留下这张古琴,也远远超过八千两之数了,原来自己想到的那些动机,根本就不成立啊!
沈归与炉钩子回到锦城丐帮分舵后,那少年乞丐却给他带来了一个惊人的消息:丐帮一个弟子在城西二十里外的一座小山上,发现了一具黑衣女人尸体。虽然那位弟子没有挪动尸体,但没准就是他们要找的丽娘。
这发现尸体的地点,确实十分耐人寻味:丽娘死在了锦城西门二十里之外,也就是说她只要再往前走上十里,便来到了颜重武扎下的飞熊军大营之中。
沈归匆匆洗了个澡,也顾不上身上还残留着的酸腐死气,赶紧换上了炉钩子刚刚从黑市购回的寻常衣物,与这两位两位伍门乞丐兄弟,一起赶往了事发地点。
这位于城西二十里处的一座小山坡,山势不高不陡,而如今初春残留的寒气已经去了大半,林间草木花草也开始抽芽发枝,虽然还远谈不上郁郁葱葱遮天蔽日,但已经呈现出一番生机勃勃的初春景象来。
沈归三人经山脚下一位中年丐帮弟子的指引,轻车熟路地来到了山顶处的一具尸体旁边。
这具尸体身穿一身夜行衣,从体态上看十分纤细,面部朝下呈俯卧姿势,双腿伸的笔直僵硬,双臂自然垂于身体两侧;双拳握的极紧,但血淋淋的右手缺了三根手指,只剩下拇指与小指扣在手心中,单看伤口的平滑模样,应该是生前被利器瞬间削断所致。
由于这位领路的中年乞丐没什么经验,现场早已经布满了脚印,而且大半都是两只左脚的鞋底踩踏而出的。毫无疑问的,就是这位穿着两只左脚草鞋的引路人,所踩踏而出的杰作。
沈归仔细分辨了一番,也没再发现什么有价值的线索来。于是他一手扶肩一手托腰,轻轻地把这句尸体转了过来……
待在场众人看清尸体面目的时候,都齐齐倒抽了一口凉气。这位本该是婀娜多姿美艳动人的广陵瘦马——丽娘,此时正面遗容,竟已经是面目全非了!
尸体的夜行衣十分齐整,虽然沾了些山上的泥土,但可以看出并没有遭受猥亵侮辱的痕迹;遗体虽然已经从尸僵中缓解过来,但多亏幽北春季的余冬之寒,还未开始快速溃烂,也就没有寻常尸体的强烈尸臭传出;结合山上更低温的温度可以初步推断,丽娘的死亡时间大概在三到四天之前,与苦主顾晦顾子瑜所说的时间,基本还算对的上。也就是说,丽娘才刚从锦城府衙逃出来没多久,便遇害身亡了。
而导致丽娘身死的致命伤,则是前胸自右向左的一道巨大割裂伤;伤口自右腋平向划开直至左腋下,连皮带肉,包括胸椎与肋骨全部齐齐斩断。沈归看着这道伤口便明白过来:杀害丽娘之人,定是一位如同自己一般,惯用左手的左撇子;而伤口边缘前窄后宽,看样子凶器应该是刀、或者单刃剑之类的厚背利器所致。
而让众人恐惧的并不是丽娘胸前这道巨大的伤口,而是她那张白皙精致的俏脸,此时整个下颌已经垂在了胸前,全靠着连接在脖颈处的皮肉,才没有与尸体分开!是的,如今的丽娘睁着一双无神的眼睛,只剩下半张嘴大大地“张开”。被沈归翻过身子来之后便一直瞪着两只灰白浑浊的眼睛,无神地看向天空,仿佛在用自己仅剩的上半张大嘴,向苍天控诉着什么一般!
在沈归仔细打量着丽娘尸体的同时,被丽娘死状吓了一跳的三位乞丐连忙转身而去,开始各自找些“力所能及”的事情,以图分散自己注意力。其实这三位乞丐也都是江湖人,平日里见多了尸体,无论是水里男俯女仰的河飘子、还是死于饥饿瘟疫的“脏净倒卧”(瘟疫死的是脏,冻饿而死的是净),对于他们来说简直都再熟悉不过了。就方才沈归混入黑市的打扮,都是专门吃死人饭的一种乞丐。也可以这么说,除了仵作医生之外,最不怕死尸的应该就是乞丐了!
但眼前丽娘尸身尚未腐烂,看似如同常人别无二致,只是伤口实在过于骇人,这才会让三位乞丐都生出强烈的不适之感。
那位少年舵主转身走到了山崖边上四下打量起风景来;而炉钩子和带路的中年乞丐,也分别转身寻找起山上还有没有凶手遗落的东西来。
“好了,看的差不多了。”
沈归站起身来,从地上随意抓了把泥土,抹干净了满是血液的双手,而后走到山崖前少年舵主面前。
“你滚啊!别用你那脏手摸我!”
这少年舵主一听见沈归的声音离自己越来越近,便急忙挪动身形,那副害怕的样子,差点让他自己滚下山去。
“不就是一点血吗?有啥好怕的?再说你这一身碎布头还有什么脏下去的空间啊?你看了这么长时间,发现什么了?说出来听听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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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少年一指远方那座热闹非凡的飞熊军营盘,有些不安地说:
“咱们现在站的这座山,山势虽然不高,但也能对飞熊军扎下的营盘一览无遗。你说这丽娘是观察飞熊军营之时被人杀死,还是先被人杀死之后,才挪到这里的呢?”
沈归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着脚下这座极为规整的飞熊军大营连连点头。单从他扎下的这座营盘来看,颜重武其人便绝对不是一个只知战场厮杀的鲁莽之辈:这座大营正面一片开阔地带,视线一览无遗;大营后方背靠一条河流,便于日常取水做饭之用;营寨之中还有三座简易角楼,每座角楼之上隐约可见两个身背长弓的哨兵;营房与营房之间,彼此的距离相等,既能容纳战马车辆通过,也能防止敌军火烧连营。
沈归沉吟了半晌,突然大笑出声:
“这个问题,我们直接去问他本人不就好了?”
说罢他对假装忙碌的炉钩子招了招手:
“看见下面这座大营了吗?你去把他们的统领颜重武叫到这来,就说有一位姓沈的朋友请他前来山上饮茶。”
炉钩子拿了沈归的银子,高高兴兴的走下山去。没到半柱香的时间,沈归就看见这个一身碎布头的高瘦乞丐,被角楼之上的哨兵一箭射在双脚之前,不敢挪动半步。
营帐之内的颜重武,此时也正端着一道书信发愁。这是上午时分,从奉京城飞马传来锦城大营的一道御笔手术。宣德帝颜狩在手书上说,自己已经不会对北燕方面有一丝一毫的妥协。因此无论面对北燕的任何举动,颜重武都不能采取“有辱国格”的软弱手段。陛下还说,自己可是拼了一张老脸不要,才从李登手中换到的这批如数拨发的粮草,所以希望颜重武最后能够一鼓作气拿下东海关,以报君父厚望。
除了一封信外,颜狩还送来了一柄天子佩剑。这就表示他已经把此次战役的全部指挥权,都交到了颜重武手上。进退攻守,皆凭他一言而决。颜狩这么做除了想要表现自己对颜重武的绝对信任以外,还有着另外一层意思:
这场仗你颜重武要怎么打都随你,但朕只要大胜这一个结果!
如此一来,颜重武心怀的那个“和平解决争端”的美梦,算是彻底的破灭了。
就在颜重武头疼不已的时候,帅帐之外进来了一名小校回事。
“禀大帅,门外来了一个男子,口口声声说要请大帅赴会饮茶!”
刚刚送走传令皇使的颜重武一听,以为是第二道圣旨传来,急忙合上御信正襟危坐,严肃地说:
“何人来请本帅?”
“一个乞丐!”
颜重武一听就想骂人,想了想还是叹了口气,摆了摆手就低头看起地图来:
“去去去,揍一顿丢到营西粪坑里去。一个要饭的也来请本帅喝茶,看来老子这大帅算是真的当到头了!”
“禀大帅,据那个乞丐说,他是受您一位来自奉京城,姓沈的朋友之托,才前来大营相请的。
“你烦不烦啊?京城里我哪有一个姓沈的乞丐朋友……哦!我明白了,那小子不好好在京城里待着,怎么跑到锦城来了呢?也罢,反正闲来无事,我自己去问他便是了。”
颜重武说着便站起身来,右手拿起桌上的天子剑斜跨腰间,只穿着一身便服绕出了帅案:
“走吧,带我见见这位要饭花子!”
“大帅,要不要叫上您的护卫营?”
颜重武听到这话摇了摇头:
“不必了,我去见的人虽然算不得是好朋友,但应该也称不上是什么敌人。而且他的武艺稀松平常,在奉京城早已是街知巷闻的事了,依我看不会有什么危险的。”
颜重武和沈归虽然素无来往,但还称得上是有那么点瓜葛在的。
是的,这位飞虎军统帅颜重武,便是李登看好的第一任女婿人选,与沈归可以算得上是情敌的关系了。
当营外双腿发抖的炉钩子,亲眼看见犹如黑熊一般壮硕的颜重武,竟然真的出现在自己面前之时,不由得心中暗叹:
“自己的一句话,就能把一位手握重兵的大帅单枪匹马地调出营盘,看见最近幽北三路的叫花子,真是行市见长啊!”
第172章 118.山顶茶会
颜重武捂着鼻子,跟着炉钩子走了足有一炷香时间,才来到了山顶众人面前。而颜重武在路上也曾幻想过无数种可能,但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与沈归见面竟然会是这片光景。
加上为自己引路这个身材瘦高、面目猥琐的男人,上顶上足足站了三个乞丐!唯一一个平民打扮的沈归,手上也满是泥土;而在这四个人脚边,还躺着一具黑衣的尸体,看模样应该死了不长时间,但死状却十分骇人!
“姓沈的你可以啊!我还真没想到你这么个在奉京城都人见人欺的主,出京以后手段还挺毒辣!这么个如……嗯……姑娘,你咋舍得给祸害成这样?多大仇啊?而且你杀人就杀呗,找我来是打算恐吓我?还是想投案自首吗?老子是飞熊军统领,要投案你也应该去锦城县衙找顾晦啊!叫我来抖什么威风呢?”
颜重武常年在边境厮杀,死状骇人的尸体见过无数。眼下这丽娘的尸首虽然也十分恐怖,但也对他来说倒早已经是见怪不怪的了。
沈归被他这一番臆测,堵得想开口反驳,都不知道从哪里开始说起好,一时间当场愣神,怎么也找不出一个话头来。
“犯什么楞啊?若是不想投案,你就赶紧让这几个兄弟帮着你把尸首埋了?老子就当没来过?”
沈归被他这明目张胆的“枉法”行为打了一个措手不及:且不说二人那暗中的“情敌”关系,单说自己与他颜重武,在明面上也没什么交情可言,可万万想不到,他如今竟然会替自己着想!
“别胡猜了,这人要真是我杀的,还能让你来看?早就一把火烧成灰了!而且你刚才让我去找顾晦投案?别闹了,这死者应该就是南康人士,名唤丽娘;就是顾大人贪赃两千两银子,买回来的那一房小妾!”
“你把顾晦小妾杀了干嘛啊?人家没招你没惹你的,因爱成恨还是争风吃醋啊?那你也得杀顾……”
“都说了不是我杀的!你能不能让我把话说完了?絮絮叨叨没完没了的,嘴怎么那么碎呢你!”
沈归实在没想到,看上去仿佛黑熊成精一般的颜重武,私下里的废话又多又密,简直扰的自己脑袋都要炸开了!
旁边那位“少年舵主”见二人这副模样,只好收住了满脸笑意,正色说道:
“我们丐帮兄弟就是在这山顶发现这具女尸的。而此山的位置,距离你飞熊军大营也不过区区十里脚程,我们想问问是不是你们下的手,或者你们飞熊军中有没有认识此女子之人。”
颜重武听了这句话,急忙走到悬崖边上向下看了看。这一看不要紧,自己心里也瞬间紧张了起来。原因很简单:站在这个山上看下去,那座经过自己精心打造之下的营盘已是一览无遗,此处山顶堪称是绝佳的观察地点。沉默不语的颜重武观察良久才回过神来,捏着下巴念叨着:
“首先军中无女子,这点不用多说。而我看这死者身穿一身夜行衣,应该是哪家的探子或者杀手。而飞熊军斥候若是除掉了一个这样的眼线,我作为大军统帅,是肯定不会一无所知……眼下我担心的,倒是飞熊军营盘的安全。若这女子是北燕那位平北侯派来的探子,那么我军营防图便已经被泄露出去了……如此一来,只怕从今日开始,我飞熊军就要日夜加紧巡逻,以防被北燕大军趁夜劫营了。日夜被郭孝那个老儿暗中窥伺,简直太被动了!”
刚说到这,颜重武也顾不上丽娘尸身的体面,直接在夜行衣里开始摩挲起来,没过多久,众人见他脸色一变,然后便见他从丽娘的左袖之中掏出了一根碳棒!
“完!”
颜重武走到山崖边上,面色凝重的看着山脚下自己那座精心打造的营盘。旁边的炉钩子却不以为意,大大咧咧的说:
“一张营图让他们北燕人抄去有什么大不了的?要么换个地方,要么重新扎营,再不然退回锦城,能有多大问题啊?”
沈归听到他的疑惑,耐心地解释道:
“首先丽娘只是有画下营防图的可能,但是一旦她确是画过,最后把图交给了谁?如今这张图又在哪?是用来交差了,还是被凶手拿走了?她到底是受了谁的指使?这些问题都还是未知之数……”
“而且飞熊军眼下已经驻扎在一片开阔地带,却还是招致了丽娘、或者说还有杀掉她的凶手在暗中环伺,那锦城之中究竟还有多少身份不明的探子,这可也是谁都说不好的事;再者说来,每位将军对于自家营房的构建,都是有独特又清晰的腹稿思路,所以即使颜帅更改营防,哪怕是真的退回锦城,也都是有迹可循的,日后再对上北燕大军,咱们这位颜帅可就要被人家猜个通透了。而且
这位平北侯郭孝,也不是个庸碌无能之辈,这么大的破绽若是还抓不住,那也根本就不配驻守在那座天下第一雄关之中了。”
颜重武听到沈归这番话,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沈归的想法虽然还称不上是算无遗策,但不难看出他对军中事务,已经有了一定的基础和概念,剩下那些细枝末节,只要日后亲身经历过几场大战,也就根本不算是什么问题了。换句话说,沈归已经有了成为一代名将的基本素质,如今缺少的只是一些落在实处的战场经验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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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且这尸体到底是不是你们口中的那个南康探子丽娘,那还不一定呢!”
颜重武话音刚落,沈归便点了点头,又朝着炉钩子耳语了几句,又扔出一块银锭之后,炉钩子便兴高采烈地跑下山了。
“不出半个时辰就能见分晓。不过我劝你还是不要抱有太大的侥幸心理,依我看八九不离十,这就是丽娘本人无疑。至于谁杀的她,其实并不重要,我们做好最坏的打算也就是了。哦对了,若是北燕人真得了你的营图,会不会今夜就来劫营?要不然你还是先回去准备一番吧?”
颜重武听了沈归这话,苦笑了一声:
“嗨,若是真的这么简单就好了,我还苦恼个什么劲?干脆来一招请君入瓮,或者把这座城外大营留给他,同时我们再绕路开进东海关里,到时候来一招关门打狗,郭孝那十五万北伐大军也一个都跑不出去了。”
颜重武从兜里掏出了一张黄绫信,随手丢给沈归,嘴里还念叨着:
“看就看啊,别外头说去!吹爆了可没人给你兜底”
沈归展开这破抹布一样的御笔手术,草草看过便团成一团又丢了回去:
“咱们这为宣德帝,还真是敢想敢干敢发声。就凭你手下这区区五万幽北兵,竟还想着要鲸吞东海关?拿下来你守得住吗?还关门打狗?门你关上了,被打的狗是谁可就说不准了。到时候人家郭孝和北燕,分内外两路夹攻之下,你这五万兵才是一个都跑不出去呢;而且人家漠北人只是按兵不动,还真当人家的铁骑是纸糊的?按咱们陛下这封信看来,分明是想先用好话稳住漠北人,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拿下东海关,再反过头来要挟漠北!他这手算盘打得又美又精,分明是想空手套白狼。这是要把那两家人,都当成傻子耍呀!”
颜重武苦笑一声,也是摇了摇头:
“咱们这位陛下啊……对军事财政可谓是一窍不通,又偏偏……嗨……!我麾下这五万飞熊军虽然是颜氏族兵精锐,但是在我接手最初几年时间,根本就没有经过什么像样的整训!我把全部精力都放在剔除军中吃空饷的皇族子弟上了,得罪人还不说,关键是浪费时间啊;近些年来虽然有所好转,但是战力上升的速度,也极为缓慢的。虽然咱幽北汉子在体魄上,要比北燕士卒强健许多,但兵源供给却是根本无法与人家比拟的。现在飞熊军里的主力战营,仅有一万两千余青壮,其余的不是后勤部队,便是辅兵民夫。只凭这样的兵力莫说攻城,就连能不能守住东海关,都是个很大的问题。”
那位少年舵主一听颜重武的牢骚话,也有些疑惑的问道:
“那又为何不扩军呢?上次东海关大败至今二十年以来,我幽北大军一直都维持在二十万人左右,而且这其中还有一半是各路诸侯的私军。眼下幽北三路虽然比不过南康富庶,但是再养上一半的军队,也不是什么难事吧?”
沈归点了点颜重武腰间斜跨的天子剑,苦笑着对这少年掰着手指头算起来:
“幽北如今拥兵二十万,三万金甲禁军拱卫京城城防;两万飞虎军被握在张黄羚手里,而且还正在整训之中;另有五万飞熊军,就在颜帅手里,可也被钉在东海关前动弹不得分毫。这就是全部的颜氏十万私军。还另外有原本属于我郭家的三千精锐太白卫,护卫皇宫城防。而另外的十万,有裴涯刚刚接手还未消化的六万中山督府军,也被钉在了在中山路漠北边境上;剩下的四万,就全是东幽李氏的“护院家丁”了。”
说到这里,这锦城舵主不以为意的抬了抬眼皮:
“哪又如何?再增兵二十万,与你说的那些有何关系?”
“你以为咱们陛下不想扩军?他做梦都想!可百姓当兵就是为了吃饷,现在幽北的钱袋子都被李相——或者说是东幽李家攥在手里。若是一旦陛下开口大肆征兵,那么这二十万新兵领的可都是李家的饷银,届时就会出现幽北军力倒挂,李家坐拥新军二十万,再加上二万整训之后的飞虎军,到时候你说会发生什么?
颜重武也朝着锦城少年舵主点了点头,补充道:
“更何况,这吃李家粮饷的二十二万大军,还是可以随意调动的!而我与裴涯的十一万边防军,却是被钉死在边境上,不得动弹分毫的。”
第173章 119.意外发现
就在众人讨论幽北军队构成之时,气喘吁吁的炉钩子带着顾氏夫妇,一行三人气喘吁吁的跑上了山顶。顾大人在跟众人寒暄一番过后,才刚一看尸体,便转身抱着一棵大树吐了起来。听他那呕吐的声势,仿佛要把自己体内的所有东西都吐个干干净净一般。
反倒是一介女流的黄氏夫人,看了这恐怖的尸体一眼便哈哈大笑起来,整个人一边鼓掌一边叫好,完全不顾掌印夫人的仪态,边笑边嚷:
“老娘早就说过,这小浪蹄子肯定没好下场!怎么样?果不其然吧!看她穿这一身夜行衣,不是偷银子就是偷汉子去了,接过让人家本主发现,最后弄成了这副德行!顾晦你这个老王八,睁眼看看吧!看看你这娇妻美妾如今是个什么样的下场!你看她平日里嘴上不言不语,暗地里就是一肚子的坏水!怎么样!遭报应了吧!让人家剖了一个大敞四开!痛快!我告诉你姓顾的,你要是再这样下去,这小浪蹄子的今天,就是你……”
“停停停!顾夫人您的喜悦之情我们都能感受到!但是顾大人毕竟与颜帅也是多年同僚,日后在锦城中又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多少给你们家知府老爷留点面子行吗?”
沈归实在不想听顾知府的这些家务事,急忙拦住了黄氏夫人的“获奖感言”,又朝着颜重武的方向努了努嘴。
黄氏夫人这时才想起有颜重武在场,立刻收敛下来,面上还浮现出了一丝尴尬之色。虽然这不是她第一次见颜重武,但再熟人家也是一军统帅,又是皇室中最受陛下喜爱的青年俊才。自己方才那副泼妇模样,落在这位贵人眼中,也着实有些不雅观了。
“嫂子您不要见外,我与顾大人同殿称臣,平日里又在一起当差,早就亲如兄弟了!不过你您才所说之事,颜某我也是第一次听说!还劳烦您能细致的……”
“我说颜重武你是人吗?老巢都快让人家平北侯给一脚踹翻了,还有心思打听人家私事?”
颜重武一耸肩,一脸无所谓的说:
“既然他们已经确定了死者就是丽娘,那也就证明没有什么侥幸可期,我这苦中作乐一下还不成了?”
顾大人抱着树一边呕吐一边哭,迫于黄氏夫人在场,也无法说什么心里话,只能哼哼哈哈的发出一些无意义的拟声词,这副可怜的模样看起来真是要多委屈有多委屈,要多心碎有多心碎。直把沈归听得腻味极了。
“我说顾大人您哭的可是什么呢?这丽娘一死,最大的受益人可就是你了!”
顾大人虽然吐得头昏脑涨,心中也弥漫着化不开的悲伤,但此时听到沈归的这一番“风凉话”,仍然还是怒目圆睁地瞪着沈归。若是此时黄氏夫人与颜重武不在场,恐怕早已经扑上去跟沈归兑命了!
“你下次要瞪人,记得先把眼泪擦干了。沈某说句不客气的话,您的身份虽然没什么不妥,但是您这位“价值一千八百两银子”的爱妾,可不是什么省油的灯。换句话说,您就根本没认识过这位丽娘!”
本还一脸怒容的顾晦此时一听沈归的话,神色突然一怔:
“什么意思?”
“若是我们没推断错误的话,您的这位爱妾丽娘,可是来自南康一个地下组织——谛听的探子。您那位居中介绍的朋友,虽然没赚您的银子,只怕在谛听那边却已经受了不少的好处。至于说他的暴毙是不是与谛听有关系,如今看来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了……”
“不可能!我区区一介边城小吏,是个连纳妾都要靠收受贿赂的穷知府,怎么会值得南康人派出一个美……探子来我这呢?”
“您别忘了,锦城虽然是边境小镇,但毕竟是“两北前线”,其战略地位的重要性,已经足够谛听派来一位探子潜入府衙之内了。而且现在丽娘的背后雇主与她在幽北的具体任务,我们还无从得知,所以是不是专门为您而来,也还无法断定。
黄氏夫人再也忍不住了,撇了撇嘴说道:
“我早就说这小浪蹄子不是什么好东西,就是没人信啊!就凭你这么个又穷又酸的书生,一没银子二没爵位,人家那么年轻貌美凭什么跟你啊?更何况你那身体也不……”
“闭嘴!贱妇,老爷谈话岂有你一介女流之辈开口的余地!”
顾晦再也忍不住了,朝着这位黄氏夫人大声训斥起来。而黄氏夫人是甚等刚烈性子?焉能容他这个在道德上已经有了瑕疵的老色鬼,在众人之前倒打一耙呢?于是,这对老夫老妻,就这样动起手来。这一场架打的是又激烈又热闹,最终还是互相挠出两张大花脸来。
秉持着清官难断家务事的原则,其他几人冷眼旁观,连批代讲地看完了这场“家庭惨案”。
黄氏夫人真不愧是巾帼英雄,硬挺着被打破的鼻子和一脸鲜血,梗着脖子把自家老爷挠出了一个满脸花。而战场失利的那位读书种子——顾晦顾子瑜顾大人,此刻已经浑身瘫软地坐在地上,无声地抽泣起来,也不知他是为了爱妾之死,而感到悲痛欲绝?还是被自家母老虎的一双利爪,给活活打哭的。
黄氏夫人见他不再反抗,掐着腰啐过去了一口吐沫:“读书人,呸!”而后用袖子一抹脸上的鲜血,对着沈归扯出了一个“风韵犹存的娇媚”笑容来:
“谢谢沈少侠能带给奴家这么好的消息,晚上回府衙去吃,嫂子给你包饺子!猪肉大葱的怎么样?哦对了,刚才光顾着教训那老色胚,忘了跟您说正事。您今天走之后呀,我本想帮您换一套新的被卧铺盖,却没成想在这小浪蹄子的床板下面,找到一张纸……我只是个妇道,认识的字不多,见识也很短浅,等您回去了自己看看,万一要是对你们有用呢?那嫂子不就立大功了?”
沈归一听这个好消息,立即精神一震。眼下渐渐已成死局之势,若是黄氏夫人发现了什么有用的新线索,这才真叫柳暗花明,峰回路转!
“别等了,咱们这就回去!颜大帅,您是跟我们一起进城?还是回大营备战,以防平北侯趁夜劫营呢?”
颜重武想都没想便直接回答:
“跟你们走。我也想看看这位来自南康的谛听探子,到底是哪路神仙。至于说北燕趁夜劫营嘛,最近几日根本不需要考虑!郭孝老儿为人一向谨慎,在得到十成把握之前,都不会做出这种带着赌博性质的事来!”
炉钩子听完大嘴一撇
“就那么个胆小如鼠的老头子,也敢称自己是一代名将?而且你这个幽北当世名将之首,竟然还跟他打了个有来有回?”
颜重武听他这外行话,也是极为不屑的说到:
“要饭你就好好要饭,别掺和这些行军打仗的事!人家北燕无论从兵源到军备;无论是国力还是财富,都是我们幽北三路的几倍乃至十几倍。多年来我们两方能够相持不下的原因,除了北燕朝堂局势错综复杂之外,全靠着东海关这道天险雄关!若是调换过来,幽北占据着全面优势,我也不会兵行险着。踏踏实实就能赢得最终胜利,谁还愿意出奇制胜啊?兵法谋略,永远都是弱势者的希望,而不是强势方的选择!”
炉钩子被训了一个哑口无言,只好装作没听见一样先行下山探路去了。
待众人来到沈归落脚的厢房之后,黄氏夫人从自己屋中拿出了一张纸来:
“这个东西原本是压在床板下面的,在我发现之后便把它收入了自己房中。你们来看看,这上面写的是什么,到底有用没用啊?如果有用的话,能不能保我家老顾一条命来?我怕皇帝陛下打他一个通敌之罪……嗨,不说了,不说了……”
沈归接过那张纸来一看,脑子瞬间更乱了。
这张纸上到也并没写什么惊天动地的大秘密,只是极为常见、又有些简单草率的一张欠款文书而已:
‘今借到奉京城双天赌坊,纹银八万两整,本息共计九万五千两,以三月为限本息还清。’
落款处写有日期,还有一枚双天赌坊的朱红大印,最下面还写着两个娟秀的小字——周延!
沈归平静地从头到尾念了一遍,一直都心怀好奇的黄氏夫人拍了一下脑门,大声朝院外喊了一嗓子:
“顾晦你个老王八!你瞧瞧,这小浪蹄子准是把那城防银子偷走,给她这位叫‘周延‘的老相好还赌债去了!你看看你招的这都是什么人呐,这绿帽子戴的,老娘都替你臊得慌!你……”
“嫂子您停一下!双天赌坊在锦城之中也有店面?”
刚骂了一个红光满面的黄氏夫人,听到沈归的问话只是兴高采烈地摇了摇头:
“没有,锦城只有一家聚宝局,没有什么双天赌坊!”
“那就是了!这张八万两银票的借银字据,应该是来自于京城的双天赌坊。也就是说这位‘周延’,是京城人士!”
颜重武看着沈归摇了摇手指,面色颇为得意地说:
“还周延干嘛啊?这就是咱们太子爷颜昼的拮据!落款的那这笔软字,我就没在其他爷们笔下见到过,莫非你们还见过有女子进赌坊的奇事?更何况还能一次赊借八万两银子,又没写抵押之物的?在京城里能有这身价的,又有哪个不是声名在外?这周延的名字,你们又有谁听过?不用想了,肯定是太子!”
沈归一听颜重武这般解释,突然想起了很多之前忽略掉的细节,但还是头入斗大,理不出一个头绪来。
不过沈归也并不着急。他也十分清楚,自己目前也只是缺一条能把这些“珍珠串成项链”的一条主线而已。所谓水到渠成,很多谜团此时都已经渐渐地浮现出了真相的影子……
第174章 120.护卫营长
锦城丐帮这三位饿死鬼投胎,刚吃过了黄氏夫人亲手包的猪肉大葱馅饺子,便因为肚子里挂不住油水,反复跑了几趟茅房之后,便神色萎靡的回城外分舵休息去了;而颜重武与沈归,还有蔫头耷脑的顾知府,以及立下汗马功劳的黄氏夫人,谋划了整整一夜。
当然了,之所以谋划了整整一夜,主要还是因为黄氏夫人偶尔会岔开话题,教训自家夫婿一番。
第二天清晨,困倦疲惫的颜重武回到了城外飞熊大营之中,所有的中高层武官都炸开了锅。伙头军队长竟然还端出了一整个卤猪头放在大营门口,而且两扇猪耳朵上还挂着不知从哪弄回来的红绸子。这些闲的发慌的军汉们敲锣打鼓、兴高采烈,仿佛过年一般热闹地把自家统领迎进了帅帐之中。
一头雾水的颜重武也跟着咧开大嘴,附和着众位兄弟的高昂性质。直到坐上了自己的帅位后,才对偷偷地向自己身边的护卫长问道:
“你们这又敲锣打鼓、又杀猪披红的,是谁家娘们生了个大胖小子?还是陛下又给咱们飞熊军发了一笔额外的饷银啊?”
颜重武带兵,与华禹大陆上一般的名将不同。他只有在战场厮杀之时,才会显露出统帅的威严来。平日里对同袍手足还是非常亲切和蔼的。而这一点,在他带着护卫营亲自搬运粮草时、周围的军士那习以为常的反应里,就已经显露无疑了。
“昨日大帅您一夜未归,有人可看见您在锦城里出现过……如今这锦城里的姐儿虽然姿色平平,但在其手段上来说,实打实的都是此道高手;这样的前辈高人,若是配上您这么一个平日里不近女色的莽撞人,还真可称得上是相得益彰啊!我们这些老哥们老弟兄们,早就盼着您能开开窍成个亲来,好给我们这些老兄弟们弄出一位小少帅来。这次虽然您是使了银子,但也算一个不错的开始啊……”
这一番没头没脑的话,让颜重武愣在了当场。等他想明白之后,这才朝着面前的帅案重重一拍:
“你们这些龌龊货,莫非以为昨夜本帅在锦城,便是去眠花宿柳了?护卫营既然知道我进城,又怎么会不知道本帅是在顾大人府上,一夜未出呢?”
被颜重武这一喝,周围本是兴高采烈的飞熊军同袍,也都带着怪异的眼神看向那位“假传捷报”的护卫长。这护卫长也是面露尴尬之色,转身对众人解释道:
“我昨日见咱们大帅身上背着一个女的,前面还有一个中年妇人引路;身后跟着三个乞丐和一个长随,还以为大帅是乔装成富商去……那我身为护卫长也不能扰了咱大帅的雅兴啊!而且这说话间就要和北燕人开战,大帅他去锦城消遣消遣,也是……”
众人一听护卫长这一番解释,也都神色复杂地叹了口气。颜重武哭笑不得地看着那颗“双耳挂花”的大猪头,对护卫长说:
“刺探消息这事,下次记得让斥候营的人去。就你这假传战报的行为,真要是放在了战场上,那可是要出大事的!”
“是……”
“那你说这次你是不是自作聪明?”
“是……”
“那本帅惩罚于你,是不是也在情理之中?”
“是……”
颜重武看着这个一脸尴尬愧疚之色的护卫长心下暗笑,面上却仍然是一副严肃认真的模样。
“既然你认错了,那各位也都散了吧,各回各营点清人数,本帅马上就有帅令传下,诸位速速回营准备……等会,把那俩猪耳朵切下来,再拿一壶酒来,本帅还得喝上一壶回魂酒。”
众人一哄而来又一哄而散,帐中只剩下了站在原地等待受罚的护卫长,与正在喝酒吃猪耳朵的颜重武。
颜重武把猪耳朵嚼的‘嘎嘣嘎嘣’响,用余光看着一脸渴望之色、不停吞口水的护卫长说:
“别犯馋了,猪耳朵有的是,就看你小子有没有能耐吃了。一会我来吩咐你做几件事,你若是能做的好,本帅叫厨头给你卤好十只猪耳朵,等你凯旋归来一次吃个够;若是做不好,倒是也不用受罚……”
这护卫长咽下口水,眼睛睁得大大的,心想:完不成军令还不用受罚,竟然能有这样的好事?
“若是做不好,只怕你小子也就没命回来了……你也别着急回答本帅,先回营仔细想想,一个时辰后告诉本帅,这趟九死一生的差事,你小子是敢接还是不敢接。”
颜重武话音刚落,这护卫长便一个翻身坐上了帅案,拿起桌上另外一只猪耳,也嘎嘣嘎嘣的嚼了一个满口香:
“现在怎么着?我又犯了一个新错,这任务就已经是必接不可了吧?九死一生倒是谈不上,自打跟了帅爷,我方钧平就已经做好了随时战死沙场的准备;不是这次就是下次,不是今年就是明年;说句大话,也只有这样的日子,才能让我觉得自己还是个活人。要不然就您这样每逢战事便冲锋在前的大军统帅,谁愿意给你当护卫长啊?这么多年来,我们那两千老兄弟叫着护卫营的名,干的可都是先锋营的活啊!”
这位护卫长方钧平,年纪大概在二十六七左右。虽然他岁数不大,但已经是个十年的老行伍了。自他投军之后,每逢战事皆一马当先冲锋在前;平日擅使一杆大枪,虽然他没经过名师指点,但也是从尸山血海里摔打出来的实用路数,枪尖之下也曾饱饮过无数北燕名将之血;这样的骁勇疯汉,担任护卫长显然是不合适的;但若是配上比他还疯的颜重武,倒也称得上是天作之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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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他面对颜重武这略带激将的言辞,也二话没说便先应承下来,仿佛二人讨论的不是九死一生的危险差事,而是家中那些一粥一饭的寻常小事而已。
颜重武看着这个有些失礼的护卫营长,一半心疼一半欣慰。他站起身来,走到坐在帅案上喝酒吃肉的方钧平面前,伸出一只手来摸了摸他脸上的伤疤:这道伤疤从右耳开始,一直划到了下唇边上:这是他之前在战场上,被北燕人的战刀划开的。当时的这个面目清秀少年,半边脸皮都砍翻开来,尽管他紧咬牙关,也能透过脸上的伤口直接看见牙齿。尽管当时的伤势如此骇人,这位“护卫”仍然恍若未觉般地挥舞大枪,不停地收割着敌军的生命。
“小平啊……你跟着本帅在血水里摸爬滚打也足有十年了吧……这次大战结束后,若是你还活着的话,就去奉京城里做些小生意,再娶上一房媳妇儿,好好过日子吧,本帅亲自给你安排。”
没想到方钧平脑袋一摇,平静地说:
“不干!当了老百姓就不能杀人了,那活着还有啥意思?”
“那你也可以开个肉铺,给人杀猪呀!”
“我听不懂畜生临死前的哀嚎和求饶,这样的话杀它们还有啥意思!”
颜重武摇着脑袋,放弃了劝说他退伍的打算。不过飞熊军常年与北燕交战,军中老兄弟早已是十去七八,只有这个二十多岁的少年,仍然固执地一直跟着自己,给官不当是给赏不要,性格简直比石头还执拗。不过自己最近新认识了一位鬼点子极多的朋友,等战争结束以后,便让沈归替自己想想办法吧。
“好吧,咱们说正事!你从今天开始,带着护卫营的三千弟兄,一人骑上一匹战马,在东海关前,至飞熊军大营这一条路上,给我大肆寻找一个名为丽娘的女子。声势有多大给我闹多大,谁来问你们也都可以透个口风。不过需要注意的是,不要和他北燕人发生争执,尽量做到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其他的自有本帅做主。你,听明白了吗?”
方钧平跟着颜重武厮杀了十年,却从未听过他提出这样的要求。飞熊军之所以能跟平北军相持多年,凭着就是一股子锱铢必较的狠辣劲头:你打我一拳,我还你一脚;你给我一刀,我便立刻反手一剑。可如今颜重武这道帅令,却与平日里的作风完全不同。
“不懂!这光挨打不还手的活我可干不了,要不然你让先锋营那些废物去试试?”
颜重武早就料到方钧平会这样回答,于是他不恼也不气,只是抚摸着腰间天子剑,云淡风轻地说:
“虽然我们飞熊军一向作风狠辣,但那也只是街头流氓斗殴的狠劲,并不值得自豪。这一次,本帅打算彻底灭杀掉幽北十五万平北大军,连那位老儿郭孝在内,一个活口都不留下。我要一次把那些北燕人打疼打怕,靠这场大胜,保我幽北三路二十年平安!”
方钧平看着自家帅爷双眼放出的冲天豪气,不自觉地点了点头。此时他生出了一个奇怪的念头:二十年前那位“三剑镇北燕”的青芒剑神岳海山,与自家这位只有战场武艺傍身的飞熊军统领颜重武,应该是同一种人吧?
第175章 121.挖下深坑
“两北边境”的锦城之中,最近发生了一件新鲜事:那位名士知府顾大老爷,在北燕大军的重压之下终于露出了本来面目:他遣散了三班衙役与内外下人之后,便开始不停地吃喝嫖赌。而那些黑市上价值千金的奢侈消耗品,都仿佛不要银子一般地享受起来。
此时正值午时初刻,顾大老爷在他长随沈归的引路之下,叼着一根剔牙竹签,一步三摇的走到了安和当后院——也就是锦城黑市之中:
“我说老板呐,你这烟叶上有些小黑点,这一看就是先受潮发霉之后,再经过二次烤干之后的疲货。就这等货色,也敢往我家大人眼前递?拿走拿走,别污了我家大人的眼!”
青衣小帽的沈归,此时一副狐假虎威的狗腿子模样,抖着嘴唇上黏上去的黑痣,口中不住地点评起各家货色来。而在他身后,那位大摇大摆迈着四方官步的顾晦顾大人,只是眯着眼睛接过沈归买下来的东西,慢条斯理地享受起来。
转了几圈,什么鲜果肉铺蜜饯干果,各色各样的茶点在东侧茶馆摆满了一桌子,而在桌前静等着“茶叶伸开腰”的顾大人随意拿起了一块肉脯刚咬了一口,便直接丢出了门外:
“呸!这什么破玩意儿,一股子哈油味。老爷我最近大鱼大肉吃的太多,口干舌燥上了大火,这嘴巴里全是泡!去,买些南海燕盏给夫人送去,晚上喝点燕窝粥清清火气!”
除了之前与沈归做过生意的白发老者与周掌柜之外,茶馆中所有靠嘴吃饭的人,都看着这个一夜暴富的知府大人有些手足无措。
顾晦顾大老爷,若是论起学问家世来,那真可谓是名震幽北三路。也可以这么说,若是单凭出身来看,整个幽北三路,也没有一位能与他匹敌之人。哪怕是三北书院的副院正倪醒倪安在,算见了顾大人,按辈分也得叫他一声师祖!就这,人家顾大人应不应,还得看他当时的心情而定。
不过老话说穷书生穷书生,顾大人虽然在“幽北学术界”的地位无比尊崇,但囊中却一向是极为羞涩的。
北燕有句老话,说的是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在北燕为官虽然朝堂风险极高,但是收益也是颇为可观的!为官一任除了基本的月俸外,还有养廉银、福禄米,光是这些正当收入,三年知府当下来,也有十万两白银的入袋。尽管三班衙役师爷仆妇的开销,与属地驻军的日常奉敬,都包含在这十万银子之内。但每年落在自己口袋里的银两数目,已经不是幽北官员可以想象的那般丰厚了。
反观咱们这位顾大人,年俸白银,二百两整!而且衙门中一应“基层工作人员”还要自己来负责招募供养。由此可见,这顾大人平时的日子过的定然是极为清贫的,就连心爱的湖笔已经秃了毛,都不舍得买上第二根。
可如今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在眼下这个物价飞涨的战乱年月,顾大人仿佛放飞了自我一般。自他遣散了三班衙役让他们回乡避祸之后,他与内府的黄氏夫人,便成了黑市的常客。
而他们的消费水平,也从节衣缩食省吃俭用,直接升级成了肆意挥霍纸醉金迷。往日里顾大人看着也只能流口水的那些笔墨纸砚与上古残籍,现在也开始成套成套地买;而黄氏夫人的头上,如今也插满了南康船队从外洋番邦运回来的宝石金钗;而日常饮食更是花样繁多,这夫妇二人一顿酒宴,竟然就要纹银五十两;而且吃不完的剩菜,就安排下人直接往城外破庙送去,直接打发要饭的叫花子了!毕竟如今的顾大人,可不会再吃剩菜了!
这等怪事由黑市中扩散开来,而留在锦城之中无路可走的穷苦百姓,听闻之后也纷纷破口大骂起来:
“咱们这位顾大老爷呀,别瞧他平时看着还像个正经人,那可真是满嘴的仁义道德,一肚子的男盗女娼!你们想啊,这北燕大军马上兵临城下,这顾大老爷眼瞧着自己这官就要当不成了,便直接穷奢极欲起来,把那么多年贪的银子一股脑的都花了个干净!那可都是咱们锦城百姓的血汗钱啊!”
这样的论调,在那些拥有几十年阅历的大爷大娘心中得到了一致认可。甚至还有不少老人坐在衙门口日夜叫骂,嚷着让那位敲骨吸髓的顾大老爷给众位锦城百姓一个交代。而顾大人见自家府衙被堵,便索性带着黄氏夫人住进了一间青楼里面。
是的,在华禹大陆上有个不成文的规定:双方战争无论胜负几何,都不会波及到烟花巷里。因此虽然眼下锦城百业俱废,但秦楼楚馆仍然还是夜夜笙歌的。当然,也正因如此,颜重武才会被飞熊军中兄弟误会他是来锦城放松消遣的。
顾大人携黄氏夫人这一“过堂子”(带女眷一起逛青楼)还不在要紧,这锦城的大爷大妈们一下就炸开了锅!还有王法吗?这还是那个“道德的标杆、幽北的榜样顾晦顾子瑜”吗?就他如今这番做派,简直比畜生都不如啊!
于是,在某些“热心人士”的引导之下,顾大人那一夜暴富、挥金如土的名声,仿佛瘟疫般的传遍了幽北三路,如今就连北燕那位坐镇东海关的平北侯郭孝,都已经略有耳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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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位平北侯爷此时便被团团疑惑包围,百思而不得其解。皆因为最近幽北三路最近怪事频生,扰得自己也是不得清闲。时至今日,他已经失眠整整三天了。
前日颜重武遣人给自己送来一封亲笔手书。他在信上说,在奉京城中的自家一房小妾,与家奴私通有染,二人携带大笔金银私奔外逃。据他多方探查之下,发现最近这两名贱奴如今已经逃至东海关附近,自己将派遣亲近护卫前去东海关附近寻找二人,还望平北侯能够应允;若有失礼之处,也还请平北侯能够见谅。
这封信的落款没有加盖飞熊军的帅印,只写着颜重武三个字,明显是一封以个人身份发出的私人信件。如果真如他所说,让他派人来找找自家小妾倒也没什么紧要。只是目前双方局势紧张,自己也不知道他所说之事到底几分真几分假,一时间还不好回答。
思索良久之后,平北侯终于还是做出了一个决断:他答应了颜重武派兵搜索东海关附近的请求,但人数严格限制在一个小队的编制,也就是十一人;搜索范围也由己方亲自划分出来。一旦幽北方面搜索人数出现差错,或搜索之人离开安全范围,那么自己便会下令,把前来搜索之人射杀于东海关前。
在收到颜重武的拜谢信件之后,郭孝便立刻召集了自己的亲信:
“对面那头大黑熊的妾侍跑了,本侯也已经应允他自行在东海关前搜索。诸位,最近怪事频发,咱们就此事来议一议吧?”
“禀侯爷,学生从未听说过颜重武娶亲,连正房夫人都没有,又何来侍妾可言呢?”
平北侯冲着这位开口的文士一摆手:
“哎,这没什么奇怪的。他颜重武毕竟是幽北皇族中人,正妻人选是不可能由自己做主的。何况以他在幽北三路的威名,加上他在伪帝颜狩心中的份量来看,正妻人选拖到现在,也算不上是件奇怪的事。如今他已年过三旬,先纳妾后娶妻也在情理之中。”
这为文士想了想,也是点点头说到:
“如果把这件事单拿出来,倒也并没什么奇怪的。不过之前学生安排斥候与对方前来搜索之人刻意亲近,接触之下在对方口中打听出一个秘密来:颜重武要寻找的那名所谓妾侍,名唤丽娘。而据我们潜伏在锦城之中的眼线回报,这丽娘根本就不是颜重武的妾侍,而是锦城知府顾晦由南康购回的妾侍!”
平北侯听到这个消息眉毛一挑,帅案之上虚放着的右手开始不住地敲击着桌面:
“若是如此,颜重武为何要谎称是他自己的妾侍?大可对本侯实话实说啊!而且若说是他顾晦的妾侍,兴许本侯还会看在顾家的面子上,做出更大的让步啊!他颜重武究竟为何要替顾晦抗下脏水,甚至不惜自辱名声呢?嗯……这就很有意思了……”
这文士没接平北侯的自言自语,而是继续禀报锦城探子发回来的消息:
“侯爷,这才哪到哪啊?您知道吗?顾晦顾子瑜,多年来都是一贫如洗的绝世清官,可就在丽娘消失之后的这段时间,这位清官顾大人却不知从哪里得来的大笔银两,整日里大肆挥霍。如今他每日花出去的数目,都不下一万两。莫说是贪赃枉法,就算是把他锦城所有的公银全都贪了回来,也不够他这么挥霍的!”
平北侯听到这个消息,摇着脑袋摸着胡子,一下就钻入了牛角尖中:
“是啊,是啊……这突然暴富,又不可能是贪墨公银……那这些银子也总得有个来路……这顾晦的暴富,与颜重武的谎言,二者之间到底有什么关系呢?”
与此同时,丽娘这个名字,已经在别有用心的人士推波助澜之下,传遍了幽北三路的每一个角落。这其中唯一“清楚”丽娘身份的人,已经被这漫天流言惊了个半死。是的,那便是枯等几日未见“黄鹂”的太子颜昼了。
沈归出身于江湖,成长于江湖,消息来源本就极为复杂。不过,比起探听消息来说,他身边聚集的那些三教九流牛鬼蛇神,当然更擅长于制造谣言。
而沈归,便要借着自己营造出来的大势,釜底抽薪地彻底解决北燕之
第176章 122.猎物之争
在锦城府衙中的一夜谋划之后,在场几人便分头去做自己份内之事了,就仿佛流水线工厂一般都分工合作,每个环节做出的东西,当事人根本就不知道是全貌,待最后经由沈归亲自汇总组装之后,掀开幕布便一飞冲天。
不过由沈归亲自设计研发的这台“倒燕机器”,最关键的一环却没有交到自己人的手里。
今日正值清明,也是百姓心里最为重要的节日之一。华禹大陆的百姓就算日子过得再苦,每逢清明时节都会去自家先人的坟前祭奠一番。富商望族大肆修葺祖坟,穷人家烧些纸钱摆些供品,都为了表达一番对于自家先祖的尊敬与怀念之情。
当然了,幽北三路的皇族颜氏,今日也在颜氏族长颜久宁的带领下,来到了皇宫之中的永灵殿,开始了今年清明的祭祖大典。除了落下心理阴影的太子颜昼以外,大家面对这些繁文缛节都是昏头涨脑的。
而风尘仆仆的飞熊军护卫营营长方钧平,与他麾下十位疲惫不堪的兄弟,终于在清明这一天,找到了他们想要寻找的东西。
“营长!快来看看!这是不是咱们要找的人?”
一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此时瞪着一双大眼睛,满脸欣喜的朝着自家营长方钧平高喊起来。方钧平闻声打马飞至,都没等战马停稳便翻身落地,抡圆了胳膊挥出一巴掌,直接扇到了这个小伙子的脸上:
“别喊!咱们现在就在东海关前,要是让那些北燕狗听见,还不知道要遇见什么麻烦呢!”
方钧平压低了声音,教训了一番这位嘴上长出绒毛的小兄弟。见他脸上露出一副犯了错误之后尴尬之色,又在他屁股上轻轻地补了一脚:
“记你一功,警戒去吧!”
这小伙子再被他补上一脚却不怒反喜,脸上重新浮现出了兴奋之色,翻身上马招呼了剩下的九个兄弟,把方钧平围在了中间,远远地警戒开来。
方钧平看了看,刚才这少年所站的方位,从土里隐约露出的一只手来。这只手看起来肿胀粗大,只有拇指和尾指的还留在手掌之上,中间的三只已经不翼而飞了。随着方钧平仔仔细细的刨土动作,空气中便弥漫出一股刺鼻的尸臭的气味。
禁着鼻子的方钧顿时一喜,赶忙加快手上的速度,想要把这具尸首从土地中迅速并且完整挖出来,没成想就在这时,身后却传来了轰轰的马蹄声。
“什么人!站住!再不站住就放箭了!”
那个被扇了一巴掌、脸上还带着红掌印的少年张弓搭箭,用清亮的嗓音高声喊喝起来,而其余九位护卫营的人,也都四下寻找起隐蔽地点,做好了战斗准备。
“你们这些幽北蛮子瞎嚷嚷什么?把你们身上那些长弓箭壶都给我放到地上,老老实实给我站成一排,如若不然的话……”
这回话的声音由远而近,从马蹄声传来的方向出现了三道骑兵身影。在这三道身影之后,还跟着一小股骑兵策马飞驰向己方而来。从马蹄的密集程度听来,这队人马绝不在五十骑以下。
北燕是内陆王朝,本就极其缺少优良马种。但这些骑兵所乘马匹,无一不是体型高大、四肢强健的西疆马种。这种西疆马虽然在战场上的表现极为平庸,但身形却极为漂亮,单作为仪仗与观赏来说的话,还真算得上是不二之选。因此,这种马匹的价格在北燕也是最为高昂的,甚至有些极品神骏的价格,已经可以与来自外邦的汗血宝马一较高下了。
单从马种的价格与数量上来看,便知道这队北燕骑兵,定然不是普通的哨骑斥候。
“我等是幽北飞熊军大帅颜重武,麾下护卫营之人。奉帅令前来寻人,事先也曾报备于你家侯爷,得到你方应允才来东海关前搜索的。既然我方并无逾越之处,尔等却为何无故阻拦?”
方钧平听见马蹄之声便知道来了硬手,吸了一口长气眉间紧皱一团,先放下了眼前这具尸体,与来人首领理论起来。
“哦?事先与我家侯爷报备过?可将爷我,却并没收到侯爷的帅令呀!此地是我北燕东海关的势力范围,你们幽北蛮子擅闯北燕本就是死罪!不过念你们闯关的人数也不多,应该也没有暗中偷袭的意思,将爷我就做个主,饶了你们这次;若是日后再让将爷我发现。你们这些蛮子偷偷进入我北燕领土的话,定让尔等有来无回。现在,夹起尾巴,快滚吧!”
这队“仪仗骑兵”为首之人,说完了这一番夹枪带棒的大话之后,便回头看着自己身后的兄弟,裂开大嘴放肆的笑了起来。在他这猖狂模样的感染下,就连不远处城关之上的当值看守,都一起放声大笑,附和起来。这些笑声夹杂着浓浓的嘲弄与不屑,仿佛利箭一般刺入每一位飞熊军护卫营兄弟的耳朵里。
方钧平紧紧攥着拳头,双眼不住地看向自己那杆系在战马身侧的大枪。他本就是个混人,即使对方盔甲齐整刀枪林立,在他眼中都如同待宰羔羊一般,毫无威慑可力言。他对自己与自己麾下这些弟兄都很有信心,只要来回三次冲锋,便能解决掉这些满口大话的“仪仗队”。
可惜早在他出发之前,自家大帅便已有了交代,坚决不许自己跟北燕人发生摩擦,还要尽量做到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地步。虽然颜重武平日里与军中兄弟亲如一家,但在正事上面可从来都是铁面无私的。
“好……既然你们北燕撕毁约定,那么我们现在就回营,让两家主帅再行商议吧。”
方钧平咬牙切齿的克制着滔天怒气,气鼓鼓地回完话之后,便对那位被打巴掌的少年喊了一声:
“把“主母遗体”扶上马背,咱们走!”
那少年也是睚眦尽裂的点了点头,转身就去尸体之前,打算依令行事……
“慢~着!”
那少年的手还没碰到尸体,“仪仗队长”便慢慢悠悠地说道:
“没想到你们幽北人不仅是山野蛮人不同教化,如今连耳朵也不大好用了?我说让你们十一个蛮子滚蛋,有说让你们带上什么东西吗?将爷我还告诉你们,这东海关前的一草一木都是我们北燕王朝的!你们幽北如今这般行为,又与贼何异啊?”
方钧平看了看地上的尸体,一个健步便来到战马身边,双肩一抖便挺枪在手:
“这是我家主母的遗体,你们北燕人竟然也想强行留下?若说是平常之事,让你们一步也倒无大所谓;若是想要阻我带回主母遗体,那么就得看看你手中的兵刃,是不是比你的牙齿更锋利些了!”
方钧平说罢腰腹暗暗用力,肩不晃手不动、只靠下盘腰腹的劲力,竟然瞬间抖出了四五个枪尖虚影来!有道是‘月棍、年刀、一辈子的大枪’,光凭瞬间抖出四五个虚影的功夫,便已经让在场的明白人目瞪口呆了。
“嚯!吓唬谁呢?枪耍的再好又怎么样?你当将爷我是三岁顽童么?要不然你再来几招绝的,看你家将爷我到底怕是不怕?我还告诉你,只要你耍的好看……”说到这里,这位“仪仗队长”从怀里掏出了一把铜钱,朝着方钧平的方向一把撒过去……
“你要是耍的好了,将爷我可重重有赏!哈哈哈哈……”
这一番话算是把方钧平营造出的滔天气焰给击了一个粉碎。在他身后那些北燕骑兵也都扯开嗓子哈哈大笑起来,还有几个人也从腰封中丢出几枚铜板来,朝着这些“幽北蛮子”丢了过来。
方钧平忍无可忍,瞬间便把大帅的嘱托抛诸脑后,后手一拍枪杆末端,整条大枪凌空飞出;而他右脚运用全身力气向后用力一踏,再发出一声闷响的同时,整个人便蹿飞出足有一丈远,瞬间便与半空中的花枪齐平;他双手握住枪杆,左手在前稳住枪尖,右手反把握在枪杆末端,以便随时调整枪式;整个人与手中那杆大枪融为一体,朝着那位出口不逊的骑将飞身刺去。
方钧平这一身武艺,本就是凭着由战场上摸爬滚打得来的经验技巧,总结而成的一种野路子。身法极快,招式简洁,只一个眨眼间,二人距离便已经缩短了一半有余。方钧平双眼喷火紧咬牙关,枪尖携带破风之声势若奔雷,直奔对方咽喉而去……
“站~住!”
这骑兵队长慢悠悠的话一出口,方钧凭便应声止住身形,踉踉跄跄地直接站在了原地;而方才那本是泰山压顶般的博命一击,也骤然消弭于无形之中。方钧平被自己收回的力道所震,如今虽然稳住身形,但整个后背都已经没有了一丝一毫的知觉。
只见这北燕的五十骑兵,每人手中都擎起了一架簇新的手弩。身陷箭槽之中的弩头。闪耀着凛冽的金属光芒,在阳光的反射下直刺幽北众护卫的双目。
“这种手弩呢,是将爷我从南康花了大价钱买回来的新式武器,不多不少,整整六十把。爷我也不唬你,若说把这玩意用在战场上,那纯粹是屁用没有;可若是用来对付你们这几个废物,三息之后还能有一个能站着的人,我就把这六十架手弩全都吃了!”
方钧平看着他得意的眼神,便知道他没有用大话唬人。再回头看向自己麾下的兄弟,他们都是二十出头的愣头青,面对着这些散发死亡气息的手弩仍然是面无惧色,都是一脸期待地看着自己,仿佛在等着自己冲锋的号令一般。当然,也可能是这些孩子都没见过手弩,更不知道这东西在中远距离、以及小规模战场上究竟有多大的威力……
“……好,算你狠。我飞熊军方钧平记下了。弟兄们,走!”
在战场上残忍嗜杀的方钧平,终于还是下了这口气,转身招呼自家十个兄弟,朝着飞熊军大营方向灰溜溜地败退而走。
第177章 123.重要一环
这位队长带着自己麾下的“手弩骑兵仪仗队”,回到东海关内还没过多久,便换上了一身锦衣华服,大模大样地躺坐在帅府大堂之中的一张圈椅内。
“兴儿!你这像个什么样子?把腿从扶手上放下去,好好坐端正了。堂堂男儿、铿铿虎将,行动坐卧之间,怎能如此无正无端?”
匆匆走入大堂中的平北侯郭孝郭安顺,一见自己那个儿子仿佛没骨头一般的躺卧在一张圈椅之内,一只脚还搭在扶手上不住地来回抖着,立刻紧皱额头地教训起来。
“爹,我就爱这么坐着,这么坐舒服。您要是非让我坐正了,那我还不如站起来呢……”
这位被叫做兴儿的骑兵长官,随手拿起接受桌上的一盏茶来,咕嘟咕嘟的一口抽干。坐会帅案之后的老侯爷一见自己儿子的这番做派,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那你就给我站起来!郭兴啊郭兴,你如今年纪也不小了,怎么还是这般的放浪形骸呢?如今我平北大军的军纪士气,都快让你小子给败干净了。嗨……也怪老夫为人父母,却教子不严……”
“爹啊,您有唠叨我这功夫,还是研究研究正事吧!方才我从幽北蛮子手里,抢回来的那具尸体,到底是不是那只幽北黑熊精想找的小妾啊?”
郭孝也知道他这个儿子是头驴脾气,那真是牵着不走打着倒退。这么多年以来自己打也打过骂也骂过,碗口粗的枣木棍子都打断了四五条,可这孩子天生记吃不记打,伤一养好了依然故态复萌。如今已经二十有三,但还是一副孩子脾性,仿佛长不大一般。
其实,单就郭兴这位小侯爷的性子,已经成了平北侯多年的心头大患了。
尽管如此,但这位小侯爷也有着传遍北燕王朝的才名;竟然还有不少“一丘之貉”的文人雅士,称颂他有上古名仕遗风;如今自家这位公子,在北燕王城的年青一代里,已经可谓是头等的风云人物了。
老侯爷也习惯了自家儿子这副德行,见他不愿意听自己唠叨,也就叹了一口气,从桌上拿起了郭兴这次“打草谷”得来的战利品。这一看还不要紧,郭老王爷差点惊得蹦到帅案上:
这封信是从那具腐尸身上搜出来的,其中很多处的字迹,已经被带着尸臭味的体液给打湿的难以分辨了。不过仔细通读一遍,其中蕴含的信息倒也能半猜半读地顺出来。
这封信是一位叫做‘周延’的幽北人,写给名叫‘黄鹂’的一封私信。字里行间除了表达自己对于黄鹂姑娘的思慕之情以外,通篇都是对于双方“一桩合作”的细则:有些关于银两数目的讨价还价;还有对于黄鹂一方所持态度的求证;有对于双方之前合作的称颂,还有对于未来加深合作的展望,行文措辞间卑微恳切,又带着一些刻意压制隐藏起来的骄傲意味,隐隐带出些突兀与别扭的感觉来。
“这周延……看上去应该是个男子名讳,可为何字迹却如此温婉纤细呢?”郭侯爷把这封“摇摇欲坠”的信件收入信封之中。又拿起了另外一张纸来。这张纸倒极为浅显易懂——这只是一张“周延”在双天赌坊,赊借八万两银子赌资所立下的字据而已。
“兴儿……那具尸体交给锦城的探子辨认过了吗?”
“就是顾晦那房名唤丽娘的妾侍,不会有错。认人的那名探子与丽娘经常见面,所以尽管尸体已经是面目全非,但他仍然笃定自己不会认错人。”
“无论从丽娘身怀这封信件,还是从‘黄鹂’这个名字上来看,都可以基本确定丽娘与黄鹂,就是同一个人;只是这周延,又是何方神圣呢?”
郭兴听到自家老子这喃喃自语,也想了想,又伸出了五根手指:
“五天!五天之内应该就会有结果了!”
平北侯见自家儿子做出保证,便不在此事上多做思考了。虽然自家这个儿子有千般不是,但好在出去的话从来都是掷地有声,从无错漏的。
就在平北侯爷父子二人商讨下一步幽北计划的时候,最近一直心情不错的宣德帝颜狩,也收到了由宗族府族长颜久宁,亲自送入宫中的一封秘信。
说这是颜重武送来的迷信,其实更像是他秘奏的一封陈情信。在这封信里,颜重武写出了他自己对于东海关战事的看法,也写出了自家那一网打尽的全盘计划。当然,他在信中只是用了一些生动的比喻,让颜狩自己觉得好像明白了整个流程;但对于其中关键所在,在信中却只字未提。不过,颜狩既搞不懂、也不愿意听那些东西,他要的只有尊崇,他要的也只有胜利。
在信的末尾,颜重武提到了一网打尽北燕大军的“关键点”,除了向颜狩汇报请示之外,还向请他助飞熊军一臂之力。
这样一来颜狩就更高兴了:谁说颜重武只是个有勇无谋的莽夫?就以此计来看,颜重武其人的手段真可谓是又狠又辣;而且最重要的是,这个孩子他还不贪功!就他那个请求根本也不算什么,一不要银子二不要增兵;只求自己帮他演出一场大戏,便能一战功成,彻底把东海关握在幽北手中。而且,最关键的是,一旦功成,那么最大的功劳自然便要交给颜狩,除了可以避免功高震主以外,还能让自己刷出不少的存在感。
颜重武在信中说,他借着顾大人一房“暴毙”小妾的尸体,把她“伪装”成了一名来自南康的密探,而且为了给这具尸体增加真实度,还为她做出了完整的身份来。在颜重武设计的“剧情”之中,这位来自南康的探子丽娘,多年来都与幽北太子颜昼在暗中合作。这次更是想要借双方多年合作关系,邀请南康大军,自北燕南线出兵,与幽北三路一起夹攻北燕王朝。
所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这位小妾那个探子身份,天长日久之下,终于还是在自家老爷面前露出了马脚。于是在顾大人的“敲诈勒索”之下,只得交出了那笔太子交给自己,请来南康大军前来助拳的“盘费银”。当然,这也就是顾大人如今在锦城肆意挥霍银两的来处;而丽娘在回到南康的半路途中遭遇不测,那下手之人便是认为她私吞银两准备叛逃组织,前来清理门户的南康谛听中人。
如此一来,丽娘私便有可能会私自留下与太子交易的证据为求自保。所以幽北方面为防储君丑闻败露,这才会传君令,命颜重武大肆搜索丽娘,生要见人死要见尸。这也是颜重武愿意自污其名的原因了。
而自家护卫的搜索队,本来已经找到丽娘的尸体,此时但却被北燕方面出兵掳走。
如此情况下,颜重武便想请宣德帝颜狩以自己的帝王身份,与北燕的天佑帝进行一次正式交涉。而交涉的最终目的,便是讨回丽娘的尸首。主要还是想补上因为太子殿下的一时疏忽,所捅出的这个大篓子而已。
而北燕方一见宣德帝竟然都如此紧张这具女尸,必然是有其重要之处。仔细搜索一番,便能找到一些颜重武事先放入其中的侧面证据;再经过奉京城与锦城中的北燕探子一番调查,平北侯乃至天佑帝,想要拼出完整的思路并不是多么困难的事;待他们一旦形成完整思路,必然对我幽北欲联合南康、漠北,集三路大军夹攻北燕之事深信不疑。毕竟,所有人都不会对自己努力调查得出的结果有所怀疑!
因为若是任由平北侯郭孝在东海关前,步步为营不动如山地镇守下去,那么幽北三路永远都没有可乘之机,必然就会在内忧外患的纠缠之下,慢慢走向衰败。
当然,这么大的动作不可能只是一个引蛇出洞,接下来的计策如何变化,还要观察北燕方面的应对来针对性制定。不过可以确定的是,一旦局势走向朝着颜重武的计划进行,那么幽北三路得到这场战争的最终胜利、乃至争取到未来对外的主动态势都不是什么镜花水月了。
颜狩之所以对这个麻烦又不完整的计划极为感兴趣,皆因为在颜重武的这个计划之中,把自己推到了最重要的一个环节之上。
也就是说,就算这个计策不成,自己也没有一枚铜板、一丝脸面上的损失;反之若是一旦功成,那么论功欣赏之时,自己便一定是头功了;如此决定华禹大陆未来二十年走势的一场大胜,自己尽管没有御驾亲征,一战功成那般的辉煌战绩,但是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一代圣君之名,无论如何也是跑不掉的!
与这种可能性相比,委屈自家儿子几日又算得了什么呢?何况想坐皇帝这个位置,忍常人所不能忍这种广大胸怀,简直就是一门必修课程;就连自己这个现任皇帝,都要仰李登的鼻息才能过活,何况他颜昼还只是一任储君呢?
所以,颜重武的这个请求,颜狩极为痛快地应下了。他在自己写完了交给北燕天佑帝的私信之后,又传召要太子颜昼,来冬暖阁“参详映照”一番。
要不是颜昼在奉昭之前已经用过了恭桶,立刻就能在冬暖阁中,被颜狩口中吐出的黄鹂二字,给吓尿了裤子;之后再仔听过自家父王云淡风轻的说完了想法之后,双腿也止不住地打起了摆子:因为按照父皇所说之计,除了在某些摆不上台面的事件换上了“春秋笔法”以外,其他的竟然都是已经发生的事实!
父皇到底知道多少?他到底是在试探还是已经掌握了确凿证据?北燕南康乃至漠北,在这次事件中又分别扮演了怎样的角色?黄鹂她究竟又是死在了谁的手中?
被道破心事的颜昼心乱如麻,只得硬着头皮吹嘘了一番“圣明烛照,算无遗策”之类的废话。当离开冬暖阁后,这位浑身颤抖的太子爷,又再一次地来到了东坤宫门前。
是的,太子殿下又去找他的母妃李怜求救去了。
第178章 124.北燕之忧
反观东海关的郭家父子在得到探子回报之后,经过了一番思量探讨,终于整理出了一条完整的“逻辑链”来:
这张双天赌坊的借款字据、与信件的中心点都是这个名叫‘周延’的人,而这个周延,便是幽北太子颜昼的化名;而奉京城中的双天赌坊,其实就是这位太子爷,替自己聚敛私财的生意;而收信人黄鹂、也就是顾大人的小妾丽娘,本是南康一家名为谛听的雇佣组织,派到幽北三路的探子!而且这位‘黄鹂’专门服务与‘周延’这个大客户,单线与他一对一接触;同时为了可以不着痕迹地借助边境城市的地理优势,这才嫁给了顾晦这个锦城知府为妾,用于在平日里隐藏自己的身份。
而‘黄鹂’这次身死,也绝对只是个“意外事件”:皆因为她每逢需要赶去奉京城,与太子会面之日,便借亲自下厨为名,引自家老爷顾晦前来房中饮宴。之后便借助药力与酒劲麻翻自家老爷,凭着过人的轻功脚力,于一日之间往返与奉京城双天赌坊、与锦城府衙厢房之间。
如此一来尽管有些麻烦,但是在安全性上还是极有保障的。
不过日子一长,难免因为麻痹大意生出些乱子来。许是黄鹂在哪个环节出了纰漏,某日回府之时,被清醒的顾晦顾大人抓了个正着,彻底暴露了身份。顾晦以此事敲诈了她一笔数目不菲的银两;这数目对于已经被组织发配边疆的‘黄鹂’来说,本是个天文数字;但恰好最近身陷双线备战泥潭之中的幽北人,却拿出了一大笔银两来,想要以此像谛听表达合作诚意,请谛听从中斡旋一二,以促使幽北与南康结盟,来一招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分南北两线一起反攻北燕王朝。
当然,是人就有弱点,这位得了大笔银两的黄鹂,毕竟是被谛听组织从江南水乡的南康,被发配到幽北这个不毛之地的弃子;而如今自己身份已然暴露,若是继续留在幽北,一定会受到生命威胁;于是,这位‘特工小姐’根本没考虑多久,便下定决心叛逃了。当然,面对生命威胁、与大批银两的诱惑,她做出这个决定也是人之常情。于是她只好把这批不便携带的现银交给知府大人顾晦代为处理。毕竟一夜夫妻百日恩,她除了分到一些银票以外,其他的都成为了顾晦替自己隐瞒去向的封口之资。
而这位顾晦顾大人,变现的手法也相当简单——他只把这笔来自双天赌坊的大批现银,经过锦城的黑市兑换成便于携带的汇南记票罢了,其中折损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顾晦其人清贫一生,如今这么大一大笔不义之财砸在头上,自然也就出现了报复性的高消费行为;而那位打定主意叛逃隐居的黄鹂,却连东海关都没能逃出去,便被谛听组织派来清理门户的杀手直接做掉了。
一有证据二有逻辑,郭氏父子把所有的疑团汇总之后得出的这个结论,让他们心中生出一种‘原来如此’的放松之感。是啊,‘破解’了巨大谜团,得到了重要信息,这等成就感,已经可以让他们心满意足了。
“兴儿,你来说说,若是届时真如我等所料想那般,那么北燕王朝的命运又会如何呢?”
两天两夜都没睡好的平北侯郭孝,此时伸出二指,使劲地捏了捏自己眉心处,想以此来缓解最近几日的疲惫之感。
郭兴摸了摸自己颌下刚长出来、还有些扎手的胡碴,语气沉重的回答道:
“虽然我不愿意这么说,不过一旦如此,那么整个北燕王朝彻底覆灭的可能性,却是一点都不低的。”
郭孝没理儿子这有些“危言耸听、大逆不道”的判断,仍然不停的揉捏着眉心,轻轻吐出了三个字:
“说下去……”
这三个字一出口,郭兴反而十分惊讶!因为往日里,自己每每口出此等“逆言”之时,都会被父亲训斥一番:或要自己谨言慎行,或是教育自己,为将者只谈战场厮杀,万万莫论国事。
可是这一次,自己戎马一生的父亲,再不复往日那般的严厉谨慎,反而让自己继续‘妄自猜测’下去,由此可见,如今这个局面在他老人家的心中,已经严重到何等地步了。
“嗯……谁家有苦谁家知。他幽北三路虽然地狭民少,但出产却极为丰富;那东幽路的李家更是天下粮仓之首,虽然由于气候寒冷的原因,东幽稻米只能一年一熟;但因为土壤肥沃地广人稀,每年粮食的产量也绝对低不到那里去。
因此,今日敌我两方交战,看上去我们北燕是以鲸吞之姿而挥军北上,大有摧枯拉朽移山填海之浩大声势;但近百年来两方战火不熄,我们北燕人却何时踏上过东海关以北的任何一寸土地?因此据儿看,虽然两方看似国力悬殊,但若是真的到了赤膊相见之时,胜负其实还在五五之数……”
郭兴说到这里呷了一口热茶,又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脚尖,两只手指也互相缠绕旋转起来……这,正是他思考之时的习惯动作。
而平北侯郭孝听了自家儿子开头的这番话,但是颇感意外的:自己这个儿子,平日里总是带着一批打不了硬仗的“仪仗队”招摇过市,嘴里提起幽北三路来也是不干不净,神色言语间仿佛丝毫没把对方放在眼里。他本以为自家儿子是个坚定不疑的主战派,没想到如今他这一开口,便说出他自己对目前敌我态势的准确判断。由此可见,这个儿子对于局势的感知力,还是极为敏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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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往年战绩来看,若是只有我北燕与幽北两方厮杀,那么在没有意外的情况下,胜负顶多五五之数;而多年间东海关前的拉锯消耗,也正好可以说明这点;不过一旦哪方加上了一些额外助力的话,那么影响也定然是十分明显的。之前我们认识到了这个问题,于是最近两次战争,都想拉上那些漠北蛮子去做先头部队……不过这世界上从来就没有傻子,所以结盟的效果也一直都不是很明显……我也可以这么说,在北燕拥有决定性的优势以前,漠北人根本不会给我们任何帮助;一手拖两家的姿态,才更符合他们漠北人自己的利益;所以,他们只会跟我们一起痛打落水狗,却绝对不会任由我们驱使而冲锋在前的。”
郭孝听得是连连点头,他以前从未觉得自己这个儿子,也能有着这般高度的“战略性眼光”,方才自己也只是随口一问,没想到还真的发现了自家儿子的一些优点。于是他又点了点头,想继续从儿子口中掏出更多的东西来,以便自己更深入的了解一下,他还隐藏着多少能耐。
“不错,那些漠北人都是只能同富贵、不能共患难的‘书面盟友’,更何况在地利位置上,幽北三路离他们还要更近一些;若是真的放任幽北灭亡,那么也等同于把自家漠北草原,亲手推到北燕的屠刀之下了。毕竟,漠北也与我们北燕有着很长一段的接壤领土。只怕就连黄口小儿都想得到,只要幽北三路一灭,下一个倒霉的,就一定是漠北草原。”
郭兴听了自己父亲的话,也点了点头:
“唇亡齿寒的道理并不复杂,若我是漠北人的话,眼下这个僵持不下的局面,才是对我最希望看到的。毕竟我可以同时收两份礼金,还不用出什么力,这样的局面坚持的越久越好。也可以这么说,若是谁想停止幽北与北燕的消耗战,那才是漠北最大的敌人。”
说到这里。郭兴停下想了想,语气也便的十分沉重:
“如今局面上,我们北燕已成骑虎之势,不过作为发起者,这场战争已经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燕京城里那些大老爷们,可还眼睁睁地等着我们一战功成,收复幽北失地呢!不过若是这次仍旧无功而返的话,我父子兴许还能落个丢冠罢职,再不济也能留下两条命来;若是一旦幽北真的与南康结盟,再加上只愿分享胜利果实、却不愿出力的漠北人加入其中,届时我北燕将面临两方、甚至三方夹击,一场在那些文官心中必然大胜的、收复幽北的终极一战,却被我父子生生给打成了北燕灭国之战的话,那么届时我父子二人,必定要先行北燕一步而亡,还要被钉在耻辱柱上,令所有的汉家男儿所不耻,最终也免不了要落得个遗臭万年的下场!”
听到这里,老侯爷郭孝重重的一掌击在帅案之上:
“我父子为国捐躯本无话可说,但断断不可受此不白之冤,也绝对不能波及郭氏历代先贤祖宗!”
“父亲啊,儿我斗胆请您上书一封,向陛下详细说明状况,并交由陛下决断,此事该如何处理。如此一来,虽然难免担上无谋匹夫的骂名,但好歹能为郭家保存一些脸面与血脉来;而至于您在天佑帝心中的份量,就更不需要担心了;莫非您还指望着日后可以位列三公不成?”
郭孝不屑的一笑,随即便摆了摆手:
“眼下局势紧张,这些问题都是后话了。兴许明日我父子便会战死沙场,届时就算真的追封为父三公之位,又能如何?兴儿,为父有些乏了,但请示陛下的陈情表却不能再拖;你现在便去以为父的口吻,草拟一道奏章。记着,言辞要恭敬简洁,把目前的状况尽量说的清楚详细。写完之后送来为父卧房,待我校验修改后再加盖帅印。今夜子夜之前,必须飞马送出东海关去,不可延误。”
郭兴闻言只是点了点头,上前扶住了父帅那日益消瘦的手臂,二人缓缓走向了帅府正房。
第179章 125.兵来将挡
如今,已经有两封书信摆在北燕天佑皇帝——周元庆的龙书案前。这位天佑帝看着金殿之中,密密麻麻跪伏于地的臣子,嘴角扬起了一道极为轻松的笑意。四下环视一圈后,天佑帝这才拎起两封书信递给了总管大太监,并且朝着下面努了努嘴;这位四品总管大太监低头接过书信,迈下三步台阶,操着尖细的嗓子,大声读出了信中所写的内容来。
这两封信,一封是“幽北和谈正使”项青项阴山,遣人送回的和谈进程奏报;另外一封则是东海关守将——平北侯郭孝郭安顺,写出的幽北实情奏报。待这位总管太监读完两封信件后,天佑地便端起了茶碗,随意的说了一句:
“议一议吧!”
这话音刚落,一位盔甲齐整的中年武将迈步出列,抱拳行礼之后,便扯起了大嗓门喊道:
“陛下,这还有啥可说的?老侯爷年纪大了,做起事来肯定以求稳为主;多年来对幽北蛮子的战役之中,虽然我北燕没吃什么大亏,但也没占到什么便宜啊!劳民伤财不说,还叫天下英雄小瞧了咱北燕男儿;没说的,陛下就把咱调到东海关前,末将甘为老侯爷麾下一员先锋;若是十日之内不能攻破伪都奉京,亲手割下颜狩小儿满门的狗头,那末将便再也不回来了!”
这一番话言辞虽然有些粗鄙,但也称的上是豪气干云。金殿之上的文官们虽然不赞同他这一番言语,但对于其语中饱含的锐意进取之心,还是颇为赞赏的。
“陛下,臣以为许将军忠勇可嘉,但目前两方局势错综复杂,可谓是牵一发而动全身;我北燕虽有平北侯郭孝镇守东海关,暂时占据着绝对的主动优势,可兹事体大,未免损耗过大,万万不可一味强攻啊!”
许荣桓许将军听了他这回话,上嘴唇一翘,也不等天佑帝开口,便直接大声的嘟囔了一句:
“胆小就说胆小,装什么顾全大局啊?嘴里说的全是空话,若是这次也无功而返,看你们怎么向陛下交代。”
这名被顶撞的文官听了他这一番话,既不急也不恼,只是笑着摇了摇头,便退回了文官队列之中。之所以会这么忍让与他,皆因这位许将军乃是忠良之后,平日里只知厮杀不通文墨,脾气虽坏,但也从来不做暗语伤人之事,可称得上是一个光明正大的憨厚人;因此尽管他口无遮拦,也没人与他这个莽汉一般计较。
天佑帝眯着眼睛,看向这个豹头环眼的莽将军,口气也极为轻快的说:
“许将军不愧是我北燕第一勇士,那你来说说,若是我们出兵东海关,南线却被南康大军夹击怎么办呀?”
“那陛下您就让末将去镇守彭城,我以自己这颗脑袋担保,保准叫那些南康娘们兵,无法踏入我北燕半步!”
“可朕若是派你去彭城,郭老侯爷就没有先锋大将了呀?咱们北燕虽然有名的战将过千员,但哪一位能与你这位巨灵侯许荣桓,相提并论呢?没有了你,谁又能去战幽北那头黑熊精呢?”
是的,颜重武勇略过人,许荣桓也是天生神力,这二位早年也曾在东海关前见过几阵,彼此胜负兑半,堪称棋逢对手将遇良才。而这位单纯可爱的巨灵侯许将军,也对颜重武其人颇为看重;毕竟自己天生神力,而颜重武还是头一个能和自己对垒的将军。所谓英雄惜英雄,好汉爱好汉,这也是份属不同阵营的两位将军,广为流传的一段佳话。
天佑帝一提到颜重武,许荣桓便立刻面带为难之色。他转头看了看身后队列之中的战将,忧虑之色更甚:
“陛下您说的对啊,那头黑熊的确是个好手,咱北燕除了我许荣桓,还真没有谁能跟他见上几阵的……这样一来可就不太好办了呀……”
天佑帝用仿佛哄孩子一般的语气,轻柔地说:
“是呀,我们巨灵侯勇冠三军,只可惜无法分身他顾呀!不然的话,我北燕王朝又何愁不能一统华禹大陆呢?这样吧荣桓,你回去替朕想想,还有没有什么一举两得的法子呢?”
许荣桓一听天佑帝的这一番“恭维”,立刻拍着自己胸前的护心镜,笑呵呵的答应下来:
“陛下放心,我一定替您想出一个好主意来!”
话音刚落他便转身走回队列之中,不再多说什么了。
其他臣子一见天佑帝几句话,便把这个巨灵侯稳下之后,便纷纷蠢蠢欲动起来。
“陛下,正如平北侯在秘信之中所说,如今几方已成僵局之势;不过好在破局的主动权,还牢牢掌握在我们手里;而这主动权,便是那道天下雄关之首——东海关了!”
这开口的老者,正是北燕的左丞相——王放王牧北。这王左相今年已经六十有二,本该是含饴弄孙的岁数,但也不知他是如何保养的身体,至今仍然是须发皆黑,精神矍铄,双眼之中蕴含的光芒,比起方才的巨灵侯爷来,都不遑多让。
这位左丞相,本就是北燕王朝主战派的头面人物;平日里便是一个作风强硬、顽固进取的硬派人物,对幽北这个草台班子王朝,更是不屑一顾。而天佑帝周元庆,早已十分清楚他的主张:
“哦?依王左丞之言,似乎也同意方才巨灵侯的意见——任他几路来,我只一路去,倾十五万大军齐出东海关,直取伪都奉京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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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位左丞相听完之后一皱眉,心下十分不满自己竟然与一个莽汉混为一谈,可事实如此,自己若是开口辩解,反倒显得有些小家子气了。
“不错!虽然听起来,如此风格行事,未免有些简单粗暴,但我北燕坐拥南七北六、一十三路行省,无论幅员、土地、税负、粮草,比起哪一样来,都是他幽北三路的几倍乃至十几倍。两方国力底蕴相差如此悬殊,却还要踟蹰不前畏首畏尾的话,被他人嗤笑还在其次;若是一旦被当成了只知咆哮没有利爪的纸老虎,那可就谁都会来试着撕下一片肉吃了。真到了那时几面受敌,我北燕王朝可就岌岌可危了!”
他这一番推断刚说出口,有一个看模样在四旬上下的中年男子,从文官行列之中走了出来。他一托手中象牙芴板,稳稳当当地把礼数做足,这才开口说道:
“启禀陛下,诚然王相方才之言有其道理;但我北燕目前的国力,恐怕并不足以支持两线作战。如今汛期将至,禹河的清淤工程已经是迫在眉睫,这可需要国库立即播发很大一笔数目的修河银两;若是想同时保障两岸百姓的正常生活与明年粮草的顺利供应,还要额外准备出一笔不菲的救灾银两来;同时,即便没有战事,防御漠北骑兵的北原长城也该修葺一番;否则一旦因为年久失修,导致漠北骑兵能够由北原长驱直入的话,那么一定会给我们带来无法估量的损失!可是,既然要修葺北原一段的长城,无论是购买砖料还是征发民夫,也都需要一大笔的银子……”
天佑帝和左丞相王放,在听到这位中年男子的账目之后,不约而同地眉头一皱。最后还是天佑帝先忍不住,开口打断道:
“好的好的,朕知道户部工部的任务繁重,但即使我们固守东海关,平北大军的粮草军械仍然还是要如数拨发啊!本就是顺手的事,即便出击不成,我们也不会有多大的损失啊!毕竟漠北人可从来不会真心偏帮哪方,比起对耗国力来,我们北燕……”
天佑帝说到这里,言语间已经隐隐地透露出了求稳为上的意思。主战派的王丞相听到这里,立刻开口说道:
“陛下,容臣放胆说一句,漠北人是在敌我双方均势之下,才不会偏帮一方;可一旦局势失去平衡,那么漠北人是绝对不会放弃这痛打落水狗的机会的。他们虽然偶尔会雪中送炭、但更擅长雪上加霜啊!”
“那依王相来看,我北燕如今又该把自己置于何地呢?”
左丞相王放,此时的神情极为坚定,目光中射出两道摄人的精光,无比笃定的看着天佑帝说:
“依微臣看,南康也好,漠北也罢,这两家局外人不过是抱着浑水摸鱼的心态,才搅入这场大战之中的。而且,他们两方最终的态度,其实完全取决于我们两家首战的结果;若是首站我北燕大军胜,漠北人自然会履行盟约,自中山路直抵奉京城下;毕竟一旦失去了飞熊军这只精锐主力军的威慑,幽北三路的剩下的军队根本就不足为惧;而正如我们所料想那般,漠北人是绝对不会甘愿为哪一方殉葬的……”
“而且,我们北燕只要迅速歼灭掉整支飞熊军,南康那些只知逐利追臭的商贾,根本会参与到一场没有利益的战争之中;无论是南康还是漠北,都只是等着看有哪一方,会最先被撕开一道无法愈合的伤口,然后便会趁虚一拥而上,瓜分掉战败方身体上的每一块骨肉。综上所述,此战看似是无休无止的消耗战,其实却只有一战而已。而且,伪帝颜狩目前应该还不知道,幽北三路的现状已经在我们面前一览无遗了。而且我们还拥有着东海关,也就占据了绝对的主动权……
说到这里,北燕左丞相满面热切的看着天佑帝,铿锵有力地说:
“陛下,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啊!您不是一直都想要恢复大燕的版图吗?最好的机会,就在今朝了!”
第180章 126.东海关前
天佑帝周元庆其人,继承了北燕周氏三代君王的优秀血脉,是一位文武双全、天资聪敏的君王。他的其人其智、其心其性,比起幽北三路那位气狭量窄,只会耍些不入流手段的帝王,简直高到天上去了。
之所以这次,他会只派出一位闲官项青,再加上两个长随组成的这个‘微型和谈使团’,本就存着些羞辱颜狩的意思。一旦颜狩恼羞成怒,选择主动向北燕宣战,那么己方无论在战场或是民心的斗争之中,都会占据着绝对的上风。未攻城而先攻心,由此可见周元庆这个帝王,绝不是‘只知庙堂之高,不知江湖之远’的空想家。而且重要的是,即便他深知兵法明悉韬略,也从未做出过独揽战事决策权利的蠢事来。
此次之所以他会把东海关战事,明摆在朝会之上与众人议论,也完全是平北侯在信中主动提出来的。
虽然方才朝堂之上有两种意见相持不下,但是在天佑帝心中,早就有了自己倾向的主张:那便是彻底开战!
他之所以主张开战,与那位迫切想要立下‘不世功勋’的颜狩不同。他只是深知一个道理:武力和谈判永远是相依相存的。就算在谈判桌上得到一场大胜,没有强而有力的拳头在背后支持的话,也只是逞口舌之利讨到的镜花水月罢了。
也可以这么说,自派出那个寒酸的使团阵容之后,他就已经做好了全面开战的准备。他再也不想朝着东海关这个无底洞里扔银子了。在在他心中还有很多理想没能实现,在他治下还有很多穷苦百姓,仍然在饥饿与病痛中苦苦挣扎;他想把每一两银子都花到实处,他想让每一个北燕百姓,都能过上比南康人更为富足的生活。
朝堂之上的争论,其实已经毫无意义了。主战和保守两派之间仍然在无休无止的诉说着那些陈腔滥调,而周元庆的心思,却早已经不知道飘到哪里去了。
深夜,锦城府衙之中。
沈归正在县衙大牢里,清点着一排排酒坛子。而不知何时来到锦城的萨满教代萨满——何文道,此时与十四一起,跌跌撞撞地摆好了最后一个大酒坛子。
身份尊贵的何文道一屁股坐到了牢房的茅草之上,搓了搓满是油污的双手,不解的问着正在点数的沈归:
“你要这么这东西干嘛?”
“送礼!”
“胡说!我还没听说过有用这东西送礼的,又脏又臭,谁要啊……”
“嗯……好像你说的也有道理,那我过几天就把这些东西丢出去,谁喜欢谁拿走。”
“你让我发动所有的萨满,在满幽北深山老林的帮你找这玩儿,现在好容易找到了你又要扔出去?算了,你不想说我也就不问了。要是没我什么事的话,那我就回奉京城了?”
“没急事的话就再等两天,我刚排演了一出大戏,看完再走也不迟啊。”
何文道点了点头,他心知沈归若是不愿意说,那么谁也撬不开他的那张嘴巴。于是他也再不追问,自顾自地走出了地牢。
沈归点好了数目,回头看着十四,指了指自己的嘴巴,十四转身而去。没过多久,一脸不耐烦的傅忆就被十四拽了下来。
“冬至的兄弟们都做好准备了吗?”
“放心吧,他们干这个可都是老本行了。”
“那头黑瞎子(黑熊)呢?”
“睡觉呢。”
“时辰差不多了,把他叫醒吧。”
一个时辰以后,东海关城关之下,出现了一个骑在马背上、仿佛黑铁塔一般的高大身影。在他身后还站着大约五千精兵,个顶个的孔武有力,个顶个的杀气腾腾。
“本将颜重武,让郭孝那个老匹夫出来见我!”
颜重武挥动手中长刀,刀尖斜指东海关城楼之上的一位当值校官。
“哎呦?这不是颜大帅吗?您这是来叫阵攻城?还是来我东海关作客的呀?若说是攻城吧,你们可连一架云梯都没带着,难道是打算向我们北燕讨几口上好的棺材吗?若是说作客呢,哪有扛着武器去人家中作客的道理?我们侯爷年纪大了,早已经就寝了。依我看这天也不早了,诸位若是没什么别的事,还是请回吧。”
正如这位校官所言,颜重武这次如此突兀地领军来东海关,让所有人都摸不着头脑。而他自己作为当值校官,秉持着求稳为上的原则,没摸着对方的想法,也并没有下令放箭,只是三言两语回绝了他的要求,便不再理会于他了。
毕竟,这五千人马虽然装备齐整,但是却连一架攻城器械都没带,想要靠近东海关城门都难如登天,更谈不上有什么危险了。这位校官不愧是个老行伍,如今我北燕大军依托雄关坚城,居高临下,根本就是立于不败之地的;如今任你有千般诡计,我自岿然不动,莫非这些没带攻城军械的幽北蛮子,还能长着翅膀飞过来不成?
颜重武仿佛也早就知道这个结果,此时天色渐暗,城楼之上这位老成持重的校官,却并未看见他嘴角勾起的一抹阴笑来。
只见颜重武单手擎起刀杆,直起腰来大喝了一声。这声音仿佛一道惊雷,在这傍晚时分的东海关前,在这两面环山的地势之前,不住回荡起来:
“郭孝,出来见某!”
他这一声刚刚落下,身后五千精兵也同时齐齐大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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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孝,出来见某!”
这五千余军汉的齐声嘶吼,可瞬间就在东海关中炸了锅,就连正在帅府内堂酣睡的平北侯郭孝,都被这齐声大喝从梦中惊醒过来。可他召唤亲兵的声音,却被平北军卒,那捂着耳朵的叫骂声所掩盖,几不可闻。
而小侯爷郭兴,早在颜重武出现之时便被亲兵唤醒。他此时已经来到了城楼之上,看着颜重武与他那身后不少于五千之数的精兵眉头一皱,随即点燃了一枚火把,朝着城下左右挥舞了两下,场面瞬间安静了下来。
“颜重武,你若是想战,那么自来攻城,我平北军接着便是;如若不战,便速速离去,我们侯爷没闲功夫见你!”
此时颜重武刚欲开口,便被身后的护卫队长方钧平拉住,在他耳边耳语了几句,随即他挺刀指向郭兴:
“你就是把我侍妾的遗体抢走之人?”
“不错!”
“太好了,本帅今日领军前来就是为了寻你的!速速把我侍妾尸首还来,若是少了一根头发,我定要你东海关十五万大军的头颅为她殉葬!”
郭兴站在城楼之上,看着下面故作愤怒的颜重武,心头一阵冷笑:看来这颜重武虽然有勇有谋,但真是不擅长演戏。此时他定是被伪帝颜狩所迫,前来讨要南康探子‘黄鹂’的尸首,给自家那个太子爷擦屁股,想以此隐瞒自家密谋与南康结盟一事。
想到此处,郭兴也不拆穿,只是伸手挽过背后硬弓,搭箭在手,‘嘎啦啦’一声把弓弦拉出一个满月,箭尖直指城下那位‘不称职的黑脸戏子’:
“颜重武!我念你也是华禹大陆上的有名将领,这才把好话说尽。但既然你嘴里不干不净失礼在先,就休要怪我北燕人无情了。三息之后如不退去,我定会下令放箭射杀尔等。是走是留,你自己看着办吧!”
此时平北侯郭孝已经披挂齐整地赶到了城关之上,但耳边听见自家儿子的对应,也并未觉得有何不妥之处,于是便未着急露面,任由他张弓搭箭,与城关之下的颜重武较上了劲。
“一!”
郭兴大喝一声,颜重武单骑出列,挺刀在手。
“二!”
郭兴大喝两声,颜重武低腰勒缰,双脚紧紧扣入马镫之内。
“三!嗖……”
‘三字’一出口,郭兴便松开了手中弓弦,精钢箭头在半空中反射出幽幽寒光,直奔颜重武身体右侧二十步开外飞去。方才搭话的那位校官,本也是个用弓的行家里手,单从自家小侯爷这一箭射出的轨迹就能判断出来,这一箭肯定是歪的不能再歪了。
没法子,自家这位小侯爷郭兴虽然文武双全,唯独在射艺上却没有半点天赋可言;如若不然,他也不会从南康商人手里高价购回那些犹如玩具一般的精巧手弩了。
对于这一箭,郭兴自己也根本没报什么希望。他自己也明白,颜重武八成就是为了对颜狩那道圣旨有所交代,才会不带攻城军械,硬着头皮来演上这一出戏的。而射艺如何,自己更是中心有数,颜重武可是久经沙场的一代名将,若是真被自己随手一箭射中,那才叫真的……
“啊!……”
郭兴刚垂下手中长弓,还未等自己的一张白脸红透,关下骑马独骑冲关的颜重武,便惨叫一声,身体栽落马下。
郭兴连忙向下看去,借着对方护卫手中的火把,一眼便看了个分明:自己射出去的那只箭,箭尾正在不停地摇晃,而箭头却已经深深插入颜重武肋下空门之处了!此时拿着火把赶来救人的护卫,急忙把身受箭疮的颜重武抬到马背上,一行五千余人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稀里哗啦间跑了个一干二净。
城门之上的兵丁与军官都在思考一个问题:这些幽北蛮子到底干嘛来的?
那位精于射艺的校官也在思考一个问题:自家小侯爷竟然已经能够精准地计算出骑马冲锋之人的提前量?
而刚刚一箭中地的郭兴,也看着自己的双手思考一个问题:这颜重武是怎么被我射中的?是方才天色太暗没看清楚?还是他想的太多躲错方向了?
而隐在一旁没有露面的平北侯郭孝,却是看着自己儿子手中低垂的长弓暗自琢磨起来:
“兴儿的射艺不是一向不精吗?难道最近他偷着练了?”
第181章 127.做对的事
“小方,你说那些北燕人看清楚没有?别咱们在这演的情真意切,结果因为天色太暗,人家啥都没看清楚,那不等于给瞎子抛媚眼,白费劲了?”
颜重武此时一边问着话,一边解下自己肋间缠绕的厚厚几层麻绳;而被问到的护卫营长方钧平,此时手中也刚刚扎好了一枚白纸灯笼:
“放心吧!您中箭倒地的时候,我立刻就拿着一根火把冲了过去。那么近的距离,只要城墙上那些北燕人不瞎,一定看见你肋下射中的那只箭了。哎大帅?您说挽联我写一代名将、百世流芳好不好?”
“爱写啥写啥,还当真的办啊?老子要不要找个棺材躺里面,给你们助助兴啊?没功夫跟你在这扯淡。老子得赶紧上点药,我这肋骨疼得厉害……”
二人正说到这时,沈归撩开帅帐的门帘走了进来。他一见赤裸上身的颜重武,正在床上撅起屁股对着自己这边,顿时一愣;转头又看见坐在地上那位俊俏小郎君方钧平,顿时脸上浮现出了尴尬之色:
“要不然我等会再来?”
颜重武没听明白,但几天交往下来深知沈归的为人,于是也不答话,转头龇牙咧嘴地继续撅着屁股,上半身埋进自己床头的大木箱子里面,也不知在翻找什么:
“走啥啊?来的正好,给我抹点药!”
“那我要是不来呢?”
“那不是还有钧平在吗?”
“……哦…对…你哪受伤了?”
“你不是让我去东海关找点伤受一受吗?”
“那我也没让你硬扛啊!!!是不是脑子有坑啊你!事先预备点护具不就得了!”
“我也没硬扛啊,这不是在身上缠了好几圈麻绳护着吗?不过箭头虽然没扎进肉里,但那射箭之人手底下的力道,却也绝对不软!哎,也不知道受没受什么内伤……”
说到这里,颜重武左手掏出一枚红色小罐子,右手高举,向沈归露出自己肋下那一大片紫红色的瘀伤来。
方才东海关前走那一趟,便是沈归授意颜重武去的。这一趟主要还是为了帮助北燕人更加确定自己心中所想,完善一下自己费尽心力,营造出这一片假象的可信度而已。其中由颜重武主演的苦肉计,也是核心部分之一,起到了承上启下的作用。
而作为主演的颜重武,文戏上面虽然错漏百出,但好在有夜色和距离掩盖,加上‘观众席’的位置也高高在上,因此还算勉强说得过去;但在武戏上,他这个黑熊成精一般的粗鄙武夫,却堪称‘人在戏中,戏随人走’一般的酣畅淋漓。
这段武戏的难点,绝不仅是以身体接住对方射下来的箭那样简单。首先,郭兴虽然力道不错,但箭术水平却着实一般。他那歪歪扭扭的一箭射出,颜重武不仅要自然地用身体接住,还要让箭头恰好扎入自己那全副武装的盔甲空门之中;如此看来,想要不着痕迹地‘配合郭兴’,让他也能参与其中,一起演完这出苦肉计,还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沈归打开颜重武递过来的红色罐子,闻了闻就丢到了一边。而后又从自己怀里掏出一个白色罐子,朝着颜重武晃了晃:
“你那是什么破玩意儿,孙白芷那买的吧?敢下这么重的羊踯躅,用上之后你半边身子都是麻的,三天之内都不能跟人动手。算你运气好,让你试试咱这个宝贝……”
说罢,他从手中的瓷瓶里倒出一些刺鼻的红色液体,倒在手上反复搓热之后,便一巴掌糊在颜重武的右肋之间。随着沈归的推拿,颜重武那痛苦哀嚎便传出帅帐,直把帐中的方钧平震的捂上了耳朵。
待沈归走后,方钧平眼神复杂的看着虚脱一般的颜重武,咬了咬牙还是开口问道:
“颜帅,您本是当今幽北第一名将,又是皇族子弟出身,受封王爵之位也只是早晚的问题而已。无论是以您在战场上的战绩功勋,还是在幽北三路的尊崇地位,都不该对他沈归这样一个破落子弟言听计从啊!属下实在是想不明白……”
颜重武咬牙切齿的翻了一个身,瘫在床上看着帐顶,语气轻松地说:
“他说的事,不都是对的吗?为啥不能听?”
方钧平怎么也没想到,这个问题答案竟然如此简单,简单到自己根本不知道从哪里开始辩驳才好。
“可他文不成武不就,根本就是个不学无术的浪荡公子,听说他和颜二少爷走的也很近,正所谓近朱者赤……”
颜重武挺起了上半身,朝着方钧平一挥手:
“我知道他现在只是个市井之徒出身,不通礼教又放浪形骸,为人既无忠君之心、也无爱国之义,但这些问题,都不妨碍他所说之事的对与错。”
“可是这个世道哪来的对错可言,对与错的决定权还不是掌握在……”
“钧平你要记住,所谓对错之间本无界限这种事,本就是只针对人性而言的。若是没有人性参与其中,那么对就是对,错就是错,根本没有中间界限。不信的话,你问问自己手中的钢刀?或者问问敌人手里的长剑?它们都会告诉你一个绝对的结果。”
“可是这战争,本来就是人与人,国与国之间的战争啊,又怎么可能没有人参与其中呢?”
“小方啊……当一个人被规划到一个群体之中的时候,那么他就不再是原本的自己了。他只会跟着群体的思想走路,为群体的意志鼓噪呐喊,成为这个群体的组成部分,没有了自己本身的思想。你想想,这样的人还会拥有他本来面目可言吗?幽北三路,东海关战争,无一不是如此。我们也早就不自觉地深陷其中……”
“不!我方钧平是颜帅您的护卫长,我只听您……”
“小方啊,看来你还是没懂,我说的更简单直白一些吧。你听我的,我听宗族府的,宗族府听陛下的,陛下听李相的,李相听银子的,银子听钢刀的,钢刀听百姓的……这样说,你懂了吗?”
颜重武说完了这些车轱辘话,又看着自己护卫长懵懵懂懂的表情,伸手揉了揉他的脑袋,开心的笑了。
正在此时,颜重武的帐外传来了一个尖细的嗓音:
“飞熊军统领颜重武,前来接旨!”
颜重武一听到那尖细的声音,便知道来者一定是那位内廷总管,皇帝身前的亲信红人——大太监李清。等他听到接旨二字之时,心中顿时一愣:往日里无论皇帝要对自己吩咐下什么旨意,都会先行通知宗族府,再由现任大宗正,也就是颜家族长颜久宁之口,向自己吩咐下来。
之所以要这样脱裤子放屁、故作一番姿态,也无非是依照祖宗律法罢了。因为在幽北三路的律法之中,皇帝是没有掌军权的!之所以会定下这条规矩的原因,皆因为幽北三路原本就是多家部族联合组成的一个国家,各家族长遵循祖辈之约,可以合法地拥有私军。近百年来,三大家族也都是这样运作的。
所以颜狩这个皇帝,依照祖宗律法,是没有权利对颜重武这个颜家私军统帅直接下令的,这也是他要假借颜久宁之口,才能调动自己麾下飞熊军的原因了。不过这一次李清深夜到访并传来传旨,再加上日前赐给自己的天子剑,仿佛正在预示着在不久的将来,应该要发生什么翻天覆的变化了。
幽北三路都无人不知李清贪财大名,而颜重武在忍着剧痛穿好常服之后,又从身后木箱之中拿出一个不大不小的银袋子收在怀中,作出一副行动不便的样子,在方钧平的搀扶下走出了帅帐。他刚刚出帐便双手抱拳,踉踉跄跄地单膝跪在李清面前:
“臣颜重武接旨!”
李清看着颜重武痛苦的模样,顿时倒吸一口凉气,急忙上前搀扶起咬牙切齿的颜重武:
“颜帅因何受伤?伤势如何?要不要咱家连夜调来一位太医,替您仔细诊治一番?您可是幽北三路的擎天之柱,万万不可落下隐疾来啊……”
“托陛下与李总管的福,只是受了些皮外伤,不出十日定可痊愈。”
颜重武借着李清搀扶自己的双臂,慢慢站起身来,随后手法有些粗糙地递过;了那差不多百两上下的银袋子。李清可是此道高手,一摸形状一掂分量,便估算出了一个大概数目。
按理说,颜重武送出的这个数目,放在如今李清的眼里,连让他哼上一声的资格都没有。但李清可是一位妙人,对于不同的人,在他心里的价位也是各不相同的。以他对颜重武的了解,这一百两左右的银子,其中所含的意义简直已经高到天上去了!
如今的李清其实已经并不在乎贿银的具体数目了。之所以他仍然不停索贿,求的也无非是个面子而已。而颜重武如今这个举动,对他来说还是破天荒的头一遭。这个面子,可真是给大了!
“颜帅既有伤在身,快快请起快快请起,这圣旨您也跪了,其他的虚礼就让手底下的人去办吧,大帅与咱家进帐过几句私话,您意下如何呀?”
与此同时,东海关东南一侧的山峦之上,隐藏着十五位黑衣人,其中只有为首二人没有以黑巾遮口。而这两位光明正大的夜行人,正是能开口说话的沈归与傅忆。
“这次的任务很简单,清了所有碍事的哨兵,再把这些坛子放入东海关中隐秘角落。临走之前去帅府上打草惊蛇,杀几个下人再走。走之前留下这封信,然后原路返回。听明白了吗?跟他们比划去吧!”
沈归吩咐完,便用脚一下下踢着地上的石子,眼睛盯着不远处那座天下第一雄关。
第182章 128.夜幕降临
十二位冬至兄弟按平时习惯,自行分为了四组。众人下山之后互相对了一眼,便四散而去,分头行动了。只留下了十四与沈归傅忆三人,朝着东海关前的一处角落里,不停搬运着何文道带来的那十八只极为神秘的大酒坛。
冬至兄弟原本的家伙,都是双山村长包钦从牙缝里省出来的银子,一点一滴置办出来的:除了人手一把刃不反光的黑铁短匕之外,剩下的都是些常见的大路货而已。当然,他们平日里的工作也都是盯梢暗杀,凭着吃苦耐劳的性子,与‘天生’的专注度,做起这些活来还算得上是得心应手。
可如今这些聋人杀手,在“富二代”沈归的‘投资改造’之下,早就已经是另一番光景了。除了原本的匕首不变之外,包括夜行衣与缠头在内,都换了一个天翻地覆。
每一件藏青色的夜行衣,都是由南康高价购回的上等麻布制成,韧性与延展性都极为出色;穿在身上既不会束手束脚,行动起来也不会带出衣料摩擦与的声音;而缠头黑巾的手法,更是经过刘半仙的指点,换成一种极为繁琐的缠法。没想到同样的料子,如今只是换了种缠法,竟然生出了意料之外的卸力防御效果;脚下踩的都是上等的薄地快靴,更是为每人配上了几种不同的金属底头,可以按照任务需求的不同,便捷的随时更换配件。
在他们腰间的皮质束腰之上,更是挂着一个皮质的急救囊:这里面有一卷棉纱布,还有着李乐安、或者说是林思忧配置而成的止血散与吊命丸;除了这些药物,还有四块小木板用于支撑急救囊,若是一旦发生骨折的情况,还可以接下束腿带做成简易夹板。
而冬至中人经常用到的飞镖,也都在正反两面,开出了一道深深的血槽,并且在镖身之下,还加上了两枚倒钩,用于增加杀伤力和致死率;同时也在飞镖的末尾端,还加上了一枚金属圆环;如此一来,除了平日里可以拴在束腰上便于携带之外,更可以在铁环上钩上几节铁链,稍加改造就可以变成远近皆宜的链子镖了。
加上如此完整的装配,这些冬至杀手的战斗力与生存能力,都有了一个质的提升。
而十四虽然一贯独来独往,但做起这些糙活,却是在冬至中最有天赋的一个。
他在心中计算好了时间,趁着东海关南侧城墙岗哨换班之际,轻摇了两下手中飞爪,在一声几不可闻的金属声音传来之后,这枚精钢打造的钩爪,便紧紧扣在一块城砖的缝隙之中;十四用尽浑身力气拽了两拽,确定钩爪稳固之后,双手紧紧抓住飞索,身若猿猴一般地手脚并用,只踏了三步,便一个翻身,落在了足有四十余尺高的城墙甬路之上。而凭着他脚下的猫爪靴套,在这安静的夜里更是更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而这位换岗而来的城防哨兵,连一个哈欠都没打完,便被十四手中的黑铁短匕割开了喉管。等十四在自己的夜行衣外面,套上了一身平北军服后,便提着灯笼大模大样的巡视起城墙来了。
东海关的城防极为严密,夜里城墙之上的护卫哨兵,每一个时辰就要换一次班;而恰好南城墙的两班岗哨,共计十六位当值哨兵,已经被冬至的十三位聋人杀手,全部悄无声息的清理掉了。那么,在东海关城防一片空白的一个时辰里,这些聋人小伙子们,都能做些什么呢?
天亮之后,平北侯郭氏父子便有了答案——平北侯府的三百护卫,加上四十名下人仆妇,还有十六位城防哨兵,如今全都尸首两分;而自己的帅案之上,也被留下了一柄‘飞刀递笺’!
既然郭氏父子二人目前还活着,郭兴也没什么可后怕的。他只是不明白,对方面对这么好的机会,又拥有着来去自如的能力,却为何没有顺手也杀掉自家父子二人。
“他们幽北人,以为就凭着一把飞刀一张纸,就能威胁到我们平北大军?”
郭兴自幼便成长与侯府之中,本是个尊贵无比的少爷身份,所谓往来无白丁,面对这江湖上的‘飞刀递笺’,肯定不解其中深意。
而平北侯郭孝虽然也贵为侯爵身份,但毕竟多出数十载的阅历,又广交天下英雄,自然对这些江湖上的手段略知一二;此时儿子郭兴不明就里,他也并未责备于他,反而细细地为他讲解起来:
“这般以飞刀扎在信件之上,并留在对方府上的行为,叫做飞刀递笺,是华禹大陆上江湖人警告对手的通用方式。因此,据为父推断,夜闯我东海关杀人的那些匪类,应该与颜重武无关。不过……我平北侯府上下,从未与江湖人结下过这等近乎于灭门的血海深仇;而且昨夜对方若是想顺手除掉我们父子,应该也不是什么难事……罢了,还是先看看他们写了些什么。”
郭兴听到父亲吩咐,上前用力拔下了飞刀上的信件。抚平了被扎破的信纸,粗略看了一个大概,便平静地念出声来:
“郭公安顺敬启:
我谛听之家事,不劳您平北侯府费心。今次带走三百六十五条性命,以报君侯大恩。望君侯日后以身体为重,切莫多管他人闲事。南康谛听敬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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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封信写的极为简单直接,既没有化名也没有隐晦。虽然言辞之间颇为客气恭敬,但在字里行间,也露出了一些威胁的意味。
郭兴念完之后,只是略一思忖,便带着疑惑的口吻说道:
“哦?如此看来,昨夜入关的匪人竟然是南康谛听?这也说不通啊……若是南康人因为我们抢了黄鹂的尸首而报复,那么大可直接与幽北三路结盟,提前派出人来滋扰我北燕南线;如今却只是派些杀手死士,把我平北侯府杀了一个干净利落;这个报复行为看似江湖味道十足,也落了我们平北侯府的面子,但并不符合那些南康人的一贯作风。”
是的,华禹大陆的人都知道,这种看不见实际利益的事情,南康人可是从来不会参与其中的。
中山路有句老话,叫做人老精,马老滑,兔子老了鹰难拿。这平北侯爷郭孝,毕竟是一员久经沙场的老将,虽然谈不上是算无遗策,但是见得人和事情多了,也能想到一些郭兴遗漏的地方。
“为父倒觉得,谛听做出此等反常之举,也不是全无可能的。你想,那幽北太子拿出了一大笔银两来,却被谛听派出的联络之人携银私逃,于情于理来说,这笔银子都是要算在谛听头上的。按照江湖规矩,收了银子就等于应下了差事,谛听一向最重信誉,又怎么会做这种装作不知的蠢事来?如此一来,幽北一旦把谛听绑上自家战车,也就等同于把半数的南康权贵的态度,一次性地收入了自家囊中。昨夜他们这一番行为,表面上看起来,是想教训我们这些多管闲事的北燕人,但为父倒是认为,这也是谛听组织,在给太子那笔失银的一个交代而已。所以,这次事件之中,得到最大好处的反而不是幽北,而是我们北燕……”
“也就是说,他们谛听如此血腥地恫吓我平北大军,就算是还清了颜昼的人情?如此看来,莫非南康对于两北战事的态度,发生了什么天翻地覆的变化?”
“倒也并没有这么乐观!南康人从娘胎里生出来就会做生意了,就连小孩子都知道,没定下最终买主的抢手货,价格才是最昂贵的。在我看来,他们的态度与漠北一样,都在关注两家第一场大战的结果,谁赢,他们就会跟谁一起痛打落水狗。”
郭兴只是略微想了想,便立刻从座位上站起身来,也不管府上满地的鲜血死尸,一边踱着步子一边兴奋地说起来:
“看起来我们出手的时机已到!若是果真如此,那么目前颜昼一定已经得到了谛听传去的‘捷报’,精神自然会放松下来;而昨日颜重武,也被我一箭射在腋下,生死不知!若是此时我们能倾尽十五万平北大军,以狮子搏兔之势,迅速席卷群龙无首的飞熊军大营。据我推断,只需要一个上午,便可以把那驻扎城外的五万飞熊军,彻底打残打散。”
“打散之后又如何?飞熊军虽然人数不多,但在颜重武的多年调教之下,已经是韧性极强;为父我打散飞熊军的经历,前后不少于六次;但时至今日,他们仍然好端端地守护在幽北三路的国门以前。”
“父亲,往常您打散了飞熊军,要么就连夜撤回东海关,要么就在锦城驻防;而哪怕您锐意进取,进驻锦城,最后也会被重组之后的飞熊军,派出轻骑日夜滋扰包抄后方粮道,最后在断粮的危险之下回东海关。”
郭孝听到这里,也是颇为头疼的说:
“是的,锦城对于幽北来说,是一个物资中转的小城。我们就算驻军其中,也无法从东海关得到持续补给,这座锦城可谓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那么这次,我们打散了颜重武之后。便立即挥军北上,奔袭一千里,直取奉京老巢如何!据奉京城探子回报,此时的奉京城附近,除了正在重组整训的金甲、飞虎二军以外,就只剩下了护卫皇宫的两千太白卫。这样的兵力,面对我们平北大军,连两个时辰都撑不下去。如今的幽北,已经不是那个天下强军之首的年代了;而如今的平北军,更不是当年那个战力孱弱的杂牌军了;父帅,只要我们能在三天之内抵达奉京城下,哪怕一时之间无法攻下城池,漠北与奉京这两个旁观的饿狼,也不敢轻举妄动了。到了那时,我们就可以依托锦城为粮草中转,不紧不慢地围困奉京城了。”
一生用兵谨慎的郭孝,一听儿子这十分冒险的孤军深入计划,条件反射般的觉得不妥。但是根据自己最近得到的“情报与证据”来看,又仿佛是神来一笔般的巧妙恰当。一时间想到不出太好的反驳观点,便随口问道:
“若是颜重武没死,或者飞熊军重组,再次袭扰东海关到锦城的粮道,那时节我们十五万孤军深入幽北腹地,再被斩断了补给,岂不是都要活活饿死在奉京城下?”
郭兴听了自己父帅提出的这个疑虑,嘴角顿时扯出了一个极为爽朗的笑容来:
“哈哈……伪帝颜狩被围奉京城,就算颜重武还活着,作为他的族亲晚辈不知回援天子,却反而来袭扰我们的粮道?即便颜狩知道这是围魏救赵之计,也一定会心生芥蒂!而裴涯的中山督府军若是奉皇命回援奉京城,那些漠北强盗们,更是不会放弃这个百年难得一见的绝佳良机!”
第183章 129.席卷而来
郭氏父子谈话的第二日,十五万盔甲齐整的平北大军,神色肃穆军容齐整地站在了阅兵校场之上。在校场上高耸起一座南北两相的长方形将台,将台之上摆有一案桌,在案桌之上供摆着一柄天子佩剑,还有一枚黄铜所制的调兵虎符,紧紧扣在一起。
平北侯爷缓步走上将台,双手托起明黄外鞘的天子佩剑举过头顶,面朝南面北燕王城方向双膝跪倒于将台之上,朗声开言:
“老臣郭孝郭安顺,先后奉北燕周氏两代天子之命,于东海关前提领平北大军,镇守北燕王朝国门;幽北伪皇颜氏,其祖本是前朝大燕一牙人贱户,趁我华禹大陆纷争四起之际,占我国土,屠我百姓,鼠首两端,僭位称帝。今,臣郭孝郭安顺,手执天子剑,领天子虎符,率北平大军一十五万,奉皇命,收复我北燕王朝失地……
“……将士们!”
说到此处,郭孝突然提高了音量高喊了一句。他那沙哑而苍老的声音,彻底鼓动起了将台之下、每一位北燕士卒的士气……
“在!”
“随本帅出征,收复幽北,生擒伪帝,灭此朝食!”
“必胜……必胜……必胜!”
将台之上,那位已经年过五旬的老帅郭孝,手执天子佩剑,剑尖之指奉京方向,眼中尽是一片狂热的豪迈之色。
郭孝其人,平日用兵皆以求稳为上。这位平北侯爷的独到之处,便是无时无刻不在收集消息;他在幽北三路散出去的明暗哨探,多的连‘本地人’颜重武都要忌惮三分;这次,更是直接不在锦城之中驻扎,改为在城外扎营,以免消息外泄。而这样一来,虽然探子难以探听消息,但对于两军正面对垒,则有着不小的益处。毕竟没有了深沟高垒,也没有了坚实城防,自己麾下的士卒可以减少伤亡的同时,还能加快到达奉京城下的速度。
这道在自家儿子的参谋之下,得出的最终进军方略,郭孝也十分明白其中真味——若是想一战功成,那么行军速度便是要摆在首位的。正所谓兵贵神速,如果能打幽北三路一个措手不及,让漠北与南康来不及迅速反应,北燕便能在火中取栗,从眼下这塘深不见底的浑水中,摸出最大的那条鱼来!
之所以一夜之间便决定全面开战,绝不是帅府上下满门,被谛听杀了一个精光导致的报复行为。面对侯府满门的伏尸血河,郭氏父子虽然又惊又怒,但也并没有被愤怒冲昏了头脑。因为要做出正式开战的决定来,还少了一个最关键的决定性信息!
不过,在申时三刻,自家探子带回了一个惊人的消息之后,郭氏父子便直接谈论起了战略细节之处。
因为根据探子回报,今日飞熊军大营之中,上到护卫营长,下到哨兵斥候,齐齐聚在大营之中:每人头盔之上都系了一条白布,而营门外的岗哨之上,也挂下了两条白布,写在上面的字体,笔迹看起来有些幼稚,却也能一眼看清:
一代名将,流芳百世。
颜重武死了!
听到这个消息,郭兴不可思议的看了自己双手一眼,又看着眼带疑惑的父亲,喃喃自语的说:
“颜重武死了?莫非其中有诈?儿我的射艺本就普通,昨日一箭中地,也只是意外而已。他颜重武可是当世名将,无论年纪还是武艺都正处在鼎盛时期,怎么可能被我一箭射死呢……嗯……传赵军医!”
没过多久,一位郎中模样的中年男子便走进了侯府,他看着地上还未擦干的血迹也只是皱了皱眉,而后又朝着郭氏父子拱手行了礼,再没多说什么。
“赵军医,在下有一事不明,还想请教一二:一位自幼习武的壮年男子,若是身中一箭,有没有可能转过天来,就魂归九霄了呢?”
这姓赵的军医朝着小侯爷郭兴微微拱手:
“回小侯爷,仅凭您说的这些,在下也并不好推断。那位病人会不会咽气,关键还是要看那枝箭头是什么形状、有没有喂毒、又伤在何处、箭尖入肉几分、又有没有拔出等等……;而且,根据每个人身体状况的不同,面对外伤也会有不同的反应……”
“唔……用的就是咱们平北军的普通弓箭,射箭之人站在城关之上,自上而下射出了一箭。两方距离大概八十步左右,箭头没入对方……哦,右肋之下。嗯……暂时知道的就这么多。”
这位姓赵的军医一听受伤之处,立刻眉头一皱:
“若伤在右肋之下,箭头又没入其中的话,那可就不好办了……右肋之下乃是內腑肝脏所在,若是箭头没入的话……恕老夫医术不精,一时之间并未想出能逃过一死的办法来。”
这位姓赵的军医,本是供职于北燕皇宫大内的太医院中。因为脾气暴躁心直口快,无意中得罪了不少人,最后被人陷害,差点在南郊菜市被剁了脑袋;后经平北侯爷求情,这才半指派半发配地来到了平北军中,成为了一名戴罪立功的随军郎中。
郭兴闻言也十分兴奋,既然如今赵军医都这么说,那么颜重武那头黑熊精就死定了。毕竟除了奉京城中的达官贵人,其他的幽北百姓,还在靠着那些可笑的萨满“跳舞治病”呢!
所谓机不可失,失不再来;颜重武一死,正在举营皆丧的飞熊军自然犹如一盘散沙。在平北大军的冲击之下,别说一个上午、恐怕就连一炷香的时间,他们都挺不过。没准,一见到我平北侯的帅旗,这些失去了‘头羊’的散兵游勇,便会作鸟兽状四散奔逃了。而失去了颜重武,被选定为后方‘补给站’的锦城,自然也就没了威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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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竟,没了颜重武,也就没有任何一个人,能把这些战斗力非凡、又韧性极强的飞熊军士重新捏在一起了。他这一死,飞熊军的魂便一起烟消云散了。
郭孝与郭兴父子二人骑在马背上,随着前锋营的骑兵一起朝着飞熊军的那座城外大营飞驰而去。兵贵神速,即使如此一来,步、骑二军有着脱节的危险,但眼下颜重武既已身死,自己麾下这十五万人,也就没有了像样的对手;什么首尾不能相顾,什么半渡击之,这些兵家大忌索性就可以抛诸脑后了。自己只要带着前锋营,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踏平飞熊军大营,那么就已经掌握住了一半的胜利。
此时的飞熊军大营之中人人挂白,在正中央的校场之中,已经高高搭起一座柴堆;在柴堆最上面,还有着一块隆起的马皮;看马皮凸起的模样,下面正盖着一巨高大而健硕的尸体。
营门前有四个嗓门大的伙头军,此时也是穿白戴孝,跪在飞熊军营门以前,一边痛哭流涕,一边呜咽地诉说着谁也听不懂的话;而营门之前十八步远,还有一位带着鬼脸、身穿萨满祭袍的人,正在跳着萨满教中代表送葬祈福的‘舞蹈’;单从这位萨满的祭袍样式就可以看得出来,柴堆之上的死者,定然是一位身份极高的贵人!
由四个伙头军临时扮演的‘丧种’,此时一边不停磕着丧头,一边对那些衣着华丽、前来奔丧的客人道谢。看他们那副哭泣中带着些谄媚的嘴脸,便知道这些来宾,也一定也都是非富即贵的人物。
这番光景,被前来探营的哨骑长与郭兴二人,趴在一座小山包后看了一个清楚。那位哨骑长指着飞熊军的营盘,详细地给这位未来的上司介绍起来:
“这是他们幽北人的风俗,若是有家中人死去,都会请来一位萨满前来主持送灵祈福仪式;而身份越是尊贵的人,请来的萨满也就越尊贵……”
“现在这位萨满是个什么品级?”郭兴指着营门前正边跳边唱的这位萨满问道。
“这种祭袍我也是头一次见。不过他的兽首冠冕,一般都是萨满教中最尊贵的大人物才可以佩戴;更何况这位萨满的兽冠,还是虎牙冠!以卑职推断,这位巫师即便不是大萨满,也一定是大护法!”
“嚯……!!!”
郭兴听到这个答案立刻瞪大了眼睛。他虽然不懂萨满教中的规矩,但是对萨满教中的品级还是有一个基本概念的:若说是大萨满,那就与自家南林禅宗里的主持方丈,是同一个级别!若是说大护法,那么也就等同于南林禅宗的韦陀院首座一样尊贵!能请到这样的大人物前来‘作法’,那么营中的死者就一定是那头大黑熊无疑了。
“那这些来奔丧之人是谁,你认识吗?”
这位哨骑长看了一眼那些衣着华贵的来宾,不免心生烦躁之感。他觉得事实已经摆在眼前,自家这位少侯爷未免有些过于谨慎了。不过,这也是他郭家一贯的行事风格,与他那个侯爷老爹一样的谨慎,还真不愧是亲生父子啊!
“这些人大半都是锦城里的黑市之人,为首的便是最近暴富的那位锦城知府,顾晦顾子瑜。当然,其中还有我们的探子,一会您冲杀的时候稍微注意些,别误杀了自己人。”
郭兴听到哨骑长的嘱咐,嘴角立刻勾起了一抹微笑。他拍了拍这个哨骑长的肩膀,轻松地说:
“你看看他们这如丧考妣的样子,哪还用得上‘冲杀’二字啊?一会我亲自领兵冲阵,你在后面盯住了你自己的探子就成。”
说罢,少侯爷郭兴飞身上马,回到了平北大军之中。他调转马头站在了队首,抬手抄起了马身侧挂着的一杆长枪,挺直枪尖直指飞熊军营房大门:
“将士们!随我闯营!待我亲手斩下颜重武尸体首级,高挂我北燕王朝的龙旗高杆之上!”
事实摆在眼前,郭兴终于放下了那来自父亲传承下的谨小慎微。自他抽出擅使的那杆寒芒枪开始,血管里的每一道血液都开始沸腾起来。
北燕的郭家男儿,注定都是在要战场上浴血厮杀的战士!
第184章 130.秋毫无犯
今日郭兴胯下所乘之骑,再也不是之前那般中看不中用的西疆高头大马。如今小侯爷郭兴胯下的这匹战马,通体都是油亮亮的枣红色,背短肩高,额宽鼻大,四只马蹄完整宽大,肌肉线条匀称优美;就算是叫不懂马的普通人看见,也定然知道这是匹不可多得的宝马良驹。
这匹枣红色的铁骅骝,是北燕天佑帝周元庆,赐给郭兴的弱冠之礼。这匹马原本是黑衣大食商团进献而来的贡品,而周元庆为了表彰郭孝多年镇守东海关的不世功勋,这才会忍痛割爱,把这匹不可得多的外邦宝马赐给他的独生之子郭兴。
此时骑在马背上的郭兴,左手紧紧勒住缰绳,双脚紧踏马镫,身体微微前倾,用一种近乎于半蹲的姿势,使自己的身体与战马的脖颈平行,而臀部不落在马鞍之上。这种冲锋的姿势,既能减少自己受到流箭矢石攻击的几率,还能在高速冲锋的同时稳定身形,有利于骑士攻击的稳定性。
跟在他身后一起冲锋的前锋营大将冯廉也,也是头一次看见小侯爷郭兴,披甲跨马上阵杀敌;原本自己还觉得他就是个整日游手好闲的纨绔子弟,但今日一见他这冲锋的姿势,心中顿时生出了敬佩之感。
北燕郭家男儿,每逢战事必冲锋在前,这也是北燕郭家先祖传下来的祖训。郭孝年轻之时便是这样做的,如今年纪大了,一马当先的任务就交到了自家儿子手里。提领中军在后的郭孝,见儿子郭兴一马当先,面带兴奋之色,身形如一道离弦之箭般直扑飞熊军大营方向,顿生老怀安慰之感。
说时迟那时快,铁骅骝载着杀气冲天的郭兴,出现在飞熊军营门口之时,犹如一瓢凉水泼入了滚油锅一般,在场的丧门吊客顿时乱作一团。
四个伙夫假扮的‘丧种’,此时也顾不上落在地上的孝帽子,撕心裂肺的边跑边吼:
“来人呐!有敌袭!敲警钟啊!”
这四个是专门挑出来的大嗓门,此时果真不负众望:四个人的齐声叫喊,把整个大营瞬间惊得是鸡飞狗跳;连裹挟着凛凛杀气飞奔而来的郭兴,都被他们的哭爹喊娘的架势给惊了一愣。
就在郭兴愣神的功夫,身后的平北军前锋营骑兵,也在冯廉也的带领下,一头撞进了飞虎军大营,一时之间,喊杀声、求饶声、惊呼声乱做一团,把愣神之中的小侯爷郭兴瞬间惊醒,他只摇了摇脑袋,便挺枪加入战团之中。
在自己心里本该是一场血战或者单方面屠杀的偷营,万没想到才不过半柱香的时间,就已经接近尾声。郭兴看着周围跪在地上,一脸事不关己的那些达官贵人,心中不由觉得好笑:是的,他已经无聊到想要亲眼辨认出,自家北燕探子来的地步了。
“小侯爷,这营里跟本就没剩下几个飞熊军士,颜重武一死,立刻都跑了个精光。咱们的兄弟一冲一撞,连点像样的抵抗都没遇见,就全都投降了……”
郭兴听到冯廉也的回报,心中顿时大呼不好!在他看来,若果真如此,那么这座飞熊军大营便是一座空营,原本那些坚韧彪悍的飞熊军士,难道真的大难临头各自飞了?如果不是的话,那么此时这座空营,一定会有什么陷阱埋伏!自己这次只怕有些莽撞,只顾贪功,不管不顾地一头扎了进来……悔不该当初没听爹的…
“少侯爷,柴堆面前还有一个正在抵抗的幽北小将,兄弟们一时之间拿不准,是直接射杀了事?还是留下一条活口来打听打听情况?”
冯廉也这句话,算是把郭兴从‘中计’的忐忑中惊醒过来!他早已被自己方才生出的念头,惊得汗如雨下;如今一听还有活口正在抵抗,顿时暗骂自己过于谨慎了。
“别忙,我亲自过去瞧瞧。”
说完他翻身下马,右手拽过长枪,走到了营盘正中的柴堆之前。
柴堆下昂然挺立着一位品貌不俗的银枪少年,尽管此时浑身浴血,但脸上却十分干净。这位小将军正紧咬牙关,持枪而立,孤单地独自收护着身后柴堆之上的那具尸体。这个场面落在郭兴眼里,只觉得有些感动,又有些可惜……
“在下平北军郭兴,敢问这位小将军高姓大名?”
郭兴仔细一看之下,便觉得这位银枪小将的面孔十分熟悉;再略一回想,便恍然大悟:这位小将军,正是当初东海关前,颜重武麾下的那名护卫。也正是他把身受箭伤的颜重武,扶回了马背之上的。
“我是飞熊军大帅颜重武麾下护卫营营长,方钧平!你们这些北燕狗不必多费口舌,要战便战!”
说罢方钧平一抖手中花枪,摆出了要做困兽之斗的模样来。
郭兴伸手拦住身旁张弓搭箭的冯廉也,对四周的平北军将士笑呵呵的说:
“郭某一生最重英雄,如今飞熊军树倒猢狲散,这位护卫营长却能忠于职守,护卫自家将军,真可称得上是当时之豪杰!这样的英雄,叫他死在乱箭之下未免有些可惜,来来来……”
说到这,郭兴朝着周围摆了摆手,平北军的将士们便自动地分出了一个圆形空地来:
“你我二人年纪相当,难得的是你也用枪、我也用枪,咱们来一个大枪斗花枪如何?无论最后胜负几何,本将都会厚葬你将帅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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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罢,郭兴大枪一抖,左手在前右手在后,双膝微微下沉,两腿分成弓步,右脚掌用力踏地,后手握把轻轻一摇,枪尖顿时抖出一个圆弧虚影。随着一声‘看枪’!郭兴脚下飞踏两步,后手与腰杆齐齐发力,枪尖直奔方钧平咽喉而去。
方钧平没有他这么俊的身手,也没有这手正宗中平大枪的师承,只是凭着在战场之上磨炼出的战斗本能,一刀一枪厮杀而来的武艺。虽然心知自己武艺平平,但面对对方来势汹汹,还是高叫一声‘来的好’,便竖起枪杆向前一拨,把那看不清的枪头堪堪别住在了自己的花枪杆上。
枪尖与枪杆刚刚一接触,方钧平就着卸下来的力转动身形,犹如陀螺一般贴近郭兴,再微抬脚尖轻轻一转,便矮身欺入郭兴枪式内围。随即他后手向前而前手向后,以枪杆末端轻轻向上一挑,枪尖便自然而然地让在自己背后,而枪杆末端,却已经直抵郭兴下颌……
“嘭”
一声闷响,郭兴倒退三步,从口中喷出一口鲜血来。而方钧平却已经收枪立于身体右侧,并没有追击的动作,只是走回了柴堆之前,神色不悲不喜。
其实论起枪招来,十个方钧平捆在一起,都未必是郭兴的对手。
枪乃百兵之王,本就是融合了刀剑棍棒的优势,刺削扫拨样样俱全;而且由于枪杆的原因,更便于拉开敌我双方的距离,所谓一寸长一寸强,哪怕放在战场之上也同样是这个道理。
若论以枪破枪,那无非就是二者基本功与天赋上的较量。郭兴这手六合中平枪,讲究的是‘根不离腰,三尖相对(鼻尖枪尖脚尖)’。战场上有句老话,说的便是他这一手枪法:中平枪,枪中王,点心一枪最难防。而郭兴自幼便从‘抖大杆子’开始练起,时至今日,这杆大枪在他的手中已堪称招随心动,如臂使指一般娴熟。
这次之所以一个错身之间,便被方钧平伤及下颌,皆因为他是在以自己的枪路,去揣测对方的枪招。他以为,在自己先手之下,对方也自然会选择以招破招,寻找自己招法之中的破绽空门之处,与自己斗上几十个回合。
可万没想到,他方钧平根本没学过枪招,选择花枪也只因为喜欢枪的灵活轻便而已。面对郭兴这一招四平八稳,纯属自然的中平枪,方钧平不但没有破招的念头,却仿佛陀螺一般的转身钻入对方内围之中,反手一挑枪杆,便在郭兴满是惊异之色的眼神中,挑伤了对方的下颌。
也可以说这是野路子,与正统武学之间的对决。起码第一回合来说,野路子胜了。
连退三步的郭兴,吐了两口血,又伸手摸了摸自己的牙齿,发现并无松动之处,应该只牙床出血,顿时心道侥幸。随即他晃了晃被挑晕的脑袋,又吐了一口带着血丝的口水,朝着方钧平嘿嘿一笑:
“有意思,再来!”
这一次,郭兴已经做好了准备,仅过了两手,野路子出身的方钧平便被压制的毫无还手之力。他那些出其不意的手段,若是放在战场之上,还算是有些独到之处;可此时已经被郭兴这个二十余年的老行家摸清了的路数,顿时显得有些一无是处了。
郭兴的枪杆从未离开腰间,只凭着精妙的脚步与枪尖的抖动,便把方钧平浑身上下的皮甲都挑了个一干二净。在周围士卒的连连叫好声中,方钧平那仅剩的中衣也开始透出点点血迹,随着他左支右挡的动作,转眼间便浸红了一大片。
郭兴本没有杀人之心,摸透了对方的能耐以后,便开始老朽戏顽童相仿,枪尖入肉便走,留下的斑斑血迹看着渗人,其实也就是些皮外伤而已。
浑身浴血的方钧平,原本略带苍白的脸色如今更是一丝血色都没有。他扶着手中枪杆勉力支撑自己的身体,汗水随着他不停的喘息,由额头一滴滴的落在地上。
“好了,就到这里吧。来几个人,去柴堆上给本将把颜重武的遗体请下来,我亲手把这位颜帅的头颅切下,高挂我北燕王旗之上。如此一来,奉京城内的伪帝颜狩只要一见之下,立刻就会被吓得魂飞魄散,没准还就直接开城献降了!”
这话本是对冯廉也等前锋营兄弟说的,没想到已是强弩之末的方钧平一听,立刻从怀中掏出一枚做工精巧的上等火镰,吹燃了之后,向后方的柴堆上一扔,在燃起的冲天大火之下,再次挺枪冲向郭兴。
郭兴一见‘恐吓道具’被毁,心中顿时有些后悔。他看着这位血灌瞳仁如疯如魔的方钧平,叹了一口气,也不知是对正在柴堆之上熊熊燃烧的遗体,还是对方钧平,低低的声音说了一句:
“可惜了……”
说罢腰腹一较劲,把大枪紧紧按在身侧,如同方钧平一般转了一个华丽的大圈……
‘呲……’
方钧平的腰间,被郭兴那力道十足的枪尖划开了一道大大的伤口。身受重伤的郭兴顿时身形一滞,愣了几个呼吸间后,伤口便‘扑噜’一声,流出了一团青灰色的肠子来……
第185章 131.喜欢硬汉
此等骇人场景,其实在战场之上也并不少见。周围的人都是久经战阵的老卒,对这种场面本来应是习以为常的。但是当方钧平的身体流出那些青灰色的肠子之后,还是有不少士卒面色发白地呕吐了起来。
毕竟在两军阵前,所有人都以保命为先,根本没有多余的精力去看别人的死状如何凄惨。可现在这些人,可都是聚精会神地看着双方大将单打独斗,聚精会神地观看了整个场面,也难免生出不适之感了。
连郭兴本人都没想到,自己这略带‘耍帅’的枪招之下,会形成如此残忍的场面:他本以为,顶多也就是再给方钧平添上一道狭长的伤口,没想到面对自己如此花哨的枪招,对方却愣是不躲不避,直接撞了上来。看来在‘护住了’自家主帅的尸身以后,这位方钧平已经是抱定了主动求死之心。
场面顿时安静下来,除了传来的呕吐声以外,所有人的目光都呆滞地看着郭兴这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虽然他也有些后悔又有些惊讶,但对于如今这个局面,还是很满意的。
郭兴此时做出一副不忍的样子,目光带着些怜悯直视躺在地上的方钧平,用清晰的声音‘自言自语’道:
“哎……本将非常喜欢你这样的硬汉,但你我双方各为其主,生死胜败之事也无可奈何。方小将军,待愚兄百年之后,你我二人黄泉路上相见之时,再放下恩仇把酒言欢,岂不快哉!可惜啊……可惜……!”
一句故作豪爽的场面话刚刚说完,周围的先锋营士卒纷纷面带敬佩之色。往常所有平北军士卒,都认为郭兴是一个只知享乐的纨绔子弟,没想到在战场上的英姿,却颇有些其父当年的影子。
此次之后,郭兴在所有士卒心中的印象,都已经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来。
“少侯……少将军,这位敌将的尸首该如何处理?”
一位先锋营的小校颤颤巍巍地走过来,想自家侯爷请示道。
“哎,先把方兄的尸体抬出营外,等我们收敛了颜重武的骨灰,再把他们将帅二人合葬一处便是。”
这位小校得令而去,志得意满的郭兴把枪往马上一挂,顿时换上一副笑脸来,看向营房门前蹲着看热闹的这些‘大人物’:
“诸位都是锦城之中的士绅贤达,待我北燕王朝收复锦城失地之后,还要靠各位来安抚城中百姓。请诸位放心,我们北燕王朝本是大燕正统,律法完备军纪严明,断断不会出现战后追责,纵兵抢粮那等腌臜事。待后勤官员核对登记过身份之后,诸位便可回到锦城继续生活了。”
郭兴这一番安抚的话也是十分必要的。抛开哨骑长的嘱托不谈,自家的后方粮草中转站,也还要设立在锦城之中。这些只知在黑市中追利逐臭的鼠辈,虽然心中毫无家国天下的觉悟,但若是能得到他们的配合,之后无论需要些什么,都可以用半威胁半交易的方式,得到那些市面上难得一见的紧俏物资。
既然免不得要放过一个己方探子,那么不如索性全都放了,也能帮自己人洗净嫌疑。何况这些黑市商人一旦面对战刀,做人的底线比起最便宜的流莺来,都远远不如。真有什么事,等到幽北三路彻底覆灭之日,也再谈不迟。
这些黑市商人也不负众望的满面堆笑连连称是,其中一位高瘦的中年男子还站出来,点头哈腰的抱拳行礼道:
“这位少将军,鄙人贱姓周,是锦城中一名本分的生意人。家族原本便是华禹大陆的上古皇族,经多年战火洗礼之后逐渐没落;在百年之前,伪帝颜氏贪图周氏家财,这才把家祖虏到了这个不通王化的蛮荒之地;自那时起,家中大小人等,无有一夜不是以泪洗面,向西南方向叩拜北燕天子,日夜期盼北燕王旗能插在幽北三路的土地上,拯救我等前燕遗民于水深火热之中……”
说罢,以泪洗面的周掌柜,环视四周,在一众‘生意人’的附和之下继续说道:
“没想到在下如今已过不惑之年,竟然还能亲眼看见这一天的到来!少将军放心,有周某的作保,北燕大军若是进驻锦城,所有锦城百姓必然大开街门敲锣打鼓,箪食壶浆以迎王师!”
郭兴看着这个满嘴漂亮话、还不停给自己脸上贴金的生意人,便心生厌恶之感。但他毕竟不是单纯的粗鲁武夫,当然明白什么人都有用武之地,为将者更不能以自己的喜好,把人分出亲疏远近来。于是急忙上前两步,与诸位生意人寒暄客套起来。
“少帅!不好了!有敌袭哇!”
方才那个讨得将领的小校连滚带爬的跑回了营房,满面血迹带着惊慌的神色,半爬半跪地来到了郭兴面前:
“少帅啊……方才我带着四个弟兄,抬着方将军的尸体走到营房之外,才刚刚放下尸体,便中了飞熊军的埋伏!我方人少,又抬着尸体走了一段不近的路,耗尽了所有体力。众兄弟自知不敌,这才派我赶回来报信,您快发兵前去,救救咱们的弟兄们吧!”
郭兴没等听完,便一个鹞子翻身蹿到了马背之上,高呼一声:
“烦劳冯将军看好了营中俘虏,迎我父帅中军入营。再来二十个兄弟,跟本将去瞧瞧,倒是有什么样的埋伏!”
郭兴一句话喊完,也没等自告奋勇的士卒集结,便一马当先地飞驰而去。
这些人抬着尸体本就走得极为缓慢,这才不足三里的路途,还没等马跑开了步子,郭兴便已经翻身下马了。
映入眼帘的除了四个平北军卒的尸体之外,还有一些普通的飞熊军制式腰刀,以及一只破旧的幽北军鞋。而方钧平那具被剖开小腹,肠子流出体外的尸体,此时已经不翼而飞了。
郭兴神色凛然地四处寻找起来,终于在旁边的草丛里,发现了一些端倪。他抱着膀子,前后思考了一番,不禁‘噗嗤‘一声乐了出来。
随着自家少帅一起前来‘自投罗网’的士卒,此时也已经赶到。一位壮汉见自家少帅正在边摇头边傻乐,急忙出声问道:
“少帅您笑啥呢?那些埋伏的敌军呢?跑了吗?没事,俺这就追上去与他们厮杀……”
这位莽汉刚刚翻身上马,便被郭松出言喝止了:
“不用追了,压根也没有什么埋伏。方才本将已经仔细探查了一番,根据遗落的兵刃、与草丛中留下的痕迹来看,应该是几个飞熊军的溃兵而已。这些人应该是方将军原来的亲信兄弟,不忍他的尸体被我北燕所夺,这才会冒死前来,想要夺回自家官长的尸身。哎,不过没了一个颜重武,这些原本剽悍英勇的飞熊军,竟然在转瞬之间变得如此不堪………最有勇气的,也不过就是来抢回自己长官的尸体而已。看来,绵延百年的两北战事,已经到彻底结束的时候了。”
“不可能啊,刚才袁猴子不是说有埋伏吗?”
被泼了一头冷水的那位莽汉,傻愣愣的开口问到。而郭兴也不厌其烦的为这个不通人情的粗汉解释道:
“方才那个袁猴子胆小怕事,一见有敌军前来抢尸,定然下意识的调头便跑。等见了我之后,他怕受到责罚,也肯定会把敌人大一些,这样才好交差,也能防止被定上怯战之罪啊!”
这汉子一听便朝地上啐了一口吐沫:
“我呸,这猴子每次打仗都躲在最后,俺每次问他,他都跟俺说是啥兵法谋略。今天让少帅这么一说破,俺才知道他就是个胆小如鼠的骗子!这不行,俺要去找他问个明白!”
凡是聪明人都喜欢憨直汉子,聪明人郭兴也同样打心眼里喜欢这个莽汉,于是他开口说了几句话,就泻下了他心头的那股怒气。当然,让他息怒的条件就是一大锅白菜炖肉,随便吃!
与此同时,锦城山岗之上的一座军帐外,‘烈火转生’的颜重武与沈归,俱是一脸紧张之色。颜重武不停地走来走去,嘴里还不住地骂着沈归:
“我早就说让小方跟咱一起走,这下可好,肠子都让人划出来了,那人还能活吗?我告诉你姓沈的,小方要是没了,老子肯定让你给他赔命!”
沈归也极为烦躁,他一摆手打掉了颜重武在他头上不停指指点点的手指:
“黑熊瞎子我告诉你,还少拿你那黑爪子冲着我乱比划!等小方好了之后你自己问问,到底是不是我沈归让他留在饵营之中的?我猜是他自己为了麻痹郭家父子,这才偷偷跑回去的!你这个护卫长,脑袋比你好用一万倍!我多希望躺里面的是你啊!”
颜重武一听就急了,拎起方钧平的花枪来,直接朝着沈归捅去;沈归也毫不示弱,‘唰’地一声也抽出了长剑春雨,眼看二人便要战成一团……
“李大小姐说了,要打你们找个僻静地方打,别耽误了她给方兄弟治伤!”
帐篷里探出了一张极为熟悉的面孔,传完话之后,又立刻缩回了脑袋。
颜重武听完这话,把花枪收在身侧,气哼哼地不再开口;而沈归一见孙白芷出言喝止,也立刻收剑还鞘,不再看颜重武一眼。
沈归心中最担心的,便是那个萨满教秘方——续灵丹,到底能不能抵得过如此简陋落后的‘手术条件’。
虽然这续灵丹也曾有冬至的兄弟服用过,而且效果极佳。但沈归终究不懂其中药理,自然也放心不下。
毕竟,沈归的医学常识,与这片华禹大陆上的医道,还是有很大出入的。
第186章 132.千里奔袭
平北侯郭兴提领三军入驻锦城之后,直到顾晦顾子瑜跪在他的面前,都不敢相信竟然会如此简单。在他想来,锦城这一块硬骨头,自己足足啃了近二十年,都未能得到如此大胜;如今只是少了一个颜重武而已,却让一切变得如此轻而易举。
反而目前隶属先锋营编制的少帅郭兴,倒是对父帅的担忧有些不以为意。当然,这并非是他盲目自信,而是有了别新的收获:他刚刚分别审讯了锦城知府顾晦,还有那位萨满教大护法“沈归”。二人的招供,虽然在某些细节方面略有些出入,但这也从侧面证明了双方并没有串供。如此一来,己方的推测基本也就没有什么不妥之处了。
“兴儿,你说顾晦此人还能用吗?”
端坐在知府书房中的老帅郭孝,此时正向儿子问策。
“儿觉得虽然可用,但绝不可信。既不可信,也就不能让他参与统筹粮道的事务之中。”
“可这锦城拿的实在太容易,为父心中始终觉得有些不安……”
说到这里,郭孝抬起右臂,止住了刚要辩解的儿子,继续说到:
“你要说什么为父明白……可这不安也不知是因何而起,但在心中就是有些惴惴不安,总感觉好像有什么人,在暗中窥伺我平北大军的一举一动……”
此话若是让幕后黑手沈归听见,一定会高挑大指,赞上一句“姜还是老的辣”。
沈归自幼生长太白山下,日常中打交道的都是些老猎人。这些老猎人有的擅长下套、有的擅长追踪、有的擅长掏洞、还有的擅长围猎;不过无论技术好歹,收成多寡,这些最好的老猎户,都有着一手说不清道不明的绝活,那便是感觉。
这种感觉不太好用语言形容,哪怕教导自家接班人的时候,也只能靠其本人的悟性而已。简单说来,这感觉就是把所有猎术的相关知识,练习到稔熟于心的地步,然后在适当的时间,选择适当的狩猎方式而已。
这样看起来,仿佛就是一个熟练工种那般,并没什么稀奇指出。但老猎人与好猎人之间的巨大差别,往往就在于在于‘感觉适当’这四个字上。当然,想在任何一个行业做到出类拔萃的地步,感觉都是必不可少的和决定性因素。
用句老话来说,这也叫做‘开窍’。
有些人刚刚接触便一个行业,用不上几天便可以自行开窍;而有些人终其一生,却始终无法触摸到那个境界。而如今郭孝的这个危险感觉,便来自于开窍后的‘第六感’;而郭兴虽然文武双全又是青年俊杰,但毕竟战场经验尚浅,距离他的父亲,还有着不小的差距。
于是,不能理解这种感觉的郭孝,根本不想在这个问题上打转。只是上前展开了一张皮质地图,详细地为他的父亲讲解起接下来的战事走向:
“父帅,如今我们大军已经顺利占据锦城,幽北三路也已经门户洞开。若是按照我们之前的计划,本应该放弃锦城,直奔奉京城下进行四面合围;不过此时锦城之战出乎意料之外的轻松,所以我们又有了更好的新选择……”
平北侯听到这个说法顿时皱了皱眉,但一时之间也没想出什么过硬的理由反驳,于是也只好点点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据我们之前得到的消息,奉京城北八十里左右,还有三万金甲军与两万飞虎军正在驻防;而今天审讯顾晦,我们又得到了一个最新消息——那三万正在整训的金甲禁卫,如今也已经是群龙无首了!本来的金甲卫统领是二皇子颜青鸿,不过因为前些日子北兰宫走水,他冲入火场为救母命被严重烧伤,至今仍然昏迷不醒,所以……”
“什么?幽北二皇子被烧伤了?北兰宫走水与他何干?这颜青鸿不是一向住在宫外吗?”
一听颜青鸿受伤,郭孝顿时站起身来。在他看来,漠北人此时的暧昧态度,很大一部分原因,都来自于颜青鸿与兰妃包氏母子二人,身上流淌着的漠北血脉;如今这北兰宫走水,颜青鸿被烧伤,漠北一方的态势顿时不再明朗。毕竟,无论当初许诺了什么好处,一旦这母子二人死去,那么漠北人就很难信任幽北颜氏了。
郭兴一见自家父亲如此激动,立刻转身走到书案之后,把自己父亲虚按回座位,又就着手势,一下下地为他捏起了肩膀:
“是的,北兰宫不知为何忽然起火。而颜青鸿当时正巧留宿皇宫之中,听到消息便冲入火场救母。可惜火场之中的兰妃早已身死,只是救出了他的妹妹奉阳公主,自己还落了一身火疮,时至今日还生死未明。”
听到生死未明,郭孝还是皱了皱眉:
“为何没有确切消息?连幽北皇宫之内都有我们的消息来源,此时却连一个病人的生死都打探不出来?”
“因为至今不知道颜青鸿身在何方,所有的医馆都没发现过他的身影。不过……”
“不过?”
“不过有一个地方,就是太白飞虎那位外孙,沈归的宅邸,我们的人却从来没有成功潜入其中过,哪怕一次都没有。”
“一头被拔了利齿剁了爪子的病虎,还能看得住自己的幼崽吗?一间宅子竟然比皇宫大内的守卫还要森严?而且现在沈归本人,不就在锦城府衙的地牢之中看押吗?审一审不就清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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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兴听到自家父亲的说法,摇了摇头说到:
“此人虽然自称沈归,但应该只是化名而已。依儿的推断,此人应是目前幽北萨满教的代萨满,何文道!而且,这人在我们手中是个不小的麻烦,只能礼遇不能怠慢。毕竟那些漠北人也都是萨满教的信徒,虽然幽北三路的萨满教已经式微,但是在漠北草原,萨满教却还是有许多信徒的。”
郭孝摇了摇头,他对于这些玄之又玄的事一向没有什么兴趣,他信任的只有胯下战马手中钢刀,其余的根本提不起他一点兴趣来:
“这些事先放在一边不提。虽然金甲禁军如今已经群龙无首,但我们平北大军,究竟应该如何修改作战计划?”
“依儿看来,锦城距奉京城不过区区四百余里,若是甩下步兵与后勤辎重的话,我们八千先锋骑兵只需奔袭一个日夜,便可拍马杀到金甲军驻地;据儿估计,不出一个上午,便可冲散这群刚刚整编完毕、此时又群龙无首的杂牌军队;之后我们不做停留,立即奔袭飞虎军大营,直到日落时分,定可彻底打散这五万乌合之众。”
郭兴才刚刚说完他这道激进鲁莽的作战计划,立刻便被老侯爷呵斥了一番:
“胡闹!八千前锋营骑兵虽然都是我军精锐不假,但我北燕不是漠北西疆,每一匹战马都价值千金!按你这么个跑法,就算是最上等的千里神驹都受不了,更何况还要在一日一夜的奔袭之后,再以八千之数击溃敌军五万!到了那时人困马乏,又远离中军,你想成为敌人腹地之中的一支孤军吗?你也算是熟读兵书,怎会做出如此…”
平北侯郭孝说到这里,已经是须发皆张,一脸恨铁不成钢的样子,怒视着自己这个故态复萌的不孝子。而‘不孝子’郭兴,却反常地打断了自己父亲的训话:
“儿我也明白,爹您提领中军,就算抛下粮草辎重急行军,也不过仅仅日行百里之远。而且就算成功与前锋汇合,前中两军定然已成疲兵之势,根本没有多少战斗力……不过,我们先锋营有战马,每人可以携带三日口粮,而中军与后勤辎重,只要能在五日之间赶到奉京城下,这就是可以接受的;至于说跑死跑废战马,那就更不需要心疼了。他们金甲军中,可还有着大批的漠北良马摆在那里,任我等挑选……”
郭兴把话说到这里,郭孝也略微明白了他的想法:
“也就是说,实际上这道看似有些孤注一掷的行军方略,实际上只有第一段会有些意外而已……你是想以战养战,反用金甲军遗留下来的辎重马匹,来补给我军……”
“不仅如此!我们拿下金甲军之后,便有了金甲军的战旗、武器、甲胄等幽北装备。待我们换上之后,不但可以打飞虎军一个措手不及,没准还能以此诈开奉京城门,这样一来,真堪称是兵不血刃地拿下幽北都城……如此良机简直千载难逢,好到令人不敢相信的地步。”
郭孝捋了捋颌下银髯,略一思索之后,也生出一些心动来:
是啊,自家的八千前锋营,皆是久经战阵的虎狼之士。金甲军虽然诈称五万,但其中主战兵力,与自家八千兵力在数目上,最多也就是旗鼓相当而已;何况对方还是刚刚重组的新军,哪怕统领颜重武没有受伤,就以他平日那花天酒地的浪荡品性,也根本练不出什么虎贲强兵来。如此看来,起码在五天之内,自家先锋营就算没有任何斩获,也不会有全军覆没的危险……
想到此处,郭孝把心一横,单手一拍帅案,双目炯炯直视郭兴:
“什么时候能出发?”
“今日子时!千里奔袭一日一夜,明夜抵达之后,正好在夜色的掩护下,直扑金甲军大营!”
“去吧!让先锋营的弟兄们饱餐战饭,好好休息。今夜子时,本帅亲自为你们送行!”
第187章 133.使臣离京
子夜时分,锦城东门之外,本该是被黑夜笼罩的官道,此时却被犹如花灯会般密集的火把,映了一个亮如白昼相仿。八千平北军精锐士卒个个精神足满,牵着自己心爱的战马,双眼注视着自家平北大军的灵魂——平北侯郭孝。
老帅郭孝此时身披重甲,亲自为每一位士卒整理着甲胄的别扭之处;偶尔看见几个老面孔,还会用力的捶上一拳,再聊上几句往事家常。在他‘礼贤下士’的同时,还有许多军需官忙碌的身影,他正在给每一位骑兵平举的空碗里面斟酒。
“将士们!在你们之中,大半都是跟本帅征战二十载的老兄弟了!如今老朽年岁大了,身子骨也不中用,不能与诸位一起浴血疆场了!不过,我郭家男儿每逢战事,必冲锋在前,如今,老朽便把自家这个不成器的儿子,托付给诸位了!郭兴何在!”
“末将在!”
站在第一排的郭兴,双手捧着一个斟满酒液的粗瓷大碗向前迈步。
“既然为父把你编入先锋营之中,便是要你如同他们一般,成为一个响当当的好汉子。儿你要记住,这些都是为父的老兄弟,也是你的叔伯长辈。你作为后辈子侄,定要冲锋在长辈之前!要杀敌,你要第一个冲锋!要撤退,你要在留下为他们断后!如此方才算得上是上报皇恩,下孝父意;若你战死沙场,为父我也定会在手刃伪帝颜狩狗头之后,随你而去!”
所谓当面训子,背后教妻。郭孝这番话,明面上是教训自己的儿子,其实也在无形中抬高了这八千骑兵的身份!
此话一落,身份倍增的先锋营的将士,个个双手颤抖,眼圈泛红,而先锋大将冯廉也,此时也把酒碗高高举过头顶,大声喊了起来:
“我等先锋营将士!誓死踏平敌都奉京,生擒伪帝颜狩,以报君侯知遇之恩,以全小侯爷同袍之义!”
话音落地,冯廉也仰头抽干碗中酒液,胳膊一抡,使劲全身的力气把手中酒碗摔在地上……
一碗落地,万朵莲花。
老侯爷郭孝站在官道之上,直到眼中再也看不到先锋营将士的身影,这才转过身来,步履有些虚浮地向锦城之中走去。在路过顾晦身边之时,还特意停下步子来,拍了拍他的肩膀,却什么话都没说。
奉京皇宫,冬暖阁中。
从漠北而来的使臣穆格尔,正与宣德帝颜狩在桌案之前对面而坐。而内廷总管李清,也正站在冬暖阁小心候着。
“穆正使觉得我幽北奉京城的风光如何啊?”
穆格尔听到颜狩的问话连连点头,满脸心驰神往之色:
“贵国民风淳朴,百姓生活富足。尤其近几年,在陛下的英明领导之下,已经隐隐透出了中兴之相!”
颜狩看着这个外表粗狂漠北使臣,略带别扭地说着客气话,心中觉得有些好笑。这次二人在冬暖阁中私下会面,皆因为最近意外频生,而漠北的态度,已经成为两北战争的重中之重,起码颜狩是这样认为的。
在北兰宫走水之时,他第一个想到的便是漠北方面的反应。没想到穆格尔在朝堂上冷眼旁观后,一直都在奉京城中吃喝嫖赌,享受着幽北纸醉金迷的堕落生活,仿佛对此事一无所知的样子。但颜狩是何人?尽管自己在第一时间,已经下了严格的封口令,但他也根本不相信穆格尔会对此事一无所知。这一段时间的风平浪静,已经快要把他逼疯了。
所以当他今日看到礼部官员送上穆格尔请求见驾的折子,立刻便遣李清亲自出宫相请,想彻底摸清对方的虚实。
“穆使臣啊……朕的兰妃包氏,本是你家大汗的义女;而你也正是博尔木汗的内弟,若按照亲戚关系算起来,你可还是朕的妻舅呢……哈哈哈”
穆格尔连忙做出一副惶恐的样子站起身来,以右手抚在左胸之前,行了一个漠北的抚胸之礼:
“陛下之宽仁在下早已感受甚深,但如今穆格尔即然身为漠北主使,万万不敢与陛下妄论家中辈份。”
“哎……朕这里没有外人,你也无需如此客气谨慎。既有这层姻亲关系在,那么朕今天也不妨与你说些掏心窝子话。最近两北战事紧张,前些日子北兰宫又突遭一把天火,朕的爱妃与次子更是一死一伤。时至今日,朕仍然是夜不能寐,痛断肝肠啊……”
穆格尔听到这里,表面上也做出一副悲痛万分的模样,暗地里却十分明白:这位宣德帝要开始说正文了。此时宣德帝正是满脸悲痛,闭口不言,自己也就适时地接上了话道:
“此事实乃以外,望陛下节哀,不要过于自责,以免损伤龙体。在下今日前来求见,是特意向陛下道别的。听闻陛下昨日已经遣返北燕使臣项青,这三方会谈自然也就不了了之了。既然如此,在下也就不便久留……”
颜狩听到这里抬起头来,做出一副急切之色挽留道:
“朕最近俗事过于繁忙,还未来得及一尽地主之谊,妻舅怎么就急着要走呢?如此一来,不是要陷朕于不仁不义的地步吗?不行不行,多留几日,定要多留几日。如若不然,又怎能对得起兰妃的在天之灵?朕遣返北燕使臣,是打定主意要与他们决一死战!而你家漠北与朕可谓是实在亲戚,焉能与那等奸贼混为一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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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格尔听到这里,也是放松了有些紧张的神色,做出一副亲近的模样来:
“陛下实在太客气了。我漠北草原与幽北三路本就是姻亲邻邦,当年更是在大萨满的主持见证之下结成同盟,贵我双方的百年情义在下焉能不知?可是,想必陛下定然有所耳闻,去年冬季我漠北草原遭了一场罕见的寒灾,家中妇孺老幼皆是嗷嗷待哺,在下还要赶回去辅助我家大汗救灾,真的是无法再拖了……”
“可你家大汗不是与北燕结盟……”
颜狩认为这穆格尔口中尽是些不实在的推托之词,情急之下便脱口而出。待自己也觉得有些不妥之时,穆格尔却笑着开口解释道:
“既然你我两家是实在姻亲,在下也不妨实说了罢。正如方才所说,我漠北草原刚刚遭受了一场严重的寒灾,早已自顾不暇,还哪有精力参与到他国战事之中呢?之前我家大汗也是为了讨些粮食,才会假意与北燕人结盟,想要换回些实在好处,养活家中老人孩子。不然的话,在下来到奉京城后,又怎能不在私下里接触北燕使臣呢?这一点还请陛下放心,在下可以代我家大汗应承下来。我漠北草原,即便无法抽身帮助陛下抵御外敌,也定然不会做出那等损害自家人的事来。
颜狩听完这番表白,觉得这位使臣虽然看似是个莽汉,但其实却是一位难得的明白人!惊喜之下刚想开口许诺,可话到嘴边眼珠一转后,便又开口道:
“哎,看着自家兄弟受灾,朕这心里也不好过……不过我幽北三路的状况,想妻舅你也有所了解。朕这个皇帝实在是……这样吧,待朕打发了那些北燕人之后,定然会跟李相讨得些粮食来,以帮助漠北兄弟们度过难关!”
穆格尔表面千恩万谢的告退出宫,心里却不停地骂着娘:看来颜狩这个人,不光气量狭窄,连出手都如此小气。这分明就是想空手套白狼,凭着一张巧嘴加上几句空头支票,就想换得我漠北人两不相帮的承诺,还真是打的一手好算盘啊!
尽管穆格尔十分不满,但他其实也有自己的难处。正如他所说,目前的漠北真的经不起一场大战的消耗了。何况如今自己已经从沈归与颜青鸿的手中得到了一笔粮食,暂时可以缓解家中的燃眉之急,也就犯不上豁出命去火中取栗了。而此时自家漠北能做的,便是等着看这场两北战争中,哪一方最先露出疲态,再狠狠地撕扯下一大块肉来,用以填补自身亏空。
就在穆格尔使团离开奉京城三个时辰之后,八千平北先锋营骑兵,已经来在了金甲军大营以外。
一个年轻的哨探由金甲军大营方向跑了回来,他双手抱拳行礼,喘匀了气后,对骑在马上的郭兴说:
“回禀少帅,金甲军大营之中仍是灯火通明,还有阵阵喧哗嬉闹之声传出!”
此时已经是深夜子时,按照常理来说,金甲军这种驻扎在皇城以外的禁卫军,除去巡夜哨兵外,满营军卒应该都在睡梦之中。可如今根据自家哨探回报,此时的金甲军大营之中仍然是人声嘈杂,如此一来,只怕趁夜偷营的计策就有些不妥了……
就在郭兴准备临时修计划之时,那哨探的声音又传入了耳朵里:
“不过……金甲军营之中岗哨处皆是空无一人,也未见有什么伏兵暗哨的迹象。而且在营盘附近,还散落着不少空酒坛子……”
听到这里,郭兴顿时面露喜色。他回头看着前锋营大将冯廉也,二人相视一笑。随即冯廉也高举右手,三息之后用力一挥……
八千位奔袭一日一夜的北燕骑兵,犹如猛虎出笼一般,朝着金甲军的营盘,席卷而去。
第188章 134.围而焚之
老人有老人的稳重,少年有少年的锐气。已经是第二次踏上‘战场’的少帅郭兴,已经没有了日前那份紧张与不安之感。在先锋大将冯廉也的猿臂一挥之下,他双腿用力夹紧马腹,上半身微微前倾,臀部从鞍韂之上微微抬起,人借马势,马壮人威,这位少帅犹如离弦之箭一般,纵马挺枪冲在了队伍的最前端。
冯廉也眼眶有些泛红,他本是郭孝座下一马童出身,经过无数场血战,从尸山血海里捡了条命,方才坐到了今天这个位置。
而在他眼中,那道郭兴冲锋时的背影,与其父年轻之时简直一模一样。
冯廉也还沉湎于往事之中的同时,郭兴的大枪已经高高挑起了一具幽北士卒的身体;这位高挂在枪尖之上的幽北士卒,浑身上下只穿着一身皮甲,连头盔都没带,刚刚走出营帐的大门,便与冲锋而来的郭兴打了一个四目相对。转眼也不知被郭兴扎在了何处,整个身子犹如一面大旗般,被高高挑起挂在半空之中。他口喷鲜血手舞足蹈,几个眨眼间,随着郭兴右臂一挥,这幽北金甲军士就宛如一团破布那般,被随意地甩在了不远处的地上,瞪大眼睛、长着大嘴、双腿还徒劳地挣扎了几下,便再也不能动弹分毫了。
冯廉也看到郭兴的耀眼表现,再也按捺不住自己胸中的那份激荡之情。他一转大刀锋刃,左手紧紧搂住战马的脖颈,高喝了一声‘驾’,战马得令之后,便携带着自己的主人,撞入敌方大营之中。
与郭兴的精妙枪法不同,冯廉也把身子紧紧贴在马背上,只凭着右臂架稳长刀,斜下方探出战马身侧,犹如死神镰刀一般,不停地奔跑在金甲军大营之中,收割了一颗颗幽北男儿的大好头颅。
郭兴一见冯将军的战法,心中顿时也有所领悟。于是他也一改方才那毒蛇般精准迅速的枪招,反而以枪作棍,换成了大开大合的拨扫招式。一时间闻声而至的金甲军,成片成片地被扫倒在地,还未等爬起身来,便被随后而来的北燕战马踩踏成一滩肉泥。
冯廉也与郭兴二人,一枪一刀,宛如两位娴熟的麦客一般,飞速地收割着金甲军的有生力量;在被打了一个措手不及之下,无论是主力甲士,还是民夫辅兵,在他们的手中都宛如成熟的稻穗一样,不停地摇晃着自己的脑袋,等待二人拍马而至,便拱手相送。
虽然二人转瞬之间,便把金甲军营杀了一个里外通透,此时却仍然还有着不少刚刚穿戴完毕的金甲军,不停从营房之中涌出。他们有的人宿醉未醒、有的人眼中布满血丝,看样子像是赌鬼酒鬼,多过于普通军卒士兵。虽然每位金甲军的丑态不一,但却有一样相同之处:他们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深深的恐惧。
不过,即便战斗力不强,这五万之数对于平北军先锋营来说,仍然是个很大的障碍。
人,其实说穿了也只是动物而已。而动物在面临巨大危险之时,会产生一种应激反应。就如同山林中很多食草动物一样,面临猎人的屠刀会呆如木鸡的愣在那里。
如今平北大军面前的金甲士卒也是如此:他们本就驻扎在奉京都城之外,这里也是幽北三路最安全的地方。自从他们被收入金甲禁卫的编制以后,平日都会在营中喝酒赌钱,白领一份饷银不说,吃喝用度也都是最上等的;这般的美妙生活,早已经把他们原本的锐气消磨殆尽了。而所有的金甲禁卫都认为,这样美好又平静的生活,会一直持续下去。毕竟他们的统领可是颜青鸿,这位二皇子若是说起享受来,可称得上是所有幽北纨绔子弟的祖宗!
今夜与往日并没有什么不同。晚饭过后,主力营照常开启了赌桌宝局,辅兵营盘那边请来了流莺舞姬,就连民夫和辅兵的辎重营,都燃起火把围了个场子,开始斗鸡斗狗。这金甲军的‘夜练活动’一如往常那般,如火如荼地举行起来……
就在他们‘练至正酣’的时候,由打营外传来了隆隆的马蹄声。有一位官长把手中的牌九轻轻一扣,朝着桌前的几个等着开牌的弟兄说:
“外面有些不太对,老子出去看看。你们这些人把手都给老子放规矩些,我回来若是发现有谁动过我的牌,骨头都给你们拆下来!”
一句威胁的话说完,连腰刀都没带,这位校官模样的汉子,就这样走出了营帐大门。下一个瞬间,这位勉强还算有些警觉性的汉子,已经高高挂在少侯爷郭兴的枪尖之上了!
一方是携带着凛凛杀机,日夜兼程飞骑而来的百战军士;而另一方则是输得眼红、醉得迷离的金甲士卒。如此实力悬殊的两军对垒,战果已经毫无疑问了。
金甲军的五万大军,面对仿佛天降奇兵一般的平北军,连点像样的抵抗都未能组织起来,便被紧紧八千骑兵重重包围。他们本就不是什么彪悍之士,勉强鼓起勇气组织起的几次反扑,也都被郭兴手中一杆大枪,与冯廉也手中一柄长刀搅了一个天翻地覆。没过多久,便在一个为首之人的带领下,全部放下了手中武器,跪在地上向北燕大军投降了!
冯廉也和郭兴早就杀的兴起,里外杀了一个通透之后,二人便不约而同地翻身下马,又抽出了一柄钢刀,慢慢地顺着营盘小路逛了起来,真可谓是见一个杀一个,见两个宰一双。两人徒步再巡过一圈后,除了眼睛仍然闪耀着嗜血的光芒之外,身体的其他部分,已经全部被敌人的鲜血覆盖住了。此时,在晚风的吹拂之下已经结成血痂,随着二人的表情与动作,扑簌簌地往下掉落着黑红色的血渣子。
郭兴看了看手中早已卷刃的长刀,随手向外一丢。随后便走到跪伏一地的金甲禁军之前,露出一抹微笑来。那一口白森森的牙齿,再配上脸上不停落下的干血渣,简直与传说中的饿鬼别无二致。
“你们……是当初随怀王颜项一起叛乱的金甲禁军?难道靠着如此战力,都能围困奉京城吗?还真是让人意想不到啊……金甲……还禁军?我呸!”
面对郭兴的羞辱,这些举手投降的金甲军士卒却没有一个面露愤怒之色。反而全都不以为意、神色麻木的跪在地上,仿佛郭兴口中唾弃之名,与自己全无关系一样。
同样浑身浴血的冯廉也,此时的神色也颇为惊讶:
“就这些杂种也配叫军人?一点血性骨气都没有!老子现在连汗都没出透,你们竟敢放下战刀举手投降了?把刀都给老子拿起来!老子不杀手无寸铁的废物!”
说罢,冯廉也两步走上前去,抬起右腿不停地一个个踹了过去。没想到这些金甲士卒倒也是光棍,被他踹倒在地以后,别说拿起战刀拼命了,连重新跪好的人都没有,全都宛如死狗那般,就地一躺,双眼望天……
这下连围在四周警戒的先锋营士卒都哄然大笑,还有几个动作大些,差点从马背上摔下来。
而郭兴与冯廉也二人,对这些毫无廉耻之心的金甲士卒也没了脾气。面对这样的人,他们又能怎么办呢?
无可奈何的冯廉也,此时凑到郭兴身边,沉吟了半晌之后,低声问道:
“少帅,现在又当如何啊?老帅提领中军,总还要好几天才能抵达。而我们这八千弟兄还要立刻奔袭飞虎军大营,根本无法安置这些孬货……若是都杀了,恐怕对您的名声……”
冯廉也毕竟是久经沙场的骁将,虽然对朝堂时局一窍不通,但战场杀俘毕竟有伤天和,对自家这位初出茅庐的少帅,日后也是影响甚大。这位少帅,日后可是要接掌平北军帅印之人,焉能为此等小事,留下为世人所不齿的骂名呢?
没想到郭兴确是莞尔一笑,他回头看了看外面的围着的八千骑兵,又看了看金甲营盘之中四处燃起的火盆,轻轻地对冯廉也说:
“冯叔父才是先锋大将,在下只是您麾下区区一小卒尔,焉敢随意置喙?不过,既然我们要立刻直扑飞虎军大营,留下这几万人,可是个不小的隐患。他们虽然都是些没骨头的孬货,放走了也不足为惧;但我们也同样是深入敌境的一支孤军,可经不起半点意外……因此……”
说到此处,郭兴看着火盆之中燃烧的熊熊火焰,张开嘴唇轻轻吐出几个字来:
“五万降兵,尽数烧杀!”
这云淡风轻的八个字,便决定了五万金甲禁军的最终下场。冯廉也其实也不想走到这步,但军情如火,他十分明白战机稍纵即逝的道理。于是只好咬了咬牙,同意了这个做法。
冯廉也点头的同时,在心中也做出了一个决定:就由自己来背上这个血手屠夫的骂名好了。自家少帅还有着光明的未来,千万不能留下污点来。
这五万金甲禁军的‘骨气’,最终还是被熊熊烈火所唤醒:他们如同一只只绵羊一般被驱赶到营帐之中,随后便被北燕大军亲手点燃的熊熊烈火吞没其中。一时间求饶呼痛之声此起彼伏,还有不少浑身浴火的金甲士卒冲出了营房门口,随即便被包围在外的平北先锋营当场射杀。
郭兴看着这副自己亲手制造出的人间地狱,面露些许不忍之色。不过这个表情也仅仅维持了一个瞬间,便被他很好的掩盖住了。他回头看了看诸位先锋营将士,再看看刚刚换乘的上等漠北战马,又看了看金甲军那些丰富的物资,对身边的冯廉也说道:
“我们尽快吃些东西,再把各自的口粮补充一下,随即立刻直扑飞虎军大营。争取在天亮之前,把所有护卫奉京城的幽北军队,彻底绞杀干净!”
第189章 135.兵临城下
当八千携带大胜之势的北燕骑兵,奔袭至飞虎军驻地之时,飞虎军大营早已经是‘人去营空’了。
其实这也在郭兴的意料之内。毕竟孤军深入的人数足有八千之数,再加上这么大的动作,想要不走漏消息本就是天方夜谭。之所以自己会制定下这道千里奔袭之计,带着八千兄弟不眠不休地连番征战,皆因为他要在消息传到颜狩耳朵里之前,抢出一个时间差来,打幽北三路一个措手不及。
也就是说,自己的动作越快,幽北人的消息越慢,那么能够从中得到好处也就越丰厚了。
如今张黄羚虽然已经提前遁走,但也不是不可以接受的。毕竟五万金甲军,此时已经全部化为焦炭;而奉京城中的守军,除了闻风而逃的两万飞虎军之外,就只剩下了三千太白卫。待己方大军杀到之时,围也把他们围死,困也把他们困死!有了锦城粮道,无论是围点打援,还是困城不攻,主动权都已经牢牢地掌握在自己手里了。
于是,当郭兴在空无一人的飞虎营盘之中转了一圈后,便笑呵呵的对身后的兄弟说:
“好了兄弟们!看来咱们今天是没仗可打了!这飞虎军统帅不愧叫张黄羚,警觉性的就像一头真黄羚那般敏锐,四条腿跑的也是非常快啊!哈哈哈哈……有没有兄弟会做饭的?咱们索性借他这座空营一用,好好地吃一顿,再饱饱的睡上一觉;养足了精神,待父帅大军一到,我们便可合围奉京城下!”
此时,望风而逃的张黄羚,再一次的跪倒在自家恩相——李登面前。这次他怯战而逃,本来已经做好了被家主痛斥一番的准备,没想到当自己吞吞吐吐地说完整件事情之后,李登却只是淡淡的说:
“嗯,我知道了。你现在便入宫回禀陛下,老夫我随后即到。”
而后便随意地摆了摆手,把张黄羚给打发了。
等张黄羚被李福请到宅门之外,却仍然不敢相信方才发生的一切。他对于这位李相简直再熟悉不过了。李登其人,为人处事一向习惯把所有变数都牢牢地掌握在自己手中;如今竟然在悄无声息之下,便被北燕大军摸到了幽北三路的都城以下,看样子马上就要被人家四面合围。如此紧急军情,竟然直到今天,才传出确切消息来。
虽然张黄羚这个统领,看起来是深受宣德帝宠信,但其实他也十分明白:自己不过就是陛下用来恶心李登的一枚棋子而已。无论自己心向何处,都会在颜狩的误导之下,给李登留下一个叛徒的印象……尽管自己确实有些不足为外人道的小心思,但还远不到合适的时机……
张黄羚就这样浑浑噩噩地来到了冬暖阁前,在禀告完城外的局势之后,颜狩却哈哈大笑起来:
“黄羚啊黄羚,你的这个故事还真有意思!方才你刚一开口的时候,还真把朕给吓了个半死!”
张黄羚看着哈哈大笑的颜狩,身上抑制不住地哆嗦起来,脸上的汗珠也仿佛断线相仿,落了一个噼里啪啦。尽管如此,他仍然跪伏于地,没有说上半个字。
颜狩看着跪在地上的张黄羚,本还挂着笑意的脸色也变得越来越冷。足足过了半柱香之后,他才随手拿起了一块砚台,照着张黄羚的额头用力地砸了下去!
随着‘嘭’的一声,张黄羚满头鲜血地躺在地上,随即他晃了晃脑袋,又用力地再次跪稳了身子。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重武率领的飞熊军精锐,多年以来都让那老匹夫郭孝,在东海关前不得寸进。今日又怎会在不知不觉间,突然杀到奉京城下呢?而且锦城知府顾晦是干嘛吃的?那五万金甲军又是干嘛吃的?怎么会!怎么可能!怎么能被人家悄无声息地就摸到了朕的枕边来!”
张黄羚不敢擦拭去脸上不停滚落的鲜血,只是紧咬着牙,用颤抖的声音说:
“我们在东海关前的所有探子,都仿佛在一夜之间被人拔了个一干二净,直到今日都没有活口回来;而颜重武颜帅……在东海关前假意叫阵之时,被敌将一箭射中右肋之下,当夜便魂归西天了……次日平北军便趁虚攻入了飞熊军大营,焚毁颜帅尸身,彻底打散了飞熊军的全部主力;之后平北军先锋骑兵千里奔袭,又燃起一把大火,把整座金甲禁军大营,连带我五万金甲禁军全部焚为焦炭;末将也是在那时,得到一位飞熊军溃兵传来的消息,因为担心陛下与奉京城的安危,这才会未见一阵便退回城中……”
说到这里,张黄羚偷偷看了一眼颜狩,见他一脸的鄙夷之色,立刻重重叩了三个响头:
“如今张黄羚不负陛下嘱托,已经把两万飞虎军士卒安全带回奉京城中,凭着坚实的城防与三千太白甲士,一定能护住陛下的安全。臣这就手提宝剑,出去与北燕贼子战个你死我活,以黄羚这条如同蝼蚁般的贱命,为陛下吹响反攻的号角!”
颜狩看着这位故作慷慨就义模样的张黄羚,心中早已是冰凉一片:在颜重武原本的计划中,只要老儿郭孝亲率十五万大军出关,那么颜重武必定带着飞熊军绕路拿下东海关;如此一来,凭着天下第一雄关的险要,对方的十五万大军便如同无源之水无本之木,尽数歼灭也只在弹指之间;兴许自己还能顺理成章的收编这十五万大军,成为自己未来抗衡李登的一大臂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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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谁像到事情的变化竟然如此迅速而不可预测,自己心中这十五万囊中之物,如今却抡圆了胳膊,给自己来了一记响亮的耳光。
莫非,自己真的要成为亡国之君了?
走投无路的颜狩已经顾不得带上往日里的面具,他用力一脚踹在了满面鲜血的张黄羚肩上,看着他略带惊异之色的一张脸,恶狠狠地说:
“滚!给朕滚得越远越好!你这个烂泥扶不上墙的废物,朕再多看你一眼都觉得恶心!”
说罢,他走到门外,看着李清刚想开口,便见到心中随想之人,正身穿一身月白色长衫站在不远处,神色安详地望着自己。
平时见到李登这幅表情,颜狩满心都是厌恶嫌弃的感觉。可不知为何,今日李登表情虽然与平日别无二致,但落在颜狩眼中,却让他感觉十分温暖安详。
这种复杂的感情涌上颜狩心头,他自己都不知道,究竟为何鼻子会酸,眼圈会发红:
“李相……李相你终于来了……朕……”
“陛下,老臣都知道了,我们进去详谈吧。”
此时的颜狩已经打心眼里依赖上李登,虽然不知道这份依赖会存留多久,但颜狩在情急之下,只知紧紧地抓住这根救命稻草。
君臣二人互相搀扶着走回了冬暖阁中,可谁都没有看向那位满面鲜血、跪伏在地的张黄羚一眼。直到李清半搀半扶地拉走了他,二人都没有转过一次头来。
“丞相……如今北燕大军已经是兵临城下,朕……朕只怕是要成亡国之君了……我幽北颜氏的百年基业,就要亡在朕的手里了……朕实在无颜面对列祖列宗……朕也想不出任何能抵挡北燕大军的法子……李相啊……你告诉朕,朕究竟该如何是好啊?……”
颜狩在灭国的危险之下,真的动了真情。他再也想不起自己的雄心壮志,再也不记得要和李登郭云松争权夺势。他还想继续做皇帝,何况除了作皇帝之外,他也不会做任何事,就连最基本的谋生手段都没有。
李登看着他无助的双眼,看着他腮边滚滚落下的眼泪,顿觉心凉无比。他可以说是自小看着颜狩长大的,他的情绪与伪装,落在自己眼里根本没有任何的迷惑性。在他看来,虽然幽北三路是三家联合而成,但颜家却是最好的皇帝人选。无论是他李家的财政大权,或是郭家的军权,最终都是要交到一位出色的颜家人手里。这一点,自己和郭云松之间,早已有了默契。可无论颜狩还是颜昼,都不是一个好的人选,好在自己还不算太老,可以等下去。
因为,把所有权利都交到一位英明的君主手里,便能让他集中所有的力量,创造出一个最终的理想国来。
若是把这些权利都集中在颜狩这样的庸才手里,那么后果就真的不堪设想了。
是的,无论是李登还是郭云松,眼光和审视问题的高度,都在颜狩之上。而这也是他们与宣德帝,无法和平相处的一个重要原因了。
李登看着这个锐气尽失、毫无鼓起可言的帝王,语气温和的说:
“陛下若是不想做着亡国之君,老臣倒是有个法子……”
“李相快快教朕!”
“不如趁此事还未传遍奉京,您大可以假借身患重病为由,让太子暂代监国之职,如此一来……”
“好好好!都依李相之言……就依李相之言!”
颜狩做出一副慌慌张张的样子,满口答应了下来。就他这副模样落在别人眼中,仿佛无论李登给出了什么解决方法,他都会立刻应允下来。
其实,在李登说出答案的一瞬间,颜狩便明白如此行事的好处了。若是可以平安渡过此劫,解除掉太子的监国之位也就是自己一句话的事;若是幽北三路无可避免要走向灭亡,那么亡国之君也就不是我颜狩了!
到时候庸主是颜昼;而佞臣则是李登,与我千古一帝颜狩,根本没有任何关系!
第190章 136.颜狩称病
此时的颜狩正虚弱地拉着李登的手,眉宇间尽是一片涣散之色。而显得有些尴尬的太医院正孙白术,也在李登的眼神示意之下,假意安抚了颜狩几句。
“陛下龙体无恙,方才依微臣诊治得出的结果来看,许是最近忧思过甚,昼夜为国事操劳以致气血两虚,损耗过度。若是能够精心调养一番,再辅以温和药方进补,应该并无大碍。”
孙白术口中所说病症,颜狩恍若未闻一般,只是微眯着一双眼睛,满面颓然地盯着李登的脸。
李登见颜狩这副可怜相,便凑到了他耳边,低声地说:
“陛下无须忧虑国事,安心静养即可。老臣定会把所有事情解决地妥妥当当。”话音一落,李登又拍了拍宣德帝那双汗津津的手,说了一声‘微臣告退’,便领着孙白术走出了冬暖阁外。
如今幽北三路已经是大敌当前,颜狩又再次‘病倒’,冬暖阁外已经站满了朝堂大员,正在眼巴巴地盯着刚刚走出门口的二人。
孙白术先是看了看李登的神情,略微停滞了一下,便抬起那张满面忧虑之色的脸庞,对围上的诸位大臣们低声地说道:
“经在下诊治,恐怕此次陛下病情甚重。今日在场的诸位大臣们,都是朝廷的股肱之臣,在下也无需隐瞒。如今一时情急之间,老夫也没想出什么好法子来,可陛下若是继续被国事所累,恐有…………所以还请诸位大人回府后能仔细斟酌一番,我幽北三路究竟该如何度过眼下的难关。另外,切记要对陛下的病情守口如瓶,以免奉京城中内乱横生啊……唉!”
孙白术的声音虽然低沉,但在场每一个人都听的极为清楚。但是眼下大敌当前,可真是一日都离不开颜狩这个当家主事之人。若是真等平北侯郭孝率大军而至,届时十五万平北军把奉京城围一个铁桶相仿,那才真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呢。
这可是与奉京城内的每个人都悉悉相关的大事,当然也会使诸位大人们心焦如焚。李登此时却仍然是一言不发,任由在场众人议论纷纷,他只是习惯性的冷眼旁观而已;而院正孙白术,也在诸位大人的包围圈中,仔仔细细地详解起陛下的‘病症’来,待诸位大人都面色沉重地纷纷离去之后,只留下了几位在内宫当值之人,还一言不发地等在原地。
御马监的监事陆向寅,早些日子被一个奇怪的老头闯入皇宫禁地打伤之后,虽经孙白芷及时施术,幸而挽回一条老命,可由打那时候起,他便以养伤为由闭门谢客。如今即使面对‘倾国’之祸,也只是派出了自己的关门弟子——小胖子柳执前来候旨。如此看来,那个老太监的伤,只怕还没有好利落。
而原本护卫皇宫的三千太白卫,前些日子被刘半仙三去其一,如今已经只余堪堪两千之数了。这些太白禁卫,可都是当年太白飞虎郭云松亲自带出来的百战之兵;而眼下这一千的缺口,根本就无从补充。仅凭着区区两千之数,此时连护卫内宫城防这分内之事,都已经是捉襟见肘了。不过,即便如此,刚吃了大亏的颜复九仍然要硬着头皮当值,而这份往日里最清闲最舒适的活计,如今已经变成了幽北王朝的最后一道防线。
而宗族府族长颜久宁,算是面色最差的一个。这位老族长今年已经八十有二,是实打实的耄耋之年。他在得知了头号战将、族亲血脉颜重武,被北燕大军‘挫骨扬灰’的噩耗之后,早已是痛断肝肠。若不是被悲痛与仇恨的力量驱使,再加上身边还有两个小太监搀扶,根本就无法站在冬暖阁前。
李登看着这几位幽北三路实际上的掌舵人,终于开口说道:
“诸位大人,陛下龙体抱恙、恐无法再顾及国事了;但眼下战事又迫在眉睫,老夫也就不再说什么没用的废话了。方才老臣在陪驾之时,曾领了陛下的旨意。遵圣旨之意,请东宫太子颜昼在陛下养病的这段时间之中,暂代监国之职,带领我等幽北的朝臣百姓,一起渡过难关。”
这话一出口,除了年老耳沉的颜久宁之外,每个人都生出了不同的心思来。不用多说也知道,代表陆向寅前来的柳执,肯定是坚定不移地皇帝派。所以遵循圣旨办事,也本就是顺理成章的;而齐王颜复九眼下虽然拥兵仅仅两千之数,但既然能肩负起皇宫这最后一道防线,也肯定是宣德帝最铁杆的心腹之臣;再加上前程信命系于宣德帝颜狩一身的内廷总管李清,这三人合力,皇宫之内的一切都仍然紧紧地掌握在陛下手中;
反而丞相李登,与看似老迈昏聩的颜久宁,这二人的态度与立场却十分模糊;再加上一向木讷中立的太医院正孙白术,还有一箭未发便抱头鼠窜的张黄羚,四个人四个心眼,看似仿佛一盘散沙,成不了什么气候……不过,户部与工部本就是李丞相的‘基本盘’,而他在幽北文官体系中又可谓是头面人物,再加上东幽路老家中还有着四万‘护院男丁’,在眼下幽北军力捉襟见肘的时候,也就成为了一股不可忽视的力量。
而颜久宁虽然平时看起来只是个傀儡般的应声虫,多年以来又经常被李登和郭云松‘搓圆捏扁’,毫无半点脾气;但毕竟在先帝继位之时,他就已经被捧上了颜氏族长的位置。几十年宦海沉浮下来,除郭李二人之外,其他的敌人都不知已经换过多少波了,他却仍然宛如一棵青松般屹立不倒,真可称得上是老而弥坚。这样一位‘朝堂常青树’,又怎么会没有他的过人之处呢?
再加上那个左右摇摆暧昧不清的张黄羚,除开被牢牢钉在漠北边境上的裴涯督府军以外,幽北三路所有能动弹的军队,已经全都在这些人的掌控之中了;若是他们一旦达成了某种默契的话……
此时奉京城中,从皇帝丞相到平民乞丐,每个人心中都被笼罩着一层阴影。各军的士卒们虽然在自家长官的命令之下,也都开始忙碌地位守城之战做着准备,但无论是将军校官,还是士卒伙夫,目光与表情俱都是麻木之色!
但凡面临一场大战,士卒们要么胆怯惊慌,要么兴奋雀跃,可绝没有如此麻木的道理。要知道,士卒会有着这样的神情,往往都是在经历很长时间的拉锯消耗战之后,那些疲兵的脸上才会显现出来。此时尚且一箭未发一阵未见,无论是太白卫还是飞虎军,每个人却都麻木而机械地或搬运粮草,或加固城防,虽然场面上还算是各行其事,但叫有战场经验老将一看,便知道此时奉京城中的军心,已经散了。
丞相李登回到了相府之中,看着门口迎候马车的管家李福,连声招呼都没打,便径直走向书房方向;而管家李福见老爷回府,也只是一摆手,车夫便牵着马车转入了李府后院。还没过一盏茶的功夫,单清泉就拎着一个正在滴血的布包,重新翻回了丞相府中。
单清泉轻车熟路地走入了厨房西侧的一间库房之中,打开了一个盖着木盖子的米面缸,伸手解开布包,瞬间便从里面咕噜噜地抖出了四颗‘新鲜’的头颅。他随手拿过了米面缸旁边的一个小布袋,往里面均匀地倒上了一袋白色粉末,又拿起一个木棍搅拌了几下,头颅撞击缸体‘砰砰’作响。
做完了这些‘杂活’,他又仔细地清洗了一番,又换上了一身干净衣服,仔仔细细的擦拭好了手中的潇湘软剑,再把它重新缠回腰间。把一切有条不紊地做完之后,单清泉这才走到了门房之处,坐到了正抽着烟袋的李福身边。李福也不看他,只是推过了长条凳上的另一杆烟枪,双目凝视着空荡荡的相府门外,随意地开口问道:
“小姐身在何处?”
“已经送到姓沈的那小子身边了。”
“那你怎么不在小姐和沈公子身边伺候着?”
“姓沈的那小子说,小姐在他那反而没有什么危险,而如今幽北三路最危险的地方,便是这座奉京城了。他担心有人会浑水摸鱼,趁乱闯咱相府的空门。我这才急忙赶回来的。”
听单清泉说到这里,李福眯着眼睛,长长的吐出了一口烟来;随即便把铜眼袋锅子朝着地面使劲磕了嗑,又斜着眼睛瞪了单清泉一眼,像是自言自语地说了句:
“怕有人趁乱闯我相府空门?有意思……莫非咱们那位姑老爷认为,没了老单你,咱们李府就成了一座空门不成?”
单清泉手中擎着烟袋,望着李福消失的背影,砸了咂嘴,摇着脑袋语气纳闷地嘟囔着:
“嘿你瞧这人!和气了一辈子,老了老了的,还长出脾气来了……”
第191章 137.太子监国
太子颜昼与其父颜狩一样,是个不折不扣的实用主义者。无论是对于幽北三路的国教——萨满教,还是信徒遍天下的南林禅宗或是玄岳道宫,乃至是南康那边传来的天神教,都秉持着‘敬而用之’的态度。
在颜家夫子看来,能给自己带来好处的教派,便是名门正派;不能给自己带来好处的,那便是邪魔外道。
而他的父亲颜狩是幽北天子——天子者,便是上天的儿子;论资排辈,自己怎么着也能算是上天的孙子了。既然是老天爷的孙子,自然也就不会相信什么满天神佛、妖魔鬼怪了。
不过,眼前这个大馅饼,还是把颜昼彻底给砸了个昏头涨脑,甚至让他开始对‘神秘学’产生了不小的兴趣,在心中把能想起来名字的神仙都谢了一遍。直到小胖子柳执顾不上尊卑有别,直接伸手拽了他的袍袖,这才强自按捺住心中的激荡飞扬,哭丧起一张脸,眼神彷徨地看向柳执。尽管他已经表现的足够手足无措,但无论怎么克制,嘴角仍然还是扭曲出了极为怪异的弧度来:
“本王……本王现在就要去冬暖阁,我要去见父皇……你不要拉着本王啊……我要去见父皇啊!”
高挑纤瘦的太子爷和小胖墩柳执,就仿佛一块豆腐与一根大葱成精,连滚带爬地在这间东阳宫地面上滚了起来。东阳宫当值的那些小宫女小太监,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自家主子涕泪横流,因为担心自家父皇而仪态尽失,纷纷暗自点头,为他的孝心感动。
柳执在太子胡乱地抓挠之下,脸上也添上了几道血痕。别看他面上一副忠仆护主的模样,心中却早已经在疼痛与厌烦的双重夹击之下,失去了耐心,顺带着连紧紧拽在四爪蟒袍上的小胖手,都已经松开了不少:
“太子爷啊,正所谓自古忠孝难两全。最近奉京城正值多事之秋,内刚有北兰宫的一场天火,外有东海关前的北燕大军倾巢而出,转眼就要兵临奉京城下了;再加上陛下也一病不起,整个幽北三路的担子都落在了殿下您一人肩上;奴才以为,殿下您还是应以国事为先,待杀退北燕大军后,再去陛下的龙榻前侍奉,才是您身为储君最应当做的!”
这个台阶给的极为随意,不过糊弄东阳宫这些下人们却是足够了。颜昼随意的抹了一把脸,语带哭腔的问着:
“你师傅又是如何交代的?”
“回太子的话,我师父让奴才转告太子殿下您一句话。他老人家说,如果陛下有任何旨意,您遵旨行事便是顺应天命。而我御马监也定然会遵循陛下的旨意,辅佐殿下退敌守城。”
尽管站在每个人的角度上,都有着自己的小盘算,不过面对现在的颜昼,都只有附耳听命一途。因为此时此刻的颜昼,先有圣旨傍身,后有自己亲娘舅李登、颜氏族长颜久宁在外策应;此刻再加上柳执、或者说是陆向寅的允诺,真可谓是要人有人,要银子有银子;再加上‘得位’极正,与提前登基,也只有着名义上的些许不同而已。换句话说,太子颜昼,就是现在幽北三路实际上的皇帝!
颜昼仔细盘算了一番,心中终于放下心来。最近这段时间,自己也不知道是走了什么背字,做什么错什么,干什么砸什么;以前那种如有神助的感觉仿佛一夜尽失,无论自己怎么千般算计,事情的发展往往都会让自己陌生的目瞪口呆。
眼下这一遭,虽然对幽北三路来说极其凶险,但对颜昼来说,却可谓是咸鱼翻身的天赐良机!
“柳公公说的也有几分道理,本太子奉圣旨监国,应当以国事为先;而父皇那边……就交给太医院代本太子行孝吧。哎,待吾退去来犯之敌后,再行人伦孝道也就是了,难怪人总说天家无情呢……柳公公,劳烦御马监准备轻车一辆,不要任何显眼的装饰。本太子马上要去李相府上,讨教退敌之策。”
说罢,颜昼袍袖一挥,柳执应声而退。
丞相府书房原本是极为宽敞的,但此时却已经被一屋子的大人们塞了一个满满当当。以万长宁为首的二十几个文官,把所有能铺开账簿笔墨的平坦之处全部占满。此时每位大人的双眼都布满血丝,看样子都是几天几夜没有合眼。所有人都对身边跑来跑去的使唤仆人都恍若未闻一般,双眼紧紧地盯着眼前的算畴和账簿,手中不停地写,嘴里还不停地小声念着什么。
方才李登一回了相府,也立刻投入了这如山一般高耸的账簿之中。对于这位权势滔天的丞相回府,屋中之人就连一个抬头问好的都没有。
李登接过了一盏浓茶仰头抽干,随后便拿过桌上一本账簿来,仔细地翻验核对起来。
待李福悄悄走进书房,附耳低声说了句话后,李登这才抬头看了看窗外的天色,又伸出两根手指沾了沾茶水,微微用力地揉了揉酸胀的双眼,这才小心翼翼的抬起了凳子,跟着管家悄悄地走出了书房之中。
“舅舅!外甥这次可算能放开手脚、实打实地做出一番大事来了!”
这番话有些大逆不道,但也实打实的是颜昼的心声。因为如今的局面下,无论是谁、心中又有着怎样的盘算,都只能与他这个监国太子站在同一个阵营之中。至于几方面的势力如何调配平衡,不过也就是些帝王心术、制衡之道罢了,并不算什么棘手之事。毕竟,自己也是眼巴巴的看着自己老爹当了那么多年的皇帝,就算没教给他的那些‘独门绝招’,也已经耳濡目染的学了个十之八九。
只要自己能顺利解决眼下的都城危局,那么无论是朝堂还是军中、无论是大臣或是百姓,自己这个监国太子的声望一定是水涨船高;真到了那时节,自己这个监国的位置扶正与否,恐怕就不由宣德帝颜狩来决定了。
在这样的局面之下,掩盖不住喜悦之情,说些放肆的话来,也更能显露出自己与李登的‘甥舅之情’。
果不其然,丞相李登听了这句话后,立刻满脸警惕之色地左右看了看,又朝着身后的李福挥了挥手,这才压低了声音教训起颜昼来:
“放肆!此等枉为人子的话也能说出口吗?如今陛下龙体抱恙,你理应万分悲痛才是!”
“是是是!舅舅教训的是!侄儿这不也是想要做出点成绩来,给身体抱恙的父皇冲冲喜嘛……”
说完,颜昼满面羞愧之色地左右看了看,见花园里十分清净,这才做出如释重负的样子来。
李登看着太子的这副嘴脸,恍惚中仿佛看见了刚刚继位之时的颜狩,一时间百感交集,往事纷纷涌上心头,嘴上倒是净了下来……
“舅舅?舅舅!虽然现在幽北的大小事务,都掌握在你我甥舅二人手中,但如今毕竟还面对着北燕大军的围城之祸,究竟该如何是好呢?”
颜昼见李登眼神有些呆滞,急忙开口询问道。回过神来的李登也自觉有些失态,急忙回答道:
“我与诸位大人们此时正在清点粮草军械、还有内外两库的所有详细账目,大概在天黑之前,就可以汇总出一个结果来……这样吧,此时你快回宫,先到冬暖阁向陛下恭请圣安;而后再去一趟东坤宫,问问你母后有什么要交代的事情。待舅舅这边一得出结果,便直接入宫寻你去……哦对了,给我一面你的腰牌,战事紧急,我们没有任何时间能浪费在求见、召见的那些虚礼上了!”
颜昼点头应是,随手扯下了腰间铭牌递了过去,又向后看了看相府书房窗户里飘出的烟雾,心中顿觉五味杂陈,转身离去。
“只待这次危机过去,相府书房里面的这些大臣们,只怕是一个都不能用了!”
颜昼在马车上暗暗下定决心,随着车体的晃动,直奔御马监方向而去了。
无论奉京城之中如何人心惶惶,城外飞虎军大营之中驻扎的平北先锋营,却已经沉浸在了一片欢乐的海洋之中。
皆因为张黄羚在听到金甲溃兵的禀报之后,便心生怯意。他连派出哨骑刺探消息真伪的胆子都没有,便直接宣布了全军撤回奉京城中的帅令。一时间营盘之中鸡飞狗跳,上到张黄羚,下到普通军士,都暗恨爹妈少给自己生了两条腿,生怕跑的比别人慢上半分,根本也没人顾得上后勤辎重的事来。
于是,这一屯屯的粮草,整扇整扇的猪肉,一筐筐的瓜果蔬菜,就全被鸠占鹊巢的平北军笑纳了。如今,已经变成了平北军先锋营庆功酒宴,一股脑的全都资敌了。
张黄羚出身微末,凡是这样的人,最擅长明哲保身之道。面对着幽北危局,他一眼便看出了其中关键所在:
只要他张黄羚手中还有这两万兵马,那么必然就会成为各方势力竞相拉拢的对象;相反,别说全军覆没、就算与北燕八千骑兵能一比一兑子,自己也定会损失惨重。如此一来,便会给其他人有可乘之机。真到那时节,无论是自己的旧主李登,还是新主子皇族颜氏,都一定会把自己这株墙头草,推入万劫不复的深渊之中。
有这两万飞虎军在,张黄羚便是幽北三路一股不可忽视的力量;而这两万飞虎军不在,那么他张黄羚,便一定会成为奉京南郊以外,乱葬岗上的一具枯骨。
酒足饭饱之后,飞虎军大营的士卒都昏昏睡去了。营门两边的角楼之上,却仍然站着一老一小,两名哨兵。他们每人手中都举着一枚火把,把身板站的笔直。
这一老一小,老一些的,是平北军先锋营大将,名唤冯廉也;
而年轻一些的,则是平北军的少帅,小侯爷郭兴郭中平!
第192章 138.毫无意外
第二天正午刚过,睡醒后的两位‘哨兵’相视一笑,略带着慵懒的胡乱洗了把脸,怀抱着将盔刚要走出主帅大帐,便被前来报事的传令官堵回了营帐:
“启禀将军,少帅,咱平北军的中路大军已经到了,此时正在营门之外列队呢,二位将军哪位有空的话,就跟小的一起去迎迎吧?”
这传令官本就是冯廉也的心腹人,郭兴更是个没有架子的少帅,也是深受将士们的爱戴。所以这人平日传起令来也颇为随意,言语间也不是十分规矩。没想到如此一来,反倒更合这一老一小两位将军的胃口。
“没想到父帅这么快就到了,冯将军您老成持重,就烦劳您去那些空营房之处,以便安排我中路军入营;而末将实在思父心切,也就自领将命,前去迎接父帅入营了!”
郭兴说罢便伸手掀帐帘,一溜烟地跑了个不见人影,只留下了冯廉也苦笑着摇了摇头,带着传令官走向空营方向,提前准备去了。
“小侯爷您少年英雄,初上战场便横勇无敌,捷报已经传到君侯的耳朵里!老帅为避免您孤军深入险地,特派末将提领中军,极速行军与先锋营汇合;而他老人家则亲自提领后军,以护我平北大军粮道之周全。”
郭兴刚兴冲冲的跑到营门以外,便看见军需总提梁京迎面而来。他双手抱拳,正满面堆欢地朝着自己走来。他口中所说,一字不漏地落在郭兴的耳朵里,也让他听明白了个大概。
郭兴没见到自己的父帅虽然有些失望,但仍然还是挂着满面春风地拉住梁京的手,紧紧地摇晃起来:
“梁总提和中军的兄弟们都辛苦了!我们先锋营可是骑着战马,而中军兄弟们却只靠着一双脚掌,竟然也有此等行军速度,看来梁将军多年以来担任军需总提调官一职,确实有些屈才了。待我等众人功成以后,末将必然恳请父帅亲笔写下一封表彰,上奏天子,为梁将军请功!到那时节,入阁拜相封妻荫子也俱都是顺理成章之事了!”
郭兴这一番话,算是直接说到了梁京心坎里,听的这位总提调官心花怒放,心中只觉得这位少帅简直太会做人了!他这分明是暗中许给自己一桩大大的功劳,待日后论功行赏之时,借天佑帝封赏的这朵花,来献自己这尊财神爷呀!
虽然梁京心中早已经乐开了花,但表面上仍然做出一副极力推脱的姿态:
“哎!少帅说的这是哪里的话?若此役功成,上仰陛下天威隆恩,下仰少帅少年英雄;前仰先锋营将士浴血拼杀,后仰老帅运筹帷幄,与梁某这个跑腿的小闲官又有何干系呢?不妥不妥,如此一来,梁某岂不成了贪天之功据为己有的小人了嘛?少帅此举本是出于一片好心,却会陷梁某于不仁不义之境地啊!”
话说到这里,郭兴凑到梁京近前,压低了声音说:
“梁兄切莫推辞,如今这奉京城已如我等掌中之物、盘中之餐,简直唾手可得。虽然看似我郭家父子马上就要摘下这收复幽北失地的胜利果实,可得失之间,却往往没有定数。想我父帅如今已是手握重兵的边疆大吏,又已身居侯爵之位,即便之后再封为公爵,区区晋升一级,也无法消化掉如此巨大的战功了。这赏无可赏、封无可封的后果,梁总提也是官宦子弟出身,自然比谁都明白。如此看来,这场战功对我郭家父子而言,只怕是祸非福啊……”
说到这里,还未等梁京继续推脱,郭兴便退回了身子,当着前中两军将士的面,朗声开口道:
“我等先锋将士本已呈孤军之势,全赖梁总提带着中军弟兄们,日夜兼程奔袭而来,才使得我们这支深入敌后的孤军,变成了悬在敌人胸口之上的一把利剑!因此,我也将亲自手书一封上呈天子,求天子犒赏中军将士与梁总提的勇武与辛劳!”
这话一出口,中军的将士们顿时陷入了一片欢腾之中,反而前锋营的将士却都一脸惊异的看着自家这位少帅,仿佛都在看傻子一般:小侯爷是什么意思啊?我等前锋营将士们辛辛苦苦日夜奔袭,浴血拼杀得来的战功就这么拱手让人了?他是平北侯府的少帅自然不在乎,可我们当兵就为了拿饷,他这一句话,竟把这八千先锋将士的功劳全都舍出去了?
而闻讯赶来的冯廉也,此时眼中也带上些许的愤懑与不解之色。但他毕竟是员有勇有谋的老将,也不好当面发作,只是一言不发地把中军安排在空营之中后,这才找了个空子,偷偷把郭兴拽到了一个角落里:
“少帅,他梁京虽然行军速度不慢,但也绝对快不到那里去!大不了您在战报里稍微提上一笔,那也是个天大的人情了;如今却为何在将士们面前,提出要把主要功劳都归于那个庸才?如此作法,岂能不让我等世代追随你们郭家父子的将士们心寒?”
郭兴左右看了看,见四下无人,这才拉着冯廉也的一只手,垂低了脑袋低声说道:
“这平北大军上上下下,除了他梁京之外,可都是平北侯府的亲信人;若是等日后一战功成,收复幽北全境之后,我平北大军又当如何?陛下还能容我等无用之人拥兵自重吗?依侄儿看,我们平北大军最后的下场,八成也是被打散之后编入各个军镇之中,再经过几年的消化之后,北燕王朝可就再没有平北军这面大旗了……”
冯廉也听了他这一袭话,骤然心生敬佩之情:他万没想到这个平时看着懒懒散散的少帅,竟然会有这么深远的眼光。此事经他一说,仿佛其中还另有深意一般。
郭兴看着冯廉也仍旧带着探寻的目光,便仔仔细细地说:
“这梁京是左丞相王放之婿,本就是打算来我平北大军捞些军功,成为日后回调京城的进身之阶。如今我把这天大的功劳让出了一多半给他,乘人之美自不用提,左丞相那边也自然会挂念着我们平北军的一个好来。”
冯廉也一听这些朝堂之事,本来还算机灵的脑袋顿时胀痛无比:
“我平北大军又何惧老儿王放?凭什么要给他献媚?我说少帅,这可是咱们提着脑袋才拼下来战功,怎能因为这个就拱手让人!”
“叔父您还是想简单了,这份功劳我们平北军负担不起,他王放也一样负担不起;您仔细想想,这王放一向是朝廷中的主战派的中坚力量,那么主战派中又为谁马首是瞻呢?而能往铁桶相仿的平北大军中顺利的掺入他这么一粒沙子,又必须得到谁的首肯呢?所以依侄儿我看,这梁京不单单只是王左丞的人……而这份天大的功劳,整个北燕王朝也只有那个人才当得起呀!”
冯廉也不是蠢人,在郭兴这近乎于说破的解释下,心中已经彻底的明白过来。除了恍然大悟以外,对于自己眼前站着的这位少主,更有了彻头彻尾的改观。还没等冯廉也那些溢美之词出口,郭兴又神色担忧的说到:
“不过,这次进军实在是太过顺利了,顺利的侄儿倒现在也无法相信。我们面对的还是传说中那般凶神恶煞的幽北蛮军么?他们可连北燕的民兵乡勇都不如啊……梁京的这份大功劳,得起来只怕也不会这么容易吧……”
为将者未谋胜而先谋败,面对如此大胜之势仍然能保持不骄不躁的一颗心来,这更让冯廉也心生安慰之感。他默默的望着西南方向的天空,心中喃喃地说:“老帅,您后继有人了!”
与此同时,平北侯郭孝亲自提领五百近卫军,护卫着押运粮草辎重的民夫车队,自锦城至奉京城的官道上,朝着飞虎军大营的方向缓慢的前进着。此时已经进入夏季,本就雨水充足,恰逢昨夜又下了一场大雨,此时就连原本平整的官道上,都已经变得泥泞不堪。战马的蹄子一直都深陷在烂泥里,每次抬起都会挤压出‘啪嗒啪嗒’的响声;而民夫手中的木质推车,更是要比平时费上几倍的力量,才能堪堪驱使的动。
幽北三路不同于南康那般湿润,但比起燕京城来,却要湿润不少。面对此等不便于行军的烂泥地,按照兵法常理来说,怎么也该休整两天,待地面重新干燥以后,才好再次行军。不过,一辈子用兵最为谨慎的平北侯郭孝,此时却意外地没有传下这样的将令。他亲自脱下了战靴,赤着双脚踩在烂泥地中,帮民夫一起推着手推车前进;而这些辅兵民夫,见自家老帅都如此卖力,更是没有一个好意思叫苦叫累,全都咬着牙拼着命,想以最快的速度与前中两路大军汇合一处。
与此同时,就在官道两侧的树林里,沈归正叼着一节草棍坐在树岔之上,双脚不停地互相搓着淤泥;而另外一颗树上,好容易才爬上树的颜重武,也朝着平北侯的方向看去。
正所谓计毒莫如绝粮,如郭孝所忧,如郭兴所虑,假死脱身的颜重武,与‘平头百姓’沈归,这个有些奇怪的组合,果然还是冲着平北大军的粮道来了。
时至今日,沈归精心策划的一场大战,才算是彻底敲响了开门锣!
第193章 139.种瓜得豆
‘死而复生’的颜重武,看着平北侯爷与自家将士的‘同甘共苦’之后,没过一会便觉得有些厌烦了。他转过头来,看了一眼正兴致盎然的沈归,颇有些不耐烦的问道:
“咱费了那么大的力气,又给一个南康密谍造了这么久的声势,归根结底不也就是为了调虎离山吗?如今东海关城防已经空虚,咱们不趁机夺关也就罢了,怎么还有闲工夫呆在这里,看那些民夫推粮车呢?”
沈归一指须发皆是淤泥的平北侯,不屑地对颜重武说:
“你与这个老头儿彼此之间,也是很多年的老对手了,可曾见过他亲率大军,进入我幽北境内半步?若没有我等之前一番造势,他又怎么会做出这等孤注一掷的决定?”
颜重武略微回想了一番,发现也确如沈归所说。郭孝平素用兵一向求稳,多年以来都未曾迈出过东海关以北半步;就算是派出小股部队佯攻滋扰打探虚实,也一贯都会派遣其他年轻将领,每每所率之军,也定然不会超过一千之数。
而今日平北军已是倾巢而出,为了加快行军速度竟还甩下了粮草辎重,致使三军自行解体,首尾不得相顾;最难得的是,平北侯郭孝竟然还率领亲卫军垫后,亲自肃清粮道,这可是自己做梦都不敢想的天赐良机。如此看来,沈归之前的那一番布置,还真不是毫无用处的。
“本想的只是截粮,没成想却有一尾大鱼撞入网中。哎,这算来算去,最难算的终究还是人心呐……”
沈归看着郭孝的背影,喃喃地感慨了一句。
“你还唠叨个什么劲啊?如今这满地全都是烂泥,他们想逃都没地方逃,咱们直接冲下去砍个痛快,再把物资洗劫焚毁一空,顺势直接调头回转东海关,趁虚而入夺关在手,如此一来,就算是把平北大军这十五万条人命,彻底留在奉京城下了。”
“别的还不说,单单这近十万之数的后勤部队,仅靠咱们这些人能杀的了几个?你别瞧这些民夫辅兵放在战场之上,如同待宰羔羊一般懦弱无能,但此时面对两方人数差距如此巨大的局面之下,他们还是能在郭孝的率领下,横生出些胆气来的。真到了那时节,谁成了猎物而谁又是猎人,可就在还两说之间了。更何况,即使我们现在就把这十万人的队伍,再加上老儿郭孝一起抹杀干净,夺下东海关也还为时尚早。”
颜重武使劲地嘬了嘬牙,紧皱着眉头说:
“那依你的意思,就这样放他们过去?”
沈归闻言,看着官道上‘扶老携幼’的场景,阴笑了一声:
“呵,他们这些人死是死定了,留下的只是死于何时何地,殉葬人数几何的问题而已。”
其实沈归所虑者,除开两方人数上的差距之外,也同样是这片烂泥地。此时对方的车马士卒无法行动自如,己方的士兵也同样好过不到哪去。而且一旦双方军士裹缠在一起厮杀,己方将士心中还有着各种各样的心思,对方士卒却再也没有任何退路可想了。而这困兽之斗,往往最为凶险,自己若是能多等上一等,应该可以避免不少无意义的伤亡。
沈归几个起落之间,便在林间穿梭了一个来回。等他再次回到颜重武身边之后,便朝他抬了抬下巴:
“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不远处有一座小山岗,地势颇高。依我看他们八成会在那里歇脚过夜。咱们先去那边以逸待劳,这里呢,就交给我的兄弟们好了。”
说完,沈归便带头朝着东北方向飞身而去。颜重武见状也不多问,把手中草鞋系在腰间,犹如一头黑熊般跳下了树,追着沈归的背影而去了。
待沈归和颜重武身影消失之后,十四便身形一纵,直接蹿到了沈归方才所立的树梢之上。身形稳住之后,便从腰后摸出了一柄黑漆漆的红绸飞刀来……
“嗖……”
十四出手的这支头镖,末端带着一道鲜红的绸子,犹如一道天火相仿,瞬间扎入了正在指挥民夫的平北侯护卫营长,那几不可见的护颈缝隙之处!这道红绸镖,真可谓是石破天惊的一镖!此时双方隔着近乎百步的距离,十四一发之下便直接命中目标,其手腕功夫的力道与精准,在这一镖之下展现的真是淋漓尽致!
而那位亲卫营长也受十四的恩惠不小,并没受什么罪,只是喉头徒劳地耸动了几下,便一命呜呼了。
‘咚咚咚!’
在这道红绸镖突然出现的一瞬间,有几个反应快的平北侯亲卫,便已经敲响了手中的示警铜锣。平北侯郭孝真不愧是一员久经沙场的老将,他先是根据亲卫营长的死状,瞬间辨出了敌人埋伏的方位;而后便一个矮身便躲到了粮车背面,同时扯着沙哑苍老的声音高声指挥起来:
“所有人都不要乱!不要乱!全都躲在粮车西南侧……娘的,左手边左手边!亲卫营能动弹的自行成队,摸到西北方向的树林外围搜寻贼人踪迹,切记不可进入林中深出,以免中伏。掌刑军正官!传某帅令,凡有临阵脱逃、高声呼喊乱我军信者,尔尽可斩于阵前,不必事先报予某知!”
从几句话便能看出,平北侯郭孝无愧‘当世名将’的头衔。尽管他一生从不行险,但对于军伍中事,真可谓是无一不知,无一不精。所谓‘善战者无赫赫之功,无奇胜、无智名、无勇功’,如此看来,把郭孝排入当世名将之人,果然也有几分见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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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竟,郭孝时至今日,也并没有什么为人津津乐道的显赫战绩流传于世!
如今,他只凭着几句话的功夫,便让在场将士与民夫们,都知道自己应该做些什么;加之他平日里便军纪严明,所以除了最开始场面上有些慌乱之外,在他高声指挥以后,大家便也能稍稍定下心来,各行其事而去了。
而冬至的十几个小伙子,在对方慌乱的瞬间,每人最多也只来得及扔出三镖而已。除了十四出手的三支镖,全部命中敌人之外,其他人或多或少的都射偏了一两刀。
当然,这也不能怪他们的镖法不济,皆因为他们选择的目标,都是身披盔甲的平北大帅亲卫军,再加之双方距离过远,哪怕出现一丁点的偏差,都难免会扎在厚厚的盔甲之上。
因此,这一轮预谋已久的伏击,只来得及结果不到二十名敌人的性命,便被各自成军的其余亲卫摸到了树林边上。
此时十四也不恋战,抬起右手一挥,十几道黑漆漆的人影便飞身退入丛林深处。与此同时,还朝着花木晃动之处‘抽奖’似得地随意飞出了几镖。
就这样,前来搜林的亲卫们,在又丢下几具同袍尸体之后,再次灰头土脸地退回了官道之上。
“禀君侯,方才我等奉命入林搜查,但因对方抽身极快,我等奉帅命也不敢深追,因此未能……”
平北侯郭孝此时正在详细查验着那枚要了亲卫营长性命的红绸镖,听到回报之后一抬右手,把飞镖举到对方眼前,平淡地说了句:
“看这飞镖的样式,袭击我等之人应该只是些幽北三路的江湖草莽,倒也是不足为虑的。本帅早就觉得有些不对劲,这次先锋营出击实在太过顺利,本帅心里一直还有些担心,是不是咱们中了人家的全套呢?因此,这才会临阵命令梁京代为提领中军,而本帅则亲自领兵垫后,以防幽北三路会绕背袭扰我军粮道辎重。可没想到此时等来的,却是这些只知藏头露尾暗中埋伏的江湖人……莫非,他幽北三路此时真的是无将可遣、无兵可差了?”
这位回报的亲卫神色尴尬的站在原地,接话又没什么想法,不接话又显得自己无能,只好随意的拍了一个马屁:
“少帅年少英勇,冯将军用兵如神,只一把大火便烧杀了三万敌军,顺便还把张黄羚那小儿的苦胆也给吓破了,愣是一箭未发便逃回了奉京,如今仍然龟缩在城中,不敢出门半步。今日虽然有些江湖草莽来袭扰我军粮道,但根据林间的留下的脚印与树木留下痕迹看来,来者顶多不过二十之数。莫非,我们这近十万大军,还会被这么几只猫狗一网成擒不成?哈哈哈哈……”
郭孝听完亲卫的话,自己也捋着沾满淤泥的胡须点了点头。是啊,凡欲以弱胜强者,定然要避免与对方正面相对,傻乎乎地打起消耗战来。而如今幽北三路居于弱势,想要反败为胜,便只有断自家粮道一途可行。可此时幽北的士卒一个未见,反而只来了几个江湖人,看来自己还真是有些谨慎过头了。
“好了好了,既然对方退了,咱们也赶紧上路吧。根据斥候探子所绘制的幽北地图来看,再往前三十里路,就有一处小山岗。那里地势颇高,吩咐众将士,今夜我们就在那里先行歇脚。待明日天亮之后,这官道也该好走了许多吧……”
这亲卫点了点头,传下了帅令后,大家又咬了咬牙,缓慢耳边艰难地继续赶起路来。
在路过亲卫营长的尸体旁边之时,老帅郭孝抽出自己的佩剑,亲自蹲下身来,割下了亲卫营长的发髻收入怀中,转身又对刚才那位亲卫说:
“把你们营长的尸首埋在树林边上,以佩剑做碑、以头盔为贡。待我等收复幽北失地之后,老朽再亲自为他举行丧礼!”
第194章 140.请君入瓮
郭孝所率辎重后军,在这一路上,都被十四带着冬至的众家兄弟们不停地袭扰。这些‘黑衣人’既不贪功也不冒进,郭孝也曾几次故意漏出破绽来,可对方连一次都没有出手。哪怕自己高声谈论起‘进军方略’,对方也‘恍若未闻’一般,根本没有想要遣人摸近了听个仔细的念头。
如今软硬计策都使了个遍,没想到这些前来滋扰己方的江湖人还真是沉得住气,直把个求稳求了一辈子的郭孝,都磨的再没了办法。
最后郭孝也横下一条心来,所性直接不管它了。毕竟在己方有所防备之下,对方也根本就造不成什么巨大的杀伤。除了实在有些恶心烦人之外,也并没有什么实际上的损失,也就由着他们去了。
而这三十里路,在冬至众人的跟踪滋扰之下,足足走到了深夜子时才堪堪抵达。十万辎重后军宛如一盘散沙泼在了山岗之上,喊痛呼累之声此起彼伏,就连老帅郭孝,此时都在用力捶打着酸痛的肌肉,困倦之意更是一阵阵地涌了上来。
郭孝强撑着眼皮,仔细看了看,发现四周并无深林,又叫来几个亲卫,详细吩咐了轮班哨卫以后,这才倒头睡去。这一天下来,除了身体力行、帮助民夫推车之外,还要时刻防备着那些恼人的偷袭,年纪高迈的郭孝,精力与身体早就已经疲惫不堪了。此时脑中的那根绷紧的弦一松,连往日里失眠的老毛病都不药而愈,还没等亲卫们详细询问警戒的距离,他的呼噜声便已经响了起来。
几名亲卫队长一见此状,彼此相视一笑,便悄悄地退开了老远,就帅令中的不明之处,自行商议起来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本还在酣甜的梦乡之中熟睡的郭孝,却被一股浓烟呛醒。他刚刚睁开眼睛爬起身来,想要看清楚是从何处传来的浓烟,又立刻被熏得流下泪来。使劲儿的揉搓了几下之后微睁二目,没想到入眼处尽是一片浓烟与火光。
与此同时,四周也有不少被浓烟呛醒的民夫与辅兵,见状都手足无措地高声叫嚷着:
“不好啦!粮草车失火啦!快救火呀!……”
紧接着便是一团嘈杂之声四起,老帅也顾不上眼睛的疼痛,急忙大声呵斥:
“慌什么慌?都别喊了,快去北面的小河沟取水救火!如今这火势刚起还不算大,就是烟多了一些而已!扯下一些麻袋片蘸湿了,捂住口鼻便可行动自如了!”
说完郭孝便站起身来,略微活动了一下僵硬酸疼的身子,急忙忙地加入了救火的队伍之中。待最后一团火苗熄灭,东方的天空已经隐约泛起了鱼肚白。
“禀君侯,四位哨兵被贼人割喉身亡。而对方用的是些黑泥一般的东西,点燃我军运粮车。所幸的是您指挥得当,再加上火势刚起便被扑灭,只是烟多了些,辎重粮草损失也不算太大;只是此时有不少将士们都被浓烟熏伤了眼睛,看不清路不说,双眼还在不停地流着眼泪……”
郭孝也使劲揉了揉血红的双眼,随意的摆了摆手说:
“被熏了眼不怕,找些干净水洗洗便是。告诉他们,无论有多么困难,我们既然已经出关,就绝对不能退后半步!这些江湖人越是卖力地滋扰我们,便说明幽北三路的局面越是惨淡。他们越是拼命阻挠,也就从侧面证明了我们急行军的重要性。传我帅令,丢下被焚毁的粮车,大家继续赶路。待三军会师奉京城下,再另行休整一日。”
这亲卫队长面色有些为难,但是沉吟了半响仍然点头应是,转身传令而去了。郭孝也是长叹了一声,亲手扶起不远处的一辆粮车,前后动了动见还堪使用,便双膀一用力,高喝了一声“出发!”,便推起粮车当先而行。
锦城距奉京城不过区区五百里路程,而这些民夫辅兵,推着粮车可以日行五十里路,如此算来,不过十天便可抵达奉京城下。眼下虽然正值雨季,道路泥泞难行,但是在平北侯郭孝的身先士卒之下,众人还是紧咬着牙关,以一种近乎‘日夜兼程’的方式,朝着奉京城下急行军而去。
三日之后,在冬至众人不停地沿途袭扰之下,疲惫不堪的郭孝终于率领十万辎重部队来到了一条河流之前。而这道河流,当地人都称它为蒲河!
其实按照原本行军路线,本应是绕道蒲河下游,走旱路绕过去的。但若是如此一来,需要多耗费一整天的时间不说,沿途还要经过一片幽暗的密林。如今所有的人都被十四与冬至的众人,给惊扰的一个头足有两个大,再也没有谁愿意去绕远路过深林了。
郭孝这几日也被扰的没有睡过一个整觉,此时面对河岸上被砸毁的船只与烧掉的渡桥,更是愁的唉声叹气。旁边那位暂代亲卫营长的校尉一见,适时地凑上来说:
“君侯无需忧虑,咱们此时提领的可是辅兵部队,修桥铺路可就是他们的老本行啊!依末将看,只需一个晌午过后,我十万大军便可以顺利渡河了。而河对岸的地势也是一马平川,不但官道好走,而且既无密林也无峡谷。待渡河之后,末将想办法在多去弄回几匹牲口,咱们便只需三日,即可与少帅汇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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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孝看着四周一片的开阔地带,发现也并没有什么便于藏身之处,如今天色又是正午时分,艳阳高照之下更是无需担忧偷袭滋扰,也就点了点头,对这代营长吩咐到:
“让将士们趁着这个时候赶紧小憩一番。那些修桥造船的民夫也分成几班轮流休息。待渡过蒲河之后,立刻全速向奉京方向进发!”
说罢,他向身后的粮车一靠,便闭上眼睛昏睡了过去。
若说冬至众人在这三日间的日夜自扰之下,有什么战绩,倒也根本无从谈起。除了趁人不备,抽冷子取上几条性命之外,可以说是毫无建树;而粮车虽然烧了不少,但是面对平北军的充足准备、再加上时刻不肯放松的警惕性,损失也并不算太大。
而这几日间的昼夜扰敌,说穿了也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笨办法。这被扰之人不得休息,十四他们也同样得不到休息。他们除了没有辎重的挂碍之外,根本就是与郭孝的十万后军‘同甘共苦’的。
眼下在这条四周尽是开阔地带的蒲河渡口之前,大家终于放松了警惕。而且亲卫营众人在休息之前,还特意放火烧掉了几处茂密的草丛,如今在四周这一片焦黑之上,就算落下一直麻雀来,都犹如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呢!
时至午后,蒲河岸边已经架起了足足五座简易浮桥,而可以载运人车的小船,也修好打造出了几艘。被亲卫唤醒的郭孝,看着眼前这骄人的成绩,更是深感老怀安慰。
看着这些满面倦容的将士们,郭孝心知他们方才只怕一刻都没有好好休息过,感动之下他颤抖着双唇,半天也没说出一句话来。良久之后,千言万语都汇成了的一句话,伸出右手虚空中用力一挥,高声喊道:“将士们!随某渡河!”
与此同时,河对岸不远处的沈归,也对颜重武轻声说了一句:“时候到了,你们出发!”
飞熊军统领颜重武,此时披挂齐整,正骑在一匹雄健无比的战马之上,身后跟着杀气腾腾的两千骑兵,每个人都是眼神冷冽神情肃穆,长枪的枪尖在阳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
这支小股部队,就这么大大咧咧的站在蒲河东岸的不远处。只要他们再往前走上那么几步,就可以看见蒲河岸上平北军那些忙碌的身影了。
颜重武也没再说什么废话,挥手一鞭直抽马臀,随即便一骑绝尘,朝着蒲河西岸方向绕路奔去了。而他身后那两千骑兵,也都整齐划一地拐了个大弯,直抄平北大军的后路而去。
之前在测验马蹄之声能传出多远的时候,颜重武也曾问过沈归:
“我们面对的不过是一群疲累了三日有余的民夫辅兵而已,为何要如此费尽心力,还要创造出半渡而击的局面才肯主动出击,真的有必要这么小心吗?”
沈归看着他所率的这两千骑兵,沉吟半晌才终于开口说道:
“以最小的损伤,获得最大的战果,这就是兵法的意义所在了。只要你的这些同袍手足,能减少不必要的伤亡,无论事先准备多么繁琐,那便都是值得的。”
“哎?真没想到你还是个大善人!可被竖子郭兴一把大火焚为焦炭的三万金甲军,难道就不是人命吗?别以为我是个粗鄙武夫就看不出来,自两位使臣入京之后,这三家的所有动作你沈归都已经看在眼里记在心中;之后所有走向也都在你的意料之内!你可别告诉我,金甲军被围而焚之,你这样的人事先竟然没有想到过!”
沈归听到这里,不急不恼地嘻嘻一笑:
“你误会了,我沈归可不是什么善人,我只救自己想救之人,只怜真正可怜之人;若是按照我原本的计策,金甲军能奋起反击的话,再加上张黄羚也能支援即使,竖子郭兴那八千先锋部队,早就被钉在奉京城外了;若是直接攻城,便只能靠骑兵撞向奉京坚实的城防;而金甲军与飞虎军,二军驻地又呈掎角之势互相依托防御,攻杀其中一人,便要同时遭受两方夹击;而若是郭兴选择暂时退走那就更好了,张黄羚只需派遣骑兵衔尾追杀,皆是他那八千先锋营将士,哪怕能留下点血脉来,都能算是他郭兴用兵如神了!”
第195章 141.半渡击之
其实沈归所说并不算完全。之所以他会希望金甲飞虎二军能够奋起反击,主要还是为了打消郭孝心底的顾虑。毕竟北燕与幽北,双方交战已近百年,可谓是大仗打过三百六,小仗见过赛牛毛;两方对于互相之间的战力,已经都有了极为深刻的认识与了解。
但如今郭兴与冯廉也,仅率八千骑兵孤军深入,便连破飞熊、飞虎、金甲三军。战事发展如此顺利,一生谨慎的郭孝又怎么会不起疑心呢?一旦他转过神来,从自己精心编制出的骗局中脱身而出,那么这精心准备的一锅好饭,只怕注定就要‘夹生’了。
可他万没想到,刚刚重组后的金甲军,竟然会无能到此等地步;而东幽李家的‘家生子’张黄羚,又会这般胆小如鼠,竟连敌人的面都未见到,便先望风而逃了。
可怜三万金甲儿郎,就在郭兴的一场大火下尽数化为焦炭。但沈归心中却没有一丝的怜惜。这并非是他麻木不仁,而是在整片华禹大陆上,也没有谁能比沈归更清楚:若是面对敌人的屠刀放弃抵抗的话,无论你是将军还是士卒、是平民百姓还是老幼妇孺,等待他们的都只有这一个下场。
而沈归听过的‘此等下场’,要比这三万名只会‘吃白饷’的废物,还要更加惨烈的多。
颜重武已经带着两千骑兵飞驰而去,沈归看着自己身后挺立的三千骑兵,语气平和地说:
“诸位飞熊军的兄弟们!此战,便是我幽北三路吹响反击号角的首战!我等只需等待颜将军率军而至,同时两路出击,便可把对方一举击溃!请诸位将士们牢记,此役万万不可留恋斩获物资。对于敌军,上至平北侯老儿郭孝,下至普通民夫辅兵,我们的战刀之下都不需要任何一个活口!”
一句话说完,沈归便翻身跃上了那匹盗骊,把颜重武赠他的头盔端正的戴好,紧了紧系带之后,便安静地等待起对岸传来的喊杀之声。
此时正在指挥大军渡河的平北侯郭孝,望着前后一览无遗的河岸两边,心中却不知怎的,生出了一股无来由的烦躁之感。他打从军之初,便在其父的故意安排下,成为了平北军先锋营的一名小卒;时至今日,无论是平北侯的爵位,还是平北军统帅的位子,那都是靠着实打实的军功,一步一个脚印爬上来的。在尸山血海里打滚多年的郭孝,一向不信奉鬼神之说;但对于这种不详的预感,却十分笃信。
他看了看正在警戒的亲卫营将士,张了张嘴仍然没说出什么话来,最后也只能扯着脖子,发泄似的催促着正在搬运物资渡河的民夫与辅兵们。
就在这股莫名的烦躁达到鼎盛之时,由打背后方向传来了极为密集的奔马之声。就在隆隆马蹄声刚刚传来之际,郭孝还以为是自家哪只斥候部队前来传递消息的;待马蹄声由远而近、声音愈发密集之后,他这才听了个清楚——依他的经验而断,来犯之敌绝不会少于两千之数!
“敌袭!还在渡河的民夫与辅兵迅速上岸,岸上之人立即背靠河流列阵防御,所有人都加快速度,以防敌军两面合围!亲卫营上马,与本帅一起前去阻击来犯之敌!”
郭孝用尽了浑身的力气,大喝出这句话来;而后便一拽长刀翻身上马,双腿一夹马腹,右手用刀杆末端轻轻一抽马屁股,连人带马便犹如一道闪电那般、率领亲卫营的将士们向后方杀去。
马还没跑上几步,郭孝身后的河对岸方向,也传来了呼喊与喧哗之声。骑在马上的郭孝闻声回头,只看了一眼,便差点直挺挺地从马背上滚落下来!
只见河对岸的民夫与辅兵,正犹如风吹麦浪般相仿、已经被一队小股骑兵刚刚杀了一个通透!那些骑兵刚刚洞穿了己方在仓促之间结成的防御阵型之后,便纷纷一勒缰绳,齐齐调转马头,又再次朝着己方残阵杀了回去。仅这一手拨马,郭孝便看了个明白:对岸的这小股骑兵,个顶个都是身经百战的虎狼之师!
还没等停在原地的郭孝拿出一个准主意来,自家那五百亲卫骑士便已经与这些来犯之敌接上了刃!郭孝再次扭头,这才发现来犯之敌如同对岸的骑兵一般,也俱是虎狼之师!两军二马错身仅仅一个回合,自家的五百亲卫便已经去了一小半。如今两军已经纷纷调转马头,正在分别准备第二次冲锋!
郭孝看着那些平日里最为亲近的贴身亲卫,早已是虎目带泪:尽管此时兵力悬殊,但他们每人脸上都带着桀骜不屑的浓厚战意。郭孝又扭回头去看了看对岸那些、犹如待宰羔羊一般的辅兵,终于横了横心调转马头,朝着蒲河方向飞驰而去了。
其实不用看他自己也明白,面对人数相差悬殊的精锐骑兵,自己那多年精心调教的这五百亲卫营,算是彻底完了。
其实,郭孝做出这个决定来也不难理解,毕竟蒲河岸边还有着近十万之数的平北军士卒;如今来犯之敌虽然来势汹汹杀意正盛,不过毕竟只有区区五千之数,若是在自己亲自坐镇指挥之下,想来这五千骑兵也翻不出多大的风浪来。
而正在蒲河对岸,领着骑兵收割平北军卒性命的沈归,一见郭孝的大帅盔已经由远至近,心中顿时放下了一块大石头来,就连手上挥舞兵刃的速度,都渐渐地慢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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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沈归一见郭孝下定决心舍弃亲卫营,回身救援后军士卒的举动,心中这才彻底放心下来:这场蒲河大战,是郭孝败了!
说来也怪,郭孝年幼之时便已经投身军伍之中,多年来能从一个小小的先锋士卒,一步步地走到今天,靠的就是对于每位士卒的优劣长短都能捻熟于心;但这场大败,他却成也在知兵,败也在知兵!
在郭孝心中,自己那五百亲卫营尽管骁勇善战,但毕竟人数不足,无法以一当十,这才会放弃亲卫调转马头,妄图以一己之力指挥十万民夫辅兵,结成防御阵型,以抗来犯之敌;可他郭家满门俱是出身先锋营中的横勇之士,而这些民夫与辅兵,却比普通百姓抢不到哪里去。毕竟面对着敌人的马蹄与雪亮的刀锋,能够临危不惧者已是少数,更何况还要站稳脚跟以命相搏呢?
正如沈归所说,若是十万民夫与飞熊军的五千骑兵正面相抗,靠着郭孝的临阵指挥与人数优势带来的群胆,己方是定然没有任何取胜可能的!
不过眼前这十万民夫,近日来先是被十四带着冬至的杀手沿途日夜袭扰,事到如今早已成了疲兵之势;在加上眼下已呈半渡之势,首尾不得相顾,而且还要同时遭受两股精锐骑兵夹击;屠刀之下那些同僚的喊杀与求饶之声,仿佛带着传染病一般,把所有人胸中那本就不多的勇气,瞬间就嚷了个一干二净。
于是,无论郭孝如何挥动军旗、如何声嘶力竭地大吼将令,都被刀锋划破皮肉与骨骼的摩擦声所掩盖,没有泛起一丝浪花来;而那些哭爹喊娘的‘待宰羔羊’,再也想不起什么将令与军法,面对敌人手中那闪亮的屠刀,只是靠着动物本能,撒开大腿四下奔逃而去了。
待颜重武把那五百平北军亲卫屠戮殆尽,又拍马赶到岸边之后,这十万‘平北大军’,直接瞬间炸营!所有民夫辅兵都抱着脑袋,也不来不及辨别方向,只顾着朝人少的方向不停跑去。但可惜的是,仅靠着两条肉腿,又怎能跑得过奔驰而来的战马呢?
这些士卒都是北燕人,大多都不习水性,此时一旦落入河水之中,连一刀之苦都不用遭受,直接连人带货一个跟头便栽入水中。待胸中余气吐尽,便只能与虾蟹为伍,从此长眠于蒲河之中了。
这场蒲河之站,真可谓是一触即溃,除了方才那五百亲卫骑兵,以自己的生命为代价,展露出了北燕人的勇武与豪迈之外,剩下的便只是一边倒的单方面屠杀了!
老帅郭孝此时头发披散地呆立在岸边之上,早已喊哑的嗓子再也发不出一丝声响来了。他只能呆呆地看着自己手下的一位位士卒们,不停被对方的战马追上,或是一刀割下头颅,或是一枪刺入后心,最后再发出毫无意义的几个音阶来,然后就被马蹄踩踏成一滩肉泥;自己在这三天时间里,又结识了不少后军之人:他们有的人帮自己推过车;有的人同自己分享过同一个水囊;还有一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曾经一脸憨厚的央求自己,希望能给他刚出世的孩儿取一个好听的名字……
可如今,他们都已经倒在了密密麻麻的尸体之中,他们都淹死在了被鲜血染红的蒲河水中,再也没有人能站起身来。
平北侯郭孝就这样拄着手中长刀,痴痴地看着这场屠杀从午后一直持续到傍晚。对方显然没有放过任何一人的打算,哪怕胯下战马已经跑累跑死,他们仍然一脸兴奋地拎着武器,仅靠着双腿还要去追杀着那些生不起一点反抗之意的平北军;尽管有不少军士已经跪在地上高举双手,但等待他们的除了屠刀,仍然只有屠刀!
这位平北侯爷怎么也想不明白:自己一生用兵谨慎,主动出击的也只有这一次而已!可没想到就是这一次,自己的一世英名,连同这十万北燕大军,便尽数化为一滩碎肉了!
郭孝紧紧闭上了双眼,从腰间抽出佩剑搭在自己的脖颈之上,刚刚准备自刎殉国之时,耳边却传来了一道有些沙哑的声音:
“这……是平北侯郭孝吧?着急死么?不着急的话咱爷俩聊聊呗?”
第196章 142.首战告捷
沈归随着飞熊军将士们冲杀了一阵,待局势已定之后,便觉得有些意兴阑珊:首先他掌中这柄长刀,只是飞熊军的制式马刀。虽然比普通大路货好上一些,但质量也都是在同一个水平线上的;这才刚刚冲杀两个来回,刀刃便已经起卷,不堪使用了;而自己腰间所佩长剑春雨,也是和李家大小姐交换的‘定情信物’,若自己是用来杀敌报国也还说得过去,可余下的工作,分明已经与肉铺的屠夫别无二致,也实在有辱这柄宝剑的名头了。
若说回去换一把好刀来呢,等他折回来早就无用武之地了;就算是赶上了最后一波,冲杀不了几次又得重新换过。于是沈归索性把长刀随意一丢,打算远离战场中心歇会,而正巧在这个时候,沈归注意到了一个呆若木鸡的老头——正是平北侯郭孝!
如今大局已定,根本也毫无发生意外的可能性了,沈归这才出言喝止了意欲自尽的郭孝。这还是两位‘对弈’之人第一次见面,沈归认识郭孝,郭孝却不认识‘黄口孺子’的沈归。
“咋?耽误您老酝酿好的情绪了?您老人家已经这个岁数了,早一天晚一天的事,着的是什么急呢?聊会再死也不晚啊!”
郭孝本就是满怀悲怆之情,羞愤交加之下这才打算拔剑自刎。没成想刚打算一闭眼抹了脖子,便被沈归出言喝止;就仿佛一个刚烧好的炭炉子,路过一个小孩撒了一泡尿,一股脑地全给滋灭了,顿时觉得有些意兴阑珊。
“其实沈某本没想把你们引到这条绝路上,但是您那位小公子做事也太不知轻重了,一把大火,烧死了我们三万幽北子弟!我琢磨着,这个仇怎么也得报了不是?所谓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你们北燕十万辅兵,来换我们幽北三万‘精甲’,这买卖做的,还算是童叟无欺吧?”
沈归说着话把头盔往地上一丢,又把三根入肉不深的羽箭随手一拔,这副眉头都没皱一下的模样,看起来要多横有横、要多勇武有多勇武。
“说好了聊会再死,您怎么光听我说,自己不言语呢?莫非平安侯爷也是个聋人?还是岁数大了耳朵背?要不然把我那十四兄弟叫来,跟您比划一段儿?”
听到沈归的调笑,郭孝顿觉满腔愤怒!要不是方才徒劳地一通嘶吼把嗓子彻底喊废,真有心把沈归连爹带娘的臭骂一通。当然,要是郭兴也在这,听了这笔十万辅兵换三万精甲的买卖,也得活活撕下他一块肉来!
郭孝被他唠叨的实在有些心烦意乱,再加上这几天将帅齐心的急行军,还被十四等人沿途不停滋扰;如今在被眼前这片人间炼狱一激,再也站不稳身形,一屁股就坐在了地上。
“你们北燕人哭起来,都是干下雨不打雷么?中间隔着一个东海关,民风习俗能差这么大?”
沈归看着老泪横流,张开大嘴不发出一丝声音来的郭孝,纳闷地问着。直到郭孝奋力发出了沙哑的气声之后,沈归这才拍了下脑门:
“原来是把嗓子喊劈了!依我说啊老头,你都多余浪费这情感,自打你那鲜衣怒马的宝贝儿子,抢回了那具女尸之后,今日的局面便已经注定好了。事到如今,也不怕明明白白的告诉您,等您老人家走到奈何桥头之时,若是能再等上几天,一准还落得个父子相距的圆满结局呢!”
沈归一边说着风凉话,一边仔细打量着自己手掌上被刀柄磨出的水泡,看这模样,郭孝是否听得进去、听完有什么反应,仿佛也都无关紧要一般。
事到如今,二人耳边不住传来的求饶与厮杀之声,已有了渐弱的趋势,听来也知道,这场惨烈无比的蒲河之战,已经接近了尾声;而那些高举双手跪在地上求饶的‘俘虏’,也同老帅郭孝一样神色木然,仿佛周围正在被砍杀屠戮的同袍兄弟,与自己根本没有任何关系一般。
“罢了罢了,既在战场之上两军相见,本就是各为其主,成王败寇自没什么可说的。可念您偌大的年纪,在华禹大陆上又有着名将的美誉,再加上您还姓郭,晚辈怎么也该让您死个明白不是!”
听到这里,正灵魂出窍一般发愣的郭孝突然扭过头来,双眼直勾勾地盯着这位嘴碎至极的‘飞熊军士’。
“在下姓沈名归,正值弱冠之年,由于课业上未得名师指点,因此也无有表字在身;自幼生长于幽北中山路太白山脚下,乃是萨满教先代大萨满——北斗祭祀李玄鱼、与现任大萨满——南斗回春林思忧,二位萨满合力抚养长大的;外祖则是幽北中山王爷,名讳上郭,下云松,早年疆场厮杀之际,也曾有‘太白飞虎’的美誉……”
随着沈归详细地报出自己的生平家世,平北侯那木然的双眼竟也逐渐有了神采!他与颜重武彼此之间极为熟悉,深知如此连环毒计一定不是会那头‘黑熊’所谋。以他原本的判断,本以为那‘幕后黑手’,是奉京城相府之中那位丞相——李登李齐元!可万万没想到,这样一场惊天骗局,谋划者竟然会是眼前这个还未举行授冠之礼的少年郎!
沈归看着郭孝有了反应,面上也带出了些许颓然之色的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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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惜的是沈某一无功名傍身、二无爵位承袭,无法亲自领兵御敌。不然的话,哪还用的着费那么的劲呢?罢了罢了,说这些也没用,您只需要记住,今日设计绞杀你十万大军之人,是我幽北沈归!”
说到这里,沈归抽出自己腰间春雨佩剑,双手递到平北侯郭孝面前:
“这剑乃是沈某贴身佩剑,名唤春雨!剑长三尺八寸有余,乃是北海剑奴生前遗作。如老帅不弃的话,便用此柄宝剑殉国成仁,以保全您一世英名罢!”
郭孝看着沈归递来的这柄白色连鞘长剑:就这么一柄向自己索命的佩剑,竟然把他看得是眼波流转、满面皆是欣喜之色。
接过春雨长剑后,郭孝先是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来,坚定地扶正了倒在地上的平北军的大旗——此时这面战旗早已是残破不堪,被老帅郭孝仔细地插在了暗红色的土地上;随即他又解下了自己腰间的佩剑,朝着沈归方向扔了过去……
沈归接剑在手,面带疑惑的说:
“是要我把这柄佩剑带给郭兴吗?抱歉,我已经说过了,自从你们踏入幽北国土的那一瞬间开始,便已经注定了十五万平北大军,已经不可能有任何一个活口,能活着回到家乡的土地上了……”
可郭孝听完不怒反笑,随即便摇了摇头,伸出苍老干枯、又满是血污的手,指了指沈归。
“给我的?”
郭孝只是点了点头,下个瞬间沈归便听到一道破空之声传来;他再次定睛看去,郭孝已经直挺挺地跪在了平北大军的军旗之前,随着他身子软弱无力的依靠之下,那杆军旗连同平北侯郭孝的遗体,二者一起轰然倒地。
就这样,东海关前的一代名将——平北侯郭孝,最终还是落了个兵败身死的下场。
沈归弯腰捡起了春雨长剑,借着天黑前最后的一丝光亮,看着岸边正在杀俘地飞熊军士,只觉得这幅画面极为陌生、又带着些莫名的错乱之感。
此时的东海关,由不到两千的北燕老弱残兵把守;而飞虎军营盘之中,少侯爷郭兴也在享受着缴获的酒肉,翘首以盼老侯爷郭兴率后军而至;燕京皇宫之中的御书房,天佑帝周元庆还在精心地修剪着花瓶里摆放的枝叶;而奉京沈宅之中正在养伤的颜青鸿,也终于迎来了一个够‘份量’的访客!
前日被严重烧伤的颜青鸿,此时刚被铁怜儿换上了纱布与药膏,正躺在病床之上傻呆呆的犯楞。就在万籁俱静的时候,自房屋顶上传来了‘啪、啪’两声脆响!
颜青鸿已经好了许多,虽然还是无法出门见风,但是日常行动已经没什么大碍了,除了还有些痒痛之外,日子比原来可好过多了!此时这两声奇怪的脆响传入屋中,他连个磕巴都没打,扯开嗓子朝着门口大喊起来:
“来人呐!不好了!有人刺杀皇子啦!”
这声音刚一传出屋门,便有三个人同时行动起来。
这头一位,便是刚刚端着热水盆出门的铁怜儿!她本就是风月场中混出来的人精,如今一听颜青鸿的呼喊,立马把手中铜盆随意一扔,整个人迅速躲入身后的柴房之中,关门落栓的动作也在一瞬间全部完成。铁怜儿这个聪明的女人,极其清楚自己手下到底有多少斤两——除非这名杀手是个市井泼妇,否则自己只要一露面,至多也只能落个束手就擒的下场;
这第二位,便是正在门房里打盹的刘半仙了!自从沈归走后,刘半仙便收起了卦幡。整日里窝在沈府的门房之中喝酒抽烟,偶尔再收拾掉几个不知哪位派来的杀手,小日子过得倒也称得上是清闲懒散。如今听见颜青鸿的呼救之声,刘半仙也根本没有着急,仍然不紧不慢地走向颜青鸿养伤的厢房方向;
而这第三个人,便是落在颜青鸿房顶之上的杀手!这位踩碎了屋头瓦的杀手,被屋内传来杀猪一般的嚎叫所惊之下,导致一脚踏空,‘轱辘轱辘’地从房顶之上滚了下来。随着‘嘭’的一声闷响,整个人狠狠地拍在了地上。
第197章 143.大开碑手
这位‘笨贼’平日也是个精明之人,做起这档子事呢,也不是第一次了。可是被‘受害者’一嗓子从房顶上吼下来这种情况,对于他来说还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
此人身上本有着极为深厚的功力,就算一脚踩空滚落在地,根本连皮外伤都谈不上。可如今他正四脚朝天地注视着天空,看样子仿佛是还需要点时间,在脑中好好消化一下自己失误的前因后果。
而慢悠悠走来的刘半仙,看了一眼四仰八叉躺在地上的‘黑衣蒙面人’,也是极不耐烦地朝着屋内喊了起来:
“颜老二你嚷什么嚷啊?就这么个腌臜玩意儿,你用得着叫得像杀猪一样吗?咋?五行忌太监啊?”
颜青鸿还没来得及还嘴,这地上的黑衣人便一股脑爬起了身形!此人一听刘半仙所说,心中顿时一惊:自己已经缠头蒙面,还穿着一身夜行衣,居然也会被这老头一语道破身份,难道是自己做事不密,哪里漏出了马脚来?
想到此处,这位‘黑衣太监’便四下寻找了一番,可找了好长时间,也没发现出自己到底是从哪里泄了底。
“别找了别找了,你收拾的已经很利落了。之所以会露出本相,皆因你是六根不全之人,哪怕洗的再勤,身上也难免带着些尿味。”
刘半仙这话才刚一说完,身形便骤然消失不见!下个瞬间,他那犹如竹节般大手,便已经紧紧扣在了此人的咽喉之处。
“半仙半仙,这人是个太监对吗?那可别把他弄死了!押进来押进来,我还有几句话要问他呢!”
颜青鸿那中气十足的声音由屋内传出,一字不差地落在了屋外二人耳朵之中。这位被刘半仙所制的太监,此时脑中又多了一个问题:这老头究竟是怎么拿住我的?
而刘半仙一听颜青鸿的话,双手顺势在对方的琵琶骨上轻轻一捋,只听‘咔嚓咔嚓’两声,此人便再也无法活动半分了!
单就这卸骨的手法上来看,便知道刘半仙这个天灵脉高手,平日里也一定没少做那些‘伤天害理’的缺德事!
凡是身上有功夫的江湖人,无论份属内外两门、本人的修为高低,有两处罩门都是绝对无法练出来的:一者便是肩胛位置的两扇琵琶骨;另一者便是小腿与脚跟之间的那根大筋;只要这两处被卸,就算其人是大罗金仙转世,都难逃受制于人的下场。
刘半仙拎着这个太监,仿佛擒住一只野兔相仿,不紧不慢地走入了颜青鸿的病房之中。
还未等刘半仙摘下此人的蒙面,颜青鸿只是略一打眼,便已经清楚了来者的身份!
“柳执?你来这里干嘛?”
刘半仙闻言右手一抹,柳执那张圆脸便映入二人眼帘之中。随即刘半仙飞起一脚,又把柳执踹了一个前趴,两手顺着小腿向下用力一抹……随着柳执发出了两声闷哼,便再也无法动弹了。
“你们俩聊吧,我去厨房弄点吃的……太长时间没活动,这才动了一下就饿的眼前发昏……也不知道宋行舟那小子的酒楼,到底什么时候才能休灶……”
这位天灵脉者嘴里面絮絮叨叨地念个不停,推开门向后厨走去。
颜青鸿看见如同岸边搁浅的鱼一般、正在注视自己的柳执,也有些摸不着头脑:
“你这么沉的身子还敢学别人穿屋跃脊?踩碎了瓦传出声来,除了十四他们,有谁会听不见啊!若是你师傅有事派你来寻我,也大可走正门啊!……哦对了,你师傅怕刘半仙……可你若是来找我,又为什么要穿夜行衣呢?……怜儿!”
颜青鸿养伤了许久,好不容易遇见了一个生人,便一股脑地说了一大串话,说完之后他也没等柳执回答,便直接扯着脖子喊起自己的那位红颜知己来!
没过多久,虚掩的房门便被一柄精巧华美的短剑轻轻拨开一道缝隙,等了几个呼吸之后,铁怜儿确认屋内安全之后,才一侧身钻进了屋子。
“哎呀!这谁啊?屋子这么多张椅子怎么趴地上呢?快起来吧,多凉啊!”
铁怜儿刚进屋,就被趴在地上的柳执给绊了一下。待看清之后,俏脸一红,又继续说到:
“颜青鸿你可以啊!人家这五体投地的大礼,你这姥姥不亲舅舅不爱的二皇子,也能承受得起?”
“什么眼神啊?这位小公公可是御马监监事,陆向寅的关门弟子,御马监的少监事柳执……哎不对啊!柳执,你来到底有什么事,还没说呢!怜儿,你去搜搜他的身上,看看他都带了什么东西!”
几次被抢白的柳执索性闭口不言,躺在地上直接闭眼装死了。反而铁怜儿满面兴奋之色的上前弯腰,仔仔细细的搜查了起来:
“这有个瓶子……哦,好像是药粉,也不知道是害人的还是救人的……”说到这里,铁怜儿反手一剑,把柳执的手背划开了一道深深的大口子,又把瓷瓶中的药粉厚厚的倒了一层:“嗯……没求饶,估计应该是外伤红药……”
“这还有一捆麻绳,一块腰牌,一包银子……嗯,银子是咱的了……还有唔……这是一本书啊,我来瞧瞧写的是什么……大开碑手?这是什么闲书话本吗?”
搜到这里,铁怜儿一扬手中的古籍,在颜青鸿眼前晃了晃。颜青鸿看都没看,便随意地一摆手:
“我哪懂这个?若是本‘风月宝鉴’或者‘群芳图谱’,我还能与你细细地说个明白;不过他即使再得宠,毕竟也是个太监,又怎么可能随身携带那等宝典呢?”
铁怜儿也是欢场老手,此时面对情郎的调笑也是不急不恼:
“既然你我都不明白,不如让刘半仙来瞧瞧吧?”
“半仙半仙!”颜青鸿又高声喊叫起来。
没过多久,刘半仙啃着半扇羊排,满嘴流油地走了回来。一边走一边嘴里还含糊不清地嘟囔着:
“没完没了了是吧?家里有大人管吗?别人吃饭和睡觉的时候,是能随便打扰吗?”
他一边说着,一边看了看正在不住摇头的颜青鸿与铁怜儿,懊恼的说:
“嗨,怪我怪我。你们这两个娃娃,一个有爹等于没有,另外一个自小便被官卖到青楼之中,还能从哪里学规矩呢?没关系没关系,半仙日后慢慢教你俩……说说吧,这次又瞎嚷嚷什么呀?”
铁怜儿闻言一摇手中古籍,然后轻手轻脚的递给了刘半仙。刘半仙微微眯二目,刚看清了书籍上所写的四个大字,便轻蔑的一笑,伸手接过这本‘大开碑手’来,扯下几页便开始胡乱地擦着自己手上的油汤。
如此一来,颜青鸿与铁怜儿还没觉得如何,犹如一条死鱼般躺在地上的柳执却心疼的大喊出声:
“快住手!那可是家师赠予我的孤本独门秘籍!华禹大陆上也仅此一本了!你竟如此暴殄天物!就不怕遭报应吗?呜呜呜……”
说着说着小胖子柳执竟然急哭了起来:这本大开碑手秘笈,可是他恩师陆向寅所赠。尽管自己早已背诵的滚瓜烂熟,但仍然还是视如珍宝,每日都贴身携带。可眼前如此珍贵的礼物,却被这个怪老头当成草纸一般随意扯碎,他又怎能不恼火,他又怎能不心疼呢?
“挺胖个孩子你哭个什么劲啊?又不是什么绝世神功,毁就毁了呗!而且你师父也没憋着什么好心!他本是玄岳道宫出身,他师门那些阴柔平和的武学一招没教也就罢了;眼下却让你以残缺不全之身,去习学人家南林禅宗的至刚武学,你说你这师傅到底是坏还是狠呢?若是你小子继续练下去,不过十年定会脱阳而死!”
刘半仙说到这里,柳执忽然止住了哭声!因为他既然觉得刘半仙口中所说,倒也不无道理。
“大开碑手?厉害吗?”
病床之上的颜青鸿,听到此处出言打断道。
“厉害个屁,说白了就是一种练气的普通功法而已。这门功夫养气为主,只是磨炼弟子脾性用的。就算你练到了头,也无非就是可以运用掌风伤人,内息外放也至多不超过三寸之远!你想想啊,若是能欺近敌人三寸之内,还非要练这破玩意儿作甚?十多年的苦修,就只能近身击碎人家的胸骨內腑,要我说啊,完全是瞎耽误工……”
“等等!”颜青鸿听到这里,仿佛想起什么一般,急忙出言打断刘半仙的话,紧张地问:“敢问半仙,身中这大开碑手之人,会有怎样的后果呢?”
刘半仙想了想,右手又在虚空中比划了几下,这才又摇了摇头说:
“这门功法的意义,修心养气多于交手伤敌,因此中招之人只要有内息护体,至多也就是静养个半年即可痊愈;不过中掌之人若是凡夫俗子的话,只怕也会有性命之忧……依老夫的经验看来,受伤之处多半要留下一个手掌印来……”
“柳执你这阉狗!北兰宫那场大火是不是你放的!我娘亲兰妃娘娘是不是你杀的!说!”
颜青鸿听到这里勃然大怒,整个人如同疯魔一般跳下了病床,狠狠地抓起了柳执的头发来,一双黑漆漆的眼珠,带着滔天的恨意紧紧盯着柳执。
柳执被他抓着发髻,从地上生生地拽起了半截身子,仿佛一条毒蛇般地,离地足有一尺来高。二人四目相对之际,柳执怪异的呵呵一笑:
“嗯,不错。那趟活确实是我做的!”
“我要你的狗命!”
第198章 144.蒲河大捷
其实在国与国交战的这个层面之上,肯定是没有绝对秘密可言的。而幽北飞熊军统帅颜重武‘死而复生’,带着五千‘英魂转世’的精锐骑兵,于蒲河岸边大破平北侯郭孝‘十万大军’的光辉战绩,犹如插上了翅膀一般,仅仅一个日夜就传遍了整片华禹大陆。
在这场蒲河大捷中,颜重武充分展现出自己无愧于幽北三路青年一代的头号战将的名号。他那神鬼莫测的用兵方式,也早已经吸引了华禹大陆每一个人的目光。
所谓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颜重武‘全程指挥’的这场战役,却同时博得了两种不同取向观众的齐声喝彩。
在平民百姓看来,这位颜大帅此时已经披上了一层神秘的色彩:明明已经在众目睽睽之下,被平北军少帅郭兴一箭射死;之后连尸身都更是被死战不退的贴身护卫亲手火化,这都是成千上万人眼睁睁瞧着的事实吧?如今颜重武‘肉身’的骨灰,应该都已经运回了北燕国都——燕京城中;可万没想到,这位已死之人颜重武,又带着老部下从坟墓里爬了出来,单以区区五千骑兵,便一具剿灭了足有十万之众的平北大军。这样的光辉战绩,简直宛如天神下凡、武曲转世一般神奇而耀眼。如今所有幽北三路的每一个地方,无论是街边酒肆、还是饭铺茶馆中,百姓们口中谈的讲的言的论的,可都是这位颜重武颜大帅啊!
而在稍懂兵家之事的明白人眼中,这位颜帅的能力更是被抬到了一个不可思议的程度:任他们怎么想也想不明白,这个颜重武到底是用了什么方法,能把平北侯郭孝这位龟缩防守了一辈子的当世名将引出东海关,并且还一次性的压上了所有筹码;之后,他又是如何准确算出敌军的每一步动向,甚至连郭孝会临阵更改行进路线这种事,他都已经谋划在内,双方仿佛约定好一般精准,一起参演了这场精彩十足的战争大戏!
当然,颜重武本人其实也不比他们清楚多少,也是仿佛雾里看花那般,静静地等着那位‘彩戏师沈归’,从自己的包袱皮中抖出一个五光十色的瑰丽景象来。
奉京皇宫,冬暖阁
“好!孤王这位族叔果然是知兵懂兵之人,不愧是我幽北三路的擎天之柱!传孤王旨意,飞熊军统帅颜重武,以区区五千骑兵,剿灭北燕十万来犯之敌于蒲河岸前,大展我幽北军威!孤王为表其勇、彰其功,着,进爵一级,封其……”
“启禀监国太子殿下……”
方才在太子颜昼得到战报之后,心中顿时大喜过望:自己才刚刚暂代监国之职,正苦于北燕大军围城,寸功未立而无颜面对满朝文武与幽北百姓,没想到颜重武竟然玩出了一手瞒天过海之计:诈死瞒名在先,等到最危难之时才如同一道奔雷相仿,迅速出手便直接绞杀了平北军的整个后勤辎重部队。更可贵的是颜重武的这张捷报奏章,竟还连同着平北侯郭孝的帅旗,一起送到了自己的龙书案前。
面对如此喜讯,颜昼立刻朗声开始宣旨,他是想尽快把自己这位有勇有谋的族叔,牢牢地笼络在自己身边。眼下奉京城外的平北大军携大胜之势而来势汹汹,可毕竟整个后军辎重部队,已经被颜重武这手妙计给彻底绞杀干净,瞬间就变成了无根之木无源之水,根本不足为虑,彻底剿灭干净也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而已;若是日后颜重武在自己的‘指挥’之下,全歼来犯之敌的话,那么日后自己这个监国太子的声望,无论在百姓心中还是在朝野上下,都会达到一个空前绝后的高度!
这份不世之功,已经明晃晃地摆在了自己案前。而自己要做的,不过就是给这位颜大帅加官进爵,好言抚慰罢了。
可没想到此时自己这才刚刚开口,便被屋中端坐的丞相李登出言打断了。
“启禀监国太子殿下,殿下此时虽然奉旨暂代监国之职,但飞熊军统帅颜重武,早前便已是侯爵之位;若是殿下如今为赏其战功,想为其晋封王爵之位,按照朝廷法度与宗族府规矩来说,怎么也要得到陛下的首肯,再入永灵殿祭奠先祖之后,才能由陛下拟一道圣旨,才可以颁布封王恩赏……”
李登这话说的虽然极为繁复,但是个中意味却十分明白:你颜昼如今只是个监国太子,虽然北幽三路的军民人等,暂时皆归你一人调遣;但在您正是登基之前,还没有自行封赏朝臣的权利!实在想要封赏也成,先问问你那装病的爹,还有老眼昏花的颜久宁去!
颜昼高昂兴致被李登拦下,生生地卡了后半截‘圣旨’在嗓子眼里,吐不出来咽不下去。他那副张着大嘴瞪着眼睛的模样,让李登看了都觉得十分难受。如此一来,场面上冷了一会之后,李登也自觉有些莽撞,于是便左右看了看,淡淡一笑说道:
“殿下也无需着急,眼下奉京城外仍然还有北燕的五万精兵枕戈待旦,而贼首郭孝此时虽已伏诛,但与此同时,与他们平北军也算结下了解不开的血海深仇。而其孽子郭兴,也一定要报这不共戴天的杀父之仇呀……所以依老臣看,既然此时外患未除,颁布封赏旨意自然也就为时尚早了;而且若是此时便论功行赏犒赏三军,那么待日后颜帅解决了奉京之围,届时殿下又能以何为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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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被一盆凉水泼了个透心凉的颜昼,此时一听李登口中所言,心中顿时也有所领悟:是啊,此时就算是自己颁下恩赏,那颜重武记得也是自家老子与宗族府颜久宁的好,自己岂不白忙活一场了吗?而且若是他日后真能把所有的平北军全部剿灭的话,那时便会面临赏无可赏、封无可封的尴尬局面。难不成,还能把自己才刚坐了几天的龙椅拱手让人不成?
想到这里,颜昼面色开始有所好转,沉吟半晌之后,又以虚心求教的语气问道:
“那依娘舅看来,此事孤王该如何处理,才更为妥当呢?”
“唔……依老臣看,颜帅虽然一战功成,但飞熊军在锦城之外的大营,之前却被其当成饵营丢出去诱敌了;如此一来,飞熊军的辎重粮草定然无法及时供给……”
“不对啊娘舅!他们不是才刚刚缴获了老儿郭孝的粮草辎重吗?又怎么可能缺粮呢?”
李登听到这个问题,不由得苦笑一声,扳着手指头详细地为他解释起来:
“依我幽北三路的祖宗法度,在外领兵驻军的将领,是没有看管粮草之权利的。无论是户部按时播发的粮草补给、还是战场缴获的敌资,都要交由驻地的府台衙门代为保管看押;待地方官长领到户部批示之后,再重新发放到各家军需提调官员手中……”
“不过是发放个粮草,为何却要如此繁琐呢?直接让领军统帅派人领走不就结了?”
颜昼听到这极为麻烦的流程,顿时觉得头都大了。但烦归烦,眼中心中也明白其中关键所在:正所谓过手三分肥,这些府衙地方官员领导军粮之后,最后又发出去多少,这其中的猫腻,可大了去了!而如今幽北三路的文官,可都唯李登马首是瞻啊!
李登面对这个略带尴尬问题,表情也有些僵硬:
“之所以会有这样麻烦的规矩,皆因原本我幽北三路的前身,本就是前朝大燕的藩镇属地;当时大燕的粮草发放便是由统兵将领直接领取,其结果便是导致各地诸侯与边关统帅们拥兵自重,直到抽干大燕王朝最后一滴血液之际,便纷纷揭竿而起……”
颜昼听到这里便连连点头,表示自己已经明白其中关键所在了。
“可如今孤这位族叔取得了如此辉煌的一场大胜,孤身为监国太子,又是族中晚辈,总不能熟视无睹吧?那依舅父来看,发还给颜帅的这道战表,孤应该如何回复才是呢?”
李登听到颜昼向自己问策,心中顿时冷冷一笑:对于这个侄儿的脾气秉性,自己简直再清楚不过了!于内来说,他这监国太子的地位未稳,急需一场大胜来树立威信;于外来说,还有欲报父仇的郭兴,正率领五万精锐虎贲甲士,在奉京城下虎视眈眈;内忧外患之下向自己问策,也无非是做出对自己极为倚重的姿态,想让自己能够保证钱粮军械的持续供应、以及朝局人心的平稳安定。
“回太子殿下。殿下您既奉旨监国,微臣自当倾尽全力辅助。但此事于公来说,是殿下与在外统兵将领之间的敏感之事,臣身为文官之首,着实不便开口妄言;而于私来说呢,您二位同属族亲血脉,更没有微臣这等外人置喙之处;因此,臣只能保证颜帅以及他麾下的飞熊军粮草无虞;而其他的事,便要靠殿下您自行决断了。”
李登这一番话说完,便起身告退而去了。而太子颜昼也并没有继续追问,只是站起身来,亲自把自家娘舅送到了冬暖阁外。
待李登走出皇宫西门之时,回头看着高高的皇宫围墙,心中喃喃地说:
“昼儿啊,这个皇位说到底,还是要你自己来争取的。无论你决定如何去做,结果也只能靠你自己去承担了。”
第199章 145.太子意旨
携带大胜之势,正处于华禹大陆风口浪尖上的颜重武,此时正与飞熊军的兄弟们在锦城驻扎休整。他听从了沈归的计策,既没有顺势取下东海关,也没有回援京城,只是同锦城知府顾晦一起,在府衙之中整日闭门谢客,也不知二人都在研究些什么。
而平北侯郭孝的死讯,也很快便传入了平北燕京城的皇宫之中。
“什么?平北侯郭孝兵败身死?其独子郭兴与先锋大将冯廉也二人也身陷奉京城下,成为了一支孤军?那东海关又如何?已经落于敌手了么?”
方才天佑帝周元庆本正在御书房之中摹帖练字,如今被四皇子周长安带来的败报一惊之下,整个人都瞬间从椅子中弹起身来。
这位安平王周长安,是周元庆的第四个皇子,长相斯文俊美,脾气也是温和沉稳,平日里总是那么安安静静的,无论遇见什么事也从来都不着急,一张白净的脸上总是带着暖暖地笑意。而此时他面对父皇的大惊失色,心中也早就有了准备。如今他只是躬下身子略退了三步,便语气轻柔的开口说道:
“父王无需忧虑,虽然少帅郭兴与冯将军此时已成为一支孤军,但毕竟也是牢牢地钉在了幽北都城的城关之下;想来也许正因如此,颜重武才没能一鼓作气地顺势拿下东海关来……”
天佑帝此时一听东海关尚在,顿时觉得有些讶异:
“什么?你说东海关竟然还在我北燕王朝的手中?以颜重武其人其智,是绝不可能放过此等战机的呀!若是坐视我们向东海关迅速增兵,他们这一场大戏,不全都白忙活了?”
四皇子周长安听到父皇的疑问,心中顿时一乐:自己这位父皇,可是个胸怀宽广的一代明君,文武双全与机敏果敢自不必多说,更难得的是他擅长于拔擢人才,并且能够充分信任领兵外臣。这样一位正大光明的帝王,自然不会理解颜重武为何会按兵不动,眼睁睁的看着此等战机从手中溜走了。
“父皇,伪帝颜狩本就是个心狭量窄的无能之辈,而现在那位临危受命的监国太子,比他爹还要加上一个更字!不过这倒也不奇怪,毕竟他们颜家祖上本就是掮客出身,狡猾有余而气量不足,秉性贪婪却眼界狭窄;而颜重武既是伪帝族亲,虽是外戚,但对于这父子二人的脾气秉性也肯定了然于胸……”
“哦?小四你的意思是,颜重武现在按兵不动的原因,是与颜家父子有关?”
“正是!父皇你自幼便教导儿臣,揣度人心要从脾气秉性开始入手。儿我在思量此事之时,便把自己代入颜重武的身份之中;如此一来,瞬间便理解了这位颜帅心中的左右为难!”
四皇子这个略显稚嫩的马屁一拍,便被周元庆一眼识破。但这毕竟是自己的亲生之子,于是他也并不说破,只是哈哈大笑了几声,然后便慈祥的看着周长安问道:
“哦?那你又是如何想的呢?”
“据儿猜测,颜重武此次坐视战机消失,并非不愿,实为不敢尔;根据儿臣得到的情报,伪帝颜狩之前面对平北侯郭孝所率大军,真可谓惊的是手足无措,肝胆俱裂,情急之下这才称病不朝,给小儿颜昼扣上一个监国太子的名头,自己便隐在暗处,坐观事态发展了。所以,如今着急解决奉京之危的人,其实是太子颜昼……”
说到这里,周长安端起书案上的盖碗润了润喉,继续开口说道:
“父皇您试想一下,此刻平北侯已经壮烈殉国,连带麾下的十万平北军也随之烟消云散了。那么此时在小儿颜昼眼中,交战双方的优劣态势,自然也就产生天翻地覆的变化。可眼下尽管他幽北手握巨大的‘优势’,但都城之下为何还有着我北燕五万精锐大军虎视眈眈呢?而且据平北侯之前的战报来看,先锋营与中军的五万将士,已经全盘接收了飞虎军的粮草辎重。所以在表面上看起来,这是一只被困在敌方腹地的孤军;但实际上,这些不缺粮草辎重的平北军,可都是身负血海深仇的虎狼之师呀!”
周元庆听到这里略微点了点头,然后又略带考教意味的追问下去:
“既然如此,那颜重武又为何不顺势拿下东海关,来上一招关门打……人呢?”
周长安见自家父皇失言,顿时轻轻一笑:
“正如儿臣方才所说,并非不愿,实不敢尔。父皇您想,小二颜昼此时被我五万虎狼之师堵住了家门;而颜重武这位手握重兵、此时又无事在身的飞熊军统帅,在解决了敌方‘主力部队’的之后,不赶紧率军回援,解除都城之危,反而继续领兵南下叩关,这到底是打算围魏救赵呢?还是打算养寇自重、待价而沽呢?颜重武虽然是一介武夫,但从他用兵的手法来看,这可不是什么愚笨之人,那么简单的道理,他又怎么会不知道呢?”
“哦?若是真如儿你所说,那为何他日此却在锦城之中驻军不前,既不回援奉京,也不南下夺关呢?”
“很简单,他能看到奉京城中的危机,自然也明白东海关对于双方的意义了!东海关这座天下第一雄关,只要是略懂兵事之人,都抵挡不住这巨大的诱惑!所以依儿臣看来,目前颜重武是处在一个左右为难的地步:既舍不下那近在咫尺又唾手可得的东海关;也不愿意招致伪帝颜家父子心中记恨。毕竟,颜狩那个称病躲灾的胆小帝王,也还在眼巴巴的等着重掌大权呢!”
周元庆听完四皇子心中所想,也是连连点头:自己这个四儿子,平时表面上看似有些柔弱,但是性格却极为坚韧,再加之悟性过人又天资聪颖,实在是个不可多得的好苗子。他的这一番猜测,除了在细枝末节上略显粗糙之外,与自己心中所想还是八九不离十的。可惜啊,他只是……
想到此时,周元庆急忙打住了思绪,重新扯出一张笑脸来,乐呵呵的问道:
“那依吾儿看来,此时的北燕王朝应该如何应对呢?”
“兹事体大,儿臣不敢妄言。父皇若是需要意见,可以传召大哥前来与您商议国事。儿臣能做的,也就是帮父皇收些风声。而那些家国天下之大事,却实非儿臣所长啊!”
这番自谦的话一说完,周长安便挠了挠头,做出一副不好意思的表情来,怯怯的笑了。
如此一来,天佑帝就更加喜欢这个四儿子了。
“好吧,你也辛苦了。出宫之前去给你皇祖母请个安,问问他老人家身体是否安泰。另外呢……”说到这里,周元庆走到了四皇子身边,伸出一双大手,使劲地捏了捏他那略显纤弱的手臂:“你最近可是愈发的清瘦了,是不是府上的厨子不称心啊?父皇从御膳房里给你指派一位如何?”
“有劳父皇挂念,儿平时饭量也不算小,可就是光吃不长肉啊!哎……”
周长安说完便躬身一拜,告退而去了。
而此时在锦城之中,知府顾晦与飞熊军的统帅颜重武,也正在对着一卷黄绫‘圣旨’发愣:
“周大人,我之前听说陛下身染重病,已经无法顾及国事了。怎么如今竟然会有一道圣旨传旨你我二人手中呢?”
此时的顾晦已经再不是当初那个腐儒书生了。在被平北大军‘俘虏’之后,这位锦城知府顾晦顾子瑜,已经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人呢,有的时候就是这样,‘死’过一次之后,有些事情自然也就看开了。
“依下官之见,这道圣旨恐怕不是陛下手书……”
“什么?顾大人话中之意莫非是说……咱们这位监国太子殿下,竟敢冒……”
“颜帅慎言!此刻圣旨已到,屋中又没有旁人,你我也就无需妄自揣度了。”
说完,顾晦歪着头仔细地展开了圣旨,二人直接跳过了开头那些废话,从后面开始看起。
待看完这废话连篇的圣旨之后,颜、顾二人已是面面相觑。这道圣旨遣词酌句显得十分啰嗦,但是其中所说的也就只有两件事而已:
这其一,便是表彰飞熊军的将士们,在蒲河战役之中的卓越功勋,并且许诺在战争结束之后,再一起论功欣赏。
这第二件事,也是最重要的一件事,则是要求颜重武立刻挥军北上,一鼓作气彻底击溃奉京城外敌军,以解皇城被困之危。
颜重武看完立刻苦笑一声,心道:沈归啊沈归,还真让你料到了,想取东海关,果然还是未到时机啊!
而第一次接到圣旨的顾晦,此时却面带兴奋之色:
“颜帅你看,太子殿下为你去跟李相讨来了不少的辎重,说是不日即可在锦城交付予下官了!”
颜重武听完便不屑一笑:
“先不说之前平北军的缴获还在我手中,单说朝廷拨粮之事一直都是李相指责,咱们这位监国太子,也不过就是借花献佛而已;此事若是成了,便是他太子呕心沥血为我飞熊军讨来的粮草;若是生出什么迟慢变故,那么便是李相的责任了。咱们这位太子啊,小算盘打的精着呢!”
顾晦一听颜重武的牢骚,露出一脸坏笑来:
“哦?如此说来这批粮草你不要?那正好,下官还可以用它来接济锦城附近的受灾百姓……”
颜重武眉毛一挑,斜了顾晦一眼:
“你赶紧去睡吧,梦里边想要什么都有!”
第200章 146.北兰之谜
二皇子颜青鸿满目血红、正死死地盯着眼前这个一脸冷漠的小胖子柳执。自他从重伤中清醒以后,无一刻不是沉浸在当日北兰宫那场大火之中的。可任凭他想遍了所有可能性,也没有想到御马监这一点。
那日身陷于火场之时,他便已经知道,自己的生身之母——兰妃包氏,根本就不是被烟火熏烧致死的。他把母妃尸体背在身后的一刹那,心中便已经明白了七八分来:母亲那前胸处那手掌轮廓的塌陷、还有衣衫上喷溅的鲜血,都不可能是肆意狂虐的火焰所为;而兰妃原本就是手脚粗大腰宽体壮,是一副的典型草原妇女身板。可当他把母亲身体往身后使劲一扛的时候,后背上传来的触感分明如同烂泥相仿,想来体内的骨骼与皮肉,已经都化为一滩烂泥了。
而根据刘半仙所说,这种内伤分明就是南林禅宗的独门武学——大开碑手所为。加上眼前这个小胖子也十分光棍,面对自己的诘问连句磕巴都没打,直接认了下来。
这出手之人虽是柳执无疑,但北兰宫与御马监往日里也素无交往,更谈不上恩仇二字,所以柳执这次行这杀人放火之事,也就根本不可能是为了泻私愤;
而这柳执则是陆向寅的关门弟子,自入宫起便由陆向寅亲自调教长大,可以说二人是名为师徒、实为父子的关系。而陆向寅呢,又是宣德帝颜狩最为信任的铁杆心腹,也可以说是皇帝意志的代言人。如此看来,难道指使柳执前去北兰宫杀人放火的幕后主使,竟然是自己的亲生父亲?
不过这个推论刚刚得出,便被颜青鸿自己先否定了:北兰宫走水之日,正值三方和谈之时;而自己母子二人,可是幽北三路与漠北人私下沟通的重要桥梁。即便父皇有这个念头,也绝不会在那个紧要关头动手。毕竟自己的母亲还是孛儿只斤氏唯一血脉,又是当今草原共主博尔木汗的义女;如果漠北人因为此事而撕破脸皮,与北燕大军兵合一处攻伐幽北,那这个结果就不是颜狩所能承受的。
激动万分的颜青鸿被刘半仙出手制住之后,便只能直挺挺地躺在床上喘着粗气。方才与柳执撕扯的一番动作过于用力,那些愈合不完全的伤处又被再次撕扯开来。此时包裹伤处的棉布之上,已经渗出了点点脓血来,那副模样看起来极为恐怖。
而铁怜儿也正在翻箱倒柜的找着孙白芷与李乐安留下来的火疮药,耳边响起颜青鸿粗重的喘息之声,她也只是一言不发的听在耳中,默默地流着眼泪。
而刘半仙把那位‘失手被擒’的柳执,随意往柴房一扔,自己便倒背着双手,溜溜达达地走回了门房处歇着了。
而颜青鸿的亲妹妹——奉阳公主颜书卿,自从来到沈府之后,便一直都沉浸在沈归的藏书楼之中。这座藏书楼,本是这间宅邸原本的主人,用于贮藏奇珍异宝之用;在齐返购入这所小院之后,便请来能工巧匠,将其改为了一栋藏书楼。之所以会有这样的布置,皆因为他与沈归自幼一起长大,打小便经常看见沈归趴在林婆婆的身边,手中翻着一本又一本的晦涩古籍。
而颜书卿刚一入府,便在铁怜儿的带领下参观了这栋毫不起眼的藏书楼,打那以后,这位奉阳公主便基本没有在众人面前出现过了。
今日她本正端着一本没有封皮的话本小说,可听到自己同胞哥哥那犹如野兽一般的嘶嚎之声,便急忙放下了手中的书本,顺着声音跑到了病房之中。
这还是她从北兰宫大火之后,第一次亲眼见到颜青鸿。之前所有人都告诉他,颜青鸿只是受了些小伤,如今还在忙着处理母妃的丧事。而颜书卿虽然也是颜家血脉,但终究也是女儿之身,依族律是无法参与族中长辈的婚丧嫁娶之事的。
没想到今日这一见之下才知道:什么忙于处理母妃的身后事,什么轻伤好了之后便眠花宿柳,根本都是安慰自己的谎言。这位风流之名传遍幽北三路的同胞哥哥,此时周身都被白棉布包裹着,若不是胸口的起伏,简直与义庄中的死尸别无二致;而之前发出的嚎叫也不知所为何事,如今颜青鸿身上还有着血迹与脓液正在不停往外渗出,但一向怕疼的他,仍然没有呼出一声疼来。
“哥!”
颜书卿眼前顿时一片模糊,只能凭着记忆奔趴到颜青鸿的病床之前。而她这一声‘哥’,反倒是把沉浸在愤怒中的颜青鸿给喊回了魂。
之前因为自己的风流名声,自己这个亲妹妹始终不太待见自己。平日叫起自己来,也都是“哎,颜老二,嘿”这种毫无感情的称呼。没想到在自己落魄如斯的时候,颜书卿终于还是喊出了一声‘哥’来。这一声呼喊,让奉京公认的‘少女之友’颜青鸿,竟然感觉有些手足无措。
“奉阳你怎么来了……别哭别哭!谁欺负你了跟二哥说……二哥帮你报……过几天帮你报仇去!”
铁怜儿赶紧拉起颜书卿那瘫软如泥的身子,在她耳边轻轻地说:
“公主殿下您小心些,你二哥这身上的伤才刚撕开一次,怕是还要恢复一段时间才能行动,千万可不能再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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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书卿被铁怜儿拉起了身子,眼泪却仍然犹如断了线的珍珠相仿,不停地落在地上。
“奉阳不要哭了,二哥没事,就是被烫坏了几处,过几天就好了……”
平日的颜青鸿哄起女孩子来可是一把好手,但如今面对自己的妹妹,总有一种狗咬刺猬,无处下嘴的感觉。说话来也是拙嘴笨腮,一点都不复往日那般风流潇洒。
“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您还要瞒我到什么时候去?我在奉旨出宫之时就不太不明白,书卿之伤本就不重,却为何又要出宫休养;而当日到底又发生了什么事,我好像是被人暗中打晕,之后却为何又着起火来了?”
这话落在颜青鸿耳朵里,倒是给他提了一个醒:是啊,为何柳执会在掌震母妃包氏之后,单单留下了奉阳公主这个活口呢?
尽管此时柳执已经被刘半仙所制,但他毕竟也是御马监出身,相比何等严酷刑罚对他来说也都没什么用。可以说只要他自己不想开口,那无论是谁都撬不开他的两行铁齿。
想了好久,颜青鸿这才长叹一口气,对哭的像只花脸猫一样的奉阳公主说:
“哎……你二哥脑子笨,暂时也没想明白。要是沈归那小子在就好了,他脑子转得快,办法也多,肯定能猜出个八九不离十来……”
奉阳公主这才想起这所宅院的主人来!是啊,沈归去了哪里?这么久都没见他的人了,也不知道他都在忙些什么。他与自己兄妹二人虽然不是什么至亲,但好歹也算的上是朋友啊!出了这么大的事,他怎么连个面都不露呢?
而被众人牵挂着的沈归,此时已经坐在了中山总督府的书房之中。与他对面而坐的,正是中山路的现任总督——裴涯。
“孙少爷您刚刚与颜帅合力,于蒲河大破平北侯郭孝所率的十万大军。没想到转瞬之间,便来到了裴某的青山城,想必也是定然有所相授。有什么话您尽可直言相告,裴某洗耳恭听!”
裴涯身为一路总督,尽管是捡了郭家的便宜,但也犯不上对沈归这样一个白衣之身以礼相待。
而二人才一坐稳,裴涯便开口道破这场‘蒲河大捷’其中的关键所在。如此看来,这是位不可多得的明白人。
风尘仆仆披星戴月赶来的沈归,此时并不着急搭话,反而抓起桌上的糕点与茶水,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半柱香过后,吃饱喝足的沈归这才抹了抹嘴,看着一派儒将风采的裴涯呵呵一笑:
“让裴都见笑了,从蒲河到青山城这一路上都被敌军祸害的不成样子了。实在找不到打尖的客店,沈某可是饿着肚子一步没停才及时赶到的,就沈某座下那匹宝马盗骊,都已经累得吐了沫子……”
裴涯一摆手,又亲自为他斟满了一杯茶:
“哎,沈公子为国事奔忙,裴某心生敬佩都来不及,又怎会取笑与你?不过想您不辞辛劳地赶来青山城,也一定是有急事在身。咱们还是先公后私,先谈正事为好。我已经吩咐下厨房预备酒宴,待公事谈完,届时您的血脉气息也趋于平稳,裴某再为您大摆酒宴、接风洗尘如何?”
裴涯是个实干家的性子,对于那些繁文缛节打心眼里腻味透了。眼前虽然话说的极为客气,但话中之意,却也是正在催促沈归赶紧切入正题。
“裴督,我幽北三路此时正处于战火之中。前些日子,颜帅与北燕那边已经取得了一场来之不易的胜利;而您与您麾下的中山督府军,难道不想如颜帅那般,用一场酣畅淋漓的大胜,去为手下的弟兄们换一个锦绣前程来吗?”
“沈少爷您这可就明知故问了!当兵就为拿饷,谁又会嫌自己手中的战功太多呢?更何况如今裴某捡的还是你郭家的便宜,如今的督府军中上下,从将帅到士卒,有谁不在背后戳裴某的脊梁骨呢?不过,北燕与漠北不同,自和谈破裂之后,漠北人可一直都没有什么逾越的举动,如今就连两国接壤的边境线上,都比往日更为清净。此等难得的平稳局势之下,我们也不好贸然出兵进犯漠北吧?”
沈归呵呵一笑摆了摆手:
“哎,裴都误会了。沈某此次前来并非是想鼓动您主动出击漠北的。而且,漠北那些盐碱沙地,就算抢来也没用啊!种什么庄稼都不长,打下来不也是白费力气吗?”
第201章 147.两难之局
“哦?既然如此,那裴某可就猜不到沈兄想说之事了。还请你畅所欲言,指点在下一二。”
裴涯这番话倒也算不上是故意藏拙,反而是心眼里说出来的大实话!正如他方才所说:裴涯手下所率之兵,可都是郭云松的老底子。即便军中还有几个与自己亲近一些的将校军官,心中也都是想借着自己这架梯子,攀上颜家父子的关系。毕竟这些镇守边疆的将帅士卒们,若是能在那对父子心中混个耳熟,日后也就多了一个飞黄腾达的可能性。
毕竟这苦寒之地的要命差事,谁都不想干一辈子呀!
而裴涯自己呢,虽然与颜重武同属幽北青年一代将领,还比对方多出一个儒将的名号来。可如今倒好,眼看着对方威名传遍华禹大陆的每一个角落,自己却仍然被钉在边境上不得寸进,真是既让他眼馋,心中又带着些不服气。
而沈归此次舍近求远,不回奉京去找他那个未来丈人公借兵,反而来找这个‘窃取’了自己祖父家业的天子门生,也正是料准了他急于建功扬名的心思。
“裴督莫急,沈某虽然不是让您出兵进军漠北草原,但如果此事能成,那份功劳比起颜帅来,可也不遑多让的……”
沈归越是这么抻着,裴涯心中越是好奇。不过他毕竟也是文士出身,比起颜重武那个没什么耐心的武将来,城府倒是深沉许多。
“其实沈某今日所请之事也并不复杂。您只需在边境重镇查县,布置一道疑兵拒敌,之后再把真正中山督府军中精锐,全部暗中调往双山城中驻防……”
“哦?沈兄要裴某把军中精锐士卒调往双山城驻防……”
裴涯听到沈归的话,一时间也理不出一个头绪来。于是他转过了身子,仔细地看起身后悬挂的那整张牛皮来。这张牛皮上所绘之图,正是一份详细的中山路军事地图。
“双山城虽然也是漠北与幽北接壤的一座边城,但那里地势崎岖,官道又不太好走,往日里就连漠北蛮子都未从双山城方向进犯幽北。真可谓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一个地方。而沈公子你又为何让裴某率精兵暗中驻守此处呢?抱歉,若是不清楚沈兄的全盘计划,裴某便无法依命行事。毕竟,裴某与督府军的将士们,领的还是陛下的饷银。”
裴涯仔细地看着地图,一边说着一边摇头,语气中也带上了深深的怀疑。
沈归作势站起身来,走到地图之前,用手指着奉京城方向:
“如今奉京城外,还有着五万平北大军。这五万平北军可不是什么孤军,据说他们缴获了张黄羚撤退之时,遗留下的全部辎重粮草,还顺带着整座营盘,都一起接收了。也可以这么说,以飞虎军平日里的辎重配额、加上张黄羚的谨慎贪婪性子推算,郭兴的这次缴获,足够他们五万大军的三月之耗了。”
裴涯闻言立即狡黠一笑:
“沈兄所说极是,裴某对此事也有所耳闻。依裴某之见,那五万大军本就携大胜之势,如今又身负血海深仇,实属锐气正盛之时;依照兵法,此时理应避其锋芒,待敌气势与粮草消耗殆尽之际,再两面夹击合围,一举歼灭才是。不过若如此一来……”
裴涯说到这里便立刻闭口不言。只是整张脸上都挂满了忧虑,不停地叹息摇头,不肯再多言一句。
沈归明白他此时心中所想,适时开口道:
“依兵法而言确当如此,但所谓兵无常势、水无常形,任何进军策略都应该因地制宜、因人制宜,否则,不就成了刻舟求剑、照本宣科的糊涂人?毕竟凡是统兵将领,麾下所带之兵并不只是棋盘上一颗颗死物,而是活生生的人呐!”
沈归这番话把裴涯听的是连连点头,他本就是饱读兵书精研战策的儒将,目前也正在实战中融会理论知识。此时一听沈归的这番‘内行话’,心中顿时生出一种‘吾道不孤’之感。
“尽管如此,可裴某暂时还想不明白,沈兄要我率军进驻双山城,究竟有着怎样战略意图?”
“裴督您请看图——这双山城地处关北、中山、漠北三地交界之处。平日里虽然崎岖难行,是个鸟不拉屎的苦寒之地;但若是日后颜重武率军回援奉京成,与竖子郭兴交战之后,便会瞬间成为可以左右战局的一块战略要地了……”
裴涯听到这里,脑中顿时想出无数种可能,还没等他理出一个头绪来的时候,沈归又继续说道:
“其实裴督也无需想的过于复杂,只需把自己代入郭兴的处境,再想一想若是兵败之后有何撤退路线,便可以明白双山城这粒‘闲子’的作用了。”
裴涯闻言立刻把目光放回地图之上,这一看不要紧,心中顿时一惊:别看沈归年纪轻轻,好准的眼光,好狠毒的心呐!
若是一切尽如沈归所想,颜重武率领麾下五万飞熊军,大军回援奉京城下之后,必然与郭兴在城外有一场血战;而如今张黄羚也正在陛下与太子的眼皮子底下,自然也是退无可退的,只能率领麾下两万飞虎军出城,与颜重武一起夹击郭兴所部。
而飞熊军自西向东而行,飞虎军又自南向北而攻,两相夹击之下,竖子郭兴便断然不会向东退去。原因也很简单:东面是中山路裴涯的地界,若是再加上六万的中山督府军,那郭兴的五万平北军,也真的是插翅难逃了。
所以兵败之后,郭兴也只有向北而逃这一条路可走。而漠北与北燕两方尽管暂时搁置,但毕竟仍然是名义上的盟友。而一个虚弱的北燕,是无法遏制刚刚得到一场大胜的幽北三路。如此一来,郭兴这五万精兵被彻底剿灭,是不符合漠北人利益的。所以此时便基本可以确定,漠北人不会帮幽北围杀郭兴还不算,反而还有很大可能会让出一条道路,暗中护着郭兴与他麾下的士卒,从漠北以南方向的——北原,绕路翻越长城回到燕山,也就逃回了他们的故乡——北燕王朝了。
若是自己依沈归的布置,驻军双山城的话,那么待日后郭兴兵败北逃之际,自己顺势领兵迎头痛击,皆时郭兴面对三路大军围追堵截,定然落得个兵败身死、追随他那个侯爷老爹而去了!
若一切如同沈归所谋,那为这场两北之争画上最终一笔的,便一定是这位中山路新任总督——裴涯了!这可是一件青史留名的功勋,无论后世之人如何修史,裴涯这个名字都注定会饱受溢美之词了!
可是,如此诱人的功勋,这沈归又为何会不远千里的扑奔自己而来、而且还安排的如此妥当之后才赠予自己呢?正所谓无功不受禄,面对如此巨大的诱惑,裴涯还是压下了心中的喜悦与渴求,故意做出一副矜持的姿态问向沈归:
“若真能如你所料,这的确是足矣让任何将领青史留名的一场大捷。但裴某不解的是,这样一桩富贵,沈兄为何赠予裴某呢?毕竟你我二人之间,平日不但没有任何交情可言,而且以在下目前的职位来说,可还有着‘夺产之恨’呢!或者裴某应该这么问,如果想要这场富贵,裴某又该付出怎样的代价呢?”
若只是一般蠢人,只当沈归把其中关隘所在都说了个清楚,如今即便不再用他,自己也可以领兵驻守于双山城,静等‘这桩富贵’自己上门便是;但裴涯毕竟是个明白人,深知这世界上没有免费的午餐;凡是善于耍小聪明的人,最终得到的下场可都不怎么样啊。
而且,据奉京城传闻,这位沈归沈公子还是丞相李登的未来女婿。而李家可还有着四万青壮族兵,此事幽北三路可谓尽人皆知。而这守株待兔的好事,他却不拿去讨好自家未来丈人公,反而来赠予自己,其中必然另有所求。
而自己在‘买东西’之前,还要先问明白‘价格’才是。
沈归听到裴涯的疑问,顿时哈哈大笑出声:
“哈哈……裴督快人快语,沈某也就不藏着掖着了……”
说完,沈归故意左右看了看,待裴涯点头之后,这才低声说道:
“沈某不管裴兄是陛下的人,还是太子的人,亦或是李相的人都好。若是您想要这个青史留名的机会,握住这个千载难逢的绝佳战机的话,那么从今以后,您就只能是二皇子的人了!”
沈归这话算是彻底把裴涯惊了一个目瞪口呆!任他怎么想也想不到,那个平日里放荡不羁、只会沾花惹草的二皇子,竟然还有此等雄心壮志!就连这位心思城府深邃如海的沈少爷,竟然也会受他驱使,为他摇旗鼓噪笼络人心!
“这……这……”
裴涯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双眼直愣愣地盯着沈归,口中不停地发出毫无意义的音阶来。
沈归见状也是呵呵一笑:
“裴都也无需想的太复杂,之所以沈某会如此行事,也仅仅是想给好友送上一份符合心意的礼物罢了。”
裴涯闻言一翻白眼,心中暗暗地嘟囔着:以我这一路总督的效忠为礼,只怕是给你朋友妹妹的聘礼吧?
第202章 148.飞熊展翅
锦城知府顾晦与飞熊军主帅颜重武,彼此之间也不知道达成了怎样的共识,在大军休整三日之后,兵精粮足的飞熊军便在锦城东门集结三军,举行了一场声势浩大的出征仪式。
在这个节骨眼上,如此莫名其妙的出征仪式,任谁都觉得充满着故意为之的痕迹。古往今来,也从未有过哪个国家,会在已经打了一场胜仗之后,再回过头来举行出征仪式的。这说是祖宗礼法吧,可毕竟敌首郭孝的帅旗,此刻都已经铺在了幽北皇宫那间祭奠皇宗牌位的永灵殿大门口;说是庆功仪式呢?人家的儿子郭兴,所率五万精锐甲士还正在幽北都城之下虎视眈眈;若说是故意做给监国太子颜昼看的一场表面功夫呢?又实在用不着这么大的阵仗。毕竟颜昼已经被郭兴堵住家门口好些日子了,若是颜重武真的心系皇室安危,那也应当火速回援才是,哪有时间在什么出征仪式上瞎耽误工夫。
而且如今在监国太子眼里,这里子与面子相比,他还是更希望‘里子’能舒服一些。
但颜重武就是在所有人都一头雾水的情况下,举行了这个出征仪式。
今日的颜重武换上了一身精铁打造的全新将军铠,腰中所佩天子剑,连剑鞘都擦得闪闪发亮;而他胯下所乘之骑,此时也换成了一匹通体乌黑、唯有四蹄雪白的雄壮战马。这匹宝马良驹名唤‘乌骓’,是牲口贩子于梁安替沈归搜罗而来、又被沈归赠予这个新结识的至交好友。
除了这些,一直都秉持着‘实用为先’的颜重武,这回还破天荒地在铠甲后披上了一道华美瑰丽的猩红色披风。这披风除了色泽极为鲜艳,上面还有着一道手工刺绣出的乌青色图样。这个图样绣的是飞熊军旗上面的图腾兽:乃是一头雄壮无比的成年黑熊,背后还生出了一对苍鹰般的翅膀。
而且,这个图样还是顾晦顾大人家中的‘母老虎’——黄氏夫人亲手所刺。别看这位黄氏夫人平日里为人泼辣、还有些不识礼数;可一旦操持起女人家的这些闺中活计来,真可谓是‘上炕一把剪子,下炕一把铲子’,足称的起是一位能里能外的贤之柱了。
颜重武一个纵身高高跃起身子,半空中腰腹一用力,只用双脚微微借了一次力,便稳稳地落在的一座将台之上,凛冽的北风吹得他身后那件猩红披风咧咧作响。他目光缓缓地扫视着将台之下的同袍手足,良久之后,忽然抽出腰间所佩的那柄天子剑,剑尖斜指奉京城方向:
“将士们!我们刚刚获得了可以载入幽北史册的一场大胜,全歼了进犯我幽北三路的十万北燕敌军,并且手刃敌酋平北侯郭孝。此役之所以能够成功,上仰天子之福、下赖诸位血战,颜某在此,先谢过诸位弟兄们了。
不过尽管如此,如今我幽北都城奉京之下,还有着郭孝之子郭兴,与他所率的五万虎狼之师,正在对我都城虎视眈眈。有人说,郭兴这五万残兵,是身负血海深仇的虎狼之师,劝某应该避其锋芒,待敌人山穷水尽之后,再一网成擒;但颜某以为,小而郭兴与他手下的残兵,此时却与待宰羔羊别无二致!我飞熊军将士无敌于天下,如今面对一群丧家之犬又有何惧哉?”
飞熊军在锦城以外的营盘,之前便被郭兴率领八千骑兵亲手‘捣毁’,而后有付之一炬;虽是故意丢下空营诱敌,但在将士们心中多少也有些忿忿不平;加之平日里人缘极好的护卫营营长方钧平,还被郭兴一枪挑破肚腹,时至今日仍然人事不省,生死不明。这些仇恨,在场每一位飞熊军将士,早就是牢牢记在心中的。眼前经自家大帅用言语一激,将士们心中所藏的情绪全部涌了上来;而没有参加蒲河战役的步兵们,更是生出了渴求一战的豪情壮志。也不知在谁的带领之下,五万将士齐齐高喊出声,他们所喊之言,倒是也极为简单,只有一个字而已:
“战!战!战!”
虽然只有一个‘战’字,但其中蕴含的气势却仿佛能够冲破九霄一般!就连文官出身的顾晦顾子瑜,此时也将自己脖颈之上的青筋都吼了出来。
颜重武见军心可用,不由得暗自点头,随后一划手中天子佩剑,剑身撩起一道寒光,剑尖斜指苍穹:
“传某将领,三军即刻出发!”
说完,颜重武收剑还鞘,又拿起将台之上的两柄鼓槌,抡圆了胳膊,敲起了浑厚雄壮的行军鼓点。这大将军鼓出的鼓点,声声直入人心,合着五万将士们启程的脚步声,仿佛把大地都震的摇晃起来。
直到后军的最后一道人影消失在地平线外之后,颜重武这才使出了浑身之力,高高扬起双手鼓槌,只一下,便把面前这道巨大的军鼓敲了一个粉粉碎。顾晦顾大人站在讲台之下,眯着眼睛看着浑身颤抖的颜重武,心中也不由自主地感慨起来。
顾大人又何尝不知颜重武的心思呢?毕竟这位颜帅与平北侯郭孝,在东海关前斗了十几年;如今他面对一个唾手可得的东海关,却不得不放弃这个绝佳的战机,只能去回援那个毫无危险的都城奉京。而方才为了鼓动军心,还不得不扯出那么一套长篇大论,来为颜狩与颜昼父子开脱。如今在他心中的愤懑与酸楚,自己不问可知。
颜重武敲碎军鼓之后,便从将台之上落了下来。待他喘匀了气息之后,这才挂上一副笑脸,走到了顾晦夫妇面前:
“顾兄,嫂夫人,这几日里有劳二位照顾,颜某不胜感激。今日,愚弟就要回援奉京城了。眼下正值兵荒马乱之际,还望兄嫂二人万事小心。顾兄您若是遇事不决,定要向嫂夫人多多请教才是。”
若是之间的顾晦,听到颜重武这番略带羞辱的劝解之辞,一定是怒不可遏地拂袖而去;可如今的他,已经趟过了生死劫,再面对这番话,只是面色平静地点了点头,口中应了一句便不再多说了。反而是黄氏夫人上前拉着颜重武那双粗糙的大手,嘴里唠叨起了细碎的嘱咐来。
直到再也看不到那件自己亲手缝制的猩红披风之后,黄氏夫人这才放下了左右挥动的手臂,看着自家那个‘洗心革面’的夫婿,神色间满是担忧的说道:
“老爷,您瞧见了么?咱幽北三路啊,怕是要变天了……”
而顾大人听完也惨然一笑,拉起了夫人的手,转身向锦城走去。嘴里还仿佛自言自语地唠叨了一句:
“古往今来,这新旧更迭之事,可从来未有一日停歇过。依为夫看呐,要变天的只怕不仅仅是这幽北三路啊……”
于是,颜重武便带领麾下五万士卒,开始顺着官道不紧不慢地向奉京城进发。不肖半日之后,这消息便传到了燕京城中那位四皇子周长安耳朵里。
一炷香尚未燃尽,周长安便带着这个消息,赶到了天佑帝周元庆的御书房中。
“什么?颜重武动了?而且要率军回援奉京?还举行了出征大典?这算是个什么意思啊?”
天佑帝听到这个消息不禁哑然失笑,带着一脸笑意地问向自己这个四儿子。而带来消息的周长安也抿嘴一笑,然后又习惯性地摸了摸脑袋,摇头晃脑地说:
“这事儿虽然奇怪,但儿以为,以颜重武其人之前的作风来看,会有这等奇怪举动,应该不仅仅只是为了鼓舞军心士气那么简单吧……”
“哦?那依吾儿之见,他这番惺惺作态又意欲何为呢?”
周长安知道这是父皇在考教自己,于是歪着脑袋仔细思量了一会,才开口说道:
“儿以为,他此番做作应该是故意演给幽北那位太子看的。既然颜重武不愿意招致颜氏父子记恨,那索性就把戏往大了演。如此一来,在日后还能留下一个好印象来?”
周元庆听了这位四皇子的对答,眯着眼睛脸带笑意的看了他好一会,然后伸出食指,点了点他的眉心:
“若是这样去想,恐怕就把这位颜大帅给想简单了!以他之前所展露出的才华来看,此人所作所为绝不可能如此简单直接。朕来问你,飞熊军如今的进军速度如何?”
周长安连个磕巴都没打,立刻回道:
“据儿臣得到的消息,颜重武于今日辰时率军出发,大军行进了三个时辰,走了约有五十里路程之后,便就地驻军扎营了……哦,儿明白了!的确是儿臣把此事想简单了,飞熊军以这种速度行军,的确慢了不只一星半点。不过……倒也不是没有理由的。毕竟他才刚刚凭着抓住平北侯在行军方面的脱节之处,才能偷得那场蒲河大胜。如今千里行军的人变成了自己,当然会格外小心了!”
周长安说到此处之时,立刻睁大了眼睛,宛如一个得到了新玩具的小孩,正在对自己的父亲展示其中的‘精妙’所在。
而天佑帝周元庆一听他此番对答,便又戳了四皇子的眉心一下,抚掌大笑起来:
“不错不错,能想到此处已经是难能可贵了。但儿你对于颜重武其人的狡猾,仍然是体会不深啊!”
第203章 149.熊王之谋
天佑帝教导儿子的兴致高昂,站起身来走了两步,又从书架的抽屉中拿出了几道皇封秘奏来,放在了周长安面前:
“这些都是你平日里看不到的秘奏,朕允许你先读一遍,然后再仔细想想吧。”说完,便又朝着门外喊了一声:“传些茶点来!”
没过多久,天佑帝一边享用茶点,一边拿起一本闲书,与周长安一起读了起来。
大约过了半柱香的时间,周长安合上了最后一本秘奏,发出了“嘶”的抽气之声,抬头看向了天佑帝。
“看完了?现在的颜重武在你心中,又当如何呢?”
周元庆合上了手中书,兴致盎然地看着对面的四皇子,静等他的回话。而周长安也一改方才那般笃定,反而略带探究的语气,小心翼翼地说道:
“若是依次来看,儿之前的确小觑了这位飞熊军大帅。儿臣虽未曾亲眼见过此人,但只他的手段之中,便已能感到背后传来了森森寒意。如今回过头来仔细琢磨他的举动,儿便不敢妄加揣度了……不知父皇您,又是如何看待这位颜重武的呢?”
周元庆在四皇的反问之下,也是长叹了一口气。他站起身来,指着御书房东墙之上挂着的华禹全图,慢悠悠地说着:
“好不容易等老了一个郭云松,结果又蹦出来了一个颜重武。近百年以来,他幽北颜家可全是靠着这些不世出的名将,才能与我们北燕相持不下的……哦对了,还有朕的那位旧友,东幽李齐元。不过国与国之间的纠纷走到最后,还是得看谁的拳头大……”
话说到这里,周元庆伸出自己的拳头来,仔细端详了一下,又叹了口气松了开手来:
“前五十年,郭云松可谓天下兵家之首,这才能以幽北弹丸之地,与我偌大一个北燕相抗;而郭云松前脚一走,后脚便冒出了一个颜重武,莫非幽北苦寒之地,在冥冥之中有着武曲神君庇佑不成?这等百年难得一遇的将才,我北燕王朝怎么却从来没有出现过一位呢?”
周长安听到此处,便立刻出言提醒道:
“父皇您既说到这,儿臣可就要放胆妄言了!平北侯郭孝虽然兵败殉国,但老人家生前也是一员不可多得的骁勇战将,在守城方面更是备受天下兵家推崇……您这般说辞,岂不是在抹杀……”
周元庆摆了摆手,止住了为平北侯郭孝‘仗义执言’的四儿子:
“儿你还是没听明白,这天下之人,才华能力皆有其限。而父皇方才所言之意,也并非是斥责平北侯无能。不过老侯爷戎马一生,其统兵方面的能力也就仅此而已了。但郭云松与颜重武则不一样,这两位可是实打实的绝世名将,都是深受老天眷顾的统兵奇才。文武双全自不必多说,而原本平凡无奇的一花一草一树一木,到了他们手里都能令行禁止般的活过来;凡临阵对敌之际,山川河流也都可以为其所用。古往今来的名将,无一不在此列。这也是平北侯爷郭孝,终其一生都无法触及的境界……”
周长安听完心中仍有些忿忿不平,但也没有继续就这个问题与自己父皇争执。反而把话锋一转,转头又谈起了颜重武来:
“那依父皇之间,如今颜重武究竟抱得是个什么心思呢?”
周元庆沉吟半晌,便用手指极有节奏地敲击起龙书案桌来:
“依朕之见,颜重武这番做作,的确是演给天子看的不假,不过却不是演给颜家天子看的……搞不好,他暗中选定的观众,却是朕呐!”
周长安被父皇这一句话给惊得是目瞪口呆,傻愣愣的盯着自己面带笑意的父皇,好久都合不上自己那张薄嘴。
“你也无需惊讶,其中之意也并不复杂。你想,那颜重武定然舍不得放弃东海关这块肥肉,但面对奉京皇城被困又不得不立刻回援;两难之下,他这才会鼓噪起回援之势,明面上是在告诉颜家父子,自己并无不臣之心;可实际上他打的小算盘,却是想引诱我北燕王朝先行增兵东海关!毕竟会使用密谍探子收集情报的,可不仅仅只有咱们北燕一家;可一旦我们先向东海关增兵,那么他颜重武便有了合理的理由,率领大军转回头来,立刻拿下东海关!而我们北燕国土幅员辽阔,想再次集结起一支能拱卫东海关的队伍来,也不是一蹴而就的事;反而颜狩麾下所率之兵,可都是随时随地便可以拨转马头的生力军呐!”
天佑帝如此一说,四皇子这才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情:而颜重武这一手戏法儿,如今被父皇说破之后,也就不觉得有什么奇妙之处了。就好比之前那场蒲河之战,他也无非就是打了一个行军速度上的时间差而已。
就是靠着这个简单的时间差,颜重武便以此绞杀了平北侯郭孝,还有北燕十万大军!
计都是一样的计,手段之上见高低。
“既然如此,我们按兵不动便是!如此一来,也能让颜重武之后的盘算彻底落空!”
周长安志得意满地说着,反而被天佑帝再次戳向眉心:
“傻孩子,若是这样一来,平北侯爷的膝下独子郭孝,届时可就落入万劫不复的险境之中了。朕,可万万不能寒了那些国士之心呐!这样吧,你回府上仔细想想,若是让你来用兵,眼下这场战役应该是怎么个打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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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周长安出宫离去以后,天佑帝周元庆便立刻召见了左丞相王放,入宫商讨战事走向。而出宫回府的四皇子周长安,也立刻叫来了王府总管葛三水:
“老葛,马上把赤乌的所有探子,全给我撒到幽北奉京城与东海关之间。我要知道颜重武,与他麾下飞熊军的一举一动。”
今日的夜色,如同灶台之上的黑锅底一般,半空中连一颗星星都未曾出现。而萨满教的上古典籍中也早有记载:每逢这般天相出现,便是所有神灵一起闭上灵识的至暗时刻。而华禹大陆上的老人,都不会允许自家人在这种天相之下出门。所谓月黑杀人夜、风高放火天,就算不谈鬼神之事,这也是难得一见的凶险之日啊!
也就在今夜,连开几夜酒宴之后,正在梦中酣睡的少帅郭兴,被面沉似水的先锋大将冯廉也、与平北军的军需总提调官梁京一起摇醒。
“哎……冯叔,梁总提,我有些饮过量了,此时已经头痛欲裂,实在无法再饮……”
少帅郭兴闭着眼睛翻了个身,口中嘟嘟囔囔的发着牢骚,等了一会却没听见回话,半梦半醒之间顿时生出一股不祥的预感。他‘骨碌’一下便翻身坐起身子,双眼愣神地盯着眼前二位。
“兴儿啊……我刚刚得到四皇子手下密探带来的消息:平北老侯爷,连带我平北十万大军在内,被飞熊军颜重武领兵合围,于蒲河岸边集体战死殉国了……”
冯廉也硬着头皮、语气阴沉的说完了自己刚刚得到的战报。没想到郭兴愣了一会,反而哈哈大笑起来:
“冯叔说笑了,那头黑熊精颜重武,可是弟兄们眼睁睁地看着他,烧成一摊飞灰的;况且即便他死而复生,飞熊军充满打满算也不过五万之数,主力战兵也不会超过两万,而我父帅麾下可有着十万大军,还亲率五百亲卫营沿途护卫;有着这么多的兵力,又不缺指挥校官,就根本不可能会被任何人围而歼之!所以依末将看来,这位所谓的‘四皇子麾下密探’,应该是奉京城中派来的死士,打算一言语乱我军心,诱我等领兵远离奉京城下,好给他们那个胆小如鼠的皇帝老儿,拉扯出一条逃跑的生路来!”
郭兴这个猜测倒也算入情入理,只是冯廉也与梁京仍然是面沉似水,眼中满是悲痛之色的注视着得意洋洋的郭兴。
“怎么了?末将说的不对吗?这无论怎么想都是无稽之谈啊!冯将军您是了解我父帅的,他老人家一生用兵极为谨慎,又怎么会被人寻到半渡而击的机会呢?梁总提您也是知道的,后军之中,虽然都是负责运送粮草、搭桥修路的民夫辅兵,但平日里训练也都没少过分毫呀!如今加上父帅的五百亲卫指挥,能发挥出的战斗力绝不会弱于飞熊军!”
郭兴反驳的声音渐大,手忙脚乱的爬起身子,瞪着双眼梗着脖子,眼神中满是自信、隐约中却还带着些恳求之色……
冯廉也看着他这副神情,长叹一口气来:
“少帅请节哀。如今平北侯虽然已经壮烈殉国,但我前中二军仍然是完好无损的。大军之中不可一日无主,在陛下的圣旨到来以前,您还要暂忍丧亲之痛,承担起君侯未完成的遗愿呐!”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冯将军您是说笑的对吧!您肯定是说笑的!我现在就领兵迎接父帅回营,对!现在就去!之后我们便父子合力,一鼓作气攻下奉京!”
郭兴此时已经虎目带泪,但仍然还是做出一副‘兴冲冲’的模样,顺手拿起落在一边的将军盔,顺势便要朝营帐之外走去。
冯廉也赶忙伸手想要搂住他,却被郭兴的前冲之力生生拖出去好几步远;好在梁京见状也急忙上前,死死拉住他另外一边身子;这两位将军紧咬着牙关,谁都不肯再后退半步了。
“你们拦我干嘛!我要去见父帅!松开我!我要去找……”
郭兴用尽了浑身力气嘶吼着,身子还拼命向前撞去,沙哑的嘶吼声震得冯、梁二人耳朵嗡嗡作响,也把二位将军的眼泪也给震了下来。嘶吼了几句,郭兴已经瘫软如泥地挂在了二人身体之上,血红的双眼不停地涌出眼泪来,嘴里面还囔着谁也听不懂的话。
冯廉也长叹一口气,随即便立掌一挥,敲在了郭兴的脖颈之上。在郭兴瘫软在帅榻之前,嘴上竟然还诡异地挂起了一抹甜蜜的笑容来!
第204章 150.复仇开始
冯廉下手及有分寸,只是挥起一记手刀,精准地砍在了郭兴的脖颈由侧。郭兴毕竟也是个文武双全的少年郎,身体本就极为强劲、再加上如今正值盛年,只昏睡了不过半刻,便幽幽缓醒过来。
再次恢复知觉的郭兴,双眼无神地看着营帐尖顶。等他内心中彻底的接受了父亲战死这个噩耗之后,便缓缓地伸出一只胳膊来,胡乱地抹了抹脸。
“冯将军……传令大军立刻集结,即刻挥军南下,直取敌都奉京!”
尽管此时郭兴仍然语带哽咽,但其中寒意仍然深深地触动了在场二将。先锋大将冯廉也,此时听到郭兴这道有些逾越的军令,虽然明知不该,仍然还是双手抱拳,低声回了句‘末将领命’,便掀起帐帘,寻传令兵去了。
而留在帐中的梁京,左右为难地踌躇半晌,终于还是狠狠一咬牙,开口说道:
“少帅,末将理解您此时此刻的心情,但我等毕竟是陛下的臣子,领的也是朝廷粮饷……依末将看,进攻奉京兹事体大,我等还是应该静候陛下圣旨、遵旨而行才是。不过少帅您也别误会,无论陛下的旨意如何,只要我梁京一日没有踏上北燕国土,便一日唯少帅您马首是瞻……只是奉京城下已是深沟高垒、城防又坚实无比;而我等攻城所用器械又随着老帅……此时强行攻城确有不妥之处,还望少帅能够三思。”
其实以梁京的身份,与他背后所代表的势力来说,并不需要对这个目前只是武职校官的郭兴,如此小心翼翼;如今这样子这口气,隐约都带着点卑躬屈膝的意思了。
而梁京心中着实念着郭兴对自己一直以礼相待,加上这一段时间的相处下来,彼此之间也结下了不错的交情,如今他能如此对待刚历丧父之痛的郭兴,已经算得上是仁至义尽了。
不过,如今的郭兴,满心都被仇恨塞得满满当当,根本什么话都听不进去,只是神色木然的看着梁京,冷冷地说:
“梁总提身份高贵,又是文官出身,这次攻城之事就不必参与了。此事奉京城中不过区区两万之敌,为首将领又是胆小如鼠的张黄羚;而郭某与麾下八千先锋营将士,便已足够攻破城池之用,就不劳梁总提纡尊降贵,亲冒矢石了!”
说完,郭兴爬起身来,在腰间系紧兵刃,又正了正将军盔,作势便要躲门而出。没想到梁京却突然上前伸出双手,死命地拦住他的去路,面带恳求之色、语带悲戚地说着:
“少帅就听梁某一言吧!野战与攻城不同,即便我等五万大军倾巢而出,可眼下一无攻城器械在手、二无后继之军接应补充,即便到了奉京城下,也只能眼巴巴地看着那坚实高耸的城墙往而兴叹呐!而战场之上多添梁某一具尸体,倒也不在紧要,可咱们麾下的那些同袍手足,家中妻儿老小可都还眼巴巴地等着他们回家团圆那!若是因为我们指挥上的错误,连累五万大军尽殁于敌都之下的话,我等三人还有何颜面,去九泉之下见平北侯爷呢?少帅啊少帅,咱们这五万手足兄弟,可是平北侯留下来的最后一点骨血了!”
梁京这番话的确是至真至诚、从心窝子里掏出来的肺腑之言;而冯廉也之前心中计较也正如梁京所说。只是迫于二者身份不同,冯将军才只能缄默其口;而于梁安不是平北军出身,自然也就没了这份顾忌。
郭兴看着苦口婆心的梁京,心中也有所触动。但毕竟杀父之仇不能不报,在仇恨与现实之间的取舍,自己还真有些拿不定注意来。
“禀少帅,大军已在营帐之前集结完毕!”
冯廉也风尘仆仆的走进帅帐,只一眼便看见了帐中正在相持不下的二人,一时间也有些楞神。
看见冯廉也的尴尬之色,郭兴终于还是长叹了一口气:
“嗨……如此说来,难道郭兴就无法替父报仇了?二位忧心之事,在下也并非一无所知;可如今我平北军后续部队已经全军覆没,咱们也就成为了一支深入敌后的孤军。等再过些日子,张黄羚留下的粮草消耗一空之后,咱们五万将士又当如何?岂不就成瓮中之鳖,只能任人宰割了?如此一来,还不如索性亡命一搏,兴许还能杀出一条血路来。”
冯廉也一听此话,心里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之前担心郭兴被仇恨蒙蔽了双眼,他内心之中早已是翻江倒海;可万没想到,在丧父之痛的打击下,郭兴还能如此迅速地恢复理智。不过郭兴口中所说,也正是此时众人的尴尬所在。
进军之处本打算着直捣黄龙,没想到千防万防,还是被这些幽北蛮子抄了后路,落到如今这个身陷险境的下场。
就在二人面临两难境地的时候,梁京却意外地开口说道:
“这奉京城嘛,咱们肯定不能硬来。一来手里没有攻城应用之物,二来蚁跗攻城的话,兵力又远远不足;可是这老侯爷的血海深仇,咱们又不能不报。否则的话,一来对不起老侯爷在天之灵,二来也会重创我平北大军的军心气势……”
“老梁你有话直说,将士们可都还在外面等着呢!”
性如烈火的冯廉也,实在听不了梁京这种说话方式,迫不及待的出言催促道;而一头乱麻的郭兴,此时也在眼睁睁地望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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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咳……虽然这奉京城不能打,但这关北路可是他颜家的老巢。如今看来,张黄羚与颜家父子是打定了主意,无论如何,都不会从奉京城这个乌龟壳中探出半个脑袋了;他既然如此,索性我们就在他们这关北老家烧杀抢掠,我倒是也想探探,这颜家父子的耐性究竟能好到什么地步!”
冯廉也一听他这个法子,先是紧皱眉头,随即又释然开来:虽然烧杀抢掠之事有违天和,但毕竟也是他们幽北人设计诱杀平北侯在先,如今两国又处于交战状态,也就顾不了那许多了。而且此时军中主将还是老侯爷的亲生之子,正在盛怒之下打算为父报仇,想来旁人也说不出什么闲话来。
郭兴虽然仍是沉默不语,冯廉也却直接拍手说到:
“这个法子好,就这么办!我现在就带着将士们……”
“冯将军慢着,梁某还没说完呢。这烧杀抢掠只是手段,却不是目的。而且这还只是第一步而已。只需你与少帅二人,带上八千先锋营骑兵即可;与此同时,在下便带着余下的四万歩卒,暗中埋伏;倒不是梁某胆小怕事啊,而是步兵会拖累骑兵的进军速度,咱们要让他们幽北蛮子干着急!一旦颜重武那个畜生领兵回援奉京,届时梁某早已设下天罗地网,单等对方一头撞入网中;若是小儿颜昼忍不下去,派张黄羚领军出城,与颜重武两相围追堵截你们这支小股骑兵,那就更好了!只要奉京城门开上一条小小的缝隙,梁某保证,它绝对再也没有重新关闭的机会了!
梁京这番话说完,倒是让冯廉也与郭兴有些刮目相看了。在二人心中,本以为梁京是个只会攀附权贵、媚上欺下的无能鼠辈;没想到此情急之下,这位‘关系户’还会有此急智,能想出这等妙计来。
“妙!此计甚妙!咱们也来上一招‘声东击西’,无论最后自投罗网的是张黄羚,还是颜重武那个畜生,咱们都能一举扭转当前这个不利局面!”
冯廉也听了梁京之计,立刻抚掌叫好!倒不是他认为梁京之计有何等高明,只是着实不赞成强攻奉京而已。所以此时无论有什么别的路线可走,他都会拍手叫好的。
而平北军此时的当家做主之人——郭兴,在这二人的注视之下,终于还是点了点头。
一炷香之后,冯廉也与郭兴二人披挂齐整,带着当初那八千先锋营骑兵,纵马出营了;而留在营盘之中的梁京,却没有立刻调兵遣将;他只是先回到了帅帐之中,亲笔写下了三封一模一样的书信装入信封。准备停当之后,便招来了三个心腹亲近之人:
“你们三个火速把秘奏送回燕京城,一人直奔四皇子殿下的安平王府、一人直奔王左丞相的外宅、另外一人直奔皇宫,谁去哪里你们自己商量,不要泄露半点风声;在半路之上,你们彼此间也要保持一段距离。你们切记,速度一定要快,马可以换,人却绝对不能停!”
三个随从应命而去之后,梁京便拿起桌上油灯,转身走到身后所挂的关北全图之前,神色忧虑地盘算起来。
而这冯郭所率的八千骑兵,宛如黑夜中挥动的死神镰刀一般,划过了奉京城附近的所有镇县乡村。
其实在郭兴占领飞虎军大营之后,这些村镇中居住的百姓便已经得到示警,无论有钱有势的乡绅望族,或家中还有男丁劳力的穷苦百姓,已经全部撤走了;这穷人有穷人的逃荒经验,富人有富人的亲朋好友,凡能有个落脚地方的人,此时已经都离开了。
也就是说,郭兴与冯廉也掌中屠刀所向者,皆是孤苦无依、无路可逃的老弱妇孺。
郭、冯二将兵至第一个村庄之时,郭兴初见这些惊慌失措的妇女与儿童,还颇有些不忍下手;可当他看到了一位神态年纪与平北侯颇有几分相似的老丈之时,突然心肠一狠来,舞动枪尖直奔老丈咽喉而过。
“休要怪某心狠手辣,您在天之灵有冤有仇,就全记在你们幽北那位英明神武的皇帝头上吧!”
郭兴在心中默默念着,既像说给这位老丈的在天之灵、又像说给心中那未曾泯灭的一丝良知……
当他拔出手中枪尖之时,老丈那温热的血液随着‘噗’的一声,无力地喷溅在了郭兴的脸上。若是换了旁人,哪怕是那些杀人如麻土匪,面对此等场景,都会略带些踌躇之色;但郭兴这一枪,却把自己渴望杀戮的阴暗面,彻底地钩了出来。
郭兴眼中闪着摄人的慌忙,随意地抹了一把脸上温热的血迹,随即朝着身后的前锋营将士们大喝一声:
“传某将令,屠村!无论男女老幼,一个活口都不留!”
说完,自己便拨转马头,从身边的草屋之中点燃了一枚火把举在眼前。
是的,郭兴要仔细地看看,这些幽北蛮子是如何为父亲殉葬的!
第205章 151.郭兴之变
一夜之间,郭兴所率之兵,便在奉京城以东沿线的各个村庄镇县,上演了一出名为‘火烧连营’的大戏。随着一场又一场的大火,看着一个又一个临死前狰狞扭曲的神情,郭兴身体中流淌的满腔热血,彻底的冷了下来。
郭兴本是个饱读诗书、文武双全的帅才,平日里也是一个心思细腻,古道热肠的温润公子;可今日在杀父之仇的驱使之下,由内而外地变成了另一个人。
他手下每多添上一条人命,心中便多出一丝病态的满足;随着这种满足袭来的,还有着令人心慌的饥饿之感!
单单杀戮这些平民百姓,对于郭兴心中的怨与恨,已经起不到任何的缓和作用了。直到天色已经蒙蒙亮,郭兴已经领兵来到了关北与中山路交界的一道小河岸边。面对着一湾清澈的河水,郭兴这才勒停了胯下狂奔一夜的战马。
他与战马一起低下头来,痛饮河中清澈之水。水一入喉,郭兴立刻觉得全身都犹如雨润大地相仿,他竟然能清晰的体会到,那冰凉的河水流过身体的五脏六腑的感觉!而沉浸在杀戮之中的郭兴,在这一激之下也清醒了许多。
他定睛看去,水面倒影之人,脸上都是血污与烟熏的黑红色;本就不太整齐的发髻已经披散了一半,唇上更是裂开了好几道口子,虽然此时已经没有鲜血流出,但仍然可以看见皮肉翻开的血肉之色;最诡异的,则是嘴角还扯出了一抹诡异的弧度!那模样似哭似笑,自己看在眼中都觉得有些骇人。
看清楚自己的面目之后,原本就有些难受的喉咙,竟然又觉得干渴袭来。郭兴索性一头扎入了河水之中,整个人这才彻底清醒过来。
他透过水面,盯着自己未洗干净血污的双手,只觉得十分熟悉的双手在河水的折射之下有些走形,凭空生出几丝陌生之感;再回顾这一夜自己的所作所为,整个人便直愣愣的傻站齐胸深的河水当中。
“少帅,前面应该就是中山路的地界……咱们饮马之后,是直接冲入中山路腹地复仇?还是直取裴涯的中山督府军驻地?”
冯廉也本就是个老行伍,对昨夜那些事本就极为熟悉,根本没有生出郭兴那般复杂的感慨来;而己方昨夜的所作所为,虽然摆不上台面来、也算不得什么英雄所为,但两国交战,生死本就各安天命。这些幽北无辜百姓屈死己方之手不假、那自家平北侯与后军十万同袍的枉死,又要去向谁讨回呢?那些在连绵不断百年的两北战争之中,阵亡屈死的两国将士与百姓们,又要去找谁来伸冤呢?
这本就是笔糊涂账,冯廉也还是个粗人出身,想不明白便索性不再想了。他脑子虽笨,但在心中却认定了一条:郭兴是老帅的独生之子,年少有为文武双全,他的所作所为、所想所谋,比起自己来一定是更为妥当的!自己追随郭兴,与当年追随老帅相比,并无二致。
少帅郭兴先被清凉的河水一激、如今又被他一问之下,终于回过神来。他抬起头来,看着头顶着正欲升起的似火骄阳,脸上的神情也回复了往日那般生动。他看着静候将令的冯廉也,抹了一把脸上还在反射着光芒的水滴摇了摇头:
“这两条路咱们都不走!这中山与东幽,本就是郭、李两家的祖业。而颜家老儿名义上虽然是幽北三路的皇帝,可实际上他能够全盘掌控的,也就只有关北这一亩三分地了;中山路裴涯虽是颜家的一条守门忠犬,可他麾下的中山督府军,可打心眼里都在怀恋旧主呢;再加上中山督府军都是郭云松亲自调教出来的老底子,个顶个的都是硬骨头,实在没理由去主动去招惹他们……”
冯廉也一听郭兴口中所言,心中立刻一喜:看来自家这位少帅,如今心绪已经平静下来!就像昨夜那般‘强攻奉京城’的‘昏令庸招’,应该再也不会出现了。
“现在咱们平北军的仇敌只有两家:一,是奉京皇宫里面的父子爷俩;二,是杀害我父帅的真凶颜重武。这两家一为主犯、一为从犯,哪个都不能放过。至于大仇得报之后又当如何,自然应该静等陛下旨意到来,再遵循圣旨奉命而行才是。”
冯廉也听到郭兴这一番话,心中顿时替老帅的在天之灵感到安慰。此时少帅竟连平北军的退身之阶都已经想好,看来他定然已经恢复了往日那般的冷静与清醒。
无论郭兴出身如何,眼下毕竟只是区区一名校官,按国家法度来说,不单无法独自领兵,而且其父刚刚阵亡于疆场之上,理应上一道哀奏,自请去职扶灵回乡,丁忧守孝去了;可如今他这位校官,竟然能够驱使自己这个先锋大将,还能在一无圣旨二无信物的情况下调兵遣将。如此一来,战时自然不提,但日后若是被人抓个一差二错的,可再也没有一个平北侯,能出面保住他了;更何况即便他子承父业,真的完成了先父未竟的事业,一举收复幽北三路之后,皆时天佑帝又会怎么想?这平北军究竟是姓周呢,还是姓郭?
“那咱们现在又当如何呢?”
郭兴听着冯廉也的询问,随意扯下了一大段中衣布料,几下便撕成了长条形白布,紧紧地系在了额头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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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忙,大家都浴血奋战了一夜,已至人困马乏之境,断断不能久持。冯叔,先让将士们饮马起炊,填饱肚子之后,咱们便杀他一个回马枪!咱们这次便要把关北路搅它一个天翻地覆。我倒是想看看,在我们把关北全境都变成人间炼狱以前,他颜家父子到底是着急还是不着急;他颜重武到底是回援还是不回援!”
郭兴与冯廉也这么大的动作,早在第一时间便已经传到了颜昼的耳朵里。而自他得到了这个梦寐以求的监国之职后,还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全赖颜重武得到的那场蒲河大捷,最近颜昼才能好好休息一番。
可他万没想到,郭兴的报复会来的这么快;更没想到的是,他的报复方式会如此决然,如此残忍!
颜昼自幼便生长于深宫内院,过的也是众星捧月的舒坦日子;即便成年之后,经他那个‘不太靠谱’的老爹亲手调教,但是也没见过如此惨烈的阵仗!当然了,这也不能怪宣德帝颜狩教子之时有所藏私。毕竟他颜狩若是能承受这等棘手之局,也绝不会轮到他一个太子来监国了!
若然说耍起那些暗中构陷、朝堂倾轧,或是集团党争等等小手腕来,颜家父子可谓是驾轻就熟的老行家了。虽然手头的能力未见得如何高明,但好歹也落了个经验丰富啊!可眼下倒好,郭兴这个愣头青,既不宣战也不谴责,面对杀父之仇,连自家的皇命都不等,便直接在自家门口烧杀抢掠起来!
这整整一夜,自己便被接踵而至的战报搅的心烦意乱,直至天亮以前,竖子郭兴已经来到了中山路边境。
“娘的,这群畜生可算是走远了!中山路还有裴涯所率六万精兵,眼下我们与漠北蛮子的关系还算平稳,现在就立即下旨,令裴涯领军前去肃清敌寇!哈~可算能睡个安稳觉了!”
精神衰弱的颜昼打了个哈欠,自言自语的说着。随即手中提起了一只笔,又扯来了一卷自己‘心爱’的黄绫圣旨,填饱了墨刚准备亲自落笔,却被门外高喊回事的总管李清打断。
“李总管啊!稀客稀客!有什么话进来说,我父皇身体如何了?”
颜昼一见李清的身影,立刻放下掌中之笔迎上前去。在他心中,这位李总管在自己登基之后虽然毫无用处,但眼下可是实打实的四品内廷总管,还是父皇最喜爱的贴心人;再加上最近陆向寅称病,这皇宫之中的大小俗事,可全都归他一手调配了。
最重要的,则是他如今正伺候那位‘重病卧床’的宣德帝,保不齐在什么时候,自己还有可能用到他呢!
李清见颜昼起身相应,连忙先侧了侧身子,表示不敢生受皇子相迎的礼遇,随即便双膝一弯,跪倒在地面之上。
“启禀太子殿下,方才宗族府宗正——颜久宁去求见陛下,幸好被奴才及时拦在门外。颜宗正说,竖子郭兴所率骑兵,在我关北境内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此时我关北东面的土地上,已经血流成河伏尸千里了;敌军所过之处,无论男女老幼皆成为刀下亡魂……”
“李总管无需多言,此事本王已经知晓,刚才正准备拟一道旨意,令中山总督裴涯率领六万督府军,南下杀敌呢!您瞧,本王刚准备亲笔手拟旨意,您这就来了……”
颜昼听到此事,心中已是极为不耐烦,但脸上仍然还是笑吟吟的把身子一让,引着李清的目光直到书案上摆的那道黄绫圣旨之上。
李登只用余光夹了一眼那道圣旨,心中便立即一片冰冷。他低下头来,语气干巴巴地说:
“回太子殿下,颜宗正说今日清晨之际,敌军只是在魏家村(关北与中山交界的村落)附近徘徊,没想到他们只是歇息片刻,便调转马头,沿关北路南线往回杀来。若他们此行所图奉京城的话,便一定会路过龙兴县。届时………”
这龙兴县,原本的名字叫颜家沟。乃是颜家祖上龙兴之地,更是幽北三路的皇家陵园。
而如今幽北三路,与北燕的这位平北军少帅,说是有着‘互掘祖坟’的交情,也绝不为过。
“嘶……要不然让张黄……算了,本王即刻给颜重武下旨,他不是已经在回援的半路上了吗?告诉他无需入京,直接率军赶往龙兴县,截杀贼军!”
第206章 152.沈归还巢
沈归近日来都忙于往返关北、中山两路之间,日夜伏在马背上狂奔,屁股与大腿根早已被马鞍子磨得血肉模糊。尽管连中衣都被血脓紧紧地黏在伤口之上,他也只能紧咬牙关、继续忍受着颠簸之苦。他之所以会如此拼命赶路,皆因为这一场大戏从头到尾,都是由他亲手导演的;而此局之中的紧要所在,也就只有他自己才最为清楚。
无论是这几日出尽了风头的颜重武,还是面对‘交易’至今悬而未决的裴涯,哪怕是身在局中的郭兴,都如同盲人摸象一般,只明白自己眼前之事、却根本看不清局中全貌。而颜重武与沈归,还算是彼此脾气相投的义气之交,面对沈归献计献策也不疑有它,直接按部就班地应命行事;大帅和‘军师’勠力同心,再加上飞熊军将士抵死效命、这才能在蒲河岸边,打出了那场震惊华禹大陆的胜仗来;
而裴涯面对沈归提出的那场近乎于‘谋反’般的交易,一时间也没吐口,只是说自己需要些时间来考虑一下:若是日后自己真的伏兵于双山城,便代表已经接受了‘二皇子’递来的橄榄枝;如若自己按兵不动,也算是忠于陛下的表现,还望沈归与二皇子能够理解。
而郭兴领兵杀到颜家沟之时,沈归也恰好回到了奉京城下。他用一道来自李登之手的‘太子腰牌’,顺利叫开城门之后,便把马匹往城南骡马市里、一个脸扣草帽正在打盹的中年男人身边一拴,一步三摇地走向了丞相府方向。
相府匾额之下的长条凳上,此时正坐着两个叼着烟袋托着茶壶之人。这二位一胖一瘦,一高一矮,正是丞相府大管家李福、与北泉茶社的‘东家’单清泉。
沈归离着老远,便看见二人颇为悠闲的身影。他龇牙咧嘴地拽开了屁股上被血痂黏住的中衣,笑呵呵地嚷着:
“哎呦?老两口儿在这晒太阳呢?”
这句略带恶毒的问好传过去,单清泉还没往心里去,反而管家李福‘蹭’的一声站起身来。
李福是个矮胖身材,此时站起身来也就比正在坐着的单清泉,仅仅高出一个脑袋。这小胖老头斜着眼睛瞪着沈归,嘴里还不阴不阳的说着:
“我瞧瞧这是谁啊?呦……原来是沈少爷!怎么着?来闯我们丞相府的空门了?”
单清泉一听李福的语气不善便咂了咂嘴,心中暗自觉得好笑:嘿,这老头不光脾气见长,最近不知从哪又学回来了这记仇的毛病,还真就是个老小孩!
李福这副古怪的口气,把沈归听也是的一怔,随即转念一想,便轻笑出声:
“呵呵,之前算是沈某失言了!李管家可正值盛年,那真是身手敏捷、老当益壮啊!有您坐镇相府,我那未来的丈人公定然可保无虞!”
沈归说着便疾步上前,伸手想要搀着这位忠心耿耿的老管家。没想到他这双手刚刚伸到李福的臂弯之处,便被李福身形轻轻一晃,震开了老远:
“你瞧你这一头一脸的,都是土,脏了吧唧的爪子别摸我啊!姓沈的小子,老夫倒是想问问你,你满口‘丈人公丈人公’的叫着,我们家大小姐呢?你把老单三言两语打发回来,此时却把我们家小姐一个人丢在了战火纷飞的边疆之地?我说姓沈呀姓沈的,我们家小姐那可是金枝玉叶,自幼便被阖府上下之人捧在手心里护着,哪过的了那种苦日子!你现在就跟我说,她人在何方、安全与否?若是少了一根汗毛,我就算拼着这条老命不要,也定会灭你沈府上下满门!别瞧你家里有一个……”
“哎呦您这可冤枉死我了!我离开锦城之前,已经让几个手脚利落的兄弟,暗中护送她回大荒城了!您瞧眼下这兵荒马乱的,整个关北东路都被郭兴烧成一片火海了,她就算回了奉京城,也安全不到哪去呀!今日沈某也是刚刚从青山城赶回来的,而中山督府军的战力究竟几何,沈某也比他裴涯更有发言权吧?所以呢,这才会让十几个兄弟保着李大小姐,回你们老家大荒城去避一避祸!您老就别操心了……”
沈归知道李福是一位忠心义仆,也一改往日里的飞扬跋扈,反而在言语间自持后辈身份,小心翼翼地安抚起来。与此同时,刚才被李福震开的双手,却再次以一个诡异的角度缠了上去,再次掺起了李福的胳膊……
“嗨?老单你可真敢说啊!你不是说这小子手头功夫稀松平常吗?单就他这截气的手法,也比你强出好几头去!好小子,没想到你还是个高手!来来来,跟老夫搭一把手,我倒是也想让你看个清楚,这丞相府的大门,到底空是不空!”
他这话音刚落,四只胳膊便纠缠在了一起!几个起落之后,单清泉便已经站起身子来,一手按着一个,嘴里连声劝慰道:
“二位二位!现在都火烧眉毛了,搭手过招也不急在一时!我说老李你也是的,年轻之时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这老了老了怎么又生出这么大的火气来呢?沈归你赶紧入府,相爷此时不是在书房、就是在大小姐的厢房,这倔老头我先帮你拦了……”
单清泉嘴里说着,一边用眼神把沈归往院中领。沈归也双手抱圆,把李福裹缠自己双臂的绵软内息轻轻向外一震,身子顺势一矮,‘嗖’的一声蹿进府中老远。临走之前,还回头朝李福喊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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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李叔儿,以您这手活来看,也的确算不得是空门!再不济,也能算成一个‘半掩门’(个体户风月女子)啊!回见了您!”
沈归头也没回地喊完了这句下流话,紧接着身形又是一矮,躲开了李福丢过来的一只上等手工布鞋,之后便急忙跑向书房去了。
此时的相府书房之中,除了正在负手望景、若有所思的李登之外,还有一位正在拨着算盘,嘴里还嘟嘟囔囔的万长宁。
直到他与沈归已经隔窗对视半天,丞相大人这才回过神来。先是一脸疑惑之色,随即又变为释然与隐隐的担忧。
“回来了?事都办妥了吗?”
沈归一转身路过窗台,走到了书房之中,看了一眼正在算账的万长宁,也没着急回答问题。反而是大大咧咧的往李登的椅子上一躺,用下巴点了点万长宁的方向,大大咧咧的问着:
“这人可靠吗?”
他这一句话顿时把万长宁给恶心着了。尽管沈归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他早已有所耳闻,但面对面的交往还是头一回。没想到彼此之间连点像样的寒暄都没有,人家便向外赶自己了!
“恩相既然有客,那么在下先行告退……”
万长宁不是颜青鸿那种二愣子,怎么说也是读书人出身,做不出那等‘掀桌对骂‘,有辱斯文之事来。话才一说完,他便开始收拾散落在桌上的账簿与算畴,作势准备出门。
“不碍的,士安不是外人,没必要避讳。沈归有话直说便是。”
李登连忙摆手,又上前两步伸手想要按下正欲起身的万长宁。没想到万长宁却身形一侧,朝着丞相微微行礼,又白了沈归一眼,一语不发的转身离去了。
沈归看都没看离去的万长宁,只是拿起桌上的茶碗来,吸了一个滋滋作响;喝完了还‘呸、呸’地吐出了两叶茶来,嘴里面嚷着:
“这茶可有点凉啊!”
李登看着他这副不成体统的惫懒模样,就势坐在了万长宁的椅子上,紧皱双眉不咸不淡的说:
“那是老夫的茶!凉啊?那沈少爷也凑合着喝吧!”
就在翁婿二人斗嘴的时候,气鼓鼓的管家李福,带着一个小厮走进门来。他一摆手,小厮便把托盘之上的茶点放在桌上,又悄无声息的退出了门外;而李福也从手中掏出一只瓷瓶来,重重地放在了桌上,并且恶狠狠地对沈归说:
“脱裤子!”
沈归闻言立刻大惊失色,扭头看向吹着热茶的丈人公说到:
“我说丞相大人啊,您府上这都是什么规矩啊?进门先脱裤子?按说沈某这可还没‘过门’,不该对您府上家事指指点点的;但为了您东幽李家的名声,以后也别让单清泉再登您家的门了!”
李福听了他这番话刚想动手,转念一想又停住了动作。只是嘴上冷冷的说:
“天气渐暖,你下身的伤若是再不上药,得生生烂的见了骨头!”
一直都心平气和的李登,一听沈归‘下身受伤’立刻神色大惊,一个箭步窜了上去,连拽带拉的把他摁在了身后的案榻之上。
两个老头就这样一起下手,把沈归给扒了个一丝不挂。
第207章 153.面见岳父
上完了药的沈归,此时脸带屈辱之色地站在了李登面前,再不复方才那份志得意满油腔滑调。李登看着沈归现在这个模样,往日那张冷冰冰的老脸,此时也乐出了一朵花来。
“行了别琢磨了,都是些皮外伤,养几天就好了……手放下,痒也不能挠!”李登出言训斥,沈归也不好意思的‘嘿嘿’一笑。
“说回正事吧。记得之前你与我说,等你再回到奉京之后,这场战争便已经提前结束了!当时你小子是这么说的没错吧?可是如今你看看,这关北东路已经成了什么样子?凡是没有坚实城防的村镇县乡,无一例外的都被郭兴那个狗崽子给付之一炬了!你别跟我说,此等祸事是你之前也没有料到的!你既然能做出这等引狼入室的安排,对于善后事宜自然也要……”
“我说丞相大人,您这可就冤枉我了!”李登的话才说到一半,便被沈归出言打断道:
“所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无论事先如何谋划,我也算不准一个素未谋面的郭兴,面对父亲阵亡之后会采取怎样的报复行为啊!今天我就跟您老人家交个实底,我原本以为,那些漠北人见到郭兴之前的‘光辉战绩’,会耐不住性子,明暗地掺和进来一脚,想要从这塘浑水里也摸出一条大鱼来。而我也与颜重武事先有约,只等漠北人有所动作,便给郭孝与他麾下的十万大军暗中放开一道口子,任凭他们突围而去。您来看……”
沈归说着,翻开了书案之上的一卷羊皮,指着地图上的蒲河周围对李登说:
“您瞧,当时我与颜帅二人,正于蒲河的东西两岸合围郭孝所部,他若是率军顺蒲河岸边向南突围,便会更加深入我军腹地;他所率之军除了五百亲卫有战马代步以外,余者可全都是只凭着两条腿来赶路的辅兵民夫,根本就逃不出我们五千骑兵的手掌心;届时,他们也只有向蒲河北岸突围一条路可走了;因为蒲河以北不但距离飞虎军大营中的郭兴所部更近一些,而且那里地势崎岖、沿途小路与丛林众多,不利于骑兵衔尾追杀;而且最重要的是,他们还会迎面撞上想来浑水摸鱼的漠北骑兵……如此一来,郭孝便会‘意外’地死于漠北人之手;再不济,也能在北燕人与郭兴心中,都留下一个疑团来!”
在沈归的介绍之下,李登仔细地查看着地图上标识的山川河流与地貌边境,之后在自己思索之下也是连连点头。若真如沈归所想,这郭孝只要一死,无论郭兴是如何认为的,那漠北与北燕那份名义上的联盟,都肯定土崩瓦解了!
可人算不如天算,也不知漠北人是看穿了沈归的小算盘,还是真的为了‘信守约定’而两不相帮,如今自己都落得个功亏一篑。而平北侯郭孝死于颜重武之手,虽然能稳定幽北民心、振奋军中士气,但面对郭孝此时的疯狂报复,幽北也只能生受其害了。
“哎……智者千虑而必有一失!这些漠北蛮子果然不能喂得太饱,得了些腐坏陈粮,竟然连祖宗传下来的进取之心都抛之脑后了……”此时李登弄明白了事情的原委,竟开始为漠北人的‘实在’唉声叹气起来。
“那现在这副局面,你又打算如何收拾呢?如今这郭孝可是调转马头,已经杀到颜家沟去了!也不知这颜家的祖坟,还保不保的住!”
“嗨,您多虑了!我沈归区区一介白丁,这种国家大事哪里轮得到我来操心呢?能帮他们颜家父子收拾掉平北侯,我已经算是仁至义尽了!之后他们怎么收场,与我又有何关系呢?”
李登看着沈归懒懒散散的样子,虽然知道他说的不是心里话,但还是眉头紧皱地说道:
“可那些死于敌人之手的老弱妇孺又当如何?他们可都是我幽北三路的无辜百姓啊!莫非就任由竖子郭兴这样肆意屠戮吗?”
“我的丞相大人哎,我这有句话,您还别不爱听!如今关北一路如何水深火热,其实与你我二人都没有多大干系!我们郭、李两家的祖业,也从未遭受战火摧残呀!而关北路之所以会有此这一劫,本就是小儿颜昼……别打别打,太子殿下,太子殿下总行了吧!本就是太子殿下他自己招惹而来的祸事!自己引的天雷自己去扛,我沈归没拿他颜家那份俸禄,也犯不上替他们操这份心!”
听了沈归这番话,李登却想起了另外一件百思不得其解的事来。他仿佛在自言自语,又仿佛在询问沈归的意见:
“说来也怪,你说这郭兴怎么就在中山路的边上绕了一圈,又调转马头杀回来了呢?不过我跟你说啊沈归,他郭兴怎么想我管不着,但你可别忘了唇亡齿寒的道理!中山督府军与我李家那些族兵,战斗力究竟几何你自己可得心里有数!若是关北路一旦彻底陷落敌手,那么郭、李两家也就与风中败絮,待宰羔羊那般,别无二致了!”
李登虽然一生从未领兵征战沙场,但他对于地缘政治、以及时局的判断上,可都是实打实的行家里手!再加上这么多年的‘幽北大管家’做下来,对于关北一路也有了极为深厚的感情,心中实在无法割舍下正在饱受战火摧残的幽北百姓了。
“我的爹哎,您就放心吧!我既然敢把他郭兴放进自家院子,自然就有把握,不会让再他活着出去!颜重武与裴涯很快就会给他迎头一击,届时……”
“等会等会,给我把话说明白了,他裴涯又是怎么一回事啊!”
李登一听到裴涯的名字,心中顿时一惊!那裴涯可是实打实的天子门生,从头到脚无一处不刻着宣德帝颜狩的烙印!眼下时局动荡自不必多想,但等到战事平息之后,沈归越俎代庖向裴涯下令这事儿,可就说不定会变成一把怎样的杀人钢刀了!
而自己这位未来女婿,虽然人有人才文有文采,手底下的功夫也愈发出色,但对于朝堂之上那些暗中的刀光剑影,他的这些手段可都毫无用武之地的!似他这般的青年才俊,每隔一段时间,都会犹如雨后春笋一般冒出几个来;但时至今日,幽北的朝堂之上,仍然还只有那些翻来覆去看腻了的老面孔们!而这一切,自己已经冷眼旁观了几十年,早已是烂熟于心了!
“唔……”
如今沈归也自觉有些失言。毕竟此时他与裴涯的交易还未有定论,实在不该对旁人提起。但此时话已出口,也就没有再吞回去的机会了……
“算了!早晚您也得知道,我也就不藏着掖着了。直说了吧,我打算把颜老二推到台面上去!”
这话一出口,沈归本来还硬着头皮,等着挨李登的训斥,没想到书房之中却陷入了一片沉默。良久之后,一直没等到雷声的沈归还是按耐不住性子,率先开口问道:
“……怎么着您倒是回个话啊!”
李登一抬眼皮,一脸左右为难之色的问他:
“你这是冲着太子去的?还是……?”
“那还不都一样吗?”
“颜青鸿倒也算是个不错的孩子……”
李登这‘客气话’一出口,沈归却先愣住了!他本以为就颜青鸿那狼藉的名声,跟谁说这事,都难免会招致一片嗤笑之声。可自己这位未来的丈人公,毕竟身为幽北文官之首,如今听到自己这般大逆不道的话,反而说出一句这样的话来。
“您听清楚咯!我说的是二皇子颜青鸿,不是颜重武……”
“知道,我说的也是他,前些日子在北兰宫浴火救母的那位二皇子……不过老夫可得提醒你一句,无论你和裴涯说了什么,当然我也不想知道;但是裴涯可是陛下最为亲近之人,无论你想与他谈什么‘生意’,首先都要牢牢记住这一层关系!”
沈归听了他这话也若有所思,但转念一想,也就踏实下来了。
“放心,我有把握,可以在裴涯有所异动之前便结果了他的性命。”
“之前你还说有把握,让郭孝死在漠北人手里呢!”
沈归被李登一句话给堵到了嗓子眼,直愣愣的僵在当场,找不到一个台阶来。而李登看着他这副模样,也是哈哈一乐,换上一副悠然的神态来,走去过拍了拍他的肩膀:
“公事说完了,咱们再谈谈家事?你刚才一口一个爹的叫着,到底什么时候才和乐安完婚啊?我还告诉你小子,乐安的年纪可已经不算小了,再让她这么干等下去,我这个当爹的可饶不了你小子!”
沈归一听这事,一颗头立刻变成两个大。他原本是很喜欢李乐安的,可自从家中长辈参与到此事当中之后,这位李大小姐仿佛就变了个人一般,再不复初见之时的泼辣与独立,反而与华禹大陆的寻常大家闺秀一般,温婉贤淑、羞涩识理。
当然,这变化本不是什么坏事。但是沈归之所以会喜欢李乐安,便是能在她身上,感受到‘家乡女子’那般的熟悉之感。
当时的沈归,也是在这近似于‘思乡之情’的折射之下,才会被李乐安那副独立自主的泼辣劲儿所深深吸引的。
“她如今怎么变成这副模样了?等成亲之后,这家里的日子可还怎么过啊?”‘受虐狂’沈归身陷于这样的苦恼之中。
第208章 154.旧友相见
离开了丞相府,沈归没有着急回河中大街的宅院。反而是奔着巴格留下的那所宅院——也就是如今的萨满教总坛方向而去。此时此刻,萨满教的代萨满何文道早已不在奉京城中,而这总坛的大门也自然落着一把大大的铜锁;从铜锁之上的斑斑锈迹便已知分晓——这间宅门定然已许久未曾住过人了。
沈归没有轻举妄动,先是小心翼翼地捋顺着院墙摸了一圈,没发现有任何痕迹暗号之后,这才身形一纵,翻身落了萨满教总坛的小院之中。可他的身形还没彻底站稳,便被眼前的景象给吓了一大跳:
此时萨满教总坛的小院之中,站着一位看起来颇有些脸熟的俏丽女子,嘴里还正在哼着小曲,往一具苍鹰神像的翅膀上晾晒着刚刚浆洗过的衣物。此时闻声回望,见有一位不速之客自然大惊失色,也停下了手中的活,双眼直愣愣地看着沈归。
就在二人面面相觑的时候,由打后院柴房方向,传来了一道瓮声瓮气的男子叫嚷之声:“各位都把手里的活先放放啊,开饭喽!”
这道声音刚落,便由打小院之中的各各房间,呼啦啦地走出了好几条汉子来。沈归本以为今时今日的萨满教总坛,定是个空空如也的破落院子;可万没想到,如今这间院中的生活气息,竟然会如此浓郁。就在十几个人面面相觑许久之后,‘不速之客’沈归这才挠了挠头,面带无辜之色地说:
“哎呦,赶上饭点儿了?看来我来的不是时候啊?哥几个吃着,我就先回去了,咱们回见……不用送不用送,赶紧吃饭去吧,谁送我我跟谁急啊!”
沈归梗着脖子硬着头皮,一脸认真地往大门口走去。走到近前用力拽了两下大门,毫无意外的,没拽开!他这才想起方才大门之上挂着的那道青铜大锁,随即一拍额头,转过头来讪讪一笑:
“我要说我就是个过路的,你们能信么?”
“沈归!”
还是这个晾衣服的女子率先反应过来,大声喊出这‘过路之人’的名字来。她这‘沈归’二字才一出唇,院里立刻乱了起来。
有回屋抄家伙的、还有跑到后院喊人的、还有几位不言不语,但是身形却飞速移动,守住了院中各个‘紧要隘口’。别看这些人形形色色,穿着打扮也带着些穷酸气,但从面临‘危险’所采取的应变策略来看,还真算有那么几分专业性来!
沈归最近忙的是头昏脑涨,如今眼看着这些颇为眼熟之人,一时间也想不出到底在哪里见过。如今对方已经准确地喊出了自己的名字,自己却仍然没想起这些人的具体来路……
正在沈归为了‘健忘症’而绞尽脑汁、费尽思量之时,由打正房之中走出了一位身形健硕的红脸汉子,腰中还有一条精钢打造的链子鞭,此时权当腰带一般用着,就这么明晃晃地挂在自己身上。此人一见沈归便是呵呵一笑,伸手解下腰间兵刃,随着‘哗啦啦’一声抖散开来:
“我还以为是霓虹认错了人,没想到还真是你这个手下败将啊!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闯进来……”说到这里,烈炎手中链子鞭刚欲甩出,立刻又手忙脚乱地强行收回了力道。他四下看了看,又一个纵身上了房顶,在众人不解的眼神之下,语带疑惑地问了沈归一句:
“上回那个算命老头呢?”
沈归听到他这个问题,噗嗤一下笑出声来。别看这十几个人的脑子好像都不太正常,但好歹既能记着吃,也能记着打!未曾动手之前,还记得得先问清楚,刘半仙那个天灵脉者在不在周围;说他们是怂也好,说他们君子不吃眼前亏也罢,总之这些人,与巴格那般被‘鬼神学说’蛀坏了脑子的耿直神棍,还是有很大分别的。
是的,院中这十三个人,正是当今萨满教的全部武装力量——十三萨满卫!
恍然大悟的沈归摊了摊手,看着一脸警惕,脚踩房瓦正环顾四周的烈炎,笑嘻嘻的说:
“没别人了,就我一个!想怎么着你划出道来吧!不过我可事先说明啊,既然你们兄弟是十三萨满卫出身,那如今可已经全都归我沈归调遣了!”
“凭什么要听你这小子的吩咐啊!别瞧你有一个天灵脉武者当后盾,我们众家兄弟,可也不是吃干饭的!”霓虹一脸戒备地说着,手上也挂好了最后一件衣服……
“想吃干饭也没有,棒子面窝头,爱吃不吃。都多少天没见过银子了,我这巧妇也难为……这人又是谁啊?我告诉你们啊,粮食早就不够了,可不兴随便请客啊!”
喊了三声开饭也没见人来的‘厨师铁山’,终于还是从后院走了出来。一边嚷着还一边解着腰上的围裙。等他发现不对再定睛一看,院中那片‘剑拔弩张’的场景便映入了眼帘之中。
烈炎等了半天也没发现有刘半仙的身影,自己便一个矮身跳下了房顶,手中链子鞭痛痛快快地耍出几个花来,满面横勇桀骜地指向沈归:
“呸,尔等已是我手下败将,此刻也敢口出狂言!我们兄弟还没来得及去找你去,一报大长老的血海深仇呢,如今你居然自己找上门来!好好好,今天我就让你彻底明白,到底何等手段才配称为武艺二字!”
烈炎话一说完,也不等沈归回应,便身体前倾拖鞭在后,猛然朝沈归所立之处冲去。今日的沈归早已并非吴下阿蒙,一眼便看出了烈炎招式中那暗含之意:他这看似莽撞的前冲之势,其实全为诱敌先手而已;他手中这条链子鞭,乃是能远能近、可攻可守的奇门兵刃。如今自己只要一出手,无论是拨、打、架、抵,还是退、让、闪、躲,下场都会与上次一样,被对方借力旋身欺近内围,以鞭为索,紧紧缚住自己周身关节穴位,再一次把自己踩在脚下……
说时迟那时快,紧一个眨眼间,烈炎便已经欺近了沈归面前三步。而沈归却仍然面含笑意的一动未动,而且连个架门姿势都没抱,仿佛还没缓过神来一般。如今他周身空门大开,已经是一副坐以待毙的模样了。
“沈归,对不住了!”
话音刚落,他已经欺近了沈归面前一步,二人已经都能感受到彼此的气息,烈炎便也有了成竹在胸之感。别看他这链子鞭,是个能远能近的奇门兵刃,但其真正的优势却与外表看上去大不相同。凡是链子鞭一道的行家里手,只要能欺近对手身前一步距离,便已经锁定了八成胜机。
“没关系……哎对啊?你叫个什么来着?”
沈归嘴上应着,待对方肩膀用力,起手式已蓄上了力,自己这才微撤半步,以倒卧铁板桥的姿势,生生向后折下半截身子,紧接着双脚借力一滑,整个人以一个极为诡异的姿势,堪堪让过对方已临面门的鞭招;与此同时,自己已经来到了烈炎身侧;他微微转了转腰,迅速抬起右脚,照着烈炎的踝骨部位迅速一记蹬踹……
“啊!!…”…噗通……”
沈归这一脚抬起仅二寸余高,但同时也正因为起脚不高,这记蹬踹的速度才能如同奔雷相仿;而重力脚被踹的烈炎,受力立刻踉踉跄跄地蹦出去好远,待倒在地上,再明白过来之后,才感觉到脚踝骨骼之处传来的剧痛……
沈归看着地上那位抱着脚踝一声不吭,额头冷汗却如同飞檐落雨相仿的烈炎,便带着坏笑歪着脑袋走上前去,捡起散落在地上链子鞭仔细打量着:
“我说你也是奇了,弄这么个玩意儿当兵刃算是怎么回事啊?这鞭不鞭链不链的,说是裤带吧,它还太硬;说是兵刃吧,它又无法伤人……啧啧啧,形式主义害死人啊!”
其他几位萨满卫,看着沈归这小人得志的样子,心中不怒反惊:当日自家众兄弟,得了大长老巴格之命前去刺杀李乐安之时,可都眼睁睁看着这位沈少爷是如何在三招以内,被烈炎踩得像一只活蛤蟆一般;可仅仅才过了一个冬天,这位沈少爷就宛如化冻相仿,武艺与见识提高了不只一星半点!
即便想要去为烈炎报仇,可自己就算比烈炎身手高,也都是自小一起练武的兄弟,比他也高不到那里去。方才烈炎就连一个照面都没走过去,其他人此时即便冲上去,估计也都是白给!
这十三萨满卫中,有一位善于医道的智将,在萨满卫中排行老幺,名唤‘云雾’。要说这智将与莽夫,就是有着根本上的区别!如今一见众家弟兄面面相觑,谁都不敢轻举妄动,心中便明白是自己露脸的时机到了。念及此处,他便一挺胸脯迈步向前,先扭头看了看自家兄弟,这才朗声开口道:
“兄弟们,面对此等厚颜无耻、卑鄙下流之徒,我们不需要跟他讲什么江湖道义!咱们就把这个姓沈的合力围杀,以报巴格大人的血海深仇!”
这一句话把沈归倒是惊得转过头来。他仔仔细细地看着这位善于‘乱扣帽子’的‘智将’,心中暗赞道:
“别看这人脑子也不大好,可做起下三滥的事来,还真算得上是一个不可多得的人才呀!”
第209章 155.恩怨情仇
毫无疑问,无论十三萨满卫配合如何默契,面对绝对的实力差距,都是毫无用处的。仅仅几个错身之后,沈归便把这小院之中所有的‘牛鬼蛇神’一扫而平。而此时的萨满教总坛之中,除沈归外也只有两个人,还能完好无损地站在当场:
这第一位,便是十三萨满卫中唯一的一名女子,霓虹。
沈归的性子虽然有些‘天生’的懒散与轻浮,但总算有那么几分‘绅士风度’:如非必要或发生意外的情况下,他都不愿意为难女孩子。当然,虽然这位霓虹小姐,自幼便与十二位兄长一起过那些餐风饮露的艰难日子,可仍然还是出落的亭亭玉立。虽然肤色略黑了一些,但也别有一番健康阳光的美感蕴含其中。
而另一位,便是刚刚喊人吃饭的大胖子铁山。而沈归不去动他的原因,倒也十分简单。沈归平时最喜口腹之欲,对于厨子一直都有着莫名的好感;再加上铁山身形健硕,看起来就是个力大无穷的汉子,而眼前这十几个‘滚地葫芦’,也总得有个能动弹的人来伺候不是?
“嗯……一起上也不是对手吧?上回那是本少爷也是有伤在身,才让你们钻了个空子。如今我这伤势已经彻底痊愈、你们还想讨回什么便宜去?”
沈归说完四下打量了一番,又歪过头去看着脸色尴尬的霓虹:
“小妞,去给爷找把椅子来呗?我刚才踢的有点过力,腿都被他们给震麻了……”
大胖子铁山一听沈归这话,也十分有眼力架的扯出了一脸媚笑,本就不大的眼睛被挤得都看不见缝了:
“沈少爷您‘受累’,活动那么久也该饿了吧?我这就给你拿点吃的去……”
“得得得,你们那点棒子面窝头,还是留着喂**。哎,说到这我还想问问你们,好说歹说你们也算是萨满教中之人,就算跟错了‘老大’,也不至于混到今天这步田地啊!”
他这话一出口,在场众人无论是站着的还是躺着的、受伤的还是完好的,眼神皆是一片黯淡之色。最后还是那位智将‘云雾’,率先叹了一口气:
“哎,沈爷这您就有所不知了!想当初……”
“打住打住,换一个语言精简一点的!没小爷我的允许,你再敢多说一句废话,我就让铁山把你拖到后院炖了!”
云雾被他这么一吓,识趣的立刻闭上嘴巴。随后还捅了捅躺在他身边的一位身形矮小的男子,用眼神示意他去回话。
这矮个男子倒也光棍,大声地嚷着:
“没银子了!”
沈归被他这四个字噎的直翻白眼,梗了半天脖子才咽下这口气去。
“我他娘的还不知道你们吃窝头是因为没银子了?哎?我说你们都是什么玩意儿变得啊?有一个会说话的没有啊?要么就‘哐当’一声,扔出一个干巴巴的最终结果;要么张嘴就起范,看那德行,我要是不拦着点他,一准打算从盘古开天辟地往下说。我可没这么多功夫跟你们耗着啊!赶紧来一个表达能力强的,再敢浪费时间,爷可就要对你们这位小妹妹不客气了呀!”
沈归实在不耐烦了,从椅子上扭动着身子,打算拔出春雨剑来威胁威胁这几个‘神童’;可他身后的霓虹一见他开始摸腰带,俏丽的一张小黑脸立即转红,语速极快地开口抢白:
“自巴格长老死了以后,便没人拨发我们的份例银了!加上我们被代萨满何文道下令驱逐,罚我们三年不得出入奉京城,就更没地方弄银子去了!可是此时这天还有些凉,城外的土地庙又四面漏风,我等众家兄弟,便只能趁着何萨满离开奉京这个当口,偷着回来想暖和几天,顺带看看……”
“霓虹!”正躺在地上装死的烈炎,忽然暴喝一声打断了霓虹的后半句话。霓虹也自觉失言一般,抵着脑袋不再言语了。
沈归一见烈炎如会紧张,那霓虹咽下去的后半截话里,肯定就藏着什么惊天大秘密啊!恰好他的佩剑春雨在进城之初,便系在了盗骊的马背之上。此时此刻应该正在于梁安的马厩里面,与奔波了一路的盗骊一切‘歇着’。于是他只能随手拿起地上的一柄护手钩,并用钩尖虚挑了挑烈炎的下身部位:
“赶紧啊,别让我费事!”
这一个下流的威胁动作做完,烈炎原本那英勇就义的表情顿时黯淡下来。他长叹一口气,随即身形一转,把脸朝着地面一趴,便不再抬头了。与此同时,沈归还听见院中各处也响起了几声叹息,整个气氛骤然变得悲壮无比。
霓虹看着沈归手中那柄寒光外放的护手钢钩,眼中也隐隐闪烁出了几丝泪光。最终,她还是把牙一咬把心一横,语带哽咽的说:
“顺带着看看谁家为富不仁,趁着战乱的掩护下,打打秋风糊口渡日!”
沈归千想万想,也没想到他们视若惊天秘密一般的这件大事,竟会如此朴实无华!十三萨满卫可是萨满教中的唯一武装力量,打小享受名师指点专人看护自不必多说;在成为萨满卫以后,更有一份专门的供奉银两,那数目在自己这个‘富二代’看来,也足矣称得上‘丰厚’二字了!
他们的前辈——前任萨满卫队长齐格奇,如今已经是南康顶尖海商之一了,说一句富可敌国也绝不为过;再看看他们这十三块料,要自己玩几天来,没准都落草为寇了!看来还是李玄鱼大萨满有远见——要都是他们这样的活法,萨满教还是趁早解散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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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嗯……这银子……”
沈归长着大嘴,嗯啊这是了半天,都没有说出一句整话来。他万没想到这些傻了吧唧的萨满卫,竟会如此死心眼:何文道之前那‘高高举起、轻轻落下’的惩罚,已经很明白的告诉了他们,这是要他们自谋生路而去。可这十三个死心眼的玩意儿,竟然在奉京城外一间破庙之中住了下来。要不是今年的冬季过于寒冷,没准现在他们还在窝在间破庙里,做他们的土地公公呢!
霓虹看着他吞吞吐吐的样子,也有些不好意思地开口说道:
“其实这也是迫不得已的。开战之前我们还能捡到一些人家不要的……”
“行了霓虹你别说了,再说我眼泪都要掉下来了……走走走,甭管怎么说咱也是不打不相识。铁山啊,你那棒子面窝头还是照我说的办,喂鸡去!我说的嘛,刚才有好几个人,动手的时候都晃晃悠悠的、我还以为你们练得都是醉拳呢,敢情是饿的走不动路了呀……你们十三个,受伤不重还能动的都跟我走,咱们会友楼先填饱了肚子!这样打起架来,也能有力可使呀;走不动路的也别着急,等我们吃饱了,多少都给你们带回来几个肉菜……”
一听沈归这话,所有人都眼冒绿光的站起身来。就连踝骨生受了沈归一脚的队长烈炎,都撑着一根镔铁齐眉棍,晃晃悠悠地挣扎起身……
沈归一见他们这没出息的样子,既觉得心酸,又觉得好笑。
其实刚才沈归并没说慌,这十三萨满卫,本就是负责保护萨满教大护法的亲卫队;而之前的大护法是何文道,可如今何护法已经在沈归的‘协调’之下,晋升为代萨满了;而这大护法一职,便自然由沈归暂时担任。
也就是说,这十三个傻子,早已经是沈归的部下了!
此时此刻这些人中,除了沈归、铁山与霓虹之外,已经是人人带伤了;再加上十三萨满卫之前连吃饱都成了问题,个人身上的衣服自然也完整不到哪里去。如今这一行十四人,走在有些萧索的河中大街上,立刻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还有一位相熟的小乞丐,自来熟地走到沈归面前搭着话:
“我说少帮主,您这又哪收回来的徒子徒孙啊?身上连个麻袋都没有,也配跟在您身边混饭吃?可别让他们这些新来的乱了规矩,把他们交给我调教就成了。”
这小乞儿显然是把这些‘名震天下’的十三萨满卫,当成了沈归新收来的丐帮弟子了。
被误会的沈归也是老脸一红:人家这句少帮主,显然也是冲老叫花子伍乘风那层关系才喊出来的,自己也只能生受了;反观那十三位高手,每个人都把脑袋垂到了胸口。正所谓人穷志短马瘦毛长,饿的已经站不稳身子的时候,也就顾不上那许多了,那小叫花子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吧。
有些尴尬的沈归立刻从怀中掏出了一块银锭,塞进了乞儿手里:
“别胡说八道啊,这些可都是战场上下来的幽北英雄!今儿少帮主我还有事,就不去和弟兄们打招呼了!你帮我买些吃的带回去,让家里的老老小小都能吃个饱!不过丑化放在前面,日后要是让我知道,你小子敢独吞银子,留神我亲手打断你的狗腿!”
这小乞儿接过了银子,又拍着胸脯做了保证,便一溜烟地不见人影了。而沈归方才那句‘打断狗腿’的威胁,却让一边拄着镔铁棍当拐杖用的烈炎,把脑袋垂的更低了。
第210章 156.物价飞涨
这些又饿又馋的人再次见到了精美的酒菜之后,那副精神头与方才那般倒霉德行相比,可就大不相同了。此时此刻包括霓虹在内,吃相美丑也就都无从谈起;尤其是大胖子铁山,连最后盘中剩下的那些菜汤,都用馒头蘸着给一扫而空了。在小伙计那目瞪口呆的注视之下,足足两桌十人宴席,愣是连一个葱花都没糟践!
沈归这几日赶路有些急,內腑中的火气还没消下去,吃的自然也就不多。此时见桌上的杯盘如同新洗过一般洁净,也是欣慰一笑,又随手拿起桌上一根竹签叼在口中:
“怎么样几位?吃饱了没有呀?”
大胖子铁山唆了唆手指头上的油汤,瓮声瓮气的说:
“老话说,‘每顿吃个八分饱,活到九十不显老’。太长时间没吃这么好了,也不宜大荤大油,饱不饱的嘛……就这样吧……”
沈归一听他这话就有些懵!如今桌面上的杯盘还正闪闪发光,根本已经看不出原本盛的是什么菜来;而这会友楼自己又常来常往,后厨的厨头还是老熟人宋行舟,一桌上等酒席里都有些什么菜,自己还能不知道?
“嘿嘿嘿我说胖子,那九转大肠和锅烧肘子还不算大油大荤?怎么着?我是不是得给您要一头猪,让你抱着它啃才算解恨呗?”
“也行啊!”
“听得出好赖话吗你?甭管吃好没吃好,你们也都不能一顿吃的太撑了!饥一顿饱一顿的容易伤胃口!刚才这酒喝了菜也吃了,我说烈炎呐,咱们是找片开阔地方接着练呢?还是……”
烈炎酒量不大,方才借着好肉好菜才能顺下去半壶桂花酿,现在已经是脸颊醺红双眼发直了。他在沈归问话之下,身子前倾靠在桌边,双手变戏法一般地来回摆动着:
“不打了不打了!刚吃完饭不能动手,容易伤脾胃……”
沈归转过头去,看着面色有些尴尬的霓虹说:
“你们都是什么谁教出来的?这脑子虽然跟正常人不大一样,可还都挺知道心疼自己啊!”
黑美人霓虹此时也一挺胸脯,刚要开口回话,可没想到却打出了一个嗝来,随即整个人便往桌上一埋,一声不吭了。只留下两只红透的耳朵还露在外面……
“沈少爷您有所不知,我们兄弟十三人本都是孤儿出身。想当初……”
“你能不能闭嘴!那个矮点的,我也不嫌你说话干了,直接告诉我,能教出你们这帮子神仙的高人是谁?”
“家师齐灵烟!”
沈归一听齐灵烟的大名,双手拍出一声脆响:
“这就算是对上了!走吧,吃完了饭的确不能动手过招,但就这么窝着也容易积食啊!咱们活动活动去!”
沈归说着,朝桌上拍出一张五十两银票,便一马当先起身欲走。没成想自己还没走出门口,便被小伙计给拦了:
“沈爷沈爷您慢走两步,小的还有几句话说……”
沈归被他这一拦之下有些惊讶!这会友楼的菜价,自己早就烂熟于心了!两桌上等酒席官价四十两,再加上几瓶普通的酒水,至多也超不过四十五两这个数目。可这位小伙计也不是新来的,又是头一回拦着自己,莫非还真有什么紧要之事?
“沈爷…按理说您经常照顾我们生意,又是奉京城里出了名的大主雇,小的也不该多这个嘴……但若是这账目上出了差错,亏空可得小的我自掏腰包补上。您知道啊,小的一个月才赚二两多的银子,砸锅卖铁也填不起您这个大窟窿啊……”
“别废话了,少你多少银子说个数来?”
“您还差一百五十多两……也就是您,我这就做一回掌柜的主,零头抹去不要,您给一百五十两就得!”
“宋行舟!你要是再不出来老子要砸店了啊!”
沈归一听小伙计的话就急了:自己是有银子,但也没这么散的!加上自己刚才放下的五十两银票,这价格比往日里的翻出五个跟头去,这会友楼东家是要疯啊?
被一嗓子喊出来的宋行舟,也一脸不耐烦地看着沈归:
“嚷什么嚷?吃饭掏钱天经地义,想霸王餐你们可找错了庙门!当然了,你们这么多人,身上又都带着功夫,我们看店的伙计也确实不是你们的对手!不过你要是就这样一走了之,明天你沈归吃白食的大名,可就要传遍奉京城了!”
沈归一瞧宋行舟这个态度,顿时换上了一副笑脸来。之后便伸手从怀里掏出两张百两银票,满面笑意的搂着宋行舟的肩膀往后厨走:
“咱们是什么关系,你说的这都是什么话呀!走走走,我还想亲自给后厨的几位小师父赏银呢!”
二人嘴上客套着朝后厨走去,待沈归搂着宋行舟肩膀的手轻轻敲动两下之后,宋行舟这才小声开口道:
“涨价是东家做主的。奉京市面上的菜价只涨了两成。”
“对了!你们东家是……?”
“挂在外面的幌子就不说了,这会友楼真正的东家,应该是幽北三路最上面的那位!”
“老的小的?”
“应该是小的,不过也没什么区别呀!”
“你一个厨子……从哪知道这么多的?”
在沈归问出这句话之后,宋行舟已经推开了厨房的大门。他朝着所有的人扬了扬手中银票,大声说到:
“咱们做的菜沈公子吃的顺口,亲自来赏银子了!”
随即后厨人人高声嚷谢,而沈归也只能扯起一张‘社交脸’来左右逢源。直到他与十三萨满卫再次走出会友楼大门之后,也没想明白宋行舟‘自露其相’的理由!毕竟自己叫他出来,也只是想让他认识认识这刚刚化敌为友的十三个笨蛋,以免日后‘相逢不相识’而已。
他低垂着脑袋一言不发地走着,直到了长安布庄门前,这才招呼着身后这十三位面带怯色之人走了进去。
没过多久,刚刚那十三位‘新任丐帮弟子’,便一人换上了一身崭新的行头;而霓虹姑娘更是满载而归,满脸欢喜的摩挲着衣料上精工绣出的黄白色花朵。
“唔……顺着这个胡同往里走,转过一道弯去就能看见沈府大门了!……不用找,一个胡同就那一家,挂着沈宅牌子那个院就是!就说沈归让你们来的……哦对了,叫门别让烈炎去啊!要不然容易把他吓死!”
沈归指了指不远处的胡同,对众人说着。待他们走远之后,自己又晃晃悠悠地逛起了街。走了大概一炷香的时间,便来到了一栋三层高楼之前。
从外面看上去,这栋三层高楼的门脸才刚刚重新粉刷过一次;而有些不太方便清扫的缝隙与角落里,还隐约可见几块带着新岔的碎砖。
也不知是不是重新翻修过店面的关系,在这敌军围城、绕着奉京烧杀抢掠的紧张时局之下,这间店面门前仍然是迎来送往、好不热闹。
沈归抬头看去,门口之上正挂一个金字牌匾,上书四个大字:
“双天赌坊!”
还没等他缓过神来,右臂便被旁人紧紧地攥住,还使劲地摇晃了几下:
“这不是沈公子吗!多日未见,您这是去哪发财了呀?老何我可真是白天想夜里盼,今天总算把您给盼来了!”
沈归看着这位自称‘老何’的中年男子,满脑子都是疑惑:刚才十三萨满卫没认出来,这叫老何的人也没认出来,老子不会年纪轻轻就得了健忘症吧?这满嘴‘花街柳巷’揽客风格的人,到底是谁来着?
还没等沈归想起,自己是何时何地与这位老何结识,便被他连拉带拽地推进了双天赌坊的大门。
这一层的厅堂之中,连一道能够站人的缝隙都很难找到。那些三教九流五行八作的赌客们,愣是把每十二张赌桌围了一个严严实实密不透风。
他们每个人的眼珠都满是血丝,嘴里也在高声叫嚷着什么听不清内容的口号,脖颈之上的青筋也根根可见。沈归冷眼看去,只觉得自己仿佛又回到了蒲河岸边那无比惨烈的战场之上。
前面引路的这位何姓男子,紧紧地拽着沈归的袍袖,自己则仿佛化作一尾游鱼相仿,三转两转便带着沈归穿过了一楼那摩肩接踵的人潮,来到了通往二楼的楼门以前。
老何一眼都没看向把守着楼门的四位壮汉,只是满面堆欢地推开了楼门,客客气气地引着沈归走上了二楼。
这双天赌坊的二楼,与一楼那般喧嚣热闹的场景截然不同。尽管还有些嘈杂之声从楼板与大门的缝隙之中传来,但入眼处已皆是一片清幽雅致。
“老……老何是吧?”
“沈爷好记性,有什么事您吩咐着?”
“方才路过一楼之时,我已经看了一个大概。而你们这双天赌坊的二楼,又是个什么所在呀?”
“沈爷您说笑了,鄙小号是双天赌坊,这上下三层加在一起,自然都是赌耍玩乐的地方了!”
“宝局子爷又不是没进过,你们这耍的无论是马吊牌九、还是骰宝斗鸡,爷我都没多大兴趣……”
“沈爷,要是只有您说的那些俗玩意儿,老何我还用得着带您上二楼吗?就您方才所说的这几样耍,那都是不入流的玩法,在一楼就全齐了!而咱们双天赌坊的二楼啊,接待的可都是您这样的贵客啊!”
老何话音一落,便伸手推开了楼梯口的第一间房门……
第211章 157.双天赌坊
随着两扇木门发出‘吱嘎’一声,映入二人眼帘的正是一片‘怪异’景象。
这间屋子并不算小,靠着两侧墙边正端坐两排外形各异的陌生男子,脸上俱是一副全神贯注的模样。
而在屋子的正当中,还站着五位浓妆艳抹的女子。沈归虽不如颜青鸿经验丰富,但毕竟‘近朱者赤’,在那位‘专业人士’的带领之下,也见了不少的‘世面’。而如今这屋中的五位女子,沈归搭了一眼,心中便已经明白:不问可知,这五位姑娘一定是出身于北市场的下等粉头。
“爷我还当是什么呢!原来你们这赌坊的二楼,玩的竟然是这种玩意儿!可惜啊可惜,浪费了如此雅致的装潢摆设了!”
沈归一眼都不想再去看那些庸脂俗粉,挂着颇为不耐烦的神情,转身打算离去……
“沈少爷别急啊!方才小的已经说过了,咱们双天赌坊的上下三层可全是宝局!既是宝局,自然就要有赌具。而这几位姑娘嘛……并非如沈少爷所想那般不堪,她们只是敝东高价购回的‘赌具’而已!”
话说至此,只见墙边为首端坐的一个胖子,忽然重重地往桌上拍出了一张五百两的大额银票来!随即又站起了胖大的身子,伸出手来左右扯了扯略有些发紧的领口,双眼通红、富有节奏地大声叫嚷着:
“小赌小赢,大赌大赢;小赌大赢,祖宗显灵!赵某人我就不信这个邪!谁能总走背字?五百两!全押到小桃红身上!
说到这里,这位老赵仿佛不解恨一般,又伸手拽下腰间一柄鞘嵌宝石的压书文生剑来,拍到了他那张银票之上:
“要赌就赌个大的,再加上我们赵家这柄祖传宝剑,翻本还是跳河就看着一把啵!”
沈归一见这人的模样,只觉得他与下面的市井赌客相比,除了衣着稍微华贵一些,出手数目阔绰一些、神情品行倒也别无二致。不过就他押的那一宝,听起来是个艺名叫做‘小桃红’的粉头。
如此看来这位老何还真没说谎,这几位粉头,竟然还真都是充当赌具之用。
如此一来,沈归倒是暂且止住了想要离开的念头。倒不是也想参与其中耍银为乐,他只想看看这‘以人为具’的赌局,到底是怎么个玩法。
随着这位老赵豪气万千的下了注码,其他的赌客也都纷纷摆出了自己所押之财物。
在一个毫不起眼的老头清点作价完毕之后,这才吆喝了一嗓子:
“下好离手,落银无悔!……开!”
随着这个‘开’字出唇,那五位粉头齐齐撩起了手中的裙角……
这五条裙子一掀,沈归可算是彻底地大开了眼界!原来这二楼房中赌客所押之宝,竟然是这几位粉头究竟谁穿了亵裤!
退却惊讶之后,沈归便只剩下了满心的厌恶与恶心。虽然他远称不上是什么不沾花草的卫道士;但如今在这样的地方,以这种方式‘赌博’,还是让他的身心同时生出了呕吐感。
就在他转身欲走之时,房间之中突然传出了‘唰’一声的金铁出鞘之音。如今沈归也算是一位上过战场的‘老兵’,面对身后传来的金铁之声,自然是熟悉的不能再熟悉。于是他在肌肉记忆的驱动之下,整个人都脖子一缩,迅速转回头来,內腑真气也瞬间提起,游走于四肢百骸之中……
可惜沈归这积极备战的一番做派,最终还是全打了水漂。
待他转过头去,这才看了个明白!方才抽剑在手之人,正是在‘小桃红’身上压下了重注的那位赵某人!而此时他那柄未开刃的祖传文生剑,剑尖已经深深扎入一位身穿粉红色衣裙的女子腹内……
这一剑之下,沈归立刻转过头来,一脸惊讶地望着神色如常的老何。
这事儿与他本没什么关系,但在城内手执利刃杀人,可是犯了街面上的忌讳;而用文人压书的宝剑杀人,更是辱没了圣人教诲;而这剑既已经输给双天赌坊,便不再是他老赵的家传之物;而他方才用此剑杀人,也同时犯了赌场的忌讳!
依沈归看来,如此不懂规矩之人,是肯定无法活着走出这间双天赌坊了。
“……这个月第三个。按我们双天赌坊的规矩,赵员外您得额外再加三倍的银子!”
那位老宝官面对着还没完全断气的小桃红,连眼皮都没眨一下,只是嘴边冷冷地对老赵念叨着银子的事。之后他又拍了拍手,门外便跑进来了两个伙计打扮的年轻男子,手脚麻利地一人拽着一条大腿,在地上拖出了一条鲜血淋漓的痕迹来。
沈归知道,那位被酒色掏空了身体的赵员外根本就不会武艺,身受他那一剑,若是能得到及时的救治,至多十天半个月之后,便可恢复如初了……
“你们……这算是个什么规矩啊?”
沈归看着这位老何,眼睛瞪得比铜铃还大。他自幼便跟着林思忧跑江湖,来了奉京城之后,更是跟着老乞丐伍乘风‘深造’过一番,对于这三百六十行的谋生手段不敢说样样精通;但就各行各业的忌讳与规矩,那真可称得上是烂熟于心!
可眼前在这间双天赌坊的‘工作人员’,却仿佛根本不懂规矩的外行人一般,没有一位在意什么狗屁江湖规矩。方才面对老赵拔剑行凶,他们竟连阻止的话都说一句;之后了事的方法,也就只有银子二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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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理说这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明码标价又两厢情愿的事,也碍不着沈归什么。但他还是拨开老何的肩膀,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双天赌坊。
没过多久,面带煞气的沈归又转回相府门前。毫无疑问,单清泉与李福仍然坐在门前的那把长条凳上闲望街景……
沈归连一声招呼都没打,直眉瞪眼的就往相府当中闯去。而李福也只好站起身子挡在了沈归面前,又伸出一只胳膊想要拦住他:
“沈少爷……您这来来回回的……”
本想逗弄他一番的话还没说完,沈归便已经伸手架住了李福伸出的胳膊。这一架,沈归不自觉地带上胸中一股怒气。刚刚出手之后,瞬间想到身前阻拦之人是相府管家李福,顿时心生后悔之意,硬生生地在双臂向架之前,收回了足有六成力道。
但就是这样一下,一个是猝不及防,一个是收力不及,把个管家李福直直地推出去了足有三丈多远,之后又踉跄了好几步,脚步一个不稳便摔在了地面之上。
这一下,连单清泉都站起了身子,朝着沈归开口就骂:
“我说姓沈的你过分了吧?就算他态度不好,但毕竟也是这么大的岁数,用得着下如此重手吗…要不然你…”
“老单老单别说了,他不是故意的。你过来掺我一下……”坐在地上李福此时正经起来,他没着急站起身子,只是坐在原地一边调整气息,一边朝沈归摆手:“我知道你定是有什么急事,收力不及而已!赶紧进府先办正事,此时相爷还在书房没走……我这边还有老单照应着,不碍的!”
沈归心中又愧又恼,只得朝着李福深鞠一躬,说了句‘对不住了’,便再次风风火火地跑向相府书房之中。
“我说李相爷!那双天赌坊是怎么回事?”
沈归连门都没敲一下,挥动双掌一下震开了紧闭的书房大门,嘴里就跟吃了枪药一般,这副兴师问罪的模样看起来没有带着半分善意。
李登满脸错愕地看着他,自己还没说什么,反而万长宁先站起身来:
“姓沈的你放规矩点!我知你外祖父是郭王爷,一个破了家的纨绔子弟,有什么可狂的?这是什么地方?哪有你一个晚辈口出狂言的道理?要是有事要说,你也应该先给相爷跪下,规规矩矩的磕头请安再说;要是想来找茬……来,咱俩院里比划比划?”
万长宁是个文士出身,此时言语措辞虽然强横,但他的腿脚胳膊只比豆芽菜粗些有限,难免又带上了些色厉内荏的味道。
而李登却不以为意,急忙绕出案桌走到沈归面前,先是拽着他的袖子,亲手把他按在了椅子之上,语气平和冷静地问道:
“你先坐下,慢慢说。双天赌坊怎么了?”
沈归仔细打量了李登的眼神,也觉得他不像在装模作样,心中的疑惑也就更加深重了。
“双天赌坊……和会友楼,不都是你送给太子的吗?”
李登听他提起那两间产业也是一愣,随即便直接说道:
“那一间酒楼和一间赌坊,之前的确都是我李家的产业不假。但是早在十年以前,我便全盘交给了皇后娘娘,权当贴补他们母子日常花销之用。怎么了?出什么问题了吗?”
李登这番话说的合情合理,沈归也再次陷入了思考之中。可就在他想要摸出一个头绪来之时,李登好像想起什么来一样,猛然转过头去语气阴冷,低声询问道:
“士安,那双天赌坊到底怎么了?”
沈归在他这一问之下,眼睛也自然地转向了万长宁。而如今的万长宁一改方才那副忠勇面貌,额头之上甚至已经见了些冷汗。不问可知,能让万长宁都把心中恐惧挂在了脸上的事,就一定不是什么小事了。
“禀……禀恩相,双天赌坊在前几日重新开张……如今二楼已经改成了……改成了以人命做赌的贵客赌间……”
李登听到这话,还只是眉头一皱,随即仿佛又想起什么似得,双眼射出一道骇人的精光:
“那三楼呢?”
“……三楼改成了……改成了……烟馆……”
第212章 158.自盗自身
沈归在年幼之时,曾经结识过一个南康老头,平日也喜好吸食阿芙蓉享乐,而那个男人本人名叫周疏同,原本是富甲天下的华延商帮大当家;走上这条不归路之后,江湖上就再也没有这号人了,大家都习惯性地称呼他为‘老拐’。
如果说起这整片华禹大陆之上,谁最明白这东西的危害的话,那么定然非沈归莫属。无论理由是什么,在沈归的心中,对于此类物品的天生厌恶,已经深入到骨髓之中。
不过在他的心里,就算以这种东西去残害敌人,都可谓是最泯灭人心的方式;何况这双天赌坊还是幽北自家产业,幕后老板又是幽北三路现在实际上的掌舵人,在什么理由的驱使下,他才会用这种吃人不吐骨头的玩意儿,来祸害自家人呢?
所以方才当万长宁口中说出‘烟馆’二字,沈归还来不及愤怒,便已经陷入了深深的疑惑之中。
颜昼这倒霉孩子,到底是真的不知道阿芙蓉的厉害之处?还是想要用这个玩意儿,去完成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呢?
万长宁见李、沈二人皆面色不善,也只能硬着头皮地继续说了下去:
“之前由于郭兴大军围于城外,奉京城中自然是人心惶惶。所以,但凡是有点门路、有些道行之人,早就提前拖家带口地逃出奉京城了。而此时仍然留在城中之人,不是普通的穷苦百姓,便是送走了家眷的朝廷官员。如此一来,这奉京城中的各家买卖,除了太子爷那间的双天赌坊之外,就没有一家能维持下去的!而南北市场的花街柳巷……也自然就没了那些豪客光顾……”
沈归听到这里,扬手便把茶碗往地上一摔:
“所以咱们那位太子爷便‘大发善心’,将把那些烟花女子,当做可以肆意虐杀取乐的工具,豢养在他那间双天赌坊之中?那等到战事结束之后,是不是还得给他在南市场牌楼外面立一座功德碑啊?”
李登听到这里倒还能沉得住气,因为他迫切想知道的,是自己那个太子外甥,如今到底又想要做些什么。
万长宁面带为难之色地继续说道:
“太子在暂代监国职务以后,便发现奉京城中的富户已经逃走了十之七八,随之而来的,便是奉京城中百业俱废——这商人和有钱的顾客都逃跑了,还做什么买卖呢?于是,大怒之下的太子便令张黄羚紧闭城门。事到如今,这座奉京城已经是许进不许出了。在眼下这样紧张的局面之下,所有被堵在城中的百姓,都再也没了工作的心思。他们纷纷变卖房产祖业,打算在城破身死以前,好好享受一番……”
沈归听到此处,便得出了一个结论:
“花街柳巷没了主雇,但姑娘们却还是要吃饭,所以才会被太子收入双天赌坊……而此时这奉京城中,又没了其他可以玩乐的场所;所以,那些被太子爷关在奉京城中的民间财富,也自然只能流向太子的腰包之中了……”
别瞧颜昼这人心狭量窄,但只要是关于银子的事,还真都有那么几分过人之处!他借着敌军围城,城中人心惶惶的当口,先是在恐慌上面添了一把柴火——把出城的道路堵死;之后又半抢半买地把南北市场里的所有青楼女子收入双天赌坊之中;而奉京城在这种情况下,土地房屋的价格自然也是一落千丈,届时他再以超低的价格……
可以想象得到,若是在战争结束之后,幽北又没有沦陷于北燕之手的话,他颜昼的这一场国难财,可就算发到姥姥家去了!
如此一来,他也就能在顺利登基之后,彻底脱离被李登掌控财政大权的尴尬局面。
一直紧皱眉头的李登,此时却喃喃自语道:
“可是他已经这等地位了,要那么多银子干什么呢?”
沈归听到这里,不由自主地瞥了他一眼,心下暗道:你说要银子干什么?还不是您老人家,这么多年以来把颜家人给挤兑怕了?
是的,如今的双天赌坊,真可谓是‘黄赌毒一体’的综合性娱乐场所,在奉京城中这‘过把瘾再死’的风潮之下,就更是日进斗金了。
不过,从颜昼这一番布置也能看得出,他本人对于这场战事的最终胜败,根本也不太在意;若是幽北胜利,当然继续当他的太子爷,继承他的皇位,享受万千子民朝拜;若是幽北败了,自己也能坐拥金山银海,待城破之日只需变个装束,在两千太白卫的保护之下,逃离这个战乱之地绝无问题!而凭着这场‘挖自家墙角’而来的国难财,也能舒舒服服地过完下半辈子。
如此小家子气、又带着点‘低级狡猾’的性子,颜昼还真不愧是掮客世家的种啊!
李登想了想,便转头对沈归说:
“此些事今日老夫也是刚刚知晓,其中有些关键之处还不甚清楚……这样,现在你先回府休息;待老夫查明一切之后,再让李福去府上请你便是……哎,颜昼这孩子呀……”
此事说定之后,离家多日的沈归,终于回到了自家宅院之中。他没打扰正在门房处假寐的刘半仙,而是轻手轻脚地走到了颜青鸿的厢房门前,还没来得及伸手推门,耳旁便传来了屋中的女子哭诉之声:
“二哥,不管怎么说他也是凶手之一!如今我们直接杀了他,怎么说算不得错杀好人吧!”
之后那位接话之人,声音极为熟悉,沈归一听便知道定是颜青鸿那小子:
“杀他一个何用?不过是个跑腿的,根本就算不得报仇!而且了结他那条狗命又有何难?不过就是一刀的事而已;但如此一来,整条线索可就彻底断了!若是我们留他一条狗命,没准还能顺着他这条线,拽上一尾大鱼来……”
听到这里,沈归便迈步走进房中,戏谑地对颜青鸿说:
“哎呦?没想到这才几日不见,咱颜老二竟然也学会了放长线?你们方才说的那人又是谁啊?听起来与咱们的这位小公主可有着不小的仇怨呐……”
其实沈归对奉阳公主这个喜欢耍小聪明的女人并没什么好感。但毕竟她脸蛋极为漂亮,又没对自己做出什么坏事,自己也用不着对她恶语相加。
“……这么多天你死哪去了?老子差点就交代了……”
“别以为我不在家,你就可以胡说八道啊!我是在知道你小子没什么性命之忧以后,才离开奉京城的!”
“……我说的不是火伤,是刺杀!”
“谁那么不开眼来刺杀你啊?费这劲干嘛!就你那脑子,等着你自己把自己给玩死,也用不了多长时间啊!”
“没跟你开玩笑,好在你这还有一位刘半仙坐阵,才能保的住我们几人周全之身。柳执……哦,就陆向寅的关门弟子,此时此刻还关在后院柴房之中呢!”
沈归一听这个情况,顿时眼前一亮:
“哎呦?看来我走这几天,家里没少来客人啊!怎么回事?仔细说来听听啊!”
颜青鸿白眼一番,朝着颜书卿努了努嘴。可没想到奉阳公主根本没理他的示意,装傻充愣地坐在一边。颜青鸿一见也没什么办法,只能仔仔细细地把北兰宫大火之事的原委,加上自己心中猜测,一股脑地全都告诉了沈归。
沈归听完之后,探了探颜青鸿露在外面的额头:
“那火场把你脑子也给烧坏了?如今人都拿住了,还猜什么猜?直接去问问本人不就得了?”
“柳执可是御马监的少监事,他若是不想开口,谁又能撬开他那两排铁齿钢牙呢?”
沈归听了颜青鸿这话,歪着脑袋想了一会,便轻笑出声:
“行了,这事我来给你办。踏踏实实在这等着,过不了一炷香的时间我就回来……”
说完,沈归便转身出门,直奔柴房而去。
他刚一进柴房,便看见一个身穿夜行衣的小胖子,正在奋力地扭动着身子。沈归伸出双手略一查探之后,便抬腿踹了柳执屁股一脚:
“别费劲了,您这琵琶骨、这两条大筋、再加上气海丹田,都已经被刘半仙封的死死的,想逃真是一点可能都没有……”
柳执闻言并未停下,反而扭动地更加用力了:
“你以为我不知道啊?我这后背实在痒的难受……”
沈归叹了一口气,一边帮他挠着后背,一边对他‘好言相劝’道:
“你为什么要杀兰妃娘娘呀?为什么要杀二皇子呀?为什么不杀奉阳呀?为什么放火呀?我都帮你这么大忙了,多少的你也告诉我点什么,这样我回去有的说,你也能好受一点……”
柳执听完嘿嘿一笑:
“外面都传沈归是个聪明人,我看也不过如此。你来猜猜看,为什么这几天都没有人来找我问话呢?还不是因为我柳执出身御马监,口风紧那可是出了名的!你要是真想知道,那就让我见识见识你手下有什么高招!不过我事先说明啊,若是没什么新鲜玩意儿,最好别在我面前丢人现眼!”
沈归一看柳执的表情,心中便已经知道了一个大概。
面对这种死硬派,他也并未恼羞成都;只是蹲下了身子,在他耳边轻轻地说了几句话,柳执便神情一怔,看那副模样,整个人已经陷入了左右为难的境地之中。
大约半柱香的时间过去以后,柳执终于抬起头来,声音也略带沙哑地说道:
“虽然我没有确实的证据,但也猜出了八九不离十!你们想知道的那个人,就是太子颜昼!”
第213章 159.意狠心毒
太子这个答案,对于众人来说其实并不算是意料之外的。早在北兰宫事件之后,无论是沈归还是颜青鸿,甚至是在众人保护之下的奉阳公主,都曾经想过这个可能性。
但每个人最后还是都放弃了这个结论。
皆因为当时的时局实在过于复杂,而一旦漠北人被兰妃之死激怒,那任沈归如何思路精奇、妙计横生,幽北三路的彻底覆灭,都只能是时间的问题了;倘若幽北三路彻底覆灭,那么这场博弈之中最大的输家,表面上来看,虽然是宣德帝颜狩;但其实反而是太子颜昼!
因为幽北人即便生擒颜狩,也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在还有南康的虎卧江东的情况之下,杀掉一个幽北降君;更何况一旦幽北覆灭,他们留下来的土地与子民自然就成了北燕王朝的战利品,他们又何苦去杀一个无用之人,凭白地把百姓民心推向漠北一方呢?毕竟,届时与漠北草原接壤的国家,已经变成了北燕王朝了。
所以颜狩是一定不能杀的,最后很可能是赏他一个公爵的头衔,再发配到一个山清水秀又崎岖闭塞的山沟沟里面,让他种菜养花幽禁致死而已;不过颜狩虽然可以断定没有生命之忧,但太子颜昼可就注定难逃一死了。
哪个胜利者,都不会给自己留下一个可以预见到的麻烦来!
因此,所有的人都认为,即便太子颜昼怀恨兰妃一系,但也绝不会希望他们覆灭在那样一个微妙的时间节点之上。他们这些人都讨厌这个颜昼,但也都不认为他会愚蠢道这个地步。除非……
沈归想到这里,突然开口问向垂头丧气的柳执:
“你知道万长宁吗?”
“知道,李相爷门下的一条忠犬。”
“他与你们御马监、或者与太子都有什么关系?”
“……这倒是没听师父提起过。不过根据草料房的情报来看,他最近好像经常会去双天赌坊玩两手……”
又是双天赌坊!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好像就是郭兴大军围城几天之后吧……”
沈归点了点头,随即一掌拍向他的肩胛骨,帮他解开了被刘半仙封住的经脉穴道:
“别琢磨着逃跑啊!门口有一位天灵脉守着呢!真让他一巴掌把你拍死,到了下面你也别怨沈某说话不算数了。我现在就去核实一下你所说之事,如果没什么问题,回来就把你给放了。”
“那你答应我的事……”
“放心,沈某说出口的话,从来没反悔过!”
其实沈归平日盘问起敌人来,手段一向简单粗暴。他除了善于察言观色,能轻易编造出言语上的陷阱之外,最常用的手段,就是简简单单地手执利刃,朝着对方下三路那么一架……之后再给对方一些心理上的缓冲之后,十个人有八个都会直接招供。不过这柳执毕竟是位公公,所以他平日里那些无往不利的招数,自然也就没了用武之地。
这样的情况下,沈归也就换了一个招数。他直接用陆向寅的生命安全作为威胁,又保证不会追究陆向寅与御马监的帮凶之罪。凭着简单的几句话,便撬开了柳执的这一副‘铁齿钢牙’来。
沈归除了准确地拿捏住柳执与陆向寅那师徒如父子的感情之外,最重要的则是还有刘半仙这么一个大杀器,明晃晃地摆在了自家门口。而柳执也有充分的理由相信,他可以搬请刘半仙,杀掉一切他所怀疑的对象。当然,这其中自然也包括陆向寅在内。
沈归若是想要弄明白颜昼为何‘犯傻’,就要从漠北人为何‘言而无信’开始入手。当初是在他与颜青鸿、以及齐返的撮合之下,李登又在暗中脱手了一批往年腐积陈粮,并以赊借和以物易物的方式,经过齐返的暗线,偷偷输送到了漠北草原。这一场生意的达成,直接导致了有粮度过荒年的漠北人,不愿意再直接参与进这场两北战事当中。毕竟,但凡有一条生路,又有谁会愿意打仗呢?更何况漠北本就男丁稀薄,如今已有粮食在手可以养活一家老小,自然也就可以骑在两北中间,再待价而沽了!
这场生意之所以能够做成,除了李登掏出的硬货之外,还有齐返的暗线与颜青鸿的漠北血脉,沈归又做了一个中间之人,把几方成和撮合到一起。
尽管此事上人人都出过不小的力,但能摆在明面上谈的,却只有颜青鸿一个而已。
拿出粮食的李登是幽北丞相,在漠北与幽北俩家,当时已经是在交战状态之下了。在那样敏感的时候,拿出一大批‘免费’粮食用于‘资敌’,这可是诛灭九族的叛国大罪;而齐返这个大掮客,虽然在民间手眼通天,但也实在不能摆到台面上来说;而沈归就更不可能了,他一无官身二无爵位,连个看街的衙役都有权利把他堵在胡同里暴打一顿,这份天大的功劳若是真给了他,那才叫贻笑大方呢!
于是,出于一片好意的漠北使臣穆格尔,便在冬暖阁中对颜青鸿的聪明才智与高尚品德,跟宣德帝颜狩大肆褒奖了一番。虽然有些老王卖瓜的嫌疑,但在穆格尔那憨厚耿直的外表之下,话中一些不尽不实之处,仿佛也成了就事论事般的真相!
当然,他并没有提及粮食之事,口口声声说的都是他在兰妃,与二皇子的血脉亲情的感召之下,有感于漠北与幽北两国多年的姻亲之好,决定回到草原之后,便会亲自说服博尔木汗,至少也能落个两不相帮的结果。
唯一的意外,便是当日冬暖阁中,还有着另外一位皇子,也在御前聆听教诲。
当夜,北兰宫便失了一场天火。烧死了一名皇妃,也烧伤了一名皇子。而杀人放火之凶,则是御马监那位小胖子柳执;下令之人,则是御马监监事陆向寅;而幕后主使,却正是目前幽北三路实际上的帝王——太子颜昼。
说他是妒火冲昏了头也罢,说他是惊惧之下的应激反应也好,总而言之,这位太子爷确实做出了烧杀姨娘的禽兽之举。
在整件事的发展中,还有一个疑点。按照道理来说,颜狩即便是利令智昏,想要彻底除掉颜青鸿这个隐患,也该唆使御马监直接朝颜青鸿下手啊!毕竟当日颜青鸿也留宿在皇宫之中,院中还仅有一个老太监伺候,可以说是出于毫无防备的状态之下。
而他却大张旗鼓地直接火焚北兰宫,又留下了奉阳公主这个活口,也就是说颜昼这番举动,明显就不是冲着颜青鸿去的!如此看来,定是局中之人走漏了风声,让太子全盘知道了己方的计划。
如此一来,也可以解释了为何太子会火焚北兰宫,而不是杀掉颜青鸿了:因为在他看来,能够安抚漠北之人的关键点,并不是颜青鸿,而是兰妃包氏!也只有她,才有足够的声望与立场,可以‘暗中购入’大批粮食,以解漠北之危。
而颜昼认为,兰妃之所以会这么做,就是想以全部身家,给颜青鸿那个孽种铺出一条进身之阶来!而其目的也摆在明面上,便是要与自己一争储君之位!
若是自己想要破局,其中关键便是兰妃那个孛儿只斤氏遗脉的身份!一旦她横死幽北,那么漠北大汗便会被民愤左右,不得不硬着头皮再次出兵幽北,为草原共主唯一血脉复仇。
第一次出兵,他们是为了北燕盟约;第二次出兵,则为了报孛儿只斤族遗脉横死之仇。如此一来,兰妃‘神机妙算’为自己儿子谋夺而来的那些功勋,也连带着成了无用之功。
而宣德帝颜狩,一直也不是什么就事论事的大度君王。
可颜昼其人虽然不笨,但毕竟也是身在局中之人,定然无法知道的如此具体。而知道‘粮食和谈’的内情之人,都是沈归信得过的亲信挚交,事绝不可能把消息泄露给御马监或者太子府的人。
可是以太子的所作所为来看,显然他已经知道了漠北人究竟为何会彻底转变态度……
如此想来,泄密最大的可能性,便是李登在筹集粮食之时,把整件事情告诉了那位门下高足——户部左侍郎万长宁。
这已经是今日沈归第三次踏入丞相府中了,门口的单清泉一见他再次折回,脸上尽是一片不耐烦的神色:
“我说沈公子,您还有完没完啊?要不然你把自家宅子卖了算了!刚才您扬起胳膊那么一架,李总管到现在都没爬起来床……”
“……我这次真不是来闹事的!万长宁在吗?”
“相爷还在……啥?万长宁?”
单清泉一听沈归这次所寻之人,竟然是万长宁万大人,他自己也是一愣。随即想了想,又以不太确定的语气说道:
“好像是已经回府了……不过应该也刚走没多久……嗨,我哪有功夫帮你盯着万大人呐?你还是自己进去问问相爷吧!”
待沈归面见李登之后,丞相大人也有些纳闷。随后便摇了摇头对他说道:
“还没那么快,我已经吩咐士安去双天赌坊探查了,怎么也得等到明日才能有些消息……”
沈归听完面色骤然一沉:
“您安排万长宁去探双天赌坊的底了?”
“是啊……本想让单清泉去的,但是李福受……嗯,你造的孽!所以只能让他去了。你不是说奉京城里不太平吗?老夫又手无缚鸡之力,府上总得留一个抵挡那些牛鬼蛇神的人才是啊!”
沈归一摆手,语气极为沉重地说:
“这次,您怕是所托非人了……”
第214章 160.相府空门
李登看着沈归那极为难看的面色,语气颇为沉重地问道:
“怎么了?又出了什么事了,为何脸色这么难看?”
沈归没着急解释,只是先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
“此时相府中除了李福与老单之外,可还有别的护卫么?”
“嗯…府上的男仆多少都练过三拳两脚的,收拾些地痞流氓还可以,但真与高手对阵的话,应该也指望不上他们……若是不急的话,东幽老家还有三千精锐死士,但是如今这个时局之下,消息一来一回,怎么也得七日之后了……”
“来不及了……”
这四个字才刚刚出沈归之口,同时门外也传来了一些轻微的声音。随即,由相府正门方向,也传来了兵刃相斥的金铁之声。
沈归刚要出门查看,便被李登一把拽住了袖口,连拉带拽地把他往桌子下方一推,又回身吹灭了书案之上的油灯,紧接着自己也钻了进去。
‘嗖嗖嗖……’
屋外之人一见原本还点着一盏微弱灯火的相府书房,突然便陷入了一片漆黑之中,也骤然停下了前冲的步伐;紧接着,他们便从腰间解下了一架架做工精巧的木质手弩,朝着书房的窗口发出一阵箭雨……
沈归听着屋中仿佛蝗虫过境一般的声音,对着身边的‘丈人丞相’唠叨着:
“他们这些杂碎,还能不能有点新鲜的手法了?这些为他人卖命的走狗,做起脏活来,怎么都像一个模子刻出来似得,别都是一个师傅教出来的吧?”
李登此刻也在案桌之下缩着脑袋,吹灭油灯之后,他还顺带着把一张椅子也给扳倒,堪堪挡在了案桌之前,以防流箭伤及桌下二人。
“又不是戏院茶楼里的戏子,还要什么新鲜手段?甭管招式老不老套,只要没失手,就一直用下去呗。”
这袭击相府之人,手持的木质手弩,与之前郭兴高价购入的‘玩具’一模一样。弩身之上有一个长方形的木匣,可做贮藏箭枝之用,一次填装完毕,可发射五只弩箭。虽然准确度与杀伤力都不如传统长弓,但却胜在便捷迅速,又‘老少咸宜’。
虽然这种武器放到战场之上,真是毫无威力可言;但若是到了这些人手中,在这样的场面下应用,可就显得威力无穷了!
那些五连发弩箭,仿佛雷阵雨一般,转眼间便停了下来。待耳边那些弩尖入木之声彻底停下以后,沈归满面惊异地抬起了右手,敲了敲毫发无伤的案桌底面:
“老头子,你这桌子质量不错啊……什么木头做的?”
沈归口中说着废话,身子却已经从桌子下面钻了出来。他略微活动了一下手脚,又轻轻地拍了拍膝盖衣袍蹭上的尘土,之后便伸手解下了腰间的长剑春雨,悄悄的隐在了书房大门旁边……
门外首领之人一摆手,已经破败不堪的门窗瞬间齐齐被人撞破,随即书房之中,便站起了十几条汉子的身影来。
沈归见这情形,神色尴尬地叨咕了一句:
“还真是乌鸦嘴,说新戏你就上新戏,算你们命大,至少这迎头之击,你们算是躲过去了……”
随即他也不再开口,挺剑杀向书案旁边一人的方向。
此等以寡敌众的不利局面,如今的沈归早习以为常了。自从遇见刘半仙之后,他便已经补齐了‘打架斗殴’能力的最后一块短板。世事往往如此奇怪,原本看着只是些不堪大用的碎片,可一旦最重要的一块组成部分出现之后,那就会呈现出大不相同的面目来。
沈归如今与人过招,用的都是那柄原属李乐安的长剑,名曰春雨。
剑,乃百兵之王,剑身两侧开刃,横竖皆可伤敌;剑尖可透甲、剑身可拖拽、剑脊可格挡,剑锷可护手;其招式也以崩、撩、截、削;刺、压、挂、扫为主,可谓是能远能近,攻守兼备的一种常见兵刃。除了深受江湖正、邪两派人士集体推崇之外,无论是君王还是将军、无论是大夫还是学子,甚至连玄岳道宫与南林禅宗这类宗教团体,都会选择各式各样的佩剑,以作辟邪法器之用。
整片华禹大陆真可谓是人人喜剑,人人佩剑,而剑的造型与外观虽然千奇百怪,但握剑的姿势却没什么争议。
除了开坛做法,找鬼魂晦气之外,通常都是以惯用之手,微倾剑身斜刃应敌。如此一来,剑招衔接动作更加隐蔽不说,还能以最小的力气,给予敌人最大的杀伤。再加上姿势更加潇洒飘逸,更带着一些文武双全的味道,真不愧是千百年来的人民智慧结晶。
可此时的沈归,却竖握剑柄,以剑刃正面应敌。这用剑的姿势,与用刀手法别无二致,也不知他是仗着神兵春雨之利,才敢以剑做刀;还是他所练剑术,便只能如此执剑;总而言之,沈归便是这样,迎面冲向了正打算翻开案桌的那名黑衣杀手……
而这黑衣杀手听到脑后的有声音传来,自然转回身的同时,抽出腰间精铁长刀,与沈归正面相迎。当他看见沈归那‘外行人’的握剑姿势之时,心中未免带上了几分轻视。
他心中认为,眼前这个手执利刃的清秀少年,根本就不会什么武艺。只是户主心切,这才壮着胆子以命相搏的。
尽管如此,沈归的剑锋已经迎面劈下,之后想怎么杀他都好,总得先挡下这个文生公子业余到极点的‘劈剑式’啊……
‘噗……’
李乐安这柄长剑不愧神兵之名,剑锋当头劈下,连带着钢刀的刀身,与那位轻敌的黑衣杀手,一起斩为两半……
沈归手腕一抖,甩下了剑尖之上垂落的一滴鲜血,随后又把丝毫无损的神兵春雨举在眼前,查验了一番剑刃之后,吹出了一个略显轻佻的口哨。
如此利落的手段,如此血腥的场景,短时间内书房之中的所有人,都定在了当场。几个呼吸过后,空气中弥漫起了腥甜中略带着些恶臭的气味……
随着首领之人皱了皱眉,随即又一招手,屋中所有黑衣人,便一窝蜂地齐齐冲向仗剑而立的沈归。
面对着十个人黑衣杀手,沈归一改方才那般大开大合的‘劈刀剑’;反而身形极速游走,以刺成点、以点拖线,宛如绚烂花丛中的蜜蜂,蜿蜒山溪之中的游鱼,那极快地身影在众杀手的眼中划出一道道虚影,抹开一个又一个的咽喉,割开了一个又一个的腹腔。
还没等这首领之人看清自己手下兄弟的死状,沈归便已站回了案桌之前。而众人眼前的血迹与碎肉,都赤裸裸地展示着这位看似不懂武艺的少年,手段狠辣到了怎样的程度。
看着这个沈归煞星连大气都没喘过一下,杀手首领之人心中暗自踌躇一番,便转过身子,看样子是打算夺门出逃……
“站住……说来就来说走就走,太不懂规矩了吧?而且,你自己转头一走,手下兄弟……的这些部分,就全都不要了?沈爷我呢,也不是个不讲理的人,现在我给你两条路走,一条是活路,一条是死路。想活呢?把你幕后主使的名字告诉我,我保证没有第四个人知道……哦对了,你的兄弟们已经碎成这样了,你也肯定能放心;这第二嘛,便是你坚贞不屈,谨守行规,然后我们就把这笔账,算在太子爷颜昼头上!”
这首领之人听到这里,抬手扯下了面巾,露出一张苍白消瘦的刀条脸:
“少侠好身手,这趟在下认倒霉了!既然我那主雇的身份您也心中有数,那也算不得我坏了行规……敢问少侠,现在我能走了吗?”
沈归朝着他摆了摆手,又朝着刚从案桌下面钻出身子来的李登说:
“看来这些杂碎,跟他们那主子一样,都喜欢自己骗自己啊……”
李登看着眼前这满地的血液与碎肉,强忍着呕吐的冲动,捂住口鼻勉强地说道:
“他们的主子不可能是颜昼……你没听出来吗?依这人的口音判断,他们应该都是南康人士……”
‘嘭……’
那转身刚想溜走的杀手听了李登的话,突然转回身来,随手又从腰后掏出一架手弩一般的武器。连眼都没眨,直接扣动了扳机……
早在他身形迅速转动之后,沈归那超常的感官便已经有所察觉。
可以说除了双山村长包钦之外,再没有人比沈归更清楚这东西的杀伤方式了。电光火石之间来不及提醒李登,沈归只能勉强飞身挡在丞相大人的身前……
随着那声巨响,沈归只觉得自己肋下如同被一头奔牛迎面相撞那般,根本来不及调整身形,直接撞在了身后的李登身上,两个人叠在一起倒飞出去、撞在了身后的书架之上才堪堪停下。
这黑衣人一见刺杀不成也不多做留恋,转身便窜出书房,几个起落之后,便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被撞飞的李登来不及顾及自己的伤痛,急忙爬起身来,翻看起在千钧一发之际,挡在自己身前的沈归。
原来那位黑衣人的最后一击,是由一柄精巧的小型火铳发出的。而这柄小火铳给沈归制造出来的伤口,也如同之前包钦所受之伤一模一样。
躺在地上的大口喘息的沈归,伸手摸了摸肋间一道还留有余温的血痕,心中暗道侥幸:
方才情急之下,自己根本来不及判断对方枪口所指之处。而他也只能在条件反射的驱动之下,英勇无畏地挡在了‘未来丈人公’的身前。以自己如今这个伤口位置判断,若是对方枪口偏斜一点,或者自己动作再扭曲一些的话,那枚铁弹丸定然可以击入心脏之内……
当日,沈归见了包钦的伤口之后,便已经明里暗里地四处打听,想知道这种火器的所有情况。可这么久的时间过去了,仍然还是一无所获;最近沈归一直忙的焦头烂额,也已经差不多把这事忘了个干净。可万没想到,再次见识这东西的威力,竟然会是在自己身上!
沈归深吸了一口气,努力爬起了还麻木酸胀的身子,按上了李登那略带苍老的手:
“我没事!划破了一层皮肉而已。您老先去看看单清泉和李福,再吩咐下人去把孙白芷找来……”
第215章 161.三墨传承
“你说的那种火器啊,有个挺怪的名字,好像是叫‘墨雷’。望文生义,这应该是墨家研究出来的小玩意儿。哦对了,这事儿你应该去问伍乘风啊!他可是当今楚墨的门长。”
刘半仙此时坐在了李乐安闺房床边,看着咬着被角冷汗直流的沈归,一边磕着瓜子一边说道。
沈归如今正与伤口处传来的剧痛斗争,一时间根本处理不了这么复杂的消息,只是朝着手执一枚白色瓷瓶,眼带询问之意的孙白芷,拼命地摇头而已。
“这玩意儿真没你说的那么可怕,对于止疼、止泻、止咳、安神,都有着很不错的疗效。只要在剂量上注意着些,我看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孙白芷纳闷地看着倔强如厮的沈归,满脸的不解之色。
没错,孙白芷手中的瓷瓶,正是他自己研制而成,有强烈镇痛效果的独门秘药。当然了,其中一味主药,名唤象谷,也是眼下风靡奉京城、那种叫做阿芙蓉的烟膏原料。
没想到沈归还未曾开口,一旁优哉游哉的刘半仙却伸手夺过了瓷瓶,双手合十,一搓之后,瓷瓶便不见踪影了。
“不用也好,就让他这么挺着吧。毕竟也是个练武之人,若是用这些草药金石之物麻痹了经脉,等日后就算药劲能够褪去,也再无法恢复如初了。”
“楚墨……是什么……”
除了抗拒止疼药以外,现在沈归的脑中,全是那柄能给自己带来生命危险的小火铳;方才经刘半仙一说,自己心中便已经泛起了惊涛骇浪:若是热兵器马上就要兴起,那么这片华禹大陆在百年以内,只怕就再也没有一天安稳日子可过了。
“说起这个楚墨啊……是自远古时期流传下来的一个上古门派;说来也怪,这墨门弟子一不练武、二不养气;这三不炼丹、是四不修道。若是按照行为来区分,大致可以分为两派,一派是善于学术辩论的文生鸿儒;另一派就是主张身体力行的游侠与工匠……
说到这里,刘半仙扯出沈归口中的被子角,自己伸出一只手来,抚上沈归的眉心之处。而沈归被他这一掌抚上额头,也自然闭上了双眼,耳畔传来了刘半仙那有些沙哑的声音:
“若是按照地域和派别来分呢,又可以分为三大派别:最大的一派,便是齐墨传人……他们如今仍然盘踞在古齐国的属地,也就是今日北燕王朝的齐鲁大地之上,与鲁东学派分庭抗礼。哦对了,说到这呢,你的那位未来丈人公,李登李齐元,便是齐墨一脉的门徒;”
“而秦墨一脉之人,本世代居于古秦国属地,也就是今日北燕王朝的三秦行省。秦墨传人,大多都喜好研究制造精巧机关与战争器械,他们也是墨家学派之中,最受各路诸侯喜爱的一个分支。不过所谓水满则溢,月满则亏,秦墨弟子虽然都是手艺精湛天资聪颖的能工巧匠,但是在人情世故上,也大多十分木讷呆板;凭着由他们亲手设计制造出的攻城器械,帮助古秦王一举征服了整片华禹大陆;也是因为秦墨机关术在战场之上展现出的巨大威力,让古秦王登基之后没过多久,便下令诛杀掉所有秦墨传人,又焚毁了所有秦墨机关术与战争器械的图谱典籍。从那一天起,秦墨一脉便消失在华禹大陆历史的长河之中了;不过也可以这么说,时至今日,所有能工巧匠,都算得上是秦墨的传人;可惜的是,如今最杰出的大工匠,其手艺也不如原来最愚笨拙劣的秦墨弟子的十之一二;
沈归还是头一次听到华禹大陆的墨家派系,只觉得十分新鲜有趣,也同时生出了更多不解的疑问。虽然华禹大陆上的墨家,从大致上来说,与自己原本所知的墨家学派别无二致;但在某些方面看似细小的差别,已经开始影响到自己的生命安全。若是继续以自己原本的认知去思考华禹大陆的问题,不亚于刻舟求剑的蠢人,也更有着万劫不复的可能。
“那你说老叫花子是……是楚墨的门长……又是怎么回事?”
刘半仙一边摩挲着沈归的印堂,一边语气轻松地说:
“你和老叫花子也是师徒一场,等伤好了之后自己问他便是。我知道的也只是道听途说,不过既然你想听,那我告诉你也无妨。其中若是有些不实之处,一切以老叫花子所说为准。”
“说到这楚墨啊,则是墨门三脉之中,最为特立独行的一脉传承了。若说这齐墨是书生的半壁江山、而秦墨是工匠的开创者、那么这楚脉啊,可就是天下所有江湖人的祖师爷了!这天底下练武之人的出身,林林总总门派各异,各家的祖师爷呢,也都互不相干,各有各的一套说辞。可是但凡吃一碗江湖饭的人啊,可都公推楚墨一脉为祖。而你那位师傅——老叫花子伍乘风,便是当代楚墨的门长,也是唯一传人……哦不对,现在又有了你!”
沈归被他这么一说,非但没有解开疑问,脑中原本已经有些清晰的脉络,反而更加混乱了:
“照您方才所说的,凡江湖人皆出自楚墨门下,那么楚墨的门徒如今早已经遍布华禹大陆每一个角落,怎么又说老叫花子才是唯一传人呢?还有啊,我虽然与老叫花子是师徒不假,但一没有举行过拜师之礼,二又没交过门生帖,就连师门传承之事,今天都是第一次从您这样一个外人口中听说,又如何莫名其妙的成了楚墨一脉传人呢?”
刘半仙看着沈归强行睁开的眼睛,随手弹了一个脑瓜崩:
“闭上眼,你现在身受火石之伤,若是调养不好,日后是会落下病根的!”
一句话说完,刘半仙按在沈归印堂处的拇指突然发热,一道精纯的气息顺着印堂而入,游走在沈归的四肢百骸之间。
“据说楚墨一脉,千百年都是一师一徒、二人传承的;也就是说只要老乞丐不死,你小子就没法收徒弟了!”
“呸,谁想收徒弟啊!”
“闭嘴,静静调息身体,听我说!据江湖传闻啊!我也不知道真假,早年间江湖上有这样的说法,不过你听听就好,若是真想知道个真假,等日后你自己去问老叫花子……”
“能不能直接点,别铺了……”
刘半仙皱了皱眉,身处左手来在沈归的喉结处轻轻一抹,屋中便安静下来。而坐在床边双手托腮听故事的孙白芷,在他回头一瞪之下,也连忙双手捂嘴,连连摇头。
“据说那位青芒剑神岳海山,年轻之时便是老叫花子选定的楚墨传人;而那时他手中的惊雷短剑,也是老叫花子所赠。之后不知这俩人之间出了什么问题,已经闯出了‘黑月老’之名的岳海山,自废内息叛门而出,在南康的钱塘岸边观潮二十载,之后又不知从何得来一柄三尺上古神兵,名曰青芒,更于东海关前三剑斩退幽北大军,名震华禹大陆。
说完之后,刘半仙又挥手一抹,沈归立刻问道:
“也就是说,那位传说中的青芒剑神岳海山,竟然是我师兄?”
“……这是你们楚墨的家事,算不算的,日后你自己去问老叫花子呀!”
沈归在听完了这些墨门往事,心中只生出了一个念头:原来小爷的出身,还真不简单啊!
原本沈归以为,自己不过是个‘母早亡、父不详’的倒霉孩子,可如今看来,自己的出身简直不要太显赫!
外祖郭云松,乃是幽北三路的‘三驾马车’之一,虽然时至今日已经被夺爵罢官,远遁南康颐养天年了,但自己也可以预见,只要他老人家的王旗一挥,那个摇摆不定的裴涯立刻就会成为一个被架空的光杆司令;而皇宫之中已经不堪重用的两千太白卫,也会重新换上一副胆子来!
而在自己年幼之时,幽北三路的大萨满李玄鱼对他有着祈灵活命之情;而二萨满林思忧,更是对他有着抚养哺育之恩;今时今日,萨满教虽然已显呈破败之像,但是信徒却仍然遍布华禹大陆,并且都以萨满教的兴起之地,也就是幽北三路的萨满教为尊。以自己如今在教中的地位,与当年的林思忧和李玄鱼相比,也没什么差别了。
而自己的恩师伍乘风,本以为就是个花子头而已,最多兼个外门武术家也就到头了。可万没想到,按今日刘半仙所说,他竟然还是楚墨的唯一传人!而且就连那传说中的天灵脉武者——青芒剑神岳海山,都是他亲自培养出来的。如此一来,那老叫花子手里的秘密与宝物,自然是数不胜数了。而且几乎可以确定的是,那些玩意儿,肯定都是属于自己的!
想到这里,还在疼痛煎熬之中的沈归情不自禁,闭着眼睛嘿嘿地笑了两声。这两声笑,把站在一旁‘偷听贼话’的孙白芷惊出一身冷汗来:
“半仙半仙,您这……把他脑袋给弄坏了吧?这两声怪笑也太吓人了吧!”
而刘半仙见沈归这副德行,自己也是一愣。仔仔细细地检查了一番经脉之后,挥手照着沈归的脑门就是一巴掌:
“鬼笑什么?又不疼了?”
沈归虽然挡不住疼得冷汗直流,但睁眼看见刘半仙,却笑的更加诡异了:
“半仙啊半仙,我第一个师傅只是个叫花子,师承来路都这么神秘;那您这天灵脉的身份,又是个什么出身啊?若是有什么远古传下来的宝物神器之类的,送给徒弟我防身也好啊!”
明白了沈归在打什么鬼主意的刘半仙,被他那点小心眼给气乐了:
“想得还挺美!半仙我家世普通,我爹就是个开小布庄糊口的裁缝,我娘也只是个普通的农家女子,老刘家族谱往上查十代,也没有一个江湖人,更提不到什么武术家了!你啊,还是趁早断了那个脏心眼吧!”
第216章 162.忠奸难辨
就在沈归唉声叹气,遗憾自己‘继承遗产’的美梦破碎之际,厢房的大门被门分来开,门外是李登带着李福、还有拄着一根木棍的单清泉,三人一起走了进来。
李福才刚刚进门,就上前伸手打算掀开沈归的被子,想仔细查看一下沈归所受的究竟怎样的伤口。没成想他那只手还没摸到床边,便被坐在床前的刘半仙伸出一只食指,轻轻地按在了手背之上……
随之而来的,便是一股李福根本无法抗拒的力量,就连他的半截身子,都被手背传来的巨力给压低下来,整个人还没想明白是怎么回事,便已经蹲在了刘半仙的脚边。
“嘿嘿嘿我说,怎么回事啊?你这老头怎么上来就掏人家被窝呢?难道你们相府就这规矩啊?”
李福提起一口真气,本想以内息崩开手背之上那如山如岳一般的食指,没想到真气刚刚从丹田游走出一丝来,便骤然化于无形了……
李登一见二人这架势才刚要开口,刘半仙便已经抬起了手指,随即一指单清泉:
“你知道我是谁吧?”
单清泉一语不发,脑袋点的就像小鸡啄米一样。
“那你倒是他也说说啊,省的老夫费事!”
单清泉极听话的把拐杖一扔,一屁股坐在地上,拖着一条残腿爬到了李福耳边,轻声说了几句,这一老一残连忙行了个礼,互相搀扶着夺门而逃了。
李登看着两个远去的身影皱了皱眉,心中也对这个相士打扮的老头多了几分警惕。
“李福知道你在书房,加上他身上也有伤,就没露面……而清泉被他们围住,刺到了大腿无法动弹,也好在对方的目标是老夫我,所以情急之下也没对他痛下杀手。沈归啊……你的伤情如何了?”
沈归立刻掀起了被子角,紧接着又掀开了中衣,龇牙咧嘴地说:
“您自己看吧,还好那刀条脸手潮了点,只让铁弹丸擦掉了一块肉,要不然我这条小命就可就真的悬喽!”
沈归这‘枪伤’虽然经孙白芷及时清理,但仍然还带着些焦黑;创口处的皮肉还在有些外翻,虽然没有生命危险,但看也知道,此时的他定然是在忍受煎熬。
李登只看了一眼便皱了皱眉,亲自坐在了沈归床边为他合上了被子。
“你就在这踏踏实实的养伤,那双天赌坊嘛,老夫亲自走一遭便是。”
“此举不妥,您这么尊贵的身份,这相府内外、明里暗里的眼线和桩子肯定也不在少数,您亲自去双天镖局容易打草惊蛇不说,还有很大可能会再次遭遇刺杀;况且,只怕您前脚才刚迈出相府大门,后脚那些报信的鸽子便已经飞到双天赌坊的后院了。”
李登听到这里,也是一脸的无可奈何。他双手一搓,语带愧意地对沈归说:
“方才听清泉说,你第三次登相府大门,问的是士安身在何方,想必是你已经不信任他了;而多年以来老夫为了避嫌,摆在明面上能办事的人,也就只有士安一个而已;而若是眼下为了这摆在明面上的事儿,便启用一条暗线,又觉得有些可惜……呵呵,可笑老夫谨慎了一辈子,本是为了避嫌,可如今这个紧要关头,手底下竟连个能办事的人都没有。”
沈归听到李登的感慨,倒是不以为意的说道:
“您这么做本没什么问题,不然他们颜家父子也不会坐视你身居相位、又手握财政大权多年;毕竟在他们看来,您手中的银袋子,可要比我外祖手里的枪杆子重要得多;而且话又说回来,头面若是立多了,他们什么时候是人,什么时候变鬼,谁又能说的好呢?”
李登只当沈归是在安慰自己,也不就这个问题过多纠缠,反而问起了万长宁的事:
“那你又为何会怀疑士安呢?他待我如师如父二十余载,自小便是在我的教导之下长大的,而我与其父更是故交好友,连他的后事都是老夫出人出银帮忙料理的;这相府上下,除了李福之外,老夫最信任之人便是他万士安了……”
沈归一摆手,指了指刘半仙说道:
“自我走后,沈府上大大小小的刺客杀手来了不下百余人,多亏有我师父坐镇,才保得阖府上下之人的周全。而在我回京前夕,御马监的少监事柳执更是亲自出手,趁夜来到我府上,意图刺杀正在寒舍养伤二皇子颜青鸿。据他招认,此事应该是太子在背后指使……听到这里,您就没有什么想法吗?”
李登听到这里并未显得如何惊讶,只是伸手捋了捋颌下长髯,语气平和地说道:
“趁着幽北三路内外乱作一团,除掉他继承帝位道路上最大的一块绊脚石,这般作法倒是也在情理之中,从手法来看也是我那个外甥的行事风格;而你之所以会怀疑士安,据老夫猜想,你应该是认为北兰宫的那场天火,也应该是御马监所为:你觉得,他们先杀掉兰妃娘娘,是认定只有兰妃才可以改变漠北人的态度,能给颜青鸿在朝堂上博得一场天大的功劳,收获的人心与民望更是无法计量……而士安身陷其中的原因嘛……老夫明白了,你认为是士安向颜昼泄了底,才导致颜昼先火焚北兰宫,后又派遣柳执料理颜青鸿这个‘尾巴’。不过,在下定论之前,老夫倒是想先问问你:如今你的手里,可有什么确凿证据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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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登这番话出口,也自觉有些失言。不过他也并没再次开口解释,反而说完之后,自己先叹了口气又摇了摇头。
刘半仙听到这里站起身来,晃了晃腰,不耐烦地说:
“我说李登啊李登,你不嫌烦吗?怎么说你也是当朝宰相,又是东幽李家之主,这些鸡零狗碎之事,有没有证据对你来说有那么重要吗?”
方才一见李福吃亏,李登便明白这个开口说话的相士,手下到底有多少份量。听了他这略带不敬的指责,也只是叹了口气:
“嗨……我这个丞相听起来,是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富贵差事;但其实,却远没有世人所想的那般轻松。老夫年幼之时便已有些许才名流传于世,无论是南康还是北燕,都曾许老夫高官厚禄,乃至以王侯之爵相邀;但我最终还是放弃了那一切,回到了这个化外苦寒之地为官;而这般舍近求远,又所图为何呢?皆因为老夫想要亲手改变幽北这片土地,让所有的百姓都能过上安稳富足的生活;让整个幽北三路的人,上至君王下至百姓,都有令可循、有法可依,变成一个真正的世外桃源;沈归啊,年轻时候的我,可比如今的你更锐利许多啊!我甚至想让幽北三路,变得比南康更加富足开明……时至今日,几十载弹指一挥间……嗨,蹉跎半生,幽北三路仍然还是在泥潭里辗转反侧,未得寸进呐……”
对沈归表白完心迹,李登又看着刘半仙说到:
“若是如您方才所言,我如今已执宰相之身,便可以无视规矩依心而行,此话也不算妄言。如今的李登,是定然有这般能力的;可若是连我都这个丞相都不依律行事的话,那么由我亲手制定出来的那些律法条令,也都自然成为一纸笑谈。哎,不过如今看来,这幽北三路从上到下,仿佛除了老夫之外,再没有第二个傻子会把那些‘废纸’上写的东西当成一回事了……穷半生之功,皆化为尘土啊!不过即使如此,老夫也不能开这个先例,你们就当是我这个老迈昏聩之徒,在为自己已经破碎的美梦守灵吧!”
沈归怎么也没想到,李登这个被众人视为幽北三路最大阴谋家的宰相,此时竟然还怀着一颗赤子之心!而李登心中的梦想,更是充满着古典主义的浪漫情怀:他竟然想以一己之力,在这样一个封建时期下,亲手缔造出一个乌托邦似的理想国来!
在这样复杂的情绪之下,沈归半晌无语。他穷尽了心力,也找不到能够安慰李登的角度和话语,最终满腔烦闷都化为了一声叹息。
沈归长吁一声之后,掀开身上的被子与中衣:
“看来啊,这个坏人还是得我来做!不过若没你们这些老字辈的庇佑保护,恐怕我沈归画像与海捕公文,早已经贴满幽北大小城门之上了!孙老二,你来帮我把伤口包紧一些,我亲自去太子爷的那间铺面走一趟!”
李登还没开口,刘半仙先是哈哈大笑起来:
“好小子,好脾气!你们都不用紧张,这一趟宝局子呀,半仙亲自陪他去走上一遭!老夫倒是也想看看,幽北三路这一滩混水里,到底藏了个多大的妖精!”
半个时辰之后,刘半仙扛着卦幡,与沈归肩并肩地站在了双天赌坊门口。
“沈少爷咱们又见面了!嘿,这有缘就是有缘,上回您风风火火地走了,老何我都没拦您!知道为什么吗?皆因为此时此刻,奉京城里能耍乐消遣的去处啊,就只剩敝小号独一家了!不来这玩,您还能去哪呢?怎么着?这次您又打算玩点什么?咱是一楼找些乐子呢?还是二楼玩点新鲜的呢?”
这位满嘴客气话的中年人,正是上次沈归没想起来的‘故人’老何!如今见沈归去而复返,更是热情非凡!当然,这自称老何之人,其实从来都没跟沈归打过交道;之所以会这般自来熟套近乎,完全是因为这赌坊之中的规矩:谁引来的客人,谁就能在对方的‘赌金与消费’之中,抽出一笔不小的佣金水银。
而他的那番说辞那番做派,自然也全都是买卖话、江湖道而已。
沈归见他这般热情,也是极为客套的哈哈一笑,又用右手比出一个六字,以大拇指搭在嘴唇,小指高高翘向了天上……
这老何一看沈归的手势,也是暧昧地一笑:
“没想到沈少爷您,竟也喜好此道,那真算是找对了地方!若是旁人寻来,小的我问都不问,就直接轰了!可您沈少爷是个难得的明白人,又是个一等一的大豪客,瞒谁也不能瞒您啊!这全幽北、乃至全华禹最好的阿芙蓉,可就在我们双天赌坊的三楼雅间!咱们这就进去吧,小的在您前面引路掀帘子!”
老何说着客套话,又伸手让过了衣着华贵的沈归。之后,立刻把脸一沉,劈手挡住了身后扛着卦幡正在往里闯的刘半仙:
“去去去,自己是个什么玩意儿,心里就没点数吗?直眉瞪眼地就这么往里闯……我们这可是赌坊!没人算卦!”
第217章 163.双天三层
被沈归拉着袖子刚刚走进双天赌坊的大门,刘半仙便被门口的骰宝桌给绊住了双脚。单等对方一局结束之后,便迫不及待地从口袋中掏出了几块散碎银子,迈步挤入人群之中,随手便丢在了豹子的方格之中。沈归也好整以暇地凑近前去,抱着膀子看起了热闹。而那位支客老何也不出言阻止,反而泰然自若地站在一旁,双肩抱笼地等着。
这,就是大赌坊中支客们赖以为生的眼力价了!尽管自己手中这条大鱼,被一楼的小赌桌给绊住了脚,但他心里也十分明白:沈归这条大鱼,可是奉京城里最有名的豪客之一了!出手之阔绰,不说是第一,也能算是第二了!既是为了那口嗜好而来,就绝不可能在一楼多耽误功夫!
当然,这奉京城中,另一位能够跟他相提并论的豪客,便是二皇子颜青鸿了。
凡是宝局赌坊,无论明暗大小,迎门第一桌必是骰宝局!别小看那不起眼的几粒骰子,它可是开局频率最快、同时能够参赌人数最多的热闹玩法;把这局玩意儿放在门口,还能以赌客的叫嚷之声、达到招揽过路客人的目的。
眼下,刘半仙不就被人家招过去了!
沈归只看了几局,刘半仙怀里的那几两散碎银子便全都输了出去。沈归眉头一皱,贴在他耳边大声嚷道:
“您一个天灵脉高手,连听‘隔盅听宝’的耳力都没有吗?”
刘半仙正在浑身摸着下一局的赌资,头也不转地说:
“这就是消遣啊,跟老夫当街算卦一样,还真为了银子不成?老夫这是在享受乐趣!你不懂!嘿,给我这放点银子,你自己去办你自己的事吧。遇见危险喊一嗓子就行!”
沈归点了点头,掏出了几张大额银票,随即一看身边赌客的打扮,又放回了袖口之中。之后便掏出了几锭银元宝,塞入刘半仙手里,又拍了拍他的肩膀:
“小赌怡情,大赌伤身啊半仙!注意分寸,注意分寸!”
一句话嘱咐完,沈归便挤出了人群,迎着老何那热情的目光,用下巴朝楼上努了努,二人便一齐消失在了一楼大厅之中。
打着‘销魂’旗号的沈归并不着急上三楼,反而先把二楼从头到尾参观了一遍。头回来到这里,自己本是怀着闲逛的心思,结果却被恶心了个透,只进了第一间房门,便头也不回地跑出去了;而这次却不同,沈归已经做好了心理建设,打算亲眼看看这个‘以人命取乐’的赌坊二楼,到底都是些怎样的玩法。
在老何的热切介绍之下,沈归还真是大开了眼界。除了楼口第一间那下流龌龊的赌盘之外,其他每间房中,取乐之法都‘各有千秋’:有做人肉沙包的、有角斗厮杀的;有投壶取乐的、还有蒙眼飞刀的;这些玩法看似都平平无奇,但其中的关键,便是双天赌坊的‘服务人员与赌具’,都已经换成了南北市场搜罗来的烟花女子。如此一来,这些寻常把戏,就彻底变了一种味道。
以这般玩法来看,那些烟花女子每日被玩弄致死致残的人数,定然令人触目惊心。
老何是人靠察言观色吃饭的江湖人,自然从沈归的眼中看出了些许不忍与愤怒来。但他转念再一想,便想起了沈归与颜青鸿平素一向交好,也都是留恋于南北市场的多情种子。应是看见了这些烟花女子受难心有不忍,这才会生出愤怒之情。如果自己不及时开口,这到手的大鱼,恐怕会有溜走的危险……
“沈少爷,这些女子都是出自北市场的流莺贱妇,来我双天赌坊为奴,也都是签了卖身契的,何况她们还额外得到了一笔不菲的赎身银呢!对于此等贪财贱妇,您不必过于挂怀。老何我也知道,沈少爷您是个惜花爱花的雅士,既然对这二层的乐子没什么兴趣,不如咱们还是……”
说完,老何也做出一个烟枪的手势来,又指了指三层楼板的方向,面带询问之色地看着沈归。
沈归也是点了点头,调整好了心绪与神态,头也不回地迈上通往三层的台阶。
与二层相比,这双天赌坊的三层阁楼,除了装潢与陈设更为雅致奢华,其他的也没什么不同。奇怪的是,在三层的每间房门之外,都挂了一个木质的小牌子,有的牌子上刻着不同的花卉图样,有的牌子上刻的是云雾一般的卷曲线条。
这挂着云雾木牌的房间,定是房间之中已经有了客人正在吞云吐雾。而这花卉木牌嘛……就不知代表的是一间空房、还是别的什么花样了。
“你们这双天赌坊的三层,又是怎么个玩法呢?”
沈归如今被让进了一间江南水乡风格的雅间之中,对正在泡茶点灯的老何问道。
“沈少爷,你我二人这缘分呢,就只能到这里为止了。您不嫌弃老何丑陋腌臜,老何还怕辱没了我们双天赌坊的名声呢。有什么话啊,您一会问问来伺候您的姑娘就是喽!”
老何忙完了手头的一切,转身欲走,却被沈归‘嘿’的一声喝住。他心领神会地转身扬起右手,又做出一副惊慌失措的做派来,扬起的手却稳稳地接住了那锭足有十两重的金元宝来:
“哎呦沈爷您太客气了,小的也没伺候您什么,无功受禄这心中实在有愧啊……这这这……罢了,沈爷您这么给小的脸,老何我也得识趣。小的这就用您的赏钱,去后面仔细打点一番,保证让他们把您伺候的舒舒服服的!那……小的这就爱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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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何嘴里一边说着客气话,一边退出了房门以外。
尽管这间屋中的摆设与装潢已经算是极尽奢华了,但在檀香味道的掩盖之下,仍然还有着一丝说不出的怪异味道。这股子怪味极易分辨,曾给老拐亲手烧过烟泡的沈归一闻,便很容易分辨出来。
这间双天赌坊贩售的阿芙蓉膏,要远比当初老拐吸食的好上许多。老拐的阿芙蓉膏闻上去,仿佛许久没有刷过的尿桶一般刺鼻;而这间屋子之中的怪味,却远没有那么呛鼻。就在沈归还在感慨于这害人玩儿的改良速度之快,那两扇被老何关闭的房门却响起了敲门之声。随即,便有一个纤瘦的女子,端着一个红漆木质托盘,侧身低头走进屋中。
这女子把托盘放在桌上,自己则飘飘下拜,跪在了来自大食国商队的地毯之上:
“客官对奴家可还满意?”
沈归听着这个温婉中带着几丝柔媚的声音,只觉的耳熟无比,一时间又想不起来到底是哪位熟人。只好硬着头皮,照着颜青鸿所授的‘老手惯用手段’调笑道:
“爷还没看见美人的那张俏脸儿,又怎会知道满意不满意呢?抬头,让爷我……卧槽!”
这女子应声抬头,沈归只看了一眼便立刻高喊出声:别说!这位姑娘还真是个老熟人!她原本奉京城南市场头号堂子——绿柳楼里的头牌,名唤青雪!
这一见之下,不得不让沈归感慨世事无常。在颜青鸿栽倒在自家义姐——铁怜儿的石榴裙下之前,这位青雪姑娘便是颜青鸿最喜欢的老相好。终日都被绿柳楼鸨子头谢三姑养在深闺,极少出阁见客,过堂出局之事更是闻所未闻。当然,这也是全凭颜青鸿那二皇子的名头、与他那如流水一般散出去的银子维持。
就是这样一位头牌花魁,如今竟然在这双天赌坊的三楼,伺候起一群大烟鬼来,这怎能让沈归不惊讶!又怎么能让故人重逢的青雪姑娘,不会触景伤情呢?
青雪姑娘一抬头,看清沈归的脸庞之后,眼泪便顺着香腮滚落于地面之上。而她见沈归仿佛要有所动作,顾不上难过,急忙抢先开口道:
“公子若是满意,那奴家就留下伺候了!”
说完之后,杏眼向后一撇,便站起身来,袅袅婷婷地走向了门口,把牌子翻成云雾一面,又轻轻带上了房门。
之后,青雪便疾步走到沈归的塌边,伸出纤纤玉手拉着沈归的左臂,环在了自己肩头;而柔弱无骨的身子更顺势向沈归怀中一躺,凑到他耳边悄悄地说:
“半柱香之内,门外都有耳朵!”
沈归闻言点了点头,音色如常地调笑道:
“我当是谁呢!这不是绿柳楼的青雪姑娘嘛……嘿,给老何那赏银还真是物超所值,往常若是想要见你一面,就那点银子都不够打发谢三姑的!……哎对了,谢三姑呢?也在这里吗?”
按常理来说,鸨儿娘与烟花女子之间的关系,一定是貌合神离的;加上眼下绿柳楼已经关门大吉,沈归本以为青雪会顺着自己的闲话随意说上几句,打消门外监听之人的顾虑;可没想到自己的随口一句话,便让青雪的眼泪顿时决堤。在身子那不住地抽搐之下,已经连正常的发音都很困难了。
如此一来,沈归只好硬着头皮地使劲嘬了几口手背,又故意做出急色的声音嚷着:
“多日不见你这小嘴还是那么甜!现在四下无人,咱们如今以‘成仙为主’呢?还是圆房在先呢?哈哈哈哈,好好好,都依你,都依你……”
青雪在沈归的怀中不住地抖动哭泣,而沈归也被情势所逼,把自己挤兑的开始编起故事来。而在房外偷听之人,是一个面目普通的矮小男子。他照例听了约有半柱香的时间,没发觉有什么不妥之后,便轻手轻脚地离开了。
他小心翼翼离去的步伐,落在沈归耳中,终于松出了胸中那一口气。
沈归拍了拍情绪已经趋于稳定,正在紧闭双眼假寐的青雪姑娘,轻声问道:
“你们的鸨儿娘谢三姑怎么了?”
青雪没有再次哭出声来,仍是闭着眼睛强忍悲痛地说:
“被他们害死了!是一个衣着华贵的青年男子,让人把谢三姑绑在了一匹高头大马的身后,活活拖拽致死的!谢三姑被他们足足折磨了一个半时辰,才咽下了那最后一口气……”
第218章 164.销金魔窟
用马匹把人处死的作法,沈归也不是没听说过,最出名的便是‘五马分尸’这种耳熟能详的刑罚了;可若是按照青雪所言,那谢三姑是被被一根绳子拴在了马尾处,而后便被狂奔的战马活活拖拽致死的。那般滋味,比起一瞬间尸首几分来说,还要更加痛苦。
这谢三姑本就是奉京城里的鸨儿头,也是南北市场公推的头面人物;尽管平日里调教姑娘之时,下手有些狠辣;但所有相熟之人都明白,她就是一个刀子嘴豆腐心的妇人;就算有些‘逼良为娼’的嫌疑,但在这个时代背景下,想要以女子之身混上一口江湖饭吃的话,身上又怎么可能不带点脏呢?
而且无论他之前的所作所为,是善还是是恶,把人活活拖拽一个半时辰折磨致死,供一个贵公子观赏取乐,这种行径还是超出了沈归的接受范围之内。
他咬紧了牙关,不再想那个有过几面之缘的矮壮妇女,只是用右手抚摸着青雪姑娘的发丝,柔声的继续问道:
“你们为何会关闭绿柳楼?莫非真是因为没了主雇?”
青雪此时的情绪已经平稳下来,躺在沈归的怀中也感受到了久违的安全感,自然也能把话说的更加清晰:
“这事儿只有三姑知道,奴家也曾问过,但她致死也没对任何人透过口风,所以我也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不过那位折磨三姑取乐的贵公子,倒是经常会来这里消遣。就在您进双天赌坊的半柱香之前,他才刚刚离开;而与他同来的一位公子,如今还在琼花坊……就是三层最西侧的雅间之中。”
沈归闻言心中已经有所领悟:不用说,从时间上来看,这位还在琼花坊之中的公子,不是万长宁,便是他背后真正的主子!只是还不能判断,那主子到底是太子颜昼、还是南康谛听派来接替‘黄鹂’的接头之人。
时至今日,那位代号‘黄鹂’的探子,其人来龙去脉沈归已经分析出了一个大概来;沈府中百来号的不速之客、与单清泉窖藏在相府柴房米缸之中的那些人头,都可以证明即便黄鹂已经身死,但太子与南康谛听之间的联络与合作,却没有受到任何影响。而且,以双天镖局如今的敛财能力,也可以看出今时今日,太子所需要的银两,一定是一个更为庞大的天文数字。
沈归本就是冲着万长宁来的,如今既然听到了确凿消息,也就打算直接下手拿人了。他轻手轻脚地把青雪放到在塌上,俯身下去在她耳边说道:
“用不了多久,这一切全都会过去的。到时候沈爷出掏银子,再把你们的绿柳楼赎回来。那些不愿意回去的,准许他们自谋生路;愿意回去的姑娘就统统带上,咱再把买卖开起来……你呢,还当你的奉京花魁;我呢,让颜青鸿那小子给你们去当掌柜的!”
沈归本是想安慰青雪姑娘,没想到这一句话出口之后,青雪姑娘顿时睁开了双眼。可那双原本顾盼生辉的眉眼之中,非但没有一丝希望与期盼,反倒满满地皆是死灰与决然……
“奴家相信沈公子有这个能耐,也替所有姐妹们谢您了……只是青雪,却再也回不去了……”
晴雪说着站起了身子,伸出一双纤纤玉手,解开了衣襟之处的盘扣……
想象中那份令人目眩神迷的旖旎与雪白并没有出现。沈归双眼聚焦之后,非但没有一丝羞涩与兴奋,反而紧咬牙关,双目瞪得血红……
青雪原本是她父母丢在育婴堂门口的弃婴。按育婴堂的规矩,若是弃婴年满八岁之后还没人收养,便要被发放出去自谋生路。而这个年月下,女童根本就没人要,所以青雪姑娘在八岁那年,便被谢三姑带回了绿柳楼‘学徒’。
若说想在北市场讨得一条活路,还只能算是个人底线问题的话,那么想在南市场挣出一碗安乐茶饭,可就远远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了。按照幽北律法,除开如同邓怜儿一样被‘官卖典身’的罪臣家眷,这些‘自主择业’的姑娘都要在年满十六周岁以后,在‘佣人单位’的管事带领之下,去当地府衙先行报备,得到妓籍身份之后,才能正式‘下楼’见客。
在秦楼楚馆里所谓学徒,本就是‘前辈们’带着一份善意定下的规矩。若是年满八岁又无人领养的女孩被轰出了育婴堂,指望着他们可以靠自己去挣一碗饭一身棉,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所以,这些花街柳巷的‘前辈高人’们便立下了一条规矩:若是有自卖自身的女子年龄未满十六无法见客,又确无亲眷好友肯接济于她的话,便许以学徒的方式接入青楼之中。
模样出挑些的,便在鸨儿娘的带领下学些诗词歌赋、吟风弄月之类,伺候男人的本事;而外形不济的呢,便做一些擦擦扫扫力所能及的杂活,之后也能当个粗使丫头。可惜的是,他们原本都是平民身份,如此一来便会入了妓籍;但好在也不会落得个冻饿而死倒毙街头,做那些野狗猛兽的饱腹之餐的下场;
而青雪姑娘,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下成长为奉京头牌花魁的。在她挂牌迎客那一天,谢三姑赐她艺名‘青雪’。顾名思义,取的便是‘青丝染墨、肤白胜雪’之意。从这个艺名便能够想象,青雪姑娘的肌肤,定然如同羊脂美玉一般温润剔透。
可如今在沈归眼前未着寸缕的青雪,原本雪白细腻身子已经变成了陈年火腿相仿;原本温润细腻的肉体之上,竟连半块完好的皮肉都再也寻不出来了;那宛如太白山一般高耸滑腻的胸膛,如今就像是没了眼珠的盲人一般,只剩下了凹陷的黑洞,犹如两道无底深渊,正在凝视着沈归;
而她原本勾人魂魄的洁白肌肤,更是布满了新旧伤痕、虬结交错在一起:沈归只是粗略地看了一眼,便看出许多伤痕的来源:有的伤痕是正圆形轮廓,中心凸起一个肉瘤的火疮。这种伤疤定然被烧红的烟袋锅子,直接扣在了皮肤上,烧灼而出的旧伤;还有些是一块块的细小的圆形疮疤,不用问,在这个地方能够留下这样形状的疤痕,那必然就是烟枪通条的杰作;还有些大片皮肤一起消失的痕迹,单从整齐伤口的边缘便可以看出,这定然是被人用锋利的匕首,活生生从青雪身体上割取下来……
沈归的双眼此时已经模糊了一片,他急忙用袖口在脸上胡乱一抹,随即便把外袍脱下,围在了面前这具凄惨悲凉的肉体之上:
“这群畜生,我非……”
沈归刚刚出口了六个字,便被紧紧锁闭住的咽喉生生掐了回去。他不再勉强自己开口,只是无力又机械地摇动着手臂,并把视线转到了另外一边。
是的,他根本不敢看青雪那张仍然洁白无瑕,美艳动人的脸庞……
青雪姑娘倒是没什么反应,只是自嘲地伸出了一只胳膊,抚摸手臂上面新鲜的一道‘鞭痕’,自嘲地说:
“原本姐妹们还常常讥讽北市场的半掩门,说她们不顾廉耻不知脏净,无论什么样的男人,只要手里有银子,统统都可以成为她们的入幕之宾。可来到了间双天赌坊之后,我们这群金丝雀竟然比她们活的还更长远些……沈公子,您是见过世面的人,但您能想到,我等身陷这般处境之中,竟然还存有苟且偷生的念头吗?您看,这人呐,甭管沦落到什么地步,终究还是怕死的呀!终究还是怕死的……”
沈归仿佛没听见她这自嘲一般,稳定了情绪之后赶紧摆了摆手,扑上前去一下便把这个受尽苦难的佳人揽入怀中,语气无比坚定地说:
“怕死就对了!怕死才能活着,活着就能看见他们死去的那一天!沈某向你……向你们保证,无论这间双天赌坊是谁的产业都好,三日内,沈某定叫他化为一滩飞灰;而你们,沈某也会一个不少地全部解救出来……”
说道这里,青雪把尖尖的下颌抵在了沈归宽厚的肩膀上。沈归的身量有些高,青雪垫着脚尖才能完成这个动作;仿佛怕自己有些尖锐的下巴把沈归的肩膀压疼一般,在闭上双眼的同时,还轻轻侧了侧脸……
“青雪,要相信我说的话。”
青雪没开口,只是用侧脸蹭了蹭他的肩膀。
“你好好等着我,看我怎么把那群王八蛋一个一个地抓到你的面前,再一个个地全部削成人棍!”
青雪又是蹭了蹭他的肩膀,又流出了几滴眼泪,浸湿了沈归的锦袍。
沈归轻手轻脚地把浑身绵软无力的青雪放在了榻上,自己则扯着脖子高声喊道:
“算卦的!”
也未等刘半仙的回应,自己便满腔怒气的出门而去。他如今想的是,三言两语审清楚万长宁这个狗贼,然后再从上到下杀个干干净净,最后一把火烧了这个吃人不吐骨头的魔窟;有刘半仙在,就算是大罗金仙下凡,都阻止不了自己点燃满腔怒火;就算是太子伏诛,也报不了诸位‘花红柳绿’的血海深仇。
沈归刚刚把‘江南水乡’的房门关上,便听见好像屋中仿佛有什么木质物体被破坏一般;一个眨眼间,一楼后花院处便传来仿佛米面袋子落地的闷响……
沈归急忙回过头去,心中同时大惊:
“坏了!”
第219章 165.冲冠一怒
毫无疑问,‘江南水乡’之中已经空无一人。而那扇做工精巧细腻的镂空雕花窗,如今已经如同柴房中的生火之物一般残破不堪;桌上仍然燃烧着微弱火苗的熏灯一旁,还摆着一枚做工精巧、但质地十分普通的玉钗。
沈归来不及细看,两三步便奔到了破窗旁边向下望去:只见后花园之中,正有两个青衣小帽打扮的青年男子,他们一人拽着青雪的一只脚腕,那副模样就像是屠夫一般,拖着青雪的尸身正朝院外走去……
“住手!”
看见此状,沈归的心一下就蹦到了嗓子眼,两个太阳穴仿佛塞了只兔子一般,随着鼓点一般的心跳声,‘突突’地正在躁动不安。
喊完之后,沈归立刻回身收起那支玉钗,而后便右脚踏地,身形向外一纵,整个人折叠着从三楼窗口飞出,稳稳地落在了后院当中。
“把她给我放下!”
这两个青年男子听见大喊,满脸无所谓的表情,就连沈归从天而降,都没让他们的眼皮抽搐半分。不过他们倒是也松开了青雪的脚腕,反而抱起了双臂靠在墙上,四只眼睛还不住地朝沈归斜斜瞪去。
就一瞬间发生的事,可弄出的声音却不算小。先是青雪跳楼自尽、以头碰地摔了个红白相间;而后沈归也翻身跃楼而出,又满腔愤怒地暴喝出言,这些响动可就不是‘摔了碰了’就能糊弄过去的。
尽管如此,一楼厅堂之中的赌客们仍然还是嘶吼叫嚷着什么,看模样几家欢喜几家愁,却没有一位赌客,因为后院发出巨响探出脑袋想要看个究竟的。
麻木如斯,虽都还是能喘气的活人,也与死尸也别无二致了。
当然,按照惯例来说,客人不管理所应当,宝局管事的却一定要出面善后。不过这双天赌坊怪事频频,管事之人未曾出现,支客老何反而闻讯赶来……
“哎呦?沈公子啊沈公子,怎么搞成个样子了呢?哦哦哦我明白了,许您是脱了她的衣服受到了惊吓,一时恼怒说了几句气话;这青雪气性又大,一时想不开便寻了短见……哎,沈公子啊,也别怪小的多嘴,这可就是您的不是了……”
沈归本来想的是谁来‘挡横’便取了谁的命,可没想到这老何虽然身在一楼支应,对二人屋中密谈竟然也说了个八九不离十来。莫非青雪的消息有误?二人之间的对话竟让那些‘耳朵’偷听了去不成?
这杀人也不急在一时,只要有刘半仙在此,沈归心中便特别踏实。索性就顺着他的话,打探一番虚实也好。
“怎么?难道老何你想捉沈某去见官不成?”
老何闻言有些惊讶,随即便呵呵一笑,双手抱拳高高举过头顶:
“沈少爷您这可是拿老何我开玩笑,借小的一副天胆,也不敢有这个念头啊!不过您毕竟是个公子爷,若此事传出去呢,对你我两家名声上都有些挂碍;依小人之见,不妨我来居中调停一二可好?”
“你又是怎么个调停之法,说来听听?”
“虽说这青雪姑娘是自杀,但终究还是一桩人命案。若是真闹到了奉京府尹卫大人的堂上,也实在有些麻烦。这样吧,早闻沈公子您,是一位仗义疏财的少年英雄,多少掏出些抚恤银子来,这事打老何我这说,就算结了!日后再生出什么其他的事来,都交给老何我来处理,与沈公子您,可一点关系都没有了!您看,小的这样办,还算妥当吗?”
老何这话一出口,沈归心中除了冷笑之外,也对这个支客有了更深刻的认识。
好厉害的老何,好厉害的双天赌坊啊!
他说的没错,无论青雪的死因如何,毕竟都是一条人命案。可这位老何刚一迈进后院,便开口给这事定了个性,分明是在帮自己洗脱嫌疑。按照他的说法,青雪姑娘是被自己言语所挤,所以才羞愤自尽的。
一条人命,凭他几句话,自己再掏些抚恤银子,竟然就化于无形了。
更厉害的,则是这青雪姑娘本就是个弃婴,根本没有什么亲眷挚交;而这抚恤银子,最终也定然也会落到那位太子的腰包之中。似这般滴水不漏又一手托两家的生意,他们竟已经做的这般出神入化、看来这些人手底下,定然有着无数哀嚎悲鸣的屈死冤魂。
“哦?大小也是条人命案,竟能如此简单了解?”沈归故意做出一副不敢相信的神情,对着老何说到:“老何啊老何,你不过是个支客,怕是做不了人家双天赌坊的主吧?而且卫安恒卫大人也是一个清官,只凭你的身份……依我看呐,你还是把赌坊管事叫出来,我与他亲自商量才能作数啊!”
老何一听这话,踌躇半晌之后,又换上了一脸难堪的神情,搓着双手说道:
“嗨,这事儿啊,也怨老何我了!这三楼的客人,一般服过阿芙蓉以后,都没那份心思了。所以这些姑娘们平日里也就是端个茶锤个腿,至多再烧个烟泡就到头了;可方才您赏了那么大一锭金元宝,小的又怎么能不仔细为您挑选一番呢?可瞒谁也瞒不了您沈公子,这三楼的姑娘们啊,原都是南市场的雅倌人出身,平日里唱个曲对个对子还行,伺候人的活他们也都是刚刚接触,手上都有些生疏。小的我挑来挑去都不大满意……最后您猜怎么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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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归看着一脸隐秘看向自己的老何,强忍着怒火没回言。而老何也不觉如何尴尬,自问自答道:
“这位青雪姑娘一听来人竟然是沈公子,便主动毛遂自荐,还跟我说她与沈公子您呐,还有过几面之缘呢!……这青雪是花魁出身,脸蛋自没的说;如今又是调教好的一个熟手,两相权衡之下呀,小的才把她派到了您那里。可坏就坏在这自作聪明上了!平日里那些贵客服过阿芙蓉以后,浑身瘫软如泥,就是有那个心也没那个力了;可小的我忘了沈公子您年少英武,体魄强健这回事了!所以呢,这事全怪小人办事不周,扰了您的雅兴,又哪能让您再摊那人命官司呢?如今就算您可怜老何养活一家老小不容易,帮我垫上这笔抚恤银子!我老何做人,凭的就是良心二字!沈公子对我好我知道,这日后出了人命官司,要杀要剐都冲老何我一个人说了,与您和他双天赌坊,没有半点挂碍!”
这老何不愧是个支客,就凭着这番话,饶是沈归早就知道内情,仍然有几个瞬间,差点被他给糊弄过去。听到这番说辞,沈归心中冷笑,指着被盖上了单子的青雪遗体,冷笑之后说道:
“好一个伶牙俐齿的支客!家师曾经对我说过:这江湖人呐,三分靠真本事,七分靠嘴皮子!当时我还不信;可如今一见老何你,我便深信不疑了!”
说完这句话,还没等老何做什么反应,沈归便抬头向窗口一看。只见江南水乡那扇破碎的窗子方向,正露出一老一少两颗脑袋:
老的是一脸颓败之相的刘半仙,年轻的则是一脸桀骜不驯的万长宁。
沈归向上招了招手,刘半仙伸手一提,二人下个瞬间便已经稳稳站在了沈归身边。再看刚刚感受过‘风速体验’的万长宁,方才那份桀骜不驯已经尽数散去。
“万长宁你听好了,为了对你家恩相有个交代,我也给你机会,也不给你机会。我一会问你什么你就答什么,若是有一句跑题,或者只要我觉得你在说话,那么下一刻,你就能帮我给青雪姑娘带话了,明白吗?”
万长宁冷哼一声,可感受到肩膀传来的疼痛之后,又看了看地上那具‘雪染梅花’,这才心不甘情不愿地点了点头。
“这间双天赌坊是不是太子的?”
万长宁点了点头,而一边的老何骤然面色一变,偷偷摸摸地向后退去。
与此同时,刘半仙朝着沈归递出了一个询问的眼神,而沈归却摇了摇头。当然,二人这小动作,也落到了遁走的老何眼中。
“第二个问题,你是不是对太子透漏过李家的‘生意’?”
万长宁顿了顿,仔细思索了一番之后,才开口答道:
“曾酒后失言提起过,传到他耳朵里后,便被猜出了个大概。而我也索性认了下来……”
沈归点了点头,又伸出三根手指:
“你是否出卖过你的恩师李登?”
万长宁先是摇了摇头,最后又点了点头,随即苦笑一声,看着沈归说道:
“虽非某所愿,但木已成舟,全算在万某身上也并无不妥之处。”
问到这里,沈归便闭口不言,只是双眼死死地盯着青雪的尸体,也不知在想些什么。良久之后,沈归抽出腰间春雨,随手挽出了一个剑花,看向刘半仙方向。
刘半仙仍然还是一脸颓然,极不耐烦的问着:
“到底想怎么着啊你?要活的要死的?”
沈归看着万长宁,来回踱了几步,最后才一咬牙,用剑尖指着万长宁说道:
“所有双天赌坊的男子,包括二楼三楼的客人,一个活口都不留……”
沈归的话说到这里,万长宁心中的惴惴不安算彻底落了地。他心中暗笑沈归妇人之仁,竟然就因为一个未来的丈人公,便不忍杀掉自己这个叛徒,还真是成不得大事之人呐!
“至于他嘛……”沈归说到这里,从牙缝中蹦出了几个字:“他是相府的狗,总得给李相留个面子。”
沈归话音刚落,万长宁的心中才算彻底踏实下来!
第220章 166.败犬士安
沈归反手倒提春雨剑,另一只手提着万长宁的腰带,就这样在奉京城的众目睽睽之下,回到了李丞相府中。
前脚刚刚迈入门槛,身后不知从哪传来了刘半仙的声音:
“事是办完了……可我还欠了人家双天赌坊三百两白银的驴打滚(高利贷)。这会不会让人觉得是半仙我不想还钱,才干了这杀人放火的勾当啊?”
沈归心知在江湖上跑的人,有两种银子是从不赊欠的:这第一便是赌账、第二便是花账。如今刘半仙既然已经提起,自己当然要帮他应下这笔账来:
“知道了,三百两银子,找到机会我帮你直接还给本主。”
刘半仙听完便身形一闪,仙踪难觅了。
此时的天色已是漆黑一片,但相府之中却一反往常的灯火通明。花院四周摆满了火盆,正亭的大门也门分两边,露出正厅当中悬挂的巨幅画像,所绘之人正是李家先祖——有‘满仓李’之称的李三元。
从这副阵仗便可以看的出来,这是当代家主李登,亲自开了祖宗香堂。
沈归迈步走到李登面前,离着五步远便站定了步子,把手中仿佛猎物一般的王长宁向地上一扔,对着李登拱了拱手说到:
“相爷,这是你李家的人,沈归帮您请回来了。”
李登看着伏在地上,面色惨白一言不发的万长宁,只是点了点头,又对沈归说:
“这万长宁既是我相府之人,功过赏罚也自当遵循李府家规。沈公子这个人情,李某记下了;不过凡事都有个轻重缓急,人,既然是沈公子拿回来的,那么首先要解决的,便是你与万长宁之间的恩怨了。李某在旁恭候旁听便是!”
一句话说罢,李登反手把正厅大门一关,而后便侧身束手站在了一边。
沈归点了点头,随即用脚尖把趴在地上万长宁踢翻了个身,把他变成仰面朝天,平躺在地面上的姿势。随即,沈归把倒悬在身后的春雨剑一挽,剑尖斜指万长宁那张面无表情的脸:
“万长宁,万士安,户部左侍郎万大人……若不是因为两北战事横生,你与我现在已是一家人了……”
万长宁听到这里,用鼻子发出了一声冷哼,其中满是不屑之意。沈归倒也不被其所恼,往下继续说到:
“可如今沈归毕竟是还个外人,那么咱们也就没什么关系了,如此便按照江湖规矩,仔细地盘盘你我二人之间的恩怨吧!”
“这其一,你出卖家主之事我不管,你与贼子颜昼之间的私交我也不问;今日我就单问你一件事——北兰宫那场天火,与你万长宁可有干系?”
万长宁一听沈归所问,一脸惊异的挺起了半截身子,坐在地上看着沈归说道:
“话你说的那么漂亮,问的不还是旁人之事吗?即便北兰宫大火是万某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所为,那也理应是二皇子或奉阳公主来兴师问罪啊;再不然,你沈归有任何确凿证据,也应该把我扭送到奉京府衙或者宗族府审理。你不过是个平头百姓,又有什么资格审问万某这等四品大员呢!”
沈归听完嘴角冷笑,用剑尖一挑万长宁的下巴,生生把他逼迫着站起身来。随即便用眼神向外一引,口中满是寒意地说到:
“万长宁啊万长宁,看来你还是没了解清楚如今这个局面。你给我仔细看清了,那刚刚粉刷翻修过的双天赌坊,此时像不像当夜的北兰宫呢?”
万长宁随着沈归的眼神看奉京城方向,只见原本该是一片漆黑的奉京城,如今城东的半片夜空已经全部晕染上了一层暖黄之色……
“你你你……你竟敢火焚双天赌坊,莫非你就不怕太子……”
其实万长宁方才在双天赌坊束手就擒之后,已经听到了沈归和刘半仙的话。不过在他看来,双天赌坊从上到下都死个干净也并无大碍。因为眼下的奉京城中什么都缺,唯一不缺的便是能干活的人了!除了脸面上略有些挂碍以外,死上个几百口子人,对于如今的太子来说,还真就没什么影响。
可若是被一场大火,把整间赌坊给烧个一干二净,可就不只是面子和人手的问题了!
沈归猜测的没错,自从他得到李登赏识之后,万长宁便已经暗中倒向了太子一方。当然,毕竟万长宁是李登的‘铁杆门徒’,变节也绝非一朝一夕的事。也可以说时至今日,万长宁仍然没有彻底出卖李登,顶多只能算是一仆奉二主罢了。也就是说,如今他万长宁既是丞相的心腹,也是太子的智囊。
既然是太子的智囊,便要帮他出谋划策,自然也就十分清楚太子的现状。没错,奉京城百年以来,都未曾出现过这么多的杀手死士,可近一年之中,这些见不得光的人,已经布满了奉京城每一个角落。
南康的谛听失去了一个联络人,自然也会派来一个新人接替。而这个新人与颜昼脾气相投,二人也不知达成了怎样的交易,最终的结果便是加深了彼此间的合作范围。
可无论二人怎样投缘都好,雇佣这么多杀手死士,都还是需要花费大笔银子的!
所以这双天赌坊的改建,与太子人为制造恐慌,全都是为了聚敛钱财!而太子靠着‘黄、赌、毒’赚来的那些赃银,自然也都流向了南康谛听的口袋之中。
可如今也不知沈归是为了一个青楼女子之死,还在想帮好友颜青鸿报杀母之仇,竟然在屠戮赌坊之后,又点燃了一把滔天烈焰,把刚刚整修过后的双天赌坊给烧了个一干二净。
正所谓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莫非沈归盛怒之下,竟然准备和太子爷彻底翻脸不成?只一个沈归倒也不在紧要,可无论是中山督府军,还是正处于冬眠期的萨满教,都有着死灰复燃的可能性;再加上这近一年时间过去,可以全权代表东幽李家的恩相,态度都开始暧昧不清起来……
如此看来,沈归此举看似以卵击石不自量力,但盘算一番之后,好像也并非痴人说梦了!若一切真如自己所想,沈归打算与太子彻底亮牌开战的话,那么自己这根墙头之草,可就真的没有任何价值可言了……莫非,他真敢杀我?
想及此处,万长宁突然浑身打了一个冷颤。清醒之后的他,第一反应便是看向自家恩相的双眼。在他的心中,沈归之所以没有把自己在赌坊当场格杀,也无非就是看着李登的面子;若是自己想从他手下讨得一条生路,那么也就只有恩相开口才……
“恩相……士安曾为太子献计献策不假,但士安可以用先父的名义起誓,我从未想过要出卖过恩相啊!而且为太子爷办事,也皆因为他是您的外甥啊!这为一家人办事,也能算是变节吗?”
士安一脸期盼地看着李登,口中所言也皆是事实。在他看来,自己从小便由李登抚养长大,自然深知李登其人虽然看似冷酷刻薄,但其实心慈手软的很。
没想到李登闻听自己之言,只是缓缓地睁开紧闭的双眼,语气冷漠地说道:
“如今说的是你与沈归之事,还未轮到我李府家法,老夫自然也不便妄议。沈归啊,你继续问!”
说完,再次闭上双眼,如同往日上朝一般,整个人魂游天外而去了。
沈归仔细看了看李登略微颤抖的双手,又看了看他鬓边的些许雪白,顿时心中一疼。所以,他也就更恨眼前这个牙尖嘴利的万长宁了。
“方才你跟相爷求情,想来也是琢磨明白了!那沈某也就不多说了。无论你是主使还是从犯;无论你手上沾染了多少无辜百姓的鲜血,这人命无价,根本就没法一笔笔地算清楚。一会我还有事,所以咱们就索性估个总价……”
说罢,沈归剑尖一动,挥手间便挑断了万长宁脚跟之上的两条跟腱。书生出身的万长宁只觉腿后一凉,随即便犹如被抽出魂魄一般全身一松,整个人‘噗通’一声地跪趴在了地上。
沈归看也不看这摊烂泥,而是双手抱拳,对李登说到:
“相爷,按说这是你家的人,沈某不该造次。但此人手下血债累累,其中还有在下老友的杀母之仇,沈归也就不得不代友讨回这笔血债了……”
说完,只见李登身形一僵,睁开眼睛虚张着嘴,几次想说话都未曾出言。最后只得叹息一声,转过身去挥挥手:
“方才说的很清楚,这是你二人之间的事,与老夫无干。”
沈归点了点头,伸出一只脚来,再次把万长宁踢翻过来,看着他紧咬的牙关,与眼神略带哀求的神色,也把自己的心一横,挺剑在手:
“万长宁,念你多年来侍奉相爷还算尽心尽力,今日沈某便只取你两块髌骨,望你日后能够好生改过,不要再走错了路。”
沈归话音刚落,春雨剑便在灯火通明的院中化为一道闪电,仿佛一只敏捷的鱼鹰,眨眼间便掠至万长宁的双膝……
躺在地上的万长宁,突然间瞪大了双眼僵挺着身子,喉咙连一丝声音都没有发出,下一个瞬间,便彻底昏死过去了。
李登闻声转回头来,看着地上还泛着白茬的两块扁圆形髌骨,强忍着泪光地对沈归点了点头,便挥了挥手,让下人把万长宁拖回房中去了。
第221章 167.颜氏祖坟
颜家沟原本只是一个小小的村落,户不过百,人丁稀薄。可自从一位叫做‘颜老八’的掮客,凭着自己多见积攒下的名望与人脉,趁大燕解体的功夫便拉起了一支队伍;颜老八在荡平整个关北路以后,又与两位铁杆盟友一起,建立起了一个新的国家。而这个新生的国家,就叫做幽北;而那个掮客出身的‘颜老八’,登基之后也给自己取了一个文雅的官称——颜无仇。
打那以后,颜氏部族的老家颜家沟,也就自然而然地变成了龙脉宝地;而当颜氏族人全部迁入奉京城后,颜家沟也就顺其自然地成为了皇家墓地。平日除了那些守灵老太监之外,便只有触犯了族律,被宗族府宗正颜久宁发配到此处,为颜家列祖列宗守陵的皇室子弟了。
今日,这个往日里清静肃穆的皇家陵园,却迎来了一批新客人。
身负血海深仇的郭兴,在多日的厮杀与奔波之后,终于还是在颜家沟歇了马。当然,这倒并非是他们无力再战,只是他们行军至此,恰好迎来了北燕天佑帝的圣旨而已。
这道千里而来的圣旨非常简单:追封平北大将军,平北侯郭孝为北宁公,配享太庙!准许平北军先锋校官郭兴,暂代平北大将军一职;若日后能承袭乃父遗志,成功收复幽北全境,即可承袭乃父生前的平北侯爵之位,世袭罔替!
这道恩旨表面上看似是许了个空头承诺,只是把郭兴目前已经在做的逾越之事,用一道盖着玉玺的黄绫圣旨,变的符合朝廷法度而已。如此一来,也就帮郭兴免除了日后索要招致的非议。所以,这一道圣旨说是下给少帅郭兴,实际却是下给平北军五万将士、与朝中保守派势力看的。
这些表面之事做完以后,那个传旨太监又摒退了左右,颇为神秘地从手中掏出了一道密信。这密信的信封之上,竟还加盖着天佑帝的私章。
少帅郭兴展开密信之后才发现,这居然还是四皇子周长安的亲笔信。当然了,既盖着代表陛下私章的‘元庆’二字,想必也是天佑帝想对自己表达诚意的做法。
按信中所言,无论郭兴之后打算如何去做,他都可以放手一搏;而四皇子与天佑帝,都会尽力支持于他;与此同时,已经称病告假足有半年的右丞相蔡熹蔡显阳,竟然也破天荒地上了一日朝,还当殿做出了让步。
对于战事之后的走向,天佑帝本打算迅速增兵东海关,在接应五万平北孤军的同时,也可以变成两面夹击的有理态势,进而吹响对幽北反攻的号角!当然,战局走向仍由郭兴全权做主,援军最终进军方略,也全由郭兴一言而决。
这真可称得上是近日以来,郭兴听到最好的消息了!北燕王朝本就幅员辽阔底蕴深厚,可近百年以来,却仍与幽北这弹丸小国相持不下;造成这样的局面,最主要的原因其实来自于北燕内部!
北燕的朝堂文武官员,大致可分为两派:一派以右丞相蔡熹蔡向阳为首,是主张发展自身经济的传统保守派;而另一派,便是以左丞相王放王牧北为首,主张开疆扩土的锐意改革派。其实左右两位丞相的目标,也并没有什么根本上的差异,双方只是政见方针与行事风格略有抵牾而已。
可郭兴万没想到,争执了近百年的两派,如今因为自己父亲与十万平北军卒的阵亡,竟会暂时达成了共识。其中固然有着天佑帝与四皇子的面子,但也算得上是破天荒的头一遭了。
此时的郭兴已经恢复了往日里的冷静睿智,在这巨大的喜讯之下,竟然也只是抚掌微笑而已。
那传旨太监见他通读密信已毕,沉吟了一下便轻声问道:
“老奴还要替四皇子问一问少帅,增兵东海关之事,您这边可有什么更为合理的安排?若是您觉得有任何不妥之处,或者另有其他作战方略,需要陛下与四皇子配合,都可以写下一封书信交由老奴带回。”
郭兴歪着脑袋想了想,还真就写了一封亲笔信交给这位太监。之后又送了些从幽北抢来的金银珠宝,客客气气地把这位太监送出了颜家沟。
直到冯廉也看到了营中摆在帅案之后的黄绫圣旨,一颗悬着的心才算是彻底放了下来。随后他又看了郭兴递来的密信,心中更是大喜过望。
郭兴拿回密信之后,一边把它放在油灯的火苗之上点燃,一边笑着对冯廉也说:
“没想到啊,陛下与四皇子不但没有忘了我们这些孤军败兵,还能说服那个‘驴子丞相’蔡熹,想来花费的功夫一定不小。”
冯廉也闻言点了点头,随即就密信上所说的增兵之计,也说出了自己的看法:
“既然信中提到蔡相,想必东海关所增之兵,应该也都是他老人家,由各地州府分调而来的步军。”
郭兴一听冯廉也所说,反倒极为惊讶地问道:
“哦?何以见得呢?”
冯廉也双手一摊,对这个初次领兵的少帅说到:
“这不是明摆着么?咱们北燕王朝一向缺少优良战马,如今战端一开,又断了漠北与幽北这两处的战马生意,自然也就没什么多余的骑兵可调了。要知道,我们这八千骑兵,再加上巨灵侯许荣桓手下的两万燕云铁骑,已经是咱们北燕所有的骑兵部队了;既然四皇子的信中对巨灵侯爷只字未提,那就明摆着不可能是他来接应我们啊!而且增兵东海关,为的也是避免颜重武趁虚夺关,骑兵守城又没什么作用!”
郭兴点了点头,随即便对冯廉也说:
“方才我在回给四皇子的信中也说过,让所增之兵多带些粮草,只守在东海关即可!侄儿打算待我北燕大军一到,便让梁总提带领平北军所有歩卒,重新清扫东海关附近属地;而你我二人与八千弟兄,一旦没了后方之忧,便可以把这关北路搅闹出一个天翻地覆了!”
郭兴所说之言落在冯廉也的耳中,虽然觉得有些不妥,但一时间也想不出什么理由可以反驳于他。的确,除开蒲河大败以外,这一趟战事打下来,郭、冯两位连点像样的抵抗都未曾遇见;即便是蒲河之败,也全是因为地利不利、再加上辅兵炸营才会一败涂地的!
冯廉也想了半晌,终于还是抛出一个问题:
“若是颜重武所率大军追上我们怎么办?”
郭兴眼中精光一闪,冷笑几声之后答道:
“飞熊军追上我们?现在好像是我们在追他吧?若是冯叔知道狗贼颜重武身在哪方,兴儿恨不得现在就去生擒此贼!而且,实话告诉您说吧,之所以侄儿会在这里落脚,便是以颜家祖坟为质,单钓他颜重武上钩呢!”
冯廉也想了想,又颇为担忧地说:
“可是这颜家沟地势险要,是个三面环山的低谷地带,进出又只有一条通路。若是诱敌设伏还算是个绝佳的地势;但我们这八千弟兄,个顶个的可都是骑兵啊…这种地势不利于战马冲锋不说,而且我们除了掌中兵刃与腰间长弓,连能够设伏的工具都没有……要不然这样,我们换一个地方驻军,单等对方入瓮,再堵住出口,从外往里杀,保证没有一个敌军可以逃脱!”
其实冯廉也所说之事,是连军中的老卒都明白的道理。骑兵之所以是最强兵种,凭的无非就是开阔地势下那无可匹敌的冲击与机动能力;可一旦进入狭小山谷的村落之中,那便会陷入‘战马迈不开腿,将士轮不开刀’的尴尬境地。
“方才,我已托传旨太监给四皇子带回了一封书信。我在信中与四殿下相约,让梁京与所增之兵,大张旗鼓地回到东海关中,与来援之军终日大开酒宴,做出一副让我们在敌境之中横冲直撞、他们稳如泰山的攻守兼备之势;而我们便在这个颜家沟,静待颜重武大军把我等重重合围。这康家沟距东海关不过一日路程,而飞熊军兵至此处,五万大军想要尽数入谷,至少也要花上一整日的时间。也就是说,只要我们靠着层层阻击,能撑过这一日的路程,那么届时东海关的大军便会及时赶到,封上谷口退路;到了那时,贼子颜重武与他手下的五万飞虎军,可一个都逃不出去了!”
郭兴这道计策,真可谓是又狠又毒!他先是以皇家祖坟为饵,让颜重武不得不奉皇命追杀自己与麾下的八千骑兵;而后又以自身做饵,让对方以为捕捉到了能围歼己方的绝佳战机;而后还让所有歩军做出固守东海关的态势用于麻痹敌方,诱使飞熊军放胆挥军入谷,便达到了己方围歼颜重武全军的最终目标。
但此计听上去虽环环相扣,可未免有些想当然了……
“少帅,您这道计谋的确是精妙无双,可一旦我们自入谷中为饵,那这八千骑兵可就变成了八千歩卒,能不能抵挡住五万大军一日间的攻杀还在两说;即便能够顺利围上谷口,那么狗贼颜重武在无路可退的情况下,必然会进行殊死一搏。他手下的飞熊军,可都是身经百战的虎贲军士,我们这八千兄弟虽然也不是什么酒囊饭袋,但毕竟人数实在太少……”
郭兴知道冯廉也在忧虑什么,他看着鬓发有些斑白的冯老将军,仔细思索一番之后才轻笑出声:
“冯将军您想的也没什么错。但他颜重武其人阴险狡诈,用兵最好抄人后路;所以侄儿便反其道行之,自己算计自己!
第222章 168.同归于尽
郭兴不愧是个文武双全的青年俊杰,他的这道计谋,真可谓是又狠又毒。
按照他的设想,这颜家沟既是幽北龙脉、也是颜家祖坟的所在地;他颜重武虽只是颜家旁支,可对祖坟四周的地形地貌,也定然略知一二的。想他如今已经接到了颜昼的旨意,肩负起了剿灭自己这八千敌军的重担来。所以无论于公还是于私,颜重武与他手下的五万飞熊军,最终都一定会来到这里。
而这颜家沟的通路甬道狭长,两边山势陡峭,可供人攀爬的缓坡又位于在谷口,己方就连提前于山顶设伏的机会都没有,那么颜重武这个智勇双全的新一代战将,自然也就不疑有他了。
虽然己方的八千骑兵,入谷之后便只能视如歩卒看待;但颜重武手下的五千幽北铁骑,不也一样需要下马步行吗?如此一来,明面上看就变成了八千北燕步兵,对上五万幽北甲士的贴身肉搏战。
最重要的,则是进出谷口的甬路狭窄陡峭,最多只能容纳三名成年军卒并排而行;也就是说,尽管两方兵力相差如此悬殊,但己方这八千兄弟只需在入谷的甬路当中层层阻击,在如此有利的地形之下,双方兵力差距而带来的影响也并不算大。
只要己方能够撑至东海关驻军及时赶到,到那时他们再从后包抄,彻底封死进出康家沟的唯一通路,那么这五万飞熊军,还有他们的统帅颜重武,也就彻底变成了冢中枯骨,待宰羔羊。
当然,还有最重要的一个环节他没有明出口,这也正是他最为担心的一个部分。
在他的设想中,若是己方士卒无法抵挡飞熊军犹如潮水一般的攻势,万不得已之下退守颜家沟的话,那么届时自己早在谷口与颜家沟中埋伏好的硝石木炭等引火之物,也就派上了用场;只待五万飞熊军全部入谷追杀己方,届时这座幽北皇家陵园,马上会化为一座巨大的焚炉,连带着自己与手下的八千将士,与全部飞熊军一道化为灰烬!自己身怀不同戴天的杀父血仇,以身做饵并不足惜;但冯廉也其他弟兄们却……
其实这道毒计,郭兴早就已盘算多日了;而之所以时至今日还未说出口来,皆因为郭兴也在纠结如何开口才好。
正午十分,披挂整齐的郭兴走到了幽北开国皇帝颜无仇的陵墓之前。是的,自打歇马颜家沟后,他们便在皇陵附近扎下了营盘。而在这种不吉利的地方扎营,八千平北将士竟没有一个出言反对的!
当然,郭兴此举除了哀兵之计以外,还有着另外一个目的:只要颜重武一到,无论胜败几何,这幽北皇陵都必然会被他下令刨毁,让他们颜家列祖列宗的尸骨,亲眼见见日月三光的。
颜重武环视着这密密麻麻的八千骑军:多日以来,这些汉子们跟着自己深入敌境奔袭作战,过的也都是餐风露宿、刀头舔血的苦日子,每个人都瘦下去了好几圈,还有许多人的伤口已经化了脓,正在发着低热。尽管情况如此恶劣,可硬是没有一个人出言抱怨的。时至今日,他们的眼中仍然闪烁着凛冽的寒光,身上弥漫出的男儿胆气与浑厚战意都让郭兴感慨不已。
在他看来,这八千虎狼之师每一个士兵的双眼之中,都闪烁着先父的影子。
“如今,咱们深入敌境已过一月有余。大伙从尸山血海中一起爬过来,也就成了至亲的手足弟兄,本帅也就不说什么客套话了!近几日,贼子颜重武便会率五万大军,亲临这颜家沟的谷口,把我等赶入死巷之中;真到那时,一旦我等寡不敌众,不得已而退守颜家沟之时,整座颜家沟便会燃起一场冲天大火,而我等也会与敌军一起灰飞烟灭。依郭某估算,埋伏在谷外点火之人,大约需要五百人左右,由先锋大将冯廉也冯将军率领……”
听到这里,冯廉也这个先锋大将突然迈步出列,又一把扯下了头盔扔在地上,反手抽出腰间宝剑,搭在自己的脖颈之上:
“老子不去!老子自幼便跟着老帅在疆场厮杀,手刃了多少敌人、又击穿了多少道营盘,连我自己都已经记不清楚了!之前那场蒲河之战,我就该和老帅一起战死沙场,这才不枉他老人家对末将的栽培提携之恩;如今好不容易有一个亲手为老帅报仇的机会,您却让冯某苟且偷生,去干那些杂活?老子是先锋将军,不是辅兵民夫,这事儿啊,你找别人!若是非要冯某去做也行,我现在就抹了脖子下去亲口问问老帅,少帅你这么安排,到底对还是不对!”
冯廉也掷地有声地表明了态度,包括郭兴在内,所有将士都听得热泪盈眶。郭兴疾步上前,伸出左手一把握紧冯廉也的宝剑,顾不上自己被割开手掌流出的鲜血,只是不住地连连点头,双唇哆嗦着说不出一句话来。
其实郭兴纠结之处,便在于此了。
假如冯廉也真的领兵于谷外伺机引火,不能在谷中露面的话,那以颜重武其人其智,会不会上当还真就不太好说了!皆因为这冯廉也与颜重武之间也算是老熟人,若是不见他出现,难保颜重武会为了防止伏兵封路,只是不停地派小股部队有序入谷,而自己则提领后军把守谷口。在他那五万大军的车轮战法之下,单等自己手下的兄弟们使脱了力,再按部就班地收网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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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颜重武如果真的不亲身入谷追杀,那事先准备好的冲天大火放与不放,可都在两难之间了。
若是冯廉也与郭兴能够一起出现在谷中,那颜重武定然不会怀疑,自然便会入谷追杀自己。
他会这么想原因也很简单:如今平北军这八千骑兵,可谓是占据了绝对的主动权,而届时东海关又牢牢掌握在手中,后勤粮道与退兵安全也有了保障,谁又还然想以自身做饵,诱使飞熊军‘提前’决一死战呢?
之所以忧虑,只是念及冯廉也这员老将,对自己父子二人一向忠心耿耿,每遇战事必冲在最前,可谓是平北军最锋利的一道利箭;不过,毕竟他已年近五旬,自己又怎忍看他落得个烈焰焚身、尸骨无存的下场呢?
可方才自己这一握之下,感受到冯廉也用剑的力道,自己才知冯老将军这番做派不是装模作样。方才若是自己手慢上半分,说不准这个倔老头还真就抹了脖子。几相权衡之下,这才用满是鲜血的左手拍了拍冯廉也握剑的右手:
“好好好,就依叔父。”
“哼,理当如此!”
心满意足的冯廉也收剑还匣,又捡起了地上的头盔,这才回到了队首之处。而郭兴也只是停顿了一下,再次开口说道:
“家中仍有父母在堂的上前一步!家中无有兄弟姐妹的上前一步!家中已有妻女幼子的上前一步!从军之前有过婚约的上前一步!受伤未愈不便厮杀地上前一步!”
反复喊了几遍之后,八千骑军里竟还是没有一个士兵挪动半分。这般严肃的场面反而把郭兴给看笑了:
“你们这些人呐……我帐中可有花名册,还非得让我一个一个地仔细排查不成?”
冯廉也一听郭兴方才选人的条件,眼中也骤然一亮:
“少帅这法子好,你们这帮小崽子,都别在老子我面前装硬汉!就你们这些人的家事,瞒谁也瞒不住老子啊!”
一句话说完,冯廉也便迈步进入队中,先是挑出几个身上伤口明显恶化的士卒,一个一个地亲手拽到了队伍最前;而后再翻身回去,一脚一脚地踢出了他熟知家中情况的旧部。
郭兴一见人数不够,立刻把脸拉了下来,吩咐一声身后的亲卫取来了花名册,开始按册点卯。直到最后,仍然只筛出了四百余人。
没了主意的郭兴再次把目光放在冯廉也身上,冯廉也一见他这个眼神,气的又是一吹胡子:
“看我干嘛呀?老子我无儿无女无父无母,就连相好都没有一个,怎么算也算不到老子头上来啊!”
郭兴一见冯廉也误会了,便转过头去,仔细想了想,又高喊出一个条件来:
“识字的站出来!”
一声令下,呼呼啦啦又被人推出来了十几个。郭兴一咬牙,亲自走入队伍当中,仔细查看了一番,又挑出几个模样颇为清秀的士卒,堪堪凑够了五百之数。
“让你们去做的事,也简单也不简单!若是这一阵真如同郭某所谋,待你们回到北燕之后,一定要把这里的事说给家里的乡亲们听!就告诉他们说,八千平北军,在颜贼的祖坟以前,与五万幽北仇敌一起化做了一道轻烟。而你们活下来的这些人,并非是苟且偷生贪生怕死之人,而是郭兴我亲自挑选出来的火种!有你们在,平北军就在!有你们在,就永远不会有宵小之辈,敢正视我北燕王朝!”
即便郭兴此话,算是给这五百士卒垫了一个台阶。尽管如此,他们每个人的脸上仍然还是不甘心的模样;解散之后,竟还有几个老兵跑到了冯廉也面前,央求着他换一个别的兄弟代替自己。
就在颜家祖坟前这场‘生死签大会’圆满落幕的同时,有两小队人马也悄悄地混入了东海关之中。
第一队人从表面看上去,都是些饱受战乱牵连的难民,他们个个骨瘦如柴不说,还天生的耳不能闻口不能言;不过好在这些人手脚还算麻利,也没有泄密的危险,城门校官在仔细搜查过一番之后,便拦住了他们南下逃荒的去路,临时把他们编入了民夫队当中,平日里帮着自家运送粮草修葺城墙,好歹也能填饱了肚子;
而另一队人,则是一队衣着华贵的富商子弟。他们身后带着不少伙计,推着一车车的上等皮毛与药材,走的是中山路到南康姑苏这条商道。他们手中不仅有华延商帮的身份证明,更有北燕礼部颁发的通关文牒;如今梁京还在回援东海关的途中,而北燕王朝的援军也刚刚集结出发。如今的东海关守将,还是老侯爷郭孝之前的一位师爷暂代,面对这些阔绰的富商子弟,便铁了心地想要把他们留下来。这师爷所图不为钱财,而是他们带着的那一车车上等药材。
这两队人看似风马牛不相及,还都暗自有个别号:那队聋人难民,叫做冬至;而那队富贾子弟,叫做十三萨满卫!
第223章 169.太子危机
今日,奉京东城燃起了一把冲天大火;而与双天赌坊同时被点燃的,还有太子颜昼的心。太子爷万万也没有想到,如今自己已经是幽北三路实际上的皇帝了,竟还有人如此胆大包天,火焚自己的产业!更可气的是这一场大火都燃了足有半个时辰,自己竟然连一道密报都没有收到!
这可是实打实的人财两空!
正如之前万长宁所交代的一样,太子如今大权独揽,正处于他一生之中最意气风发的鼎盛时期;就连平时经常与宣德帝颜狩作对的李登丞相,也早已称病回府休养了;如此一来,官员的提拔与罢免,皆在太子一念之间。在他清洗过大半官员之后,整个幽北三路也自然而然地换成了太子掌舵。此时此刻,就算颜狩想要复位,这些刚刚坐到台面上来的官员,也是绝对不会同意的!
可没想到太子还没高兴上几天,便有人一把大火把自家的后院给烧成了一片废墟。以这种火势看来,根本就没有任何心存侥幸的余地;也就是说,那间刚刚斥巨资翻修过后的双天赌坊,如今的下场定然比北兰宫还要惨烈。
“这他娘是谁干的!”这已经是愤怒的颜昼,第四次喊出了这句话。
如今在冬暖阁当值的的内廷总管,是李清的心腹义子,名唤李昱。既然师出李清,自然深谙颜家父子的脾气秉性。此时面对盛怒的太子,他只是一言不发,小心翼翼地收拾好了地上的碎瓷片之后,便束手侍立一旁。
小李总管今年才一十八岁,若不是李清自请去职,说想专心伺候宣德帝,也轮不到他来做这个四品太监。不过从如今他这个反应看来,此子虽然不如他的义父李清那般老辣通达,但也好歹知道什么话能接,什么话不能接。如此不言不语,虽然未必会讨主子欢心,但性命却定然无忧。
更何况他年纪轻轻,已经身居四品总管太监之职,往后再也没有什么‘晋升渠道’了。
嘶吼过后的颜昼,等了半天耳边都没有一丝声音传来,于是又劈手摔碎了一个茶碗,看着那垂手侍立的李昱刚想骂几句出气,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个话题,只好又摔碎了一个茶碗泄愤:
“若没有你义父的情面,你这个哑巴狗奴才都死一百回了!摆驾!御马监!”
李昱应声,转头便叫进来几个宫女打扫冬暖阁,自己则迈步而出,伸手从门边取下一只灯笼,行在轿前指引方向。
这一盏灯笼与一乘小轿,如同暗夜江面上行驶的小舟,幽幽地来到了御马监门口。
满怀悲愤的颜昼迈步上前,刚想抬脚踹开大门,马上又硬生生地停下了动作。他一把甩开想要扶稳自己身形的李昱,反而朝着大门口摆了摆手。李昱上前刚要开口喊人接驾,便被颜昼一把拉了回来:
“别喊!敲门!”
这声音里蕴含的怒气,竟然把李昱听得身形一颤。
‘咚……咚’
随着轻柔缓慢的叫门声,屋中传来了一道苍老虚弱的声音:
“门没关,进来吧!”
颜昼正了正衣领,轻手轻脚地走进门去。而李昱身形一晃,便挡在了大门之外。
颜昼借着屋中微弱昏暗的一丝烛火,看向记忆中那个慈眉善目的胖老太监。这还是他在刘半仙闯宫之后,第一次面见这位御马监的监事大人。
虽然他很少接触过陆向寅,平日里为了避嫌,甚至还会刻意绕着御马监的大门,但他还是非常明白这个胖老太监的厉害之处。之前双方的一次合作,虽然另有办事之人出面,但结果仍然使得自己十分满意。如今这次前来,却也只是走投无路之下、选了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
原因也很简单,上次的合作,对方交出了‘货物’;而自己还没付‘银子’。
其实今时今日的太子,在皇宫内外都不是没有能办事的人。而且那些人的办事能力,比起自己父亲的御马监来都不遑多让。唯一可惜的便是他们要价太高,而且还不许赊欠;那些人根本无视自己的最贵身份,也不相信自己对未来的承诺,甚至不接受‘分期付款’;能打动他们的,就只有现银;能驱使他们的,也只有现银。当然,这种银货两讫的方式,也是最传统生意人的经营方式。
可如今双天赌坊的大火都没熄,自己就算找到那些合作伙伴,手中也没有大笔银子可以付啊!况且,自己这个监国太子还能当多久?那双天赌坊想要重新营业需要多少银子?两北战事会不会变成拉锯消耗战?那些自己谈好的上等阿芙蓉生意,用什么银子跟人家分成?这些摆在面前的问题,都需要提前准备出大笔银两筹备;可如今双天赌坊一倒,没了固定的进项,自己还哪敢大笔大笔的扔银子呢?
万般无奈之下,柳执这才想到了在黄鹂身死的真空期,‘替补’上来的合作伙伴——御马监。
他不是不知道陆向寅对于颜狩的忠诚度,只是目前行事过于严峻,自己手下又实在没有一个可用之人。无可奈何之下,只能抱着‘死马当成活马医’的态度,来这里临时抱抱佛脚。
“陆监事最近身体可好哇?这么暗的天,您怎么就点这么一盏小灯呢?本王都看不清您的面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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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向寅的声音幽幽传出,二人此时虽近在咫尺,但声音听起来却仿佛从天而降一般的悠远:
“太子爷觉得暗,老奴却觉得已经够亮了……您看这奉京城东的火光,难道还不够耀人的双目吗?”
陆向寅只一句话,便把太子颜昼说成一了个大红脸。此时他也觉得自己之前那过河拆桥的事,办得确是不够地道;山水有相逢,没想到才几天时间,兜兜转转又回到御马监来了。饶是颜家祖传的厚脸皮,也难免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了。
“陆监事啊,我幽北三路目前正值多事之秋,本王每日里忙的真是头昏脑胀!陆监事啊,并非是本王想过河拆桥,北兰……您御马监的功劳本王早就牢牢地记在了心里,原本是想等战事结束之后,再一起论功行赏的,可没想到此举定然会招致陆监事的误会……如此看来,之前是本王做事不周,让御马监受了委屈……”
就在颜昼絮絮叨叨的时候,黑暗中突然伸出了一只干枯的大手,手上还有一根铜棍,轻轻地拨动了两下灯芯。随即室内微微亮起,陆向寅那犹如饿殍般枯瘦的脸庞,忽然出现在了颜昼的双眼之前。
“啊……陆……陆监事,您您您……”
也不知道他是真的被陆向寅如今的模样所惊,还是故意做出的一副姿态,嘴里已经结结巴巴地说不出一句整话来了,随即双腿一软,整个人便眼神呆滞地坐在了冰凉的地面上。
“咳咳……太子无需惊恐,皆因老奴之前受了一场重伤,老命虽然是勉强捡了回来,但是也只能如此这般、苟延残喘地活下去了……”
颜昼虽然没有见识过陆向寅的身手,但自己那个族叔颜复九,可亲眼见过他与天灵脉者动手的全过程。虽然结果不尽如人意,但至少也能与天灵脉者正面交手啊!想来这凶名在外的御马监,之所以屹立多年而不倒,大半的原因还是因为‘家’中有个绝世高手坐镇。
可如今他已经伤成这副模样了,抓只鸡都费劲,还能有什么作为呢?
念及此处,太子再也没了跟他绕圈子的兴致,面上仍然平静,口中却话风一转:
“既然陆监事有伤在身,小王便不再叨扰您休养身体了。待日后两北战事得到平息,本王再来这里探望监事……”
“咳咳,听闻太子爷您,近日可有几笔外账马上要到期了……此时这双天赌坊又付之一炬……御马监倒是还好,只怕您那些生意上的朋友们,却等不了那么长时间吧……”
太子一听这话,立刻有种扇自己嘴巴的冲动:我怎么把这事给忘了,别看这个老太监如今已是废人一个,可他那些徒子徒孙都还好端端的活着呢!即便此事交给御马监办,必然也就瞒不了父皇;但自己若是连眼前这个难关都过不去的话,还谈什么日后呢?
随即太子立刻转过身来,又换上了一副幽怨的嘴脸,目光诚挚地看着陆向寅那张饿死鬼一般的恐怖面容:
“哎,既然陆监事自己把话说破,本王也就无需隐瞒了。之前见监事身体抱恙,本王也是实在不忍用俗事叨扰……没错,本王的双天赌坊被焚,还有位私交挚友如今也下落……”
“咳咳,殿下说的是万长宁吧?他已经被沈归捉回丞相府了……”
“沈归!?我开我的赌坊与他何干?若是要为他外祖郭云松报仇,也应该把这笔账算在他李登头上啊!”
“李相?这一老一小都要成为实在姻亲了……”
“你是说乐安表妹要嫁给沈归……这些事我怎么从来都不知道呢?”
陆向寅点了点头,探出了一只干枯的手掌,轻轻地抚摸着太子那张惊讶的脸庞:
“太子啊太子,陆向寅是陛下的奴才,若还能有日后的话,自然也就是您的奴才。可今日老奴却想以下犯上,说一说真心话。长久以来在您的心中,都只是在权衡利弊计较得失;可若是您能把眼光放得远一些,看到的就会是不一样的光景了……”
第224章 170.强人所难
半个时辰过后,正百无聊赖的李昱忽然听到身后一声门响,便从御马监正房之中走出了一位截然不同的太子来。此时的他眉梢眼角都带着欣喜之色,那高高挺起的胸膛与平稳自信的情绪,都说明了这次他与陆向寅的这次‘交流’,结果应该着实不错。
自打太子领监国职以后,原本四品以上官员都要参与的朝会,便因为战事紧张为由,暂时停止了;若是有何国事禀报,也都在冬暖阁中进行。当然,幽北三路有资格进入冬暖阁的大臣,一双手都数的出来。
第二日清晨,心情仍然大好的太子洗漱以毕,用过早膳后,便吩咐李昱道:
“传监国太子意旨:召,奉京府尹卫安恒、齐王颜复九、飞虎军统领张黄羚三人,于冬暖阁中议事。”
李昱应差出门而去,仅仅半个时辰之后,又带着些为难模样地回到了冬暖阁之中:
“禀太子,张黄羚张大人此时正在交接城防,半个时辰之内便可以入宫;而齐王殿下昨日饮酒过量,至今宿醉未醒。根据太白卫的说法,最多一个时辰之内,定然可以苏醒过来;而奉京府尹卫安恒卫大人,三日之前便吩咐下人去吏部报备,说是天时不正、心力交瘁导致积劳成疾,至今还卧床不起……”
张黄羚与他麾下的飞虎军在撤军回城之后,自然肩负起保卫奉京城的重担;加上如今与丞相府的紧张关系,他再没了任何退路可言。所以他会老老实实地奉昭入宫,这自然在颜昼的预料之中。而张黄羚这一粒棋,其实是颜狩给自己留下的、用于扳倒李登的暗子;没想到世事无常,最终反倒被自己捡了个便宜。
而齐王颜复九,跟他那个有‘颜族利剑’之称的父亲不同,本就是个浪荡性子,除了花天酒地以外,根本也没有什么大志向,与二皇子颜青鸿简直就是蛇鼠一窝,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的;当然也正是因为他这个性子,他才能肩负起提领太白禁卫的要职。因为无论是颜昼还是颜狩当家,都非常放心让他来护卫皇宫大门:这样的一个人,终日沉湎于酒色之中,又能有什么非分之想呢?这样的一个王爵身份,又要开出什么样的筹码才能收买他呢?
唯一让太子不放心的,便是奉京府尹卫安恒了。这个老狐狸当了半辈子的京城父母官,对自己父皇更是忠心耿耿。不仅如此,多年以来他更在风波诡谲的朝堂暗涌之下,穿梭的游刃有余;而奉京府尹这个职位又极为重要,一定是各方明暗势力都想尽力拉拢的人。可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不仅从来没有倒向任何一方,更能保得自己一家老小之周全。由此便可以看出,这位卫安恒卫大人,平时表面上看起来谨慎小心又胆怯懦弱;可对于危险的嗅觉与避险的手段,却肯定然是一等一的。
就是这样一个圆润狡猾之人,竟然在这个节骨眼上,身染重病卧床不起了!不用问也知道,他染上的重病,定然只是心病。
既然是诈病,那卫安恒这只老鼠,分明就是感觉到了危险,为了避祸这才而称病卧床的。可能让他不敢露面的危险,究竟会是什么呢?
平北军进入幽北境内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要‘染病’也早就‘染病’了,根本不可能撑到现在。因为按照往年的战例来看,这场两北战事在郭孝身死之后,其实已经进入了收尾阶段。此时这个时局,对他这个奉京府尹来说,根本就谈不到什么威胁了。
既然危险不是来自于强敌,便只能出生于内乱之中了。
可眼下自己已经大权在握,而父皇和李清主仆二人,也终日困在永灵殿中祭祖‘养病’,朝中大臣有十之五六、更是已经换成了自己的心腹门生,对他来说就更谈不到威胁了!更何况如今就连自己那个舅父丞相,都已经称病……
想到这里,颜昼突然浑身打了一个冷颤!
北兰宫那场大火之后,舅父李登便称病不朝,据相府周围的探子回报,这位李丞相平时连个面都很少露,更别提走出府门了;这朝堂之上没了丞相,而可以代表丞相意志的万长宁,又与自己达成了‘战略同盟’,这等落子布局的天赐良机,自己又岂能错过?
从李登称病开始,自己便在万长宁的帮助之下,开始了一场从头到尾的大清洗活动。
幽北三路的要害部堂衙门共分四个:兵部、户部、工部、吏部,另外还有一个宗族府,以颜久宁为宗正,自成一系。
从立国之初,兵部便掌握在郭家手中,而户部与工部掌握在李家手中,吏部则掌握在颜家手中;近百年过去后的今日,除了李登手中的户工两部还能抓得稳牢,其余的部门包括宗族府在内,都已经全部收归于颜家的管辖范围之内了。
既然李登称病不朝,户部侍郎万长宁又与自己暗中结盟,也就导致了原本还是铁板一块的户、工两部出现了疏漏。能代表丞相的万长宁,与监国太子联手,收拾这些群龙无首的书生文官来,还不是手到擒来么?他只略施手段,便把两部衙门掺上了一多半的砂子;就这,还是太子念及了甥舅之情,想给李登留下些体面的结果。
一切都很顺利,唯一有些奇怪的,便是自己罢免青壮官吏之后,他们大多都会托人送礼、想办法活动来一个其他的差事;而自己在罢免一些老臣之后,他们反而甘之如饴地收拾好了家财细软,拖家带口的直接住进客栈;看那意思,只要战事一过门禁一开,他们便直接回老家去颐养天年了。
而这些老臣被去职罢官之后,竟连一个上书申辩的都没有;最奇怪的是据探子说,这些被贬谪的官员交还官印之后,立即喜笑颜开,有些交情不错的老臣彼此竟然还奔走相告,互相道喜。看他们那意思,若不是国难当前,肯定要请上几个戏班子来,连唱三天大戏呢!
颜昼晃了晃脑袋,他觉得想不明白的事,索性就放一放;没准过上几日,答案自己就浮出水面了。
“李昱,等张黄羚入宫之后,也不用让他来冬暖阁了,直接让他与齐王皇叔一道出宫,带着太白卫去丞相府拿人!”
李昱点头应是,刚要出去传旨,突然又回过头来问了问太子:
“殿下……吩咐二位大人锁拿何人?”
“沈归!若是有李府中胆敢有人阻拦,一并拿了!”
“……殿下,若是李丞相亲自……?”
太子摆弄着桌上的监国太子印,随即轻‘呵’一声站起身来,对李昱一字一句的说:
“听清楚了,本王说的是,一!并!拿!了!”
要说这幽北三路的官,是既好当又不好当。
若当得是兵部的官员,虽不至于吃不饱穿不暖,但也是仅够一家老小糊口而已;不过倒是有一点好处,便是两北之间大小战事绵延百年,在兵部当差,不愁捞不到军功,也不发愁如何去混个官场资历,以为进身之阶。
同样,若当得是吏部官员,虽然不至于一贫如洗,也大多没什么油水可捞。皆因为地方官员的任免与每年的政效考绩,除了皇帝御口钦封之外,全由丞相李登亲自批阅。这吏部除了主管外交事务与维护驿路之外,最大的好处便是负责筹备各种典礼祭祀了。不过,一旦入了吏部,也就相当于提前告老还乡了。只要不出什么大错,发到了哪就算扎到了哪,仕途也就到此为止了。
而户部与工部这两个要害衙门,则是全幽北最肥的差事。尽管这两个部门的工作繁杂不说,账目也细碎繁琐,但掌舵人李丞相,却是个体恤下情的好上司。
李登当了一辈子的官,李家又算了几辈子的帐,对于那些数目上的小把戏早就是祖师爷级别的人物了。尽管如此,他平日里管束下属却采取抓大放小的原则:只要你把本职工作做好,那些不入流的小把戏小贪腐,李丞相还是都够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由手下官员偶尔发笔小财的。当然,这一切的前提,就是其人要有自知之明,没有把事情做到绝路之上。
今日太子要张黄羚与颜复九,去丞相府捉拿沈归到案,本就是个费力不讨好的差事。颜复九到没什么,他没皮没脸地过了三十多年,自小又受那位兵败东海关的父王影响,饱受了无穷无尽的讥笑与白眼,早已经麻木了;可张黄羚的情况,却与这位‘二代齐王’殿下既然不同。
他可是土生土长的东幽人士,更是李府家生子。尽管眼下摇摆不定,但在不知内情的人看来,他张黄羚仍然还是李家最铁杆的心腹奴才!
自己平日里哪怕需要路过丞相府附近的路,都习惯了绕上一个大圈躲的远远的;可今天倒好,太子爷竟然让自己带着一个醉猫王爷,去自己之前的家主府上拿人!
而且若是李登从中阻拦,竟然还要连他一道拿了!
直到他与醉猫颜复九,带着一百名太白卫来到了相府门前之后,仍然还是没想出一个解决办法。
“呸!门口又没倒泔水,怎么就把这路玩意儿给招来了呢?”
正坐在门口长条凳上望风的管家李福,双眼斜着张黄羚啐道。发音之时还运上了一丝丹田气,确保在场的百余人,都听了个清清楚楚。
第225章 171.上门拿人
张黄羚被李福甩出来的这句闲话,骂的心中无名火起:今时今日的自己,好歹也是飞虎军主帅的身份,如今却被丞相府一个管家下人,点着鼻子尖的骂,简直就是把自己这个二品武将视如猪狗一般!
更何况自己身后还跟着一百太白卫:虽然这些太白卫早已是日薄西山,但别瞧他们行军打仗的本事忘了个一干二净,可这嘴倒是越来越碎了。皇宫之内的八成闲话,都是靠这些白盔白甲的老爷兵传出去的,就连那些宫女与嫔妃,都得跟他们打听新鲜事,以作茶余饭后的谈资。毕竟,他们才是唯一能够自由进出宫门大门之人。
至于说跟来的齐王颜复九也看在眼里,倒是无大所谓:毕竟他如今还满身酒气,眼神都没聚拢,想必也没心思分辨李福口中所言。
“李总管,烦请通传家主一声,齐王殿下与张黄羚,奉监国太子之命,前来护卫相府安全,捉拿在逃钦犯沈归。”
张黄羚不敢硬闯丞相府,只能走上前去硬着头皮对李福说道。没想到他这公事公办的话才刚一出口,门房之中便又窜出了一个瘦高的男子。这男子嗓音沙哑中带着一丝尖锐,听得在场众人好不难受:
“我看看这是谁啊,大言不惭地来我相府门前撒野……哦,张黄羚张大人啊,我说您在城外遇见贼子郭兴,怎么弓未开弦、刀未出鞘就落荒而逃了呢,原来是急着回奉京城里抓贼呀!”
单清泉这句话一出口,身后那一百太白卫军士顿时一团哄笑。他们可不管你张黄羚是个什么出身,也不在乎你背后傍上了几棵大树。这些人从骨子里就带着桀骜不驯的性子,若是有人能压制得住,那个顶个的都是能以一当十的虎狼之兵;若是没人能压的住,也就会由着那泼皮性子,变成了好勇斗狠的亡命之徒。
尽管如今的太白卫统领——齐王颜复九虽然也是太白卫出身,但他身体里流淌的毕竟不是郭家血脉,而且还承继了他那个‘败军之将’的齐王爵位,根本就没有一个太白卫打心眼里承认这个统帅。
张黄羚被这一讥一笑挤兑的满脸通红,但又不得不耐着性子继续说着软话。原因也很简单,他既出身李家,自然也清楚单清泉和李福二人,都是个怎么样的狠角色:
“李总管,太子有命黄某不敢不从,还望您能行个方便,与李丞相通传一声。请他老人家好歹给个回话,让黄某能回去交差也就是了。”
“唔,方才你说,是来相府捉拿何人?”
“沈归。就是那个前中山王郭云松外孙。”
“门口等着!”
李福说完转身刚要入府,走到一半又停下身来对单清泉喊道:
“老单把大门给我看紧咯,若是没有陛下的黄绫圣旨在手,谁敢乱闯相府大门,就把谁给宰了!”
单清泉闻言,伸手抽出腰间潇湘软剑一言不发,双眼紧紧盯着府门前的张黄羚。看着张黄羚如此尴尬的模样,身后的太白卫们笑得更厉害了。
一炷香时间过去,李福才摇着四方步,一个人回到了相府门前。他理都没理望眼欲穿的张黄羚,反而一屁股坐在了那张斑驳古旧的长条凳上,声音缓慢而富有节奏地说道:
“我们府上也没有一个叫沈归的呀?不过相爷心善,倒是我托给张将军您带个话。他告诉您呐,哪丢的东西,就去哪找。另外我李福也有句话送您……”
张黄羚一时之间没反应过来,脑中全是‘哪丢的东西去哪找’这话,没过脑子就随口问了句:“什么?”
“以后我们相府的大门呐,您可少来!别瞧您现在混得还像个人样,可就凭你手下那些废物,就算再加上两万,老夫一出手,也定能杀个一干二净!”
听着身后‘自己人’更加放肆的讥讽与嘲笑,张黄羚真是一刻都不想多在这待了。他只是双手抱拳,说了句‘领教了!’,而后便拽着醉醺醺的齐王殿下转身离开相府。
穿街过巷,没过多久,灰头土脸的张黄羚便又来到了位于河中后街的沈宅门前。
倒霉的张黄羚刚被李福与单清泉挤兑了一个狗血喷头,如今面对沈宅门房处的看更老头,自然就想用他给自己找回一些颜面来:
“糟老头子!你家主子沈归呢?叫他出来见本帅!动作要是慢上一点,小心你阖府上下的狗头!”
这干瘦老头一听这话,眉梢眼角都带上了一抹从心眼里流露出来的笑容。自打他成了天灵脉武者那天起,还没有人敢和自己这么说话呢!抛开眼前这个贼眉鼠眼的‘大帅’不提,就他身后跟着的那个‘醉猫’王爷,可是亲眼看见自己与陆向寅动手的全过程,不可能不知道自己都有些什么手段。如此看来,这位大帅既然与他同来,也定然是心中有数啊。
可饶是刘半仙横竖仔细打量了一番,也没看出张黄羚这人身上到底有多大的能耐来,这一次,刘半仙也陷入了深深的怀疑当中:这江湖上的武艺,内外两大派别,自己可以说都是了如指掌的;而天灵脉者就算彼此间没什么来往,但谁又什么样的能耐,每个天灵脉者心中也多少都有些了解。而自己方才以气识,观测了张黄羚的骨相,发现他与寻常幽北人种,不但别无二致,就连基本的气血与生机都在普通人之下,根本就不像是个有武艺傍身的人。可毕竟他知道自己的身份,腰杆子还挺的这么直,就必然是心中有所依仗的!
莫非这人身怀奇门异术不成?
其实刘半仙钻进了牛角尖,也是可以理解。毕竟世间手段千奇百怪,天下也不只有武学一道能够防身御敌:苗娘的蛊、巴蜀的毒、萨满的魂术、老道的丹炉,这些蛮荒之地,大多各有各的门派,也各有各的秘法。以凡人肉身之本相,而身怀大能之人,在西疆密宗一派看来也并不如何新鲜。对于这种人,他们也有个专属名词,叫做转世活佛。
就在刘半仙瞪着眼睛思索对方身份的时候,‘转世活佛’张黄羚却不耐烦了,这已经是自己第二次被门房给堵在门外了!怎么说自己也是朝廷的二品统兵大员,之前被李福阻拦,也确实是没有办法的事;可如今这个糟老头子也敢无视自己,简直也太拿黄鼠狼不当神仙了!
“你是聋子还是哑巴?瞪着帅爷想干嘛呀?我告诉你说,让沈归自己走出府来,那也是冲着中山老王爷郭云松的面子;可你们现在可是给脸不要脸呐!算了,良言难劝觅死鬼,将士们,入府捉拿朝廷钦犯!”
尽管太白卫如今已经堕落的不成样子,但这张黄羚领的毕竟是太子的旨意,而自己兄弟们吃的又是颜家的粮,拿的也是颜家的饷,这当一天和尚还得敲一天钟不是?太白卫的一个小队长叹了口气,抽出了腰间斜跨的‘太白刀’,带着四个兄弟晃着脑袋就往沈府里闯……
一个瞬间之后,这五个太白卫便统统昏倒在地,而谨慎万分的刘半仙此时也总算松了口气。
方才向太白卫出手的同时,刘半仙的警惕性都集中在了张黄羚身上。之所以这么紧张,皆因为他几年之前曾与一位西疆的转世活佛交过手,最后虽然侥幸胜了半招,但自己也付出了极为惨痛的代价。可直到看见了张黄羚那惊慌失措的神情之后,他这才明白过来:自己应该是想多了。
“呸,真他娘晦气!不怪人家说,这江湖越老是胆子越小,看来这是让陆向寅那个‘老娘们’给挠怕了呀……”
说完刚想动手,随即又想起来什么似得,慢悠悠地晃到了双眼发直的颜复九面前,闻着那刺鼻的冲天酒气,刘半仙运起一掌便击在了对方的小腹之上,随即立刻旋开了身子……
‘噗’
肚子里发酵了一日的酒菜,一股脑地全喷在了张黄羚的身上。齐王颜复九又干呕了几次,出透了一身大汗,神智这才清醒过来。
等半醒之后的颜复九看清了这个老头的面目之后,心中暗恨自己还是喝的太少了……
“老神仙……嗝……晚辈昨夜多贪了几杯……对不住啊……”
颜复九摇摇晃晃地想要躬身施礼,却始终找不准重心,只能不住地摇晃着身子,看那模样仿佛少了一条腿的椅子。
“干嘛来了啊你们?刚才这……嗯,什么味啊,听这位大帅说,有人要捉沈归?之前嘱咐你的话就没告诉他们吗?”
颜复九此时一听,借着酒劲大声嚷道:
“娘了个腿的,谁这么不长眼啊?竟敢来您老的神仙洞要人?竟然还用上了一个‘捉’字,我看他是活腻味了!老神仙您别生气,我这就回去点兵,去帮您老把那个没眼力架的王八蛋捉回来!”
颜复九一见刘半仙,满心想的都是赶紧离开这座危险的沈宅门前。没想到自己一回身,便看见了几个平时相熟的太白卫,都捂着鼻子,瞪大了眼睛看向自己。
“……哎?我现在一叫就有兵了吗?难道你们是让老神仙拘来的吗?”
没法子,颜家一脉的酒量都不怎么样,这是老辈传下来的遗憾。齐王被满面尴尬之色的太白卫围住,仔细听着他们对自己耳语了几句,这才清楚如今到底是个什么状况。
他再次转过身来,与一身污渍的张黄羚大眼瞪小眼,谁都不知道该怎么办好了。
“半仙啊,既然太子盛情邀请,那草民怎敢不从呢,我们师徒二人,就随他们走一趟吧?”
只见沈归衣冠齐整,腰佩白色外鞘的春雨剑,昂首挺胸地走到众人身前。
第226章 172.怜儿挂帅
沈归与刘半仙刚刚被重兵押走,‘木乃伊’颜青鸿便与铁怜儿和他的妹妹奉阳公主一起偷偷溜出了沈宅大门。
自从沈归火焚了双天赌坊、又砍下了万长宁双腿的髌骨之后,他便已经知道此事再没有善了的可能性了。不过既有刘半仙这个‘大杀器’傍身,自己也根本没有什么可怕的。无论对方如何权势滔天,又布下了怎样的天罗地网,终究都困不住这个刘半仙啊!
其实无论是阴谋诡计也好,兵法韬略也好,一直都是弱势者用于求生的手段而已。因为提前谋划的越多,事先准备的越多,会出现纰漏的地方也就越多。若是拥有绝对的优势,那直接闭着眼睛冲过去就赢定了呀!
当然,宣德帝颜狩就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他的‘崽儿’就更是青出于蓝。这一老一小对于那些下三滥的手段,有着骨子里的依赖性。无论是颜狩的御马监,还是颜昼的盟友‘谛听’,都表明了他们父子二人,把为人处世的道德标准,摆放的位置极为‘谦虚’。
所以沈归回府之后,便做出了一番详细部署:无论宫中那位太子是如何应对,自己都必须带上刘半仙这个天灵脉者,才能保得自己的生命安全;而刘半仙被自己带走之后,沈宅中的防备自然空虚,也就有了被他们釜底抽薪的可能。
按照大荒城与奉京城的距离,再算算十三冬至的脚程,最迟今日下午到晚间,他们便应该可以回到沈府之中,防止太子调虎离山。而傅忆如今还在颜重武身边临时充当幕宾,有五万精兵的重重保护,性命定然无忧。
不过,既然张黄羚与颜复九一早就来拍门拿人,而冬至还没赶回奉京,也就多出了半日的空档。尽管防备力量空出几个时辰,听起来虽然并无挂碍,但已经足够府中这三个人死上千回百回的了。
但沈归其人,一直都有些强迫症;而这强迫症带来的好处,便是他的心思格外细腻。
沈归平素布局惯以人心入手,之前暗中赢下的所有战役,脱开那些繁杂花俏的手法与故弄玄虚的伎俩,终其本质也就是在对方的‘配合’之下,打出一个时差来。
像沈归心眼这么‘脏’的人,又怎么会给自己人也留出时间差来呢?
所以沈归在临走之前,已经跟铁怜儿有过交代:只要他与刘半仙一出沈府大门,她便要接替刘半仙,坐到门房之中,大开府门先等上半个时辰;半个时辰以后,若是仍然没有发生什么蹊跷之事,那么便拿着李登给的那道‘太子腰牌’躲出奉京城,在城外隐藏好踪迹,待沈归从皇宫中脱身、或是十三位冬至杀手赶回奉京之后,再另做定夺。
其实,沈归也是被太子打了一个措手不及。他本以为就算太子敢与李登翻脸,也定要经过反复思量,最快也要到午后才会做出决定来;没想到这还不到正午时分,张黄羚与颜复九便已经堵到了家门口。
他让义姐铁怜儿,坐在门房等半个时辰,也只是想唱一出‘空城计’的疑兵之策;若是太子真的打算彻底剿灭沈宅上下,那么只等刘半仙一走,杀手便涌入沈宅大开杀戒的话,那才真是神仙都难救了;而铁怜儿出身于烟花之地,虽然武艺平平、但装腔作势的本事却是一等一的高明!
试想一下,若沈府附近真有暗中埋伏的杀手死士,看见刘半仙才刚刚出府,便立刻有一位沉稳的女侠手提‘宝剑’,坐在了门房之处接班!而且自信的连大门都不关,任谁看了都会心里打鼓:这女子别是那个天灵脉老头的女弟子吧?
如此一来,这些受命于人的杀手必然不敢自作主张,肯定要回去向主子请示一番;而他们的主子呢,届时应该忙着应付刘半仙与自己二人,还要仔细想想下一步的对策,以颜昼那份‘多谋而少决’的性子,一时间之间也拿不出什么好主意来。如此一来,便能为颜青鸿这个风口浪尖上的人物,夺得一线生机。
归根结底,一个沈归对于颜昼来说,根本算不得什么眼中钉肉中刺;而一个天灵脉者虽然是个威胁,但与自己也没什么根本上的利益冲突。若只为了一些面子上的争执,实在不值得结下这样一个强敌。
所以,陆向寅与太子的这一招,还真的就是调虎离山而已:大张旗鼓地捉拿沈归入宫受审,有御马监在宫中,沈归自然不敢独身入虎穴;而那位天灵脉相士一旦保他一道入宫,那么沈宅之中自然空虚……
所以这次颜昼的目标根本不是沈归,反而是他的弟弟颜青鸿!而给他指出一条‘明路’的陆向寅,却不所图为何。
不过,颜青鸿、铁怜儿与奉阳公主三人,也不知为何,直接省去了那生死攸关的半个时辰,没有唱起那出空城计,直接夺门而逃了。
有别于张黄羚与颜复九的如释重负,入宫的一路上沈归都有些心绪不宁:他既担心浴血疆场的颜重武与傅忆,也担心自家老巢会不会被人偷袭,就这样垂低着脑袋,跟着前方引路的张黄羚,走到了御马监门口。
刚刚被沈归放回宫中的柳执,此时一见刘半仙与沈归的脸,神情骤然黯淡了些许;随即又换上了一副热情的面孔,三步并作两步的走上前来。张黄羚与颜复九一见柳执前迎,急忙嘴上告假,落荒而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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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前辈,沈公子,一路之上多有辛苦,我御马监奉太子之命,主审沈公子一案,还请二位进内堂稍作休息。待我师父问您几个问题后,让我等对上命有所交代,二位便可以出宫回府了!”
沈归看着这个公事公办模样的小胖子,心中觉得有些滑稽:
“我说小胖子,你这忘性可够大的呀?早前替你净身的主刀太监还在吗?问问他是不是多给您割下来了点东西呀?我前脚才刚放了你,后脚你就装成没有那么回事一样,看来本少爷给你留的印象还不够深刻啊……”
沈归一边说着一边撸起了袖子,作势便要上前抓住柳执的肩膀……
“沈公子还请手下留情,劣徒天子愚笨学艺不精,失手被擒本就是理所应当之事,还望您多少能给老奴一个面子,不要为难于他。陆某之前受刘兄照拂不浅,至今行动上仍有些不便利,还请贤师徒自行移步入内,咱们面对面地叙谈一番可好?”
陆向寅那极有特点的声音,从内厅悠然飘出。所谓举拳难打笑脸人,沈归方才对柳执的一番作态,也只是存着开玩笑的心思而已;如今既然陆向寅满嘴的客气,自然也就顺坡下驴了。
“好说!陆监事开口了,沈某区区一介草民,岂有不应命行事之理呢?”
说罢一撩衣袍下摆,迈步走入御马监正厅之中。如今正是正午时分,这御马监正厅南北相透,屋中一片光明温暖。而此时在正厅桌边的太师椅上,正坐着骨瘦如柴的陆向寅,欣然地注视着自己。
“陆监事……传闻中您老人家可是个弥勒相貌的富贵人啊!如今怎么……是不是厨子不合胃口啊……哎我有一个朋友……”
陆向寅呵呵笑了两声,朝着沈归摆了摆手。随即又对着刘半仙抱拳说到:
“陆某全靠刘前辈手下留情,还有沈少侠您的良善之心,才捡回了一条活命啊!如若不然的话,孙二大夫的医术虽然高明,但也绝对化解不了天灵脉者的神通啊!”
这么大岁数的陆向寅也不觉得肉麻,从进屋开始便对着刘半仙与沈归大肆献媚。搞得沈归都有些疑惑了:不是说要捉拿我这个‘钦犯’归案吗?这太子怎么却连面都不露,主审之人也是满口虚言推诿之词……哦,原来还真的被我猜着了,这分明就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准是找颜老二的晦气去了。
想及此处,沈归也没了跟他磨牙的心情,直接站起身子,对骨骼标本一般的陆向寅说:
“不是说要问案吗?怎么只是说这些没用的废话?陆向寅咱们不妨直说吧,你毕竟是颜家豢养的密谍头子,而我只是个平民百姓身份,有什么问题你就直接问,我愿意说的话也一定告诉你;若你还是这样拖延时间,老子可要闯宫而出了!”
陆向寅看也不看站起身形的刘半仙,只是满面疑问之色的对沈归说道:
“沈归啊沈归,李玄鱼和林思忧都教了你什么呢?时至今日,你还笃定身边有个天灵脉高手保着,世上就再没人能制得住你?”
刘半仙听这话觉得有些扎耳朵,闪身挡在沈归面前:
“我说你这不男不女的妖人,还真有点意思啊!刚被半仙把魂都打出来了,如今这才按回去几天啊,又蹿起来了!怎么着?你是最近练了什么新本领,打算拿半仙我开开刀?来来来,今天咱们就手底下见个真章,谁跑谁是狗啊!”
陆向寅听到此处,冷笑了几声摆了摆手:
“刘前辈您误会了,若论起正面交手,十个陆向寅捆在一起也不是您的一招之敌;可陆某毕竟掌管御马监多年,那些摆不上台面来的手段,还是研究出了不少的……”
话音刚落,站在一边伺候的小胖子柳执便拿出一道火折子,点燃了桌上的那盏油灯……
第227章 173.落入陷阱
大白天点油灯,其中必有蹊跷。但沈归见刘半仙一脸平静,自己心中也就踏实下来,面色无比平静的等待着对方亮出獠牙来。
而刘半仙心中依仗,也是天灵脉者的逆天之处:凡天灵脉者,奇经八脉皆如同江河湖海一般畅通无阻,内息与血气更是自成内腑循环;凭着如此天赋,任何一个天灵脉者都定是百毒不侵的‘半仙之体’。
这样的灵体,可是地灵脉、或岳海山、陆向寅之流的伪境天灵脉者,永远都无法触及到的层次。
陆向寅见他们师徒二人没有任何反应,也是呵呵一笑,指着这盏油灯介绍到:
“二位不要误会,此灯的灯油并非什么毒物,也并不会对身体有何害处。相反,此物还是医治内伤的释门至宝。在黑衣大食境内的‘秋谷山脉阴面’——也就是北燕人口中的南昆仑山脉,有一种被释教各宗各派,共同视为神物的娑罗树。这种娑罗树,是释教典籍中的‘神’,最终大彻大悟、坐化飞升之时背靠的圣树……”
陆向寅说到这里,伸出手来拨动了一下灯芯,随着火苗的跳跃,屋中慢慢传出一种令人内心空灵的淡淡幽香。
“这种圣树能出产一种名唤‘娑罗树之泪’的油脂,是释教所有宗派公认的上品灯油,只有最隆重的场合下才会点燃一些。而这娑罗树之泪若是掺上娑罗树的果实,再加上一些南康出产的龙涎香,便成为了佛家大德高僧坐化之时的必备之物。传闻中这东西除了能够静气安神之外,更有剥离肉身本相、使灵魂飞升的神奇功效……”
随着陆向寅缓慢地娓娓道来,屋中的沈归与柳执已经陷入了一片昏睡之中。也不知是他说的事太过无聊,还是这灯油那‘静气安神’的功效太过神奇所致。
“佛家有云:不识本心,学法无益;识自本心,见自本性。这般贵重的灯油本是他们为了剥离开在凡间的这一世,修成的全部因果功德,超脱肉身飞声而去的;如今既然用在了刘前辈身上,不如您也先放下天灵脉者的大能,见见自己的本性本心如何啊?”
一句话说完,陆向寅把身边茶碗一摔,从门前‘呼啦啦’地涌入了无数御马监的探子。这些人一看就不是寻常的无能之辈,为首一人正是内房总管乔元安!
刘半仙一见这些人刀枪林立的架势,骤然冷笑一声:
“陆向寅啊陆向寅,我还当你设下了怎样的天罗地网,原来还是这‘摔杯为号’的老把戏!之前你亲自出手,都不是半仙我的一招之敌,如今让这些连内息都没有的小崽子们,又能派上什么用场啊?罢了罢了,来都来了,那就把命留下吧……”
刘半仙话音一落,便暗自调动内息,打算随手料理了他们,再与陆向寅这个手下败将……
就在他刚刚站起身来,准备出手之时,忽然发现丹田灵海之中空空如也,竟连一丝内息都感觉不到了!
看着刘半仙惊讶的眼神,陆向寅终于大笑出声,这笑声尖锐刺耳,顺着空旷的皇宫飘出去很远……
“哈哈哈哈哈!刘半仙你想明白了吗?为何百毒不侵的天灵脉者,周身的内息与神灵,竟然会无影无踪了呢?老奴告诉你吧,这就是那释教至宝的玄妙所在啊!既然你也成了肉体凡胎,就来试试我御马监的刀锋,磨得快是不快吧!”
骨瘦如柴的陆向寅此时双目射出两道精光,整个脸上的五官都扭曲的不成样子,开口的语气也极为诡异,看那副样子,陆向寅的神智都已经被复仇的快感淹没了。
刘半仙强撑着站起身来,摇晃了两下便站稳了身形。他伸手抽出了沈归腰间的春雨剑轻轻一弹,却只有金铁之声发出。随即他便苦笑一声,暗自摇头道:
“打娘胎里就带着的玩意儿,这一下全都没了,还真有点不太习惯啊。不过陆老狗,你还真以为没了内息的天灵脉者,就如同待宰羔羊一般任人鱼肉了吗?”
陆向寅眉眼间仍然带着兴奋之色,摆了摆手说道:
“不不不,老夫还没那么自大。这天灵脉者没了内息,也比我们这些凡夫俗子要高出几个层次去。不过嘛,天灵脉者一向以自身为炉,吸收天地造化之灵气为自己所用。所以就算独自对上千军万马,连续杀个几天几夜都根本不在话下;可是今日您的内息已经在释门至宝的对冲之下无影无踪了,那么即使我这些徒子徒孙不是您的对手,可皇宫之中还有着两千的太白卫,张黄羚手中也有着两万的飞虎军,您……能把他们都杀个一干二净吗?或者说,您还能带着您的徒弟,安全跑出这座皇宫大内吗?”
陆向寅话音刚落,屋中的御马监探子每人都拿出了一架机关弩,弩尖闪着凛凛的寒光,齐齐指向刘半仙。
没错,太子欲杀之而后快的目标,是他同父异母的弟弟颜青鸿;而陆向寅给太子出的这个主意,所谋者非但不是颜青鸿,反而是沈归与刘半仙!
而他口中的佛家至宝确非是什么毒药,这也是逃过天灵脉都无法察觉的原因。这东西的神奇功效,只对修习内息吐纳之法的人才会有效果:一般的内家高手吸入此物,都会落得个昏迷不醒,陷入虚幻梦境的结果。当然,这也是为何佛家的高僧,在坐化之时都会点燃此物的原因了。
此物给人带来的幻境,便是要直面内心深处的心魔;若是能从幻境之中脱出,还能够在修为上得到不小的裨益助力;可若是陷入心魔幻境之中无法自拔,那么现实之中也自然醒不过来了。如此看来,此物倒是与玄岳道宫的炼心大阵,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沈归与柳执皆有内息护体,尤其柳执自幼修习的武学还是南林禅宗的大开碑手,所修炼的内息自然也是南林禅宗的内息吐纳之法、如今面对这释教至宝,自然是毫无抵抗能力了;而陆向寅早前却被刘半仙所伤,全身筋脉皆化为齑粉,全靠孙白芷的及时施救,加上他自己本就极为浑厚的底子,这才捡回了一条活命;此时只是个普通人的身子,面对这东西自然如同寻常熏香一般,毫无反应了。
可刘半仙却被这佛家至宝给害惨了,尽管心知此物的功效不会长久,但如今自己可是面对着皇家全部的明暗势力,就如同陆向寅所说一般,他根本没有任何办法,能带着昏迷不醒的沈归杀出一条生路……
“怎么样啊天灵脉高手?想到什么法子了么?没有的话,那我们御马监可要先动手了……”
陆向寅也不多废话,伸手一挥,整个人便嗖地一声钻入了桌子下面。陆向寅可是老牌特务头子,自然知道擒贼先擒王这个道理。他也不等刘半仙有所动作,自己先钻到了一个相对安全地方;而剩下那些糙活,交给自己那些徒子徒孙来做便是了。
随着陆向寅的动作,御马监所有探子一扣手中机关,没有尾羽的弩箭便闪耀着寒光,笼罩住刘半仙周身上下。面对这般铺天盖地而来的弩箭,即便刘半仙一手高明的剑术还在,直把个春雨长剑舞动的密不透风,但毕竟没有内息的辅助,挥剑动作比起往常来还是慢上了半分。左支右挡之下,仍有一个空门没来得及护住……
‘噗’
一只弩箭透体而出,穿过了刘半仙的躯体,直接钉在了御马监正厅的墙壁之上……
当然,刘半仙即便没了内息,也是一个实打实的剑道大家。身受这一箭的代价,便是原本在厅中围攻自己的小太监,犹如吹风麦浪相仿,倒下去了一大半。
‘啪!啪!啪!’
躲在桌下面旁观的陆向寅一见刘半仙受伤,高兴地拍了三下手掌,朗盛赞到:
“不愧是天灵脉的高手,您这一手绕指柔剑用出来,倒是比陆某这个玄岳道宫的叛徒高明的多。你们愣着干嘛?别让这位天灵脉高手停下来呀,继续继续,都给我上!”
随着他的一声吆喝,周围的太监们再次围了上来。而且方才折了那么多人,如今御马监正厅又涌进来了许多援兵。如此一来,屋中已经挤满了自己人,也就不方便以弩应敌了。
钢刀出鞘,带着充满杀伐气息的金铁之声,犹如潮水一般把刘半仙围在当中。这些人都是陆向寅调教出来的爪牙,此时皆是一言不发,只管挥刀砍向刘半仙。看那架势,分明是想把刘半仙剁成一滩碎肉……
刘半仙这个天灵脉高手会陷入此等险境,也并不是他陆向寅设下的圈套有多么高明。一切都只因轻敌二字而已!
想要这种佛家灯油产生效果,需要的时间并不算短。若是刘半仙能有所警觉,或者柳执燃灯之后便打开门窗,再或者不听他们废话直接出手杀人,都不会落到此等险地。
但说一千道一万,刘半仙已经落入了御马监的重重包围之中;只待他战至力竭或伤势过重以后,便会被这些太监们一拥而上,活生生砍成一滩肉泥……
这,可能还是打上古洪荒至今,第一位被人活活砍死的天灵脉者。
第228章 174.破局之人
御马监的探子无论归属在哪一房中任事,在最初被御马监收入门下之时,受到的严酷训练都是一样的。这群身体残缺之人,凡是能挺过最初三年的‘地狱特训’之后,无论是心智还是手段都定然远非常人可比。当然,失去重要器官所带来的缺陷,仍然还是无法弥补的。
凡是对自己可以下狠心的人,对付起敌人来也自然不会手软。
这些人如今手执兵刃,皆是一把造型奇特的厚背大刀;这种刀不同于步军常用的三尺腰刀,也不同于马军常用的厚背薄刃的细长马刀;从外观上看起来,反而更像是一把平凡无奇的无钩柴刀。
这种‘柴刀’看似粗苯,但采用的却是铁里加钢的铸造方法,可以很大程度弥补执刀人在力量上的不足;尽管如此一来,重量要比寻常的单刀更重一些,但冲击力与杀伤力却都有了很大的保障;而刀头造型也并非是寻常刀尖,也不是柴刀那用于割下树枝的弧钩,反而更像是一半剑尖,看上去与沈归熟悉的‘裁纸刀’的刀头,倒是有几分相似。
饶是刘半仙通晓天下武学兵刃,也是头一次见到这种怪模怪样的单刀。不过姜还是老的辣,尽管不识此刀,可单单打量了几下此刀的‘整体设计理念’,刘半仙的心中已经明白了一个大概:决计不能用手中春雨剑硬抗刀锋。
尽管这柄春雨剑是北海剑奴的得意之作,但自己如今已经没有内息御剑,久战之下此剑必会卷刃崩口,说不准在哪次的架刀之下,连同自己在内,都会与春雨剑一起被敌人斩为两半了。
而刘半仙方才砍杀弩手之时所用剑法,正如陆向寅所说,是玄岳道宫的入门剑法——绕指柔剑。这本是脱胎于绕指柔功法的剑招,通常是用于锤炼门下弟子心性、以及熟悉内息运转方式之用;比起剑招必备的杀伤力来说,反而更像是一种‘养生’武学。
尽管杀伤力有些不堪,但却有一样不可多得的好处,便是可以很大程度上节省内息与力量的消耗程度。换句话来说,便是招式衔接稳定,久战能力突出。
如今的刘半仙已经没有一丝内息护体,用这绕指柔剑应敌也算是恰到好处。不过他自己也清楚,只凭自身肉身抵挡,也终有力尽之时……
刘半仙在思索破敌之策而不得之后,只能勉力抵挡敌人攻势,暗自盼望这‘娑罗灯油’的时效尽快消散。打定了拖延时间念头的刘半仙,甚至不敢再用成套的剑招,只是凭着灵敏的反应与横勇的胆气,再加上多年沉浸武道之中的老辣经验,不住地用剑尖点击在对方刀势的发力点上;如此省力取巧的方式虽不能伤敌,但对方在自受其力的反噬之下,短时间也无法再战,刘半仙也能得到些许的喘息之机。
趁着对方换上生力军的空子,刘半仙喘息着打量了一眼桌上的油灯,顿时心都凉了半截:那盏微弱的油灯仍然在徒劳的燃烧着自己,并且散发着那令人安神静气的幽香。刘半仙知道,在方才那般剧烈运动之下,自己呼入的气息越多,那么这释教圣物对于内息的影响也就越久。自己方才还想就这样游斗,撑到它油尽灯枯之时;如今看来,未免有些痴人说梦了。
也不知因为刘半仙不太熟悉这种‘粗糙的战斗方式’,还是因为这‘御马监制式柴刀’造型过于奇怪,还是因为看到油灯仍然没有熄灭,方寸大乱的原因;尽管刘半仙的手下多出了十几条人命,但自己也同样大大小小地被砍开了几条深浅不一的刀伤;放眼望去,御马监院外的大门已经关闭,而院中仍然伫立着黑压压一片的人头,都好整以暇地围观着厅内一场血战。
只要屋中倒下一人,门外立刻补位入内。如此看来,这场死斗仿佛真的没有任何突围的希望了……
陆向寅蜷缩在桌子下面,看着勉力支挡的刘半仙,还极为悠闲地出言点评道:
“哎呦?好一套太华飞仙剑啊,可惜气息练得的不到家,这一招‘走电飞虹’也只是徒有其形啊;这招好这招好,释教本宗的韦陀灭魔剑,可惜的是您手上这兵刃太长,最后一招‘倒返除魔’的反撩剑式掏不出来吧!人家韦陀灭魔剑法,原本就脱胎于杵法,您用这手活,怎么也该拿一柄短剑啊;哎呦哎呦,这个精彩,这是北燕蜀地的青衣剑,可惜啊可惜,您这‘青衣渡凌云’收招收晚了,留着这么大的空门哪能不受伤……可惜了可惜了。我说乔元安,管管你家那小崽子,与天灵脉高手过招放尊重一些!别总想着暗算人家,方才老夫可眼睁睁看着他往人家膝盖窝递家伙,这都已经是第三次了!这日后要是传出去,咱御马监还做不做人了?”
原来在陆向寅的心中,眼前这一阵竟然还算的上光明正大!
别看陆向寅的坐姿有些不堪,但嘴可一直都没停下。之前被刘半仙伤的太重,鬼门关前都晃了好几圈,差点被小鬼掐着脖子把孟婆汤都给他灌下去了,多亏‘倒转阴阳’孙白芷这个活阎王给拦住了,如今他才能亲口品尝复仇的滋味。
陆向寅一生坎坷,再加上工作性质的与工作环境的影响,本就不是什么大度之人,在吃了那么大个亏之后,对刘半仙自然是恨之入骨了;所以他这次设下圈套,除了担心天灵脉者那世无匹敌,又无法利用的神力之外,还有着一份报仇血恨的意味在里面。此时见刘半仙身上开始挂彩,剑招渐慢脚步见乱,才算是从眼中甜到了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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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感觉在陆向寅看来,当真是天下最美的滋味。
浑身浴血的刘半仙,根本就听不清陆向寅口中那絮絮叨叨的‘攻心之计’。如今除了自己的心跳之外,便全是金属割破皮肤的撕裂之声。这些声音有自己的,也有御马监探子的;
而从上到下的衣衫裤褂,也被四处飞溅的腥甜的血液紧紧地糊在了身上,尽管不至影响自己的出手动作,但剑招与步伐仍然已经显了败相。
这没有了内息的辅助,无论是呼吸的频率还是出剑的力道都已经是强弩之末,眼前渐花,手脚膀臂也是酸胀难当,从很久之前,他已经是全凭意志力与肌肉记忆在勉力支撑了。
刘半仙心里清楚,顶多再撑上半柱香,自己便会彻底脱力;到那时节,无论自己这个天灵脉高手,还是昏睡在血泊之中的沈归,都会死在御马监的乱刀之下。
半柱香的时间,对于处在血战之中的刘半仙、与仔细咀嚼复仇滋味的陆向寅来说,仿佛弹指一挥间便过去了。随着春雨长剑落在地面上发出了‘嘡啷’一声脆响,刘半仙整个人便跪在了布满碎肉尸体的石板地面之上;随即身体脱力前倾,睁着一双眼睛却无能为力地倒在了尸山血海当中。
领队之人——内房总管乔元安,方才被刘半仙脱力之前的临死一击扎穿了脖子,如今正瘫坐在门边,瞪大了双眼正努力地呼吸着。当然,这一切最终都是徒劳的无用功;而他的义子乔海,正用双手紧紧捂着他义父左侧脖颈之上,被刘半仙的剑尖搅出来的一个大洞。看他那模样仿佛是想把不停涌出的血液,再塞回父亲的体内……
“乔海,算了吧………咱们御马监的每一个人,有这一天也都是早晚的事。”
陆向寅此时从桌子下面爬了出来,踩着地上的血液,走到了乔安身边,安慰着这个平时活泼开朗的小太监。
待乔海情绪平稳之后,陆向寅伸手拿过了乔元安尸体紧紧握着的柴刀,轻轻地放在乔海手中:
“去吧,去把仇人的头颅亲手割下来,就当做你义父的陪葬之物。这可是一颗天灵脉者的头颅啊!从古至今,天灵脉者何曾死在凡人手中?今日,我御马监算是开了历史的先河!乔安啊乔海,等做完了这件事之后,你必然会青史留名啊!”
乔海右手执刀,左手随意的抹了一把饱含泪水的双眼。这一抹之下,乔安的上半张脸骤然蒙上了一片血污。原本像是瓷娃娃一般的小太监,如今看起来倒像是从阿鼻地狱中爬回人世复仇索命的冤魂厉鬼……
乔海没说什么废话,拎着柴刀半跪在刘半仙的身体旁边。此时的刘半仙胸膛仍在不住地上下起伏,仿佛是个拉破的风箱,徒劳而无用地在努力着,只是双眼却仍然闪烁着不屈的目光。
这,还是这位天灵脉强者第一次露出了认真的神情;只怕,也是最后一次了。
乔海把柴刀往脖子上一架,伸手蒙住了刘半仙的眼睛,随即嘴角露出一抹极为阳光的微笑,右臂用力之下肌肉高高隆起……
“嗖……”
就在刘半仙要尸首两分的一瞬间,躺在血泊之中的一具尸体突然出现在乔海面前,下个瞬间,乔海整个人仿佛弩箭一般倒飞出御马监的正厅大门,一路撞开足有十个探子,最后又重重地拍在了院墙之上。待滑落在地之后身体直挺挺一僵,一声都没吭出来,便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所有人都看得分明,乔海尸身的前胸部位,已经凹下去了一个脚印般的塌陷,再加上这倒飞出去的距离之远,那位出脚之人到底该有多大的力量啊!
“老骗子,死了没有啊!”
沈归笑眯眯地把脱力的刘半仙翻过来仰面朝天,一见他脖子上的刀痕与瞪大着惊恐的双眼,自己心里突然一惊……
“记住咯,下次这种情况,最好先踢刀……”
也被沈归惊了个半死的刘半仙,勉力抬手摸了摸自己脖上那道浅浅的伤口,心有余悸地对沈归说道。
第229章 175.方外之人
厅内众人见沈归清醒,这些训练有素的太监们便挥舞着柴刀一股脑冲向刘半仙。如何面对这种情况,他们每个人心中早已有数:先了解掉毫无还手之力的刘半仙再说。
而陆向寅却一直看着还在燃烧的‘娑罗舍利灯’,与还正在打着呼噜的柳执发愣:他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何被心魔幻境困住的沈归,竟会如此迅速的脱离开来。
所谓心魔,便是每个人心底最不愿意直视面对的执念。这执念或是一个人,或是一段感情,或是一段记忆,或是一个心愿。而每个人都会有着不堪的记忆,而那些成就非凡之人的心中执念,也定然要比普通百姓还要深刻痛苦的多。有句俗话可以很好地解释这件事——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而记忆中最深刻的痛苦,正是其人的心魔本相。
所以,心魔非魔,也并非什么玄之又玄的虚幻。它只是反复咀嚼下的苦痛而已。
按照这个理论来说,这娑罗舍利灯,对于沈归来说应该有着奇效,毕竟谁都不会比他心底埋藏的秘密更多;再加上他那个狡诈奸滑的性子,又怎么可能会比柳执这个还保有赤子之心的小胖子,更快的超脱心魔束缚呢?
不过,无论原因是什么,都不是眼下最迫切的问题了。既然此时沈归已醒,而刘半仙的脑袋,也还好端端地长在他腔子上面,那么对于御马监来说最紧要的事,便是不能放虎归山!
“沈归啊沈归,你有着李玄鱼以肉身为置,祈灵而来的灵体;之后又经林思忧悉心抚育教导十年;而后还跟着老乞丐又厮混了一阵,如今还搭上了一个不知从哪蹦出来的刘半仙。这份背景听起来倒是很吓人,可是据传闻你多年以来跟人动手,就从来没赢过呀;如今面对的可是我御马监,不假死脱身也就罢了。怎么还敢充这个英雄?”
沈归被陆向寅这一问,也露出了惊讶的神色:
“啥?装死能躲过一劫呀?”
陆向寅颔首道:
“当然,我的目标又不是你这样的纨绔子弟。你与二皇子乃是一丘之貉,这是奉京城里传遍了的趣闻啊!我要是想做了你,找个漂亮的姑娘便轻而易举,又何必费这么大的功夫呢?”
陆向寅口中倒也是实情,以沈归如今的身份,加上他放在明面上的本事,还真没有进入陆向寅眼中的资格,更何况成为御马监的目标与对手了。没有必要的理由,陆向寅也不愿意杀沈归这个‘太白飞虎’的唯一血亲。
“你净身的时候,也被人把脑子给割下去了吧?下次要是有这好事,提前说好不好呢!现在我都站起来,再躺回去装死也来不及呀!你说这样搞的大家多尴尬呀?下不为例啊!”
沈归尽管嘴上说着闲话,却已经弯腰捡起了春雨长剑,立剑在手,伸出二指一弹,剑身发出了犹如雨打芭蕉一般的清凉之声,飘飘然地飞出去好远……
“真不愧是北海剑奴的手艺,让你这么用都没崩没卷的,这等神兵,也不知剑奴前辈是怎么琢磨出来的……”
陆向寅一听春雨剑吟之声,面色立即一变:
“你你你……你的内息竟然还在?”
沈归听到也是纳闷反问道:
“啊?我应该内力尽失吗?”
陆向寅脸色颇为难看地追问道:
“你什么时候醒的?”
“唔我想想啊……大概就是这老头用出那招‘追星赶月’,把那个带头的脖子捅穿以后吧。”
刘半仙一听立刻往地上吐了一口吐沫:
“孽徒,呸!……你这个畜生,醒了不起来帮师父忙,躺地上是还想睡个回笼觉吗?”
沈归嘿嘿一笑,二指一抵剑身:
“刚战胜了很强大的心魔,情绪难免有些激荡,想躺会思考一下人生未来什么的……”
一句话说完,沈归身影一闪便消失在众人眼中。只两个呼吸以后,伴随着六名倒飞出去的御马监探子坠落在地,沈归的剑尖正好堪堪抵在了陆向寅的咽喉之上。
陆向寅只觉得在恍惚之间,又看见了当初那个独身闯宫的刘半仙!只是这次的人已经变成了他的弟子——那个原本在坊间传言之中,打架斗殴从无胜迹的沈归。
“你你你……怎么会……就算他是天灵脉……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地灵脉者最多只是得到一些无关武艺的神通,绝不可能会有此等脱胎换骨一般的变化!”
陆向寅只是略一思量,便想到了关于天灵脉者可以种下地灵根之说。但正如他所说那般,如今华禹大陆上的地灵脉者并不罕见,近有自己的大师兄关北斗,远有北海剑奴、林思忧,但其地灵脉的能力都无助于临阵对敌,更不可能让这个沈归摇身一变,变成另一个‘小刘半仙’了!
躺在地上正在装死的刘半仙,一见沈归鬼魅的身法也有些迷糊。虽然其中有陆向寅成了废人之后,动态视力下降的缘故;但最主要的还是今日沈归的这一手,的确远非往日可比!
“……偷着练了啊你?”
沈归被刘半仙问的一头雾水。
“没有啊!我除了睡觉以前,会按照你教的法门调息助眠之外,其他时候都没想过练功这事儿!……其实是最近太忙了,过几天闲下来我肯定勤学苦练……”
刘半仙听到这话,摸了摸自己脖子上的血痕,眼珠一转,又看向沈归的手腕脚腕之处。这一看之下,心中顿时有所领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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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这脱胎换骨的一击,并非是沈归爆发潜力,以区区凡人之体夺天地之灵秀,跨入了天灵脉的行列之中;而他这一次的超水平发挥,应该是在那娑罗灯油的辅助下得到了些许增长,一时之间又没掌握好发力的尺寸,无意中还用上了血脉真力,才会一招之下技惊四座的。
自己刚才略一打量便已经了然于胸:如今沈归手腕脚腕之处,内里的经脉与筋骨其实已经全部涨破。如今他正处在紧张之中自然浑不在意,可等一会气血平复下来……
可沈归终究是自家徒弟,自己二人还身陷险境之中,刘半仙就算心中明白过来,也没有拆自家台子的道理啊!
“陆向寅啊陆向寅,等你到了我这个境界,你自然明白沈归进步如斯的原因了…………”
刘半仙心中有数,便开始打定主意用言语唬住目瞪口呆的陆向寅:
“其实原本你的资质,可要比沈归强得多呀!虽然我不知道你当初是为何自甘堕落,可自从你入宫之后,整个人的心也同时被困在了这四面高墙之中。多年以来你都被俗事所扰,内外修为不得寸进不说,内心之中的每一寸角落,也都被那些腌臜琐碎的俗事堵得满满当当;可悲可叹,原本你是很有希望能够打破肉体凡胎的桎梏;可你看看现在的你,已经变成什么样子了?”
陆向寅听到他这番指责倒是没往心里去。毕竟自己年轻之时便甘愿自受宫刑,如今已经过了一辈子,早就不需要向谁去阐明自己心中那不受世人理解的执念了。
“陆某如今虽然被你徒弟制住,但也不需要你来对我说教!我只想知道,你这徒弟究竟何以精进如斯?以凡人之躯,又如何能够跻身天灵脉之中?”
刘半仙一摆手一撇嘴,笑呵呵地对陆向寅说:
“请教问题也得有个好态度不是?我说你才说到一半,想知道这徒弟我是怎么调教出来的,也得等我先说痛快了不是!”
条件说完,看着陆向寅闭口不言的样子,刘半仙这才点了点头,继续说道:
“当初你师傅南阳真人给你束发之时,敕封予你‘无相’二字,难道时至今日,你都未曾参透顿悟吗?其实,你师傅无愧真人之名,早就看出你陆向寅虽然天资卓绝,但心思与格局都有些狭窄,这才会为你取名无相。所谓‘绳绳兮不可名复,归于无物、是谓无状之状,无相之相,是为恍惚’。据老夫揣度,你师傅的寓意便是让你这个天生之才,返化于天地之内,如同你玄岳道宫的绕指柔功法一般,以自身化为天地,天地返照自身。南阳真人以这‘无相’二字,便把你师门玄岳道宫的功法与思想精髓,全部交给了你呀!
看着陆向寅脸上仍然带着不耐烦,还翻着白眼的表情,刘半仙重重叹了口气:
“哎,夏虫不可语冰,我就言尽于此吧。既然你听不进去,老夫也就不白费唇舌了……”
沈归一听刘半仙这话,立刻作势要把剑尖往前递……
“干嘛啊你?住手住手!我说不白费唇舌也不是让你宰了他,只是我放弃教育好他的念头了!门外还有好几万兵等着弄死咱们爷俩呢,真把他宰了,我可没力气再帮你逮住颜昼那小子了。别忘了,想问的事你可还一件都没问呢!”
堪堪停住春雨剑尖的沈归,也是极不耐烦的说道:
“他都这德行了你怎么还想着教育他呢?而且他已经这个岁数了,今天买棺材都有点晚了,就算您费尽心思给他教育好了,还能指着他去造福社会么?”
“我欠人家师父一个大人情,还没来得及还呢,人家南阳真人就被这个小……老王八蛋挤兑的跳崖自尽了。如今好不容易有机会说会子话,还不趁机还了人情?而且半仙我如今也四肢无力,正好趁机调息一下……”
沈归一听刘半仙这个解释,口中高声赞叹:
“嚯!好朋友,够交情!说人家徒弟两句片汤话,就算把那个天大的人情还完了?您啊,这就是上坟烧秸秆——糊弄鬼呢!也就是欺负人家南阳真人学道,没法转世投胎找你报仇就完了啵!”
第230章 176.监事之死
无论御马监的人如何冷血狠毒,如何视人命如同草芥,都免不了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地步。如今自家陆监事已经被沈归的剑尖点在了喉咙上,尽管人家正与那位老相士斗嘴,看样子暂时还没有痛下杀手的打算;但陆向寅的喉咙之上,那道被沈归随手扎出的血液,都说明了人家根本就不在乎这个幽北‘特务头子’的死活。
也就是说,即便杀了陆向寅,他们也有自保的底气!
陆向寅虽然命悬一线,却仍然面色平静,对正在掌握自己生死的沈归说道:
“你若是想打听一些消息,那最好对老夫客气点,兴许老夫一高兴,还能透漏些只言片语给你;若是你并不想问什么问题,那么我们不如快意恩仇些,一剑杀了老夫也就彻底了事。其实早在我叛出师门、自宫自身之后,原来的那个‘无相道长’便已经死了。”
沈归对他这番话深信不疑,毕竟即使今日放他一马,这陆向寅余下的阳寿也不过就是一年尔尔。而且以刘半仙如今的伤情,也实在无力杀入宫中,更遑论生擒太子颜昼这么高难度的行动了。
更何况即便擒住一个颜昼,还有一个伺机而动、等待‘病愈’复位的颜狩。也许他那个皇帝老子,还迫不及待的希望这件事会发生呢。若是真走了一个颜昼,又回来一个‘颜狩’,难道自己费了这么大的功夫,就是为了陪他们爷们唱这出‘二人转’吗?
“唔……沈某从未想过能用生死之事来威胁你这样的人,而对于那些解不开的谜团,也早晚会有图穷匕见的一天,我也并不急在这一时。沈某只是很好奇,既然陆监事你自幼便是玄岳道宫的‘希望之星’,集万千宠爱于自身的继任掌门人选,又为何会自毁前程,来这里当一个什么狗屁监事呢?”
陆向寅轻笑一声,只撇了一眼沈归而并不作答,反而看着刘半仙问道:
“陆某也很好奇,你这个天灵脉者,到底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根据御马监草料房的底本来看,你在明面上只是个普通的算命先生而已,尽管还有个长春会长的名头,但最多也就是江湖艺人的头目,根本摆不上台面;而且你本人的出身、籍贯、家世、师门、以及过往经历全都是一片空白,就连你那‘半掌乾坤刘瞎子’的名号,都不知是真是假。既然眼下你师徒二人已然胜券在握,那就不妨对陆某这个将死之人交个实底,也让我死个明白才好啊!”
陆向寅这一问,倒是也把沈归的好奇心勾了起来。他与刘半仙相识的过程,有点像当初结识那个狐朋狗友颜青鸿,都是稀里糊涂就遇见了一个脾气相投之人,然后就这样厮混在一起了。可颜青鸿交友遍天下,整个幽北的三教九流也没有不认识这位二皇子的,会与自己相识也算不得什么新鲜事;而这个刘半仙却与颜青鸿不同,无论外表看上去再怎么穷酸,好歹也是个天灵脉的半仙之体啊!这样的高手天下练武之人谁不想结识一番,哪能这么容易就让自己碰见了?
尽管之前二婆婆林思忧已经留下了话,说给自己找了一位新师傅,可人家刘半仙自己却从来没提过这回事。如今经陆向寅一说,沈归自己也对这位自己送上门来的天灵脉高手生出了些许疑惑。
刘半仙被他这么一问,脸上倒是有点挂不住了。任何一位天灵脉者,那可都是名震华禹大陆,宛如谪仙一般的人物,他们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也往往都会成为武林中人茶余饭后的谈资。而自己的真实身份也并非见不得人,反而也有着赫赫威名流传于世间;但自己刚才可差一点就死在了这些不男不女的妖人刀下,这要是传了出去……
“陆向寅你最好别瞎打听啊!你死的是明白是糊涂都与老夫无关!沈归你赶紧弄死他,完事之后咱好回家,流这么多血早就饿了!”
沈归哪能如此听话,一脸谄媚地看着刘半仙说:
“要不然您就说了吧,正好让您徒弟我也明白明白!”
刘半仙急的是抓耳挠腮,突然一拍大腿:
“还敢磨蹭?你赶紧查探一下自己的静脉吧!要是你再不动手杀出皇宫,再过半个时辰以后,咱们可就真的插翅难逃了!”
沈归闻言立刻一惊,随即便调动内息开始查探脉络。这一內视之下,才发现自己体内正如刘半仙所说,大部分的末端筋脉已经破裂开来,随时都有脱力的可能性。
“……早说啊,咱走……”
沈归发完牢骚,挺动剑尖戳向陆向寅的咽喉,没想到突然身后传来一声暴喝:
“沈归你住手!不想要你留在沈府那三人的性命了吗?”
沈归回头看去,发现出言喝止者正是刚刚缓醒的柳执。这个小胖子在惊慌失措之下,连手无缚鸡之力的刘半仙都没顾得上挟持在手,就这样傻愣愣的看着自己。
原来方才沈归‘一腿’救下了命悬一线的刘半仙之后,便顺手挥剑斩断了那盏‘娑罗舍利灯’的灯芯。没有了灯油的挥发,再加上门窗在打斗的破坏之下也是四面漏风,而本就对这释教至宝不太‘敏感’的柳执,自然也就苏醒过来。
陆向寅此时一见关门弟子那副手足无措的样子,两只浑浊的眼中突然露出一片慈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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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罢了罢了!为师如今已成这个样子,就算他不动手,为师又能活上几日呢?而且我早就吩咐过你,绝对不能伤害二皇子,还要尽力保证他的生命安全……这些你都忘了吗?”
柳执只是摇了摇头,沈归听了却好像发现了什么新大陆一般:
“你要保颜青鸿?这怎么可能?难道是你这个小胖子唬我?北兰宫那场大火其实不是你放的?兰妃娘娘也不是你杀的?”
柳执神色漠然地摇了摇头:
“我没有骗你。尽管你出尔反尔,仍然来找了我师父的麻烦……”
“哎哎哎!你把话说清楚了啊,这次是你师傅招惹我的!”
“不管怎么说,我当初跟你说的都是真的。我师父方才所说也都是真的,至于是什么原因,你还是问我师父好了,我也并不知情,那北兰宫之事,我就是遵照师命而已。”
沈归听完转头看向陆向寅,陆向寅那张吓人的瘦脸此时却露出了灿烂的微笑:
“这问题的答案我还是得带到棺材里,你就别动心思了。沈归啊沈归,不得不说你的运气真的很好,若是再给老夫两年时间,局面上定然就是大不相同了。可世事难预料,颜重武那个莽夫竟然能够全歼平北侯十万大军,还真是让老夫错算了一步……不过也没什么,不过是把计划开始的时间略微提前了一些而已。沈归,如今你这颗七杀星既然已经出世,那么华禹大陆便再无一日可以安宁了……”
陆向寅一句话说完,又看了一眼徒弟柳执,随即身形便向前一冲……随着‘噗’的一声之后,死尸便挂在了春雨长剑之上。
在场众人皆目瞪口呆,任谁也想不到,这位御马监的监事,幽北三路最大的密谍头子陆向寅,竟然会在这样的情况下自尽身亡。
沈归倒是不觉得奇怪,因为无论是什么情况,他心里都没打算要放陆向寅一条生路。即便柳执声称手握颜青鸿等三人的性命,但既然陆向寅对颜青鸿另有所图,那么他们的生命安全自然也有所保证了。
所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鸟之将死,其鸣也哀。陆向寅虽然一生作孽无数,可毕竟也是与岳海山比肩的武道高手,根本不屑在临死之前,给自己设下这样一个毫无意义的陷阱。
沈归轻轻把陆向寅的尸体在地面上放平,转头看向刘半仙:
“嘿老骗子,用你的时候到了。刚才陆向寅说我是什么七杀星,你不是个算卦相面的吗?来解释解释吧。”
刘半仙拄着春雨剑鞘,勉力地稳住身形之后对沈归说道:
“重点你都不会听,七杀星是什么重要吗?重要的出世!”
“小爷都出世二十年了,这七杀星今日出世,与我又有什么关系?你们俩不是合伙想要骗我的银子吧?这金皮彩卦、全凭说话,你这老头既是金门门长,又是长春会长,玩起这套还不是手到擒来?”
刘半仙听着他这一番牢骚话,一摆手便指着正在哭丧的柳执说:
“还有胡说八道的心思?你可刚把人家师父杀了……”
“别乱说话啊,大家都眼睁睁的看着呢,是他自己撞上来的!”
“总之,你还是先想想,咱爷俩怎么出宫吧……”
刘半仙说完向外一指,门外的太监们脸上都带着悲痛愤怒的神色,把手中的柴刀都攥出了响声,仿佛只等少监事柳执的一声令下,他们便会如同潮水一般,再次扑向沈归师徒二人。
“你们……走吧。今日之事我亲眼所见,与你二人无干。而师父既有遗命,二皇子三人……事后我也会遣人送还府上。”
沈归一听有些奇怪,随即一想陆向寅生前对这个关门弟子的批语,好像也有所领悟:
“没想到啊小胖子,你还是个……”
“快滚,遗名归遗名,火气归火气。你二人若是再不走,我也不介意摘了你们两颗脑袋告慰家师的在天之灵……”
话音刚落,柳执腾空翻身而起,一招‘灵山入海’,右掌自下而上,斜斜地击在了沈归的剑身之处,沈归受力连退三步,这才想起这小胖子柳执,还身怀南林禅宗的绝技:
就叫做大开碑手!
第231章 177.沈归之愿
这本是一场由陆向寅精心策划的必杀之局,却被沈归奇迹般地苏醒给彻底化解开来。无论之后此事还会如何发展,对于能够手刃陆向寅的沈归来说,却已经是最大的意外之喜了。
凭着过人胆气自投罗网,最后还凭着气运,得以全身而退的这两一老一小,不但没有解开原本的疑惑,反而又添了许多新问题:陆向寅为何与颜家父子意图相悖?御马监又为何要暗中保护颜老二?铁怜儿为何没有按照沈归的吩咐,去门口唱那半个时辰的‘空城计’?陆向寅那句‘七杀星出世’又该怎么理解?刘半仙又究竟是谁?
当然,这些都不是一时半刻就能找出答案的问题。沈归也十分明白,如今还缺少解题的必要条件,就算想破脑袋也是白费力气。
等颜青鸿与铁怜儿,还有奉阳公主被御马监的人送回沈宅之后,沈归这才私下里找到了自己那位义姐铁怜儿。
“之前我们不是约定好了,先在门口装腔作势,等上半个时辰再偷偷出城吗?行事为何如此冒失呢?”
铁怜儿狭长的媚眼一瞪,拍了下沈归的脑门说到:
“你还有脸说?你出的那是什么破法子啊?我才刚挎着宝剑坐到门口,凳子都没坐热呢,便被暗中的一发弩箭把魂给吓飞了……”
“弩箭?哪来的弩箭啊?什么样子的”
沈归一听顿时一愣,因为原本在所有幽北人的心中,陆向寅以及他所统领的御马监,本就是颜家父子的铁杆心腹;而弩箭这种东西,整个幽北三路也只有太子颜昼,从南康雇佣而来的谛听探子们才会使用。可既然颜家父子与陆向寅穿的是同一条裤子,那么既然已经埋伏下了谛听之人,柳执又为何安排御马监探子在后呢?若是加上暗中保护颜青鸿之事,也可以说御马监暗中换了主子。可这幽北三路的所有大人加在一起,能开出的筹码都不如御马监的旧主——颜家父子有说服力吧?
铁怜儿当然不知道沈归心中所想,继续说道:
“就是那种没有尾羽的箭枝啊,‘嗖’地一声就钉在了我旁边的院墙上……”
“然后呢?”
“然后我就赶紧带着颜青鸿和奉阳公主跑了呗!不然还等着变刺猬吗?”
这下就更奇怪了,按照铁怜儿所说,谛听的这一弩箭钉在了她身边的院墙之上,如此看来,歪的实在有些过分了。若说是在威胁铁怜儿不要乱动,那么接下来他们三人落荒而逃的动作,也自然会招致弩箭的警告,或者干脆露面相阻;若是想要一击毙命,以谛听探子的能耐,也绝不可能失手到此等地步啊!
“再之后呢?”
“之后就来了一群身手很好的宦官,把我们三人带到了城南……具体哪里就不清楚了,我们被擒之后,双眼便被蒙上了黑布;能知道是城南方向,还全靠了那满鼻子的牲口味呢。”
铁怜儿把话说到这里,沈归终于算是把事情了解了一个大概。若一切果真如他所料,那么御马监的屁股还真未必就稳坐在颜家父子的那一边。甚至可以断定,这北兰宫大火之事,御马监最多也就是一个执行者而已。
虽然是柳执的手下把三人带到了城南幽禁起来,但按照陆向寅生前的说法,这事是柳执未经过他的首肯,私自做主安排下的后手;若是刘半仙与沈归命丧御马监之中,那么这三人的性命,便自然可以当做讨好太子的贺礼;若是一旦失手,也可以用这三个人的性命为质,换回陆向寅的一条性命。
如此未雨绸缪的做法虽然有些繁琐,但毕竟柳执与陆向寅都曾败于刘半仙之手,对于他的能耐也有着深刻的切身体会。对付天灵脉者,当然要坐好万无一失的准备了。由此可见柳执其人虽然看似有些痴蠢,但做起事来还真有些滴水不漏的味道。
同样的,若他们御马监是与太子毫无芥蒂的话,那么就会把这三人直接绑在沈府,与谛听之人共同看押便是;根本没有必要再跑一次南城;而谛听也在暗中仅仅射出了一箭,没有继续追杀的功劳,大半也要记在御马监身上。
毕竟在谛听中人的眼中,在场三个目标,一位是皇子一位是公主,而那个铁怜儿,不过是个刚刚被赎身而出的清倌人而已,根本没有任何留下活口的价值。
沈归从铁怜儿房中出来,又去找了颜青鸿。今日自己虽然未曾面见颜昼,但实际上他们彼此心里都极其清楚:若非幽北三路如今正处于战事之中、若非刘半仙天灵脉的身份,那么太子和沈归早就当面锣、对面鼓地打出一个热闹来了。
“颜老二,兰妃娘娘的事基本已经查清楚了。据我判断呢,幕后主使者应该就是你那位同父异母的兄长,幽北三路现在的监国太子颜昼;而御马监不过是听命行事的一把杀人刀而已,而且他们的捉刀刃陆向寅,方才也自尽在我的剑下。那么在这之后,你又打算如何处理你那位兄长呢?”
自打颜青鸿被火烧伤之后,日夜都在思索这件事的始末。尽管没有沈归那么灵通的消息,但与此事有关的人本就不多,就算是用排除法,也不会漏下颜昼这个‘头号嫌疑人’来。
更何况颜青鸿本就不是一个蠢人,他为求自保,用了二十年时间把自己搞的声名狼藉,所求者不过就是示弱自保而已;如此自污身份除了能够说明他是一个聪明人之外,更显示出他根本无意想要坐上那把龙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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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真当事实摆在了自己面前之后,他反而陷入了两难之地。当然,杀母之仇不共戴天,这没什么可说的,尽管杀人凶手也是自己同父异母的哥哥。
“哎……人无伤虎意,虎有害人心。我与他同样身为皇子,又怎会不明白他心中的惊惧之情呢?毕竟自古以来,争储失败的太子可从未有过善终的结局啊。而且他也不仅仅代表自己,在他的背后更有着东幽李家,还有他的母妃……”
沈归听到这里一个头都涨成了两个大。之所以自己会跟御马监、还有颜昼闹成今天这个地步,八成以上的原因都是被颜青鸿顺带着拖下水来的;若是没有他这个朋友,以自己这种身份根本不会被那两个人放在眼中。
可方才听颜青鸿所说,眼下之意满是对他那个皇兄的理解与怜悯之情。别是要来一出‘相逢一笑泯恩仇’吧?若颜青鸿真是如此‘大度’,自己可就算是被这兄弟俩装进去了!
“……我说颜老二你还是人吗?按照道理来说,你被烧成这个德行还能放下仇恨,这我该替你高兴才是;不过你也想想了,这其中还有兰贵妃的一条命呢!当然了,这说到底也是你颜家私人,我一个外人也不好挑拨你们兄弟……”
颜青鸿听到这里苦笑了几声,挥手打断了沈归的话:
“你误会了,颜昼做出这种事在先,我又身负慈母血仇,如何反击都不为过。我只是在感慨,生在这天家之中,什么父慈子孝兄弟齐心,真的只是一种奢望啊……”
沈归一摸脑门的汗对颜青鸿说道:
“以后再有这种感慨你自己放在心里就好,别说出来吓唬人。你就直接说想要个什么结果吧?”
颜青鸿摸了摸自己的伤口,苦笑地说:
“我已经退了二十余年,其实早已是退无可退了;而且眼下又添上了母亲的血海深仇,除了那一条路之外,我还有什么选择吗?”
沈归啐了一句:
“颜青鸿你还是人吗?你别搞得好像受了多大委屈一般。要是不乐意敢你就早说啊,反正我底子已经铺的差不多了,换颜重武来也不是不行。”
颜青鸿被他这么一说,还真停下来仔细想了想,而后才说道:
“颜重武不行,他和颜久宁的关系太近,容易横生枝节。算了,还是我来吧。”
原来沈归进入奉京之后的一切的行为,都是在为一个目标所服务:
他,想帮幽北三路换个皇帝。
倒不是说沈归有多么厌烦颜狩颜昼两父子的性格,而若是任由这等君主把持幽北三路的话,那么身怀郭家血脉的自己根本什么事都做不了。沈归不想变成如来佛手中的孙猴子,所以他首先要做的事,便是把这颜家父子那双遮天蔽日的手掌捅破。
而这场两北战事,也正好恰逢其会。
尽管战争会给幽北三路带来经济、人口、朝堂结构等等巨大变化,而这种变化之下,也给沈归与颜青鸿二人,带来了打破幽北僵局的绝佳机会。
当然,之后颜青鸿可以走到哪一步,暂时还无法定论;最终结果很大一部分都取决于风口浪尖之上的两北战事。也就是说,那张椅子的归属权,很大程度要看郭兴与颜重武这两位青年俊杰,谁才会笑到最后了。
第232章 178.复仇之战(一)
谈起战争,无论对于幽北三路还是北燕王朝来说,都并不算陌生。毕竟这周、颜两家已经当了足足近百年的邻居,可这百年间双方不但没有和平相处、守望相助,反而彼此的双手都沾满了对方的鲜血。天长日久,随着彼此手中的血债越积越沉,战死沙场的将士也就越来越多。如此即便是周、颜两家帝王想要休战养民,百姓也不会答应的。既然两位帝王都被他们的子民架在上面下不来,两北之间也就更看不到化干戈为玉帛的可能性了。
当然,两北近百年的穷兵黩武、无休无止的摩擦与战争,对于局外之人来说简直开心不过了。他们简直恨不得再添上几把柴火,让这两家的战火烧的更加旺盛,最好永远没有停下来的那一天。
比如说一手托两家的漠北,原本被前朝大燕给打的了就剩下一口气,连当时的草原共主——孛儿只斤氏族,都被打的只剩下兰贵妃这一枝独苗,要是没有萨满教李玄鱼伸出援手,彻底覆灭都不是危言耸听的事。可凭着短短二十年,在两北战事的红利之下,尽管偶尔还会受到些天灾的影响,但起码漠北百姓的休养生息还是得到了一定程度的保证。
而限制漠北人不得南下寸步的一个重要原因,便是因为漠北人缺医少药,土地又无法耕种,导致人口过于稀薄!一旦解决了这个问题,那逐鹿中原的赌桌上,未必没有他漠北人的一席之地。
而地处华江以南的南康,更是有‘华禹粮仓’之称的鱼米之乡,也是整块华禹大陆版图之上最为富足的一块风水宝地。别瞧幽北的李家占据着最肥沃的黑土地,每年靠着售卖高品质的米粮也能赚个盆满钵满;但真要是说到每年粮食的总产量,因为气温的原因只能一年一收的东幽,根本没法与四季如春的南康相比。
而且由于南康的国策鼓励经商,一应商路税费都极为低廉,再加上地处华禹大陆腹地,水旱两路、内外河海的码头与驿站也都是极为便利。每年光靠向这两家售卖新式的盔甲兵刃与攻城器械,便有着异常丰厚的回报;再加上钱庄汇票借贷等无本万利的业务,更是赚的盆满钵满,哪还舍得让他们两家罢兵言和呀?
可百年之后的今天,两北战事仿佛已经走到了最终结局的面前。皆因为这次战事之中,阵亡了一位以守城而举世闻名的平北侯郭孝。以往在战场之上,两方虽然打得热闹,将士受伤阵亡数目也是一次比一次触目惊心,但是平北侯郭孝这个级别的高级将领阵亡,对于双方来说还都是头一次。
而这些置身事外的人,此时此刻都为困在敌境之中的少侯爷郭兴捏了把汗,唯独挥军进驻东海关的平北军军需总提调官梁京,也就是北燕王朝左丞相——王放王牧北的二女婿,心中已是胜券在握。
皆因为平北侯郭孝一死,满朝文武皆为震怒。而天佑帝周元庆这次更是发了狠,连同有‘驴子丞相’之称的蔡熹蔡显阳在内,与自家岳父老泰山左丞相王放,三人紧紧抱成了一团,整个北燕王朝更是空前团结。
而右丞相蔡大人也是第一次这么大方,不仅从各地征调来足有十万的精锐甲士,更带来了足够十五万大军取用三十日的粮草;而且更新奇的是他并没有派来心腹将领统兵,反而把连同援军在内、足有十五万之数的北燕大军的指挥权,一股脑都交给了那个少侯爷郭兴。
看来这次三位北燕王朝的当家人,在这个局面之下已经达成了同盟:此次战役皆为国为民,谁都不得从中谋取私立。
眼下郭兴以自身为饵,正在距离东海关不远的幽北皇陵——颜家沟诱敌,而此刻这十万援兵实际上的统帅,便成了自己。
如今自己坐拥十万生力援军军,还有平北军那四万余身负血仇的虎贲甲士,如今朝廷又给自己补齐了攻城器械与辎重粮草,若是还拿不下一个岌岌可危的奉京城,那自己干脆抽出佩剑抹脖子算了;而若是此役功成,他郭兴与冯廉也如何还不太好说,但自己肯定是要被记上一笔大大的战功。以此为阶,一旦调回燕京便可以直入三省六部,受封个二品顶戴也并非是痴心妄想之事。
梁京其人在性格上尽管有些贪婪与自私,但这样的人往往也最为仔细。无论是接受清点后勤辎重,还是安置这十万援兵的繁杂工作,都被他办得极为妥当漂亮。而且这一次,面对巨大的的战功诱惑,梁京也摒弃了往日里雁过拔毛的小家子气,把一切账目文书做的既清楚又漂亮,上到云梯冲车的数目,下到弓箭腰刀的品质,都做到了分门别类而有据可查。如此看来,也许这个梁京被派来前线为官,还真不只是凭他有个丞相岳父而已。
如今的东海关内,所有无处可去的百姓都被梁大人动员了起来,有的在修葺城墙,有的在检修军械,就连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老人与孩童,都撸起了袖子帮着辅兵们搬运整理粮草。这份众志成城热火朝天的景象,让看在眼中的梁京既欣慰又感动,甚至在心里生出了做个‘绝世清官’的愿望。
当然,这也就是一时冲动而已
反观在颜家沟等待冤家自己上门的郭兴与冯廉也,最近这些日子过的却有些度日如年。这埋伏也做好了,人选也订完了,可每日斥候传回来的报告,大半都是颜重武率军行进三十里后,原地扎营休息。从路程上计算,按照他这个行军速度,最快也还要三天才能露面。
颜重武不急,但郭兴却恨不得马上就手刃仇人,为父报仇。不过他心里也明白,颜重武之所以采取这样的行军方式,除了想要给自己一个行军速度之上的错觉、以便在战争开始之时取得一个先手优势;更多的还是想要趁乱重夺东海关,彻底关闭自己的生路。可惜的是,自家的十万生力军,今日凌晨便已连同四万余平北军歩卒,回到东海关中驻防。即便他真的寻到了什么绝佳战机,也定然会吃上一个无比惨烈的‘闭门羹’。
尽管如此,却还是不能让颜重武先去‘偷袭’东海关!因为自己原本就没打算只是杀他一个大败而归了事。自从父亲战死之后,郭兴每日想的都是如何把颜重武,连带着那五万飞熊军一个不剩的全部歼灭,让他们这五万人替亡父陪葬。如今自己已经找到了一个绝佳的幽谷地形,又是他们不得不回援的皇家陵墓。如此看来,这也是上天赐给颜重武绝佳的葬身之地。
死在自家祖坟这种不可多得的‘美事’,自己又岂能不成天之美呢?
所以他想的是,这一场大战之后,世间便再也不需要飞熊军这杆大旗了。也只有这样的结果,才值得他以身犯险,抱着同归于心的决心布下这个绝妙的陷阱。
郭兴略加思索之后,精选了几个身材瘦弱的士卒,并且让他们换上残破不堪的衣甲,所佩军刃也都挑选了一些不堪使用的卷刃废铁。就用这样的造型,再骑上瘦弱的战马,大张旗鼓地去颜家沟附近‘搜寻粮草’。
此举虽然看起来有些刻意的味道,但任谁想一下也都在情理之中。毕竟按照幽北人所想,负责押运平北军的所有辎重粮草的十万后军,已经在蒲河岸边全军覆没,也就是说郭兴这支孤军,已经深入幽北腹地足有月余;再加上张黄羚仓皇逃回奉京,定然也不会把遗留在营盘之中的物资如数上报。也就是说除了张黄羚以外,此时此刻在所有幽北人的心中,自己这八千骑兵,就该是这副凄凉悲惨的模样。
而那些‘招人幌子’撒出去之后,也很快就见到了成效。
今日清晨刚刚睡醒的颜重武,便接到了宣德帝颜狩的一封信。这还是颜狩自称病以来,第一次发出亲笔书信。而且还越过监国太子颜昼,直接命李清快马加鞭地送到了飞熊军营当中。
颜狩在信中措辞极为严厉,并且还在信尾之处加盖了他一方私印。虽然只是代表个人名义的私印,从朝廷律法上看并没有实际效用,但写信之人毕竟仍是当朝天子,任谁接到此封信件都不敢恍若未见一般。
而这信中之意也极为简单:先是斥责了颜重武行军速度过于缓慢,有拖沓推诿之嫌;而后又言辞恳切的对他说明了颜家陵园的重要意义;最后便是下令他全速行军,尽快全歼所有敌军,以求祈求颜家列祖列宗在天之灵的宽恕。。
当然了,颜狩也知道,郭兴早在颜家沟驻军好几天了。从时间上看别说刨坟掘墓,就是给颜家历代祖先每人换上一副新棺椁都足够了;不过既然此事已经吩咐下来,那么颜狩下次祭奠先祖坟茔的时候,便定要看到一个完好如初的陵墓。
至于是不是真的秋毫无犯完好如初,颜狩其实也根本就不在意。
在他看来,幽北天子的尊严与脸面,才是最为重要的事。至于天子到底信不信亡魂有灵,那就见仁见智了。
第233章 179.复仇之战(二)
同一时间,东海关中
“我们兄弟是听从萨满教沈护法的安排,来到此处办事的!出发之前护法大人曾有过吩咐,说还有四名自家兄弟在这东海关中充当内应之人……通过我们几天的观察之下,这四个内应之人说的就应该就是你们四个了吧?”
十三萨满卫的队长烈炎,如今正站在东海关城楼边上,对着一个瘦弱矮小的难民说着话。而其他人也正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警戒着四周。
这位‘难民’见烈炎与自己说话,只是瞪大了眼睛看着对方,既没开口回答,也没做出动作,任接下来烈炎把好话坏话全说了个遍,他仍然没有做出任何表示。
碰了颗软钉子的烈炎眉头一皱,朝着身后的霓虹摆了摆手:
“你来吧……我这算是彻底没辙了。”
霓虹一听烈炎要自己使‘美人计’,便撸胳膊挽袖子凑到难民打扮的十四面前,连比划带说的跳了半天‘舞蹈’,毫无意外的,仍然还是一无所获。最后还是云雾忽然高声打了个‘喷嚏’,这才解决了眼前这个谜题。
“别费劲了,这四位应该都是聋人,你们说破大天去人家也听不见。我方才已经那么大声了,就算是受过训练之人,只要能听到那突如其来的巨响,手足眼角都会不由自主的绷紧一个瞬间;方才我仔细观察了一番,这四个兄弟都是一动没动。这样的定力显然不是训练出来的,看来他们是根本就没听见。”
烈炎一听是白忙活一场,泄气地朝着墙边吐了一口吐沫:
“这算是怎么档子事啊!派四个聋人充当内应,沈归那小子怎么想的啊?算了算了,咱们还是各干各的吧。”
说罢众人转过头去,刚想离开便被迎面而来的平辈帅府的师爷拦在了当场:
“我说怎么找了半天都寻不见人影,原来黄少爷您竟然跑到这城楼边上了!诸位这么尊贵的身份怎么能跟这些苦力在一起呢?走走走,学生在帅府备下了一桌酒席,就等着几位贵客赏光呢!”
此时烈炎的身份,是来自南康大药材商黄家的嫡长子,是来幽北中山的太白山脚下收些名贵药材的。这趟还是他第一次挑梁子做买卖,满心都是要把这趟生意做个漂亮,以便在家族之中获得更大的话语权。
当然,南康的确有一家大药材商姓黄,而嫡长子黄原也却有其人,只不过不是正在东海关中盘桓的这一位而已。
如今十三萨满卫伪装的身份,其真实度都绝对说得过去。这还是远在南康的齐灵烟帮着沈归做好的一整套‘道具’,连同北燕礼部签发的通关文牒引信在内,每套只需区区三百两银子,做工却精致到了足可以假乱真的地步。
那位南康工匠跟齐灵烟保证过:只要拿着他伪造的文书引信,就算直接送去燕京城的北燕礼部衙门,只要天色暗些都能蒙混过关。
也只有凭着这种质量的‘道具’,东海关中的守军才会彻底相信自敌境幽北而来的这十三位青年商人。
诈称‘黄原’的烈炎面对前来相请的师爷,神色倨傲地抽出腰间的产自南康临安的精工折扇,也不顾还带着凉意的天气,高扬着下颌,一边扇风一边回道:
“哦?既子将兄有此等美意,那我等兄弟也就却之不恭了……”说完抱拳行礼之后一转头,对着正在嘟着嘴生气的霓虹喊道:
“高贤弟,子将兄邀我等众家弟兄前去饮宴,贤弟可愿同往啊?”
当然,十三萨满卫伪装成南康十三位大商家子弟前去幽北办货。这其中最大的纰漏,便是女子之身的霓虹了。
由于自由跟随师长习学武艺,霓虹的肤色与身段都与江南水乡出落的大家闺秀截然不同;而且尽管南康因为各地来往的商人船队所影响,民风要比北燕王朝更开化许多;但从姑苏到幽北毕竟足有三千余里之远,已经超出了一个女子之身的活动范围了。
如此一来,不如所幸女扮男装,倒不奢望可以瞒住谁,只是做出一个‘合情合理’的解释而已。
幸好南康最大的胭脂铺高家也有一位喜好弓马、作风泼辣的大小姐,名唤高玉蔻;霓虹只要冠上她的芳名,再穿上一身男装,也就显得不那么扎眼了。
霓闻言虹故意大声清了清嗓子,把声音刻意压粗道:
“黄兄明知愚弟不胜酒力,此时何以取笑高某?你们要去自去,我留下看看这些北地石料的质地,兴许还会有什么新发现……”
几个人来回客气了几遭,终于还是留下了霓虹,其余十二人则跟着那位许师爷走到了帅府。
“不瞒黄兄说,如今我北燕十万援军已到,不日即可荡平幽北三路,收复我北燕失地。届时你们再来幽北收货,可就要方便多了!”
众人落座之后,许师爷率先开口道。而刚刚率军入关的平北军总提调官——梁京,却一言不发地冷眼旁观着这些自称大药材商之子的青年人。
“我们南康黄家世代经商,对于战争之事既一窍不通,也没有丝毫兴趣。不过黄某倒是很想知道,若是幽北三路真的重归北燕王朝,那么中山路的商税路税会否有所增减?若是我等归途之中转道进入燕京城,又要额外收取多少的城门税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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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十三萨满卫面对沈归之时,虽然显得有些痴蠢;但毕竟也是自幼行走于江湖之中,又经‘萨满教活字典’巴格一番悉心调教,根本不可能是什么愚笨痴蠢之人。如今做起有根有据的‘骗子’来,简直就是如鱼得水,所问之题无一事不合情理。
如此极为得体的应对,反而轮到抛出问题的许师爷犯了难:他刚才这一番话本就是随意说个开场白而已。最多也就是想在梁京梁大人面前表现表现,能诈出些疑点或者促成药材生意都可以,只要能略微显露出一些能耐,那么自己这一趟自甘做小的功夫就算没有白费。可没想到这位黄公子还真的就打蛇随棍上,问起日后在北燕行商的税费来了!
自己不过是个小小的师爷,连个正经官身都没有,这朝廷税收之事自己又哪能做主啊!可毕竟是自己开的头,若是眼下回人家说‘嘿嘿我不知道’,那人家还不就一准拍拍屁股,直接带着货物离开东海关了?毕竟人家这一行人可都是南康富贾的后人,跟自己一个做不了主的小吏费什么话呢?
梁京见许师爷有些犯难,没由来地眉头一皱,忽然开口接话:
“在下梁京,字中书。目前担任平北大军军需总提调官。诸位南康朋友,如今我北燕大军已呈鲸吞幽北三路之势,想必近日来您也都亲眼得见;如今我主万岁又向东海关增派精兵十万,如此一来,收复幽北失地就成了时间早晚的问题而已。诸位都是商贾子弟,打娘胎里就会做生意,而如今两北战事还尚未有定论,诸位若是能够未雨绸缪,此时就能对我北燕王朝递出善意,那么日后贵宝号来我北燕属地经商,税费之事便皆可商议让步;但若是诸位存着一份待价而沽的心思,等战事结束之后再来,那时节的价码可就完全不同了。哦对了,既然已经把话说到这里,梁某便代表北燕王朝先向诸位递出善意:三日之内,我北燕王朝便会彻底剿灭幽北的王牌部队——飞熊军。诸位要如何决断,也最好能在三日之内给梁某一个答复。”
烈炎听完只是微微一笑,用手中的筷子轻轻点了点面前的酒盅,又端起杯来朝着梁京微微颔首,仰头一饮而尽:
“……呼,梁总提,休怪黄某过于势力,我等诸位兄弟虽是出身商贾世家,对于军政事物一无所知,但就梁大人方才所说,您在这平北大军中,也只是担任军需总提调官一职。若我等其中有经营粮食生意的人,或许咱们之间还有合作的可能。可惜的是我们这群人没有一位的家中是经营粮食生意的,所以……恕我直言,以您这个军需总提调官的身份,恐怕无法决定北燕王朝的商税之事吧……”
烈炎把话说到此处,便站起身来,面带不屑之意看向许、梁二位幽北官员,双手抱拳说到:
“抱歉了二位大人,我等此次所购之货皆是‘名贵鲜货’,经不起时日拖沓,也正巧你们三日之后,便要对幽北用兵。说我们是为了生意也好,是为了自身安全也罢,总是我们已经打算离开东海关了!借贵处的酒敬二位一杯,预祝北燕大军能够旗开得胜!”
说罢烈炎抽干了杯中酒液,之后便站起身形,连带着那十一位兄弟也都‘呼啦’一声站了起来,作势便要离席而去……
“黄贤弟且慢动身,梁某还有话说!”
梁京一见对方仿佛无意与自己继续交谈,深知皆因为自己当得只是边疆小官,这位黄少爷认为自己管不到北燕户部的事,急忙出言相阻:
“在下虽然职位不高,但家中岳丈大人还算能在户部说的上话。”
烈炎闻言转过身来,仍然带着不屑之色的问道:
“哦?敢问梁兄的泰山老大人,官拜何职啊?”
旁边的徐子将闻言急忙抢白道:
“我们梁总提大人的岳丈,赎个罪说,正是王放王左丞!”
听到这里,烈炎觉得差不多了,拉长了音量发出了“哦……”的一声,然后看着志得意满的梁京,换上了一副满意的神情:
“……原来梁大人竟是牧北公的女婿,失敬失敬。若是如此说来,咱们也许还真有的一谈,有的一谈!”
第234章 180.复仇之战(三)
故弄了一番玄虚,甚至不惜搬出自家岳父这杆大旗从中作保,才使得这笔大宗‘药材’生意能够达成。而且直到他们一行人离开东海关之后,许师爷与梁总提等人,都不知道他们到底买回了一些什么。
当然,‘黄公子’那几十车‘上好’药材也是经过了随军郎中查验之后,才收入了自家库房当中。刨除掉给验货郎中使得贿银以后,落入‘黄原’公子囊中的货银其实并没有多少。尽管如此,而这笔交易在买卖双方看来,却也是双赢的。
在梁总提看来,南康气候温暖商业繁荣,虽然这些贵重药材还是要从幽北‘进口’,但那些可以靠人力种植的药材,却远远不是两北之地可以比拟的;无论是其种植规模还是成本核算,都已经彻底垄断了华禹大陆的‘低端’药材市场。
经此交易之后,梁京给北燕王朝笼络到这样一位生意伙伴,于工于私都有着不小的好处。而自己只需要帮他们运作一下水旱两路的官路商税、再遏制一下沿路地方官员的敲诈勒索与层层剥皮即可。虽然自己方才说的麻烦,但真正做起来,也只需在他们商号镖旗之上绣上一个小小的王字,北燕的白道就可谓是一片坦途了。而眼下自己不过截留了一些军中急需的生熟药材作为回报,根据自己暗中调查回报的结果来说,这车物资对南康黄家来说,根本算不得什么大事。
而对于黄原黄公子来说,谈成这笔生意的意义倒是简单的多,这本来就是萨满教大护法沈归,交代下来的事而已。
谈完了生意,这一场可谓是宾主尽欢的酒宴终于迎来了尾声。待黄公子回到官驿休息之后,又有无数的校官将军分别找上了这十几位南康富家子弟。这位八面玲珑的梁大人深谙官场之道,十分明白利益共享的重要性。既然方才自己已经吃了肉,剩下的骨头和汤总要给其他的人分一分才是。
于是成车成车的珍稀兽皮、珍贵木料、以及质地上等的各色矿石,都被这些军官们尽数‘截留’下来。当然,他们付出的也大多都是还未兑现的契约与许诺,实际拿出来的现银却并没有多少。不过好在这些富商子弟也并不介意是不是一手交银一手交货,只要契约协定的价格足够合理,他们也统统来者不拒。
这些赚了个盆满钵满的将军们私下里纷纷感慨:看人家南康富家子弟的气魄,跟北燕那些小商小贩们就是不一样!
就这样,仅仅一晚上的功夫,十三萨满卫带来的货物全部‘极为隐秘’地散了个干净。而他们的任务,至此也算彻底完成,只需等到天亮之后,便该依照计划,进入北燕境内后再转道漠北草原,之后再潜回幽北境内。
与此同时,奉颜狩旨意的颜青鸿与他麾下的五万大军,终于在一个日夜的急行军后,赶到了颜家沟谷口以外。
而早在飞熊军赶到此处的半个时辰前,正在谷内驻军的郭兴便已经得到了消息。于是,之前选定的五百颗‘希望的火种’便先行出谷,埋伏在不远的隐秘处,单等猎物自投罗网。
几天的坟地睡下来,郭兴与手下的将士们早被地气蛰出了满嘴的火疱,就连双眼都开始疼痛难忍,每个人的眼球都是一片血红,仿佛兔子精附体一般。这么多天等下来,好多人的舌头也已经肿大了一圈,严重一些的连饭都吃不下去了。
如今一听敌人已经在谷外列队,并且散出了斥候正在勘探周围地形,从少帅郭兴到普通的士卒心中都异常兴奋。尽管他们已经见不到明天的太阳,但也同时不会受到病痛的折磨了。是的,对于这些抱着与敌人同归于尽的虎狼之师来说,病痛要远比死亡更加难以接受。
郭兴穿戴齐整,摸了摸嘴角的疮口之后,伸出右手取下了那杆寒芒枪,直接走出了帅帐,而帐外的七千余平北军先锋营将士已经站的整整齐齐。这些跟自己浴血厮杀的弟兄们,人人眼中战意高昂,不用问便看得出来,这些人的战意已经达到了顶峰,根本不需要自己再多说什么鼓舞士气的废话。
郭兴张了张嘴,最后还是一言未发,只是一挺手中的寒芒枪,穿过人群走在了队伍最前方。而在他的身后,亦步亦趋地跟着一位手执长柄大刀的老将,正是平北军先锋大将冯廉也。这一老一小两位将官,步伐坚定气息平缓,更像是去参加一场庆功酒宴,而不是去赴那黄泉之约。
郭兴怎么盘算那是他的事,颜重武却早已有成竹在胸。其实自打郭兴自作聪明地抢回‘黄鹂’的时候开始,他便已经落入了沈归设下的层层圈套之中。而这一场康家沟之战,也早在颜重武、或者说是沈归的最初意料当中。
颜重武看了看伤口才刚刚愈合,面色仍然如同金纸一般蜡黄的亲卫营长方钧平,皱了皱浓重的眉毛训道:
“肚子都让人挑开了,如今才刚能下地你就跑来,是不是不打算继续活着了?”
方钧平一晃手中花枪,摇头晃脑地对颜重武说:
“您还不知道我?哪是闲得住的人呐!而且李相府这位大小姐的医术还真不赖,那么重的伤才仅仅三十日过去,我便什么事都没有了!当然了,力道确实不比从前,按李大小姐的说法,怎么也得养上个半年光景才能恢复如初。可是我琢磨着天天躺在床上也不是个事啊,浑身骨头节都闲的直痒痒。后来实在痒的受不了,我就索性跑过来看看,反正这里距锦城也不算远!帅爷您放心,我知道自己现在有多少斤两,你们阵前厮杀的时候我躲的远远的还不成?有什么不费劲的任务您让我带人去办,多少帮点忙也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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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重武又怎么会不知这个方钧平所说的都是场面话,一会只要两军接上了刃、裹缠在一起之后,自己只要一眼看不到,这小子一准挺着手中花枪冲到最前线去!于是,颜重武伸手攥住方钧平的枪杆,不由分辨地夺了过来:
“好,瞧个热闹可以,这花枪你就别带了,不是还有一把腰刀吗?足够你防身之用了。另外你既然来了也别闲着,我还真有个任务要派给你:你现在就带着两百护卫营,分两队驻守在南北山谷之上,以防敌人伏兵居高临下,对我等不利。”
方钧平眼珠一转,便高声应下:
“您放心,这事交给我办错不了,弟兄们,来……”
“慢着,小方我跟你说,沈归与我有约在先,这一场战役的最终目的并不是谷中郭兴那八千残部;所以你若是想要报剖腹之仇,可能还得等上几日。一会只要听到我的鸣金之声,无论你在做什么都必须立即停手,率领所有兄弟直奔我帅旗而来……”
方钧平一听颜重武这话,便有些不高兴。此时此刻不仅是他郭兴心中有仇有恨,此时大伤初愈的方钧平也有!若不是为了他郭兴,自己又怎么会在身体还没完全恢复的情况下赶来这里。可如今颜重武口中之意,仿佛还要放他郭兴一马。如此一来,之前自己受的重伤岂不就是白费了?
“颜帅,我给您当护卫营长也有些年头了,可照这么打仗可还是头一次!以往咱们面对的无论是谁,好歹也能打上一个明白仗,输赢不论总还称得上是个快意恩仇;可自你认识了姓沈的那小子之后,咱们飞熊军可一场痛快仗都没打过!是,我知道他诡计多端,能手刃平北侯也多亏了他的缺德主意。但咱飞熊军的大帅毕竟还是颜重武而不是沈归,为什么都要听他的呢?说句不好听的,他沈归又算是个什么东西呢?”
方钧平一直都是个火爆脾气,如若不然也不会把一个亲卫营长做成了先锋大将。而颜重武多年来也早就摸透了他的性子,面对这番牢骚也只得好言相慰道:
“钧平啊,你到底是想打个痛快仗?还是想打个胜仗呢?我们早与老儿郭孝相抗多年。这么久的仗打下来,莫说擒杀老贼,就连想讨些便宜都做不到啊。可沈归只不过用了一具死尸,便把整个平北军玩弄于鼓掌之中,顺便还搞掉了郭孝这个心腹大患。我也渴望正面击败北燕大军,但我们幽北三路与北燕王朝相比,毕竟各方面都居于劣势,当面锣对面鼓地打起来肯定也是胜少输多啊!若是为了打一个痛快仗,我陪着诸位兄弟一起战死沙场倒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可你想想如今幽北三路的时局,若是一旦我们这五万大军也全军覆没,那幽北的平民百姓又如何是好啊?”
方钧平虽然没有完全听懂,但长久以来服从军令这个习惯早已经融入了他的血液之中。见颜重武一反常态地对自己说了这么多,他心中也就不在坚持了。只是双手抱拳行礼,赌气一般地说了声‘末将领命便是’,便转过头去,别别扭扭地带着二百近卫营兄弟上山了。
而颜重武看见他那副扭捏的背影也是轻笑出声,随即跳下战马,扯下马鞍上紧缚的一杆长刀,走到了山谷入口之处。他望着曲径通幽的狭窄通路轻蔑地一笑,随即大声喊道:
“郭兴,你的杀父仇人颜重武,来也!”
声音不住地在山谷甬道之中回响,伴随着颜重武前进的背影,传出去了好远。
第235章 181.复仇之战(四)
毫无意外,都是一马当先的颜重武与郭兴,最终在峡谷的甬道之中碰上了面。颜重武一扬手中刀尖,指向挺枪而立的郭兴:
“竖子郭兴,尔无故侵入幽北领土、烧杀劫掠幽北百姓、毁坏……”
“颜重武啊颜重武,时至今日,你我二人还需要说这种无用的场面话吗?自打你在蒲河岸边设下诡计,诱杀我父平北侯的那一刻起,便注定了早晚会有今日这一场死斗。两北之间的战火已经绵延了近百年。时至今日,我看也到了该熄灭它的时候了!来吧颜重武,无需再多说废话,放手一搏!”
说罢,郭兴一转手中寒芒枪,整个人便裹挟着直冲霄瀚的杀意,向颜重武直扑而来;而颜重武也未退后半步,以右手拖住刀杆,刀头垂在泥土之上,随着他前冲的之势拖出了一道长长的痕迹来。
拖刀式对中平枪,这一场精彩绝伦的主将之战,就在这山谷的甬道之中打将开来。
沈归对于这种战前斗将的规矩一向都是嗤之以鼻的。在他看来这种行为真是既幼稚又无用,若是有位高手暗中突放冷箭、或是提前准备好机关埋伏,准能把缠斗在一起的两位英雄好汉一并收拾了。
可毕竟心眼这么脏的人,在华禹大陆上还并不多见。
而在场众军士,无论分属平北军还是飞熊军中,显然都不是这么想的。随着刀枪互斥的金铁之声在山谷中四处回荡,听得在场众人心中的那份热血,都熊熊燃烧了起来。
当然这斗将也不是非得等到分出生死,只等哪家将官先露出败相,那么那一方的军士就会摇旗鼓噪一番,立刻全体加入战团。当然,由于颜家沟的山谷甬道过于狭窄,说是两军混战,实际上也就是排着两条的长队,极‘有秩序’地捉对厮杀罢了。
颜重武虽然天生气力过人,又是一员久经沙场的青年将领,但说道武艺方面,却与他那个护卫营长方俊平一样,都是野路子出身而已。而幽北三路善于武道的兵法大家也并不是没有,中山路的郭家便有一手祖传的太白刀,威名响彻华禹大陆;可惜的是颜重武毕竟不姓郭,年幼之时也还没得及拜师学艺,便已经被颜久宁扔到了战场之上反复锤炼,因此他刀下虽然也有无数敌将的冤魂,但大多也都是凭着天生神力才能取胜;说到真实水平,其实就连三板斧都算不上;
反观郭兴虽然是第一次踏上战场,年纪也仅仅二十出头,用老行伍的话来说,这还是个‘力气都没上身’的年纪。
在他最初与颜重武接上了刃的时候,还被他长刀之上传来的力量吓了一跳;但等自己勉勉强强接下了几招之后,颜重武的刀招便已经被他摸了个一清二楚。
倒不是说郭兴的阅历过人,实在是颜重武的刀招过于泛善可陈了。来来回回就是劈、扫、砍、拨那基本的几招,都用完了之后敌人若是不死,就得翻回头来再用;等于说与颜重武对阵,凭的就是能不能抗下他那天生神力来。若是抗不下来,那么一招力劈华山之下,便连人在内,加上兵刃与坐骑全部被斩为两段;若是抗的下来,那么恭喜你,再挡上四招之后,颜重武的刀招你可就全知道怎么躲了。
所以两个人最初的十合之内,还勉强能战一个旗鼓相当,刀枪互斥乒乒乓乓的也是极为热闹。可如今十招已过,被震到手臂开始发麻的郭兴,一见颜重武的刀招开始翻头,高高提起的防备之心便落了下来。
“颜重武啊颜重武,之前本帅听闻你的英武不凡,还当你是个武艺超群的沙场悍将呢!今日这一见之下我才知道,江湖传闻果然不足为信!这么大名气的幽北头号战将,竟然只有四、五招可用,还真是让人目瞪口呆啊!。此时我倒是想看看太白飞虎郭老王爷的脸色,问问他对于自己这个后继之人满不满意,哈哈哈哈哈……”
已经被套熟了招的郭兴并不急于取胜,皆因为他心中还另有所谋。此时这一番取笑也都是为了调动颜重武的怒火,诱他不遗余力的深入谷中‘追杀’自己。
而此时颜重武的心中也有些郁闷:平时与自己交手的北燕战将,不是招式花里胡哨、气力严重不足的花拳绣腿;便是对自己力量十分有信心的粗鲁莽汉;这两种人在自己的刀招之下根本走不出两个回合,便会尸首两分滚落马下了。
可如今这位少侯爷郭兴,虽然长得仿佛白面书生一般文弱,但手底下的能耐还真是一点都不软;不但抗下了自己的力量,如今十招过去之后,竟然面带悠然自得的神色,看着模样便知道,他是觉得已经胜券在握,根本不需要再拿自己当回事了。不过,从他上下翻飞、犹如灵蛇吐信一般的枪法便可以看出,这绝不是郭兴在妄自尊大。
想及此处,颜重武眼神一转,手中长刀一转,堪堪挡住了对方直奔自己胸甲而来的枪尖,随即扭头便走,姿势与方才前冲之时一模一样:右手拖着刀柄,左手微微虚抬,正是拖刀计!
文武双全的少侯爷郭兴当然也看得出来,他嘴角冷笑一声,随即飞身上前,在半空中与重新转身,扬刀在手的颜重武同时大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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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刀(枪)!”
随即二人身形交错,只见自行高高跃起、主动卖了一个破绽的郭兴还是毫发无损;反而是用拖刀计诱敌的颜重武,不但‘倒戈一击’落在了空处,就连裙甲都被挑开了一半。如今暴露在外中衣之上,已经洇出了斑斑血迹……
还未等颜重武做出反应,一见自家主帅受伤,飞雄军护卫营的将士们便齐齐大喝一声,随即便犹如浪花一般涌上前去,顺势把受了枪伤的颜帅保护在了自家队伍当中;而此时此刻,本是胜了一招的郭兴却眼看着就要落入对方人潮之中。若是一旦如此,尽管郭兴枪法不俗,但在这样密集的人潮之中也完全无法施展开来,最终也只能化为一滩碎肉而已。
早在双方主帅斗将之时,先锋大将冯廉也便绷紧了全身的神经,不错眼珠地盯着自家少帅郭兴。哪怕是郭兴已经胜券在握,这位老将军也丝毫没有放松过警惕。如今一见颜重武受伤败退,而自己少帅反有落入敌阵之中的危险,老将军伸手把将军盔一扔,从身背后抽出了一柄雪亮的厚背砍刀来,大喝一声便向前冲去,目标直指自家主帅郭兴。
一场混战就这样爆发开来,郭兴险些被飞熊军护卫营精锐包围,尽管靠着一杆大枪左支右挡,但身陷重重包围之中,再加上战场地形过于狭窄,自己的双臂仍然被对方砍出了几道深浅不一的伤痕来。好在如同疯虎出笼一般的老将冯廉也及时赶到,手执一把厚背砍刀杀入了人群之中,生生地把自家少帅从包围圈中解救出来。
“呸呸呸……也不知刚才砍断了哪个倒霉鬼的脖子,喷了老子一嘴的血,真他娘恶心。对了少帅,打这种仗你还用大枪那可不行!您瞧瞧,这么窄的甬路哪有空隙让你‘抖杆子’啊!别看大枪距离长,但这么窄的一条甬路挤下这么多人,难免不会被人近身……哦对了,吩咐下去,告诉咱们兄弟,所有用枪的人都给我换成大刀,上下轮动的开,才能用的上力啊!”
郭兴看着冯廉也手中那毫无美感可言的厚背大刀,心中也满是敬佩之意。别瞧自己文武齐修,又经过名师指点,可说到战场上这些不起眼的小问题,却都要靠着一步一个脚印,经年累月积攒下来的经验。难怪总听人说家有一老、如有一宝,就靠冯廉也这几句话,的确能让自家将士占到不少的便宜啊!
不久之后,挡在最前面的飞熊军士卒,便发现对方把武器都换成了厚背砍刀。尽管这些刀一看就是便宜货,可用在此时此地,竟然收到了不错的效果!一时之间,飞熊军便被对方上下翻飞的大刀给砍的有些发懵,不由自主地节节败退开来……
是啊,从这场战役开始的时候,双方将士的心气就不一样。郭兴手下这些人早就被了打好了预防针:他们本都是先锋营的百战老兵,如今还抱定了必死的觉悟,此时见了这种血肉横飞的场面,更是化身为闻见了血腥味的猛兽,双眼之中闪烁的,都是要把对方生吞活剥一般的气势。
而飞熊军之志,本就不在郭兴这八千骑兵身上,更不在保卫什么狗屁皇陵的圣旨之上。此时一见对方气势滔天,自己转过身去又是畅通无阻的安全退路,也就更没了心气。
按照颜重武事前所说,见到对方这个势头本该出谷休战,待对方气势渐弱,或者发起‘总攻’的时机一到,再另行安排的。可没想到大腿受伤的颜重武,与一个叫做傅忆的纤弱少年耳语了几句,便大手一挥道:
“告诉前方的护卫营撤下来,让刀盾兵上!”
郭兴手下八千人都是下了马的骑兵不假,可飞熊军却是整编整源的正规军!将令传下去没过多久,刀盾兵便已经冲到了不断后撤的前线之中,与战意正酣的平北先锋军接上了刃。
这些刀盾兵凭着宽大的盾牌掩护,还真稳定了自家那不断后退的阵线。而随着山谷当中的尸体越积越多。双方的战况变得越来越焦灼,两方主帅嘴边,也同时露出了一抹阴险的笑容……
第236章 182.复仇之战(五)
两方就这样在这仄径之中,排着长长的队伍绞杀在了一起。除了偶尔会拽出几位还在喘气的重伤员以外,根本没有人后退半步。当然,身处拥挤的厮杀之中即便想要退走,身形也无法挪动半分。只得硬着头举起自己手中的武器或者盾牌,硬扛下敌人那如同潮水一般、无休无止的密集攻势。
这样的情况之下,什么兵甲质量,武艺高低都已经无从谈起。双方在谁都不肯、或者说无法后退半步的情况下,只能不停地继续往前线增兵,生生地把这原本曲径通幽的山谷,杀成了一片尸山血海。
随着战情的发展,战场之中的尸体也堆成了一座座‘丘陵’,他们流出的血液仿佛一天蜿蜒曲折的谷间溪流,最终与地面的泥土化为一体。这暗红色的溪水,把原本就有些湿润的峡谷甬路变得更加泥泞难行;而因为脚下堆积的尸体,与愈加泥泞的道路,两军之中都有着无数的好手,都是一个不留神被绊倒在地之后,便再也没有爬起来的机会了……
在后方包扎完毕的颜重武此时有些面色不善,顾不上谷中传来的厮杀呻吟之声,对着傅忆大声喊道:
“有这个必要吗?为什么要与郭兴死战不退?既然我们志不在此,却为何又把刀盾兵送到前方?这不是让他们白白去送死吗!”
尽管傅忆不是第一次看见死人,但是亲身经历如此惨烈的战争,对这位官家子弟出身的小少爷来说,还真是十分震撼。他看着双目血红、正在质问自己的颜重武,使劲咽了一口吐沫,指了指天上的日头说:
“其他的先都放一放,毕竟从明面上来说,我们可是携五万大军前来,奉皇命绞杀区区八千没了战马的骑兵。在如此巨大的实力差异之下,领军将领又是一向以作风硬朗著称的颜大帅你,若是刚刚交手便被这群强弩之末的孤军赶出了谷口,你认为郭兴会怎么想?而且如今才正午时分,还远远不到出手的时机……”
颜重武听了傅忆这一番话,冷静下来一想,心中顿时也有所领悟:是啊,自己用兵的风格一向铁血,而亲手训练出来的飞熊军兄弟们,自然也都是如此;而郭兴在方钧平那小子身上,就已经有了很深刻的了解;若是自己没有后手的话,便一定不会后退半步,哪怕战至最后一兵一卒,也不会留给敌人喘息之机;而郭兴对这些当然也都心中有数,如今自己若是故意漏出一个破绽来,是绝逃不开那只小狐狸的眼睛。
“可我们就继续这样的战法?那兵力上的优势不也就荡然无存了?”
傅忆白眼一翻:
“你以为人家郭少帅是傻子吗?若不是因为这个峡谷地势狭窄,十分有利于以寡敌众,他还会在这里等你前来一决雌雄吗?”
郭兴不知道颜重武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而颜重武也当然不知道郭兴这个疯子,脑袋里打的都是什么算盘。而他颜重武怕郭兴有所察觉,而郭兴不也同样怕颜重武嗅出危险的味道吗!
面对着跃跃欲试的老将冯廉也,郭兴心中的无可奈何也绝不比傅忆轻松多少。
“冯将军,我早就说过了,这阻击战不是为了歼敌,而是只是为了诱敌入谷!我知道您看着这种伤亡速度非常心痛,可您亲自入谷厮杀也于事无补啊!说句不好听的,您虽然是军中老将,但论起武艺肯定不如侄儿我呀!您再看看我胳膊上这些刀伤,难道您亲自前去,又能比我强上许多吗??”
冯廉也眉毛一挑:
“要是他颜重武不上当咋办?从开战到现在,不过才区区半个时辰,咱们的兄弟就已经折损了近一千之数!照这个速度再耗下去,又如何撑过明日正午呢?”
郭兴此时也挠了挠头,他又何尝不知道,如今的伤亡数字远超出自己预期之内呢?不过,尽管自己提前设伏也是为了歼灭敌军,但绝对不能现在就使出底牌!自己在山上埋下的硫磺火药是为了炸碎山石,以谷顶落石封死深入颜家沟腹地的飞熊军进军之路;若是如今便提前启用,虽然能够给敌人增加一些伤亡数字,而搬开挡路的碎石这番功夫,也保证能拖到明日正午,东海关梁京率军来援。但若是如此一来,自己心中那份计划也就彻底化为了一滩泡影。
所以郭兴决定,在己方没有走到绝路之前,绝对不能动此念头。
可若是就这样一直耗下去,自己这些兄弟又能撑多久呢?要知道敌军人数毕竟几倍于自己。若颜重武为求稳妥,只想维持现状,就这样跟自己打起消耗战来,他们简直没有任何失败的理由。
郭兴咬了咬牙,又攥紧了手中枪杆,朝着身后的旗兵招了招手,三个人就这样走入了山谷之中。
当那杆郭字帅旗重新出现在峡谷之中的时候,拥挤在谷道之中的平北军卒不由自主地分开了一条通路,看着自家少帅这份‘轻伤不下火线’的英雄气概,纷纷齐声叫好。这声音传到了双方交战的最前沿,硬生生让正在厮杀的平北军士体内横生出一股力道,目露凶光的把手中大刀挥了一个上下翻飞,竟然硬生生抵住了原本那不断后退的阵型。
郭兴一手拎着冯廉也方才所执的那把厚背大刀,而冯老将军也换上了两柄大号铜锤,这一老一小顺着那条闪开的人胡同,径直走到了队伍最前方。二人一见了对方的刀盾兵,话也不多说,直接轮动手中兵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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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啪……’
一膀子轮开来,对方手中那刀痕累累的木盾骤然化做碎片,连带着藏在盾后的头颅一起,被击了一个粉粉碎!
“看见了吗?就这么打!他颜重武靠这么几块破盾牌,就妄想杀退我们平北军先锋营?你们还真就让他们杀了个节节败退?都歇会,看我俩的!”
说完颜重武一转手中大刀,与冯廉也一起,仿佛化身为落下凡尘的巨灵神一般,挥舞着手中那粗劣的武器,连人带盾的杀了一个秋风扫落叶相仿,仅凭着两位将军的勇武,竟然硬生生又把阵线顶回了峡谷正中。
看见自己主帅的战场英姿,平北军卒瞬间士气大涨,有几位看身形就知道是孔武有力的大汉,斜着眼睛咬着牙,狠呆呆地朝着自己手上吐了两口吐沫,顺势一搓之后,弯腰拎起战场上几柄无主的战锤,走到了队伍的最前端。
如此一来,原本不断后退的阵线算是在郭兴与冯廉也的‘督战之下’、加上几位英武的力士这才堪堪稳住。等这十几位力士力竭重伤、倒地长眠之后,被颜重武、或者说是傅忆,派到了峡谷前线的两百刀盾兵,也迎来了全军覆没的下场。
颜重武和傅忆听到这个消息之后,反而为郭兴担忧起来:若他寻求的就是这般战法,也未免太拿自大了吧?难道他以为,凭着自己身先士卒鼓舞士气,就能杀退五万飞熊军不成?这样的爆发一次可以两次可以,但凡人之躯终究还是有其极限的。正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真到了那时节,他郭兴就算再怎么作秀,力气用尽就是力气用尽,再也不会有其他的可能性。
不过若以郭兴之谋,就绝不可能打的是这样的主意,他怎么可能蠢到这般地步?找一个‘死胡同’,单等着几倍于自己的敌军堵上门来呢?
可如今自己已经派方钧平率军护卫两侧山谷,表面上看去已经没有任何危险可言,那郭兴到底打的又能是什么鬼主意呢?
颜重武看着渐渐暗下去的天色,皱了皱了眉看了一眼身后同样神情凛然的傅忆,二人一对眼神,都发现了对方眼中的无可奈何。
“……嗯,告诉弟兄们不必死战,我们兵力充足,前面的兄弟累了就换下来歇歇,咱们就是只靠耗力气,也能把那八千北燕人给生生拖死!”
待将令传到前方之时,所有还在奋力厮杀的飞熊军心中骤然一松。
如今自己后有退路,又有自家大帅的将令,谁又愿意硬着头皮与对方拼个你死我活呢?于是,大批用脱了力的飞熊军撤出了峡谷休整,而前方又换上了一批生力军来维持阵线。尽管如此,士卒之间频繁的拉扯也带来了一些问题——相持不下的阵线自然开始出现后移与溃散的迹象。
这是颜重武亲口下的将令,他自然没什么意外之感;可当情况落到了郭兴的耳中,却让这位少帅觉得有些难堪。
他转过头来,对着身边正擦拭着血污的冯廉也说:
“叔父,咱们这诱敌深入的做派,是不是搞得太真了?颜重武已经开始替换疲兵了,是不是见我们抵抗之势过于凶猛,索性就打算在这山谷甬道之中,活活把我们给耗死啊?”
冯廉也如今也挠了挠头,他设身处地的想了想觉得也并不是没有可能,于是满怀忧虑地回答道:
“可能吧,不过这也不是什么坏事。至少他们不怀疑咱们在峡谷之上设有埋伏了,也就不存在敢不敢入谷追杀的忧虑了……”
郭兴听完也是点了点头,然后用不太确定的语气问道:
“那依叔父的意思?咱们已经可以放水了?”
郭兴深知自己毕竟是初次统兵,在临阵节奏之上的把控,远远不如这位冯叔父老辣。而郭兴这个人有一个很大的优点,便是能够正视自己的缺点与无知。
冯廉也来回摩挲着下巴,又看了看天色,语气略带踌躇地说道:
“激战正酣之际诈败诱敌,这做法可有些危险呀……”
第237章 183.复仇之战(六)
冯廉也不愧是一员沙场老将,即便在兵法韬略上无法与郭兴相提并论,但其对于战局细微之处的把控,还真是异常老辣。
尽管事件会说明是诈败诈退,但在瞬息万变的战场之上,却往往会被任何一些小事所影响,导致本是诱敌的诈败,最终变成了真退真败。
试想一下,在此时的峡谷当中塞满了两军的将士,既然是传令诈退,也总得先让后军撤出山谷,为前军闪开一条退路;如此一来,也能成功诱使敌人踏入自己事先设好的陷阱当中。
而撤退诱敌的军令,又不能大声叫嚷,不然在两侧山谷两侧环绕之下,势必会一字不落的让对方也听得一个清清楚楚,如此一来,整个计策也就算彻底泡汤了。
可前方的将士们如今已经全部杀红了眼,若是死战不退的他们,忽然发觉本是在自己背后的同袍弟兄们,全都一声不吭地偷偷后撤,会是个怎样心情?而一旦前方‘垫后’的将士们被敌人砍杀殆尽,而已经得到退军将令的中军,面对生死抉择也势必没有垫后的觉悟,直接会把原本有序撤退的局面,变成了一窝蜂的乱局;届时互相踩踏之下,伤亡定会更加惨重不说,也让敌人觉得这溃败来的毫无预兆,变成了打草惊蛇的多余之举。
即便这些先锋营的将士都是百战之兵,但面对生死抉择的反应,却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天性,根本无可避免,也不是靠训练能够解决的问题。
更何况这种诈败变真败的惨剧,在岁月的长河里也并不是没有先例的。
这种结果郭兴虽然也是第一次听说,但他毕竟是位饱读诗书的年轻俊才,悟性又不差,冯廉也只是说了个开头,郭兴便已经领悟到其中关键所在了,一时之间也就陷入了两难的境地之中。思索良久之后,这才看了看天色,对冯廉也说道:
“若是这样的话,那么恐怕就只有等天色一片漆黑之时,再诈败入谷了。想必战至那个时候,我们已经真的损失惨重了,届时再退,也能说服颜重武深入谷中追杀我等了……”
冯廉也开始还点了点头,刚要去传下将令又立刻一回头,面露疑惑之色的看着郭兴:
“少帅?若是天黑之后放颜重武入谷自然没什么,可我们损失惨重之下,也同样无法抵挡颜重武的五万大军的围攻啊!那时节就算梁京与他麾下的十五万援军赶到,可你我二人也早就与敌人一起化作一片灰烬了!”
郭兴听到这里眉毛一皱,抬头看着满面惊讶的冯廉也:
“这事咱们不是早就谈过了吗?怎么又翻出来了?”
冯廉也嘴唇与双手都微微颤抖,紧紧握着郭兴的双手:
“少帅啊少帅,老夫虽然是个粗鄙武夫,但却不是个蠢人。原来您之前所说的一切竟然都是为了给老夫一个错觉!冯某原本以为,您是想让及时赶到的东海关大军堵住谷口,把敌人全军堵在山谷的甬路之中;而山谷两侧埋下的硫磺火药也只是为了炸断敌人入谷的通路,顺带隔开敌我双方,以保证咱们这些疲兵的生命安全;可按照您如今的将令来看,事先的一切埋伏还真的是冲着与敌人同归于尽而去的呀!少帅啊少帅,您可是老帅的唯一血脉,又岂能与一个幽北蛮子换命呢?”
时至此处,冯廉也才算彻底明白了郭兴心中所想。按这个思路从头捋顺一遍,他才发现郭兴是怀着怎样的心思布下的这个死局。而之前郭兴向他阐述这道计策之时,也经常有意无意的跟他说上许多有关于退路、援军之类的安排,让他误以为郭兴另有别的打算,也就浑不在意的听命行事了。如今随着战局与帅令的含义逐渐明朗,自己这才恍然大悟!什么援军,什么两面夹击,都是为了给自己制造能够安心的误解而已。
而郭兴自打进入颜家沟之后,就再没打算要活着出去!
郭兴看到冯廉也激动的神情,也只是拍了拍他抓着自己的右手:
“冯将军,事已至此我也就不再瞒你了。这一战若是失败,你我二人连带八千兄弟,自然是死无葬身之地,以战死沙场之身,上报君王下报百姓,这一点没什么可说的;可若是一旦我们真的彻底灭掉颜重武所部,又成功逃出生天以后呢?”
“以后?”冯廉也被郭兴问的一怔,松开了手臂思索了一番,又随意地说:“以后还继续当咱们的平北军呗,哦,少侯爷您得当大帅,老冯还给您当先锋官……”
“若是颜重武的飞熊军彻底覆灭,朝廷还留着平北军干嘛?还要我们去平谁呢?”
“……平漠北啊!”
“若是陛下想灭漠北,只需彻底斩断漠北人的粮道,这仗还用得着打吗?”
冯廉也瞪着双眼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郭兴见状拍了拍他的肩膀:
“冯叔啊,不瞒你说,这次朝廷的左右丞相与天佑帝陛下团结一心,虽然对于两北战事来说极为有利,但对于我平北军来说可谓是灭顶之灾啊……罢了罢了,其中的肮脏也就不跟你说了,您只需要明白,只有我郭兴战死疆场,对于我郭氏满门的忠烈之名才能够得以保全。您……难道想要看见我落得一个叛逆谋反的罪名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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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廉也一摆手,反驳郭兴道:
“少帅您想多了!咱们平北军原来虽是铁板一块,但梁京不就是王丞相的人吗?送了那么大一份战功当做合理,他王放还能对我们痛下杀手?更何况咱们平北军的所作所为,他梁京也都是看在眼里的……”
“其实这场战事、甚至说绵延百年的两北战事,我们与颜重武这一阵,便可以视作最终决战了。而我让梁京率领十五万大军,也确实是前来领功,顺带替我等收敛尸骨的。如此一来既能保得我郭家满门忠臣之名节,也能想以此为凭,跟王丞相乃至陛下讨得一个人情来,让他们能念在我郭兴是个明白人的份上,善待活着的平北军士。”
冯廉也被他这些云山雾绕的话说的满头雾水。于是他念头一转,大手一挥又把郭兴的手腕紧紧拽住:
“我不知道你说的这些都是什么意思,反正你现在就得跟我走。要留下来与他们同归于尽那也是老冯我的事,我早就想追随老侯爷一起去了!若真让你战死在这里,我还哪有脸去见老侯爷啊!不行!绝对不行!”
冯廉也嘴上说着,身体也用尽全力,生生地把郭兴拖拽出去老远。郭兴也不反抗,只是笑眯眯地仍由他把自己拉到了谷口。直到冯廉也看着眼前密密麻麻的头盔兵刃才止住了脚步,看那副模样也有些犯难……
郭兴见他为难,却呵呵一笑说到:
“嘿,您看就算是我想走,这样的情况又哪里出的去呢?而且您别急,方才我的话还没说完呢。咱们叔侄二人,也并非没有一线生机。虽然在我的整盘计划之中,我们这八千人已经被摆到了必死的局面之上;但若是梁京所率援兵,能在对方打入颜家沟之前抵达,那么我们就真的可以两面夹击,彻底绞杀颜重武的五万敌军了。而且如果梁京能全盘接下胜利果实,也许战事结束之后,我郭兴还能留下这颗大好头颅也说不定啊!”
冯廉也一听这话,心中才微微安定下来。随即又狠狠地向地上啐了一口口水:
“他娘的,他要是敢故意拖沓,老子做鬼也不会放过他!”
知道了其中利害所在的冯廉也,伸手把那具沉重的将军铠甲就势一扯,赤裸着满是伤痕的上半身,拎起一把门板大的板斧,朝着身后几个相熟的弟兄呼喝道:“总他娘坐着,屁股都坐麻了,老子年纪大了,得经常活动活动腰腿!有没有裤裆里有货的汉子,跟老子一起去前面杀几个幽北蛮子来过过瘾的?”
先锋营中几个出了名的刺头,此时一见老将军的豪迈之姿,也纷纷有样学样,三下五除二便把自己上身扒了一个精光,随即又挑选了几把品相不错的重兵刃,斜腰拉跨地追着自家老将军向峡谷深处走去。
看他们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根本就不像是久经沙场的虎狼之兵,反而更像是燕京城中,那些在街面上讨食吃的流氓混混。
这光着脊梁上阵,在平时的战场上可是极为危险的蠢事。皆因为战场之上刀枪无眼,若是身着盔甲被矢石误伤,只要没有伤到要害,那顶多也就是受些皮外伤而已,有经验的老兵咬咬牙直接拔下来,就可以继续战斗了;可若是没了这层看似轻薄无用的皮甲的话,那么流箭带来的影响可就不仅仅是皮外伤而已了。
不过如今眼前这片战场因为地形限制,根本就无法运用弓弩一类的远程武器,也就让他们有了‘光脊梁耍横’的先决条件。
于是,以冯廉也这个须发斑白的中年人为首,一群光着膀子的‘恶汉’,就这样晃到了两军阵前……
第238章 184.复仇之战(七)
直到老将军冯廉也,带着那六个同样赤裸着上身的兵痞,站倒了那片尸山血海之中最前线的时候,已经隐约能看见谷外骑在战马之上,那位颜大帅的身影了。而原本处于浴血厮杀之中的两军将士们,也被这些光着身子闯入战圈的怪人所扰,不约而同便停下了手中兵刃,趁着好戏上演的功夫,也趁机也能多喘上几口那些略带腥甜的污浊空气来。
“嘿!颜重武,你这个大帅当的倒是悠闲!来来来,别躲在后面作缩头乌龟,跟你家冯爷爷玩两手!”
那六个兵痞一见自家老将军喊话,也用双手插着腰,嘴里面还净说些不三不四的泼皮话,企图用这个法子,来帮自家老将军造势:
“对啊颜重武!这么长时间也没见你伸手,是不是刚才被我们家少帅的中平枪给扎缩了卵,不敢露头了呀?哈哈哈……”
“你们瞧瞧,这些人他说到底也还是蛮子,就是这等‘孝义传家’的门风!如今祖坟让咱们爷们给刨了一个稀巴烂,连祖宗的棺材板都劈柴烧火了,再看看这位爷,就当没这么码子事一样!还真是个一等一的大孝子啊!”
“颜重武啊颜重武,你们飞熊军这么多人,硬是被我们这区区七千余人,打了个溃不成军;本来不是约好了在峡谷当中掰掰手腕吗?您瞧如今可倒好,你们这些废物怎么越打还越往外呢!怎么着?别是小腿肚子转筋走不动路了吧?……
这几个兵痞骂起街来还真是花样翻新,彼此之间的配合还极为默契。一起开口骂阵之时,谁跟谁竟然都没有冲突的时候;再配上他们那干净利落的燕京口音,准确无误地传到了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
若说刚开嗓的时候,这些兵痞还带着些拘谨;可单等每人骂过了两三句之后,就算是彻底‘热开了身’!以颜家列祖列宗、全体女眷为主语,再加上一些下三路的虚实器官,以名词作定语,转着圈地甩开了嗓子一通臭骂,把在场几个未经人事的小伙子都听了一个满面通红。
“闭上你们那些臭嘴!”
飞熊军最前面一个小伙子实在听不下去了,也不知在愤怒还是羞怯的鼓噪之下,唬着一张憋到红中透紫的脸蛋,论起手中大刀便冲向那六个正在骂大街的兵痞……
“噗……”
当先头一位兵痞连眼皮都没抬,嘴上仍然在绘声绘色地讲述着新编而成的一段,主题为‘颜家某女眷,以身换猪肉’的小故事,手里的大刀便已经由这飞熊军小伙子的前腹扎入,刀尖透背而出……下个瞬间这兵痞又飞起一脚,把他那具尸体从刀身之上一脚踹开,顺手甩开刀上的鲜血,嘴上还在说着‘奉京城里那位交了好运猪肉贩子’……
别看他本人不当回事,但就这一刀使出,虽不是什么精妙无比的招式,但是在场的老行伍一眼便知:此人无论力道与速度,定然都是从尸山血海里滚出来的手法。而且要练到这样的程度,也不知道这六个嘴巴像粪坑一样臭的痞子,刀下到底还有多少冤魂在哭喊。
“好了……这颜重武他祖奶奶的故事咱们就讲到这……二弟,你把颜重武太奶奶的事再跟大家说道说道?……”
任谁都知道,这些人嘴里的话没一句是真的,可对方如此放肆无忌的模样,却还是给飞熊军的士气带来了不小的打击。可人家不光嘴臭,手头上的功夫也着实过硬,实在是没人能够阻止;而且看他们这副无赖模样,分明是直冲自家主帅来的……
进退两难之际,飞熊军士也只好纷纷回头,看向谷口处骑在战马之上,原本正在督战的颜重武。毕竟这是他自己的事,还得颜帅自己来拿主意。
颜重武也被骂的有些恼火,但他毕竟也是一员‘沙场老将’,面对这近乎于直白的诱敌之计,又岂能无法识破呢?可识破归识破,如今两军阵前几万人都在眼睁睁地瞧着,自己也被架上了高台,根本没有后退半步的余地了……
于是他翻身下马,挑了一把厚背砍刀紧握在手,作势刚要入谷,却被身边赶来的傅忆拉住了左臂:
“无论你打算如何处理这些泼皮,也无论这一阵胜败几何,都绝对不能追入峡谷深处。一定要记住,咱们志不在此。”
颜重武心中也明白傅忆的忧虑,但对方这个圈套虽然是大大咧咧的摆在了明面上,但自己却不得不自投罗网。
“休逞口舌之利!颜某来也!”
随着他的一声大喝,这几个泼皮无赖也停下了口中正在胡乱编排的‘小故事’。
“哎呦?看来你们这位颜大帅,对自家的姨奶奶还是有些真感情的呀……哈哈哈哈”
即便这些泼皮见了颜重武本尊,仍然也毫不留情。嘴上说的脸上带的全是一片市井泼皮之相,根本就不像是受过严格训练的军中精锐。
“颜某刀下不杀泼皮无赖之辈。若是你们身后的冯老将军,可能还值得本帅一战,但你们这些狗一样的废物嘛……无论你们如何聒噪,都不配颜某看上你们一眼。”
说罢颜重武大手一挥,身后的队列之中走出几位护卫营的甲士。这些人光看身形便知道都是有真本事的汉子,看向对方的眼神中也都带着强大的自信与鄙夷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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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的场面上,已经是很明显的兵将分别对垒之意。可方才出刀杀人的泼皮却还是把脑袋一摇,对着身后几位同样赤裸的兄弟笑道:
“瞧这意思,人家‘幽北第一孝子’颜大帅还真没拿咱们哥几个当盘菜。二弟,你来给这位颜大帅掏掏耳朵,告诉告诉他,咱们爷们都是哪条路的!”
身后一个比他略矮一些的壮汗摇着膀子,也是斜腰拉胯地往前一站,撇着一双三角眼,就这样浑身上下没有一处周正地方,阴阳怪气地对颜重武说道:
“北蛮子,今儿小二爷就给你涨涨眼力,把每个字都给爷听真咯!我们这位爷,是前朝大燕关内侯向家的后人!就这身份,够不够跟你这个蛮夷见上一阵啊?这前朝的侯爷也是侯爷;而你这得了势的蛮子,也永远都是个蛮子……啊哈哈哈哈!”
说罢,身后的这群兵痞全都笑作一团,嘴里又不干不净的骂着一些泼皮话,文雅一些的说法,便是嘲笑颜重武乃至幽北三路,都是‘沐猴而冠’的畜生。
面对这群前朝落魄王孙子弟,颜重武既带着些不屑,又带着些不解。不过,既然对方已经自报家门,那么再多说都会软弱了自家的士气。念及此处,颜重武把手中大刀挽出一个刀花来,对这个前朝落魄子弟说道:
“既然你一心求死,颜某也就不好相拦了。等下去之后问问你们家那位关内侯老祖宗,就你们这只会喷粪的嘴,到底能给你们向家挣回多少脸面……”
话音一落,二人同时身形晃动。
其实向家先祖擅使宣化大斧,但因为他有些窘迫的经济条件所限,如今那把祖传的宣化大斧,还压在燕京城中的当铺之中;所以这位少侯爷也只能手执一柄普通的长刀应敌。若是面对一般军卒自然如同屠猪宰羊一般相仿;可若是面对使刀的行家颜重武来说,却有些不够看了。
更何况这向家小少爷尽管有祖传武艺傍身,但需要下死功才能练出的力量上面,却是他的一块短板。此消彼长之下,二人动手堪堪过去十招之后,勉力抵挡的向少爷一时间没调整好气息步伐,被跟身进步的颜重武一脚蹬踹在胸口之上。
“哎,底子不错,可惜身子却有点软!”
这姓向的泼皮被自己一脚踹到在地,颜重武也自持身份,并未急着追杀。他只是把刀轻轻扛在肩膀之上,目光平稳地打量着四周,朝着不远处站立的老将冯廉也一抬下颌:
“嘿,冯廉也,你叫这么几头癞蛤蟆来,是打算把颜某活活恶心吗?有什么事你还是自己来办吧,不然这些泼皮怕是一个都回不去了!”
冯廉也呵呵一笑,抬头看了看已经开始落山的太阳,一晃自己的肩膀,关节处也发出了‘嘎嘣嘎嘣’的脆响:
“当年老夫有幸和太白飞虎郭云松交过手,堪堪走过了十五招;如今你代替他老人家镇守幽北国门,此时的冯某又年纪高迈,想败老夫的话,颜帅怎么也不能超过十五个回合吧?来来来,让冯某见见你颜重武手底下到底有几分能耐?顺带一提,你方才打不过我们少帅,如今若是也打不过老夫的话,还是不要负隅顽抗,乖乖束手就擒才是。也省得你我两方再造下更多的杀孽……颜重武,看刀!”
双方都是凭着两膀之力应敌的猛将,而他们手中这两柄质地普通的大刀,刀锋互斥之下,仅仅一个回合便双双断为两节。即便如此,双方军士还是看出了二人之间的差距:颜重武只退后了一步,但冯廉也却足足退出五步之远。
“冯老将军,依颜某看您这脱了那身的将军铠挂碍,也没强到哪去啊?不过瘾不过瘾,换个兵刃咱们接着来!”
双方主将一动手,算是彻底的兵对了兵、将对了将。那几位泼皮一看这两位打的热闹,也纷纷大嘴一咧,找上了方才随着颜重武出列的几个护卫营军士,双方只对了一个眼神便战作一团。
即便场面上打的热闹好看,但其实冯廉也与颜重武都另有心事,可却同样抱着一份拖延时间的心思。
冯廉也想要拖延时间,是为了给前来救援己方的梁京所部,打出更大的一段时间差来;而颜重武需要拖延时间,却是因为沈归早就定下的那道计策,还需要时间施展开来。
如此一来,二人虽然打的极为好看,但无论是颜重武还是冯廉也,其实都没动拼命的心思。
第239章 185.长夜将至
放下峡谷之中真打变假打的‘客气仗’不提,说回这两个人心中同时惦念着的东海关。
如今的东海关内戒备森严,仅留下了东西两道城门开放,而南北两道城门早在开战之时,便被许师爷下令牢牢封死。
许师爷之所以会做出这个决定,都是因为东海关周围特殊的地利环境,以及平北侯郭孝与麾下十万大军全军覆没这些原因所致。
由于开战之处平北军便已倾巢而出,而留在东海关中之兵,皆是重伤染病的老弱残军,根本不堪大用;而东海关北门面山,南门临海,这道两城门根本无助于城防,还会在无形中分散本就已经捉襟见肘的守城之力。
而且最重要的,便是一旦只剩下东西两道城门开放,那么东海城中的三班衙役也可以加紧巡查力度,以防幽北探子潜入东海关之中,充当内应之人。
有鉴于此,在朝廷的十万援军到达之后,已经接过大军指挥权的梁京也没有重开南北两道城门。也许是他忘了,也许是实在没有精力重新拆除掉南北两道城门以内的坚实防护,总而言之,这来自许师爷的御城之术,算是完完全全的保留了下来。
而今日午后时分,刚刚在帅府用过午膳的‘黄原’黄公子,与他那十二个朋友一起聚集在东海关西门以前。他们今日便要踏上回‘老家南康’的旅途,而所有得了他们好处的平北军将官,此时也都聚集在西城门之下,夹道相送这十几位‘南康小财神爷’。
面对着宛如箭雨一般射向自己的阿谀奉承,‘黄少爷’连连客气道:
“诸位不必如此,能在这里把货物脱手,对我们来说也不是什么坏事;正如梁总提当日所说,能在北燕身上押一笔必赢的重注,对于我们这些商贾来说简直是天赐良机!更何况与诸君协定的价格,虽然远远不如我们运回南康贩售的回报丰厚,但却也不至于赔本;而我们做生意人呢,就讲究一个货如轮转、一本万利;若是额外算上诸君许诺之事,对我们十三家来说,就更不是货款多少的问题了……想必我等如此回报家中,也算是有所交代了……”
诈称‘黄原’的烈炎,此时口中所说的都是生意场上的买卖话,但眼角却不由自主地瞥向西城门楼之上。
此时此刻他的大半心思,都挂在了修葺墙体的四个聋人身上。他知道这四个人是沈归在东海关中埋下的暗桩,可时至今日,他们也找不到与他们沟通的方法。可今日晚间就已经到了约好的行动时机,自己与麾下的兄弟们,也一定要在夜晚到来之前脱身离开。
无可奈何之下,完成了任务的烈炎只好把那四个聋人抛诸脑后,自己带着萨满卫先行离开。不过就在烈炎应付了几句,刚欲转身上路的之时,他却在送行的队伍中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梁大人,敢问这些法师……都是何等来路啊?”
烈炎指着远处那些冠带奇异之人,满面不解地问向梁京。
“哦……这些高人都是漠北草原派来的萨满巫师。想必您也有所耳闻,漠北草原与我们幽北三路份属同盟。而面对两北战事的漠北人,由于饱受天灾、饥荒拖累,实在无法抽调兵力助阵,所以便把这些萨满巫师派来协助我们北燕大军;早在二次援军到来之前,这些萨满巫师便已经帮助许师爷一起,维持东海关中的大小事务了。”
烈炎故意漏出一副不屑的神情,嗤笑了一声说道:
“黄某从来都不信这些鬼神之说,依在下看,这些人与行骗谋财的江湖术士也别无二致。如今两北战事是真刀真枪的浴血厮杀,他们漠北人派一些神棍来能帮什么忙?难不成梁大人相信魂灵一说?指望着他们还会撒豆成兵的仙术不成?”
梁京见‘黄公子’对萨满巫师有些不屑,急忙摆手止住了烈炎的话来:
“哎!黄公子不可如此轻佻。实话实说,其实梁某也并不信那鬼神之说,可漠北与我北燕此时毕竟还是盟友,而这些萨满巫师也是盟友释放出来的善意,无论如何也不能把他们再赶回草原去吧?要知道,这些萨满巫师,无论幽北三路还是漠北草原,甚至是西疆川蜀,其地位都异常尊崇;若梁某对他们有所失礼,那无异与侮辱整个萨满神教;而且话又说回来了,这些萨满巫师虽然有装神弄鬼的嫌疑,但无论是他们独门传承的萨满秘药、还是萨满教中典籍曾记载的守城之术,对于我们平北大军和这满城的百姓而言,却都是受益匪浅的呀……”
说到这里,梁总提拍了拍仍然一脸不屑之色的黄原,摇头晃脑地说道:
“黄公子年少气盛,日后定有一番远大的前程;咱们也算是相识一场,又是未来的生意伙伴,如今梁某就放肆直言,送黄少爷您一句话:这什么人都有他的用处,万万不能依照自己的好恶一概而论。就如同这些萨满巫师,我不听他的鬼神之说,只用他们的经验与秘药便是。”
烈炎听到梁京这番教诲,表面上一副虚心受教的样子,暗地里却乐开了花:
“我的梁大哥,我的梁总提啊!这些萨满巫师您就敞开了用吧!我们何文道大萨满的秘药,可都是萨满教千百年传下来的好玩意儿,千千万万不可浪费了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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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了十几位财神爷,在场所有文武官员,包括诈称‘漠北’萨满的何文道,连带着他手下的五十几位萨满巫师,一起进入了帅府的议事大堂。皆因为他们原本的计划便是天黑出发,尽快援救颜家沟战场,把幽北最后一支、也是唯一一支能打硬仗的队伍——飞熊军,彻底绞灭一空。
这些萨满巫师与军中将领入堂议事之后,东海城关之中却出了一档子不大不小的意外。
这西城门外大营驻扎的十五万大军,加上东海关城内的三班衙役,全部都拉起了肚子。当然,在这样的时间出现这样的问题,倒也算不得什么奇怪的事。
尽管看似是集体中毒之症,但却没人怀疑是有人故意在饮食水源之中投毒。皆因为就算再好的军粮送到前线,在这个春雨时节,经过这一路的运送,也难免有些发霉变质;在加上水土不服之类的环境影响,拉起肚子来也实属正常。
而且这种拉肚子,与被人下泻药毒物那般拉法不同;虽然跑茅房的次数多了一些,但拉完之后便会感觉周身通畅舒服。这东海关前不比燕京,由于吃不到新鲜的水果蔬菜,很多军士都患上了很严重的大便秘结之症;如今几趟茅房跑下来,简直是身轻如燕,心情都好了许多。还有不少军士都认为,这是那些郎中在饮食中落下的方子呢!
无论这场群体性腹泻的原因,究竟是投毒还是吃了腐败食物导致,总之在梁京等人开会的同时,这东海关的防备力量却是前所未有的空虚;而军中传令官前来通知梁京之后,梁京自然就吩咐那些漠北萨满巫师,以及北燕的随军郎中,前去共同为患病的军士诊治一番。尽管双方用药与行医手段截然不同,但眼下战事迫在眉睫,甭管这些人使的都是什么路子,能拔脓的便是好膏药。
于是,何文道这五十多位萨满巫师,再加上以十四为首的四名冬至弟兄,终于开始了他们的行动。
这些人从库房中堆积如山的货物里,挑出了一件件拆分成各式零件的取水工具;之后又从东海关许多不起眼的角落里,挖出了一坛坛的大酒瓮来;这些人仿佛要参加一场‘涂鸦大会’一般,用手中组合而成的竹木水枪,把酒瓮里的液体全部均匀地喷洒到了东海关中各个角落。
完成一切之后,何文道带着所有萨满走到了西城门外,传梁京梁总提之命,让他们有序进入城中,按顺序医治腹泻之症。
在最后一名城外驻军进入东海关之后,十四与三位冬至兄弟便把空荡荡的西城门落上了门拴,随即便开始一车车地搬运起堆放在仓库之中、那些南康公子哥们留下来的‘珍贵货物’。
按说他们那些动作并不算小,但冬至四人已经在东海关当了好些日子的民夫,每日都是这样推车送料、修葺城墙城门,干一些民夫的活计。而如今满城皆是腹泻不止的病号,也就更根本没人注意到四个聋人民夫都在忙什么了;
而与此同时,大萨满何文道也与北燕来的随军郎中们,当街开展了一次‘治病救人技术比拼’活动。让北燕郎中郁闷的是,这些萨满巫师并不来自己那一套望、闻、问、切的诊疗手段;反而都只拿出一个瓷瓶,也不问对方身体如何,病情轻重,只让对方深深嗅上一嗅,那无穷无尽的便意竟然立刻消失的无影无踪了。
而且最让这些郎中纳闷的,便是他们根本没时间搞清楚,这次群体腹泻事件的根本病因。因为眼下的东海关,已经被十几万腹泻的兵卒塞得满满当当,连空气中都弥漫起了一股刺鼻的臭味……
为何会导致粪便发出这种刺鼻臭味,那些北燕郎中愁白了头发,也没想起个缘由来。
而这种奇怪的刺鼻之臭,其实并不神秘,也不复杂。它是两种味道组合在一起的。
臭味当然是来自于粪便之中的味道;而那股刺鼻的味道,却正是十四与何文道从深埋在地下的大酒坛中取出,泼洒到全城每一个角落里的黑色液体。
这种东西,按照萨满教典籍之中的记载,叫做火神露;而在上古典籍的残本记载当中,也被成为猛火油!
第240章 186.心意相通
此时此刻,东海关的战前作战会议已经彻底结束,而如今东海关中的最高长官,也就是平北军总提调官梁京,才刚刚走出帅府大门,便被城中街道拥挤的景象,与四处弥漫着的刺鼻恶臭味给惊了一个措手不及。
方才在府中开会之时,由于屋中焚有熏香,所以即便城中已经恶臭弥漫,也没对诸位大人造成什么影响;可如今众人一走出帅府大门,这股恶味便顺着鼻子直冲头顶。
“……传令官,这城里是什么味啊……!粪车翻在哪条街上了吗?赶紧看看去!”
梁京与诸位大人捂着鼻子,皱着眉头吩咐道。没过多久,传令官便跑回了帅府门前。
“回梁大人,这臭味应该是患恶病的军士们腹泻……不过大人无需担心,方才下官已经问询过医官了。他们说漠北的萨满巫师手中,有一种治疗腹泻的秘药,患病的军士只需深深一嗅,便可以彻底治愈腹泻之疾。如今他们正在加快治疗的速度,而萨满秘药的效果也极为立竿见影。照这个速度看来,想必在一个时辰左右,大军便可以举行出征的誓师大会了。”
梁京一听这个‘喜讯’,抬头看了看还没完全落山的太阳,才彻底放下心来。其实在得到军营之中流传腹泻恶疾的消息之后,他的心中就已经开始忐忑不安。生怕因为这不合时宜爆发开来的恶疾影响,会贻误了少帅绞尽脑汁才获取到的战机。若是一切真能按照传令官所回禀那般,还的是不会影响到大军拔营出征。
大喜过望之下,梁京也顾不上捂着鼻子,一拍传令官的肩膀说道:
“好!好!想不到这些萨满巫师虽然看起来有些不伦不类,手上还真有其独到之处!见效如此迅速的灵药,梁某还真是闻所未闻!带他们领头之人前来见我,我要代陛下与少帅,好好感谢这些萨满巫师一番。”
传令官见一天乌云散去,也挂上了一副笑脸,依命而行。可没过多久,又面带为难之色地跑了回来。
“回大人,咱们的医官说,萨满大人把所有的秘药都留在城中之后,所有人都出城采集制药的材料去了。”
梁京闻言心中竟然生出了一些不安,但这个情况也合情合理。而且大战在即也来不及仔细深究。只是转身回到点燃熏香的帅府之中,临走前还对那个传令官嘱咐了一句:
“军情如火不得耽误时日,嘱咐所有随军医馆加快诊治,最好在半个时辰之内,把所有患病军士全部治愈……至于那些漠北来的萨满巫师,若是采药回城之后,便立即请他们来帅府见我。”
吩咐完传令官,梁京便带着一众大人们回到帅府正厅,静候战机到来。
与此同时,先锋大将冯廉也,与飞虎军主帅颜重武的一场厮杀,也终于分出了胜负。饶是老将军冯廉也老当益壮、战法精熟,但也逃不开岁月的无情侵袭。面对颜重武身怀正值盛年的血脉气息,与天赋加身的虎狼之力,最终只得败下阵来。
而那六位嘴里不干不净的兵痞无赖,下场更是凄惨。开战之际还能凭着家传的武艺与过人的胆识,在一众飞熊军士的围攻之中游刃有余;可这交手的时间一长呢,就渐渐落了下风。
因为在这两位主将的心中,都还存着一份拖延时间等待战机的念头,所以场面上虽然打的极为热闹,但其实谁都没存着急于求胜的死战心态;可这几位兵痞泼皮,自幼混迹在燕京城中,那可都是横惯了的主,出手便是奔着要人命去的杀招。这并非是他们辣手无情,而是他们所习学的家传武艺并不是什么武功秘籍,反而大多都是自家先祖在战场之上,经过千百场的浴血厮杀总结下来的经验而已。这样的功夫若是无法全力施展,那真的是一点用处都没有。
既然他们下手之际从不留情,那飞熊军士卒的反击自然也都是拼劲了全力。
可如此硬打实凿的功法虽然在战场之上所向披靡,但却有一个不得不正视的弊端——那便是需要很大的气力。随着气力飞快的消逝,这些兵痞们开始还能把手中大刀舞个虎虎生风;可大约过了一炷香之后,举手投足就难免会带上了一些绵软。
皆因为这几位小爷本就是纨绔子弟出身,吃喝嫖赌的花样,就没有一位小爷是玩不明白的。而平日里无论是燕京街头打架斗殴、还是军中兄弟比武过招,凭着祖传的武艺也从来都没输过;可真放在战场之上长时间迎敌,需要的可就不是一个级别的气力了。
饶是这样,只凭着六个没什么力气上身的兵痞,也足足轮番砍杀了近五十名飞熊军护卫营的军士。按常理来说,若是一片混战的开阔战场之上,若是有这样六名进退有序、配合有法的小‘组合’,其他的士卒都会下意识地绕过他们,找些看起来像是‘软柿子’的瘦小敌军来,捏上一捏;可如今两军身陷颜家沟谷道之中,身后有自家弟兄、前方有自家主帅,敌人杀到面前,根本已经是避无可避的!
而且最主要的,便是这几个人愈加粗笨的喘息与十分明显的脱力,也看在了每一位久经沙场的飞熊军士双眼之中。这六个敌军凭着彼此之间的配合,已经斩杀了许多兄弟。不过此时此刻,他们已呈现出很明显的脱力之相,在自家兄弟的车轮战下必会失手。而谁若能趁着对方一个不留神,一刀把对方斩于自己刀下的话,那可就是自己扬名立万的时运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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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尽管这六位‘杀星’手底下狠辣无比,但对面的飞熊军士仍然仿佛不要命一般,不停地朝这六位唾手可得的‘战功’递着家伙。领头的向小爷一个不留神,本就如同灌铅的手臂突然一软,抵挡对方攻击的刀背,抬起的时机慢了半分。下一个瞬间之后,身上便添了一道骇人的伤口。
这位一击得手的少年军卒,脸上的稚嫩之色还未曾消退,看模样绝对不超过十八岁的年纪,此时也一脸不敢置信的看着自己的掌中兵刃。
其实他方才也只是随大流地挥舞着掌中钢刀,并没报什么建功立业的奢望;可万没想到自己随意的挥出一刀之下,竟然还真的中了头彩!
“……我我我……我伤到他了!”
这小伙子高兴的大声叫嚷着,随即便被向小爷一刀抹开了喉咙。直至咽气之时,这小伙子脸上的兴奋之色仍然没有尽数褪去,他只是躺在地上,双眼而且地注视着向小爷身上那道自己亲手砍出来的伤口,嘴巴徒劳地一张一合、仿佛想要说些什么……
向小爷的肩膀被他一刀砍在了实处,开始还未曾有血液流出,只是皮肉分开了一道宛如幼儿小嘴一般的裂口,皮肤之下那白花花的锁骨也自然暴露在在场众人眼中;而下一个瞬间、在他抹掉了敌人喉咙以后,那道骇人的伤口终于犹如山泉流淌般的满腔热血。这热血顺着他那赤裸的上身蔓延开来,没过多久,向小爷整个人便披上了一层血衣。
“妈的!太长时间没练功了,动几下膀子就见了喘。要不然还能被这样的废物点心给伤着?”
向小爷尽管已经血流不止,但无论是口里嚷的还是脸上带的,都仍然不见一丝软弱,还真不愧是大丈夫本色。
这江湖上有句老话,叫做‘打的一拳开,免得万拳来’。这句话意味深远,但对于挂了彩向小爷来说,伸手这一刀,便已经在敌军眼中等同于露出了败相。
下一个瞬间,宛如嗅到了鲜血的鲨鱼一般,无数立功心切的飞熊军士齐齐涌了上来;只掀起了几个浪花之后,满身江湖气的向小爷便被人潮卷翻在地,化为了一滩肉泥。
其余五个兵痞也比他好不了多少,面对犹如潮水一般向自己涌来、数不清杀不尽的敌军士兵,最终下场都是体虚之后见伤,见伤之后失手,失手之后败亡,最终同样落了个万刀加身,毙命当场的结果。
老将冯廉也在颜重武那不知疲倦攻杀之下勉力抵挡,本已有些气虚力弱,此时一见自己手下最喜爱的六位骁将,尽数殁于敌潮之中,连个囫囵尸首都没能留下来,心中顿时大乱。这心一乱,眼神与抵挡的招式自然也乱上了几分……
冯廉也终于还是露了空门,在颜重武的一脚之下,直接坐在了地上。颜重武上前欲擒,反被周围浑不在意性命的平北军士,生生冲出了三米开外。有一个飞身上来,想要扑抱自己腰腹的士卒,凌空便已经被自己挥手刀斩两分,可他的上半身仍然还是牢牢地扣在了自己腰腹以上。直到他闭上双眼,那紧紧扣在自己身上双臂才缓缓垂落在地……
被逼退的颜重武便放弃了生擒冯廉也的心思,皆因为他心里非常明白,这场战事的胜负之手,根本就不在冯廉也这老朽、甚至也不在这颜家沟战场;
而在自家军士保护之中才逃出生天的‘败将’冯廉也,看着天空最后一丝光亮也是不见丝毫馁意。
二人虽然各为其主,但心中的念头却出奇的一致。
他们都在盼着天色黑透,也在盼着东海关传来的消息……
第241章 187.火神之灵
火,是人类文明的起源。从茹毛饮血的远古时期,人类遇见了‘火’这种自然现象之后,便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随着时间的流逝,人类慢慢加深了对火的认识,也借助了火的力量,与野兽那般的生活方式彻底区分开来。人类学会了用火来制作熟食果腹,也学会了用火来驱赶野兽自保狩猎,还学会了如何用火来取暖、如何用火来制作工具等等等等……
当然,时至今日,火给人类带来了翻天覆地变化的同时,也给人类带来了无穷无尽的死亡与灾难。因为人类在学会如何运用火来辅助生活以后,也学会了如何用火来伤害他人。
就在颜家沟刚刚经历了一场大战的颜重武与冯廉也,战罢收手回归本队的同时,由打西南处的一座高山之上,飘出了浓浓的黑色狼烟……
这道狼烟一起,刚刚激战过后,此时正在饮水的颜重武突然双眼放光,与傅忆对视一眼,低声齐喝:
“终于来了!”
这道黑烟在最后一丝的余晖之下,其实并不如何显眼;但落在期盼了整日的颜、傅二人眼中,不亚于是最为耀眼的光芒;而这一道狼烟,也同时落入了正在帮冯廉也卸甲的郭兴眼中。
随着这道狼烟而来的,便是谷外传来的鸣金之声。随即谷中便传来了纷乱嘈杂的喊杀之声,还未等郭兴出言询问,便由谷中极速跑来了一个满身血污的青年将领:
“禀少帅,飞熊军鸣金收兵,此时已经全军撤出峡谷甬道了……”
他这一句话出口,郭兴和冯廉俱是一惊。这一老一小互相对视了一眼,随即郭兴又问向这个青年将领:
“怎么会鸣金收兵了?难道他们死伤数目已经达到了难以承受的地步吗?”
这位青年将领有些为难地看了一眼刚刚卸下了铠甲,此时正在上药的冯廉也。冯廉也仿佛知道他为难的原因,所以并没回头,只是向后挥手说了一句‘直说无妨’,便吩咐军医继续上药了。
“方才冯老将军久战之下乱了半招,而为了救下冯老将军,弟兄们难免乱了阵型……时至老将军安全退入谷中之后,我军已被敌人突进二十步有余。所以按照当时的局面来讲,反而是我方暂时居于下风……末将也不知为何,就在我军已露颓相之后,敌人反而鸣金收兵了。而且……他们主动退军的方式也有些奇怪,竟连垫后之军都没有安排,一窝蜂地涌向谷口之处。而末将为了一探虚实,还亲身上前砍杀了一番。可对方并不恋战,任由末将追杀,在丢下十几具尸首之后,便全部撤出谷道之中了。”
事出反常而必有妖,以郭兴对颜重武这个老对手的了解,只要不是出了什么意外的大事,颜重武是绝对不可能退去的如此仓促、又如此坚决的:
“冯叔父,会不会我方埋伏于两侧山顶之上的五百甲士,被颜重武察觉了?”
冯廉也闻言抬起头仔细望了望,发现山顶之处并无异样,也颇为不解的说道:
“我事先与那五百甲士有过约定,若是暗中埋伏被敌人发现,便让游曳在外的斥候,在我们身后的山顶之处悬挂一道红旗用于示警。可如今山顶并未悬挂红旗信号,也就是说我们暗中埋伏的甲士并未露相。而且这五百人埋伏的位置也极为分散,彼此之间的联系,也全靠着在林间穿梭的斥候代为传递。这么多、又这么分散的暗桩,不可能被同时拔掉,更不可能连悬旗示警的机会都没有。”
郭兴点了点头,也觉得冯廉也所言不谬。但转念一想,又生出了另外一个念头:
“按照此时的天色,东海关的梁京与其麾下的十五万大军,应该才刚刚出城。所以颜重武不得不退兵的紧要之事,就必然不是受到我军夹击了……哎?叔父您说,会不会是他颜重武故布疑阵,做出一副仓皇撤军的姿态来,诱我等出谷追杀,其实是一招引蛇出洞之计呢?”
冯廉也想了想,又摇了摇头,语气略带黯然地说道:
“说不好。若依照往日他用兵的惯用手法来看,此子性格诡诈,用兵施策也最好行危行险,根本不可能用出这么粗糙而直白的手段;但方才临阵对敌之际,某与他有了面对面的交往之后,又觉得颜重武虽然不是什么粗鲁莽夫,但其心其智其才其量,据某看来也不过尔尔……也不知这是他韬晦藏拙,还是真的有了两副面皮。”
郭兴想了想,再抬头看了看山谷之上的埋伏之处,再想了想颜家皇陵附近埋下的引火之物,终究心有不甘。于是经过了一番仔细思量,开口对冯廉也说道:
“东海关城防坚实,兵马粮草更是足矣支应百日。莫说是他颜重武、即便是倾尽幽北之兵,短时间内也绝对无法给东海关带来破城之危。为了避免中计,侄儿想以不变应万变,就在这里等到我们与梁京的约定之时,与他兵合一处之后,再另行定夺。届时虽然有功亏一篑的可能,但也未必没有其他的转机。”
这一句话说出口来,冯廉也听到也是极为难过的。郭兴能做出这个决定来,就证明这个少帅,已经向当初的执念妥协了。
与此同时,东海关内的十五万大军,尽数聚集在东城门广场以前,而梁京站在高台上,举行起了出征誓师大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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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京净手焚香、祭拜了天地人三才之后,便当着众将的面便割开了自己的左手,仰头喝下血酒之后,一挥手便把酒碗摔了一个粉碎,一番做派衬托着这位略显发福的文官豪气冲天:
“将士们,此一战,将是我们与幽北蛮人的最后一战!若此战功成,与我们有血海深仇的竖子颜重武,还有幽北伪帝颜狩,都必将死无葬身之地!而平北军的每位弟兄的大名,都将载入北燕王朝的史册之中;届时诸位也可以凭着浴血拼杀获得的赫赫军功,封妻荫子!拜将封侯!彻底过上安宁富足的太平日子了!梁某人在此,先拜谢诸位了!”
别瞧梁京是个文官,但如今披挂上一身将军甲胄,腰悬利刃站在高台之上,还真有那么一丝威风凛凛的英雄之气。在他的鼓噪之下,每位士卒都饮下了碗中的征酒,口中高呼‘必胜!’
显然,这十五万平北军的士气,已经达到了顶峰之时……
“天地相合,则万物生;万物有灵,五色五行。梁京啊梁京,尔静听吾言:你主元庆,残害生灵,慢侮天地;悖伦逆理,歌祸颂殃;不顾大忌,秽乱天术;发民于冢,攻劫丘陵。此其逆祖辱灵之大罪也!”
本是一片庄严肃穆的誓师大会,突然不知从哪里传出了一道清亮空灵的男子之声。在场众人随着声音望去,包括梁京在内,城关上下的十几万平北军,都瞪大了双眼,注视着半空之中、正悬空而坐着一位谪仙般的‘男子’。
这男子披发赤足,‘凌空’悬坐于半空之中;在他肩膀与头顶之处,还各有一团幽幽燃烧着的小火苗,在夜空之中散发着微弱的光亮。随着‘数逆讨罪’的檄文在半空中不住回响,众人借着他身周的三团逐渐亮起的‘灵火’,才看了个清清楚楚:虽然这不住回响的嗓音极为清亮,但悬坐半空之中的上仙。双唇却仍然紧紧地闭在一起,只是在嘴角处勾勒出一抹悲天悯人、宝相庄严的微笑。
这副奇异的景象,直把所有人都惊了一个目瞪口呆。包括梁京在内,都傻愣愣地看着半空中这位降世临凡的‘上仙’。
“梁京,尔还不幡然醒悟吗?”
这位上仙紧闭双唇,但这声音仍然十分清晰地传到了在场每一位军士的耳中。
不过梁京毕竟是个读书人,多年来又身居高位,自然见识不凡。虽然一时半刻没有想明白这‘神仙下凡’的奥妙所在,但也能强自按下心中疑惑,脸带不屑之意地出言讥讽道:
“哪里来的江湖术士,竟想用这种手段来欺瞒我平北军将士?识相的你就过来给梁爷我牵马坠镫,梁爷总少不得还会给你点好处;若尔仍不‘幡然醒悟’、装神弄鬼的话……”
说到此处,梁京伸手搭箭,挽弓如月,指向了半空之中悬浮的上仙。
“梁将军且慢,您瞧瞧,半空之中这位上仙咱认识啊!他是漠北的萨满教大萨满……”
方才那个机灵的传令官听到梁京的话,最先清醒过来。他揉了揉眼睛,借着上仙身边微弱的‘灵火’仔细观察起来。没想到这一看不要紧,还真让他看出了一些端倪来……
这不正是‘出城寻药’而去的漠北大萨满吗?
梁京一听这话,仔细一看便心中已有定论。随即他把开如满月的弓弦一松,指着半空中正在装神弄鬼的“何文道”笑骂道:
“要不是我手下人眼睛尖,还真让你给蒙了去!怎么着?你这漠北大萨满还显灵了?要什么好处你痛快说,我写一封奏章上报给我家天佑皇帝;念在咱们两家还份属同盟的份上,也就不治你延误军机的大罪了……”
就在梁京自以为找到答案的同时,半空之中的‘神仙’终于睁开了一直紧闭的双眼:
“梁京啊梁京,皆因你北燕王朝荒淫无道在先,才有我火石之灵借萨满灵体亲临人间,以求拯救万物生灵在后。如今既然你仍执迷不悟,那本灵君便用火石之炎,亲手帮你涤荡罪恶的灵魂吧……”
‘闭着嘴说话’的何文道话音刚落,便随意地一挥袍袖……
下一个瞬间,竟然由东海关城墙之上的四方角落,凭空出现了四道‘飞火流星’。别看那四道火光极为微弱,但所落之处无论是房屋还是仓库,片刻之后便燃起一片熊熊烈火……
随着东海关中骤然四面火起,而那火神之灵的身体,也瞬间消失在夜空之中……
第242章 188.烈焰焚城
对于梁京来说,何文道这位来自漠北的大萨满,究竟真的是‘火石之灵’上身、还是江湖术士的障眼法,眼前都已经不是最紧要的事了。因为即便这位附体显灵的‘神仙’可能是个‘赝品’,但城中四起的一场冲天大火,都已经是实打实的出现在了众人眼中。
站在将台之上的梁京第一个反应,便是拔出腰间战剑指向前来观礼的许师爷、以及他身边围绕的一众衙役差兵:
“情况紧急,其他的问题都先放一放。此时你们分成四组,每组带上一营的军士,分别赶去四面城门扑灭火势;而平北军的五万老兵,由你们负责接管东海关的城防;其余督府衙门征调而来的援兵组成巡逻队,严守各个官仓、府衙、富户等紧要关所,谨防有人趁城中火起便想浑水摸鱼,扰乱城中秩序。剩下的所有兵卒全部原地待命,由各军之中的队、伍、校、将等各级官长逐级约束;如有敢乱我军心者、皆可当场斩杀,以正军法!”
梁京这一番布置之后,所有被‘神迹’所惊的北燕军士都缓过神来,跟着自己的长官有条不紊地开始依令行事。
凭良心说,梁京这个人虽然有着种种道德品质上的污点,即称得上是个贪官、也称得上是个小人;可是,这位梁大人却绝不是个痴蠢的愚者。
有句话说的是“大奸大恶之徒,必有大智大勇”,而梁京这个‘小奸小恶’之人,也自然不会是个什么庸碌之辈。从他这番布置便可以看出,这位梁京其人虽然不是什么品格高洁的清官,但绝对称得上是位能吏。
可惜的是,急智之所以称之为急智,皆因为这种法子只能用于救急,却无法从根本上解决问题。
而这烈炎焚城之计,本就是这场博弈的核心胜负手,也是沈归与他身边所有人的这一番努力,最终、也是最根本的目标。集结了如此多人的努力与智慧,又怎么可能被梁京这一番‘急智’轻易化解呢?
这一片大火,势必将震惊对两北战事的心怀牵挂的每一个人。
在郭兴与他麾下十万大军,一役尽殁于蒲河岸边之后,无论是北燕王朝还是幽北三路,甚至是一些与此事无干的观战之人,都下意识地认为幽北人的下一个目标,定然是在身怀血海深仇的郭兴所率领之下、正在奉京附近兴风作浪的八千骑兵;但沈归心中的图谋却远不止于此处,正如他之前与李登所说,这一役,他要为幽北三路打出最少二十年的和平期来!显然,仅仅灭掉一十五万平北军,并不足以达到这个目的。
毕竟那北燕王朝版图辽阔、梁田千倾、带甲百万,再加上承继了前朝正统之名,华禹大陆各地青年才俊也无不心向北燕之地;尽管自己可以灭掉十五万精锐平北军,还顺带了结了一位公认的守城大家——平北侯,但这些损失在北燕王朝看来,也并不是无法接受的;至多不过一年时间,天佑帝便可以拔擢一些青年战将,再征发整训一些精壮甲士,便可以重新组建一支新平北大军。
如此一来,东海关前就又会变成一架血肉磨盘,重新消耗起幽北百姓的骨髓与血肉来。
所以自开战之处,沈归便抱着一个围点打援的心态,以郭兴、或者说十五万平北大军为饵,钓出援军之后再一网成擒;不过由于东海城关的规模所限,以沈归最初的估算,最好的情况下也只能一次性解决掉八万左右的北燕援军。
但这一次在梁京与郭兴的‘默契配合’之下,竟然一网捞到了十五万敌军,还尽数困在了陷阱之中;这凭空多出来的一半斩获,确是在沈归意料之外的惊喜。
民间有句老话,叫做水火无情。由沈归精心安排下的这一道‘烈火谜题’,就明明白白地摆在了梁京面前。
而局中之人梁京,在吩咐下去救火事宜之后,闭眼思索了一番,又挥手招来了那个颇为机灵的传令官,把他拽到了一个四下无人的角落之中,低声吩咐道:
“你带上几个能够信任的近人,去四处城门排查一番……若之后火势一旦无法控制,我们便彻底放弃东海关,立刻挥军东进,直扑颜家沟。”
这传令官领命而去,而梁京却仍然在原地一动未动,只是用双眼死死盯住不远处的东城门方向,脸色也极为难看。皆因为他心中已经有了不太好的预感,那位表演了一番‘上身显灵’的漠北萨满,如今已经消失的无影无踪。而且这些萨满巫师,到底是漠北人派来的密谍,为了平衡两北局势蓄意纵火?还是果真被什么神灵附了体,这才降下了天火焚城;或者他们其实是幽北三路派来的探子,前来东海关充当内应的密谍探子……
其实事到如今,梁京也要负上一些责任。皆因为学医不易,愿意随军的军医就更不好找了。而无论在什么年代、份属哪个国家哪个王朝,只要过的是‘集体生活’的军队,都长期处于缺医少药的境地;所以之前梁京在面对自称漠北派来的‘萨满医疗团’,自己也仅凭着许师爷呈上的一道漠北盟友引荐信,便轻易的相信了对方。此时东海关中的这场大火,无论这些人到底是何身份,自己这个‘东海关最高长官’的失察之罪,也是板上钉钉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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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这些漠北萨满,正如他们口中所说的‘火石之灵’上身附体,那还不算太坏;可他们若真的是幽北人派来的探子,那问题的性质可就不一样了!因为如此一来,也就代表着这一场天火,是幽北人蓄谋已久的歹毒之计,就是冲着这座东海关、以及自己麾下的十五万援军而来的。
而一旦如此的话,既然能够谋划出如此连环毒计,有心算无心之下,也就必然不会留下可供二十万军民逃生的缺口。当然,这也是他让传令官去城门之处排查的原因:如果东西两道城门正常,那么火势无法缓解之下,自己便可以放弃东海关,挥军南下与郭兴汇合;若是东西两道城门无法通行……那么自己连带着麾下的十五万北燕军士,在加上数万东海关的百姓民夫,都只能在这场烈火之下,化为一截焦炭。
没过多久,那名传令官便风风火火地跑回了东门广场。梁京看着他有些奇怪的脸色,急忙三步并作两步的跑下了将台,轻声问了一句‘如何了?’
这传令官四下打量了一下,发现没人注意自己,这才轻声回道:
“西城门短时间之内肯定是打不开了,城门洞中堆满了正在燃烧的整段原木,末将泼了几桶水过去,但火势也只减弱了一个瞬间,之后的火势反而更加凶猛。看来这木料定是饱含树油,已经不是靠着人力取水便可以扑灭的了。所以在下可以断言,至少短时间内,我军从西门突围的可能性并不高……”
梁京听到这神色有些暗淡:以这个结果看来,那些自称‘漠北人’的萨满巫师,就定然是幽北三路派来的暗桩探子了。而既然他们可以计算的如此隐秘周全,就一定不会给己方留下逃生通路了。
可自己毕竟还是一军主帅,即便已经心中有数,但也无法对军士们说起,否则全城顿时都会陷入一片混乱之中,根本不会再有人尽力尝试了……
于是灰心丧气的梁京又象征性地问了一句东城门的情况,没想到本是不抱任何希望的随口一问,竟然还真的问出了一线生机来。
“方才小人探查之下,发现东城门那些木料都是之前那些南康富家子弟携带的货物,后来不是被咱们的人给……可也正因如此,想必是因为那些木料数量有限,如今又全堆积在西城门挡路,反而离咱们最近的东城门的门洞之中,只是堆满巨石而已。依末将看来,若是找一些身体强壮的士卒,再找一些有经验的工匠,未必没有重新打通的机会,只是还需要些时间罢了……”
梁京听完心中一喜,登上了将台环视四周,发现自东海关中四方角落燃起的火势,此时不但没有减弱,反而已有肆虐蔓延之势。于是他也没来得及多做计较,只是踉踉跄跄地跳下将台,使劲儿拽着传令官的臂膀,宛如抓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般地低声吩咐道:
“快,找几个口风紧力气大的军士,再调集全城有经验的老工匠去东城门处,尽快把通路清理通畅。此事全权交由你负责,需要什么你执我佩剑自去调配……不瞒你说,以如今城中这个火势来看,怕是已经没有任何扑灭的希望了。”
传令官闻言也知道大事不好,风风火火而去,梁京心中也抱定了弃关而去的念头,做好了率军扑奔颜家沟的打算……
当然,这也是北燕大军眼前的唯一一条生路了。
第243章 189.牛肉火锅
身陷烈炎焚城当中的二十万东海关军民,在梁京‘临危不惧,沉着冷静’的指挥之下兵分三路;一路在许师爷带领之下,分成四队人马奔赴起火源头之处,以图扑灭火势;另一路在监军官的指挥之下,安抚城中受惊百姓、维持地面秩序;最后一路则由那个颇为机灵聪明的传令官带领,悄悄前往东城门处清理城门所堆巨石,力求尽快为困在一片火海之中的二十余万军民百姓,打通这唯一的一条求生通路。
而重任系于一身的梁京,在安排好一切之后,便在东门前广场的将台之上端然稳坐。为了能够稳定军心,他还吩咐手下给自己摆上了一些瓜果茶点,好整以暇地一边观看火势,一边悠然自得地喝起了功夫茶来;见到主帅仿佛早已有成竹在胸,大火焚城依然如此悠闲,那些暂无任务在身的北燕军士,自己心中也就彻底的踏实了下来。
可惜的是,哪怕喝下再多杯的功夫茶,也无助于此时梁京的心焦如焚。
东海关中的二十余万北燕人,已经彻底陷入了热火朝天的‘抢险救灾活动’之中,与此同时,沈归在奉京城的沈宅府中,正举行着一场‘家宴’。
参加这次‘家庭宴会’的人并不算多,但多日的交到打下来,彼此之间或多或少也都有了些交情,所有人对于这次两北战争背后的故事,也都有一定的了解,也就彻底免去了入席之前的一番寒暄。
当宋行舟端上了最后一个盘子以后,便在空出的位置上坐了下来。这盘厚薄均匀的牛肉,看肉的颜色仿佛还带着牛的体温一般新鲜。
尽管身后的接手桌上,已经摆了很多盘新鲜漂亮的牛肉,还是把旁边的小胖子齐返看的一撇嘴:
“我说老沈,你把大伙儿都叫来,难道就是要请我们吃生肉吗?要不然宋师傅您教教我,这生牛肉,究竟该是怎么个吃法呢?”
何文道闻言指了指沈归,笑眯眯地对‘虚心求教’的齐返说道:
“这生肉的吃法你得问老沈,这是他琢磨出来的法子……哦对了二皇子,您如今见明火不犯忌讳吧?”
昨日已经解开了绷带的颜青鸿,此时也端坐在桌边,正伸长了脖子看着桌上冒着蒸汽的大砂锅。如今听到宋行舟问话,也毫不在意地撇了撇嘴说道:
“小二爷我呀,现在除了亲戚之外,简直百无禁忌!”
沈归站起身来,打开了砂锅的盖子,只见里面只是满满的一锅沸腾的‘清水’,水面之上还飘着一些没有进行过切配的调料与药材:
“这种吃法叫火锅,各地都有不同的吃法,都说是漠北人最先发明的……”
颜青鸿听到一摇脑袋:
“你这瞎话咋张嘴就来呢?我骨子里可有一半是漠北人,就从来没听我娘说过这般奇怪的吃法!”
沈归眼珠一转,嬉笑地看着颜青鸿说:
“那你还吃不吃了?不吃你外面过过风去?哦……原来还想吃啊?想吃你就闭上嘴,局是我攒的,东西也都是我准备的,所以你得先听我说!”
说到这里,沈归又从身后的小桌上取来了几个瓶瓶罐罐,站起身来依次为众人调制酱料,嘴上却也没闲着:
“今日我准备了两鼎火锅,一道是我做的汤底,宋师傅准备的菜式,咱们自己人果腹下酒,享受一番;而另外一道火锅的‘汤底’也是我调的,但菜式却是每一位坐在这里的人一起准备好、送给北燕人尝尝鲜的。”
说完沈归伸出筷子夹起一片红白相间的薄牛肉,放入已经滚开的砂锅之中,停顿了仅仅八息之后,便捞肉出锅,放在了调制好的酱料之中轻轻一抹,递给了主位上吊着半个膀子的刘半仙:
“您是长辈,先来这第一口。这一块肉啊,叫做脖仁,一头足重千近的牛,这脖仁肉至多也就能产一到两斤,可是最稀罕最好吃的部位了……哦对了,北燕那‘火锅’中的‘脖任’,颜重武夹给了牧北公王放的那位女婿梁京梁总提,想必他现在吃的一定很开心。”
刘半仙接过了料碗,把汆熟的牛肉片沾上了看起来有些奇怪的酱料,刚刚放入口中便吃了个眉开眼笑,连嘴角的胡子都嚼地翘了起来。
随即沈归又伸手夹了一片红白两分的肉,落入了砂锅之中。这次时间倒是久了一些,大约十五个呼吸后,又连着料碗一起,递给了正在羡慕的注视着刘半仙的‘倒转阴阳’孙白芷:
“最近咱们受伤的人多了一些,孙二大夫您劳苦功高,来一块这口感醇厚的肥拼补补身子。嗯,北燕那一锅的肥拼,是裴涯负责置办的……只是不知道那小子如今到底想没想好。不过也都无所谓,他若是没想好,下一锅就不吃牛了,咱改吃人!”
紧接着沈归夹起了一片边缘带有一丝白色筋膜的牛肉,也在锅中放了大约十五息时间。而这一块,则被他分给了齐返:
“小返最近和太子爷比着赛地发国难财,如今这奉京城半数的土地房产都差不多姓齐了吧?既然最近这么‘废腿’,哥哥给你来一块五花腱子肉,补补腿脚;而北燕那一锅的五花腱,我可是留给了颜重武,让他自己去取了吃。毕竟一段时间的征战下来,他可比小返的活动量还要大的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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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后沈归看了一眼颜青鸿,伸手夹了一块奶白色、模样有些奇怪的肉,直接丢在了锅中:
“颜老二啊,这些部位的牛肉当中,只有你这一块胸口捞最为奇特。他的口感并不像肉,有的人觉得爽口,有的人觉得油腻;有的人觉得他是最好吃的肉,还有的人觉得他就是一块牛油。不过无论如何,你都得自己亲口尝试一番,才能知道究竟是个什么滋味儿;而北燕那一锅的胸口捞,就给了那位少侯爷郭兴,让他自己涮给自己吃的,也不知道他会不会喜欢这个味道呢?好了,这个胸口捞的时间要久一些,我一般习惯涮个三分钟左右,再久一些也不是不行,全凭个人喜好而定。”
都分完之后,只剩下了他和宋行舟二人没有吃到。沈归思忖一番站起身来,把身后带着木轮子的小推车轻轻推倒宋行舟的身边:
“您是位手艺杰出的大师傅,又从小看着我们弟兄三人长大,所以无论如何,我都把您当做亲近之人了,而且就连今天这锅汤底也是您的杰作,若是没有您的秘方,沈某便只能用厚鸡汤做底的。至于这火锅该怎么吃,吃多少,吃哪里,想必您都有自己的看法,我也就不班门弄斧了。而这些酱料都是我托人从南康高价购回的,索性全部送给你,希望您会喜欢这个礼物。”
最后他拿起身后的一个大酒坛,挥手打去泥封,一边分着坛中酒液,一边向众人介绍道:
“正所谓无酒不成宴席,今天咱们喝的酒,便是南康吴地的佳酿——会稽状元红。配着状元红来吃这种牛肉锅,更容易激发牛肉与黄酒各不相同、又相得益彰的甜味。当然了,北燕那一坛子酒,可就要送给阵亡在蒲河岸边的平北侯郭孝了!不得不说,我还是极为敬佩那位郭老将军的……可惜啊可惜……”
说罢沈归这倒好的第一碗酒,就被他高高捧起,面朝西南方向泼在了地上。在场众人心中都明白,如今沈归祭酒的西南方向,正是蒲河岸边、郭孝阵亡的方向。
“最后,沈某谨以这‘义安牛肉火锅’,祭奠先代大萨满李玄鱼的在天之灵!若没有她老人家,沈某也定然不会与诸位相识!虽然,他老人家并没有来得及告诉我,我这一生,到底应该做些什么……”
说到这里,沈归摇了摇头,把有些纷乱的思绪抛诸于脑后,扯起一副笑脸,环视四周,朗盛大笑道:
“诸位,咱们开吃了!”
而躲在门外角落里偷听的奉阳公主与铁怜儿,此时听着正厅男人们的高谈阔论与嬉闹调笑,也都用手紧紧捂在檀口之上,忍着不敢笑出声来,直把两双看好的眉眼憋成了一弯新月。也不知道,此时这两位姑娘的心中,都在为什么事而感到高兴。
而东海关中,正在‘火锅之中’饱受煎熬的梁京梁总提,此时也感到周围传来的无形热浪。随着火势越来越大,整个城南都已经陷落在一片汪洋火海之中。不用看也知道,整个南城根本没有一丝救援的可能性了。
尽管东海关的南城门外不远处便是渤海的东幽湾,可南城门早就在那些漠北萨满的建议之下,由具有‘前瞻性战略眼光’的许师爷拍板做主,给封堵了一个水泄不通;而东海关南城因为距离东幽湾更近,平日里也是商业最为繁荣的区域;即便在和平时期里以外失火,发现的若是晚上半分,都只能等大火烧无可烧,自行熄灭;更何况如今在猛火油的加持之下,更是很快就蔓延开来。
一向治军严格的梁京,看着那些须发皆焦的军卒们,并未多说一句责备之言,反而还好言安慰了几句。
随后,梁京便把目光投降了东海关的东城门处,也是他们唯一的求生通道。
第244章 190.临场反应
其实,刚刚享受了牛肉火锅盛宴的沈归,内心之中真的是一点都不着急。因为他自己已经十分清楚,在两北战局走到了今天这个地步,自己作为一个‘局外人’,能做的也就只有这么多了。至于这一盘‘棋’终盘时的结果,是不是能如自己当初设想那般乐观,都要看真正对弈的双方的临场发挥了。而他这个‘偷偷支招’的观棋者,已经没什么相干了。
而‘手执黑子’的飞熊军统帅颜重武,还未及冠之年便已经在沙场征战。多年的一军主帅做下来,执行能力自然是一等一的强劲。当他看见了远处的山峰飘出了示警狼烟之后,连一刻钟都没多耽搁,直接把甩下了所有步军,亲率五千精神足满的骑兵直扑东海关方向而去;
而被他留在颜家沟谷口,暂代自己领军的前中山总督之子傅忆,立即吩咐全军歩卒开始撤军;之后还亲自去两侧山崖之上,把重伤未愈的护卫营长方钧平请了下来。
面对着歇斯底里、要求继续猛攻颜家沟的方钧平,傅忆也只是伏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之后,这位方营正竟然一反方才的暴躁激进,变的眉开眼笑地去归束自己手下的兄弟了。
傅忆的这一系列撤军准备动作,都没有逃过平北军的眼睛。毕竟也是四万多人的队伍,集体进行撤军,傅忆根本也没指望能瞒过任何人。而且在他的授意之下,所有飞熊军都把拔营起寨的动作幅度做得特别夸张。如此一来,也自然激起了漫天尘土。这样一来,即便此时是白天,光照度足够的情况下,笼罩在漫天尘烟之后,平北军的探子也无法发现颜重武率五千骑兵,已经奔向了东海关的事实。
倘若步军疾行倍道,大概奔袭一个日夜即可到达东海关之下;可对于彻底放弃了一切辎重,也不在乎战马损耗的飞熊军精骑来说,可远比步军快了不知多少倍。
而此时毫不知情的郭兴,却还在纠结傅忆制造出来的退军之势,究竟是意欲何为。
自打与颜重武照了面之后,郭兴便真的是无时无刻,都沉浸在自我怀疑当中:明明战局还在僵持之势,自己布下的天罗地网也应该还没有被人识破;而且由于对方兵力充足,在互相替换之下,连兵源损失都比己方小的多,根本没有遭到什么不可承受的打击;若说对方是假退诱敌,可一点诱饵都不放的陷阱,又有谁会去踩呢?可对方若是真的因为变故退军,为何又会把营盘弄的尘土纷飞呢?
先锋大将冯廉也反倒是个直人,平素一向信奉简单粗暴的行事方式。不是摸不准对方的虚实吗?那索性领上一支小股部队,冲他一阵就什么都明白了!可郭兴是个文武双全的青年俊才,深知己方兵力捉襟见肘之下,根本经不起更多消耗了。更何况若是轻举妄动,一旦中了对方的埋伏,还很有可能折了冯老将军……
所以,本着不做动作就不会出错的原则,自觉仍然占据主动地位的郭兴,任对方退军之势如何慌乱,也打定了主意绝不会走出谷口一步。
如此一来,便正中飞熊军、或者说沈归的下怀。
皆因为郭兴心中期盼的援军,如今已经身陷一片火海之中,根本就自顾不暇,又哪还有精力去管什么颜家沟啊!
此时的东海关的火势愈烧愈旺,原本稳如泰山的梁京再也按耐不住性子,疾步走到了东城门前,亲自检验疏通城门道路的工作进度。
方才还只是听传令官汇报,还并不觉得如何棘手。此时一见东城门处‘热火朝天’的景象,便把梁京早已做好的心理建设,彻底击了一个粉碎。
梁京看着那些挡住全城军民百姓生路的石头,心中简直悔青了肠子。他只看了一眼便分辨出了来路:这些堵住城门的石头,都是当初那十三个‘南康商人子弟’带来的货物,最终被这次十万援军之中的一个副将截了下来。这位副将也是个朝廷大员的家中子弟,在燕京城中暗地里经营着珠宝银楼的生意。而这些石头,便是他们口中的关北路特产——岫玉原石。
尽管岫玉也是华禹四大名玉之一,但无论从外观还是经济价值来说,都与其他三种美玉,与不可同日而语。
因为幽北三路的富人,大多都不会选择佩戴这种‘劣等’玉料作为配饰,而穷人又根本没有银子来买配饰;这没有市场,这岫玉原石的价格,在关北路自然就十分低廉。
不过若是贩运到了北燕或者南康,这岫玉可就摇身一变,身价暴涨十倍百倍以上了。皆因为选择这种玉佩最多的人群,便是一些家境小有的‘中产阶级’。而这样的人,虽然在幽北三路并不多见,可是在北燕与南康两地,就绝不在少数了。
上古典籍礼记之中,曾有“古之君子必佩玉”一说,如此一来,加上这种岫玉原料的价格也是最为低廉的一等,也就成了出身普通人家的文生仕子们,最为常见的一种选择。
薄利多销之下,往往凭着货如轮转的优势,能够赚取的利润还要高出其他昂贵玉种。
而眼前这些大小不一、表皮带着蛇形花纹的大石头,便是那位‘银楼少东家’求爷爷告奶奶,才截留下来的几大车岫玉原石。以之前协定的进货价格来看,这一趟原料贩运回燕京城,差不多顶的上那间银楼三年的纯利润收入。
不过在此时此刻,眼前这些大石头所代表的却不再是白花花的银子,反而是挥舞着算牌铁链的黑白无常,正在对着二十万东海关军民露出阴冷的狞笑。
“这样下去不行,火势根本控制不住了,若是不能加快进度,城里的男女老幼可一个都跑不出去。来!把所有身强力壮的军卒都给我叫来,咱们一定要加快清理城门的进度!”
梁京对着那位正在抬撬棍的传令官大声喊道。小传令官闻言立刻指挥一个汉子接替自己手中的活计,三步并作两步便跑到了梁京耳边,顾不上擦干满头大汗、便气喘吁吁地问道:
“梁总提您不怕走漏了风声,会引起城中骚乱吗?这些石头虽然堵得严严实实,但也不都是人力不可为的巨石。那些老工匠已经想出了几个好法子,想必两个时辰之内,便可以打通东城门。”
梁京听到了‘两个时辰’这个预计时间,咬着牙看了看城门口正在忙碌的军民人等,面色阴郁地摇了摇头:
“走漏就走漏吧,大军就在东城官场列队,这边有这么大动静,想来也瞒不了多久了。而且只凭人力终有尽时,咱们歇人不歇工,进度上也能更快一些。若是怕城中骚乱,便只能多派一些监军官前去巡逻了。谁若时敢在这个时刻自找麻烦,我就要谁了的脑袋!”
梁京看着缓慢的进度,把牙齿咬的咯吱咯吱响,若不是东城门已经挤满了人,自己都想脱了盔甲帮一把手了。
打定了主意之后,梁京再次回到东门广场,点了几队精锐军士,吩咐他们去把东门广场附近的房子全部推倒。
这个未雨绸缪的救火方式,从作法来说倒是十分正确。这样一来,便保证广场周围边无物可燃;既然无物可燃,自然也会空出一个‘真空地带’,也就能让这十几万大军在这烈火之中,得到一丝喘息之机。而如今东海关的整个南城已经化为一片灰烬,那些肆虐的火蛇顺着今日的西北风势,已经自南向北而来,哪怕已经做出了最正确部署的梁京,也没因为这条对策,增添出多少信心来。
面对火势汹汹来袭,城中的军士在监军手中利刃的约束之下,还能勉强记得军法军纪,依照将领的约束有序行事;但居住在东海关城中的平民百姓,却隐隐呈现出了无法控制的趋势。
那些带着灼热气息的火焰与呛人口鼻的浓烟,给人类带来的恐惧,是绝对无法抑制的本能。除了恐惧之外,还有一些不舍,不单单富户豪绅留恋万贯家财,连穷苦百姓的也都舍不得家中那些不值钱的细软。而此时负责管理驱赶百姓的人,都是东海关的三班衙役,平时在街面上也都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乡亲,话语中的威严,自然也就弱了几分。
当百姓哭喊叫骂的声音传入梁京耳中,他也只得硬着头皮再派出一队心狠手辣的军士前去弹压地面。作为一个胸有丘壑的‘贪官’,梁京一向都不喜欢这种简单粗暴解决问题的方式,可面对这场无情大火,他也实在没有什么心情,去另外思考一个比较柔和的方式,来稳定城中民心了。
正所谓天无绝人之路,就在梁京脑袋被这些繁杂琐事生生堵成了一片浆糊的时候,东门处突然传来了一片欢呼之声。心中大喜的梁京赶紧跑了过去,只见那位小传令官正满脸喜气地站在一块石头上,朝着赶来的自己高呼:
“梁总提,城门通了!”
梁京顺着他的手指的方向一看,发现原本堵在城门的那些乱石堆,终于露出了黑漆漆的一个‘洞穴’。梁京几个健步蹿到了石山之上,借着旁边一位工匠手中的火把仔细一看,发现这道洞穴的对面,城门已经隐约可见了!
“好!各位加把劲,马上就要打通了……”
就在梁京想要说些什么,为在场众人加油鼓劲之时,身后跑过来一个满脸熏黑,披头散发的军卒,朝着自己大喊道:
“不好了梁总提!推倒的房屋全部被引燃了,如今东城广场已经燃成了一片火海,您快回去看看吧!”
大喜大悲之下的梁京一听这个噩耗,还没来得及想明白‘石头院墙为何能助燃’这种‘技术问题’,便只觉眼前一黑,从石山之上滚了下来……
第245章 191.付之一炬
而让梁京昏厥的这个问题,原因其实并不复杂。
这个问题会出现的原因,便正如沈归所虑者——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他方才‘推到房屋,制造出一条防火通道’的应对方法,本是一道再正确不过的救火妙计,但如今反而加快了火势蔓延的速度。
把这个错误说开了,小的十分可笑,但也十分残酷。因为无论什么计策,都是要靠人来亲手实施的。而那些救火的‘实施者’所面临的危险,除了身后肆虐的火蛇以外,还有监军的掌中钢刀。在军法和火焰的双重恐惧之下,这些军卒做起事来,自然也就只重速度、而无暇顾及工作完成质量。推到了石头院墙与木质房屋之后,并未分开摆放这两种不同的建筑材料。若是平日里燃起的一场大火,这么混在一起摆放其实也没什么大问题;可如今这场大火,毕竟不只是意外而已……
冬至四人、与何文道手下的五十多位萨满巫师,早就把那十八个大酒坛之中的猛火油,尽数泼洒于城中大半的建筑之上;如此一来,本来石头可以阻拦火势蔓延,但若是这些石头一旦附着了猛火油之后,那么把火势引向便于燃烧的木料,也不是什么不可思议的事了。
如此一来,并未发出任何错误指令的梁京,便仔细体味了‘猪队友’的一番呵护。
当然,聚集在东门广场之上的平北大军,与东海关中的几万百姓,这下算是彻底感受到了‘火石之灵’的法力无边。
面对如同炼狱一般景象的东海关,只凭着监军与梁京的将令才勉强维持了一段安定局面、便彻底失去了控制。当然,任凭钢刀如何锋利,也绝对约束不了人类天生的生理反应。
当大火烧焦了自己眉毛,呛人的浓烟封住了口鼻,所有的纪律与训练,都在来自于本能的求生欲望那一击之下,化于无形飘散而去了。若此时身处烈焰之中的队伍换成平北军先锋营,或许还有重新稳定下来的可能;可这些人毕竟只有四万余的平北老卒,而剩下的十万余人,都是各地督府征集而来的援军,本来就是捡了些军中老弱病残,送来东海关随的‘份子’。这等‘兵源素质’面临,这种危机时刻,自然也不会有什么出色的表现。
毫无意外的,十五万平北军加上五万余城中百姓,在火势蔓延至东广场以后,便彻底炸了营。
任凭监军官把掌中钢刀都砍卷了刃,但也无法阻挡四处奔逃的男女老幼。这砍头致死,远远比不上被火焰吞噬的死状凄惨。面对火焰的逼近,无论被军民老幼,都变成了没头苍蝇一般四处乱撞,有几个目光呆滞的竟然还直接冲入火场深处,随即传出几声撕裂般的呼喊,便被浓烟堵住了喉咙,化为了一具焦炭,消失在众人眼中。
幽幽转醒的梁京,一个猛子站起身来,看着远处已经被大火引燃的木质将台,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头脑也彻底陷入了一片混乱之中。直到那位小传令官壮着胆子,甩手往他脸上甩了一巴掌,这才算把陷入‘死机’状态下的梁京重新打醒。
“梁总提您得清醒一点,您回头看看,所有在这里疏通城门的人,不仍然还是十分清醒的吗?此时您身为军中最高官长,面临危机之时又怎能自乱阵脚呢?如今堵住城门的石堆已经露出了一个空洞,我们未必就没有那一线生机!”
梁京又岂能不明白这些道理,可映入他眼帘的,全是正在火海之中挣扎嘶吼的北燕军卒,这些人可都是天佑帝陛下与左右丞相大人齐心协力,从各地督府抽调而来的援助之军;而且此时这十五万大军,还在自己的统领之下。如今竟然连一个幽北士卒都没有斩杀、一寸幽北土地都未能染指,便全部化为一片飞灰了。
如此一来,即便自己最终能够逃出生天,又以何面目回去面圣呢?又把自己那位身居左丞之职的泰山老大人,置于何地呢?
不知不觉的,也不知是被浓烟所呛,还是有感而发,注视着那些身陷火海之中的北燕士卒,梁京的眼泪便再也抑制不住,断线一般夺眶而出,立刻又被滚滚而来的热浪蒸发的一干二净,再也看不见一丝存在过的痕迹。
连梁京自己也不知道,他的这些眼泪就是为了那二十万将要化为灰烬的北燕血脉而流,还是为了北燕王朝的未来而流。
而此时的颜家沟之中,按兵不动了很久的郭兴,终于还是答应了冯廉也的请求,许他带着一小队士卒,步行出谷小心查探一番敌情。
根据冯廉也的探查之下,发现在己方‘放任自流’的应对手段之下,所有的飞熊军早已经彻底不见踪影。而且他们这次撤军,还撤的极为干脆,此时竟连营盘后方的灶坑都已经全部填平。这故意做出的秋毫无犯之态,也不知是为了避免颜家父子的小心眼找后账,还是故布疑阵做给己方看的。
得到冯廉也的回报,郭兴也便又陷入了踌躇之中。不过尽管提前的一番布置最终没有派上任何用场,但他还是在冯廉也的要求之下,做出了全军回撤东海关的布置。这番布置极为稳妥,只要他们能成功与十五万大军重新汇合,那么整个幽北三路便再无平北军之敌手。
即便如此一来,便失去了全歼飞熊军的机会,但自己与手下的八千骑兵也避免了与敌人同归于尽。这一切的变化,对于迫切想报杀父之仇的郭兴来说,虽难免有些意兴阑珊,但也不是什么难以接受的结果。
当然,此时这位少帅郭兴,还不知道东海关中那一片人间炼狱的景象。
而他们亲手放跑的傅忆,正率领着四万余飞熊军士,高唱凯歌无比轻松地捋顺着官道,朝着奉京城方向慢慢行军。这一次他们心中不再急迫,也并不害怕郭兴率领麾下骑兵追杀己方。皆因为经过一整日的峡谷血战,郭兴手中的八千平北骑兵,至今还抱有战斗力的士卒,至多也不超过两千之数。即便郭兴拍马杀到,在如此差距的兵力之下,根本也造不成多么大的杀伤力来。
与此同时,原本正处在一片祥和之中的东幽路李家,迎来了几位不速之客。
李家的大小姐李乐安,在成功救回了方钧平一条性命之后,便在沈归麾下的十几位聋人兄弟的保护之下,被送回了东幽路大荒城老家躲避战火。其实她可以理解沈归的这个决定,但一路上面对着十几位无法沟通的聋人,却还是让李大小姐的心中暗暗给沈归记上了一笔‘小帐’。
自从两北正式开战之后,李大小姐已经很久都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了。他既担心自己的父亲被宫中那一老一小为难、也担心自己的心上人沈归,会身陷险地之中。
可李乐安毕竟也自幼生长于豪门世家之中,在如此紧张的局势之下,仍然没有表现出一丝小情绪来。其实在她的内心之中,还是极渴望能与沈归并肩作战的。
自从她回到大荒城之后,每日都会有各个支脉的旁系亲戚们登门求见。自己虽然身份高贵,但这些人也都是从小看着自己长大的族亲长辈,长辈求见也实在不好推脱,于是她自己也就难免被卷入到他们那些争权夺利的斗争当中。
尽管李乐安对那些事极不耐烦又没有兴趣,但面对那些光怪陆离的请求,也并没觉得如何惊奇。毕竟这些事一直都在自己面前上演,多年以来也从未间断。无论是软的还是硬的、无论是老的还是小的,都曾为她上演过一出出的不同戏码。而自己也一直都冷眼旁观,随他们自己演出个五光十色。
不过今日中午的一场家宴,最终却落得个不欢而散。原因也没什么新奇,便是李家族中四位旁系长老,联合向自己‘进言’。这四位长老所图也极为简单:他们想在三年以内,高价购回李登手中的全部关北地契,以便于四家自行耕种利用,省去一番繁杂的请示手段,旨在‘提高工作效率’。
他们的这个要求,其实也算合情合理。毕竟如今的李登身居宰相之职,已经许久不管族中事务了。而多年以来,东幽李家的大小事务也都是由这四位旁系长老,共同商议之下所决定的。当然,最后的决定还是要寄送到相府之上,等待家主李登批复之后才能决定。长期如此,也确实有些繁琐不便。
按照这四位长老所想,他们购回李府所有地契之后,日后只需按时向李登上缴一笔宗族贡银,其余各族大小行为,便都由宗族旁系自行决定,不必事事得到李登首肯。而这笔贡银的数目,比起李登今时今日的收入来,也绝少不了多少。
这本是一件两利两便的好事,但李家大小姐还是在他们提出建议的这个时间当口上,嗅出了一丝不寻常的味道。所以面对家中四位长老的询问之时,自己也只推脱说‘还需明日向奉京城发一书信,询问家父的意见才能回复诸位叔父’,想以此说法暂时把那四个老头给打发了。
而往常遇见这种事,李乐安也都是如此做的。毕竟无论嫡系独女如何尊贵,终究也只是一个女子之身,根本做不了他李登的主。所以这么回应族中长老,也还算是合情合理。
可这一次,四位长老却显然并不会就此作罢,仍然喋喋不休地叙述了几个时辰其中好处……
最后,李乐安还是在十几个冬至探子的保护之下,得以脱身。不过就在深夜子时,院外梆子声响的瞬间,李乐安的绣房之外,便传来了一道重物落地之声……
第246章 192.乐安遇险
当然,使得李乐安感到诡异的这个时间节点,也的确有些不同之处。
如今两北战事已经打开了花,所有好戏都齐齐上演:东海关中的二十余万条人命,此时正在烈焰地狱之中苦苦哀嚎;而颜重武与郭兴的两队骑兵也在幽北官道之上奋力奔驰;而奉京皇城的最后一道防线——张黄羚与颜复九,也正在诡谲的气氛下谨慎防备……无论喜欢哪一出戏码,这场两北大战都必然有可以吸引他的地方。
就在热闹异常的两北战争发展到最高潮的时候,东幽李家旁系的四个长老却十分突兀地提出了购买土地这种要求,光这一点,就不得不让人产生各种臆测。
而且这四位旁系长老不合时宜的提议,非但并不荒谬、反而已把方方面面都考虑的极为周详,利益分配的方式也显得极有诚意。
但正因为他们考虑的如此周详,才更令李乐安深感不安。他们摆在自己面前的这个提议,显然是经过了深思熟虑之后抛给自己的‘最优解’,明里暗里却都没给本家留下什么反驳的理由。
那么这四个老头,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有这个念头的呢?他们甚至愿意按时缴纳同样数目的贡银,却只是为了再额外花上一笔高昂的费用,购回本属于李家嫡系的地契?这一切的一切,难道只是为了避免信件往来的麻烦而已吗?换句话说,省去李登那一封家主印信,再加上七日一个来回的流程,真的值得他们让出这么大的代价来吗?
在这个世道能全须全尾活着的人,谁都不是傻子。这四位长老不是,所以他们的提议也不会仿佛表面看起来这般简单;李乐安也不是傻子,所以无法把这些疑点抛诸脑后。
今夜的宴席,已经不是她第一次参加了,不过却是从她回到大荒城之后,最为正式、参与人数也是最多的一次。饮宴期间明里暗里软的硬的,所说的也都是这样一个话题。而看他们那不依不饶的架势,只要李乐安不给出一个肯定的答复,那么这些人没准能拖到天亮!
最终李乐安能够得以脱身,还全靠着十几位冬至的聋人杀手,根本听不见任何呵斥威胁,在她暗示的眼神之下强行把她带回了李府本家宅院。
子时刚过,李乐安本打算就此歇息,待明日再修书一封,遣人送至奉京城请示父亲如何处理家事就是。如此一来,自己也算对这些族亲长辈有所交代,兴许就能免去他们的纠缠……
‘嘭……’
一声巨响从院外传来,曾经师从林思忧学医的李乐安,也不是个不知江湖险恶的大家闺秀,以这个时间这个地点来看,根本就不可能是什么误会或意外。于是,在声音传入耳中的一瞬间,李乐安便轻轻呼出一口气,吹熄了房中的小油灯,反手从怀中掏出了那柄惊雷短剑,顺手又把被子弄乱,身形一转,便隐在了衣柜之中,顺着柜门缝隙警惕地注视着房门……
大荒城中的李府,与奉京城中的丞相府截然不同。这间宅院可以说是东幽李家的大本营,就坐落于大荒城府衙的正对面,乃是大荒城中的黄金地段。由于李登远在奉京为官,而这里居住的一向是家中女眷,所以警戒力量自然是更加森严。平日里别说那些飞檐走壁的小蟊贼了,就连那些杀人如麻的江洋大盗,都会下意识地绕开李府大门。
倒不是因为李家的护院武师手段如何高明,而是李家的名头实在太大,而粮食生意又做遍布华禹大陆,门下的爪牙耳目更是数不胜数;这样的老牌豪族,谁又愿意为了些银钱之事,去触那个霉头呢?
可今日,便出现了这样不开眼的一位‘客人’。
李乐安如今虽然躲在衣柜之中,但凝神静气之下也能分辨的出,此时此刻的李府上下,都处于激烈的打斗之中。不过李大小姐也算是个见过风浪的‘江湖儿女’,自信凭着家中明面上那些护院武师、暗中豢养的杀手死士,再加上十几个冬至杀手,只要来者不是陆向寅那种级数的武道大家,那么自己的生命安全根本不会受到任何威胁……
大约过了半柱香左右,尽管闺房之外传来的打斗声音已经逐渐减弱,但李乐安的心却一刻都不敢放松下来。这位颇有些另类的‘贵族小姐’,自小便懂得耐心谨慎的必要性:这些深夜闯入李府之人究竟有多少?与自己府上的护卫家丁有没有什么内外勾结?他们深夜闯府的目标又是什么?如今外面的打斗之声已经渐弱,到底是哪方取得了胜利?或者是分属不同主子的几方人马达成了什么共识,所以达成了什么休战协定?
可以这么说,日常行为作风颇有些江湖习气的这位李家大小姐,心思已经细腻到连那十几个冬至杀手,都不敢完全信任的程度。
随着门外的打斗之声彻底消失,紧紧关闭的房门也随着‘吱嘎’被轻轻推开,一道狭窄的月光顺着门缝投射在了闺房的地上。隐在暗中的李乐安借着这道清冷的月光,终于看清了来者的面目。
这是一个身穿夜行衣的中年男子,当先映入眼帘的,便是这人自左眉至右嘴角,有一道贯穿的刀疤非常醒目!如今这人满脸鲜血,在进门的同时还伸出了一条尖长的舌头舔了一下嘴唇周围的血迹,紧接着咂了咂嘴,又反啐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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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人走近屋中,左右打量了一下李乐安的闺房之后,便大模大样地坐在了茶桌之上,还顺手拿起了桌上的一块点心,随意地尝了一口然后点了点头,又借着桌上已经放冷的茶水,一股脑地连吃了三块。李乐安看着他这一番做派,顿时从头顶凉到了脚底:
‘此时院外不见一个活人,只在地上还躺着两个生死不明的冬至女杀手。看他这副悠然自得的模样不问可知,这位护院的女子身死,定然都是他的杰作;而自家府上的明暗庄丁、护院武师,足足近二百条汉子,再加上十几名有经验的杀手,如今竟然一名援军都没有赶来,显然已经都折在了这位‘饿死鬼’手中。看他这个模样,转瞬之间便杀掉了近二百人,定然是手段过硬的江湖好手。想必,自己这三脚猫的功夫,也很难给对方带来什么威胁……
就在李乐安摇摆不定,暂时还没想出一个脱身之计的时候,吃饱喝足的男子却站起身来,拍了拍手上的点心碎屑,转个身又走出去了房门;没过多久,这刀疤男便从院中拖了一具女性死尸进屋,左右打量了一下,这才点了点头,仿佛自言自语,又仿佛对暗中还未暴露身形的李乐安说:
“差不多就可以了……”
这还是刀疤男第一次开口说话,说的也是听起来有些别扭的华禹大陆官话,若是沈归在这里一耳朵便能听出,这人的官话略带闽江义安口音,正是今日他所备下的‘牛肉火锅’发源地。
接下来的场景,便彻底让李乐安惊出浑身冷汗。这刀疤男拿起床边书桌上的一方石砚,把那具冬至杀手的尸体从地上生生地拽了起来,借着月光仔细端详了一番之后,便挥起手中的砚台,一下接着一下的砸向了那位冬至杀手洁白细腻的脸庞……
由于角度限制,李乐安只能看见那男子挥舞着那方带血的洮砚,朝着尸体的脸上富有节奏地不停挥舞;而随着他毫不迟疑的动作,屋中回响的声音也宛如市场上的肉摊一般、粗粝中带着刺骨的残酷。
李乐安虽是个大夫,内外的黑红伤、人体的皮肤骨骼也都见过不少,但这种近乎于赤裸的暴力,还是给她带来了生理上的不适之感。
那种‘噗、噗’的闷响持续了不长时间,直到那方上好的洮砚已经变得滑不留手,这刀疤男才彻底罢休。随着左手一松,那具面目全非的死尸便自然而然地拍在了地面之上。他随手又扯过桌边的几张宣纸擦了擦手,不紧不慢地走到了李乐安躲藏的雕花衣柜面前。
‘咚……咚’
不紧不慢、极有礼貌地两声敲击,算是彻底掐住了李乐安的咽喉。她只觉得自己的心已经提到了喉咙,只要再有任何惊吓,立刻就会从胸腔之中跳脱出来;而右手正不知觉地、用力抓着那柄已经出鞘的惊雷短剑,关节处都已经变为了一片惨白……
随着衣柜的两扇门被左右分开,剑身不见一丝反光的短剑犹如雨夜之中划过的一道惊雷相仿,直奔刀疤男子的哽嗓咽喉刺去!
李乐安虽然武艺稀松平常,但此时她手中所执利刃,正是剑奴的得意之作。青年时期的岳海山便是凭着它,刺杀了不少武艺修为远在他之上数倍的武道名宿。
而李乐安这突然一击,裹挟了浑身的力气与,在对方发现自己之前而抢出了一个先手,正是抱定了与敌人同归于尽的心态,根本没有给自己留下任何退路……
然而,就是这样防不胜防的舍命一击,却被这刀疤男子轻轻侧身让过;随后他微曲食、中二指,以一个敲桌子的手势,随意地点在了李乐安执剑的手腕之上……
单从他制服李乐安这一手,并看不出此人师承何门何派;而之所以完全没把李乐安的以命相搏当成一回事,凭的也只是高出对方不知几何的眼力与速度而已。
毕竟此人可是在半柱香之内,便把李府上下二百余口,杀了一个干干净净的狠角色。
李乐安手腕被他一击之下自然失去了控制,而本是意欲搏命的招式,即便没有刺空也定然无法再次变招。不过被卸力倒地的李乐安,也并没傻愣愣地任人宰割,反而是在倒地的一瞬间、强行扭动她那随风扶柳的纤细腰身,伸出左手把坠落在地上的惊雷短剑反手抄起、剑尖立刻顶在了自己的咽喉之上!
这男子见李乐安这一番流畅无比的‘自杀威胁’,不禁赞叹出声:
“干了一辈子黑活,还是第一次见到如你这般的奇女子。不过有一点你应该是想错了,我所接到的指令是,不问生死!”
第247章 193.帷幕落下
就在李乐安与那刀疤男对峙的同时,深陷东海关中的北燕大军,也彻底失去了抵抗烈火的勇气与能力。此时城中之人无论是军士还是将官、无论是百姓还是皂吏,全都被火焰带来的恐惧蒙住了眼耳口鼻;他们眼中所见、双耳所闻、心中所想皆是一片空白,能勉强驱动的只有下半身的双腿,能思考的也只有身上的皮肤,所有人都抱定了一个年头:往没有火的地方跑。
可惜,正所谓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如今整个东海关都已落入了大萨满何文道的‘天火焚城’之中’,无论出自左丞门下、拥有着光明未来的梁京梁宗提,还是那些往日里庸庸碌碌的‘无名之辈’,在这场大火之中都显得如同风中落叶一般渺小;无论是在奋力地做着最后一搏,还是认命般地在一片火海中卑微死去——在火焰照射下、这亮如白昼的东海关中,他们都是同一个种类——猎物。
此时此刻还能聚在梁京周围的,除了那些习惯围在他身边的铁杆心腹之外、还剩下了几千最先敢来东城门救火的平北军老兵。这些老兵都是与颜重武厮杀多年的悍勇之士,他们死里逃生的经历,可能比梁大人贪赃枉法的次数还要多。这些人面对死亡之下的求生欲望,也远非常人可以比;在他们声嘶力竭的指挥与鼓舞之下,清理东城门的工作仍然还在争分夺秒的进行当中。
而且也不知是不是因为爆发了求生本能,在大脑还能勉强运转之下的工匠士卒们,身体的力量竟然仿佛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一般,很多人竟然搬运起了平日里绝不可能负担的重量。这些军卒,以前是为了一家老小的吃喝上阵厮杀、如今却是在为了给自己打通一条逃生通路而努力;
而这一切,都只是为了‘活着’二字。
此时平北军的最高长官梁京,也拼命的抑制住了不停颤抖的四肢。如今他不仅不再迷茫,反而在死亡的逼迫之下生出了前所未有的一种感觉!这莫名其妙的兴奋感,让他浑身抑制不住地颤抖。凭着这种感觉,往日里酒色财气一样不落的梁胖子,仿佛化身成当年那个还在苦读圣贤之书、一文不名的青年学子。
他脱下了威风凛凛的将军盔,解下了腰间佩戴的鎏金宝剑,尽力地驱使着满是血污伤口的四肢,一边扯着脖子嘶吼着未必有用的指令来鼓舞军心,一边一桶一桶地从东城门边的一口深井取水,再一股脑泼向逼近城门的火焰……
不光是梁京,除了东门口正在搬运石块的军士与工匠,其他所有人都清楚自己正在做的都是无用之功:就算自己把井口的辘轳摇的飞快,以这种取水量也绝对无法熄灭城中肆虐而来的冲天大火。
尽管如此,梁京仍然在指挥着为数不多的清醒士卒,徒劳地在做这个无用之功。这般‘愚蠢’也不为别的,梁京只是为了给所有人心中都竖起一个虚假的念想。只要这个念想还在,所有人的心中都还有希望;只要他们没有放弃希望,那么真正的希望也未必就就不会降临。
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梁京已经无暇顾及回京之后要面对什么了。那十万援军的来源极为复杂,其中也牵扯着各方势力的利益关系,这些可都不是自己一个小小的提调官能够触及的层面了。
而此时此刻正面临着生死抉择的梁京,已经化身为最纯粹的梁京。他,此时只为自己与麾下的兄弟而战。
“通了!通了!”
梁京刚刚在奋力拍打之下,救回了一个被引燃了衣角的军士,一听到东城门传来‘通了’二字,眼泪瞬间止也止不住地流了下来。精神彻底放松之后,他很自然的眼前一黑,便昏厥倒地不起。周围的军士见状想要弯腰搀扶,没想到刚刚接触到滚烫的地面,下个瞬间梁京便精神一震,伸手抓起了地上那柄被熏到烫手的鎏金宝剑……
他顾不上手掌传来的灼痛,紧紧握住被高温熏热的剑柄,站在了一架木质手推车上高声嘶吼:
“弟兄们,东城门通了!”
随着他那被烟熏所致、异常沙哑的喊声传出,所有人都高声喊出了毫无意义的庆祝声音。尽管如此,也没有一个人放下手里的活计前去查探一番,反而更加快了手上脚上的动作。
梁京鼓舞完了军心,这才转过头去看向东城门方向。
之前那原本被堵城一片假山相仿的东城门,最先被清理出来的那个能看见城门的小洞,此时已经在众志成城的努力之下、拓成了可通行一人的圆形甬道!
梁京三步并作两步,几个纵身便异常灵巧地跳上了石山之上。顺着甬洞望去,隐约可见大门之上的门栓还好端端地落在上面,根本没有被人做下什么手脚。
这一下,梁京更是振奋起了精神:若是那些纵火的贼子在逃出东海关之前,再往城门栓上浇一层烧化的铜汁,那自己与手下这些兄弟能不能逃出火场,可就真的不太好说了;可如今既然城门并无不妥之处,那么也就是说,只要过去几个人把门栓一抬,那么这道人间炼狱的大门,便彻底被自己给推开了!
梁京用满是水泡的右手使劲儿揉了揉眼睛,又伸出舌头舔了舔干裂出血痕的嘴唇,思忖了一番,站在石山之上大声喊道:
“各位兄弟继续手中的工作,如今通路已开,我挑两个身形矮小粗壮的汉子钻过甬道,先把城门打开,然后再把脱力受伤的兄弟先抬出城去!大家伙放心,无论这东海关中最后还剩下几个兄弟,其中都肯定有一个是我梁某人!只要咱们这群人还有一个没走,梁某人都会陪着他!”
此时此刻的梁京,自己喊得什么其实自己都听不清楚,耳畔全是如同军鼓般‘咚、咚’的敲击之声。而方才他所说的那一番话,也俱是一片肺腑之言。他在这场血与火的试炼之中,仿佛找回了当年那个心怀天下的仕子梁京。他打定了主意,这次自己要摒弃所有在燕京城中学回来的为官之道,只凭着心中所想行事。
看到平日里有些胆小贪婪的梁京,面对求生的通路都能横下一条心来,甘愿为在场众人垫后,这些平北军老兵也彻底的从心眼里接纳了他。
梁京吼完之后便跳下石山,从身边的救火队中略一打量,便扯出了两个矮壮的军卒吩咐道:
“你们俩顺着甬道先爬出去,推开东城门之后,便在那一边负责顺出昏厥的伤员。”
这俩汉子面对这道将令有些不解:自己二人虽然也是平北军老兵,但毕竟在朝中无亲无旧,顺着族谱往上查八辈,也没一个叫得上名字的人物;如今面对这个千辛万苦才‘扒’出来的求生通路,怎么就会轮到自己二人头上了呢?
“你们俩是平北军中老人,都是平北老侯爷郭孝亲自带出来的兵。梁某人无比坚信,凡是郭老侯爷带出来的兵,就绝对不会是放下自己兄弟不顾、自己逃命而去的孬种。放你们先出去,梁某再放心不过!”
说罢梁京手执利刃,拽下了那位双臂粗肿了三圈、仍在奋力搬运着石块的传令官。这一胖一瘦、一老一小就这样站在了石山以下,以防有人受不住活下去的诱惑,企图先行逃亡。
那两位粗壮的军士一前一后地爬过了满是棱角的甬道,也顾不上被石碴割到鲜血淋漓的小腿,刚一落地便伸手拉动门栓。
随着‘嘎啦啦’几声门响,二位军士便推开了那扇代表着生命的大门。下一个瞬间,带着泥土清新味道的空气,便瞬间便钻入了二人的眼耳口鼻之中。二人不自觉地同时深深吸了一口,然后便享受着脑中涌来的眩晕之感。
很快,缓过神来的二人急忙朝着甬道高声喊喝起来:
“城门开了!推伤员!”
这二人的声音并不算好听,但通过甬道传入城中之时,仍然被正在清理通路的人当成天籁之音。
随着送出去的伤员越来越多,门外已经确定可以活下去两位粗壮军汉却愈加沉默。
因为他们奋力地拖出了四五名脱离昏厥过去的弟兄,把他们安放在城门之外才发现,这些人并不是用脱了力导致的昏厥,竟是早已经力竭身亡了!此时此时,他们宛如昏睡过去一般,安安静静地躺在东城门的护城河岸边,再也嗅不到这带着泥土味道的新鲜空气了。
这二人忍着眼泪、把拳头攥的紧紧的,但还是朝着甬道高声喊了一句:
“别……别顾昏过去的人了……让能喘气的先撤……”
这话传到梁京耳中之后,他略一思索便大惊失色,急忙跑到城门边查探起那些横七竖八昏厥的‘伤员’。足足查探了十几个人之后,才发现有一个人的口鼻之中,还勉强有些微弱的气息传出。不过等梁京查探了一圈再回过头来,那唯一的幸存者,也不知在什么时候,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梁京顾不上伤感,疾步跑回了东城门之前,扯着沙哑的嗓子修改了他的将令:
“工匠第一个撤出城中,百姓排第二、之后是平北军与督府军交替撤出。所有人依照将令行事,还有余力之人不要放下手头的工作,取水之人依次填补工匠留下的位置,全体加快拓宽甬道的速度!”
就这样,在大火彻底吞噬东海关东城门之前,本来的二十万东海关军民人等,最终逃出生天的总计不过一千之数。
而这一千余幸存者之中,并不包括那位前程似锦的梁京梁总提,也不包括那位颇为机灵、出身于渔夫家庭的年轻传令官。
第248章 194.无间地狱
“老哥,你知道你老家是哪里的吗?我小时候呀,曾听家中老娘提起过。她的家乡在南康一个靠海边的地界,好像叫做什么东瓯,还是叫什么的,年头太久,我也记不大清了。后来呢,她是跟着我的外祖父,居家搬来北燕做些小生意糊口,这才在北燕乐安亭扎了根的……”
正哑着嗓子说话的人,是一位刚刚逃出火海的老石匠。此时东海关东城门外散落的这一千余‘幸运儿’,如同被抽出了骨头一般,全都瘫软在了护城河的岸边上。没有人大声呼喊,也没有人起身逃离;这些人或平躺在地上,或背靠着什么东西,胸部却都一上一下地不停拉着‘风箱’。
而这个老石匠如今正在对着身边的一位俯面朝下、正趴在地上的老头说着闲话,即便对方未答一言,这位正在享受劫后余生的老石匠,也浑不在意地继续说着:
“据说东瓯那个地界啊,有一种很好吃的瓜,当地人都叫它寒瓜。我老娘说,那玩意儿长得就像冬瓜似得,有一层绿色的外皮,但是瓜瓤却是红色的;一口咬下去,满嘴都是鲜甜的汁水,解渴极了。据我老娘说在人家东瓯当地啊,这种寒瓜都会放在水井之中贮藏,等到想吃的时候呢,再把它拉出井口抱回家去。一刀当中切开,那脆响好听极了……我今年啊,已经五十有二了,也不知这辈子到底能不能吃上一回寒瓜,也不知那瓜到底是个什么滋味的……”
这位死里逃生的老石匠,就这样靠着被大火熏得滚烫的东海关城墙,一边喃喃自语,一边老泪横流。他原本就是个住在乐安亭的普通石匠,平日里帮富人雕雕珠宝玉石、帮穷人修修房屋院墙,生活过的算不上多么富贵,但一家老小也不愁吃喝。可自打老侯爷郭兴死后,自己便被当地衙门强征入伍,发配到了这东海关前线,每日里做一些修整城防的差事。虽然工作有些辛苦,但好歹能换来家中男丁不用再被‘捉丁’。以自己这个风烛残年的老朽,能替换家中年轻的儿子,这笔买卖也还算过得去。
可是今夜这一遭,也不知是军中哪位老爷触怒了那位叫什么‘火石之灵’的天神老爷,竟然降下了这满城扑不灭的‘神火’,把东海关中整整二十万人,全都烧了一个灰飞烟灭。就剩下这一千余人,还是仰仗着梁大人这个难得的‘好官’,才逃得了一条活命。
这位已经死过一次的老石匠,此时脑中什么都去不想。唯一想的就是能不能在有生之年,能亲口尝一尝老母亲口中所说、那种冰凉解渴、汁水甜美的寒瓜到底是个什么滋味。
就在老石匠背靠着东海关那‘温暖’的城墙,羡慕着东瓯百姓有福气的时候,由打东边官道之上,亮起了点点火光。
此时原本还是一片墨色的天空,已经隐隐有了些转亮的趋势,根据他的经验,算算如今的季节,再加上现在此时的时辰,一起判断,如今应该正处于丑寅交替之间。他扶着墙壁站起身来,茫然地环视了四周,发现顺着这护城河的两岸,正横七竖八地躺着那一千余幸运儿,却没有一个人注意到东面的点点火光。看来这一千余人都还在沉浸在东海关的悲剧之中,一时半刻根本醒不过来……老石匠看了看眼前这般景象,只觉得这一千余人,与城中的‘焦炭’也差不了许多了。
老石匠顾不上两条酸胀软绵的大腿,顺手捡起路边不知哪来的一截木棍当做拐杖,跌跌撞撞地捋顺着岸边端详起所有人来。
终于,他在护城河边看见了两位靠在一起、正闭眼打盹的士卒。
“二位军爷,二位军爷!醒醒,东面有亮光,好像来人了……”
这位劳累过度的老石匠已经弯不下腰了,只能用手中的木棍轻轻拨动了两下这两位身穿铠甲的平北军卒。
这二位正是最先爬出城门甬道,接应其他人转移的矮壮军卒。还是年长一些的最先醒来,他用尽浑身力气挑开了半截眼皮,看见拨动自己的人是一个老头,嘴里便含糊不清地问着“什么?再说一遍……”之后,便又闭上了双眼。
“东面好像来人了……”
这位勉强搭话的平北军听过石匠的话,也并没有什么反应,仍然还是紧闭着双眼,却把嘴角翘起一个细微的弧度来:
“来就来吧,您老回头看看这些人,个顶个都是不吃不喝累了一夜的,谁身上还有力气站起来迎敌的?况且我们此时除了身上这身破衣裳,手里连一件像样的家伙都没有,还怎么与敌人厮杀呀?难不成用您老手中那根木棍迎敌吗?”
老石匠听了他这话,既带着些不解,又带着些气愤。他不知道这些人都怎么了,明明刚才还在同心协力之下、顶着神灵亲自降下的天火,硬生生从身后那座人间炼狱里逃了出来;可在大家逃出生天以后,怎么反倒都变得这般惫懒呢?
老石匠愤怒地用手中拐棍杵了地面两下,发出了清脆的‘咚、咚’两道声响:
“我说军爷,小老儿也没有让您上前与敌人厮杀意思啊!可您看那火光的方向,分明就是冲着东海关来的!梁大人拼了一条老命不要,才给咱们夺回来的一条生路,哪能就这么糟践了呢?趁现在那些人离得还很远,咱们不如早作打算,先找个地方躲上一躲;据小老儿想,等他们办完了自己要办的事,肯定就会离开了,到时候咱们……”
“老爷子您说的也对……”这位年长的平北军实在受不了老石匠的劝说,勉力地睁开了眼睛,伸出一只手指朝着四周划了一个圈之后,又回过手指了指了自己的鼻尖:
“咱们这些人里,既有队长是也有校官、就算有个把营正,也不是什么奇事啊!我们哥俩呢,也就是普通的大头兵,平日里就是听喝的,根本做不了别人的主!所以您老跟我说这个事儿它也没用……而且您瞧见了吗?这么多人有一个还愿意动弹的吗?就靠咱们爷仨,能使唤的动谁啊?您啊,那边寻寻去,找个衣甲鲜亮的官老爷说说兴许惯用。”
说完这年长之人把眼睛一闭,任凭老石匠再怎么絮叨,他都不再出声了。而老石匠见他这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也是叹了口气,打算再寻一位能做主的将官。但没想自己扯着脖子喊了几遍,除了有几个翻身之人,愣是没有一个搭理他的;身边有一位可能是被吵醒了美梦,还朝着自己扬手扔来了一把沙土。
这一把沙土算是撒到了老石匠的心眼里,他彻底放弃了别的念头,就势转过身去,颤颤巍巍地走回那个趴在地上,听他唠叨了好一阵的老者身边,用拐棍使劲地撬动着他的身子:
“老哥醒醒,幽北蛮子杀来了,咱们托梁大人的福,好容易才得一条活命,可不能在这糟践了……老哥……老哥……”
老石匠费劲了浑身的力气把这位‘老哥’翻了过来,才发现这个白发苍苍的老头,正瞪着一双血红的眼睛,直愣愣地看着自己。这一下,老石匠不用探鼻息也明白过来,他的这位‘老哥’可能早就死过去了……
老石眼含热泪叹了一口气,费力地跪在了地上,把这位老哥的双眼合上之后,又拄着拐棍,颤颤巍巍地越过了地上横七竖八躺着的这些‘幸运儿’,迈着缓慢的步子,朝着城北方的山林处走去……
就在老石匠踏上山道的同时,腰间缠着绷带的颜重武,带着他手下五千杀气凛凛的幽北精骑,终于赶到了东海关前。
颜重武与麾下的士卒,由打老远就闻到了一股浓浓的烟火气。可如今毕竟已是初夏时节,水分充足,根本就不容易生出野火;刚开始他还以为是官道附近的哪个村落生了一场大火,若是没有紧急军情在身,没准就过去帮忙救火了。
可随着东海关的距离越近,那不知从何而来的烟熏味道就愈加浓厚。颜重武一边骑在马背上,一边思索出了许多种可能……
但当他亲眼见到那在熊熊烈火的映照之下、亮如白昼的东海关时,心中顿时翻起了一片惊涛骇浪:他早就知道沈归别有图谋,事先也曾得到沈归语焉不详的解释;可自己做梦也没想到,沈归所说的那句‘真正的胜负手,其实在东海关’,背后真正的含义竟然会是这个样子!
他看着远处已成一片火海的东海关,伸出一只手向左勒了勒缰绳,身后的五千骑兵见状便集体左转,跑开了一个圆场,停马不前了。
随即不用颜重武吩咐,一小队斥候便策马向前,冲到东海关前四下打量了一番,便神色有些尴尬地跑回了颜重武面前:
“颜帅……东海关前横七竖八地躺了一群北燕人,不过脸上身上都让火给熏黑了,也看不清楚都是什么来路……不过从衣服的样式来看,他们有的是平北军,有的是北燕各地的督府军,还有的穿着普通老百姓的衣服……”
颜重武仔细思索了一番,随即便跳下马来,抽出挂在马鞍之后的钢刀,朝着自己身后的飞熊军骑兵一挥左手:
“把战马给跑死的那几个废物都滚出来,拿上家伙式,跟帅爷我去审审这些北燕人……哦对了,你们哨骑队还能行吗?要是能行的话,给我把警戒线往西南方向放出二十里!”
放下东海关不提,单说那位提前离开的老石匠。
他一路上经过了千辛万苦,最终还是回到了家乡乐安亭。凭着他精湛的手艺活,晚年生活仍然过的极为富足。直到他七十三岁的那一年,这位老石匠才在睡梦之中离开了人间。
对于老石匠来说,这一生过的还算顺遂。生前唯一还有一个遗憾,便是有生之年,都未能亲口尝到自己母亲口中的那种‘寒瓜’,到底是个什么滋味儿……
第249章 195.尚有余勇
颜重武面对着东海关前这一群‘行尸走肉’,也觉得有些头疼。他也不明白这些人为何会变得如此麻木,开始自己还当众杀了好几个身穿北燕军服的人,想要借此以‘立威’,可这群浑身乌黑的‘提线木偶’却还是那样神情呆滞,看上去一点都没有被滚落在地的头颅吓到。
而且,这些人的眼神也十分非奇怪,无论是恐惧还是愤怒、悲伤还是痛苦,统统都不存在,有的只是一片漠然的空洞;被他们这种眼神注视着,颜重武感觉自己仿佛都变成了一个不存在灵魂,无论自己做什么说什么,都无法引起这些人的注意。
就在颜重武准备把他们拴在一起,当做‘战利品’带回锦城另行审问的时候,之前撒出去的哨探却骑马背上,脸色发白地狂奔了回来:
“颜帅,由西南方向跑来了一队骑兵,听马蹄声人数并不算太多,可进军速度却是极快的。我们该如何应对,还请颜帅早做定夺。”
颜重武听到这个消息眼珠一转,心中便明白了来者的身份。这一小队骑兵若是自己人,那么也只能是想来分一杯羹的中山路总督裴涯。因为此时此刻的幽北三路,除了他裴涯以外,根本没有谁的手里还有可以随时调动的骑兵部队;而奉京城中的张黄羚,即便他有这个能力,但无论是他自己那胆小如鼠的性子、还是要靠他来保护的太子颜昼,都是绝不可能让他领兵出城的。
倘若来者不是自己人,那剩下的也只有刚刚与自己血战过一场的平北军少帅——郭兴了。而且据颜重武自己推断,来者是郭兴的机率应该还在九成以上。
“还定夺个屁啊!费这么多功夫,好不容易才走到今天这一步,如今人家出来了咱们还能再回去?传我将令,让有马弟兄的准备与敌军厮杀,马被跑死的人给我提前弄出几道绊马索、落马坑来。告诉所有人,这次千万不能放跑了一个平北军,我一定要这些人全都有来无回!”
这哨骑队长应命点了点头,刚要勒动手中缰绳,又迟疑了一会,指了指地上那些呆若木鸡的‘幸运儿’问道:
“颜帅,那这些北燕人怎么办啊?要不要我叫几个兄弟看押……”
颜重武眼神随意一撇,张开嘴唇轻轻吐出了三个字:
“全宰了!”
也不知那位梁京梁大人的在天之灵,看到接下来这一番景象,心里会是个什么滋味。这些人都是自打东海关火起之时,便跟着他一起奋战的兄弟手足;如今好不容易才逃出生天,却仿佛就像没了魂魄的木头人一般,全都放弃了求生的欲望,就这样一动不动地伸长了脖子,迎接着敌人手中的钢刀。
如此诡异的场面,直杀得那些平日里负责掌刑的监军官都有些手软。他们可都是杀人如麻的‘冷血动物’,每个人手上都‘血案累累’,刀下亡魂除了敌人之外,还有不少是触犯了军令的自家弟兄,这样的工作做了多年下来,原本无论受刑之人是谁,他们也都不会有丝毫触动。
可如今眼前这些人,都仿佛待宰羔羊一般,一个个都眼神漠然又沉默不语,就算自己把钢刀架在了对方的脖子上,他们也没有发出一丝声音。无论是求饶还是慷慨、无论是遗言还是悔意、这些将死之人仿佛都没有任何情绪需要表达。
若一千余人当中,只有一两个是这样,也算不得如何恐怖;可一千余人若是个个如此,又怎能不让人感觉心慌呢?
就在这些监军官,硬着心肠把一千余幸运儿尽数枭首之后,这场战役的另一位主角儿——平北军少帅郭兴,终于率领着麾下两千余骑兵,赶到了东海关前。
此时已近破晓时分,尽管东海关中的烈火仍然还在燃烧,可在逐渐转亮的天色映衬之下,却并不如何刺目耀眼。不过,那不停蒸腾而起的滚滚浓烟,仍然还是把郭兴从马上给惊了下来。
“……这……这……怎么会失火……怎么会失火的啊!”
郭兴奋力从地上趴起身来,双手紧紧抓着身后跟来的冯廉也,不停地摇晃着他的胳膊。而前锋大将冯廉也,如今也被东海关这一番惨烈的景象震慑的目瞪口呆,但在郭兴的拼命摇晃之下,终于还是先他一步定住了心神:
“少帅,少帅……颜重武!”
郭兴顺着冯廉也的手指方向,看到了不远处正端坐于战马之上的颜重武。此时的郭兴还沉浸在东海关被焚这个事实中,一时间没缓过神来,语气中带着决然与悲痛地朝着颜重武喊道:
“狗贼!你到底把我东海关如何了?”
其实这个问题,颜重武也无法回答郭兴,皆因为他也被沈归蒙在了鼓里,充其量也就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可此时的胜者毕竟还是自己,挠挠脑袋说声‘嘿嘿我也不知道’,也着实有点泄气……
“哼,竖子郭兴,你以为光凭你那十五万平北大军,再加上十万的后续援军,便可以视我幽北三路如同坦途吗?你看,就是颜某这个‘狗贼’,先斩杀乃父于蒲河岸边;后血战竖子于我幽北皇陵谷道;与此同时,我还请动了萨满教的大萨满,祈下火石之灵附身,让你们尝尝萨满教的厉害。如今你瞧,这一把天火,直接烧掉了你的全部依仗。此时此刻,你与你麾下这些老弱残兵,也只需片刻后,便会化为颜某刀下之亡魂……哈哈哈哈,郭兴啊郭兴,若论起阵前用兵之道,你可比你父亲差远了!”
其实颜重武只是这么随口一说,竟然也会一语中地。他早就知道何文道与十四等人,在沈归的安排下早就偷偷地潜入了东海关中;可他原本以为这些暗桩,至多也就能帮他焚烧一些敌军的粮草军械,或者日后待自己攻取东海关之时,充当一些内应之人。
他连做梦也没想到,就单凭这么几十号人,竟然能够把这东海关,连同二十万余北燕王朝的军民人等,尽数化为一片焦土。
郭兴当然不知道颜重武口中所说之事有几分真假,但最后那句‘不如自己父亲’,却着实是一句‘杀人诛心’之言。气怒之下的郭兴彻底失去了理智,一个片腿便飞身坐上了马鞍,右手一抖掌中寒芒枪,枪尖虚空中点出四个虚影,双脚扣紧马镫,用枪尾使劲一抽马屁股,整个人便携着滔天恨意冲向了正在洋洋自得的颜重武。
冯廉也刚才一看郭兴血红的双眼,便心知不好:自家少帅的性子自己还是有所了解的。平日他无论是对待同袍手足还是帅府下人,一向都是细声细语、态度也是极为谦和,就仿佛是一个手捧经卷,一心只读圣贤之言的文生仕子一般;但往往也是这样的人,一旦被打开了最后的心底防线,就远比寻常那些粗鲁莽汉,还要更危险的多。
于是早有准备的冯廉也,在郭兴暴怒冲着颜重武杀去之后,也朝着自己身后的几个心腹吩咐了几句,便也挺动长刀追上了郭兴。
这郭、颜二人不是第一次交手了,所以对方手头的能耐也都了然于胸。也可以说若是昨日颜家沟一战,没有飞熊军士们抵死保护,颜重武的头颅早就挂在平北军的帅旗之上了;可如今的郭兴正处于气懑交加之下,早就失去了往日里的清醒头脑;中平枪招之中也不见了最基本的平心静气,以招破招;反而就直接带上浑身气力,直来直去地与颜重武拼起命来。
当然,如今的郭兴可是憋了一肚子火气,选择这样的打法也能够发泄一下心中的怨恨,也是无可厚非的事;但他与他手下的平北先锋营将士,可都是经过了一场车轮战后又立刻飞奔至此,本就带着一路狂奔的疲累之感,此时再与天生神力的颜重武拼起力气,虽短时间内不至于落败,但也绝对无法击败对方。
如今正是两军主将相斗之时,即便冯廉也就在二人身前几步之远,但他也深深明白,如果自己也纵马冲入战团,那么两军立刻就会展开一场混战。
自己身后带着的这些平北军骑兵,都是久战之后又长途奔袭至此的疲兵,而对面的五千余人,自始至终都从未参与到颜家沟的那一场血战之中;就算他们也经过了长途奔袭,但体力上也一定要比自己那些强弩之末的兄弟强上许多。
即便冯廉也不愿意承认,但他心里却也十分明白:这场两北战争走到今天,因为东海关被付之一炬的原因,其实已经提前结束了。而自己一方,便是彻头彻尾的失败者。
想到这里,冯廉也便悄悄朝着身后那几位心腹摆了摆手。几个人遵令纵马出列,直接加入战团。对面正在观战的飞熊军一见有混战的趋势,刚要打马冲锋,却被接下来那一幕打了一个措手不及:
原来这些平北军卒冲入二将战团当中,并没有四下合围敌军主帅颜重武;反而是跑开了战马把自己少帅郭兴围在了当中。随即几个人一起飞身扑向自家少帅,直把个莫名其妙的郭兴压在了人群下面。
随即这几个人手脚极为麻利地把还在愣神的郭兴绑了一个结实,由一个身材壮士的汉子扛在了肩上,对着颜重武一抱拳,便翻身上马,跑回本队去了。
颜重武也是被这一出大戏给惊了个目瞪口呆,缓过神之后刚想说话,还站在原地未动的老将军冯廉也却挺动胯下战马,来到了颜重武的对面:
“颜重武,之前你在颜家沟胜了某家一招,回去之后老夫怎么想怎么都觉得不服气!来来来,正好今天有机会,冯某还想领教一番阁下的高招!”
一句客气话说罢,冯老将军也不等颜重武有所反应,便用尽了浑身的气力,舞动起手中大刀,连带着胯下战马一齐向颜重武撞来。
身形一动的同时,冯老将军口中还发出了一声暴喝:
“竖子,看刀!”
第250章 196.以死明志
在与冯廉也兵刃互斥了一招过后,颜重武便已经明白过来:这位冯老将军,此时此刻的身体状况并不太好。虽然他的年纪并不算太大,又是一员久经沙场的老行伍,但想必自两北开战至今,他也没有好好歇息过一日。今日先是在颜家沟有一场血战,而后又追着自己长途奔袭至此。以他如今刀势上携带的气力看,恐怕早已经是强弩之末了……
“冯老将军……既然这场仗已经打到了今天这个地步,您老觉得咱们还有继续打下去的必要吗?不如这样,您先跟着颜某回到奉京城,若是愿意在我幽北谋个差事养老呢,那这事就全交由颜某去办;若是还想回到北燕老家,那我也可以替你向陛下求情,念你年纪高迈,赐一条生路来许您还乡。这,已经是颜某能保证做到的最大让步了……”
两匹战马一个错身之后,颜重武气不长出、面不改色,神色轻松地转回马头,便不再急于出手,反而开始招降起冯廉也了。
“颜重武啊颜重武,你这人的心眼不错,就是脑子笨了点,正如你所说,这场仗打到了今天这个地步,就算你不找我报仇、我还得找你报仇呢!你回头看看这座东海关,因为你的一把什么‘狗屁神火’,就生生烧死了二十余万的北燕人,这么大一笔血债,哪一个活着的北燕人能不向你幽北三路讨回?冯某明白,你颜大帅是觉得我年纪高迈,杀一个老朽心有不忍,所以想要网开一面,让我安享晚年是不是啊?不过我这也有句话,得跟你说明白咯!你怎么想、怎么做那都是你自家的事,可我冯廉也下手,却绝不留情!若是真的一个不慎被我切了脑袋,你可别跟阎王爷告冯某的刁状啊!”
话说至此,冯廉也双腿一夹马镫,整个人便再次杀向颜重武。二人这次并没有错马而行,反而在冯廉也主动的近身缠斗之下,二人就面对面地在战马上厮杀起来……
别看冯廉也年纪高迈,精神身体又都是到了强弩之末的地步,可凭着他那势若疯虎的搏命之势,短时间内还真就没落在下风。直到二人纠缠在一起,互相过了七、八招以后,颜重武这才觉得有些不对劲儿:
‘若是照冯廉也这么个打法,再过个二十合,就算自己有意放他一马,他也根本没力气再跑了……可若他真的打算以身殉国,为何又要尽全力抢攻呢,他明明知道我的力气在他之上啊……’
想到这里,颜重武有意一扛,把借势纠缠自己的冯廉也架开一段距离,顺势看一看周围有什么被自己忽略的变化;没想到他这向外一扛,竟然被冯廉也以硬抗一道轻伤为代价,硬生生地又缠了上来!
这一下他心中就更急了,这冯廉也虽然是强弩之末,对自己没什么威胁,但若是想在他的狂暴攻势下,分些心出来观察一番,也是万万办不到的事情……
几相思量之下,颜重武面对冯廉也挥来的长刀,一改倒‘卧铁板桥’那种后仰的躲避方式;反而身形前扑,紧紧贴在马颈之上让过了刀锋,随即借着起身之势,挑动手中长刀,左手下压右手上扬,使出了一招‘霸王挑袍’!这一招若是挑在实处,冯廉也总会落得个开膛破肚的下场。为了纠缠住颜重武、也因为他自己的身体状况,冯老将军在用力出招之时,都没有给自己留下任何回转的余地;如今他面对颜重武这极为隐蔽迅捷的挑刀,根本已是避无可避了……
在出招的一瞬间,颜重武也有些心软。就按这招‘霸王挑袍’来说,攥着刀杆的后把左手,在出招的一瞬间应该把刀杆转上半圈;如此一来,伤敌一面必然就是刀锋与刀尖、而不是此时击中冯廉也的宽厚刀背了……
当然,即便是刀背挑击在了他的下颌之处,仍然还是发出了令人牙酸的闷响;他身受‘天生神力’的颜重武一击,骑在马上的身体直接被挑飞在半空之中,还在空中翻了半个圈,俯面朝下直接趴在了战场之上。
颜重武顾不上查探那位手下败将的生死,整个人的注意力全部放在了观察周围的环境上。这一看之下,颜重武才明白冯廉也此举,意欲何为:
原本那些二千之数的平北军骑兵,此时连同被绑缚扛走少帅郭兴在内,已经全都不见了踪影!
“冯老将军,原来你打的竟是这个主意!可惜啊可惜,如今你那些残兵败将,真是一无粮草、二无援军,已经是实打实的孤立之军了,难道您还真以为凭着这样的条件,他们就能逃回北燕故土吗?”
说到这里,颜重武看了看地上的满地碎牙,又看了看口鼻喷血怒目而视的冯廉也:
“您是不是觉得,我请大萨满降下一把天火,烧了你们北燕军民二十余万人,手段过于残忍了?当然,你这二十余万人的血海深仇要找我来报,可那些死在你们铁蹄之下的幽北百姓,他们的仇我们又该不该报呢?你我都是统兵的将领,败了就是败了,就不要惦记那些算不清楚的乱账了……”
说完之后,他也不管冯廉也如何反应,回过头去朝着身后一招手:
“所有人全部上马,跟着本帅一起,顺着郭兴的马蹄印一路衔尾追杀敌军!若是放跑了一个,我定要治你们的重罪!若是谁能拿住郭兴,或者能亲手砍下他的头颅,颜某也保证有他一桩泼天富贵!”
说罢他刚要一马当先而行、却被从下伸出的一双臂膀,紧紧地拽了下来。而这一双臂膀的主人,正是刚刚被他挑翻在地的冯廉也!
如今的冯廉也已经被打落了兵刃,身受一击‘霸王挑袍’,如今已经是一头乱发满脸鲜血,恐怖之中又带着一些可怜。而颜重武之所以会被他拽落马下,也不是因为他双臂还能使出多么大的气力,只是因为没有防备而已。
他挥了挥手,指了指平北军远去的方向,遣散了所有扑上来的飞熊军士,又举重若轻的随手掰开了冯廉也的胳膊,对周围的士卒们说:
“没听到将令吗?速速以令行事!如今这位冯将军,不过是一头被我剁了爪、拔了牙的老虎,还有什么可怕的?”
诸位想要表现一下忠勇的军士一听这话,再转头一看那模样凄凉无比的冯廉也,便纷纷嬉笑着重新跨上了战马,飞奔追敌而去了。
“冯老将军,颜某知道您尽力了,可败了终究是败了,您征战沙场这么多年,怎么还会如此执拗呢?”
颜重武刚刚掰开冯廉也的手臂,如今这位老将军又死死地攀上了他两只脚腕,虽不至于让颜重武无法动弹,但行动起来也极为不便,更遑论翻身上马前去追敌了。
“……冯廉也,我已把好话说尽,你这么大岁数的人了,可别给脸不要脸!”
反颜重武被他这无赖的做法弄出了火气,一转长刀,用刀背拍打着冯廉也的脸颊之处。
冯廉也被冰冷的刀身一拍,仿佛也从心底的执念当中清醒过来。他抬头看了看挺刀而立、又带着些气急败坏的颜重武,裂开满是鲜血与断牙的一张大口,发出了‘嘿嘿’两道诡异的笑声……
随即,在颜重武不解的眼神之下,一口咬上了颜重武的小腿。
冯廉也死死咬住的部位,防护十分完备:外面有一层带着皮质甲叶的将军靴筒不说,靴筒之中还扎着一层厚厚的绑腿;即便此时他的牙齿已经多了许多断碴,但他这拼尽全力的一咬之下,对颜重武来说,却连‘隔靴搔痒’都远远谈不到。
但就是这样如同痴傻一般的行为,却让颜重武的心底生出了一丝悲哀之感。他伸出左手用力地抹了一把自己的脸蛋,强自平稳住声音,对冯廉也郑重的说道:
“冯老将军,您这样的汉子,颜某平生还是第一次见到;不过如今局势胜负已定,能做的你又都做过了,也该没什么遗憾了吧……好吧,既然您一心求死,颜某也就送你一程,给咱爷俩的这场缘分,来个了断……”
说到这里,颜重武轻轻转动手中长刀,犹如闪电般迅速地、自左而右划出了一道弯月!
刀锋上传来的触感有些怪异,就犹如匕首划过豆腐一般顺滑。颜重武没想到这么硬骨头的一位汉子,被斩首之时,触感竟然会如此柔软。他低下头来,用一面平北军遗留下来的军旗,轻轻地包裹住那颗、还咬在自己靴筒之上的头颅,随后双手两次交叉打了一个死结,就在东海关前不远处的一座小树林中,挖下一个浅坑,把冯廉也的头颅暂时葬在了里面。
多年之后,颜重武便在东海关中重修了一座坟墓。墓碑是请乐安亭最有名的一个老石匠刻下的,碑上所刻之字也十分简单:
华禹先锋大将军,冯公讳廉也之墓。
第251章 197.颜狩出关
次日凌晨,三位满身尘土的飞熊军斥候轻骑,终于抵达了奉京城南门以外。为首一人的右手正高高擎举起一道竹筒,竹筒上面还挂着红、黄两色的绸布,正在随着风势往西南方向飘摆……
往竹筒上系布条是幽北兵部的规矩,代表的是在外征战的将军,有紧急军情回报;而系上红、黄两种颜色的布条,也是为了隐晦的表达出不便明说的信息:黄色布条便代表了收信之人,正是幽北三路的当今皇帝;而红色的布条,便是代表着军情的大致内容与紧急程度。以如今幽北三路的情况推断,竹筒上系红色绸布,便代表的便是有大捷喜报回禀天子,自然就是一等一的紧急了!
但此时此刻,城门还未到开放的时辰,哪怕是平日里有地方夜报抵京,也需要经过仔细盘问搜查之后,才能在一队守夜兵丁的押送之下进城完差;更何况近两月有余,平北军那个少帅郭兴,与他麾下的八千燕云铁骑,已经把整个关北路搅扰了一个人心惶惶;再加上此刻拱卫都城奉京的统兵将领,还是以‘小心谨慎’著称的张黄羚,就更不可能直接放下吊桥,准许他们通过了……
“下面的兄弟辛苦了!敢问各位是在哪位将军麾下当差啊?”
这斥候头领紧紧握住手中竹筒,双手朝着高大城墙以上的守门兵丁回话:
“好说!我们三人乃是飞熊军斥候骑兵,这次奉我家颜帅之名,是回来通报东海关大捷的!”
这守门兵丁本来还在打盹,被这三个人吵醒了迷迷糊糊的有些不高兴,打算随意寻个理由让他们再等上半个时辰,等自己换了班之后,再把这些麻烦事交给下一岗的人去头疼;可如今听到对方口中所说的大事,整个人神智立刻无比清醒:
“东海关大捷?太好了,有劳三位稍等,最近那些北燕狗儿闹得太欢,咱们奉京城也不得不加固城防,这城门的规矩也是换了又换!我这就去通禀上官,让他亲自出城迎接三位!”
那守门兵丁飞快地说完了场面话之后,转个身就不见了踪影。走下城墙之前之时居然还把城墙上的火盆给扣上了盖子……
其实除了‘稍等’二字以外,这守夜兵丁口中再没有半个字的实话了。按理来说对方既已表明了身份来意,对于兵部报捷的流程又没有任何错漏之处,就算放进去出了问题,那也找不到他的头上;但今时毕竟不同往日,想要在这兵荒马乱的年月,端稳了手中的饭碗,保住了吃饭的家伙,就得多加上几个小心。
足足过了一炷香后,奉京城那雄伟厚重的两道城门,终于打开了约一道四人宽的缝隙。而那个守夜兵丁也真没骗三位斥候,此时迎出城外的人还真是他的上官——来者正是披挂齐整、身背大枪的齐王殿下、太白卫统领颜复九。
“三位一路奔波辛苦了,还请快去官驿歇息。吾兄重武传来的捷报在哪里,快给本王瞧瞧……”
齐王殿下面带雀跃之色,先道辛苦再问公事的行为,也在三位哨骑的心中增加了许多‘好感度’。
“齐王殿下真是折煞小人了,岂敢劳您这般尊贵的人惦记着呢……唔,不过小人还是有些放肆的话必须要说在头里:这封奏报是呈给陛下御览的,虽然齐王殿下的身份高贵尊崇,小人却也不敢把圣物先呈给您看啊……就算陛下宅心仁厚,没准能放我们哥仨一马,但回去之后也总要受飞熊军中的军法处置呀!这其中难处,还望齐王殿下您能……”
“嗨,怪我怪我,都怪本王说话不明!这是呈给皇兄御览的御奏,本王又岂能犯下那欺君之罪呢?本王只是看你们出自我族兄麾下,一路奔波又着实辛苦,打算代你们跑一趟,亲自送这道奏报入宫。如此一来,你们也能早些休息不是?”
颜复九也不等他回话,便走上前来,仿佛根本没看见他那满身的尘土一般,伸手拢住这位哨骑长的肩膀,低声说到:
“你们若是自行入宫禀报,最少还要过四道岗:这城门口算是一道;兵部衙门还有一道;我太白卫在皇宫大门有一道;御马监还有最后一道;本王也是只是卖族兄一个面子,这才伸手管趟闲事,若是你们仍然觉得不便,那就当本王没说过……
说完之后,颜复九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侧身让开了吊桥,示意他们来去自便。而这位哨骑长几经思量之后,便递出了手中竹筒,躬身跪地叩了三个响头:“那小人便代我家大帅,谢过齐王殿下体恤下情之恩了。”
半柱香以后,颜复九已经卸下了刚刚披挂好的战甲,换上了一身略显轻佻的月白色文生服,只是头顶束发金冠,一步三摇地穿过了宫门。此时的他,正躬身站在永灵殿的大门之外,静等着已经进入殿内回话的李清。
没过多久门分两开,许久不见天日的宣德帝颜狩,终于出现在了永灵殿的蒲团之上:他正背靠着颜家历代祖先的牌位,面向南方的天空闭眼无语。唯有手中还在把玩着一串不知什么材质的石珠串……
“禀陛下,飞熊军大统领,定边侯颜重武遣人发来捷报,臣于奉京南门外截留而下,亲自送至宫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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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完也不等颜狩有所表示,颜复九伸手便拽开了套在一起的两节竹筒,等了许久见竹筒并无异样,又抽出了其中所藏的信纸、双手捧过头顶。
颜狩顿了一顿,随即又朝着李清的方向轻轻抬了抬下颌,李清也识趣地走上前去接过了信纸,清了清嗓子便念了起来。
颜重武在信中所写,除了隐去沈归的功绩没谈之外,基本还算是如实奏报;可颜狩的心思是何等深沉?任谁把一件事情发展中最为重要的一部分抽出去,再重新加工组合之后的‘事实’,也一定会有些逻辑上讲不通的地方;而且再加上大萨满何文道那一手骇人听闻的‘天火焚城’,这封战报怎么看怎么都像是一本怪力乱神的评书话本;即便如此,但事实已经摆在了眼前。平北军那二十五万大军,仍然被颜重武一人打了个落花流水。如今只剩下了竖子郭兴还带领千余残部,如同丧家之犬一般,正被颜重武衔尾追杀,相信要把他们尽数剿灭,也只是时间问题而已。
宣德帝颜狩虽然不知道这位颜大帅是什么时候开的灵窍,怎么就变成了一位智勇双全的绝世名将;也不知道萨满巫师这些‘巫医神汉’,又为何能真的招来什么‘天火焚城’。但这些事以后都还可以慢慢调查,可眼下却有一桩自己不得不处理的棘手问题:
“如何才能名正言顺地复位呢?”
支走了颜复九以后,颜狩坐在蒲团上一边冥想,一边不自觉地念出了声。
“陛下,之前皆因为您龙体有恙,身染重疾,所以才不得不让太子殿下暂代监国之职;可如今您龙体康健,精神足满,自然也就不劳太子殿下费心了……奴才觉得陛下您复位一事,本就上承天意、下顺民心,又有何不妥之处呢?”
李清听到颜狩不自觉说出口的苦恼,立刻尽心尽力地填上了一句。可就这么一句贴心话,却让颜狩直愣愣地盯了他好久……
“奴才……奴才多言了……”
李清虽然不知道自己哪里惹到这位宣德帝了,但这也不是他第一次就朝堂事务开口,而幽北三路也并没有宦官不得干政的律法,面对颜狩的目光也自然觉得有些莫名其妙。
“嗯……与你无关,朕只是在想别的事而已……如今朝堂上下除了李登的人,便是太子的人,朕即便是再想复位,也不得不考虑朝堂之上群臣的心思啊……”
李清听到这里却摇了摇头:
“陛下……据微臣所知,如今朝堂之上的文武百官,已经没有几个李相爷的人了;就连他门下头号走狗万长宁,前几日都被他割下了髌骨,今时今日还在丞相府养伤呢……”
颜狩一听这事,顿时觉得有些新鲜。自己努力了半辈子都没能完成的事业,这才过去了几天,竟然就被自己的大儿子轻而易举地完成了?
“哦?士安可是一员能吏、又是他亲手拔擢的心腹干将,他那个老财主又怎么会舍得动如此大刑的?”
“这事儿我也是听别人说起的……据说自从陛下龙体抱恙,李丞相便也称病在家了;之后太子殿下也不知道使了什么手段,竟然笼络了万长宁与他一道,把朝堂上下仔仔细细地犁过了两三遍……”
“你的意思是说,李登之所以下狠手,全是因为万长宁倒戈了?”
李清略带疑惑地笑了笑,摇了摇头回道:
“这奴才可就不知道了,不过据奴才琢磨着,太子爷毕竟也是李丞相的亲外甥,既然是一家人合作,也就谈不到‘倒戈’二字了;而且在下也只是区区一介宦官,整日里陪在陛下身边,消息也灵通不到哪去……若是需要的话,不如陛下把御马监交……”
颜狩一听到‘御马监’这三个字,顿时心如刀绞。每每想到陆向寅已经‘自尽身亡’,便有些控制不住眼中的泪水……
“李清啊,你伺候朕也不少年了,平时办起事来也算干净利落,对朕也是忠心耿耿;但是这御马监的活,你还真就干不了……关于御马监的继任人选,朕已经另有打算了……”
说罢宣德帝使劲揉了揉眼睛,又摆了摆手,示意李清退出门去。
“陛下您神目如电,您说奴才干不了,那奴才就肯定干不了啊!奴才也就是看您愁眉不展,想要帮陛下排忧解难而已;既然陛下心中早已有所准备,那奴才也就放心了……陛下您早歇着,奴才门外守着去了。”
李清低着头弓着腰,一步一退地出了永灵殿的的大门。在两扇殿门彻底关闭之后,这位四品内廷总管的双眼之中,闪过了一瞬间的狠毒与怨恨之色。
第252章 198.荧惑守心
在颜狩正式宣布‘痊愈’之前,这幽北三路的当家作主之人,仍然还是监国太子颜昼。因此他得到那‘东海关大捷’的消息,也并没有比他父皇迟慢多久。不过这两位不愧是血脉相连的亲父子,面对如此天大的喜讯,竟然同时陷入了深深的忧虑与焦躁之中。
其实从表面上来看,颜昼这个储君大位还是极为牢固的;而且再加上幽北三路刚刚在他的‘领导’之下,‘全歼二十五万来犯之敌’的这等天大功绩,根本也没有发生任何意外的可能性。但坏就坏在,自己与万长宁之前那一番‘未雨绸缪’的计划上……
试想一下,即便自己有耐心再等上几十年,可一旦父皇重揽大权之后,发现当今的朝堂之上,除了李清之外,竟然已经全部都成了太子的爪牙,到那时父皇又会作何感想呢?而且如今万长宁已经被自己弃如敝履、而丞相李登和奉京府尹卫安恒二人,从很久之前便已经称病不朝,而若是自己能够继续掌权,这些问题还都能慢慢消弭于无形之中;可一旦父皇重掌朝政,面对关北路那成千上万的灾民,与饱受战火摧残,百废待兴的百业民生,又怎能不需要那些曾经的‘得力助手’呢?
可以想象的是,无论李登与卫安恒此时心中作何感想,也都不会站在自己这边了。
而近日以来,没了万长宁、或者说是李登的助力,户、工两部早已经处于瘫痪停摆的状态下了。之所以会成了今天这样,皆因当初自己为了兴建那座双天赌坊,早就彻底掏空了内外两库中的每一枚铜板;而时至今日,自己当初为了那种能够日进斗金的‘阿芙蓉膏’。仍然还欠着汇南钱庄一笔数目不菲的银两,
可以说今时今日的幽北朝廷,已经变成了一具四面漏风的空壳子;而自己原本已经想出一个解决巨额债务的好方法,但此事也只是开了一个头,还没有收到什么实际产出;如今若是一旦让父皇重掌大权,那么他老人家就要面临着各路债主,拿着自己按下了手印的借据,拍着皇宫大门讨债来了。
若是一旦如此,那么自己做的所有小动作,都会被父皇尽收眼底;皆时盛怒之下的父皇又会作何之想?那时自己这个储君大位还坐不坐的稳当,可就不太好说了。
不过心烦归心烦,欠债归欠债,只要父皇一日没有宣布痊愈,那么自己这个监国太子就要履行一日的职务。如今兵部既然领到了陛下转送来的正式文书,也就代表东海关大捷,已经可以方在明面上来说了。
而自己这个监国太子,也自然要履行分内职责了。
今日一早,奉京城的百姓便发现了城中的气氛与往日里截然不同:往日里那些冷清与萧索全都不见了踪影,每个人的脸上都挂满了喜悦的笑容,互相谈论的话题皆是那个英明神武的太子殿下,与将星转世的那位飞熊军统帅颜重武;而那些因为两北战事而关闭的买卖家,今日也都重新开了张,而且无论他们做的是何种生意,全都进入了‘让利大酬宾’模式;
而原本戒备森严的四方城门,此时也同时四敞大开,那些挥舞着净街鞭子的皂吏也呼呼喝喝地喊着上级的指示:
“上面发话了啊!飞熊军大捷,只一阵便歼敌二十五万有余,在东海关前打败北燕狗,扬我幽北国威!从今日起,奉京四方城门大开三日,允许百姓自由出入;所有大小商家的一应税费,全部免除一月!庆祝东海关大捷!”
一听到宣德帝颜狩宣布减免税负,被压抑了一整个春天的幽北百姓,终于陷入了一片欢乐的海洋。
从正午时分一直到夜幕降临,奉京城中那‘噼里啪啦’的爆竹声就没断过,家家户户都提着红纸灯笼,客气着互相道喜;而茶馆酒楼此时也都坐满了高亲贵友,竟然比往日里不打仗之时,还要热闹几分。
欢声笑语传遍了奉京城的每个角落,但在河中后街的沈宅之中,如今却是一片死寂。
“老何……你会不会看错了呀?我可从未听说过萨满巫师也会观星相的,若是那些没把握的昏话,你可不能乱说啊……”
沈归一脸踌躇地问着面色凝重、正站在水榭顶上仰望星空的何文道。何文道闻言低头看了他一眼,先是沉默地摇了摇头,随后又跳下了房顶,走到沈归的面前:
“你从小便跟着林思忧大萨满,怎么会问出这种问题呢?萨满巫师怎么可能不会观测星相?甚至应该这么说,在萨满教的古典教义之中,便包含了有关于星辰图腾方面的记载。若是萨满巫师不会观测星相,难不成我们平时预估风向、警示地灾、估算雨雪余量、防瘟治病、甚至是选择渔猎耕伐的开休时节,都是靠着请神上身不成?那得有多少萨满巫师,才供的上这么挥霍啊?”
何文道白了一眼沈归,觉得沈归这人虽然聪明,但在萨满教的范畴以内,却实在没什么灵性可言,白白浪费了林思忧大萨满的十年教导:
“这些事一时半会也说不清楚,我早把多年来搜罗到的萨满教古籍,存放在了城北的总坛之中,你若是真的好奇,就抽些时间自己去通读一遍,以后就不会问出这种幼稚的问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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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归倒也不是没翻过萨满教典籍,但那些典籍上面的所使用的文字,大多都是萨满古体文字,以自己的书评,只能仿佛看图说话一般蒙出十之一二,更别提通读一遍了……
“我没问题你萨满教的奥义,我就问问你刚才站在房顶上所说的胡话,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何文道打量了周围一圈,又看到了已经彻底痊愈、正一脸虚心求教的‘相关从业者’刘半仙,便彻底放心下来,抬手一指天上的一颗星星:
“你看,那有一颗萤火虫一样的红色星辰,人们通常都称它为‘萤惑’,取的也是‘莹莹火光,离离乱惑’之意。当然也有人习惯称他为‘悬息’;但无论在何方教义之中,这‘荧惑’都是主杀伐、死亡的一颗凶星;而如今这颗萤惑星停留的方位,便是处于‘东方青龙七宿’的第五宿——心宿。这种星相极为罕见,还有个独特的叫法——荧惑守心。”
沈归被何文道这一嘴‘技术名词’说的有些懵,他回头想找刘半仙这个‘业内人士’给自己翻译一下,才发现这老头也是一脸呆滞地看着半空中那颗荧惑星,最里面还絮絮叨叨地重复着何文道的话——敢情这老头也是个二把刀,现在这嘟嘟囔囔,肯定是背词呢!
“你的意思是,因为天上出现了这个‘荧惑守心’,所以颜青鸿就小命不保了?”
沈归指着身后脸色铁青的颜青鸿说道。何文道却摆了摆手,急忙撇清关系地澄清道:
“我可没这么说啊!不过从星相来讲,这心宿所在的位置,是‘青龙之腰’,也被称为‘皇子心’。此时执掌杀伐与死亡的萤惑落入心宫之中,其中的含义不言自喻啊!而且不是有句俗话,叫‘妖星现、天下乱’吗?这妖星所指的,也是这颗赤色的荧惑星啊……”
何文道这一解释,院中所有人都把目光看向了颜青鸿,口中还同时发出了‘嘶’地抽气之声;
而‘万众瞩目’的颜青鸿面色骤一片惨白,他身处双手紧紧地握着身边的‘孙二大夫’,一个劲地摇晃起来。
“你别冲我使劲啊!我虽然有个‘倒转阴阳’的名头,那也是人家为了取笑我才叫的外号,又不是真的能够活死人肉白骨,听得懂好赖话吗你?”
孙白芷揉了揉自己被捏疼的手,极为嫌弃的躲开了方寸大乱的颜青鸿。
沈归见颜青鸿那副可怜兮兮的样子,于心不忍地安慰了几句:
“颜老二你慌什么,人家说的是皇子没错,但不管从哪论,你都是排行第二的货,要死也是你那个兄长先死,这有什么可怕的呢?”
还未等颜青鸿反应过来,何文道先是兜头泼过去了一通凉水:
“你是指望天上的星宿、冥冥之中的宿命,去分辨你们这些凡夫俗子的家务事啊?‘那拉呼(萨满古语,星辰之神)’才不会管你到底是哪位皇帝的第几个儿子呢,只要是流淌着皇族血脉的男丁,面对这‘荧惑守心’之相,就都是一个绳子上拴的蚂蚱,谁也别想跑!”
沈归听完何文道这不合时宜的反驳,也只能硬着头皮说道:
“那照你这么说,还有他老子颜狩呢,他不也是先帝的种吗?”
“是啊,所以我不是也说了,谁都别想跑!”
“那要是这么看来,幽北百姓的好日子,马上就要到了呀!”
何文道看着满脸都写着‘积极乐观’的沈归,冷哼一声:
“哼,别想美事了,根据萨满典籍记载,每次荧惑守心出现,皇族男丁都会死去一位;不过最后死的到底是谁,可只能交‘那拉呼’来抉择了。”
颜沈归听完扭回头看了看颜青鸿,思量了一番之后说:
“要不要去帮你求个平安符什么的?”
第253章 199.妖星入宫
“等了这么多日,你终于还是露出了嗜血的獠牙。好好好,还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第一次出手便要了二十五万人的性命,如此的大手笔,还真称得上是气冲霄汉呐!那么,就让老夫也来助你一臂之力吧!”
除了紫金城正南方向的承天门,靠东的位置便是北燕王朝的钦天司道观所在。在这道观之前,有一座高耸入云的高台,称之为‘观相台’,是用于观测星相,占吉卜凶的一座‘宗教性建筑’。
今日的观相台上,正伫立着一位鹤发童颜、身着青衣道袍的清瘦老者。他发出了刚才那一番感慨之后,回首又点燃了三柱清香,紧接着还在一柄木剑上插了一道黄裱纸。这道人轻轻向东北方向一挥木剑,剑尖之上的黄纸竟然凭空燃成了一团绿火,脱离开了剑尖的束缚,朝西南方向飘散而去,没过多久,便消失在半空之中,无影无踪了。
此时此刻,已经得到东海关败报的天佑帝周元庆,正站在承天门城楼之上,隐在暗处注视着这位清瘦道人的一举一动。当他看见那道发出绿火的自燃黄符纸,朝西南方向飘去之后,不由得陷入了沉思之中。
观星台之下还站着一位青年道士,看模样大约在十六岁上下,面目生的极为平凡普通,没有一丝一毫可以引人注目的特点,若是换上平民百姓的衣服,扔在人堆里一准找不出来。
这位相貌平平的青年道士,注视着那位清瘦老道从观相高台之上一跃而下,半空中身形宛若一枚毫无重量的羽毛般、飘飘荡荡了好半天,最后才静悄悄地站在了自己面前。
“师父……您那道符……”
“木秋,慎言!”
这位清瘦的老道轻声喝止了欲言又止的小道士,随即又指了指他腰间的酒葫芦,接过之后拔开了塞子,朝着空空如也的承天门冷哼一声:
“哼!此乃九五真龙之穴,岂容尔等阴鬼邪魔作祟!待关某引动三味真火,把尔等妖邪炼一个魂飞魄散!”
这声音带着无比的威严,在空空如也的承天门外空灵地回荡起来。回音未消,这关道人便仰头喝下一口酒液,朝着虚空之中噗地一声尽数喷出……
酒葫芦里只是些普通的酒液,从这位道长的口中喷出,竟然成为了一团熊熊燃烧的烈焰!若不是经常见到这老道的‘灵法神通’,天佑帝周元庆是决计不会相信这些神鬼妖邪之说的!
如今先是见了无火自燃、又凭空消失的普通黄符、而后又见他从高台之上翻身跃下,体态飘摇而毫发未伤;如今竟还能口吐三味真火,斩妖除魔镇守宫门,看来自己这位大供奉,果然是有真本领的玄门大家!
直到这位钦天司大供奉关北斗,带着自己的徒弟乔木秋,回到了钦天司道观之内,小徒弟才不解地开口问道:
“师父,您为何要耍那些江湖术士骗人的把戏啊?”
关北斗想了想,又指了指自己的双腿说:
“师父从那么高的观相台翻身落下,难道凭的不是真功夫吗?”
“可那也不是……”
“孩子记住了,只要你有真东西傍身,那么假的也会成了真的;若是你没有能拿住人手艺,那么真的也会成了假的;刚才师父在高台上观测星相之时,陛下可就在承天门的城楼之上注视着咱们师徒二人呢;若是不给他点玩意儿瞧瞧,咱们钦天司还哪来那些无穷无尽的香火供养啊?”
关北斗一边从宽大的袖口之中掏出无数瓷瓶,一边对徒弟念叨着。而乔木秋看起来也只是听了个似懂非懂,但却极有眼力架地帮自己的师父拍打起身上沾染的尘土:
“可是师傅啊,就您方才耍的那些小手段,南桥市场就有不少精于此道的江湖人,耍起这些手段来都比您厉害多了;可若是想要靠这些下三滥的手段去唬住陛下,恐怕也不太可能吧……”
关北斗翻身解下了身后所缚的七星斩魔剑,直接拍在了桌子上:
“刚才都跟你说了,师父我手里有真东西傍身,所以施展出来的手段自然也远比那些江湖人更加可信;而且他们用的那种磷粉都是一模一样的大路货,哪有师父这种加了料的看起来唬人啊!咱们耍这些手段也不是为了骗人,只是因为多年以来拿了陛下那么多银子,却整日都站在台子上看星相,也着实有些……”
乔木秋听到这里,突然出言打断道:
“可是陛下请您来,不就是做这的事嘛?”
“可是他毕竟是个凡夫俗子,理解不了天道玄妙啊,所以师父也只能用他们可以理解的手段,来展示一番你我师徒二人的辛劳。这样的话,他才能持续不断、心甘情愿地掏银子啊!”
乔木秋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转出大门、给师父打洗脚水去了。而还在端坐在桌前喝茶的钦天司大供奉关北斗,此时却面带笑意,自言自语地说道:
“妖星啊妖星,接下来你可一定要闹出一个天崩地裂来啊!不然的话,可就枉费关某的一番苦心了!”
说完,他满脑子想的都是刚才在观相台上、亲手点燃的三柱清香。这三柱清香放在天佑帝与乔木秋眼中,还只当是他为东海关火海之中惨死的二十余万北燕军民而焚;可实际上,却是关北斗借三柱清香为引、代行天、地、人三才之道,借萤惑守心之天相大势,所精心布下的一道杀阵。而这道杀阵的中心点,则正是天空中东北方向、那道愈加明亮的天市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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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正在沈宅之中攀谈的众人,忽然被再次仰头沉默不语的何文道吓得不敢出言。良久之后,何文道先是走到颜青鸿身边,依次扒开他的眼皮、口腔、与手掌心仔细地端详了一番,最后这才松了口气、回身对众人说道:
“大家放心吧,咱们这位二皇子啊,不会突然暴毙猝亡了……”
颜青鸿原本僵硬的身子骤然瘫软如泥,整个人都靠在了身后的椅子背上,不停地喘着粗气,嘴里还嘟嘟囔囔地骂起街来:
“我看你啊,还不如刘半仙那二把刀呢!什么他娘的荧惑守心、什么狗屁妖星入宫,还什么东方青龙腰,我现在就把你那俩腰子给抠出来你信吗?你他娘准是觉得刚才说的太邪性了,一时间圆不回来,这才临时改了口的!我说姓何的……”
沈归看着他那死里逃生之后的心虚样子,顿时有些不耐烦地止住了他那没完没了的势头:
“有完没完啊你,你要是再这么说,没准可就被口水给呛死了!你听和大萨满把牛……把话说完不行吗?”
何文道根本不被他们所扰,反而仍然面带担忧之色地指向满天星斗的半空之中:
“并非如你们所想那般,荧惑守宫之局也没有破解之法;颜青鸿逃过一劫也不是我胡言乱语,皆因为方才东北方向的天市星旁边,略过了一道飞星;如果我没算错的话,此时此刻,应该已经有了一位幽北皇族血脉,应劫身亡了……二公子对不住了,看来这应劫身亡之人,不是你的父皇,便是你的兄长……”
颜青鸿听完何文道所言,立刻语气生冷地说:
“这有什么对不住的,又不是你弄死的。不过,还好只死了一个而已,要不然我还去找谁报那弑母血仇呢?”
颜青鸿并没有放弃心中的弑母之仇;他没有再查下去的原因也不是认定了凶手的身份、或者顾忌所谓的血脉亲情,不忍下手‘大义灭亲’;皆因为在他的心里,无论谁是主使、谁是帮凶,都必须要付出血的代价,谁先谁后,都只是一个时间的问题而已。
而沈归与铁怜儿早就看出了他深藏在心底的念头,姐弟二人也时常感慨天家之无情,骨肉亲情之淡薄。
就在颜青鸿陷入了一片纠结的情感当中,何文道却又开口接着说道:
“而且……据我观察,无论这应劫身亡的皇族是哪一位,做出选择的都不是天道命运,反而是人力所诱……”
沈归听到他这句话,突然回忆起许多的未解谜团……
“你是说,还真的有人能靠着占星布阵来杀人不成?我听说当年岳海山便是被我大婆婆李玄鱼凌空咒杀而死;莫非这次,对方用的也是此等玄妙手段?不对啊,之前刘半仙告诉我说,是岳海山强行突破凡人桎梏,导致力脱身死的啊!……这到底都是怎么回事啊?你们俩赶紧商量出一个结果来,我可懒得再胡乱猜测了啊!”
何文道看了看神色尴尬的刘半仙,也只是歪了歪脑袋,而后语气平和地解释道:
“各人有各人的看法,那位青芒剑神到底是怎么死的,恐怕也只有先代大萨满与他本人才能说得清楚了;不过这占星之术也没你想的那么简单,无论是我们萨满教的星辰灵术,还是玄岳道宫的占星道法,还是其他门派关于天相的一切功法、无论施法之人修为高低,都只能借天之势,却不能逆天而行;方才天市星旁划过一道飞星(没有痕迹),便可以证明此百年难得一遇的凶相——荧惑守心,有高人在借助天势;因为若是正常的天相,划过的也应该是一道尾痕明显的流星!”
沈归虽然打心眼里不信这种“封建迷信”的学说,对于日月星辰这些天体也有着自己的理解与概念,但面对着何文道如此的论点,还是按捺不住好奇心地问道:
“那你说说看,这次帮颜老二挡了灾的那个倒霉蛋,到底是他老子呢?还是他大哥呢?”
何文道一翻白眼:
“等明天宫里来人问问不就知道了……我只是个萨满巫师,又不是街边打幡算卦的……”
自从刘半仙被陆向寅的娑罗舍利灯暗算之后,便有些威严扫地。如今在众人略带揶揄的眼神之下,也只能低头不语,羞红了一张老脸。
第254章 200.袖手旁观
宣德帝颜狩,此时正跪在颜家列祖列宗的牌位之前,内心之中一片晦暗。
方才他吩咐过李清,去给御马监递了个条子,交代他们调查一件不太重要的小事。之所以有这个举动,也只是为验证一番御马监此时的底细而已。皆因为在陆向寅死后,御马监上下便极有默契的奉他那个关门弟子柳执为首,即便自己这个皇帝并没什么意见,但也总得知道这位陆监事选定的继任者,手头究竟有多少本事?他御马监的屁股,如今又坐在了哪一边才是。
可没想到就是这么简简单单的一记投石问路,却被他敲出了一头猛虎来!不得不说,柳执这个御马监上下默认的继任者,办事速度还是让自己极为满意的。一个条子递出去,没过一个时辰,李清便带回了他们用火漆封口的三张信纸。
颜狩看完了信纸上所写的消息,便神色如常的用灵台上的烛火燃成了一片灰烬。他摒退了李清,略带着萧索地坐在了蒲团之上,内心之中一时间五味杂陈。
方才他只是吩咐御马监,把监国太子在这两北战争中的一切功过简单叙述一遍,却想到自己看到的却是自己那个以聪明睿智著称的大儿子、不为人知的另一面。
以前自己还一直认为颜昼此子,无论是言谈举止还是行事手段,都像极了年轻之时的自己;可如今按照御马监的奏报来看,自己的想法恐怕还是过于保守了!颜昼此子的真实一面,无论是心思深沉还是手段狠辣,都远超自己十倍乃至数十倍。
他做的事,有很多都是自己当初想做、但最后却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不得不搁置一旁;还有许多自己早就想出的‘好法子’,但因为手段过于阴损狠毒,实在有悖纲常礼法,而被自己亲自打消的念头,此事都被他毫不犹豫地施展出来。当然,这些事情有成有败,还有的正在实施当中,暂时还看不出结果如何;不过自己这个现任皇帝若是想要复位,就免不得要开始打算。究竟应该如何去做,才能为这个大儿子善后了……
第二日清晨,狂欢了一整夜的奉京城终于安静下来,就平时连开门最早的早点铺子,此时都不见一个人影。皆因为昨日里大家都和和气气、高高兴兴地狂欢了一整晚;此时此刻的全城百姓,大半都还处于‘倒时差’的过程当中;而且据衙门口的官老爷说,今日自傍晚酉时开始,萨满教的巫师们还要举行一个盛大的祭祀大典,以祭奠在两北战争中阵亡将士的英灵;所以这些做小生意的人,都放弃了早市的生意,纷纷养精蓄锐,以待酉时祭祀典礼的到来。
李清也在小太监的伺候下梳洗完毕,换上一副精神喜气的笑脸,轻轻地叩打了永灵殿大门的门环:
“陛下,奴才来伺候您洗漱了……陛下……”
李清先后敲两次大门,而殿中仍然是没有一丝声音发出。平日里就算颜狩还未睡足,但听到自己的敲门声,也都会应上那么一声;可今日的永灵殿中,竟然没有一丝声响传出。而内廷总管李清,就在这冷清寂静的永灵殿院外,也莫名地感受到了一丝诡异的气氛……
“陛下您如何了?好歹也应奴才一声啊!……陛下恕罪,奴才可要闯进来了啊……”
感觉不太好的李清再也按捺不住性子,轻轻地推开了一道门缝。只见宣德帝颜狩正跪付在蒲团之上,与一年一度的祭天大典之上、帝王叩拜天地之时的姿势一模一样。
“陛下您别这样……您已经做的很好了。如今北燕大军已经全军覆没……”
李清边说着宽心话,便使劲儿揉着眼睛走上前去,想要做出一副‘与君同忧’的悲痛模样、把跪在先祖牌位前的颜狩搀扶起身……
“陛下!”
颜狩刚倒在李清怀里之时,他还以为是因为颜狩跪伏了一夜、手脚麻痹无法用力的原因;拼命地扶抱住他以后,李清这才发现宣德帝颜狩的双眉紧紧地皱在一起,双手紧紧捂住胸口部位,紧咬牙关无法开口说话……
“陛下是胸口发闷吗?先躺下先躺下……奴才马上给您去传御医……”
李清轻手轻脚地放平了宣德帝颜狩,又把蒲团垫在了他的头下之后,便连滚带爬地跑出了永灵殿大门……
“……嗯,凡心胸之症,皆属阳虚。正所谓阳气不足则阴血不生,所以欲医此症,应以固本培阳为主……”
一位太医院赶来的医官,正一手撵动颌下银须,一手掐着颜狩的脉门,摇头晃脑地说着一些李清听不懂的‘专业术语’。
“非也非也,依老夫看来,陛下此时双手捧心,应是心胸胀刺难忍,此乃痰淤气滞之症,应以温补通窍为主……”
此时永灵殿中正站着几位老医官,各人有各人的想法,各人有各人的思路,大家都各执一辞,但偏偏谁都不施针下药,急的一句都没听懂的李清,心中隐隐生出了杀人的冲动。
这几位白头发白胡子的‘华禹名医’,都是太子爷手下的人,花高价从南康与北燕请回来的岐黄圣手;意在解决太医院中只有孙白术一人独大的局面。原因也很简单,若是颜昼自己登基之后,这太医院也不能全凭前朝的院正来支持呀!倒不是信不过他孙白术,只是颜昼打心眼里不希望这幽北三路除他之外、还有任何人能够一家独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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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想而知,当这些‘雇佣兵’听到了宣德帝颜狩‘再次犯病’之时,会有多么的兴奋难耐!这是宣德帝颜狩的病痛之症,但同时也是他们这些江湖游医、通向富贵之路的天梯啊!所以这些人听到这个天大的好消息之后,便急忙凭着自己的太医腰牌进了宫。
不过这些人虽然医术平平,但为人处世上面,却个顶个都是人精。入宫之后一见颜狩所患病症,是很明显的心症,便与周围的同僚们,十分默契地举行了一场医道精辩。谁都不肯、也谁都不敢率先诊治下药……
“你们这些人说的都挺热闹,动手啊!治啊!没看见陛下痛苦地把嘴唇都咬出血了吗?怎么都光知道耍嘴皮子呢?手底下见真章啊!”
李清急的直跳脚,不停地拽着这些须发皆白的‘老夫子’;而被他拉扯谩骂的郎中也不生气,反而手捻银髯、极有‘涵养’地说道:
“李总管,老夫理解您急切的心情,但岐黄之道博大精深,首先要讲究一个辩症得当;只有辩症识症,方能对症下药;也只有对症下药,才能药到病除呀……”
李清听了老太医的这番论调,心中也觉得有些‘外行领导内行’之嫌,急忙面带歉意地说:
“是是是,先生说的是。可眼下陛下病情紧急,已经容不得片刻拖延了,还请各位先生尽快施法救治,以免延误病情啊!”
这位老者又摆了摆手,伸手朝着四周面带矜持自得之色的几位同僚,语气颇有些不满地说道:
“我等同僚如今不都在辩症论治吗?所谓欲速则不达,陛下龙体至尊至贵,辩证未明而胡乱用药,真出了问题的话,谁又负得起这个责任呢?”
说完他再也不看李清,反而与诸位同僚继续‘辩论’起那些玄之又玄的医道名词术语来。李清看着他们那副不紧不慢的样子下了狠心,一咬牙走出了永灵殿的大门,刚要跑向御马监方向,却见到身背两个巨大医箱的太医院院正孙白术,正满头大汗、跌跌撞撞地朝着永灵殿方向走来。
“孙院正为何来的如此迟慢?陛下不是赏过你一道金腰牌,许你乘轿骑马,穿行皇宫畅通无阻的吗?这十万火急的事,您怎么自己跑来了?”
李清急忙朝着他小跑几步,伸手接过了一个大医箱,与孙白芷一起跑向永灵殿。
“前几日奉京城外不是来了一伙北燕骑兵作乱吗?太子说怕有北燕探子混入宫中,便把那道腰牌收回去了……老夫背着两个这么大的医箱,又如何能跑得快啊!”
“明明知道陛下病急如火,你还背着这么大的医箱,延误了病情可如何是好啊!”李清感受着自己肩上的重量,一边跑一边责问道。
“再急我也得背着医药箱子啊,难道还空手来吗?那就算及时来了,又怎么为陛下施救呢?”孙白术虽然跑的气喘吁吁,但面对李清的指责,仍然颇为不解地反问道。
这句话算是把李清心底的莫名疑惑点破出来!是啊,屋中那些大夫虽然来得极快,但为何没有任何人背负医箱呢……难道……?
还未等李清想明白,孙白芷便先行跑到躺在地上的宣德帝颜狩身边。他先是伸手探了探鼻息、而后拨开眼皮口腔略微观瞧了一下,最后伸手搭脉、约有十息时间过后,便翻开身边的医箱,掏出了银针布包……
孙白术就在那几个‘业界老前辈’的指点与谩骂声中,伸手拨开了宣德帝颜狩胸口处的衣衫,又迅速准确地在他手腕与手掌处施以针灸。
随着一声呻吟,宣德帝终于松开了紧咬的牙关,也睁开了紧紧闭合的双眼。他先看了看周围那些袖手旁观之人,又看了看满头大汗的孙白术与李清,无力地摆了摆手:
“孙院正与李清留下,其他人滚出去……”
“陛下,此子鲁莽……”
“滚!”
第255章 201.颜狩驾崩
“孙院正啊,这多年以来,你一直都是朕最信任、最放心的亲近之人!如今你也应该实话实说,今次朕究竟身染何疾,又究竟因何而生?此刻病情又发展如何呢?”
孙白术仔细地捻动着颜狩少府、关元两处穴道的银针,听了颜狩的问话,张了几次嘴,最终还是一言未发。
旁边的李清真的是要被急疯了,这不光他是护主心切,也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在担心自身安全:自打当了这个内廷总管开始,他李清的前途与命运,便都已经紧紧地绑在了颜狩身上;之前他想趁机攥住御马监那个‘无头之蛇’,也存着提前为自己找出条后路的念头;可还没等自己有所‘收获’,颜狩这场来势汹汹、又没头没脑的重病,着实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
此时不发一言的孙白术也并非因为医道不精,导致没有查出什么结果所以不敢妄下断言;相反的,他已经知道了颜狩的身体到底出了什么问题,只是因为‘伴君如伴虎’的原因才不敢轻易开口。
简单说来,颜狩此次病因皆是因为大限已到,断非药石人力可医。
颜狩询问之后等了好久,见孙白术仍是低头不语。先是面露惊讶之色,而后又变为了怨毒、随后面带恳求之色看着孙白术;又这样看了他一段时间,见孙白术仍然紧皱眉头,一眼不发,颜狩终于发出一声苦笑,拍着孙白术的肩膀说:
“你总得让朕知道,朕是因何而死吧……”
这句话一出口,李清却先蹦了起来。他紧跑两步上前,使劲抓住孙白术的衣袍,用尖细的声音恶狠狠地说:
“孙白术你别给脸不要脸!面对陛下的垂询不言不语是个什么意思?陛下乃是九五之尊,上天之子,必将福寿绵长,与日月同辉!你不过区区一介郎中,又怎敢妄自揣度天意!”
孙白术尽管被李清拽住了衣袍,但施针的手仍然还是稳稳当当。不过他听到颜狩问询自己的语气有所改变、又仔细分辨过一番他脸上的表情后,这才声音低沉地开口说道:
“陛下乃是上天之子,余下寿元几何,定然不是下臣可以断言的天机。不过若视同凡夫俗子来诊断的话,那么下臣的查验的结果应该并无错漏之处。今日陛下的心痹之症,其实只是发散于外的表症;其实陛下龙体的内里,此时已经见了绝脉,气血两衰生机尽丧,下臣已再无回天之力了……”
宣德帝颜狩听到孙白术给自己判定了‘死刑’,倒也未见如何激动,反而略带疑惑地问道:
“孙院正方才所说朕勉强听的懂,但却不太明白。想朕如今正值盛年,平日里身体也十分康健;就连之前那一番病症你也……如今毫无征兆之下,却为何又会见了绝脉呢?”
孙白术听到这里,也是无奈地叹了口气:
“哎……陛下所言极是,这点也正是臣下的不解之处。之前陛下龙体‘抱恙’之时,臣下也曾经为您治疗过一番。那时节陛下体内还是生机勃勃、气血两旺,乃是春秋正隆的壮年之相;如此仅仅几十日过去,又怎会颓败如斯呢……”
急的双眼血红的李清听到这里,突然一拍大腿叫嚷到:
“定然是有胆大包天的狗奴才,不知受了何人的蛊惑,在陛下的日常饮食之中下了毒物!奴才这就去把御膳房的人抓出来挨个审问,定要他们拿出解药来……”
孙白术伸手相拦,摇了摇头说:
“以陛下如今的体征看来,并没有中毒的迹象;而且若病症来自于饮食之中,那么李总管如今又怎会毫无异状呢?打个比方好了,每个人的生命力都仿佛满满一竹筒的清水,随着年纪的增长、生活状况的不同、个人体质的差异,这桶水流逝的速度也不一样,这也是每个人寿数不同的原因;而如今陛下的那桶水,已经空了……至少据下臣所知,世间并没有一种毒物的效果会如此隐蔽而迅速的……”
颜狩听到这里,神色平静地点了点头:
“白术啊,有劳你多年以来的精心照顾了。想来这应该就是所谓的天数到了吧……朕是上天之子,定然也只能顺天而行………没关系,你退下吧,朕还有些事想和李总管单独交代一下……”
如蒙大赦的孙白术急忙叩了三个响头,收拾好那两具大医箱,跌跌撞撞地退出了永灵殿的大门。
天交正午时分,神色悲痛提泪横流的李登走出了永灵殿的大门。这也宣告了幽北三路的第三任君主——宣德帝颜狩,走到了生命的尽头。这个有些意外的结局,对于一位刚刚脱离了苦海、正准备放开手脚成就一番丰功伟业的君王来说,绝对称得上是‘残酷’二字了。
他还没来得及与李登分出一个胜负、也没来得及实行什么仁爱养民的德政,甚至都没来得及见一面北燕与南康那两位老对手,就这样怀着未竞大业的遗憾、与带着些莫名其妙的委屈,卑微而安静地死去了。
与此同时,沈归正站在酣眠之中的颜青鸿床边。
时至今日,颜青鸿在北兰宫中受到的火炎灼伤,已经差不多痊愈了。尽管他从那场大火之中捡回了一条命来,但浑身上下却仍然留下了无法磨灭的疤痕;不过万幸的是,他那一张颇为俊俏的脸蛋上,却并没有留下什么过于显眼的伤痕。这也不知是因为他身怀皇族血脉、真的有上天庇佑,还是因为颜青鸿这个傻人,自有属于他的那份傻福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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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沈归你有病吧?大早上你……你站我床边干嘛啊?”
仿佛感受到了沈归那‘灼热’的目光,原本还在酣睡之中的颜青鸿突然睁开了双眼,与沈归那略带探究的双眼瞪了一个四目相对。
“还大早上?现在都过了午时了,我就是来看看你这个‘命犯天相’的二皇子,是不是已经凉透了。昨天何文道不是说你们颜家要死人吗?我得来看看你今天还能不能醒的过来呀!前几天和小返聊天的时候听他提起过,这宅子要是死过人呐,日后可相当不好出手了……”
颜青鸿听完沈归这个解释,直接翻过了身子,闭上眼睛嘟囔着:
“老子命大着呢,北兰宫那一场火都没烧死我,还怕他几颗鸟星星了……”
“沈归!外头有人找!”
就在沈归与颜青鸿正在斗嘴的时候,傅忆的喊声便传入了厢房之内。
“谁啊?”
两位懒人就这么隔着好几道房门,靠扯着脖子互相嘶吼交流了起来。
“不认识!是位道姑!”
一听来者是一位道姑,沈归还没反应过来,刚刚转过去装睡的颜青鸿,又立刻掀开了被子坐了起来,满脸带着暧昧与钦佩的神色看着沈归:
“可以啊你!确实比我玩的野,道行也比我深……”
等沈归带着一脸揶揄之色的颜青鸿来到大门口之后,便见到了一位身穿一身深蓝色粗布道服的年轻坤道。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玄岳道宫的道法,自有玄妙之处,总之沈归第一眼见到这位坤道之时,心中便生出了一种不自觉的亲近之感;而跟出来凑热闹的颜青鸿却仿佛没有发觉这一点,只是凭着自己日常的一贯作风,几步便走到了那位道姑面前:
“这位女冠有礼了……敢问座下道号、仙观何处、芳龄几许啊……”
沈归听到这里,急忙上前伸手拽过了口无遮拦的颜青鸿。他除了第一句还像是人话以外,其他的完全是逛花街柳巷的口风,自己可不想刚刚解决了一个陆向寅,又因为他几句闲话,再惹上玄岳道宫这个大麻烦。
他陆向寅虽然是玄岳道宫的弃徒,但谁又知道人家本家怎么想的?如今这位道姑看起来虽然年纪轻轻,但毕竟已经下山入世,按照玄岳道宫的规矩推断,一定是手头颇有些道行的玄门高人……
虽然这位坤道被颜青鸿以言语轻薄了一番,但白皙圆润的脸上丝毫未见愠色,反而还探出头去、鬼鬼祟祟地朝着沈宅之中打量了一遭,又踮起脚尖看了看沈宅门房之处,这笑吟吟地对沈归说道:
“沈居士,你我二人多日未见,可还安好啊?”
沈归听见这位坤道说出自己的底细,又仿佛和自己是老相识一般谈起了‘旧情’,心中顿时有些乱了方寸:到不是惊于这位坤道的清丽美艳,而是自己打来到这个世界开始,便与萨满教结下了不解之缘,平日里自然一不斋僧二不纳道,活了这二十年时间,也从未认识过什么玄门中人。唯一认识的就是那个死鬼陆向寅,还刚被自己亲手给宰了……
“哦?看来沈居士把贫道忘了一个干净啊……不过贫道提起另一位居士的名字,沈居士你一定不会陌生——难道那位李乐安李居士,您也忘记了吗?”
沈归一听到‘李乐安’这三个字,脑中立刻乱作一团:这玄岳道宫的人好准的手段,自己与陆向寅的事才过去了几天?对方竟然已经把手伸向了游离在两北战争之外的大荒城中?如此一来对方不仅拿住了自己的死穴,连带着也拿住了东幽李家的死穴!无论他们的背后原因是怎样,单凭他们下手如此精准迅捷,也都不会是什么误打误撞的意外之事……
沈归脑中一片纷乱,一时间摸不准对方的来路与意图,只能双眼平静地盯着对方,想用沉默来故布疑阵,看能不能从这位坤道口中套出更多的消息;没想到对方说完李乐安的名字之后,也只是睁着那双熟悉的眉眼,略带笑意地看着自己……
正在沈宅门房前的四个人面面相觑之时,手里拎着三只鸽子的刘半仙,回到了沈宅门前。路过门口四人身边的时候,随意瞥了一眼那位陌生的坤道,嘴里面还嘟囔了一句:
“哎?这孩子的易容术,使得不错啊!”
第256章 202.东幽李家
刘半仙话音刚落,这位坤道立刻发出了‘噗’的一声‘炸笑’,随即便弯下腰捂着肚子‘哈哈哈’的笑个不停;这副‘魔幻’的场景,把对面沈归这哥仨看了一个面面相觑,谁都无法把眼前这位瞬间破功的粗放女子,与刚才那位看起来高深莫测的‘玄门女冠’联系到一起。
“半仙您真讨厌!我刚才来的时候还特意瞧了瞧门房,看准您没在家我才敢玩的;这才刚把他们三个给唬住,您一句话就……就让我这半天的劲全白费了……哈哈哈哈哈……”
刘半仙把手里的三只被捆在一起的鸽子往地上一扔,随即抬起右手朝着这位女坤道的脸抹了一把……
“鱼胶不能总挂在脸上,要不然容易闷出面疮来……”
随着刘半仙的大手一挥,这位易容过的女坤道,终于露出了她的本来面目——来者正是被沈归遣人送回了大荒城中的李家大小姐,李乐安。
“哎?我不是让冬至的兄弟送你回去了吗?咋?迷路了?”
沈归看着一直在撕扯着脸上那些鱼胶碎屑的李乐安,纳闷的问道。
“嗯…是出了些岔子……嗯……现在你府上可有什么嘴巴不严的外人吗?”
李乐安一句话问出,在场所有人都把目光射向了颜家的那位二公子。
“……看我干吗啊?我都在这养伤多久了,而且马上就要成沈归的干姐夫了,就单凭这层关系,也能算外人吗?”
沈归不怀好意地摇了摇头,指了指气急败坏的颜青鸿说:
“不不不你误会了,你不算外人,算嘴巴不严那一类的。”
半个时辰之后,傅忆带着神色有些萎靡的丞相大人李登,来到了沈府之中。
“爹!”
化作坤道打扮的李乐安一见父亲,也顾不得屋中坐满了‘闲杂人等’,直接飞扑到了李登的怀中;刚刚还在与众人谈笑风生、嬉笑怒骂的李乐安,瞬间在父亲的怀里哭成了一个泪人。
李登拍着怀中嚎咷痛哭的爱女,面带不悦之色地看向沈归:
“沈归,你当初是如何向老夫保证的?难不成你要自食其言,做出那等无信无义的悔婚之事吗?我李家虽然放在华禹大陆上,算不得什么名门望族,但也绝不是任人欺辱……”
“我说李丞相、李大人,您应该是误会了。乐安她这身玄门装束可与沈某无干,是她自己不知道从哪个犄角旮旯里面翻出来的……不过有句话您还真说对了,你们李家还真不是任人欺辱的货色。一旦下起狠手来,可是连自己人都能杀呀!”
沈归此时回话的语气神态,前所未有的阴阳怪气,顶的李登也是愣在了当场,不知道这小子抽的是什么疯。
近日以来,在他丞相府中养伤的万长宁,没日没夜地发出呼痛与抽泣之声,搅扰的全府上下都不得安宁;而李登既是一家之主、又是他万长宁的恩师长辈,过的自然也都是悲痛交加的苦日子。如今面对沈归这一番变脸,有些混乱的李登根本没想出什么原因来。
皆因为方才傅忆去府上请动自己之时,也并没有透漏什么口风;而他也万万没有想到,自己的独女李乐安,竟然会在神不知鬼不觉的情况下,易容乔装,从东幽路大荒城老家,翻山越岭地又回到了奉京之城中。
而且此时想来,有件事也十分奇怪:自己这个女儿,虽然对沈归有着莫名其妙的好感,但此时她毕竟还是个未出阁的姑娘家;如今回到了奉京城,竟然先来敲动了沈府的大门;这已经不是单单是逾越失礼的问题了……
“哦?莫非大荒城那里,出了什么问题吗?”
李登耐心思索了很久,唯一想到的也只有这个可能。
其实自打两北战争开始之后,自己放在东幽路的暗探便已经密报了一些李家外戚的异常举动;可一来战事临头,自己身为一朝宰相也实在无暇分身他顾;二来他也是想放长线钓大鱼,毕竟是自家之事,彼此又都是沾亲带故的血脉亲属,总要掌握到无可辩驳的铁证,才有理由痛下杀手啊!
李乐安揉了揉哭红眼睛,略带嗔怪地回头瞪了一眼沈归,便把自己在大荒城中遭到刀疤男‘截杀’的事情,原原本本地讲了出来。
方才在沈归的追问之下,李乐安只是透露了冬至十几位杀手,为了保护自己已经尽数阵亡的结果;当时沈归还以为是李家生出了什么内乱,这才会迁怒到了未来岳父大人的身上;可如今听完整间事情的始末,沈归这才发觉,这次大荒城之乱,远没有他当初设想的那般简单。
李登听完也眉头紧皱,陷入了一片沉思当中。反而是头脑相对单纯的颜青鸿最先拍了桌子:
“我说丞相大人,你这可是养了一窝子的白眼狼啊!他们这分明是觉得自己翅膀硬了,想要自立门户,这才会遣人刺杀表妹,就是为了给你一个下马威瞧瞧……”
沈归急忙出言制止了胡乱分析的颜青鸿,反而稳稳当当地坐在了餐桌之前,摆弄起了摆在桌面上那些擦得雪白的茶具来:
“没这么简单,现在听起来,有几个很明显的疑点:这第一个疑点:即便事发的时间,正处于深夜子时,而李家宗府的对面,便是大荒城县衙。街对面的李府深夜里闹出了那么大的动静,按照常理来说,衙门敢不遣人过来巡查一番吗?所以这第一个疑点,便是在这次事件之中,大荒城知府李子麟,到底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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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登听完点了点头,接着沈归的话介绍起来:
“子麟这孩子与乐安是同一个辈份的,是外家大长老的儿子。在座的各位都是自己人,李某也不妨说的直白一些。之所以当初会安排子麟出任大荒城知府,老夫也就是看重了他老实中略带着些懦弱的性子。这样的人,虽然不会开创出什么千秋功业来,但用来看守门户却是再合适不过了……当时因为种种原因,老夫独身入京为官,大荒城祖宅留下的只有一些老幼妇孺,这也就是我把宗家宅院,安排在府衙对面的重要原因之一。”
沈归听完了这些话并未着急做出表示,而是接着自己方才的话继续说了下去:
“嗯……这第二个疑点,便是你们李家外戚为何会在这个时候,联合起来想要与您做成这笔生意。若是按他们提出来的条件看,他们不仅要付出一大笔购买地契的现银,还要保证年纳贡银不减分毫;可最终他们得到的,却只是一些形式上的好处而已;况且明明他们才是吃亏的一方,却反而急于促成此事,这在常理上来讲,根本就说不通啊……”
李登皱着眉头思量了一番,语气也满是疑惑地说道:
“其实,这事的苗头其实早在两北战争开始之时,便已经落入了老夫眼中;可当时老夫全部的精力都被绑在筹措粮饷军械之上,根本无暇分身处理家事;况且我本来也存着一份放长线钓大鱼的心思,这才把他们晾在了一边,迟迟没有表态。不过今天再回想起来,也觉得的确有些异常。因为他们此时耕种的土地,虽然地契握在老夫手中,但因为平日里公务过于繁忙,老夫根本没有闲暇插手;最多也只在每年春耕之时,仔细过一遍各家耕种作物的种类而已。这还是因为可以借用职务之便,平均调节各种作物的粮价与配额而已。也可以这么说,无论买不买这个地契,对于他们来说根本就没有任何区别……”
沈归听到这里,仿佛有所领悟一般,但也没有就这个问题继续纠缠,反而是翻开了第三个茶碗,对在场众人继续说道:
“这第三个疑点,也是表面上看起来最奇怪的问题。李府本家警戒森严、防备充足,明暗哨卫与护院武师,也个顶个都是江湖上的二流好手;前些日子还有十几位冬至的弟兄也恰逢其会,充斥在了李府的防备当中。如此完备充足的防御力量,却在一个神秘刀疤男的手下全军覆没……此等级数的高手,根本就不是只靠银子便可以请来的了……”
说到这里,沈归看了看正在逗弄鸽子的刘半仙:
“嘿嘿嘿老骗子,别装听不见了,依你的经验推断,要迅速解决二百余护院庄丁武师,再加上十几位一流的杀手这样的阵容,需要什么档次的高手?……嘿老骗子,别玩鸽子了……哎?打刚才我就想问你了,这三只鸽子你又是从哪偷来的啊?”
刘半仙一翻眼皮,指着沈归的脑门说道:
“冬至那十几个孩子的命,只能算你自己头上!明知道他们都是聋人,你还总是让他们干那些看家护院的事!他们连声音都听不见,能防住个鬼啊?所以,你们口中那刀疤男,只能算作短时间内解决了二百多个废物……按照前后时间来看嘛,这人还远够不上天灵脉的边。只需要一个不弱于陆向寅的人出手,这趟活就算不得什么难事了……至于这仨鸽子嘛,那都是是老夫辛辛苦苦自食其力,打猎得来的!准备让小宋师傅抽空帮我烤了,打打牙祭……”
沈归没搭理他这一番疯言疯语,而是自己亲手揪过了一只通体纯白的鸽子抚摸了两下,转眼一看却发现了鸽子腿上绑缚的一枚小竹筒。
沈归抽出竹筒之中的纸条,展开一看,顿时神色暧昧地看向了颜青鸿。
这纸条上写的字并不多,但却让在场众人都看了一个目瞪口呆,一时间竟把李家的那些‘小事’全都忘在了脑后。
纸条上写的是:
宣德帝驾崩前传下口旨,命二皇子颜青鸿,承继皇帝大位。
第257章 203.福祸相依
三只鸽子,三张纸条,写的却是同样的一句话。这种传递消息的方法,其实本身并无可厚非,‘一式三份’也只是为了防止出岔的备用手段而已。可结合纸条上所书写的内容看来,这种常用手法却透出了一丝诡异的味道:发出信鸽之人究竟是谁?他知道颜狩临终前的遗旨,到底是不是内廷总管李清?他为何又会用信鸽这种手段传递消息?这三只信鸽的最终目的,又是不是飞往一处?
即便沈归与李登都陷入了更深刻的思索之中,可最后一个看到纸条的颜青鸿,却忍不住地哈哈大笑起来……
“嘿我说颜老二,你能矜持一点吗?就算你真的做了幽北三路的这个破皇帝,也不值得你这么高兴啊……”
被他放肆大笑打断思路的沈归一瞪颜青鸿,恨铁不成钢地‘酸’了他一句。不过,沈归说出这话来,还算不得是大发狂言,反而是实打实的心里话。毕竟沈归可是见过‘大世面’的人,就幽北三路这种天寒地冻、人口稀薄、交通闭塞的化外苦难之地,从来没有被华禹大陆的‘主流社会’放在眼里。即便北燕与幽北持续开战百年有余,而其中最重要的原因,其实是东海关那独特的地理位置所导致的。
毕竟此时已经化为一片废墟的东海关,可是扼住北燕王朝的咽喉要道。而卧榻之旁,又岂容他人鼾睡呢?说的更简单粗暴一些,纷纷扰扰闹了这么多年,也不过就是北燕帝王的‘强迫症’作祟而已。
所以,就这么个没钱没兵的纸片皇位,送给沈归他都觉得麻烦。
颜青鸿终于在放肆的狂笑之中停了下来。他也不理会沈归的‘酸言酸语’,伸手展开那张纸条,亲自展示给每个人看:
“瞧瞧!瞧瞧!以后再见了小二爷,嘴巴都给我放干净点啊!不对,不能再叫小二爷了,以后老子就有新名字了!叫朕!叫陛下!怜儿怜儿……咱这次要抖起来了嘿……”
颜青鸿刚要冲出门去、向自己未来的‘皇后娘娘’报喜,却被沈归一把揪了回来:
“我说你能不能正常一点?这纸条上写的是真是假咱先放在一边。暂时咱们就当它写的都是真的,可写这放出信鸽的人,八成也没安什么好心。就他这二指宽的三张纸条,准能把你那条狗命给要了。你用用脑子、好好琢磨琢磨,就这三张字条要是落到了你大哥手里,他还不活吃了你?”
颜青鸿一拔胸脯,带着君临天下的气势环顾四周一圈,扬起手中的纸条:
“想要朕的命?我呸!他不过就是个监国太子,老子……朕登基第一件事,就是……”
“嘿嘿嘿别美了你!如今满朝文武可都是太子的人,你就算有加盖皇帝玉玺的正式遗诏,都能在人家众口铄金之下,生生给污成矫诏;更何况你手上拿的还是不知道谁写的字条……怎么着?你难道打算把这纸条、还有那只鸽子一起带去?靠这俩玩意儿来证明你承继幽北皇帝大位的‘合法性’吗?”
沈归话音刚落,刘半仙却把眉毛一挑:
“那张破纸你喜欢就拿走,鸽子不行。两只老夫吃不饱……”
傅忆捂着偷笑的嘴巴,拍了拍呆若木鸡的颜青鸿,伸手取下了他手中的纸条安慰道:
“这东西你就当个乐子,看看就算了。沈归说的没错,写这字条的人分明是打算害死你,最近要是没什么事的话,你可千万少出门啊……”
被众人数落一通的颜青鸿,苦着一张认命的脸,小心翼翼地铺平了纸条,仔细地收进了自己怀中。
李登抚摸着一只蓝身白尾的鸽子,根本没理颜青鸿这位‘新晋登基的幽北皇帝’,反而把话题再次引回了大荒城中:
“以前与我们李家在暗中合作的江湖组织也不是没有,但自老夫继任家主之后,便与那些见不得光的鼠辈断了联系;这些年老夫都致力于培养属于李家的密谍死士,但毕竟时日尚浅,那些人暂时还派不上多大用场。所以,老夫只能断定,那个刀疤男子不是我李家的人,却不知道是不是他们请来的杀手……”
正在逗弄着鸽子的李乐安,听到李登说到此处,立刻双眼泛红,语带哀伤地补充道:
“那人应该一进屋就发现我躲在了衣柜之中,不过他却从外面把‘九姐’的尸体拖回了屋中,用砚台把她的脸给砸花了……临走之前还把九姐的头给割下来,装在一个布袋子里面带走了……哦对了,那人临走之前还让我给你带句话……”
沈归听到这里顿时转过头来:他怎么都能没想到,那个不知来路的刀疤男,竟然还会与自己有所牵连……
“嗯,他让我告诉你,他欠李玄鱼的一条命,今天算是还完了。”
沈归在听到‘李玄鱼’这个名字之后,顿时浑身一紧。他原本还以为,多年来在刻意低调行事之下,自己应该已经成功隐入了暗处;可没想到如今随便来一个人,就能说出自己所有的身世秘密,这种感觉,让他生出了一种‘皇帝新衣’那样的裸奔之感。
不过通过李乐安转达的这一番话,沈归也整理出了不少有用的信息:这个刀疤男既然刻意地制造出了一颗无法分辨的头颅,临走之时还把它带在身边,就一定是用来向谁‘交差’的;而根据他通过李乐安带给自己的话来分析,李乐安能逃得一条活命,又与他李家内外两门之间,此刻所谈的生意关系不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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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唔……李相,最近一段时间你李家暗流涌动,乐安又已经被人盯上,难保对方不会再次出手。依我看来,最近一段时间您最好故作不知,单等大荒城方面传来消息之后,再另做打算;这一段时间呢,就让乐安住在我府上好了。我这前院还住着铁怜儿、奉阳公主颜书卿,加上她一个女眷,也算不得什么难堪之事,三位姑娘彼此之间还能有个照应……”
李登仔细想了想如今丞相府中的情况,即便心中万般不情愿,暂时也没有什么好法子了。
临走之前,沈归拽着自己未来的岳丈大人耳语了几句,在他那一片有些惊讶的眼神中,神色坚定地点了点头。
与此同时,四品内廷总管李清,被监国太子颜昼传到了冬暖阁之中问话:
“……怎会如此突然?…之前不是还说龙体日渐康泰吗?如今怎会突然恶化了呢?…最后是谁为我父皇诊治的?说!…”
刚刚接到颜狩病逝消息的监国太子颜昼,已经是第三次从昏厥之中幽幽转醒了。他一改方才的提泪横流,压抑着自己颤抖的声音,问向颜狩的最亲近大太监李清。李清如今也是提泪横流,只是不停地用力叩头,‘碰、碰’的响声不停地回荡在冬暖阁中。
“是孙院正亲自诊断的。院正大人说,是因为陛下之前的‘病情’过重,龙体之中的生命本源耗费过甚,这才导致……陛下啊……呜呜呜……”
李清是一边嚎啕痛哭,一边结结巴巴地回着颜昼的话。二人说了足有半个时辰,颜昼连一丁点有用消息都没打听出来。直到最后实在不耐烦了,摒退了屋中左右,亲自把李清从地上拽了起来。
他抚着李总管双肩,面色悲痛地说:
“李总管,你是父皇身边的近人,多年来对父皇也是忠心耿耿,这些本王都是看在眼里的;如今父皇既已仙去,你又是如何打算的呢?据说今日一早,你便已经陪在父皇身边,父皇对李总管日后的去处,可有做出什么安排?”
李清一听这话,心中顿时紧张起来,暗道一声:来了!
太子爷表面上是在问先帝有没有给自己安排去处,但傻子都听得出来,他这分明是在问自己,有没有接到宣德帝颜狩留下的遗诏。
虽然他颜昼如今已是监国太子的身份,可若是没有加盖了皇帝玉玺的遗诏,那么在登基的程序上来说,终归还是缺少了最为重要的关键条件。
而颜狩在驾崩之前,还在他身边陪伴的人就只有这个李总管了。而若是他身上怀有父皇的遗诏,那么自己便可以先颁喜诏,登基继位;后颁丧诏——举国哀悼。这样一来,自己坐上皇帝大位就是顺理成章、水到渠成之事了。
“禀太子……陛下临死之前已经口不能言……并……并……并没有什么遗诏……留……留下……”
李清被颜昼这么一问之下,脸上骤然变颜变色,嘴里面也变得结结巴巴,看模样就知道他心中定然有所隐瞒。
就这个差劲的演技,又怎能瞒过太子颜昼的双眼呢?都是一个洞里修行的老狐狸,谁也别给谁讲聊斋的故事!
“李总管此话,恐怕有些不尽不实之处吧?看来李总管是打定了主意,把自己未来的全部身家性命,压在了我那位二弟的身上啊!”
颜昼看着地上神色惊恐、浑身瘫软的李清,心中不免有些洋洋自得:这响鼓不用重锤!李清是个何等聪明的人,我根本不用把话说的太明白,几句话点醒了他也就是了……
接下来,颜昼就在颤颤巍巍的李清口中,听到了一个犹如晴天霹雳事实:
宣德帝颜昼在弥留之际的确留下了一道遗旨,不过却是一道口旨:他竟然要把皇位传给自己同父异母的弟弟,颜青鸿!
第258章 204.死无对证
颜昼听到这个消息之后不但没有生气,反而指着满头大汗、抖似筛糠一般的李清说道:
“李总管啊李总管,要认主子也不是你这么个认法吧?莫非我父皇生前会如此宠信于你,并不是因为你这个奴才有多么聪明机灵,反而是因为你痴蠢到这般地步了呀!哦,这样也好,这样的人用着确实非常放心啊!哈哈哈哈哈……”
李清听到太子这话更加慌张了,他颤抖着嘴唇、语带悲戚地说着:
“太子爷啊……之前奴才是先帝爷的人,如今先帝爷驾崩,奴才而然而然也就变成了太子您的人呐!不过奴才方才所言,却没有一句不是实话啊。奴才又怎会不知此事过于诡异,但先帝口旨也的确如此,奴才又怎敢犯下那欺君大罪呢?”
颜狩看着磕头磕到满面鲜血的李清,眉毛一皱,觉得以李清此时的表情来看,他方才所说不似作伪。可如此一来,这事儿也就愈发的诡异了。
自己那位二弟自幼便声名狼藉,除了精于玩耍享乐之外,更是毫无建树可言;而自己的父皇再世之时,也只是保证他衣食钱粮无忧,任凭他做一个闲散富贵公子而已。可如今李清所说的一切若果真属实的话,那么自己这么多年以来受到的栽培约束,又算是什么意思呢?而自己兄弟二人所受到的不同待遇,又是为了什么呢?
“李总管……本王也不是不相信你,只是这事他根本就说不通啊!首先,这道遗旨只是口旨,当时永灵殿内又仅有你一人在场,若是就遵照这样的口旨行事,恐怕于祖宗家规和朝廷法度上,全都不合啊……”
颜昼这话说的一点不错!按照幽北三路的规矩来说,皇帝驾崩之前若留下的是书面遗旨,需加盖皇帝玉玺,若是皇后再世的话,还要多加一道皇后手章,才能视作‘合法文件’;而皇帝生前若只来得及留下口旨,最少也要有四位一品大员的同时见证之下,才能产生效用;再加上宣德帝颜狩虽然是因病早逝,但毕竟不是突然暴毙而亡,临死前传召几个够身份的大臣留下正式的口旨,从时间上来说,也是完全来得及的。
李清见颜昼的态度有所缓和,满面的惊惧之色也暂时缓和了不少:
“太子殿下所言极是,正如奴才方才所说,之前奴才是先帝爷的近人,多年来更是亲眼见证了陛下对太子爷的悉心栽培。所以说,太子爷才是陛下属意的继位之君,我想满朝文武与幽北百姓,都不会有任何一个人提出不同意见的。而奴才也同样是这个想法,绝对没有生出其他的什么念头。不过,也不知先帝爷生前,是因为病情过重导致思绪混乱,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这才属意二皇子他……借奴才一万个胆子来,也不敢做出那假传圣旨、矫诏立君之事啊!还望太子能够明察!”
自打李清来到冬暖阁之后,颜昼的全部精神都放在了观察他的表情与反应之上。直到他这番话说完,颜昼也没看出来有任何不妥之处。颜昼沉吟了半响,伸手搀扶起满面鲜血的李清,亲手把他按在了椅子上:
“本王又怎么会不相信李总管呢?其实,按照常理来说,我虽然身为监国太子,可毕竟同样是身为人子,理应替先父完成遗愿,而我们兄弟之中的何人,能够继承皇帝大位之事,也理应遵循父皇的遗命来办。即便父皇真的属意我二弟青鸿,本王也并没有任何异议;不过,此事正如本王方才所说,实在是于朝廷法度不合啊!李总管你也是知道的,我那二弟平日里名声便……哎……本王真是左右为难啊,此事究竟应该怎么办才是,还望李总管能替本王分忧啊!”
颜昼这手玩的极为巧妙!你李清方才不是口口声声说要当我颜昼的奴才吗?那么好吧,想入伙也总得先纳个投名状来。既然这件事我身在局中,怎么办都容易落人话柄,所幸就把皮球踢还给你;若是你李清能把这件事情完美解决,日后就发你一个闲散的富贵差事;若是做的不好嘛……
李清听到颜昼这话,面上骤然一喜,顾不上擦去顺流而下的鲜血,眉梢眼角都带着无比谄媚的神情,对颜昼献媚道:
“此事说棘手也棘手,说简单也简单!陛下驾崩之前,毕竟只有奴才一人陪伴左右,这也就表示这道口旨只要奴才说不存在,那么也就没人知道了……更何况正如太子爷所说,只要您顺理成章地荣登大宝,日后即便奴才何时不慎泄了口风,也是万万不会有人相信的!”
李清话刚说到一半,就发现颜昼眼中一闪而过的凶光;随即他便立即改口,以求把颜昼杀自己灭口的可能性降到最低。
“更何况您之前临危受命,担任监国之职,这本就是先帝御口钦封的事,也事天下人都公认的事实,根本不容旁人辩驳;而太子您又刚刚略施手段、轻而易举便灭杀了北燕二十五万余强敌,在幽北军民之中的声望已经上升到了顶峰,举行登基大典,也不过就是走个形式而已。如此胜券在握,您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呢?陛下驾崩、太子继位,这又有什么不对的吗?”
太子听到这里,才认同的点了点头:其实就父皇留下的这道口旨,即使此刻已经传遍了幽北三路,也只能给自己带来一些小麻烦而已;对自己承继大统这件头等大事来说,根本就造不成什么影响。就凭着自己现在握着的这一手牌,即便叫个傻子来打,都万万没有‘输钱’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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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现在看来,这道口旨带给自己最大的变数,就是能不能借此事为由,合情合理地杀掉这个父皇的心腹——四品大太监李清。正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这内廷总管毕竟是皇帝身边最亲近的人,所以无论李清此人究竟如何,内廷总管这个职位,自己都是肯定要换掉。
“李总管方才一番话,真乃公忠体国之言呐!不过此时本王毕竟没有遗诏在手,这登基与国丧之事,又该如何区分先后呢?”
“太子爷,依奴才浅见,继位登基之事乃是头等大事,正所谓君、臣、父、子,您毕竟首先是幽北子民的皇帝,之后才是先帝的长子;于情于理,也该先忠于国之大事,再行人子之孝。虽然说忠孝难两全,但天家毕竟不同于普通百姓,所以奴才认为,只要您能把先帝的重担挑在肩上,也就算作是忠孝两全了。”
太子爷听了他这一番话,虽然没把其中那些曲意逢迎当真,但毕竟谁都喜欢好听的话,也就自然而然地从心里往外那么舒服。他随意安抚了李清几句,又做出了登基之后的种种承诺,这才在宾主尽欢的气氛之下结束了此次会面。
李清走出冬暖阁的大门之后,颜昼便转身走入了内堂。此时冬暖阁的内堂之中,站着一位做太监打扮的小胖子,正是御马监现任代监事——柳执。
“孙白术出宫之后,李清可有什么异常举动?”
正如李清所说,幽北三路的军民人等,早就接受了颜昼继任皇帝的这个‘设定’,如今颜昼只是还未曾举行登基大典而已;而这个形式上的继任活动,对于御马监的代监事柳执来说,却根本就毫无意义。
“放了一笼子信鸽,我们的人手不足,鸽子出现的又太突然,最终只拦下了四五只而已……”
柳执面无表情地回答道。
“呵呵……我就知道李清这只老狐狸没那么简单,今天要是一个冲动真的把他给灭了口,没准还要生出什么幺蛾子来呢。”
颜昼不停抚摸着自己手上的一枚玉戒指,一边与柳执闲聊道。
“要不要除掉他?我们有能力做的神不知鬼不觉,让他留不下一丁点痕迹……”
柳执听到这里,神色不变地问了一句。
“没那个必要了。他李清发出去的信鸽,你们放走了一只还是放走了十只,结果都是一样的。蝼蚁尚且偷生,他想给自己找一条后路也是无可厚非的事情。毕竟他尽心尽力的伺候我父皇多年,没必要把事情做的那么绝……让他再多活个五年好了。”
没错,在颜昼的心里,李清与自己那个二弟颜青鸿一样,都是是必须除掉的人。除了因为李清知道的事情,实在是多了一些之外,更重要的是自己的父皇一死,李清这个人就对自己没什么用了。
不过他毕竟是父皇死前见得最后一人,若是在这个时间节点上就‘人间蒸发’的话,也难免会给自己招来一些口舌非议;为了避免横生事端,最好还是等风头过了,再神不知鬼不觉地了结掉他。
当然,这对于御马监来说,也的确不是什么难事。
转过天来一大早,李丞相府上来了一位青年拜访。
这个青年人周身披麻戴孝,头上还顶着一个红色的绒球,远远看上去,那绒球在一片惨白中极为显眼。这人才刚进院门,便‘扑通’一声跪倒在正厅门前,也不顾周围的环境,直接就扯着脖子嚎啕痛哭起来:
“我……滴……姑奶奶哎……您老人家……怎么就走滴这么急……哎……”
第259章 205.拍门报丧
次日清晨,李登刚刚去后院探望过正在休养腿伤的万长宁,此时才刚刚回到正厅之中,连口热茶都还没喝上,便被门外那场‘连哭带唱’的嚎丧戏码给惊了一个心烦意乱。
“李福!门外何人喧哗?”
喊了没过多久,丞相府的大管家李福,双手捧着一个盛满热水的铜盆,一步三回头的走进了正厅之中。他把铜盆放在接手桌上,又浸湿了面巾递到李登手里:
“回老爷,门外跪着一个一身素衣孝服的青年人。方才我已经问过门房了,门房说他自称从大荒城来,是您族中晚辈,这次是千里迢迢赶来报丧的……”
“胡闹!老夫人早已仙去多年,如今大荒城中根本就没有……等等,门外那青年看起来大概在什么年纪?”
“……我瞧着约莫在三十岁上下……”
李登想到了昨日在沈宅之中听到的一些秘密,于是略一思忖便站起了身,走出正厅门口。
“你……是谁家的人?”
任是谁大早上起来,家里就来了这么一出‘丧种拍门’,也会觉得有些丧气。更何况如今跪在李登面前这个青年男子,虽然称不上是面目可憎,但就那副长相也明明白白地刻着‘小人’二字。李登原本并没有以貌取人的习惯,但随着年纪的增长,也逐渐相信了‘相由心生’这句古话’。
“祖爷爷啊!重孙儿我是李皋李老祖那一支脉的子弟。这次也是受李老祖之命,前来奉京城报丧的呀……呜呜呜呜……”
若是真如这贼眉鼠眼的男子所说,他在李登面前自称‘重孙’,还真就攀得上他这门‘大辈亲戚’。皆因为李家的嫡系血脉,年幼之时大半都需习学文武两道,因此成亲育子的年纪一般都要晚上一些;多少年的代差传到今时,李家嫡系子弟的辈分,自然也就比旁支别系高上不少。
而他口中的李皋李老祖,便是李家旁系四大长老之中的老大,也是李家分支中、辈分与威望最高的一位。
同时也是李家嫡系与旁支之间、这场交易的首倡者。
“哦……是李皋那一支的子弟啊,这么看你在东幽府也定然是个头面人物了?有什么话站起来说吧,奉京不比家里,没有那么大的规矩。”
李登不咸不淡地说了一句,便虚抬了抬手,示意他站起来回话。可没想到这青年并没有应命起身,反而继续‘梆梆’地叩起了响头来:
“祖爷爷折煞重孙了,我李三林算是个什么头面人物啊!就是个靠着家里吃白饭的不肖子孙而已。若是没有祖爷爷您这棵大树撑着,那我们东幽府那些个小猢狲,还不早就饿死了……”
李登看着他这副自甘下贱的市侩模样,心中不自觉升出了一种悲哀之感:尽管此子只是李家旁系血脉,可毕竟他也是顶着李家的名头混事,嘴脸怎会下贱如斯?想我李家虽然世代商贾出身,身份并不算高贵;但多年以来,做的也一直都是体面生意,买卖之间全凭公道二字,如今又怎么会教养出出李三林这样的‘下等货’来呢?
更何况原本就是被世人认为是‘只知追利逐臭的奸商’,若是全都似他一般、自己都不拿自己当人看的话,那么日后商贾的地位不就更卑微、更下贱了吗?这何止是作贱自己啊?简直是连带着商人的祖师爷——赵公明,一起作贱啊!
其实李登这番心思,也并不全部出于公心。皆因为他一见此人的面目,就已经生出了不好的第一印象;如今见他这番谄媚奉迎的嘴脸,就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了。
“大荒城距奉京相隔千山万水,你如此匆忙赶来,又口口声声说的是报丧二字,莫非外侄李皋他……?”
李登这一问,当然是在揣着明白装糊涂,可落在李三林的耳中,却觉得非常真实。
“回祖爷爷的话,并非是李皋李老祖仙去……说起此事来,也都怪三林无能,前些日子姑奶奶为躲避战火,所以回乡居住;谁料到咱们李家树大招风,姑奶奶才刚刚回乡、还没过上几天安生日子呢,就已经被歹人在暗中给盯上了……等到重孙儿我收到消息带人赶到之时,姑奶奶他老人家……呜……他老人家已经被害了……哇~”
李登看着眼前这位悲痛欲绝的李三林,心中已经是冰冷一片;但脸上仍然故意做出一副没转过弯来的模样,颇不耐烦地说:
“如今北燕强敌刚刚退去,国事纷杂,老夫还哪有时间去处理族中丧事啊!三林啊,你家姑奶奶这事就让李皋看着办吧,老夫并没什么意见……”
李登随意一句话说完,便朝着身后的李福一摆手:
“李福啊,让厨房给三林准备些吃的,吃饱了就送他回去吧…”
李三林一见李登要走,顿时急的站起了身子,上前两步刚想抓住李登的袍袖,却被李福紧紧地扣住了肩膀,无法动弹分毫:
“祖爷爷……祖爷爷……!祖爷爷您留步啊!我姑奶奶就是乐安姑奶奶!是您的女儿啊!”
已经转过身去的李登,听到李三林情急之下喊出来的话,浑身骤然一软,随即便转过身子,瞪大了双眼,紧紧上前抓住李三林的肩膀,急切地问道:
“你说什么?我耳有些沉,方才没听清楚……你再大声地说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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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爷爷您节哀啊!我姑奶奶李乐安,被贼人给害了……呜”
李登双唇极快地抖动了一会,张开大嘴却没发出任何声音,双手紧紧地捂住自己胸口,随即便直接向后仰去,按这个姿势看来,李登最先着地的部位,一定是足可致命的后脑……
多亏身旁的李福手疾眼快,在李登的后脑马上要磕在青石台阶的一瞬间,李福伸出的胳膊堪堪地兜住了自家主人的脖子,这才避免了幽北丞相因悲痛过度,追随他‘亡女’而去的悲惨下场。
当然,李登的反应也全在李三林的意料之中,尽管他此时外表上还是满面泪水,但见李登此时的逼真反应,心中终于放下了一些防备:看来那具不辨面目的头颅,的确属于本家大小姐本人了。
半个时辰之后,神色冷峻的李福走到了仍然跪在院中的李三林面前:
“老爷醒了,传你过去回话。老夫不管你是谁,也不管你与丞相大人是什么关系,就嘱咐你一条,你小子给我记好了!一会回丞相大人的话,一定要字斟句酌小心翼翼,但凡我们家老爷再次昏厥过去,明天的这个时候,你可就只能吃香灰了!”
说罢李福看也不再看他一眼,倒背着双手,走向了大门之外。当然,李三林心中暗啐了他一口的同时,双眼也打量到了一些异样:这位老管家,不知在什么时候,原本系在腰间的青色布带,如今已经换成了一根白色布条。
李三林使劲地揉红了双眼,‘喘一口气抽三抽’地跪在了李登塌前:
“祖爷爷您节哀啊……都是三林无能啊……您切莫疼坏了身子啊……呜……”
躺在病床上的李登,如今看上去仿佛瞬间老了不少;那一双锐利鹰眼之中,也见不到往日里的那般神采与威严。此时就连问话的语气,也变得空洞而麻木:
“凶手是谁找到了吗?乐安遗体又在何处啊……”
李三林想到方才李福警告自己的话,踌躇了半晌,还是把牙一咬心一横,顾不上肩膀处传来的隐痛,十分耿直地回答道:
“回祖爷爷的话!凶手的消息暂时还没有找到,姑奶奶的遗体……姑奶奶的遗体还在,但是她老人家的头……头颅,却被贼人用利刃给割去了呀……!”
这个李三林!果然没安什么好心!
随着人年纪逐渐增大,情感方面的控制力也会慢慢减弱;所以凡是老人遇见这种‘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情况,通常都是能瞒一时瞒一时,只能靠着时间的流逝,慢慢让老人自己生出心理准备,再一点一点地透些口风给他;如此一来,也许并不能缓解多少伤痛,但是好歹也能留下一些缓冲的时间。
可是这李三林明明得到李福的警告,却还是选择了‘直言相告’,还把李乐安死状如何凄惨、又如何尸首两分,给描述的‘绘声绘色’、仿佛就在李登眼前发生的一般真实。
由此可见,李三林的本意根本就不是报丧、反而是来杀人的!
李登听到这里,即便早就知道事情是假的,但是心中一想自己膝下独女李乐安,险些就被贼人割去了头颅,也同样感觉心如刀绞,伤心欲绝的眼泪就这么自然而然地流淌出来了……
诚然,既然做戏就要做全套。等李登再次‘缓醒’过来之后,他伸出一只有些瘦弱的左手,紧紧握住守在病榻边上的李三林:
“三林呐,老夫幼年丧母、青年丧妻、中年丧女,这一辈子过的苦哇……哎,乐安那孩子……那孩子……哎……老夫最近身体着实不济,若是回去操持那孩子的后事,肯定就跟她一道走了……乐安的后事,你就让李皋帮忙料理吧。兴许再过上个三五年后,等老夫缓上一缓、情绪稳定下来一些,再去她坟前添上一把土,也就是了……痛煞吾也……”
说到这里,李登突然瞪大了双眼,由嘴角处流出了一些鲜血,痛呼一声,便再次昏厥过去。
这个场面落在李三林的眼中,看的他心头大喜过望:看来自己不远万里来跑这一趟,还真就来对了!
第260章 206.分锅大会
无论幽北三路此时是如何的暗潮汹涌,毕竟还只是分配利益的小问题而已;可如今摆在北燕人面前的,却是自北燕王朝开国以来,最大、也是最为惨烈的一场败绩!
今日紫金殿的朝会之上,天佑帝周元庆的脸上仍然还是挂着浅笑,但投向文武大臣的目光,却已是冰冷刺骨:
“抽调了十五万的督府精锐,再加上原本平北军的十万边军,足有近三十万万之众,就算是让颜重武绑起来挨着个的砍脑袋,那也得砍上个几天几夜吧?如今可倒好,一把大火就被烧了个干干净净,此时连同东海关在内,全都化为了一片焦土……呵,如今堂下诸位,全是饱学鸿儒之士,可有哪位贤臣干将,能给朕解释一番?”
就天佑帝提出的这个问题,此刻就连幽北方面的人,都没几个能够搞清楚的,更何况紫金殿上这些‘居庙堂之高’的文武大臣们呢?可既然陛下已经发问,那无论是好是歹、也总得有一个出头之人啊……于是,紫金殿上的所有文武官员,都把目光紧紧锁定在了为首二人身上:北燕王朝的左丞相,王放王牧北;北燕王朝的右丞相,蔡熹蔡显阳。
不过同人不同命,同事不同责;这左、右两位丞相,虽然同是这场两北战事的参与者,可毕竟王左丞才是主要发起人,如今既然召开了‘战后分锅大会’,他自然也得首当其冲地顶风而上了!
王左丞也自知无路可退,只得手捧象牙芴板,硬着头皮、躬身站在了大殿当中:
“回陛下,此次两北战事乃是下臣一力主张,如今我大军兵败、下臣自然也是责无旁贷。皆因老臣年迈昏愦、辨势不明、定策有误,轻启战端,这才导致我二十五万北燕儿郎全军覆没…明日清晨,老臣便遣人把头颅送至刑部大堂,以告慰东海关阵亡将士的在天之灵……”
王左丞用这一番话,把战败的责任牢牢地拴在了自己身上,这也是他情急之下、想出的一道死中求活之计:为今之计,唯有先把陛下摘个干净、让他站在‘火场’之外,他才能腾出手去,顺道把自己也给救出‘火海’。
这方法若是平常之时,自然是百试百灵;只是这次,周元庆却显然不是这个意思:
“王左丞恐怕是会错了意,朕不是要找一个人来为此事负责;而是想要搞清楚战事发展究竟为何会急转直下?坦白说,若非之前捷报频传,朕也许并不会再增兵十五万……朕此刻好奇的是,东海关那一场天火究竟是怎么回事?而这一场两北战争的走向,到底是意外之事、还是早在谁的意料之中?”
正如沈归所想一般,以北燕王朝的家底看来,即便幽北人那一把大火,把北燕二十五万大军、连带着所有粮草军械全都化为了灰烬,这个损失虽然称得上是惨重,但却不是北燕人无法接受的。
所以此次大败说是损失的问题,还不如说是面子的问题。就仿佛北燕王朝这个‘成年人’,被一个孱弱不堪的幽北‘幼子’堵在死胡同里暴打了一顿,临走之前还顺带着把银袋子给抢了、周身上下的衣衫裤子也给剥了一个精光。被殴打出来的伤痛自然算不得疼痛难忍,但随后这裸奔的行为,却着实丢了大人!
毕竟他北燕王朝可是华禹大陆上的‘首户’、执天下之牛耳者,如今被幽北蛮子一把大火给烧光了屁股,这以后可还怎么出去见人啊?
而右丞相蔡熹蔡显阳,显然是不会放过这个落井下石的机会。倒不是他对王左丞这个人有多么大的偏见,只是因为北燕朝堂的‘这张饼’总共就这么大,而双方手下又还有许多嘴巴等着自己‘喂饭’。这样想来,就已经不是谁多吃一口少吃一口、就能摆平的问题了。
“回陛下,我北燕王朝与幽北之间的大小摩擦,近百年来就从未断过,可敌我双方对于东海关的态度,却完全不同。纵观本朝史记,历代先帝俱都是一时俊杰、文武双全的英明之主,可为何在这近百年间、都未生出彻底剿灭幽北三路的心思呢?依老臣愚见,历代先帝们并非是不能剿灭,而是不愿、或者说根本无需剿灭幽北之地……”
蔡右相话说到这里,彻底激起了天佑帝的好奇心来。虽然他并未从战术层面上来解释东海关大败,但如今他对两北关系的理解角度,对自己来说也的确新鲜有趣。
“王放王左丞以为,北燕王朝与幽北三路相持不下的原因,一直都是想要争夺东海关这个重要的战略要冲;不过依老臣浅见,这东海关其实远没有王左丞……或者说是两北双方公认的那般重要……王左丞还请见谅,老夫只是就事论事而已……”
蔡右相说到这里,紫金殿上顿时一片哗然!无论是知兵统兵的将校统领、还是手捧经卷的饱学之士,听到右丞相如今这个说法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哦?右相大人请继续,朕愿闻高见……来人啊,传北燕全图!”
“陛下、诸位同僚请看,这个位置,便是东海关所在。单从地利位置与周围环境看来,的确称得上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头等战略要地;可若是从全局来看,即便东海关真的落在幽北人手中,又会出现什么无法承受的后果呢?”
巨灵侯许荣桓的父亲,原本是东海关的前任守将许万州。所以即便他是个粗放之人,可对于东海关也有着极为深刻的理解:
“蔡大人啊,东海关可是咱家的北大门啊!要是真落在那些幽北蛮子手里,那他们不就事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吗?他幽北蛮子不缺良种战马,士兵的体魄也比我北燕男儿强壮许多,若是他们真牢牢占据了东海关,还不……”
“还不怎样?滋扰地方是吗?凭他们那点捉襟见肘的人马,就算滋扰地方,又能造成多少损失?每年我们丢在东海关中的银子,已经足够砸断所有幽北战马的腿了!”
天佑帝周元庆听到这里,急忙出言阻止:
“蔡右丞之言虽然属实,但也有失偏颇!这国与国之间的事,不能单纯用金银计算!正如您方才所说,我们每年在东海关中的投入,的确是一笔很大的开销没错;但这毕竟关系到北燕王朝的体面与尊严,无论能否得到利益,这东海关也绝对不能放手!”
天佑帝这么一表态,在场的文武群臣、包括惴惴不安、等待发落的王左丞,心中都有了自己的判断:看来无论这场战役的结果究竟如何、陛下仍然没有生出对东海关放手的打算。
“陛下所言极是,下臣的意思也并不是要彻底放弃东海关。据微臣分析,先帝对于东海关趋之若鹜的原因,并不是垂涎幽北的土地与子民,而是想以东海关这片兵家必争之地、作为自家练兵强军的训练场而已;更重要的是,这样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的征战之下,对于我们北燕来说虽然也是个不小的负担,但从耗费的粮饷军械算来,也只比组建一支精锐部队多出一些而已;而同样的消耗,对于幽北蛮子来说,却要倾尽全国之力……这近二十年来,他们幽北若不是靠着李齐元这位不世出的奇才苦苦支撑,咱们早就把幽北蛮子给活活拖垮了!所以这东海关,明明就是早晚都能到手的东西,为什么还要费这么大的人力物力,去亲手夺回来呢?”
周元庆听到这里,也是回想着与东海关相关的历史记载,同时语带疑惑的说道:
“所以蔡右丞的意思是,历代先帝早就把幽北三路视作自家树上的果子,多年来不曾东进,也只是想要等它瓜熟蒂落而已?”
“依臣下之愚见,理应如此!”
借着这个并不算新鲜、但现在看来又有几分道理的想法,方才还一言不发的紫金大殿,骤然变成了热闹非凡的讨论会场。
其实无论保守派文官领袖——蔡丞相的想法是对是错,这场朝会的目的,说穿了也只是演给满朝文武来看、再借着他们的口口相传,说给北燕百姓听的。毕竟如今二十五万大军的领军之人——少侯爷郭兴,还在颜重武的追杀之下生死不明;而东海关战役的许多内情,还没有传回燕京城,谈及追责也的确为时尚早。
这一场雷声大雨点小的朝会,最终就是以主战派首脑人物——王左丞,‘挂职养病’而落下了帷幕。周元庆这高高举起轻轻落下的作法,使得满朝文武都有些提心吊胆。任谁都知道,这事儿如此处理,肯定还不算完!
而散朝之后的御书房中,四皇子周长安正坐在窗前,读着一本《燕京方物志》;等书桌对面的周元庆批完了一些急件之后,这才从怀中掏出几页信纸摆在书桌之上,双眼不离书本地随意说着:
“幽北宣德帝颜狩,昨日清晨驾崩了;颜重武正在追杀郭兴所部,时日今日应该已经逼近了中山路;王左丞的女婿、平北军总提调官梁京,也被困死在了东海关中;东海关那场大火,应该是幽北大萨满何文道的杰作;哦对了,在整场两北战役当中,颜重武应该只是个实行人而已……”
周元庆听到最后一句话神情一滞,随即又轻笑出声:
“呵呵,这就对了!一个临近中年之人,又怎么会突然开窍了呢?既然不是他,那究竟是谁在背后为他出谋划策?”
“唔……有了初步猜测,但还没有拿到什么确凿的证据,还要再查些时日。”
周元庆听到这里点了点头,毕竟眼下事已至此、也就不急在一时了。随即又仿佛想起什么好笑的事一般、看着对面而坐、主管情报的四儿子问道:
“这颜狩死了,有颜昼补上;若是朕也忽然驾崩,你又想不想补上来呢?”
面对这个两难的问题,周元庆连眼睛都没抬,继续专注地看着手中的方物志,漫不经心地回答道:
“家有长子,国有储君,怎么轮也轮不到我啊!而且古往今来,又有哪位皇帝是干黑活出身的呢?”
第261章 207.最大赢家
其实时至今日,这场两北战争也算不得正式落下了帷幕:
颜重武还在率军追杀丧家之犬郭兴,最终结果又会如何?北燕方面有没有继续出兵复仇的打算?一直冷眼旁观的漠北人是不是真的守诺到底?东海关这场大火熄灭之后,它的下一任主人又会是谁?
这些问题一日没有解决,两北双方都会提心吊胆;而且正所谓‘你方唱罢我登台’,除了正在收尾的颜重武之外,还有一个主要人物,时至今日,才刚刚扮好了妆容,正在准备粉墨登场。
“裴督,如今咱们都到地方了,您总该给老洪交个实底了吧?……咱们这么多人,来到这鸟不拉屎的地界干嘛啊?而且就凭这双山城的官仓,咱们这近一万弟兄人吃马喂的、超不过十天去准得见了底;而且您看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界,在加上地势又崎岖难行,就算您打算突袭漠北,从这走咱们也跑不开马啊!”
说话者正是中山督府军中的头号战将,有着‘五花烈马’之称的洪念洪老将军。此人身量矮壮,性如烈火,自小又是‘少白头’,凭着一身不错武艺、加上一身是胆的爆脾气,才在场上搏出了一个‘五花烈马’的名号来。如今面对这摸不着头脑的行军方式,终于还是按捺不住性子,拽着裴涯到了一个僻静所在,问出了心中疑惑。
“洪老将军你别急嘛……咱们既然都已经出来了,仗还能不让您打的吗?可虽然同是打仗,但是仗与仗也不是同一种打法。咱们这次呀,要用最小的损失,从两北战争这条尸山血海里,捞出一尾最大的鱼来!”
接下来,裴涯便‘掐头去尾’地把计划说了一个大概,只听得洪念如同云里雾里一般摸不着头脑,直到最后摆了摆手,止住了裴涯滔滔不绝的话头:
“裴督您说的这些国家大事,老洪我根本就弄不明白,我也不好奇;我想知道的是,您如何能够肯定,郭兴他就一定会从双山城附近过?而且即便真的如您所料一般,那颜重武可也是在刀山火海里摸爬滚打了两月有余,如今就差临门一脚、却被咱们中山督府军给抢先一步摘了桃子,他能咽下这口气去?再不济人家也是皇亲国戚啊!”
裴涯焉能不知这个道理,这也是他多日以来、一直举棋不定的重要原因。但凡事有利必有弊,想吃螃蟹还能怕壳硬吗?他颜重武虽然只是颜家旁系子弟,但毕竟与皇帝老儿同拜一个祖宗,怎么算都肯定比自己这个外姓人更加亲近一些;不过,颜重武早就收封了侯爵之位,就算此时再添上活捉郭兴这笔战功,年岁不到又能升到哪去呢?所以这场功劳对于他颜重武来说,无非就是锦上添花的事而已。
可自己这个总督,确只是捡了郭家现成的傀儡,此时正急需一场轰轰烈烈的战功,以便巩固自己在中山路与幽北官场之中的地位。
而最终让他痛下决心做出决定的原因,也十分巧合:皆因为他原本的主子——宣德帝颜狩,突然莫名其妙的暴毙身亡了!正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中山路总督这么重要的位置,无论后继之君究竟是谁,都肯定要换成上自己的近人。到时候自己还没来得及坐热的总督大位,恐怕就要易主了。
而自己的前任中山路总督傅野,是郭云松的铁杆心腹!而郭云松当初让出这个总督位子,大半也都是因为他膝下独子郭霜早夭、导致他老人家心灰意懒的缘故。也可以说,郭云松能非常识趣的主动让贤,这个明志的决定才保住了傅野这个卸任总督的一条小命……
可自己这个‘封疆大吏’,一没有郭云松那般无可撼动的军界威望、二没有李登那般富可敌国的家族支持;唯一的依仗宣德帝,如今还莫名其妙的暴毙身亡,这么一看,自己这方总督大印,此刻已经变成了向自己索命的厉鬼了!
再加上自己费尽心力维系的朝中故交,也早就被太子给换了一个干干净净,这一下自己这个墙头草总督,瞬间就变成了无根之草,就仿佛一个儿童抱着一枚金元宝穿街过市,谁会不想上来试试手腕呢??
虽然自己早与沈归早有约定在先,但按照自己收到的风声看来,这位二皇子颜青鸿,多年来根本就没有展现出一丝一毫的帝王之相;莫非,还真的要把自己的身家性命,全都托付在这样的浪荡子弟手里吗?
两相为难之下,裴涯终于生出了一个新的主意来:靠谁都不如靠自己!如今虽是风雨飘摇之势,但也是自己乘风而起的绝佳时机!
既然裴涯打算自立,那么摆在他面前的就只有两条路可走:
要么就是彻底倒向继位之君,双手献出自己的总督大印之后,再被调回京城做个闲散差事。等自己再熬上个三五十年的资历后,兴许就能爬到一个副相的位置上了;
要么就是得到六万中山督府军的彻底效忠,再凭着擒下敌酋郭兴的不世功勋,在民间与朝堂之上获得的口碑与威望,力求成为第二个中山王!
虽然两条路的难易程度无法同日而语,但得到的结果也绝非是同一个档次上的!以裴涯其人其志来说,面对这两个选择,根本就没有经过怎样的挣扎便已经决定:他裴涯要趁这个这个时机,亲手开创出一番属于自己的功业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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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得不说,裴涯的这个念头,隐隐已经有了些裂土封王的味道。
不过千里之行,始于足下,‘未来的二代中山王裴涯’,此时的当务之急便是先要擒住敌酋郭兴,之后再慢慢笼络中山督府军的军心;至于说依照沈归的计策行事、而要不要效忠二皇子颜青鸿嘛……那就另当别论了。
洪念洪老将军虽然是位久经沙场的老将,但毕竟出身于草莽之中,对于这些暗地里蝇营狗苟的心思根本没什么概念。所以在裴涯的一番花言巧语之下,自然而然地被说服了。
与此同时,幽北各路人马眼中的‘胜利果实’——郭兴残部,也在飞虎军与飞熊军两大‘王牌’部队的追逐下,日渐衰颓。
说起打硬仗,张黄羚统领的飞虎军,肯定是所有敌将的‘终极梦想’;可如今参与到痛打落水狗的顺风仗之中,却让飞虎军彻底露出了‘虎口獠牙’。
就在傅忆把飞熊军歩卒带回奉京城之后,张黄羚便一洗颓势,穿上了衣甲磨利了宝剑,跪在太子面前‘泣血’请战!口口声声说的都是自己想洗刷当日之辱,要亲手斩下敌酋郭兴的首级,以表自己为太子殿下效忠的一片赤诚之心。
颜昼当时略一思量,便得出了结论。毕竟这回援奉京飞熊军,战斗力可是要比飞虎军强上不只一星半点;有了他们接管城防,自己也能睡得更安心一些。如今面对满心赤诚前来请战的张黄羚,颜昼自然就准许他们出城围歼敌军了。当然,太子颜昼也不是个蠢人,对于张黄羚手下的这些软骨头们,根本就没报任何希望;而准许他们出城‘击敌’,一来是为了分一分颜重武那份‘赏无可赏的’不世功勋;二来也实在是拗不过张黄羚的没皮没脸。
不过,张黄羚手下的士兵虽然都是些软骨头,但毕竟是颜氏族兵出身,胯下战马可都是一等一的良驹!再加上全体飞虎军都未曾参与到两北战事当中,此时是个顶个的精神足满,追起那些强弩之末的平北军来,自然能撒开蹄子跑上一个痛快。
这几日昼夜追杀之下,死在飞虎军刀下的北燕人,反而比死在飞熊军手下的数目还多上不少!
众矢之的郭兴,就在这样的两相夹击之下,此时终于来到了关北、中山、与漠北草原的边境交汇处。
之所以跑到这个地方,其实也并不是郭兴自己的选择。自从老将军冯廉也舍去自己一条老命不要,抵死拖住了颜重武追杀的脚步之后,自己与麾下这千余骑兵便踏上了昼夜狂奔的不归路。这一路上,不光有飞熊骑兵衔尾追杀,更有那个被自己占了大营的张黄羚围追堵截;在两军的昼夜追杀之下,生生跑废了战马、死在敌人屠刀之下的平北军兄弟就不在少数;就连自己这个少帅,如今都被累的双眼发黑,只知不停地挥动着鞭子,朝着正北方向蒙眼狂奔而去。
此时他们跑到了双山城附近,远处一湾浅溪在阳光的照耀之下,反射出了刺眼的光芒,直射郭兴双眼。骑在马上的郭兴本就已是强弩之末,如今被强光耀眼之下,一声都未吭,直接从马背上滚落下来。
随着郭兴一头栽倒,他胯下的那匹战马也发出了一声悲鸣,顺势侧躺在地上,扬起了阵阵尘烟……
“少帅!少帅您醒醒!咱们马上就要跑出幽北境内了……可千万不能在这个时候睡啊!”
此时此刻,还跟在郭兴身边的骑兵不足百人;有的是把自己还能奔跑的战马替换给了郭兴;有的则是实在不想继续狂奔,自愿回去阻拦追兵;还有更多的平北老兵,是在多日的疲惫之下活活被累死了……即便眼看已经要跑出幽北境内,这百余人可仍然还要兜个很大的圈子,才能回到北燕故土。不知道等到那时,郭兴身边还能剩下几骑呢?
昏迷的郭兴在近卫的摇晃之下悠悠转醒,他使劲儿摇了摇脑袋,又舔了舔干涩的嘴唇,抬起脖子看了看远处的那一湾溪水,用沙哑的声音说道:
“饮马,取水,告诉弟兄们,只要咱们能走出幽北境内,我就有办法把他们活着带北燕老家…”
郭兴安抚将士的话音刚落,远处便传来了一个极为陌生的男子声音:
“郭少帅!虽然裴某不知,你郭兴是否真的有那个能耐;但裴某却可以肯定的说,你们没有那个机会了!”
第262章 208.粉墨登场
这男子声音由远而近,还没等郭兴站起身来,便从一片金光之中走出来了一位盔甲齐整的青年将领。
此人面白如玉,双唇若纸,眉眼与轮廓也清晰可辨。随着他越走越近,即便郭兴此时的神智已经有些恍惚迷离,可当这位青年将领走到他面前之时,郭兴却仍然在心中不自觉地喝出了一声好来:好模样,好气度!
“既自称裴某,想必阁下定是幽北中山路新任总督,裴涯裴大人了?”
蓬头垢面的郭兴,直接靠在了侧躺在地上、正在苟延残喘的战马之上。他在道破了裴涯的身份之后,又伸出舌头舔了舔干裂开口的嘴唇,感受着伤口传来的刺痛感。
“不错,在下正是裴涯裴广津。郭少帅,还请听裴某良言相劝。此地乃是中山路双山城,与漠北边境不足二十里路程;不过,您如今前有裴某拦路,后有颜、张二将追杀,这二十里路虽然不远,但恐怕您与您手下的弟兄,却定要止步于此了。依裴某看,郭少帅您不如索性下马受缚,如此一来,不动刀兵便可以解决此事,以免生灵涂炭,再造杀孽啊!”
裴涯此时身穿一身中山督府军的白色将军铠,在阳光的映衬之下更显得丰神俊朗;不过即便看起来赏心悦目,但他口中所说之言,却着实把累到骨髓里的郭兴给恶心透了。
郭兴再次舔了舔干涩的嘴唇,又随意地往身边吐了一口吐沫:
“呸!这一路跑的,嘴里全他妈是土!裴涯啊裴涯,在你没露面之前,我郭兴对你还一直存着几分忌惮;即便我把关北路搅闹了一个天翻地覆之时,我心里也一直在防备着从未露面的裴督你!毕竟你前任的中山总督,可是太白飞虎的得意门生!而与虎同眠者,又焉有善类!”
听到这里,裴涯不免有些洋洋得意。看来自己这个中山总督,虽然并无任何战绩流传于世,可就连郭兴这个风头一时无两的‘青年煞神’,都不敢无视自己的威慑力……
裴涯此时只恨自己没有蓄须的习惯,自谦之前总觉得少了点什么动作……
“呵呵,郭帅您谬……”
“不过啊,今日面见裴督之后,我才明白自己想的太多了。你方才所说,虽然俱是一片金玉良言,但可惜的是,裴督你这话说晚了啊!若是在蒲河战役之前你这么说,兴许我们两北之间还有缓和的余地;若是在颜家沟战役之前你这么说;兴许还有重启和谈的可能;可如今你们幽北三路的手中,握着我二十五万北燕男儿的血债未偿;你主颜狩与贼子颜重武,更与郭某有着杀父之仇。你我双方如今已经势同水火,根本没有调和的余地;而你居然在这种情况之下,妄图用几句不疼不痒的风凉话来招降郭某?若是郭某愿意受降,又岂会走到这双山城呢?”
裴涯听了郭兴这番话,顿时眼皮一番,生出‘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的感觉。按照华禹大陆的规矩来说,两军开战之前,双方主将策马出列,互相说上几句不咸不淡的客套话,然后才会各自挥动兵刃,分出一个高地上下啊!
可如今这郭兴又是怎么回事?竟然把自己的几句客气话当了真,竟然还叽里咕噜地操着沙哑的嗓子算起了小帐来?说好的山穷水尽呢?说好的走投无路呢?
“我说郭兴,你父平北侯郭孝,也算是华禹大陆上一等一的名将,而你也自然算是将门之后了吧?怎么一点都不懂规矩呢?你我双方各为其主,两北之间大大小小的战争也绵延纠缠了近百年,彼此的手上谁又没有累累血债?真要是一笔一笔的算,这笔近百年的厚帐,你算的清楚吗?”
郭兴听完点了点头,扶着身后还带着温热的战马尸体,踉踉跄跄地站起了身子,向后一伸手:
“抬过我的枪来!”
这一下子,郭兴身后的平北军士卒俱是神色一凛。尽管这一百余残兵都已经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可既然已经挺着胸膛走到了这里,也实在没有理由‘软’下去的理由!
燕赵古称多慷慨悲歌之士!如今郭兴身后这百余位燕赵男儿,已经是平北军最后的火种了。多日以来的奔波逃命,已让他们原本鲜亮的衣甲被蒙上了一层尘土,而他们手中的兵刃,也不再锋利闪亮。即便如此,他们面对这临死前的最后一搏,每个人的眼神中都闪烁出了充满饥饿感的目光,与阳光反射下的浅溪交映生辉。
“俗话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今日郭某在战死之前,得告诉你一句实话!裴涯啊裴涯,别说那太白飞虎郭云松、就连颜重武那个贼子,都远比你强上百倍!无论你把自己装扮的如何文武双全,但自打你开口说话之后,郭某便知道你是个何等卑劣的杂碎了!”
说罢,郭兴攥住了亲卫递来的寒芒枪,用尽了浑身的力气,一个纵身跃上了马背,双腿一夹马腹,口中大喝一声‘驾’,已经瘦成皮包骨头相仿的战马,得令之后便仿佛一道离弦之箭、跌跌撞撞地冲向了‘鲜衣怒马’的裴涯裴总督。
裴涯确是称得上是位文武双全的青年将领,但也得分与谁对阵。若是把裴涯放在长街之上,收拾十几个地痞流氓的确是不在话下;但此时他所面对的敌人,却是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郭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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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说此时这位抱定死战念头的郭兴了;就连当初‘未破杀戒’的新丁郭兴,都可以无比轻松地收拾掉这个以逸待劳的裴涯。
可笑的是在他出城之前,还打算来一个单骑闯营!他原本的想法,是凭着自己舌灿莲花的本事,招降这一百余已经走到绝路之上的平北军。
可无论文武两道,想象与现实之间,都是有很大差别的。
按照他的想法,东海关被烈火焚身的二十五万大军,又不是他郭兴的部下;而东海关那位导致兵败破关的昏聩守将,也不是他郭家的心腹;那这些人的死活,与他郭兴又有什么干系?即便是郭兴与颜家有着杀父之仇,而他如今父仇未报,又怎能轻身赴死呢?若是调换身份的话,无论他裴涯要忍受何等屈辱,也定要保住有用之身……
裴涯出身微末,能有今天这一番成就,也全都是靠着他自己辛苦奋斗而来的。多年间他所受到的痛苦与屈辱、远远要比郭兴今日承受的多出不知几何;但他却从未有过一丝这样的念头。
这也并非因为裴涯是个贪生怕死的小人,而是在他的处世哲学当中,只有活着,才有可能做到自己想做的事;若是死了,就真的什么希望也没有了。
郭兴虽然也是个文武双全的少年英才,但他毕竟出身于军伍世家。在他受到的教育当中,有着来自血脉当中的骄傲!他如今也并非是不想活着,只是不想苟活而已。
裴涯不是郭兴,自然不理解郭兴为何要死战不降;而郭兴也不是裴涯,自然也不理解他为何还会妄图招降。
二人谁都没错,只是性格不合而已。
不过,武艺是最单纯、也是最公平的两个字,没有那么多的观察角度,也没有那么多的原因与理由——赢的站着,输了躺下,就是这么简单。
即便此时郭兴的身体已经摇摇欲坠,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即便让郭兴再跑上个几天几夜,只要他还有一口气在,想收拾掉裴涯这个花架子,仍然如同反掌观纹一般简单。
在郭兴骑马冲到强自镇定、挺枪在手的裴涯面前之时,便已经从他的眼中看出了色厉内荏的意味。
第一招挂枪,挑落了裴涯的兵刃;第二招挑枪,便破开了裴涯鲜亮的裙甲;,第三招用出之际,二人已经错马而过,郭兴摆动枪尾,回扫一枪,直奔裴涯受伤的腰间……
裴涯方才那番话,说的真叫一个五光十色,可任在场众人谁都没能想到,两位主将仅仅错马三招,裴涯便被只剩下半口气的郭兴打落马下。直到那位让出了战马的亲卫士卒,上前把裴涯按在地上之后,仍然还带着怀疑的目光,打量着这位自投罗网的中山总督。
“……刚才看你穿的这么漂亮,还敢单枪匹马闯入敌阵,还以为你是个怎么样的高手呢!原来就是这么个玩意儿啊?听你说话的口气也是个念过书的人,这是把脑子给念傻了吗?”
这位士卒一边系着绳子,一边数落起被生擒活拿的裴总督。
不光是他不理解,就连出手擒贼的郭兴,都觉得有些莫名其妙。早在他仔细打量了裴涯的身形便已经知道,对方根本不是个什么久经沙场的骁勇战将;可任凭他怎么想也没想到,这裴涯手底下的能耐、竟然会软成了这样!而且最奇怪的是,他竟然还没在周围设下伏兵……莫非他被自己生擒活拿,也是什么阴毒计策当中的一环?……
想到这里,要不是因为浑身上下实在提不起劲来,郭兴都恨不得抡圆了给自己一个嘴巴。
这场两北大战,原本北燕王朝是毫无疑问的战胜一方,之所以会走到今天这个地步,很大一部分原因都是自己瞻前顾后、思虑过甚所导致的。如今捉到了裴涯,自己怎么又犯了这个老毛病呢……
念及此处,气喘吁吁的郭兴冲着正在绑缚裴涯的亲卫兵摆了摆手:
“绑啥绑?又不是煮螃蟹,都挺累的了你还费这劲干嘛?直接砍了得了!”
第263章 209.养寇自重
迷迷糊糊就被按倒在地的裴涯,此时一听郭兴口中所言,浑身立刻打了一个激灵。如今不光是那百余平北将士心中纳闷,就连裴涯自己也想不明白:根据自己的消息来看,这郭兴就是一个耳根子极软、又带着些优柔寡断的书生性子;怎么如今面对自己之时,却仿佛换了个人一般?不仅搏杀之时毫不犹豫,就连活捉了自己这个一路总督,都没打算以此为质,为他这百余手足弟兄再寻出一条生路来。
裴涯刚想到这里,便被脖子上传来了冰凉的金铁触感打断。他急忙扭了扭头,看见身后那个蓬头垢面的平北军卒,此时已经把手中的战刀压在了自己的脖颈之上:
“……真是邪了门了……傻成这样的人,在幽北都能当上一路总督,这么一看呐,我要是也生在幽北,怎么不也得来个王爷当当?……裴大都督啊,您闭眼,我这就伺候您上路……”
说到这里,裴涯脖间的那道冰凉骤然消失不见。不难想象得到,这士卒已经找准了下刀的位置,他只要用力一挥、自己便会尸首两分……
“…呸呸呸…”
这士卒并未着急挥刀,反而是对着刀刃不停地吐着‘并不存在’的吐沫。他的这个举动不光是裴涯觉得纳闷,就连刚刚饮饱了水、回来看热闹的郭兴都有些纳闷:
“你……这是作法呢吗?赶紧的啊,砍个脑袋而已,还得求一场雨啊?还是你害怕了?”
“少帅您这是说哪的话啊,小的可是燕京城中虎门人士,自小就蹲在胡同口看杀人,根本就不知道害怕这俩字儿怎么写?”
“那你这……呸呸呸的是什么意思啊……?”
“人家专业的刽子手,砍人之前都得喷口酒祭刀,这可是老规矩了!咱们让这些狗日的东西追了这么久,我都多少日子没闻见酒味了啊?就算真有酒,也不能让这个脑子不大好使的总督给糟践了不是?我这就是用口水代替一下……哎对了少帅,您方才打回来水了吗?我这渴的厉害……”
郭兴听到这里翻了一个白眼,满心都是脏话又不知从哪骂起来好,最后只能摆了摆手:
“别废话了,砍完了他自己去那边喝,老子没功夫伺候你……”
这位近卫呵呵一笑,抬脚踩在了裴涯的头上:
“裴督您闭眼……上路喽……”
“郭兴郭兴郭兴!你自己不想活,也不想让你这些弟兄们活了吗?杀了裴涯倒是无所谓,可你若是打算从漠北借道回家,怎么都要路过双山城!如今城中还驻扎着我万余中山督府军的精骑,没有我的帮助,你们过得去吗?”
裴涯此时被踩得死死的,半张脸皮紧紧的被踩在地上,那些沙土中的小石子,给他碾出了无数的伤口。
不过毕竟面对着生死大事,裴涯也顾不上疼痛,大声叫嚷着自己最后的底牌。
郭兴‘咦’了一声,把手中水袋扔到那个‘刽子手’身上,又亲自接过来他手中大刀,抵在了裴涯脖子上:
“说下去!不过我劝你要字斟句酌,但凡有一个字是我不想听、或者让我觉得不诚恳的话,那么你的下一位听众,只怕就是阎罗王了。”
裴涯使劲地吞了一口口水,刚想抬头换个舒服一些的姿势,便又被郭兴一脚跺在了头上,撞了一个头晕脑胀:
“俘虏就要有个俘虏的样子,趴着说还是跪着说,你自己选择一下?”
裴涯想了想,索性也就不再挣扎了:
“我们中山督府军,其实并没有接到截杀你们的旨意……”
“哦……那你这次来,是打算抢颜重武的战功咯?”
听到这里,郭兴心中还真产生了一些兴趣。尽管此时他已经接受了战败的事实,但对于这场战役的详细走向,他还有许多不明之处;尽管现在身后还有颜、张二将追杀,但此地与漠北边境仅仅二十里的距离,眨眼之间便可以越境而过,不妨就趁着饮马歇脚的时间,从这位‘脑子不太好用’的总督口中打探一二。
“不不不,裴某之所以会领军来到这双山城,皆因为是应了太白飞虎郭云松的外孙——沈归之邀,这才会前来截杀少帅你的。”
“沈归?中山王爷的外孙?如今他郭云松都是个被夺了爵的王爷,更何况只是一个外戚晚辈,又如何能指挥动你这一路总督的呢?你的这个说法,我觉得并不诚恳,抱歉了……”
“别别别!我说的都是真的啊!沈归虽然只是郭府外戚,但此时毕竟郭霜已死,他郭家如今除了老王爷之外,就只剩下了沈归一人;想必你也知道,裴某麾下的中山督府军,全都是郭云松的旧部;就连前任中山总督傅野,都曾是郭云松的亲卫营正出身!他们无有一人不怀恋旧主,而我这个凭空调来的总督,又能使唤的了谁呢?您瞧,如今这么重要的行动,仍然还是我这个光杆总督、单枪匹马独身前来,这难道还不能说明,沈归在中山督府军中的威望吗?”
这世界上最逼真的谎言,便是七分真掺上三分假!裴涯这刀压脖项之下编出来的谎话,落在郭兴的耳朵里还真有那么些可信度。
“哦?如你所说,这沈归可以代郭云松行事,而中山路督府军也真的唯他马首是瞻喽?”
“正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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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这个沈归吩咐你来截杀我等,为何又不派些士卒来协助于你呢?莫非他就真不知道你的身手究竟如何?”
“郭少帅啊,这谁家有苦谁自己知道!那沈归与幽北二皇子颜青鸿,早已经同穿了一条裤子。他们这么做,也是想逼迫我这个傀儡总督向二皇子效忠而已。可在下一无显赫家世作保、二无金山银海奉上,他们又如何会彻底相信我的诚意呢?所以,他们这次才会让我单枪匹马前来,这其实是要裴某纳一个投名状啊!我的死活,对于他们而言都非常有利。而且若是我真的能抢在颜重武之前,成功招降少帅的话,那么自然也就会与整个颜家交恶,彻底断绝了所有退路啊!想必您也知道,我们幽北三路无论是宣德帝陛下,还是皇族的颜家人,他们全都是属意太子颜昼的呀……”
但凡是聪明人,都会有一个误区。他们在相信自己能力的同时、也同样不会小看对手。而之前郭兴对于裴涯的印象,大多来自于裴涯当上中山总督之后、所颁布的所有军政法令。经他分析之后,对裴涯其人的评价一直都不低,这才会日夜小心提防于他。
正因为他相信裴涯是个聪明人,自然也不认为他会犯下这种‘单骑闯营、不自量力’的低级错误来。
而此时他确实做出了这等异常举动,也一定是有不得不这样做的理由!如今裴涯的这番解释也算入情入理,至少听到现在为止,也没有发现什么明显的纰漏之处。
可是郭兴却忽略了一点:就算再聪明的人,也总会有犯蠢的时候;如果此人还生出了志在必得的念头,那么犯蠢的几率也会成倍增加。
裴涯如今犯的这个错误,起因说来也并不复杂:贪婪,冒进,以己度人。
“原来如此啊……不过方才裴督说过,我们这百余兄弟,此时还有一条生路可走?那还要劳烦裴督您、把那条生路给郭某指出来瞧瞧。”
裴涯听到这里心中顿时一松:这郭兴既然问及此处,那分明就是相信了自己之前的那一番‘表白’。凡是自己这般口齿伶俐、饱读诗书之人,最怕的就是对方不给自己开口的机会!如今既然让自己开口说话,那么这条命就一定能够保住!
“这条路若是你们自己来走,那定然势必登天还难!可若是我来帮你们,那也会如履坦途一般!自从两北战端一开,我幽北三路与漠北草原便敲定了多笔粮食生意;而我中山路与漠北草原接壤,也自然而然的多出了许多商队来往穿行;你们这一百余人虽然目标明显,但若是化整为零、扮做运粮商队进入漠北草原的话,那就定然是神不知而鬼不觉了!毕竟在这中山一路,检查过往商队,乃是我裴涯的份内之事!”
郭兴听到这里眼神一亮,随即仔细思索一番之后,又用手中钢刀拍了拍裴涯的侧脸:
“裴督啊,郭某发现你这人不大老实啊!若真如你方才所说,假扮商队离开幽北,这首要一条便是丢盔弃甲,不带寸铁地进入双山城;而方才你已经说过,这双山城中可有万余中山督府军的骑兵;真到了那时,我们只怕就成了瓮中之鳖、任裴督拿捏了呀!”
裴涯听到这里,发出了一声自嘲般的笑声:
“呵呵……既然裴某谋求自保,又怎会献此不全之策呢?根据商队来往的通关文书来看,一个时辰之后,便会有前后两队粮商路过此处,加在一起约有八十余人。届时你们便可取而代之,再拿上我的一道腰牌防身之后,你们便可通关而过,根本就无需冒险入城!”
郭兴眼珠一转,把手中钢刀轻轻一动,把裴涯的脖颈割开了一道口子:
“若是我非要入城不可呢?”
“也全凭少帅所想!”
郭兴想了想,又转头朝向南方望了几眼,随即把踩在裴涯头上的大脚一抬,挑起地上的麻绳,对那个刚刚饮马而归的‘刽子手’说:
“绑上吧!”
第264章 210.异曲同工
凭着事先计划好的退身之阶,再加上那足以把死人说活的嘴皮子,裴涯终于在鬼门关前逛了一圈之后,暂时得到一个喘息之机。当然,他的这颗脑袋,还只能算作寄存在脖子上而已。其实不难想象,只要郭兴与他的百余骑兵们离开了幽北三路之后,届时失去了作用的裴涯立刻就会尸首两分、落得个曝尸荒野的下场。
当然,裴涯也从未指望着逃出火海的郭兴、能真的放自己一马。
在裴涯的引路之下,百余平北残军来到了双山城西北方向,就在一个不算险要的道口处止住了脚步。
“裴督您可看准了地方,若是约定的时间之内看不到有运粮商队经过,那我们能不能逃出幽北三路虽然还不太好说,但你裴督,就肯定回不去了。”
方才那位‘刽子手’近卫,此时已经成了裴涯的‘贴身护卫’;而他又是个燕京人士,在华禹大陆上都是出名了的爱聊闲天,这一路上看押着裴涯,一路上唠唠叨叨的就没闲着的时候,直把苦于思索逃生计划的裴涯、烦的脑浆子都沸腾了起来。而他这一路上的努力,也都算是白费了功夫,被这‘刽子手’烦的都没想起来……
“裴某知道,裴某明白……看这天色,总还得等上半个时辰左右。”
人在矮檐下,怎能不低头,即便裴涯把这‘刽子手’活吃了的心都有,但毕竟小命还攥在人家手里,总不能因为这些小事儿就慷慨赴死吧?
多日以来,这百余位疲于奔命的平北军士,早已把周上下的力气都给使尽用绝了。有不少人都是跑着跑着、便连人带马直接摔死在了路上;而余下的这些人,也全凭透支着心头血来忙于奔命;此刻他们刚刚喝饱了水,又可以停下来喘息一番,连日来的所有疲惫自然一股脑就涌上了心头,不足片刻,这些平北军便已经睡死过去了一大片……
而平北军的少帅郭兴,如今却强打起精神,与裴涯坐了一个面对面。并非是郭兴不知疲惫,只是他仍然对裴涯其人有着很深的防备心。即便这裴涯与自己不是一路人,可他裴涯原本只是幽北礼部的一个闲差小吏、几年之后竟然摇身一变,奉旨接替中山路总督这个万人期盼的位置,又怎么可能会是个平庸之辈呢?而裴涯表现的越是听话、越是贪生怕死,郭兴心中的思虑也就越深越重。
“裴督啊,若是我们这百余人从你手中成功‘溜走’,你又打算如何向你家主子颜狩交代呢?”
多日以来忙于奔命的郭兴,此刻还不知道颜狩已经病逝而亡的消息。此刻他故作轻松地坐在了裴涯对面,用近乎于闲聊的口吻对裴涯说道。
裴涯一听这话,心中便暗自一惊:看来这郭兴仍然没有放下对我的戒心!他明明没有打算放我一条生路,但却故意问我回去之后,打算如何交差。看来他是想以此答案、来试探我所献计策的虚实啊……
即便裴涯心中已经有了计较,但面上也同样做出了一副闲聊的神情:
“嗨,这不是明摆着吗?有什么好交代的啊?我麾下的中山督府军,一直都是负责拱卫漠北防线的边军,根本没有接到前来截杀你部的正式朝廷文书,又需要向谁交代呢?更何况如今双山城中的万余骑兵,也都是他沈归的‘家臣’,如何解释这事,还轮不到我一个傀儡总督操心。毕竟沈归再有背景,终究也是个白丁之身,他总不能去颜狩面前告我一状吧?”
郭兴听完之后点了点头,仿佛生出了同样一番感慨:
“是啊,咱们这些人,包括先父在内,又有谁不是他们那些大人物的掌中傀儡呢?就像我们北燕郭家,原本是在西疆戍边、许万州许将军战死后,又被调来东海关戍边,这辈子恐怕都没有机会,再回到那个繁华似锦的燕京城了……不过即便是远在边疆,也免不了被搅入到背地里那些肮脏的权利斗争之中……先父的确是死在颜重武的手里,但朝堂之上的那些大人们,他们的双手就那么干净吗?”
这话落到裴涯耳中,他只是眼珠一转,便明白了郭兴‘自揭其短’的原因。他这是想以言语试探、从自己口中打听一番幽北三路朝堂之中的局势啊!
“嗨,您们爷俩还算不错呢,至少原本还算是各方各派都不敢忽视、又都会尽力拉拢的一支强军劲旅;您再看看裴某,这一路总督当的是有多么难过!裴某早先不过是礼部一小吏,圣上委我接任中山路总督,也不过就是需要派一个无党无派、无名无势、又无功绩在身的闲散小吏,来替他大儿子颜昼先占个位置;等颜昼承继帝位之后,我这一路总督也就算当到头了,必然要拱手让人……所以啊,裴某这才会铤而走险,按照沈归他的安排行事,彻底倒向二皇子那一方。虽然这并非是裴某本愿、但裴某若是想继续活下去,也只有这一条路可走了啊……”
裴涯发出一番感慨之后,故意做出一副心灰意懒的样子,被捆住的身子顺势向后一躺,做出一副假寐的姿态来:
“想裴某区区一介书生,入朝为官也只是想要混口饱饭吃而已……怎么就兜兜转转之后、被推到了这个风口浪尖上呢?”
裴涯之前那一番表白,倒是没让郭兴有什么收获;可最后这番语带萧索的感慨,却让他有些感同身受:‘是啊,自己与父亲也不是什么擅长钻营之人,自己虽然还算懂得一些皮毛,但也极厌此道;如今而这一仗打下来,不光是老父当场阵亡,连带着整个平北军全都化为一片乌有。即便自己此番能够逃出生天,回到燕京城之后,等待着自己的又会是怎么样的下场呢?’
一时间,各怀心思的二人陷入了相对无言的静默状态。直到郭兴从忧虑之中回过神来,这才略一思忖,开口问向裴涯。他仿佛是被裴涯方才那一番话所触动,这次开口竟然称呼起了裴涯的表字:
“广津兄,你也是饱读经史、文武双全之人,依你看,这未来的天下大势会如何发展呢?”
裴涯听到郭兴问话,睁开了紧闭的双眼,看着高远的蓝天,幽幽地说:
“依裴某看来,如今的华禹大陆,已有四分天下之势。这北燕王朝,幽北三路,南康政权,当然是各成一家;而余下的一份,当由蛮荒化外之地共享。”
听到这里,郭兴笑着摇了摇头:
“从你口中说出这话,倒也算不得有什么问题;可在我们北燕人看来,这华禹大陆的天下,实乃三家之天下而已。北燕、南康各成一家,这一点自不必多说;而你们幽北三路虽然也自称一国,但在我们眼中,却与漠北、西疆、蜀南等等化外之地,并无二致。”
“你们北燕王朝二十余万‘王者之师’,才刚刚被我们这些不通王化的蛮族尽数歼灭,如今伤口都还没愈合,就不把我们幽北三路放在眼里了?”
裴涯这一番反驳的话才刚刚出口,便招来郭兴拍手大笑道:
“这才是我想象之中的裴涯裴广津,这才是与颜重武那个狗贼齐名的当世青俊!”
裴涯仿佛被他触动了心事,回话的语气也骤然强硬起来:
“裴某只是个贱民之子,又岂敢与颜大统领那般的皇族血脉相提并论?”
郭兴听到裴涯如此回话,心下觉得‘火候’差不多了:
“什么贱民之子,什么皇族血脉,正所谓‘英雄豪杰本无种,王侯将相起草莽’,哪位九五之尊、又不是犯上作乱起家的贼寇出身呢?就说你们那个皇族颜氏,当年若没有‘满仓李’和‘太白虎’两位豪杰刻意相让,又岂会有他颜家三朝天子之位啊?更何况你们幽北三路本就地狭民稀,一年中更有半年时间,都处于冰天雪地的环境之下。这样恶劣的条件,又能成什么气候……”
裴涯听到这里,奋力扭动着身子坐了起来,涨红着脸刚要反驳,便被郭兴一个手势给断了下来:
“实话跟你说了吧广津兄,此时此刻,你们幽北三路那些所谓的俊杰,除了一个李登李齐元之外,在我们北燕人眼中俱是庸碌之辈而已;而唯独你广津兄,却与那些蠢货不同,你只是缺少了一个机会,一个如同当年李齐元那般、游学天下的机会;等你真的亲眼见过了这天下到底有多大之后,就会明白郭某今日所言不谬了。”
裴涯听到这里,双眼骤然发出一阵光芒,随即很快又黯淡了下去:
“其实我早就想要仿效青年时代的李丞相,去天下游历一番;可年幼之时刻苦攻读、成年之后又一直被俗务缠身,根本无暇他顾;如今又落于你手,只怕日后就更不会有这样的机会了……”
“裴兄,若是郭某告诉你,眼下还真有这样一个机会,你又可愿意一试啊?”
裴涯神色来回变幻了几次,最终还是心灰意懒的叹了口气:
“哎……无论如何裴某也是幽北子民,定然不会做出那等猪狗不如之事的;况且裴某早就说过,如今我麾下的中山督府军,根本没有一个听我号令之人,这场生意裴某即便想做,也没有本钱啊……”
“广津兄你误会了,郭某并不是让你做出叛国投敌之事,也无需你事先拿出什么本钱来;而若广津兄愿意与郭某合作的话,那么也只需“死心塌地、真心实意”地站在幽北二皇子这一边,尽全力助他夺得皇帝宝座。只要你愿意,那么无论此事成败,郭某都可以许你一个真正的王爵之位!”
直到此时,郭兴才在裴涯惊异的眼光之中,说出了他心底真正所图。
郭兴此举,分明是想幽北三路,彻底陷入内乱之中!
第265章 211.商队过境
不到半个时辰,由打不远处的官道上,便出现了一前一后两支商队。
这两只商队中,有跟车的伙计、有赶车的把式、还有十几位护镖的镖师,再加上两位衣着华丽的跟队掌柜,约有个百人上下的规模。而且从他们的步伐与精神面貌便可以看出、这些人应该是刚刚吃饱喝足,从双山城中出发不久。
为两家商队护镖的镖头,乃是在幽北江湖上有着‘回马李’美称的李海林。从他呼吸频率与步伐的稳健,便可以看出此人定然是有真功夫傍身的镖门好手。此刻他正牵着一匹枣红色的战马,走在商队的最前方,马鞍上还挂着他赖以成名的那杆冷泉枪。枪尖在阳光的照耀下闪烁着寒光,明晃晃地耀人双目。
早就在‘守株待兔’的郭兴略微打量了一番,便拍了拍身边裴涯的肩膀,又亲自递来了一根缰绳,语气平和地对他说道:
“看你了……”
裴涯并不答话,只是重重地点了一下头,随后便朝着商队的方向拍马奔去。他这一走,郭兴身后的那位‘刽子手’立刻递给郭兴一把长弓,随即又朝着身后摆了摆手。几个经过了一番休整、微微缓过神来的平北骑兵便跳下马来,不声不响地,与那位‘刽子手’一起小心翼翼地迂回过去了。
走在商队最前方的回马李,在听到远处传来马蹄声之后,急忙朝着身后的一个矮壮男子摆了摆手。矮壮男子先是止住了镖车商队,随即又卷起了所有绣着‘李’字的三角镖旗,紧接着便扯开了嗓子,发出了一道清亮的叫嚷声:
“达摩老祖威武!”
这达摩老祖,乃是幽北镖、匪两道共认的祖师爷;而这男子口颂达摩老祖,想来是把那马蹄声的主人,当成了前来劫镖的土匪。
凡是幽北三路出身的正经镖师,遇见土匪之际都会喊出这句唇典(江湖黑话)切口;除了可以与土匪‘套套近乎’之外,更能表明自己镖师的身份。按照江湖上的规矩,人家既然已经卷起了镖旗,又是‘满春满典’(懂江湖黑话)的‘业内人士’,也就不会与对方为难了。当然,等这趟镖走完之后,镖局还要遣人给绺子上(土匪窝)送去一笔谢仪,以全彼此之间的江湖道义。
这前去‘对蔓子(说黑话)’的矮壮男子,可是海林镖局的老趟子手了,这么多年练出来的嗓音真是又高又远,顺着风传出去,一字不差地落在了裴涯的耳朵里。可惜的是,裴涯并不是江湖人,根本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意思,只能装作没听见一样,继续朝着商队狂奔。
“镖头,不对磨啊!(不接自己的黑话),是‘空子(外行)’还是海冷(当兵的)啊?”
“念短(别说话了。)”
止住了趟子手的话头,李海林把缰绳往他手上一塞,顺势取下了自己那杆冷泉枪倒背在身后,以此表示自己没有动手的打算。随即张开双臂,行了一个很夸张的抱拳礼,朝着由远而近的‘来客’高声叫道:
“敢问兄弟是哪条道上的朋友啊?报个蔓儿吧?(说出自己的名字)”
李海林不愧是位老江湖,一开口便是黑白兑半的试探。用这个种方式打招呼,根据对方的回应内容,自己便能猜出他大概身份来。
“本官乃是中山路总督裴涯,此乃本督的令牌!”
二人走进了些距离,裴涯把腰间的总督令牌一拽,便扬手扔到李海林脚边。李镖头一听此人是中山总督,连忙口称‘小民李海林,拜见总督大人’,一边捡起了脚下那道金牌。趁着捡牌子的功夫顺势查验了一番,并未发觉金牌有任何异常之处,随即便双手高高捧起,恭恭敬敬地把金牌举过头顶。
裴涯翻身下马,接过了自己的总督金牌之后,便开始打量起这两支商队来:
“李海林…哪里人士?以何为生?因何前往漠北草原?车上所载又是何物?”
“小民乃是奉京城中海林镖局的总镖头,平日自然以押运护镖为生。这次是从大荒城出发,前去漠北云中城走镖的;这一趟的东家,是东幽大荒城的李家,还望裴总督能够通融通融……”
裴涯听到这里觉得有些不对头,仔细一摸才发现金牌背面还附带着一小张银票,心中对这个看似忠厚的镖头,顿时有了全新的认识。
“哦?想用东幽李家来压本督吗?这里可是中山路,不是他东幽大荒城!李家的威风在裴某这里,也抖不起来吧?少废话,车上所载何物?”
李海林也没想到,这位年纪轻轻的裴涯裴总督,听了东幽李家的名字,脸居然还会硬到这个地步。不过自己终究只是挣个跑腿钱,这些都是他们那些大官之间的事,与自己一个小小的镖师并无干系。况且天塌下来也有高个的顶着,跟镖队的两位随行掌柜,他们可都是本家派来的人啊!
“回禀裴督,据本家所说,这趟贩的货物,都是些不值钱的粮食,用于救济饱受寒灾饥荒的漠北百姓之用……哦对了,我们幽北镖行有个老规矩,就是不可以亲眼验证镖物,以免行里晚辈经受不起钱财的诱惑,做出有辱镖门名声的逆事来……所以在下也并不知道他们所言真伪;当然,若是真的一个不小心丢了镖,我们也只需按照食的价格赔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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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海林走了半辈子的江湖,深知如何与官府中人打交道。如今看起来,似乎这个裴总督是专门来寻东幽李家人晦气的;自己再有能耐,说到底也只是一个平民百姓,眼下最重要的,就是把镖局中的弟兄们摘个干净;至于他们两家谁输谁赢都好,只要不会牵连自己就行。
距商队出城还没半个时辰,当先的镖头便吩咐停车,队尾坐在马车之中的李家二位掌柜,自然觉得有些纳闷。若是平日遇见这种怪事,他们早就趾高气昂地拎着鞭子下来教训人了;以他们二位的身份、以李登在幽北三路的地位,收拾几个镇守边疆的丘八还不是手到擒来的事吗?一群猪狗一样的杂碎,竟敢拦住李家商队的去路,瞧这意思竟然还想要卸车验货,简直没了王法了!
可今时今日,两北之间的战火毕竟还没全部熄灭;而这二位掌柜的心里,也都藏着一些‘小秘密’;此时眼看就要出幽北境内,他们也就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当面翻脸不如秋后算账’的原则,空手着四只双手走到了李海林身边。
“李镖头,刚启程还不足半个时辰,怎么就停了呢?”
二位掌柜的一来、无视了不知深浅的裴涯,直接开口向自己雇佣的镖师问去。这一来是想从李海林口中探听一下对方的身份、二来是想给彼此之间留下一个缓和的余地。
“二位掌柜的,这位大人是中山路总督,裴涯裴大人!”
李海林再多一句话都没说,点破了裴涯的身份之后,便抱着双肩后撤了半步,做出了一副‘你们自行交涉,与我海林镖局无干’的态度来。
“哦?中山路总督?裴涯?……中山路的总督不是傅野吗?别是个赝品吧?哈哈哈……”
‘李大掌柜’一句话说完,连带着李海林在内,全都惊在了当场。任在场众人谁都没有想到,这二位掌柜竟会狂妄如斯,连裴涯这一路总督都不放在眼里!这二人充其量不过是李家商号的两位小掌柜,要不然也不会被发配来做这等跟队的苦差了。
可就是这样的两个李家下人,在明知道裴涯是谁的情况下,竟然还敢口出妄言羞辱对方,也不知道他们究竟有何等依仗在背后支撑!
可就是他们这个‘作死’的愚蠢行径,倒是把裴涯也给难在了当场。今日裴涯受到的打击有些大,心中不免生出了‘谨慎行事’的自警自省来。于是他也没急着说话,只是把腰间总督令牌再次扯下,单手‘递’给二位李家掌柜,让他们自行查验。
“嗯,看这牌子的成色,这位裴总督还的确有可能是真的……怎么着裴总督?阻拦我们李府商队、意欲何为啊?”
这话回的裴涯更莫名其妙了!老子再不济,也是宣德帝钦封的一路总督,就算我年纪再轻、资历再浅,明面上也是与你们家主李登平起平坐的幽北大员啊!莫非在我自己的属地想要做些什么,还得事先经过你们两个奴才的同意不成?
“裴某是中山路总督,查验过往商队乃是本督分内之事!现在你们就把车上的箱子全部打开,本督要查验一番!”
“放肆!”
‘李二掌柜’闻言立刻出言训斥:“裴涯啊裴涯,你还真不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了?撒泡尿照照,看看自己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是聋子还是疯子?这车上的东西,都是我们东幽李家商号发出的货物,上面印着我李家商号的火漆,凭你这样的人也配提起‘查验’二字?!你还真当自己捡了人家郭家的便宜,做了这一任总督,就能和我们家老爷平起平坐了?就你那点道行,我们家相爷吐口吐沫都能淹死你!滚蛋!别在这招爷心烦!……哎呦?你这眼神还挺凶?怎么着,想动手?来来来你往爷脖子上砍……哦……我明白了,你站在这挡路,是不是想跟我们哥俩讨些银子来花花呀?……”
说到这里,这位李家掌柜从怀中掏出一厚沓银票来,一张一张地数出了最小的一张面额,随手扔在了官道之上,又朝着银票上吐了一口吐沫,斜着眼睛看向目瞪口呆的裴涯:
“呸!裴涯啊裴涯,你这个总督呢,只值这五十两!拿着银票,把路给爷让开!否则爷爷我写上一封书信送到奉京丞相府,一张信纸就能要了你这个总督的脑袋!”
“东家小心……”
“噗……”
尽管置身事外的李海林,在发现裴涯拔剑的一瞬间便已经高声提醒……可裴涯毕竟是在盛怒之下挥出的一剑,等李海林赶上前来之时,那柄宝剑早已经嵌在了‘李二掌柜’的脖颈之间!
第266章 212.为主尽忠
镖师虽然是个刀头舔血的‘高危’职业,但却并不像世人印象中那般、靠着一身武艺与掌中兵刃,在犹如过江之鲫一般的土匪手中,为雇主生生杀出一条血路来。
‘挂子行(镖行)’中的‘从业者’,大多都是从游历江湖的青年侠客‘转业’而来。他们虽然马上步下都有些能耐,可若是真的逢山破山、遇寨挑寨的话,那给出去的光安家费,就要把这些镖头赔死。
其实镖师与土匪的关系,既像是两个心照不宣的合作伙伴;又像是物流公司与保险公司之间的关系。
若是真的讲打,他们几年都未必能见上一阵;而懂规矩的土匪山贼,一般也不会招惹已经闯出字号的大镖局;只发一笔定然会招致报复的横财、还是维系好一个细水长流、常来常往的合作伙伴,这生意该怎么做根本无需考虑。
李海林也是江湖人出身,年轻时凭着一杆冷泉枪,实打实地在幽北三路创出了一个字号!可风度翩翩的少年侠客,也总有人到中年的那一天。成亲生子之后的回马李,自然也就不可能带着妻儿老小继续闯江湖了。于是,他也走上了与前辈一样的道路,在奉京城中开起了一家小小的海林镖局。
凭着李海林还算不错的拳脚枪法、再加上为人处世上的一份精明,仅仅二十年时间、海林镖局便已经坐上了幽北镖门之中的头把交椅。
做了老大,自然也有做老大的难处。海林镖局上下,有着近五十位镖师趟子手,平日用起来还有些捉襟见肘、可两北这一开战,生意自然锐减,这闲下来的五十余位兄弟、再加上他们的一家老小,可都得靠着李海林吃饭了。
屋漏偏逢连夜雨,船迟又遇打头风。就在李海林愁白了头的时候,太子颜昼又下令紧闭奉京城门。这样一来,也就更没有商家富户要请镖师了。刚刚亲自护送了几个富户躲避战火的李海林,站在奉京城外思忖半晌,终于还是做出了一个决定:去没有遭到战火波及的大荒城试试运气。
大荒城中的首户李家,做的是大宗粮食生意,原本也是海林镖局最大的几位主雇之一;但最近几年间,李家外系香火鼎盛,靠着那些犹如雨后春笋般涌出的‘待业青年’,就把自己原本的财路彻底给断了;别说,就这些外行镖师,凭着东幽李家的名望,这么多年来还真就没翻过车!
到了大荒城之后,李海林拜遍了码头,终于重新攀上了李家这个大户。因为幽北与漠北之间达成了不知内情的交易,那一车车的粮食,便开始不停运往漠北草原。
也不知是李家那位管事,还念及与李海林往日的交情、还是粮食数目实在太多、他们本家人手也不太够的原因;总而言之,李海林与他麾下这十几位弟兄,终于谈成了一笔回报丰厚的生意。
虽然镖物是一些又沉又重、也不值什么银子的粮食而已,但李家毕竟家大业大,付给自己的镖银还真不算少;只要安全走完这趟远镖,就可以一举解决海林镖局的燃眉之急。
可惜,这还没走出中山路境内呢,其中的一位东家,就被中山路总督砍断了半截脖子。此时此刻,那个‘李二掌柜’眼神还带着些许的桀骜不驯、但整个脑袋已经歪出了一个诡异的角度……
“噗……”
怒极之下出手杀人的裴涯,拔了两下卡在对方脖颈当中的长剑。也不知这剑卡在了那块骨头之上,竟然无功而返。于是裴涯又抬起一脚,踹在了李二掌柜的胸膛之上,随着‘噗’的一声,便有一捧温热的鲜血,从脖颈处的伤口喷溅而出;随之而来的,便是‘扑通’一声,死尸倒毙当场。
鲜红色的血点喷在裴涯的脸上,衬得他肤色更加惨白。他低头看了看瞪大了双眼、脑袋垂出一个诡异角度的尸体,朝着旁边那五十两‘血银票’也吐了一口吐沫:
“呸!这五十两,你还是留着打发黄泉路上的小鬼吧!”
李海林是李家人请来的镖头,如今一个不注意,竟被人杀掉了自己的东主。动手之人若不是位官家总督,他李海林的枪尖早就扎到对方的咽喉之上了!裴涯的这番行为,可是对一位镖师的极大侮辱!走了一辈子的镖,此时连东家都护不住,这事要是传出去,他李海林还能在这一行混了吗?
“裴督……”
“哦?你想替这两个狗奴才出头?”
“裴某毕竟受雇于李家……”
“这是官家之事,与你这个平民百姓无干。日后若是生出了什么事端,推到裴某身上便是!”
‘李大掌柜’看着自己的同僚被裴涯当场格杀,回过神来之后,指着裴涯的鼻子、一步一退的高声叫嚷起来:
“裴涯!你知道自己刚才做些了什么吗?打狗也得看主人,不看僧面也要看佛面,我可是东幽李家的人,我们家主李登可还与你同殿称臣……”
裴涯看着这个色厉内荏、又强行唬出一副凶狠模样的李大掌柜,不由得轻笑出声:
“呵……见了血果然懂事了不少。你说你现在这话,说的有多没意思?要软你就趴在地上、要硬你就挺起脖子!就你说的那些,我当它是叫阵好呢?还是当成求饶好?”
虽然嘴上说的都是玩笑话,但裴涯却并没有停止杀戮的打算。这一日里,他真是受了一肚子的委屈;如今遇见了这两个不开眼的奴才,正好用他们的狗命,来缓解堵在胸中的一口恶气。
“裴督……方才李二掌柜确实在言语上颇有些不恭之处,如今他也为此付出了代价。依小民看,不如就这样算了吧,毕竟的确如他所言、你与李丞相可有着同殿称臣之谊啊,日后也难免还有相见之日……”
裴涯焉能不知道这位李镖头所说的都是好话,可如今在自己的身后,还有着百余北燕敌军虎视眈眈,不管是他海林镖局的人也好、押车搬货的苦力车夫也好,都不可能留下一个活口的……
而事到如今平北军还没有现身,想来也无非是在等着自己手刃‘李大掌柜’,借此事彻底与太子的亲娘舅李登,结下一道不深不浅的梁子。
“李海林,民不与官斗,你做你的生意,我办我的公事,咱们两不相扰。好歹裴某也是一路总督,这两个杂碎是什么身份?呸,狗仗人势的东西,也不知跟谁借的胆子,竟敢对本督呲牙!”
裴涯一边说着话、一边走到了李大掌柜的面前,他仔细打量了一番对方的脖子,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掌中有些卷刃宝剑,摇头摇头,自言自语似得说到:
“你这脖子,比他那个还要粗上一些啊……不好砍,不好砍……”
此时李海林的头都大了!只要这李大掌柜再一死,别说这趟镖了、准连带着自己日后的财路都一并断送了!李家那些人可不是什么善男信女,指望着他们能不牵连无辜,也根本就不太现实!
“裴督算了裴督……您这么高的身份,跟他一个狗眼看人低的奴才较什么劲啊!真传出去的话,那就跌了您的脸面了!来来来,咱们后面验货去……后面的,帮裴督把箱子都给打开,让裴督仔细地验上一验……”
李海林这话虽然说得有些难听,但就连李大掌柜自己都十分清楚:他也是为了帮自己解围才会如此妄言的。瞧,如今裴涯在李海林热情的引路之下,还真有放自己一马的趋势,不过,自己毕竟重任在肩,恐怕只能辜负李镖头的一番好意了……
“站住!这可是李家贩运的货物!你……你你……你不能开箱查验!李海林,你给我出手宰了他!我保证这事神不知鬼不觉、还另有你一番天大的好处!快出手啊!!”
这李大掌柜显然是狗急跳墙了,如今从怀里费力地掏出一卷一卷的大额银票,拼命地朝着李海林左右挥舞;而李海林看到这些银子,也只是吞了吞口水,僵硬地摇了摇头说道:
“东家,我们是镖师,不是杀手。我们挣得都是辛苦钱……您的这些银子虽然诱人,但我海林镖局却无福消受……”
裴涯听了这二人的对话眉头一皱,心中暗自替李海林这个汉子觉得有些可惜……
‘噗……’
裴涯的剑尖,透过李大掌柜的身体而出,终究还是成全了这位‘不知好歹’的李家奴才。即便是李海林,此时也只能低头无语,感慨许是自己时运不济,才摊上了这档子倒霉之事。
裴涯解决了裴大掌柜之后,心中对于车上所载的货物就更加好奇了!如果他们贩运的货物真是粮食的话,哪又值得他赔上性命、拼死阻拦呢?
裴涯站在当先那个被打开盖子的大木箱前面,伸手向里面掏了两把,发现里面装的货物还真就是普通的粮食……又依次打开了四个大箱查验了一番,发现里面所装的货物,也都是粮食无疑。
“哎?怪事……”
裴涯紧皱着眉头,走队尾处的一个木箱前,粗略地掏了几下,刚想转身离开、口中便发出了‘咦’的一声,而后又再次把双手伸入木箱当中……
“我就说嘛,如果真的贩运粮食,为何用木箱而不用麻袋呢……李镖头您瞧瞧,这就是你口中所称、贩运到漠北草原的粮食吗?”
第267章 213.回马一枪
李海林听到这个消息,其实也并不觉得如何惊讶。皆因为镖门的规矩是不见实货,货主私下里有些夹带,也是人之常情,毕竟货物价值不同,收费的标准也不同嘛。这种事若是落到一个小镖局头上,兴许就顺手牵羊、随意变卖了;毕竟客户口口声声说的运的是石头,契约上也写的是石头,如今你却说丢了金子!只要拿着当初的契约文书,就算打到天庭去,也没有让镖师赔的道理。
而这位私下夹带、为求省些镖银的人,也就只能吃下这个哑巴亏了事。
但海林镖局自创办初期,挣得便都是规矩银子;哪怕他手下一个普普通通的小镖师,也都不会做这种自砸招牌的下作事;况且,即便李家二位掌柜真的夹带了私货,自己也根本不敢提及。毕竟,自己还指望着这份好不容易求来的差事,养活镖局一家老小呢。
李海林不慌不忙地走到裴涯身边,发现他的手中正举着一个不规则的油纸包。
“裴督明察,这应该是两位东家私自夹带的货物,与我海林镖局断然无关。”李海林虽然只看了一眼,并不知道他们带的是什么东西,但撇清自己却是头等要事,毕竟两面都是官,自己夹在中间实在难以做人。
紧接着,他就掏出了契约文书,展开递给裴涯。
裴涯随意打量了一眼,发现文书契约与李海林所说并无出入,便点了点头,不再追究此事。紧接着他便小心翼翼地打开油纸包,立刻有一道刺鼻的气味传入二人口鼻之中,瞬间便被熏红了双眼。
“咳咳……嗯……这包的是个什么玩意儿啊……”
裴涯禁着鼻子,拿起了纸包中的物体仔细观看:这些‘玩意儿’呈不规则的椭圆形状,大小不一,味道刺鼻;表面看上去呈黑褐色,拿在手中还有些油腻之感……
“李镖头,你们镖行人士走南闯北、可曾见过此物啊?”
李海林闻言也拿起了一块,捧在手中又仔细闻了一闻,琢磨了一番之后才摇了摇头:
“小民从未见过……不过兴许是从不知名的野兽身上弄下吧?摸起来感觉油腻腻的……”
还未等二人商量出一个结果的时候,原本坐在地上‘看戏’的车夫与镖师们纷纷站起身来,神色平静地自觉排成一队。
李海林扭回头去,看见了大约一百余位军卒,正向车队这边极速奔来。起初他还没觉得有任何不妥之,只当是裴涯麾下的中山督府军赶到而已;可等那些军卒走近一些之后,李镖头这才看出了些许端倪来……
这百余军卒的衣甲看上去十分破旧肮脏,掌中军刃也都残破到不堪使用的地步;更有好些军卒走路的步伐都有些一瘸一拐、看那模样就是还有旧伤未愈;为首领头一人,头发披散了一半,脸上也都是灰尘与血迹,根本瞧不出其人的年纪相貌……
很明显,这队军卒是刚刚经过了一场旷日持久的拉锯战,根本就不可能是裴涯麾下的中山督府军!
“裴督……这些溃兵都是什么来路啊……?”
李海林放下了手中的‘奇怪物体’向裴涯问道,可他这一回头,却见到了裴涯神色极为古怪,看上去略带些歉疚之意。
“一个不留!”
为首那个披散头发之人喊出了这道命令,挺动手中大枪,与身后的‘溃兵们’犹如饿虎下山相仿、抡动掌中马刀上下翻飞,砍向一个个神色错愕的商队中人……
从此时的身体状况上来看,无论是镖师趟子手、还是车夫力工,比起这些平北先锋营骑兵来,都高出不知多少倍;可就是这些精神足满的青壮男子、直到头颅盘旋在半空当中之时,脸上还挂着一幅‘难以置信’的错愕表情。
无论这些镖师是何等的江湖好手、也俱是穷苦百姓出身,祖上数出几辈去,都没有官宦豪绅的底子。这样的成长环境之下,肯定多多少少都会带着些怯官了。如今这些平北军卒虽然因为满身泥土污垢、短时间内无法分辨出盔甲制式;但他们穿的既然是制式盔甲,也自然就是官家的人,肯定就不是平头百姓能够招惹的了……
而且,此时的商队中人心中还抱着一些幻想:有裴涯这个刚刚才‘大发神威’的总督大人在场压阵,这些分不清来路的‘军老爷’,自然不会有任何危险了……
就是秉持着这样的想法,双方仅仅一个照面过去,三十余商队之人便瞬间尸首两分;还有不少人因为对方的兵刃不堪使用、侥幸重伤未死,如今正躺在地上痛苦而无助地哀嚎呻吟着……
虽然他们都是顺民出身,但镖头李海林可是实打实的江湖人出身!如今对方走近了一些之后,李镖头这才发觉这些士兵的衣甲,根本就不是幽北三路常见的制式!而这些‘敌军’一露面便直接冲杀起自己的商队,可对裴涯这个身穿将军铠甲的‘幽北大官’,却连看都不看上一眼!这其中必然有鬼!
想到此节的李海林一个抖腕,便把寒芒枪掉转过来。做好了一切战斗准备之后,他这才回头向裴涯问道:
“裴总督,这些军爷是来找您的吗?”
李海林毕竟是个老江湖,在他看清楚这些溃兵的同时,心里便已经对裴涯生出了防备之心。不过可惜的是,纵使李海林已经小心谨慎到了此等程度,却仍然想不到这些‘居庙堂之高’的大人物,内心之中会有怎样的险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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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镖头小心!”
裴涯面对李海林的疑问,还并未来得及作答,神情便突然一怔,随即擎举腰间宝剑,眼神死死地盯着李海林的身后,同时口中向对方高声示警。
他这一声‘小心’喊的极为突兀,离他最近的李海林,双耳瞬间便被震得嗡嗡作响,根本听不见后脑传来了怎样的风声。可裴涯喊出口的‘小心’,他还是听得极为清晰——不问可知,定然是身后有溃兵朝着自己杀来……
千钧一发之际,在刀尖上打了一辈子滚的李海林,并没有直愣愣地转过身来;反而就这样面对着裴涯身形一矮,右脚借势向前微微踏出一小步,腰杆一扭一转之间、那杆闪烁着凛凛杀机的寒芒枪、随着他身体的翻动,顺便调转了枪头,奔着自己身后那个‘假想敌’的咽喉方向刺去!
好一个李海林!好一个回马李!纵使如今他年事已高,又是个多年未曾亲自动手的江湖前辈,如今遇见危机之时,仍然使出了他平生最为得意的一式抢招。这一招,正是为他闯出了赫赫威名的回马枪!
其实这招回马枪虽然声名在外,但招式却极为简单,其中诀窍若是说穿了,更是一文不值。拆分动作来看,不过也就是前迈一小步,随即枪随身动转个半圈,再极快地刺出去而已。
回马枪本就是大路货,甭管什么流派的枪谱,大多都有这等‘转身刺枪’的招数存在,而且出招方式也都大同小异,再加上善用大枪之人,更是多如牛毛,这回马枪还真就算不得什么绝世枪法。
尽管如此,为何只有他李海林一人,被江湖人尊称为‘回马李’呢?
原因也很简单,这一招数他用的最好而已!本是普普通通的招式,在李海林独有的节奏速度之下,却显得格外具有欺骗性!他的枪尖,总会在对方意料不到的时机突然出现。
李海林的秘诀,其实也就在‘出枪与回头’之上!他李海林的枪尖在没有命中目标之前,身形和头都只扭到一半;下一个一瞬间,枪尖、身子、目光,三点一线,犹如一条突然蹿出洞口的毒蛇那般,直接打对方一个措手不及;堪称是出枪必饮血,避而无可避的看家本事。
这么多年过去了,人到中年的李海林仍然没有放下每日练功的习惯。今天这一枪刺出,无论是力道还是角度、无论是节奏还是时机,他自觉都把握的恰到好处;这一招回马枪,蕴含了他四十余年沉浸枪法之道的全部精髓。如今这炉火纯青的回马枪一出,李海林也觉得自己的枪法,马上就会迈上一个新的台阶了……
就是这样炉火纯青、臻入化境的枪招,枪尖却并没有遇到任何阻拦,仿佛击在了空处一般……
可李海林的枪招已经使老,身子也自然而然地转了半个圈。入眼处皆是纷乱的杀戮与叫嚷之声;而自己面前,却反而是空无一人,只在远处还有离开了主人束缚的几匹战马,正在悠闲地原地打着转……
李海林不是个蠢人,他发现自己身后无人的同时,心中立刻一沉,暗道一声‘不好!随后他仍然没有着急回头,而是右腿用力踏地,整个身子骤然向前方蹿出……
‘噗……’
随着这一声响,身形刚刚蹿动的李海林仿佛遭受电击一般,直挺挺地收住了动作,身子僵硬站在了原地……
“对不起了李镖头,裴某也是有着不得已的苦衷……我这个总督都自身难保的情况下,牺牲掉你们这些小民的性命,也是无可奈何之事……”
此时此刻,裴涯的剑尖已经刺入李海林的后心之处,随着伤口渐渐开始涌出鲜血,裴涯抬起一脚,把惊惧中带着些疑惑的李海林踹翻在地。
随即,他走到李海林的身旁,把对方的身体翻至仰面向上,又伸出双手整理了一番他的周身上下,最后才用手合上了李海林‘死不瞑目’的双眼。
随即,他在远处郭兴的注视之下,仰天长啸道:
“李镖头!安心上路!”
第268章 214.一潭浑水
郭兴只带队冲杀了一会,见对方虽然人数众多,却并没有组成什么有规模的抵抗力量,也就不再继续追杀下去了。因为在他的内心深处,对裴涯这个一见如故的‘新朋友’,仍然还有些不太放心。
不过当他看到裴涯一剑直取那位镖头后心之时,便对他又多出了几分信任:毕竟对方连杀李家两位掌柜在先,又亲手处理了目睹全程的镖师在后。他这样急于解除后患,想必就没打算再耍什么新花样了。
“行动不便的人,立即剥下这些幽北蛮人的衣服放在一边,自己也找一套合身的换上!”
郭兴扭回头去,对自己手下的弟兄们喊了几句,随后也挺刀加入了屠杀的队伍当中。
毫无疑问地,不过半刻钟之后,百余位李家商队之人便尽数身死当场。郭兴本来打算把这些被剥了衣服的尸体,也换上自己平北军的盔甲,以此布下一道李代‘桃僵之计’迷惑追兵;怎奈在颜、张二将苦苦追赶之下,时间过于紧迫,也实在无暇做出更多部署了。
于是,郭兴与他麾下的百余平北军,就这样摇身一变,化为了李家前去漠北贩粮的两只商队;而裴涯与郭兴二位大人,自然就代替李家二位随队掌柜,不紧不慢坐在马车之中、顺着官道启程了。
在‘李家商队’离开此地不久后,由打南边一个小村落中,走来了一位萨满巫师。最近几日,在他定居的村子里,有几个娃娃吃坏了肚子;此时此地他出现在这个地方,正是打算出去采集草药、给村中孩子治病的。
当他看见了这百余位被剥去了衣衫的死尸之时,也并未觉得如何惊讶;皆因为双山城距离漠北边境很近,多年以来,这种情况出现过不知多少次;而他这位萨满巫师,平日里最为繁重的工作,也是替这些身份不明的死者收殓尸体。无论是从萨满教义里悲天悯人的角度出发;还是从任由尸体腐烂,容易招致恶疾的角度出发;总而言之,每一位萨满巫师,都不会对这种场面视若无睹的。
当然,这也是萨满教的神婆巫师,深受幽北百姓爱戴0的原因之一。
于是,还有一口气在的李海林,就这样被萨满巫师‘捡’回了村子救治。裴涯那一剑虽然扎入了他的后心之中,但奇怪的是入肉并不算深,充其量也就只是个皮外伤而已。而李海林自己也深知这一点,自然而然的接受了裴涯的‘一番好意’。他不是个蠢人,只一个照面,便看出双方实力差距悬殊。那样的情况下,就算再添上自己这条老命,也根本于事无补;还不如留下一条命来,兴许日后还能找到‘翻盘’的机会呢?
从这一点上看来,李海林与裴涯其实也是同一种人。也正因如此,这二位同道中人才能在未经过事先商议的‘默契配合’之下,成功使得李海林逃出必死的陷阱。
这事儿对裴涯与郭兴、甚至是化为冤魂的二位李家掌柜来说,都还算得上是脉络清晰;可唯独李海林,除了‘镖师商队全军覆没’之外,简直可以说是一无所知;而仇人的真实身份又猜不出来,就只能从看起来‘身不由己’的裴涯裴总督开始入手调查了。
侠以武犯禁,他李海林虽然远称不上是什么侠客,但平日里也一向不哎与官府中人打交道;可这一次,十几位兄弟的血仇未报、倾尽自己二十年心血经营的海林镖局也被砸了招牌,他这个唯一活下来的人,总要为死去弟兄、与他们的家小们讨回这笔血债来。
几天后,双山城外发生的这件怪事,就摆在了沈归面前。
“李镖头的意思是,裴总督他仿佛是受制于人?而你能站在我面前,也是他有意放你一马?”
“我不敢把话说的太死……可当时他的剑尖已经刺入我后心一寸,若是想要我的命,再往前多推两寸就可以了……”
今日一早,刚刚摘下了‘海林镖局’牌匾的李镖头,便来到了河中后街的沈宅之中。等他把事情经过详细叙述一便之后,沈归也觉得其中颇有些蹊跷。
“你们这次走镖,东家明明只有李家一方,为何又会分为两支商队呢?那李家死去的二位小掌柜,夹带的私货大概又有多少?”
沈归摸了摸下巴,一边问着李海林,一边回头在书架上翻找起来。
李海林想了想,展开桌边的一张兽皮地图,以手点指对沈归说道:
“李家大荒城外的一间粮仓管事,本是李某的一房远亲,这次可以接到这等肥差,也全是靠他的关系。当时我们一行十四人,先是去了东幽路的扶余县接了李二掌柜带领的第一支商队;随即又在大荒城歇马两日,等李大掌柜率领的第二只商队装货之后,这才两队一起上路。所以说雇主虽然都是李家,但商队却是两支……”
沈归一边听着李海林的话,一边从书架上找出了一个小罐子。他把罐子往李海林的鼻子下一递,随手拔开塞子问道:
“李镖头您来闻闻,他们夹带的那东西,是不是这么个玩意儿……”
李海林深吸了一口气,而后立刻被呛人的气味熏得别过头去:
“没错,就是这怪东西!”
沈归听到这个意料之中的答案,心中顿时翻起一片惊涛骇浪来。李海林还并不知道这东西的厉害之处,他只是倒在手心闻了闻,又用手指捏了几下,紧接着又开口补充道:
“沈少爷知道这东西是什么吗?裴总督开箱验货的时候我就在旁边,这走在前方的大荒城第二商队,木箱子里装的还都是普通粮食;而走在队尾的抚育县第一商队,粮食下面却堆满了这种怪东西……”
沈归思忖良久,并未着急解答李海林的疑问,反而向他继续提问道:
“那李镖头来找沈某,是想要得到一个怎样的结果呢?”
“你我都是江湖人出身,这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还有什么可说的吗?可此时李某连仇家是谁都不知道,又何谈报仇二字呢?并非是李海林不自量力,而是那些死去弟兄们的一家老小,都在等着我给他们一个交代!既然沈少爷知道他们夹带的是什么东西,自然也就知道对方的身份了……”
“李镖头……”听到这里,沈归急忙抬起一只手,止住了李海林的话:
“李镖头,沈某接下来的话虽然不太好听,但却句句属实。恐怕你这个镖头、连带着你那十几位兄弟的性命,根本就没被人家放在心上!沈某虽然已经猜出了此事的来龙去脉,可现在却不能对您和盘托出。皆因为这件事情虽然看起来不算太大,但实际上却牵连甚广,我略微透漏一些你就明白了……”
说罢,沈归拿过了李登手中的罐子,从中倒出了一枚黑漆漆的‘干泥球’把玩起来:
“若是我猜的没错的话,你们这趟遇到的敌人,应该是来自北燕王朝的平北军溃兵,领头之人,应该是郭兴那头丧家犬。不过如今李家商队夹带的私货,既然已经落入郭兴手中,那等他弄明白这东西的‘好处’之后,就算你不去找他的晦气,他都会再来找你麻烦的。而且与这玩意儿有关之人,个顶个可都是手眼通天的大人物。有如今的监国太子、也有当朝宰相;有漠北重臣、还有南康商帮。他们其中的哪一位,想要弄死你我这般的平民百姓,都是轻而易举的事……”
早就有了心理准备的李海林,听到这里仍然还是吃了一惊:他原本以为参与到此事当中之人,就算官职再大,也就是李家的族长李登、或者中山路总督裴涯这等幽北大员;可现在听沈归这么一说,竟然连监国太子、与邻国重臣都参与其中;如此说来,自己想要报仇之事,岂不就成了一场空谈吗?
而且沈归刚才说过,即便如今自己放弃报仇的念头,等到郭兴弄明白那‘怪东西’的用处之后,也一定会来找自己的晦气。俗话说的好,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自己这小门小户的海林镖局,一旦被郭兴这个北燕杀神惦记上,距离灭顶之灾也就并不遥远了。
“哎,这兵荒马乱的年月,李某只是想为手下的弟兄讨一条生路,没想到却一脚踏入了这个深不见底的泥潭当中。原本我还想要为那十几个弟兄们讨一个公道呢……可如今看来,连我这尊泥菩萨也是自身难保了……”
沈归看着满怀辈分自怨自艾的李海林,颇有些神秘地低声说道:
“不过此事也并非没有转机,李镖头只需在镖局中安心静养,其他的事嘛,全都由沈某一力承当。”
垂头丧气的李海林,只当沈归此言,是安慰自己的客套话,根本没往心里去。他只是拱了拱手,作势欲离开沈府……
“李镖头,沈某知道镖局最近的生意不好做,我这里还有些银子,你先拿回去应个急……”
误会了沈归的李海林急忙伸手推脱,却被沈归一双铁钳般的大手紧紧握住。沈归双眼直视神色暗淡的李海林,颇为郑重的说道:
“我沈归是伍乘风的徒弟,与李镖头您,吃的是同一个锅里的饭,饮的是同一条江中的水。您如今既然寻到了我这,也就是信得过我。记住我的话,回到海林镖局安心养伤,静待时变!”
第269章 215.血腥白银
送李海林走出书房大门之后,沈归便来到了前院之中。如今沈府前院的两侧厢房,已经变成了‘女生寝室’;那位已经‘命丧黄泉’的李家大小姐,自然也‘隐居’在了这里。
沈归走上前去随手敲打房门,一个模样颇为普通的女子便应声而出。进门之前,沈归还心虚地回头打量了一番,见前院并无异常,这才宛如泥鳅一样‘滑’入了屋中。
“吃了吗……?”
沈归看着易容过后的李乐安,不由生出一丝陌生之感。憋了半天,也就只说出这么一句废话。李乐安听后也是一脸狐疑之色,歪着脑袋问沈归:
“你已经闲到这个地步了吗?哦对了……确实应该很闲,毕竟你的藏书楼被奉阳公主给占了……不过嘛,你们二人在藏书楼中‘红袖添香’,也颇是一桩雅事,更何况人家又是位正牌公主呢?我这不饿,也没别的事,沈公子您该干嘛就干嘛去吧!”
沈归知道李乐安应该是‘生气’了,但一时半会也想不明白她为何生气。从她刚才那一番话中的意思分析,好像还与颜书卿那个丫头,颇有些关系;可自己心里却觉得有些冤枉,毕竟直到现在为止,自己与颜书卿还真就没生出什么关系……
“这大白天的,挥个什么红袖、添的什么香啊……你不是让那刀疤男给吓出病了……?要不要让孙白芷给你瞧瞧来……”
“呸呸呸!你才有病呢!而且就算有病,我自己也是大夫,还用的着他孙白芷来多事?你瞧瞧这光天化日的、这孤男寡女的,共处一室像是什么样子!没正事你就出去,姑娘我心里烦着呢!”
现在的李乐安看上去有些气急败坏、一边往门外推着沈归,一边噘着嘴发着脾气;沈归也不敢用力相抗,只能急忙开口说道:
“有事有事有事!一会我要去一趟丞相府,你有什么话要带给丞相大人的吗?”
“丞!相!大!人!好好好,你就跟我爹说,我不想在你这住了!我要回家!”
面对李乐安‘突然发飙’,沈归虽然有些手足无措、但他毕竟不是弱智,单从李乐安的‘逻辑重音’之中,便听出了她另有弦外之音。
“……那宣德帝才刚刚驾崩,马上就要举国发丧,短时间内也没法成亲啊!……”
“是是是,奉阳公主的父亲去世了嘛,这个时候你再一成亲,还不把她那般娇柔妩媚的女子给活活疼死?出去出去!什么成亲不成亲的,我根本就没听说过这码事……”
一头雾水的沈归、就这样被李乐安用力地推出房门以外。他站在院中,看了看眼前轰然紧闭的房门,又抬头看了看湛蓝的天空,语带疑惑地自言自语道:
“奉阳那丫头这是给我埋什么雷了?”
再一回头,发现铁怜儿和颜青鸿正并排趴在对面厢房的窗前,露出四只充满了求知欲的眼睛……
半刻钟之后,沈归便坐在了丞相府的书房之中,手中还捏着那个李海林见过的小瓷罐。而李登现在的手中,一左一右正拿着两团‘生阿芙蓉膏’。
“你的意思是说,这东西也是阿芙蓉的一种?”
李登禁着鼻子,把玩着手中的黑褐色物体。
“准确的说,这是生的阿芙蓉膏,而且您左手中的那一团,品质比起右手的‘南康货’更为精纯。这一罐南康货,就是当初从太子爷那间双天赌坊的三楼之中,顺手牵羊带出来的样品;而您左手那块稍微浅一些的,则是我的一位朋友拼了老命,从中山路带回来的。”
李登听完这句话,又仔细分辨了两份阿芙蓉的成色。看了一会之后,发现确如沈归所言,这两份阿芙蓉,虽然颜色略有深浅之分,但从触感与气味上来说,都可以断定是同属一物——生的阿芙蓉膏。
沈归看着若有所思的李登,诡谲地一笑:
“您老人家猜猜看,我那朋友是怎么得到这东西的?”
李登看着沈归摇了摇头,并没有做这种毫无意义的猜测……
“从你东幽李家手中弄来的……”
“不可能!”
李登出言反驳之后,立刻笑着摇了摇头,随即双眼一定,又陷入了沉思当中。没思考多久,他再次神色凛然地摆了摆手:
“的确不太可能,东幽可以耕种的土地,在我这都是有数的。哦对了,我这里还有些李家的帐本,你可以自己看看……”
李登说着便翻找出了几个账本,依次翻开给沈归介绍道:
“你来看看,这是丈量耕地的田册……这是东幽百姓户籍的丁册……这是朝廷往年贡纳数额的税册……这些东西都明明白白地摆在这里,账目是不会说谎的;而且想必你也清楚,咱们幽北的土地虽然肥沃,但气候过于寒冷,一年至多一种一收,根本没有多余的土地让他们去搞这个东西……”
沈归看都不看这些繁杂混乱的账册,一挥手便把铺了满桌子的账本推开一旁,紧紧盯着李登问道:
“这些账册是谁报的?这些账目又是谁写的?”
“……”
“您说数字不会说谎,那么我来问您几个问题:自从您进入奉京为官之后,可曾每年都抽出时间来、回东幽老家亲眼查验过?而帮您整理账目的万长宁露出马脚之后,您所笃信的账目又是不是真的可靠呢?而且最重要的是,你们李家那些旁系支脉的人,又为何会在这个时间点上,向您赎买那些、对于他们根本没有任何意义的地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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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登看着眼神冷峻的沈归,也不免被他的问题打动,陷入了一片沉思之中。等他在回过神来的时候,周身上下皆出透了一片冷汗……
“你的意思是说……太子敛财的阿芙蓉,供货源头可能并不是我们之前推断的南康谛听……反而是我东幽李家……?”
沈归摇了摇头,随即又点了点头:
“这话也不算错,只是说的不全对而已。我想先问清楚,自太子监国以后,您这个当朝宰相便称病不朝;但幽北三路军情紧急,您手中的户部又掌管着幽北的钱袋子……这些日子以来,户部可曾给监国太子批过银子?”
“先帝刚刚身染重急之时、临危受命的他,也的确请求老夫拨银御敌过;而老夫也确实批发过几笔,但也都不是什么太大数目……不过,应该在蒲河大战之后吧……他就再也没有来过我府上了。国库中的银子嘛,自然也就没动了……”
“此时此刻,国库之中有多少银子,户部账上又有多少银子,这些您都亲自验证过吗?”
听到这里,李登脸上的神色几经变幻,直到最后,他才用力地摇了摇头,语气阴沉地说道:
“没有……自从士安出仕之后,大半的公私账目都是他在管,而且也从未出过差错;久而久之,老夫也就不再分心过问了……所以你的意思是,万长宁与太子勾结之后,竟然会伪造一本假账,企图蒙骗老夫?”
听到这里,沈归的神色有些尴尬,面对着这个未来丈人,他也不想把话说得太难听;可李登仿佛看出了他心中的为难,亲手推开了所有门窗,环视了四周之后,对沈归说了句:‘直言无妨’。
“您先别急,其实我想的也未必都对……不过以现在我们掌握的种种迹象分析来看,只怕早在颜重武诈败、宣德帝称病不朝开始,您那位被迫监国的外甥便已经做好了弃国而逃的准备。他用内外两库中的金银,换来了许多的生阿芙蓉膏,放在双天赌坊售卖;若是等到平北大军破城之时,他早就带着剩下的阿芙蓉逃出城去了……毕竟,同样大小的阿芙蓉膏,可要比金子值钱的多!而且既便于携带运输,又不惹人注意……”
李登听到这里、目光饶有兴致地打量着沈归,出言打断道:
“沈归……你还未行弱冠之礼吧?为何会对这‘阿芙蓉’如此清楚?”
沈归掏出了怀中‘华延商帮’的牌子,放在了李登面前。
“我有一位名唤周疏通的‘南康前辈’,平生喜好此道,我也是听他说的。就阿芙蓉这东西,在我们幽北虽然是近几年才出现的‘稀罕货’;但是在更为富庶的北燕与南康,早就是各路朝廷大员与名流富商最喜爱的享乐之物了。所以,这种东西只要出了东海关,那就成了如同金银一般的‘硬通货’!”
李登毕竟是个商人出身,听到这阿芙蓉如此‘好赚’,立刻生出了许多的想法来:
“既然这‘阿芙蓉膏’的回报如此丰厚,又能够幽北三路的土地中种植生产,不就如同从泥土里长出了黄金一般?为何你又会如此紧张呢?哦,老夫也有所耳闻,听说阿芙蓉容易成瘾是吧……但咱们经常服用的齐鲁烟叶、滇南烟叶,不一样会成瘾吗?你若是觉得此物害人的话,我们不在本地售卖便是;我们完全可以用这些金贵的阿芙蓉,从南康、北燕手中换取一些日常生活的必须品,这不也是极好的吗?”
沈归听到这里,真是百感交集。他万没想到,自己这个未来丈人的商业嗅觉,竟然已经敏锐到了这个程度。他们才谈起阿芙蓉没多久,李丞相竟然已经把这吃人不吐骨头的东西,琢磨出了一个八九不离十来……
“岳父老大人,自李家先祖发迹开始,东幽的土地上,种植的一直都是能够活人的粮食;怎么?莫非您垂涎这阿芙蓉的厚重回报,竟然打算种植这等杀人不见血的挫骨钢刀了吗?”
李登笑着摇了摇头,捏着一块比黄金还‘贵重’的阿芙蓉,对沈归说到:
“老夫早已是富可敌国之人,以如今的家业来算,再活上十辈子都花不完,我还要那么多银子干嘛?老夫只是好奇,既然太子早就笼络住了代管户部的万士安,那么就等于说国库中的所有钱粮,全凭他予取予求……颜昼这孩子,还要那么银子,到底想做什么呢?”
第270章 216.髌如满月
这‘翁婿’二人的共同疑惑,最终都要落在失去了髌骨、正在相府后院养伤的万长宁身上。
推开房门,映入眼帘的景象,与沈归自己想象的画面截然不同。这位失去了双膝髌骨的侍郎万大人,非但没有躺在病榻之上痛苦萎靡,反而坐在一架看上去有些笨重的木质轮椅上、借着窗外洒入室内的暖阳,颇为悠然的看着手中书卷。
尽管沈归割下了他双腿的髌骨之后,李登便请来了太医院正孙白术为他医治伤腿;不过有句俗话说过——‘伤筋动骨一百天’。而此时距离他受伤之日还未及满月,这位侍郎大人,竟然已经能够坐在窗前看书了!要知道,他万长宁受到的并不只有肉体上的永久创伤,还连带着精神也被彻底摧毁的双重打击。
沈归看着不足一月就重新振作起来的万长宁,心中也生出了万分敬佩之情;沈归不由自问,若二人易地而处,自己又能不能如万长宁那般?
万长宁听到门口传来的声音,轻轻放下了手中不知内容的经卷,抬起一张还略带着些蜡黄色的脸庞,嘴角还带着微笑的弧度,也不知方才他究竟从书卷之中,看到了怎样的一番美景:
“哦?老师与沈兄二人联袂而至,来探望我这个戴罪之人吗?好极好极,可惜万某如今已经行动不便,就无法起身相应二位了。请……”
万长宁说完,便轻轻抬起了愈加纤细的手臂,引着二人的目光看向窗边的两张太师椅。沈归看着他举手投足之间的自然与和谐,如同看见了禅宗典籍中记载的佛祖,拈花一笑时那般的超然境界。
与沈归同来的李登,此时也并未落座;反而是伸手把沈归让到了万长宁对面落座,自己则转身出门而去。
“沈兄看上去好像有些不自在,心中是否还在介怀于,你我二人之前的那番难堪呢?”
万长宁这一句话,便道破了沈归心中的尴尬。如今见他这番物我两忘的悠然姿态,甚至让沈归生出了别样的想法:那天我到底是割了他的髌骨,还是斩了他的尘缘呢?
其实这事儿说到根上,也如万长宁之前所辩解的差不太多。他与太子暗中结盟,其实也算不得吃里扒外。毕竟他沈归时至今日,仍然没有成为李登的乘龙快婿,充其量也不过是个外人身份;而人家太子颜昼呢,可是实打实的丞相府表少爷。这到底谁亲谁外,还不是明摆在面上的事吗?
至于让沈归愤懑难平的那间双天赌坊,与他万长宁就更扯不上什么关系了。无论是肆意屠戮烟花女子供人取乐;还是暗地贩售那些杀人不见血的阿芙蓉膏,无论哪样生意,也都不是他万长宁这个身份能够参与其中的;充其量,他也就是给颜昼放出了几笔款子,根本就不能算作主谋,顶多也就是个从犯而已。
可如今这事儿的主谋——太子颜昼,还好端端地坐在冬暖阁中准备承继帝位;而这位从犯万长宁,却反被自己割下了双腿的髌骨,落得个一生无法行走的下场。无论如何,沈归如此做法,也都有些‘欺软怕硬’的嫌疑。
“怎么?莫非士安兄被沈某一剑割下髌骨之后,就投入了释门佛祖的怀抱当中了?”
“非也非也,无论释门、玄门、还是儒门,或者您身处其中的萨满教,皆是殊途同归的安心法门而已。在下追随恩相半生,也耳濡目染的只相信看得见、也摸得着的真实之物。跟随恩师入仕之后,每日更是沉浸在浩如烟海的繁杂账目之中,口中所念心中所想,也皆是金银钱粮,无一日不是如此。又怎会相信那些‘玄之又玄’,但喂不饱人的学问呢?可近日来拜君所赐,行动上颇有些不便,这才彻底空闲了下来。也趁着这个‘恰逢其会’的闲暇,才让在下可以重新审视自己蹉跎过去的三十余载光阴……总而言之,在下能有今日之失,说到底也俱是咎由自取,怨不得沈兄。”
沈归仔细分辨着如同脱胎换骨一般的万长宁,只觉得眼前这个人,已经无法与原来那个急功近利、精明细致的万长宁,联系在一起了。
“咳……咳……士安兄自己既然都能放下,沈某这个痛下毒手之人,自然也没什么不可释怀的。今日烦请丞相大人带我前来叨扰,其实是有些关于太子的私事、想要向士安兄请教一二。”
万长宁打量了沈归一会,又把眼神转向了窗外正在盛放的一株百结花,随即又用细长地手指富有节奏地叩击着木质桌面……
“让万某来猜猜看,沈公子心中的不解之事嘛……如今双天赌坊已经化为一片废墟,短时间内重建是不太可能了……这一来是因为太子爷手中没有银子;二来是北燕大军一退,咱们那位蛰伏了一个冬天的宣德帝,可就坐不……”
“宣德帝颜狩已经驾崩了,说是急症暴毙……”沈归适时地打断他的分析。而万长宁听到这个消息之后,双眼立刻闪烁出了狐疑的光芒。他知道刘半仙前后两次闯宫之事,更知道御马监监事,陆向寅的身死,与沈归身边那位不知底细的天灵脉高手,有着脱不开的干系。
沈归看着他怀疑的目光,心中也自然明白: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不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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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怪了……陛下正值盛年,平日里身体也一向硬朗。如今一个语焉不详的‘急症暴毙’,根本没有什么说服力啊?”
沈归想了想当初何文道与自己所说,刚想对万长宁转述一番,可转念一想,万长宁其人,如同自己‘前世’一般,是个彻头彻尾的‘无神论者’,也只好打消了这个念头。
万长宁见沈归摇头,误以为他不觉得宣德帝之死有何异常,于是便仔细地讲解着自己的思路:
“好,我们就当陛下是‘急症暴毙’,可眼下这个局面,对谁又最有利呢?”
沈归此时的第一个念头,便排除了摆在明面上的太子颜昼。且不说他能不能下得去狠心、做出这等弑父篡权、大逆不道之事;即便颜昼真的有这个‘魄力’,可他手下也没有能够借‘天象之势’的‘玄学高手’;而若是用‘物理手段’弑君,一向效忠颜狩的御马监,更不会听从他的指挥;而南康‘谛听’,一向都只看银子说话,根本不会搭理这个‘穷鬼太子’……
“北燕人……?”
一时半会没想通的沈归抛出了一个似是而非的答案,却听得万长宁连连摇头:
“沈公子啊沈公子,也不知道您是当局者迷?还是揣着明白装糊涂。明面上来说,先帝在这个时节暴毙身亡,最大的受益者应该是监国太子颜昼。因为如此一来,他立刻就能够名正言顺的承继大统,也不用日夜担心自己的父皇,会在什么时候宣布‘病愈复位’;可这些好处,即便他不主动出击,也只需多等上一些时日,自然而然就会瓜熟蒂落,根本无需做那等画蛇添足之事……”
“所以……?”
“所以?所以如今最大的受益者,就是你那位挚交好友,二皇子颜青鸿了!而这一点,也是我误以为是沈兄出手弑君的重要原因。”
沈归一听到万长宁这个答案,再略一回想早上那个‘偷听’自己墙根的颜老二,立刻摇头挥手地说:
“不可能不可能!就他那个烂泥扶不上墙的蠢货,根本没能力布下这样一张大网;而且这几年要是没有沈某护着……”
“对啊!沈兄究竟为何会如此回护二皇子呢?说真的,这也是当初在下与太子都百思不得其解之事;若说沈兄是为了夺回外祖郭云松的中山路祖业,那么很明显,全力辅助太子才是最为简单直接的一条路;若说沈兄是为了‘取而代之’,那更不需要去刻意交好一个皇室子弟。而且,根据万某调查得出的结果来看,你与颜青鸿的交情,顶多也就是酒肉之交而已,根本没有到如今这般生死相托的地步。”
沈归挠了挠额头想了很久,脸上挂着笑意回答道:
“嗯……这个问题的答案可以说的很复杂,也可以说的很简单。而简单说来就是一句话——投缘而已。比起颜昼来说,我更喜欢颜青鸿的脾气秉性。”
万长宁点了点头,没有再追问下去;因为无论沈归的回答有几分真假,但这个回答,就已经表明了他不愿意在此事上过多纠缠。
“好,既然说到这里,那我们就开始聊聊太子吧……”
万长宁朝着沈归摆了摆手,又指了指身后的书架方向。沈归欣然起身,推着坐在轮椅上的万长宁过去,取出了几本薄薄的账簿。
“沈兄你看,这本密帐,记载的就是他第一次与南康人交易的金银往来……”
只用了一个上午,万长宁便把太子颜昼,自监国以来的所作所为、全部给沈归过了一次。看完这几本写着各种符号的密帐之后,沈归这才长出了一口气,咬牙切齿地看着桌上这些字字血泪的账簿,从牙缝中挤出了四个字:
“这个杂种!”
万长宁却笑呵呵的把这些机密账本收拢起来,就那么随意地往书桌上一摆,轻飘飘地说了一句:
“要不是沈兄一剑斩断万某的髌骨,万某也无暇参透这些账目之后的累累白骨。当然,这也是我如今自愿承受断腿之苦的原因之一;也不知这样的惩罚,究竟能不能洗净我手上的累累血债……”
第271章 217.原来如此
经过万长宁的一番沟通解释,沈归终于对太子的心路历程有了一个极为清晰的认识。而他与南康谛听之间的‘勾结’,还要从郭霜身死之时开始说起。
宣德帝颜狩即位不久之后,便在时任四品内廷总管陆向寅的进言之下,着手组建起了御马监的雏形。皆因为颜家的两代帝王,一直都受到郭、李两位异性王的钳制。当然,这也是自幽北三路建国之初,便深深埋下的‘历史遗留问题’;三家彼此之间互相制约,谁都无法大权独揽,谁也不能只手遮天。
而深知其害的颜狩,其实也根本就没妄想用御马监这个‘新生事物’来扳倒郭、李两家。根据陆向寅对他所说,成立御马监这个组织的目的,本就是为了他这个没有实权的皇帝,多增加一道属于自己的防卫力量而已;平时最多帮陛下收一些风声回来,偶尔还能做一些无法摆上台面的脏活;而一旦情况有变,颜狩也能把御马监当做手中的最后一张底牌打出。
毕竟这百余年间,都是郭家的私军太白卫,来负责护卫皇宫内外的安全;而当时的太白卫统领,便正是沈归的亲娘舅——郭霜。
正巧在沈归进奉京的前几日,出了这么一档子事;某日太子颜昼出宫饮宴,错过了皇宫关闭城门的时间。这事儿其实也并不算大,根本无需上报颜狩。按照皇宫内的规矩来说,只需当时的内廷总管的李清出面,即可圆满解决;可就是这样一桩小事,竟然彻底断送了郭霜的一条性命,连带着也断送了中山郭家的百年祖业。
当夜李清正在冬暖阁中伺候颜狩,等到城门卫报来之时,他也并未声张,只是向宣德帝颜狩告了个假,便打算前去宫门迎太子入宫;可宣德帝颜狩今日刚刚在朝会之上,提出想要从户部支一笔银子来修花园,便被当时的户部主事官万长宁驳了一个狗血淋头;如今一听李登所言,知道颜昼饮酒晚归,此时正被关在了皇宫东门之外,郁结了一整天的怒火立刻被再次钩动起来。
他在朝会上刚刚被万长宁‘魔音洗脑’,如今一听到有关规矩、礼法、制度这些词汇,自然而然地头痛欲裂。
他先是在冬暖阁中跳着脚地骂了一通‘小畜生’,而后又吩咐李清前去传旨,让太子颜昼跪在东门之外自省其过,直至明日辰时方准其入宫请罪。
这等‘小事化大’的结果,其实也怪不着当时的值夜军官郭兴。他毕竟是太白卫的统领,若是连他本人都无视朝廷法度、为身份尊贵的太子颜昼网开一面的话,那么自己手底下的那些军卒们也自然会有样学样,为他们心中认为的‘身份高贵之人’,大开方便之门。长此以往,这皇宫大内的禁制,岂不就形同虚设了吗?
不过当时正处在酒醉之中的颜昼,却显然不是这么想的;今日也不是他第一次出宫晚归,往日只要不是郭兴当值,守门的军校一见太子回宫迟晚,肯定都是立刻搬开门障,远接高迎地把他这位太子殿下让入宫门;可如今这位郭霜,自恃其父中山王身份尊贵、军权在握,便不把我这个太子放在眼里!不让我进门也就罢了,大不了我找家客栈睡一晚;可这个贼子如今竟然对父皇打起了‘小报告!你爹管着我们颜家祖孙三辈,如今我这个第四代君王还未上任,你这个太白卫统领,竟然就已经把本太子也提前划入了你的管辖范围之内吗?
皇宫门外跪了一整夜的太子,本来就已经满怀恨意;而在他罚跪之时,看着城楼之上举着火把值夜的郭兴,心中更是越想越气。而且在辰时之前,皇宫东门自然来了许多等待入宫朝会的文武大臣,更是把太子这副‘跪宫悔过’的模样看在了眼里。如此一来,他不光被父皇训斥了一番、连身为太子的颜面,都一起丢了个一干二净。如此一来,若干年后即便颜昼登基坐殿,又有何面脸面,来面对看到满朝文武大臣呢?
说到揣摩人心,宫中这些伺候人的太监们,可个顶个都是指着这个能耐吃饭的行家;而这些行家之中的‘绝顶高手’,也自然就是御马监的监事陆向寅!
在陆监事的‘劝说’之下,太子颜昼阴郁多日的心情终于有所缓解。当然,后来他知道了御马监竟然真的炮制出了‘郭霜暴死’的这个天大喜讯之后,更是心花怒放,满心欢喜。
他万没想到,这御马监看上去虽然破破烂烂,可这一出手,竟然直接斩断了他中山路郭家的根基!如此一来,便为自己继位的道路上,扫清了最大的一块绊脚石。
亲身经历了御马监厉害的颜昼,便彻底迷上了这种行走在黑暗之中的‘谍报组织’;当然他也十分明白,之所以这陆向寅会帮助自己,应该只是想在自己登基之前结下一个善缘。归根结底,他御马监仍然只向父皇一人效忠而已;而且即便陆向寅真的率御马监向自己暗中投诚,等自己登基之后,也不可能把这些六根不全之人继续留用。原因也很简单,没了郭、李两家,御马监也就没有了存在的必要。
不过,为了防止父皇猜忌自己与陆向寅之间的关系,此时此刻,就只能自己暗中豢养一批死士了。可他现在虽然是幽北三路的太子,但手中却并没有什么实权;而向他效忠之人,也都是些顺风飘摆的墙头草,根本就没有任何利用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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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终,不知在谁的引荐之下,太子终于认识了一位南康来的女子。第一次见面的时候,这位自称‘黄鹂’的南康女人,便送给颜昼一间赌坊作为见面礼,也正是那间化为一片废墟的‘双天赌坊’。
自从搭上了‘谛听’这条线之后,太子颜昼真觉得有如神助一般。无论自己提出怎样的要求,只需要付出一笔数目不菲、又物超所值的银两,便可以在谛听的协助下‘梦想成真’。
以太子看来,自己的父皇与陆向寅,二人费尽多年心力,搭上了无数的银子,最终才创造出的这个御马监,比起南康人的谛听来说,简直如同过家家一般幼稚无能;而这些南康人,不仅做起事来手脚干净利落,不给‘客户’留下任何后患的同时,又没有各种繁杂的规矩约束。只要自己说得出口、又掏得出来银子,一切都必然如同自己所愿。
这种公平合理、童叟无欺的等价交易,他简直再喜欢不过了。既然有了这个极为专业的‘外包合作方’,自己又何必还要舍近求远、再建立另外一个属于自己的‘御马监’呢?
当然,从那一天开始,太子颜昼便如同长江流水一般,向‘谛听’这条大河中一筐一筐地倒着白花花的银两。当然,这些银子的来路,也确实都不太见得光。刚开始的几年间,他还能从母后李怜与舅父李登那弄来些‘零花钱’;可随着他‘消费量’的日益增加,他便只能给自己添上一个‘嗜赌如命’的恶习。
不过,自沈归这个郭家外戚出现、因缘际会又与自己交恶之后,颜昼的日子便越来越不好过了。皆因为他委托谛听撒出去的明桩暗哨,可都是一等一的好手,雇佣他们的价格自然不菲;可沈归身边那些不知从何而来的牛鬼蛇神,却也都是身怀绝技的江湖高手。
以谛听的规矩来说,那些杀手行动失败导致的身亡,是不需要雇主赔偿的;但若是暗桩探子在行动过程中失手身死,那雇主就要按照其人的身价,赔上一笔数目不菲的安家费。皆因为那些探子,都是按照目标人物身边的防卫力量‘计费’的。
而郭云松倒台、又远遁南康之后,攥紧了幽北三路钱袋子的李家,自然就成了太子的心头巨患。所以最近一段时间,他雇佣的所有谛听探子,跟梢的‘工作重点’便只有两个:一个是府上住着刘半仙的沈归;一个是府门坐着李福和单清泉的李登。
几次行动的结果,让太子颜昼十分失望的同时,又第一次对谛听的‘工作能力’产生了怀疑。如今,对他有用的消息是一条都没打听出来;可那些安家费的账单却如雪花一般飞入颜昼的怀中之中;而且,另外还有一张巨额‘罚单’,‘讣告’之上的死者,还是‘黄鹂’这个相熟的合作伙伴。
而这张讣告,还是谛听新派来的一位接头人,亲自送去双天赌坊的。
一见之下,此人周身散发出的冷冽气势,扑面而来地拍在了颜狩的脸上。颜昼自己虽然不是什么武道高手,但他也能感觉得出、这位谛听派来的新任幽北管事,是个一等一的危险人物;他周身散发出来的气势,甚至比起御马监那个老祖宗陆向寅,也是不遑多让的。
尽管此人的身材与长相都极为普通,但是在他的脸上,却有着一道巨大的贯穿刀伤,再配上那标志性的面无表情的‘石头脸’,一眼望在自己身上,让颜昼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第272章 218.巨额欠款
当然,这个谛听派来的刀疤男,对太子这个‘客户’来说并没有任何危险;相反的,再次派来新的接头人,也从侧面证明了‘谛听组织’,对于他这个‘未继之君’的重视程度。不过与这个刀疤男相比,太子殿下当然还是更喜欢那个说话绵软温柔的南康女子。
这个惹他‘讨厌’的刀疤男子,还从‘谛听总部’给自己带来了一叠厚厚的欠款字据。皆因为往日黄鹂与自己商讨交易之时,因为自己身为幽北三路的太子、同时也是李登外甥的可靠身份,往往都只需要付一小部分‘订金’既可成交;可如今这刀疤男一来,便掏出了那些厚厚的字据,显然就是打算跟自己算算总账了!
按照这刀疤男所说,谛听方面之所以会与同意之前的那种‘分期付款方式’,本来是认为登基之后的颜昼,定然有着充足的还款能力;再加上他还有李登这个闻名于天下亲娘舅,这才会用这种方式表达诚意,不遗余力地为他提供人力财力上的帮助;可随着颜昼欠下的数目越来越大,而谛听方面折去的好手越来越多,这枚‘雪球’已经超出了谛听的承受范围;而且他口口声声作为‘抵押质物’的‘幽北未来’,随着北燕与漠北宣布结盟,也自然要重新进行价格方面的‘二次评估’。
谛听内部经过一番考量,终于得出了最终结论:他们可以继续为颜昼提供服务,但他也必须在一年之内,结清拖欠积攒下来的所有款项。
这些欠款就仿佛一座大山一般,压在了颜昼的双肩之上;而他日后虽然也临危受命、当上了监国太子,可皇宫内库的银子,比起他拖欠下的债务来说,根本连九牛一毛都算不上;而现如今幽北三路的国库,虽然从账面上看还有不少银子的结余,可实际上早在他与万长宁的互相勾结之下,被搬了一个空空如也。此时的幽北国库,连老鼠都能被活活饿死!如若不然的话,被看管甚严的太子,又从哪弄出那么多的银子来,交付雇佣谛听的‘订金’呢?
若不是户部的财政大权,一直牢牢掌握在李登手中,他万长宁只怕连一个月的份例官奉禄米,都已经发不出去了。
不仅如此,常年驻扎边境御敌的中山督府军、还有颜氏族兵飞熊军,全都眼巴巴地等着国库拨发明年的粮草、军械与饷银配给;而总管这些事务的宗族府大宗正颜久宁,更是天天嚷着要见自己。正所谓过手三分肥,这个老不死的打什么主意,颜昼心里早就明镜似的。
重压之下的太子,自然而然地便把主意打到了那个富可敌国的亲娘舅身上。可颜昼即便不是什么聪明人,但也绝对不傻;他的那位娘舅李登,可做了半辈子的丞相,这幽北三路的一草一木,都在他的心里面装着呢,他李登不光是党徒门生遍布天下,在他的东幽路老家,更有着属于他自己一人的万亩良田。
而那些肥沃的土地,每年都能生长出无穷无尽的财富供他驱使。这一有门生故旧等党羽的维护、二有充足的财富可供挥霍,这样树大根深的一位‘东幽王’,又岂是自己这个还未得势的太子,就能轻易撼动的呢?
就在太子愁眉不展之际,还是那位态度颇为暧昧的陆向寅,吩咐他的弟子柳执,前来与自己‘商议’出了一个不错的主意。
奉京城是御马监的大本营,陆向寅自然也十分清楚太子眼下遇见的难题。他借柳执之口对自己说,谛听方面之所以会催促他一年之内结清尾款,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因为他这个嫡长子应得的太子大位,产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而这个变化,便是漠北使臣与二皇子颜青鸿之间的血脉关系。若是凭着兰妃与颜青鸿身怀的那一半幽北血脉,就能够不费一兵一卒化解掉‘两北同盟’的话,那么原本是他囊中之物的太子大位,自然而然就产生了易主的可能性;再者说来,倘若他幽北颜家这棵大树,真的在北燕与漠北的夹击之下轰然倒塌的话,那么自己这个太子之位即便坐的稳稳当当,也根本不值那么多银子了。
至于说漠北人若是与北燕王朝真的形成了铁杆同盟,会不会彻底击垮颜家这种事,颜昼暂时还无暇分神忧虑。毕竟从当时看来,需要解决两北战火的人也并不是自己;可若是一旦让颜青鸿在这里占了先机,即便他顾及兄弟旧情,‘篡位登基’之后不杀掉自己这个‘前任太子’,可那些‘投资’打了水漂的南康谛听人,也是断断不会放过自己的。
治病也要分个轻重缓急,所以颜昼首先选择解决的,便是会断送自己一条小命的‘头等大事’。
原本他与柳执约定的结果,是把北燕宫中的包妃,与他的二弟颜青鸿,还有那个同父异母的妹妹——奉阳公主颜书卿,一并化为灰烬。只要北兰宫没有幸存者留下,那么以父皇对他们那一支脉的态度来说,这事儿过去最初的两三个月,就会彻底烟消云散了。
随之而来的,便是北兰宫那场天火,与柳执亲手击杀包妃的那一掌大开碑手。
可谁知道这次行动的结果,竟然只死了一个兰妃而已;而最重要的目标人物——二皇子颜青鸿,若不是他自己犯蠢、想要冲入火场救母的话,竟然安全的连一个小口子都不会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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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原本认为,这件事的发展其实还可以接受,因为兰妃包氏身死之后,幽北三路便彻底断了与漠北重新交好的可能性。可也不知道自己的舅父李登抽了什么疯、也不知道那个漠北使臣穆格尔,怎么就那么给颜青鸿面子;原本还是十拿九稳的一个分裂计划,竟然被沈归略施手脚、不声不响地便化解开来。
如此一来,打草惊蛇的御马监,面对刘半仙这个不知哪冒出来的天灵脉高手,自然只能选择蛰伏下去;而那个刀疤男,更是每日都坐在双天赌坊的三楼包间之中,等待着自己前去‘还债’。
这如芒刺在背的日子,对于颜昼来说实在有些难以忍耐。他自幼过的便是锦衣玉食的生活,长大之后又没有什么传统意义上的‘恶习’,原本与‘欠债’二字称得上是毫无干系的。可如今他却天天被一个凶神恶煞的债主,堵着‘家门口’逼债。这样不自在的生活环境,也让颜昼的脾气一天比一天暴躁、一天比一天沉不住气。
正所谓‘船到桥头自然直’,某一日颜昼出宫散心之时,在南市场绿柳楼中,遇见了自己的同族长辈——宗族府大宗正、颜氏现任族长颜久宁。别看这个老头头发胡子都白了,但与他那个不成器的二弟一样,常年流连于秦楼楚馆之间;而且这老头还荤素不忌,南北市场都曾出现过他那看上去略带着些蹒跚的身影。
甚至在奉京坊间还有这样一种说法:这南北两条市场,超过一半的烟花院、都是这个行将就木的老头多年来,一点一滴制置办下的私产。由此可见,那些在前线为国拼杀的将士们,他们应得粮饷到底被这个‘花老头’克扣了多少。
几杯花酒下肚,酒量本就不好的颜昼,借着酒气冲头,彻底宣泄出了多日以来的心中抑结。没想打,自己不过是酒后发发牢骚而已,自己的这个‘族爷爷’,还真的给自己指出了一条明路。
他给颜昼介绍了萨满教上古典籍之中,记载的一味秘药——名曰‘象谷’,有镇痛、止咳、催眠的作用。
颜久宁说,他因为年岁大了,自然而然就有了失眠的老毛病。而这味‘象谷’,也是萨满教大长老巴格,给他介绍的一味灵丹妙药。不过,这东西虽然效果极佳,可服用过一段时间之后,就彻底离不开它了。
整片华禹大陆之上,最为富庶的商人,都是以贩卖‘成瘾商品’起家的。比如北燕的滇南、齐鲁二地,就以贩运上等烟草出名;而南康的广陵、申城,更是有着富甲天下的盐商盘踞;而南康的八桂之地,也产生出了无数的糖商巨贾……
烟、酒、糖、茶、盐等等等等,这些既会使人成瘾、又毫不起眼的日常必需品,只要握住了其中一种,就等于掌握了一条源源不断的财路。而这些东西,在北燕王朝都是官卖垄断之物。就靠着这些不起眼的小玩意儿,每年能为北燕皇族——周氏,赚取无穷无尽的财富;而反观草台班子出身的‘幽北三路’,能摆到台面上的富商,也就只有以贩粮起家的东幽路李家了。
颜昼当然知道,无论自己打算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若是没有金银从旁辅助,那就只能如他父亲颜狩一般、终日活在李家的监管之下,无法动弹分毫。
不过,颜昼如果想做这‘象谷’生意的话,那么有一个很大的制约,就是他手中没有宽广肥沃的土地!尽管自己在早年封王之际,曾经被父皇赏赐过一些关北路的土地,但这‘象谷’生意毕竟有些见不得光,实在没法在光天化日之下大面积种植。最终,颜昼便把目光投向了东幽路,他看中了那片天高皇帝远的肥沃土地。
对于颜昼来说,彻底扳倒东幽路李家,也是他早就制定下的计划之一;如今下手,不过只是提前了一些而已……
第273章 219.理所当然
既然颜昼已经选中了东幽李家的肥沃土地,自然就要跟李登门下的‘头号斗犬’——万长宁商议一番了。
这万长宁自幼便跟在李登身边,简直要比李乐安这个亲生女儿,还要了解这位幽北丞相。哪知道自己才刚开了个头,万长宁便迎面泼了自己一头冷水。
依万长宁所言,他这个娘舅虽然是个商贾世家出身,但青年时代一直都在华禹大陆上四处游学、遍访名仕,真可谓是‘君子爱财、取之有道’的身体力行之人。他寄予厚望的这种名曰‘象谷’的植物,虽然是巴格生前从萨满教上古典籍之中寻找而来,但其实在南康的闽江、滇南等地,根本就算不得是什么稀罕物。这种所谓的‘萨满秘药’,其实只需要稍微进行加工,就会变成另外一种东西——阿芙蓉膏。
以李登这外宽内紧、凡事皆以君子准则的行事作风来看,若是太子亲自去找他商量,没准那个倔老头会在一时冲动之下,直接就做出清理门户的举动来。
然而万长宁的一番肺腑之言,却并没有把满怀雄心壮志的颜昼劝阻下来;相反的,他对于贩卖象谷——或者说阿芙蓉膏‘这桩生意’的渴望,还变得更加深刻了。这一切的原因,也自然就是能够获取到的利益,产生了巨大差异。
颜昼之前虽然接触过象谷,但对于阿芙蓉膏这种东西,却十分熟悉。因为早在他接受了谛听那份见面礼——双天赌坊之时,便已经从黄鹂口中听说了这种东西。按照他们当时的协定,所有的一二层的赌博收入,包括太子私放高利借贷的‘印子钱’,全部归于他一人所有;而他要做的,便是准许谛听方面可以在赌坊三楼贩卖阿芙蓉膏。而且,太子还能从这中间占到一成的干股。
凡是百姓越穷困的地方,有钱人的家底也就越丰厚。别瞧幽北三路大部分的百姓,过的都是水深火热的困苦日子;可奉京城里这些有钱老爷们的家底,却不比南康富商差上一星半点。
任凭颜昼如何想象,都没能想到仅靠着双天赌坊三层那十个包间的收入,比起一楼二楼的赌坊来说,都毫不逊色半分。如此丰厚的回报,早已让只能喝汤的颜昼垂涎欲滴了。如今既然有这么个天赐良机,他自然要牢牢把握住了。
颜昼虽然生长于皇宫大内,但毕竟也是世家子弟出身,对于大家族内的蝇营狗苟之事,自然也是十分清楚的。他绝不会相信,既然颜家私下里都是勾心斗角的话,他李家就会是上下齐心的铁板一块。可以说,除了郭家那个香火稀薄的特殊情况,每个大家族中的子弟,私底下的关系都好不到哪去。
根据万长宁的说法,李登自从游学归来,就没在李家的大本营——东幽路大荒城待上几天。而他入京接替父亲的丞相一职之后,更是再也没回过老家一次。而每年东幽的土地上耕种何种作物,也都是靠着李家外支的四大长老一起决定,最终上报李登进行批复的。而近年来,这种统筹管理的私物杂事,都是万长宁代为管理的。
而在自己与万长宁暗中结盟之后,有他从中‘斡旋’,注定被蒙在鼓里的李登,自然也就不足为虑了。而且李家目前实际上的当家之人,也就是那个四个李家旁系的老头,东幽路的土地里面长出什么东西来,肯定是瞒不住他们的。而颜昼也十分明白这个道理,他也做好了分一杯羹出去的打算。
他与万长宁最终定下的计策,便是从李家外系入手,许以重利相诱,让他们偷偷种植这种回报丰厚的‘象谷’;而原本应该种植的粮食,或从北燕等地走私而来、或以官仓存粮、往年陈粮取而代之。只要如数奉上,让万长宁对李登有所交代也就是了。
于是,太子便遣心腹之人前去东幽路磋商,没想到对方这四个半截身子都入了土的李家老头,一听世间还有此等美事,连个价都没敢还,直接便满口应承下来。而且,他们的大长老李皋,还托人带回了一句话:若是太子能帮自己的孙子李三林,日后坐上李登的那个家主之位,那么他也可以担保东幽路的李家上下,都会在他登基之后,彻底效忠‘颜昼陛下’。
这二人真可谓是一拍即合!原本颜昼也担心在除掉李家之后,东幽路又要交给谁管理、才不会再滋生出一个如同李登、郭云松这般的尾大不掉的虎狼之臣;如今李皋的态度,还真就给自己展现了一个能够平稳过度的机会!皆因为自己就算彻底铲除李家,东幽路上下也定然会伤筋动骨;可若是自己扶植起另一个李家傀儡的话,那还用得着再费那个劲吗?
当然,二人彼此之间联系,都是用人力来回传些口信,根本没有留下任何实质上的证据。这样的‘谈判方式’,彼此之间的承诺到底有几分真假,也就只有他们自己心里才知道了。
而且,那李皋为了表达诚意,还主动透露给了颜昼一个颇有些鸡肋的消息:如今李登膝下独女李乐安,已经回到了大荒城中躲避战火;而他身边的护卫力量,也只有区区百余人而已。
之所以说这个消息有些鸡肋,皆因为李家与郭家的情况不同。郭家的那位郭霜毕竟是个男丁,按照规矩来说是完全可以承袭郭云松的中山王位;可这李乐安毕竟只是个女儿身,根本没有继承家主之位的可能;如此一来,无论自己动不动她李乐安,李家的家主大位也终究要落到旁系血脉手中。
不过,自己的债主刀疤男,此时仍然天天坐在双天赌坊三楼,想必谛听也没有等他活活耗死李登的耐心了。
而且万长宁听到此事之后,也给颜昼带来了一个不太好的消息:李登好像对李乐安那个未来的夫婿、也就是郭云松的外孙沈归,非常之满意;这一老一小经常会凑在一起谈天说地,俨然已经成了一对忘年之交。若是按照这个发展速度,等李乐安真的下嫁沈归之后,他李家未必真的会后继无人。
因为按照东幽路的规矩来说,无论李乐安在何时产下一名男丁,而沈归又准许他随母姓的话,那么这个李姓男婴,便有足够的资格继承家主之位了。
这当然是颜昼最不想看到情况了!
不过,既然已经不得不出手,那么也得找一个祭旗的人来。从各种角度来说,沈归都是他欲除之而后快的头号心头大患。
这个郭家余孽也不知道是哪里冒出来的祸害,自他出现以后,自己就没遇见过一件好事;而且整个幽北三路都知道,他和自己那个二弟颜青鸿臭味相投,二人彼此之间走的极近,隐隐已经有同穿一条裤子的趋势。而自己虽然也曾想过招他入幕,可一来,自己手上还握着他亲娘舅郭霜的一条人命,若是把他放在自己身边,那不就成了随时会爆发的巨大的隐患了吗?这二来,则是自己也有了万长宁暗中相助。以他展现出的能力与才华,即便比不上沈归、想来也差不到哪去。
不过,沈归其人既然不能为我所用,也定然不能让他充当老二的幕僚。
可没想到自己与那个刀疤男说出了计划之后,那刀疤男足足消失了五天,才重新与自己再次会面。
他这次回到南康、足足带回了几箱的阿芙蓉膏作为样品,而且还许诺会大力支持太子的全盘计划。而且谛听高层还对他承诺,只要是为这个计划铺路的差事,一切费用皆由谛听承担。
当然,这位刀疤男也是一等一的江湖高手,在整个谛听中都能派到前三名的位置。他这次回来,也会尽心尽力地相助颜昼。
大喜过望之下的颜昼,便把自己暗杀沈归的计划说给了刀疤男听。没想到第二天再次见面,刀疤男已经受了很严重的内伤。他告诉颜昼,沈府之上有一个天灵脉老头看门,若不是自己趁夜入府、那老头睡觉之时又没穿着裤子,自己能不能回得来,还要在两说之间。
于是,太子殿下只能退而求其次,要求这刀疤男远赴东幽大荒城,灭杀掉自己的亲表妹李乐安。
毕竟这一对儿未来的‘拦路小夫妻’,无论死的是哪一个,整个李家都会落得个后继无人的下场。
刀疤男养好了内伤之后,便有了大荒城中的李家宅院被袭一事。在内外勾结之下,住在李府对面的大荒城知府李子麟,没有领兵救援也自然就是情理之中的事。
直到此时,沈归从万长宁的口中得到的这些消息,再加上自己的推断,终于对太子的心路历程,有了一个更加清晰全面的认识。
可他唯一不理解的,便是为何万长宁会与自己这个陌路之人作对,甚至还不惜怂恿太子截杀掉自己恩师的膝下独女——李乐安。
“因为早在你没出现之前,我便早已经倾心于大小姐了……这个理由,不知道能不能说服你呢?”
万长宁的侧脸映衬着阳光,语气平和地对沈归说出了他深埋在心中的理由。
既然得不到,就亲手毁灭。这个有些骇人听闻的原因,在沈归看来却是理所应当的。二人沉默了半晌,沈归便提起笔来,借着万长宁书桌上的宣纸,写下了几个字,随后便推门扬长而去。
“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今日种种,譬如今日生……”
万长宁咀嚼了几遍之上的字,随后又轻笑了一声,自言自语地说道:
“字也写得太难看了……”
第274章 220.谛听组织
时至今日,沈归再次重新审视了一番颜昼这个监国太子。以他的行事作风与解决思路看来,好像也算不上什么大奸大恶之辈。无非也就是有些心狭量窄、睚眦必报而已。当然,这些还只是性格上的问题而已。
性格虽然有些瑕疵、但总体上还称不上十恶不赦的一个人,之所以会走到今天这个地步,出发点也无非也是想要稳固自己未来的皇位而已。一个出身显赫至极、自幼便有才名流传于世的神童太子来说,做出这些事也简直再正常不过了。当然,他如果是一个愚笨一些的孩子,兴许也就不会想现在这样,靠着一个又一个的谎言、一次又一次的自作聪明,把原本芝麻大小的问题,捅成了巨大无比的窟窿。
当然,在颜昼的成长过程中,除了他父亲这个不合格的‘先生’需要负责之外,还有一些人,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如果不是在他们处心积虑的诱导之下,颜昼也不会走上这条不归路。
而这些人,有一个共同的名字——谛听。
沈归在年幼之时,也曾偶尔听过谛听的大名。不过那些江湖人鱼龙混杂,对于谛听组织的各种说法都有。久而久之,沈归也就把谛听这个名字抛诸脑后去了。何况,这种‘民间闲散组织’本就数不胜数,他当时为何要对那些远在千里之外的南康人感兴趣呢?
而自己也是因为中山王郭云松的这一层关系,极为被动地被卷入了这场莫名其妙的暗室之争。在沈归看来,自己不过是好端端地‘走’在幽北三路的‘大街’之上,就莫名其妙的挡了太子殿下的路;而对方显然也没有什么‘文明礼让’的传统美德,随便飞起一脚,便想要踩死自己这个‘破落户子弟’。
沈归虽然脾气不错,但也绝对没有达到唾面自干的程度;既然太子想要把他这颗眼中钉拔出去,那么自然也得让他感受一下,自己这颗钉子到底有多大的力气了。
不过,眼下敌在暗我在明,这个局面实在太被动了。以万长宁的说法、再加上那个‘谛听刀疤男’托李乐安转述给自己的话,都证明了原来那‘低调行事’的计划彻底失败;而此时双天赌坊已经被付之一炬,那个杀了十几位冬至兄弟的刀疤男,自然也就无处可去、不知所踪了。所以,摆在沈归眼前的当务之急,便是要着手摸清谛听的底细了。
自己身边能够信任的人,除了一群‘酒囊饭袋’的糙老爷们、就是一群脾气古怪的柔弱女子;能够了解谛听的人,除了远在南康的那些‘老头老太太’之外,便只剩下了一个不知从哪冒出来的刘半仙了。
沈归回府之后,顾不上安慰莫名生气的李乐安,反而先钻进了门房。
门房之中假寐的刘半仙,仍然穿着那一身洗的发白的蓝色卦衣,闭着双眼、嘴里还哼着不知名的小曲儿;一手握着一杆烟袋锅子,吧嗒吧嗒地抽了个烟雾缭绕;一手虚搭在自己大腿上,给自己哼的曲子拍着板;还有翘起的一只二郎腿,正朝着推门进屋的沈归抖着脚丫子……
“咳……咳……我说半仙,您下次抽烟能不能开着点窗户啊?您这屋里本就全是烟袋油子的味、如今再掺上脚丫子的味,实在有点辣眼睛。”
沈归捂着口鼻,急忙敞开了所有门窗,不住地朝外扇着烟雾。
“你当我不想啊?昨天早上就是开着窗户抽烟,结果你那位相好的,还以为门房失火呢,迎着窗户就泼了一盆子水进来……你瞧,我那身大褂现在还带着潮气呢……”
刘半仙说着,指了指墙上还有一些水渍的卦衣说道。
“那丫头最近抽风,您别跟她一般见识。我说老头啊,我有点事问你。但从以往的经验看来,您应该也说不出什么正经话来。你今天,到底能不能跟我说句实话?”
“半仙我什么时候说话瞎话啊?不信你自己拿着那身大褂去问她……”
“我没说那个!我今天来就是想问问,南康那个谛听,到底是怎么回事?虽然从造型上看来,您老人家不太符合传统江湖高手的定义;可毕竟您手底下的真能耐,还勉强能算是个天灵脉者。既然您的辈分这么高、年纪又这么大,多多少少都会知道谛听的一些底细吧?”
刘半仙歪着脑袋,好像想了很久,这才盘腿坐起身来:
“想知道谛听的事啊……那你该去问伍乘风啊!”
沈归一听‘伍乘风’三个字,立刻狐疑地看着刘半仙说:
“别一问您什么事,您就往他老人家身上赖行不行啊?人家说破了天去,也就是一个花子门里的老人,还能管尽天下之事不成?”
刘半仙用烟袋锅子磕了嗑床沿,斜着眼睛对沈归说:
“他能不能管天下事我不知道,但最开始组建谛听的那些南康人,却都是墨门楚墨一脉的刺客。你那个‘大师傅’既然是当代楚墨门长,自然比我更清楚这里面的事了。”
“谛听不就是收钱办事的杀手死士嘛?跟刺客又有什么关系?我之前可是听林婆婆说过,古往今来凡能称称的起‘刺客’二字之人,大多都是怀着一颗‘解苍生之倒悬’之心的上古大贤;如今在您口中,却将这二者混为一谈,只怕是有些牵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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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半仙撇了撇嘴,用恨铁不成钢的眼神瞪了一眼沈归:
“还不是你们这些晚生后辈不争气吗?这就是黄鼠狼下耗子、一窝不如一窝。古往今来,这种豢养杀手死士的卑劣行径,也就是近几年才逐渐兴起的。就单说你那个‘大师兄’岳海山,观潮前用的那手‘自杀剑’,不也是楚墨一脉的刺客,通常使用的武功路数吗?你可曾听过他们那一辈的高手,有谁会为了黄白之物而任人驱使的……”
“等会等会,您这可有点厚古薄今的意思了!按照您的说法,最初谛听收拢的那群人,可能都是楚墨的叛徒咯?如此说来,那谛听的组建者,又会不会正是叛门出逃的岳海山呢?”
沈归这个想法,倒也并不是无地放矢。毕竟自己年幼之时救下的古戒古三剑,便是岳海山门下最出色的弟子;而他的一身‘子夜剑术’,也是帮岳海山搏出‘黑月老’名头的楚墨刺客剑吗?而且,那柄仿造上古神兵‘鱼肠’的惊雷短剑,也是古戒赠予自己的佩剑。当然,这柄短剑,还是早年伍乘风送给岳海山的佩剑……如此说来,难道这谛听幕后的组织者,竟然是那老叫花子伍乘风吗?
刘半仙看着满面目瞪口呆、仿佛参透了一个恐怖阴谋的沈归,立刻哈哈大笑:
“这你就钻牛角尖了不是?你是不是认为,谛听的组织者,和你那叫花子师父有关系啊?你用脑子想想,一个宁可当街要饭,都不想广大楚墨一脉的懒货,怎么可能有着创立起谛听那等庞大杀手组织的雄心呢?”
“……”
刘半仙见沈归仍然不言不语,看那副模样,一时半会他自己是走出不来了。于是自己也只好敲了敲沈归的脑袋,并用一双大手揉乱了他的头发:
“放心吧,无论是谛听、还是别的什么人、只要有老夫在,你这条小命,就肯定没有危险。”
沈归心里虽然十分感动,但面上仍然贱兮兮地‘挑衅’着刘半仙:
“就服您这股‘吹劲’!是不是应该让陆向寅再活过来,再给您来上一盏娑罗舍利灯尝……对啊!陆向寅!”
沈归说到这里,突然想到了自己忽略的一个重要因素。看似太子颜昼走到今日这个地步、全都是在谛听一步一步的引诱之下;可奉京城中势力最大、耳目最多的一伙人,仍然还是他陆向寅手中的御马监;而谛听这个‘外来户’,能够在奉京城中站稳脚跟,若说没有他陆向寅的默许,又怎么可能呢?
而且陆向寅挑动颜昼对北兰宫下手,这可是板上钉钉的事!他这样又献策又出人的,为的又是什么呢?即便陆向寅此时已经死在了自己手中,但他那个关门弟子——小胖子柳执,却定能完整的继承他的遗志;如此老奸巨猾的一个‘特务头子’,在放手一搏之前,又怎么可能不事先留下安排呢?
“老头儿您在这继续抽吧,饿了自己去找吃的啊!我还有点事,一会再来找你……”
沈归刚刚说完、便一溜烟地跑了出去。刘半仙听见脚步声渐行渐远之后,使劲儿地吸了一口烟,而后又把烟袋锅子随手一放,伸手撕开了自己胸前的衣物,只见他胸膛之上,赫然露出了一个圆形的陈伤!若是沈归在这里,一眼就能分辨出来。
刘半仙这道伤口,与当初双山村外受伤的包兴、还有自己之前替李登挡的那一下、形状都是一模一样的!
在这片华禹大陆之上,能够造成这种特殊形状的伤口、也只能是那种叫做‘墨雷’的机关火铳了。
虽然这墨雷杀伤力惊人,但面对着刘半仙这种来自于天灵脉的鬼魅身法,却应该不会起到什么作用。可如今刘半仙胸前的这伤口,却是没有半分掺假的。
刘半仙一边给自己上药,一边龇牙咧嘴地唠叨着:
“妈的,没想到老子玩儿了一辈子鹰,最后还是让鹰给啄瞎了眼!”
第275章 221.无欲则刚
沈归走出了门房,便直奔铁怜儿的房间。早在他清晨出门之前,便看见了颜青鸿与铁怜儿共处一室。此时要想寻找颜青鸿,最快的方式便是先找到铁怜儿。
这两个有情人,虽然彼此间情义深重,但因为双方身份都有些特殊,暂时还未能正式成亲;不过好在他们本人也对此事并不在意。时至今日,这两位的相处状态,俨然已经是一对儿恩爱有加的老夫老妻了。
满怀心事的沈归,本想一脚踹开紧闭的房门,脚都抬起了一半,仿佛想到了什么一般,终于还是堪堪落下。踌躇半晌之后,还是轻手轻脚地敲了敲门。
铁怜儿一头雾水地打开了房门,见到满面急切之色的沈归,立刻换上了一副有些暧昧的神情,调笑着说道:
“怎么着弟弟?是不是早上在乐安那里碰了钉子,觉得摸不着头脑啊?现在来找姐姐,是打算让我帮你拿个主意?不过,你算是来错了地方,也找错了人。这事儿啊,姐姐我也没什么办法。你也别怪我不帮忙,这两位大小姐呢,一个是我未来的小姑子,一个是你的‘小师妹’……”
“不是不是……”沈归见铁怜儿进入了‘八卦模式’,急忙摆手否认道:“我是来找颜老二的。”
这一下反倒把铁怜儿给羞了一个大红脸!这沈宅之中的上上下下,有谁不知道他和颜青鸿的事啊?但大家也都体谅他们二人的难处,平日里最多会私下议论一番,根本没有人会当面说三道四的。所以此时铁怜儿想来,这沈归应该是暗恨自己与颜青鸿、早上瞧了他与李乐安的热闹;如今以言语相欺,分明就是来‘报仇血恨’的!
“找他你来我这干嘛?不知道!”
随着‘嘭’的一声门响,满头雾水又莫名其妙的沈归,在铁怜儿这碰了一个灰头土脸。
最终,沈归还是在藏书楼中,找到了正在探望妹妹的颜青鸿。
“我说颜老二,你连大字都不识几个,来我这藏书楼干嘛?”
沈归有些纳闷地看着坐在藏书楼一层的颜青鸿,又低头看了看他手中的书名:《西域异闻录》。“怎么着?打算去西疆散散心?”
当然,沈归说颜青鸿不识几个字,也只是朋友之间的调侃而已。毕竟他颜青鸿就算再‘烂泥扶不上墙’,终究也是从小在三北书院读书识字的二皇子。
颜青鸿听到沈归声音,立刻把手中的书本合上放在了一边,嘴里还嘟嘟囔囔地念叨着:
“谁打算去西疆了?我就是想找一本带图的书来瞧瞧……你这藏书楼里的书,全都是密密麻麻的小字,看了就觉得想睡觉……”
“奉阳公主呢?,除了你们兄妹俩以外,还有别人在这楼里吗?”
“书卿在三层看书呢,这楼里没别人了。我说你有什么事直说不行吗?在自己家里还小心翼翼的?有刘半仙这个天灵脉者帮你看门,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吗?”
沈归听到这话,心中也觉得自己有些紧张过头。于是他身形一转,坐在了颜青鸿身边,开门见山地说道:
“事已至此,你是怎么想的?”
颜青鸿被他这一番没头没脑的话,问的有些发懵。随即转念一想,这位浪荡公子也不知道琢磨起什么事来、脸颊绯红、支支吾吾地说:
“铁甲叔远在南康伺候老王爷呢、而先父又临近大丧……”
“没问你们俩那档子破事!我问的是兰妃娘娘的事!”
颜青鸿一听到自己娘亲的事,立刻站起身来,伸出一只食指、指向沈归的双唇;而后又鬼鬼祟祟地顺着藏书楼的转梯口处,向上偷偷看了几眼。没发觉有任何异常之处,他这才重新回到座位上,压低了声音说:
“咱们出去谈,书卿还在……”
“就在这谈!你们打算瞒我到什么时候?”
颜书卿的声音自上而下,无比清晰地传入了二人耳中。颜青鸿一拍大腿,指着沈归来回抖动了几下,责怪之意不言而喻。
沈归一见颜书卿露面,也觉得有些尴尬。毕竟他还不知道这位奉阳公主,与李乐安发生了怎样的‘事故’;但现在这个时候,自己又无暇顾及那些儿女情长之事……
“哥,自从书卿知道你不顾自己生死,冲入北兰宫火场救回了书卿一条性命之后,我便对你这个兄长,有了一个重新的认识;可如今母妃已经去世多日,这事儿却仍然没有一个结果,你还打算拖到什么时候去?”
颜青鸿也不知道自己这位妹妹,是从何处得知这些事情的。但此时面对她的质问,自己无论怎么说,都觉得有些不妥。沉默了半晌,颜青鸿指了指沈归说道:
“我们之前就调查过此事,发现杀人放火的真凶,乃是御马监的少监事柳执;而几日之前,御马监的监事陆向寅,便死在了沈归的手中……不信你自己问他,这事儿,到这里就算是……”
接到了颜青鸿提来‘皮球’的沈归,如今也只能硬着头皮,对满面寒霜的颜书卿使劲点头。没想到颜书卿面对这番说辞,只是冷笑一声:
“哼……在厉害也不过只是个宦官而已,若他身后没有哪位主子撑腰,又怎么可能做出这么大的动作来?哥!莫非您是真的不知道?还是在书卿面前揣着明白装糊涂?害死咱们母妃的真凶,定然是颜昼那个畜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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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奉阳……那是你的长兄……”
“呸!我没有这等悖逆弑母的长兄!颜青鸿,我原本以为你的放荡不羁、你的自暴自弃,都是在颜昼与父皇的强势之下,为求自保才不得不穿上的一层外皮而已;可看看如今你这副懦弱无能的样子!是不是这身外皮穿的太久、现在已经脱不下来了?还是你根本就是那个什么都不在乎的纨绔子弟,根本就是个贪生怕死的废物而已!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么就算我颜书卿瞎了眼,竟然还会对你这个废物二哥,产生过一些不切实际的期许!”
奉阳公主对颜青鸿一番怒斥之后,便立刻夺门而去;反观仍然坐在椅子上的颜青鸿,确是一脸苦笑的模样。
沈归转身看着颜书卿那一袭白色衣裙,从藏书楼的大门消失,回过头来看着仍在不住摇头的颜青鸿,也是神色凛然地追问起来:
“其实我也一直想问问你,这事儿你到底是怎么想的?时至今日,我身为一个外人,自多也就只能做到这里了。剩下的都是你颜家的家事,即便我真的想帮忙,也着实没有什么立场……”
颜青鸿听到沈归的问话,也颇为难得地正经了起来。他一摆手,看着颜书卿离去的方向,语气平和地说道:
“别看书卿她那义正言辞的模样,其实她心里比谁都慌张。虽然父皇不太喜欢我这个没出席的二儿子,可对书卿却一直极为疼爱。眼下父皇驾崩,她也就真成了没爹没娘的孩子。所以,无论她说什么,无论她如何想我,其实我都能理解。而我这个做兄长的,并不想让她参与到这些事情当中。我只想让她继续做他的幽北公主,最好能再寻一个如意郎君,安稳幸福的过完下半辈子……”
沈归十分清晰地感受到了他这个浪荡公子、对于亲妹妹的疼爱之情。不过,对于这种爱护妹妹的方式,沈归虽然能够理解,心里却并不大认同。
此时颜青鸿转过头来,双眼直视沈归,又接上了他被自己打断的话题继续说到:
“我当然知道北兰宫的那一场大火,幕后主使者是太子。可如今他已经占尽了上风。正如你们所说那般,我手中拥有的,只剩下那几张不知何人所写、又不怀好意的字条,根本也做不得数。可日后若是在机缘巧合之下,我们真的能够合力扳倒太子,那么这个空下来的幽北皇帝之位,我不想坐也要坐。谁让颜家这一辈的男丁,就只有我们兄弟二人呢?而且,兄弟今天也跟你交个实底,我颜青鸿从小到大,都没想过要当皇帝。这并不是出于自谦自量、而是实打实的心理话。虽然出身皇族的我,并不知道自己想要做些什么,又应该做些什么;但是我颜青鸿不想做些什么,我还是极为清楚的!”
沈归看着神色无比坚定的颜青鸿,心中既觉得诧异,又觉得感同身受。他沈归原本过的也是极为平凡的日子,按部就班地学习工作、生活没有一丝波澜;可转眼之间,自己竟然活在了从前认为‘无比荒谬’的环境之中。他自己心中的无助与茫然,想必此时的颜青鸿,也正在感同身受吧。
“我啊,也是被李玄鱼大萨满生拉硬拽来的。来到这里之后呢,每一个亲人、长辈,都曾不止一次地告诉我,要去做真正想做、真正喜欢做的事情。可以说直到今天为之,我依然在生受着他们的一番好意。可是我也十分明白,有些人,生来就是注定要做些什么事情的。如今,我沈归的时机还未到,所以我还不能明白;而颜青鸿,你的时机却已经到了!只要你还想继续活着,就是注定要走上这条路的!”
原本的沈归,是一个无比坚定的无神论者;可自从来到这片华禹大陆、又亲身经历了以自己‘固有观念’,无法解释的‘神迹’之后,他便开始相信那类玄之又玄的神秘学说了。
而那个让他转变观念、开始逐渐相信的东西,在沈归心中还有个名字,叫做宿命。
第276章 222.青鸿之谋
“既然咱们说到了这里,那么我也把自己的打算也跟你说说。你沈归之才几倍于我,定能帮我看出有什么遗漏之处。”
颜青鸿看着对面这个坚定的‘宿命论者’沈归,神色极为放松地笑了。毕竟自从懂事之后,他已经很多年没有这么放松过了。
早在他幼年之时,便在颜家族人对于自己兄弟二人不同的态度上,感受到了生在天家的残酷之处。而被颜昼害死的那位兰妃,在漠北草原之时,也是风口浪尖上的人物。这样一个草原共主——孛儿只斤族的唯一血脉,亲手教导出来的儿子,又岂会如表面看上去那般无可救药呢?
正如颜书卿方才所言,她这个二哥之前的一切表现,不过就是在主动退让的同时、为求自保的一种手段而已。
试想一下,若是颜青鸿也自幼才华出众、又身兼漠北草原这个‘亦敌亦友’的邻邦血脉的话,那么颜家的族人、乃至幽北三路的满朝文武,自然都会在两个兄弟之间分别下注;有人喜欢锦上添花,自然也就有人喜欢雪中送炭;无论其人选择如何,求的也不过就是名、利二字而已。从本质上来说,这两种人彼此之间,也并没有什么不同之处。
不过,幽北三路自建国之初,便已经注定会是三足鼎立之势。内有李登把持财政大权、外有郭云松统领军务;这样一来,留给天家颜氏能够闪转腾挪的位置本就不多;若是这两个皇子也十分出挑的话,那么原本归属颜家门下的那些墙头草,一定会分裂成为两种派系;一派是坚定不移、紧跟父皇与太子脚步的锦上添花之辈;另一派抢不上好位置的人,便会调回头来,烧自己这个二皇子的冷灶,想要以小博大。皆时,原本就居于弱势的颜家,自然更无法全力应对郭、李二家的倾轧……
那样的情况下,无论那张皇椅归属哪方,颜家却都会是最大的失败者。这一点,颜狩与颜昼父子二人没有看到、或者说看到了也不太在意;反观颜青鸿这个被人嗤笑了二十余年的庶出皇子,却早已心生忧虑、并且以自己想到的解决方式,主动进行退让了。
是的,在年幼的年轻看来,郭、李两家非但不是什么国之柱石,反而俱是势大欺主的两位强臣。更何况,无论这两位异姓王心中怀着怎样的心思,颜家都不可能用整个幽北三路,去试验这两位权臣的人性与忠诚。
在他看来,既然是一场输不起的赌局,根本就没有开盘的必要。
而时至今日,颜青鸿亲眼看见了自己主动退让所带来的结果:自己的这一番苦心,非但没有换来颜家与幽北三路的日益强盛,反而把全部幽北三路的百姓,都推入了水深火热的炼狱之中。
李家‘树下’的官吏贪狠似豺、太子与父皇的门下走狗,就比他们额外恶上三分;郭家的将士们为国征战、结果那些‘国之利刃’也全部被瓜分一空。可以说在这场两北战争之中,除了颜重武这个不世出的璀璨将星以外、整个幽北竟然没有一家可战之兵!而原来那个与太白卫齐名的飞虎军,在张黄羚这个庸碌之辈的带领下,竟然全都变为了一群贪生怕死的酒囊饭袋!
若不是沈归狠下心来、使出那道连环毒计,在东海关中燃起一把天火,全歼北燕来犯之敌的话;此时幽北三路的百姓们,早已经在燕云铁骑的掌中钢刀与战马践踏之下,日夜不停地呻吟哀嚎了。
其实,对于颜青鸿那温柔中带着谦和的本性,主动退出争夺皇权对他来说,并不是什么无法接受的事,反而还带着些如释重负的感觉;但自己谦让出去的幽北江山,却被自己的先父与兄长糟蹋成这样,又岂能让他不觉得痛彻心扉!
更何况,若是幽北三路落于敌国之手,他颜家两父子,还能在精锐甲士的保护之下,逃得一条生路,继续做他们的富家翁,过他们的太平日子;可那些普通的幽北百姓,他们又能跑到哪里去呢?
因此,此时此刻在颜青鸿的心中,早已把家恨上升到了国仇的地步。虽然,他也不知道自己真正该恨的人,应该是谁。
此时此刻,面对沈归这位莫逆之交,他终于打算把自己的真实意图和盘托出。其实也可以这么说,直到此时此刻、颜青鸿才彻底相信了沈归这个‘朋友’。
“颜昼肯定不能再做幽北的皇帝,百姓们的日子过得太苦了,不能再由一个好大喜功的帝王继任;但是,他也不是非死不可……按照我的想法,可以赏他一大笔银子,再把他逐出幽北三路,让他过上安详富足的下半生也就是了;要么,就把他软禁在东坤宫中,与母后一起……”
“你还能再软弱一点么?”沈归听到这里,白了颜青鸿一眼。他早就知道真实的颜青鸿,是个极为善良的人,但没想到他竟然会善良到这种地步!面对弑母血仇,他竟然还在考虑仇人的‘晚年生活’;若是没有这么长时间的相处,他定会认为颜青鸿只是故作姿态而已。
“你还能再软弱一点么?兰妃娘娘就是死在他手里的,你竟然还要让他们母子团圆?怎么想得啊你?来跟我聊聊你的心路历程好不好呀颜二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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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青鸿见他这副急切的模样,也是随意地一摆手:
“嗨……我这也就是想想,扳倒太子还真就那么容易吗?你那个丈人李登可是他的亲娘舅,你以为那位东幽王会袖手旁观吗?虽然他多年以来、一直都习惯了不发一言,但谁又会真的认为这个东幽王,是真的软弱可欺呢?你去问问万长宁,多年以来,幽北三路胆敢触怒李登之人,不管他当时有多么权势滔天,最终不仍然落得一个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惨淡下场?”
沈归看着颜青鸿这副认真的模样,心中也是一凛:在他眼中对于李登的印象,一直都是双手对插在袖口之中、说话做事慢条斯理、脾气神情也都是随和柔软的富家小老头而已;可如今按照颜青鸿口中所说,原来这位温文尔雅的‘儒商丞相’,竟然也有着如此狠辣的一面。
当然,能在幽北三路这等混乱蛮荒之地、搏杀出属于自己一片天地的人,又有谁会是个没什么脾气的老好人呢?
一直以来,沈归在李登的面前,也从未掩盖过自己对于颜昼的厌恶之情;而对方也仿佛根本没有那个外甥一般,对沈归的逾礼之处一直恍若未闻、采取听之任之的手段;如今经过颜青鸿的提醒,沈归才骤然出了一身冷汗:李登虽然看似极为欣赏自己;但若事到临头之际,他又会不会临阵倒戈呢?毕竟自己与李乐安虽然已有婚约在身,但面对此等大事,儿女私情其实并没有什么约束力。
“李登……李登那方面交给我……!”
沈归低头思量了半天,最终还是干巴巴地做出了这个承诺。其实他自己心里也没底,但他颜青鸿与李登之间,也就更谈不上有什么交情了;而且最重要的是,太子颜昼勾结万长宁在先;又指使南康谛听的刀疤男,暗杀李乐安,图谋李家东幽土地在后;这些龌龊之事,即便不能保证李登会站在自己这边,也可以保证他同样不会站在太子那边。毕竟一切都可以作假,但他对于膝下独女李乐安的舐犊之情,却一定是情真意切的。
“若是东幽李家不用担心的话,那么也就只剩下了两个麻烦。一个,是接管了你们郭家祖业的中山路总督裴涯;另一个,则是由你一手造就出来、幽北三路新晋的‘护国神柱’颜重武。你要知道,于公,这位颜帅还受制于宗族府的大宗正颜久宁;于私,我这个二皇子的身份,无论如何也比不上监国太子的正统之名。所以他与他麾下飞熊军的态度,也就可想而知了……”
颜青鸿数着手指头,对沈归仔细地分析着;而沈归听完,也只是皱了皱眉,对颜青鸿说出了自己的安排:
“早在蒲河之战以后,我便在双山城给裴涯挖好了一个大坑。他这一跤只要跌下去,就未必就能再活着出来;而且,无论他爬不爬的起来,我手中也还握着另外一个杀招。莫非你与你父皇怀着同样的心思,真的认为已经把我郭家连根拔起了吗?”
颜青鸿当然知道,沈归所指的杀招,便是中山路的前任总督——傅野之子傅忆。这傅忆自幼便帮着那个不着调的父亲‘擦屁股’,中山督府军的主力战将、乃至整个中山路的军民百姓,心中对于旧主郭云松与傅野的眷恋,都已经转嫁到了这个少年郎的身上。若是过个二十年,等这一茬老兵全部凋零之后,兴许傅忆还真就起不到什么作用;可此时此刻,若是在傅忆与沈归二人的振臂一挥之下,整个中山路会不会变天,还就真不太好说了……
“不不不……我从未这么想过。原本我最忌惮的,也就是携大胜之势的五万飞熊军精锐;而最让我头疼的,也正是那位大帅颜重武。毕竟是你亲手把他捧到了天上去,如今以他在朝野上下的声望,我们处理起来实在太棘手了……你自己做的孽,你觉得应该如何解决?”
沈归摸了摸自己光秃秃的下巴,略带探究地询问道:
“你认为呢?”
“收编、或彻底剿灭。”
“剿灭?你哪来的兵?”
“从漠北借……我之前曾探过漠北使臣穆格尔的口风……”
颜青鸿刚要说下去,却被沈归挥手打断:
“这位朋友,您这道‘驱虎吞狼’之计,听起来的确不错;但我也给你讲一个故事吧?名字叫‘引清兵入关’……”
第277章 223.驱虎吞狼
“你那故事里面的‘大明朝’,毕竟跟咱们幽北三路的状况截然不同啊!咱们这里既地狭民稀、也没有繁华的城池;虽然土地还称得上是肥沃,但也总有着半年左右的冰封期,那些漠北人费那么大劲……
颜青鸿刚刚听完了沈归讲述的一场‘故事会’,便对故事与现实之间,那些细节上的差异,产生了自己的疑问;而且他心中认为,‘故事’之中那场灭国之战,若是摊开来看,也根本经不起反复推敲。更何况参与其中的各方势力,也远比眼下幽北三路所要面对的情况,还要更加复杂一些。
既然环境繁杂,自然也会产生无数种的偶然性。而偶然之下形成的结果,是没有多少说服力的。
显然,颜青鸿心中认为,沈归这番‘借喻’,实在有些危言耸听了。
“颜青鸿,如今我们虽然刚刚经历了一场大胜,看似风头正劲,前途光明;但其实幽北三路、或者说你们颜家王朝,早就走到悬崖的边缘。说句实话,之前我们给漠北人送救急粮食,本就在北燕与漠北两家联盟之下,才做出的无可奈何之举。看似是一道分而化之的缓兵之计,究其根本,其实就是在饮鸩止渴。只不过,当时的我们,也确实没有别的选择而已。”
沈归面带无奈之色,开始就颜青鸿的‘娘家’——漠北草原,细细拆解开来:
“正如我之前所说,漠北人一旦缺粮,那么就会进犯幽北三路。说成是习惯也罢,说成是求生手段也罢,这个问题都不是靠着如何结盟、签订怎样的条约,就可以一劳永逸的。而且,他们现在虽然称不上是兵精粮足,但短时间内,也绝对没有了后顾之忧。你以为漠北人迫切想要得到的,就只是东幽路的那片可以耕种粮食的土地吗?那你就把那位博尔木汗想得太简单了。你试想一下,如果你是博尔木汗的话,那么刚刚过去的这场两北战争,能给漠北草原人带来些什么?一个刚刚惨胜的幽北三路;一个虽不至伤筋动骨,但也需要时间来消化喘息的北燕王朝;还有那个已经形同虚设、毫无防御能力的东海关。只需率领你麾下骑兵,穿过东海关南下,便是一望无际的燕北平原。若你是博尔木汗的话,又会动怎样的心思呢?”
颜青鸿并不是个蠢人,沈归才略一提点,他就想到了漠北草原长期饱受的断粮之苦。自己原本想的虽然没错,但若是博尔木汗的胃口再大一些、就如同沈归故事中的‘多尔衮’一般,把目光放在了北燕王朝呢?
不难想象,面对着长城天堑和一片废墟的东海关,漠北人会更倾向于从哪里进军北燕;而只要对方动了这个心思,那么幽北三路也就自然而然地挡住了漠北人选定的进军之路。如此一来,如果自己是博尔木汗的话,首先要做的,便是趁虚全面进攻幽北三路。这样一来,漠北人不但能够占据东幽路那片肥沃的土地,做为自己长期可靠的‘粮食补给站’之外;同时还得到了一个完美的战略缓冲地带。如大胜北燕,便可率领漠北骑兵纵横于华禹大陆腹地;若败于北燕之手,幽北三路也会成为自家的后花园。
想到这里,颜青鸿被自己的想法惊出了一身冷汗:如果从这个角度看的话,那么自己去向漠北‘求援’,显然是正中对方下怀!怪不得那个漠北使臣穆格尔,答应的这么痛快呢!他口口声声还说‘也就是念及血脉亲情’,原来说到底,也只是一门生意而已……这‘自家人’坑起‘自家人’来,下手比仇人都黑!
“还好有你提醒,要不然我就真成了幽北三路的千古罪人了……不过,既然漠北草原狼不能放心驱使,那么颜重武那五万精锐,又该怎么处理呢?”
颜青鸿用略带着期望的目光看着沈归,沈归在仔细思量一番之后,也没琢磨出个所以然来。他实在无法把这么重要的大事,寄托在自己与颜重武那并不如何深厚的交情之中。
“颜重武那方面嘛……既然暂时还没有完全解决的绝佳契机,不如就先放一放再说;眼下我们既然已经决定对太子下手,当务之急便是要斩断他的所有臂膀。”
紧接着,沈归开始曲指算来:
“飞熊军……这个先放放不谈;万长宁嘛……已经被我割了髌骨,无论还有没有别的心思,暂时他也掀不起什么风浪来了;东幽李家……这个我来处理;御马监嘛……刚刚才折了陆向寅,元气大伤;何况还有刘半仙在,谅他也翻不起什么风浪来;谛听……这个最麻烦,咱们掌握的消息太少……”
颜青鸿一直都在仔细听着沈归念叨,直到他听见了‘谛听’二字,突然出言打断道:
“谛听?你说的是南康谛听吗?很长时间以前,他们倒是派人接触过我。不过他们提出的合作方式,对我而言并没有什么吸引力;而我本人也不太欣赏这种藏头露尾的做事方式,所以也就直接拒绝了。不过依你方才所说,莫非这‘谛听’中人不但找上了太子,竟然也与他达成了某种交易?”
谛听中人曾经联系过颜青鸿这点,沈归倒是没有想到。按照他自己对谛听这个组织的印象分析,这些南康人的一切行为,出发点都是为了利益二字;可直到此时此刻,颜青鸿都从未展现出任何过人之处。
不过是一个蛮荒之地的废物二皇子,落在谛听眼中,竟然会比颜昼这个正牌太子更有价值?
“颜老二啊颜老二,没想到我还真是小瞧你了?来来来,谛听跟你谈了什么交易?说出来听听!”
“嗯……他们当时说,可以帮助我彻底铲除掉郭、李两家异性王、并且如果有需要的话,他们还能暗中除掉太子;而我必须付出的代价,则是整个东幽路上下,都要变成谛听专属的大本营。”
沈归挠了挠头,对于谛听的这个要求十分不理解。若是真如同他们所说那般,可以重新梳理幽北三路的势力分布的话,那么为何要找颜青鸿呢?而且谛听的大本营,不是远在富庶华美的南康吗?却为何想要搬迁到东幽路这个不毛之地呢?毕竟幽北三路的土地虽然肥沃,却远远不如南康那里气候宜人、利于作物生长……难道如同万长宁所说,他们想要在李家的土地上,偷偷种植‘象谷’敛财?可是在南康那个四季如春的滇南行省,早已经有了一大片的‘象谷种植基地’啊!
当然,即便沈归暂时还猜不到对方的想法,他也不会认为谛听都是‘急人之所急’的‘活**’。
“行吧,你最近少出门,那些南康人厉害的紧。而且我怀疑,他们与御马监也有所勾结。正所谓没有内鬼引不来外贼,有心算无心之下,你就算是位神仙都难防暗算。眼下太子已经迫不及待要登基了,不先下手除掉你,他能安心做皇帝吗?”
颜青鸿自然也知道其中厉害,他点了点头,随即又一脸疑惑地看着沈归:
“哎?不对啊!我这一段时间一直都待在你府上!毕竟这有刘半仙看家,我放心的很。不过你还得在街面上走动,这就难免被太子的人订上吧?毕竟我就你这么一个帮手,人家也知道先翦除党羽这一招啊!要不然咱们两兄弟,都在家里躲灾算了……”
沈归站起身来,整理了一下被他坐皱的裤褂:
“我哪有你这么好的命啊?既然二皇子你决心放手一搏,我这个马前卒,总得替您先把声势造足啊!”
一句牢骚说完,沈归转身离去。留下颜青鸿在藏书楼里,紧皱着一对蚕眉,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其实现在奉京城中的局面,要远比‘养在深闺’的颜青鸿,心中所想象的那般复杂的多。
无论这场两北战争的发展,究竟是怎样的曲折离奇,最终都是以幽北三路‘大获全胜’而收场。而幽北这些平民百姓们,就连识文断字之人都不多,自然也就搞不清楚那些私底下的输赢胜败了。
不过他们知道的是,之所以这场来势汹汹的‘灭国之战’,能够以‘大获全胜’的结果收盘,全都要靠着颜昼这个监国太子的运筹帷幄,还有颜重武这个亘古股未有的绝世名将。所以,如今颜昼在幽北百姓心中的地位,已经高到了一个几乎无可撼动的位置上。
当然,所谓民心声望,这种‘虚无缥缈’的助力,那真是来的快、去的也容易。也许其他人还不能理解这个道理,但沈归却是精于此道的高手。此时此刻,在他的脑海中,已经相处了无数装神弄鬼、蛊惑人心的方法。而教他这些手段的那些人,也都是江湖上名头最响的那几位老前辈;有这些前辈提供的‘缺德主意’,在加上沈归自己原本就知道的‘个案个例’,想要把此时这个不利局面扭转过来,还真算不上是痴人说梦。
唯一的困惑,便是他还没想到,应该如何面对自己未来的丈人李登;也没想到,该如何面对自己未来的夫人李乐安。
事已至此,沈归虽然算不得是什么局中之人,但也深刻感受到了这种‘家庭作坊’式的幽北三路,存在着怎样的弊端——彼此多少都沾着点亲,实在不太好意思下黑手啊!
不过,沈归也毕竟不是颜青鸿,心思脾气也没有他那么柔软。于是,他前脚刚出了府门,后脚就联络各路‘牛鬼蛇神’去了。
他要赶在颜昼摊牌之前,先打一场浩浩荡荡的‘舆论大战’。
第278章 224.因果关系
有一句话,人们通常用它来阐述百姓与君主之间的关系: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这句话,是把统治者比喻成木舟、把百姓比喻成行舟之水。这句话的本意是在警醒帝王,平日要善待百姓,多行仁德之政。可是,‘水势’的缓急,可从未凭着‘木舟’的意志而改变。
出身于市井之间、见惯了江湖术士如何蛊惑人心的沈归,根本就不相信那些‘水’们,会有什么‘独立思考’的大智慧;就如同这场两北战争一样,真正左右战局的人,除了沈归这个‘幕后黑手’之外,便是何文道与他麾下那几十位萨满巫师了;就连风头正劲的颜重武,不也只是其中的一环而已吗?
而如今被百姓赞为‘聪明睿智、高瞻远瞩’的监国太子颜昼,甚至在开战之初,便已经‘收拾包袱’准备‘跑路’了!
既然如此,沈归也不妨再耍出一些障眼术法;反正事情的真相,也不是幽北百姓心中想要相信的‘真相’;既然同样都是骗人,那么谁来还不是一样的呢?
既然准备开始‘骗人’,沈归心中第一个想起来的人,就是刚刚在东海关中,上演了一场惊天骗局的何文道。
这位萨满教的大萨满何文道,前半生可谓是按部就班、诸事顺遂,一门心思全铺在了研究萨满教的教义典籍之上,堪称是‘苦修士’的典范;可自从他认识了沈归之后,整个人生轨迹,好像渐渐产生了一些意想不到的偏差。
何文道也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狂信者’,他不仅是萨满教义的活字典、同时也对华禹大陆上的其他学说、流派均有涉及。书读的多了,自然也就有了一些明辨是非的能力。他从不认为那些上古典籍中记载的‘大能’或‘神灵’们,是可以靠着肉体凡胎的努力、就能够修成的所谓‘正果’。这这种猜测,在他拜入天灵脉者、兼大萨满李玄鱼门下之后,就更为笃定了。
他年幼之时,便曾无数次亲眼见证过自己的师父李玄鱼,是如何的神通广大。甚至可以说,只要这世间存在的玄妙之术,就没有这个大萨满玩不转的!平时她做起事来,应用的玄妙手段也都是千奇百怪、五花八门的。凡人之力终究有限,就算天资卓绝加上不眠不休,也不可能做到如李玄鱼这般‘万法通玄’的境界。
从某种意义上来讲,李玄鱼这样活生生存在的凡人,与上古典籍中所记载的神灵下凡、上古大能们,也别无二致了。
所以何文道也从未期望,自己在拜入李玄鱼门下之后,便可以如同师父一般高明。之所以他会成为萨满教的信徒,也只是喜欢阅读那些沈归口中的‘神怪志异’而已;至于那些东西究竟能不能给自己带来些什么,他还真的没有苛求过。
不过就在前些日子,被沈归推上大萨满之位的何文道,在奉京城中,接见了整个关北路的‘萨满代表团’。当时平北军少帅郭兴,正率领着他麾下的八千铁骑,把关北路搅闹了一个天翻地覆;所过之处各个村庄尽遭屠戮,那些平民百姓、连带着当地的萨满巫师一起、或被枭首示众,或尸体被挂在树枝之上示威;整个关北路,都沉浸在血与泪的深渊之中,痛苦哀嚎。
无论这些丧心病狂的北燕人,会在何时何地受到‘万物神灵’降下的天罚,身为大萨满的何文道都并不在意。他想要做的,便是亲自审判这些双手沾满鲜血的幽北屠夫。于是,他接受了沈归的建议,亲自选出了几十位靠得住的萨满巫师,一起改换名姓来路,潜入了东海关中。
也不知是北燕方面太过需要这支‘医疗团队’的原因,还是当时的战局对他们极为有利;总而言之,这一趟‘卧底计划’并没有如同自己想象那般凶险;每日里不过就是给受伤的平北军卒、东海关百姓治疗身体上的病痛而已。收获了一个个诚恳中带感激的笑脸之后,让何文道与诸位萨满大人,已经快要忘记了自己是为何而来。
不过,随着战事的发展、北燕方面的二次援军又抵达东海关之后,城中所需要的民夫与苦力,自然也就越来越多;当这些悲天悯人的萨满巫师、亲眼看见手足同胞被捉到东海关中、或活活被累饿而死,或犹如猪狗一般,任北燕士卒杀戮取乐之后;那些血腥的画面、凄厉的惨叫,让这些萨满巫师们原本已经平和下来的心灵,再次燃起了仇恨的怒火。
若是没有一颗善良悲悯的善心,谁又愿意加入萨满教呢?若是没怀着济世救人的念头,谁又会苦读萨满上古医典呢?当这些萨满巫师们,见到无数幽北同胞手足,被自己亲手治好的北燕士兵肆意凌辱的时候,悔恨与愤怒的情感,直接冲上了头顶。
于是,原本还有些踌躇的何文道,终于还是按照原本的计划行事了。
以那满城泼洒的‘猛火油’助燃;以那临时拼装起的黑色木质高杆作为‘悬空浮台’;加上头顶与肩膀之上燃起的不灭‘磷火’、还有冬至四人从角楼射出的‘飞火流星’,包括事先在水井之中临时投入的泻药,都代表着这几十位萨满巫师、对于北燕人轻启战端、肆意屠戮平民的报复手段。正如当年李玄鱼灭杀岳海山一般;他何文道,也要为那些惨死在敌军钢刀之下的同胞手足们,讨回一个说法。
直到何文道与诸位萨满巫师,亲眼看见了东海关那连续燃烧了三天三夜的烈火;城中三十万北燕军民尽数为焦炭之后,才明白自己到底做出一个了怎样的决定。不过尽管如此、这些萨满巫师也没有一个人感觉到后悔与不忍。
而在沈归的坚持下,何文道一番装神弄鬼、自称‘火神之灵’转世的这位当代大萨满,终于在华禹大陆之上声名鹊起。凭着他与李玄鱼之间的师徒之情,众人也愿意相信沈归为他虚构出来的‘神灵身份’。甚至当这场神迹传到一些边缘地区之后,很多萨满教的信徒们,还帮这位降世临凡的‘火神之灵’,建立起了一座座火灵祭坛来。
何文道虽然不太喜欢这个结果,但对于萨满教能再次进入‘主流社会’眼中这个‘意外收获’,还是极为满意的。要知道,之所以何文道会被巴格蛊惑,完全也是因为他对于萨满教的一片赤诚之心。
甚至也可以这么说,何文道这个人,虽然不信萨满教那些玄之又玄的教义术法,但他却比任何人都更加虔诚。他从来不向万物生灵祈求什么、反而是一直在为萨满教默默奉献自身的力量。
当然,这位‘火神之灵’何文道,如今正在奉京城北的萨满教总坛之中。这还是他第一次利用大萨满的身份,召集关北路的所有萨满‘开会’。皆因为郭兴那八千平北骑兵,给关北一路造成了很大的伤害;被焚毁的村庄等待着重建;重伤的平民百姓等待着救治;还有很多孤儿老人需要奉养、还有很多曝尸荒野的同胞等待这收殓;这些事原本应该是颜昼这个‘监国太子、未来的幽北皇帝’出面善后;但今时今日,颜昼还在盘算着自己的得失成败,对于这些‘性命如同草芥’一般的穷鬼们,根本就无暇顾及;
虽然颜昼这个‘皇帝’熟视无睹,但何文道这个大萨满却是责无旁贷的;毕竟原本幽北这个不毛之地,就是在萨满教历代先贤的引领之下,才能走到今天这个地步的。
就在何文道与诸位萨满巫师、头疼于人手不足的时候,沈归突然走进了院门之中。
“哎呦?诸位好啊,开会呢?”
何文道一见沈归,立刻把脸沉了下来:
“怎么说你也是教中的大护法,怎么就跟没事人一样?这么大的烂摊子,你想一甩手就全丢给我?来的正好,我这……”
沈归一见何文道桌上足有一人多高的账目名册,一个脑袋顿时变成两个大,连忙摆手说到:
“愿意干你就自己干,可别带着我!关北路被战火凌虐至此,莫非你想只靠着这些萨满巫师前去救灾吗?别怪我泼你冷水啊!就算你有心、有人、也有能力,可是你有银子吗?无论是修葺房屋还是重整耕地、无论是购买药材还是吃穿用度,哪一样不需要银子的?就萨满教现在这个状况,别说救济百姓了、就这些教内之人,你何文道都养不起!虽然咱们萨满巫师,都是甘于清贫之人,但也不能把自己的肉割下来喂给灾民啊!你看看他们这一个个瘦的……”
何文道开始听着,还觉得像那么一回事;结果沈归说着说着就胡说八道起来,何文道急忙打断道:
“宣德帝驾崩,颜昼正忙着安排继位之事,短时间内应该没有精力顾及灾民了;虽然他可以不管,但我们萨满巫师也总不能熟视无睹啊……”
沈归想了想,又看了看屋中五十几位萨满巫师,急忙伸手把何文道拽出了屋外,而后附在他耳边轻声说道:
“我劝你别指望着国库拨银救灾。实话告诉你,如今的幽北三路的内外两库,不仅一个铜板没有;而且咱们这位‘颜昼陛下’,还欠着一笔天文数字的外债呢!哦对了,你也别指望李丞相会出手帮他稳住局面了;我估计那小子是得了失心疯,他竟然私下雇佣南康杀手,前去大荒城刺杀李乐安!你说说看,你打算让他出钱救灾,这不等于缘木求鱼吗?”
何文道并不是万长宁那样的‘理财高手’,但他也十分明白银子的重要性。经过沈归这么一说,何文道立刻脸色惨白如纸。如今他眼神放空,嘴里面还絮絮叨叨地嘟囔着:‘这可如何是好……这可如何是好啊!’
沈归一看,心中暗道:火候差不多了!
第279章 225.装神弄鬼
“我这倒是有个不错的主意,只要你按照我的计策去做,我担保不但萨满教有源源不断的供奉银子、而且幽北三路的穷苦百姓也能得到一丝喘息之机……别急别急,这次我肯定不会再让你杀人放火了……”
何文道仔细打量着满口许诺的沈归,心中仍然不太相信他的花言巧语。在何文道心中,沈归其人虽然不是什么大奸大恶之徒,但真要是下起手来,也定可称得上是狠辣无比。别看他面目清秀、举止文雅,但他使出的计谋之毒辣、手段之残忍,简直比起华禹历史上最有名的几个‘杀神转世’来、都不遑多让半分。想一想东海关那人间炼狱的模样、再想一想在蒲河岸边被逼死的平北侯郭孝,只怕那些北燕人、直到临死前的那一刻,都还不明白自己到底是因何而死的。
“……我觉得,你现在的眼神,有一种‘耶鲁里’身上散发出的邪恶味道。”
何文道打量了沈归半天,仍然只看到了满面的诚恳。
而他用作比喻沈归的那位‘耶鲁里’,其实是萨满教神话之中、代表着一切黑暗与邪恶的上古凶神。传说之中的邪神耶鲁里,身体上长着九个脑袋、八只臂膀、额头上还生有一只独角;它性别难辨、邪恶诡诞、嗜血凶残,又精通战法,是萨满教创世三女神的最大敌人。
而何文道之所以会认为沈归像‘耶鲁里’,也是因为性别难辨的邪神耶鲁里,有着‘自生自育’的奇诡之力;它不光能亲手创造出各种凶煞邪魔、也能把原本信仰善良与光明的善良神祇、引入罪恶堕落的深渊之中。
何文道觉得此时此刻的自己,就像是在沈归‘引诱’之下堕落光明之神,一步一步地正在走入他的圈套之中。
沈归却对他这个比喻不屑一顾。虽然东海关的那场大火,效果的确出乎与他的意料之外、但那无比惨烈的最终战果,却也没有给他带来任何的心理阴影。比起受千夫所指、与良心谴责来说;他更不愿意化为冢中枯骨,全凭后世之人吊唁。
反正,一切的历史,都只是胜利者讲述给后人听的故事而已。
“早就告诉过你,没事少看那些乱七八糟的神怪志异!你瞧瞧,现在好了吧,本来好好的一个大神棍,多有前途啊!现在把自己的脑子给看坏了吧?老何啊老何,还真不是我瞧不起你,你要是跟我谈什么‘转世附体’之类的东西,还真就是班门弄斧了!”
一头雾水的何文道,看着满面写着自豪的沈归,心中暗自琢磨着:他这莫名其妙的自信,到底是从哪里来的。
“我没功夫跟你开玩笑,你到底干还是不干?给个痛快话!”
“那我也总得先听听、你究竟打算让我做些什么吧?”
“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儿,我就是打算,给咱幽北三路换个皇帝。”
沈归这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差点没把何文道的下巴给惊下来。
没错,在整片华禹大陆之上,幽北三路的确摆不上台面来。当然,幽北人自己,肯定不是这么认为的。所以近百年间,也多少带着些‘夜郎自大’的意思。不过,说到历史的沉淀,国土的疆域、人口的数量、还是农商的繁荣,无论从哪个方面看来,幽北三路都算不上是什么一个传统意义上的‘国家’。所以,这也是他们被视作‘化外蛮荒之地’、‘草台班子王朝’的重要原因之一。
但苍蝇再小、它也是块肉;坟头再烂、它也有个碑。这幽北三路虽然称不上是家大业大、但建国至今,好歹也有了近百年的历史。如今他沈归是个什么身份?昧着良心往大里说,充其量也就是个破落户子弟而已。如今借着家中长辈的余威、与‘原生家庭’的特殊性,这才勉强混了个萨满教大护法的差事;若实事求是的讲来,他沈归就是连个‘正经工作’都没有的泼皮无赖而已。
可就是这么个人,竟然也敢打起‘换皇帝’的念头!他以为他是东幽路的李登李齐元?还是他的外祖父,太白飞虎郭云松啊?
当何文道想起这两位‘有资格篡位’的异姓王之时,突然生出了别样的念头来。别说,如果他能引动这两位老爷子出面,换个皇帝这事儿,还真算不得是什么天方夜谭……
“你这是……李丞相和郭老王爷的意思?”
何文道想到这个可能,于是小心翼翼向沈归求证。
“他俩?他俩还不知道呢……”
“沈归啊,我这还得开会呢,你要是没事就先回去吧,我真没功夫跟你磨牙……”
气不打一处来的何文道摆了摆手,刚要回屋继续‘开会’,没想到却被沈归一把攥住了袍袖:
“你别着急啊!就算这事儿没他俩参与,也未必就不成啊!刚才我已经说过了,虽然不能确定李丞相会站在我们这一边,但他也肯定不会站在颜昼那边啊!而我外祖的中山督府军也是如此,我最少也可以保证他们会袖手旁观。如今看来,想成此事,其实只有两个问题需要解决:一个是颜重武麾下、那五万携大胜之势的飞熊军;另一个则是刚刚‘指挥得当’,击退犯境强敌’的颜昼本人了。而我今天来找你,也就是为了先拿太子本人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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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文道刚开始还觉得像是那么回事,等他听到沈归要求自己所做之事,立刻摇头摆手说道:
“来不了来不了,你也太拿我何文道当个人物了!别人不知道你还不知道吗?说破大天去,我也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而已,你还真当我有火灵之身附体不成?”
沈归知道何文道误会了自己,撇着嘴巴瞪了他一眼,
“是你太拿自己当回事了!你跟瘸了腿的万长宁打架,都未必能赢,我还能指望你去刺杀颜昼不成?你现在唯一的利用价值,就是萨满教大萨满的这个身份了。依照幽北族例,太子若是想要继皇帝大位,先要经过宗族府宗正的推举,而后再经过大萨满的‘法器蒙顶’;之后还要开坛祈灵、昭告上、中、下三界,涤荡体、灵、知三魂;最后还要得到‘祖灵’的首肯,才能承继皇帝大位。这么麻烦的萨满教古礼仪式,想要在其中搞出点事情来,还不是轻而易举的吗?”
何文道这个大萨满,对于幽北皇帝继位之时需要遵循的古礼,当然远比沈归这个‘外行人’更加清楚。可是,以目前萨满教的情况来看,即便何文道不想给颜昼‘使坏’,也是万万办不到的事了。
“宗族府的宗正颜久宁,应该不会给太子下什么绊子……但这‘法器蒙顶之礼’,却是无法如常举行的。因为萨满教的巫神法器,通常都是指当时大萨满的随身法器;如今我何文道虽然也代行大萨满一职,但毕竟只是个护法出身……哪来的什么法器啊?”
沈归确实想让何文道在这些‘封建迷信活动’之中耍出一些手段,借‘神灵之口’,把颜昼那风头正盛的民间威望一一化解;可如今按照何文道的说法,他竟然连最重要的‘道具’都没有,那还举行个什么‘蒙顶之礼’啊?
“前任大萨满的法器呢?咱先借来用用呗!”
沈归随意的一说,更是让何文道大翻白眼:
“哦,你说前任大萨满的法器啊?那就得问问你自己了。前任大萨满是你那位二婆婆林思忧,可我从未听说过她老人家会用萨满巫术,更别提什么巫灵法器了!再前一任的大萨满,便是我的恩师、你的大婆婆李玄鱼。不过据说,她那柄‘七老翁巫神镜’,在二十年前的一场祈灵祭祀上、洞开灵台的时候用碎了呀……”
沈归听到这里,脸上终于有些不好意思的表情。他从何文道的话中不难听出:那柄原属李玄鱼所佩之法器、名唤‘七老翁巫神镜’的萨满教至宝,就是在召唤自己而来的那场祈灵仪式上‘用坏’的;也就是说,不但萨满教的神物毁在了自己身上;同时也带走了萨满教历史上,最为才华横溢的一位大萨满。
“那巴格呢?你不是也跟他鬼混过一段时间吗?把他的法器刨出来先用着呗?”
“巴格也是长老出身……长老的法器根本没有资格为皇帝蒙顶……而且,沈归你还是个人吗?巴格长老都入土那么久了,你竟然打算刨坟掘墓?这么看来,你做人的底线,恐怕还不如那位邪神‘耶鲁里’呢!”
这一下,算是把沈归难住了。如果没有法器,也就没有了借神灵之口、在官员百姓面前否定太子继位的机会。不过,无论这条路走不走的通,也终究还是要走的;既然正路走不通,那就走偏路;大路走不通,走小路就是了。
毕竟,萨满教这三个字,经过巫师与神女们千百年的积德行善,早已经深入了每一位幽北百姓的心中;既然沈归与颜青鸿谋划着颠覆‘木舟’、就免不得要在‘水面’之上、惊起一片滔天巨浪来。
“好吧,法器这事儿就交给我了……我负责给您这位‘火灵之神’弄一个法器,保证像模像样,保证唬得住所有人!”
第280章 226.清泉茶社
这场为颜昼的登基大典而精心备下的‘盛宴’,沈归作为‘主厨师傅’,自然是最为忙碌的一个人了。不过,如今既然已经确定以‘萨满教’为席间主菜,那么‘干果蜜饯’与‘汤羹小菜’,自然也就不好太过寒酸了。
于是,刚从萨满教总坛出来之后,沈归便来到了位于河中大街之上的清泉茶社。
自幼年时期,那位说书先生乌江客给了自己一副冷面孔之后,沈归便再也没有登过这间清泉茶社的大门。如今看来,尽管幽北三路刚刚经历了一场战火的洗礼,可这清泉茶社的门前,却仍然是一番车水马龙的热闹景象。
今时今日、还有闲情逸致来这里喝茶的人,除了富家阔少,便是官宦子弟了。尽管这场惨烈的两北战争,给幽北三路的平民百姓带来了无穷无尽的苦难与折磨,可对于茶社之中此时的客人来说,就仿佛是携家带口、出去游山玩水了一圈而已。如今战事刚过,他们便立刻回到原来的生活轨迹当中,该喝茶喝茶,该听曲儿听曲儿。
而且虽然双天赌坊,与南北市场还处在一片萧条之中,但任谁心中都十分明白,城中这样百废待兴的局面,根本不会持续多久。走了个穿红的、又来了个挂绿的,如此赚钱的营生,还愁会没人接盘吗?
不过,这些‘娱乐场所’想要重新开张,仍然还需要一段时间翻修;而此时正在正常营业的清泉茶社,生意自然也要比往日里更加红火了。
“咳……!”
沈归轻咳了一声,引起了刚刚引客落座归来的一个小伙计。这小伙计也足够机灵,立刻把白布手巾往肩膀上一搭,朝着衣着华贵品貌不凡的沈归虚作了一个揖:
“沈爷您来了?老没见您了,最近一向可好啊?小的有句话虽然不当说,但也得壮着胆子说上您老人家的两句不是!您瞧瞧,贵府上离咱们这才多远啊,满打满算也就半条街的距离,小的我冒个大说,还勉强能跟您攀的上个街坊邻居吧?您平时得空了、怎么也不经常来串串街坊呢?哦对了,您可是位贵人,做的也都是大事,不比我们这些没卖腿的伙计,没多大出息。您瞧,您什么时候来,我什么时候在!指着这个那得多暂发财啊?您说是不是这么个理?得,您今天赏小店一个脸面,小的也得给您端出点看家的玩意儿伺候……”
别瞧这小伙计说的热闹,其实都些是‘生意口’而已。嘴里面套着近乎,不慌不忙地把沈归引到了一个闹中取静、又视野开阔的前排靠窗位置。在沈归坐下之前,他还手脚麻利地用袖子虚掸着桌椅之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嘴里仍然不停地说道:
“您瞧这座怎么样?这可是小的专门为您这样的贵客预留的专座!您瞧瞧这屋里,什么官宦子弟、富家阔少没有啊,可小的根本就没把他们往这带!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他们跟您不一样,他们身份不够!得,那您先坐着,小的这就给您沏一壶‘高’的去(酽茶)。”
别看这小伙计话说的好听,可茶还是普通的茶,人还是那些个人,就连戏台上的各路艺人,都还是那些‘半熟嗓’。如今唱的正是‘伍子胥一夜白头’的剧目。台上的艺人水平不错,台下的看客也是如痴如醉、连声喝彩。如此热闹又充满市井烟火气的场景,却让沈归的一片心思,逐渐冷到了骨髓之中。
一场‘文昭关’唱罢,走上了一个看着有些眼熟的身影。这人如今穿着一身粗布白褂,手臂张开,正在往戏台正中抬着一张小方桌。等他放下桌子之后,又依次拿来了醒木、汗巾、扇子;做完这一切准备工作,这位‘小先生’朝台下客人鞠了个躬,随即又转回了后台。紧接着,一个体态精瘦、但精神矍铄的老头,右手抓着把精致的一尺折扇,坐在了书桌后面。
随着他几句定场诗念罢,随着一声醒目敲击桌面的脆响,这位乌江客便继续说起了上回书说到的书目……
与此同时,倚在栏柜后面的掌柜张万田,仔细打量了几眼正听得‘津津有味’的沈归,而后便随手招来了一个模样颇为机灵的小伙计,耳语了几句,那小伙计便点了点头,一个闪身便离开了这间清泉茶社。
不足一炷香的时间,沈归的茶桌旁边,又落座了一位中年男子。
直到乌江客说完了一回‘火烧绵山’以后,沈归这才转过头来,看着身边坐着的单清泉说道:
“现在是什么节骨眼上?你还敢大摇大摆地在街面上露面?赶紧回相府看家,丞相大人万万不得有失。”
单清泉听到沈归这话,却根本没有什么急切的情绪表现出来:
“府上还有李福呢,你别看他年纪有些大了,可只要有他守住相府大门,那么多我老单一个不多,少我老单一个不少。相爷的安全,你还真用不着担心……你担心也没用。”
听了单清泉这有些不负责任的话,沈归歪着头想了想,转念也就释然了。是啊,李福的身手虽然不比刘半仙这种天道之外的‘异数’;但若是与凡人相比,也算的上是位一顶一的高手了;虽然他在年纪上还要大出单清泉不少,但谁也逃不开‘拳怕少壮’这个自然规律。所以二人彼此交手的胜负、最多也就是个五五之数;可若是真到了生死相搏的紧要关头、只怕三个单清泉,也未必抵的上一个李福。
如果对方派去相府行刺的杀手,连李福也挡不住的话,那么再多一个单清泉,也无非就是多一个殉葬之人而已。
“我今天不是来找你的,我是来找乌江客的。”
“你来找老曹?你找他能干嘛啊?”
这还是沈归第一次听说,那位脾气不怎么好的乌江客,本家姓曹。
“这事,是我们江湖人之间的事,你一个朝廷鹰犬瞎打听个什么劲啊?”
沈归心中暂时还没想好,该怎么让李登接受这个‘家门不幸’的事实,所以也就不好对单清泉明说;如今面对他的疑问,也只能随意打了个哈哈,半遮半掩地糊弄过去了。
“哈……欠!那你自己在这玩吧。我来就是想事先提醒你一下、这清泉茶社后台的所有艺人,除了乌江客这个先帝钦封的说书先生之外,都是皇后李娘娘的门人。”
单清泉说完之后,便一抬头抽干了杯中的浓茶,又虚掸了掸身上的土、在一众伙计的恭维声中,离开了清泉茶社。
而他这句石破天惊的话,也立刻让沈归停下了前去后台的脚步。皆因为单清泉这轻飘飘的一句话,其中蕴含的信息量实在太大了!
虽然早在二人第一次见面之时,乌江客便已经告诉了沈归。整个清泉茶社、就只有他一个‘正经江湖人’。可当沈归攀上了李登这棵大树以后,一直以为乌江客的话中深意,是提醒自己这清泉茶社从上到下,都是他丞相李登的耳目呢!没想到,按照这茶社明面上的东家——单清泉的说法,这间茶馆的所有艺人,竟然会是吃皇后娘娘那碗饭的!
李怜身为幽北国母,若是喜欢这些曲艺戏剧,那么把他们直接唤入宫中开个堂会也就是了,根本用不着在他兄长的茶楼之中,豢养起这么一群‘下九流’来。
不用多说也知道,皇后此为,其中必然另有所图。只是沈归一直都把这个后宫之主抛诸于脑后,如今听到这种意外之事,一时半刻间根本就摸不到头脑。
不过,此时既然来都来了,若有什么消息走漏,如今也是木已成舟的事,所性就硬着头皮,闯一闯这龙潭虎穴好了!
乌江客看到沈归的出现,先是十分惊讶,而后又皱了皱眉,用故作不识地语气朝他摆了摆手:
“这位先生还请留步,这里是后台,不是您来的地方!徒儿,引这位先生出去落座……”
沈归当然知道,此时乌江客是在睁着眼睛说瞎话。而他环顾一周,发现所有艺人虽然都在忙着自己手上的活计,但眼角的余光却分明都在偷偷地盯着自己的一举一动。
“呦?这才多久没见,就不认识沈某了?我说老头儿,你可别给脸不要脸啊!我知道你给先帝说过几段儿,但说破大天去,最多也就是个臭说书的而已。小时候我的确让你那几句大话给唬住了不假,可这次你再试试!今天的小爷我,可是萨满教的大护法,我外祖父虽然被夺了爵位,那也是中山路的太白飞虎!凭你这等猪狗一般的人,还敢在我面前吆三喝四?明明白白的告诉你,沈归今天就是来找你晦气的!不过,这事儿呢,也不是没个缓……我有个朋友呢,名叫萧富,他平时喜欢听你说书。今天我给他做大寿,你晚上就去给我们说一段儿助助兴吧!你若是应了,要多少银子我就给你多少银子,小时候的账呢,咱们也一笔勾销;你若是不应……瞧见了吗?东海关那场大火,就是我们萨满教的威风!小爷我再来一把神火,片刻之间就点了你这王八窝!哼!”
沈归这嚣张跋扈的威风才刚一抖完,还没等这后台众人听完有什么反应,便转身撩起布帘,扭头走了!
外面众人只听得正在后台的乌江客,一边摔着茶碗,一边嘴里大声地嚷嚷着什么‘无理恶少’、什么‘狗仗人势’、什么‘败家子’;而同处在一个后台的那些‘演艺界同仁’,也纷纷出言劝慰着这位说书先生。
深夜子时,盛夏的天河之中闪着点点星光,把整个天空映衬的既深邃高远、又仿佛近在咫尺一般。
而奉京城外的幽河南岸,一艘略显破旧的渔船,正孤单冷清地飘荡在平静的水面之上……
第281章 227.新书新评
这艘略显破旧的渔船,从岸边看去,隐约可见有一丝灯火闪烁。那昏黄阴暗的火光,在窗纸上映照出了两个人的身影。
“小子,这半夜三更的,你把老夫调来城外,究竟有什么重要的事要说?”
白天刚刚被沈归‘气’到近乎昏厥的乌江客,此时正稳坐在这艘渔船的船舱之中。这位说了一辈子别人故事的乌江客,显然听懂了沈归那番狂言的弦外之音。胳膊毕竟扭不过大腿,这位‘乌江客’就在被逼无奈之下,于奉城门关闭之前,去给一个渔夫祝寿。
这事听起来虽然有些屈辱,但对于这些吃‘江湖饭’的人来说,根本就是习以为常的事;更何况清泉茶社的那些驻场艺人、虽然端的都是太后李怜的饭碗,但乌江客毕竟是个实打实的说书人,肯定不会成为他们的首要目标。即便他乌江客曾被先帝赏识、但也没有资格让一国之母如此警惕的资格。
“我需要曹先生的帮助……”
坐在乌江客对面的沈归开口答道。此时船舱当中的小桌之上,正燃着一盏油灯。那微弱纤细的火苗,随着起伏不定的水面,极其轻微地左右摇摆着。
“哦?老夫不过只是一个说书艺人,又能帮你做些什么呢?”
“很简单,我想请您老人家帮我造势!”
沈归抬头呵呵一笑,随手从怀中掏出几张写满了字迹的宣纸,轻轻推到了乌江客的手边。随即,他又用油灯旁的一枚铜针挑亮了灯芯,轻轻往乌江客眼前让了一让。
没想到乌江客只是撇了一眼,便轻轻把这几张宣纸一推,语气平淡的说:
“年纪大了,眼有些花了,你说给老夫听吧……”
沈归点了点头,随意地吹出了一声清脆的鸟鸣;几息之后,船舱以外的萧富,也同样吹出了一声别样的鸟鸣回应。
沈归听完萧富的回应之后,这才放心开口说道:
“嗯……我不想让幽北三路的继任之君,是颜昼这样一个志大才疏之人。所以,这次就只能与他正面对垒了。”
他这番‘既祸灭九族、又大逆不道’的话,乌江客听完却并未显得有丝毫意外;相反的,他也只是点了点头,用随身携带的扇子轻拍两下手掌:
“依老夫看来,现在可不是什么好时机啊……你如此急切,到底是因为太子其人、实在难以担当大任?还是因为他挡了你沈归的路啊?”
沈归用手指轻叩着桌面,带着探究与犹疑的语气说:
“我不是他,我的路呢,也不止那一条;而且我也没有必须达到的终点,也就不会被谁阻挡……之所以我会选择现在动手,皆因为颜昼若是成功登基,接下来会有怎样的一番动作,其实已经初现端倪;而那个结果,也一定不是任何人能够承担的……”
“无论你是出于公义还是私心,这种朝廷大事,也应该都不是老夫这等人能够插手的。你要我帮你摇旗呐喊、鼓噪声势,至多也就是能影响一些经常来听我说书的富贵客人而已。难不成你认为他们这些人,还能够帮着你冲锋陷阵不成?”
乌江客虽然满口都是推脱之辞,但面目的表情却仍然没有变化;他反而捋着自己颌下的银白的胡须,略带考教地看着对面的这位晚辈。
“呵,我之所以会生出这个麻烦的念头,就是不想让任何一个人再去做那些‘冲锋陷阵’之事;更何况,我也并没打算只托付曹夫子您一人;而且,这出戏的主角,也并不是你乌江客。”
二人说到这里,船舱之外的萧富端进来了一个小小的炭炉,又转身出去,端回来了一个装满食材的砂锅。
“夜里寒凉,水面上湿气重,曹夫子您年纪大了,来吃些热食暖暖身子。这是我刚捕的鲜鱼,汤里面还加了几味草药,补脾胃的。”
沈归听到这里,急忙用筷子拨了几下砂锅,语气还略带慌乱地问道:
“谁给你下的草药方子?不是孙白芷那个活阎王吧?”
“是宋师傅给的,你放心吃吧。哦对了,曹夫子身后的那个小躺柜里,还有一小瓶五加皮,祛风湿的。”
说完之后,萧富便转身走出了船舱,抄起一架青竹鱼竿,专心地夜钓了起来。
本来还在对话的一老一小,此时被萧富打断了话题,场面顿时冷清了下来。二位俱是一言不发,四只眼睛麻木地盯着面前的砂锅。最后,还是沈归肚子发出了‘咕噜’的一声,打破了有些僵冷的场面……
沈归自嘲般地哈哈大笑了几声,猫着腰走到了乌江客身后的躺柜前,先取出了一个泥黄色的小酒壶,而后又拿出了一个温酒用的粗瓷套杯,随手便摆在了桌上。回到自己的位置以后,他也一改方才的正襟危坐,左手搭在曲起的左膝上,半边身子也倚靠在了桌边:
“我想让您说的,其实也算不得是什么假话,无非也就是几段新书目而已:一段叫‘忠孝薄情郎’;另一段叫‘火焚东海关’。无论哪一段儿,可都是刚刚才发生过的实事!”
乌江客一听他这话,眼珠一转,整个人的姿态也顺势放松了下来。而后,他伸出两只筷子,从砂锅当中夹出了一片白菜叶来:
“哦……听这倒霉名字,好像一个说的是颜青鸿,一个说的是何文道啊?看来你沈归行事,还是这么小心翼翼、生怕露了本相是吧?沈归啊沈归,小心虽然没错,但你这孩子的本相,只要能坐到幽北三路牌桌前面的人,又有哪个是不清楚呢?也无非就是明白多少的问题而已。……哎?你先别吃,这菜还没熟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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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打算瞒着谁,也不是想隐藏本相,而真的没兴趣、也不想被困在那座奉京皇宫之中。不过,既然我打算废了颜昼,那这皇位也不能空着啊;所以,自然就要靠另外一个颜家人顶上去,也算是对心向颜家的幽北百姓,有了一个交代。”
沈归说完摇了摇头,又用铜筷子从砂锅下面夹出了一块正烧的红火的木炭,小心翼翼地放在了温酒套壶里面。
随着砂锅里不停发出诱人的声音,船舱中也弥漫起来鲜香醇厚的炖鱼味道,这一老一小再也无心谈论什么‘家国情怀、天下大势’,纷纷把手中的两只筷子舞动如飞,一边吃着温暖的食物,一边对饮小酌;看他们二人此时脸上的神情,仿佛已经把心中所有的烦恼,都暂时放在了一边。
是啊,凡人皆生于天地之间,最先觉醒、也是最容易满足的,便是这口腹之欲了。无论贫穷还是富有、无论高贵还是低贱,终究不都是在为了一口吃食而奔波忙碌吗?
无论这一老一小,在‘渔船夜宵’之时达成了怎样的约定,第二天,在奉京城中‘富贵闲人’的圈子中间,都多出了一个‘新闻’来。
就在今日午后,奉京城所有的说书先生们,无论是在茶馆分账的老先生,还是在市场撂地说书的普通艺人,都会开始说一些没人听过的新评书;而且,据某些‘行里人’透露,他们今日所说的书目,正是为了庆祝两北战争大获全胜,而新近编成的实事型评书!
这个消息传出之后,还未到正午时分,大部分有着说书先生坐堂的茶馆,便纷纷卖了个满座。毕竟此时奉京城里一处能寻乐子的地方都没有,若是去的晚上一些,难不成还得站着听书不成?
至于说午饭嘛,直接多花上一些银子,让茶馆的伙计送来也就是了!在这天底下,也总没有花钱的不是吧!
而清泉茶社的当家艺人乌江客,今天讲的这一回书目,说的便是‘火灵之神何文道、东海关中现真身’。正所谓‘听生书、看熟戏’,这一段与实事息息相关、又令人耳目一新的书目,再加上乌江客那精湛的技艺、与书中玄之又玄的神秘情节,把每一位在场茶客,都听了一个如醉如痴。
可就在乌江客讲到‘何文道大萨满,悬空出现在东海关半空之中’的时候,他老人家突然重重的拍了一下桌上的醒木:
“预知后事如何,咱们明日此时,继续为您拆解。”
这‘留扣子’的手段,可是说书艺人赖以吃饭的看家本领。而正听在‘节骨眼’上,却被断了书的茶客们,纷纷向台上丢出了成块成块的银子,指望着乌江客能回来再续上一小段儿。可惜的是,除了上台了一位抱拳道谢、弯腰拾银子的学徒以外,乌江客本人却是连面都没再露过。
当然,这样的场面,这样一回书目,在奉京城各处角落中,正在同时上演;虽然那些先生们的技艺各有高低,但把事情的‘中心思想’说明白,对他们来说却也不是什么难事。
诸位百姓听到这段略带着吹捧味道的‘软广告’,心中也不觉得如何反感。毕竟,萨满巫师‘法力高深’的印象,在幽北三路早已经深入人心;更何况,这个故事的主角,还是当代的大萨满呢?
凭着这么多说书先生的一起努力,就连一时半刻还没找到工作的穷苦百姓,都在街边听完了一整段书目。
一时之间,何文道这位大萨满的无上神通,通过民间百姓的口口相传、深深映在了每一位幽北百姓的内心之中。
第282章 228.头等孝子
显然,原本何文道与萨满教二者,在民间就享有极高的声誉。如今在这些说书先生的日夜吹捧之下,更是达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
不过,这个时下奉京城坊间最火的热议话题,传入了宫中之后,却并未引起颜昼的主意力。
一来,颜昼本人从未相信过萨满教那些‘歪理邪说’,而对于‘何文道’这类的宗教人士,也一直都秉持着‘敬而远之’的冷处理态度;二来,这萨满教在幽北三路、漠北草原、甚至是所有被‘华禹大陆主流社会’、视作‘蛮荒夷族’的偏远地区,都有着浩如烟海的信徒教众。这样一个树大根深、历史悠久的萨满教,根本就不是颜昼这个还未继位的‘新王’可以撼动的存在……
起码,现在的他还做不到。
既然萨满教本身在民间就享有极高的声望,而何文道又是刚刚走马上任的‘大萨满’,编几个适逢其时的‘故事’来抬高自己的身份,也是人之常情。
既然太子颜昼都一笑置之、柳执麾下的御马监也自然乐得清闲;于是,这场东海关战役的真相,便披上了一层浓重的神秘色彩,展露在幽北百姓的眼前。相比沈归如何是绞尽脑汁费尽心力、才可以仅凭凡人之力、创造出这样一个千载难逢的绝佳战机;百姓们还是更愿意听到这些‘天罚’、‘神灵’、‘玄火’之类遥不可及的神话故事。
神话故事之所以会引人入胜,是因为人们更愿意相信,既然都是肉体凡胎、吃的也是五谷杂粮;我做不到的事,别人也没有能够做到的理由。
当然,与此同时,随着奉京城重开城门之后,城内的各个市场也重新兴旺繁荣起来。而这些人中最忙碌的,便是齐返手下的那些牙人了。之前因为两北战争爆发的原因,无数对幽北三路没有什么信心的奉京人,把他们手中的宅院、土地全部低价出手,套取现银;而这些产业繁多的富人们,本以为靠着自己敏锐的‘危机嗅觉’、逃过必死一劫的同时,也避免了巨大的财产损失;没想到这幽北三路竟然真的大爆冷门:不但把整个平北军一朝覆灭、还多赚了十万北燕二次增发的援军。此时,战火熄灭,这些有先见之明的富人们,只能举家再次回到奉京城。不过,这次就得花上几倍的价钱,来买回原本属于自己的宅院了。
当然,这短时间内一进一出的差价,让齐返与他手下的牙人们,简直做梦都能笑醒。
借着这些走千家、串万户的牙人之口,奉京城宅门胡同里的妇女们,也‘偶尔’听到了一些新鲜的谈资。
与那些富贵少爷、官家子弟不同,这些婶子大娘们,最喜欢谈论一些家长里短的琐碎之事:什么谁家‘女人偷汉子’、谁家小姐‘不本分’、哪一对小夫妻不生养、哪家的公婆被媳妇虐待;这些事,组成了妇道人家独有的‘江湖传闻’;比起谛听、御马监那些人来,又是独成一派的。
随着这些牙人语焉不详的细枝末节,这些婶子大娘们终于汇总出了一个完整的故事来。而惹动她们热议的话题,便是幽北三路近百年的历史上、都未曾出现过的头等大孝子。
这位孝子与远古传说中的‘二十四孝’,有很大的不同之处。他出名门望族,家产巨富。身为豪门次子的他,平日里自然也是吃喝嫖赌、为非作歹;偶尔还会闯出一些祸事来,好在家境着实富裕,又有一个慈爱勤劳的母亲,愿意帮这个没出息的儿子,处理掉所有的烂摊子。
可惜天有不测风云,某一日,因为这个不肖子的大哥犯下了一个错误,连带着这个富贵之家也遭逢巨变,随时都有家败人亡的危险;而本是一家之主的父亲,也在这个打击之下卧病不起,也就无暇估计处理家事;就在这个紧要关头,这位‘赶鸭子上架’的不肖子,终于在他那位慈母呕心沥血的教诲与帮助之下,化解了这次巨大的危机。经历过一场巨大危机的他,也仿佛脱胎换骨一般、竟在一夜之间摒弃了所有恶习,打算日后好生孝顺母亲,已报慈母之恩……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虽然这位不肖子,是真心实意的洗心革面,可是好日子才没过几天,这位慈母的厢房之中便燃起了一把大火。可怜、可叹,尽管闻讯赶来的这位‘不肖子’,好就像发了疯一般地冲入火场,不顾自身安危的想要救出慈母;但除了落下那一身的火疮与燎泡之外、也未能救出母亲的性命;而刚刚丧母之痛、如今又身受重伤的富家子,那一身患处还在不住流脓的时候、他的父亲也与世长辞了。
最可恨的、便是他那个丧尽天良的长兄。如今父母尸骨未寒,他竟然打起了谋夺家产的主意。他雇佣了一些地痞无赖,把这个曾经力挽狂澜、此时又重伤卧床的二弟活活刺死,如愿以偿地坐上了一家之主的位置。
可惜好景不长,这片富可敌国的家业落到了他的手上,还没过几年、就全被他败了个一干二净……
这个‘幽北第一大孝子’的故事,情节有血有肉,故事跌宕起伏,而且那贴近现实生活的结局,既悲惨催泪、又带给人深深的无力之感。这样的‘豪门悲剧’,一下便击中了这些中老年妇女的软肋,也让他们整日里都凑在一起,你说上一段儿,我补下一段段、最后再一起掬上那么一把辛酸泪,然后再各自洗衣、煮饭、过自己那些柴米油盐的平淡日子去。
而且,这个故事通过口口相传、每个人都或多或少地进行了二次‘加工处理’,也就衍生出了无数有血有肉的细节情感。好人变的更好,坏人也就变的更坏。
如此一来,这个故事也就不胫而走,变成了奉京城中最为热门的话题;其火热程度,比起那些说书先生的‘火焚东海关’来,都有过之而无不及;如此一来,说书先生们在说完了那段‘妖魔斗法’风格的‘火焚东海关’之后,便亲自操刀改良整理了这个流行故事;再加上他们那独有的技巧与魅力,终于让这个孝子的故事,彻底在奉京城中火了起来!
颜昼自己不喜欢听书,上次御马监报回的‘火焚东海关’就让他一笑带过;如今料房呈回御马监的这出‘忠孝薄情郎’,御马监代监事傅忆,连内容都没看一眼,就直接按了下来,没有再次上报太子。
若论起说书来,整个幽北三路,也没有谁比得上他乌江客。凭着几十年的深厚功底、再加上多年积攒下来的观众缘,乌江客把这个有些琐碎的情感故事,说的真是感人肺腑,催人泪下;直把堂下的那些阔老爷们,说的都是眼圈发红、鼻头发酸,不停地擦拭着眼角。
这个故事,对于他们这些富贵之人来说,显然有别样的触动之处——这谁人有哪个不是家大业大?又有哪一位不是儿孙满堂呢?随着乌江客那富有生活气息的嬉笑怒骂,说到悲愤之处的慷慨激昂,都惹的堂下的茶客们一边抹着眼泪、一边扔着银子、一边大声的叫着好!
如此风靡奉京城的小故事,自然也会落入皇后的李怜的耳朵之中。东坤宫总管太监,按照清泉茶社送入宫中的密报所写,使尽了浑身解数,为太后李怜绘声绘色地复述了一遍。这个故事,也触动了一心系在颜昼身上的皇后娘娘,直把她这位幽北国母、也惹了一个泪滚香腮。
不过,反复听了几遍之后,皇后终于能够平心静气地探寻起这个故事的主旨。反复琢磨了一段时间之后,晃过神来的李怜立刻扬手打翻了身边的茶壶:
“放肆!这乌江客是不想活了?竟敢胡乱编排天家之事!奉京府尹卫安恒那个老东西的病,养好了没有?让他去把那乌江客,给哀家锁了!……慢着,还是不要锁了……他虽是个下九流、可也有先帝爷御口钦封这档子事……”
总管太监点了点头,随即便办差而去;没想到还不足半个时辰,他便再次打回了东坤宫中,面上还带着些为难之色:
“回皇后娘娘,这卫大人说了……他说早在乌江客开始说书之时,他便已经派人明察暗访过了。据调查结果看来,这个故事也并不是他乌江客编排出来的新书目,反而是奉京城街面上的婆子、老妈子们,最先私下编排的市井传言。如今,这个故事也成了奉京城街面上最火热的话题;而且,在说这一回目书的说书先生,也不只是他乌江客一位……这定罪锁人,也总得有个由头才是;即便没有原因,他也总得知道应该拿谁才对……”
皇后李怜一听这太监的回报,刚想大发雷霆,随即转念一想,也觉得卫安恒的回话,其实也不无道理。
故事不是他乌江客编的、这回书也不是人家最先说的,何况‘乌江客’这三个‘金字招牌’,又是先帝御口钦封下来的;如今无缘无故就给人家下了大牢,也实在没什么由头啊。如今局面非常紧迫,还是不要因为这些小事、节外生枝才好。
最终,左右为难的皇后李怜,沉吟半晌之下,仍然还是对这位等着应差的总管太监说道:
“卫大人所言不无道理……罢了罢了,就让那个乌江客继续说他的书吧。不过,这个什么‘忠孝薄情郎’的书目,日后就不要再让他们说了!……薄情郎,呵呵,青鸿啊青鸿,以你的名声,的确担得起薄情郎这三个字;可是你的忠与孝,哀家还没看到啊……”
正所谓‘堵不如疏’,河工如是、舆情如是。
本来这种市井传言,就是一天一个花样。哪怕这次是有人推波助澜,老百姓也不过就是图一时新鲜而已;还不如索性放任自流,只要哪家宅子里出点什么‘桃色新闻’,这一篇立马就会翻过去;皆因为那些颂扬‘忠孝仁义’的故事、永远也比不上那些‘男盗女娼’的小道花边,更能迎合底层百姓的趣味。
可惜,如今皇后亲自下这一道封口令,算是把原本就已经极为红火的小故事,推上了另外一个新的高度。
第283章 229.未来国柱
若是把一个熊熊燃烧的火盆放在桌子下面,虽然暂时看不见火光;但也可以预见在不久之后,火势定然会连带着整张桌子而越烧越旺。
这些幽北三路的本地百姓,大多都是一些乡野村夫,祖上数出几辈子去,大多也都是以渔猎、放牧为生的普通人。就算集合几个部族村落、也未必能找到一个识文断字之人。
而自从颜家族长颜无仇、与东幽满仓李、还有中山路的郭岭联合组建起了幽北三路之后,便有一些北燕与南康的落第秀才、行脚商人为了谋求生路闻讯而来,最后落地生根。
而这些识文断字的秀才与商人们,扎下了根基之后,也逐渐开始有人跟着他们习学华禹大陆之上的官话与文字。因为在此之前,整个幽北三路的记录文字与通行官话,都是晦涩难懂的萨满古语。
时光荏苒,白云苍狗,时间匆匆流过近百余年。时至今日,幽北三路通行的官话与文字,早就变成了那一门原本的外来用语。当然,这种转变是自然而然、运营而生的;并非是什么幽北朝廷的‘强制性规定’。
皆因为文字和语言,最基本的属性便是交流与记录的工具;而谁才有资格制定、究竟哪种文字和语言最为通行呢?答案也非常简单,国力。
既然幽北人想要用自己的草药、木材,去换取北燕南康的丝绸、布皮,就得不远万里地贩运货物、还要习学对方的语言文字。而且,就连吃喝穿戴、日常习惯等等琐事,都要效仿那些‘南人’作风,如此一来,才能更好地融入到对方的环境当中。当然,原本这些游商们,只是为了好做生意才勉强自己改变、没想到回家之后,反而被幽北的乡亲们高看了一眼!
长此以往,本人的虚荣心、再加上世人对于追逐财富的天性,无形中都在为这些‘外来文化’而鼓噪呐喊。久而久之,‘说南话、习南俗’,也从迫于生计、变成了‘上流社会’身份的象征。
至于原本的那种萨满古语,久而久之也就逐渐没落了。直到今日,就算在萨满教之中,能够阅读萨满古语典籍的巫师神婆、都是屈指可数的。
如今幽北三路唯一的‘官方指定委托培训机构’——三北书院,最初也不过一个落魄秀才创办的童蒙学馆而已;而初创者心中所图,也不过就是想凭着仅有的一点本事,给手无缚鸡之力的自己挣出一口‘活命饭’来。时至今日,这间三北书院已经变成了幽北三路的‘最高学府’;无数的青年俊才、世家子弟们,都想要拜入三门书院的门墙以内。
普通人家的孩子,当然没法凑出那么一大笔束脩银子来;而他们最好的出路,便是找一个落魄秀才开童蒙,学到能看懂一些日常文字之后,再送到一位生意人手下学徒;出徒之后,也能顺理成章的也成为一名衣着光鲜的生意人。至于说读书这档子事嘛……幽北三路又没有科举考试,浪费那个银子干嘛?
不过,只要谁能掌握了读书人,也就掌握了朝堂之上的话语权。李登早年游学北燕之时,便已经深深明白这个道理,所以他才斥下巨资、翻修扩建起了整个三北书院。时至今日,幽北三路的副院长——倪醒倪安在,便是幽北三路所有读书人课业上的恩师;而副院长李登李齐元,则是这些读书人前途的依仗。
今日,闷坐家中正在为女儿守丧的‘李副院长’,便迎来了一些过府拜望的‘门下高足’。这一切的开始,便是因为从东幽老家赶来报丧的李三林,回转大荒城之后,李福便指挥着家中下人,把整个丞相府装扮成了一片雪白。既然打算做戏,总要做完全套嘛。
尽管此时此刻,奉京城的市井百姓们都在热议着‘薄情孝子’的故事;但这些三北书院的豪门世家子弟,却显然有着更高的精神追求;对于他们这些读书人来说,时下最热门的话题,便是恩师的那间宅院,正在举府扮白发丧。
这事一出,整个三北书院都彻底沸腾了起来。
这些学子们都出身于豪门世家,当北燕大军来袭之时,当然个顶个的噤如寒蝉;有的学子是‘天资聪颖’,非常明白自己的一身能耐,都练在了牙齿与舌头上;而有的学子,则是空有一腔报国壮志,但自己一家老小都早已经跑了个干干净净,也实在是没有立场‘呜呼哀哉’,随性也就‘随方就圆、从善如流’了。
可如今战事已过,这些学子的生命安全也就得到了充份的保障。既然重归太平盛世,也到了展现‘圣人门徒’风骨的时候了;毕竟,那些以颜重武为首、大字不识一个的臭丘八,可刚刚出了一场天大的风头;而我们这些幽北朝堂未来的中流砥柱,自然也到了未雨绸缪的时候。
不过,既然打算表现仕子的学识与能力,就不能参与讨论那些摆不上台面来的市井俗事;而这个世道既没有生命危险,又能露一回大脸的机会,也实在不多啊!
天可怜鉴!此时丞相府的那一片雪白、对于这些学子来说,不正好是一个天赐良机吗!
今日,是三北书院惯例的‘休整日’,这些放了假的仕子们一反常态,通通起了一个大早。待梳洗完毕之后,每人都换上了一袭白色的文生袍,外套一件粗麻无袖罩衫、头上还带了一顶不知何时准备好的孝帽子;这些仕子由大学长汪诲当先引路,整整齐齐地排成了两队,走出了三北书院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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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一身雪白的仕子们,迈着整齐的步子,手中还撒起了漫天的纸钱;就在沿街百姓的指点议论之下、一行人浩浩荡荡地来到了相府门前。
“……诸位诸位,你们这是?”
刚刚睡醒,此时正蹲在相府门前、漱口看热闹的单清泉,大老远就看见了这一队整整齐齐‘小白人’。
起初,还他以为是哪家富户发丧,这才抱着看热闹的心态蹲在了府门之前;可他万没想到,这支浩浩荡荡的‘奔丧大队’,竟然在为首之人的带领下,停在了自己面前。
“这位高贤有礼……鄙人,汪诲汪淮南,家父乃是礼部尚书汪大人。”
这汪诲乃是礼部尚书——汪琦膝下长子,方才称它父亲为‘汪大人’,虽然听上去有点显摆家世的意思;其实按照他的身份来说,也并不为过。
他身为人子,在外人面前是不能直呼父亲名讳的。
不过,单清泉虽然也识文认字、但毕竟没入过私塾、没拜过师长,肚子里那点墨水还是跟一群老道学回来的,自然不理解他们那些‘科班出身’的繁杂规矩。所以,单清泉误会了这汪淮南,心中略带着不悦地回道:
“我没问你们的名姓家世。我问的是,你们这么多的人、还穿成这样来丞相府,到底是干什么来的?”
这汪诲汪淮南,本就出身官宦世家,自幼更是拜入倪父子门下,成为了牧草阁主的亲传弟子;这样出众的少年郎,当然有他值得骄傲的理由。而如今面对着单清泉这个冷言冷语、嗓音怪异的‘门房’,自然也不能折了读书人的体面。
“后学与诸位师弟此行、皆为探望恩师李相而来……余下之事、乃读书人彼此往来,个中因由嘛,也不足以为外人道也。”
汪诲一句话说完,也不知从哪掏出一柄精巧的九尺折扇来,随着‘唰’的一声响、悠然自得地扇了起来。
就这副惹人厌的德行,落在单清泉眼里还真让他感觉哭笑不得。
单清泉随意一想,便已知其中因由:这些急着当孝子的读书人,肯定是误以为李丞相久病未愈,不治身亡了。要冲着他们的这份‘孝心’,单清泉应该让他们进去。等他们亲自面见丞相之后,其中的误会自然也就解开了;可是如今看来,虽然他们这副装扮还算得上是‘礼数周到’;但是听其言观其行,怎么看怎么都不像是来专程奔丧的……
“我说你看了几本破书,就不会好好说话了?小子,你给我听好咯!我们丞相的身子骨好得很,你们怕是多心了!后面那几个大个,把你们那幡都赶紧收了吧,写的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没听见吗?还是没听懂啊?哪来的给我回哪去!大清早的穿成这样,也他妈不嫌晦气!”
汪诲双眉一皱,看着这位脸硬的‘门房’,心中暗道:世人都说,这宰相门前七品官,如今我这才算亲身体会到,其言果真不谬啊!我父虽然不比李登势大、但好歹也是四部尚书之一啊;如今就凭他一个小小的门房、竟然敢阻拦我这个尚书之子、未来的国之柱石!此事若是传讲出去,我汪淮南还有何脸面在这奉京城的街面上行走?
“……你这头不知礼数的守门恶犬、好生无礼!汪某既已自报姓名家世,又对你说明了来意;你却仍是执意阻拦我等师徒相会……也罢……也罢啊,子重贤弟,你就待愚兄我,向这条恶犬再次‘说明’一番吧……”
汪诲话音刚落,便有一位体态精瘦,皮肤略黑一些的青年仕子,左手握着一柄素剑走出队列、站在了汪诲身边。
“是,师兄。”
这少年双手抱剑躬身,对着汪诲轻施一礼,随即便用左手平举剑身,右手握在了剑柄之上,语气平和地对单清泉说:
“在下魏圭魏子重,领教阁下的高招。”
这一下,单清泉真的是再也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来。
第284章 230.古玉剑仙
若论单清泉的武艺,虽然比不得他死去的那位三师兄陆向寅,但也绝对不是随便来个阿猫阿狗,就能与他过上几招的。而且,一旦日后李乐安能够找到什么法门,彻底治愈了他受困多年的隐伤,到那时节的单清泉又会是怎样一番光景,可就谁也说不好了。
而如今这位自称魏圭的少年郎,单从他的身形与动作,就可以看的出来:这孩子即便下过苦功、剑法也肯定高明不到哪去。套句习武之人常用的话来说,便是这孩子的功夫,‘还没上身’呢。就照着他的这般练法,顶多练出一个强身健体、每天多吃几碗饭而已;若是指望着这等能耐与敌人拼命,还不如反手一拉宝剑、自己抹了脖子,也省的人家费事了。
虽然凭单清泉的江湖经验看来是这样的情况,可那位‘戳傻狗上墙’的汪大少爷,此时满脸写的都是‘志在必得’这四个大字。
其实汪诲对于‘魏贤弟’的十足信心,倒也不是无缘无故的。
皆因为三北书院日常所授的课程科目,乃是出自于君子六艺:礼、乐、射、御、书、数。由于副院长李登,在青年时代曾经游学天下,心中也逐渐萌生出了‘素质教育’的,因此在这六大门学科之中,又增添了许多种小学科。
被推到了台前的这位魏圭魏子重,自幼时起便最爱宝剑。当然,他并不懂得如何分辨每柄剑的品质、外观、用途,只要他看得上眼,想法设法也要把它买回自己手中。这份有些特殊的嗜好,也是从他父亲——刑律司的监司魏泉魏大人那里,遗传而来的。
皆因为在魏泉魏大人在年轻时代,最趁手的兵刃也是宝剑。
如今魏大人供职刑律司,也归为姥姥不亲、舅舅不爱的兵部‘下属单位’。而且无论是颜家的宗族府私军,还是中山路的郭家军,平日里根本鸟都不鸟这个在名义上代管军法刑律的小衙门。
要不是还能摸到一点民间大案要案的边,单单靠着那份微薄到可怜的朝廷官俸,这刑律司从上到下的大小官员人等,早就把一家老小全都饿死了。
也可以说刑律司这个地方,就是各位朝廷各个部门的‘垃圾桶’。他们能接触到的案子,都是那些容易惹祸上身、也没有任何油水可捞的麻烦事。
整个刑律司的状况都如此可怜,更何况他魏泉只是一个小小的监司呢?
所以严格来说,魏圭这孩子也算不得是什么官宦子弟,而在三北书院这种豪门子弟横行的地方,自然也就承袭其父之职,做起了这些世家子弟的‘狗腿子’。
不过他本人到并不觉得如何难堪。皆因为他家境普通,平日里靠着父亲那份微薄的俸禄,也只能勉强糊口度日,哪还有闲钱让他去买自己心爱的宝剑呢?不过自打进入了三北书院之后,魏圭的日子就好过多了。
这三北书院经过李丞相的改良,在六艺之中的‘射’类科目当中,又加上了不少别的武艺项目,任凭学子自行选修,已达到因材施教的目的。而最爱宝剑的魏圭,顺理成章地选择了剑术一门。当然,这门学科的授业老师,并非是什么绝世剑客高手,而是一位成功‘安全退休’的老镖师’。由此可见这三北书院的初衷,根本就并不是让这些仕子们,成为江湖上的绝顶高手。
说白一点,这门‘射艺’学科,在倪、李二位院长看来,不过就是一门强健体魄的‘体育课’而已。
无论是上古神话,还是如今的江湖传闻,擅于用剑的高手都比比皆是。而且,无论所执兵刃是长剑还是短剑,看上去都是那么文武双全、用上去就是那么飘逸潇洒。
所以,三北书院选习剑术科目的仕子,数量也是最多的。
热情,是永远也不会被埋没的。吴圭好容易得到这个机会,能跟随‘名师’指点,正统地习学起剑术,这又如何能不让他心花怒放、继而加倍刻苦呢?
于是,本就天赋出众又饱含热情的魏圭,很快就成为了三北书院的剑道第一高手。在一年一度的考核之时,更是以大获全胜的骄人战绩而一举夺魁;还凭借着仪态潇洒的剑式,博得了一个‘古玉剑仙’的美称。
当然,这个响亮的雅号,是取自他名字之中的那个‘圭’字。
凭着远超同窗‘平均水平’的‘高明剑术’,这位‘古玉剑仙’也过上了极为风光的日子。如今的他,早已经成了三北书院大学长——汪诲汪淮南的贴身‘保镖’;也全靠着他偶尔‘赠予’的金银之物,既能贴补家用、也有了闲钱可以购买自己喜爱的各种宝剑。
正所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既然拿了人家的银子,自然也要帮人家办事了。听到汪学长的呼唤,魏圭便条件反射般地站了出来。虽然这是他第一次与书院之外的人交手,但凭着恩师的谆谆教诲,他还是做足了一切江湖礼数,静待对方先行出手。
可自己对面这个门房,此时却仍然一动不动,反而把手中漱口杯放在板凳之上,抱着肩膀歪着脑袋,饶有兴致地站在原地看着自己。
按理说,自己终究是个念书的学子,按照江湖礼节来说,不能在年长之人以前先行出招;可此时自己话已说明、架势都摆好了白天,对方还是没有动手的意思!自己总不能就这样大眼瞪小眼、一直跟对方进行眼神交流吧?要不然……自己就跟汪学长说‘我们俩已经用意念动过手了……’可估计人家汪学长也不能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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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咳……请赐教……”
这位‘古玉剑仙’一时之间没想出什么主意,只能神色尴尬地再次出言请战。别说此时他自己心虚,那些等着看他大发神威的同窗们,也纷纷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用询问的目光互相打量起来。
总是听别人说,大户人家的孩子,那个顶个的都是天生的场面人!此时一见局势有僵住的势头,汪诲便适时开口说道:
“既然人家不敢先行出手,学弟你便前去把他制住、莫要挡了列位同窗的道路即可。切记,这守门之犬虽然不才、但毕竟也是恩师门下豢养的奴才,总还要给相府留下一些体面的。制住即可,不要伤人。”
“是!”
古玉剑仙一听,心中顿时大定:有了出手的时机就好办了!
他左手轻轻一拉剑柄,随着一声金铁出鞘之音,‘古玉剑仙’的身形,已经冲出了好几步远。二人离得越近,魏圭便越能看清楚单清泉脸上的神色……那是一种怎样的神情,他还说不好,只觉得很像自己在年幼之时、与父亲在院中蹴鞠,每当自己‘大获全胜’之后,那时父亲脸上的神情……
被不是自己亲爹的人,用亲爹般慈祥的目光注视,也的确不是一件让人舒服的事。魏圭把牙一咬,身形骤然提速,心中暗恨:
“既然喜欢看,那你就给我看个清楚!我这当头劈下一剑,你就得躲吧!你一躲,就得歪脑袋吧?你一歪脑袋,我正好贴着你的身子,就那么往你怀里一转,右臂的肘尖就已经扑到了你的面门……准给你砸出一个满脸花来……”
‘古玉剑仙’想到这里,只觉得自己真是百年难得一见的武道天才,恨不得给自己叫出一个好来;可惜,自己琢磨的招数到底灵不灵,还有一半得看人家配合不配合。
就像他这样,自己先在心中先套好了招,再去一板一眼的打,那还有个不挨揍吗?
面对他当头斩下的一剑,单清泉连眼皮都没动一下。单从这孩子的发力方式与用剑角度就能够看得出来,这声势浩大、但力道虚浮的一剑,准是个演技拙劣的骗招;再看他正蹬地发力的左脚,脚尖斜指侧方的步法,单清泉便已经摸出了他下一招的路数。
凭良心说,这孩子心眼不坏。如今他那一招,应是见单清泉手无寸铁、不忍伤他性命,便想给单清泉脸上来那么一肘。若是寻常之人,被他这一肘之下,打破了鼻子见了血,也就彻底老实了……
单清泉心里一边念着这孩子的天性善良,一边伸出右手二指,掐做剑诀;之后又运上那半分力道,犹如闪电一般击在了对方的剑身之上。
那‘古玉剑仙’的一剑,尽管看上去来势汹汹,但其实双方都明白,他根本就没运上多大的力气,不过只是个骗人的花架子而已;但单清泉的这二指一弹,却运上了半分力道……
说时迟那时快,只听‘啪’的一声脆响,在单清泉的敲击之下,魏圭那柄素剑的上半截剑身、就仿佛陀螺一般,在半空之中打着旋、转着圈地飞出去好远……
当然,承受最大力道的那位‘古玉剑仙’,与飞出去的半截剑身一样,就像半空中飞起的一枚‘长陀螺’,横着身子转着圈地也在半空中翻滚了起来……之所以会被单清泉把招式破到这等地步,主要还是因为他精心谋划的那招‘旋身击肘’,早在刚刚出剑之时,他便已经把重心调整完毕、力道也运上了腰间……如今既然被单清泉半途截下力道,当然也就只能自食其果了……
二人这一次交手,电光火石之间便已经分出了胜负。
不过,内行看的是门道,当然知道单清泉是在逗弄小朋友;可如今看热闹来的这些外行人,却反而高声叫起好来:
“好!好剑法!好身法!瞧见了吗?咱们这位魏师弟,不愧是三北书院公认的剑仙!你们不习学剑法自然不懂,真正的绝世剑仙,可都是飞起来杀人的!你瞧见了么,魏师弟的这手剑法,如今就算是练成啦!”
第285章 231.淮南入府
当然,这位‘古玉剑仙’的收招姿势,也的确有待商榷:整个身子极速地在半空中转着圈不说,落地之后也没能成功化解掉两种互相冲击的力道。可怜的魏圭,在地上不停地翻滚、转眼过后便已经滚到了相府门前的上马石旁边……
随着‘咚’的一声脆响,这位‘古玉剑仙’魏圭魏子重,便用自己脑袋与相府门前的上马石,来进行了一次公平的决斗。
石头赢了。
那些方才还跳着脚拍着巴掌的‘孝子贤孙们’,一切的声音与动作都在此时戛然而止;所有人都仿佛被掐住了脖颈的鸭子一般,张大了嘴巴瞪大了眼睛,谁也说不出一句话来。帮别人吹牛鼓噪,结果还把牛给吹破了,也着实需要一些时间来缓冲一下快速翻转的小情绪。
始作俑者单清泉,倒是没觉得有何不妥之处。他只看了一眼魏圭仍然还在起伏的胸口,便彻底放下心来;而他那柄被二指弹断的素剑,剑身落在地上发出的清脆之声,也把相府的大管家李福给招了出来。
李管家的年纪大了,自然比单清泉起的还要早一些。他刚刚伺候好了行动不便的万长宁,正打算给丞相送去早膳,便听到了府外传来的喧哗之声。不过他也知道,单清泉昨夜睡在了门房之中,此时他也应该正在府门之外支应,自己也就不需要费心了。于是,他便无视了喧嚣,继续做起了自己手边的事……
直到耳边传来了金属落地的脆响,李福这才对丞相告了个假,想着要去相府门外看上一眼。毕竟城中的规矩是不能见铁器,如今在这光天化日之下,竟然会有人胆敢手执兵刃冲撞相府大门,这才让李福心中生出了一些兴趣。
“这大清早就乒乒乓乓的……嗯?老单,这是你家里有人过世了?”
李福嘴里唠叨着闲话,刚刚走到大门口,就看见了单清泉站在门前的背影、还有门外那些一身雪白的‘孝子贤孙’。
“我老爹早就过世了,家里还哪有什么人可以过世的啊?这些人都是三北书院的学生,是来咱相府闹事的……”
单清泉被李福这么一问,也觉得自己有些理亏。是啊,自己这么大个人了,就为几句不顺耳的闲话,也实在犯不上跟这群孩子一般见识。但既然自己已经把人给打了,也总得给找出一个站得住脚的说法来……
“你这看门狗说谁闹事?我们都是三北书院的学子,见相府挂白、这才专程前来探望恩师的!”……“就是就是!闹事的分明是你!你竟然还出手打人!”“这位老先生您看,我们魏师弟都让这贼子给活活打死了……”
正所谓你做出一、我做十五,单清泉冤枉学生们前来闹事,学生便栽赃单清泉出手杀人,二者歪曲事实的方法,都是一模一样的。
“行了行了,你们别在这闹了。不就是要探望相爷吗?你们这么多人,相府也装不下啊,推举出一位来、跟着老夫进府吧。”
李福可没单清泉那份闲心,一见那晕过去的‘古玉剑仙’没什么大事,便随意地摆了摆手,三言两语就把问题给解决了。
当然,跟着李福进府的人选,也根本无需推举;刚刚那位‘借刀杀人’的汪诲汪大少,当仁不让地上前了两步,伸双手整理了自己那一身‘孝衣’,昂首挺胸地跟着李福的脚步,走入相府之中。在他经过单清泉身边的时候,还被这条看门狗伸出手来,一把被拽下了头上那顶的方方正正的孝帽子……
“都跟你说了相爷没事儿,还跟个宝似的带着这玩意儿干嘛?也不怕你爹汪尚书忌讳?”
汪诲汪淮南这等天之骄子,平生还是第一次被人如此‘羞辱’。不过他自知手上有几分斤两,若论及动武,自己就连如今已经昏倒在地、人事不省的‘古玉剑仙’都远远不如;若是真与这位惹人厌恶的看门狗正面放对,还不让人家活生生地把脑髓给打出来吗?
“我还有大好前程,实在用不着跟这样的人较劲。正所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我汪诲是何等身份……”
汪诲紧咬着牙关,一边在心中这样安慰着自己,一边跟着李福谨小慎微地走到了相府后院的一间厢房门前。
“进去吧,相爷在里面呢。”
李福随意地伸手一指,随后便转过身去,倒背着双手走远了。
‘这相府用的都是些什么下人啊?’
汪大少一边腹诽着相府下人的低劣素质,一边再次环视了自己周身上下,见毫无污损之处,这才上前轻轻敲了敲门:
“学生汪诲,前来探望恩师李相……”
“哦……是淮南来了啊,不必多礼,自己推门进来吧。”
李登那清亮又带着些飘忽的声音,从屋内飘飘荡荡地传了出来。此时落入汪诲耳中,骤然让他自觉精神一震,瞬间便把所有的烦闷与急躁都一扫而空了。
“是,恩师。”
这一次汪诲回应的声音,也恢复了往日那般沉稳与冷静。随着他轻轻推开了厢房大门,屋内充足的阳光竟然直接晃花了他的双眼。
待恢复了视力之后,只见幽北三路的当朝丞相——也就是自己的恩师李登,正与一位面容清瘦的中年男子对面而坐;而二人面前的桌台上方,也零零散散地摆满了书籍账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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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老夫身子不大爽利,好些日子都没去书院了……嗯?淮南你这是……?莫非是汪尚书他……?”
李登听到关门的声音之后,一边说着客气话,一边转回头来;可映入眼帘的,却是汪诲那被阳光刺得泛红的眼圈、还有那一身极为富有特色的装扮……
汪诲面对李登这个误会,一时之间也不知该说些什么才是。毕竟自己前来吊唁之人,如今就活生生地坐在自己面前;而自己的父亲明睿公汪大人,如今也好端端的活在人世;总不能为了缓解尴尬,就把自己亲爹的一条性命给豁出去吧?
多日以来,李登心中根本就没有‘自己女儿现已身亡’的这份警觉,而坐在桌边的万长宁,看着汪诲那略带尴尬的神情,显然是知道他的心事所在。
不管是行动坐卧、还是吃喝拉撒,凡人同时能够接受与处理的‘信息量’终究有限;自从万长宁失去站立行走的能力之后,整个人的感受力便飞越上了另外一个台阶。
就好像是双目失明之人,听力就会变得格外出色一样。
“想必这位便是礼部尚书汪大人的长公子吧?汪淮南的大名,万某也早有耳闻;今日亲眼得见才知不谬,淮南贤弟果真是器宇轩昂、仪表不凡呐……”
万长宁放下了手中的笔杆,面带微笑地招呼着神色尴尬的汪诲。
虽然,这是万长宁第一次面见汪诲,但汪诲却不是第一次听到万长宁的大名。这位如今的户部左侍郎万长宁,自幼便长在李登身边,自然也曾就读于三北书院。而且,他还是李登这位幽北丞相,手把手教出来的唯一嫡系门徒。
当然,青年时代的万长宁也是极为聪敏,无论从学识与技艺上来说,都是当时最为拔尖的一个;就连倪醒倪安在这个腐儒院长,都对求学时代的万长宁极为推崇。
直到汪诲这一届的学子,仍然会从无数师长口中,听到‘万士安’这三个字。而且,往往后面还会附带上一句‘似尔等这般庸碌之辈,终其一生,也难以望士安之项背也。’
此时,当万长宁这个‘别人家的孩子’,真的出现在自己面前之时,便彻底让汪诲把方才的那份谨小慎微,抛诸于脑后了。
“阁下……阁下莫非就是我三北书院的万士安?我等后学晚辈,可都希望能够亲眼见识一番、万学长您的绝世风姿啊!”
面对汪诲的恭维,万长宁既没有志得意满、也没有连声自谦;只是扯出了一抹和煦又阳光的微笑来,看着这位学弟。
“淮南你来的正好,最近两北战事刚刚平息,书院的状况可还好?学子们可还能够静下心来刻苦攻读?你身为三北书院的大学长,可要好好约束同窗手足啊……我知道,倪院长这个人呢,脾气有些古怪,性格也略有些守旧耿直,你们可莫要因此作弄于他啊……”
如今汪诲的内心之中,满是‘奔错了丧’的尴尬念头,只想三言两语便糊弄过去、然后带着府外的那些同窗回到书院之中,再想另外能够出风头的主意……
可他万没想到,万长宁此时却突然开口对自己说道:
“你们是看到了相府挂白,心生误会,这才兴师动众地赶来这里吧?虽然奔错了丧事,但尔等的一片尊师之心,却也是极为至诚的。所以,淮南你也无需自责,这里也并没有外人,要更松弛一些才好啊。”
话既然已经被万长宁说破,汪诲自然也就不好意思地搓了搓手,低着头对着恩师李登抱歉地说道:
“学生的确孟浪了一些……”
“哎,淮南无需自责,为师府上的确有人仙去,也算不得你如何孟浪。不过,你们今日能够前来府中探望、为师还是倍感欣慰的。既然来都来了,那正好让为师考教一番尔等的课业情况。看看你们这些‘小猢狲’,有没有用两北之战作为借口,整日沉溺于玩乐之中啊……”
看着李登神色如常,汪诲也放下心来:
‘看来这丞相府中去世之人,应该是大荒城李家的某位长辈了……’
第286章 232.李登讲学
没过多久,在老管家李福的安排之下,相府前院的那片大花园中,已经整整齐齐地摆好了一排排崭新的蒲团。而相府的主人,也就是幽北三路的丞相李登,如今把腰杆挺的笔直、负手站立在所有蒲团之前。而在他的身边,还有一位正坐在木轮椅上、膝盖以下还盖着一张厚羊皮的万长宁。
“拜见恩师……”
在学长汪诲的带领之下,府外的所有仕子此时都脱下了那些‘丧葬用品’,安静有序地走进了相府花园之中。不需要学长的指挥,他们每个人也都能找准了自己的位置。
此时这些三北书院的学子们,每个人的左手都握着一柄文生扇,在大学长汪诲的带领下,向李登这位三北书院的院长与奠基人行弟子礼。
李登看着这些满面热切的学子们,胸中也生出了满满的成就感,所谓‘桃李不言、下自成蹊’,这种载树育人得来的成就感,要远比朝堂之上的争权夺利快乐的多。
此时他环视了四周,见众人都用期许的目光看着自己,便朗声说到:
“入坐…”
这些学子再次低头拜谢之后,便安静迅速地坐在了属于自己的蒲团之上,每个人都把腰杆挺得笔直,双目炯炯有神地看向他这位幽北丞相。
“近日以来,由于强敌北燕轻启战端,致使我幽北三路陷入了一片战火之中。时至今日,尽管战火已经逐渐熄灭,可还是给我幽北三路留下了那些痛入骨髓的伤痕;无数的勇士血染疆场、无数百姓的家园被焚烧殆尽……这,不是战役胜负几何的问题;当然,也不是伤亡、消耗多寡的问题……想我幽北三路已经足有近百余年的历史,可为何仍然得不到半日的安宁呢?当然,如今这个局面,我李登身为幽北丞相,也免不了有些尸位素餐的嫌疑;可诸位也都是饱读诗书之辈,应该能够看得出来:幽北与北燕之间,战、和的决定权,真的握在我们手里吗?在场诸位都是三北书院的青年学子,同时也是幽北三路未来的希望;也只有你们这一辈人自强奋进,幽北三路才有可能在未来的日子里、真正亲手掌握住自己的命运……”
李登的这一番开场白,骤然就把院落之中的气氛变得庄严而肃穆。这些孩子们平日所学、大多都是那些‘古来圣人之言’;晦涩难懂且不去说,短时间内,这些半大的孩子也未必能够明白其中真昧。
可李登如今口中所言,却都是一番大白话。不仅让在场众人都听得清楚明白,同时也让他们感受到了‘朴实语言’的那份力量。这种力量,让在场这些‘热血似火’的青年学子们心中,生出了难以名状的躁动之情。
“但是,正所谓千里之行始于足下,日后之事我们暂且不去谈它。老夫如今年迈昏愦,身心精力又被拴在那些浩如烟海的朝廷俗务当中;多年的丞相当下来,也就难免有些食古不化、不知变通了。今日,李某想借着这个难得的集会,与诸位学子相互印证一番,也好让李某这个顽固老朽,闻一闻时下的新派学论。”
李登的一番自嘲,引来了诸位学子的会心一笑。在场众人有谁不知道,这位李登李齐元,虽然出身于商贾世家,可他也是幽北之地、自古以来头一位游学天下的当世大儒;就连那些眼高于顶的北燕腐儒们,只要提起‘李齐元’这三个字,都免不了的真心实意地赞上一声。若谁真的信了他的自谦之言、认为李登真是个食古不化的老顽固,那才是枉读了这么多年的圣贤书。
“恩师若是太过自谦的话,又让我等门下弟子、该于何地自处啊?不过既然恩师能从百忙之中、抽出空闲之身、又愿意亲自对我等顽劣之徒倾囊相授,那自然是恩师讲什么、学生们就听什么了……”
坐在第一排正中的汪诲,如今适时地接上了话、给自己的恩师李丞相‘捧起跟’来;反而是坐在轮椅上的万长宁,闻言莞尔一笑:
“今日前来诸位高贤,都不是刚刚开蒙的童生;若是讨论那些经史子集的话,也未免有些枯燥乏味了;若是论及诗词歌赋,又未免有玩物丧志的嫌疑。毕竟,空有这大好男儿之身而不思报国、却终日沉湎于诗赋小道,日子久了,总难免会疲堕了心性,最终走上歧途。既白费了匆匆百年光阴,也辜负了身为男儿的这一副铮铮铁骨!”
万长宁这一番话,说的在场很多学子心中深以为然;唯有坐在队首的大学长汪诲,听到这话却皱了皱眉。皆因为他在三北书院的同辈之中,便是以诗词之道上的出众才华而闻名;如今依万长宁之言,竟是要李登摒弃诗词与经史方面的考量,那又如何能够保证,自己可以从诸位同窗当中脱颖而出呢?
李登虽然是三北书院的院长不假,但对于汪诲来说,更重要的还是他那个幽北丞相的官职、还有东幽王的身份啊!若是自己能在他心中留下些好印象来,那等日后学满入仕、自己未来的官路还不就是一片通天坦途了吗?
诚然他汪诲的父亲也是朝廷的一品大员、官居礼部尚书,但毕竟父亲还是个孤家寡人的光杆尚书,与李登这种手握幽北半壁江山的丞相比起来,简直就宛如乌鸦比凤凰一样悬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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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登听到万长宁的意见,也是眉头一皱,转回头来:
“哦?依士安你的意思,这次不考教经史子集,也不考教诗词歌赋……难不成你想看看他们的书法丹青不成?”
“非也非也,这些技艺用得再好,终究只是自娱自陶而已。依士安看来,若想考教他们的真本事,还是应以‘就实论虚’为主。”
这‘就实论虚’,对于北燕王朝的学子来说其实并不陌生。因为他们的科举考试,便有一个科目,叫做策问,也被成为‘实政’。简单说来,就是考官会出一些与时局朝政息息相关的难题,让学生们提出一个合理的解决方案来。
现而今,在天佑帝周元庆领导之下的北燕王朝,科举考试的‘策问’一科,已经从原来的‘附加题’、变成了如今的‘主答题’。由此可见,北燕王朝对于这‘策问’之学,也是极为看重的。
可比起北燕王朝来说,三北书院的这些学子,文化底蕴与课业进度都远远不如对方。幽北三路的这些学子,平日里能够背诵经史子集者,便已经算得上是读书种子了;若是能仿照前人之作、以葫画瓢再写出一些文章诗词的话,那就已经可以称得上是天资过人了;而若是能够如同万长宁那般,对万事万物产生自己独特的观点与视角,便能够称的起是天纵奇才、未来也一定会跻身于当世大儒的行列之中了。
当然,犹如万长宁这般能够学以致用的人,在北燕王朝也同样称的起是天纵奇才。不过,历来这等奇才的下场,倒也未必会如何完美。
“哦……老夫明白了,士安是要老夫仿照北燕科举,为你的这些学弟们出上一些‘策问’题目……这个提议虽然不错,但我幽北三路的学子,底蕴还略显薄弱,恐怕比不得北燕……”
“恩师恕过弟子无礼!可恩师又因何故、会如此看低我等幽北学子?想我三北书院、虽然立院时日尚短、书院之中所藏的上古典籍、数量也远远比不上北燕南康;但若是说到自身勤奋,我幽北学子却绝不比旁人差上半分!恩师今日考教的若是什么生僻古籍,兴许学生们还会有所疏漏;但若考的是实政策问,那可都是发生在眼前的实事,我等却又如何不知呢?还请恩师出题,淮南必将深思熟虑,仔细作答。”
李登的这一番略显浅薄的激将法,成功激起了汪诲这个‘天生捧哏者’的好胜心;他几乎不假思索,便半真半假地踩中了李登的圈套。在大学长的挑头下,这些被自己恩师看扁的幽北学子顿时群情激愤。
何况,如今那位令所有师长都交口称赞的‘传奇学长’万长宁,还笑眯眯坐在自己对面。谁又想做所有老师口中那‘最差的一届’呢?
听到汪诲的这番反驳,李登踌躇了半晌,终于还是长出了一口气来,对着那位义正辞严的汪诲点了点头。
“既然如此,那我等师徒便从时下华禹大陆开始谈起好了。诸位学子都是幽北三路未来的栋梁之才,对于天下大势也应该开始有所了解。今日,我等师徒便敞开心扉,无论心中所思之策如何荒谬愚陋,尽可放胆直言!那么,既然我们身为幽北三路的子民,首先便从幽北三路开始说起吧……士安,既然你是他们的前辈学长,又是你的提出要考教策问……依老夫来看,你就亲自来做这抛砖引玉之人吧?”
万长宁闻言,用双手拉了一下席间有些滑落的厚羊皮,而后又轻轻地点了点头,清了清嗓子,双目扫视了一圈在座的众位学子,朗盛开口道:……
第287章 233.纵论天下
“说起华禹大陆,便首先要明白何谓‘华禹’二字。华,乃是发源于西疆之地、最终经南康申城而汇入东海的那条华江;而禹字、说的则是禹河。它同样发源于西疆地区、最终于北燕王朝鲁东行省的千乘县,汇入东幽海湾;再加上淮水以北的北燕平原与漠北草原,最终组成了华禹大陆千百年来生生不熄的灿烂文明……”
说到这里,万长宁朝着搬来茶桌的李福欠了钱身子,又看着那些侧耳倾听的学弟们,轻笑了一声,换了一副略显轻松的语气问道:
“万某知道,这事听起来离我们幽北三路有些远了,不过追本溯源,也总要先搞清楚,咱们脚踩头顶的这片天地,究竟是个什么来路。淮南…”
万长宁此时突然点了汪诲的表字,汪诲也立刻站起身来,躬身施礼:
“是。”
“你既身为大学长,那么这第一个问题,也理当由你来回答才是。万某的问题是,千百年来,居住在这片华禹大陆上的人、究竟都是些什么人?”
万长宁此时的问题十分宽泛,也没有什么标准答案。对于汪诲来说,真是既好回答、又不好回答。当然,若是想偷奸耍滑的话,随便说个‘男人和女人’,也能蒙混过关;可如今的汪诲是个什么心气儿?平日里在书院之中都是拔尖的人物,如今当着李丞相的面,自然更不能敷衍了事了。
于是,沉吟了半晌,汪诲还是小心翼翼地回道:
“万师兄这个问题、颇有些‘大道至简’的深意。依师弟愚见、理应分为幽北人、北燕人、南康人、西疆人、漠北人等等等等,简而言之,便是以所居之地的不同国家来加以区分。”
万长宁听完了他这个‘标准答案’之后,并未加以评价,只是微笑着点了点头,待他坐下之后,又望了望其他人:
“诸位师弟可否还有不同之见?尽可放胆一言。”
紧接着,便有各种五花八门的答案被抛了出来:有的人说应以年龄加以区分;有的人说应以性别不同而区分;还有的人还说,可以用贫穷富有来区分;还有的人说,应该用家世出身来区分……
直到没有任何新的答案抛出之后,万长宁这才继续开口说道:
“诸位说的都没有错,但却都没有说出我想听到的回答。方才既然万某说了华禹大陆的来路,想要得到的答案,自然也是和华禹大陆有关。依万某看来,人活过一日,便要吃一日的饭;所以我们的祖先,最根本的需求便是先要吃饱肚子;既然想要吃饱,便要靠着辛勤劳作来换取食物。或是打猎、或是捕鱼;或是种田、或是畜牧,只要肯辛勤工作,就能够喂饱一家老小的肚子……”
“有句老话,叫做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而我们的先祖,自然也是靠着华禹大陆的山川河流来繁衍生息的。靠着华江那数百条蜿蜒曲折、又辐辏南北的支流,衍生出了如今南康那般灿烂的商业文明;而靠着禹河的河水之中携带的大量泥沙,中原的土地上也形成了一片冲击平原。正是靠着这一片利于农作物生长的冲击平原,才成就了如今北燕王朝的农耕文明;而漠北草原与我们幽北三路、乃至那些被同归为‘化外蛮荒之地’的兄弟们,共同组成了草原文明。而正是这三种不同的文明,千百年来交织在一起,才有如今这片五光十色的华禹大陆。所以说,千百年来,居住在这片华禹大陆上的人,大多都是些农民、商贾还有牧民。”
万长宁的这一番话,堪称由浅入深,以小见大,虽然话中蕴含之意并不如何深奥。言语虽然质朴简单,但其中却携带着历史的厚重。他的这一番话,也引得曾经游学天下、遍访名仕的李登连连点头。
李登身为他的恩师,深感老怀安慰的同时,又看着他腿上覆盖的厚羊皮暗自叹息:士安这孩子,若不是一直被自己拴在身边、若不是又被颜昼诱入邪道,只需独身出外游历几年,待他再次归来之时,能够取得的成就定然还要在自己之上。
只可惜,如今他双腿已废,恐怕哪都去不成了。下半辈子就在自己这个丞相府中闭门造车,也许能够专心致志的钻研经史子集;但从纸上得来的学问,终究还是浅薄了一些啊……
“宽泛的说完了华禹大陆,我们再说说这幽北三路。在座各位、连同在下与恩相在内,都同属于这片‘化外蛮荒之地’的一员。虽然各位的父兄师长,如今都在幽北三路的朝廷中身居要职;可无论你们是哪家高门大户的少爷、只要回家翻翻族谱就能看到:往上查三辈、都定是语焉不详的一片空白。这是为何呢?皆因为我们幽北三路,是一个刚刚兴起不足百年的新兴国家。连同恩相李登在内,祖上也大多都是贩夫走卒、农夫牧民出身。那么,万某的第二个问题便是:既然我们的先祖出身都同样微末,为何你们却能坐在三北书院的学堂之中读书;而有些比你们还小的孩子,就得拿起刀枪棍棒奔赴疆场,与来犯之敌浴血厮杀呢?”
万长宁此时抛出来的这个问题、与方才那个语焉不详的题目不同,略带了一些尖锐与棱角。正如万长宁所说,此时能够坐在相府之中的青年学子,都是幽北三路的官家子弟;如何回答这个问题,也直接关系到自己、甚至家族的切身利益。
毕竟,幽北三路的当朝丞相,此时还端坐在堂前静听。
理所当然的,这个问题抛出之后,场面上虽不至一片哗然,但也陷入了死寂之中。皆因为在座的众位少爷们,心中无论有没有答案、又能不能摆到台面上来见光,都不太适合亲口言讲出来。
皆因为如今相府的大门四敞大开、还有无数跟着这队‘孝子贤孙’前来看热闹的普通百姓,此时都围在门房之外,眼巴巴地盯着自己。无论方才所言所讲他们能够听懂几分、但也总不能因为这个没有任何好处的‘考试’,就把自己谦谦君子的名头、还有未来定然会得到的官声民望一并付诸流水吧?
他们虽然能够低头无语,但汪诲却在万长宁的注视之下,硬着头皮站起身来。此时此刻,他的心中也是万般的不情不愿:我这真是让猪油蒙了心,没什么事来这相府干嘛?这回能不能露脸还不知道,可这得罪人的话,却已经不得不说出口了。
“‘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此乃三纲是也’;而仁、义、礼、智、信,此乃五常是也。这三纲五常,乃是维系人类社会的根本、也是处理一切上下尊卑关系的基本法则。正所谓长幼有序、尊卑有别;若是真没有了身份的区分,让恩师这种国之柱石、当世大儒上阵厮杀、再请一个目不识丁的苦力来我三北书院教学,这天下岂不就要乱套了吗?”
这一番话,引得无数学子连连点头、就连门外听墙根看热闹的那些普通百姓,心中也没生出什么不同意见来。毕竟这千百年以来的历史都在告诫着人们:失去了尊卑有序的规则,都是礼崩乐坏的时代,也是生灵涂炭、血流漂杵的时代。
不管这些大人物平时如何的‘仗势欺人’,但只要能在平静的日子里苟且偷生,谁又愿意身处于一片战火之中呢?
“嗯……淮南师弟所言嘛,也算不得错谬。毕竟我们三北书院的课程,便是脱胎于鲁东儒林学派的‘君子六艺’之说;而淮南口中的‘三纲五常之说’,更是儒林学派的主旨思想之一……可若是人人都能遵循这‘三纲五常’之道、坚守本份的话,那华禹大陆历史上、那些因改朝换代而备受称颂的先贤帝王,又为何会备受赞誉呢?而如同前朝大燕那般暗无天日的腐朽王朝、如同大燕末代君主那般的昏聩帝王,难道不该推翻他吗?如此看来,淮南口中的‘三纲五常’,岂不就成了助纣为虐的帮凶了吗?”
万长宁此时的神态虽然温和,但言语中略带质问的语气。却把刚才还神采飞扬的汪诲,说了一个哑口无言。是啊,历代饱受赞誉的开国帝王,有哪个不是犯上作乱起家的贼寇?可当他们亲手推翻了前朝、继承大统之后,无论其君仁德还是残暴、都定会饱受儒林学派的赞誉之声,称他们为‘解救万民于水火之中的上天之子’……他们这等前后矛盾的态度,又该如何解释呢?
“其实据万某想来,说到底,也无非就是时势造英雄而已。一切的学说与立场,所有的英雄与贼寇,无非都是应运而生的,只是每个人观看的角度不同而已。普通百姓呢,便顺应时世的变化苟活;那些凤毛菱角的英雄人物,则负责推动时世的不停变幻。这世间万物,正如同萨满教的教义所言——‘万物皆有灵’。也没有任何人、任何事物,是能够静止不动的。时世不同、则变化万千。而对于诸位师弟来说,无论是读书还是为人,都要常怀着‘置疑一切’的念头。只要凡事都能讲究个刨根问底,距离你们学有所成的日子,也就相去不远了……”
随后的时间里,万长宁与李登师徒二人,分别回答了许多学子们提出的问题。当然,这一堂‘课外辅导’,也为日后三北书院的发展,带来了极为深远的影响。不过这一切,也都是些后话了……
第288章 234.礼部尚书
虽然那些在丞相府外‘听墙根’的奉京百姓,大多都听回了一头雾水;但当这节‘策问课’的始末原由,传入了太子颜昼耳中之后,却让这位未来的幽北皇帝,彻底的愤怒了起来。
“妖言惑众!由此可见李登这个老匹夫,其心何其毒也?他他他……他这一手,这分明是要掘我颜家的祖坟啊!朕与他李家往日无仇近日无怨,为何要如此毒害于朕!去,给朕把礼部汪尚书召入宫中!既然你李登想要收拢仕子之心,那么朕便给你来一手釜底抽薪!只要罢了你那院长的名头,朕看你又会如何兴风作浪!”
其实,也怪不得颜昼如此大发雷霆。单从御马监的回报看来,万长宁与李登师徒二人,如今不但芥蒂尽消,反而还有再次同穿一条裤子的趋势。今日清晨,李、万二贼竟然大开府门,‘纠集’了一众三北书院的仕子,高谈阔论起什么‘出身门第’、什么‘民贵君轻’、什么‘贼寇称帝’!表面上看,好似探讨不同学派之间的思想差异、可实际上分明是在借古喻今,暗示我们幽北颜家,也是出身微末的草莽之徒!!
而这些仕子们,也不给自己这个‘未来老板’争气!看他们从相府之中出来那般交头接耳的热切模样,显然是把李、万师徒的悖逆之言奉为圭臬;午后刚刚回到学堂,竟然在大学长汪诲的带头下,又展开了一场什么狗屁‘学术思辨大会’!这是要把没陷进去的学子,也一并全给拉下水了呀!
颜昼心里也十分清楚,待自己登基之后,免不得要重新拔擢一批年轻官吏。一来是可以剔除掉那些没有利用价值的前朝顽固老臣;二来也可以把如今污秽不堪的朝堂风气焕然一新。毕竟如今这个尴尬的局面,也是自己之前为了独揽大权、提拔了一些巧言令色的无能之辈;若真的指望这些阿谀无能之辈替自己教化万民,那不就如同‘让黄鼠狼看鸡窝’一样荒唐吗?
可是如今这李、万师徒,毫无预兆之际,便直接朝着那些未来的朝廷栋梁之才下手!
要知道,三北书院的这批仕子,不但都是些胸中自有丘壑的青年俊杰,还都是朝中大员之子。而自己想把幽北朝堂重新清晰一番,也只需让他们这些人,顺理成章的接替父兄之职、即可大功告成;如此一来,既保证他们会誓死效忠自己这位未来的皇帝,也可以避免因为朝局动荡而再起波澜。
可如今这些栋梁之才,已经被李、万二人蛊惑了心智,即便他们的本心没有发生什么变化,自己又还能放心的任用他们吗?自己还敢放心任用他们吗?
即便自己能够狠下心来,彻底放弃这些世家子弟,那么又去哪里再找到这么多、又这么方便的继任之人呢?要知道,幽北三路的民间百姓,能够读书识字之人都如同凤毛菱角。难道日后,自己还能指望着一些目不识丁之人,帮自己来管理运筹那些浩如烟海的账目吗?
不得不说,无论李、万师徒二人是有意还是无意,可如今这般作法对于颜昼来说,依然是极为精准毒辣的一道绝户计!也让颜昼方寸大乱的同时、心中也生出了不太好的预感:
李登是不是已经知道、朕正在谋夺他李家祖产呢?
虽然李登身为幽北丞相,平日里无暇分身去三北书院授课;但他毕竟在华禹大陆仕林当中,有着极高的声誉;而且他还亲自出银出力,把原本是个破落私塾的三北书院,改建成了如今不逊于任何一座书院的庞大规模。
尽管从名义上看来,三北书院归属于幽北礼部的管辖范围之内;但多年来有丞相这棵大树挂名院长之职,多年以来,礼部的大手,就从未能够触碰到三北书院的任何一角。
也正因如此,匆匆奉昭赶来的礼部尚书汪琦汪大人,此时跪在颜昼的面前,额头上的冷汗也如同雨点一般、一滴接着一滴的坠落在石板之上。
汪大人所辖的礼部,原本的职责是负责外交、祭祀、教育等等内务杂事。但这幽北三路各式祭祀典礼的账目,一直都归于户部的万长宁负责审核播发;而唯一的那间‘官办书院’,院长又是当朝丞相,自己也根本就插不上一句话去。由此可见,幽北的礼部衙门,就是个清水衙门;而调来礼部任职的那些官员,也就等于被放了一个养老的闲差。幽北三路建立近百年之间,纵观整个礼部衙门,也就调出去过裴涯一人而已。
在内厅总管王公公前来传召之前,汪尚书还在礼部衙门的后堂听曲。原本按照最近风云诡谲的时局来看,礼部要忙的事也绝不在少数。远的不说,迫在眉睫的‘登基大典’、与‘先皇驾崩、举国发丧’两件头等大事,就足够他们礼部上下忙乱一阵的。
可礼部多年以来的工作习惯,便是先等到户部把账目做的妥妥当当,再把预算银两与详细账目一起发来之后,才会按部就班地开始准备工作。如今既然户部都那么沉得住气,他礼部又着什么急呢?毕竟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在户部没播来银子之前,也什么事都办不了啊!
可汪琦这位闲散尚书,刚一见王公公的表情便心中已经有数:太子这次传召自己这位闲官,应该不是什么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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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尚书,加上朕这一朝,你能也算得上是三朝老臣了吧?近日以来,朕听说幽北仕林之间颇有些异动,怎么你这个正管此事的礼部尚书,却恍若未闻一般呢?当然,你的难处呢……朕也略知一二,但朕毕竟不是先皇,也不需要一个闲散的幽北礼部;如果你汪琦无法做一个合格的礼部尚书,那么朕也可以换一个人来做……”
无论从幽北的朝廷律法、还是从颜家的私规来讲,只要一日未举行登基大典,他颜昼一日未能加冕称王,就仍然还是监国太子的名份。如今单凭他以区区太子之身、逾越君臣之礼而自称为‘朕’,便同样落入了礼部的管辖范畴之内。
按照律法规定,这‘逾越’可是一行大罪,足矣削去他的太子之位、交由宗族府终身幽禁。
可这位礼部尚书汪琦,却显然没有‘以下议上’的魄力。面对太子这番极为逾越的‘反动言论’,也只能不停地‘砰、砰’叩着响头,口口声声也尊称他为‘陛下’:
“陛下恕罪,罪臣并非为自己开脱,只是往日里三北书院的一切行为,都由院长李丞相亲自过问,罪臣身为李相下官,实在不敢质询上司之事;不过既然陛下有此旨意,那臣也定当一往无前,为我主万岁涤荡朝野,再塑君威!”
王琦虽然做了一辈子闲官,但也明白颜昼这番深意。既然太子颜昼对准了丞相的‘禁脔’——三北书院发难,这分明就是准备要着手架空这位丞相了。而此时传召自己前来,也分明是要自己表明一个姿态:到底是登上他那艘即将拔锚出海的‘大船’;还是继续坐在李登那艘四面漏风的小舢板之上,你汪琦最好想想清楚。
“好!既然汪尚书有此为主分忧之心,朕闻之也深感欣慰。那么三北书院之事,朕就全权交给汪尚书处理了。”
颜昼说到这里,把自己手中的书本放在桌面之上,迈步走到了汪琦汪大人的身前,蹲下身子伸出双手、帮着这位体似筛糠、不住发抖的尚书大人搀扶着站起身来。
“明睿啊…朕如今还未承继大位,朝廷之中便已经是内忧外患了。你也要理解朕的难处……朕也不避讳地说,幽北江山到底是姓李还是姓颜,这么多年以来、又有谁分得清楚呢?先皇终其一生,才把中山路郭党上下彻底清除;而此时朕也将承继祖业,此时心中所念,想必明睿你也是十分清楚的。正所谓天无二日、国无二君,幽北三路这等强臣欺主的局面已经绵延了近百年;既然如今朕要坐上那个位子,就定然不想让这些虎狼之臣还能遗祸颜氏子孙。明睿啊,朕如今身边可信之人不多,而你汪琦,还能算是其中的一个。三北书院里面的仕子,俱是幽北三路未来的希望;此时,朕就把幽北未来的希望,全部交到明睿你的手中,你可莫要让朕失望啊!”
颜昼这一番话说的是真而又真、切而又切;语气之中包含的无奈与悲愤、信任与嘱托,都让汪尚书泪如涌泉,激动不已。
正所谓‘士为知己者死’!当了半辈子闲官的汪琦,又怎会不想轰轰烈烈地做出一番大事来呢?按照颜昼此番嘱托来看,那架能让自己直上九霄的天梯,如今应该已经出现了!
激动万分地汪大人,紧紧地握住了颜昼那冰凉的左手,语带哽咽颤抖着说:
“臣即肝脑涂地、也未能回报我主厚恩之万一……”
颜昼欣慰的点了点头,把自己的右手盖在了汪大人的双手之上,又轻轻拍了两下:
“朕知道,汪大人一定不会辜负朕的一片厚望。这次三北书院那些闹事的仕子,为首一人名唤汪诲,是汪大人的长子吧?哈哈,年轻人锐意进取,这本是件好事;但切莫轻受他人的蛊惑,最终又做了人家的牺牲品啊……”
颜昼这轻描淡写的一袭话,彻底把满心热切的汪琦激了一个通体冰凉。他做梦都想不到,自己那个自幼聪明机敏的长子,如今竟参与到了这档糊涂事当中!而且,这事还是听太子亲口说出来的……
在颜昼这一抚一惊的手段之下、便把一个在宦海之中打滚了几十年的汪琦,彻底玩弄于鼓掌之间。由此可见,颜昼的确是玩弄权术的天才。可以说他这方面的造诣比起他的‘父亲师父’来说,早已经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
第289章 235.仕子庶族
俗话说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无论是忙于‘造谣生事’的沈归;还是激昂慷慨的汪大少,说多了都会口干、动多了都会饥饿。于是,两方人马就相遇在了位于河中大街之上的头等饭庄子——会友楼。
当然,沈、汪二人虽然目前做的事情都差不太多,但彼此之间却并不相识、如今的身份阶级也大不相同,就连身边的朋友都没有一个互相认识的人;所以对于有着相同目的‘同志’,也就只能落得个‘相见不相识’了。
平日里,会友楼的一楼正厅,大多来都是些手里有点余钱、偶尔来‘改善伙食’的普通百姓;而中庭露天的花园,也是幽北青年才俊约定俗成的聚会场所。正厅中吆三喝五、花园中吟风弄月,也是会友楼最出名的一道独特风景。
今日,沈归带着他那些江湖上的朋友,包下了整个会友楼的正厅。甚至还有几个乞丐打扮的人,也大模大样地坐在这间幽北头等饭庄之中,口口声声说的都是要‘贴身保护少帮主’,可抡起两只筷子来,旁人却连虚影都看不大清楚。
而三北书院的大学长汪诲,今日也带着他那些学弟们来到了‘老地方’饮宴。平心而论,刚刚上了一节‘策问课’的汪诲,并不在乎李、万二位前辈的真实主张;他也不在乎二位前辈有没有暗示自己什么;甚至连在座的诸位学弟怎么看待他汪诲,他也并不在意;皆因为他今日相府之行的最终目的,只是想为即将走上仕途的自己,博取到一些关注度而已。
皆因为汪大少的父亲汪琦汪尚书,一生最为小心谨慎。为官操守虽然还没有达到‘清如水、明如镜’的程度;但若是按照幽北三路的朝堂风气来横向比较的话,也的确当得起‘清官’二字了。而且,这位祖籍南康的汪大人不但为官清廉,还秉持着‘君子群而不党’的处事原则,这就更为难得了。
不过,就连奉京城最大的‘骑墙派’卫安恒,都曾暗中倒向先帝颜狩;而他这位秉持君子行事准则的爹,竟然真的甘于孑然为官,秉公守节。如此的行事作风,虽然称得上是一位道德君子,但哪位官员却都不愿意与他交往。如此一来,哪怕有什么好差事,也自然不会轮到他了。这也是直到现在,汪琦仍然守着礼部这个清闲衙门,庸碌一生的主要原因了。
而汪大少显然与其父不同,他并不是一位甘守君子气节的‘蠢人’。
汪诲自幼便出身于一品大员府上,品貌出落的也算是仪表堂堂、再加上家学渊源、才思敏捷,平日过的自然是天子骄子的日子、课业方面也饱受师长、同辈赞誉;在他看来,自己就像是隐忍磨砺了二十载的一柄绝世宝剑、出鞘则必然见血、舞动则必然留声。如此尖锐的为官方式,即便也许只能灿烂芳华、他也绝对不愿意像父亲那般,先被架在高处、再清清闲闲地供养起来。
所以,当他上完了那一节有些莫名其妙的‘策问课’之后,便骤然意识到:自己等待二十载的机会,终于来了。
正所谓乱世出英雄,眼下刀尖上的乱世虽然已经结束;但随着宣德帝颜狩骤然与世长辞,幽北朝堂之上的乱世也自然拉开了幕布。正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他不相信颜昼在登基之后,会没有引新人入朝的打算;他也不相信在自己声名鹊起之后,会被颜昼这个求贤若渴的新任君王无视。
而他今天表现出来的满怀热情、振臂疾呼、声泪俱下、统统都是达到目的之前的种种手段而已;说来可能有些荒谬,但是在汪诲的心中,他谋划这一切最终的目标,并不只是接替自己父亲的职位那么简单。在他的内心深处、其实还有一个更大的欲望——他要取代李登、成为幽北三路权倾朝野的汪丞相。
他如今所做的一切,也都是仿照青年时代的李登,学着他广结名仕。他无比坚信,只要自己能笼络住三北书院的这些仕子之心,那么未来幽北朝堂上的那些‘学弟官员’,还不都唯自己马首是瞻吗?
于是,今日会友楼的后花园一片灯火通明,按照汪大少的吩咐,就连照明的蜡烛,都是能够发出香味的高级南康货。
此时的后花园中,空气中都弥漫着沁人心脾的桂花香、桌上也摆满了色味俱佳的糕点美食、每个人面前还是放着一小壶挂着水珠的冰镇西域葡萄酿。这种奢靡中带着些缥缈的场面,再加上挂在半空中的那一轮弯月,都在场的世家子弟们,深深的迷醉其中。
不得不说,为了笼络这些同窗的仕子之心,汪大少这次还真是下了血本。
“诸位同窗、诸位师弟!今日我等手足、能够聆听恩师与学长之教诲,实乃求而不得之幸。汪某不才,暂且自称诸位之长兄,想要说些肺腑之言、扰诸位贤弟之雅兴。最初汪某听到恩师、与长宁师兄之言,其实并未觉得如何的振聋发聩;可当汪某回到书院之后,看到那些精致的假山水榭、那石雕兽首的屋顶飞檐之时,这才想通了二位当世大贤的一番苦心……”
说到这里,满面‘悲愤’之色的汪大少,左手拿起了还挂着水珠的小酒壶,右手拿起了一盏透明的琉璃酒盏,双手平举于胸前,向在场学弟展示了一周:
“诸位,汪某今日斥下巨资、聚拢诸位贤弟在此饮宴,并不是因为汪某贪图享乐;相反,汪某是想要诸位贤弟亲眼看看,我们幽北百姓,如今过的都是怎样的日子……”
说罢,汪大少神色戏谑地给自己斟了一杯暗红色的葡萄酿,先抬手比了比月光、又放在自己鼻尖处、闭上双眼深深的嗅了酒香,而后又发出了满足的一声呻吟,紧接着双目炯炯有神,神色愤恨地盯着那血红的杯中之物:
“如今正值盛夏时节,我们却可以在这会友楼中,喝到冰凉可口的葡萄佳酿,实在难得,实在难得啊!可诸位是否清楚,这冰镇的西域美酒,究竟是怎么来的嘛?”
汪大少问完这句话后,在场的学子纷纷开始解析起了这葡萄酿的玄妙之处。
后院之中的七嘴八舌,也把坐在正厅、与牲口贩子于梁安正在划拳的沈归给惊动了。他向后摆了摆手,直接撩开了花园过道处的一道竹帘,大模大样地‘偷’听起这些学子的高弹阔论来。
当然,沈归撩开竹帘的动作,也十分清楚地落在孑然而立的汪大少眼中。不过他存的就是一份‘出名’的心思,自然也不介意再多一些不认识的听众了。
于是面对沈归这位不速之客的偷听,汪大少非但没有出声驱逐,反而冲着他点头微笑示意了一番。
“诸位所言不谬,这会友楼的葡萄酿,原产于西疆之地。不过,与我们幽北的烧刀子一样,这葡萄酿在西疆当地,也是极为常见的普通酒品。可兜兜转转,横跨了华禹大陆腹地之后,这葡萄酿竟然身价暴增百倍。如今想要品尝这葡萄酿的滋味,最少也得掏出二十两雪花白。为何汪某会说最少呢?皆因为这葡萄酿若是冰镇过后,便还要加上五两银子的冰窖银!”没错,这葡萄酿颜色瑰美、风味独特,在我们这等出身之人眼中,这个价格也还算是公道。不过,诸位贤弟可曾知道,二十两银子,都能够做些什么吗?”
沈归听到汪大少这话,心中骤然一惊!
依沈归此时心中推断,按这位学子的话风来说,只怕他接下来口出之言,可能会让整片华禹大陆,立刻掀起一场滔天巨浪来。
可是,汪大少接下来的话,却显然告诉这位正在听墙根的沈归:他想多了。
“这最好的葡萄酿,在西域当地,也不过两钱银子一壶而已;可就是经过这些奸商几经转手,我们却要花费二十两银子。这两者其中超过百倍的差价,都被那些只知追利逐臭的小人赚走了!你们可曾知道,幽北的普通百姓人家,一年收入也不过才区区二十两银子!”
随着汪大少拍着桌子、声嘶力竭的最后一句怒吼,在场所有幽北学子,顿时义愤填膺了起来。
“诸位瞧瞧,这葡萄酿的颜色,分明都是我幽北百姓的膏血!”……“这些敲骨吸髓的奸商,都是附在穷苦百姓身上的水蛭!”“你们还不知道吧,那些小人趁着两北战争,肆意操纵哄抬粮价、普通百姓很快就会易子而食啦……”
长出一口气来的沈归,哭笑不得地看着那些学子,头脑里塞得都是问号。
当沈归听到学子们开始历数那些‘奸商们’的种种罪状之后,便彻底失去了倾听‘仕子之心’的兴趣。不过,他在放下帘子的同时,也条件反射地发出了‘切’的一声讥讽。
即便志得意满的汪大少并不认识沈归,也不理解他这个‘切’的真实涵义,但这个‘气声词’中间饱含的不屑之意,却还是深深地刺入了汪大少的耳中。
若是平时的汪大少,根本不屑于跟这等‘市井泼皮无赖’一般见识。自己毕竟是饱读诗书义礼的圣人门徒,又是一品大员府上出身的世家子弟,那些深奥玄妙的话题,他们这些俗人无法理解,也不是什么意外之事。
但今天,汪大少可是怀着‘团结所有幽北百姓,一起为自己造势’的壮志雄心,对于那位偷听少年的不屑,自然也无法视若罔闻了。
第290章 236.以毒攻毒
满怀着‘与民同乐’心态的汪大少,轻轻放下了手中酒具,朝着身后同窗们轻轻摆了摆手,便走上前去再次把竹帘撩开。穿过帘子的汪大少,立刻换上了一副和煦的笑容,朝着还没有落回座中的沈归长施一礼,气度仪态极为优雅,整个人看上去就是生动的四个大字:人中龙凤。
“这位高贤有礼,在下三北书院学子,本名上汪下诲,表字淮南。敢问这位仁兄,尊姓台甫几何?”
“齐雁!”
若说沈归刚才还对这位汪大少有些许兴趣,在听到他们那一番‘悲天悯人’的言论之后,便不愿意再浪费时间,去了跟这些‘傻子’沟通一二。不过,如今既然人家亲自‘登门’又礼数周全,自己若是出言不逊、或刻意冷落的话,又怎么能在短时间内、把这位李丞相‘门下高足’给打发走呢?
于是,有心敷衍的沈归,便假托已经跟随楚植进入‘偷窃行业’、距今已久不见人的齐雁之名。原因也很简单,沈归这个名字虽然不至于如雷贯耳,但三北书院的学子肯定听说过一二;而齐返这个名字,在此时奉京城的街面上、也是叫的极为响亮。
“久闻齐兄大名,今日得见实乃三生有幸。适才得见齐兄立于廊下,想来是在下与诸位师弟的一番妄论,惊扰到了各位饮宴。所以,汪某如今是专程前来请罪的。”
说到此处,汪诲又是深鞠一躬,起身之后便神色诚挚地看着沈归。按照礼节来说,他只等‘齐雁’一番自谦过后,便可以借势与他攀谈起来。不过,沈归如今既然假托齐雁之名,自然也就没有跟汪大少继续攀谈的念头了。
“没啥没啥,我就是听见你们那里聊的热闹,这才凑过去看看有什么新鲜的事。不过你们刚才说的那些文绉绉的话,我却一句都没能听懂,这才放下帘子又坐了回来;更何况,我们这些人都是粗人,叫嚷之声也比你们大得多,也说不到谁扰谁,咱们两便就是啊……两便吧……”
这就叫忙中出错!
沈归本想随意靠着几句话,便打发了这位汪大少,没想到这信手拈来、又四面漏风的推脱之言,反而让汪大少另外生出一些兴趣来。
以汪大少看来,如今聚在‘齐雁’身边的人,看模样就知道,三教九流五行八作无一不全;依次看来,这位自称‘齐雁’的青年,在市井坊间定然有着很高的名望。不然的话,区区一群市井之徒,又哪来这么多银子,能包下整间会有楼前厅呢?
而且,以‘齐雁’的衣着配饰、以及席间座次位置来看,显然也并不是什么‘冤大头’的角色。自己若是能交好这样一个‘江湖草莽’,对自己未来的官声名望而言、一定有着不小裨益之处。
“齐兄切莫过于自谦,方才我等之言,遣词酌句间也没有半分深奥晦涩之处。而且您如今既然可以与在下对答如流、那么方才花园间的一番妄言自然也了然于胸了。还望齐兄莫要拒人于千里之外才是啊……哈哈哈”
汪诲把话说到了这个份上,沈归也自知失言。没办法,自己既然犯了错误,就得为错误买单。看样子,汪大少这只没皮没脸的癞皮狗,一时半刻间,恐怕是不会轻易放过自己的。
“我不就是偷听了你们的谈话吗?你们又没说什么秘密,看看你这不依不饶的、到底想干嘛呀?我可告诉你啊,别看你们后院人不少,真动起手来,你们这些身娇肉贵的‘学生’,可就连还手的机会都没有。你瞧瞧我这几个兄弟,可个顶个都是有武艺傍身的江湖好汉……”
沈归一边说着,一边大大咧咧地指向身后那群‘牛鬼蛇神’。他这话音刚落,那几个正在胡吃海喝的乞丐,也纷纷举起了自己细如竹竿的胳膊,一边朝汪诲示威、一边用另一只手继续夹菜。
“呵呵……齐兄误会了,汪某此番前来,并非为了寻衅私斗;只是方才听到齐兄语带不屑之意,特来向形态请教我等浅见,究竟有何错漏之处。汪某自幼便身投于三北书院院长——牧草阁主门下。虽然在课业上未敢懈怠半日、但也难免有‘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之憾。如今见齐兄与诸位高贤、俱是一身江湖侠气,想必皆是入世甚深的英雄好汉;所以,汪某这次特来讨教一番,究竟我等方才荒谬之言,是哪里入不得齐兄之耳呢?齐兄不要误会,汪某绝无半分兴师问罪之意,而是真心实意前来请教的……”
汪诲的姿态摆的极为端正,满面神情俱是谦恭中带着诚恳,让沈归心中有意推脱、却张了几次嘴都无法开口拒绝。正所谓举拳难打笑脸人,沈归略一思量之后,便叹了口气、指了指自己对面的位置:
“嗨……你坐下说吧……”
汪诲闻言心中暗喜:只要能让我落座,后面的事儿就好办多了。想来这齐雁即便读过几天书,在言语上也绝对绕不过自己这个倪醒门徒。如今你既然让我说话,那么我汪诲的一身能耐,也就有了用武之地。
于是,汪诲满脸堆欢地走到了沈归桌前,落座以前还对着周围的莽汉点头施礼,眉宇间还带着一团自矜自持的和气。
沈归拿起了自己面前的葡萄酿,亲自给对面的汪诲倒了一杯,而后又攥着酒壶的把手,细细打量了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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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才齐某听诸位之言,仿佛对这葡萄酿的价格颇有异议之处啊?当然,你们算的那笔账呢,齐某也听去了一个大概。这葡萄酿的一来一去之间,也却如诸位高贤所言一般……”
“那齐兄究竟何来那不屑与讥讽之意呢?”
汪诲以袖掩口,仰头喝下了杯中酒液之后,出言打断了沈归的话。而沈归却继续单手把玩着酒壶,语气轻松地回应:
“嗯……你们的帐嘛,算的没什么大错,只是算漏了几笔‘小帐’而已。不过诸位都是圣人门徒,与我等在街面上讨饭吃的江湖人不同,算漏的那些小帐,自然也算不到诸位头上……”
“哦?敢问我等遗漏于何处?莫非那些敲骨吸髓的奸商……哦哦哦……汪某话中所指‘敲骨吸髓者’当然不是诸位这般苦人;而是那些攥取暴利、窃国窃民的大奸之徒。”
“不碍事不碍事,就算捎着我等一起说也没事,因为我们本就是一丘之貉啊!哈哈!来来来,齐某先为汪兄引荐一下……这位红脸的汉子,便是奉京城中的牲口贩子,于梁安于把头;而那位白脸的小哥,便是奉京城中的药材贩子,倒转阴阳孙白芷;远处那两位……对对对,那俩壮一些正在对饮的汉子,他们一位是贩运木材的山把头,一位是摆渡放排的水把头;还有那个带草帽的,他是专门捕捞贩售鱼虾蟹贝的渔把头……就他们那些糊口营生,全都是‘无本万利’的买卖;而按照诸位高贤的算法,这些人也当然全都是攥取暴利、敲骨吸髓的奸商啊!”
汪诲听到‘齐雁’的这番言论,越想心中越是迷惑。皆因为在他的心里,但凡可称‘奸商’二字、大多都身穿绫罗绸缎、吃的也是山珍海味、家中更是使奴唤婢,平日里结交走动的、也都是巨富显贵之人;可如今再看看这几桌所谓的‘奸商’,周身上下虽然谈不上是衣衫褴褛,但也绝对不是生意人的打扮;再看他们裸露在外的皮肤状况,又有那个不是一身伤疤,肤色黑红的‘典型劳动人民肤色’?若说这样的人也是奸商,那也太给奸商这个身份丢脸了吧?
“哦?这点汪某的确看不出来,还望齐兄不吝赐教。”
沈归点了点头,指着自己杯中之物说到:
“正如汪兄所言,这葡萄酿在西域的确不值什么银子;可贩运此物的回报,也并非如诸君想象的那般丰厚。西疆之地,位于华禹大陆西北边陲,据我幽北三路何止千里之远?此酒若想在路途之中保持风味不便,便需要放在表皮柔软、内里坚硬的橡木酒桶之中运输。而且,想要制成一具能够装盛葡萄酿的橡木酒桶,树龄必须要在六十年至一百年之间;树龄不足,酒液容易走失风味;而树龄过老、又容易渗漏酒液。就这么一具不起眼的酒桶,那位贩运木材为生的山把头,最少要忙上两个月有余;而从西疆运酒返回奉京城的路途、又要超过半载时光。路途遥远,千山万水,自然损耗与意外变质的酒液,又会如同酸醋一般难以下咽……汪兄,齐某说到这里,你仍然认为贩运此物之人,乃是攥取暴利的奸商吗?”
沈归这一番言论,的确让汪诲哑口无言。他方才以这葡萄酿的低廉造价,指责商人敲骨吸髓,但是却忽略了运输艰难与贮藏不易。当然了,他这种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少爷,过的真就是‘只吃过猪肉,没见过猪跑’的富贵日子;如今经沈归这么粗略的一算,他原本认知的世界、仿佛又打开了一扇新的大门。
“齐兄之言犹如醍醐灌顶,着实令汪某茅塞顿开。不过,即便如齐兄之言,此物值得这个天价,但未免总觉得过于奢侈了……”
“过于奢侈?以汪公子如今的穿戴配饰来看,想必兄台毕竟是高门大户的少爷出身。这样的出身,能怀着这份悲悯之心也就足够了。至于说奢侈与否嘛……我劝汪公子,还是莫要深思了……”
第291章 237.奢侈与否
汪大少看着满桌的山珍海味,又看了看杯中暗红似血的西域佳酿,不禁陷入了沉思之中。当然,他疑惑的是这个自称‘齐雁’的少年,究竟为何嘱咐自己,不要深究这‘奢侈’二字。
“说到这里你还不明白?好……”
沈归看着目光有些呆滞的汪诲,不禁嘴角一扯。紧接着反手抄起一根筷子,指了指这满桌的珍馐美味,如数家珍地给汪大少讲解了起来:
“单就这道干烧大黄鱼,乃是出水于北燕王朝的东海海域的大黄鱼炮制而成。大黄鱼的特点嘛,自然是这犹如蒜米一般形状的鲜嫩肉质了。不过,由于这种大黄鱼出水即死,再加上运输路途遥远,想要在这奉京城中,吃上这么一道齐鲁佳肴,除了要花费大笔的银子之外,还要看厨子的手艺如何。汪兄您说,如此看来,这道干烧大黄鱼,比起您手里那杯西域葡萄酿来,是不是还要奢侈几分呢?”
真是不听不知道,一听吓一跳!汪诲原本只是觉得这道菜式造型精美,色味俱佳,看模样也知道定然价格不菲;可他怎么也没想到,仅仅就这么一道鱼菜,炮制过程竟会如此曲折艰难。如此说来,这条鱼的身价也应该不会在那西域葡萄酿之下了……
“呵呵,很意外吧?汪大少,并非是齐某有意炫耀,不过想要吃上一口这干烧大黄鱼,最少也得掏出纹银三十两。就这个天价,还没算上大师傅的手艺钱呢!”
这回汪大少是彻底震惊了!他原本以为自己这个一品大员的官家子弟,生活环境已经算是奉京城内同龄人里的魁首了;可如今就这么简简单单的一道菜,别说吃了,自己竟连听都没听说过!看来,这位齐雁兄弟,也绝非是他表现出来的那般简单啊……
“齐兄喜好美食,手头宽绰,自然是可以享用此等奢靡之物了;可齐兄又是否知道,就这么一条鱼的身价,可是幽北普通百姓人家,近两年的全部收入啊!若是您能暂忍口腹之欲,把这银子……”
“我明白我明白,汪大少的意思是幽北百姓生活贫苦,我若是能放弃享受这口腹之欲,把银子省下来都赈济给穷苦人家,兴许就能多活下几位苦命人了?”
沈归怀着笑意,夹了一口鱼尾巴上的细肉,仔仔细细地品了一口,而后又笑眯眯地看着‘起高调’的汪诲。
“汪某知道,这未免有慷他人之慨的嫌疑……”
“汪兄此言,虽然略有袖手清谈之意,但也不失仕林学子那甘于清贫的君子本色。不过,就好比这一条鱼来说,沈某为他付出的那三十两银子,可不只是进了会友楼东家的腰包。远的不说,就说捕上这条鱼的渔民、与运来这条鱼的船夫,他们那一家老小得吃喝穿戴,可都包含在这三十两银子里面了;再加上会友楼的房契、地契、薪酬、商税、各路奉敬等等等等……您来算算,如此看来的话,齐某那三十两的‘奢侈银子’,又间接养活了多少人呢?若是没有齐某这番口腹之欲,又会饿死多少人呢?”
这一番话,算是彻底把在‘象牙塔’困了二十年的汪诲给说愣了!
沈归何许人也!若论起‘说大话唬人’,最少也是他汪诲汪淮南祖宗一辈的!汪大少这才叫偷鸡不成、反倒蚀把米。他本想靠着自己那三寸不烂之舌、把这些市井之徒收拢麾下,为自己摇旗呐喊、鼓噪声势;没想到这才刚聊了几句,却反而被连个真名实姓都不知道的‘齐雁’给洗了脑!
沈归见他一副‘死机’的神情,又伸出手来拍了拍他的肩膀:
“淮南兄于恩师门下苦读十余载,时至今日,也可称的上是剑身已成,唯欠淬火而已;何况,汪兄心中所念,也俱是于国民两利之道;可惜的是,淮南兄仇恨的目标,却出现了错误……”
汪诲一听沈归此言,立刻回过神来:
“哦?不知汪某错在何处?”
“这奢侈之物与奢侈之物,却并不相同。简单说来,我们如今享用的这些‘奢侈之物’、并不是百姓贫困的罪魁祸首,反而还是很多百姓的生存之道。就好比说这佐餐的盐巴,是一种各家都会用到的调味之物吧?可它会既会致人上瘾,也是官家专营的暴利之物,却为何没有人厌恶盐巴呢?皆因为盐巴这东西,虽然可以给贩卖之人带来丰厚的财富、但本身却并不害人。吃多了盐巴,至多也就是口干舌燥而已,却绝不会伤人性命;就如同这条鱼、这壶酒一般,不但与人无害、更能养家活人,刺激商业繁荣,又何罪之有呢?不过,还有另外一种奢侈之物,却是杀人不吐骨头的恶鬼……”
说到这里,沈归面色凝重地看了看汪诲,汪诲也恍如惊醒一般,略显慌张的回望着沈归,条件反射地追问道:
“什么?”
沈归看似刚想开口,随即又仿佛想起什么一般,堪堪止住了口。面对汪诲的追问,最终也只是摇头叹息了一声,随后又抬手给汪诲斟满了酒杯:
“我等弟兄还是莫谈这些大事了。想齐某不过就是在奉京街面上,讨一碗饭吃的野狗;而汪大少您虽然贵为世家子弟,但眼下也只是区区一介尚未入朝为官的普通仕子而已;这等天大的事,你我兄弟二人既管不着,也没法管。还是喝酒罢,就多喝些酒,把那些烦心事都忘了才好;只等日后幽北三路,化为一片人间炼狱之时,我与诸位兄弟再一个地方讨生活也就是了,不去管它……且不去管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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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归换成了一种心灰意懒的口吻,一边用力地拍着汪大少的肩膀,一边抬头望着会友楼那金碧辉煌的屋顶,双眼热泪夺眶而出。看那副模样,真是要多伤心、有多伤心。不过,若是何文道或者傅忆也在席间,一眼就能看得出来:每当沈归这副模样出现的时候,就代表着这个同样‘吃人不吐骨头’的沈家少爷,准备骗人了。
无论汪大少如何的天资聪颖、如何的满腹经纶,终究也不是沈归这个老江湖的对手。面对这个‘胸怀天下’的市井之徒,他的胸中也生出了一丝真正的豪迈之气。
“吾辈身为男儿之身,自幼读圣贤之书、养浩然之气,效古来先贤济世之法门,皆为解救苍生于水火之间。想我幽北三路,本就气候苦寒、民生穷困凋敝;加之近日以来,两北战火刚刚熄灭,正是百废待兴之机;在此重要的关节之上,若有那等害人之物流入幽北境内,我等身为圣人门徒,饱受先贤教诲、又岂能置若罔闻、而任由此物残害乡邻百姓?还望齐兄能把此物的起因始末,详细说与汪某一听。而汪某也愿效仿古来先贤、舍出这一颗大好头颅,誓要保得我幽北百姓之万全!”
汪大少一边说着义愤填膺的豪迈之言,一边把自己的胸脯拍的砰砰作响!方才他一听到沈归之言,便生出了一个强烈的预感:我汪淮南声名鹊起的时机到了!若是能仅凭区区一介仕子之身,反掌之间化解掉如此危局的话,那么汪诲这个名字,定然会如同颜重武一般、响彻幽北三路的各个角落。
而且,这位‘齐雁’口中之事、听起来也只跟商人商路有关。这一来不用动刀动枪,自己也就没有生命危险;二来就算是自己人微言轻,一时之间无法解决,可自家之中还有一个尚书老爹坐镇;自己的儿子上马之前,亲爹扶上一把,也算不得什么令人难堪的事。
“此事凶险万分,若是汪兄不知其中因由,或还可保得自身之周全……”
“齐兄切莫再劝,君子慎独、不欺暗室,此事汪某既已知晓,还如何能故作不知呢?这等自欺欺人之事,绝非汪某所为”
沈归看着‘自投罗网’的汪大少,脸上堆满了极为诚挚的钦佩之情:
“既然汪兄执意如此的话嘛……此处不是讲话所在,汪大少您且随齐某来……”
于是,前来‘拉帮结伙不成、反被沈归洗脑’的汪大少,被故作神秘的‘齐雁’拉到了会友楼二层的一个隐秘的包厢之中,听沈归从头到尾地说出了一个详细始末。
就在二人包厢中说话之际,化妆成李家运粮队的败军之将郭兴,终于踏入了漠北草原境内。当然,随他一起来的,还有‘英武豪迈、单骑闯营’的中山路总督裴涯。
“啪……”
双唇干裂的郭兴挥起右臂,往自己的脖子上使劲儿地一拍,发出了一声清脆的响声:
“这水草丰美的漠北草原,看了还真让人心旷神怡啊……就是这蚊子实在毒了一些,咱们刚踏入漠北境内还没到半天功夫,老子都快被这些小东西给吸干了……”
原本身材健美、唇红齿白的少帅郭兴,经过一场‘逃亡之旅’后,如今已经变成了从深山老林里钻出来的野人相仿,浑身臭不可闻,哪还有半点当初那个温润少年的影子?
而被他‘俘获’的裴涯裴总督,此时也不停地摇晃着自己的双臂,意在驱赶着不停往自己脸上扑的大毒蚊子。
“既然你们已经安全了,那么也该说说裴某的事了吧?要杀要放,赶紧给句痛快话。总拽着我一个幽北人逃命,算是怎么回事啊?”
不停在自己身上抓挠的郭兴,闻言立刻回头,直接抽出腰间悬挂的一柄朴刀。这柄朴刀,原本是海林镖局的镖师所佩,乃是镖行中人最常见的制式佩刀。
郭兴抽刀在手、几步便绕到了裴涯身后,抬起一脚直踹裴涯腿窝,待裴涯应力倒地之后,直接一脚踩在了他的脑袋上,冰凉的刀锋顺势紧紧贴在了裴涯的咽喉之上:
“裴督说的有理!就这么带着一位幽北总督,迟早是个祸害。裴督,可还有什么遗言啊?”
第292章 238.纵虎归山
裴涯感受着郭兴踩在自己头颅上那十足的力道、与紧紧贴在自己咽喉之上那冰凉的刀锋,终于无奈地闭上了双眼,语带萧索地说:
“事已至此,裴某还有什么可说的呢?想某裴涯一生行事、都务求‘稳’字当先,没想到最终还是未能逃开对名、利二字的向往;若不是对颜重武的战功与威名生出妒忌之心,裴某又怎会做下如此蠢事?若能老老实实按照沈归之前献策、把你们这群溃兵包了饺子,哪还会有今天这等祸事临头呢?可笑啊可笑,眼看着就要命丧敌手、裴某竟然还不此时应该狠谁……哈哈哈哈……”
别看裴涯之前的表现有些懦弱,可他此时一只脚已经踩在了棺材里、反而连半分软话都没说上一句。
当然,这个临死之前忽然变得硬气起来的裴涯,也让郭兴心中颇感意外。
“哎呦?没看出来啊,你裴总督还是一条外软内硬的好汉子。好吧,既然你也没有什么遗言交代,郭某这就送你上路了……”
郭兴说完并没着急动手,反而还好整以暇的等了半晌;可裴涯非但一言不发,听完那句‘宣判’之后、竟然还缓缓闭上了双眼。看着他这副模样,应该已经是认命服输了……
“唰……”
一声刀刃劈风之声过后,闭目等死的裴涯只觉双臂一松,手腕之处的绑绳束缚之感立刻全消。
如此一来,别瞧裴涯表面上仍然是一副自甘赴死的英雄豪迈之情,但心中却连声暗道侥幸:老子这次赌‘正’了!
其实郭兴早在截下李家商队之后,就已经没了杀掉裴涯的心思。皆因为他从手下俘获的一位镖师口中、得知了近几日间、奉京城里发生的那几件大事。
正所谓此一时也,彼一时也,如今的幽北三路虽然大获全胜,但随着宣德帝颜狩的‘意外’驾崩,整个幽北也无可避免地要再次陷入了一片混乱;在郭兴看来,会导致幽北内乱的主要原因,首当其冲的便是监国太子颜昼、与飞熊军统领的‘胜利果实’之争。
颜重武率军刚刚打出了这么一场以弱胜强的歼灭战,无论是‘挂名指挥’的监国太子颜昼,还是对于亲历血战的飞熊军士卒,对于这等能流芳百世的赫赫战功,哪方都不会想要轻易放手。不过在如今这个局面之下,这份战功看上去是可以令人白日飞升的‘灵丹仙草’,吞下肚子去就会变成要人命的毒药。
对于等待着继位的颜昼来说,他颜家的祖坟皇陵,早在那场颜家沟战役打响之前,便已经被自己与手下的弟兄们刨了一个干干净净;甚至还有不少泼皮性子的平北军卒,竟然直接把那些个刨开的颜家先祖墓穴,当成了如厕的粪坑!
这等不死不休的血海深仇,颜昼在没有捉到自己这个罪魁祸首之前,又怎么好意思昭告天下、登基称帝呢?况且他想要称帝,就必先夺取飞熊军士卒的浴血拼杀夺来的军功;这样一来,就算颜重武自己愿意‘谦让’于他,那五万飞熊军士卒又如何能够打赢?
而且对于颜重武本人来说,这事儿就更复杂了。他本身早已是侯爵之位,经次一役、加封国公爵也是理所应当之事。不过,他麾下的那五万飞熊军、可是幽北三路目前唯一的可战之兵;就算颜重武能够把这份‘几可通天’的战功,让的极为漂亮,也免不了会让颜昼生出猜忌之心来。
或再退一步讲,即便颜重武自甘让出战功与军权,又能保得自己全身而退吗?
如今,中山路总督裴涯的小命,就握在自己手中。倘若抬手一刀,把人给宰了,也不过就是泄泄私愤而已,并没有什么任何其他的利用价值;不过若是把这位裴总督安全的放回中山路,那么幽北三路接下来的局面,就立刻会变得更加复杂了。
世人皆知,这裴涯裴总督,乃是铁杆的天子门生出身,是当初颜狩用来取代傅野的一位傀儡总督;而如今颜狩大业未竟而不幸暴毙,可这重要的一手棋子——裴涯却还尚在人士。那么如此一来,这个原本提线木偶一般的总督,可就有了闪转腾挪的空间了。
既然旧主已死,那么无根无源的裴涯,自然急需找一个新的主子投靠。可如今的幽北三路已经成了一潭深不见底的浑水,他裴涯这位名义上的中山总督,到底应该典身于哪位新主子呢?
当然,他裴某人的选择也非常丰富,而其中最为正统、也是最为保险的,自然就是明面上的最大赢家——太子颜昼了。
不过如此一来,他就要面对几个棘手的问题:这继位之后的颜昼,到底会不会像他的父皇一样信任自己?而那些原本属于郭家的中山督府军,又有几人和他裴涯是一条心的?他早前接受了颜青鸿与沈归的刻意安排,如今又自食其言,会不会招致对方的报复?而颜重武若是真的打算和颜昼翻脸,那么他这个中山路总督,又敢不敢与颜重武这个当世名将开兵亮阵?
而他面临的另外一条路,便是投靠幽北朝堂之上的常青树——幽北丞相李登。当然,想投身于丞相门下,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一件事。首先一条,则是李登对于颜昼这位继位之君的态度,如今还不甚明朗。世人皆知,李登其人乃是只爱实利、不贪虚名的商贾性格;若是这‘甥舅’二人真的在私下里达成了什么‘媾和’协议,届时首当其冲的牺牲品,便是刚刚‘明珠暗投’的裴涯裴总督了。
若是他裴涯真的履行诺言,冒险投靠二皇子颜青鸿那一方,彼时的局面就更为复杂了。颜青鸿不过就是一个庶出的二皇子,其母包氏还是漠北和亲送来的外族女子;比起颜昼来说,无论是朝堂之上还是坊间之中的声望,都有着天差地别之远;而若是裴涯真的暗中倒向颜青鸿,那么幽北三路顿时就会陷入两位皇子争夺大位的混乱局面之中。
无论裴涯走上了哪一条路,郭兴几乎都可以预见的到:只要自己放了裴涯一条狗命,那么无论他如何抉择,幽北三路都无可避免要陷入到一场旷日持久的混乱之中。到那时节,无论是张黄羚这个无能之辈、还是颜重武这个国之柱石,都会受到不小的牵连与冲击。
只待自己回到北燕王朝,重整平北大军,再重新穿过已成为了一片废墟的天险东海关,这幽北三路岂不就成为了砧板之上的鱼肉了么?到那时节,莫说是三十万余北燕军民的冤魂、就连自己父帅的血仇,都能一并报了;而且,连带着竖子颜昼与颜重武、还有那个罪魁祸首沈归的三颗头颅,都会成为自己平生最为得意的收藏!他要把这三人的头颅亲手割下、打造成一组精致的酒具,终日在掌中把玩欣赏,反复品味‘大仇得报’的美妙滋味。
每每念及此处,郭兴的嘴角都会翘起一抹残忍的弧度。尽管他自知这一条路上凶险万分,但他毕竟还很年轻,也愿意尝试各种可能。如今,他看着那犹如死狗一般趴在地上、刚刚被自己斩断了绑绳的裴涯,就仿佛看到了自己复仇的希望一般:
“裴督,这一路之上,你我二人相交甚欢;若不是彼此各为其主的话,兴许我们还会成为不错的朋友……哎,虽然你幽北三路的皇族颜氏、与郭某有着不共戴天的血海深仇,但你裴涯既没有参与两北战争、也没有参与到蒲河之战当中,所以你我二人,也可以称得上是往日无怨、近日无仇……如今我等弟兄既然已经脱离险地,又何故要害裴兄你这无辜之人的性命呢?走吧……回到你的中山路去,当好你的一路总督。只等我们北燕大军再次造访幽北境内,你我兄弟二人,再光明正大地分出一个胜负来!”
无论郭兴心中究竟如何盘算,此时他的一番言语表情、仍然显得极为真诚;即便裴涯对他心中防备甚深,面对如此诚恳的言语,神情仍然有些恍惚。
“去吧……回去给你们李丞相带个好,就说他家里的这些货物,郭某暂借一用;待日后郭某挥军进入奉京城之后,再折合成现银、尽数还于他老人家。”
裴涯仔细分辨了一番郭兴的神色,见并无什么异样,这才小心翼翼地开口问道:
“少帅真的打算放裴某一条生路?”
“是啊……不是都说明白了吗?……哦对了,咱们来时共乘的那辆马车,也一并赠予阁下赶路……不过车夫嘛,郭某这里却没有多余的人了……哈哈哈哈…”
郭兴一番话说完,‘唰’的一声收刀入鞘。随即,他又唤来了那辆马车,而后便不再看向裴涯一眼,反而朝着远处不停轰散蚊子的几十个平北军兄弟大声吆喝起来:
“弟兄们都加把劲,再走上百余里路,便是漠北草原的东胡城了,咱们在那里歇一歇脚,好酒好肉敞开肚子随便吃,吃饱喝足之后,再找几个娘们去去晦气!”
随着此起彼伏的欢呼声,这些北燕溃兵们又强打起精神,赶着那些‘道具’镖车,开始朝着东胡城方向进发……
第293章 239.柳执返京
最近的这些日子里,太子颜昼的生活过的既十分充实、又有富有意义。当然,因为整日沉溺于政事之中,觉睡得过于少了一些。
而今日正午时分,刚刚准备忙里偷闲、给自己补上一觉的颜昼,又被内廷总管王公公唤了起来。
“陛下……陛下,御马监的柳监事、于冬暖阁外求见……”
梦中正为自己加冕登基的‘陛下颜昼’,此时被王总管的小声回话惊醒,语带不耐地嘟囔了一句……
“柳执啊……有什么话,让他两个时辰后再来回朕吧…朕还想再睡………等会……宣他进来吧。”
睡得迷迷糊糊的颜昼,刚打算翻个身过去、继续补上被吵醒的回笼觉,可脑中突然闪出了一段记忆来:御马监的代监事柳执,此时应该是刚从东幽路首府大荒城,千里迢迢赶回奉京城来的!
没错,早在颜昼与李家的外门大长老李皋、二人‘无媒苟合’之后,谛听派来幽北的刀疤男,便‘遵从’颜昼之命前去大荒城,意图刺杀李家大小姐李乐安。
而当李皋看见了李家祠堂之中,出现了那颗无法分辨面目的女性头颅之时,便派出了他最喜爱的亲孙子李三林,前来奉京城打探家主李登的情况。
而就在‘功德圆满’的李三林回到大荒城之后,李皋便急忙送来信件,希望太子颜昼尽快履行与自己进一步的合作计划。此信一到,颜昼就派了有一定办事能力的柳执前去大荒城办差。一来,颜昼是打算让柳执这个‘特务头子’去彻底盘查一番,主要还是看看这个吃里扒外的李皋,究竟是不是那位老奸巨猾的李丞相,给自己布下的‘套子’;二来呢,也可以去打探一下那些能够长出‘黄金’来的肥沃土地,顺便再验收一下那位‘刀疤男’的‘劳动成果’。
柳执既然前来求见自己,想必是这趟差事,如今已经有了着落。
颜昼强打起精神来、先是用湿润的绢帕擦了把脸,又在婢女的伺候下换上了一套常服,随即又自顾自地伸出了手来,接过了婢女递来的一杆精巧华美的烟枪!
早在太子颜昼替父监国之初,每日里休息不足两个时辰;毕竟当时的奉京城外,还游荡着郭兴率领的虎狼之师。巨大的精神压力、再加上睡眠时间严重不足,刚刚几天过去,便把颜昼这位新近当家的太子爷,折磨了一个身心俱疲。于是,他便在双天赌坊三楼,那位南康管事的提议之下,尝试了一次这种颇有些独到之处的‘药烟’。
颜昼自幼出身于帝王之家,人品相貌也都是一等一的出众;这样的少年郎,平日自然最喜洁净。所以当他第一次闻到阿芙蓉膏、那略带酸臭冲鼻的气味之时,还生出了不小的抵触之情;不过,他最终还是为了舒缓高额债务与强敌围城那巨大的压力与疲劳,捏着鼻子试了几次。这偶尔几次‘试’下来,颜昼便彻底爱上了这种‘药烟’的‘美妙之处’。
从那以后,这种‘阿芙蓉膏’除了放在双天赌坊三层售卖之外、也成了颜昼身边不可或缺的一味‘贡药’;而且更为难得的、便是那刀疤男也对前去‘购药’的王公公放下话来:只要是太子爷爷服用的‘药烟’,一应费用全都算在南康谛听头上。
从那以后,颜昼每逢疲乏难过之时,便习惯了吞云吐雾一番;如今,那股最初被自己认为‘异常难闻’的眼膏味,他竟然也能从中品出一丝‘甜美芳香’的气息了!
颜昼重重地闷了一口‘甜美’的烟雾下肚,随即舒坦地闭上了眼睛,整个人陷入了一片混沌与虚无的满足之中……
“陛下,奴才回来了……”
御马监的代监事,小胖子柳执奉昭进入了冬暖阁中。他才刚刚踏入门口,便高呼陛下、纳头便拜。
“哦……柳监事回朝了?辛苦了,这一趟差事办得如何?”
颜昼微微睁开一半眼皮,看了一眼跪在堂下的柳执。
“禀陛下,全办妥了。此时的东幽路,确如李家大长老李皋所言,今年的春播并未如期进行;所有待种之地,都在等候陛下旨意行事;另外,李家大小姐李乐安的头颅,在下也亲自查验了一番;不过嘛……”
“不过怎样?”
“由于李家大小姐的遗体仅有一颗头颅,而且头颅的面目也被贼人所毁,所以奴才也并不能够确定、这具头颅到底是不是李大小姐本人。不过据大荒城府尹李子麟所立卷宗来看,李家府上尸体无数,但每具尸体还都对的上号;除了几个李大小姐从奉京带回大荒城的‘婢女’之外,其他的尸体都是府衙记录在册之人,并无半分遗漏。”
颜昼听完之后、并未着急回应,而是又深深吸入了一口烟雾,随即又闭上了眼睛,侧身躺在婢女的大腿之上,悠然自得地追问道:
“这么说……死者定是李乐安无疑了?可如果真是乐安表妹本人,却何以会面目全非呢?”
颜昼的忧虑并不是没有道理的!这刀疤男一夜之间、便杀光了李府宗家满门二百余口;可为何单单只划花了李乐安一人的面孔呢?依目前看来,这很明显就是一出拙劣的李代桃僵之计!
“回陛下,此事奴才不敢胡乱猜测。不过若想知道其中因由,也许就只能问凶徒本人了……”
颜昼听到柳执的回应之后,从鼻孔中发出了‘嗯……’的一声呻吟。也不知道是因为那‘阿芙蓉膏’入脑的威力;还是婢女那双玉腿惊人的弹性所致。不过,这个声音落在柳执的耳中,却听出了些许‘送客’之意。
“陛下若无其他吩咐,奴才这就告退……”
“别急着走……朕还有事吩咐……在你离京的这几日间,奉京坊间总有些风声鹤唳的味道。柳执啊,从你师傅陆监事起,这御马监便是父皇的左膀右臂;而如今先人已逝,我们这些后继晚辈,自然也当效仿先贤,彼此通力合作才是……”
“奴才自当仿效先师、为陛下扫清一切障碍。”
“朕希望你们御马监,能够找出近一段时间以来、那些在暗中掀起波澜之人;这些人一日不除,朕便一日心有不安。毕竟,只需等到北燕方面的消息传来之后,朕就要着手准备继位大典了。在此之前,朕希望柳监事与你麾下的御马监,能让奉京城的风气彻底安定下来。”
刚回奉京城便入宫交差的柳执,自然不知道奉京城里最近都刮了什么妖风。不过既然颜昼都这么说了,自己当然只能点头应是。
于是,柳执刚刚回到御马监,便调来了草料房最近的所有卷宗查验了一番。直看到天色彻底暗下、却还有一小半的卷宗没有翻开。尽管如此,这位代监事柳执也浑身如坠冰窖之中:如今这个局面,哪里像是颜昼口中那般的轻描淡写啊!
在柳执看来,如今奉京城里刮起的这场‘妖风’,可绝对不是什么‘空穴而来之风’!如此循序渐进的走势、目的性也如此明确,显然就不是什么偶然与巧合之事了!而且,正如颜昼所说,如今这些‘小事’,乍一看彼此之间并没有什么必然联系;可实际上,这分明是环环相扣的一盘大棋!
“把老乔……哎……”
柳执刚想叫来内房总管乔元安商量,可话刚出唇,他才想起乔元安与乔海二人、连带着自己恩师陆向寅,都死在了诱杀沈归的那一场伏击之中。
“牛老还在院中吗……”
柳执口中的‘牛老’,曾经也是御马监草料房的一任总管;同时,也是‘草料房’这个名字的创始人。他也是最早跟随着陆向寅,一起组建御马监的老班底。早在自己入宫之时,这位牛老便已经进入了‘退休生活’之中。平日,他都在属于自己的养老小院之中晒太阳;偶尔也会亲自下厨炒几个小菜,再把自己师父请过去、老哥俩一起喝上几杯,叙叙旧情。
最近一段时间,因为刘半仙的‘横空出世’,御马监中负责‘行动’的伙房与内房、人手的损失真可谓是惨烈无比。上次伏击沈归一役,连带着这两个部门的总管,也全部一并折在了当场。而御马监负责‘收风’的草料房,在自己拜入陆向寅门下之后,也是自己代管的。
所以,如今的御马监,除了他这个代监事之外,剩下的都是一些在外办事之人;所有的‘中层领导’,已经全都死个干干净净!
没法子,实在无人可用的情况之下,柳执只能打起这位御马监‘老前辈’的主意来。
柳执叫上了两个小太监,一人抱着一大摞的卷宗记录,一人拎着一个精巧的食盒,三人一起走进了‘牛老’的这间养老小院之中。
这座小院,坐落于皇宫的东南角,原本只是一个堆放杂物的小仓库而已。当牛老‘荣休’之后,陆向寅便把它改造成了一间精巧的小院,供这位老伙计安享晚年之用。
“牛老您吃了吗?……大半夜的还挺有兴致!您老这是赏月呢?还是喂蚊子呢?来来来,闲着也是闲着,咱爷俩喝一口?”
陆向寅走进院中,看着这位正趟坐在庭院之中、满头银发的老太监,叽叽喳喳地叫嚷道。
“陆老头让人给弄死了,你这个当徒弟的,都有兴致来找我来喝酒?我为啥不能有赏月的兴致呢?”
这老头听到柳执的话,连头都没回,仍然还是坐在躺椅上,仰望着漫天星斗。
第294章 240.解题关键
甭管这位牛老太监到底是多高的辈分,但说起话来还真够戳人肺管子的。柳执本是满怀一片赤诚之心前来讨教,可没想到自己的这一张热脸,直接贴在了人家的冷屁股上。
不过,这一老一小之间,其实倒也谈不上有什么交情存在。毕竟在柳执入宫之后,牛老太监就已经从御马监卸任养老去了;平日里就算他请陆向寅喝酒叙旧,监事大人也都会只身前往。所以严格来说,自己与这牛老太监,就连见面次数都屈指可数,就更谈不到什么交情和面子了。
“牛公公,家事的血海深仇至今未报,晚辈绝不敢忘怀。不过,仇家毕竟是位天灵脉者,柳执暂时还没有这个能力可以………”
“年轻人再蠢,起码也应该懂得谦虚二字!你如今的杀师仇人既然是天灵脉者,那你就休要提及‘暂时’二字!怎么着?再托个十年、二十年时间,把他活活耗死就算你大仇得报了?当然了,老牛也不是说你就真的报仇无望了……下辈子你若是能投胎成个天灵脉者,兴许也还能赶上仇人尚在人世……”
听到这里,柳执真想把食盒里带来的酒菜、一股脑全泼在这个牛老太监身上。也不知道说话这么不耐听的一个糟老头,师傅跟他聊天叙旧的时候,到底是怎么忍住火气的。
柳执想到此处一回头,却只见到地上摆着方方正正的食盒,还有一摞半人来高的卷宗;而与他同路而来的那两名小太监,却早已跑了一个无影无踪!
“把酒菜摆在桌上吧……老牛我年纪大了,吃食凉了容易伤到肠胃……”
牛老太监仿佛看穿了柳执心中的左右为难,随意地朝着石桌一指,玩味地看着左右为难的柳执。
这一顿饭吃下来,定然是十分无聊的。这一老一小在席间,竟连酒盅都没碰过一次,气氛尴尬极了。最终还是年轻些的柳执最先沉不住气,指了指摆在自己脚边的卷宗,用略带试探性的口吻问道:
“牛前辈,在下今日前来,是有些事觉得不大对头;但是小的年纪轻经验浅,又是刚刚代管御马监这个重任、一时半会实在琢磨不出个头绪来……”
“你那卷宗嘛,我就不看了。老牛如今老眼昏花、眼神不灵,字肯定是看不清楚了。不过这看不清楚,也有看不清楚的好处。无论是你还是你师傅、甚至是现在的那个小皇帝,应该都看错了一件事,也看错了一个人。你若是有想不明白的地方呢,就从那个人身上开始琢磨,十有八九不会有错!”
“哦?敢问前辈,我究竟等看错了何人?”
“李登……”
柳执千想万想,都没想到牛老太监的口中、会说出‘李登’二字。因为自从两北战争开始之后,李登便已经称病不朝,近日来都很少迈出府门一步。虽然所有幽北人的心里都明白,李登的身体定然非常健康;但他出身于商贾世家、一贯的行为准则,便是在摸不清局势之前,从来不会贸然出手;按照以往他的行为习惯推断,在幽北如今这个谁都无法判断的混乱局面之下,李登选择称病置身事外,也还在情理之中。
而且柳执心里也清楚,太子颜昼暗中图谋李登祖业,还派去了一位南康杀手,暗中‘刺死’了李登膝下的唯一爱女李乐安;而如今的丞相府、上下皆是一片惨白;就连出府采买用度的下人,腰间都已经挂上了一根白带子。
可如今这位草料房的老祖宗,竟然连卷宗都没看过一眼,便直接把矛头指向了这位还沉浸在‘丧女之痛’当中的李丞相……
“敢问老祖宗,我等皆看错了李相何处?”
“看错何处?呵呵,你们就没看对过!这位李家大少爷,自幼虽然出身于商贾世家,身份低微、也没有什么渊源广博的家学;但他在十二岁那一年,便独身从大荒城出发,骑着一头毛驴,花了整整二十年时间,游历了整片华禹大陆。今时今日,只要出了东海关的大门,提起‘李齐元’三个字,又有谁不是满心敬佩之意?你再想想你们这些人,十二岁的时候,都在干些什么?想和他斗?你们先花上个二十年的时间游历,等到他的那个位置上,再说其他的事吧!”
柳执听到这里,心中不免生出了些许不耐之意。李登的出身与经历,早已是被朝堂文武与坊间百姓们说烂的老故事,根本算不得是什么秘密。可如今这位老前辈提到李登,仍然带着五体投地的敬意。单从审时度势的眼光来看,未免有些‘刻舟求剑、厚古薄今’的味道。
“老祖宗,李丞相胸中大才,早已传遍华禹大陆,又有谁敢小觑于那位齐元公呢?不过在下今日前来,是向您来请教……”
“不必多言,今日我也是看在死去的陆老鬼那几分薄面上,才对你说了这么多的。解决你那些问题的关进所在,就在李登身上。你若还是不懂,老牛我也没法告诉你更多了……”
碰了一鼻子灰的柳执,心中不住念叨着李登二字,垂头丧气地回到了御马监中。如今,他坐在了自己师傅的太师椅上,看着桌上积压如山的记录卷宗,莫名其妙地自言自语道:
“李登啊李登……李大小姐如今这一死,你不是也落得个郭云松那般孤家寡人的下场……之后再被太子夺了祖业,整个东幽路也一定会被连根拔起。到那时节,你就连保得一条活命养老都难,还能翻起什么风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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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确,正如柳执所说一般,中山王郭云松能在夺爵罢官之后还留下一条老命,皆因为当时的朝中还有他这位东幽王李登;无论颜狩是杀鸡儆猴也好;还是李、郭两家唇亡齿寒也好,当时的颜狩都不敢、也没理由取了郭云松的那条老命;可如今郭云松已然远遁南康,而李登若是再倒,整个幽北三路也就彻底落入颜家掌控之中了。
到了那时,颜昼还有什么理由,要留下这无用之人的一条性命呢?
而且,就算那那具面目全非的头颅、并不是李乐安本人的,但李家的‘后院’此时也同样并不牢靠。只怕用不了多久,那暗夜里的点点火光、就会化为一片熊熊烈火了。
李家旁系的那些所谓‘长老’,祖祖辈辈都是从土里刨食吃的农夫出身、终其一生都没走出过东幽路的大门,又能有什么样的真知灼见呢?颜昼与李登比起来虽然还颇为稚嫩、但若是与这些农夫出身的乡巴佬放在一出,格局却显然高出了千里之远。
颜昼只要先抛出一些利益,让他们李家自乱阵脚;之后便可静待他们宗、支双方,斗出一个两败俱伤的局面。到底是这位丞相老奸巨猾、还是李家旁系成功架空李登,结果都无关紧要。
只要东幽路不再是铁板一块,就是只裂开一道小小的缝隙,颜昼都可以用金银把他们彻底割裂开来。
根据御马监自己的推断,最近奉京城里的暗流涌动,都是沈归与那个刘半仙一手谋划出来的;如今再加上让牛老祖宗都极为忌惮的丞相李登,莫非真正的幕后黑手便是他们三位了?
李登嘛,马上就要成为无源之水,根本不足为虑;可那个沈归、与他身边那位天灵脉者却十分棘手,就连自己师父陆向寅都死在了人家手上,自己这个做徒弟的,又能如之奈何呢?
最终,柳执还是硬着头皮,继续翻看起了剩下的那些卷宗。他想要在这些杂乱无章的记录之中,找出一道能够为自己所用的头绪来。直到第二日凌晨,太阳刚刚露出一丝微光之时,柳执终于找出了那个关键‘头绪’。
而这个让他费尽心力才找到的‘头绪’,正是前几日被皇后娘娘李怜,亲自下了一道封口懿旨的‘民间传说’。
这个讲述‘豪门风波’的烂俗故事,表面上看起来,不过就是供人茶余饭后的消遣谈资而已;可若是在奉京城如今这个混乱的局面之下,却显然另有所指。想必皇后娘娘也是想到了这层几近明示的‘隐喻’,这才会下了那道封口之令……
可是,这封口令一下,不也就坐实了这个烂俗故事,与它幽北颜家有关吗?而且,即便你颜家能够下令封住说书艺人的饭碗,但也绝对无法堵住这满城百姓的悠悠之口。难道,你还能把私下里谈论这桩故事的所有百姓,全部关入奉京府大牢不成?
何况,此时此刻在幽北百姓眼中,太子颜昼已经坐实了‘挑起两北战事在先、‘弑母刺弟’在后的诸多罪名。而这样的一位太子,又有什么资格继承皇帝大位呢?
而且这些个‘风言风语’,‘主动解释权’还握在最大的‘受害者颜青鸿’手中;颜昼若是想要顺利继位,不但无法‘杀人灭口’,还要全心全意的保障自己二弟的生命安全。
不然的话,在他顺利登基之前,就算颜青鸿出门摔了一个跟头,都一定是他这个‘悖逆人伦’的兄长所为!
而处在风口浪尖上的二皇子颜青鸿,如今人在何方?是死是活?恐怕谁都无法断言。就算御马监有这么多的耳目,也只能‘猜测’他还在沈归府上隐居而已。也就是说,在颜青鸿这个‘受害者’,出面为兄长辩白之前。颜昼就免不了要背负着沉重无比的舆论压力。
颜昼进一步,则是杀人灭口之后达成了目的;颜昼退一步,则是心生暗鬼而故作姿态。
柳执想到这里,再回过头来,发现这个死局的破解之道,还正如牛老太监所说那般、落在了李登身上。
第295章 241.加快速度
对于御马监的小太监们来说,河中后街那个看似平凡无奇的沈宅大门,早已如同修罗地狱的入口一般凶险;而把守这个入口大门的凶神恶煞,自然就是那位终日不修边幅的刘半仙了。
既然无法探得沈宅虚实,那么如今摆在明面上的、也就只剩下李登这位幽北丞相了。即便李府上下,如今正处于治丧期间,但李登本人毕竟还挂着幽北丞相的职位,自己这个御马监的代监事想要与他见上一面,想来也不是多么困难的事。
决定好了‘侦查方向’的柳执,次日清晨便来到了相府大门以外。下人通报进去没过多久,腰间挂着一根白巾的老管家李福,便引着这位新晋的柳监事,来到了相府书房之中。
“哦……原来刘少监是为此事而来的呀……不过民间百姓向来喜欢风闻言事,传出什么故事来也都不足为奇啊!况且,这才多大的事、还值得柳少监你亲自跑来府上知会老夫吗?”
柳执看着李丞相那副‘强作镇定’的神情,心中颇为不耐:奉京城中谁不知道你李登和沈归走的极近?如今你却口口声声称我为少监事,这分明是打算装傻啊!而且按照这个称呼方式来看,恐怕在陆师傅死后发生的任何事,这位李丞相都打算故作不知啊!
“丞相大人身体抱恙多日,在下本不该打扰您的静休。但昨日听手下之人回报,说相府近日以来举府挂白,好似正在筹办丧事的样子。在下闻听之后万分担心,这才随便借了个由头前来府上,实际上是为了专程探访相爷您的……”
李登听到柳执这一番话,假模假样地低头轻咳了几声,之后神色立即恢复如初,只是声音比方才还要飘忽一些:
“有劳柳少监挂怀……府上新丧了一位老家人……不碍的,不碍的……”
但凡聪明人,大多都会有些‘坏毛病’。别人摆出来给他看的,他全部都会怀疑;而他自己费尽心力找出来的‘所谓答案’,无论是否荒谬,却必然万分笃信。北燕的郭氏父子即是如此,所以便遭到了沈归的‘精准打击’,吃了一场彻头彻尾的大败仗;而柳执也同样有这个毛病,此时他见李登一番故作姿态,心中对李乐安之死,便已经笃信了七分。
“哦……既然如此,还请李丞相节哀顺变。如今幽北三路刚刚经历了一场战火洗礼,正是百废待兴之际,望您能早日养好身子,为幽北百姓多造福祉才是啊……”
自觉掌握了主动权的柳执,此时真是半点都不着急了。因为如今李乐安一死,东幽李家就已经注定了会落到太子手中;而且,就连培养‘李三林’做一个傀儡家主的小花招都可以直接免了,索性把全盘责任都推倒大荒城那些作乱的外戚身上,打他们一个图财害命、谋夺家产之罪,而李家那片富可敌国的家业,不就成为太子一人独享的盘中美餐了吗?
“不过嘛……柳少监方才所言俗事,老夫现在想来,也有一个疑问想要请教……”
“相爷请说……”
“二皇子颜青鸿、如今身在何方?”
“这……”
曾落于刘半仙之手的柳执,当然知道二皇子颜青鸿曾在沈宅养伤。但御马监的探子根本无法进入沈宅半步,也就无法实时查探到二皇子的动向。这么大个人了,伤也养的差不多了,天知道他现在跑到哪里去了?
没错,颜青鸿的确没有什么才华权势傍身,可毕竟也是先帝亲生之子、毕竟也是颜家嫡系血脉。而御马监的首要职责,当然是保护皇族成员的人身安全了。此时李登站在丞相的角度上开始问责,立刻就打到柳执的软肋上。
“这……之前北兰宫那场天火之后,先帝爷便允许二皇子出宫养伤,说是为了施救方便……此事,先帝的起居注上都是有着明确记录的……相爷若是有任何疑问,可以寻来内……”
“柳监事怕是没听清楚老夫的问话,老夫问的是二皇子,如今,身在何方……?”
面对李登一字一段的问话方式,柳执硬着头皮,只能继续装傻充愣:
“根据我御马监的猜测,如今二皇子应该身在河中后街的沈归府上……”
“猜测……应该……哦,且不去提你御马监的办事方式,老夫先要问问柳少监,这沈归究竟是何许人也?”
李登这个问题,都不能算作是揣着明白装糊涂了!在柳执听来,简直有点太不拿自己当人看了!沈归何许人也?这个问题,满奉京城除了沈归自己之外,就数你这个幽北丞相最清楚了吧?要不是太子爷在千钧一发之际,斩断了他傍上你李家这颗大树的可能,你们一老一小,还不早就穿上同一条裤子了?
“回相爷的话,这沈归乃是前任中山王郭云松膝下爱女——郭贞公主的私生之子。”
“是喽,沈归只是一个无官无职的私生子而已,贵为幽北二皇子的颜青鸿,却为何要寄身于他的府上?若是为了方便医治火伤的话,宫中一切名贵药材应有尽有,而且北宫门之外就是太医院所在,先帝爷又为何舍近求远、要他出宫治伤呢?”
“这……”
“刘少监别琢磨了,这事不光你说不清楚,就连你主子颜昼都说不清楚。依老夫看来,你若是来向老夫打探二皇子此刻身在何方,只怕要空手而归了。一来,李某也确实不知道二皇子的行踪;二来嘛,恕过老夫狂妄,莫说你一个晚生后辈了……就算是你师傅陆向寅亲前来、也不配问老夫任何问题。还有什么话想问,让你主子亲自来说罢!”
李登话音刚落,门外便闪进了李福那道矮小的身影。虽然他并未急于动手,但柳执只打量了一下他手脚的摆放方位,便已经知道这个丞相府大管家,绝不会是什么易与之辈。
“是……相爷的话小人一定带到。那么,小人就不再叨扰相爷休养了……”
柳执无意与李福动手,即便他不惧对方,但也绝不敢小看这个老头。更何况,在他进府之时便已经看到,门房之处还坐着一个极为危险的瘦高男子——清泉茶社的东家,单清泉。
说完了告辞的话,柳执又瞥了一眼正端着茶杯吹气的李登,随即便垂头丧气的回宫去了。
这一趟李府逛回来,除了被李登羞辱了一遭之外,柳执也并非是一无所获。首先,他已经确定了李登‘确实’在为女儿治丧;其次,则是颜青鸿目前的确就在沈归府上!如若不然的话,李登也不会拿颜青鸿不知去向为由、反过来将自己一军;最后,也是最为重要的收获,就是李登其人,对他自己那个外甥,应该已经生出了些‘不臣之心’。
当然,李登的这份不臣之心,到底是因为颜狩暴毙的极为突然,他想‘接受先帝禅让’,勉强称帝登基?还是因为他早已与颜青鸿这个二皇子沆瀣一气,准备助他‘谋朝篡位’呢?不过,无论他生出‘邪念’的动机如何,对于‘宁杀错、不放过的’颜昼来说,也都没什么区别了。
当柳执把李登的回应一字不落地回报到颜昼耳中之后、宫廷内的造办处立刻又来了一笔大生意。颜昼真不愧是先皇血脉,瞬间就把手边能摔的瓷器,全都摔成了一个粉粉碎。
“老贼!逆贼!窃国之贼!他李登有什么可神气的?不过就是一条断了后的老狗,也敢在朕面前抖威风?”
颜昼这气急败坏的一通臭骂,把柳执和王公公二人都说的有些尴尬。不过,他们也只能充耳不闻,静待这位主子爷发泄出胸中郁气。
“谛听使臣如今身在何方?”
“回陛下,谛听使臣如今住在官驿之中。”
“传……不,摆驾,朕要亲自出宫”
是的,颜昼再也不想等、也等不及了。虽然他欠下谛听的大笔债务、可以暂缓日期归还;但这份难得的‘优待’,也是因为二者之间的那宗‘药烟’原料生意;如今既然李皋那个目光短浅的‘老家贼’已经做好了‘万全准备’,那么自己当然也要加快布局速度了。
如此着急的原因,只因为‘象谷’的最佳种植节气、就在如今的谷雨时分前后。若是错过了这个时机,那就只能等待明年谷雨到来了。因为幽北三路的气候极为寒冷,无法种植的冰封期长达半年有余。即便象谷从种到收,至多也不过百余日的光景,但若是光照不足的话,也很难结出高品质果实的。
再者说来,即便自己能忍过这一年的光景,可南康谛听的人,却不知道有没有那么好的耐心了。若是少了谛听这一大外来助力,自己还能不能扛得住李登这个树大根深的三朝丞相,可就是个未知之数了。
半个时辰之后,乔装改扮之后的颜昼,来到了礼部官驿的一间上方屋中。面对着这个神色冷冽、不苟言笑的刀疤男,颜昼总觉得自己背后凉飕飕的……
第296章 242.无形之手
如今面对自己的债主,颜昼自然觉得犹如芒刺在背,连带着那份那‘份乐在其中’的帝王之威,也抖不大起来了。于是,他连寒暄的步骤都直接省略过去,直接向刀疤男展现出了自己的最大诚意。
“如今谷雨时节以至,按照‘南使’您的说法,也就到了那‘象谷’的最佳种植期。如今朕已经令人把东幽路的全部土地空闲出来,只等‘南使’您携种亲临,即可开始进行第一次试种了。”
刀疤男听完之后站起身来,由打自己包袱中掏出了一个小小的布袋子,直接丢在了桌上:
“谷种在此,随时可以开始试种。不过,既然是双方第一次合作,有些丑话总要说在前面。此番陛下与我谛听合作不假,但若是贵方负责的东幽路土地,出现了任何无法处理,最终求助于谛听出手的话,还要额外再加一笔银子……”
颜昼听他这个说法,神色有些惊愕的反问道:
“南使不是曾经说过,为了促成这桩生意的顺利进行,贵方愿意负担一切……”
“这桩生意,既然是两家合作的形式,那么当然各有分工了:陛下负责提供土地,我方负责运输与出售。所以,我方负责的费用,只限于奉京城中之事。毕竟,若是贵方连提供的土地都出现了问题的话,那么这桩生意岂不就成了我谛听一家之事了吗?”
虽然这刀疤男有些坐地起价的嫌疑,但颜昼转念一想,也就应承了下来。对于现在他来说,反正虱子多了不咬,债多了不愁。已然都欠了那么多银子,也不在乎这一笔两笔的意外之失了。
于是,半个时辰之后,这位来自南康谛听的刀疤男,便携带着那一布袋的象谷种子,离开了奉京城。
与此同时,位于河中后街的沈宅,也回来了一位身形矮小瘦弱的黑衣男子。这男子轻车熟路地走回深宅正厅,对一个娃娃脸少年比划了半天之后,便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咕咚咕咚地喝下了几大碗水。
“怎么着?十四看见什么了?”
沈归闻听下人报来,得知十四回府,如实也赶来了正厅之中。
“十四说,那刀疤男刚刚离开奉京城,按照他所选择官道推断,这趟应该是奔着大荒城去的……”
“好,如今东风已至,可以准备收网了……”
“十四还说……那刀疤男应该早就发现他了,只是并未点破而已。”
傅忆后面这话一出口,沈归大脑立刻飞速旋转起来:按理说,这刀疤男与颜昼和谛听都有关系,无论从哪里算起,与自己也都谈不上是什么朋友关系。不过,这刀疤男既然放了李乐安的一条性命在先、如今又任由十四安全把消息传递回来在后,单从他最近的所作所为来看,总觉得有自相矛盾之处。
毕竟,李乐安这一次能够‘金蝉脱壳’,便代表着这位素未谋面的刀疤男,已经把当年欠李玄鱼的恩情还了个干净;可如今对自己的人又毫不设防,却又是为了什么呢?
不过,既然颜昼已经起手落子,自己总不能不接招吧?
“给我和刘半仙收拾几件衣物,我们要出趟远门……”
沈归说完之后,拍了拍十四的肩膀,转身向府门外走去。傅忆见沈归要走,立刻出言询问道:
“既然启程在即,你这又打算去哪再耍一圈啊?”
“现在的奉京城,还哪有能耍的地方啊?我打算去丞相府叫上老单一起……”
如今在沈归心中,无论刀疤男这次去大荒城都要做些什么,他都打算借这个难得的机会,把李家‘后院’燃起的那场大火彻底扑灭。因为对于他来说,单就李乐安险些遇刺这一件事,就已经让沈归无法置身事外了。
既然要‘审判’李家外戚,又怎么能不带上一位李家人呢?即便自己与李登‘关系匪浅’,可清官还难断家务事呢,自己要收拾人家亲戚,总得有个李登的亲近人、在场见证才是。本来呢,这个见证人的角色,非李乐安莫属;但也许沈归出于私心、也许是面对李乐安那莫名其妙的‘吃醋’有些尴尬,竟然连提都没对李大小姐提起过一句。
今日的相府门前,只坐着单清泉一人而已。
“老单,收拾些衣物,跟我还有半仙、咱们老中青三代、去大荒城走上一遭。”
“去大荒城干嘛?”
“杀人……”
单清泉一听杀人二字,眼睛都亮了起来。之前的好长一段时间,他都能在相府周围除掉一批批不知道来路的暗桩与探子,久而久之,也就喜欢上了这项紧张刺激的‘业余活动’。
单清泉是玄岳道宫的道长们教出来的得意弟子,所以早年与人过招、也大多都是点到为止,手下败将虽然多如过江之鲫,但折在他手中的人命,却根本就没有几条;可最近一段时间,他这杀戒一开,就有点停不下来了……
所以如今一听到‘杀人’二字,立刻让单清泉心中生出几分期待,二话没说便转身迈出了相府大门。
沈归知道,他这是回清泉茶社,收拾衣物行李去了。
“沈少爷既然造访府上,怎么也不想着探望相爷一番呢?”
隐在门房之中的老管家李福,见沈归调走了单清泉之后转身便走,立刻出言阻止。
“……莫非您不知道我要去大荒城干嘛?这哪好意思见李相啊?还是等着事情办完之后,我再亲自登门谢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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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归说完就想离开,没想到李登的声音,也从门房之中传了出来:
“敢杀我李家之人,却不敢面对老朽这位李家之主吗?沈归啊沈归,你的胆子倒是比老夫想的还要更小一些啊……”
没法子,沈归只能硬着头皮,被这个未来丈人唤入了门房之中。
“总而言之,情况就是这样!我打算带着刘半仙和老单,去把那个谛听的刀疤男生擒活拿了;如果可能的话,顺便再把你李家的内奸找出来,押回奉京城;若是遇到什么阻拦之人,自然就免不得要妄动刀兵之事……这也是我要带着老单一起去大荒城的主要原因。”
李登听完之后,仍然带着玩味的神态看着沈归:
“老单一走,你府上还有谁能挡住无孔不入的御马监呢?另外,青鸿的安全虽然已经有了保证,但乐安她怎么办?你不带她一起去吗?”
“此去山高路远,又凶险万分,带着她容易出问题……”
李登看着沈归言不由衷的神情,罕见地哈哈大笑起来:
“哈哈……沈归啊沈归,你以为老夫当年把乐安交给林思忧,是为了什么?依老夫之见,这一趟嘛,也就不用麻烦老单了,你还是带着你那‘小师妹’一道同去吧…另外还有些事得提前告诉你……整个幽北三路的人,都认为老夫入京为官之后,对东幽一路便已经彻底地失去了掌控能力;不过若是老夫告诉你,如今这一切,都在老夫的掌控之中呢?”
沈归听到这位未来岳丈亲口说出的话,立刻大惊失色!脑中飞速旋转了几圈,用自己思索出的结果、开口向他询问道:
“莫非……您早就存着赶太子下台的心思了?”
面对沈归‘天马行空’一般的想象力,李登也觉得有些无语。因为这小子对于自己的‘信心’,也着实超出了自己的能力范围以内。
“……老夫进京为官之际,他们兄弟二人才刚学会走路。你还真相信‘三岁看到老’这个说法吗?”
“相信啊……”
“那你三岁的时候,也曾想到自己会有今天吗?”
这个问题对于如今的沈归来说,实在是太有意义了!
“绝对没有!”
“所以啊,他们如今的行为,早在老夫意料之中;说是老夫故意放纵的结果,其实也并不为过。别看我们李家在东幽路根深蒂固,但老夫这个一家之主,说白了也只是一尊受人香火的佛像而已。平日里除了能收银子之外,实际上根本什么都决定不了。当年老夫也正是觉得这个家主之位,正在被那些联合起来的外戚逐渐架空,这才会远赴奉京城,出任这个吃不讨好的幽北丞相呀!”
李登的这一手以退为进、沈归其实能够理解,这就好像是不在大人看管之下的孩童,才会露出自己的本性一样;而他们在东幽路的小动作越多、捅出来的篓子越大,日后李登收拾起这些沾亲带故的‘家人’,也就越能理直气壮。
没想到就这么一个大道至简的手法,李登竟然能够等上二十载光阴;而那些李家的外戚们、还真沉得住气,竟然时至今日,才打算跟家主彻底摊牌。
“那您的意思是……?”
“李皋和李三林肯定是不能留的。活要活的痛苦,死要死的惨烈,至于究竟该怎么做嘛,你肯定比老夫的主意多……至于其他人呢……”
“您的意思是,只诛首恶?”
“不,老夫的意思是,你若是有能力,最好能把旁系四大长老、包括他们整条枝蔓、一次连根拔起!要么就不要妄动,要么就施展雷霆手段,铲除一切后患。沈归,今日老夫要嘱咐你一句话:无论是经商还是为官、无论是战争还是私斗,只有赢家通吃这一个结果。至于打虎不死、会招致怎样的后果,想必你是十分清楚的……”
沈归万没想到,自己这个有着‘当世大儒’之名的未来岳丈,竟然可以狠心到如此地步!他这几句话,就如同自灭满门一般残忍无情!
当然,也正凭着李登的这份无情,才让沈归彻底能够放开手脚、一次性解决所有问题!
第297章 243.东幽大荒
地处东幽路西南方的大荒城,与都城奉京截然不同。这个东幽路的首府之城,本就是靠着李家先祖多年苦心经营而成的。所以,如今的大荒城中,无论是商铺饭庄、还是茶寮酒肆,都少不了李家人的身影穿梭其中。
不过即使李家一手建立了大荒城,但李家的先祖也曾有过遗训铁律:任何李家后代子孙,都不允许参与到与粮食无关的产业当中。正因为有了这条族例,所以这些发了大财的李家后世子孙,也只能‘老老实实’地秉持先祖遗训行事。
不过正所谓‘上有政策、下有对策’;既然先祖留下遗训,不得从事其他行业,那么出银入股分息、总不能算是违背祖训吧?
时至今日,东幽路的大小产业都有着李家人的股份参与其中。这种入股的运作方式,还是李家外戚大长老李皋,从一位南康商人口中听说的‘南人理财神技’。刚开始,那些李家后人还都能老老实实地与人合作:或出银入股、或借本吃息,也勉强称得上是正常生意往来;可随着他们‘艺满出师’之后,这些‘聪明’的李家后人们,便生出了许多新的‘花招’。
他们或‘以身为股’,挂个名牌在别人的店铺当中‘做工’,每月按时收取‘工钱’;或以李家的招牌入些干股,连制作名牌的木料都直接省了,只需要按时收取银子,比朝廷的税吏还要硬气三分。
这等生打硬要的龌龊事,他们都能做的如同吃饭饮水一般简单、那所谓的强买强卖、欺行霸市,也就更没有什么心理压力了。
尽管如此,从明面上看来,李家人,仍然还是本分地做着买卖粮食的老实生意;但实际上,大荒城早就成了李家的掌中玩物。
其实,李家先祖因为经商贩货,走南闯北之时、早已受尽了人间酸楚。攒下了如今这么大一片家业之后,以他们的见识与经验,早已料到了后世子孙若不孝不贤、一定会导致今天这般局面。
所以,他们才会立下那样一道近乎于不近人情的死板家规,就是为了防止大荒城这个华禹大陆闻名的‘商人天堂’,变成李家的一片‘自留地’。
可惜的是,创业容易守业难,匆匆不过百年时光,大荒城就变成了他们最担心的那个样子。
今日,沈归走在大荒城的正街之上,只觉得这座城中无论男女老幼、无论富有贫穷,都可以简单的分成两类人——一类是李家人、一类是外人。
李家人自不必多说,正所谓背靠大树好乘凉,无论他们年纪大小、族中身份高低,走起路来都带着一股子没来由的气势,个顶个挺胸抬头高扬脸,身边范围一尺之内都没有闲人经过;看起来就是那么的春风得意、看起来就是那么的不可一世;
而那些外人,却都是一副麻木与空洞的神情。无论他们的穿着打扮是富贵还是贫穷;无论他们的职业看起来是文人还是商人、统统都是一张僵硬冰冷的面孔。不仅如此,若是他们看见那些昂首挺胸的李家人经过,立刻就会低下头来,然后停下自己动作让到一边,让这些李家人先行一步……
沈归也不是没见过身份高贵之人,无论是脑子都‘不太正常’的颜家爷仨、还是自己的未来丈人李登,都算得上是在幽北一手遮天的人物了吧?可就算这些人在奉京城中现身,街上的百姓最多也就窃窃私语一番,根本就不会怯成他们这副摸样;甚至如果他们没摆开正式仪仗、还有好些胆大的百姓,会上前与他们攀谈一番,哪怕直接‘举报’街面上的那些酷吏狗奴、也不是什么新鲜事……
可如今这些气焰滔天的李家人,看模样也都是青衣小帽的奴才打扮,但那份威风,简直比起当年的颜狩出行来,都不惶多让半分!
沈归带着乔装成俊俏少年郎的李乐安,还有扛着卦幡的刘半仙,三人一起走进了街边的一件小饭铺里。
“伙计,你们这可有什么吃的?”
沈归刚刚喊完,一个二十出头的瘦小男子,便疾步如飞地跑到了沈归身边。不过奇怪的是,这小伙计没急着回话,反而先上下打量了一番这三位客官的穿着打扮,而后又冷下了一张脸来:
“素面,菜包子……吃啥?”
沈归也习惯了这些狗眼看人低的伙计,面对他着冷言冷语也并未在意,反而指着柜台上放着的一碟碟切好的酱肉,对伙计问道:
“你们柜上不是摆着酱肉呢吗?给我们来上两盘……再来六个肉包子,三碗素面,再上一壶好酒……别怕,我们肯定有银子付账。”
这小伙计听完之后笑了笑,没着急去柜上拿肉,反而左右打量了几眼,随即便低下头来、对沈归说道:
“三位兄弟都是外阜来的吧?只怕不知道这大荒城中的菜价……别怪小人多嘴,有些话无论如何我都得先说在头里,免得几位会账之时闹出什么误会来,那可就不大体面了……”
凭良心说,这小伙计的一番话也是出于一片好心,言语间也没什么无礼之处,依沈归的性子,点头应了便是。不过就是一间小饭铺,再贵又能贵到哪里去呢?
可最近气一直都不太顺的李乐安却不高兴了。显然,这位李家大小姐,打算把自己那一肚子的无名之火,全都发泄在这位小伙计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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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家都说开店的不怕大肚子汉,可如今看来,你们这小饭铺的规矩,可是要比皇宫大内还要繁杂啊!怎么着?我们的穿着虽然有些寒酸,可来你这小饭铺吃顿饭,也总不能先会帐啊?天下哪有没吃东西先交银子的道理呢?小爷我今天还就跟你们叫这个板了!这饭你到底是给吃还是不给吃?”
说到这里,李乐安‘哗‘的一声站起身来,顺手又抄起了身边的长条形包袱:不问可知,这包袱里面定然包着一柄兵刃。
“嘿这位小爷,您这是干嘛呀?小的也是出于一片好心……得得得,话我已经说了,听不听的,可就在几位自己了。算小的我多管闲事,我这就给三位拿吃的去!稍等……”
这小伙计面对李乐安的暴脾气也不以为意,反而笑的十分神秘。说完了‘告饶’的话,转身便走到柜台前面,端起了一盘新鲜的酱牛肉,同时朝着后厨的方向唱起菜来:
“六个肉包、三碗素面……”
就在沈归三人满心不解地喝酒吃肉之时,又打街边走来了一位身着刺绣华服的中年男子:此人头面收拾的极为干净利落,腰间还坠着一枚温润通透的羊脂玉佩;如今他手中握着一柄牙骨折扇,正一下下地敲打着自己的后脖颈……
“总管大人您今天起的早啊?来来来,小人给您擦干净了座位,再泡上一壶浓浓的香片,清干净了肠胃,才好吃早饭不是……”
那位小伙计一改方才的服务态度,热情的模样仿佛是看见了家资巨富、身患绝症的亲爹一般,那份谄媚的神情直看得沈归三人齐齐打了一个冷战。
“我说棍子啊,可别怪爷没提醒你,你们这铺子的利钱,眼瞧着可就该交了……”
“李爷您是不是记乱了啊!这清明可才刚过,份利银子还是在清明之前、小的亲自送到您府上的呢!当然了,您么尊贵的身份,记不住我们这么小一笔帐目也实属正常!您放心,这事以后您就别记在心里了,都不值您一想!只要日子一到,我准把银子送到府上……
“哦哦哦……是了是了,清明刚清过帐……那就跟你们掌柜的说说,李爷我那工钱,是不是也该涨涨了?”
“哎哎哎……回头就跟我们掌柜的说去,这么点小事不劳您费心,咱先吃饭,要是您饿坏了身子,就是把我们这小店拆了也赔不起啊!……”
二人这一唱一和之间,可把旁边偷听的沈归和李乐安给气坏了!
敢情这叫做‘棍子‘的小伙计,不是不会说话,就是不会跟自己说话啊!李乐安刚想把桌子掀了,没想到沈归伸出一只大手、直接按在了她的肩膀之上;紧接着,李乐安的耳边便传来了沈归说话之时、带出来的热气:
“不要打草惊蛇,这人他可姓李!”
一句很普通的话,便让李乐安红透了一张圆脸。于是,她什么话都没再说出口,继续用双手捧着肉包子,小口小口地吃了起来。
当然了,小饭铺没什么南北大菜,就算这位李爷的身份再高贵,能吃的也就只有包子和面条而已。不过,与沈归三人不同,这位李爷只咬了一口包子,便随手丢在了地上,然后便骂骂咧咧地嘟囔了几句,转身走出了饭铺门口。
‘棍子’仿佛早有预料一般,弯腰从地上捡起了那只咬了一口的肉包,又坐在了李爷刚才的位置上,吃起了人家一口没动的面条来……
“嗨我说棍子……那人是谁啊?让沈爷我瞧着,他可挺横的……”
“噗!“
沈归的一句话出唇,棍子瞬间便把口中的面条全部喷了出去!随即他紧张地站起身子,跑到饭铺以外左右打量了好几眼,发现私下无人注意之后,这才急忙跑回了沈归跟前,小声的说:
“你们三位是外阜来的,自然不知道这群姓李的王八蛋,多么样的不是东西了!”
他这一句话说完,李乐安脸上顿时神色闪烁。可这一次,这位李家大小姐,却忍住了脾气,没说出一个字来……
第298章 244.李家外戚
沈归仿佛没感觉到李乐安胸中的那一团怒火,反而语气轻松地与这位小伙计攀谈起来:
“哦?我们三人就是听过东幽李家的鼎鼎大名,这才会跑到这大荒城来,想要在贵宝地寻出一条发财的路子;怎么?小哥您华丽坏外的意思,莫非这条财路还不大好找?”
但凡是当伙计差的人,都肯定是能说会道、也喜欢闲聊的性子;这位‘棍子’被沈归这么一询,再加上此时天色的确还早,街面上也还算是清静,索性就拿过了‘自己’的面碗,坐在了沈归三人的桌子边上。
“不瞒三位爷,小人就是土生土长的大荒城人士!自打我爷爷那辈儿,就在这地界干饭馆了……”
李乐安好像不太喜欢棍子这刻意压低、故作神秘的声音,刚听到这里便出言打断道:
“干了三辈儿,如今传到‘孙子’这里,不仅仍然是个伙计、而且还是个街边小饭铺的伙计!让‘小爷’我看呐,你们家是压根就没长做生意的那根筋……”
棍子一听李乐安这话,脸色立刻一冷,随即便咬牙切齿地反驳到:
“这位小爷您可有点门缝里看人了!早在我爹那辈,就已经在这地界支起了‘老大老大’的一个大饭庄子!要不是身受那些李姓老爷们的‘多年关照’,如今我棍子最次也是个大饭庄的少掌柜!”
李乐安虽然也存着一份听真话的想法,但此时面对本家受责,也难免心生回护之情:
“你家自己做倒了卖买,又与李家有何干系?”
“自己做倒了买卖?那咱爷四个就好好说道说道吧!在我爷爷那辈呢,跟李家人就已经说好:这块地是十年一租,租银每年递增三分。可那个时候大荒城市面上繁荣啊,来往的客商一多,这饭馆生意自然就好做;而我们家呢,也就在这东幽路扎下了根;到我父亲接手饭馆之后,他们李家派人来加盖了一个小棚子……喏,就是如今这个小饭铺……凭着这个‘扩建’的‘仓库’呢,他们便撕毁了原来在衙门备过案的文书,又多增了一成的租金,租契也改成了五年一涨;直到二十多年前吧……李家的那位家主当上了幽北丞相,李家人便又派人前来,这次是商议入股事宜,说是要与我们家饭庄合作,借给我们银子扩建门脸……这样一来呢,又过了三年左右吧,我和我那位命苦的老娘,便横草没拿、竖草没沾地滚出了自家祖业。”
棍子把话说到了这里,眼睛里出现了一些闪烁的泪光,也就无法开口继续说下去了。不知其中龌龊的李乐安,自然是听了个一头雾水,只好出言再次询问道:
“李家出银子扩建,入股分息也实属正常,你们家的生意做赔了,折了人家的股银,最后被收了铺子,也怪不得别人头上啊!
沈归摇了摇头,朝着李乐安小声解释道:
“这还不明白吗?要么就是强迫认定了驴打滚的利息、要么就是再随便建个什么草棚马号之类的,以此占份干股……”
棍子听到这里抬起头来,嘴角挂着笑意、脸上流着泪水,故作轻松地说道:
“不,人家还真的出了银子,不仅翻新了门脸、还高价从南康置办回了金贵的一应用具;而且,按照这份投入来算,要占的股份也不算多……可自打重新开张之后,饭庄总会来上一群地痞无赖,占着位置不吃不喝,专门打骂来往的客人。日子久了,这样的饭馆谁又敢来光顾呢?既然生意每况愈下,我们又哪来的分红银子交给李家呢?于是,就这么三算两算的、没过多久,我们家祖传了三辈的饭庄子,就全都抵给李家了……”
沈归听到这里,自然明白其中有着什么样的猫腻了。不过他走出了小饭铺门口,向后面张望了片刻,又带着些纳闷地走了回来,向棍子问道:
“你家祖业不是被李家占去了吗?可这后面就只是座空楼啊,你家被人霸占去的大饭庄子呢?”
棍子眼中精光闪烁,语气中满满地都是报复的快意:
“开饭馆可是个勤行,吃的就是一份挨累的饭。那些李家的大老爷哪受的起那份罪啊?抢过去不到两年时间,这饭庄子就让他们给开倒了……”
“既然祖业都没了,你还在干嘛啊?有手有脚的棒小伙子,去别的地方再谋一条生路呗?”
“爷您贵姓沈是吧?不瞒您说沈爷,我们这小饭铺的掌柜兼厨子,就是我们原来灶上的大师傅。我们爷俩早就想好了,只要不死,就哪都不去!就在这片‘坟地‘前面挂个‘帘子’守着。棍子这一辈子没别的什么指望,就是想要亲眼瞧瞧,他们这些李家人,最终到底会是个什么下场!”
沈归看着这个‘忍辱负重’的小伙计,不免心生佩服之意。即便他‘报复’的方式有待商榷、但就他这份硬脾气、也当的起‘爷们’二字。
不过,李乐安听到这里,早已如坐针毡一般难耐。
这位李家大小姐,自幼便长在大荒城中。对于城中的一草一木、都有着极为深厚的眷恋之情。可今天经这‘棍子’一说,她突然觉得自己心中的那个大荒城,与实际上的大荒城,居然产生了极大的割裂之感!
自己小的时候,尚在人世的奶奶,就经常会带着自己去大荒城街上买些吃喝玩意儿;而大荒城的百姓们,见到自己这个小姑娘也都是笑脸相应,口中无不称颂李家宽厚仁义;可如今想来,只怕早在哪个时候,这些大荒城中的百姓,便已经深受‘李家之害’了。而曾经对自己笑脸相迎的父老相亲们,当时的内心之中、只怕都在用最恶毒的语言诅咒着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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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才来的那位李爷……又是什么人?”
李乐安拼命压抑住了心中的难过之情,对小伙计‘棍子’提问到。皆因为李家能够摆上台面上的人,自己或多或少都见过几面;而这位衣着华贵、配饰精巧的‘李爷’,自己却觉得十分陌生,甚至心中连半分印象都没有。
“哦,那位李爷啊?他本姓高……”
“听不懂你这路话……”
刚刚吃饱喝足,还偷吃了李乐安一个包子的刘半仙突然插嘴:
“老仙长,这您有什么听不明白的吗?这位‘李爷’原本姓高,是李三林李大公子府上的大管家李财,他老人家府上的门房老爷。可能是因为跟李财彼此脾气相投吧,这才被‘恩赐’姓为李。如此一来,这位‘李高爷’,便可以在大荒城中打着‘李家人‘的大旗行事了。”
李乐安听到这里,反复盘算了好几遍,才搞清楚其中混乱不堪的关系:李三林这个名字,她倒是听说过,好像是李家外戚大长老的亲孙子,平日负责管理一部分收租事宜。
而刚才这为李爷,乃是李三林管家府上的门房,对于李乐安这位大小姐来说,也就是孙子的奴才的奴才!就这样身份的一个‘李家人‘,李乐安都不知道该怎么和他论辈;没想到,他在大荒城的街面上,竟会如此吃得开……
“那你们刚才所说的‘什么份利银‘、‘什么工钱’,又是怎么一回事啊?是地租吗?”
“是什么地租啊!份利银是他主子、管家李财的干股分红;而工钱呢,则是这位李大老爷的‘劳动所得’!至于地租嘛,那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沈归听到这里,对这个看上去不起眼的小饭铺还真有些肃然起敬。
“没想到就你们这么个破饭铺,还真是深藏不漏啊!卖面卖包子,竟然也能赚出这么多油水?还真不愧是三辈传下来的手段!”
没想到棍子听到这里并未答话,反而是嘿嘿一笑,伸手指了指沈归面前空空如也的杯盘碗碟,伸出了右手平摊开来:
“三位既然已经吃饱喝足,六个包子,三碗素面,一壶好酒,两碟干切牛肉,抹去零头不要,总共纹银二十两!”
“怎么着?你们这开的难道是间黑店?老夫我走南闯北半辈子,一向都只有我坑人的份,还能让你小子给算计咯?”
刘半仙一听这个价格,骤然站起身来,喷了棍子满头满脸的唾沫星子。
“这位仙长,小的刚才已经把话说在前面了,你们就是不听啊!当然了,小的也清楚,就这么几个菜,在别地方最多也就二两银子;‘可在我们这大荒城的地界,你们来吃,它还就是这个价!当然了,您要是不给呢,我也拿您没什么办法,自有李家人去找你们要钱。因为这银子呐,我们饭铺最多也只能收到二两,剩下的那些,可都是李家布下的各项捐税……
听到这里,李乐安伸手一拍桌面:
“谁给的胆子?竟然敢私增赋税,这大荒城难道没有王法了吗?”
“王法?不知道,没听过。我们只知道‘李法’。
“李家私税收的如此猖狂,大荒城衙门难道就不管一管?”
“管啊,那怎么能不管呢?你们今天这桌饭帐要是不结,自然有衙门口的兵丁去拿你们啊!哦对了,忘了告诉你们了。我们大荒城的府尹大老爷呢,也是李家人!”
棍子说到这里,也不担心这三位好奇心很重的穷鬼‘逃单子’,端着面碗便走进了后堂之中。
沈归看着神色复杂的李乐安,从怀中掏出一锭二十两的银子放在桌上,伸出手来在李大小姐眼前一晃:
“小胖妞别犯愣了,咱们乔装入城,自然就要投石问路;那么这颗石头,就落在那位‘李老爷’头上吧。我要用这个数典忘祖的……哎呦……”
被叫成‘胖妞‘的李乐安、飞起一脚,直接跺在了沈归的踝骨之上;随即便搀起刘半仙的胳膊,走出了这间小饭铺。
平心而论,无论以任何时代的审美标准来评判,李乐安都远远称不上是个‘胖妞’,只是略圆了一些而已。
第299章 245.断臂乞丐
一村一镇的百姓,繁衍生息到一定程度之后,就会汇集在一起,建立一座拥有防御能力的城池。而建立起了城池之后,按照华禹大陆上的风俗,都会挑选一块风水宝地,建立起一座‘宗教性建筑’。
就比如城池稀少的漠北草原,除了都城‘云中‘之外,大多都是为了来往贸易、或依水而建的聚集地。而漠北草原唯一同行的宗教信仰,便是来自于幽北三路的萨满教。所以在漠北草原的城池周围,都会立起满布浮雕铭文的图腾柱石;若是依水而建的城市呢,就会雕刻水灵图腾;若是为了往来贸易而建立的城市呢?便会竖起镶嵌金属装饰的图腾柱。
而地处华禹腹地的北燕王朝呢,宗教建筑就更复杂的多了。在城池规模达到一定程度之后,供奉不同神祇的场所、也都会‘拔地而起‘;至于各家香火兴衰、就要看当时皇帝陛下的个人喜好而定了。
以前朝大燕来说,历代大燕君王皆独尊玄门一家,所以那些城隍庙、土地庙等等玄门神庙,也就洒遍了大燕的每一座城池;而如今的北燕王朝,尤其是这位天佑帝周元庆、好像什么都信一点、又好像什么都不信一般;无论是玄岳道宫的道长、还是南林禅宗的高僧、或者是‘死敌’幽北三路的萨满巫师、甚至是由南康传来的天神教派,这位天佑帝都来者不拒、也都浅尝辄止。
所以,此时此刻的北燕百姓呢,也就乱拜一气了事,只要是有名有姓,叫得上号的神仙,就都会有人数不等的信徒;也正是在这种状况之下,甚至还兴起了一种叫做‘逛庙会’的庆祝活动,既丰富了百姓们的精神世界、也满足了他们的物质需求,还真是百花齐放般的热闹光景。
而幽北三路的城外建筑,一直都是建立萨满教需要的各类祭坛。不过,从萨满教义来看、萨满教本身就不是‘一神教‘,讲究的就是万物有灵;正因如此,萨满巫师们也不排斥其他宗教的各种说法,而对于幽北三路这个大本营,当然也就没有吃独食的心思。
于是,自从先帝颜狩他爹病逝之后,玄门传说中的‘长生不老丹‘,便正对了这位宣德皇帝的胃口。而在颜狩继位登基之后,整个幽北三路的土地庙、城隍庙也犹如雨后春笋一般、在这片苦寒之地生根发芽了。
不过这里毕竟还是萨满教的‘基本盘‘,老百姓们对那些泥胎木雕的神像,好像也没生出什么兴趣来;所以,颜狩的那个长生不老的‘宏图大愿‘,除了便宜那些负责’对外宣传‘的小老道们之外,还成了幽北三路的丐帮弟子‘意外福利’。
无论这些庙宇之中、供的是城隍还是小鬼,只要能有片房瓦遮风挡雨,就总比被冻死在冰天雪地里强。久而久之呢,这种没什么民间香火的‘宗教场所‘,就变成了丐帮约定俗成的‘职工宿舍’。
所以从某种意义上来讲,玄岳道宫最虔诚的一批玄门俗家弟子,也许就是这群臭要饭的。
刚刚付了一桌‘鲍参翅肚‘的饭钱,‘冤大头’沈归与他的‘杜贤弟‘,还有‘大伯父‘刘半仙一起,来到了大荒城外的一座土地庙前。
隔着足有一仗来远,三人就闻到了一股醋坛子掉进了泔水桶的酸臭之味。那位面孔圆润的‘杜公子’不禁以袖遮口,禁了禁鼻子说道:
“这股恶味这么冲头,肯定不是几个叫花子就能弄出来的!我说姓沈的,你好歹也算是他们的少帮主,没事干的话能不能管管这些徒子徒孙?再往前走上三里路,就是一条大江,洗干净一些不行吗?;而且如今正是盛夏时节,他们自己闻着就不难受吗?”
如今三人正顶着风向,沈归也被飘来的味道熏红了眼。他强压下胃里面的翻江倒海,给他这位‘杜贤弟’解释道:
“这股味道虽然冲了一些,可也正因如此,才能代表着这间土地庙的派别。不信?一会你自己看,这里面住的准是一群‘武花子’。算了,还是我和半仙进去吧……此时气候如此炎热,里面那群花子的衣着,也不可能如何端庄讲究,你终究还是一名女子……”
“沈归,我李……杜某虽然是个女……嗯……可我同时也是位治病救人的大夫!在你们这些男儿眼中,这人世间之事,都是男女有别的;可在我杜某眼中,却只有大夫与患者的区别!再者说来……当年我和师傅‘从棺材里捡活人’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个花街柳巷里风流快活呢!”
说完,李乐安抖了抖自己衣衫下摆,一马当先地朝着土地庙迈步走去。而站在原地满面苦笑的沈归,仿佛又看见了初时的那位李大小姐。
就在李乐安刚要伸手拍门之时,由打庙门之后传出了一句问话:
“观音党擦白(你这女乞丐长的挺漂亮啊)?……改相(假扮成偶然落难之人行乞的乞丐)?哪一门(什么出身)?”
这几句话一传出来,站在庙门以外的李乐安就被问了个目瞪口呆。她知道,这人说的是江湖人彼此间沟通用的黑话;单拿出来每一个字,她都清楚明白的紧、会说也会写;可如今连起来组成了一句话,她却反而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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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归见她犯愣,自己也有些纳闷:
“怎么着?林婆婆没给你过春(传授江湖春典)?”
李乐安摇了摇头:
“没有,师傅说我是个姑娘家,少跟江湖上的牛鬼蛇神打交道……”
“老太太英明!”
说完,沈归双手抱拳,朝着南康方向虚一拱手,随即又把李乐安往身后一领,自己迈上两步台阶,对着庙门回道:
“伍家门的,没带着响!(没带着可以证明身份的乐器)”
庙内之人,当然也听到了沈归与李乐安之间的对话;此时他听沈归的对答没有什么问题,便直接推开了庙门。
一个穿着一身碎布、少了一条左臂的年轻乞丐,满面迷惑地看着‘拍花子门‘的三位怪人
“三位老爷这是……?”
在这位独臂乞丐想来,第一个开口的‘小少爷’虽然不懂春典,但按照那位‘门里人(内行)’的说法,他也算的上是半个江湖人。于是,他自己也就不再继续团春、以示对这位‘半开脸’(一知半解)朋友的尊重。
“在下沈归,本家爷叔是伍乘风……”
沈归的话刚说到此处,这位独臂乞丐立刻迈步而出,反手关上了庙门,伸出那支独臂在前,引着三位来到了不远处的一片开阔地带。
“少帮主,您怎么跑到来这大荒城了?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事吗?”
沈归本来只想借着丐帮的地方掩人耳目,再去找那位‘李高’老爷的晦气;可如今见这独臂乞丐的神情与行为都有些异常,心中不禁生出了几分好奇。
既然如今已经自报家门,一切对答也都毫无错漏之处,这位独臂乞丐根本不会怀疑自己是冒名顶替之辈;可他如今仍然语带犹疑、眼神不定,分明是心中对自己有所隐瞒。
别看沈归年纪轻轻,可无论从身份还是辈分上来说,都是他们这些人的前辈爷叔;乞丐一行虽然身份低微,但是帮中的辈分观念却是极强的!
你年轻的时候不敬爷叔、等你成了爷叔辈之后,自然也就没人敬你了。少有所教、老有所养,才是长久之计。似他这等欺瞒长辈的行为、可触犯了丐帮中的一桩大罪!
“你们这小庙里,挂(住)的都是披街和描黄吗?(披街:身体有残缺的乞丐。描黄:假装重病的乞丐)”
“哎…少帮主,并非是小的有意欺瞒于您,可是这大荒城着实暗流汹涌。您是伍爷爷唯一弟子,也同样是我们花子行未来的帮主,若是真在这大荒城生出个三长两短的、我可怎么向祖师爷交代啊!”
“现在你就没法跟祖师爷交代了!少废话,危险不危险我自己可以判断。而且我这次来,其实也不是为了你们而来的……这次就是顺道过来看看,到底怎么着,可还不一定呢……”
沈归一边说着话,一边伸手搂过了这独臂乞丐的肩膀,只觉得怀中瘦弱的身子一颤、自己的掌心也沾上了些黏乎乎的液体…
“你这胳膊……是刚断的?你不是披街!杜贤弟,你快过来给他瞧瞧……”
沈归把手上的粘液放在鼻尖前面一撵,立刻闻到了一股腐臭的气味。而且这种奇怪的味道,与乞丐身上特有的酸臭也大不相同。
李乐安闻言立刻上前,先是闻了闻沈归手上的液体气味,又抬手摸了摸这乞丐的额头,随即又伸手去掀他那断臂处遮盖着的碎布条……
那些破布条在李乐安手中轻轻抖动了几下,却没有露出断肢伤处的真面目。李乐安的神色顿时一黯,放弃了检查伤口的行为,颇为沉重地对沈归摇了摇头。
沈归此时心中已然明了:那些破布条,分明就是被粘在伤口之上。想必是由于冬天留下的伤口没有完全愈合,如今春暖花开再加上缺医少药,自然就成了这副模样。
“带药了吗?”
“走得急,又有半仙跟着,就没想到会有人受伤……不过不要紧,对我来说,这漫山遍野都是可用之药……”
“咋?你会请神农附体啊?”
“我又不是萨满巫师,附体个屁!只不过是师傅曾经把《萨满辩药经》的译本传给了我,若是一味药材找不到、只需换一味药性相通的就可以了……反正如今病情紧急,也谈不到什么化解毒性、什么损气伤血了……”
二人这一番对话,落在了独臂乞丐的耳中。此人顿时面色一片欣喜:
“这位小兄弟,莫非您就是北燕那些精通岐黄之道的郎中大夫?”
李乐安面带得意之色的回道:
“就连萨满教的上古秘药、我也略通一二!”
第300章 246.大小通吃
真是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虽然乞丐这一门、文武不同路;但从大荒城外的这间破庙来看,已经不是文丐还是武丐的问题了,简直就像是‘不合格农机产品呢’声讨大会一般惨烈。
按照常理来说,这丐帮中的‘披街乞’(身体有残缺的乞丐),都是统一由丐帮长老调配人数,交给富庶地区的武丐分舵分摊供养的;如今这大荒城分舵的‘生意’如何,沈归虽然还不清楚;但这分舵中的叫花子,却个顶个的都是‘披街丐’!
“你们这……这什么情况?”
面对这些眼神空洞的‘徒子徒孙’,沈归也不知道应该从哪里问起才是。而那位独臂乞丐仿佛看透了他的心事一般,苦笑了几声,颓然地开口说道:
“听大荒城爷叔辈的老人说过,原来的大荒城分舵,可是幽北三路最富庶的一家分舵;可最近几年每况愈下,想讨一口饱饭吃都十分艰难了……”
化装成男子打扮的李乐安,已经和刘半仙一起出去寻找草药了;而留在这里的沈归,紧接着看到了让他十分揪心的一幕:
这位独臂乞丐一边紧咬牙关,一边伸出右臂,额角一挑,便一把扯下了被黏在断臂伤口之上的碎布;本该是一片嫩红色的伤口新肉,如今却已经发出了白黄晦暗的颜色;而那些被再次撕开的伤口流出的液体,也并不是血液那鲜红的颜色,反而是半透明的浑浊脓液;这男子轻车熟路的扭过头颅和左侧身子,仿佛一只食蚁兽那般、拼命地用舌头舔舐着伤口,而后又一口一口地往地上吐着脓液……
沈归眼前这副场景,严格来说并不算什么大场面,起码绝对不会比浦河岸边那一片修罗地狱更加惨烈;也定然比不上东海关那一场带走了三十万冤魂的冲天大火;但是,却让沈归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心如刀割,疼痛难忍。
“让少帮主见笑了,要是把这些脓水留在伤口里,不仅会一下下地涨痛难忍,晚上还会发起高热,很容易就这么死过去了……最近天气暖和不少,许多身体虚弱的兄弟都……哎……”
“为什么?”
直到现在,沈归也没想出一个理由能够说服自己!虽然乞丐这个‘职业’,也有一定的危险性而已,但至多就是挨一顿毒打而已;可如今在没有任何‘劣质农机产品‘的华禹大陆之上,竟然同时存在了这么多失去手脚之人……
这位独臂乞丐吐出了一口脓液,笑了笑回答道:
“其实啊,现在庙里这些废人呐,都算不得是花子了……哪有花子只要银子不要饭的道理啊?我们坏了祖师爷定下来的规矩,给咱们花子行抹黑了……呜……”
这位‘饮血啄脓’都没皱一皱眉头的独臂花子,此时提起祖师爷来,却哭的犹如一个孩童相仿,浑身止不住地抽搐着,豆大的眼泪直接砸在地上、发出了巨大的轰鸣声。
“别哭别哭,伍爷爷虽然养老去了,我沈归还是你们的少帮主呢,有事你跟我说;至于说坏不坏规矩、那也得我说了算呐……”
接下来,沈归在这位独臂花子的阐述之下,终于明白了这群‘徒子徒孙’、到底因何走到今天这一步的!
大概在三年以前,大荒城中的李家管账先生病逝,本家换了一位名叫李三林的年轻人,来大荒城接手管账收租之事。平心而论,这小子也的确是个人物,走马上任之后、并未急于点燃三把威风之火;反而是脚踏实地的花了两年时间,把整个大荒城所有的李家产业、全部重新盘点了一遍。一应文契账目,该补的补、该修的修,活干的利落,态度比起前一任来,也还算‘谦和’。
不过,在这位‘上任新官’的内心之中,当然有别样的盘算。
正如那位叫做‘棍子’的小伙计所说,这大荒城里的世道、早就不太景气了。可他们李家人却不为所动,做的都是‘旱涝保收’的收租生意;别的还不算,单就地租一项,想要收多少还不是他们李家人关起门来商量吗?;而那些外人的生意他们虽然并不插手,但无论生意景气于否,该收取的各项银子,却是少不得一分。
让外人来想,既然这大荒城已经衰败,所经就换一个地方做生意呗!南康去不了,还去不了那奉京城吗?可是,大荒城中的这些位生意人,都是第一批来此处淘金的后代;他们不仅生意在这里、祖业在这里、家人在这里,就连人脉与货源都全在这里。若是想歇业关门、变卖家产一走了之,那些李家人就连一根汗毛都不会吐还给你!
没了本钱,到哪里不都是猪狗一般的活法吗?
而且,还别以为这些李家门人、都是些只知杀鸡取卵的傻子。人家先祖经商的时候,这些位‘生意人’的祖先还都是逃荒躲难的流民呢!说到算账,这天下还有谁能算的过他李家?李家的幼童连字还认不全的时候,就已经开始拨弄算筹了;人还没有桌子高呢,就已经能踩着板凳、帮长辈整理账簿文契了!
就单说李三林这样的人,他只要进你店门打量几眼,就能轻而易举地算出你这店面一个月的大致进项;而他们虽然会巧立名目强索银两、可每家摊牌的数目也都是见人下菜碟、定是一个既让你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的‘噎脖子’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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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这样精明的‘东家’,自然在东幽路就发不了什么大财;但若是你能忍下这口闷气,也能过上比穷苦百姓稍强一些的生活;若是离开我东幽路,那么就只能再次变回一无所有的流民……
尽管李家如此根深势大、可传到如今李三林这一代人,‘管账先生’这个原本的肥差,可真是越来越不好干了!原因也很简单,如今大荒城每家商铺店户,都有自家人的一份身股在内;而且强行摊派下去的李家‘税赋‘,也早就到了他们能够承受的临界点……
简单点说,李三林仔细地盘完了账簿才发现:原来大荒城这块‘大蛋糕’,早已经被自家人给瓜分一空了;而他这位新任的管账先生,却还一口都没尝呢!
别看这管账先生的头衔,听上去就是个小喽啰而已;可若是在这座大荒城中,他李三林的名字,可远比李登还要好用的多。丞相大人虽然权倾朝野,但是对于大荒城平民百姓来说却过于遥远了;而能够掌握他们生杀大权的‘土皇帝’,就是这位李三林!
不过,李三林此时在家族之中仍然还是一介晚辈身份,面对那些把‘蛋糕’分完的族中耄耆,他李小三真是哪一位都惹不起!
最终在机缘巧合之下,李三林把主意打到了那些苦命的乞儿身上。
因为在去年冬天,整个幽北三路都处于一个风声鹤唳的备战时期。按常理来说,每有战事将至、物价必然大涨;可是在李家掌中的东幽路,竟然与别处大不相同。
皆因为这些族中长老们、面对漠北与北燕的同盟自然被吓破了胆子,纷纷私下抛售手中物资。而这种变卖‘黑产’之事、也实在没法摆到台面上来商议定价,毕竟这些老头子们手里都握着大宗货物,若是那些商人们在你那里收足了货、我的兴许也就没人接手了!于是,这些老头索性也就心照不宣,做好举家搬迁、逃避战乱的打算。
这么多的货物急于脱手、而大宗货主彼此之间又因为种种原因、没能达成一个统一的脱手价格,自然就导致整个东幽路市面上的货物极为充裕、价格也被打压的异常低廉。
于是,那些在东幽路大赚了一笔‘国难财’的各地行商们,出手自然也就阔绰了起来。行商这个行当,吃的就是这路危险饭,如今发了横财、自然要讨一个好兆头了!李三林就曾经亲眼看见一位南康大粮商,挥手就扔出了一锭十两金元,给了一位独腿的乞丐……
李三林没有本钱、也没有货底子、自然无法参与到这场生意当中;不过,他看到这些乞丐都大发横财,心中也就生出了一个‘绝妙’的主意:这买卖我可以干!不用本钱!
于是,这黑了心、缺了德的李三林,摇身一变,从一个手握笔杆、算筹的管账先生,变为了双手沾满鲜血的刽子手……不,他比例行公事的刽子手还要残忍!他行出来那种天怒人怨的恶事,连成为‘人’的资格都没有!
尽管李三林行事如此丧心病狂、可他毕竟还背靠着李家这棵大树,谁又愿意为了几个断胳膊断腿的乞儿出头做主呢?至于说那位大荒城的府尹李子麟李大人,可能连他本人,都没拿自己当回事吧……
一个冬天过去之后,两北战争也正式拉开序幕。而那些在东幽路成功‘抄底’,赚了个盆满钵满的商人豪客们,也纷纷远离了这个是非之地;管账先生李三林呢,也靠着奴役驱使那些乞儿们,‘赚’到了人生当中的第一桶‘血金’;而那些被李三林用完之后的‘药渣子’,既然失去了四处散财的豪客,李三林也就没有了继续‘供养’他们的理由。
从哪抓回来的,就扔回哪去!如今他们不过只是少了一条腿、一条胳膊而已,又不是断了脑袋,还不一样是能吃泔水、能要馊饭的‘乞丐’吗?
春暖花开之后,沈归也见到了这群幸存者。依李乐安方才的说法,只要沈归再晚来一个月左右,整个大荒城附近的乞丐,就算是被‘满门抄斩’了……
此时此刻,刘半仙和李乐安已经带着满满两筐草药回到了破庙之中。二人只来得及听了个大概,刘半仙便扭头走出了破庙。沈归当然知道,这怪老头平时看起来虽然有些疯疯癫癫、但其实与自己一样,是一个心思非常柔软的人;而李乐安此时救人重担在肩,即便心中悔恨交加,但也只能任由泪水肆意奔流,手上却不曾慢下半分………
第301章 247.数典忘祖
也不知道李家大小姐这‘优良传统‘是从何而来,真称得上是‘每逢大事有静气’,与寻常女子遇险之际的‘临场反应’,还真是截然不同的两种风格。
就单说李乐安被刀疤男放了一条生路之后,若是寻常女子遇见这等险事,能止住惊慌失措的情绪,立刻报予族中长辈寻求庇护者,已经称的上是女中豪杰了;而李乐安面对此事,竟然还能想到更深的一层关系:这刀疤男武艺如此高深莫测,家中二百护卫、再加上几个冬至杀手,也不能阻挡分毫,再多加上多少护卫,想来也毫无用处;而且,李府坐落于大荒城府衙的正对面,安静的深夜十分,‘对门’府中传出如此激烈的厮杀之声,府尹大人李子麟不仅没有任何反应、竟连巡夜的兵丁与打更的更夫也都没出现过。如此想来,定然是李家出了内鬼!
于是,这位大小姐既不慌也不忙、默默收下了那位刀疤男送来的‘善意’,乔装改扮成了一位玄岳道宫的坤道女弟子,就这样明晃晃地离开了不再安全的大荒城老家。
如此一位奇女子,竟然同时又带着女儿家特有的娇媚柔软,又怎能让沈归不心生爱慕之情呢?
反过来再看此时此刻,李乐安自知家中的那些外戚、亲手导演出了这等灭绝人伦的惨剧,仍然不敢忘记当下最紧要的工作:救人。
若说她之前听了‘棍子的小报告‘,心中还能抱着一丝幻想的话,那么这些失去了完整身体的乞丐们,则绝不可能认错真凶。
因为那小伙计虽然情真意切,但终究与李家还有着生意上的往来;李乐安自幼便耳濡目染,当然明白商人之间的残酷之处。而那位小伙计兴许也只是不愿意承认自家决策失败,索性就把全部罪责归咎于外人身上……
可如今这些苟延残喘的乞儿,又能与李家产生什么利害关系呢?
李乐安对于自己遇刺一事,其实在心里也早有猜测。不过无论结果如何的残酷,她自问都可以理解接受。因为这种大家族互相之间的内部斗争,虽然说起来不太好听,可也算不得是什么新鲜事了;可这些乞儿与他李三林又何仇何恨?他亲爷爷李皋,早已是李家外系之中势力最为庞大的一支了;而他李三林自然也不会缺吃少穿、对于银钱的渴望也不是出于生存的需要,绝不该如此行事!
而且,这事儿也不可能是李三林一人所为!因为在这大荒城中、李家的眼线根本就不需要自己出银子来养;无数寄生于李家这棵大树上的‘枝叶‘,都是自带干粮的暗桩。在如此情况下,李三林足足耍了一冬天的‘敛财手段’,根本就不可能逃过李家外系长老的耳目。
可惜,也不知是不是被大发‘国难财’蒙蔽了双眼,这些李家实际上的掌舵之人,便成了他李三林‘沉默的同谋’。
就在李乐安紧咬牙关,为一个又一个正在生死线上苦苦挣扎的乞丐诊疗之际,由打庙门院墙以外,飞进来了一个人影。
来者正是扛着麻袋的刘半仙!
“老头你这拿的是什么啊……?把谁家药铺给抢了?”
沈归急忙上前接过麻袋,没想到却突然被这‘麻袋’吓了一跳,反手便摔在了地上:
“你偷了个什么玩意儿回来啊!怎么还会动呢!……你……打猎去了?”
刘半仙没搭理沈归,伸出大手一挥,捆住袋口的麻绳立刻抖落在地……
“原来你偷人去了……哎呦?偷的还是位熟人!高…嗯…李爷!”
沈归定睛一看,顿时就乐了出来。敢情刘半仙这一来一回之间,竟然把这位‘李高爷’给绑了回来。
即便这位‘李爷’,在大荒城中还算有些‘身份地位’,可毕竟也只是个奴才的奴才,这样的角色‘扮‘久了,铁打的汉子也会变成一条欺软怕硬的看门狗。此时这位‘管家的门房’,面对前所未见的危险场面,说起话来也自然不复小饭铺之时的那般硬气:
“既然知道我的身份,想必也是在大荒城街面上混饭吃的朋友!我们家主子可是李财李老爷,是三林公子的管家,识相的话就赶紧……”
“我不识相。”
沈归笑着摇了摇头,双目炯炯有神地看向正俯面趴在地上的‘李高李老爷’。其实早在他发现此人双眼并没有被蒙住以后,便知道了刘半仙根本没打算放他一条活命。尽管他此时‘颇为识趣’地趴在地面之上回话,但沈归也绝对不会为了不要‘伤及无辜’、而甘愿为这个‘数典忘祖‘之辈。去冒那个打草惊蛇之险。
“敢问诸位英雄好汉,这次‘唤李某前来’……可是为了‘借’些银子花花?”
如今正坐在地上、把腿弯处架在‘李高’脑袋上的沈归,看着李乐安朝着自己抬了抬下巴,于是也心领神会地回应道:
“是啊,最近爷们日子过得不太宽裕,想找兄弟借几两散碎银子,好养活一家老小啊……”
“不知当家的打算‘借’多少?”
沈归想了想他的身份,又盘算了一下李家在大荒城中的势力,这才故作豪迈地开口答道:
“不多不多,这趟你我二人也才刚刚结识,借得太多容易伤交情,以后也就不好‘走动‘了。这位李爷,既然您是靠着李家这棵大树发财的贵人,那么我等向您借个五百两银子,也不算过分吧?”
沈归提出的这个价格,已经是深思熟虑之后才说出口的。因为按照李家族例来说,李乐安这样的嫡系长女,每月的份利银子才区区十两而已;更别说他主子的主子李三林,只是一个外戚晚辈了。五百两这个价格,还是沈归算上了他们为非作歹得来的灰色收入,自以为定能要到这位‘李高爷‘的痛处……
“嗨,大当家的说这话不就见外了吗……”
说到这里,那位被沈归压着脑袋的‘肉票‘扭动了几下身子,从怀中掏出了一叠银票,随意地往旁边一甩:
“小的今日出门仓促,就带了这么多,全都在这里了,大当家的点点看,如果不满意的话,那么改日遣人来我府上,需要多少咱们也都好商量啊!
沈归拿起这一卷银票,这才发现自己的天真之处!这一卷皱巴巴的银票,每张竟然都是百两之数。自己随意一数,总数竟然不低于一千五百两银子!
“……嘿我说,你一个奴才的奴才,出门带这么多银票干嘛啊?”
被打脸的沈归虽然觉得面上无光,但毕竟银子是无罪的,于是反手便把那些银票收入了自己怀中。
“这位英雄,想必您落草为寇也是为了银子,那小人就得劝您还要睁大了眼睛才是啊!这点银子才哪到哪啊!也不是李某有意显摆,就您的这种‘生意‘,刀口舔血危险万分不说,累死累活的又赚不了几两银子……依小人之见,方才‘请‘我过来的那位兄弟,身手就很不错嘛!若是能为我主所用的话,再赚上十倍百倍的银子,也不是什么难事……”
不过是一个管家府上的门房,竟然也敢开这么大的口子!单就这份气魄,若是沈归真带来了李福或者单清泉,非得把这两位‘同行‘活活气死不成!
收了‘黑钱’的沈归,高高兴兴地摸了摸他的脑袋,随后便抬起了自己的双腿,语气悠然地说:
“既然兄弟你如此上道,那咱们也就算是朋友了……睁眼罢……”
“生意还没成交,这会睁眼不大合适……”
“嘿?你还挺懂规矩哈!不过,莫非你就不想知道知道,自己这条小命,究竟是折在谁的手里吗?”
沈归说完,抡起一巴掌便拍到了‘李高‘的后脑之上。随着脑后传来的一阵轰鸣,这位‘门房老爷’李高,终于睁开了自己的双眼。
映入他眼帘的,是一位满面污渍的男子。虽然眼前发花、看不清五官,但在对方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珠,竟然正向自己射出耀眼的光芒:
“李老爷,还认得小乞儿吗?”
这位独臂乞丐问完了话,朝着揉着眼睛的李高咧嘴一笑,露出了自己的一嘴黄牙,模样显得极为殷切……
而此时的李高正处于惊恐交加之下,即便大脑飞速旋转、仍然还是没能想到,自己究竟是在什么时候,认识过这位乞儿。
“李老爷您贵人多忘事啊!小的原来在东城货栈行乞。去年初冬,第一场大雪过后,便被李老爷您请进了府上‘避寒’……而我这条断臂呢,则是老爷您‘礼贤下士’,用府上马号的铡草刀,亲自给铡下来的呀!当时您还夸过小人的惨叫,格外婉转动听呢!怎么转眼一个春天过去,您老人家就把小的给忘了呢?……”
即便这位独臂乞丐,已经把二人之间的‘交情’说了个详细,但可惜的是,李高仍然没记起来他这副面孔。
自己原本姓高,之所以能在前面冠上一个高贵的‘李‘字,就是靠着自己‘手脚麻利,干活勤快’而得来的。而去年的那个冬天,靠着‘干活利落’起家的自己,根本不知道折磨过多少乞儿,又哪可能记得住其中的某一位呢?
这位‘李高李老爷‘,最终还是辜负了沈归的’一番好意‘。直到他临死之前,仍然没记起这位独臂乞丐来……
当然,如此一来他也无法知道,自己究竟是死在了谁的手里。
第302章 248.宏图大志
当然,既然这位‘李高爷’如今已经成了‘瓮中之鳖’,在用他‘泄愤’之前,‘鳖晶’还是先要熬出来的。
要说这位李爷这身‘王八骨头’,比起这些要饭吃的乞儿来说,可要软的多了,沈归连手段都还没来得及施展出来,这位李爷就立刻主动交代了;而且态度还非常诚恳,真可谓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原来李家这些外戚虽然灭绝人性,但仍然还秉持着‘良好的家教门风’。他李三林虽然是大长老李皋的亲孙子,也是他‘唯一指定继承人‘;但在他这个孙子,得到了爷爷认可以前,与李家其他的后辈仍然待遇相等。可以说除了上位机会略好一些之外,根本没有任何优待之处。
而在李家外门一系,评价后辈优劣的唯一准则,便是能靠着自己的能耐、赚回多少银子。
这个评判标准,也造成了大荒城府尹李子麟,没有被任何人放在眼里的重要原因:一个书生,就算得到家主李登的‘赏识’,放了个家门口的四品知府,一年的官俸也才区区二百两银子,根本不值一提!
在这种‘价值观’之下成长的李三林,当然知道他将要面对怎样的‘挑战’。若是自己想要接过李皋的那杆大旗,就免不得要靠着‘自己的努力’,赚回人生当中的第一桶金。
在李家通行的体系之中,‘杰出’这个评语的‘标准价位’,是纹银十万两;而李皋推举自己接替管账先生之时,交给自己的‘任务’,则是足足五十万两!
以大荒城如今的这个经济形势来看,除了李家人之外,全城百姓加在一起能不能凑出五十万两现银来,都还是个问题,更何况一没本钱、二没人脉的李三林呢?再者说来,即便他这个管账先生手中权利不小,但他的那些族中长辈们,早已经把大荒城的地皮都刮下去了三尺、还哪有让他李三林闪转腾挪的空间呢?
不过,正所谓天无绝人之路,就在去年冬天,李三林称为了‘丐帮帮主’之后,顺带着‘结识’了不少出手阔绰的南康大商人。经过这些‘业界精英’的点拨,李三林也看到了能让自己一步登天的绝佳机会!
虽然李家也是商贾世家,但按照经商方式来看,李家与这些南康商人截然不同:这些南康人是行商;而李家的商队虽然也四处贩货,但从根本上来说,属于坐商。
坐商,一般都是固定一种经营模式、并且有固定店铺的商人。他们大多都是靠着自身的勤快与努力,挣的也是那些踏实银子,相对来说比较稳定;而这些走南闯北的行脚商人,背后大多都有一些金主做靠山。而他们赚钱,则是靠着精准的眼光、和对于各方时局的精准判断,快入快出、赚的也是一个差价。做这样生意的人,或一朝暴富、或倾家荡产,从来没有小富即安之人。
这些行商们给李三林算了一笔账:若是仅靠着踏踏实实的做生意,尽管他背靠着李家这棵大树,想要挣出这五十万两的数目来,也犹如痴人说梦一般;更何况他李三林,也压根没有成为坐商的基本条件:耐心、勤快。
所以,李三林若是想在短时间内达到目标,就只能称为一名倒买倒卖的行商!
要亲手开辟一条新商路,又无法利用家族的任何助力,对于初出茅庐的李三林来说,绝非是什么简单之事。不过好在,他还可以用手中那五万两沾着人血的银子做本,去南康购入上等丝绸布帛、再运回幽北三路售出。不过,做这种生意的商人众多,虽然相对来说危险不高,但利润也是相对固定的。
李三林粗略地算了一下,即便不出任何意外,布帛的价格也能稳定,大约也需要八年时间。
李三林当然等不了这么长时间!他心里比谁都清楚,爷爷李皋之所以会给自己设立出这么高的‘成功标准’,也是想在临死之前,为自己铺出一条通天大道;而八年之后,即便自己赚到了五十万两银子,那么当时的李家,早就不知道由谁做主了!
所以,他的选择,就只有短期爆发这一回事了。
可惜的是,刚刚错过的那一场‘国难财’,由于自己当时手头没有货源、也没有本钱参与其中,白白放走了这样一个‘绝佳’的天赐良机。
李三林的这个心态,就是典型的‘只见贼吃肉,没见贼挨揍’。之前刚刚过去的那场‘东幽物资倾销大会’,明面上的确是各取所需,宾主尽欢;但实际上,谁心里有苦谁自己最清楚。
那些由族中长老私下变现的货物,虽然为他们换来了大笔大笔的银票,但脱手的价格被压到了冰点不说、如今两北战事才刚一结束,市面上的价位立马又再次飙升起来。那些长老们多年截留积攒下来的物资,若是按部就班地缓缓出手,获取的利润最少也要翻出五个跟头去!
表面上看起来、他们的确赚了个盆满钵满;但实际上,那些老头心疼的都差点暴毙!那可是自己辛辛苦苦、昧了一辈子良心才积攒下的家业啊!一朝不慎,竟然把黄金当成石头给卖了!
而这些南康商人也看出了李三林‘急于建功’的心思,经不住他的苦苦哀求,终于给他指出了‘一条明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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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他们所说,南康有一种近乎于无本万利的买卖,叫做阿芙蓉烟膏。这种东西与庄稼一样,都是从地里长出来的金子;最神奇的是,这种东西随便一加工之后,便可以卖的比金子还要昂贵。不过很可惜,南康最近刚刚出台了新律,禁止这种烟膏在本国销售种植。所以目前南康的所有象谷地都被一扫而空;而那些市面上还在流通的阿芙蓉,已经被炒成了天价!
因为就在这条南康律法出台之后,‘象谷’的最大产地——滇南行省,也受到了不小的冲击;可想而知,在未来的三到五年之间,象谷与阿芙蓉膏的价格,定然会逐步走高;若是南康三到五年的新政试行期满,滇南行省最终也放弃种植象谷的话……
李三林何等聪明?生意场上虽然他还是个新丁,但是其中诀窍他早就已经烂熟于心了。
生意之道,最基本、最原始的就是供需关系。需求与供给的比例,决定了货物价格的高低走向。这种‘阿芙蓉烟膏’听起来不但种植方便、工序简单,而且几乎可以预见、未来此物价格还会打着滚的向上翻!
若是按照这些南康人的说法,别说他要赚五十万两了,哪怕再多加上十倍,也不过就是弹指一挥间的事情。
于是,这位李三林公子兴致勃勃地冲到了自己的亲爷爷亲老祖——大长老李皋面前,把‘自己’精心谋划、亲手开辟‘出的绝佳商路、说给了李皋听。
不过,李皋毕竟是他爷爷,高瞻远瞩的战略性眼光,远非李三林这个孙子可比。
原来李皋早就在暗中与太子颜昼搭上了线,他们爷孙俩不但可以在这桩生意中分到一杯羹;就连他这个孙子的那条‘通天大道’,也都包含在这桩生意之内!本来李皋也不打算这么快就把实情和盘托出;不过既然这个孙子这么‘争气’,又有善于‘捕捉商机’的锐利目光,那么让他提前准备一番、也并无不妥之处。
当然了,生意归生意,家规归家规!李三林即便再出色,终究也不是李家嫡系子孙,什么事也还得按照族规来办!
于是,李三林便拿出了那沾满乞丐鲜血的五万余两银子做本,成功参与到了这次生意之中。无论结局如何,至少他李三林已经搭上了这辆即将启程的马车!不过,这一班马车的终点站,可能并不是他们想要去的地方。
其实按照‘李高’如此低微的身份来说,他能把自己主子的主子,了解的如此详细,已经大出沈归的预料之外了;在沈归自己看来,无论何等大奸大恶之徒、想要干些缺德事,怎么也得找一个四下无人、月黑风高的阴森场景;可如今再看李家外戚的所作所为,好像在这大荒城之中,根本就没有‘善恶’二字一般,无论是施暴的李家、还是受难的百姓,好像对这种黑白不明的世道都已经习以为常了;即便那个十分有性格的伙计棍子,做出的最激烈反抗、也不过就是默默地等着、看李家何时倒霉而已。
听到这里,沈归再也没有兴趣打探更多、当然,他也打听不出更多内幕消息来了。
“呼……小独臂,就是这位李爷亲自断了你的胳膊吧?那少帮主就把这位‘恩人’交给你了,你爱怎么伺候都行,但是爷可不要活口!”
说完,沈归伸手把李高的所有关节一卸,自己则站起身来,拍打着衣裤上的尘土,转身欲走……
“干嘛去?报仇吗?”
李乐安正在用一个小石臼捣药,红红的一对儿眼睛、看上去就像是在月亮上住的一只圆脸小兔子。
“什么话!我得先跟人有仇,才能称的上是报仇!他李三林与我沈归本人何仇何恨啊?如今我去找他的麻烦,又怎么能叫报仇呢?”
“也对……那你到底去干什么啊?“
“嘿嘿,我这叫上门寻仇!”
第303章 249.飞檐走壁
这是沈归沈归第二次走进大荒城门。这次,他并没带着刘半仙一起。一来,这间破庙之中,除了一群正在生死线上苦苦挣扎的残废乞丐之外,就只剩下了一位能耍些花拳绣腿的李乐安。如果不把刘半仙留在破庙里‘撑场面’,真出了什么意外之事,准得让人家抄了后路了。
毕竟,这座大荒城可是李家的大本营;那老儿李皋,既然已经与颜昼串通一气、图谋李家家主之位,那么如今的大荒城,就绝不可能是一片太平盛世。
按照正在享受‘小独臂’殷切伺候的‘李高’供述,李三林本人最近几日,平静的有些反常;可他府上的管家李财,却与一个南康商团打得火热。沈归想来,大概是李家嫡系大小姐李乐安‘刚刚身死’;而呼声最高的继承人李三林为了避嫌,这才会派出心腹管家,代自己与对方接头。
对于这些李家人,沈归早就没了什么兴趣。毕竟如今李乐安就在自己身边见证、而且来之前又得到了李登的亲口批准,在他的心中,早就给这些惟利是图的小人判了死刑。
而如今让沈归感到好奇的,便是那个没来由的南康商团了。
既然能称够称为商团,那就必定不是一个人的规模。而根据十四在奉京城外盯梢得来的消息,太子颜昼就只派出了刀疤男一人前来;如此想来,这个南康商团应该与谛听、太子、乃至自己三方人马,都没什么牵连,是个不知底细的‘新角色’。
此时此刻的大荒城,由于李家那横行霸道的所作所为,无论是百姓还是商家,全都是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别看此时已是午后时分,可沈归走在长街之上,只觉得这大荒城的景象,比起被郭兴围困的奉京城来、还要更冷清几分。
根据‘李高’的供述,他的‘工作单位’,离着大荒城西城门不远。府们对面还有一个叫做‘素雨斋’的点心铺。沈归就朝着那个方向、一步三摇地走到了李财府门之前。
李大管家在大荒城街面上,也称的上是位头面人物,但他的主人李三林,此时还只是个管账先生;而他这个管家,也就只配得上这种‘三间房子带一个小花园’的独门独院了。
门房老爷‘李高’,此时此刻正在和小独臂‘谈心’,自然没法分身当值;从这间小院此时紧闭的街门也能猜得到,这间府上的主人李财,应该还正在李三林府上当值。此时府中即便有人,也只能是几位女眷而已。
按照江湖规矩来说,为了避免落人‘采花’的口实,此时的沈归就应该掉头一走,另寻别的机会。不过,凡是在大户人家做工的管家,大半都是‘家生子’,吃住结婚都在主人家里。可是李财身为李三林的大管家,却反常的为自己置办了一间小院,如此看来,就不可能仅仅为了居住成家之用。
想必这间院落之中,定然藏着什么不方便见人的东西。
沈归先是绕着这座小院打量了一圈,之后便从怀中掏出了一块黑色遮口布,左右看看发现四下无人,又把春雨剑从腰间解下藏好,然后便平地纵身跃起,双手扒在院墙之上,腰腹一较劲,整个人便荡入了李财府中。
光天化日翻墙入府,这事对于沈归来说还是头一遭。尤其是如今府上可能还有女眷,就更让沈归感到做贼心虚了。
才刚一落地,沈归便横着身子蹿了出去,左右略一打两,只能隐在一颗根本挡不住他身影的花木之后。
看来这种三间房子配一个花园的小宅院,不但价格实惠,还能够让沈归这等‘贼人’,无处藏匿身形。
本就有些做贼心虚、院中又无处藏身,都使得沈归原本异常灵敏的身手,出现了很多低级错误。坦白的说,他这一趟‘潜入行动’十分失败,无论是衣服的破空之声,还是落地传出的沉重脚步,都会引起有心人的注意。
不过,如今李财府上的女眷,却显然正在忙着自己手头的事,根本就‘没在意’翻进来了一位‘小贼’。
正房屋中传出的声音并不算小、沈归都不用扒墙根、只是站在‘树’后就听了个真真切切。
如今正厅之中,传出了两个人的对话之声。这二人一男一女,对话的语气也是颇为肉麻:
“早都跟你说了,让你最近常来。结果你可倒好,足足三天过去,才来了这么一趟……难道,你觉得奴家会骗你?”
“夫人莫怪,实在是你家李老爷势力太大,若是此事让他知晓,小人定会落个死无全尸的下场……”
“哎呦,你这这个小冤家的胆子,是不是拴在了裤带上!现在这裤子一提,胆子也变小了!咯咯咯……”
说到这里,屋中便再次传来了胡言乱语、嬉戏打闹之声;没过一会,又变成了娇嗔与喘息之声。这等场景,只听得躲在‘树后’的沈归目瞪口呆,心中暗赞了一句‘好身体‘。
屋中‘忙’了大约半刻钟,便又转回到了坐而论道这档子‘节目’。
“最近我来的这么勤,是不是有些不安全啊?你家老爷若真听到了什么风言风语,你可怎么对他解释啊?”
“我说你能不能不要总提那个老鬼啊?真扫兴!算了,实话跟你说了吧,最近我们家那位,都在忙着帮他那位小主子谈生意;即便偶尔回府、也都是来去匆匆的,连个招呼都来不及打。这下你能放心了吧??再者说了,你一个卖针头线脑的货郎,做的就是串宅门的生意,又能传出什么风言风语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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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小心尖儿啊,咱俩好了不到半年,我来你府上都二十多回了!就是开个裁缝铺都够用了,你家老爷又不是傻子,他娶回来的也不是个蜘蛛精,怎么就那么费线呢?”
听到这里,沈归算是彻底明白了!
想来屋中的那位妇人,是管家李财的夫人。由于李财长期在李三林府上当差,平日里难得回府。而久居深闺、寂寞难耐之下的李夫人,也就与卖针头线脑的货郎勾搭成奸了。
而最近几日,李财由于忙着迎接南康商团,回府的时候自然也是少之又少;如此一来,就给了这二位‘苦命鸳鸯’私下相会的时机。
这事儿对于李财本人来说,当然是很严重的‘道德问题’了;但对于有些亏心的沈归来说,却不亚于一针强心剂!既然本就不是三贞九烈的良家妇女,自己如此一来,也就算不得坏了人家名节;而听二人如今的一番调笑,看来这小货郎的‘身体’还不错,正好也可以给自己做一个完美的掩护之人。
沈归当然不会浪费如此宝贵的时间来听墙根,如今有‘本家’二人掩护,沈归便大模大样的走到了一间东西朝向的厢房门前,双手轻轻一推房门,身影便闪入了书房之中。
虽然是个书房的结构,但此时让沈归看来,只能算是个‘多功能厅’而已。内堂有几个书架不假,但从上面落灰程度来看,想必李财把这些东西买回府上以后、就没再翻过;而正厅除了一张茶桌、两张太师椅之外,墙上还摆着几张匠气十足的书画,一股附庸风雅的味道扑面而来。
沈归对这些假东西一点兴趣都没有,轻手轻脚地走到书架附近,果然发现了自己想要寻找的好东西。
多亏这位‘贞烈贤良、持家有道‘的李夫人!若是她平日里勤于打扫,沈归又怎么能发现在满是灰尘的书架之上、留下来的那些手指印呢?
根据灰尘的痕迹看来,‘点击率最高’的藏书,便是几本深蓝色封皮的账簿。沈归对账簿没什么研究,而对于华禹大陆通行的记账方式,更是看久了脑袋都疼。于是,他只翻了几页便合上了账簿,随手就塞入了怀中。紧接着,他又从其他角落的位置里,挪来了几本封皮差不多的书籍充数。掩盖好了‘犯罪痕迹’之后,这才把全部的注意力,都转到了书架顶上的那几个小盒子上。
这四个盒子有长有短,有大有小。根据盒子上的灰尘来看,应用的频率也各不相同。
沈归选择的第一个盒子有饭碗大小,里面装的东西也让沈归感到十分熟悉——正是黑褐色的成品阿芙蓉膏。以成色看来,是产自滇南行省的上等货,应该是谛听送给李皋或者李三林的‘货样’。
而摆在烟膏旁边的,是一个长方形木匣。沈归打开一看,发现又是三本账簿,这次他连翻开的心思都没有,随手便塞入怀中,又取下了另外两个盒子。
这两个盒子装的东西,倒是喜闻乐见的好东西:
一个装的是几张田产商铺的地契、另外一个装的则是一些金银珠宝。看来这李财的居所虽然颇为‘简朴’,但实际身家可是半点都不薄啊!
满载而归的沈归当然没有继续‘听墙根’,而是在一片哀怨缠绵之中翻墙而出,再次出城而去了。
皆因为他怀中的那几本账簿,虽然数字都还看得清楚,但其中的文字记载或语焉不详、或不通文法,显然是用某种暗语写成的秘帐。考虑到账簿主人的身份,沈归认为兴许李乐安这个本家大小姐,能够帮自己‘翻译’一下。
第304章 250.狡兔三窟
即便李乐安如今的身份,是位医术高明的大夫,但对于这些来源于自家人手中的账目,却一点都不陌生。毕竟,这位‘李大夫’在看帐方面,也有着极为深厚的‘童子功’。
“这本……应该是大长老李皋,历年来亏空公产的黑簿。虽然记账之人用的是化名,但从账目来看,此人插手李家的生意门类极为繁杂,想来除了他李皋之外,没有任何人能拥有这么大的权利和胆量……可惜看不出来其他几位长老,有没有参与其中……”
李乐安才略微翻开了几页之后,便轻而易举的确定了账簿之中所写的内容。而沈归听到她最后那一句忧心忡忡的话,却反而摇了摇头、笑着说道:
“参与是肯定参与了,其余的无非就是主谋与同谋的区别而已,没有什么本质区别。其他的呢?还有什么别的发现吗?”
“这本……这本应该是李三林的黑账吧……你看看,最近几笔的墨迹很新,记载的收入大概就是这些乞……”
李乐安说到这里,看了一眼周围正在休息养伤的乞儿们,眼神黯淡了下去。沈归理解她颇为自责的心情,也不在追问下去,亲手把另外一本账簿塞入了李乐安的手里,又轻轻地拍了拍她的光滑白皙的手背。
李乐安感受到了沈归掌心传来的温热,好像真的平静了不少。深呼吸了几次,平稳心情之后,再次翻开了起来。沈归递来的这本账目,都是用暗语所记录的。如此一来,李乐安花费的时间就显然长出了不少。大约一柱香过后,李乐安面色铁青,一双杏眼睁得大大的、惊慌失措的看着沈归,指了指其他两本账簿。
这三本暗语账簿,是沈归最先从书架上‘拿’到的。按照浮灰之上的手指印深浅来判断,显然是李财取用频率最高的三本账簿。李乐安接过了沈归递来的另外两本暗帐,用手指一行一行地比较着、精巧的双唇也无声抖动起来。
这还是沈归第一次看李乐安‘读书’,没想到这圆圆的小丫头,还有‘阅读障碍’这个毛病。即便她的脸色已经是一片铁青,但是沈归却觉得这样认真的李乐安,有一种别样的可爱。
时间过得很快,直到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李乐安终于长出了一口气,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身体之后,抬起面色凝重的一张小圆脸,用颇为正式的口吻对沈归说道:
“虽然我手边没有对照本可以检验,但若是用李家惯用的记录方式来解读的话,这几本东西却并不是账簿,反而像是……就好像是记录帝王言行的‘起居注’,当然了,记录之人肯定不是颜狩或者颜昼、而这三本记录的始作俑者,也定然不是皇宫之中的记注官。……嗯?你想起了什么事吗?这么开心?”
李乐安刚开始还能说着正事,可越看沈归的神情、自己就越觉得别扭。自己明明是在说一件很正经的事,沈归为什么会是这样一副‘强忍笑意’的奇怪表情呢?
“咳咳……没什么没什么。你方才说这三本起居注,记录的不是皇帝的日常生活,这个我能理解。毕竟这里是东幽路的大荒城,又不是风景城里的颜家皇宫;但你能不能看出来,这个被人暗中监视的人是谁?而且既然这些东西是从你们李家人手里‘拿’来的,难道你们李家原来就有记录这种东西的习惯吗?”
李乐安摇了摇头,看着地上的三本蓝色账簿说道:
“从未听说。李家自古以来便是商贾世家,又不是御马监,从来没有监视别人一举一动的惯例。而且,即便是前几朝的记注官,也从来没有用密语写注的传统。毕竟,起居注这东西,是留给后世之人撰修国史用的,又为何要防止别人看懂呢?至于说起居注中所写之人嘛……虽然没有十足的把握,但据我猜测,八成是我父亲……”
沈归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这三本大大咧咧放在书架上的东西,竟然会是属于幽北丞相的‘起居注’
其实,在李财的家中发现李三林与李皋爷孙二人、亏空族产损公肥己的‘小帐’,这事儿早在沈归的意料之中。毕竟那李财虽然此时势大,但终究也是靠着伺候主子上位的奴才;多年的奴才做下来,没有‘一技之长’傍身,知道的秘密又太多,未来难免会走上‘鸟尽弓藏’的那条不归路。
而这两本藏在家中的‘小花帐’,就是李财为自己准备的‘护命符’。之所以会堂而皇之的放在书房的小盒子里,可能也是因为他最近正值春风得意之际,同时也是他主子‘事业的上升期’,至少在短时间内来看,自己是用不到这些东西的。
但是,这三本属于李登的起居注,却绝对不是他一个外戚后辈的管家,可以掌握到的东西。若说这三本薄册子落在颜昼手里、兴许还是‘价值连城’的‘绝世珍宝’;但落在他李财的手里,绝不亚于一枚最危险的定时炸弹。只要传出了些许风声,落入李登耳中,别说他只是个管家身份,即便他是李三林的亲爹,也一样会死得不明不白!
而且,按照李乐安的说法来看,这上面记录的不只是李登的日常起居、一言一行。还有许多李登‘逾越’行事的全部经过。
要知道,李登不是一个秉持着‘君子’作风的圣人丞相;而在他这棵大树下受到庇佑的幽北官员,也都不是什么甘贫守困的谦谦君子。千里做官为吃穿,李登这个商人出身的丞相深深明白这点,所以他也从不当人财路。
放下‘贪污敛财’不提,就单单这大荒城的知府李子麟,也是李登一手挑选出来的四品知府。这种可大可小的便宜行事,公事上说来是买官卖官、私德上来讲是任人唯亲,都是铁一般的事实。
当然了,即便这三本账簿并不存在,幽北的所有官员百姓、乃至颜狩、颜昼都十分清楚,李登这个丞相到底是个怎么样的‘权臣’;可一旦摆到明面上来说,情况可就完全不一样了。
在北燕王朝的官场上,流传着这样一句口诀,也被天下官吏奉为圭臬:做多错多、不做不错!李登多年来大权独揽,身居幽北丞相、并且代管户、工两部。要知道,这可是两块所有人眼中最大的肥肉!而且,就连任免奖评官员这种既得罪人、又容易招惹是非的麻烦工作,也归李登一手管理。
如此权势滔天的丞相,招致帝王忌惮防备也是一定的事。另外,他行使手中权利的次数越多,落在世人眼中的‘罪证把柄’,也就越来越多。
这绝不是清官与赃官的问题,而是人性的问题。
远的不说,单就各地州府收够官仓存粮一事,也足够李登受千夫所指了。尤其近几年间,亲眼看着幽北三路从无到有的那一批老人,相继过世之后,关于李登其人的万贯家财,在民间也流传开了一种说法。
李家的那一片偌大家业,都是靠着亏空国库与搜刮民脂民膏而来的。
而东幽路的老人,虽然都很清楚李氏起家的过程,也本该成为他最坚实的后盾;可全拜他那些外戚所赐,李登这个‘贪婪奸狡’的‘国之巨贼’,在东幽路的官声民望,甚至还不如奉京。
原本李家的大本营就已经日渐衰败,如今若是这三本‘起居住’落到颜昼手里,虽然不至于要了李登的项上人头;但借势把他钉上一个‘国贼丞相’的耻辱柱上,却也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
而对于这小两口来说,目前最大的问题,就是这些会掀起轩然大波的起居注,到底是谁来执笔记录的?而且,既然有如此详尽的起居注,那么李登身边也一定有那些外戚安插下去的眼线,而这个潜伏在相府之中的眼线,又到底是谁?
还有,这些记录到底有没有备份?背后指使之人又是不是李皋?李福这个下人,又从何处得到这些东西的?
这些问题的最终答案,都要落在李福与李三林主仆二人身上;既然想知道答案,沈归就免不了要亲自拜访一番李三林。不过,到底是单枪匹马杀上门去;还是掳人出城私刑审问,沈归一时半会还没有想好。
因为此时的大荒城中,还有一个不知名的南康商团;而且南康谛听的幽北管事刀疤男,也还隐在暗处;沈归若是直奔李三林而去,就免不得会牵一发而动全身。
沈归之所以会如此踌躇,皆因为他毕竟不是刘半仙,那刀疤男的武艺,还是未知之数,真的放手一搏,最终胜负实在犹未可知。
最终,沈归还是打算登门‘拜访’李三林。在他看来,既然有南康商团闻讯而来,那么再出现一个‘跑单帮的商人’,也不是什么奇怪之事。
自己就直接假扮成一位在华延商帮挂单的行脚商人,与他李三林见上一面。一来亲自了解一下李三林;二来,也能顺带摸一摸刀疤男与南康商团的底细。
之所以如此计划,皆因为他有一块无法作伪的华延商帮令牌傍身,再凭着自己的三寸不烂之舌,又怎会搞不定一个李三林呢?
至于说露出本相,就更不可能了!就算李家眼线遍布幽北,但以如今华禹大陆的‘人像’的绘制水平来说,艺术造诣几何、沈归还不敢妄加评判;可单就相似度来看的话,还真就没什么用处。
只要自己不拍着胸脯自认‘沈归’二字,谅他们这些李家外戚,也只能对自己这位‘姑老爷’‘相逢而不相识’了。
第305章 251.宝局台子
最近一段时间,整个幽北三路都处在动荡不安的局势之中。从李玄鱼辞世开始、老一辈的人,也死走逃亡的、如今也没剩下几位尚在人世。这生老病死、新旧交替,本是自然规律;可若从宏观的角度上来看,幽北的这场‘辞旧迎新大会’,人为因素却占了绝大部分比重。
先有郭云松与林思忧‘急流勇退’;后有颜狩复位之前暴毙身亡。而此时此刻,命运的齿轮又转到了李家门前。
如此看来,这颜、郭、李三家后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应了先祖同生同死、共享富贵的誓言了。
离开了破庙的沈归,如今换上了一身青衣小帽,扮做一副跑单帮的行脚商人模样,趁着夜色朦胧,几个兔起鹘落之间,便跃过了大荒城高耸坚实的城墙。
大荒城的这些值夜兵丁,大半都是干吃一份皇粮的李家外戚子弟。所以,平日只要熬过关城门的时辰,这些兵丁立刻就会各自寻欢作乐而去了,反正大荒城地处幽北三路腹地,近百年来,无论外面打的如何激烈,也从未打到过大荒城这个地方。
而此时此刻,那些值夜兵丁们应该都在鬼混,根本不可能发现,已经有一位年轻的行脚商人,从城墙拐角的阴影处转出了身形。
沈归背着一个粗布褡裢,走在空无一人的大街之上。这大荒城白天都没多少行人,晚上城门一关之后,自然而然也就净了大街。如此‘早睡早起’的淳朴民风,也给那些巡夜更夫省了不少麻烦。
借着朦胧的月色引路,沈归终于来到了一个还亮着昏黄烛火的民居门前。他左右打量了几眼,便上前轻轻地敲了敲门,发出了一长两短的响声。
一长,代表乾卦;而两短,代表坤卦,乃是天地、南北、阴阳等等一切对照之物的卦象。当然,这种‘乾坤敲门法’,用在这所‘民居’之中,代表的乃是输、赢的相互对照;当然也有另外一种说法,说是乾坤卦象的这个乾字,通银钱的钱字,乃是这等私设赌坊之人,讨个口彩的吉利说法。
好似这种‘暗赌宝局’,都开在天色彻底漆黑之后;知道其中奥妙的‘行里人’,只要在任何一座大城之中、找到一家深夜点亮一支昏烛的民居,若是这间民居的门框之上、还镶嵌了两枚一正一反的铜钱,也就代表这是一间暗赌宝局、而且正在开门迎客。
当然,这一正一反的铜钱,对应的也同样是乾、坤二卦之象。
沈归敲完了‘暗号’之后,又后撤了半步站在台阶之下,右手紧握着肩上的褡裢。没过多久,随着门闩落下的声音,一个衣着略显凌乱的老妪打开了一道门缝。
“小伙子,都这么晚了咋还来敲我家大门呢?找谁啊?”
“打扰了大娘,我是来寻台子(找暗赌场所)、拜地财神的(赌博)。”
这,也是赌场宝局之中的门道。明赌的场所叫做‘宝局’、暗赌的场所叫做‘台子’;而且,所有的赌场都拜财神爷为祖师,宝局拜天财神、台子拜地财神。当然了,财神与财神也有不同之处,除了赌博场子里供奉的天、地财神之外、还有各路文武财神等等……由此可见,无论是哪一行的人,都抱着一份大发横财的期许。
“相家点啊(内行的客人)”……进来吧。”
说完之后,这位负责望风的老太太略一侧身、让过沈归的身子之后,又高声啐出了一口痰(赌场的规矩,意在‘啐’灭客人的赌运)、随即便关上了房门。
沈归左右略一打量这件普通民宅,便径直奔向了后院方向。别看这台子的门脸极为普通,可只要穿过一道小门,就会发现:看似是一间普通民房,里面却实打实的是一间三进宅院。
前进院只是毫无异常的普通人家、二进院则是赌场所在;而最后的三进院,则是台子东家的‘工作区域‘。而且无论赌客想要借贷银子还是质押黑货,这些‘配套金融服务‘,也都在那最后的一间院落当中。
这台子与宝局,二者最大的不同,便是开在深夜的‘台子’,无论什么来路的赌资黑货、多大注码的赌盘都能受理。不过,若是黑货质押脱手的话,作价多少就得看每家台子里的掌眼先生怎么说了。当然,这些先生们大多都是在这里找了一份‘兼职’而已;他们白天也有份正经工作,而且大半都是典当行业、或者古董行业的佼佼者。
沈归穿过前院抬头望去,发现中院的三间房子,此时皆是一片灯火通明。西边厢房挂着一枚‘牌’字木牌;东侧厢房则挂着‘宝’字木牌;而坐北朝南的正房门框之上,挂着一枚大大的‘博’字木牌。
单从这三枚小木牌便可以看得出来,这三间房屋之中、都有着不同的玩法。而沈归自然明白其中奥妙,想都没想、抬腿迈步,直接朝着‘博’字正房走去。
凡是在赌场中游历的老赌棍们,有些身份的人,大多都已经玩腻了牌九、麻将这种寻常玩意儿。而且,若是想要参与到这等普通的‘赌博方式’之中,大可以等到白天光顾赌坊宝局,环境也会更加舒适一些。
“最后一支码签!还有哪位想要的?”
沈归刚一进门,便看见正房屋之中的一位‘短粗胖’的宝官,此时正站在一张桌子上、举着一根竹签,朝着四下围拢的赌客叫嚷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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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归抬头望去,发现这男子身后的墙壁上,正贴着一张大红纸,纸上写着不下二十个人的名字。而这些名字,都是‘李’字打头,只需略一琢磨,沈归便已经猜到:如今这间台子中正在押的宝,应该是李家的继承人选。
这种玩法,虽然‘开奖’的时间比较长,但也颇有些趣味,而且往往赔率差距很大;还有些有身份的老赌棍们,专门就喜欢这种‘放长线’的赌法,据他们说来,这种玩法的参与度更高、刺激性更强。
此时此刻,李乐安遇害身亡的消息已经不胫而走,所以李家的现任家主李登,在幽北三路的众人眼中已经彻底绝了后。既然李家嫡系血脉已经没有了后继之人,那么继任家主的人选,也就只能是纸上写着名字的那些外戚子弟了。
沈归看了看那张红色报单,上面赔率最低、收到注码最多之人共有两位。一位,正是站在风口浪尖之上的李三林这个孙子;而另外一位则有些奇怪,竟然是大荒城的知府老爷李子麟。
不过转念再一想,这无能懦弱的李子麟李知府,如今备受赌客推崇也不是没有道理的。毕竟这李子麟自幼便父母双亡,是一个吃‘百家饭’长大的李家人。年幼之际虽然是姥姥不亲、舅舅不爱的可怜孩子,可等他长到弱冠之年以后,也不知是交了什么‘狗屎运’,竟然被家主李登看中,亲手推上了大荒城知府的位置。
别看他现在还是位傀儡知府,面对李家的奴才都没有什么官威,但这个窝囊废毕竟也是除了李登之外、唯一还身着官衣的李家人;而且,他李子麟自幼便无父无母、做了一任知府后也是人见人欺,虽然如同废物一样,但也能表示他李子麟,没有受到任何势力的拉拢。
如此一来,从继任家主的角度上来讲,李子麟有着极大的优势!
如果李登真的属意李子麟继任,那么在他临死之前,也未必不能把这个四品的知府,提到一直空而未补的户部尚书位置之上。如此一来,李登身死之后,一品户部尚书李子麟继任丞相之位,站在朝廷律法的角度上来讲,也是完全说得通的。
也就是说,只要李子麟能讨得李登欢心,那么李家家主、与幽北丞相的这两个万人艳羡的身份,就可以十分顺利的平稳交接了。
这间暗赌台子的东家对于李子麟其人的看法,应该与沈归所想相去不远;否则的话,为李子麟这个人见人欺的软货开出这样的赔率,按照常理来讲,也根本就说不通。
沈归摸了摸自己的袖口,刚要开口说话,只听得身背后一个沙哑粗粝的嗓音,低声喝道:
“给我吧!我这只签,全押李子麟……”
话音刚落,一个中号大小的银子包便丢到了那矮胖宝官脚边。宝官拿起荷包点了点数,随即便向身边的伙计唱注:
“最后一支宝签,李子麟李大人!”
沈归看得分明,那个银子包里装的都是足额二十两的大金锭!没想到这一只签的真实注码,竟然在五百两金子上下!看来能站在这里的赌客,都是身家巨富之人啊!
看到那宝官跳下了桌子、从伙计手里接过了做好暗记的宝签之后,沈归也没了继续看下去的兴致,打算继续寻找可能在此出现的李三林。可他才刚刚扭回头去,立刻又把目光转向了那位宝官。
倒不是这位宝官有什么稀奇之处,而是沈归回头之际偶然一瞥,竟然发现那位购入最后一只宝签的大豪客,脸上有着一道十分明显的贯穿伤疤!
沈归心中暗道:还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你这刀疤男的武艺如何我虽然还不清楚,但你这运气可是够背的!不但让小爷我先一步寻到了你的踪迹、就连你押注的五百两金子,也一定会打了水漂!
第306章 252.挑拨离间
面对敌友不明的刀疤男,一向秉持谨慎行事为第一准则的沈归,并没有急着自报家门,反而挂上了一副精明市侩的模样,‘轻手轻脚’地凑到了这个刀疤男身后,然后便伸出了一只手来、从刀疤男的身后、搭上了对方的肩膀。
这个有些失利的行为,可是练武之人的大忌。但凡‘功夫已经上了身’的武道高手,对于自己周身一定范围之内的情况,都有着极其敏锐的感知力。因为一旦被人先手‘拿住了背’,无论你有多大的能耐,也都只能束手就擒了。
所以但凡是练过几天武的人,是绝不会对陌生人采取这种打招呼方式的。
当然了,没练过武的人,也就自然不会存着这份谨慎了。
早在沈归凑近了刀疤男身边的时候,他就已经感知到了沈归的存在。但刀疤男也只用了余光扫了几眼,便做出了‘无害‘的判断。单以此人的穿装打扮与行为动作来看,应该也不是来向自己寻仇的江湖人。于是,即便肩膀搭上了一只手来,他也并没做出什么过激的反应,只是自然地转过头,略带疑惑的盯着这位年轻的‘行脚商人‘。
“老哥怕不是本地人吧?怎么会把重注押在李子麟身上呢?我跟你说啊,那李知府可是个没什么脾气的老好人,指着他能帮你发财,根本就没戏啊!依我来看,您那一袋金子,就算是打了水漂了!”
沈归故意做出一副‘小虾米楞充老江湖’的模样,对着刀疤男方才的押法、略带幸灾乐祸地指点江山起来。就他如今这副年轻的面孔,再加上故意带上的一些北燕口音,以及完全不像练武之人的随意做派,落在刀疤男眼中,简直处处都是破绽。
沈归之所以会选择这样的一副面孔出现,也只是想在安全无害的前提下、与这刀疤男套个近乎。
“管得着么你?爷乐意!”
刀疤男还真对的起他那个‘冷面杀手’的造型,面对沈归这个自来熟的小商人,根本也懒得理他。
“嗨,我这也是一片好心,大家都是来这里发财耍乐的,干嘛要把银子白白扔河里呢?听口音……兄弟应是南康人士吧?南康那地界我去过啊!风景如画啊!……”
造型彪悍神色冷峻的刀疤男、被沈归喋喋不休的唠叨之下实在有些烦躁,于是他伸出双手‘轻轻一探’,把沈归直接推开了三、四步远:
“警告你啊,爷的脾气可不大好!你要是再跟着我,当心爷拔了你的香头(弄死你)!”
“好好好,也怪兄弟我口冷,我给大哥赔罪还不行?不过呢,兄弟也是真心实意地劝你一句,赶紧改注,或另下一份重注补亏。依小的看呢,大哥你应该做的是那刀口舔血的危险买卖,挣得也都是玩命钱,要是就这么一次全都输出去,实在太可惜了……”
“哦?无论你说的是真是假,也都是爷自己押下的宝。我的银子是输是赢,与你又有什么相干呢?”
沈归的这番说辞,倒是打动了刀疤男:别瞧这青年看起来油滑无信,但毕竟也是个行脚商人,看人的眼光还是蛮准的。无缘无故却如此纠缠自己,莫非他已经知道了我的身份?还是另有什么别的所图?
“嘿嘿……当然,这忙呢,也没有白帮的道理。俗话说‘无利不起早’,我这也是最近刚得到一些内幕消息,打算在还有价值的时候,多卖上几家,也好养活一家老小……”
刀疤男一听就乐了,别看这行脚商人年纪不大,但对于行脚商人这一行里的事,摸得也还算是透彻。若是算上他的这一番说辞,主动找人自己也勉强算的上是入情入理了。
“所以你的意思是,你的那个消息可以证明,这位李知府就不可能赢?”
“嘿嘿,爷,我卖这东西不是茶叶绸缎、实在没法让您先检验货色啊!你也知道,无论是多么重要的消息、出口的一瞬间就一文不值了……我也不是不相信您啊!您方才出手那么阔绰,我都是看……”
刀疤男抬手止住了沈归的废话,从怀里又掏出了一锭二十两银子,放在沈归手里,又用眼神瞥了他一眼,那意思就是:这回可以说了吧?
沈归接过银子掂了掂份量,又‘不好意思’地笑了。随即他认真的看着刀疤男的脸,又伸出一根手指头,语气油滑地说:
“爷,您这是拿我当‘空子’(外行人)糊弄呢吧?您刚才下注码的时候我可眼睁睁的瞧着呢。多的就不说了,我告诉您的这个消息,最少值个一成注码!”
所谓漫天要价、就地还钱。沈归如今开口就是五十两金,若是在黑市里折成银子,少说也得六百余两。刀疤男既然出身于南康谛听,对于这点银子自然是看不上眼的。不过正如沈归所说,他挣得都是‘玩命钱’,总不能就凭着这几句故弄玄虚的话,自己就大把的掏银子吧?
“嗯……这个价就有点意思了。来来来,咱们后面酒馆、坐下聊……”
这暗赌台子的第三进院子里,除了典当铺和‘工作区域’之外,西侧厢房也被改造成了一个‘半食堂、半酒馆’的伙房。若是赌客玩到深夜、感觉饿了乏了,都可以在这里喝点小酒、吃点东西。当然了,也没什么南北大菜,无非就是些米粥、馄饨、酱肉之类的夜宵,能够填饱肚子也就可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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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子时刚过,正是台子里人气最旺的时候。所以这小酒馆中,也就只有一位看柜的老头,正在闭着眼睛打盹。也不知他和那位看门的老妪,二人是不是夫妻关系。
沈归引着刀疤男,坐在了离栏柜最远的一个角落之中。二人才刚刚落座,沈归便用眼神引了引刀疤男:
“爷,行里有规矩,我得先见到真货!”
如此贪婪短视的模样,不禁让刀疤男又轻看了沈归几分。不过,他还是数出了五百两的银票,直接扔在桌子上,随后又对沈归抬了抬下巴。他也不怕沈归拿起银票就跑、因为早在刚才二人相识之际,他便已经认定了这位行脚商人,根本就不会练武。
沈归拿起了银票,满面堆欢的仔细看验了好几次,随后又小心翼翼的揣入怀中,这才压低了身子,故作神秘地小声说道:
“既然您如此爽快,我也就不在乎那些差价了。咱们就长话短说,为什么小人说你押李子麟必输无疑呢?皆因为另外一个大热门李三林,如今已经有了必胜的把握!”
听到沈归这个所为‘秘密’,刀疤男先是松了一口气,随即又埋怨自己乱花银子!他刚才见沈归这副模样,还当他已经知道了李乐安被自己偷偷放走这件事;可如今这五百两买来的,竟然是李三林的消息。如今这消息对自己而言,根本也都毫无用处。
“我还当你知道了什么不得了的惊天大秘密呢?原来就这个啊!这事儿我知道,你还是别说了。赶紧把银票还给我,咱们两便吧……
刀疤男说到这里,略往前探了探身子,伸手就往坐在对面的沈归怀中掏去……没想到沈归这时身形却变得异常矫捷,奋力地一扭身子,让过了刀疤男那只大手:
“别别别啊!都给出来的钱怎么还能往回要呢?我这还没说呢,您怎么就确定自己一定知道呢?不过嘛,既然我收了您的银子,也该给你一个交代。我把这里面的事啊,好好跟您说道说道……”
于是,沈归就把近日来调查的全部结果、再加上自己的一些猜测、全都说给了刀疤男听。这里面有关于谛听的、有关于颜昼的、还有关于李家的,可以说除了沈归自己和李乐安之外,几乎把所有幽北暗中发生的事,都说的极为详细。
当然,这事对于沈归来说都是猜测的结果,暂时还无法确定;但对于刀疤男来说,却简直一文不值。于是,这刀疤男有点火了,绕过方桌直接抓紧了还在絮絮叨叨的沈归脖颈,露出一抹冷笑:
“既然你知道我是南康人,那你自然也该知道,就你刚才说的这些消息,一条对我有用的都没有!赶紧把爷的银票还回来,这世上可从来都没有无功受禄的道理。”
“别别别!还有好的还有好的!爷……您先放开我,小的喘不过来气了……咳咳,我这还有一个最值钱的秘密,为了表示诚意,我可以奉送给您了……不过,这条消息您要是还说知道,我可就再没新鲜货了!而且,这银子我也不能退给您,毕竟我……”
“少废话,说!”
“刚才我不是跟您说,幽北太子还有南康谛听、再加上李家的李皋和李三林爷俩,准备一起做那‘阿芙蓉膏’的生意吗?可是据小的所知,颜昼和李皋打算偷偷把谛听给甩了,他们二人打算单干!”
“哦?这倒是有点意思了,说下去……”
“这还是小的在一家饭馆吃饭的时候,偶然听到的消息,真假我可不敢保证啊!当时我亲耳听到一个南康商团的人、对李三林府上管家李财说:你们一季产多少,我们就能收多少……嘿嘿,其实也就是这么一句话……至于是不是要甩了谛听单干,小人也是瞎猜的……哎哎哎,咱们可有言在先,那五百两银子……”
“那五百两银子,是你的了!”
第307章 253.心怀鬼胎
这场‘各取所需’的生意成交之后,刀疤男很快便离开了这里。看样子,他对于其他的赌法,根本就没什么兴趣。
而对于沈归来说,这次骗了‘刀疤男’多少银子,他倒是并不在意。能在这里遇见他,本来就是意外之喜。而这场交易之中,最重要的便是借着刀疤男的反应,来确定一下自己臆测的真相正确与否。目前看来,应该没什么错漏之处。
不过,还有一个问题、仍然没有答案:明明是他亲手放走了李乐安、又为何会押给李子麟一份重注呢?没有人会押一场明知必输的赌局,尤其这场赌局之中的最大变数,还是由他亲手炮制出来的。
至于说颜昼和李皋打算甩掉谛听,自己吃一份独食,这就纯粹是沈归在给他们三方‘添恶心’了。无论刀疤男或者谛听方面,会不会相信这个高价买回来的消息,都不免会生出些芥蒂与防备的心思。因为沈归制造出来的这个谣言,是有很大可能会发生的事情。谛听若是相信的话,便会给这场合作带来不小的信任危机;若是他们不相信,自己也可以借着他们接下来的行动,打探到那些突然冒出来的南康商团、究竟是个什么来路。
赚完了外快的沈归,便晃晃悠悠地回到了那间‘博’字正房当中。进屋之后,他只是左右打量了一番,便凑到了人数最多的一张台子之前。
这张人流涌动的台子正中、正放着几张男子画像。当然了,站在艺术的角度上审视、兴许还有些可取之处;但站在写实的角度上来看,用它来擦屁股都嫌纸薄。幸好的是,这几张画像的最下方,还写着所绘之人的名字。毫无例外,也都是‘李’字当先的李家子弟。
沈归奋力地挤入人群之中,发现每张画像之上,都或多或少地摆上了一些银子。这种玩法沈归还是第一次见,于是他便摆起一张笑脸,向身边之人问道:
“大哥,这是个什么玩法啊?我在北燕从未见过,您能不能给兄弟指点一下?”
身边这位中年男子闻言嘿嘿一笑,自来熟地揽过了沈归的肩膀,指着那几张画像说道:
“瞧见了吗?这几张画像上的男子,都是在李家后辈之中,品貌最为出众的人;当然了,光是品貌出众还不行,还得……对了,你成亲了吗?”
“还没有……”
“那就不好跟你说的太细了。简单说来,这些图画上的男子,都是李家年轻一辈中的‘花中仙人’;而这种博戏的名字呢,就叫做‘花相公‘。我们赌的也是在一个月之内,谁能勾引到最多的良家女子……怎么样?玩的新鲜吧?不过既然你是外阜人士,我劝你就不要在这桌玩了。因为这寻花问柳之道,可不只是靠着相貌英俊这么简单呐……”
这次沈归真是大开眼界,没想到这张不起眼的台子,竟然会有这种神奇玩法!早先自己听说过赌状元、赌花魁的;这用‘臭流氓’来开赌,还真的是闻所未闻呐!
“……哎?方才子时的时候,我曾听宝官说过,李家现在最炙手可热的后辈,当属李子麟和李三林两位少爷了;可如今我看这几张画像、却为何没有那两位少爷的名字呢……”
这男子一听沈归的疑惑,顿时哈哈大笑起来。随即他又抬起头来,朝着对面的方向高喊了一声:
“三林,这位北燕来的小兄弟,问你为啥不在这些‘花相公’里面!”
沈归闻言顿时喜出望外,没想到自己随意的一问、李三林竟然乖乖地自己浮出水面了!
在这男子的叫嚷之下,有一个模样普通,甚至还带着几分猥琐的青年男子,双手抱拳大声朝着沈归嚷道:
“这位兄弟高抬三林了,您看我这副尊容,又如何能够讨得女子欢心呢?若是真的把三林的画像摆到这里、又没人押宝的话,那我李三林岂不是就颜面扫地了?”
这一番略带自嘲的话,引得周围的赌客们纷纷大笑,还有几个明显是跟着他一起来的青年男子,纷纷出言帮他捧起了臭脚:
“我们三林哥不是那等贪花恋色之人……”“就是,我们三林哥可是李家的下任家主,身份何等尊贵、岂能与这些浪荡公子相提并论呢!”“我们三林哥也就是不愿意做那等摆不上台面的事而已!喜欢我们三林哥的大姑娘小媳妇们,从大荒城能一直排到西疆去!”
俗话说‘人以类聚,物以群分’。这李三林平日里最擅长的便是假扮乖巧,满嘴蜜糖。靠着一条肉舌与死不要脸的精神、哄得李皋也想把自己这个孙子、捧成李家的全部未来。不过,总把马屁挂在嘴边的生活,也让李三林感觉精神世界极其苦闷压抑;于是,他也有样学样、豢养了一群以拍马屁为生的应声虫,整日里也帮他去摇旗鼓噪,大唱赞歌。
不过他这等行为,怎么看都有一种‘用卖屁股的赚来钱、去逛窑子’的嫌疑。
面对着耳边传来的交口称赞之声,李三林也露出了一副‘自谦’的笑容,先是向周围赌客作了一个转圈揖,这才对眼带‘羡慕’之色的沈归说道:
“我们这群乡巴佬都没见过什么大世面,让兄弟见笑了。这大荒城远比不上你们燕京,能耍乐的也就这些小把戏。不过嘛,在下平生只好博戏不好美色,所以也就索性作壁上观、欣赏族中兄弟的‘英姿’了。”
他这话说的还算漂亮,但在场众人心里都十分明白:这位李三林李少爷,肯定是对自己的相貌、与大荒城良家妇女们的审美眼光十分有‘自信’,索性就以退为进,寄情于‘事业与前途’之中了。
李三林今天心情十分不错,皆因为那些本地赌客们、大多都把重注压在了自己身上。如此一来,也就是说大家都觉得自己继任家主的机会,是所有后辈之中最大的一位。别小看了这些赌档开出的盘口,在南康的某些富庶之地,有些眼光的人,只需要看看赌档开出的不同盘口、就能基本推断出明年的经济走势来。
而沈归也看出了李三林心情大好,借着他谈性正浓的模样,便绕了一个大全,走到了李三林身前,双手抱拳深鞠一躬:
“原来这位就是三林少爷啊,久闻大名!今日一见,果然是天人之姿!小的燕京城人士齐雁,给下任李家之主见礼了……”
沈归一边谄媚的说着好听的话、一边双腿弯曲、作势就要往地上跪;李三林虽然是初出茅庐的‘生瓜蛋’,但毕竟也是生在大户人家的少爷,焉能不懂‘齐雁’的这番典型北燕人做派呢?按照他们的规矩来说,若是李三林真的生受了这番大礼,那么丢了面子的人,反倒是他自己了。
“快起来……快起来,咱们哥俩年纪相当、身份‘相等’,兄弟为何要施此大礼呢?……依三林看来,兄弟的这幅打扮,应该是个行脚商人吧?不知这次是来进货的、还是来贩货的呢?”
沈归被他这一搀之下,也顺势站起身来。随即又从怀中掏出一枚金牌,恭敬地递到李三林面前,紧接着便自报家门道:
“齐某虽然是北燕人士,但却在南康的华延商帮挂单行脚。前几日两北战争不是才刚刚打完吗?我这也是想来大荒城碰碰运气,看看又没有能发笔小财的机会。哎,这两北之间一开战,可把我们这小买卖人给坑苦了……”
沈归递出的这道金牌,原本的主人是死去的‘大烟鬼’老拐,也是华延商帮的帮主令牌。不过,落在外人眼中,这也就是一面做工精细的金牌而已。至于背后刻着的‘华延商帮’四个大字,也只能说明了执此令牌之人、出身于华延商帮而已。
不过,在李三林看来,这可是一块纯金打造的牌子!若这齐雁只是个普通的挂单商人,单单这一块金牌的造价,都够买他一条狗命了。
“兄弟不要过于自谦啊,单从这牌子的成色来看,你也定然不是个做小生意的普通商人。来来来,咱们找个清静地方说话……”
没过多久,沈归与李三林便又来到了那间小酒馆之中。不过这一次,打扮普通的沈归成了主角,而他李三林,却反而成了配角。
“哎,这块金牌呢,是家严去世之前留下来的东西。我在华延商帮挂单之后,人家也没收回去,也算是子承父业吧。所以您别看这块牌子造价不菲,就以为我是个豪商巨贾了……您瞧瞧我这打扮、再看看我这个年纪,要不是家父在华延商帮干了一辈子,我早就被他们给清账轰走了……”
两杯劣酒下肚,沈归便借着酒劲,对李三林开始唠叨起自己的家事。
这是沈归的一贯做法:想引人说话、往往先自曝其短。消除了对方的戒备警惕之后,还不是他想问什么,就能套出什么来吗?
果然,李三林听到这话,也颇有些感同身受的味道。他父亲也是早年因病去逝;而母亲在那之后没过多久,也因为思念成疾、生生给疼死了。所以李三林其实是在爷爷身边长大的孩子。若不是自己父亲英年早逝,‘那么重的家主担子’,又怎么会落在自己‘仍然稚嫩’的双肩之上呢?
很快,这二人便借着酒劲‘互诉衷肠’,拉近了彼此之间的距离。而沈归也找准了机会,‘适时’地提起了自己如今遇到的‘难处’。
第308章 254.买定离手
沈归重重地把手中的粗瓷酒碗往桌上一放,摇头晃脑地自嘲道:
“三林哥,不瞒你说,兄弟我这一趟大荒城走下来一无所获,回去准得把小命也给送了。我齐雁倒是无所谓啊,做生意嘛,有赔有赚很正常!输了我就赔银子,银子赔不起我就偿命,这没什么可说的……我就是觉得……觉得对不起我死去的爹啊……呜……”
李三林看着沈归的这副模样,自然认为他的酒量不大好、如今是被酒气冲上了头,勾起了伤心事。不过,对方越是这样的状态下,自己想打探消息也就越容易。毕竟也有句老话,叫做酒后吐真言嘛。
“哦?竟会如此凶险?想在下也是出自商贾之家,这做起生意来虽然风险很大,但要说因此会送掉性命,这却是件闻所未闻的新鲜事啊……”
沈归睁开迷离的醉眼,从自己怀中掏出了厚厚一沓银票来,‘啪’的一声拍到了桌子上:
“瞧瞧!这是多少银子?足足一百万两,怎么样?看着心动不心动?看着喜欢不喜欢?不过我要是跟你说,能要兄弟我这一条性命的东西,就是这一百万两银票的话,哥哥你又作何感想呢?”
“没银子是要人命的事,这个哥哥当然知道;可如今兄弟你有大笔银子在手,却又如何会送了命呢?这点哥哥还真的想不通了……”
李三林看着那厚厚一沓通行天下的汇南银票,用力地吞了一口口水:别看这齐雁穿着打扮非常普通,可人家这随便一出手,竟然就是足足百万两银票!自己若是能有这等手笔,还用得着提心吊胆的担心那五十万两银子的来路吗?
“哈哈,哥哥啊,您还真当这些银子都是兄弟我的?你们大荒城是什么情况我虽然不清楚,但是在北燕与南康,像我们这种在大商号里挂单的行脚商人,都是先在银号里借出一笔本钱、然后用这笔银子两地贩运大宗货物牟取利润的;等赚到了银子呢,再贴上一些利息,还给银号便是。”
“有了大笔本钱做后盾,买的多卖的多,赚的银子才多啊!这不是一件好事吗?又怎会害了贤弟的一条性命呢?”
李三林与他的爷爷李皋一样,自幼都没走出过东海关半步;长大这么大,最远的一次‘旅行’,还是之前给李登报丧去的那一趟奉京城。正所谓‘一处不到一处谜’、这南康与北燕的商人,他们做生意的门道,李三林还真是第一次听说。于是面对‘齐雁’的大发牢骚,李三林也自然道出了自己的心中疑惑。
沈归闭着双眼、摇头晃脑地解释道:
“是啊,本钱是多了不少,可是这利息也重啊!就拿这一百万两来说吧,借银百万、为期一年、利息一成,逾期倍利。也就是说,这一百万两银子,我就算原封不动,到了年底,也得给人家汇南钱庄还上一百一十万两银子。您说,那额外的十万利息钱,我去哪给他们找啊?”
“怎么?兄弟在我大荒城,没找到什么赚钱门路吗?”
沈归听到这里,使劲儿一拍大腿,满面懊恼地说:
“在两北开战之前,好多人都在大荒城里赚到了一大笔银子。我也是听信了他们的鬼话,这才会赊借了如此巨大的一笔本钱,想要一次赚个盆满钵满;没想到刚刚借完了银子,这北燕和幽北之间就开始大动干戈。这银子再重要,它也没小命重要啊?于是我就等啊等、盼啊盼、好容易等到了战争平息,我便立刻启程来到了这大荒城……没想到啊,如今这大荒城,任谁的手里都没有好货色;再加上此时又是夏季,我就是想贩些皮毛与粮食,都仿佛痴人说梦一般啊!三林哥你说,我这一趟是不是白来了?这一百万两银子,又是不是要了我这一条小命呢?”
说完之后,沈归便在李三林一片贪婪的目光之中,收回了那厚厚的一叠银票,自顾自地豪饮了起来,嘴里还念念有词地唠叨着:什么‘有银子没地方花啊’、什么‘没有活下去的路啊’、什么‘钱庄吃人不吐骨头’啊……什么‘本想要多赚一点、可却把自己给活活撑死了’啊……
李三林看着这个失意失败、落魄潦倒的‘小商人’,心中也若有所思起来:他这故事虽然还算是入情入理,但真实情况也未必如他自己说的那般可怜。首先,这汇南钱庄的掌柜,可是都是精明之中的精明、人精之中的人精,根本不可能借给一个毫无质押之物的小商人,这么大一笔银子做本;而且他的那道华延商帮的金牌,真的是如他所说一般、只是先父遗物吗?他与华延商帮,究竟有怎样的关系呢?
想要钓鱼,就得先上饵食;想要做生意,也得先出本钱。既然自己想要靠着这小子,搭上南康与北燕这条线,那么也就免不得要率先展现出诚意来。
“你我兄弟虽然才初次见面,但彼此意气相投,也算是一见如故了。想兄弟你也略有耳闻,我李三林在这大荒城、虽然还算颇有几分虚名,但此时手中一无实利、二无银钱,有心帮兄弟顶下这道雷来,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啊……不过呢,我李家在这大荒城的名头、倒也并非是浪得虚名的。银子,哥哥虽然没有那么多;但那做生意的门路,哥哥还是能帮你指点一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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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归本来还在故作失意醉酒的状态下,此时一听李三林‘上钩’,立刻瞪圆了双眼,猛地转过头来、紧紧握着李三林的双手,双唇颤抖地说:
“三林哥你可别骗我!别骗我……你这可是给齐雁指出了一条生路啊!快说快说,能让我活下去的门路到底在哪!”
“兄弟莫急…你先松开手,听哥哥给你细细分析就是。如今你还有这一百万两银子做本,而你方才所说、这本息还清的时间,应该也在半年开外。这么充裕的时间,你又着急的是什么急啊!是,哥哥当然知道你等不及秋冬大下的好时节,也知道汇南钱庄的逾期利银很重……但若是哥哥告诉你,眼下就有一宗好货色,利润高、易脱手、而且还便于携带起运呢?你说,这种好货色,能不能救你一命啊?”
利润高,易脱手、便于起运这三点,对于行脚商人来说,简直有着天生的诱惑力。如今沈归听到此等美事,当然也是眼前一亮:
“竟然有这等好货色?哥哥快说,这是哪家的货物?能否帮我引荐一二啊?”
李三林看着齐雁一副急不可耐的样子,心知‘鱼已上钩’、便故弄玄虚地凑在沈归的耳边,轻声说道:
“这货主还不是旁人,就是哥哥我本人了。货呢,如今还在我们李家的地里种着、初秋即可交割。不过有句话、我得先跟你说明白,这宗买卖有些犯忌、而且你还得先交一半的银票作保……”
沈归一听,故作惊讶地先捂紧了自己的胸口,而后又侧着身子、略带狐疑地说:
“什么东西值五十万两的定钱?我拿你当兄弟看,你莫不是要……”
“兄弟莫急,听哥哥把话说完……我这宗好货色,有个名字、叫做阿芙蓉膏!”
沈归闻言立刻做出一片欣喜若狂的反应,不停地颤抖着双唇、脸上肌肉也因为心中的兴奋之情而开始扭曲。他的这副摸样落在李三林眼中,自然认为是理所当然的!而且,他竟然还默默地鄙视了一下这个‘齐雁’的‘道德标准’。
“哥哥……你别是用好话哄我吧?我早就听说了,之所以那东西现在是一天一个价、每日都打着滚的往上翻,就是因为货源已经被彻底斩断了……”
“这事儿你别问,我也不能说。你要是愿意,就给我留下五十万两银子定钱,等初秋象谷丰收时节,再来我这里取货便是;若是你不愿意,那就当哥哥我没说,你再寻些别的财路。咱们买卖不成仁义在,别因为银子上那些许小事、坏了你我兄弟之间的交情。”
这五十万两‘定金’,对于沈归来说当然是九牛一毛;但对于李三林来说,却是他给自己的一个‘基本保障’。只要有这五十万两银子在,那么无论于公于私,自己继任家主之位的大道之上,都定然是一片通天坦途。而且,单从做生意的角度上来说,自己也根本没打算黑这‘北燕人’的银子。
因为爷爷和太子的那桩‘大生意’,自己也拿出了五万两的银子的本钱、分到了独属自己的那一杯羹。按照李家的家规、只待象谷大下之日,也定然有自己的一份收成。虽然爷爷和太子的货物已经谈定了买家,但自己的那些阿芙蓉膏、却还是无主之物啊!而自己这第一批的烟膏若是给了齐雁,既能解了他的燃眉之急、也能结识一份独属于自己的人脉关系。
毕竟在他看来,这齐雁虽然年纪轻轻、但与华延商帮和汇南钱庄这两大巨擎,都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
既然卖谁都是卖,还不如给自己的未来结下一份善缘来。毕竟,自己这个未来的李家之主,可不能如同颜狩颜昼父子那般、处处受制于人。
第309章 255.渔夫与鱼
但凡是看似有了一片‘光明未来’、又唾手可得之人,大多都会生出一副志在必得的心思;而生出了这种心思、又被对方看出端倪的话,就只能落个被狠狠地割伤一刀、放出满盆鲜血的下场。
这个浅显的道理,就连每天去市集上买菜的大娘们都十分清楚,并且还琢磨出了独门破解之道:要么就装作不买走人、要么就跟摊主编排货物如何如何的不好,想法设法也要杀下价来,谋求自己利益的最大化。
这道理再简单不过、可志得意满的李三林、却显然将要在这个地方狠狠地摔上一跤。
作为李家的‘全部未来’、李三林谋求开辟一条属于自己的商路,这也是理所应当之事。而李三林如今提出的这种要求,对于‘隐形富二代’沈归来说,当然更是求之不得的美事。
而他这作死的行为,与李皋和颜昼的错误也是如出一辙:本来拖下去就是必胜之局,非要画蛇添足、自作聪明地多加上几份‘保障’,以求达到完美无缺、天人合一的境界;殊不知这做事与做官一样、做得越多、露出破绽也就越多。
沈归装模作样地踌躇了半晌,这才小心翼翼地掏出了那一叠银票,仔仔细细地数出了五十万两、故作豪气地说道:
“既然哥哥愿意救我一命,我也就不再瞻前顾后、免得伤了哥哥的一片好心!这五十万两银子就放在哥哥这里做定!生意成了,就是老天爷赐给咱哥俩的一场缘分;不成,就当兄弟给哥哥的打酒钱!反正我一个无亲无靠的将死之人、要这么多银子也没什么用了……”
别看如今齐雁嘴上说的豪气干云、方才数银票的动作却仍然小心翼翼。这等言行不一的矛盾做派,落在富家子弟出身的李三林眼中、不免觉得有些好笑。不过,他根本没打算黑他的银子,是真情实意地想要结识几个未来的合作伙伴。
如今既然自己打算做件好人好事、也就索性把好人做到底,直接卖个大人情给他……
“我知道兄弟在担心什么,不过,你我弟兄是君子之交!这交情归交情、生意归生意!我既然收了你的定金,就免不得要留给你一张字据!如此一来,就算我李三林能跑,那么大的李家还能跑到哪去啊?你也别怪哥哥口气大、这五十万两银子虽然不是什么小数目,可若是扔在我李家这条大河里面、却连个水花都翻不起来……”
“那是那是……哥哥是李家的继任家主,又怎么会把这点小钱看在眼里呢……”沈归一面兴奋地说着、一面不住地搓着双手。随即,他又咬了咬牙、从怀中数出了一张五百两的银票,推到了李三林面前:“这是我这做兄弟的、给哥哥您的孝敬……”
看着他这副模样、自觉已经掌握了主动权的李三林,似笑非笑地瞥了一眼桌上那张大额银票,伸手又推了回去:
“兄弟你方才也看到了,那李家的继任家主之位、早已是哥哥的囊中之物了;你别看压在李子麟身上的注码也不少、但你去出去打听打听,有哪个大荒城本地人,是压了他的重注?那些押宝在他身上的人,大半都是来串货的外地商人、纯粹就是因为他的赔率高、还有他那一身的‘老爷皮’,看着唬人而已……”
“那是那是!早就听人家说了,那李知府为人懦弱无能、是个只知道听话办差的应声虫;之所以他能走到今天这个地步、也是因为李丞相可怜他那孤苦无依的出身罢了……那李丞相观人识才是何等的精明、又怎会看不出来你们二人之中、哪一位才有真才实学呢?”
李三林被沈归几句马屁‘拍’的极为舒服,如今看向他的眼神中、也带上几分欣赏之色:
“没想到兄弟也颇有几分见识啊!依我看,你应该也不是个简简单单的行脚商人吧……不过我也明白,你们这些出门在外的人,总要多备上几副面皮来,用以自保啊!不过,无论你是什么人,都要记住一点:今日与你做生意的人、就是我李三林,与李家无关……你明白吗?”
沈归故作仔细思索了一番,又仿佛突然有所领悟一般、开口便要说话、却反而被李三林用眼神给顶了回去:
“明白了就好,咱们弟兄心照不宣……哈哈哈……”
夏季的天色,亮的特别早。在沈归走上大街之后,天色已经开始由黑转亮起来。而在他怀中的那一张盖着李三林手章的定金字据,也让他大有满载而归之感。有了这张字据傍身,自己来这一趟大荒城、就绝不可能空手而归。
其实,以如今的幽北三路看来,太子颜昼虽然已经占尽了上风,但是实际上的局面、却远不如他想象的那般乐观。
单说‘东幽王’李登的态度,如今已经逐渐明朗了起来。多亏颜昼与谛听的暗中媾和在先;又利令智昏、联合李家外戚谋夺李登祖业在后;当然,让李登痛下决心、彻底放弃颜昼这个‘亲外甥’的最后一根稻草、便是发生了李乐安遇刺之事。
只要知道李登这个名字的人,也都知道他这个幽北丞相、是一位出名的‘女儿奴‘。
而中山路的裴涯呢,虽然还不知道他与郭兴之间发生了什么‘起承转合‘,但是目前整个中山都府军、也都处在按兵不动、或者说是‘坐观风向’的蛰伏期。
按照常理来说,先帝暴毙身亡、身在边关统兵的各路总督都应该在第一时间入京奔丧;除了可以表明‘拥护新帝‘的个人态度之外,也能证明自己没有趁乱谋反的狼子野心。
可如今的中山路,既没有整备军械操练军卒、也没有呈上哀奏、自请入京;这番事不关己的冷漠态度,让谁都摸不清楚,他裴涯的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
不过,这个状况对于正在较劲的颜家兄弟来说、都是可以接受的。毕竟这敌不动我不动、主打‘防守反击’的姿态,只有对阵双方用出来才算合理。若这种冷漠的反应、真的是裴涯采取的一道计策的话,那他也太拿自己这个傀儡总督,当成一回事了。
而如今奉京城里的风向、早在各路‘造谣高手’的共同努力之下乱成了一锅粥。在这样的情况下,大萨满何文道的的民间声望,竟然隐隐有了比肩李玄鱼的趋势;而颜昼这两个字,在却反而在一夜之间、与一切‘不文明词汇’沾上了关系。
按照沈归的想法,无论眼前还有多少问题没有得到答案都好,只要东幽路的象谷破土而出、所有的布局便立即展开。他从不相信这个世界上有什么天衣无缝的必杀之局、即便看起来如何完美无缺、也终究会有被隐藏起来的破局罩门存在。
完美无缺、也就代表了处处都是破绽。布局之人的能力高低、也是体现在如何利用和掩盖那些罩门之上的。
被塞了一脑袋‘勾心斗角’的沈归、终于还是走到了李财府上。如今虽然天色已经蒙蒙亮起、但大街上却还是一个行人都没有。街边偶尔传出的几声犬吠、映衬的这座大荒城更加的冷清萧索了。
意兴阑珊的沈归、此时连‘绕府一周‘这等’行业守则‘都懒得遵守了,只是双膝一弯、轻轻跳起身子、双手扒在李府院墙之上,随即便仿佛一只年迈的老狗一般、‘踉踉跄跄’地落入了李府之内。
以往的沈归。都是严格遵循规矩行事;今日可能是被狗叫的有些情绪低落、也就省去了这个麻烦的步骤。
不过,无论什么江湖规矩、就有它必然存在的道理。
沈归身形才刚一落地,便与正站在院中的一男一女、瞪了一个面面相觑。
院中女子看起来大约二十出头、身穿一身轻薄通透的鹅黄色纱罗汗衣,正站在花园之中;而府门前的那位男子,看年纪大概也在二十岁左右;与沈归一样,做青衣小帽打扮、身上也背着个褡裢,借着蒙蒙的天色看去,五官模样还算是颇为清秀的。
这幅尴尬局面之下。三个做贼心虚之人、谁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
沈归刚刚看到这一男一女,心中便已经明白了几分。想来对面这两位,应该就是白天自己前来盗书之时、正房屋中的那一对‘苦命鸳鸯’。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那位小货郎,也算是自己一个素未谋面的‘合作伙伴’了。
而穿着十分简约的那位女子——也就是李财的夫人吴氏,看着沈归的打扮,又回头看了一眼情郎的打扮,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该不该叫嚷。皆因为在她看来,这二人穿装打扮都一模一样、看造型应该属于‘同事’关系;莫非这‘死鬼’事先安排了一位兄弟帮他盯梢?难道是此人看到我家老爷将要回府,是来通风报信的?
而那位小货郎倒没想的那么复杂。他只是看了看沈归的打扮,又低头看了看自己,心中颇有些‘五味杂陈’:好一个**!‘交班’的时间都安排的这么紧张!我原来还当你勾引我,是因为我这个人品貌出众呢;敢情你喜欢的竟然是货郎这个‘职业’,换谁来都行啊!
当然,还得说是沈归两世为人,见惯了大场面,在一片死寂的李财府上花园之中,最先开口、打破了这个尴尬局面。
他先是抬起头来看了看天色,而后又右手掐指、小声地念叨着什么;最后才抬起头来、用敬佩的目光看着傻站在李府门前的货郎,由衷地说出了一句:
“哥们……你这身体真棒啊……”
第310章 257.襄王无心
在沈归一掌挥出、花瓶便被击了一个粉碎;紧接着,窗外又凭空响起了一道炸雷。雷声过后、紧接着窗外就传来了雨打窗沿之声、滴滴答答地敲在窗纸之上……
今日的大荒城,下起了倾盆大雨。
“……你……你竟然能召唤天雷?……你到底是何人?”
这吴氏夫人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失血过多、竟然‘误认为’窗外的那一道响雷、还有如今的这场大雨、都是沈归挥手召唤而来的天象之力;当然,神棍世家出身的沈归,自然也不会放弃这么好的机会,随意地摆了几个收式的造型,云淡风轻地说道:
“既然你已经猜出真相,那也就不再瞒你了……本仙乃是萨满教中人士,至于在教中身居何职、暂时还不能告诉你;总而言之,我乃是拥有无穷神力的半仙之体!你家老爷身边那几个莽汉再厉害、充其量也不过就是肉体凡胎、又岂会是本仙之敌手?”
这吴氏夫人闻言立刻双眼放光、作势刚要下床跪拜‘半仙’、立刻又被大腿传来的剧痛所制、不得不的再次坐了回去:
“萨满大人救我……我是被李财那条老狗抢来的呀!奴家原本也是好人家的姑娘,可是我的父母在李财的威逼利诱之下、竟把我这个双十年华的黄花大闺女、卖给了他那个六十多岁的糟老头子做妻……”
看这位吴氏夫人唠唠叨叨、说的都是自家之事、沈归立刻指掐‘法诀’,止住了她的话头:
“你自家之事,与本仙何干?……你若是再说废话,本仙立刻召唤雷电、生生劈碎了你!赶紧说,如何才能找到李财……”
“上仙恕罪,小女本以为此生是没有什么指望了……可如今一见上仙这等天神之力,小女便知道、是我的时运到了!上仙只要能答应小女一个条件,那小女自然也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倘若上仙不答应、那小女就算身受九天雷殛,也绝不会吐露半个字。”
她这句话一出口,沈归也是深以为然:别看这吴氏夫人为妻不贞不贤、但她如今大腿上可还扎着一柄惊雷短剑呢!尽管她已经疼的浑身冷汗、体似筛糠;却仍然能梗着脖子与自己对答如流,期间也未曾呼痛半句……
看来……这个不贞不贤的女子,还真的十分有趣啊……
“哦?有什么条件,不妨直说…”
“奴家要亲手割下李财的那颗狗头!”
吴氏夫人这个要求,也并不算过分。因为无论是李财还是李三林,双手都沾满了大荒城乞儿的鲜血,沈归根本没打算放过他们任何一个人;而且,自己‘用’完了李财之后,本也是打算交给小独臂充作泄愤之用;既然死是肯定要死的,谁动手还不都是一样的吗?正所谓众人拾柴火焰高,这小独臂和吴氏夫人、一个断了臂、一个伤了腿,正好也能互相搭把手啊!
“唔……这个要求不算过分,本仙暂时可以应下!不过,什么时候动手,你却还要听我安排……”
“当然全凭上仙做主……”
别瞧这吴氏夫人如今满面虔诚,其实在她的心里,根本就不认为沈归有什么半仙之体!正如她认为沈归的那手真功夫、是江湖术士骗人的把戏一样,这位从贫民窟里长大的吴氏夫人,也是个实打实的‘无神论者’。
而她之所以会如此配合沈归,也完全也是为求自保而已。
沈归口中说出的话,她连一个字都没有信过;当然,吴氏夫人也不敢奢望沈归会对自己吐露实情;既然如此,那么不如故意做出被他那番‘装神弄鬼’所蛊惑的愚蠢模样,也能给他安心利用自己、并且事后不会杀自己灭口的合理理由。如此一来,他也能借着沈归的手、顺带着报了自己仇恨。至于说面子上好不好看、会不会被人当成蠢货、对于吴氏夫人来说、根本就不重要。
既然达成了‘初步合作意向’,吴氏夫人把腿上的伤口略作处理之后,便与沈归仔仔细细地盘算起了自家老爷:
“嗯,那条老狗近日以来,都很少回府。据说是正在替他那个小主子李三林、与一群南康来的商人正在谈生意。如果我猜的没错的话,他如今并没有住在李三林府上、而是与李皋住在一起。”
沈归听完之后点了点头、当日自己在暗赌台子之中、也未曾见过李三林身边跟着一位六十岁左右的老朽;而且李三林既然有意避嫌、自然要把李财这个焦点人物、与自己拉开距离;所以如今吴氏夫人的这个说法,倒也算是合情合理。
“哦?那他们如今住在何处?”
“奴家曾听街面上的人讲起过,自从李家大小姐被歹人害了性命之后、李皋便以‘要为表妹守灵’为由、住进了李府宗家宅邸……也就是在大荒城府衙正对面的那间李家祖宅之中。
沈归听完之后点了点头,拿起刚刚被拔出的惊雷短剑、起身作势要走,没想到却被踉踉跄跄站起身来的吴氏夫人死命拽住了衣角:
“先别走……上仙若是直接入府拿人,难免会惊动李皋那个老贼;虽然我不知道上仙与他们李家有何仇怨、但毕竟李皋目标太大、打草惊蛇容易横生枝节……”
沈归越听越好奇,观其言辨其行,怎么也看不出这个二十出头的吴氏夫人、竟然会如此心细如发。于是,沈归便略带考较意味地向她问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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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依你之见……?”
“依奴家之见,上仙虽有半仙之体傍身,定然可以在不惊动李皋的前提下、神不知鬼不觉地掳走李财;不过,如今李家正值用人之际,一日半日虽然不显、可只要超过两日不见李财的身影,李家人就必定起疑;所以,上仙在打算与李家放手一搏之前,还是要顾忌到这个层面的……;这样吧,正巧奴家的腿如今有伤,那么不如就由奴家手书一封,上仙便假扮送信之人亲自送往李府,如此就可以把李财调回此处了;而且如此行事,若是李财失踪几日,老儿李皋也只当是奴家腿伤未愈、这才会拖延了那条老狗的归期。”
沈归一听她这个说法,心中立刻一惊:此计看似虽然平平无奇、但对于自己的现状,却是在合适不过了。自己本就没打算拖延多久、只等象谷之种埋入土地之中,便可以奉京、大荒两箭齐发、目标直指颜昼和李皋二贼;而吴氏夫人此计虽然只能拖延几日时间、但显然已经足够自己之用了。
莫非,她已经猜出了自己的来路?
不过,无论此女是何等身份,至少如今还是在同一个‘战壕里’摸爬滚打的‘战友’。沈归也只是略一思量、便就点头应是了。
不过,老儿李皋显然比他们二人想象的更加老辣。当他看完了‘货郎’送来的信件之后,并没有立刻放李财回府;反而是先派遣了两位仆妇、以送些‘糕点药品’为名,亲眼检查了吴氏夫人的腿伤;直到这两位仆妇回报李府之后,这才把李财放回了府上。时至此时、已是午后时分了。
得知娇妻腿伤、心焦如焚的李财,自然是毫无防备地赶回府上。没想到他才刚一跨过府门,便被隐在院门之后的沈归一掌劈中了脖颈;可怜这条六十多岁的‘老狗’、连哼都没哼出一声来、便两眼一翻、人事不省了。随即,他被装入了一个麻袋中,与换上了一身粗布麻衣的吴氏夫人和‘货郎沈归’,一起‘坐’上了拉散活的驴车,离开了大荒城。
等他再次醒来之后,映入眼帘的便是李乐安那一张小圆脸。
可赞可叹!这位老色鬼如今的第一反应,居然不是担心自己的生命安全,反而先为眼前出现的这位‘玉人’暗自叫屈:可惜啊可惜,若是生了一张鹅蛋脸……”
李乐安当然不会读心之术,一见这老头睁开双眼,便语气冷漠地朝着旁边喊了一句:
“醒了!下回再拿人的时候、记得出手轻点!他都这么大岁数了,能禁得住你那么大的手劲儿吗?”
“哎哎哎,我这也是老没动手了,力道控制上难免出现问题,下回一定注意……”
沈归急忙陪着笑脸,凑到了李乐安身边。
自打那位吴氏夫人一瘸一拐地踏入了破庙大门之后,李乐安就冷下了一张脸。此时的吴氏夫人虽然换上了一身农妇打扮,但就她那白皙柔嫩的肌肤、与不沾阳春水的纤纤玉指,都与农妇这个身份没什么关系。
而且,就她的那番言谈举止、行动坐卧、再加上那‘呼之欲出’的丰腴身材,真是怎么看怎么不像是个良家妇女。当然,吴氏夫人也不是故意要‘卖弄风骚’,大腿都疼成那个样子了,哪还有那份闲心呢?不过,有些习惯性动作,也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改变过来的……
比如,对沈归抛个媚眼啊、说几句不咸不淡的轻薄言语啊……
沈归虽然自知理亏,但也实在不好出言辩驳、于是也只能陪着笑脸,默默等着李乐安自己消气……
“……姑娘,这是何处啊?”
‘色迷心窍’的李财,被那股直冲脑门的酸臭味道拉回了现实之中。他打量了一番这四处漏风的环境,一时半刻间也没琢磨出个所以然来。于是,只能开口向李乐安问道……
第311章 258.难主难仆
若今日被沈归擒来的人、是李乐安的‘侄孙子’李三林的话,那么这‘祖孙俩’兴许还能认得出来;可这位李财不过就是一个奴才而已,虽然二人都姓同一个李,但还只是素未谋面的陌生人而已。
正在‘吃醋’的李乐安当然没有搭理这个‘色老头’的闲心,面对他的问话、‘极没礼貌’的白了他一眼、便继续熬药去了。
反倒是沈归闻言凑了上来,先伸手摸了摸‘李大管家’那僵硬的脖子,然后又‘略带抱歉’的对他说道:
“你问的是这里吗?……这是大荒城外的城隍庙,供的是玄门道家的城隍老爷,住的是走街串巷、幕天席地的要饭花子;当然,同时也是您李大管家的丧命之地……不过您别担心,念你年纪高迈、家中又人丁稀薄、我特地请来了您的‘至亲之人’,还有几位‘旧友故交’、为您老风风光光地出一趟大殡……”
说到这里,沈归抬手向后一引,只见他身后露出了眉开眼笑的一张‘脏脸’,此人正是那位‘小独臂’!
“李老爷好,小独臂在这给您请安了。多亏了您老的照拂,这才让我有了做那‘披街丐’的‘机会’;不过我们叫花子一向穷苦、也没什么好报答您老的……可既然咱爷俩今天见了面,怎么我也得亲自‘伺候’您上路不是……”
李财虽然不认识小独臂,但一见他这副‘尊容’,便已经清楚了自己与这些叫花子的‘过节’。
李三林之所以会想到那等丧尽天良的‘赚钱门路’,还多亏了这位李财李大管家‘忠心护主’、‘献计献策’,才让他迅速‘赚’到了人生中的第一桶金。
而这缺了大德的倒霉主意,就是由李财负责筹划、李三林负责拍板、而李高负责亲手实施的;可以说以小独臂为首的这十几位‘披街丐‘、与他们主仆三人都有着不共戴天的血海深仇;早在今年冬天之前,大荒城的这件城隍庙中,还住着不下五十位丐帮兄弟;可这一个寒冬的‘天灾人祸’过去、就只剩下了十几位人人带残、个个带伤的老弱病残。
天灾无可避免、但人祸却是难饶;沈归既拜了伍乘风为师,自然也要帮丐帮弟子做出些‘实事’……
“小独臂啊,方才那位李高李老爷,伺候的如何了?如今这位身份更加尊贵的李财李老爷到了,还不赶紧把他请出来、让人家主仆二人见面吗?”
沈归故意扯着嗓子地‘训斥’着‘不懂事的’小独臂;而小独臂也是个妙人,高高兴兴地应到:
“少帮主,这请是请不出来了……但是小的可以帮您把他‘吊’出来……”
沈归听到这个‘吊’字,心中也生出了些许兴趣来。他今日在忙乎了一整天,根本没工夫搭理一个奴才的奴才、到底应该如何处置。如今经小独臂一说,他也想看看这些乞丐们,会如何对待自己的仇人……
“那……那就‘吊’出来看看吧……?”
沈归的话音刚落,只见小独臂抬手便拽开了绑在柱子上的绳结,一个‘人影’骤然从天而降!
人还是李高那个人,身上的那些好衣裳却早被扒了一个精光。此时的李高,头顶插香、上臂走针、穿鼻挂灯、木筷入喉;双腿自膝盖以下、双臂自手肘以下尽数斩断,口角眼角尽是鲜血,看样子已是口不能言、目不能视;而他的‘身子’正被麻绳捆住,宛如破麻袋一般被吊在了房梁上;如今在小独臂伸手一解之下从天而降、晃晃悠悠地在众人眼前荡来荡去……
“我去……小独臂啊……我觉得你可能需要一些心理疏导了……”
沈归刚一扭头,看见了李高如今的这副‘新造型’、脸上还感受着他鼻孔里呼出来的温热气息,浑身的毛孔骤然一紧、整个人被惊退了四五步远!
其实,就李高如今的这副模样虽然凄惨,但沈归毕竟也是参加过蒲河战役的‘老行伍’、伤残人士他也不是从未见过。只是这骤然身边掉下来这么一个‘玩意儿’、实在有些意外而已!
而且这李高身受之刑、很多都是可以作假的‘苦行丐’的障眼法。不过,如今的小独臂显然没有帮他作假的打算,反而把自己能想起来的‘全部花活’,轮流在这位仇家的身上实验了一遍。
沈归平复了心情,又转头想要看看‘恐吓’的效果如何……毫无意外,那位李财李老爷的裤裆一片湿濡,牙关紧咬、显然已经是昏死过去了……
“真可怜,都六十多了还要受这份刺激……乐安你快过来看看,别给活活吓死了,这条老狗我可还有用呢……哎不对啊,你在这破庙里看着小独臂他们这么‘作妖’……就不怕吗?”
李乐安刚给一个失去双眼的大娘喂完了药,听见沈归的询问缓步走了过来、路过李高的时候还伸手推了一把,看都不看半空中摇晃的更加厉害的那个‘人彘’,屈膝伸手先是摸了摸李财的脖颈,又翻了翻他的眼皮、随即便掏出怀中针包,一边下针一边回道:
“我可是个大夫,再惨的我都见过,这算什么啊?当年我跟林婆婆当仵作的时候,还检查过火场中的尸首呢,比这个惨多了……而且我们李家世世代代都是本份的生意人、欠债还钱、杀人偿命、这有什么可说的呢?如今这李高的债还没还完、当然就不能死了……哦对了,他这条狗命,还是我用萨满秘药保回来的呢!要不然就他这副被酒色掏空的身子骨,还能挨得住小独臂那些花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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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说刚才沈归是被李高的‘突然出现’给吓破了胆、那如今就是被李乐安这份冷漠与淡然、惊得毛骨悚然。他今日才发现,自己好像从来都不了解李乐安这个姑娘。这丫头,显然不是看似那般‘人畜无害’;无论是她的‘危机处理’还是‘天赋悟性’,都远超寻常男子;再加上她还集合了萨满秘药、岐黄之道、与地灵脉者——回春圣手林思忧一生的行医经验,也称得上是当世杏林大家了……这样的一个奇女子,到底应该如何看待她呢……?
当然,让沈归惊异的女子不只是举重若轻的李乐安,就在他‘惊魂未定’的时候、脑门上传来了绢帕的柔和触感:
“上仙怎么浑身冷汗呢……虽然如今正值盛夏时节、但今日这雨下的是越来越大、出这么多汗很容易受凉的……上仙要保重身体啊……”
被吴氏夫人这一擦额头,沈归心中非但没有沉湎旖旎之中、反而生出了一丝警惕之感。他当然能够确定这吴氏夫人不会武艺、也不会是什么易容守拙的前辈高人;但就这么一个‘不守妇道’的寻常女子,面对这般残忍的场面,竟然也是浑不在意。仿佛在她的眼中,根本就没有任何‘东西’突然出现一般。
当然了,沈归正在揣摩吴氏夫人为何会‘临危不惧’;可李乐安见状、却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怒火了……
“沈归,这女人是谁啊?”
沈归伸手朝着昏厥过去的李财的方向一指:
“就是这老头的内人……”
吴氏夫人掩嘴一笑:
“以前是,以后可就未必了……上仙,咱们可是约好了的,奴家得亲手斩了他的狗头……”
“你这喂不熟的母狗!吃里扒外的贱货!我早就听人家说过你不守妇道、如今亲耳听见你口吐真言、才知道空穴必然不会来风…”
也不知是不是李乐安故意‘使坏’,当她听清了吴氏夫人的身份之后,右手轻轻撵动手中银针,被吓尿了裤子的李财立刻悠悠转醒。显然,他也听到了自己‘夫人’的那番言语,愤怒之下都忘记了自己还身处险境、反而大声斥骂起吴氏夫人‘妇德有缺’来。
“李财啊李财,你这条看门的老公,也好意思跟我谈论‘妇道’二字?也不怕实话告诉你说,之所以你会有今日之祸,全都是姑奶奶我的手笔!而且你我二人成亲之后、您李老爷的‘干兄弟’,早就排满了整个大荒城啦!……”
吴氏夫人说完之后,便掩着小嘴、‘咯咯咯’地笑了起来。而且,无论是语气还是神态,都能看出吴氏夫人的情绪极为平稳;反观李财李老爷,却被气的浑身发抖、仿佛被掐住脖子的公鸡一般、不停地发出无意义地音阶、一会看看媚眼如丝的吴氏夫人、一会看看被吊在房梁之上的‘得意助手’,双眼一翻,看样子是又要昏厥过去……
李乐安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见李财这副神情、伸出手掌照着他后心某处一拍,李财的身体受力立即前倾、不由自主地咳出了一大口痰来、随即便底下头,‘哞哞’地痛哭了起来……
“哭的可真伤心啊……来吧,发昏当不了死,您老人家也挪挪窝……小独臂,既然奴才都是你伺候的,现在人家主子来了,我看……也一并交给你吧?少帮主我为人一向心慈手软、实在看不得那血腥场面……”
“上仙……不是说好了交给奴家亲自动手的吗?”
吴氏夫人一听、立马缠上了沈归,凑在他耳边娇娇嗲嗲地哀求着;而沈归感受到了李乐安那如剑锋一般锐利的目光,急忙跳开三步,指着半空中‘荡着秋千’的李高说道:
“你看你看,我都吩咐小独臂了、李高这不是都还活着吗?你玩你的,他玩他的,谁也别耽误谁不就得了……”
第312章 259.人心难测
自从人类文明的火种被点燃的那一瞬间开始,协同合作这个概念便被植入了每个人的血脉当中。面对强大的猛兽袭击、外来部族的入侵等等危急关头,人类都会或以家庭、或以部落的形式,自由组成一个组织或者团体:或为自保、或为利益。时至今日、尽管说法与表达方式上已经是千奇百怪、但究其根本,也都涵盖在‘合作’二字之内。
在和平年代、与别人合作的原因,大都是为了获取利益;而既然合作会产生利益,那么不同的分配方式与分配比例,也就会给‘合作双方’带来不可预期的意外发生。
不过,当利益与生命相对之时,利益二字又显得不是那么重要了,毕竟只有活着,才有享受利益的机会。那些要钱不要命的‘狠人’虽然也有、但大多都是根本没预见到危险临近的蠢人而已。
就好比如今城隍庙中的李财,既然能想得出如此狠辣绝户的手段聚敛财富、也就绝对不可能是视死如归的英雄人物。这个结论也算不上武断,因为凡是漠视他人生命换取利益之人,就绝不可能同时也漠视自己的生命。
“我要买自己的命!我要买自己的命呀!少帮主您开个价,开个价!别看我李财只是个小管家,但多少银子我都能付的起!”
李财听到这里、立刻停止了装哭卖老、博取同情的行为。
皆因为从这些人的对话之中、他就可以听得出来:如今在城隍庙中的这些人,都是不会‘敬老尊贤’的狠角色;即便自己把一双老眼哭瞎、该挨得刀子,也是肯定要挨的……
沈归看了看一脸哀怨的吴氏夫人、又看了看跃跃欲试、满面狂热的小独臂,神色颇有些尴尬地对李财说道:
“您老人家的这个要求,让我很为难啊!首先呢,我不缺银子……其次呢,我与您的夫人也有约在先,若是我此时放你一条活命、岂不就成了无信无义的小人了?而且,我若是不砍下您老人家的项上人头、回去也没法向我的主子交差啊……李老爷您也活这么大的年纪,差不多就得了!小独臂,先切了李老爷的舌头!我这人呐就是心太软,实在听不了这么大岁数的老人向我求饶……”
“贵主上想要什么?只要小老儿能够做到的事、您都可以提出来啊!什么都行!我也不求别的,只求一条活命啊少侠……我保证,您只要您能放老朽一马,打我走出庙门开始,幽北三路就再没有李财这么一号人了……”
李财口中一边说着求饶的话,一边伸手在地上左右摸索了起来,还未等沈归开口回话,他便找到了一块尖锐的菱形石头、连个磕巴都没打、便死命地往自己脸上划着道子,一边划一边还强忍着痛意、谄媚地对沈归笑道:
“您看,如此一来,就谁都也认不出小老儿来了……谁也认不出来了……”
沈归万没想到,自己就随便说了几句闲话,李财这条老狗竟然会下这么大的血本!虽然以他那张老脸看来、毁不毁容也没什么分别,但自己可还没动他一个手指头呢,这老头竟然就狠得下心来主动自残?求胜欲望也太强烈了吧!
“唔……若是我能交得了差、放你一马也不是不可以……实话对你说了吧,我家主上对你们李家人不太满意,所以就派我前来大荒城,想要找些把柄握在自己手上、日后也好拿捏奉京城中那位李丞相。不知道李老爷您,可有什么‘好货色’推荐吗?”
“有有有!小老儿我别的本事没有,似这般‘好货’真是应有尽有啊……您若是能放了我,我家中书房之内可还有……”
“您老人家说的是不是这几本啊?哎,莫非你是想用‘我的’东西、买你自己的命?这招‘空手套白狼’您玩的高啊!”
沈归冷笑着把那几本‘借‘来的账簿往地上一甩,李财先是看了一眼最上面的封皮、又点了点数目、满面鲜血、四面开花的老脸骤然一变、张牙舞爪地朝着吴氏夫人扑了过去,口中嘶吼叫骂道:
“贱货!毒妇!你养野汉子也就罢了、竟然把老爷我的救命稻草都偷给了野……爷……既然你想害老夫一死、那你这个贱人也别想活……”
以李财这个年纪的‘冲击力’来说,沈归只是随意抬起一脚、便把他那副老骨头横着踹飞了好几步远;没想到这李财滚落地以后、非但没有呼痛、反而很快又再次爬起身子,固执地朝着吴氏夫人扑去……
“没想到你还挺不屈不挠的…给我老实一会,我先问你几个问题。如果你回答的好……也不是不能考虑放……”
“好的少侠!”
李财一听自己这条老命可能还有缓,立刻十分听话地跪坐在地上,还把他那副六旬开外的身子板挺得笔直、真是要多乖巧有多乖巧。
“你负责接待的那些南康商团、究竟是为何而来?”
沈归懒得跟这个没羞没臊的老头磨牙,一张嘴就问在了重点上。
“少帮主您消息灵通!这些南康商团,都是为了‘他们’李家的一宗害人不浅的货物而来!您老有所不知啊,李皋那老棺材瓤子,真是缺了八辈大德、竟然想在……”
“我知道,你说的是货物象谷、或者叫阿芙蓉膏。这些破事儿整个幽北都传遍了,你就想拿这个消息换你的那条老命?以这个消息的含金量算来、我最多也就先给你剃个头,再把你给宰了……因为你那消息也就值这个价、而且你脑袋上也没几根头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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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别别!李皋那条老狗吩咐小老儿,暗中向他们兜售象谷、为自己谋取暴利……”
“不对吧?你们大荒城的土地都是有数的、象谷的产量也都是固定的,既然许了颜昼和谛听、还哪来多余的象谷出售给南康商团呢?”
李财一听沈归对此事如数家珍,神色立刻一变:俗话说人老精、马老滑、兔子老了鹰难拿;李财这条老狗本来还打算随便说些什么蒙混过关、可如今按照沈归的这个说法看来,人家原来掌握到的消息、比起自己肚子里的存货来真是一点不少。如此一来,求生心切的李财只能叹了口气,幽幽地说道:
“李皋想把今年象谷的收成分给四家:一份许给南康谛听、一份许给太子颜昼、一份许给他的亲孙子林三林、还有一份就自己脱手牟利了;当然了,这么个分法,象谷再多出一半来、那也是不够分的;所以李皋就把主意打到了太子爷的份例之上……”
沈归一听便嗤笑出声,打心眼里就觉得李财这条老狗、根本就没说实话:
“胡说八道!李皋那老头还打算借着登基之后的颜昼陛下、逼迫李登提前让出家主之位、好来分这一大份的‘绝户产‘呢;可若是按你这个说法、克扣了未来陛下的那份烟膏子、莫非李皋是不打算继续在幽北三路混下去了?”
沈归说到这里、李财还没来得及解释、李乐安便开口解释道:
“也不是没有可能……若是李皋名正言顺地坐上家主之位,又何必非要认颜昼这个名义上的皇帝不可呢?你别忘了,最近幽北三路刚刚饱受战火的侵袭、各路人马都损失惨重、可唯独李家手中那四万‘护院家丁’、却始终未损一兵一卒……”
“是的是的,这位姑娘说的太对了!李皋那条老狗早有自立为王之意!他也不止一次在族会上大肆抨击家主、说丞相爷是拿着李家子弟的血汗银子、去堵他颜家那个无底洞!近百年来、若是没有颜、郭两家扯后腿,我李家早就富甲天下了……他还说……”
沈归看着‘眉飞色舞、买主求生’的李财、没来由的产生了生理性的恶心。于是他立刻抬起右脚,把李财右手腕踩在地上、轻轻弯腰攥住他的中指、轻轻向后一掰……
‘喀……’
一声极为清脆的骨骼断裂之声、就在这间破庙之中回响起来。李财仿佛是被那突如其来的剧痛给打懵了,先是目光呆滞地看着已经扭曲变形的右手食指、刚欲开口惨叫、又被沈归挥手一掌劈在了咽喉之上……
沈归下手还算是知道轻重的、如若不然的话,他这一记手刀下去、轻而易举就能把李财咽喉击出一个粉碎。
“都活这么大岁数了,就没人告诉过你?人家说话你插嘴,这个习惯可不太好……我问你的是,那些南康商团,都是个什么来路……”
沈归冷冷地看着地上那位正在不住打滚、还用没受伤的左手捂住自己喉咙的李财,静等着他的‘自我调节’产生效果。
“咳……咳……他们是李皋选的合作伙伴……呕……商团中做主之人是南康广陵城的一位巨商,好像是姓沈……”
“沈家商团吗?嗯……我知道了。李财你识字吗?”
“识得……但现在没法写了……”
李财一边回着沈归的话、一边可怜巴巴地竖起了那根已经扭曲变形的食指来。沈归看了看自己的杰作、也多少有些不好意思、挠了挠头说道:
“可你想要活命、怎么也得给我留下个亲笔字据吧?要不然……你老人家就克服一下呗?”
第313章 260.药渣李财
面对宝贵的生命受到威胁、李财李大管家毅然决然的以六十岁高龄、生生克服了右手中指被掰断所带来的巨大痛楚;凭着这份强烈的求生欲望、还真给沈归亲笔写下了一份详尽的李家外戚罪证供状。当然了,刚开始这个狡猾的老头还企图以‘挤牙膏’的方式蒙混过关;但在沈归那‘逮住蛤蟆攥出尿’的行事宗旨之下、终于还是交代了一个彻彻底底。
沈归拿起李财刚刚签上了名字、画好了押的几页供状,轻轻吹干了墨迹,映着昏暗的油灯一边‘检查’、一边感叹道:
“您老人家的这手行楷、虽然因指伤而略显杂乱,可单以这份笔力看来、没个二三十年的功夫、也是绝对下不来的……李大管家啊,您老这何止是识字、简直能称的上是书道大家了…”
“少侠您谬赞了……老夫也是闲余时间多了……”
“可人家都说这字如其人、依我看来也不尽然呐……小独臂,至此李大管家的使命已经全部结束,如今我就把他交给你来‘伺候’。不过咱们可有言在先,我既然已经应了吴氏夫人、那这李财李大管家、就绝对不能死在你小子的手上。咱们行走江湖之人,最重要的就是信用二字……”
李财听到这里脸色骤然一变、顾不上浑身的伤痛奋力疾呼:
“少侠您说得对啊!行走江湖之人最重要的就是信用二字!老夫如今已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又强忍疼痛写下了亲笔供状、一副容貌也已尽数毁去,您怎么仍然还是不肯放过李某呢?你我二人本无仇怨、难道您非要小老儿我这条狗命不可吗?”
“嗯,是的……”
李财被沈归这直白的回答堵得半天说不出话来,缓了好久之后、才万般委屈地继续讨饶道:
“可您方才分明说过,会饶去老儿这一条性命,如今又怎能言而无信呢……”
“我的确说过会‘考虑’饶你一条狗命啊!可如今我已经‘深思熟虑’过了,结果就是不能饶了你啊!这又怎么能算是我言而无信呢?小独臂你赶紧的,有活不干你还等着留到过年吗!哦对了,别忘了先把他舌头割了,我这人心最软,听不了人家哀嚎……”
还未等李财骂出几句,小独臂便狞笑着走上前来,口中说着‘放心吧少帮主,准让这老小子静悄悄的……’;同时又抬起一脚,把万念俱灰的李财踹倒在地,伸手由打背后的腰巾之上、解下了一杆大铁钩子。
他手中这柄大铁钩、‘设计原型’是出自秦墨先贤——公输子的留下的锤锻手稿,最初的‘设计理念’,乃是充作水上作战之用的‘钩巨’,是用于拉进船距的一种金属兵刃;时至今日,这种‘钩巨’经过多年的演变、早已经变成了行舟之人的必备工具之一。
而小独臂手中这柄铁钩、与渡渔船家、漕帮子弟手中的铁钩都不相同:这柄铁钩的内侧经过了仔细的打磨、如今已是异常锋利;尽管从外表看上去,与寻常铁钩别无二致;可若是一旦被这种铁钩环在脖颈之上、只要对方轻轻那么一抹,定然会落个被割开喉咙、窒息而死的悲惨下场。
不过,既然小独臂已经应了沈归、要把李财这条狗命留给他的夫人‘独享’,就定然不会对他‘痛下杀手’。
接下来,李财就充分感受到了什么才是‘劳动人民的伟大智慧’。
小独臂抬起一只脚来、重重地跺在了李财的尾龙骨之上。这一脚下去、虽然没有造成什么硬伤、但李财的下半身受此重创、短时间内也无法挪动分毫;紧接着,他又踩上了李财的小腿肚子,抬起仅剩的一只臂膀、抡起钩子便向他的跟腱与脚腕的缝隙之中刨去……
被打磨锋利的勾头,没有受到任何阻拦、直接带着弧度的钩入了李财的跟腱之中;紧接着,小独臂死死地踩住他的小腿肚子、臂膀奋力一提钩柄,李财只觉得感到一阵剧痛的同时、耳边也传来了一阵撕裂之声、紧接着左半边身子便彻底地失去了控制,再也无法动弹分毫……
庙中众人就这样看着动作娴熟、下手狠辣的小独臂,慢条斯理的地钩断了李财的四根手脚大筋。沈归看着他那副冷漠的脸庞与干净利落的身手,心中暗道:这孩子真的需要心里疏导了……
当然,如今的李财还勉强称得上是‘生龙活虎’、虽然手脚身子无法动弹分毫,可是在刺骨疼痛的折磨之下、头脑之中仍然还是一片清明;求饶、谩骂、讨好,这位只有头颅还行动如常的李大管家、仍然还在做着最后的努力,对这个出身于微末、‘社会地位’低贱到尘埃里的小乞儿真是及尽诱惑之能事;可惜,无论自己说了些什么、又许给他了怎样一桩天大的富贵、这小独臂仍然都是颔首微笑,照单全收、之后又继续做着手中的‘活计’……
沈归这个‘天生心软之人’、当然没兴趣看小独臂是如何讨债、吴氏夫人又是如何报仇的;他叫醒了靠着门槛小憩、此时正鼾声如雷的刘半仙,与他嘀嘀咕咕地不知道商议起了什么。
次日凌晨,天色才刚蒙蒙亮起,李家外戚的大长老李皋,便带着他的亲孙子李三林、还有一众李家耄老、后辈儿孙、以及谛听的那位使者刀疤男,一起出现在了大荒城的东门以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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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队人马的最终目的地、距离沈归与众人落脚的城隍庙不远。在大荒城东郊、一处依山傍水的美景之间、伫立着一座萨满祭坛。
今日,便是李家人与刀疤男商议之后、选定开始播种的‘良辰吉日’。
在幽北三路民间、萨满教的声望极高、信徒更是遍布十里八乡之间。这些从土里刨食养家糊口的农夫苦力们,对于那些可以为全村老小医治病痛、还能帮自己占卜天气祈求丰收的萨满神婆与巫师们,简直奉若神明一般。他们的思维方式与工作流程一样简单,就犹如最平凡朴实的土地一般:你种下的是什么种、结出的就一定是什么果。
所以自古至今,幽北三路各行各业在惊蛰动工之日,都会请来一位萨满巫师,帮他们在举行一场祭天祈福仪式。他们每一个人都相信,只要得到萨满巫师的祝福,那么这一整年来、各行各业都定能风调雨顺、人丁六畜也会是一片兴旺发达之相。
不过,由于今年东幽李家不种粮食、而改种了象谷,所以他们今年的惊蛰祈福祭祀、就推迟到了如今这个盛夏谷雨时节;而李家的这些外戚、虽然大多都是些无敬无畏的势利小人,但今日也请来了萨满巫师祈灵,对来观礼的其他幽北‘装模作样’一番:一来,是为了安抚那些笃信萨满的农夫苦力;二来,也是自己缺德事做多了,想要得到先祖之灵的宽恕。
这些李家外戚的想法,其实真的有些难以揣摩。毕竟他们为非作歹、作恶多端之时、并不怕先祖天灵降下怒火;可一旦不得不参与到这种场合之后,又会摇身一变、成为一名虔诚无比的狂热信徒。似他们这般‘烧完香打和尚’的做法,也不知道那些满天神佛看了之后、心中会是个怎么样的滋味儿。
“李大长老,象谷播种的时节已经非常紧迫了;今日完成了祈灵祭典、无论你们还有怎样繁杂的规矩,都决不能耽误播种的进行。想必这幽北三路的气候节气、你们可比我这个外人要清楚的多……”
这位正在说话的刀疤男、本就是南康人士,对于萨满教的‘万物有灵说’、自然是不屑一顾的。当然了,若是真的有神灵一说、似他这般的冷血杀手,信什么都翻不过他那副罪恶之身的。
被他开口催促的李皋、如今也是一脑门子的官司:原本他身边还有李财这个好帮手;可如今李财家中的吴氏妇人,大腿受了很严重的外伤;自己也就实在无法强人所难,让这个多年以来都忠心耿耿的老奴冷落了家中娇妻;而自己为了避免走漏风声、凡事也就只能靠自己来亲力亲为,生生累出了一个心力交瘁。不过好在只要忙过了今日、李家的生意也就走上了‘正轨‘,自己也可以借着这阵东风、取代李登而成为整个东幽路实际上的当家作主之人。
于是,面对刀疤男这个合作伙伴、李皋撑起了一张笑脸,谄媚地解释道:
“南使明察,老夫又何尝不想早日播种呢?但这‘耕种土地’之事、毕竟还要靠着那些穷鬼苦力来做;而那些贫贱小民都笃信萨满教、举行祈灵祭典之前、根本就不敢‘下地‘;多年以来这些贱民都愚蠢如猪、顽固如驴,老夫早已用尽了手段、仍然还是束手无策啊。不过南使您放心,老夫已经仔细盘算过了、绝误不了播种时辰……”
二人边说边走,没过多久,便带着一行人马浩浩荡荡地来到了祭坛之下,李皋抬眼望去,只见祭坛上已经端坐了两位冠带齐整的萨满巫师。于是他朝着身后的李家晚辈一挥手:
“献上贡品祭物,切莫惊扰了二位萨满大人与神灵沟通……”
几位怯生生的李家后生点头应是,小心翼翼地挑几幅担子、朝祭坛方向走去……
第314章 261.执迷不悟
这些李家子弟所挑的扁担之中,都是祈灵祭典需要的应用之物。除了常见的香蜡纸马以外、还有一些用于供奉神灵的贡品祭物。
这次祈灵祭典的本家主事之人——李皋,心中纵使万般的不情愿,仍然还是准备了一整套的上等贡品:猪、牛、羊三牲齐备,自不必多说;那些铭刻了上古萨满铭文的火石与祖灵图腾柱,当然也是不可或缺的;还有一尾鳞片齐整的活鱼、被捆扎住翅膀的大雁、再加上一张连头整身的雄性黑熊皮,也就凑齐了天、地、水‘三母之灵’。
在萨满教的上古传说之中,记载着万物生灵皆起源于‘火’;而火种则起源于‘石’;所以在这些萨满巫师眼中,世间万物生灵,都以火石为父、以天、地、水三祖灵为母;这种观点,与儒道两门的某些方面也是不谋而合的。
而且,无论这天、地、水三母灵,在萨满教义之中都代表了些什么;至少在台下这些以耕种为生的农民眼中:想以种地为生、却定然是离不开‘三母灵’的庇佑。而且因为萨满教源远流长,民间也有一些有关于三母灵的‘打油诗’,也在耕夫的圈子里故老相传:天公不作美,种啥都白给;土地张了嘴,满村饿死鬼;河水一流干,直奔鬼门关。
今日祭坛上的这两位萨满,还是大荒城中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巫师介绍给李皋的。原本李皋是想请那位德高望重的老萨满亲自出手;但自己才刚刚进了他家大门,便看到这位老萨满巫师,正躺在炕上裹着被子犯愣;自己说明来意之后,这位老萨满便一脚踢开了被子、除了眼珠死死盯着李皋之外,浑身上下都在不停地颤抖,那副模样看起来就好像是身上生了很多跳蚤一般——看起来既别扭、又不协调。
李皋毕竟活了这么大的年纪、当然知道萨满巫师年纪大了之后、大部分人都是这个下场。也不知是所谓的‘泄露天机太多而遭了报应’;还是早年餐风饮露、爬冰卧雪而落下的老病根;总而言之,除了极个别的驻城萨满以外,这些为幽北百姓奉献了自己全部的‘神职人员’,虽然还称不上是晚景凄凉、但大部分人也都会饱受病痛的纠缠折磨。
“李老爷,您看看我如今这副身子骨,别说祈灵了,就连起床都费劲……你这是不是错人了吗?”
李皋看着他那‘匀速抖动’的身子,心中也十分明白:这老小子就算有意装病、也不可能如此精准的每下都抖到‘点儿’上:
“既然萨满大人您身体抱恙、那李皋也无法开口强求……不过我们李家这春耕祈福祭典已然拖到了现在;若是再不抓紧时间举行、只怕东幽路的百姓,今年可都要饿肚子了……”
面对着李皋的‘恶人先告状’,万般无奈之下的老萨满终于还是给他想出了一个‘折衷之法’:
“这样吧李老哥,我帮你从别处请来两位身体不错的萨满先顶一顶,一个大神一个二神、也就够了……放心,咱俩这么多年的关系、咋也得让老哥先把眼前这难关熬过去啊!其他的你就甭管了,明天带上一切应用之物、领着族人去东城外的萨满祭坛吧……行了行了,你赶紧走吧,你看我这身子,要是再跟你多说几句、准把自己舌头都给咬下来!有什么话,咱们明年开春再说吧……”
李皋被连轰带撵地赶出了那间土坯房中,遭受到无礼待遇的李大长老、临走之前还回头啐了一口吐沫,心中暗暗骂道:还他妈明年再说?看你抖得那副德行吧!今年冬天你都未必扛的过去!
不过时至今日,李皋看见了祭坛上两位冠带齐整的萨满巫师之后,满心忐忑也骤然化为无形。他看着那几位后辈布置好了祭坛之后,便朝着身后一扬手:霎时间,所有的李家族人与前来观礼的农夫百姓,便泾渭分明地站成了整齐的两队,随着‘呼啦啦’的声音,所有人都整整齐齐地跪在了祭坛之下。
就只有两个身影、还直挺挺地站在当场:一位是冷眼旁观、看着这些幽北蛮子‘耍猴戏’的刀疤男;另外一位则是正在拿捏‘首席长老’做派的李皋。
当然了,在场他李皋身份最高,装腔拿调当然无所谓,但若说‘自持身份高贵、不肯跪拜萨满巫师’,他李皋却是绝对不敢生出这份心思的!
“老儿李皋,携李家族中全部老幼祭典祖灵;恳请萨满大人为我等降下福祉、保佑我李家今年风调雨顺、人畜兴旺……”
李皋一边朗声说着祭词、一边挺着腰板跪在地上、说完之后又五体投地的行了一个大礼。
按照往年的祭典流程看来,如今本家主人已经跪拜、那么萨满巫师就应该响动骨铃法器、开始转着圈地‘跳起舞’来;先占卜、后祈福,一整套流程大约要花上一到两个时辰左右。
可是,这两位带着面具、穿着祭袍的萨满巫师却仍然一动未动,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在祭台之上端然稳坐。
生出这等意外之事、李皋身后的几位长老骤然面面相觑、但在李皋没有发话之前,却谁都不敢率先发声;而那些前来观礼的耕夫百姓们,见到两位萨满大人不发一言、只当是李家人准备有误、或有什么失礼之处,触怒了萨满大人,于是在几位虔诚的老人带领之下、呼呼啦啦地都跪倒了一地、‘砰、砰’地不停磕着响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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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
一个沙哑的男子叹息之声、从祭坛之上发出,飘飘荡荡地传入了在场众人耳中。紧接着,这位出声叹息的男子不但没有开始祈灵祭典、反而伸手摘下了面具头冠、又解开了脖颈之前的祭袍系带……
“齐雁!”
就在所有人都屏息凝神、注视着祭台上沈归的动作之时、李家后辈队首一人却突然高叫出声。
“你不是北燕来的货郎吗?怎么如今却变成了幽北三路的萨满巫师呢?”
也怪不得李三林会如此的惊慌失措!别人也许不清楚、他自己却再明白不过了。这位‘齐雁’预付的五十万两银票,还好端端地躺在自家枕头下面;可眼下这个‘小货郎’却摇身一变,成了一位萨满巫师!神灵恶鬼之事还不在紧要、可自己亲笔写下的那一纸‘订货字据’,可还在握在此人手上呢!
“三林,你怎可对萨满大人如此无礼?速速退下、否则定要治你个扰乱祈灵祭典之罪!李家家法何等严厉、我想你也是清楚的……”
李皋当然知道,如今看来,应该有自己不曾掌握的意外情况发生;但此时毕竟人多嘴杂,除去自家人之外、还有不少平民在场观礼;无论此人曾经如何诓骗李三林、但整个东幽路改种象谷一事,却万万不能在此时此地、被当众揭露开来。
“是…大长老…”
李三林也不是个不知轻重之人,方才也是被漏出真面目的沈归一惊之下、这才乱了方寸;如今李皋的一声断喝,又让他回到了往日那般‘聪明机敏’。
“李皋、李三林,事到如今,你祖孙二人已是罪孽满身、还不知痛改前非、幡然醒悟吗?”
“回萨满大人,李皋知罪、但不知罪在何处!”
李皋略一打量沈归那副年轻的面孔、不由得心中大定。想来这少年即便天资过人、终究还是如此年轻,不可能比自己经验更加丰富。如今他既占着萨满教之名,自己也就只能阳奉阴违地用话术稳住场面;等他脱下这身祭祀袍、离开了众人眼中之后,是生是死、可就要各安天命了……
面对李皋的质问,沈归并没有与他继续在言语上纠缠下去,反而是站起身来,从身边的祭袍下取出了萨满教大护法的身份象征:兽皮雷鼓;随即又从背后取出了一柄骨槌,轻轻一擂鼓面,发出了‘咚’的一声脆响。
尽管这道鼓声听起来带着些俏皮的味道,但是在场众人、连同胸有成竹的李皋在内,脸上皆是一片惊异之色!
萨满教大护法的法器,之所以是这种‘雷鼓’、皆因为在萨满教义之中、雷电是代表着审判与毁灭的力量;而如今这位护法大人响动了雷鼓、也就等于向在场众人宣告:他要代表萨满教、涤荡李皋与李三林那罪恶的魂灵。
简单说来,就是他沈归,今日要杀人了!
当然了,尽管历代大萨满都有着赫赫威名流传于世、但谁也未曾亲眼见过、有哪位萨满巫师能请动雷神之灵、生生就把罪人当场劈死的!即便那位穿的花里胡哨、正躺坐在祭台上的二神还是位天灵脉者、也无法做到引动天雷的程度。
“萨满大人、若老儿有何罪孽为教义所不容、在下都甘愿受罚;可老儿自问多年来虽然无才无德、但行事也还算是小心谨慎,不敢踏错半步。如今护法大人要审判在下、自当在众位乡邻面前秉公直言、也好让老朽我死也死个明白才是!”
要说这李皋虽然年迈昏聩、但也还有那么几分急智!他明知道今日参与祈福祭典之人、除了李家人之外、便是那些靠着李家赏饭吃的贱民;只要这位‘护法大人’没有确凿的证据,那么自己就能咬紧了牙,给他来一个死不认账!台上的这两个装神弄鬼之人、根本也别想在大荒城动自己爷孙一条汗毛!
所谓‘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这李皋吃亏就吃亏在了见识太少!他要是多去奉京城走动走动、问问那个倒了大霉的‘合作伙伴’颜昼,也就不会如此的胸有成竹了!
在这片华禹大陆之上、还有着一类超脱凡人桎梏的半仙之体——天灵脉!
第315章 262.麻木不仁
其实以刘半仙天灵脉者的能力,怎么算‘战斗力’也不会在刀疤男之下;既然刀疤男都能单枪匹马、就把李家宅院给杀了一个通通透透;那么刘半仙想让李家彻底在大荒城除名,想来也不是什么难事。
可是,沈归却无法把所有的问题,都用这种最简单的方式解决。因为他与颜青鸿、乃至李登,如今都急需一个安稳的东幽路;无论是土地还是民心、都容不得再出半点差错。
所以,收拾这爷孙俩的最好方式、便是让他们彻底声名扫地、成为在幽北三路都人人喊打的两只过街老鼠。
所以,沈归如今面对这位外软内刚、胸有成竹的李家大长老、并没有贸然祭出刘半仙这个‘大杀器’;反而他只是招了招手、便有两位独臂乞丐从祭坛后方拾级而上,每人都端着一个大号的木匣子,平稳地把它放上供桌以后,便一言不发地跳下了祭坛。
“各位李家高贤、诸位相邻百姓:今日,本护法也带来了两道祭物!有此神物供奉神灵、定可保我东幽路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说罢,沈归伸出双手,同时打开了两个木匣…
待在场众人看清盒中之物、皆是一片哗然之色!这两个木匣之中所装贡物,赫然是睁着眼睛的两颗男性头颅!而且这两颗头颅,原本还属于大荒城街面上两位风云人物:一位,是李三林李大少爷府上的总管李财;而另一位则是他府上的门房高老爷。
对于那些百姓来说,无论是李皋还是李登、与自己的日常生活其实都没什么联系,就犹如高高坐在金殿之上的皇帝老儿、敬畏但并不惧怕;而他们所惧之人、无非就是这等拿着‘鸡毛当令剑’、横行乡里为非作歹的狗奴才们!比如若是他李皋想要百两纹银,那么这些下人最少也要在百姓身上抠出三百两来!一份上缴宗族、一份留给自己、另外一份呢,则用于给自己铺出一条通天大道!可以说这些‘获赐李姓’的恶奴们,个顶个都是阴狠贪婪的虎狼之辈。
而在场的诸位百姓、虽然早就恨这二人入骨、无一日不希望这些恶奴们于梦中暴毙;但他们今日亲眼见到了这两只‘贪狠豺狼’的头颅,被装在木匣之中、摆在了祭台之上,却并没如同沈归想象的那般欢欣雀跃。
尽管沈归灭杀了这两头李家门下‘狡狐’,但李皋这只老奸巨猾的‘猛虎’,却仍然面色如常,浑然没有半分惊惧之色。
李皋并不是一个蠢人,之所以他会养着这些外姓人、还准许他们用李家的幌子招摇撞骗、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要用他们来为自己‘趟雷’!而如今这两位‘忠心义仆’触雷身亡、也称得上是求仁得仁、死得其所了。
“不知我家这二位忠仆、是何处得罪了护法大人?才引得您如此大发神威、私下对他们处以如此‘极刑’呢?”
即便李家在东幽路一手遮天,若是想要处罚哪个奴才,也必须先请下大荒城衙门的一纸公文、准许宗族自行裁决,才能算得上是名正言顺:这是幽北三路朝廷的律法、也是颜家为数不多的‘面子’之一。
幽北三路律法:无官准,而擅动私刑者,流放十年。
在李皋想来,既然他沈归占着萨满教的大义、那么自己也可以依照朝廷律法来制约对方;若是沈归没有另外的准备、就只能被顶出一个哑口无言来,场面上也就居于被动了。
单就如今这么一件‘小事’也能看得出来,先帝颜狩为何会心心念念地想要淡化萨满教在民间的影响了。正所谓家口千口、主事一人,这萨满教和朝廷、总得分出一个主次关系来才是啊!
沈归面对李皋的‘反将一军’,只是伸出右手,随意地摩挲着李财那颗头颅上的几根银发,语带垂怜地说道:
“李皋老儿,你收买人心、安抚民怨的招数,其实也并不算高明;无非就是暗中指使这些门下恶犬为非作歹;等到民怨沸腾之际、再把这些狐假虎威的狗奴才,推出顶罪了事。你以为你做的天衣无缝、其实百姓们心中都十分明白;之所以他们会配合于你,并不是你这手段如何的高明、而是他们再没有别的生路可走而已……”
说到这里,沈归先打量了一下在场耕夫百姓的神情,发现俱是一片麻木不仁之后、便又从怀中掏出一些阿芙蓉膏来,在众人眼前一晃,开口怒斥道:
“这种东西叫做阿芙蓉膏、就是你们最近刚刚分到手中的新谷种。这种烟膏会让人极度上瘾、每日若是不吸上几口、便会浑身痛痒难当、求生不得而求死不能;即便你有万贯家财可供购买此物、可久服之下仍然会身染重疾、衰弱短寿、最终被抽干成为一具骷髅、宛如行尸走肉一般……此物,乃是这世间至恶至毒之物,你们平日里辛苦劳作、耕种的都是能活人的粮食;可如今这李皋老儿、却要你等亲手把那恶毒之物耕种出来、贻害幽北百姓!这,就是你们想要的结果吗?”
沈归这一番话,说的极为慷慨激昂;可惜的是,台下的平民百姓们仍然还是一脸麻木的望着自己,不发一言。看他们的神情,就仿佛沈归方才所说之事、跟自己毫无半点干系一样;而李家那些外戚们,更是神色轻蔑地朝着沈归指指点点、低声议论调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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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皋听完沈归的话,面色当然变得极为凝重。他的第一反应,便是回头看了看谛听的使者刀疤男、发现他竟然正饶有兴致的看着激昂慷慨的沈归,自己也就放下心来,专心应付起这个‘幼稚的少年郎’:
“护法大人此言;未免有些危言耸听了。首先,我们东幽路今年改种象谷不假、但却绝不会贻害幽北百姓。想那‘药烟’是何等名贵之物、我幽北三路有多少人能有此等巨资、能够久服此烟呢?再者说来,我们种出这些药烟作物、贩运到其他地方贩卖不假,但老儿做出这个决定的主要原因,还是想为在场的百姓农夫谋求福祉。往常他们耕种粮食、一亩地不过就是十到十二两银子的收入而已;可若是一旦改种象谷、每年的收入最少也能翻出一个跟头去!如此看来,李皋我非但无罪、反而有功!”
沈归耳边听着李皋的狡词强辩、又看着台下众人的冷漠神情,心中顿时五味杂陈:他自己当然知道此物有何等危害、但这些穷苦百姓们,却根本不曾了解过这种阿芙蓉膏,又怎么会对它产生厌恶之感呢?正如李皋所言、这象谷一物、本身也是一味不错的药材、只是落到了某些人手里,才会变为今日这等‘索命恶鬼’。
而这些百姓之所以会麻木不仁、皆因为他们还挣扎在喂饱线上。连饭都吃不饱的人、也就谈不到什么善恶之分了;若是能把自家的收入翻倍、莫说是让他们种象谷、让他们‘种活人’都绝没有二话!
此时的沈归心有些凉,也彻底放弃了让李家外戚‘陷入人民群众的汪洋大海之中’;他叹了口气,朝祭坛后面招了招手,一道白色的俏丽身影,便出现在了祭坛之上……
当‘活生生’的李乐安出现之后、整个祭坛顿时陷入了一片死寂之中。
没错,李乐安的确是个大家闺秀、但也是在李登吩咐的‘散养’方式之下成长起来的;大荒城街面之上,有何人不知这个圆头圆脑的李家小郡主呢!前一段时间,李皋为她这个‘表妹’发了一场大丧,全城的百姓私下里也感慨其‘红颜命薄’、‘好让人不长命’。
可如今这位已经死去多日、牌位还供在李家祖先堂内的李乐安,竟然就这么活蹦乱跳地出现了!
好几位自小看着李大小姐长大的大荒城老人,顿时老泪纵横、泣不成声。李乐安虽然出身高贵、但她自幼便心地善良、从不仗势欺人;对那些生活困苦的乡邻百姓、也经常会伸出援手。年幼的李乐安,便用自己买零嘴的份利银子,帮助过无数的大荒城乡亲熬过荒年。
一位年纪高迈的‘地把头’,此时再也控制不住情绪,踉踉跄跄地跑到了祭坛之下,仔细看清了李乐安的面容之后,颤抖着干裂的双唇、激动的说道:
“大小姐啊…老头子就知道你肯定没死!像你这么好的孩子,祖灵自然会保佑你的!他们说的时候我就不信,如今能亲眼看见您一面,死了也能闭得上眼了……”
这位‘地把头’年轻之时是李家的长工、有一年他的儿子被过路的流匪给绑了肉票、还是年幼的李乐安,从家中‘偷’出来一笔银子,才让保住了他儿子的一条性命。打那之后,这位老把头就在家中,为李乐安立了一座长生牌位,早晚三柱清香供奉,祈求这位‘小恩人’能够逢凶化吉、遇难呈祥。
李乐安当然不记得这个老把头是何许人也,她自幼过的便是抛头露面、随心所欲的日子;兴之所至、接济的穷人也多到数不胜数、又哪可能认识这个老把头呢?
于是,她也只能微笑着朝他点了点头,而后又看向了远处饶有兴致的刀疤男。
“大小姐显灵了呀!”
李皋一见李乐安露面,眼珠一转、立刻跪伏在地上、高声呼喊起来。
第316章 263.揭竿而起
李乐安看着这位脸上皱纹堆垒的‘表哥’、神情厌恶地皱了皱眉。她在父亲李登的极度呵护之下、从小过得便不愁吃穿的恬淡生活,也没有任何需要履行的‘义务使命’需要牢记于心,日子过得真是要多清闲、就有多清闲。
幼年时期的李乐安,最喜欢坐在书房之中。因为父亲李登在离开大荒城、入京为官之前、便最喜欢泡在这间书房之中。某日午后,他在父亲的一本藏书之中、看到了一句话:‘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
年幼的李乐安读了一个半知半解、便在送去奉京城的家信之中,提出了这么一个问题。而父亲也罕见地写了满满四页信纸,给女儿详详细细地讲述了一下这句出自‘鲁东儒林学派’的崇高境界。
于是,百无聊赖的李乐安,便把父亲如此认真解释过后的圣贤之言放在了心上,并且把它当做了自己为人处世的基本原则。当然,她也没有成为一名每日蹲守‘过马路老奶奶’的熊孩子,只是看见不平之事便要管一管、看见了苦命之人便要帮上一帮;既不主动、也不拒绝;既不问闲、也不冷漠;勉强还称得上是一位‘业余女侠’。
李登知道了女儿这种‘随缘助人为乐’的生活态度,也暗中动用了自己的某些‘后门关系’,使她成功拜入了拥有‘回春圣手‘名号的地灵脉医者林思忧门下;经过一番‘学习深造’之后、这位‘业余女侠’李乐安,终于成功‘转职’为‘专业大夫’李乐安。
李丞相对于这个女儿是发自肺腑的疼爱,从她这个名字就可以安的出来。李乐安——乐天、平安。而这位含着金汤匙出生的李家大小姐、也按照李登希望的那般成长起来。无论她选择了什么职业,也都是出于他那与生俱来的善良之心。
秉持着师傅林思忧的教导、李乐安救人之际从来不问病患的出身家世、哪怕是与幽北三路有着百年血仇的北燕人士、李乐安也绝对不会生出别样的心思。不得不说,这师徒二人可能是最早出现的‘世界主义者’。
可万没想到,自己还正在努力地朝着‘兼济天下’的目标奋斗前进;可大荒城的自家后院,却燃起了一把冲天大火。
多年以来,李家的第一顺位继承人李乐安,就只想成为一名出色的医者;对于李家那一片偌大家业、根本就没有什么兴趣;可惜,树欲静而风不止、谁让她是李登的膝下独女呢?也就无可避免地、要被卷入这场‘家族内乱’当中。
自己的这位‘老表哥’,先是派出了杀手意图谋害自己;而后,又在奉京城的丞相府中布下眼线暗桩、监视并记录父亲的一举一动;如今更是为了谋求李家的一片家业、准备动用那些记录账簿构陷父亲谋反;而且,还在暗中与颜昼、谛听沆瀣一气、种植贩售这可能等会导致无数百姓家破人亡的至毒之物。如今想来,父亲指派自己代替单清泉、与沈归一道前来大荒城走这一遭、应该也是另有一份深意在内的。
既然自己的人生信条与李皋的利益相悖、那么就只能对不起自己的那位‘老表哥’了……谁让李家的家主,名字叫做李登呢!
“李皋、你派遣杀手企图谋害于我、为你孙子李三林谋求家主之位在先;又想在我李家的土地上、耕种那等害人毒物、为自己谋求私利在后;与公,你触犯了朝廷律法;于私,你也悖逆了李氏门规。无论算起哪一条罪状来,你都断然难得一条活命。话已至此,你仍然还是执迷不悟、妄图用诡辩话术来做困兽之斗吗?”
一身正气的李乐安,操着字正腔圆地口吻、责问起了跪伏在地的李皋。尽管她口中正义之言、与那张娃娃脸看起来不太协调;但台下方才还麻木不仁的东幽百姓、听了这番话之后,却骤然掀起了一片惊涛骇浪:
“李皋你个老王八蛋,竟然敢勾结外人谋害相爷!”
“我说李三林最近的呼声怎么那么高呢,原来你们爷孙俩还藏着这等狼子野心啊?”
“你平日里指使那些恶奴,坑害我们也就罢了;如今竟然还妄想吞没整个李家,要害大小姐一死?”
“李皋,原来就是你这个畜生、暗派杀手去谋害大小姐的!你竟然舔着一张老脸贼喊捉贼、让我们全去李家祠堂跪拜!小老儿今日就跟你一道,把这条老命给兑了罢!”
一时之间,群情激愤!那位受了李大小姐恩惠的老把头,更是不顾身旁之人的阻拦,整个人拼了命一般往李皋的方向冲去;看他那对血红血红的眼珠,恐怕只要他的儿子一松手、这位老把头准会扑上前去、生生咬穿李皋的喉咙。
要说李乐安和沈归的做法,其实都差太不多;可得到的结果,却有着天差地别。皆因为他沈归虽然顶着萨满教大护法的身份,但终究也不是东幽本地人士,真称的上是‘两眼一抹黑,谁都不认识’;而李乐安则不一样,她不但是土生土长的大荒城人士、更是诸位乡亲们从小看到大的李家小郡主,还是李丞相、李家主的膝下独女。如今既然是宗家大小姐出面要扳倒老儿李皋、那么此事就一定不会成为一笔糊涂账、最终不了了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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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有了李家大小姐作靠山、无论自己跟着‘起多大的哄’,也定然是只有好处,没有坏处的。
不过,即便遭到万民唾骂、身处众矢之的老儿李皋,内心却全然不似他外表看起来的那般恐惧。别看他此时以头碰地、浑身不停颤抖;其实在他的心中,却还在仔细权衡着当前局势。
自打他看到李乐安露面的那一瞬间、心中便已经清楚——今日之事恐怕断难善了!李皋十分清楚:自己之所以能够横行大荒城多年、皆因为自己背靠着李家那份雄厚的家业,还有一位身居丞相之位的家主李登冲锋在前,他这才能‘放开手脚’、把大荒城‘治理’的仿佛铁桶一般密不透风。
而这李乐安是李登的独女,与方才那个满口大话空言的萨满教护法不同;自己与李乐安作对,胜负几何还真就不太好说了……
若是自己俯首认罪,一向心慈手软的‘表姐李乐安’,虽然可能会念在自己年迈苍苍、不忍痛下杀手;但是押解自己进京、请家主李登发落,却也是在所难免的事。而李登的手段自己虽然未曾亲眼见过,但光是想一想那些可能性、也足够令自己毛骨悚然了。
所以,如今摆在李皋面前的路,就只有那一条了……
李皋跪在地上,趁人不备侧了侧身子、发现自己的乖孙李三林,正神情肃穆地朝着自己不住点头。李皋见他有此行为、顿时心中大定:三林这孩子,不愧是我亲自培养起来的少年英才!在眼下这个复杂紧张的局面之下,竟然也能一眼看透破局关隘所在。看他那副神色凝重、蓄势待发的模样,想来是已经联络好了族中其他长老,做好了放手一搏的万全准备……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李皋虽然年迈、但绝不是个做事拖泥带水的昏聩老朽。在他看来,如今真可称的上是万事皆备、东风又至,真是全面开战的天赐良机!于是,雄心壮志的李皋突然止住了颤抖的身子,挺腰杆站起身来,揉了揉跪痛的双膝。当然,李皋毕竟当了半辈子的‘族中决策人’、自然有他心思细腻之处。在开口说话之前,他还回头看了看诸位李家外戚、见所有族人都面色凝重地望着自己,这才彻底放下心来:
“李乐安!你我在族中辈分上算起来,虽然是表兄妹不假,但我李皋却年长你四十余载、你又怎敢用如此口吻质问老夫?这李家的现任家主,的确是你父李登不假、但李家的族产,却是每一位李氏族人共有之物!多年以来、他李登未曾给李氏族人带来任何福祉,反而还倒行逆施、挥霍无敌,致使族中产业日渐凋敝、李氏男丁的生活艰难困苦。你父李登的诸般恶行、在大荒城中早已是人尽皆知之事;无论李家族人还是东幽百姓、无不盼其倒毙于荒野之中!今日,我李皋便要代东幽路百姓、与李氏满门男女老幼做出一个决定:罢黜李登的家主之位,并且永世不得踏入东幽路半步!”
李皋那苍老而沙哑的声音,铿锵有力地传到了在场众人的耳中。除去‘眼前一亮’的刀疤男外,所有人听完之后都一言不发,只是瞪大了双眼,长着大嘴,傻呆呆的看着这位以白发苍苍之年、奋而‘揭竿起义’的李家大长老。
此时站在祭坛之上的李乐安与沈归,听完这番话后却不以为意。而李乐安这个身在局中之人并未出言斥责李皋;反而看着其他那些跪在地上的李家外戚、语气平稳地问道:
“哦?你们也是这么想的吗?”
第317章 264.成王败寇
胸有成竹的大长老李皋、在听了李乐安的责问之后,心中不免耻笑年轻短视、不知人心险恶。想自己一生都被她父亲李登钳制,并没能做出什么太大的成绩;唯一让他觉得自豪的、便是通过割让无数利益的方式、笼络了大半李家外戚。这些银子就如同诱饵一般被自己撒入‘河中’、钓回来的,却是一片又一片的人心呐!
李乐安如今的这种‘临阵策反行为’,分明是在临时抱佛脚!她想仅仅靠着一个‘大小姐’的名头、便能分化打压被自己‘圈养’了二十余年的李家外戚?这已经不能说是天真了;根本就如同痴人说梦一般!李登啊李登,想你徒有一世英名、可惜你这个女儿,却没沾到你半点的灵气啊……
念及此处,李皋一面手撵银髯,一面转回头去。他是想亲眼看看,自己多年来靠着实打实的金山银海聚拢起的那一片人心,究竟是如何给李乐安这个小女儿家、上一堂生动而宝贵的教育课……
可惜的是,他看到的画面虽然极为震撼、但绝不是他想要的那般效果……
在他身后的百余位李家外戚、再加上无数的李姓小辈,如今听了李乐安简简单单的一句问话、动作整齐划一、挂着谄媚的笑容,拼命地摇头摆手;而他们看向自己的眼神、也从原来的那种崇敬与拜服、变成了如今的冷漠与嘲笑!
犹如三九天一桶凉水兜头泼下、李皋被他们这奇怪的眼神惊得浑身止不住地颤抖起来!他万万也没有想到,这些原本还喊着要跟自己‘同气连枝、共进共退’的同族亲人、在如此重要的时刻,竟然会给自己反戈一击!而且,这还是在李登这个现任家主、根本就没有露面的情况之下!
莫非,这个小女娃暗中许以重利向诱不成?可就算何等富甲天下之人、也绝对开不出种植象谷能够获得的那般高价!
“李三林!为什么他们都在用这种奇怪的眼神看着老夫!莫非是他们认为老夫所言有何错漏之处吗?莫非,他们就不打算罢免李登这个不称职的家主吗!”
事到如今,李皋心中已是七上八下的忐忑不安。但如今话已出口是断难收回、就只能硬着头皮撑到底了;如若不然的话,这些态度暧昧的李家外戚,一见自己俯首认罪、就更不可能重新站队了!这些整日就知道花天酒地、好逸恶劳的李家外戚、个顶个都是‘有奶就是娘’的卑劣之徒,若是自己能唬住一张老脸、兴许还会有转机出现……
“李三林!叫护庄队的儿郎们把李大小姐请回府上!等祈灵祭典结束之后、再把派人把她送回奉京城的丞相府去!再把那两个装神弄鬼的‘假萨满’也给老夫乱棒打出……你怎生还站在那里?莫非你没听到老夫的命令吗!”
李皋用一双鹰隼般阴郁双眼,死死地瞪着面带为难之色的李三林。可惜,尽管他用尽了浑身的气力、把嗓子也给喊得生疼、脖子的青筋都绷起了老高、可那个被他视如珍宝的亲孙儿李三林、却仍然是一步都没动过……
“三林兄,你爷爷叫你呢……好歹也该应一声、这才是做小辈的礼数啊!”
借着李乐安狐假虎威的沈归、此时也发现了李三林脸上的左右为难之色,忍不住心中的恶趣味,开口调笑着……
而李三林也顾不上自己爷爷那张面色极为难看的老脸、把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了分辨李乐安的神态之上。权衡一番利弊之后、李三林在自己心中重重地叹了一口气,终于迈步出列,扑通一声跪在了祭坛之下:
“姑奶奶明鉴,李皋虽是我李三林的亲爷爷,但他提议罢免家主一事,却与三林绝无半点干系!三林眼中的李家之主,从来都只有丞相大人一位,万万不曾有过任何非分之想啊!”
他这一番话才刚刚出口,其他的所有李家外戚、无论辈分是长老还是重孙、都连连点头、出言附和道。他们或是以辱骂李皋而大肆献媚;或是只顾磕头痛表忠心、口口声声都是独尊李登为一家之主、誓与‘反贼’李皋划清界限。
终李皋一生、都在以取代李登的家主位置为目标而‘努力奋斗’;可即便他千百算计、也没料到这些胆小如鼠、贪蠢如猪的李家外戚、竟然会在毫无眼前利益的情况之下、抛弃自己这个正要带领他们‘走上光明大道’的首席大长老!
凭良心说,李皋为人虽然贪婪成性、但那些他多年来搜刮聚敛而来的不义之财、也大半都散给了这些族中之人,自己并未留下什么丰厚的家产;这也是因为他多年以来都身居高位,眼界与野心自然不是寻常‘小地主’可以比拟的。他比谁都明白‘财散人聚’这个道理,也乐得当一个‘过路财神’;他并非是不贪恋那些黄白之物、只是他心中另有别的大图谋、他也愿意用这些‘小恩小惠’、为自己这一枝蔓下的人换取一个光明的未来!
而他为了攥取更多财富、笼络更多的人心、选择跟颜昼与谛听合作之事,其他的李氏族人,其实心中并不如何热切;甚至还有不少人,心中是极不赞同的;但也许是出于从众心理、也许是惧怕李皋势大而不敢反驳;总而言之,在他刚刚提起此事之时,族中之人无不是一片叫好附和之声;可是如今自己‘翻开底牌’之后、那些‘同一阵线’的‘至亲们’,却立刻收回了已经下好的筹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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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导致这一切的原因,皆因为李皋不明白一点:这些李家外戚都是一群没有远见、贪图享乐的寄生虫没错;但寄生虫也有寄生虫的脾气秉性,这些‘虫子们’根本没有像李皋那么大的一份野心;他们只想守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过着那种吃喝不愁、又不事劳作的富裕日子。这样小富即安、目光短浅的人,最抗拒的就是改变!无论是改变一位家主、还是改变赚钱方式、甚至是改变一个合作伙伴,对于这些人来说、都会让他们产生强烈的抵触之感。
有改变就会产生动荡、也就有可能让他们失去原本拥有的那种富足生活。也可以这么认为:谁若是让他们有了不安的感觉、谁就成了他们最大的敌人。而‘一心为公、两袖清风’的李皋李大长老、就是这样栽倒了这些毫无廉耻之心的‘寄生虫’身上。
“三林!我可是你亲爷爷啊!我做了这么多、还不是想让你能飞得更高、走的更远吗?如今你不领情也就罢了、怎么还反咬一口、要把你的亲爷爷置于死地呢!你可是……你可是老夫从小抱大的呀……!”
看着那些外戚冷漠嘲弄的眼神、李皋心知大势已去。他既然有这这等壮志、自然也明白成王败寇的道理。他李皋既然有胆子坐在‘赌桌上’,就同时也做好了输掉身家性命的准备;但让他怎么也想不通、怎么也无法接受的,便是自己最最疼爱的亲孙子、竟也会在背后给自己重重地捅上一刀。
“恕过孙儿不孝,您老人家对孙儿的养育之恩再重、也抵不过您意图杀害姑奶奶、谋夺家主之位这等大逆不道的罪行。您若是能早对孙儿言说此事、兴许孙儿还来得及时劝阻一番,可……哎,您如今要与祖爷爷和姑奶奶作对,我李三林却决不能跟您同流合污!爷爷如同天高地厚的养育之恩,孙儿也只能来世做牛做马再报答于您了!”
别瞧这李三林面目猥琐、可如今说出这么一副正气凛然、公私分明的大话、还真的是有模有样;甚至让那从小把他养大的李皋、都生出了一丝陌生之感。
“哈哈哈哈哈……罢罢罢…成王败寇,老夫认了……认了……不过李乐安,你也别妄想能把老夫押入京中受审!南使!我李家的这份热闹看到现在,您还是不打算出面吗?这李家大小姐的事,本就是你暗中所为!如今出了纰漏,莫非就让老夫一人生生抗下吗?这份责任太过沉重、老夫年迈苍苍、怕是有个三长两短的、被压的‘叫出声来’;到那时节、可难免要坏了你我两家的那份情义……”
刀疤男原本看着这场精彩绝伦的李家内斗、正在兴致高昂之际;却没想到狗急跳墙的李皋、竟然想要把自己也给拖下了水。不过,即便此事与他有着无法推脱的密切关系,他也还是有恃无恐的。
皆因为他本是南康人士、又是谛听派来接替黄鹂的幽北总管,无论是李家的家规、还是幽北的律法,都管不到自己身上;若是对方打算暗中下手‘迫害’自己,那也正好是他求而不得的天大美事。
这位出身于谛听的刀疤男,业余生活十分简单,他既不爱财也不爱色;唯独喜好两样消遣之事:一、是与高手过招;二、就是去赌场押宝。
之前在李乐安府上、眨眼之间就杀了二百余人、可其中却没有一个武道高手,确实难以尽性;若是能以此事为因,进而引出几位隐居在幽北的绝世高手、那这一趟幽北三路,才叫没有白来!
第318章 265.狂热之人
面对李皋赤裸裸威胁的话语、还有他那副狗急跳墙的面孔,刀疤男只是冷笑了一声、便昂首阔步地走到了祭坛之下。可是,他也并没搭理企图做困兽之斗的李皋;反而仔细地打量了李乐安一番,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
“你这丫头,比上次躲在衣柜里的时候、好像胖了一点啊……”
李乐安要不是有自知之明、知道绝非他一合之敌、早就跳下去跟他一决雌雄了!
不过,自己的武艺虽然不足以应敌,但她身边可还有两个绝世高手呢!想到此处,李乐安回头看去,却差点没把自己的鼻子给气歪了:那没心没肺的沈归与刘半仙、如今正朝着自己指指点点、偷偷地小声嘀咕着什么……
李乐安强行按捺住跺脚骂人的冲动、压抑着满腔的怒火、‘好声好气’地对沈归说到:
“姓沈的,你还要坐在那里装多久的死人?”
沈归被她如此一说、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于是他便挠了挠头站起身子,双膝微屈跳下了祭坛,朝着跟自己有过一面之缘的刀疤男微微一笑、语带‘羞涩’的说道:
“兄台,咱们又见面了……上次卖你那个消息,您可觉得满意?”
刀疤男方才听到李乐安叫他‘姓沈的’,也就自然而然地想起了沈归这个名字。所以,他也并未回答那番略带挑衅意味的话语、而是仔细地打量起了沈归这位‘恩人门徒。’
今年二十出头的沈归、就算放在‘盛产壮汉’的幽北三路来说、都算是极为高挑的身量;而从他衣服绷紧的部分也能看得出来,虽然他的体型看起来略嫌纤瘦、但也绝不是那种手无缚鸡之力的病秧子书生;而且,按照他行动与说话间的呼吸方式也能够看得出来:这位沈归沈少爷、极有可能是一位功夫已入化境的内家高手。
有了这个惊人的‘发现’、非但没有让这位来自南康谛听的刀疤男如临大敌、反而还面带喜色、颇有些‘相逢恨晚’的意思:
“你……就是沈归?二萨满林思忧养大的那个孤儿?不错不错、以你如今这般的年纪来看、能把功夫‘练上了身’的已经是凤毛菱角;可如今我观你行动坐卧之间、呼吸吐纳已然极为得法,显然是得过高人的传授啊……不错不错,来,跟我过上几招,让我看看你这个年纪的少年、究竟能有多大的能耐!也让我看看你沈归、如何能值得李玄鱼舍出那条老命去……”
刀疤男说到此处,便伸手从腰间解下了自己的佩刀。
他这柄刀,单从外表上看去,就与江湖之上寻常的刀型都不大一样。无论是刀柄还是刀颚、无论是刀背还是刀身、全部是由一条条形态优美的弧线勾勒而成的;乍一眼看去,此刀的刀身黯淡无光;但若是能离近了仔细观瞧、便会发现在这柄刀身之上、竟然有着如同丝绸一般细腻的云纹。就这样一柄异域风情浓郁的兵刃、哪怕是外行人都能轻易看出:此刀绝非凡品。
而这把兵刃对于沈归来说、就更加熟悉不过了:刀疤男手执的这柄‘怪刀’、就是在他‘前世’极为有名的‘大马士革弯刀’!
“哎呦?没想到您的这柄宝刀、还是个番邦货啊?难得难得、你们谛听果然家大业大、也舍得给你下血本!”
沈归一边咂着嘴、一边仔细打量着他手中那柄‘异域神兵’。
被他这么一说,刀疤男眼前也是骤然一亮:自己这柄兵刃,的确是组织中人帮忙搜罗而来;虽然自己不知道过程有多么曲折,但若是拿上自己的这柄兵刃、与那些大食商人贩运而来的货色一比、便知道什么叫做天差地别了。可是根据组织中那些关于沈归的情报来看、沈归这孩子自打出世以后,根本也没走出过幽北三路半步;如今他只是打量了几眼、竟能看出此刀的确切来路……如此看来,单就这份过人的眼力与见识、也不能把他当做寻常少年一般看待。
“沈归啊沈归,没想到你不光眼力好,江湖阅历也够深呐!不错,这柄刀的确是我来幽北三路之前、从番邦商人手中高价购得的神兵。因为要带着它来到这穷山恶水之间走上一遭、我还特意给它取了一个名字,叫做猎鹿!怎么?莫非你如今还没有趁手的兵刃吗?没关系,那咱们就比拳脚……”
刀疤男说完之后、便作势要收刀入鞘;可没想到沈归却翻身跳上祭坛、从李乐安纤腰旁边、拽下了她的佩剑:
“无论阁下与林婆婆曾经有什么恩义、毕竟你也确实放了乐安一马。如此算来,你也称的起是沈某的半个恩人;既然此时恩人想与沈某过招,那我怎么也不能扫了您的那份雅兴啊。我就用这把春雨剑、来碰碰你的猎鹿刀好了……不过咱俩就这么‘硬打’、也实在没什么意思……依我看,不如挂上点彩头可好?”
刀疤男一听沈归这个提议,骤然觉得这小子更对自己的胃口了。他平生最爱的就是比武和赌钱;如今按照沈归的提议,把这两种嗜好合二为一、岂不是更加痛快了吗!
“好好好!如此甚好!这样吧,你要是输了呢,我就要你的那柄春雨剑!”
刀疤男的确是个识货之人!沈归的这把春雨剑虽然还未曾出窍,可单从那非比寻常的‘超长剑身’、与华美瑰丽的白色剑鞘便能够看得出来:这把长剑不但是柄杀人利器、更是一柄价值连城的古董神兵!
“……唔,没问题!你我二人这第一阵既然比兵器,以趁手兵刃为注,也算是合情合理。那第二阵自然比的就是拳脚了!你既然是南康人士、那么远来就是客、我就尽一番地主之谊,让你个便宜好了!你看见祭坛上那个糟老头子了吗?你若是能把他给揍了,我就把这柄与春雨剑是一对的惊雷短剑、也一并输给你。”
说完之后,沈归又抽出了那柄挂在靴筒旁边的惊雷短剑,在刀疤男的眼前随意一晃,便丢给了身后的李乐安。
“倘若是我输了呢?你想要银子吗?”
“你输了的话我当然不要银子,只想问你几个问题而已。而且,若是你两阵皆败的话、便终生不得再踏入幽北三路半步!”
“若是你两阵皆败……?”
“那我也不再插手你们谛听贩运阿芙蓉之事!”
“好,就这么说了!”
二人约定好了赌注、又互相击了三掌以后,便各自退开,准备开始动手了。
无论战争规模的大小、最简单的取胜之道,便是利用‘信息不对称’所带来的便利。沈归之所以敢下这么大的‘血本’、与那刀疤男来上一场豪赌;皆因为他身后还有一位纵横天下、横勇无敌的绝世高手刘半仙!俗话说十赌九骗、若不是有刘半仙这样一个天灵脉高手能帮自己‘兜底’、鬼才会跟那刀疤男对赌呢!
对于自己亲自下场的第一场‘械斗’,其实沈归心里是没什么底的。虽然他最近经过了刘半仙的‘悉心教导’、早已经是今非昔比了;但平日里与他‘搭手’的对象、不是太监杀手、就是土匪恶霸;这么长时间以来,就连跟江湖上那些‘会家子’讨教几招的机会都没有、当然就无法估量出自己到底有多大能耐了。而闲来无事与刘半仙在家中过招、结果也自然是被按在地上暴打一顿,这样一面倒的比斗结果,又能有多少参考价值呢?
至于说双方兵刃的锋利程度,沈归心中就更没底了。往日里凭着那两柄‘北海剑奴’精心打造的‘古董级神兵’、自然是所向披靡、披荆斩棘了;可与这种与‘异域神兵’互斥锋刃的话,结果也的确是未知之数。
当然,这场赌局的‘最大赌注’,都还只能算是身外之物;而双方投入的‘暗注’,才是这场赌斗的最大看点。
不用多说,若是沈归与刘半仙两阵皆败、那么他便只能离开大荒城、日后也不能再阻拦那谛听组织的‘下作生意’;既然同赌、则自然同注!倘若是刀疤男两阵皆败、那么也只能灰溜溜地返回南康、把伸进幽北三路的全部触角彻底收回。而如此一来、那‘犯上作乱未遂’的李皋李大长老,自然也要留给沈归处理了。
所以在刀疤男动手之前,也没忘了把他的赌注‘压上台面’。他只是身形一晃、极速穿梭在李家的队列之中、几个眨眼之后、李家所有看起来身强力壮的男丁、便全部瘫软如泥、躺倒在地了。
“李家人都给我听好了,谁若是想趁我们赌斗之际逃跑、可就别怪我手下无情了……”
刀疤男话音刚落,所有的李家外戚,都差点把满口牙齿生生咬碎!什么叫引狼入室?这就叫引狼入室!当初谈合作的时候、明明说的好好的、可他如今一见李家内乱、就把我们这些合作伙伴、都当成了自己赌斗的筹码;李乐安与沈归纵然狠毒、但如此看来、那些南康人士也绝非是什么良善之辈啊!
可惜,心中的怒火并不能化为攻击敌人的力量;这些李家人面对如此尴尬的局面、也只能落得个束手就擒、坐以待毙的悲惨下场。
做完了一切之后,沈归与刀疤男二人对视一眼、便分别挪动身形、对面而立。双方彼此之间,大概距离十步之遥。
随着两声同时发出的利刃出鞘之声、沈归与刀疤男的赌斗、便正式拉开了序幕……
第319章 266.身手如何
若问‘两世为人’的沈归,‘今生’有了什么体会的话、那便是以往那些江湖传说、评书话本里的比武与决斗、全是胡说八道、都是骗人的鬼话。
就好比说最常见的那句‘大战三百合’、无论说的是两军疆场、还是武林私斗、都根本不可能有这种打法出现。按照华禹大陆的剑招、拳谱来看,一招一式这种‘量词’、大概能拆分成三到五个动作;而即便是成名多年的江湖好手、单独用完一整招、最起码也需要也要五到八息的时间。简单算来,三百个回合的概念、大概就是一个人在不停发力的状态下、迅速摆出各种‘姿势造型’、按照持续时间来算呢,单人耍完三百招、最少也要两刻钟左右的时间。
这样一看、好像并不算如何夸张;但若是以这种打法、去问问那些经常动手打架的地痞流氓、也准被人家骂出一个狗血喷头。
普通人、乃至练过几年外门武艺的习武之人、真的动起手来、最终的结果、也都是看双方最初的那几手而已。谁胆子大、谁出手快、谁更扛得住打,谁就有更大的获胜几率。至于说一刻不停地用尽全身之力、还要与对方见招破招、勾心斗角地打上两刻钟……就算是有那个充足的气力、也没那么多不重样的招式可用啊!
而真实的动手比试、哪怕双方武艺相当、大多都会在二十招之内分出胜负;因为在‘练’与‘用’之间,还有着一道难以逾越的鸿沟阻拦;即便已经在平时练得滚瓜烂熟的武功招式、也会在真正临阵对敌之际、被种种意外因素所影响、产生一些事先根本无法预见的意外。而这些‘意外’、也会决定一场比武的最终胜负的走向。
就比如说力量强弱的运用、手执兵刃的趁手程度、天气环境的不同变化、光线照射的明暗程度、当时自身的身体状况、乃至对方的身份与名头、都会在临阵动手之际,带来内在或外在的诸多变化、从而导致武艺招式的变形与走样、身形与步法之间的不协调等等……
在沈归前世有一句电影台词,说的也正是这个道理:功夫,是纤毫之争。
如此看来,真正的比武争斗,倒有点像是‘大家来找茬’:你抓住了对方的失误,赢家便是你;而你的错漏若是被对方握在手中、那么获胜者就可能是对方。
方才沈归一见刀疤男制服李家外戚的身法、便心里已经有了计较:这位刀疤男的身法,恐怕与自己还在伯仲之间。尽管自己的‘身体硬件’、是经过林思忧与伍乘风多年来的悉心调教、已经达到了理论上的完美无缺;可除了这副极强的身体之外、自己能够依仗的就只有那不知深浅的内息、还有那两柄锐利无比的‘古董级神兵’了。
可如今这刀疤男身法并不在自己之下、掌中弯刀也是有‘赫赫威名’流传于世的利刃,自己已然是占不到任何便宜了;若是在算上双方经验与心态上的差异,看来自己在没动手之前,便已经处于了下风。
不过没吃过猪肉、也总见过猪跑!沈归经过了那么多江湖前辈的悉心调教,早已对各种场面的应对方式烂熟于心:似这种‘逆风架’的打法,若是还如同以往一般、自认后手、等着见招破招的话,那么等待自己的也就只有败亡的下场。
念及于此,沈归一挽手中长剑,口中大喝一声‘看招!’随即便后脚蹬地、整个人犹如离弦之箭一般,迅速向刀疤男冲了过去……
如果这是一场‘纸面上的斗争’,那么沈归便已经是胜券在握了。皆因为他有刘半仙这个不知来路的天灵脉者为师,能得到的裨益之处、就绝对不是想起来这般简单;他如今内息之磅礴浑厚、就算比起岳海山、陆向寅这等级数的高手来,都仅仅略差了一些火候、还不够圆润贯通而已;可惜的是,那些叫的出名字的精妙招法、他不但一招不会、连听都没听说多少、就仿佛是空守着一个粮仓、手边却没有炊具一般尴尬。
所以尽管此时沈归率先向刀疤男发难、凭的仍然还是那迅猛无比的身法与力道而已;虽然他不会任何武功招式、可挺剑前刺、也还是做得到的。
就是如此粗糙简单的一招前刺,此时落在刀疤男眼中,却让他心中如临大敌一般、面色也是极为凝重。
刀疤男是个老江湖、看出了沈归的身法与力道、都分不逊色自己半分。所以,他也收起了因为对方年轻而生出的那份轻蔑之心;而如今一见他那剑尖之上附着的那团虚影,便更加谨慎小心了一些。
这沈归剑尖之上的那些若隐若无的虚影、代表着剑身已经被灌注了浑厚强横的内息之力;若是寻常的内家高手以气驭剑、不过就是能让剑招运转之间更加迅猛灵敏而已;可一旦剑尖上出现了这等虚影、不但会让兵刃的锋利与韧性大大增加、同时还代表着执剑之人的内息之精纯、已到达到了肉眼可见的恐怖程度!
而这也是所有内家高手‘以气驭剑法门’的最高境界;若是有人天赋异禀、能够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的话、那么此等灌注在剑身之中的内息、就会化成一柄具有实际杀伤力的‘气剑’!这等‘化无形内息于有型’的‘玄妙功法’,凝结出的气剑足以劈山断海;但凡是能够达到这等境界之人,也可以称之为天灵脉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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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年之前,于东海关前‘三剑镇北燕’的岳海山,便是强行运起此等无上功法、以自身气血寿数为凭、短时间内强行跻身于天灵脉者的层次。而他那三剑斩三千的光辉战绩、凭的也定然不是他手中的三尺青芒剑、而是这等让沈归也无法理解的‘仙人术法’!
刀疤男面对的这‘大道至简、平凡中见功底’的质朴一剑、可是一位可以比肩岳海山的少年高手用出来的!识货懂货的刀疤男,自然不敢贸然接下、而是微微侧过了身子、脚下微让了半步、同时还晃动掌中‘猎鹿刀’,弯曲的刀身斜斜地护在自己前胸之上。
凡是用剑之人、一击前刺试探不成,大多都会迅速挽出一个剑花、调转剑身之后、使宝剑与小臂平行、改刺为拖、同时身形也掠过对方身侧;待他再次转过身来之时、便能在身形与动作的掩护之下、极为隐蔽迅捷地用处一记上撩!简单说来,这‘迎门三招’的精髓、便在那极快的速度、与极强的欺骗性上。
而自己想到的化解办法,便是用手中宝刀护体、生生吃下这一记试探的刺剑、脚下却绝不让出可供他闪转腾挪的空间;如此一来,沈归接下来的那一记骗招与一记杀招,也定然无法施展开来……
所以在他看来,既然这刺剑是一记试探、那也就顶多用上三分力道而已。原因也很简单,如果沈归灌注了极强的力道、那么试探的剑招也自然会被用‘老’、短时间是定然无法调整好身形的;如此一来的话,即便他强行把后手剑招施展出来、自然也会威力大减、还有被自己破招反击的危险。
剑法一道,讲究的就是虚实之间的万般变化。所为剑走轻灵、刀劈厚重,说的也是这个道理。而招招灌注全身之力的打法、都是初上战场的那些厮杀汉才会做出的蠢事,而这沈归既然能有此等雄浑壮阔的内息护体,肯定是……
‘嘡!’
一声金属交斥的脆响过后、刀疤男死死握着手中刀柄、身体却不由自主地连退了五六步远。众人闻声望去,只见此时那刀疤男握着刀柄的右手、正在止不住地来回抖动;而下一个瞬间、那个曾经在李家府上凶性大发、眨眼之间便屠了李府上下二百余口的煞星刀疤男,口中‘噗’地一声喷出了漫天血雾。看来,沈归这一剑虽然被他堪堪挡下、但同时也让他受了不轻的内伤。
李乐安上次见沈归与人过招、他还被十三萨满卫踩得像只活王八一样窝囊;可如今这沈归也不知吃了什么仙丹灵药、竟然会如同脱胎换骨一般、仅仅一招、竟能把刀疤男这等级数的高手给震出内伤来!
“姓沈的你可以啊!看你现在这身手、没白跟半仙练那么长时间啊!”
睁着半张眼皮的刘半仙、此时听了李乐安的这一番话、立刻把脑袋摇的像个拨浪鼓一样:
“他这剑法可不是我教的啊!你一个小姑娘家家的、不要血口喷人!”
“不可能啊!这刀疤男怎么看都比老单厉害一些;如今沈归这一剑就把他震出了内伤,若不是你这等天……天天下苦功夫教导,他又如何能练到这般程度呢?”
“哎,说到治病救人、老夫跟你师父林思忧,的确没法比;但要是说到杀人、你师父可就是外行了。我告诉你啊李丫头、沈归这一招之所以会有这等结果,不光是那个脸上有疤的汉子没有想到、恐怕就连他自己、也同样没有想到!这俩人一个愣头愣脑、一个又想得太多、如今这个结果,也算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吧。依老夫推断,接下来你的那个‘情哥哥’,可能就要倒霉了……”
刘半仙刚对李乐安说完、这刀疤男便又吐出了几口带着血丝的唾沫,抬起袖子往自己嘴角上一摸:
“痛快!实则虚之、虚则实之,如今看来、反倒是我把武艺给练死了!好好好,咱们接着来!”
一句话说完、这刀疤男甩了甩手中钢刀、又转了转自己的脖子、便再次扑向沈归。
第320章 267.以巧破拙
这第二次交手,刀疤男甘愿自认下风、强行出招抢了个先手,连声‘请了’都没道,便朝着沈归走去。如此一来,沈归也就彻底露出了他那‘啥也不会’的‘无能本相’。
其实,这刀疤男的压制沈归的刀法并不如何惊奇、甚至可以说是极为常见的‘大陆货’,哪怕是最普通的练刀之人、也会多或少的都练过几手。
既然刀疤男的刀招如此平凡,名头自然也花哨不到哪去——‘滚手刀’。这滚手刀呢,原本是为了锻炼用刀之人的手腕力量、顺便也让人能更快地熟悉起刀背与刀刃之间的运转规律;基本上,这套‘滚手刀’,只比用刀入门基础——刀中八法来、高上一个层次而已。
而这滚手刀还有另外一个名字、叫做卸腕刀。顾名思义、这套刀招的伤敌方式、便是靠着自己手腕来回转动刀刃、直取对方手腕之处。所以,这滚手刀并不以速度见长、讲究的是以招破招、以熟欺生;因此,这套滚手刀、也是江湖人通常用来比拼‘基本功’的一套刀法。
双方用这滚手刀比试起来、场面上十分像是玄岳道宫的一门基本功法——‘揉手’。彼此的兵刃黏在一起、一同上下纷飞、最终目标都是直取对方手腕;而凡是师门同辈互相‘套招’之时、开始都会用沾上灶灰的轻便木刀交手;哪方手腕上最先见了灰、哪方就败了;而等到有了一定功底之后、大多都会在寻常刀刃上包一层厚厚的棉布。如此一来、可以在锻炼手腕力量的同时、也能保护彼此不被刀刃所伤。
这刀疤男之所以会用这套看起来慢悠悠、用起来软绵绵的滚手刀、皆因为他心中对沈归的真实本领、仍然还是放不下心来。他也是想用这套滚手刀、来试探一下沈归招式上的造诣。
于是,刀疤男这套软绵绵的刀招、带着几分试探之意、与沈归的春雨剑接上了刃。
招法的确是平凡无奇、但实际使用的威力如何、也要看用刀的人是谁。同样的基本剑术,在一个刚刚入门的白丁手中用出、和青芒剑神岳海山的手中用出、展现出的威力定然不可同日而语。
沈归虽然没练过滚手刀、但也曾翻过几次刀谱、对这套刀招自然也不是一无所知的白丁。不过,他却没有与刀疤男‘揉刀’的打算。莫说自己在经验上一定比不过对方、就单说人家手中那柄刀身弯曲的‘猎鹿刀’,也远比自己手中的‘超长春雨剑’更加适合这套刀法。
既然‘以招破招’这个方式行不通、那莫不如就按照自己擅长的方式、与这刀疤男贴身对上几招,兴许还能在忙乱之中、抓到他个一差二错、保不齐就这么赢下来了……
所以,沈归手中的长剑并没有顺势搭上面前的‘猎鹿刀’;反而是整个人一侧身、让过了刀疤男那绵软诡异的刀势;随即立刻一矮身形、就势前冲、企图欺近刀疤男的内围,与他打上一场‘烂仗’。
江湖上有句老话、叫做‘乱拳打死老师傅’,说的其实就是这种‘流氓斗殴式’的打法。以招破招,凭的全是临场反应与江湖经验、年轻人又怎么可能是老师傅的对手呢?所以若是想‘以弱胜强’的话、最好的选择便是不让对方拉开彼此距离、贴近了身子、有多快就打多块;凭着自己年纪轻、力道足、血脉盛、胆气壮,与那些前辈高人打乱战,兴许还搏出一丝胜利的机会。
刀疤男也不是傻子、一见沈归非但不与自己接刃‘套招’、反而像只兔子一样、低着脑袋就往自己怀里‘蹦’,便明白了这小子肯定‘没憋着什么好屁’。要知道,他手中兵刃规格极长、若是打中远距离的破招、也不比自己弱上半分;可是一旦近身缠斗起来、就等于直接废去了兵刃无法利用,这岂不等同于自废双臂吗?
反观自己的‘猎鹿刀’,虽然刀宽背厚、但长度却只有春雨剑的一半,本就利于近距离搏杀;再加上刀身与刀柄都有极为诡异的弧度、哪怕是近身乱战、自己也可以反手握柄、以刀代匕,根本就造不成什么恶劣影响。
以此推断、沈归这小子应该是想避免与自己较量‘滚手刀’。这等舍近求远、自废双臂的做法,不是因为他招式不熟、就是根本不会!
想到这一层的刀疤男,就更不可能让沈归近身了。明明是能凭着对方不愿意接刃的想法、打自己更为擅长的中长距离拆解战;又何必如让他欺近内围、打那一场‘烂仗’呢?即便自己近身战法也不惧沈归、可这毕竟是他渴望看到的局面、自己就绝对要避免此事发生。
一个不停出剑抢攻、一个边打边退、只知化解;若是只从在场面上看,沈归竟然还隐隐有占据上风的趋势;当然,在刘半仙这等阅历过人的江湖前辈看来、沈归应该撑不了多久了。
因为这刀疤男从头到尾、根本都没露过一招半式。别看他刚被沈归‘算计’了一招,但这第二次动手之后非但没有暴怒抢攻、反而更加谨慎仔细地试探起来;如今他气息绵长、步伐不乱、脑门上连一滴汗珠也没出现过,显然是成竹在胸、游刃有余;
反观不停进步抢攻的沈归,如今虽然气息还算平稳、但招式与招式之间的衔接节奏、已经产生了一些变化。刘半仙当然明白、之所以沈归会露出这样的破绽、并不是因为他体力不足、应该是沉不住气、心理失衡所导致的。他如今一门心思地想要欺近刀疤男的内围、让对方陷入到自己设想的‘乱战’节奏当中,招式自然也是越打越快。就这种打法、凭着他那完美无缺的身体状况、或许还能支撑一会;但若是等刀疤男试出了他的虚实、开始反手强攻的话;他再想取胜、就定然要比登天还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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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丫头你看看!沈归如今打的倒是挺好看、不过赢人的招、却是半招都没用过!我看呐,他这不是比武、反而像是勾栏瓦舍里那些白面小相公、耍着烂俗的手段讨赏钱呐!”
刘半仙与李乐安说这一番话的声音极大、自然也传入了沈归的耳中。开始他还有些恼怒、不过转念再一想、仿佛又有了别样的体会……
同一时间、自己刚刚刺出的一剑、也被刀疤男的猎鹿刀向左下方一带;被卸去了力道的同时,身子也自然而然地被带开了很远……似这般结果,方才已经发生了好多次。刀疤男手中的猎鹿刀不但锋利坚韧,而且刀身与刀背的弧度也能在一定程度上起到‘拨打锁架’敌方兵刃的功效。正如刘半仙所言、直到现在,刀疤男仍然是以破招和试探为主,反击的招法、还一招都没使。
不过,沈归接下来的招式,却格外的‘与众不同’。
正常情况下、己方兵刃被敌人拨打开来、或退步抽身、调整好身形再重新出招;或跟身进步、与对方互换位置、在反身重新出招;可沈归刚听了刘半仙那番‘风凉话’、却放弃了‘正确选项’、反而兵行险招、整个身子顺着春雨剑传来的力道、朝着左下方一矮身形、同时腰部一较劲、把重心换在右脚之上,转身抬起左腿,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直奔刀疤男的面门而去!
沈归这手‘变招’、也是灵光一闪的结果。方才他听到刘半仙那句‘烂俗的手段’,也给自己带来了新的思路:是啊,论及招式的纯熟、自己与刀疤男简直有天差地别之远;无论自己有多少的‘小聪明’、在这个杀人如麻的老江湖面前,依然还是不够看的!既然早输晚输都是输,还不如索性换一个‘新鲜’的打法……
沈归这次的变招踢腿、还有一个很简单直白的名字:转身后摆腿。
以沈归如今的身体状况、使出这一招转身后摆腿来、还真是自然中带着协调、迅猛中带着力道;凭着他那极为诡异的旋身蓄力、与出乎意料之外的出脚方式、这一脚便扎扎实实地‘抽’在了刀疤男脸上!
刀疤男卸开春雨剑的力道、再加上沈归自己旋身的带上的腰腿旋转之力、途中也没有遇到任何阻拦、‘啪’的一下砸了一个结结实实。毫无意外、刀疤男的口鼻之处被沈归的小腿抽中、连吭都没能吭出一声、整个人仿佛一个陀螺一般、转着圈地飞出去好远……
沈归的这一脚、堪称技精四座!所有场边观战之人、也都看了一个目瞪口呆!而这些外行人的眼里看到的打斗场面、与内行人完全不同:
他们只见那沈归沈护法、刚刚交手之际、便使出一手‘连环快剑’!在他的‘狂风暴雨’般地抢攻之下、那谛听派来的‘南使’终于露出了‘破绽’、被护法大人一脚抽中了面门、瞬间分出了胜负。
而刘半仙这个判断局势十分精准的内行人,如今却拍着巴掌的哈哈大笑起来。他指着远处一脸惊异、口鼻也鲜血横流的刀疤男,幸灾乐祸地叫嚷道:
“刚才你还觉着自己挺不错的吧?这回怎么样?让一个娃娃打了个措手不及!你这小子,输就输在你心眼太脏!”
第321章 268.找错对手
刀疤男的脸上刚刚挨了沈归那势大力沉的一记摆腿、脑中顿时‘嗡’的一声乱成了一团浆糊、旋转着飞出去身子也完全控制不住,就仿佛一只破麻袋那般、平平地拍在了地面之上,高高弹起了两三次、又被未消去的余劲带着‘搓’出去了好远。
如今他挣扎着坐起了身子、眼前的‘一片小天地’还在不停旋转飞舞、耳边也尽是杂乱的轰鸣之声,根本听不见方才刘半仙都说了些什么、只觉得口中有着不停涌入的咸涩液体、一时半刻之间、也只能机械地吞咽着自己的鲜血……
是的,冷面杀手刀疤男、被沈归这一脚踹懵了!
不过,尽管从如今的场面上来看、双方的这趟交手、是刀疤男落得个一败涂地;不过,作为大获全胜一方对的沈归,心里却最清楚:方才这灵光一闪的‘杀招’,也就是有信算无心的意外之事;别看远处那刀疤男如今坐在地上犯愣、仿佛被自己的一脚踢飞了魂魄;可实际上他只是受了些‘惊吓’而已,真实的伤势肯定不算重、除开那些流出鲜血之外、就连皮外伤都算不上。
而自己尽管在场面上占尽了上风、可若是等这刀疤男缓过神‘醒了攒(想明白怎么回事)’,那么自己就再无任何获胜的可能了……
“多蒙兄台承让了!”
自幼便混迹江湖的沈归、比谁都明白‘见好就收’的道理!如今眼看着大获全胜的‘结果’已经出现、自己若是抓不牢靠、一会准得遭了报应!毕竟若是以双方真正实力对比的话,凭着人家的老辣经验与精纯武艺、就算三个沈归捆在一起、也未必打得过他一个刀疤男!
因为这比试交手、与搏命厮杀又不是一回事;那其中的门道与变数、就是数不胜数了。
而明白其中关键的沈归也不做任何追击、反而朝着周围客气了一番、收剑还鞘抱拳施礼!他这一手、是急于把这刀疤男的战败盖棺定论、绝对不能让他有再次朝自己出手的机会!
什么是老江湖?沈归如今的这般做法,就是老江湖!
如今那刀疤男也慢慢缓过了神、擦干了口鼻流出的鲜血,面色阴郁地盯着那个小滑头沈归、却半句话都说不出口来。
他又能说什么呢?说自己比沈归强,自己不认输、要求再加赛一场?可自己才刚刚在众目睽睽之下、被人家一脚踹飞了老远、自己流出的血迹还在袖子上呢,跟谁说、谁又能信呢?这就叫哑巴吃黄连、这就叫一失足成千古恨!
既然已经被沈归‘埋进了土里、还砸上了一块墓碑’,输也要输的光棍一些点,让他赚一个便宜也无大所谓;毕竟这文无第一、武无第二,比武输了并不算丢人;可若是打输了还不认、就等于是自己输不起,那才真是把人丢到了姥姥家去!
“好!英雄出少年!沈归你有勇有谋、这一阵是我败了!不过,咱们可还有第二场呢!方才我听台上观战的那位老前辈、颇有些想要指教在下的意味;来来来,晚辈如今再厚起一张脸皮、向您请教一番拳脚、还望前辈能不吝赐教……”
要说这刀疤男虽然‘典身于贼’、干的也是偷鸡摸狗、见不得光的事;但以他为人处世的准则来看、也不失为一个大丈夫!首先,他胜券在握却又放了李乐安一马、也顺带着报了李玄鱼当年的救命之恩。单就这一点、已经称得上是一位恩怨分明的血性汉子;其次面对沈归如今‘比武使诈’、坏了他的名声,他竟然也能一声不吭地认了下来、看来也是位赌品极佳的豪客;可如今看她这幅阴郁的嘴脸、应该是准备把自己一腔的怒火与满心的‘委屈’、一股脑都报应在刘半仙的身上……
正所谓福无双至、祸不单行。这刀疤男今天也不知道是不是‘灾星入宫’、真是倒霉的喝口凉水都能塞牙!刚刚才被沈归略施小计、踢了一个灰头土脸;如今想找找场子、竟又把目标对准了华禹大陆上最硬的一块骨头——天灵脉者。
刘半仙当然是无所谓了,因为这场‘赌斗‘对于他老人家来说、并不存在输赢的问题;而是该怎么赢、该赢多少、在什么时候赢、留活的还是留死的等等这些细枝末节上的小问题而已。
既然人家如今已经指着鼻子尖‘叫了号’,自己也总不能装没听见吧?
“嗯……脑袋虽然不怎么好使,胆气还算可嘉……说吧娃娃,你想怎么个比法啊?”
“我们早已有约在先、方才与沈兄比的是兵刃、在下……在下甘拜下风;如今想跟前辈讨教一番拳脚,还望您能指点一二!不过,前辈您年纪高迈、我即便胜了也有些……”
“你明明比沈归强上许多、知道为什么反而惨败如此吗?刚才老夫就已经说过,你就输是在心眼太脏、想的太多上面;如今又犯了老毛病、还焉有不败之理啊?你还有功夫担心什么欺我年迈、胜之不武、落人口实之类的屁事……老夫直接告诉你吧娃娃,你根本也没有赢的可能!是一点都没有”
要说刘半仙这话虽然听着有些狂妄、但也确实是发自肺腑之中;可就是这番金玉良言、落在刀疤男的耳朵里,却觉得横竖都听不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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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说无益,咱们还是手底下见真章,前辈,请赐招吧!”
照此看来、这刀疤男的确算是个有涵养的人;即便刘半仙已经如此羞辱于他、人家还能强压了怒火、秉持着晚生后辈的身份、让老前辈先行出招。就冲这一点、刘半仙也暗自决定、要给他留下一条生路……
“动手之前我得跟你说清楚啊!你那个鼻子现在虽然还没什么事儿,但一会动起手来、你可一定要把它保护好了!别说再让老夫打上一拳、踹上一脚;就是被谁的袖口挂上那么一小下,你那个鼻骨也是肯定要断的……”
“那我就先谢您了……看招!”
刀疤男再也忍不住了,抡起拳头‘趟’着步子便朝刘半仙走去,同时心中还忿忿不平地发着狠:这老头拳脚的功夫虽然还不知道如何、可就他那张破嘴、还真够惹人厌恶的!本来还想着惜老怜贫、让他一个先手呢!可就冲他那张叨叨叨的嘴,让谁也不能让他啊!还有功夫担心我的鼻子……那我就照着你的鼻子打!先打断你的鼻骨、再打断你的门牙、让你这个老头以后说话就漏风、吸气就塌鼻梁……
这刀疤男在脑中解着恨、放在腰间处攥紧的拳头却已经运上了八成力道,双脚不离地面、直趟到双方距离不足一臂之远、这才用左拳急速晃过刘半仙的眼前、而灌注全身力道的右拳却以极为隐蔽刁钻的角度、宛如一条毒蛇出洞一般、直扑刘半仙的鼻梁而去……
刀疤男这种起手方式、也是练拳之人最长用的一种拳路。因为越是朴实简单的招法、自己的空门也就越少;而且无论是新手还是行家、大多都会选择这一招先行迎敌。中了的话当然很好、没中倒是也无大所谓;毕竟这一晃一动、一攻一防之间、双方的距离已经自然而然地拉进、也就足够自己发力了。
毫无意外地、刘半仙为了躲避拳锋、微微向后退了半步、同时以左手化掌、轻轻拍在了刀疤男直奔自己鼻骨而来的右拳之上;这一掌拍去、不但他出拳的方向产生了变化、就连运起来的八成力道、也骤然被化解的无影无踪。
正所谓吃一堑则长一智、刀疤男被他这一拍之下、立刻仿照方才沈归那般的‘聪明战法‘、借着尚未消散的惯性力道、贴着刘半仙还未收回的左臂、作势便要往他身侧旋身而去!
刀疤男本是南康人士、自幼习学的南方拳路、也与北方拳种截然不同。南拳最为显著的特点、便是擅长贴身短打、所谓方寸之间分胜败、这也是所有南拳的显著特点;当然了,北方的武学圣地——南林禅宗,有一个位于南康的‘分号’、叫做南泉禅宗,坐落于南康的粤江之地;也有传闻说、所有的南方拳种、都是发源于此的。
不过、这刀疤男应该是不知道‘刻舟求剑’的故事。若是方才用此等拳术对上沈归、一定可以轻而易举便大获全胜;可这位刘半仙,却不是沈归可比的绝世高手。
刘半仙也不愧是天灵脉者,说话算话,出手之际、还真的绕开了刀疤男那脆弱的鼻骨!
刀疤男刚贴上了刘半仙的左臂想要贴身施展短打拳路、只觉得自己的双臂仿佛在忽然之间、被两柄铁钳死死制住!下一个瞬间、胸膛处便传来了一阵‘柔和轻盈’的推送之力……
在观战众人的眼中看来、这刘半仙掐住了盗版男双臂的臂弯之处、随即又往自己怀中一带、同时抬起自己的右脚,‘踹’在了刀疤男的胸口之处;紧接着,这位武艺高强、孤傲冷峻的南使、便化为了一道比刚才还要高上不少的弧度、吊起了身子、直冲云霄而去……
不过,这一次在半空中的刀疤男已经明白过来:这个老头的功夫定然远在自己之上!人家这是没打算要我的命、才会故意用了‘推送’的力道、让我表面上看起来十分狼狈、但实际上却没受半点的伤啊……
第322章 269.迅速溃败
若是有人用尺子量过的话,那么就会惊异的发现一个事实:天灵脉者对肉体凡胎之人的掌控能力、竟然已经恐怖到了如此地步!
这刀疤男被刘半仙的‘一拉一蹬’之后、身形凌空跃起、‘吊飞’在半空之中;不过,刘半仙显然是已经手下留情、没有调动内息、破坏刀疤男体内的奇经八脉;所以在半空之中的刀疤男、硬是凭着自己强大的腰腹之力、重新调整好了身形重心、以一个不至于太过狼狈的姿势、堪堪落稳于地面之上。
不过,无论是他自己、还是看热闹的围观群众、都发现了一个令人无法相信的事实:这刀疤男如今站立的位置、与方才他被沈归一脚踹飞、滚落在地的位置、简直是分毫不差!就连方才他滴落在地上的血迹、都还未来得及全部渗入泥土之中呢!
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别瞧刘半仙一招一式之间并不迅捷如风、也称不上何等的势大力沉、就连旁边那些从未练过武艺的平头百姓们、都能看得一个清清楚楚;但就是这般举重若轻的做派、才更让刀疤男感觉一股深入骨髓的心寒!
方才他那固定着自己的双臂、一推一送的招式、很像是从‘南拳五大家’之中的‘洪拳‘演变而来的。只不过洪拳的‘拉箭锤’,是一手拉人、另一手击敌;而这刘半仙的招法、是双手拉人、单脚‘送’人罢了。
所以,这刘半仙不但看透了自己的拳路、竟然还能用同宗同源的招式,把自己轻而易举的击败;若是这样的结果、还不清楚自己与对方存在着多大差距的话、那这刀疤男也就白在江湖上摸爬滚打了这几十年了……
“多谢前辈手下留情、是卢泰不自量力了。如今以交手的结果来看、卢某已是两阵皆败;如此一来,自然也该履行赌约……那么这些李家人,就全部交由沈兄处理了,是生是死卢某一概不问;而三日之内,卢某也会率领所有谛听的明暗哨探一并离开幽北三路、在没得到贵师徒二人的允许之前、也永世不再会再踏入幽北三路半步。”
这刀疤男卢泰、不愧是言出必行的江湖儿女!真是既赌的起、也输得起。当然他自己也清楚、这沈归的内息虽然比自己强出许多、但却根本不懂应该如何运用、那一阵只是输在了自己身上、而并非是双方实力有巨大差距;而这位不修边幅的老者,并没露出真实本领、就能轻而易举地击败自己。以自己的能力看来、这位老者的境界、显然已经不是凡人能够触摸的那般层次。
可沈归听到他这番话、却显得有些不大高兴:
“卢兄可不要避重就轻、偷换概念啊!我们明明赌的是你们谛听不再做那‘阿芙蓉膏’的生意;如今你一走了之、就算作履行赌约的话、若是你们谛听再换别人前来接头、我们岂不是白忙了一场吗?”
卢泰即便是一条光明磊落的好汉子、对于沈归的那一场败绩终究还是有些不服气的。如今一听沈归这番话、也是硬起了一张脸庞、语气阴冷地说道:
“南康广陵的谛听组织、势力庞大爪牙众多、眼线也早已遍布华禹大陆的每个角落之中、又岂是我区区卢泰能够做的了主的?我十分感谢你能如此看得起卢某、但可惜的是、我最多也就能保证自己抽身事外;而组织生意上的事、还轮不到我来做主!”
“可你明明……”
“我知道你在想些什么。沈归啊沈归,我也不怕明明白白的告诉你!前有黄鹂死无全尸、这次我又铩羽而归在后、想来组织也会重新衡量这笔生意之中的成败得失。别怪卢某自大、但在谛听之中、能比在下更加出色之人、本就是凤毛菱角;如今卢某都无功而返、那么他们就算再派别人前来、也定然讨不回什么便宜啊!我们谛听虽然什么生意都做、但与赔本的买卖、却从来沾不上边。坦白地说,你们这幽北三路虽然地方不大、但还真是一滩深不见底的浑水啊……”
沈归听完之后也点了点头,毕竟以谛听中人的做事风格来看、他们这些人的思路、与沈归‘前世’之人的思路极为相似——都是不见兔子不撒鹰、一心只知向‘钱’看的‘专业商人’。既然明知道已经讨不到任何便宜去、又何必还要‘追加投资’呢?毕竟培养这些杀手死士、价码也绝不会低到哪去啊!
“好吧,既然卢兄你如此痛快、那么沈某也就不好再强人所难了。你只要撤走隐没在幽北三路所有的谛听中人、那么便算作你履行了我们之间的赌约……倒也不需要‘三日’这么精准的时效、既然卢兄行事如此光明磊落、沈某自然也能信得过你。至于说沈某的心中疑惑嘛……倒是也不急在这一时半刻之间、毕竟眼前我还有别的事要做,等什么时候需要的话、我会亲自去向卢兄请教的。”
这叫做卢泰的谛听刀疤男,还真是个雷厉风行之人。此时见事情已经谈妥、便朝着刘半仙抱拳施礼后、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
送走了煞神、接下来自然就是东幽李家的家事了。既然是谈论家事、那么还是外人的沈归根本就插不上嘴。于是他朝着李乐安努了努嘴、便重新坐回了刘半仙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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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皋!你个大逆不道的‘反贼’!事到如今,还有什么话说!”
还未等李乐安这个本家开口责问、李三林便先行跳出了队列之中、伸手点指把自己从小养大的亲爷爷、‘正气凛然’的责问道!
若是一般的‘亲属关系’、面对前途生死之类的人生抉择、,做出这等‘大义灭亲’的选择、也还是人之常情;不过如今李三林‘灭’的可是至亲血脉,竟然也能狠得下这份心来、与那‘不忠不孝’的亲爷爷划清界限、站在‘道义’与‘公理’的一边,还真称得上是‘狼心狗肺’的标准典范了。
其实在李皋回头‘确认’之时、李三林便已经打算要‘卖爷求荣’了;而他让李皋生出误会的‘面色凝重、拼命点头’、其实却是想告诉李皋:爷爷,如今您已经这么大岁数了、可孙儿我还非常年轻啊!您索性就把责任全都揽在自己身上、给孙儿我留下一条光明的未来吧!
做出这等抉择的李三林,心中自然是‘万分纠结’,所以才会‘面色凝重’;而不住点头呢,则是想要鼓励李皋、想让他能够横下一条心来,仿照‘壮士扼腕’、弃‘老车’而保‘主帅’。
不过那‘壮士扼腕’的典故、断的也是人家自己的手腕啊!
李乐安虽然不喜欢参与到这些家族争斗当中、但并不代表她不明白其中的肮脏与龌龊之处。如今面对这位自作聪明的李三林,她也是半点好感都生不出来。在李乐安看来,凡是能够行出‘大义灭亲’之事的人、无论他所做的事看起来有如何光明伟大、理由有多么高尚正直、终究都不能称之为‘人’。
人,最基本的一个标准,便是要有‘人性’;否则的话,与山林之间的野兽又有何异呢?
“李三林啊李三林,你这般大义灭亲的义举、还当真是光明磊落的紧呐!”
“三林既然身为李家子孙、理当如此!”
李乐安不阴不阳地夸了一句李三林、可人家李大少爷、却根本没往别处去想,就这样理直气壮的,当成好话给听了去!
如此看不出眉眼高低的行为,其实也难怪李三林本人。毕竟他从小便是李家外戚之中的‘未来之星’,那些大荒城的百姓与同辈中人、巴结他都还来不及、又有谁敢跟他‘正话反说’呢?
他如今的回答、反倒把李乐安堵得一句话都说不出口,也把沈归逗的是前仰后合、不能自已。
别看这李三林无才无德、寡廉鲜耻、可人家这张脸皮,还当真是厚实的很呐!
被堵住了‘肺管子’的李乐安也不再理他,而是环视了四周的李家外戚、轻咳了两声,用她那婉如黄莺出谷般的动人嗓音,发布了有生以来的第一道族令:
“诸位李家子弟、我是家主李登的膝下独女李乐安。这一次,我是替父回乡‘省亲’、顺带着也处理一些族中之事。此事的前因后果,想必大家已经听了个清清楚楚,乐安也就不再另行赘述了,我只说处理结果。而诸位高贤若是对我提出的处理方式,有不同意见的话、也可以写上一封族信送至奉京城的丞相府、搬请一道家主令;不过在此之前、还要按照我决定的处理方式行事!
说到这里,李乐安扫视了一下李家外戚的队伍,而后又重点看向了那四位外戚长老。
“理当如此!”、“一切听凭大小姐处置。”、“大小姐您就直说吧,我们自当依令行事。”、“谁若是敢用这等家中小事去打扰相爷治国、老夫第一个就不答应!”
李乐安心中冷笑地看着这四位族中长老:别看他们如今满面诚恳、但李乐安不问自知、李皋这次‘造反’、分明也有这些人在背后怂恿的‘功劳’。别看他们如今都是一副‘忠臣孝子’的模样、倘若这次败的是本家、那他们父女的尸体、肯定也会沦为他们的盘中之餐。
“好,既然各位族中耄老没有不同意见,乐安也就越俎代庖、替父行使族长权利!”
说完之后,李乐安闭目半晌、再睁开双眼之时、双眼俱是一片冷冽严酷之色:
“李家外门大长老,李皋!”
第323章 270.落井下石
站在祭坛之下的大长老李皋、本是在诸多李家外戚的簇拥之下、鲜衣怒马地来到此处的;可如今他已是面色一片颓唐灰白、身边三尺范围之内、也不知在什么时候、空出了一大片‘隔离带’。单看他如今的这副惨淡模样、谁又能想到这个失魂落魄的老头,今日之前还是在大荒城中呼风唤雨的土皇帝呢?
李皋心里十分清楚、自己往日里的一切荣华富贵、声名权力、都是寄生于李家这棵大树之上的枝叶藤曼;如今不但‘阴谋’败露、更被自己亲手养大的孙儿‘弃车保帅’、也就成了一个普通平凡的孤老头子。除了等死之外、已经没有别的路可走了。
而那个曾经对自己极尽笼络的太子颜昼、也根本不必寄予任何的希望。原本双方的合作关系、说白了就是互相利用而已;如今自己既然已被李家所不容、对于颜昼来说也就没又任何的利用价值了;而且,连自己的亲孙子都尚且靠不住、又怎么能指望着颜昼还会‘敬老尊贤’呢?毕竟他爹颜狩是怎么死的、整个幽北三路的百姓都还在私下里议论纷纷呢……
看来,幽北这一代的年轻人、个顶个都是‘手段毒辣’的狠角色啊!
“李乐安啊李乐安,你觉得事已至此,老夫还有什么可说的呢?你要杀就杀、皱一皱眉头、算我李皋白来这世间走了一遭;当然了,你也休想老夫能对你一个女娃低眉折腰!你不需要琢磨如何罗织老夫的罪状了、直接动手也不会招致任何非议的!你低头看看这些李家人吧、他们哪一个不希望老夫能够尽快死去、也好顺理成章地瓜分我留下的‘尸首’。速速动手罢,老夫倒是想在天上亲眼看看,这些鼠目寸光的寄生虫们、最后的下场又当如何!”
“放肆!”
李乐安还没说话,那些冷眼旁观、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李家外戚们便纷纷按捺不住那‘护主忠心’、跳着脚地出言呵斥道!
这个‘紧要关头’不抓紧时间表忠心、还更待何时呢!正如李皋所说、这大荒城地处偏远、有的只是一望无际的土地与农作物,无论是李登还是李乐安、都不可能在大荒城长住下来。如今李皋这一倒台、大荒城也就缺失了重要的‘管理人才’!如此一来、那四位‘弃暗投明’的外戚长老,便是当仁不让的‘继任之选’。
一位名叫‘李宽’的外戚三长老、大喝着‘李皋放肆’而走出队列之中。他伸出一根手指、趾高气昂地点着李皋的鼻子尖骂道:
“老儿李皋!你多年以来,仗着家主对你的信任与厚爱、在整个东幽路为非作歹!你这条黑了心肠的老狗,若是祸害自家族人也就罢了!可你为了大发不义之财、连大荒城的穷苦百姓你都不愿意放过,他们才能搜刮出几个铜板啊!你还有点人性吗你!原来的大荒城是多么热闹繁荣啊!你再看看如今、可还有半点当初那个‘幽北商人之城’的繁荣景象吗!李皋啊李皋、就凭你做出的那等恶事、一刀砍了脑袋、简直是便宜你了!”
说完之后,这三长老李宽一改方才那番义正词严、大义凛然的模样;反而眼神略带探究地偷瞄着李乐安、想看看大小姐对自己的那番‘衷心’、是如何看待的。
在李乐安的心中、李皋之所以会走到如今这步田地、也并不全都是他一人的责任。他要不是为了后代子孙的未来着想、还会等到今天才生出反意?如今他李皋已经是位须发皆白的垂垂老朽了,即便真让他坐上了家主之位、又能享受几天呢?至于说跟颜昼与谛听三方合作、种植贩卖烟土一事、也多半是被高额利益蒙蔽了双眼、本意也定然不是贻害幽北三路!
这等想法、倒也不算是为李皋开脱罪责。毕竟那‘阿芙蓉膏’虽然在北燕与南康极为流行、但在幽北三路这个化外苦寒之地、除了那间化作一片焦土的双天赌坊三层之外、再没有出现过‘那东西’的身影,更遑论这冷清凋敝的大荒城了!
虽然无法把李皋的行为定义成‘不知者不怪’;但就因为这等错误、就要了他一条老命的话、李乐安也实在狠不下这条心来。
在她事先的预想之中、只想把李三林与李皋一起从李氏族谱中革除、抄没了家产之后、再赶出幽北三路了事。如此一来,李三林这个富家子弟、为了养活年迈苍苍的爷爷,也不得不放下他那大少爷的身段、实打实的挣一些辛苦银子;如此一来呢,既惩罚了他们爷孙二人、也能让李三林洗心革面、重新再‘活上一回’。
不过,事情的走向往往出人意料。
李乐安对于李皋派刀疤男刺杀自己之事、都能泰然处之;可如今面对这些自家人的‘大肆献媚’、却实打实被气的浑身颤抖!
这可都是同姓同血、同宗同源的血脉亲人啊!如今落井下石起来,竟然连眼都不眨一下、恨不得能亲手补上一刀、亲自踩上一脚、比仇人都更狠上三分!就这副嘴脸的‘自家人’、又怎能让人不感到毛骨悚然呢!
“李皋…你的所作所为、触犯了李氏家规……我李乐安虽然可以给你定罪、但我却不想这么做。这样吧,你就跟着我一道、去奉京城走上一遭吧,也好让家主自发落于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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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可啊大小姐!似他这等不肖子孙、若是不枭首示众、传视李家众人的话,又以何明正家规威严、以何教导后辈儿孙呢!”
“是啊大小姐,这李皋意图谋害宗家家主、本已是十恶不赦的死罪!若是您如今心慈手软、放他一马的话、那么日后李家后辈之中,说不定又会生出怎样的虎狼之辈呢!”
李家外戚们一听李乐安口风渐软、立刻心底一沉。他们这些人、多年来都被李皋的老辣手段所拿捏制衡、谁身上有什么肮脏之处、这李皋简直是再清楚不过了!而且李皋这老儿当家作主之际,还有凡事上账的‘坏习惯’;若是他入了丞相府熬刑不过、把那些‘小花帐’也一股脑地交上去抵罪,那自己岂不就要跟他李皋一样、落得个惨淡收场?
其实就从这件事上,也能看出这些李家外戚,着实没有什么远见。这等简单粗糙的‘借刀杀人’、又岂能瞒住曾经跟随二萨满林思忧、走南闯北、八方济世的李乐安李大小姐呢?而且,他们越是这样落井下石、李乐安就越是同情李皋、越是恨他们入骨!
李乐安此时面带愤恨之色、紧咬银牙双拳紧握。看她这副神情,显然是被那些‘不肖子孙’气的不轻;而沈归此时也看不下去了,他晃晃悠悠地站起身子、挡在了李乐安身前,朝着那几个正在‘起哄架秧子’的李家长老嚷道:
“你们自己身上都不干净、还着给人家李皋坟上填土?你家大小姐怎么说就怎么办呗、哪来的那么多话呢?一点都看不清楚局势,絮絮叨叨的也不嫌烦!咋?李皋倒了、就论到你们做主了?既然有那么多意见、之前又怎么不提呢?”
别看这些李家长老如今俱是一片谄媚之色、但他们这些人、也全都是说一不二的土皇帝!这些‘陛下们’不认识沈归、只当他是萨满教的护法、自然也不会听凭他一个‘外姓人’、如此辱骂自己了!
这些钱串子脑袋、可从来都没相信过什么狗屁萨满教!
“放肆!你是何人?我等在此议论家事、与你这个外人又何干系?哪有你插嘴的份啊!”
“就凭我是你们李家未来的女婿,够不够啊?”
“嚯!别瞧你人不大、口气还真不小,我们这些族中长辈、怎么从未听过此事呢?这成不成的,我们还没说话……”
那位三长老李宽、刚把话说到此处、便觉得自己胸前一紧。抬头望去,只见方才还站在李乐安身前的沈归、眨眼间竟然已经来到了自己身前。而且他的一只大手、也不知在何时抓上了自己的领襟、神情诡异地瞪着自己双眼。
“你你……怎敢对老夫如此无礼!我告诉你……我可是……”
“啪……”
还未等李宽自报家门、沈归便抡圆了胳膊,一巴掌抽在了这位三长老的左脸之上!当然了,不管这李宽多不是个东西、沈归也不想在‘木已成舟’之前、就动手杀李家之人。所以他的这一巴掌、既没运上内息、也没用上真力;只凭着抡动胳膊的惯性、痛痛快快地抽出了的一记‘普通’耳光!
李宽今年已经六十有四,身体状况自然是大不如前。尤其最近两年,他的左眼还生出了‘圆翳内障’、也就是沈归前世的‘白内障’、根本就看不大清楚东西;如今沈归那一巴掌挨下来、整个人眼前顿时一片漆黑、直接扑倒在沙土地上。
紧接着,李宽强撑着坐起了身子、一歪脑袋、‘噗、噗’地吐出了几颗牙齿、左脸肿的仿佛塞了一颗核桃、伸出一只手来,指着沈归含糊不清地说着什么……
沈归一见李宽伸手指着自己、顿时极为讶异:
“嘿?没想到你虽然人性不怎么样、还生了一副硬骨头……”
紧接着沈归一弯腰、揪起了满面惊慌失措的李宽、抡圆了自己的右臂……
“啪!”
第324章 271.敬老尊贤
由于李宽本来就是坐在地上的、再加上沈归这第二道耳光,也只带了些惯性之力、所以他并没有像方才那个刀疤男卢泰一样飞出去,仍然还是坐在沈归面前。不过,尽管这一巴掌沈归已经是手下留情了,但这二人的身体与年纪、毕竟还是有着不小的差距……
毫无意外地,李宽的脖襟才刚刚被沈归松开、整个人就仿佛是被抽去了全身骨骼一般瘫软在地、用他那张四面漏风的大嘴、发出语焉不详的悲鸣之声……
“哎呀?我说‘李师妹’,要是你们那些李家人、都能有李宽这一身的‘铮铮傲骨’的话、还哪会生出这么多的事端来呢?……”
沈归还以为这李宽仍然不曾服软、如今‘怒视’着自己含糊不清的‘叫嚷’、想必也是在叫骂着什么。如此一来、沈归还在心中高看了这位三长老一眼……
可还没等捧腹大笑的李乐安平复心情、身后的队列之中便走出了一位四十岁左右的中年男子……
“姑老太爷您高抬贵手啊!我爹如今这副模样、应该不是向您挑衅、反而是向您求饶呢……刚才您的那两巴掌、打掉了我爹满口大牙;现在他想要说话也是四面漏风、自然也就什么都说不清楚了。还望姑老太爷您、能念在我爹年迈苍苍的份上、饶过他冲撞之罪啊!”
沈归看着那些散落在地的大黄牙、心中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不过再一看瘫在地上正‘怒视’自己的李宽、还是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于是,他伸手指着李宽的双眼、对那个开口求饶的大孝子说道:
“你看看你爹现在这个眼神!事到如今了、还不错眼珠地死盯着我,这分明是就是想要认清了仇人、待日后再行寻仇之事啊!”
“姑老太爷啊,这您可就冤枉我爹了……早在三年前、他老人家就患上了严重的眼疾、能分清楚白天黑夜都算不错了,还哪能认清楚您的面目的?更何况如今又被您的那两巴掌给打中了脑袋、就连您的人如今站在哪里、怕是都看不见了呀!”
沈归方才还当李宽那‘坚定无比’的眼神、是因为有着一副‘威武不能屈’的硬骨头的呢!敢情是因为年纪大了、眼睛又得了白障、根本就看不见人呐……那自己这第二巴掌、打的确实有点理亏……
“你是他儿子?好,你身为人子、能在这个局面下替父出头求情、一片任孝之心可嘉啊!就冲这一点、你也比那个李三林强!不过我倒是还有一个疑问啊……若是他李宽真的心悦诚服、为何事到如今、自己却不认罪呢?若说他因为嘴巴漏风而说不出话来、那点头、摇头总还做得到吧?”
沈归纳闷地看着坐在地上的李宽:这个锦衣华服的富贵老头、如今已是目光呆滞、满面鲜血、双眼竟然还隐隐有泪光泛出……
这位刚才还‘争当出头鸟’的李家三长老,竟然被沈归‘轻轻’地两巴掌给打哭了!
听到沈归提出的这个疑问、那李宽之子立刻凑上前去,仔细检查过一番之后,忽然伸出了自己的食指,朝着沈归‘满面欣喜’地摇晃起来:
“姑老太爷您看,这血迹是从我爹耳朵里摸出来的;他不是跟你斗气,是真让您给打聋了!……哦,我爹不跪下朝您磕头,也是因为他被您老人家那两巴掌、给打尿了裤子、实在觉得过于丢人的缘故……根本未曾生出与您和大小姐作对的那份心思啊!”
李宽要是能听见这一番话,就算是没被沈归打聋,也肯定得被他那个傻儿子活活气聋!
既然有了李宽这个生动而活泼的例子摆在前面、后面的一切麻烦也都迎刃而解了。再没人出言质疑沈归这位姑老爷身份的‘合法性’了。而这些人对他简直比对李乐安本人,还要尊敬三分。
这倒也是人之常情,毕竟他沈归如果能盼到李乐安为他产下一子、又能豁的出去、让他‘随母姓李’的话,那么他沈归就立刻摇身一变,成了东幽李家的‘太上皇’了!
离开萨满祭坛的队伍、还是方才簇拥着李皋的那一队人。只是队伍中的主角,换成了李乐安与沈归二人而已。任谁都清楚、如今既然已经处理了所有主犯、那么按照以往李登‘只诛首犯’的行事风格来看,这大荒城的当家人选、终究还是要落到他们这一票从犯之中。
也就是说,谁能接替李皋的大长老之位、谁就变成这座大荒城、乃至整个东幽路实际上的主人!
回到李府宗家大宅、李乐安竟然惊讶地发现、府中所有布置与摆设、竟然都跟自己住在这里的时候一模一样!这显然不可能是李皋平日精心维护的结果,只能是事情发生了变故之后、留在城中的李家爪牙们立刻加班加点,迅速赶工而成的。如此迅捷的办事效率、如此手眼通天的消息传递网络、若是能把这功夫用在正道之上、那么这个曾经辉煌一时的大荒城、又怎会沦落到今天这般田地呢?
不过,要不了多久,这些争先恐后表现自己的李家外戚们,便再也笑不出声来了。
“诸位长辈都在啊?下官在此有礼了……”
几桌‘庆功酒宴’才刚刚摆下、李家的花园之中便走来了一位文士打扮的中年男子。此人身量高大、若是按照沈归的算法、怎么也要在一米八以上;体态虽然纤细、但却微微有些小肚子;看来定是个不事生产劳作、也未曾习学武艺的‘正经文人’;五官轮廓也还算分明,可惜却略带了一丝阴柔之气、放在一个中年男子身上、未免有些可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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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场的诸位李家老人看的分明、此人正是大荒城那个‘毫无存在感’的四品知府大人——李子麟。
“李子麟,按理说你是朝廷命官,身上有何对错之处、也落不到咱们家法约束;不过毕竟你的身体里、流的也是李家血脉,既然你今日未着官衣、那正好咱们就说道说道家事!大长老……李皋与南康人暗中合谋、企图害大小姐一死之事、你敢说与自己没有任何关系吗?”
这说话之人、便是舍去亲爷爷不要、才勉强保住自己一条狗命的李三林。如今他定然不再奢望能够坐上家主之位了;不过他也不想让他最大的敌人‘李子麟’好过!他现在真是拉一个垫背的不亏、拉两个陪绑的有赚!一门心思就是拖人下水、带着满腔的热诚、做一切损人不利己的龌龊勾当。
李子麟走入花园之后并未着急落座、也并未回应李三林的攻歼之言、反而是用请示的眼神、注视着主位之上端坐的李乐安。
李乐安当然也看见了他这道询问的眼神,只是轻轻地摇了摇头、随即亲自朝着李三林开口说道:
“李知府的事,家父早已有了安排、也就不劳各位废心了。不过李三林、让你坐在这里、我只是暂时还没想好该如何发落你而已,并不代表你已经逃过了罪责!依我看来、你最好还是安安静静地吃完你那桌断头饭吧。”
李乐安语气平和的说完之后、与李三林同桌的所有李家后辈、瞬间撤了一个干干净净。他们宁可端着碗蹲在地上吃、也不想跟一个刚刚被宣判死刑的‘犯人’、一起分享这桌‘断头饭’。
当然,李乐安这句话,除了宣判了李三林之外、还暗中拔高了李子麟的身份地位。席间这些内斗了一辈子的‘老人精们’,当然也听出了这份‘弦外之音’;不需李子麟自己为难、许多人都站起了身形,朝着这位曾经姥姥不亲、舅舅不爱的知府大人抱拳施礼,热情洋溢地让起了座位。
可李知府却恍如未见一般、从下人手中接过了一副新碗筷后、便云淡风轻地坐在了面色惨白的李三林对面。
他看着李三林那极为难看的脸色、轻笑着摇了摇头,又伸出一只手来、在他面前一晃:
“三林、你也无需惧怕家法严酷!本府可以明明白白的告诉你,你这档子事呢、归我大荒城府衙管了。”
“真的?”李三林忽然‘受宠若惊’地抬起了头,双眼极为热切地注视着给他带来希望的李知府。
以往来说,若是李家子弟犯错、又想逃避家法族规的严酷责罚、大多都会跑些门路、交由‘心慈手软’的奉京知府李子麟,让他‘秉公处理’!而李子麟呢,也清楚自己的身份地位、非常善于在确定罪行上‘想办法’。如此一来、既然‘贼子’已经遵循了朝廷律法、自然也就无需再受到家法的处罚了。正所谓打了不罚、罚了不打,但凡彼此之间没什么深仇大恨、也没什么利益纠葛,便都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一家人、谁又想把谁往死里整呢?
以往日的经验看来、经李子麟宣判过的李家罪人,最重的处罚也不过就是罚银二百两、流放五年而已。这赔给苦主的二百两银子、对于李家人来说自然不是什么大数目;至于流放五年呢,就更简单了。只需雇佣一个‘同名同姓‘之人,发他个‘五年外差’也就是了。
当然,李子麟给那位李家后辈定下的最终罪名、便是用火不慎、致使他人房屋焚毁、意外误伤人命。可实际上呢,则是那位李家小爷色迷心窍、深夜之间潜入一女子家中;在行出那等苟且之事后、又凶性大发、刀伤三命;临走之前,还放了一把用于毁尸灭迹的大火……
不过,那位小少爷的命也不太好、在家中躲了还未满一年、便身染重疾、暴毙身亡了。
第325章 272.还政于官
在李三林心中想来,自己既然落到这位懦弱无能的‘傀儡知府’手里,也就等同李乐安想要‘暗中’放自己一马。
这不是明摆着嘛,李子麟身为大荒城知府、定罪当然要依照幽北刑律了。而从律法上看来,自己却根本就没什么污点,即便的确参与到了‘阿芙蓉膏’的生意当中,可李子麟也绝对不敢抓住这个把柄、给自己定罪。
道理也是极为简单的,毕竟这桩‘烟膏’生意的最大老板、便是住在奉京城皇宫之内的太子颜昼;若是李子麟敢用这桩生意来定他的罪、那么颜昼这个未来的幽北之主、也同样脱不了干系!
而且,李皋跟随大小姐入京面见家主、这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了;那么自己若是真的被她‘无视’、自由生活的日子也定然不会好过。猜也猜得出来,那些李家外戚的‘小花帐’一日没有出现、他们一日就不会轻易放过自己;可若是暂时被关入大荒城府衙的监牢之中、人身安全也可以得到保障。
李乐安也看见了李三林那副‘喜上眉梢’的神情,当然也知道他存着什么样的侥幸心理。不过,她早就已经恶心透了这个‘侄孙子’、根本懒得与他再多说半句话。
“时至今日,所有家事已经暂时告一段落了,我也打算立刻押解李皋返回奉京城。不过,在我等临行之前,还有些事要先行交代一下……”
在场的李家人听到了李乐安这番话、纷纷放下了手中的碗筷杯盘、安安静静地侧耳倾听起来。所有人心里都明白:正戏马上就要开始了!
“想我李家祖上,只是寄人篱下的佃户出身;历代家祖先经过多年的艰苦磨难,才搏出了如今这一片偌大家业。不过时至今日,我李家的族规,仍然还是上四代先祖编修而成的,显然已经不适合今天的幽北三路了……经我与家父商议之后、决定重修李氏族规、调整所有生意与耕地的运作方式,以求我们这个绵延了数百年的大家族、能够焕发出新的生机;也好让这座大荒城,再次繁荣昌盛起来……”
面对着李乐安的这番开场白、尽管席间的所有人都在拍手叫好、但其实他们心中真正在意的,是另外的一些问题:这家规她打算如何修、要修哪里、我要吃多大的亏、又该如何预防损失?
李乐安顿了一顿、发现并没有人出言反对、于是继续说道:
“遵家主令、彻底解散李家外系自治长老会!族中的一切大小事务、皆暂时交由大荒城知府李子麟代为管理。有朝廷律法可依、便遵循朝廷律法;而朝廷律法没有写明的问题、就全部交由李知府一言而决。”
谁都没有想到,李乐安报复的‘第一招’、竟然会是彻底解除掉自治长老会!这明显就是‘象征意义’大于‘实际意义’的空令。毕竟那几个贪婪的族中长老、就算没了自治会这个‘组织’、也可以暗中联合在一起、影响族中的大小事务!也就是说,只要他们的话还有后辈儿孙肯听、那么有没有这个长老的头衔、根本也就无所谓。
而李子麟可以暂代家主行事、就有些让他们看不懂了。毕竟李乐安险些被谛听杀手迫害一事,他李子麟虽然不是主谋从犯、可他那按兵不动的反应、也是洗不干净的疑点。怎么如今这个软弱可欺的墙头草、竟然会入了丞相的法眼呢……?
不过即便如此可疑、在场的李家众人也不会认为此事、是他李登提前预谋好的。因为若不是那刀疤男‘背信弃义’;如今的李乐安,早已是一具只剩下头颅的冢中枯骨了,又何至于生出如此错综复杂的变数来呢?
任谁也没想到,这次李家内乱结束之后、唯一赚到了大便宜的人、竟然会是这位袖手旁观的知府大人!
被提到了名字的李子麟李知府、此时也挂上了一副笑脸、端起了桌上的酒壶来、先自斟自饮地连干三杯、而后才开口说道:
“承蒙家主错爱,在下并无才德傍身,也不想承担起如此重任。但毕竟在下还是李家子嗣、家主既然有命、那在下也只得遵命行事。不过,子麟同时也是先帝钦封的四品大荒城知府;是奉皇命、代天子教化东幽百姓的父母官。这趟差事虽然责任重大、可于公于私,我身居此位、也没有任何僭越之处!既然如此,我就要以大荒城知府、和李家外门管事的身份、发布第一道族令!”
说到此处,李子麟沉吟了半晌、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仰起头来喝了一个干干净净。从他那白中透红的脸色就能够看的出来,这位李大人应该是不胜酒力的;此时喝下了这么多、应该也是想以酒壮胆吧……毕竟这个位子虽然看起来‘肥美无比’、但若是真想干好、没有‘披肝沥胆、赴汤蹈火’的心理准备、也是万万不可能的。
“三日之内、所有李家人的公产私产、要全部重新盘查一遍!我知道,多年的日子混下来、诸位手下或多或少都不大干净。当然,这也是人之常情、所以本官也没有赶尽杀绝的想法。之所以给出三日期限,也是想给大家留下充足的时间考虑;一旦过了三日时效、那么一切便立即秉公处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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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场众人谁都没有想到,软弱可欺了大半辈子的李子麟、走上台前办的第一件事、竟然要把所有人的身价财产、全都摸个清清楚楚!而且听他那意思、还颇有些‘全部充公’的打算
再不出来站出一个人来说句‘公道话’、那么在坐的李家外戚们、岂不是要全军覆没了?
经过一番无声的计较、四长老李乡,终于硬着头皮站起了身子、语气略显软弱地问道:
“李子麟……你这狐假虎威的竖子,莫非打算抄老夫的家不成?那些用于奉养族中孤寡老幼的公产田、可都好端端地摆在那里呢,随你去查!可我们的家中私产、你不过是一个区区管事、又不是家主、凭什么随便搜查?难道你把我们这些族中长辈、都当作手脚不干净的小偷吗?”
李乡的这番话、言辞虽然还算硬气、可配上他那凌乱闪烁的目光,再加上越喊声音越小的心虚模样、听着就让人觉得提不起气来……不过,其他那些李家外戚却仿佛完全没有感觉到这份尴尬、纷纷高声附和着他这个‘出头老鸟’、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
是的,这些李家的青壮年晚辈、之所以畏惧李乐安、皆是因为在她的背后、还有一位丞相家主做后台。而他李子麟不过就是撞了个‘大运’、才能接替了李皋的职务,又凭什么让自己低头认小呢?
在他们看来、一旦被李子麟借着这阵气运‘乘风而起’、踩在自己的头上的话、那么以后这座大荒城、还有他们这些曾经‘欺负’过他的族中耄老们,还能有‘活路’吗?
于是,他们互相对视了几眼、便把脾气极好的四长老李乡推到了台面之上!毕竟李乐安还坐在桌边,若是自己贸然充当起出头鸟、岂不是会被这个大小姐记恨上吗?既然他李子麟如今已然大权在握、这么这几个老头子也就没有了东山再起的机会……
如此一来,也是他们这些族中青壮年晚辈们、出头的最好时机!
他们一致认为,这些没什么用的糟老头子、应该仿照已经倒台的李皋、发挥余热、自愿承担敢死队的角色,为他们这些‘后起之秀’去趟平道路
李子麟当然也知道这位四长老李乡、平日里为人如何。如今见他面色有异、无需细想也知道,他定然是被族中那些后辈推到了台前。于是,李子麟也不与他多费唇舌、反而是冷笑着打量起每一个李家人的脸色、一直等到现场鸦雀无声之后、这才舔了舔嘴唇、语带兴奋地说:
“凡无私者必然无畏、而那等心中有私有弊、那些做出了有损离李家门风之事的不肖子孙、又为何要任凭他们逍遥法外呢?这样的话,岂不是寒了那些严守家规之人的心吗?守规矩的人吃亏、破坏规矩的人受益、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我还是那句话,就三天时间!三天一过,本官立刻挨家挨户的搜查盘点,绝不姑息!”
说完之后,这李子麟又从怀中掏出了一枚信封、信封之上赫然盖着一方红色的李家家主大印:
“话既然已经说开了、索性再劝你们一句!还是老老实实地按族规行事吧、不要幻想收买李家的那四万族丁、怂恿他们作乱起事了!他们全都是效忠李家的‘忠心义仆’、根本不会与你们这些贪婪的蛀虫同流合污!如今摆在你们面前的就只有两条路可走:要么就老老实实地接受改变;要么就收拾好铺盖、从此离开李家、离开幽北三路!三天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算短。还望诸位能够仔细斟酌、再三思量。”
说完之后,李子麟又豪迈地饮下了一杯、之后随手一甩、仰天大笑地走出了李府花园之中。
第326章 273.广阔天地
弯道超车、成功上位的李子麟、虽然看似崛起的极为突然、甚至在李家众人的心目当中、还有了一种‘白日飞升’的错觉;可远在奉京城中的丞相李登、却早在收养李子麟之时,便已经开始布局落子了。
而且,他的棋子就落在这些李家外戚的眼皮子底下、也毫无半分遮掩之意。
这也是李登惯用的手法、也是他与旁人最大的不同之处。这么多年来、这位丞相大人无论是为人还是处事、一向都是光明正大、无遮无掩的朴实风格!这样的方式,也无可避免的要落人口实、在民间与朝堂之上也会引起不少的争议来。李登选择的这条路,不亚于彻底放弃了自己的口碑与官声……
不过,就是用这等大巧不工的方式、再加上动辄拖上个十年、乃至二十年的超长耐心、李登也成功的完成了所有布局。
这位丞相与沈归一样、都不相信人性本善一说,自然也就不相信‘人心可期’这个积极乐天的观点;不过这爷俩倒是也有不同的地方:沈归更习惯于主动出击、把一切可能会导致危险的萌芽、全部扼杀在摇篮里;而李登则更习惯于因势利导、提前设计好了陷阱,静等待对方上钩。
不过这次在解决李家外戚的过程当中、也的确有出乎李登意料之外的事情发生。就比如说颜昼与谛听的半途加入、导致李乐安要面对的刺客、其能力远在自己预料之外这档子事。
原本在李登的计划之中、李皋与长老自治会那些人、顶多能雇佣到一些江湖上的二流好手而已;按照这个推理估算下来、那已经死在了刀疤男手中的二百余明暗护卫、所带来的防卫力量其实已经足够了。
按照李登原本的想法、其实是打算等到‘象谷丰收’之后、再抓他们一个人赃俱获的;不过李乐安遭遇意外之险、又多出了沈归这个行事冲动、又没什么耐心的毛脚女婿、索性就把计划给提前了几个月。
而李子麟这位知府大人、面对刀疤男入府行刺而袖手旁观的做法,当然也是李登事先授意过的。
沈归与李乐安并没等到三日之后、而是当天下午便动身出城。他们相信、既然李登已经提前布下了李子麟这道阳谋、那么他也肯定有足够的能力、把那些心怀鬼胎的李家外戚全部摆平。
所以在酒席散去之后、加上李皋在内的一行四人、便朝着奉京城方向出发了。
于此同时、奉京皇宫之中的东暖阁内,对大荒城发生的事还是一无所知的太子颜昼,仍然还在为了自己心中的那些‘国家大事’而忧心忡忡:
“奇怪……明明早在三日以前,朕便已经给颜重武发去了哀报,命他迅速回京为父皇奔丧。按时间算来、最迟在昨日午后、他也总该抵达奉京城了!为何直到此时、却仍然没有他的消息传入宫中呢?莫非是半路途中出了什么问题?”
颜昼一边自言自语地念叨着、眼神也在打量着桌上展开的幽北全域图。显然,太子颜重武这位族叔的行进速度、觉得不太满意;同时,在他心中也生出了一丝丝的警惕之心。
他之所以会认为颜重武,最迟应该在昨日午后时分抵达奉京城,皆因为颜昼是在‘单人独骑’的这个大前提下、帮颜重武计算出来的。
当然了,这个计算方法本身没什么问题。毕竟先帝才刚刚去世、你颜重武一个手握重兵的边关大将,接到太子的哀报、还敢率领大军回京奔丧不成?他若是敢如此行事、不需要任何额外的理由,颜昼便能打他一个企图‘叛国弑主’的大罪。
按照通常的做法来说,颜重武这个领兵征战的宗亲大将,在得到太子发来的哀报之后、应该令所有飞熊军将士们于原地驻守、等待新皇之命;自己则卸去所有兵刃盔甲、周身披麻戴孝、单人独骑赶回京城。等到国丧完毕之后、新皇若不许他继续统兵、便只能在象征性地‘加官进爵’之后、老老实实地蹲在奉京城中,成为一个悠闲度日的富贵王爷。
可直到今日、颜重武这个手握重兵的大将、已经超过了归期整整一日、又怎能让颜昼放心呢?虽然如今的奉京城、还有张黄羚与颜复九两位将领,可以护卫奉京城防;但任谁都明白、就算是这两位将军捆在一起、再翻几个跟头出去、也绝对不是颜重武这位将星下凡之人的敌手。
若是他颜重武一见哀报、知道先帝颜狩已经驾崩之后、便打算带领麾下那些携大胜之势的虎狼之兵、直接反攻奉京城,谋求自立怎么办?
要知道,他颜重武虽然只是个旁系子弟、但与自己也是姓的同一个‘颜’字!即便真的行出那等犯上作乱之事、在百姓看来不过就是颜家的家事而已,根本掀不起什么波澜。而且,颜重武刚刚驱逐了北燕大军、民间声望已经达到了一个顶点……
想到这里,颜昼在这炎热的盛夏时节、打了一个莫名其妙的冷颤。
垂首伺立的新任内廷总管李昱、一见自家主子面色铁青、小心翼翼地低声询问了一句:
“陛下是不是有些饿了?奴才去御膳房传些糕点来吧?国家大事也不急在一时、保重龙体才是重中之重啊……”
这位‘小李总管’,其实就是想借着这个由头躲出去而已。皆因为他的干爹、前任内廷总管李清,曾经十分郑重地警告过他:颜昼其人脾性之乖戾、远超其父颜狩。若是不想被他迁怒、但凡预见今天这般情况,一定要懂得避祸之道。
沉浸在怀疑与思索当中的颜昼,被李昱一句话惊醒、突然想到身边还有一个能够说话的‘近人’、立刻摆了摆手:
“朕不饿、你别忙了……你说说看,张黄羚与颜重武两位将军、谁更可信些呢?”
若今日站在东暖阁中伺驾之人、是李清或者柳执的话、面对这个问题也没什么所谓;可对于如今这个毫无根基可言的李昱来说、却是个难以回答的危险问题。
“……依奴才愚见、颜帅毕竟是陛下您的族亲血脉,应该是比张将军更可靠些的,毕竟这血浓于水嘛……而且,坊间也曾有过传言、说那张将军曾经是丞相大人的门客,即便他如今已经转投天家廊下、但终究也是两姓之臣……”
李昱的这个回答、看似是表达了他的意见、但其实说了等于没说。因为张黄玲与李登的那层关系、在幽北三路早就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事实、根本也用不着他来提醒。
颜昼听了李昱的这番废话、也并没琢磨出什么有用的东西。脑中一片纷乱之下、他只得叹了口气,捏了捏因为紧皱而僵硬的眉心、把目光向窗外望去、东暖阁顿时陷入了一片沉默之中。
“咚咚……”
不知过了多久,东暖阁外传来了两声几不可闻的敲门之声。备受煎熬的李昱,仿佛是抓到了一颗救命稻草、急忙跑了出去;没过多久,他又面色欣喜地折了回来,满面堆欢的对颜昼说道:
“陛下、陛下…有颜帅的消息了!礼部的人方才送来了一封颜大帅的手书、是他路过双山城之时、通过官驿寄回京城的……”
“快,拆开来拿给朕看……”
颜重武的字迹十分潦草、颜昼借着灯火仔细通读了两遍、才明白他信中所写之意。
因为幽北敌将郭兴的那番大肆破坏、如今的颜氏皇陵已经成了一片断壁残垣、所以颜狩的国丧之礼、也无法照常举行了。于是颜重武在信上请示说,他打算绕过京城、直奔锦城而去,在那里召集一队能工巧匠、先去颜家沟把皇陵重新整修一番、也好让先帝颜狩能够顺利的入土为安。
看完了信件的颜昼、仔细思量了一番、倒也没觉得有何不妥之处。毕竟整个幽北三路看来下,也只有双山城与锦城这两个边境大城、能够募集到足够多的石匠;而双山城位于中山路以北、距离颜家沟的路途实在过于遥远、所以颜重武选择去锦城征调工匠翻修皇陵、也还算是合情合理。
近日以来、自己都被俗事所累、根本就忘记了颜家皇陵被郭兴毁坏一事。因为这件事份属工部的职责范围之内,即便颜昼记得此事,其实也暂时无能为力。因为如今幽北朝廷的内外两库、已经连一枚铜板都刮不出来了。满朝文武、包括居住在后宫的内亲、所有人上个月的俸禄与份利银子、还是自己找了国丧作借口、暂缓发放的呢。
如今颜重武上书要修祖坟、不用多说,这也是来跟自己要银子的……
不过,满怀壮志雄心的颜昼并不担心、毕竟大荒城的那桩生意、已经正在按部就班地进行当中了;只要自己能再拖上三两个月、,面前的一切难题便会统统的迎刃而解。
而颜重武的这封手书、也给颜昼带来了一个新想法:不如索性就借着这个机会、把颜重武的兵权下了,让他就留在奉京城中、接管工部之事。反正这笔生意做成之后、自己也没打算继续留用李登那位碍手碍脚的丞相。这户工两部,当然也要重归于自己掌中了。
想到这里,颜昼不禁对自己未来的‘皇帝生涯’,产生了无穷无尽的遐想。
第327章 274.危险嗅觉
次日清晨,丞相府迎来了一位奇怪的访客,正是、刚刚病愈复职的奉京府尹卫安恒。
他们卫家祖上出身贫寒、身份卑微,一直在势力庞大的颜家马号供职。正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不世出的大豪杰颜无仇,百年前恰逢其会、与郭、李两家先祖联合开创起了幽北三路之后、世代伺候颜氏一门的卫家,也自然被委以要职、担负起了管理幽北都城的重担。
时光流转、转眼间匆匆百年光阴流逝,算上颜昼这个还未继位的储君、幽北已经迎来了它的第四任君主,若是等到颜昼登基之后、他卫安恒也勉强称得上是位三朝元老了。
不过今日这位天子门生、三朝元老卫大人、面色看起来却是极为凝重阴沉。
他早在昨日夜间、便派了亲信府丁提前来相府报备过了;今日他乘坐的马车,也连相府的正门都未曾路过、悄悄停在了距离丞相府的四条街以外的角落里、自己则徒步绕到了丞相府的后门、在李福的亲自接引之下、偷偷摸摸地溜进了丞相府后门。
之所以会如此小心翼翼、皆因为他卫安恒十分有自知之明。无论他的才能智慧、还是对危机的感知能力、都远远不及他的家祖;所以,他最多也只能成为卫家的守成之人;至于说带领卫家走上一个新的台阶、却不是他有能力做到的事了。
所以他半生为官、既不求步步高升位极人臣、也不求门生故旧遍布天下;他只是想安全地活到自己脱下官服的那一天、能落得个‘自然死亡’、也算是达成目标了。
这个简单的要求、对于他这家奴出身的外官来说、绝不算是件容易的事。尤其是他还任职于天子脚下的奉京城,想要熬到‘安全退休’、对于时局的判断则一定要非常精准,容不得半点差错出现!
就好比说上一任的金甲军大统领——怀王殿下颜项、本已经是胜券在握的一场兵变、最终仍然还是断送在了横空出世的少年名将——郭霜手中;而那些在怀王身上压下了重注的内外大臣们、如今早就化作了尘埃、湮灭在岁月的长河之中;而自己之所以能在那场风波之中、保的一条活命下来、就是因为他笃定了没有加盖玉玺的旨意、绝不会应命行事这一点基本原则。
当然,上一次的情况、和这一次相比、已经是大不相同了。
卫大人明知道自己只是个庸人之资、也不费尽心力企图摸清这一滩浑水了。而他选择的做法、便是跟着李登那个从未输过的‘天生赢家’一起下注。
模仿李登、也是他混迹官场多年、还能做到‘片叶不沾身’的最大秘密。就连他自己那副左右逢源的骑墙派嘴脸、都是仿照着在李丞相那副谨言慎行的做派‘改良’而来的。
可自从幽北与北燕开战以来、李登便已经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根本看不见人了,而他这样深居简出、卫安恒又如何参考他的行事风格呢?
于是,已经嗅到危险来临的卫安恒,再也沉不住气了;只得派出了一位信得过的亲信、暗中前去丞相府、请求面见李登。不过,即便他卫安恒的自保方式、是全盘抄袭李登而来,也能算作他半个‘徒弟’;但二人却从来都不是同一个阵营的盟友!
满怀惴惴不安心情的卫大人、在管家李福的引领之下,走到了后院的一间厢房之中。在这间厢房里面、他不但看见了久未露面的丞相大人、还看见了正坐在一张木轮椅上的户部左侍郎万长宁。
“士安,你的腿……?”
卫安恒一见万长宁那张椅子的奇异样式、便知道他已经无法再站起来了。这万长宁告假在家已有一定日子了,以他这般青壮的年纪、若只是一般的腿脚不便、早就应该有所缓解了;如今既然他仍然坐在轮椅之上、想来应该是没有任何痊愈的希望了……
“有劳府尹大人挂怀、长宁并无大碍。”
听到卫安恒的询问、万长宁只是面色和煦地朝着他点头微笑、还伸出了一只手来,引着卫大人在一张太师椅上落座。
“卫大人今日登门、不知有何指教呢?”
李登一边向卫安恒问话、一边神色淡然地把玩着手中的茶杯。
“卫某甚等样人?无德无能、又怎敢提‘指教’二字呢?不瞒丞相大人说、今日卫安恒前来、是专程来向丞相大人请教一二的。”
“哦?却不知老朽应该如何相助卫大人呢?”
卫安恒看了看万长宁、又看了看李登、沉吟半晌之后、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一般:
“哎,如今当着真人面前、卫某也无需说假话了!皆因为在下察觉的到、最近几日之间、幽北三路的风里夹杂了一股子‘怪味’。卫某自知无才无德、目光短浅,唯恐被不知由何处袭来的暗涌卷入其中、枉送了一条性命……万不得已之下、只能来到贵府之上、求丞相大人给卫某指出一条生路来。除了一条活命之外、万某别无所求、甘愿舍弃一切身外之物、万望丞相大人成全。”
这一番话落在李登耳中、倒是让他略微抬了抬眼皮;他先是扭过头去、与轮椅上的万长宁互相对视了一番、而后才略带探究地问道:
“可老夫早在府中养病多时了、哪怕0这奉京城里出了什么‘新鲜事’、老夫都是一概不知的,更何况整个幽北三路呢?卫大人此番前来、怕是问道于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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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安恒一听,苦笑着摇了摇头,指着自己的眼睛说道:
“丞相大人、卫安恒接替家父出任奉京府尹一职之后,为求自保、不得不变成一个耳聋眼瞎的‘盲官’;可卫某半生为官、虽然无才无德、但也勉强学会了如何看人;若是说如今这幽北三路、还有何人能救卫某一条性命的话、那么就唯有你李丞相了……”
李登听到他这番肺腑之言并未回应、只是用双眼死死盯着对面而坐的卫安恒。这两道目光既清冷又尖锐、仿佛非要把可怜兮兮的卫大人、从里到外都看一个通通透透。
而幽北户部左侍郎万长宁,自从失去了双腿髌骨之后,不但没有日渐消沉颓废、反而从一个心思阴沉脾气暴躁的青年官吏、‘进化’成了一位阳光温暖的翩翩少年。此时他见局势冷场、卫大人面露左右为难之色、额头上也渐渐地冒出了冷汗、不由得生出了‘恻隐之心’。于是,他用自己那修长清秀的手指、敲击了两下木制扶手、发出了‘咚、咚’的清脆声响:
“卫大人、以您以往的行事风格来看、我们很难相信您的诚意啊……既然此时您想要渡河、那摆渡的船资、却总是要上付一些的……”
李登虽然还在凝视着卫安恒、但心中对万长宁最近产生的巨大变化、甚感欣慰。他也没有想到、曾经那个什么都好、唯独心性与脾气差上几分火候的得意门生、竟然在失去了髌骨之后、产生了犹如脱胎换骨般的巨大变化。而如今的万长宁,已经不再需要自己时时耳提面命了……
瞧,眼下卫安恒唱起‘红脸’来、是何等的浑然天成!
卫安恒也知道自己的官声并不怎样、惯于空手套白狼的名声早就传遍幽北三路、也是两家下注、坐收渔利的‘反面典型’。于是,面对万长宁的‘婉拒托词’、他也急忙摆手说道:
“士安多虑了,若是没有破釜沉舟的决心、卫某也不敢在这个敏感的时期、来登你们丞相府的大门啊!”
李登听到这里,也用略带疑惑的口吻问道:
“卫大人,最近老夫与长宁皆身体有恙、这一点你也是亲眼得见、绝不是推脱之言。我二人也对幽北三路最近的风波、也是真的不甚了解。老夫实在想不到、究竟卫大人得到了怎样的消息、又预见到了何等危机、才会如此的惊慌失措呢?”
卫安恒听到李登的这番话、再次把目光看向了万长宁那盖着一张薄毯的双膝、终于还是恨恨地咬了咬牙说道:
“在两北战争开始之后、卫某也同丞相大人一样‘抱病卧床’、不在履行府尹之职了。原本卫某打算观望李丞相病愈还朝之日、再‘相机痊愈’的;可自从东海关燃起了那一把大火之后、皇后娘娘……也就是丞相大人的胞妹、便暗中派遣宫中内官到我府上传旨。来人称,只要我卫安恒能够尽快‘痊愈’、帮太子殿下重新平定奉京城时局的话;那么在不久的将来、未必没有官拜宰相的可能性……”
其实李登与万长宁师徒二人,对皇后收买卫安恒一事、未觉得如何惊讶;唯一让这二人感兴趣的、便是平日里一向的左右摇摆、几家下注的卫安恒、这次究竟为何事所逼、才会下定破釜沉舟决心呢?
不过,即便二人心中都十分好奇,但在面上却都摆出一副‘了然于胸’的模样。而惯于‘唱红脸的’万长宁,听完他这番话后、也故作姿态地问道:
“哦……皇后娘娘既然都能做出如此承诺、那卫大人还有何犹豫之处呢?毕竟家师的身体日渐衰败、膝下又只有一名独女……原本在下还勉强能够接替恩师相位、可如今卫大人您也看见了,这华禹大陆又有哪家的君王、会拜一个瘫子为相呢?”
第328章 275.名正言顺
卫安恒当然知道、万长宁如今这般问法,分明是在试探自己究竟有几分诚意。别看他如今还未满三十岁、但毕竟也是从小跟在李登身边,受他耳濡目染多年、又岂会看不出这里面的‘小门道’呢?
“士安啊士安,你会有这一问、分明还是信不过卫某啊!卫某已经在四品府尹那张椅子上、坐了足有大半辈子;若是真有那等壮志雄心、又怎会等到今日才开始动手呢?再者说来、即便是李丞相真的后继无人、那么空出的丞相之职、也定然轮不到卫某接任……据在下想来、皇后娘娘如今的这番许诺,非但不是信任卫某的表现、反而已经对在下动了杀意啊!”
无论是胆小之人、还是瘦小的动物、‘危机嗅觉’自然要比那些一身是胆的‘英雄’更加敏锐。这既是他们天生的优势、也是赖以生存的本能。他卫安恒身为外官、当然不了解皇后李怜是个怎样的女人;可他单从皇后派遣内官传来的懿旨、便已经嗅到了背后那寒冷刺骨的杀意。
卫大人的这番臆测,倒也不算是胡思乱想。
毕竟他颜家父子费劲两代之力、好不容易才搬倒了郭李两家;若是按照皇后的承诺,他们要在未来那个动荡的时局之下、亲手把自己这株墙头草扶上丞相大位的话、那岂不等于又亲手扶持起了另外一个‘李登’吗?
莫非他们颜家摆出这么大的阵势、就是为了给自己这个马夫的后人铺路吗?
在卫安恒看来,太子心中打好的小算盘、应该是等李登倒台之后,立即调回中山路总督裴涯、迫使他交出兵权的同时、再做上一任傀儡丞相;而后便所以破格拔擢两个寒门仕子、让那两位‘天子门生’单枪匹马地去东幽和中山路上任、成为‘无依无靠、无根无势’的青年总督。
如此一来,虽然难免会导致幽北朝堂暂时陷入停摆、但好处就在于上层格局不会产生太大变化;而换了新总督的大荒城与青山城、即便是产生些许动荡、也定然维持不了久。
所以,左等右等、也等不来李登‘痊愈’复出的卫安恒、再也忍不住心中的忐忑不安,亲自前来丞相府‘投诚’了。
自打颜昼出任监国之职开始,作为太子娘舅的李登便已经称病不朝了;之后没过多久、丞相门下的头号斗犬万长宁、也回府养病去了。产生此等变化,任谁都能够想到:这甥舅二人之间,必然已经产生了极大的嫌隙,虽然暂时二人还没有彻底翻脸、但以颜昼其人、那锱铢必较的性格来看的话、只待他成功继承皇位、那么李家彻底倒台、也只是早晚的事了……
不过如今这些内忧外患的夹击之下、颜昼暂时还无法举行继位仪式;也就是说,虽然看似双方实力失衡、但实际上却是太子与丞相之间的争斗。丞相李登自不必多说、东幽一路的实际掌舵之人、三北书院的院长兼创始人、手握户、工两部大权,门生故旧遍布朝野、在郭云松彻底倒台之后、俨然已经成为了幽北三路实际上的掌舵人;反观太子颜昼呢,没有继位之前、比起李登也只多了一个监国太子的名头、还有颜家的正统血脉而已;他能够真正掌握的力量、也只有一个失去了陆向寅的御马监而已。
这样悬殊的实力对比之下、谨慎一生的卫安恒才会横下一条心来、参与到这场关乎身家性命的豪赌之中。
万长宁听完了他那番表白之后、又敲了敲那木制的扶手,而后面带笑意地看着卫安恒说:
“卫大人啊卫大人,你怕皇后娘娘与太子殿下不能容你、就不怕踏上了丞相府这条沉船吗?你可不要忘了、恩师的官声与民望、比起刚刚携幽北三路度过难关的太子来说、可要相去甚远啊!”
卫安恒看着明知故问的万长宁,心知不把自己全部想法掏出来、他是一定不肯松口的:
“早在几日之前,礼部尚书汪琦,被关入了宗族府大牢之中。颜昼给他定下的罪名,便是‘身为朝廷一品大员、放任长子汪诲煽动三北书院仕子,聚众妄议天家之事。’二位听听,这算是个什么罪名呢?无论是百年前幽北三路的昭烈武极皇帝、还是如今北燕王朝的天佑帝、谁会罗织出朝廷律法上没有的罪名、为一名朝廷一品大员定罪呢?更何况他如今不过只是太子之名、又有什么资格颁布圣旨呢?由此可见,只怕咱们幽北三路这位未来的皇帝陛下、应该不会是个遵循朝廷律法行事的独断之君……正所谓唇亡齿寒、汪大人身为一品大员、尚且落得如此下场;又更何况我这个区区四品知府呢……”
卫安恒一边说着、一边无力地摇着头。任都看得出来、心灰意懒之下的卫安恒,已经萌生了退意。
李登看着卫安恒如今的精神面貌、一时之间、万般滋味涌上了心头。他没想到的是除了沈归之外、幽北三路如今竟然又多出了一个卫大人、能够对自己多年来未能说出口的理想、有了初步的理解。
想他李登曾经是何等出众之人?年纪轻轻便游历天下、未满二十岁之时、便广有才名流传于世;未满三十岁、便跻身于当世大儒的行列之中;无论是北燕还是南康、都对他这个大才趋之若鹜、纷纷许以高官厚禄、想把他这位不世之才招致麾下。
而且那两位‘求贤若渴’的君王与颜家不同、根本不曾觊觎李家的那片‘偌大家业’。那两家地处于华禹大陆腹地、与贫困寒冷的幽北三路大不相同。别瞧李家那一片家业抵得过大半个幽北王朝;可若是放在北燕与南康之地、随便叫出来一个大商人、也绝不会比李家逊色半分。
就是这样一位闻名遐迩的大才子,游学结束之后、竟然毅然决然地回到了那片化外苦寒之地。除了幽北三路之外、根本没有任何人怀疑李登是舍不得东幽路的那片家业、才会返回故土的。
因为当初那些南康人,为了能够留下李登、曾经提前为他在临安城的西湖岸边,修建起了一所华美无双的宅邸;之后更高价搜罗了无数能工巧匠、在宅邸中间建起了一座足有七层之高的‘齐元楼’。
而且这所无主空宅,直到今日仍然有专人精心维护。
南康人做出这一切安排的原因,只是因为李登年少游历临安城的时候、曾与友人说过、想在西湖岸边安度晚年而已。
只要看过西湖岸边的那栋‘齐元楼’、又有谁会怀疑李登的一片赤诚之心呢?
而就是这位‘天下谁人不识君’的‘齐元公’、在幽北三路当了几十年的丞相、却已经泯然众人一般,悄无声息的被淹没在了那一片冰天雪地之中。
造成这一切的原因、说来也与李登的学术思想有关。年幼的李登、曾经拜入北燕王朝的儒林学派门下,也是在那里接受了‘学术启蒙’。从那时开始,李登心中便萌发了一个有些‘不切实际’的理想:他想让生活在幽北土地上的每一位百姓、都能够有尊严的活着。
往往想法越空泛、实施起来发现的问题也就越多。学成归来的李登、凭着他流传于世的才名、只用了不到一年的时间、便在李家与郭家共同支持之下、成功接过了幽北三路的丞相大印。
颜家两代君王、都不是什么精于政务的‘仔细人’;而当时的中山王郭云松、也是个只知在沙场征战的莽夫粗汉;于是,幽北三路多年积攒下来的那些繁杂政务、便一股脑地压在了新登相位的李登身上。
当时的幽北三路、识几字就能称之为‘读书人’、会看账簿就当的起‘王佐之才’的恭维了。李登就是在这样恶劣的环境之下、花费了不到两年时间,便把幽北三路的所有问题理出了一个大概。
幽北三路土地肥沃、人口稀少,原本应该成为一片富庶之地;但因为种种原因所限、百姓的生活却仍然极为清苦。技术问题倒是还算容易解决、但最棘手的问题,便是幽北三路没有多余土地了!
虽然看似有些荒谬可笑、但却是实打实的残酷现实。皆因为早在建国初期、颜无仇这个开国之君不懂政务、平日里出手封赏又极为豪迈、早已把关北路的所有土地、都封赏给了那些曾经跟随自己一起打天下的族中兄弟;而郭家也是猎户出身、自然也是有样学样、在帅帐里指着地图就把中山路也分了个一二干净;唯独只有他李家的家祖‘满仓李‘,仍然把土地都牢牢握在本家手中、只是以租赁的形式按时收取地租而已。
这种大刀切肉的分法虽然痛快、但如此一来、幽北三路也就成了一片毫无生机的‘死地’。
青年时期的李登,便已经预见到了这个问题的严重性,不过若是想要打破这个僵局、只凭当时的他还做不到。人祸、远远比技术的匮乏、人口的短缺、气候的寒冷更加严重。
别的不提,就单说颜、李两家,也不可能为了他李登的抱负与理想、割下自己身上的肉啊!
第329章 276.李登之志
李登已经足足当了二十年的丞相、惠及幽北三路各个角落、行事手段也都五花八门;可他自己认为、这些‘成绩’大多都是‘挖坑填平’一般的无用之功。严格来说,他李登这二十年只做成了一件事——等。
初登相位、雄心壮志的李登,很快就在东幽路的自家人面前碰了一鼻子灰。在抱负不得施展、场面也陷入僵局之时、李登找到了一个亦师亦友之人、向他寻求了一番意见。而最终得到的回复,便是这个‘等’字。李登虽然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才算个头、但却也愿意相信这个看似敷衍的答案。即便那个人没过多久之后、便魂转西天而去;但李登仍然‘固执’地遵循着那个‘等’字,生生熬过了七千多个日月。
送给李登这个‘等字诀’的高人、名字叫做‘李玄鱼’;听闻沈归降生之后的李登,也彻底明白了这个‘等字诀’的玄妙之处。
李登出自商贾世家、打娘胎里开始、便是个坚定无比的无神论者。但是他那曾游学天下的浪漫经历、也帮他结识了不少来自于大江南北的奇人异士。这些人有的只是善于耍弄把戏的江湖术士、也有只存在于上古传说之中的天灵脉者。
正是那些超脱凡人桎梏的天灵脉者、开始让李登这个‘无神论’的坚定拥趸者、逐渐接受了那些玄妙虚无的‘神秘学说’。
而天灵脉者与江湖术士最大的区别、便是除去那些超脱于现实之外的‘神力’加持、天灵脉者仍然拥有着凌驾于时代之上的远见与智慧;而没了‘神力加持’的江湖术士呢,就变成了极度平凡的市井之徒而已。
这位萨满教的大萨满李玄鱼、显然不是一般人口中的‘神棍’、更不是一般意义中的天灵脉者。这位五官略嫌阴冷、身形有些佝偻的大萨满、称的起是部‘宗教活字典’、集天下所有神秘学说加于己身。用句俗话来说、这位大萨满不光信的砸、‘会’的更杂;只要是能叫得出名字的‘旁门左道’、就没有大萨满玩不转的:占卜星象、释玄儒法、医蛊毒针、花草畜石等等等等……这天地之间大道三百六、小道赛牛毛,她李玄鱼却都能做到无一不通、无一不精的天人境界,这已经不是天灵脉者的能力范畴之内了。
就比如说刘半仙吧,‘业余爱好’就是给人算命、准不准仍然全靠两个字——一个‘唬’字、一个‘蒙’字。
而沈归这个郭家的‘表少爷’、便是李玄鱼这等‘半仙之体’、为他李登、也是为了幽北三路埋下的一颗种子;只待春暖花开之时、破土发芽之日,也就迎来了日月交替、万象更新的天机出现。
以李登那等过人悟性、自然不会做揠苗助长的蠢事了。他在等待‘种子’破土的二十年间、都在任其‘野蛮生长’的同时、布下了一枚又一枚的‘棋子’。正所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无论沈归身上蕴含着何等神奇、李登都不可能把全部希望都寄托在一个人的身上。
二十年光阴、弹指一挥间便匆匆消逝。而沈归这个身负重任的‘天选之子’、也在他们这些老前辈的默默关怀之下、长成了一个俊朗不凡的翩翩少年。可惜的是,直到今天为止、除了悟性过人、脾气古怪之外、他还未曾没展现出任何‘天人之力’。
不过即便如此、李登也亲眼看到了李玄鱼的那个‘等字诀’、结出了怎样的果实。
可以预见的是、大荒城中的那些‘家养井底之蛙’、定然不是沈归那个祸害的对手。若是加上自己提前布下的‘天罗地网’、想必李家的那些乌合之众、根本连点波澜都掀不起来。
李登这一生,其实收过两位入室弟子。一位是寒门出身的万长宁、被自己时刻带在身边;而另一位便是族中孤儿李子麟、也被自己提前布在了大荒城
这两位弟子性格脾性各不相同、本着因材施教的原则、他们师兄弟所学到的本领、也是各不相同的。
万长宁为人心思细腻、但脾气禀性却略有些固执、做事也偶会钻一钻牛角尖。所以李登便以‘做账查账’这种手段、暗自传授了他‘破局之道’。也只有如他一般心思细腻、又略带着些‘强迫症’的人、才能在刻意伪造的账目之中、找出那些被隐藏起来的疑点与错漏之处。
当然,破局之道的关键诀窍、便蕴含在了分辨真假账目的手段之中;而万长宁天生的固执与细心,也正是习学此道的必要天赋。
而远在大荒城的李子麟、其人的资质比起万长宁而言则更加出众。他不但天资敏锐、悟性顶尖,更难得的便是此子尽管自幼饱受族中外戚欺凌、但胸怀却仍然极为宽广、心地善良又能固守底线、行事稳重又不失进取之心。所以李登只带了他几年、便把他这位得意门生、派到了大荒城中、让他当一个备受欺凌的四品知府。
李登对于李子麟的期望、其实要远远高于自幼便跟随自己的万长宁。也可以说,在他把李子麟收入门下的一年之后、便已经决定好了下任家主的人选。
时至今日、卫安恒的拜门投诚,看似只是他卫某人的选择;不过在他这个选择背后,也牵动了很多人的命运走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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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卫安恒卫大人,是幽北三路有名的应声虫、墙头草;这样的人既然已经预见到了杀身之祸的来临,那么幽北三路其余的大人们、在不久的未来也都会‘无师自通’。可以这么说、自从卫安恒遣人拜府的那一刹那、颜昼便注定要彻底失去朝臣们的拥立之心了。
而卫安恒之所以会向自己投诚、肯定还有着更加不好说出口的原因。据李登猜想、应该是卫安恒不知道从何处得知、颜重武得到哀报,却没有立即奉命回京奔丧之事。根本不需要疑惑颜重武是如何敷衍太子的、因为实际行动永远都不会说谎!想要承继皇帝大位的颜昼、此时此刻,极其迫切地需要执掌兵权的族亲拥戴。
仅凭着那个‘两姓之臣’张黄羚、再加上那些没有了任何战斗力的太白卫,还不足以让颜昼的继位之路变成通天坦途;就比如说一直按兵不动、也没有入京奔丧的中山与东幽的两路、他们的士卒并未参与到两北战争当中、完全不需要休整与补充、都是拉出去就能打的生力之军。
无论他们两路人马的心思如何、意在称帝的颜昼,又岂敢不提前设防呢?在可用兵力如此捉襟见肘的情况下、华禹大陆时下最炙手可热的‘幽北军神’颜重武、竟然没有孤身赶回奉京城奔丧。颜重武怕的是什么?防的又是什么?他对于颜昼的这般敷衍,又是因为什么?
不表态,有的时候便是最好的表态。
如此算来、无论是朝廷官员、还是民间百姓、乃至幽北军卒、对于颜昼的信心与期望、都降低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冰点。除了颜昼还自认为是‘幽北三路救世主’、除了皇后娘娘李怜、还做着亲手把儿子扶上皇位的黄粱美梦;宫墙以外的幽北三路、却早已经是另一片天地了。
近几日来、在那些江湖人与三北书院学子的‘共同努力’之下、太子那些丧心病狂的阴毒手段、早已经传入了每位奉京百姓的耳中;而且那些‘生动的小故事’、也被走南闯北的江湖人插上了翅膀、飞入了幽北三路的每个角落。
在百姓们看来,皇粮交谁都是交、干嘛非得交给一个不仁不义、不忠不孝的畜生呢?皇帝谁来当也轮不到自己、又干嘛非得尊奉一位弑父篡权、暗害手足、火焚姨娘、毒害百姓的暴君呢?
在李登看来,颜昼如今早已经是四面楚歌、大厦将倾的颓败之势了。可惜,身处风暴之中的颜昼本人、却仍然恍若未见一般。时至今日、就连李登都有些拿不准、不敢确定颜昼这孩子是真的傻、还是早有后手准备、所以才格外沉得住气了。
卫安恒本人,对于这次双方会面的结果还是十分满意的。即便李登与万长宁没有透漏给他什么有用的信息;但却在临走之际,对他做出了‘保他全身而退’的承诺。卫安恒小心翼翼了一辈子、对谁都没有百分之百地放心过;唯独这次,他却对李登的亲口承诺深信不疑。
皆因为李登出身于商贾世家,但凡是大商巨贾之家、最讲究的便是诚信二字;无论李登做出的是何种形式的保证,以他以往的行事准则看来、还从未出现过半次自食其言的例子。
若是要评选华禹大陆上最守信用之人、他李登绝对有资格位列三甲之内。而且,他卫安恒是什么人?又有什么地方值得李登自毁名声呢?
卫安恒心满意足的回府了。李登亲自把他送出了相府后门、便回到了万长宁的厢房之中。他仔细地打量了这个脱胎换骨之后的徒弟、罕见地摸了摸万长宁的脑袋、语气略带悲戚的对他说道:
“若早知道让你蜕变的代价、竟会是失去双腿的话、老师宁愿你一直都是那头‘犟驴子’啊……”
第330章 277.仙踪难觅
话分两头,单说李皋这位彻底倒台的李家大长老,本来就已经是万念俱灰的颓废状态、如今又被强行摊派上了赶车的苦活。李皋如今这般年纪、却要挥着鞭子赶车,甩的膀子酸疼无比还不算、这驾马车还是从木器行买的便宜货,坐在那硬邦邦的车板上还没走出多远、李皋便觉得自己的尾龙骨都快被颠歪了。
而且坐在车厢里那三位‘冤家’、心也着实太了一些。对自己这个‘战利品’不绑不捆也就算了、还把自己独自放在车厢外面赶车,也不知他们是懒到了极致、还是真的有恃无恐。
果然,年轻人就是年轻人、即便他们的能耐再大、经验上难免还是浅薄了一些。这不是嘛,今日清晨之时,落脚在客栈的四人刚刚准备上路、便发现少了一位‘关键人物’!
当然,少的那一位是肯定不是‘猎物’李皋。这老头的一身‘神力’、全都被留在了大荒城;如今别说偷偷溜走了、就算真的被沈归‘放生’,李皋都不敢再返回东幽路境内了。他算计了别人一辈子、又怎么会不了解什么叫做‘杀人灭口’呢?更何况他现在已是身无分文,若是离开了那‘三位冤家’、可连口饱饭都吃不上。被他们押回奉京城之后,会落得个怎样的下场暂且不提;可那饿肚子的滋味、却光是想想、都会让他觉得十分难受。
三人吃过了早饭之后、便坐在大堂正中等着刘半仙返回。直到日上三竿之时、百无聊赖的沈归才在车厢之中,找出了一封刘半仙亲笔写下的‘书信’。
说是书信、其实到更像是张字条。因为这张纸上、总共就只写了六个大字——有事,先走一步。
这还是沈归第一次‘品鉴’刘半仙的‘书法造诣’。他怎么也没想到、刘半仙的字迹远不像他的为人那般猥琐奸猾、反而是方正之中带着些许飘逸、迎着阳光看去、竟隐隐生出一种超脱纸面而直冲九霄的浑厚灵气。
当然了,刘半仙在自己身边呆着的日子也不算短了,想必他身为一个天灵脉者、除了给自己做‘保姆’之外、定然还有着‘更高的追求’。与自己分道扬镳、也只是早晚的事而已。这次突如其来的分别、沈归并不难过;唯独让他感到有些好奇的,便是刘半仙到底遇见了什么急事、竟连声招呼都来不及跟自己打、便连夜‘出逃’而去了呢?
刘半仙有刘半仙的事、沈归与李乐安也有他们自己的事。即便少了一位天灵脉者‘押镖’、沈归也有自信能够安全地把李皋这个‘东幽祸首’押解回京。毕竟这两天的路程走下来、沈归已经亲自处理掉了好几批不知来路的‘杀手’。不过,这些杀手的能耐,比起普通平民百姓来、确实要强上那么一些,应该与那些在衙门口当差的捕快差兵、斗一个旗鼓相当。
这种水平的‘偷袭暗杀’、让沈归都不大好意思反击了。所以,这一趟远路走下来、还真能称得上是既无惊、也无险;除去‘走丢’了一位天灵脉者之外,简直称得上是顺利极了。
顺利回到奉京丞相府,吃饱喝足、梳洗完毕之后的沈归、叼着一根剔牙的竹签、手里还托上了一把小巧精致的紫砂壶、晃晃悠悠地走向了万长宁所居的后院厢房。
自从万长宁坐上了轮椅之后、相府书房的‘功能性’就已经被大大的削弱了。李登一改往日里喜欢独处的生活方式,经常拿上一些古籍残本、再让李福送去一些薄酒小菜、师徒二人经常就这样在厢房中读书喝酒、纵论古今。
而沈归这三人回到相府之后,同样吃饱喝足的李皋,也被‘请’入了万长宁的厢房之中。
“沈兄这沐浴的时辰、也着实久了一些吧?倒让万某好等啊……”
沈归伸手推开房门、最先映入眼帘之人、竟然是正在转动轮椅,往书架方向前进的万长宁;而自己的未来岳父李登、正坐在窗子边上,一边漫不经心地翻着账簿、一边低声的向坐在对面的李皋说着些什么。
直到今时今日、沈归对割下万长宁的髌骨一事也不曾后悔过。但不后悔归不后悔、真的与人家见了面、还是难免还是会觉得有些尴尬的。
“呵……路赶得急了一些、身体难免感觉疲惫,方才在房中沐浴的时候、不知不觉就睡过去了……”
沈归为了掩饰自己的尴尬,一边说着话、一边疾步绕到了万长宁的轮椅背后、握着扶手把他推向了书架方向。
“就停在这里了……三层左数第六、第七本;七层右数第一、第四、第十一本…唔…第十二本也拿下来吧……”
万长宁一边仔细审视着书架、一边指挥着沈归帮忙取书。李登听到这里放下了手中账本,转过头来看了看沐浴在夕阳之中的两位少年、笑容中带着温暖。
回到桌前的万长宁,先是张口吹散了账本之上的浮灰、又一本本地摆到了李皋面前,如数家珍地对他说到:
“这些一本呢、是你家历代祖上登记在册的田亩文契;另外四本呢、则是你建立起了‘长老自治会’以后、从东幽路各处搜刮聚敛而来的财富。大多都是些田亩、地契、以及投入各家商号的明股暗股等等;而最后一本呢,则是你李皋多年以来的罪证实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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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到这里、李皋既没有如坐针毡、也没有面带丝毫愧意;反而是得意洋洋地往椅背上一靠,看都不看李登、高扬着下颌对万长宁教训道:
“娃娃,你跟了李登这么久,都学了些什么呢?你把这些东西摆在我面前、又想证明什么呢?依老夫看,你无非就是想打我一个证据确凿、再杀我一个心服口服罢了。这一路的颠沛流离、老夫也想明白了;什么死啊活啊的,老夫也早就看开了!你拿出来的这些东西,是老夫做的也好、不是老夫做的也罢、老夫统统认下就是!你们也用不着白费力气了,速速杀我就是!哪怕你们不杀我、我既然坏了太子爷的生意、他还能饶了我吗?左右都是一死,老夫也想在临死之前、硬气那么一回!”
李皋这突然‘硬挺’起来的表现,不只出乎于万长宁的意料之外、就连亲手把他打落于尘埃之中的沈归都觉得有些不对劲。
“士安兄、你们都给他吃了些什么啊?熊心豹子胆吗?在大荒城我可是眼睁睁地看着这老小子是副什么死鱼德行;怎么如今一入了这奉京城,反倒‘游’起来了呢?”
万长宁撵了撵颌下上新蓄出的几缕短髯,也是语带疑惑地对沈归念道:
“依我想来,他李皋心中的依仗和念想可都是摆在明面上的,应该不会有什么遗漏之处啊!如今他的‘新主子’太子、变成了最想杀他泄愤的索命厉鬼;而借着太子搭上的暗线谛听、也被你打了一个落荒而逃;他多年来搜刮而来的家产田亩、也统统都有据可依、有本可查;而他的那个接班人——亲孙子李三林、如今也被子麟师兄锁入了大荒城府衙大牢……明明已经走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为何他还会如此得意呢?莫非……他认为监视恩师的相府内鬼、还没有露相、所以还抱有一线希望?”
李登就这样淡然自若的坐在窗边、看着老少三人之间的交锋不发一言;而沈归听到这里眼珠一转,随即又神态轻松地笑了一声:
“嗨,猜也是白猜,咱们把人都已经抓住了,直接问他不就得了……”
说完之后,沈归站起身子走出门外。没过多久,便又走回了厢房门前。这次是李福跟着他一起来的,身后还押着三位相府家丁。
沈归并没有迈步进屋、反而是把厢房的两扇大门彻底敞开、让屋中三人都能看清院中的‘优美景色’。
沈归伸手先拽来了一位大约在四十岁上下的矮壮男子、左手抽出腰间春雨剑,一边无意识地上下翻飞挽着剑花、一边盯着屋中的李皋说道:
“这位是丞相府的……额……”
“马夫!”大管家李福适时的补上了半句。
“对,马夫!丞相大人去哪里、跟谁见面、何时回来,也只有他最为清楚。您老人家心中的指望、是不是就是此人啊?”
李皋先是转头瞥了一眼那个面色灰白、体似筛糠的马夫,随即便轻蔑地发出了一声冷哼。
‘唰……‘
还未等那马夫出声求饶、春雨剑的锋刃便在他脖颈之处迅速一抹。随即,这位‘嫌疑犯’便仿佛是被割开喉咙放血的母鸡一般、捂着脖子不停在地上抽搐滚动起来……
沈归一抖剑身上的血珠、还未等那马夫咽透了气、又伸手拽来了一位青年家丁:
“那这个呢?沈某看着这位兄台的相貌可是不错。福叔,这位兄台在丞相府上、都负责些什么差事啊?”
“他嘛……应该是府上的库管先生吧?家里的私帐不能麻烦士安、老夫我年纪也越来越大了、眼睛开始飞蚊子、实在是容易出错……”
“还识字啊……可惜了……怎么样啊李皋?是他不是啊?在幽北三路找个认识字的俊后生可实属不易、我劝您在临死之前、还要多多积德修好才是啊!”
李皋听到这里,不由得白眼一翻:
“人又不是被老夫杀的,凭什么算到老夫头上?这是你丞相府的家事、与老夫无干,你爱杀的话、再多杀几个也无妨啊!”
第331章 278.讲个故事
沈归一见李皋非但不害怕、反而回应的更加硬气、便知道定然自己的臆测出现了问题。于是他松开了手中的那个‘库管小先生’、又朝着地上正捂着脖子抽搐的马夫随意踹了一脚:
“还没死过瘾吗?赶紧起来吧,蹭坏了衣裳可不管赔啊!你这水平也不怎么样嘛,都让李长老给看出来了!”
刚才还是个‘将死之人’的中年车夫、一听沈归这话、身子一挺竟然站来了:
“露馅了也不能怪我啊!我早就说了,想要演的像,那必须得用猪血!可是厨子头说找不着啊!你瞧瞧鸡血这颜色,暗成这个德行、瞎子才看不出来有鬼呢……”
“福叔,你们相府下人都这么大的脾气吗?”
李福知道这沈归也是有些不好意思、也是似笑非笑地一伸手、拽走了那个还在不停絮絮叨叨的中年车夫。
一见沈归栽跟头,李登也不由得开怀大笑了几声。随即他又瞥了一眼‘志得意满’的李皋、轻轻咳了两声,朝着羞愤难当的沈归招了招手:
“赶紧进来吧,别站在外面给老夫丢人了。李皋啊李皋,这世界上可从来都没有不透风的墙;但凡是沾上了‘人’的秘密、也不是什么秘密。长宁,要不你来说说看,我们李家的这位大长老,最后的依仗到底会是什么呢?”
万长宁仔细打量着一脸孤傲之色的李皋,不太自信地说道:
“老师既然让我先说、那么学生就只当是抛砖引玉了。不过学生也还没能完全参透其中奥妙,某些关键之处、解释起来也难免会有些牵强……依学生想来,李大长老的依仗应该还是南康谛听、与太子颜昼。也许是他暗中留下了什么可以自保的关键性证据?也许是他根本不相信太子可以成功继位?因为我想来想去,都不认为东幽路的那些李家人、还有继续支持他的理由;一个已经彻底垮台的大长老、还是一位风烛残年的垂垂老朽、哪个不开眼的还会继续往他身上‘加注’呢?”
李登听到这里、默默地在心中叹了口气。万长宁此子什么都好,唯独在‘想象力’与眼界格局上差了那么一点点。尽管他的这番猜测,是基于现有证据、分析出的最符合常理的结果;但放在‘反应不合常理’的李皋身上,就显然不会是正确答案了。
凡贪恋钱财者则必然怕死、即便李皋如今已经失去了所有财富、但怕死的本性却绝对不会在短时间之内发生变化。所以无论李皋现在表现的如何‘视死如归’、从他的本心来说、都一定还是很怕死的。既然如此,正确的揣摩方向,就应该是探究李皋为何会故意装出这副‘视死如归’的样子、而不是他为何会真的突然不怕死了。
出发点都已经产生了根本性错误的话、那么得出怎样符合逻辑的推论,也不会是正确答案了。
“沈归呢?你刚才演了那么一处猴戏,想必是已经有了什么大胆猜测。那么,不如你再来说说看吧……”
李登转过头来、又看了来回摩挲着下颌的沈归。
听到‘丈人公’的吩咐,李登慢悠悠地先是绕着李皋身边走了几圈;而后又伸出一只手来、轻轻拍了拍他紧绷的肩膀:
“我的想法嘛、则与士安兄大不相同。在沈某看来,明明是已经落网的猎物,为什么又是这样理所当然的反应呢?想必定然是‘老鼠拉木锨、大头在后面‘。这样吧,我先给诸位讲个故事好了。在很久很久以前啊……”
屋中的另外三人,在沈归那声音略带沙哑的讲述之下,听完了一整段‘狸猫换太子’的故事。
直到沈归说完了之后,万长宁和李皋都仍然是一副莫名其妙的神情;反而李登却仿佛若有所思一般、罕见地紧紧皱起了眉头,把双眼望向窗外、身体与气势瞬间便柔软了下来……
沈归看着万长宁那一头雾水的神情,又拍了拍他的肩膀,指着李皋说:
“不明白没关系,我来细细给你说明一番。首先,这位绝不是什么‘硬汉’的李大长老,故意做出一副英雄姿态来,肯定是笃定了自己没有任何生命危险;那么除了屋中三人以外、还有谁能保住他的一条老命呢?”
万长宁歪着头想了想,很快又摇了摇头:
“万某想不到。”
“我也想不到。所以他的依仗定然就在我们这些人当中。士安兄往日与他素无来往、没有成为他护身符的必要条件;而沈某就更不用多说了、奔赴了千里之远才把他捉回了奉京、又有什么理由还要帮他脱身呢?”
沈归说到这里,与万长宁二人一起看向了目视窗外的李登……
“当然,除了面冷内热的丞相大人、可能会留下他一条活命之外、更重要的是,他心中还有一道最后的护身符。这道护身符,应该也是李皋为自己准备下的最后一招。就仿佛是蜜蜂尾后的针刺一样,不到以命相搏的危急关头、他是绝对不会暴露出来的……当然,接下来我要说的事,也都只是毫无实据的臆测而已……沈某认为,李皋的暗藏多年的‘杀手锏’、应该就是如今风头正劲的李子麟李知府!”
“不可能!”
万长宁一听到李子麟这个名字、立刻矢口否认道;不过当他随即看向李皋、发现他那副明显是伪装镇定的神情之后、心中却生出了不太好的预感,脸色也变得一片惨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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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归见万长宁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也知道他领会错了自己的意思:
“别紧张,你的师兄李子麟、只怕也是被蒙在鼓里的局中之人,应该并没有和李皋二人串通一气。在我看来,如今在大荒城知府大牢之中关押的李三林李大少爷、才是一个父母双亡的李家孤儿;而李子麟这个自小被李登收入门下、亲手教导又予以重任的‘族亲孤儿’,才是李皋真正的亲孙……不过还有一点,我却始终没想明白。以李皋被李三林出卖时的反应看来,没有丝毫故作姿态的‘表演痕迹’;直到现在沈某都十分笃定、当日在祭坛之下的李皋,是真的被他那个‘假孙子’伤透了心……可他明知道孙子是假的,被他出卖又为何会那般伤心欲绝、痛断肝肠呢?”
说出了心中疑惑的沈归,挠了挠发痒的脖子,随即便注视着满面惊慌的李皋、想等他亲口说出正确答案来。
“哎…这有什么想不通的吗?…因为他终究也是个人呐……”
李登叹了口气、轻声对沈归解释道:
“自从乐安的娘亲病逝之后、老夫便立誓不再娶妻续弦。只怕就是在那个时候、李皋开始琢磨谋划这……这出‘狸猫换太子’的。他应该是在族中找来了一个父母双亡的孤婴、与自己的亲孙儿李子麟互换身份。这样一来,那位假的李三林、便成了呼声极高的外戚子弟之首;而真的‘李三林’、则跟在老夫身边、习学治国安邦之道。只待日后老夫挂印辞官、或是乐安她死于非命、那么老夫便一定会把家主之位、与丞相之位一并传给首徒李子麟。而他李皋之所以会给子麟找来一个替身、或是忌惮老夫的狠辣手段、或是不忍自己的亲孙儿李子麟、在争夺家主的道路上遭遇那些明枪暗箭;总而言之,李三林这个替身、其实只是放在明面上、帮子麟挡刀的一枚弃子。”
李登说到这里顿了顿、看了看神色复杂的李皋、继续说道……
“至于说沈归你的疑惑、其实并不复杂。尽管李皋清楚的知道李三林的真实身份、但毕竟也是自己亲手养大了他。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这二十余年的光阴相处下来,就算是两个陌生人之间,产生感情也是件很正常的事……”
万长宁听到这里、被那看似胆小贪财的李家大长老给彻底震住了!这是何等的大手笔、又是下了多么大的狠心、才能让李皋舍得把自己那个自幼失去父母的亲孙儿,亲手送到‘敌人’手中!而且即便此计不出纰漏、子麟师兄也能如他所愿地接过李登的衣钵传承、以他李皋如今的这般年纪、也定然享受不了几年好日子了……似这般徒耗心力、骨肉分离,他为的又是什么呢?
这其中因由,也是万长宁这个‘单身汉加工作狂’、暂时无法理解的事。包括李皋在内、东幽路这些土生土长的老一辈人、平生最惦记的就只有两件事:无穷无尽的财富、和绵延不绝的香火。
而对为人父母者的一片苦心、有着切身体会的丞相李登、看着低头不语的李皋,对他柔声说道:
“李皋啊李皋,你作孽太多、即便我有心放你一马、但只怕日后却无以训诫李家后辈儿孙。原本老夫还打算让你死个糊涂、兴许你还能好过一些;但既然今日把话已经说到了这个份上、老夫也不妨再告诉你另一件事好了……你那些费尽思量的精心安排,早在子麟他懂事之后、老夫便已经全都过告诉他了!”
第332章 279.取死有道
方才李皋还是垂头丧气、满面颓然之色;如今一听李登此言、只在最开始时惊异了短短一瞬间、转眼边面带冷笑之色:
“老夫没功夫听你们三人在这里喋喋不休、轮番的讲故事。若是不敢杀我、就速速放了老夫,也省得你们那么多的废话。像如今这般杀又不杀、放又不放的,又是什么道理呢?老夫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也什么都不清楚,就算你们继续用言语试探下去、也套不出什么别的话来了!”
李登当然清楚,李皋此等回应、分明既不相信自己能看破他的‘绝世妙计’;也不相信李子麟在知道真相之后、还会对自己这个亲祖父的生死之事不置一辞。
“老夫口中没有半句虚言,你李皋是信也好、不信也罢。总而言之,自打老夫入京为相之后、大荒城的一切公事私事、都是万长宁和李子麟兄弟二人拿的主意。也就是说,做了你李皋二十年对手的人、根本就不是老夫啊!”
这一番话、倒是触动了李皋对于往昔的回忆。他当然记得,自从李登入朝为相之后、对于东幽路的掌控力便着实削弱了许多。而且在最初的那几年间,也是昏招频出、接连不断犯下那等肉眼可见的低级错误。本来自己还想当然的认为,这是李登被朝中繁杂政务所累、再加上东幽、关北两地路途遥远、无法亲历亲为之下,自然而然产生的‘后遗症’;可如今按照李登这骇人听闻的说法看来、这么多年来竟是他李登拿着整个东幽路、帮年幼的李子麟与万长宁两个娃娃练手!
“这怎么可能!李登你一生行事如此谨慎、又怎会让两个外人全权掌管东幽财务政事?而且在你入京为相之时、连子麟都还未满十岁!又怎么可能把……”
李登听到这里抚掌大笑、他看着坐在轮椅上面带愧色的万长宁、半嗔半训地说:
“士安啊士安、为师一直都赞你年少老成、心思细腻;唯一不足的便是沉稳有余而锐气不足。每次训你你都不放心里去,现在你听听人家李长老是怎么说的?就因为你那‘钝刀子割肉’的行事风格、也连累着为师被扣上了一个‘一生行事谨慎’的帽子!”
李登训完了徒弟、自己则倒背着双手、挺直了腰杆,看着窗外的桃红柳绿,语气豪迈地感慨道:
“想某李登,幼年之时便孤身遍游华禹大陆、不过区区几载光阴,便成为了名满天下的饱学之士;弱冠之年则返乡踏入仕途、年纪不过三旬、便彻底掌控了整个幽北三路。无论是权利、财富、名望、还是资历、某家的成就都足矣让世人望洋兴叹;但你们心中的李登、终究只是别人口中的李登、江湖传闻中的李登;而实际上领教过李某手段之人、在华禹大陆上都屈指可数,又何来‘行事谨慎’一说呢?还真是荒谬滑稽、幼稚可笑啊!”
此时的李皋、被‘初显峥嵘’的李登惊了一个目瞪口呆!他原本以为、这个李丞相、李家主,就是自己此生最大的敌人;可如今看来,那个与自己明争暗斗许多年,彼此之间还互有胜负的‘劲敌’,竟然会是两个娃娃!更可气的是,其中竟然还有一个还是自己的亲孙子!
原本在李皋的心目当中、并不觉得自己比起李登而言、有任何逊色之处。如果不是李登身怀宗家血脉的原因、那么游学天下、名满江湖、执掌宰相大印之人,未必就不会是自己!若不是因为李登的起点,比自己高了不知几何、又怎会造成双方今天这般巨大的差异呢?
多年之前,在他看见鲜衣怒马、游学归来的李登之后,便坚定了一个信念:自己的悲剧,绝不能在子孙后代身上重演。
所以他才暗派下亲孙儿李子麟,假借弃婴身份拜入李登门下为徒。皆因为李皋深知李登是个外冷心热之人、面对一个无父无母、连路都不会走的弃婴、定然会把他带在自己身边、亲自抚养成人。
李皋自觉吃了出身‘低微’的亏,当然想给亲孙儿寻找一个顶尖的出身。如此一来,这位‘自家人’李登、就成了他当仁不让的首选。
毕竟李登年纪轻轻便已手握幽北相印;同时还是一位才名遍天下的高贤大儒;而且李登在‘权才兼备’的前提下、还同时掌管着东幽路、乃至整个幽北三路的财政大权,真可谓一等一的豪门了。
更难能可贵的,则是李登膝下并无子嗣。如此一来,自己的孙儿岂不是还拥有了接手家主之位的可能性吗?
可惜的是,无论他何等‘智珠在握’、何等‘算无遗策’,都早在李登的意料之中。事情败露的李皋,自觉偌大年纪、死在此时此地、也算不得是夭折而亡,唯一让他放心不下的、便是他后半生的最大指望——李子麟。也不知受到了自己牵连的亲孙儿,最终要落到何等险境了……
“罢了罢了,今生至此,我李皋还有何话可说呢?不过你也无需如此得意!你我二人之才,原本就在伯仲之间;之所以会造成今天这等差距,无非就是因为你李登命好、身体里流淌着宗家血脉的而已。击败老夫的不是你李登、而是天意……”
李登看着李皋那暗淡的眼神、不由生出了些许恻隐之心:
“看来,直到现在你仍然还是弄没明白啊……罢了,老夫就清清楚楚地告诉你好了。你们这些人垂涎欲滴的李家祖业、其实从来都没有被老夫放在眼中,老夫若是贪恋钱财之人、还会返回幽北三路这个苦寒之地吗?所以,无论是丞相之位、还是李家家主、老夫都会留给子麟的……这样的承诺,是否能让你走更安心些呢?”
李皋听到他的这番承诺,仿佛瞬间被雷电击中一般、不可思议地呆望着李登:
“这……不可能!你既然知道了李子麟是我的亲孙儿,又怎么可能再把衣钵传给他呢?”
“李皋啊李皋,你都活到了这般岁数,怎么还如此糊涂呢!你这一生都在穷尽心力地算来算去,可是到头来你算的也都是自家人的东西,实在称不上高明二字。而且,你的目光也从来都没有望出过大荒城、就更别提幽北三路、南康北燕了……不过,你这个老朽虽然昏招百出,却唯独有一件事,做得倒是十分正确的……”
“何事?”
“就是你亲手把子麟这个聪明的孩子、送到了老夫身边啊,不然的话,我去哪里再寻来一位这么好的弟子呢?李皋啊李皋、若你没有暗中勾结太子与谛听、意图谋害乐安一死的话,老夫看在子麟的面子上、原本是不想杀你的……罢了,老夫就说到这里吧、你可还有什么遗言吗?”
李登终究还是忍下心来,扭回头去,不再看那个被自己判了死刑的银发老者一眼。
“老夫原本以为,你李登是老夫的命中之敌;可知道今日才知道,原来你李登从未把老夫放在眼中;同时,那些被我心心念念想要得到的东西、也同样不曾被你放在心上……李登啊李登,你好狠的心!比起败在你的手上、如今这情形更让老夫难过!我努力了一辈子、奋斗了一辈子,仍然被你这个运气十足的宗家之子轻易击破……老夫又岂能不恨,又岂能不怨这不公道的天地啊!
李皋大笑着长叹了几句、随即便站起身子、小心翼翼地抚平了裤褂的褶皱、又捋顺了自己鬓边散落的银发、随后迈步推门而出、站在院中大声喊喝道:
“何人来绑老夫前去赴死!”
可悲、可叹!李皋这一辈子,就只英雄了这么一次!
可惜他话音刚落、方才还在厨棚炖鸡的李福、一边褪着高挽的袖子、一边没好气地走了过来:
“一个走到死路的李家叛徒,神气个什么劲呢?跟着来吧,我给你找一个宽绰点的地方……”
李登当然知道自己的这位管家,是个怎么样的狠角色。他刚一听到李福的回应、刚有意出言阻止、可同时又被沈归一把按在了自己肩膀之上:
“如今太子可还没倒台呢,刚走了一个谛听、谁知道还会出现一个别的什么组织?乐安也不可能每次都碰巧承到大萨满的旧情……杀鸡儆猴还是很有必要的……更何况李皋这次也算是取死有道、怨不得旁人……”
李登虽然是个面冷心热之人、但也不是南林禅宗的俗家弟子、没有那么多的善念可动。听了沈归的话、他也只能再次叹了口气,摇了摇头便不在说什么了。
而那位东幽路实际上的主人、在所有李家外戚中威望最高、资历最老、势力最强的大长老李皋、就这样被李福随意从地上捡起来的一段麻绳、活生生勒死在了厨棚之中。当然,李登也展现了他的君子之风——许李皋以李家大长老的身份下葬。
李皋虽然死的极其窝囊、但他的亲孙儿李子麟、却彻底迎来了属于他的时代。皆因为李家那四万自称‘庄丁’的青壮年男子、被他的恩师李登划入了李子麟掌管的大荒城府衙。
于是,这李子麟也就顺势成为了一位坐拥四万‘衙役’的‘统兵知府大人’。
第333章 280.生意手段
谛听派来幽北三路的办事人刀疤男走了,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只是在他落脚的礼部官驿之中发现了一封信笺。信中所写的内容极其简单,限太子颜昼在三个月之内,一次性偿清所有债务。
虽然没有写明‘如若逾期或者赖账会如何如何、但想起谛听的神通广大来、就让颜昼觉得有些后背发凉。
颜昼与颜青鸿虽是同父异母的亲兄弟,但无论是脾气秉性、还是兴趣爱好都截然不同。他二弟颜青鸿是个一刻都闲不下来的人、若不是被最近频频发生的祸事吓破了胆子,以他那个活泼好动的性子,根本就无法安全活到今天。
可身为兄长的颜昼,却是个根本没出过奉京城的‘宅男’。毕竟人家身为幽北储君、心心念念的也自然都是天下大事、哪可能还有颜青鸿的那份闲心、每天带足了银子和狗奴才、满世界地游荡呢?
不过有说得好、‘身体和心灵总有一个要在路上’。颜青鸿这个闲不下来的‘多动症患者’,身体和心灵当然没有一刻闲下来的时候。要不是他那个二皇子的敏感身份、还有宫中老娘与小妹的牵绊、这区区的幽北三路,早已经见不到他的人影了;可颜昼却不一样,长年以来,他的身体和心灵都被那个看似唾手可得、实际又远在天边的帝王之位绊住了双腿。就连读书这条可以足不出户‘心灵之路’,引路人都是已经撒手人寰的先帝颜狩……
有道是跟臭棋篓子下棋、越下越臭!他爹的‘文化水平’就只比文盲高出一点有限。谁若是跟着这样的老师,就算是个天才、他也得学成个傻子。
也正是这个被教成了‘傻子’的太子颜昼、才会被南康谛听那些平凡无奇的‘理财陷阱’绕了进去。原本还只是小打小闹的‘雇佣合作关系’;被人家一通洗脑之后,就签下了许多‘不平等条约’,落下了这一屁股的债来。
这事根上说、也得怪那些谛听人原本就没安着什么好心。若互相合作的是两个南康商人,哪怕是最简单清楚的一门生意、也需要提前写下不少于五页纸的协约文契来。
与幽北三路这个草台班子截然不同,南康人无论是商贾还是官吏、无论是集体还是个人、产生纷争的解决方式都只有一条依据:朝廷律法。也正是这等公平到近乎残酷的社会风气,才能让南康立国还不满百年之间、便成为了华禹大陆、乃至海外诸国公推的商业天堂。
颜昼作为一个‘幽北宅男’,别说人家南康生意是如何做法、就连幽北三路的生意场,他都不知道其中都有什么门道。这样单纯、朴实到近乎于白痴的一个冤大头、那些做的就是半黑半白生意的谛听人,不坑他还能坑谁呢?
在幽北人的思维中、大家最讲究的就是人情二字;但凡是双方约定好的事,哪怕是没有任何文契约束、在市面上混饭吃的人也不敢违背约定;而南康人一贯奉行的准则、却只有‘律法’二字。在文契规定的范围之外、如何下套子坑人、都是合情合理的、也不会有人找企图后账。
太子颜昼,就被这‘一丁点’差异给坑苦了。
在他看来,自己与谛听都是可以‘互相信任’的合作伙伴。往常对于合作伙伴报来的账目、颜昼为了表示一国储君的过人气度、自然是大笔一挥、连看都不看上一眼、便通通签字画押;可如今他接过了那刀疤男留下的账簿文契,仔细看过自己欠下的天文数字之后,差点没被气炸了肺!
按理来说,自己也算是谛听的‘老客户’了,有没有‘优惠与折银’颜昼倒并不在意;可这‘滞纳金’是怎么回事呢?‘九出十三归’又算是怎么回事啊?‘复利计息法’又是怎么个算法?‘以地为质’又得是怎么个赔法呢?免税互市呢、开放东幽湾口岸又是怎么回事?
颜狩与颜昼这父子爷俩、若说比起内斗来、那还称得上是行家里手;但关系到富国强民之事、他们爷俩加一起、也抵不上半个普通的管账先生。
没有李登和万长宁在朝、他颜昼便看不懂账簿,自然也就没法算清楚自己到底借了人家多少银子、又被人家坑走了多少银子。于是为求不走漏风声,得了密旨的内廷总管李昱,便乔装改扮了一番,拿上重新誊抄过一遍的简略账簿,走到了奉京城南的骡马市附近。
平日里奉京城的骡马市集、便已经是人来人往、摩肩接踵的热闹景象;如今盛产良马的漠北草原、也与幽北三路正处在蜜月期、被战事耽搁了整个冬天的漠北马贩子、早就迫不及待地来到这里经商了。再加上北燕王朝大败之后也偃旗息鼓、既没宣布停战、也没继续向东海关增兵,至少从表面上看来,奉京城已经恢复了往日里的热闹景象。
这些蛰伏了整个冬天的大小商人,早就把这奉京城的骡马市挤了一个满满当当。就算‘身娇肉贵’的李总管、拿浸过玫瑰露的丝帕遮住了口鼻,却仍然挡不住那一阵阵直冲头顶的臭汗与马粪之味。吐过三次之后,李总管再也顾不上保密之事了,伸手拽来了一个等活的小牙人,朝他手中放入了五两银子,便坐在骡马市对面的小茶馆里喝起了茶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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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位爷找我啊?”
胸膛满是各式疮疤的牲口贩子于梁安、在那位小牙人的带领之下走进了茶馆当中。这间茶馆与河中大街上的清泉茶社不同、由于地处骡马市的正对面,光顾的客人也大多都是穿梭在各地返货的商人与马贩子。客人既然都是苦出身、那么茶馆卖的自然也都是些大碗茶、肉包子这些便宜吃食;屋中的客人们也都是坦胸敞怀、吆三喝五的粗鲁汉子,场面上自然是热闹非凡了。
“哦……是那位小官人找我啊……行了,你去吧……”
于梁安顺着小牙人手指的方向一抬眼皮,随便大步流星地走到了李总管身边、一屁股坐在长条凳上,扬手朝着满场飞奔的小伙计先嚷了一句:
“三碗茶、六个肉包子……跟你们老佟说啊,要是再敢给我上回过笼的‘疲包子’,回头我就把你们这破店给砸喽!”
别瞧那添水的小伙计脚步飞快,手里提着那柄冒着热气的水壶却仍然不动不摇、一看就是干了许多年茶博士的熟手了。如今他听见了于梁安的‘威胁’之后、嘴上开口回着话,手中却依然继续做着活计:
“佟师傅!于把头又来砸咱们招牌了……”
在场众人听了这话哄笑起来,于梁安也轻骂了一声‘这小兔崽子……’,而后便把目光转回到了李昱的脸上。
于把头真不亏是老江湖、他的这一番调笑、既让李昱从侧面了解到自己的身份,也免去了双方寒暄的尴尬、还能让李昱这位‘主顾’、知道自己的银子没白花、那小牙人找来的‘行家’、不是位冒名顶替的骗子。
“于把头,今日请您前来,是在下有些帐目看不太懂。早听说于把头您平日里走南闯北、广结各地英豪、见识绝非凡人。这才会专程前来骡马市、跟您请教一番的……”
李昱刻意压低了声音、想要掩饰自己那容易暴露身份的尖细声线。也不知是于梁安天生性格粗放、还是因为这茶馆的环境实在过于嘈杂;看于梁安的这副模样,他那大内官的身份暂时还没有暴露。
“唔,这账是重新誊抄过的吧,不全呐……不过以这种记账方式来看,写下这账簿之人应该是南康人士……不过老于也大字不认识几个,账我虽然能够摸清楚来路,但如果小官人需要复验账本的话、老于我就帮不上什么忙了……”
李昱对他这一番话深信不疑。毕竟以于梁安这种莽汉的造型、若是真的大包大揽下来、反而会让他觉得其中有鬼!
“既然于把头能够清楚此帐的来路、想必定也一定认识能够复验账簿的能人。还请您帮在下多多费心、这报酬一事嘛…咱们好说、好说…”
李昱面上带着笑意、袖口却偷偷与于梁安对在一起、顺势‘划‘过去了一锭二十两银子。
“哎?您……您这……我老于可是无功不受禄啊!哎……也罢,正所谓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既然老于都把这件事揽在身上了,总要办个有始有终才是!”
说到这里,于梁安装模作样地掂了掂手中那二十两银锭子、扭回头去看向那个‘运转如飞’的小伙计:
“喜子!瞧见齐二爷了吗?”
“齐老板?人家跟你这个马贩子能一样吗、才刚刚赚了一笔狠的、早就休了!以如今这个时辰看来、怕是还没起呢吧?”
“别废话了,叫一趟去……”
话音一落,李昱赏下的那二十两银子便直接朝着喜子的后脑飞了过去。说来也奇、这喜子仿佛脑后长眼一般、连头都没回、便反手接住了那背后飞来的银子;随即他把手中的茶壶轻轻一调、便朝着后院大喊一声:
“出来一个喘气儿的,先帮我支应一会!”
随即,得了赏钱的喜子便大模大样的离开了茶馆;而李昱也明白过来、这于梁安把自己给的二十两银子、赏给了这位茶馆小伙计、分明是在暗示自己:出手过于小气了。
第334章 281.没有秘密
没过多久,穿着一身‘金丝手工苏绣’员外服的齐返、便手执着一柄紫檀扇骨字画扇、一步三摇地走入了这间茶馆当中。说来有些奇怪,明明这齐返是锦衣华服的富贵员外打扮;可如今往这间‘下等茶馆’一坐,竟然与周围的气质会是如此和谐。
‘暴发户’齐返最近大发了一笔‘国难财’、每天过的都是极为安乐恬静的逍遥日子,就连牙人行会的事都不太管了,把所有问题往师兄黄石身上一推、说是要给自己放个‘长假’。也不知他一个卖口为生的牙人、哪里来的那么大压力。
“哈……欠!我说老于,你这么早叫我出来干嘛啊?”
齐返往长条凳上歪歪扭扭的一坐、一只脚很自然地踩在凳沿之上,看都不看对面那位李总管一眼、只是伸出手来、重重地拍了一下于梁安的肩膀。
“没事儿敢叫你这位阔老爷吗?这位‘小公子’有一本账簿,是用南康人的记账方式写的。这玩意儿我可看不懂、所以就让喜子把你小子给喊来了……”
齐返一听就不住摇了摇脑袋、‘唰’地一声把手中的精美折扇抖散开来,一边扇这风、一边上下比量着自己那一身装束,对于梁安豪气干云的说道:
“老于啊老于,你要是找我吃饭喝酒我是一定来滴!可是这等赚银子的麻烦事、以后就别再惦记我了!你瞧瞧如今我的这副家当、还用得着受那份罪吗?不看不看、给多少银子都不看!我都这么阔了、还能费那个脑子?”
齐返一边摇着脑袋、一边拿起了属于于梁安的粗瓷大碗、扬起手来先灌了个水饱之后、便站起身形、朝着于梁安拱了拱手告辞道:
“现在处于盛夏时节、贩市的行情大涨、我就不多扰你了。等太阳下山之后,我再来找你、咱们一起去老萧那里喝酒吃鱼!告辞了!”
说完之后,连看都没看向李总管一眼、转头便走;李昱李总管也瞧出来了,这二人原来的关系可能还不错,但这位小胖子显然是刚刚发了大财、有不认穷朋友的苗头。不过既然这兄弟二人现在还没撕破脸皮,那么这牲口贩子于梁安若是可以帮自己说好句话、想来还是能够顶上些用处的。
于梁安实在‘拗不过’他那恳求的目光,急忙出言阻拦已经走到了门口的齐返:
“哎呦?咱们小齐爷发了笔横财这才几天啊?就不认识朋友了?满奉京城里你打听打听、有谁不知道你齐返现在阔了、用不着再赚辛苦钱了!你用不着跟我说这个!这次我叫你来,也是为了帮朋友的一个忙而已。想走是吧,走你的呀!不过你今天要是抬脚一走、以后就嘱咐你们的人、没事少往骡马市走!我于梁安、也没你这么个朋友!”
没想到他那半真半假的‘发脾气’、还真挺管用!已经走到门口的齐返听完这番话、转了一个圈又坐了回来:
“这就对了嘛!咱们兄弟之间不能谈银子、只能谈义气!既然你老于不拿银子打我的脸、我反倒是可以帮着看看了……拿来吧。”
李昱看完了这一出精彩的‘双簧’、对齐返此人自然不疑有他。他小心翼翼地从怀中掏出了那本简账、四下打量了一圈之后,才从桌下偷偷递给齐返。
足足看了一柱香的时间过去、齐返都一直在絮絮叨叨地小声念着些什么。直到茶都喝干了第三壶、茅房都跑了五六趟去、‘土财主’齐返这才放下了手中账本,长出了一口气说道:
“这位兄弟啊,我也不知道你和老于之间是什么关系、但我和他可是换过‘帖’的生死弟兄。既然你托到他这里了、也就等于托到我齐返头上了。就冲这!我也得跟你说句实话。这账簿有很多地方是残的、那些咱们暂且不论;但至少就我看出来的、这里面的欠账总数大概在四百万白银子左右;而在这四百万两银子之中、最少得有三百二十万两白银的欠账、是人为做出来的‘糊涂账’……”
李昱听到这个数目、既没着急也没害怕。因为这个数字、显然已经超出了他一个新人内廷总管的心理承受范围之内。
“糊涂账?不知齐先生口中的‘糊涂账’、又该作何解释呢?”
“看兄弟你衣着华贵、皮肤细嫩,想来也不是干我们这种苦差事讨生活的贵人;这‘糊涂帐’呢,是说难也难、说简单也简单。就是把做生意时立下的字据文契、尽量写的语焉不详、无法定义、最终变成一笔双方谁也说不清楚的烂账。就比如说吧,‘今日,张三借李四二十两银子!’兄台你说说看,如此写成的一张借据、那位张三和李四、到底是谁欠谁的银子呢?”
齐返生动形象解释完之后,又把那本账簿朝着对面这位李总管面前一推,随即低下头来、小声跟他耳语道:
“听兄弟一句劝,若是写下这本帐的主人家、是个有钱有势的大人物、你就还是认倒霉吧!毕竟这账簿之中的好些做法、都是必须熟悉到一定程度之后、才能想出来的阴招。也就是说,你们家里……有!内!贼!。”
说完之后,齐返也不再说话、似笑非笑地朝着于梁安拱了拱手,转身便走出了茶馆;而那位虚心求教的李总管、也赶紧找茶馆掌柜的借来了纸笔、记下了齐返核算出的那些天文数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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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总管回宫如何复命暂且不提、单说土财主齐返,一步三摇地离开了城南骡马市茶馆之后、片刻都没敢再耽搁、直接雇了一辆驴车、奔着丞相府的方向去了。
正坐在门口抽着旱烟的李福李总管,刚一见齐返这身烧包行头、便扑哧一声乐了出来;可还没等他出言挤兑几句、只见齐返不停地朝着他摆了摆手、一头便扎入了丞相府的书房之中。
等沈归和李登赶来书房之后、便见一身锦衣华服旁员外打扮的齐返、正躬身趴在字台之前、手中狼毫运笔如飞、仿佛正在写着什么东西;而李福刚想出声呼喝、便被李登摆了摆手止住了声音。之后、这翁婿二人便轻手轻脚地走入了书房之中、等待着齐返顿笔。
“呼……没想到这太久不看账、连记性都差了许多。这里面有忘了的、也有我记不太清楚的、还有人家根本没写的、你们先凑合看吧。”
满头大汗的齐返、一屁股坐入了身后的圈椅之中。手中不停摇晃起刚刚展开的扇子、又伸手把领口敞开了一些、朝着门外大喊:
“福叔,给上碗茶呗、这他娘的鬼天气、也太热了吧……”
沈归一边朝着字台前走去,一边训斥着齐返:
“明知道这么热的天、你那么沉的身子还穿的跟‘地主老财’似的、没把你闷出暑热痱疮来、已经算是你小子的便宜了!总共才挣了几两银子啊?也能把你给烧包成副德行?真要是哪天让你发了笔大财、还不得让银子烧的投了井?”
“嗨,你当我想啊?谁知道李昱那个小腌臜货、能先托到骡马市老于哪里去呢?老于可是个正经买卖人、家里有婆娘有儿子的,我总得先把他给摘出去吧?”
不用说,这本账簿里记载的太子罪证、早晚都有真相大白的那么一天;御马监忌惮那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刘半仙、自然是不敢朝沈归下手的;而有李福这个神秘高手管家坐镇、丞相府他们也讨不到任何便宜去。
不过、李昱托到的于梁安、却是一个实打实的‘良民’,又怎么可能挡得住御马监那些虎狼之辈呢?而齐返故意做出这副没见过世面的‘土财主’模样、也是想洗干净于梁安身上的嫌疑,好让他们一家老小能继续过上安稳的日子。
最近半年之间、他齐返的大名,在奉京城的街面上早已经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若是真到了不得不‘走漏风声’的紧要关头、所有人下意识的第一怀疑对象、都会是齐返这个走街串巷的牙人头领。这样以卖嘴为生的牙人、无意间说漏了嘴岂不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吗?
沈归通读了几遍账簿之后,脑子彻底变成了一团江湖。他拎着那几页纸、一边‘刷拉刷拉’地在半空中抖着、一边对李登哭丧着脸说:
“这玩意儿我真是一点都不懂啊!要不然还是有情劳动岳父大人您、给这不成器的小返涨涨本事、说道说道?”
李登看着那满篇的墨迹、随即也是眉头一皱、朝着沈归连连摆手道:
“老夫很多年都不看这东西了,眼前早就飞蚊子了,看不清楚字又怎么算呢?走吧,还是让长宁重新核算一遍、那孩子手中的一把‘算盘籽’、还算是用的精明。”
齐返虽然是牙人里的头目、但若说是成三破五、赚牵线银子的账本,他还算比万长宁更熟一些;可如今这等在南人手中炮制的‘小花账’、却还是万长宁这个曾经的户部左侍郎更加靠谱一些。
万长宁只草率地翻了几页、便一次性要来了四把算筹、‘噼里啪啦’的声音响了短短一会、万长宁便眉头紧锁地看着沈归说道:
“总欠账数目是四百零三万两银子没错;但其中的记载不明的糊涂账、应该还在三百五十万两、到三百八十万两之间的数目。由于账簿不完整、我只能半猜半算的做到这个程度了……”
第335章 282.欠债还钱
尽管沈归是见过银子也用过银子的‘富二代’出身、面对着这本‘神奇的账簿’也被惊了一个目瞪口呆!
倒不是说这四万百两银子、对他的冲击力有多大;而是他怎么也没能想到、颜昼这个‘经商鬼才’,竟然能在短短半年时间之内、就被人‘坑’走了那么多银子!就算是他直接敞开内外两库、让那些南康人从国库里随意搬运、也都搬不走这么大的数目啊!
这个庞大的天文数字、让见惯了大风大浪的巨贾李登也是一怔!他们李家世代经商、而怎么说那个颜昼的身上也流着一半李家嫡系血脉,怎么能做出这种有损先人名声的亏本生意呢?当然了,只要是做生意、有赚有赔都实属正常、但他这哪是做赔了生意啊?分明是让人当傻子给耍弄了!
单从这残缺不全的账簿之上、已经可以清楚的看出这笔赔本买卖的端倪了:颜昼与谛听的合作、分明是用四百多万两银子、买来了二十万两的‘货物’。但从这一点上,就足矣证明了颜昼此子、根本没有做皇帝的能力!
李登之前还在丞相任上的时候、对于幽北三路所有弊端的‘改造守法’、都是以求稳求顺、因势利导为先;他又怎么会不知道‘重症当用猛药’这个道理呢?但幽北三路的平民百姓却是无辜的。俗话说‘神仙打架、凡人遭殃’。所以投鼠忌器的李登、也只能加速那些‘跗骨之蛆’的脱落速度、而无法挥起一刀、连皮带肉全部切掉。可这近乎于几十年‘养寇自重’下来、不但幽北三路的总人口逐渐走低、就连百姓的生活水平也是一日不如一日。
不用说,这三百八十万两银子的‘傻子帐’、最后一定还是会着落到自己身上。因为这是颜昼亲笔写下的字据、也就等同于是整个幽北三路立下的字据。当然了,南康地处华江以南、中间还隔着一个老牌强国北燕王朝、即便是幽北想要赖掉这笔欠款、那些南康人短时间内也无法‘拍门’要账。
但曾经游学天下的李登、当然是深知其中利害之处的。无论幽北三路的时局、日后发生了怎样的变动、这笔帐既然已经由监国太子亲笔认下、就既赖不掉、也不能赖。因为南康商人做事一向最重‘契约与律法’;如今文契字据一清二楚,已经没有任何翻身的可能了,谁会管你是不是被人抓住了把柄呢?如果你幽北储君想要赖账、那么谛听组织一定会昭告天下、就说幽北三路国君无信毁约、欠债不还。
真到了那个时节、丢人现眼都还算是小事,可怜的是所有幽北商人、都别想再卖出去一张皮毛、一粒粮食了!
若不是有这个底气在的话、谛听又怎会无凭无质地就‘借’给太子那么多银子呢?
李登想到这里、就觉得自己牙龈都被‘虚火’拱起来了。这么大一笔巨额债务当前、他都来不及怨恨自己那个不成器的外甥、首先想的就是该怎么去把这个大窟窿堵上。
“哎,内外两库早已是空空如也;东幽李家也正处于一片动荡……老夫是真拿不出那么大一笔银子、去堵那个无底洞了……”
听到恩师感叹、万长宁也面色阴沉地补充了一句:
“不止呢,如若不快些堵上这个窟窿,那么利滚利钱滚钱、欠债的数目也会滚越大。真到了那个时候、即便是穷尽整个东幽李家、只怕也是杯水车薪了……”
听到这里、沈归却突然提出了一个‘有些跑题’的问题:
“你们谁能告诉我,谛听的人要那么多银子干嘛?”
这个问题看似答案很明显、但别说生生顶起大半个幽北三路的李登了、就以沈归如今的‘那副身家’来说、银子对于他都只是一个数字问题而已。可南康谛听对于银钱的极度渴求、已经远远超出了‘敛财’的范围之内;所以他的这个问题、也让在场的所有人都愣在了当场。
此时此刻,与他们一样正在愣神的、还有皇宫东暖阁中的太子颜昼。他并不是个傻子、早在刀疤男来的时候给他看的那些契约字据、他便知道有些见不得光的‘小花账’。但商人追利逐臭也是天经地义之事,谁又能帮谁免费做事呢?自己身为堂堂一国储君、未来的幽北皇帝、为了算清这些‘蝇头小利’、便与那些‘外邦使臣’一个铜板一个铜板’的仔细掰扯、也实在过于有失国体了!可没想到这些南康来的‘狗东西’、竟然会如此‘给脸不要脸‘,竟然拿着自己赏赐下来去的‘恩典’、当成了自己无意露出的软肋。明明是四十万的‘货物’、生生要讹诈‘三百六十万两银子’出来!
这哪里是在做生意?分明是想要他颜昼的命!
其实,早在欠债的账目滚高了之后、颜昼的内心深处便已经有了赖账的想法。不过那时双方暂时还没有撕破脸皮、彼此也都是‘你好我好大家好的’合作伙伴、还未到期的账目自然也就采取了冷处理的方式;可如今双方已经撕破了脸、自己又明知道是被骗了、又为什么还要强迫自己去还上那笔巨款呢?自己可是上天之子、又是一国之君、又何必受外邦商人的那份闲气呢?
由此可见,李登作为颜昼的亲娘舅、还真是把这个未来的幽北帝王猜的准准的。颜昼才没兴趣重新核对这账目上有多少‘花活’呢,直接找来了御马监的柳执、还有几个新近提拔上来的心腹重臣、一起开会商讨起这笔款子能不能筹集、又能不能赖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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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执这个小胖子,杀人放火是块材料、论起摆弄算筹来、也不会比沈归强到哪去;而那些因为溜须拍马、揣度上意才跻身朝堂之人、又怎会真的在乎如何处理朝政之事呢?还不是颜昼说什么、大家便纷纷附和称颂罢了。
这样一场‘歌功颂德大会’、就算是开到天荒地老、也根本无法解决颜昼面临的难题!
他在听了整整三个时辰不重样的赞美与称颂之后、终于反应过来,这根本就于事无补。颜昼虽然无才无德,但还知道在幽北三路之中、谁能真的帮上大忙、谁又只能添乱了!纵使他百般的不情不愿、终于还是派遣了上任的四品内廷总管李清、前去丞相府上传召李登入宫商议。
在颜昼看来、如今自己已经是大权独揽、胜券在握的继位之君、以李登的过人见识、自然不会看不出自己已经是‘大势所趋、民心所向’了;而之所以他如今还在府上称病不朝、无非就是自持‘长辈’的身份、不好意思向自己‘讨回官帽’而已;既然如此,自己不妨就给他一个台阶下。之所以会派遣先王的内廷总管,亲自前去请他这位丞相大人,也是为了表达‘视他如先皇一般’的诚恳态度。
可惜的是,李清真是去的快、回来的更快。据他回报所说:丞相府的大管家死说活说、都不肯开门让自己进去,口口声声都是李丞相重病未愈、无法会客。可自己分明顺着李福打开的门缝、偷偷看到了中山王爷的小外孙、沈归的身影。
“沈归?他不是去大荒城了吗?怎么这么快就回京了呢?居然还跟李登搅合在一起了?”
颜昼听到这里,极为惊讶地看着李清、想从他口中探听到沈归的情况。没想到李清却反而难为情地一笑,双膝跪地扣了一个响头:
“万岁赎罪,多日以来,奴才都是尊奉陛下旨意,在永灵殿给先帝爷守灵。对于宫外发生的大小事务、自然是收不到任何风声的……不过,依奴才看来,也许掌管御马监的柳执柳监事、应该会对此事略知一二吧……”
李清这个‘祸水东引’的行为、无论是在内外两门的官场上来看、都是极为犯忌的事。不过李清自从得到了先帝颜狩的宠信之后、也逐渐与他的义父兼师傅陆向寅产生了一些暗中摩擦。所以如今陆向寅既已身亡、李清对付他们的徒子徒孙、也算是合情合理之事。不过如今他李清也同样失宠了、显然这并不是个‘开战’的好时机。
不过,若是想到现在的内廷总管李昱、是他李清的干儿子的话;那么就要另当别论了。如此看来,李清跟着陆向寅十几年、唯一学会的便是如何保证自己的势力延续了。
小胖子柳执看了看东暖阁中的那些随声唱喏的大臣们、罕见地开口说道:
“陛下,奴才有要事要向您禀报!”
说完之后,又回头扫了扫那些只会‘山呼万岁’的废物。颜昼见状便随意地挥了挥手、还亲自递给了不愿意出去的李清一个眼神、随即便饶有兴致地等着听柳执口中有何“秘事”禀报。
“陛下、此时此刻李登与沈归搅在一起、八成是因为他和李乐安的好事将近。一旦这二人成亲之后、您与李丞相的关系、可就不比沈归近了……而如今颜重武虽然正在奉命赶往颜家沟、但他屁股坐在哪边、我们也还无法确定……当然还有中山路郭云松的老家底、有没有被彻底清洗干净呢?……所以依奴才看来,李乐安与沈归的婚事,是绝对不能让他们顺利举行的!”
颜昼眉头一皱、半发牢骚、半说真话地念叨着:
“你说这些我当然知道了。可是他府上有一位天灵脉者看门,真是鬼神难入啊;何况连你师傅陆监事都死在人家手上、你又能耐人家天灵脉者如之何呢?”
第336章 283.兵分三路
柳执当然也明白这个道理,可即便是神通广大如天灵脉者、也没有身外化身的本事;而他若是没有确切的解决方案,自然也不会在颜昼面前提起此事。
“据奴才的浅薄之见、如今我等应该兵分三路、分头行事。这头一路呢,便是我御马监继续盯梢沈府中人的一切动向、无论是二皇子还是沈归本人、寻到一击必杀的机会就绝不留情。奴才就不相信那个天灵脉老头,能寸步不离地跟着他们;这第二路、便是陛下您应该暗中派遣心腹之人,亲自去一趟大荒与青山二路首府之城。在您继位之前、摸清楚裴涯和李子麟的确切态度,顺便也能看看您在大荒城的生意到底出了什么岔子,为何那谛听人会不告而别;第三呢,则是应该派遣一路使臣出使燕京城,打探一下北燕王朝的意向。奴才总觉得,那些北燕人被咱们打跑了之后、安分的有些不大正常。
颜昼已经许多日子没听过这等‘金玉良言’了。自从他彻底清洗掉了李登亲手提拔起来的那些能吏之后,整个幽北朝堂都被自己换上了一班毫无用处的‘废物’。这些尸位素餐的狗东西、除了会见风使舵之外、就只剩下了争权夺利、党同伐异。若跟他们谈起国家大事,还真不亚于是缘木求鱼、问道于盲。
可别瞧这御马监的代监事柳执,是个没念过几天书的宦官出身;但就他提出的这番应对手段来说,还真称得上是缓急得当、主次分明。原本是一团乱麻的复杂局面,被他这么一安排,竟然让自己也理出了一些头绪来。可惜他只是个宦官、如若不然的话……
主意虽然是个好主意、实施起来也有很高的可行度,不过唯一可惜的是,柳执与颜昼主仆二人,开始着手实施的时间晚了一些;早沈归远赴大荒城之前、便已经彻底割裂了关北路的所有外联通道。也就是说,如今的幽北三路,实际上已经只剩下了颜家的祖业——关北路,还在颜昼的掌握之中。
为了割裂开幽北三路彼此之间的联系、沈归之前的所有布局,看似都是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闲棋’、彼此之间没有任何的联系;但实际上只要颜昼那个‘南康盟友’谛听撤了‘伙’、所有的闲棋都会瞬间一连城一线。
比如说用于传递朝廷来往公文的官方驿站、一直都归于礼部管理。可如今幽北礼部尚书汪琦汪大人、沾了儿子汪诲‘散布谣言、映射皇室’的光,正被锁在宗族府大牢之中,整个礼部也自然处于了‘冰冻’的状态下,最近连到任点卯的礼部官员们、都已经是少之又少了;再加上实际上掌管户部万长宁、此时也正在丞相府养病、而内库与国库也是空空如也,连一枚铜板都拿不出来了。这个情况下,整个幽北的驿卒早都多少日子没发饷银了,连那些驿马都饿成了皮包骨头,还如何继续递送朝廷公文呢?
而中山路呢,也是因为他们的总督裴涯裴大人不知去向,彻底陷入了一片停滞状态当中。原本那些中山督抚军的老兵油子们、除了郭云松老王爷的嫡系之外,根本就六亲不认,又怎么会拿他这个‘捡现成’的总督当一回事呢?所以如今的中山路,基本上成了一个权利的‘真空地带’:既没有什么朝廷律法、也没有什么皇帝陛下、中山路的一切大小事务,全凭那几个手里有兵的老将军们商量着来。而且,在有‘五花烈马’之称的洪念洪老将军看来,要不是因为他们手里没有足够军饷,早就直接打起中山王的‘郭’字大旗,反了颜家他娘的!
而东幽路的首府大荒城呢,多年来都是李家的大本营、所谓的‘东幽路总督’根本就只是个摆设而已、就是给颜家人留的一点面子。这位总督大人除了能决定自己一日三餐吃些什么以外、所有东幽路的大小事务、都得看李家人的眼色行事。别瞧那个‘土皇帝’李皋如今倒台了、李家也陷入了一片内乱之中;可那个软弱无能了半辈子的大荒城知府李子麟、却突然施展雷霆手段、靠着自己手中那四万‘家丁’,正轮番收拾着那些‘不大听话’的李家外戚。这个风头正紧的时候,别说有颜昼颁布的‘矫诏圣旨’了、就算是有天王老子的黄裱旨,大荒城那个傀儡总督都不敢踏出府门半步。
所以别说他柳执打算兵分三路了,就是兵分三百路,也只是徒耗时间而已。目前的关北路,早已经在李登与沈归翁婿二人的连手合谋之下,变成了一座‘政令不出关北路’的‘孤岛’。
至于说潜伏在沈宅周围伺机而动、就更不可能成功了。别说如今的沈宅早已经是人去宅空、就单说以沈归如今的身手与过人的警惕性、早就不是御马监那些‘阉人’能够随意拿捏的了。即便府中少了一个天灵脉者身份的‘看门老大爷’,但对于沈归来说、打发这些暗桩杀手、也只是麻烦一些而已。
此时此刻,丞相府中,坐在万长宁那间厢房中的三人,还在算计着颜昼那笔‘驴打滚’的借债该如何处理。
“若是单以这个三百八十万两这个数目来看,我们李家最少也要到明年这个时候、才可能如数凑齐;而且幽北大小官员与吏卒的官俸禄米、也已经足足三个月没有拨发下去了,这笔银子也是无论如何都拖不起的。还有修复颜家皇陵的银子、赈济关北受灾百姓的银子、清理幽河河道的银子,要的可都是‘不等人’的急钱!而且我刚才粗略的算了一下、若是托到明年的这个时候还债、那么数目至少还要翻出‘一个半’的跟头去。也就是说,明年这笔债务的总数,大概在八百万两到一千万两银子左右……至于具体的数目、我还得看过原本才能准确算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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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长宁皱褶眉头、说出了这个颜昼他无论如何都承受不起的天文数字。坐在一旁的李登听完之后,也是皱了皱眉头,仿佛痛下决心一般向万长宁询问道:
“若是把我李家在幽北三路全部的房产地契变卖成现银、这笔债务应该就能在短时间内彻底解决了吧?”
万长宁摇了摇头,语气阴沉地回复道:
“关北路的那些外姓人、多年来一直都被李家外戚死命压榨、哪还有富裕银子买房置地呢?而您在奉京城的产业商铺、若是在年景好的时候脱手、卖出这个数额自然不在话下;但如今两北战争才刚刚过去、北燕方面也还没有作出任何回应。百业凋敝、又头悬利剑的情况下,谁还会掏出这么大一笔银子,在奉京城置办产业呢?您即便是狠得下心来散尽李家全部祖业、短时间内也找不到合适的买主。况且,即便是不惜折价脱手、也不是短时间内就能办完的事。”
沈归听到这里,对自家这个丈人丞相,多年以来专替颜家收拾烂摊子的做法有些不满。
“你们想得也太远了些!如今我们的当务之急,便是绝对不能让颜昼继续祸害幽北三路了!岳父大人,您想要散尽家财替外甥还债、本您自己的选择,我姓沈的无权过问;不过你也就只有这一副家当祖业、若是这次全部变卖、替颜昼堵上了大窟窿;日后他再生出别的事端来、您又能卖什么呢?”
李登被他这一问之下,也显得有些犹豫。这么多日子相处下来,他很清楚的知道沈归是个坚定不移的‘二皇子’派;可无论是于亲于理、自己站在亲外甥与亲妹妹这边也没什么问题。而且他也一直都认为、颜青鸿即便比颜昼出色、也都是因为各人不同的性格差异而已。不过自从两北开战以来、那个原本还算贤德聪慧的太子、竟然变成了一个步步踏错、事事犯蠢的昏庸之人。李登看在眼里、心里也当然明白,这是颜昼在不经意间暴露出的本相、只是平日里因为那层血脉之亲的缘故,都被自己视而不见罢了。
可废长立幼、自古以来便是取乱之道;如今的幽北三路才刚刚安稳下来,就又要无可避免地陷入到一场皇子夺嫡的风波当中吗?
李登满面阴沉,此时正在仔细衡量着‘废立之事’的利弊得失。而沈归也看出了他心中的纠结,低声开口说道:
“其实岳父大人也无需想的过于复杂。我知道你和颜昼之间的血脉关系,也无意让你们之间兵戎相见。只要您和长宁兄继续在府中养病、等颜青鸿名正言顺踏入勤政殿的那一天,您老人家重掌相印即可。
李登听到这里,用奇怪地眼神打量了沈归一眼,语带疑惑地问:
“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
听完沈归坚定不移的回答之后,李登和万长宁师徒二人、又不发一言地沉默了起来。当然,这对沈归来说虽然是件小事,但对于李登来说,却是关乎与身家性命、一世英名的大事!
沈归见他们师徒二人久久不发一言,叹了口气补充道:
“若是颜昼真的成功继位、虽然凭岳父大人的能力、保一条活命、乃至保住整个东幽李家都不是什么难事;但同时的,你们日后也别想有任何作为了……”
沈归的这一句话,实打实地击中了李登和万长宁的内心深处。
第337章 284.失去控制
无论是在林间穿梭的猎户、还是在江上泛舟的渔夫、都多少会懂得一些‘观风测雨’之道;但这些来自于大自然当中的道理,却对正处在风口浪尖之上的太子起不到任何作用。皆因为等他观测到了‘风起’之时、这场令他唯恐避之不及的‘倾盆大雨’,都已经翩然落下了。
自从汪琦与汪诲父子二人被关入宗族府大牢之后、那些映射太子与二皇子的‘民间传言’、竟还真的着实消停了下来。奉京城的百姓们对于这些事的热衷态度、也根本不存在‘主持正义’的念头、不过就是为了解解闷、打发打发无聊的时间而已,谁又会想要为那些宫闱辛秘、导致自己身陷囹圄之中呢?在幽北百姓看来,无论是颜青鸿那个浪荡公子、还是颜昼那个阴毒小人、不过都是会伸手跟自己要银子的一丘之貉罢了。
不过好在最近这奉京城里,接连发生了几件怪事,却也足够让奉京城的百姓们应接不暇的了。
首先就是在幽北三路立国之初、于都城奉京的东城门外立下的一块石碑、无故渗出‘血泪’;还有在骡马市公棚里寄养的一匹枣红马,一夜之间变成了通体雪白的一匹大白马;而城外的一艘渔船、也莫名其妙的蹦上了一尾足足上百斤的大鱼;最奇怪的、便是在三林书院之中的儒圣塑像、在众目睽睽之下无故碎裂开来、化作了一地的泥瓦碎片。
若这些怪事都是有先后顺序的话、或者还无法吸引所有人的注意;可这奉京城的各行各业、士农工商之中、都在同一段时间内、发生了各种各样的怪事、也就等于给所有的闲散百姓们、找到了一些‘共同语言’。
热点话题之下,那些‘讲古比今’的说书先生也无法免俗,最近所说的长短书目,主题也都是这些‘怪力乱神’的故事:比如什么‘青白赤黄黑’五帝降世临凡啊;什么荧惑妖星祸乱人间啊……虽然究其根本、还都是那些玄而又玄、斗法的老套故事;但借着近几日这些迷思诡谲的‘天降异象’,却也让听众当中的几位‘明白人’,从中‘提炼’出了属于自己的‘原创故事’:
“你们都不知道吧?那座百年前立在东城门外的石碑、上面可是沾染着颜、郭、李三位‘转世仙家’的不朽英灵;这还是当时的大萨满,引动了萨满教的本源之力——石火神灵、又穷尽了毕生‘神功’才附上去的!如今这英灵石碑流下血泪、分明是幽北的列祖列宗、认为今日朝中有奸臣、幽北有昏君的最好预兆了!什么?抓我?我才不怕呢!我三年前去南康贩货的时候、就已经入了南康籍了!想拿我这位‘南康老爷’?就怕他们颜家爷们的手伸不了那么长!”
“知道骡马市那匹变白的大红马吗?那可不是个凡物啊!我认识一位会‘上古相马术’的前辈,人家告诉我说,那匹枣红色的宝马,可是古周天子的坐骑,乃是‘八骏神图’之中的头一位:赤骥神驹!大伙想想啊,这红色代表的都是啥意思呢?兴旺、红火,吉祥!可如今这匹大吉大利的宝马却一夜之间‘白了头’、分明是君昏臣佞、引得老天爷发怒了呀!你问我为啥?那白色都代表了啥意思,你不知道?要不然明天我把你们家大门也漆成白色?”
“我老周跑了一辈子的船,还从来没听过有百来斤的大鱼、自己往渔夫船上蹦的!啥?你说这是证明了年景好?哎……你们这些后生真是啥也不懂啊!达到百斤往上的大鱼,根本就不是鱼种了,而是河里的龙王爷,是龙种!鲤鱼跃龙门这句话没听过吗?只要能活过百斤不死、那么这些得了道的‘龙王爷’就都会沉在江底、守着它的‘水晶宫’了!不信?你满华禹大陆打听打听、谁打到过百斤往上的大鱼?而且人家渔行里也有祖辈传下来的规矩:即便是真的打上了超过百斤的一尾大鱼、也得乖乖地给人家‘龙王爷’请回水里去、还得焚上三柱清香、连续拜祭三日以上才行。不信?喏,你去问问会友楼的宋师傅,就算是咱幽北最大的饭庄子,敢不敢收条百斤以上的‘龙王爷’做菜?
往往就是这等真假掺半、虚虚实实的神秘传说、才最受人民群众的喜闻乐见。而且大家在听完别人转述之后、还会在原本的故事中、加上自己的理解与想法,以‘通力合作、击鼓传花’的方式,把整个故事的所有遗漏之处都补充完整。集合了人民群众的‘独特智慧’与‘趣味取向’之后、这些原本错漏百出、幼稚可笑的故事、也就变为了‘君主昏庸残暴、大臣贪索无度、战火连绵百年、百姓民不聊生。上天因此降下怒火、整个幽北三路马上就要天崩地裂、江河倒灌、万物凋零、寸草不生了。
当这些颇有末日审判味道的‘坊间传言’,达到了鼎盛之时、三北书院突然又爆发了一场声势浩大的‘庭前静坐’运动。当然,他们此行的目的倒是十分单纯、提出的诉求也十分‘唯物’——不过就是要求颜昼释放被关押在宗族府大牢之中的汪家父子、并且恢复他们二人的声誉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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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惜的是,这些学子们整整绝食静坐了三日、也未能得到朝廷方面做出的任何回应。当然,站在颜昼的角度上来看、释放汪家父子倒是不存在任何‘技术上’的难题,因为如今的宗族府大长老颜久宁、多日之前便已经回府‘养病’去了,如今的宗族府从上到下,都唯自己这位‘一国之君’马首是瞻;
可是,自己若是一旦下令释放汪家父子,那么也就等同于坐实了自己蒙受的那些不白之冤。道理也是明摆着的,他汪家父子如果被‘恢复名誉’的话、也就等于自己默认了汪诲散布的那些谣言属实;也就等于承认了自己真的是个弑父篡权、谋害胞弟、火焚姨娘、毒害百姓的暴虐君王;而且,一旦放他们父子出去,那么汪琦这个‘老官油子’还不在紧要、那个已经成为了‘仕子领袖’的汪诲汪淮南、还不直接登上神坛了?若是他被这几天的牢狱之灾吓破了胆子的话,那还算是件好事;可是一旦激起他那‘幼稚可笑’的逆反心理,让他变成了一位宁折不弯的‘清流诤臣’的话、那么三北书院的学子们在他的‘振臂一挥’之下、可就不知道能捅出多大的篓子来了。
所以,还真不是被堵住家门的太子不想表态,他目前也是左右为难、说什么都是错啊!
这些学子们静坐之地、选择的是皇宫南门以外。这里有一片百姓们约定俗成的集市摊位,从早到晚都是人声鼎沸的热闹地方。如今这个地方来了一群‘铁骨铮铮、以死谏言’的文生仕子,更是让那些喜欢凑热闹的平民百姓们‘欣喜若狂’了!
幽北原本是个‘不通王化’的苦寒之地,只要来了一位‘读书识字’之人、无论他原本在北燕与南康混的如何,在幽北三路都会被尊称为‘先生’。如今这么多年轻有为、品貌俱佳的‘小先生’们、一起在这皇宫门前绝食静坐,着实让百姓们有些心疼。
“我说力小哥啊,你走南闯北四处贩货这么多年,自然要比我们这妇道人家有见识。劳您给我们说说,这些‘小先生们’不吃不喝也不说话,就坐在这地方是要干啥啊?”
一位围观的大娘,看着那些跟他孙子一般大小的学子们绝食静坐,不由得动了恻隐之心。于是,她朝着身边一位做货郎打扮的小伙子请教起来。
那被叫做‘力小哥’的货郎闻言侧过了身子,指了指那些正在闭目静坐的学子们介绍道:
“我听人说,这些‘小先生们’是想要跟太子爷讨个公道!他们的学长无缘无故被太子下了大牢、他们这是在替同窗伸冤呢!这不吃不喝的坐着,也是效仿先人‘死谏’的法子,想要让太子给他们一个说法吧。”
“那啥叫‘死谏’啊?”
“就是亲自跟皇上说些人家不乐意听的话。”
“那明知陛下不爱听、为啥还要说呢?这不是作死吗?”
“因为人家这些‘小先生’都读过书!他们是觉得太子处事不公,毫无罪名便抓人,这才会效仿大忠臣一样‘冒死进谏’的!要不然您想想,连这些识文断字小先生们都能被无缘无故地下了大牢,那咱们这些平头百姓的日子、不就更难过了?”
“可就坐在这不吃饭也不说话、那就是忠臣了呗?那俺往他们身后一坐,是不是就也算忠臣了呢?”
“我说七婶啊,您都这么大岁数就别添乱了。想当忠臣,您总得先认识字啊!”
被力小哥劝住的七婶虽然没有加入到‘静坐大军’之中、但也有好多热心肠的婶子大娘们、从家里带来了干粮清水等等,一边劝着学子‘偷着吃一口,没人看的见’、一边背过去身子去,偷偷地抹着眼泪……
不久之后,这些目不识丁的老百姓们,也有不少人加入了‘死谏忠臣’的队列当中。
第338章 285.错误抉择
这些临时加入忠臣行列的婶子大娘们,大部分人连起因后果都不甚清楚、纯粹是为了凑热闹、顺便再沾上点‘读书人的风骨’而来的。
其实这些街坊邻居们、也就是吃了没见过什么世面的亏。早在百年前大燕王朝的鼎盛时期,便有不少‘郁郁而不得志’的各地文臣清流、不远万里也要赶到燕京城的紫金宫外泣血陈情,大骂君王昏庸无道、朝堂晦暗不明;单等燕京府尹赶到、以‘无故搅闹皇宫’的罪名打他二十棍后、这些被打肿了屁股的文臣们就再也不是原来那个碌碌无为的芝麻绿豆官了……
甭管是何原因,只要挨了皇帝老儿的一通‘毒打’之后、那么这位官员就会摇身一变,成了一位不惧生死的忠直诤臣;而原本因为才学不足才导致的庸碌无为、也会变成朝中昏君近谗佞、远忠直的刻意打压。这种‘宫前讨打’的风气达到顶盛之时、许多各地而来的官员、竟然还会私下商量起挨打的‘排班表’、严格遵守先来后到的顺序‘排队挨揍’。
哪怕是百年时间过去的今时今日、燕京城百姓们也早就无视了这些哗众取宠的‘清流官员’了。
不过,这种‘读书人’的专属行为放在幽北三路来说,还是破天荒的头一遭。经过三北书院的仕子们或声泪俱下、或义愤填膺的叙述之后、那些凑热闹的百姓们也渐渐地动起了真怒。
啥?那个喜欢修园子、喜欢打仗的皇帝老儿才刚刚闭眼;马上又要上来一位喜欢赌博、又喜欢赊账的新皇帝?而且这皇帝还没正式上任呢,就已经欠了人家好几百万两银子的外债?单就是喜欢败家这一点,也不能让他当皇上啊!
别看幽北三路的百姓们大多都没读过什么书,但这么多年的苦日子过下来,自家的那本小账,算的可是比谁都更精明。羊毛不可能出在狗身上、皇帝老儿欠下了那几百万两银子烂账,还账的办法总还是得打到老百姓的身上啊!等他登基之后,各种巧立名目的苛捐杂税一征收,那咱们这日子还过不过了?
三北仕子义愤填膺、幽北百姓奔走相告、没过多久,便把原本宽阔无比的皇宫南门以外,堵了一个水泄不通。
这么大的阵仗,当然会传到颜昼的耳朵里。不过,城门卫上报的消息经过了层层转述之后、也就变成了另外一个样子。而颜昼听到的情况,则是‘三北书院仕子,在皇宫南门以外聚众闹事’。严格说来,这个说法也不能算是有错,但是显然也误导了太子的对于实际情况的准确判断。
这种近似于‘逼宫’的行为,在幽北三路还是件新鲜的事。而颜昼在经过了深思熟虑之后、并未传召正管此事的太白卫统领颜复九;反而是私下授意自己跟前的大红人柳执、命他带上御马监与奉京城府衙的衙役兵勇,前去弹压皇宫南门外所有聚众闹事之人,尽快使得奉京城恢复到往日那般的平静与祥和。
柳执前去奉京府衙传旨的时候,方才还眉头紧锁的卫安恒卫大人,差点乐出心脏病来。皆因为他卫安恒身为奉京城的父母官,发生了这种乱子本就是责无旁贷的事;而自己早就失去了颜昼与李怜的信任,即便因为此事被罢了官,他也已经早就有了心理准备。
况且在他看来,这些学子虽然无官无职,但也个顶个都是给李登递过门生帖的读书种子,家里面也都是非富即贵、代表着幽北三路现在与未来的半壁河山。如今这两方势力‘顶了牛’,可以预见的是无论自己怎么处理,势必都会彻底开罪一方。所以自己才会直到现在、仍然还坐在府衙二堂之中故作不知;可如今这么棘手的一个难题,颜昼居然派了一个内官来全权处理,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走了什么大运、没有付出任何代价、便能理直气壮的置身于之外,撇清了所有关系!要不是之前自己已经去过了丞相府,没准还会以为太子是在笼络自己呢!
直到柳执领着御马监的爪牙和奉京府衙兵丁赶到皇宫南门以外的时候、这小胖子还在心里纳闷:明明是自己把手‘伸过了界’,那卫大人却为何反而热情似火呢?
柳执如今算是全盘继承了他师傅陆向寅的衣钵与地位,成为了下任皇帝颜昼的心腹宠臣。他这样一位前途无量的‘特务头子’,当然也不用亲自去做那些‘轰散闲人’的糙活了。于是,在这位风头正劲的大内官随意地一摆手,那些如狼似虎的差人内监们,便拎起了刀枪棍棒、冲入了那些‘忠臣’的队列当中。
尽管这些仕子门都是正当盛年的棒小伙子、但跟这些平日里便以‘打人为生’的衙差动起手来、都难免要吃个大亏、就更别提那些杀人如麻的御马监爪牙了。毫无疑问地,整个皇宫南门以外,几方人马瞬间战了一个‘尘土飞扬’。那些得了上差旨意的衙役们也不管男女老幼、只要是在自己视线范围内出现的百姓,统统都是一棍放倒。
不过,这些如狼似虎的衙役也都‘精明’着呢,那些身强体健的三北学子们,除了几个嘴上还长着绒毛的新丁之外,根本就没有人主动去找他们的晦气;反而是那些一看就没什么能耐、一步三晃的老人与妇道,身上同时能挨上五六个人的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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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句公道话,这些学子们临行之前、谋划的特别‘成熟稳重’,一致认定了‘非暴力不合作’的行动宗旨、只要能够成功解救汪诲父子、其他的问题都可以暂时搁置;可如今这些朝廷爪牙刚一露面,是一不问话二不协商、冲到人群里见人就打;更可气的是他们还专挑身体孱弱的老人与妇道欺负,看的这些仕子也被挑动了体内的真火,抽出了自己腰间的文生剑,直接与对方动起了家伙。
虽然这些学子们所佩戴的宝剑都没有开刃,平日里的主要功能也是用来压书和辟邪而已。不过,剑刃虽然没开锋,但剑尖却还是能够刺伤敌人的。凭着用料颇为扎实的文生剑、再加上从三北书院‘体育课’上学来的入门剑术、这些仕子门在一时之间、还真就把那些拿着水火哨棒的衙役扎了一个‘哭爹喊娘’。而且,在这些奋起反击的仕子当中、还有一个颇为显眼的‘剑道高手’——正是人称‘古玉剑仙’的魏圭魏子重!
今时今日的魏圭,可绝非原来那个魏圭了。当日在丞相府门前‘丢人现眼’之后,单清泉还真有些喜欢上了这个愣头愣脑、但对于剑道却颇有天赋和热情的孩子。于是他便略微指点了一番、又亲自给魏圭找来了一本名曰《走电飞虹》的快剑剑谱。
这魏圭的确也称得上是半个天才、这还没练上多久,一手快剑就已经像模像样了。而且他如今的佩剑、与往日那种三尺长剑不同:剑身细长、韧性十足,与单清泉的软剑虽然质地不同、但也颇有些异曲同工之妙。
如今的这番混乱局面,也着实是他魏圭‘露脸’的大好时机。他手中的那柄细剑、犹如银白色的毒蛇一般、出招迅速、身随剑走,只为伤敌而不为杀人。当然了,这些吆三喝五、欺软怕的衙役们,只要身上破开了一道口子,便会立马躺在地上‘哎呦哼呦’打起滚来。毕竟这么久都没领到饷银了,谁又会无缘无故地玩命呢?当差也都是为了混口饭吃嘛……
这还是魏圭得到‘高人传授’以后、第一次亲身实践。他自己也没想到,短短数日过去、剑法竟然精进如斯!这套走电飞虹快剑、配合着这柄造型奇异的细剑,竟然还极为相得益彰。尽管自己连招式与招式之间的衔接都还有些生疏死板、竟然在兵刃与剑法的互相契合之下,堪堪达到‘出鞘就见血、随手便伤人’的高深地步!甚至还有好几个衙役,离着自己还有三尺来远、便惨叫一声,捂着自己的身体某个部位躺倒在地上了……
魏圭莫名其妙的看着自己的佩剑,心中暗自揣摩:莫非这就是传说之中的‘剑气’吗?难道这古玉剑仙的名头,时隔几日又能再次响彻幽北三路了吗?
无论这魏圭心中如何‘惊喜交加’、但他这手剑法落在人家柳执的眼中,却让柳监事觉得自己的太阳穴正在不停地往外跳。柳执只看了三招,便知道他根本就谈不上会练武,就更谈不到什么高手、低手的事了;而那些离着八丈远、被‘剑气’伤到的衙役,分明就是出工不出力,借着这个魏圭看似高手之人,诈伤偷懒而已。可若是自己放任那学子继续这么‘戳’下去、那么这场皇宫意外的乱子,可就难免要闹得越来越大了……
御马监今日随他前来的,都是些主管暗杀行动的伙房中人。若是让他们去暗杀沈归与刘半仙这类人、还能算是天方夜谭;但若是让他们去料理这位‘古玉剑仙’的话,想来也是易如反掌之事……
第339章 286.流血事件
虽然这些御马杀手都是肢体不全的阉人,但毕竟也是经过陆向寅悉心调教出来、有些真本事傍身的杀手,实在是不屑于跟那些欺负老幼妇孺的衙役兵丁为伍。所以即使面前已经是‘烽烟滚滚‘,这些平时被人瞧不起的‘阉货们’并没有出手、反而只是抱着肩膀站在柳执身后、一起冷眼旁观而已。
柳执看着正在‘大杀四方’的‘古玉剑仙’皱了皱眉、心知不能再让这小子延误了时辰、于是就扬手指了指不远处的那一袭白衣。即便是意思已经是如此清晰,他身后那伙房管事还是没有直接出手,反而先走到了柳执身侧,低声地问道:
“少监事,这也值得咱们的人动手吗?”
“不能再让他这么杀下去了,不然乱子更大……”
“那……要活的还是要死的……?”
“嗯……我没记错的话,他爹应该是魏立……本来也不是什么朝廷重臣,而且还死去多时了……死活都行,你自己看着办吧。”
柳执是何许人也?特务头子教出来的特务头子,只随意打量了几眼,便看出了魏圭的来路。
他说的一点都没错,这魏圭的父亲魏立魏大人,原本的‘靠山’是造反失败的怀王殿下。虽然他爹并未参与到怀王谋反的计划当中,但也难免要受到些许牵连,被颜狩明升暗降之后、没过多久便郁郁而终了。而魏圭能够入学三北书院、还是多亏李登暗中照拂才能如愿的。
以魏圭这般家世来看,他的生死对于柳执来说,根本也就无关紧要。
身在战团当中的‘古玉剑仙’、今日算是彻底杀了个痛快!自觉经过了单清泉的‘指点’、仿佛脱胎换骨、洗经伐髓过一般;如今自己还真是出手就见血、剑下不容情,凭着自己的掌中兵刃与精妙剑法、既保护了街坊相里、又成就了自己的‘儒侠之名’、这不正预示了自己生命中的辉煌篇章、已经慢慢就要展开了吗?
正在他杀的性起之时、一个身材瘦弱、眼神阴冷的男子横在了魏圭身前;正在春风得意的魏圭二话不说、手腕一抖、掌中细剑便犹如毒蛇吐信一般刺向那位男子的腰间……
魏圭毕竟是个读书人的底子、即便如今已经‘身怀绝技、罕逢敌手’了、但也未曾动过坏人性命的念头。即便是对上刚才那群向‘老弱病残’施以毒手的衙差兵丁们、也大半都是找准了对方的非要害处下手、就连那些容易误伤要害的地方,都被他刻意地躲避开来。
可这位男子、却显然与那些废物不一样。他见到魏圭抢先出手、半句话也不说、只是一抖袖口,一柄如针如锥的‘铁刺’落入自己掌中;面对着已经临近自己腰间的细剑,此人不躲不闪也就罢了、反而还前进了半步,随意地递出手中铁刺,直接把魏圭执剑的手腕给扎了一个对穿!
这一下没有任何名目、也算不上什么招式,凭的就是两个字而已——快、准。当然,倒也不是说此人的身法有何等高明玄妙之处、在真正临阵对敌之际,就算是只比对方高出半个层次去,也足矣瞬间分出胜负了。
若同是经商贩货之人,哪怕是两家做了同样的生意、你的货物不如对方的成色好、折些价格也定然能够卖出去、不至于折了全部的本钱;可同样的差异放在武道一途上、只差一线、便是生死之别。
魏圭被这男子的铁刺扎穿了手腕、还没来得及呼痛、便被那阴冷男子飞快地蹬起一脚、又踹在了自己的小腹之上;同时对方一抽手中握把、扯出了一道血箭的同时、也收回了自己那柄的奇怪的铁刺形兵刃。
若是往日里的魏圭受此重创、定然也就明白了双方存在着怎样的差距,也就不会再强行出手了。他本出生于官宦世家、但自幼便受到父亲之事所牵连,导致了幼年时代的生长环境、也只算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而已;少年时代的他承李登的恩情、进入了三北书院读书之后,周围的同窗也各个都比自己强、若是但凡他有些许争强好胜的心思,也不可能交下这一群的同窗好友来。
如今他因为单清泉随意指点了几招之后、便在剑道上取得了‘脱胎换骨’般的长足进步;再加上方才还搏杀出了如此骄人的战绩,魏圭自然不愿意放弃刚刚到手的‘唯一荣耀’;于是,魏圭在诸位同窗的一片惊呼与劝解当中、咬了咬牙,以没有受伤的另一只手执剑、继续向对方杀去。
原本还可以安于微末的一个人,得到了一桩机缘之后、却再也无法按捺住‘乘风而起’的心思了……
在他看来,自己方才不过是一番大意之下、才被对方‘偷袭得手’;只要记下来出招能够小心一些、至少也不会败得那么难看了。若是再斗上几个回合、虽然自己难免要再次落败、可好歹在诸位同窗与百姓们眼中看来,也算过于丢人了……
可是他的这番行为,在御马监伙房管事看来,却是有些给脸不要脸了。自己得的令本就是‘不问生死’、方才自己已经手下留情了、可这没什么豪门家世可以依仗的魏圭,却怎么就如此的不知好歹呢?……
想到这里,这位阴冷男子的手腕又是一抖,那根怪模怪样的铁刺便竖直了起来,发出了‘乒’的一声脆响之后、先是格开了魏圭再次刺来的细剑之后、随后便自下而上,自魏圭的右腰直至左肩处、挑开了一道伤势骇人的血槽。好在此人兵刃是一枚铁刺,除了刺尖以外并没有开刃的锋锐,所以这道血槽也只能算是皮肉伤而已、并不足矣致命。可是此时正值夏季时分、魏圭穿的还是一件质地轻薄柔软的丝绵袍、导致伤口处的血液迅速渗出之后,周围骤然陷入了一片死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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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论到伤势的轻重来说,方才被衙役围殴的那些普通百姓,很多人都比魏圭严重的多;有好些个年纪高迈的婶娘大爷们,被连追带打之下、骨头断裂的都比比皆是;可魏圭这看上去犹如‘开膛破腹’一般的恐怖伤口、还是第一次出现在大家眼中,自然就引得没怎么见过血的百姓们手足无措了。
魏圭自己倒是没觉得如何,伸手摸了摸胸前渗出的血液,又活动了一番身体,发现伤势很轻、并不影响行动之后,便又摆出了一个起手剑势,打算再与对方过上几招,以全自己‘古玉剑仙‘的脸面与威名……
可惜,再一再二,却没有了再三再四。这位御马监的杀手听到了柳执的一声轻咳,终于泯灭了心头生出的那点恻隐之心。于是他不再犹豫、身形一闪、直接贴入魏圭‘怀中’、而后反握手中铁刺、上下‘挥舞翻飞’起来。
于是,他就在众目睽睽之下、把魏圭魏子重的衣袍全部割开、连带着一身白皙的皮肉也划了个支离破碎;而后看到了魏圭那柄细剑仍然还紧紧握在掌中之后、这位宦官便狠狠地咬了咬后槽牙、手指翻动铁刺、在手上绕了半圈之后,直接穿过对方的胸膛,刺破了那颗年轻的心脏……
所有三北书院的学子、以及所有在场的幽北百姓,都眼睁睁地看着这位原本清瘦儒雅的魏圭魏子重、被那只‘朝廷鹰犬’用一根铁刺、先是活活割成了一个血人、紧接‘浑身一抖’、便身体绵软地栽倒在地。众人定睛观瞧、发现在魏圭的胸前,赫然多出了一个正在不停向外喷涌着血液的‘泉眼’!
这已经无需找郎中来诊治、也无需找萨满来跳神了。在场所有人心理都明白:这位刚才还以命救护百姓的年轻学子,肯定是救不活了;这是多好的一个孩子啊!即便他手中有剑,阻拦那些衙役之时、出手也是极为克制的。大多都只挑开了对方的皮肉、使其无法继续追打老弱妇孺就不再追杀、任其自去了。就是这样善良的一个好孩子,却在光天化日之下、被那些‘朝廷走狗’虐杀而死了!
奉京城的百姓彻底愤怒了!这些人纷纷扶老携幼、更掺起了正躺在地上呻吟的亲近之人,在很短的时间以内、怀着满腔怒火,跑了个一干二净。
开什么玩笑?打个架、骂个街、起个哄这些热闹事,掺和掺和也就算了;没想到自己还什么好处都没捞着、衙门口的老爷们就动了真格的、如今还当街杀了人!光听人家说他们是‘死谏、死谏’的、没想到还真的死啊!那咱们这些平头百姓就别凑这个‘大热闹‘了!反正皇粮交给谁不都是交嘛、谁家也比谁家少交不了多少,要饿死也得是大家一起饿死!可现在要是不抓紧时间走人、看就连’饿死‘的机会都没有了!
三北书院的学子们都是饱读诗书的儒生,面对同窗被害之事、当然不会如此麻木!尽管平日里他们与魏圭的关系有亲有远、但只要出了三北书院的大门,便都是同门手足兄弟!如今魏圭‘替兄告状、为民伸冤’、却落得个如此下场,连具完好的尸首都无法留下;而那些饱受魏圭恩惠的百姓们,竟然都不发一言地纷纷避祸而去了,又如何能不让满腔热血的青年学子们愤怒心寒呢!
于是,在某位‘明白人’的带领之下,这些学子们也达成了‘暂避锋芒、先回书院’的‘权宜之计‘。当然了,在学子们的心中,自己这行为与那些狼心狗肺的刁民不同,这是韬晦藏拙之策,保住有用之身、替同窗好友料理后事……
于是,一场盛世浩大的‘宫前请愿’活动、以‘断了几个老人的骨头、惨死了一个古玉剑仙’为代价、画上了一个仓促而血腥的句号。
第340章 287.求生本能
五十几位年轻学子、再加上不下百位凑热闹来的街坊邻居,反而被柳执带着御马监的二十几个阉人、再加上六七十个衙役兵丁,冲杀了一个屁滚尿流。魏圭一死,除了还有几个没亲戚朋友、或被哨棒打断了腿、砸伤了腰的孤寡老人走不了之外、皇宫南门以外瞬间变得人迹罕至、冷冷清清。
不过,那位已经舍生取义的古玉剑仙、仍然温热的尸体还躺在原地。他那一双已经褪尽了生命光芒的眼睛,正在麻木而空洞地望着那片忽然阴暗下来的天空……
就在那位出手杀人的伙房阉人,回到柳执身边的同时、天空中突然响起了一声巨大的轰鸣;不消片刻之后,又闪过了一道蓝紫色的光芒、把阴暗奉京城照亮了一个瞬间……
此时还在站在原地注视着死去的魏圭、若有所思的柳执忽然觉得脸上一凉、随即他伸出一只手来,喃喃自语道:
“哦?下雨了……”
一个时辰之后、魏圭的母亲周老夫人,用一捆粗麻绳拴在自己的肩膀上、拖着一辆木制独轮车,冒着倾盆大雨走到了刑律司衙门,替自己那位才刚成年的儿子收敛了尸体。待她回府之后、便把腰巾挂在了房梁之上、追着爱子一道去了。
魏立,关北路锦城人士、一十三岁从军,大小征战百余场、身负战疮四十余处;旧伤复发卸甲之后、出任兵部四品通议;而后受怀王叛乱之牵连,‘荣升’三品朝议,任期四十八天,郁郁而终。
伴随着这场倾盆大雨翩然落下,幽北魏家一门的最后香火、也彻底熄灭了。
面对着生死的威胁、一万个人里面,也未必能出一个故事里那般的英雄人物;但十万个普通人里,也同样未必能出一个没有半分良知的天生恶棍。魏圭虽然死了,但他为了回护百姓而奋力搏杀的英姿、与那明知不敌、却仍然一往直前的勇气,都深深地印在了每一个人的心中。
无论是身在其中的三北书院学子、还是纯粹为了凑热闹的幽北百姓、为了保住自己的性命而临阵脱逃、都只是趋利避害的动物本能而已;除了可以说他们懦弱和无情无义之外、也再没什么其他可以指摘之处;不过在他们生命安全得到了保障之后、回到家中定了定神、填报了肚子,听着窗外的雨滴敲打门窗的时候,脑中都不约而同的浮现起了一个少年学子、仗剑搏杀的英勇身姿。退让与胆怯、畏惧与自责,这些复杂的情绪虽然看似有些互相矛盾、但实际上也并不冲突。
尤其是那些活过了大半辈子的老人、无论他们此时正躺在病榻之上、还是正在小酒馆里和几个老伙计痛饮‘定魂酒‘、提起刚刚死去的魏圭来、惋惜与愧疚之情也全都溢于言表。
不过人类还有另外一个特点:当认定了自己犯下了‘罪孽‘、又无法弥补、也无法承受的时候、就会给自己找到一个牵强的理由、或者干脆迁怒于毫无联系的其他人或事物;这个做法的理由也十分单纯:人,总要给自己的胆怯与自私,找出一个‘理直气壮’的解释、来否认自己的无能与过失。
不过此事放在太子颜昼眼中,反而觉得那个早就失了势的魏家,这次被彻底绝了根,也算不得是什么大事;不过让他感到奇怪的是,刚刚才被雷霆手段镇压下去的那些不实市井传闻,为何反而渐渐地有了死灰复燃、愈演愈烈的趋势。莫非,这些人都不怕死吗?
第二天清晨,那场大雨停下之后、整个奉京城都流传了魏圭的英雄事迹。与往常一样,内容与过程各种版本都有,但中心思想与故事主线却都一模一样:魏圭本是个文武双全、天资聪颖的翩翩少年、就因为泄露了太子暗中做出的那些恶事、也为了保护被朝廷鹰犬驱逐殴打的无辜老人,生生被太子派来的杀手、虐杀在了皇宫南门以外。
若说颜昼与颜青鸿的那些事,只是天家的私事;而怪力乱神的传说与预兆、都是没有凭据的传说;可魏圭被太子派人虐杀之事、却有着足足几百号人参与其中。即便叙述的事实都有些细微差别,但为了避免自己所扮演的不太光彩的角色,大家都会一面无意识地美化、甚至神话魏圭;一面丑化、甚至污化太子与柳执。
因为只有太子派来的杀手足够暴虐残忍、手段足够狠辣阴毒、自己没有伸出援手、才算是合情合理之事!
今日得到了草料房回报的柳执,面对谣言四起之事并不觉得如何意外。早在他发现了魏圭此人不知自量、也不懂进退以后、便预料到了局面的大致走向。不过他御马监也只是皇帝掌中利刃、并不是智囊与丞相;如若自己劝谏次数过多的话、以颜昼的心思与气量、恐怕反而会给自己惹祸上身。
当他把市井流言汇总了一下、呈给颜昼之后,太子殿下却忽然想起了李清之前提起过的‘口传遗旨’之事。在他看来,这些命贱如同草芥的‘刁民’,之所以会拼命‘毁谤’自己的声誉、没准就是因为自己那个二弟和沈归串通一气、在暗中兴风作浪的结果。不过,无论有没有其他人知道‘遗旨’之事,李清此人也断然不能再留了;当然,现在还不到杀他灭口的时候,否则就会坐实了自己那个‘矫诏篡位’的污名;无论如何急迫、也得先杀了颜青鸿、断了所有百姓官员的其他念想、再随便想个法子、让李清死个不清不楚也就是了。
于是,摆在颜昼面前所有难题的全部解决方式,又绕回了他二弟颜青鸿身上。
“柳执……颜青鸿此人,如今身在何方啊?”
“禀陛下、自沈归离京之后、二皇子也不知所踪了。据奴才猜想,二皇子应该一直都跟在那个天灵脉老者的身边……”
“二皇子?我幽北三路没有二皇子了,只有一个下手毒害君父、造谣中伤长兄的畜生而已。朕如今就命你把那个大逆不道、悖逆人伦的畜生,送到他该去的地方……记住,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不然朕无以说服幽北百姓……”
“奴才遵旨……只是那天灵脉者……”
“啪……”
柳执刚回到一半、颜昼忽然冲上前来,抡圆了胳膊抽了他一个无比响亮的大耳光;紧接着,他拽起了柳执的脑后发髻,用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紧紧地盯着柳执,一字一顿地说:
“莫非朕的话说的还不够明白?还是柳监事的耳朵出了什么问题?朕不管什么天灵脉地灵脉、也不管什么李登沈归颜青鸿!朕要他们统统都死!死个干干净净!不就是多搭上几条人命吗?只要能成功除掉他们,朕可以不惜任何代价!记住朕的话,不惜!任何!代价!单枪匹马不是对手、你就给朕用人命去填,用大火去烧!就像你当初烧死他娘那个漠北贱妇一样!听懂了没有!”
颜昼这一巴掌虽然十分响亮、但对于柳执的身手来说、却根本没有任何杀伤力可言。不过,此时他也再不多说一个字,只是低下头去,重重叩了一个响头,说了声‘奴才尊旨’,便退出了东暖阁中。
正所谓东边日出西边雨、奉京城的那场大雨才刚刚停下,中山路的首府青山城却仿佛接力似的、也开始稀稀拉拉落起了雨点。
此时青山城的黄羊酒楼二层,刚刚被颜昼判了‘死刑’的二皇子颜青鸿,正在把自己的右手伸出窗外,接到了几滴刚刚从天而降的清凉雨水:
“……我就说在这吃吧?咱们要是真回总督府去、还不得被这场大雨给拍在外面了?”
刚刚点完了菜的傅忆也转过头来,吵着窗外深深吸了一口略带着尘土味道的空气,笑了笑说道:
“罢了罢了,这就叫‘天留客’,正好我也饿了,咱们四位不如就借着这场即将到来的雨景、痛痛快快地小酌一番好了。”
可能是由于天气阴暗的原因、如今虽然正值午后时分、但黄羊酒楼的二层,除了他们这一桌之外、竟然空无一人;唯独有一位手脚还算麻利的小伙计,忙上忙下地替这四位贵客传菜端酒而已。
早在沈归远赴东幽路大荒城、处理李家事务之前,便想到了颜青鸿的人身安全问题。最终他选择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明面上自己大张旗鼓的奔赴大荒城;暗地里则由单清泉护送颜青鸿、还带上了一位‘地头蛇’傅忆、三人一起奔赴青山城避难。
无论是单清泉还是李福、或者是沈归自己本人、与刘半仙这位天灵脉者的能耐相比,都相去甚远。没有了‘绝对武力’的保障,颜青鸿继续留在河中后街的沈宅之中,就无异于是自取灭亡。
而在沈归看来,只要不出什么太大的差错,关北路被切断所有对外联系通路已成定局;如此一来,‘群龙无首’的青山城,也就成了实际上最安全的地方。更何况这里还是他外公郭家的大本营、又有傅忆这个前任少督作伴,想来只要行事低调一些、保住颜青鸿的这条小命应该不是难事。
第341章 288.物归原主
如今坐在这间黄羊酒楼二层之人,除去来大荒城‘避难’的三位‘客人’之外,还有一位本地的主人家在场——此人正是失手被擒、三日前才刚刚回到青山城的中山路总督,裴涯裴广津。
裴总督这一路真可谓是饱经沧桑、受尽了苦难。虽然郭兴在放他离开之前,还极为体贴的送了一辆马车给他;但他被俘之前本就是披挂着全套的将军战甲、随身根本就没带着一枚铜钱;之后遇见李家商队、乔装改扮之后、原本属于李家人的银两又被郭兴收入了自己囊中。而离开郭兴之后、自然也是用尽了浑身的力气尽可能地远遁、那还记得自己有没有随身带着盘缠干粮这些细碎之事呢?
而粗心大意带来的后果、便是让他这个第一次‘跑长途’的新手吃尽了苦头。这一路上,就算他裴涯为了逃命能够忍饥挨饿、可那拉车的马儿也总需要进食才有力气啊!虽然如今正是夏季、满地都是青草、但裴涯却无法给这位‘马爷’找来干草与豆饼;光靠着青草还没过第三天,这位逃荒的‘主力’便拉稀拉的站不稳身子、动一步都困难、就更别提还要带着两个‘累赘’了。
浑身恶臭、穿着还十分普通的裴涯,最后只得连车带马,一并折价卖给了一个过路的商人;而这一驾马车换来的物件,也不过就是几张干面饼和一具水囊而已。不过好在靠着这两样救命之物的‘一路扶持’、裴总督还真就靠着双腿走回了青山城!不过那副模样、比起要饭的来也强不到哪去。
经历了千辛万苦才走回了总督府的裴涯、万没想到自己推开总督府大门,看见的第一幕竟然会是场热闹的酒宴。中山督抚军的诸位将军与校官,此时全都坐在桌边、正在用见鬼的神情看着自己这个‘臭要饭的’。
不过,等到裴总督看清了主位上坐着的那位青年之后、瞬间浑身一软、整个人
‘噗通‘一声坐在了地上、再也爬不起身子来了。
裴涯不认识单清泉、也不认识傅忆、但他毕竟曾是礼部官员、当然认识这位‘奉京浪子’颜青鸿了;饶是他刚刚捡回一条活命、又经历了千辛万苦回到青山城、不知道这一段时间幽北三路都发生了怎样的变化;可单就颜青鸿如今的那副神情做派、与诸位将官恭敬谨慎的态度就已经看得出来:这位‘烂泥扶不上墙’的二皇子,怕是已经在沈归的帮助下、‘上墙’了!
凭良心说,裴总督当日阵前失踪之后、中山督抚军还真的在洪老将军的带领之下、仔仔细细地找了三天;不过在第四天午后时分、有人找到了那副总督铠甲之后,便轰轰烈烈地给这位‘为国捐躯’的裴总督,举行了一次简单而不失庄重的葬礼!也同时宣告了中山路彻底进入了‘自治自理’的独立状态。
洪念洪老将军德高望重,毫无疑问地被诸位将军推举为代总督。他本身就是郭云松的老部下,也是前任总都傅野的老兄弟、要不是因为手中无饷、仓中无粮的缘故、兴许当天就扯旗造反了;之后一见老伙计傅野的儿子、与正经的颜家二皇子来到青山城避难、更是高高兴兴地让出了‘大当家’的位置。
裴涯回府见到的那场酒席、正是为了恭贺二皇子颜青鸿钦口敕封的新任中山路总督——傅忆傅小大人的荣升宴!
搞清楚来龙去脉之后,裴总督一路上那默默吞下的所有眼泪,终于还是不知不觉地流了下来。
沈归虽然早就谋划了让傅忆代替裴涯之事、但也从来没打算把裴涯折磨到如此地步。他不过就是给裴涯弹了个前奏而已、之后的所有‘节目’、全都是裴涯自己‘即兴发挥’的结果。
如果说颜昼倒霉是因为又蠢又坏的话、那么裴总督倒霉,就是只能感慨他又冤又背了。
如果颜青鸿和颜昼角色调换的话、那么裴涯就是绝对不能留下的一个隐患。因为裴广津此人知道的事情太多了、又曾经是先帝最信任亲近的宠臣、有很大几率会横生枝节。不过换到今日的颜青鸿、却并不想要杀他……
因为居于弱势者、最大的帮手便是‘意外’了
他给裴涯了两个选择:或是去颜家沟替先帝守灵、或者是离开幽北三路、改名换姓之后、过一段别样的人生。
这第二个选择对于裴涯来说,有着极大的诱惑力!因为他这一代的幽北读书人、自幼便是听着李登的传奇故事长大、也是因为李登的鼓舞,才走上‘学习文化’这条道路上的。如今自己虽然败得有些冤枉、有些莫名其妙;但能在必死的局面下保住一条性命、已经算得上是求之不得的‘善终’了。
当然,即便颜青红有意放他一条性命、也不可能是在此时此地。颜青鸿许诺他的期限、是在下任幽北帝王登基之后。若自己败了、那么此事也就不会再有人提起、他裴呀裴广津、也可以回到原本的生活轨迹上、继续做他的中山总督。
别看颜青鸿此番行为、有些妇人之仁、养虎为患的嫌疑,但落在中山督抚军的将士心中、还是竖起了一杆‘名正言顺’的仁义大旗。别看‘穷鬼皇帝’颜昼的消息通路已经彻底阻塞、但在沈归身边聚拢的那群牛鬼蛇神、以及他们麾下的徒子徒孙们、可个顶个都是训练有素的‘小喇叭’。更可怕的是,他们这些人遍布于幽北三路、乃至整片华宇大陆的各个‘阴暗角落’之中,‘是人是鬼’根本无法辨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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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算是普通的‘流言八卦’,经这些人的口中那么一‘转述’、传播速度也自然仿佛瘟疫一般迅猛;更何况如今沈归这个‘幕后老板’、不仅是个‘业内人士’、还出银出力外带着托关系、穷尽心力地想要把颜昼的名声彻底搞臭。参与的都是专业人士、行动预算还‘上不封顶’、就这样的‘病毒式’传播理念、还瞒得住在大荒城的中山督抚军?
洪烈洪老将军,本身也是个幽北与漠北的混血儿、不然也不会被人封了一个‘五花烈马’的美号。他在听完了颜青鸿亲口说出北兰宫那场大火的具体情况之后、立马当着所有的同袍兄弟拍了桌子:
“今天我老洪也他娘的倚老卖老一回、也提着脑袋、说上几句大不敬的话!咱们这些大老粗、虽然也叫个什么‘中山督抚军’、可自上一辈开始算起、不是祖传猎户、便是郭家的下人出身。虽说现在一个个都人五人六的成了些气候、但老爷们生在天地之间、这头一条就是不能忘本呐!咱们小王爷被他们给害死了,老王爷和傅兄弟也被他们给逼走了、如今他们又想害二公子和孙少爷,咱们这些人到底要袖手旁观到什么时候啊?”
洪念说到此处,好多自幼跟随着郭云送征战的老将们都红了眼圈。这些人可都是曾经在死人堆里几进几出的烈性汉子、早就想帮小王爷郭霜报仇了;之所以拖到今日,一来是因为没有带头之人登高一呼、二来也是没有什么真凭实据握在手中、只能按捺住满腔怒火、终日以酒精麻痹自己而已;如今德高望重的洪老将军再次提起此事、诸位也都预感到了接下来将要发生什么……于是,所有人都屏息凝神、等着洪将军接下来的话……
可惜,该来的没来、不该来的、却先他一步到了。一位与裴涯同期被调来中山路的青年校官、此时一抬眼皮、扯起了朝廷做虎皮、阴阳怪气地责问起了洪念:
“洪老将军这话、可就有些大不敬了吧?你们这些人,吃是朝廷的米、领的也是朝廷的饷、怎么着?朝廷的银子难不成都喂了狗?依你这话中之意,莫非是想要造反吗?”
洪老将军被他这么一问之下、不怒反笑。他连带着笑意、慢慢地绕过帅案、身手从兵刃架子上取下了一把巨大无比的斩马刀、一步一步地走到了这位青年校官的背后……
可还未等那洪老将军回话、这青年校官便又冷哼一声:
“老狗,你这可有点给脸不要脸了啊!拿了把破刀就想吓唬你爷爷我吗?实话告诉你,别瞧我如今官职不高、但我奶奶他老人家,可是皇后娘娘的奶娘!有了这层关系在,那爷爷我就等于是皇后娘娘的干儿子!知道为什么小爷好好的京城不住,非要来这鸟不拉屎的地界吗?因为这是先帝爷亲口吩咐下来的、让是我来监视你们中山督抚军、看看有没有什么不轨的举动!换句话说,爷爷我可是先帝钦封的御前密探!你要是敢动我一根汗毛,不想造反也只能造反了…因…啊……!!!!!”
还未等这位‘御前密探’呱噪个痛快、洪念老将军的那柄斩马刀、便直接从他的肩头斜下砍入!堪堪斩断了他的锁骨后、便被他身下的椅子靠背所阻、刀身就这么直挺挺地卡在了他的胸前。
洪老将军一击得手也不抽刀、而是微笑着从这位‘御前密探’周围转了一圈,而后又蹲在他死不瞑目的双眼之前,无比坚定地对着死尸说道:
“你说对了!我,洪烈,反了!”
这句话的声音并不算大、却听的所有在场将军们热血沸腾。他们积攒了多年的火气,都在洪烈的这一刀之下、也在这满室甜腻的气味当中、骤然迸发而出;这些大多年过五旬的老将军们,有的掀翻了桌子、有的踹散了椅子、纷纷梗着脖子、嚷出了相同的两个字:
“反了!”
第342章 289.别聊理想
靠着‘砸桌子踹板凳’发泄壮志雄心、终究有些不痛快;这几位年过五旬开外的‘老牌好战份子’、恨不得当时就披挂整齐、翻身上马、带着麾下的儿郎们直捣奉京城下、亲自挥刀斩下颜昼那个畜生的狗头、才算是痛快酣畅、不枉为人一世。至于说杀了颜昼之后能不能成就一番功名大业、这个问题对他们来说过于遥远;至于说推翻了颜昼之后、找谁来做下任皇帝、对于他们来说也都是无所谓的事。
如此粗陋的‘造反计划’、就是这些镇守边境、常年与流寇马匪作战的老将军们最喜欢的办事方式。他们这些人,与天子脚下的那些被圈养的京官不同;既没有他们那么深沉细腻的心思、也没有他们那么虚怀若谷的‘涵养’;这些老兵心中相信的只有自己胯下快马、掌中战刀,无论出了什么不痛快的事,都习惯采取最简单直接的解决方式——战斗!
在中山督抚军、乃至原本郭云松的太白军中,都不忌讳军中私斗。平时都是在一口锅里吃饭的兄弟,生出些矛盾口角来、也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你说你的理、他说他的话、可说破大天去也是谁都说不服谁的结果、那还有个什么意思啊?拳头是最公平、也是最痛快的解决方式;平日里谁和谁起了争执、索性就找个宽敞地方练练、谁赢了就算谁说得对,不就万事大吉了吗?至于说挨了打不认、甚至记仇、暗下黑手报复的小人,倒也不是没有、可定然也要被其他军中兄弟所不容的。
郭云松‘发明’的这种颇具江湖气息的带兵方式、也被洪念完整地传承了下来。就拿‘扯旗造反’这件大事举例、说到底也就是中山督抚军早看他颜昼不大顺眼、如今不想继续忍不下去了而已。
这些老兵们就是这么单纯、就是这么可爱。
不过当颜青鸿出现之后、却让洪老将军又看到了另外一种可能。原本是孤注一掷、‘过把瘾就死’的赌气式造反行为、如果能‘掺和上’二皇子颜青鸿、身怀的国仇家恨那档子事、说不准还有了名垂青史的机会呢!既能站在大义的一方、顺道也能把‘寻仇泄愤’的事给办了,岂不是鱼和熊掌一起摆上了桌吗?何乐而不为呢?
即便洪念是个粗人出身、但他毕竟当了这么多年的将军、打了这么多年的仗、打埋伏、抄后路、断粮草、污水源这些‘取巧战法’可是一样都没少干、又怎么可能还是当初那个只会一条道跑到黑的莽撞性子呢?更何况如今还有傅忆这个故人之子、沈归这个旧主外孙的一层亲近关系在、中山督抚军选择站在二皇子这一边、也就成了顺理成章之事。
而且,洪老将军也深深明白、雪中送炭和锦上添花之间相差的份量、可是相去甚远呐!
颜青鸿原本做梦都没想到、自己掌中第一支‘武装力量’,竟然会来的如此轻松、如此写意!这可不仅仅是天上掉馅饼了、这分明就是天上掉了一张大馅饼、还横着飞进了自己嘴里!自己原本只是按照沈归的计策、来大荒城避难的;可这才刚刚入城、竟然就被中山督抚军上下、一起公推为继任开明之主、还愿意辅佐自己‘杀’回奉京城、重掌皇位。看着那些老兵的渴求与激动、颜青鸿觉得自己要是真没‘那个想法’、都对不起这份可以依靠的军民之心了!
原本中山路脱离幽北、还得大张旗鼓地举行一个祭天仪式来昭告天下;可如今有了颜青鸿坐镇、中山路的军民人等,就立刻从犯上作乱的贼子、摇身一变、成了‘奉旨讨逆‘的孤忠之臣;整个事件性质上呢,也从整个幽北三路的国家大事、变成了颜家自己的家务之事。如此一来,给幽北百姓造成的影响也自然就小得多了。
此时,由黄羊酒楼的窗外、传来了绵软细密的雨滴之声;而在那位小伙计领了赏钱之后、朴实但还算可口的酒菜也已经端上了桌子。待小伙计告退之后、颜青鸿亲自起身、拿起那盏白色小酒壶、依次给桌前三位斟满了酒杯,语气略带萧索地说道:
“今日恰逢一场大雨、我四人被拦在酒楼之中、也算是偷得浮生半日闲了。从今日开始、日后的路上定然是荆棘密布、危险万分……希望在一切尘埃落定之后,我等四人还有重新相聚、饮酒谈笑的机会……”
裴涯听到颜青鸿的这番‘丧气话’有些奇怪,他放下了手中酒杯,神色不解地问道:
“二皇子如今明明已经占据了上风、何以情绪仍然如此低落呢?莫非您是不相信沈归的为人吗?当然了,这说到底也是你们之间的私事,与裴某其实并无关系;但裴某与沈兄也曾有过一面之缘,依裴某愚见、他沈归也并不是个野心勃勃之人……在您成功继位后、他沈归至多也只会成为李丞相那样的辅弼之臣、于国于民来说、都是有百利而无一害的……”
“非也!”
颜青鸿一仰头、饮尽了杯中酒液;而后坐下了身子,双眼无神地望向窗外雨景:
“我虽然不清楚沈归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但却早就把他视如同胞手足一般信任……呵,说来也怪,如今想要我命的人,也是我的同胞手足……既然裴督问到这里了,那么颜某也不妨对诸位说句心里话:自从我懂事开始、一直到今时今日、都没有生出过半分想要当皇帝的念头。而且,我原本还以为自己只是不想当皇帝而已;可在最近形势一片大好之下,我才发现、我其实是极度抗拒坐上那张龙椅的……”
这话如果说给别人听、大多数人都会认为颜青鸿是在故作清高、以退为进;可今日黄羊酒楼的在坐诸位、却多少都能明白些颜青鸿的想法。
这几位可都不是平民百姓、也都不是什么‘苦出身’、自然不会怀着那些‘中心思想’都是当官发财的美梦。因为这种美梦听起来足够现实、但实际上却也是极为空泛的梦想、并不能给在座四位带来任何实质上的改变。
单清泉出身于玄岳道宫,自入门起就是集万千宠爱与一身的‘天才少年’、他所追求的一直都是武道修为的极致;若还能顺带着光大师门、就算是超额完成梦想了。之所以他如今流落在幽北三路、也只是因为自己的身体隐伤、实在难以启齿的原因。所以‘单老板’如今的梦想,就是有朝一日能够病体痊愈、然后武功修为再登上一个台阶、最好还能修成天灵脉者,再名正言顺地接下玄岳道宫的掌教之位!
而对于傅忆来说,由于娘亲嫁给了一个懒散老爹的缘故,从小就是个操心的命、如今年纪刚过二十、抬头纹都堆出了好几层来。他每日里睁开双眼、就有做不完的繁琐工作等着他、而他竟然也就逆来顺受地干了足有十几年。他心里最大的梦想,就能让天下太平、五谷丰登,没有一个百姓挨饿、也没有一个穷人受欺负。因为只有这样的话、他才能不用操心政务、也不用操心粮食年产量、更不用操心百姓生活水平……他的这个‘世界和平’的梦想、虽然从‘思路上’带了些‘利己主义’的味道、但还是极其光明正大的!
而对于裴涯这个读书人来说,便是想要追逐偶像李登的脚步、踏上一条寻求‘真理’的光明大道。他当初之所以会踏入官场、也有很大一部分受到李登影响的原因。而最后走岔了路、只是他没有追本溯源、步子迈大了一些而已。之所以会有今日惨败、他几经反省过后、也认为自己是跳过省略了太多‘步骤’、所以才会跟李登的道路相去甚远。而他们颜家兄弟之间的争斗、谁胜谁败都好、与‘三次重获新生’的自己、都不再有任何关系了。所以,几次更换梦想的裴涯、如今新的想法便是要仿照年轻时代的李登、游学天下!可能的话,他还想走一走李登当年没有选择的分岔路——成为一名被后人称颂记载的文道大贤!
既然这三位‘观众’、心中都有着属于自己的执念与梦想、自然也能理解颜青鸿心里不想当皇帝的念头了。他们三人虽然都不是皇室子弟,但对于颜昼与颜狩这两任帝王却并不陌生。他们自己也觉得幽北三路的这个‘委屈皇帝’,即便当上了,也好像确实没啥意思。
“那不知二……颜兄最想做的,又是怎样的一番丰功伟业呢?”
裴涯心中生出好奇来,他也想知道知道、这位自幼便混迹于花街柳巷、风流美名传天下的二皇子、到底有些什么离经叛道的梦想……
听到裴涯提及此处、颜青鸿看向窗外眼神、逐渐变得极其狂热、嘴角也微微上翘、极其向往地说道:
“有机会的话……我想亲自踏遍华禹大陆的每一个角落、如果有可能的话、我还想请来无数能工巧匠、为我打造一艘巨大无比的航海大船!我要去看看大海的另外一边、又是一番怎样美妙的景色……”
颜青鸿的心中理想说完之后、这才回头看了看三位‘观众’;没想到此时连同裴涯在内、每个人的神色都显得极为诡异复杂……
他们的表情都是如释重负、但又略显失望、好像还带上了些索然无味的感觉……
第343章 290.英魂不朽
大荒城的蒙蒙细雨才刚刚从天而降、奉京城的地面却已经不见了半分水气。除去街道两旁的树根泥土之中、还略带着些几分潮湿;而某些人家也在这场大雨过后、发现丢了些财物之外、好像并没有任何事情发生过一般。
雨后的奉京城,天高云淡烈日当头、树上的知了也重新亮开了嗓子、叫起来的声音比雨前还更呱噪了几分。
奉京皇宫的南门以外、如今地上也不见了半分血迹,而那些原本就在这里做生意的摊贩们、大雨一停也都‘重出江湖’、一边忙活着生意、一边亮开嗓子吆喝起了主雇……
就在所有百姓都认为这座奉京皇城、已经回到了往日里的运行轨迹之时、原本还密不透风的人群、仿佛被一柄看不见的利刃割开一般、由远而近、全都在往道路两边挤靠……
几位个子高些的食客、还索性直接站到了饭摊的长条凳上向远处眺望;而那些下面扶着凳子的矮小食客、也都纷纷着急地仰脸问道:“到底瞧见什么了?”“这都是怎么回事啊?”“谁来了谁来了?”
而有一位脖子的长度明显异于常人的大头男食客、此时正一只脚踩在长条凳上、另外一只脚蹬在桌角边、一边摇晃着自己那根长脖子、费劲全力地眺望了几眼、随即便大叫一声、拿腔拿调地对下面那些‘观众’说道:
“嗨!我还当是什么新鲜事呢!敢情是有人家里办白事!这正过悼队呢!谁见了悼队还能不闪呐?真让那些纸扎沾到身上、谁都得嫌晦气不是!”
那些好凑热闹的百姓们一听这话、纷纷恍然大悟的‘哦……’了一声、又自顾自地忙回自己的活计去了;还有几位心思更重一些、忙不迭地把身下的椅子往后拉了拉、生怕一会真的沾到了晦气东西、会给自己带来不好的运气。
可是此时此刻、在馄饨摊前有一位穿着颇为讲究的老者、却放下了手中碗筷,数落起了那个长脖子大头的男食客:
“我说‘流星锤’,你这小子整天就知道胡说八道!这是什么地方?这可是南门大街上!谁家的悼队敢打这过?是打算给自己也埋坟堆里是吗?你要是没看清楚,就说没看清楚,胡说八道糊弄人,是欺负我们这些街坊邻居当中、没有一位明白人吗?”
才刚刚坐下的诸位街坊、一听这位老者说的话,也纷纷觉得很有道理:是啊,这可是皇宫对过的南门大街,谁家死人也不敢在皇宫门前发丧啊!这不是诚心给皇帝添堵吗?而且这还不是约定俗成的‘规矩’、而是清清楚楚写在朝廷律法当中的刑律!早在幽北立国之初、太祖武极皇帝便定下了规矩:为了维护皇宫的庄严与安静、任何红白之事、都禁止在距离皇宫两条大街以内的范围通行。
诸位街坊听完之后,刚想重新上桌看个究竟、那个‘神秘悼队’就已经顺着大街由西向东,来到了众人面前。
那位衣着讲究的老者一看、顿时满面羞愧之色:老夫冤枉那个‘流星锤’了!原来奉京城里还真有这不怕死的横人啊!这两排穿的雪白雪白的年轻后生、愣是敢扛着招魂幡、打着挑钱纸从皇宫门口过!这就是仗着年轻、就是仗着混蛋,不知道朝廷法度的厉害啊!可年轻人不懂事、自然不怪他们;但为首那个老者可是个读书人啊,这单从穿着气质上就看得出来!孩子们不懂事、你也不懂事吗?你当然是活够本了、可干嘛要把这些后生也往死路上推呢?
他不只是因为自己错怪了‘流星锤’而觉得羞愧、也有些嗔怪那个不懂事的‘老学究’。于是这位老者一摔筷子、放下了十几枚铜钱之后、站起身来分开人群、便离开了此处。
这两行穿白带孝的送葬队伍、正是三北书院的全部班底!除去那些刚开童蒙的孩童之外、以副院长倪醒安在为首、所有人全都是一身丧服、还有好些年轻些的学子更是披麻戴孝、坚强些的咬牙切齿睚眦尽裂、心思细腻一些的更是面色惨白泪雨滂沱。
在悼队的正中央、共有四十八位身强力壮的年轻学子、一前一后抬着两具棺材、正在周围学子的护送之下缓慢前进。这两具乌漆描金的上好棺材、犹如两艘行驶在水面之上的小舟、随着那四十八位学子的身体起伏、一起上下摇晃着……
近乎于倾巢而出的三北书院、除开那些未开童蒙的幼儿之外、就只有‘两位半’缺席:
这头一位、便是三北书院的院长——李登李齐元。早在两北战争爆发之后、李丞相便被已积劳成疾、导致旧病复发、时至今日还在丞相府中养病呢;
而另外一位,就是三北书院这届的‘大学长’——汪诲汪淮南。他的身体倒是极为健康,这次没一道前来、也是根本就不知道发生此事而已。此时此刻的汪大学长,正和他们家那位尚书老爹,一起被关在宗族府大牢当中呢。
还有那‘半位’、便是躺在后面那具棺材里面的魏圭魏子重。如今他的魂魄已经飞到了九霄云外、只留下了那具受尽凌辱的躯体而已。此时,他的遗体正躺在后面那具黑棺材里、被那些曾经面对屠刀‘懦弱退怯’的同窗们,扛在了肩膀之上、再次来到了这个他曾经泼洒过满腔热血的‘老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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悼队走到了皇宫南门的正对面,倪醒抬了抬手、整个队伍便瞬间停下了脚步。唯独那四十八位肩膀上架着棺材杠的学子、却仍然紧咬牙关,身形也站得如同笔直……
“子重他……就是在这里就义的吗?”
领头之人倪老夫子、头发早已是斑驳灰白、再加上如今他满面悲伤之色、就更显得老迈沧桑了许多……
“是!子重师弟就是在这里、被那群御马监的阉贼凌虐致死的……”
“落棺!”
倪老夫子大喝一声,身后两具棺材便被稳稳地放在地上,激起了满地的尘烟……
“诸位高贤!诸位乡里!在下乃是三北书院的副院正倪醒、字表安在!我等诸位今日来此、是想要跟监国太子殿下讨回一个公道的!若是惊扰了诸位的雅兴、老朽先在这里给诸位赔礼了!”
这位牧草阁主倪醒、在奉京城的‘文化领域’里来说,可要比李齐元的名头更加响亮。李登虽然身为当朝宰相、但终日过的却都是苦行僧一般的生活、根本很少在街面上出现。所以李登这位丞相大人,在普通百姓的心中早就是神话一般的人物了;可这位倪醒倪老夫子,却是个不忌入世的儒门大贤。今日在场的诸位乡亲百姓、其中就有不少跟他攀谈交往过的人、有谁会不记得这位平日里一向客气和蔼、又颇有些童真的老夫子呢?
可今日的倪醒却不复往日里那般诙谐与亲和、满面悲痛语带愤慨、就连对着百姓抱拳施礼之时、双手也都在抑制不住地颤抖着……看他这个阵势、大家心中已经清楚了几分:这位老夫子,看来是动了真气啊!
“老朽自幼从习古来圣贤之学、时至今日、已虚度数十载光阴。老朽虽不敢说已经学有所成、但对于华禹大陆的众家学说流派、也多少都谈得上是略知一二的……想必诸位高贤贵友、定然有昨日在场之人、也有已经听过此事之人,老朽对其中关键之处有些不太清楚、还想请教诸位乡里高贤……”
说到这里,倪醒一转身、把儒袍撩了一个猎猎作响、仿佛一位年轻气盛、头次上阵的小将军一般、双目如火如电、狠狠地投向皇宫南门那个幽暗深邃的‘巢穴’:
“劣徒魏圭,总有千错万错,但却没有触犯幽北三路的任何刑律、也就是说,他本就是个无罪之人!既然魏圭无罪、又为何会被御马监的内官、用那等丧尽天良的狠辣手段、在众目睽睽之下当街虐杀而死?那些御马监的内官,究竟是受何人所主使?再者,他们残忍虐杀小徒之后、又把尸首偷偷运往刑律司的死牢当中、再派地保前去小徒家中、唤他家中寡母前去刑律司衙门收尸。可当她再次返回家中之后、便立刻解带悬梁、随子而去了!老夫想问问看、刑律司的那些老爷们、究竟对小徒的寡母做了什么、又说了什么?究竟被逼到了何等地步、才会导致这位寡母竟然连儿子的尸骨都顾不上安葬、便直接吊死在了房梁之上呢?”
倪老夫子把话说到这里、那些知道昨日之事的人,终于彻底明白了过来:原来,这两副棺材里面装殓的尸骨、一具是昨日为了回护百姓与同窗、英勇就义的‘小先生’;而另一具棺材当中‘安睡’之人,竟然是那位‘小先生’的家中寡母!这当中的龌龊之处还用琢磨吗?什么悬梁自尽呐?这分明就是那些御马监的阉货受人指使、直接灭了他们魏家满门呐!斩草除根到这等地步、已经不是简单的‘手段狠辣’能够形容的了!
第344章 291.讨回公道
倪醒停顿了半晌,走到正瞪大了双眼看热闹的城门卫面前,回头看了看身后的那两具棺材以及几十号三北学子,义无反顾地开口说道:
“老朽今日前来、便是要仿照劣徒魏圭当日那般英雄所为,在皇宫南门之外静坐、等着那个昏王(颜昼还未加冕登基)亲自露面、给所有奉京城的百姓们一个交代。老夫也明白,二位差官怕是做不了这么大的主、老夫就坐在这里、静待二位把此时此地的所有情况、逐级上报便是。”
说完之后,倪副院正便在原地跪坐了下来、闭目养神、不发一言。
这二位正在皇宫南门当值的兵丁,刚才一见那抬着两具棺材、来势汹汹的三北书院学子,心中早就开始打起鼓来。魏圭死在皇宫南门之外的当日、就有太白卫的守门兵丁从头到尾看完了全程、所以这二位兵丁,心里自然也是清楚的;对于他们来说、这些学子们闹出什么幺蛾子来,也都无大所谓;就怕他们脑袋一热、扛着两具棺材便直闯皇宫南门!真要是闹到了那个地步、他们兄弟二人才真是‘拦也是一死、不拦也是一死’了!
这个‘惊天噩耗’传入东暖阁中的时候、已经是一刻钟以后的事了。
“什么?三北书院的学子居然又来了?这次还是倪醒那个腐儒亲自带队前来的?还扛了两口棺材?这都是怎么档子事啊?”
颜昼听完李昱的回报之后、连生气都没顾得上,蹲在柳执的身边就盘问了起来。
“回陛下的话、昨日奴才奉命前去皇宫南门外办差、但中途却被三北书院一个名叫魏圭的学子所阻。此子在众目睽睽之下仗剑行凶、刺伤奉京府衙兵丁无数,许多百姓见状也自发加入到闹事队伍当中、场面变得极为混乱;奴才唯恐奉京城失去控制、被些许刁民闯入宫中惊了驾、这才由御马监出手擒下此子、可没想到刀枪无眼……”
“你们就把人给杀了?”
“是……但也是因为那个魏圭实在不知进退……”
“你们长的都是猪脑子吗?!”颜昼突然声嘶力竭地大吼一声、随即‘腾’地站起身子、抬起一脚便蹬在了柳执的左肩头上:
“原来这些乱子、竟然都是御马监惹出来的!朕是让你去弹压地面、你把闹事的学子轰走不就行了嘛?为何还要动手杀人呢?当然,杀几个人立威倒是也无大所谓,可你杀谁不好、竟然去杀三北书院的学子?你就算是杀一百个贱民、也不会惹出今天这么大的乱子来啊!愚蠢如猪!愚蠢如猪!”
颜昼一边嘶吼着、一边失去控制地踹着跪在地上的柳执。
“你跟着陆向寅这么多年、都学了些什么?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让你去解决问题、你却反而给朕带回了更多的问题……”
这怨归怨、恨归恨,发泄了怒火之后,颜狩的情绪也暂时得到了宣泄,‘扑通’一声瘫坐在了地上、双眼无神地盯着跪伏在自己对面的柳执:
“这烂摊子该怎么收拾啊……那个倪醒读书读坏了脑子、是油盐不进啊……”
柳执仍然还是一动不动地跪在原地、闷声回道:
“陛下莫慌、奴才这就把那些刁民一起料理了如何?保证斩草除根、不留一丝后患!”
这,就很明显是个昏招了,可颜昼如今心乱如麻,暂时没有注意到柳执这个‘寻常的答案’、其中有什么并不寻常的地方……
“斩草除根?南门外可是三北书院的全部班底、再加上市集上还有许多凑热闹的百姓、凭你御马监能杀的了几个?树坑里的草你铲也就铲了、如今南门市集都快凑出一片草原了……罢了罢了,伸头也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来人呐、替朕更衣,朕要亲自去会会那个牧草阁主……”
李昱听到颜昼的吩咐,急忙走上前来,低头请旨道:
“不知陛下需要更换何种服饰?”
颜昼深深叹了一口气、略一思索之后:
“太子服吧……冠配记得系一根白色布带……”
半个时辰之后、身穿一身明黄色太子常服的颜昼,用手势止住了想要一道出宫护卫的太白卫统领颜复九、只与李昱主仆二人、徒步走到了倪醒身前的五步之远。
‘应邀而来’的颜昼并未着急开口、反而先是仔仔细细地打量起了正在闭眼静坐的倪醒倪安在。这个老学究也是他的‘启蒙恩师’、颜昼自己也没想到,他们师徒二人时隔多年的再次相见、竟然会是在这种场合之下……
“多年未见、恩师的身体可还安泰……?”
颜昼思忖了半晌、还是执弟子身份、先行向老师问安。如今自己既然换上了太子服、又近乎于耻辱地挂上了一根白色祭带,为的就是向诸位学子以及在场奉京百姓们、展现一下自己身为幽北储君、以及下任帝王的仁厚宽忍、谦虚谨慎。既然已经选择如此纡尊降贵、那么些许礼节上的小事、也就无大所谓了……
不过,跪坐在地上的倪醒、仍然也连眼皮都没抬、仿佛根本就没听见颜昼的问安一般……
“恩师,最近幽北三路正处多事之秋、学生又刚刚丧父、在如此重压之下、难免会有什么疏漏之处,还希望恩师能够理解;若恩师发现了什么不公之事、尽可当场讲来、本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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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殿下,您真的要老夫当场讲来吗?”
倪醒突然睁开了松弛的眼皮、眼光中带着愤怒与哀伤、就这样看着正在‘装模作样‘的颜昼;而颜昼虽然在表面上做出一副大公无私、虚心受教的神情,心底却在暗骂:你这老不死的狗东西,还装什么装?你刚才不是已经当着所有百姓的面、把所有事都说完了吗?现在再拦着你说话、那才是妄作小人了呢!
“哎,恩师早年曾经教导学生,‘惟仁者宜在高位。不仁而在高位,是播其恶于众也’。学生自问无才无德、不敢自称仁者、但也愿意效仿先贤大德之君、宽仁治世……学生虽然天资平平、愚笨驽钝、可为人还算的上是光明磊落、平生所为、亦未有不可对人言者!”
这颜昼的手腕与头脑、虽然比起他那个死鬼老爹颜狩来说,都还差着好几个级别;但就这副‘瞪眼说瞎话’的脾气、还真应了一句老话——光屁股上吊、死不要脸!
“哦?既然太子殿下如此大公无私,那老朽便与你来辩上一辩、也让我们这些奉京里的小民看看:未来幽北三路的君王、到底是一位何等正大光明的千古圣君!”
说到此处,倪醒在身后两个中年儒生的搀扶下、轻轻地站起了身子。
“太子殿下请听好,老朽的第一个问题便是……二皇子颜青鸿,如今身在何方?”
包括三北书院的学生与师长在内、所有的在场之人全都被倪醒的这第一个问题、给问愣了!这倪老夫子如此大张旗鼓、带着所有的门生、扛着两具棺材来到这南门大街之上,好不容易盼来了‘正主’、第一个问题竟然与跟昨日那场‘凶杀’之间,并没什么关系!
这算是哪一出啊!
当然,这个没头没脑的问题,也把颜昼给打了一个措手不及、刚才一路上想好的应对之言、瞬间全都没了用武之地。此时他瞪大了眼睛、张大了嘴巴,‘吭哧吭哧’了半天、愣是一个字也没说出口……
这个问题,别说他颜昼真不知道答案、就算是他知道颜青鸿的踪迹、他也不敢说出口!不喜欢自己的百姓和仕子已经够多了、自己绝不会给他们再找出一个‘新主人’去效忠了。
倪醒看着目瞪口呆的颜昼冷哼一声、把脸一转、对着那些正端着饭碗看热闹的街坊四邻们、大声说道:
“第二个问题,四百万两银子,那么大一笔的巨额欠款、太子陛下究竟用在了什么地方?又打算如何偿还?”
这个问题问出了口、颜昼倒是踏实多了:根本无需费尽思量遮掩,这问题既没法说、也不可能有答案。
“第三个问题,劣徒汪诲汪淮南、与其父汪琦汪尚书,究竟触犯了朝廷的哪条律法,被您亲自下旨关在了宗族府大狱之中,至今音信全无?”
这第三个问题到是有答案、但颜昼却没法开口。
当初他本想随意敲打敲打汪琦、让他好好约束家中长子;可没想到那汪大人回府刚说了两句、那位蓄势待发的汪大才子、便立刻被点燃了胸中所有激情!
之前的他虽然还算家世显赫、可说穿了也不过就是个普通学子而已;如今在这么一闹之下、竟然还进入了太子殿下的双眼之中!由此可见,这事无论最后如何收场、他汪诲都注定要赚个盆满钵满了!
所以,热衷于在‘名利场’上出风头汪大少不仅没有丝毫收敛、反而更加变本加厉;由此一来、那些流言蜚语自然也传入了后宫之主——皇后李怜的耳中。
这位皇后娘娘,可要比她的儿子看的更加深远、当然知道人言可畏、三人成虎的道理。于是,在颜昼与李怜的密谋之下、便让御马监出手抓捕汪家父子、秘密送往宗族府大牢之中小心看押。
按照他们母子原本的打算、是想要把汪家父子暂时秘密看管起来;直到颜昼登基之后、再另做处理;可没想到那宗族府大牢的地面还没被他们父子坐热、消息就已经传遍了整个奉京城……
由此可见、曾经那个原本在陆向寅手下密不透风的‘特务机构’、已经是昨日黄花了。
第345章 292.三日为限
“太子殿下方才说,无论老朽心中有什么不满都无需讳言、还说自己‘无不可对人言之事’、怎么如今自己反倒是一言不发呢?”
这就是倪夫子在明知故问了!既然他能问够出这些令颜昼难以启齿问题,自然就是心中早已有数、根本没指望他还能说出半个字来。
“既然你不说、那么老朽也就不再问了。不过如今太子殿下的反应、至少可以证明了那些市井流言、并不全是胡说八道的虚妄之言了。既然如此,那么三北书院的仕子谈论时事、又何罪之有?昨日在场的百姓、又何罪之有?不过是想讨一个公道、便被御马监的番子与奉京府衙的兵丁殴打残杀、这就是你从先贤仁君的典籍教导之中、学回来的手段吗?”
倪醒说完之后,理都不理面色极为难看的颜昼一眼、反身便走到两具黑漆漆的棺材之前、轻轻拍了拍后面魏圭的那具,反手指着远处面色阴沉的颜昼说道:
“颜昼啊颜昼、你不尊天道、不鉴四方;有法不依、倚重阉宦;横征暴敛、贪图享乐。实乃千古罕见的暴君之相!这绝非是你说的那般‘捏造事实、蓄意谤君’;皆因为方才老朽出口之言、乃是桩桩有证、条条可查!幽北三路若是真有你这样一位君王、那才叫山河俱碎、那才叫日月无光呢!昏王啊昏王、你最好把三北书院连带着老夫倪醒在内、统统当场斩杀;否则,你做下的那些恶事、定然会被当成三北书院的训诫课程、让后世的每一位幽北读书人、都知道你这位‘千古圣君’、究竟是个什么模样!”
颜狩虽然被气的浑身颤抖、但他心里也十分清楚:按照倪醒如今的说法来看、他明显是已经知道了自己暗中做下的那些‘龌龊事’。而且,尽管此时此刻、双方看似已经撕破了脸皮,但显然人家还是给自己留了些脸面;不然的话,他如果真当着所有百姓的面,把自己的丑事一五一十地摊开来说、那就等于是把自己逼上了非要‘跳墙’的绝路之上。
若是真走到那一步、自己除了斩草除根、也再无别的办法可用了……
“恩师……您对学生有如此深重的‘误解’、让学生感到万分惶恐。昨日学生听闻皇宫南门之外有人闹事之时,正在与朝中诸位大臣商议如何出使北燕王朝之事。国家大事当前、学生也无暇他顾、只是随意吩咐了手下的奴才、前去驱散闹事之人,学生也没想到他们会……哎,这也怪学生事后并未细问,这一点学生自然是责无旁贷的。虽然魏学弟并非被本王亲手所杀、但学生也难逃连带之责……这样吧,恩师就多给学生三日时间。三日之内,学生定然把这件命案查一个水落石出、到时学生再亲自去三北书院拜访恩师、也给诸位师长学子、与诸位百姓们一个满意的交代。您看,这样处理可好啊?”
颜昼他使出这招‘拖字诀’不为别的、就是在拖延时间、等着东幽路与中山路的两路人马完差回京。无论哪一方完差之后、能够迅速赶回奉京城报信、对于此时的他来说,都是一个绝佳的转机。
若是能够顺便杀掉颜青鸿、那一切的危机也就都能迎刃而解了。
“莫说三日了,三十日老夫也等的起。从即日起、三北书院便改在这南门大街上当众授课了。我们这些人与棺材里的魏圭母子,就在这里等着!老夫倒是要亲眼看看,你这昏王到底敢不敢把我们三北书院的仅百余师生、一并屠戮殆尽!”
说完之后,倪醒便重新跪坐在了地上、闭上双眼,不发一言。看着他这幅模样,是真的打算在南门大街上、苦等颜昼的所谓‘交代’了
颜昼心理清楚,这倪醒是个固执无比的倔老头。既然他说得出来、也肯定就做得到。于是他也咬了咬牙,袖子一挥,面色阴沉地走回了皇宫之中。
直到颜昼坐在东暖阁中、心中还余怒未消:这一趟出去的真叫不值,什么问题都没解决不说,还让白白让老儿倪醒给当街臭骂了一顿。自己那老爹还世在的时候、那真是做什么成什么、想什么来什么;怎么眼瞧着自己马上就要登基了,原来那如有神助一般的‘气运’、竟然在瞬间就全部消失了一般呢?
与此同时,万长宁的厢房之中,沈归也神色忧虑地看着李登询问道:
“就倪副院正那身子骨、能扛得住吗?若是就这么任他在那冰凉的路面上跪个三天三爷、那一双老腿还不得跪废了啊?……士安你瞪我干嘛啊?我又没说你……”
李登的手中、如今正在把玩着一柄细剑。此剑本是单清泉年幼时期的佩剑,剑身比起寻常的宝剑来、差不多细了一倍有余。而这柄细剑、同时也是死去的魏圭、留下来的唯一遗物:
“既然整个幽北三路都处在风雨飘摇之中,三北书院又岂能置身事外呢?至于倪夫子那方面嘛、你们也无需担心;以我对老倪多年来的了解、此事他定然是心中有数的。就是可怜了魏圭这个孩子、若不是老单一时兴起、指点了他几招,兴许还能活得更长远一些……”
就在三人看着这柄细剑五味杂陈之时、门外突然走进来了一个风尘仆仆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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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拿碗水来,渴死我了……”
说曹操、曹操就到!众人抬头望去,发现来人正是‘禁不住念叨’的单清泉。他在亲自处理掉了大荒城出现的御马监眼线之后、便被傅忆打发回奉京报信来了。
“都瞪着我干嘛啊?哎?……这不是我的‘二指剑’吗?怎么落在了相爷手里呢?……哦,是魏圭那小子送回来的吧?要说魏圭这孩子还真不赖,用剑的天赋也好,人品也不差……”
单清泉刚刚在中山城办完了一件大事,如今处在兴奋期当中、也没觉得屋中气氛如何尴尬、只是一边喝着水、一边絮絮叨叨地自说自话。直到他发现很久都没人开口搭言、这才莫名其妙的又问了一句:
“你们……咋都不说话呢?”
“老单……魏圭那孩子……没了。”
在单清泉把事情的前后过程听明白之后,立刻变得沉默下来。他此时一言不发,只是紧紧握着那柄原本属于他的二指剑、许久都没有开口。屋内众人都能理解他此时此刻的复杂心情、也没人出言打扰他缅怀那个‘不是徒弟’的徒弟。
“确定是御马监做的吗……?”
许久之后、单清泉忽然抬起头来、没头没脑地问了沈归这么一句话。
“是,孙家老二昨日也在场,他看的清清楚楚,就是柳执亲自带着御马监的人、还有奉京府的衙役兵丁一道去的……”
“哦?奉京府衙差?这么说卫安恒那条老狗也参与其中了?”
沈归刚想开口,突然用余光看见了正在轻轻摇头的李登、于是他又想了想,用略带犹疑的语气说道:
“卫安恒嘛、应该与此事无关。御马监势力再大、柳执终究也是一个内官。既然他能去奉京府衙调兵、没有颜昼的旨意在手是万万也办不到的事;咱们这位太子和他老爹不一样、根本不受朝廷律法的掣肘、做起事来也一向都没什么规矩……”
单清泉听完之后、又摸了摸手中那柄‘崭新’的二指剑;而后又随意地扔下一句话来:
“那你们先坐着吧,这一路山高路远的、跑的我有些饿,出去找点东西吃……”
说完刚要转身离开、却被沈归一把按在了肩膀之上,连带着整个人都再次落入了座椅之中:
“老单,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算干什么去。不过有些话即使不好听、那我也得先说在头里:别说你此刻还有隐伤未愈、就算是全盛时期的单清泉、只怕也达不到天灵脉者的层次吧?莫非你就想靠着两把破剑、单枪匹马地冲入皇宫大内、找颜昼算账?你也太不拿太白卫和颜复九当回事了吧?你单清泉撑死了也就两只胳膊两把剑;人家万箭齐发之下、你能挡的住几根?”
以凡人之力就算是练到极限、也终究还是要受到肉体凡胎的限制。即便是强如岳海山陆向寅之流、放在真正的天灵脉者面前、仍然有着天差地别之远。
他颜昼即便再窝囊,终究也是幽北三路的头号人物。若是单清泉想要仿照刘半仙独身闯宫、不仅要面对御马监和太白卫的阻击、更要面对正在负责护卫城防的张黄羚、以及他麾下的金甲军两面夹击。此等悬殊的实力对比之下、他单清泉只怕还没见着颜昼的面,就已经被射成了一只刺猬。
“我还没那么傻、也没自大到认为自己可以与天灵脉者相提并论的地步。如今我就是想把御马监与颜昼二人、安插在奉京城街面上所有的耳目眼线,都一并收拾了而已……无论这笔债最后是怎么个算法、先剪除掉他们所有羽翼总是没错的吧?”
“你的意思是……哪家的生意与宫中互有勾结、你都知道?”
“你以为我这清泉茶社的东家是白当的吗?八成都装在我的脑子里。以前没动手、只是因为立场不同而已;如今既然事情已经起了变化、不妨就把老单我事先留下的后手,都拿出来用上一用吧…”
第346章 293.剪除羽翼
凡是能在奉京城这个寸土寸金的地面上,开上一家‘门脸’生意的人,多多少少都会找个‘背后靠山’作为依仗。这不仅仅是银子的问题、而且还关乎到一些无法摆在台面上来说的‘潜规则’。
当然,也曾有不少秉持着‘自己做的是正经生意、不需要参与到那些‘潜规则’当中‘的生意人。不过这些人的最终结局、无一例外的都是关门大吉。因为无论他们的生意是兴旺还是冷清,单单是‘黑白两道’来索要各种巧立名目的税费与佣金、都已经足够压垮他们那身不屈不挠的脊梁骨了。
就像是属于太子的双天赌坊、会友楼;属于李家的清泉茶社、五里酒坊;属于颜家宗族的南、北市场等等等等、这些买卖的领号之人,未必都是这些官宦家族、但明面上的东主、却毫无意外都是些朝廷大员的世家子弟。
天色刚刚暗了下去、沈归与单清泉、还有包括十四在内的‘四根冬至独苗’、便凑在了李家书房之中。在他们面前、正铺开着一张奉京城地图,地图上已经用朱砂笔勾勾点点了许多记号。
沈归抬起头来,环视了其余五人,再次询问了一遍:
“把铺子和宅邸的位置都记牢靠一些,别走冤枉路。我自己一组、老单一组、十四你们四个人一组……天亮之前,无论成败几何、都必须立刻收手。老单,我还得额外再嘱咐你一句:这次行动主要是为了恫吓颜昼、而并不是为了报仇雪恨。当然了,好在倪夫子与三北书院的学子们、正在南门大街上吸引着所有人的注意力,想达到神不知鬼不觉的效果、也算不上是什么难事;可一旦若是露了本相,那么今夜也就等于白忙一场了。”
在沈归看来、太子颜昼显然要比他那个死鬼老爹更有耐心、也更沉得住气。己方既然被动出击、就必须要先攻击颜昼的心理防线、让他在心烦意乱之下疲于应付,从而频频使出‘昏招败手’、最后自行全线崩溃。他对付颜昼、也一直都是秉持着这个思路行事的。
时至今日,颜昼最近几日的言行看来、他显然已经开始自乱阵脚了。
单清泉听完之后点了点头,而后又看了看刚刚擦黑的天色,略显悲伤地说了一句:
“今夜过后的街面上,恐怕就要冷清许多了……”
今日是六月十五、望月。挂在天上的月亮、仿佛是一枚完美无瑕的玉盘那般、散发着温润细腻的光泽。
华禹大陆上有这样一句老话:偷雨不偷雪、偷风不偷月、熄灯人未睡、咳嗽必胆怯,说的就是夜里防贼的经验。按照常理来说,今夜是个大晴天、又正逢望月之日、就连飞檐走壁的小偷都不会再出门行窃了。其中道理也十分浅显:因为如果在望月之日入室行窃、人的影子就会被月光映照的十分清晰。一旦如此,无论在想做些什么坏事,都很容易就被本家发现了。
可是,这个故老相传的‘防贼口诀’、并没有给那些奉京城的‘皇商‘带来任何好处。次日清晨,奉京城的百姓一开街门、便被周围的恐怖景象给惊了一个魂飞魄散:
今日的奉京城、哪里还是原来那个红火热闹的幽北都城啊!许多大买卖家的门前、地上都摆着自家的金字招牌;在那招牌匾额上面,都端端正正地放着一颗死不瞑目的人头!有些胆大些的年轻后生凑上前去看了一眼,便发现这些人头、全都是他们店铺的大东主!
这些被吓坏了的百姓们立刻凑在一起议论起来、可一直到晌午时分,也没人能总结出一个规律来。皆因为这些身首异处的店铺东主,做得都不是相同的生意、平日里互相的交情也是有亲有远有薄有厚、脾气秉性更是五花八门、可以说除了都是做开门生意的本地商人之外、再没有任何相同之处。
就是这些彼此八杆子打不着的商人们、竟然都在同一天夜里、死在了自家店铺门前!
凶手到底是谁、他又是如何在这么短的时间之内、同时犯下如此多的案子,还没让一个守夜寻城的兵丁、与看更敲梆的更夫亲眼看到事发过程!要知道,无论是杀人、枭首、运尸、摘板,哪样都不是轻轻松松就能做到的事啊!
主管此事的奉京府尹卫大人,在得到兵丁回报之后、心中立刻明白过来:这显然不是什么江湖仇杀、也绝非是商人们的暗中倾轧。虽然这些死在同一天夜里的商人、看似好像是八杆子打不着,但实际上出事的所有店面,不是颜家人的生意、就是御马监在外的‘情报联络站’!而在奉京城里有‘一夜之间、斩草除根’能力的人、除了太子颜昼之外、便只有一贯深藏不漏的李登了。他颜昼绝对不会自己收拾自己,那么也就证明了是李登因为魏圭之死、打算正式向颜昼摊牌了!
秉持着这种观点的卫大人、虽然还不知道李登的底牌是什么、但他却立刻做出了规避风险的反应:再次重病卧床了。
这事传到后宫之中、立即让未来的太后李怜慌了手脚!她虽然是个妇道人家、但由于自小生在局势错综复杂的东幽李家、看人方面也确有她的独到之处。旁人识人观势、往往看重都是谁的势力更大、谁的手段更狠、谁占尽了上风、谁武力最强;但‘李太后‘却一反常态,这些条件她通通不看,反而只注意谁最胆小、谁最油滑、谁最贪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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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自己认为,往往越是这样的胆小鼠辈、在浩劫动荡之中活下来的机会也就越大。她并不在乎场面上的成败与得失、也不在乎别人怎么看待自己。在这位皇后娘娘的心中,谁能活的最久、谁就是最大的赢家。
秉持这个思路、久居深宫消息闭塞的皇后娘娘、便把自己的重注全部压在了卫安恒卫大人身上。在她看来,他们卫家原本只是颜家的马夫出身、自他们家族开始算起,直至今时今日、卫家的后人当的可全是极度危险敏感的差事。但百年时光过去、卫家人的官声虽然都不怎么样,但至少也没出过什么岔子啊!由此可见,他们卫家人对于危险的嗅觉,乃是来自于家族血脉里的天赋。无论幽北发生了什么大事小情,只要这位卫大人没往后缩、定然也就不会出现什么大乱子;相反的,如果卫大人好像今天这般称病、那么也就证明了幽北三路处在了风雨飘摇的危险之中。
想到这里,皇后李怜便再也坐不住了,顾不上什么规矩与体统,匆匆忙忙地坐上凤辇、朝着东暖阁去了。
自觉已经被逼到了墙角的颜昼、面对母后这个‘唯一助力’终于还是彻底崩溃了!他自幼过的就是锦衣玉食的生活、平日里弄出了什么麻烦事、都有父皇、母后、以及娘舅在后面托着。自己只需要哭上一哭、闹上一闹、就算是天大的难题也都会迎刃而解了。如今可娘舅已经称病多日、不见任何客人;而自己的父皇也已经早登极乐、连梦都没给自己拖一个来。只凭着他自己的能力,扛到今天才崩溃、已经算是个奇迹了!
他万万没有想到:原本自己梦寐以求想坐上的那个位置,如今真的如愿以偿之后,竟然会是这样的茫然、这样的不知所措。真的轮到自己可以完全做主之后、所有的问题看似怎么解决都随自己的心意、但无论自己如何应对,好像又都是错的……如今那个倪醒倪安在、可还扛着两副棺材堵在皇宫外南门大街上呢!那地方每日里人来人往的、自己这个未来皇帝的脸皮,早就被那些‘读书人’给臊没了!眼前又出了这么一档子事,百姓或许一时半会还明白不过来为什么,可自己却十分清楚的啊!
这分明就是在恐吓自己!这是他们在给魏家人报仇呢!没瞧见么,死的都是颜家的办事人、砸的也全是御马监的联络点!如此一来,自己真成了被关在皇宫这个大笼子里的一只小鸟、无论怎么飞、也都飞不出去了!
“母后……您教教朕,这么多的麻烦,朕究竟应该怎么应对才是啊!”
颜昼早已经屏退了所有闲杂人等,如今的东暖阁中,就只剩下了自己和母亲二人。他刚在母亲温暖的怀抱里嚎啕大哭了一场、如今泪已流干,委屈的情感也暂时得到了宣泄,麻烦总还是要解决的。
“昼儿啊,你办事也过于糊涂了!三北书院的学子也是能随便杀的吗?你这么一来……”
“母后您就别说了!朕也没想过要把小事闹大呀!都是柳执那狗奴才办事不周,才把一件芝麻大小的事,闹到了今天这个地步!您若是有数落朕的功夫,还不如赶紧帮朕想想,该怎么度过难关呢!”
心烦意乱的颜昼当然听不进去说教了。他如今想的,全是该怎么度过眼下这个危局。只要让自己缓过这口气来,一定要把那些与自己作对的人、一个一个的全都咬死!
第347章 294.一出双簧
刚才怀抱着太子颜昼在自己怀中痛哭之时,李皇后的心里还拿他当作原来的那个儿子一般看待;可如今看他眼中的那一抹凶狠毒辣、再听他在母亲面前还仍然‘称孤道寡’的以君王自居之后,不禁使得她那颗原本炽热的慈母之心,瞬间凉下去了半截:
“哎,……为今之计、看来只有为娘亲自去你娘舅那里走上一趟了。毕竟你的身体里也流淌着李家血脉,即便你娘舅他再怨你恼你,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些狗奴才们,合起伙来欺负咱们孤儿寡母不是!”
颜昼一听母后之言,眼前立刻一亮:
“如此甚好,如此甚好!您若是能把娘舅他老人家请出山来、让他重登相位的话,一切麻烦就都可以迎刃而解了!”
在颜昼看来,若是此次搬请李登再次出山、虽然免不得日后还要找个好机会再废了他,可如今自己面对的这些难题、也就不算是什么问题了呀!至少那个三北书院的倪醒、还有那些仕子与两具棺材、都不会再堵住皇宫的南大门了;而那笔近四百万两银子的外债、也有人能帮自己顶下来了。毕竟自己连眼前的难关都已经过不去了、哪还顾得上什么日后啊!
什么养寇自重、什么尾大不掉、什么饮鸩止渴,颜昼统统都抛诸于脑后了。他急忙亲自吩咐李昱备车,还亲自把母后送到了皇宫的北门以外。之后便高高兴兴地回到了东暖阁中,叫了一大桌子的美食美酒,舒舒服服地吃了一顿饱饭。
按照常理来说,皇后出宫省亲、作为臣子的李登最起码也要出迎三里之外;可李登如今正在府上‘调养身体’、而李怜又是轻车从简、微服出行,也就省去了礼节上的诸多麻烦。
在管家李福把消息报来之后、李登思忖了半晌,刚准备回屋继续装病、却被站在一旁的沈归给拦了下来:
“您这是打算继续装胸口疼吗?”
李登疑惑地点了点头,打量着沈归,等着听他的下话。
“既然皇后娘娘是您的胞妹、这般似有似无的病也就不太合适了。您这胸口疼的老毛病,除了那些普通百姓以外、还能瞒得住谁啊?这次的病症若还是没什么变化、恐怕不仅会冷了皇后娘娘的心,还会招来不必要的麻烦事啊……”
李登想了想、觉得沈归所说也不无道理。但在他自己想来,李怜这次前来不可能会有另外的原因,绝对是因为颜昼被单清泉与沈归昨夜的那场行动,给吓破了胆子。可如果自己继续装病,好歹面对着‘重登相位’的邀请之时、还能有个托词……
沈归左右摩挲着下巴,突然眼神一挑,凑到了自家丈人的耳边,小声地说了几句。
一盏茶的功夫过去、面带蜡黄之色的李登,终于出现在了相府书房之中。屋中的李皇后一见兄长的这般面色,心中不由得暗自揣摩起来:以他如今这副面色推断、莫非兄长之前的确是有病在身的、而非有意推脱?既然如此,自己也就不好直接说还朝之事了。否则的话,此行意图过于明显,难免会招致兄长心中不悦。
于是,心中打定了主意、想要先跟李登‘绕弯子’的皇后娘娘、立刻用手帕使劲揉了揉眼睛,随后便双眼通红地站起身子、急忙前行两步、紧紧搀扶起了李登的右臂:
“兄长都病了多少日子了,怎么面色还是如此难看呢?莫非是郎中诊治失当,耽误了兄长的病情?以兄长的身份地位、又不是请不动孙院正、干嘛要让别的庸医耽误呢?先帝刚刚驾崩、兄长可千万要照顾好自己的身子、莫让我和昼儿真成了任人欺凌的孤儿寡母啊!”
瞧见了吗,即便是心中早有盘算、李皇后仍然还是有些沉不住气。他才开口问了李登的身体几句、就已经不自觉地把话题往颜昼的方向引去。在她看来,只要李登顺着自己的话头一问、那么自己就可以立即打蛇棍上、提起请他再次出山的要求了。
李登先是以袖掩口、轻轻咳嗽了几声,而后才操着略嫌虚弱的嗓音,对李皇后说道:
“有劳皇后娘娘惦记,最近一段日子,老臣的身子骨确实有些不大灵光。这不是嘛、前些日子犯的是头风病,才刚刚有所好转,结果也不知道从哪染上了痨病……给老臣看病的郎中也不是外人、正是孙院正的家中胞弟、也是个杏林大家。据那小孙大夫说啊,老夫这个痨病虽然并不致命、但也是个非常凶险的‘恶疾’(传染病)……在这病没有痊愈之前、我还怎敢还朝理政呢?若是一个不小心传给了太子殿下、那可怎么得了啊……”
痨病,就是沈归口中的肺结核。这种病症的发病程度有轻有重、轻者虽然不会致命、但也有着极强的传染性。如今看李登脸色蜡黄、咳嗽剧烈、分明就是轻度痨病的典型症状。
李皇后一听到痨病二字,脸色也骤然一变,刚想以袖掩面退出门去;可转念再一想、自己儿子那无助的眼神又出现在脑海当中、不由得心下一软,只得叹了口气,又把屁股坐回了椅子当中。
可怜天下父母心,饶是痨病的赫赫凶名、仍然没有泯灭李皇后的爱子心切。
“兄长既然身患重病、小妹自然也不能勉强兄长重掌相位了……可近日以来、幽北三路怪事频发、总得有一个能拿主意的人站出来才是啊!昼儿他年纪轻轻、也没什么治国的经验、先帝爷也恰巧在这个时候驾崩了……幽北三路的重担瞬间压在他一个孩子的身上、也单难免会有行差踏错之处。小妹只是一个妇道人家,对于这些国家大事自然是一窍不通的……兄长是唯一能够教导辅佐他的自家亲人,如今您又……哎,我们孤儿寡母的命、怎么就这么苦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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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瞧李怜只是个女子之身、但她手腕与眼光却不比男子逊色半分。她当然知道、无论兄长这痨病有几分真假,想要解决这些麻烦、只要自己母子二人是肯定没戏的。所以,她只用寥寥数语、便把贪婪成性的太子做出的诸多恶行、说成了一个刚刚失去父亲的少年、不谙世事犯下的‘小错误’。几句话出口、就把这个皮球踢回了李登脚下,其中蕴涵的意思也是明摆着的:
无论颜昼做出了怎样的错事,其中都有你这个当娘舅的一半责任在。我不管你是真病还是假病、反正这些麻烦你得负责给我们母子俩摆平了!
而李登方才已经和沈归预演了‘两套方案’:若是李怜这次前来、真够说上几句肺腑之言,也能清楚地认识到自己儿子犯下的所有罪责,再央求李登出面相助的话、那么李登就执一种说辞;如果李怜这次前来、开口就是满嘴虚言、想用撒泼打滚、推卸责任的方式帮颜昼开脱的话、那么李登又是另外的一套说辞。
这也是李登念及到血脉亲情、给他们母子留下的最后一个机会。很可惜,爱子心切的李怜并没有把握住。
李登沉吟了半晌,又喝了口茶压了压咳嗽之后,这才虚弱地回应道:
“奉京城最近发生的事,老臣多少也都有些耳闻;昼儿办的那些糊涂事嘛……老夫自然也略知一二。既然皇后娘娘已经找到老臣这里来了,那么老臣自然就不能袖手旁观了……不过皇后娘娘您也看见了,老臣这痨病若是真的一个不小心、传给了太子殿下,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李怜又怎会想不到这一点呢?别看这痨病在李登身上不致命、可一旦传到了旁人身上、是轻是重可就不大好说了……
“那依兄长之见、我们母子又当如何呢?倪醒和三北书院的学子,现在可就堵在皇宫南门以外、抬着棺材逼迫昼儿,必须在两日内给他们一个交代!若是再让他们这样闹下去,我们颜、李两家的脸面,可就一文钱都不值了!”
李登一边认同地点了点头,口中应付着皇后,一边故作陷入思索状、眉头紧锁……
“哎?有了!虽然老夫此时身染恶疾、不能出仕;但却可以用奏章和信件代为理政啊!不过若是如此一来,未免有强臣欺主之嫌。旁人若是说我李登是‘目无君上’之人,倒是还无关紧要;但若是认为昼儿他是个懦弱无能的傀儡皇帝、那反而不利于他的帝王之威……依老臣看来,不如推举出一个‘代丞相’来挂个名头,代老夫理政。至于人选方面嘛……本来士安是个最好的选择,但他如今已双腿俱废、继续任他出仕的话、也难免有失朝廷体面……”
李怜听到这里,顿时心花怒放:以自家兄长的手段与势力、只要能真心辅助颜昼、那么这幽北三路也就没有任何为难之事了!至于说人选方面、那简直再好办不过了!
“此事容易!根本就不需要什么代丞相,直接让昼儿出面就好!如今他还未加冕继位、正是监国太子的身份,也算是名正言顺了。只要有兄长在背后加以指点,他就一定不会再出错了!”
李登看着眼前这位欣喜若狂的李皇后,心中暗暗叹了一口气:这,可能就是传说中的‘命运’吧!
第348章 295.受命于天
第二日清晨,奉京城四处城门旁边的放告牌上,都新添上了一道榜文。有一位认几个字的生意人通读了一边之后,立刻面露冷笑之色,随即转身便要挤出人群,没想到却被周围正在看热闹的一个年轻后生抓住了衣袖:
“别走啊先生,您既然能看的明白,那正好也得给我们大伙讲讲、这榜文上到底写了些什么玩意儿啊?”
尽管这个年轻后生的行为举止有些失礼、但那位被拽住了衣袖的生意人也根本没心思挑他错,反而先是左右打量了几眼之后、见城门处那些守城兵丁都在开小差、也就压低了声音、给在场诸位百姓解释起来:
“听好了啊,这道榜文上面、说的幽北朝廷的税收与刑法、要进行一次大改动。由对于咱奉京城的百姓来说呢,是由原来的‘户税’、改成‘人头税’;而商人的住、过两税,也从原来的‘百里抽三’、‘百里抽五’、改成了‘百里抽八、百里抽十’……”
一位大娘刚听到这里,便迫不及待地打断了这位商人的话头,死命地拽着他的手臂,满面紧张地问道:
“先生啊,您说的这些俺都听不懂!俺就是想问问啊,俺家一共四口人,原来一年缴五百文的税钱,如今这改完之后,到底是多了还是少了啊?”
“四口是吧?要是你家四口人,按照新的人头税法来算,单这一项、每口每年要缴二百文的税银。你们家有四口,这一年就是八百文的人头税……当然了,如果你家里还有房产祖业的话,还要另外再加上房税地税……”
这位做生意的先生才刚一说完,这位大娘立刻便‘哇’地一声嚎啕大哭起来;而其他的人一听之后、也都是一片哗然之色。可这位识字的生意人仿佛根本没当回事一般、又指着榜文下面的一些字,语气悠然地继续说到:
“不止这么简单!瞧见了吗,由打下月开始,还要增发煤炭税、鱼苗税、漆税、牲畜税、五谷税、纸张税等等等等……我粗略地算了一下,大概新增了大概二十多项税赋吧。哦对了,所有这些新增税赋、也都是按照人头收取的,从八岁开始起征!”
这位生意人早已经打定了离开幽北三路的主意、也就无所谓朝廷要增发多少苛捐杂税了。反正商人趋利避害、没什么家国观念、早就习惯了终日几地奔波往返,过的也都是四海为家的日子;但那些幽北三路的本地百姓、却并不像他一般无牵无挂。他们一听到新增了这么多名目繁杂的税赋,立刻像是开了锅的滚油一般沸腾起来。
不过,这其中有一位老头、却是仿佛知道什么‘内幕消息’一般、奋力地拜了摆手,朝着周围的乡亲们嚷了起来:
“各位乡亲们都静一静、静一静啊!依老朽之见、这新增的税赋虽然名目繁杂,但大多数不都是在跟那些脑满肠肥的奸商收税吗?跟咱们普通百姓有啥关系啊?而且就比如说我们老两口吧、一户就两口人,那每年的户税还少缴了一百文呐!不坏不坏,依我看呐,这新税法不坏!朝廷早就该对那些奸商收重税了,老头子看到他们那些富得流油的奸商、就气不打一处来!他们要是不坑人骗人的话,哪能赚到那么多银子供他们享乐啊!”
这老头的说法,一时间倒是真引来不少围观百姓的出言附和;唯独那个准备‘跑路’的商人,此时却冷笑了几声:
“真不知道该说你们可恨、还是该说你们可怜啊!你们何时见过那羊毛出在了狗身上呢?就算朝廷的商税收的再重、也没有商人会去做赔本的买卖!朝廷增收多少、我们就往货物上加多少的价!反正最后出银子的人、不也是你们这些百姓吗?真不知道你们在高兴个什么劲……”
这些奉京城的百姓们,刚才还兴高采烈地赞扬着朝廷那‘均富于民’的仁德之政、如今一听到这位生意人的话、场面上立刻冷了下来……
而这位泼冷水的生意人也再没开口、只是摇了摇头,便回自己的货栈清盘去了。同样的场景,从早到晚都在奉京城的四个城门处不停上演着;更有一些好事之人、在放告牌前誊抄了一份‘朝廷新法’、匆匆忙忙地赶回了南门大街、想要请幽北三路最有学问的当世大儒——倪醒倪夫子、给大家解释一下这名目繁多的新税法、到底会给自己的生活带来多大的影响。
在倪夫子一番深入浅出的解释之下、奉京城的老百姓们终于明白过来:这哪是什么新税法啊,简直就是把抢银子的手伸到了每一个人的被窝里!衣食住行、行动坐卧,没有一样是他们收不到银子的地方!甚至就算你能不呼吸、不吃饭、不买任何东西、也还得上缴一种名为‘历日税’的捐税!这已经不是给百姓生活带来多大影响的问题了,而是能不能继续活着的问题了!
倪夫子还仔仔细细地给百姓们算了一笔账:以一家三口人来算的话,就算是每年不吃不喝、也不添置任何东西、需要缴纳的朝廷税赋也还要在七两八钱银子左右,也就是七千八百枚铜钱!虽然七两八钱这个数目,若是放在会友楼中,可能连一壶酒都买不回来;但普通的幽北男子、一年到头的总收入也不过区区二十两银子。这样算起来,如此高额征收税赋,根本不是百姓能够承受的起的。
“按照倪老夫子这个算法,也就是说哪怕俺家一年啥都不干,也得缴给衙门八两银子的税钱?这哪是什么‘新税法’啊,这分明就是‘砍头税’啊!你别拉着我,反正我也活不下去了!俺家男人一年才赚十几两银子、本来日子就过的紧紧巴巴、如今又添了这么重的税……”
倪醒与诸位三北书院的青年学子,详详细细地解释完了这‘新税法’之后、南门大街上立刻响起了一片哀嚎之声;在场的所有百姓都在为自己未来的‘生活水平’感到担忧、更有一位脾气火爆的妇女,撸胳膊挽袖子爬到了高处、朝着在场的乡亲们奋力疾呼起来:
“乡亲们,照他们这个搞法、就是不想让咱们这些小老百姓活了呀!走啊,跟着我一起去丞相府、我倒要亲口问问李丞相、朝廷不是才刚打了一场胜仗吗?为啥还要收这么重的税呢?”
倪醒一听这个妇女的话,立刻扬了扬手中的榜文:
“李丞相早在两北开战之前就已经回府养病了,想来这绝非是出自于他的手笔。诸位乡亲们,你们在这幽北三路都住了多少年了,可曾见过李丞相摊派过如此繁重的税赋呢?”
百姓们一听倪夫子这话,转念再一想,也纷纷觉得他说的极有道理。李登把持朝政已近二十余年、虽然幽北大小战事不曾间断,但这位丞相大人却一直都在尽力的降低普通百姓身上的负担。如今朝廷推出了这样繁杂沉重的‘新税法’,单从一贯的行事风格来看,也绝对不是出自于李登的手笔。况且李登在府上养病之事、早就是奉京城中人尽皆知的事了……
“我就说嘛,李丞相一直都爱民如子,肯定做不出这等‘生儿子没**’的缺德事来!”
那个刚才还鼓动大伙去丞相府闹事的妇女、一听倪夫子的话还有几分道理,立刻也变了口风,鼓吹起那个曾经被她私下里说成是‘仗势欺主、口衔天宪’的奸臣丞相来。
“倪老夫子,我刚才去东城门凑热闹,看见那榜文末尾处还盖着一枚方形的红色大印、只是上面的图样有些怪,我不认识……”
倪夫子听完之后想了想,从旁边捧来了一些沙土,又伸手捡起一根干树枝来,写画出了一些‘奇怪的图形’来。之后又朝着那个开口说话的青年男子招了招手:
“你来看看,你见到的那一方印章、与这个有几分像啊?”
“没错没错,就是这怪里怪气的图样,说是画嘛……又不是画、说是字呢,它也不是字的……倪夫子啊,这到底是什么东西啊?”
倪夫子一见这青年确定了图形的样式之后、立刻面色一变,久久没有开口……
“倪夫子、倪父子?您倒是给我们讲讲啊,这印章到底是啥意思啊?”
那名男子迫不及待地轻轻拍了拍倪夫子的肩膀、把他从沉思当中唤醒过来。而倪醒抬头望去,只见周围所有百姓都正在好奇地打量着自己,不由得苦笑一声、指着地上自己画出来的图形,向各位百姓们解释道:
“这并非是什么图画,而是字体。这是一种叫做‘秦篆’的上古文字,而且这也不是四个字,而是八个字,写的是‘受命于天、既寿永昌’。乃是华禹大陆历代君王的传国玉玺。当然了,咱们幽北三路这一方传国玉玺,还是百年前幽北立国之初,照着北燕王朝那一枚真货仿造而成的。”
“那倪夫子的意思也就是说……贴在告示牌上的榜文,是皇帝陛下亲自发布的皇榜了?”
“你糊涂啊!先帝不是已经驾崩了吗?还怎么亲自发布皇榜啊?”
“我看你才糊涂呢!先帝爷虽然驾崩了,皇宫里不是还住着监国太子呢吗?”
第349章 296.既寿永昌
倪夫子这么一说,大家便全都转过了弯来:这倒霉催的新税法若不是出自于李丞相之手,那与别人更不可能有半点干系了!这一切全是那个还未登基的监国太子颜昼,亲自谋划的缺德主意;不仅如此,若是联系上最近几日街面上的传言,说他欠了人家南康四百万两银子的外债,不仅逻辑上说得通、动机也全都齐了呀!
“倪夫子,倪夫子!您这可以亲眼得见啊,太子殿下这是打算抽干我们百姓的每一滴血,去补他欠下的那个大窟窿了!您说说看,他把这么重的税赋砸在我们头上,可让我们这些小老百姓还怎么活啊!”
南门大街上顿时陷入了一片慌乱之中,唯独‘救命稻草’倪醒倪夫子,既不发一言、也不理会任何人,仿佛又陷入了沉思一般……见他这副老僧入定的样子,人群中几个人‘聪明人’立刻闭上了嘴、并且还朝着周围奋力地挥了挥手,对着他们轻声地说:“嘘……倪夫子正在给咱们想办法呢,都小心着点,别吵到他老人家……”
良久之后,倪夫子终于再次抬起头来,看着远处的影影绰绰的宫殿,语带忧虑地说道:
“自两北大战之初,先帝便被国事所累、积劳成疾之下导致旧病复发、无法亲自理政;所以太子他才能够临危受命、暂代监国之职,直至今日。不过,按照幽北律法、与皇室族规来说、在先帝爷还没有葬入皇陵、二皇子也没有还朝之前、他都是无法承继大位的。所以现如今的太子殿下,充其量也只是监国的身份而已。而监国之职,在没有得到丞相的首肯之前、是没有资格独自颁布朝廷新法的……”
百姓们一听倪醒这话,眼睛俱是一亮。他们虽然不懂得什么朝廷法度、什么颜氏家规,但‘丞相首肯’、‘没资格’、‘二皇子’这些简单的词汇、他们却还是能听明白的!有几个脑子转的快些的,还未等倪醒的后话出口,立刻抢先开口、高声附和道:
“对啊!他现在不过就只是太子而已,也没有先帝爷的传位遗旨昭告天下,凭什么随便修改朝廷税法啊!你们谁爱认他这个皇帝谁就去认,老子是肯定不认的!这小太子还没上任呢,就敢给咱们加上这么重的税赋、真要等他走马上任之后、那还不每年都给咱们摊派个四百万两银子的外债?没银子,谁来要爷都还是这句话,没银子!”
此时开口说话的是一位赤膊着上身的莽汉、如今他一边嚷嚷着、一边分开人群、看样子是打算离开此处。周围有人认识他、这是一位平日里在南市场门前集市上摆摊,以屠猪贩肉为生的屠户。平日里他的脾气就十分暴躁、此时一见自己的生意要被征收重税、立刻就吵翻了天……
可没想到还未等他离开此处,便有一位身穿将校军服的飞虎军校尉,带着一队军卒走到了众人面前。这位校尉一伸手、‘赫拉’一声便抽出了挂在腰间的那柄军刀、大大咧咧地搭在了那名还未离开此处的赤膊屠户肩上:
“爷刚才好像听你说,不想认这个皇上?有这么回事没有啊?”
这屠户的脖颈被雪亮冰冷的刀锋一贴、立刻激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来!可是他虽然只是个屠户出身,但毕竟还有着‘林阎王’的美号在坊间流传,这奉京城的市面上大小也算有些威望,若是如今被这校尉的钢刀一架、立刻就软了下来,以后还有什么脸面继续欺行霸市、横行乡里呢?
“不……不错!就是我说的,我说句公道话又怎么了?既然先帝爷已经驾崩了、太子还没有登基,咱幽北三路如今就是没有皇上,我不认又怎么了?”
单从这回话方式,其实已经表现出来了:这‘林阎王’怂了!如今他言语之间也不复方才那份蛮横骄狂之气,若是没有刀压脖颈,没准早就跑了。可惜的是,这位杀猪匠林阎王的‘主动退让’、并没有给他带来想要的那般结果……
“噗……”
杀了一辈子猪的林阎王、终于亲身体会到了钢刀入腹是个什么滋味。他原本以为,就凭自己练出的这一身好皮肉、比起那些肥硕敦实的肉猪来,定然要结实的多;可没想到在对方手中那柄钢刀之下、竟然还不比一块豆腐坚韧半分……
这位飞虎军的校尉却并没有他心理那么复杂的情绪、只是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而已。这校尉一刀捅入对方腹内之后、立刻又飞起一脚、蹬在林阎王的胸膛之上、借着反弹之力抽回了自己那柄制式钢刀。随即、他看也不看倒在地上不停抽搐的林屠户、用鲜血淋漓的钢刀指向周围那些目瞪口呆的百姓们,拿腔拿调地念道:
“奉太子旨意,我们飞虎军的爷们,从今日起便彻底接管奉京城防了!卫安恒以前是怎么管的我不问,也跟爷们没多大关系!你们这些刁民都给我听清楚啊,我们这些军汉,可全都是粗人底子,不会那么多好言相慰的柔和手段,也没打算学!从今往后谁要是敢在城里闹事、落在了爷爷我的手里,统统都是这个下场!你们谁要是不信的话,也尽可以靠过来试试!用你们那脖子来试试爷手里的这柄钢刀,到底是软还是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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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完之后,这位校尉挥舞着正在不住滴血的钢刀,指向了一个又一个刚才闹得最欢、吵得最凶的奉京百姓;刀锋所过之处、所有人都低下了头、错开了眼神,谁也不敢与这个动手就要人命的厮杀汉对视。
“哼!没事干就赶紧给爷滚回家去!从今往后,谁要是还敢在这皇宫之外围着,老子当场就摘了他的脑袋!哦对了,由打下个月开始,正式实行新税法。到时候各家各户都把银子给爷备齐了,可别让爷我费劲!慢上一步、或者少一个铜子的话,爷手里的钢刀可不长眼!”
众人心中的幽北儒道圣人——倪醒倪老夫子,却并没有被他手中的钢刀吓破胆子;反而这位老学究还在身后两个学子的搀扶之下,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来、向前慢慢地走了两步,轻轻地伸出右手、仿佛正在抚摸一朵刚刚开放的花苞那般、面不改色地挪开了距离自己面门已经不足半寸的滴血刀尖:
“你不过是飞虎军中区区一校尉而已、又怎敢在城中手执利刃、当街肆意杀人?即便这个汉子他真的触犯了朝廷哪条律法、也自有奉京府尹卫大人管着,与你这飞虎军汉何干?退一万步讲,即便真的要砍他的脑袋、也轮不到你来出手!幽北立国近百年,城中不见铁器是祖辈传下来的规矩!你没见连那些衙役差官们,平日里拿的也都是哨棒吗!说!是谁给你这么大的胆子,让你在皇宫以外持刀行凶的?”
这位校尉一斜自己那三角眼、右臂一挥、轻轻甩下了刀尖上滚落的一粒血珠,而后又把那柄看起来血腥无比的钢刀、重新架在了倪醒的肩膀之上:
“老梆子,要不是太子爷提前有过吩咐,赏给你了三天时间,你以为你们这些人还能站着跟爷说话吗?今日爷有皇命在身,没法杀你;可若是三日期限一到、而你这老梆子还给脸不要脸的话,老子立刻一刀一个,把你们全给剁成肉馅、包饺子吃!到时候啊,最好把你们那文人的腰杆子给爷都挺直了,真跑了一个半个的、爷杀起来都不过瘾!”
放完狠话之后,这校尉轻轻抖动手中钢刀、用那冰凉带血的刀身拍了倪老夫子的脸颊两下,发出了‘啪、啪’的声响:“听明白了吗?”
倪老夫子的脸上,此时沾满了林阎王的血液、可他非但没有胆怯或者愤怒、反而微微笑了起来:
“老夫与座下弟子哪里也不去,三日五日也好、百年千年也罢,我等就在这里恭候诸位、等着军爷们的刀斧加身。”
这位校尉看着倪醒那慈祥淡然的微笑,又看了看他脸上那被自己手中钢刀、拍出来的血痕、也不免心生敬佩之意。像他这种老兵油子,怎么个‘横’法的混人,他都见过了不只前次百次,再硬骨头的汉子也早就见怪不怪了。唯独倪老夫子如今这份柔和中带着坚硬的态度,却让他从心底生出了几分敬佩之意:
“还真没想到!你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竟然还能长出一身这么硬的骨头来!好好好,咱爷俩也定下个三日之约、若是到时你还在这里坐着没跑,老子我就佩服你是个人物!砍了你的脑袋之后、爷我亲自给你收尸!”
“那就多谢军爷了……”
“咱走!”
来去好似一阵风,在那飞虎军的校尉率众离开之后、原本还义愤填膺的百姓们、也都自顾自的撤了一个干干净净。任他们谁都看得出来,这些身穿铠甲的飞虎军、可与平日里那些维持城中秩序的衙门小吏不同,都是出手就要人命的狠角色啊!就连那个平日里欺行霸市、横行乡里的林阎王都命丧当场,自己这个小老百姓,还凑什么热闹啊!
于是,午后的南门大街上,除了赶来了几位仵作、地保善后、替林阎王收敛了尸骨以外,竟然是前所未见的冷清。
第350章 297.不乱不治
这新税法虽然看起来缺德又‘无脑’,但确实是出自于李登的亲笔手书、给自家外甥颜昼出的‘好主意’。因为无论与北燕王朝与幽北三路此战的结果,最后究竟如何收尾,首先要解决的当务之急、还是幽北三路正面临的‘信誉危机’。
那四百万银子虽然是颜昼被人宰了次‘冤大头’,但既然有他的亲笔画押,也自然还是要捏着鼻子认下来的。
经‘李登’出面作保、南康的华延商帮愿意用‘底息贷款’的方式,全盘接手这笔来自于谛听的巨额债务;作为交换条件、便是除了在三年期内、颜昼需要连本带利还清四百五十万两白银之外、还要允许所有华延商帮的商船与商队、在这三年之内免缴幽北境内的所有税费。
这笔生意看似是各取所需,但其实三方心里都非常清楚:这全是靠着‘李登’的面子,才让幽北三路赚了一个大便宜去。
南康谛听方面,之所以会主动和颜昼勾结、除了想要在关北路的土地上,种植象谷谋求暴利以外、主要还是打诱使颜昼以‘土地抵债’的主意。他们真正看上的地方,乃是关北路的一座小县城——安平县。这座小县城位于关北路南端的东幽湾,背靠着幽北三路腹地、与鲁东半岛隔海相望,乃是幽北三路最重要的一块经济战略要地。
不得不说,谛听中人不仅干起黑活来手脚麻利、就连做生意上的战略眼光也都是极为精准老辣的。若是这次让他们成功拿下安平县‘抵债’、在此处建立起一个超大规模的码头港口之后,那再加上原本就掌握在谛听手里的南康申城港口、与已经正在合作的鲁东即墨港口,便可以一手掌握住整个华禹大陆以南的全部海岸商路。真到那时,仅仅靠着这三个码头光收租子,便足够让他们谛听中人赚个盆满钵满了。
而且无论刀疤男卢泰是如何回报谛听的、但正所谓江湖之事江湖了,象古生意虽然已经正式告吹,但与这桩纯粹的借贷生意却并无干系。他们好不容易才把颜昼那个傻小子诱进了套里,眼看着马上就要收网了,华延商帮却突然横插了一脚、随便扔了‘两块干饼’,就把人家谛听憋了这么长时间的‘宝’给彻底没收了,这个行为本身就已经足够犯忌了;再加上人家谛听又不是什么善男信女,要只为了这些银子与免去的商税,真的值得华延商帮与谛听结下如此的深仇大恨吗?
这个最终结果对于颜昼来说、虽然仍然有些不大满意、但别无他法之下,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毕竟‘他老人家’原本想的就是该如何‘赖账’、而不是该如何还账的问题。不过有缓也总比没缓强,这三年的时光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算短。只要勒紧了百姓的裤腰带、想要生生勒出四百万辆银子来,想来也算不得是什么难事。
再者说来、只要前去东幽与中山两路探听消息的人马能够按时回京,又能成功抄了他东幽李家的‘殷实老底’的话,那么自己立刻就‘鸟枪换炮’了、甚至根本用不了三年,就能把债彻底还清了、还能顺便换一个听话的幽北丞相……
所以颜昼来回看了几遍李登送入宫中的私信之后,没怎么仔细推敲,便未作改动地颁布了下去,还在榜文的末尾处加盖了一方幽北皇帝大印、以示一切决断皆出于自己之手。
做出这‘冒名顶替’的行为,也是为了所有的问题都得到解决之后,幽北三路的百姓都能念他颜昼一个好来!当然了,虽然这些祸事都是他自己‘作’回来的‘小节目’、但即便百姓不念自己的好,也不能让他们念李登的‘好’不是?
当然,李登在信中也曾提过一句。他说这种突然增收重税的方式、不太利于幽北三路的民心稳定,在最开始的一段时间内,很容易出现百姓闹事的情况。不过,乱世当用重典、如今整个幽北三路都已经陷入了危机之中,自然也不能让那些星斗小民置身事外了。奉京府尹卫安恒,行事手段一向柔和稳重、不太适合管理此时的奉京秩序;不如让就让飞虎军的统兵将领张黄羚,暂时接管奉京城。只需要拉拢一批、打压一批,再让他们都见见血,自然可以把一切危机都扼杀在摇篮之中。
这种缺了八辈大德的阴损主意,从头到位都充满了沈归的个人风格。就这‘没银子用就征税’的傻主意,除了颜昼这位‘皇帝预备役’之外,谁还能看不出来其中有什么猫腻啊?
此时此刻,当了半辈子丞相的李登,就正在数落着他:
“你瞧瞧你出的这个馊主意,那张黄羚虽然是个胆小如鼠、胸无大志的废物,但飞虎军的那些军卒们,却绝没有半个良善之辈。别看他们在战场上个顶个的全是废物、但若是说起欺负那些手无寸铁的老幼妇孺来、却立马就会变成纵横天下的虎狼之师!今日是第一天,他们也只杀了一个市井泼皮、还勉强算不得是枉死之人;可两日时间一过、若是那些杀才真的伤了倪老夫子、或是伤了三北书院的学子们,那时你我二人又该怎样收场才是啊!”
‘捅了大篓子’的沈归,面对‘未来丈人公’的指责倒是不以为意。他方才正坐在宋行舟宋师傅的身边,与他一起研究着新近开发的菜式。此时一见李登的面色渐沉,立刻站起身来,走到丞相大人的身后,一边帮他捏起了肩膀,一边语气轻松地解释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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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丞相大人啊,您都已经‘染上痨病’了,怎么心思还这么重呢?还真就是个操心的命!那太子爷想怎么胡闹,您就让他尽管闹就是了!有道是‘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等他这个未继之君,逐渐偏离了‘人间正道’之后,自然就会被天下之人共同唾弃,根本用不着您来操心。至于在过程中到底需要付出怎样的代价,冥冥之中也自有定数,又岂是我们这些凡夫俗子能够肆意揣度的呢?
李登对他这一番引经据典的话并不感冒、反手一拍,便微微用力地打在了沈归的手背上:
“胡言乱语!颜昼无才无德、可他父亲颜狩也不是个好皇帝呀!若不是老夫想要尽力避免生灵涂炭、百姓受苦、还会直到今天才开始动手吗?老夫这二十年的丞相当下来,比起亲自当皇帝又能轻松多少?似你这般做法有什么难的?要是老夫能下这份狠心、还轮得到你小子来抖这个威风吗?不行不行,还要再想别的主意!”
沈归见他翻脸,急忙继续给丈人公敲起背来、口中也不听的大拍马屁。直到他老人家的气消了一些,这才一改刚才那副谄媚的口气,继续说起了正事:
“这么多年以来,您老人家给东幽李家人的好处,都被他们当作了理所应当,如今还想反咬你一口;自家人尚且如此,那么幽北三路的百姓们,也肯定不会认为您送给他们的和平与安宁,是多么宝贵的太平盛世。但凡不是亲自努力奋斗而来的东西,就不会被任何人所珍惜;所以,无论是谁当皇帝都好,想要让幽北三路彻底安定下来,就只能让百姓们先切身感受到彻骨疼痛、再让他们奋起反抗,亲自建立起新的‘秩序’来。无论我们在私下里帮他做了多少的努力、至少在明面上要让他们以为:这一切的美好生活,都是自己流血奋斗而来的结果。如此一来,再次回到平静的幽北三路,才能被每一位百姓所珍惜;如此一来,幽北三路才能真正得到很长一段时间的长治久安……”
李登虽然在华禹大陆上是人人称颂的当世大儒,但毕竟也是土生土长的华禹人士。纵使他曾游学天下、也曾遍访明贤、眼界与思维终究无法脱离固定的框架之内;如今沈归所说的这个道理、并不存在于任何上古典籍的记载之中、也从来没有任何学说、流派,会秉持着这样奇怪的观点。
沈归这‘独特’的思路与视角,不由得也让李登陷入了沉思之中。
而沈归见自家丈人公仿佛打开了一道‘新世界的大门’、立刻趁热打铁,指着新来相府任职的宋行舟、语气平缓地继续补充道:
“做个简单的比方吧。您和宋大厨,都是吃饭不留饭粒的人。为何呢?因为您家里本来做的就是粮食生意、他呢,也是个终日在伙房里打转的大师傅。你们二人都知道这米和面是怎么来的,自然就不舍得糟践东西了!可你问问会友楼的小伙计们,经常去他们那里胡吃海塞的富家子弟们,每日要浪费多少昂贵华美的菜式呢?即便他们的家里再有钱、也比不过东幽李家吧?可为何您老人家与那些纨绔膏粱,同是富家子弟出身,竟会有如此巨大的差异呢?”
李登也转过了那道弯来,若有所思地回答道:
“因为银子不是他们挣回来的,菜也不是他们亲自烧的……”
“换到家国天下之类的大事,其实也是同一个道理!想我幽北三路,实乃趁大势而起的新生之地。骤然而兴、兴则必乱;乱而后治,是为道也。这乱与治之间,本就是互相依存、互相映照。您老人家啊,就不要强求了……”
第351章 298.风波四起
相府之中,翁婿二人坐而论道,再加上还有刚刚聘回的‘齐鲁厨神’宋行舟在旁作陪,当然是一派祥和与安宁的气息;可此时奉京城的街面上,却已经彻底乱了起来。
绝大部分的商家店铺,都已经挂上了‘出赁出售’的木牌;所有的货栈与钱庄也是家家爆满、每一位打算‘跑路’的生意人都加快了清点账目货物的速度,不惜折价蚀本,也务求在三日之内,彻底离开幽北三路。
商人如水、本就逐利而流;如今幽北三路对商人加征重税,他们举家搬迁也还算是可以理解之事;可其他行业遭受的波及,却让所有的奉京城百姓彻底陷入了混乱犹疑之中。
最显而易见的、便是那些走街串巷的牙人们了;这本是牙人大展拳脚的最好时机,但他们却极为反常的集体放了‘大假’,竟连一个出来‘上工’的牙人都没有。
这些牙人们的眼光之毒辣、对于奉京城的百姓而言,可还都是历历在目的事:早在两北还未开战之前,这些牙人也不知道为何,仿佛对幽北三路信心满满一般;他们整日穿街过巷,挥撒着大笔的银票、用极为低廉的价格,购回了一间又一间的商铺与宅院。要知道,当时的奉京城,可正面临着二十万平北大军的虎视眈眈,而他们不惜举债购回的大批宅邸商铺,随时都有付之一炬的可能性……
可结果又怎么样呢?人家南北行就凭着对于战局走向的精准判断,这一场两北大战打下来,奉京城的牙人们个个赚了个盆满钵满。不过是低买高卖的当了个过路房东,不足三月光景,就让他们这些牙人赚到了大部分百姓一辈子都不敢想象的巨额财富。这场‘急速暴富’的神话,如何不让百姓们感到心热眼红、如何不让他们把牙人的厉害之处铭记于心呢?
可这次‘加税风波’已经传遍了奉京城,但所有的牙人却仿佛根本没受到风声一般,不仅对于那些低价转让的房屋店铺连看都不看一眼,反而也凑起了热闹,也低价抛售起了南北行名下的所有华宅旺铺。要知道,挂在南北行里出售的大宅与旺铺、往日里可从来都不愁买主啊!对于这些‘黄金地段’、南北行平日里的管用手法,都是看似随意地标出一个天价,静等豪客自己上门。毕竟这奉京城乃是幽北三路的首府都城,平日里人员流动极大。走了穿红的、来了挂绿的,本家不着急贱卖、南北行自然也就‘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了。
奉京百姓之中,虽然读过书的人并不算多,但也有他们‘见微知著’的一面。如今他们发现就连那些吃‘消息饭’的牙人们,面对着生意自己找上门来,都恍如未见一般、甚至还以超低的价格,抛售起了以往那些不愁租售的好地段,就更生出了自己心中的一份计较:看来咱这奉京城,从今天开始,就要走下坡路了!
若是单说这些牙人们无动于衷、还能勉强以刚刚大发了一笔‘国难财’、想要低调行事来应付过去的话,那么那些低价转让华宅旺铺的房主本家,可大半都是身居要职的朝廷大员啊!他们得到的消息,肯定要比平民百姓收到的风声更加准确迅速;连他们都开始低价抛售房屋土地店铺的话,这就分明是打算全部折换成现银、举家搬迁逃难而去了!这么多的佐证之下,难道还不能说明幽北三路面临着怎样严重的问题吗?
短短一日过去,除了垄断了米面行的李家人之外,所有大买卖家要么就是上板盘点、要么就是彻底关门,就连往日里热闹非凡的河中大街、也萧索冷清了下来。因为那些并非‘个体经营’的大生意人,早就在‘加税事件’以前,便已经关门大吉了!就好比说此时正在丞相府任职的宋行舟宋师傅,他原本供职的会友楼,早就在沈归与单清泉的‘清剿行动’中关门大吉了。
不似城破,胜似城破。
既然所有的买卖铺户都关了张,那么张黄羚麾下那些负责‘寻城’的虎狼之师,自然就把全部注意力都放在了那些小摊小贩身上。吃拿卡要这种传统节目自不必多说,动手打人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飞虎军的那些兵爷们,面对这些没眼力价的奉京百姓,也都满肚子的牢骚:刚在北燕大军的铁蹄之下,拼死护住你们满城百姓的周全;如今爷吃你一碗破面,敢跟爷要银子?还有王法没有了?
当然了,目前由张黄羚率领的飞虎军,原本就是颜家的私军。平日里无论是粮饷还是军械的供给、马匹还是盔甲的质量,那可都是一等一的上品!可自从李登回府养病、张黄羚率领着飞虎军不战而逃之后,所有的飞虎军也就自然被斩断了所有粮饷供应。距今已经足足三个月了,莫说是那些额外的‘补贴福利’、就连正经八百的军饷都一文未发,这些‘可怜’的飞虎军卒,早就被‘饿’了一个前胸贴后背,还哪有‘文明执法’的那份自律呢?如今颜昼这位‘小皇帝’,使唤的可是一群‘饿兵’、没一哄而上、把城门楼子拆了换成银子,已经算是他张黄羚带兵有方了!
有道是‘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对于这些三个月没发饷银的‘饿兵’来说,无论本心想不想要公平买卖,兜里都实在是没银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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薅羊毛也不能总逮着一只羊薅,这些做摊贩生意的小老板也不是傻子,吃过几回亏人家就直接收摊了。那些来晚了的飞虎军卒,连口‘免费’的面都还没来得及吃上,整个奉京城就已经变得人迹罕至了!
当然了,街面上这副破败的景象,肯定是传不到深宫内院之中的。如今正在东暖阁中享用美食的颜昼,还沉浸在自己那‘李代桃僵、借花献佛’的妙计之中。
“李昱,你告诉太白卫统领颜复九,朕派去关北与中山两路的驿使,无论何时回京,都无需禀报请旨,也无需等候天明,立刻传入东暖阁中;只等我们幽北三路的这场‘内乱’平息之后,朕便可以腾出手来举行即位大典,成为百年来第一个‘真正’的幽北帝王!再过上个三年五载,朕也能与那群北燕狗算算总账了……朕要加封颜重武为荡北公,命他率大军出关南下,先灭北燕、再扫南康,一统整个华禹大陆,成就千秋霸业!”
颜昼嘴里一边嚼着美食、一边得意洋洋地对着李总管大发豪情。这也不怪颜昼得意忘形,就他那个小心眼,自打被南康人追着屁股讨债之后,他已经很多天没有吃过一顿安生饭了。如今李登亲自给他指明了一条能够解决问题的通天大道,骤然让他重新燃了对于未来的希望之火。
李昱虽然年纪轻轻,但毕竟也是李清的义子、对于‘逢场作戏’那一套当然早已经是滚瓜烂熟了:
“陛下豪情万丈、志向高远,秉持先帝未尽之遗志、为幽北三路开创万世基业。时至今日,华禹大陆支离破碎已近百年有余、天下百姓无不盼望陛下这等亘古罕见的圣明之君,能够光照华禹大陆的每个角落……”
“行了行了……你这狗奴才,跟着李总管学点好的,这拍马屁的功夫,学来有什么用啊?朕要做一位明君,需要的也都是诤臣。”
“陛下明鉴,奴才方才所言,句句发自于肺腑之中……”
颜昼轻笑着一挥手,打断了李昱的‘肺腑之言’。随即用手中的筷子、指了指桌上一盘肉菜:
“这道菜是什么肉做的?”
“回禀陛下,这道菜叫做‘炙烤小鹿肉’,是用不到一岁的梅花鹿肉,炙烤而成的。”
“这鹿肉味道鲜美!也给母后送去一份,就说是太子尽的孝心……”
今夜,整个皇宫大内都沉浸在天家的那份‘母慈子孝’当中;而奉京府衙门,却彻底倒了大霉。好在奉京府尹卫安恒卫大人,为了躲灾而称病、早就不知道躲在了哪个阴影里坐观成败了;如若不然的话,今夜这份百姓对颜昼的‘爱戴与拥护’之情,第一个享受到的人便是他卫安恒。
那些没卖出去的烂果子、烂蔬菜、臭鸡蛋,又集合了好几条胡同杂院一起凑出来的‘夜香’、搅拌均匀之后,趁夜一股脑全泼在了奉京府衙的院墙四周。说来也怪,这些飞虎军卒自打一进了城,立刻就没了当初在城墙上那份日防夜防的谨慎小心。这才刚刚过了午夜子时,连带着放哨的兵丁在内、全都睡了一个不省人事。要不是这股钻心的恶臭,实在不像是人间能够存在的味道,兴许他们这一觉就直接睡到日上三杆了!
宿醉未醒、睡眼朦胧,再加上那股极具穿透性与攻击力的恶臭之味、还一个劲地往自己眼睛与鼻子里面钻;这样的情况下,想要抓住夜色掩盖中的那些刁民,绝不亚于登天一般艰难。
第352章 299.迁怒于人
那些‘闻味赶来’的飞虎军卒,寻着臭味飘来的方向,才刚刚打开奉京府衙大门的一条缝隙,立刻便被那股‘神奇的味道’熏花了眼。为首一人眼前一黑,踉踉跄跄地又撤回了院子当中,还有几个宿醉深重之人,在闻见了门外那股恶臭之后、直接趴在墙根处、拼命地呕吐了起来。
待众人用湿布捂住了口鼻,眯着眼睛走出了府衙大门之后,轻轻一晃手中火把,便被眼前的这番景象给震了个目瞪口呆:原本还是一座庄严肃穆的奉京府衙,如今仿佛变成了有百年历史的臭猪窝一般:从四周的院墙到朱漆的大门、从官府告示牌到门口蹲着的两只石狮子,全都被泼上了一层色彩斑斓、气味酸腐的‘半流质’物体。以这个工作量来看,这绝不是哪一个人、甚至是哪一家人能够在这么短的时间以内能够完成、并且还逃匿的无影无踪。
在以前的奉京城,无论是谁想要‘夜袭’奉京府衙,根本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且不说准备‘材料’的‘工序’如何繁杂,单说那些负责在夜里寻城的更夫、地保、府衙兵丁,就不可能对这么庞大的一支‘队伍’视而不见。
可自从飞虎军的统领张黄羚,尊奉颜昼的旨意全面接管奉京城以后,便命令手下最亲近的亲卫营长,率领着五百亲卫营弟兄,进驻了奉京城中;这些征战沙场的‘骄兵悍将’,根本就不会把奉京府原本那些三班六房的衙差小吏放在眼里。他们才刚一入城,便挥舞着手中钢刀,连吓带唬地把所有衙役兵丁都赶回了家中,顺便也彻底接管了‘群龙无首’的奉京府衙。
而这五百位飞虎军亲卫营的将士们,虽然都称得上是久经沙场的老兵,但对于维持地面、约束百姓这些‘杂事’,却还是一窍不通的门外汉;而那些被赶回家中的皂吏衙差,也根本就没生出什么不满情绪。毕竟他们一整个冬天都没发饷银了,若不是怕丢了这份‘铁饭碗’的差事,谁又愿意给皇帝老儿做白工呢?好容易有这么个正当理由‘挂职休假’,那些人虽然表面上不情不愿、但心里其实早就乐开了花。
若是论起真刀真枪的征战沙场,这一个飞虎军的亲卫营军卒,足顶的上五六个府衙差官;但若是想要在偌大的奉京城里,找出到底是什么人往府衙泼的‘脏水’,那可真不亚于是大海捞针一般艰难。
俗话说的好,隔行如隔山!别看那些衙门里的捕快武艺稀松平常、为人也大多好吃懒做,但对于查案破案来说,却有着他们特殊的手段与途径。与评书话本里面讲述的‘公案故事’不大一样,这些捕快们平日里破案的最大助力,大多都是一些互有交情的江湖人士。
比如说他们想要破一件失窃案,按照失物的种类,便可以寻访不同门派的江湖人求助。单以奉京城地面来说,谁家丢了牲口,捕快就会去找骡马市的牲口贩子于梁安;若是谁家被人闯了‘空门’,这事就要着落在老乞丐伍乘风的头上;如果被人扒窃的是银两,通常都会找小绺门人打听打听……
就连普通百姓,也都时常把这些事挂在嘴边吹嘘:丢东西怕什么啊,哥哥找人帮你捞回来就是了!人家江湖人都有规矩的,‘三天不出手’!
可这些只知在战场厮杀的军汉,哪会懂这些江湖上的门道啊?这些飞虎军卒气势汹汹地搜遍了奉京城,直到次日天明,除了找到了好几只被扔在府衙后街、散发着恶臭的大木桶之外,仍然还是一无所获。
若是找几个老捕头打听打听、兴许还能收到一些风声。可他们这群人又觉得面上无光、也实在是张不开嘴来:这么多汉子一起住在奉京府衙,却愣是让人家趁着夜色掩盖之下,堵着门口泼粪,最终还跑了一个无影无踪,就连‘苍蝇’都没抓住一只。光这件事传出去,就已经足够丢人现眼了的;更何况当初赶走那些衙差的时候,这些军汉们嘴里也都不干不净的说了一些风凉话;如今连一个对时都还没过去,难道就要没皮没脸地找那些‘废物’讨教?这些飞虎军亲卫才拉不下那个脸呢!全是刀斧加身也没皱过眉毛的硬汉子,谁能甘愿去受那份闲气?
此时已经天光大亮,在盛夏的暖阳照耀之下,那间脏兮兮的奉京府衙‘发酵’的更加‘恐怖’了。那些忙活了大半夜的飞虎营军卒们,望着正在散发气味的奉京府衙、全都是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
“我说老韦,现在咱们该怎么办啊,你倒是快点拿个主意啊!兄弟们前半宿刚喝了一个酩酊大醉、后半宿又差点没跑断了腿,现在可都盼着能好好吃上一顿饱饭、再睡个回笼觉呢!”
被称作‘老韦’的那位汉子,正是昨日当街宰了屠户‘林阎王’、又与倪醒定下了‘两日之约’的那名飞虎军校尉。韦营正此时也看着不远处的那间‘新营房’,愁得直咂嘴。别看他们在战场上什么苦都受过、什么罪也都遭过,但面对如此肮脏的一座府衙营房,谁也没有一狠心一跺脚、亲自把它清扫干净的那份‘勇气’。
“去,随便找一条胡同,挨家挨户地给我敲门,告诉那些刁民,就说衙门改了新章程,打今天开始要增收‘净街税’!如果他们不想交、或者没银子交,咱们也可以变通一下。让他们每家出一口人,来给奉京府衙周围也‘净净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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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听韦营正这个缺德主意,刚才那位问话之人先是眼前一亮、随即又摸了摸自己的下巴,面色颇有些为难地说:
“虽说虱子多了不咬,债多了不愁,咱们加这一档子‘净街税’,私下里赚点散碎银子花花,也算不上是什么大事……但咱家张将军的官路最近可不大顺遂,咱别羊肉没吃着、最后还惹了自己一身骚啊……”
韦营长飞起一脚、便虚踹在了那名汉子的屁股上:
“你见谁家收税只收一条胡同啊?咱们这回根本就不是为了捞钱,就是想让他们那些刁民出几个不要银子的苦力,把咱们衙门口打扫干净了而已……我跟你说,别看昨天南门大街上的那些老百姓、一见咱们动手宰人就全都吓跑了;可若是我估计没错的话、衙门口的这一出‘好戏’、八九不离十也是他们干的!明面上不敢反抗咱们、背地里就玩这些下三滥的把戏!呸!
“那人家要是挺住了脖子,一不交钱、二不出人呢?咱还能真把他们都给宰了?”
韦营正仔细想了想,又恶狠狠地看了看已经面目全非的奉京府衙,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来:
“他们自己做的好事,让他们出人收拾干净,已经算是韦爷我法外开恩了。你一会带几个机灵的兄弟,直接去南门大街附近。住在那地方的老百姓,个顶个都是跟着倪醒起哄架秧子的刁民。要是真死在了咱们爷们刀下、就算是‘就地正法’了!不过,临走之前我再嘱咐你一句啊!那些老百姓,个顶个都是贱皮子,要是不让他们见点血啊,只怕什么事你都办不成!”
这些飞虎军卒,都是曾经在战场上杀惯了人的老兵油子。那么多年的尸山血海滚下来,当初从军的那一腔热血、早就被生生杀寒了心;再加上飞虎军最近的两任主帅、都不是擅长统兵治军的将帅之才,这才使得原本的那支颜家强军,变成了今天这副模样。
这位得了令的亲卫营小校、带上了十几个相熟的兄弟,便直扑皇宫外的南门大街。他随意选了一条看起来颇为幽深的杂居胡同,从胡同口的第一家开始叫门。
让这些军卒耍嘴皮子,自然比不上那些久居天子脚下的奉京百姓了,双方还没对答上几句话,这位被推到前面拍门的小兵就被堵没了词,一脸哀怨地回头看着那位率队而来的小校官。
“灰狗你干啥呢?老子是他妈带你来安抚百姓的呀?你那柄‘家伙式’,是他娘烧火用的?这么深一条胡同,照你这么个问法,得拖到明年开春!她一个老太太,你哪来的那么多费话呢?”
数落完了自家兄弟,这位小校抽出刀来,往那个正站在门槛之上、挺着胸膛高扬脸的大娘面前一站,大大咧咧地问道:
“这‘净街税’,你交是不交?”
“不交!”
“那这净街的户丁,你们家出是不出?”
“没有工钱,肯定不出!”
“我说大娘,昨天您就没上街吗?”
“最近大娘闹胸口疼,好些日都没上街了!怎么着?你动……”
‘噗’!
这位小校随意地捅出一刀,便把那个‘硬骨头’的大娘扎出了一个对穿;而后他又飞起一脚,把大娘直接踹回了杂院当中:
“哎,你自己说说,你这死的冤是不冤呢!你们几个瞧见了没有?赶紧的,挨家挨户给我叫门去,再磨蹭下去,晚上还得睡粪坑里!有银子要银子、有人要人,都没有的话就要命,手脚都给我麻利一点!”
既然‘双方’都有领头之人做出了‘示范’、接下来的事其实也就没那么血腥了。有不少昨日在场看热闹的百姓,一见飞虎军的军服便二话不说、把自己身子站的笔直,要钱给钱要人出人,连正眼都不敢再瞧一眼。
事情办得如此顺利,不由得让这位小校想到了自己在临行之前、韦营正传授给他的‘经验之谈’。随即,他又摇了摇头,把自己钢刀上沾满的鲜血,在那位死在了自家院中的大娘身上蹭来蹭去:
“呸、还真他娘是个贱皮子!”
第353章 300.逼上绝路
如果只是颜昼这个监国太子,在私底下做出了什么‘行为不端’之事,对于奉京城的百姓而言,充其量也就是一些宫闱丑闻而已,比起那些贪官污吏的花边小道来说,也根本没多出几分吸引力来;而颜昼与颜青鸿这兄弟二人之间恩怨情仇呢,也顶多就是他颜家内部的帝位之争,当成茶余饭后的谈资还可以,但却绝不会让人生出‘匹夫有责’的主人翁心态。
至于说太子如今肆意加税,敛财还债之事呢,虽然肯定会给奉京城的经济形势带来很大的影响,但毕竟眼下利益受到波及还只是那些生意人而已。对于目前的百姓而言,除了在日常生活方面的确感受到了些许不便之处,并没感受到什么特别的变化。毕竟那道名目繁复的‘新税法’,要到明天才开始正式实行。既然这刀还没砍在身上,谁又能确切的知道是怎么个疼法呢?
生活在幽北三路的这些老百姓,自打祖上出关那辈开始算起,大半都是在南康或北燕故土,实在填不饱肚子的穷苦人家;之所以他们会拖家带口来到这个化外苦寒之地,也都是抱着换一个新的环境,努力勤劳致富的奋斗心态。这样的人,但凡还有一条活路可走,那么无论他受到了怎样不公平的待遇,都绝对不可能冒然行险、更不会去当什么‘出头鸟’了。
可惜,这些为了一家老小的活路、甘愿咽下一切痛苦与屈辱的流民们,终于被那群愣头愣脑的飞虎军卒,彻底的逼上了绝路。
百姓们当然不会知道,这次临时‘增税征丁’行动,说穿了也只是那个韦营正想要抓些不要银子的劳力,帮他们清洗那间‘生人勿近’的奉京府衙而已。这事既不可能是常态,也不可能是得了张黄羚或者颜昼的正式命令;甚至,只要那些闲出屁的市井泼皮不再那么无聊,也根本不可能再有下一回了。
可那位被当街处死的‘林阎王’,还有那个闹胸口疼的街坊大娘,却再也无法睁开双眼了。而今日之事,也仿佛长了翅膀一般,传遍了整个奉京城。有的人愤怒、有的人惊恐、有的人哀怨、有的人冷笑;反正也无事可做,大家便都躲在自己家中,反复咀嚼着奉京城最近的这个‘多事之秋’。他们谁也想不明白,颜昼这个泯灭人性、贪婪阴狠的监国太子,到底想要把幽北三路,引至何种地步!
当日宣德帝颜狩在位之时,虽然也有一个‘贪狠狡诈’的李登在朝,但普通百姓过的日子,却还算得上是清苦中透着平淡;但哪怕是当时人人闻之色变的御马监,做事的手法,也远比现在来得更有规矩。
这规矩二字,原本指的是画圆与画方的两种制图工具,正所谓‘没有规矩,不能成方圆’,说的也正是这个道理。往大里说,规矩二字可以是朝廷法度;往小里说,规矩二字也可以是每个人的行事准则。无论是什么身份、以何为生之人,只要做出‘坏了规矩’的行为,都会落得个‘为人所不齿、被行业所不容’的下场。
无论是魏圭还是林阎王、乃至今日死去的这位老妇人,哪怕随意给他们捏造罗织一些罪名,再由奉京府尹卫大人抛头露面、当着奉京百姓的面审上一审,最后再推出南门之外砍了脑袋,根本就激不起半点浪花来;兴许那些围观的百姓们还会呼朋唤友、三五成群地一起前来围观这场‘余兴节目’呢!
这并不是冷漠,而是‘规矩’、或者可以说是‘朝廷律法’的力量。只要名正言顺,甚至只是看起来‘名正言顺’,百姓们便都会秉持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态,随意评价几句,过几天便被抛诸于脑后了。
但是,最近这三位死者,并没有任何罪名加身,也没有经过卫大人的宣判,无论合理或者不合理说法,统统都没有。他们三人就那样在众目睽睽之下,被人活活杀死了!这不单单是‘与朝廷律法不合’的问题了;这分明是他们打算要重新建立起一个‘新规矩’!而这个规矩的‘最终解释权’,还完全归于颜昼一人掌握。
这一辈子的‘老幽北人’,本身就是他国流民的后代,骨子里也不可能存在什么‘忠君爱国’的心思,也就更谈不到对幽北三路这片乡土的眷恋之情了。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这幽北皇帝既然不干人事,大不了就把这么多年攒下来的家当一卖,收拾包袱带上一家老小,换个地方继续生活也就是了。既然祖辈当年为了生活能跑到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自己当然也可以为了安稳的生活再跑到别的地方了。不过就是再折腾一趟的事,实在犯不上提着全家人脑袋、去做那等极度危险的‘犯上作乱’之事。
不过,这些流民们经过了几辈人的艰苦奋斗,好不容易才在幽北的都城奉京扎下了根,绝大部分百姓几代人的财富,已经全都被栓在了那两张名曰‘房契地契’的‘白纸’上面;如果想要离开幽北避祸,他们首先要面临的问题,就是尽快典卖房产田亩了!
原本这些差事,都有齐返手下的那些南北行牙人可以代办。虽然难免要被抽去些‘水头’、但一来他们的信誉有保障、二来变现也足够迅速,百姓们通常也就捏着鼻子认下了。可最近这些牙人非但不做生意,反而还跟着他们一起起哄,低价抛售起了所有奉京城附近的房产田亩。如此一来,他们手里的那些小破房子,自然就更没法脱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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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漏偏逢连夜雨、黄鼠狼专咬病鸭子!一门心思想要离开幽北的百姓们上街一打听,这才知道如今的奉京城的‘经济形势’,已经变成了何等严峻的局面。不到两天时间,所有的大生意家已经全部关门歇业不说,而那些原本在商号之中做工的百姓们,也都被遣散回家了。仁义些的东家在临行之前,还额外发下了一笔遣散费用;缺德一些的呢,连招呼都没跟伙计们打上一声,直接就悄无声息的不见了踪影。
傍晚一到,城中各家各院的那些德高望重的长辈们,三五成群地凑在了一起,讨论起了明日联合抗税之事。坦白说,这不算是个好办法,但也是最后的办法了。所有人心中都明白一点:这笔税款已经不是愿不愿意交的问题了,而是现在街面上已经无工可做,所有人都已经交不起了!若是明日面对飞虎军那些出手就要人命的狠角色,也是两手一摊,再回上一句‘没有’的话,那么今日惨死在自己家门前的郝大娘,就是他们每一个人的例子!
“明日辰时初刻,各家各户最少出一个男丁,都拿上一些趁手的长家伙,在河中大街上集合。女人们提前做些吃食,找上几个身子骨壮实的,挑着扁担跟着大家伙一起去。”
这位开口说话之人,是位在奉京城民间威望甚高的老者。他年轻之时,原本是在府衙负责管账的账房先生,家境殷实、知书达理。可惜的是他早年丧妻、所以膝下也没有子嗣。等到年纪大了一些,眼睛花了无法继续管账,便在家中开了个‘童蒙馆’,免费教授一些穷苦人家的幼儿识字算术,即是份好心肠,也能招来些孩子,陪伴他度过孤苦无依的晚年生活。
此时,在他开启的这间‘童蒙馆’中,来的全是在奉京城中有头有脸的业界翘楚。当然,沈归这个‘丐帮少帮主’、也凭着伍乘风接班人的身份,被一张请帖唤来了此处。
听到这位老者说完,一个身材颇为壮实的中年妇女‘蹭’地一声站起了身来,走到老者面前先是举了个躬,随后便客客气气地说道:
“我们当然相信徐先生了,无论您老人家有什么吩咐,我们都一概照办便是。可咱不是要去抗皇税吗?为啥还要做好几个扁担的吃食呢?徐先生您家境殷实,可能还不知道吧?现在这个年月,谁家的粮食也都不大富裕,吃一点就少一点……老鬼,你总拽我干嘛呀,我对徐先生可没啥意见!他教咱家小金宝足有两年多了,也没跟咱家要过一枚铜钱,这事可都在我心里装着呢!我也就是想跟徐先生问个明白,这么做到底是为啥,也好让咱心里头踏实点啊!”
被称为‘徐先生’的这位老者,朝着正在拽自家女人的中年汉子一摆手,微笑着说:
“你别拽她了,她这问题问的好,也应该问!我老徐活了这么大岁数,平日里不敢说造福街坊乡里,但我家婆娘走的早,也没留下个一儿半女的,这么多年来老夫有没有怀着半分私心待人,这大家都是看在眼里的。之所以我会让大家带上些饭食,跟着爷们一起在河中大街集合,为的就是要跟南门大街上的倪夫子、与三北书院的后生们汇合!这一次,所有人都给我听清楚了!只要他们不退,我们这些人就绝不能退后半步!如果他们那些朝廷爪牙要杀人,我徐延华第一个顶上去!老夫活了这么多年头,早就活够本了!这次,我想用自己这条老命,跟他们颜家人讨一个‘理’字!”
说到这里,徐延华用手中木杖重重地敲了一下地上铺的石板,目光无比坚定地望着皇宫方向的那片天空。
第354章 301.大风起兮
沈归虽然也应邀前往童蒙馆‘列席会议’,但在会间他却未发一言。直到散会之后,他独自回到丞相府,面对着李登与万长宁的询问,沈归才把‘会议’的‘指示精神’传达了下去。之后,他又神色忧虑地摇了摇头,对正在思索的二人说道:
“我倒是相信徐延华的为人,也愿意相信他的那一片赤诚之心……可我对于那些奉京城的百姓们,却仍然还是有些放心不下,也不知道面对生命受到威胁之时,他们的立场还能否如方才那般坚定……当然,我也从未指望着他们能在此事件中起到多大的作用;可如果他们明日临阵退缩、只在颜青鸿坐上龙椅之后再‘山呼万岁’的话,那咱们这些人多日以来的心思与努力,就全都白费了……”
万长宁听完他这番话、抬手翻了翻桌边的一本黄历,眼皮向上一翻,沉默思考了半晌之后,轻轻地用双指叩了叩桌面,对沈归说道:
“如果中山路方面,没发生任何意外之事,那么根据骑兵的行军速度算来,二皇子最快也要在明日申时初刻左右,才能率军抵达奉京城下。可是明日的正午时分,就是颜昼与倪醒三日约满的时辰;同时,今日也是新税法正式开始征收的日子。明日在摊牌之后,可还有着一个时辰以上的空白期,我们又该如何扛过这一个时辰呢?莫非,还真的要牺牲整个三北书院、与徐延华他们那些百姓的性命不成?”
按照沈归与颜青鸿的计划看来,无论李子麟与李家那些外戚们,在东幽路打得如何热闹;只要颜青鸿与傅忆成功收拢了中山督抚军的军心,那么立刻便会抓紧时间调转头来,亲自率领一队不少于五千之数的轻骑兵,护送着‘落难皇子’颜青鸿回到奉京。
而时至今日,沈归与李登等人的所有布置与算计,说到底也全是为了在兵不血刃的前提下、顺利完成这次‘废长立幼’的权力交接。
在沈归与李登这翁婿二人的‘精心引诱’之下,本来是占尽上风的太子颜昼,终于亲手把幽北三路的都城奉京,给搅闹了一个天翻地覆。在如今的这个局面之下,只凭着张黄羚手下的那些土匪兵,再加上刚刚遭到刘半仙重创的太白禁卫,奉京城的防卫力量简直脆弱的可怜。
既然颜昼如此的不得人心,可预见的是,只要二皇子颜青鸿亲率大军在城外露上一面,奉京城的百姓立刻就会箪食壶浆、喜迎王师入城了。至于说负责拱卫都城防御的张黄羚,还有他麾下的那两万飞虎军,本身战斗力就不算太强,再加上主帅那一向暧昧摇摆的态度,根本也就不足为惧;至于说那堪堪两千之数的太白禁卫嘛……就更不会被沈归这位郭家的独苗‘表少爷’放在眼里了。
面对万长宁的担忧、沈归还未来得及回话,李登却已抢先开口说道:
“沈归你听着,明日无论面对怎样的情况,三北书院的人都不容有失!一定要给幽北留下些读书种子!至于那些百姓嘛……能护住的话,你也尽量护他们周全吧……”
沈归歪着脑袋,看着这位幽北丞相大人,心中只觉得有些好笑。自家的这位丈人公,在外人眼中虽然是不苟言笑又老奸巨猾的形象;但其实他本身的性格却颇有些离经叛道,护起短来也是毫不遮掩。
“您就放心吧,生死之际该如何取舍,我还能不明白吗?我也不能让您老人家,率领着一群文盲重建幽北三路不是!我目前最担心的,反而是丞相府的安危!颜昼与柳执那主仆二人,平日可不大地道。他们在狗急跳墙之下,谁知道会做出什么缺德事来?如今刘半仙已经不见了踪影,沈宅与丞相府两所宅院、也就变成了咱们的破绽之处。防卫力量过于分散,就难免会生出些意外来……这样吧,一会待我回到家中,立刻让老单带上所有人,一起来您这丞相府避上一避。如此一来,有老单与福叔二人同时坐镇之下,想来也不会再出现什么纰漏之处了。”
李登听完之后点了点头,心中也没有意见;唯一让他感觉有些奇怪的,便是沈归脸上那欲言又止的表情。
“事已至此,你还有何事不方便出口的呢?”
“唔,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奉阳公主颜书卿,如今还住在寒舍的藏书楼之中。他与乐安之间,好像还有些误会没有解开……”
“哈哈哈哈……好了,老夫明白了。明日尽量避免她二人相见便是。不过沈归啊,老夫还得提醒你一句:若只是明天一日,你兴许还能躲得过去;可在这男女之事上,你若是一直如此优柔寡断,却也不是什么长久之计呀!”
沈归心中当然明白这个道理,他眼下也只是借着有‘正事’要忙这个由头,把自己当成一只‘鸵鸟’,不去想它也就是了;但明日一过,无论颜青鸿他事成事败,沈归自己却都还是躲不过这一遭的……
沈归回到自家之后,便立刻安排单清泉率众前往丞相府避祸。而在众人离开之后,整个沈府便骤然安静了下来,除了微风偶尔吹拂树梢、便只剩下了院中流水叮咚之声。满怀心事的沈归,最终还是借着酒劲,才勉强睡了下去。
转过天来,沈归从宿醉中醒来一看,自己的房间之中不知何时挤满了形形色色的江湖人。坐在床头正在修指甲的齐返,一见沈归睁开惺忪的睡眼,立刻从手边的铜盆之中拎起一块湿棉帕,随意往他脸上一摔,没好气的念叨着:
“我还以为你睡死过去了呢!起床,该干活了!”
在这群形形色色的江湖人之中、男女老幼、辈分高低之人都有,但大家在走出了沈宅院门之后、却自动自发地一起退后了一个身位;如此一来,便把沈归让到了队首的位置上。倒也不是说沈归在江湖上有多么高的声望;而是他今日所代表之人,乃是德高望重的老乞丐伍乘风。
时至今日还仍然‘滞留’在奉京城里的人,大多都是些穷苦人家。而他们平日里养家糊口的营生,也都是五花八门,千奇百怪;这些人虽然无权无势、也大半都目不识丁,但合在一起之后,却组成了幽北三路那充满烟火气息的世俗一面。那些官宦人家、富户豪绅们终究有限、也无法代表整个幽北三路;而这些市井之徒、无名之辈,才是真正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主人。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转出位于河中后街的沈宅,没走出多远去,便看见了那位须发皆白的老账房先生——徐延华。站在徐先生身后之人,一水的都是二、三十岁上下的男子。此时,他们每个人手中都拿着形态各异的‘长木棍’,一看就是由农具改造而成的武器;而在队伍的最末尾,还跟着十位挑着扁担的中年妇女;为首一人,正式昨日里与徐先生‘讨说法’的那位‘悍妇’。
沈归只与徐延华互相对了个眼神、便一言不发地站在了他的身边,‘江湖人’与‘平民百姓’这两支队伍,就此汇聚成了一条长龙,在徐先生的一声吆喝之下,开始朝着南门大街缓缓进发。行至半路途中,还有不少闻讯而来的百姓,自发地加入了队伍之中。这样一来,还没走出去多远,这条‘人龙’便已经一眼望不到头了……
倪醒倪夫子的身体状况本就不太好。连续三日不吃不喝的静坐之后、身体早就已经虚弱无比了。此时此刻,他把自己的脑袋靠在爱徒魏圭的棺木之上,正在闭目假寐;待听到了纷繁杂乱的脚步之声由远而近之后,这才缓缓地睁开了双眼……这一眼望去,倪夫子的双眼瞬间一片模糊!
他当然知道,当日魏圭惨死之时,被他所救的百姓都是何等的冷漠;也亲眼看见了飞虎军卒当街行凶之后,那些围观的百姓都是怎样的唯恐避之不及。自打他率领诸位门徒,来到这南门大街以前,便已经让所有学子都做好了‘孤军奋战’的心理准备。在倪夫子看来,这‘舍生取义、以死谏君’的行为,本就是他们读书人的份内之事,与那些目不识丁的平民百姓之间,并无任何关系;也当然不能强行要求他们,能够与自己一样的‘漠视生命’了。
可即便他已经年纪高迈、仍然也能感受到此时此刻、正向自己走来的那队百姓,带着怎样浑厚磅礴的气势!
他们的步伐并不整齐,甚至还十分凌乱;手中所执的那些‘武器’,也一眼就能看出原本都是些什么玩意儿;队中之人虽然都是青年男子,可单从身形上看,也知道他们平日里都不是什么悍勇之士……
尽管‘人员构成’如此不堪,但他们却没有一个人刻意放慢脚步,也没有一个人左顾右盼,面带胆怯之意。他们如今裹挟的这份气势,既可以称为‘众志成城’、也可以叫做‘背水一战’。
走在队首之人,正是账房老先生徐延华。他摆手停下了身后的队伍、孤身一人走到了倪醒的面前,躬身长施一礼,语气坚定地说道:
“倪夫子与门下高足不惧强权,于皇宫南门之外为民请命,让我等奉京百姓心中既感动万分,又羞愧的无地自容……今日老朽与诸位百姓再次前来、就是要与诸位高贤共同进退,一起向那昏王讨一个说法!是非自有曲直,公道自在人心!徐某与诸位百姓虽然无财无势,无以响应各位的义举;但总算还有一条性命、还有一片‘人心’,可以赠予诸位高贤,引为‘公道’二字!”
第355章 302.恼羞成怒
今日清晨,东暖阁中的颜昼也是满心的忐忑不安。他焉能忘记倪醒与三北书院的仕子、此时仍然还在南门大街上‘逼宫’;虽然初舅父李登对于此事,给自己的‘处理意见’便是立刻无罪开释汪家父子,并且亲自向倪醒许诺:待他登基承继帝位之后,会亲笔写下一封‘罪己诏’,传示幽北三路。
给颜昼出的这个主意,完全是李登‘自作主张’的结果。这也是他的一份私心,事先也没有与任何人透露过此事。他之所以会选择与颜昼站在相对的立场上,凭的是幽北丞相的身份、沈归未来丈人的身份、李家的家主身份;唯独给太子提出这个解决方法之时,他秉持的却是颜昼娘舅的身份。这即是他顾念亲情,也是他心中的一份柔软。
可往往就是这等真正能够彻底解决问题的办法,往往都是那些所谓的‘逆耳忠言’。心高气傲、胸怀大志的颜昼,又怎么可能采用这个法子呢?
若是为了解决眼前的危机而释放汪家父子,颜昼兴许还能咽得下这口气去;可如果要在继位之后,连一见露脸的事都没办呢,却反而要先亲笔写下一封罪己诏、还要传示整个幽北三路。此事对于看似前途一片光明的颜昼来说,是绝对不可能接受的极大屈辱!
纵观华禹大陆的历史,曾经颁布罪己诏的君王便已经是凤毛菱角;而且这些曾经自省自责的君王,无一不是在国家遭受天灾之时、或是在强敌的威胁之下,万不得已才会‘归咎自身’的。而且,即便是颁布了罪己诏之后,后世之人对于他们的评价也大多都是颇为不堪的。或许此事落在百姓与朝臣的眼中,是自己在向天下展示自己虚幻若谷的高尚情操;但对于君王本身而言,却是件得不到任何好处的事。
而且,刚刚登基就颁布罪己诏的君王,从古至今还是闻所未闻的事!若是这个‘头筹’被他颜昼拔了去,后人如何评说还不算在内,单说北燕的天佑帝和南康的永嘉帝,也会把他这位‘同行’引为笑柄。
其实,这一点倒是颜昼自己多虑了。因为在那两位君王的心中,根本从未把他这个坐井观天之人,当作自己的‘同行’一般看待。
当李登把自己的亲笔信件呈上、但久久却并未曾听到汪家父子获释的消息之后,原本在此事上还略嫌‘优柔寡断’的李丞相,便彻底的放弃了颜昼这团糊不上墙的‘烂泥’。
今日睡醒之后、颜昼如同嚼蜡一般用过了早膳,看着窗外逐渐升起的日头,愈加的心焦如焚。当日他为了维护自己的君王的体面,才会在万不得已之下、在众目睽睽之中,与倪醒定下了这‘三日之约’。时至今日,三日时限已到,自己却还是无法给倪醒与三北书院的学子们一个满意的交代。如果躲在宫中不露面呢,那么难免落得个‘自食其言’的骂名;若是亲自出面呢,又实在无言以对三北书院的全体师生……
“难啊……真是左也难、右也难……李昱啊,不如你来告诉朕,如果换成是你坐在朕的这个位置上,这场死局你又会如何破解呢?”
此时正在房中伺候的总管李昱,一听到颜昼的问话,急忙连连摆手说道:
“陛下切莫折煞奴才!陛下是九五之尊,是上天之子,又岂能与奴才这等下人相提并论呢?此等国家大事,圣上来问奴才意见怕是问错了人呐……不过呢,朝中还有文武百官、御马监还有柳少监事,他们都可以为陛下分忧啊!而且,即使他们的法子都不合陛下心意,那么也还有丞相大人可以……”
“够了!”
颜昼才刚听到‘丞相’二字,抬起一脚便踹翻了面前的桌子。他瞪大了双眼,指着匆忙间跪在碎瓷片上的李昱,怒气冲冲地吼道:
“莫非没有他李登的指点,朕就无法自立了吗?幽北三路在名义上虽是颜家天下,但实际上却已经被郭、李两家权臣钳制了近百年有余!好容易等到他们两家都被断了香火,正是朕大展拳脚的绝佳良机,绝对不能让他再获得插手朝政的机会!朕明明白白地告诉你,只要举行过登基大典之后,幽北三路就再没有李姓的丞相了!你现在就给朕滚出去,传齐王颜复九、御马监代监事柳执、飞虎军统领张黄羚入宫觐见!朕倒是想要看看,到底是这些读书人的脖子更硬,还是我幽北三路的钢刀更锋利!”
李昱一听颜昼这话,也顾不上被瓷片割到血肉模糊的双膝,忙不迭的口称‘奴才遵旨’后,踉踉跄跄地逃出了东暖阁中。不过有些反常的是,这次李昱并没有着急出宫传旨,反而是吩咐了三位小太监代他前去,自己则亲自跑向了永灵殿方向,找他的义父李清去了……
没过多久,三位手握‘重兵’的‘太子心腹’便来到了东暖阁外觐见。此时李昱并没在门外伺候,只得由身负皇亲血脉的齐王殿下颜复九,率先开口请旨:
“臣颜复九、飞虎军统领张黄羚、御马监代监事柳执,奉旨觐见!”
“进!”
门外的三人互相对视一眼,便纷纷低下头颅,鱼贯踏入东暖阁中。
此时的东暖阁已经恢复如常了,颜昼也一改方才的愤怒与暴躁,笑呵呵地伸手指了指房中的几张椅子:
“此处没有外人,三位也无须多礼,坐下咱们好讲话……你们三人,都是朕的心腹宠臣,也都是不可多得的聪明人,多余的废话呢,朕也就不再多说了。今日正午时分,朕与倪醒的三日之约期满。按常理来说,朕既然贵为天子,当然不能食言而肥、是该亲自前去给倪醒与那些学子们一个交代的;但这几日朕想了许多,总觉得现在正处于幽北三路‘紧要关头’,却发生了此等逼宫之事,想来这背后的真正原因,也绝对不单纯。朕乃是上天之子,代天意行事,又何须给倪醒那个心怀鬼胎的腐儒任何解释呢?张黄羚,如今既然是你来负责维持奉京城的地面秩序,那么便交由你出手,遣散南门以外的那些刁民吧……”
说到这里,颜昼停顿了一下,把目光看向了此时椅子上坐立不安、浑身冷汗的那位‘张大将军’:
“张将军怎么满面大汗?莫非凭你麾下那两万精锐甲士,处理起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还会有什么困难不成?”
张黄羚再也坐不住了,惊慌失措地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结结巴巴地回道:
“回……回陛下……方才下臣奉命入宫觐见的路上,曾经路过南门大街……此时此刻的南门大街上,已经不仅仅是那百余位三北书院之人了……除了那些腐儒之外,更多出了许许多多的普通百姓……奴才方才打量过一番,此时聚集在南门外的人群,已经一眼望不到边了……”
“人多又怎么了?张黄羚啊张黄羚,你看看自己如今这副模样,可还有半分统兵将领的胆气?不过就是多来了一些闹事的刁民而已,莫非你们飞虎军手中的钢刀、身上的盔甲,都是摆设的不成?闹事百姓再多,也不过都是乌合之众,况且也绝对不会有两万之数!张黄羚,朕还要提醒你一件事!当日你面对平北军郭兴来袭之时,便是一阵未见便率军临阵脱逃了……这笔账,朕可还给你记在心里呢!朕命令你现在就率领飞虎大军,彻底肃清南门大街!凡遇见敢于出手阻拦之人,无论身份如何尊贵、你皆可当场斩杀!”
张黄羚一听颜昼这话,立刻浑身颤抖体似筛糠,重重地叩了三个响头,语带悲凄地答道:
“禀陛下,臣并非是畏惧那些儒生刁民,只是如果一旦在众目睽睽之下、对百姓与学子挥动屠刀的话,那么待此次事件平息之后,我等又该如何善后啊?那么多双眼睛看着,再想要封口可就是天方夜谭了呀……”
听到这里,颜复九也急忙出言附和道:
“陛下日后还要君临天下,此事做起来虽然不难,但于陛下在民间的威望与口碑却十分不利。依臣下看来,不如再等上几日,待他们这些刁民耗尽了胸中锐气,再逐个击破不迟……”
颜昼双眼一瞥,看着颜复九阴阳怪气地说道:
“朕当日与倪醒约定之事,莫非齐王你没有收到风声?这杀人灭口是有损君威、可自食其言也一样有损君威;朕索性就给他们那些闹事之人,留下一个深刻的记忆好了,也省得他们日后再受旁人挑唆、不停与朕为难!”
颜复九与张黄羚二人对视一眼、眼中都是一片无奈与惋惜。任谁看着颜昼那双血红的眼睛,都清楚的知道颜昼这位太子殿下,此时已经钻进了牛角尖里。在这样的情况下,无论自己再说什么,也都是毫无用处的……
“陛下此举虽然看似略嫌莽撞、但也不失为一劳永逸的好办法!奴才愿意率领御马监众人一道前去、为飞虎军的弟兄们‘查缺补漏’,务求不放走一条漏网之鱼!”
这句话血腥味十足的话才刚一出口,就连颜昼本人都惊讶地看向了那位开口附和的‘特务头子’——柳执!
第356章 303.心口不一
颜昼会面对这个左右为难的尴尬局面,其实也有柳执办事不利的一份‘功劳’在内。如果不是他的手下当街残杀了魏圭魏子重,也招不来倪醒这颗煮不熟、压不烂的‘铜豌豆’。所以在颜昼的本心之中,早就已经记恨上了他,如果不是还有御马监那些阉货在他背后撑着,此时自己身边又的确无人可用的话,颜昼甚至都想直接宰掉柳执泄愤了!
所以,柳执这次在东暖阁中附和颜昼,在两位统兵将军看来,都觉得他是想要通过‘献媚邀宠’的方式、重获颜昼的信任与倚重。这行为的确有些下作,但两位将军也没觉得是什么意外之事。
无论在是多么权势滔天的大太监,只要失去了君王的宠信,一定都会落得个惨淡收场。这一点,所有人心里都十分明白。
当然,柳执的这番‘表白’,对于现在颜昼来说,也的确是求之不得的事。甚至听完之后还让他感觉这个小胖子柳执,好像不像之前那般无能了。
“你们听见了没有?这才是你们这些为人臣子者、此时此刻应该说的话!既然你们都知道人言可畏,那么别放走一个活口不就行了?这种对于你们来说,就真有那么困难吗?总而言之,今日之事就这样决定了。二位将军这就出去准备一下吧,正午时分便一起动手……哎!柳监事先留一下,朕还有别的事要交代你……”
这二位被训斥了一番的统兵将领急忙告退,而柳执也奉旨留在了东暖阁中,等待颜昼接下来的吩咐。
“朕来问你,御马监如今能够出动的高手,究竟还有多少?”
柳执闻言先在心中仔细盘算了一番,这才开口答道:
“回陛下,前一段时间,御马监为了诱杀那个天灵脉者而倾巢出动,可惜最后不仅功亏一篑,还折了内房总管乔元安、与家师陆向寅……时至今日,御马监仍然没有恢复元气……所以,如今御马监中能够调动的顶级高手,也为数不多……
对于陆向寅的死因,颜昼自然也是心中有数的。他也知道,御马监的实力大损一事,确实也怪不到柳执头上。
“哎,朕也是想借这个难得的机会,彻底铲除掉整个丞相府;可惜你们御马监刚刚元气大伤,谛听那群‘南康狗’又背信弃义……莫非真的要坐视这等天赐良机、生生从朕手边溜走吗?朕登基之后,若是再想有这等全城大乱的机会,可就没那么容易了……”
听到这里,柳执神秘地一笑,慢条斯理地对颜昼说道:
“陛下刚刚接管幽北国事,恐怕对于御马监的真实本领,了解的也还不够清楚。恩师奉命组建御马监,并非是以培养武道高手为第一要务的。我等御马监中人习武,为的也并非是与人正面相斗。御马监存在的意义,其实只有一个:那就是不惜一切代价、用尽各种手段,完成陛下交予的所有任务。”
“所以……?”
“所以我们御马监虽然看似不擅于与人正面向搏,也没有一等一的高手坐镇,但其实这些也根本就不重要。因为只要没有天灵脉级数的高手从中作梗,那么在整座奉京城,就没有御马监办不成的差事!”
“可那个沈归的身边,却有一位天灵脉者……”
“陛下!”柳执突然有些无礼的打断了颜昼的话,他目光笃定地看着颜昼说道:
“昨日夜间,奴才已经得到了草料房探子传回的消息。那位天灵脉者之前落脚的河中后街沈宅,此时已经是人去屋空了。陛下您试想一番,如果那位天灵脉者此时还在奉京城、甚至还在幽北三路的话,那沈归又为何要把所有沈宅中人、一起送往丞相府呢?所以,单就这一点而言,奴才几乎就可以断定:那位天灵脉者,定然是被什么意外之事绊住了手脚,无暇再护佑沈归了……”
这个天大的好消息,彻底让颜昼的心中兴奋了起来。一直以来,刘半仙这位本不该存在于人世间的天灵脉者,就是他心中最大的一块心病;如今那位天灵脉者虽然没死,但只要他无法及时出现、那么就无法对自己的全盘计划产生任何不利影响;只要是失去了天灵脉者的庇护,那么无论是李登还是沈归、都不过是凡夫俗子而已;凭着御马监那些千奇百怪的手段,想要把他们彻底铲除,也就不是什么天方夜谭了!
“好!非常之好!如果真如此,那么南门大街上的事,就不劳你们御马监插手废心了,张黄羚与颜复九他们办成什么样,就是什么样,那些儒生与刁民的死活,也统统都无所谓了;你们御马监今日只有一个任务,那就是不惜一切代价,务必要彻底铲除李登与沈归二贼……还有,那些跟他们有连带关系的人,包括奉阳公主与乐安郡主在内,全都一个不留!”
柳执低头回了声‘奴才领旨’,随即又小心翼翼地对颜昼说道:
“陛下,奴才以为不如先派出一些‘幌子’,参与到清剿南门大街的行动当中。一来他们可以从旁协助二位将军,二来也可以分散沈、李二贼的注意力,放松他们的警惕性与防备心,也使得我们接下来的行动更容易得手……奴才这样安排,陛下认为是否妥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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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昼听完柳执的计划,也并没有觉得有任何不妥之处。随即他便点了点头,朝着柳执大手一挥:
“事已至此,这些细枝末节朕也就不再过问了,全都交由你全权处理。朕会赐予你一道腰牌,你尽可以用朕的名义,调动全城兵马……哪怕那些学子与刁民逃走一个半个的,也没什么关系;但李登和沈归二人,却绝对不能让他们再见到明天的太阳!如果此事你能办的干净漂亮,待朕登基之后,一定会让你名正言顺地坐上你师傅的位置!”
单从颜昼这个没有任何诱惑力的承诺就可以看得出来,即便在他登基之后、也绝对是一位不愿放权的独裁君主。柳执可是由陆向寅亲手培养起来的少监事,早就得到了御马监上下的拥戴之心、还哪用得着他来‘扶正’呢?
柳执刚刚回到御马监,便带上了十几位黑衣人,大摇大摆地走到了皇宫南门的城墙之上。他指着下面那群一眼望不到边的百姓们与学子们,对身后众人小声吩咐道:
“无论一会飞虎军与太白卫都做了些什么,跟咱们御马监都没有任何关系;单等双方人马纠缠在一起之后,你们再蒙上面巾,直接潜伏到战圈之外。那些死心眼的‘该死鬼’你们不用管,只要发现有谁打算趁乱溜走、你们再冲上前去结果了他便是……”
“少监事,别怪属下多嘴……您瞧瞧下面这人山人海的,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啊!一会那二位将军带兵一冲、这些百姓肯定瞬间就‘放了鸭子’!届时就靠着咱们这十几个兄弟,又能截的住几个啊?要不然还是让属下回去多调一些……”
柳执摸了摸下巴,忧心忡忡地看着那条无边无际的‘人龙’说道:
“你的担忧也不无道理……咱们这队人虽然只负责灭口,但毕竟也是陛下亲口吩咐下来的差事,当着二位将军的面,也不好过于敷衍了……可如今他们二位已经回营点兵去了,什么时候会起冲突谁也不知道……这样好了,你先带着兄弟们在此处守着,我亲自回去跑一趟!”
说完之后,柳执拍了拍对方的肩膀,又指了指城墙下面,随即几个起落之后,便再也不见了踪影。
与此同时,颜复九带着两千余太白卫,已经在皇宫南门列队完毕了;单等张黄羚的大军一到,便内外两路同时夹击。
而坐在南门大街之上、正在吃着秫米饼子的沈归,刚才还在与身边的倪醒谈古论今,突然间仿佛听到了什么声音一般、停下了正在不停咀嚼的嘴巴,朝着皇城的方向眺望而去。
“沈公子?发现什么异常了吗”
倪醒也发现了沈归的怪异之处,随即便出言询问道。
沈归沉吟了半晌,随即又面色一变,压低了声音说道:
“方才我好像听到了在宫墙之上、有武道高手经过发出的声音,想必定然是御马监的柳执打算做些小动作了……如今距离午时还有一段时间,足够沈某再多跑几个来回了……夫子放心,午时之前,沈某一定赶回此处,与大家共同进退……”
说到此处,沈归便站起身来,刚要转身离开,没想到倪醒却也是面色一变,拉住了沈归的手,在他耳边轻声地说道:
“先去丞相府,我担心他们会狗急跳墙……”
其实不用倪醒嘱咐,沈归原本也是作此打算的。别看那柳执当初在刘半仙的手下、就连一招都没走过去;可凡人与天灵脉者交手的结果,并不能衡量对方的真正实力。这个看似人畜无害的小胖子、可是陆向寅从小培养的接班人啊!如今这个放手一搏之际,也定然不会是什么易与之辈。
尽管如今的丞相府中,还有单清泉与李福两位高手坐镇。但他们二人虽然都是练家子,但毕竟也是伤的伤、老的老,面对有备而来的御马监,能不能抵挡的住,还真就不太好说……
对于沈归而言,无论颜家兄弟的争斗胜负几何,如果李登父女出了什么意外的话,那无论得到任何结果、也都没有什么意义了!
第357章 304.相府死战(一)
今日天色才蒙蒙亮,起个了大早的李福便在花园之中,召齐了丞相府的所有下人‘开会’。所有人一来便看得分明,此时在大管家李福的身后,还放着两个大竹筐,筐里面装的全是整锭整锭的金银元宝。
此时李福脸上的笑容看起来有些奇怪,他仔细打量了所有人之后,这才慢悠悠的说道:
“你们这些人呢,都是我亲自招入丞相府做工的。你们有的人是签过卖身契的家奴;有的人呢,则是来丞相府打短工的帮工;还有很多人,原本就是东幽老家的子侄晚辈,今天呢,福叔也就不细算了,你们是在相府做了十年也好、只做了一天也罢,今日全都一视同仁……”
说到这里,李福从怀中掏出了一叠厚厚的文书,举在那些下人们眼前晃了几晃,随即他暗自引动一口丹田真力,气运掌心,把那一摞文书震了个粉碎!这次,还是李福第一次在这些下人面前,展露自己的真功夫!
“刚才那些文书里面,有你们的卖身契,也有你们签下的工约,还有你们提前预支工钱的借据,就通通都不作数了!今日,我们丞相府要遣散所有的奴婢和下人!当然了,在你们临走之前呢,丞相大人还有恩赏……瞧见没有,每人一锭金一锭银,都是足额二十两的元宝,权当你们的遣散费了!现在呢,你们就回去收拾好自己的细软,再来我这领完了银子,回家去吧!
李福说完之后,笑眯眯的看着那些面带讶异之色的下人,又拍了拍手:
“别愣着呀,赶紧回去收拾东西吧!现在银号都关了门,发完了不够的话,我也没地方再补去了!”
听到李福这话,那些下人们这才如梦方醒,也顾不上问一个清楚,便习惯性的遵从了大管家的命令,回去收拾东西了。
没过多久,这些男女下人们便散了个一干二净。李福把那两个空空如也的竹筐往门前随意一放,迈着四方步走向了后院厨房。
“真香啊宋师傅,早膳做好了吗?”
还离着厨房很远,李福便闻到了一股浓浓的米香;而宋行舟闻言也从气窗后探出了脑袋,没好气地回到:
“您把下人都遣散走了,现在蒸煮烹炸可全都靠我自己了,哪还有那么快呢?管家您要是嘴急的话也好办,那就进来帮把手,兴许还来得及喝上一口热粥……”
与此同时,李登也刚把万长宁推出了厢房。师徒二人就这样坐在花园中的一张石桌边,观赏起了几株刚刚盛放的木槿花;而洗漱完毕的李乐安,也从她的闺房之中走了出来。今日的李家大小姐,既没有身穿寻常女子偏爱的罗裙、也没有穿上那件林思忧为她亲手缝制的郎中服;反而是换上了一身紧称利落的粗布短衣,腰间还配着一柄外观华美的普通长剑!
李登和万长宁当然知道她心里打得是什么小算盘、也知道她手下的本事都是些花拳绣腿。只是看她这兴致勃勃的样子,也实在不好打消人家的‘积极性’,只能强行忍住自己的笑意,不去看她了……
众人就在这花园之中用完了一顿清淡的早膳,宋师傅刚刚收好了碗筷之后,单清泉便风风火火地赶回了丞相府中。
“丞相,我回来了!街头街尾一共有四个御马监的探子;那些被遣散的下人当中,也有各方派来的十几个眼线……已经全处理干净了。”
李登听到这里,眼神变得有些黯淡。他想开口说些什么,最终仍然只是叹了口气,拍了拍单清泉的肩膀:
“辛苦了,先去厨房吧,宋师傅给你留了些白粥,别饿着肚子……”
吃饱喝足的单清泉,不想与李登他们坐在院中一起赏花看书,于是便自己托着一杆烟袋,坐在了了大门边的一张长椅之上歇着了。
没想到他才眯着眼睛吸了两口烟、耳中便传来了丞相府四周传来了无数刻意压低之后、略显细碎的脚步之声。单清泉叹了口气,倒提着手中烟袋、在门房边的墙壁上磕灭了火之后,随手把它放在窗台之上;紧接着,单清泉站起身来,转着圈地活动了一番腰腿,右手微微一抖,由打腰间扯出了一柄软剑,大大咧咧地站在了相府大门以外……
与此同时,正在厨房帮忙洗碗的李福,也甩了甩手上的水渍,转身从地上摸起了一杆通炉子的铁钩,走出了厨房……
“单老板!多年未见,最近可还好啊?”
随着略显阴阳怪气的招呼之声传来之后,一位须发皆白的老内官,颤颤巍巍地出现在了丞相府的胡同西口。他一边朝着仗剑而立的单清泉打招呼,一边也伸手从自己的腰巾上,解下了一对怪模怪样的爪形兵刃。
这老者手中的奇怪兵刃,主体是一节坚韧柔软的金丝绳,绳子两头还拴着两柄由生铁打造的铁爪。这两柄铁爪就像是苍鹰的利爪,而且四个指尖还都可以自由活动;若是外行人单从外型上猜测,准以为这是善于擒拿格挡一类的奇门兵刃。
但单清泉可是个识货之人,他只略一打量、便已经看出了一个大概:这种兵刃并非是什么奇门兵刃,反而是正经八百的内家十八般里面的兵刃——飞抓!
飞抓这种内家兵刃,不仅形状颇为怪异,而且若是没有专门的身法、步法配合,就算只是拿出来耍着玩玩,也极容易会伤及自身;就算是有名师指点,没有下过三十年以上的功夫,也是绝对无法用来对阵迎敌的!
待这位老内官走近些之后,单清泉仔细打量了一番对方的五官,面色骤然一变:
“你……你是当年与我交过手的那个老内官……?”
不错,来者正是御马监的老祖宗之一,草料房的‘联合创始人’、也是陆向寅的老伙计,牛章!在他当年随李登一起入京之时,还年轻气盛的单清泉曾经仗着一身武艺夜探皇宫,想要看看幽北的皇帝老儿究竟长的是个什么模样。没想到他才刚刚翻入宫墙,便被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太监堵在了墙角。二人互相一个错身之际、迅速交手了三招。这三招一过,自己便受了不轻的内伤,回到丞相府后,也足足养了一年才恢复如初。
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还一直认为自己是败在了陆向寅的手中!没想到如今陆向寅已经作古,但伤过自己的那位老内监却再次出现……这近二十年的时间过去,虽然那老内官已经日渐年迈体弱、但自己的隐伤也还没能痊愈。想来这第二次交手的结果,双方胜败之数也犹未可知啊……
不过,单清泉并不是个畏首畏尾之人,他双眼紧紧盯着那位老内官、手腕同时一抖,绵软如蛇的潇湘软剑立刻便挺直了剑身:
“还真是你……想你我二人在二十年前,曾经交手三招。可惜当日我还有要事在身,咱们也未能分出个高低;可我万没想到,你这么大的岁数,竟然还能好端端地活到今天!好好好,今日交手定然不会意外发生,这次我们定要打个痛快!”
单清泉说完之后,掌中的那柄潇湘软剑、立刻分散出了十几道虚影,划出极为诡异的弧度,直奔老太监牛章的咽喉刺去!
平心而论,软剑这种兵刃灵巧迅捷,杀伤力也还算不错;唯独在力道方面、却有着天生的劣势,也无法用那些劈、砍、刺、挡的寻常剑招;如果碰上那种力沉势猛的重型兵刃,凭着软剑独有的灵巧与迅速,定然可以以巧破拙,占尽上风;但如今牛章所执的飞抓,也是可远可近、灵巧多变的冷门内家兵刃,对于擅用软剑的单清泉来说,可绝对不是什么好对手!
如今牛章面对真假难辨的十几道虚影,只是不慌不忙地一抬左手,用那柄精铁打造的鹰爪钩护住了自己的脖颈之间;同时沉在腰间的右手一个扬手,另一柄爪钩便直奔单清泉的背后飞去。
这并不是牛章年老眼花,用歪了招式;而是这飞抓的用法,原本就是如此诡异。牛章当然知道,但擅用软剑之人,都会习惯性地想要凭着速度与灵巧的优势、直奔对方的脖颈割去;可自己手中,却有着两柄飞抓,可攻可守!他所采取的破招方式,便是抬起一柄飞抓护住脖颈要害,而另一柄飞抓直取对方的背后。
如此一来,就算一招之下无法钩锁住单清泉的肩胛骨、至少也可以凭着那段金丝索缠住对方的身体。只要金丝索绕上对方的身子,无论是束缚住对方的出招动作、还是精准地缠在对方的脖颈之处,都定是笔‘稳赚不赔’的买卖!
单清泉也是个老江湖了,立刻便听到自己耳边恶风不善、对方手中的铁钩也把脖颈要害护的严严实实、自然知道他不可能一击得手;于是,单清泉立刻腰身一扭,硬生生止住了身形,随即又强行变换招式、剑身软绵绵地贴上了对方前伸的右手,直奔牛章的腋下空门刺去……
这个应对方法,就是他单清泉咬住了他牛章年老体衰,打算以快打快、与这个将行朽木之人拼反应速度、拼气血体力……这个思路原本也没有什么问题,可惜他却忘了很重要的一点:自己当初是练功急切,导致伤了宗筋。这道隐伤对于他单清泉来说,自然是有百害而无一利的;可眼前这个老者,却是个净过身的‘正经太监’!他的柔韧性与速度,远非自己这般‘男儿之身’可比……
第358章 305.相府死战(二)
牛章刚刚感受到手腕处传来的冰凉触感,面上立刻带起了一丝冷笑。他既然安全活到了这个岁数,当然清楚单清泉打的是个什么主意;同时他也知道,单清泉之所以会无视绕背而去的右手飞抓、就是抱着‘以轻伤换重伤’的兑子念头。
牛章同时也十分清楚:只要自己不挡不退,那么这一招交换之下的结果,必然是他单清泉,被自己飞抓的四指钩中肩胛骨;而自己呢,也同时会被对方的软剑割开腋下。任谁想到此处,都能算出结果:单清泉失去继续战斗的能力,而牛章最多也就是伤到右臂而已。
但在牛章看来,如果自己真的与单清泉这样对换,那么吃大亏的就一定会是自己!
因为软剑这种兵刃,虽然在点、刺方面居于天生的弱势地位,但却极其擅长改变剑尖的落点,招式之间的衔接与变换速度,也远超其他兵刃。自己若是真的任凭单清泉手中软剑欺身,那么结果定然或是被那软剑从腋下缠绕、卷在右臂之上,生生被卸下一条臂膀来;或是单清泉手腕一转,剑尖由肋骨之间的缝隙刺入内腑之中,落得个被搅碎内脏的惨淡收场!
洞悉了单清泉‘小心思’的牛章,自然也不会乖乖落入陷阱之中。他面对着如蛇一般的软剑不退反进,右臂迅速一弯,凭着自己坚硬的肘尖,生生压偏了那柔软的剑身;以被荡开的剑刃割破自己肋下皮肉为代价,使自己刚刚荡出去的飞抓,结结实实地刺入了单清泉的皮肉之中,顺势抓尖也紧紧扣在了他的右侧肩胛骨之上……
牛章一击得手、感受到了金丝索上传来的阻力之后,也不顾自己肋下疼痛,一脸得意地再次拽了几下手中绳索,数落起了身体僵硬,满面冷汗的单清泉:
“就你这点小心眼,能瞒得过谁啊?二十年前那次交手,你小子就是花哨有余、内息贫弱;本以为二十年过去,你定能有所精进、可没想到你的内息却不进反退,堕落到了这般地步!虽然在招式上你也的确精进了不少,但没有内息的辅助,招式练的再精纯,也不过就是花拳绣腿……我劝你也别那个费劲了,如今你被咱家的飞抓钩住了肩胛骨,右边的半个身子都已经动弹不得了!就你这个德行,哪怕咱家有心放你一马,你也跑不了多远啊!”
正如牛章所说,此时单清泉不仅承受着伤口传来的剧痛,那被飞抓钩住的右半边身子,也是半分力气都提不起来;牛章说完之后,又用力拽了几下金丝索;那扣在骨头之上的爪钩,扯得他连手中的剑柄都拿不稳了。单清泉只觉身子一麻,手中潇湘软剑也自然而然地落在了地上,发出一道清脆的响声……
“单老板,咱家知道你心里打的是什么主意,但既然咱家这个半只脚踩在棺材里的老祖宗,这次都‘披挂上阵’了,你们丞相府之人再想有活路,可就未免有些痴人说梦了!听到府中的那些喧哗之声了吗?今日我御马监全体出动,为的就是不放走丞相府的任何一个活口!”
在牛章的几次拉扯之下,单清泉的肩胛骨已被飞抓彻底扣紧。他本就已经疼浑身是汗、眼前发黑;此时一听牛章所说,勉强抽出了一份清明,分心倾听相府以内传出的声音。
这一听之下,此时已经自身难保的单清泉,更是倍觉心焦如焚。
正如这老太监所说,单清泉身后的相府之中,正在零零散散地传出铁器互斥之声。尽管他心里有数,知道李福的手段不在自己之下;但眼前这个从棺材里爬出来的老太监牛章、三下两下便轻松制住了自己;想必那个陆向寅亲手培养出来的柳执,也足够缠住年老体衰的李福了……
自己原本还笃定的认为,不过是走了一位天灵脉者刘半仙,想来颜昼那小子也拿丞相府无计奈何呢;可如今只是来了一个御马监而已,整座丞相府竟然就有了一朝覆灭的危险!
牛章看着单清泉的脸色越来越差,心中更是极为得意了。他又恶趣味地拽了拽手中飞抓,一边折磨着单清泉、一边哈哈大笑道:
“罢了罢了,既然胜负已分,咱家还急着亲手割下李登的头颅交差呢,也就不跟你多费口舌了……”
说完之后,牛章把手中的金丝索一松,任凭飞抓嵌在单清泉身上,自己则脚尖一挑,把那柄落在地上的潇湘软剑拿在手中,轻轻往单清泉脖子上一架,右臂肩头紧绷、作势便要割开单清泉的咽喉……
“嗖……”
一道尾部拴着红绸子的黑铁飞镖、不知从哪里飞出、裹挟着风声呼啸而来,精准地击中了牛章的剑柄与剑身的连接之处。这个部分,也是潇湘软剑唯一坚硬的部分;在这柄飞镖精准的撞击之下、立刻被带歪了剑锋,只把单清泉的脖颈划出了一道血痕而已,便裹挟着抓紧了剑柄的牛章,连退了五六步远。
“何方鼠辈?藏头露尾暗中埋伏,莫非也跟咱家一样,是个‘不带种’的爷们?单清泉现在已经被咱家的飞抓制住,根本动弹不得分毫!你们若是不现身与我一战,还能救的了他几次啊?”
方才,被飞镖撞歪了剑身的牛章,立刻调整好了身型,紧接着又是一个闪身,从地上抓住了动弹不得的单清泉,用他的身体护在自己身前,背后也紧紧贴在相府院墙之上。确定了安全之后,一边打量着暗中出手之人,一边朝着四周大声喊喝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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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当成‘人肉盾牌’的单清泉,一见落在不远处的那道黑色铁镖,便已经猜到了救命恩人的身份:自己这条老命,定是以‘十四’为首的冬至杀手所救。
尽管他被刺骨的疼痛折磨的双眼发黑;尽管牛章为了自保、紧紧地贴在了自己背后、挤得爪钩的边缘把肩胛骨刮得‘咯咯’作响,单清泉仍然还是紧要了牙关,半个字都没有说出口来。
单清泉当然知道,无论牛章是威逼、利诱、求和、交易,都绝对不可能打动十四;倒不是颜昼与御马监开出的价码不够丰厚、也不是十四和他单清泉之间有宿怨未清;实在是冬至的杀手们,个顶个都是聋人,根本就听不见他都嚷了什么啊!
纵使不明就里的牛章,把自己嗓子喊得生疼,也没有得到任何回应。百思不得其解的他,伸手拽了拽单清泉的发髻,贴在他耳边小声问道:
“这些人是冲你来的?还是冲咱家来的啊?”
正在和剧痛搏斗的单清泉紧咬牙关、只发出了一声冷哼。
“单老板我提醒你,你的这条命、如今可还捏在我的手里!就算是咱家躲不过那飞镖,你也肯定要死在咱家前面!”
此时的单清泉,也只当自己是个聋人。面对牛章的威胁,就跟没听见一样,任凭他说什么,都是紧咬牙关不发一言。因为单清泉心里清楚:只要没泄了十四的底,那么这位老太监在摸不清局势之下,也不敢冒然结果自己的性命。
而且,如今李福还在相府之中搏命厮杀,单从府中传出的声音听来,好像还处于势均力敌的局面之下;自己与十四,在这里用命绊住这个武艺高强的老太监,也能从‘侧面支援’一下正处于血战当中的李福啊!
“爱说不说吧!他娘的,江湖越老胆子越小,不过就是一支飞镖而已,有什么可怕的呢?若真是真有能耐的高手,被咱家这么羞辱之下,早就与咱家当面一战了,哪有这么没皮没脸的人呢?…单老板您闭眼…咱家还是先送你上路,再去找那只老鼠……”
牛章发完了狠之后,刚刚准备抽动软剑、结果单清泉的性命,可没想到绸缎发出的破空之声、又再次响了起来!
按照江湖规矩来说,如果在飞镖末尾处栓上了一道红色绸缎,那么这种飞镖就可以视为正统兵器使用了。因为红色的绸缎、在空中划过本就极为显眼;而且因为绸缎的原因,飞镖出手之后也会发出极大的破空之声,可以给对手留下足够的反应时间。如此一来,洗脱了偷袭的嫌疑,也就成为了被正派人士所接受的正统兵刃。其中的道理呢,也就跟出招之前先要大喝一声‘看剑、看刀’一样,为的也是向天下人证明:自己是用真实本领赢人、并没有用偷袭使诈的下三滥手段取胜!
也正是因为这道飞镖之后拴着的那道红绸,牛章才会与他们多说了这么多废话。当然,这也不是因为他牛章牛老太监、是位遵守江湖规矩的的正人君子;而是在他本心之中认为:凡是谨守‘君子行事守则’的正派人士,头脑普遍都不是很‘灵光’;而他的最终目的呢,也是想把对方诓骗出来,再一并赶尽杀绝而已。
毕竟我在明、敌在暗的局面,实在是过于凶险了。
由于牛章对这柄飞镖之上所携带的速度与力道,都十分担忧,便把自己躲在了单清泉的身后,想用对方的身体做个肉盾,让暗中投射飞镖之人投鼠忌器;可如此一来,由于牛章被那暗中用镖之人所慑、不敢露出头来,视线范围也自然会受到很大影响。此时此刻,他只能听清这次飞镖的数量、应该是三支;而对手瞄准的方向、也是朝着自己而来……
‘叮!’
第359章 306.相府死战(三)
躲在单清泉身后不敢露头的牛章,只听得三只飞镖同时扎在了身侧的墙上,却只发出了一道响声。单就对方这手飞镖功夫,已经让见多识广、阅历丰富的牛老太监暗暗心惊了。惊魂未定的他、先是用袖子蹭了蹭满是冷汗的额头,之后又随手捅了捅身前的‘肉盾’单清泉:
“你们丞相府的人手段够毒辣的啊!自己人的死活都不管不顾吗!咱家这剑都压在你脖子上了……啊!!!!”
他这废话才刚说到一半,却突然冷不丁地高声嘶吼起来。
这牛老太监自幼入宫,年幼净身之人本就没有喉结、自然也就没有经过变声期。所以,尽管已经活到了今天这把年纪,他的嗓音仍然还是又尖又锐!
他这一下突如其来的喊叫之声,自然也把单清泉给惊了一个魂魄飞散!也不知是因为流血过多还是伤势过重、此时的单清泉,只觉得自己整个人都旋转了起来,晕晕乎乎的脑袋里也只剩下了一个念头:想吐!
牛老太监这声‘抽冷子’的尖锐叫声、倒也不是什么传说中的‘音波功’;而是他刚才在发现了身侧的墙壁上出现了三只红绸镖之后、与单清泉开始说废话的当口上,有些放松了警惕,右脚也不自觉地略微向后踏了小半步……
就是这毫不起眼的小半步,也让蹲在高处的十四捕捉到了绝佳的机会!他伸手抽出了一支梭型暗镖、全凭着经验与感觉迅速出手!而那一道几不可闻的破空之声、也自然而然地被刚刚‘劫后余生’的牛老太监所忽略……下一个瞬间,那枚梭形暗镖便直接没入了牛章微微露出的小腿肚子当中;在带下了一大块皮肉之后、撞在了他身后墙壁之上、这才堪堪跌落下来。
在毫无防备之下遭此重创,牛老太监也就自然会呼痛出声了。
这些暗中出手之人,是由伍乘风和包钦一手培养出来的冬至杀手。他们不愧是干惯了这种脏活的‘专业人士’!方才他们同时射出的那三只飞镖、包括之前救下了单清泉的那支也都算在其内,统统都是为了把牛章的思维引入到一个误区当中。任谁看到那四支‘光明磊落’的红绸镖、定然都会认为出手之人,是出身于‘名门正派’的江湖高手,只是不方面露面罢了;可一旦出现了刚才那个好机会、他们却立刻换成了隐蔽性极强的‘暗镖’,一击即中!
而且最可怕的是,从始至终,仿佛他们就根本没有关心过单清泉这个‘人质’的生命安全问题。而且牛章不知道的是,若不是因为十四与单清泉之间、还有过几面之缘的话、兴许他们早就先一步‘撕票’了!
而这一记暗镖、尽管只是穿过了牛章的小腿肚子,但也连带着割伤了他皮肉里的部分筋脉。若不是为了追求隐蔽性与速度、这种梭形飞镖的型号只要再大上一些,恐怕牛章的腿筋、此时已经被彻底割断了!
尽管遭受此等重创,那牛章仍然没有松开身前那个没用的‘肉盾’。他一边拖着那条残腿,一边恶狠狠地在单清泉耳边继续念叨:
“姓单的!你给我好好看看,这些人根本就不在乎你的死活!你还要一门心思的帮他们保守秘密吗?这样吧,你现在就把他们的藏身之处告诉咱家;作为回报呢,咱家只要收拾了这些鼠辈、也顺带着会饶你一条性命。反正陛下要的只是沈归和李登二人的脑袋,即便是放你一条生路,咱家回去也能交差…”
牛章一边劝解着自己的‘俘虏’,一边小心翼翼地四下观察起能够帮自己遮挡飞镖的掩体。其实,在不远处就是丞相府的大门;从方才三支飞镖的落点来看,只要自己能够退入丞相府的院子当中,就能彻底离开这个‘十面埋伏’的危险境地了!可怎奈对方的飞镖既力道十足、速度也快如闪电、甚至哪怕是如今自己手里还握着‘人质’,对方出手之时也毫不犹豫;而自己腿上那正在流血的伤口,也能很好的说明对方的‘辣手无情’……
若是身体处于全盛时期的牛章、哪怕是带着一个‘肉盾单清泉’,也自信能凭着双方的身形上的差异,可以不漏半分破绽地退回相府院中;可如今的牛章腿上被飞镖破出了一个大洞,行动上也受到了一定程度的阻碍;而且,随着体内的血液越流越多,本就已经年老体衰的老太监牛章,已经开始感受到了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他心里也十分清楚,以自己现在的身体状况,根本不可能完成接下来那一系列的‘高精度’行动……
其实,在如今这光天化日的环境下,冬至那四名杀手根本就不可能藏匿的完美无缺;但牛章自己也是年老眼花,想朝着飞镖射出的方向望去、他却差点被夏日的艳阳晃瞎了双眼;除了浑浊的泪水之外,他根本就什么都没看见!
“单清泉!咱家的腿上的确中了镖!可你的肩胛骨若是一直任由飞抓扣着,那么日后再想恢复如初,可就难如登天了!咱家这也是一番好话,你我二人都不吃亏……是好是歹你说句话来啊!!!”
可没想到他已经把话说到了这个地步,单清泉却仍然还是一言不发,这也让牛章彻底动了真火!他已经很多年没有跟人动过手了,自打陆向寅的功力臻于化境之后,他就彻底退位让贤、躲在自己的小院之中安享晚年去了;这次要不是柳执泣血恳求、自己也还欠着死去的老兄弟一个人情没还的话,又怎会强行拖着近百岁高龄的老胳膊老腿,还要与人家拼个你死我活呢?
可以单清泉这个反应来看,他分明是已经动了‘同归于尽’的心思,不惜豁出他自己的一条命去,也要把自己留在这个‘包围圈’当中;他单清泉死不死,倒是与牛老太监无干;可他牛章这一辈子,已经肯定无法落下全尸了;退隐了二十余年,为的也就是想要落个‘自然死亡’,不至于太给祖宗丢人罢了。
其实,这件事反倒是牛章他想错了……并非是单清泉已经抱定了‘同归于尽’的心思;而是他根本就没听见牛章到底说了些什么……皆因为刚才牛章那一声呼痛,就‘炸’在了单清泉的耳边;直到此时此刻,单清泉的耳边仍然还是一片嗡嗡作响!
此时,在远处一间小二层楼的房顶之上,阳面正趴着四位黑衣人,阴面也躺着一位大概二十岁上下的青年男子。
这位青年男子此时紧闭着双眼,靠着房顶的斜坡假寐;嘴里面还叼着一根草棍,也随着他高高翘起的二郎腿、正一下下地晃动着……这个神态颇为悠闲之人,正是赶回丞相府救援的沈归沈大少爷!
在感受到了柳执那破空之声传来以后,沈归的确是心急如焚;但当他走在半路之上,看见了正趴在房顶上的十四之后,便彻底放下心来;在他看来,如今外有单清泉守着大门,内有李福护住一家老小、再加上冬至的四人在外策应,无论颜昼和柳执玩出什么‘幺蛾子’来,此时的丞相府也都不可能一触即溃了。
所以,刚才单清泉与牛章交手的全过程,沈归也都是看在眼中的;而翻墙入府的那些御马监爪牙,自然也落在了房顶上的五人眼中;之所以沈归此时还未现身,防的就是同样还未现身的少监事柳执!
因为当初他曾听刘半仙说过,柳执那一手绝学,乃是陆向寅亲传的‘全套’大开碑手!这可是出自南林禅宗的高深武学,别看他在刘半仙手下走不过几招;但若是真的放到江湖之上,敢说必胜他柳执之人,那也是屈指可数的。
既然如今御马监的底牌还没露,那么自己当然也不能着急现身了。
正在沈归闭目养神、靠着声音在脑中模拟战况之时,从丞相府的后院方向、突然传出了一声惊天巨响!
“砰!”
这道巨响一出,震得在场所有人俱是一愣!那位精神已经高度紧张的牛章牛老太监,更是被吓的手腕一哆嗦,又给那位可怜的单清泉添上了一道新的伤痕!
这道仿佛雨夜惊雷一般的巨响,在沈归听来却是非常熟悉的。这种武器的详细情况,还是他托远在南康的齐灵烟打听出来的。当初双山村的村长包钦,也是伤在了这种火器之下的。
那是把北海剑奴诱入魔道的一种火器。它糅合了秦墨自古一脉传承的机关术、鲁盘的残本秘术、还有北海剑奴穷尽四十年的锻造心得,融会于一身的绝世杀器。单从外形看来,很像是一根铁通条,可以击发金属弹丸而远距离伤敌;由于铸造原理是脱胎于墨门的机关术、所以这把‘火铳’,被北海剑奴赐名‘墨雷’。
在这一身巨响传出之后,沈归立刻一‘轱辘’爬起了身子;他站在房顶之上,眺望着远方丞相府的方向,‘呸’地一声吐出了口中的草棍,随后上前拍了拍十四的肩膀,便身形向前一纵……身形几个起落之后,便出现在了一脸哀怨的单清泉面前:
“老单啊老单,你这也不行啊!我刚才可都眼睁睁的瞧着呢,只交手两合,就让人那爪子给挠了……哎?怎么不说话呢?平时你那张嘴,不是还挺能说的吗?”
第360章 307.相府死战(四)
此时的单清泉,还仍然处于‘耳鸣’的状态之中,对于沈归的揶揄,也自然是无动于衷的;反而是躲在单清泉身后的老太监牛章,见到胡同中忽然出现了一位语气轻佻、姿态懒散的陌生少年,立刻握紧了手中软剑,大声呵斥道:
“方才暗中射伤老夫的那只梭镖,就是你这小子使出的卑鄙手段吗?还真是英雄出少年啊,江湖上已经有很多年都没有出现过如此不要脸的晚辈了!”
单从牛老太监如今的语气上,就能够听得出来:在他心中,对那两种不同的飞镖,还抱有着极大的怨念。
沈归也发现了‘肉盾’单清泉的异常之处,转念一想,便明白了他应该已经处于‘暂时性失聪’的状态之中;于是,他也就放弃了与单清泉沟通的念头、反手解下了腰间春雨剑,大大咧咧地指向了‘肉盾’的背后:
“你这只自甘堕落的老阉狗,还好意思说本少爷?你先看看你自己吧!被几只飞镖吓得连个正脸都不敢露,也不知道咱俩谁才更不要脸啊?罢了罢了,既然你们御马监已经动用了‘墨雷’,本少爷现在也就没工夫跟你再多说废话了;想必通过刚才那几只镖你也看的出来,你拿住的这位单老板,根本没有当成人质的价值。依我看咱们不如这样吧,你现在就出手宰了他,然后咱俩再分个高下……”
沈归嘴上一边跟牛章说着废话,一边迈着缓慢而坚定步法,朝着单清泉的方向走去;而他的这一番话、虽然只是为了分散牛章注意力的‘幌子’而已,却也把心中本就带着怀疑的牛章说的有些含糊:莫非单清泉的这条性命,还真的不被他们放在眼里……
“你!!!”
下一个瞬间,牛章只觉得自己手中的剑柄一僵,立刻明白过来:只怕自己已经中了那小子的诡计了!
就在刚才牛章开始计较单清泉‘生命价值’的时候,沈归已经凑够了可以发难距离,身形猛地向前一纵,闪电般迅捷地伸出自己的右手、紧紧地握在了抵在单清泉咽喉之处的潇湘软剑之上!
之所以他会以手握剑,皆因为刚才在屋顶上‘围观’的时候,他便已经看了个清楚:这位老太监绝不是什么庸手,自己想要在对方手中、安全救下已经失去行动能力的单清泉,绝对不是一件容易办到的事。
不过,好在单清泉‘资敌’的兵刃是一柄软剑,沈归也才敢趁着对方走神的机会、单凭自己的肉掌、死死扣住对方的剑刃;如果此时架在单清泉脖颈之上的兵刃、是一柄普通长剑的话,那么沈归这一掌探出,就绝对不会只是受到皮外伤那么简单了。
沈归一听到墨雷之声,便已经是心焦如焚了;若不是想要分散牛章的注意力,相机解救单清泉的话,又岂会说出那么多的废话呢?既然此时剑刃已经握在了自己手中,单清泉自然也就没有生命危险了!
紧接着,沈归伸出空下来的左手、抓紧单清泉的衣襟之处向外一甩,那被飞抓制住动作的单清泉、立刻带着对方的擅使兵刃,一起落在了远处的‘安全地带’。
“卑鄙小贼!想咱家已经活了近百年,还是第一次遇见如你这般奸诈狡猾的狗贼。不过你以为这样就能救他……”
“乒!”
刚刚自觉中计的老太监牛章,本还想说几句场面话来缓解一下尴尬局面;没想到沈归却一改方才的啰嗦、一言不发地挺剑直刺自己的哽嗓咽喉之处。慌乱之间,牛章也只来得及用软剑护住咽喉要害,同时把头颅向后仰去……
之所以牛章会向后仰头、皆因为他虽然擅使飞抓、但也清楚的知道软剑的剑身柔软,而沈归刺来的那柄长剑、单从长度上来看,也定然不是凡品;所以在牛章想来,单凭自己的手中软剑、是绝对无法彻底阻挡剑势的;他这向后一仰头、也是为了避免之后被自己荡开的长剑剑尖、割伤自己下颌而已……
牛章不愧是个武道高手,在忙乱之中能想到这个躲避的法子,也的确是机敏过人。不过,仓促之下的牛章却忘记了一件很重要的事:为了躲避那些不知由打何处射来的飞镖、他刚才选择了把单清泉挡在身前为盾、而自己背后靠在丞相府院墙的这般‘前后防御’的站位。
此时他为了躲避沈归那柄被荡开的长剑、奋力向后一个仰头……随着‘砰’的一声闷响,牛章成功躲过了被荡开的春雨剑尖;与此同时,他的后脑勺也狠狠地撞在了丞相府的院墙之上。
凡是老江湖对上年轻人,最常见的取胜之道,大多都是靠着多年行走江湖的阅历、与丰富的临阵经验,来使得自己居于不败之地的;可无论是阅历还是经验,都不是靠着苦熬年月就能得到的;而是需要一步一个脚印、踏踏实实地磕打出来的能耐。
这即是阅历的体现,也是一本血泪史,记载着每位老江湖、曾经栽过的那些大跟头!
而这位牛老太监,若是论起真实本领来说、比起如今的御马监监事柳执、可还要高上许多;之所以对上了沈归就一败涂地,其实与单清泉败在他手里的原因一样:缺少临阵对敌的经验!
说来也有些可笑,一个是年以近百的御马监老祖宗;一个是出身于玄岳道宫的武道天才,可他们二人的临敌经验,甚至都比不上原来天天被打成‘滚地葫芦’的沈归!如此看来,‘想学打人、先练挨打’这句老话,也的确是句金玉良言。
沈归的狡诈之处,还不仅于此。自打十四为了救下单清泉的性命、朝着牛章射出的第一镖开始,他就已经踏入了沈归设下的层层陷阱当中;如今在他这‘神来之笔’的后仰之下,把自己撞得跟方才的单清泉一样,满心都是‘想吐’二字!
沈归担心面对‘墨雷’的李福,自然也没心思再跟他缠斗下去;一见牛章忙中出错、便下定了决心不再给他半分喘息之机;于是他立即挥动手中长剑,自上而下的劈斩过去!依沈归的这个架势看来,如果牛章不能尽快地缓过神来,这一剑只要落在实处,他立刻就会剖为两半!
凡事都有凑巧之处!这位被自己的‘灵光一闪’、撞出了‘轻微脑震荡’的牛老太监,也是因为头晕想吐、胃口一反、身体自然地向前倾去;不过刚才他的右脚,刚刚又被十四射出的梭镖所伤,虽然小腿筋脉未断,却也十分影响行动与发力……
于是牛老太监由于恶心干呕、身体向前倾去;而为了避免摔倒而踏出的这一步,又因为筋脉受伤而导致发不出力、踩不到实处;万幸之处就在于他一脚踏空之后,整个人便失去了控制、向挥舞着春雨剑的沈归怀中扑去……
尽管场面上已经有些失控,可牛老太监那一声干呕,沈归却也听的十分清楚!紧接着沈归腰身强行一扭、整个人都爆发出了惊人的速度!仅仅在一个呼吸之后、他便闪出了足有五六步之远!紧接着,沈归也顾不上追杀牛章,反而是停下了一切动作,先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番自己的状况;当他发现自己身上没有沾到任何呕吐物之后,这才拍了拍胸膛,松下了一口气来。
他指着前方跪在地上、摇头晃脑正在‘醒神’的牛章,语气忿恨地说道:
“要是早知道你这老太监这么恶心、就把你交给十四了!”
说完之后,沈归又小心翼翼地看了看爬起身子的牛章,确定了他不会再次呕吐之后,这才再次挺动长剑、朝着对方杀去。
这位牛老太监在赶来这里的途中、自认为武功高强、经验老辣、聚起了惊人的气势;在他两招拿住单清泉之后,更是为他裹挟了大胜之势!沈归若是在那个时候与他动起手来,想要取胜的话,怎么也得废上好大一番功夫。时间一长,内府的李福能不能抵挡的住,可就犹未可知了;可如今牛章身上的杀意与气势、连带着心里那份必胜的底气,已经被沈归的‘心理战’尽数破除开来。畏首畏尾、思虑过重,再加上那老迈的身体也受了不轻的伤,此时的牛章牛老太监,单从脸上的表情,就已经能够看出慌乱之色了。
在双方实力差距不大的时候、拼的便是胆色与气势了;正所谓狭路相逢勇者胜,如今牛章胸中的胆气与身上的气势已经无影无踪,也就等于彻底失去了取胜的机会。在这样的局面下,沈归已经不需要再使什么‘盘外招’、便可以轻松取胜了。
沈归看出了对方心里出现了破绽之后,便抱定了以快打快的念头,务求不给牛章留下任何喘息之机;他凭着春雨剑的长度,抢出了先手之机;三招两招热开了身子之后的沈归,手中的长剑自然也是越舞越快;一时之间,杀得牛章只有招架之功、却无还手之力。
因为这牛老太监的气力与速度、都随着他的小腿处的伤口和慢慢流逝而去;再加上他胸中胆气尽丧,就算是功力再精纯深厚,毕竟也是个百岁高龄之人、根本无法抵挡岁月的自然侵蚀。
沈归就是在气血、力道、经验、诡诈全部占优的情况之下,只靠着实力碾压,便已经足够轻松取胜了。
可怜了这位御马监的老祖宗,本已经‘急流勇退’了二十余载;今日在柳执的跪请之下再次‘重出江湖’、却最终落得个战败身死的惨淡收场。也不知道牛章若是在天有灵的话,再次回忆起他那二十余年的‘退隐江湖’生涯、心中会是个什么滋味……
第361章 308.相府死战(五)
无论是因为失血过多、还是因为伤势过重,那个眨眼间便被春雨剑划出了足有几十道大小不一伤口的牛章,终于还是瞪大了空洞无神的双眼、瘫软在了相府胡同的地上;挣扎哽咽了一挥,便彻底停止了呼吸;而通过以快打快的乱战方式、取巧战败了牛章的沈归沈少爷,此时也有些气喘吁吁;不过他实在忧心后院响起的那道‘墨雷’之声,也顾不上喘匀了气息,便先朝着十四‘藏身’的屋顶摆了摆手,示意他们来救护单清泉;而自己则握紧了手中的剑柄,调动起一口丹田气,在墙上轻踏了两步,便借力越墙而入、落在了相府的前院角落之中。
他之所以会放着四敞大开的正门不走,而非要翻墙入府、皆因为沈归还不清楚府内此时的详细战况;而他对那些不知数目的火器‘墨雷’,也有着极强的防备之心。
可没想到沈归才刚站稳身子,由打相府深处便又传出了‘砰’地一声巨响;沈归听到之后没来得及细想、也不管这‘墨雷’是不是冲自己而来的,急忙向身旁做出了一个‘战术翻滚’……好在他吸取了方才牛章那‘血的教训’,翻滚的时候还特别注意了保护好自己的头颅,这才没有步上他‘脑震荡’的后尘。
在发出这声巨响之前,沈归本打算迅速入府、火速救援府内死战的李福;可如今这‘墨雷’再次响动,却使得他也改变了最初的计划。
沈归不进反退,再次翻过院墙来到府外;紧接着他鬼鬼祟祟地贴着丞相府的外墙前进,悄无声息地绕到了丞相府的后门之处。没花上多大的功夫,沈归便发现了几名隐藏在树上望风的御马监探子。
仅从他们选择的藏身位置就可以看得出来:这几棵树互相之间的距离并不算远,彼此之间可以相互照应依托,一看就是有提前‘踩盘子’的好习惯、策应方式也提前演过无数次的御马监老手。
原本这些负责在外望风警戒的御马监探子,任谁想要悄无声息地同时除掉所有人,也是件十分棘手的事;可沈归毕竟是从在太白山脚下长大的孩子,对于他来说,简直不费吹灰之力!
半碗茶的功夫都没用上,沈归不但迅速地解决掉了八名负责望风的御马监探子、还顺带着探查了一下其他容易藏人的位置。
解除了相府外围的所有哨探之后,沈归站在距离相府后门最近的一个大树之上,向相府之中眺望而去。
此时相府后院的最中央,正站着一位浑身浴血的矮个老者;他右手执一柄普通铁钩,灰白斑驳的发髻不知何时被打散开来、胸前也被开了一个焦黑恐怖的大洞,胸前与地面上倒是没有太多血液……即便沈归站在府外的大树之上,也一眼就能看得出来——这位被御马监之人重重包围的老者,正是丞相府的大管家,李福。
在李福的脚边,已经横七竖八地躺了无数具尸体;这些尸体的死状无比凄凉,不是喉咙脖颈被开出一个大洞、便是天灵盖或后脑被他手中的铁钩钩开;李福下手如此狠辣果决,也使得原本还颇为清雅秀丽的丞相府后花园,已经变成了一副人间地狱的模样。
除去后花园当中的那一片‘修罗场’,在万长宁的那间厢房门前、也横七竖八地躺了五具尸首;这些尸体上的剑伤横七竖八,模样看似有些吓人;但沈归也一眼便看的出来:这些剑伤,实际上都不是什么致命伤;真正要了这五条性命的伤势、反而是那些尸体上都有的一枝普通羽箭……
之前沈归还从未听说过,在李相府的府上,还藏着射艺如此高超的门客!而且,这手射术还不是那种军伍厮杀功夫!单就这种精准度而言、一看就是经过了名师的传授、高人的指点:每箭射出,都射向了对方的空门要害之处;像御马监这种六识寻常之人,根本就避无可避……不过唯一奇怪的是,既然此人有如此高超的射艺,为何又不去相助已经陷入了死战当中的李福呢?
沈归心中带着些许怀疑,顺着箭枝的走向望去;果然不出沈归所料,随意观察了几眼,他轻而易举的找到了那位射术高手。
不过,这位射艺大家的真实身份、却远远超出与沈归的意料之外。
此人与沈归方才的姿势一模一样:整个人趴在了柴房的北侧屋顶,堪堪露出两只眼睛;而两只白皙细弱的胳膊挂在了屋脊之上,也维持自己纤弱的身子不会滑落下去;她此时双手正虚架着一具长弓,虚一目藐一目地瞄着厢房与后院的拐角之处。
沈归怎么都没有想到,那个在他印象中那位‘有些小心眼、喜欢算小帐’的奉阳公主颜书卿、竟然会有如此高超的射术、与如此深沉的心机。
别瞧他那架长弓,只是普普通通的‘一石弓’而已;可单从颜书卿那对纤细的胳膊也能看得出来——这位小公主,根本就不可能把它拉出一个满来;而弓弦如果拉不满,那么射出的箭枝无论是力道还是速度、自然也会受到很大影响;再加上她的目标‘猎物’,还是那些经受过严格训练的御马监探子,无论射艺何等高明、这种力道的羽箭,也不会对花园中那些‘超级太监们’,有任何杀伤力可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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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她选择了柴房的屋顶,作为自己的狙击点,也显示出了她过人的‘战略眼光’:这间柴房的前面,被那间高大书房挡了个严严实实;而柴房左侧,则是万长宁与李登藏身的厢房。也就是说,但凡是李福不敌战死、或着有零散的御马监太监,对后门处这几间房屋起疑的话,那么必须要通过书房旁边这条狭窄的甬道;由于观望的视线被书房所挡,没有彻底走出甬道的话,根本也发现不了正趴在屋顶上‘狙击’拐角的奉阳公主。
如此一小段距离,再加上有心算无心之下射出的一道冷箭,也就能很好地掩盖掉奉阳公主那臂力不足的短板了;再加上前面李福还牵制了其他人,这位小公主才能靠着‘守株待兔’的笨法子,先后收拾掉了五个‘摸鱼’的蠢货。
在沈归想来,如果这不是李登提前给她出的主意,那么这位奉阳三公主的心思与谋略,可能远比自己当初所想的那般、更加深沉几分!
沈归一个闪身,换到了身旁的一棵大树之上。放眼望去,发现正在围攻李福的那些太监们,不知因为何故,竟然在李福明显露出败象的死后,还陷入了僵持的局面之中;沈归又看了看李福胸前的那个大洞,不禁皱了皱眉,心下计较一番,便立刻翻身跃到了相府柴房北侧,悄无声息地摸到了正在‘全神贯注’戒备敌人的奉阳公主身后。
他蹑手蹑脚地摸到颜书卿身后,在对方刚刚感觉到自己、打算回过头来之时、飞速伸出没有受伤的左手、死命地捂住了那位三公主的檀口;紧接着,沈归低下了头,侧着身子趴在了颜书卿耳边,压低了声音问道:
“情况如何?”
颜书卿发现自己被人拿住了背、刚想反手抽出绣靴旁边挂着的短匕反击;可听到自己耳边传来的声音之后,立即浑身一颤、双眼也瞬间模糊了起来。天知道仅仅这一个上午的时间,这位射艺高超的三公主,到底承受了多大的心理压力!
心知李福已经危在旦夕,沈归也顾不上安慰泪如雨下的颜书卿,只能继续捂着她的嘴巴,以防她哭出声来,惊动了那些御马监的太监们:
“嘘……没事了没事了。你现在情绪有些激动,就不用开口回话了。我问你问题,你点头或者摇头就可以了,听明白了吗?”
颜书卿一边流着眼泪,一边用力地点了点头。
“丞相大人、李乐安、万长宁,都在旁边那间厢房之中吗?他们现在都还好吗?”
颜书卿一边抽泣着、一边用力点了点头。
“除了后院那几十个太监以外,你还发现了其他人吗?有一个看起来胖胖的年轻太监叫做柳执,应该是他们的头目,在相府之中露面了吗?
颜书卿停顿了半晌,又摇了摇头。
沈归略显亲昵地用自己的下巴、撞了一下颜书卿的脑袋,而后又伸手取下了她紧握的长弓,凑在她耳边轻轻地说道:
“幸苦了,从现在开始,就全部交给我来处理吧。你就躲在这里哭个痛快;等我处理掉那些阉狗之后,再回来接你。”
被沈归放开嘴巴的颜书卿,抬起左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巴、右手捂住自己的双眼,整个人蜷缩在房脊的北面缓坡,红着两个耳根、悄无声息地痛哭起来。
安抚好三公主的沈归,手脚一起用力、仿佛虎跃溪涧相仿、飞身跃到了对面的书房屋顶之上。由于此时的后院之中,双方正处在僵持不下的局面,环境也是非常安静的;尽管沈归落在房瓦之上的声音并不算重、但是也惊动了房顶南侧的飞檐之上、两位正拿着长弓瞄准李福的小太监;这二人闻声回头看去,还没来得及看清来者的面目,便瞬间被沈归分别扭断了脖子。这可是分别坐在了东、西飞檐的两个人,竟连一丝示警的声音都没来得及发出,便已经魂归西天了……
由此可见,今时今日的沈归,身法已经快到了怎样不可思议的地步。
第362章 309.相府死战(六)
收拾掉这两位‘狙击手’以后,沈归便大大咧咧地骑在了右侧的屋顶飞檐之上。他调整了一个舒服的坐姿,朝着下方花园战局望去:只见站在战团正当中那位御马监领头老太监,此时正得意洋洋地端着一根通体乌黑的‘铁管’、一边上下左右地胡乱比划着,一边朝着浑身浴血的李福不断冷笑;而沈归再向周围扫了一眼,发现其他人手中除了寻常的刀剑之外,并没有另外一柄‘墨雷’出现,这才长出了一口气来。
不过,让沈归心中最为担忧的那位御马监的少监事——小胖子柳执,此时却并没有出现在后花园之中;而相府四周所有能藏人的地方,沈归也早已清理过一遍,根本没有任何遗漏之处;再加上李福此时的神情、与他的身体朝向都能够说明:自己身下的书房之中,也没有藏着任何敌人……
如此重要的‘对决时刻’,那个小胖子柳执到底藏在哪里呢?莫非,是自己算漏了什么不成……
还没等沈归想出个所以然来,下面那个端着‘墨雷’的老太监突然开了口:
“李福,咱家给你考虑的时间已经到了,既然你仍是一言不发、如此冥顽不灵的话,那么咱家也就不再跟你多废唇舌了。我就先剁了你这条看门的老狗、再去割了你家主子的脑袋!谁让他李登好好的太平丞相不想做,非要搞那些暗地里的小动作,惹得陛下大发雷霆呢……”
随着这位太监开口讥讽,伤势极重的李福也冷冷一笑,再次抬起了手中那杆通炉子用的寻常铁钩,准备做此生的最后一搏……
“我说下面的!你们都没念过书吗?没听过什么叫‘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吗?人家那么大岁数的一位老者,你们却仗着人多欺负他?还要脸不要了?”
开口说话之人,正是骑在飞檐之上的沈归。此时他正荡着垂在半空之中的一双小腿,仿佛是骑着木马耍乐的孩童一般悠闲。若不是他手上还正在滴落着鲜血,后花园的众位太监们,准以为这位品相极佳的少年公子,是个念书念坏了脑子的疯子。
而正端着‘进口大杀器’的老太监,看了看对面那个强弩之末的李福,自以为胜券在握,也就调转了‘墨雷’的朝向,用黑漆漆的铳管,指着飞檐上的沈归,怪腔怪调地说:
“咱家自幼便入宫伺候先帝爷,只知道什么叫做忠君之事、不知道什么‘老幼’之类的屁话。娃娃,咱家可是最喜欢你这等年轻俊俏的后生了;若是你现在就跪到咱家面前,认咱家做个义父的话;那么你的这条狗命呢,咱家就暂时先给你留着;如若不然的话,咱家就把你与犯官李登打成同党……”
“哦,我明白了!这的确是小爷犯的错误,着实怨不得你!既然你这老狗自幼入宫,就等于是抛弃了本家姓氏、悖逆了先人祖宗;而既然入宫为奴,就要先行净身、也就是为了荣华富贵而自断香火,绝了后继之人;本少爷对你这等人谈什么老幼、脸面之事,也实是‘问道于盲’了!”
沈归一边悠闲地荡着双腿,一边打断了这位老太监的‘口头招降’工作。而被晾在一边的李福,见到了沈归的身影,微微翘起了自己紧绷的嘴角,用手中的铁钩拄地撑着身子,扯开嗓门高声向他喊道:
“小子!这些个阉狗,可个顶个都是牙尖嘴利的凶犬,你只是孤身前来,能顶得住吗?现在可没有天灵脉者能帮你擦屁股,不要大意轻敌了啊!若是让他们伤到了丞相和大小姐一根汗毛,老夫可绝饶不了你!”
“福叔啊,你想得太多了!就这些不男不女的阉货,也能称得上是牙尖嘴利?要不是一直在等着柳执那条‘胖狗’现身,我老早就把他们那几条‘黑皮狗’给炖了!俗话说的好啊,‘一黑、二白、三花、四黄’,再加上他们还都是阉割过的‘肉狗’,‘吃起来’滋味一定不错!您老人家赶紧养好了身子,咱们今天晚上就大口吃肉、大碗喝酒!”
沈归说完之后,朝着院中的李福重重地点了点头,伸手便拽出自己腰间的春雨剑,双脚向后一蹬飞檐、身体受力向前窜去;离开了飞檐微微翘起的弧度之后,他又凌空中翻了几个空心跟头,紧接着便稳稳地落在花园之中,还故作姿态地挽出了一个剑花来……
李福方才看到沈归手上正在滴血,心中还有几分放不下心;可此时一见沈归如此‘烧包’的出场方式,心中便已经明白过来:看来这小子受的只是些皮外伤而已……
“不错不错,你这身功夫还真挺俊俏,颇有些老夫年轻时候的风采……”
自吹自擂的话才说了一半,随着‘砰’的一声巨响,相府后花园之中便再没了声息。
李福的年纪,比起那个已经‘凉透了’的牛章来,虽然略微年轻一些,终究也是个八十以上老人了;早在沈归出现之前,他便已经因为伤势过重而无力再战,只是凭着抵死护佑李府的信念、与破釜沉舟的勇武之气,才勉强支撑着自己的身子,没有倒下去而已;如今见到沈归还是生龙活虎的模样,心中那一根紧绷的‘弦’便彻底绷断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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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位年过八旬、矮小倔强的老头子,面带着安心的微笑,仿佛一座石碑那般、直挺着身子向后仰去;重重拍在地面上之后,便缓缓地闭上了双眼……
沈归看都不看生死未卜的李福一眼,反手一晃手中长剑,仔细观瞧了一眼周身上下,便笑嘻嘻地伸出右手、朝着那位领头太监勾了勾手指:
“来来来,也让小爷我见识见识‘墨雷’的威力!”
沈归这句话一出口,便让那位老太监收起了轻敌之心:别看此人年纪轻轻,但既然他能够说出‘墨雷’二字,想必就肯定知道这种东西的底细!再加上在这个局面之下,仍然敢于在丞相府中现身的年轻公子,就必定与‘钦犯’李登之间,有着莫大的干系……
“娃娃,你是中山王爷的那个外孙吧?名叫沈归?好好好,真是天助我也!如今两个钦犯凑到了一起,也省得咱家再多跑一趟了!今天,你就把命给咱家搁在这吧!小的们,布阵!”
说了一声布阵,那些正在瞪大了眼睛围观的小太监们立刻涌上前来,把沈归团团围住;与此同时,他们还从腰间解下了一具怪模怪样的武器,不停在自己手中摇晃起来……
沈归一看他们这种‘武器’,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
“小爷我还当是什么玩意儿呢,怎么又是飞抓啊?你们还有点新鲜的没有了?都是一个师傅教出来的吗?”
沈归说这句话,其实也只想拿对方取笑而已;可没想到那个领队老太监却认真的点了点头,同时还一摆手,招来了身后的两个小太监,围着他手中的那具‘铁管’忙活了起来:
“不愧是郭云松的外孙,还算有些见识!咱家手下的这些小猴崽子们,都是牛老祖宗穷尽了二十余年的心力,精心培养出来的御马监高手!你既然知道老夫手中的‘墨雷’,自然也知道这种东西的缺点!可如今有了这道‘天罗地网大阵’辅助,只要被他们手中的飞抓缠住了手脚,那么这柄‘墨雷’装弹繁琐、发炮时间过长的缺点,也就完美地被掩盖住了!瞧见李福那条看门老狗了吗?他也称得上是个一流高手了,可被我们这‘天罗地网大阵’一拿,立刻就动弹不得,只能用肉身硬抗老夫手中的这柄‘墨雷’了!沈归啊沈归,等老夫添装完毕之后、立刻就让你也领教一番、这柄上古神器的巨大威力!”
沈归先是看了看周围那些正在‘晃抓子’的小太监,不屑地冷笑一声;而后又看了看那两个此时正围在老太监身边的小太监:他们一个正在不停地往铳管里添装着炮药、另一个刚刚往引线孔里续好了一根火绳,此时正拿着一根铁通条傻站在一边,等待着他的‘同事’添装完毕……
两世为人的沈归,可是见惯了‘大场面’的人;如今面对着‘墨雷’这种‘古老’到近乎于可怜的火器,差点没哭出来。
这还是他第一次亲眼见到‘墨雷’的真身。他原本以为,这柄被人传的‘玄之又玄’的上古神器,再差也得是把‘半自动’啊!没想到‘墨雷’的真身,还竟然真是把普通火铳!而且还是那种教科书般标准的远古款式!就这路破玩意儿,还用得着什么‘墨家机关术’、什么‘穷尽毕生锻造功力’、什么‘鲁盘秘锻手稿’?只要找个极其普通的工匠,照着逢年过节放的炮仗那样,做大一点不就得了吗?
当然了,沈归此时心中的‘万马奔腾’、御马监的探子们肯定是无从得知的。那位手执‘上古神兵’的老太监,看着沈归脸上那哭笑不得的表情,还以为他是被这柄‘神器’给吓破了胆子呢!于是他挺起了自己的胸膛,得意洋洋地对沈归说到:
“现在知道怕了?晚了!小的们,都别愣着呀!赶紧布阵,给咱家把那小子钩稳当了!等咱家装完了‘神弹’之后,顶让他命丧黄泉!沈归,你不是牙尖嘴利吗?你不是一身武艺吗?那就来试试老夫这柄‘墨雷’吧!等死吧你!哼!”
周围的小太监们得令之后,立刻也绕着沈归为中心点,一边晃起手中飞抓、一边开始转起了圈来;沈归看着这些飞速旋转的小太监们、心中有些纳闷:莫非这‘天罗地网大阵’,最主要的攻击手段不是飞抓、而是把敌人转吐了?
第363章 310.相府死战(七)
死在大门口的牛章虽然老迈昏聩、也没什么丰富的江湖经验可言,但他毕竟也是个武道高手、江湖前辈,为人方面也绝对不会像沈归臆测的那么无聊。
牛章精心演练的这套‘天罗地网大阵’呢,正如这位领头老太监所‘吹嘘’的那般,是他为了弥补这柄‘火铳’的缺点、耗尽了二十余年的心力才研发成功的专用阵法。单从之前牛章轻而易举拿住单清泉一战、就可以看得出来——他的这柄内家兵刃——飞抓,在锁拿敌人骨骼穴道、限制敌人闪转腾挪的方面,也的确有其独到之处。
而‘墨雷’这种火器最大的缺点是什么呢?添装弹丸炮药的准备过长、发射时间飘忽不定,无法单人完成所有准备工作,超过二十步远就指东打西等等等等;但牛章毕竟就是牛章,老祖宗就是老祖宗,老前辈就是老前辈;他把墨雷这些致命的缺陷,结合了自己擅用的兵刃飞抓,最终开发出了可以‘完美’弥补墨雷所有缺陷的这道‘天罗地网大阵’。
首先,这种阵法需要不少于二十位擅用飞抓之人钳制对方的动作,使对方身体行动受到限制,无法迅速移动。如此一来,也就保证了墨雷的添装与瞄准时间极其充足,也间接保证了敌人可以一动不动地处于‘墨雷’的有效射成之内;其次,还需要两个从旁辅助墨雷添装工作之人,既可以大大缩短准备时间,也能大大提升墨雷‘受众敌人’的最高武艺限度。如此一来,才使得就连李福这种级别的顶尖高手,在‘墨雷’面前也只能乖乖认栽。
对于牛章这‘天才般的构想、完美无缺的配合’,沈归心中除了万分敬佩之外,也就只剩下了一个问题:
有下这么大功夫的心思,你叫这二十几个人‘抄家伙直接上’不就得了吗?费那么多没用的劲干啥?
这就是‘站在巨人肩膀之上’的沈归,站着说话不腰疼了!无论在何时何地,一件‘新生事物’出现之后,人们总会在探索正确使用方式的道路上,或多或少地走上一些弯路。而那个老太监牛章,也只是恰好走上了一条弯路而已。
此时的沈归被一群拎着飞抓的小太监们围在中间,正跟他们玩着‘反向丢手绢’的游戏,而他对于正咬牙切齿发着狠老太监,连看都没看上一眼,只是握紧自己手中的剑柄,紧紧盯着那些飞抓的动向而已。
之所以沈归会如此紧张,皆因为方才单清泉那个‘反面教材’还历历在目;他会不会小看了‘墨雷’的威力还无大所谓,可若是小看了这些善于锁拿捕俘的‘飞抓’,可就再也没有另外一个十四能够救得了自己了……
随着‘嗖’的一声传出,正式宣告了‘天罗地网大阵’已经正式启动。一位转到了沈归正背后的小太监迅速丢出了手中飞抓,直奔沈归的腰间而去;不愧是牛章精心训练出来的飞抓手,不仅对于出击的节奏把握的极为准确、就连钩爪朝向的角度也异常刁钻,一出手便朝着沈归最难避开的腰间发力点而去……
旁观、与实际操作之间,还是有很大区别的。尽管沈归已经看到了单清泉是如何‘沦陷’的,但他却仍然没敢冒然挺剑格挡;皆因为对方的钩爪前段,共有四个‘指缝’;而沈归此时的兵刃,可是李乐安的春雨剑、而并非是单清泉的潇湘软剑;若是一旦剑身被卡在钩爪的某个‘指缝’当中,短时间定然难以收招;那么等到下一柄飞抓再次欺进自己身体的话,他可就再无还手之力了!
不过,沈归一个错步抽身躲过飞抓之后,也观察出了这种钩爪所存在的短板!自己手中的这柄春雨剑,虽然对上这种精巧的机关钩爪颇有些难过;但比起剑身柔软、不便锁拿的潇湘软剑来,也别有它的便利之处!
春雨剑锋利无比,剑身硬挺,那么劈斩起来的威力,自然也要比软剑更加得心应手了!
这些小太监们手中的飞抓虽然质地坚硬,但拴在爪钩后面的绑绳,却只是普通的粗麻绳而已!想来也能猜到,牛章手中那道坚韧异常的金丝索,可是千金难觅的‘上等货’,自然不是能够批量生产的好东西!而且对于春雨剑这等吹毛断发的锋锐程度而言,就算是对上‘正版’的金丝索,也未必就没有一战之力;更何况对上这些随处可见的普通麻绳了呢
“下去之后告诉你们那位牛老太监,总是想当然地‘闭门造车’,是肯定会走上歪路的……”
眨眼之间,沈归已经几个错身、让过了三只钩爪。他一边跟这些布阵之人说着废话,一边反手自下而上地挑出了一剑……这一剑速度并不算太快、但是对于已经脱了手的爪钩来说、仍然还是避无可避的!随着耳边传来‘乒’的一声脆响,心知战术得当的沈归,立刻也放开了手脚;接下来,他把上臂紧紧贴在肋骨旁边,只靠小臂舞剑、就靠着短距离、快频率的‘剑网’护住周身上下所有空门;单以剑锋之处寻找爪钩末尾的麻绳。
只要斩断一只钢爪、他便立刻转动手中长剑,迅速反击,剑尖直刺对方咽喉;而且,沈归为了追求招式攻守之间的绵密与精准,他只把剑尖刺入对方咽喉半寸,也不管对方是否死了个彻底,便立即抽剑回护自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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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小太监们绕着沈归正转、而沈归便在圈中绕着他们反转。此时此刻,他方才明白为何当初老乞丐伍乘风,会让他这个平日擅用右手之人,强行以左手御剑了!
无论是何等天才之人、都是有惯性动作存在的。平时惯用的那一只手,就算那一侧露出了空门,也会被更快的防御动作而弥补;而非惯用手呢?无论如何勤加练习,终究都无法避免地会慢上个半拍。沈归如今惯以左手御剑,即便是再寻常的剑法招数,在他手上用出来都是十分别扭的‘镜像动作’;若是地方没有充足的心理准备、或者第一次与他交手之人,短时间内是很难习惯的。
这一点细微的差距,是惯用手、与非惯用手这不起眼的区别所带来的。功夫,是纤毫之争;生死、胜负之间,也往往都是在靠着这些细小的差异堆积出来的结果。
没过多久,找出了‘破阵法门’的沈归,身体周围已经落满了失去绳索约束的精钢钩爪,也躺倒了一地的小太监;而且,他们每个人咽喉之处,都被沈归开出了一个半寸左右的浅伤!
好狠的沈归,好快的剑!尽管他为了追求攻守之间的迅速转换,导致对方的伤口都不算深重;但他却一直都没停下自己的脚步,与对方反方向绕着圈的游斗;既然他采取的是剑随身走的游斗之法,自然也在他拔剑之时,还可以顺手割开一道纵向的伤痕!这倒并不是什么精妙绝伦的剑招,只是游斗战法的‘赠品’而已!
多出了这样一道纵向的伤痕,尽管这些躺在地上的小太监们、此时都用自己的双手捂着脖子死命挣扎、但以华禹大陆的此时医疗条件看来,只要不是‘回春圣手’林思忧亲临,他们肯定是神仙难救的必死结局!
沈归处理掉了最后一个站立的小太监,抬起左臂用力揽过对方的肩膀,用右手拍着他那被憋得血红的面庞,轻声在他耳边嘱咐道:
“挺会就得了,你家里又没有孤儿寡母,装什么硬汉呢?别忘了本少爷给牛章带的话啊!刚才在相府门外,小爷还有急事在身,没给他说遗言的机会……”
刚刚推开了怀中的这具‘死尸’,突然又有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入耳中。沈归并没着急回头,而是矮身缩头、同时反手挥出一剑,整个人弓身子向前窜出了五步开外,这才敢回首望去……
来者正是刚才那位负责添装炮药的小太监!此时他正拿着一柄普通长剑,身形急速贴近自己,只一个呼吸过后、便跨过了双方五步的距离,与自己贴身缠斗起来。
这小太监的剑法算不上是招式精绝,但每一招却都是抱着‘同归于尽’信念的搏命招式,自己若是想‘以伤换命’、那么轻轻松松就能做到;但如今情势紧急、局面复杂,沈归也不敢轻易与人斗狠搏命;他就只能见招拆招,以极为‘正派’的方式,与对方斗起招法来。
不过,由于这个小太监的‘工种’极为特殊;好整以暇的沈归也抽空看了一眼远处那位拿着‘墨雷’的老太监。此时此刻,‘墨雷’那漆黑的铳管已经被二人共同扛在了肩上;而引火孔上的那道引火绳,也正在忽快忽慢地燃烧着……
沈归顿时明白过来:这位执剑搏命的小太监、分明是得了‘上官’的命令:不惜一切代价缠住自己,好为‘神器墨雷’锁定目标……
于是,这柄刚刚还被沈归在心中嗤笑、如今却随时都有可能发威的‘上古神器’,彻底让沈归陷入了危机之中!
第364章 311.相府死战(八)
沈归既然清楚的知道墨雷的‘所有劣势’,对这东西的威力自然也是非常清楚的;此时他身上没有半分护甲,若是一旦在这么近的距离之内、被这柄火铳打在自己身上的话,死不死的倒还不在紧要;万一要是被崩花了这张脸、又恰好没死的话……
想到了这个层面的沈归立刻发起了狠来!什么暗中埋伏的柳执、什么太白卫和金甲军,什么幽北帝位之争,在如今‘毁容’的威胁之下,统统变得不再重要了。
别看刚才这位‘装弹小太监’、凭着一股不要命的精神、与沈归缠斗出了一个‘旗鼓相当’的局面;可一旦沈归也豁出命去,那么他这位‘炮灰小太监’,就连半分的机会都没有了。
面对着小太监自己右肋刺来的这一剑,沈归一改方才以‘破招格挡’为核心的战术,不闪不避、只是微微调整了一下身体的朝向,错开了剑尖,任由对方的剑锋在肋下割开了一道浅痕之后,抢步旋身贴入了对方的身体内围;与此同时,他还横向反架起了左手所执的春雨剑,以一个‘摆肘’的姿势,以横在手臂上的剑锋、瞬间割开了这位小太监的咽喉!
距离越短、速度越快;速度越快,就越难以防御。这也是‘天下武功、唯快不破’的一种表现方式。
这一招‘抹喉’,与地上的那些苟延残喘的将死之人、所遭受的伤势截然不同。这次沈归可是实打实的用上了真力,结结实实地割开了对手的脖子!随着春雨剑上传来的‘爽滑触感’,一蓬从喉间喷出的鲜血也瞬间溅满了沈归的半边身子;再看那个可怜的小太监,就连颈椎骨都被沈归手中的上古神兵一并隔断;失去了骨骼支撑的头颅,也只能无力的向后仰去……
也可以说,如果不是这颗头颅的后面、此时还勉强连着后颈皮的话,那么沈归的这一记‘旋身抹喉’、简直都称得上是‘旋身斩首’了!
尽管死状如此凄惨,但对于这位小太监本人来说,却绝对要比那些此时还在地上苟延残喘的同僚、还要‘舒服’的多!
左侧身子被喷满了鲜血的沈归、并没有闲心去观察自己的‘杰作’,也来不及查探自己右肋的伤势;调整好身形之后的下一个瞬间、便奋力挥动春雨长剑、以剑尖划过地面,破开了无数的青石碎块;紧接着他又飞起一脚,把那些崩起在半空之中的碎石,一股脑地踢向了远处正扛着‘墨雷’瞄准自己的一老一小……
尽管沈归此时的武艺已经是今非昔比了,但他踢出去的毕竟也只是些碎石块而已;再加上因为双方彼此之间还有一段不近的距离,很多细小的碎石连二人的衣裳角都没沾到,便已经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
随着一阵‘兵兵乓乓’的声响,那位用肩膀扛着铳口的老太监、也哈哈大笑了起来:
“你以为你是白文衍还是岳海山啊?你以为,就凭着这些碎石块,就能伤到老夫分毫?还是能伤到这柄‘墨雷’呢?听见那些响声了吗?这柄‘上古神器’、可是用极品熟铜打造而成的,质地坚硬无比!就凭你那点些碎石……
“砰!”
这位老太监自吹自擂的话才刚说到一半,一直都在‘保持缄默’的墨雷火铳,终于发出了它的咆哮之声!霎时间,整座相府的后花园一片浓烟滚滚,就好像是幽北三九天的公共浴肆,什么都看不清楚了……
那么为何这种名唤‘墨雷’的火铳,‘开火时机’会如此的飘忽不定呢?
主要的原因十分复杂,比如炮药‘配方’的成分不规范;作为引信的火绳,质量也不过关等等……比如说这位老太监选用的火绳,还是由晒干的艾草与麻绳互相编织而成的;不仅燃烧的速度飘忽不定,就连能不能顺利的燃烧完整,都是需要看天说话的事;再加上谛听对于这种‘战略性武器’的保密政策,导致御马监的人用起这种‘进口火器’来、手法也是十分粗糙野蛮的。按照他们这种‘盲人骑瞎马’的粗鄙手段摆弄火器,能弄出响来都算是烧高香了!
由此可见,那为死去多时的老太监牛章,花了二十多年的时间,到底干出了一件多么不靠谱的事。
一声巨响过后,万籁俱寂的相府后花园之中,突然传出了一道尖锐而凄厉的女性悲鸣之声:
“沈归!”
这道喊声,正是那位刚在房顶上哭累了的小公主——颜书卿所发出的。早在方才李福中弹之际,躲在房顶上‘狙击位置’的奉阳公主、已经从头到尾看了个清清楚楚。她亲眼见识道了这种巨响、能够带来怎样强大无比的杀伤力;自然也知道要承受这声‘巨响’的目标人物,就只有沈归一人而已。
随着她的这声凄厉的悲鸣之声传出,所有躲在房中之人也立刻纷纷破门而出。李登与李乐安父女二人、此时皆手执佩剑,风风火火地向后花园方向赶去;而坐在轮椅上的万长宁、也借着一盏油灯、点燃了手中的火把,沉着安详地看着自己房中的那些藏书;而与此同时,在厨房当中也窜出了三条汉子,为首一人正是拎着一把剔骨钢刀的大厨宋行舟;在宋师傅的身后,还跟着腰配医囊的‘倒转阴阳’孙白术;以及赤手空拳,嘴里还正在咀嚼食物的‘新晋土豪’齐返。
已经进入‘迷雾之中’的奉阳公主,也来不及仔细查探战局,甚至也忘记了取下背负的长弓自保,便拼了命地在相府后花园的地面上摸索了起来。
此时的后花园之中,满地都是尸体。奉阳公主根本跑不了几步,便会被那些横七竖八的尸体一次次的绊倒在地。尽管被摔得浑身是伤、但心急如焚的奉阳公主却没有停下搜寻沈归‘尸体’的脚步……
“别看你这人不大了,嗓门可还真不小啊!别喊了,再吵到邻居……”
一道让她觉得十分熟悉的声音、从浓烟之中传出之后,彻底放下心来的颜书卿立刻双膝一软,瘫软如泥地坐在了地上……可还未等她喘匀了气、便感觉到了自己身体下方的触感过于柔软……于是她随意伸手一摸,再低头一瞧……这才发现她坐的这架‘软凳’、赫然是一具‘没了脑袋’的无头尸首!
要说颜书卿毕竟是个生在帝王之家的公主殿下,胆气与见识远非寻常女子可比!若是寻常女子见到这等恐怖的尸首,肯定是要被吓昏过去的!可这位三公主的神智却非常清醒、只是‘哇’地大喊一声,痛痛快快地扯开了嗓门、失声痛哭了起来…
沈归顺着哭喊之声寻来,蹲下身子仔细分辨了一眼,发现吓坏了奉阳公主的、竟然是那位被自己亲手割开喉咙的小太监!于是,多少觉得有些‘不好意思’的沈归,只能蹲下身子,讪笑着安慰她道:
“不过就是个死人而已,你刚才不也亲手射死了五个小太监吗?还有什么可怕的呀?”
奉阳公主一边小声抽泣着、一边又往旁边蹭了蹭身子,委屈巴巴地小声说道:
“呜……我……他……他没有脑袋啊……!”
沈归听到了这个理由,又蹲下身子、仔细检查起了那具尸体;随后,沈归一把抄起了尸体,顺手揽入自己怀中,用另外一只手托起了那颗失去颈椎支撑、无力低垂下去的头颅,对颜书卿说道:
“怎么就没脑袋了?你看,这不是还连着皮呢吗?……”
这不看还好,一看之下,奉阳公主哭的更大声了……
“我说沈归,你真够可以的呀!枉我们大家伙都这么担心你的生命安全,你却跟个没事人似的,在这里用尸体吓唬小公主玩?”
正在与尸体‘相对无言’的沈归沈少爷,一听这个熟悉的声音传来,心中便没由来地生出了一种被‘捉奸在床’的心虚感。不用问,这说话之人正是他的‘小师妹’、李丞相的膝下独女、未过门的沈宅正房夫人——东幽郡主李乐安。
“谁吓唬她了?不信你自己来看,是这么个玩意儿把她吓哭了的。一具尸体而已,真有那么可怕吗?你就没吃过烧鸡吗?”
“无论是什么地方的做法,烧鸡都得有脑袋……”
从远处赶来的宋行舟,把手中的剔骨钢刀往后腰一别,禁着鼻子,用手扇起了周围散不去的浓烟。
还得说是李登李丞相老成持重,根本无意与这些小辈搅合在一起‘斗嘴’。听到沈归中气十足以后,立刻对着后门高喊了一声:
“士安放心吧,没事了!火把也熄了吧……”
沈归听到李登这话,也觉得有些好奇:
“点火把干嘛?怎么着?要是我回来晚了,你们还打算‘引火烧身’吗?
随着他这句话一出口,李登那张精瘦中带这些慈祥的面孔,同时也从浓烟当中缓缓出现;他一边仔细打量着沈归的伤势、一边云淡风轻地回答道:
“哦,那倒也不是……只是在老夫的书房下面,还有一道暗格;在这道暗格之中,还保存着二十个装满火药的大木桶。而引燃这些木桶的机关,就放在了万长宁那间厢房的书架背后……”
第365章 312.相府死战(九)
任凭沈归的盘算已经足够细致周全,但他也万没想到,李登这个‘老儒生、老商人’、竟然会提前准备的如此‘周全’;本以为自己就是李登的最后一手底牌、可没想到他也没把全部的希望放在自己一人身上、竟然提前布下了这二十枚火药桶!莫非他天天坐在这些火药桶上面独处、自己就不觉得胆战心惊吗?
其实,这个极度危险的‘机关’,乃是李登当年入朝为相之时、高价请回几个南康的大工匠、设计建造而成的。皆因为他很清楚自己心中怀着怎样的念头、也知道自己将要踏上一条何等布满荆棘的道路;像他等聪明绝顶的大儒商,又怎么会不给自己留下‘紧急避险’的手段呢?
而且这么多年过去了,为了防止火药受潮失灵,李登仍然还保持着每年更换一批新火药桶的习惯,保证它能在千钧一发之际、真正的派上用场。由此可见,他这位一手遮天的当朝丞相,日子也不是那么旁人想象的那般安生。
不过李登当年布下这道‘自毁机关’的主要原因,也并不是为了与敌人同归于尽;而是为了防止相府遇袭之际、书房当中存着的那些重要账簿与亲笔手稿遗失、落在敌人手上而已。
可以想象的是,只要这座丞相府来到了无法抵抗的危急时刻,那么只需一人从万长宁的厢房之中触动机关、之后便可以顺着近在咫尺的相府后门逃之夭夭了;只待机关触动,整栋相府书房、连带着那些正在书房之中寻找‘机密文件’的‘假想敌’,都会一起化做瓦砾废墟。
由此可见,这书生,也绝非是百无一用的。毕竟,在摸索如何‘正确使用火药’的这条道路上,饱学鸿儒的李登、与没怎么读过书的老太监牛皋,就得到了截然不同的结果。在沈归看来,这就是‘知识改变命运’的真实案例。
毕竟从古至今,这文人的心呐,大多都非常狠毒。
随着一阵清风拂过,相府后花园的能见度也渐渐恢复如初。李登疾步走到沈归面前,先仔细探查了一番这位‘乘龙快婿’身上的伤势;发现都是不要紧的皮外伤之后,又向他打听了单清泉的状况……
最后,这位丞相大人才走到了生死未明的李福身边,朝着李乐安挥了挥手:
“沈归的皮外伤,就让孙二大夫简单包扎一下吧。乐安,你赶紧过来看看福叔……他好像还有一口气……”
李乐安听到父亲的话,再也顾不上吃沈归和颜书卿的‘闲醋’、急忙伸手拽下了孙白术腰间挂着的衣囊,飞速跑到了李福的身边……
一番探查之后,已经是一位合格医者的李乐安,神色竟然带上了一些惊慌失措。她抬起头来,朝着沈归挥了挥手:
“沈归你快来,对于这种伤势我没什么经验,一双手也抖得厉害、实在不敢冒然动手。我曾听师傅提起过,你虽然没跟她学过医术,但在医道上也颇有一番独特的见解……”
正所谓‘医者不自医’,无论是处于什么时期、习学的又是哪一门的医术,对于这个老规矩,也都是铭记在心的。
沈归闻言立刻跑过去,蹲下身子仔细查探了一番。但当他掀开了李福的外衫、一看见受伤之处,眉眼立刻一黯、对身边满面焦急之色的李登与李乐安摇了摇头:
“别费劲了…福叔伤到的是心脉……而且以他这般岁数,就算是林婆婆亲自出手,也根本救不回来了……”
李乐安跟随林思忧习血医道多年,当然也很清楚恩师那来自于地灵脉的独门神术——‘回春圣手’,究竟是怎样的‘运作原理’。正如沈归所说,李福如今的这个岁数,已经没有什么生命力可以透支了,也无法再开口强求了……
反而是一向沉着冷静的李登,听完了沈归的话之后、立刻握上了老伙计李福的双手,一边语带颤音地对沈归‘央求’道:
“老夫虽然不懂医道,但医书也还是翻过几本的…如……如果真的伤到了心脉,那可是立死无缓的重伤…可这么久时间过去了,李福他……他明明还有一口气在的!沈归,你看能不能……有什么法子都行……你……”
李登抽出了一只手来、略显慌乱地按压在李福胸口的大洞之上;另外一只手,仍然紧紧握着这位忠心耿耿的老管家。他略嫌慌乱地看着沈归,想要从他口中得到一个自己期盼之中的答案……
可惜,纵使沈归胸中有千百妙计、但起死回生这种逆天之事,仍然不在他的能力范围之内……
“福叔现在的这一口气,是凭着他一身强横的内息生生吊起来的……您还是抓紧这来之不易的时间吧,福叔应该是有什么要紧的话,想要跟您说;不然的话,他也不会一直强撑到现在了……
满面失望的李登听完之后、麻木而机械地点了点头,俯下身去,把耳朵凑到了李福嘴边……
而轻手轻脚取回了医囊的孙白术,此时也极为麻利的帮沈归包扎好了受伤的手、还有他肋间的那一道浅痕。紧接着,孙二大夫凑到了沈归的耳边,轻声嘱咐道:
“右掌的伤口虽然有些深,却没什么大问题;不过你这肋间的伤口看似无碍、实际上却有些麻烦。别看这道伤口入肉不深,但受伤的部位却是运转力道的腰间;如果你之后的行动再大一些的话,伤口也很容易受力、导致越撕越长……反正相府之事也告一段落了,不如你现在就跟我回医馆吧?我用鱼肠先给你把伤口缝合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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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归听到这里,伸手摸了摸紧紧包在肋间的棉布,随即又打断了他的话语、面色凝重地向孙白术反问道:
“那依你的推断,这道剑伤二次撕裂的可能性有多大?”
“五成、五成!如果你能安心静养的话,那就绝无可能;如果你接下来还要与人动手的话,那么就绝对会发生!”
听完之后,沈归连想都没想,随手便解开了身上的衣服、亮出了自己一身满是伤痕的精悍皮肉:
“来不及了,倪夫子和三北书院的仕子们、可还在南门大街上呢。虽然太白卫与飞虎军中,都没什么好手、但也不是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老百姓,能轻易打发掉的;而且,柳执那条‘肥狗’直到现在、还没有漏过面;而御马监的阉贼到底有没有全军覆没,我们也还不清楚。这样想来,与人动手过招、肯定是在所难免的事了……”
说道这里,沈归朝着满面悲怆之色的李乐安招了招手:
“别傻愣着了,去找一团棉线来,用热水滚一滚,先容我把伤口缝上。咱家里虽然没什么事了,但我还得去南门大街上‘赶场’呢!”
沈归的忧虑,并非是没有道理的。此时此刻,张黄羚这位飞虎军大统领、兼奉京城‘临时府尹’,已经点齐了八千全副武装的飞虎军精锐甲士,趾高气昂地开进了奉京城中;
而得到了消息的齐王颜复九,也披挂好了一身太白铁甲,带着手底下的两千‘残兵’,走出了皇宫南门、意在与飞虎军相互照应、前后夹攻。
飞虎军的这八千主力战兵,个顶个都是从军多年的老兵油子了;单从之前留给郭兴那一座辎重丰富的空营、就能够看得出来来:这些兵痞虽然战力平平、奸懒谗猾;可一旦遇到危急时刻,逃起命来,可个个都是绝顶高手!
无论这些汉子在投军之初、都怀着怎样纵横天下的热血梦想;但在飞虎军这样的环境之下,要不了多久,也都会被同化成一副面皮。这种兵卒放在正面战场上,肯定是一触即溃的废物;可若是他们一旦被分派道了好像今天这般、欺负‘手无寸铁之人’的简单任务,立刻又会化身为天下无敌的虎狼之师了。
更何况,这次他们也不是‘孤军奋战’;前方还有着皇宫禁卫、曾经的天下强军之首、太白飞虎郭云松亲自调教出来的太白禁卫,作为己方的援军;这样强大的阵容,这道近乎于白捡的‘勤王之功’,又怎能不让这八千兵痞们‘争先恐后’呢?
单等队伍开进南门大街、看到了这些闹事之人以后、这些兵痞们更是仿佛吃下了一整罐的‘定心丸’来。在南门大街外‘逼宫’的这些‘反贼’们,除了一些‘胳膊细、腿细、肚子大’的‘典型读书人’以外;就是那些瘦成了麻杆相仿的穷苦百姓了;再看他们手中拿的‘武器军刃’,不是家中用来顶门的木杠,就是由农具‘改造’的简易长杆;杀伤力最大的,也就是一些勉强带着些尖锐的翻地锄头、砍柴斧子了……
俗话说的好,‘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就凭他们手里的这些‘家伙式’,一旦混战起来的话,只要是不伤到自己的话,都能算做是身手矫健了!
单凭着这样的人,又怎么与自己手中的大刀、长矛对阵呢?
再加上还有那些武装到牙齿的太白禁卫作为援军,两相夹攻之下,这一场‘御前救驾’的天大功劳,岂不是从天上而降的大馅饼吗?
第366章 313.李福归天
“相爷啊…咱院马棚里的马,有一匹太老了,不能拉车了……前天下午呢,我就从牲口贩子老于那里牵回了一匹牙口好的壮马,好像是忘了上帐……谈好的是二十八两银子,可咱得给他三十两。都是多年的老交情了,咱们丞相府,办事可从来都不亏人;……咳咳,还有大荒城老家的所有明暗账簿,我已经也理的差不多了,有些小帐就连士安都不清楚,全都放在我那席子下面了……您可别怪李福我多心啊……子麟那孩子离开您身边太久了,有没有生出什么别的心思来,咱们可谁都说不好啊……”
被李登抱在怀中的李福,突然睁开了眼睛,虚弱地攥住了李登的大手,眼神空洞地望着上方,絮絮叨叨地开始说起了一些府中琐事来……
“李福啊,你就别为这些事操心了……”
可能是人在年纪大了以后,情感就特别容易失去控制。李登为官多年,在外素来都是不喜多言、冷漠精干的形象;可如今面对着重伤的老管家、他的眼泪却无遮无挡的夺眶而出。没过多久,竟然把李福的前襟都给打湿了……
随着沈归离开之后,其他人也都轻手轻脚地走出了相府后花园。此时此地,除了那些御马监留下的尸首以外、就只剩下了主仆二人。
李登心里清楚,这个方才还昏迷不醒的老管家、此时突然睁开双眼、又思维敏捷、条理清晰地跟自己交流起来,这绝非是什么好事!但凡是上了些年岁的人都懂:方才还重伤昏迷的李福,这次忽然转醒,分明是‘回光返照’的迹象。
这位忠心耿耿的老管家,此时好像根本没听见李登的话一般、自顾自地念叨着心中挂怀之事;而李登见他这副‘固执’的模样、也再没开口阻拦;反而是一边应着声,一边坐在了地上、把李福的脑袋放在了自己的双腿之上,好让他说的更加轻松一些。
“这么多年观察下来,我觉得单清泉这小子……咳咳……还算不错,我的事他也都清楚。太子倒台之后,也就不需要再防备小姐了……依我看呢,您就把他召回府上、接我的班吧……咳,对了,还有小姐的大婚之事,也不好再拖了!我虽然没成过亲,也没有认识过相好的,但毕竟也活了这么大岁数、在观人辨士方面、多少还有一些经验。那个奉阳公主啊,肯定也看上咱们姑老爷了……咱家小姐脾气倔、性子急,肯定斗不过那个满身都是心眼的小丫头片子……回头若是一个不小心,让人家钻了空子去……咳咳……咳”
眼含热泪的李登听到这里,扯出一抹微笑,拍了拍李福那干枯的手背:
“落到现在这步田地,你能怪得了谁啊?找人给你说了几回大媒?哪次不是你自己三言两语就给人家撵出去了?要不是因为你这么倔的脾气,凭咱家这么厚的家底,还至于打一辈子光棍吗?孩子们的事你就不用操心了……你我名为主仆,实为兄弟,这么多年过去,家里家外都多亏你的照顾、要不然哪有……哎,现在说这些,也都没什么意思了……下辈子吧,下辈子我给你当管家,咱们哥俩再……再……”
说到这里,李登的生意已经开始走调,他索性也就不再开口,只是紧紧地握着李福正在颤抖的手,自己则抬头望向头顶那片湛蓝色的天空。
“相爷啊,我看沈归这娃娃可不赖……不光脑袋瓜的聪明、模样长的也俊,悟性和人品都是一等一的好……又是咱们从小‘眼看着’长起来的孩子,家世虽然不大‘清白’,但好歹也算得上是知根知底啊…勉强也能配得上咱们小姐。唯一可惜的,就是长宁这孩子了……他仔细谨慎了几十年,最终还是踏错了半步,落得个终身残废的下场……哦对了,还忘了一个重要的事……您平时佐粥喜欢吃的那三种腌菜啊,我昨天晚上把秘方都提前写下来了……本来打算今天交给宋师傅的,可这一忙起来呢,就把这事给忘了……就……就放在我那个烟……烟……”
说道这里,李福没能说完的话,被他胸口突然起伏的几下顶了回去;随即他双腿用力一蹬、后背也自然高高拱起,看上去就好像是一座破损不堪的拱桥那般;紧接着,他的双眼突然睁大,清澈有神地聚焦在李登的脸上,十分突兀地露出了一个微笑;紧接着,又用极为凶狠地目光、看向周围地上的那些尸体,从牙缝里挤出了两个字来……
之后,这座残破的‘石拱桥’,便‘轰然倒塌’在地。
一阵微风吹过院中,把院中盛开的木槿花卷入了半空当中,花瓣那轻盈飞舞的娇媚姿态、仿佛是没有重量的灵魂一样、纷纷随风飘摆起来……
李登听的十分清楚,他这位老朋友最后的临终遗言,只有简简单单的两个字而已:
畜生!
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的李丞相,就这样抱着生机已绝的老管家,在后花园中呆坐了整整一柱香的时间。直到满目通红的李乐安走上前来,轻轻拍了拍父亲的肩膀,他这才回过神来……
“先找副好棺材,把你福叔送去义庄停灵。等清泉养好了伤之后,让他亲自去选一块风水宝地,扶灵下葬。另外告诉他,顺道也给老夫留块地方,等爹爹死后,就葬在你福叔的坟茔旁边。”
李乐安听完之后,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尽管这李福忠心耿耿地伺候了李家几十年,但他毕竟只是个外人,甚至原本都不姓李……而自己的父亲李登,可是东幽李家的嫡系家主,按照常理来说,应该是葬在东幽路的李家祖坟之中,世世代代享受李家后人香火供奉的呀!
于是,李乐安便小心翼翼地低声问道:
“爹,您毕竟也是个声名在外的当世大儒,咱们这私自下葬之事…好说不好听啊……”
是的,李登的正统师门,乃是北燕齐鲁行省的鲁东儒林学派。而儒林学派的开山祖师——亚圣邹夫子,曾经说过:‘唯送死,可以当大事’。那么如果按照李登师门的标准来看的话,他这种操办后事的方法,实在是过于草率失礼了一些。最差也该把李福埋在他故乡的土地中,讲究一个‘落叶归根’啊
如果是按照李家的家规而言呢?他一个‘外姓家奴’,能获赐李姓、便已经是天大的造化了;如果还要藏在嫡系族长的墓边,那就等着李家的后人给他刨坟掘墓吧;
而按照朝廷律法来来说,李登如果身死之时没有倒台,那么自然也该仿照上古贤臣之礼,把排位请入永灵殿侧墙的‘贤臣阁’供奉;断断没有葬在一个下人身边的道理!
如果按照幽北古礼来说呢,又得请来现在的大萨满巫师——何文道,来全权处理此事。
也就是说,李登的这个要求,无论从朝廷法度、宗族家规、上古礼法、乃至师门风俗看来,就没有一样是符合礼制的地方!哪怕他李登只是个普通老百姓、他这般做法都会招致街坊邻居的非议;更何况他不仅是幽北三路的丞相、同时还是位声明远播的当世大儒呢?
李登当然也清楚女儿在担忧什么,他轻轻地把怀中‘安睡’的李福放在地上,捶了捶被他压麻的双腿,在女儿的搀扶之下、缓缓站起身来:
“乐安呐,为父已经活到了这把年纪,还有什么看不透、想不开的呢?你别看东幽路那些姓李的族人们,平日里面对为父都是毕恭毕敬的;可在他们的内心深处,没有一日不想要了你我父女二人的性命啊……为父愚钝,白折腾了大半辈子,就连你娘的最后一面,都没来得及……哎,今日你福叔归天而去,为父也突然觉得有些累乏了……我这老兄弟说的对啊!无论是你表哥还是你姑母、无论是东幽外戚还是御马监的这些阉贼,甚至是幽北三路这千千万万的老百姓们,个顶个的全都是畜生!你爹我这一生、本该是溢彩流光的一生;就是被这些个畜生们给绊住了手脚,才活成了今天这副难堪的模样……爹不想死后还要每日看着这些畜生们、在我面前晃来晃去的……就按我说的这么办吧,如果你一个女儿家不好抛头露面,到时交给沈归就好……”
李福,原名唐念,北燕王朝、三秦行高官安人士。祖上乃是长安唐家的旁系血脉,不过他虽是世家子弟,但出身极其低微,与本家彼此之间根本就素无来往,就连他的爷爷,都忘了还有这么一门阔亲戚。
唐念自幼丧父,为了家中孤母,不得已师从一位年迈的老刽子手,入了那‘杀头鬼’的贱籍。在他四十岁整寿那年,老母身染恶疾却苦于无银医治。机缘巧合之下,唐念结识了前来长安游学的青年李登,二人义气相投、彼此之间相谈甚欢、身家豪富的李登更是出资相助,为唐母请来了长安城最好的郎中。怎奈唐母年迈体虚、病情又过于急重,用尽了一切手段、终于还是未能痊愈。仅仅靠着珍稀药材多续了几日的命,便驾反瑶池而去了。
唐老太太死后,李登也尽心尽力地出银厚葬,更为这位新结识的忘年之交洗脱了刽子手的‘贱籍’。无以为报之下,唐念便化名‘李福’,一步不离地跟在了这位‘小朋友’身边。
从那之后,‘杀头鬼’出身的李福,与他这位忘年之交李登,一起走南闯北,为他牵马坠镫,忠心耿耿地效力了四十余载。
寿终之日,享年八十有四
第367章 314.南门之战(一)
“韦头儿啊,有件事我想提前跟您报备一下。等咱们这一趟差事办完了之后,我就不打算干了。”
刚从‘焕然一新’府衙当中走出来的这一队‘衙役’,正是由飞虎军的亲卫营乔装改扮而成的。而此时跟韦营正‘请辞’之人,是看上去大概在四旬上下的老兵。他此时穿着一身不大合身的衙役服,看上去略显得有些滑稽。
“不干了?不当兵你吃什么啊?我记得你家不光有老母在堂、还有三个娃儿要等着你喂食,你要是把‘刀把子’一扔,还不把一家老小都生生饿死?”
韦营正一听这位老卒向自己请辞,立刻有些惊讶地回看着他。
这位老卒本家姓马,亲卫营的兄弟们平日里也都叫他老马。这么多年光景叫下来,可能连他自己都已经记不太清楚、自己的本名叫什么了。
此时老马摸了摸手中那杆光滑的长枪,略带着些羞涩地咧开了嘴,带这些不好意思的说道:
“就是为了一家老小的吃喝,才更不能继续当兵了。我在战场上厮杀了二十多年,除了这一身旧伤之外,什么都没攒下来。虽然咱们飞虎军的军饷发放的还算及时,可也已经足有五年没涨过了…要不是韦头儿您有办法,能时不时地给兄弟们弄些外快,让兄弟们养家户口的话;光靠着那么点死军饷,早就把一家老小饿死了……这次也是俺家兄弟有门路,让我和他一起去漠北贩皮子、拿到南康去卖……
说到这里,老马便自觉有些失言,讪笑着闭上了嘴,把后半截话生生咽了回去。
韦营正知道,这老马的所谓‘兄弟门路’,就是想要从漠北与中山两地、低价收一些陈年皮子,靠着边军的门路走私到南康境内、给那些富人做地毯用,赚的也是个‘辛苦钱’。既然此事与自己没什么关系,当然也犯不上挡着人家的财路了。韦营正就本着看破不说破的原则,亲切地拢过了老马的肩膀:
“好生意啊!咱在一口锅里吃了十年的饭,我却愣没看出来老马哥竟然还是块做生意的料!以后你要是发了大财,可别不认咱们这些老兄弟啊!既然你要走了,兄弟我也没什么好送你的……这么说吧,北燕南康的门路、咱就是磕破了脑袋,也给你找不出来;可要是说到边军巡检那些地方嘛,我还有不少的旧相识、老兄弟,以后要是你遇见什么麻烦的话,打发个人来递个话来就行!”
这五百余‘衙役’、一边说着闲话,一边无比轻松地走到了南门大街的西口。离着老远,韦营正便看到了那杆黄底黑边的飞虎军大旗,棋子正中还绣着一个大大的‘张’字;不问可知,自家的主帅张黄羚,定然就在那杆军旗之下。
黄色,在华禹大陆一直都是帝王‘专属颜色’。由于飞虎军原本是皇室的私军出身,这才会被特批可以使用黄色军旗。就像是这样‘逾制’的‘配色’、整个幽北三路都是就是独此一家的!
“嘘……怎么合作的事,等咱们交了差再细说。没瞧见那杆军旗吗?咱们张将军应该已经到了,你们现在这里等着,我去向大帅讨令。”
韦营正神色一凛,又重新调整了一番‘制服’的褶皱以后,这才满面堆欢地走上前去,‘扑通’一声便跪在了张黄羚的马下。
“末将飞虎军亲卫营营正韦英,参见统领大人。
一番话这说的简单利落、字正腔圆,颇显得韦营这个行伍之人的精明与干练。而端坐在马背上的张黄羚听完之后,故意表现出了不满的神态,看向跪在自己马下的这位亲卫营长说道:
“你少跟老子来这套!本帅问你,昨日你们都在城里干了些什么好事啊?为何要打着帅爷的旗号胡作非为?”
被说中了心事韦英不急不恼,反而厚起了脸皮、起身拉起了张黄羚的马缰绳,嘿嘿一笑说道:
“嘿嘿,帅爷您明鉴,这种事小的可从来都没瞒过您啊?天地可鉴,昨日我们两百多兄弟,累死累活的折腾一整天,也才‘赚回来’区区四十多两碎银子。就这么点钱,真是买酒也不醉,买饭又不饱,根本也谈不上是什么‘胡作非为’吧?”
其实张黄羚还是很喜爱这个精明强干的青年将领,不然的话,也不会把维持奉京城地面秩序的这个重任,担在他的肩上。如今见他跟自己说了实话,也就不再唬着一张老脸,反而微微弯下了身子,轻声嘱咐道:
“奉京城里剩下的都是些穷鬼,还能能刮出什么油水来啊?做事不用脑子,白忙一场也是活该!不过今日这一趟皇差、可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你小子如果能妥当办好的话,那么再多的荣华富贵、也都是指日可待的事了……说不定若是陛下一高兴,就连本帅这个位置,也能赏给你小子来坐上一坐呢!”
其实在韦英的心中,对于张黄羚这道‘空头支票’根本就不以为意,但仍然装出了一副欣喜若狂的神情,满面狂热地问道:
“那末将今日该把差事‘做’到什么‘地步’呢?”
“对于维持地面秩序之事,你比本帅‘经验丰富’。想必你也清楚,本帅不是个嫉贤妒能的庸人,该你小子露脸的时候,自然也会放权给你。干好还是干坏的,你就自己看着办吧。本帅只提一条要求:要么,你就别动手;要么,你就别放走一个活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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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到重用放权的韦英、在回去的路上都在心中暗骂那个‘片叶不沾身’的张黄羚。明面上,他是充分相信自己的办事能力,还留给自己露脸的机会;可实际上却是是他觉得此事棘手、无论成败都有危险,这才会把此事一股脑都推在自己身上。
而就算自己把这场混乱完美无缺的平息下来;在御前讨赏邀功之人,也绝对不可能是自己。颜昼认识他韦英是哪根葱、哪头蒜呐?这张黄羚又是个连旧主都能出卖的小人;面对这救驾之功,哪会不生出据为己有的心思呢?
“韦头儿,大帅怎么说的?”
“嗨,他能怎么说啊,还是以前那个德行呗……”
“那咱就‘照旧’了?”
“嗯…不过当日我与倪醒那老儿有言在先,咱们先礼后兵……”
安抚好了诸位同袍兄弟之后,韦英这才分开了人群,单枪匹马地走向了皇宫南门广场。离着老远,他就看见了宫门外那两具漆黑的棺材;还有那位正坐在棺材下面、形容枯槁的老儒生。
“倪老头,咱爷俩又见面了啊…三日之约已到、你与陛下的事、咱们二人之间的事,都由小爷我一并接下了!到底想怎么办,你们划出个道来吧。不过我也得把丑话说在头里,小爷我的手段、你们可都是亲眼见过的;今日我既给你机会,也不给你机会:识相的话,赶快带着你的徒子徒孙,再扛上这两具倒霉的棺材,哪来的给我滚回哪去;不识相的话,那么也不用你们费事了……从哪来的,爷亲手给你们送回去!”
说到这里,韦英抽出腰间钢刀,斜着眼睛扫了一圈周围那些百姓,语带骄狂地朝着他们呵斥道:
“你们这些刁民自己看看,手里面拿的都是些什么破玩意,能伤人吗?来来来,今日韦爷爷我就一个人站在这里,你们有能耐的爷们就上前一步,让韦爷爷亲自试试你们这些猪狗一样的废物,到底有多高明的手段……”
还未等倪醒与徐延华开口,怒火已经顶到了嗓子的百姓当中、窜出了一个身形高大的棒小伙子!这位小伙子与其他身形干瘦的老百姓不同,一看就是个吃‘力气饭’的壮士好汉。此时,他手执一杆木棍,像模像样地转出了一个棍花,指着正在叫阵的韦英,学着不知道从哪里听回来的戏词,挺胸喊喝:
“狂徒休走……休狂!来来来,跟咱家决一死战!”
说完之后,又磕磕巴巴地转了几下棍子,半途还有好几次险些脱手……
韦英一见他这副模样、又看了看周围百姓那信心十足的期盼神情,真的有些替他们可怜了。可惜,皇命在身概不由己,如果自己不能打发了‘这些傻子’,那么下一个要躺到城北乱葬岗子里的人,肯定就是他韦英了。
既然此时对方已经跳入了战圈、还亮出了‘棍势’,韦英也只能硬起了心肠,双手紧握刀柄比在身前,语气低沉地说道:
“既然你自愿前来送死,韦爷也就只好成人之美了……来吧,别渗着了!如果让我先出招的话,你可连半招都走不过去……”
“少看不起人!咱家在这一手八卦棍法,可是下过足足七八年的苦功夫!看打吧你!”
在战场上摸爬滚打熬出来的韦英,一见对方的步法、与双手抱拳握棍的方式,便已经知道对方是个‘什么玩意儿’了。面对那杆迎着自己面门砸来的木棍,韦英连眼都没眨一下,身形微动让过棍锋之后,迈左脚踩入了对方双脚当中,抬左臂扣住对方右肩头、右手的钢刀顺势前刺……
双手分别一拉一捅,刀尖便透过身体而过、出现在了这位‘棍术高手’的后背之处。一击得手之下的韦英,连看都没看那位‘民间高手’一眼,改为左手推肩右手抽刀,随即拿着那柄满是鲜血的钢刀,指向了目瞪口呆的围观百姓:
“还有没有练过武的了?站出来让爷瞧瞧是个什么货色?”
第368章 315.南门之战(二)
都无需找来郎中或者萨满巫师‘急救’,当百姓们看着那位躺在血泊之中的小伙子,心中瞬间就明白过来:这人呐,肯定是救不回来了。
其实,枉送掉一条性命,也不能怪这小伙子不自量力。因为若是这二人平日里比武,尽管他赢不了韦英一招半式,可也不至于连一招都走不过去,便当场身亡。至少想要逃得一条活命,以他的本事来说,也算不得是什么难事。
这位死在韦英刀下的小伙子,平日在货栈以帮人卸货为生。搬运重物的工作,自然也把一副身子骨打熬的‘孔武有力’了;而且,他还真去过几家武馆拜师学武,闲暇之日也会练练棍棒拳脚之类的招式;没过几年,靠着‘业余时间’练出来的这一身武艺,虽然程度高低还远远谈不到;可对付一般的地痞流氓,来上十个八个的、对于他来说也还不在话下。
‘一招制敌’的韦英呢,其实也是个普通人家出身,也没遇见什么‘明白人’,手把手地教过他练武。这一身招法,大多都是跟着军队里的刀枪教头一起‘大帮哄’学回来的;不过二人虽然同属‘野狐禅’、但却有一个根本区别:一个杀惯了人、一个打惯了木桩。
别小瞧了杀人这门‘手艺’!若是打正了地方、兴许随手一拳,就能要了盛年壮汉的一条性命;可若是没有经验的良民,就算砍上个十刀八刀的,也顶多就是给体弱年迈之人、带来一身皮外伤而已。
这韦英并不会什么‘以刀破棍’的武艺招数,只是凭着多年以来、由打尸山血海当中熬出来的‘经验’、出手直奔索命而去罢了;而那位小伙子呢,双手紧握棍子,自上而下地当头‘敲’去。这样的招法,哪怕真让他砸中对方的额头,顶多也就是让韦英晕上一会、再流点血而已,根本没有任何生命危险。
但凡是有些江湖经验、手上又沾过人命的棍术高手,与单人对阵之时、根本就不会选则棍术迎敌。他们通常都会‘以棍带枪’,以棍头充作枪尖,‘刺击’对方的咽喉、软肋等柔软之处。
正所谓‘棍扫一大片,枪挑一条线’,凡是单对单的交手,还是‘小招式、高频率’的枪招更加占优。
这位使棍的青年人,既死在了缺乏临敌经验之上、也死在了没有搏命斗狠、背水一战的心态之上……
“你们搞了这么大的阵仗,刚死了一个就全都软了?要是只有这么点胆子,那爷劝你们还是赶紧回家吧。哦对了,还要嘱咐你们一句:最好别拿着街头打架的那一套,摆在爷爷我的面前丢人现眼。”
韦英一见无人应战,一半劝解一半挑衅地继续开口说道。这番有些自相矛盾的话,也能从侧面看出韦英心中的挣扎之处:他既想让这些百姓们保住性命,也不想放过这个难得的出头之机……
毕竟飞虎、太白两军合在一起,足有一万多人。如果自己能当众连胜几阵的话,那么即便救驾之功会让张黄羚窃取;但如今有这么多双眼睛看着自己露脸,想必他也不好意思‘白’了自己……
“唉我说,老三平时不是挺厉害的吗?天天把那石锁石凳抡的上下翻飞的,咋这么快就完犊子了呢?”
“老三把他那身肉练的再壮,充其量也就是‘庄稼把式’而已;可你再瞧瞧人家!那可是从战场上趟过几个来回的人呐!打成了这个样子,又有啥好奇怪的呢”
“现在可咋整啊,人家都点着鼻子尖叫号了,梗着脖子也得顶上去啊!咱来的时候可都跟徐先生拍了胸脯了!现在动真格的了,总不能死了一个老三,就都全尿了啊!而且大伙想想,这次要是讨不回个说法来,咱交不起‘皇粮’的人家,也都是个死啊!”
“你说的倒轻巧,老三那么硬挺的身子骨,一下没过就‘完事’了;谁去不也都是白扯吗?还顶上去,咋顶啊?是你顶啊、还是我顶啊?还是让徐先生顶啊?”
韦英这一战极其成功!立刻让那些来势汹汹的百姓,陷入了喋喋不休的混乱局面。徐延华和倪醒二人,也是看在眼里,急在心上。他们焉能不知道双方存在着何等巨大的实力差距呢?
原本这二位德高望重的老人、也没存着‘攻占皇宫、生擒颜昼’的那份壮志雄心;聚集起这些老百姓和学子们,为的也是‘聚众胁君’而已;只要颜昼能拉下脸来、跟三北书院的学子们底个头、再把那横征暴敛的‘新税法’一废、其他的事都是可以商量的嘛……
可是这两位老人忽略了一个很重要的问题:颜昼与他的父亲颜狩,虽然是亲父子爷俩,却并不是同一个人。颜昼这个幽北三路的继任君王,显然不知道什么叫做委曲求全、什么叫做讨价还价;这才刚刚感受到些许威胁,竟然就直接把‘桌子’给掀了。这哪是一位帝王干出来的事啊?就连做小本生意都不够资格!许人家漫天要价,就许你就地还钱,下到街边的柴米油盐、上到家国天下,哪件事不都是这么一点点的谈出来的吗?
可如今约定好的时间已到,颜昼不仅没有露面,还倾尽了所有可调之兵,把整个南门围了一个水泄不通。这个举动,分明就是向自己宣告:不谈了、也没有任何交代,咱们这次索性就彻底翻脸,比谁的拳头大!
这个‘出头鸟’韦英虽然看着凶狠,但毕竟只是个小角色而已,掀不起多大的风浪;可就算自己这边真的过了韦英这个难关,在他身后可还足有过万之数的‘正规军’,个顶个都不比韦英弱上分毫啊……
就在二位长者苦思冥想、商量对策之时,由打人群当中又被‘公推’出去三位矮壮汉子。这三位‘敢死队员’,乃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模样身形自然也都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似的。
这三兄弟,平日里都靠着‘驾驶’三架小驴车,在街上跑‘站口(出租驴车)’过活;闲暇之时,也会找家武馆活动活动筋骨,再练上几趟粗浅的拳脚。今日,这兄弟三人就吃了‘习武之人’这个身份的大亏——被‘争后恐先’的乡亲们,顶到了台前。
哥仨很清楚,在人群当中百般推辞,代表的只是自家三兄弟;可一旦被推出了人群,代表的可就是同来的街坊乡亲了!
三人之中一位面目稍显老成的汉子,走在了最前面,朝着手执钢刀的韦英一抱拳,略有些色厉内荏的说道:
“俺们就是葛家三虎,平日里也算练过几天拳脚功夫!不过丑话咱可说在前面,这次动手,得是俺们仨对你自己!这倒也不是欺负你,俺们哥仨一直都是共同进退的,对你是这样,对上千军万马也是这样!你要是觉得害怕了,就也叫两个兄弟来!俺们不会看不起你的……”
不愧是在市面上混饭吃的人,就是比那位死去多时的‘力工老三’,来的更加老辣!别看这葛家三虎都是矮壮身材,看着好像是没什么头脑的莽汉一般;可这葛老大才刚一开口,嘴里面说就全都是江湖道!
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他们既能理直气壮的以众欺寡、还能把对方搬请救兵的道路封死,简直精明到了极点!
韦英没跑过江湖,即便他已经怀疑对方使的是‘激将法’、但一看对方三人那忠厚朴实的面孔、再想想自己的真实本领,也就心甘情愿地走进了‘圈套‘当中。
“老子就一个人一把刀,你们爱出几个出几个。还有啊,你们穷连根棒子都找不出来吗?要不要军爷再给你们借三把钢刀啊?”
韦英一边拍着满是鲜血的钢刀,一边得意洋洋地看着‘葛家三虎’。
“不用了!俺们哥仨打你一个,已经占了很大便宜;咋还能用刀呢?你就拿刀,俺们哥仨抡拳头,啥吃亏占便宜的,俺们认了!”
之所以这位葛家大虎,会答应赤手空拳抵挡对方的钢刀,并不是他们自觉以三敌一,胜之不武;而是这哥仨根本就不会使任何兵刃!真要是跟韦英以刀对刀,不但他们擅长的拳脚功夫无法施展,就连闪转腾挪起来、也会受到很大的影响。
“好,你们这哥仨的人性还真不错,可惜了……既然你们走出来,那就是为了动手,那咱废话少说,看刀吧你们!”一句话说完,韦英挺刀而上,迎战葛家三虎。周围的百姓们一见这次是‘四人混战’,立刻又把围观的‘安全线’向后阔了阔……
韦英的拳脚刀法,虽然都是从战场上练回来的野路子,但这样的野路子也有一个难得的好处:非常适合群战、乱战!
以一敌众的求胜之道,其实不是坊间传言的什么抢先出手,什么逐个击破;反而是如何保存节省体力、以及如何护住自身要害。也就是说,只要是战场上活下来的老兵,个顶个都是‘防守反击’的行家里手!
而韦英这次之所以会出刀抢先,皆因为他是想仗着兵刃之威,先把这三个普通百姓的胸中胆气斩灭;皆因为韦英经过多年征战之后,终于明白一个道理:凡是搏命之战,哪方胆气先丧,那么哪方获胜、生还的机会也就彻底消失了……
自己挥动钢刀,那哥仨敢用肉掌或者身体抵挡吗?自己只需强攻几式,对方在短时间内没有抵挡与还手的余地之后,那么抱头鼠窜、疲于奔命,也就习惯成自然了……
可韦英却万没想到:那葛家哥仨虽然都不是什么武道高手、竟然也有一些独道之处……
第369章 316.南门之战(三)
有一个词儿,就特别适合在不知不觉之间、已经钻入了牛角尖的韦英——惯性思维。
他韦英单从这三个汉子憨厚朴实的外表、和明显不是练武那块料的五短身材,就认定了这几个人没什么真实本领,就想玩一玩‘心理战术’、节省些力气再多斗上几场,务求在在场万余同袍面前,把自己这张脸给露足了。可惜,他却忽略了很重要的一点——这葛家三虎虽然是赤手空拳,但仍然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亲兄弟。他们之间配合的默契程度,要远远超过自己在战场上遇见的任何敌军!
打定了盘算的韦英以刀护身、大喝一声冲向葛家三虎,目不斜视、刀不改向地直扑站在中央的葛家大虎。自觉距离足够之后,便抢先出手、自下而上地反挑出刀,宛如一道暗夜之中划破天际的惊雷相仿、炫目奇诡……
这反手挑刀与力劈华山、看似只是自下而上、与自上而下的区别;但其实,这看似‘镜像’的两招之间、却另有一番奥妙之处。
反手挑刀,刀锋自下而上。尽管力道不强,但在出手之际、动作极其迅速隐蔽,也能通过微微侧身运力,掩盖住肩部的发力动作。动作小速度快,空门也就相对更隐蔽一些,敌人无论是退身躲避还是防守反击,都是非常困难的;而且,由于挑刀之时是手腕向上发力,自身想要变招回防的话,也只需要旋转一下手腕而已,堪称是攻守兼备的刀法招式。
而且,因为葛家三虎只是普通的老百姓,身上穿的也都是粗布短衣,毫无防护能力。如此一来,就连力道不足的这个缺点,也都完全可以无视了。
当然了,任谁想来,单以葛家三户这种‘矮粗壮’的身形来看,也不可能有多么迅捷的身手。也就是说,只要葛家大虎面对这柄钢刀心生退意,立刻就会被身手更加矫捷的韦英顺势跟进、手执钢刀连消带打之下、这动作缓慢的葛大虎,就再也找不出还手的机会了……
志在必得的韦英,如今就连对方的退路都已经盘算在内;他双眼死死盯着葛大虎的双腿,只等对方那粗壮笨拙的大腿向后一退,自己便会立刻挥刀欺上,仗着兵刃之利、务求迅速斩杀对方‘主将’……
没想到自己这迅猛无双的反手挑刀才刚刚挑出、脚步也才同时踏入了攻击范围之内,那葛家大虎连想都没想、前脚蹬地,迅速地迈步回撤,直接退到了自家兄弟的身后。
这一下倒是把韦英也给迷糊住了:不是亲哥仨吗?当大哥的一见我出招,咋连抵挡的心思都没有,就后撤了这么老远呢?
无论葛大虎这个长兄做的合不合格,但这个没能及时‘刹住车’的韦英,已经直接踩入了葛家大虎方才所站的位置……
如此一来,便成了葛家三兄弟,以‘三角站位’把韦英围在了当中;这一进一退之后,战局已成‘围三阙一’之势。
真正动起手来的韦英,就没有那么多的废话了!他用余光左右一扫,发现葛家的两兄弟,此时已经站在了自己两侧,此时正猫着腰、紧紧注视着自己周身上下、看来是碍于自己手执利刃,不敢贸然出手……
发现自己身陷重围的韦英,第一个反应便是挥动钢刀护身,以防对方三人团团围上,给自己来个叠罗汉;紧接着,又用余光迅速打量了一番身侧二人,发现二人虽然没有朝着自己扑来的意思,但却已经慢慢挪到了自己两侧后方……如此一来,自己需要同时戒备的那些角度,可就越来越别扭了……
还没等韦英琢磨出一个御敌方法之时,站在他正前方的葛家大虎却突然大喝一声,迈着犹如砸夯似的步子,双手一前一后、一高一低的平举,仿佛一只真的老虎那般、朝着自己猛扑而来……
一看他出手的这个粗笨架势,原本还如临大敌的韦英,瞬间踏实了不少!
他这个粗鄙不堪的前扑,若是面对瘦弱的百姓,兴许还能凭着他那壮硕的身材与体型,把对方紧紧压在身下,不得动弹分毫;可这位葛大虎是不是忘记了?自己手中可还有一把钢刀呢?这把刀虽然不是什么神兵利刃,但也不是他仅靠着一身‘腱子肉’,就能抵挡下来的呀!
兴之所至、自以为胜券在握的韦英,立刻心中大喜。紧接着他,面对汹汹而来的葛大虎自信一笑,右手单手执刀,来了一招江湖入门刀法—‘夜叉探海’!这招并不算是什么武林绝学,经过那些评书话本、刀招刀谱的‘详细拆解’之下,在华禹大陆早就已经‘臭了大街’了。
凡是用于两军阵前的行伍刀法,统统都是双手执刀的。双手御刀,力道自然更加迅猛、落刀更加准确,再加上刚猛朴实、大开大合的挥、砍、劈、斩,追求的都是一击必杀,不留任何隐患;而且,由于是双手握刀、自然而然就需要靠手臂带动腰部、周身一起旋转发力。身随刀转之下,也能在一定程度上减小自己受到攻击的‘面积’……
而江湖门派传习的武林刀法,追求的是保持招式之间的连贯性、维持身体重心平衡。所以,这种招法大多都是以单手御刀;如此一来,自然就加快了招式与招式之间的衔接速度,使得攻防转换迅速,进退也能随心所欲。即便一击之下未能得手,但对方也会陷入接下来延绵不绝的追击当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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韦英这一招‘夜叉探海式’,是出自于玄岳道宫的粗浅武艺,自然也是单手御刀的招数。一刀使出,动作潇洒漂亮,看的在场众人都暗自佩服……
这招夜叉探海式的‘最后杀招’,乃是自背后发力、越过自己身体、自上而下劈斩的一招。而且,由于是单手御刀,还有另外一臂可以调节身体重心、出招隐蔽动作迅捷,再加上挥斩的力道,杀伤力也是极强的,一刀之下,已经足够把葛大虎当中劈开了……不过,这刀招也有个不是缺点的‘缺点’——非持刀手,需要提前在身侧扬起,维持发力的角度、与身体的重心。之所以说它不是缺点呢,也因为这看似无用的‘平举臂膀’,除了很容易被对方抓住破绽反击这一点之外,也会让出招之人的动作身形,看起来更加的潇洒漂亮……
韦英挥空了前几刀,根本就不以为意;因为经过这几招强攻,葛大虎虽然躲闪开来、但终究也被他那壮实的身材所限、再加上他是背身后退、定然比自己正面强攻更加缓慢……几招过去,自己的左脚,已经别在了对方双腿之中…接下来那一记‘杀招’,葛大虎已经是避无可避了……
此时此刻,韦英右臂背在身后藏住刀身,左臂平端维持身体平衡。力由地起、灌注腰间,接下来,他踏在地上的后脚一转,腰身暴涨,把全身的力道灌注在右臂之上,同时在胸中猛提了一口起来,作势便要大喝一声,挥刀斩落……
“嗝!!!”
韦英身后所藏的‘杀招’、还没抡过肩膀,便被一双大手给死死拿住,连带着那只正在蹬地发力的右腿,也不知被什么东西绞缠在了一起,直接破坏了他全身的平衡与力道;下一个瞬间,保持平衡的左臂也被背扭在了身后,左腿也同时无法再动弹分毫……
发力未半便被制住全身上下、连带着刚刚吸入的那股气息、也瞬间被‘堵’了回去;韦英的胸口与喉咙,都差点都被这一口吞回来的气息、生生憋炸肺了!
锁拿韦英周身的不是旁人,正是凑在了他身后的葛家二虎!这两个小子刚才还是一副‘坐山观虎斗’的模样;可当他们捕捉到了绝佳战机之时,身形瞬间一动,竟然比起韦英的速度来、也不遑多让!转瞬之间,便手法熟练的锁住了韦英四肢的主要关节,猎人与猎物的角色转换,就在一瞬间完成了。
而在周围的百姓眼中看来,这葛家哥俩锁拿韦英的动作,比起那些干了一辈子的老屠户来,都还要麻利许多……
“老三,快卸刀!”
葛家大虎发现自己的二弟三弟偷袭得手,立刻大喝一声;随即也不管老三能不能成功卸下钢刀、便快步冲上前去,反过身子、直挺挺地用自己那宽厚敦实的后背,飞靠在韦英的胸口之处。前冲的力道再加上自身的重量,又把那个可怜的韦英撞出了一个‘嗝’来,喉咙处都开始泛出了甜腥的味道……
葛家哥仨花了这么大的功夫,当然不只是为了‘飞身一靠’这么简单了!
葛大虎用韦英的胸膛止住了前冲的势头,未等彻底站稳脚步,便曲起右臂,向后上方一‘挂’,直接用曲起的小臂弯,夹住了背后那位正在‘打嗝’的韦英脖颈;紧接着他迅速半转身体,靠着已经侧过来的胯骨一顶对方的腰身,同时低头弯腰,低喝一声:‘走你’!
同时,那锁住了韦英的葛家两兄弟、也迅速松开了韦英被制住的手脚……
这一下可好!韦英仿佛一枚破麻包相仿,被葛家大虎直接摔飞了出去,腾空足有五六丈远,落地之后又以脸戗地、‘滑行了’好长一段距离,搓破了半张脸皮之后,这才堪堪停下身子……
“好!”
多日以来,奉京城百姓们胸中那一口闷气,终于得到了轻微的宣泄,纷纷扯开了嗓门,高声为葛家三虎叫起好来!
第370章 317.南门之战(四)
原来这葛家三虎所擅长的武艺,并不是什么粗鄙浅薄的‘江湖拳脚’,而是正经八百的‘古典萨满跤法’!
对于这种古典跤法,民间有句话叫做‘大别子三百六,小别子赛牛毛’,算是把摜跤这种技艺的千变万化,给说透了。传说摜跤这种技艺法门,原本是远古部落时期,双方为了避免流血冲突,而演变出来的‘和平战争’;时至今日,也是很多笃信萨满教地区的‘男儿成人之礼’。在各个重大节日;正式场合,重头戏都是跤师的比赛或民间的表演;甚至在摜跤最鼎盛的时期,只有得到了属于自己‘跤衣’的青年男子,才能算得上是真正意义的‘成年人’!这种认定方式,颇像是北燕王朝的‘弱冠之礼’。
随着萨满教在幽北三路的逐渐没落,摜跤这种古典技法也逐渐受到了冷落;虽说摜跤即便脱去了宗教的外衣,也算是门实用性很强的武艺;但毕竟在美观与潇洒程度上有些‘抱歉’;而且一经使出、场面上往往都是两个男子互相拉扯缠抱、或着在摔在地上滚来滚去的,看起来也不够雅观……
所以在今时今日的幽北三路,摜跤这门技艺、虽然在短时间内还不至于失传,但也没有人愿意让自家的宝贝儿子、去专门学那种‘没啥用处、又不够文明’的武艺了。
而教会葛家三虎摜跤的老跤师,是个晚年搬来幽北三路养老的漠北老人;而葛家大虎摔飞韦英的这一招跤法呢,也有个朴实无华的名字,叫做‘夹颈摔’。
既然摜跤这种武艺,是发源于萨满教的,那么但凡是萨满教的男性信众,多少都会练过那么几招童子功。虽然如今在幽北三路,摜跤已经失去了‘市场’;可是在全民尚武的漠北草原,仍然还是备受推崇的一项‘业余竞技运动’。
摜跤这门技艺,在漠北草原这个合适土壤之下,经过几代人多年的钻研与完善,已经渐渐地演变成了一套完整独特的体系。
漠北跤法的基本功,分为上、中、下三门路术,而每路又有五种基本功法,在不同的人手里使用出来,效果也是千变万化的。
上盘主要讲的是腰部以上、包括双手、双臂、胸背、以及‘变脸’的全部技法,大致可以分为支、横、盖、涮、带五种技法;而中盘呢,则全是腰腹这个核心门类的五种技法,大致分为崴、跨、走、入、代;至于下盘呢,则主要讲的是步法与腿法的应用,大致可分为抽、盘、踢、拽、过五门。
这共计十五门的基本功练熟之后,再根据个人的天赋与习惯的不同,还可演变出无数的小摔、小绊、小别子,所以在民间也有着‘三年把式、不如当年的跤’、‘把式加跤、越练越高’等等俗话谚语。就连现在的江湖之上,也有不少是专门做‘生熟跤场’生意的‘老合’(江湖人的统称)。(熟跤场,就是单纯的表演摜跤、以卖票领赏为生之人;生跤场,则全是半说半演,靠着贩卖各种外用的‘独门成药’、以骗人为生)。
寻常门派收徒,讲究的是肩宽背厚马蜂腰;可摜跤的好材料,却反其道而行之;绝佳的身体天赋,都是葛家三虎这种‘矮粗胖’的敦实身形。原因倒也很简单:个子矮、腿就短;腿一短、下盘重心就更加稳当。
韦英曾经在战场上遇见的敌手,厮杀起来也都是刀来枪往,耳边飞箭的血腥风格,何尝又遇见过‘摜跤’这种奇怪的打法呢?正所谓‘招打两不知’,他先猜错了对方的路术,又兴之所至、耍了一套英俊潇洒、风度翩翩,却没啥用处的江湖刀招!这样的心态之下,即便是对上了葛家大虎自己,也定然要被摔出几个跟头去。
就在葛家三虎朝着周围叫好的百姓们抱拳施礼、挺着胸脯洋洋得意之时,远处那个趴在地上‘生死不明’的韦英,唬着半张血肉模糊的脸皮,仿佛从地狱深处爬出来的恶鬼一般,摇摇晃晃地再次站起了身子……
葛家三虎听见了百姓们的惊呼,也收起了‘庆祝胜利’的那份闲心。三人齐齐转过头去,瞪大了眼睛,看着远处正在摇摇晃晃、朝着自己走来的韦英。
“呸…呸……”
可能是因为被甩出去的眩晕之感仍然没有恢复,韦英走路的脚步也略带着些蹒跚迷离。他一句场面话都没说,反而侧过头去、朝着路边吐出了几颗脱落的牙齿;紧接着,他又眉头一皱,抬起右手探入口中,捏住一颗还连在牙龈之上、但已经摇摇欲坠的门牙,硬生生拽了下来,扬手丢到了一边。
“妈的,有这么好的机会都不杀了老子,说你们是烂泥扶不上墙,还真不算冤枉了你们……”
葛家三虎可能是被韦英的这一副铁血强横的模样给吓破了胆子,也可能是心中还抱着别的念头,竟然任凭着韦英向后扬了扬手、从跑来的‘衙役’手中再次接过一柄钢刀……
“俺们仨人打你一个、虽然有点胜之不武,但也是咱们已经提前说好的事,你也怨不得别人。俺既然能摔你一次,也能摔你第二次,你要是还这么死皮赖脸的,下次俺可就不会再手下留情了,准让你脑袋先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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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葛家哥仨、平时跟着那位漠北老跤师,都是在跤场习学摜跤之术。而凡是跤场的地面,统统都是‘三合土’砸地,被摔在上面的人,除了难免要吃一嘴的灰、脏了跤衣之外,根本就受不了什么大伤;所以别看这哥仨都是天生摜跤的好材料,但把对手摔成这个样子,还是他们学艺以来的头一遭。
再加上这个韦英的身份,还是穿官衣、吃官饭的官老爷;自己兄弟三人把他给打了,那可是‘以下犯上、大逆不道’的事啊!
由此可见,尽管他们兄弟的跤法已经足够精纯,终究也只是普通百姓的身份,天生就带着些的怯官的脾性……
满面鲜血、碎了半口大牙的韦英,看着那面有难色的三位‘胜利者’、二话没说便抡刀杀去……
正所谓吃一堑、长一智,这次交手,刚刚吃了个大亏的韦英,可绝对不会再犯方才那种‘低级错误’了。
韦英刚刚当着万余名同袍兄弟的面前丢人现眼;后半辈子也只能也变成个说话漏风、吃饭掉粒的‘豁牙子’;那张原本还算周正的脸皮,也被戗下去半张,能不能恢复如初,是个谁也说不准的问题。承受了如此巨大的代价,若仍然抱着‘冷静心态’迎敌,他也就不是个在死人堆里摸爬滚打的厮杀汉了……
葛家三个人、六只手;对上一把钢刀、还有一个被毁了容的‘半疯’,场面上好像也算有那么一战;可才一交上手,打算故计重施的葛家二虎、便被韦英侧身一让、钢刀一挥,生生卸下了大半条胳膊去!
这葛家三虎虽然有打人的胆子,但却没有杀人的胆子。如今见到‘不人不鬼’的韦英、从地上再次爬起身子,不死不休地再次杀来之后;刚才那副胆气已经丧去了一大半。
胆气一丧,出手之时多少都会有些犹豫、动作也就难免变形走样了……
葛二虎前去锁拿韦英臂膀的速度一慢,自然也就失去了先手之机……
跤法不是仙法,手臂也不是铁棍;面对着韦英势大力沉的一记劈斩,还没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的葛家二虎、瞬间只觉得手肘一凉、身子一松,紧接着就被自己拿只断臂喷溅而出的鲜血,蒙住了自己的一双眼睛,整个世界也变成了一片血红……
‘啊!……’
待收手不及的葛家虎再次明白过来之后,瞬间便感受到了一股直入肺腑的巨大痛楚。这痛苦仿佛有形之物一般、直冲他的头皮、让他浑身颤抖发麻,又无力缓解半分;只得双膝一软,跪趴在地上,死命地攥紧左臂的断口之处,用膝盖在地上向前努力地挪动着身子、朝着心中唯一的‘救命稻草’——自家大哥那里爬去……
“韦英!你这个狗娘养的东西,老子要你赔命!”
那葛家大虎一见亲兄弟的手臂被韦英斩断,怒火瞬间直冲头顶,再也顾不上什么尊卑有别了;周身的力道一较,浑身的肌肉高高隆起,便宛如林间一只愤怒的黑熊那般,朝着前方的韦英扑了过去……
其实无论是跤法还是武艺,说到底,都是掩盖防御自己空门的同时,寻找对方空门攻击的‘游戏’;所以从古至今的武道高手,无论师从何门何派、是肉体凡胎还是天地灵脉,个顶个都是顶尖聪明之人。
这葛家大虎在盛怒之下生出了拼命的心思,原本就极为擅长的力量方面,自然也爆发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之上;但同样的,带来‘力量加成’的这份怒火,也会让他暂时无法理智的观察战场局势、妨碍他的判断与观察能力。
葛大虎的身法速度,原本就没韦英灵巧、如今又失去了冷静作战的成熟心态,他那手专注于破坏对方重心的摜跤之法,也自然失去了原本的威力……
至于说盛怒之下带来的‘力量加成’,对于原本就没他力量强大的韦英来说,根本就算不得是什么意外的变化……
更何况在如今在韦英的手中,还握着一把血淋林的钢刀!
第371章 318.南门之战(五)
面对着如疯如魔一般扑来的葛大虎,韦英立刻屈身弓步、靠着忽然矮去一节的距离、在躲开了对方前伸双臂的同时、端举手中钢刀、以前脚为发力点猛一蹬地,身形受力顺时针旋转一周;同时,他双手紧握刀柄却并不发力挥斩,只以身体旋转之力带动刀身旋转,仿佛陀螺般地原地转了那么一圈……
若是葛家大虎的理智尚在,面对韦英的这种还击方式,他只需腰腹用力,高吊起身子向上一纵,然后双手向下探去,紧紧扣住对方的肩膀之后,身形顺势借力一翻,便可以落在韦英的身背后了;如此一来,他只需向身后探出一条腿去、在对方双腿之间左右一扫一挂,打乱了地方重心之后,臀胯再一发力,便可以拽着对方的肩膀,再给韦英来上一个过肩抛摔……
可惜,因为暴怒会给人带来‘力量增幅’的好处,也会让他无法掌控暴涨力道的的轻重缓急。葛家大虎扑来之时,满脑子里想的都是如何把韦英生吞活剥、当然是用尽了浑身的力道;如今韦英一个弓步旋身,失去了第一目标的葛大虎自然也无法在短时间内调整好步法、收回没有找到目标的力道……
如此一来,余势未消之下的葛大虎,只能朝着韦英的后背踉踉跄跄地扑去……
如果韦英手中没有那柄钢刀的话,那么顶多也就是被他的身子一绊一顶、再摔飞出去一段距离而已,可惜的是……
“咔咔!”
两声频率极快、令人闻之色变牙酸的骨骼破碎之声传出,在场的围观之人都瞬间扭回了头去,不敢再看个仔细。
尽管这二人一冲一撞、只在瞬息之间就已经完成,可听见了那两道声音的人,心中都已经明白过来:葛大虎的这双腿、应该是保不住了。
“大哥!”
已经冲到了半路途中、本想前后夹击韦英的葛三虎、只见两条原本属于大哥的小腿、此时已经高高地飞在了半空之后,双目瞬间血红一片,撕心裂肺地大喝了一声,随即抄起了刚才落在地上的那一柄钢刀,意欲与韦英拼一个你死我活。就算豁出这条命去不要,也要为二位兄长报仇雪恨……
这种心情是可以理解的,但把钢刀落在了韦三虎手上,甚至都没有一把棍棒来的更加趁手。正如动手之前、韦大虎的那点‘小心思’一样:对于他们这种没有搏杀经验的老百姓来说,这种长度的军中制式钢刀,不但没有什么杀伤力可言、还会影响他们的步法动作……
“这位军爷,住手吧,有了!”
万籁俱寂的人群当中,突然传出了这么一句喊喝。随即又走出了一位青年男子,身后还背着一杆长条形状的包袱……
这一喊之下,满面鲜血的韦英却仿佛根本没听见一般,置若罔闻地朝着高举手中长刀、面对前方举刀劈来的葛三虎,露出了一道极为瘆人的笑容……
“噗嗤……”
随着一道银光自左下斜挑而上,刚才还举刀过顶、势如奔马的葛三虎,身形突然一滞,随即呆滞地低头看了看自己‘完好如初’的前胸,瞬间栽倒在地……
身体摔落在地上,葛三虎的伤口受力之下,瞬间喷涌而出了大股大股的血液,其中还夹杂着无数腑脏与骨骼碎片,宛如一道血红色的泉眼那般、‘咕嘟咕嘟’地不停翻涌出来……
才刚扭回头来的百姓们,见状纷纷再次转回头去,扶着身边一切可借力的东西,‘呕吐之声不绝于耳!
这个‘面貌凶恶’的韦英,下手实在太黑了!一刀之下,虽然没有把葛三虎斩为两截,但自他的左腰直到右肩处,都被韦英这一刀之下,四敞大开!可以想象的是,若不是葛三虎的尸体恰好平躺在地面之上,究竟还有多少的内腑脏器,要暴露在众人的眼皮子底下啊!
刀斩葛三虎之后,韦英一转手中钢刀,走到了紧紧攥住断臂伤口,此时正在不停颤抖、小声抽泣的葛二虎背后,高高举起手中长刀,双膀一用力……看这副模样,韦英是打算以‘斩首’的方式,‘帮’葛二虎解决掉所有痛苦……
“叮!”
随着一身兵刃互斥之声传来、那柄已经堪堪落在了葛二虎后颈半寸之处的钢刀,瞬间被崩散了劲道;那个紧紧握住刀柄的韦英,也顺带着被刀身上传来的巨大力道,生生带出去了两三步远……
“我方才已经说过‘有了’,为何还要下此毒手?”
韦英回头看去,只见人群之中走出了一个青年男子,身材壮硕颀长,步法不快不慢、呼吸绵密平稳。由此可见,这位青年即便不是个‘凤毛菱角’的内家高手,也一定是有些经验阅历过的‘老江湖’了!
这位‘老江湖’面色嗔怒、但却并没有着急强攻,反而是右脚一搓一挑、把击歪韦英钢刀的那杆长枪重新握在手中,驾轻就熟地一转枪杆,倒提在自己身后……
“老子又不是你们江湖人、今日在这也是奉旨办差,你那什么‘有了、没了’的屁话,跟我说不着!”
正如韦英所说,这句‘有了’,乃是江湖人士在试手过招之时,通用的认输方式。只要任何一方之人、高声喊出‘有了’二字,那么正在比武的双方便会了立即收手罢战;此战的胜负之数,也就打这两个字当中得出了结果。
理直气壮地回答完了问题,韦英唬着半张面皮,露出了一副似哭似笑地恐怖表情之后,紧接又再次抡动钢刀,冲向了那个正在‘自怨自艾、泪流不语’的葛二虎……
“畜生,住手!”
这使枪的青年男子、见韦英再次朝着葛二虎杀去,不由得大喝出声,同时一转手中枪杆,寒光凛凛的枪尖、便宛如灵蛇吐信一般、刺向了韦英劈至半途的长刀……
‘乒!’……‘噗!’
这两道声音,分前后传出。而这青年男子收枪之后也是神色一变,懊恼与悔恨齐齐涌上心头。……
这声金属之音,自然是他的枪尖击中对方刀身所发出来的;可韦英之所以能够安全活到今天,皆因为他有一个很好的优点——从来不会吃两次相同的亏!方才,他的刀身再次被枪尖击歪之后,韦英便借着枪尖传来的力道、一个旋身,攥着刀柄向后‘飞退’出去了足有十几步之远……
如此一来,韦英止住了身形以后,‘正巧’堪堪停在一人的身边……此人,正是双腿膝下被他彻底斩断的葛大虎!如今他正眯着一双眼睛,也不知道意识是清醒还是糊涂,只是双手的十根手指,正在徒劳地扒着地上的石板缝。只看这副样子就知道、如今的他,正在抵抗着巨大的痛楚……
而接下来的那一声‘噗’,便是韦英落地之后一扭腰身,用尽了浑身力道,高高举起手中长刀,连口喘气的功夫都没耽搁、直接剁在了葛大虎那健壮的身躯之上……
没有任何意外,已经毫无还手之力的葛大虎受此一刀重创,连哼都没哼出一声,只是身形顺着刀刃的传来巨大力道、微微起伏了一下而已,便脑袋一歪,断绝了生机;可这韦英一击得手之下,却还是不依不饶,不停上下挥舞着长刀,一刀一刀地劈砍着葛大虎的尸体,哪怕那依然温热的鲜血喷了他一头一脸,韦英却仍然双眼放光、如同中了邪咒一般、一边劈砍,一边嘴里还念念有词地嚷道:
“练过跤啊?哥仨有配合啊?身子练得够壮实啊!你他娘再爬起来摔老子啊!狗一样的东西,跟我玩江湖道是吧!……”
看着韦英那犹如‘恶灵附体’的恐怖模样、包括那用枪的青年男子在内,所有人都觉得背后一寒,更有不少胆子小一些的妇女与青年学子们,在不知不觉间已经尿湿了裤子……
这位用枪的青年男子不是旁人,正是海林镖局的前任总镖头,江湖人送外号‘回马李’李海林的独生之子!
他们海林镖局的事业,之前因为两北战争而陷入了停滞的状态当中;有好些被困在城外的镖师们,为了养活一家老小,便跑去了中山东幽两路赚外快;其中有一支队伍,还接到了东幽李家的一趟‘大买卖’,而带队之人正是他的父亲李海林。可惜,父亲这一去之后,直到今日,仍然杳无音信,生死不明,下落不知……
直到最近几日,这位李少镖头遇见了一个自称父亲故交的少年;并且在他的指点下,还从父亲的兵器架子底下,找到了一封提前写好的‘遗书’。
凡是常年走镖的老镖师,每次出门之前,都习惯提前留下一些重要的‘遗言’,已备不时之需。毕竟身为镖师,干的是刀口舔血的危险生意;所以,凡是家中尚有老幼妇孺在世,所有的老镖师都习惯在出远门之前,提前留下一封遗书。
而李少镖头找到的这封遗书之上,只有短短几句话。除了吩咐他镖局与家中琐事之外,还另外吩咐他了一件有些‘莫名其妙’的事:
海林镖局,要永远站在沈归的身边。
看完了父亲遗书的李少镖头,当时心中只有一个疑问:沈归是谁啊?
第372章 319.南门之战(六)
接下来,他就从这位‘小叔’沈归的叙述之中,听到了父亲已经阵亡的惊天噩耗。通过一场彻夜长谈,李少镖头才逐渐清楚了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
在李少镖头本心看来,虽然整件事还有不少疑点,又没有什么真凭实据佐证,就连那所谓的‘真相’,都是这个来路不明的‘小叔’上嘴唇一碰下嘴唇、红口白牙说出来的‘故事’;可唯独那封遗书,却肯定是‘真货’,因为属于父亲独特的字迹,就算有天大本事的儒生、匠人,也肯定无法造假!
因为他的父亲李海林,早年是个彻头彻尾的‘文盲’。读书识字,还是在他生儿育女、又开了这间海林镖局,万般无奈之下,才请来了个教书先生,勉强开始‘学习文化’的。
所以严格来说,自己和自己的父亲之间,还有一段同窗之谊呢!
之所以今日他会隐在人群当中,也是受到了‘小叔’沈归的嘱托。他们二人之间有约在先:如果沈归不在场之时、发生了什么意外的话,他一定要出面维持住百姓‘以死抗税’的那份决心。
最先死去的那个力工,李少镖头觉得倒是无大所谓;但眼前这葛家三虎先胜后败,也顺势勾出了韦英胸中的凶煞之气。这哥仨败得一个比一个凄惨,周围的百姓们也是被吓的惊叫不止,人人的脸色都白了不止一星半点;若是再让韦英这么杀下去,只等韦家三虎全部死绝,那么毫无意外的,所有的百姓们都会立刻做鸟兽散!
于是,百般无奈之下的李少镖头,只得挺枪出手,企图阻止韦英的赶尽杀绝。可惜,自己却因为‘一时大意’之下、反倒让韦英来了一手‘指东打西’:明面上是冲着断臂的葛家二虎而去、可他直等自己枪尖撞飞刀势,便立刻借力转身,扑向他心中的真正目标——那个被斩断了双腿、无法逃走的葛大虎!
李少镖头脸色铁青地看着远处正在发‘邪疯’的韦英,耳边夹杂着百姓的胆怯与哭嚎、呕吐与惊恐之声。事情发展到如今这个地步,他心中非常自责,认为自己辜负了‘小叔’沈归的嘱托。
既然注定了功败垂成,李少镖头有心扭头一走,可转念再一想,要是现在就走,我这趟到底算干嘛来的呢?
他又低头看了看脚边那位目光呆滞、失魂落魄的葛二虎,心知这人就算‘抢救’回来,也已经彻底废了。即便自己拼命保下这么一根独苗,也无法让被吓到心惊胆战的百姓们、重新鼓起勇气了……
李少镖头心中暗叹了一口气:没法子,来都来了,总不能当了一次帮凶,再灰头土脸的回去吧?自己日后可还要接手海林镖局呢,要是今日就这么退了,以后谁还敢把镖交给自己呢?
于是,他心中打定了主意,至少要拖到沈归出现之后,自己才好功成身退。因为时至今日,自己跟着百姓学子逼宫,是为不忠;中计之下充当了韦英的帮凶,间接害死了葛大虎是为不仁;违背了父亲临终遗命,是为不孝;没能完成与‘小叔沈归’的事先约定,为不重义!
自己还才刚刚子承父业、准备行走江湖;若是这四顶不忠、不义、不仁、不孝的大帽子扣在了脑袋上,日后还有何面目去吃镖行这碗饭呢?
已经无所谓葛二虎死活的李少镖头,一句场面都没再多说,手中长枪简单调整活动了几下,自觉已经调整好了身体与心态之后,立刻挥动臂膀向前一掷、长枪脱手飞出、朝着前方正在‘泄愤’的韦英呼啸而去;紧接着他又双脚连踏两步,身体也宛如飞梭一般向对方冲去!
好一个李少镖头,好一手追星赶月!
他年纪虽然不大,可自幼便跟着父亲李海林习学家传枪法,练出了一身平和深厚的童子功;而且当李海林自认教无可教之后,还费劲了心力、托遍了关系,求来老乞丐伍乘风指点了李少镖头两个月。时至今日,李少镖头的武艺,已经不在其父之下了。
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那些武力已临绝顶的高手过招,由于双方的身法与速度都已经匪夷所思,落在普通百姓眼中、往往还没看清楚是怎么回事,便已经分出了生死胜负,根本就没啥意思;而刚刚发生在南门大街上的这几场打斗呢,虽然过程看的十分清楚,但场面实在过于血腥残忍、招式虽然实用,但是‘观赏性’又着实有限,也不太合‘观众们’的审美…
可如今李少镖头的这一手追星赶月极为华丽,尽管只是个起手势而已,但也足够让观众纷纷瞪大了双眼,不转眼珠的盯着这位突然出现的少年侠士!
‘滑行’在半空中的枪杆与人、原本是一前一后的位置;可‘飞’至半路途中,凭着双足踏地的那点‘加速度’,李少镖头的身体,竟然已经渐渐与枪杆齐头并进了!
眼见长枪的‘攻击范围’已经堪堪足够,李少镖头左手一伸,正好攥在了枪杆前端;随即他右手也向背后一抄,反把握在了枪杆尾部。紧接着身体强行一扭,凭空旋过身子,调整成了极为正统的握枪姿势;与此同时,飞在半空中的身体也稳稳落在地面之上……
眼见如此精妙花哨的‘枪招与身法’,围观的百姓们刚想喊出一个‘好’字,便被他接下来抖出的十几个枪花晃花了双眼!
李家的枪法,全都是大枪枪招,脱胎于枪法之祖——六合枪法。而习学六合枪法的基本功,便是抖大杆子了!
简简单单的一根过丈白蜡杆,不仅可以把习武之人的全身劲道整合在一起,还可以在不知不觉之间,把人体的细微感官与整体协调性,提升到一个新的层次!
而是,凡是江湖中人开馆收徒,无论所授武艺源于何门何派,为人师者都必须现在抖杆子上,下过很大的功夫。正所谓‘戳杆立场子’,这个‘戳杆’、戳就是大杆子的杆了。
抖枪花,不单单只是一种‘炫技手段’而已,还可以通过观察对方同时能够抖多少个虚影、来大致判断武艺达到了怎样的程度;而若是达到了一定境界之后,还可以在抖出的枪花之中‘真假掺半’、以虚实相合的手段迷惑敌人。
李少镖头在抖杆子上下过苦功,这些枪花虽然只有十几道,但进攻的角度极为分散,虚实真假又难以辨别。他韦英手中只有一柄钢刀,在这么短的一瞬间,他就要决定到底该往哪边躲,钢刀又要格挡哪个枪头;而他所‘瞄准’的那道枪花,到底是真是假;即便真的侥幸躲过了这一招,又该如何反击……
面对李少镖头这十几个真假掺半的枪花,才刚刚转过身来的韦英,正面临着一个很重要的抉择。
韦英不是个江湖经验丰富的‘老合’,自然也不懂‘单刀破大枪’的武艺。面对着十几道寒光夺目的枪头刺来,就算是再狂暴的人,也知道大事不妙啊!他下意识地往后微退了半步,却恰好踩在了一个绵软无力的‘物体’之上……毫无防备之下的韦英,直觉自己脚下一滑,身子也顺势向后躺去……
韦英踩到的‘绵软之物’,自然是被他‘泄愤’至面目全非的葛大虎了!
这个世界上的事,往往都非常奇妙。如果韦英没有‘一脚踏空‘,而是正面抵挡李少镖头这招精纯老辣的‘百花式’,定然是要当众上演一出‘金枪锁喉’的!皆因为他正在努力辨别真假的这十几道枪花,其实都不是真正的杀招!
正所谓乱花渐欲迷人眼,李少镖头抖出来的所有枪花虚影,其实都是为了迷惑韦英、让他陷入艰难抉择之中的虚招!他这百花式的真正杀招,乃是随后而来的白蛇入洞——也就是挺枪前刺。
试想一下,当那韦英选定了某一道枪花、作为自己的主要格挡对象之后,定然会探出手中长刀;如此一来,失去了长刀护体,浑身空门大开的韦英,也就成了最好的枪桩子!只等他挺刀格挡的一刹那、李少镖头立刻便会迅速的一退一进……瞬息之间,凭着真正用上了全身之力的‘白蛇入洞’,便会‘击碎’那些迷惑敌人的枪花,直刺对方要害!
可惜,这原本的必杀之局,却被刚刚惨死韦英之手的‘葛大虎’、‘出体’破坏掉了……韦英失去平衡之后、直挺挺地向后摔去,竟然在无意间‘破开’了李少镖头的枪招!
一击未能得手的李少镖头,当然也没傻愣地站在原地;他一见韦英向后摔去,立刻借着向后抽枪的力道,改前刺为转身……转瞬之间,一道几乎看不见出招轨迹的枪头、竟然从李少镖头的背后‘透体而出’!
直到枪尖已经刺破了韦英皮肉之时,李少镖头的转身才刚刚结束。无论是节奏还是角度、无论是速度还是力道,这一招回马枪,威力都远在他的亡父李海林之上……
第373章 320.南门之战(七)
也不知道葛大虎的‘在天之灵’,打的到底是个什么主意。韦英被他这一绊之下,躲过了本已避无可避的那招‘金枪刺喉’;不过,福兮祸所依、祸兮福所至,躲得过初一、却躲不过十五;转瞬而至的这一招李家回马枪,却扎扎实实的捅在了他的身体上!
尽管回马枪本是用来奇袭身后追击之敌的招术,并不是专打躺下敌人的‘地躺枪法’,不过对于如今的韦英来说,这枪法已经足够精妙了……
一枪刺去,瞬间便穿透了韦英的身体……
内腑受此重创之下,韦英连叫都没叫出一声,只是歪了歪脑袋、‘哇’地一声喷出了满口鲜血;不过李少镖头却显然不想再给他任何机会,后手瞬间一转枪杆,刺入韦英体内的枪头便再次扩大了伤势,把原本并不算大的伤口,生生剜成了足有碗口大小……这一枪转完之后,伤口的鲜血改喷为涌,二次受创的韦英再也无力挣扎,只得双目无神地躺在了地上,无力地抽搐起来。
“狗娘养的东西,敢伤我家韦营正!”
还未等李少镖头抽出枪头,围观‘衙役’的队伍当中突然发出一声暴喝!随即一位大概四十岁上下、满脸络腮胡的汉子,挥舞着手中长刀,一马当先向他冲来;在这汉子的身后,还有着密密麻麻、数不胜数的‘奉京府衙役’,也都挥动着手中长刀,双目喷火地盯着那个‘杀人凶手’……
李镖头抽回枪来,斜着眼睛看向远处这数百位衙役,嘴角一撇,大声喝道:
“终于肯出手了?小爷早就知道你们这些朝廷鹰犬,都是只有群胆、以多欺少的王八蛋!来吧!不管你们这些畜生是一百还是一千,爷都单枪匹马,一并接下来了!”
那些围观百姓们,今日总算是亲眼见到了活的‘英雄’!
就算是没有生命危险的街头斗殴、敢于以一敌十者,已经是万人难觅的勇武之人了!可这位使枪的少年侠士,此时面对着黑压压的衙役兵丁,竟然单枪匹马就敢应战!这种人不是天生的痴傻、就是那种一天一地的大豪杰!
冲在队伍最前方的人,正是那位‘办完了差就退伍’的老马!别看他如今年事已高、可他的作战经验与求生手段、全部不在韦英之下!如今面对着以一挡百、仍然面无惧色的李家少镖头,只是在心中暗赞了一句‘好胆色’,同时挨着身子挥起一刀,直奔对方的‘下三路’砍去了!
欣赏归欣赏,厮杀归厮杀,凡是在血水里摔过跤的汉子,只要一出手,那必然是招招奔着搏命而去!什么仁义体面、什么江湖道义,在这些死过百次千次的汉子心中,统统都毫无意义!
李少镖头虽然没上过战场,但毕竟也曾跟着老乞丐伍乘风学过一段时间的武艺,实战经验肯定是半点都不欠缺的。正所谓射人先射马、擒贼先勤王,以这些‘衙役’以往的形式作风判断,只要自己能够干净利落地杀掉带头的几人,剩下的那些小喽啰,也就会不攻自破了……所以在李少镖头看来,这数百位奉京衙役虽然看起来人山人海,但真敢朝着自己伸手的,也就是领头的那么几个而已……
可他与老马才刚交上了手,李少镖头心头顿时一沉:奉京府的衙役要都是这种水平,那奉京城的下三滥们早就死绝了!这个中年人虽然没学过武艺,可单从他的反应速度与临阵应变来看,此人定然是一位百战余生的老行伍了!
面对自己飞速刺来的寒铁枪头,对方竟然连看也不看一眼,只是握紧自己的刀柄,兵行险招的一侧身,贴着枪杆犹如泥鳅一般,欺近了自己身前三步左右。距离拉进之后,他的钢刀非但没有劈头斩颈、反而刀刀都奔着自己下三路斩去!
正所谓力从地起,李少镖头的下盘,正被老马不要命般的飞速抢攻着,自然就免不了要抬脚躲闪;这反复交替的抬脚,既打乱了身形,也失去了运力上身的机会;无法运力,自然也就无法反击。李少镖头的手段,明明比老马高明了不只一星半点,但也只能不停应付着对方杂乱无章的进攻,一时之间还真感觉有些束手束脚!
老马把迎门三刀砍完之后,见李少镖头竟然连手都没能还上,身子也连战连退,不由得大喜过望,拼命加快了攻击频率;直到李少镖头的小腿,撞上了正在发呆的‘断臂葛二虎’之后,不停后退的身子不由得立刻一滞……
与此同时,老马的钢刀也奔着自己的小腿而来……
这一下,李少镖头已经是避无可避了!他向前,就变成了与手执钢刀的老马贴身缠斗;他向两侧闪去,那位失去了长兄幼弟、外加自己一条小臂的葛二虎,就会暴露在老马的刀下,成了自己的替死鬼。
情急之下,李少镖头突然灵机一动,左脚尖一踢枪尾、以枪做棍戳在地上,斜斜地迎上了砍向自己小腿的钢刀……
随着一声刨木之声传出,被卸去了力道的刀锋,自然而然地被荡散开来;李少镖头怎么可能放过这个绝佳的反击机会?趁着老马空门大开的机会,抬起‘棍’来,直直戳在了老马的心口窝上……
老马要害遭次重击、连连退去几步,同时也‘噗’地一声喷出了满口鲜血,如飞瀑一般涌出的鲜血,直喷了李少镖头那一身……不问可知,他这蓄上了真力的一‘捅’之下,即便老马没有当场身亡,定然也活不过多少日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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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他心心念念的那个‘发财大计’、也随之变为了镜花水月……
老马口喷鲜血地倒飞出去,立即撞乱了跟在他身后一道冲来的兄弟们。不过,那些‘衙役’仅仅停滞了几息时间,连‘手忙脚乱’都没有发生,便再次朝着李少镖头一拥而上……
若论起真实武力的高低,这些飞虎军的亲卫营兵,就连给李少镖头提鞋的资格都没有;可这毕竟不是一场公平的比武决斗,对那些如狼似虎的老兵来说,心中唯一的念头,便是要把眼前这个杀了营正与老马的厉害小子,在乱刀之下剁成肉泥!
他们没有那么多复杂的心思,也没有什么道德与仁义的观念。在他们看来,所有的道理都比不过两句话——杀人偿命,欠债还钱。
面对那些咬牙切齿的衙役们、李少镖头没有半分胆怯之意,手中的一条长枪舞动如飞,一时之间,还真没让对方找到什么好的近身机会。这跟木制枪杆在他的手里,竟然犹如面条一般柔软,携着‘忽忽’的破风之声抡动开来,不单速度极快、还封锁了前身范围内、所有可能会受到攻击的角度……
即便这样的防御方式极其耗费体力,但面对那些密密麻麻迎面砍来的钢刀,李少镖头也只能用这般‘笨拙’的方式勉强抵挡。可是他自己心里也十分清楚:仅凭自己一人之力,恐怕根本撑不了多久了……
失去了韦英与老马的飞虎军亲卫营,也没有变成断了线的木偶。这些老兵油子,可个顶个都是百战余生的老油条、如若不然的话,也没有资格被编入这亲卫营当中。他们或是勇冠三军、一身是胆;或是奸险狡诈、花样繁多;无论他们看起来身材是高矮胖瘦,一旦放在战场上,以一敌三还是没有问题的。
更何况这五百人彼此之间、虽然未必都能亲如兄弟,可对于互相之间的战斗习惯,却早就是烂熟于心的事了。
此时他们一见李少镖头的枪法精绝,气息沉稳,己方兄弟短时间内无法近身,也就不再拼命地向前挥刀了;而是互相照了几个眼神之后,便宛如一条被巨石分开的溪流相仿,把李少镖头团团围困在人群当中。
包围圈形成之后,他们倒是也不着急一拥而上,反而是任凭正面的兄弟们继续挥刀强攻。即便久攻不下,他们也不见半分急切之色,反而还极其富有层次感地分成了几个班次轮换,以体力足满的生力军,换下那些已经脱力受伤之人。
在这等作战思路之下、即便李少镖头血气方刚、武艺精纯,但勉励斗了一段时间之后,手下却没能再取走半条人命!
这些‘衙役’们,采取的是极为正统的‘战术’;凡是遇见兵力稀少,但战斗力强横之敌、都会犹如不眠不休的海浪一般、分梯队、分批次地层层进攻,不留给敌人半分喘息之机。
纵使李少镖头的手段再厉害,也不过就是一杆长枪,一双手脚而已,只要那些衙役能豁出性命不要,堵死了他所有闪转腾挪的空间,那么任凭他枪术如何精妙,也定然会落得个粉身碎骨的下场。
不过如今这些人,显然没有那份心思:他们就想靠着这种‘疲劳战术’,生生耗尽李少镖头的体力。他们是想不费一兵一卒轻而易举的,把这位武艺高强的少年英雄‘捉拿归案’。
当然,拿住之后再把他乱刀砍死泄愤,也同样不是什么大问题……
第374章 321.南门之战(八)
李少镖头虽然武艺精湛,实战经验也颇为丰富,但说到底,也只是个初出茅庐的‘愣头青’而已,又怎么可能知道那些老兵油子的肚子里,到底存着多少坏水呢?
刚一开始之时,他面对那些双目喷火、奋力强攻的衙役们,他还得意洋洋地把手中那杆大枪舞动如飞、与他们兵兵乓乓地打了一个热火朝天;可交手时间一长,想起了那些早已经四面合围、但却一直没有伸手的人,自己心中不禁也有些疑惑:明明是绝佳的围攻机会,他们为何无动于衷呢?
又奋力抵挡了一会,李少镖头感到自己的双臂渐渐发酸,挥舞大枪的频率也自然缓了下来。可这枪势一缓,场面上就更加诡异了!在他自己看来,乏力之下的自己,明明已经露出过好几次的破绽;可周围这么多的老兵油子,却仿佛双目集体失明一般、继续保持着正面强攻的态势;而且,自己这一慢,就连他们挥刀的频率与节奏,都逐渐慢了下来……
这本来是个好事,却也让李少镖头越打下去、心中越觉得暗暗发凉。
由于战场范围太小的原因,即便对方围攻自己的人数众多,但在同一个时间之内,可以对自己造成真正威胁的,仍然只是站在最内圈的几十位而已;但是,人多自然也有人多的好处,一旦内圈有人受了重伤、或者气力不支的话,只要身形往后一退,立刻就会有精神足满的同僚上前,补上他的那道缺口。
所以,自己一定会筋疲力尽,但对方的攻势,短时间内根本不会有丝毫的减弱。
事出反常则必有妖,李少镖头虽然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但他却已经提起了十二万分的警惕!于是,他也一改方才那大开大合的战法,不在与对方斗力气,而是用更加节省体力、杀伤力也更强的刺、挑枪势迎敌,意在灭杀掉更多的敌方有生力量。
他这个思路倒是没错的,可惜等他明白过来的时候,已经为时已晚。那些刚才还在袖手旁观的衙役们,一见李少镖头彻底‘开了杀戒’,便明白他已经知道了己方的那些小心思……于是,这些人就立刻抡动起了手中长刀,齐齐大喝一声、朝着李少镖头一拥而上……
南门外的这一场恶战,很快便拉开了正式序幕;但可惜的是,也很快就结束了。
李少镖头改换了枪路、围住他的‘衙役们’也立刻一拥而上,开始了对他的全力‘围剿’。如此一来,被压缩了活动范围的同时,也自然会失去大部分的防御能力。至于说李少镖头手上新添的那十几条人命、对于现在这个局面而言,就犹如一把沙子撒到了禹河当中,根本没有任何影响……
这枪头的刺入与撤回、多少都会延误他的动作速率;再加上此时他的气力本就已经堪堪用尽,油尽灯枯之下的李少镖头、脚步与动作才刚一见缓,那些从背后与身侧不停劈砍而来的刀锋,自然也就无法顾及得到了……
‘噗、噗、噗……’
李少镖头才刚刚刺死一人,还未来得及抽回枪头、只听得耳后恶风不善。他刚想旋身躲闪,无奈使乏了力的腰腿同时一软,动作只慢上了半分、背后便瞬间连中三刀!那三股巨大的力道,只砍得他向前踉跄了几步,直觉面前又是一道银光耀眼、抬起抵挡的右臂,又被对方当头抡下的钢刀砍出了一道深可见骨的巨大伤口……
一拳败、万拳来!身上每多填上一道伤口,动作幅度就难免受限、身体也无法如臂使指般地运转自如,若是再加上战斗空间被压缩到了一定地步,哪怕是有通天彻地的本事,也再难有所作为……
随着李少镖头的鲜血不停飞溅,这群老兵立即化身为闻到了血腥味的鲨鱼、亮出了锋利的‘獠牙’一拥而上、誓要把这个与亲卫营结下了血海深仇的少年侠士,乱刀砍成肉泥!
“住手!”
由打南门大街的北侧,突然传来了一声犹如旱天惊雷一般的暴喝;众人闻讯看去,只见一家二层饭庄的楼顶之上,又出现了一位手执长剑的少年侠士!他的暴喝之声才刚刚落下、整个人便仿佛一只大鹏鸟那般、张开双臂从天而降,虚空中更是双脚互踏三步、竟然凭空改变下坠之势、横着身子向前飞出去了三丈开外!待他身形站稳之时,双脚已经踏在了战圈的正中央。
沈归的突然出现,让那些‘衙役’也警觉地停下了挥刀的手臂!毕竟这李少镖头与飞虎军有着血仇、但沈归却是个摸不清来路之人;既然摸不清来路,又没有私仇,又何必要与这看起来非富即贵的少年公子结怨呢?落在地上的沈归,一见李少镖头此时的凄惨模样,心中极其悔恨自责:若是自己能再早到半刻的话,兴许……
没错,此时的李少镖头,竟然已经看不出原本的清秀模样了。在前几道伤口刚刚挂在身上的时候,他还存着闪避格挡的防守念头;但随着周围的人越聚越多、空间越压越小、在他身上落下的钢刀越砍越重之后,那些原本就余下不多的气力、连带着伤口喷出的血液,终于缓缓流尽……此时,那位原本清秀俊朗的李少镖头,周身上下挂满了婴儿嘴一般大小的伤口、紧紧闭着双眼,身子也软软地挂在了直立在地上的枪杆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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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问可知,李少镖头的最后一口气,便用在把枪头刺入青石板当中,抵住自己失去力气的身体……直到此事,这位少年侠客仍然没有倒下!
沈归一眼望去,只见他整张右脸都被一道巨大的伤口占满,透过那些外翻开来的皮肉,已经可以清楚地看到后槽牙了,模样极其血腥恐怖;而他那一身的侠士装,也早就被钢刀割成一条条碎步,此时都饱饮了英雄之血,软塌塌地贴在了他的身上。
沈归原以为他已咽下了最后的一口气,可没想到一听到双脚落地之声,这位惨不忍睹的李少镖头,竟然再次睁大了眼睛!他循声回过头来、死死地盯着满面愧疚、双目血红的沈归,露出了一抹极为悲壮、又耐人寻味的恐怖笑容:
“你咋不明天再来呢?……”
随即,他又扭过头去、狠狠盯着皇宫的南门方向,终于垂下了高昂的头颅……
远处飞虎军旗之下的那个张黄羚、与站在南门之外的颜复九,也看到了沈归‘华丽登场’。他们二人一改方才的轻描淡写,不约而同的收敛起了坐山观景的心思,各自把腰间的战剑握在手中高高举起,在正午烈日的照耀之下、反射出了两道夺人耳目的耀眼光芒……
“众将士,听某号令!包围南门大街的所有出口,一只飞鸟、一只虫子都不许放过!”
甲叶摩擦之声、配合着纷乱而急促的脚步,一时间宛如决了堤的大坝相仿,惊得所有百姓都目瞪口呆。
他们原本还抱着‘这些士兵,只是想吓退自己’的侥幸心理;如今一听主帅下令‘关门’,立刻就明白了过来:这回,那个王八蛋太子,怕是要动真格的了!
在场之人除去沈归以外,包括读了一辈子圣贤之书的倪院正,谁都没见过万余军士一起行动的大场面。这不是几十个几百个街头混混互殴、也不是那些手无寸铁的学子百姓聚众闹事;而是实打实的幽北正规军,都是身上有甲,手中有刀,奉旨杀人的索命恶鬼!
这些士卒的刀锋所向,本该是啸聚之匪、是犯境之敌;而今时今日,这些原本就是从民间征集而来的将士们,却要把他们手中的屠刀,挥向手无寸铁的无辜百姓了……
尽管百姓们在来的时候,已经鼓起了胸中的勇气与怒火;可一旦面对这些犹如雕像一般沉默而麻木的‘正规朝廷军队’,还是让他们感觉到心惊胆战、手足无措……
‘自投罗网’的沈归倒是并不在意,他只是轻轻走上前去,面色凝重地抽出了那杆支撑着李少镖头遗体的大枪、又轻手轻脚地把这位死状凄惨的侠士平放在地上,伸手合上了他双饱含怒火的眼睛……
随即,他便抬起头来,先是看了看天空中的烈日骄阳,又伸出袖口来抹了抹额头渗出的汗水,稳稳举起手中长剑,他剑锋所指之处,正是皇宫之内、勤政大殿的方向:
“小儿颜昼!你毒害先帝篡位、火焚姨娘寝宫、刺杀幼弟灭口、践踏朝廷法度、生活奢靡无度、暴敛搜刮百姓;时至今日,你竟然还妄图以刀兵之利灭口,以求掩盖自己的全部罪行!如此天真之举,还真让沈某可发一笑;殊不知,你能杀得了南门大街上的诸位忠义之士、却杀不尽幽北三路的万千良善百姓;你今日灭的了悠悠之口、却无法操纵华禹大陆的诸位史家之言!将以欺上天,则上天不可欺;将以愚下民、则下民不可愚;将以惑后世,则后世必不信!颜昼啊颜昼,你那‘千古一帝’的宏图大愿,必将成为一场黄粱美梦!”
这一番激昂慷慨之言,只听得三北书院的学子们人人愤慨;而那些脸色煞白、已经萌生退意的百姓们,也彻底止住了身体的颤抖,再次握紧了手中那简陋到近乎可笑的武器!
第375章 322.南门之战(九)
如今在皇宫南门城楼之上,还藏着一位正在观察‘民心所向’的太子!当他听完沈归的这一番话后,脸色也是骤然一变:他本以为靠着之前飞虎军的那一番血腥屠杀,已经足够让这些逼宫的贱民们魂飞胆丧了;可没想到他们竟然已经愚蠢到了这等地步、只凭着沈归的几句言语鼓噪,竟然再次鼓起了与朝廷正面相抗的胆子!
莫非这些出身低贱之人,同样也没有脑子吗?否则的话,为何沈归与倪醒随便说些什么,就蒙蔽的他们罔顾了满门家小的性命,只凭着手里的几根破木棒,就敢于啸聚逼宫,谤君谋反呢?
人类的想法往往就是如此奇怪。颜昼在愚弄百姓之时,总觉得幽北百姓贪婪奸滑,让他们多纳一文钱的税款,都要抱怨个没完没了;而当百姓被别人‘愚弄’之时,这位太子殿下又觉得幽北的老百姓没有独立思考、明辨是非的能力……
即便颜昼此时已经恨得牙根发痒,心中也不得不认同沈归方才的那一番话:若是此事最终真的无法善了,那么自己那个千古一帝的伟大愿景,就势必要成为镜中花、水中月了!
于是,颜昼朝着身旁伺候的大太监李昱轻轻摆了摆手,自己则走回了城楼之中,坐在椅子上端起了茶碗,凝神静气的等待捷报传来……
而端坐在马背之上的张黄羚,见到南宫门城楼之上,不知何时挂起了一面小黄旗,紧咬牙关思忖了半晌,随即左手一挥,朗声说道:
“步弓手,引箭搭弓,等某帅令……”
他的这道帅令,已经不单单只是要把沈归万箭攒身那么简单了!
在沈归‘华丽出场’之时,足有成千上万双眼睛、亲眼见证了他的鬼魅身法。任谁想来,他这样‘神仙’一般的人物,若是没有那些亲卫营的士卒,拼出性命把他团团困住的话,只要他想抽身一走,根本就没人能拦的住他!
正如张黄羚发布的帅令那般,唯一能够击杀如同沈归这般武道高手的方法,便是射出遮天蔽日的箭雨,让他们那鬼魅身法无可施展;但是这样一来,不单百姓与学子会被殃及池鱼、就连那些拼命围困沈归的‘自己人’、也同样难逃一死!
张黄羚这份‘狼子野心’,哪能瞒的住亲卫营那些奸懒谗滑的兵痞呢?一听自家大帅的帅令,所有人都纷纷收起了与沈归拼命的架势,面色不善地像那杆御赐飞虎旗看去。
而张黄羚手下一位有些年迈的副将,此时面带谨慎之色地走到了他的马前:
“大帅,那些可都是军中的精锐啊……您这一声令下、万箭齐发,可是再难有活口……”
“老黄啊,你以为这真是本帅之意吗?张某虽然无甚才德,但毕竟也是飞虎军中之人,又何忍下令、让同袍手足自相残杀呢……你还是看看城楼之上吧,看完你就都明白了……”
这位黄副将闻言扭头一看,只见皇宫南门的城楼之上,不知在何时挂上了一道小小的明黄色令旗!一见这个特别的颜色,老黄也不由得神色一震,死命地拽住了马缰绳,对张黄羚苦苦哀求道:
“帅爷!这就更不行了!太子爷是拿您当……”
“住口,这话也是你能说的吗?你我二人同殿称臣,既食君之禄、自当回报君王之恩……你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场合!”
哪怕是黄副将这样的粗鄙武夫,都看得出来太子挂的那面黄旗,就代表着他要把‘这口大黑锅’,‘赏赐’给张黄羚来背;而张黄羚本人又怎么会看不出来呢?可即便看得出想的透、他又能如何?张黄羚这三个字,无论是在幽北民间、还是各路大军、甚至是在朝堂之上,都早已经沦为别人背后的笑柄了;若是自己再次选择‘弃暗投明’、转投二皇子的阵营当中,不就真成了别人口中的‘三姓家奴、四主之仆’了吗?
也就是说,此时此地的张黄羚,已经被逼到绝路之上!无论是兄弟俩哪方获胜,都注定了不会有他的任何好处;而今日一战,即便他成功割下沈归的头颅,那么他自己的性命,也就同时被太子永远握在手中了!仅凭他今日的这一道将令,日后太子随时都可以做些花活,或卸了他的兵权、或要了他的脑袋!
‘哐当……
就在老黄和‘老张’二人互诉衷肠之时,那些被自家弓箭瞄准的亲卫营军士,有一人却扬手丢下了手中钢刀。
“张黄羚!爷们现在跟你交代一声,老子要回家种地去,不跟你干了!”
一个四十岁上下的大汉说完之后,朝着远处的张黄羚抬了抬下巴,三下五除二地脱干净了身上那套有些滑稽的衙役服,光着黝黑发亮的身子、只穿一条底裤,晃着身躯上的陈年老伤,一摇三晃地朝着人群以外走去,边走嘴里还边念叨着:
“妈的,老子当了二十多年的兵,杀过马匪杀过燕狗,就是没杀过自家兄弟!还是老马说的好啊,干点啥不比当兵挣的多呢!一家老小还等着老子养活呢,一个不小心的话,真死在自己人手里,连个抚恤都没地方要去……”
凡事只要有个带头之人,就毫无问题!而这些早就有心卸甲归田之人,在他的身体力行之下,就仿佛是得了传染病一般……
接下来的场景,看的身陷重重包围之中的沈归都有些愣神!
这些方才还如狼似虎的汉子,纷纷扔下了手中长刀,三下五除二也把自己扒了个精光!一眼望去,全是没穿衣服的糙老爷们,竟让沈归竟然生出走进了澡堂的错觉……
坐在马上的张黄羚见此异状,立刻一挥手中战剑:
“放!”
“嗖……嗖……”
一声令下之后,预想中的箭雨却并没有出现,只有零星的几根箭枝射向空中。而且,那些‘孤苦无依’的箭枝、射出的角度也歪了不只一星半点……
张黄羚愤怒地望着步弓队,只见那个步弓队长、此时也正面带央求之色地回望着自己……
张黄羚把牙一咬,朝着地上吐了一口口水,紧接着一个晃肩、反手抽出了挂在马鞍后面的一架长弓,伸二指迅速抽箭搭弓,连瞄准的步骤都直接省略,引弓即发,朝着天空连发三箭!
这一手精湛到近乎华丽的射艺,把在场所有人都惊了个目瞪口呆!就连正拽着他马缰绳的副将老黄,此时都不可思议地看着那位小腹微凸的张大统领!
在今日之前,所有的人都认定了这个张黄羚,只是个善于审时度势、惯于卖主求荣的无能之辈;可今日他显露的这一手射艺,没有个二三十年的苦功,根本就达不到如此轻松写意的境界!当然,射艺的高超与否,还是要看准头是否足够……
‘噗……噗噗……’
那个最先‘卸甲归田’的中年汉子,已经走出了足有五十步开外,眼神差一些的,连人影都几乎看不清到了……尽管如此,所有人都眼睁睁地看着那三根从天而降的羽箭,扎扎实实地扎在了他的身体之上!
紧接着,那个不着寸缕的身影一滞,便垂垂瘫软在地,不再动弹分毫了!
“再有敢于阵前鼓动啸营哗变者,与此贼同罪!”
张黄羚把长弓向后一背,用犹如鹰隼一般凛冽阴郁的目光,死死扫过了所有麾下将士……
沈归也是第一见到张黄羚如此的意气风发,心中暗自叹服岳丈李登:看来,无论是什么样的下脚料,只要是经过丞相大人的手调教之后,多少都会有些过人之处啊!
沈归看着那些左右为难的‘光汉子’,无奈地叹了口气,略微活动了一下自己身体,感受着肋间伤口处隐隐传来的拖拽之力,不自觉地抽了抽嘴角;随即,他又转了转手腕脚腕,活动了几下稍嫌僵硬的脖颈,一转手中长剑,指着那些面色为难的汉子们:
“来吧,别渗着了?发昏他也当不了死啊!”
话音一落,沈归率先发难!春雨长剑寒芒一闪,四颗头颅便齐齐向半空之中抛飞而去!
无论是被君威所迫的张黄羚、还是坐在城楼当中暗叹‘人心不古’的颜昼,此时的心情都远不比这些光身子的军汉们更加复杂。
其实,凡是行伍投军之人,无论本身脾气秉性、管用战法手段如何,骨头里都是崇拜英雄的血性男儿。他们之前在对阵那个用枪的青年侠士之时,已经心生敬佩之意了;但无奈前有皇命在身、后有自家两位兄弟的血债,也就管不了那许多了;可他们毕竟与沈归无冤无仇、又刚刚被自家主帅‘出卖’,早就已经萌生了退意。本还想着是不是跟他假打几合,撑个场面也就算了;但这位少侠竟然敢以一己之力率先出手,与已经萌生了退意的‘敌人’结下血仇……
这样的举动,若不是因为此人是个愣头青、就是人家想为剩下的兄弟们找一条活路……
“二位都是一等一的好汉子,您的这份‘好意’,我代诸位兄弟谢过了……”
“老子出手杀人,就是为了不说话!战罢!”
沈归一转手中长剑,飞身扑向那些还没来得及‘更衣’的赤裸军汉;与此同时,随着几不可闻的皮肉撕裂只声,沈归劲装之下的中衣、也洇出了一团鲜红……
第376章 323.南门之战(十)
趁着那些汉子弯腰捡刀的当口,沈归竟然依仗春雨长剑之利,硬生生地杀出了一条血路来,扩大了这道‘人肉包围圈’!而这些汉子们,此时大多都是光着身子应战;一旦没有了衣裳布料的阻挡、喷溅而出的鲜血也就更加肆无忌惮了!仅仅才挥出几剑、沈归的一身劲装竟然已经被飞溅而来的血液彻底打湿!
一时之间,整个南门大街上都弥漫起了一股腥甜中略带着些刺鼻的味道,惨叫与呼痛之声也不绝于耳,就连鞋底踩在地面之上、都已经带上了粘连黏稠之声!
一见‘杀鸡儆猴’收到了效果,张黄羚也不再任由沈归放肆的大杀大砍、再次举起自己手中长剑,高声下令道:
“步弓手,搭箭引弓!放!”
这次,随着弓弦嗡嗡作响,犹如飞蝗过境一般的箭雨冲天而起!这种遮天蔽日的气势、竟然让天色都为之黯淡……
“乡亲们啊,还在等什么呢?快上啊!”
在张黄羚下令放箭的同时、那位一直在和倪醒窃窃私语的徐延华,也站起了身子,朝着奉京城的百姓们振臂高呼起来!接下来,十几个壮小伙子扛起了一扇扇不知从哪卸下来的宽大门板,不要命地冲向了沈归;与这些‘盾牌兵’一道冲出人群的,还有无数手执木棒、农具的小伙子!尽管他们的身形大多都瘦弱不堪、可任谁都想不到、就凭他们这副隔皮见骨的身子,竟然真就把包围圈撞出了一道大口子来!
毕竟这些人都是穷苦出身、平日也做惯了体力活,尽管身材略嫌干枯瘦小,但力气却绝对不亏!
这就是那两个老头商议出来的应对方式了。当那些步法整齐,身背长弓的步弓队伍露面之后,这两位德高望重的智者,便已经提前做好了防御准备。在葛大虎摔飞韦英的同时,他们便已经未雨绸缪的开始准备起来:他们让一些小伙子迅速去拆些宽大厚实的门板,意在防备官军痛下杀手。尽管当时的他们也并不确定颜昼会不会狗急跳墙,但提前准备,总还是不会有错的……
这一下子,两位老人的先见之明便派上了用场。
尽管这些人手中的‘大盾牌’、‘选材做工’还是颇为考究扎实的;但仍然还是有些呆板木讷之人,拆卸掉了一些或是镂空、或是残破的老旧门板;因此,在第一轮的箭雨停息之后,还是有不少人落得个‘盾破人亡’的下场。
不过,那些赤身露体的亲卫营军士,远比他们更加凄惨!他们手中的那些钢刀,既不如大枪那般攻守兼备,也不如长剑那般轻便灵活;如今面对从天而降的箭雨,竟然丝毫无法抵挡!如此一来,自然就犹如秋风扫落叶那般、躺倒了好大一片;而身在战圈之中,又得到两位‘盾牌兵’拼死保护的沈归,只被流矢擦伤了两道皮肉而已,并没有受到什么严重的伤势。
“步弓手!搭箭引弓,射!”
如今的张黄羚已经彻底豁出去了!半刻喘息之机都不想再给沈归留下,一箭才刚刚发完,立刻再次举剑号令。他根本就不相信仅凭他一个沈归,便能在那些贱民的拼死护佑之下,安然无恙的挺过十几轮箭雨……
幽北三路最普通的步弓手,单以制式一石拉力的长弓计算,能连续发出五箭之人,即可成为合格的步弓手;能发出十箭之人,即便编入精锐边军序列;而能发十五箭者,就可成为营中箭术教头;能够连续发射二十箭以上的话,就可以凭着这手箭术、得到校尉将军的军衔了。
第二轮箭雨仰射而出,又一阵‘蝗虫过境’的嗡嗡之声过后,冲出人群的十几位‘盾牌兵’,就只剩下了两位幸存者而已;而沈归这次也没有那么幸运了,他的右臂肩头结结实实地中了一箭;不过好在双方距离过远,箭头也入肉不深;否则的话,单凭这一道箭伤,沈归的右臂在短时间之内,就再也派不上用场了。
第二轮箭雨过后,那五百位亲卫营军士、也已经所剩无几;还有些被风吹歪的流矢,连带着一批没有算好围观距离的百姓与学子们,都一并扫到在地。当然了,严格来说这也并不能算作误伤;因为颜昼与张黄羚早有约定在先:凡是亲眼见证了这场屠杀之人,半个活口都不能放走!
此时已经老泪纵横,心如刀绞的副将老黄,看着远处堆积如山的尸体,感受着脚边流淌的浓稠血液,悲愤的连双唇都颤抖起来:
“张将军啊……末将求您了!不要再下令放箭了啊!如若此时我等将士,面对的是敌军的千军万马,末将也甘愿用自己的性命去拖住敌人;可如今对方只是一个青年而已啊!您就睁开眼看看吧,咱们那五百兄弟,如今还所剩几何啊?您就看在战死的韦营正面上……给亲卫营留下个种吧!”
张黄羚也不敢看向这位正在苦苦哀求的老将军,只是狠命咬了咬舌头,便扬手劈开了纠缠不休的黄副将,再次举起将军剑来……
‘砰!’
刚刚被一手扫开的黄副将突然蹦起身子,用一双满是战疮的大手、紧紧握在了锋利的剑身之上,鲜红的血液也顺着剑锋边缘、缓缓滴落在胸前的铠甲之上。他这次却并没有开口哀求,只是仍然用那饱含热泪的一双虎目、死死注视着马背上的张黄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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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老黄啊老黄,你让我给亲卫营留下个种,可若是我等此次办事不力,惹恼了城楼之中正在观战的太子殿下,那时节飞虎军的种,又要靠谁来留呢?用五百人的性命,换来两万活口,这笔账还需要我来给你算吗?松手吧……你若是看不了这等场面,就退出城去,顺便找营中医官包扎一番好了……”
说完之后,张黄羚再次想要抽出长剑,没想到仍然还是纹丝不动!那个死死握住了剑身的黄副将,此时面带希冀之色,迫不及待地说道:
“帅爷您看,那小子的身上如今已经挂了彩,就让末将带上些兄弟们,去把他的头颅取下来吧!如果末将失手战死,您再放箭也不迟啊!您放心,就算末将不敌、在战死之前也一定会拖住那小子的手脚,让他不得动弹分毫的!如此一来,您也好跟太子爷交差,兄弟们也能找出条活路不是?”
张黄羚略一思量,看了看这位满手鲜血的黄副将,终于面色凝重地点了点头:
“好吧,既然你执意如此,那就挑几个身手不错的兄弟,前去取他的头颅吧。不过,黄将军你也切莫死战不退;若一旦自觉不敌,可千万要退回本队当中啊!黄某甘愿背负骂名,就是为了能多活几个飞虎军的兄弟!若是连你这个副统领都一并战死的话,那么我做的这一切,还有什么意义呢?……”
黄副将见张黄羚做出妥协,心中不免大喜过望。他立刻松开了紧握剑身的双手,朝着身后的队伍高喊了一嗓子:
“出来几个带种的汉子,跟老子一道杀敌去!”
话音刚落,他也不管身后有没有人响应,抽出横挎腰间的斩牛大刀,反手一荡扛在自己双肩之上,不紧不慢地向沈归走去。
随着双方距离越拉越近,老黄的那柄大刀也从肩膀上卸了下来,就那样垂在身后的地面上拖拉着,刀锋划过青石板,发出了令人牙酸的噪音……
沈归一见这位黄副将出战,不由得眉头一皱,暗道棘手。此时他肋间与肩膀都有伤口,身形与招式无法随心所欲的施展开来,实力自然也是要大打折扣的;但向自己迎面走来的这员老将,身后拖着一把大号斩牛刀,很明显是大开大开、势沉力猛的莽夫手段。眼下自己动作幅度受限,一会与对方动起手来,就免不了要正面较力;但如此一来,自己伤势再次扩大、也是无可避免之事了……
“呔!”
二人距离十步开外,这位拖着大刀的老将军便发出一声大喝!紧接着双腿变走为跑,行进的速度慢慢加快,步幅也越跨越大……
如此一来,沈归的心中就更加忐忑了!
这虽然不是什么高明玄妙的刀法招式,但却蕴含一种独特的发力方式!天下众家武艺之道,简单说来,大多都是在探索如何提高自己的瞬间爆发力。发力之时也都是聚集起全身劲力,融会与一击之中,全部爆发出来;而这员老将军的发力方式,却其反其道而行之!讲究的是‘内劲外力,先运劲而后发力’。
这样的方式,看起来虽然动作有些缓慢,可一旦击中目标,其中蕴含的破坏力也是极其惊人的!
黄副将每踏出的一步,都是他运劲的一个过程;而此时改走为跑,就代表他的劲道已经积聚到了一个临界点上……由此可见,他那接下来的一刀,定然会携带着刚猛霸道的劈山撼岳之力!别看他只是个在战场上厮杀的凡夫俗子,但即便是陆向寅或岳海山在世的话,生受他这样一刀,也定然会落得个死无全尸的下场!
这位黄副将的祖上本是南康粤江人士;而这种‘先蓄劲,再发力’的独特运劲方式,便是来自于他粤江老家的一种上古拳术——大洪拳!也是‘南拳北腿’中的南拳、还是南拳五大宗门之首。
时光流转,岁月如梭,黄家祖上世代习学的‘大洪拳’、传到了远赴幽北谋生的黄副将这辈上,已经只剩下了运劲法门。而他也正是靠这一手‘祖传功夫’,才混到了飞虎军副统领这个位置上的。
第377章 324.螳臂挡车
沈归曾师从‘武学活字典’伍乘风,当然也曾习学过这手‘大洪拳’了;不过,他由于本身性格的原因,只是浅尝辄止而已。
沈归这副身体,是被一众江湖前辈以‘接力赛’的方式、花费了十数载光**心锤炼而成的。正式开始习武,还是在林婆婆为他请来了天灵脉者刘半仙之后的事了。
所以沈归是在筋骨彻底成型之后,才开始正式练武的。而且当时他的经脉与体魄已经趋于完美无暇;再加上有伍乘风给他打下的基本功,已经不单单是‘事半功倍’能够形容的了。不过,对于管以身法速度赢人的沈归,与大洪拳这手武艺的‘相性’实在不高。
久练大洪拳之人,虽然下盘扎实稳固、势大力沉也劲道刚猛,但由于运劲的方式十分特殊、再加上还需要苦练马步、都导致了沈归最终选择放弃了精研这门拳术。
习学大洪拳的马步,便是最普通的‘四平大马’。虽然通过这种马步,可以很好的锁腰合腿之力、但哪怕出现些许错误,很容易就会把习学之人的劲道与身体练出僵硬感。也正是这个看似‘瑕不掩瑜’的小问题,正好与沈归的‘格斗理念’相悖。既然明知不合适,为什么还要勉强修行呢?
而这种细微到纤毫的小差异,往往都是武艺已经练到了一定程度之后,自身通过钻研磨合,慢慢体会发现的;而沈归由于有高人指点,也就免去了这一段好长的弯路。
刘半仙曾经告诉过沈归:习武最初之时,是人挑武学;只有当修为达到一定程度之后,武学才会反过来挑人的。
沈归既识洪拳、自然也清楚这种拳路的优劣之处;更何况如今黄副将使出的还不是完整的‘大洪拳’,而仅仅是借用了独特的发力方式、以劲御刀而已!
此时此刻,黄副将从地面提起那把斩牛大刀、腰身一晃,改单手拖刀为双手后悬执刀,抬起大臂肌肉搞搞隆起;沈归心里清楚:只要他再向前踏出个两三步远,那看似僵硬无力、实可劈山断海的一刀便会当头斩下!
若是等他御刀的手肘落在了眉间之处,沈归再想破招就绝无可能了!洪拳还有一个难点,就是对出手的时机要求非常严格。而沈归想要破开这一刀的唯一可能,便是对方如今‘引而未发’的当口上了
其实沈归此时若是无伤在身,哪用得了这么麻烦呢?他只需一拧腰身,用形同鬼魅一般的迅猛身法避开刀势笼罩,再依仗春雨剑的长度反手一击,便可轻而易举地拿下这一阵了!无奈的是,随着沈归方才的那一番争斗,那道早就崩开的肋间伤口也越撕越大……倘若此时他还‘一拧腰身’的话,说不准伤口都会直接扯到腋下了!
沈归迎着如山岳般厚重的斩击毫无惧色,后脚一踏不进反退,竟也提着宝剑向黄副将杀去!在旁人眼中看来,沈归选择了如此迎战、分明就是打算与黄副将正面相抗、比一比力气;而黄副将也在大喜过望之下,心中暗自惊叹道:别看长得跟个小白脸似的,可单凭他这满腔豪气与一副铁胆,也足矣算得上是一条响当当的硬汉子了!可惜啊,就是脑子有点不太灵光……
从长度上看,春雨剑和斩牛刀也差不了太多;如此一来,双方也就同时走入了对方的攻击范围之内;而双手倒握刀柄的黄副将,此时肘尖也马上就要落到眉毛附近,聚集起全身劲力的刀式堪堪就要当头斩下……
这位黄副将也是吃了初次见面的亏,就算是换成他家主帅张黄羚亲自前来,也不敢如此揣测沈归!那可是李登李齐元挑中的准女婿啊,拔根头发都是空心的,把心掏出来直接能当筛子用,浑身上下长得都是心眼!这样的一个精明人,又怎么可能甘与他这样的武夫拼‘傻力气’呢?
其实,双方真正的胜负之手,就落在黄副将那引以为傲的洪拳运劲方式上!
黄副将的发力方式,都是靠着几本祖上传下来的习武心得、再加上自己的想象力,靠着半猜半琢磨的方式、苦心‘钻研’出来的。虽然没有什么严重的错漏之处、但也没有师傅给他‘看功’,全靠自学成才。这样一来,他就把这套很容易练僵的大洪拳劲,练得更加僵硬了!
这位‘武艺发明家’黄副将,身体的僵硬程度比沈归所预想的还要严重许多;像他这般僵硬木讷的刀法,就算蕴含的力道再刚猛,由于给对手预留出了充足的准备应变时间、终究能不能落在目标点上,也就只能看天吃饭了!
刚刚踏入攻击距离范围之内、沈归便无比轻巧地又缩回半步,同时二指一转剑柄,把原本前刺的剑身向斜上方竖起、随后手腕迅速旋转,剑尖刺入黄副将那高高抬起的腋下空门,竟生生剜飞了一块圆形的嫩肉!
别小看了沈归剜出的这个伤口,虽然看似只是皮肉外伤、但此处却是手少阴心经的极泉穴!这极泉穴不但主气血心脉,更是许多大小主、旁经脉的汇聚之处。
黄副将的劲力刚刚运至顶点、引而未发之时受此重创,这就不单单是疼痛难忍那么简单了!劲力灌注之时,血脉自然偾张;如今极泉穴受倒重创,身体里蕴含的那股刚猛霸道的劲力,也催动着黄副将体内的血液飞速喷涌而出,‘泼’了对面的沈归一头一脸……
此时黄副将伤口流出的血液,已经无法再用‘喷溅’这个词来形容了!近在咫尺的沈归,甚至还隐约听到了‘咕咚咕咚’之声,可见这是何等恐怖的血液流速。别看黄副将年事已高、气血衰败,但看这流血的速度,比起那些青壮年男子来、也是不遑多让的!
受此重创之下,黄副将那略显苍老的脸庞,以肉眼可见的开始变黄,没过多久,随着斩牛刀跌落在地发出的一声脆响、他的身躯也轰然躺倒在地…
沈归反手一抹自己脸上的鲜血,这才发现那些分不清主人的血液,竟然已经开始发黏……他歪过头去,连吐了几口夹杂着血液的口水,而后又一转手中长剑,指向那些与黄副将一并出列的飞虎军士:
“废物,轮到你们……”
他这狠话才刚说了一半,沈归突然觉得不知被何物束缚住了自己的腿脚;他低头一看这才发现,竟然是那个几乎流干了体内所有血液的黄副将……
“步弓手!放箭!”
黄副将这一声撕心裂肺的嘶吼之声直冲云霄,紧接着沈归又觉得小腿一痛,眼见他竟然咬在了自己的跟腱之上……沈归心中暗道不好,知道这一口若是让他咬在了实处,定然会给自己的动作造成很大影响!
也不知是上天眷顾,还是沈归命不该绝,这油尽灯枯的黄副将才刚刚咬破了皮肉,便因为自己再次强行用力,导致伤口血液流动速度加快……如此一来,还未来得及咬断沈归的跟腱,黄副官便面带狞笑地闭上了双眼……
就在黄副将大喊出声之后、那个眼前一片模糊的张黄羚也立刻反应过来!他使劲咬破了自己的舌尖,奋力抬起手中将军剑,高声呼喊起:
“步弓手!五箭连发,射!”
他这一令发出,方才还坐观成败的倪醒与徐延华大惊失色,一边跌跌撞撞地跑向刚刚踹开黄副将尸体的沈归、一边奋力疾呼:
“快避开!”
下一个瞬间,正午的烈日骄阳、真的被密密麻麻地箭雨所遮蔽!沈归抬头望着那些遮天蔽日的箭枝,心底也生出了一种有些奇怪的复杂情绪:这感觉既是自责、也有恐惧,还夹杂着些许的自嘲、又额外带着一些希望……
“唔…临死之前还是没给‘小圆脸’一个名份啊…不知道下次再睁开眼睛之后,面对的又是怎样一番世界呢?”
当然,即便心知避无可避,但沈归还是奋力地挥舞起了手中长剑。他也知道这般做法只是徒劳无用之功,但正所谓尽人时、顺天命,既然自己已经站在了这个‘舞台’之上,谢幕之时总还是要足够体面的……
可惜,还未等沈归把长剑舞出一个圈来,就被背后忽然传来的一股力道瞬间撞倒在地……
下一个瞬间,箭枝落地声音不绝于耳,身受重伤的沈归,此时又被压得头晕眼花,短时间内根本就无法顶起身上的‘重物’……无奈之下,他只能一边调息运力、一边听着耳边传来的喘息与呼痛之声,心焦如焚……
五道箭雨落下之后,整个皇宫南门大街上,再无半个完好无损之人;除了几个躲在两具棺材之后的学子以外,真是人人带伤、个个见血!那些还能够哀嚎痛苦的人,已经算是福星高照了;大部分的人连哼都没能哼出一声,便被从天而降的箭雨活活扎成了刺猬!
没过多久,沈归也勉强运起了一丝气息,顾不上伤口不停传来的巨大痛楚、也顾不上张黄羚会不会再次下令放箭,紧咬牙关用尽了浑身的力气,勉强从‘不知名的物体’之下抽出身来……
第378章 325.收官之战(一)
随着头顶的阳光变得越来越毒辣,气温也变得越来越高。空气中弥漫起了血液的腥味,脏腑的臭味,把一条南门大街熏得简直臭不可闻;而刚刚爬出来的沈归,深吸的第一口气,就差点没压得住喉间涌上的吐意。
他抚摸了一下胸口之后,缓缓站直了身体,用力搓下了那些糊住双眼的干血渣子;待视力恢复正常之后,沈归立刻回头看去,他想要知道拼死救下自己一条性命的恩公,到底是哪位熟人。
可是,这次沈归却打错了算盘,他所见到的恩公,竟然是意料之外的两副面孔……
刚才情急之下、推倒并压在自己身上的人,竟然是两位老者:上面那位,是卸了职的衙门管账先生徐延华;而下面那位,则是三北书院的副院正倪醒倪安在!
这两位周身插满箭枝、早已泯灭了生机的老者,与沈归结识的时间都只有几天而已,连话都没说上几句,更谈不上什么过命的交情了;但就是这两位陌路人,竟然会在千钧一发之际、甘愿用自己的性命,替沈归挡下那些遮天蔽日的索命之箭,这种舍己为人的情操,既让沈归感到震撼,也让他觉得受之有愧……
无论是徐延华还是倪醒,沈归原本都认为他们只是年纪高迈的读书人而已;可这两位手无缚鸡之力、连走路都已经颤颤巍巍的老人,竟然能在千钧一发之际爆发出这么大的能量!他清楚的记得,二老方才明明就站在两具棺材旁边,只要他们背靠棺材蹲下身子、那么虽然也可能会受伤,却绝对没有致命的危险!
其实,沈归也曾几次做出过舍己救人的‘蠢事’;可是今日轮到他来接收到这样一番沉甸甸‘好意’之时、却令他感觉到手足无措……
“哎……你们两位老爷子啊,都已经这么大岁数了,没想到腿脚还真挺快……”
沈归的流出的热泪,在脸上那厚厚的血污当中‘犁’出了两道沟壑。紧接着,他双腿一软,跪在了两具射满箭枝的尸体旁边,不停颤抖着嘴唇与双手,一边絮絮叨叨地说着一些故作轻松的玩笑话、一边小心翼翼的从二位老人的身体上取箭。看他那谨慎温柔的手法,就像是唯恐惊醒了两位正在‘熟睡’之中的长辈……
主帅张黄羚却显然没有他那么复杂的情绪,满心想的都是如何尽快解决掉沈归这个大麻烦。毕竟事情已经发展到了这等地步,无论是谁,现在也都无法收手了!而这条历来都是人声鼎沸的市集大街,如今已经化作了一间血腥恶臭的‘屠宰场’;碎肉与血污满地横流、呻吟与哭泣之声也是此起彼伏。
这个地方,哪里还像是幽北三路的首府奉京城啊!这里,分明就是人间炼狱!
“好了……你们二老先躺着歇会,我去把剩下的那些烂摊子处理了,再回来伺候你们老哥俩……”
沈归说完了想说的话之后,以双手拄地,在满是血污的石板路上连叩了三个响头;紧接着他又踉踉跄跄地站起身来,咧开嘴巴笑了笑、露出满口洁白的牙齿;配合着满身黏稠的污渍,仿佛是一直刚由血河里浮上来的食人恶鬼一般恐怖!
接下来,他伸出了右手大拇指,奋力朝着自己的巨阙、气海两个穴道连点两下。这并不算是什么力量增幅、或‘请神上神’的神秘术法,只是很简单武学医理而已:巨阙主心,气海主气,配合着两记重指法夹杂着真气一刺,方才还有些萎靡虚弱的身躯、骤然仿佛充满了气一般的鼓荡起来;远远看去,沈归原本看似清瘦的身形,就仿佛突然涨大了三圈一般健壮,就连那身弹力十足的劲装、都一起被他撑破开来……
而还行还未曾得到进攻命令飞虎军与太白卫,此时一见沈归生出了这种惊人的变化,每个人都把眼睛瞪的大大的,生怕眼前所发生的一切,是因为恶臭之味冲脑,导致自己产生了什么不切实际的幻觉!
而端坐在战马背上的张黄羚,方才看到沈归那摇摇欲坠的样子之后,还以为他是到了油尽灯枯之时,这才没有下令继续放箭;而眼看着沈归此时产生的这个惊人巨变,也让他忽然想起了对方的另外一重身份:他还是萨满教的现任大护法啊!
这个沈归,可是靠着先代大萨满李玄鱼、以自身性命为引,全力保下来的邪门死胎!后是经林思忧萨满一手抚养长大,是天地灵脉共同努力之下的‘成果’,又怎么可能只是个‘身手不错、才思敏捷’这么简单的少年呢?但凡是跟萨满教沾边的人,就没有半个省油的灯!远的还不说,就单说东海关的那一场天火,到底是怎么回事、直到现在都还没有一个定论!莫非,那些装神弄鬼、故弄玄虚的萨满巫师,还真的有通灵之力不成?而这个沈归如今突然身形大涨,难道也是什么萨满教的上古秘法?
他这种想法,虽然也谈不到是胡思乱想,但却显然是自己在吓唬自己。沈归只是用刚刚把内息聚集在大拇指上,当作是针灸的银针一般刺入主管气、血的两门穴道之内。他只是在想做最后一搏,催动自身心血为引,好让残破不堪的身体不至于‘当场罢工’而已。就好像是没有了木柴的炉灶,填进去一些草纸凑数,用以短暂延续火种。说是饮鸩止渴也行、说是困兽之斗也没问题。
至于说看起来忽然身形暴涨,也是因为这次沈归动了真气,也第一次抱定了与敌人同归于尽的念头;再加上他也不清楚自己的心血究竟有多大的‘威力’,刺穴的力道也略重了一些……那些饱含生命本源的心头血、在他用真气引流之下奔而出,转瞬间便灌注与沈归的四肢百骸、不但充实了已经干瘪的气海经脉,还鼓动起了他原本酸软无力的身体肌肉!
如此一来,原本就已经披挂了一层厚实‘血甲’的赤裸身躯,肌肉也全部高高绷起,再加上那些从毛孔里‘逃逸散去’的多余真气,还扯破了他的那一身侠士劲装……所以,远距离看去,就仿佛是沈归突然‘变壮’了几圈似的!
所有‘激发潜能’的方式功法,毫无疑问都会给本人带来无穷无尽的后遗症!而且,那些奔流于四肢百骸的狂暴真气,还会随着血液的流动,立即撞入沈归头顶百会穴;虽然还不至于让他狂性大发或彻底失智、但起码在短时间之内,他都已经无法思考任何复杂的问题了。
张黄羚看着那位浴血之人缓慢而坚定地朝自己迈着步子,手心也不由自主地渗出了一汪汗水……
“刀盾兵……”
一句完整的帅令才说出了三个字,沈归便突然从原地消失;下一个瞬间,随着一声极轻的气爆之声传来,由漫天凝结的血液碎片当中,凭空出现了一位双目血红、牙齿森白的少年!他手中那柄饱饮鲜血、却依旧寒光闪烁的春雨剑、剑锋所向、直刺张黄羚的脖颈要害……
即便在场有这么多双眼睛,都在死死盯着沈归,可是却没有一个人能够清楚的看到,他究竟是如何在眨眼之间,凭空出现在张黄羚身前的!
刚刚还坐在战马之上指挥作战的张黄羚,此时根本来不及张弓搭箭,只是凭着求生本能直挺挺的向后一躺,后背紧紧贴在马背上,这才堪堪避过了那一记匪夷所思的攻击;可没想到一剑不中,身形已经掠过马背的沈归竟然在半空途中生生扭过了身子、随着他肋间再次喷出了一道血雾的同时,反手向张黄羚再扫一剑。可惜这一剑的挥出,是沈归生生‘偷’出来的当口,也就无法用尽全力……
一剑中的,在破开了张黄玲将军盔之后,仅仅把他的发髻割散开来而已……
张黄羚当然顾不上重新‘束发’了,他急忙挺直了身子,手执将军剑回头望去,想要用双眼寻找沈归的出手角度,也好防备他下一次的‘突然袭击’……
“大帅!当心头顶!”
随着几声此起彼伏的提醒,手忙脚乱的张黄羚连头都没顾得上抬,直接双脚一踢马镫、同时身子直挺挺一歪,整个人便立刻滚落在地,染上了一身的血污……
不过,在下一个瞬间之后,除了张黄羚的纯种大宛马,被沈归一剑当中劈开、还连带着好几位出言提醒的飞虎军士,也都一并被割开了喉咙……
这样诡异的场景之下,莫说是让步弓手瞄准发射了,就连想要看清沈归的身形,都是万万做不到的事!张黄羚当然没有死战不退、以命换命的勇气,才刚刚滚落马下之后,便开始想要解下自己那身造型惹眼的将军铠,同时还拼命地从蹭着碎肉与血污,想要找个当口化妆逃命……
可惜,就在张大帅滚在地上‘补妆’之时,一柄雪亮的长剑却诡异落在了他的脖颈之前……也不知该说张黄羚的脖子过于脆弱、还是该称赞春雨长剑的锐利非凡;总而言之,张黄羚这次死亡的全过程,即便让天底下最公正的掌刑官前来审理,只怕都要挠破了头皮:
这沈归一没打二没骂,只是杀了他的一匹马而已,大不了赔上百十两银子;而他是被吓的自己满地乱滚。最后还由于惯性所致,亲自用脖子‘蹭’到了别人的剑刃之上,这才导致最终被切下了脑袋。如此一来,到底要如何给这桩命案定性呢?到底算是张黄羚自杀好呢?还是算沈归误杀好呢?
不过,死了一个张黄羚,对于此时的沈归来说、什么都证明不了。他紧接着飞起一脚,踢开了那颗满地乱滚的头颅,反手再次抄起光可鉴人的春雨剑,继续向飞虎军杀去……
第379章 326.收官之战(二)
飞虎军这次出动的是全部军中精锐,连带着已经全军覆没的禁卫营在内,总共也不过八千五百之数;哪怕是刨去那些‘瞒报、虚报、吃空饷’的颜家旁系子弟,最多也就是再折损个两成而已。
此时沈归显然已经没有任何退路可走,但那些人数众多、却没什么心理准备的‘幽北精锐’,尽管他们装备齐整、人多势众北、却反而慌了手脚!毕竟他们谁也不知道、这个沈归到底施展了什么‘妖法’,竟然能把身法速度催动到了这样一个匪夷所思的境界。
如今的此时他们就连沈归的人影都看不清楚,又如何瞄准射击?又如何压缩他的活动空间呢?
随着张黄羚如今尸首两分,飞虎军也就彻底进入了群龙无首的尴尬局面!先帝亲口敕封的大统领战死了;军中威望甚高的副统领战死了;军衔最高的亲卫营长也战死了,那么咱们到底该听谁的,这场‘仗’接下来又该怎么打,一时之间大家谁都拿不出一个准主意来……然而,就在这些士卒‘大眼瞪小眼’的时候、沈归的身影却突然出现在飞虎军大旗旁边,手扶旗杆仰天狂笑,随即以剑作刀,横向一剑斩去,随着‘喀拉’一声,那杆足有上百年历史的颜氏军旗,轰然倒地……
“李昱……将士们因何事惊呼?”
“回陛下的话,飞虎军统领张黄羚、副统领黄功,亲卫营正韦英三人此时皆战死殉国……而逆贼沈归刚刚又砍倒了太祖爷御赐的飞虎军大旗……”
对于颜昼来说,那三位战将阵亡的消息,对他来说并不是件坏事;可太祖爷御赐的那杆军旗,可是代表着他颜家祖上浴血奋战的勇武战功,可绝对不能蒙上半点尘埃……
“呵呵,郭云松这个外孙儿,胆还真的够大啊……李昱,挂黑旗吧……”
颜昼思量了半晌之后,终于还是对李昱开口吩咐下去。紧接着他便站起身来,拿起了摆在桌面上的折扇,手腕轻轻一抖,展开了一副精美绝伦的山水画,一边扇着风、一边晃着四方步走了出去。
若李总管识字的话,一定能从那副画上看出些许端倪:陛下这幅扇面的名目,乃是一幅《幽北江山图》。而这幅扇面的作者,正是刚刚万箭攒身、横尸街头的牧草阁主——倪醒倪安在。
“陛下留步…现在二……啊不,逆贼颜青鸿还没有露面,柳代监事也还没有回宫完差,若是现在就动手杀掉沈归,是不是略嫌早了一点呢?奴才担心会留下祸患……”
颜昼没心情与一个太监解释更多,只是轻摇了两下扇子,一言不发地走出了南门城楼。
而那些站在皇宫南门之外的两千余太白卫‘援军’,一直都在齐王颜复九的带领之下,抱着肩膀看热闹。当然了,他们身为‘援军’,既然敢于采取‘隔岸观火’的态度,当然也就得到了颜昼的明示暗示;而事情发展到现在这个地步,那位英明神武的陛下也得到了他想要的结果……
“嘿我说管事的,城楼上可挂黑旗了……”
一个半依半靠在拒马桩上歇着的太白卫老兵,此时挑了挑下巴,朝着对面那位正在看书的齐王颜复九粗鲁地嚷了一嗓子;而颜复九闻言也抬了抬头,见到城楼上那面小小的黑旗,也立刻合上了手中的小册子。随后他慢悠悠地站起了披挂整齐的身躯,又伸手拍了拍裙甲沾上的灰尘,对那些模样懒散的老兵痞们嚷了一嗓子:
“嘿、嘿!睡着的都醒一醒了,抽烟的也把火先灭了……哎你小子偷着喝啥呢?哪弄得酒啊?…嘿我说邪了门了啊!城里的大小买卖早就关门了,酒你还能提前准备、可这熏猪头肉又是从哪弄来的呢?……”
颜复九扯着脖子喊了几嗓子,那些大爷们才终于不情不愿的放下了手头的‘活’,朝着他叽叽喳喳地嚷着:
“我说管事的,您瞧现在这天气多热啊!咱们爷们还都穿的这么齐整,盔甲也死沉死沉的,您瞧瞧给我捂出的这一脑门汗!太子让咱干啥您就直接说呗,咱赶紧办完赶紧散,这股子味也太他娘冲鼻子了……”
颜复九面对这些兵痞也是一脸无奈,指着前方正在以一己之力,屠戮整个飞虎军的‘血人’沈归,无可奈何的说:
“太子让咱把沈归拿住,就这么点破事!那既然都坐累了,哥几个看看谁去辛苦一趟,咱赶紧办完赶紧散了……”
一位正在脱靴脱袜的老兵,听到这里却不咸不淡地开口说道:
“我说管事的,沈归可是咱郭老王爷的唯一血脉!咱们看着他被飞虎军那帮兔崽子欺负、不去帮忙已经不像是爷们干的事了;如今还要让咱们亲手拿他?太子这主意还真是损的缺德带冒烟啊!话,我今天就给你放在这里,老百姓闹事、学生闹事咱们都管;可是这位沈少爷闹事,我们不帮他一把,已经算是哥几个有忠君爱国之心了!”
单从这位太白卫老兵的话就能听得出来:还真是有什么的将军、就带出来什么样的兵!就他的这副做派与说话时的口气,简直跟郭云松年轻的时候一模一样!
原本也是太白卫一员的颜复九,早就知道他们这些太白军的老兵,个顶个都是牵着不走、打着倒退的犟驴!面对着这种蔑视的态度,他也只能对着这位老兵勉强笑了笑,语带妥协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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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本来也没打算老几位亲自出手啊,但是咱们来都来了,也总得把皇差先应付过去呀?那这样吧,哥几个继续歇着,我挑几个兵伢子去,让他们把这档子小事办了就行……”
太白卫虽然是郭云松亲自调教出来的老班底,但是经过了这么长时间的渗透分化、早就已经不是清一色的‘郭家军’了;颜复九委屈巴巴的陪完了笑脸,又朝着远处一员青年小将军招了招手。
这位小将军年纪大概在二三十岁左右,身子看起来羸弱不堪,就连身上的那副重甲都有些撑不住了,整个人走起路来摇摇晃晃的,看着颇有些滑稽……
“齐王殿下,不知有何吩咐?”
这位瘦弱小将走到颜复九面前,也不知是因为不堪甲胄之重,还是因为心中带着一份对王爷的恭敬之情,‘扑通’一声就跪在了颜复九的身前,引得那位脱了靴子的太白卫老兵一撇嘴,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来:
“还真他娘的贱呐……”
这位小将军却仿佛没听见一般,连脸皮都没红一下,规规矩矩地等待着齐王颁布的帅令。
“带上你的兵去把沈归擒住,不要让他再杀下去了……”
“是!不知殿下您想要死的沈归、还是要活的沈归?”
他这么一问,还真把齐王问的有些发愣!颜复九抬头看了看城楼上的那面黑旗,又歪着脑袋仔细想了想,这才压低了声音回复到:
“陛下有好生之德,沈归被你等擒住之时肯定是一息尚存的大活人、只是在递解到金殿受审的半路途中才伤重不治、当场身亡了……总而言之就是这么意思,剩下的细节你自己慢慢编吧……”
“末将得令!”
回完了话之后,这位瘦弱青年朝着地上那些横七竖八的太白卫一招手,还真就站起了二十几条汉子,跟在他的身后、一起朝着沈归的方向走去……
“呸!这些‘小娘皮子’,还真以为穿上一身重甲、就变成带卵的硬货了?瞧瞧沈少爷的身手,别说他们二十几个了,就是咱们一千多人一拥而上,也未见得就能怎么样……”
那位老兵说到这里,又扭过了身子,伸手拽下另外一只鞋,朝着颜复九的后背丢了过去……
“嘿我说管事的,别怪我没提醒你啊!总跟着沈归的那位天灵脉者,直到现在可还没露面呢!那位老神仙要是一露面的话,这皇宫没准都得被人家爷俩给砸吧碎喽!哎对啊,您不是也亲自跟天灵脉者交过手吗?咋就不知道害怕呢?还真他娘记吃不记打啊?哈哈哈哈哈……”
齐王颜复九被他扔出来的那只臭军靴,正好敲在了后脑之上;盛怒之下的齐王被气的面容扭曲、刚欲拔剑,却反而深吸了一口气,连个头都没回,一声不吭地继续注视着远处的沈归……
而那些太白卫的伢子兵,倒是也没迅速的加入战团;反而离着还有一段不小距离、便已经沉默着四散而去……
“嘿管事的,您找的那些个‘小**’跑了嘿!还不赶紧去追啊?现在那南北市场都关了门,您要是想再凑出这么多的俏相公来,可是不太容易啊!哈哈哈哈哈哈哈……”
那些太白卫老兵嘴里的话越说越过分,但背着身子的齐王殿下,脸上的神情反而越来越淡然;按理来说,以他亲王的高贵身份,受此奇耻大辱之下、不但能生生吞下这口恶气,竟然还能复合着他们的下流话:
“要我说也是!南北市场这一关门呐,想找个寻欢作乐的地方都没有;等这档子事解决了之后,我便会恳请陛下重开南北市场!总得给咱们当兵的苦命人,找一条‘生路’不是?”
颜复九这个回应、已经不是‘唾面自干’就能形容的了!就连那位不停出言挑衅的太白卫老兵,此时都被他给说没了词,只能叨叨咕咕的小声说了几句废话,靠着自己的余光,偷偷注视着远处正在奋战的沈归……
第380章 327.收官之战(三)
尽管齐王颜复九从小就‘自甘堕落’、很没出息的当了一辈子闲散王爷;但就算再没出息再无能,也是幽北三路唯一掌握实权的亲王身份,他的见识与肚量、更远非那些胸无点墨的粗鄙军汉可比。
自从城楼上那面黑旗一挂,颜复九就感受到了这些太白卫老兵的‘别扭’之处。虽然平时这些郭家父子带出来的中山路老兵、也不拿自己这个先帝钦封的太白卫大统领当成一回事;但自己毕竟也曾经是他们当中的一员,最起码的‘表面尊重’,他们还是能够做得到的;可今日从他们嘴里说出的那些污言秽语,分明就是想引诱自己这个名义上的太白卫最高长官发怒……他们这个奇怪又反常的举动,再结合沈归的身份与状况随便那么一猜,颜复九也就彻底释然了……
虽然他们这人的嘴巴已经足够阴损了,可惜还是吃了没见过市面的亏!单凭他们这种拙劣的演技与心眼,若是把他们放在文官队列之中,只怕被人玩死之前、还在琢磨着怎么回报仇人的大恩大德呢!
理解了他们的想法之后,颜复九就更瞧不起这些‘既想当婊子,又要立牌坊’的蠢货了。甘蔗哪有两头甜的道理?两边都想占,最终肯定是哪边都占不到!
此时沈归的脑袋嗡嗡作响,眼前也仿佛被蒙了一层薄薄的红纱,身体的力量虽然仿佛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一般涌出,但随着他收割的人命越来越多,他也渐渐无法完全控制好自己动作的那些细微之处了……
就算是再强横的力道、再迅猛的速度,也都需要靠着本人的身体施展出来;即便他身体的敏锐度与灵活性都已经达到了巅峰状态,可是肉体凡胎的承受能力,终究还是有其极限的!
就以方才他拼着肋间伤口再次撕裂,也要回手劈开张黄羚头盔的那个回合而言,想要在‘招式用老’之后,再次挥出那迷思诡谲的一剑,身体就需要扭曲成一个匪夷所思的角度,这就已经不是肉体凡胎能够达到的程度了;而如今随着同时面对的敌人越来越多,他本身的速度也就越来越快……可以预见得到,若一直是这样战下去,他的身体机能也必然要逐渐开始崩溃。
沈归能够以一己之力、与几千飞虎军周旋了这么久,除了自身的武艺出众、敌人的战斗力也实在有限之外;很大的原因就是他选择的战术方法得当:他选择依仗鬼魅的身法速度、采取游斗的方式迎敌。
当然,也正是因为他选择了这种正确战术,所以最先崩溃的部分,便是他的腿部肌肉了……
在场的所有人,都眼睁睁的看着忽然浮现身影的沈归,奋力挥出一剑、轻轻松松地割开了四名士兵的喉咙,打算再次飞身退开之时,突然仿佛是被什么东西给绊了一下,整个人踉跄出去三步,之后才再次在众人眼中消失……
而这没由来的踉跄,便是沈归右腿肌肉不堪重负,彻底断裂所导致的。
无论是力量还是劲道,都需要靠着身体的肌肉来运聚与传输;而如今沈归的大腿肌肉断裂,虽然不至于让他彻底丧失行动能力,但也难免要给他的行动带来不小的影响!
接下来的场面,也很好的证明了这一点——沈归那如灵如影一般的速度,逐渐慢了下来。原本以他之前的那般鬼魅身法,落在旁人眼中看来,就是一个点到另外一个点的凭空出现;可自从他无端踉跄之后,所有人都能仅凭着一双肉眼,就能捕捉到他的身法轨迹了。如此一来,尽管仍然无法凭借弓箭预瞄行进路线,但至少也让那些犹如‘待宰羔羊’一般的飞虎军士们,看到了一丝反击的希望……
此时此刻,沈归本人也是极其难受的。他只觉得自己空有一身劲道,但却完全无法施展出来!无论是挥剑的左手还是发力蹬地的左腿,传来的全都是酸软绵柔的触感;既然感受不到剑身的回馈力道,也就分辨不出自己究竟用了多大的力气……
而对于现在的沈归来说,一旦发力之时没了准头,可远比身法受限还要危险许多。方才他还能做到‘一剑封喉’来节约力气,如今却因为发力不当,偶尔会留下一些活口,偶尔也会挥出一道巨力,把头颅远远斩飞……尽管现在他有强行催动的心血之力辅助,看起来也不算是太大的问题;但谁又能说得准,这股‘借来的力道’、会在什么时候消失呢?
看到了反击希望的飞虎军将士,立刻在一些校官的喊喝之下重新回过神来。他们都整理好了情绪、不再各自为战;更令人欣喜的是,还有好几个聪明人,背靠着背围成一个个的圆圈。他们是想靠着这种方式,来抵抗沈归那恼人的绕背偷袭……
自从年幼之时,跟着齐家兄弟一起习学猎术开始,沈归便已经清楚了控制呼吸节奏的重要性;习学武艺之后,呼吸的名字虽然变成了‘吐纳法门’,虽然频率与节奏也是各不相同,但其中的许多原理,却都是可以互相印证的。
而如今沈归的呼吸频率已经变得异常急促,满是伤痕的胸口也仿佛是铁匠铺拉开的风箱一般、上上下下地不停起伏着。沈归自己也清楚,长此下去定然会大事不妙。但他采取这样的方式,也实属无奈之举。此时此刻,他的头颅此时已经仿佛是一锅沸腾的开水,不但头部胀痛难耐、就连恶心呕吐的欲望,也开始有了抑制不住的迹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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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他选择加速呼吸频率,也有很大一部分的原因,是想要靠着吸入大量的新鲜空气、来抵抗愈演愈烈的眩晕呕吐之感……
“太白卫!就是现在!”
就在沈归再次剑斩三人之后、手扶双腿开始干呕的时候,突然从旁边的屋顶上传来了清脆的男子声音!紧接着,便有无数麻绳编制巨网,由打周围各个方位的房顶之上,朝着沈归站立的方向抛了过来……
沈归听到喊声传出,心中便知道是有了‘新节目’;可当他抬头一看,发现了头上那些飘飘荡荡落下的绳网之后,不由得发出轻蔑的一笑:就这破玩意儿,连打猎都派不上多大用场,你们还想用它困住小爷?就这种下落速度,哪怕是腿脚不灵便的老年人,也完全来得及闪避啊!
想到这里,沈归发出一声嗤笑,随即以没有手上的左脚踏地,打算飞身退开……没想到才刚一发力,耳边却再次传来了撕裂之声……是的,沈归左腿的肌肉,也在这一蹬之下不堪重负,彻底断裂开来……
志得意满的沈归毫无心理准备、瞬间变瘫坐在了地上。不过,对于那些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麻绳大网,他也自信能够及时补救……
跌坐在地上之后,沈归立刻抬头看去:他发现以如今这个下落速度计算,自己已经来不及强行起身了;于是他抄起那柄削铁如泥的春雨剑,朝着天空飞快的挥舞起来;随着爽快麻利的割裂之声,那些从天而降的麻绳大网,就仿佛是被风吹散的花瓣一般、四散飘荡开来……
“呵呵……就凭这些玩……噗……!”
沈归方才挥剑之时用力过猛,导致左臂肌肉也发出了撕裂之声;虽然没有彻底断裂开来,但彻骨的疼痛也让他暂时陷入了耳鸣当中;正因如此,对于背后冲来的飞虎军士卒,他也根本没有任何防备……
逞强的话才说到一半,沈归突然觉得后背受到了一股巨大力道冲击,喉间也涌上了满口腥甜的血液…
这一次,沈归再也没来得及,把涌出鲜血咽回肚子里去……
“我……我……我砍中他了!”
一位嘴上还长着绒毛的飞虎军的青年士卒,此时正难以置信的看了看手中那柄钢刀、而后又看了看坐在地上的沈归、与他背后那一道巨大伤痕……
“唰……”
沈归连头都没回,反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挥去一剑,斗大的头颅立刻‘骨碌骨碌’的滚落在他身边,脸上还带着没有散去的欣喜之色……
“下网!”
那道熟悉的声音再次从头顶传出,刚刚遭到重创的沈归,双手撑了撑地、却仍然还是手臂一软,又徒劳地摔回地上。他已经清楚地感觉到了那股心血之力,已经是强弩之末,正慢慢开始消散开来;而之前那些被暂时隐去痛感的内外伤势,此时也排山倒海一般袭来……
而这一次从天而降的那张大网,并不是那种用麻绳编织的‘便宜货’。这张大网,是由一种不知名的黑色蚕丝编织而成,看上去虽然显得脉络纤细脆弱,但坚韧程度却远非寻常蚕丝可比;而且,这张黑色大网在阳光的照耀下,竟然还反射出了金属的光泽……
其实以现在沈归的身体状况而言,想要擒住他,根本都不需要这么精巧的‘渔网阵’;只需要冲上十几个壮汉飞身一扑,定能把沈归压得无法动弹…
直到已经身陷渔网当中、沈归才看了个清楚:原来那些反射金属光泽的东西,竟然是纤薄铁刃!这种阴狠毒辣的‘铁渔网’,虽然对江湖顶尖高手的用处极为有限;可若是一个不小心之下、真的被它罩在了身上,那可就应了那句老话:
不死,也得脱层皮!
第381章 328.收官之战(四)
沈归背后遭受‘偷袭’的这一刀,不单只是皮外伤那么简单,还连带着被锋利的刀刃破开了背后一道要穴——风门!这风门穴一破,之前积聚起的心血之力也骤然消弭于无形了。此时此刻的沈归,别说挣脱周身披覆的‘铁渔网’了;就连动一动手指的力气,都再也抽不出来了。
那位身形瘦弱的青年将官一见渔网之中的‘猎物’已经无力抵抗,立刻大声喝退了想要冲上去‘捡漏’的飞虎军,自己则慢慢悠悠地从房顶爬下来,亲自前去给‘猎物’解套了……
与此同时,奉京城的东大门,随着一道‘嘎啦啦’的城门铰盘声响,缓缓地向意气风发的二皇子颜青鸿,敞开了幽北都城的怀抱……
“颜老二你闻闻,这味道不对啊!咱可不能再磨蹭了……我看还是分头行事为好。这样吧,你带着洪老将军和中山督抚军赶紧去南门大街救人;我先去一趟河中后街和丞相府,打探一下情况……”
高大坚实的东大门一开,颜青鸿身后的傅忆便抽了抽鼻子,随即脸色骤然一变,朝着颜青鸿低声商量了几句,便再也来不及详细分说,抡圆了鞭子狠狠抽在了马屁股上,单人独骑、纵马入城……
而身披金甲、腰悬利剑的二皇子颜青鸿,看着傅忆的身影消失之后便侧过了身子,对身边的老将军洪念低声嘱咐道:
“洪老将军,请您调动四队心腹得力之人,前去‘接管’奉京城的另外三道城门防御;而余下的那一队人马,务必挑选一些会掌船,水性好的军士们,让他们就在幽河码头驻扎、暂时负责封锁幽河水道。另外,请您告诉将士们,每‘接管’一道城门,便立刻彻底封锁一道城门。直到所有事情完结之前,也包括我颜青鸿都算在其内,绝不能放过半个活口离开这座奉京城……”
洪念点了点头便翻身下马,又挥手唤来四员小将,低头吩咐起来……
没过多久,四队精心挑选出来的骑兵鱼贯而出,在为首将官的带领之下,不发一言地向目的地进发;而坐在战马之上的颜青鸿,此时也深吸了一口弥漫着血腥味的污浊空气,又把挂在马脖边上的金盔解下,神色凝重地重新整理好了盔甲,又从腰间抽出了那一柄不知从何而来的‘天子剑’,对着犹如深渊一般的城门洞口、朗声开言:
“华禹以东、神州极北;寒冰之地,膺之天命;先皇宣德,仁爱勤勉;守成克己、励精图治;力竭而殂、何其痛哀……今有宣德皇帝次子——颜氏青鸿,奉父皇临终之遗诏、执父皇恩赐之佩剑、承继幽北皇帝大位!吾必当敬承父志、革故鼎新;统治纲要、成立约章;近赖忠贤、惩佞除奸;其,以明年为‘兴平’元年,与民更始!”
其实颜青鸿原本的嗓音,听起来并不算如何浑厚,与威严更是半点都沾不上边;但此时的他,面对着眼前那道黑漆漆的城门洞口,面对着涌出血腥味道的恶臭气息,面对着空无一人的东门前街,竟然仿佛是正在举行自己的登基大典一般,宣读起了措辞颇为正式的‘即位诏书’!
他的面前虽然没有半个观众,但跟在他身后的中山督抚军骑兵,此时却纷纷跳下战马,齐整整地跪俯在地,朗声开口:
“参见陛下!”
自己给自己‘加冕’的新帝颜青鸿,听到众将士表达的拥戴与认可之后,并没有转过身去,他仍然还在注视着空荡荡的大街,还在注视着那犹如深渊入口一般的东城门洞……若是有人绕到他的面前,一定能够惊讶的看到——这位二皇子的嘴边,竟然勾出了一抹苦笑!
沉默了半晌,颜青鸿向后摆了摆右臂,无喜无悲地轻声说了一句:
“都起来吧……”
这并不是他颜青鸿‘得了便宜还要卖乖’;而是他真的不愿意面对自家兄弟的骨肉相残。
而他的这番故意‘做作’,其实也并非是他自己的本意。皆因为他这个次子,按照颜家的族规来说,其实是没有任何继承权的。而此时此刻,他竟然马上就要带着洪老将军与他的中山督抚军,对抗可以名正言顺继位的太子殿下!说白一点,此时此刻的自己,和这些忠心耿耿的将士们,已经都成了犯上作乱的逆贼。而自己作为他们的首领,当然要在最后一战的前夕,给他们一个名正言顺的‘身份’:
中山督抚军,并非是犯上作乱的叛军;而是有从龙之功的精锐王师!
千万不要小看了这个名份的问题!中山督抚军的士卒们,大多都是穷苦人家出身,自然也就是萨满教的虔诚信徒;在这些人的心目当中,正义与邪恶,可是有着天差地别之远!甚至可以说,他们这些人的勇气与力量、胆色与动力,除了养家糊口,升官发财之外,跟多的都是来源于心中的那一份坚定信念:我们是保家卫国的正义军队,做的也都是正义的事!
这种信念,既能驱使他们一往无前,英勇作战;也能让他们甘于听从上官的命令,割下任何‘敌人’的头颅。
“二……回禀陛下,这股味道之中充满了血腥之气,末将以为前方的战况、可能不容乐观……不知我等应该如何……?”
说到这里,洪念便止住了话头。其实在他的内心深处,也十分赞成颜青鸿方才的那般做法;毕竟,比起乱臣贼子来、还是勤王之师更好听一些。此时他也适时地改过口来,向颜青鸿请教接下来该如何行动。
“洪老将军你看,这奉京城中街道狭窄、实在不便于骑兵穿行……依我的意思,请您就点出五十位骑术高明、骁勇善战之人,与我等一起驰援南门大街;而剩下的所有骑兵立即下马,以小队的方式,分散到每一个城墙边缘,之后再缓缓向南门大街进行推进合围……告诉将士们,如果途中遇见任何敢于‘助纣为虐’、又执迷不悟、不服‘王化’之人,尽可以当场斩杀……”
“末将领命……不过……回禀陛下,这次与陛下一道‘回京’的将士们,大多都只知征战厮杀、并不擅察言观色之道;若是如此行事的话,很容易会错杀良民……”
洪念听完颜青鸿这道血腥味十足的皇命,立刻有些担心:会不会刚刚扳倒一位‘暴君’、自己又反手扶上了一位新的暴君呢?
“就这样吩咐下去吧,绝不会错杀良民!洪老将军您试想一下,以现在城中如此味道推断,南门大街上定然已是一片尸山血海……那么这些明知城中正处于战乱厮杀的局面,还不乖乖躲在家中避祸、敢于在城中四处游荡之人,都会是些什么来路呢?……您不用想了,我几乎可以断定——无论他们都是什么来路,一刀栽了杀了也肯定算不上是冤枉!”
洪念听完觉得有理、点了点头也就不再多言。紧接着他朝身后比出了几个手势,便走出了五十位身穿校尉皮甲的精锐骑兵,纵马跟在二人身后、与他们一起朝着南门大街狂奔而去……
“啪……啪……”
此时,那位太白军的瘦弱将官已经全部解开了缠在沈归身上的‘铁渔网’,拽起那满身血污,看不清面目的沈归,左右开工便赏了他两巴掌;也不知瞪着一双红眼珠的沈归是已经失去了知觉、还是打算咬着牙强充硬汉;他这抡圆了拍在脸上的两道巴掌,竟然连一丝情绪都没能扇出来……
“头儿您看,好像有些不对啊!他别是已经咽气了吧?”
被身边的人一提醒,那位瘦弱将官赶紧用手搓了搓沈归那满是血痂的脖子,低下头仔细查看了一番,却并没有发现什么致命伤痕;而后,他又探出一只手指放在了沈归的鼻孔下面,试探了良久,这才松出了一口气:
“这小子命还挺硬,没死!不过气息十分微弱,只怕剩不下几口气了……咱们赶紧把他带入宫中交差,一路上小心盯着他的这几口气;要是他成功挺到了面圣之前还没断气的话,那时你们再帮他一把……”
嘱咐完之后,这位瘦弱的将官却突然发出了‘咦’的一声惊叹,随即扭回头来看着自家二十几个兄弟,皱着眉头问道:
“怪事……你们听见有马蹄声传来了吗?”
这个问题才一出口,所有人都屏息凝神、侧耳倾听起来;没过多久,大家便纷纷使劲点头称是。而这位将官知道不是自己‘幻听’之后、又喃喃自语地盘算起来:
“怪事怪事……无论是飞虎军还是太白卫、现在都没有了骑兵编制……难道是飞熊军的颜大帅率军回京了?”
很快,这位瘦弱的太白卫将官,便得到了他百思不得其解的答案。一根羽箭突然凭空出现,由他的双耳穿透而过,带飞了一蓬浑浊血箭;紧接着,便有一人一马高高跃过人群、速度太快导致众人连他的面目都还没有看清,那位受到重创的青年将领、便被一把雪亮的厚背大刀斩下了头颅!
出手杀人者乃是一位精神矍铄的老将军,此时他满面寒霜,左手高高拽着一道发髻、扬起那颗还在翻着白眼的人头,双眼如刀、锐利的目光扫过了在场的每一个人……
那些飞虎军与太白卫见状,本想一拥而上把他乱刃分尸,但仔细看了一眼,却全都有些愣神:此人竟然穿的也是幽北军服……也就是说,这个老头很可能是‘自己人’?……
“老将军您杀错了……地上那位才是犯上作乱的贼子沈归……”
一个年纪轻轻、但模样颇为机灵的太白卫凑到洪念马前,神色谄媚地对洪老将军‘介绍’道……
“哧”
洪老将满意地点了点头之后,随手又抡起一刀当头劈下、把这位‘小机灵鬼’瞬间劈为两半……
第382章 329.收官之战(五)
眼睁睁看着纵马而出的洪念,瞬间刀斩两人,那些飞虎军与太白卫就算不知道这老头是什么来路,也清楚他肯定不是‘自己人’了。于是,那些疲惫不堪的士兵都再次拿起了武器,准备再努上最后的一把力,把这个老头当场围杀……
还未等他们把洪老将军四面合围,由打南门大街东口方向、便传来了一阵‘轰隆隆’的战马狂奔之声。
洪念把手中那颗头颅随意一丢,又用袖子抹去刀锋上滑落的血珠,张开嗓子暴喝一声:
“陛下率军返都,众人跪迎圣驾!如有胆敢继续手执兵刃、不肯跪迎圣驾之人,则皆视为反叛之军,与篡逆谋反同罪论处!”
说完之后,他又一转手中大刀,刀尖斜指那些明显面带惊异之色的飞虎军,幽幽的低声喝道:
“尔等执刀站立,是打算做那反叛之军吗?”
飞虎军余下的这些‘无头苍蝇’、早就已经被沈归给杀寒了心;此时一见不知从哪冒出来的那么多骑兵,风风火火地冲入了奉京城,全都有些发懵!他们谁都不知道这些骑兵的确切来路,也不知道他们到底还有多少人数,甚至不知道他们是怎样‘穿过’的城门;就连他们口中的‘皇帝陛下’、都没人知道到底说的是哪位高人……
不过没有当家做主之人,也有一个好处;那就是飞虎军接下来的一切行为,全都凭着‘带头之人’做主。这带头之人,可以是个威望甚高的老兵、也可以是个刚刚入伍的新丁;甚至随便混进来一个过路百姓,也都有资格成为他们的‘意见领袖’!
“哐当”
也不知道是因为筋疲力尽、还是真的被洪念那一身的凛凛杀气给吓软了身子,也不知道是飞虎军中的哪一位、带头扔出了手中钢刀,发出了一声闷闷的金属之声;由于地上脏血残肢肆意横流,这一声响其实也并不算清脆,但却仿佛是什么传染病一般、感染着那些头晕脑胀的飞虎军士,也纷纷有样学样地扔出了手中钢刀,又‘扑啦啦’地跪倒了一地……
公平的说,飞虎军的士卒,若论起单兵战斗能力而言,其实并不在飞熊军、太白卫这些幽北王牌军队之下;但也许是因为军中有许多‘混资历’的皇亲子弟,导致军中派系分明;也许是因为在幽北立国之后、军中主帅频繁更替;这都导致了飞虎军凝聚力与意志力的严重缺失。
之前他们面对平北军郭兴之时,就一阵未见逃之夭夭;而今日又是面对‘自己人’投降,这对于他们来说,又能有什么心理压力呢?甭管这老将军所说的‘陛下’到底是哪路神仙,先保住自己的性命才是第一位的……
由此可见,这些飞虎军士们若是一旦失去了‘群胆’,简直连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三北学子们、都远远不如。
故意想要杀人立威的洪念,本来已经做好了万全的战斗准备、可如今一见他们被自己的几句大话给唬住,胸口立刻涌上一份得意:没想到老夫在中山路搏杀出来的赫赫威名,关北路的人也都有所耳闻呐!!
而那二十余个太白卫,互相对视了一眼,又回头看了看皇宫南门之下抽出战剑的颜复九,立刻头也不回地朝着皇宫方向跑去;而洪念也只是骑在马上仰天长啸而已,一眼都没看那些正在抱头鼠窜的无名之辈。
‘嗒嗒……嗒嗒’
此时此刻,寂静的南门大街传来了马蹄敲击地面的声音,身披金甲的二皇子颜青鸿,不紧不慢地驱动着胯下战马,无视了眼前这一片人间炼狱的血腥景象、不紧不慢地朝着洪念的方向策马前行。单就他的这份沉稳冷静的非凡气度,也让刚刚下马施礼的洪念心生敬佩之意。
在他看来,今日的这片‘修罗战场’,虽然‘参战人数’并不算多,但死状却足称得上是异常惨烈;可这位从没上过战场的二皇子,不但脸上丝毫没有动容之色,纵马穿行而过,竟然还仿佛郊游赏花一般淡然;看他如今不紧不慢地驱动着胯下战马,连半分急促之意都没有显露出来。
“洪老将军……”
“末将在。”
洪念闻听颜青鸿出言召唤、立即跪在了满是鲜血与碎肉的地面之上。而颜青鸿手执长剑,向远处正躺在地上、浑身血污的沈归一指:
“速速命人打扫战场、把沈归送去丞相府养伤、传召太医院孙院正亲自前去诊治;而那些三北书院的先生与学子们、还有一口气在的,也立即着人送回书院,等待萨满巫师们入城为他们疗伤…”
洪念听完之后,看了看前方高耸的皇宫城墙,又打量了一番正在升起的护城河吊桥、与城墙上那位如临大敌的颜复九,语带担忧地回道:
“回禀陛下,如今战情紧急……”
颜青鸿闻言立刻扭过头来,面无表情地盯着单膝跪地的洪念。那目光没有带出丝毫情感、却让洪念收回了那些没来得及出口的后半句话……
“末将领命……”
说完之后,洪念朝着后面的骑兵招了招手,又把大刀一收,急忙跑到沈归的身边,开始探查起他的伤情来;而颜青鸿此时也翻身下马,朝着那些跪在地上的飞虎军走去。而且,他仿佛也并不在乎那些刚刚‘归降’的叛军,伸手拨开了紧紧跟在他身后的两名护卫,指了指远处的洪念,示意自己无需保护,让二人尽快加入抢救伤员的行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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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诸位将士们,谁能跟朕说一说,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颜青鸿笑眯眯地看着这些飞虎军,也把他们问的有些愣神:怎么回事?我们还想知道是怎么回事呢!
颜青鸿等了半晌,见无人答话,便只好再次开口问道:
“看盔甲与兵刃的样式,你们都是飞虎军的兵吧?你们统领张黄羚呢?”
一个看起来上了些年纪的老兵,伸长了脖子左右打量了一番、紧接着又皱了皱眉,再次低下头去回道:
“回……回禀陛下,张大统领和黄副统领,已经全部战死了。只是这地上的死尸残肢太多……小人一时之间也分辨不出,到底哪‘两片尸首’,才是我们家大帅……才是张黄羚的……”
颜青鸿听完之后点了点头,继续用极其温和的声音问向这位老兵:
“你回答的很好。那么朕再来问你,那位武艺高强的少年侠士,到底是被何人伤到这般地步呢?是御马监的人出手了吗?”
这位飞虎军老兵仿佛受到了鼓舞一般,此时连回话的声音,都顺当了许多:
“禀陛下,那位少侠的身手着实高明,竟然以一己之力,抗衡我们整个飞虎军的围攻之势,而且还游斗了半个多时辰!就是这样的差距,人家不但毫发……不但只受了些轻伤,更连斩两员‘叛将’;要不是因为他被三狗子用刀偷袭了背后,哪可能会被太白卫用渔网给擒住啊!”
“三狗子……?”
“对对对!他好像是我们飞虎军六营的人,是个新兵!那小子最他妈不是个玩意儿了,平时就总……”
“他人如今身在何处?”
“他偷袭得手之后,便被那位少侠反手一剑削去了脑袋……陛下您看,前面那颗脑袋就是三狗子的……”
颜青鸿顺着他的手臂一看,便发现了不远处的一颗头颅。他拍了拍这位老兵的肩膀,顺势站起身子,亲自走到那颗头颅旁边,伸手提着他的发髻拎在手中,仔细端详了一番:
“洪念!”
正在指挥清理战场的洪念立刻跑了过来。
“陛下!”
“交给你一件事,你要把它牢牢记在心里。等所有事情完结之后,你去为朕调查清楚此人的全部底细。”
洪念接过了那颗年轻人的头颅,又仔细端详了一番,却并没发现有什么出奇之处。于是,他也压低了声音,偷偷请示道:
“陛下,这一看就只是个娃娃兵啊……而且人都已经死了,还调查他干啥呀?”
颜青鸿眯着眼睛看了看他手中那颗人头,语气平淡地说:
“此人可是帮了朕一个‘大忙’,朕当然要‘重赏’他全家满门老幼!所以,你务必要把这件事记在心里,还要办的清楚漂亮!”
洪念闻言也不疑有他,领旨之后,继续忙着指挥打扫战场去了……
颜青鸿与洪念率领的五千骑兵,之所以能够不费一兵一卒、便进入了这座幽北都城,皆因为原本负责驻守东城门的飞虎军,竟然不知被何人所灭。如此一来,那原本让颜青鸿头疼了好一阵的‘骑兵攻城’问题,竟然迎刃而解!
直到现在,他当这是沈归与李登二人,提前布置好的结果。
而此时的奉京城,随着南门大街彻底‘沦陷’,竟然陷入了两军相持不下的死局之中!太子颜昼与他麾下的太白卫、还有那个不知根底的御马监,借助着高耸坚实的皇宫城墙,还有被颜复九下令收起吊桥的护城河为依托,与‘外面的世界’彻底隔绝开来。
如此一来,虽然能够防御敌军强攻皇城、但颜昼也把自己推入了一个‘死胡同’当中。
第383章 330.收官之战(六)
当颜昼得到了齐王的禀报之后,惊讶的直接打翻了放在手边的一盏茶,呆滞地看着跪在地上的颜复九,就连小臂被茶水烫出了一片胭红,都仿佛没有知觉一般。
“你……你的意思是说,朕的皇宫,如今被颜青鸿那个逆子反贼,率军围成了一座许进不许出的死城?”
呆立了半晌的颜昼,良久才回过了神来;他伸出抑制不住颤抖的双手,紧紧地抓住颜复九的肩甲,不住地摇晃着。看他那副神情,仿佛想要听他亲口说出什么不同的答案、才甘愿罢休一般。
“陛下,正如末将方才回禀那般,如今二……逆贼颜青鸿,率领中山督抚军的整编骑兵,由东大门侵入奉京城中。以时间算来,眼下只怕那些叛军已经彻底掌控住了皇宫以外。不过,末将在退守宫门之前,也曾下令收起护城河上的吊桥;任那叛军骑兵如何精锐勇武,也终究无法肋下生翅、飞过皇宫外的那条护城河……”
这个‘好消息’,并没有抚慰颜昼那惊慌失措的心情。他几番开口欲言又止,最后还是转过头去,对身边伺候的总管大太监李昱问道:
“此时宫内所存的食物……足够我们与敌军相持多久之用?”
李昱面色凝重地心下算计一番,而后才附在颜昼的耳边,用极低的声音回道:
“不超过五日……”
“……若是……若是抛开所有下人不算在其内……又能多撑几日?”
这个问题才刚一出口,李昱和颜复九立刻神色一震:颜昼如今问出这个问题,显然就是打算杀掉所有的太监宫女,节省宫中存粮的消耗速度了……也就是说,他打算坚守皇城,以待时变!
“回陛下的话,主要还是两千太白禁卫的‘铁口粮’不能动;而贵人们若是以十人消耗计算的话,吃的节制一些,大概还能多撑上十五日左右……”
其实,十五日这个数字,还是所有人只吃米粮,不带任何蔬菜肉类的算法。皆因为平时皇宫里每日消耗的蔬菜肉类,包括那些时令鲜果,平日里都有专门的菜贩‘送货上门’,根本就不可能有太多的存余。毕竟,谁也不敢用隔夜的果蔬肉蛋、给陛下做菜啊!
“皇叔,不知我幽北三路,如今还有多少能迅速够入京勤王之师呢?
颜昼显然知道这种‘自灭满门’的‘节约方式’不太现实,只好把求生的希望、又寄托在‘围魏救赵’的方式上。毕竟,中山督抚军的骑兵人数并不算多,想要围点打援的话,那点兵力根本就是杯水车薪。
“回禀陛下,目前距离京城最近的一支队伍,当属刚刚请旨修陵的飞熊军了。飞熊军统领颜重武,乃是当世有名的悍将;他麾下的将士们,此时也士气正旺,想来入京勤王,解决奉京眼下之危,肯定是不在话下的;而另外一支队伍,距离我们就稍微远了一些,乃是东幽路隐藏的那支李家私军。虽然这么多年以来,这支李家私军都是‘只闻其声、而不见其影’;但以东幽李家的财力而言,有一支可以快速入京勤王的精锐骑兵,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颜昼听到这里,心中已经有了些许头绪。对于东幽路的那支李家私军,他倒是没抱有任何幻想。毕竟自己派去中山、东幽两路的‘钦差大人’,直到现在还是生死不明,也没有只言片语传回京城;而御马监也刚刚倾巢出动、正奉命前去‘灭’李登的满门老小。如此一来,李家的那一支私军,虽然可以视作自己的囊中之物,但绝不是眼下的救命稻草……
“皇叔,您现在手边还有能用的人吗?能不能选出一位办事精明之人,替朕去给颜帅传旨,请他火速率军驰援奉京城?”
“末将遵旨!”
颜复九得令之后便退出东暖阁,挑选‘信使’去了;而颜昼也仿佛一头拉磨的驴子,开始在屋中绕着圈地走来走去……
颜复九一回到戒备森严的皇宫南门,便伸手招来了方才那位‘故意挑衅’自己的太白卫老兵。
“方才陛下派了个十万火急的差事下来,与整个皇宫内所有人的性命都息息相关。现在宫外的时局紧张凶险,我就只能把这差事托付给你了……”
这位太白卫老兵一听,便把脑袋摇晃的仿佛‘拨浪鼓’一般:
“不去不去,老子岁数大了腿脚不好,跑不动!而且你手底下不是还有那么多的新丁吗?这件事儿可是皇差,千载难逢!我们这些做老兵的,就不和那些娃娃们争功了吧……”
“呵呵,我知道,我明白!大家伙平日里瞧不起我,认为我颜复九就是仗着齐王的身份,强占了郭家祖业。但是你们凭良心好好想想,这个位子是我自己求来的吗?少帅是我颜复九出手害死的吗?老王爷的官爵是我罢黜的吗?再者说来,我颜复九接替少帅掌军这么久以来,你们谁见到我不是冷嘲热讽的?我跟你们谁计较过?退一万步讲,我颜复九不也是郭家带出来的兵吗?不也是咱太白卫的老人吗?罢了罢了,这些都是陈年往事,咱们过后再说;但眼下军情十万火急,那些新丁我信不过,他们也办不了!‘黄鼠狼’,你这老小子现在就给我句痛快话,这事你办是不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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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管他这一番话有几分真假,但听在那位‘黄鼠狼’的耳朵里,只把这个血性汉子感动的眼眶都有些泛红……
“他娘的,老九你这老狗日的……就他妈一张嘴厉害!得了得了,有啥事你就痛快说吧,那小皇上又想让咱缺啥德呀?”
“这次的差事其实非常简单:我不管你用什么方法,先得偷偷溜出奉京城,再尽全力赶去颜家沟,告诉颜重武大帅这里的情况,让他率军火速回援奉京城!至于说他颜重武的成败得失,跟你就没啥关系了……”
“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
“那我就靠着‘红口白牙’的‘干’说啊?有啥信物能让我带着走吗?我就是个普普通通的老兵,人家颜大帅凭啥信我的话啊?”
“这事也好办,你先去准备准备吧,我再去东暖阁跑一趟,跟陛下讨封亲笔书信,让你带着走!”
一柱香的时间过后,颜昼也顾不上什么朝廷律例、祖宗礼法的制约,竟然换上了早就做好的龙袍皇冠,带着颜复九与李昱一行三人,一起来到了皇宫北门。
“皇叔,你精心挑选了哪位壮士,请来给朕一观。”
颜复九立刻向太白卫的队伍中喊道
“黄粟梁出列!陛下召你觐见!”
齐王的话音刚落,一个身穿青衣小帽、背后还拉着一辆木车的‘小贩’、跌跌撞撞地跑出了队伍,噗通一声双膝跪倒,一边磕头,一边口称‘参见陛下’。颜昼对他这个‘谦虚有礼’的态度十分满意,竟伸出了一只手,朝着跪在地上的黄粟粮虚抬了抬:
“平身吧!抬起头来,让朕瞧瞧……”
‘黄鼠狼’尊旨这一抬头,愣是把满心赞许的颜昼看的没了词。此人说高不高、说矮不矮、模样不算丑,但跟俊俏二字也沾不上边;一双眼角略有些下垂,眼神中还闪烁着市侩精明的贼光。这等相貌之人,看起来并不象是个征战沙场的军汉,反而更像是个普普通通的街边小贩……
“不错不错,打扮起来还真是……真是有模有样的啊!……皇叔,您选才的眼光,还是很不错的嘛……”
实在找不到角度称赞的颜昼,只能用一些‘虚词’客套起来;而颜复九知道他的心思,自己也抬头打量了一番‘黄鼠狼’的‘造型’,凑在他耳边低声说道:
“俗话说功高莫过于救驾,这可是你飞黄腾达的最好机会,快跟陛下详细说说你的打算,也好加深一下印象……”
做小贩打扮的黄鼠狼听的连连点头,指着自己身后的那辆木车说道:
“陛下,小人这次打算扮作因故滞留在皇宫内的送菜小贩,如今交完了差事,打算出宫回家。刚刚小的在城墙之上,已经看了个八九不离十:那些天杀的叛军,为了收买人心而故意做出一副秋毫无犯的模样;陛下您瞧,小的这副打扮,任谁看都只是个平凡无奇的菜贩子,他们既然想要收买人心,就肯定不会当众为难一个平民百姓。如此一来呢,奴才也就有了混出城去的机会……”
颜昼闻言连连点头,仔细打量了一番那辆木车,只见轮轴之间还夹着些许青菜叶子,心中不由得连连感慨‘黄鼠狼’的心思缜密。
“好好好,黄……黄壮士,这次你若是能够把差事办好,将来朕必有你一份恩尚……这封信乃是朕亲笔所写,你务必要亲自交到颜帅手上。若是半路被…”
“若是小人半路失手,被敌人所擒的话,肯定先把这封密信吃进肚子里去!”
颜昼听到这里深感欣慰,更觉这个精明懂事的黄粟梁,当个小兵实在太过屈才。不过,眼下自己也被困皇宫之中,实在不好大肆封赏,只得抚掌大笑,连说了三个‘好’字、还解下了腰间悬挂的玉佩扔了过去:
“去吧,朕现在就去皇宫南门,为你吸引敌军注意力!”
半个时辰之后,站在皇宫南门城楼充当‘招牌’的颜复九与颜昼,眼睁睁地看着那位‘蔬菜小贩黄鼠狼’,拉着那辆‘化妆’过后的‘道具车’,一边指着城楼之上自己的方向、一边笑嘻嘻地跟逆贼颜青鸿说着些什么……
第384章 331.收官之战(七)
这个有些怪异的场景,看的站在南门城楼上的君臣人等俱是一愣;紧接着,回过神来、自知被骗的颜昼立即暴跳如雷、指着城下的黄鼠狼破口大骂道:
“逆贼!叛贼!狗贼!反贼!拿朕的弓来!拿朕的弓来!朕要取了那狗贼的性命!真要把他的皮剥下来做鼓!真要把他一家老小都……”
还未等他骂个痛快,颜复九和李昱急忙死死拽住颜昼的身子,生怕他那副手舞足蹈的气愤模样,会一脚踏空栽下城楼去……
而正在南门大街上的‘黄鼠狼’和颜青鸿,此时也看着城楼上那位‘失去理智’的太子爷,哈哈大笑了起来。
现在颜青鸿可是一点都不着急。在他想来,无论皇城之中的那些人还能强撑多久,也无论颜重武是否率军回援,对于现在的局面来说,根本都无关紧要了。方才那‘黄鼠狼’拉着板车,前来投降之时;他还悠哉游哉地站在南门大街上,与那些卸下了武器盔甲的飞虎降兵,一起打扫着南门大街上横流的血污呢!
尽管这兄弟二人的关系一直都不太好,但毕竟也是同父异母的亲兄弟,他也比谁都更清楚颜昼的脾气性格。他的这位兄长,风平浪静之时,还算得上是个心机深沉的聪明人;可一旦发生了什么大事,他又反而会变成一个气量狭窄、心焦气躁的庸人。这种性格,若是当个幕僚倒也没什么问题;可一旦让他当家作主的话,那么肯定就会昏招频出。
如今通往皇宫四面城门的护城河吊桥,已经全都被颜复九高高收起,自己的确是打不进去了,但他们也同样出不来啊!如此‘划河而治’的局面、对于颜青鸿来说,根本就不疼不痒。
“黄鼠狼啊黄鼠狼,我皇兄可是把身家性命都交给了你,对你不可谓是不信任,不可谓是不重用了;既然你如此深受‘皇恩’、却为何不思回报、反而叛入我的麾下呢?”
取笑够了颜昼之后,颜青鸿又弯腰拎起了水桶,一边往街道上泼着清水,一边随口问着那位‘菜贩子黄鼠狼’。
“这可就是您就明知故问了!我老黄本来就是郭家的兵,这老王爷在的时候呢,我们太白卫听老王爷的;老王爷卸任之后呢,我们就听少帅的;少帅被人害死之后呢,我们也就索性歇了、白拿粮饷混日子了……我今天之所以会这么做,也是因为老王爷的亲外孙沈少爷,跟您是站在一边的,那我老黄当然也得跟着沈少爷走了,这还有啥可说的吗?”
黄鼠狼一边回着颜青鸿的问话,一边拽过了一个飞虎军士,示意他可以推走自己的板车,前去井边多运几桶水来……
“嗯,我听明白了。那此时还留在皇宫里的那些太白卫禁军,他们也都是这么想的吗?”
“那我可就不说不好了。我也是被沈少爷方才的勇武英姿折服,打心眼里认同他不愧是老王爷的种,这才会‘弃暗投明’的;而现在的太白禁军当中,郭家的老兵其实根本就没剩下几个;而剩下的那些人,都是‘颜复九’往太白卫里掺的沙子……”
颜青鸿听完之后点了点头,随即把自己手中的大扫帚与水桶、往黄鼠狼脚边一踢,自己则用盔甲下面的中衣擦了擦满是血污的双手,轻描淡写的说道:
“现在你就接我的班好了、在这里继续清扫地面吧!我这心里实在放心不下,得去看看你们沈少爷的伤情如何了……一会要是再有太白卫的人出城投降,你就负责帮忙‘接待’一下……洪念!洪念!”
洪老将军此时已经卸去全身铠甲,刚刚从井边打了两桶水回来;此时一听颜青鸿的召唤,立刻走上前来‘听旨’。
“你带人在这里先干活,我要去一趟丞相府。此人是太白卫的老兵,如果一会宫中有什么异动、你又拿捏不准的话,可以跟他商量商量……”
洪念闻言点了点头,又继续干活去了。而吩咐完的颜青鸿转身刚想离开,却又被‘黄鼠狼’出言叫住:
“二皇子留步,您咋也不给我上个镣铐枷锁呢?莫非您就不怕这是一出‘反间计’吗?”
颜青鸿回过头来、看着黄鼠狼笑了笑:
“无论是什么计谋战术,比起‘大势’而言,都是微不足道的。你看看那些飞虎军,他们有哪一个不是阵前降卒?又有哪一个身披枷锁了?再者说来,今日这一场战火,本来就是我们兄弟之间的私事引起的;肯帮我的人,是幽北人;选择帮他的人,不也是幽北人吗?如此看来,帮谁都没有任何分别,全都是处于忠君爱国的心思。”
说完之后,颜青鸿走到战马旁边,慢悠悠地卸下了自己的一身金甲,只穿着那套带着些许污渍的中衣,身披晚霞之光,朝着丞相府的方向缓缓走去。
而此时的丞相府,已经乱成了一锅粥。
自打几个人七手八脚地把不省人事的沈归抬回丞相府之后,李乐安、颜书卿,再加上一个铁怜儿,这三个女人便立刻叽叽喳喳地乱作了一团。其实,这三位大小姐,哪位都不是寻常女子的性格;但正所谓关心则乱,如此严重的伤势一轮到沈归头上,立刻就让她们没了主意。
“我警告你孙老二,你嘴好赶快给本小姐滚出来!别再拿沈归试你那些‘野路子’了,赶紧去太医院找你哥来,顺便再多拿些医箱和药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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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乐安此时站在门外急的手忙脚乱,扯着嗓子朝屋中的孙白术大吼,但自己却不敢踏入房门一步。
而她的话音刚落、孙白术便满面大汗的推开房门,步履匆匆地走到李乐安面前,急促的低声地说道:
“你放心,他伤的太重太杂,我就算是想动手都不知从哪开始才好。沈归现在的内外伤势、已经纠缠在一起互相制约,这外伤我还能处理一番,内伤根本没找出半点头绪来。而且,即便是把我哥哥找来,也不会有什么好办法的。毕竟我们孙家的祖传医术,对于治疗内伤而言、并算不得如何高明……要不然,还是你亲自进去试试吧?
今日的孙白术,也罕见的正经起来。由此可见,沈归的伤势已经严重到了怎样的程度。李乐安见他这副模样,便知道他口中所言不虚。于是,她深深地吸了几口气,而后又从袖口抽出了六根长短不一的银针,毫不犹豫地刺入了自己的六道‘安神穴’。
“你还是去请孙院正吧,多来一个可能会帮上忙的人,也总比没有的好……”
进门之前,李乐安语气平静地对孙白术吩咐了一句;而孙白术也二话没说,直接推开了丞相府大门。
强行施针让自己凝神静气的李乐安,先是仔细探查了一番沈归外伤;而后又伸出二指、搭在他的手腕之上,为他‘听’起内息来……
而在床边那两位大小姐,为了防止自己的哭声打扰到李乐安诊脉,只得一边小心翼翼地帮沈归擦拭着血污,一边悄无声息地流着眼泪。
过了大约半刻钟时间,李乐安这才长出了一口气,也放开了沈归的手腕。
“怎么样了?”
与二女一起出声询问的,还有刚刚推门进来的二皇子颜青鸿;可还未等李乐安回话,突然有道红色的身影一闪而过,直扑刚刚进门的颜青鸿……
三声脆响过后,颜青鸿的脸已经红肿了好大一片,连带着他的嘴角,竟也开始缓缓渗出血迹!别看这铁怜儿乃是个女流之辈,体型更是柔弱纤细;但这次她扇出去的三巴掌,可是灌注了她全身的力道!如此一来,不但无心闪避的颜青鸿见了血,就连铁怜儿那只打人的右掌,也正在微微颤抖……
“你们俩别吵了……先就醒沈归才是正事啊!”
颜书卿一边仔细地帮沈归清理着伤口,一边小声地呵斥着满面泪痕的铁怜儿。反而刚才还在低头思索的李乐安、此时却对满面愧疚之色的颜青鸿问道:
“刘半仙何在?”
颜青鸿闻言摇了摇头:
“我最近也没有见过那老货了。”
“大萨满何文道何在?”
“何文道啊?好像是被沈归提前安排在锦城附近了……他也是担心刚吃了一场败仗的北燕人,会趁着我们幽北内乱再次来袭……不过,在何文道临走之前,也还提前联络了一批住在奉京附近的萨满巫师;在我方才率军入城之前,已经派人去请他们了;本来我是打算,让他们去三北书院替受伤的先生、学子们疗伤的;但如果你需要萨满巫师帮忙的话……”
神色木然的李乐安听到这里,突然一摆手,打断了颜青鸿接下来的话:
“萨满巫师会的我都会,疗伤用不着他们。只是有些萨满上古秘药,需要一位能通译萨满古语之人帮我看方子……在我认识的人当中、有这等能耐的萨满巫师,就只有何文道一人而已。”
颜青鸿听完之后,在心中盘算了一番,又抬头对李乐安问道:
“那沈归现在有没有生命危险?”
“有。”
“还能挺多久?”
“不知道……”
“行,那我立刻就打发人,日夜兼程地赶去锦城,把何文道接回奉京;不过,你们最好也再想想别的主意,不能就这么干等着呀……”
就在众人一筹莫展之时,紧闭的房门突然被一阵狂风吹开!待众人再次睁开双眼之后,只见那个满身伤痕、昏迷不醒的沈归,竟然已经凭空消失了!
而那张满是血污的床上,竟然多出了六枚铜钱!
第385章 332.收官之战(八)
颜书卿制止了众人想要触摸铜钱的动作,自己则歪着脑袋,仔仔细细地打量了好长一段时间,这才语带犹疑地低声说道:
“这卦象乃是下离上巽,阴阳相叠……对了,此等卦象乃是第三十七卦——风火家人。如此看来,带走沈归的人,应该是刘半仙无疑了……”
众人听到刘半仙这‘三个字’,立刻也都长出了一口气来。如释重负的李乐安也抽出了自己身上那六根银针,眼泪瞬间夺眶而出……
“小妹,你说刘半仙摆的这‘风火家人卦’,又该怎么解卦啊?”
“其实我也只是看过几本六爻易经,对这些东西并不算精通。简单说来,此卦乃是‘家道正,则天下定’的意思。”
自从北兰宫那场大火之后,颜书卿便一直都住在沈宅的藏书楼中。过去了这么多日子,无论是评书话本、还是神怪图志,她都已经翻来覆去的看过了好多遍;而对于这些六爻卦象、当然也多少都会有些印象。
一家欢喜一家愁,拥有天灵脉者身份的刘半仙,的确足矣安抚丞相府众人那惶恐不安的心灵;但好不容易才被拽回东暖阁中的颜昼,却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愤怒与焦躁了。
“废物!废物!这么个不知恩义的狗东西,就是你精挑细选出来的能人?你爹是个废物了,没想到你比你爹还废物!他一阵折了我幽北几十年的心血;你又把朕死死地困在了皇宫之中,还彻底斩断了颜重武回援京城的可能性!还真他娘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呐!来来来,齐王殿下,现在换你来告诉朕,如今又应该怎么办才好!”
颜昼一边朝着颜复九怒吼,一边不停地用手边能够拿到的任何东西朝他丢去。齐王刚刚抬头想要回话,便被丢过来的一方砚台,直接磕在了眉骨之上;受此一击之下,鲜红的血液瞬间流淌下来……:
“陛下恕罪,是下臣无能,有负陛下重托……”
颜复九虽然只是受了些皮外伤而已,但是眉骨受创、短时间内却根本无法止血。没过多一会,东暖阁的地上已经汇聚出了一条红色的‘小溪’……
“你他……你现在还说这种废话有什么用?赶紧滚出去止血吧,别把朕的东暖阁给弄脏了!……”
说完之后,仍然不解气的颜昼又飞起一脚,咬牙切齿地踹在了颜复九的肩膀上!直把个鲜血横流的齐王殿下,赶出了东暖阁中。
“陛下息怒,依奴才看来,此事也未必就没有转机。柳监事和御马监的探子们,此时不是还在宫外办差吗?他们虽然无法消灭中山督抚军,但毕竟也是那些逆贼计划之外的助力啊!有这样一道‘奇兵’在隐藏在外,即便颜重武大帅无法回援奉京,我等也不算是孤立无援了;另外,住在冬坤宫当中的皇后……皇太后,也是那逆贼颜青鸿的母后……他之前‘构陷’您火焚北兰宫,您这次当然也可以借着皇太后的尊贵身份,反击他颜青鸿啊!”
李昱说完之后,便再次低下头来,静待颜昼亲自做出决断。
虽然他的这些计策,对与目前的局势来说,都起不到什么立竿见影的效果;但却可以给颜青鸿套上一个束手束脚的枷锁。行事有所顾忌之下的他,自然也就没那么可怕了;起码来说,像是围困皇城、饿死太后这种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事,颜青鸿就是绝对不敢再想的。
“好好好,朕也好久都没有给母后请安了……走走走,你现在就随着朕,去东坤宫走上一趟。”
要是宣德帝颜狩在天有灵的话,非得被他这个长子给气蹦起来不可。他都吃了这么多自作聪明的亏、竟然还没有半分长进!从小到大,他一贯解决问题的方式就是能拖就拖,能骗就骗;当他把麻烦越滚越大之后,随性就一推六二五,把那些个烂摊子往‘家长’手里一推,自己就全当没这么回事了!
刀子没砍到自己身上,烂摊子又不需要亲自收拾,自然也就无法吸取到任何教训了!
当颜昼兴冲冲地赶到东坤宫中之后,突然闻到了一股血腥之气!这东坤宫的味道虽然不如南门大街上的刺鼻,但这可是皇后的寝宫,有血腥味出现已经足够奇怪了……
“陛下虽然身为人子,但同时也是一国之君……按照皇族礼法,还应该先在门外等候一会,静待太后召唤才好入内……”
被颜昼死死盯了好长一段时间,李昱才回过神来,急急忙忙地给颜昼‘铺出’了一条避祸的台阶。
“言之有理,那你就先进去通报一声好了。”
李昱颤颤巍巍地走进了东坤宫的大门,还没过多久,身着一身祭典礼服的皇太后李怜,便风风火火地出现在了颜昼的面前。
此时此刻的李怜、再不复之前那般雍容华贵、妆容精致的模样:一双凤眼微微上翘,眉头紧紧锁在一起;右手还提着一柄长剑,消瘦的脸庞也被溅上了斑斑血迹。这般杀气冲天的模样,再配合着那一身沾染了鲜血的华贵礼服,看上去更像是一位浴血疆场的女将军、而不是母仪天下的后宫之主……
“母后……您这是……这是……?”
在颜昼的印象当中,自己的母后一直都是聪慧机敏、仪态端庄的皇后娘娘;而今日她的这一副面孔,却让身为人子的颜昼,从骨子里生出了陌生之感……
“啪!”
李怜迈开大步走到了颜昼面前,二话没说,直接抡圆了胳膊,狠狠地抽了颜昼一巴掌!这是颜昼从小到大第一次挨母亲的打,头晕眼花的劲缓过去之后,刚刚回头想要板起脸来说几句、找回些君王的‘尊严与体面’,没想到另外一边脸又挨上了一巴掌!
李娘娘仍然一言不发,就这样死死地盯着自己这个不成器的儿子,神情冷漠地一耳光接着一耳光、每一次都用足了力道,在颜昼的脸上留下了一道道渗着血丝的巴掌印……
“够了!朕可……”
“朕?你如今只不过是太子身份,竟然也敢称孤道寡,以君王自居!”
这一次,李怜娘娘终于停下了左右开弓的巴掌,但却把自己手中沾满了鲜血的宝剑,架在了亲生之子的脖颈之上!剑身上的血腥味道、配合着冰凉触感,生生把颜昼的后半句话给堵了回去!
“母后……母后啊,您可就我这么一个儿子,您……您可千万不要杀我啊……刺王杀驾那可是死罪啊……呜……”
包括跟在李怜身后走出来的前任总管大太监李清在内,在场的所有人都惊讶地发现:皇后娘娘的几巴掌,再加上一把宝剑的‘威胁’,竟然让这位平日里心思深沉、手段狠辣的‘皇帝陛下’,嚎啕痛哭起来!
颜昼这一流眼泪,李清和李昱这对‘太监父子’,立刻转过身去,不敢再看一眼;而皇后李怜更是手腕一转,拿开了那柄锐利夺目的宝剑……只是脸上失望痛心的表情,也更加明显了……
“好好好……儿啊,你还真是给先皇露脸了啊!……”
说完之后,李怜看都不再看这个没出息的儿子一眼,紧紧握着手中宝剑,拂袖便欲离去……
“母后!儿臣还没有说……”
李怜闻言突然转过身来,用颜昼从未见过的冰冷眼光,死死地盯着他,语气无比郑重说:
“别叫我母后,我李怜生不出你这样的废物!有什么废话,你还是留着自己听吧!”
说完之后,她便迈开大步离去……
此时此刻,颜青鸿还在丞相府的书房当中,翻着一本六爻卦象,正仔细钻研起了那道‘风火人家’的真正含义;正在他用功之际,由打门外却突然跑进来一位身穿粗布麻衣的‘小贩’——正是那位阵前‘弃暗投明’的‘黄鼠狼’。
“陛下,刚刚皇太后登上了皇宫南门的城楼,她口口声声说要与您见面…洪老将军一时之间拿不准主意,所以特命小人前来丞相府,请陛下前去南门大街,亲自定夺。
颜青鸿听到‘皇太后’这三个字,一时之间还没反应过来;等他终于想起了‘李怜’这个名字之后,又显得有些游移不定……
“好,我知道了,你先回去复命吧,告诉洪老将军,我这就赶过去……”
待‘黄鼠狼’走后,颜青鸿立刻来到了万长宁的厢房之中;此时此刻,坐在轮椅之中的万长宁已经昏昏睡去;而李登用一种略显担忧的神色,正望向窗外那一株株盛放的花木,也不知他到底在担心些什么……
“丞相,李怜登上了皇宫南门城楼,指名道姓要与我亲自会面……不知此事依您看来,应该如何是好呢?”
李登听完之后转过头来,却一改方才独处之时的忧虑神色;反而语气平淡的对颜青鸿说:
“皇后娘娘要见的人是您,此事为何要问老夫?”
“可皇后娘娘毕竟也是您的亲妹……”
“二皇子,老臣的确认识一位李怜,但她只是幽北三路的皇后……至于说舍妹李怜嘛……她早就已经夭折在了十三岁的那一年。”
第386章 333.东幽明珠
说起皇后娘娘李怜、她这一生的‘精彩’程度,比起她的亲哥哥李登来说,也都是不遑多让的。如今的她,已经是一位四十六岁的中年妇人了。
自打他诞下了颜昼之后,就把全部的心血与精力都铺在了儿子身上;甚至。对于先帝颜狩对她的恩宠,她也都并不在意。当然,她能在暗流汹涌的后宫之中还如此淡然处之,除了她的头脑与手腕极为出色之外,还有一部分东幽李家的关系在内。
也正是因为她背靠着东幽李家这棵大树,自打李怜入宫的那一刻起,上到朝堂官员、下到市井小民,根本没有人会认为幽北三路的皇后人选、最终会花落别家。
而李怜在十六岁那一年入宫,先在东暖阁之中当了两年的御前女官;之后才被颜狩纳为妃子。在她诞下颜昼以后,便顺理成章的被正式册立为幽北三路的皇后。
当年的幽北三路,整体的社会风气还十分封建。可能是出于‘文化自卑’的心理,当时幽北官方认定的显学,乃是出自于‘正统儒府学派’的义理之学。当时的女子生活在那样的环境之下,莫说像今时今日的李乐安一样‘抛头露面’了;就连打开府门往外瞧上那么一眼,都会被那些在本国混不下去的‘卫道士’们,指责为败坏民风的失节之女。
在如此扭曲的社会环境之下成长起来的李怜,莫说是如同李登一样读书识字、出游交友了;就连想认识几个陌生人,都根本没有任何机会。别看当时的东幽李家、已经是富甲天下权倾朝野的名门望族;但从根上说,毕竟也是‘卑微下贱’的商贾世家出身,自然会被幽北的文武官员都视为异类。这样尴尬的处境之下,李老爷子为了避免落人口实,对一双儿女的管束,自然也就异常严格了。
不过,幽北三路虽然推崇义理学说,但毕竟也只是‘新手上路’,所有‘规矩礼法’、都是照搬了人家北燕王朝。可如此一来,那些已经可以‘自持身份’的‘上层社会人士’,在这一时半会之间,还做不到游刃有余……
所以,就在李怜十三岁那一年,发生了这么一件小到不能再小的事!
当时的李家还住在大荒城中,平日里的吃喝用度,也都有专人负责供给照料。某一日清晨,由于平日里给伙房送柴的樵夫染了急病了,只得遣自家中刚刚十七岁的长子前来李府,替自己送一天的柴禾。这位樵夫家的长子,还是第一次替父亲‘上工’,在次之前,他还从未进过那么大的豪宅;所以,在他送完了柴禾之后,三转两转也没找到入府的小门、自然就把自己给‘转’丢了……
事情的发生往往就是这么巧合,这位送柴的青年最终转到了李怜的小院当中;恰好在那一天,平日里负责教养李怜的老嬷嬷也患病在家,没来上工。一位是看啥都新鲜的穷小子,一位是看谁都新鲜的大小姐,这二人一见面,顿时‘天雷勾动地火’,兴高采烈的攀谈了起来!
这种事,就算是放在沈归前世的那个年代,都很容易被人想歪;更何况是盛行义理之学的幽北三路呢?
就在这位穷小子,手舞足蹈地给李怜复述他入山行猎的故事之时,这二位一见如故的‘小伙伴’、便被前来探望女儿的李母给‘捉奸在床了’!
天地良心!这俩孩子还真是‘坐而论道’了一上午,就算是有一哪方心中想歪了路,起码暂时还没有正式实施!而且,他们谈天说地的地方,还是在李大小姐闺房外的小花园之中;双方彼此之间,可还隔着半张石桌呢!即便是身为母亲放心不下,斥责两句不就得了吗?再不然也可以耍耍大门大户的威风,叫几个‘狗腿子’去把那樵夫爷俩都暴打一顿出出气,不就结了?
单从这件事的处理方式上,就能看出李母这位翻了身的‘地主婆’,还没能彻底掌握身为‘家主夫人’身份的处事方式。
爱女心切的李母,一见女儿竟然与一位‘衣衫不整’的小伙子相谈甚欢,立刻就被气炸了肺腑!接下来,她不仅招来了所有家丁仆妇一一审讯,还吩咐人请来了地保与府衙的官差!敲锣打鼓地唱起了一出‘三堂会审穷小子’!
待办完了公事回府的李老爷,弄明白了事情的原委之后,差点没气得转身捅媳妇一刀!此事虽然不算小,但毕竟事关女儿名节,绝对不宜声张啊!最好的法子,便是请个老嬷嬷来为女儿验个身,要是两个孩子还算守规矩,也就是让他父亲把孩子给领回家去、严加管教一番而已;若是两个孩子越过了底线,也无非就是走一遍三媒六聘的礼节,让俩孩子完婚也就没事了。
就是这件小事,如今被自家媳妇这么一闹,就连远在扶余老家的几个外门耄老,都坐着马车赶到了大荒城。李大老爷看了看那些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围观群众’,又看着那两位浑身颤抖、满面惊慌的樵夫父子,再看看自家那个横眉立目、满嘴粗话的蠢妇,也想顺带着给自己捅上一刀,就图个眼不见心不烦!
由于李母没有什么危机处理的经验,眼界也不算开阔,最终导致了无事变小事,小事变大事;直到现在,十里八乡的人都‘欢聚一堂’,此事已绝无善了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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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终,这件有辱李家门风的‘丑事’,还是以一个‘体面并且公正’的方式解决了:那位‘教子不严’的樵夫,最终被罚了三百两白银;而那位‘勾引良家女子未遂’的少年,最终被判了一个斩首之刑。
当然了,这笔白银三百两的‘罚款’,对于那位樵夫来说,大概是需要不停工作一百五十年,才能攒出来的一笔巨款!所以毫无意外的,失去了儿子又背上了巨债的樵夫一家,便在当天的晚饭里,放入了足量的砒霜……
死上个把人,就对于今天的李家来说,也算不得是什么大事。毕竟对于李家的财富权势来说,就算是无缘无故当街杀人,也翻不起半点浪花来;但是,当那个小伙子被推出大荒城的西门、一刀剁下了脑袋之后,还是给偷偷溜出府门前去观斩的李怜,带来了很强烈的心理阴影。
她倒不是害怕枭首刑罚的血腥场面,而是怀着无穷无尽的自责与悔恨,同时也恨上了这个令人所不齿的混账世道。
这事若是放在寻常女子身上,最多也就是叹上几口气,随后就彻底认命了;若是放在寻常富家大小姐身上呢,也就是多熬过一些时日,自然就会把那位说话风趣、死于非命的‘小伙伴’抛诸于脑后了。
可惜,有些女子,天生就是不能用常理来揣度的!
李怜费尽思量,花了整整一年多的时间,都未能从这次的心理阴影当中走出来。公平的说,倒不是因为李怜心思深重,而是因为她天天被关在家里,也实在没别的事可干了……
所以,年幼的李怜,便满怀着对这个世道的无尽愤恨,毅然决然地做出了只有同时处于叛逆期与青春期的少女、才有可能办出来的‘糊涂事’……
在某一个月黑风高、四下无人的子夜时分,十四岁的李怜,偷偷溜进了李登的书房之中……
没过多久,犹如惊弓之鸟的李母便发现自己的宝贝女儿,已经断了好几个月的天葵;这下可好,整个李府的男下人、包括周围邻居在内,全都遭到了牵连;直到心虚懊恼的李少爷实在看不下去、亲自找到父亲‘自首’之后,事情的真相才彻底浮出水面!
这次李父亲自在家主事,没有把这件事跟任何人透漏,更亲自下了一道封口令,把所有可能参与此事之人分门别类:能杀的杀、不能杀的就流放千里之远。这种行为,或许在外人看起来有些没头没脑;但至少在短时间内,他便把所有发生意外的可能性,扼杀了在了摇篮当中;接下来,他又亲自前去恳求了当时的神婆大萨满,由她亲自出手、帮李怜引下了那个本不该出现在这个世界上的婴孩……
紧接着,犯下了大错的李登也被父亲以外出游学为借口,赶出了幽北三路;而根据他们父子之间的约定来说,除非他‘学满十年’、或是李怜出嫁,才能算做自动废除。
可能是李父被妻子、子女‘连番轰炸’;也可能是他常年被公事所累;所以他送李怜入宫之后没过多久,这位李家家主的生命,便彻底走到了尽头。
值得一提的是,李大老爷在弥留之际,留下的遗嘱也非常奇怪。除了认定李登游学归来之后,自动继承家主之位以外;还坚定不移地要求,要他的发妻李母为他殉葬!活埋殉葬之事,听起来的确有些残忍血腥;但是,在‘义理之学’的范畴之内,妻子为亡夫殉葬守节,乃是‘忠贞洁烈’的表现!
于是,李母就这样莫名其妙的、被几个李家外门的小伙子,活埋致死了…
第387章 334.幽北之柱
义理儒学这种学说,其本质究竟如何,暂且放在一边不去谈它;但至少李家的这一场‘闹剧’,却都大半都是因它而起、也因它而终。
人,本就是拥有智慧的‘群居动物’,所以除了‘衣食住行’的基本要求之外、还需要得到精神领域的满足感。就比如说有的人喜欢享用美食、这便是他可以从‘口腹之欲’当中,得到属于自己满足感;还有的人则喜欢呼朋唤友,谈天说地,这便是他的‘社交之欲’得到了满足。
人生匆匆百年光阴,既需要一些唾手可得的‘小满足’,也需要经过长期努力、仔细规划才能得到的‘大满足’;而人类文明延续至今,便是在努力满足各种欲望的过程中,一步步地发展起来的。
坦白的说,李老爷并不算是个严格意义上的幽北文官、甚至都算不上什么读书人。但他毕竟多年来身居高位,还掌管着李家这个新贵望族,自然不可能是个木讷死板、不知变通的老顽固。而且即便在他接过了父亲‘满仓李’的财富与权势之后,非但没有得意忘形,反而为人处事还更加小心谨慎了许多。更难得的是,这么多年以来,他都善待着那位因‘娃娃亲’而结合的粗鄙悍妇;即使继位家主、乾坤独断之后,他也未曾有过休妻或纳妾的想法。
可是,‘厚道人’也有脾气,聪明人也有钻牛角尖的时候!直到李老先生重病卧床之时,他仍然无法介怀长子被‘流放发配’、女儿被送入宫中这件事。他当然也明白知道,此事发展到今天这个地步,也不能全怪自己那位办事不明的夫人;只是,这件事到底又该怪谁呢?
待事情全部处理完毕之后,他也曾尝试着对自家夫人谈起过教养儿女之事,可即便他把个中道理说了千万遍,磨破了嘴皮子,自家那位夫人都仍然死捏着‘礼教’二字;无论自己对她说些什么,她都是那一套‘理直气壮’的说词:
‘但是人家跟我说……’
李老爷心里也清楚,自己与夫人讲经论道,纯粹就是对牛弹琴、白费力气;而她口中所谓的贞、烈、贤、良,礼、义、廉、耻,也都是跟别人家的妇女聚在一起‘搬弄是非’之时,听回来的歪理。毕竟,自家的这位夫人,连大字都不识一个,又怎么可能有那份心思,去参悟古来圣贤的深刻思想与真实含义呢?
包括李夫人与那些‘名门贵妇’在内,大家都是把这些东西,当成提高自己身份的谈资而已;望文生义、牵强附会,又有什么关系呢?
放弃了与夫人沟通之后,李老爷的心情也就变得更加抑郁了。他既恨自己的夫人不明事理,固执自负;也很那些人云亦云,舌长如柳的所谓官家女眷。这原本就只是一件芝麻粒大小的事,却被她们给搞成了这副模样。原本是和和美美的一家四口;如今眨眼之间,便不得不散落天涯;也许今生今世,也再难有相见的机会了……
所以,在弥留之际的李大老爷,才会下了那一道让夫人殉葬的遗命!这道殉葬的遗命,既带着他对‘义理学说’的强烈不满,也带着李家夫妇之间,纠缠了一辈子的恩爱与怨恨,一起被埋到了坟墓之中,最终化为了同一捧泥土……
也正因为同样怀着对鲁西儒府学派的强烈不满,被父亲‘驱逐出境’的青年李登,便直接拜入了鲁东儒林学派掌门人朱云深门下。
其实,他自幼便刻苦攻读义理儒学,原本应该算是儒府学派的门生;但经过此次事件之后,便彻底让李登对那种主张‘存天理、灭人欲’的义理学说产生了深刻的怀疑与怨恨!所以,他才会带着几分较劲的心思,转投‘新儒派’门下。
由于他是幽北李家的嫡长子身份,所以他学满出师之后,自然也就不方便参加北燕朝廷科考了。于是,学有所成、但归期未定的李登,在读过了万卷书之后,自然也就踏上了行万里路的游学之旅。
试想一下,当一个风度翩翩,英俊潇洒的饱学之士,同时身怀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财富之时,游学几年之后,又会在民间与仕林当中,得到怎样的风评。
而李登选择遍访天下名士的原因,其实也十分单纯:他就是想站在旁观的角度上,观察同样一种学说流派,究竟能被后人们添上多少截然不同的注解;正所谓‘兼听则明’,当他遍访天下之后、自然也就了解许多千奇百怪的学说;而由此一来,李登自己的思想境界,也在不知不觉间,迈上了一个新的台阶。
手里有大把银子,为人又交友广阔,便可以在无意中笼络到无数的‘酒肉朋友’。这些虽然都是夸夸其谈之辈,但也把李登这位‘引人注目的留学生’、当作自己席间的谈资,意在用这位文采斐然,富甲天下的‘至交好友’,提高自己的身价与名望。
就连李登本人都没有想到,不过区区几年光景,自己的名气竟然已经传遍了华禹大陆的每一个角落;即便平日里以批评李登,而为自己搏名的狂生腐儒们,也只能抓住他的出身商贾世家这一点猛攻而已。
当李登李齐元的文坛声望达到顶点之时,终于被当年北燕恩科的头榜前三共同约战,邀他在国子监前,与北燕的读书人来上一场思辩大会。那一场思辨大会,不光引来了各派学说的名仕大家,就连正在出使北燕的南康皇族,也在当时的太子周元庆的带领之下,一起旁观了这场文坛盛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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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场思辨大会,从旭日东升‘战’到了华灯初上;从经史子集,谈到了民间野史,生于化外苦寒之地、长于商贾世家的李齐元,竟然单枪匹马前去‘独斗三元’!他仅凭着一条肉舌,不单辩的三人体无完肤,更是生生把那位当时已经年近六旬的新科状元公,给辩了个‘心脏病发作’、当即便猝死在了台上!这一战,才算是彻底成全了李登那‘一条杀人肉舌、可抵百万强军’的赫赫威名!
李登被‘发配’在外的这些年中,虽然的确吃了不少苦头,但同时也收获了学识与才名。得失之间,起码还算是趋于平衡的。
但对于留在大荒城中的李怜,日子过的可就没有这么舒坦了……
自打她‘小产’之后,才刚刚养好了身体,李老爷便请来了一位从宫中退休的老嬷嬷,寸步不离地跟着她;一边教导着她皇宫之中明里暗里的繁杂规矩、一边传授她如何在‘女人窝’里明哲保身。
如此一来,正处在叛逆期、整个人都已经支离破碎的李怜,心中的怨恨便更加强烈了。在她看来,这位老嬷嬷已经被那座皇宫迫害了一辈子、如今竟然还不知廉耻地‘以此为生’、用那些肮脏卑劣、摆不上台面的‘所谓经验’、来‘毒害’同为女儿身的后生晚辈。
有此一想之后,李怜也终于走上了一条另类的‘叛逆之路’。既然这个混账世道对于女性如此不公,就连女人之间如何‘互相残杀’、就被当成了经验与生意来做;那么便由我李怜,亲手结束这一切吧!
在幽北三路这个地方,身为女子之神,能够达到的顶点又是怎样的呢?当然是母仪天下的皇后之位了!一旦李怜能够飞上枝头,身披凤霞,那么日后她的一言一行,自然也就会成为全国女子争相效仿的楷模;她也就得到了能自上而下、彻底改变这世道的机会。
默默定下了一个远大目标的李怜,终于彻底爆发了传承于李家血脉当中的聪慧与精明!她不但凭着李家的权势与财富,成功混过了验明证身的检验步骤;更在很短的时间内,便跻身于东暖阁中,成了一位御前奉茶女官。
正所谓近水楼台先得月,朝夕相处,尽心伺候了一段时间,自然也就得到了先皇的喜爱与信任;再加上她本身的家势也得天独厚,没过多久,他便被先皇赐给了当时的太子颜狩为妃;颜狩继位之后没多久,顺利产下龙子的李怜,也顺理成章地坐上了后宫之主的位置。
如此看起来,李怜的‘晋升之路’也还算顺遂,但生存在后宫的脂粉堆里、甘苦几何,恐怕就只有李怜心里才最清楚了。
这么多年的皇宫生涯,也让李怜的想法生出了些许改变,说她变得更加成熟也好,说她更改了初心也罢;当她看多了那些宫廷女子,私下里的种种丑态之后,便彻底放弃了那个‘拯救幽北女子’的毕生志愿。
对于当时的李怜来说,这些连自己都瞧不起自己,自己都把自己当做玩物的女人,根本就不配得到任何人的救赎。在事业上‘功成名就’、但失去了理想与抱负的李怜,便彻底把自己的全部精力,转嫁在了太子颜昼身上。其实可以想象的是,如果颜昼能一直住在东坤宫中、在娘亲的教导之下长大的话,虽然行事风格难免会更加激进一些,但起码不会成为一个没有担当、只会耍小聪明的软弱无能之辈。
而在颜昼长到八岁那一年,学有所成的李登终于也‘荣归故里’;与此同时,幽北三路也发生了一件大事:
东幽路大荒城中的混同江水,由于暴雨连绵不休下了几十日,导致水位暴涨,最终冲开江堤;如此一来,洪水便倒灌而来,不光淹没了整个大荒城,还顺带着冲垮了上下游的无数村庄镇县……
第388章 335.亦正亦邪
萨满教原本就诞生于上古时期,最初是幽北所有部落的‘智者’聚集在一起,联合组建的一个类似于‘联合议会’的存在。由于当时民智未开,生产力低下,‘智者’的眼界自然也会受到时代框架的限制。所以,他们也只能把那些无法合理解释的‘天降异象’,编成一些更容易被人接受的‘神话鬼怪’之类的故事,用于安抚受惊的部落族人。
而‘洪水’这种自然现象,虽然在华禹大陆上并不算新鲜;但是暴雨连绵几十日,最终还倒灌了整座大荒城,还是让宣德帝颜狩彻底慌了手脚。
当时的神婆大萨满,还是天灵脉者李玄鱼。而这场洪涝灾害,也归于萨满教的管辖范围之内。于是,这位教宗领袖便告诉颜狩说:这次洪水倾城,乃是由于‘水神之灵’降下的怒火;‘他老人家’认为自己没有得到继位之君的诚心祭祀,所以才会迁怒于东幽路的百姓。
因为东幽路是幽北三路的‘粮仓’,耕种作物需要水源的灌溉,东幽路也是深受水神之灵的蒙荫与庇护。如果颜昼想要平息此次水患,他就必须要徒步前往混同江畔的三十六道萨满祭坛,真心实意的向水神之灵恕罪。如此一来,才能平息神灵之怒,佑一方百姓之安乐。
宣德帝颜狩,莫名其妙地被大萨满指责为‘君心不诚’,当然觉得十分冤枉了!但毕竟人间的事归君王管,天上的事归萨满管,这也是幽北三路老规矩了。所以,即便他千百个不愿意,也只得硬着头皮,在萨满教大长老巴格的引领之下,向大荒城方向徒步行进……
成功调走了颜狩的大萨满李玄鱼,则又安排了一道‘双保险’:既然真龙之子宣德帝陛下,已经前去混同江畔安抚水灵;那么身为皇后、母仪天下的李怜,自然也要前去幽河岸边、与陛下交相呼应了!
于是,当颜狩徒步离开奉京城之后,皇后李怜也在大萨满李玄鱼的带领之下,穿着普通百姓的粗布麻衣,住进了幽河岸边的一座小木屋里。
这间小木屋,距离奉京城的西大门,正好有九十九里之远。
颜狩当然也知道此事,起初他并不认为李怜出宫,能带来任何实际上的帮助;但随驾的大长老巴格却对他说:皇后李怜身穿粗布麻衣、前去抚慰幽河之灵,不但能让幽北三路的百姓们,感受到天家皇族的赤诚仁爱之心;也能与陛下遥相呼应,化为龙凤呈祥、阴阳调和之势。
正所谓东边不亮西边亮,对当时的颜狩来说,无论是市井民心、还是玄妙异常的神灵庇佑,他能够得到哪一方的首肯,都值得让皇后出宫走上一遭了。
当时萨满教在民间的影响力,比起今天的萨满教来说,简直不可同日而语。除去那些外来人士之外,绝大部分的幽北本地人,都是萨满教的虔诚信众。所以无论颜狩和李怜相不相信这种说法,都一定会依照大萨满的吩咐行事。
当然,这也能算是另外一种‘聚众胁君’了。也是从此次事件开始,颜狩便开始对萨满教心生不满……
李怜住进小木屋的三日之后,由打门前路过了一位刚刚功成名就、荣归故里的文生公子,名唤李登,字齐元,既是幽北三路的当朝国舅,也是东幽李家的现任家主。
兄妹二人怎么也没有想到,二人之间久别重逢的再次相遇,竟然会在这样的情况下发生。这么多年以来,他们都下意识的不去回忆当年之事;可当今日再次相见之后,那些被深深埋入心底深处的前尘旧事,就犹如被打翻的水桶一般,彻底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避无可避……
坦白的说,李怜虽然是个烈性偏激又不失智慧的奇女子,但她自己的真实情感,却一直都是一片混沌不明;至于说当年她是真的对李登心生爱慕之情?还是错把对于兄长的崇拜与依赖、当作了男女之情,她根本都没有仔细想过、或者说根本就不敢想。所以,当她这次与兄长重逢之后,除了自责的情绪之外,剩下也都是只一团浆糊,除了能够带动心跳的激动以外,根本就什么都不知道……
而李登在管理自我情感方面,就单纯、清晰了许多——即便他明知不该,但这么多年过去,他也从未有一日之间,不曾想念已经嫁入宫门的李怜。
粗缯大布裹生涯,腹有诗书气自华。
别瞧李登刚刚归来,只是普通的书生打扮;但以他如今的品貌与气质来说,比起当初那个只知循规蹈矩、灯下苦读的小儒生来,却已经是天差地别之远;这样一位‘新李登’,就连与他从小一起长大的李怜,都生出了几分对‘陌生人’的好感!
其实,直到今时今日,这位已经年近五旬的李太后,仍然不太清楚自己对李登怀着怎样的情感。不过她却清楚的知道,自己好像只有在李登面前,那些深埋在心中的软弱与痛苦、才有了安放之处。
她对于李登的这种复杂情感,既有亲情,也有爱情;既有依赖,也有疏离…
见识到深宫之中的人心险恶、也亲身体会到了颜家人是何等的愚蠢贪婪,原本已经心如死灰的李怜,又再次陷入了迷乱的情感纠葛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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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所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而李怜娘娘的‘失处’,便是在情感辨识能力的萌发阶段,被母亲用一种粗暴而决绝的方式扼杀扑灭;再加上她的性格方面本就带着些偏激与执拗,都导致了她无法理顺自己的情感变化。直到如今她已然年近半百,仍然还是搞不清楚自己对于李登,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愫……
当然,李登本人倒是早就有所领悟。这也是他直到今时今日,仍然还未曾娶妻的全部原因。,
也不知这位大萨满李玄鱼,到底存着什么样的心思,也不知这位大萨满,到底计划着怎样的‘阴谋’;总而言之,她不仅安排了兄妹二人的这次久别重逢,之后还把当时的二萨满林思忧,请到了木屋中小住一年。
在这一年期间,林思忧寸步不离的跟在李娘娘身边,小心翼翼地呵护着李怜、与她的第三个孩子。
李玄鱼死在六角祭坛上不到一年光景,李怜也顺利诞下了一名女婴。初为人父的李登,经过一整天的仔细思量,终于给这名女婴起了一个很好听、但也很平凡的名字——李乐安。
单从这个名字就能看的出来,李登是希望自己的女儿,能与她的生母李怜,走上一条截然相反的道路。
只要女儿能在这个世上玩的快活,过的安然,对于李登来说,便已经足够了……
由于李乐安的出身过于特殊敏感,李登虽然极其疼爱这个女儿,但也只能从南康调来了一位知根知底的忠心仆妇,扮作自己在外结识的亡妻之母;又狠下心来,把这‘祖孙俩’安排在大荒城的李家祖宅之中,自己则孤身远赴奉京城,入朝为官。
时光流转,岁月穿梭。李登入朝为相的这些年间,不但尽心尽力地帮助颜狩治理国家,暗中也不停地帮着自己的妹妹与侄儿‘查缺补漏’。不过,当他坐上了丞相之位没过多久,便发现了一个最大的问题:在现有幽北朝廷的框架之下,即便是位‘百年难得一见的天纵奇才’,能够做到的事情也非常有限;而且,由于李怜还身在皇宫之中,自己即便是有能力翻天覆地,也实在不忍看到李怜的爱子颜昼,最终落得个身首异处、或幽禁致死的下场……
可惜的是,这样一位饱受众人恩宠的太子,竟然在先帝颜狩的‘精心教导’之下,走上了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歪路!最开始的时候,但凡颜昼捅出了什么大篓子,还都是皇后李怜亲自过府,央求李登出手摆平……可随着颜昼的年龄与野心越来越大,他捅出来的‘窟窿’也就越来越大;而那位本就有些心虚的李娘娘,出入相府的次数也实在不好过于频繁了;所以,亲自上阵还屡有斩获的颜昼,才会误认为李登对于自己的娇惯宠爱,乃是来源于所谓的血脉之情……,
日子就这样过去了整整二十年,李登对于颜昼这个孩子,早已充满了厌恶之情。而那间皇宫之中,唯一还让他还念念不忘、牵肠挂肚之人、也就只有那位皇后娘娘了……
事情发展到今天这个地步,皇位旁落已经是大势所趋,根本就不会被任何人、任何变化所阻挡;任何想要逆势而为之人,都会被历史的车轮碾的粉身碎骨。以李怜的聪明才智,肯定已经心中有数;但她此时却仍然站在了城门之上、虽然口口声声说的是要与颜青鸿面谈;但李登心中明白,她真正想要见的人,一定是自己这位幽北丞相!
颜青鸿不过是个无权无势的二皇子,闹出了今日这么大的阵势,肯定提前谋划了不止一天两天。而李登这位手握幽北半壁江山、门生故旧遍布天下之人,根本就不可能会对此事一无所知!再加上自从两北战争开始,李登便彻底离开了朝堂……
按照李皇后的想法,定然会认为从那个时候开始,李登便已暗中倒向了颜青鸿一方。
颜青鸿看着满面唏嘘,仿佛正沉浸在回忆之中的李登,还是郑重其事地再次开口问了一遍:
“丞相大人,您如果真的不去……”
“不了…不了……你去吧,如果皇后问起我来,你就说……你就说老夫早已重病卧床…唉……”
在颜青鸿离开之前,余光中看见了李登那夺眶而出的泪水,打湿了桌上一张还未能完成的仕女图……
第389章 336.真假遗诏
在颜复九收起吊桥,退守皇宫之后,第一时间便打发了两位当值太监,分别前去东暖阁与东坤宫,回禀在南门大街上发生的所有事情。
颜昼面临此等足矣‘毁家灭国’的巨大危机,立刻变回了那个手足无措、永远都长不大的孩子;而李怜娘娘得知情况以后,却立刻的召见了被颜昼发配在永灵殿、为先帝守灵的前任四品总管太监——李清。
谁都没有想到,李皇后竟然在此等危急关头重新启用李清,让他负责约束管理黄宫内的所有太监宫女,如发现胆敢造谣生事者,一律按谋逆罪论,当场斩杀;而后,她又把自己调教培养多年的心腹之人,分派派遣到皇宫四道城门;名义上是协助太白禁卫守城,实际上则是防止有人会阵前叛变投敌,开城献降;最后,她又把所有后宫嫔妃叫到东坤宫中,命她们换下身上的绫罗绸缎,改穿粗布麻衣的平民装束,去为太白卫的守城将士们运粮送水、缝补衣甲,以安军心……
可惜的是,这些嫔妃的娘家不是高官就是豪绅;让他们扑蝶吟曲还算是人尽其才;但是让他们去干这些粗使丫头的活,还要冒着可能被敌军流矢误伤的危险,那就未免有些‘强人所难’了……
当颜昼赶来东坤宫向母后求援之时,从未习学过武艺的李怜,才刚刚亲手斩杀了三十余名后宫嫔妃。而凤冠霞披上面喷溅的血迹,便是这些出自于大户人家的娇小姐们,此生留下的最后‘遗言’。
纵观华禹大陆的历史记载,像李怜这等战前大肆屠戮后宫女眷的行为,大半都是在皇城被敌军困死,再无出路的情况之下才会发生的事;而如今围困在皇宫之外的近万余将士,只不过是隶属于颜家二皇子的麾下,打来打去,充其量也就是一场‘窝里斗’,而那些被皇后亲手斩杀的后宫女眷,根本就不存在被敌军凌虐侮辱的可能性……
单从这个行为就可以看的出来,李怜此女不但脾气刚烈手段狠辣、而且随着年龄的日益增长,就连思想和行为方式,也变得越来越偏激……
当颜青鸿再次回到南门大街之时,这条原本犹如地狱一般血腥恐怖的街道,已经被诸位军士们打扫的焕然一新。除了空气中还飘荡着挥之不去的血腥味之外,与平时的景象也别无二致了。
而那些刚刚缴械投降的飞虎军,此时也已经不见了踪影;而那些负责巡城的中山督府军士,此时也已经分别驻守在奉京城的四道城门之上;如今在南门大街上负责警戒的人,便只有卸去了甲胄的洪念洪老将军,还有他麾下的五百亲卫营精锐了。
颜青鸿借着身边的火光,抬头向城楼之上望去,除了看见了负责守城的太白禁卫之外,并没有看见李怜的身影……
“洪老将军,皇太后何在?”
洪念听到颜青鸿的声音,立刻转身欲跪;没想到他膝盖才刚刚一弯、便被颜青鸿死死拽住了肩膀:“先办正事。”
“尊旨……!”
起身之后的洪念,从身边一位亲卫手中拿过了一枚火把,单枪匹马地走到了护城河边,朝着对岸高呼:
“末将中山督抚军副统领洪念,回禀皇太后!陛下已经奉召前来,向皇太后请安……”
此时的奉京城已是一片寂静,洪念那沙哑浑厚的嗓音,顺着夏夜的微风回荡开来;没过多久,城楼之上又出现了许多火把;而为首之人,正是身披彩霞、头带凤冠的皇后娘娘,李怜!
“我儿青鸿,你可知罪?”
李娘娘那干涩到近乎于冷漠的声音,不带一丝感情地回响在众人耳中……
“儿知罪,却不知道儿罪犯哪条?”
“仅裹挟中山路叛军,强行攻入皇城这一条大罪,已经足够斩下你的头颅、高挂于永灵殿外,以告慰颜家列祖列宗的在天之灵了!”
“回禀母后,此次朕亲率大军回京,不知会惊吓到母后,行事的确有些粗鲁莽撞;但朕只不过是想要回到自己的寝宫,却不知何罪之有呢?”
“哈哈哈哈……”
随着一道尖锐干涩的大笑之声划破夜空,李怜一甩袍袖,抬起了那柄沾染了无数后宫嫔妃鲜血的宝剑,直指城下那位正在‘称孤道寡’的颜青鸿,高声说道:
“你的寝宫?还真是荒天下之大谬啊!先帝在世之时,早已册立皇长子颜昼,为幽北储君,此事早已经人尽皆知,又岂容你花言巧语、肆意篡改?你颜青鸿身为颜氏次子,在先帝驾崩之后,不思辅佐太子治国养民、已是不孝不忠之举;如今你竟然还裹挟着一众中山叛军,围攻皇宫重地!莫非,你是想以刀兵之利威胁陛下‘禅位’,而后再名正言顺地坐上那把原本就不属于你的龙椅吗?”
李怜的声音虽然不算太大,但毕竟女子的嗓音天生尖锐,在场众人也都能听的一个清清楚楚。
不过,在她这样一番义正词严的指责之下,颜青鸿却不慌不忙地从怀中扯出了一卷黄绫,随手递给了身边的洪念。
洪念借着身边的火光,粗略的打量了一遍,立刻大喜过望,扯开了他那个破锣嗓子,高声念道:
“皇长子颜昼,自幼聪敏智慧、谦恭孝敬;朕初以为,此子应能承继颜氏基业,故而也曾悉心教导二十余载;然,此子受封储君后,终日沉湎于搏戏舞乐之间,课业亦再无半分精进;虽,此子人品敦厚、心性纯良;然,其能终究有限,实难克承颜氏大统!故,特立此诏,以做另立储君之凭。着,令二子颜氏青鸿,继朕登基,承幽北三路之皇帝大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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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颜青鸿拿出的这一道黄绫圣旨,竟然是先帝留下的正式传位遗诏!
“颜青鸿!你这逆子还真的是胆大包天!莫非你就想凭着这样一张无凭无据的‘矫诏遗旨’,便能轻而易举的废掉先帝册立多年的储君吗?哦……哀家明白了,你毕竟只是二皇子,平日又终日沉湎于花街柳巷之间,自然对这朝堂之事不甚了解;不过呢,你也把那帝位更迭之事,想的太过儿戏了吧!”
李怜刚开始听到这一封‘所谓遗诏’,还真的有些恍惚;但她也只是随意想了想其中关键,便立刻否决了这道遗诏的真实性!
“回禀母后,既然儿今日敢在众目睽睽之下,把这道先皇遗诏公诸于众,自然就不可能是一道无凭无据的‘矫诏’了!不过既然母后心生疑虑,那么儿也不妨把这道圣旨呈给您老人家检验一番……请您派来一位心腹之人,过来请回先帝遗诏吧,由您来亲自辨别真伪,也就真相大白了!”
李怜一听颜青鸿的回话,神色又是一愣:莫非,他这道遗诏是真的?可即便先帝真的临终托诏,也会在李清手中,根本就没机会落在颜青鸿手里啊!”
没过多久,皇宫南门便被推开了一道小缝,而那位前任四品总管太太监李清李公公,也侧着身子,从城门的缝隙之中‘挤’了出来。全凭着李清身材瘦弱,便靠着在护城河两岸的一条绳索,坐在一个大竹筐中,‘滑’到了敌人阵营。
这检验遗诏真伪的活动、整整花费了一刻钟的时间。直到李清再次滑落到对岸,送返先帝遗诏之后,李怜仍然还是那副失魂落魄的样子……
能给李怜带来巨大冲击的,便是颜青鸿这道诏书的结尾之处,赫然还加盖了一方幽北传国玉玺大印!李怜当了近三十年皇后,对于这枚仿造于北燕王朝的传国玉玺,简直太熟悉不过了!她仔细查探了所有细微之处的差异,可得到的答案,却都是一模一样的!
也就是说,他这道‘传位遗诏’,是真的!
而前来向颜青鸿送还遗诏的李清,才刚刚从竹筐中爬出来,便立即反手抽出靴子里的匕首,直接割断了这道横跨护城河两岸的绳索!
“李清!你乃是先帝心腹,久沐圣恩多年!怎么?如今先帝尸骨未寒,你也要充当那些反叛逆贼的马前卒吗?”
被众人再次唤醒的李怜,看到李清的这一番动作之后,立刻高叫出声!在他们母子心中,一直都认为像李清这种阉人,只要己方还没有满盘皆输,再许给他足够多的好处,那么根本就不存在任何背叛的可能性。这既是太监们奸狡贪婪的性格所致、也是他们明哲保身的惯用伎俩。
可是,如今就连李清这个先帝心腹,都转投颜青鸿门下的话,那么也就是说,在这个老狐狸的心中,胜负之数已经极其明朗了。
李清此时也仿佛换了一个人那般,收起了以往时刻挂在脸上的谄媚笑容,轻轻把手中那道黄绫往洪念身上一扔,反手拿起那把割断绳索的匕首,紧咬牙关,一刀便割开了自己的大腿内侧……
而后,他又在众目睽睽之下伸出双指,从那道伤口之中捏出了一枚蜡丸,抬手朝着颜青鸿丢去,自己则再也支撑不住身子,一屁股坐在了颜青鸿面前……
“李总管……您…这是何物啊?”
李清面色惨白,朝着满头雾水的颜青鸿诡秘一笑,轻声说道:
“也是先帝遗诏……”
仅仅六个字才刚一出口,竟把颜青鸿也惊了个汗如雨下!
第390章 337.刹那芳华
其实李怜猜测的一点都没错,颜青鸿手中这道圣旨,的确是一道由李登亲手仿制的赝品!不过,虽然这是一道假圣旨,但假货也是分等级的。而颜青鸿手里道‘赝品圣旨’,可是‘最高精度的仿制品’!
圣旨上的字迹、乃是李登仿照先帝去年的笔迹,精心临摹出来的母本;单就这字体的精细程度、若是没有三五十年功夫的书道大家,根本就看不出任何端倪来。而且,在这道圣旨上面最有说服力、让皇后娘娘都大惊失色的,自然要属那一枚玉玺印记了!
而且,之所以这道大印也看不出任何纰漏,也不是因为那造假之人的手艺巧夺天工;而是因为这道传国玉玺大印,是实打实的真货!
当然了,这道‘真印’,指的也并不是放在北燕紫金宫当中的那一枚;而是在幽北三路立国之初,按照北燕王朝的传国玉玺样式,仿造的那一枚‘所谓真货’而已。不过,有了这一道玉玺大印加盖,无论颜青鸿这道黄绫上面都写了些什么,都具有十足的‘法律效力’。
不过,按照朝廷例律与颜氏族规来说:当先帝驾崩之后,储君如果一日没有举行继位典礼,那么这方玉玺便都会存在皇后那里暂为保管。而这一枚传国玉玺,自从先帝驾崩之后,立刻便被李怜小心翼翼地保管了起来。
其实颜青鸿这一道所谓遗旨,原本也是没有加盖大印的。因为在他看来,这道‘矫诏’原本就是说服天下人的一件‘道具’而已,宁可没有,也远比被人看出假来的好……可是,这枚令他求之不得的大印,居然是在不知不觉之间,‘凭空’出现在了仿造好的圣旨之上。
甚至直到此时此刻,连颜青鸿本人也都还没搞清楚,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这道圣旨才一出现,便震住了在场众人;唯独却只有李清李公公,连看都没看一眼,心中就已经笃定下来,这必定是个假货!因为先帝颜狩在病发到驾崩这一段时间之内,自己一直都在他身边寸步不离的伺候着;当时的颜狩身染急症,从病发到驾崩,也不过区区半日功夫,根本就来不及留下任何书面形势的正式遗诏。
而且,当他亲自看到这一道‘几可乱真’的诏书之后,就更加肯定了自己心中的想法。首先,这临摹仿造出来的字迹虽然也称得上是天衣无缝,却还有几个致命的缺陷:首先,颜狩当时已经卧床不起,根本就不肯能亲自提笔,更无法写下笔力如此雄浑的字迹;其次,这道圣旨上面的字迹,如果用双手展开,以斜下的视线查看,的确称的上是惟妙惟肖;但经旁人之手仿造出来的笔迹,即便是手法已经出神入化的‘做旧大师’,只要把仿制的字迹,与自己的视线平行直视的话,那么就更容易发现这些字体的‘猫腻’了。
这种检验真伪的手法,道理也十分简单。正常人书写文字,无论是观察角度还是运笔方式,都与临摹造假之人有着天壤之别。即便造假的手段再高明,这种差异都是无可避免的!手艺高低,无非也就是一眼假、和‘几可乱真’的区别而已。
正所谓一处错则处处错!至少在李清的心中,无论颜青鸿那张所谓的圣旨上写了些什么话,都定然是矫诏无疑了!
颜青鸿手里捏着那枚‘血蜡丸’,又看了看地上那位面色惨白,正在拼命挤压伤口的李清,神色变化了几次,终于还是取出了蜡丸中所藏的那团白布……
颜青鸿轻轻扫了几眼,看清了那些文字之后,立刻把那团白布放在火把上引燃,转瞬之后便化做了一团飞灰,随风散去……
“这……这是我父……这是真的吗?”
颜青鸿几番变换措辞,终于还是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蹲在地上、强自镇定地问向李清。
“呵呵,奴才只是受先皇临终之命,把这东西交给二皇子颜青鸿而已;至于说这蜡丸之中到底藏着什么东西、是真是假,却都不是奴才可以枉自揣度的事了。不过呢,想必您也看得出来,那上面的确是奴才的粗陋笔迹,末尾也没有加盖任何凭证印记……所以呀,依奴才看来,那东西无论是真是假,除了对二皇子您之外,根本就没有任何影响……”
本已胜券在握的颜青鸿,听完了李清的这一番话,眼泪不禁夺眶而出……
他这一生,简直太需要父亲的关爱了!即便是以这样的形式,他也感觉如获至宝,他也算是得偿所愿了……
那封藏在蜡丸之中的布团,遣词酌句都十分直白!罢黜太子颜昼的储君之位,永世不得踏出东坤宫半步;命丞相李登、飞熊军统领颜重武、奉京府尹卫安恒三人、出任幽北辅弼大臣,共同辅佐新君颜青鸿治国理政,任期三年。
正如李清所说那般,虽然这团白布所写的‘遗诏’,对自己极为有利,但它毕竟是由李清代笔所写,也没有加盖任何印信;看上去就仿佛是李清随便写了些什么,又加上了自己这个‘托孤大太监’的身份,充作自己阵前倒戈的‘投名状’一般;对于旁人来说,根本就没有半点的说服力。
不过,这东西对于颜青鸿来说,却是一道强力的‘安慰剂’;也正是这道看似毫无用处的‘安慰剂’,才使得颜青鸿彻底坚定了心中的信念。
“母后,儿已经奉上了先帝亲笔遗诏,您也亲自检验过诏书的真伪,此时可否就打开皇宫南门,迎朕入宫还朝呢?”
李怜原本已经陷入了短暂的迷惘当中;但如今听到颜青鸿喊话,仍然还是来了一出‘死不认账’:
“颜青鸿啊颜青鸿,莫非在你想来,只凭着这样一道‘错漏百出’的伪诏,便能够取太子储君而代之吗?今日哀家就明明白白的告诉你,即便我等战至最后一兵一卒,也决对不会……”
就在李怜开口表明态度,要与‘叛军’死战不退之时,那四道紧闭的皇宫大门,却突然发出了‘嘎啦啦’几声巨响,扯开了一道大口子……
“颜复九何在?有叛军攻击宫门,你还不……”
李怜听到宫门响动便立刻回过头来,刚想吩咐颜复九率军驰援宫门、尽数斩杀叛逆;可没想到她才一回头,便见到此时的南门城楼之上,除了盔甲齐整的齐王颜复九、与几个心腹宫女太监之外,已经再无旁人……
“启禀皇太后…我等既是幽北子民,自当遵循先帝遗诏……”
“遗诏是假的!莫非你们都是瞎子、傻子不成?颜青鸿只是个妄图矫诏篡位的逆贼而已,你们又……”
李怜反驳颜复九的话才刚说到一半,却突然闭上了嘴巴。因为,她发现这些留在城墙上的所谓近人,此时竟然也都神色麻木,仿佛无论自己都说了些什么,他们都毫不关心一般…
像是李怜这等女子,又怎么可能想不透其中关键所在呢?
就算这道所谓遗诏,只是个三岁孩童的随意涂鸦,这些人也一定会把它视为先帝真迹,恭恭敬敬地‘遵旨而行’!原来,颜青鸿准备的那道所谓‘遗诏’,根本就不是用来说服自己的……
这就是一道‘劝降书’而已!
就在李怜浑身发冷地看着颜复九的时候,随着‘砰、砰’几道巨响,那四架被高高收起的吊桥再次轰然落地,重新架在了护城河的岸边……
这四条宽阔稳当的吊桥,直通城门洞开的幽北皇宫,也直通那把沾染了无数鲜血的龙椅;不过,颜青鸿却仍然没有向前迈出一步,他只是站在吊桥前方,等待着城中哗变的太白禁卫们,一个个地朝着自己叩拜而来……
“颜青鸿!”
“母后!”
李怜头上那华美的凤冠,此时已经被随意丢在了高耸的城墙之下,她的身边也只剩下了两位贴身宫女,就连那位盔甲齐整的太白卫统领颜复九,此刻都消失的无影无踪了。
“你以为如此一来,你便已经大获全胜了吗?你以为你坐上了那张龙椅,幽北三路就会国泰民安了吗?哈哈哈哈,这幽北三路是个坚固的大牢笼,而这座皇宫,便是牢笼之中的牢笼!哀家原本以为,像你这等大智若愚的聪明孩子,一定会选择最舒服的方式过活;可没想到今日你却……你明明都已经藏拙了二十余载,为何转了一圈,又走回了最初的原点上呢……”
“回禀母后,多年以来,无论儿做了些什么,不过只是为求自保的手段而已;往日放浪形骸是为了自保;今日兵临城下、亦是为了自保……”
颜青鸿看着着神色癫狂的李怜,仍然在尽力的自辩自白;可没想到李怜却仿佛根本没有听见自己都说了些什么一般,仍然在自说自话:
“既然如今你已经鼓足了勇气,想要坐上那张龙椅的话,那么哀家也给你布下一道最后的考验吧…”
话音一落,李怜便把手中那柄宝剑,捅入了身后的朱漆廊柱之上;随即她反手一扯,那道宽大的凤袍便乘风飞扬,飘过了护城河、被吹向北方……
紧接着,李怜高高踩上了城墙的射箭垛口,随即又毫不犹豫地张开双臂,迈步向前‘飞’去……
“逆子颜青鸿图谋帝位,率叛军围攻皇城,逼死皇后李怜,人神共愤……”
‘砰!’
还未等李怜的‘临终遗言’说完,她的脑袋便重重地撞在了地上,画出了一卷‘踏雪寻梅图’……
第391章 338.百废待兴(完结)
距离皇太后‘意外’从皇宫南门跌落身死的日子,已经整整过去了三月有余。在这百日之后的幽北三路、尤其是国都奉京,已经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今日,恰好是奉京城头等的大饭庄——会友楼,重新开张的大好日子。尽管此时距离午时初刻,还有着好长一段时间;但会友楼的匾额下面前,却早已经挤满了前来凑热闹的奉京百姓。
十月初的奉京城,虽然已经凉快了许多;但由于‘秋老虎’的存在,仍然还是把会友楼门前的百姓们,统统热出了一身臭汗;而会友楼的新东家——也就是前任总管大太监李清,连忙笑眯眯地指挥起小伙计们,为前来捧场的客人们免费发放起用于消暑解渴的酸梅汤。
三大桶带着冰渣的酸梅汤被发放一空之后,李清便朝着自己身边的一位老员外点了点头,他便捻动着自己颌下长须向前迈了两步,用力清了清嗓子:
“咳、咳!各位相亲父老们,今天可是咱会友楼重新开张的大喜日子。在下受李东主所托,负责再向大家通告一个喜讯:为了庆贺咱幽北兴平皇帝登基继位,打今天开始算起,整百日之后结束:无论各位在会友楼中,是点了一笼包子一碗面条、还是叫了一桌席面,点了几道大菜,咱们统统都算在其内!所有的吃食,李东家都只收一半的银子!不过,咱们还得把丑话说在头里,虽说开店的不怕大肚子汉;但这毕竟这是折本的生意,咱们可‘许吃不许带’啊!哦对了对了,还有一事,咱们也得提前说好喽:要是有哪个没出息东西,为了多吃多占而撑坏了自个的胃口,那咱们李东家可是不管包赔汤药费的!”
这位‘老员外爷’的话,也把在场的乡亲们逗了一个哈哈大笑;有位站在头一排的中年汉子,立刻笑呵呵的接下了话来:
“卫大人说得这叫啥话呀!今天我们这些人呐,就是为了给会友楼和李东家添添人气,壮壮场子,顶多也就是买上一壶便宜的葡萄酿开开眼界,哪有那么没出息的人,为了口吃的,就把自己给撑坏了呀!哈哈哈……”
李清一听到葡萄酿三个字,立刻瞪圆了眼睛,也顾不上借着卫安恒之口,急忙操着那有些尖锐怪异的嗓音,挥舞着双手喊了起来:
“还有一条!还有一条呢!饭菜随便你们吃,可这酒钱,可还都是原价啊!”
随着卫大人笑呵呵的低声劝解,铁公鸡李清也终于‘拔了一毛’,低声嘟囔着‘那可就今天,就今天一天啊……’
伴随着大家伙的哄笑之声,满心踌躇的李东家终于打开了会友楼的大门;而前来‘助阵’的奉京府尹卫大人,也适时地高声喊道:
“各位都拿好了手里的木牌子,咱们是也别推、是也别挤,按照号牌入座……川子!点开市炮!会友楼,现在正式开张喽!”
这些争先恐后的百姓们,谁也没听卫大人的话;纷纷跳着‘踢踏舞’、冒着脚下的‘枪林弹雨’、一窝蜂地涌入了重新装潢过的会友楼中。
与此同时,奉京南城门附近的一间客栈、发生着一件令人不太愉快的事。
“我说皮四爷,上次小的就让您先放定钱,可您就是不信小人的话;如今您自己瞧瞧,柴房里都挤满了人,还让小人再去哪给您找空房呢?不信的话您就自己出门打听打听,整座奉京城最近都挤成什么样子了?就说咱南城这一片吧,无论是货栈街还是牲口市,哪还有一间客房啊!就连幽河岸边的码头货棚,都住满了卸船的力工……我也不瞒着您,您也就是这时候来的,多少还能吃上口热乎饭食;要是您再晚俩月、等中山路的太白山,彻底被大雪封山之后哇,那可就连坐着吃饭的桌子,都没这么好拼喽!”
这位正在说话的是,是此间客栈雇佣的跑堂伙计;他此时手里正拎着一把大铜壶,步履不停地穿梭在人群之中;一边给不喝酒的客人们添着热水、一边还扯着脖子、向柜台前一位愁眉苦脸的漠北商人回着话……
而这位没了客房的漠北商人,此时满脸写的都是不甘心;于是他把牙一咬把心一横,伸手从怀中掏出了一枚金元宝,重重地拍在了栏柜之上:
“那也不能让我睡大街上吧!怎么弄是你们的事,反正我今天的住处,就冲你小子说了!不过我也是个懂规矩的人,不能让你们白帮忙!只要能给我找到一个能落脚的地方,这锭金子就是你们的赏钱;如若不然呐……我看你们这间破店,也别他娘开了……”
还未等那位跑堂的小伙计回话,正在栏柜里拨弄着算筹的账房先生却抬了抬眼皮,手中算盘一晃,直接把栏柜上那一枚十两金元撞落在地:
“这位客官说得是哪里的话,小号做的可是开门生意,挣的也都是本份银子,交的是三山五岳的英雄好汉,饮的也都是幽北三路的江河湖海;该我们挣的银子啊,您一文也少给不了;可那不该我们挣的银子呢,您也是一文都花不出去,我这么个说法,不知客官听明白了没有啊?小号只做吃、住两门生意,您这路‘米’是‘又香又厚’,可惜咱的饭碗太小,盛不进去啊!呵呵…客官慢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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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位先生的回话真是软中带硬,只把那位‘有意闹事’的漠北汉子噎的直翻白眼;不过,那跑堂的小伙计是何等的精明?还未等这位汉子彻底翻脸,自己便急忙跑到他的身边,附在他耳边小声说了几句话,竟把那汉子说的是怒气全消、眉开眼笑;随即,这漠北汉子踢了踢地上那枚金元宝,极为豪气一挥胳膊、对这位小伙计说:
“好小子,这锭金元宝,是你的了!”
他说完之后便大步走出门去,先从马厩牵上自己的心爱坐骑,而后便消失在了骡马市大街。
这位漠北商人把自己的坐骑与货物,先放在城南货栈的公棚里‘挂上了号’;随后又随便进了一间规模中等的饭馆填饱了肚子;这才一边叼着剔牙的竹签,一边大摇大摆地朝着北市场方向走去。
天色才刚刚昏暗下来,这位漠北商人便在北市场找到了一位声望颇高的‘老皮条’;在他的指引之下,这位漠北客商便哼着小曲、走入了门口放着一只绣鞋的独门小院……
会友楼选择了今日重新开张,而南市场的‘月下观花’活动,也选择了在今日‘闭幕’;除了某些清倌人与头档花魁之外,所有在南市场混饭吃的女儿家,都尽竭全力地展现出了自己最迷人的那一面;或是温婉、或是热辣、或是清冷,或是柔弱;无论你喜欢怎样风情的女子,都可以这条‘花河’之中,找到自己心仪的那一款;甚至,还有不少本属于北市场的‘小相公’,今日也凑到了‘花河’当中,共同谱写了这场足以载入幽北史册的‘风流盛会’。
此时此刻,重新开张的绿柳楼二层,角落包厢的窗户被轻轻推开了一道缝隙;而后,便有一道语气轻佻的男子声音,从窗户的缝隙中飘荡而出:
“士安士安,你快把笔放下……你他娘还真是不解风情啊,来这堂子里办差,你当这是东暖阁、还是内大殿啊?我可告诉你,今日这等奇景,那可是百年难得一见的盛事!再加上今日是最后一天,各家各户也都掏出了压箱底的‘绝招’啊!你来瞧瞧,绮梦阁这次还真是下了血本啊!就连他们的头牌清倌人——残月,都舍得带出来溜街!也不怕折了她的身价、日后就不好涨回去了……”
这位正在‘连批带讲’、品头论足的青年男子,则正是刚刚登基坐殿的幽北兴平皇帝——颜青鸿。
而屋中的另外一名男子,则是坐在轮椅之上,左手拨弄着算筹、右手在账簿上运笔如飞的万长宁!
奉召前来‘侍驾’的万长宁,听了陛下的这一番‘指责’,语带无奈地开口答道:
“原来陛下非要微服出宫,就是为了来‘视察一番’这南市场的‘花间游’啊!罢了罢了,陛下还是自己欣赏吧,下臣手里的这几本账簿,明日一早就得派人送往青山城;傅总督那里都是一些大老粗,这些‘细致活’他一个人根本就忙不过来……”
颜青鸿一听万长宁这话,不免觉得有些扫兴:
“咱们都埋头苦干了多少日子了,好容易今天才‘得’了闲,你就不能让我高兴高兴吗?”
万长宁仍然把手中的算筹拨弄的啪啪作响、语气略带玩味地跟颜青鸿说道:
“陛下,您这可就是往自己脸上贴金了吧?今日出宫一行,莫非是您真的‘得闲’吗?若是下臣遣人入宫,向皇后邓娘娘询问一番……”
“别别别!咱可都是老爷们,可不兴玩这一套!小心我明天就把刑律司周大家人的女儿赐给你做丞相夫人!对于那位周家小姐,朕可是早有耳闻呐!据说她一顿能吃十六个肉包子;正所谓身大力不亏,真好可以伺候您这位‘瘫子丞相’……哎?我本来只是随口一说,如今再仔细回想一下……天作之合啊士安!”
被乱点鸳鸯的万长宁白了颜青鸿一眼:
“陛下,微臣只是不能用双腿走路而已,还算不得是瘫子……不过这说笑归说笑,可咱们幽北三路的门户——东海关,如今可还是一片废墟呢!自打北燕人全军覆没之后,微臣对那里便有些放心不下。既然如今您已经顺利登基,先帝与皇太后也葬入了皇陵之中……咱们与北燕的事,也应该开始着手解决了!”
颜青鸿听到这里,也陷入了沉思之中;不过他才想了没多久。便又嬉皮笑脸的朝万长宁摇了摇手指,故作神秘的说:
“这档子事我不但没忘,反而一直牢牢地记在心里;不过想要顺利解决此事,总得派人出使北燕……眼下,我们还缺一位合适的人选……”
听到他这话,万长宁拨弄算筹珠子的声音,终于停了下来:
“他还会回来吗?他还敢回来吗?”
颜青鸿一听他这话,立刻拧眉瞪眼地怒视着万长宁:
“你说这话是啥意思啊?小心朕立刻‘赐’你一场大婚!”
第392章 卷首语
不知不觉间,马过江河这本小说至第二卷完结,已经写完了一百二十万字。
严格说来,这个故事并不能归为历史类小说、好像归为武侠类或者玄幻类,也不太妥当。
当然,这个故事并不是那么的‘爽’、节奏也并不是那么的紧凑,但我在故事之中所描绘的一切,就是我幻想当中的‘古代现实生活’。
主人公沈归,除了某些设定上的特异功能之外,其实跟每一个如你我一般的平凡人都一样;他来到华禹大陆,也像是刚刚走出象牙塔的学生一般,单纯而且迷茫;既没有什么格外清晰的目标,也没有人催促着让他搏杀出一片属于自己的天地。
在我的想法之中,包括刚刚得偿所望的颜青鸿在内,每一个人都是在被时代的车轮、被动地卷入其中。无论面对社会还是时代的自然演变,人类终究还是很渺小的存在。
正如道德经第五章开篇所说的那般: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
所谓‘天选之子’,也只是恰逢其会罢了;不是他,也定然会有另外一个人出现顶替。
接下来的第三卷——《剑问北燕》,大概就是故事的主要核心。而在前文中提了一笔就没有再出现的江湖人,也都会在这个新的舞台之上粉墨登场。
最后,虽然这本书的成绩惨到可以忽略不计,但我也一定会把整个故事原原本本的写完。
既是为了诸位看客,也为了让自己不留任何遗憾。
ps:由于第三篇需要整理一些新资料,所以只能暂缓更新。由原来的每日双更6000+,降至每日单更3000+;如果一切顺利的话,大概一周之后恢复更新速度。
第393章 向死而生
甲戌月乙亥日,十月初二,宜沐浴、礼法、入学、习艺、进人口;忌嫁娶、入宅。
北燕王朝的荆楚之地,有一座闻名天下的大山,名唤玄岳山;在玄岳山的金顶之上,矗立着一间大殿,名唤玄虚殿;而在玄虚殿的正中央,供奉着一盏普普通通的油灯。据传说所言,这盏油灯,已经持续燃烧了近五百甲子,从未熄灭。
这一盏‘不灭道玄灯’,乃是玄岳道宫的开山祖师——玄虚道君,在此创立门派之后,亲手点燃的一盏长明灯,有他老人家的无边道法加持;任凭殿外风吹雨打、地动山摇,灯芯与灯火仍然是不摇不晃,不长不消的模样。而且,最神乎其神的、便是过去的近五百甲子时光,根本就没人加注过灯油……
而供奉这盏‘不灭道玄灯’的玄虚大殿,也有一个不可思议的神奇之处:每逢夏秋雷雨时节,金殿上空都会有一夜陷入乌云密布,电闪雷鸣之间;随乌云闪电而来的,还有许多巨大的火球,紧紧盘旋于金殿四周,顺带也会把玄岳山的整座金顶,映照的亮如白昼;当火球彻底消失之后,便会有接连不断的三十六道闪电随之而来,直劈供奉着‘不灭道玄灯’的玄虚大殿,发出三十六道犹如天崩地裂的巨大雷鸣之声。而且,这三十六道雷鸣之声、就犹如洪钟大吕一般低沉庄严、振聋发聩……
当这三十六道雷殛过去之后,天色也立刻会恢复如常。但神奇的地方就是,被雷殛的金殿不仅丝毫无损,也无迹无痕;反而还会变得崭新如初,不沾一丝凡间之尘,就仿佛是被天地熔炉之火雷、重新冶炼过一般。
在金顶后山的不远处,还有一座形如鹰嘴的险峰。而在这座险峰的旁边,还有一具天然洞府,名唤三清洞;三清洞中还有玄岳道宫的开山祖师、亲手布下的幻阵,名曰——炼心;这里既是玄岳道宫弟子犯错悔过的地方,也是护教大阵——阴阳五行八卦阵的阵眼所在。
这便是让江湖中人津津乐道的玄岳道宫镇派三宝了:不灭道玄灯、雷殛金殿与阴阳五行八卦大阵。
今日清晨,玄岳道宫的现任掌门——无量真人,起床之后便感觉头脑有些混沌不清;他坐在床上伸出右手,‘神神叨叨’的起了一卦。
而按照卦象所表、再结合黄道历法互相印证开解过之后,无量真人才彻底放下心来:无论是他本人,还是玄岳道宫,今日都是上上大吉之相……
正当他刚刚穿好一只云履的时候,突然感觉自己这间屋子、连带着整座玄岳山,都无比剧烈的震荡起来;他立刻再次伸出右手,另外重起一卦;但卦象却没有任何改变,仍然还是上上大吉之兆……
“师傅!师傅!不好了不好了……有人来踢馆了!”
一位看起来至多十岁上下的胖道童,一边高声叫嚷着、一边伸手推开了房间的两扇木门……
连续起了两卦的无量真人,此时早已有成竹在胸;所以,面对着惊慌失措的道童,他不仅没有着急问询情况,反而还慢条斯理地伸出一根手指、沾了站杯中的隔夜茶水,抹在了自己的眼皮之间。
他摆出这样一副‘老神在在’的做派,也算不上是强自镇定;毕竟,根据卦象所显:这场地动山摇,并非是什么厄运之兆,只是寻常的‘地动’而已,根本就算不得是什么不得了的事嘛!
可能是被自家掌教师傅的从容与沉稳所感染,这位胖道童也立刻闭目盘膝,手掐法诀,盘膝坐在了房门前,进入了自身的内视观想之中。仅仅几个深呼吸过后,这位刚才还惊慌失措的胖道童,竟然彻底安定了下来……
无量真人看着自己这位唯一的入室弟子,不禁连连点头暗赞:以他这般幼小的年纪,竟然能够如此迅速的定稳心神;就单凭这种道性资质,已经足够骇人听闻了!
等待小徒弟彻底稳定了道心之后,无量真人才一甩手中拂尘,法相庄严地询问自家徒弟:
“玉蟾,何事惊慌?”
这位小道童仍然闭目盘膝而作,仿照师傅刚才那般云淡风轻,用一种‘看破红尘’的稚嫩童声,略带着些别扭地回应道:
“回禀师傅,方才山下来了一名中年香客、背上还背着一位昏迷的年轻公子;而那位香客与负责守山的两位师兄起了争执之后,不容分说,便作势要强行闯我山门;守山师兄见来者不善、便先行发动了护教大阵,把那二人困在阵中……”
无量真人听到徒弟的回复,心中也觉得有些奇怪:这座玄岳道宫,平日里除了那些香客信众,便全是来拜山门的江湖人了;小徒玉蟾虽然年纪尚幼,但对这些事情也早就习惯了……如果真的只是普通的‘踢馆’、又哪值得他如此大惊小怪的呢?
“只要不开杀阵,困也就困了;待来人筋疲力尽之后,再解开大阵、任其下山便是……此事有何新鲜之处,玉蟾你又为何如此惊慌失措呢?”
“回师傅的话,方才那人一来,便大言不惭地说,要借我玄岳道宫禁地——三清洞一用;既然知道玄岳道宫的三清洞,又敢口出狂言之辈、便定然不是江湖庸手;守山师兄也正是在明知不敌的情况下,才会一阵未见、便直接发动护教大阵的……怎奈那人只凭一柄长剑,便直接破开了阵势;徒儿一见阵破,便飞速回山向您禀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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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等玉蟾说完后话,这位方才还淡然自若的无量真人、便发出了‘嗖’的一声、立刻不见了踪影。
“大意了大意了……光顾着‘教导’蠢徒了,怎么忘了玉蟾那个混小子,天生胆子大这会事了……能让他惊慌失措的,又怎么可能只是‘地动’那么简单呢?”
无量真人一边从鹰嘴崖飞速坠落,一边在心中责备着自己;随着他在山崖上轻踏几步、卸去了全部下坠之力的同时,已经稳稳站在了进山道口的牌坊之下。
“参见掌教师祖!”
两位负责守山的青年道长,一见自家掌门‘从天而降’,立刻低头拜见。
“闯我山门之人,如今身在何处?”
无量真人一落地,便看见了牌坊下那枚碎裂的‘石八卦’;这东西他十分熟悉,正是护山大阵的其中一枚‘阵基’。
“回禀掌教师祖,来者一剑破去阵基之后,便消失的无影无踪……按照时间推断的话,此时他应该已经杀上了玄岳金顶……怎么?掌教师祖没有看见贼人的身影吗?”
无量真人当然什么都没看见了!因为他是从鹰嘴崖上,直接跳下来的!
“咳咳…此事便交由师祖亲自处理…你等继续在此看守山门…”
老脸微红的无量真人,说完之后再次一个闪身,直奔山道而去;而留在原地的两位小道童,都被自家师祖那轻灵飘摆的身法、给惊了一个目瞪口呆……
“师兄……掌门师祖的裤子……是不是被刮开了一道大口子啊……”
在上山的途中,无量真人也抽出空来、仔细盘算了一番。毕竟这还是玄岳道宫的护教大阵布下之后,第一次被人所破;所以,对于这道阵法的极限承受能力,就连他这个掌教之人,心中都不甚清楚;但是,如果排除掉诸如‘自然老化’这类小概率事件的话,那么就只能证明一点——此次前来闯山门之人,绝非是那些普通的江湖人。不是有通天彻地之能的天灵脉者,便是那些习惯隐居山林的阵法大家!
“…呼……呼……呼……”
反复跑了一个来回的无量真人,双脚才刚刚踏上金顶,便听到了有些奇怪的‘呼呼‘之声传出;刚开始他还以为,这喘息之声是因为自己年纪大了,运动量又太大,才在不知不觉间发出了粗重的喘息之声;可转念再一想,包括小玉蟾在内、所有的玄岳道宫门人,习学的都是‘内息吐纳’的循环呼吸法门;就算是真的累到筋疲力尽,也不可能发出如此‘粗糙’的喘息声……
也就是说……
“无量来了?这大清早的你去哪玩了呀啊!还是昨天晚上压根就没回山啊?”
无量真人刚刚满心忐忑地隐在雷殛金殿旁边,便听到一个略显轻佻的声音传出……
“呼……呼”
此人打完了招呼、也不等无量真人回话,又开始不停发出吹气的声音……
无量真人心中已经明白过来,他再也沉不住气了,一个闪身冲入殿内,毫不留情地使出了一记‘挽云手’,意在把那位正朝着‘不灭道玄灯’吹气的中年男子、一举擒下……
没想到这男子仿佛脑后长眼一般,右臂一闪,大拇指闪电般伸向无量真人腋下、随手那么一戳,便站起了身子转回头来,看向半身麻痹,丝毫提不起真气来的无量真人说道:
“嘿!我说无量,你们道宫的这盏破油灯,还真是吹不灭呀!有趣有趣……”
随即此人又转回了身子,用食指温柔地抚摸着灯芯,语带轻佻地说道:
“不过呢……我是不是在外面玩的时间太久了一些?现在连你这个小字辈的娃娃,都敢在我面前抡胳膊、动拳头了?”
无量真人也顾不上自己那麻木的身子,一步一步地挪到了他的身边、仔细打量起了此人的面目……
“你难道是……白文衍!!!…嗯……白文衍前辈?”
第394章 白衡白文衍
无论是江湖传说、还是民间故事,乃至华禹大陆历朝历代留下的史实经注,都以各种笔法、各种形式,记载了许多关于‘天地灵脉者’的‘光辉事迹’。如果索性再糊涂一些,把正史与野史互相印证、混为一谈的话……那么也可以说,整个华禹大陆的人类文明,便是由这些天地灵脉者、共同谱写出来的华彩乐章。
除去那些‘盘古巨斧开混沌、烛阴双目分阴阳’等等、这类明显带着浪漫主义色彩的神话传说之外,但凡是能够上天入地、神法玄妙的‘上仙大能’,都可以视作‘天灵脉者’;而那些构建起了人类文明的‘上古大贤’,也都带着浓厚的‘地灵脉’味道。
就好比说如今还尚在人世的‘回春圣手’林思忧,谁又能够断定,她不会被后世之人,传说成‘炎帝神农’转世呢?
而随着李玄鱼二十年前在幽北自戕,那些行走在人世间的天灵脉者,便彻底消失殆尽了。想来用不了多久,这些曾经活生生的天地灵脉者,也都会变成‘上古传说’当中的一员,成为‘斗法’当中的仙家、魔头了……
此时无量真人眼前的这位中年男子,虽然看起来最多四十岁上下的年纪;但如果他猜得没错、此人真的是‘南斗公白文衍’的话,那么他的真实年纪,最小也要在三百岁上下了……
俗话说的好,‘人过七十古来稀’;在华禹大陆上,但凡是年过七旬之人,不是家资巨富的老财主,便是养生有道的内家高手了;像他这般能安然活过三百个甲子的人瑞,根本也不用多想,就只能是天灵脉者了。
与寻常百姓那种‘听个故事’的心态有所不同,无量真人毕竟是玄岳道宫的第三代弟子,也是道宫的现任掌教,自然不会怀疑那些‘神仙’的真实性了;毕竟他的两位恩师——木莲真人与南阳真人,便分别是天、地灵脉者;而他的师爷,也就是玄岳道宫的开山祖师,还是天灵脉者之中,唯一已经兵解飞升的‘真神’!
之所以他会怀疑这位正专注‘吹灯’的中年男子,就是传说中的白文衍;也是因为此人的眉间,有着一道极深的蛇形剑伤!
根据玄岳道宫的历代典籍记载,开山祖师玄虚道君,曾在他三百六十岁大寿的那一天,与南斗衍生公白文衍,在西疆的昆仑墟有过一场‘神仙打架’。而且典籍之中记载的‘争执’原因,竟然是因为白文衍认为,玄虚道君滞留凡间的时间已经达到了极限……换句话说,就是白文衍单方面宣布,玄虚道君已经‘活到头了’……
玄虚道君既然有通天彻地的神通,当然也是个有脾气的人了!所以他当场便拒绝了这个无礼的要求。而后,双方便约定在生机罕至的西疆昆仑墟,痛痛快快地打了一架。
这场比斗的最终结果,是白文衍的指剑、分别戳破了玄虚道君的灵府与丹田;而玄虚道君的玄武剑,也给白文衍的眉间留下了一道弧形剑伤……
如果单纯以结果论,那位被二指刺入灵府与丹田的玄虚道君,定然是失败的一方;因为丹田掌管着气海内息,而灵府则掌管着血液与生机;如果不是因为他还有天灵脉者的神通护体,早在灵府被刺破的一瞬间,就已经身死道消了……
不过,也正是拜白文衍这两记指剑所赐、玄虚道君在彻底散去了道法神通之后,一时想不开,自行引爆了体内的全部经脉;可正是因为他这种‘破罐破摔’的行为,竟然意外地迈出了属于天灵脉者的最后一步:
白日飞升、羽化登仙!
这也是‘首例’天灵脉者脱去肉体桎梏的例子,也是直到目前,被华禹大陆公认的唯一‘神仙’。
所以虽然这场天灵脉者之间的战斗,获胜者是‘南斗衍圣公’;但如果从‘战利品’来看的话,却显然是玄虚道君的‘斩获’、更加‘实惠’一些……
普通人虽然不知道二者之间那一战的具体情况,但无量真人作为‘本家’后人、却肯定是烂熟于心的!纵观所有江湖门派,能够造成这种‘蛇形伤痕’的玄妙招数,便只有自家那部《三清洞玄真经》,其中的‘阴阳分海式’了!
而且,纵观整个江湖,能够弹指一挥间、便破去祖师爷当年亲手布下的护教大阵之人,除了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南斗衍圣公’之外,根本也不做他想……
“哦?你既然听过我的名字?那也应该了解我的性格……”
“衍圣公且慢,小道生人太晚,见识有限;只曾有幸聆听过两位先师的教诲,才能知晓衍圣公的名号,却绝不敢言‘了解’二字…如果小道有何得罪之处,还望前辈能念及与祖师爷玄虚道君之间的‘交情’,能够恕过小道失礼之罪。”
无量真人虽然贵为玄岳道宫的现任掌教,但充其量只是个普通的玄门内家高手,根本就不可能和天灵脉者相提并论;何况这位衍圣公,又是和自家祖师爷平辈论交的‘骨灰级老神仙’;对他低头伏小,也谈不上什么羞耻不羞耻的……
“……你这小道士,还知道给自己留后手啊!上来就先把我给堵死了,心眼也忒脏了……不过你别慌,我今天来并不是为了找你玄岳道宫麻烦的。毕竟若是想要灭你山门,早三百年前我就动手了,根本也等不到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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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量真人虽然心中愤懑难平,但也知道人家说的都是大实话,自己也根本无从辩驳。于是他只能压下怒火,强行摆出一副笑脸,‘不知廉耻’地向白文衍说道:
“晚辈方才也听劣徒说起过,前辈是想要‘借’本教三清洞一用?以您与祖师爷之间的交情,这等小事自然是没有问题的。不过想必您也知道,这三清洞乃是祖师爷亲手所布,虽然的确玄妙无双,但对于像您这等天灵脉者,根本就没……”
白文衍听到这里,终于彻底放弃了要把‘不灭道玄灯’吹熄的念头;他转过身来,用手按摩着自己酸胀的腮帮子:
“我算是发现了,你们这些修道的人呐,一个赛一个的小心眼。我也知道,你怕我进三清洞,是因为你们那道破阵的阵眼,就藏在洞里是吧?你放心,我要是真想破了你们那阵法,也就是弹指一挥间的事,哪还用得上那么费劲,去找什么狗屁阵眼呢?需要借你们三清洞一用的也并不是我,而是那个小子……”
无量真人随着白文衍的手指看去,发现在这间雷殛玄虚殿的角落之中,正躺着一位面色惨白,紧闭双眼的青年男子。
“哦……原来要借三清洞的,是这位公子啊!不知道这位公子是前辈的……”
“干嘛啊你?不就借个洞穴用用么?东打听西打听的?没完了?我儿!这关系够近了吧!”
无量真人又朝着那位青年仔细看了一会,这才面带为难之色的说道:
“晚辈对于‘观气识骨之法’,还算有些心得……这位公子绝超不过二十五岁…可如果小道没有算错的话,衍圣公您今年已寿高三百有余……”
白文衍听他这么一说,立刻没皮没脸地朝着他一挺腰胯,满面春风地说道:
“狠不狠?”
二十分钟之后,特别狠的白文衍,把背上的沈归往三清洞里一扔,转头对着满面促狭的无量真人说道:
“我说‘小无’啊……你们这什么狗屁炼心阵,对昏迷的人到底有用没用啊?我可警告你,我背着大老远的扑奔你们玄岳道宫而来;要是最终让我扑了个空,可小心你们这间‘天打雷劈’的道殿……”
说到这里,站在鹰嘴峰的白文衍一挥手中春雨剑……三息过后,对面的山峰突然仿佛被一把天斧挥砍而过,横截面平整而光滑……
“衍……衍圣公,这炼心大阵对于昏迷之人效果如何,晚辈确实不敢打包票;而且,这炼心阵虽然可以锤炼人的心智,但却没有疗伤的功效啊!这位白公子……”
“他姓沈!”
无量真人被白文衍粗鲁的打断,抬头看了他那满头乌黑的秀发,又狠狠咽了一口吐沫,继续颤声说道:
“这位沈公子如今伤情不明,我也不敢断言这道炼心大阵,到底会给他带来怎样的变化……不过呢,在这片华禹大陆之上,还有几处可以温养内外伤势的天灵宝地;若是炼心阵没用的话,前辈也可以带着白……沈公子去那些地方碰碰运气啊!”
白文衍一听这话,眼前也是一亮:
“还有此等宝地?那你快详细说说!”
“是!这第一处呢,就是西疆的‘赤石山’了;那里终年烈日当头,砂岩喷火,飞鸟难度,寸草不生。据小道的道法数术推算,凭着那里‘天地心炎’的异相,应该可以重新梳理沈少爷体内的每一寸经脉……”
白文衍一听此话,便把脑袋摇的仿佛拨浪鼓一样:
“直接说下一个吧,我怕热……”
“另外一处位于蜀南剑池的竹海之中!因为那里是整片华禹大陆之上,生机最为充沛的地方;想必凭着充沛的生命力,应该对沈少爷的伤势很有帮助;不过嘛,蜀南山势绵延不断、道路崎岖艰险,而且由于被繁茂的植被所覆盖,乃是一座天然的迷幻之宫……”
听到这里,白文衍面色极为难看的摆了摆手:
“……说下一个吧”
“啊……哦……好的!还有一处乃是在极寒之地的幽北三路……”
白文衍听到这里,立刻挥手劈断了崖边的一棵青松:
“我弄死你啊!”
第395章 和尚踢皮球
正如无量真人所说,这天地间自然孕育的‘疗伤圣地’数不胜数,如果单纯只是为了疗伤的话,那么这间三清洞,根本就派不上什么用场。更何况以疗伤见长的江湖门派也不在少数:就比如说南康滇南的神农谷、北燕三秦的药王殿、还有燕京的太医院,幽北三路的萨满教;甚至是北燕中原‘南林禅宗’、乃至南康申城的‘天神教’,在治病救人方面,都有他们的独到之处。
既然医道名家如此繁多,怎么轮也轮不到玄岳道宫啊!虽说玄岳道宫也有些秘方丹药,但大多都是用来辅助修仙的道丹;对于治疗内外伤势这方面,并没有任何显著的功效啊!
“衍圣公,小道虽然是您的晚生后辈,但今日也得斗胆说您两句的不是……小道虽然愚陋,但也看得出来,这位沈公子与您虽然不是亲生父子,也定然也关系匪浅;那么既然如此,您就更不该把他带来我们这里了……有句话叫‘医武不分家’,虽然您对岐黄之道不甚了解,也总该知道咱们习武之人受到的内伤,大多都经不起拖延啊!”
白文衍刚想说话,回头看了看黑漆漆的三清洞口,又拍了拍自己的肚子:
“这里也不是说话的地方啊!有吃的吗?这一路跑下来还真有点饿了……”
“有有有!不过前辈既然与我们祖师齐名,那这辟谷之法……”
“嗯……那就算我跑馋了,这么说行不行?那要不然我给你点银子?”
一柱香的时间过后,吃饱喝足的白文衍一边喝着敬神的素酒,一边絮絮叨叨的对无量真人念叨起来:
“你以为你说的那些破事,我不知道吗?你琢磨琢磨,我行走江湖都多少年了,该把这小子往哪送我还能不知道吗?实话告诉你吧,我们爷俩之所以会来你这座道观,就是南林禅宗的一个大秃子给我指的道!”
听到这里,无量真人立刻提出了一个很关键的问题:
“前辈……倒不是小道信不过您啊!不过您口中所说的‘大秃……师傅’,是不是南林禅宗的掌门方丈——弘慧禅师啊?”
“那些和尚都没头发,我瞧着长的模样都差不多啊!我哪知道谁是弘慧禅师啊!反正我去南林禅宗的时候,就只有他一个老秃子穿着一件大红色的僧袍,我就挑了一个最显眼的……”
“那就没错了!那件红色的僧袍,可是只有大德高僧才有资格穿戴的袈裟,乃是北燕天佑帝御赐的一件至宝,叫做‘十方伽罗宝衣’。人您虽然是找对了,但如果小道记得没错,这位弘慧禅师,自打八岁‘悟道’之后,就再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了啊!人家修的可是‘闭口禅’、又怎么给您指道呢?”
无量真人的这句话,算是把话说到根上了!
华禹大陆上通行的佛法禅宗,其实原本就是‘舶来品’。根据上古传说之中的记载,华禹禅宗的创建者,乃是一位普普通通的北燕儒生。这位儒生年轻之时,曾远赴旃陀国游学,并且拜入了旃陀国一位王子的门下习学佛法,并且获赐法名‘神光’;在这位神光禅师‘学有所得’之后,便把‘佛祖的光辉’带回了华禹大陆;之后经过一番‘本土化’修改之后,神光禅师才正式创立了‘华禹禅宗’。
所以,从严格意义上来讲,这位‘神光禅师’乃是华禹禅宗的‘创始人’;但他仍然以释宗二祖自居,尊奉远在旃陀国的师尊——达摩祖师为华禹禅宗开山祖师。
若是从另外一个角度来看,这位出生于旃陀国的达摩祖师,其实就是一位不折不扣的天灵脉者;而二祖神光禅师呢,就是开创了华禹禅宗的地灵脉者。
华禹禅宗经过了数百年的更迭演变,如今已经逐渐分成了南北两派——北派南林禅宗,是以钻研佛法经籍,普度芸芸众生为首要任务的‘辩经派’;而南派的南泉禅宗,则强调习学佛门武艺、修身助人的‘武斗派’。
不过,即便是一家分为两派,但这南北禅宗之间仍然还是互相尊重,交流也颇为频繁的。因为无论是佛法还是武学,都出自达摩祖师的真传,根本谈不到什么正宗与否;这弥勒笑脸迎人、韦陀怒目圆睁,南北两家禅宗,也是这样互相依托的关系。
正如无量真人所说那般,这位弘慧禅师,原本就是个被放在庙门以外的弃婴、自小就跟着庙里的大和尚们一起侍奉佛祖;平日里既做些杂活、闲下来也精研佛法;没想到在他年满八岁的某一天,他奉命清理后山的十瓣莲花池;望着小舟两侧那遮天蔽日的白莲花,他竟然在刹那间妄念俱灭,顿悟得道了!
从那之后,沾染了佛缘的弘慧小沙弥、便不再修行‘三千大世界’,而改为修行‘本心小世界’了;正所谓‘口为心之门、闭口心自沉;刹那一刻静,万籁皆同景’。
即便是弘慧禅师在接受天佑帝御赐的‘十方伽罗宝衣’之时,也只是背对着天佑帝,微微敲了三下木鱼以示感谢……
既然他那闭口禅修的如此彻底,又如何给对于佛法禅机一窍不通的白文衍,指明道路呢?
白文衍听到他这个问题,也有些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
“啊?闭口禅?就是不能说话的意思呗?那我好像冤枉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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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辈,您的意思是……?”
“你也看见了,沈归这孩子的伤势又重又怪,昏迷了已经百日有余,我的真气又探不进去,心里实在是着急啊!于是我就把他带到南林禅宗,想要让那些大和尚们帮着瞧瞧……可是那个穿着红衣服的大和尚,一直就那么傻愣愣的看着我……”
“什么?您说弘慧禅师动了?”
白文衍说得虽然轻描淡写,但无量真人却十分明白:这位‘凡间佛陀’那么一动,绝对不只是转个身子那么简单……
“当然动了呀!我跨入大雄宝殿的时候,他就不敲木鱼了,然后又转过了身子,一直‘傻呆呆’的看着我……”
“然后呢?”
“然后我就把这事跟他说了呀!可我在那噼里啪啦地说了一刻钟,他愣是一声都没吭!你说说看,这我能不生气吗?”
无量道人看着愤愤不平的白文衍,心中升起了不太好的预感……
“然后你就把南林禅宗的大雄宝殿给拆了?”
“你说的这叫什么话!买卖不成仁义还在,拆人家房子干嘛?我就是因为看他不说话,觉得有点生气……然后我就想试试他是真哑巴、还是就不愿意搭理我……”
“您……把弘慧禅师给打了?”
“哪能啊!土匪恶霸都不兴打僧骂道,更何况是我了!我就是随手从树上扯下来了一根柳条,抽了他后背三下……我也没用真劲,就是想看看他会不会喊疼……”
“然后呢?”
“然后他就伸出食指,指了指我眉间的那一道剑痕,然后就脑袋一低,断气了……”
这一次无量真人真的被惊到了!弘慧禅师这位人间佛陀,此时竟然已经坐化了!不过这短短一个时辰接触下来,无量真人心中也十分清楚:别看这位‘南斗衍圣公’言谈举止粗鄙不堪,但他却绝对不是个敢做不敢当的小人;既然他说没用真力,那就肯定是没用真力的……可即便弘慧禅师是一位修行闭口禅的‘法僧’,但也不至于受不了三下细柳加身啊!
“前辈,弘慧禅师坐化之事,咱们暂且先不去说他……所以您就凭着我们祖师爷的那招‘阴阳分海式’,才带着沈公子跑来我这一座玄岳道宫的?”
白文衍摸了摸自己眉间的那道伤疤,略带着些不好意思的说道:
“你想啊,我都把你们祖师爷给‘打飞升了’,要不是实在没了法子,我还真就不愿意来。就你方才说的那些地方吧,我也都去过了……丸散膏丹吃了无数,就连药王殿那个……哎?就是那种绿色的丸药,叫什么来着?”
“续命养魂丹?”
“嗯对,就是那玩意儿,我只在他们祠堂里找到了三粒,就全给沈归吃了,可是根本就没用啊!”
无良真人所说的‘续命养魂丹’,乃是药王殿的镇派至宝,据说有活死人肉白骨的神奇功效!只要人死的时间不长,一粒丹药下去,立马就能生龙活虎的下地干活!不过,可惜的是丹方已经失传,所以沈归肚子里那三粒,已经是药王殿最后的‘存货’了……
“就那些参精啊(百年以上的老山参)、雪魄啊(极品雪莲),但凡是幽北皇宫里有的药材,这小子也都试过了,全都没用啊……”
无量真人听的脑壳都大了!见过糟践东西的,可是没见过像白文衍这么糟践东西的!那些个罕见的天材地宝啊,被他就像喂驴一样、一股脑全都塞进了沈归的肚子……不要说是位重伤昏迷的患者了;即便是个好人,都得被那些强横霸道的药力给活活‘拱’死!
“…前辈,以小道看来,要是这些东西都没用的话,那沈公子昏迷不醒,就应该不是伤势过重导致的了。您既然身为天灵脉者,想必也一定听过‘回春圣手’林思忧、林前辈的大名了……要不然您去……”
白文衍听到这里,眼睛一瞥:
“用你说?要是能找她我早就去了,沈归那小子就是林思忧亲手养大的!”
第396章 沈归的斗争
白文衍虽然身为天灵脉者,但很可惜他并不懂医;所以对于药性之间的相生相克,就更是一窍不通了;单从他平日里的言谈举止就能看得出来,这位天灵脉者,只怕是除了‘打架’天下无敌、活的比谁都长之外,其他的方面,与市井之徒比起来只怕没什么两样。
不过他方才所说的话,倒是也没有半点夸张。这位纵横天下、来去如风的天灵脉者,已经把他原本就知道的,从别人口中打听到的所有名贵好药,都一股脑地塞进了沈归的肚子里;而昏迷不醒的沈归,就仿佛是一只燕京填鸭,被五花八门的丸散膏丹、撑的小肚子都鼓起来了一圈……
其实,沈归现在的身体状况,倒是要比白文衍与无量道人想象中的情况乐观许多。他并不是陷入了真正意义上的深度昏迷状态,反而神志异常清醒,感知思维也十分敏锐,只是身体无法控制而已!就像是一位有自我意识的植物人那般。这种看似假死的状态,其实也并不少见,比如说是江湖术士口中的‘魇魔食梦’,就是如此,也就是民间俗称的鬼压床了。
他身上的那些外伤,其实早就被各家医者‘收拾’的差不多了;除了一些暂时还没有褪去的伤疤之外,根本就毫无影响;之所以他如今还没有‘夺回’身体的‘使用权’,也完全是巧合与巧合相撞的结果。
当日在河中大街上的那一战,他为了能够挺过颜青鸿率军入城的那一段空白期,万分紧急之下,只得采用了‘自行研发’的刺穴手法。虽然的确成功焕发了身体的‘第二春’,但也正因为他的粗糙手法与行为鲁莽,才导致了如今这般状况;再加上他背后被砍的那一刀、不单被人破开了风门要穴,连带着旁边那道‘心神居所’的灵台穴,也同样遭受了牵连。当他那一股心血灵力散尽之后,自然也就陷入了短暂的失神与昏迷当中。
就好像是一台油箱里加了水的汽车,虽然还能凭着底油跑上一段;但之后的一场发动机大修,却是无论如何都躲不过去的。
沈归当时的那一身伤势虽然凶险异常,看起来也十分惨痛血腥;但其实只要医治及时并且处置得当,也并没有什么生命危险;甚至如果李乐安当时能够再沉稳一些,也不难想出背后那一记重刀,会带来怎样的隐伤……
正所谓关心则乱,医者不自医,想必也同样是因为这个道理。
而且,当沈归的这身外伤,被白文衍找来的那些医道大家治好之后,随着灵台穴伤势愈合,他的精神意识,也自然而然地恢复了过来……也就是说,如果白文衍能够任其自生自灭的话,那么不出七天时间,沈归就可以站起来满街乱跑了。
这位‘南斗衍圣公’白文衍,也算是好心办了坏事,包括药王殿那三粒续命养魂丹在内,无数的天材地宝、成罐的神丹灵药,全都被他一股脑地塞入了沈归的肚子当中。这一下倒好,原本沈归体内的经脉已经开始逐渐愈合;但如此种类繁多,种性不一的药材,被他一股脑地‘填’了下去,不只撑爆了沈归那原本就纤弱如纸、满布裂痕的经脉,还顺带着把他的‘精神状况’调理的极其敏锐!
也可以说,尽管距离南门之战已经过去了近百日,但沈归沈少爷,已经足有七十个日夜,没有尝过深度睡眠的美妙滋味了。
如果身处蒸笼一般闷热的盛夏时节,能吃上一碗鲜果碎冰消暑,定然是十分舒服惬意的;而若是在寒冷刺骨的严冬时节,能守着炉灶吃上一锅白菜炖肉,也能把身子吃的暖暖和和。
但这几十日间,沈归体内的感觉,就犹如白文衍脸上的那一道蛇形刀疤一般,一半寒冷一半炽热、一半疼痛一半泰和、一半上升一半下坠、一半酸麻一半胀痛;两种水火不容的感觉,就这样不停在他体内互相变幻、争斗;可惜的是,斗了足足两月有余,仍然还是保持在一个微妙的平衡点上,谁都无法压制另外一方。
往往老大老二打架,倒霉的就会是老三。如今两种力道杀了一个难解难分,却苦了‘身为老三’的沈归;不过,他既然化身‘战场’,也只能硬生生地扛着,再加上已经恢复如初的敏锐感官触觉,只能默默忍受着如此非人的折磨。由于身体不能动弹,就算他无数次想到要一死了之、可根本也找不到任何机会!
所以不难想象到,他如果能开口说话,早就已经把这位来路不明的‘老男人’,给活活骂化了!
直到三天以前,即便沈归仍然还是处于‘鬼压床’的状态之中,但也不知是不是因为那些刚猛霸道的混杂药力、已经随着沈归身体不停冒出的冷汗全都消耗殆尽了。他的体内竟然渐渐变为了一片虚无,那些令人头皮发麻的感觉,也一股脑地消失不见了。
虽然日子算是好过多了,但对于沈归的伤势来说,这也并不是个什么好现象!
那些已经被药力冲撞成无数碎片的经脉、与残破不堪的周身大穴,如今全都被一些‘黏糊糊’的药力所包裹;就犹如原本还是一条条顺畅无比的公路,已经彻底断成了一截一截的‘碎石板’,任何真气内息,都难以通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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痛感,虽然会让人难以忍受;但它却是负责警醒人类对于损伤与危险感知力;可以想象得到,如果人类一旦失去了痛感,那么即便是烈火焚身,也是毫无知觉的……
当然,已经有了基本意识的沈归,定然不会选择坐以待毙,他每日都在拼命的积攒内息,想要通过自己的努力恢复如初;但很可惜的是,负责输送真气的‘路网’已经破碎不堪;即便自己竭尽全力,但可用的真气仍然还是那么一点点而已……而且,如果一个不小心把真气运到了经脉的断裂层上,那么这一份‘苦工’、也就算是打水漂了!
直到今日凌晨,他才好不容易把丹田的伤势弥补了一些,也顺势积攒了一道略微浑厚的真气;眼看着就能大展拳脚,自力更生了,也不知道那个中年人到底发了什么邪风,竟然把自己用‘摔麻袋’的方式,硬生生地直接摔在了地上……
这一道‘过肩摔’扛下来,也宣告着他之前的那样一番努力,又全白干了!
再次缓醒过来的沈归,体内又恢复空空荡荡的状态;别说通过丹田调动内息了,就连那些原本一直犹如针刺的内腑五脏,都已经没有了丝毫知觉……唯一可喜的是,自己又可以掌控住身体了……
沈归先是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双手,却发现入眼处皆是一片混沌,既像是眼前蒙了一层不透光的黑纱、也好像是双手化为了一滩深不见底的污水……沈归又抬起头来向四处望去,只见周围黑烟弥漫,能见度极低;但奇怪的是这黑烟并不刺眼、也不算呛鼻,就好像只是变了种颜色的空气那般……
沈归扯开嗓子,嘶吼了几声,结果除了自己的回音之外,他还是什么都没有听见;他迈开双腿向前跑去,只见远处仿佛出现了一道光亮,但再向前跑几步追去,光亮便立刻消失了……
“沈归……”
“谁!”
即便沈归此时体内空空荡荡,但自幼训练出来的警觉性,仍然保持他条件反射地做好了‘战斗准备’……
“沈归……”
“……哎?”
“沈归……”
“……”
这道呼唤他的声音,刚开始还极其缓慢;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一声接着一声地‘喊’了起来……没过多久,已经变成了无数道相同的声音,齐声呼唤起沈归的名字……
沈归只觉得被喊得头痛欲裂,伸出双手想要遮住一些音量,却没有任何用处……他只觉得那些声音,是从身体的每一个毛孔之中传入头颅的,即便自己把双耳戳聋,恐怕也毫无用处了……
“道法自然、修身养气;清心寡欲,守静去欲;心旷神怡,和光同尘;守心炼性,断渔忘情;全身炼气,抱元守一;先修人道,再登仙途;道法精微,玄门奥妙;执天之行、观天之道;上药三品,气神与精;口诵正言,妖鬼伏钦……”
就在沈归被‘呼唤’的有些精神错乱之时,那个不停呼唤自己名字的声音,突然开始念起了一些玄之又玄、但好像又没什么都没说的‘废话’来。沈归抱着肩膀不耐烦的听完了之后,伸出舌头舔了舔自己的嘴唇,刚打算出言讥讽,没想到又传来了一道老迈的女人之声:
“沈归……”
“有完没完了!!!老板!换碟了!”
沈归彻底崩溃了!这什么情况啊?这是打算换个性别年纪、给我点新鲜感,然后再重来一遍吗?是‘重播键’坏了吗?这没完没了的车轱辘话,什么时候算是个头啊!
“沈归,你在此处……过的还好吗?”
“嗨,凑合活呗、哪有什么好不好的?”
“知道你过的不错,老身也就放心了……”
“我说那老太太,你怎么都不听人说话的呢?我啥时候说自己过得好了啦?”
“把你从虚空之中唤醒,也是情非得已之事……而且,即便你只是贞儿的‘易魂之子’,但我也把你当成了亲孙儿呀……我也很想能亲手抱抱你……也想看着你一天天长大呀……”
沈归听到这里,也切身实际地感受到了对方话语之中那份真挚的情感,一时之间楞在了当场。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
“贞儿……”
“就是你这一世的娘亲……郭贞公主……”
“您老人家是?”
“老身娘家姓李……道号玄鱼……”
第397章 雷火炼金殿
说起华禹大陆上的天灵脉者,除去那些已经被人供在佛龛神坛上的泥胎之外,最出名的就是‘李玄鱼’这位大萨满了。当然了,天佑帝钦点‘三剑镇北燕’的青芒剑神岳海山,虽然要比这位神婆大萨满有名的多;但可惜的是,他还算不上是一位真正意义上的天灵脉者。
这世间之事往往如此,就比如说那个不知道去哪办事的刘半仙吧,好像除了他自己之外,整个华禹大陆都没人认识他!还有这位已经活了三百多年,愣把人家玄岳道宫开山祖师都‘打到飞升’的白文衍,也大多都只是听过他的名字而已,至于真正实力,只怕没几个‘明白人’能说得清楚。
但人家岳海山曾经可是活生生的‘传奇人物’,而且由他一手创建的蜀南剑池,如今还好端端的立在川蜀之地,有了佐证,自然流传度也就更广一些了!
而这位大萨满李玄鱼呢,虽然在江湖上也广有盛名,但也没有能够让人引为席间谈资的光辉战绩;再加上她所代表的萨满教,无论从装束还是造型、法事还是教义来说,比起其他的教派信仰,都要‘土气’许多;再加上华禹大陆通行的男尊女卑思想,由女性当家作主的萨满教,也就更不受主流文化圈的待见了。
如果此时沈归听到的声音,真的是出自李玄鱼之口的话,那么摆在他面前的就只有两个可能:要么就是李玄鱼凭着神秘的萨满术法勾魂夺舍,死而复生;要么就是自己被灌了太多补药,最终伤重不治……
无论怎么想,都是后者的几率要更大一些。
“咳咳…既然我已经凉透了,那咱祖孙俩就正好商量商量,下一站送我去哪啊?快点啊,我都等不及了!其实我的要求也不高,长的漂亮,身手矫健,再有个纵横天下的爹,就算是齐了!”
“……”
“要求有点高?那这样吧,长得漂亮就行了!身手不好我也能自己练,爹要是不能随便坑,我也可以自食其力…但好歹也得有一个爹,要不然总是出身不明的,也太容易吃亏了……”
“你这一世有爹……”
“有没有的你心里没数吗?……”
“……”
“对了,你刚才说自己娘家姓李……道号玄鱼……可你不是萨满教的神婆大萨满吗?哪来的什么道号呢?而且你娘家姓李……你和李登又是什么关系啊?”
“呵呵……婆婆原本是中原神都洛京人士,与东幽路的李家,没有任何关系;至于‘玄鱼’这个道号,还是我的道师——玄虚道君赐的,我自己也很喜欢这个名字,就一直用它示人了……”
沈归听到这里,才算是对李玄鱼这个熟悉而陌生的老人家,有了一个初步的认识……
“那你现在能不能告诉我,你把我弄到这里来,到底想要我做些什么呢?”
……
与此同时,原本还是正午骄阳的天空,突然乌云密布,电闪雷鸣……坐在大殿之中的无量真人掐指一算,却再次一无所获;按照卦象显示,仍然还是上上大吉之象……
“前辈,您见多识广,通天彻地,您看这天象骤变……”
白文衍此时也同样听到了惊雷运势的‘咕隆咕隆’之声,他面色一沉,一个闪身便站到了雷殛玄虚殿以外,双目寒光四射,紧紧盯着头顶的那团乌云背后的一抹微光。
雷声‘运势’的时间越长,降下的雷电之威,自然也就越大。无量真人等了足有半刻钟的时间,但间白文衍仍是面色冷峻的抬头望着天空、一言不发;他也只好鼓起勇气,走到他的身后小声问道:
“前辈……可有所得?”
白文衍面色凝重地回过头来,郑重其事地对他说道:
“好像要下雨……”
要不是因为无量真人自知自量,当场就想与他同归于尽!
怎奈,今日自己已经占满了三卦,打又打不过人家,也只能不明所以的继续担心起来……
忽然,无量真人也是一个纵身,消失在了道场之中;几个呼吸之后,他怀抱着三本蓝皮账簿从玄经阁走了出来,朝着还在‘担心下雨’的白文衍招了招手,自己便走入了大殿之中。
“前辈您看,根据我们玄门的典籍来看,这天上之天、也就俗话所说的神界,共分为三十六重天;所以‘三十六’这个数字,在我等玄门弟子看来,便代表着轮回之数。就好比说我们玄门会把主管人间大小事务的北斗星君,视为‘天正中星’;而在北斗七星周围,还分布着三十六颗天罡神星、七十二颗地煞妖星…您别这么瞪着我啊,这可不是我们玄门弟子在编故事哄人钱财!…包括来源于萨满教的星辰观,与天神教的星相学,都是可以与我们玄门的看法互相印证的!”
看见白文衍不置一词,无量真人又絮絮叨叨地继续叙述者玄门的天文观,直到白文衍实在听不下去了,一挥右手,射出一道真气禁制,把他的嘴巴封的死死的,然后才双目炯炯有神地盯着他:
“既然你说的这么明白,那你也给我算算,那些有名有姓的天灵脉者,都是个啥星星啊?”
这一句话,直接把无量真人的狂热眼神、说得黯淡下来;这么火热的‘研究课题’,他当然早就尝试过了,只是还没算出结果而已!白文衍见他吃瘪,也立刻咄咄逼人的追问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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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就是要下场暴雨嘛!你瞧瞧你小嘴叭叭的,可给你能耐坏了!我就问问你,这打雷下雨跟你说那些狗屁东西,都有啥关系?”
白文衍的话音刚落,天上突然降下了一道闪电,紧接着凭空响起一声闷雷,仿佛要把整个天都震塌下来一般……随即,又有三十六枚火球,由打被闪电‘捅破’的雷云之中鱼贯而出,围绕着那座雷殛玄虚殿,不停地旋转开来……
白文衍一挥右手,解开了无量道人嘴唇处的真气禁制,一脸平淡地对他说:
“……嗯……你继续说。”
无量真人一翻白眼,刚开口说了两个字,可由于滚雷之声越来越大,根本就听不见任何声音,索性也只能暂时闭嘴。
二人就这样眼睁睁地观看了今年的第二场‘雷殛炼金殿’:这一次的‘玄妙天象’,不仅仅是声势更加浩大,就连‘参演阵容’都足足增加了三倍。三十六枚火球,一百零八道雷电,只把个道法庄严的玄虚道宫,变成了犹如‘低等小舞厅’那般的艳俗暧昧。
一柱香时间过去之后,整个雷殛玄虚殿就仿佛变成了黄金铸就一般,闪烁着耀眼的光芒,即便在白天看去,都让人不免生出敬畏之心……
“……无量啊,今天换我帮你算一卦吧。我觉得呢,你们玄虚道宫,可能要发……”
白文衍虽然本身就是个‘方外之人’,但面对今日这等异象,仍然也是摸不着半点头脑……
而无量真人此时早已经跪在了大殿前面,与那些跑出来围观的小道士一起眼含热泪,注视着‘金碧辉煌’的雷殛玄虚殿。
白文衍无意与他们一起称颂‘玄门祖师显灵’,便摇摇晃晃地慢慢走向了后山三清洞……
“无量!”
三息之后,一声从天而降的怒吼,带着犹如远古洪荒巨兽奔袭而来的惊人气势,直接压塌了身子无量真人的身子……
在场诸位道长回头看去,只见刚才还风度翩翩的白文衍、此时须发皆张,无风自动,手中的长剑竟然还吞吐着肉眼可见的纯白色气晕,每埋一步、便踏出一个脚印,缓缓地正在朝着道场走来……
“前……前辈……您要是实在喜欢……就把那盏‘不灭道玄灯’拿回家吹吧……玩腻了记得还回来就行……”
此时趴在地上不得动弹的无量真人,实在承受不住大惊大喜之间的来回转换,直接痛哭出声。这,也是他第一次对于玄门天衍术数的玄妙法门,产生了深刻的怀疑。
“三清洞何在?”
“……前辈原来是迷路了啊?玉蟾!你这个逆徒去哪了呀玉蟾………快带白前辈去三清洞啊……”
无量真人要不是被威势压迫的动弹不得,真想亲自清理门户了!说好的师徒如父子呢,生死关头之前,哪有当儿子的、用自己亲爹挡刀的道理呀!
“休伤我家恩师!看剑!”
“前辈留情啊!”
说时迟那时快,还未等白文衍下话出口,一个小胖子的身影突然从树上落下,双手还拿着一柄桃木剑,口中大声叫嚷着…
“……伙食这么次,也能给你吃成这样……”
白文衍连挡都懒得挡,话音一落,便仿佛挑西瓜一般,伸手在他脑门上轻轻一抹,这位‘从天而降’的小道士玉蟾,便‘嗖’的一声飞上了玄经阁的三层塔顶。随后,他又一伸手,解除了无量真人的禁制;紧紧捏着他的肩膀,一个闪身之后,二人便消失的无影无踪……
待无量真人再回过神来,只见原本三清洞的所在位置,如今竟然只是一片光滑如镜的山石!
二人互相对视了半晌,无量真人终于喏喏地开口说道
“前辈……咱是不是又走丢了?”
第398章 上上大吉
这座三清洞,虽说是玄虚道君当年亲手布下的阵眼,但这座洞穴的本身,却并不是经由人力开凿而成的;至于说那座炼心阵的玄妙之处,凡能够活着走出来的玄门弟子,对其不是讳莫如深,便是干脆彻底不予置评;即便是几个‘活泼开朗、爱说爱聊的人,对于这座炼心大阵的形容,也都是光怪陆离、各不相同的。所以,即便无量真人身为掌教,但他对于这座炼心大阵,也谈不到有什么深刻的了解……
他唯一能够确定的便是:在他修道的这一段时间之内,还从未听说过这一间三清洞,有自动闭合、或者‘转移阵地’的奇特功能!
“前辈……小道自小就住在玄岳山上,虽然未曾进过三清洞,但……但也从未听说过发生这等匪夷所思的变化来啊!”
“那我不管!反正人是在你们玄虚道宫丢的,你们得负责把人给我找回来!要不然我就把你们全送到玄虚那里,让他亲自帮自己的徒子徒孙们收拾烂摊子!”
无量真人真的是一点脾气都没有了!打也打不过,说又说不听,一言不合就要动手,一句话听不顺耳就要灭我山门,这哪是什么天灵脉者啊,活脱脱就是一个地痞流氓!
“前辈您息怒……哎对了!这等‘山吃人’的事件,虽然听起来有些诡异,但好像也不是没有例子……哦对了,那档子事好像是发生在三秦行省的西岳山!小道记得是有一个小孩,他的娘亲也被西岳山给吃了;然后这孩子就不知从哪借来了一把大斧子,当中把西岳山给劈开了……”
“那他妈呢?”
“没事啊!”
“他妈比山还硬啊?”
“那倒不是,好像说他母亲是个神仙……”
“既然是神仙、咋又被山给困住了呢?”
“好像是因为她和凡人结合,触犯了天条,这才被别的神仙给关进去的!”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神仙能关住吗?你还别说神仙了,你关个天灵脉试试?对啊,要不然你把我也给关进去!来来来,我就站这不动……”
“前辈前辈……您别急啊!我这也是帮您出主意呢。刚才我见您一剑削断了山巅,心中万分佩服于您的神通广大,才会想起这个故事来的……小道琢磨着如今沈少爷既然也被关在了山里,那您就试着也把三清洞给劈开呗……”
“你是不是修道修傻了?那孩子他妈是哪路神仙我不知道,但沈归就是个普通人啊!我就算真能把山给劈开,沈归不也被劈成两半了?……哎?莫非你能再把他再救活了?那就值得一试了……”
无量真人一见白文衍误会了自己,已经撸胳膊挽袖子准备挥剑了,急忙拽住了他的胳膊:
“小道可没那么大道行!”
“那你还跟我说这‘鬼打架’的故事?对啊,这事你听谁说的呀?你师傅?还是你家祖师爷托的梦啊?”
“倒也不是……是在去年春节的时候,小道下山采办……听集市上一个说书先生说的……”
“哎?我也就是最近脾气变好了,要依着我去年春节时候的脾气,你这老小子早就被我给塞石头缝里去了!”
白文衍一边对着无量真人骂骂咧咧的,一边走到了‘三清洞原址’,仔细观察起来……
“这个小木牌……?”
“前辈,此乃祖师爷的真迹墨宝……”
“也就是说,还真不是三清洞挪了地方,而是自己‘闭上了嘴’?”
无量真人也伸手摸了摸光滑如镜的山体,百思不得其解的嘟囔着“匪夷所思、闻所未闻”……
正在二人仔细勘察现场之时,突然有一位小道童风风火火地跑上了鹰嘴崖:
“掌门师祖,掌门师祖,不好了!有人上了咱们雷殛玄虚大殿的金顶!现在正骑着大殿的屋脊往下掀瓦呢……”
要不是无量真人的内功深厚精纯,那一口被气出来的鲜血定然已经喷了出来!这算是什么上上大吉的卦象啊!今日先是被白文衍打上门来,自己说好话、陪笑脸、请吃饭还得挨着骂;如今不仅这位活祖宗没走,居然又来了一位上房揭瓦的‘新爹’!
“前辈……我们玄虚道宫……是不是今日就要灭门了呀……呜……”
百感交集之下,无量真人再也顾不上掌教的体面,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哞哞地哭了起来;白文衍看着这位涕泪横流的老道长,也觉得自己身为长辈、可能做的有些过分了;只好讪讪地笑了两声,略带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哎!无量……你徒孙可还在这呢……有个师祖的样行不行啊?别哭了别哭了!这样吧,我看这三清洞之谜,咱一时半会也解决不了,我就先跟你回去一趟,看看是谁来揭你们大殿房瓦的……”
无量真人抹了抹眼泪:
“那要动手的话,可得你上!”
“行了别哭了,谁让我是长辈身份、又吃你们家饭了呢!这事就交给我了!”
于是,眼圈鼻子一片通红的无量真人,带着身后的天灵脉打手白文衍,趾高气昂地回到了雷殛玄虚殿前。
他抬头望去,只见此时的确有一个人影,正骑在大殿的屋脊之上,仔仔细细地掀着房上的瓦片……
“竖子住手!尔无故闯我山门在先,又毁我雷殛玄虚大殿在后,莫非是来我玄虚道宫结仇的吗?我玄门子弟虽然素以修身养气为己任,但也绝不是任人欺凌的软弱无能之辈……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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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量真人挺着胸脯说完之后,朝着身后的白文衍一撇眼神一努嘴……
白文衍面上虽然麻木冷淡,但心中却早就笑出了一团花来!这无量真人最后那句‘不是’、分明就是在发泄自己心中的郁结!不过,既然已经答应了后生晚辈,也总不好自食其言吧!
于是白文衍身形一动、瞬间消失;眨眼功夫过去,他便已经站在了雷殛玄虚殿的房顶之上……
“嘿嘿嘿,别抠了!财迷啊你?别看那玩意儿闪金光,但肯定不是金子……哎对了?你什么时候上来的、又是从哪上来的呀?”
白文衍虽然表面上嬉笑怒骂,但毕竟也是个天灵脉者身份,对于周遭的环境掌控,肯定还是有一定火候的。以雷殛玄虚殿的高度,想要飞身跃上,自然就需要内息辅助……
但刚才的白文衍,却什么气息波动,都没有感知到……
直到这位低头‘验货之人’抬起了兴奋的面孔,白文衍才彻底放下心来。原来这位‘小财迷’,正是被玄岳山‘吃’进山腹之中的沈归!
沈归听到了耳边传来问话之后,一边反复打量着‘金瓦’、一边随意的回道:
“什么叫从哪‘上来’的?我是从‘上面’掉下来的!……哎?你这声音挺熟的呀……对了!是不是你把我带来这里的?”
白文衍闻言看了看毫无异状的天空,无意识地答道:
“是啊,就是我含辛茹……”
“老子他妈跟你拼了!”
沈归听到了回复,突然扔出手中瓦片,随即双脚一蹬屋脊,随着‘咔嚓、咔嚓’两声脆响,身形犹如羽箭一般、直挺挺地冲向了正在抬头望天的白文衍。
单从出手速度与力道来看,沈归的身体不仅已经恢复如初,身手比起往日来、还更加精进了一些;起码,在无量真人眼中看来,这位沈少爷的武艺,恐怕已经远远超过了自己那位多年未曾谋面的小师弟了……
而自己那位小师弟单清泉,可是玄岳道宫五百年以来,武学天赋顶尖之人了。
面对着沈归犹如浪潮一般汹涌绵密的攻势,白文衍就犹如蝴蝶穿花、闲庭散步一般悠然,不仅没有出手抵挡,在他完全闪避过几十招后,竟连脚步都没有挪出一个冬瓜大小的圈子当中…
“基本功不错……但你这拳脚路数……是跟卖大力丸的人学回来的吧?……招招都把力气往实了用,你能撑多长时间啊?一柱香?一个时辰?要是像你这么打下去,就算是我不出手,你也能把自己给活活累死……”
无量真人看着正在雷殛玄虚殿上‘比武动手’的二人,自己也陷入了沉思当中:偶尔缓慢地推出一掌、偶尔用双臂互相拆套着推手,眼神虽然有些呆滞,但手脚却忙的不亦乐乎……
旁边围观的那些小道士们都很清楚:自家的掌门师祖,已经沉浸在‘观想’的境界当中。
玄门、释门,对于‘修行’二字,各有不同的理解和表达方式。
禅宗讲究的是顿悟。就仿佛‘莲池顿悟’的弘慧禅师一般,在某一个瞬间、某一个特定情景上突然大彻大悟;而玄门讲究的则是修为,内外映照,天人交感,最终能否有所精进,也全都在于长期的积累,讲究的是一个水到渠成。
而此时此刻的无量真人,也遇上了他的个人修为、开始迈上一个新台阶的临门一脚。
直到房上的沈归用脱了力,被白文衍扛在肩上落下之后,无量真人才从观想之中剥离开来……很可惜,对于他来说,这个机会非常难得,就是时间太短暂了…
“无量,借你一间厢房用用!”
随口说完之后,白文衍便扛着肩上那一头‘死猪’,直接消失在了道场之中;而若有所思的无量真人,也只是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
“师傅……师傅……”
小胖道童玉蟾扯了扯魂飞天外的无量真人……
“玉蟾啊……哎?你去哪了?”
“徒儿刚从玄经阁上被人接下来下来啊……哦对了师傅,刚才徒儿‘挂’在玄经阁的塔顶上看了个清清楚楚……咱们雷殛玄虚殿上的那些金瓦,已经全都碎的差不多了……”
第399章 武道极限
沈归虽然已经用脱了力,但却并没有失去自主意识;诚然,他即便是真的想要失去意识,短时间内也是件很困难的事。就凭着他体内那些还没有消耗殆尽的天材地宝,恐怕他还需要很长一段时间的自我消化,才能安安稳稳地睡上一个好觉……
“这间道观……是玄虚道宫吧?你带我来这干嘛啊?是想要帮陆向寅报仇吗?可他不是你们玄虚道宫的叛徒吗?叛徒的仇也要报?你们这些人也太霸道了吧?哎对了,你到底是谁啊?现在幽北三路怎么样了?我睡过去多少日子了?你认识刘半仙吗?李玄鱼呢?看你的身手应该也是个天灵脉者吧,跟他俩有交情没有啊……”
沈归就这样躺在厢房的床上,看着愁眉苦脸的白文衍,两片薄唇噼里啪啦地说个不停;而白文衍几次想要开口说话,却都被沈归那密不透风的追问给堵了回去。终于,他还是不堪其扰,挥手封住了沈归双唇……
“你先歇会啊,舌头又不是借的,至于吗?等我说完了你再问,省的白费功夫……我呢,叫白衡,字文衍!看你年纪不大,江湖阅历不足,想必也没有听过我的大名……不过没关系,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我就给你说道说道吧……在我三岁那一年呐,才刚记事!我爹呢,是个养羊的牧民……”
于是,刚刚用脱了力气、又被封上了双唇的沈归,就这样一动不动的听着白衡白文衍,从他三岁那一年开始,一直讲到了三百多岁的今天……坦白说,这位天灵脉者虽然武功深不可测,但他讲故事的水平,就连一文钱都不值……
直到他喝光了第三壶茶水,山顶也升起了朝阳之后,白文衍才终于干巴巴地讲完了自己的生平事迹。
“……这群道士也太抠门了……连夜宵都不给送一顿,这茶水灌得我五脏六腑都要飘起来了……”
白文衍嘴里一边嘟囔着、一边挥了挥手,解开了沈归嘴上的禁制……
此时的沈归,心中全都是连自己都不好意思说出口的脏话。但是,面对一位声名赫赫的天灵脉者骂街撒泼,他暂时还没有那个胆子,也没有那个能耐……
“你等会……我脑子有点乱,你得先让我理一理……也就是说,你是从丞相府中把我抢出来的?这一路上喂我吃了那么多‘补药’的人,也是你?然后呢,你还是传说中那位‘僧道儒推掌断江河、衍圣公一剑灭三圣’的白衡、白文衍?”
白文衍听到沈归的这一番话后、立刻特别兴奋地说道:
“对啊对啊!厉害吧!跟你说啊,当时那仨老骗子可牛……”
“打住打住!几百年前露脸的事咱先放放,人都已经让您沉到江底了,说得再热闹,也是个死无对证啊!不瞒您说,只要再多听一遍,我就能直接吐出来!受累跟您打听打听啊,你们这些天灵脉者,风格是不是都那么……嗯……那么鬼神莫测呀?”
白文衍听完了沈归的问题之后,竟然还认真地思索了一会:
“嗯……也不能说都是这样的……就比如说你家大婆婆李玄鱼吧,那小丫头片子平时不太喜欢说话,待人接物也都阴阳怪气、神神叨叨的;而他们玄岳道宫的祖师爷玄虚,平时就特别喜欢‘端着’做人,哦对了!他还特别挑食!就比如说吃饭吧,那老小子葱姜蒜不吃,韭菜不吃,芫荽不吃、牛肉、狗肉、鱼肉都不吃……”
“可以了可以了,算我没问题好吧!刚才您说自己认识我大婆婆李玄鱼?”
白文衍一听到‘李玄鱼’这三个字,立刻摆出了一副‘为难’的表情:
“只要是天灵脉者吧,互相多少都会有所耳闻的……我虽然知道那个小丫头,但也谈不上有交情……”
“衍圣公啊……我怎么觉得,您好像有点怕她呢……”
白文衍一听这话,眉梢眼角立刻挑了起来:
“我怕她?我白文衍会怕一个娘们!我是谁啊!我……”
“打住打住!您先等会再吹!我刚才之所以会进入到山腹以内,就是因为受到了李玄鱼那萨满之魂的召唤。我劝您说话还是注意点,要是您真的做出了什么亏心事,那她既然能召唤我,想必也能召唤您……”
白文衍一听这话,突然停下了‘自吹自擂’,脸色也骤然惨白一片……
“她她她她又活了?”
“倒是也没有……”
白文衍听完之后、立刻长出了一口气,又抬起右臂,抹了抹额头渗出的汗水:
“那我就放心多了……”
看到一位‘老牌资深天灵脉者’,居然只听到‘李玄鱼’这三个字,就摆出了这般‘没出息’的模样,沈归心中始终觉得有些纳闷。
因为方才自己在与他动手之时,已经感觉到这位衍圣公的武道修为,绝对还要高过那位已经‘不知所踪’的刘半仙一头;再加上他方才絮絮叨叨说出的骄人战绩,哪怕只有一半是真的,这位白文衍也已经可以被视作‘战神’一般的人物了!
而李玄鱼虽然也是天灵脉者,但说到底,不过就是个‘神职人员’而已,根本也没有与旁人交手的赫赫战绩流传于世;也就是说,她的身手虽然比普通人强上一些,但也绝对比不上打遍‘华禹无敌手’的白文衍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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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您真是白文衍吗?就是那位单枪匹马、灭杀三个天灵脉的白文衍……?”
“那肯定没错!我跟你说啊,当年我……”
“那您为什么一听见李玄鱼的名字,连冷汗都被吓出来了呢?”
俗话说的好,揭人不揭短,打人不打脸!如今沈归这一个问题,就等于是直接掐住了白文衍的脖子…
“……这个嘛……你还小,你不懂……要是当面锣、对面鼓的交手,那我就是天下无敌呀!但是她李玄鱼根本就不以武道修为见长,也从不跟人正面相抗……她的拿手好戏,是那些花样百出的邪门术法!”
“邪门术法?比如呢?”
白文衍上上下下地扫了沈归几个来回,然后略带促狭地反问道:
“你认为呢?”
“……”
肚子都有些饥饿的沈归与刘半仙,偷偷摸进了玄岳道宫的伙房之中,一边吃着早点,一边聊起了关于天灵脉者的话题。
原来,天灵脉者对于凡人来说,虽然个顶个都是犹如神仙下凡一般;但其实在他们这些‘仙家’的领域当中,也不都是犹如刘半仙、白文衍这般的‘战仙’。
而李玄鱼最大的本事,便是她通晓这世间所有的‘攻击性术法’,也就是凡人口中所谓的‘邪术’。
凭着这些邪门术法,但凡李玄鱼想要灭杀一位天灵脉者,她甚至都不需要亲自动手,即便两人相隔千山万水,她也能让对方死的不明不白。也可以说,这位神婆大萨满,有着隔空灭杀生灵的能力。
当然,这等强大到离谱的邪门术法,绝不可能没有任何代价;至于说凭着李玄鱼的一己之力,究竟能够杀掉几个天灵脉者嘛……至少,李玄鱼不是因为邪力反噬身亡的,这就足矣说明问题了;而且,在她横空出世,直到沈归降生的这一段时间以内,那些‘死于意外’的天灵脉者,便有着不下十五位至多。
至于说使得那些天灵脉者或失足落水、或坠楼身亡之类的‘意外事故’,究竟是不是全都出自李玄鱼之手,恐怕如今也没人能说得清楚了……
就像李玄鱼这样一位‘大小通杀’的天灵脉者,又有谁会愿意平白无故地招惹她呢?
吃完了一顿早饭之后,白文衍与沈归并肩走出了伙房大门。这位天灵脉者眯着眼睛,看了看火红的朝阳,先是伸了个懒腰,而后语气惫懒地说道:
“刚才我又给你梳理了一次体内经脉,已经没有任何问题了…不过,即便真的再发生了什么问题,我也真的无能为力了…咱爷俩之间的缘分呢,也就到今天为止了。我如今也吃饱喝足,就直接下山了……”
听到白文衍要走,沈归有些奇怪的问道:
“下山?你要去哪啊?”
“还是跟以前一样,随便逛逛呗……”
“那你要是没事干的话,跟我回幽北不好吗?”
白文衍神情暧昧地看了一眼沈归,只把他看的脸色通红,最终还是低下了头……
“你那点小心眼啊……沈归啊,你现在的身手虽然粗鄙不堪,可保护自己还是没有什么问题的;我白衡这个人呢,性格还是比较孤僻的…不太习惯有人跟着自己……”
沈归低着头,仔细思索了一番之后,这才如释重负般的笑了出来:
“嗯,那我也跟你一起下山好了。我刚才想过了,你之前的那个问题,其实告诉你也无妨。方才在三清洞之中,李玄鱼婆婆的萨满之魂曾经嘱咐过我。她要我完成她没来得及完成的遗志:把你们这些还活在世上的天灵脉者,全都杀个一干二净!
白文衍一听这话,立刻指着沈归哈哈大笑说道:
“哈哈哈……沈归啊沈归,别说我白衡瞧不起你!别说你只是个肉体凡胎;就算你是个天灵脉者,也绝对不可能成为武道顶尖高手!而且,直到现在为止,你的武道修为已经达到了极限;无论你日后再下多大的苦工,也统统都是白费力气了!”
说完之后,白文衍身形一闪,便消失的无影无踪……
第400章 返乡
沈归在下山之前,还是给泪眼汪汪的无量真人留下了三百两银票。虽然,他也不知道那些散发着金光的房瓦,到底值多少银子;但是想必若是他不纠结瓦片的材质,下山请几个工匠来把雷殛玄虚殿修复完整,也还是够用的。
之后,身体恢复如初的沈归,就这样孤身一人、踏上了返回幽北三路的孤独旅程。
其实他心里也十分清楚:即便距离奉京之乱,只过了区区百余日时光;但恐怕已经走上正轨的幽北三路,已经不再需要他沈归这么一号人物出现了;而需要他的亲近家人们,如今也大都定居在传说中的人间天堂——南康;所以无论如何权衡利弊,他此时都不该再舍近求远,奔赴远在千里之外的化外苦难之地……
但人类毕竟不是石头,感情也无法衡量……
即便沈归有千百种不再北上出关的理由,但让他最终决定返回幽北三路、却只需要简简单单的三个字,就已经足够了。
李乐安。
在他想来,如今幽北三路的内乱,已经迎来了可能达成的最好结局,但他与李乐安之间的故事,才刚刚开始而已……
当然,还有那个‘该出手时就出手’的长公主颜书卿……
对于沈归来说,无论是两军疆场、还是朝堂党执,无论局面如何错综复杂,也都是有迹可循、有法可依的明暗厮杀罢了;但是男女之间的情感纠葛,就显得复杂的多,而且也往往没有任何道理可讲……
于是,深陷‘三角恋’困扰当中的沈归,连欣赏沿途美妙风景的心情都欠缺,就这样闷闷的坐在车厢之中,异常颓靡地度过了这一趟‘长途旅行’……
甚至直到他站在了奉京西城门以外之时,仍然还是没有理出一个头绪来……
别瞧只过去了区区的三月有余,可如今的奉京城,已经彻底变成了另外一番模样,甚至让沈归这位‘土生土长’的幽北人,都生出了些许陌生之感。
“那些漠北来的商队,都别在这排着啊!你们不是回漠北吗?那走什么西门啊!都去北门都去北门,这边已经堵严实了!还有那边的小爷们,你没带货就也别往里挤了,走小门走小门……嘿嘿嘿!别看了别看了!就说你呢!就一个人扛着一个包袱,非得跟着货队挤在一起干嘛啊?是不是想趁乱偷点东西啊?……”
西城门的城门吏,此时正站在一张木桌子上,扯着沙哑的大嗓门,拼命地指挥着交通。他一边把手里的鞭子抡的‘啪啪’作响、一边指着远处正在往城内挤去的沈归大喝……
沈归闻言一边朝他点头致歉,一边走到了旁边一道只容两人并排通过的小城门,在人群的簇拥下,涌入了奉京城中。
其实,奉京的西城原本都是些深宅大院,平日里的西城门,根本就没多少闲人。可今日的西城门附近,竟然连个下脚的地方都没有!无论是正道还是小路,全都挤满了推车担担的贩货之人;甚至还有不少衣着华贵的商人,也都深陷在人群之中,奋力地向城门挤去……
“东海关仍然是废墟一座,至今都没有重建……可一座小小的奉京城,居然来了这么多商队……难道是已经和北燕达成了停战协议吗?”
沈归一边嘟囔着,一边仔细打量起这些人的穿着打扮;可还未等他看出个所以然来,便有一位五十岁开外的老汉,接下了他的自言自语:
“这位公子是外地来的吧?其实现在这样,还算是好的呢!不信你等入了冬再看,我琢磨着到时候来我们幽北贩货的商人啊,肯定还得翻番!”
二人交谈了短短一句话的时间,沈归已经被撞了三四次;于是他只能拽着这位老汉,贴在了身后的院墙边上:
“这位老丈,敢问贵宝地为何涌来了如此多的商队呢?我之前可听人说起过,幽北三路的内乱才刚刚平息百日,这些北燕南康人就敢来这里贩货?莫非不怕背上个里通外国的罪名……”
这位老丈闻言‘扑哧’一乐,那缺了一颗门牙的瘪嘴也随着迸发出的气流、吹出了一声‘哨’响:
“噗,公子,您说得这些事、都是哪年的老黄历了!自从我们兴平皇帝登基之后,便立刻提高了商人的地位,还免除了一年的幽北商税,又让工部加紧修整官道、四处铺设官驿,更在奉京城中开辟出了三块大空地,建立了三个交易集市……您刚才是从西门进的城?小老儿偷偷跟您说吧,我大儿子是在衙门口当差的,他跟我说过,就这道这西城门啊,马上就要被推倒扩建了!您要是再晚来一阵,恐怕这道足有百年历史的城门啊,可就再也瞧不见喽……”
沈归一听老汉这话,条件反射地脱口而出:
“扩建城门,最少也要花费半年的时间!莫非幽北与北燕真的要休战了?”
这老汉把头一摇,故作神秘地说到:
“那倒也不是,不过据说也快开始谈判了。而且至少在短时间之内,我们幽北与北燕狗…北燕哥们!肯定是打不起来了……”
“这又是为何呢?”
“小老儿也是听那些贩货之人说的,也不知是真是假……据说北燕和南康的最近一年时间之内吧,关系闹得特别僵……根据小老儿自己琢磨啊,这事应该是八九不离十了!要不然我们幽北前一段时间闹…咳咳…他们北燕人能那么老实?再忙不也得过来插一杠子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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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归一听,也是点了点头。在他之前的盘算之中,李家那按兵不动的一支私军,就是为了防备北燕人趁火打劫的最后一道防线;当然,他也没奢望凭着那些地痞,就能全歼来犯之敌;但只要能拖上一时半刻,也就足够了。直等奉京城中大势已定,颜青鸿也坐稳了帝位之后,便可以腾出手来,指挥态度暧昧不清的颜重武、抗击来犯之敌了……
“哦……原来如此啊!谢过老丈告知……”
沈归行礼之后刚要转身离去,没想到却被那老头死死拽住了肩膀:
“别走啊!站这听我嘚啵嘚说了这么长时间,茶资您多少也得赏一点啊!”
“茶资……您老是牙行中人?”
“呵呵,公子您取笑了,您看小老儿我这模样,像吗?而且牙行那些人呐,现在还哪有跟人磨牙的闲工夫啊?小老儿就是给这大户人家看院子的门房,闲来无事呢,也出来给人指个道、传个话啥的,给自己挣一口烟叶子抽……”
沈归哈哈大笑着点了点头,故意装出一副疑惑的模样问道:
“那该给您多少银子呢?”
这老汉盘算了一番之后,咬了咬牙,伸出两个手指头:
“我们幽北人最厚道了,看您这气质就知道是个念书人,我坑谁也不能坑您!行情价,二两银子!”
沈归哈哈大笑,扔过去一锭十两银元宝:
“老人家,您这趟活啊,也就是十文钱!哪怕真有人能给您二两银子,醒了攒(想明白)之后,就能去衙门告您一个讹诈!您拿着这锭银子,买点好烟叶子抽吧!回见了……”
说完之后,沈归便挤入了人群之中,转眼就消失不见了。
往日繁华似锦的河中大街,倒是没有沈归想象中的那般拥挤;一眼望去,那些来往的行人,也大多都是奉京本地人士打扮。沈归挎着自己的粗布包袱,走到了一间医馆门前……
“劳驾这位伙计,我想打听打听,今日你们这回春医馆,是哪位先生坐堂啊?”
正在门口发着木牌的小伙计一抬头,发现来者是一位二十岁出头的少年公子,他上下打量了几遭,不免有些奇怪地问道:
“公子身患何疾啊?今日本馆由李先生亲自坐堂,可这号牌我发出去了十几位,恐怕你得等上好一段时辰了……不过依我看来,您身强体壮、气色红润,也不像是身染急重病症的模样;不如您明日再来,也许就……”
“谢谢您了,劳驾您还是给我一个号牌吧,索性我今日也闲来无事,就在这里等李先生好了……”
于是,沈归便握着一枚上写‘拾柒’两个大字的木牌,坐在了回春医馆门前的长凳之上。他从晌午一直等到了太阳落山,从夕阳西下一直等到了掌灯时分,终于听见了一道令他魂牵梦萦的女子声音,从医馆之中飘荡出来:
“地黄,外堂还有多少病人?”
那位正在前堂扎药的小伙计,此时一听先生问话,立刻朝后面大喊回话:
“师爷,外面还剩下一位!”
“好……那就赶紧让他进来吧,我实在饿的不行!”
沈归听到这里,也不等小伙计出来叫号,立刻站起身来,整了整衣冠,缓步走进了回春医馆的内堂。
此时屋内的那位‘李先生’,正在低头整理着手边杂乱不堪的笔砚纸张;待她听见了脚步声音越来越近之后,自然而然地开口询问道:
“哪里不合适了……啊!!!”
还未等沈归的听力恢复如初,一道迅捷无比的白色身影便迎面扑来;方才还端庄沉稳的‘李先生’,此时就仿佛化身为一只树袋熊那般,死死地抱在了沈归的身上!
第401章 筹备婚事
整座奉京城之中,沈归最熟悉的道路既不是自家的河中后街、也不是城北丞相府的大门;反而是会友楼后身、那间专走泔水、收料进货的小胡同。
“嘿嘿嘿……你谁啊?带着一位堂客,就这么直眉瞪眼的往人家后厨闯?懂规矩吗?吃饭的话走前门,这里不待客,赶紧走赶紧走
沈归与李乐安才刚踏进院门,立刻就被一个满脸痤疮的小胖子给拦住了去路。
“……嘿?我这刚……罢了罢了,你们宋师傅在么?让他出来接我!”
在姑娘面前被人臊了面皮的沈归,刚要发火,转头就见李乐安捂着咕咕作响的肚子,饶有兴致的看着自己吃瘪。那双在黑暗中闪着亮光的杏眼忽扇忽扇的、看的沈归什么脾气都没有了……
“啥宋师傅?我们这后厨里连大师傅带学徒、再加上送米送面的,都没有半个姓宋的!甭跟我这提名道姓的,是不是打算吃白食啊?”
这下沈归真火了,一扬手就把这位小伙计拨到了旁边,迈步就往厨棚里闯,嘴里还拿腔拿调地嚷了起来:
“有活人没有啊!这是他娘的要反啊!老子这辈子不说纵横天下,但在后厨被人堵门,可还是头一回呢……”
沈归这么一嚷嚷,由打厨棚里也慢慢悠悠地走出了一位二十多岁的青年男子。此人衣着样式虽然不算华贵,但是剪裁与用料却都颇为讲究;虽然他也带着套袖、穿着围裙,但头上却并没有扎包头巾;由此可见,这位显然就是已经不再亲自掌勺的大师傅了……
这人左手托着一块小麂子皮,皮子上面还放着一盏精巧的阳羡紫砂壶;他一边小口抽着茶水,一边高扬着脸、迈着四方步走了出来……
“是谁他妈……的没长眼睛啊!连沈少爷都不认识?嘿嘿,沈少爷您多暂回来的呀,怎么也不提前打声招呼呢……来来您屋里坐屋里坐,别跟这小崽子一般见识,他是刚招来的,不懂规矩……”
这位功架十足的大师傅,正是宋行舟‘案下’唯一弟子——许思东。没想到这奉京一场内乱过去,这位小学徒也摇身一变,成了后厨掌灶的大师傅!
“不敢不敢,许大师您说得是哪里的话。确实是在下不懂规矩,带着堂客闯了您的后厨,我们这就……”
“啪、啪!”许思东也知道沈归的脾气,先给自己来了两个小嘴巴,封住了沈归的口之后,便满面告饶地扯上了他的袖子,细声细语地说:
“您别骂我了成不?这位置要是我师傅乐意干,哪能轮到我啊!我许思东原来是什么模样、别人不知道,还能瞒的住您吗?您就瞧我师傅的面子上,饶了我这一回成不?想吃什么您说话,我亲自下厨,还求您老能受受累、给我指点指点呢……”
沈归心中暗笑:这小徒弟的手艺有没有长进,自己还不知道;但就他这副买卖口、江湖道,已经有了六成火候……
“别摇啊你,你那壶茶叶那么烫,一个不留神再泼我身上!这样吧,给你半柱香的时间,上四道菜!两荤两素一羹汤。我们就在这院里等着吧,也不招你们后厨的灶王爷心烦!”
“……成成成,您说怎么着咱就怎么着!四喜,摆桌看茶、点心蜜饯干果一样都不许少啊!你们都他娘给我仔细着点,谁要是敢弄出半点的幺蛾子来,老子把你们活撕了喂鹰!”
许思东一咬牙,撒着狠的走进了后厨;没过多久,富有节奏的切配之声就传了出来……
“丞……咱爹最近身体如何?”
沈归呷了一口热茶,轻声地向李乐安打听道。
“不知道……自从内乱平息、姑姑去世之后,他也就告老还乡,回到了大荒城祖宅定居。哦对了,在我爹临行之前,还给你留下了一封书信,一会你就跟我回丞相府拿吧。”
李乐安一边吃着绿豆糕,一边低着头,小声地回应着。在这一路上,李乐安已经把沈归昏迷之后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地都告诉了他。
此时沈归听完之后,也没再追问;而是抬起一只手来,把李乐安嘴边的糕点渣轻轻地扫落在一旁:
“吃慢点,一会还有热菜呢,垫垫肚子就得了……”
李乐安虽然只是麻木地点了点头,但心中却升起了一种奇怪的感觉。这还是她与沈归二人、第一次单独对面而坐,踏踏实实的吃上一顿晚饭。而且此时的沈归,与往日那种跳脱飞扬的脾性也截然不同;他这朴实到近乎于呆板的关心,根本就不像是评书话本里描述的才子佳人;反而更像是一位慈父,面对着自己心爱的女儿……
不过,由于种种‘不足矣为外人道’的原因,导致了李乐安从小便缺少父爱;沈归今日的这个风格,也正好算是刀对了鞘,病对了药。
“来喽来喽…葱烧海参、油焖大虾、板栗扒蒲菜、干贝海米酿冬瓜、山参飞龙羮……二位慢用!”
随着几位小徒弟撤去了头盘,这四菜一汤的标准二人席面,便稳稳当当地摆上了桌面。
沈归拿过了旁边的一壶桂花酿,分别斟满了面前的两个杯子,递给面若桃红的李乐安:
“请……”
二人喝下了头盏酒之后,便分别拿起了筷子……
“来来来,许大师、许大厨!麻烦您老人家出来,咱们聊两句!”
许思东此时就躲在窗户后面,一听沈归的热情呼唤,心中顿时咯噔一声:要坏!不过,许思东也有他精明的一面!他并没有把所有‘外人’都赶出后厨,反而还着急了所有徒弟,一起停下手里的工作,排好先后顺序之后,这才鱼贯而出。
踏出后厨门槛的一瞬间,许师傅就把目光投向了桌上的盘子:桌上的每道菜式,都只减少了一点;就连回春医馆的那位李先生,此时也早就放下了筷子,自饮自酌起来……
“沈少爷您吩咐……”
“我也没工夫跟你废太多话,简单说几句就行。海参发的时候沾上了油星;挑虾线的时候破坏了虾肉质感;板栗太硬、白菜太软,火候出了问题;干贝和海米的味道互相打架;羹汤虽然看起来不错,但居然是靠着团粉调出来!这些乱七八糟的破玩意儿……都他妈是你师傅教的呀?”
沈归指着许思东的鼻子痛骂了一顿,转身又朝着李乐安温柔的笑了笑:
“看来咱们成亲那天的掌勺师傅,还得再另找一位了。”
说完之后,沈归便扯着许思东的耳朵,一起走进了后厨,随着‘哐当’一声门响,厨棚便被关了个严严实实。
没过多久,许思东满眼通红地走了出来,小心翼翼又传上了四菜一汤。而在他身后走出来的沈归,此时也一边擦着手,一边用袖子抹着脑门上渗出的汗水,大大咧咧地介绍道:
“木须肉、芙蓉鸡片、锅塌豆腐、罗汉斋、奶汤蒲菜,都是我亲手做的!你不是饿了吗?那就快点吃吧!反正就算我做的再次,那也肯定比他们强。”
说完之后,沈归瞥了一眼被扫到了角落里的‘名贵菜肴’,又趔了许思东一眼:
“花里胡哨的……”
其实李乐安对于吃饭这一方面,要求并不算高;但这毕竟是‘自家男人’亲自下厨,他也就饶有兴致地分别品尝起来……
没想到她这一尝,便再也停不下筷子了!本就已经饿到心慌的李乐安,遇见了一桌极下饭的家常菜,硬是塞下了三碗白饭。
此时二人慢悠悠地并排走在河中大街上、看着灯火通明、热闹非凡的奉京夜景,心中俱是一片淡然安宁。
“……没想到你手艺还不赖啊!跟宋师傅学的……嗝!”
李乐安刚刚开口赞扬沈归的厨艺,没想到一个饱嗝顶上来,直接把她的后半句话给‘收’了回去。沈归笑呵呵地揉了揉李乐安的脑袋,又把自己的胳膊架在了她的肩膀上,轻声地说道:
“宋师傅会的我也会、他不会的我还会。你若是喜欢吃的话,我可以不重样的喂饱你……
“那还是不要了!自从回了奉京城,我都胖起好大一圈了……”
李乐安一边摇着红扑扑的脸蛋,一边伸出一只小手,隔着衣服捏着自己的小肚子……
就在二人‘逛街消食’的时候,突然迎面走来了一队银盔银甲的太白禁卫。为首一将年纪不大、面目白皙俊俏,正是李乐安亲手救回来的飞熊军护卫营长——方钧平!
“见过恩公,见过沈少爷。卑职方钧平,奉陛下之命前来此处,请沈少爷前去面圣。”
二人与方钧平虽无深交,但他面上的游移不定之色,却也都被沈、李二人看了个清楚……
李乐安刚想说话,立刻被沈归紧紧捏了一下肩头……
“你先回去,我跟他去见见颜……陛下。”
李乐安抬起头来,注视着那副温柔的面孔;而自己眼中满满的不安之色、也清晰的映在了对方的瞳仁之中。
“放心,没事的。我一会就去丞相府找你。”
李乐安重重地点了点头,然后换上了无比狠辣的语气、指着方钧平说道:
“方钧平,我既然能把你的肠子塞回去,自然也可以再把你的肠子给拽出来!今日既然是你把他带走的,那么如果他少了一根汗毛的话……那我劝你日后无论是吃饭喝水、还是行动坐卧,可都要多加留神了!”
放完了狠话之后,李乐安便走到了沈归身前,把自己挂在靴边的惊雷短剑、悄悄地塞入了沈归的怀中,随后便扬长而去了……
第402章 10.面圣
沈归就这样被十一位全副武装的太白卫围在当中,在方钧平的带领下,朝着城东方向走去。
“方统领,我们是不是走错了路啊?如果沈某没记错的话,去往皇宫的方向、好像应该出河中大街的西口吧……”
“没走错。”
方钧平背对着沈归,干巴巴的挤出了三个字。不过,在他开口回答的同时,身形也骤然一抖、竟然紧张的连右手都向背后的花枪摸去…这样一个幅度不小的动作,自然也被沈归看在了眼中。不过,他也只是微笑着摇了摇头,便继续心平气和地跟在他的身后了。
没过多久,方钧平便在南市场绿柳楼的后院停了下来;他上前轻轻敲出了三长两短的门响;随即便有一位‘鬼面武士’,轻轻推开了绿柳楼的后院小门……
“沈归带到。”
那位鬼面武士听完点了点头,朝着沉默不语的沈归招了招手,把他让进了绿柳楼中。
在他的带领之下,沈归推开了三层最大一间房间的大门……
“朕还以为你不敢回来了……”
随着身后房门被紧紧关闭,沈归便在灯火透明的厢房之中,看见了此时正坐在桌前,身穿龙袍、神色凛然的兴平皇帝颜青鸿。
沈归面对着已经‘改头换面’的老友、并没有着急回应;反而先是踱着步子,左右打量起了屋中的陈设布置……
“沈归!朕在与你说话……”
自觉备受冷落的的兴平皇帝颜青鸿,用力拍了一下桌面,朝着沈归大喝一声!随即,由打旁边的内房之中,立刻窜出了不少于二十名手执兵刃、头戴鬼面的壮硕武士!
沈归看着这些埋伏在暗处的‘刀斧手’,连伸手拔剑御敌的动作都没有;反而还大模大样地坐到了颜青鸿的对面,与他对视了半晌,这才开口说道:
“……这一出戏码,要是在勤政殿上演一场嘛……兴许像是那么回事……”
颜青鸿听完之后立刻又拍了一下桌子,反手就把自己头上的龙冠扯了下来,转身便朝着那些手执兵刃的‘鬼面武者’招着手道:
“给钱给钱!一人一百两啊!带了赶紧给银票,没带的赶紧借,要不然都算你们‘欺君’啊!”
与此同时,身背花枪的方钧平也推门入内,垂头丧气地从怀中掏出了一张银票拍在桌上,嘴里还连连念叨着‘晦气’二字……
随着一阵‘吱嘎吱嘎’的响声,坐在轮椅上的万长宁,也被大萨满何文道推了出来。他一露面,便朝着正在脱龙袍的颜青鸿嚷道:
“我这可还下了五百两反注呢!君无戏言啊!”
颜青鸿一边擦着额头渗出的汗水,一仔仔细细地数着银票:
“赔了你这五百两,我也赚了不少啊!哈哈哈哈……”
那些赔完了银子的鬼面武者,也纷纷脱下了脸上覆盖的面具,还有几个脾气暴躁一些的,拽着方钧平的脖子就开始责问道:
“肯定是你在路上漏了底!”……“是不是你跟陛下串通好了,一起做的局啊?”……“我这一百两银子你赔啊!”……“不是让你路上少说话了吗?这小子沾上点毛,比猴都精”……
沈归一脸无奈的打量着这些无聊的朋友们,无可奈何地说道:
“下次要拿我打赌的话,最好别带着颜老二。他刚才哪一出戏,有点过火了……”
屋中的之人一听沈归揭开了谜底,立刻哄堂大笑起来;那几个心疼银子的家伙,也全都跑到了颜青鸿的身边,想要讨回自己的‘血汗钱’……
算平了赌债之后,众人这才七嘴八舌地议论起了‘正事’。万长宁一边敲击着木制的扶手,一边跟沈归说道:
“据我猜想,按照恩师原本的计划来说,应该是想要举荐你出任丞相之职的;但你身受重伤之后便不知所踪,这才会把我推上了这个位置,先顶过那一阵乱子;如今正好你也回来了,看样子你的身体也恢复的不错,就别再难为我这个瘸子了……”
沈归刚要开口推脱,兴平帝颜青鸿就先朝着万长宁摆了摆手,止住了他的下话:
“丞相大人之前跟我提过此事,而他本来的意思,也就是属意你接任的丞相之位的,所以士安你也不需要多想。当然了,如果沈归本人愿意的话,咱也可以仿照人家北燕王朝,弄个什么左右丞相的职位!那我这皇帝当的,可就舒服多了……”
沈归立刻摇起了脑袋:
“想都别想啊!你还是指望这位瘸子继续帮你顶着吧!这种拆了东墙补西墙、伺候整个幽北百姓吃喝拉撒的杂事,我沈归可是半点兴趣都没有!”
此时飞熊军统帅颜重武,也刚刚从门口接进来了三个大酒坛;他一听沈归这话,咧开大嘴哈哈一笑:
“就是就是!当文官有啥好的?就沈归那满肚子的鬼心眼,不打仗就白瞎材料了!反正过两天李家的那一支私军,也差不多该抵京了;你这个李家的毛脚女婿,正好统帅这支李家的队伍、也算是名正言顺了!等再过上几年,咱们攒足了粮草军械,咱哥俩搭伴一起出关南下!你当兵马大元帅,我给你当先锋大将!咱是先灭北燕、再平南……”
沈归一听脑袋都大了,急忙摇头摆手地止住了颜重武对于未来的展望与遐想:
“我说‘黑瞎子’(狗熊),你快给我歇会吧!就凭咱幽北的这点人马,你竟敢做那荡平八荒六合的美梦?也太拿自己当回事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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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归这话才一出口,方才还热闹非凡,推杯换盏的厢房之中,刹那间安静了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反复在沈归与颜青鸿之间晃来晃去……
颜青鸿也觉得有些奇怪,他轻咳了两声之后,便略带疑惑的问道:
“这些事,我们已经商量有一段时间了;甚至包括士安与傅忆在内,都觉得没什么不妥呀…要不然你跟大伙说说,这法子哪不行了?而且咱们和北燕人之间,早晚不是也得有个了断吗?现在又没有岳海山这么一号人在了,就凭着北燕那些废物兵的能耐,黑瞎子带几个人随便一冲、那不就全垮了吗?”
沈归望着屋中那些满脸都写着‘理应如此’的幽北巨擎,心中不由得冷了下来。他先朝着太白卫统领方钧平一抬下颌,对方便会意地带着几个兄弟,推开了房门,警惕地守住了门口……
“来来来,既然咱今天都说到这了,这酒也先不忙喝、姑娘也不着急见了……我想先问问你们大伙,就这个破主意,到底是用谁的屁股想出来的呀?”
众人看着面色冷峻的沈归,都是一头雾水;而身为现任幽北丞相的万长宁,也只好硬着头皮,开口回应道:
“咳……沈归啊,最近三个月,我们幽北三路的发展着实不错。别看咱们免了一年的商税关税,但同时可以迅速清理往年的积压货物呀!今年的粮食方面虽然紧了一些、但是靠着往年的陈粮、再加上从南康人手里换来的一些南粮,今年的冬天也并不算如何难过;直等明年商税恢复如初、东幽路的新粮也打下来之后,咱们幽北就算是重新回……”
万长宁的账刚报到一半,沈归立刻一摆手、便粗暴地打断了他的话:
“我相信你的算筹功夫,也相信你能在三年之内,凑足二十万南下大军的粮饷。所以我问的也不是银子,而是问你们凭什么认为,咱们幽北三路,能跟北燕或者南康互相抗衡?”
接下来,屋中便陷入了极为热烈的讨论之中,所有人都在诉说着自己心中的理由;甚至有些人的看法,就连沈归听了之后,也是连连点头、表示认同的……
直到半柱香的时间过去,最先回过神来的颜青鸿,挥手止住了屋中的讨论:
“这事咱们说破了大天、不是也白费唇舌吗?既然我们都认为行,就你自己认为不行!那现在就换你来说服我们,为啥咱幽北人,就没有那个逐鹿中原的资格呢!”
沈归颇为玩味的看着颜青鸿,伸出了一根手指头,点着他的鼻尖呵斥道:
“我看你是被这身龙袍给压傻了吧?才刚保住你那条小命几天啊?就他娘的琢磨着想要逐鹿中原了?没看出来啊,你小子还挺知道上进的!你以为打仗就是打钱啊?就咱们和北燕之前的那一场摩擦,要不是我帮着黑瞎子指挥,能破得了人家二十万平北军吗?你还真以为那几场胜仗,都是咱们靠着实力赢回来的呀?我呸!”
颜重武身为‘中生代名将’,被沈归这‘一呸之下’、有些挂不住脸了……
“我也没说是我自己打赢的呀!所以才会让你来挂帅,我当先锋吗?你既然能用计胜他们一次……”
“颜重武我告诉你,你既然身为军中主将,一定要明白一个道理:所谓的‘智胜’,永远都是居于弱势一方,万般无奈之下,才会被动选择的求生之道;任何以寡敌众,都是在用自己全部筹码、去赌一场局部战役的微小胜利;能够打赢,自然是有了些许的喘息之机;可是只要输了一场,那就永无翻身之日了!”
说完之后,沈归又伸手指着颜青鸿:
“你这刚踏实下来才几天啊?能不能少‘做妖’?我问你啊!柳执找到了吗?停战协议签订了吗?与漠北草原之间的盟约理顺了吗?东海关的归属和重建、你心里都有数吗?还有朝堂里的太子遗党,都查清楚了吗?朝廷的某些律法,都重新校订了吗?自己家里的这堆破事都没搞清楚呢,还有功夫去琢磨几年以后的事!吃饱了撑的我是见过不少;可你们才刚吃了两口‘观音土’、就琢磨着该怎么‘减肥消食’了?!”
沈归骂完了人之后,又朝着门口探头探脑的方钧平大手一挥:
“妈的一群蠢货,气死老子了!小方,把粉头给我叫进来!我还得教育教育那些姑娘们!”
第403章 11.夜话东暖阁
丑时初刻,那些痛痛快快吃完了一场花酒的患难之交们,终于迎来了最后的散场时刻。此时,除了还肩负着护驾之责的方钧平以外,所有的人都已经醉的目光呆滞、满地乱爬了。
二更过后,皇宫禁地的东暖阁之中、坐下了四位青年男子。他们每个人手里都端着一杯用于醒酒的参茶,一起在认认真真地吹散着从茶碗里飘散而出的气雾……
“沈归啊,你现在可以老老实实跟我说了吧?咱们与北燕之间……就真的无法一战吗?”
颜青鸿问完之后,随手把参茶放在了接手桌上;随即又伸出二指,不停揉搓着自己的眉心。
“……你们仨都喝成这样了……现在还能听明白话吗?”
沈归一脸狐疑地看了看万长宁和何文道二人;只见这二位相逢恨晚的‘新朋友’,正在以茶代酒,互相劝着对方‘再多饮几杯’……
“这只是东暖阁的一场闲谈,又不是朝堂论政,也不是你‘沈夫子’开课授徒,用不着想得太复杂,简单直接的告诉我,那些‘不可为’之处,究竟在哪?”
沈归歪着脑袋打量着颜青鸿,半晌无语。直到看着他把一盏醒酒茶全部饮尽之后,沈归这才开口反问道:
“不如这样,你先告诉我,你们这些颜家人,为何全都想要南下呢?”
颜青鸿被沈归这么一问,开始还有些愣神;随即便满面热切地注视着沈归的双眼,滔滔不绝地诉说着自己的理由:
“不只是我们颜家人啊!包括所有幽北百姓在内,之所以会为‘南征事业’奋斗了近百年,就是想要离开这个寒冷刺骨的极北之地!谁不想要住在四季如春,鸟语花香的环境之中?谁不想要娇妻美妾、谁不想要千顷良田呢?而且,北燕和南康那些中原人士,从未把我们幽北三路放在眼里!哪怕就只为了这一口气,咱们也得给那些‘井底之蛙’一个教训!我得让那些瞧不起咱们的人、都亲眼看看!我们北国男儿的身体里,到底有着一副何等坚韧的傲骨!”
颜青鸿说到这里,‘呼啦’一声站起身来;也不知是不是因为酒精上头的缘故,此时的这位兴平皇帝,眼珠与脸庞俱是一片血红之色!
沈归非但没有因为这一番话而感动,反而还冷哼了一声:
“你先别忙着起高调,我也听明白了!也就是说,你之所以想要荡平北燕和南康,是眼馋人家的财富与土地;然后还想借着这个机会,提高幽北三路的声望与地位?”
颜青红被他这么一说,开始还有些不好意思;随即可能是自己在心中计较了一番,随即便挺起了胸膛,理直气壮地说道:
“没错,就是这样!”
沈归点了点头,赞许地说道:
“既然你身为幽北君王,这个想法也的确算是理直气壮的……那我再问问你,你可知今时今日,幽北三路的青壮年男子,到底有多少呢?”
这个问题算是问到了万长宁的嘴边。他也像是条件反射一般的抢答道:
“单以最近的一次记录来看:幽北三路共有民约五百万左右;其中各地流民约占四百万之数;而祖居幽北者,大约在一百万上下;所有的青壮年男子嘛……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大概在两百万、到两百五十万之间。”
沈归点了点头,转头问颜青鸿:
“明白了吗?”
颜青鸿纳闷的问道:
“我明白什么了我明白?”
沈归一撇嘴一皱眉头,起身指向房中的东墙之上、挂着的那一副幽北全域图,仔仔细细地对他解释起来:
“你往图上看,这幽北三路,自古以来便是地广人稀的苦寒之地;哪怕时至今日,东幽路可用于耕种的肥沃土地,仍然还有大片大片的荒田。根据当初我在丞相府翻阅过的账簿计算,也能得出一个结论:目前供职于朝廷的青壮年男子,总数应该在二十万到五十万左右;而且这个数目,这还没算上那些‘帮闲之人’。而我们朝廷的军队,目前还有两万飞虎军、五万飞熊军、以及六万中山督抚军,合计十万出头。而剩下的适龄男丁当中,还有不少无法征召的‘专业性人才’;比如说仕子、商人、工匠、猎户、农夫等等……”
沈归就这样掰着手指头,给颜青鸿盘点起了‘幽北家产’!即便此时还带着一丝微醺的万长宁,听了沈归的话,也清醒了大半;他闭目倾听着那些数目,一边连连点头、一边暗自心惊……
而颜青鸿显然还没有想到这些账目之中、蕴含着怎样的深意;所以也只是老老实实地坐在那里,等着沈归为他详细拆解开来。
“二十年出一代人,也就是说,至少在二十年之间,我们幽北三路的总人口,应该不会有什么太大的波动。同时也证明了一点:一旦我们轻启战端,能够补充的后备兵源,其实极为有限、甚至用‘捉襟见肘’来形容……”
颜青鸿听到这里,眼皮骤然一翻:
“这你就多虑了,我虽然未曾亲自上阵,但是也带过金甲军的那些老兵!咱们完全可以一路打,一路俘,用以战养战的方式,步步蚕食北燕王朝……”
沈归看着‘硬充内行’的颜青鸿冷笑一声,转身又走到了西墙的华禹大陆图旁边:
“步步蚕食?好,那你再来看看这张华禹大陆图……这里,就是北燕王朝国都,燕京城。单从这个地理位置,就不难看的出来:即便我们能一鼓作气、挥军南下东海关,眨眼间又轻松取下了城墙坚实的燕京城;可一旦天佑帝选择提前向西南方向的长安城退避、或者也可以说成是‘皇帝南巡’;那么到时候我们到底追是不追?如果追,那么就算我们倾尽幽北这二百五十万青壮年男子一起出关,也都仿佛是沙砾掉入了江河之中,连点浪花都掀不起来;如果我们不追,而是凭着坚实的燕京坚城固守防御,那么就会被燕州路附近的所有援军团团围困!真到了那个时节,不但会被彻底斩断粮道;恐怕再想退回幽北,都是绝无可能的妄想了……”
颜青鸿不是个蠢人,他仔细看了看燕京周围的地势,又仔细判断了一下敌我双方的实力差距,心中也有了对于这场战争的最终结论:就算是北燕王朝把都城拱手相让,只凭着幽北三路现在那点微薄到近乎于可怜的家底,也根本就不可能守的住……
刚刚想明白此处的兴平皇帝颜青鸿,突然又是一拍桌子,失声惊呼道:
“莫非这……这座燕京城……竟然是座饵都!”
是的,当年前朝大燕解体之后,北燕王朝的开国皇帝——太元帝周长季,便宣布了迁移都城的命令;他要把北燕王朝的国都,从燕都——长安城,迁移到如今的燕京城。这个令人摸不着头脑的决定,在当时引起了满朝文武、甚至是北燕百姓的一致反对。不过,这道不被人看好的迁都决定,最终仍然还是在太元帝施展了雷霆手段之下、强行促成了。
百年时光、眨眼一瞬。时至今日,那个百姓口中说成是‘鸟不拉屎的地界’,已经变成了北燕王朝最璀璨的一颗明珠;而力排众议、强行迁都的太元帝周长季,对于此事给出的说法,便是一句周家祖训——‘君王死社稷、天子守国门’。
这句祖训听起来的确让人感到热血沸腾,不过南康的那些大史学家,对于北燕迁都的行为,评价却并不算高。目前最被百姓认同、并且流传于世的一种看法,便是因为北燕皇族周家、世代祖居幽燕之地;而他这次强行迁都的行为,也是正应了那句古话:
“富贵不归故乡,如衣锦夜行,谁知之者?”
说得白一些,就是所有人都认为:周长季之所以会迁都燕京,就是为了跟‘老家人’显摆显摆自己的丰功伟绩而已。
不过,就是这个充斥着‘小农思想’的迁都行为,放在今日的颜青鸿眼中,却只觉得浑身发抖、如坠冰窟之中!
他想到了这近百年以来,北燕与幽北的大小摩擦无数!虽然结果是彼此互有胜负,损失的兵马钱粮,也都在伯仲之间;不过同样是十两银子,对于富商和乞丐来说,却代表着不同的意义!
而无论是兵马钱粮、还是土地人口,在这一出无聊且漫长的‘武戏’之中,幽北三路一直都在扮演着‘乞丐’的角色……
而二十年前,也就是幽北三路第一次打破东海关,倾二十万虎狼之师刚欲南下,便被一位横空出世的青芒剑神三剑斩退……
这分明是一点亏都不想吃啊!
而那座燕京城,原本看起来是岌岌可危、唾手可得的美味;但如果换一个思路来看:也正是这样一座近在咫尺的敌国都城,一直在引诱着幽北三路的历代君王;诱使他们自动自发地加入这场消耗战之中;也让这些北国男儿的满腔热血与大好年华,都消耗在了‘逐鹿中原、一统华禹’的美梦之中……
直到宫中响起了三更梆响,才仿佛当头棒喝一般,把浑身湿透的颜青鸿唤回了神来……
沈归看着他恍然大悟的样子,轻轻地走上去拍了拍他的肩膀:
“别琢磨了,现在醒悟也不算晚。你想想看啊,我那位岳父老大人,当年学成归来,只略施小计便抓住了幽北三路的经济命脉;却为何唯独放弃了重中之重的军权,不曾有半分染指的念头呢?”
沈归的话音刚落,此时也醒过了酒的何文道适时地打了个哈欠,语气平淡地开口说道:
“既然你们说完了人间之事,不如咱们来再聊聊神鬼之事如何?”
第404章 12.讲个鬼故事
颜青鸿还没来得及对沈归回话,一直都在闭眼假寐的万长宁,此时却突然睁开了双眼,满面热切地对大萨满何文道连连点头:
“说呀说呀,我就喜欢听这些鬼神魂灵之事……”
沈归一听这话,不由得倍感新鲜:他还是刚刚知道,这位终日与账簿银钱打交道的万长宁,竟然会喜欢这种神怪志异风格的‘鬼故事’。
“没想到啊万长宁,你这样一位行事严谨的‘账房先生’,居然也喜欢听这些封建迷信的鬼故事啊?要不然你进萨满教得了,反正现在我这个大护法、何文道这个大萨满都在,怎么着也能给你弄个头衔啊!而且,你若是成为萨满巫师,还有一种后天的优势——你有车啊!那些乱七八糟的法器和头冠,你都可以放在车里带着……哦对了,不行!虽然你嗓子还行,但你却跳不了神……”
颜青鸿听到这里,也暂时忘记了被北燕周家算计了近百年的糟心事;反而还与沈归同流合污、一起拿万长宁打趣起来:
“你们俩都不知道吧?士安平日里有两个嗜好,一是喜欢找人算卦!再有就是喜欢看人耍猴了!是真猴,有毛的那种!”
万长宁还没说什么,何文道却先不高兴了。他伸手从书桌上拿起一张白纸,随手折成乐火焰形状,随即又双手交替一挥,这张白纸竟然升腾起了极为诡异的绿色火焰……
“我劝你们不要把大萨满,与骗人的江湖术士相提并论……”
这还是颜青鸿和万长宁二人,第一次亲眼见证此等‘控火神术’!全都被惊的瞪大了眼睛,连口大气都不敢喘……
“这……这……这便是‘灵火燃东海,萨满破天关’的……”
沈归看着结结巴巴的万长宁,就被他那副没出息的样子给气乐了……
“你这些乱七八糟的话,都从哪听回来的呀?怎么还四六八句的呢?什么灵火啊!就这种磷火,只要知道配方,连条狗都能玩的像模像样!还有啊何大萨满,你那些‘阴阳话、鬼故事’、还是别在我面前露怯了。就你刚才那手‘袖里乾坤’、随便找个彩门学徒,玩的都比你明白!等闲来无事的时候,我给你请一位彩门前辈,好好把你那手‘玩意儿’归置归置……”
听到这里,跟江湖人也算打过交道的颜青鸿立刻走了过去,伸手摸了几下,便从何文道宽大的袖管之中,搜出了一堆杂七杂八的纸包药罐、还有方才那一张从自己书案上搜走的宣纸……
“你们先别急啊,我的这手花活虽然只是彩术戏法,但我要说的那些关于燕京城的奇闻异事,可是当年师傅亲口跟我说的……当然了,其中真假几何我也不清楚,不过李玄鱼大萨满毕竟是个天灵脉者,想必应该不会那么无聊,编个那么大的故事,就为了骗自己的徒弟……”
沈归看着无比笃定的何文道,撇了撇嘴小声地说道:
“那些天灵脉者,也许远比你想象当中的还要无聊……”
“咳咳!据大萨满李玄鱼所说,位于整个华禹大陆腹地的长安城,乃是上古大贤伏羲、借三秦之地的山川河流为势、夺日月阴阳造化为基、布下的一道‘九龙盘宫局’。这道九龙盘宫的风水局,也掌控着整片华禹大陆的气运。据说每隔一千年,或者每逢王朝更迭,都会有一位龙神化云归去。而前朝大燕灭亡之时,便是长安城龙脉之中的最后一条龙神、化云归位之日;在那之后,九龙盘宫之局的气运已尽,长安城的龙穴也就彻底失去了效用;没有了‘真龙镇宅’的华禹大陆,也自然陷入了群魔乱舞的至暗时刻……”
沈归听到这里,脸上带着不以为然笑意。在他看来,诱发战乱的原因或许有很多,但其中绝对没有龙脉失效这一条。他回头看了看颜青鸿与万长宁,发现这二人都正在专心致志的听着‘课’、也只好强压下了自己心中的不屑,撇了撇嘴……
“百年之前,也就是玄虚道宫的二代掌教——木莲真人,结识了当时还远称不上是一方诸侯的周长季。也正是在这位天灵脉道长的帮助之下,周长季才开创了北燕王朝的百年基业。而先师李玄鱼认为:周长季问鼎中原之后、之所以会强行迁都,就是因为木莲真人在如今的燕京城方位,施展神通道法,降住了一条‘恶龙’;并且,他还以自身天灵脉为引、化出一具天衍大阵,把那条恶龙牢牢地镇压在了燕京城下!如此一来,原本只是一片贫瘠沙漠的幽燕之地,也就多出了一道人为布下的龙脉阵……”
颜青鸿听到这里也是连连点头、还‘举一反三’地提出了一些‘佐证’:
“原来如此。怪不得直到现在,那燕京城周围仍然还是一片荒漠呢,感情是城下镇着一只恶龙啊!怪不得北燕王朝的国师钦天监,是木莲真人的唯一大弟子关北斗了!应该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当年周长季才会不顾众臣反对,立主迁都事宜啊……”
不过,这次何文道却没有搭腔,反而看着满脸不以为然的沈归说道:
“我心里也清楚,你不并信这些东西;但我之所以会把这些陈年旧事翻出来、也只是想再提醒你一点:这些奇门诡事,并不是我何文道说的,也不是某个江湖术士编纂出的故事;而是那位用自己的性命、把你这个死胎拉回人世间的天灵脉者,亲口说出来的。当然,这其中到底有几分真假,就全靠你自己去衡量了……”
沈归摇了摇头,指着何文道手腕上的萨满骨链对他说道:
“真假暂且不论,单说你我既然同属萨满教中之人,对于这些来源于玄虚道宫的堪舆术数之说,本就不该过多……”
“沈归!萨满教派虽然古老,但却并不刻板!萨满教也从来都不是那些所谓的‘一神教’!只要是遵从自己灵魂欲念行事之人,其实都可以视为萨满教的虔诚信徒……”
沈归听完之后一耸肩膀:
“我就知道,跟你们这种狂热的宗教人士辩论,肯定说不清楚……不过,无论周长季当年选择迁都,是因为战略布局,还是因为那些堪舆术数的无稽之谈,对于现在咱们幽北来说,其实也都没有任何分别。简单说来,就是不能打、也打不过!”
颜青鸿却仿佛恍然大悟一般,拍着大腿笑道:
“哈哈,如果是战略布局,我等自然只能富民强兵,韬晦待变了!可如果真应了李玄鱼大萨满的‘龙脉一说’、我们也未必就没有希望啊!”
沈归警惕地抬起了头,充满防备地对颜青鸿说道:
“少来这套啊!如果对上的都是活人,我兴许还有些办法;可如果要我去破解什么风水阵术、龙脉布局的话,那你们可就打错算盘了…”
颜青鸿用玩味的目光打量着沈归,搓了搓自己的下巴,而后便不怀好意地掰着自己的手指头盘算起来:
“无论如何,东海关还是要重建、还要提前划分清楚归属哪方。咱们之前打赢了两北大战,战利品直到今天,可还没收上来呢!…而且就在前几日、北燕王朝的四皇子周长安,也派来了一位秘使,还是士安负责接待的……”
说到这里,颜青鸿朝着面带为难之色的万长宁一撇嘴。万长宁只得硬着头皮,吞吞吐吐地对沈归说道:
“北燕四皇子周长安,是目前北燕众多皇子之中、最受天佑帝宠爱的一位皇子。他之所以会派来一位秘使,就是想要与我幽北三路的皇族颜家进行和亲;并且做为交换条件,他们除了愿意重新开放两北贸易之外,他还愿意把那一座东海关、当成聘礼,正式交还给幽北。”
这重开两北贸易之事,对于目前的幽北三路来说,简直就是求之不得的美事!由于两北之间停战至今、还尚且没有一个结论;所以幽北官方的商路,也一直都没有重新打通;如此一来,即便生意做得如火如荼,整个奉京城也都没有了下脚的地方;但对于百废待兴的幽北官家来说,却根本就没有多少利润入袋!
修路需要银子、铺设官驿需要银子,重整军队需要银子、囤粮修堤也都需要银子;再加上因为颜昼那个败家子的原因,目前幽北朝廷可还欠着人家华延商帮、足有几百万两银子的外债呢……
可以说,北燕四皇子的这个提议,算是打到了幽北三路的软肋之上!至于说东海关正式划分为幽北领关,也是件锦上添花的事;虽然目前幽北高层对于南征的态度已经不再那么热切;但是如果能够得到东海关,也能在未来可能爆发的战争中,充当幽北三路的第一道防线!
至于几方需要付出的代价,竟然只是送嫁和亲而已!这等殊荣,还是北燕王朝开国以来的第一次!
而且,此事任谁想来,这么大的一笔‘交易’,也定然不是一位四皇子就可以做主的事……
认定了这是北燕天佑帝的授意之后,沈归一边拍着椅子扶手,一边喃喃自语地说道:
“不错!无论是重开易市,还是掌握东海关,对于我们幽北三路来说,都是求不值得的天大好事!不过……明明是这么好的事,为什么你三个人的脸色,却反而都这么难看呢?”
一片沉默之后,终于还是颜青鸿,率先说出了其中的为难之处:
“四皇子要和亲的对象,便是幽北三路的长公主,颜书卿。”
第405章 13.天上掉馅饼
当日,重伤昏迷的沈归被刘半仙从丞相府‘掳走’之后;幽北的这场内乱,也同时进入了按部就班的收尾工作当中。而刚在丞相府大放异彩的‘射艺大家’——奉阳公主颜书卿,也就不再过问任何‘俗事’、选择回到往日的平静生活当中。
她的落脚之处,既没有选择那个自小长大的皇宫大内、也没有选择颜青鸿封赏给她的一座府宅;反而选择回到河中后街的沈宅之中,重新住到了藏书楼里。
当北燕四皇子派来的秘使,呈上了那封末尾处加盖着‘百里手章’的密信之后,颜青鸿与万长宁君臣二人,才重新想起这位‘杳无音讯’的长公主来。
任谁都看得出来,此信当中提及的所谓‘和亲盟约’,明面上虽然是意在修复两国关系的一场交易;但实际上,则分明是被南康人缠住手脚的天佑帝,对幽北战败一事、所能做出的主动让步!
如果今日里当家作主之人,是太子颜昼、甚至是先帝颜狩,对于这张从天而降的‘大馅饼’,都不会有丝毫的犹豫;恐怕直接就会把这位奉阳公主殿下、敲锣打鼓地送到北燕和亲去了!而且,即便此事在后世史家眼中看来:只付出一位皇室公主,便能够促成这样一场和亲的话,也绝对是无可指摘的圣君所为。
而且,即便没有那些利国利民的附加条件,只是单纯的把奉阳公主送到北燕的话,也同样不存在什么问题。
首先,奉阳公主本身已经到了该出阁的年纪,虽然幽北三路如今不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那一套礼法;但她毕竟不是平民身份,远嫁他乡也事,原本也是公主的命运;放眼天下各地,也都是理所当然之事;
其次,远嫁北燕与远嫁漠北,虽然都是和亲,但却有本质上的区别。因为这次和亲的主动方、乃是刚刚大获全胜的幽北三路。若是换成民间的说法,在这等情况下嫁过去的姑娘,入了门子之后,腰杆也十分硬气;其次,便是幽北三路虽然也自称一国,但比起正根正脉的北燕王朝来,却根本无法相提并论。
而且,幽北与北燕两家和亲之事,也并不是没有先例。就比如说河阳公主、也就是颜青鸿和颜书卿的大姐,如今也在北燕皇宫之中为妃;再加上先帝原本也有意让颜书卿远嫁漠北;如今既然能换成更加富庶热闹的奉京城,这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
无论那封笔力浑厚、字体苍劲的信件,到底是不是四皇子周长安的亲笔手书;可单看来者那不卑不亢、处变不惊的态度就能看得出来:这位四皇子,一定不是那种只知享乐的纨绔膏粱。
尽管有这么多的理由、也有这么多的好处,但颜青鸿与万长宁,仍然把这件百利而无一害的事,一直拖到了今日。
因为唯一让他们感到忧心忡忡的、就是沈归与这位奉阳公主之间、那份微妙的关系了。至少在现在这个时间节点上,刚刚登基的兴平帝颜青鸿,仍然把沈归当作可以共享江山的生死之交。
“……那你们有问过她自己的意见吗?”
沉默了半晌的沈归,终于还是率先打破了尴尬的气氛。而颜青鸿这个身为兄长之人,此时也面带为难之色的回道:
“这事儿……我们也不好多问啊!还是交给你们俩自行处理吧。”
紧接着,万长宁又补充了一句:
“沈归,这事虽然北燕方面催的不紧,但如果能在冬至之前顺利解决,就可以在很大程度上缓解我们幽北三路的燃眉之急……”
沈归点了点头,然后站起身来作势欲走;临出门之前,又看了看走向轮椅背后的何文道:
“大萨满?您不跟我一起出宫吗?”
何文道笑着摇了摇头:
“不了,我还要去北兰宫,给兰妃娘娘护魂呢……”
沈归没用方钧平调来的马车,反而是自己一个人走出了皇宫。
漫无目的闲逛了一会之后,他突然觉得周围的景色有些熟悉。猛的抬头看去,发现此处竟然正是河中后街,自家宅院附近……
“怎么走回这来了……”
沈归苦笑一声,刚欲推门进府,突然眼角扫到了家中藏书楼三层的窗子上,映出的那一道飘摆摇曳的烛火……
沈归心里清楚,这定然是颜书卿在挑灯夜读;不过他如今也还没有一个好主意、也不知道应该如何处理这件和亲之事才对;再加上如今已经夜过三更、自己如果冒然进去与她攀谈,只怕落在有心人眼中、就更说不清楚了……
其实,这世界上哪有什么说不清楚的事呢?只有自己没想清楚的事而已。
以华禹大陆同行的审美标准审视的话,李乐安的长相,最多也只能算是带着点可爱的‘小家碧玉’而已,除了青春的年华以外,其他的都只能归为普通一类;可颜书卿的脸蛋与身段,却是典型的美人模板;再加上她那睿智中带着一些淡漠的清冷气质,远远看去,就宛如刚从仕女图中走出来那般清雅秀丽。
而且,由于李乐安跟着林思忧在外奔波行医多年,她的‘皮肤状况’、比起一般的大家闺秀来都略嫌粗暗;更不要说与这位宛如‘冰肌玉骨’的奉阳公主了。
所以,如果把李乐安与颜书卿放在一起比较的话,好像除了治病救人这方面之外,全都是颜书卿大获全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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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在男女感情之中,这些所谓的优劣对比,也并没有想象之中那么重要。
沈归终究还是没能推开自家的宅院;而是回到了丞相府厢房之中,借着那些还没有散去的残存酒力,一直睡到了日上三竿之时……
洗漱完毕的沈归一出房门,便看见了伤势已经痊愈的单清泉。他接替了已经战死的管家李福,正大大咧咧地躺坐在府门前的长条凳上、悠然自得地抖着小腿……
“老单啊,你身上的伤都好利落了?”
“我们家小姐的医书你还不清楚吗?全好利索了,半点病根都没落下……”
“但我听你说话的这个嗓音……可不像是没留病根的样子啊……”
“没工夫跟你贫嘴,丞相给你留下的信……”
他话音刚落,便扬手飞出了一枚白色封皮的信件,打着转地飞到了沈归手边。
沈归仔细地通读过信件之后,略一思索,便一吐掌力,把那张信纸震成了漫天碎片……
“老单,派个人去大荒城,把丞相大人接回奉京吧……”
“落下病根的是你吧?丞相大人才刚回老家两个月,屁股都没坐热呢就……”
“我和你家小姐,要成亲了!”
与此同时,北燕紫金宫、上书房内。
“长安,莫非你以为只凭着区区一场和亲通婚,就能保得王朝北线二十年的安宁?而且,听说你还想要重新开放通商互市,并把那天下第一雄关——东海关,拱手让给幽北颜家?正好趁着今日无需朝会,你仔细的跟父皇交个底来。毕竟,在父皇的心目之中,你可从来都不是个会做混本生意的蠢材啊!”
天佑帝周元庆看着这位先斩后奏的四皇子,脸上的神情既像是兴师问罪、又像是虚心请教;短时间内,竟让周长安也有些拿捏不准、只得实话实说了……
“父皇,其实这开放通商互市,与出让东海关,表面上看是两件事;而实际上呢,却根本就是同一回事。您想啊,我们与南康之间的大宗货物往来,往日里走的都是水路,也就是前燕开凿的燕临大运河;而如果我们通过这次和亲,能够与漠北重新通商互市的话,那么就可以专门收购一些幽北需要的物资,再额外开辟出一条近海商路……据儿的最初设想,应该是从申城码头,直达东幽湾的卫津码头……”
他的这个想法,其实与南康谛听的暗中谋划极为吻合;唯一的区别就只是在于谛听的胃口更大,谋划的也更加具体而已。
这如同儿戏的区区几句话,便把天佑帝听了个双眼放光。不过,他也没着急赞扬自己的儿子,反而拿起了桌上一架做工精巧的眼镜、仔细观察起了墙上的华禹大陆图:
“燕京距离卫津大概……大概二百四十里地;而我们两北之间、若是能重新通商互易的话……那么除了东海关之外,选址也绝不容另做他想……如此看来,也就是说……”
“父皇英明,若果真如此,也就代表着日后我们不仅可以做个舒舒服服的‘过路财神’、还可以通过与南康人进行谈判协商、彻底掌控住南康与幽北之间的水旱商路…只需再过上几年,那些幽北人购买的每一匹苏绣、每一张宣纸,都会为我们北燕王朝带来数不胜数的税银。而且,最立竿见影的好处,便是可以在充实国库的同时,还能舒缓燕临大运河那紧张拥堵的河道状况……”
天佑帝笑了笑,指着他的鼻子,无可奈何的说道:
“只怕你这小子还有其他的打算没说吧?平时两北之间自然是互利互惠的合作关系;可一旦幽北所有的对外商路都被我们掌控的话,日后一旦时局有变,我们随时都可以把幽北三路打回原形……”
周长安听完之后,‘略带着些羞涩’的笑了笑:
“父皇说得极是……银子这东西啊,可是远比武士的钢刀、战马的铁蹄还要更加强大啊!”
第406章 14.张良计与过墙梯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无论是国与国之间的战争,还是人与人之间的纠纷,大多都是因为那些纠缠不清的利益在其中作祟。
刚刚换了皇帝的幽北三路,如今正值百废待兴之际,急需开拓出一条稳定的生财之路,用来缓解已临近崩溃的朝廷财政;而看似家大业大的北燕王朝呢?其实单就一个财政问题,就足矣让天佑帝头痛不已了。
这正是大家有大家的难,小家有小家的苦。
北燕人所要时刻警惕的假想之敌,还不单是幽北颜家与漠北汗王而已;比如说西疆的大小金童佛;南疆的萨满教分支——苗巫寨;还有那些老少边穷地区的大量叶尼教信徒……
这些来源各异的宗教,与幽北和漠北盛行的萨满教,有一个截然不同的区别。萨满教的萨满巫师们、只管天地魂灵之事,可是从不过问朝政的;而分散在北燕王朝各地的那些教派领袖,却都是‘政教一体’的一方诸侯!
他们手下那些信徒们、平日都是虔诚善良的百姓;可一旦经过有心之人的蛊惑怂恿,这些人畜无害的善良之人、立刻就会变成不惧生死的虎狼之辈!
也正是因为这些宗教团体的明暗牵制、也才让幽北三路能够以‘全国而敌一隅’,‘偷’到了那场两北战争的最终胜利。
由于北燕王朝位于华江北岸,是伴随着华江禹河而生的农耕文明;再加上儒府学派那‘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指导思想,都导致了如今的北燕王朝,虽然饱学之士多如过江之鲫;但叫得出名字来的商贾巨擎,却大半都是吃官饭的那些‘红顶商人’。
因为两北战争、以及颜家内乱的原因、那些闲置了一整年的东幽路土地,再也无法产出新粮供养百姓了;不过好在东幽路横空出世了一位李子麟,还能够暂时控制住李家这个幽北最大的粮商,让他们无法参与到哄抬粮价的行列当中。
不过,由于往年的陈粮,之前都以半卖半送的形式,运往了漠北草原‘救济灾民’;也直接导致了如今的幽北官粮仓库之中,也是十仓九空的情况。无可奈何之下,李子麟也只能建议新任幽北丞相万长宁、从南康人手中秘密购回一些应急粮。在李子麟看来,只要幽北能够安然度过这个寒冬,那么明年的东幽路,也就可以顺利地走回正轨了。
有了华延商帮和汇南钱庄这样的‘盟友’,购买救济粮的银子倒不成问题。不过由于运粮的半路途中,还横着一只拦路虎——‘北燕王朝’,所以那些从南康运往幽北的粮食,只能由扮作寻常商队的南康官商、分批次地‘小车送货’;而沈归入城之时、看到的那样一番热闹景象,也大半都是前来运送粮食的商队。
之所以如今奉京城这么拥挤,也是因为这些商人借故滞留在奉京城中,想要等着幽北今年的药材和冬皮开始贩售……反正来回的‘票钱’都有人报销,他们何不再拖延四十几日,把运粮的车队再次装满呢?毕竟那些药材与毛皮,可远比粮食要值钱的多呀!
这么如火如荼的一场‘交割大会’、看着来来往往的商队都从‘自家门口’经过,自己却愣是吃不到半口,又岂能不让北燕王朝心急如焚呢?
其实自打去年年底,北燕与南康双方,就因为来往关税的问题,闹得非常不愉快。
争执的起因倒是也不复杂:无论是烟酒糖茶,只要北燕前去南康的商队,能够出示北燕官方开具的路引,那么南康方面一律免收税费;而北燕方面呢,自然也就投桃报李,互相行个方便。
你家的商税你家收、我家的商税我家收;这样简单又直接的单方税收方式,原本已经被双方默认施行了近百余年……
可就在最近几年,随着北燕的天灾人祸愈演愈烈,国库日渐亏空之下,满脑子都是铜板的天佑帝、逐渐发现了这道‘君子协定’当中的一些猫腻……
单从市场的角度来看,南康的商品精巧美观、价格更是极为亲民,就算是再额外加上一道商税,他们也能赚得盆满钵满,根本就不愁销路;而北燕王朝的商品呢,除了那些卖不上高价的原材料以外,竟然连本国的穷苦人家,都不愿意购买,就更别提人家南康人了……
直到最近几年,就连一根毛笔、一捻灯芯、都全部是‘进口’的南康货。这种‘贸易倒挂’的情况之下,北燕王朝又怎么可能不心急如焚呢?
当然,天佑帝周元庆也并不是个蠢货,他也没‘单纯’到想要凭着多增收一道商税,就能把南康的货物彻底赶出北燕;他也没指望着通过多收一些商税,就能唤醒要死不活的北燕‘工商行业’。他只是想用这等名义大于实际的‘提议’,试探一下那些南康人的反应,也顺带着估量一下南康人的胆气与底线……
简单说来,就是用这一道单方面增加的商税去投石问路,以便日后‘得寸进尺’而已!
不过,那些南康商人显然也不是易与之辈;无论他们心里是否清楚北燕人的小算盘,但对于这等近乎于‘撕毁协约’的行为,仍然还是让他们无法容忍的!甚至可以说,要不是因为双方之前的抵税行为、只是口头盟约的话,说不定人家的闽江水师,此刻都已经在卫津港口抢滩登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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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正是因为双方无休无止的谈判与扯皮,才让天佑帝腾不出手来,去痛打正在‘狗咬狗’的幽北三路
不过话说回来,在历代北燕君王的心目当中,其实根本就没有半点收复幽北失地的念头。尽管口号喊得都是震天响,但如果真心想打的话,就算颜家人都有三头六臂,也不够北燕王朝的百万大军砍的!
在北燕周家看来,他颜家人既然喜欢称孤道寡,就让他们自己去玩呗;反正如今南康也是自立为王,多他幽北一个不多,少他幽北一个也不少;而且,即便有兵不血刃收归幽北的机会,那又有什么意义呢?就那个冰天雪地的鬼地方,一年之中足有半年的时间都无法耕种作物;人口数量又少得可怜;即便自然资源丰富充沛,但怎奈路途崎岖,交通不便,来往运输的消耗甚大,根本就没什么赚头,甚至连块‘鸡肋’都算不上,就是一个‘赔钱货’!
一旦北燕王朝真的成功收复幽北全境,那么等待他们的,就只有五百余万嗷嗷待哺的灾民、以及万物凋零的冰天雪地……
所以北燕王朝的态度是:只需按时消耗他们的中坚力量,让那些幽北人既死不了、也无法坐大就可以了。至于说一统华禹大陆,怎么看都要先收复有‘天下粮仓’之称的南康富庶之地呀!
而且留着幽北三路,还有一点好处:既然北燕的货物南康人不要,本国人又不喜欢的话,那么索性全都卖给幽北三路好了!
接下来他们只需要在签订通商互市协议的时候,要求幽北方面严查一切走私夹带之人的话,那么整个幽北三路的‘市场’,就变成了自家倾销的‘后花园’。如此一来,既能缓解北燕王朝的财政危机,也能彻底斩断幽北与南康之间的通商道路。
这一切正如四皇子所说的那般:钢刀战马,只能砍下敌人的头颅;但黄白之物,却可以腐蚀敌人的骨髓!
所以说,虽然两北之间明面上的战争,的确可以暂时划上一个句号;但接下来的‘金银之战’,却更加残酷,也更加隐蔽。
而这样一场和亲,就是四皇子周长安,向幽北三路挥出的‘第一刀’。
并不擅长理财与经商的天佑帝,在听明白四皇子的全盘计划之后,便揉着下巴思量了起来。沉默了良久之后,他才再次抬起头来、看着自己的儿子,脸上的赞赏之情也溢于言表:
“这法子不错…不过嘛,父皇对于财政之事并不擅长,对于其中关键所在,暂时还未能参透。所以,父皇想要把你的全盘计划,与蔡右丞再次商讨一番,不知你可愿意啊?”
“一切但凭父皇做主,还望父皇能够恕过儿臣先斩后奏之罪……”
天佑帝虽然面目上仍然挂着一副微笑,但心中却更喜欢这个四儿子了!就连他‘得了便宜还卖乖’的这副模样,在他此时看来、都是那样的狡黠可爱……
“嗯……死罪可免、活罪难饶!一会先去后宫给你皇祖母和母妃请个安,再陪她们用上一顿午膳,朕才允许你出宫!你皇祖母可是天天念叨你啊,哈哈哈哈……哦对了…据说那位幽北的长公主,模样与才情都是一等一的出挑……”
周长安本来都打算请安告退了,没想到父皇却突然提起了那个‘幌子’来,只好略带诧异的回道:
“是,儿臣也曾略有耳闻……”
“长安啊,你们二人年纪相当,身份呢……也还算匹配;朕如今以父亲的身份劝你一句:千万不要把任何事情,都当作是一场利益的交换。人生匆匆百年光阴,真正能够改变的事情、其实也并不算多……唯独那个枕边之人,却是要陪伴你走完一生的呀!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如果你确实心仪那位奉阳公主的话,不妨就用你的一片真心、好好善待人家罢……”
这一番话把四皇子说得有些愣神,不过随即便释然地点了点头:
“是,儿臣记下了……”
第407章 15.大婚之前
沈归和自家大小姐要成亲了!
当单清泉听到这个消息,竟然从沈归自己口中说出之后,非但没有自己想象当中的那般喜悦、反而还有些莫名其妙!
当然,沈归与李乐安这一对佳人、如今拜堂成亲也是天经地义之事。毕竟东幽李家与中山郭家、本就是多年的故交;而沈归这个孩子,也算是文武双全、品貌俱佳;再加上这二人之间、本就是郎情妾意,又一起经历过无数生死磨难,时至今日才准备拜堂,在单清泉看来,已经是十分拖沓了。
不过,虽然单清泉因为陈年旧伤、导致他年近四旬,仍然还没有体会过什么是男女情爱;但对于沈归一直以来的犹疑与挣扎,他还是看在眼里的;可如今沈归只是看了丞相留下的一封书信,竟然就正式宣布准备拜堂成亲了?还让自己遣人去把刚刚到家的丞相再接回来……莫非丞相拿住了沈归的短处、强行逼他就范不成?
“沈归……丞相在信中都写了些什么呀?”
单清泉看着地上的那些碎纸屑,也彻底放弃了‘拼图识字’的打算。
“哦?信封也没封口,你自己没看吗?”
跟随李登多年的单清泉,当然没有偷看信件的习惯了!于是他摇了摇脑袋,等着沈归亲自为他答疑解惑。
“那可太好了……”
沈归没头没脑地‘赞扬’了一句,随后便吹着口哨,走出了丞相府大门。
其实,那封信上只写了八个字而已:当断不断、反受其乱。也正是这普普通通的八个大字,彻底点醒了陷入情感纠葛之中的沈归。
沈归为人处世的性格呢,说好听一些,就是谨慎小心;而说得难听一些呢,就是有些优柔寡断。
这种处事风格,往往都是在那些功成名就之人、或者上了一定年纪的老者身上出现。正所谓‘老要张狂少要稳’、而沈归这个‘一穷二白’的年少后生,却显然稳当的有些过分了。
凡是在江湖中闯出大名堂的人,无一不是在少年时代,便已经开创出了一番‘事业’。比如青年时期的岳海山,凭着一柄惊雷短剑,就搏出了一个‘黑月老’的名头;还有一位年仅十三岁,便入宫盗宝、还留名立威的秦秋秦子规;甚至是沈归的大婆婆李玄鱼,青年时代也曾杀死过无数的天灵脉者,只是不为凡人所知罢了。正所谓英雄出少年,少年的冲劲虽然会令人犯下愚蠢的错误,但也能令人开创出属于自己的一片天地。
反观沈归呢?如今已是弱冠之年,按照‘天灵脉活化石’——白衡白文衍的看法来说,他就是一个文不成、武不就的废物;而按照普世价值来看呢,他也连个‘正经工作’都没有;虽然看似‘交友遍天下、往来无白丁’,但实际上比起那些市面上的无赖、混混们,也好不了多少。
李登身为他的‘准丈人公’,暗自考察这位毛脚女婿已经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正所谓观其言、察其行、知其底,方识其人;见过了天地众生的李登李齐元,当然也深知自家女婿的优劣长短。
如果沈归优柔寡断的性格再严重一些的话,那么在李登的心目当中,难免会落下个‘多谋而少断’的评价;不过好在这次奉京之乱当中、他的表现还算不错,也让李登放下了心中的一块大石头。
而他留下的这八个字,既是身为长者,给晚辈提的一点指导性意见;也是身为李乐安的父亲,提醒自己的女婿不要陷入‘三角恋’的麻烦当中。
按照华禹大陆的现行风气看来,虽然男人三妻四妾也不是什么新鲜事;但这两位佳人、一位是李家小郡主,一位是皇族长公主,谁又能给一个‘地痞混混’做小呢?即便两个姑娘本人愿意,可无论是颜家还是李家,也都丢不起那个人呐!
沈归离开丞相府的时候,并没有惊扰正在厢房之中赖床的李乐安。因为,他现在要去做的事,显然也不太适合让李乐安参与其中。
刚刚推开自家府门的沈归,双耳忽然微微一动、随后整个人向前蹿出足有一丈开外……在他刚刚站稳的时候,那扇被他推开的木门,已经钉上了三支还在不住乱颤羽箭。
“你昨夜三更在府门以外徘徊,今日清晨又去而复返,想来是心中已经有了打算!”
一身劲装打扮的颜书卿、此时手挽长弓,腰挎箭壶,仿佛一位准备踏上战场的女将军般英姿飒爽;如果不是她的脸蛋儿实在过于温润俏丽、皮肤也过于白嫩细腻的话,想必也会有杀气弥漫出来……
被说中了心事的沈归,此时也无暇羞愧;因为他已经完全被这副打扮的奉阳公主、给‘震慑’住了!
当日在丞相府后门之时,他已经对颜书卿的一手射艺刮目相看了;可今日她为了挽弓方便、竟然把原本乌黑靓丽的盘发打散开来、简单的束成了一道高高的马尾辫!这等‘新潮’发型,也把她的五官与脸庞凸显的更加立体;再加上她那故作冷峻的目光,以及紧身劲装勾勒出的曲线,都让沈归开始怀疑自己的记忆,是不是出现了什么问题。
沈归在初见颜书卿之时,其实对她的第一印象并不算好。因为沈归本身不太喜欢扮相恬美柔弱、又爱耍小聪明的女人;而他对于李乐安的喜爱之情,也大半都是来源于她那粗放中带着些跳脱的‘假小子’性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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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李乐安那种让人摸不清‘行动路线’的奇怪思路,对于沈归来说既是一份生活情趣,也会有不期而至的‘意外惊喜’。
但今时今日的颜书卿,也同样给沈归带来了一份‘意外惊喜’。
当然了,即便沈归此时还处于惊讶之中,想要制服再次抽出三根羽箭的奉阳公主,仍然还是简单的如同‘鹰拿燕雀’相仿。
沈归只是一个侧步近身,绕着颜书卿执弓的左手,紧紧地贴住了她的背后。
千万不要以为被贴近了身子的‘弓箭手’,都是任人宰割的鱼肉!但凡是射艺大家,如果教授的对象是入室弟子的话,那么在传授如何拉开弓弦之前,最先要练的基本功,便是一种独特的长弓格挡术。
公平的说,这种近身缠斗技术、如果放在两军疆场之上,根本就一文钱都不值。因为华禹大陆的任何弓箭队伍,都会配有易于携带的随身短剑,以便弓弩手们近身搏杀之用。
而这种长弓格挡术,其实是由江湖上那些沉溺于研究射艺的前辈高人们,‘发明’的一种近身格斗术;简单说来,就是以弓架做盾、以弓弦做刃,把长弓当作一种奇门兵刃,与敌人近身缠斗的一种特殊武艺。
沈归虽然没有见过这种冷门技法,但毕竟他也曾师从武学活字典——老乞丐伍乘风门下,所以对于这种生僻罕见的武艺,他还是略有耳闻的。毕竟如果不知根底、或者情敌大意的话,很容易就会被那道纤细强韧的弓弦、勒上自己脖颈之间……
一贯秉持着狮子搏兔心态的沈归,即便是面对颜书卿这个女流之辈,仍然还是打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此时已经转至对方背后的他,迅速伸出右手、从上到下地捋了一遍颜书卿的左臂;在卸去了她手臂的力道之后,长弓也自然脱手、跌落在地;而右手也同时作‘虎爪状’、攀上了她那纤薄的右肩头……这一手锁拿术,本来应该顺势再卸掉敌人的肩关节;但颜书卿毕竟不是敌人,施以如此重手的话,恐怕也不太合适……
颜书卿既然已经全副武装,自然就不会坐以待毙了!在她心中,对于沈归这个‘薄情负心郎’的怨恨、早已经顶到了咽喉之处;单从迎门那三支羽箭就能够看得出来:方才这位奉阳公主,是真的想要了沈归那一条狗命的!
两臂被锁之下,颜书卿一边抬起右脚,狠狠向后跺了过去;一边向前低头蓄力,然后又狠狠地用后脑勺撞向身后的沈归……这一记头击、要是撞在了实处的话,以他们二人的身高来看,沈归的鼻梁骨肯定是保不住的!
不过,沈归是何许人也?两代大萨满抚养长大、武学活字典伍乘风带他闯荡江湖、天灵脉者刘半仙帮他深造、又亲眼见证了天灵脉活化石——‘南斗衍圣公’的别样风采!不客气的说,在他面前动手之人,如果不是天灵脉者的话,就连被他看上一眼的资格都没有!
就凭颜书卿这细胳膊细腿的三脚猫功夫?连弓都拉不出几个满的微弱力道?还能对沈归形成什么威胁吗?
所以,面对这如同儿戏一般的反击、沈归也并不松手躲避;反而腰部向前一拱、单以腹部之力、把颜书卿的身子向前顶开了一段距离……正是靠着这一小段的距离,既躲开了她那后脑勺对于鼻骨的撞击,也躲开了狠狠跺向自己右脚的那一只绣鞋……
不过……虽然在他‘灵机一动’之下,把对方的攻势化解的干净漂亮;可这十分暧昧旖旎的反击方式、却也让二人都闹了一个大红脸……
就这样默默无语地僵持良久之后,面色一片醺红的沈归,才结结巴巴地开口说道:
“……你可别再动了……”
第408章 16.剪不断理还乱
“所以你的意思是说,你沈少爷要和李乐安成亲了?所以我也只能听从皇兄的安排,远嫁北燕王朝喽?好好好!沈归,奴家这里先谢过您的大恩大德了!要不是你的出手相助,只怕如今奴家已经在漠北草原烧粪牧羊了;如今我颜书卿,能够嫁入那座五光十色、车水马龙的燕京城,也是全靠沈公子您的照拂啊!您对奴家的‘再造之恩’,还真让奴家没齿难忘呢!奴家日后也定会在那座遥远的紫金宫中,日夜祈祷您和您的夫人,能够多福多寿、百子千孙!”
冷静下来的颜书卿,立刻让沈归体会到了什么才是教科书一般的‘阴阳怪气’!她这种说话的方式,沈归虽然不喜欢,但毕竟人家说的也都算是事实,自己也实在没什么可辩驳的。所以他也只能硬着头皮、把这桩和亲之事其中的利害关系,都原原本本地说给了颜书卿听……
不过,那些听起来光明正大的理由,对于此时此刻的颜书卿来说,却不亚于是火上浇油。
“好好好!好一个幽北柱石,宰辅之才啊!奴家以前怎么就没看出来呢!沈公子竟然还有一副活菩萨心肠!当然了,你和皇兄的想法与理由都非常充分,但唯独有一件事,却好像被你们故意抛诸于脑后了呀……”
沈归听到这里面色一变,十分‘谦虚’的向她请教道:
“何事?”
“我颜书卿虽然是幽北的长公主不假,但也是幽北百姓啊!你们口口声声说的都是为了幽北大局着想,为了穷苦百姓着想,可你们谁又为我颜书卿想过?华禹大陆自古以来都是男耕女织;如今你们这些男人没本事‘养家’,却要‘典卖’我这样一个弱女子去替你们‘还账‘!真是想不到啊,你们弟兄二人未曾得势之前,还曾因为奴家不愿远嫁漠北,而不惜背上资敌重罪;可如今你们得了势,竟然又要亲手把我这个弱女子送到北燕,谋求更多的利益!你们今日的这般做法,与先皇和颜昼又有何异?……哦,不对,是奴家说错了话!你们兄弟二人,的确要比他们强上一些!至少你们在‘卖’我之前,还会问一问本人的想法!奴家在此,还要谢过二位的恩典了!”
颜书卿的这一番话,直接把沈归之前打好的‘腹稿’全部击了一个粉碎!他还能说些什么呢?纵使有千般理由,他们想要用颜书卿这个弱女子,换取与北燕王朝之间的短暂和平、那也是铁一般的事实!
沉默了足有一柱香的时间,沈归这才抬起头来,看了看自家院中的藏书楼,喃喃自语地说道:
“看来这女子多看了几本书之后,的确是不太好骗了呀……”
刚才还冷嘲热讽、阴阳怪气的颜书卿,听到沈归这句‘大实话’之后瞬间‘破功’,捂着一张小嘴‘咯咯’的笑了起来……
“沈公子……奴家不管你和李家大小姐成不成亲,你也不许把奴家嫁给北燕的那个四皇子!正所谓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既然您都帮了奴家一次,这一次奴家也只能靠你了…”
人常说‘女子的脸,如同六月的天’;这颜书卿刚才还阴阳怪气地指责沈归和颜青鸿二人;如今笑过之后、却又拽着沈归的右手,摇摇晃晃地扮起可怜来……
沈归听到这里也皱了皱眉,刚想对颜书卿开口说些什么、立刻又被她那如同‘受伤幼兽’一般的可怜目光、给生生‘盯’了回去……
不过,即便颜书卿没有故作可怜,就凭着她之前的那一番斥责,也使得沈归的内心开始动摇起来。
其实,沈归对于这位北燕的四皇子也早有耳闻;而且在他的心目当中,也认为最有可能承继北燕皇位的皇子,并不是那位掌管着北燕户部的太子周长永;反而就是这位四皇子——安平王周长安。所以,如果一切都能按照沈归的预测发展的话,那么颜书卿一旦成功嫁入安平王府、那么日后也很有可能成为北燕王朝的后宫之主,母仪天下!
至于说那些通商互市、划分东海关之类的附带条件,沈归却是根本就没放在心里!因为在他看来,但凡是从天而降的大馅饼,毫无例外的都会夹着要人命的毒药;而且这种下套子的方式,本来就是他沈归玩烂的‘小花招’了。
至于说他此时会决定立刻与李乐安成婚,其中也有着一份‘挥剑斩情丝’的打算在内。
“你真不想嫁?”
沉默了半晌的沈归,突然‘没头没脑’地问了这么一句。
“嗯!”
颜书卿的这一声嗯,回答的不但又快又脆,语气当中还夹杂着一些绝处逢生的喜悦之情。
“如果,我是说如果的话……我能担保你嫁过去之后,可以成为北燕王朝的皇后呢?”
“你就是让我成为他们周家的祖宗,我也不嫁!”
“你今年也十八了……该出阁了……”
“是啊是啊!那你就不要娶李乐安了呀!”
“……”
接下来,场面上又陷入了令人尴尬的沉默之中。直到日上三竿之时,沈归才一拍大腿,下了狠心地说道:
“不嫁也行,但那座燕京城,你总还是得亲自去一趟……”
“我不去……”
“你先听我说完!严格说来,咱们与北燕之间,此时还处于交战时期,而那扇东海关大门,此刻也还没有关上。站在北燕人的角度上来想,他们之所以会‘暗中’向我们幽北求亲,就是为了保留他们那所谓‘上邦大国’的颜面;如果咱们直接拒绝和亲提议的话,在恼羞成怒之下、他们随时都有可能腾出手来挥军北伐;一旦果真如此的话,那么以如今的幽北国力计算,是绝对无法与北燕大军相抗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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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归一改方才的口吻,反而和颜书卿开始正经八百的谈论起了国事。这种正经八百的态度,奉阳公主也陷入了思索当中;沉默了好长一段时间之后,她才再次开口问道:
“那我去这一趟燕京城,又能带来什么改变呢?”
“傻丫头,你想想啊!天佑帝假借四皇子之口,向我们提出和亲的要求;也就是说在明面上,我们彼此之间都还保有最后的退路;如果我们现在想要拒绝和亲、最好的方法就是亲自走一趟燕京城,与对方当面交涉。如此一来,既展现了我们幽北三路渴望和平的诚意;也能让你亲眼见见四皇子其人,若是你能看中……”
听到这里、颜书卿立刻出言打断道:
“我看不中!”
“好好好,你看不中!这样吧,这一趟北燕王朝,我就亲自陪你去走一遭。我呢,就是你皇兄派出和谈的密使;你呢,就扮作我的随行丫鬟好了……”
“可是我们又该用什么理由拒绝和亲呢?”
“这还不简单?先帝才刚刚驾崩、你身为先帝爱女,三年守孝期才刚刚开始,又怎能谈婚论嫁呢!他们北燕人极重礼法,对于皇子大婚之事,肯定比我们幽北还要麻烦许多;再者说来,这足足三年时间,谁知道还会发生什么变化呢?而且,上次漠北和亲那档子事,咱们不也是这么拖过去的吗?”
颜书卿听完之后先是面露喜色,随即又神情低落地喃喃自语道:
“拖过去啊……也不知还能拖多久呢……”
是啊,女儿家的青春年华,就犹如白驹过隙般,匆匆而逝……
与此同时,丞相府中的正房大门被人一把推开;刚刚睡醒的大小姐李乐安,揉着迷离的双眼走出房门,却被入眼处的喜气布置给惊了一个目瞪口呆!
此时家中那些男女下人们,都仿佛忙碌的蚂蚁一般,在丞相府中不停地来回奔忙;而这所红墙黑瓦的清雅相府,如今也四处披红挂彩、被人布置的好不热闹。
新任大管家单清泉,此时单手掐腰站在花院正当中,正在唠唠叨叨地指挥着那些下人们…
“……单大管家,您好事将近了?可我还没想到法子治好你的隐伤呢……到底是谁家的姑娘这么倒霉啊?”
单清泉毫不在意李乐安的揶揄,反而还转过身来双手抱拳,挤眉弄眼地对她说道:
“好事将近的人可不是我老单呐,而是大小姐您!今日‘姑老爷’在出府之前,已经吩咐我遣人回大荒城老家,接丞相大人回奉京了;也是他亲口对我说的,要和大小姐您拜堂成亲!”
刚刚睡醒的李乐安,显然还不能完全接受这么巨大的信息量;她一脸狐疑地看着单清泉,而后又揉了揉自己的小圆脸。在她这张脸上,非但没有一丝羞涩或幸福,反而还带着一丝冷漠:
“成亲?他跟谁商量了呀?”
单清泉被她这么一问也有些愣神;不过他转念一想,又想到了那封已经化作飞灰的信纸,然后不太确定地对李乐安说:
“可能是丞相大人留下的那封信吧?反正姑老爷看完信之后,就是这么跟我说的……”
李乐安歪着脑袋看了看天上的艳阳,然后语气平淡地说:
“原来如此……单叔,让人把这些东西都摘了吧。”
“为什么啊……?”
“因为即便我和沈归要成亲,也不该是那封信的原因呀!”
第409章 17.沈归封王
单清泉虽然不谙男女之情的奥妙,可对于李乐安做出这等回应,也还是能够理解的。因为如果真的是李登留下的那封信件,起到了什么决定性作用的话,那么这场原本是郎情妾意、水到渠成的天作之合;也就变成了李丞相‘以权压人、强抢女婿’的荒唐闹剧了!
这简直也太荒谬了!李乐安的相貌虽然比不上颜书卿,但也绝对不需要‘乞讨’一场婚姻!这并不是所谓的‘东幽李家’的面子问题,而是李乐安本人的尊严问题。
想到此处的单清泉,便亲自追回了派去大荒城的信使;临行之前,还吩咐下人们把已经披红挂彩、喜气洋洋的丞相府,立刻恢复原貌。
李乐安也回到了医馆之中继续‘上班’、而刚从沈宅走出来的沈归,也立刻入宫见驾,在那间东暖阁中,与兴平帝颜青鸿一起、谈论起了关于北燕和谈的诸多事宜。
整整三日时间过去,沈归与李乐安这一对儿‘准夫妻’,竟然愣是没有机会见面。
兴平初年,十一月二十七日,冬至。
从今日寅时初刻,整条南门大街便已经彻底封禁。在兴平皇帝颜青鸿、与幽北丞相万长宁的率领之下,奉京城中的大小文武官员列立于街道两边,静静地等待时间流逝;而在皇宫的南门以外,也不知何时矗立起了一座木制高台;高台上还插着黑、白、黄三杆大旗,分别象征着‘幽水江边’的李家、‘太白山脚下’的郭家、以及‘幽北皇族’颜家。
那座木制高台以上,还摆着一张香案;此时在案桌以前,正站着一位头戴鬼面,身披大萨满祭袍的巫师;他此时正伴随着高台下十三位萨满巫师共同敲响的雷鼓点、手舞足蹈地跳着萨满祭舞,舞步如疯如魔、曲调似哭似笑……
而在那张香案桌上,除了祭祀典礼常备的香炉与檀香之外,还额外摆着一只秃毛笔,与一根枣木拐杖。这两具‘不值钱’的‘贡品’,原本属于死在那场‘南门之乱‘当中的两位‘老儒生’,他们一位是三北书院的前任院正;一位是奉京府衙的老账房……
天交辰时,由打奉京城的东门以外、有缓缓的马蹄之声传来。那声音由远而近,分毫不乱。
在这匹战马的马鞍之上,正端坐着一位身披古旧太白将军铠、腰挎春雨长剑的少年将军。他夹在马腹两侧的双腿微微弯曲,上半身也随着胯下盗骊战马的优雅步幅,微微地前后晃动着……
为沈归推开东城大门之人,乃是以汪诲汪淮南为首的三北书院学子;这些平日里看起来颇有些‘自命清高’的‘腐儒狂生’,今日也都低垂着自己那‘宁折不弯’的‘铁脖子’,已示对沈归当日在南门大街那一场死战的崇敬与尊重之情。
而在东城门大街的街道两旁、此时也站满了来自于南北市场的‘百花脂粉’!她们其中的很多姑娘,还是当初沈归亲手从双天赌坊那间魔窟之中,救回来的可怜人。不过,今日这些姑娘的模样打扮,比起良家女子还要良家女子!每个人的脸上,都只是薄施脂粉、淡扫蛾眉;身上穿的也都是素色衣裙,神情也不复往日里的轻佻狐媚。
沈归继续驳马向前,在那些并不熟悉的奉京百姓队伍之中,他还发现了不少江湖中人。这些人之中有乞丐、也有戏子;有牲口贩子,还有厨师傅;有杀猪卖肉的屠户、还有挑着担子的剃头匠……也可以笼统地说,凡是吃‘街面饭’的江湖人,此时也差不多全都到齐了!
当他胯下那匹盗骊战马、走过了百姓队伍之后,便出现了一位身似山岳一般壮硕的将军,正朝着自己迎面走来。此人身穿一身崭新的镔铁战甲,头戴熊首将军盔,刚刚走到沈归马前,便亲手揽过了那根细细的马缰绳。
在颜重武的牵引之下,沈归终于走到了南门大街东口。他抬头眺目远望、一眼就看见了那位站在高台以下、头戴金冠、身穿明黄色龙袍的兴平皇帝颜青鸿。于是,他拍了拍正在为他牵马的颜重武,自己则一个轻巧的翻身,稳稳地落在了地面之上……
与此同时,太白禁卫的现任统领方钧平、用自己的肩膀抬起了一架长角形乐器,在乐师的吹奏之下,空气中传来了仿佛来源于远古战场一般的浑厚之声,直冲霄汉……
‘呜……’
当号角声的尾音一停,除了兴平皇帝颜青鸿、与行动不便的万长宁之外,所有官员都单膝跪地,拜见起了这位马上就要受封为‘幽北中山王’的沈归、沈王爷!
其实,如果遵从古礼的话,许沈归这样一个外戚、全盘承继郭云松那已经被罢免过后的‘中山王’之位,就已经足够表彰他那‘拨乱反正’之功了!可如今在他的中山王爵位前面,竟然还加冠了‘幽北’二字……
这样一来,所代表的含义就更加令人深思了……
按照华禹大陆‘通行标准’来揣摩的话,那么今日之后的沈归,就是幽北三路的‘一字并肩王’了;当然,也是华禹大陆上都‘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国姓王’。
而且,沈归今日受封王爵之位,还不仅仅是颜青鸿论功行赏这么简单;额外还附带了一场萨满教的‘封建迷信’活动。上午是封王大殿,下午是祭祀大典。这整整一日的活动下来,除了沈归这个正主以外,最累的当属那不停敲打着雷鼓点的十三萨满卫、以及在台上跳了整整一天祭舞的大萨满何文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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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大费周章,也实在是没有办法的办法。沈归既然要出使北燕,总得有个正式的‘外交身份’吧?就他那个‘前任中山王外孙’的幌子,在幽北三路或许还能说的过去;可只要是一出东海关,那也跟普通百姓没什么两样。当然了,这也不是他沈归自己的问题,恐怕就连颜狩这位幽北兴平皇帝,在北燕人心中都免不得要‘连降三级’……
至于说萨满教跟着‘凑热闹’,也是无可奈何之事。皆因为东海关的那场‘神秘大火’,虽然出风头的是他大萨满何文道;但按照萨满教的规矩来说,既然何文道身为现任大萨满,那便绝对不能踏出幽北境内半步!从古至今,萨满教中的所有‘外联活动’,都归于大护法的职责范围以内。
而这一场祭祀典礼,说白了就是为沈归这位‘护法大人’验明正身、顺带送行而已。
值得一提的是,当初何文道之所以能够凭着一口流利的漠北古语、诈称自己是前来助战的‘漠北萨满’,也成功骗过了东海关中的北燕人,靠的也正是他担任大护法一职的时候,从漠北草原学回来的正宗当地口音!
当今日这场全城百姓都参与其中的封王典礼过去以后,这位原本只是个‘无业游民’的沈归、也可以算作是‘政教一体’的幽北领袖了!至少,凭着新晋幽北王爷的身份出使北燕,还是绝对够份量的!
子夜时分,回到相府之后的沈归,刚刚卸下了自己外祖父郭云松的铠甲,接过李乐安递来的湿绢帕擦了擦脸之后,转身又要离去……
“这么晚了,你还要去哪啊?明天不是就要上路了吗?”
沈归收好了便于携带的惊雷短剑,伸手揉了揉李乐安的脑袋,温柔地对她说道:
“你先休息吧,不用等我回府了。颜老二找我还有事要交代,我还不一定什么时候回来呢……”
说完之后,沈归便离开了相府大门。而留在屋中的李乐安,看着他离去的背影、颇为无奈的笑了起来……
由于沈归受封为‘国姓王’的缘故,朝廷也宣布解除三日宵禁!所以,即便如今已是深夜子时,但奉京城的街面之上、仍然还是颇为热闹的!河中大街更是聚集了形形色色的摊位、那些前来‘逛夜市’的奉京百姓,如今也都三五成群地围在一盏盏小油灯前,吃着热乎乎的馄饨与面条……
‘沈王爷’如今只是平民打扮,再加上天色漆黑的掩盖,根本就没有多少人认出这位‘幽北大英雄’来;而沈归也乐的清闲,不紧不慢地朝着他与颜青鸿约定好的地点走去。
当然,如果河中大街这种地方都是热闹非凡的话、那么南北市场这种花街柳巷,就更是红红火火了!各家楼院今日都张灯结彩、街上的姑娘们也都在与客人放肆调笑着……今日这里的拥挤程度,竟然比起南北市场重新开张的那一天、也不逊色半分!
被媚眼与脂粉味熏红了脸的沈归,在让过好几位看着眼熟的姑娘之后,终于走入了绿柳楼的后门……
“兄弟啊,你别看我那妹子表面上聪明机敏,可她这十八年来,却没走出过奉京城门半步啊!如今你要带着她深入虎穴,我这心里……是真的放心不下!还望你一路上能照顾好她,无论事成事败,都一定要把她完完整整的带回来……想必你也知道,我颜青鸿虽然已经坐在了那张龙椅之上,但同样也付出了极为惨重的代价……哎,说句有些服软的话吧,我颜青鸿的血脉挚亲,如今尚在人世的,也就只剩下这么一个亲妹子了……”
即使原来的浪荡公子,已经成为如今的兴平皇帝,但那一身龙袍与王冠,却并没有改变他那闲散轻浮的性格;不过,如今他对沈归说出这一番话的时候,脸上的神情,却是前所未有的凝重……
而且,他如今的眼神,比起二人初次见面、他向沈归请教求生之道的时候,还要格外真诚几分。
第410章 18.少年游
“颜书卿,你给我听好了!以后我就是你家大小姐,你就是我家的小丫鬟。对了,既然是丫鬟嘛,总得有个丫鬟的名字才像话……那以后就叫你春桃吧?”
身穿狐狸皮大氅的李乐安,此时正在对着那位探出去一个小脑袋、正朝着车厢外四处打量的奉阳公主说道。
今日一早,沈归便亲自驾着一辆不起眼的旧马车,载着扮作平民女子的奉阳公主颜书卿,出了奉京城西门。可这驾马车还没走出五里路远,便被一位横在了路中央的‘蒙面人’、硬生生给拦了下来。
李乐安从小跟着林思忧四处‘野’惯了,奉京城中那看似平静的生活方式,对于她来说简直就是一场炼狱般的折磨。如今有了这么一个好机会,她当然要跟着自己的‘情郎’——沈归,一起‘浪迹天涯’了。不过如果只有他们‘伉俪’二人,兴许还能当作是一场提前预支的‘蜜月旅行’;可如今又多出了一位‘电灯泡’,就怎么想都像是一场‘捉奸之旅’了…
“春桃?这什么破名字啊!我才不要呢!书卿多好听啊,要是怕露馅,改个姓不就得了吗?而且凭什么你能是大小姐?我就非要是丫鬟啊?不干不干!是小姐就都是小姐;是丫鬟就都是丫鬟,你别总想着占我便宜!”
第一次出远门的颜书卿,已经沉浸在了漫天大雪中的幽北风光。那些银装素裹的山川河流,对这位小公主来说,有着致命的吸引力和新鲜感;即便她已经把鼻尖耳朵冻得通红,仍然没舍得把那颗小脑袋,收回车厢之中……
“还公主呢!长的是什么脑子啊?你瞧瞧咱这衣裳料子,正经八百狐狸皮的!你再瞧瞧你那破衣裳是什么料子?狗皮里絮的棉花,能是个大小姐的样子?就算是通房大丫鬟,那是个小的!知道什么是‘小’吗?就是连妾都不如!就是北燕大户人家,用来招待朋友的那种女人!而且就算是生了儿子,那也是庶出,根本就没有继承权的!生一窝儿子,那就是一窝子庶出……”
“我跟你拼了!我弓呢!”
坐在外面负责赶车的沈归,万没想到刚刚离开奉京的李乐安,嘴巴居然变得又毒又碎!不过几句话的功夫,就把那位收受过‘宫廷教育’的奉阳公主,挤兑的现在就要跟她兑命……
“两位大小姐,咱能别闹了吗?出门在外可不比奉京城,万事都要小心谨慎……”
“还有你沈归!你不是也没出过东海关半步吗,跟我们两个小女儿家装什么老江湖啊!女人之间的事,你少插嘴!要不然连你一起收拾!”
被骂了一个狗血淋头的沈归,只得把满心憋闷、一鞭一鞭地发泄在那匹拉车的驽马身上……他紧闭着双唇,泄愤似的一扬鞭子,发出了‘啪’的一声脆响……
不过,也不知是不是这一声鞭响的原因,竟然在这漫天大雪的荒郊野外,招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嘿兄弟,身上带酒了吗?这天冷的太邪乎,刚才我们打幽河岸边经过,那河面上都被冻的‘嘎巴嘎巴响’啊……”
随着身后传来的男子喊声,正在车厢中吵闹不休的两位女儿家、也彻底地安静了下来。
听见了风中传来的喊话,正在赶车的沈归连头都没回,也没加紧挥舞马鞭的速度;反而还抬起了自己的右臂,极为粗鲁的在鼻子下面一蹭,仿佛是正在蹭去冻出来的鼻涕那般:
“我一个穷赶车的,哪有银子买酒啊!你再向西边走上半天功夫,差不多就到锦城了。城里面有酒馆……”
幽北车夫届有句俗话:赶车的三件宝,劣酒蜡油狗皮袄。这蜡油是涂在手和脸上、防止被凛冽的寒风冻裂的一种保护措施;而狗皮做袄面,不但可以抵挡风寒,价格也更便宜一些;至于那劣酒嘛,就更是驱寒的头等法宝了!
如今的这位新晋‘幽北中山王’,哪还有半点王爷的样子啊?身穿一身破旧的狗皮棉袄,两个袄袖都被鼻涕蹭的发亮;他那原本白净俊俏的脸颊,此时也被锋利如刀的寒风吹得通红,就连上唇刚刚冒出的那些胡子茬,如今也挂上了一层冰霜……
而那位向他讨酒喝的汉子,听完之后不但没有离开,反而加紧挥了几下鞭子,追上了这位‘小车夫’……
“兄弟这趟跑哪啊?轮子上盛的是哪碗饭啊(黑话:车里装的是什么货)?”
“这趟跑鲁东!轮子上面挂俩羊牯果,火的二五,水的展果(我车上带了两个女人质,一个阔小姐,一个穷丫鬟)。”
“兄弟有窑口吃饭?还是刚上跳板的啊?(土匪黑话:问沈归是有山头的老土匪,还是刚出道的新手)。”
“刚下水的红票柱!朋友,路往宽处走吧!二五是二五,可身上没挂居米子。(我是刚刚入行的绑匪,别打这一趟活的主意了!车上虽然是个小姐,但身上没带多少银子)。
“放心,走朋友路,花怨家钱,这点规矩我们还省得。”
说完之后,这位汉子便朝着空无一人的身后摇了摇胳膊、又吹了一段错落有致的口哨声;随即拍了拍沈归的后背,便打马朝着反方行走去……
足足过了有半柱香的时间,李乐安的声音才再次传出车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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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是什么来路啊?师傅没给我过春(没教过我春典),你们说的话我也听不明白……”
坐在车厢外的沈归咧嘴一笑,朝着身后喊道:
“那汉子是落了草的土匪,刚才跟我谈好了一桩生意,让我把你们这两个小娘皮,全送到他们山上去,给他们‘大掌柜’当个压寨夫人!”
李乐安当然知道他是在胡说八道,但因为车厢以外的寒风凛冽,便只能顺着车门的棉帘缝隙,用连鞘的春雨剑,狠狠地捅上了沈归的后腰……
俗话说‘山水有相逢’;凡是注定要碰面的人,未来总有重逢的一天。
刚刚在锦城一间客栈号了房子的沈归,还未来得及把马匹牵入后院马棚,便感觉到了身后有一个壮硕的男子、正朝着自己走来……
随着‘砰’的一声闷响,那汉子的抬起的右手,便稳稳当当地拍在了沈归的肩头。
“兄弟,咱哥俩可又见面了呀!这数九隆冬出门在外的,能遇见两次得是多大的缘分呐!既然有缘,那我这个当哥哥的可得请兄弟你喝酒!喝大酒!”
这位有些自来熟的汉子,正是方才在路上跟沈归‘团春’(对黑化)的土匪!
说到这江湖人的春典,也是一门非常复杂的学问。其实在很久之前,南方与北方的江湖人,所说的并不是同样一种黑话;所以即便是‘南北老合’碰了面,也根本就没法互相沟通。
不过,人民群众的智慧是无穷的!
经过了许多江湖前辈的悉心整理与逐渐完善,如今江湖上的三百六十行,不仅都有了属于他们自己行业内部的一套黑话体系;就连南北之间互不相通的天大弊端,也都一并消除了。正所谓‘南春北典’,融合在一起,才有了‘春典’这个名字。如今这一套黑话,不只南北通用;而且只要对方开口‘团春’,就能听出他是‘哪道门里’的江湖人!
所以这位汉子刚才和沈归的头一句话,就暴露了他自己本身的‘职业’——土匪。而且还是燕京城以北的土匪!因为只要过了燕京城,就算是鲁东一代的土匪,都只能被称之为‘响马’;而‘响马’所说的春典,又是另外一套‘语系’了。
如今他们二人在锦城的小客栈里碰了面,却因为身在城内、客栈也人多眼杂的原因,这才改用幽北官话沟通。
当着外行人不团春,这也是江湖人的规矩。
“大哥既然请兄弟喝酒,那兄弟就请大哥吃肉!不过现在还不行,烦劳哥哥再多等一会,弟弟还得把两位‘东家’打点好了,万一要是……可就麻烦了。”
沈归说完之后,领着那土匪的目光,朝周围正在拴马的客人、与添草添料的小伙计一领,下话也就没再往外说了。
“行!我也得安排一下兄弟们,咱就还约在这家店里,半个时辰之后碰面!”
“一言为定,我还等着喝哥哥的酒呢!”
说完之后,二人都豪迈地哈哈大笑,各自离去了。
那位自来熟的土匪去了哪里,暂且先不去提他;单说离开客栈马棚的‘沈车夫’,他绕遍了锦城之中的大小胡同,还穿过了几家店房,确定了没有人跟踪自己之后,这才一个闪身、顺着锦城府衙的后门溜了进去。
时隔多日再次‘光临’,没想到锦城府衙的后堂,仍然还是非常‘热闹’。也不知经历了那么大一场风波之后,为何这位锦城知府顾大人,与他的掌印夫人黄氏,仍然还能‘不忘初心’呢……
“顾晦!你这个缺了八辈儿大德的老王八蛋!老娘跟了你呀,算是倒了八辈儿血霉!今天咱俩谁都别活了,老娘跟你兑命!咱们有冤有仇的,一起去‘下面’找判官评理!”
“失德!泼妇!有辱斯文!……啊……!”
不问可知,这一声凄厉的惨叫,定然是‘老王八蛋’顾大人,遭了自家娘子的毒手……
第411章 19.同船渡百年
此时正躲在门外‘偷听’的沈归,刚想推门进屋劝架;可转念一想,却又收回了推门的双手。
虽然他与顾氏夫妇交往的时间不长,但对于他们夫妻之间的‘恩爱方式’,也还是有一个基本了解的。虽然屋中的两位好像此时已经闹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但谁知道他们二人是因为何事争吵呢?如果吵架的原因是那些琐碎家务的话,兴许自己推门进去,还没什么要紧的;可如果是夫妻之间的那些‘小秘密’……那么正在屋中‘恩爱’的两位老友,此刻的衣着与打扮,只怕就不会那么‘体面’了……
“……我说顾晦啊顾晦,你好赖也算是锦城的父母官,是陛下钦点的四品府尹大人,能不能有点出息啊!我不就打了你一巴掌吗?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儿汉,怎么好意思舔着脸哭的?就真有那么疼吗?而且你说你这次该不该挨打!该不该!说话!”
“……该……”
“哎……这不就结了嘛!我打你也是为了你好!你也是曾经跟着沈公子与镇国公(颜重武)征战沙场的一代儒将!怎么这仗一打完了,你就又跑到那些地方去鬼混了呢?你倒是可以不在乎自己的官声,可老娘都替你觉得害臊!我也知道,这么多年来、我都也没给你生下个一儿半女的,你委屈,你想纳小……”
“没有!!!绝对没有!!!”
黄氏夫人刚刚说到这里,没想到就是这一番看似通情达理的‘肺腑之言’,却仿佛‘电’到了正在小声抽泣的顾大人一般!连带着躲在门外的声音,都仿佛看到他那‘奋力反驳’的急切模样!
‘钓鱼执法’害死人呐!
不过,他沈归今日前来、毕竟也不是为了偷听墙根的;如果继续听下去的话,以后恐怕连见面都会觉得尴尬……
于是,沈归重新摸回了正门口,而后故意大声咳了三下:
“咳、咳、咳!顾大人在府上吗?”
随着屋内一阵忙乱之声过后,披着一件宽大的素色皮袍的黄氏夫人,面带不悦地推开了紧闭的正房大门:
“哪位求见顾……沈公子!您来怎么也不打声招呼……哎?不是说您已经封王了吗……?”
“嫂夫人……能不能另找一处僻静的地方?”
一时之间还没反应过来的黄氏夫人,只得急忙点了点头,然后指了指东厢房,朝着沈归使了一个‘进去等’的眼神……
半柱香时间过后,脸上明显还带着一个巴掌印的顾知府,在黄氏夫人的陪同下,一起推开了东侧书房大门……
“沈……公子!下官前日刚刚接到朝廷公函,说您国家三代护国有功、如今已经受封为王了呀!怎么今日却是这副打扮……?莫非奉京城又……”
“顾兄放心,朝廷无事、陛下安好。是陛下派我出使北燕,我又不想太过招摇,这才故意扮作平民模样。今日冒然造访府上,也是有些问题想要跟您请教一二……”
顾晦和黄氏夫人听到‘朝廷无事’之后,这才长出了一口气来……
“呼……无事就好,无事就好啊!夫人,你亲自去厨房炒几个下酒的小菜、再温上一壶老酒,为夫要与王爷好好饮上三百杯!”
黄氏夫人干干脆脆地应了一声,转身想往门外走去,却被沈归起身拦在了书房之中:
“嫂夫人别忙了,我问完就走,呆不住!嗯……你们夫妇是自己人,我也就不藏着掖着了!今日也不光是我一个人前来锦城的;奉阳长公主和东幽郡主两位贵人,此刻也都在锦城!虽然他们经过了一番乔装、但是客栈是鱼龙混在之地,在府上盘桓的时间久了,我也实在放心不下!”
听到颜书卿和李乐安的‘官称’之后,顾氏夫妇这才明白了问题的‘严重性’,也就不再想着那些饮酒赴宴、接风洗尘之类的门面工作了。
“顾兄既然身为锦城知府,那么自从陛下登基大典之后,又没有察觉到在锦城附近,多了许多占山为王的‘新土匪’?”
顾晦沉吟了半晌,面带为难之色地摇了摇头:
“锦城附近原本倒是有两座山寨,但那两家寨主跟下官平日素有往来,也不会骚扰沿途的幽北百姓;而最近因为朝廷跟南康人购入了一批过冬的粮食,来往的商队一多,我也提前跟那两家寨主打好了招呼……而且即便真如王爷所说、锦城地面上多了‘新土匪’的话,那么那两位寨主也一定会提前通知我的。”
顾晦这般看似‘官费同路’的做法,其实也是一般地方官员的惯用手段。因为按照幽北衙门的编制来说,能在城中吃上一碗官饭的人,也就是二十名额左右。如果当地的父母官,觉得二十人不够用的话,也只能从自己的俸禄之中,再割出一部分银子,用于雇佣地方上的‘闲散青年’为吏。
就凭着以这样的‘武装力量’,就算再加上二百人左右的守城‘民兵’队伍,想要剿灭土匪的山寨,那简直就是一件‘天方夜谭’!当然了土匪即便兵精粮足,在不打算揭竿而起之前,也是绝对不敢攻击朝廷州府郡县的!
既然双方谁也无法消灭对方,那么出现了任何摩擦,也就只能靠着谈判来解决问题了!
所以通常来讲,幽北地方官员与当地啸聚的土匪,双方暗地里都有联系。如果一旦朝廷有什么重大事件,土匪一方就会知情识趣的偃旗息鼓、老老实实地窝在山寨里;而官府做为‘回答’呢,也可以允许‘提前报备’过的‘朝廷要犯’,堂而皇之地推车进城,采买山寨上的应用物资。
这种看似荒唐的做法,与其说是官匪一家,不如说是双方的默契,所能达到的一个‘平衡点’。
而沈归自然也明白这个道理,心中对顾大人的说法,也更加相信了几分……
“王爷,我家老爷所说的句句属实;但奴家却也听过一些市井谣言,也不辨真假……”
此时开口说话之人,正是那位巾帼英雄——黄氏夫人!
坦白的说,顾大人虽然是位学富五车的读书人,可让他来担任这个四品知府的话,其实也并不算称职;如果没有这位黄氏夫人从旁辅助的话,其实无论是沈归还是颜重武,都主张把他召回奉京城,让他去主持三北书院。
因为这座锦城虽然不大,但却是距离东海关最近的一座坚城;也是深入幽北腹地的最后一道防线;谁都不想把如此重要的一块战略要地,交到一个糊里糊涂的老儒生手里!
不过,还好他娶了一位泼辣彪悍的黄氏夫人!再加上他出了名的惧内,也让所有人都彻底放下心来!而这位黄氏夫人的精明与智慧,让许多幽北爷们都心生敬佩之意!
“嫂夫人快快讲来!”
黄氏夫人道了一声‘尊命’、便转身走到书架前面,拿出了一个账簿来,刚想在沈归面前铺开,便被自家老爷不耐烦地挥手打断:
“放肆!你大字不识几个,还敢拿账本?小心你那一笔烂字,污了王爷的眼!”
平时一向果敢泼辣的黄氏夫人,此时被顾大人这一喝之下,竟然罕见地没有还言;反而做出了一副进退两难的模样,苦笑着看向‘沈王爷’……
沈归急忙出言替她解围:
“字迹好坏无关紧要,只要她自己识得其实就可以了!”
见到自家老爷不再反对之后,黄氏夫人这才打开了手中的账簿,指着上面那些‘鬼画符’,勉力地辨认起了自己的字迹:
“回禀王爷,自从陛下登基之后,我们幽北就来了许多客商货郎;虽然名义上都是些贩货的游商,但无论从他们的口音还是生活习惯,都不难看出他们都是南康人士。不过,奴家却有一点怎么都想不明白:他们明明都是南康粮商派来运货的伙计,为何其中的几只商队,从上倒下却都是北燕人士呢?当然奴家也明白,也许是人家半路上发现人手不够用,路过北燕的时候就雇佣了一些苦力……但无论是我们锦城,还是奉京城,已经都经不起折腾了;所以奴家当时也就多留了一个心眼……”
说到这里,黄氏夫人向后面翻了一页;沉吟了半晌之后,这才恍然大悟一般地说道:
“哦对了,这事是卖豆腐的郝大娘跟我说得!她说那帮南人啊,吃豆腐脑的口味很怪!他们都喜欢往里加一些随身携带的蜜糖水,爱吃甜食;可那些跟着他们一起混进城中的北燕人呢?却跟咱们平时的吃法一样了!”
沈归听完之后哑然失笑,打心里也认同黄氏夫人的看法。
“另外呢,我还吩咐我们锦城的捕头曲老六,找了几个腿脚快的泼皮无赖,去跟了那些北燕人一段时间……”
这一次,沈归的好奇心被黄氏夫人彻底勾了起来!
“哦?有什么结果吗?”
“这事说来也怪!据曲老六说啊,人家南康粮队出城的时候,那些北燕人就悄悄地溜走了;他们先是遣人去集市上买了一堆旧皮货、然后又从百姓手里收了几匹劣马;置办完了这些‘土匪装束’之后,就再也没回过锦城。可惜的是,曲老六原来只是个卖大力丸的江湖人,手底下没啥真功夫,也不敢跟得太紧……”
沈归已经听到了他想要的信息,于是他站起身来,拍了拍了顾大人的胳膊:
“我说顾兄啊,没事的时候,还是教教嫂夫人识字吧!她这么个记录方式,实在太熬人了……”
说完之后,沈归又从兜里掏出了一锭二十两银元宝:
“这点银子,就烦劳嫂夫人交给那位卖大力丸的捕头吧!就说这是本王赏的,请他打酒吃!”
第412章 20.新朋友
这次沈归离开锦城府衙门的时候,走的却是正门。因为他在跟顾氏夫妇交谈过后,已经不再忌惮那个不请自来的‘假土匪’了。
其实,沈归第一次见到那个男子之时,心中便已经生出了许多的疑虑:
虽然那个男子无论是携带的武器类型、还是着装打扮、包括胯下的马匹档次,还有那一嘴非常熟练的江湖黑话,都可以说是教科书一般标准的幽北土匪!但就是这个‘完美无缺’,才让沈归初见对方之时,心中便已经有所防备了。
首先,如果此人的年纪再大上三十岁左右,那么做出一副‘老江湖’的言谈举止来,也还说得过去;可按照对方的年纪来看,肯定是过不去四十岁这一大关的,那么他又为何故意装出这样的一副老派做风呢?
无论是黑话春典也好、行业切口也好,与寻常的语言一样,都是具有时效性的沟通工具!就比如说沈归前世那些所谓的‘流行语’,就算是再经典,那也是一年换一批新的。
虽然华禹大陆的消息流通速度,比起沈归那个时代要缓慢闭塞许多;但对方与他搭话的切口,却已经生僻到就快被时代遗忘了!所以,沈归跟他说了没几句话,便已经心中有数:这人所说的春典,肯定是照本宣科,按照白纸黑字记载书写的‘春典秘笈’,靠着死记硬背学会来的!而且他的那本秘笈,应该也是已经‘出版了’有些年头的‘过时知识’。
其实春典这种‘交流工具’、自古以来都是靠着口口相传延续至今的。因为就算是用文字记录成册,有些字句之间的发音与应用,也是根本没法理解的。所以江湖子弟学习春典,全靠着‘熏陶’二字:既没有教科书,师傅也不会一句一句的教给你……
当初沈归也是靠着惊人的记忆力与超然的悟性、在林思忧和伍乘风这两位‘江湖通’跟前熏陶了近二十年,才有今日他那一嘴深厚的黑话功底。
如果说的再武断一些,至少以幽北三路这一亩三分地来说:但凡六十五岁以下、或没有正经师傅的江湖人,都不可能听懂那位假土匪口中的‘炉灰渣子’来……
而第二个疑点与错漏之处,便是那汉子与自己套近乎的方式——借酒!
赶车伙计的三件宝,劣酒蜡油狗皮袄!这皮袄可能带着换洗的;蜡油也可能有剩余的;但酒这种东西,不但是种饮品,更是严冬时节里救命的药!但凡是趟风冒雪的车夫们、谁都不会嫌自己带的酒多,更不要谈借给旁人了!简单说来,酒这种东西就是车夫的婆娘,自己不会去跟别人借,别人也不可能借给自己!简单说来,只要是跟车夫提出这个要求的人,就一定是个外行人、也不可能是绺子里的土匪了!
凡是华禹大陆的土匪行业,都有一个通行天下的铁律:不碰车夫!甚至就算是那些供职于镖局的车夫,往往土匪在‘剪镖’之后,不是恭恭敬敬地请上山去,等镖局来人赎镖;就是立刻赔上双份的工钱,就地遣散回家。
在这样的规矩之下,还有好些车夫都在心里期待着,能有土匪拦路抢劫呢!
识人,就跟鉴定古玩一样,讲究个一错百错!很明显,这个汉子的春典是死记硬背的,那副打扮也是在锦城现买的;再加上那两路与顾大人相熟的坐地匪,既没跟锦城知府提前通报、也没摆开阵势、与这些外哈(外来土匪)‘对马’(厮杀),全都说明了一个问题:
这路人马一没拦路劫财、二没‘砸明火(入室抢劫)’,就只是打扮成土匪模样而已!
显然,他们这是在等着自己;或者说,他们是在等着颜书卿……
不过,今时今日的沈归,已经不再是平日里那个街头小混混了;而今日的幽北皇帝,也不是颜狩与颜昼那一对儿小心眼的父子了……
也就是说,新晋的幽北中山王——沈归,今日打算草菅人命、仗势欺人了!
“在幽北这一亩三分地,小爷还能让你们这些杂碎给欺负了?”
沈归咬了咬牙,连再去锦城丐帮跑上一趟的想法都没有;从府衙二门出来之后、就直接大摇大摆地走向了客栈方向。
“哎?正好半个时辰,兄弟言而有信啊!伙计伙计,我们哥俩打算喝点酒,你看着给安排几个下酒菜去!银子爷们有的是,做得好了还额外有赏!快去!”
跑堂的小伙计一听有赏钱,急忙应承了几句,便跑向后厨布菜去了。
“哥哥哎,可别怪我这个当兄弟的说你……咱俩要是就在这小破店喝酒,可就显得您有些小气了!您四处瞧瞧,就这么个破店,就算把厨子挤兑的吐了血,他们又能拿出啥好吃好喝的来呀?这样吧,您要是看得起兄弟,我倒是知道一个不错的地方!可惜啊,就是价码高了点……”
“说得这叫啥话呀?刚才哥哥不是说了吗?不怕花银子!兄弟应该也看得出来,哥哥是专吃‘线上饭’的(流窜作案的游匪),这锦城也没逛过几次……”
沈归听到这里,立刻站起了身子,反手掏出了两块小银子渣仍在桌上,朝着假土匪招了招手:
“既然哥哥没意见,那咱就快点走吧,兄弟都快被饿死了!咱们就还按照事先说好的来,您请弟弟喝酒,弟弟请您吃肉!……嗨,瞧我这记性,您等我一下啊,我回去拿上银子包去!”
说完之后,沈归起身要走,却被那个若有所思的土匪给攥住了手腕:
“别忙!兄弟也知道,哥哥这趟来不是自己一个人,我要是出去喝……”
“那有什么了?都带上都带上,人多了喝酒才算热闹,才算痛快呐!”
说完之后,沈归便回房拿‘银子’去了……
一柱香过后…
“兄弟,你说的那间馆子,到底在哪啊?咱都离开锦城快十里地了……”
那些‘土匪’一边机警地打量着城外的环境,一边出言询问沈归……
“嗨,就锦城里面那些吃喝,都是生意人开的买卖,能有啥好玩意儿啊!我带几位哥哥去的馆子,保证让你们大开眼界!人家自酿的老酒,那叫一个香醇;烤的野鸡,味道那叫一个焦香!只要吃上一口、准叫你们把舌头都给咬掉喽!知道为什么那么香吗?人家那酒啊……”
这一路之上,沈归的话是又密又多;那土匪头子几次想要开口,都被沈归那绘声绘色的‘报菜名’给堵了回去。虽然他们此时一口酒肉都还没吃到,但好多土匪的口水,却都被沈归给生生的说了出来;如今个个双眼放光地看着前面的那处山坳,恨不得背生双翅,立刻飞过去胡吃海塞一顿,才算痛快……
至于他们各自的那份职责,已经被饥饿与嘴馋,远远地抛在了脑后……
“哎兄弟…你说的那间小饭铺呢?…这山坳里啥也没有啊!你是不是记错……妈的!不好!”
当众人跟着‘导游沈归’、一起走进了被白雪覆盖的山坳之后,那领头之人终于醒悟归来!
什么开店老头?什么矿工聚集点?这座山坳里如今连条狗都没有,除了雪就只剩下雪;而自己这一行十五人,根本就是被他故意诱到此处的!
“别他妈看了!咱露了!都抄家伙!”
土匪头子醒悟过来之后,高声提醒了同伴一句,同时抽出了腰间柳叶刀,立刻向沈归杀去!
单从此人的步伐与身形来看,只怕此人的武功造诣,虽然比不上颜重武的天生神力,但以外家功夫的评判标准来看的话,至少也算的上是位一流高手了!
不过这种水平的练家子,对于今时今日的沈归来说,只要不是被成百上千的人堵在死胡同里,就根本就构不成任何威胁……
沈归面对着他挟带着破风之声的当头一刀,非但不闪不避,甚至还抬起了他的左臂,直愣愣地迎上了对方的刀锋……
尽管这些假土匪的柳叶刀,都是在锦城铁匠铺购买的寻常铁器;可就算质量再差,想要剁掉沈归的胳膊,那也是件极其轻松的事……
‘乒’
随着一声金属互斥之音,‘肉身’与刀锋之间的碰撞,也得出了最终结果:断为两节的柳叶刀身、此时打着转的旋到了半空之中;而那位土匪头,也瞪大了难以置信的双眼,地指着沈归的左臂、哆哆嗦嗦地说……
“佛陀金身!你是南林禅宗的……”
沈归一拽袖子,露出了藏在袖口之中的那柄惊雷短剑:
“能不能别把问题想的太复杂了……”
虽然今日不是他们二人单打独斗;不过沈归既然有胆子把他们一行十五人、单枪匹马调出锦城;也就同样有把握、不会放走一个活口……
沈归只是几个优雅的旋身,便化解了蜂拥而至的十四名假土匪;而那位带头之人看的分明:他们每个人的脖颈处、如今都多出了一条细线,远远看去,宛如一根纤细的红丝,缠绕在了脖颈之上那般……
眨眼功夫,‘红丝’就变成了一匹‘朱锦’;而那十四位假土匪,也像是短线的木偶一般、激灵灵地打了一个摆子,随后便瘫软如泥地趴在了地上,无助地抽搐起来……
“惊雷抚颈,月老牵线…子夜惊雷剑…你……你是蜀南剑池门人……你是古戒古三剑!”
沈归看着那位一息尚存的假土匪,又好气又好笑的说:
“这么明白啊?那你还当什么杀手呢!要不然我给你介绍个师父,你改学说书不也挺好吗?也没啥生命危险……”
第413章 21.打马出东关
看到沈归那副无赖似的模样,这位假土匪心都凉了半截:因为在最初与沈归结识的时候,他已经通过沈归的呼吸频率,对于沈归的身手有了一个初步的判断:可能会两下子,但最多也只是个二流货色而已!
可单从沈归眨眼间便抹开了十四人喉咙的这一手,就让这位假土匪心中产生了是自己‘瞎了狗眼’的念头:惊雷短剑,子夜剑法,身如鬼魅,出手无痕;这位被自己认定成‘二流货色’的年轻车夫,身手绝不弱于当年的那位‘黑月老’啊!而自己也不是白衡白文衍,如果想要‘拒绝接收’那条索命红线的话,就只能付出一些‘够份量’的代价了……
“慢!”
沈归心中挂念着还在锦城之中的李乐安与颜书卿,刚准备痛下杀手,却被这‘土匪头子’的一声暴喝给喊愣了神……
“怎么着?还有啥绝招需要蓄力啊?我可警告你啊!少跟小爷玩八十老母、三岁幼童那一套,我可是没有人性的!”
“没有没有…少侠您身手了得,我认输了!现在呢,我也只是想‘买回’自己的一条性命而已!”
“要是用银子买的话,那就还是算了吧!你别看我穿的这么破,但家里还是挺富裕的,不缺你那三瓜俩枣……”
“不是银子!您稍等一会,我马上掏出来给您看看……”
说完之后,这土匪一边在自己怀中摸索着,一边谄媚中带着些防备地注视着沈归的身子……
“别怪我没提醒你啊!如果你那一宗‘宝贝’,是石灰粉那种下三滥的玩意儿,对我可也没啥用!有什么绝招你可想好了再用啊!”
“我又不是江湖上那些下三滥的混混……哎!有了!”
经过了一番努力的搜索,这位男子终于拿出了一枚鸡蛋大小的蜡丸!他满面喜色地从蜡丸中抽出一张皱巴巴的绢帕;小心翼翼的抚平之后,这才双手捧过头顶,恭敬虔诚地‘献’给了掌握自己生杀大权的沈归……
沈归接过来一看,目光便被绢帕上那工整的笔迹吸引住了:
“沈兄台鉴:愚兄周长安,字表百里,乃北燕王朝天佑皇帝之第四子。百里才庸行昏、幸仰恩师、朱公云深,不弃愚兄之驽钝,示吾以历代先贤之姿、引吾窥得文道之纤毫…………”
由于这封‘绢信’是藏在了蜡丸之中,所以可供书写的地方其实并不算大;除去了那些客气话之外,通篇其实只表达了一个意思:我周长安就在燕京城中,等着你沈归的大驾光临!
这位四皇子也不知是不是有意显摆文采,硬是用蝇头小楷、洋洋洒洒地写了一整篇废话;可两北之间那正儿八经的事,却半句都未曾提及;不过尽管只是一篇废话,却衍生出了一个很重要的问题,摆在了沈归面前:
就连这位面对面打过交道的假土匪,都不清楚自己的真实身份;可那位远在燕京城中的四皇子周长安,又是如何算准了,自己定然能够擒下安平王府的人呢?
“这是你家主子,让你交给我的?”
沈归思忖了半晌,终于还是开口问向那位等待宣判的‘假土匪’。
“不是不是,是在下临行之前,主子交给我的‘保命之物’;刚才不是您也看见了,那上面的蜡封严丝合缝的,在下根本就不知道信中写了些什么呀!我这也是想在临死之前,碰碰运气而已……”
沈归回忆了一下方才的情况,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上的绢帕,再次陷入了思索当中……
“若您打算放小人一命的话,小人就先行告退了……”
“先别急着走!既然你的主子,在信中约我于燕京会饮;那我这个做客人家的,也总不好两手空空地前去拜访啊……”
说到这里,那假土匪刚才想介绍起自己主子的日常喜好,可没想到眼前却仿佛突然蒙上了黑纱一般,什么都看不清楚了…
沈归迅速挥出两剑、遮住了对方双眼的同时,也遮住了山坳之中那漫天的大雪……
当这层‘黑纱’再次掀开之后,那位假土匪除了感觉到自己被冻麻的双耳、生出了一些冰凉之意,周身上下竟然再无半分不适……
还未等他缓过神来,沈归迈步向前,轻轻弯下了腰,捡起了落在地上的两只耳朵……
第二天清晨,沈归与车中的两位女眷,又踏上了南下的旅程。三日过后,这一架破旧的马车,终于停在了已经变成一片废墟的东海关前。
这还是沈归第一次亲临东海关,虽然许多人都曾跟他说过,如今的东海关,已经成为了一片废墟焦土;不过,在他自己想来,不过只是泼了一些火油,燃起了一场大火而已,又能‘废’到什么程度呢?
今日,当他亲眼看见了那一片残垣断壁之时,终于明白了自己谋划的那一场‘灵火焚城’,到底给这一座东海雄关、带来了怎样的苦难……
且不谈那葬身火海的二十万余北燕军民,单说那些被烈火连续焚烧三天三夜、导致开裂崩塌的坚实城墙,如今已经起不到任何防御作用了;就在那一片废墟之中,除了被来往的商人们,清理出了一条不大宽阔的道路之外,就只剩下了一些看不出原本模样的焦黑之物……
时至今日,沈归终于切身实地的体会到了人类的渺小之处;也体会到了人类的可怕之处。
不过此时的他虽然心生感慨,但并没有半分后悔的念头。因为他也曾亲眼看见了无数幽北百姓、倒毙于平北军的铁蹄之下;也曾有着无数的同袍手足、被郭氏父子的手中钢刀、斩断了头颅……
人命终究不是生意,也就无法等价衡量。
三人就这样停在了东海关前,草草的填报了肚子;当这辆马车再次出关之后,在东海关那龟裂的残垣断壁之上,留下了沈归用木炭‘默’出的一首小令:
“峰峦如聚、波涛如怒,山河表里东(潼)关路;望燕(西)都,意踌躇。伤心古来(秦汉)经行处,宫阙万千间都做了土。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其实,自从来到华禹大陆之后,沈归便已经有意识地避免‘拾先人之牙慧’;但今日亲眼见证了这一座废墟之后,却令他从心底涌出了一种莫名的伤感……
当沈归一行三人、打马穿过东海关后,燕京西城的安平王府后门,也走入了一位商人模样的中年男子。
此人在王府大管家葛三水的带领之下,低着脑袋步履匆匆地来到了书房门前。
“……麻子六啊?好久没来了呀,柜上的生意怎么样了?”
正在屋中围着火炉烤手的四皇子,此时一见麻子六不请自来,立刻也站起身子,热切地招呼了起来。
主子礼贤下士,当奴才的却不能蹬鼻子上脸!
随着年纪的增长,麻子六的行事风格,也变得谨慎小心起来;他刚刚迈步进屋,便‘扑通’一声双膝跪地,对于四皇子的出言阻止也充耳不闻、愣是行完了全套的参拜大礼……
“你啊你,岁数越大脾气越倔啊!属驴的呀?一段时间没走动,跟我都生分了!坐吧坐吧!”
四皇子一边说笑着、一边招了招手;待麻子六走到自己身前,这才笑着问他:
“你不请自来,想必是有什么要紧的事喽?”
“回王爷的话,昨日子夜时分,您派去幽北潜伏的赤乌小队,放了只鸽子回来……”
周长安展开了那封鸽信,随意扫了两眼之后,便神色不变的递还给了麻子六;可当麻子六也看完之后,面色却瞬间沉了下来……
“主子爷……咱绝对不能让他有安全进入奉京城的机会!这小子明知道他是咱们的人,竟然还敢出手伤人!这分明就是没把咱安平王府放在眼里啊!奴才这就去挑一队精明强干之人,亲自带队前去截杀沈归!”
周长安看到麻子六做出的这个反应,先是一愣神;然后又歪着脑袋,盯了他足有半柱香的时间,直把个年过四旬的麻子六,盯的是浑身大汗,抖似筛糠、这才收回了目光,语气悠然地开口说道:
“此事我自有主张,你就不需要为这件事烦心了!去吧……”
麻子六听到这个令人诧异的答案,瞬间便瞪大了双眼,分明想开口说些什么……不过,他最终还是把那一片‘肺腑之言’吞了回去,行过了礼之后,便默默地离开安平王府。
“王爷,麻子六有何不妥之处?需不需要老奴……”
大管家葛三水送走了麻子六之后,立即回到书房之中,向面色不善的周长安请示道。
“这倒不必,他只是有些愚蠢而已,可能并没什么坏心眼…”
“王爷啊,不过是个小小的麻子六,我们没必要在他身上冒任何风险……老奴还是觉得……”
“老葛呀,麻子六的死活虽然并不重要,但他也是在十三岁的那一年,就跟着我吃饭了!所以说句玩笑话,我们俩也算是光着屁股一起长大的;如今他不过是提出了一个不太聪明的意见;如果我们仅仅因为一个失误,就动手杀人的话,那么以后谁还愿意为我安平王府卖命呢?况且他麻子六如今在赤乌之中,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你杀他,不过就是一刀的事;可寒了兄弟们的心、也同样是这一刀的事啊……”
葛三水沉默着点了点头,转身便离开了书房;而坐在屋中的四皇子,一边摆弄着桌上的鸽信筒,一边翘起了嘴角,喃喃自语道:
“沈师弟啊沈师弟,本王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见你了……”
第414章 22.燕京城
北燕王朝的国都燕京城,早在前朝大燕的时候,其实只是燕州路的首府——蓟州城而已。而当大燕解体之后,全盘接收了‘遗产’的燕州人士周长季,便力排众议,决定迁都于蓟州城,在燕州路成立新的‘北燕王朝’,并改元‘建初’,昭告天下。
不过,在建初十七年,周长季还没来得及留下皇家的血脉,便骤然与世长辞,谥号北燕武极帝;在武帝驾崩的两年之后,那位刚满弱冠之年的先帝义子周友孝、便从太庙之中取出了先帝遗诏,顺理成章地继承了皇帝大位,并且改元‘建兴’。
所以其实这位北燕王朝的即位之君周友孝,并不是幽燕周氏的嫡亲血脉,他原本只是武帝挚友的遗腹子而已。在当年那个兵荒马乱的年头里,他的亲生父亲就是为了解救被敌军团团围困的周长季,亲自率领一小股游骑兵,星夜奔袭百余里,生生在三千敌人精锐的围困之中,救出了身负重伤的周长季;并且,他还亲自留在原地与敌人厮杀,也顺利地拖住了大部分的后续追兵……据说当战争结束之后,亲自前去勘察战场的周长季,从这位因解救自己而牺牲的袍泽弟兄身上,足足拔下了近百只深浅不一的羽箭。
在北燕大军横扫中原之后,他也带着兄弟的骨灰回到了新都蓟州城。然而迁都还没过多久,自己的那位‘寡嫂’也顺利诞下了一名男婴;周友孝闻听这个消息之后龙颜大悦,连开了三天酒宴,与万民一起同贺!并且还当众宣布,赐予这位兄弟的遗腹子国姓,名为友孝……
可惜好景不长,周友孝的亲娘只把他奶过了一岁,便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偷偷地撞死在了自家男人的墓碑之前……
出了这么一档子事,其实按照道理来说,整座‘国姓王府’上下应该是鸡犬不留的!但周长季闻听之后,也只是叹了口气:
他比谁都清楚,自己的这位嫂夫人性格非常刚烈,只怕在看到了丈夫骨灰的那一霎那,便已经有了殉情的想法;之所以知道今天才付诸行动,完全是放心不下兄弟的骨血而已……
一个人要是打定了主意寻死,安排多少人,也一样都是看不住的。
打那之后,周长季便把周友孝接入了紫金宫中,并且权当亲生之子来悉心抚养交代;而当他百年之后,也把自己的那把龙椅,传给了这位友人之子,成就了彼此一段千古佳话。
所以,从严格意义上来说,包括今日的天佑帝周元庆、与四皇子周长安都在其内,全都不是周长季的亲生血脉……
建兴二十七年,也就是幽北第二任皇帝周友孝驾崩的前两年,由于城中商业繁荣达到了一个空前的高度,原本还算宽敞的城中街道,如今也显得拥挤不堪了;所以周友孝便找到了当时的北燕国师——南阳真人,嘱托他全权处理燕京城的扩建与翻修事宜。
如果站在‘玄学’的角度上来看待这座焕然一新的燕京城,其实也可以有另外一种说法……
据坊间传闻,当年木莲真人亲手镇压在蓟州城下的那条恶龙,乃是苦海幽州的‘海龙王’。不过幽州一路,位于华禹大陆的内陆地区;别说什么大海了,就连日常可供百姓取用的水源,都长长捉襟见肘;而这条被镇压在城下的土著‘海龙王’,其实是条‘苦海龙王’
苦海,也就是传说中的‘沙漠’。
所以燕京城即便需要二次扩建,也绝对不能破坏了‘人工龙脉’的风水大阵!显然,这种‘宗教建筑’是门技术活,那些能工巧匠也没有一个敢出头的人。
而此事最终还是落在南阳真人的头上,也就是那位被陆向寅气到跳崖的地灵脉道长。他回到玄岳山上,经过了一番仔细推衍之后,终于绘成了一张建城图纸;当他把这张图纸寄往京城之后,便立即闭起了死关,不再过问世间事了……
建兴帝周友孝在得到了这张图纸之后,虽然有些不以为然,但仍然秉持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一份谨慎小心,仍然吩咐那些工匠按图所示,扩建翻修这一座燕京城。反正他之所以需要扩建奉京城,也都是为了方便往来客商,繁荣北燕经济而已;至于是不是有什么神灵、龙脉之说,对于建兴皇帝本人而言,根本就无关紧要。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燕京城的‘总设计师’南阳真人,听多了封神的故事,所以他给自己设计的那张‘城市扩建图’,取了一个极为响亮的名字——八臂哪吒城!
高人就是高人,人家这个思路,也确实讲道理:就连人家龙王三太子都被抽筋扒皮了;而一条小小的沙漠龙王,还能在‘莲花太子’手下翻过天去?
这燕京城正南方向的城门,就代表着哪吒三太子的脑袋;而东西个方向的八座城门,就是他的八条手臂;那一座紫金宫,就是哪吒的五脏六腑;而紫金宫瓮城的承天门,也就是哪吒的嘴巴了!
其实在一开始,这种说法还带着几分真伪难辨的话;那么这个传说时至今日,经过了多次‘再加工’之后,就连什么耳朵、鼻子、眼睛,肋骨之类的‘零碎部件‘,都被那些好事之人牵强附会地‘找’了出来;甚至还有好些都是近几年新添的东西,都一并纳入这个浪漫主义色彩浓厚的神话故事当中去了……‘信则有、不信则无’,就是今日的北燕百姓,对这座八臂哪吒城的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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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奉京城中还有不少说书先生,专门靠着说这一段故事,来赚外阜客商的银子;可见这些鬼神之说,无论在哪都是很有市场的!
至于说这座八臂哪吒城下面,到底是不是真的镇住了一条‘沙漠龙王’,正在听故事的沈归其实并不在意;不过这燕京茶馆里的茶水,却难喝到让他无法下咽!
沈归抬头又看了看已经扮作男子模样、也正紧皱双眉的两位小姑奶奶,终于还是笑了出来:
“不想喝就别喝了,毕竟人家城下压着的是条‘沙漠龙王’,井水苦涩一些,也是在所难免的事……”
还未等二女说出什么来,旁边跑堂的小伙计先不乐意了:
“我说这位爷!按说你们三位客人说话,我一个跑堂的伙计不该搭茬!可一瞧您三位的扮相,就知道是外阜来的客商,对于咱们燕京城的门道,恐怕是还不大了解啊!小店既不是没有好水,也不是没有好茶!但小的瞧三位这身穿着打扮……嘿嘿,说句不好听的,也就这意思了啵!”
沈归一听他这夹枪带棒的混账话,刚想掏出点银子来打打他的脸;可没想到人家小伙计连看都没再看他一眼,反身边走到了栏柜前面,一边指着自己这桌,一边对管账的先生继续说着闲话:
“林先生,瞧见内桌上的三位爷了吗?别瞧穿得不怎么样,可这嘴巴还挺刁!准是在乡下地方横惯了,就打算来咱们燕京城也闯闯名号……”
尽管茶馆当中吵吵嚷嚷、热闹非凡,但这小伙计的声音,也根本就没有刻意放低;而在他故意叫嚷之下,也吸引来了许多熟客,向沈归那个方向投来了异样的目光……
那位管账的林先生听完这话,连眼皮都没抬,继续自顾自地拨弄着手里的算筹,嘴里还教训起了那位小伙计:
“看他们那副穿着打扮就知道,人家是头回进咱燕京城,不知道咱们这里的规矩,怎么就惹来你那一嘴的废话?还那么多活没干呢,你哪来的那份闲工夫?再敢嚼客人的舌头,留神我撕了你那张臭嘴!”
其实这位账房先生说得都是好话,当面训斥自家的伙计、也是为了在众人面前,给客人一个台阶下,是个做开门生意的人!但平时脾气不错的沈归,如今却怎么听这话,都觉得有些扎耳朵:
“我说这位先生,您当面训徒、为的也是给我们‘哥仨’一个全脸,我这先谢您了!不过,方才我听您那话里话外的意思,反倒是我们坏了您的规矩?合着按照你们这的规矩来说,即便客人觉得水不好喝,也不能说话了?就得捏着鼻子、把这一壶苦水灌到肠子里去?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我们哥仨这回还真是开了眼界了!”
如果说刚才是那小伙计欺生;如今就是沈归有些没事找事了!
而那位本是一番好意的管账先生,如今也面带诧异地停下了手里的活,仔细地打量起了三位‘外阜大爷’……看了一个满眼之后,他也理解了那个原本还算机灵懂事的小伙计,为什么会狗眼看人低了……
“我说这位少爷,您瞧瞧自己那一身皮袄,棉絮都快漏光了……我们那小伙计如果真给你上一壶好茶好水的,你们哥仨这一辈子的活,就全算是白干了!您也别怪我们狗眼看人低,皆因为在我们燕京这一亩三分地啊,想要喝上一碗甜水不容易;所以这价格呢,自然也是打着滚的往上走……所以呢,他也是为了你们三位着想……”
沈归听完之后,‘腾’的一声站了起来,伸手就掏出了一锭二十两的元宝,重重的拍在了桌子上;而后又用挑衅似的目光,恶狠狠地看向那位账房先生问道:
“够吗?”
“够!来,给三位换壶好叶子……另外我还得跟您说一声,这茶叶钱的钱呐,多的还有富余……可如果想用甜水沏的话、您还差我三两半银子!”
第415章 23.见微知著
别看这位账房先生说话的语气慢条斯理,但脸上除了一些与生俱来的傲气以外,没有半点气恼之色;可脾气一向不错的沈归、却已经被他气的双唇发白、身子也不由自主地哆嗦了起来:
“好好好!莫非你们这的水,都是从活人身上抽出来的血吗?而且就你们这种破茶馆!能有啥好茶叶?二十两银子买你一壶茶,你竟敢跟我说还少三两半?好好好,我倒是想要听听,你这笔又整有零的帐头,到底是怎么盘出来的!”
这位账房先生看着‘精神临近崩溃’的沈归,极有涵养的说道:
“小店当然是没什么好叶子的,最贵的临安龙井,还是去年运来的货底子呢!不过呢,三碗茶叶一两五,这个价格已经公道的不能再公道了!而贵的也并非是茶叶本身,而是今日的甜水价高!按照一壶零三碗的用量核算下来,水钱是十七两五钱银子……
“那小爷这二十两银子也足够了呀,你还倒欠我一两呢!刚才见你把算筹拨弄的噼里啪啦、还以为是个精细人!敢情根本就不识数啊?”
“您先别急啊!您拿出来的这锭银子呀,是幽北官锭……瞧见咱们这的银子了吗?上面都有我们北燕王朝的火印;所以按照规矩来说,您的这二十两银子,在我们北燕只能充作十五两左右!”
这么一说,沈归才算是恍然大悟!敢情自己忽略了两国‘汇率’问题!
如今在华禹大陆通行的实体货币,分为金、银、铜三种类型;另外还有南康朝廷作保,多家商帮与银号联合发行的纸质银票,可以做为大额银两的通兑凭证。如果按照官方‘牌价’的话,银票自然是等额兑换,不必多说;而金、银、铜三种货币,便按照千铜一银、十银一金的比例兑换。
不过,金、银、铜虽然是天下公认的法定货币,但毕竟也是矿石二次加工的产物;既然原料是铸造之后的矿石,那么各家货币的‘纯度’,与铸造的工艺也各不相同,自然也就有了质量优劣之分。
单以目前北燕王朝的情况来看,银子的价格相对稳定一些;而铜板与金子的价格,浮动频率就略高一些;简单说来,如果在战乱之时,金子的价格就会一路飙升;而如果是承平年代,金子的价格就会缓缓回落;至于说铜钱的波动,就更加飘忽不定了:经济好的情况下,铜板吊钱的购买力就会下降,反之则升。
所以在不少人的眼中,金子的价格波动,就代表着北燕王朝的国运兴衰;而铜板的价格波动,就代表着北燕王朝的经济走向。
至于说北燕王朝所铸造的货币、与幽北三路铸造的货币,二者之间的成色是不是真的相差了四分之一,就是见仁见智的事了……
“伙计,过来!拿上爷的这罐叶子,再去后面用‘甜水’沏上……”
就在沈归看着自己那‘不值钱’的幽北银锭发愣之时,由打茶馆门外走入了一位中年男子。此人大概在三十岁上下,面黄无须,身量中等,穿着一身手工苏绣的云锦夹袄,头戴一顶碧正棉帽;只凭这非富即贵的打扮,就让人不敢小瞧了他!
俗话说的好,这‘人敬阔的,狗咬破的’;那狗眼看看人低的小伙计,一见进来了一位‘富家翁’,离着老远就扯下了肩膀上的手巾板、拼命掸了掸自己身上那并不存在的浮灰;而后疾步跑到对方跟前、把腰弯成了九十度,眉开眼笑地从对方手里捧过了那一枚精巧的小瓷罐……
此人把小伙计打发走之后,便直奔沈归桌边走来:
“沈兄,既你见过了我的亲笔手书,那就不应该伤我的人!而且你如今已经身在燕京城中,又为何没有去我府上赴约呢?莫非,你是惧怕遭到报复不成?”
刚才还被气的浑身颤抖的沈归,听了对方的这一番话之后,反而瞬间冷静了下来;他并没有急于回答,反而上下打量了对方一番;直把对方看的是眉头紧皱,也陷入了沉默当中……
“我如果一直不回答,你又打算如何呢?是当场动手?还是弄个莫须有的罪名,把在下直接锁入监牢之中?还是你的主子,根本就没教你如何处理现在这等状况呢?”
沈归说完这一番没头没脑的话之后,便斜过了半边身子去,脸上也写满了得意二字。
“别瞎琢磨了,你的这身扮相没什么问题,绵帽上嵌的翡翠帽正、也是一等一的好货色;身上所有的佩饰之物,也都是你们家主子那等身份的贵人,日常应用的玩意儿……你露出马脚的破绽,其实就是你这个人!”
“哦?还请公子指教?”
这男子反问的话才一出口,就算是把自己冒名顶替的事,给坐实了。
“有一句古话特别适合形容你——穿上龙袍,也不像个太子!你以为换上一身富贵逼人的行头,就能成为你们家主子的替身了?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的家世也许算不上‘贫困’二字,但也绝好不到哪去吧?你那说话的方式、与看人的眼神,甚至连走路的姿势,无一处不透漏了你从娘胎里带出来的小家子气!兄弟啊,我再教你一句话吧:富贵不是靠银子买回来的,而是从小养出来的!”
沈归这种‘神奇’的识人方式,说起来既复杂又简单:尽管此人的言谈举止与道具水准,都已经达到了一个相对完美的地步;但有些细节方面的习惯问题,却不是一时半会就能改得过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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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比如说他与那位小伙计沟通之时的神色:傲慢中带着一丝不屑;可谓是一副富贵公子的标准做派;可惜,他今日假扮之人,乃是幽北王朝的四皇子;那么他这个本该如此的神色,就变成了一处极为明显的破绽。
哪怕是草台班子的幽北太子颜昼、面对市井之徒的时候,也从没有过如同他今日这般的‘生动表情’……
凡是身份高贵到那种程度之人,眼中根本就没有这些市井百姓的容身之处;谁又会对着一根杂草、一根麻绳产生不屑、或傲慢的神情呢?鄙视与无视、听起来虽然差不太多,其实却有着根本上的区别。
再者说来,此人的走路方式,也有着很大问题:当他迈步进门之时,虽然是昂首挺胸的姿态,但他身体的重心点,却不由自主地微微前倾,也导致双脚在迈步之后,无意识的先用脚尖着地……
凡是官宦子弟出身之人,从小迈的都是四方官步;哪怕是自幼习武的小公子,习惯了前脚掌着地的走路方式,也都会同时再练出一副‘外八字脚’来。这种‘趟着走路’的特殊步伐,也就是练武之人所说的‘龙行虎步’了。
当然,如果此人是位南康人士,也还有另外的一种可能。因为很多南方拳种,抱的都是小架、站的也是‘二字桩’,所以南方武师也可能会练出这种走路方式,也不会全都变成内八字……不过很可惜,这位假冒四皇子的人,无论从哪里看起,都没有半点南康人士的影子。
那么,到底是什么身份的北燕人士,会练出一副前倾的步伐呢?
下人!
其实,无论是北燕王朝、还是南康之地,都正在逐渐废除‘跪拜’之礼。除了一些天生的贱户与罪犯之外,哪怕是普通百姓,按照朝廷律例来看的话,哪怕是遇见了皇帝出巡的道队,也是‘可以’不用下跪的。
而如今的北燕王朝,却还保留着跪拜的礼节,甚至还有愈演愈烈的趋势。原本遵循古礼的话,也只需要跪拜天地君亲师而已;可发展到如今的地步,已经演变成了另外一种模样。
凡遇身份高过自己之人,便都需要行跪拜大礼,以示自己心中的恭敬、与彻底的服从之意。
今日这位男子的步伐,分明是时刻准备着下跪之人的惯用步伐!只有这样的走路方式,才更方便他随时随地就可以跪拜上官;也只有当久了下人之人,才会在不知不觉间、养成这种虚浮的走路习惯……
“沈爷实乃见微知著、聪慧绝伦之人……既然您已经点破了我家主子的第一道谜题;那么如果您还愿意继续的话,就请在华灯初上之际,独自前往正燕门外的安华楼赴宴。”
说完时间地点之后,这人又从怀中掏出了一张小额银票,仔仔细细地压在了茶壶下面,朝着沈归双手报拳行礼之后,便转身离开了这间茶馆……
“沈……沈兄,我们接下来该去哪里啊?”
李乐安与颜书卿‘两位贤弟’,自打沈归‘怒发冲冠’之后,便再也未发一言;如今听到了沈归与对方‘鸡同鸭讲’的一番对话,自然也是满头雾水……
“你们还记得在锦城附近,遇见的那名土匪吗?”
“……想起来了,他怎么了?”
“刚才这位富家翁,和那位土匪是‘同路之人’。”
“……我瞧着他那么有钱,也不像是个土匪啊……”
“嗯,你瞧的没错……”
“什么意思啊?”
“没什么……咱们先找间饭馆填饱了肚子;然后再找一间清静整洁的客栈打店……哦对了,前些日子给你的那个小布包,如今还在吗?”
李乐安被问到这里,歪着脑袋想了好久,这才略带犹疑地点了点头:
“好像是在车上呢……包里面是什么东西啊,对你来说很重要吗?”
“其实倒也没什么要紧的,就是我给他们主子带去的一份见面礼而已……”
第416章 24.来得早不如来得巧
经过了二次扩建之后的燕京城,彻底变成了一座规划方正的城市;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这位燕京府尹大人,患有很严重的‘强迫症’,所以才导致了今日燕京城中、这‘泾渭分明’的格局。
其实按照沈归最初的想法,本应该在龙蛇混杂的燕京南城落脚;因为这样一来,既方便自己打听小道消息,如果遇见了什么危险,也更容易藏匿行踪;可如今他身边还带着两位女眷,如果还选在南城落脚的话、可就不太合适了。
还要多亏了那枚华延商帮的令牌,沈归与他的两位‘长随’,最终才能在燕京东城的一家南康会馆之中,找到了合适的落脚点。由于这件会馆并不‘对外营业’,所以无论是客房布置还是四周环境,也都称得上是清幽雅致。
安顿好了二女之后,沈归又从会馆掌柜的那里讨来了一具做工精巧的木匣,把那份精心准备好的‘见面礼’放在了木匣当中;穿着他那件四面漏风的狗皮袄,用右手托着那枚小匣子,摇摇晃晃地‘逛’起了车水马龙的燕京城。
燕京东城,乃是一片富贵之地。这次会馆林立,富商如云,街边连一间小型铺面都十分少见,最差的也是二层楼的大买卖家。可能是由于沈归那一身脏的发亮的狗皮袄、与他手上托着的精巧木匣子十分不搭;如此别扭的‘组合’,也引来了许多好奇的目光……
“那位小哥慢走两步,老朽有话要说……”
旁边一位当铺的老朝奉,终于忍不住心中好奇,朝着沈归大喊了一声,还亲切地朝着他招了招手;就连旁边的包衣小伙计挤眉弄眼地拽了他两下,也没能让这位好奇心很重的老朝奉回心转意……
“这位‘大缺’,您是在叫我吗?”
沈归闻言,立刻走上前去回话;说完之后,还微微地抬了抬脚跟……
就是这么简单的一句话,一个动作,却让这位须发皆白的老朝奉神色一凛!
而他之所以会唤来沈归,其实是想劝他断了心中的那份‘缺德念想’!原来这位老朝奉看沈归年纪不大,身上穿的又脏又破,手中却托着一个精巧的木匣,还以为他是个靠着讹诈碰瓷为生的‘外阜’江湖人呢!
之所以能看出外阜人士,也是因为燕京城本地的‘骗家门’,无论是‘蜂麻燕雀’、还是‘金爵要册’,只要没穷到生生饿死的地步,都不会跑来吃东城的‘米’!
可如今沈归这一句‘大缺’、一抬脚跟,分明就是个懂行的江湖人!而且,他还不是那种一知半解的‘假明白人’!
凡是从事典当行业的人,祖上大多都是南康徽州人士;所以典当行业之中的黑话术语,大半都是来自于徽州方言的变音;而沈归口中的这句‘大缺’,在当铺行业之中,就代表了‘大掌柜’的意思。
顺带一提:当铺都是按照当物的原本价值高低,来区分‘接待柜台’的,分为头柜、二柜、和三柜;而在这三个柜台的‘掌眼’之人,也被称为‘大缺,二缺,三缺’;所以这柜台的不同档次,也可以用来区分三位掌柜的鉴定水平。而如今沈归的这句‘大缺’,称呼的就是站在头等柜台的大掌柜,也是沈归尊敬对方的一句客气话。
至于说微微垫起的那一下脚尖,也是沈归在对这位老朝奉、暗示自己并不是典当行业中人。因为凡是典当行的柜台,栏柜都建的特别高;而沈归这一踮脚,也生动的‘表演’出了前去当铺典当之人的体态……
这老朝奉一见沈归的回应,原本心中的那一片金玉良言、就全都用不上了;于是他沉吟了半晌,伸手把沈归拉近了自己身前,低声地对他说道:
“虽然燕京城东的大买卖家很多,富商豪绅也不少;但他们背后的‘势力’,也同样都来头不小啊,根本不是你能惹得起的;你我既然同是江湖,兄弟要是手里短了路费盘缠,就先从老朽这里拿上一些银两应急;还不还的倒是无大所谓,可你不要为了那一点身外之物,枉送了自己的一条性命啊!”
大部分人终其一生,都逃不开‘名利’二字的束缚;这句话放在江湖人身上,也同样适用:比如那些拜师习武的江湖人,图的就是扬名;而街面上混饭吃的江湖人,图的就是取利了。
在华禹大陆之上,养家糊口的行当多如牛毛;而每个行业的从业者,也都多少会沾染一些特殊的‘职业病’。就像是这位老者供职的典当行业,最流行的‘职业病’,就是简简单单的四个字而已心黑、手狠。
心黑也是为了欺客,手狠也是为了压。虽然听起来有些不堪,但毕竟都是你情我愿的买卖,也算不得是什么道德败坏的事;而且,从另外一个角度上看,如果对前来典当之人心慈手软的话,就就如同对雇佣自己的东家心狠手辣了!
所以对于他们来说,心黑手狠,就是‘职业道德’。
沈归之所以会停下脚步,也是被这位‘善心大发’的老朝奉,弄出了一头雾水:
“大缺,您只怕是有些误会……晚辈并不是骗家门的,而这个小匣子呢,也不是我用来吃饭的‘幌子’(行骗道具)。”
那位老朝奉听完了沈归自辩的话,仍然狐疑地打量着他。
依照常理来说,凡是典当行业之中的老人,根本就没有那么多的善心;只不过恰好最近几日,这位老朝奉的儿媳,终于顺利产下了一个胖乎乎的小孙儿,也让这位年过花甲的老者,心中生出了几分柔软来;否则的话,别看燕京城是天子脚下,但像是沈归这种不知天高地厚的愣头青,每隔一段时间,都会从护城河中捞上来几位……
沈归见他仍然满面狐疑,自然知道他心里在想些什么;于是他对着这位老人,恭恭敬敬的施了一个礼:
“不瞒大缺,在下乃是幽北人士,今日初到贵宝地;一路之上舟车劳顿、风尘仆仆,这身衣裳的确脏破不堪,也还没来得洗换……”
说完之后,沈归又四下打量了一番,而后又神神秘秘地对他说到:
“不过既然您老有心救我一命,那么在下的事,也就不需要瞒着您了。我之所以会如此急迫的出门,皆因为急着赶赴一场十分重要的约会。不过既然你我二人因为误会而相识一场,也算是咱爷俩的一场缘分……正巧我这还缺一件合适的见面礼……不知大缺的柜上,可有什么稀罕物件啊?”
说完之后,沈归也有意地‘闪’出了怀中厚厚的一叠银票;尽管那些银票一闪而逝,但对这位老朝奉的惊人眼力来说,却已经足够了:
“老朽的确是老眼昏花了,竟然把公子看成了花子,还真是……哈哈哈”
这老朝奉一边摇头自嘲,一边侧身让过了门口,直接把叫花子一般的沈归,引入了当铺内堂落座。
“不知公子拜会的朋友,是个何等身份之人呢?又有着怎样的喜好与忌讳呢?不过……公子您是个内行人,老朽也就有话直说了!小号里的死当的‘硬扎货’(真品),其实并不算多……”
沈归听完对方的话,不自觉地用右手摸了摸下巴,语带犹疑的说:
“约我赴宴的那位朋友,是个从小在富贵窝里长大的公子哥。不瞒您老,我与这位朋友虽然神交已久,但对于他的脾气秉性、嗜好之物,却也所知甚少;至于说避讳几何,自然也是不甚明了的……”
这位老朝奉一听这话,脑中迅速过了一边自家铺面里的上等货;之后又扫了一眼空无一人的内堂,朝着外面的小包衣(学徒)喊了一声:
“喜顺儿,上板!”
凡是做打开门做生意的正经铺面,就只有两个行当会频繁上板:一是古玩铺,二就是典当行了。
“既然公子的那位朋友是个富贵之人,那么不知可否对老朽说出他的名讳呢?虽然敝号在燕京城中,也算不得是什么大买卖家;但对于某些官宦富贵人家的喜好避讳,多少还是有所了解的。”
沈归本想立刻拒绝,但转念一想,又感觉已经没有这个必要了。因为自己的行踪,此时已经全部暴露在四皇子的眼皮子底下了,如果再缩手缩脚的话,反而显得小家子气了;况且只要两北之间没有突然爆发战争的话,即便真的生出什么意外来,也不会是要人命的大事……
“在下要见的那位朋友姓周,名唤长安。”
“…莫非…是老朽想到的那位‘贵人’不成!”
沈归莞尔一笑,伸手指了指内堂的顶棚:
“如果您心里想的是‘上面那位’,那就应该没错了……”
这位老朝奉闻言、立刻抚掌大笑到:
“还真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啊!老朽私人有一件东西,并不属于这间当铺,也不是什么值钱货色;但如果公子拿去送给那位贵人,却简直再合适不过了!”
第417章 25.初见周长安
当沈归手中把玩着一根‘金钗’、走出当铺大门以后,怎么想都觉得有些上当的嫌疑。自己可是足足花了五百两的银票,却只换回了这么一根所谓的“三寸镇龙钉”!虽然这根钉子的做工还算精细、周身上下也纂刻了不少铭文;但即便是用纯金打造,连工带料也超不过百两银子……
而且当沈归把那枚镇龙钉,放在自己手心中掂量一番之后、便知道了其中的‘奥妙之处’:这根三寸三分长的金钉,不但价格昂贵,而且货色也不纯!根本就不是纯金铸造,而是一枚‘铜外包金’的假货。
而明白了‘内里乾坤’的沈归,之所以还是花费了一大笔钱,把这枚明显带着宗教色彩的‘丧气玩意儿’给买了下来,除了心中的那点‘恶趣味’之外,更多的还是那位好心的老朝奉,拍着胸脯跟自己保证:
“如果‘那位’见了这根钉子,反而无动于衷的话,那么老朽就把银子双倍退还给你!”
“如果‘那位’看了这倒霉玩意儿,大发雷霆了呢?”
“……那小老儿就照原价十倍偿还!不过嘛……如果真到了那个地步,我琢磨你也应该用不着银子了……”
是的,无论是这枚金钉的造型还是尺寸,都分明已经显示出了它的本来面目:子孙钉!也叫棺材钉!
他与周长安初次见面,却用一枚棺材钉当做见面礼,这已经不单单是丧不丧气的问题了!要是这位素未谋面的四皇子,是个脾气暴虐之人,准能当场就把沈归的天灵盖给生生刨开!
怀着对未来忐忑不安的心情,沈归终于还是走到了约定好的正燕门安华楼。
“万分抱歉!客官您来的不巧,今日咱们安华楼上下三层,已经全都被人给包了下来,恕不接待散客。小人在这里先给您赔个不是,如果您真的想吃这一口了,那请您明天再来,小人准给您留个一等一的好位置!”
正在门口迎客的小伙计,一见有个邋里邋遢的穷鬼,正托着一个精巧的小木匣子,大摇大摆地朝着酒楼门前走来;为了防止风水被他破坏,这小伙计立刻扯出一副眉开眼笑的神情,上前拦住了沈归的去路,与他说起了客套话来。
其实沈归如今的这副模样,在燕京城里虽然看着还算新鲜,但也不是什么稀罕扮相;有许多逐渐没落的皇亲贵胄、被罢黜贬谪的宦官子弟、也包括一些典卖祖产的败家子,他们‘上工’的时候,跟沈归今日的这副打扮,也都差不太多!
这些靠着讹诈碰瓷渡日的破落子弟,既不归为江湖中人,也不算是街面上的混混。而燕京城里的古玩行业与餐饮行业,就饱受这类人士的摧残‘重灾区’。曾因为这些人挨了无数个大耳光的跑堂小伙计,对沈归这副‘倒驴不倒架’的扮相,简直再熟悉不过了…
不过,尽管这些人寡廉鲜耻、眼高手低;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谁知道哪家的祖坟,会突然冒出一阵青烟来呢?官场上的起起落落,也是常有的事;再加上豪门世家彼此间大多都沾亲带故,万一他们哪天真遇见一位‘重情重义’的实在亲戚,人家只需稍微抬抬手的话,那么这间酒楼从上到下的掌柜和伙计,也全都没有活路了。
民不斗官、穷不斗富,这是北燕百姓每个人心中的首要生存法则!,
所以这些落魄的无赖大爷,对于经营酒楼的店家来说,还真是既惹不起,也轰不走的麻烦事。
所以只要是大酒楼里学徒的伙计,一见这种神情‘骄傲’的穷鬼登门,整个头皮都是麻的;而今日安华楼门前这位伙计,反而咧着一张大嘴、笑呵呵地前去阻拦沈归……他并没有得了失心疯,而是得到了一位强有力的‘主心骨’——北燕王朝的四皇子,安平王周长安。任凭再大再横的皇亲贵胄,还能横得过人家周家爷们吗?
沈归看着兴高采烈的小伙计,多少也觉得有些莫名其妙……
“……我知道有人包了安华楼,我就是专程前来赴约之人!”
这小伙计刚才还秉持着‘职业操守’,如今一听沈归的‘荒谬之言’,笑得那叫一个前仰后合……
“哈哈哈哈……我说这位小爷,您可真会说笑啊!您知今天是谁包了我们安华楼吗?小的我嘴脏,不敢提他老人家的名讳!反正现在也搭着人家正主还没来,所以也是小的在门口拦您的路;要是再磨蹭一会,等人家正主到了,那时出来拦您的人,可就是大内带刀侍卫了!”
“真被砍了脑袋的话,也算我自己的!”
沈归当然知道自己这一身衣服有些误事,所以他也不愿意跟这位小伙计再多费唇舌,直接抬手拨开了他半边身子,一边摇晃着脑袋,一边走入了酒楼之中……
由于今天整间安华楼都被四皇子包了场;所以一二层那些普通的桌椅板凳,此时已经全被店家收入了库房当中。沈归走进店门之后左右打量了一眼,便不顾小伙计的拼命拉扯,径直走上了酒楼的三层……
直到夜幕降临、空中的最后一抹深蓝也隐去之后,由打酒楼一层前厅,传来了一阵吵嚷之声。已经自饮自酌了好一会的沈归,终于站起身子,轻轻拍了拍那位喋喋不休的小伙计:
“正主都已经进门了,你也就无路可逃了!死到临头了之前,您老人家也行行好,就别在我耳边絮叨了行不?”
磨破了嘴皮子的小伙计,此时一听他这番话,双腿顿时一软,‘扑通’一声就跪在了地上,嘴里还不住地念叨着:这回完了……全他妈完了……
“是沈兄来的早了…周某可没有误时!”
随着一声晴朗的男子声音传入三楼,沈归和那位小伙计一起扭头,往楼梯口看去。只见一位青丝缠头,身穿文生袍的清瘦男子,正在迈步登上酒楼三层。
沈归闻言也呵呵一笑,伸出双手抱拳:
“沈某出身幽北蛮荒之地,平生初次造访北燕皇城,自然按捺不住急切的心情,想要提前领略一番北燕王朝的天家气象啦!”
沈归一番话说完,四皇子周长安也正好走到了沈归面前。看着他这副‘乞丐打扮’,周长安先是神色一怔,而后便立刻哈哈大笑,还指着沈归不住地摇晃手指……看他这副模样,至少在一时半刻之间,应该说不出一句整话来了……
“四殿下恕罪啊!小人已经劝了他两刻钟了,好话说了够有一车,可他就是赖着不走啊……”
那位小伙计被周长安的反应吓得浑身瘫软,‘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一边磕头如捣蒜,嘴里还一边念叨着求饶的话……
“……哈哈哈,好了好了好了!这银子赏你了,下去之后告诉后厨老曲,让他们开始传菜吧!”
那位跪在地上求饶的小伙计,先是傻愣愣地接过了那锭赏银,又不敢相信似的看了看形如乞丐的沈归……晃过神来之后,才匆匆忙忙地叩头谢赏,随后才手忙脚乱地走下了楼梯……
“嘿,看来这天还真是要变呀!四殿下请一个要饭花子吃饭……”
“啪!”
就在这位小伙计念念叨叨走下楼梯之时,在二层楼梯口把守的一位矮壮男子、抡圆了胳膊、狠狠抽了这个小伙计一记耳光,瞬间打掉了他三颗后槽牙:
“既然拿了爷的赏钱,说话就要留神了!你那张臭嘴要是再敢这么嚼舌头,小心让你脑袋搬家!滚!”
这位小伙计顾不上吐出嘴里的碎牙,急忙攥紧了那一锭银子,头也不回地向楼下跑去……
此时,四皇子周长安也终于停下了笑声,他亲切地拉扯着沈归的小臂,一起坐在了窗前那张大桌边上……
“太初兄,你我虽然……”
“慢着!四皇子怕是认错了人吧?沈某虽然也曾读过几本闲书,但却并没有正统师承,所以即便如今已过弱冠之年,但仍然还未有表字傍身……如蒙百里兄不弃的话,直呼在下姓名即可。”
周长安听到这里,那一张清瘦的面孔,挂上了颇有些玩味的笑容:
“周某示太初兄以诚、还望太初兄也能以诚待某!你我既同为圣人门徒,师承学派之事关系重大,又岂容欺瞒做伪呢?周某师从北燕太学院主的院正,朱公云深;而太初兄你,则师从幽北丞相,李公齐元;而你我二人的学牌,如今也挂在了师门的案牍牌库之中。而且北燕朝廷的仕子籍册,就放在太学院的书库之中,周某又岂会记错呢?”
周长安说完之后,便轮到沈归陷入疑虑之中了。
如果按照这位四皇子的说法,按照北燕的‘学籍档案’显示,自己应该是师从李登李齐元,所以他也自然而然地成为了鲁东儒林学派的门徒;正如周长安所说那般,凡是北燕王朝登记在册的‘仕子身份’、那都需要有一定身份名望的文载圣材,亲自认定的入室弟子!多少人终其一生、想要跻身于‘仕子阶级’而不得;但沈归却莫名其妙地被砸上了这个的身份,还被正式列入了自家岳父李登的门墙之下……
也就是说,这位‘沈归沈太初’,不仅仕子的身份确凿无疑,甚至比起那位自幼跟随李登的万长宁来,师徒关系还要更加紧密几分。
“罢了,太初就太初吧…总比沈归好听…!”
第418章 26.安华楼饭局
凡是生在华禹大陆的人,无论身份高低、财富多寡,都有一个很奇异的共通点:大家都喜欢把‘正事’,安排在用餐的时候一起商讨;而且越是重要的大事,选择的‘饭点儿’也就越晚。即便是至圣先师也曾有‘食不言、寝不语’的教诲;但就连北燕的学生仕子们,一旦离开了书院的束缚、师长的监管,也经常会寻一间酒楼食肆,再约上几个知己同道,一起在酒桌之前会饮高谈、纵论古今。
今夜的安华楼之约,虽然是由四皇子周长安做东,但席间的菜式却十分普通,好在味道还算正宗;鲁东菜系的鲜咸适口,再加上产自三秦行省的杏花汾酒,真称得上是一顿能够真正填饱肚子的‘实席’。
“太初贤弟远道而来,周某本该备下名贵的珍馐佳酿,以尽地主之谊;但最近父皇提倡满朝文武奉行‘克勤克俭’之风,愚兄身为北燕皇子,自然更应体会父皇的一番苦心;万不得以之下,只得以酒淡菜寡的一桌‘残席’,怠慢了远来之友,还望太初你能够体谅愚兄的难处。再此,愚兄先自罚三杯……”
说到这里,周长安用他那拇指大小的酒盅,连饮了三盅‘洗尘酒’。而沈归也倒满了自己面前的酒杯,也回敬了对方三盅‘谢情酒’:
“百里兄说的是哪的话呀?‘成由勤俭败由奢’之言,古来有之。贵国皇帝陛下能够勤勉克己、无怠无荒,实乃北燕王朝之幸、北燕百姓之幸事!”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沈归不想跟他用场面话来磨嘴皮子,便借着吹捧对方父亲的话,直接把话风就此打住。果不其然,提到了北燕王朝和百姓之事,刚刚放下酒盅的四皇子,做出了一副犹疑不定的样子问道:
“太初贤弟,愚兄如今有一事不明,不知当不当问……”
“贤兄请讲……”
“愚兄素闻幽北三路寒冷清苦,但日前也曾听父皇提起过,贤弟不是刚刚才被那位新近登基的幽北兴平皇帝,加封为幽北中山王了吗?再有一点,太初你的老恩师,还是那位‘粮通天下’的东幽李家族长齐元公;所以无论从哪个方面来看,太初兄也该是个富贵至极的人啊……可贤弟今日这副打扮……恕愚兄驽钝,却不知其中有何深意呢?”
沈归一听他这话,恶趣味地拽出了两团脏兮兮的棉花,随手往窗外一扔,而后便晃着手中的一根筷子,满面狡黠地对四皇子说:
“富有四海、掌控八荒的幽北王朝,都尚且奉行勤勉节俭的朝堂风气;我们幽北三路这小家小户的,当然就要更加吝啬了呀!”
沈归这答复有些阴阳怪气,挤兑的四皇子直接站起身来,作势就要离席……
“百里兄百里兄,玩笑话莫要当真啊!…也罢!…既然你我弟兄同为圣人门徒,虽份属两家学派,但彼此之间也算是一见如故了!沈某的脾气一向直来直去,咱们当着明人就别说暗话了!所以,愚弟想先跟兄长讨几句真心话来听!”
往往在谈判之时,率先开口的一方,在气势上就会软弱三分;但沈归如今身在北燕王朝,本就已经被人占据了地利优势,所以这些细枝末节的‘心理战术’,也就显得没有那么重要了。
周长安一听沈归之言,立刻的一拍桌子:
“就等你这句话呢!既然愚兄痴长你几岁,自当先行示君以诚了!直说了吧,如今你们幽北三路的日子不好过,我们北燕王朝的情况,也没外人看起来那么舒服!而这次两北通商互市的提议,也是愚兄的一番浅见!如果其中有什么疏漏之处,还望太初你能不吝赐教!”
被醇美的汾酒熏红了脸蛋的沈归,听过了周长安这一番所谓‘肺腑之言’以后,也满面飞扬激荡地站起了身子,并且在这安华楼上,反复踱起了步子……
表面上沈归仿佛是被周长安的‘挚真挚诚’所感动;但实际上,他的内心却是极为冷淡的。
华禹大陆上的谈判方式,大致可分为南北两派:
凡是善用‘南派技法’之人,即便已经是腰缠万贯的豪商巨贾,在与对方谈判的时候,也会在极其微小的数目上锱铢必较。此事落在外人眼中,自然就带出了一种‘小家子气’的吝啬感觉;可一旦双方在利益分配方面达成了共识,并签订好契约文书之后,便会依照着之前的约定,一丝不苟的按‘规则’办事。这种人虽然不会贪恋本不属于自己的那份利益;但如果在契约之外的纠纷,即便只是一个铜板的亏损,他也绝对不会接受。简单说来,这种人一切全凭利益说话,以书面契约的协定为准绳。
比如说曾经游学天下的李登,虽然是个土生土长的幽北人,但按照李家做生意的习惯和方式来说,就属于典型的南派商人。
而北派商人谈起生意来,对于利益相关的关键问题却很少触及。在外人听来,他们所谈的根本就不是生意,反而是人情交际。虽然在谈判的时候,双方都看似极为豪迈和气;可一旦在账目上出现了什么问题的话,就会瞬间变成一笔说不清道不明的‘烂泥账’。因为凡是北派商人,大多都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商人,他们或是倒卖‘烟酒糖茶’等垄断商品的皇商、或是某些个人或团体的‘办事人’,他们的背后往往牵连甚广;你家领的是朝中某某大人的东,他家背后靠的就是边关大将的树;所以两位北派商人一旦顶上了牛,最终的结果,也都是看谁家的势力更庞大一些而已。至于说纠纷的起因嘛……根本也就无关紧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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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派商人典型,就是如今北燕王朝的‘盐铁局’了!
虽然看似是南派商人做生意的方式更加牢靠、但毕竟国情各不相同,再好的法子,也无法通行华禹大陆。盲目照搬的话,最终也只能落得个东施效颦、误国误民的结果。
而今日的四皇子与沈归,就生动形象地上演了一出‘北派谈判方式’:场面上都说得感人肺腑,双方也都是重情重义之人;但其实谁的心里,都有自己的一杆小秤!双方谁的嘴里,也都没有半句实话。
所以与北派商人谈生意,往往就像是一场豪赌!赔与赚的区别,就看谁能准确地猜到对方是什么底牌!
“百里兄,不瞒你说!我们幽北三路在最近的两年时间里,损失极为惨重!无论是之前与漠北草原的边境摩擦,还是与你们北燕王朝的‘一场误会’……都把幽北百姓推到了水深火热的地步;而且,想必我们幽北内乱之事,兄长即便远在北燕,也能有所耳闻;时至今日,我们幽北朝廷,还欠着汇南钱庄好几百万两银子的外债呢!所以,贤兄提出重开两国商市,实在利国利民之良策!若贤兄此策能够付诸行动,不但是北燕百姓之福;对于我们幽北三路而言,也是久旱之后降下的一场甘霖呐!”
听完了沈归的话,周长安仿佛遇到了人生知己一般,迫不及待地‘请教’道
“那太初以为,这两北通商互市的细则,又应该如何制定呢?毕竟此事只是愚兄灵光一闪的空想,还未来得及细细思量……”
“依在下之见,两北双方应该共同出力、迅速重建东海关,并把这座天下第一凶光,建城两北之间通商互市的一座‘贸易之城’;不过,为了体现两北之间已经重新建立起了坚固的友谊与信任,让各路商人能够安心经商贩货,我们两家都不该向东海关增兵……”
“这……怕有些不妥吧?如果按照我们的构想,未来的东海关,可是一座经商大城;如果没有了驻军府衙的庇佑与保护,那么对于那些来往的商人而言,岂不就毫无保障可言了?”
“不不不!你我两家只是不要增派大队驻军而已!至于说城中的治安与商人的安全嘛……我们北燕王朝可以派出一支百人左右的‘巡逻队’,用于维持东海关中的日常秩序。”
听到这里,周长安强行压抑住了兴奋的心情,废了好大的力气,才抑制住了微微上翘的嘴角,面上却紧皱着眉头,语带犹疑地对沈归说到:
“原本我们之前的约定,便是北燕彻底让出东海关;可毕竟我们北燕王朝……哎,表面功夫总还是不能省的……依愚兄看来不如这样:东海关,还是你们幽北三路的城池;但这一支百人的执法队,能不能把其中的一半人数,换成我们北燕王朝的军士呢?……其实,这也就是我们为了保全脸面问题的一个无奈之举;当然,如果贵方能答应我们这个请求,那五十位北燕军士,自然都归于幽北派遣的守将管制……”
沈归表面上陷入了沉思,心里却在疯狂地咒骂着周长安:
“全世界都是傻子,就你周长安最精是吧!你的这一手分明是想在空手套白狼!什么面子问题?你这分明就是想彻底斩断幽北与南康的货运通道!要是真让你这手小花招给绕进去,老子还算是什么江湖人?”
于是,沉吟了半晌的沈归,终于还是开口说话了…
“依我看这样吧,那我们两家谁都不许向东海关派兵;就让那些大商人们,自行组成一个‘联合议团’,把整个东海关,都交给当地的商人们自治自理如何?”
沈归的这个‘提议’,算是结结实实捅上了周长安的心窝子!
第419章 27.南康之祸
当前朝大燕彻底崩溃、国土被各地诸侯哄抢分割之后,原本平静祥和的华禹大陆,也就成为了一片山河破碎、日月无光的杀人战场。不过凡事有失则必有得,正所谓‘乱世英雄起四方,有枪便是草头王’!好像如今已经登基坐殿的幽北颜家与北燕周家,在大燕掌权的那个年代,家里就连个识字的人都没有!
幽北颜家,原本只是‘成三破五’的‘私牙’出身。在大燕掌权的那个年代,就连官牙中人,可都是一等一的贱民,身份比满身铜臭的商贾还要卑微;当然了,今时今日的牙人,已经不可同日而语了!经过了岁月的洗礼,朝代的变迁,他们牙人的社会地位,已经与商贾基本持平了;
而北燕周家呢,比颜家的出身要略好一些。他们周家虽然也没什么读书人,但好歹有个‘官身’——北燕立国之君周长季的父亲,据说原本是一位在衙门口当差的捕快。有一种说法叫做‘娼、戏、皂、狱’;由此可见,他们北燕周家的老祖宗,当时的社会地位,其实也是相当的尴尬。
不过,远在华江以南的南康皇族——田家,却与这两家‘翻了身’的‘下三滥’截然不同。
那些在战火中得以存留至今的碑文与古籍之上,都经常会出现一些关于‘吴楚田氏’的记载著录。如果说三辈人的富贵、能养出一位天生贵族的话;那么今日的南楚田家,已经不知道该加上多少个贵族头衔了!
在前朝大燕之时,当时的田家,就是掌管着江淮路的‘异姓王’;而大燕之前的梁朝,田家也是整个江南道的掌权之人……时光流转,王朝兴衰,就仿佛对这片烟雨江南构不成任何影响;生活在这里的百姓们,也因为田家一贯奉行着‘轻徭薄赋、无为而治’,生活的极为富足、安逸。
不过,即便这样的仁义之君,也有为人所不齿的缺点——软弱、善变!他们田家历来都没有什么忠诚可言!华汉起了跪华汉;华汉亡了跪大粱;大梁亡了跪大燕;大燕亡了跪北燕。直至今日,华禹大陆上还流传着一个关于田家人的戏言:凡是属于田家人的土地城池,只要被超过二十人的军队围困,哪怕敌人都是手执弹弓的稚子顽童,他们也会立刻大开城门,向这些娃娃们献城投降。
至于说田家人这脾气,到底是从善如流、还是懦弱可欺,就是见仁见智的事了。
秉持着这种家风的田家人,对于任何一位新上任的君主来说,都毫无威胁可言。为人谨慎一些的君主,也会暗中派遣心腹、前去江南监视暗访;还有不少君主,曾把当时的田氏族长,单人召入京城受审;可无论这些君王如何挑战田家人的底线,竟然连一次意外都没有发生!
田家人的骨头,究竟能‘软’到什么程度呢?根据某些古籍共同记载,曾经华汉的某一位残暴之君,听从了一位奸佞之辈的调唆,把当时的楚王长子召入京城之中、并且在大庭广众之下、活活凌虐致死;他是想借着此事,来试试田家人对于华汉王朝的忠心几何;可当小王爷的死讯传回了楚地之后,当时的南楚王便二话不说,竟然吩咐下人连夜乘船过江,把刚满十岁的膝下次子,再次送入京城之中!
这样软弱善良到近乎于没长骨头的一家人,又有着管理楚地百姓的丰富经验,哪个皇帝还会对他有兴趣呢?而且最重要的是,即便华禹大陆千百年来纷争不休,但唯独田家人治下的江南之地,不但出产丰富、而且税收情况更是极为稳定……任谁想来,这样脾气的人,是永远都不可能主动叛出北燕王朝的……
建初十七年,北燕王朝的立国之君周长季,旧疾复发不治、猝然与世长辞。当时的北燕王朝,立国还不足二十载,正是花钱如流水一般的发展时期。但集合了华禹大陆的所有路州府道、每年上缴国库的总税收,还抵不过楚王一家缴纳的七成之数。诚然江南是鱼米之乡,自古以来便有着‘天下粮仓’之誉,即便是旧历承平年间,天下的总税收,也有七成都出自于江南楚地。但当时的北燕王朝,掌权者还都是一些早年跟着武帝一起打江山的‘大老粗’们!他们虽然都是战场上万人敌的勇将,但毕竟一个大字都不识,就更不可能知道该如何发展‘北燕经济’了!
这些大老粗的思路非常清奇直接:他们只是通过账本上记载的数目,在加上各地的地图与人口的分布,就得出了一个最终结论:并不是别地州府少缴了,而是江南多缴了!
在他们内心之中的想法,认为江南的田家有的是银子!这些‘多缴’的税款,一准是那位‘下跪王爷’自掏腰包,想要靠着这种‘行贿’的手段,让朝廷记住田家人的好处!
于是,这些个托孤重臣们,就跟着当时的皇后娘娘商议了一番。最终在‘集思广益’之下,他们得出了一个于朝廷和南康‘两利’的税收新政……
太元十七年、年末。朝廷六位托孤老臣、与皇后娘娘一起联合签发了一道诏书:允许南楚王自行处理江南一切税收事宜,无需事事等待朝庭的回复批示;自明年年初开始,允许南楚王自行售卖盐、铁等官家专卖之物。
当然,天上永远都不会掉馅饼!还有一道皇后亲笔手书,也随着这道朝廷诏书一起送往了建康城:自打明年开始,江南一路的税费,需要按照今年的三倍之数缴纳;往后每年固定增加两成,用以充盈国库、整修河道、贴补民生之用。
当时的南楚王,本身没什么大志向。面对着如此‘神奇’的一道政令,也只是吩咐下人把诏书原样抄录之后,贴在江南各地州府的衙门口、公告江南百姓而已;但就是这样一道‘用屁股想出来’的政令,瞬间造就出了无数的富商巨贾!
两年之后,丧期还未满三年的周友孝,便被迫提前登基,收拾起了那些‘托孤之臣’合伙捅出来的烂摊子……不过,就是这短短的两年时间,如今的江南,已经变成了另外一番模样……
当周友孝下旨、宣布废除江南行省的‘盐铁权’以后,立刻就遭到了极大的反对声浪;以当时的北燕丞相为首,超过八成官员的反应,都异常激烈!在次日的紫金殿朝会之上,这位首辅宰相与一些前朝老臣们一起、当殿责骂了新上任的建初帝周友孝;还有不少人选择了‘当堂死谏’、更有一位德高望重的大学士,直接撞死在了紫金殿的龙柱之上!
当然了,今日回头想来,那场‘血溅紫金殿’,不过就是一场肮脏卑劣的‘戏码’而已。除了那位真正撞死在龙柱之上的傻子以外,所有人都是拿了人家酬劳的‘戏子’。
于是,年仅二十岁的周友孝,凭着超然的智慧,与这些‘蛀虫’又足足折腾了五年时间,才把朝堂上那些无耻的官员彻底清理了一遍;可当他终于腾出手来,回过头又把目光重新投向江南之时,那个千百年来都软弱可欺的南楚降王,竟极为突然的宣布脱离北燕,自立南康、与北燕王朝划江而治!
随着时间的流逝,当年的许多‘惊天秘闻’,如今已经全部解开。其实今日的南楚皇帝田文庆,只是个名义上的皇帝而已;虽然他如今也住在建康皇宫之中,享受着南康众臣的顶礼膜拜,也有后宫佳丽三千,享受皇家园林之景,但他对于南康之地的大小事务,已经没有实际上的决策权了。
如果说的更白一些,今日的南康皇帝,就只是一个摆在‘香案’之上的‘泥胎傀儡’而已;而如今南康实际上的掌权之人,却是那些在北燕王朝权利交接的真空期之中、骤然‘趁势而起‘的豪商巨贾们!
除了被视为‘化外蛮荒之地’的幽北三路以外,当时的北燕王朝,其实已经占据了整片华禹大陆;没想到只是短短的两年真空期,就被那些满身铜臭的‘下贱商贾’,生生剜下了一块‘心头肉’!
所以,在每一个北燕人的心中,幽北三路不过是疥癣小疾;而他们真正的心头大患,就是南康那些原本的同胞手足,今日的邻国死敌!
被戳到了痛处的周长安,脸色迅速变换几番;就连刚才已经看似微醺的迷离神情,此时竟然也变的无比清醒!
“…沈太初,本王今日约你前来饮宴,本是怀着一片至诚之心!可你不领情也就罢了,怎还……”
“百里兄误会了!沈某万万没有揭北燕伤疤的意思;在沈某看来,当初的南康之祸,也不能全部归咎于那一道不合时宜的政令。给予商人极大的便利条件,也的确是充盈国库的一条正路;只不过任何政令的实施者、包括受益、受损者,却都是活生生的人呐!所以依沈某来看,当初北燕建兴皇帝,之所以会在南康的问题上失手,也不能全怪在那道不合时宜的政令头上……”
“那太初兄以为,导致南康之祸的关键失误,又错在何处呢?”
“据沈某猜想,建兴皇帝当年应该是在用错了人!”
听完这个回答之后,四皇子周长安的丰富表情瞬间消失;他那带着翠玉扳指的右手,神经质一般地敲击着桌面,发出了富有节奏的响声;直到沈归打开酒坛的声音把他惊醒之后,这才继续开口赞道:
“不愧是李齐元的准女婿,一番见解的确另辟蹊径!好吧,如今你已经有了和我平等对话的资格。接下来的时间,我们就详细地谈谈‘生意’好了!”
第420章 28.遇刺
原来直到现在为止,周长安暗中对于沈归的第二次‘考验’,才算得到了一个满意的结果。当二人彻底扯下虚伪的‘交际面孔’、实打实的讨论起交易细节之时,反而没有方才那般废话连篇了……
“如果你们幽北想要追求长久的和平,必须彻底断绝与南康方面的往来!注意,我说的是任何往来!包括、但不仅限于控制民间的一切走私行为。”
互相客气了这么久之后,四皇子周长安,终于亮出了他一口锋利的獠牙!
“为了两地百姓的安稳生活,那我们幽北方面可以率先做出让步!但维护两国之间的和平与稳定,也不仅是我幽北一家之事;所以即便要断绝与南康方面的所有往来,也不该只是幽北三路单方面遵守的条约。”
沈归心里当然清楚,这位四皇子周长安打的是什么小算盘了!其实双方也从来没有想过、对方能够答应自己提出的这些条约。正所谓漫天要价,就地还钱;谈判,有的时候跟‘杀价’也没差多少。
而且一旦原本不起眼的小事,上升到国与国的层面之上之后,就已经不存在阳奉阴违的可能性了;否则,废了九牛二虎之力签订的任何条约,也就成了双方都不会遵守的一纸废约!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为了展示诚意,那我们北燕王朝也愿意后退一步!一旦双方达成合约,那么在三年的缓冲期内,贵方可以继续购入南康的粮草布匹等等民生物资……而三年期满之后,我们北燕王朝会遵照南康的货物价格,继续供应幽北三路一切物资;相应的,对于贵方一切的出产之物,我们也会按照‘合理’的价格全盘接手!”
“等等、等等!我说姓周的,你是想拿我们幽北人当猴耍啊?你们北燕王朝做为两北战争的战败方,如今既不割地也不赔款,还敢妄想全盘掌控幽北三路的经济命脉?你是不是得了失心疯、忘了谁才是那场战争的最后赢家?要不要我在你们这座燕京城、再招来一把天火?也帮你回忆回忆东海关中的那二十万北燕冤魂,到底是怎么‘升天’的?”
听到‘东海关战役’之后,周长安那张冷酷平静的脸庞立刻涨出了一丝病态的红晕;他‘腾’地一声站起了身子,一挥手扫掉了桌上的美酒佳肴,而后又伏下身子,双手撑在杯盘狼藉的桌面之上、阴郁地注视着沈归的瞳仁,恶狠狠地说道:
“我知道,东海关那一场大火,就是你这个‘杂种’的杰作!那二十万条性命,我们每一个北燕人都会牢牢地记在心里!如果你们想继续打,北燕王朝也会随时奉陪!你现在就可以带着你的那位李家大小姐,返回幽北故土;而我周长安,也将亲自率领二十万大军,再给你沈归一个‘名扬四海’的机会!”
还未等站起身子的沈归做出回应,随着一阵‘咚咚咚’的脚步之声传来,那道狭窄的楼梯口‘呼啦啦涌’上来了七八条汉子!为首一人已经踏上了三楼,正缓慢地抽出掌中钢刀、死死地盯着沈归的脖颈与心口要害……
沈归知道,这些汉子肯定是负责贴身保护四皇子的大内侍卫!而且,单以他们的呼吸频率与脚步之声就听得出来——就算是其中最差一位,身上至少也有着三十年以上的苦修!
见此情形,沈归也微微一抖左肩、扣在袖中的惊雷短剑顿时滑落掌中……
“都给我滚下去!只要没有听见我的命令,谁若是再敢踏上三楼一步,小心自己的脑袋!”
还未等沈归出手伤人,这位四皇子便先行喝退了他的护卫们;而后,周长安依然用挑衅的目光,死死盯着沈归继续说道:
“我刚才说的条件,已经是北燕王朝能够接受的最后底线,我们绝不会再退让半步!如果幽北方面不能接受,那么你现在就可以走了,咱们东海关前再见!”
沈归也收起了时刻挂在脸上的坏笑,他慢慢地站起身形、也伏在了桌面之上;此时,两个手扶桌沿对视之人,已经能感受到对方呼在自己脸上的气息了……
“两北贸易自由,并且真正意义上共享东海关!这,也是我们幽北能接受的最后底线!如果你不能接受的话,那么现在就可以召回那些正在华江岸边、与南康对峙的北燕精锐!而沈某也会领兵前去东海关,亲赴四皇子的二次约请,让您也亲眼看上一次什么叫做‘火灵降世’!
“……五年缓冲期!北燕绝不会再更改底线!”
“……逐年增加北燕货物的采购量,五年之内,达到白银一千万两以上的规模!这也是幽北的底线了!你不同意,就立刻开打!”
“三年,达到两千万两!”
“五年,一千二百万两!幽北人丁稀薄,根本吃不下北燕那么多的货!”
“五年,一千五百万!”
“五年,一千三百万!只要你再多加一个铜板,我立刻打道回府!”
周长安屏息凝神,盯着目光炯炯好的沈归足有十息时间;终于,周长安莞尔一笑,眨了眨眼睛说:
“成交!”
方才还剑拔弩张、打算以死相拼的两位青年俊杰,此时却不约而同的遗忘了之前的那一番争执、相视着会心一笑。
沈归心中笑的是:这周长安既没有规定购买货物的种类,也没有规定购买货物的‘币种’;在这种协约之中留下的‘空子’,虽然看似不起眼,但实际上却关系到上百万两银子的差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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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周长安偷笑的原因,则是无论能不能趁着这次机会、一举掐死幽北三路的经济命脉;哪怕只能给北燕王朝换来一个暂时的喘息之机,使得北燕大军从腹背受敌的情况下抽离开来;那么在五年之后,两北之间还不一定会产生什么变化呢!
凡是‘棋逢对手’的谈判与交易,双方永远都没有输赢二字;无论达成怎样看似偏斜的条件,终究不过是各取所需罢了!
当这两位醉醺醺的‘未来国家栋梁’、就仿佛两个泼皮一般、勾肩搭背的走下了安华楼三层。这副流氓模样,直把楼下那些剑拔弩张、正在商量着要不要搬请援军的大内侍卫惊了一个目瞪口呆!
这两位爷,都是什么脾气啊!刚才还打算以死相拼呢,如今竟然要好的仿佛是一奶同胞的亲兄弟似的……
“太初兄,咱可说好了啊!明日…嗝…还在入夜之后啊!咱俩南城庆和楼!这次你请客……对……你请客,吃葱烧海参!吃油焖大虾!……我……我这当的叫他妈什么皇子啊…呜呜……好几个月都没吃顿好的了…呜……过的也太苦了……”
刚才那位被骂了个狗血淋头的大内侍卫统领,一看自家四皇子的这副德行,心中已经彻底清楚:自家这位爷是真的喝多了!
四皇子周长安、原本是个心思缜密,智慧超群的人中俊杰!唯独有一个‘小小遗憾’:那就是他的酒量虽然不错,但只要是真的喝过了量,就会开始痛哭流涕……而且听他方才的那一番‘酒话’,肯定比往日里醉的还要厉害许多!
毕竟,如果但凡他还有一点清醒,也不可能要求一个‘乞丐’请客不是!
今日的沈归其实也喝到了量,他此时也双眼发直、脚底下拌蒜,还要勉励支撑着周长安那瘫软无力的身子,摇摇晃晃的姿势,看着非常不牢靠:
“好!……庆和楼…谁要是不去的话……谁他妈就是大伙的孙子!不过老四啊…嗝…你们北燕工匠的手艺…嗝…不咋样啊!你看看这北燕城的路……都他娘的给修斜了……”
就在这二位醉鬼,为了争论安华楼被‘修斜’的房间角落,到底为什么走不通的时候;突然由打旁边的窗口,荡入了一位型如猿猴的黑衣人!
这一下子,除了还在拼命‘撞墙’的两位醉鬼以外,包括正在前堂送客的酒楼掌柜,所有的人都被惊出了一身冷汗!
此人钻进屋中之后片刻都未停歇、借着荡入窗口的余劲、轻盈地一个翻滚落地;脚步还没完全站稳,他也‘摇摇晃晃’地杀向了门口的两位醉鬼!
这位‘不速之客’,也用那种看起来随时都可能摔倒的‘醉鬼步’,眨眼间便‘悠’到二位醉鬼身前…
‘噗……’
其实,如今的沈归已经被汾酒那十足的后劲,死死地‘拿住了’脑袋,根本就看不清来者的样貌与身份;而且在此等千钧一发之际,想要调动气息逼出酒气,也是完全来不及的……
所以,他如今的‘反手一剑’,只不过是当年在双山村、与十四打闹之时训练出来的‘条件反射’而已……
公平的说,如果这位‘刺客’用的是寻常招式的话,那么已经醉眼朦胧的沈归,根本连他的衣角都斩不到……
可这位‘猿猴杀手’选择的身法,竟然是横着身向前扑来……
如此一来,他与呆站在原地的沈归,就形成了一道‘动态十字架’;而沈归那已经歪到了爪洼国的‘惊雷剑’,在他这种奇怪的身法‘配合’之下,一剑挑中对方腰身……
如果是一把普通铁器,应该只能挑断对方的腰部肌肉;如果是一把价值连城的好剑呢,就可以直接砍入对方的腰椎……但如今沈归的这柄惊雷短剑,乃是地灵脉者北海剑魔,此生的最后一件遗作;虽然尺寸不长,但如果用‘削金断玉’四个字来形容它的锋利程度,也足够谦虚了……
金石尚且不能阻挡、更何况脆弱不堪的人类腰椎呢?
第421章 29.天生招蚊子
沈归的惊雷剑,不愧是声名在外的上古神兵;虽然它一剑挑至对方的腰椎骨,可竟然连点停滞感都没有传出,直接就把对方那具横扑而来的身体、分为两截!
有周长安在,杀一个人到是没什么问题,可如今整座安华楼,也骤然弥漫起了刺鼻的腥臭之气!而那位手段狠辣的醉鬼沈归,此时也扶着那条‘走不通的大路’‘哇、哇地呕吐起来……
之所以会呕吐,倒不是因为他受不了‘腰斩’带来的血腥与残酷;而是自己方才那一动力气,酒劲也随着体内翻涌的气血,骤然冲破了他仅剩最后一片清明………以及食道和胃部……
被沈归那么一晃之下,四皇子周长安也忍不住强烈的眩晕感,就势也躺在了沈归的身体之上、毫无意识地呕吐起来……
当沈归再次清醒过来之后,一边‘享受’着宿醉带来的头痛与眩晕感,一边体会着两侧太阳穴那软滑如玉的纤纤玉指……
“渴……”
“喝死你就得了!”
方才还在闭着眼睛享受‘头颈按摩’的沈归,此时呼啦一声就坐起了身子。他回头一看,发现李乐安正似笑非笑地看着惊慌失措的自己!沈归此时心里已经恨透了那位‘新朋友’:这个周长安也太不地道了!我还以为这里是……那种地方呢!
当然,沈归表面上还是故作冷静地摇了摇头:
“……那汾酒的后劲有点大啊……哈哈哈哈……”
李乐安听到尴尬的假笑之后白了他一眼,随手指了指床边摆着的一套干净衣裳,没好气地说道:
“你昨天的那身旧衣裳,怎么弄得满身血污啊?跟那些北燕人交手了?”
“没有吧…我记得好像就是迷路了……”
“你这‘路’迷到阴曹地府了?昨天你被人家抬回来时候、鞋底可还踩着一截肠子呢,人的……”
沈归听到李乐安这话,心里也是非常讶异,连带着原本就是一团浆糊的脑袋,此时也更加清醒了几分。
他仔细回想了一下,自己脑中最后一个清晰的记忆,就只是自己在与周长安抱着酒坛子拼酒;只后就只剩下了千千万万个静止画面、仿佛走马灯一般不停旋转……直到他臆想中的世界恢复正常之后,就已经躺在了客栈的床上……
“……好像……好像确实遇见了一个杀手……坏了!现在什么时辰?”
这趟出使北燕王朝,自己为了便宜行事并没有亮出幽北使臣的名头;但毕竟这里是人家的老巢,只怕自己的这点底细,根本就瞒不住那些‘有心之人’;哪怕是那位四皇子周长安只是受了一些皮外伤,那么无论是幽北三路,还是他沈归本人,都是有罪也说不清楚的!不过好在的是,昨日里是那些大内侍卫把他送回客栈的。如此想来,周长安的生命安全,应该还是没有受到任何威胁的……
“现在啊……巳时初刻,怎么了?”
“我想起来了!昨天我和周长安饮宴之后,的确遇见了意欲行刺之人!我如今得赶紧去一趟安平王府了!”
即便已经知道周长安没有生命危险,但沈归还无法确定那位‘孤注一掷’的杀手死士的行刺意图;甚至在他的心目当中,还有一个颇为‘不自量力’的想法:昨日那个杀手,也许根本就是冲着自己来的!
即便以沈归今日的身手功力、想要亲自出手除掉周长安的话,至少在昨日酒楼中的情况之下,成功几率也是非常低的;倒不是因为那些大内侍卫的身手有多么高明,而是他们乃是‘安保’方面的专业人士,彼此之间不但配合默契、更有着随时用胸口挡刀的必死觉悟!
所以,但凡是有些经验的杀手,对于出手时机、和环境选择也不会如此幼稚:当世的安华楼环境极度闭塞,‘围观群众’也不少,既然存在着如此多的变数,也就根本就不适宜出手行刺;更何况当时那些大内侍卫虽然只是身穿便服,但他们挂在腰间那些明晃晃的官刀,却也是做不得假的!
因此沈归只是略微回忆起了几个片段,便已经彻底否定了对方的‘杀手身份’。那么既然不是为了刺杀四皇子的‘专业杀手’,就只能是来寻访自己的江湖人了!可惜自己昨日喝得实在太多,对于对方的出手方式根本就没有印象,如此一来,也就只能寄希望于保护周长安的那些大内侍卫了。
没过多久,换上了一身新衣服的沈归,便坐到了安平王府的正厅之中。他与周长安虽然‘一见如故’、但毕竟彼此结识的时间尚短,也就没有跟着管家进入书房等待了。
“……这人谁啊?怎么什么人都往王府里带呢?”
没过多久,周长安便捏着自己的太阳穴、晃着绵软无力的身子走入了正厅;他只是微微扫了沈归一眼,便语带不悦的责问起府上总管……
“嘿我说姓周的,你还是人吗?昨天跟我喝酒的时候你可精着呢!喝一杯你泼半杯,抱着坛子你也不张嘴;这怎么才一宿的功夫过去,就好像没这么回事似的?好好好,你要是不认识我,我拍拍屁股还就走了,咱们昨天敲定的那些事啊,也就通通都不算数了!”
沈归压根就不相信周长安昨天是真的喝断了篇!顶多也就是和自己一样,记忆不太完整清晰而已。
“太初?不可能啊,你不是让贼人害死了吗?今早家中小厮还跟我说过,我昨日回府之后,袖口里面带回了你的一节肠子……”
“少废话,今天我就是为了这事儿来的!昨天你的那个护卫头呢?赶紧叫出来聊两句啊!”
周长安吩咐下去没过多久,那位大内侍卫的护卫长就奉召前来了。两位‘受害人’听完了他的汇报之后,全都脸色发白,心里也在不约而同的暗道侥幸。
“百里兄,我对于这次突如其来的行刺,有几种猜测。虽然此人没能得逞,但因为喝酒误事……一没见到帮凶、二也没留下什么活口;如今再想要回头查出此人的身份与意图,恐怕是件不太容易的事啊……”
其实,结合这个特殊的时间节点、与杀手的业余程度来看,反倒又是奔着周长安这个四皇子而来的几率,变得更大了一些。虽然沈归的身份也非常特殊,也关系到两北和谈的进程;但就算兴平帝颜青鸿与沈归之间亲如兄弟,他也绝不会赔上幽北三路的数百万条人命,去帮一个已经死去的沈归‘讨回公道’。
私仇归私仇,国恨过国恨,如果颜青鸿是只知意气用事的冲动性子,当初沈归和李登也根本不会属意他来接管幽北。所以如果认定对方是冲着自己而来话,现在看来就只有一个可能:他们想要破坏两北和谈。如此一来,他们的身份也就呼之欲出了——南康人。
但是,如果把周长安放在目标的位置上,却有一个额外的‘优势’之处!
周长安这位北燕的四皇子,现在圣眷正荣,多少个皇子都暗中恨得他牙根发痒;而且,随着他全权接手了与幽北和谈事宜之后,已经传出了‘天佑帝想要改立太子’的流言。如此一来,太子周长勇便受到了极大的威胁,在这样的情况下,暗中派出杀手处理掉这个‘大麻烦’,也是件非常符合逻辑的事。那么这名杀手为何会‘业余’到令人发指的地步,把沈归的思维都引入死角当中呢?可能是这一档子差事,是经过了那些太子门生的层层转包之后,最终落到了一个业余的‘外行人’手里。
如果这么想来,无论是沈归还是周长安,都是有充足的理由被人行刺的!
不过,周长安显然对沈归的那番‘阴谋论’不以为然。他更用一个十分郑重的姿态,笃定地告诉沈归:北燕王朝的诸位皇子之间,关系虽然称不上是亲密无间,但也没有外人想象当中的那么混乱;如果说这位杀手是经过了太子授意的话,那,么他周长安第一个不信!
据他所说,虽然自己那位同父异母的太子皇兄周长勇,无论是品貌还是才智都是极为普通的;但他那天生的善良性格与极其宽广的胸怀,都让周长安万分钦佩。提到这位太子之后,周长安甚至还跟沈归说了这么一句话:即便是太子主动让位,他本人也绝对不会接受!
同样是同父异母的亲兄弟,不知他的这一番肺腑之言,如果让颜青鸿听到的话,心里又会是什么滋味呢?
当夜子时,正在床上酣眠的沈归突然睁开了双眼!他迅速拿出了放在枕边的惊雷剑,下地之后一个旱地拔葱,直接蹿上了房梁!
为了查清刺客的身份与意图,他今日与四皇子周长安合力谋划了一场圈套。整整一天的时间之中,这两位小爷频繁出现在燕京城中的各个角落,身后还跟着一队队的大内侍卫!再加上他们脸上那副‘春风得意’的神情,就差直接写上‘快来刺杀我’了!
一切也正如二人所料那般,对方还没有在光天化日的大街之上,围攻北燕皇子的胆子;直到天色黑透,再次喝了个‘酩酊大醉’的二人,分别回到了客栈与王府之中酣睡。
真正的‘鱼钩’,就是在这时悄然放入水下;如果今夜有人前来‘补刀’的话,那么就一定会选择他们真正的目标。
很不幸的是,今夜‘有客到访’之人,还真的就是沈归自己!
沈归刚刚翻身上梁,客栈的窗纸就被偷偷捅开了一个小洞;紧接着,一缕烟雾随着月光的映照,发出了如梦如幻的淡蓝色,袅袅地飘入了沈归的房间之中。
房梁上的沈归微微抽了抽鼻子:
“…曼陀罗……原来是迷魂烟呐!……既然不是象谷的味儿,那么他们也不是谛听的人了……”
第422章 30.三寸镇龙钉
曼佗罗在北燕王朝还有另外一个‘土名子’——洋金花。顾名思义,这种植物其实是一个外来品种;而且这种花朵,在旃陀国的大乘佛法之中、还有着很重要的宗教意义。不过,这种听起来十分神秘的植物,对于萨满教出身的沈归来说,却一点都不陌生!在上古残本的《萨满辩药经》中,其实就用了很长的篇幅来记载这种‘天然的麻醉药’。
而这种‘迷魂烟’的原理,就是用晒干的曼陀罗花,再加上各种辅药香料,通过暗燃的方式放出烟雾;由于各门各派的配方千奇百怪,所以成品迷魂烟的起效速度,也就快慢不一;但无论香料和辅药之间如何取舍增减、唯独曼陀罗这个主要的原材料,却是绝对不能更改的;所以,这也就导致了无论迷魂烟的‘档次’如何,配方优劣,都有一个共通的缺点:
烟雾飘不到高处。
其实严格来说,这也根本不算是什么缺点;因为江湖上常用这种东西的人,大多都是那些摆不上台面的下三滥;就比如说飞檐走壁、入室行窃的飞贼;还有那些被江湖正、邪两派人士所不容的采花贼、以及专门诱拐妇女儿童的‘一路通’等等等……
所以即便这种麻醉的烟雾飘不太高,但对于已经在床榻上睡熟的本家来说,已经足够让他们陷入深度昏迷了。
现在,这东西对于屋中那位‘梁上君子’来说,却显然是毫无用处的。
迷魂烟被人体吸入之后、起效的时间大概要在半柱香的左右。于是,趴在梁上的沈归只是轻手轻脚地爬到了房门正上方,屏息凝神地聆听起了门外众人的呼吸之声…
显然今夜的这一队杀手,‘业务水平’还算不错;他们向房中吹完了迷烟之后,便小心翼翼控制着各自的呼吸节奏,安静而沉默地等待着屋中目标陷入沉睡之中、同时也等待着屋中还未散去的迷烟失去效力。
‘演员沈归’今夜虽然没有喝下多少酒,但由于生物钟的限制,一动不动地趴在门口房梁上、仍然还是有些昏昏欲睡……忽然,门外众人的呼吸之声开始变得急促起来,闭目假寐的沈归双耳也微微一动……
沈归落脚的这间南康会馆、虽然平日里接待的客人并不算多;但在年深日久之下,也难免会出现些许小问题。就比如说沈归的这一间客房,推关房门的时候,总会发出‘吱嘎吱嘎’的响声。这种响声如果放在平时的话,根本就不会引人注意;但现在是万籁俱静的子夜时分,那么这扇木门,也就多加了一层‘警报’功能。
可沈归发现房门被缓缓推开的之后,却并没有传来那意料之中的门响……
其实这种‘安静开门’的手法,也没有什么玄妙之处。皆因为华禹大陆的门窗,都是木制的榫卯结构;之所以会发出声响,也是因为年深日久之下、木制滑道受下坠之力、挤压变型的原因;如果想要推门入室而不发出声音的话,那么只需在推门的同时,向上带着一些托举之力,便可以做到无声无息了……
不过,就是这样简单的‘技巧’,那些没有名师指点的‘业余飞贼’,也绝对不可能知道其中的奥妙;更何况外面的人如果是前来‘补刀’的专业杀手,就更不会有溜门撬锁的行家了!
所以,如今在门外的这些‘杀手’,就只可能是两种身份:江湖人、木匠。
当走在最后的一位黑衣杀手、也进入了房间之后;梁上的沈归便悄无声息地落在了地上,反手直接关上了房门……这位‘闹觉’的小少爷,显然是没有那份悄无声息的‘闲情逸致’……
随着两扇房门的关闭,略有些刺耳的干涩之声、也清晰的回荡在了众人耳中……
“什么人!”
为首之人听到嘎吱嘎吱的声音、条件反射猛一回头,这才发现众兄弟当中,多了一位‘不太合群’的青年男子:此人穿着一身白色中衣,正依靠在房门前、嬉皮笑脸地抱着膀子……
“我说你有病吧?这话应该是我的词!你们找我干嘛?”
此人面对着大模大样的沈归眉头一皱,心中也泛起了不安与忐忑:人家这分明是设好了圈套,单钓我等兄弟上钩啊……”
沉默着思索了一段时间之后,这位首领干脆反手摘下了面巾,露出一了张毫无特点的面孔;而后又反手从腰间抽出了一把长剑,恶狠狠地对沈归比划了两下:
“我等兄弟不想为难与你,而昨日你杀我师弟之事,也可以算作一场误会,但……”
还没等这位首领说出自己接下来的‘条件’,沈归却瞪大着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对方:
“你和你那位死鬼师弟的交情,看来也不咋样啊!”
这首领被他这一句话给堵住了嗓子,缓了好半天,才想起自己刚才说到了哪里……
“我等兄弟此番前来、只为了你的那一枚‘三寸镇龙钉’!只要你把它交出来,我们扭头就走,咱们井水不犯河水……”
沈归刚开始听到‘三寸镇龙钉’的时候,还认认真真地回忆了起来;想了好半天之后,才仿佛突然开窍一般,恍然大悟地说道:
“原来你们废了这么多劲,就是想要那根‘棺材钉’啊?品味也有点过于特殊了吧?装裹草席什么的,都置办全了吗?”
沈归嘴里一边说着风凉话,一边在这些人警戒的目光之下,走到了旁边的书架上;随后他伸手取下了一个小粗布包,朝着对反的双眼晃了晃:
“你说的就是这晦气玩意儿?这原本是送人家的见面礼,但我和人家关系处的还不错,也就实在没好意思拿出来;而且我都把它扔在书架上两天了,你们趁我不在的时候,把它偷走不就得了吗?而且你要是不来这一趟啊,没准我退房的时候,都直接把这玩意儿忘在这了!”
其实沈归的这间客房,这些‘杀手’潜入搜查的次数并不少,甚至比他本人来的还要勤快!但他们想破脑袋也没料到:这么一件‘天下至宝’,沈归没有随身携带也就罢了;竟然只是用抹布一裹,随手就扔在了书架上!
这位头领看了看那枚金光闪闪的棺材钉、重重地咽了一口唾沫:
“对,就是它!你把它交给我们之后,咱们就各走各的!我师弟的一条人命、就换你一根金钉,兄弟,你赚了!”
沈归借着窗口撒入的月光,再次仔细查看起了这枚钉子;可惜的是,除了扑面而来的‘晦气’之外,他并没有观察出任何的玄妙之处……
“说真的啊兄弟,就这破玩意儿,我根本就不稀罕;你们随便出个人跟我说一句话,只要能退回来我那五百两银子的本钱……”
“慢着!你的意思是说……这枚三寸镇龙钉,是你花银子‘买’回来的?”
“那没错啊!五百两的汇南票,就在不远处的一间当铺买回来的!你们要是喜欢的话,自己拿着银子,再去找那位老朝奉买呗!而且单说你们那筒迷魂烟的成色,也不只是五百两这个数目啊!干嘛要搞出这么多麻烦来呢?”
“你说的是王雨田吗?我们刚刚已经去他店里搜过了,没有……”
“他人呢!”
“自然是顺手做了……”
“那你们就下去给他陪葬吧!”
沈归一听那位老朝奉已经身亡的消息,立刻动了真怒!他一晃手里的惊雷剑,直奔对方咽喉而去……
“你刚才那手‘昏招’,颇有些太华飞仙剑的味道啊……你是西岳太华门下弟子吗?”
只交手一招,沈归便打落了对方的长剑,同时右手也扣上了对方的哽嗓咽喉,随口说出了他的师承门派……
此人一听露了底,心中立刻掀起了惊涛骇浪!
自己方才分明连半招太华剑法都未曾施展出来,但对方竟然能在不见五指的黑夜之中,匆匆交手半招,便一语道破了自己的师门传承……看来,此子不但功力深厚,同时还有着十分老道的江湖阅历。
“什么西岳太华……爷爷不知道!”
“呦?没想到你还是个硬骨头啊?不过你既师出名门,好好的侠客不当,为什么非要干这些偷鸡摸狗的勾当呢?”
正在沈归对这位‘西岳叛徒’产生了兴趣的时候,在他同行的七人之中,走出了一位身强体壮的黑衣人:
“都愣着干什么!全都给老子上!要是拿不到这根镇龙钉,你们可一个都活不了!”
“可……许师兄还在……”
“闭嘴!死他一个人,换咱们七条人命,这还不值吗?”
沈归歪了歪脑袋,看着这位‘许师兄’,语带怀疑地说道:
“看来刚才是我说错了……不光是你和你那死鬼师弟的关系不好……而是你们这些人之间的关系,都不咋样啊!”
说完了风凉话之后,沈归一晃左手的惊雷短剑,指着那位鼓舞士气的强壮男子说道:
“你也太拿自己当回事了吧?现在这个状况下,谁死谁活、是你能够决定的事吗?现在爷爷我正式宣布:你们这七个没脸见人的狗东西,被我沈归包围了!”
第423章 31.偷鸡贼沈归
沈归话音刚落,那位身强力壮的蒙面男子立刻抽出了悬在腰间的钢刀;与此同时,正在‘挟持人质’的沈归也松开了手,随后又伸出二指,顺着‘人质’的背后轻轻一捋,便把对方的脊椎给‘顺’脱了臼。
无论此人有多么高明的武艺,只要脊椎这条‘大龙’一歪,就再也无法动弹了!沈归这‘拿龙正骨’的手艺,是当初跟着孙白术学来的,如今已经练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不但能‘脱’能‘接’、还不会给对方带来任何永久性的损伤;除了限制敌人的动作以外,对于治疗‘运动伤害’与腰间盘凸出等症状,也有着很好的疗效!
在这明暗两间的套房当中,算上沈归与瘫在地上的那条‘死狗‘在内,一共容纳了九条汉子;如今他们又纷纷抽刀在手,也使得原本就有些狭窄闭塞的空间,变得更加拥挤不堪了……
那名蒙面男子抽刀在手、刚想大喝一声壮壮声势、可又怕招来守夜的更夫与巡城的兵丁,只好沉默地一跺右脚,便垂着脑袋向沈归杀去……可惜,他起手只是用了一招‘臭大街’的力劈华山,就已经暴露了武功路数……
力劈华山虽然只是寻常刀招,但此人的双脚却是一掰一扣、划着两条弧线向前‘趟步走’;而他发力之际、也习惯性地用自己身体的旋转进行角度上的遮掩,以达到出其不意、迅雷不及掩耳的‘偷袭’效果……
也只有久练八卦刀的习武之人,才会养成这等出手习惯。
八卦刀不但出招迅猛,刀锋难觅,并且刀快招狠,以偏门抢攻见长。由于发力之时的动作极为隐蔽,所以对方如果等到刀光出现之后、才开始抽身躲避的话,就已经是避无可避了。所以,这手八卦刀也有另外一个别称——藏手刀。
如今已是二更时分,窗外月黯星稀、再加上这‘八卦藏手刀’本身就踪迹难觅,而且对于施展空间要求也并不算高,所以用在此时此地,也就再合适不过了……
这位蒙面男子的‘力劈华山’落空之后,顺势迅速背过身去、同时左脚向前踏地、以右脚跟为轴心,闪电般迅速转体一百八十度,变为正面右弓步;与此同时,他持刀的右手也随着身体的扭动、与左臂后旋带来的‘离心力’,猛地使出了一招反身撩刀式!
这一式刀招,还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叫做‘凤凰还巢’!
不过很可惜,这一套功架十足的八卦刀,并没有给沈归带来任何威胁;他只是轻轻后退了一步半的距离,便冷眼旁观起了那位正在跳‘健美操’的黑衣人……
“耍的好!这套八卦刀,算是让你给练到家了嘿!各位都瞧见了吗?没有个二十年以上的苦功,绝不可能把刀招练得这么‘死’!接下来你是不是打算拉刀上步、提膝扎刀了?先是‘凤凰还巢’接‘夹马按刀’,然后就该是‘浮云盖顶’接‘二郎担山’了吧?要不要我们几位都往后闪闪,再给您老人家‘打个地’、下几块‘样色’啊?”
沈归的这一番话,直把对方说了一个踉跄,一时之间显得进退两难,呆若木鸡的拎着手中钢刀,愣在了当场!
所谓‘打地’,就是那些靠着‘打把势卖艺’为生的江湖人,也就是金、皮、彩、挂当中、‘挂字门’的专用术语,意思是‘划分出一块卖艺的场地’;而说书、算卦、相面等等声音小些的‘文买卖’,‘打地’就不叫打地了,叫做‘画锅’。
至于说‘样色’嘛,就更简单了;无论是文物江湖艺人、支开了摊子以后,自己率先扔出的那些铜钱银渣,就叫做‘样色’。
而沈归的这些话,就是在讥讽对方的刀法僵硬、动作死板,只不过算是个吃江湖饭的艺人、而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练家子!
话既然说到了这里,就简单介绍一下‘艺人’和‘武者’的区别。
其实这二者之间,也并没有一个十分明确的界限;他们学的也都是同样的一套招法,下的也都是那些苦功;而之所以‘艺人’的武术只能用于表演赚钱、而练家子的功夫却可以真正对阵迎敌,二者之间最大的区别,就出在了‘拆招’这两个字上。
无论学的是拳脚棍棒还是刀枪剑戟,任何的内、外武艺,都讲究个‘套、拆’二字。所谓套,就是套路;而拆,就是拆解。凡是新入门的小徒弟,在打好了三年基础之后,就会开始习学招法套路。
套路除了可以整合身形与步伐、理顺发力方式之外,就是只是死板呆滞的‘广播体操’而已、而且很多人终其一生,也就练到了这一步为止;这样的套路招法,除了能够强身健体、多吃几碗饭以外,对于真正与敌人交手过招来说,其实并没有多大的用处。
而拆解,就是把已经练熟的套路招法,重新打散开来!凡是能够学到这个程度的弟子,那可就不是随便掏点束修银子、再当众磕三个响头、喊声师傅的事了!也可以说,只有跟随师傅开始练习拆招的小徒弟,才能算做真正意义上的习武之人!也可以成为一个师门当中的入室弟子了!
拆招的方式,其实也并不复杂;最开始的时候、师傅与徒弟一人拿上一把木制兵刃,裹上一层白灰之后,便开始无休无止的‘互相械斗’;当师傅认为徒弟的水平达到一定程度之后,就会弄来一些麻生粗布,包上那些能真正要人命的铁器兵刃,再继续与徒弟对打。
所谓拆招,其实就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实战课程’;资质好一些的练上个三年五载、资质差一些的练个十年八年,才能算做正式出师!用这种方法训练出来的武者,无论是对于环境变化的敏感程度、还是比武动手时的临场反应,与前者都不可同日而语。
当然了,这等极为辛苦危险的对练方法,不但对于徒弟本人的心性与韧劲是一个考验;同时对于师傅的体能和精力,也会造成很大的负担。也正因如此,现在江湖上大半的门派武馆,都是‘外门弟子千千万、入室弟子两三个’的尴尬情况:真不是他们不想教,而是真的教不过来呀!
而今日沈归眼前这位‘刀法大家’,显然就是个在刀法套路上下过几十年苦功的人;与这样的‘样子货’交手,沈归都觉得自己有点欺负人的嫌疑……
深夜二更时分,八个半大小伙子(还有个被卸了脊椎、算作半个),在一个明暗两间的客房当中‘比武交手’;即便沈归再游刃有余,也难免会发出一些声响来……这不是嘛,住在旁边客房之中的李乐安,便被沈归房中传出‘扑通扑通’的噪音所惊醒……
李大小姐的起床气可真不小,她只穿着纯白色的男式中衣,趿拉着一双布鞋,气势汹汹地直奔沈归房门走来……
‘咚咚咚’
“沈归,你这个挨千刀的王八蛋!大半夜的不睡觉,噼里噗通的折腾什么!……是不是偷着在屋里斗狗呢?”
被堵着门挨了一顿窝心骂的沈归,也颇为尴尬地看着脚下那位刚刚失去战斗力的黑衣人;此人一听有女子的声音传来,还以为来了‘大救星’,刚刚想要高声‘求救’、却被沈归狠狠跺了一脚、直接踹碎了满口的大牙……
被李乐安骂了一个哑口无言的沈归、此时觉得有些不解气,弯下腰去,攥着对方的手腕、便把他倒提了起来……
此人毕竟是身强力壮的中年汉子,体重方面自然也不会轻……毫无意外的,随着‘咔嚓咔嚓’的臂骨断裂之声传出、这位男子便被深入骨髓的疼痛折磨的头皮发麻,不敢再做任何‘非分之想’了……
正在门外骂街的李乐安,此时也听到了两声骨头的脆响;于是她歪着脑袋琢磨了一会,便气急败坏地朝屋中喊道:
“我告诉你沈归,吃完这一只就得了,再饿你也给我忍着点!要是明天丢鸡的人找上门来要银子,我看你以后还怎么见人!”
嘱咐完了‘偷鸡贼’之后,李乐安又使劲地踹了一脚沈归房门,之后便昂首挺胸地转过身去,迈着骄傲的步伐,继续回房睡觉去了……
沈归看着屋中横七竖八的黑衣人,颇有些为难地挠了挠头……随即他仿佛突然灵光一闪,伸手抄起了被他卸掉‘鸡翅膀’的黑衣人……
全神戒备了两个时辰、最终却一无所获的四皇子周长安,此时才刚刚和衣睡下不久;连美梦都还没有正式开场,却被‘咚咚咚’的急促敲门声给吵醒了……
“大半夜的不睡觉,作死啊……”
周长安怒气冲冲的一拉开房门,只见门前正站着一位身穿白衣的男子;在这位‘小白人’的左右两边,还站着两位正张开大嘴、不停向下流着口水的黑衣人……
“……来人……呐……啊……”
随着‘噗通’一声,还没喊完求救信号的周长安、便软软瘫倒在地……
面色略有些尴尬的沈归、回头看了看安平王府的大管家葛三水,神色颇为无辜地说道:
“你们家四皇子这胆儿……也有点忒小了吧……?”
第424章 32.树大招风
原来这位四皇子不单只是喝醉了喜欢‘闹哭’,平时还怕神怕鬼的。方才他拉开房门的时候还没完全清醒,还以为沈归与那两位黑衣人,是前来索命的‘黑、黑白无常’呢!至于说为什么多了一个‘黑的’,在他被吓昏之前,也还没来得及想起这个问题来……
“本想用你这根金钩钓鳌鱼,可没想到钓上来的都是些小鱼小虾米…你手底下有些擅长刑讯的‘判官’吧?让他们给这几位‘英雄侠客’松松筋骨,我这还有个宝贝,一会掏出来给你看看……”
此时的沈归一边往刚刚苏醒的周长安脸上掸着茶水,一边絮絮叨叨地跟他说起了今天晚上发生的‘小故事’。
当那些失去了行动能力的黑衣人,被葛三水带出安平王府之后,沈归便掏出了怀中那一卷粗布包;方才还蔫头耷脑的周长安,一见面前有金光闪过,骤然仿佛充了电一般亢奋、直挺挺地坐起了身子
“这……这不是三寸镇龙钉吗?你从何处得来的!”
看着周长安那异常兴奋的神情,沈归颇有些为难地回道:
“我要是说在街边花了五百两银子买的,是不是显得有点不太尊重你啊?”
周长安先是诧异地盯了沈归半晌,随后激动攥着他的双手说:
“你喜欢怎么说都行,我也不打听了!这‘三寸镇龙钉’共有九枚,你方才不是说五百两银子买回来的吗?我代表北燕王朝用五百万两银子收了!而且如果九根都在你手上的话,我还可以做主给您凑个整,五千万两白银……”
“等会等会,您老人家先慢点吹,我有点头疼!先不说我有几根、卖不卖的事;我就想先问你一句话:可着你们北燕王朝都算在内,真拿得出那么多银子来吗?”
“我是偷是抢你都甭管!只要你能拿得出东西来,就是砸锅卖铁我也给你凑出这个数来!”
沈归看着周长安脸上的狂热神色,自己也陷入了一片沉默之中……
坦白的说,直到现在,沈归都不明白这根‘棺材钉子’,到底是哪值这么一大笔银子;再加上这玩意儿的来路,本身就说不太清楚,所以就连他自己都不敢确定,这到底是不是什么‘三寸镇龙钉’……
“我跟你说的就是实话!这玩意儿啊,还真是我花了五百两银子买回来的。就是咱俩初次会面的当天下午,我刚从南康会馆走出不远,就被一位老朝奉给当街叫住了;而且他近乎于以一种‘强买强卖’的方式,硬生生塞到我手里的……哎?说到这,你们俩不是勾在一起哄抬价格,打算蒙我银子的吧?”
沈归看着满面垂涎之色的周长安,压根就没再提起什么‘见面礼’的事!毕竟以他四皇子的身份,既然能开出五百万两银子的高价,起码就能证明了一点:这倒霉催的棺材钉,绝对就不只是五百万两银子的价值!
周长安一边小心翼翼地抚摸着镇龙钉上面的铭文,一边漫不经心地问着沈归:
“太初啊,你想过要当幽北皇帝吗?”
“我当初要是有这份心思,现在都率军围困你们燕京城了……”
“好好好!那这宗宝贝对你也就没用了…不如你就把它卖给我吧?白送也行,就算我欠你一个大人情……”
“四皇子啊,您不是困了吗?那就早点睡吧,梦里想啥来啥,可刺激了……”
直到沈归回到南康会馆之后,仍然没理出一个头绪来;之所以他没有跟四皇子打听‘镇龙钉’的用途与来历,也是料定了对方不会跟他和盘托出的原因。不过,唯独有一点,沈归现在已经可以确定了:这些倒霉玩意儿,应该和皇位有关!
第二天清晨,沈归便接待了一位商人模样的中年男子;直到他离开会馆之后,沈归才对那些黑衣人的身份来路,有了一个大致上的了解。
那些人,都是江湖上的‘豪侠俊杰’,平日都靠着接一些‘散活’、用于维持生计;他们这一次的‘工作’,乃是通过一位江湖上声名在外的‘私牙’,接到的一趟肥差;至于说那位被踹碎了满嘴牙齿的壮硕男子,之所以会说‘失手了一个都活不了’;也是因为他们领到了三成的‘预付款’之后,便全都花在了烟花柳巷、赌坊酒馆之中……
事没办成,银子又赔不起,那还不是死路一条吗?
所以也就是说,这几位江湖游侠儿,其实就是被人雇来‘打草惊蛇’的炮灰而已……
那位商人打扮的中年男人,在临走之前,还特意问了沈归一句:
“沈爷,我家主子托我问问您,那几位江湖人,您是打算要死的呢、还是要活的呢?”
“死的怎么说?活的怎么说?”
“死的还能怎么说啊,挖个坑埋了呗!但如果您想要活口的话,那就等半年之后,他们的伤口也都好的差不多了,您再派人来燕京城接走……”
“…耗不起那闲功夫…还是好生埋了吧。”
“哦对了,前面那座‘于家当铺’的头柜王雨田,您打算怎么处理啊?”
“……那位老爷子心眼不错,也好生埋了吧。哦对了,你们可别为了图省事,把他们埋在一起啊!”
“沈少爷说笑了……不过既然话说到了这里,我觉得还是有必要提醒您一句的:王雨田的死,并不是这些人做的;至于说真凶到底是谁,我们赤乌审讯了一夜,也没能问一个头绪来;所以据在下想来,如果不是这些江湖人的嘴太硬;就是他们真的不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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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归听完之后轻轻点了点头,却并没有对此事作出任何评价:
“好,我知道了!回去给你们四皇子带个好,就说只要我们兴平皇帝的圣旨一到,立刻就可以开始第二次和谈了;另外……你叫什么名字啊?”
“小人自幼孤苦,从小端的就是安平王府的饭碗;至于本名叫什么,已经连我自己都没有什么印象了……沈少爷就叫小人‘麻子六’吧。”
今日子夜时分,正在客房酣睡的沈归,再次睁开了双眼;不过,这一次他非但没有翻身上梁,反而身形向外一纵,整个人仿佛一条水中游鱼相仿、从微微打开的窗口之中蹿了出去;紧接着一个空中卷腹、使出了一个‘珍珠倒卷帘’,以自己的双脚脚尖挂在了房檐之上,就仿佛是一只蝙蝠那般、倒挂在了窗户外面……
在沈归蹿出窗口的同时,屋中也突然‘从天而降’了一位‘夜行人’!此人才刚刚落地,身体就仿佛是没长骨头一般柔软,紧紧贴着地皮、‘滑溜溜’地钻入了沈归的床铺下面……看来这位‘不速之客’早在进入房间的一瞬间,便已经发现了床上空无一人的情况,也就自然而然地警醒起来!
单以他这份灵巧机敏的反应速度来看,此人就绝对不在‘蟊贼’的范畴之内了。因为在‘盗贼’这个行业之中,凡是能靠着‘开天窗’而入室行窃的高手,就不可能同时还有这般鬼魅的身手!
开天窗,指的就是在人家房顶上揭瓦抽楔、入室行窃的一门技术。由于揭瓦抽楔会带动灰尘的掉落,也有可能会因为屋中光线的明暗变化、进而惊醒睡眠浅一些的主人家,最终导致行踪败露;所以,凡是靠着‘开天窗’而入室行窃的飞贼,大多都是通体削瘦、身材矮小,筋骨柔软的小身量。
因为开的‘天窗’越小,惊醒本家的机会也就越小,也就代表着‘偷窃功夫’更加精纯。如此一来,也只有越小的身材,才能在越小的‘天窗’之中来去自如;如果是身材高大的贼,还有其他的手艺种类可以选择,没必要非得为难自己……
可今日的这位‘访客’,却显然不是个小身材的飞贼;不过,他身体的柔韧程度,却绝不亚于那些‘筋骨未固’的少年……
不过对于窗外‘吸血鬼附身’的沈归来说:欣赏归欣赏,拿贼归拿贼;二者之间并不冲突!
蝙蝠一般倒挂在窗沿之上的沈归,此时脚尖微微一较劲、腰杆一挺,整个身子竟然直挺挺地站立在了房顶之上。他先是小心翼翼地重新插上了楔子、盖好了房瓦、堵上了飞贼去路之后,这才顺着窗缝、重新蹿回了房间之中……
公平的讲,方才沈归犹如蝙蝠一般倒挂在窗外,如果换成晴天夜晚的明亮月色,他悠悠荡荡的身形定然会映在窗纸上,就仿佛皮影戏一般显眼;可今日这位‘内行飞贼‘,由于秉持了‘偷风不偷月’的行业守则,所以自然挑选了月黯星稀的夜晚行动;如以此来,窗纸上自然也就没有映出犹如‘吸血鬼’一般的恐怖景象……
本是打猎人、转眼变猎物。
随着窜入屋中的沈归‘咔嗒’一声落下了门闩,那位隐在床铺下面的飞贼,心中骤然一惊:看来自己的行踪不但已经被本家发觉、竟然还在不知不觉之间,被人家断去了所有退路……
所谓关门打狗,说的就是现在这番情景!
第425章 33.南飞雁
为何入室行窃的小偷,会被人称之为‘梁上君子’呢?其实不仅仅因为这些小偷的工作方式就是飞檐走壁,还有一个更主要的原因:他们一旦遇见了什么紧急情况,都会选择在房梁上隐藏身形。因为梁上不但能够隐藏身形,而且进退空间还十分充裕;如果一旦发生了什么意外,也可以根据现场环境的变化,而采取因地制宜的应对手段。
不过,今日沈归房中的这位‘专业人士’,却不知为何选择了‘榻下藏身’这一步昏招!如此一来,他也对沈归展示了什么才叫做教科书一般标准的‘作茧自缚’。
“我都看见你了,还藏什么呀?床底下那么窄,你自己憋的就不难受吗?……出来吧英雄?……难道还让我亲自弯腰、去床底下把你掏出来吗?”
斩断了对方所有退路之后,沈归站在屋子正中央,好整以暇地抱起了肩膀,离开床铺足有十步远的距离,对着床下开始‘谈判招降’。
选择招降而非抓捕,也是因为沈归察觉到了此贼的‘反常之处’。这位‘飞贼先生’,无论是身法还是速度都非常的‘专业’,所以绝不可能在此等最重要的细节问题上、犯下这种低级错误的。事出反常则必有妖,明明已经稳稳居于上风的沈归,是绝对不会冒然走到床榻前弯腰拿贼的!
画蛇添足,有的时候也是导致失败的一个重要原因。
“…我跟你说啊兄弟,这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既然你已经露了马脚,不如索性现出身形吧?大家都是成年人,出了什么问题都好,总还是要积极面对的嘛……”
沈归苦口婆心的废了半天嘴皮子,也没有等到自己想要的结果。于是他只好小心翼翼地走上前去,倒提着自己手中的惊雷剑柄,准备给床底下那位‘死心眼’的飞贼、来上一招‘隔床捅牛’……
不过,当他离床铺越来越近的时候,却突然止住了脚步!此时的他、与床铺之间的距离已经足够近了,但无论是内息的律动还是自然的喘息声,他都没有感受到一丝一毫!也就是说,方才他眼睁睁看着那位钻入床下躲藏的飞贼、此时已经不翼而飞了!
“哎?本以为只是个小绺门的老荣(小偷)、没想到还是位彩门的‘离相’(杂技、戏法)!”
其实单从彩戏的手艺上来说,有很多手活技巧,与盗贼行业的偷盗手段都是相通的;也有不少‘倒了门’(走歪了路)的彩戏师,会依靠‘变戏法’的手段偷盗拐骗,也就成了‘跑单帮’(单人作案)的独行大盗。
如今这凭空消失的手法,在沈归看来,就与古彩戏法当中的‘大变活人’,如出一辙。
不过沈归心里也清楚,他不是在街边看杂耍,扔点散碎银子就能够安然无恙地离开此处;虽然他暂时还没能猜到那飞贼藏在何处,但他却能确定一点:此人一定还留在屋中!
即便如此,但他心里也同样清楚:只要开始四处翻找起来,那么对方立刻就会抓住这个难得的好机会,彻底消失的无影无踪。
吸引扰乱观众的注意力,原本就是彩戏师的‘工作原理’!
“……我劝你还是别等了,我也不是个‘空子’(外行人),绝对不会给你安然离去的机会!我把话就放在这,我今天就跟你耗死在这个屋里了,反正我又不是贼,看咱们俩谁先沉不住气!”
之所以沈归会如此谨慎小心,他怕的也并不是这位会‘变魔术’的飞贼,身怀多么高明的武艺;而是他实在拿捏不准对方的手里,还有什么千奇百怪的秘方机关!江湖上曾有不少的武艺超群的前辈高手,就是死在了彩戏师的机关与药粉之上;沈归既然谙熟此道,自然也不会成为对方表演戏法的‘道具’……
“滴……答……”
就在沈归保持着十二万分谨慎小心的时候,突然觉得鼻尖一凉;紧接着一股刺鼻的气味直冲头顶;与此同时,梁上也传出了一位陌生男子的声音:
“……你就是靠着这种玩意儿、把东海关二十余万北燕军民付诸一炬的吗?”
沈归听完了这句责问之后,既没有着急抬头观瞧,也没有开口回答对方;反而是调动全部精力防范对方突袭的同时,也仔细回忆起了此人那有些熟悉的声音……
“既然你知道我身怀荣、彩两门手艺,那么‘引动天火’这一招,我自然也是会的;而且经我之手使出来的‘玩意儿’、就绝对不会比何文道差!”
听到此人这赤裸裸的威胁,沈归仍然还是不发一言的站在原地,任由对方手中的猛火油、慢慢滴落在自己的中衣之上……这,是一场耐心与胆气的较量!
“……既然你不相信的话,那么我就只好让你开开眼……”
这‘眼’字的尾音还没落下,躲在梁上的飞贼便从袖口中抖出了一张黄符纸!这张黄纸见风自燃,飘飘荡荡地向下方的沈归落去……
下一个瞬间,仍然飘在空中的黄纸左右抖动了一下,那位飞贼面色一变,刚想动身离开原地,却被不知被从哪冒出的一只大手,牢牢地扣住了腰椎骨;与此同时,在他的右耳边也传来了沈归那古井无波的声音:
“你欠我一身衣裳!另外,下辈子你再跟人动手的话,少说几句废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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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柱香的功夫过后,重新换好了衣服的沈归,亲自点燃了一盏油灯,对正在窗前活动腰身的齐雁招了招手,二人一起面对面的坐在了桌前。
“遗诏上那道传国玉玺的大印,是你进宫偷来盖上去的?”
“是啊,当时大家觉得遗诏上还缺一方大印,没什么说服力,我才进宫的。为了避免打草惊蛇,盖完之后我还原样送回去了呢!”
“多此一举!要是没有你们自作聪明,现在北燕的朝堂上,也不会留下那么多的尸位素餐的老家伙!”
其实沈归说得没错,在他最初的计划当中,一旦由颜青鸿这个二皇子继承帝位的话,反对派的声音本来就该十分强烈;他们也正好可以借着此次内乱为由,从上到下地全面清洗守旧派势力,让整个幽北三路都走上一条高速发展的道路;可一旦伪造的传位诏书,有了那道象征着皇权正统的传国玉玺大印的话,那么即便是伪造的矫诏,也成了真的圣旨。如此一来,无论是颜青鸿还是万长宁,都没有理由把自己手中的屠刀、挥向那些坚定不移支持己方的守旧派势力了!
虽然齐雁的这次入宫盗玺,会让继位之初的幽北变的一番风顺;但同时也会给日后的革新求变之路,埋下不小的隐患。
“当时奉京城的情况实在过于复杂,谁的心里都没底;而且这也是大家一起商议之后,得出来的最终结论。傅忆和万长宁都认为当时的我们,未必就胜券在握了;如果连能否顺利继位都是未知数的话,那么还谈何日后呢?”
“罢了罢了,此事既然已经过去了,那咱就不提了……对了,你师傅他老人家怎么样了?最近身体可还好啊?”
齐雁的授业恩师,乃是有‘二指探日月,一掌飞金钱’之称的楚植,也是百鸟组织的上代首领,如今的大长老。
楚植其人,原本只是出身于市井当中的一位孤儿。由于无亲无故,所以自打他五岁开始,就靠着吃百家饭、顺便在市集上偷些包子、馒头过活;十二岁开始偷坐商、十五岁开始偷银号、在他二十二岁的那一年,还偷出了南泉禅宗的‘金身舍利’把玩;如此一来,也引得‘武斗派’——南泉禅宗的佛、俗两门弟子,满华禹大陆地追捕这位‘少年贼王’!最终,这件释门至宝得以回归佛祖的怀抱,还是因为楚植自己‘玩腻了’以后,原封不动地摆回了金身佛像座前。
也正是因为这一次轰动华禹大陆的‘佛门舍利失窃事件’,使得楚植这个名号,彻底的名扬四海!由于他左手的食指与中指、是一模一样的长度;与敌人动手之时,也惯用金钱镖(其实就是普通的铜钱)迎敌;所以江湖上的人,也就给他冠上了这样一个响亮的名号。
齐雁十岁出头的时候,就跟着这位贼王离开了幽北三路;时至今日,差不多学艺已近十年光景。虽然楚植的那一身‘本领’、还不知被他练到了几分火候;但就这份‘荣彩’结合的先进偷窃理念,已经走在了时代的最前沿。
齐雁一听沈归问及自己师傅,眼神也骤然变得黯淡下来:
“师傅在两年以前,患上了很严重的‘气鼓症’;请来无数的郎中大夫,最终还是没能救回他老人家……”
所谓气鼓症,并不是普通百姓口中的腹胀,而是实实在在的要命重症,就像是沈归前世的‘肝腹水’一样。
由于这位惯偷、自幼生长于市井之间;多年来的行窃生涯,也是让他走遍了大江南北;由于此时的卫生条件本就有限,再加上他本人的生活习惯不太健康:酒、色、财、气是一样都不缺!所以无论是得了‘酒精肝’,还是乙型肝炎,都会导致他患上这种要命的病症……
不过好在这位老前辈去世的时候,年纪也不算小了;按照华禹大陆的标准来说,足可称得上是一桩‘喜丧’!所以他的离世,对于‘关门弟子’齐雁来说,虽然怀念与悲痛在所难免,但也没有什么遗憾让他无法释怀……
沈归安慰了他几句之后,又好像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嗖的一声蹿出去了好几步远……
“等明天天亮之后,让李乐安给你好好检查检查肝吧!……你师傅患的那种病……它可传染呐!”
第426章 34.盲人摸象
齐返自幼跟随楚植学习,至今已近十年光景;但很奇怪的是,他那位小绺门的大长老,却并没有让齐返也加入名曰‘百鸟’的盗窃组织。当然了,齐返作为他的关门弟子,首先来说在偷盗技术方面、是绝对不存在任何问题的。所以恐怕真正的原因,也也随着楚植的与世长辞,成为了一个没有标准答案的谜题。
如果把这片大陆上最顶尖的鉴宝高手、都关在一个屋子里的话,那么那间屋子当中最少有三分之二的人,都是吃江湖饭的所谓‘下九流’。因为替人掌眼的掌柜或者师傅,如果打了眼的话,顶多就是赔钱或者丢人而已;可一旦那些‘下九流’打了眼,那可是会要人命的大事啊!
无论是性命的威胁还是生存的压力,都能使人被动的向前进步!而且那些打了眼的江湖人,如今大半都已经变成了孤魂野鬼,也就没有了‘改过自新’的机会……由此可见,想要吃上一口江湖饭,也许并不必上阵杀敌来的轻松多少。
如今有齐雁这么一位顶尖的‘鉴宝专家’在这,沈归也当然不会放过这个好机会了!他小心翼翼地掏出了那枚精巧的木匣子,推在了齐返面前;而原本放在这个木匣当中的那一对耳朵,早就被他丢在了安平王府的角落之中;如今摆在木匣当中的,就是那一枚价值五百万两银子的‘棺材钉’!
其实按照古董行中的规矩来说,只要自然光照不够充足,根本就没有人敢收货,就更别提帮人掌眼鉴宝了!不过毕竟他与沈归的关系不一般,本身又已经习惯了在暗无天日的环境当中‘鉴宝’,也就免去了等待天亮的麻烦。
齐返微微伸出右手,先把桌上的油灯调亮几分;随后又借着灯火的偏光,仔细观察了好一段时间之后,又小心翼翼地把它放回了木匣当中,随后才长出了一口气来……
“三寸镇龙钉,是真品无疑!而且据我观察,这一枚应该是其中的第四柄,名曰‘天权’。”
“天权……你说的是北斗七星当中的‘天权星’的吗?”
齐返听完之后,转头看向了窗外那一片漆黑的夜空,轻轻地点了点头。
在玄门堪舆术数的理念当中,天枢、天璇、天玑、天权、玉衡、开阳、摇光这七颗星,由于合起来看,就像是取酒用的斗勺,故取名为‘北斗’。其中前四颗星为魁、也就是‘勺子’的本体;而后三颗星为杓,与勺同音同意,也就是俗话所说的‘勺子把’。
而这七颗星星,同时也分别象征着天、地、人、时、音、律、星;而今日沈归手中的这一枚‘棺材钉’,乃是第四颗天权星的象征,也就等于等同于‘时运’所在。
“你先等会!我可是听周长安说过,这‘三寸镇龙钉’,一套共有九枚;如果按照你‘北斗七星’的说法,也应该是一套七枚啊!还有俩钉子你们互相也对不上账,我到底该听谁的呀?”
虽然沈归对于数字账目方面没有什么天份,可即便‘数学’再差,他也是这么大个人了,掰掰手指头也能算清九与七之间的区别啊!
“北斗当然是北斗了,不过你还得算上‘洞明’与‘隐元’两颗‘隐星’。正所谓‘七现二隐’,你就没听说过吗?当然,把这两颗隐星称为左辅与右弼,这种说法也是成立的。这北斗九星呢,在南康之地也被称为‘九皇会’;每年的九月初一到初九这九天当中,还会举行非常盛大的节日庆典呢!”
沈归目瞪口呆的看着这位多年未见的发小兄弟,心中暗自感慨道:还真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啊!没想到小时候看见书本就头疼的齐雁,如今竟然谈起玄虚奥妙的星象学来,也能说的头头是道了!这得骗了多少好人家的姑娘,才能练到今天这等‘张口就来’的熟练程度啊!
“……行行行,你们说的这些玩意儿我不懂,我也没兴趣,爱怎么称呼都听你齐大少爷的!不过现在我倒是还有一个很严肃的问题,希望你还能给我编出一个‘合理’的解释来。”
“嗯?”
“你就是个溜门撬锁的小偷,学这些糊弄鬼的破玩意儿,是打算发展‘第二职业’吗?”
“我说兄弟啊,你听说过‘盗墓贼’这个行当吗?……”
“太听过了!……那你们下墓的时候,也往里面放一盏灯吗?”
“我们放鸽子……”
“……”
其实,正如齐雁所说的那般,江湖上靠着‘偷盗’二字吃饭的人,虽然都统称为‘小绺门’;但如果仔细区分的话,也分为很多互不相干的‘枝蔓’;工作性质五花八门,技术手艺也是千奇百怪。就比如说专偷银子包的‘摸荷包’啊、专门以假换真的‘亮盖(也叫调包)’啊、还有专门偷人贴身财物的‘翻板’等等等等;依照着不同的工作方式、不同的作案地点,都各有一种特殊的训练方式。
其中有一种小偷,就叫做‘吃臭’的!顾名思义,他们干的就是挖坟掘墓、翻尸倒古的下贱勾当。这种‘小偷’由于工作性质非常特殊,也有违‘尊敬祖宗’的社会风气,所以他们在小绺门内部当中,地位也是十分低下的……
不过这些人却是所有小偷当中,最富有的一个群体!他们平日里也都打扮成富商豪绅的模样,出入的也是头等的饭馆青楼;而且由于他们的从业人员个个都识文断字,甚至对于某些生僻古体文字,也都有着极其深厚的造诣;所以如果单从外表上来看,根本就看不出任何端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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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了,识文断字、通读经史也并不是因为他们勤奋好学、而只是一种工作需要罢了。
对于小绺门的上代门长——楚植来说,虽然他只是飞檐走壁的飞贼出身;但那些‘吃臭’的盗墓贼所擅长的观星术,对他来说也是不存在任何‘技术壁垒’的;既然师傅会,那么弟子自然也会;所以如今齐雁说起观星术来头头是道、也就不足为奇了。
沈归拉过了那个木匣子,伸手捏起了那根代表着‘时运’的天权星‘棺材钉’;左看右看、仍然觉得如果这东西就代表了自己‘时运’的话,那估计自己的命也长不到哪去了……
而齐雁看到了他紧皱着的双眉,自然也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你从小不就是个‘神鬼不忌’的愣种吗?那这东西对于你来说,不过就是一根鎏金的铜钉而已,还至于让你这么难受吗?当然了,如果你不喜欢的话,可以换个角度来看待它。因为这天枢星、还有另外一个名字,叫文曲!”
“……如果换成这个角度来看的话,那我参加北燕王朝科举考试的想法,应该也可以提前打消了。另外我告诉你齐雁,封建迷信是封建迷信,晦气是晦气,互相之间并不冲突。就算我不信鬼神之说,心里也觉得膈应啊!”
就在沈归感慨自己的求学之路、可能受到了一枚‘文曲星棺材钉’诅咒的之时;正睡在钦天监‘宿舍’之中的北燕国师关北斗,突然直挺挺地坐起了身子、随后趴在床沿上一歪脑袋,‘哇’地一声吐出了满地黑血!
住在厢房之中的小徒弟乔木秋,此时也被师傅房中的异响惊醒!护师心切的他,连塌下的道鞋都没顾得上穿,光着一双脚丫子、直接跑到了师傅房中……
“师傅师傅,您这是哪不舒服,怎么好端端就吐血了呢!哎?您这血……这血怎么是黑色的呢?您是有什么旧伤复发了吗?”
关北斗把嘴唇边的余血在袖子上一蹭,瘫软如泥地躺回了塌上,无力地朝着徒弟摆了摆手臂:
“不碍事的!据为师揣测,应该是三秦长安城的那道龙渊大阵、刚刚被人破了…”
如果按照此时关北斗的说法猜想,只怕三秦长安城的那道传说当中的‘九龙盘宫风水阵’,也就是华禹大陆的龙脉之地,应该是真正存在的!所谓龙渊,也就是龙穴的意思。
不过如果真的把那‘封建迷信’的故事当真的话,那么由九条真龙汇聚而成的龙脉,在前朝大燕分裂之后,最后的一条真龙也乘风归天;而长安城中留下的,就只有九个空空如也的龙穴。
龙穴有真龙居住之时,那就是一等一的风水宝地;不仅可以保佑当地风调雨顺,也可以保佑掌朝者国泰民安;可如果一旦真龙归天的话,那么这一道风水龙脉、也就变成了一等一的凶煞险地……传说中如今年年决堤的禹河,原本就是上古时期的五爪金龙、所遗留在人间的‘河景房’。
在当年北燕王朝迁都之时,为了防止长安城被遗留下的‘龙渊凶煞’侵袭,所以玄岳道宫的第三代首席大弟子——关北斗,便用他那名曰‘无为道心’的地灵脉精血为引,布下了一道龙渊大阵;期望以地灵脉之力、配合着天衍数术的神通,能够镇压住那股九龙凶煞之力……
可今夜也知长安城发生了何种变故,还在熟睡之中的关北斗忽然心神俱荡,随后便喷出了当年布阵之时所调动的那一口‘地灵脉精血’……
大阵一破,三秦震荡!
缓了一会,恢复了一些的关北斗也来不及多想,在徒弟的搀扶下,迈步走出了房门,朝着观星台的方向缓缓走去……
第427章 35.神棍遇神棍
天刚蒙蒙亮的时候,‘被动性’失眠了一整夜的沈归刚想补一个甜美的回笼觉,没想到就被那个安平王府的‘麻子六’给扰了起来;而‘生物钟’早已经习惯了昼伏颠倒的齐雁、已经趴在他的榻上睡熟了过去,此时还打起了轻微的鼾声……
既在屋檐下,又怎能不低头呢?虽然那位四皇子周长安还算有几分容人之量、脾气与性格也还算‘上路’;但自己毕竟也是名义上的‘幽北使节’,如今北燕的本家相请,自己这个做客人家的,也实在不好拒绝啊。
没想到当马车停下之后,沈归来到的却并不是那座外表普通的安平王府;反而是紫金宫前面的瓮城,也就是承天门下。
“麻子六,你带我来这座承天门……是想要请我游览你们北燕王城的景观吗?雄伟!壮丽!气吞山河!雄视古今!好了,咱这就算看过了,赶紧回吧,我这困得实在难受……”
“沈爷沈爷……您先别急着走啊!今日请您来的不是也我们家四爷,而是尊奉了国师他老人家的法旨……”
在刚开始听到‘国师’这个称呼的时候,沈归一时之间还有些没反应过来;等他脑海中浮现出了‘关北斗’三个大字的之后,不由得浑身打了一个冷颤……
他与关北斗二人根本素未谋面,也就称不上有什么交情;而且当初林思忧与伍乘风对自己讲述江湖上那些奇人异事的时候,也根本就没怎么提起过这位老神棍的事迹;所以直到今天。沈归对这位北燕国师,顶多只能算是‘略有耳闻’罢了。
虽然是看似‘八竿子打不着’的陌路关系,但自己却与他关北斗的师门——玄虚道宫之间,有着说不清理不顺的一大笔烂账!
玄岳道宫的三代嫡传弟子,共有四位;大师兄关北斗,道号无鹤;二师兄陆向寅,道号无相;三师兄张青牛,道号无量;小师弟单清泉,道号无为。放下自己练伤了宗筋的单清泉暂且不提;其他两位道长,与沈归之间的关系可都谈不到‘友善’二字。
而且这位北燕国师的二师弟,还是死在自己与刘半仙手中;而他的徒弟柳执,早在幽北内乱的决战之前,也消失的无影无踪;单就这一笔‘人命帐’来说,关北斗就绝对不会是他沈归的朋友;而且直到现在为止,沈归都认为那个‘临阵脱逃’的小胖子柳执,就是躲在了他‘师大爷’的羽翼之下!
再说现任玄岳道宫掌教、也就是关北斗的三师弟无量真人,与自己之间恐怕也算不上是什么朋友关系!虽然自己在临走之前,也给他留下了一笔银两;但自己与白文衍那个‘老妖精’,可也把人家的玄门至宝——雷殛玄虚殿,给祸害的不轻!虽然那无量真人当日并没有为难自己,但他好歹也是位‘门下三千弟子’的大派掌门人,能容得了他白文衍,却未必容的下我沈太初啊!
想到这里的沈归,已经在不知不觉的时候,走到了钦天司院外。他还未等麻子六敲门,便立即后撤了半步、同时伸手入怀,‘唰啦’一声拽出了那柄黑色的惊雷短剑,恶狠狠地对满面愕然之色的麻子六,飞快地比划了几下:
“麻子六!沈爷和你往日既然没仇,那我今日也不想结仇!你们国师想要见我,可我却不想见他!我现在要走,你如果还要命的话,就既别多说废话,也不要上前阻拦;否则的话,可不要怪我沈归心黑手……”
“咳咳……外面说话之人……是安平王府的‘麻六爷’吗?没关系没关系,沈护法既然已经请来,您也可以回四王府交差了。还有,替贫道多谢你们四王爷……咳咳……哎……实在是贱体有恙,还请恕过贫道无法起身向送了……”
这道声音听起来既干涩又沙哑,就仿佛是河工筛沙一般的粗粝不堪,把沈归的耳朵也‘磨’的痒了起来……
“国师保重法身,六子告退……”
麻子六高声回完了话,又歪了歪脑袋,朝着正在掏耳朵的沈归‘惭愧’的笑了笑,便匆匆离开了钦天司院门……
“沈护法…咳咳…你我虽然分属玄、巫两门,但我与你的各位师长前辈、彼此之间都是同道中人、也算得上是半个朋友……咳…你且进屋来……进来咱们好讲话……”
听着关北斗那沙哑粗粝的嗓音,沈归就别提自己有多难受了!此时听关北斗想要召自己进屋‘讲话’,就更是一百个不愿意了!
“关道长说得好!你我既不是一路人,也就别走一道门;这不见面呢,自然有不见面的好处;至于说你们上一辈人之间的交情呢,我这个晚辈也从来就不过问,也不想知道……依我看不如这样,沈某今日也放一句痛快话在这里!面,还是不见得好;你我没有这一面之缘,你日后帮那位‘陆师弟’报仇的时候,出手之时也不会心怀什么顾忌!沈某话已说尽,告辞!”
这回话就叫硬气,就叫顶风上,就叫呛火!关北斗虽然不是个天灵脉者,但好歹也是成名多年的江湖前辈,又是天灵脉者木莲真人的唯一亲传弟子!虽然江湖人都说关北斗的武艺稀松平常;但以沈归的经验看来,就算关北斗身为不擅争斗的地灵脉者,但也绝不是他这个‘普通人’可以比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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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哈哈…了然了然,正所谓‘少年长恨春宵短’,咳咳……是不是麻子六的叨饶,乱了沈公子的旖梦啊?”
沈归根本不想与这个破锣嗓子的老神棍对话,就跟没听见他的揶揄一般,转身抬脚就想离开……没想到就是那么简简单单的一步,他竟然仿佛被拴上了无数铁镣的死囚一般、根本也提不起半分劲道……
“……熬夜对身体的伤害真有这么大吗?……看来回去得让乐安那丫头,给我抓几副补药了……”
沈归一边叨叨咕咕地自言自语,一边皱着眉头‘继续’努力……
“咳咳……沈公子无需白费力气…既然您已经去过玄岳山,自然也该见识过‘阴阳五行阵’的厉害……虽然贫道资质愚鲁,只学得祖师爷三千六百天衍数术之微末纤毫;但就凭着这样一道‘残阵’……咳咳……想要困住个地灵脉者,也不算是什么难事……”
此时的沈归虽然一脸不屑,但他心里却十分清楚:这位无鹤道人关北斗,绝对没有用大话吓唬自己。
玄岳道宫的师门传承,大致可以分为三种‘科目’:道法、武艺、以及堪舆数术。江湖盛传,四位第三代嫡传弟子当中,大弟子关北斗得到了道法的传承;而二弟子陆向寅与四弟子单清泉,则得到了武学的传承;而现任掌教张青牛,则得到了堪舆术数的传承……
可依照今日的情况来看,这种可以‘隔空锁人’的神术,分明就是道法与堪舆术数的之间的互相融合!看来那些江湖人,对于北燕国师关北斗的了解,根本就是全凭心中臆测而已!
沈归一言不发,紧闭双眼紧咬牙关、抱着‘有枣没枣打一杆子’的心态,一直在努力地想要重新夺回自己身体的控制权;在他想来,只要自己身体能动,这所谓的阴阳八卦阵,对于自己来说根本也够不成任何威胁!
因为这种‘迷魂阵法’,早在他还是个孩子的年纪之时,就已经从古戒古三剑,与红扶手苏乙青的身上领教过了!即便林思忧与关北斗在数术与道法上面的造诣不可同日而语;但究其根本原理,想必还是不会有太大区别的。
“我说你能别咬牙切齿的吗?我看着怎么那么瘆得慌啊?师父让我出来接你,赶紧跟着走吧……”
此时,由打钦天司的正厅方向,走出了一位年轻的小道童;他一边发出‘啧啧’的不屑声音,一边伸出手来,拍了拍紧闭双眼,正在‘使劲儿’的沈归……
没想到方才还处在‘旁观者’角度当中的沈归,在他这轻轻一拍之下,竟然重新掌握了身体的控制权!于是,在好奇心的怂恿之下,沈归也抱着‘既来之则安之’的死狗心态,大模大样地跟在了乔木秋身后,走入了钦天司的正厅大门……
“过来……再近一些……让贫道看看你的面孔…咳咳……好相貌啊,潜龙久困暗渊中、翱翔腾云起苍穹;纵返古今多变化……”
“‘今后遇祸不成凶’对吧?好了好了我知道了,您这套‘纲口’(骗人的话术)还是省省了吧,打我这您下不来杵(弄不到钱)。咱们有事就说事,没事我还得回去补觉呢!”
沈归说得一点不错!关北斗的这四句‘批语’,就是街边算卦相面之人的行业话术;根据不同的情况不同的问题,也有不同种类的‘一套批语’!而今日关北斗拿这套‘江湖道’来糊弄沈归,也算是撞在了枪口上!
“哦对了……你是老叫花子和林思忧俩人教出来的徒弟,这江湖门的小花招,定然是瞒不过你的……罢了,腥(假)的不下杵(没骗到钱),贫道就再给你来点尖(真的)的看看……”
说到这里,躺在榻上的关北斗,伸出了自己干枯的右臂;当他手心张开之后,沈归发现他竟然也攥着一枚‘三寸棺材钉’!
“北斗第六星,开阳武曲,主度厄。”
第428章 36.杀熟
按照齐雁和周长安的说法计算,那么这‘三寸镇龙钉’,一套共有九枚;如果加上今日关北斗手中这一枚,沈归已经亲眼见过九中其二了!说实在的,要不是因为几位‘演员的身价’都太过高昂,沈归肯定认为这是他们合伙做出的一趟‘火局’(大场面骗局)呢!
毕竟按照‘市场行情价’来算的话,这一枚棺材钉就价值纹银五百万两!有谁见过往自一千万两银子满街跑的美事呢?
可沈归不但亲眼见到了,而且还被这自己蹦到怀里来的一千万两银子,给砸了一个头昏脑胀!
‘沈归……冷静点啊!一定要冷静!如果这老骗子要是敢说把这玩意儿卖给自己的话,也甭管开价多少,上去先给他俩大耳刮子尝尝!这一准是做好的局,等我花了大笔大笔的真金白银买回来之后,四皇子那边再来一出‘上墙抽梯’、他们北燕王朝的财政亏空,就打我这补回去了……’
其实,也怪不得沈归会如此谨小慎微!因为当初那位‘胜券在握’的太子颜昼,他吃喝嫖赌全都占齐了,又再加上一份高利贷的印子钱,满打满算也才亏了四百多万两银子;依照这根棺材钉的‘市场价值’来衡量一下的话,那么也就是说:颜家哥俩‘人脑袋打出狗脑袋’来、还沾上了无数条人命的那把幽北龙椅,还没有这么一根‘铜包金’的‘棺材钉’值钱!
“……国师……您的意思是……?”
“贫道想用这根镇龙钉做为劳务,请沈护法您亲自走一趟长安城……”
“……五百万两银子的劳务?直说吧,您老人家是打算要我身上的什么部位啊?”
一听沈归这话,方才还面若金纸、将行朽木的关北斗,此时竟然挥动右手一拍床板、直挺挺地坐起了身子:
“五百万两?什么时候落的价啊!”
“啥?……跌了?……我说国师啊,这倒霉玩意儿到底为什么值钱、又是打谁棺材板上抠出来的、拿到这东西有什么用,晚辈真的是一概不知啊!至于五百两银子的这个价码,也是昨天四皇子亲口开出来的……沈某既不知道这个价格的高低、也没有答应卖他……别别别,您老人家先别这么激动……嘿!我说那个小道士,你师傅都已经‘回光返照’了,你还站在那跟没事人似的杵着?等雷劈呐?能不能长点心?”
‘垂死病中惊坐起’的关北斗,着实把沈归吓了一大跳;这死人诈尸不算什么新鲜事;可‘回光返照’到他这等程度的,沈归还是第一次亲眼得见…
“哦?什么都不知道?王雨田把这根镇龙钉交给你的时候,就没跟你提起过吗?”
“您说得是城东当铺的那位头柜?没有啊!他就是把这玩意儿用五百两银子的价格卖了给我;随后就被一些江湖人给灭口了呀!”
听到这里,方才还怒气冲冲的关北斗骤然一个愣神,随即他立刻伸出右手,上下左右地掐算了几下;随后抬头又看了看窗外的天色,沉默了半晌,而后才长叹了一口气来……
“哎……没想到老王的阳寿还真的尽了…罢了罢了,他已经活到了这个岁数,家中也是儿孙满堂,就也没什么可遗憾的……对了,害死他的人,是哪一路人马?”
“嗯,哪一路的还真说不好!我抓了七八个活口,都交给了四皇子的人审问;据麻子六说,那些人好像都是不入流的家伙,师承门派也五花八门,却没有一个得了真传的人……”
“不可能!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就肯定不是他们干的!王雨田虽然也不是什么顶尖高手,但他好歹也练了一辈子的‘戳脚拳’、身上那几十年的功底不会有假;但凡没遇见什么顶尖高手阻拦,是绝对不可能连‘逃跑’的机会都没有!”
南拳北腿之中的北腿,说得就是‘戳脚和翻子拳’!其实打根上说,这翻子拳就和戳脚,原本是两家独立的门派;可后来不知因何种契机,两家合并为一家,也就成就了今日的‘戳脚拳’。
这种外家的大路货武艺,就是典型的‘易学难精’了!就比如说西岳太华的太华剑、玄岳道宫的阴阳三十六掌,八卦刀中的滚手刀啊,都在基础武学的范畴当中;无论是武馆还是书摊,只要花上几十枚铜钱,买一本‘武学秘籍’,不识字的都能招着图画摆造型,根本也不存在什么‘难不难学’的问题!
不过,如果想把这类‘入门武艺’练至精纯的话,那可就是一段非常漫长而且枯燥的‘旅程’了;不过一旦学有所成之后,也就能达到了返朴归真的境界,也就不必在拘泥于招式战法了……
就比如说南泉禅宗的达摩堂首座——宗净大师,他多年来稳居释门第一高手的位置;但无论他与谁动手,用的都是入门武学——达摩拳,兵器就是韦陀剑;几十年来从无例外、亦无失手败绩。
不过,这种返朴归真的境界,也是需要机缘与悟性互相契合,是可遇而不可求的顿悟;而并不是只靠着努力与恒心,就一定能够得到的最终结果。
以关北斗其人的见识,看来那位根本不像练武之人的老朝奉王雨田,身上的‘戳脚拳’也绝对不是什么‘笨把式’!至少那几位‘广场舞表演艺术家’,是肯定无法伤到他半根毫毛的……
“虽然我与王掌柜相交时日尚短、还谈不到交情二字;但我也喝过他的茶、买过他的东西,所以我也不会让他就这样死一个不明不白……”
“原来你什么都不知道啊……沈归,你与老王虽然相交时日尚短不假,但也并不是毫无关系的!雨田年轻的时候,曾经替李玄鱼赶过十八年的马车……”
“他是幽北人?”
“祖籍南康闽江……”
坦白的说,沈归方才在进屋之前,是打算解决问题来的;可如今虽然也解开了几个谜题,却也换回了更多的谜题。而且,他又被这一根不知干嘛用的钉子,从燕京城‘直接’发配到了三秦长安城。虽然关北斗口口声声说的都是‘去那点个卯’、‘再抓把三秦土’回来就行;但以沈归多年‘坑蒙拐骗’的经验看来,此事绝对没有他说的那般简单。
不过好在的关北斗催的也不算急,他还有很多时间,来彻底解决两北之间的停战协约问题……
满心别扭的沈归离开钦天司之后、关北斗的弟子乔木秋也立刻垮下了脸;整个人仿佛赌气似的往师傅床边一坐,嘟嘟囔囔地小声唠叨起来:
“师傅啊,我就不明白了,你为什么如此信任那个幽北蛮子呢?您穷尽了半生的精力,好容易才得到一枚镇龙钉;二师叔刚把这东西送到咱们手里还没满一年,您转手就给送出去了!如果真的需要人替您去长安城跑上一趟,您吩咐我去也是可以的呀!干嘛非便宜了那小子呢!”
“徒儿啊,为师信任的不是他沈归,而是李玄鱼;我让沈归去长安城,也不是找个送镇龙钉的借口,而是他真的该去那里……哎,师傅每次教你观星术,你都睡的无比香甜;现在参不透华禹气运,怎么还反过来怪为师偏心呢?”
正在开解徒弟的关北斗,一改方才那般沙哑又粗粝的别扭嗓音,反而十分浑厚沉稳;听起来此人不但中气十足,而且少说还有二十年以上的阳寿可期!
“……师傅啊,徒儿真的已经很用功了;可一看那些星星朝着徒儿眨呀眨的,就把您教我的图谱都给忘了……这脑子一空,脖子就软,眼皮也就撑不开了……师傅啊,您是不是找错传人了呀?我可就是一个家里开豆腐坊的普通人啊……”
关北斗看着灰心丧气的徒弟,不由得心生怜爱之意;他抬起右臂,摸了摸小徒弟的脑袋,语带慈祥的说:
“仓中财富如山、也无法得窥的天道之奥妙;父母位高权重,也终究是肉体凡胎;对于上天来说,这芸芸众生、飞鸟游鱼、花草树木、飞虫猛兽,都与一粒河沙、一缕微风没什么区别……既然都是沙子,那么到底是躺在河岸边上、还是埋在淤泥之中,又有什么分别呢?至于你嘛……孩子,不要着急!你现在只是还没开窍而已!为师这一生曾经犯过无数的错误,但唯独在你乔木秋这里,却是没有半分疏漏的!”
关北斗这一番话,还真不仅是安慰鼓励徒弟的虚伪言辞;而是彻彻底底的大实话!
早年间关北斗路过‘乔家豆腐坊’的时候,忽感饥饿难耐;于是他便走进了豆腐坊,要了一个素饼,一碗老豆腐;到了会账的时候,正好三十六枚铜钱;可惜当时他身上连半个铜板都没有!所以也就稍微露了两手功夫,又收了乔木秋这个徒弟,用束修银子抵他的饭帐!
没过多久,乔木秋的父母探亲归来之时,不慎跌落了山崖之下;当时还未满十岁的乔木秋,也就跟着关北斗回到了燕京城钦天司,成了一位‘吃皇粮’的小道童!
所以说,其实关北斗这个徒弟,完全是他当年为了‘抵饭帐’、生生讹回来的,那还能有什么错呢?
至于说久练辟谷之法的关北斗,当日为何突然觉得饥饿难耐,就是一个没有答案的问题了。
第429章 37.表面功夫
当沈归握着第二根钉子回到南康会馆的时候,颜书卿和李乐安两位‘下人’、已经在前厅等候他多时了。坐下一问才知道,原来是奉京方面派来的驿使,把兴平皇帝的回信带了回来。燕京奉京两地,相聚一千二百里余里;可没想到这一来一回之间,紧紧过去了两天时间而已。
“哦?陛下的旨意到了?看来士安的动作很快嘛?重新建成的官驿,如今竟然已经可以派上用场了?”
李乐安摆弄着手边的茶碗,没好气的说道:
“朝廷现在正值百废待兴之时,哪还有那么多银子重建官驿啊?想要礼部的官驿正常运转的话,最少还得等上一年光景吧!这封回信,还不是十四那个犟驴子怕你着急,生生跑死了三匹马,星夜兼程送过来的。”
“……十四人呢?”
“放心,人没什么大事,就是累着了!刚才我给他煮了一碗药粥,吃完就睡死过去了。他还年轻,身体的底子也足够健壮,偶尔一次经得住。等他睡醒之后,再好好调养调养就没事了,落不下病根。你还是先忙正事,看看朝廷的廷寄吧!”
沈归伸手接过了颜书卿递来的‘圣旨’展开一看,发现这道装裱颇为正式的黄绫圣旨之上,竟然只写了一行大字:幽北朝堂一切大小事务,君皆可一言而决,无需事先报予吾知。而且颜青鸿在圣旨的末尾留白处,还方方正正加盖了幽北皇帝的公私两道大印。如此一来,这也就代表了他这次‘放权’的行为,是真正具有法律效力的。
“……虽说我也讨厌履行繁杂臃肿的程序,但你哥这个‘甩手掌柜’当的,也过于彻底了吧?”
其实颜青鸿的这样一道圣旨,除了帮沈归‘摘钩’(免除责任)之外,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功能:代表幽北三路的朝廷,正式把两北和谈的最终决定权,交给了幽北中山王——沈归。
别看这么一道玉玺大印、只是名义上的事而已;但没有这道圣旨,他沈归和四皇子周长安之间无论谈出了什么结果,都只能算作‘合作意向’而已,天佑帝作为最终的决策方,是很可能‘阵前变卦’的!
沈归仔细地收好了圣旨,临出门前又朝着李乐安嘱咐了一句:
“齐雁……哦,就是我房中那头‘死猪’,是齐返的同胞兄长,也是实打实的自己人!一会等他睡醒之后,烦劳你也帮他仔细地检查一下身子,我怀疑他的肝脏可能出了问题……不过,如果你认为他的身体没有问题的话,那就让他等到天色黑透之后,跑一趟燕京府衙门书房,帮我把城东‘仁和当铺’的卷宗,抄出一份副本来;如果他手脚足够麻利、时间也还有富裕的话,再亲自去仁和当铺走一趟,看看有没有什么意外发现。”
两刻过后,沈归把手中圣旨往周长安面前一摔,然后便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端起桌上的粥碗就呼噜呼噜地用起了早饭来…
“……没想到你们幽北的兴平皇帝颜青鸿,对沈兄你这位异姓王,还真够放心的呀!这么重要的一场谈判,他居然能全权交给你来处理,还不必事事上奏请旨……当然我也知道,他之所以能如此的信任你,也不是毫无理由的:如果有人能在那样的情况下,亲手把我也扶上帝位的话;那么我登基以后要做的第一件事,肯定也是……”
“肯定是卸磨杀驴、过河拆桥、念完了经打和尚!”
专心喝粥的沈归,一边‘嘎吱嘎吱’的嚼着佐粥的酱瓜,一边没好气地补上了一句。
“太初说的这是哪里的话!莫非你就是如此看待愚兄的吗?周某虽然资质愚钝、文武两道也皆无所成,但唯独在容人之量上……”
沈归咽下了一口白粥,随后便开口打断了对方接下来的自辩:
“你想错了,这根本也不是心胸狭窄、度量宽广的问题。而是你们北燕王朝与幽北三路情况不同,所以也就不可同日而语。坦白的说,即便今日你和颜青鸿异地而处,我也是如此看待颜青鸿的!我想,身不由己的含义,你们二人都比我更加清楚。”
沈归的这个回答,倒是大出周长安的意料之内。
经他一手组建起的赤乌组织,如同御马监的料房、谛听的‘商人耳目’一样,也是个耳听八方的‘情报部门’;所以他对于幽北三路的那一场内乱的全部细节,也清楚的八九不离十。
在他看来,当年沈归才踏入奉京不久,就面临着‘全面崩盘’的必败之局。但他靠着‘左右逢源’的能耐、一手拉拢李家,一手拉拢颜青鸿;几经闪转腾挪之后,不但亲手夺回了郭家的中山路祖业;还顺带着把摇摇欲坠的幽北三路推回了正轨!
无论他表现出的模样,是如何放浪形骸都好;但他已经做出的成绩,却是绝对不会说谎的!
面对着沈归这样的‘评语’、周长安仔细思索了半天,然后才小心翼翼地开口说道:
“所以太初的意思是说……所有北燕人的胸怀,都不如你们幽北人吗?这未免有些……”
“不不不!刚才我已经说了,这根本就不是胸怀的问题!而是幽北三路的底子薄,目前也需要我沈归这样一个异姓王的存在;而北燕王朝已经是坚如磐石了,如果再多出一个沈归,根本就是取乱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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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点恕愚兄无法沟通。太初兄之才,实乃愚兄有生以来亲眼所见之最!我也曾扪心自问:如果我周长安站在你当初的位置上,即便能……能够‘一战功成’的话……也无法把损失降低到这等地步!坦白的说,如果没有你沈太初的存在,此时幽北三路这四个字,也一样不存在了;而他们颜家人的下场,不是被我平北大军攻下奉京城;就是在之后的那场‘夺嫡之争’当中,轰然解体!试问如同太初贤弟这等当世奇才,又怎会是取乱之道呢?……周某索性就直说了吧!如果太初兄有意入籍北燕的话,那么愚兄可以力保你至少能受封一个侯爵职位;而且以贤弟之大才,入阁拜相也是理所当然之事……”
坦白的说,尽管如今的沈归已经是‘幽北中山王’的身份,但北燕王朝这个侯爵之位,再加上周长安那‘入阁拜相’的许诺,也绝对足够打动沈归的心了!
这并不是‘当鸡头’还是‘做凤尾’的问题?而是‘鸡脖子’与‘凤凰翼’之间抉择。而且无论对谁来说,更大的‘平台’,也就代表着更加宽广的未来。
毕竟如今沈归在幽北三路之中,已经没有了任何的‘进取目标’……
“百里兄……我方才已经说过:幽北需要沈归,但北燕王朝却不需要。可听你方才这一番话,好像是真的不明白啊?…直说了吧,沈某十分感谢百里兄的抬爱,但在下暂时还没有脱籍的打算……如今我们兴平皇帝的圣旨已到,我们是不是该开始第二次和谈、以及准备面圣事宜了?”
是的,直到现在为止,两北之间明面上还是处于‘冰封’的状态之下。即使四皇子是受到天佑帝的暗中指派,前来与沈归进行私下磋商;但至少从明面上看来,他也只是位带着王爵头衔的皇子而已,根本就没有‘拍板’的权利。
不过,国与国之间的谈判,大致都是如此。大部分利益分配的比例,都是在私下里事先商议好的;所以在两国正式展开谈判之时,其实早已经达成了一定的共识。之所以会如此的‘掩耳盗铃’、‘脱了裤子放屁’,也是两国君主为彼此保留的一丝颜面。
毕竟大家都是真龙天子、九五之尊;如果为了一些‘蝇头小利’,就化身为‘市集上的农妇’那般讨价还价、看着着实是不太雅观。
听到沈归正式拒绝了自己的招揽之后,周长安也心知此事不可一蹴而就,也就顺坡下驴,说起了两北和谈的事。
“剩下的问题,就还是那座东海关了。重建城关需要的人力物力我们如何分配;建城之后的商税又该如何收取;官卖物资的市场又该如何划分?在我看来,既然双方已经谈到了合作细则这个步骤,也就谁都再别想着占对方的便宜了!越快促成此事,双方的百姓也就越早获利……”
沈归伸出手指轻轻敲了两下桌面,而后又指了指圣旨上那一道玉玺大印:
“从原则上来说,我们幽北方面没有任何问题;但这毕竟也是四皇子您出面、谈出来的结果;当然,百里兄的承诺,对于我沈归来说已然足够;但对于整个幽北三路来说,却是没有什么说服力的!关于这一点,在下希望百里兄能够体谅。”
“理所当然。一会周某便入宫求见父皇;只待明日上午朝会之时,自然会让太初兄亲自入宫觐见陛下。”
周长安是何等的聪明,一听沈归方才的话,就知道对方根本就不想与自己讨论细节。因为有了这一道圣旨在握的沈归,已经和自己的身份不对等了!虽然这沈太初表面上看起来大大咧咧的;可一旦他认真起来,瞬间就变成了谨小慎微的商人性格!
像他这样的青年俊杰,不能为北燕王朝所用虽然十分可惜,但也不至于让自己无法接受;毕竟幽北三路受环境与气候所限、根本就是个扶不起来的太子;只要沈归没有修炼出‘移山填海’的神通;那么颜家那个‘土财主’,就永远都不可能成为北燕王朝的对手。所以其实方才沈归说的没错:北燕王朝多沈太初一人、只不过是锦上添花而已;而少沈太初一人,也不过就是‘遗珠之憾’罢了。
当然,这一切的前提,都是沈归没有投入南康的怀抱当中……
第430章 38.天佑帝周元庆
身为作为幽北朝廷的‘模板’,北燕王朝也自然奉行的也是三日一会、卯时初刻的模式。不过这个卯时初刻的时辰,却只是对于皇帝自己而言的。早在天还没亮的午时初刻,包括‘外邦使节’沈归在内,北燕所有四品以上的京官,已经整整齐齐地站在了承天门外。
不过,沈归毕竟甚微外邦来使,今日也就不用站在原地傻等宫门开放了;因为他还有一门专属的‘突击课程’,需要在卯时初刻之前修习完毕。
“外使既然已经接到礼部的文书,怎还选择如此随意的装束入宫面圣呢?好在我等提前有所准备……来人呐,替外使更换‘礼服’……”
此时站在沈归对面的白胡子老头,乃是北燕王朝的三品礼部侍郎,黄大人。之所以他如今站在沈归面前指指点点,也是按照北燕王朝的规矩行事的。无论是外官奉诏入京,还是外邦使节上殿觐见,都需要提前进行‘礼部演礼’。
别看那个周长安平日里的做派也不成体统;但今日他却早已经稳稳当当地站在皇子的队列当中;眼观鼻鼻观口口问心,仿佛石雕一般沉默而坚定;如果能走到他身边的话,还能听见那略有些粗重的呼吸之声……
看来,想要在燕京城里做个京官,首先要学的便是这‘站着睡觉’的偏门功夫!
“黄大人,这可是沈某从幽北带来的礼服;质地虽然不甚华贵,但毕竟也是正经八百的‘蟒袍’,却不知有何失仪之处呢?”
“有何失仪之处?那就要看外使您的想法了!如果幽北三路承认自己为北燕王朝的辽东路,那么您就该换上底一位的侯爵礼服;如果幽北三路坚持自己为北燕藩属小国,那么依照祖宗规矩,也该换上幽北传统服饰……”
沈归听到这里,立刻出言地打断了对方的话:
“黄大人还请慎言!幽北三路只是幽北三路,既不是你们北燕的辽东路、也不是哪家的藩属国!如果您执意如此看待两北之间的关系,那么本王便立刻回转幽北三路!”
“走还是留,全凭外使您自己做主!黄某不过是个小小的三品侍郎、又岂敢支配幽北中山王呢?不过,黄某也只是遵循朝廷的礼仪制度办事而已;如果外使执意不愿更衣的话,那么黄某也无话可说;但这一座紫金桥,外使却定然是无法通过的!”
这几句软中带硬的话说完以后,这位礼部黄侍郎挥手便招来了四名小吏,他们每人手中都托着一个朱漆大盘,上面摆着一套簇新的皮草、还有五彩斑斓的佩饰……
“这是北燕礼部遵照上古典籍所记载的文献、精心仿制出来的幽北传统服饰。至于说这礼服究竟换还是不换,至少在卯时以前,外使都可自行决断……”
说完之后,这黄侍郎抱拳拱手,极为敷衍地施了一个礼,连声‘再会’都没说,便径直走回了礼部的队列之中……
沈归还是第一次见到如他这般‘高傲倔强’的老头子,他还真想亲口问问这位黄侍郎:你们的胶东水师才刚刚被南康人扔到海里喂了鱼;平北大军也被我们幽北三路烧了一个全军覆没,这些事你就一点都不知道吗?你姓黄的不过是个三品侍郎而已;我如果真的扭头一走,回到幽北三路点齐人马出关南下,你们又能抽得出来几个人呐?
直到沈归咬牙切齿地换上了那一身‘射雕英雄装’,也没想明白那位姓黄的老头到底是‘无知者无畏’、还是真的就是‘嘴硬骨头硬’的文人脾性!
“暖和是够暖的……就是这些毛毛和石头籽,怎么看都像是从深山老林里蹿出来的野人……我说这位兄弟,你们北燕王朝的审美观,一向都这么扭曲吗?”
沈归一边呼扇着着自己身上的熊皮大氅,一边对身边那些北燕大臣沟通起来……可惜的是,连续‘勾搭’了三位大人,却压根也没一个人看过他一眼……
随着东边泛起第一道深蓝色的时候,紫金桥上走来了一位手执长鞭、身穿锦衣的大内官:
“卯时已到,众臣入朝!”
三声鞭响之后,承天门外的所有文武官员,便开始缓慢而有序地踏上了那座汉白玉建成的紫金桥。
“不要左顾右盼!低头,缓步,轻落足!”
就在沈归好奇地打量着紫金宫中的景色与布局之时,那位白胡子的黄大人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了他的身边。也多亏了沈归有个外使身份,如果他是北燕的官员,此时只怕脑袋都已经搬了家!
至于杀头理由嘛……身为外臣,入宫之后四处观察皇宫格局地形,分明有意刺王杀驾!不叛你个满门抄斩,都算是遇见千古圣君了!
幽北三路倒没这个规矩,无论颜家父子是不愿、不能、还是不知道;总而言之,对于此时的沈归来说,还是很难理解黄侍郎这‘救命之恩’的。
“哎,我真是拿你这倔老头一点办法都没有……得得得,我不看了还不行吗?我就为了买个清净……”
‘啪’!
就在沈归絮絮叨叨地指责黄侍郎的时候,那位出来迎候入宫之臣的大内监、突然挥动手中长鞭,直接抽在了黄侍郎的那干瘦的后背之上。
“皇宫禁地,不得喧哗!”
黄侍郎老迈瘦弱的身子被这一抽之下,立刻摇摇晃晃地打起了几个摆子;可让沈归万没想到的是:当这个老者再次站定身形之后,神色竟然更加坚毅了几分!隐约中竟还带上了一些‘圣洁之色’……看他这副骄傲的模样,仿佛抽他鞭子的人,并不是一个腌臜的老太监……而是下凡显灵的儒宗师祖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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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沈归在费解之中还带着一丝不屑,但也没有让别人帮自己犯下的错误‘买单’的习惯。为了避免黄侍郎再次被抽,他也只能仿照旁人一样,低垂着脑袋,不言不语地跟在了那个倔老头的身后。
“陛下驾到,众臣早朝!”
当那位执鞭的内监关上了勤政殿大门之后,站在龙椅下首处的一位老太监、一甩手中拂尘,用仿佛被人捏住了脖子一般凄厉的嗓音,拉着长声喊了起来。
在他这一喊之下,所有‘睡醒与没睡醒’的大臣们都齐声回道:
“恭迎陛下临朝……”
话音刚落,由打屏风以后走出了一位身穿明黄色龙袍,头戴九龙金冠的中年男子。平心而论,尽管这位天佑帝已过花甲之年,但保养的却着实不错!光看模样的话,也就在四十岁左右;如果再考虑到他十岁继位,二十岁亲政,已经足足当了五十二年幽北皇帝的话,那么就已经不是‘驻颜有术’四个字,就能够解释的了……
看来,关北斗那个老骗子,一定没少给这位天佑帝‘喂药’!
“众卿平身吧!哎,最近这天儿可是越来越凉了,腿脚不便的各位老臣,可以提前向唐总管报备一下,下次朝会给你们搬几把绣墩来!怎好为了一些君臣之间的虚礼、而伤了各位的身子骨呢?”
“谢陛下体恤!”
别瞧他们君臣之间的话都说的很客气,但显然谁也没当真,该喝茶的喝茶,该低头罚站的、也还是在低头罚站。
“这几天都发生了什么新鲜事?说出来咱们议一议吧……”
一口热茶喝进了肚子,周元庆仿佛也暖和了许多;舒舒服服地吐出了一口寒气之后、他便一边说着话、一边对着文官队首的左右丞相抬了抬下颌……
如果按照以往朝会的规矩来说,那么此时就该是两位丞相其中之一迈步出班,三拜九叩之后,也就开始进入了正题;可在今日的朝会之上,无论是右丞相蔡熹蔡显阳、还是左丞相王放王牧北,彼此之间都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却谁都没有先走出队列的意思……
“哦?难道最近我北燕王朝无事发生?……哦!!朕明白了…!”
周元庆说完之后一拍脑门,朝着紫金殿上的文武官员仔细打量了一番,而后便在紫金殿的东北方向的角落中,发现了那位‘深山野人’模样的沈归。
“噗……我说中山王啊,你这算是个什么打扮啊?哈哈哈哈……”
沈归也是一脸尴尬的看着坐在龙椅上放声大笑的天佑帝,也觉得自己这个扮相十分滑稽……
“哈哈哈……中山王莫要见怪,这是我北燕方面的疏忽……钱其庸!”
“臣在!”
“你们礼部办事也过于死板了吧?这种礼服都是几百年前的老黄历了?还真难为你们也能翻的出来?中山王宽宏大量不与尔等计较,可你们也要想一想那些旧俗是否符合事宜啊!这样吧,以后凡是外使来北燕朝见,皆可自行选择礼服,不必事事遵从我北燕的规矩。”
“遵旨!”
“中山王……哈哈……你走近一些,让朕也好好看看你这位幽北三路的国之柱石、是长了怎样一副‘三头六臂’啊!”
沈归闻言,几步便走到了通往龙椅的金阶之前。此时,他与这位天佑帝之间的距离,不过区区十步之远;如果他能有刘半仙或者白文衍的那等神通、只需一个眨眼的瞬间,便可以轻而易举地杀掉这位北燕王朝的中兴之君!
“抬头!”
周元庆说了一声‘抬头’,沈归也自然而然地仰头望去……
“嚯!好!福全你快仔细看看,这位中山王,是不是和当年那个南康‘沈昂’,长的一模一样?”
“回陛下,老奴不用看也知道,定然是走不了样的!”
“哦?你这奴才又为何能料事如神啊?”
“回陛下,并非是老奴料事如神;而是这位幽北中山王沈归,根本就是沈昂的儿子!既然是亲父子爷俩,最少也应该有七分相似啊!”
沈归万万没有想到,自己第一次听见亲生父亲的名字,竟然会是在这样的情况之下;而且告诉他这个消息的人,竟然还是一位素未谋面的老太监!
第431章 39.紫金殿朝会
周元庆一听老太监唐福全的回话,先是恍然大悟的‘哦’了一声;随后又微微探低了身子,仔仔细细地再次打量起沈归的相貌来。
“嗯……果真与当年的沈昂有八分相似之处……哎,沈归啊沈归,朕今日看见了你,便又想起了当年与你父的那一段往事……罢了罢了,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往事,就不在朝会上谈了,咱们还是先谈谈东海关的问题吧?既然中山王如今亲临燕京城,想必你们幽北那位小……兴平皇帝,定然与朕一样,也是希望两北之间能够和平相处的;那么既然如此,你也可以在这大殿上放胆直言!究竟你们幽北三路对于那座已经化为一片焦土的东海雄关,又做了怎样的打算呢?”
即便沈归此时心中焦急如焚、但也不好因私而废公,当着诸位北燕大臣的面,就追问其自家的家务事……
“回北燕皇帝的话。想近百年以来、两北之间那永无休止的战争,使得你我双方都付出了极为惨痛的代价。无辜百姓流离失所、无数将士血染边关;如今东海关两向二百余里之内的土地,都已经被鲜血给沁透了……我幽北三路的兴平皇帝,乃是亘古罕见的仁义之君!他实在不愿再轻启战端,更不愿见到生灵涂炭、尸横遍野之惨状;也正因如此,陛下才会委派小王为使、前来出使北燕王朝,与陛下商议两北重归和平之事。为了以示和谈之诚意、我家兴平皇帝陛下,愿意先行退出幽北三路的国门——东海关;并且希望能够与北燕王朝一起、把那这一座杀人的战场,变成两家通商的集市……”
“放肆!”
就在沈归说的唾液横飞之时,一位年纪在六旬左右、浓眉大眼、嗓如惊雷的老者突然暴喝一声;尾音一落,他也没等天佑帝或沈归继续开口,而是自己急忙迈出两步,站在了沈归身旁。
“启禀陛下,近百年来,我北燕王朝的辽东路,就一直被这些‘茹毛饮血’的蛮人‘窃居’;这些不通王化之人,之所以能够苟活至今,还不是借着南康对于我等的牵制之利?可他们非但不思悔改、不念陛下之恩德、反而还终年‘袭扰’我北燕王朝的东大门!不仅如此,就连我们平北军的老侯爷郭孝、也是死在了此子的阴谋诡计之下;而老臣的爱婿梁京、也战死在了东海关那一片火海当中……最终……最终还落得个尸骨无存的下场……”
王放的这一番话,说得是情真意切!而且当他说到那位惨死在东海关中的女婿之时,更是眼圈泛红,语带哽咽,直把平日里与他交好的那些同僚,也说了一个同仇敌忾,扭过头去齐齐怒视着正穿着一身‘皮草’的‘番邦使节’——沈归。
不过最可惜的是:王左丞的这一番话,不但没有感动到‘杀人凶手’、也没有感动到自家的主子爷——周元庆。
“王左丞且慢……沈归身为幽北三路的中山王,不弃千里之远也要出使我北燕王朝,不就是为了两北之间的和平与安宁吗?朕相信他、也相信幽北皇帝的诚意;而对于这一点,朕也同样相信我北燕的诸位臣工,也都能感受得到。既然我等自诩为华禹正统,又怎好在这一座紫金大典之上,先行失礼于人呢?朕还要再次提醒诸位:今日我等只论两北和谈之事;至于往日里的恩恩怨怨,都暂且先放在一边!”
“陛…哎…老臣遵旨!”
心疼女儿守了寡的左丞相王放,在退回队列之前,还恶狠狠地剜了‘浑身是毛’的沈归一眼;不过从头到尾,沈归的目光压根也没放在过他的身上。
“启禀陛下,方才王左丞之言,老臣却不敢苟同!臣以为,此次两北和谈,实乃水到渠成、国民两利之事!皆因为这两北之间纷争不休、至今已近百余年;可这大大小小的阵仗打过了何止千万,我们两家却谁都没有从中得到任何好处!正所谓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我们两家这场旷日持久、又毫无意义的消耗战,就打出了一个趁势而起南康王朝!所以依照老臣愚见,现在正是两北罢兵言和的绝佳机会!因为老臣几乎可以断言,只要两北之间继续争斗下去,不出二十年,南康必将挥军北上、而后顺势一统华禹大陆!”
此时出列启奏之人,正是幽北三路的右丞相——蔡熹蔡显阳。别瞧他只比那位王左丞年长一岁,但二人的模样却大不相同!这位蔡右丞的眉毛与胡子、如今都已是一片花白之色;满面的皱纹堆垒,看着就像一只脚已经踩进了棺材似的;而且他走起路来,也是一副摇摇欲坠的模样;站在旁边的沈归真怕他会一个不留神、左脚绊在了右脚上、然后便一头‘碰’死在这金殿之上……
可沈归再看天佑帝那一副淡然的神情,仿佛是早已经习惯了这位随时都有可能猝死的右丞相;不但对他的身体状况只字不提,反而是饶有兴致地追问起了他的意见:
“那依蔡右丞之见,在这两北和谈当中,我北燕王朝应该执何种态度呢?”
“自然是该向幽北颜氏展现我华禹正统的广阔胸襟,也顺带可以向幽北百姓展示陛下的宽怀与仁德。依老臣看,既然幽北三路已经先行释放出了足够的善意;那我北燕王朝自然也该投桃报李,尽快促成两北和谈,让双方的百姓都能得到和平与安定。至于那座纷争不休的东海关嘛?老臣以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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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就是这位蔡右丞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地叙述起沈归与四皇子当日达成的种种交易细则;虽然在具体数目方面略有出入,但在天佑帝的‘查缺补漏’之下,这君臣二人竟然热热闹闹地唱完了一出双簧;直到君臣二人最终‘商讨’出了一个‘底线’之后,天佑帝周元庆这才朝着目瞪口呆的沈归微微一笑:
“我等君臣如今已经商议出了最终结果,不知幽使听至此处,以为此法可行与否啊?”
除了在心中赞扬他们君臣二人的‘演技精湛’之外,沈归还能说些什么呢?
坦白的说,其实这次的谈判结果,已经大大超出沈归的意料之外了。因为幽北三路的真实情况,其实正如北燕人所料的那般难堪,甚至可能比沈归自己了解到的情况,还要凶险一些。说得直白一些,即便他们真的这座东海关、全部交给幽北三路处理,那么不但对于现在‘四处漏风’的幽北是一个非常沉重的负担;而且在未来的‘和平时期’,也未必就能给幽北三路带来多么丰厚的经济收益!
要知道,人家北燕王朝的贸易重镇多如牛毛,根本也不缺这座东海关!远的都不需要提,单单一个地处燕京、燕州、三晋、漠北的‘北门口’,就足够让重建之后东海关、彻底派不上用场。
这也是沈归费尽了力气,也非要拉上北燕王朝不可的理由!而且他还以近乎于‘白送’的方式,也非要让出那一杯羹去!毕竟北燕周家人虽然机敏狡猾,但估计也没有‘踹自己家锅台、砸自己家碗筷’那份‘六亲不认’的‘魄力’!
在有的时候,割肉放血,也是请君入瓮的一种手段。
散朝之后,沈归正随着人群退出紫金殿,却又被追上来的站殿大太监唐福全,给悄悄拉在了一边:
“陛下于花园设宴,为幽使您接风洗尘……”
沈归一听这话,终于打起了一些精神来:看来是到了‘谈正事’的时候!
前去后花园赴宴的沈归,就这样跟在唐公公的身后,拐外抹角地走了好长一段距离。直到睡眠时间严重不足的沈归、再次回过神来之后,二人竟然已经身在一片亭台楼阁之中……
沈归毕竟也算是见惯了‘大场面’的人,而前世的他,对于那些金碧辉煌的皇家宫殿花园,也曾‘实地考察’过不少次。可他当初看的那些琼楼玉宇,都是经历岁月的侵袭与动荡、再经过后世人为修补复原之后的‘遗迹’;而今时今日展现在他眼前的这一幅画卷,才是皇家宫殿的本来面目。
尽管沈归的眼界与心气都很高,但他心中却也不得不承认一点:如果单以皇宫的规模来比较的话,那么幽北三路被人家视作‘草台班子’王朝,也的确算不上是受了冤枉!
当那位换上了一身便服的天佑帝,慢慢的走到了眼前之时,沈归这才从‘旅游模式’当中切换回来……
“难为你今日起了个大早,还没来得及用膳吧?来来来,跟着朕去那间暖阁当中小憩一番;咱们一边观赏雪景,一边填饱肚子……”
周元庆一边说着话,一边兴冲冲地扯起了沈归的‘毛毛’袖口,二人一前一后地走入身后那间暖阁之中。
此时的暖阁之中,早已被宫女放入了一具炭炉;烧的正红火的木炭之上、还滚着一煲杂粮米粥;而在这具小炭炉周围,还摆着各式各样的酱菜点心,把个早已饥肠辘辘的沈归、看的还真有些拔不出来了……
“沈归你坐,喜欢什么,就先吃些什么垫垫肚子。这里不是紫金殿,你也无需过于拘礼。而朕之所以会让唐福全把你留在宫中,也是为了跟你谈一桩私事。”
沈归听完这话,歪着脑袋想了想,随后仿佛下了多大的决心一般,有些失礼地直视对面而坐的天佑帝:
“陛下可是想要询问北燕四皇子、与幽北长公主二人之间的和亲事宜吗?恕过沈某无礼,其实对于此事,沈某大可以捏造出些许借口来搪塞过去;可如今当着陛下面前,沈某也实在不好用那些假话欺君……坦白的说,长公主颜书卿,并不想远嫁北燕王朝。好在现在此事还未曾公之于众,你我两家还都有回……”
“关于两北和亲之事嘛,其实朕已经没有什么兴趣了。毕竟你这个混小子,都已经把奉阳公主的名节给毁了……”
“等会!!!”
第432章 40.往事如烟
“陛下,恕沈某不恭……您方才所说的话,根本就是毫无实据根据的妄言!而且您平时都住在紫金宫里,这种街面上的闲言碎语,您都是从哪听回来的呀?不妨坦白的说,经常有人指责沈某为人放浪形骸、行事轻佻、不遵礼法等等之事,在下也根本不屑辩驳!但如果说沈某坏了奉阳长公主的名节,此事却是万万没有的!究竟是何人在陛下面前进谗、毁坏奉阳公主之清誉,还望陛下能够详细查明!如果有必要的话,沈某也可与他当面对峙……”
“就是奉阳公主自己说的呀!在你们三人进入燕京城当天夜里,朕的婧妃就连夜来到了御书房见驾,与朕详细地说了你二人之间的‘深厚情谊’。放心吧,朕没有责怪你二人的意思,更不会迁怒于幽北三路。两北和谈,乃是家国天下之大事;绝对不会因为这种送嫁和亲的儿女私情所更改。”
周元庆口中那位‘婧妃‘,指的就是颜狩的大女儿,河阳公主颜婧。早在二十年以前,幽北三路举全国之力的第一次兴兵北伐,没想到连东海关的大门还没走出去,就被那位神仙下凡一般的青芒剑神三剑斩退。元气大伤之后的幽北大军,再无半分士气可言;无奈之下,为了谋求喘息之机,只得把那位当时仅仅年满十四岁的长女颜婧,敲锣打鼓地送到北燕,嫁给当时已年过四旬的天佑帝为侧妃。
而这位河阳公主,虽然从未亲眼见过颜书卿;但对于这个小皇妹,多少也曾有所耳闻;再加上怀阳二公主幼年患病夭折,也导致了这两位‘素未谋面’的亲姐妹,即便彼此相隔千里之遥,也经常会有书信往来。
这一对儿姐妹,一个是寄人篱下,一个是被皇后李怜所不容;同样压抑的环境,也使得二人之间产生了‘同病相怜、相依为命’之感。
正因如此,这位‘出身卑微、地位尴尬’的婧妃,才会冒着极大的风险深夜见驾、拼着被皇后记恨、也要替自家小妹‘吹一吹枕头风’。
当沈归的头脑回复了镇定之后,也猜出了其中的‘奥妙’所在。自己这一行三日才进入燕京城几天呐?再加上三人都是‘化妆出行’,根本就不会有北燕的百姓认识自己!所以这也根本就不是什么‘花边新闻’,而分明是她颜书卿在自毁名节!当然,这既不是她第一次对自己耍小聪明、也不是她第一次对自己的嘱咐阳奉阴违了;而她让沈归最不能接受的缺点,也就是这个自以为是的性格!
不过此时还当着天佑帝的面,自己又能说些什么呢?而且不难想象得到,幽北三路的这位河阳公主、在紫金宫中的生活只怕也不太好过;自己不能帮她做些什么已经是心中有愧了;却总不好反而去拆她的台吧?
天佑帝看着沈归左右为难的尴尬神情,也摆出了一副‘过来人’的模样,手法‘颇为老练’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嗨,这有什么好难为情的呢?好男儿生于这天地之间,爱与恨本就应该在百念之先!无论是高堂父母还是家中妻儿,哪个不比金银财宝、高官厚禄更加重要啊?依朕想来,那奉阳公主既然是婧妃的小妹,模样想必也差不到哪去!你们二人也算是郎才女貌、佳偶天成了!甭管你们二人的情谊是真是假,她身为女子之身,竟然能够为了你沈归而视自己的清白为无物;单就这一点来说,你身为一个男子、总还是不该辜负她的!”
沈归听了周元庆的这一番话,心中也对于这个念过花甲的北燕君王、多了一份新的认识!
“沈某虽然出生于幽北苦寒之地,但自幼便久闻陛下文武双全,智慧超然;在位五十二年以来,更是把北燕王朝治理的铁桶一般牢不可破,实乃北燕王朝的中兴之君!可沈某万没想到,原来您这位贤明果决,锐意图治的天佑帝陛下,竟然也会是位性情中人!”
“……福全,你进来看看,这粥是不是熟了呀?……沈归啊,咱们这是在聊家常,那些没用的马屁话,你还是能省则省吧……。”
站在暖阁外伺候的大太监唐福全,奉召入阁分粥;而沈归则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也没再继续‘吹捧’下去。直到唐福全躬身退出阁外,沈归这才略带急切地问道:
“陛下,既然您不问和亲之事,那么沈某的公事就算全都有了交代。接下来沈归倒是想跟陛下讨教几个私人问题,还望陛下能够为我解惑…”
“朕知道,你是想问你父沈昂之事…其实朕倒觉得,应该是你把这件事想的过于复杂了。简单说来,你的亲生父亲沈昂,乃是南康姑苏城中的名门望族——沈家的次子;记得有一年,我们北燕王朝闹了一场很严重的蝗灾,整个中原几乎都是颗粒无收;蝗虫所过之处,就连树皮与房屋都被啃了个一干二净;万不得以之下,朕只能派人暗中前去南康购买救灾之粮;不过那些南康人……你也知道,历来是惟利是图的小人;他们不仅不愿意售粮,竟还暗中联合了北燕许多朝廷重臣,一起哄抬粮价;短短半个月的时间,光是南康当地的粮价就翻了两倍;而燕京城中的粮价,竟然比往年贵了五倍不止;最后,还是多亏了你父亲出手相助,才解了我北燕王朝的燃眉之急;从那之后,在朕的心中,就把你的父沈昂当作了至交好友……不过,自他远赴幽北三路之后,朕与他也就彻底断了联系…而且这些往事,在幽北三路也根本不是什么秘密,为何你身为沈昂之子,反而会一概不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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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这一点,在下也是百思不得其解。今日还是听陛下所说,方知家父的真名实姓……陛下又可否知晓,家父如今身在何处?这二十年来,他又为何对亲生之子不闻不问呢?”
其实,无论沈昂是否‘遗弃’了自己,对于如今的沈归而言,根本就没有那么重要;因为即便他身上确实流淌着沈家的血脉,但没有从小抚养的过程,也就缺少了培养感情的必经之路……更何况,今时今日的沈归,又到底是不是真正的沈归呢?至少对于现在的他而言,还是一笔算不清的糊涂账。
不过天佑帝周元庆,却并没有与沈归讨论‘哲学问题’的兴趣:
“关于他去了幽北之后发生的事,朕也不甚明了……如果你非要找到答案不可的话,朕倒是给你为你引荐一位高人……”
“不知陛下所荐何人?”
“就是我北燕王朝的护国法师,关北斗!”
“多谢陛下厚恩,但还是不必了吧……”
沈归当然知道那位关北斗关道爷、是有真实本领的地灵脉者,但他也同样知道:那位国师虽然刚刚白送了‘五百万两银子’给自己;但是关于他师弟的死因、与那位人间蒸发的柳执,他可一句都没提起过!而且,他指使自己去长安城走一遭,也未必是一趟‘公款旅行’!至少现在看来,这位北燕国师的个人立场与行为准则,还是很难说的清楚……
该来的总会来,不该来的也追不到。反正都已经当了二十年的‘孤儿’;继续等到它瓜熟蒂落之日,对于沈归的耐性而言,也不是什么太大的挑战。
“哦对了……其实朕还有一件小事,也想请你帮忙……”
“陛下会有何处需要沈某效力呢?您北燕王朝人才济济,文物两门的英才更是多如过江之鲫;就比如说陛下的四皇子,他的见识与能力,就绝不在沈某之下……”
“这事儿啊,只能请外人来帮忙!不过其实说来呢,也算不得什么天大的事……最近一段时间,燕京城以及周边村镇的失踪人口是与日俱增;而在这些失踪人口当中呢,除去寻常民女与名门闺秀之外,竟然还有掺杂了一些文生仕子、僧人道士!当燕京府把此事上报朝廷以后,朕也曾分别派出过几路人马,明里暗里调查了两月有余;但时至今日,仍然还是一无所获,甚至连半点线索都没有找到。而且就在你来到燕京城之前,福全他也刚刚才铩羽而归……朕琢磨着,这天下哪会有没头没尾的事呢?一定是有哪家皇亲国戚、朝廷重臣,在暗地里做着那些欺上瞒下、内外勾结的悖逆之事。你不是北燕人,在这燕京城中又是一副生面孔,……所以朕就想要委托你去查一查那些失踪之人,到底被拐到了哪里……”
“陛下且慢!并非沈某有意推辞,但今日我已经在紫金殿上露了相,即便是真的有几位内外勾结的朝廷重臣,经过今日朝会以后,也定然能够识得沈某的面目……”
说到这里,天佑帝伸手指了指沈归周身上下的那一身‘毛毛’:
“你只要不穿成这副‘惹眼’的模样,应该也没几人能认出你的!”
说到这里,沈归看着自己那一身华贵的皮草、与花样繁多的各色配饰,也是颇为苦涩的笑了起来。
第433章 41.皇家密探
直到沈归走出玄武门之后,看着自己手中的那柄御赐折扇,仍然还是有些没回过神来。
从他本心来说,当然不想去访查什么‘人口失踪案件’了;但别瞧方才周元庆那个老头子,对自己的态度非常和蔼亲近;但他如果真的拿自己当作子侄看待的话,又为何会先提起自己和颜书卿的绯闻,最后才谈起这桩公案呢?这分明就是在暗中提点自己:那桩两北和亲之事虽然可以作罢,但附带的条件就是:你沈归得帮朕把这件棘手的案子,彻底查一个水落石出!
说是胁迫也行、说是交易也可;总而言之,这是他沈归必须要硬着头皮抗下来的麻烦事。
而沈归之所以会出使北燕,除了实在是禁不住颜书卿‘撒泼打滚’之外,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幽北三路的那一片故乡热土,早已经没有他沈归的容身之处!
当然,这也并不是因为他沈归实在是功高震主、或者颜青鸿想要秋后算账的缘故;而是如果沈归一直在外奔波,幽北三路是定然是不会出现问题的;可一旦他回到幽北定居的话,那么接下来的许多麻烦,也就立刻接踵而至了!
首先来说,幽北三路原本的运转体系,其实并不算太差。虽然颜、李、郭三家各有各的小心思,劲也总是使不到一块去;但正是在这样守望相助、又彼此制约的情况下,也让幽北的局势达到了一个微妙的平衡点上;但沈归的横空出世,以及颜昼与陆向寅的‘大踏步前进’,却逐渐打破了那个‘微妙’的平衡点。
正所谓危机的反面就是转机,而姥姥不亲舅舅不爱的颜青鸿,也是趁着这个难得的转机,才得以一举座上那张龙椅,君临幽北三路。
当幽北三路迎来了他的新王之后,原本勤政殿上那些错综复杂的势力,也顺带着翻开了一个崭新的篇章。
单从表面上看,除了郭家的继承人换了一个姓氏之外,好像与以前的幽北三路也并没有什么不同之处:就比如说幽北粮仓李家,仍然还握在李子麟的手中;而掌握中山路的人,也还是郭家的老牌家臣——傅家的大公子傅忆;丞相之职虽然换成了万长宁那个瘸子,但他同时也是李登最宠爱的学生;除了那位被永世囚禁在永灵殿的太子颜昼、以及已经葬入了李家祖坟的皇太后李怜之外,好像所有人都忙了好大一圈,但又回到了最终的起点……
不过,在某些人的眼中,此时的幽北三路,已经彻底变成了另外一番模样。
首先,东幽路的现任总督李子麟,如今已经向东暖阁直接负责了;而傅忆和他的中山路督府军,也同样如此;尽管看起来好像与李登在位之时区别不大;可一旦他们这两位有功之臣卸任之后、继任的两路总督,就自然而然地归于朝廷委派了!导致这一切变化的原因也十分简单:现在的幽北丞相万长宁,并不姓李。
而沈归之所以会做出如此安排、颜青鸿之所以会接受他的建议,也都是为了幽北三路能够平稳过渡。之前的幽北,虽然在名义上是一个独立的王朝;但实际上却只是一个‘三家联合部落’而已。可以想象得到,当这一批‘有功之臣’告老还乡之后,幽北三路便会彻底迎来一个皇权高度集中的黄金时代。
只有权利足够集中、才能大大提升幽北各地的发展速度。即便这种改变也会带来一些负面的影响;但对于即将进入和平时期,正准备飞速发展经济的幽北三路来说,确是十分必要的一个过程。
也正是因为这种‘春风化雨’般的柔和手段,使得沈归最终走入了无家可归的‘死胡同’中。
因为那中山路是他外祖父的祖业;而东幽路的嫡系大小姐,又是他未来的王妃;而且幽北三路的各地文生仕子、也因为目睹了在南门大街的那一场血战之中、倪院长豁出性命也要救下沈归、自然也就唯他马首是瞻;在这样‘尴尬‘的情况之下,他还如何敢继续留在幽北故土呢?
沈归既不想当多尔衮,也不想当赵光义、更加不想看到一场‘陈桥兵变’、在刚刚才得到喘息之机的幽北三路,再次上演。
不过巧合的是,如今这种漂泊江湖、浪荡余生的散淡日子,依沈归的性格而言,简直是件求之不得的美事!
不过他也同样没有想到,自己这江湖生涯的头一站,竟然就碰上这桩麻烦事!
回到南康会馆的沈归,一边把玩着手中的‘御扇’,一边听着‘肝脏非常健康’的齐雁‘汇报工作’进展:
“方才我去过燕京府衙了,但是没有找到任何有关‘仁和当铺’命案的卷宗。不过我倒是在内房的枕头下面,找到了一张南城‘丰和当’开具的当票……”
说道这里,齐雁便从怀中掏出了一张写满了字迹的白纸。
其实那张的当票,本身并没有任何特别之处,就只是一张北燕衙门发出的通行官票而已。
而此时齐雁拿出的这一张白纸,上面整整齐齐地写了这样几句话:执票人:罗遐。今将旧物——秃毛磨面破袄,两件,出当白银十五两整;言定每月三分行息、十二月为期满之日。过期不取,视为死当,任凭本号转卖他人,充作本利。倘赎当之日有虫咬鼠伤,皆各由天命。赎当之时,认票不认人。天佑五十八年,腊月初七,丰和当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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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张当票的母本,自然是被齐雁放回原处;而这一张白纸,便是他回到南康会馆之后,凭着记忆默写下来的抄录。沈归看完之后,也朝着若有所思的齐雁点了点头:
“不错,看来你这几年的江湖还真没白跑!做起事来就是要比小返那个财迷谨慎的多。那么现在问题就来了,这张当票主人的名讳,你可曾在何处听过?”
齐雁摇了摇头,指着‘执票人:罗遐’这一行抬头,语带疑惑地说道:
“我在燕京城也有些耳目,可也从未听说过‘罗遐’这个名字;不过据我想来,此人即便不是个念书人,也一定是出自于书香门第、或者官宦世家。因为如此文雅的名字,根本也不是一般人家能想出来的。”
齐雁的这个说法,也并不是没有根据的。但以目前来说,华禹大陆的普通人,对于自家孩子的名讳,都奉行一个基本原则:贱名好养活。
就比如说他和齐返的父辈,兄弟二人的名字就是齐大牛和齐二牛;而一般百姓家孩子,也大部分都是这个朴实无华的风格:狗子、石头、二牛、三丫等等等等。
所以单从姓名上,齐雁就已经帮助沈归划定了当票主人的身份范围——读书人;而当他说出这一番话之后,也让沈归对他的办事能力、有了一个更加具体的了解。
“说得不错,但还稍微差了那么点意思!”
“那在你看来呢?”
“你难道就不知道这燕京城的知府大人,叫个什么名字吗?”
“但凡是走过城门、看过官示的人,谁还能不知道啊?燕京城的知府大人他也姓罗,但却不叫什么罗遐,而是叫做罗源。我当初在没看名字之前,也琢磨着是这位知府大人的当票;可后来一看名字,也就打消了这个念头。我琢磨着,这张当票的主人,没准是属于罗大人的家中子侄?”
沈归点了点头,随后自己手沾茶水,在桌面上写出了一个大大的‘遐’字:
“你方才有一点说得没错,这张当票的主人不但出自于书香门第,而且本身也该是个饱学鸿儒啊!执票人这个遐字、在上古典籍之中也可通译为‘假’,也就是说,这张当票的主人‘罗遐’,你也可以视为‘罗假’来看待;人家早已经写的明白,罗遐这个名字,就只是个假名而已!”
“这就不对了!您可能久居幽北三路,对这北燕王朝的门道,还没摸清楚呢!凡是当铺开具的当票,每一张可都是衙门发的官票!在官票上写假名,按北燕律可是要发配充军的!如果按照您的说法来看:这典当皮袄之人,乃是燕京府的四品知府罗源罗大人,那……这乐子可就大了!难道让他自己去发配自己吗?”
沈归用手敲了敲那行抄本的末尾处:
“你既然看过母本,自然也该看到了丰和当的手戳!既然人家敢给罗知府开具官票,就证明对方也默许了‘罗遐’这个假名!你要知道,他罗源再怎么穷困潦倒,也是朝廷的四品官身!在这天寒地冻的腊月,愣是把那么值钱的两件皮袄给当了,这准是遇见了什么天大的难处!想来人家丰和当,也是为了保全罗大人的颜面,自愿用假名出具当票;既然典当双方都是你情我愿,那这档子民不举官不究的破事,谁还会去较那个真呢?”
齐雁听到这里也是连连点头,想来是认可了沈归的说法;但他刚想通了这个问题,随即又走到了另外一条‘死胡同’里:
“即便这位知府大人真的有一张当票,可此事与仁和当铺的命案之间,又有什么关系呢?”
沈归笑眯眯地点了点那张当票抄本:
“正所谓一事不烦二主,那件丰和当的命案呐,咱们还得从这位已经活不起的罗知府身上着手!”
第434章 42.仁和当铺
其实沈归当初只是想要借着两北和谈为由,尽快离开幽北三路那片是非之地;可没想到自己刚从泥潭里拔出了腿,下一步却又陷入了沼泽地之中。
什么三寸镇龙钉啊、什么王雨田命案啊、什么燕京失踪案呐,什么西行长安城呐,这些个麻烦事,都仿佛是长了眼睛一般、只等沈归一露面,便劈头盖脸的撞在了他的身上,扯都扯不下来。
不过,这饭要一口口的吃,事也要一件件的办。西行长安这档子事,‘雇佣双方’都并不着急,反正刀也还没架在脖子上,暂且就先当没这么一回事儿了;至于说即便凑齐了一整套的镇龙钉,即便真能有使得山河色变、江水倒流的神通,好歹自己也攥着其中两根呢!假如谁要是有‘收藏癖’的话,就等着对方来找上门好了。
至于那桩交换颜书卿自由之身的人口‘失踪案’、虽然领的是天佑帝的密旨,看似万分紧急;但自己毕竟也是刚到北燕王朝,这等人生地不熟的情况下,如果还冒然出手的话,打草惊蛇、失了先手还在其次;万一哪一出不小心、拔出萝卜带出了泥,碰到了那家招惹不起的本地势力,那自己就连逛一逛华禹大陆的机会都没有了,只能立刻变成一条丧家之犬,‘拖家带口’地连夜逃出北燕王朝了!
别看这‘逃’和‘走’只有一字之差、在个人感受上却存在着天壤之别。
所以,思来想去之下,沈归还是打算先从仁和当铺的命案入手。毕竟如今既有一批‘人证’在手、此时还握着一张看似‘八竿子打不着’的物证,所以也算不上是两眼一抹黑了。
沈归在临出门之前,小声跟齐雁交代了几件事;而后前去李乐安的房中,也鬼鬼祟祟地跟她说了几句话;不过,直到他离开南康会馆的大门,也根本没有看过那位‘可怜巴巴‘的奉阳公主一眼。
之所以会如此冷漠,也是因为沈归此时的内心之中,还在生着颜书卿自作聪明、先斩后奏的闷气!对于她这等近似于‘逼宫’的行为,理解归理解,但这口气暂时还难以平复。
对于沈归这些心理活动,在南康会馆闷了好几天的颜书卿当然并不了解;但她却从沈归的冷漠态度当中,感觉到了一种疏离的气息。正是这种熟悉的感觉,也让这位小公主切身实际地感受到了深冬的寒冷……
这位北燕皇家密探——沈公子,刚出南康会馆的大门,便直奔仁和当铺方向走去。根据那些三脚猫的江湖人供述:王雨田就是在仁和当铺被人当场害死的;可是按照关北斗说法,王雨田手下足有几十年戳脚拳的功底,再加上他还帮着一位天灵脉者赶过马车,想必无论是临阵对敌的经验、还是功夫的精纯程度,乃至眼界经验的积累,都绝不是那些猫三狗四之辈能够抗衡的!
所以沈归的第一站,便是前去事发地仁和当铺,亲自检查一下被‘污染’之后的‘犯罪现场’;而接下来,便是去审问那些嘴里没有半句实话的‘江湖混子’!
“东家啊,咱这买卖不是一直都干的好好的吗,您怎么说关就给关了呢?而且即便没出那么一档子事儿,王大柜也早就到了颐养天年的岁数了;您要是觉得我不成,您大可以从外面再请一位大柜来,我给他打打下手也是好的呀!何必非要关铺子呢?”
沈归刚走到仁和当铺的门口,便听到屋中传来了一位中年男子说话的声音;等他挥手掀开藏蓝色的棉门帘,半条腿刚踏上了仁和当的地板,便见到一位嘴上刚长出绒毛的小学徒,已经朝着自己直眉瞪眼地迎了上来:
“出去出去出去!长眼睛了没有啊?懂规矩吗你?没看见门口落着帘子呢吗?今儿我们歇铺,要是您着急使银子、肚里也多少还有点‘存货’的话,就再走两步,换一家当铺问问!”
沈归被他这一道‘迎门雷’给‘炸’的有些愣神!虽说这典当行业,历来做的就是欺负人的买卖,但也没有这么欺负人的呀!凡是做开门生意的铺面,就没有把主顾往外哄的道理!自己连一句话还没说呢,就被这小伙计连推带搡地往门外赶!再瞧瞧他那吆三喝五、狗眼看人低的臭德行,着实把沈归心底的火给勾了出来!
“哎哎哎!干嘛呢你?有话你会不会好好说,别跟小爷我动手动脚的啊!你要是再敢往前动动胳膊,爷我准让你小子亲眼看看自个的后槽牙,到底长的好看不好看!”
“嘿!…别看起您穿的不大讲究,但这股子脾气还真是不小,怪不得人家总说‘穷横穷横’的呢,还真是又穷又横啊您!都混到数九隆冬逛当铺的地步了,您还摆这么大的谱呢!还真是倒驴不倒架嘿!撑住了啵您呐,今年这冬天可不大好过,赶明儿街上看见有‘倒卧’(冻饿而死的死尸)被人扔到了乱葬岗子,您可跑着快点;就着那么一股子‘热乎气’啊,您还能暖和暖和不是!”
嚯!别瞧这小学徒的人不算大,但这磨嘴皮子的功夫可真是太厉害了!天生就是干这行的料!他那两张薄片嘴嘚啵嘚的一通数落,楞是把以‘牙尖嘴利’著称的沈归都说的有些还不上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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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竟对于这等‘泼妇骂街’的斗嘴风格,沈归也有好长日子没使过了…久疏战阵之下,才被这位‘少年英雄’杀了一个措手不及。
“……天顺!关张就关张,谢客就谢客,你来的哪那么些废话?我这当铺的买卖虽然不打算继续干了,但这间铺面爷可还要呢!少拿你那一张贱嘴,给爷我得罪主顾!把人都得罪光了,往后爷可在这条街面上怎么混事呢?”
随着最后一个抑扬顿挫的尾音落地,由打后堂走出了一位锦衣华服的中年男子。此人身量不高,塌鼻梁小眼睛,脸颊处还分布了一褐色的雀斑;虽然看起来有些其貌不扬,可唯独那一双眼珠却是极为明亮,与他那副市侩精明的外形搭配在一起,看着特别的不协调……
“这位兄台,敝号最近出了一些变故,所以也就打算关门歇业了。若您是来典当或者赎买的话,那么就请再往北走三条街,那里还有一家裕兴当;只待七日之后,我们仁和当的所有当物本票,就全都交给他们代为处理了。天顺这孩子啊,也是刚学徒没几天,不知道做生意人的规矩和难处,还望兄台自持身份、不要与他计较才是啊……”
沈归一见‘有大人’出面,心中立刻就恢复了冷静。结合自己刚才在门外听到的那一番话、兴许是这位叫做‘天顺’的小学徒,因为马上就要失业的缘故,所以才把那一股子邪火,都撒在了自己这个逛当铺的‘穷鬼’身上…
“哪里哪里!其实在下今日前来叨扰,也并非是为赎买典当而来;在下还有其他要事,想要与贵号的几位掌柜请教一番;正好今日您这位东家也在,也就一事不烦二主了…在下姓齐、单名一个返字,敢问先生尊姓大名啊?”
这位仁和当的东家一见沈归的言谈举止,便知道对方最差也是个念过书的学子、也就收起了心中的那一份轻视;连带着自己的言行举止与神色表情之间,也多添上了几分谦恭之色:
“在下姓蒋,单名一个元字,乃是这间铺面的管事,领的是兵部陈大人的‘东’。我见齐兄仪表堂堂、身上也带着一副书卷气,敢问又是在哪位大人的府上高就呢?”
直到现在沈归才弄明白,原来这位中年男子也不是这间仁和当的大东家;而他口中所说的‘兵部陈大人’,想必就是北燕王朝的兵部尚书——陈启昌。如今这蒋元初次见面,便摆出了陈尚书这位后台,显然是从侧面警醒自己,让自己掌握好进退之间的分寸……
“原来蒋兄竟是陈大人的心腹之人,还真是强将手下无弱兵啊!……在下领的是四王爷府的东;如此算来,你我二人也算是半个同道了!哈哈哈……”
“哦?兄台原来是四王爷的人?那倒是在下孤陋寡闻了!不过蒋某在安平王府之中,也略有几位相熟之人,可却从未听说过齐兄的大名啊?哎,许是兄台俗务缠身,记错了也说不定啊……来人,看茶!”
在这种场合之下,端茶送客,显然就是暗含着让你离开此处的意思;若是来者有自知之明,就该顺着台阶往下走,赶紧离开才是……由此可见,蒋元显然是不打算跟这位‘混充字号’的年轻人继续磨牙了;他扯着脖子朝着后堂喊了一声‘看茶’,便转身离开,不再看沈归一眼……
“蒋兄且慢,莫非四王爷府的人,您真的都熟吗?麻子六?或者是葛三水?这两位您总听过吧?若是您真的有四王爷府的熟人,不妨跟那二位打听打听;当然,如有闲暇的话,您也可前去四王爷府,亲口问问四殿下,可曾听过我齐返之名?”
说完了这句话之后,沈归也不再拖延,转身便欲离开此处;可没想到方才还神色倨傲的蒋元,如今却突然面带诚恳地紧跑两步,一把攥住了沈归的袖口,整个人都仿佛长在了他胳膊上一般,语带恳切的说道:
“齐兄误会了!蒋某是真心想要请您到后堂叙话,绝没有半分‘端茶送客’的意思啊!”
沈归当然也顺坡下驴,转过身子朝着他拱手施礼道:
“哦?既然如此的话,那在下可就恭候蒋兄的那一壶香茶了……”
第435章 43.王雨田命案(一)
其实对于目前的北燕王朝而言,四皇子与兵部尚书到底谁的势力更大,还真就不太好说;但他蒋元又是个什么身份的人?别看他负责打理陈大人的产业,但就这间小小的‘仁和当’来说,陈大人可能自己都忘了还有这么一档子事;而且虽然他名义上是为管事,可实际上就是每个季度往尚书府上交一回银子而已,能见到大管家的面,都算是运气不错了。时至今日,他已经有两年没有见过陈大人的面了。看似他是领着尚书府的东,在街面上也是横行无忌;但他在尚书府中到底是个什么地位,自己心里却再明白不过了。
而这位‘齐返’却与自己的情况完全不同!他不但自称是四王府的门客,而且还能报出葛三水与麻子六的名号,这就显然不是个招摇撞骗的地痞无赖;再加上他还敢让自己去安平王府对峙,准是四王爷的心腹近人……
而且据坊间传言,四王爷周长安,还奉圣旨掌管着一个名叫‘赤乌’的皇家密谍组织。虽然自己那位给安平王府种花的朋友,的确没提过府上有位姓齐的贵人;但如果这个齐返是赤乌中人的话……那么今日的这一切,也就都能说得通了!
二人在后堂分宾主落了座,沈归端起桌上温热的茶盏,轻轻啄了一口,又轻轻放回了桌上:
“蒋兄,既然你我二人端的都是同一路的饭碗,那么齐某也就不兜圈子了。在下今日前来,是想要跟您请教贵宝号大掌柜——王雨田被害之事。我想问您的是,为什么王大柜在当铺上板关门之后,仍然还滞留在铺面之中呢?”
听清对方的来意之后,蒋元心中就更加坐实了对方‘赤乌密探’的身份了。他先是停顿了半晌,随后眼神定定地看向了窗外的那一间南房:
“齐兄你看,那一间南房,本是打算当作库房之用的闲房;但自从王大柜的儿媳,为他添了一个小孙儿之后,他便搬进了那间南房居住。当然了,王掌柜年岁大了,入睡本就不是易事;再加上他平日里干的又都是‘精细活’,让他能住个清静的话,对小号的生意不是也有好处吗!”
沈归点了点头,继续追问道:
“那么除了王大柜之外,号上可还有其他的掌柜或者伙计,也在这后堂居住吗?”
“当然有了!敝号之前有三个掌柜、三个小学徒。站三柜的曲掌柜是本地人士,在城南有间祖产房,下了工自然是回家住的;而二柜老冯,则是燕州人士,自然得与三位学徒,还有大柜住在后堂了……”
说完之后,这位蒋元也不等沈归发话,便立刻朝着门外喊了一声:
“冯掌柜!”
没过多久,一位身材精瘦、眼珠溜溜乱转的中年男子便走进了内堂。他刚刚跨过门槛之后,二话没说便先给堂上的二人鞠了个躬:
“二位爷有何吩咐?”
“是齐爷有话要问你,你可有什么就说什么!若是敢有半句瞎话,明天你就……”
“东家您别说了,这点事小的还能知道吗!齐爷尽管开口询问,小的绝不敢有半句虚言!定然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实……”
沈归看着他那副谄媚轻贱的模样,便已经暗自生厌:虽说这当铺是兵部尚书陈大人的产业,但你冯掌柜,好歹也是个识文断字的站柜先生!靠的也是自己的手段与眼力挣钱,再差那也得算是个手艺人,至于跟蒋元这么一个门客,都如此低三下四的吗?
既然心中已经生出了厌恶,问话之时自然也就没什么好气:
“冯掌柜,您是仁和当的二柜对吧?今年贵庚?何处学徒?在这间任何当铺站柜几年了?”
“回齐爷的话,小的天佑四年生人,至今虚度四十有八,老家在燕州路的石门。小人八岁开始在石门学徒,二十四岁开始入京务工,在这间仁和当铺,已经干了整整二十四年有余。”
沈归听到这里,倒是颇有些惊讶!
向他这么一位八面玲珑、又没什么原则和底线的小人,竟然能在这么一间极为普通的当铺之中,生生熬过了二十四个春秋?而且最奇怪的是,他竟然还一直甘愿站在二柜的位置上?当然了,如果这当铺里有他一份大股,兴许还能说得过去……
“蒋兄,我接下来的问题可能有些犯忌……我想问问贵宝号的利润和劳务,都是怎么个分发。”
“嗨!这有什么犯忌的,这间买卖都要关张了,问问账目又怕什么呢?齐兄这是拿哥哥当外人了!”
豪气干云地说完了这一番话,蒋元随手就把桌上的一本蓝皮账簿推在了沈归面前。以此推算,看来在沈归进屋之前,众人应该正在内堂盘账呢……
“齐兄既然是明白人,我也就不给你看那些虚的东西了。简单说吧,这间铺面原本是陈夫人的陪嫁,所以也就没有了房租的支出。而我们每年的纯收入,大概在八千到两万两银子之间;如果遇上了灾年,可能还会翻出几个跟头去。至于薪酬的支出方面:学徒的头三年只是包吃包住;三年之后如果干的好了,留在铺子里的话,头五年是每年二两的银子,再加上年底红利;至于三位掌柜的呢,大柜是每年固定一百两的底银,然后按照每年一成纯利的数额分发红利;二柜则是八十两底银,年底半成红利;三柜就有五十两了,而且也没有红利;但如果他做的不错的话,一年到头也有大概三百两左右的喜包。”
坦白的说,这种薪酬水平,如果单以仁和当的铺面规模来看的话,虽然算不得是头等待遇,但要混个中等偏上,倒也是没问题的。不过很显然,这位站二柜的冯掌柜,足足干了二十四年,每年的薪酬竟然只有八十两的低银,再加上均价七百两左右的年底红利而已。
像他这样的薪酬待遇,如果放在幽北三路,当然算是做梦都会笑醒的‘好工作’了;可是在寸土寸金、消费水平极其昂贵的北燕王朝来说,却显然不值得一位识文断字的掌眼先生,付出二十余载的青春。
“嗯……这倒也算是行价。那么接下来齐某还有一个问题,想要跟冯掌柜请教一番。既然您也住在后堂,那么王掌柜被害当夜的情形,您也是亲眼所见了?”
在沈归问出这个问题之后,冯掌柜也立刻变幻了几次面色。不过很快的,他又恢复了之前的那一片左右逢源的模样,回答沈归的时候,竟然还略带着几分胸有成竹:
“没有!而且不光是我不在场,另外三位小学徒也都不在场。因为当天是发薪的日子!我记得当天在上好了铺板之后,小人便带着三个学徒出去吃饭喝酒了……哦对了,那间酒楼就是城南玄武门附近的泰和楼!”
“那你们一直喝到深夜子时吗?”
“哪能啊?……人家泰和楼亥时初刻就关门了……”
“那你们之后又去了哪里呢?”
“这……这……齐爷!您这么个问法,到底是什么意思呢?莫非您以为王掌柜之死,与冯某有关不成?如果我真的垂涎他大柜的身份,我也不会在这么一间小当铺里熬了二十四年啊!要下手不早就下手了?而且说句不大客气的话,就王掌柜那副身子骨,顶多还能撑几年啊?我还用得着在这时候……”
看着面红耳赤,高声辩驳的冯掌柜,蒋元也毫不客气地把手边那一碗茶水泼在了对方的脸上:
“听清楚了!齐爷问什么,你就答什么!同样的话,我不想再说第三次!”
“……是……是……”
这位激动的手舞足蹈的冯掌柜,被他兜头一碗茶水泼醒,神色也变得十分萎靡:
“从……泰和楼出来之后……我带着他们三个孩子,就去……就去了……”
蒋元一见他吞吞吐吐的模样,更是气不打一处来!这个齐返,虽然看着就是位文弱书生、也像是好说话的脾气,但他毕竟是四王爷的门人!而且还有很大可能是那个赤乌组织当中的一员,那就是天子门生了!这样的‘活阎王’前来问案,那就肯定不会是他自己的意思!无论关心此案的人,到底是他的主子——四皇子周长安;还是赤乌的‘幕后黑手’——天佑帝周元庆,都定然不是靠着自家主子的名号,就能解决的大事!
“哎…罢了…我们四人喝完了酒之后,就去了……太平大街!”
所谓的太平大街,就是燕京城里最繁华的一条商业街,与奉京城的河中大街非常相似。不过,河中大街的后街,乃是一片清幽雅致的宅门小院;而太平大街的后街,则是一片烟花柳巷之地!
而且这条太平大街的后街,还是整片华禹大陆的烟花场所的‘示范单位’;甚至可以这么说,这天底下除了南康都城的淮河画舫之外,就没有能与太平大街相提并论的花街巷了!
而且与淮河画舫不同,这条太平大街,就犹如奉京城的南北市场一般;从最低档次的‘土窑口’,到最上等的清吟小班是应有尽有;而且就连那些‘兔爷窝’和‘相公会’,在这条大街上也有属于他们的一席之地。
原来这位冯二掌柜,带着三位胡子都没长出来的小学徒,吃饱喝足之后,去太平大街逛窑子了!怪不得说话的时候吞吞吐吐呢!
第436章 44.王雨田命案(二)
到了现在这个地步,沈归已经可以确定一点:这个冯二掌柜,是定然与王雨田被害一事有所关联。即便他不是此事当中的主谋凶手、也定然逃不开从犯的嫌疑。而且沈归也已经不需要再盘问他了,因为就他得到的这点线索,已经完全足够了!
既然身怀绝技的王雨田,是几乎‘无声无息’地死在了当铺之中,如果没有家贼作祟,也绝对不会招来外鬼!
接下来的事情就简单了许多,沈归只需要晚些亲自去太平大街走上一趟,也就可以宣判冯二掌柜的‘死刑’了!没错,对于如今的沈归来说,宣判一个人的死刑,就可以这么草率!他既不是朝廷的捕快,也不是刑律司的大人,想要除掉一个自认的‘杀人凶手’,根本就不需要一个完整的证据链支持;至于说这算不算草菅人命、滥用私刑,对沈归来说,也根本就是无关紧要的事。
离开了仁和当铺没走多远,沈归便已经来到了正燕门的安华楼。此时正值午后时分,安华楼的后厨也刚刚灭了灶火;前堂除了一位昏昏欲睡的小伙计之外,整间酒楼都是空空荡荡的……
沈归轻手轻脚地走上前去,看着那位刚刚睁开双眼、神色还略带着迷离的小伙计,心中暗自觉得好笑:这已经是他们见的第二次面了。头一次就是因为这个小伙计,觉得自己穿着贫寒破烂,怕担上冲撞王驾的责任,唠叨了足有半个时辰,好在最后得了四王爷的赏银,还算他没白费唾沫;而这一次自己则换上了一身寻常百姓的衣服,也不知这伙计能不能有那份好记性……
“哈啊~爷您来的有些晚了…小店的后厨已经歇灶了。要不然您先去别处逛逛?约莫着过一个时辰左右您再回到小店,小人再好好的伺候您?”
这孩子显然是还没太睡醒,说话的时候舌头都有些打卷,听的沈归真是既好气又好笑……
“我一不喝酒二不吃饭,就借你们这地方等个人。你给我上一壶茶,有什么可口的茶点,随意摆上那么几样就行……”
说完之后,沈归朝他扔出了一小锭银子,便自顾自地坐在了一楼窗边的座位,靠着自己的右臂,下颌点了几下,也睡了过去…
“哥……哥!”
还在熟睡之中的沈归、被一个熟悉的声音连喊带晃地扰了起来。他随意用袖子抹了抹嘴角流出的口水,迷迷糊糊地抄起了面前的茶杯,刚喝了一口,便‘噗’地一声又吐了出去:这盏‘凉茶’已经变成了酱油一般的颜色、实在是太酽了!
“事办完了?怎么着了?”
齐雁并没着急回答,反而是招呼着站在柜前的小伙计,重新换过了一盏新茶,而后又微微推开了严丝合缝的窗户,让酒楼外的寒冷空气直接吹在了沈归的脸上……
“哥,我这是刚从城外回来。上午我按照府衙民籍簿上记录的地址,去王雨田府上寻了一圈,结果却扑了个空;后来跟附近的街坊打听了一下才知道,原来王雨田的一家老小,早在去年就已经迁到了外城居住。于是我又按照街坊所说的大概方位,在燕京城北找了好久……终于在一间十分偏僻的三进小院以外,闻到了一丝血腥味……”
也不知是因为酽茶还是冷风的关系,如今的沈归已经从迷离当中苏醒过来。他听完了齐雁的回复之后,沉默了半晌,终于还是哑着嗓子开口问道:
“有活口吗……?”
“……其实我也不能确定那到底是不是王雨田的宅子…没准是我找错了地方呢?”
“王雨田的小孙儿呢?”
“……也许……也许真的找错了地方……”
虽然沈归早已经有了充足的心理准备,但此时一见齐雁的吞吞吐吐,满腔的愤怒与悲痛仍然还是溢于言表……
其实单从王雨田生前的所作为,已经能够看得出来:这位老者对自己的危险处境,早已经有所警觉了。俗话都说‘隔辈亲’,哪有爷爷不疼亲孙儿的道理呢?而他之所以提前两年时间,便举家搬迁到偏僻的城外居住,也分明也是想让一家老小能避过此劫!
只需要把自己露面的时间点,与王雨田生前的所作所为相结合,也就不难得出一个结论:那些杀人凶手已经监视王雨田好长一段时间了!之所以会如今才开始动手,分明就是冲着他手中那枚三寸镇龙钉来的!因为只要自己没有踏入燕京城,王雨田也就永远都不会暴露那枚三寸镇龙钉的藏匿之处;如此一来,即便是杀了他,只怕还会落得个一无所获的结果!
而且对方显然对王雨田其人,有了一个很深刻的了解。对于自己的身份底细,显然更是一清二楚的!而他们灭掉王雨田的满门老小,到底是习惯使然,还是王家城外的宅院中,仍然藏匿着什么宝物或者秘密,沈归暂时还不得而知;但他却清楚的知道一点:
自己在这座燕京城的一切行动,只怕早就被人给盯死了!“
“……小雁,你最近找个好机会,勾来燕京府衙的人出面,引着他们把王家的案子好生料理了……不过你定要注意一点,无论是参与此事的地保还是仵作,衙役或是捕快,还包括那位知府罗源罗大人,他们每个人的每个异常举动与神情,你都要牢牢地记在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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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雁点了点头,二话没说便转身离开了安华楼;而那位已经认出沈归的小伙计,一见沈归会完了朋友,立刻也满面堆欢地走了过来:
“爷您打算吃点什么?”
沈归听完眉毛一挑,有些奇怪地看着他:
“你们后厨不是歇灶了么?除了茶叶和点心,还能有什么能吃的呀?”
“瞧爷您说的,这是哪的话呀?歇灶虽然是我们‘勤行(饭店)’的规矩,但那也是对别人说的!您是谁啊?您老人家可是四王爷的贵宾啊!别说是歇灶了,就算是厨子全都死光了,只要您饿了的话,小人立马从坟地里把他们给刨出来!”
沈归看着这位‘抖机灵’的小伙计,心头的那一片阴霾也稍稍散去了些许:
“随便弄完面吧,能填饱肚子也就可以了……”
“得嘞,您瞧好吧!后厨曲头儿,炸酱面一碗了您呐~”
与白天相比,华灯初上的燕京城,就仿佛是换上了另外一副面孔。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也都褪去了那一脸的匆忙之色;街上大大小小店家,也纷纷挂起了喜庆红火的灯笼,把每个人的脸庞都蒙上了一层红色的光晕,看着真是既柔和又梦幻,也让每一个在此游玩之人,都切身实地的感受到了‘繁花似锦’的真正含义。
此时才刚刚入夜,太平大街还弥漫着一片‘正儿八经’的繁荣景象。走在太平大街上、正参观着燕京城的沈归,却被一位身穿白色锦缎棉服的男子,使劲地拉到街边:
“大爷大爷!您先别急着走,小人可盯您半天了!打方一见您的面嘿,小的就知道你准是个风流才子!别瞧您穿的普通啊,但就您这一身的书卷之气,不是大户人家出身的话,绝养不出来这份气势!小人之所以会把您拦在这里呢,也是想请您这位学富五车的青年俊才,帮在下一个小忙……”
说完之后,这位富贵男子便从怀中掏出了一枚红封册本,轻轻递到了沈归的面前:
“小人想请爷帮着品鉴品鉴,在下的这几幅‘小画’,还能入得了您的眼吗?”
沈归伸手翻开一看,发现这张红册当中的每一页,都画着不同的女子!沈归当时心中就明白过来了:敢情这位衣着华贵的男子,竟然是一位‘皮条客’!而且从他这本账册之中的‘画风’来看,恐怕此人供职的楼院,也不会是什么‘高档场所’!
“哈哈哈……如今还为时尚早……爷这心里边还没那份闲情雅兴……”
“爷您留步!如今虽然时辰尚早,但这外面北风可也是够硬的呀!小人看您那一双耳朵都已经给风‘呲’红了!您还是跟着小人‘回’吧,小人给您找一个‘暖和地方’,歇歇脚避避风不也是好的吗?当然了,您要是什么时候坐腻味了,抬脚一走还准没人敢拦着您!放心,这茶钱酒钱的咱爷们说不着那话,全都小人请了!”
这就是‘买卖口’,这就是‘江湖道’!只要给你领到楼子里去,你哪怕一口水没喝,也绝对没法全身而退!而至于那‘牵驴’的份子钱,这位‘皮条’也能实打实的揣进了兜里!
沈归听到这里,眼珠一转,随后竟然反而把那位‘老皮条’往僻静的胡同里拽了拽:
“爷可什么都没有,就是这银子多的直往外蹦!但能不能拿的走,又能拿走多少,可就看你小子的又多大能耐了……”
说完之后,沈归竟然从怀中掏出了一枚十两金锭!只把那位老皮条晃的是双眼发直,瞠目结舌……
别瞧这位男子衣着华贵,但也就是一身‘工作服’,全指着这身行头唬人而已;而且正如沈归揣测一般,他‘挂单’的那间青楼,只不过是高不成低不就的普通档次而已;而他平日里虽然也能得些赏钱、但顶多也就是三两五两的银子渣而已;如同沈归出手这般阔绰的客人,他根本就摸不着人家的边!
“爷!有什么吩咐您尽管开口!有了您这些‘硬货’(金银)撑腰,可以说在这整条太平大街上,就没有小人办不成的事!”
“也没那么复杂,我就是想跟你打听一个人。只要你能说得清、讲的明……嘿,你瞧见了吗……”
说到这里,沈归又拿出了一枚十两的金锭,在对方眼前一晃:
“这十两金子,也是你小子的!”
第437章 45.王雨田命案(三)
像是这位身穿锦缎白衣的‘皮条客’,在这个行业之中有一个专属称呼——‘布客’。其实他们这些布客,原本自称‘花牙’;但是很显然,牙行的从业者虽然也同属下九流的行列,但却并不能接受靠女人吃饭的‘同道中人’。于是,这些人也就只好改称自己为‘布客’。
而在这条太平大街当中的烟花场所,可以简单分为四个档次:
头等的场子叫做清吟馆,虽然也同样是在花街柳巷立馆迎客,但他们最差的客源,那也得是名流豪绅、或是权贵富商;而且即便是身份与财富‘全部达标’,对于客人自身的内涵品味与见识修养,同样有着很高的要求;因为凡是在清吟小班‘工作’的女子,原本的出身也是非富即贵的;不是被官卖典籍的大家闺秀,就是被抄没家产的富家小姐。既然都是千金小姐出身,对于琴棋书画,诗词歌赋之道、自然也是无一不精的。而且最可贵的地方,就是她们每个人都谨守着女儿家的尊严与底线,也绝不会向客人弯腰献媚,个顶个都是铁骨铮铮、德行高洁的‘女先生’。
而且这种‘清吟馆’,还有一个极为特殊的地方,那就是他们从来都不需要豢养‘布客’。因为人家的目标客户群体,本来就是那么一小撮人,又都是不缺银子的主儿;而且如果接待的客人太多,也自然就会失去了那份可贵的清幽与雅致,也就再难叫上高价了。
所以这种‘清吟馆’式等花楼,普遍采取的也都是‘会员邀请制’,根本就不需要当街揽客。
至于这二等的青楼,就叫做‘小班’。虽然比起头等清吟馆来说,‘工作人员’的出身或容貌都会略差一些,但也都是可以吟诗作对,弄弦起舞的风雅之人;只是在艺术造诣与出身门第方面、比那些‘女先生’差了一个档次而已。不过在这‘小班’之中,就可以琢磨琢磨如何去‘买铺’的事了。当然了,前提条件就是双方彼此情投意合,也不全都是银子的事;换句话说,如果客人想要成为‘小班’姑娘的入幕之宾、那么就只能靠自己的‘真本事’了!
至于这‘清吟与小班’,为何经常被人混为一谈呢?简单说来,就是清吟馆的女先生,个顶个都是卖艺不卖身的清倌,就像是如今幽北三路的国母皇后——铁娘娘一般;而小班虽然也是以卖艺为主,但对于男女爱情之事,也并没有‘女先生’那么‘清高’。所以清吟与小班之间,非但不存在竞争关系,反而还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合作伙伴。
至于这三等烟花院,也被叫做‘茶室’,就是最普通的那种青楼。别看茶室的装潢布置也都十分奢华讲究,‘工作人员’也都是多才多艺、姿色过人;但他们所唱的曲目,绝大多数都是淫词艳曲;而且与客人的交谈内容,也都荤素不忌。不过若是单从容貌、身材方面考量的话,这些茶室里的姑娘们,也未必就比清吟小班逊色几分。
而且这茶室还有很重要的一点好处,也是他们的‘核心竞争力’:凡茶室所有之物,全都是有价格的‘贩售品’;而且,就算来者只是个在街上捡到了银票的乞儿,只要他的银子没有花光之前,也都是恩客的身份!所以这种茶室档次的青楼,也是豢养‘布客’数目最多的。
由于茶室的赚钱方式,与清吟小班那种‘绝不二价’的‘卖方市场’不同,所以这风月场所里面的各种‘猫腻’,发源地也是在这类三档烟花院之中。
至于说四档的‘下院’,就更是鱼龙混杂之地,也是价格最为低廉的烟花场所。讲究的也都是明码标价,薄利多销;他们的经营模式,大多都是独门独院的‘半掩门’;而且每一位‘浑官’,都有几个相熟的‘布客’替自己招揽生意,也算是另外一种意义上的‘个体经营’了。
当然,单以沈归今日遇见的这位白衣布客来说,他的主业,显然就是在三档‘茶室’挂单揽客;因为四档下院的姑娘们,显然拿不出那笔闲钱,去为一个布客置办出一身光鲜亮丽的行头。
虽然沈归还是第一次来逛这太平大街,但他毕竟曾经有一位‘亦师亦友’的皇帝哥们,所以对于这‘脂粉阵’里的各种门道,他心里也是一清二楚的。
“你也别光是跟爷拍胸脯,这两锭金子你拿不拿得走,可还在两说呢!我来问你,这整条太平大街上的‘布客’,总共有多少位啊?”
这位布客一听沈归的话,立刻面色发寒,声音也变成了一副要死不活的德行:
“你说我这个劲废的!还以为逮住一个火点子(有钱人),结果却碰上一位攒亮(懂门道)的‘老海’(江湖人)!朋友,报个蔓吧?(报个姓)”
“你也不用觉得晦气,我今儿也不是过来‘寻铺’(寻欢作乐)的!这两锭金子我既然已经掏出来了,就绝对不会往回收;而且也跟我本人在不在‘海里’(江湖),又是不是‘老合家’(江湖人)的,没有半点关系!……双脚平头蔓(姓齐)!”
要说沈归也还是知道好歹的!但凡他干缺德事的时候,就没有一次留过自己的真名实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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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那位布客听完之后也点了点头,神色也带上了一些焦急与贪婪:
“齐兄弟也不用兜圈子了,只要是这条街上的大小事务,哪怕不知道,我也能给你打听出来!直说了吧,您是想找人还是寻物件?”
“找人!”
“找谁?”
“仁和当铺的冯二掌柜!”
听完之后,这位布客仿佛突然松了一口气,瞧了瞧沈归正揉着两锭金元的左手,得意洋洋地说:
“先给我一锭做保!冯二柜这事儿你找到了我,那就算是问到根上了!”
沈归扬手扔过去了一锭金子,然后便跟在这位布客的身后,左拐右拐地来到了偏街的一间小院门前。他先是看了看门口的那双绣鞋,并没有着急进门,反而先是用自己的脚尖把一正一反的两只绣鞋踢正,这才轻轻推开了那扇虚掩的斑驳木门,而后又朝着沈归招了招手……
沈归知道,这里定然是他相熟的一间‘下院’。像他这种布客,都会选择在一个三等的茶室挂单;至于这些下院的半掩门呢,就算是他们搂草打兔子,赚外快的私活了。
“别他娘发浪了,赶紧去烧壶热水,来的是老海(江湖人)!……”
这位布客熟门熟路的走进了屋中,一边低声呵斥着一位浓妆艳抹的妇道,一边反手挂上了屋内的门闩。沈归知道,像是这种‘倒卖客人信息’的行为,是一件非常犯忌讳的事;一旦走漏了消息,他沈归自然是安然无恙的,但这位布客可就麻烦大了!最起码也要被整个行业彻底驱逐。
“齐兄要问的‘冯二柜’,就是仁和当铺的冯连山对吧?那个老光棍可是这条太平大街上的老熟客了。而且近五年左右吧,都是我亲自伺候他的。”
沈归听到这里,一边敲了敲桌面,谢过了那位妇道的热茶,一边朝着对面摆了摆手:
“太远的事咱们就不必提了,你就单说最近一段时间,他的个人喜好与行动规律,可曾出现过什么变化?”
“那倒是没有……月眠楼里有他三个相好的;每次来玩,他见的都是那三位姑娘;近五年以来,反正是没有跳过槽(换相好)……”
“月眠楼……是个什么价码?”
“茶围五两,听曲二十,席面酒菜一百,借铺(留宿)二百。”
“那也就是说……他每次来这里寻欢作乐,最少也要掏出个三百多两银子喽?”
“三两百?每次要是只能抽三十两的水,还值当我费那么大劲吗?刚才我不是跟您说了吗,他有三位相好的!反正近五年以来吧,基本上一个月他最少过来两次,每次少则五百,多则一千;有的时候兴致一高,还会多扔下些赏钱,给姑娘们买花儿戴!跟您说句实在的,这位冯爷啊,可是咱们太平大街上的一景儿!”
如果单以五百到一千这个‘消费水平’来看的话,那么这位年近五旬的冯连山冯二掌柜,除了身体称得上是老当益壮之外,脑子恐怕也不是太好。因为他活活在这条街上当了五年的冤大头!
那么既然他的消费水平如此高昂,问题也就随之而来了:以他在仁和当的薪酬标准来看,那么他花天酒地的那些银子,又是从哪里蹦出来的呢?
想到这个问题之后,沈归又扔出了另外一锭小金元:
“第二个问题:冯连山每次来寻欢作乐,都是独来独往吗?”
“至少这五年来应该没错的……”
就在这时,旁边那位刚刚卸去了浓妆,正依着房门嗑瓜子的妇道突然开口:
“不对啊相好的!三……反正大概是三四天以前吧?那个冯老鬼可是带来了三个雏鹰开荤!当天‘花被面’还跑来跟我借了三十两银子,给那三个小雏儿包的喜儿呢!”
这妇道话音一落,沈归也就得出了一个结论:
“所以你的意思是说……冯连山把那三个小徒弟扔在了你们这?然后他自己去了眠月楼?”
“肯定错不了!直到现在,那个损了八辈阴德的‘花被面’,还没还我的银子呢!”
得到了这个肯定的答案之后,沈归连眠月楼都不需要再跑一趟了!至于那三个开了荤的小学徒,分明就是这位冯连山给自己提前准备的‘证人’!至于说他把三个孩子扔在了下院之后,到底去没去眠月楼,对于沈归来说,也都无关紧要了!
如果冯连山心里没鬼的话,为什么要提前找好时间证人呢?
第438章 46.王雨田命案(四)
子夜三经时分,燕京城西北方向六十里,燕山镇。
“我说沈爷,需要小人也留在这里、给您打个下手吗?或者小人把这位‘公子爷’,顺路带回燕京城?毕竟眼下燕京城门早就关了……”
这位正在对沈归说话之人,乃是四皇子周长安的亲信——麻子六;而在他的脚边,此时也正躺着三男一女:正是被赤乌强行打昏掳走的冯连山,与他那三位情投意合的‘老相好’。
“不必麻烦了,你回到燕京城以后,跟百里兄与葛管家道一声谢就好;这里剩下的就是些杂活,还用不着麻烦你亲自动手。”
“是!如果还有任何需要,请您尽管跟他们吩咐便是。”
麻子六又吩咐手下人了几句之后、便迅速地离开了赤乌的‘联络点’;而留在这里的探子们,此时也都十分好奇地打量着那两位‘临时长官’。
“麻烦几位兄弟,先把这三位姑娘分别关在不同的房间之中,最好是还能有高床暖枕,香炉蚊帐,‘暂时’不要唐突了佳人;至于这位冯二掌柜嘛……这里有没有能‘抡开胳膊’的宽敞所在?沈某打算与他‘叙叙旧情’。”
这间偏僻的大宅院,毕竟是距离燕京最近的赤乌聚集点,一切应用之物自然都准备的十分齐全,定然可以满足沈归的要求。没过多久,这位冯连山冯二掌柜,便被牢牢地绑在了一间地窖的木床之上。
沈归看着刚刚绑完了最后一道麻绳的中年男子,从怀里掏出了一张百两银票递了过去:
“麻烦兄弟了,这点碎银子拿去给弟兄们打点酒喝吧!”
“沈爷不必客气,我们赤乌禁酒,怕是无福消受了。不过,如果您真有心谢我的话,那么就让在下留在此处,也好见识见识幽北同僚的高明手段,也能让小人开阔一番眼界。”
正在回话的中年汉子,便是这个联络点的小头目,也是赤乌当中头等的刑讯高手。不过他与一般的‘刑讯人员’有所不同:他之所以会选择这个行业,并不是因为工作岗位的硬性需要,反而是个人兴趣使然。
沈归还没来得及说话,正在桌边整理医箱的李乐安却开口说道:
“喜欢看的话,就留在这里打个下手好了。不过我要事先说明一点:我这一身的本领,也许对你而言,根本就没有任何用处。”
说完之后,李乐安也已经把手边的工具与药罐全部码放整齐,自己则握着针包,走到了昏睡之中的冯连山身床边。
忽然她一抬手,止住了那位中年汉子想要把冯连山泼醒的动作:
“住手!站在一边看着就行了!”
说完之后,她抽出三枚银针,飞速落在了冯连山的头顶百会、左手虎口、脚底涌泉三处穴位之上;紧接着她又拿过了一团棉布,轻轻托起了冯连山头脑的枕骨,双指微微一捏颌关节,便把绵布团塞进了他自然张开的大嘴之中……
“唔……!!!”
差不多十息过后,方才还打着鼾声的冯连山突然身形一挺,紧接着双眼暴睁开来,整个身体就仿佛触电一般不停地抖动起来;而那副身体也蕴含着十足的力道,竟连带着钉在地上的木床,都发出了‘吱嘎吱嘎’的响声……
冷眼旁观的李乐安神色淡然,又轻轻地扭了扭三处穴道上的银针,再次‘送’进去了拇指一般长度的针身……
这下冯连山挣扎的就更厉害了,就连紧紧捆在他身上那一圈圈的麻绳,都发出了令人牙酸的紧绷之声;而那双原本有些浑浊发黄的眼白,此时也一根根地开始迸出血丝;没过多久,那一双眼珠就变成了可怖的黑红相间之色。
“好手段!看来沈公子麾下的确是能人辈出!这位‘公子爷’方才说的一点都没错!他的这手‘绝活’,根本就不是看一眼就能学会的!”
李乐安闻言微微侧了侧脑袋,幽幽地说道:
“我只是为了把他唤醒而已,你所谓的‘绝活’,我可还一招都没露呢!”
“晚辈拭目以待!”
正所谓学无先后,达者为师。别看这男子也年过四旬开外,可李乐安的这一手‘唤醒服务’,真是既优雅又从容!不但伤口微小、环境清洁,而且应用效果也出奇的好!单单这一招,就把这位‘刑讯爱好者’看了一个心服口服。
李乐安说完之后,又低下头去,检查了一番冯连山的双眼;随后右手一挥,三根银针立刻凭空消失,那冯连山也彻底踏实了下来……随着她把冯连山口中的棉布取出以后,便对着站在一边的沈归努了努下巴:“到你了”
“冯二掌柜,可还记得在下呀?”
正在大口大口呼吸着新鲜口气的冯连山,一见‘齐返’那张熟悉的面孔,面色顿时更加惨白,勉强从牙缝中挤出了三个字:
“齐……齐爷!”
“对喽!想必您现在已经十分清醒,那么我也就不跟你兜圈子了!你暗中监视王雨田多久了?”
“齐爷……您说得是什么意思……我……我怎么没听明白啊……!”
沈归听完之后笑了笑,伸出右手、轻轻拍了拍冯连山的满布满水的脸颊:
“没想到您老人家这副身子骨,还真是老而弥坚呀……”
说完之后他便退到了一旁,而李乐安也再次拿上了那团棉布,又从桌上抄了一个小竹筒握在手中,缓缓走到了冯连山的头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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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嘴!”
冯连山焉能不知道这位‘白面小相公’,是打算继续折磨自己;所以他也立刻朝着能够做主的沈归,声嘶力竭的大喊起来:
“齐爷啊……您这是为了什么呀?……我知道的早在当铺里跟您说过了呀!这不知道的事,在下又岂敢胡编乱造呢?……齐爷啊,您就饶了小的吧…这根本就八竿子打不着的事,您可让我怎么‘招’啊?”
沈归再次仔细观察了一番冯连山的神色,而后便一言不发地坐在了墙边的椅子上,怡然自得的喝起了热茶来。
李乐安一见冯连山不住嘴地求饶,也是皱了皱头;随即她弯下腰去,拎起了一柄放在刑架旁边的钉锤,随后朝着那位‘正在偷师’的人说了一声:“这玩意儿太沉了,没带。借你们的用用。”
说完之后,这位李家大小姐神色麻木地抡起了钉锤,‘砰’的一声直接砸在了冯连山那张喋喋不休的双唇之上;随着‘嗷’一声‘怪叫’传出,整整砸下了他六颗门牙…
沈归一见这个‘残忍血腥’的场面,脸上也露出了几分为难之色
“我说‘胖丫’(李乐安的外号)啊,我可是还得问话呢!你这一锤子下去,把他给敲成一个‘瘪嘴老太太’,我这一会可还怎么问啊?”
“你不是听不了人家‘哀嚎’吗?你看他那一排门牙,一个个就跟小锄头似的,不砸下来的话,塞棉布的时候,很容易被他咬到手的!而且不过就是没了几颗门牙,也不碍说话什么事啊,顶多有些漏风而已!大不了一会让他多重复几遍就是了!还有啊!下次你要是再敢叫我‘胖丫’,我就让你跟他一样,再也啃不了排骨!”
李乐安生气的努着嘴巴,朝着沈归又比划了几下沾满鲜血的铁锤,随后才把那团棉布塞入了冯连山那张已经‘空空如也’的大嘴之中。确定了他叫不出来之后,李乐安手腕一抖,再次抽出了三根银针,随后拿过旁边的竹筒,依次沾上了不知名的绿色汁液,再次落入三处要穴之中……
这三根‘故地重游’的银针、此次入肉极深,只露出了针尾而已;而这冯连山也一改方才那般的剧烈挣扎,反而整个身子挺得笔直,每一个脚趾都用上了极大的力道,拼命地向外伸展开去;与此同时,还偶尔发出一阵剧烈但‘无声’的抽搐抖动,看上去就像是一条在岸边搁浅的大鱼,痛苦而徒劳……
“前辈,如果可以的话,能不能告诉晚辈……究竟您在那枚竹筒之中,存放了何种神药呢?……”
李乐安回头看了看桌上的竹筒,随手便递给了那位男子:
“其实没什么特别的,就是外用的药油而已。一般我都用这个方子治疗毒虫叮咬,头疼脑涨,鼻咽不适、暑热重症等等症状……”
这位男子闻言低头一闻,味道果然是清凉有劲,如沐春风……
“反正是可以治病的药,既然你如此好奇的话,不妨把药方也告诉你。茶油为底,薄荷叶四两、蝎一分、灰熟天南星半两、大黄、冰片各三钱、熟川乌一钱;每日早晚深嗅三次,病情严重之时,涂抹在人中、印堂与太阳穴上即可。这是我师傅的独门配方,叫做醒神油!”
等那位赤乌的小头目记完了药方之后,再看床上那位冯连山,发现他已经在数九隆冬的地窖之中,折腾出了一个浑身湿透!
而且,所有被麻绳绑住的部位,都已经被他磨了一个鲜血淋漓!回头再看那位‘前辈’李乐安,正往他的伤口与麻绳之间,小心翼翼地加垫着防护用的棉布……
第439章 47.王雨田命案(五)
这一次扯出了口中布团之后,冯连山已经再也发不出任何有意义的音阶了;他就仿佛是一只被人掐住了脖子的母鸡,‘咯、咯’地往外咳着倒灌入喉的鲜血;那血迹斑斑的身子,也仿佛是入水的泥鳅一般、无力地左右摇摆着……
“前辈,您不是说这只是一方提神醒脑的药油吗?为何此人用过之后、竟会是这般反应呢?”
李乐安指尖一抖,一枚银针便立刻出现在了对方眼前:
“开始落下的三针,我并没有用药,只是为了唤醒他的神智、顺便也把他的感受力调整到顶峰的地步而已。一般这种下针的方式,都是用在气血衰败的老人身上:既可以重新疏通堵塞的经络,也可以重新激发气血的活力,可以用于治疗肌体萎缩、偏瘫麻木之人。而这位冯二爷的身体,除了肾脏略微有些亏损之外,一切都很正常;而在我施针之后,就算他身穿最为顺滑的丝绸中衣,都会觉得皮肤有些疼痛与不适……”
说完之后,她又拿过了那一枚装着醒神油的小竹筒:
“正所谓‘是药三分毒’,其实这天下所有的药方,都可以视作杀人毒药,也可以视作救命仙丹,就与你们练武之人掌中的兵刃一样,杀人还是救人,关键还是要看如何使用它而已;至于这‘醒神油’嘛,如果是外用的话,会使人觉得清凉有劲,提神醒脑;可我方才将此油以银针顺入对方体内,并浸入三道要穴当中……虽然我不是他,但据我‘行医多年’的经验看来,此时他的感觉应该是忽而如坠冰窖、忽而烈焰焚身,并且还伴随着自内而外的痛痒难当,无法抓挠缓解……对了,你也可以把这种感觉,想象成是五脏六腑一起犯了严重的脚癣,再加上病入膏肓的寒热重症,应该就差不太多了……”
李乐安解释完之后,就连坐在椅子上的沈归都不自觉地隔着衣服,挠了挠感觉发痒的胸口……而那位‘刑讯爱好者’,则更是长大了嘴巴,仿佛被神光击中了天灵盖一般,整个‘职业生涯’都打开了一扇新世界的大门…
所谓‘朝闻道、夕死可矣’,他差不多就是这个感觉了。
徒劳的折腾了许久之后,失去了满口门牙、又被李乐安扯出了口布的冯连山,终于可以开口求饶……
“…沃佛(我说)……沃全佛……”
沈归闻言坐起了身子,迈步走到了冯连山的身边:
“何苦呢你……说吧,监视王雨田几年了?”
“二……二服父(二十四)年了……”
“二十四年……也就是说,你是被人派来燕京城,专门监视他的喽?”
冯连山无力的抬了抬头,示意沈归猜的没错。
于是沈归又问:
“出手杀死王雨田的人,与南康会馆那些废物,都是同一路人马?”
冯连山歪了歪脑袋,十分费力地吐出了一口鲜血,先是点了点头、而后迟疑了半晌,又再次摇了摇头:
“应该是同一个东主,但却不是一路人马……”
“你们的东主谁?”
沈归问到这个问题,只见方才已经彻底‘软’下来的冯连山,此时却重新挂上了一副挣扎的神色……沈归沉默着等待了半晌,仍然没见他有所表态,只好轻轻叹了口气,回头看向了李乐安……
李乐安见状拎起了那团沾满血丝与唾液的棉布,又重新堵上了冯连山的大嘴……
接下来的场景,真让那位‘刑讯爱好者’大开眼界。无论是李乐安的施针速度与准确程度、还是那五花八门的药液与药油,都让他感觉到自己之前的那一番手段,是既肮脏又鲁莽;他加入赤乌、负责刑讯工作已经近三十年了,可还从没有想过这等刑讯逼供之事,竟然也可以做的如此简洁优雅!
又过了一刻钟的时间,这位已经被折磨到‘脱了相’的冯连山,终于彻底放弃了心中的最后一丝执念。死还是活,对于现在的他来说根本已经不重要了,他朝着远处的沈归,摆了摆被自己抠抓到血肉模糊的手指:
“…咳…我是真的不知道幕后东主是谁!这二十四年以来,我已经换了好几位接头人,他们各地的口音都有,接头方式也是一次一换……根本就摸不着规律……”
“仁和当铺的管事蒋元、与他背后的兵部尚书陈大人,也和你是一路的吗?”
“我不知道……”
“现在负责和你接头的人是谁?”
“不……不熟……不过最近的一次见面,我发现他少了两只耳朵……!”
冯连山此话一出口,沈归的头皮都炸了起来!
早在他们一行三人还未出东海关之时,就曾经在锦城附近,遭到了一伙假扮马贼之人的尾随;经过了一番‘友好协商’之后,对方自称是四皇子周长安的门人,自己也亲手割下了‘唯一活口’的耳朵,打算用做恐吓周长安的‘见面礼’;不过来到燕京城,他发现周长安其人,与自己想象之中的四皇子好像不大一样,也就恶作剧一般地把那一双人耳随手丢在了安平王府,也顺带着把那位办事不力的‘灯泡脑袋’,给忘了个一干二净。
不过转念再一想,沈归又觉得周长安的嫌疑,其实也并不算大。
因为那位‘灯泡脑袋’是安平王府的人,这一点已经毫无疑问;不过如果真是周长安设计杀害了王雨田,那么至少这一次,麻子六绝对不会出手帮自己逮住冯连山;而且以冯连山如今这副急于求死的模样,根本也用不着说假话来迷惑自己,而且他也根本就没长出那么一身的硬骨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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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想来,也就只剩下了一个可能:那位前去给自己‘送信’的灯泡脑袋,根本就是安平王府的叛徒!
想到此处,沈归不由得有些脊背发凉: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才能把眼线安插在安平王府当中呢?要知道虽然赤乌的综合实力,比不上幽北的御马监;但它毕竟也是一个专业的‘情报部门’!而这个情报部门的头目‘周长安’,被人在身边安插了眼线,竟然还浑然不觉!这已经不仅仅是安插几个内鬼,就能够做到的程度了!
如果不是‘赤乌’徒有虚名,就是这冯连山的幕后老板,已经可以只手遮天了!
沉默了半晌之后,沈归有些为难的看着面如死灰的冯连山。坦白的说,这个冯连山冯二掌柜,可能连个炮灰都算不上;他只是收了一些黑钱,顺带着帮对方监视着王雨田的动向而已;可能就连对方要除掉王雨田这件事,他也是被蒙在鼓里的!这样的人究竟算不算的上是从犯呢?沈归心里也并不清楚;但他知道的是,王雨田的一家老小,包括那个才来到世上没有多久的男婴,此时都已经停在了燕京城外的义庄当中……
“那三个粉头,和此事有关吗?”
“呵……像你们这样生来就享受着荣华富贵的公子哥,还会在意三个粉头的死活吗?”
“……那你自己还有什么遗言要交代的吗?我可以向你保证,会给你留下一个‘体面’的结局。”
“咳咳……齐……哦不,沈少爷,多谢你的‘盛情款待’。为了报答您的‘大恩大德’,在临死之前,我就再告诉您一件事,就看你敢不敢相信了!……其实在这一座燕京城、乃至整个北燕王朝之中,与跟‘那些人’有所牵连的朝廷重臣,绝对不在少数,就看您长没长着一双‘金睛火眼’了!”
“多谢!……噗!”
说了一声‘多谢’的同时,沈归手中的惊雷短剑,也直接插入了对方的胸口;随后他握住剑柄的手腕微微一转,又伸出右手,轻轻抚上了冯连山那一对血红血红的眼睛……
与此同时,燕京城内的安平王府,也忽然之间灯火通明。
刚刚披上了棉袍、手执刀枪棍棒跑出门外的护院兵勇,发现了府上的葛大管家,此时正倒背着双手,直挺挺地站在花园正中;在葛大管家的脚边,还歇躺着三个生死不知的男子:
“葛二爷(燕京称呼管家为二爷),怎么回事啊这是?”
安平王府的护卫长,此时拎着手中的雁翎刀走上前去;可还未等他看清地上三人的面孔,忽然眼前一花,身子也受到了一股强横的‘推送’之力,打着旋地飞出去了足有三丈开外!
葛三水抽完了他一巴掌之后并未追击,反而是面沉似水地冷哼了一声,便迈步朝着后府方向走去;而那些留在原地、正面面相觑的护府兵丁,终于也唬起了胆子,拎着火把走到了地上的三位男子身边……
“小六!老贾!……这……哎?……这个好像是‘鹞鹰’吧?你们都快点过来认认……”
葛三水走到了刚刚掌起了灯的正房以外,轻轻地咳了一声……
“咳!回事!”
“说!”
“方才府外来了一伙歹人,杀了两个守夜的护府兵丁,连着‘鹞鹰’的尸首一起,顺着墙扔进了院中!”
屋中的周长安显然是刚被惊醒,沉默了半晌之后,才哑着嗓子开口问道:
“人拿住了吗?”
“没有……还不清楚他们此行的目的,老奴也就没敢追出府外……”
周长安知道葛三水的脾气,就算是天塌地陷,只要自己的安全受到了威胁,他葛三水是绝对不会离开自己身边半步的!
“好……我知道了。有事明早再议……”
吹熄了灯火之后还没过多久,屋中那轻微的鼾睡之声,便再次响了起来;而葛三水此时也轻轻跃上房顶,眼中闪烁着摄人心魂的两道精光,警觉地打量起了这座夜幕之中的燕京城……
第440章 48.王雨田命案(六)
其实昨夜发生的这档子事,虽然在葛三水眼中看起来十分凶险,但如果能平和的看待它的话,其实也算不得是什么大事。
那伙人杀了两个守门的兵丁不假,但那两个‘冤魂’无论是因为技不如人,还是打瞌睡走神,最终落得个这样的下场,也难免背上护卫不周之嫌;而且人家隔着院墙扔进来了三具尸体之后,一没有擅入安平王府,二没有行刺安平王的迹象;所以如果要打那一伙人一个‘行刺皇子’的罪名、还不如说他们是来找两位兵丁寻仇的,也许还更有说服力……
第二日清晨,沈归与‘胖丫’李乐安,便赶回了燕京城。放下回到南康会馆补‘美容觉’的‘李胖丫’不提,咱们单说直奔安平王府的沈归沈太初!
尽管昨夜不是沈归第一次杀人,但冯连山却是让他最纠结的一个死鬼。毕竟在沈归看来,冯连山只是穷了一辈子的小百姓,年轻时受到了一些别有用心之人的蛊惑,再被许以重利引诱,促使他去做那些‘看似无害’的‘琐碎小事’而已;此人一来称不上是罪大恶极;二来也称不上是‘’敌特份子’,所以从另外一个角度来看的话,他也跟死去的王雨田一家同样是受害者的身份。
不过,无论是有意还是无意,沈归都不后悔让他亲自‘下去’,跟王雨田一家好好‘解释一番’。
心事重重的沈归刚刚踏进安平王府大门,便感受到了一种突如其来的紧张气氛。葛三水这位老管家虽然平时有些不苟言笑,但也秉持着周长安善待下人的一贯行事作风,所以往日里安平王府的男女下人们,脸上的表情都是非常生动活泼的;但今日安平王府的下人们,无论是门房还是花匠、无论是男工还是女仆,所有人都是步履匆匆、低头无语……
“葛二爷,府上出什么乱子了?”
在前面引路的葛三水一听此话便停下了脚步,面带诧异地回过头来,仔细打量了一番‘明知故问’的沈归,半晌之后才低声回道:
“昨夜丑时初刻,王府外来了一货匪人,杀了府上两个守夜的侍卫,并且还连带着一位赤乌小头目的尸首,把三人一并扔进了王府院中。为了护卫四王爷的安全,我也并没有追出府外,所以暂时还不知道对方人数几何,此行的目的又是什么……”
沈归听到这里心中一惊:对方真是好准的消息,好快的动作啊!不用问,那位赤乌的小头目,就是那个隐藏在周长安身边、被自己削去了双耳的‘假土匪’!
“他们好快动作!咱们别去正厅瞎耽误功夫了,直接带我去见你们家王爷!”
面色阴沉的葛三水点了点头,引着沈归来到了偏院的书房之中。
听见屋中来人的周长安一回头,便发现了正迈步进屋的沈归与葛三水。
“哎?你怎么直接过来了?我这还没找到名册呢!”
“都什么节骨眼了?少废话!昨夜被扔进来的那具‘无耳死尸’,就是你派去给我送信的人吧?”
沈归一屁股坐在了窗前的太师椅上,随手翻了翻桌上的几本‘暗帐’,便失去了‘解谜’的兴趣,随手又推到了一边……
“是啊,我这都琢磨一上午了!昨天那些人杀人抛尸不假,但奇怪的是并没有入府行次本王。一直以为是太初兄你的杰作,打算给我一个下马威;可左思右想之下,又觉得有些细节问题,无论如何都说不通,这才打算把赤乌的花名册找出来,也顺带着重新理顺‘鹞鹰’的底细;如今你一早登门,那这一档子事儿,可就又得重新推翻了……”
正如周长安所说,那位代号‘鹞鹰’的赤乌探子,原本是奉命隐藏在幽北三路的暗桩;而他们撤回北燕王朝的最后一桩公事,便是替四皇子向沈归释放善意。可如今沈归已经进入燕京城好些时日了,但鹞鹰与他手下的弟兄们,却仿佛人间蒸发了一般,根本没有任何消息传回;直到今日丑时初刻,他的尸体才被抛入安平王府的花园之中……
如果再结合葛三水之前从王府花园南角、发现的那一双人耳来看,那么这位鹞鹰被害一事,应该就是近几日之间的发生的事,而且还是曾经到过安平王府之人的手笔。所以无论站在葛三水或是周长安的角度上来看,沈归都是最值得怀疑的头号对象。
“百里兄,你之前吩咐‘鹞鹰’带着十四位杀手,假扮马匪前去锦城拦截沈某,到底是为了什么?”
周长安听完之后刚想回话,随即眉头一皱:
“你方才说,鹞鹰前去见你,一共带了几个人?”
“算上他本人在内,一共十五位男子。”
“都假扮马匪?”
“是!”
听到沈归的回答之后,葛三水和周长安的眉头皱的更紧了;而且在主仆二人对视了一眼之后,葛三水便转身走除了书房大门……
“不瞒太初兄说,那个鹞鹰啊,原本就是赤乌安插在幽北三路的暗桩,是为平北军收集消息、图谋‘里应外合’的杀手锏。可自从我得到了消息,说太初兄你带着李大小姐、与奉阳公主一起前来燕京之后,我便感受到了你一片无私无畏的豪气;于是我也吩咐那最后一只密谍队伍伺机接近于你,并且向你坦露真实身份,再转交我的一封亲笔书信,意在与太初兄您,接下一场坦坦荡荡的君子之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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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长安说到这里顿了顿,随即眼光一转,看向了正跟着葛三水一起迈步进屋的麻子六:
“麻子,你是全权负责幽北三路的人,就跟沈爷详细说说‘鹞鹰’的事吧。”
麻子六也知道此事干系重大,便立刻朝着周长安与沈归拱了拱手,皱着眉头详细地说了起来:
“鹞鹰是小人安插在幽北三路的第三批探子,也是唯一活下来的一批……另外两批都被沈公子……嗯,当然了,看样子第三批也被沈公子给料理了……”
沈归听到这里,面色也有些泛红。他是真的不清楚那些曾经死在自己手上的秘谍与探子、分别都是谁的门人;就算其中有赤乌的人,也不是什么值得惊讶的事……
不过即便如此,面上总还是要争一争的:
“哎!麻子六,你小子可不要血口喷人啊!你说的虽然可能是真的,但起码这位‘鹞鹰’的小命,就绝对不是我出手做的!……除了两只耳朵……”
周长安也一挥手,止住了想要为自己手下的兄弟讨个说法的麻子六:
“以前是两国仇敌,生死自然各安天命,这种糊涂账要是一笔一笔的算起来,那就没个头了!你就单说‘鹞鹰’的事吧。”
“是!沈公子可能有所不知,我们赤乌中人,不是每个人都配拥有名字的。单以鹞鹰来说,他就是锦城到东海关附近的负责人;而他手下的六个弟兄,也都……”
“等会!你方才说六个?”
“对啊!我们赤乌的每一路人马,加上队长在内,一向都是七人成组的编制啊!”
“可我在锦城遇见的,却是足足十五人的队伍!”
麻子六听完了沈归的话,也是满面惊讶之色地看向了周长安;而周长安也理解他惊讶的理由,随后对他指了指身后的书架说道:
“方才我已经查完了赤乌的花名册和行动记录,也没有发现同在幽北境内的‘松鼠’与‘鲤鱼’两个小队,存在诈死的可能性……所以我琢磨着,是不是另外几路出现了什么问题?你们谁有印象吗?最近有没有一队忽然失踪的探子?”
周长安的这个问题,麻子六并没法回答;于是他便把目光投向了同样紧皱双眉的葛三水身上:
“回王爷的话,这腊月的回执,才刚刚汇总完毕,也在三日之前送到了府上。老奴也曾草草查验过一次,却并没有发现什么明显的疏漏之处……当然,我也可以再去重新查阅,只是…
周长安一挥手,看着沈归坚定的说:
“不必了,老葛办事我一向非常放心,如果连他都看不出来问题的话,那么就算是大罗金仙下凡,也同样不会有第二个答案。”
沈归虽然对葛三水了解不深,但从他平日待人接物的细节来看,也知道此人必定是个明察秋毫的精干之人。
“不必了葛二爷,您说没有就一定没有。而且这个结果,与我昨夜在燕山县得到的情报也极为吻合:据沈某猜想,只怕这位鹞鹰、连带着他手下的六名赤乌探子,根本就是某些人提早安插在安平王府当中的内鬼!”
“不可能!”
听到沈归这话,麻子六突然大喝出声!他满面急切地看着周长安与葛三水、语带悲凄的替自己死去的兄弟‘求情’:
“爷……管事的!鹞鹰不可能是内鬼啊!他可是从小跟着我爬冰卧雪、走南闯北的好兄弟啊!所以他如果内鬼的话,那我麻子六不也肯定是他的同谋吗?因为他即是我教出来的伙计、也是跟了我换过帖子的异性兄弟……”
周长安朝着葛三水递了个眼色,葛二爷便立刻架起了涕泪两行,浑身瘫软的麻子六,把他半拖半抱地拽出了安平王府的书房。
“让沈兄见笑了……他只是一时之间,还不能接受这个事实而已。”
沈归苦笑着摇了摇头,而后又极为郑重地对他说道:
“其实我接下来这话本不该说,但毕竟你我相识一场,彼此也算是意气相投,我也就顾不得什么忌讳了……如今既然出了一个鹞鹰,那么这一座王府、连带着你掌中的赤乌,究竟还隐藏着多少没浮出水面的眼线,可还是一个未知之数啊……”
经他这么一说,周长安也只是略微思索了一番,面色立刻变得极为难看起来!
第441章 49.王雨田命案(七)
既然周长安身为天佑帝的四子、且不提他老子赏赐的大内带刀侍卫;单说他府上时刻有那摸不清底细的管家葛三水坐镇,也不需要为自己的生命安全而担心;能让他所忧虑的,完全是因为不知道那个自己一手创立的‘赤乌’,到底还剩下几个人能够信任?
“既然太初兄已经明白了愚兄的处境,那贤弟必定也想到了开解之道,如蒙不弃、还请指教愚兄一二……”
沈归看着满面谦恭求教的四皇子,心中暗自发出一声冷哼:呵,且不说你周长安本就不是个平庸无能之辈;单说这一座燕京城,在你赤乌的眼中都犹如透明一般清晰;如今你向我一个外邦使臣询问‘除奸之策’,这哪是要讨教除奸方法?分明就是想要借此事为由、来试探一下我在你们这一座燕京城,到底暗藏了多大的力量!
心中虽然已经有了防备,但沈归还是装作思索了一番,而后也语带诚恳地对他说道:
“指教到是万万不敢当,只是在下能想到揪出内奸的方式,也并不显得如何高明:不外乎是抛出一个足够诱惑的假消息做‘饵’,而后对每个部分的人稍微修改一下其中的关键地点。接下来无论是哪边出事,都能顺藤摸瓜、一举揪出所有眼线了。不过沈某倒是觉得,对于百里兄如今的处境来说,暂且养着那些已经浮出水面的‘内鬼’,反而对你与赤乌来说、都更加有利一些。”
是的,无论隐藏在暗中的那些人都是什么身份,但他们都有着足够的力量,可以在悄无声息的情况下、把自己的眼线安插在四王府与赤乌当中。如此一来,即便是周长安杀掉这一批棋子,对方又哪可能直接收手呢?所以在沈归看来,摆到了明面上的眼线,也就变成了己方可以利用的棋子,不如不除。
自幼生在帝王之家的周长安,当然也明白这个道理。不过,自己还没有从沈归口中‘诱’出自己想要的结果,还是难免心有不甘……毕竟燕京城最近发生的一切,都是沈归进京之后才浮出水面的:比起‘灾星’的说法、他倒是更愿意相信沈归,就是那个贼喊捉贼之人!
人性往往如此,当自己不见了东西的时候,总会下意识地怀疑一个身边的人;从此之后,无论对方的行动还是神情,自己都能找到一百种‘铁证’,来坚定心中那份怀疑的正确性;可一旦某天自己找到了那件失物之后,对方的疑点也立刻会烟消云散。
如今的沈归在周长安眼中,就是那个‘偷’了东西的‘小贼’。
“愚兄当然也知道太初你的意思,但这些小家贼一日不除,愚兄在这座燕京城里,简直是动弹不得呀!”
这一番话,其实明显蕴含着纠缠不休的味道。他一个前呼后拥的安平王,天佑帝陛下最宠爱的四皇子,行动坐卧之间自然会吸引许多人的目光,又何来‘动弹不得’可言呢?
沈归也被他这副死缠烂打的态度弄得有些恼火,直接一拍大腿,干脆向他摊牌道:
“三寸镇龙钉!”
“嗯?什么意思?”
“你说呢?。”
“……”
这次,反而轮到周长安陷入了沉默当中。他当然知道,即便二人交换了所谓的
‘答案’;但一时半刻之间,谁也摸不准对方在答案之中,掺杂了多少沙子。不过凡事有舍才有得,那镇龙钉的秘密虽然也事关重大,但毕竟多年以来从未有人验证过此事真假;后再经过岁月的沉淀与口口相传,如今已经演变成了一个说法各异的神怪传说。当然,由于近水楼台先得月的缘故,自己还是听过这个故事的‘最初版本’。
那么对于周长安来说:用一个故老相传的‘神怪传说’,换取沈归在燕京城的底细,到底又值不值得呢?答案已经呼之欲出了。
“既然太初兄对这‘镇龙钉’的传说感兴趣,愚兄当然不会藏私了!根据民间传言,这九根三寸镇龙钉,乃是上古人皇——伏羲,遗留下来的‘镇物’!当然,如果你想听更加‘实际’的说法,那么这九根钉子,就是在前朝大燕摇摇欲坠之际,被人从长安城龙脉之中盗取出来的镇国神器。据说如果能够集齐这九根镇龙钉,就可以重新建立起一个绵延九百九十九年不灭的鼎盛王朝……”
沈归听到这里哈哈大笑出声,同时反手从兜里甩出那两枚‘金包铜’的棺材钉,指着面色大变的周长安说到:
“哈哈哈……要不然你再好好看看吧!就这么个晦气东西,真是要多不值钱、就有多不值钱!你掂掂它的分量还不知道吗?这钉子根本连纯金都算不上,而是‘金包铜’的赝品!你要是闲来无事,揣上个二十两银子去逛一趟‘延寿大街’,准能买回来一箩筐!”
周长安一见沈归随手甩出两根上古大神伏羲的‘遗物’,急忙蹦起三丈高,唯恐落在地上有所损伤:
“什么金包铜啊?你到底仔细看过没有?据传说这镇龙钉外面的‘金皮’,可是五爪金龙得道之时口衔的龙珠!而‘龙珠化液’里面包裹的,也是女娲补天所遗留下来的五彩神石!”
沈归一听这个说法,立刻掰着自己手指头,在心中默默地盘算了起来:石矶娘娘一块、孙悟空一块,贾宝玉一块、三寸镇龙钉也是一块……看来这女娲娘娘补个天,还真是够‘废料’的!
至于说他所说的‘五爪金龙珠’,到是在传说中自成一套‘完整’的体系:因为龙这种象征着皇权的上古神兽,本就是‘凡兽’的‘最终进化’!而传说中‘龙’的模样,也是集合了鼍(鳄鱼)、蛇、猪、马、牛、羊、雷电、云雾、霓虹等等的本相而成。除去那些虚无缥缈的‘自然现象’不提,所有构成‘龙神’的‘凡间动物’,都有‘炼珠得道、乘风而起’的说法。也就是说这些野兽一旦结成了‘体内丹珠’,那么就有了得道化龙的基本条件!
至于说这‘内珠’究竟是什么嘛,就各有各的说法了。比如说蛇体内的内珠,叫做隋珠;而猪体内的内珠,就叫做猪砂;而牛黄、狗宝、马黑、羊哀等等‘内丹神珠’,也都已经被岐黄门人纳入了治病救人的药方当中,根本算不得什么新鲜事。
当然,在沈归看来,这些动物修炼到最后、到底能不能‘乘风化龙’虽然还不好说;但十分严重的‘结石症’,却是肯定没跑的!
刚刚从难以置信神色中恢复过来的周长安,立刻迫不及待的拽住了沈归的双手。
“……太初,前几日你从王雨田那里得到了一根镇龙钉,这事愚兄自然知晓……但这另外一枚……你又是从何处得来的?”
沈归听到这个问题,也很纳闷的看了一眼周长安,心中也暗自思量起来:别看这关北斗生受了北燕多年供奉,却跟他那个死鬼师弟陆向寅一样吃里扒外、根本就是个喂不熟的‘狼崽子’啊!”
当然,若是站在关北斗的角度上来讲,也还是有另外一种说法的:毕竟他只是个侍奉‘三清三宝天尊’的‘神职人员’,对北燕周家根本不存在什么忠诚可言。
不过尽管如此,当没有足够的‘筹码’摆在面前,沈归还是不愿意‘妄作小人’,‘出卖’关北斗的。
“从哪来的你不要问,我也不会告诉你;但仅从我个人的角度出发的话,这东西,顶多能算得上是两件明器古董而已……”
“那不如直接卖给愚兄啊!两根一起作价,一千五百万两白银怎么样?”
“还是那句话,你有现银吗?”
“……我可以借!”
“嘿嘿,可惜沈某暂时还不缺银子呀!”
听到沈归这个回复,周长安有点动了真气!
“……现在镇龙钉的传说我已经告诉你了,该是你‘会账’的时候了!今日你赶来我府上到底是干嘛的?莫非只是为了显摆吗?”
面对着这位滑不留手的沈归,周长安自然也知道,对方是不可能对自己说实话的。既然一定会得到一个假的答案,不如直接打听打听与自己有关的事!
“我这次来,除了要提醒你‘鹞鹰’的事以外,还想跟你打听一个人……”
“何人?”
“燕京府尹,罗源罗大人!”
“怎么?莫非太初兄怀疑罗知府,与王雨田之死有关?”
“……嗯,既然你已经告诉了我镇龙钉的秘密,无论是真是假,我也该投桃报李!不错,我就是怀疑罗知府身上不干净!而且不仅如此,我甚至还怀疑那个罗源,就是整件事的幕后主谋!也是对方放在燕京城中的一张最后王牌!”
听到到沈归的这个说法,周长安先是十分错愕,而后又嘴角掩不住上翘、并且还连连摇头。而沈归见他这副模样,也觉得有些诧异:
“怎么?莫非我这个猜测,有很明显的错谬之处吗?”
“嗯……不如你先跟愚兄说说,为何你会有此一想呢?”
接下来,沈归便把齐雁在罗大人府上没有找到王雨田卷宗一事,原原本本地说给了周长安听;不过,他却并没有对四皇子提起那张被齐雁放回原处的‘丰和当票’。
“唔……若是如此一来,倒是确实有些奇怪之处了……”
第442章 50.王雨田命案(八)
从身份层面上来说,那个悄无声息死去的王雨田,不过只是个普普通通的‘中产阶级’而已。别看他供职的仁和当铺、也是兵部尚书陈启昌的私产;但这间小铺面的来源、与经营收入却都是极为清楚的白产!甚至可以说在陈大人的记忆当中,还有没这一码事,都是个未知之数。
而且沈归已经明明安排了旁人向奉京府衙报案,而在这之后,也确实曾有地保、捕快、和仵作三位官人出面处理此事。他们当众填好了尸单尸格、盘查了‘案发现场’,还向‘仁和当铺’四周的街坊邻居们,简单盘问了一番事发当夜的具体情况。当然,直到这一步为止,还都属于北燕衙门办案的常规流程,并不存在任何诡异之处。
但是,仅仅过去一天时间,沈归的人却没有在府衙书房之中,找到任何与‘仁和当铺凶杀案’有关的详细卷宗。至少在这一点上,就已经完全说不通了!因为如果卷宗无意丢失的话,那么身为燕京知府的罗源罗大人,应该立刻向刑部递交一份书面形式的‘挂失’公函;而后就该暂时停职避嫌,由都察院另行派下一位官员,先处理了罗大人那桩‘丢失案宗’之事。
不过如今看来,这王雨田的一桩人命案,仿佛就像是暖春化雪一般,消失的无影无踪……
要知道,北燕王朝刑律系统的复杂与完善程度,可绝不是草台班子的幽北三路能够比拟的!哪怕是身为四皇子的周长安,想要在这种复杂且完备的体系当中、彻底掩盖住一桩发生在燕京都城的人命案件,都是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事!
那么,究竟是谁有这么大的能耐、同时还有着掩盖这桩命案的理由与立场呢?
沈归见周长安眉头紧皱,过了半刻钟的时间还没有开口,于是也只好出言询问道:
“百里兄,那么你对这个燕京知府罗源其人,可有什么了解吗?”
已经想到了‘死胡同’的周长安,如今被沈归出言打断了思路,便只好对他解释起了罗源其人的来路:
“其实愚兄对这个罗源罗浅溪,也算有些印象。根据吏部的典籍记载:罗源如今四十有二,乃是三晋路朔平城,山阴县人士。二十岁那一年乡试落地,次年娶妻魏氏。魏氏夫人原本是官卖的清倌人,乃前朝大燕贵族之遗脉。”
如果说别的,沈归可能还不大了解;但托兴平陛下颜青鸿的福,若是若起顶尖的烟花女子——清倌人的赎身‘行情价’,沈归还是能估算个八九不离十的。不过,既然罗大人有能力帮清倌人‘梳头’的话,那么又为何会沦落到大冬天典当皮袄的地步呢?
“哦?如果按照百里兄的说法,这位罗源罗大人,应该是个家资巨富的公子哥啊?”
周长安面带微笑地摇了摇头:
“恰好相反!如今这位罗源罗大人啊,可是燕京城里有名的穷鬼老爷!”
“哦?那倒是很有意思啊,沈某洗耳恭听。”
原来,这位罗大人的祖上虽然称不上是富甲一方的豪绅,但至少在朔平老家,也是有房有田的‘中产阶级’。罗源年满二十之后,便获荐参加北燕王朝的科举乡试。所以,他与一众同窗好友,便赶去了三晋行省的首府——晋阳城应试。
也正是在晋阳城中的一间清吟馆中,他遇见了前朝的贵族遗脉——水烛先生。是的,这就是一段才子佳人互生情愫的俗套故事而已;但二人之间的这段感情,所要面对的现实,却远远要比旖旎香艳的故事来的更加残酷。
早在罗源十九岁的那一年,罗父为他留下了一笔足够丰厚的家财之后,便重病不治,撒手人寰了;所以如今这位刚满弱冠之年的罗公子,便成了罗家的主人。当他参加完了乡试之后刚出考场,便立刻赶回了朔平城,典卖了家中所有的祖产田亩,而且连那头用于平日代步的大青骡,都没有留下!他把典来的所有钱财,都花在了为‘水烛先生’赎身脱籍之上!
可惜的是,那一年的乡试放榜,罗源最终名落孙山……
也许正是‘爱情的力量’作祟,三年之后‘再战科举’的罗源罗浅溪,竟然以乡试第一,会试第一的优异成绩,被天佑帝寄予厚望。不过,他在礼部发下的仕子服中,还穿了‘水烛先生’亲手缝补的‘百家衣’,参加了最终的紫金殿试。也正是因为他当殿脱衣,‘有辱金殿’的罪名,让这位罗源罗浅溪,错过了自北燕王朝第一个‘连中三元’的机会!
如此看来,仿佛这一对罗氏夫妇,与锦城的顾氏夫妇有点相像;但这位罗源罗大人,却是正经八百北燕两榜进士的底子,还险些连中三元,成为天下读书人之楷模!与顾大人那‘晃晃荡荡’的半瓶子水,绝不在一个层面上。
而且民间还另有传言:据说这位罗大人,原本只是个资质驽钝的平庸之才;可自从他‘孤注一掷’,从烟花之地赎回了‘水烛先生’之后,便在她的调教之下,仅仅花了两年的功夫,便踏上了那一座令所有圣人门徒心驰神往的紫金大典!如此看来,替罗源博取四品官身之人,可能并非是文道圣人显灵;而是‘水烛先生’这位‘贤内助’的大神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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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无论坊间传闻如何,这位罗大人都长了一副‘敢于背水一战,视金钱如粪土’的典型文人骨头!也只有这样的人,做出‘冬天里典当皮袄’之事,才算的上是合情合理!
“如果真如百里兄所说一般,那么这位罗大人,可是个一等一的忠直之人、也是你们北燕王朝未来的股肱之臣呐!”
周长安听到沈归对于罗源的赞许,也是连连点头,并且还饶有兴致地反问他:
“你在幽北也是一呼百应、权倾朝野之人!莫非,你们奉京城知府的位置,就不是用来磨砺朝廷未来的辅弼重臣吗?”
不问可知,想在天子脚下做一任的父母官,乃是一件何等水深火热的事啊!凡是住在一国都城之人,不是贵族豪绅,便是皇亲国戚;再加上各个实权衙门的掣肘制约,各个派系的互相轻碾,以及那些明里暗里的发生的斗争与博弈,对于‘名义’上的都城知府大人来说,可都是一场场赌上了前途性命的生死考验!
凡是能在这种炼狱之中能够存活下来的人,又岂会是个庸人之材呢?
而这位罗源罗大人,在他二十三岁那一年,便已经被天佑帝当殿‘贬为’探花,并且还把他放在了自己的眼皮子底下,就是想要磨砺他那一身文人傲骨,少年意气!
如今的罗源,已是四十出头的不惑之年。但这十九年的京官当下来,罗大人已经这个四品知府的位置上,来来去去了十几次了!当然,这也不是天佑帝有意打压的结果;而是因为每隔上一段时间,这位罗大人都会犯下一些无伤大雅,但难免有‘失职之嫌’的小小过错……
这种‘自曝其短’的行为,在天佑帝与周长安看来,无非是他罗源身为臣子的一种自保手段、与所谓的‘朝堂智慧’罢了。
所以四皇子周长安对于沈归解释的时候,也或多或少地带上了他对于整件命案的看法:他认为,这位罗知府‘丢失’王雨田卷宗一事,分明也是他为求自保,而故意犯下的一个‘小错误’而已!
不过这个说法显然说服不了沈归!于是在他离开安平王府之后,便直奔燕京府衙而去。
坦白的说,王雨田虽然曾为李玄鱼赶了十八年的马车,还给了沈归一根传说中的‘镇国神器’。但说到底,沈归与他二人,也就只有‘一面之缘’而已;还远谈不到‘赴汤蹈火’,也要为他报仇的亲密程度。
但如果说之前沈归插手此事,只是出于好奇心、以及对李玄鱼的复杂情感之外;那么最终点燃他满腔怒火的那一枚‘小火星’,便是王雨田提前安置在城外的满门老小,连带着那个刚刚学会说话的小孙儿在内,满门七口,一夜之间都被屠戮殆尽这件‘有伤天和’之事!
此举,与畜生何异!
如果对方是江湖中人,那么至少要讲究一个‘江湖事江湖了’,杀人偿命,欠债还钱,根本不该祸及王雨田的家人;如果对方是官面上的人,那么就更不该暗中下手。以他们那‘几近通天’的势力范围,想要在王雨田身上‘污出’一个什么杀头的罪名,都是可以成立的,根本不该采取如此龌龊下流的暗杀手段。
可是如果按照北燕律法的程序行事,却有一个先天的‘不足’之处:所谓的‘连坐制’,早已成了昨日黄花。也就是说,如果这些人不是江湖人的话,那么早在二十多年前;在他们派出冯连山的那一刻开始,就没打算给王雨田的满门家小,留下任何一条活路!这,也正是他们采取暗杀手段的一个可能性!
当沈归站在了天佑帝御笔亲提的‘奉京府衙’匾额之下、仔细打量过一番站在石狮子旁边的两位看堂皂吏之时,便对这名‘散尽千金为红颜’的罗知府,更加好奇了。
那两位皂班小吏不仅服配整齐,精神足满;单看他们那一身肌肉的弧度与站立之时的身体重心,就知道他们定然是经过了行家里手的精心整训!
通常而言,这种负责看堂跑腿的皂班小吏,都是知府大人用自己的官俸,从当地征召而来的‘编外人员’;他们这些皂吏的出身,一般都十分的低贱;之前从事的‘原本职业’,不是地痞流氓、就是根本不入‘江湖门’的偷鸡摸狗之辈。
正所谓‘见微知著’,这位罗大人竟然能把两个出身市井的看堂小吏,训练到此等精壮悍勇的程度,也从侧面证明了周长安对他的那份评语:这位罗知府,既不是一位酸腐儒生,也不是一名道德君子;而是一位有真材实干的国之栋梁!
第443章 51.罗氏夫妇(一)
当初天佑帝为了方便沈归调查燕京城附近的人口失踪案,曾经赐给了沈归一柄御用折扇。他可以凭着这把御用之物,调动奉京城内外的各路官府衙役;当然了,那些成建制的北燕军队,是绝对不会交给他的。
不过沈归此行就想要实地勘察一番这位‘罗大人’,也就没有祭出那柄‘御赐的通行证’;反而是扮出一副愣头愣脑的模样,直眉瞪眼地就往衙门大堂里闯……
“嘿嘿嘿!我说兄弟,你是干嘛的?没看见这匾额上写的什么吗?”
沈归被两位看堂皂吏的水火棍给拦住了去路,只得‘踉踉跄跄’地站稳了身形,一拍胸脯,‘豪气干云’地说道:
“你爱写啥写啥,老子都不认得!”
沈归回话之时,还带上了浓重的幽北乡音,叫人一听就能知道:这位光天化日之下、硬闯燕京府衙的愣头青,根本就不是个‘本地文盲’。
“嘿嘿嘿,我们哥俩都给你拦住了,就别硬往里闯了行不行啊?外阜人对吧?不识字对吧?好,没关系,我念给你听,你可给我记住了!这四个大字,叫做‘燕京府衙’,就是你们老家的‘县太爷’,断案审犯人的地方!这回你弄明白了吗?回去吧……”
坦白的讲,这两位看堂之人,虽然看似都是粗鲁莽夫的模样,说话也都不那么客气;但十分难得的是,他们的身上没有半点皂吏惯有的嚣张气焰;如此一来,也让沈归的心中又高看了那位罗知府了一眼。
“哦……是断案的地方啊?那我也没找错呀!我就是来告状的呀!拦我干啥呀?”
沈归说完又梗了梗脖子,伸手就要分开挡在自己面前的两根水火棍……
“嘿嘿嘿!怎么还说不听你了?听你这口音,是关外幽北人士吧?而且瞧你这打扮,也不像是个做买卖的商人……真遇见了什么事,也回你们幽北衙门告去,来我们北燕衙门瞎搅合什么呀?赶紧走听见了没有啊?我们哥俩的脾气可都不大好!要是真惹恼了咱爷们儿……小子唉,你可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沈归一听这话,立刻后退两步,俩眼睛瞪的像铃铛那么大似的、撸胳膊挽袖子刚想与两位衙役动手,此时却从院中传出了一道老迈的男子声音:
“咳!此处乃府衙重地,何故高声喧哗……?”
“见过‘李先生’……”
两位衙役连头都没回,只听声音便知道了说话之人的身份:罗知府的师爷兼大管家,李茂。
从古至今,这天底下也没出现过‘官家兼任师爷’的先例!而这位李茂李师爷,原本只是一个孤苦无依的老头子。十年前他重病垂死之时,在机缘巧合之下被罗大人出钱出力给救回了一口气。没想到这老头的命还真硬,一场大病过去,不但没落下病根,还操持起衙门之中的杂活与闲事。而青年丧父的罗大人呢,也跟这‘寡老头’挺投脾气,爷俩就这么亦主亦仆、亦父亦子的过了十余年。
至于说这‘师爷’的身份,也无非就是为了吃一个‘空饷’而已。因为这个李管家的双眼早就已经花了,而且还是大字不识一个的‘文盲’,又哪能履行师爷的职责呢?
“这位小哥……老朽是罗大人的管家,要是你的事不着急的话,就不妨直接跟老朽说说!我们罗大人呐,已经重病卧床好些日子了,你就体谅体谅他,让他安生养病好不好哇?”
由于有齐雁的‘暗中调查’在先,所以沈归当然觉得这位老管家说得不是实话;所以仍然低头不语,作势还要往衙门里硬闯……
“罢了罢了!既然你要非要登堂,那就按照我们北燕衙门的规矩办吧!先去敲登闻鼓!”
说完之后,这老头儿一甩袖子,颤颤巍巍地走了……而沈归则拎起两根鼓槌,富有节奏地敲起了‘冤鼓’。
半柱香之后,从大堂方向传来一声有气无力的男子叫嚷:
“来啊,带击鼓人过堂!”
话音一落,周围站堂的皂吏便开始用手中的庭杖、快速地敲击地面,发出了一阵杀气凛然的‘爆竹响’;若是普通老百姓一见这个阵仗,立刻就会从气势先矮三分……
坐在堂上面色惨白的罗知府,此时一摔手中惊堂木,周围的嘈杂之声也顿时戛然而止:
“堂下所站何人?因何事击鼓鸣冤?……咳咳……见了本官又为何不贵?你要老老实实地讲来!”
沈归一听这罗大人的咳嗽声,心中便知道了那位李管家所言不虚。看来,罗大人此时还真的身染重病,还已经有了转成‘肺炎’的苗头!
“我……我是幽北人呐,见你这个北燕的官老爷,为啥还得跪呀?”
头疼脑热的罗源一听他这话,顿时气不打一处来,连被堵住鼻子眼都被气通了一个:
“你不是北燕人士,就自然不需要对本府下跪……但你又为何不回幽北老家告状、偏要来击我燕京府衙的登闻鼓呢?”
“这不是咱两家停战了吗?我也是趁这个机会、来你们北燕探亲的!可到了这燕京城一打听啊,才知道我叔和他的全家老小,都被人给杀了!我已经干等三四天了,也没见有个官老爷给我个说法!这不是嘛,既然你们不找我,那我就来找你们呗?”
即便罗大人被烧出了一个头晕脑胀,心中也已经明白过来:敢情这个幽北的乡巴佬,是来招自己打一桩人命官司的!不过,若真如他所说那般,最近在燕京城中发生了一桩灭门惨案的话,那么即便自己重病卧床多日,也不该没有任何耳闻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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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如此……咳咳……你可知你叔父的本名啊?”
“老爷你问的这叫啥话呢?我叔我还能不知道他叫个啥名?他叫王雨田啊!”
罗大人也被这个愣头愣脑、不识礼数的幽北青年给逗乐了;于是他也学着沈归说话的语气口吻,饶有兴致地反问他:
“昂,你叔叫王雨田呐!那你又叫个啥名啊?”
“我家门前有棵大柳树,所以我爹就给我起名叫王大柳!”
“哦……原来你叫王大柳……好吧,那你先等一会,本官吩咐师爷去书房取来你叔父的卷宗一察。”
还未等罗知府下令,老管家李茂便颤颤巍巍地走出了大堂后门;虽然他的反应速度已经足够快了,但看这位老师爷的腿脚,只怕没有个一柱香的时间,也是肯定回不来的……
“王大柳,你叔父一家是因何死的?”
沈归听完之后,极用力地一跺脚又一摊手:
“那我也不道啊!我也是听他铺子旁边的街坊说的,人家都说我叔,就是让你们这些穿官服的老爷给弄走的,完了就再也没回来过!”
罗源一听这话,精神立即紧张了起来:
“你的意思是说……你的叔父王雨田,是被一伙‘假扮官差’之人害死的?”
“那倒不是,我叔让他们弄走的时候,好像就已经让人给害死了!到底咋回事我也不道啊!这都是听人家说的,我来这趟就是想问问你们呀?”
罗大人最近本就被‘重感冒’转成的‘肺炎’折磨的不轻,方才见这‘朴实憨厚’的幽北小伙子,还真生出了几分兴趣;可几句话问下来,差点被没这孩子给活活气死!于是也就不再对他讲话,闭上双眼假寐、安静等待师爷抱着卷宗回来……
‘李师爷’这一去,何止用了一柱香的时间!等这位老人家两手空空的赶回大堂之时,坐在地上的沈归都把一出儿《包公赔情》,给唱了个七七八八……
沈归一边拿腔拿调地对周围的衙役们演绎着‘幽北传统戏剧’、一边用余光瞟了一眼两手空空返回大堂的李茂。他当然知道,这位李师爷一定要扑空的!但他想要看看这位身染重病的罗大人,在这桩案件之中到底扮演了什么‘角色’;而这位身兼要职的李茂,又会不会做出那等欺上瞒下之事来……
即便沈归的耳朵很灵敏,但毕竟李茂的年纪太大,底气不足,所以他到底跟罗大人说了些什么,沈归也根本就没听见……
他只见随着李茂的小声回复,坐在椅子上的罗大人神色也几番变化,还略带上了些许慌张与彷徨之色,整个人也陷入了六神无主的状态之中……
“……这……这……哎!我说你们几个,是来当班的还是来逛‘南安桥’的呀?怎么还听上戏了呢?王大柳!你叔不是被人灭门了吗?你怎么还有心思唱戏呢?心可真够宽的……”
“对啊!我叔一家死的惨呐!大老爷可要给我叔做主啊!要不然我就上京告御状去……”
方才沈归唱的这出《包公赔情》,故事说得就是包拯铡死自己犯法的亲侄;他之所以唱了了么一出戏,就是想要借着戏中之言,探探这位罗大人到底会不会‘感同身受’……
“……你这孩子以后少听点戏吧!还上京告御状呢,你不是都已经身在燕京城了吗?还上哪门子的京呢?不过关于你叔父的这桩案子啊,本官暂时还真的没法给你一个答复……”
“那又为啥啊?”
“……哎,这也是本官疏忽失职所致…皆因为你叔父那桩案子的卷宗,不翼而飞了!”
尽管沈归接下来看似仿佛是目瞪口呆,紧接又火冒三丈,做出了一副撒泼打滚的无赖模样;在他在的心理,已经开始相信这位罗知府,可能真的与此案无关了!
第444章 52.罗氏夫妇(二)
本就头痛欲裂的罗大人,看着在堂下撒泼打滚、扯着嗓子骂街的沈归,心中也是颇感无奈。
按理来说,似‘王大柳’这等咆哮公堂之人,少不了要挨上二十下的板子;但毕竟也是自己失职在先,打到天边去也说不出理来。如今被苦主堵着门的耍混蛋,自己真要是扔下一枚‘水火签’给他来上几十下板子,往轻了说,就是自己这个燕京知府恼羞成怒;往重了说,没准就会在两北之间掀起一桩‘外交事件’……
就在沈归这场‘泼妇骂街’的戏码演到了如火如荼的时候,由打大堂的后门方向,传出了一道几不可闻的咳嗽声……
正躺在地上‘自由发挥’的沈归耳朵一动,便从这声轻咳之中,听出了些许端倪:即便那咳嗽之人已经刻意压低了嗓音,但他却一耳朵就听得出来,这根本就是女子特有的嗓音!
可就是这一咳之下,方才还显得六神无主、愁眉苦脸的罗大人立即面露喜色,兴高采烈地便走下了大堂,指着正在地上打滚的沈归说道:
“我说‘王大柳’啊,你先别急,许是李师爷年老眼拙,看不清卷宗上的字迹了。你先在这好生候着,本官这就亲自去书房查阅卷宗……”
撂下了一句话之后,罗知府便一溜小跑地奔向了后门方向。要说这位罗大人的腿脚,可比李师爷快多了!仅仅三五句话的功夫,他便再次转回了前堂。这次再回到大堂,罗大人虽然仍然挂着一副病态倦容,但至少在神态上却显得气定神闲,智珠在握了!
沈归也立刻停下了自己的‘表演’,饶有兴致地等着看这位‘改头换面’的罗知府,要如何应对自己这个臭不要脸的‘幽北无赖’。
只见罗大人回来之后,伸手正了正官帽,朝着堂下的三班衙役又一挥手,字正腔圆地吐出了几个大字:
“关大门,升二堂,都散了吧!”
这些站堂的三班衙役,也都是训练有素的公门好手!听完罗大人的吩咐之后,立刻‘呼啦’一声四散而去。
目瞪口呆的沈归听到了大门落闩的声音之后,也立刻警醒了过来。他指着沉着冷静的罗知府,不依不饶地大声叫嚷起来:
“我告诉你姓……你爱姓什么姓什么吧,我才管不着呢!我叔他们全家可都死在你这燕京城了,你不是知府老爷吗?那就得给我一个说法!你现在又关门又落闩的,难道是想杀人灭口吗?没那么容易!我来之前就嘱咐了一个同乡,只要我今天走不出去这府衙大门……”
沈归这第一句话出唇,就差点说秃了嘴!虽然及时改过了口风,但他还是怕被罗源听出什么端倪,只能继续装出一副亢奋激动的模样,用‘色厉内荏’的语言去‘麻痹’着罗大人的思维……
这也是沈归情急之下用出的一招‘声东击西’,至于收效究竟如何,其实他自己心里也没底。
不过即便他叫嚷的热闹,可府衙之中上上下下的衙役差人,都在分头忙碌着自己手里的活计,就把一个前来告状的‘王大柳’,活活给干在了大堂上,连个回头搭腔的都没有!直到沈归自己也喊的没劲了、而那些衙役也都一溜烟地跑出了府衙,气定神闲的罗大人终于一边鼓掌、一边开口说道:
“沈公子功架十足,气韵悠长,果真扮的一出‘好戏’啊!如果您还没唱过瘾的话,那么罗某自然乐得‘洗耳恭听’;如果沈公子唱的有些口干,那么罗某也早在书房备好了香茶,任君取用。”
沈归听到这里,自知已经露馅,也就收起了那副无赖相,站直了身子大大方方地拍了拍衣裤上的尘土,朝着罗大人一抬下颌,拿着戏剧中的韵腔,念出了一句道白:前那方……带路去辙!”
虽然沈归不明白罗源看破了自己的身份,到底是不是因为捕捉到了自己话语中的疏漏之处,但他现在心里却十分的踏实,也极其的坦然。
之所以他会如此放心,也是因为刚才二人在大堂上的第一次交锋过后,沈归便对这个‘险些’连中三元的罗源罗大人,有了一个最基本的了解。
单从此人做出的‘寒冬典当皮袍’,生生把自己冻出了一个‘重感冒外加肺炎’之上,就能看得出来:此人绝不是一个表面仗义疏财、暗地里蝇营狗苟之辈;再看他手下精明强干的衙役差丁,还有那位垂垂老矣的官家兼师爷,也知道此人是个治家有方之人;而且即便面对自己这个不识礼数的‘外邦蛮夷’,他也能直言不讳地坦白自己的错误与失职,这对于一个正统科班出身、两榜进士底子的北燕传统文官来说,简直太难能可贵了!
要说自家的丈人公李登,虽然也生了一副文人傲骨,可比起这位罗大人来,仍然还是多了几分商人的圆滑与狡黠;如果单以这位罗大人的所作所为来看,沈归认为他足矣称得上是天下士子之楷模!
跟着罗源穿过内堂之后,沈归惊讶的在他的书房窗前,看见了一位身材清瘦、面容恬淡的美妇人。
沈归早年也曾跟着颜青鸿出入各种档次的花街柳巷,也见过了明媚的莺莺燕燕、也听闻过绮美的鸟语花香;可无论是何种‘色调’的倾城粉黛,若是与这位年约三旬上下的美妇人放在一起,也绝抢不走她半分的光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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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平的说,那一贴名为‘颜书卿’的‘狗皮膏药’,若是单以外形而言,也绝对称得上是万里挑一的倾城红颜;但颜书卿最大的缺憾,也正是这位妇人最大的长处!就是少了这一份摄人心神的‘魂’!
如果说李乐安的‘魂’是‘爽利’的话;那么这位美妇人的‘魂’,应该叫做‘清澈’!
这个‘清澈’感觉,当然不只是因为这名妇人‘肤白胜雪’那么简单;更重要的是,她那一对摄人心魄的眼睛,仿佛有一种能透过人的皮囊,直接观察到灵魂的深处的力量。而且她的这种‘力量’,还不带着丝毫的‘锋锐’,反而是春风化雨一般,润物细无声地把你看了一个通通透透,就仿佛是中了催眠术一般浑浑噩噩、无法抵挡。
沈归被她注视了只有短短三息时间,整片后背就已经被冒出的冷汗给沁透了……
“沈公子……嗯……还是叫你太初好了,也显得你我二人更加亲近一些。这位是愚兄的内子,前朝魏氏遗脉……”
沈归听到罗源的话,骤然如蒙大赦一般,借着这个由头立即抽回了自己的视线,强压下了心中的忐忑,勉强开口说道:
“魏……啊不,罗妇人……沈某也曾耳闻浅溪兄与‘水烛先生’伉俪情深,只是没想到那位传闻中的‘水烛先生’,竟是如此青春韶华…”
‘水烛先生’闻言以袖遮口,眯起了宛如新月柳梢的眉眼、轻轻浅笑两声,随后才对着沈归自谦道:
“奴家而今已三十有六,哪还有什么‘青春韶华’可言呢?奴家也曾听闻,世人都传沈公子是个多谋善断、文物双全的天纵之才;依奴家看来,他们还未曾把你看到通透呀!可叹们只知赞颂你沈太初的奇谋与胆略,却不知道你沈太初也是花丛中的浪子,欢场里的‘骁将’啊!”
依照华禹大陆的规矩来说,水烛先生‘夸赞’沈归的这一番话,的确不该出自妇道人家之口。但沈归听完之后,先是回头看了看罗大人,只见这位‘治家有道’的谦谦君子,此时却仿佛置身事外一般,早已站在了书架旁边,读的是连连点头……
暂时还没搞懂这罗家是什么‘家规门风’的沈归,只能硬着头皮、生硬地打断了水烛先生的‘调戏’:
“想必贤夫妇二人,今日相邀沈某于二堂叙话,必是有不足为外人道的秘闻可以告知沈某,那么沈某也不妨直言相禀:虽然死者王雨田,的确不是沈某的亲叔伯,但他却……”
话才听到了一半,‘水烛先生’便一挥衣袖,打断了沈归的这一番表白。紧接着她又伸出了如葱白一般纤细的五指,富有节奏地在桌面上敲击起来……
“王雷,早年江湖盛传的‘北盛南雷’之说,他便是南方水贼之首,南康闽江人士。这位王雷自幼跟着父母在小渔船上讨生活;十三岁左右,父母先后亡故,他也被迫上了‘跳板’,成了一名‘明暗通吃’的海贼;在他三十二岁那一年,由他一首创立的海贼船队,被你大婆婆李玄鱼所灭,他这位‘大当家’也失手被擒、替那位天灵脉者足足赶了十八年的马车。十八年期满之后,五十岁的王雷便化名王雨田,只身来到燕京城,娶了一位多年守寡的老妪为妻,还凭着十九年海贼生涯历练出的眼力,在仁和当铺中谋了一份差事养家糊口。本来,这位王雨田可以含饴弄孙、颐养天年才是…”
说到这里,方才还在娓娓道来的水烛先生,突然住口不言;反而抬起纤纤玉手,先是抚了抚鬓边洒落的几缕青丝,用玩味的神情盯着目瞪口呆的沈归好一会,这才抑扬顿挫地开口说道:
“可就在你沈太初来到燕京之后,这位王大柜的全家老幼、连带着他本人在内,一夜之间都化做了刀下亡魂……沈太初啊沈太初,要不然你来告诉奴家?这王大柜的灭门惨案,你究竟又该担上几分的责任呢?”
第445章 53.罗氏夫妇(三)
沈归被水烛先生这一段白描风格的‘详细报告’,给直接打懵了!这位水烛先生的消息之详尽,已经不单单是‘手眼通天’四个字,就能够解释清楚的问题了!
如果她没有说谎的话,那么这位水烛先生今年也只不过是三十六岁的年纪。也就是说,在水贼王雷‘金盆洗手、退隐江湖’的时候,这位水烛先生还是一位年仅十四岁的少女而已,只怕还呆在教坊司,修习清倌人专属的‘文艺课程’呢!
而她的那一副身子骨,看上去就弱不惊风,虽然从清倌人的执业标准来看,的确算得上是一等一的‘好手’;但谁若说她是个深藏不露的武林高手,那准是得了很严重的失心疯!
身体强壮之人未必能打,但瘦成她这般模样的人,根本连练习‘基本功’的能力都没有!而且她从大燕贵族遗脉到清倌人、从清倌人再到四品的掌印夫人,无论是哪个身份,与‘江湖’二字,都扯不上半点的联系!
水烛先生仿佛也看透了沈归的心思,也是微微一笑,而后指了指自己对面的那张椅子,轻柔地说了一声:
“你也不必急在一时,坐在那里慢慢琢磨吧。中午……就留在府上用膳好了。”
说完之后,水烛先生又站起身来,从身后的百宝阁上取下一枚竹筒,轻轻点燃了一支檀木线香…
一时之间,整间书房中除了盘旋升起的烟雾以外,就只剩下了罗大人偶尔发出的咳嗽声。沈归仍然低头不语,脑中飞速旋转起来;而水烛先生呢,则微笑着观赏起了窗外一株盛放在寒冬时节的梅花。
沈归以往的‘光辉战绩’,无论来自于两军疆场还是朝堂暗涌,都是建立在消息来源准确、并且传递及时迅捷的基础上得来的成果,说白一些,他所有‘赢人’的招数,都是打了对方一个信息不对称!虽然表面上看似是沈归凭着一己之力,铸造出了一个崭新的幽北王朝;但在这个结果的背后,同时还凝聚着无数人的努力与心血。
而如今沈归身在异乡,能够依靠的人力极为有限,也自然就失去了往日里的‘万丈光芒’。沉默了好一会,仍然还是一无所获的沈归,终于开口说话了:
“不管怎么样……罗大人的咳病,都是不该再拖下去了。”
水烛先生听完了他这‘不着边际’的回话,既没表示欣喜,也没表示疑惑;反而是手托香腮,带着好奇与探究的神色,看了沈归好一会;随后又突然‘嗤’的一笑,露出了四颗白贝一般润泽的牙齿,伸手点在了沈归的眉心之处:
“沈归啊沈归,你的这颗小脑袋瓜儿……平时都在想些什么呢?”
正在捧着一本《阳灵学经》的罗知府,仿佛也感受到了沈归的窘迫,合上了书本之后,缓步走到了二人身边:
“咳咳……夫人就不要拿太初取笑了,他才刚过弱冠之年,脸皮还很薄……”
“他?脸皮薄?夫君可不要被这副白净的面皮给骗了呀!他可是林思忧手把手带大的孩子,十岁那年,就已经知道跟着颜家的二小子逛花街了!”
“……”
这还是沈归第一次被一位女子‘打’的毫无还手之力!这位水烛先生对他的底细知道的一清二楚,但他却对人家一无所知。像是这样的对话,沈归虽然也曾重复过许多次,但自己都是掌握主动的一方。至于眼下这种局面该如何应对,他暂时除了沉默之外,还没想出别的解决方式……
“哎呦?脸都红透了呀!好了好了,那我也不逗你了,咱们说说正事!今日我让夫君把你请入后堂,主要还是觉得你刚到燕京城,人地两生之下,很容易就会碰到不该碰的,说了不该说的;不过刚才见你演的那一出‘泼妇骂街’,我便知道是自己多虑了!显然你从天佑帝那里已经得到了什么好处,至少在北燕的公门之中,已经是通行无阻了!至于说你想要调查王雨田的死因,虽然有些麻烦,倒是也不难办……不过呢,你还得先帮我们一个小忙!”
“请讲!”
水烛先生一指正在掩嘴咳嗽的罗大人:
“你也看见了,我们家老爷的病情愈来愈重,奴家已经换过了许多方子,郎中更是看了无计其数,但这病却是越治越重……奴家知道,你那个没过门的小媳妇儿,是林思忧的亲传弟子;对于失传已久的萨满上古秘药,她也能信手拈来……如果她能出手治好我家老爷的咳症,我便帮你调查王雨田的命案!”
沈归听完之后,自己也是连连点头。虽然他还摸不准这位‘水烛先生’的底细,但对于她提出来的这桩‘交易’、自己心中却是没有意见的。因为在他的心里,哪怕这位水烛先生,与自己没有任何交集;单以罗大人的情操与德行来看,他也绝不会坐视不理的。
因为对于沈归而言,罗知府既是一个好人,也是一任好官,那就不应该早死。
“没有问题,只要我们能帮得上忙,自然会竭尽全力的。不过有些难听的话,我还是要说在前面。所话说‘药医不死病,死病无药医。’这世间没有任何一位大夫敢拍着胸脯保证,自己绝对能够治好某一位病人。所以,一旦治疗中途出现不测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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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源拼命地摆了摆手,强行压下了咳嗽,极为诚恳地对沈归说道:
“想我罗某人也是两榜进士的底子,医书总还读过几本的!放心吧,即便真的出了什么意外……”
“老爷!”
水烛先生突然极为‘无理’地打断了罗大人的话,反而一转眼珠,双目犹如针尖一般直刺沈归:
“我与我家老爷的事,想必你多少也听过一些。虽说这天下没有找大夫打人命官司的道理,但咱们两家的这档子事,毕竟还是一场交易。坦白的说,王雨田的事,远比你想象当中要棘手的多,所以我们也承担了很大的风险;那么既然是一桩公平交易,你们又怎能置身事外呢?”
沈归虽然也知道水烛先生是在玩弄话术,偷换概念,但却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表示接受。
“当然,你也不用过于害怕,只要我家老爷没有死在李大小姐的手上,就算病情没有好转,那么这笔交易也算是成了!”
“那若是罗大人真的有何不测呢?”
“倘若夫君真的仙去……那么我们夫妇二人,从此也就天人永隔了对吧?那么理所当然,你和你那位未过门的媳妇,也得任选一人赔命!而剩下的那一个,就与奴家一起享受‘思念亡人’的煎熬吧!”
听到这里,沈归‘蹭’地一声站起了身子,同时丹田运气,内息灌注周身上下,一身粗布棉衣也无风自动,双目锐利如刀地盯着对面那位嘴角上翘的‘医闹‘,恶狠狠地说:
“你不妨来试试看!”
水烛先生当然也没有被他这副模样吓到,神态还是那么的怡然自得:
“沈归啊沈归,奴家既然知道你的底细,自然也知道你身上有着几分能耐。可‘大话’既然已经说出来了,自然也就准能办到!关于这一点,你根本就无需怀疑!哦对了,奴家也知道,你与白文衍那个‘老不死的’曾经见过一面,不过奴家还是要劝你一句,最好不要把求援的主意,打到他的身上。因为死在他手下的人多如过江之鲫,其中也不乏跟他有几十年交情的故友挚交,更何况你与他不过是一面之缘呢?当然,你也不妨把奴家的这一番话,当作是对你沈归的威胁,甚至现在出手杀掉我们夫妇二人,对你来说也只是‘举手之劳’而已。但是我也可以向你保证,一旦你出手之后,凡是跟你沈归曾有过‘一面之缘’的人,统统都会为我们夫妇二人殉葬!”
水烛先生的这一番话,仿佛三九天兜头泼下了一桶冰水,直接让沈归从头皮凉到了脚趾头。他不知道这个神秘的妇人到底还有多大的能耐,也不清楚她所说的话其中到底有几分真假。但是很显然,自己在她面前,已经不存在任何底牌了。
眼见僵局已经形成,罗大人却适时地出来打了个‘圆场’,极为亲热的用力揽过了沈归的肩膀,顺带着也挡在了‘斗鸡’一般对视的二人中间:
“沈世侄可不要与妇道人家一般见识啊,内人不过是在与你说笑呢。想我年轻之时,曾与你岳丈‘齐元公’相交甚笃,而且从辈分上来看,‘齐元公’还算的上是罗某的同门师兄呢!这样算起来,你们二人也算是罗某的自家晚辈…咳咳…走走走,与师叔一起用膳去……”
说完之后,也不等水烛先生出言,负责唱‘红脸’的罗知府,便紧紧揽着沈归的身子,与他一起离开了剑拔弩张的书房。
台阶虽然是有了,但沈归的中衣也湿的更厉害了!因为他自己比谁都清楚,方才那位水烛先生的威胁,根本就不是玩笑话!
而留在房中的水烛先生,此时伸手取下了‘隐藏’在青丝之中的一枚木簪。她一改方才那副咄咄逼人的模样,极为温柔地对着这柄质地粗糙的檀木簪,喃喃自语着:
“姐姐,你把这孩子教的很好啊……”
第446章 54.罗氏夫妇(四)
吃完了一顿清粥小菜蒸红薯的沈归,如今与那位水烛先生一起站在了正房门外。虽然他还不清楚水烛先生的心情究竟如何,但自己紧张的站不住脚了。
没过多久,屋中的‘李大夫’便推开了所有窗子,紧接着又打开了正房大门,面带奇讶之色地迈步走了出来。沈归立即一个健步冲上前去,牢牢握着李乐安的双手。看他那副紧张的模样,就仿佛患病的罗知府,是他沈家的待产夫人一般:
“怎么样了!”
李乐安被他莫名其妙的这一握之,不自觉地微微地歪了歪脑袋……
随着‘扑通’一声,沈归双膝一软便直接坐在了地上;而水烛先生眼中也闪过一丝寒芒、十分急切地冲入了正房之中……
坐在地上的沈归此时仿佛被抽去了魂魄一般、喃喃自语道
“不过只是个肺炎而已,怎么这么快人就没了呢……”
“谁告诉你人没了呀?我只是没想到他的病症如此简单而已……”
要不是因为沈归自幼习武,对自己身体的控制能力极为出色,现在就得赶回南康会馆换裤子去了!
“没死你晃什么脑袋啊!你也是身为大夫的人,能随便摇头吗?人吓人吓死人不知道吗?你知道那娘们是个什么底细吗?要是她一怒之下把你给宰了呢?真不是吓唬你,我沈归还真就未必能拦的住!我可告诉你李乐安,以后晃脑袋之前先把话说清楚了……”
精神骤然一紧一松,沈归的情绪也就彻底崩溃了。他歇斯底里地朝着李乐安大喊大叫起来,说的也都是没头没脑的废话,而且看他这副架势,一时半刻之间根本就停不下来……
“你先别喊!沈归沈归!你看着我……看着我!”……‘啪’
李乐安强行摆正了沈归的脑袋,而后右臂迅速挥起一巴掌,直接抽在了沈归的脸颊之上,直接把正在手舞足蹈的他给打出了一个踉跄:
“你……让我看着你,是为了瞄准吗?”
李乐安看着他肿起的半边脸蛋,也赶紧甩了甩火辣辣的手掌,语带嗔怪地说道:
“我刚才还以为你撒癔症呢!我之所以不说话,也就是有些奇怪,你也不是不通医道的人,罗大人很明显就是患了寒症,这么简单的病,至于把你吓成这样子吗?”
沈归摸了摸自己脸上凸起的巴掌印,糊里糊涂地说道:
“不可能啊!他们夫妇也不是没请过郎中,药方也换了无数,根本就不见好转的迹象!而且果真如你所说只是寒症的话,随便弄点了老姜熬汤不就得了吗!”
李乐安听到他这个回应,面色也带上了些许的鄙夷:
“医书都读到狗肚子里了?发汗只是大病初愈的表症而已,并没有任何治病的功效!换句话说,是因为病人即将痊愈才会发汗,而不是因为发汗才会痊愈,你可不要本末倒置了呀!”
“对对对,‘李先生’说有道理!那您赶紧给罗大人开个方子,咱们赶紧解决了这档子事行不行啊?我实在是不想见到那个臭娘……那位罗夫人了!”
凡是在背后说人坏话,就特别容易传到当事人耳朵里。这沈归的话音刚落,就听到了一声熟悉的女性嗓音由远而近:
“啧啧啧,无论沈公子如何讨厌奴家这个‘臭娘们儿’,可惜那王雨田的案子,还是要着落在奴家的手里……”
阴阳怪气地说完之后,水烛先生这才袅袅婷婷地走到了李乐安的面前,伸手捏住了李乐安圆乎乎的小下巴轻轻往上一抬,借着阳光仔细端详了几眼之后,又挥起水葱一般纤弱的右臂,重重地朝她身后一拍,发出了‘啪’的一声脆响……
“不错不错!是个好姑娘!”
沈归看着满面通红、站姿都已经见了‘瘸’的李乐安,都不知道这个场面自己该说些什么才合适;而刚刚‘耍完流氓’的水烛先生,此时却话锋一转,问起了自己丈夫的病情:
“那么依照李先生方才所言,如果我家夫君患的只是普通的寒症,那病情何以始终不见好转呢?”
李乐安什么时候见过这等阵仗!被这水烛先生拍了屁股之后,整个人也不复往日里那‘关北小老虎’的风采,低垂着脑袋,红着小脸结结巴巴地说道:
“罗罗罗……罗大人的饮食过于清淡了……就是简单的体虚……体虚而已。只要饮食往后多添一些荤腥肉食……先把身体养好,定然也就无药自愈了……”
沈归闻言也恍然大悟!原来这罗知府久病不愈,竟然是因为饮食过于清淡!方才自己在他府上用过的那顿午膳,除了清粥酱菜之外,就只有蒸熟的红薯芋头而已。起初他还以为是罗家人都不喜荤食的原因;可如今一听李乐安的诊断,再结合齐雁从这里‘找’到的那张皮袄当票来看,心中的谜团自然也就解开了!
罗知府这哪是什么寒症,分明就是穷病!
“敢问水烛先生,贵府上的日常开支用度,是否出现了周转问题呢?”
水烛先生一听他这话,也是歪着头瞪了一眼沈归,赌气似地埋怨道:
“你还好意思说?前几日你派来的那个‘小贼’,明明都已经看见了当票,不帮我们把皮袍赎回来也就罢了,还原封不动的塞回去,这是怕我们夫妇二人冻不死是吧?沈太初啊沈太初,你这个做人家世侄的,可不太懂得‘孝道’二字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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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说中了心事的沈归也是面露尴尬之色,急忙换了一个话题:
“可我听闻北燕朝廷四品官员的俸禄,虽然谈不到丰厚,但如果加上禄米与一些杂七杂八的补贴银子,怎么也有近五千两的年收入了,养活十口之家的奢靡生活都有富余,可你们又何至于窘迫至此呢?”
水烛先生听到沈归的这个问题,眯了眯那一双摄人心魄的柳叶眼,眼角生出的些许细纹,此时也呈现在了沈归与李乐安的眼前:
“是啊,五千两银子的确不算少了……但我家老爷的官俸,除了养活燕京府衙上下百十口的衙役差丁之外,剩下的所有存余,全都送到了北燕各地的孤老院里。”
沈归听完之后,立即无意识地撇了撇嘴:
“恕过沈某直言。罗大人此举固然十分高尚,但行善方式却实在有待商榷!不过话又说回来了,今日一见之下,沈某倒不认为水烛先生也是那般固执死板之人,即便罗大人真的怀着‘达济天下’的崇高理想,以水烛先生的智慧与手腕,想要聚敛财富也不过只是举手之劳而已。可您既然明知道这些银子完全是杯水车薪、一厢情愿的想法,却为何不加以阻拦,任凭罗大人用这等近乎于‘自虐’的方式行善呢?”
水烛先生看了看身后四敞大开的房门,既像是解答沈归的疑惑,也仿佛是喃喃自语一般,神态柔和地说道:
“这燕京城里所有的人呐,都认为我家老爷就是个读书读坏了脑子的酸腐文人,但奴家却比谁都清楚,他心中到底是怎么想的。其实他远没有旁人想的那么伟大,也没有‘大庇天下寒士’的广阔胸襟。他只是想用那些身外之物,‘买’自己一个心安理得而已。沈归啊,如果今日可以用银两买来乐安的舒心与坦然的话,你,又愿意为‘它’花多少银子呢?”
原来,这位罗源罗浅溪,以这种几乎与‘自虐自残’的方式去积德行善,并不是为了清廉的官声沽名钓誉、也不是为了什么‘与天下之人同富贵’的豪迈理想,而是简简单单的为了心安理得而已。
至于说这个世道到底会不会因为他的所作所为而改变什么,对于他来说,其实根本就不重要。他享受了过程,却并不想要任何结果,沈归也不知道该认为他的甘于清贫是一种高尚,还是一种‘奢侈’。
沈归回头看了看已久茫然的李乐安,默默无语地揉乱了她满头青丝。而水烛先生见状也是莞尔一笑,一把拉过了一脑袋乱毛的李乐安,稍微帮她理顺了头发之后,又反手取下了自己发髻上的那枚做工粗糙的檀木簪子,小心翼翼地插在了李乐安的发髻上:
“你们也看得出来,这根檀木簪做工粗糙、质地普通,根本也不值什么银子,但它却跟了奴家整整十八年……我们夫妇常年一贫如洗,就只能把这根木簪转送给你了,权当是付给‘小李先生’的诊金好了!”
找到了病根之后,余下的事其实也再好办不过了。沈归拿出了一大笔银子,存在了附近一间米面店中,嘱咐他们按时向府衙运送各种‘生活物资’;至于签订契约时的落款,沈归则大大方方地写上了四个大字:幽北沈归。
三日之后,沈归应邀再次前来燕京府衙,不但见到了面色红润的罗大人,也见到了那位一袭白衣,周身弥漫着一股‘邪气’的水烛先生。
“今日请你过府,是要跟你交代一声王雨田的案子。”
水烛先生一边对沈归说着话,一边开始‘红袖添香’。没过多久,整间书房中再次弥漫起了檀木的清雅味道。
“先告诉你最终结果好了!下手杀死王雨田之人,名叫柳执,就是你的那位老冤家;而站在柳执背后的人呢,也有一个让你熟悉的名字,叫做谛听!”
第447章 55.反派角色(一)
虽然在幽北之乱发生的当天,一袭白衣仗剑而立的沈归,单枪匹马地于南门大街之上,与‘伪帝颜昼叛军’鏖战了足有半个多时辰、也是幽北百姓心中的‘头号大英雄’;但其实他当日所扮演的‘角色’,对于整个幽北时局来说,根本就是一位可有可无的配角而已。
而真正左右了局势发展之人,除了倪醒和徐延华两位德高望重、又‘死的其所’的老者之外,就只有火速‘攻入’奉京城的中山路督府军,以及他们的统帅——兴平皇帝颜青鸿了。
虽然现在朝野内外的风向,都说是兴平皇帝所向披靡、纵横无忌,绝非是深沟高垒可以阻挡的真龙之子;但至少颜青鸿与督府军的将士们,心里都清楚地知道当天的真实情况。
他们之所以能迅速地攻入城墙坚实高耸的幽北都城,最根本的原因就是奉京城的东城门,不知因何而四敞大开;而原本早已有了心理准备的那场攻城之战,也根本就没有上演;就连大军入城的路上,都基本没遇到过什么像样的截击。
因此,那场幽北三路易主的最终一战,根本是还没打响,就已经提前结束了;而当时的‘伪帝’颜昼,虽然不是个出色的指挥官,但也绝不会在如此重要时间点上,犯下如此之大、又如此浅薄的错误。谁都知道,在一场攻城战役之中,威力最大的‘武器’,就是可以决定胜负走向的‘内应’了!而颜昼当然也清楚的知道这一点,所以他也提早在东城门外布下了数道天罗地网,单等‘叛臣’颜青鸿,一头撞入网中!
而他为了防止内应的出现,也安排了手下的‘亲信大将’——柳执,命他率领着一众御马监的好手,前去东城门上充当指挥官与监军的角色。因为在这个紧要关头之时,只有兴衰荣辱、身家性命都系于君王身上的太监,才能让自己百分之百的放心!
可惜千百算计,终究还是所托非人。柳执得令出宫以后,整个人便人间蒸发了;而他手下的御马监好手,与原本安排在东城门内外的伏军与守军,也自然是全军覆没了。
而那位最终决定了奉京之战走向的‘有功之臣’,直到如今也没有露出他的本来面目。所以无论是沈归还是颜青鸿,一只都心心念念想要找出这个‘做好事不留名’的人;可惜直到幽北三路恢复往日的宁静,也终究无人露面认领这份天大的功劳。
而他们其实也曾经想过,可能是御马监的柳执阵前反水;但毕竟一没有直接证据,二柳执也没有反水的动机,甚至连柳执是死是活都犹未可知,所以这个推论最后也就不了了之了。
可如果水烛先生此言不虚的话,那么也就是说,那个人间蒸发的柳执,现在还好端端的活着,而且很有可能已经潜入了北燕王朝,甚至可能就隐藏在这一座燕京城中!那么当初他为己方肃清城门,又人间蒸发的诡异行为,到底是为了什么呢?而他此时屠戮王雨田的满门家小,又是为了什么呢?而他与新主子‘谛听’之间,又是怎样的一种关系呢?
一时之间,沈归脑中的思路也有些打结,他不知道水烛先生的话究竟有几分真假,也不知道柳执这个看似无害的小胖子公公,身上到底还藏着多少秘密……
水烛先生见到沈归陷入了沉思之中,也是掩嘴一笑,继续开口说道:
“据奴家推断,王雨田的卷宗失窃,应该是府衙之中的一位捕快,与柳执内外勾结之下的结果。不过那个内鬼也只是收了二十两银子,根本就不知道他是在为了谁而卖命,也不清楚整件事情的始末缘由;至于那位‘回乡省亲’的仵作、与‘外出访友’的地保,虽然此时还没有消息,但据奴家推断,他们应该早已经被人灭了口;甚至可能还与王雨田的尸首一起,不知被人藏在了哪个阴暗的角落之中。”
被水烛先生这么一说,沈归也暂时把与柳执以往的恩怨纠葛抛在了脑后,只单从王雨田这桩命案的角度出发:
“嗯,我琢磨着也八九不离十……那这事罗大人他又怎么说呢?”
“我家老爷也觉得此事非常蹊跷,但一时之间也还无暇顾及此案。因为之前他病了很长一段时间,衙门里压着的案子已经堆积如山了。饭要一口口的吃,案子也要一件件的查……王雨田这桩案子虽然涉及到人命,但好在没有苦主闹事,就可以往后推一推了。”
沈归闻言回过头去,与李乐安小声交流了几句之后,右手一抖,便从袖子中滑出了一个长条形的绸袋……
“敢问水烛先生,罗大人如今所虑之事,是不是与多桩燕京府人口失踪案有关?”
水烛先生打量了一眼他手中滑落的‘物件’,随即便点了点头:
“奴家也收到了风声,陛下的确赐了你一柄御扇,吩咐你全权处理此事;但毕竟这也是在燕京府地面上发生的案子,我家老爷既然身为燕京知府,自然也是责无旁贷的。这样吧,我们先去书房,奴家详细给你们介绍一下整件案子的始末缘由……”
三人来到书房之后,水烛先生从书案上堆积如山的公文账册之中,准确地抽出了其中几本,看似随意地翻过了几页之后,发出了‘咦’的一声惊叹,随后又闭目凝神足有十息,这才对二人开口说道:
“这件案子其实并不复杂,也不是凭空出现的。至少奴家暗中调查至今,已经初步有了初步怀疑对象——华神教!”
沈归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不免有些好奇地问道:
“那么这个华神教,又是个什么来路呢?我也算是有些江湖阅历了,可压根就没听过这个名字。”
“你自幼长在幽北三路,又是萨满教的孙少爷,没听过华神教也不稀奇啊,毕竟你可曾见过有任何教派,是能够在幽北之地生根发芽的?至于这个华神教嘛,冒头的时间其实也并不算长。大概是在二十多年前,中原豫南地区的禹河大范围绝堤,无数灾民便涌向了中原地带的首府之城——神都洛京。而当时洛京城中的常住人口,差不多就要在五百万上下了;所以仅仅不到一日的光景,当时的洛京总督便下令紧闭四道城门,阻止四面八方聚集而来的灾民,一股脑地涌入城中。大约又过了一个月光景,洛京城外已经聚集了不下六百万之数的受灾民众,而且这些灾民之中的老人、妇女、与儿童,都已经所剩无几了……”
沈归仿佛想到了什么一般,无意识地捂了捂嘴巴,没有继续开口追问;反而李乐安却紧张地攥住了拳头,迫不及待的开口催促道:
“之后呢?”
水烛先生也猜到了沈归所想,沉吟了半晌之后才继续说道:
“奴家倒是觉得,应该没有太初你想的那么恐怖!那些老幼妇孺的身体状况,本就比不上青壮年男子,所以余者不多,也还有着另外一种可能……不过接下来发生的事,倒的确是有据可查的。一个月过后,城外来了一伙自称‘天神教’信徒的人,他们‘雇佣’了不下百位难民,让他们每日推着装满粮食的木车,打着‘天神教’的旗号,分头去向中原附近的灾民分发口粮,顺带着也收拢了大批‘天神教’的信徒。从那时候起,原本来自于番邦外域的天神教,便正式传入了北燕王朝。”
沈归听完之后便皱了皱眉毛,他觉得此事虽然听起来像是一件积德行善的义举,但很显然并不是一件‘偶发性事件’。首先,既有一百位受雇的灾民,就至少有一百辆木轮车,有一百杆‘天神教’的大旗。这些物资虽然不值什么银子,但禹河已经决堤,这些东西显然就不可能是临时采购而来的;再者说来,虽然这一百辆救灾木轮车不算很多,但每逢天灾与战乱之年,粮食的价格可都是打着滚的往上翻呐!那么购买这批赈灾粮食的银子,又是谁掏的腰包?而且即便是在二十年后的今天,那些坐着大船而来的‘天神教传教士’,因为本身外形实在过于‘诡异’,在发源地南康的信徒也并不算多,根本也无法与释、玄两家‘显教’相提并论。
“对于这个天神家教,我倒是有所耳闻;但水烛先生你方才所说的‘嫌疑人’,不是华神教吗?这又是怎么一回事呢?”
“这还不是明摆着的?天神教的人借着这个布施的行为,一举在北燕王朝、尤其是中原地区打响了名头;随着他们的信众越来越多,那位原本属于天神家教的‘总负责人’,便与远在南康的‘天神教’彻底分了家,改称北燕的天神教为‘华神教’!时至今日,这个华神教仍然还活跃在北燕王朝,只是从未在城中开坛布道而已。”
水烛先生把话说到了这里,沈归就逐渐明白过来了:原来这个所谓的华神教教主,就是天神教派来北燕王朝传道的一位‘负责人’而已;随着‘北燕分部’的日益做大,这位负责人便觉得羽翼渐丰,便脱离了那些大鼻子蓝眼睛的‘洋和尚’麾下,自己成立一个华神教!
纵观华禹大陆的历史,像他这样的例子也没有多稀奇!就比说萨满教吧,如今整片华禹大陆,乃至周边各个小国,那各自不一又百花齐放的独特信仰,大多都是脱胎于萨满教的基础理论;虽然此举看似有些不仁不义,但凡是‘装神弄鬼’之人,做的都是‘心理疏导’的生意,也就谈不上什么真伪之别、正邪之分了。
可李乐安显然是不懂其中真昧,她带着些许不解之色反问水烛先生:
“放粮救灾毕竟是一件实打实的善举,与他们信的是天神教还是华神教,又有什么关系呢?”
水烛先生此时伸出了自己的右手,使劲捏了捏李乐安的小酒窝,还轻轻地拧了一把:
“我的傻丫头啊,他们一百个人推一百辆木车,满打满算又能发出去多少粮食啊?而天佑帝开仓赈粮、修整河道,又花出去了多少银子呢?朝廷的活没少干,可民心却全让那些装神弄鬼之人给偷走了,你说说看,这些人安的都是什么心眼呢?”
第448章 56.反派角色(二)
至于为什么这几桩人口失踪案,最终会牵扯到这个所谓的‘华神教’头上呢?此事就要从华神教的‘主旨教义’开始谈起了。
由于这位‘华神教’的开山祖师爷,原本只是天神教的一位‘忠实’信徒而已;正因为这一段‘见习经验’,所以早期的华神教的教义,根本就是进行了‘本土化’演绎之后、又重新‘修订’的一个‘抄袭版本’。而随着‘华神教’在北燕王朝的发展壮大,又成功吸引了一些‘创作人才’的加入,所以如今的‘华神教义’,已经增添了‘自主创新’的部分。
凡属于宗教性的组织,单从教义而言,可以大致区分为‘一神教’与‘多神教’两种派别。就比如同属‘舶来品本土化’的释门教中,虽然他们的神明也可以分为前世、现世、来世三种不同形态,但归根结底,仍然是经过了神话演绎的个人形象而已;而且往往在‘一神教’的教义之中,还具有很强烈的‘排他观念’。
至于多神教的教义,就没有那么多条条框框的约束了。在他们看来,哪怕是只有一个名号而已,都可以成为某些特定群体的虔诚信仰。就比如说沈归的‘娘家’萨满教,虽然各地分支都同种同源,但每位巫师或者神婆所信仰供奉的‘神灵’,却都是各不相同的;有风雨雷电、日月星辰的天文爱好者派;还有花草树木,山川河流的山水田园派;还有供奉狐、黄、白、柳、灰,的动物保护派;甚至那些原本存在于民间传说、评书话本里的杜撰型人物,都有一群忠实的‘中二病’信徒。
如果把这种百花齐放的自由信仰方式,套入‘一神教’当中,早就乱成一锅粥了;可在‘多神教’之中,无论是玄门子弟还是萨满信徒,好像对于这些翻新‘基础教义’的行为,都秉持着包容、甚至可以说成是‘纵容’的态度;甚至这副‘无所谓’的态度,让外人看了都隐约觉得他们可能只是嘴上信信而已……
而无论是‘正宗天神教’、还是‘改良华神教’,二者都是实打实的一神教派。可能二者之间唯一的区别,就是天神教的开山祖师如今已经‘得道升天’了;而这位华神教的开山祖师爷,则还好端端地行走在‘人间炼狱’之中,济世救人。
别看这位天神教的‘叛徒’没什么道德底线,但他却绝对不是一个蠢货!如果按照水烛先生的说法,从华神教兴起至今,已经足有二十多年的时光;可信众甚广的华神教,竟然从未染指于北燕王朝的主要城镇!单就这极其敏锐的嗅觉与判断力,就足矣让沈归对这个装神弄鬼的‘教主’刮目相看了!
虽然北燕的天佑帝,对于他们这种宗教人员一贯采取放养的手段;而玄门的道观与释门的寺庙,如今也在北燕王朝的土地上遍地开花;但华神教与他们两家的具体情况,确是截然不同、也无法同日而语的!
首先来说,玄门的信徒大半都是非富即贵之人,就连如今的北燕国师,都曾是玄岳道宫掌教真人的座下大弟子;而释门虽然没有玄门得宠,但他们与北燕王朝的统兵将领之间,也有千丝万缕的联系;甚至也可以说,凡是在北燕王朝有名有号的骁勇战将,十有八九都是禅宗的俗家弟子。
而且这两家教派,还接受朝廷的‘僧道司衙门’管束。每位正经八百的出家修行之人,都得有一枚僧道司衙门所颁发的度牒,谨防有人假冒僧道行骗、私自剃度躲避赋税等等不法行为。所以这两家门派收徒,都是有一套很严格的秩序与规矩的。
然而华神教却与他们截然不同,没有得到北燕朝廷的正式认可也就罢了,可他们根本就是因为吸收灾民而起家的!单凭这一点而言,只要这位华神教的教主敢在光天化日之下露上一面,天佑帝是绝对不会坐视他‘逍遥法外’的,哪怕是强定一他个‘诱拐良家妇女’的罪名,都得把这小子发配到三晋的山窝子里,让他下井挖上一辈子的煤!
也就是说,如果沈归想要调查人口失踪案,就必须要离开燕京城,深入那些人烟罕至的偏远地区仔细察访;可如今柳执犯下了王家灭门惨案之后,还一直都没有露面,沈归一时之间也就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尴尬境地……
“奴家觉得,这些失踪案虽然是陛下亲自过问的大事,但太初你倒是也无需着急。只想想也能知道,那位‘教主大人’一脚踢开了天神教,分明就是想要借着一些障眼术法来愚弄百姓,以达到聚敛巨额财富的目的。凡是如此贪财之人,是绝不可能舍弃城中那繁华似锦的奢靡生活!所以依奴家推断,此人平日应该就隐藏在某座大城之中;可如果我们想要一睹这位‘华禹大神’的风采,就必须要从乡村林间入手,那么也就不是一时半刻之间能够解决的问题了。更何况奴家虽然怀疑是‘华神教’犯下的案子,但他们掳走这么多平民百姓究竟所为何来,至今奴家还没有想通……”
沈归听到这里,也迅速扭过了身子,问向了一边低头沉思的李乐安:
“乐安,依你的诊断而言,冯大人还要修养多少时日,才可以出面主理府衙的大小政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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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现在就可以了,不过可能因为高热还未彻底褪去的原因,罗大人的脑袋里应该还有着天旋地转的眩晕感!如果为求稳妥的话,等到三日之后应该就可以彻底痊愈了。”
而水烛先生听了二人的对话,伸手捏了捏发紧的眉心,略有些不耐烦地说道:
“莫非事到如今你们仍然看不出来吗?燕京府衙之中的‘麻烦事’,一直都是奴家代为处理的。我家老爷虽然学富五车,又怀着一颗悲天悯人的良善之心,但对于处理案件与政务方面,却着实不太擅长。所以我家夫君身体好与不好,其实与这两桩案子之间并无干系!”
沈归听到了她这一番话,也是微笑着摇了摇头:
“水烛先生乃是罗大人真正的‘幕僚师爷’,这一点沈某在刚刚见面之时,便已经心中有数了。而我之所以会提及罗大人身体的恢复情况,也并不是想要他来出面处理问题,这一点还请水烛先生放心;另外,在王雨田的命案之中,我们之前也忽略了一些细节问题……”
水烛先生一听这话,立刻打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来:
“哦?愿闻高见!”
沈归掰着手指头,细数起来:
“首先,先生方才有言,王雨田命案的卷宗丢失,乃是府衙中一位贪财的捕快、与凶手柳执串通合谋所致;单从表面上看,他们二人内外接应盗出卷宗,仿佛是没有什么问题一般;但如果真的是凶手柳执想要盗出卷宗的话,显然就是不想这件案子被人再翻出来。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他完全可以无声无息地潜入府衙,再神不知鬼不觉地放上一把大火,直接烧掉整间书房了事。如此一来,既把活做的干净利落,还能隐藏他的原本意图;想来以柳执的身手而言,放上一把大火根本就不是什么难事。而且他自己单独行动的话,暴露身份的几率也小得多。”
水烛先生听到这里,除了对柳执的身手还不大了解之外,在其他方面并没有表现出任何异议。
“接下来再说第二点。在王雨田所供职的仁和当铺之中,也暗藏了一位监视他二十余年的眼线。根据沈某对他的调查结果来看,如今王雨田被人在当铺之中杀害,做为幕后东主的兵部尚书陈启昌陈大人,对于此事竟然是不闻不问的态度!试问即便是再小的产业,可毕竟也是在天子脚下发生的人命案。他身为北燕朝廷的二品大员,焉敢如此置若罔闻呢?莫非他就不怕某些与他政见不合之人,借题发挥吗?”
水烛先生听到这里,还有些不以为意。可沈归接下来的问题,却让她也陷入了长久的沉思之中:
“第三点,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对方明明得到了线报,也知道了王雨田的那枚镇龙钉,如今已经交到了我沈归手上,却为何不来找沈某,反而去找王雨田这个‘无用之人’的晦气呢?再者说来,以他们杀掉王雨田满门家小的手段来看,应该并没有毁尸灭迹的习惯!可王雨田的尸首如今却不翼而飞了,这又是为了什么呢?”
水烛先生沉默了半晌之后,终于叹了一口气,用眼神引着沈归与李乐安二人,一起来到了书架的正前方。
她先是轻轻转动了摆在书架之上的一具梅瓶……只听‘嘎啦啦’几声响动,整座书柜便自行向右移开了一道小小的缝隙……
与此同时,水烛先生立刻朝着黑压压的缝隙中高喊了一句:
“来者何人!”
没过多久,从缝隙中也传来一声男子的回答:
“……卖熏鸡酱肉的。”
这套没头没脑、又调换了角色的口令暗号,还真的让沈归生出一种哭笑不得的感觉。
第449章 57.反派角色(三)
直到沈归与李乐安二人,随着一马当先的水烛先生一起走入了那道缝隙之中,才发现了这间隐藏在书架之后的密室,竟然是一间暗牢地窖。不过奇怪的是,这间地牢并没有常见的阴冷与潮湿,甚至就连空气的‘质量’,比起外面来也不差多少,想必是请来了无数能工巧匠、而且还要不计成本之下,才能建立起来的一间‘机关密室’。
走在最前方的水烛先生,从自己腰间佩戴的荷包之中,掏出了一枚做工精巧的火褶子,轻轻吹染以后,便依次点燃了墙壁之上的几盏油灯……
“……水烛先生果然是水烛先生!谁能想到你们都穷的典当冬衣了,竟然还有银子来开凿这么大的工程呢?”沈归一边打量着地牢的构造,一边阴阳怪气挤兑着水烛先生。
“这并不是我们夫妇二人的杰作,而是前任燕京知府大人遗留下来的‘黑牢’!那位前任的知府大人,既用此间暗室来滥用私刑、灭尸灭迹,也用它来贮藏那些见不得光的贿赂银两。”
水烛先生一边向沈归解释着,一边点燃了东墙上的两具火把。沈归回头望去,只见在两具火把中间的一对棉絮稻草堆里,歪歪斜斜地躺了两位男子。这二人一人年轻、一个成熟;年轻一些的身体纤弱、神情惊恐,一看就是个穷苦人家出身的小孩子;而另外一位中年人则身强体壮,眼中还蕴藏着刻意内敛的精光,显然是位有些功底的习武之人!
“不知这二位是……”
“年长这位便是受了柳执‘二十两贿银’的赵捕快;而年轻这位你却应该不陌生,正是王雨田的小学徒,喜顺!”
沈归从燕山县返回燕京城的路上,就嘱咐了齐雁去暗中寻找那位曾与自己有过一面之缘的小学徒。而齐雁这位自幼闯荡江湖的大飞贼,之所以会一无所获,竟是因为这个小学徒,竟然早就被水烛先生先行‘囚禁’在了府衙的地牢之中!
也不知水烛先生对他们施展了什么样的‘魔法’,这两位‘人证’对于她的态度,简直称得上是言听计从,俯首帖耳。自己无论问什么,对方立刻就痛痛快快地说什么,而且还生怕自己有什么遗漏之处,不停地在补充这一些细节。如此看来,最行之有效的刑讯手段,最终还是也要落在‘攻心’二字之上!
原来这位内鬼赵捕快,平日里有个小嗜好,就是闲来无事的时候,喜欢去‘宝局子’耍钱为乐;不过他毕竟是个习武之人,还算有些自制力。通常他输赢的数目都不算大,凭着捕快的俸禄与朝廷发下来的补贴银两,自家的日子过得虽然不算富裕、但与贫困这两个字,却也从来都沾不上边。
可就在前些日子,这位赵捕快竟然在常去的一家宝局子里大发横财,连续赢了整整三天。那三天之中,他仿佛被‘财神爷’附身一般,那真是要大来大、要小开小,就算是他赌气似地压了豹子,十次里也最少有四次是大获全胜的!短短三日过去,他竟然生生赢出了十年的官俸!
若是依照他以往的脾气,一定会记得见好就收的道理。但一来那几日间,其他赌客都不断地称赞他手气红火,都说他赵捕快交了一场天大的华盖大运,不继续追下去,简直是天理难容!而且赵捕头转念一想,自己手里的银子,也原本就是赢回来的,哪怕是全输光了,也只当是做了一场富贵梦。
可如果真的是一场华盖大运,那么他也只要再赢上三天,就可以直接退休养老、舒舒服服地颐养天年了!
这样一想,原本还算得上是‘心里有数’的赵捕快,这赌性就再也收不住了。正所谓‘久赌无胜家’,自打第四天开始,他就把自己定下的规矩抛诸于脑后,只要一输了银子,就成倍成倍地往桌上加注,谋求翻本。第一局二两、第二局四两、第三局六两……就这样的赌法,不到一上午的光景,不但把这几日赢来的银子都送了回去,还借了不少那杀人不见血的‘印子钱’!
直到最后,已经输的双眼通红、还背上了巨额债务的赵捕快,竟然在周围‘赌客’的怂恿之下,竟然压上了自家的‘夫人与女儿’充当赌本!这就是俗话所说的‘顶上了牛、鬼打了墙’,根本就拔不出脚来了!
毫无意外,看桌的宝官把手里的大碗一亮之后,赵捕快才刚刚看了一眼,便‘扑通’一声躺在了地上,彻底的闭过了气去!
这间邪门透顶的宝局,竟然连开了三十四局的小!
当赵捕快幽幽转醒之后,便立刻被人家宝局的人,客客气气地‘请’出了门口。随着身后传来‘哐当’一声的门响,浑浑噩噩的赵捕快被寒风一吹,整个人也清醒了过来!这哪里是什么‘华盖运’啊?分明就是提前给自己设好的一个局!可毕竟自己也是白纸黑字画了押的,直等约定还钱的日起一到,自己的夫人与爱女,就要被人家典卖到太平大街去了…
当然,如同当年‘华神教’赈灾‘拦胡’一般,既然是费尽心力做好的局,人家又怎么可能不来‘摘桃子’呢?面对着如山一般的巨额赌债,赵捕快也只能乖乖就范,把整间燕京府衙的情况,都原原本本地透漏给了人家。也是从这一天开始,原本衣食无忧、家庭幸福的赵捕快,彻底上了那伙不明身份之人的贼船。
至于水烛先生之前所说的‘二十两’的价码,其实就是赵捕快自己给自己定下的赌本上限!赢了银子就打酒吃肉;输光了二十两本钱,就下月发俸之日再战!可惜,当他十几年的自制力,面对了敌人‘精准打击’的时候,就变得不堪一击了。
既然赵捕快只是一枚棋子,对方就定然不会在他面前露出本相。不过以他对沈归的说法来看,好像盗窃卷宗的那一趟活,也并不是柳执出手做的!不然的话,凭着柳执的身手,根本就不需要他去分散守夜之人的注意力了。
至于说那个愣头愣脑的小学徒喜顺,就没什么太有价值的消息了。这傻孩子除了记得当日冯连山那只铁公鸡,忽然良心发现、请自己与两位师弟下了一趟馆子,胡吃海塞了一通之后、又把他们三人带到了太平大街‘开了荤’。至于其他的事,他就什么都不知道了。他之所以会被水烛先生藏在地牢之中,也是水烛先生的手下之人,偶然发现这小子光着屁股、躺在了太平大街附近的土地庙里,就给顺手带回来了而已……
事情发展这里,沈归脑中已经有了一个大概的想法:
当日柳执决定除掉王雨田,便吩咐冯连山带着三个学徒离开仁和当铺。这个行为在沈归看来,许是他想要顺带着搜一搜整间当铺的货底子,仔细看看这位‘巨匪王雷’、有没有‘明修栈道、难渡陈仓’的可能性。至于柳执为何如此小心翼翼,沈归倒是也能理解。毕竟依水烛先生所言,这位王雨田可是水贼头子出身。这样一位刀口舔血的江湖老前辈、再加上他柳执的冤家对头——‘阴毒损坏’的沈归,无论这一老一小玩出什么花活来,也都是情理之中的事!
至于说王雨田的一家老小,估计也是因为柳执在仁和当铺中一无所获的原因、最终才惨遭灭门的。那么除了已经交给自己的三寸镇龙钉以外,王雨田、或者说王雨田的尸体之上,到底还藏着怎样的秘密呢?而且,如果只是需要一位内应之人,何必营造出如此‘大场面’的一场骗局来呢?
念及于此,陷入沉思之中的沈归终于抬起头来,把目光投射在满面羞愧的赵捕快身上:
“往日之事我们且不去提他,沈某如今有一不情之请,不知赵捕快可有胆量,随沈某再去押上那最后的一宝?”
赵捕快神色几番更变,终于还是叹了口气:
“哎…赵某也并非是贪生怕死之辈,但无奈家中尚有妻女,实在不敢弄险……赵某一时糊涂铸成大错,既触犯了朝廷律法,也辜负了罗知府以及夫人对赵某的百般回护之恩……不过,纵然赵某是取死有道,可若是累及家人……”
水烛先生闻言皱了皱眉,她看了看满面羞愧难当的赵捕快沉吟了半晌,终究还是叹了口气,开口说道:
“唉……自打奴家与你坦白之时,便已经同时派人前去贵府上……本想把赵夫人与令千金一起接来府衙暂避风头,但……很可惜,奴家的人还是去晚了一步……”
赵捕快闻言瞪大了双眼,神情既像是不可思议,又像是悲痛过度一般复杂;而沈归此时却仿佛突然有所领悟一般,提高了音调问道:
“水烛先生与赵捕快摊牌之时,与你的人赶去赵府,之间大概相隔多久?”
“定然不会超过一柱香的时间。本就是提前约好了午时初刻,两方同时动手的……”
沈归闻言点了点头,又问清楚了赵府的方位之后,便又向水烛先生抛出了一个问题:
“在王雨田案发当夜,先生手底下的人,都分别被布置在何处?”
水烛先生抬起头来想了想,随后便笃定的答道:
“当夜奴家得到消息说王雨田被杀,而你等三人寄身的南康会馆,与安……与‘那位’的府上都同时收到了袭击;奴家知道你的身手、也知道那位府上的戒备何等森严,自然推断是敌人的‘声东击西’之策。为了防止王雨田的家小惨遭灭口,奴家便派了所有手下赶去北城门外的王家小院……可惜,当他们最终还是去晚了一步……”
“那么替先生在外收风之人,与那一批杀手死士都是同一群人吗?如果不是的话,他们二者之间都认识彼此吗?”
这位水烛先生沉吟了半晌,沉默地朝着沈归摇了摇头……
“这就对了!”
第450章 58.反派角色(四)
当沈归初次与水烛先生交锋的时候,就对这位仿佛无所不知的中年妇人心生疑虑。因为即便说破大天去,这位水烛先生也不过是三十六岁的年纪,但她却仿佛可以通晓天地万物那般;不单对自己的身世了如指掌,就连自己周围的人,也都能够如数家珍。凡是有如此神通之人,如果不是‘千里眼、顺风耳’的仙人转世,那么在她的背后,就一定有无数的帮手在为她日夜奔忙。
被幽北人称颂为‘天纵奇才’的沈归如是、而这位几乎足不出户的‘水烛先生’,也定然如是。这世间万物皆生有处、死有地;除去夺天地造化于己神的天灵脉者之外,每个人的‘神通大能’,都是一点一滴积累而来的。
单凭水烛先生‘团队’,在神不知鬼不觉的情况下,潜伏于沈归身边的这一点而言,已经足够神通广大了!但就是这样成熟强大的死士,最近前后两次的‘救援行动’,最终却都‘去晚了一步’;他们非但没有捉到半个活口,竟然连对方离去的身影与脚印都未曾见到……
由此可见,如果凶手不是来无影去无踪的天灵脉者,那么就只剩下了一个可能:水烛先生豢养的那一批死士,根本就是一手托两家的‘双面间谍’;而水烛先生吩咐他们前去救援,无异于抱薪救火、请黄鼠狼看鸡窝!
最终经过双方开诚布公的交流,这件错综迷离的案子,终于露出了它的冰山一角。根据水烛先生所说,她消息的来源很有多不同的渠道:既有早年结识的江湖豪侠,也有一些鸡鸣狗盗的市井之徒;既有不入品级小吏差丁,也有一些名号响亮的朝廷大员。因为在水烛先生看来,只有消息来源途径越复杂,经过多方比对之后,得出的准确性也才越高。那么根据沈归的推断,至少在她的如此复杂的消息渠道之中,出现问题的几率是非常小的。
至于说那些供她驱使的杀手死士,可能就没那么简单了。尽管那些人之中,有很多都是百战余生、忠诚勇敢的老兵;但同时也有不少人,是金盆洗手之后的江洋大盗。这些人经过水烛先生整训之后、便常年凑在一起行动、彼此之间自然凝聚起了深厚的感情。如果其中的某一位被对方所收买,那么很有可能就会面临着集体倒戈的情况!
怎么会‘晚到一步’?分明就是他们下的杀手!
水烛先生听完了沈归的推断之后,也觉得并不是没有这个可能:
“奴家也曾仔细考虑过这个问题,但终究还是没有行之有效的防范措施。一来,奴家身为女子之身,又是四品知府的掌印夫人,实在不便经常抛头露面;二来,奴家手无缚鸡之力,倘若真的遇见了麻烦事,根本就没有自保的能力;这三来,他们之所以能为我所用,为的也大多都是回报恩情,并没有利益的约束……之前听你想要提走赵捕快,是不是想要以他为饵,来上一招引蛇出洞呢?奴家劝你最好还是放弃这个念头。这燕京城可不比奉京,如今你的身上究竟‘挂了’几双眼睛,南康会馆周围又埋伏了多少眼线,你能说得清楚吗?你的一举一动,根本就没有任何秘密可言;而且若是只有你沈太初一人,倒还没什么紧要;毕竟以你的能耐来说,想要盯你的梢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可是如今你身边还带着两位姑娘,她们可都没有自保能力的……累赘!”
沈归焉能不知道水烛先生所言不虚?但此时敌人在暗,自己在明,本就已经失了先机!如果再不兵行险招、谋求出奇制胜的话,就只能被人一步一步地诱入圈套之中,最终与赵捕快一样,落得个满盘皆输的惨淡收场……如果能有选择的话,拖家带口的沈归,也根本就不会弄险。
“哎……怎么就惹上了这一身的麻烦事呢……”
向水烛先生与罗知府告别之后,沈归便再次返回了地牢之中。他把那位面如死灰的赵捕快拎了出来,随手便扔出了府衙门外;随后便牵着李乐安的小手,扬长而去了。
而这位赵捕快得以重见天日,整个人仿佛厉鬼游魂一般,怪叫嘶吼着向自家方向跑去……
沈归把李乐安送回南康会馆之后,便单枪匹马折回了赵家小院,并在院子附近监视了一整夜。不过沈归的所见所闻,除了街坊邻居的喝骂之声、便只有赵捕快那如同幼猫啼哭一般的古怪叫声;直到第二天清晨,当沈归看着五官扭曲,口歪眼斜的赵捕快,光着身子跑上了大街之后,便重重叹了一口气,回到南康会馆补觉去了。
是的,这位赵捕快,如今已经变成了一个疯子。
养足了精神的沈归,便带着两位姑娘前去庆和楼填饱了肚子;之后,又替她们二人叫来了一辆驴车,让他们自行乘车返回;而他自己则租赁了一匹驽马,趁着城门还没有关闭的当口,直奔西北方向而去。
当距离燕山县赤乌据点还有五里路,沈归便停下了马来,徒步穿行于密林之间。没过多久,他便在密林边缘的一棵秃树之上,发现了正靠在树干上假寐的齐雁。
“怎么样了?”
“没什么特别的,除了训练便是外出办差。至少在这一段时间里,连个眼生的人都没见到。”
“嗯……如果我想知道,那些前去南康会馆刺杀我的废物们,如今还有几个活口;但同时又不想让赤乌的人知道此事,你能办到吗?”
齐雁听完之后,先是抬头看了看天色,又把自己的手指头探入口中,随即高高举起测了测风向,这才皱着眉头回道:
“没什么问题。今天入夜之后应该会起大风,借着这个机会,想要办成此事也没有多难。”
其实沈归对于四皇子周长安、乃至他老子天佑帝周元庆二人,心中都没什么成见。但结合最近发生的诸多怪事看来,只怕这两位身份尊贵之人,手下人的态度也都十分暧昧。沈归敢信任周长安,却不敢信任他手下的赤乌。
没过多久,天色便暗了下来。当闭眼假寐的沈归,听到耳边传来极低的破空之声以后,再次睁开双眼,已经看不见齐雁的身影了……
大约过了半柱香的时间,齐雁还未曾返回;反而是赤乌的据点之中忽然灯火通明;还有一位只穿着裤子的青年人手执铜锣,慌慌张张地跑到了院子当中……
沈归眉头一皱,心知恐怕是齐雁已经暴露了行踪,急忙由腰间解下一枚黑色飞镖,一扬左手,只听飞镖传出了一声尖锐的哨音,直奔院中那位‘锣鼓手’而去……
此人才刚刚扬起锣锤,咽喉处便多出了一柄末端带着孔洞的黑色飞镖,随着他濒死的呼吸之声,不住地发出了尖锐的哨响……
不愧是四皇子手下的精锐,无论是防备力量还是反应速度,都远非常人可比!尽管沈归打出的响镖,就是为了吸引对方的注意力,帮可能被敌人围困的齐雁拉扯出足够多的撤退空间;但对方的援军不但警觉度极高,就连应急措施也十分得当!他们只是略微打量了几眼院中的尸体,便立刻分成了三组人马:一组守在尸体旁边当‘活靶子’,另一组则绕着这座小院开始仔细排查巡视;而最后一组人马,则带上了弓弩渔网,直奔响镖末端所指的方向扑来……
直到对方已经踏入了密林之中,沈归也没有见到齐雁的身影出现。不用问,他肯定是在院中遇见了大麻烦!沈归如此想来,心中更是万分焦急。他急忙系上了蒙面巾,又从腰间抽出了惊雷短剑,反握剑柄,贴在小臂之上;下一个瞬间,沈归便化身为一匹在林间穿梭的黑豹、仅仅几个起落以后,便消失的无影无踪了……
其实面对如沈归这等、擅长在‘林间作战’的高手而言,最好的应对方法便是全体撤出密林,挖好陷阱、设好了埋伏之后,便开始纵火烧山!如此一来不但人力损失小得多,就连事先的准备工作,也因为风借火势的原因,而变的轻松许多。
不过很可惜,这些赤乌的探子既不知道来者的身份,也不知道对方的人数;他们只是在密林边上停顿了一下,便一窝蜂地涌入了密林深处……
心念齐雁安全的沈归,根本无意与他们缠斗太久。几个兔起鹘落,那十二位擅入密林的赤乌探子,咽喉处都多出了一条红线来!
单凭这干净利落,身如鬼魅的手法来看,如今的沈归,比起钱江观潮之前的‘黑月老岳海山’来,也是丝毫不差的!
不过,这十二位‘擅追穷寇’的探子虽然可以逐一击破,但留在院中的那十二位赤乌探子……沈归也只得正面相抗了!
寒冬季节那凛冽而呼啸的北风,裹挟着犹如怪鸟一般‘从天而降’的沈归,出现在了赤乌联络点的院墙之外……站在沈归对面的,正是那队负责巡逻与警戒的赤乌探子!
第451章 59.反派角色(五)
心急如焚的沈归发现了对方之后,竟然连片刻都未曾停歇,双脚才刚刚站稳,便再次灌注了全身的力道,以前脚掌猛蹬地面,整个人便化身为一枝离弦之箭、平行与地面纵身飞去。若是寻常习武之人不先卸去下坠之力,便如此迅猛地变幻方向的话,那么他那条小腿筋腱,定然是会应力而断的!
月黑杀人夜,风高放火天!
借着自小锤炼出来的身体之利,沈归的弹速与爆发力,都远远超出于敌人的意料之外!直到那柄惊雷剑的锋刃划过自己咽喉之时,他还没来得及从发现敌人的‘惊讶’之中回过神来!
其实,像是惊雷剑这种小尺寸的兵刃,并不适合华禹大陆的武林人士使用。这种短剑的尺寸,比起扶桑武士用来自裁的短刀还要更短上一些,真可谓是‘临阵对敌嫌短、随身携带又嫌长’,既不趁手、也不便携;如果当作匕首来用、施展贴身短打招数的话,又很容易就会伤及自身;可如果用来施展普通剑法,又招招都短上那么一截,真可谓是费力而不讨好……
正所谓‘天生我材必有用’,当这柄尴尬的上古神兵,一旦用来切割敌人咽喉之时,却是一等一的顺手!因为它剑身的长度,恰好与成年男子的小臂差不多,所以在临阵对敌之时,既可以用坚实无比的剑身、去硬抗敌人劈斩而来的利刃;也可以用吹毛断发的剑刃来切割敌人的身体;而想要进行这种‘攻守之间的迅速转换’,执剑人需要做的也只不过是转转手腕而已!出手隐蔽、变招迅速,正是这把神兵的精妙之处!
凡是在华禹大陆之上能叫的出名号的宝剑,大多都有着强大的韧性;正所谓剑走轻灵,刀劈厚重,如果剑身太过于硬挺的话,很多剑招用出来都会威力大减,姿势也没有那么潇洒;可惊雷短剑的剑身却另辟蹊径,以牺牲了韧性为代价,换来的是杀伤力成倍增加,与剑身硬度的显著提升!如此一来,惊雷短剑才有了十足的防护作用!
而惊雷剑现在的主人沈归,并不会‘黑月老岳海山’的那一手‘子夜剑’;所以惊雷剑在他手中施展,根本没有什么招式可言。沈归只是凭着对于武道方面的天赋与悟性,再加上自幼锤炼出的身体优势,秉持着‘两点之间、直线最短’为基本原理,自行研究出的一套‘沈归剑法’。
说是‘无招胜有招也好’,说是‘乱拳打死老师傅’也罢;总而言之,在片刻之间,这支十二人的巡逻小分队,便个个捂着自己的喉咙,七零八落地躺倒在了地面之上……
如果非要把沈归的武功路数说出一个门道的话,可能更接近于刘半仙那种‘直来直去欺负人’的风格!凭的是欺人一头的绝对速度与绝对力量,靠实力碾压对方!
当沈归解决掉这一支巡逻队以后,刚想翻身越墙而入,连力道都已经运在了前脚掌之上,却突然仿佛想起什么似的、竟然翻身又走了回去。
他蹑手蹑脚地回到了领头之人的尸体之前,轻轻伏下自己的身子,小心翼翼地掰开了对方紧紧捂在脖颈的右手,仔细摸了摸他的食指与中指……
果不其然,如沈归所想一般,他的拇指处传来了粗糙与磨砺的触感!原来这位一个照面便被割开了咽喉的赤乌探子,竟然是一位训练有素的弓手出身!
沈归分明记得,当初周长安曾对自己说过:他手下的赤乌之中,虽然也有几位武功高强之人,但他们大部分都是蜀南剑池的门徒,平日里只是负责保护四皇子生命安全的供奉而已,并不会参与到赤乌的日常行动当中;而赤乌探子的人选,也一律都是从市井民间之中选拔。这样的‘原材料’虽然基础有限,但只要经过一段时间的打磨与训练,个顶个都是打探消息的一把好手!比起那些被练木了脑子的粗蠢军汉来说,也更加适合这份灵活性很强的‘特殊工作’!
就比如说如今赤乌的二号人物——麻子六,原本也只是一位跑单帮的货郎而已!
可这位负责巡逻的探子头领,他右手的二指之间竟然还有一层厚厚的老茧;虽然如今触感已经顺滑了不少,但显然此人是来到赤乌之后,才彻底放弃了练习射艺的习惯!
所以,这位本该‘出身于市井当中’的赤乌探子,根本就是一位军伍出身的老兵!
首先来说,此人虽然腰圆腿壮,看似是位习武之人;但沈归却清楚点的知道,凡是练成此等身形之人,绝不是经过名师指点、高人传授的‘会家子’!哪怕是那些家中请的起武师的富家子弟,练出来的身形都是‘猿臂蜂腰螳螂腿’,看上去就是那么的协调美观;而反观此人的身形,分明就是那些穷苦出身之人,‘随大流’练出来的‘笨把式’;再加上只有‘弄弦之人’才会磨出来的特殊指茧,都清楚地说明了此人的出身与来路!
既然已经确定此人是行伍出身,那么究竟是周长安对自己说了谎话?还是‘赤乌’已经逐渐开始脱离周长安的掌控之中呢?其实对于这个问题,沈归倒是更倾向于前者……他宁愿相信周长安如同颜昼一般、是个口蜜腹剑的小人;也不敢相信安平王府的大管家葛三水,会失去对于赤乌的掌控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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检验了自己心中疑虑之后,沈归在心中提起了十二万分的谨慎来!虽然他也没有与齐雁正正经经的交过手;可单从他展现出的身法来看,但凡是能够困住他的陷阱,对自己也同样有着很大程度的威胁!
沈归把剑身在夜行衣上随意一抹,随即用牙齿紧紧咬住剑柄,同时双脚用力蹬地、身体借着反馈的力道直接蹿起在半空当中;紧接着他迅速地抬起双臂,双手犹如两只铁钩一般、紧紧扣搭在院墙之上。挂在高墙之上的沈归等待了片刻,这才腰腹一用力,轻轻松松地踩上了只有黄瓜粗细的院墙……
而院中的景象,也让仿佛一只黑狗那般、四肢并排蹲在院墙之上的沈归哑然失笑!原来剩下那十二位赤乌的探子,正背靠背地拉出了一个大圈,把那具中镖身亡的‘锣鼓手’围在了当中。而在这十二人之中,有一位面朝自己这方的男子;他面色惨白、手臂与大腿都在不住地抖动,看起来应该是非常紧张……
沈归方才已经解决了二十四个探子,而如今院中也只剩下了十二人。如果以周长安当初对自己所说那般——赤乌鸦中人向来是‘七人成组’的话;那么这位正在发抖的‘新手’,显然就是一个多出来的‘管理型人才’……
读书之人的好处,在此时也展现的淋淋尽致!下一个瞬间,这位‘管理型人才’就目睹了一个异常恐怖的画面:一位身穿夜行衣,只露出双眼的高大男子从天而降;而下一个瞬间,他的身体便仿佛与黑夜中的凛冽北风融为一体——‘风’吹到哪个方向,站在那里的同僚便双手捂住自己的喉咙,痛苦不堪的栽倒在地。仅仅过了几个呼吸之后,院中除了自己与那位黑衣人之外,就再没有谁还能好端端地站在原地了。
在惊恐交加之下,此人无意识地吞下了一口口水。当他听见耳边响起了极其清晰的‘咕噜’一声之后,这才彻底回过神来!紧接着他双腿一软,一屁股便瘫倒在了身后的血泊之中……
“从现在开始,你只有回答问题的机会!如果在其中掺杂了任何一句假话,或者我单方面认为你是在说谎……那么下一刻,你就会永远失去开口说话的机会。”
沈归刻意压低了自己的声线,以一种听起来冷酷无情、又粗粝沙哑的老江湖口吻,审问起了这位‘幸存者’;而对方显然也是个识大体、懂规矩的人,即便空气中已经弥漫起了冲鼻的腥臊之气,但面临着生死抉择的他,仍然还是把小便失禁的羞耻抛诸于脑后,强自镇定下来,然后才重重地点了点头。
“很好。方才闯入你们据点之中的飞贼,如今人在何处?”
“不……不知道!方才是供奉大人最先发现了贼人的行踪,而他老人家拉响了铃铛之后,便飞身追出院外,至今未归啊!”
“哪位供奉?”
“就是府派来的供奉大人呀!至于对方的身份,恕小人真的不清楚!……别别别,好汉饶命!小人真的没有说谎啊!像我这等身份卑微之人,哪有资格……哦!对了!据小人观察,那位供奉大人应该是位得道高僧!”
沈归闻言便收起了吓唬对方的惊雷剑,眉眼一挑,便继续追问起来:
“何以见得呢?”
“因为那位供奉大人没有头发啊!”
“就不许人家是秃子吗?”
“可他的头上还有戒疤呢!”
如此说来,沈归也就心中有数了!原来那位发现了齐雁行踪的供奉大人,还真的是一位受过戒的僧人。
“那你可曾注意到,那位供奉大人的身量相貌如何、年高几许、所受几戒?”
“…好汉莫急……小人得……得仔细想想……有了!这位供奉大人身量与小人差不多高,但他的身形极为壮硕,肚大腰圆,肩宽背厚,双臂粗实;虽然他来时未着僧衣,但身上却散发出一种庙里常有的檀香味……对了,他身上还掺杂着一些酒气……至于脑袋上的戒疤嘛,小人隐约记得好像是三枚……”
第452章 60.反派角色(六)
沈归听完之后眉心一皱,随即便再次打量起了这位看似贪生怕死,实则颇有心计的‘赤乌文官’。
方才他所言虽然貌似符合情理,但同时又是一个‘自相矛盾’的说法。
如果那位赤乌的供奉,真的是一位受过戒的僧人,那么他的身上就不可能会沾染酒气;而如果对方还是位中年僧人,那就更不可能只受‘三道戒疤’而已!
沈归虽然是萨满教的现任大护法,可对于释门当中的诸多规矩,多少也还是有些了解的。其实在佛教的发源地——旃陀国,乃至各地不同的分支流派,都没有此等‘顶香受戒’的礼法清规;而这种近乎于自残的受戒行为,乃是由华禹大陆的禅宗‘原创而来’的规矩。无论是南林禅宗奉行的大乘佛教,还是南泉禅宗奉行的小乘佛教,凡是‘与佛有缘’的华禹信众,无论在家修行还是入庙清修,都会行这等‘顶香’之礼,以示一片赤诚之心。
虽然同属‘顶香受戒’、但根据戒疤数目的不同,也蕴含着不同的含义。在华禹大陆通行的禅宗规矩当中,共有着一戒、二戒、三戒、六戒、九戒、十二戒之分。
凡是带发修行的俗家佛门信众,一生中至多也只能身受两道戒疤而已;而且,还无法仿效大德高僧那般受戒于顶,只能在双手手腕、或臂腕处受戒。通常而言,佛门信徒会在年幼之时首次受戒,一般会先在自己左臂领受第一戒、名曰‘清心’;当年及弱冠之后,若仍然诚心礼佛,并且又能通过寺庙举行的‘居士经辩’的话,就有资格在右臂手腕处再添上第二戒,名曰‘乐福’。
而如果身受两戒的居士,被大德高僧看中,并且本人也愿意投身佛门的话,就有资格举行剃发出家仪式,举戒于顶,名曰‘剃度’;也只有头顶三道戒疤的僧人,才可以被称为‘沙弥’,也是佛门弟子身份的象征。
当‘三戒沙弥’的佛法修为达到一定程度之后,若能成功通过寺庙内部的‘考试’,还能到十位‘六戒僧人’的共同认可,便可以再添上三道戒疤;而这次‘顶受六戒’的仪式,便被称之为‘比丘戒’;也就是说,只有头顶六戒的佛门弟子,才正式拥有了‘僧人’的身份。
而且值得一提的是,只有拥有了僧人身份的六戒和尚,才有资格领受朝廷‘僧道司’发下的名单度牒,正式成为一名被北燕王朝官方认可的‘正经僧人’!
而六戒僧人持戒满五年之后,便可以离开自己的座师与度寺,前去天下各地的寺庙游方挂单、与各位大德高僧共同辩经学法;既然要游方天下,自然就需要朝廷开具的路引与关防为凭;如此一来,那道看似没什么用的‘名单度牒’,也就算派上了它的用场。
若想更进一步而‘加受九戒’,倒是不需要通过某种考试了;往往都是在自己学有所成之后、又被不小于十位九戒高僧共同推举,并且还能独自‘化’来一间庙宇的六戒僧人、才能顶受九戒,进而成为一庙的住持方丈,为一方信徒弘扬佛法。
当然,在某些特定的条件之下,当一位顶受九戒的大德高僧圆寂之后;若是能得到不少于十庙住持高僧的共同认可,便有资格在遗体头顶再加受三戒,共计十二道戒疤,是为‘菩萨戒’。而身受‘菩萨戒’的大德高僧,在遗体被火化之后,往往都会留下代表着佛法、功德、修为、慈悲、以及智慧的‘金刚舍利’。
可如今按照此人所言,如果那位中年‘僧人’只是顶受三戒的话,那分明就只是个‘小沙弥’的身份,哪有资格在外游方挂单呢?根本连庙门都出不去,还哪可能在燕山县附近出现呢!
于是,沈归再次晃动手中利刃,紧紧地贴在了对方的咽喉之处;同时手腕还轻轻向外一拖、便在对方的咽喉处划开了一道浅浅的伤口……
“既受沙弥戒,便是出家人。凡华禹释门信众,无论在家出家,都绝不会破戒饮酒,此事天下何人不知?看来你还是真想看看自己的脖子有多硬……”
说完之后,沈归手腕一翻,又把惊雷剑贴在了那道新鲜的伤口上……
“爷爷饶命啊!小人真的没有半句虚言呐!天地良心……小人看见的、知道的,已经全都说给爷爷听了,您即便是再逼迫小人,那说出来的也全都是瞎话了!您老要是喜欢听故事,小人一定给您讲个够!但爷爷如果要听真话,那么小人真是半个字也没有了!”
此人惊慌失措之下,也顾不得还虚架在脖子上的惊雷剑,扯开了嗓子连哭带嚎、涕泪横流地对着沈归拼命磕头;还没磕上几下,他的额头便已经被地上的沙石磨了一个血肉模糊、叫人看着好不可怜……
沈归看他这副悲惨的模样,心中其实已经信了八成:可如果这人所言不虚的话,那么那位‘和尚供奉’,可能还真的就只是一位‘三戒沙弥’!
“罢了罢了,不要再磕了!我来问你,此时此刻,在这间院落当中,究竟还有几个活口?”
那位满头鲜血的‘文职人员’一听此话,觉得自己可能还有‘缓’,立刻抬起了脑袋,语速极快的回答了起来:
“回禀爷爷,还能喘气的,就只剩下咱们‘祖孙二人’了!”
“哦?前几日押来的那些江湖人呢?”
“回爷爷的话,今儿一大早,就已经被供奉大人给料理了……”
沈归沉默了半晌之后,蹲下了身子拍了拍他的脸蛋:
“好孙子,你先睡一会吧,爷爷还有别的事要办呢!”
一句话说完,沈归立掌为刀,重重地敲在了对方的脖动脉上!这一记手刀,沈归还稍微加重了一些力道,想必他这位刚刚认下的‘干孙子’,从昏迷中清醒之后,至少在半个月以内,脖子都无法转动如常了!
当然,沈归虽然留了他一条性命,但也并没有完全信任他的‘供述’;他在离开这座小院之前,还仔细地探查了院中所有的角落。根据结果来看,他那个面带微笑昏昏睡去的‘干孙儿’,不光求生欲望极其强烈,为人也还算是‘从善如流’。
离开小院之后,身穿夜行衣的沈归,便飞速地穿行在刺骨的冬夜之中。根据年幼时便已经烂熟于心的联络暗号,沈归没费什么力道,便已经跟上了齐雁与那位‘三戒沙弥’。
单从前方传来的细琐之声分辨,看来自己的兄弟齐雁,正领着那位‘酒肉和尚’供奉,不住地在密林之中兜着圈子!
以齐雁往日里展现出的身法来看,只要他没被人堵在死角之中,这世间就再没有几人,能够追得上这位楚植的关门弟子;而那些能追上齐雁之人,哪怕是再加上一个沈归,合他们兄弟二人之力,也定然不是人家的对手。而沈归之所以敢拖延至今,也正是因为心里有这个底气在……
“小毛贼,你别带着佛爷兜圈子了!你到底偷了什么东西,你给佛爷看一眼还不行吗?要是不怎么值钱的话,佛爷就放你一马!你瞧瞧这鬼天气,数九隆冬还刮着北风,咱俩各回各家,躺在高床暖枕的睡上一觉不好吗?”
等再靠进一些,沈归便听见了一道极其粗犷的声线。想必,就是那位‘酒肉和尚’、正在花言巧语地招降齐雁;而齐雁也秉持着飞贼良好的‘职业习惯’——绝不开口。
按照北燕王朝的律法规定,凡擅入民宅、偷窃财物之人,皆按‘入室偷盗’论处;罚没偷盗之资,并处以三年牢狱;可若是在行窃过程中与本家对话,哪怕只说了一个‘字’、便一律按照‘入室行抢’论处,其罪当街斩首!所以,凡是飞贼在本家面前露了本相,又失手被擒,即便是被人打到只剩下了半口气,也绝对没有‘哼’出一声疼来的!
如今听这位‘酒肉和尚’的口吻,便知道他肯定已把好话、歹话都说了个遍;但齐返除了带着他兜圈子之外,根本就没应过半声……
“嘿我说!你到底拿了人家什么东西啊?要是不值多少银子的话,还是还给人家吧?毕竟这偷僧偷道,可是犯了江湖人的大忌啊!”
此时的沈归,早已坐在了二人必经之路的一棵大树之上,双腿不住地前后悠荡,正在挤眉弄眼地对着迎面奔来的齐雁叫嚷……
这句风凉话才一出唇,那位‘酒肉和尚’便立刻一个‘急刹车’,硬生生地站在了原地。那副极重的身子,竟硬生生把林间的土地犁出了两条沟来!此时他正满面警惕地左右张望,同时还从背后抽出了一柄戒刀,谨慎小心的防备着偷袭……
“阿弥陀佛!今夜北风呼啸,寒风凛冽,洒家的身子骨,也早就被冻了一个通透!敢问这位施主,身上的烈酒,此时可还有结余?”
一句抢白说完,身着一袭黑衣的沈归双手合十,直挺挺地一个空翻,便四平八稳的落在了那位酒肉和尚的面前;而那位蹿出了大半个身位的齐雁,腰身向上一挑,在半空中翻了一个灵巧的跟头之后,便坐在了沈归方才的位置上,神色悠然准备看戏……
好一个‘南飞雁’!在此等伸手不见五指的暗夜林间,带着一个高手兜了这么久的圈子,如今竟然脸不红心不跳、连大气都没喘上一口,真不愧是楚植的关门弟子!
第453章 61.反派角色(七)
往往是那些‘看不见又摸不着’的危险,才会给人带来最强烈的恐惧感。方才那位酒肉和尚听见一道陌生的声音传来,还以为自己是被那个身法高明的小飞贼,故意‘钓’入了提前设伏的陷阱之中,所以才会谨慎地防备起来;可如今他一见这位开口说话的‘黑衣人’,竟然明晃晃地现出了自己的神形,心中也不复方才那一片忐忑与不安了。
“哦?想不到施主也同是好酒之人?还真是酒逢知己啊!洒家腰上这枚葫芦之中,还剩下了大半壶的上品烈酒……只不过施主脸上还蒙着一块黑布,又怎么能与洒家喝个痛快呢?洒家也不是个小气人,若是施主真的想讨杯酒喝,那么就用真面目来见我!”
说完之后,这位酒肉和尚右臂轻抬、在经过腰间之时、迅速解下了悬挂在腰巾之上的酒葫芦;随即他单臂一挥,那枚鹅黄色的酒葫芦便携带着尖锐的破空之声,直奔沈归的右眼扎去……沈归心里清楚,这大和尚之所以会扔来酒葫芦,分明是想要借着这个机会,试试自己到底有几斤几两;而葫芦口上的干枝,也仿佛是一道锋锐无比的箭尖那般,只为索命而来……
这犹如炮弹一般呼啸袭来的酒葫芦,但凡换个身手普通的江湖人,定然会命丧于这柄‘暗器’之下!
这柄酒葫芦不但蕴含了强横无比的刚猛劲道,飞行的速度也异常迅猛;即便放在视力过人的齐雁眼中,都只能勉强看清一道虚影飞来……
‘砰!’
犹如飞火流星一般的酒葫芦,竟然被沈归轻轻伸出二指,举重若轻地夹在了指缝当中!与此同时,沈归的手腕也轻轻向上一提,以一种‘半卸半引’的方式,‘化解了’酒葫芦的前冲之力……
虽然看起来沈归是轻轻松松地化解此次‘突袭’,但谁难受、谁自己心里最清楚!虽然这枚酒葫芦是被他给挡下来了;但壶中那大半壶烈酒,此时却仍然在飞速打着旋!别瞧沈归看上去是那么怡然自得、但其实他根本不敢挪动分毫!因为只要这壶中漩涡没有停下,那么就随时都有炸裂开来的危险!
而形成这‘酒液漩涡’的正反两股力量,便是那大和尚的刚猛之力,与沈归的阴柔暗劲……
而那大和尚一见这位‘黑衣人’、竟然身怀此等深厚功法,心中也是暗自一惊:别看此人藏头露尾,看似是个无胆匪类一般;但仅凭他轻松截下自己酒葫芦的这一手功夫,此人身上至少也有着四十年的苦功!
想到此处,大和尚不禁神色一凛,高挑大指称赞沈归:
“好功夫!好胆色!不过洒家反而有些糊涂了!你明明也是个身手高明的英雄人物,却为何偏偏不以真面目示人呢?练出了这么俊的一身武艺,却自甘堕落、做一个藏头露尾的小人,还真叫大和尚看不起你……罢了!看刀!”
说了一声‘看刀’、这位大和尚便抡起了掌中戒刀,迈着大步地向沈归杀去!别瞧这位‘老沙弥’的言谈举止、仿佛是个粗坯糙汉;但他实际上却是个粗中有细之人,心里边也早就明白了沈归的为难之处!他相信自己的一身金刚伏魔之力,根本就不可能被人如此轻易卸去!而对方虽然看似悠然自得,但定然已经遭受了很严重的‘内伤’!
这位大和尚虽然身法不快,却胜在蹬踏之力极为强横,爆发力高,步幅也足够宽大;仅跨出了几步之后,便已经来到了沈归身前,眼看着就临近了戒刀可以发挥作用距离……
“看我‘轰天雷’!”
本是满面泰然自若的沈归,一见双方‘距离’已近,忽然发出一声爆喝,把对面的大和尚也惊的停滞了一个瞬间;紧接着,他再次微动二指,以‘搓捻’的方式,轻柔地丢出了正在不住颤抖的酒葫芦;与此同时,沈归也立刻侧过了头去、同时身形飞速向后退避……直到他靠在了齐雁的那棵大树的背后,被他送回去的酒葫芦、才堪堪飞到大和尚的面前……
‘砰!’
这一声巨响,竟然比当初那柄火铳——‘墨雷’,也不逊色半分!而也是这道巨大的响声,直震的正坐在树上‘看热闹’的齐雁也是身形一晃,险些从树上一头栽下来……
不过,酒葫芦毕竟不是墨雷、而两股力量的相冲、也不是硫磺与硝石!在它发出了一声巨响之后,除了空气中升腾起了一道沁人心脾的酒香之外,就只剩下了满地的葫芦碎片……
直到那位酒肉和尚,放下了护住自己面门的双臂,沈归才看清楚了这柄‘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的酒葫芦,到底蕴含着怎样强横的威力。
对方身上那件宽大的僧袍,此时已经被碎片割开了好几道口子;而那些已经微微变了颜色的旧棉絮,如今也自然暴露在外;再看对方护住面门的两条小臂,如今也被碎片割开了许多深浅不一的伤口,把那些原本就暗黄陈旧的棉絮、都给浸成了鲜血的颜色。
随着他双臂逐渐垂落,沈归也在他额头正中央的位置,发现了一道巨大的伤口;这道伤口真可谓是‘’血流如注’,而伤口边缘的皮肉,此时也正向外翻开;远远看去,就仿佛是这位大和尚的额头处,凭空生出了一只血红的眼睛那般、还真是既血腥、又恐怖。
凡是江湖中人比武动手,最怕的就是自己不识对方的招法路数!也是多亏了‘武学活字典’伍乘风、往日里的悉心教导;如今沈归才能单凭对方的出手方式,便摸清了对方的武功路数。
这位连破禁酒与杀生两大戒律的中年和尚,应该是出身于南泉禅宗的佛门弟子;别看此人操一口纯熟自然的北地口音,但他所习学的武艺与功法,却都是实打实的释门武学。
对于南林禅宗的佛门子弟来说,最注重的便是佛法经意上的修为;而他们所求的‘正果’,也是度化众生、积累功德,换回来世的解脱。所以如果这位大和尚,是南林禅宗一脉笛子的话,那么他所习学的武艺,应该都是以强身健体、磨练心性,济世救人为目标的初级武学;而且在他出手之时、大多也都会为敌方留有余地,更不会如同这位酒肉和尚一般、出手即是杀招!
而南泉禅宗弟子,讲究的则是自身本相的内外修为,对于济世救人、普通众生方面,也并没有很严格的硬性要求。而且,可能是他们两家在理解佛法的角度方面出现了什么分歧:南林禅宗的僧人清规极多,从日常饮食到行动坐卧,无一不在‘行为规范’当中;而南泉禅宗的戒律倒是略显宽泛,不但可以食用荤腥之物;在除魔卫道的时候是否杀生,也是可以自己去权衡利弊的!
当然,虽然南泉禅宗的弟子常年苦修武艺、所以并不忌讳食用荤腥之物;但唯独对于酒戒这一条,他们也是没有开禁的。其中的道理也非常简单,皆因为南泉禅宗的弟子都是气血两旺、身怀绝技之人;如果一旦给他们开了酒禁,还不知道会为佛门清静之地、惹来多少麻烦事呢!
而沈归面前的这位大和尚,显然就是身怀南泉禅宗的外门武学——金刚伏魔力;而且在修炼这门高深武学之前,还需要把一套入门功法——达摩金身,修炼到至精至纯的地步。顾名思义,这种金刚伏魔力的‘前置功法’,就如同沈归听过的‘金钟罩铁布衫’一样;一旦开始修习,便能显著提高修炼之人的身体强韧程度。据说如果把‘达摩金身’练至大成境界的话,那么此人周身上下的皮肤,便会犹如镀上一层金箔那般闪亮;从此之后,也就成了一名刀枪不入,水火不侵的‘金身罗汉’!
不过千万不要误会,这种佛门功法,并不是江湖人常用的那种‘胸口碎大石’、‘金枪锁喉’等小把戏;而是可以用在实战之中的正统释门武学。
可就是这样一位练就了金刚伏魔力的‘高僧’,如今竟然被一个‘爆炸’的酒葫芦,破开了自己的‘达摩金身’!这个诡异的场面,不单是‘始作俑者’沈归有些愣神;就连鲜血已经流入了眼中的大和尚,脸上都露出了不可思议的神色!
“你这……这是什么邪门功法?”
酒肉和尚摸了摸自己额头被开出来的那只‘眼睛’、随后便语带迟疑地向沈归‘讨教’起来……
“都跟你说过了!是‘轰天雷’!”
话音还未落,沈归身形便已经化作了一串虚影、与密林之中的夜色融为了一体!即便二人还没有交手,沈归心中也十分清楚:这位大和尚腰腿粗实、身法粗陋;即便身怀九牛二虎之力,可打不到人的话,就算蕴含着再大的力气,也没有它的用武之处!
秉持‘以己之长攻子之短’的战斗理念,沈归连想都没想,便迈开了两条长腿,意欲凭着速度之利,与大和尚展开一场游斗!
只有傻子才会硬抗这位犹如蛮牛一般壮硕的大和尚呢!
不过,正所谓一力降十会、以巧破千钧,速度与力量之争,从来都没有一个定数!那么到底是沈归的身法强、还是酒肉和尚的‘罗汉金身’硬呢?
很简单,比过就知道了!
第454章 62.反派角色(八)
沈归已经不是第一次与此等级数的顶尖高手过招了;他此时也收起了心中的那一份戏谑,打起了十二万分的谨慎,一改往日里以快打快、以伤换名的‘野狗式’打法;沉住了性子、小心翼翼地寻找着绝佳的出手时机,务求一击必杀的机会。
不过,这还是他第一次与身怀硬气功的‘铁皮人’交手、而自己手中这柄威名赫赫的惊雷短剑、到底能不能割开这位‘金身罗汉’的皮肤呢?关于这一点,其实他心里也没多大的把握!不过,如果一旦自己的先手落空,自然也就拉近了双方的距离。而随之而来的反戈一击,自己的这副身子骨能不能扛得住还在两说,光是那份可以预见疼痛感,就已经让沈归变的慎之又慎了!
趁着天色正暗、趁着月黑风高,已经与暗夜融为一体的沈归,忽然发现了一个意外惊喜!原来那位酒肉和尚发觉自己跟不上对方的速度之后,竟然仿佛是‘放弃挣扎’一般,不仅停在了一片开阔地带,还微微合上了自己的双眼!
这对于正在伺机而动的沈归而言,简直是绝佳的进攻机会!
‘铛!’
随着一道金属声音在林间响起,惊雷短剑的剑尖准确地击中了对方的咽喉!但剑身上传来的坚实触感,也让沈归的心中翻涌出了一片惊涛骇浪:剑尖明明击中了对方的咽喉要处,却为何却无法刺破半分皮肉呢?而且,咽喉是人体最柔软的部分,为何会在自己的一击之下,发出犹如‘铁盆落地’一般的金属声呢!莫非那大和尚的修为竟然真的神奇如斯?真可以把柔软纤弱的皮肤,练到如钢似铁的惊人程度?
当然,虽然第一次出手徒劳无功,但沈归也并不贪功恋战;一击而不得之下,他刚想抽身飞退,从右手的惊雷剑上便传来了一道惊人的‘裹挟之力’!直把个正欲退身的沈归身形‘吸’的一滞……就是这毫不起眼的瞬间停滞,落在高手的对局之中,往往会决定一场胜负的走向!
那位闭着眼睛的‘金身罗汉’,右臂裹挟着惊人的气劲、向身形陷入停滞的沈归扫去!凭着那条形如猿猴一般的超长臂膀,竟然完全封死了沈归闪转腾挪的空间!还多亏了这大和尚的出招速度并不算快,如若不然的话,如今的沈归早就化身为一道‘流星’,不知要飞到哪里去了……
尽管如此,只剩下了小半步空间的沈归,此时正面临着一个进退两难的抉择。
到底是前进半步,用自己的左臂‘撞靠’在对方的右臂肩头?还是退后半步、用自己的右掌、拍打在对方袭来的拳锋之上呢?
虽然这两个应对之法,都可以卸去对方的力道,但本身所要承受的余劲,却大不相同:如果沈归选择前进的话,那么就犹如杠杆原理一样,对方的发力点被截断,拳锋又被沈归让到了身后,自然就不会遭受多么强横的余劲了;即便对方身怀金刚伏魔力,但想必那点余力,自己还是可以承受的!不过如以一来,自己虽然化解了这迎门一击,但同时也就彻底钻入了对方的身体内侧……那么对方接下来的继续追击,自己已经失去了抽身离去的最好时机……
江湖上类似于‘半步崩拳’的寸劲短打,也并非是什么不传之秘!想必以这位大和尚如此粗壮的臂膀、用出来的寸劲更是事半功倍!
可是沈归如果一旦选择后撤的话,那么自然也就离对方的有效攻击范围更远一些,还有很大可能抓住这个好机会,彻底脱离被人近身缠斗的尴尬境地。而原本一击得手便撤步抽身,也是沈归提前想好的应对方式;但是自从他听到对方身体传来的金属声音之后,心中便瞬间生出了另外一个疑虑:
这一记灌注了‘金刚伏魔力’的重拳,我真的能够拦下来吗?如果成功的话,那么挥手一巴掌拍散对方的拳劲之后,对方再想困住自己,可也就没那么容易了;可如果一旦失败、那么自己就只能硬生生抗下这刚猛霸道的一记重拳!真到了那个时候,骨断筋折就成了最好的结果……
说时迟那时快,对方那青筋暴起的右臂已经来到了沈归身前;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沈归也来不及继续权衡利弊,只能凭着身体的条件反射,抬起自己的右手自上而下、运足了八成力道,极其精准地拍在了对方那‘握指成拳’的右手背上……
果不其然,沈归还算是有自知之明!他这一巴掌抽下去,固然是拍散了大和尚的些许力道;但人家这一身的金刚伏魔之力,毕竟是南泉禅宗的不传之秘,又岂能被沈归的‘经验主义’随手化解呢?
不过也是事有凑巧,虽然沈归这一巴掌没有完全卸去对方的劲道,但力量毕竟也是相互作用的!沈归只觉得有一股巨大的力量、通过自己的右臂,疯狂地涌入了自己体内……
毫无准备之下的沈归,被这股劲道一冲之下,身体不由自主地便开始歪斜……
所以,这余劲未消的一记重拳,刚好擦着沈归斜过来的胸口处,最终落在了空气之中……
即便是这样,沈归的前胸仍然被他的拳锋‘犁’出了一道巨大的擦伤!从单外观上看,那伤口的形状就仿佛是被一柄炒菜用的铁铲,硬生生横着铲过了胸口一般恐怖!沈归的皮肉碎屑与夜行衣的碎布,此时也都在伤口中纠缠在了一起!
好在对方这一拳被沈归的巴掌拍歪了方向;好在沈归对于反冲之力没有提前准备,这才免去了被对方一拳击碎胸骨的悲惨下场!
前胸一片血肉模糊的沈归,也顾不上低头观察伤口的情况;紧咬牙关强忍着前胸火辣辣的剧痛,身体飞速后撤,再次投入了夜色的掩护之中……
“阿弥陀佛,施主好快的身法,好准的眼力!如果再练上个二三十载,兴许还真能与贫僧正面相抗!啊哈哈哈哈哈……洒家已经有很多年,都未曾与施主这等少年英雄交手了!看来江湖上的新一代晚辈,也不全是酒囊饭袋之辈啊!”
是的,别瞧这大和尚外形粗放,但仅通过拳锋略过沈归胸口之时,所反馈回来的触感,竟然就已经判断出了沈归这位黑衣蒙面人的真实年龄!是谁说修炼锻体法门之人,容易把纤毫处的感知能力,练到麻木不仁的?只有拜错了师父、或练茬了路数的愚笨之人,才会落得那般下场!
“哦?怎么才刚夸你两句,你就躲起来了?莫非只被洒家的拳头刮了那么一小下,就吓破了苦胆不成?也罢,反正贫僧的猎物,也根本就不是你!”
说到这里,满心志得意满的大和尚便放弃了继续追逐沈归的打算!是的,他其实与沈归化作的这位‘黑衣人’并无仇怨;他之所以会来到这个地方,本就是为了追赶潜入赤乌据点‘意欲行窃’的飞贼齐雁;如今见沈归这个半路杀出来的程咬金‘知难而退’,自然也就把注意力放回了正主的身上……
可齐雁是何许人也?从小就透着那么一股子‘蔫坏’,自打他看见沈归身子一个踉跄之后,整个人便随着‘嗖’地一声、消失的无影无踪了。如今等这大和尚缓过神来之后,再想抬头找他,树上哪还有半个人影啊?
“……这两个小毛贼,逃跑的本事还真不赖啊!”
大和尚一边低头打量着自己的粗腰短腿,一边摇着脑袋心有不甘地念叨起来。没法子,像他这种猿猴一般的身材,天生就不是善于平地奔跑的那块料;而他的授业老恩师,也正是因为他体型的特点,最终才选择了让他修习强筋锻体的佛门武学。
坦白的说,沈归之所以会败了头阵,并非是这位大和尚的招法精纯,而是沈归在不住不觉之间,着了对方的‘道’而已。以这位大和尚的招法与武艺来说,先出手打人的招法,那真是半招都没有!若是想要赢他的话,其实也不难!挤兑他他抢先出招就可以了!
因为这位大和尚,自小就经常触犯佛门的清规戒律,那真是‘三天不挨揍、两天早早的’!俗话说‘久病成良医’,这和尚挨打挨得多了,也就独创了一套挨揍的‘本领诀窍’。当然了,他这套招数唯一的用途,就是可以在不被掌刑之人发现的前提之下,挨上一顿又一顿的毒打,身上还留不下半点皮肉伤!
就这种‘屁用没有’的小花招,最终还是被一位‘慧眼识英雄’的高僧看中!从那时开始,这位南拳禅宗的高僧,便把年幼的酒肉和尚收为入室弟子,先教他如何挨揍、再教他如何反击;至于说主动打人的武艺,他的恩师也不是没有,只是被这酒肉和尚的个人天赋所限,根本就教不会!
所以,只要没人先出手打他,那么这大和尚的一身能耐,就如同没练过一样!但今日沈归抢先出手,便自然而然地落了个下风……
大和尚又抬头看了看空荡荡的树枝,苦笑一声之后,便想要转身离开;可就在他扭回头去的同时,身后却突然传来一声几不可闻的破空之声……
这位酒肉和尚的面色一喜,立刻再起运起了浑身的劲道,准备把再次偷袭自己的沈归、反手砸成一滩肉酱……
第455章 63.反派角色(九)
虽然武学一道本就是各有所长、百花齐放的模样;但究其基本原理,天下武学在很多方面,都是彼此相通、并且还能互相印证的!正所谓一通而百通,一个武林名宿习学一门新的功法,定然是要比那些白身之人,更加容易上手。
就比如说飞贼齐雁吧。由于‘工作性质’的特殊原因,所以他在轻功与身法的造诣上,其实还要比沈归高明一些!但他既然已经练就了轻身健步的法门,也就永生永世无缘那些坚实沉稳的下盘功夫了!任谁也不会想到,一个走路都随风飘摆之人,还能成为一名‘摜跤行家’不是?
正是这个原因所致,当一个人的功夫练到了一定程度之上,就面临着‘鱼与熊掌’之间,应该如何取舍的问题。这就好像是‘选择专业’一般,总要给自己未来的武学道路之上,选定一个专精方向才是。
当然了,好像是天灵脉者这种‘夺天地之造化’的方外之人,并不在此列之内。因为对于他们而言,只有‘想与不想’、绝没有‘行与不行’之说。
而今日伤了沈归的这位大和尚,练就了一身的铜皮铁骨,就连惊雷短剑这样的上古神兵,都无法刺破其皮肉,犹如一枚蒸不烂、煮不熟、捶不扁、炒不爆的铜豌豆一般让人无处下手!而且最厉害的就是这枚‘铜豌豆’,还独有一套‘铁刺猬’模式!甭管对方身怀何等高明的招法武艺,又采取了怎样刁钻的角度暗中偷袭,对于大和尚来说,全都是‘一扛一反,一架一迎’的事而已。
不过,沈归毕竟也得过老叫花子伍乘风、以及天灵脉者刘半仙的真传,对于如何迎战这位铜皮铁骨的‘金身罗汉’,也并不是毫无头绪的!
凡是如这位大和尚一般、练就了浑身横练功夫之人,就必然是‘刀枪不入’的一副铁皮囊!刀砍上去一道白印,枪扎上去一个白点,看似仿佛根本没有软肋一般……不过凡是这种锻体强筋的功夫法门,无论分属何门何派,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即便已经练到了已臻化境的程度,也必然有一个特定部位,是与常人的身体无异。这个柔软的特定部位,就是对方功夫的罩门所在,也被人称之为‘死穴’!
其实这种横练功夫的原理也并不复杂,无非就是把自体的内息运在皮肤之下,以求达到‘以气御己’的效果而已。但万事万物、皆有其来处,虽然横练功夫的运气要穴,是可以自由选择的,但却万万不能没有!
一般而言,很多人习惯把气门选定在丹田上方三寸的神阙穴(肚脐)、或者是两股之间的谷道穴上;因为人体在调动内息之时,第一步要做的便是气沉丹田、提肛冲顶!所以这两处人体要穴,对于自身气息的感知力与操控性也是最为敏感的。而江湖上修习横练功夫之人,也常常会把自己的罩门,放在这两处要穴之上。
原因也非常简单:入门容易,进步神速!
但如果是经过名师指点、高人传授的名门子弟,就一定不会把本身的罩门,安放在如此显眼的要穴之上!一般来说,若是天资悟性出色的弟子,往往会把自己的罩门安放在胸口处的巨阙穴上。如此一来,虽然进展速度比起前者要慢上一些,但却可以借着调动气息来强健自己的心脉,就等于是附送了‘疏通气血、延年益寿’的效果!
但如果换做是位天资平凡愚陋、但胜在品行纯良、忠厚憨实之人,为师者便会嘱咐他们把自己的罩门,安放在脚心、腋下等冷门要穴之上。把气门安放在这样的位置,修习进展虽然极其缓慢,但却胜在隐蔽性极强!只要此子能凭着过人的韧劲、忍下最开始的几十年光阴;那么往后的日子里,前方必然是一片坦途!而且他在武道方面的最终成就,也绝不会在天资过人的弟子之下!
当然,这种横练的功夫,还另有一种‘赌徒式’的修习方式,源自于玄岳道宫的开山祖师,玄虚道君的功法原理。据说当年玄虚道君在昆仑墟‘白日飞升’,用的就是这种法门。
玄虚道君认为,人体内共有上、中、下三处丹田,分别掌管着人的精、气、神三处‘荣华’;在三华之外,还另有一处要穴,名曰‘玄牝之门’,也就是人们口中常常提起的‘玄关’!
而道家子弟修行的最终目标——白日飞升、还有两个必备的前提条件:三花聚顶、五气朝元。
三花聚顶,也就是精、气、神三华(花)修至大成之后,共同汇聚于玄关一窍;而五气朝元,乃是隐藏在心、肝、脾、肺、肾五脏之中的五行之气修至大成,也连同三华一起汇聚于玄关。
不过无论是三花聚顶、还是五气朝元,都是极其凶险之事!在玄门之中,凡是冲击这两道关隘的行为,也被称为‘闭死关’!
不过如果一旦达成这两个先提条件的话,也就有了脱去肉体凡胎,白日飞升,化身为‘无极金仙’的基本要素!
不过,除去玄虚道君本人以外,还没有任何一起‘白日飞升’的案例,可以供后来之人做为参考;而且如果根据白文衍这位‘当事之人’,对沈归所说的话来看的话,又是另外一番模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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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当时的玄虚道君、下中两处丹田都被白文衍刺破;他在无可奈何之下,也只能先行‘转移阵地’,舍弃两处受损的丹田,把全身的修为都汇聚在上丹田,也就是眉心之处!也只有采取这个应急之法,他才能与白文衍继续决死一战!
可能也正是这种‘鱼死网破’的行为,才让他在无意识的情况下,突破了‘三花聚顶、五气朝元’的凡人境界……
而且,尽管世人都说玄虚道君已经白日飞升、位列仙班了;但白文衍这位目击证人,却既没有反驳,也没有承认。所以那位玄门老祖宗,到底是已经成为了无极金仙、还是已经与昆仑墟山下的泥土融为了一体呢?恐怕除了白文衍和他本人之外,根本就没人说的清楚!
至于那种‘赌博式’的锻体方式,便是把功法的罩门,安放在自己头颅的某处要穴当中!想必若果真如此的话,几乎可以预见到此子的功法定然进展神速,更有机会超脱凡人的桎梏、跻身为天灵脉者;甚至还有很大的机会,可以仿效当年的玄虚道君一般位列仙班!
所以在玄虚道君飞升之后,也曾有许多习武之人,做了一场这样的美梦。但可惜的是,运气好一些的,就变成了口眼歪斜的痴呆愚儿;运气差一些的,连功夫都不用练了,当场就‘羽化飞升、位列仙班’了!
看来,除去‘水’以外,无论把什么东西放在自己的脑子里,都是件万分凶险、十死无生之事!
而今日的沈归,若是想要制住这位一身横练的大和尚,唯一的机会,就是找到并准确击中对方的罩门之处!如果再算上人家那一套‘防守反击’的后手功夫,根本就是狗咬刺猬,无处下嘴啊!
不过沈归方才已经用自己胸前的那一道擦伤,换来了对方咽喉之处的‘安全’。也就是说,现在交战双方,已经不约而同地陷入了一场‘盲猜’的游戏当中。
如果是沈归提前找到并且击中了大和尚的罩门,那么对方不仅会当场落败,就连这几十年苦修换来的‘罗汉金身’,都定然会在沈归那一击之下,彻底消散开来!
可是如果一旦沈归久觅而不得,或者干脆哪次出手之时、被大和尚寻到了反击的机会,那么可以预见到的是,沈归只要实打实的挨了对方一拳,那么定然也要落得个‘非死即残’的下场。
所以,方才沈归逃开之后,便与正在林间游曳的齐雁碰了个头。好在双方的默契程度,自幼便已经配合的滚瓜烂熟;所以双方也只是交换了一下意见,便再次分散开来……
而那位出手偷袭大和尚之人,也并非是他心中认定的手下败将‘沈归’!齐雁方才拿了沈归系在腰间的镖囊,站在了一棵高大的秃树之上,率先打出了当头一炮!
大和尚听闻脑后恶风不善,立即运起了浑身的劲道、转身抡起自己硕大的拳头,直接砸飞了呼啸而至的一枚飞镖!与此同时,大和尚背后的大椎与风门两道要穴,也被沈归递出的惊雷短剑狠狠刺中……
‘铛、铛!’
随着两道声响出现,毫发未伤的大和尚立即腰杆一较,竟然异常敏捷地转了过来,同时还抡起了双臂,打算回头就给那位偷袭自己的小贼,来上一招‘双风贯耳’!
以这大和尚双膀的膂力来看,只要他这双大手、把沈归拍了一个正着!那么拍碎他的一颗头颅,只怕比起拍碎一枚脆沙瓤的薄皮大西瓜,也难不到哪去!
‘啪!’
一声清脆的‘拍手声’响起,也同时宣告了大和尚这一招落在了空处!
毕竟早已经见过了‘鬼’、难道还不怕黑吗?沈归根本就不认为自己可以一击得手,早在感受到剑尖传来了坚硬的触感之后,他便已经飞身后撤了!
只是沈归还是小看了这位大和尚身手!即便他在奔跑的速度上非常普通,但凭着坚实稳定的下盘功夫、还有强横无比的腰腹之力,这位大和尚却依然保持了极其出色的灵敏性!
通俗一些的说法,就是这位大和尚的攻击频率极高!如若不然的话,也就谈不到如何‘防守反击’了!
如果‘横练’只是一门‘扛揍’的功夫,又有谁会去学它呢?
第456章 64.反派角色(十)
沈归自幼便在江湖中长大,当然也见过旁人比武过招了!无论是当街叫卖大力丸的江湖人,还是正经八百的武林人士,打起来全都是乒乒乓乓、拳拳到肉的热血场面,让人看起来就觉得血脉偾张、令人忍不住要大声叫好!
可当他亲自与江湖人比武争斗、乃至是身披铠甲上阵杀敌之后,便已经清楚的知道,这种‘好看热闹’的打斗场面、根本就是不是真正搏命的打法!
战场如棋局、一步一换手。
如果双方实力相差悬殊的话,那么至多只需要交手两三合,便已经足够决出的最终的胜利者了,这既是战场法则,也是自然法则,冷漠到近乎于残酷;即便是双方实力非常接近的话,彼此虽然会相持一段时间,但至少在场面上来看,应该也是不太好看的!
凡是这种势均力敌的战斗,双方都会反复试探对方的招法与破绽,绝不会轻易出招;可能直到一人落败身死之时,双方也才仅仅交手一次而已!高手对局,胜负往往就在一念之间!
犹如棋局一样,一子错,则满盘皆输!
而今日沈归与大和尚的打斗场面,不但场面非常难看、又以二第一,不符合江湖道义!如果此事传讲出去,沈归肯定会落下一身骂名。什么以多欺少,什么背后偷袭、什么藏头露尾、什么仗兵刃之利……
不过,事情的真相,也只有最后的赢家才有资格阐述!
就在沈归再次隐入林间的同时,大和尚那光秃秃的后脑,便又中一镖!齐雁虽然不是十四,也没有他那一手精准到纤毫的暗器手法;但他的目标毕竟是一颗在黑夜之中反射着油亮光芒的秃脑袋,只要不是故意为之,想射歪也没那么容易!
大和尚已经把身体练到如钢似铁的程度,所以后脑要害,自然也是硬如铁石的!而他感觉到后脑中镖、立即回过头来之时,另外一镖已经后发而至,直奔自己的右眼而来!
本属沈归的这两支飞镖通体漆黑,在这月黑风高的环境掩护之下,根本就没逸散出半分寒光!等到大和尚看清了那道‘破空之声’的‘真面目’时,已经再也避无可避了……
好一招‘追星赶月’!别瞧齐雁只是个飞贼出身,但就这一手暗器功夫,绝不只是‘玩票’的程度而已!甚至隐约中,还附带了一些巴蜀‘鬼手门’的手法痕迹!
‘砰!’
这避无可避的一镖,精准无比的命中了目标!虽然这次没有发出金铁之声,可单凭这一声‘闷响’,沈归和齐雁就知道仍然还是徒劳无功!
原来这位大和尚在那千钧一发之际,既没有躲也没有闪,只是迅速地合上了眼皮而已。可就是那么一层薄能透光的皮肉,竟然可以把那枚呼啸而至的黑铁镖,轻轻松松地挡了下来……
战至此时,沈归与齐雁在互相配合之下,已经先后排除了咽喉、大椎、风门、后脑、眼睛几处常见罩门位置。虽然这几次出手均无功而返,但好在还有着齐雁在背后牵制,沈归也并没有遭受到对方的反击之力!
而且通过这几次‘试探’,沈归还发现了一个极为重要的信息:这位大和尚的功法罩门,必定是藏在后身某处!理由也很简单,因为每次他背后遇袭之时,都会下意识地旋转身体!既然他明知道自己的身体如钢似铁,那么又为何会做出这种毫无意义的举动呢?
念及此处,沈归便朝着齐雁的方向吹出了几声高低起伏的鸟鸣、随即又换成了一种全新的战法!
他竟然从深林与夜色的掩盖之中走出、大大方方显露出了自己的身形!
大和尚身上几处要穴被对方连番偷袭,心中自然也已经明了;别看这两位‘小贼’都年纪尚轻;可他们与自己交手时、彼此之间进退有法,配合默契,显然是已经练熟了的套路!而且这两位身手高明的晚生后辈,显然就不是那些靠着‘偷窃’混饭吃的市井小贼!而是有着正经传授的‘小绺门人’!
“你等二人也是有师承门派……”
这大和尚才刚刚开口说话,没想到脑后又传来一阵恶风!这一道‘封口镖’算是把大和尚的怒火给勾了出来,他反手一挥、准确击飞了那枚毫无威胁暗器之后,同时运起了提前运足的劲道,一个极其迅猛的转身、同时暗中探出右掌、贴在了前来偷袭的沈归腰腹之上!
怒气上涌,的确可以让人爆发出强横的力道,但也会让人失去冷静的头脑,无法思量周全!而这位大和尚一身的高明武艺,都练在了后手反击之上!尽管他刚才挥手打飞了一枚飞镖;但对于身后的沈归而言,却是实打实的用出了一击先手的‘截气掌’!
其实这招截气掌法,如果用来主动进攻的话,威力十分普通,远谈不上精妙二字;所以这位大和尚通常用它来反手迎敌,却往往能发挥在人意料之外的强横威力。
因为这一招掌法的全部意图,就在打散并‘引爆’对方在刚刚出手之时、凝聚在丹田之中、此时还未来得及全部散去的内息。丹田受此重创之后,即便能生生扛下大和尚的金刚伏魔掌力,也免不得要气血翻腾、短时间内无法随意挪动身形!
不得不说,这位大和尚的授业禅师,必然是一位聪明绝顶的武学大家!他极为清楚自己这位弟子的长短优劣之处;所以传授给他的招法,也都是以限制敌人获取游斗的空间为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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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这一掌击在了沈归的丹田之处,那么沈归即便没有吐血身亡,也断然无法再凭着速度的优势、进退自如了!而大和尚的这手‘截气掌’、也并不是一记孤招。一掌击中对方丹田之后,手腕便高高弓起向上发力,直待手掌超过对方的头顶之后,再一掌拍在对手的顶心之上!
只要没有一身横练的功夫,就是必死无疑的下场!
不过,以大和尚先手进攻的出招速度来看,即便沈归只剩下半条腿,也是绝对不会被他击中的!看着对方那‘慢悠悠’的截气掌,沈归只是一个灵巧的侧身进步,便彻底让开了对方的进攻路线;与此同时,惊雷剑在手掌中精巧地旋转了半圈、沈归反手握剑,极其迅猛地连捅三剑、分别落在了大和尚的右腿外侧、右臂腋下、以及右耳的听宫穴!
尽管沈归这一手快剑已经足够奇诡迅猛,但很可惜,他仍然还是没能找到大和尚的罩门所在…
不过也正是因为这三记快剑,把浑身劲道用老的沈归、也自然处在了下风!大和尚凭借着犹如蟒蛇一般的超长左臂,张开仿佛巨大的铁钳一般的右掌、紧紧地扣住了沈归那执剑的左腕!
这一手锁拿不但极其精准,而且大和尚的拇指还顺带着扣上了沈归的脉门;凭借着他身上蕴含的金刚伏魔之力,不但把沈归的腕骨捏的咯咯作响,连带着他整个右侧的身体,都麻木的无法动弹分毫了!
“就是现在了!”
“看拳吧小贼!”
就在这个瞬间,沈归与大和尚二人同时高叫出声!沈归心中虽然明白、却把志得意满的大和尚给喊愣了!
这个蒙面小贼说的‘就是现在’,到底是个什么意思?莫非他们是还有什么机关埋伏不成?还是我已经中了什么阴谋诡计?可是他现在已经被我扣住了手腕,半边身子根本提不起丝毫的劲道!他即便当场变成一只‘鸽子’,想飞的话,也总得有两只‘翅膀’呀!
正在大和尚神色狐疑地打量起沈归的同时,耳后忽然又传来了一声熟悉的‘破空之声’……不用问,这一定还是那个小贼扔出来的飞镖!
烦死了!
大和尚拇指微微用力,直把沈归按得短时间内无法再次行动自如;随即他便再次转身挥拳,打算如刚才一般击飞暗器,同时还兴奋地大喝了一声:
“想救你兄弟的话,就亲自下来跟洒家打上一场!”
‘呼啦……’
大和尚再一次准确地击中目标,可非但没有金铁之声传来,反而还激起了漫天的白色粉末!这大和尚才仅仅挥了俩下手,便被眼中突然传来的剧烈灼烧之感,打乱了脑中全部思维……
“啊……!”
发出一声怪叫之后,满面白色粉尘的大和尚,便犹如被剥去外皮的野猪一般,‘漫山遍野’地打起了滚来!
原来,这第三支镖的末尾,还拴上了一枚拳头大小的精巧陶罐!而放在陶罐之中的白色粉末,也并不是什么配方复杂的神秘毒药……
那只是一小罐普通的生石灰而已。
不过,如何把它拴在镖尾、如何让它能精准的命中目标、又如何让大和尚养成‘打棒球’的习惯性动作,却着实让兄弟二人费了一番脑筋!至少,齐雁已经挑选了不下二十棵大树,最终才找到了一个最合适的站位!
当然了,沈归方才这次‘失手被擒’、还是在二人意料之外的;大和尚的反手擒拿实在是太快了,沈归根本没来得及抽开身子,便被人家攥住了手腕……
这不是嘛,被一股巨大挤压劲道,重重捏上了脉门与‘麻筋’的沈归,直到现在,仍然躺在泥土地里‘过电’呢!
第457章 65.大和尚念衡
终于‘完成任务’的齐雁,此时正神色紧张地站在原地,并没有贸然离开大树的‘保护’。他当然看见了下面那位‘面若敷粉’、正捂着眼睛满地打滚的大和尚;他也知道机不可失时、不再来的道理,沈归与自己所图的,不正是如今这一刻的‘天赐良机’吗?
但是,齐雁对于自己的身手,也有着充分的自量自知。
生石灰蒙眼这种下三滥的手段,虽然放在街头打架的时候,的确是威力无穷;但这位一身横练武艺、身体如钢似铁的大和尚,却绝不能与那些街头混混同日而语。沈归早已提前与他说明、凡是‘大和尚’这种以‘防守反击’见长之人,想要做到‘以耳代目’,也不是件多困难的事!更何况眼下对方的功法罩门还未曾找到,即便他短时间内、还无法从慌乱之中恢复神智;但齐雁在一时之间、也想不到该从哪‘下手’才好!
“别光站树上看呐!快点过来搀我一把!都是自家兄弟,你还怕我碰瓷不成?……”
好在沈归只是被他捏麻了半边身子,并没有被封上嘴巴!从树上翻身落地的齐雁,稍微给他舒缓了几下筋骨之后,就已经没有那么难受了。虽然在短时间内仍然无法恢复如初,但起码也可以站起身子直立行走了。
沈归迈着‘一瘸一拐’的步子,慢慢走到了大和尚身边,直等对方停下了毫无用处的‘甩臂运动’,这才语气平和地开口说道:
“别白费力气了,你只是暂时看不见而已!我如今还有几句话要问你,如果你的回答足够诚实,我立刻就给你解除眼疾!”
“呸!你们这两个无耻的狗杂碎,亏贫僧还错以为你们都是难得一见的少年英雄,真是瞎了我这一对……眼!小小的年纪,做起事来竟然如此的下作,莫非你们没有师长……”
沈归一边听着他的叫骂之声,一边随意朝躺在地上的他踢出了一块碎石。毫无意外的,这位大和尚在‘百忙之中’大手一挥,只把那一块拳头大小的石块、轰了一个粉粉碎!
“哟!你这和尚脾气还挺火爆的……”
沈归再次朝他扔出了一块石头,随即一矮自己的身形,近乎于贴着地皮一般、迅速‘滑’到了大和尚的身体左侧;趁着他‘防御暗器’的空当,抬起双手架住大和尚盲目轰来的手臂,同时用双腿的膝盖、牢牢地压在了对方的左腿膝窝处……
看来,这位大和尚的确是第一次被人迷住双眼;而这种‘听声辩位’的战法,也的确还需要一段熟悉的过程……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你这小贼方才既受贫僧二指挤压脉门之力,又怎会如此迅捷地回复如初呢?”
大和尚感受着自己腿上传来的钳制力,再也顾不得双眼传来的灼烧痛楚,朝着压在自己背后的沈归高声问道……
“这事可就说来话长了…不过等你哪日制住小爷的时候,再给你答疑解惑吧!”
说完之后,沈归抬手接住了齐雁丢来的惊雷短剑,随即朝着大和尚的后脑勺用力地敲了一下,发出了‘乒’的一声脆响:
“形势比人强,你还是老老实实的认栽吧!现在我来问你,王雨田的案子,跟你到底有什么关系?”
大和尚被压住的身子微微一动,随即仿佛要掩盖自己的心虚紧张一般、非常突兀地放肆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无耻小贼,莫非你以为用那等下三滥的手段,迷了大和尚的双眼,自己就赢定了不成?别说大和尚我,根本就听不懂你说了些什么屁话!就算是知道,也绝不会告诉你们这两个狗杂碎!你们可别忘了,佛爷可是‘罗汉金身’!就算我躺在这里、一动不动地让你们随意处置,你们又能奈我如之何呢?别怪洒家没提醒你们,若是想动粗用刑的话,你们可能还缺了一副好刑具!”
这位大和尚所说一点都不假!单凭他这一副如钢似铁的硬骨头,根本就不怕被人刑讯逼供!只要他不想开口招供,就算是天王老子来了,也撬不开他这一副铁嘴钢牙!
不过,面对如此软硬不吃的难缠角色,牢牢压在他身上的沈归却半点都不着急:
“哦……有道理!您如今已经修成了罗汉金身、又身怀金刚伏魔之力;虽然如今目不能视,但听力却并无问题,理应不会受到任何人的钳制……那你就走吧!”
说完之后,沈归笑嘻嘻的扬起了右手、再次挥起一巴掌、抽在了他油亮亮的后脑上:
“快点走啊!”
按照齐雁的想法,此时被沈归压在身上的大和尚,就该腰杆一使劲、把背上的沈归掀翻在地,然后再用力踩上几脚,把这个无理轻佻的‘小贼’直接跺成肉酱!不过让他感到奇怪的是,即便受到如此嚣张的挑衅,这位大和尚仍然像是被踩住了壳的乌龟一般,趴在地上一动不动,哪还有半分方才那等‘大杀四方’的风采呢?
“你……发现了?”
沉默半晌,大和尚终于艰涩地吐出了四个字来。而沈归听了之后却十分不以为意,只是从怀中掏出了一枚小瓷瓶,轻轻地放在了他的手里:
“菜籽油,洗眼睛用的。”
原来,这位刚猛无比的大和尚,之所以会被沈归制住,并不是因为双眼被迷所致;而是因为他这‘金身罗汉’的功法罩门,已经被沈归牢牢地压在了膝盖下面。
没错,这位大和尚给自己选定的罩门所在,便是他左腿的膝窝之处!
其实原本沈归也没想到这般冷门的位置上。因为所有练武之人都十分清楚:凡是膝盖受到了伤病的袭扰,定然是非常难以治愈的。因为膝盖附近软骨众多,本身就难以诊断和医治;在加上关节处的血脉流动十分缓慢,恢复起来的速度也比别处要慢上许多。
所以一旦把罩门放在了膝窝之处,修炼起来自然是千难万险、可谓是一条荆棘密布的苦修之路。
不过如此一来,也有一些额外的好处:除了双膝血脉更加通畅,恢复速度也更快之外,就是这位大和尚的下盘功夫,要比旁人稳当许多!凡是习武之人都讲究一个‘力从地起’,一旦膝盖的承受能力得到大大增强,那么不光是腰腹力量能够得到连带性的提升,本身的爆发力与敏捷性,也会得到成倍的增长!
当然,这也是这位大和尚会如此难缠的一个重要因素。
齐雁一见沈归拿出了菜籽油,立刻露出了一些紧张之色,同时身子还退后了半步,后脚跟也离开了地面……看他这副模样,是随时都准备着再次逃开…
“孙少爷啊,现在就把大和尚的眼睛恢复如初的话,咱们若是再想擒他,可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啊!”
听到了齐雁出言提醒,沈归倒是不以为意的解释道:
“你想得太多了!我的身法可比他快上许多,如今又被我找到了他功法的罩门所在,也就等于掐住了他的命脉。只要他有任何不轨的举动,我便会一剑刺中他的罩门,那么他这半生的苦功,也就算付诸东流了!”
沈归这一番话,既是解释给齐雁听的,也是说给大和尚听的。别瞧他手中的惊雷剑、方才三番四次的无功而返;但如今只要一剑扎在他的左膝窝处,那么这位大和尚立刻就会变成一个废人!而且他萎靡的速度、只怕比起开了一道口子的气球来,也绝不会逊色半分!
“你们这两个小贼!手段实在是太下作了!”
恢复了视力之后的大和尚,瞪着一双血红的兔子眼,开始对这两位江湖晚辈进行‘德育辅导’;可他一见沈归伸出细长的五指,一柄惊雷短剑随着指尖的活动正在上下翻飞,立刻也止住了自己的‘冲动行为’……
“哎,世道真是变了……正所谓成王败寇,你们可以不讲江湖道义,大和尚却还是要脸的!输了就是输了,和尚也输得起,但以后可别让洒家再碰见你们……”
“还有完没完了?再不好好说话捅你膝盖了啊!”
沈归眉毛一皱手腕一抖,把惊雷短剑当作回旋镖一样丢了出去,在大和尚腿弯处绕了一个圈,又飞回了自己左手……
“那你要问什么就直接问吧!洒家可不是那种……”
“你法名怎么称呼?在何处庙宇出家修行?你与赤乌、以及四皇子又是什么关系?与王雨田一家命案有什么牵连?”
“洒家法名念衡,乃是南泉禅宗弟子。大约在一年以前,师傅遣洒家来到燕京城、负责保护四皇子周长安。至于你说王什么的案子,洒家根本就不知道你说的是什么意思,跟洒家也没有半点干系!”
沈归听到这里,仔细地观察了一番这位‘念衡和尚’的面目表情,却并没发现他露出什么破绽,根本不似是在说谎。看来他方才被自己制住之后,所显露出来的慌张与心虚,只是因为罩门被识破而已、却并不是心中有愧的原因!
“既然如此的话,那你为何一到燕山县、便出手杀掉关在赤乌地牢之中的那些江湖人呢?既然心中没鬼,又为何要杀人灭口?”
“谁杀人灭口了?洒家是真的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昨日在洒家离开燕京城之前,是赤乌的麻子六专程去找了我,也是他请洒家帮忙把关在地牢中的犯人给料理了……”
沈归听完之后,眼中光芒几经变换,最终还是沉默地点了点头……
第458章 66.逃亡开始
沈归之所以会相信大和尚的说法,并不是因为这位大和尚长了一副忠厚老实的面孔,也不是因为那道‘出家人不打诳语’的清规戒律;而是如果真的如他所说去盘算的话,那王雨田案中的许多疑点、也就自然迎刃而解了!
至于这一桩案子的全部真相,还需要从头开始说起。
首先,出手杀死王雨田之人,的确是从奉京城逃走的柳执无疑;但杀掉王雨田家人的杀手,却并不是受到柳执的同道中人。
垂涎三寸镇龙钉的谛听,当然知道王雨田的身份与来路;所以早在王雨田金盆洗手,来到燕京城隐姓埋名开始,他们便派遣了一位当铺的小学徒冯连山,常年监视王雨田的动向。而谛听之所以多年以来都未曾轻举妄动,也完全是因为摸不清王雨田究竟把他那一枚三寸镇龙钉,藏在了何处而已。
而当沈归来到这座燕京城之后,并不想再参与江湖之事的王雨田便,故作偶遇一般,以陌生人的身份,把那枚镇龙钉‘卖’给了沈归;而这一件小事,也通过王雨田的学徒喜顺,传到了冯连山的耳中。当夜,冯连山便得到了谛听的指示,调开了仁和当铺的一众闲人,方便柳执这位‘失踪人口’进入当铺行刺。年纪老迈的王雨田已经多年未曾与人动手,再加上他如今已经气血两衰,即便身怀一身精纯的戳脚拳,但也绝对不是小胖子柳执的对手。最终,他应该是死在了柳执的‘大开碑手’之下。
由于谛听知道王雨田与沈归之间的关系,便同时雇佣了一队‘江湖人’,负责前去绊住沈归的手脚,以防他这个经常会出人意表的小子坏事;与此同时,他们还把负责跟麻子六与冯连山接头的赤乌叛徒——‘鹞鹰’除掉,并把尸体丢入了王府之中。而这个行为,显然就是顺带着离间沈归与周长安之间的信任与合作关系、让这两位‘青年俊杰’在短时间内陷入互相猜疑的困扰,无暇他顾。
另外一方面,负责出手杀掉王雨田满门家小、以及后来又除掉赵捕快夫人与爱女的杀手,便是之前受雇于水烛先生的‘杀手团队’。按照水烛先生对沈归的说法,那些杀手原本都是一些百战余生、又受过水烛先生一些恩惠的行伍老兵。
既然是上过战场的老行伍,那么他们与南康人之间,自然都有着不死不休的血海深仇。这些老兵大多心思单纯直爽,根本就不会为了银子,去帮谛听做事。所以,他们之所以会出手帮助谛听善后,就剩下了一个可能:
他们不是如同念衡大和尚一样受人所托,便是被别人蒙在鼓里,并非是出于本意而助纣为虐的。所以这些老兵出手杀掉了王、赵两家的满门、也并没有做出‘毁尸灭迹’的‘专业行为’。
而王雨田的尸身之所以至今仍然还是下落不明,也是因为他死在了柳执的‘大开碑手’之下,应该留下了一道十分明显的大手掌印。柳执为了防止被沈归这位老熟人看出端倪,只好谛听帮忙尽力掩盖王雨田的死状。
所以,才有了王雨田尸体丢失,府衙卷宗失窃、三位曾经填写尸格尸单的皂吏先后失踪;不过好在水烛先生手眼通天,能抢在谛听彻底消除痕迹以前,找到并关押了唯一活着的‘内鬼’赵捕快;之后他的手下,还在一座破庙之中,找到了那位有着梦游习惯的小学徒喜顺……
而根据这位大和尚的说法,他之所以会一来到燕山县、便出手杀掉了那些身手平庸到近乎于‘可笑’的江湖人,是受到麻子六嘱托的话;那么对方赤乌内鬼的身份,也就呼之欲出了!
这个南康谛听组织,真是好大的手笔、好雄厚的气魄啊!而且这个麻子六,也绝不是一个简单的人!
他能凭着一己之力,连吃谛听与安平王府的两份俸禄;然后又能借着四王爷心腹的身份,帮谛听与北燕某些手握重兵之人相互勾结,一手拖两家!最后还来了一出祸水东引,把王、赵两家灭门惨案的一盆脏水,全都泼在了水烛先生身上!这个麻子六,真不愧是走南闯北的货郎出身,打了一手好算盘啊!
无论是麻子六,还是柳执,做了那么多无用之功,显然都是冲着自己而来;至于帮助谛听找到那枚他们心心念念的‘三寸镇龙钉’,对于他们二人来说,完全只是‘搂草打兔子’而已!
对于沈归而言,那个柳执与自己为仇作对,简直是天经地义的事!单凭他师傅陆向寅那一条‘人命债’、他就有足够的理由跟自己搏命!无论他选择什么样的复仇方式,沈归也都可以理解,并且也愿意与他周旋到底;但这个‘麻子六’、到底又是什么时候与自己结下的仇怨呢?他与自己为难,到底是因为受到谛听的指派?还是因为和柳执之间存在怎样的感情或者交易呢?这一点,沈归暂时还不得而知。
不过如果这个麻子六,是真心实意帮‘谛听’办事的话,那么此事也还算说的过去!毕竟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自己也的确坏过谛听的‘好事’!光是一笔被他搅黄的‘象谷生意’,就足够让谛听与自己结下死仇了!
想到这里,沈归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他不知道自己此时发现麻子六的诡计会不会为时已晚;也不知道对方的下一步究竟会作何打算;甚至他也不知道麻子六与谛听,在北燕的朝堂之上到底渗透出了何等强大的影响力;他也不知道水烛先生这个妇人,到底对自己有几分善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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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他唯一知道的事,便是自己再回到燕京城之后,便要面对一座‘刀山火海’了!
“沈归!”
就在场面陷入了一片寂静之时,由打树林南方传来了一声男子叫喊。没过多久,便有两男三女,一起走到了沈归面前……
“沈兄弟啊!你我弟兄一别十年,今日终于再次重逢了!对了,当年愚兄在离开太白村之前、不是曾经嘱咐过你吗?怎么才十年的光景,就把愚兄的话忘了不成?你我兄弟的庆和楼之约,愚兄可还牢牢记在心里呢!哦对了,林婆婆身体还好吗……”
这位正在对沈归说话之人,大概在三、四十岁左右的年纪;身形消瘦,面白无须,束发高挽,腰间还垂垂地挎着一柄长剑;他的五官柔和而温润,气质儒雅中带着谦和,看上去显得极为可靠……
还未等沈归开口回答,只见旁边闪出了一个‘球状物体’,直接扑在了身材纤细的齐雁身上…
“哥!”
原来,那位幽北牙行的当家人——小胖子齐返,如今也来到了北燕之地!
这两男三女,对于沈归来说都非常熟悉。除了自己那未过门的媳妇李乐安、以及‘惹是生非小能手’颜书卿,还有小胖子齐返之外,剩下的一男一女,便是这柄惊雷短剑原来的主人——岳海山座下首徒,古戒古三剑、以及齐雁的同门师姐,红拂手苏乙青。
“古兄,嫂夫人……没想到十年未见,二位风采依旧啊!”
旧友重逢之下,沈归也暂时忘却了满脑袋塞住浆糊,绕着圈地观察起了这二位故交。古戒刚想上前与沈归相拥,可眼皮向下一扫,便发现了神情呆滞的念衡大和尚……
“这位大师……莫非就是南泉禅宗的‘铁罗汉念衡’?沈兄弟啊,你怎么会在这里遇见他了呢?”
“铁罗汉?这名有点怪,不过倒是非常贴切的……不过区区一个手下败将,我们且不去谈他,先说说古兄和苏姐姐吧!你们二人为何会深夜赶到此处?而且乐安与长公主、为何又会与你们一道前来呢?”
对于齐返这个跑惯大江南北的牙人来说,无论他出现在何时何地,沈归都并不觉得意外。而且别看他胖的仿佛一个‘酒坛成精’,但他毕竟也是‘大金牙’的关门弟子,虽然牙行中人不以武艺见长,但想必用来自保的手段,也还是有那么几招‘独门绝技’的……
“至于这件事嘛……还是让齐返自己跟你说吧!”
原来古戒与苏乙青二人、之所以会带着李乐安与颜书卿深夜出城,完全是因为齐返的主意!
“其实我前日便已经来到了燕京城!但一来,你们当时手中还有其他的事;二来,我也得去会一会北燕牙行的朋友,所以才没在第一次时间去与你们会和。但就在今日凌晨之时,有一位北燕牙行的兄弟前去客栈找到了我。他对我说兄长齐雁,自明日清晨开始,便会成为被北燕王朝通缉的钦犯;若是有人胆敢私自容留,皆与齐雁同罪而处!”
沈归听到这里还没说什么,反而齐雁最先开口嚷道:
“啊?通缉老子?老子犯了哪条王法?”
沈归听见一个‘贼王’的徒弟喊冤,也实在是有些别扭:
“别嚷了,你那点破事还不值得人家水烛先生如此兴师动众!你没听明白小返的最后一句话吗?其实北燕王朝想要通缉的人,根本就是我沈归!只是碍于两北之间才刚刚趋于和平,而我头上还有个‘幽北中山王’的头衔,这才想出了一个‘与你同罪’的说法而已!”
第459章 67.亡命天涯
虽然齐雁被北燕王朝通缉,的确是受了沈归的牵连;但如果这条消息没错的话,显然却是另有一番深意的。首先,就是在今日凌晨这个时间点上,就透漏出了很多问题。按照常理推断的话,凡是朝廷正式签发海捕公文的话,根本就不可能提前两天的时间,就已经下发到燕京知府——罗源罗大人手里。那么也就是说,这条提前了两天的消息,是水烛先生通过别的途径,获得的第一手资料!
水烛先生手眼通天,耳目遍布华禹大陆。她的消息来源虽然十分复杂,但准确性还算是有保障的。单从她能准确找到刚刚进入燕京城的齐返、并且还指点着齐返前去庆和楼,找来了十年未见的古戒与苏乙青夫妇,并吩咐他们一起护送二女出城这件事上,就已经足够证明这一点了。
而这道海捕公文所通缉的钦犯齐雁,虽然是个无可辩驳的飞贼身份,但他自‘艺满出师’之后,还并没有做出过什么惊天动地的大案子来。也就是说,在海捕公文上给他罗织的罪名,也绝对不会是‘偷窃’那么简单。
按照北燕王朝律法、凡是朝廷正是发下海捕公文的重大案件,都需要履行极其繁琐的一整套程序。首先,但凡出现了重大案件,通常都会由事发地府衙出具初步调查结果,并上报刑部审理;若是案件与多宗人命案有关的话,还必须由刑部联合兵部,联合调查审理。在刑、兵两部,联合把整件案子的原委查了一个水落石出之后,在由两部尚书共同署名二次调查卷宗,上报给自成一脉的刑律司衙门进行复验;在刑律司衙门复验完毕、并且把案件定性、量刑之后,再把三次查验的卷宗共同封存,并一起上奏给天子御批。待天子查验之后、认为此案已确认无疑、并同意发下海捕公文之后,还要连同帝王的御批,汇总三道卷宗,一起交给大理寺进行最后的封存留档。
而且即便是捕获了所有钦犯之后、如果钦犯本身不肯认罪伏法的话,还需要重新从大理寺调出卷宗,来进行最后一次的三头对案。因为按照北燕律法来说,即便是人证物证一应俱全,只要罪犯没有亲口招认的话,仍然还是不能结案的!
这一整套程序虽然极其繁琐,但如果能够公正实行的话,也可以极大程度上避免冤假错案的发生;而且一旦出现了冤案的话,也能按照卷宗的详细记录而追本溯源,找出需要为冤假错案负责的所有官员。
所以,签发海捕公文,对于北燕朝廷来说绝对不是一件小事,也不是靠着几个贪官污吏凑在一起,就能谋划出来的‘小动作’。
以明日就会发下海捕公文来看,这件案子显然已经走完了刑部、兵部、御前、以及大理寺的整套流程。那么也就是说,通缉齐雁、或者说通缉沈归,定然已经得到了天佑帝周元庆的御批。
如此看来,那么这整事情,就变得非常有意思了。因为单从这道海捕公文来看,天佑帝竟然是在不知被何人所‘胁迫’的情况之下,不得已而签发的一道公文!
沈归之所以会如此设想,也是因为此时此刻,在他手里有一道不容辩驳的铁证!就是那把天佑帝钦赐的御扇。单凭这把扇子,虽然无法调动各地边防、驻守军队;但负责抓贼缉盗的主力军——马、步两班捕快、包括各地州府衙门的差丁小吏、却一应皆归于沈归调遣!
简单来说,如果天佑帝也想借着通缉齐雁来抓捕沈归的话,那么就一定会下令废除这把御扇的‘全部功效’;否则的话,这两位身怀‘御赐至宝’的通缉钦犯,就算是大摇大摆地走入各地府衙,也根本没有差人敢上前捉拿他们!
所以单凭这个自相矛盾的海捕公文来看,至少沈归已经清楚的知道:天佑帝周元庆,仍然站在自己这边。不过,他对于自己的‘信任感’,也不是完全没有先提条件的。
如果站在天佑帝的角度来看,被迫发出这道通缉令,也并非全是坏事。朝堂之上的尔虞我诈、明争暗斗还暂且不谈;单凭那几桩人口失踪案,也绝对没有看上去那么单纯。
就连水烛先生这个妇道人家,都已经知道此事与‘华神教’脱不开干系了;那么周元庆身为一国之君,又怎么可能被蒙在鼓里呢?
可以想象得到,当年周元庆勒紧了裤腰带,开仓放粮赈济灾民,但最终的‘胜利果实’,却被华神教暗中窃取的时候,这位天佑皇帝心中便已经动了杀念!可这么多年过去了,华神教不但没有覆灭,反而还在田野与乡间落地生根;而且经过了这么多年的休养生息之后,本是无根之草、无水之源的华神教,竟然已有尾大不掉之势!
而且多年以来,根据天佑帝‘欲除之而不得’的经历来看,这个‘华神教’竟然在不知不觉之间,已经把触手伸入了朝堂之上!而且这股势力之大、竟然还能令他这个一国之君都处处掣肘,事事受制于人。
所以天佑帝才会把这几桩人口失踪案件,交给沈归这个‘外人’调查处理。实际上,失踪几十个人这种‘小事’,还远远轮不到皇帝亲自费心;实际上,周元庆也是冲着隐藏在案件背后的‘华神教’而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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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是天佑帝还是四皇子,他们身居北燕庙堂之高、平日里的一举一动都被放在明处暴晒,实在是太过惹眼;而沈归虽然也有一个外邦使臣、幽北王爵的头衔;但毕竟他的‘根’,毕竟没有扎在北燕王朝,也就没有那么容易被人监视;再加上他还有着一身的好武艺,即便是真的流落于市井江湖之间,想必也不会遇到什么生命危险。
而站在沈归的角度来看呢,除了这几桩失踪案之外、他也有着离开燕京城的‘正当理由’。正所谓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自己既然拿了人家关北斗的‘三寸镇龙钉’,就理当完成人家的嘱托——去三秦路的首府,古都长安城走上一遭。另外,那个出手杀掉王雨田的旧怨柳执、至今还在‘逍遥法外’;想必在这个封口浪尖之上,他也不敢滞留在燕京城中了!
无论是出于私仇还是公理,沈归都想把这一桩恩怨情仇,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
想明白一切之后,沈归突然觉得前方的道路,仿佛也并没有那么复杂。至于说赤乌出了麻子六这个内奸,其实根本就不关沈归的事;而且如果他周长安连自家之事都搞不定的话,也就不要再做什么‘一统华禹大陆’的黄粱美梦了。
“……古大哥,苏姐姐,接下来沈某打算去三秦路的长安城逛上一逛,顺便也帮朋友办一桩小事。不知道你们二人,接下来可有什么要紧之事呢?如果没有的话,就与沈某同去三秦之地游览一番可好?”
古戒听完笑着摇了摇头,刚欲说话,便被行如烈火的苏乙青打断了:
“长安城那么远,我们才不去呢!而且你的侄儿古忆今年才四岁,根本离不开人啊!”
古戒略带羞怯的笑了笑,也朝着沈归解释道:
“正如青儿所说一般,家中幼子年纪还小,平日须得有人照应。况且你们虽然不惧官差,但在燕京城中总还要留下照应之人……我们夫妇二人,已经把南城的庆和楼盘了下来,以后那里就是咱自家的生意。如果日后你有何事需要帮忙的话,也尽管派人送个口信便是。”
随着东方的天空渐渐泛起了鱼肚白,众人面前燃起的取暖篝火也渐渐熄灭。古戒和苏乙青这两位‘正经生意人’,也与众人依依不舍的道别了。
“我说铁罗汉,你又打算去哪啊?”
沈归回过头来,向沉默了一整夜的念衡大和尚问道。
“你若是杀我的话,那我就去见佛祖;你若是不杀我的话,我就回去见四皇子。”
念衡大和尚闷闷地答道。
“杀你这件事,对于现在的我而言,随时都可以做到,所以也并不急在一时之间。这样吧,如今我放你回去,待你见到周长安之后,帮我捎句话给他。你就告诉他说,他府上的麻子六,是‘谛听’安插在赤乌之中的奸细。”
念衡大和尚听完点了点头,爬起身子便想要离开此处;可他才刚迈出了两步,便转了半个圈,又走回了沈归面前:
“大和尚从不欠别人的情,虽然你赢我的法子有些胜之不武,但你也确实饶了和尚的一条性命……既然如此,大和尚我现在就把这个恩情还给你。如果你这个‘沈归’,就是幽北三路‘那个沈归’的话,那么这个恩情,我也算是还对了人……沈归,你听好了!大和尚我之所以会离开南泉禅宗,也是因为南泉禅宗的前任住持方丈——回梦禅师,被一个自称‘刘半仙’的怪老头,给活活打死了!几经打探之后,现任住持方丈归心禅师,便确定了这一笔人命债,最终还是要落在‘幽北沈归’的头上!”
沈归一听念衡所言,立刻眉头一皱,心中更是极度的‘不开心’。
刘半仙这个老骗子!一声不吭地跑了个踪迹不见;如今才刚冒出个头来,就给自己惹下了这么‘横’的一个仇家!而且,这个念衡大和尚已经非常棘手了,竟然还只是个三戒沙弥;如果日后真的来了一个九戒禅师寻仇,还不活活把自己的脑袋给拧下来?
第460章 68.通天大道
在华禹大陆那浩如烟海的历史之上,曾经一共出现过四个城市,分别被不同时期的不同王朝选定为王城。
在远古时期的最初几个朝代,大多都会选则地处于中原腹地的‘神都’洛京建都。每逢大治之后则必有大乱出现,经过了几百年太平盛世之后,饱受战火的侵袭的神都洛京,最终也化为了一片焦黑残破的废墟。
而在这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乱之中,取得了最终胜利的华汉王朝,最终选择把三秦腹地的首府长安城,扩建成为王城国都。之所会选择迁都,除了神都洛京已经不堪重负之外,长安城还有着土地肥沃、日照充足,水草肥美,交通便利等等这些自然因素的优势;而且,更重要的是华汉王朝的经济命脉,其实很大程度要靠着那条通往西域的宽阔商路来维持日常开支。
兴盛富庶的华汉王朝,身披近两百年的荣光之后,盛世之路终于还是走到了尽头。最终因为种种综合因素所致,垂死挣扎了十几年之后的华汉王朝,终于还是迎来了四分五裂、诸侯并起的最终结局。
在这之后,华禹大陆又经过了很长一段时间的战火洗礼,最终便由梁朝亲手终结了这样混乱不堪的黑暗时代。而当时的梁朝虽然在成功一统华禹大陆之后,也建都于三秦长安城,但实际上大梁朝却有两个国都:除了‘新都’长安城之外,另一个则是梁朝的旧都,江南首府——建业城。
也许是自华汉王朝定都长安城开始,三秦之地便成了古来皇气聚集的风水宝地。至少从残存的古籍记录来看的话,长安城做为国都王城的时间,不多不少,整整已经有了九百个年头。
而对于沈归来说,比起那些虚无缥缈的‘龙脉之说’,他则更愿意相信几次迁都的理由,都是因为不同朝代的经济主体结构与地缘政治关系,逐渐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而已。
总而言之,沈归对于那座九百年古都——三秦长安城,也是早就心生向往的。毕竟根据厨艺大师宋行舟的说法:三秦大地土壤肥沃,日照充足,所以在那片土地上种出来的麦子,拥有着无可匹敌的自然味道。
沈归做为一个‘资深吃货’,早就对那一片热土心驰神往了!
“我说孙少爷,为什么您非要让小返来架辕赶车呢?您看他挺着那么大的肚子,还得窝在那里扬鞭打马,得有多难受啊!”
此时开口说话的齐雁正坐在车厢外面,手里还攥着一把从市集上顺手‘抓’回来的盐烤花生,正‘嘎嘣嘎嘣’地嚼了一个满口香……
“我说‘大雁’啊,你这当兄长的脾气也有点怪啊!你既然知道心疼小返‘窝’的难受,怎么也不知道要拦着他,让他稍微减减饭量呢?你瞧,就小返这副身子骨,除了躺在太阳下面‘晒肚皮’以外,还有什么姿势是不难受的呢?”
沈归此时撩开了车厢的帘子,也坐到了车厢门前,还顺手抓了一把齐雁手中的花生,与齐家兄弟闲聊起来。
“我说你们俩还有个兄长的样子吗?要是有这说我的闲工夫,倒是先指个准道啊!这一路上也没人拿个主意,就知道让我顺着官道一路往西,万一又错过了‘宿投’的话,莫非还要睡在深山老林里不成?咱们三个糙老爷们倒是无所谓啊,可是嫂夫人和长公主……”
齐返一边抽着满嘴白沫的两匹驽马,一边语气不善地对两位哥哥抱怨起来。
“我说齐小胖!你说话就说话,别捎带着本小姐啊!我虽然是东幽李家的大小姐不假,可好歹也是从小跟着师傅在深山老林里采药引露长大的,睡在哪还不都一样嘛!…哦!对了,咱们车上还有一位长公主大人,也确实是不好怠慢……”
李乐安一边帮沈归缝补着夜行衣,一边嘴里夹枪带棒地‘讥讽’着头一次出远门的长公主颜书卿。毕竟她是这架马车上,唯一一个没有江湖阅历的‘空子’。
这一行五人自从离开燕山县之后,就一直这样吵吵闹闹地走了两天。虽然朝廷钦犯——齐雁的画像,如今已经被贴满了沿途各地的州衙府县;但凭着李乐安师从刘半仙的那一手易容术,众人仍然还是带着一个‘江洋大盗’穿州过府、如履平地。即便真遇上个把难缠的衙役兵丁,只要沈归轻轻露出袖口之中的黄绸布袋,对方也立刻会跪在地上连连叩首,连正视一眼的勇气都没有,就更别提上前盘查了。
随着众人的嬉笑吵闹了,天色也渐渐暗了下来。没过多久,转出了一道山弯之后,负责赶车的齐返突然发出了‘吁’的一声,瞬间反手拉上了车厢的棉布帘,然后才缓缓停下了马车。
方才还在车厢中‘调戏’二女的沈归,也立即伸出右手按住了李乐安那颗想要探出车窗的小圆脑袋,而后又对着气鼓鼓的颜书卿做出了一个‘嘘’的动作,这才伸手按在了春雨剑的剑柄之上……
“敢问这位老大爷,这是到了什么地界了?我们兄弟是头一次跑‘远道’的外乡人,这附近哪还有供人投宿的客店呐?”
随着一阵重重的步伐,车外便传来了齐返向人‘问路’的声音。此时他操了一口略显油滑的北燕口音,正向路边茶棚之中的一位老头说着话。而车厢内的三人,此时也全都屏息凝神,静待对方的回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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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你这娃子的口音,该是从京里出来的吧?年纪轻轻的,没江湖经验也敢跑车?还真是傻小子睡凉炕,全凭火力壮!既然要远门,咋也不先打听准了道呢?现在这个地界叫‘虎脖子’,你们再往前走五里路,就能看见一个小村子了。如果你们要是嫌虎脖村太小的话,那就再往东北方向赶上二十里的路,就进了巨鹿县了!不过我看这个天色呐,你们应该是进不去县城了!”
车厢之中的沈归听完之后,从包袱中翻了一张在市集上买来的简略地图,先是仔细探查了一便之后,便随手又把地图递给了李乐安。正一脸好奇的李乐安,刚接过地图一看,面色骤然一片惨白:这里的确叫‘虎脖子’不假,但如果想要去巨鹿县投宿的话,应该是向东南方向前进,而非这老者所说的东北方向!
如果按照东北方向走的话,图上标准的最近一个目标,叫做黑石山!
“谢谢大爷了!这天太黑了,我们兄弟的车上只有些女眷和不怕放的货物,再跑上二十里路倒是不打紧……可就怕路上遇见山贼土匪,那可就要坏事了!”
这傍晚在官道边上摆茶摊的老头,此时一听齐返的话,立刻‘义正词严’地教训起了这两个‘愣头青来’:
“你们哥俩还是年纪轻,不知道那些‘山大王’的厉害之处呀!这种话也是好随便跟外人说的?出来的时候,家里的老人就没告诉你‘财不露白’的道理吗?你们呀,幸亏就是遇上我了!这要是遇见那些黑了肠子的狗东西,一转脸就得带些匪人过来,准把你们这一车货全给‘切’喽!”
齐返闻言脸色一白,嘴唇不住地颤抖起来;随即又用那一双无助而可怜的小眼睛,扭头望向还坐在马车上的兄长;只见齐雁此时也是一脸的惊慌失措,急忙跳下了马车,还哆哆嗦嗦怀里掏出了二十几枚铜板,手法粗糙地往老头手里使劲塞去……
“大……大爷,我们兄弟俩也是头一次跑车,这路上的规矩我们也不懂啊!您老人家见多识广,我们有什么……有什么做的不周到的地方,您老可得多指点指点啊……!”
这老头攥着手中的铜钱,看似满意地一笑、堆起了满脸的皱纹:
“你是他大哥吧?年纪大点就是更懂事,会做人呐!大爷看你这娃子,以后准能成大事!我告诉你们说,以后这天一黑啊,官道就不要再走了!别看这虎脖子距离巨鹿县,不过才二十里的路;但就是这短短的二十里,你们俩就是有十个脑袋都不够人砍的!这样吧,你们先在大爷这歇歇脚,把车上的人也都叫下来,喝上几碗水先解解渴!等天色黑透了以后、官道上再也不见客人了,就跟大爷我一道回‘虎脖村’吧,谁家挤一挤,还能没你们住一宿的地方呢?”
说完之后,这大爷从炭炉上拎下了一把铜茶壶,反手倒了两碗温吞水、递给了小胖子齐返。
齐返面带犹疑之色地接过了水碗,皱了皱眉刚想说话,可没想到在站在旁边的齐雁却突然夺过了他手中的碗、仰起头来一饮而尽:
“哈……渴死我了,大爷您再给他倒上一碗吧!我这还有银子,总共喝了多少,一会一总算给您!”
这一次,齐返面对再次递来的水碗便不再犹豫,一仰脖子,喝了一个干干净净……
“车里面的娃娃呢?要是有女娃子的话,老头子就不送进去了,你们自己看着办吧!”
说完之后,这老头又拿过了几个空碗来倒满了水,随手摆在了桌上。齐雁端起三个水碗走向马车,才刚一钻入车厢,他就对沈归低声说道:
“这老货不是个什么正经东西,指甲缝里塞着迷药呢!刚才我往他塞铜钱的时候,顺手给剔出来了!过上一时半刻的,听见外边有了动静之后你们再晕……”
沈归接过来一仰脖,也把这碗温水一口喝干:
“这还用你说?凡是在官道边上开茶棚的正经生意人,哪有干到这么晚的?一到申时不全都收摊回家了吗!”
第461章 69.深入虎穴
待齐雁端着三个空碗回到茶棚之后,那老头还在仔细地朝着马车底部观察。看他那副小心翼翼的模样,应该是怕马车之中还坐着一位‘明白人’,会把那三碗略嫌浑浊的‘茶底子’,直接泼在车厢里……
“大爷啊,您老每天都在官道边上摆茶摊吗?”
小胖子齐返笑呵呵跟这位老头扯起了闲话。此时的他,正坐在炭炉边上烤着手;而那个老头的全部心思,都放在了仔细观察路边车厢的底板上,便有一搭无一搭地敷衍着齐返的问话:
“是啊,大爷这岁数大了,腰腿不顶使唤,再也伺候不动庄稼了;年轻的时候呢,也没学会一门好手艺来,不干这个的话,我还能干些啥呢?”
齐雁此时也凑到了齐返的身边,一起伸出手来,借着炭炉的温暖,来回搓动着自己冻僵的指头:
“大爷家里还有几口人呐?”
那老头一听这个问题、眼中瞬间闪过了一丝警惕的神色。于是,他便借着收拾杯盘而背过身去,仅用眼角余光瞥了齐家兄弟一眼,只见二人连看都没看自己这边,仿佛方才他也只是随口一问、并没有抱着其他的目的,这才放下心来:
“没啥人了……家里就只剩了一个‘药罐婆子’……对了,再给你们添碗水吧?”
说到这里,这老头又倒了两碗水,顺带还趁着背身的好机会,用自己已然‘空荡荡’的小指指甲、使劲在茶底子里搅拌了几下……
“不喝了……我可能是太久没吃饭了,刚才又让您老人家这一碗茶水给打了个通透,身子都有点见软了……哎?我眼睛怎么开始重影了呢……大哥……大哥……?”
小胖子齐返一边摸着自己的肚子,一边嘟嘟囔囔地站起身来,看似是想要抓住自己兄长的胳膊,可使劲来回抓了两把,最终却只捞到了满手的空……
待他第三次伸出手去,眼神迷离的齐返突然神色一滞、整个人便软软栽倒在炭炉边上……
“嘿……你这孩子,一顿吃不好就闹啊?我……哎?我怎么也有点晕了呢……?”齐雁刚想扶起自家那贪嘴的兄弟,没成想才刚站起了半边身子,双腿也是一软,随即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双手,紧接着双眼向上一翻、竟也直挺挺的栽倒在地……
一直背着身子整理摊位的老头,原本就立着两只耳朵,偷听兄弟二人之间的对话。直到此时‘齐家兄弟’双双晕倒在地、这老头紧张僵硬的身子,才算彻底放松下来……
“生瓜就是生瓜,江湖上的大路是那么好走的吗?陌生人送的饭食酒水、就是那么好吃打的?连看都不看上一眼,就敢往自己嘴里送啊?你们这兄弟俩,死了也就死了吧,一点都不冤!”
说完之后,这老头发出‘噌’的一声、反手竟从茶桌下面抽出了一把雪亮的钢刀。随即他猫着腰、虚迈着步子、小心翼翼地朝着远处的马车前进……
按照沈归的想法,这老头应该只是个负责‘撩高、顺带留客’的业余土匪。凡是这路人,主要的职责就是通风报信,防止官军或仇家暗中摸上山去;至于如今的这手‘留客’,不过就是捎带手赚一笔外快而已。因为山上的大当家,往往会根据‘每一单生意’的最后收成,给这位业余土匪进行分赃。
而且别看这老头也有个茶棚,但却并不同于开黑店的专业土匪。他们只倒卖‘客源’、手下却没有直接出手的人命案。
而对于一直都没有露相的沈归来说,他最担心会出现问题的时候,其实已经过去了。因为如果这老头是个吃‘死人饭’的专业土匪,那么在他下药麻翻了来往客商之后,首先要做的事就是割喉放血。所以一旦这老头对齐家兄弟动了杀念,那自己这出将计就计,可就再也唱不下去了……
车厢之中的沈归此时顺着一道窗缝,只看了一眼这老头执刀前进的架势,就知道他根本只是个普通百姓的底子,心中也就彻底安定下来了。他反手朝着李乐安摆了摆手,三人悄无声息地一番做作之后,整座车厢就再也没有半分声音传出……
车外的老头脚步极慢,再加上可能也是贼人胆虚的原因,直到他蹑手蹑脚地走到马车旁边,车厢之中的沈归都已经真的快要睡死过去了……
‘碰!’
要说虽然这老头是个业余强盗,但毕竟害多了人,也就见多了‘世面’,早已无师自通的成了半个老江湖。他来到马车边上之后,屏息凝神了半晌;突然间抡动手中钢刀,使劲地在马车的木窗上敲出了一声巨响!
如果车厢之中的人没有被自己药翻,或者药劲暂时还没上头;此时被寂静中突然出现的巨响一吓,定然会发出些许声音来!
毕竟这老头已经这么大的岁数了,即便他手中有刀,但如果车厢中真坐了几个棒小伙子、又暂时还没被麻翻的话,那就绝不是把他这把老骨头能够抗衡的对手!
敲完窗子之后,这老头又沉了好长一段时间之后,这才敢颤颤巍巍地爬上了马车,一手执刀、另外一只手则掀开了挂在车厢外的一道棉帘……
只见这座小小的车厢地上,此时还躺着一男二女;而且单从衣着与气质来看,这显然是三位富家子弟!
“穿的还怪鲜亮的……!”
这老头弯腰钻进了车厢,奋力地翻过了犹如死猪一般的沈归,用刀身在他的脸上用力地抽了两下,发出了‘啪、啪’两声脆响……
“家里有银子就是好啊……出躺远门,还他妈带俩婆娘!”
这老头嘴里面一边嘟嘟囔囔地说着废话、一边开始着手翻起了车厢之中放着的几个包裹……
其实,按照江湖规矩来说,这老头在翻到李乐安的包裹之后,就应该立刻转身下车;要是再讲究一些的大贼,还会放下自己身上的一半银子!因为哪怕是最穷凶极恶的山贼土匪,只要他是‘江上划的船、湖上行的舟’,都是绝对不会为难随身携带医箱的郎中医者!不过这个‘业余山贼’显然是没有那份觉悟,他看见那些长短不一的银针皮包之后,也只是随手丢在了一边,便继续翻找起其他的包袱来……
可就在他摸到了沈归的包袱之时,恰好由打官道之上呼啸奔过了一匹官府驿马。这老头顺着车厢窗子的缝隙,看到了那一身官服之后,再也顾不上翻找财物,而是立刻爬出车厢,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齐雁与齐返两个昏迷的肉票、也给拖到了马车之上……
本就身无几两肉的齐雁倒还好说;可小胖子齐返那一身的肥肉,却差点要了这老头的命!直到他把齐返也拽进了车厢之后,这个人已经累的浑身湿透了!
足足喘息了半柱香的时间,恢复了一些气力之后,他这才披上了沈归的皮大氅,扬鞭打马,直奔西北方向而去。
而这行进的方向,倒是出乎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
原本众人以为自己的下场,应该是被这老头‘倒卖’到东北方向——黑石山上的土匪窝子!可如今按照这个路程来判断的话,这老头目的地,竟然还真就是他方才所说的‘虎脖村’!
如今一来,车厢之中的五个肉票互相一对眼神,便打定了‘继续装死’的念头。他们这几个‘坏种’也都想看看,这个缺了大德的老头,到底打的是什么小算盘!
往西北方向走出去没过多久,马车便来到了一座颇为隐秘的山间村落。赶车的老头才刚刚停在村口,便有两位守夜的年轻壮丁走上前来,一人搀扶着老头的胳膊把他接下了马车;而另外一人,则用力敲了三下手中的铜锣……
三声锣响过后,原本只有星星点点光亮的虎脖村,刹那之间便已经灯火通明!由打村子正中的一间大屋之中,走出来了一位身穿黑色道袍,披头散发、赤脚执剑的道人:
“大护法回来了?辛苦辛苦!为何今夜回来的如此迟慢呢?是否路上遇见了什么危险?这次的‘收获’又是何等成色呢?”
这老头伸手捶了捶后腰,面上略带自持地微微一笑:
“坛主多虑了,凡是咱老马亲自出手,什么时候出过茬头啊?这次我带回来了三男两女、个顶个还都是气血旺盛的小年轻呢!依我看呐,这五个人应该是一路货色。那两个赶车的‘小力巴’咱就不提了;可那个穿着富贵、面皮也十分白净的青年人,应该是个读过书的富家少爷;至于那两个漂亮的女娃子嘛……应该就是他的小妾和夫人了……”
车厢之中的李乐安听到这里,便小心翼翼地踹了踹正躺在自己脚下、此时也在‘装死’的颜书卿:
“人家说你呢小妾,听见没有?”
颜书卿此时虽然也闭着一双柳叶眼,但她却不甘示弱,反手就扯下了李乐安的棉靴,并且用长长的指甲轻轻扫过了她的脚心……
俗话说二虎相争,则必有一伤!
为了强行忍住笑意,李乐安那一对小兔牙,便狠狠地咬在了沈归的肩膀上!
第462章 70.同行是冤家
当这老头在‘介绍’完了自己的收成之后,便又装模做样地咳嗽起来;而那位黑袍道士一见‘大护法’开始咳嗽,心中自然也明白了对方的想法,便立刻出言相慰道:
“大护法您劳苦功高,对‘无上教尊大人’更是一片赤诚,这些事是自有‘天神’看在眼里的!这次您又为咱们‘虎脖法会’找来了如此丰厚的‘祭品’,也让虎脖村的‘弟兄们’都能得到蒙受‘华禹天神’的光照与垂怜。本坛主决定,感念于大护法你的无上恩德,那么只待祭神之日那天,就由大护法您来亲手点燃‘祭火’,亲自把他们供奉给‘天神’吧!”
说完之后,这位黑衣道人一挥自己宽大的袍袖,便伸手从虚空中‘抓出’了一枚‘丹药’,弯腰递给了这位被他称作‘大护法’的马老头。
“大护法请看,这一枚‘真火炼髓丹’,乃是本坛主代表‘无上教尊大人’、赏赐给你的……”
‘马老护法’并没有接过了那一枚深褐色的丹药,反而是直挺挺地跪在了那名道人脚下:
“小老儿从不敢妄求‘仙丹’、更不想‘得道成仙’呐……只求坛主大人能够降下神术,以解除附在我儿身上的魇魔……”
这位坛主大人一听老马的要求,立刻摆出了一副‘悲天悯人’的神色;与此同时,他还挥舞起了手中那柄法剑,轻轻敲击在了老马的天灵盖上……
“马护法慎言!莫非,你是在怀疑‘华禹大神’的慈悲之心不成?”
与此同时,躺在车厢之中正在‘昏迷’的李乐安,用手肘轻轻一撞趴在地上的沈归,蹭到了他耳边小声说道:
“原来你们还是同行啊!”
事到如今,沈归也把车厢外面正在发生的事,听了个八九不离十。是的,光听这二人的对话,沈归就已经确定了下来:这个小小的‘虎脖村’中,应该是来了一位招摇撞骗的江湖术士!而且,这个江湖术士还有很大的可能,是某个邪恶教派的主力骨干!看来,自己这一躺拖家带口的深入虎穴、肯定是不会空手而归了!
只是,不知道这位江湖术士的主子,到底是不是那个传说中的‘华神教’!
车厢外正跪在地上苦苦哀求的马老护法,如今被坛主大人的法剑敲在自己的头顶,立刻从他那一桩‘丰功伟绩’之中清醒过来!再次开口的语气之中,也带上了一丝惶恐与不安:
“坛主大人明察呀!小老儿对‘华禹大神’他老人家,可绝没有半点不敬的意思呀!不然的话,小老儿又怎会献出自家的祖宅,用于供奉坛主大人、与华禹大神的‘金身法相’呢?只是家中幼子已被‘魇魔’纠缠了足有大半年光景,小老儿实在是怕他的‘阳气’被‘魇魔’吸干,最后断了我老马家的香火啊!还望坛主大人垂怜我儿…小老儿愿意一命抵一命啊!”
待这位马护法如泣如诉地说完之后,立刻‘砰、砰’地叩起了响头!而周围的村民们听了他这一番话,也都纷纷开口替他求情:
“坛主大人呐,老马头这么多年的村正当下来,干的是着实不赖!真帮助村子里的乡亲们办过不少的好事!您老人家‘神功盖世’、就发发慈悲之心,帮他家‘马石头’把那什么魇魔驱了呗?”
“是啊坛主大人!马村正以前还帮着俺家盖过房子呢!腿上也被钉子刮出来了好长一条口子,可人家压根连一个铜板都没跟俺们要过,就连汤药都是自己掏的银子呀!单这一件事,俺们全家人这辈子都念他老马家的好!要不然您看这样行不?把俺家人修出的‘功德’,也都算在他家的马石头身上?”
“坛主大人,您道法无边,又是‘华禹大神’的座下大弟子,您就替老马头跟‘华禹大神’求求情呗?这好人应该有好报的呀!”
没想到这位马护法,还真有一副好人缘!这个虎脖村虽然不算大,但此时在场的乡亲们,却纷纷替老马说起了好话……一时之间,村民们七嘴八舌的竟然已成逼宫之势……而那位‘坛主大人’竟然开始插不上嘴了,自己也闻到了‘骑虎难下’的危险味道……
凡是江湖道上的骗家门,最忌讳的就是场面失去了掌控力!
而这位赤脚披法的‘黑衣坛主’,显然也不是个省油的灯!他突然发出一声怪叫,紧接着便躺在地上不停抽搐起来;与此同时,嘴里还念念叨叨地发出一些毫无意义地音阶,随即竟然两眼一翻、口吐白沫,整个身子都打起了摆子!看他这副模样诊断的话,那就是‘抽羊角疯’的典型症状。而且照病情发展来看,显然他复发的程度还不算轻、竟然慢慢露出了‘绝相’——他把自己的舌头给咬破了!
此时此刻,顺着棉帘的缝隙看热闹的李乐安却有些坐不住了!她既然身为医者,自然奉行的就是治病救人、悬壶济世的一份仁心!如今有一位‘病人’就在眼前发作,即便这个病人绝对不是个好东西;但对于身为医者的李乐安来说,也断然没有见死不救的道理!
至于说把对方救活之后、还有很大可能要出手宰了他,这又是另外一回事了。至少对于李乐安来说,这看似矛盾的二者之间,实际上却并无冲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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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就在她想要‘现身’之时、却被沈归那犹如铁钳一般的大手牢牢扯住了‘后腿’。她回头一看,只见沈归嘴角一扯,也开始无声无息地‘抽搐起来’!而且看他这副模样,可比外面那位‘黑衣道士’要严重多了!
其实,这种‘羊角疯’一般的‘症状’,在萨满教中有一个专用术语,叫做‘上身’,有的人也称其为‘请神’,或者也可以说成是‘武跳神’。简单来说,就是扮出一副‘抽羊角疯’的模样,犯上一段时间的‘病’;当此人再次恢复神智之后,就会突然变换成另外一种人格!或是天上地下、古今中外的精怪;或者是已经埋葬多时的族亲长辈;甚至还有不少巫师,会化身为‘异界神怪’,嘴里说的也都是毫无意义的‘鬼话’,让外人听来根本就摸不着头脑。
不过按照萨满巫师的说法,凡是在他‘请神上身’之时,还都能同时保留‘本体’的自我意识;当‘神灵’离开自己的身体之后,巫师就会开始对本家‘解释’这位仙家想要表达的真正意图了!
这事虽然听起来是典型的封建迷信思想;但其实在萨满教中,也的确存在这种身怀‘通灵巫体’的大萨满!当然了,把这种行为称为‘萨满病’,也算不上有错。反正都是神乎其神、又虚无缥缈的东西,单凭一句信则有、不信则无,就可以用来‘解释’很多的未解之谜了。
如果站在这样的角度上,去看待‘神秘学’的话,那么沈归便是自幼生长在‘骗子世家’当中的小骗子!而且经过诸位高人的传授,他已经成了一位‘多专多能’的业界精英!无论是什么江湖骗术,只要沈归扫上一眼,就知道对方那一路‘活’,都该是怎么个使法!凭着本身过人的阅历、再加上诸位江湖前辈的悉心栽培,哪怕是根本就没见过的‘新型骗术’,他都能给你‘编’出一个八九不离十来!
而车厢外面那位黑衣道人,根本就不可能是什么世外高人!就单凭他那套‘装神弄鬼’的说辞,就已经非常自相矛盾了!
首先,他既扮作道人打扮,赤脚披发虽然都没什么问题;但他手执的那把‘法剑’、却根本就是路边铁匠铺的大陆货色!如果‘法剑’上面连个自家宗派的标志或信物都未曾镌刻的话,那么所谓的神法灵力,又该从何而来呢?
当然,他也可以辩驳自己所信仰的宗派,原本是属于道家的某些分支变种;但他就连玄门的基础教义都不甚明了,又为何要做道人打扮呢?
玄门教义中流传最广的一句,便是‘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既然天地都尚且不仁,又何来‘慈悲之心’一说呢?也不知道释门的佛祖知晓此事以后,到底是该怒还是该笑呢?
至于说如今这个‘羊角疯’,就算是打到了沈归的手腕上!那真是鲁班门前卖大斧、关公面前耍大刀!这要是按照沈归以前的脾气,准得亲自上前,手把手教教对方什么才是正儿八经的‘萨满神打’!即便他本身没有‘萨满病’,沈归都得把他逼到能够‘真正通灵’为止!
所以,这位江湖术士的手法之糙,实乃沈归近些年见到所有的骗子当中,最让人哭笑不得的一个!他原本还看的津津有味,可一见李乐安这傻丫头萌发了‘医者仁心’,这才不得不出手阻止!
随着这位那位‘旧病复发’的黑衣道人突然双目圆睁、整个身子直挺挺地坐了起来,并且还换上了另外一副非常陌生的嗓音,用悠远而带着些许空灵的口气,对一种信徒布下了‘神灵的训诫’:
“马护法!你的幼子马石头,被魇魔纠缠许久,阳气寿元已经开始溃散!但本尊为你一片至诚之心所感、所以便把一缕神识传入地府之中,此时正在十万恶鬼当中仔细排查你子马石头的灵识!天道无常,命有定数,马护法你还需耐心等待才是……”
沈归听完之后,看着跪伏在地、连连叩头的虎脖村村民,脑子里塞的全都是问号!他本以为这个世界上根本就不存在绝对的傻子!可如今一见这个场景,他不禁由心底涌出了一番感慨:
但凡不是神仙显灵,谁又能那么容易就凑齐一整村的傻子呢?
第463章 71.请神上身
从严格意义上来讲,沈归所隶属的萨满教派,其实说了破天,也不过只是个历史悠久的宗教性组织而已。而且近年来,随着大萨满李玄鱼辞世,又经过了林思忧的无为而治之后,现在的萨满教,说是‘名存实亡’也并不为过。
而且在何文道与沈归的共同努力之下,此时的萨满教,变得更像是一个‘医疗组织’。比如说现任大萨满何文道,就在致力于通译、整理萨满教所有的上古医药典籍;至于说这条路走的究竟对不对,又走不走得通,其实沈归这位现任大护法,也并没有仔细衡量过。毕竟李玄鱼在辞世之前,对于萨满教日后的‘发展规划’,也曾留下过遗训:她老人家认为,萨满教,其实已经没有存在的必要性了。
人活一世不过匆匆百年光阴,单凭一己之力所能做成的大事,也就终究受时间所限。至于日后的事嘛,自然交由后来者去操心了,沈归并没有兴趣为了自己死后的事操心。
可无论那些萨满巫师到底有没有神力、又到底能不能与魂灵沟通;起码他们抚慰人心的功效,却是着实存在的。沈归也能够接受保留这种‘安慰剂’一般的祭祀活动,因为在他看来,这种祭祀活动,与‘战前誓师大会’没什么两样。如果凭借着这种看似毫无意义的‘集体活动’,能够让百姓的生活更有希望的话,那么就已经足够了!
不过众人眼前这位黑衣道人的手段与说辞,显然就该划分到‘骗家门’的行列之中!而且,还是那种最损阴德、也是最被‘江湖同道’所唾弃的败类!
其实在江湖人的行列之中,虽然也有一种‘借医行骗’之‘皮家门老合’;但这一类人,却多少都习学过几本医书药典;之所以最终会走上歪路,不是受本人的资质所限、便是被生活所迫而已。向他们这样用‘半卖半骗’的方式,挣来些散碎银子养妻活儿,也算不上是什么大奸大恶之辈。
可凡是在‘江湖道’上挂了号的‘皮家门老合’,‘行医’也只是一种手段而已;‘卖药’,才是他们真正用来挣钱的道。就比如说专做‘挑招’(买眼药)生意的皮门老合,就有一味不外传的‘秘方好药’!据说此药的原材料,只产自深海底部,是一宗神仙难觅的岐黄至宝!所以这种神药,也被称之为‘海宝’!无论病患的双眼因何感到不适,只需点上两滴之后,立刻就能见到疗效!
当然了,这种‘海宝’隔一段时间要是不滴的话,十之八九还是得旧病复发的。这宗眼药你说它是假的吧,可确实见效非常迅速、而且疗效也十分显著;可要是说它有用呢?这玩意儿也根本就不除根!所以那些江湖人,单靠这一味眼药,就足矣养家糊口了!
其实这种‘眼药’的配方,也根本就没他们自己说的那么神奇。原材料十分简单:就是芦甘石,外加一味冰片而已。
所以由此可见,但凡是有规矩的江湖人,最多也只靠着行医卖药的这种手段,来达到骗钱的目的而已;而且他们如果真的见了濒死的重症病人,是断然不会继续行骗的!一来是赚这种‘死银子’,实在是有损阴德;二来,他们也是怕沾上人命官司,会给自己惹来一身麻烦。
可这位黑衣道人则不然!
沈归方才听闻那位‘马护法’的儿子马石头,距今已然昏迷多日了;可他一直都是用‘连篇的鬼话’来搪塞本家,根本就没有真的想去为马石头治病的心思!当然了,即便他有这个心,他也没那个力!因为想要成为一名合格的医者,需要下的苦功绝对不比修仙容易半分!像他这种不学无术又无敬无畏的骗子,又怎么可能心甘情愿地受那份罪呢?
不过在他方才装神弄鬼的时候,有一句话倒是说的非常正确:虽然不知道那位昏迷不醒的马石头,到底身染何等疾病;但拖延了这么久的时日,哪怕就算只是个小问题,如今也已然恶化成了会要人命的重症了!
沈归想到这里,眉间不禁浮现了一丝煞气!
其实他并不恨那些装神弄鬼、骗人银两的江湖人;但像是这位坛主一般、为了控制与迷惑虎脖村的百姓,而罔顾人命的骗子,就已经超出了沈归所能接受的道德底线。所以,如今这位还被人‘视若神明’的黑衣道人,已经被沈归单方面宣布了‘命丧黄泉’的最终结局!
“乐安,你能看出他方才拿出来的丹药,到底是做什么用的吗?”
沈归之所以会有此一问,也是想借着了解那枚丹药的真实效用,去反向排查一一下马老头这个百姓口中的‘大好人’,到底是不是有可能被药力迷乱了神智,才会做出那等拦路绑票的事情。但很可惜,李乐安接下来的回答,也彻底打破了他心中那个‘美好的愿景’:
“离着这么远,我看又看不清,闻也闻不见味道……不过呢,我劝你心里还是不要抱有幻想了……据我所知,这世上还没有任何一种迷药,能够把人控制到马老头那个地步的……”
沈归沉默了半晌,有些自嘲地苦笑了一声:
“唉,他都已经这么大的岁数了,又是个不错的村正……我是真有心放他一马呀!”
旁边的齐雁听完却冷笑了一声,虚着嗓子说了一句:
“你会有这种心思,只是因为没亲眼看见那个老头,往咱们茶水里下药之时是何等的麻利!才一个转眼的功夫,蒙汗药竟然给我们下了两次!要是效用强一些的方子,老子就算是还能醒过来、后半辈子也就只能变成一个傻子了!”
车厢以外的村民们,此时还在拼命地叩着响头、恭送‘神仙回家’;而刚才那位‘神灵上身’黑衣道人,先是犹如触电一般抽搐了几下身子、随后便双眼一翻白、直挺挺地拍倒在地……
这位坛主大人还真下了血本!它的身子在拍到地上之前,双膝愣是连个弯都没打!等他再次‘清醒’过来、站起身子之后,众人这才看了一个分明:他的额头上被地上散落的沙石土砾,擦出了一大片的伤疤!
但凡不是被什么东西附了身,谁还能对自己下这么狠的手呢?
“马护法!方才华禹天神的教诲,你可都听清楚了?需要本坛主再为你解释一番吗?”
“无需坛主大人废心了……小老儿……小老儿都听明白了!”
“好,既然如此的话,那么就当着大家伙的面,把这枚‘真火炼髓丹’服下去吧!天神大人一向公正慈悲,你儿马石头,自有他马石头的命;你虽然是他的父亲,但也只能帮他、却不能替他!”
“是……”
马护法机械地吞下那枚褐色的‘仙丹’之后,整个人仍然处于万分失望的呆滞状态之中;见到他服用‘仙丹’却毫无反应,坛主大人自然是极其的不高兴了:
“马护法,你服用了教尊大人赐下的仙丹灵药之后,可有什么不同的感受呢?也说给诸位乡亲们听一听吧!”
这马老头虽然干出了拦路绑票的勾当,但根据虎脖村村民的反应来看,他原本也不是一个大奸大恶之徒;而往往对于这种乡土观念极重的老人来说,只有同村子弟,才会被他们当作是自家人;哪怕只隔离一条小溪的旁村临县,仍然会被他们视如敌人一般对待。
对待自己人,讲究一个仁义礼智信;对待敌人,就可以无所而不用其极。
这位马村正,平日里在同村乡亲们当中的威望极高,自然没有怀疑他会说谎之人。所以接下他所说的那一番话,也让在场的同村乡亲们,眼中开始泛出了炽热与渴求的光芒……
“仙丹入口酸甜、还有些涩口……咽下去之后,现在又觉得浑身发热,力道十足……”
“各位‘弟兄们’都听见了吗?这正是‘真火炼髓丹’的玄妙之处啊!马护法今年都已经这么大的岁数了,可在他服下仙丹之后,竟然这么快就感受到了‘华禹天神’的恩赐!马护法之所以会觉得炽热,完全是因为仙丹中所蕴含的神魂之火,在帮他洗经伐髓的缘故!直等他浑身的经脉通畅以后,不但会觉得气血充盈、力道丰沛,还更有着强身健体、延年益寿的功效啊!”
诸位村民听到这个神奇的功效之后更是一片哗然,纷纷转头再看向幸运的马村正;众人只见原本那个干瘦枯黄的老头子,如今竟然双颊泛红、额头冒汗,就连手背上的青筋,都开始往外凸起……单就这副变化来看,也绝对不是能够配合作假的事!
于是,所有的村民便再次跪在了地上,一边叩头,一边拜服华禹天神的‘无边神力’……
此时,趴在车厢之中的李乐安笑了笑,而后又拽了拽沈归的裤子,轻声对他说道:
“这次既不用看,也不用闻了!他那枚‘狗屁丹药’的主要配方,绝对是甘草、橘叶、白术、木香和熟石灰!”
“哎?你说的这个方子很像是……”
“对,他那个什么狗屁‘真火炼髓丹’?就是多添了一味‘熟石灰’的消食丸而已。”
第464章 72.虎脖村的陷落
其实单从这位‘马护法’,对待坛主大人的种种表现上来看,这个原来的虎脖村正,应该是整个虎脖村中为数不多的‘清醒人’。只可惜他的儿子身染怪病,已经昏睡多时。如今他已经把自己所有的期望,都寄托在了这位‘道法无边’的坛主大人身上,说他是病急乱投医也好、说他是不愿意认这个命也罢。总而言之,如今的‘坛主’与护法,已经站在了同一道战线上。至于那些‘妖怪’之类的传说故事,对于老马而言,根本就没有放在心上。
即便此时他已经‘切身实际’的感受到了‘神药’的非凡功效,但也并没有对那个‘华禹神教’燃起多少的敬畏之心。一来,是他本就没存着那份‘得道成仙’的上进心;二来,是他心中一直都在怀疑:自家儿子的怪病,很可能就是这个装神弄鬼的王八蛋,在‘贼喊捉贼’!
之所以马老头会有如此一想,还得从这位‘坛主大人’的来开始讲起。
他的儿子马石头,是一位‘老来子’。所以时至如今,也不过二十有三的年纪;而马夫人也因为是高龄初产的原因,最终没能活着离开产房。幸好这中年丧妻之痛、还伴随着老来得子的喜;如此一来即便不能互相抵消,也好歹给了这位‘新晋鳏夫’马老头,继续生活下去的一个奔头,。
都说这寡妇养儿不容易;而这‘鳏夫养儿’,其实也容易不到哪去。不过幸好两个糙老爷们凑在一起,日子也无需过的何等细致讲究;再加上虎脖村中民风淳朴、乡亲邻里之间的关系也都相处的极其融洽,家家都有个婆娘,也都能帮上马家一把。就这样跌跌撞撞的过了几年,马村正总算是把自家的‘小石头’给拉扯大了!
由于虎脖村的地理位置非常偏僻,平日里的产出与消耗,大多都是靠着村民自给自足;至于某些生活必须物资,也都是由马村正亲自套上一辆大车,赶去巨鹿县市集,‘以物易物’换回来的。可就在两个月之前的某一天,虎脖村里来了一位身穿道袍的游方道士。他自称是‘华神教’的修士,平日最喜遍访名山大川、洞天福地。今日,只是恰好游历到了此处而已。
这个小村子里已经许多年没来过陌生人了,尤其还是一位‘能掐会算’的半仙之体!这些淳朴的村民便拿出了许多鲜蔬野果,用来盛情款待这位道长。可人家道长在辞行之前,不但留下了二十两银子,还留下了一张黄纸符。纸符上用大白话写着:最近一段时间之内,虎脖村就要降下‘一场大灾’,各家各户在深夜入睡之际,最好都能警醒着点!
到底是能掐会算的‘活神仙’呐!人家才走了没过多久,某一天的深夜子时,三面环山的虎脖村就发生了一次山石坍塌事件!不过万幸的是滚落到村中的巨石还不算太多,只是砸死了一头用于耕地的大青牛、还有几件贮藏农具的仓房而已。
不过接下来展开的抢修行动,却发生了一件咄咄怪事。那些搬运清理山石的老少爷们,竟然从一堆乱石之中,发现了一块‘外露一把剑柄’的怪石。有几个眼尖的后生凑过去一瞧,便认出了这把插在巨石之中的法剑,原本的主人就是那位曾经留下一张‘警醒黄符’的游方道人!
待村子复原之后的第三天,那位道法通玄的道人,竟然又神色慌张地再次折返回来!
这第二次见面,那位道法通玄的游方道长,便再不复初次见面之时的一副仙风道骨!那原本高高挽起的束发,如今已经披散下来;一身青布道袍,此时也刮开了好几道口子;脚下的云履布靴,也跑丢了一只;满面的疲惫、满身的尘土……单看他这副模样就能知道,显然他是昼夜兼程地赶了好长一段路程……
据这位道长所言,他原本早就算出了虎脖村中将有一场大劫,但由于‘天机不可泄、天意不可违’的原故,他终究只能略作提点、却无法道破真意;不过由于村中的男女老少,对待自己这个方外之人都极为友善,他也感念于村民的款待,便在临走之前,把自己随身携带的法剑钉入了山腹之中,欲以自己五百个甲子的修为、加上所有剩余的寿元、来向上天换得虎脖村之周全……
但很可惜,自己才刚刚抵达千里之外的昆仑墟之巅,便感受到了从法剑上传来的一道真气……
可惜虎脖村的这场劫数早已注定,断然不是他一个寻常修士可以抗衡的。随着山体无故崩塌,也间接释放出了原本被华禹天神镇压在山腹之中的‘上古魇魔’!如今,这个脱困而出的魇魔,就寄身在了某个虎脖村民的体内,借着吸取对方体内的阳寿与精元,来反哺自己受损的妖力。但等这‘魇魔’恢复修为之后,不但被他寄身之人会魂飞魄散;就连整个虎脖村,也再留不下半个活口!
如果说这一套‘证据链’非常完整的烂俗‘神怪故事’,还让虎脖村的百姓们都将信将疑的话,那么接下来发生的事,就让所有乡亲们,都对这位游方道士心悦诚服了!
因为在第二日天亮之后,马村正的儿子马石头,就无论如何呼喊,都再也无法从睡梦之中清醒过来!
从此以后,虎脖村就一改多年礼佛、祭祖的传统规矩,反而追随这位法力无边的游方道长,改为供奉起了‘华禹天神’来。也许是为了方便道长做法、为自家儿子‘驱魔’的缘故,这位马老头还把自家的祖宅贡献出来,成为了华神教在虎脖村设立的道场。
当然,他这位‘出资人’兼村正,也就顺理成章的成为了‘虎脖坛’的大护法。
不过当一切都遂了这老道的愿之后,马老头却迟迟不见自家儿子的病情有所好转!直到自己有次把这位坛主大人给逼急了,对方才答应开坛做法,正式替马石头开始驱魔!
正式登坛驱魔,是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午夜时分。这位道长站在祭坛上,足足忙了大半个时辰之后吗,竟然仰天长啸一声、喷出了满口的鲜血,随后便身子一晃,直挺挺地摔在地上。在他昏迷之前,嘴里还不住念叨着一些听不清的鬼话……
待道长恢复神智之后,在马老头那喋喋不休的恳求与追问之下,终于吐露了‘实情’。
原来这位在梦中纠缠马石头的魇魔,原本是从十万地狱恶鬼之中逃逸而出的一道凶煞!大约在三千年以前,这只祸乱人世、杀戮无数的凶残魔障,终于被华禹大神亲手制服,就镇压在了虎博村后的那座大山下面。所以它如今再次出来为祸人间,所要做的第一件事、当然就是找你们马家这个‘典狱官世家’复仇了!
其实如果只凭他两张嘴唇一碰,马村正凭着过人的阅历与思辨的精神,根本就不会相信半个字!可是随后他也亲眼看见了这位坛主大人,用一枚‘渡厄金针’,暂时封印了马石头体内的魇魔;而自己的儿子,竟也慢慢恢复了神智!
只可惜好景不长,自己还没来得及与儿子说上几句话,这位道长便立刻口喷一道鲜血、再次昏厥过去。而刚刚清醒过来的马石头,此时也同时仿佛断了线的木偶一般,重新进入了沉睡当中……
从那以后,这位马老头虽然心里仍然带着一丝怀疑的态度,但至少这位道长吩咐自己做什么,自己都愿意应命行事!无论是让他献出‘供奉天神的财物’;还是让他拿上一些‘困妖散’,前去官道上截留过往的客商行人,他都一一遵招坛主的指示而行事。
而那位道长在跟马老头提出,需要炼化九十九道‘沾染魔气’的生魂,用于补齐马石头被魇魔所吸摄的魂魄之时,爱子心切的他,也同样应命而行事了。
近两月之间,栽在马老头那一碗‘困魔茶’之下的‘邪魔外道’,即便没有五十、也有三十!每当马老头看着那些沾染了‘魔性’之人、被绑在祭坛上活活烧死之时,都觉得自家儿子的三魂七魄,好像真的可以被冒出的‘黑烟妖气’、一点一点的补齐了……
要说这‘华神教’蛊惑人心,还真的是落足了本钱!他们施展骗术的节奏不紧不缓、进退也是张弛有度;而且还能一眼就找到关键人物,并且还极其精准地拿捏住了对方的脉门;之后再用那些玄乎其轩的‘鬼神之说’、为‘前脸’(出面行骗之人)烘托出一个世外高人的身份,再依次层层递进,尽而达到控制整个村落的目的!
直到现在为止,就算是马老头能及时幡然醒悟,或者甘愿舍弃掉爱子的一条性命,也早已经与‘华神教’之间脱不开干系了!
这就是华神教的厉害之处了!他们根本不怕遇见‘明白人’;即便真的‘醒了攒’(明白受骗上当),要么就许以重利拉拢引诱、要么就把对方也拽入泥潭之中……
你马老头为了自己儿子的命去滥杀无辜,即便真有人能够理解你的爱子心切;但死在你手中的那些无辜路人、以及他们的至爱亲朋,却定然不在其内!
无论是谁,一旦上了‘华神教’那一艘大船;再想上岸的话,可就断然没有清白之躯了!
第465章 73.祭神
演了一出‘请神上身’的精彩戏码之后,这位坛主便以‘三魂七魄’受损为由、返回华神教虎脖村分坛——马氏祖宅、安心静修去了。
那些还滞留在村口的一众村民,此时也从纷纷从地上爬起了身子;更有几个胆大、脸皮厚的小年轻,还上前还摸了摸面色红润的马村正……
“村长村长,您吃了坛主赐下的仙丹以后,看起来好像确实不大一样了啊!
“就是就是,村长现在这副德……样子,看起来至少也年轻了十岁!坛主大人的那颗‘什么火神丹’还真是神了呀!赶明我也得跟坛主大人要一颗来,最近我这身体也越来越虚……”
热点人物马村长,如今被体内的熟石灰药力所拿、浑身上下刚刚出了一场透汗,全部的内外衣衫都紧紧贴在了皮肤之上,只觉得通体舒畅的同时、也被深夜的寒风吹的有些颤抖……
马老头没理这些泼皮,只是抬起袖子来抹了一把额头上不停滚落的汗珠,又朝着远处一位身量极高,体态壮硕的汉子招了招手:
“大家伙都别在这围着了,明天可还得早起、准备祭神应用之物呢!牛牯,咱们村里就数你的力气大,家中也没有别人等你,就你来辛苦一趟、负责把车上那五个‘祭物’,搬到谷仓里锁起来吧。忙完之后记得顺手把车给卸了,送到木匠家门前;拉车的两匹马,也给关到牲口棚里去……哦还有,别忘了喂啊!”
那位壮汉瓮声瓮气地应了一声:
“行!那俺先回家填饱了肚子,再来干活!”
说完之后,围在马老头周围的乡亲们,也就各回各家去了;而虎脖村的村口,就只剩下了一驾被套在桩子上的马车,以及车厢之中五位正‘大眼瞪小眼’的‘肉票’。
其实,就单凭那个道士的呼吸频率与步伐幅度就能判断出来,他就根本不可能是一个身上带着功夫的人。也可以说整个虎脖村,除了那位‘身大力不亏’的牛牯以外,甚至是单凭李乐安或是颜书卿的花拳绣腿,就能非常轻松地把整个村子给屠了。
可往往就是这种‘简单差事’,对于沈归来说却是最难办的!他宁愿像与念衡大和尚那样,二话不说就直接干一架;也不愿意跟这些手无缚鸡之力,脑袋又不大灵光的村民们打交道。
毕竟,众人这次西行的一个主要目的,就是要摸清‘华神教’的底细。所以虽然杀人容易,但从死人的口中,也是问不出来任何有效信息的。
“大雁,等村子里的人彻底睡熟之后,你就带上乐安,先去那个骗子的屋子里‘逛’上一圈;小返呢,就负责去村子周围仔细勘察一番地形,最好能画出图样来;书卿就哪里都不用去了,留在谷仓之中就可以了;如果实在闲来无事、谷仓之内又存着秋收留下的秸秆的话,也可以扎上五个与咱们身量相等的草人…”
沈归说到这里,又奇怪地看了看颜书卿为难的面色;略微思忖了半晌,自己也笑着摇了摇脑袋:
“好吧,怪我所虑不周。你也是一位长在深宫内院的大小姐,哪可能学过这种糙活呢!不过也不能让你一个毫无江湖经验的女儿家,去村子附近‘踩盘子’啊……罢了罢了,你还是留在谷仓之中收拢秸秆吧。”
说完之后,众人才刚刚准备详细讨论一下各自的‘职责’,贴在车厢边上的沈归耳朵忽然微动,原来是听见了由远而近的脚步声。从脚步声音的虚实来判断,此人的身量应该极重,显然就是那个刚刚回家吃了一顿‘夜宵’的牛牯。
于是,众人在沈归的一个手势之下,便再次横七竖八地‘昏迷了过去’。
牛牯叼着一根草棍,一边摸着圆滚滚的肚皮,一边来到了马车之前。看样子,无论是他还是村民们,对那马村长所下的‘困魔散’都是极有信心的,仿佛根本就不担心药力随时会散去一般。如今他来到此处,竟然先选择卸车饮马,而并不是查点‘肉票’!看来,在虎脖村民的眼中,车上这五位‘贵人’、连两匹驽马的价格都比不过!
这牛牯拴好了驽马之后,走回来才一掀开车厢门前的棉布帘,连数目都没过上一遍,就咬牙切齿地扛起了‘水桶成精’一般的齐返,‘吭哧吭哧’被压出了两口气之后,鼓着腮帮子、咬紧了后槽牙,努着吃奶的劲,朝村子深处的谷仓走去……
“这汉子的力气还真不小,就是脑子不大好用啊!怎么都是要把咱们搬到谷仓锁起来,直接赶着马车去不行吗?”
颜书卿小声嘟囔了一句,随后便被李乐安出言讥讽道:
“这皇宫内院养出来的大小姐,说话的口气就是不一样啊!可在我们普通百姓的眼中,这牲口可比人要金贵多了!你没看咱们那两匹驽马的嘴角,全都糊上了一层白沫吗?这显然就是累到头了!只要再走上一段,随时都有可能会累杀了牲口!可这‘牛牯’若是用脱了力,吃上几口粮食,再美美地睡上一觉,也就恢复过来了!我劝你啊,还是少用长公主的尊贵身份,来讥讽我们平民百姓的痛苦!”
也不知道这位东幽李家的嫡系大小姐,到底算是哪个庙的‘平民百姓’!
牛牯就算再壮实,来回往返四趟之后,大腿还是变得犹如面条一样柔软。他晃晃悠悠地扛起了车厢最里面的颜书卿、喘着大气地把马车拽到了木匠家的院门口一放,这才再次返回了谷仓之中……
果然是个愣小子,一点怜香惜玉的念头都没有。方才他就甩了李乐安一个眼冒金星;如今又把颜书卿仿佛投枪一般、直接朝着一个谷垛掷出,自己便看都不看一眼地走出了谷仓的大门。随着他弯捡起了地上的那把大锁,发出‘咔哒’一声之后,便趿拉着一双破草鞋,朝自家小屋的方向走去了……
“大雁,这外面的锁你能开吗?要是不行的话,咱们就等他们都睡着了,走这道窗……”
“你说啥?”
沈归刚准备打量一下谷仓的通风窗,没想到齐雁就已经靠在了身后那堆秸秆之上,神色愕然地的摆弄着一把锈迹斑斑的大铜锁……
“……好手艺!以后你离我银子包远点啊!”
沈归高挑大指,随后又拉出了正在秸秆堆里奋力挣扎的颜书卿,与众人一起盘算起来……
第二天一大早,换上了一身崭新道袍的‘马老护法’,便来到了谷仓之中查验祭品。当他看见横七竖八被埋在秸秆堆里面的五个人影之后,便没在深究,反手又落上了那道大锁,朝着牲口棚走去了……
“这个牛牯啊,让你干个活就总是毛手毛脚的!你为了图省事,非要留下点尾巴来,谁还能追着屁股给你善后啊!这马光吃草料哪能有劲啊?这不擎等着拉稀卧槽呢吗?”
念叨完了之后,马护法伸手招来一个正在挑水的后生……
“来来来,我今天新换了一身新道袍,不好往牲口棚里钻了!你小子帮大爷个忙,进去把牲口再喂一道,豆饼也再多添两张。这两匹牲口啊,那都是新得回来的,之前可是累得不轻啊,不费心的话,一准就活不成了!……”
这位小年轻弯腰卸下了肩上的水桶,一边揉着被压痛的肩膀,一边嘟嘟囔囔地跟马护法打起了‘小报告’:
“村长,那牛牯可吃的比谁都多,干活却比谁都邋遢!您昨夜不是让他喂牲口吗?他准是光添上了几叉子的干草……”
这人嘴里一边嘟囔着,一边搬来了板凳,打算从牲口棚上层拿下几张豆饼。可没想到他才刚刚站在了板凳上,就回身又跳了下来:
“哎?你还别说,这次真是咱冤枉牛牯了!这最后两张豆饼他已经喂完了……村长,是不是这牲口棚的‘豆饼道道’,被谁给画忘了呀?要不然我跟您回家去,咱爷俩再多扛一摞豆饼来吧?”
短了两张豆饼,倒也不值什么银子;而为了记录豆饼的剩余数目,而画出来的‘指甲道’,遇见个粗心大意的家伙,记岔了数目也常有的事。但从这满地的粪便之中,也能清楚地看得出来:这整间棚的牲口,就没有是一个是吃过干料的!
“两张豆饼倒是无所谓,可这牲口拉稀又算是怎么一档子事呢……?罢了,祭神之后,我再跑一趟下杨村,把那个缺了八辈大德的兽医老贺,请来给牲口们看看病吧!多好的两匹‘高头大马’啊,这么活活泻死可绝对不成!”
忙完了这档子事以后,马村正便又走到了前村的一户人家门前。这家人的院子非常宽敞,平日里也是妇道人家凑在一起,说话聊天的场所。今日由于晚上要祭神,而那些瓜果糕点和酒肉,都是由这些妇道负责提前准备的。所以,诸位婶子大娘们,早就聊了一个热火朝天。
“……我跟你说啊,就张家那个‘二寡妇’,可他娘不是个正经玩意儿了!昨天我半夜睡不着觉,琢磨着打会窗户透透凉气吧!可你们猜我瞧见什么了?”
“瞧见什么了?”
第466章 74.不翼而飞
“我呀,看见了一个男的,身后还领着一个女的,俩人趁着三更半夜、偷偷摸摸地进了马村正他们家的祖宅!”
听完了这女子的昏话,一位年岁大概在四旬开外的妇人,直接啐了她一口:
“呸!你就知道胡说八道!张家那二寡妇是个小浪蹄子不假!但咱村的坛主大人可是个不近女色的活神仙!还能叫那个烂货给勾了去?”
“就张二寡妇那副身条,我还能看走了眼不成?彭婶啊,我招娣是什么人你还不知道吗?长这么大我要是说过一句瞎话……我我我……”
本无心偷听的马村正听到这里,立刻面色阴沉地踹了一脚木门,骂起了院内围坐的一众妇道:
“你们这些老娘们家家的,正经事也不知道干,天天凑在一起,就知道嚼别人家的舌头!晚上就要开坛祭神了,东西都备齐了吗?招娣,就你那张破嘴,说过一句实话吗?你还敢在祭神之前起毒誓?也不怕晚上就遭了报应,让‘华禹天神’拿雷给你劈碎了?
“我呸!老娘这小半辈子坐得正、行得端,怎么应誓咱都不怕!我就是眼睁睁瞧着有一男一女,黑夜摸进了你家祖宅!不是他张家二寡妇和……和那个谁,还能是你老树开新……”
眼见着急火攻心的招娣越说越过分,旁边那位彭婶急忙伸手,把她的一张大嘴给死死捂住了:
“老马,别跟孩子一般见识,您先去别处看看吧!这孩子也是你从小看着长起来的,你还不知道她这副碎嘴子吗?放心吧,这有我看着呢,绝误不了晚上的大事!”
已经年过六旬的马村正,差点被手舞足蹈的招娣挠出一个‘满脸花’来!无奈之下,只得悻悻离开此处。他漫无目的地走到了虎脖村村口,坐在了旁边一棵大槐树下,看着那些正在围着大树嬉笑打闹的娃娃们,心中也更加坚定了无论如何,也要救自己儿子一条命的信念。
纵观马老头一生,的确算的上是一位好父亲、好男人、好村正。像他这样的一个大好人,本不该落得如此下场的……
身穿一身簇新道袍的马老头,就背靠着那棵大槐树,听着孩子们嬉戏打闹的声音,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直到肩膀上传来了一阵推动之力,马老头再次醒来之时,喉咙竟然是火烧火燎的难过。
“爹,您咋睡在这了呢?这大冷天的睡在外面,很容易就着凉了!您已经这把年纪了,咋难受也不能这么作践自己呀!要不然等我石头兄弟醒了之后,谁还能日夜照顾他呀?”
这位前来寻找马老头的后生,名叫项满财。他的父亲原本是个小生意人,家中也颇有些浮财。可惜在项满财还在襁褓中的时候,项家遭生意伙伴所害,变得一贫如洗。而项满财的娘亲,便只能带着他四处躲避债主,远走天涯。躲着躲着,就来到了这个恍如世外桃源一般的虎脖村。
他们母子二人,也正是在马村正与乡亲们的接济之下,才得以在这个村子里落地生根的。由于年纪相当、脾气也相投的缘故,这项满财和马石头,一直都好的跟亲兄弟似的。当项大娘病死之后,项满财便拿这位恩人马老头,当成自己亲爹一般奉养。
最近这两个月,马老头把自家的祖宅献给了‘华神教’的道士之后,便是在自己的干儿子——项满财家借住的!
马老头尽力地咳嗽了两声,无论怎么开口,说出来的话也都带着很浓重的沙哑之声,项满财赶紧跑到了最近的乡亲家里讨来了一碗温水。润过了喉咙之后的马老头,才终于能开口说话了:
“什么时候了?”
“马上就到申时了!方才吃晌午饭的时候没看见您,还以为您又出去‘摆摊’了呢……”
“晚上不是还要祭神吗?那还摆个什么摊啊……”
马老头一边说着话,一边想要站起身子来。可随着大腿一阵酸软、整个人还没能站直腰板、便踉踉跄跄地靠在了项满财的身上……
“爹啊,你这是咋了?”
项满财急忙扶住了马老头的身子,用自己的脑门上前试了试温度,骤然显得有些惊慌失措:
“您看看,我刚才说啥来着!困了您倒是回家睡啊,这大冷天的还有个不落病吗?您这脑门这么烫,一准是着凉了呀!您在这等着……”
说完之后,项满财便‘蹬蹬蹬’地跑回了村子;没过多久,他又风风火火地带回了一位白衣道士:
“唉!大护法啊,此事倒是怪本坛主大意、忘了嘱咐你了!你才刚刚服下仙丹,体内的新生经脉还非常脆弱,根本经不起半点的风吹雨打啊!罢了罢了,现在再说这个又有什么意思……”
待这位坛主走上前来,为马老头诊治了一番之后,面色颇有些凝重地对项满财说到:
“老话说‘是药三分毒’;而这真火炼髓丹虽是仙丹,也逃不过天道真理啊!仙丹的神通有多大,隐藏的毒性也就有多大!大护法这也不是受风,而是被体内淤积的火毒所伤啊!可正所谓‘孤阴不生、孤阳不长’,虽然外表上是被火毒侵扰,但此时在马护法体内,却也伴生了一股至寒之气!如果本坛主所料不虚的话,大护法的肉身的确是如焦似焚;但他体内的五腑六脏,却反而应该是如坠冰窖之中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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项满财看了看眉头紧皱的干爹马老头,发现他也面色凝重地点了点头,身上竟还不自觉打起了摆子之后,立刻对坛主的话坚信不疑!
“那坛主您说,我爹这……啥毒啥毒的,得咋个治法呢?我爹不会像我石头兄弟那样,也一睡不起吧?”
“那倒不会,似马石头体内的凶物,数千载也才出现一个而已;大护法如今的病情虽然凶险,但有本尊在此,也只是‘些许小恙’而已!正巧借今日祭神为引,本尊便可向天神请教‘解毒’法门;据某料想,不出七日之内,大护法定然会在华禹大神的光照与庇佑之下,百病全消的!”
别瞧这个项满财只是马老汉的义子,但却是他为虎脖村精心挑选的下一任村长人选。虽然他的亲生儿子马石头,脑子要比这项满财快上许多;但这孩子的天生品行纯良敦厚,比谁都更适合接替村正这个位置。
马老头不愿意让这个神棍继续给自己的‘接班人’洗脑,便立刻剧烈地咳嗽起来:
“咳咳!咳!坛主大人,方才老朽已经去各户探查过了一遍,该准备的东西呢,如今也都差不多备齐了…现在虽只是申时初刻,但那些香炉、案桌之类的应用之物,也应该摆上祭坛了吧?还有那‘五个贡品’、差不多也应该送上‘火神山’(木柴堆)了……”
这位坛主大人布道才布了一半,被这个患了‘重感冒’的马老头打断,心中自然颇有些不悦:
“好吧,既然大护法已经思虑周全,本坛主也就回去养伤了。直到天色漆黑之前,不要遣人来打扰我与华禹大神之间的灵识沟通!”
说完之后,这位坛主便气哼哼地转身离去了;而脑中一片昏沉的马老头,此时也叹了一口气:要不是因为所有大夫对马石头的怪病,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自己又何必受他这口鸟气呢!
在村民把一切应用之物摆上祭坛之后,马老头便带着众位乡亲们来到了谷仓门前。他离着老远便止住了众人的脚步,自己则小心翼翼的走去门前、由打锈迹斑斑的铜锁背后,摸出了一根非常普通的小草棍……
查验无误之后,这位行事小心谨慎的马护法,便上前推开了谷仓大门……
可没想到接下来的场景,却把在场的众人都惊了一个目瞪口呆,久久无法闭上嘴巴……只见原本应该是横七竖八躺倒在地的五位‘祭物’,此时竟然都活灵活现地站在了众人面前。只是他们‘每个人’都没有露出半分皮肉,反而是凭空长出了一身‘秸秆’!原本是五位大活人,如今变成了五个稻草人,就这样直挺挺地望着谷仓之外的诸位村民……
“这…这……牛牯!…我让你锁起来的人呢?”
马村正最先回过神来,立刻横眉立目地大声呵斥道。他的话音刚落,身后便传来了一道有些惊慌失措的自辩声音:
“跟俺没关系啊!昨天俺可是一个一个把他们扛进来的!而且临走之前,还特意检查了好几遍大锁头,都是好好的呀!现在他们不见了,那也不关我的事啊!”
经他这么一说,马老头也想起自己早上前来之时,虽然也未曾见到肉票的真面目,但也都是横七竖八地躺在秸秆堆里的呀!而自己在锁头后面放的‘小机关’,方才也检验过了,完好无损!那也就是说,至少在今晨到现在这一段时间里,根本就没人动过这把锁头……
“干爹您看!这草人身上,还带着一副明珠耳坠子呢!这么大的珠子我还是头一次见呢!这玩意儿,得值不少银子吧?……哎?你们说这草人,会不会就是那些肉票‘变’得呀?要不然谁会在临走之前,还把这么贵重的首饰放在草人身上呢?”
第467章 75.老虎发威
说到‘大变活人’的戏码,即便是在江湖上的‘彩门’之中,能凭着它去赚银子的高手,也根本没有几个;至于住在大城当中老百姓,一辈子能见过一次,就已经可以跟旁人吹嘘了;而如今虎脖村发生的事,却远比戏法来的更加诡谲!五个大活人,竟然在一个‘封闭’的环境之下不翼而飞了!而且最神奇的就是,他们随身携带衣衫、首饰与包袱,竟然也一样都不少。即便真的是逃出了村子,莫非他们还自愿裸奔不成?
所以,在虎脖村的百姓们眼中看来,这事儿自然就透着那么一股子邪气了!
可这位马老头,本身就不信鬼神之说,再加上昨夜和今日连续又受了两次风寒,如今在他的脑袋,早已经是疼痛难当了!再加上周围乡亲们开始七嘴八舌地议论纷纷,满腔的躁郁怒火,也自然被瞬间点燃了:
“都在这胡说八道些什么?咱们不做亏……你们少给我说那些不着边际的屁话!牛牯,这事既然是因你而起,那你就别想闲着了!再叫上几个壮小伙子,绕着整个村子周围,给我仔仔细细的搜!那两个车夫虽然都是壮小伙子、但都是穷鬼出身,也没什么可心疼的,丢就丢了吧!可你要是敢放跑了那俩娇小姐、还有那个公子哥,我非要饿足你半个月不成!”
牛牯一听自己要被村正‘饿治’,立刻便慌了手脚,急忙拽过了几个平时相熟的哥们,又顺手拿上谷仓里的长杆农具,直接出村寻人去了……
“彭大嫂,烦劳您带着这些妇道人家,就留在祭坛这里干活!不过,你这么大岁数,就别跟着她们一起干了!您主要负责防备周围有什么可疑之人,别让那些逃走的祭物杀咱们一个回马枪,搅了咱们祭神的仪式,可要遭到神明怪罪的……剩下的老少爷们,十个人组成一路,给我搜遍村子里的每一个角落!无论是水缸、灶台、牲口棚、还是水井,一处都不能给我放过!他娘的,咱们虎脖村就这么屁大点地方,莫非他们还能藏到天上去不成?”
吵闹了一通之后,大家也都得到了马老头分配下来的工作:该找人的找人,该摆供品的摆供品;而方才就已经摇摇欲坠的马老汉,如今发了一通脾气之后,浑身又出了一场透汗。穿着一身半湿的衣裳、再被寒风那么一吹,就别提有多难受了!
如今是寒冬时机,正所谓冬短夏长,才刚刚酉时一刻,太阳便已经彻底不见踪影了。
为救自己儿子一条性命、而彻底豁出去的马老汉,早已指派着自己的义子满财,骑上一批正在拉稀的驽马,来回‘联络’了好多次,却仍然还是一无所获。眼见就要来到祭神大典的时辰,可那五个逃走的‘活祭之物’,却仍然还是没有半点消息。
要说每逢大事,还是年长之人更有经验。彭婶看着马老汉焦急地来回踱着步子,自然也知道他心中在想些什么。于是,她用眼神跟村长一对,二人便先后朝着一处僻静的地方走去……
“他马大哥,这祭神的仪式马上可就要开始了,可现在供品还没找着呢。我琢磨着呀,及时找回来的希望可能也不大了!现在这个关头上,你总得先拿出个主意出来啊!要不然一会坛主大人来了,咱们可咋交代呀?”
“拿主意?就现在这种情况你也不是没看见,我还能有啥主意可拿呀!”
“马哥你先急啊,你要是真没法子的话,我这倒是有个办法…兴许还能糊弄过去……”
“这火都已经烧到眉毛了,还哪有心思去管是好招还是赖招呢!你就赶紧说吧!”
这彭婶的眼神几经闪烁,而后又小心翼翼地观察了一圈四周的情况,待她没发现什么可疑人物之后,这才小声地说出了她想出来的那个应急之法……
彭婶已经过世的老父亲,生前就是一位专门帮人家办白事的阴阳先生。在这种环境中成长起来的孩子,对于这些鬼神之说也自然是半点都不相信的。她之所以会跟村民们一起皈依‘华神教’、其实也是为了能‘分到一份神果(抢劫分赃)’、用于贴补自家那个在巨鹿县城当差的儿子罢了。
而她给马老汉出的主意,其实也非常简单:就是把那几个稻草人‘装扮一番’、比如在白布上画上一张‘人脸’、随后便提前绑在‘火神山’上,就全当作是那五个祭品了;只要赶在坛主大人亲自到场之前,记得把用来照明的火盆挪远一些就好。想必隔着那么远的距离,又在光照严重不足的环境下,谁还能看得清楚是真人还是假人呢?
反正他马老汉也是为了诓骗这个道人来给自己儿子治病罢了;哄着全村人集体演上一场大戏,骗那个道士出手施救不也挺好吗?
当然,如果能赶在祭神的时辰之前,抓回那五个祭品的话,那么就还按照原来的方式去做;而彭神提出的这个办法,也完全是备用的应急手段而已。反正事前已经与坛主大人讲好,这次是由立下大功的马老汉,亲手点燃‘火神山’!只要他自己不说,根本也没人知道祭品是假呀!最麻烦的地方,也无非就是需要烧出几块焦黑的猪骨,提前埋入草人腹内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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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彭婶来说,她也愿意全盘接手这个备用计划的先期准备工作;而她所求的,也不过就是那两个草人身上的首饰而已。
无论这个办法有少漏洞,如今头晕目眩的马老汉,最终也只能接纳了她这个建议。于是,彭婶便以身子不舒服为由,带走了几个嘴严的妇人,还命她们回家拿上一些白色的碎布头带到谷仓,一起帮五个稻草人‘补妆’去了。
不知不觉,便已经到了酉时四刻,而距离开始祭神的大吉之时,也只剩下一刻钟的时辰。由打不远处,也出现了一位身形消瘦,披发赤足、身穿黑色道袍、手执法剑的中年道人。
“恭迎坛主!”
村民们看到他这副法相庄严模样,自然而然地便跪伏在地,同时双臂前伸、平放于地面之上;手指并拢,手心向天张开,仿佛是跪接什么东西一般……
而这位坛主道人,看也不看跪在两边的信徒一眼,反而是突然抽出鞘中法剑,剑尖斜指西边天空方向,同时口中还大喝一声:“阳火!”
话音刚落,这柄看似平凡无奇的法剑,竟然凭空自燃,在漆黑的夜幕中发出了灼热的火光,惊的在场信徒只知连连叩首,口中还念诵着敬神的口号……
这个如梦似幻的诡异场面,也给彭婶与马老汉这两位老奸巨猾之人,带了极其强大的视觉冲击力!
“阳火降世,斩妖除魔!”
这位道士说完了一句响亮的口诀之后,随手拎起一瓶敬神的素酒,照着正在燃烧的法剑一口喷出,骤然燃起了一蓬火雾!那犹如太阳一般耀眼的火团,直接冲向后面一杆华神教大旗!
“何方妖邪,竟如此胆大妄为、附身于某家的法旗之上!看本尊轻挥一剑、斩你一个魂飞魄散!”
他这话音刚落,放在剑身上不住燃烧的阳火,竟然也同时熄灭!原本只是凡铁铸就的寻常法剑,经此真阳之火的锤炼之后,竟然隐隐蕴含了一丝七彩的光晕!
紧接着,这位坛主大人法剑一挥,诸位村民只觉眼前闪过寒光一道,随即又传来‘呲啦’一声、那杆华神教的法旗骤然被当中斩为两片,飘飘荡荡地落在了地上!斩完了法旗上的妖魔之后,这位坛主大人只是冷哼一声,便反手收剑入鞘,继续赤着双脚,向祭坛方向缓步走去……
有几位原本就跪在法旗四周的村民,下意识地观察了一眼那两截白布旗帜……
只间两片旗帜之上,正慢慢浮现出一副青面獠牙的厉鬼形象!
在众人的惊呼之下,马护法与彭大婶急忙跑了过去。直到他们亲手把那副分为两半的旗帜组合在一起之后,那个慢慢浮现出来的厉鬼形象,才算彻底清晰!
那旗上的颜色,就如同血液一般鲜红!
两位村中耄老互相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神之中,看出了一丝恐惧与茫然!在他们二人的心中,这位坛主大人一向都是靠着嘴皮子而已。即便真的展露过那么几次‘神迹’,也根本没有如同今日一般、在众目睽睽之下‘挥剑斩妖魔’的先例!
“华禹天神呐!您最忠实的信徒——虎脖村马大护法,即将要为您奉上来自虎脖村最崇高的敬意——五具纸扎草人!请天神在笑纳之后,也能为虎脖村的村民们降下福祉、并亲自出手解救他的儿子,马石头!”
马老汉刚才注视着旗子上被斩为两截的恶鬼,便已经被吓出了一身冷汗;如今一听坛主竟然识破了自己与彭婶的合谋的‘诡计’,更是急得五内如焚!
昨日晚上,由于马村正服用的‘仙丹’中带了一味熟石灰,便已经身受些许风寒;不过由于他常年习惯了奔波劳作,本身就有一副不错的底子,这才没有当场发作!可今日的晌午时分,他又坐在村口睡了一会,这一下,才算是彻底把体内的风寒给勾了出来!
如今这才刚开始祭祖没有多久,他便被坛主大人的‘神通广大’惊的是口干舌燥,眼冒金星;身体也来回几个踉跄,直挺挺地向后躺去……
第468章 76.坛主的道德问题
坛主大人看了看面如金纸、正在不住打着冷颤的马老护法,挥手便弹出了一道‘金光’,直接射到他的风池要穴当中。当那道金光消失在他体内之后,众人只见身体原本已经处在崩溃边缘的马护法,竟然只是长出了几口大气之后,便神奇的恢复了平静。
“多……多谢坛主大人…”
“马护法,本尊知你心中为何事而惊慌,而本尊也能够体谅你的为难之处;但你却不该用‘草人’去代替祭品,妄图欺瞒本尊与天神大人!此乃你之一行大罪,你认是不认?”
“小老儿……认!”
“不过,本尊念在你救子心切,也就既往不咎了。本尊心中了然,时至今日以来,你对本尊的玄妙道法、乃至对于整个‘华神教派’,心中也都怀着诸多疑虑之处。今日本尊便让你亲眼看看,困扰你们这些凡夫俗子的天大难事,落在本尊手中,也只不过是点点尘埃而已……”
话音一落,坛主手中法剑瞬间‘划破虚空’,剑尖直指祭坛的正北方向!众人的目光随剑而走,只见被绑在‘火神山上’正中间的一具草人,竟然瞬间‘活’了过来!而且在这一百多双眼睛的见证之下,这具被重新灌注‘生魂’的扎草人,竟然发出了沙哑尖锐的嘶吼之声!
“嗬……哈……!!”
即便在场众人根本没人听得懂‘它’想要说些什么,可单从这阵凄厉的惨叫声中,便已经感受到了这具‘活草人’,如今正在承受着巨大痛楚。
这一手‘点草成人’的神法,虽然惊呆了所有的虎脖村民,但对于坛主本人来说,却仿佛不足挂齿的小道一般,反而向目瞪口呆的马老头,问起了关于他儿子的事:
“马护法,时至今日,你为马石头‘拘’来生魂几何啊?”
“回坛主大人的话,加上逃走那五道生魂,已经整整七十二位。”
这位坛主大人听完之后,也并没有继续追问下去;反而又从怀中扯出了一道黄符纸团,动作轻柔的递给了跪在地上的马老汉:
“那么按照昨日之约,你就拿上本尊这一道火灵咒,去把那‘五道草扎生魂’,也添为马石头的‘功德’吧。”
马老汉双手接过这道黄符纸团,神色颇有些疑虑地看了一眼坛主大人;只见对方双目已经微微闭上,并且也坐在了蒲团之上开始入定,根本就没有继续与自己交谈的意思……
这虽然不是马老汉第一次亲手杀人,却真是他第一次主持‘火祭生魂’的祭神仪式;他小心翼翼地捧着这枚黄纸团,略带犹疑地走到了‘火神山’前,仿佛试探一般地朝着那个‘活草人’,扔出了手中符咒……
这枚纸团符咒见风自燃,飘荡在黑夜中、就仿佛是一颗太阳那般耀眼,乘着寒冬时节凛冽的北风,直奔‘火神山’飘荡而去!
任谁也不会想到,就是一小团烧着的黄符纸而已,在接触到了‘火神山’之后,竟然瞬间便燃起了一片冲天大火!除了秸秆与木柴中蕴含的油脂、发出了‘噼、啪’的响声之外,从‘火神山上’竟还传出了一道仿佛‘恶鬼夜啼’一般的痛苦哀嚎!刺耳的呼喊与滚滚的黑烟纠缠在一起,一起飘散在半空之中……
听到这声凄厉的哭嚎之声,坛主大人起身取过了一坛素酒便腾空而起,又缓缓的落在了祭坛之上。诸位村民都不是第一次参加这种祭神活动,当然知道这是其中一个重要流程:每位华神教的信徒,在依次得到坛主大人亲自斟满的一盏素酒之后,便要走到火神山之前,先泼出半碗敬神酒,自己再喝剩下半碗的‘福报酒’。如此一来便算作礼成,日后也自然会受到‘华禹天神’的灵光庇佑。
瓦罐不离井口破,大将难免阵前亡!
于是那种‘指甲缝里的塞蒙汗药’的下三滥招式,如今终于报应在了虎脖村的全体村民身上;当然,这其中也包括了这缺德招式的始作俑者——马老汉。
方才这位‘道法至玄至妙’、扬手呼风唤雨,挥手撒豆成兵的华神教坛主,根本就是‘小胖丫李乐安’一手炮制而成的‘赝品’;而这赝品的‘原材料’,便正是身量与本主相去不远的沈归,沈太初了!至于说那位坛主本人,如今应该已经有八分熟了。只不过暂时还搞不清楚、那位半仙之体的道士,到底是被烈火焚身而死的呢?还是被肆虐的火舌抽干了空气、活活憋闷致死罢了。
要说这一出大戏的事先筹备工作,还得从昨夜子时之后开始讲起。
其实那个长舌妇招娣,还真的没有乱嚼舌头!她也的确不只一次,亲眼看见了那位八分熟的坛主,与张家的二寡妇私通有染。只不过昨夜她看见的一男一女,是齐雁与李乐安罢了。
对楚植的关门弟子齐雁而言,在整片华禹大陆之上,能够挡住他的锁头,还根本还没被发明出来呢!即便屋内的两只鸳鸯已经提前上好了门闩;可一旦碰上了齐雁,那真就算是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了!所以,夜半乘凉的招娣,才会误认为是坛主带人回家偷情!
毕竟除了自家的锁头之外,谁还能‘随手一推’,就可以开门进屋呢?
虽然招娣看见的只是‘道德问题’,但对于屋内闪烁的‘八只眼睛’而言、无论是张二寡妇,还是坛主本人,包括不请自来的齐雁与李乐安在内,由于都各自心怀鬼胎,一时之间,谁也没能缓过神来!
面对如此混乱又尴尬的局面,对于每个人来说,都实在是太刺激了!
还是齐雁这个‘经常串门’的老江湖经验丰富,随手扯过了盖在马石头身上的棉被,就把这个尴尬的场面给圆满的化解开了!可即便齐雁在电光火石之间,便把那个江湖术士给捆了起来;但对于这个意料之外的张二寡妇该如何处置,却让二人有些犯难……
家有贤妻,总归会有些好处的!既然遇事不决的话,便直接推到沈归头上便是了!
而沈归与这位失了贞节的寡妇,彼此之间根本就无冤无仇,也并不想伤及她的性命!而且人家虽然与邪道士私通,不过这仅仅只是道德问题而已,也并没有触犯到沈归的道德底线,除了他死去的丈夫可以‘托梦训妻’之外,也再没人还有立场去指责她些什么。所以她也顶多就是有遇人不淑,辨人不明的些许小问题,根本也罪不至死!
也许别的村民沈归还说不好,但就这位张二寡妇而言,却是百分之一万的不会笃信‘华神教’!人家贪图的,只是这位坛主大人的‘美色’而已。所以,沈归便把这个风月老手打昏,藏在了谷仓中的某堆秸秆之中。
可直到祭神大典开始,整个虎脖村都已经被马老汉的人翻了一个底朝天,仍然还是没有找到秸秆堆里埋着的张二寡妇!也不知道这算不算是另外一种意义上的‘灯下黑’。
至于说躺在病榻上多时的马石头嘛……经过李乐安的初步诊断之后,得到的结果却非常的不乐观!
这位‘村长家的小公子’,身体壮实的像是一只小牛犊子,按常理来说的话,体表既然没有明显伤痕,根本也不该陷入深度昏迷当中;至于那些什么‘魇魔入梦’、‘采阳补阴’的鬼话,对于李乐安来说当然是无效的!
根据李乐安诊断结果来看的话,那么马石头所患的怪病,还真的是非常具有讽刺意味。
他之所以会昏迷几十日,竟然与他爹马老汉之间,有着密不可分的间接关系!可能就连马老汉自己也想不到:坛主大人赏赐下来、叫自己放在茶水之中害人的‘困魔散’、其实是‘华神教’自主研发的‘新型强效蒙汗药’;而在虎脖村附近,第一个被困住的‘妖魔鬼怪’,竟然就是他的膝下爱子——马石头!
早在这位坛主大人第一次光临虎脖村之时,便与‘少村长’马石头十分投机,并赞他长了一身‘仙人骨肉’,灵台内腑也自种慧根,更与自己有着一缕的道缘!而从小长在乡村之中的马石头,哪能绕的过这位老江湖呢?三说俩说的,便与对方结成了俗道两家的师徒关系;在师傅离去之前,还被赏赐了一碗加持百年修为的‘养灵酒’……
天上方一日,人间几千年!
这位马少爷‘养灵不成’,陷入昏迷之后,便被走投无路的马老汉,安置在了道爷的身边‘续命’;而那每日一碗高浓度的‘困魔酒’,五十几日间也只间断过一次而已!亏得马石头是个二十岁出头的棒小伙子;但凡是身子骨弱一些的,只怕早就已经过了奈何桥了!
李乐安虽然从‘坛主大人’身上,搜出来了一些‘新型蒙汗药’,可惜的是余下的时间太短,暂时还没能破解配方,自然也没有想到解救马石头的方法;不过,即便她日后成功破解了蒙汗药的构成,但在唤醒马石头这件事上,李乐安也根本就没有多大把握。
这么长时间以来,马石头都被迫的拿着迷药当饭吃;就算真的救回一条命来,十有八九也会变成一个傻子!
所以当沈归听完了李乐安的话之后,也放弃了转移‘马少村长’的想法。反正他都已经躺在那里快俩月了,就算是敞开大门,料想他也跑不出去,也没人会来加害与他。
毕竟,整个虎脖村之内,除了自己与马老汉之外,谁还会在意这个‘植物人’的死活呢?
第469章 77.坛主的一身傲骨
当那位道术玄妙无双、本领通天彻地的华神教道长,被齐雁与李乐安带回了谷仓之后,自然而然地受到了众人的最高礼遇!
如果想要炮制一位手无缚鸡之力的江湖术士的话,一位擅用刀片的顶级飞贼、一位精通人体的岐黄圣手、再加上一位恶趣味满满的混世魔王,这套三人阵容组合起来,到底蕴含着何等强大的威力呢?
至少,单以这位‘坛主道君’那一身骨头的硬度来衡量的话,根本也没有证实这个组合能力上限的机会。
如今面对着谷仓之中的五位少侠,连一番‘心理攻防战’都可以省去了!这位仙风道骨的坛主大人,一听到沈归跟齐雁之间‘吊坎’(说黑话),立刻就先尿了一裤子!
虽然无论是骨气、胆略、智慧、财富、眼界、虔诚、雄心等等等等,这位道爷连半分的优秀品质都没有!可单凭他熟悉江湖道这一点,哪怕在‘华神教’中混出来了一副好人缘,也绝不至于沦落‘虎脖村’这个鸟不拉屎的地界!
正所谓距离产生美,人与人相处的时间一长,其人的本性与缺点也就暴露无遗了。就这么一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江湖骗子,整个华神教谁还能看不出来他是个奸懒谗猾、满嘴瞎话的性格呢?
虽然骗家门也同属江湖道,但江湖人口口声声说的‘道义’二字,这位坛主大人,显然就只混明白了一个‘道’字而已;对于‘义’字那嗤之以鼻的态度,也是导致他神憎鬼厌的主要原因!
道,乃是安身立命、养家糊口的本领;义,则是吃上一碗江湖饭的资格。二者之间相辅相成,互为依托;缺一,则不可称之谓江湖人。
‘骨气’这种看似虚无缥缈的珍贵品质,则是来自于极其强烈的自尊心与自律性;如果身为一个江湖中人,连最起码的‘义’字都做不到的话,那么骨气与尊严,也就更加无从谈起了。
所以当这位坛主大人,刚刚从被人‘捉奸在床’的惊慌失措当中恢复理智之后,立刻使出了他自创而成的、死里求生的最后手段——不要脸。
可千万别小看了‘不要脸’这三个字!这种求生之法虽然看似简单,也并不是谁都能用的好、也不是谁都吃这一套的!除了需要舍弃自己的尊严之外,还需要极强的观人眉宇、审时度势的眼力!就比如说如果擒住自己的人,是一位顶天立地的英雄人物,那么这位坛主大人,立刻就会摆出一副慷慨赴死、大义凛然的豪横模样!
如果没有这点能耐,千人嫌万人厌的他,也不可能还好生生地活到现在!
所以,当他第一眼便看见了齐返那张胖乎乎的脸上,闪烁着狡猾与市侩的光芒;而第二眼,又看见了齐雁那修长而长度齐平的两根指头,也看见了他手中无意识飞速旋转的‘指间刀’,便分辨出了这三男二女的大致身份来路!
那个杀千刀的马老汉,也不知道是不是脑子被驴给踹傻了!这哪是什么‘富家公子携美出游’的五只肥羊啊?这分明就是顺着地狱门缝里溜出来的五只索命恶鬼!
“诸位英雄好汉,咱们可都是老合家的人呐!我虽然扮的是‘腥化把子’(假道士),可也是个‘刚挑杆’(初犯)的,求的也就是几颗‘老瓜’(银子),既没出过条子(拐骗妇女倒卖)、是也没打过生(拐骗儿童),根本也没干过‘伤攒子’的事(没做过亏心事)!还望诸位能开开面、高高手,把一条大道宽着点踩(放我这一马)……”
齐雁看着这位拼命用春典跟自己套着近乎、满面谄媚之色的邪道士,直笑了一个前仰后合,暗赞这位邪道士长了一对‘亮招子’(好眼力)。其实整间屋子当中之人,除了他与沈归之外,其他的人根本就算不上是什么江湖人;即便是齐返这位幽北三路的牙人行首,虽然也身在江湖,但也只是‘半春半典’而已。
齐雁二指一弯,那柄闪烁着寒芒的‘指间刀’,便不知被他收在了何处。他走上前去,伸出右手,来回地摇晃起了那位假道士的脑袋:
“你这鬼东西,还挺有意思的呀!骗家门的人小爷见多了,可无论是风麻燕雀、还是金爵要册,人家都是只图财、不害命啊!你再瞧瞧你呢?这千门八道,您到底该分在哪一门呢?如果按照你坏了人家空心果(寡妇)这一档子‘花案’(桃色案件)来算呢,你就变成了下三滥的采花贼,虽然也身在江湖道上,但是却当不起‘老合’二字了;可如果按照你身入‘华神教’、成了一个坏人性命的‘邪道人’来算呢,连江湖道你都踩不上了。如此一来的话,我就该替你师傅以及江湖道清理门户!最起码,也得先把你那‘一口春’(春典黑话)给收回来(割舌头)!”
听齐雁说到这里,满面谄媚之色的邪道士面色骤然惨白一片,竟然被这几句话吓得跪都跪不稳当了,整个身子一软,瘫坐在秸秆堆里,表情也是呆若木鸡,似愣似哭一般;而站在旁边看热闹的沈归,听了齐雁这话却不太高兴:
“我说大雁啊,你方才说的这叫什么话呢?您再来瞧瞧这位道爷的面相,就算是割下来舌头,又有什么用呢?正所谓‘舌白似蛇、阴毒淫奢’,这么一位天生的大魔头,不拔了气门的话(杀了),岂不是要害了更多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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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位‘金’爷(通巾,相士)饶命啊!小人其实来到这虎脖村,只为求财,根本没想见血。其实我也是苦主啊!我原本在家乡活的好好的,也是被‘章源’那个老匹夫给骗进了华神教、之后又被他派来这里行骗敛财而已!既然诸位既然都是‘行里人’,我也就直接亮托了(坦白行骗手段)!最开始我跟那些村民说的‘火神山炼魂’,其实就是想玩上一手彩门里的‘火焰山’、给自己造造声势而已;可谁知道他们这些乡巴佬,竟然会错了意思,架起了一座木柴堆,烧活人玩啊!至于让马老汉落汗(下蒙汗药)拦路(劫道),也只是为了敛财而已,根本没想害人性命!诸位也都是招子雪亮的相家子(眼光锐利的内行人),你们看我这副德行,像是那种心狠手辣的大贼吗?”
所谓的彩门‘火焰山’,其实就是彩门常用的一种戏法而已。想要习学此术之人,便需要常年赤脚走路,磨出一双厚厚的脚底板。如此一来,便可以安然无恙的踩在烧旺的炭火之上穿行,而本身却毫发无伤了!这个戏法其实很普通,即便是没有专门修炼过的寻常百姓,只要掌握了其中的窍门,胆子再大上一些,也能轻而易举穿行于烈火之中,只是在场面上看起来,与专业人士略有区别而已。
而这种戏法,原本就来源于萨满教中的一种上古祭祀礼仪。据萨满教上古典籍记载,凡是品性纯良、灵魂洁净之人,都可以踏过烈火而不伤及肉身;而身染罪孽、灵魂污浊之人,在赤脚踏过烈火之时,虽然会感受到深入骨髓的疼痛,可一旦穿行过后,之前所犯下的罪孽就会得到宽恕,原本污浊的灵魂,也会因为烈火的锤炼而变的洁净。时至今日,仍然还有不少的江湖术士,在靠着这个戏法养家糊口。无论是用它来骗人还是卖艺,也都算不得是什么大奸大恶之徒!
不过,沈归显然不会被这邪道士的一番巧言令色所欺!
“火焰山的确是火焰山呐,可这架起柴堆来烧活人,却绝对不是你说的‘误会而已’这么简单!至于此事背后的真相嘛……容我想想……”
话到此处,沈归沉吟了半晌,又从怀中掏出了那柄御赐的折扇,一边富有节奏地在手心上来回敲打,一边围着那位跪在地上的邪道士转圈……
“首先来说,你是华神教的狗腿子,这一点是你自己承认的!而按照你方才所说,在这虎脖村装神弄鬼行骗,也只是为了愚民敛财而已,这一点是你的本意,我也愿意相信你没有那个杀人的胆子。不过,这架柴烧活人的主意,即便不是出自于你的本心、也一定与华神教脱不开干系!显而易见,你们那个‘华神无上教尊’——章源,把你们这些徒子徒孙散布出去行骗,是有着一套严格流程规定的!如果,你不把这些也交代出来的话,我等又该如何相信道爷你、心中还抱有强烈的求生欲望呢?”
说完之后,沈归一转手中的御扇,运上些许的力道,挥手敲在了对方的天灵盖之上!这一下敲的并不算太重,但却犹如醍醐灌顶一般、把那位披头散发、瘫坐在秸秆堆上的邪道士敲了一个浑身颤抖!随即,他的脸色几番变化,最终却化为决然之意,阴狠毒辣地盯着沈归的双眼说道:
“是……是……我全都告诉你,但你必须要保证会我一条生路,还得许给我五百两银子,好让我隐姓埋名地过上下半辈子!如若不然的话,没钱也是死,出卖华神教也是死,死在你们手中也是死!三者对于我来说,根本也没有任何差别!”
沈归看着色厉内荏的邪道士,嘴角邪邪的一笑:
“我敢跟你打赌,就像你这种下三滥的货色,绝对没有守口如瓶、宁死不屈的骨气!不过呢,区区五百两银子在爷我看来,与一个铜板也没什么区别。只要你能帮我节省时间,那么这点散碎银子,爷还是舍得花的!”
“哎…没错…章源那个老匹夫,把我们这些爪牙放出来大肆敛财之前,的确传授了一整套的行骗手段……”
第470章 78.教主章源的诞生
毫无疑问,无论是什么民间组织,对于首倡者而言,也许最开始的确是怀着一颗挚真挚诚的公心;可只要发展壮大到了一定规模之后,都往往会或主动、或被动地陷入到一个追逐财富与名利的怪圈之中。
这个神秘组织华神教的创始人章源,原本只是在老家县衙、负责看管登闻鼓的一名小吏而已。身份低微,收入则比他的身份还要低微;再加上这位‘鼓吏’本是个市井泼皮出身,真可谓是一个‘吃喝嫖赌抽’、五毒俱全之人。所以,这份差事给他带来的收入,对于他的生活方式而言,就只能用‘聊胜于无’来形容。
如果说‘吃’与‘喝’还能降低一些档次的话,那么其他的三个爱好,对于章源来说,就是实打实的‘硬性销费’了!所以这位章教主在三十岁之前,日子过得相当不堪,真可谓是家无隔夜米,夜无虫鼠粮!而且要不是他娘以死相逼,没准就已经把他父亲提前备下的薄皮寿材,给偷出去当卖了!
当然,在他父母先后殡天之后,这位大孝子也的确‘腾出’了一副寿材,换来了一夜快乐时光。
以他三十岁之前的生活轨迹来看,他已经废到不能再废的地步了;但机遇这种事,有的时候真的很难讲……
某一天的黄昏时节,身为衙门口‘登闻鼓保管员’的章大教主,也不知走了哪门的狗屎运,竟然在赌坊中博到了一大笔的回头钱!当然,基于他的消费观念来衡量的话,这笔意外之财,顶多也就是十天半个月的事而已。
教主大人既然是市井泼皮的底子,所以当他骤然发了一笔大财之后,便立刻吆三喝五的呼朋唤友,下馆子挑粉头,一人再点上一锅子的福寿膏,一起坠入了纸醉金迷的堕落生活之中。然而事有凑巧,就在这些应邀前来的朋友之中,有一位身穿苏绣绸缎的小胖子,却对着正在‘大发豪情’的章源,连连冷笑。
其实单从这小胖子的表现来看,此人就绝对不是有肚量之人!即便如今的章源受眼界所限,请客的场所档次不高;但你既然也是跟着朋友前来吃‘蹭’的陪客,就不该对请客的本家失去应有的礼节。实在看不上眼的话,大不了扭头一走也就是了,何必要在这里阴阳怪气的呢?
即便生活窘迫,可章源也是个有几分倔脾气的人,要不然也不能已年近三旬,仍然只混来一个‘看鼓’的闲散差事啊!
如今他面对这位‘要饭还嫌饭馊’的小胖子,借着冲头的酒劲,当场就把桌子给掀了!
那一身苏绣长衫的小胖子笑着躲开了地上的狼藉,走到他的面前,看着怒火中上的章源,颇为‘大度’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这个见过世面的小胖子,其实也是本地人士,与章源之间虽然不太熟,但也算是半开脸的旧相识;如若不然的话,他也不会出现在这场饭局之中了。不过同人不同命,这小胖子在二十岁那一年,由打货栈学徒出来之后,便随着自家跑单帮的娘舅走南闯北、赚大钱去了。别看这小胖子也同样是三旬的年纪,却已经在南康的姑苏城扎下了根。而这一次,他是回乡省亲的。
这人只要一阔啊,就自然会有了很多的好处。比如说他在南康闯荡的一番丰功伟绩,根本就不需要自己多费唇舌,自有前来‘劝架之人’开口替他吹嘘!
于是,这原本是一场章源请客的聚会,最终的主角却变成了那个喧宾夺主的小胖子。而且最可气的是,这顿只吃了一半的酒饭帐,还是章源掏的银子!
不过这掏了银子的人,自然也有掏了银子的好处。这位小胖子还真不是个光说不练的嘴把式!他借着赔罪为由,又把章源与几个跟他不错的朋友,都请到了城中最好的一间青楼之中,展开了新一轮的‘花式吹捧大会’!
也许这位小胖子本就是带着一份衣锦还乡的念头而来,至于找章源的晦气,也完全是为了展示自我价值而已。不过,对于刚刚发了一笔横财、如今又酒劲冲头的章源来说,却在他的讥讽与贬低之下,打开了一道通往新世界的大门!
这人呐,只要把话听对了地方,不但能省去很多的麻烦,还能从中捕捉到一些自己需要的信息!
章源就是在这小胖子左一句的‘你不行’、右一句的‘北燕不行’之中,听出了许多门道来!感情那些南康人都那么阔气啊?为了博美人一笑,就往江面上撒金叶子!为了挽留一个书生,竟然在临安府那寸土寸金的地方,白白空着一个大院子!平日里老百姓吃的也都是山珍海味,喝的也都是各地运来的贡酒,衣裳破了连缝都不用缝、走到街边就买一套崭新的大褂换上了!
其实单从这小胖子的谈资当中也能听得出来,就知道这个‘衣锦还乡’的小胖子,也准是一个二把刀!兴许他在姑苏城也连个正经住处都没有,就更别提什么与‘南康朝廷大员私交甚厚,出入宫门如履平地’了!
正所谓男儿三十而立,如今已过而立之年的老光棍章源,被他这么一激之下,嫉妒与羡慕之情油然而生!浑浑噩噩了三十年的他,竟突然生出了一份改变自己生活方式的想法!于是,章源便摒弃了小胖子的自吹自擂,专心听起了南康姑苏城风土人情。随着酒坛慢慢见底,章源心中的那份悸动就再也按捺不住了!他此时的胸口,就仿佛那架自己看了十几年的登闻鼓一般,不停地躁动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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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摇摇晃晃地站起了身子,反手推开了前来搀扶他的朋友,踉踉跄跄地冲出包厢的大门,大声嚷着之前生活之中遇见的种种不如意!
他骂赌坊、骂酒馆、骂衙门、骂县官、骂那些曾经看不起他的人,骂那些因为还不起银子殴打过他的流氓、骂这个混账世道,骂那个抬高自己贬低他的小胖子,骂那个嫌他身上有股汗馊味、始终离着他几步远的粉头……
随着他声嘶力竭的吼出了满腔怒火之后,胸中的燥郁之情,也终于得到了暂时的缓解。紧接着,对面包厢的大门被推开了,由打里面‘呼啦啦’地走出了七八个看热闹的客人……
在这个队伍最末尾的两个中年男子,一位是本县的刑名师爷,一位则是正在招待几位上官的县太爷……
当章源第二天酒醒之后,才明白了自己昨夜在醉酒之下,已经提前断绝了退路,如今只能背水一战!于是他变卖了家中的祖宅,凑来了几十两的路费银,跟着小胖子一道前去姑苏城,展开了自己人生的新篇章!
这位小胖子的确是个中看不中用的样子货!他的娘舅,原本在姑苏城只是帮着一家大商号走船的伙计而已;而他去了姑苏城之后,也只是接替了他娘舅的工作而已;他的娘舅呢,则因为年老体弱的缘故,成了一位专门看管货仓的看更人,薪酬方面,自然也是锐减了六成!
这一老一小,在姑苏城能混个温饱已经实属不易,就更别提照拂章源这位同乡之人了!
凡是遍地金银的大城市,最不缺的就是人力!以章源这般年纪的人在外打拼,既没有一技之长傍身,也没有任何年龄优势可言。无可奈何之下,他就只能游历起了姑苏城的满城锦绣,终日里无所事事……
其实说‘终日’二字,也不甚准确。因为才闲了不过七日的光景,章源便已经把卖房凑齐的路费银,花了一个‘毛干爪净’!当然了,毕竟在这一座姑苏城,他还有着同乡可以照拂自己。所以当他被那叔侄二人赶出来之前,还得到了五个人家剩下的硬馒头。
所以说不管是什么行业,都不是那么好干的!走头无路之下的章源,在拉杆要饭的第三天,便被姑苏城里的丐帮中人带到了一座关帝庙中。因为他既有意入花子行里,按照规矩就该先拜山门。不过姑苏城的丐帮还是非常仁义的,面对着没拜山门又踩过了界的章源,人家也只是打断了他一条腿而已!
一日之后,拖着一条鲜血淋漓残腿的章源,终于爬回了姑苏城。
不过这凡事都要辩证的看。已经倒霉到了极点的章源,终于在他最倒霉的这一天,迎来了人生当中的最大转机!
他那条鲜血淋漓的瘸腿,触动了一位长着蓝眼睛、高鼻梁的天神教修士,也让这位‘诚心礼神’的洋和尚,动了一片恻隐之心。这位‘番邦洋和尚’不但治好了他的残腿,又见他年纪轻轻,身材也还算孔武有力,便把他留在了天神教中帮忙!平日里帮着抬抬伤员、做一些力气活;偶尔也会让他赶着马车,送几位天神教的修士出外布道,顺带当个吓唬贼人的‘本地保镖’。
正所谓东边不亮西边亮,章源在来到南康之前,本是打着学做生意、大发横财的算盘;可没想到原本五毒俱全的他,最终却被吸纳成了一名‘虔诚’的‘天神教徒’。在他经过五年左右的考核期后,还被急于融入本地的天神教,当做是华禹大陆之上的‘典型案例’大肆宣传,还把这位‘活广告’派到了正在遭受洪涝灾害的北燕王朝,前去传播天神的福音,顺带拯救灾民……
时年三十六岁的章源,终于也迎来他荣归故里的光荣时刻!近近六年的光景,他便兜里揣着大把银票,身后站着天神教的洋和尚,车上印的也是南康朝廷颁发的使节金印!风头正劲的他,轰轰烈烈地回到了那片生他养他的热土,他的光芒万丈、也刺瞎了那些曾经看不起他的街坊乡里!
而他回到这座小县城所做的第一件大事,就是把县衙门口的那一架登闻鼓,砸了一个粉粉碎!
第471章 79.壮志雄心华神教
华禹大陆有句老话,叫做‘教会了徒弟、饿死了师傅’;而江湖上也有句老话,叫‘宁舍一锭金,不舍一句春’;可惜的是那些金发碧眼高鼻梁的外国和尚却不懂这个道理,竟把天神教的‘秘密’与行事权,都交给了这位‘明日之星’——章源。
很快,这些洋和尚便知道了自己犯下了何等巨大的错误,也学会了华禹大陆上的一句老话:人心不古、世态炎凉。
章源自幼在市井街头长大,之后又混迹于勾栏瓦舍之中,与那些三教九流平日都素有来往。在他二十岁那年,又被当地新上任的县太爷招入了官门之中,虽然没有官身,但背靠衙门这棵大树,交际面也自然更上一层楼。
再次回到老家的章源,那真是要人有人,要钱有钱,要势力有势力,要身份有身份。不但原本的顶头上司需要陪着笑脸出城相迎;就连远在燕京城中的礼部衙门,都专门派来了一位负责与他接洽的‘五品大员’!
没办法,谁让人家天神教的马车上,还盖着南康朝廷正式授权镌刻的使节金印呢?
在老家抖完了威风之后的章源,便要开始干正事了!他换上了一身天神教的修士袍,远赴禹河决堤的重灾区,开始代‘天神大人’散播福音,拯救黎民苍生于水火之中。
如果说的更白一些,那么这次天灾的善后工作,其实就是天神教与北燕朝廷在争夺民心而已;而且其实这二者之间,也并没有非常严重的对立关系,毕竟一个管天上,一个管地上,大家各司其职,互不干涉也就是了。
天神教方面虽然愿意出粮救灾,但受限于南康官方想要高价卖粮的原因,能交给章源带走的这一批救济粮食,也只是聊胜于无而已。如果章源只为了照例交差的话,想必不超过三天的时间,就能把手中所有粮食全都分发一空,只需要再跟灾民们说几句天神教的好话,就可以圆满完成任务,打道回府了!
可是,好不容易才翻过身来的章源,又怎么会甘心仅此而已呢?
于是章源便使了一出‘干打雷不下雨’,朝着北燕朝廷狠狠地砍去一刀。他凭着手中大笔的经费,雇佣来了百余位身强力壮、能言善辩的北燕当地人士,还帮他们每个人都置办了一套崭新干净行头,又给每个人购置了一辆独轮粮车,插上天神教的大旗,日夜往返于灾区之间。
由于南康朝廷没允许他们携带大批的粮食,而在灾区当地,粮食更是有价无市的金贵物;所以章源带的这些‘本钱’,根本也不够那一百个车队用的!
在这样的情况下,章源所采取的战术简直奸猾至极!他没有遵循救灾旧历、开设一个大粥棚;反而是让每一个车队都装上几十条空麻袋,再带上一整包的粮食,终日推着车,往返于个个重灾区之间。无论哪边的灾民问起,都说是刚刚从最远处的一个灾区赶回来,而车上这最后的一袋米粮,则是他们自己的口粮,如果大家非要抢的话,那么他们也可以分给老人和孩子果腹。毕竟他们是天神教修士,甘愿与灾民们一起受难。
如此一来,虽然哪个地方灾民,也没吃上多少天神教的米粮;但天神教济世救人、普度众生的名声,却实打实的传出去了!反而是掏空国库,诚意赈灾的北燕朝廷,却没有几个百姓念他们的好。
人有的时候就是这样,习惯了自己‘身边人’带来的好处,就会认为这是理所应当的事;而毫不相干的外人,哪怕只赏下了一口剩饭,也会让他感恩戴德的铭记于心!
更何况原本就是有意为之的章源,还吩咐那些走狗与爪牙,在灾民之中提前收买几个大嗓门的‘吹鼓手’呢?
也正是这一趟不寻常的经历,让章源彻底从一个市井泼皮,蜕变成了擅于一个玩弄人心、精于诱导情感的高手!其实这些‘技术手段’,他早已经通过那些不堪回首的早年经历,学回个七七八八,只是他当时还未曾醒悟罢了。
如果横向比较一番的话,其实章家的收入状况,要远在北燕百姓的平均水平之上。虽然他老家的小县并不算富庶,但好在前几任的父母官,都有着不错的治县能力;所以纵观章源的前半生,其实并没有见识过真正的‘人间炼狱’,到底是一番什么模样;
尽管他在姑苏城中也有着穷困潦倒的经历,但那充其量不过是人生当中的一段波折而已;即便说的再严重些,充其量也只是见识到了‘外面’的人心险恶而已,至少对于姑苏城、乃至整个南康而言,他受的那些痛苦,根本就不会带来丝毫的影响。
但他重返北燕救灾的这一趟路程,却让他的整个人生,经历了一次锤炼与升华。他在往返重灾区‘作秀’之时,见过惨痛场面,直到二十年之后的今日,仍然还会令他感到心悸反胃。
那些被放在大锅里水煮的四肢;那些头插草标被本家叫卖的女眷与孩童;那些饿到浑身皮包骨头、只剩一颗硕大的头颅的‘怪人’;还有一个什么都不说,只是死命拽着自己裤管的女童,与她那一双充满了希冀的眼睛……那一幅幅惨不忍睹的画面,常常都会出现在他的睡梦之中……其实,这位章源章教主,才是真正被‘魇魔入梦’之人。
在北燕王朝雇佣一位成年男子的价格,大概每年四两银子起跳;可如果放在那些重灾区呢?只要你管的起对方一口饱饭,那么你想要多少人,就有多少人,无论男女老幼、无论模样丑俊,都会为你的命令而马首是瞻。
而‘浴火重生’的章源,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之下,拢咯到了他第一批的心腹班底。这些人的家人,大多都死在了这一场洪灾之中。在‘救命恩人’章源的‘循循善诱’之下,也让他们把自己失去亲人的痛楚,全部归咎于‘救灾不力’的北燕朝廷身上。
见过了人间炼狱、真心想要普度众生的章源,自然怀上一份‘取而代之’的壮志雄心。既然他想要‘自立为王’,只有一批忠实且愚蠢的炮灰还不够,他还需要真正能为自己、或者说为了利益办事的聪明人!
于是,他便挥舞着来自于天神家的大笔银票,笼络到了一群不为江湖人所接受的下三滥!别瞧这些人的品格低劣、道德败坏;但他们的脑筋与手腕,却是那些空有一腔热血的炮灰,拍马都追不上的!既然这些人是在江湖道与官家的两相追击之下、还得以生存至今,那就绝对值得章源扔出去的大把银子!
就如同今日沈归擒下的这位虎脖村坛主大人一般,不仅为人足够聪明机灵、眼光也非常准确毒辣,既懂得审时度势,也有壮士扼腕的勇气。至于那些桎梏约束自身行为的尊严、礼法、教条、规矩、体面等等等等,对于这种人来说,也全都形同虚设!
其实如果这些人最初没有走上歪路的话,之后无论选择了哪行、也一定能获取到一份非常不错的成绩。
自打班底组建完毕之后,章源便宣布脱离天神教,自创华神教,并且再次深入灾区,更加放肆的蛊惑人心,收拢信众门徒。可是,自打他脱离开天神教的修士身份之后,也同时失去了南康朝廷的使节身份。如此一来,被窃取‘胜利果实’的天佑帝周元庆,自然第一个跳出来要剿灭章源!
面对刚刚成立就要被连根拔起的巨大危机,章源不但选择‘人间蒸发’,还把了布道的‘主要战场’,转移到了那些整村都没几个识字的偏远地区。那样的小村庄小县城,不但地处偏远,交通不便,官府的势力也极其薄弱。对于华神教那些‘游方道人’来说,工作环境也更加安全。
村民穷一些怕什么?只要生存下去,就有无限的可能与希望!
而这些负责‘干活’的华神教‘游方道人’,行骗得来的所有‘福报’,一直都是按照‘三七’的方式进行分赃。而且这个分成方式,还会随着他在教中的地位逐渐上升而改变;最高的级别,可以达到‘五五’分账的比例。
章源吩咐下属大肆敛财的目的,其实非常简单。他认为北燕王朝那个皇帝老儿治国无方,所以想要出面接手天佑帝的工作岗位。既然他想要自立为王、推翻北燕,那么就要面对一个很现实的问题:如今他已经失去了天神教的修士身份庇护,同时也失去了强大的财力支撑!
人手他自然是不缺的,那些小地方的青壮年男子头脑简单、很容易哄骗的,他挑都挑不过来!但正所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自己想要与朝廷相抗衡,没有稳定可靠的军费来源,却是万万做不到的事!无论是盔甲还是刀枪,无论是战马还是兵卒,都需要源源不断的银两供应……
所以,他才会差遣那些江湖上的下三滥,去各地收拢人心,顺便聚敛财富,充作粮饷军费。
华神教成立至今,转眼二十年过去了。也不知道在这二十年间,如同这位虎脖村坛主一般的‘游方道士团’,到底为章源筹措到了多少军费……但是根据这位坛主说法,恐怕直到现在为止,华神教还没开始着手练兵呢!
第472章 80.炼蛊
要说这位坛主大人,的确天生是吃一碗江湖饭的料!无论听他‘满春满典’的黑话切口,还见他精通各种彩门戏法的手艺,乃至他说起华神教与章源的奇闻异事来,都展示出了不俗的‘吃张口饭’的功底。不得不说,那个教主章源的确非常会用人,至少这种没有丝毫道德底线可言、但是本身能力又相当过硬的‘人才’,的确是帮他行骗敛财的绝佳人选。
根据这位坛主大人自己的供述,他原本也是个‘骗家门’的世家子弟出身。可无论是哪门哪派的江湖人都有一个共通点,那就是根本存不下钱来!别看他们每天都能见‘现银’,但就是这种获利极快的方式,也使得这些人花起来银子也就相当马虎。正所谓‘货悖而入者,亦悖而出’;换句俗话来说,就是钱不是打正道来的,就一定也花不到好处去!
所以虽然这位坛主大人自幼便不愁吃喝,但也算不上是个富家子弟。
龙生龙,凤生凤,耗子的儿子会打洞。虽然家里为他花了不少银子,也请来过文武两道的先生,但最后却还是学成了一个‘干什么什么不成、吃什么什么没够’的德行。倒不是爹娘给请错了师傅,而这位坛主大人虽然天资聪颖,但却少了一份韧劲与耐心,无论什么东西学的快,腻的更快,学了三两天就开始撂挑子了,愁得家里人也是没辙没辙的。
天上哪片云彩有雨,那真是谁都说不好的事。可能这就是血脉里带出来的天赋吧,这为坛主大人虽然文不成、武不就,可唯独在江湖的那些门道上,学的真是又快又精,而且还崭露出了过人的领悟力与创造性,真可谓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才短短半年光景,凡是祖上传下来的‘独门手艺’,他已经完全掌握的炉火纯青。后来他父亲实在拗不过他,只得又拖了几个江湖同道的为他进行深造,短短三年光景,此人俨然已经成了骗家门小字辈的扛鼎之人。
正所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这位原本‘前程似锦’的骗术天才,由于工作环境过于特殊,所以在‘实习’过程当中,自然结交了一些不太好的朋友,也就染上了一些不良习气,慢慢地也就开始做出了一些触犯江湖规矩的下作之事。
所谓‘盗亦有道’,既然骗家门人身在江湖道,所以不但要遵守江湖通行的规矩,还额外有一套自己门里的律条,用于约束自家的后辈子弟!就比如说不骗老幼妇孺、不骗巫僧尼道、不骗夫子郎中、不骗江湖同道、不骗未出阁的少女、不骗造福乡里的善人等等等等……
像是这些老规矩虽然看似迂腐,但其实却也正是因为有这些迂腐规矩的存在,才使得这些江湖人能够代代繁衍,存活至今。
规矩这两个字,对于江湖人来说,既是道德底线,也是生存底线。
可少年天才就是少年天才,在这位坛主大人,独自行走江湖的第二年头上,便捅出了一个天大的篓子!他给自己杜撰了一个京中衙内的身份,骗走了一位善人家中巨额钱财,还骗毁了府上千金小姐的清白之躯。
这档子事虽然坏了‘江湖道’的规矩,但毕竟也事关本家小姐的清誉,其实并不算是走到了死胡同里。如果能有前辈出面交涉做保,又能够退还赃银、并且愿意迎娶小姐过门的话,其实也可以消弭于无形之中。但谁料想那位‘一心盼郎归’的烈性小姐,不知从那个嘴碎的家伙口中听说了此事真相,竟然直接投入了一口枯井当中,殉节身亡了!
这多了一条人命的话,可就没有那么好办了!最后还是由几位江湖中素有名望的前辈、与本家的一位当官的朋友达成了关于此事的一致共识:烧了此人全家满门名帖,逐出江湖道;之后由江湖与官府共同追杀此人,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如此一来,这位原本骗家门的未来之星,转眼就成了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再聪明机灵的人,也扛不住‘天地双线’的共同围剿呀!某次他在一家村店酒醉之后,终于被一位恰好路过的镖师给捡了个漏!人家半分劲都没费,就把这只醉猫周身的关节全部给卸了下来,又五花大绑地困在了镖车之上,直奔燕京城领赏去了!
好人不长命、祸害几千年。
原本等待他的下场,就是被打上一个‘入室行抢、奸杀妇女’的罪名,再推到燕京城的虎口门外一刀剁下脑袋了事;可就在镖队行至半路途中,竟然被匪人给劫了!
而且这些出手劫镖之人,还是一群‘新上跳板的空子’(刚出道的土匪),无论那些镖师与趟子手如何与对方团春(对黑话)、好话歹话说的嘴皮子都干了,可人家就是不卖码(卖面子)!
一个个龙精虎猛的棒小伙子,把手中雪亮的大刀抡动的上下翻飞。不但人数众多,而且个顶个都还练过那么几下!这些人真叫一个心黑手狠敢招呼,刀刀都直奔要害而去!
而这些镖师虽然武艺也不错,但也比人家高不出一个层次去!连吃碗面的功夫都没用上,那些‘捡到死耗子’的镖师们,便被人家剁成了满地的残骸。而那个仰天躺在镖车上,如今目瞪口呆的坛主,则见到一位中年男子,笑呵呵的走过来帮自己解着绳子……
此人,就是他如今正在出卖的‘恩公’——华神教主章源。
说来也怪,章源原本是得了人家洋和尚的好处,才能由一滩烂泥又变回了人;可他刚吃上饱饭还没过几天,转个脸就把自己的‘重生父母、再造爹娘’给卖了个干净!而且‘光卖’还不算完,他还想把天佑帝的怒火,引到天神教的身上。真可谓是恩将仇报,无情无义!
可如今他自称‘华神无上教尊’之后,口口声声对自己的信徒们说的却都是‘爱与和平,义气与公理’。
当然了,他章源爱说什么就说什么,对于那些跟着他混饭吃的江湖人来说,最直接、也是唯一有说服力的东西,就是白花花的银子了!
被官私两道所不容的坛主大人,投身华神教之后,就宛如龙入大海、虎归深山一般!他不但重新找到了一份‘心仪’的工作、而且还找到了与自己趣味相投的一票‘同道中人’。按理来说,华神教的工作环境对他而言,应该已经非常理想了吧?
如果把一个下三滥扔进了好人堆里,兴许短时间内还出不了什么大乱子;可如果一个下三滥混入了另外一群下三滥当中,就犹如水滴掉入了油锅,瞬间就斗在了一起!
这些人呐,有一个算一个,那都是极度自私自利、又毫无道德底线的畜生;如今章源把他们凑在了一个‘罐里’,岂不是犹如炼蛊一般!只要三天不死人,教主章源就得敲锣打鼓、恨不得放一串炮来庆祝和平了!最后见这些人彼此间实在无法相容,章源也就只能让这些下三滥自我隔离,并且采取了‘单兵作战’的工作方式!
反正对于华神教来说,需要的也只是大笔的银子而已。
其实无论这位坛主大人‘供述’的真实性有多少,但只要结合虎脖村此时的经历来看的话,那么他的这一条狗命,也根本就不够赔的。不过事也总要分出个轻重缓急,要杀这位坛主大人,只不过就是一刀的事而已;如今对于沈归而言,还有着更重要的问题没问出来一个结果。
“好好好,你说的非常好,真可谓是深入浅出,引人入胜。那么现在我就只剩下最后几个问题,如果你能回答好的话,那么恭喜你,你就会获得重新为祸人间的机会!如果在我听来,觉得你有一句瞎话嘛……”
“那您就一刀宰了我!”
坦白的说,无论是沈归的消息来源——水烛先生;还是天佑帝周元庆,对于那几桩人口失踪案的真相,如今还都只是管中窥豹而已,除了一个华神教的名字,其他真是一问三不知!可如果按照这位坛主大人的方才说法看来,他的这条小命,是章源专门带了一路悍匪前来搭救的话;那么此人在华神教的地位,就一定不像他自己说的那么卑微!即便他不知道太多的秘密,可自己用‘诈语’的方式去证实一下华神教与失踪案的关系,那也是极好的!
“嗯…聪明人!现在我来问你,你们华神教在燕京城附近大肆劫掳的平民百姓,如今到底是死是活?而你们绑走那么多人,到底有何用处?你们华神教又为何如此喜欢火烧活人呢?”
“……好吧,想必我这一条命,也没有这么容易就能赎的回来!的确,最近在燕京城周围发生的人口失踪案,都是章源那个老匹夫的手笔。正如我方才所说一般,华神教在这二十年之间,已经发展出了三个职责各不相同的部分。我这一类人负责行骗敛财,被称为‘游方道人’;救我的那一类人,则负责杀人越货,被称为‘降魔尊者’;还有一类人则专门负责精研教义,并向百姓与民间信众散播‘华禹天神’福音,被称为‘华神修士’。而犯下那些绑票案的人,则正是那些‘降魔尊者’;他们把人绑来之后,便交给了那些‘华神修士’,供他们用火祭的方式,达到蛊惑人心的目的!”
第473章 81.涤罪之炎
听到这位坛主的招供,一直都非常安静颜书卿,却疑惑地把一双柳叶眼微微蹙起:
“一派胡言,火烧活人这种令人发指的残忍行径,又如何能用来蛊惑人心呢?”
沈归听完也皱了皱眉,对颜书卿开口解释道:
“那些被章源蛊惑的平民信徒,原本就是各路‘鬼神之说’的忠实拥趸。在他们看来,凡是被降魔尊者抓回来的人,本身就已经被‘魔性’侵蚀,即便外表看上去与正常人别无二致,但也不过只是‘妖魔鬼怪’的一身‘画皮’罢了。所以在他们的眼中,那‘火烧活人’的残忍行径,非但不是丧尽天良,反而是除魔卫道的天大功德;在那些人的心中,自己能亲身参与到一场‘烈火炼魂’的仪式,也就成为了‘斩妖除魔’当中的一份子;不但会有功德加身,而且更能福荫子孙……
而对于章源来说,这等有伤天和的‘表演仪式’,除了蛊惑人心之外,还可以加强那些信徒的集体认同感……因为他比谁都更加清楚:对于增进集体之间的关系而言,一起做一百件好事,都抵不过做一件坏事来的有效。”
“可那些信徒当中,定然还有半信半疑之人、或者根本就是为了赚些好处的人啊?”
沈归听了颜书卿的话,笑眯眯地踢了踢瘫坐在自己脚边的‘坛主大人’:
“这种暴虐之极的酷烈手段,不仅仅是为了迷惑信众,还同样可以震慑住那些并不笃信华神教、或是为了钱财而来的宵小之辈。你想想看,如此残忍的手段落在这些人眼中、又是怎样一番景象呢?人家教主大人说你是魔你就是魔,说活活烧死你,就活活烧死你!以这等恐怖的手段恐吓在先、再加上毫不吝啬的金银攻势在后,一手大棒一手萝卜,就足以震慑并控制住这些本就贪生怕死之人了!”
次日天黑之后,易容为‘坛主大人’的沈归,身穿一袭黑色道袍出现在了村子北方的晒谷场祭坛。而当他施展种种‘不可思议’的神迹、吸引在场所有人的目光之时;提前埋伏在祭坛正北方向的四位自己人,便趁着沈归使出‘剑斩妖魔’的当口,用已经被割掉了舌头的坛主大人,换下了火山上的一具草人……
也不知道这位坛主大人最后的嘶吼,到底是在辱骂沈归的言而无信?还是实在遭不住‘烈火炼魂’带来的剧烈疼痛?或者,他在对自己这一生所犯下的罪孽,做出临死前最后的忏悔……
不过,无论失去了舌头的他想要说些什么,也根本都不重要了。沈归只恨自己没有空闲的时间,用来慢慢炮制这位坛主大人而已。在他看来,对付这种道德沦丧畜生,根本也还谈不到‘言而有信’那么高层次的道德品质。
正如沈归之前所忧虑:出手弄死一个神棍轻而易举,但是又该如何处理为虎作伥的马老汉呢?根据种种迹象表明,这位马老汉,其实根本没有被华神教的那一番歪理邪说所蛊惑;而他所做出的一切恶事,都是在极度清醒的情况下,与‘恶魔’进行的一场交易而已。
既然是一场交易,买卖双方自然也就心中有数;所以‘不知者不怪’这五个大字,根本无法套用在他的身上。而且如果沈归因为‘爱子心切’就放他一马的话,那么死在虎脖村官道上的近百位无辜冤魂,又该去找谁讨回一个公道呢?
此时此刻,沈归的一袭黑色道袍,被凛冽的北风吹的猎猎作响。直到他不发一言地看着在‘烈火中赎罪’的坛主大人,咽下了最后一口气之后,这才转过身来,面色复杂地注视着坛下跪伏在地的一众虎脖村村民……
“马村正!”
“本护……小老儿在!”
马老汉毕竟当了大半辈子的村长,又是经常去城里采购和交皇粮的‘场面人’,单从‘坛主’的一句称呼之中,就听出了些许的异常来。按照华神教的规矩来说,凡是在敬神的正式场合,都会以彼此的教中职位相称。可如今‘火神山’上的火焰还没有熄灭,这坛主竟然称呼起了自己的‘官职称呼’……
“本尊已得上天旨意,你儿体内的‘魇魔’也有了根除法门。你既然身为人父,就且随谋前去,且看本尊是如何除魔卫道的!”
说完之后,沈归一甩袍修,双膝微微一曲,用力一蹬祭坛,身子便骤然弹向半空之中,眨眼间又跃上了不远处的屋顶!仅仅几个起落后,便飘然‘踏风而去’,再也不见了踪影……
这些‘三不管’地带的村民,哪见过这等神仙一般的玄妙身法啊!他们不停对着沈归离去的方向连连叩首,并且还向被坛主大人点名道姓的马老汉,投去了艳羡嫉妒的目光……
虽然他马老汉看似是受到坛主大人的眷顾,但谁心里有苦,谁自己最清楚!马老汉一见这位‘坛主大人虽然’乘风而去、但还免不得要在房顶上踩踏借力,就已经知道了这绝对不是什么半仙之体、而是实打实的武林中人!可对方如此神通广大,自己现在再想跑的话,想必也已经来不及了……
也罢!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自己之所以会做出那些伤天害理之事,说到底也全是为了儿子的一条性命、保住老马家的独苗香火而已!只要儿子能活下来,就算今日死在对方手上,也算是罪有应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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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老汉如今已经年近古稀,说句实在话,要不是他还有马石头这么一个指望,早就跟着自己老伴一道去了!如今听到儿子的怪病治愈有望,他顿时觉得‘老天有眼’,此生也可以‘圆满谢幕’了!
这人呐,一旦把命都能豁出去了,也就再没什么可怕的了!管你是人还是神、是武林高手还是大内密探呢,要砍刀你就抡刀,要吃肉你就张嘴!老马我都活到这个岁数了,就算是死,也不能算是夭折了!
‘舍出了一身剐’的马老汉,挺胸抬头、气宇轩昂的走回了自家祖宅!而且连敲门的步骤都省略了,就如同往日里回家一样,用脚尖一踹下门板,连个招呼都没打,便迈过了那道破旧不堪的门槛……
此时正坐在马石头病榻边上的众人听到门响,全都闻声望去……
“豁!你这老不死的混账东西,害了那么多条人命,如今丑事败露,脸上不但没有愧疚之意,反而还‘抖’起来了!我说你这老不死的……”
小胖子齐返一见他那副‘慷慨赴死’的模样,就气不打一处来!这个老头如今都死到临头了,看上去仿佛却是要接受‘表彰’一般自豪!还真的是个不见棺材不掉泪的狗东西!
豁出去的马老头已经‘无欲则刚’了。他看着屋中那五个‘旧相识’竟然毫不怯场!如今面对齐返的指责更是面色坦然的回道:
“这本就是我老马家的祖宅!我愿意什么时候回来,就什么时候回来!你呀,管不着!”
“狗贼你说得好!闭眼受死!”
齐返可是拥有十年从业经验的老牙行了,由于这种行业的特殊性,就导致他不可能是个‘尊老爱幼’的胖子!齐返先是被马老汉说了一个愣神,随后连跟他斗嘴磨牙的功夫都省了,直接抄起李乐安放在床边的春雨剑,作势便要把马老汉当中斩为两截……
“不用再吓他了,你看他这副德行,根本没打算再活着出去啊!要杀他也不急在这一时……来马村正,坐……”
当沈归的大手死死扣在了齐返执剑的腕子上,这才发现了这个行事油滑的小胖子,根本就没运上力道。
“诸位少侠啊,小老儿我都已经活到这把岁数了,即便不死在你们手上,又能再多活几天呢?只是可怜我儿……”
“那谁又去可怜被你害死的那些无辜之人呢?”
李乐安此时也按捺不住胸中的怒气,她咬紧了牙关,怒斥起了这位‘杀人如麻’的‘好村正’。
“……那……那我可管不了那么多!既然他们生在这天地之间,生死之事当然也各安天命……”
“好一句各安天命!莫非你认为自己能够代替上天决定生死?”
“……”
也不知这马老汉是不想和一个女儿家争辩、还是被李乐安锋锐的言辞击到了痛楚,自觉理亏。直到他沉默了半晌之后,忽然伸出手去,摸了摸正躺在床上沉睡、满面晦暗的马石头……
“其实我也曾想过,石头这场怪病啊,也许就是从那个道士身上来的!但我又能怎么样呢?就算石头真的染上了什么怪病,小老儿也请遍了附近的所有郎中,可根本就没人看得好呀;如果真的是被妖怪给‘魇’了,那我又不会捉鬼降妖,不还是……哎!我除了听他的吩咐,还能有什么别的法子救小石头呢?”
马老汉本不就是一个心黑手狠的江洋大盗,只是一位被逼上了绝路的普通老人而已。现在他的悲凄与痛苦,也不是因为自己的生命即将走到了尽头,而是真心实意为那些被他下药麻翻的无辜之人感到愧疚。那些人虽然不是由他亲手烧死、其实也并无分别了……
然而,愧疚归愧疚,即便同样的抉择让他再来一万次,最终答案也都是一样的。
“我说马老头……这么长时间过去了,莫非你就没发现什么?你儿子这怪病啊,就跟你下给我们那种蒙汗药的功效,是一模一样的呀!”
沈归一边说着,一边歪着脑袋从怀中掏出了一个普通的陶罐,递到了马老汉的面前……
第474章 82.种麦子长金条
可谁都没想到的是,当马老汉接过了这个陶罐,打开塞子辨别了一番之后,非但没有‘大呼上当’,反而神色欣喜地伸出那双干枯粗粝的大手,使劲地攥住了身穿道袍的沈归:
“好!太好了!老天有眼呐!既然你们找到了小石头的病是从何而来、就定然可以救他一命!我家灶君爷神像的后面有个洞,洞里还有七十多两银子,都给你们;这间屋子里喜欢什么,也都归你们;如果你们想要‘替天行道’,现在就可以一剑宰了我!只求……只求我死了以后,你们能出手救救小石头啊!无论我做了多少错事,这孩子可一直都没有醒过,万万与他无干啊!”
这马老汉一边亢奋地对沈归谈着‘交易’,一边手舞足蹈地比划起来!先是跪在地上砰砰磕头;而后又猛然站起身子,使劲地抢夺齐返手中的宝剑往自己脖子上拽;求死不得之后,又马上满面爱怜地抚摸着病榻上的儿子……这份溢于言表的舐犊之情,看的屋中众人心里也颇不是滋味,半点都没有捣毁一个‘惊天阴谋’的那种成就与满足感……
“对不起,方才我说能救,其实只是为了钓你出来而已……我们这里只有她懂医……马石头是否还有一条生路,你还得去问问那位‘李先生’……”
沈归的心中此时也没了那最初的锐气,他并不怕马老汉耍无赖、也不怕马老汉装可怜;但如今他这副‘甘愿领死’的态度,却着实让沈归的情绪有些紊乱。
掌握着马家父子生死的李乐安先生,如今也想起了远在幽北老家的父亲,眼圈不由得有些泛红……他看着如疯如魔一般朝着自己‘叩血头’的马老汉,急忙侧过了身子,不敢再去看他……
“您别……您无须如此…我们不会因为您的罪责,去迁怒一个无辜之人的…哎!实说了吧,如果是在半月之前,或许还有‘一步棋招’可以一试;可如今您儿子已经喝了太长时间的蒙汗药,药力早已渗入脏腑血髓……此时即便停药驱毒、再施以一些清补方子……据我料想,应该也只能续命、却很难恢复如初了……”
原本马老汉还只是‘抓紧最后一棵救命稻草’的心态;可如今一见李乐安的态度,眼神中的希望的光芒也愈加浓郁:
“李先生啊!您不是个治病救人的大夫吗?那就请您发发慈悲,救救小石头吧!哪怕要落下病根也行啊!他从那个狗道士来了村子里没多久就病了,根本就没害过人呐!您若是心中有气有恨,就往老儿身上撒……”
李乐安虽然行医时间不长,但也见过许多激动的‘病患家属’,自然也知道马老汉现在是什么都听不进去了。于是她也不做争辩,反而是沉默并且认真地看着那个正在手舞足蹈、满嘴胡言乱语的马老汉……
“……对了!对了!这样吧少爷,老儿这还有个关于那狗道士的秘密,可以用来换我儿子的一条命吗?”
沈归笑着摇了摇头:
“那位坛主大人也不是什么硬骨头,当他被我们捉来之后,恨不得连自己小时候偷过家里多少银子的丑事,都已经交代过了,又有什么能留给您来换儿子的命呢?”
尽管沈归脸上看起来尽是轻松与不屑,但其实他的脑子已经飞速旋转起来!他如今的这一番说辞,别说马老汉不信、就是连他自己都不相信!那个已经烧成了焦炭的邪道士,真的已经对自己和盘托出了吗?凡是这种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心眼是一个比一个脏、肚子里的存货,也是一个比一个多,永远没有‘全部交代’的这个说法!
可这悲喜转换速度过快的马老汉,此时也无暇仔细思量了!他也不管沈归答不答应急,便迅速地冲到了自家厨房,从一个装满了稻草麦麸的大号米缸之中,抽出来了一块长方形的油纸包……
当他举着这块油纸包回到屋中之后,沈归只是抬了抬眼皮,就再也移不开视线了!
这东西的外形与包装方式,对于沈归来说简直太熟悉不过了!
这是一块产自滇南行省的阿芙蓉膏,重量大约一斤,乃是南康谛听独家专卖的上等货色!与当初他们交给颜昼的那一批‘样色’,如出一辙。
没想到自己原本只想打条肥鱼、可这一杆子甩出去,却钩上来了一条东海龙王!
沈归虽然心中已经放起了‘烟花’,但面上却仍然装出了一副不咸不淡的模样,‘非常做作’地对马老汉拿起了腔调:
“哦?此乃何物也?又如何能换人一条性命呢?另外我的兄弟之前也曾深夜造访过府上,却为何又寻它不见呢?”
可能是由于心情实在过于激动,如今沈归的神情扭曲,语调怪异,听起来就像是一口刚刚被屠夫扳倒的猪猡一般可笑。
此时连平日不喜多言的齐雁,都有些忍不住了,上前拍了拍沈归的后背,在他耳边小声嘱咐了一句:
“你这戏有点过啊,差不多就得了,表情实在是太狰狞了…”
重新新燃起了希望的马老汉,当然没工夫理会沈归的脏心眼了。此时就算沈归要活吃人心,他也绝对不会皱一下眉头!之所以他会如此笃定,也是凭着过人的阅历,一眼就看出了小胖丫头李乐安,是个善良而且直率的女孩子,而且一手医术也定然得过高人的真传!单凭她没有为了套自己的话、就拍着胸脯大包大揽这一点,马老汉便愿意在她身上压下全部的注码。
“想必那狗道士也与几位少侠交代过了,他们这些华神教的骗子啊,全都只是过路财神而已!无论是我们这些村民们上缴的‘香火供奉’、还是小老儿我在官道上行劫得来的金银物资,他们都要如数上缴给华神教的老爷们……”
沈归听到这里,立刻挥手打断道:
“这事你们俩人说的可有出入,我看你还是重新‘编’吧!人家临死之前跟我说的明明白白:他们与华神教总坛,可是三七开帐的。”
马老汉举起手中的油脂包一晃,对沈归故作神秘地说道:
“的确是三七开帐不假,但十成的金银珠宝,却先得如数上交,经过总坛方面汇总记录之后,才能播发属于个人的那三成利!交上去的虽然是金银珠宝、但返还回来的三成份例嘛……就是这种东西了!您的兄弟昨日没找到,那也是因为昨天根本就还没来呢!现在我手里这块‘福寿’,还是我今日一早派人去巨鹿县‘迎’回来的呢!”
经这马老汉这么一说,沈归又对那素未谋面的教主章源,产生了新的认识!的确,如果凭着‘大棒胡萝卜’的御下之术,控制一般的流寇土贼的确是足够了;但就这群炼蛊炼出来的‘极品烂人’,却显得稍微有些薄弱了……
不过好在这些人由于身份过于特殊、平日里根本无法在阳光下自由活动,也就导致了业余活动的极度匮乏。这银子虽然来的容易,但由于不能进城的原因,也实在找不到什么可以进行消费的场所;这银子一旦花不出去,跟路边的石头其实也没什么分别了。
如果华神教是普通的土匪山寨,还可以进行两种最基本的娱乐活动:喝酒与赌博;可这群下三滥凑在一起就互相算计,根本也无法安全地举行任何团体活动……
但‘阿芙蓉’这种东西,就可以一举解决华神教的问题。而且最重要的是,拿这东西与‘游方道人们’分账的话,不但能换来大笔大笔的现银用于练兵囤粮;还能帮那些缺德带冒烟的家伙,解决‘精神需求’的问题,还可以彻底的控制住这些奸狡之辈,让他们在成功把自己抽死之前,都只能不停地为天神教‘创造价值’……
任你奸诈狡猾至极,可一旦被这东西拿住了魂,即便原本有着通天彻地之能,到头来也只能沦为一只摇尾乞怜的土狗而已!
而且按照这马老头的说法来看,这位坛主大人的‘俸禄’,都是他按时派人去巨鹿县领回来的。那么也就是说,在巨鹿县,也存在着一批天神教的耳目……
可别看巨鹿之地,只是区区一县而已。但由于此县的地理位置极佳,不但位于燕州的最南端、更与中原、鲁东两路接壤,乃是一座贸易重镇!在北燕王朝的官场规矩之中,凡是在贸易、战略要冲当官之人,都默认视为‘平升三级’一般对待!就比如说燕京城中的罗源罗浅溪,虽然沈归一直称呼他为‘知府大人’;但其实燕京乃是北燕国度,根本就没有设立‘知府’一职;按照罗大人在吏部造册的官阶来看的话,那么他也并非是四品知府,而是七品的‘兴平知县’!
而这个三省交界的贸易重地——巨鹿县也一样不能视如普通县城看待!在这样一座贸易重镇当中,竟然存在着天神教的人,而且还敢堂而皇之地贩运烟土!此地虽然距离燕京城也有着近八百里之遥,但终究没出燕州境内,也能算作是天子脚下了!
如今听闻此事之后,在兴奋与惊讶之余,沈归也开始理解了天佑帝周元庆的难处……
起码对于天神教横行无忌这件事来说,巨鹿县的七品知县老爷,与最近驻地的那位‘游击校尉’,是绝对脱不开干系的!
第475章 83.走了一位好村长
所谓‘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这句话本身并没有什么问题,不过却还有个先提条件:那就是在此人的灵魂深处,还需要保有最后的一丝善念。
而在那位灵魂已经得到了‘净化’的坛主大人眼中看来,整个世界就只是一座你死我活的修罗场,根本就不存在善良的品格与人性的光辉,又谈何‘其言也善’呢?所以,就马老汉与坛主大人的两段供述而言,沈归则更愿意相信后者。
倒不是说血债累累的马老汉,要比坛主大人高尚纯洁;而是因为马老汉心中坚信,自己这个索命的阎罗王,不会因为他的罪责而迁怒自己的儿子。只要他还愿意相信正义的存在,那么正义的光芒,就一定会照耀在他们父子身上。
对于毫不知情的马石头来说,正义会赐给他李乐安的尽力医治;而对于助纣为虐的马老汉来说,正义也会让他为自己的卑劣行径,付出生命的代价。
甘愿受死的马老汉,叫来了自己的义子项满财,对他交代起了身后之事。他不但吩咐项满财接替自己的村长之位,还吩咐他上任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挨家挨户的砸烂华禹天神的‘魔像’;并且,他还给虎脖村立下了此生的最后一道村规:不许斋僧,不许纳道,不言鬼神邪说,不妄修神术法门。
至于说那位服药过量的马石头,其实正如李乐安所说,她心里也没有十足的把握。不过在临行之前,她还是留下了一幅穴位图,并嘱咐村中心细手巧的妇女,按图中所示,每日以银针轮番刺激他周身反射大穴、顺带辅以清补排毒的方子慢慢调理。至于马石头什么时候能醒过来、这辈子到底还能不能醒过来,就只能寄希望于上苍了!
从位于燕州以北的燕京城,到三秦腹地长安城,地图上的直线距离大概在两千两百里左右;如果挑选官道赶路,走一条最近、也是最安全的朝廷驿路的话,其实众人应该直奔西南方向。
但从虎脖村离开之后,众人便只能走上了一段回头路,直奔与目的地相反的东北方向行进。如今他们脚下的路,便是通往巨鹿县方向的官道。
其实就地理位置而言,无论是西边的顺德府、还是南方的邺城,都远比巨鹿县规模更大,交通更加便利。因为那座顺德府毗邻中原与三晋大地;而邺城不但是燕州最前线的一座战略要冲,还是一座可以与‘燕州首府石门城’比拟的大型城市。
不过,做贼的心虚,偷东西的胆寒,三晋大地自古以来都是北派商人的大本营,顺带着也把‘比邻而居’的顺德府,‘拉扯’成了一座贸易大城;而邺城,则是燕州路的重要战略要冲,而且此时在邺城驻守的统兵大将,还是北燕右丞蔡熹长子,蔡宁蔡安国。
由此可见,这两个地方虽然明显好过巨鹿县千百倍,但却绝不适合华神教参与其中。而且别以为顺德府没有北燕朝廷的铁杆心腹,天神教就可以胡作非为了!那可是晋商的势力范围,比起蔡宁这员沙场骁将镇守的邺城来,也绝对安全不到哪里去!
既然华神教的人,能够堂而皇之地在巨鹿县境内运送烟土,那么他们至少与巨鹿县的县太爷,已经穿上了同一条裤子。那么也就是说,沈归兜里的这把御扇,非但不能视如‘尚方宝剑’看待;反而还能有可能促使对方狗急跳墙,把另外四个‘朝廷钦犯’的‘同党余孽’,也一并埋在这巨鹿县!
众人驾着失而复得的马车缓缓前行,不足两个时辰之后,便远远看见了巨鹿县那座矮小的土城墙。沈归伸手拍了拍车厢,正在驾车的齐雁也心领神会地止住了马。
“小返醒醒,咱们到了。你自己驾上马车入城,与暗中潜入大雁一明一暗,摸摸这巨鹿县的底细。我们三人就在城外的茶棚等着。另外,大雁你潜入官府的时候要格外小心,如果这位县太爷真的与华神教的人暗中勾结,那么在县衙的后堂,就很可能存在着一些负责留守的江湖败类。你们两个的身手都不算高明,绝对不要与人交手!咱们宁可一无所获,也千万不要贪功行险。”
正如之前那位坛主大人交代的一样,在华神教当中,还存在着一些刀口舔血的亡命之徒,如今叫做‘降魔尊者’。别看这些人个顶个都是下三滥之中的下三滥,但无论品行如何低劣、道德如何败坏,都不代表着其人能力的高低。齐雁虽然轻功卓绝,但行走江湖的经验太少,遇事也很容易会轻举妄动;而齐返小时候虽然也曾与两位兄长一起穿行于太白山林之间;但以他如今这副身躯来看的话,恐怕跟‘武学’二字再也沾不上半点边了。
待齐家兄弟离开之后,扮作文生公子打扮的沈归,便带着李、颜两位‘娇妻美妾’,一起走入了城门前的一间茶棚之中。
但凡是贸易重镇,在城外都会有许多间这样的茶棚。因为无论什么货物,只要入城就得交税;而这巨鹿县对于商人来说,只是个中转站而已,并不是主要销售市场,所以很多人就会习惯在城门外交割货物,以求节约运费成本。
“远来残廓几重关、云卷飞沙不复还;晓晴远来黄粱客,策马佩刀入北山。这巨鹿县不愧是古来兵家的必争之地,别有一番金戈铁马的肃杀之气呀!踏上这片古战场之后,我仿佛也闻到了千百年来弥而不散的英雄血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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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在这间小茶棚里谈笑风生的人,除了那些衣着单薄、身形壮硕的力工之外,还有好些挽起一只袖口的‘私牙’,在四下联络着生意。如今众人见一位文绉绉的书生、带着两位年轻貌美的女子走进了茶棚,自然就被吸引住了目光。
是的,正如沈归自己所说一般,这巨鹿县本就是一座古战场;所以这千百年以来,那些独爱边塞风格的书生仕子,常常都会来到此地‘采风’。可这些文人骚客,一般都只在春秋两季出没于此。一来,则是春秋两季的风景荣衰各异;二来,则是夏天太热、冬天太冷。他们喜欢边塞风格的诗词不假,但自己却不愿意过那种艰苦的生活!‘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景色固然很美;但如果实地考察一番,也肯定抵不过家中的娇妻美妾、院中小桥流水来的更加宜人……
这,便是那些‘叶公好龙’之辈的精明之处了。
而像是沈归这般顶着‘三九寒风’出来云游采风的酸文人,至少在巨鹿当地人眼中看来,的确是一件新鲜事!这不是嘛,沈归三人才刚刚坐下,便有一位头面收拾的干干净净、衣裳虽然也有缝补之处、但却绝不失干净体面的私牙凑上前来……
“这位公子有礼了,在下乃是巨鹿本地人士,名唤余东,平日以‘卖口跑腿’为生。小人见公子爷气度不凡,身上又带着浓浓的书卷气,想必定是来本地游览风土的圣人门徒。小人虽无才无德,但幸好在这一亩三分地上,还勉强算是个通透人!不知公子爷是否是初临巨鹿,可有在下能够效劳之处呢?”
方才沈归之所以会‘大发感慨’,也完全就是为了吸引旁人来与自己攀谈罢了。如今被他引来的余东,虽然只是个‘私牙’身份,可单从他遣词琢句之中,就已经表明了其人,并不是一个粗鄙愚陋之辈了。
“余兄有礼!不知倘若在下确实需要余兄‘从旁提点’的话,又需要付出怎样的报酬呢?”
“公子爷您太客气了,倘若有幸与您同路而行,在下就能够时刻听闻贤兄之高见,乃是一个增长见闻的大好机会,又何必谈及黄白之物呢?走走走,余某这就带您入城寻找客店,安定下来之后,再带您去吃一些本地的特色美食。如果公子爷是个好酒之人,那么就更要尝尝我们这里的‘泥坑烧’了…
沈归听到这里,也明白了对方到底是以何为生了。这位余东,其实就是个‘导游’而已。别看他不从自己手上直接拿银子,但谁也不会白给别人干活,羊毛始终还是要出在羊身上。沈归如果与他同行的话,无论在巨鹿县的吃喝拉撒、行动坐卧,哪怕只花出去了一枚铜板,也不会少了余东的份子。
想明此处之后,沈归也摇了摇手中的文生扇,对站起身来的余东招了招手:
“不急不急,齐某来这巨鹿县一遭,本就是为三美而来,这美食、美酒与美景,齐某定然都是要领略一番的!不过我等从远道而来,路上早已饱饮风尘,如今这身子却已经有些乏了,还要在歇上一会,只能劳烦余兄稍待片刻了!”
余东听完面色微红,自觉有些心焦,急忙走回来连声道歉……可就在此时,由打力工糙汉的人群之中,却传出一声冷哼:
“哼哼,余东啊!没想到你小子还真走了狗屎运!想吃冰,天上就下起了雹子!我记得你足有几十天没开张了,今日却让你逮住了一只大肥羊!好好干啊!哥几个可都等着你请客呢!”
第476章 84.虎穴狼窝
单就他这一句风凉话,就叫做‘砸锅’,搅同行的买卖!如果双方往日里没有什么深仇大恨的话,大家端的都是牙行的碗,吃的也是一路的饭,根本不需要把事情做得这么绝。
更何况虽然二人同属‘私牙’,但位余东、显然与茶棚里的其他私牙,吃的不是‘同一种饭’。像是正在说话这位汉子,看上去五大三粗的,满脸都是络腮胡子,如果手中再拿上一把钢刀的话,那就是典型的土匪扮相。这种‘造型’的私牙,一般都是负责与马帮或是镖局那一路主雇接洽的‘武牙人’;而这位余东,显然就是负责接待文人墨客、或者富商豪绅的‘文牙人’。一个是靠货物抽成,一个则是靠着店家分账,二者之间的‘目标客户群体’根本就没有冲突,彼此谁吃不了对方的那一碗饭,也就不存在‘同行是冤家’的说法了。
可如此想来,也就更显出那位汉子的嚣张跋扈了!这就如同‘饿’了一整个冬天的余东,刚刚才做好了一锅救命饭,正准备吃呢;而正巧这位满脸横肉、肚大腰圆的汉子路过此处,扬手就撒了一把沙子、又张口吐了一口黏痰!按照江湖道来说,光是他今日这个砸人饭碗的行为,就已经到了‘闹出人命’的地步了。
江湖人为了养家糊口,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的事也不是没有;但如果对方同样也是一位江湖人的话,那么此事就绝对无法善了!即便自己可以因为本性懦弱或者家人还需要供养,最终选择咽下这口气的话;那么以后在这条江湖道上,可就再也没有你的饭碗了!
沈归当然也知道江湖中的门道了!但他现在可是一位‘携美出游’的富家少爷,面对两个牙人之间莫名其妙的争执,他自然要故作茫然不知、安安稳稳的坐山观虎斗了!
只见被人臊了面子的余东,面色尴尬的一阵红一阵白、来回变幻了几次之后,这才有气无力地为自己辩驳了一句:
“余某赚的都是些辛苦钱,虽然没把银子赚在明处,但那也不是为了要谋人钱财的原因;而是为了周全人家雇主的体面。文人的手,都是用来执笔捧书的,怎好叫人家沾染那些黄白之物呢?”
“哈哈哈……大伙都来听听啊,这个余东才念过几天私塾啊?竟然还真把自己当个先生了?你拿自己当根葱,可谁拿你蘸酱了?余东啊,我不管这只肥羊你一会是怎么个宰法;但吃肉的时候,可不能少了爷的一条‘羊腿’!而且,你还得亲自给我端到桌上来!如果你来得慢了半步的话,可小心爷爷的拳头!”
说完之后,这咄咄逼人的汉子瞪了低头不语的余东一眼,随后又转过头去,故意疑惑地大声问着身边的一群汉子:
“你们说这大冬天的扇扇子的人,是不是都他娘的有病啊?”
古往今来,因为一句毫无意义的闲话倒霉的人,可是大有人在的!而今日这个‘抖完了微风’的糙汉子,可就要步他们的后尘了!
沈归本来看热闹看的好好的,可如今却莫名其妙地被这汉子的一句话,给生生拉下了水!你和余东之间有仇有怨的,你们俩人自己私下解决就是了,与我这个行路的学子又有何关系呢?
不过生气归生气,可沈归如今毕竟也是学子模样,还带了两个娇滴滴的美人同行;面对这桩冤家拍门的事,就只能继续沉浸在‘角色之中’了。凡是年纪轻轻的富家公子,遇见了这种‘贱民’出面‘挑衅’,还哪有几个能沉得住气呢?
“卿儿,那位口出不逊之言的兄台,可能心中有些烦闷之事;你就代我帮他‘提提神’吧……”沈归说完之后,又‘唰’的一声打开了那柄普通的文生扇,看着远处那个自寻死路的‘倒霉鬼’,故意地摇晃了起来……
与此同时,被他点到了名字的颜书卿双臂一抖,在站起身来的同时、右臂便挽起了从肩膀滑落的一具雕花猎弓;左手四指则顺着腰间的箭壶扯出了三支雕翎箭,迅速扣在了弓弦之上……
一个眨眼过去,自幼练就了一手精湛射术的颜书卿,便已经蓄势待发。如今她正虚一目渺一目地瞄准了那个目瞪口呆的汉子,大约三息过后,控弦的二指一松,一弓开三箭…
直到今时今日,沈归才亲眼看见颜书卿的射术!原来这个小公主,竟然还是个左手控弦之人!
‘咚、咚、咚’
随着三声箭头入木之声分先后传出,茶棚之中的众人这才缓过了神来。所有人都转头向那位出言不逊的汉子看去,只间他头上半寸的棚柱、腰左侧半寸的一块茶牌、以及双腿中间的板凳侧沿,已经多出了三支尾羽正在不住颤抖的雕翎箭!
当众人再次把头扭回来之后,只见那位飒爽英姿的‘射艺名宿’,正仿佛一个犯了错误的学生一般,接受那位文生公子的‘批评’:
“你是在表演还是在行猎啊?一弓开三箭很值得骄傲吗?而且你到底想要干什么啊?一箭直奔咽喉而去,不就什么事都结了吗?如今你心慈手软,箭下留情,人家却当是本公子没有杀人的胆子呢!你们这些妇道人家啊,哪怕技术再精纯,终究还是难逃心慈手软这一关啊!去,把他那条狗命给本公子收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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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此刻,颜书卿的神情,都被憋在心头的狂笑挤得有些狰狞了。但如今沈归既然已经把戏唱到了这个地步,自己怎么也得让他过足了瘾呐。
于是,颜书卿也摆出了一副乖巧的模样,朝着‘主子沈归’连连道歉;紧接着,她又再次张弓搭箭,直接就瞄准了那位糙汉的喉咙……
“慢着!这位小少爷,你可知道我是谁?”
这位汉子还真长了一副好胆色!面对射术精湛的颜书卿,仍然还是不慌不忙;反而还提起了炭炉之上的大铜壶,开始给自己的茶碗里续着开水……
“我管你是谁呢!在这北燕王朝的一亩三分地,只要你不姓周,那么本公子取了你这一条狗命,就绝对有把握让你死了白死!”
“这么说你不知道我是谁了?那就好办了!”
‘好办了’三个字才刚出唇,这位糙汉便抡飞了手中的铜壶,朝着正在瞄准自己的颜书卿掷去;与此同时,在铜壶脱手之后,这汉子连半刻都未曾停歇,立即朝着茶棚以外跑去……
单就这一手来看,这位糙汉应该也是个老江湖了!女子天性爱惜容颜,更何况颜书卿非但是个女子之身,还是个漂亮的妙龄女子,就更逃不开这个‘弱点’了!自己这满满一壶热水兜头泼过去,对方下意识就会先选择护住自己的‘花容月貌’!只要多出这一个转身的机会,那么自己这个土生土长的巨鹿人,还能让他们几个外乡人抓住吗?
可惜的是,这颜书卿虽然是爱惜容貌的女儿家不假;但那位只会‘动嘴’的小少爷沈归,却并不是个普通的富家公子。就在这位糙汉心中得意、自以为逃出生天的同时……一只小小的茶碗,便在神不知鬼不觉的情况下,悄无声息地击中了此人的脚踝骨……
随着糙汉痛苦的呻吟之声传入众人耳中,急于甩开关系的沈归,也立刻板起了脸来,又开始教育起了满面委屈的李乐安:
“夫人,这可就是你的不对了。他既然要走,那就让他走嘛!这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他又能跑到哪里去呢?为夫虽然未曾与岳丈大人习学过武艺,却也翻看过几卷医经药典,这踝子骨是能随便砸的吗……”
短短几句话,沈归就向这些人透漏出了自己许多的‘基本信息’:首先,他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而已;其次,他的夫人李乐安,乃是一位将门虎女,所以自幼时起,便随其父习学武艺;而他的‘通房丫鬟’颜书卿,便很可能是这位大小姐的‘陪嫁’!如此一来,她那一手神乎其神的精湛射术,也就能说得过去了!
沈归教训完了李乐安之后,便十分自然地回头再看余东。可沈归却万没想到,自己出手帮他出气,可换来的结果,竟然是一副恐惧之中夹杂着讶异的复杂神色……
“……哎……公子爷啊,余某知道您是一位好人,也知道您的出身与家世定然不会普通、也许令尊还是一位有权有势的朝中大员!但是这巨鹿县,与别的地方不大一样;而您以往的那些依仗,在这里也完全没有了用武之地!您听小人一句劝,赶紧带着二位夫人离开此处吧!哎……也不光是您,就连小人也得赶紧回家、带上家中老母远走他乡了……本就是想赚些银子的,可…哎…这不是无妄之灾嘛……”
神色凄苦的余东一边摇着脑袋,一边转身就往县城方向走去……沈归虽然还搞不清楚其中的门道,可一见余东方才的反应,也明白了此事背后定然另有隐情。于是他上前几步,抓住了余东的手腕,又塞给了他一张五十两银票:
“我虽然不知道你为何会如此恐惧,但此事毕竟也是因我家夫人而起……这样吧,这张银票你先拿着,带上家中老母,去邺城游览一番。待来年春暖花开之时,本人定会还你一个青天白日的巨鹿县!”
余东一听这话猛然抬起头来,死死地盯住了沈归的双眼。沈归在他惊讶的目光之中,微微漏出了袖口里的明黄色扇袋……
瞬间,余东的双眼之中便涌出了大颗大颗的泪珠,就仿佛是断了线的珠串一般,重重地砸在了地上……
第477章 85.将门虎女李乐安
直到牙人余东进城之后,沈归才再次走回了那位正俯面趴在远处的地面之上、嘴里还不住呻吟呼痛的‘糙汉’面前。他上前抬腿踢了对方一脚,把那糙汉翻转了过来:
“我说伤的怎么样啊这位爷?我夫人这手‘家传镖法’,还算说的过去吧?不过你也不需要担心,你此时这踝子骨虽然很疼,但却一定没有什么大碍,只需好生养上十天半个月的,连条疤都留不下,根本就不影响行动能……当然了,这还有个前提条件,那就是您得能成功活到十天半个月之后……”
虽然如今已是寒冬时节,但这位糙汉口中大口大口喘息出来的白气、与额头不停冒出的豆大汗珠,都表现出了他正在承受着何等水深火热的煎熬。
“嘶…嗬…你们……你们三个狗东西,都他娘的站在那看景呢?抄家伙快给我上啊,赶紧弄死他们!”
随着这位汉子终于喘匀了一口气息以后,忽然仿佛‘平地惊雷’一般地大喝出声,也宣告了‘围攻李乐安’的号角,已经被他正式吹响!
随着他的这一声呐喊,迈步而出的‘狗东西’,原来是三个衣着同样邋遢的汉子。除了他们之外,茶棚之中的所有人都是一动不动地坐在原地;更有着好几个收入颇丰的镖师,还叫来了一些茶点,饶有兴致地等待着‘一出好戏’的正式上演。
别看方才糙汉身边‘兄弟众多’,但那些人中,大多都是与他有利益关系存在的镖队或是力工马队;这些人平日里与他一个牙人称兄道弟,不过也只是为了互相利用而已;此时他们见沈归仪表堂堂、气宇轩昂;两个随行的女眷都身手不凡,还有一位是京中的‘将门虎女’,就直接切换到了‘陌生人模式’之中!既然已经知道了对方来路一定不简单,自己端的还是‘八方大路’的‘朋友饭碗’,也不是巨鹿县本乡本土的乡亲,实在犯不上为了与这位糙汉的一段酒肉之交,就结下一个谁都摸不透底细的大仇家啊!
而沈归略一打量了那三个汉子的模样,便彻底的放心下来:别看这仨人也都长的五大三粗,周身上下的肌肉也非常的虬实;但从他们的步伐与呼吸之中,就已经表现出了他们的身份:不过是空有一身蛮力的笨汉而已。与这样的人动手,沈归自然也乐得清闲!于是他朝着跃跃欲试的李乐安点了点头,自己则一屁股坐在了脚踝受伤的汉子背上,还没心没肺地与他搭起了话来:
“你这三个兄弟啊,要倒大霉了……”
在这三位汉子之中,有两人手上拿的都是粮商经常用来验货的空心铁管(俗称管叉);另外一人,则拎着一柄粗实乌黑的铁钩,依这宗‘兵器’的‘受用群体’来分析的话,此人应该是专门‘吃’瓷器为生的牙人。
紧接着,那三个出来寻衅滋事的牙人手执‘利刃’,呈品字形地慢慢逼近了仗剑而立的‘一代女侠’李乐安……看来还真不能小瞧了人家!虽然他们的武艺,肯定是不值一提的水平,但这一套从街头打架斗殴之中总结出来的‘规律技巧’,实用性却也是极强的。
李乐安只学过一些‘花拳绣腿’而已,不过虽然水平不高,但也得看看对手都是在什么级数上的。就像这三位一身蛮力的笨汉,她连手中春雨剑都懒得出鞘,就那么‘以剑做棍’一般、直挺挺地抡了过去!
这双方一交上了手,到底是骡子还是马,结果立刻就呈现在众人的眼前了。‘李先生’可算是过足了‘绝世女侠’的瘾!不但凭着一己之力以一敌三;更在转瞬之间,就把这三个五大三粗、手执凶器的壮汉,给抽了一个满地乱滚……
随着最后那位手执铁钩的汉子,被李乐安一剑‘抽’中了手腕、又被飞起的一脚蹬断了鼻梁骨之后,茶棚之中所有的看客,都纷纷替这位女侠叫起了好来!这位小娘子的武戏,不但功架十足,而且还显得那么的游刃有余,看上去还真像是位家学渊源的将门虎女……
可就在李女侠大展神威、出手把这几个粗鄙不堪的私牙打翻在地的时候,由打远处终于走来了两位守门的差卒。这二人俱是身穿官衣、腰配官刀,单单按照‘造型’的精细程度来分辨的话,想必应该是一个官长带着自己手下的差丁,前来维持城门治安而已。
“都给我住手!你们都长了一副好大的胆子啊?竟然在光天化日之下,堵在县城门口打架?……哎呦?头儿您快过来看看呐,敢情在城门口闹事的人,还是个小娘子呢……长的还怪漂亮的呀!”
如今口出不逊的这位城门卒年纪极轻,双唇才刚刚冒出一层淡淡的绒毛、看起来竟比沈归还要年轻一些;可再是听他说的这一番话、看看他的动作与神情,却已经是个极其油滑的‘老**’做派了!
后面的官长听到他的招呼,也加快了脚步,摇摇晃晃地走到了李乐安面前,上下打量了起来。原本听了那个小兵伢子的呼喊,这位官长心中还存着一份‘调戏良家妇女’的心思;可当他一见李乐安的相貌与气质、面色就开始渐渐凝重起来;而他低头再看倒在地上那三个‘受害者’的穿着打扮、衣料配饰,便立刻板起了一副公事公办的面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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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二人身为城门吏,每天干的就是‘验人辨物’的工作;久而久之,自然也练就出了一对识人辨物的‘火眼金睛’。此时他一见这‘小娘子’的衣饰与神情,便明白了这位女侠、与他身后的一男一女,绝不是一般‘小康人家’就能娇惯出来的‘普通二世祖’!
“咳咳……我等兄弟二人乃是今日当值的城门吏,奉知府大人的之命,负责维护城门内外的安全。你等七人,究竟因何事而在城门以外殴斗?还不速速从实讲来?”
其实就凭这‘几块料’,无论他们是官还是匪,无论是牙人还是江湖道,要打要杀,沈归也丝毫不担心出现什么安全问题,大不了就直接与他们撕破脸皮、自己在巨鹿县中大开杀戒罢了;反正凭着自己这身武艺,只要县里没有什么‘隐居避世’的天灵脉者,那么无论他何时想要带着李乐安与颜书卿离开此地,也没人能拦住他一时半刻的功夫!
可如今人家既然选择公事公办,又扯着北燕朝廷律法这杆大旗,问自己到底为什么打架斗殴,沈归又能怎么说呢?
如果说为了省事的话,他也完全可以把怀中御扇一亮,转身离开便是。谅他们即便与天神教有私,在这光天化日之下也奈何不得自己;可如果一旦选择了这个方法的话,巨鹿县中隐藏的天神教众,也立刻就会有所警觉!
既然不存在生命安全,又何必要自爆身份呢
“……倒是也没什么理由,小爷就是觉得这几个‘臭力巴’碍眼!打也就打了,你一个小小的城门吏,又能奈我如何呢?而且我还明告诉你们,要不是爷最近开始吃斋礼佛的话,早就把这四条狗命,连带着你们这两个‘拿着鸡毛当令剑’的下贱东西,都给一并收走了!”
别看沈归此时的口气非常嚣张跋扈,但茶棚中却还有近百双眼睛,把这件事从头看到了尾,自然也知道事态是因何而起、又为何会发展到这个地步的;所以众人除了心中腹诽他有些‘眼高于顶、是个狗衙内’之外,也并没觉得沈归的所作所为,有何不妥之处……
但这话听在那两位官差耳中,却又是另外一番滋味了!
别看这两个城门吏也穿着兵服、腰间也配着官刀,但他们却既不算官身、也不算士卒,也根本就不在北燕朝廷的官方编制之中。不过即便地位不高,但这份看城门的工作,也给他们带来了极为实用的‘职务便利’!说‘经手三分肥’也好、说‘贼不走空’也罢;总而言之,无论对方是个什么身份,只要是打这道矮小的城门经过,就绝少不了他的那一份孝敬!
所以这些人在平日工作之时,听的都是顺耳顺心的客气话;可如今被沈归这一番话给顶到了喉咙,愣是吞了半天、都没能把那口气给咽回去……
“……好好好!如果按照你的说法,那么今日之事,就是你们三位故意滋生事端在先,这才引出了城门外的一场殴斗在后了?我们哥俩只负责把守城门,你们两方究竟谁是谁非,我们不想管、也根本管不着!而我们也有我们的职责所在,你等既然在城门闹事,那就得跟着我去衙门口里走上一趟。到了衙门口之后,你们谁该罚谁该打、谁多谁错,全都凭老大人做主。来吧几位,既然都是英雄好汉,那就跟着我进城去见知县老爷吧!”
说完之后,这位城门吏伸手就要去拽沈归的胳膊,可沈归只是微微一个后撤,便让对方只摸回了个空……
“……呵呵,一家子都是练家子啊!其实方才我在城墙上当值的时候,已经看了个八九不离十;您的这二位夫人,可都是武功高强的巾帼英雄啊!当然了,我们哥俩狗屁能耐都没有,当差拿饷只为养家糊口而已、如果你们三位想要转身一走的话也请自便,我们弟兄也犯不上豁出命去拦着诸位……不过呢,听您方才说话的口气,家中应该也有公门中人吧?诸位转身一走轻而易举,可只怕此事如果一旦传回京中的话,会对府上老爷的官声不利……”
原来这巨鹿县的差官,个顶个都是老兵油子啊!别看这人的腰间也挂着佩刀,可也是个‘手无缚鸡之力’货色。而他方才说的这一番话,当然是为了用‘舌头来黏住’这三位武艺高强的少爷小姐了!
从江湖道上来说,像他用的这种话术,就叫做‘拴马桩’!
“你也不用拿话来堵我们!不就是跟去衙门口打官司吗?那有什么可怕的呢?前面带路吧!”
第478章 86.巨额罚单
打赢了的三个人自然是志得意满,在带头之人沈归的带领下,昂首阔步地走进了巨鹿县的城门之中。
也不知道如今齐雁和齐返这两兄弟,到底把巨鹿县的明暗情况,摸查到了什么地步;但如果沈归能够在县衙大堂吸引到一些注意力的话,那么想必也能使得齐雁的‘工作环境’来的更加轻松,人身安全也能够得到一定程度的保障。
至于那四位被李乐安打到满地打滚的牙人嘛……如今也被闻讯赶来的几名捕快以半拽半拖的方式,押进了巨鹿县城之中……
不过,一马当先走在队伍前面的沈归自然没长着‘身后眼’,也没看见那四个捕快在押解‘嫌疑犯’进城之后,又迅速转了一个弯、便彻底不见踪影了……
这巨鹿县的确是晋商的势力范围不假,但充其量也只是比普通县城略微繁华一些而已。而这座县衙门与邺城的府台衙门相比,不但可用面积都等比缩小,而且还只有前后两堂之分;至于东西两间的跨院,一个七品知县还是没有资格修建的。当然了,这一县之地除了大老爷的随身班底以外,剩下的三班衙役,都是从当地雇佣的本土乡勇,自家本身也有房子,就根本用不着那么大的院落了。
这三位刚刚‘得胜凯旋’的活阎王,终于在两位城门吏的‘押解’之下,来到了巨鹿县的县衙大堂。沈归见到衙门口负责站堂的那位小吏,双眼正在直勾勾地盯着自己背后……不看可知,沈归也知道这是他正与自己身后那两位‘同僚’,用眼神去‘交换信息’;不过由于自己如今身份,还只是个‘普通二世祖’,沈归也就只能假装没出什么端倪,直接走入了府衙大堂当中……
他之所以没有敲击登闻鼓,也是因为在这次斗殴事件之中,沈归三人是处在被告方的位置;而原告方——也就是那四个消失的无影无踪的牙人,此时却已经不见了踪影。而那两个城门吏与堂外的二人交代了一番之后,便有说有笑的回城门当值去了……
他们二人一走,那位站堂的小吏便走到了沈归的面前,神色颇为不耐烦地说道:
“看你们的穿戴,应该都是大户人家的子弟,而且您又像是一位读过书的公子哥,个顶个可都是体面人啊!又怎么会与那些市井之徒在城门外无故斗殴呢?要知道按照咱北燕朝廷的律法,凡有无故聚众寻衅,聚众斗殴者,皆判处罚银百两,再打上二十板子,收押七日。依我看呐,你们三位都是身娇肉贵之人,定然是受不了那一遭苦楚的!”
吓唬了他们一遭之后,这位站堂吏又故做诡秘的四下看了看,随后又凑近两步,低声对沈归说道:
“不过此事并不算大,也还有的商量……最近我们府上老大人的身子大舒服,你们这档子小事啊,也用不着麻烦他老人家来处理了。我跟咱们县衙的刑名师爷本是同乡,平日里也还算是说得上话。依我看咱们倒不如这样,你们一共三个人,拿出来六百两银子交给我去上下打点一番,那么这档子事呢,打我这起就算没了!有了这些银子,苦主那里我去帮你们尽量疏通;而师爷那里呢,我也算是有了交代……这六百两银子对于普通人家来说,肯定是一笔天大的数目;但对于三位来说,还不就只够置办一套新衣裳而已吗?”
沈归听完他这番‘好话’,心中觉得有些好笑:看来此人还真拿自己当成阔少爷了!这无故斗殴的罪名,从来都没有判到这么严重的先例!只要没出人命没见残废,大不了就是让县太爷训上一顿,再罚上个几两碎银子而已;此人如今狮子大开口,竟然划出了六百两银子的‘道道’,显然就是琢磨着宰肥羊、吃大户呢!正所谓阎王好斗、小鬼难缠;看来自己方才那一番‘高姿态’,的确惹恼了那两位城门吏……这连一袋烟的功夫都还没过呢,立刻就遭到了对方的报复!
“嗯……银子倒是不多,区区六百两而已…不过无论罚银多少,凡事也总得先讲个‘理’字!莫说是六百两银子,哪怕是六千两、六万两,只要县太爷能判我等一个哑口无言,即便是砍脑袋,我们也绝没有二话!可您看看这整个县衙大堂,除了我们三个被告之外,还有什么其他人呢?打官司打官司,连原告方如今身在何处都不知道,我等又是跟谁在打官司呢?况且退一步讲,您也不过只是个皂吏的身份,即便真有什么‘疏通’的方式,我也得跟贵县衙的刑名师爷亲自商谈吧?再说句不客气的话,那六百两银子堆在一起有多高,你亲眼见过吗?别琢磨了,您这等身份的人啊,这辈子也没有什么亲眼一见的机会了……”
沈归的话虽然听起来不太‘懂事’,但也确实有他这么一说。在北燕王朝的公门之中,无论什么大事小情,都有着一份约定俗成的‘官方指导价格’。就比如说人命官司,无论事实如何,想要保住一条性命,买一个‘误杀’的判决、行情价便是纹银五百两;若是买一个‘证据不足、当堂释放’的话,视案件的难度而定,起跳价一千两银子起,原告方反之亦然,并无二价;
那么也就是说:如果打官司的主告双方,都是手里不差钱的财主,那么案件的审理过程,也就变成了一场双方都要参与其中的拍卖大会;最终的结果,也全凭价高者得。也不知道这种案件的审理方式,能不能算做是另外一种意义上的‘公平’呢?
可因为斗殴这档子芝麻绿豆的屁事,他一个小小的看堂吏,竟然敢开出六百两这个天价来,显然是太不拿自己这个‘官家子弟’的伪装身份,当成是一回事了!像他这种一手托两家、‘保媒拉纤’的行为,可是京中的大小衙内用来赚‘零花钱’的看家本领!甚至连指导价格的上下浮动,都是那几位手眼通天的‘坑爹货’,凑在一起盘算出来的!
不过像是这么‘高层次’的机密事宜,显然就不是他一个地痞流氓出身的小小皂吏,能够知晓的内情了!
而此人一见沈归不懂‘人情世故’,脸色也立刻‘酸’了起来:
“人家都说‘既在公门内,必定好修德’,可光我有一片善心没用啊,这良言难劝该死的鬼!既然少爷您喜欢带着女眷打官司,那就在这里稍待片刻吧……”
说完之后,这位站堂吏便一甩袖子,气呼呼地走向了衙门后堂方向……没过多久,一位五十多岁的县太爷,便托着手中的乌纱帽,也是气鼓鼓地走到了自己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随着他手中的惊堂木一甩,发出了‘啪’的一声巨响,这位大老爷便定睛望去……嚯!堂下的这三位‘地皮无赖’,都生了一副好相貌啊!他们虽然都年纪轻轻,但如今站在自己的县衙大堂之上,还能有那样一番沉稳的气度,这就绝对不是个普通富商家中的小公子哥了……
“大胆刁民!见了本官为何不跪!莫不是你在藐视我县衙公堂吗?来人呐……”
“慢着!回大人的话,‘学生’身上着秀才的功名傍身,所以按照北燕朝廷的律法来说,见了老大人您,是不需要跪堂的!”
这位大老爷一见沈归的相貌与谈吐,对于他的秀才身份,便已经不疑有他了。其实他哪知道啊,这位沈小爷虽然也读过几本书,但如今也只是个白丁之身罢了;那怕在幽北老家受封的‘中山王爵’,那也是一份因为不世战功而获得的武职封赏而已……
而这位大老爷之所以会相信沈归有秀才功名傍身,其实还有着另外一番隐情。
近些年来,北燕王朝刀兵四起,国库也日渐空虚,早就已经到了入不敷出的尴尬境地了。所以北燕少壮派的首领——左丞相王放就提出了一个颇具建设性的解决方案。他给周元庆出的这个法子,说起来也非常简单——朝廷正式向民间贩卖‘读书人’的身份!
当然了,王左丞的意思,也并不是要把每三年举行一次的科举考试,变成一场轰轰烈烈的‘燕京春拍会’。按照他的想法,朝廷只可以售卖‘秀才’的身份,而且还要在花钱买回来秀才前面,额外再加上一个‘捐’字。
按照官方挂牌价格:捐班秀才的身份,价值五百两银子。
至于说买回来这个身份,到底能做些什么呢?其实说来也有些可笑……这样的一个身份,除了可以见官不跪、被人称呼两句‘相公’之外,根本就什么好处都没有;而且如果一旦选择掏银子,捐回去一个秀才的身份,那么此人这辈子都与北燕朝廷正式举办的科举考试无缘了!
五百两银子,只买了一个社会地位,到底值不值呢?反正对于那些身份低贱的商贾而言,这五百两银子花的简直是物超所值!
不过嘛……无论王左丞最初提出的是如何周密的敛财之策,只要是需要人来从中操办的事,就绝对没有能得到百分之百贯彻的!
比如说沈归眼前这位巨鹿县的县太爷,其实也是一个‘捐班’出身!而这位县太老爷原本家中是开油坊的。而他买来的这个七品官身,走的就是礼部的门路。
四年之前的行情,这巨鹿县七品知县的位置,售价是十二万八千两白银。如果按照那句老话所说的‘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这个‘贪墨标准’来算的话,这可是一桩十足的亏本买卖……
第479章 87.知县的生意经
这位巨鹿县的知县大老爷,虽然没读过什么书;可自从他爷爷那一辈起,家里就已经开始做油坊生意了!所以干别的他都是外行,但说起算账这门‘手艺’来,他至少也能在巨鹿县位列三甲!
北燕的官员以三年为一个任期,期满之后如果还没到辞官致仕的年纪,就要经过吏部主理的一次官员考评。凡得评下下者,卸职待查;得评下者,官降一级;得评中者,原位不动;得评上者,官升一级;而上上的评语,则需要天佑帝亲自过目御批的,至于说究竟得到多少好处,就要因人而异了!
由于这位县太爷是捐来的功名、‘活动’来的官神,所以对他来说,最好的成绩就是‘中评’了。
人,贵有自知之明。他本身的底子就不太干净,即便是花费巨资买来一条升迁的评语,他也没有能力胜任。而且对他来说,官升的越高,自己那些丑事也就越容易败露;所以一年前的任满考评,这位县太爷就拖人花了五万两银子,买回了一个‘中评’,才得以继续留任三年。
所以通常来讲,对于一任知县而言,但算考评银子这一项,每年就有一万多两银子的亏空;再加上原本买官之时走通的门路还需要维系、各位朝廷大员的例行冰敬炭敬、以及各位皇亲贵戚的生忌大事,都少不得要送去一份丰厚的‘人心’。
而北燕朝廷的七品知府,所有的官俸、禄米等福利全部加在一起,在足额发放的情况之下,每年大概在一千二百两银子左右…
由此可见,至少对于这位巨鹿县的县太爷来说,该如何筹措出一年的‘份例银子’,才是最重要的事。毕竟他也是生意人出身,又怎么能做亏本的买卖呢?
所以在他走马上任的第一年,就被这巨额的亏空给打了一个措手不及!
他之所以好好的生意人不做,生出了当官的心思,也完全是因为瞧不起前任县太爷的‘毫无作为’!他本着‘我行我就上’的行事准则,这才花了一大笔银子‘活动’来一个七品知县的位置。
所以按照这位油老板的‘初心’,还真就是想要造福一方乡里而已。
既然要走马上任,就需有一整套班底。首先来说,总得有个负责处理公文案卷的师爷吧?自己肚子里那点东西,只能算是刚刚脱离了‘文盲’的水平;而朝廷那些往来公文,他根本就看不明白几句话,更不要提‘亲历亲为’了!
在北燕王朝来说,极品师爷的‘出产地’,乃是圣人的故乡鲁东行省。而在当地的行情价来说,普通水准的师爷年薪三百两起跳!
除了师爷以外,他还需要一位武功高强、人脉宽广的捕头。别瞧三班衙役都可以在本地壮丁之中随意挑选,但这捕头一职的人选,却是绝对马虎不得的!毕竟这捕头的职位,是正儿八经的九品官身;如果干出了名堂,直接跻身刑律司或者大理寺,也不是什么天方夜谭。
像这样重要的职位,仅仅是武功高强都不能胜任;还得是位脚踩黑白两道、精通刑名律条的‘老油条’!
而极品捕头的‘产地’,就以燕州北的津州、与燕州南的沧州两地为最佳。那天子脚下的津州,乃是水旱两路马头,鱼龙混杂;所以津州的习武之人,不但都有一身好武艺,更在江湖上有着极为宽广的交际面;而沧州乃是北派的武术之乡,无数高明的武术家,都会隐居于此。而且在走南闯北的镖行里,更有着‘镖不喊沧’的规矩,足见此地人士的武学造诣之高。
这两种‘办案风格’的捕头,视其人的能力而定,行情价大概在两百到三百两银子之间。
而这两位助手近六百两银子的年俸,是绝对少不了的;如果没有这一文一武的两位护法帮忙,那他这位七品的县太爷,不就成了‘光杆司令’吗?
除去他们之外,整个县衙门登记在册的三班衙役,总还要在五十位上下;如果再加上县衙的车马与朝廷的驿马,内堂的管家,外堂的知事,抬轿的轿夫,做工的家丁等等‘日常消耗’;单凭着这位县太爷的那点官俸,连‘杯水车薪’的说法都谈不到!
所以在最初上任的一年之中,这位老爷每天都愁得长吁短叹。纵然他把算筹拨弄的噼啪作响,可该花的银子、该送的孝敬,也是半个铜板都省不下来的!这么大的一个窟窿,已经不是靠着‘贪赃枉法’就能解决的问题了!
不过他毕竟也是第三代的油坊少主人,当然明白做生意的门道了!银子总还是要挣出来的!所以只想着节流根本不是办法,琢磨着如何开源才是正路!
念及此处,这位壮志雄心的新任县长,便亲自带领着巨鹿县治下的乡亲们呕心沥血地苦干了一整年,结果还真就不错!刨除那些‘免税免租’的前朝元老、皇亲国戚、土豪乡绅、高官门下以外,巨鹿县百姓的年收入,大概每人提高了两成左右!
但对于县衙来说,纵使把县太爷累的跟‘三孙子’似的,县里的财政收入也仅仅提高了一成而已……
新年新气象,又到了县太爷‘交租子’的时候!
忙过了新年以后,县太爷再次仔细合算了一番:去年一任七品县官当下来,大概赔了四万多两银子!看来自己那个‘勤劳致富’的想法,的确是幼稚的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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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自打第二年开始,这位县太爷便一心一意地把自己的全部热情,都一股脑地扑在了巨鹿县上。倒不是他知耻而后勇、奋发图强;而是他为了填补去年欠下的大额债务,只得把家里祖传的油坊,顶给了一个当地的乡绅……所以自打第二年开春,他就已经实打实的‘两袖清风’了!
不过天无绝人之路,在第二年秋收过后,县里来了一位游方道士。这位中年老道一来,就算是把已经准备‘弃官潜逃’的县太爷给‘抢救’回来了!
他与县太爷商定的结果是:他会在这座县城里兴建一座华美的道观,并且还会吸引来一些‘极有实力’的商队在此建立货栈中转;除此之外,他还会把一些住在山村之中的‘教民’迁往巨鹿村,用于充实此地的人口数量。
至于巨鹿县需要付出的代价,反而却非常简单:只要县太爷允许他们在县里布道;还对他们请来的那几支商队稍加照顾,也就足够了!
这样一桩‘好买卖’,对于正面临着巨额债务危机的县太爷来说,简直过于丰厚了!而且人家那位道士当时就放下了一张五万两的汇南银票,说权当促成双方合作的‘诚意定金’!
有了这么一大笔贿银,他还怕什么‘年关难过’啊!
所以接下来的两年光景,这位县太爷的日子过得极其舒服;而他那位出家修行的朋友‘章老道’,也是一位不可多得的妙人!人家总能在自己最需要银子的当口出现,用各种借口、各种理由来帮助自己!就连自己那个‘中评’的年考成绩,都是人家掏出五万两银子买回来的!像他这样‘贴心’的一位出家人,又怎能不让县太爷引为平生知己呢?
不过既然县太爷是生意人出身,自然比谁都明白‘钱货两讫’的道理!人家有钱出钱、有力出力;那么自己当然也要投桃报李,为他和他的‘华神教’,大开方便之门了!反正这些道士与玄岳道宫的道士,看起来也没什么不同,每日里就是聚在道观里‘讲经弘法’罢了;而他们带来的信徒,也都是一些‘老实本分’的‘生意人’,至少在这三年以来,人家华神教方面,根本没给自己找过任何麻烦!而且由于人口的增长,巨鹿县的税收也开始打着滚的往上翻了……
没过多久之后,巨鹿县的百姓也有不少改信了天神教的。而且自从他们跟着章老道一起修行之后,地面上的治安状况也改善了不少;就连自己花高价请回来的那位沧州捕头,小腹都已经闲出一大圈的肥肉了……
经过几年的发展,整个华神教在巨鹿县本地已经是深得民心了。甚至就连县衙后堂的掌印夫人,都成了华神教的忠实信徒。
不过就在今日清晨,这位县太爷府上却发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
今日一早,他去身子已多日不适的夫人房中探望病情;毕竟双方都是几十年的老夫老妻了,也就没等着蹲在茅房的大丫鬟进屋通禀,县太爷便上前推了推房门……可推了两下却没推动,这才发现原来自己夫人的房门,竟是从里面被闩死的!
心中有些疑惑的县太爷便伸手拍门,由打屋中传出了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之后,房门忽然被微微拉开了一道小缝。紧接着自己的夫人从门缝里露出了一只眼睛,声音低沉而诡秘地对他说道:
“老爷您进屋的时候侧些身子,不要把门缝开太大了!另外说话的声音小一些,走路也要注意脚步的轻重……”
第480章 88.上行下效
县太爷暂时也没想明白,她这鬼鬼祟祟的模样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但既然夫人已经这么说了,那就照办呗!于是他便贴着门缝,用一个‘皮影戏’的姿势,‘溜’进了夫人的房间之中……
只见夫人屋中的雕花大床之前,端端正正的摆了一个蒲团;在这枚蒲团之上,还有一位发髻微乱的道人正在打坐;知县大人只觉得此人的衣着与身形,看起来都非常眼熟,好像是自己好友‘章老道’座下的一位弟子…
知县大人刚想开口问问情况,没想到却被自己那位面色绯红的夫人,伸出手来死死捂住了嘴巴……
“嘘!道爷这‘九转还阳功’,已经施展到了‘第八转’上,千万不要惊扰了人家;只要这道‘九转回春大阵’一成,那么奴家的这间屋子,就会始终被天地之间源源不断灵气所滋养,不但可以驻容养颜、还有着返老还童的神奇功效!”
县太爷一听这话,也略带狐疑的提出了一个问题:
“原来是在摆阵啊……那他这……‘九转还阳功’是吧?施展了多久啊?”
“道爷这一个时辰能运转一个周天,如今已经练到第八转了,你说多久了?”
正在夫妻二人窃窃私语之时,那位闭目打坐、嘴里还念念叨叨的道士突然张口喷出了一蓬鲜血,整个人便瞬间躺在地上,双眼无神地注视着屋顶,口中还喃喃自语道:
“功亏一篑!终究还是功亏一篑啊!天意啊,这一切都是天意啊……”
县太爷一见这位道人好像已经布完了阵法,便迈步绕到了他的正面,语带疑惑地问道:
“我说这位道长,你来我这府衙的后堂厢房‘布阵’……是你师傅的意思吗?”
这位小道童也不顾嘴角的鲜血,反而双眼冒光,放声狂笑起来:
“啊哈哈哈哈……不是师傅的意思,而是天意,这都是天意啊!”
他仿佛失去神智一般、仰天咆哮了几声之后,便‘嗖’的一声从蒲团上站起身子,一边高声笑嚷着、一边跌跌撞撞地往门外跑去……在这短短的几步距离之间,这位小道士竟然摔倒了三次!也不知道到底是因为他体内的伤势过重?还是因为跪了太长时间,双腿的麻木还没缓过劲来……
县太爷看着那小道士跌跌撞撞离去的背影,颇有些纳闷地嘟囔了几句,然后再回头看向夫人的内房,只见那张雕花大床上虽然铺盖齐整,但精工绸缎的被面之上,却明显有着许多压折过后的印记……
单从场景上来看,这并不像他们二人说的‘作法’或是‘摆阵’;反倒很像是一副‘捉奸在床’的‘犯罪现场’!
然而县太爷今年已经五十有二;而他的夫人也只比他小上两岁,刚刚年满五十;而那位跌跌撞撞跑出去的年轻道士呢?看那副模样来说,撑死过不去三十岁这一大关。如果自己的夫人若再年轻个十岁,兴许这位知县大人,都能把事情的真相给想到歪处去……而且那道士年纪轻轻又品貌出众,即便真的做出了那些出家人不该犯下的过错,也绝对不会寻到自己夫人头上啊!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结婚的年头太长了,这位县令大人看了看床上满是褶皱的被面,无意识地就开口问了夫人一句:
“这被子怎么全是褶啊?你俩……刚才在一个床上睡觉来着?”
天地良心!知县大人问出这句话根本就没过脑子,很大程度上是一种自言自语而已!如果他心中真的怀疑夫人与道士之间私通有染的话,是断然不会采取这种简单粗暴的盘问方式的!
而且他十八岁那年,便与这夫人定下了白头之约;但这么多年过去了,老两口却始终无儿无女;所以按照北燕王朝的规矩来说,他若是生出二心的话,不但可以合法纳妾填房,还可以凭着‘七出之条’、休妻再娶一位!
而站在房中的掌印妇人,一听县太爷这句自言自语的话,立刻就炸起了浑身的毛发!她连一句为自己辩解的话都不再多说,连泼妇骂街的做派也直接省了,反手就开始往县太爷身上丢东西!什么神像前面的烛台贡果啊、什么手边的茶杯茶碗啊,只要她能随手抓到的物件,都一股脑地飞在了半空之中……
就在夫妇二人‘阖家欢乐’的时候,那位鲁东来的师爷,便站在门外重重地敲了敲紧闭的房门:
“东翁,大堂上来了三位于城门外聚众斗殴的外乡人!”
“……这点小事,还需要本大人亲自审理吗?师爷您就自己看着办吧,他们懂事的话就罚点银子;不懂事的话,就打上几板子,申斥一顿轰走了事……”
“禀东翁……与这三位外乡人斗殴的,可都是‘华神商团’的人呐……东翁平日与‘章道君’之间私交匪浅,若是由学生出面处理此事的话,万一传到章道君耳朵里,可能会有损你与道君之间的私交啊……”
屋中沉默了半晌之后,县太爷整理好了一身的狼狈之后,这才打开了房门。满心狐疑的他,还是跟着师爷、与他身边那位站堂吏一起来到了前堂,开始审理沈归与牙人私斗‘一案’……
如今他听沈归自报秀才的功名,自然不疑有他,也就收起了‘打他一顿板子,给自己出口气’的念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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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好好!既然有功名在身,便无需跪堂了!本官问你,你既身为圣人门徒,自然也该通晓文生之礼,又为何会与他人在城门外发生争执、进而发展到当众私斗的地步呢?”
“回老大人的话,学生乃是燕京人士……”
待沈归洋洋洒洒的说完了事情的经过之后,这位县太爷心中也就明白了过来:按照这位‘阔秀才’的说法,那位名唤余东的私牙,应该就不是天神教的信徒了!于是,县令大人本着‘罚些银子赶紧结案’的心思,对沈归解释起来:
“哦……如此说来,那这就只是一场误会而已!你既然是燕京人士,对我们巨鹿县当地的风俗可能也并不了解。这档子事,在你们外乡人看来,自然是那位出口不逊的私牙不对;但是在我们巨鹿当地乡亲看来,却是那位‘余东’做的不对了!”
沈归听到这里眉毛一挑,心中也已经有了一些真火,被县太爷那副‘理所当然’的神情给勾了出来!他见过欺负人的,也见过往死里欺负人的;但两世为人的沈归,却没见过把人欺负到‘远避他乡’,反而还归咎于‘受害方’的情况!
“哦?学生聆听老大人教诲!”
“此事说来也并不复杂,皆因为那间茶棚,已经被县衙门全部包给了‘华神商团’之人专用。而与你们生出争执的那四位牙人呢,则是在华神商团挂单的‘官牙’!至于那位‘余东’呢,则是一个跑单帮的‘私牙’!这姓余的连个‘牙牌’都没有,所以按北燕朝廷律例来说,本县应该要遣人去把他抓回县衙,依律治罪的!如此看来的话,你们虽然是出于一片打抱不平的好心,但反而帮了一个罪犯呐!”
说完之后,这位县太爷也不等目瞪口呆的沈归继续追问,反而是极不耐烦地站起了身子,一边活动着被烛台砸伤的腰窝,一边对堂下的沈归挥了挥手:
“罢了罢了,这也不是什么大事,你们三人与人无故殴斗,那就交些罚银了事吧……师爷啊,本县看来,此案也就无需记录在册了,浪费那些笔墨纸砚,都比他们那点罚银金贵!”
说完之后,这位县太爷便弓着腰走回了后堂;而一直在他身边的低头不语的师爷,此时却走上前来,昂首挺胸、深色倨傲的对沈归一摊手心:
“每人处以罚银六百两,只收汇南票或三晋票;长安票也收,不过要去两成的‘火耗’……”
“等会等会!”沈归立刻出言打断了这位师爷的‘气吞山河’!
“你们巨鹿县的人说起近两千两银子的数目,都会用上个‘些’字吗?而且刚才那个小吏还说六百两……”
这位师爷得意地朝着那位‘同乡’站堂卒抬了抬下颌,口气还颇为不耐烦地对沈归说道:
“刚才是刚才,现在是现在!早有人把好话都跟你说尽了,可你不是自恃家世显赫,不服判决吗?况且我们大人的‘身价’,能与一个皂吏能相等吗?少废话,有银子你就交银子;要是没银子的话,那您可就得先挨上二十板子,再去大牢里住上个把月了……”
“如今没有卷宗,也没有原告,你一个小小的师爷,又有什么罪名给我三人定罪呢?”
“哦?还要刨根问底是吧?我看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不撞南墙不回头’啊!也罢,今日我就让你把兜里那点银子,花出个明明白白!”
说完之后,也不等这位师爷吩咐,那位站堂卒便立刻跑了一个不见踪影……
站在衙门口里打官司,对于幽北三路两位身份最高的女儿家来说,确是平生以来的头一次!似她们这等尊贵的身份,即便手上真的沾了几条人命,整个幽北三路也没有能审他们二人的官啊!而且即便让兴平皇帝颜青鸿亲自在御前审理,他又能把李乐安和颜书卿判出个什么罪名呢?了不起就是嘱咐一句‘下回注意’,也就到头了。
没过多久,正在叽叽喳喳、东张西望的二女,便突然定住了目光;而沈归顺着他们的眼神一看,只见远处有几个看似‘地保’模样的人,正抬着四个盖着白布的简易担架,朝着县衙大堂缓缓前进……而领路之人,正是那位城门小吏……
沈归凝重地看着四个担架,语气略有些担忧地自言自语道:
“就为了那么点银子,你们还真他妈舍得下血本啊!”
第481章 89.薛捕头的手段
老百姓中有句俗话,叫做‘衙门口,朝南开,有理没钱你莫进来’。如此简单直白的一话,就已经把衙门里的黑暗面,点出了一个通通透透;而江湖上也有句老话,叫‘生不入公门、死不入地狱。’这句话的意思,就是只要活着的时候没在官场里打过滚;那么死了之后,也就不用遭受那十八层地狱之苦了!
虽然这话听起来有些‘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酸’的意思,但是归根结底,也体现出了北燕王朝官场的阴暗面。而北燕王朝建立至今,也才不过百年的光景;如此短的时间之内,就发展到今天这等严重的程度,也并非是天佑帝周元庆治国无方,昏聩无道的原因。
幽北三路是个地处偏远、人丁稀薄小门小户,所以治理起来自然也要容易得多;而北燕王朝却人丁兴旺、疆土宽广,自然是无法把每一处角落都照顾到的。
今日在沈归这桩案子上,他们施展出来的手段其实并不高明,而且也根本就不是官场中人常用的‘造假手段’。说到这手‘绝活’呢,就不得不提起这桩冤假错案的‘总策划人’了。
此人正是负责掌管着巨鹿县治安城防的津州捕头——薛六!
正如之前所说过的一般,沧州捕快,以武艺见长。所以凡是有着大量密谍细作出没的边境重镇、贸易大城,都会选择招徕这些武艺分外高强的沧州捕头。这些人不但拳脚功夫足够扎实,而且对付起那些隐藏在暗中的细作探子,也别有一套独门的诱捕与审讯手段;
而像是巨鹿县这种势力关系错综复杂,三教九流五方杂居的‘移民城镇’,就只能靠津州捕头在其中斡旋了!
津州,乃是水旱两路的码头。有财富聚集的地方,自然也就会容易产生争执,所以也就有了许多市井之徒,自发组了一些民间帮派,终日盘踞于码头、货栈等地商业繁荣、人口密集的地区,以‘护卫’与‘讹诈’等手段为业。可虽然同属江湖帮派,但唯独津州的帮派人士,行事风格与南康的漕帮、福建的海贼、川蜀的哥老会等市井民间组织,都大不相同。
寻常来说,凡是帮派之间争夺地盘,都会采取简单并且直接的争斗方式,或每家派出一位打手,一对一的‘斗将’;或双方约定好时间地点,互相来上一场械斗撕杀;哪方胜了,那块引起双方争执的地盘也就归谁!拳头硬的吃饭,拳头软的连口汤都别想喝。虽然这种方式听起来有些残酷,但也别有一番江湖儿女快意恩仇的味道蕴含其中。
可唯独津州的帮派,双方一旦起了争执,比的却不是拳头,而是所谓的‘胆量’!如果是一对一的‘斗将’,那么两个人就约定好一个时间地点,在一众江湖同道的共同见证之下,你一下、我一下的比起‘自残’来!这位给自己大腿扎上一刀,那位就立刻切下一根小指头;然后这位就得反手把自己耳朵割下来,对方又得立刻来上一出‘三刀六洞’……像是这种斗法,如果双方都是‘人物字号’、‘江湖大耍’的话,那么最终决定胜负的,就是看哪方先咽下最后那一口气!正所谓人死为大,只要一闹出了人命,那么这场比斗的最终结果也就出来了……
当然了,虽然听起来这个比斗规则,极其的血腥残忍,可真狠到了‘当场自杀’的江湖大耍,所有人也只是听前辈说起过、但谁也没亲眼见过!可归根结底,无论哪里的江湖人,用什么方式比斗,其实最终目的,都是为了生存而已;说的更直白一些,就是为了求财而已!
而且在津州的地面上来说,即便事态真的严重到了两个帮派需要打一场‘大架’的地步,也根本就打不起来。往往是在与对方比斗之前的一夜,帮派内部就会先举行一场‘抽死签’仪式!凡是在仪式上抽到了死签的混混,就只能为了帮派的利益,而牺牲自己的性命了……当然,此人家中的满门老小,后半辈子的吃喝穿戴、生养死葬,也通通都会由帮派来出资负责料理。
至于说这位抽到了死签的倒霉孩子,最终的归宿就是在双方人马搅在一起之后,或是自杀、或是被自家兄弟‘代劳’,以‘死者为大’的获胜规则,得到这场战役的‘最终胜利’。
听起来虽然很像是一场笑话,但这也是津州的市井混混,能够延续至今的一种行事准则。因为津州此地,距离北燕王朝的国都——燕京城,只有区区二百四十里地;想要在天子脚下吃上一口安稳的‘江湖饭’,根本也容不得效仿那些‘地处偏远’的江湖帮派、那种大开大合的‘战斗风格’。
也是因为这种‘好勇斗狠’的民间风气,也导致了在津州那片地界上,最有声望的人并不是官府或者乡绅,凡而是那些在江湖上久负盛名的大武术家。而这位巨鹿县的薛六薛捕头,就是津州一家大武馆的得意门生;而他最擅长的武艺,就是一套千变万化的七十二路谭腿。
不过捕头毕竟又不是武师,平日里干的也都是捉贼捕盗的活;本身武艺的高低,其实起不到多大的作用。而这位薛捕头的一身能耐,最少有七成以上,都落在了他那一副厚嘴唇上!往往在百姓的印象之中,都属那些‘小薄片子嘴’,最能说会道了;可别瞧这位薛捕头长了一副厚嘴唇,但那一对在津州街头练出来的火眼金睛与伶牙俐齿,就足够他行走江湖了!当初,还有不少津州的同门师兄弟取笑他:说他薛六原本也是薄片子嘴,只不过实在是太能说了,这才把一副薄嘴唇,磨出了一层厚厚的茧子而已。
江湖人斗来斗去,其实真正动手的时候并不多,大部分都是在斗话,在说理!所以即便练就了一整套七十二路谭腿,可这位薛捕头上任的四年之中,愣是没与人动过手!不过即便如此,在衙门里人家也愣是没存下任何一桩悬案!
而今日沈归的这桩‘人命官司’,就是薛六薛捕头的手笔!他采取的方式,与津门帮派之间的比斗方式一样:抽死签!只不过他那一道签筒子里面,个顶个装的全都是死签!
这四位倒了血霉的糙汉牙人,方才被‘女侠李胖丫’打了一个屁滚尿流、又被城门吏压入巨鹿县之后,便被那些人直接带到了‘华神商团’的驻地。而那个时候,衙门里的薛大捕头,正在与华神商团的管事‘喝酒叙旧’呢。
正所谓拿人钱财,替人消灾!最近这三年时间,整个巨鹿县从上到下的公门中人,早已经被华神商团‘伺候’的舒舒服服。‘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既然自己拿了人家的好处,那么自然也要为人家华神商团,‘大开方便之门’了!这种官商之间‘投桃报李’的事,对于出身津州的薛捕头来说,早已经是见怪不怪了;更何况人家华神商团的人,对自己和手下的一众兄弟也都不薄,不但逢年过节都会有一份厚厚的‘人心’,隔三差五还有一顿上等酒席宴请;平日里那些商人们见了自己,更是极尽吹捧奉迎之能事,再加上双方也都是‘场面人’,还有什么话‘不好说’呢?
所以自打三年以前,所有华神商团运送的货物,早就已经一概免查免验了;而人家商团也极其‘懂事’,每年上缴给县衙的商税地费,也是打着滚的往上翻,那些偷税漏税的嫌疑,自然也就不复存在了。
方才一听商团中的四位私牙,与三位外乡来的富家子弟产生了争执,这位薛捕头顿时就生出了一份别样的心思!江湖人都讲究一个‘人心换人心、八两换半斤’,自己白白受了人家‘合法商人’的多年‘供奉’,根本也没帮过人家什么忙;那么这份人情,他薛六得什么时候才能还的清呢?
正好今日天赐良机,自己怎么也得把这一件小案子,办的漂漂亮亮!
可当他听了手下人的回复之后,清楚了沈归那三人都是一副什么模样打扮,心中便开始有些打鼓。如果想要培养出‘文武双全’的姑娘家,那所需要的银子和家中的势力,可绝不是自己能够想象的!正所谓财势财势,二者彼此之间都是相互依存的;尤其他们三人还是从燕京城而来的,这样一推算的话,就更显得他们高深莫测了!
所以说,他薛六如果想要把这一件小事,办成一桩无可辩驳的‘铁案’的话,单单一个‘斗殴’的罪名,可是完全不够看的;再加上对方三人的身份既神秘又特殊,一旦那个沈归真的是京中高官子嗣的话,那么不但他华神教面临着灭顶之灾;就连整个巨鹿县的全部班底,都要跟着一起倒大霉!
所以这薛捕头爷就只能兵行险招了!
当他吞吞吐吐地对那位管事说明了其中利害,人家一听他想出来的‘那个主意’,便立刻哈哈大笑起来!紧接着人家随意的一挥手,便从院外走来了两个人高马大的壮汉。这二人也不多言,抽出腰间钢刀之后,反手便是两刀,眨眼间便结果了正在跪着请罪的四位私牙……
“薛捕头多虑了,不过就是四条人命而已;买您一个大展拳脚的机会,难道还不值得吗?”
那位管事看也不看地上的四具死尸,反而还朝着薛六举起了酒盅,笑吟吟地敬了他一杯酒:
“这一杯,专门敬给薛捕头的雷霆手段!对于您等公门高手的风采,在下早就拭目以待了!”
薛捕头看着地上的四具死尸,除了胸有成竹以外,竟然莫名其妙地由脚心生出了一丝寒意、直冲头顶……
第482章 90.自找不痛快
春江水暖鸭先知,这位在江湖上摸爬滚打多年的薛捕头,乃是整个巨鹿县城之中,第一个看到了华神商团‘整容面貌’的人。薛六虽然平日与这些‘合法商人’私交甚厚,但毕竟他官方的身份,还是一位吏部登记在册的朝廷九品捕头!而这位华神商团的大管事,平日看起来虽然精明油滑;但如今竟然在顷刻之间,仅仅用了一个手势,就结果了四条人命!而且,这件事还是发生在一个捕头的眼皮子底下!薛捕头自己都没想明白,对方到底是在对自己表达充分信任?还是在借这四条人命,来向自己示威……
不过,即便是他薛六想要‘铁面无私’、也根本就无处下手。首先,这两位默默无语痛下杀手的汉子,虽然是他华神商团的成员无疑;但他们动手杀人,在法理上来讲,却与这位大管事没有直接关系!可以预见到的是,即便自己‘翻脸不认人’,对方完全可以抽身事外。人家可以瞪着眼睛说:“那两个‘入室杀人’的悍匪,我根本就不认识。”自己在一无人证、二无物证的情况下,仅凭着一个九品捕快的官身,又能掀起多大的风浪呢?
再者说来,人家既然能无缘无故地‘供养’了自己好几年,自然也舍得再掏出一大笔银子,买了自己的项上人头!只怕到时自己打虎不成、反被虎伤,最终定然会落得个横尸街头的惨淡收场。
即便薛捕头已经带着那四具死尸,出现在了沈归面前之时,再想起那管事轻描淡写的一张脸,仍然还是心有余悸。凭着他当差多年的丰富阅历,其实已经感觉到了整个巨鹿县,都仿佛被罩上了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大网’。而自己与县太爷,包括整个巨鹿县的百姓,如今都可能身在这张大网之中了……
“咳咳……我是本县的捕头,薛六。听说就是你等三人,与这四位死者在城门外起了争执?随后你等便怀恨在心,又唆使同党之人,暗杀仇家泄愤立威,是也不是啊?”
尽管连薛捕头自己都不信这一番推理,但由于种种原因所致,他仍然还是要如此的问法。正所谓吃人嘴短、拿人手软;事情已经发展到了这个地步,他问话的措辞是否严谨、立场又是否中立,已经全都无从谈起了……
“不错!”
“好,那本捕头……等等?你方才说什么?”
沈归微微一笑,扯起了那副招牌式的无赖笑脸,还伸手指着自己的鼻尖说道:
“你刚才不是已经说的很清楚了吗?我等三人,早先与这四个泼皮在城门外起了争执;随后我便唆使‘在逃同党’、出手暗杀他们以泄私愤,顺带在你们巨鹿县扬名立威。现在我承认了,你说的事通通都对,然后呢?你们又打算要如何处置我等啊?”
“……”
如此一来,无论是程师爷还是薛捕头,都被沈归的‘供认不讳’给打了一个措手不及。即便他们都是公门之中的老油条,但在这一时半刻之间,谁也摸不准沈归这个‘富家子弟’,心里到底在打着什么鬼注意……
可既然已经‘轰轰烈烈’的来了,场面总还是不能让它冷下来;这就仿佛是一起搭台唱戏,双方都已经粉墨登场了,即便是硬着头皮扯着脖子,身为‘主角’的薛捕头也得把这一出对手戏,给继续唱下去!
于是他脑中一边飞速旋转起来,思考起了这位‘小少爷’如此应对,到底是因为后台足够硬扎?还是纯粹是脑子不太够用;但在表面上,薛捕头却还是做出了一副胸有成竹、公事公办的模样:
“好啊……!既然呢……你们三人啊……对这四条人命案……全都供认不讳的话呢……那么……你等三人到底是打算‘认打’呢?还是‘认罚’呢?”
薛捕头看似是在用‘拉长音’的这种方式,来抬高自己的姿态;但沈归心中却十分清楚;这位薛捕头,显然是在用这种说话方式,来给自己和那位师爷拖延时间而已。
“哦?这事倒是让我听着新鲜啊!原来在你们这巨鹿县的一亩三分地,像‘刀伤四命’这种足矣杀头的重罪,竟然还有了‘认罚’的说法?大家伙都知道,咱北燕王朝可一只是打了不罚、罚了不打啊!那我今儿可得张张见识了!如果本少爷认罚的话,这四条人命的价码,到底有多高呢?”
薛捕头此时也自觉失言,但毕竟这是一桩已经‘了结的案子’,也没法再把县太爷那条‘傻狗’给拖出来,怂恿他去出面顶雷了;而且这事儿本身就是他与华神商团‘密谋’生出的一桩‘所谓铁案’,案件其中各方面的细节,半点都经不住旁人的推敲。
而且华神商团已经为此事,付出了四条人命的代价!自己想要安全度过此劫的话,就免不得帮他们把这件事做得干净、漂亮。
这就是他当年一步踏错,不小心上了‘贼船’、所带来的恶果。
“咳咳……本捕头刚刚查明,这四位牙人,乃是在外地犯下了命案,逃逸至本县的流匪;所以呢,这刀伤四命的人命官司,你们就可以不用打了,稍后本县把案卷理清问明之后,还会上呈燕京城的刑部衙门,为你请下一笔不菲的‘赏格’;但是一码归一码、一事算一事;这四名流匪虽然有案在身,但他们多年来在本县隐姓埋名,早已经安家立户了;而这四名流匪的满门家小,对于他们早年所犯之事却是一无所知。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你们才有了这个‘认罚’的好机会……只要你们愿意付给那四位流寇小家一笔丧葬银,那么本捕头自然也愿意从中作保,好让你们两方都能各得其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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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便这个薛捕头所言果真属实的,那么他的这个‘判决结果’,也绝对在是在情理之中,法理之外的‘个人行为’。沈归自然知道薛六满嘴都在胡说八道,即便听起来好像都是金玉良言,但实际上却是暗藏杀机!
因为这巨鹿县与华神教有关,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了。在这一亩三分地上,能够在眨眼之间,就把四个大活人变成四具冷冰冰的尸首,竟然还能请动本县的捕头出面,为他们摇旗鼓噪;似这等手眼通天之人,也只有‘华神教’这一个可能性了。
不过好在沈归今日站在县衙大堂之上,也有他自己的一番算计。除了想要投石问路之外,主要就是帮着齐雁、齐返兄弟二人,拉扯出一些‘安全活动空间’而已;所以他也乐得跟这一群已经被华神教喂熟的‘鹰犬’继续磨牙。
“好啊,既然能有个‘两全其美’的解决方式,我等三人也绝非是那等‘舍命而不舍财’的吝啬之人。那就劳烦薛捕头给出一个价码来,我们也好商量商量,看看这笔银子到底该如何筹措啊!”
薛捕头听完之后,瞟眼看了一下站在台阶上的程师爷。其实这一文一武的两位县太爷得力助手,才是巨鹿县实际上的当家做主之人。
二人经过了一番眼神交换之后,薛捕头终于咬了咬牙,发狠似的伸出了五根手指头:
“四家苦主,每家最少得出五万两。”
沈归听完之后点了点头,又俯下身子去,掀开了那四具尸体脸上盖着的白布,仔细观察起来。在他仔细‘验明正身’之后,又从袖口中掏出了一枚丝绢帕擦了擦手,抬头看着双眉紧锁的薛捕头,认同地点了点头说道:
“五万两买通一桩‘人命案’,这个价格也还算是公道;按照这个数目算来,我们三人一共就要拿出六十万两的银子了?其实这个数目,对于我们三人来说,根本就不是什么大问题;不过这笔银子我们筹措到之后,到底是直接叫交给薛捕头您呢?还是给那四位的家人呢?还是交给你们巨鹿县的县太爷呢?”
薛捕头一听沈归这个‘精明的算法’,差点没高兴的笑出声来!自动自觉往‘周全里’算债的蠢人,他这辈子都没遇见过第二个!
“…嗯…我们太爷的身子一向都不太爽利,平日里凡是遇见这种小事,也都是交给本捕头代为处理的。所以这笔赔偿呢……”
“算了,太麻烦了!我们还是认打吧!”
“什么?”
“我说,我们不打算给银子了,我们认打!”
眼见就快到手的一大笔银子不翼而飞飞,薛捕头的眉毛拧的更扭曲了。不过看在银子的面子上,他还是深吸了一口气,强压下了心头的怒火,再次对沈归‘循循善诱’起来:
“这有何麻烦之处呢?哦!我明白了!如果你们是觉得赔偿的数额实在太高、承担不起的话,我也可以与本家……”
“不不不,薛捕头误会了!我们三人有的是银子,您瞧见了吗……”说到这里,沈归从袖口里抽出一卷皱巴巴的银票。虽然暂时还没法看清这卷银票的大致数目,但如果都是一千两面额的话,那么这一卷银票,至少不会低于二十万两这个数目。
“银子爷有的是!可我半个铜板都不会交给你们!你们也可以认为我是在跟你们赌一口气,赌的就是你这个小小的巨鹿县,遮不住老子头上的这片天!”
第483章 91.黑狱老前辈
面对沈归一而再、再而三的挑衅,终于打消了心中一切顾虑的薛捕头,这次却是真的动了肝火!
这个小子竟然连‘财不露白’的道理都不懂,分明就是个实打实的‘生雏’!年纪轻轻不知天高地厚,自持家中有财有势,就想要带着两个身手不错的姑娘家,一起闯荡江湖、横行天下了?岂不知这片华禹大路上,曾有过多少像他这样的富家子弟,最终就那么不明不白的死在了那片‘江湖红尘路’上?
“看来,你们这三位从燕京来的小姐少爷,是打算‘体察体察’我们巨鹿县的大牢,到底是个什么滋味了!弟兄们,给我把这三个血债累累的亡命之徒,立刻押入县衙的大牢之中看押起来!告诉那个‘二林子’,伺候几位贵人的时候都小心着点!可别让他们那些发了霉的窝头、生了虫的脏水,坏了这三副尊贵无比的身子!”
李乐安与颜书卿虽然一直默默不语,可如今一见那些贼眉鼠眼的小捕快、竟然在薛六的吆喝之下,缓缓地抽出了腰间钢刀,开始亦步亦趋地朝着自己这边逼近……李大小姐还没有从‘一代女侠’的身份中彻底脱离开来,立刻就想抄起兵刃,想要与他们展开一场殊死搏斗……
不过,在沈归那两道意味深长的目光之下,‘女侠李胖丫’最终还是放弃了‘大展拳脚’的念头,在是那群捕快们吆三喝五的恫吓声中、老老实实地被关进了巨鹿县衙的黑牢之中。
即便这些狐假虎威的小捕快,自恃有薛捕头这位后台作保,但俗话说‘人敬阔的,狗咬破的’、这些捕快原本就是市井无赖出身,自然有他们的生存之道。所以即便双方‘官匪有别’,他们仍然还是不敢对这三位衣着华贵的京城人士‘动手动脚’……即便他们口中一直在不停的呼喝,但如果仔细分辨众人语句之中的措辞,却一个比一个还要‘文明’!
看来,即便没念过几天书的泼皮混混,也知道什么人可以肆意凌辱、什么人随时有可能翻过身来啊!
别看世人都知道‘监狱’二字,其实监与狱、说的却并不是同一个地方。‘监’,有点像是沈归那个时代的‘拘留所’;一般都是负责看押一些还没来得及过堂的‘嫌疑人’、偷鸡摸狗的蟊贼、赌博宿醉的行为不端之人、正在闹家庭纠纷的两口子,或者是与公门中人素有交往的小富人家等等;‘狱’,则是犯人正儿八经‘服刑’的地方;不但‘居住环境’极其恶劣,‘同窗’(黑话,狱友)之人更是鱼龙混杂,而且大多还都是身披枷锁镣铐的‘重刑犯人’,随时都有丧命的危险。
不过,这牢与狱之间的‘区分化管理‘,却只是在州府一级、或者更高级别的衙门当中得到实行;像是巨鹿县这种小地方,根本连‘男女分牢’这种最基本的看押条件,其实都并不具备。
尤其巨鹿县当地一向都算是‘民风淳朴’,所以需要看押的犯人也并不算多;如果为了此事就要大兴土木的话,那可是一笔不小的开支啊!至少这种‘未雨而筹谋’的投资方式,是绝对不会被‘巨鹿油坊第三代少东家’的县太爷所采纳的。
沈归、李乐安以及颜书卿这三位‘杀人凶犯’,就在那些‘干打雷不下雨’的吆喝声中,被关入了一间最为宽敞的‘大号房’之中。锁好了监门之后,这些捕快中年纪最长的一位中年汉子,笑呵呵地对沈归低声说道:
“这位少爷,方才您也听见了,对你们三位的‘特殊照顾’,那是我们薛捕头的意思。三位贵人如果心中有恨有怨的话,可一定要记准了人呐!而且这坐在同一条船上的人呢,他也未必就同路不是?小人刚才这一番话呢,您闲下来的时候就仔细琢磨琢磨……得了,不扰您‘交朋友’了,咱们山水有相逢,回头见吧!”
说完之后,这位捕快一边转着手中的钥匙串,一边哼着不成调的小曲,晃晃悠悠的走出了阴冷潮湿的地牢之中。
单从这地牢的大小与格局来看,这里原本只是一个大菜窖而已;应该是在这位县太爷上任之后,才把此处略微扩建了一番,改成了四大两小、共计六间‘号房’;如果在‘生意兴隆’的‘旺季’,挤一挤的话,少说也能住下近百位犯人。
可巨鹿县这地界,已经被县太爷治理到了海晏河清、路不拾遗的地步了;所以这六间号房之中,就只有他们这一个大号是‘高朋满座’的景象!
号中除了这三位刚刚伏法的‘杀人凶犯’以外,还住着六位身强力壮、却面有菜色的强壮汉子……
“嘿?没想到这梦还真灵啊!昨天晚上老子才梦见自己逮住了两匹小母马;没想到这才一宿的功夫,就让老子梦想成真了!来来来,睡着的都给老子醒醒!嘿嘿,这薛六还算是有份人心,‘饿’了咱们兄弟这么多日子,没想到今天却给咱们上了一道‘硬菜’!”
正在说话之人生得一副豹头环眼,裸漏在外的肌肉高耸鼓胀,周身肤色黝黑发亮,满面的头发与胡子更是又密又硬,远远看上去,就仿佛是从深山老林里跑出来的野人一般!单从这副模样上就能看得出来,这条汉子,应该是个‘猛张飞’一般的爽直性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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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归听到这里,一摇手中的文生扇,扇头直指那位正揉搓着自己那双满是泥污的双手、满面都是‘色欲熏心’的糙汉子:
“朋友,是‘合字家’(江湖人)的吗?”
“啥‘何字家’啊?大丈夫行不更名、坐不改姓,老子姓林不姓何,少给我在这套近乎!别以为自己长的人高马大、就能算是个爷们了!就像你这等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孬货,老子这几个兄弟随便叫出来一个,什么佐料都不沾就能把你给生吞活剥喽!识相的话你就给爷滚远点,你带来的这两个小娘们啊,以后就跟老子姓林了!不过你也别着急,等你们把那场官司‘打正‘(翻案)了之后呢,倒时候爷再把这俩个小娘们还给你,怎么样啊?哈哈哈哈哈……”
按照他以往的行事风格来看,每当他面对这种满嘴污言秽语的‘粗人’之时,沈归都会把对方满口的牙齿通通敲掉,再给对方的两边脸颊,捅出一个对穿,让他日后说话就‘吹哨’、这才算得上痛快;但今日这位姓林的‘猛张飞’,虽然嘴里是一副泼皮无赖的口吻,但他那副‘色欲熏心’的眼神,却分明就是故意做出来给沈归看的……
因为如果沈归这个富家公子,在他的眼中当真如此不堪的话,他此时全神贯注,根本就放错了地方!哪会有真的贪恋美色之人,能够舍弃李、颜二位美丽的姑娘不看;反而朝着沈归这个大小伙子使劲呢?
综上所述,沈归心中也算是‘有底’了。他反手抽回扇子,对着那位姓林的‘流氓’、做出了一个‘请’的手势:
“既然兄台有如此雅兴,在下是一个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而已,又怎能做出那等螳臂挡车的蠢事呢?就请您自便吧……”
无论是李乐安还是颜书卿,对于沈归的身手都有极为客观的认识;所以她们半点都也不怕自身清白受辱,反而更怕那位浑身满是污渍的糙汉,会脏了自己漂亮的衣裙……
单看那副‘造型’就能知道,这汉子即便不是个江湖人,也定然是自幼就在市面上讨生活的苦命人。凡是在那种环境中还能生存下来的人,心中唯一信任的就只有自己的两只拳头;也就是说,至少在被人打到毫无还手之力以前,这种人都是没有办法与人正常沟通的……
李乐安今日算是越打越顺手了!不过才半柱香的功夫,作壁上观的沈归,便蹲下身子揪起了那位‘猛张飞’的发髻;而后他歪着脑袋又仔细打量了他几眼,‘啧啧啧’的抽起了自己的嘴角:
“啧啧啧……以后我可得记清楚一些,感情这人如果梦见自己逮住了一匹马,那就是要挨上一顿毒打的意思啊!我说这位林兄弟啊,那胭脂烈马美归美矣,可性子也非常的烈啊!”
这位姓林的汉子,方才第一个照面就被李乐安一剑抽歪了鼻梁骨;此时的他,正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一边向外吐着不停涌入口中的鼻血,根本无暇顾及沈归口中的风凉话、以及被他死死攥在手中的发髻……
大约又过了半柱香的时间,这位死狗一般的汉子才挪动了自己的身子,勉力地靠在了身后的一堆稻草上,又朝着身边正在瑟瑟发抖的两个小兄弟招了招手:
“呸…呸……他娘的,这么长时间没吃肉了,今天好不容易才尝到一点血腥味,结果竟然是老子自己的血!大梁你过来,帮我把鼻梁给推回去……这鼻子一歪就开始反酸,眼泪就止不住的往下淌,老子现在眼睛都被糊住了,根本什么都看不见……”
“……林哥,我也不会啊……这……这该咋个推法啊?”
“傻吧?就直接用手推呗!它不是往右边歪吗?你往左边推不就回去了吗?”
“林哥我不敢………而且也不能……不能就这么干推吧?得多疼啊!”
“哎你妈……大梁啊,我要是能看见你在哪,早就就把你鼻梁骨也给打歪了!”
身为专业人士的李乐安,瞧着双手仍然不住颤抖的‘大梁’,终于还是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年纪轻轻的,你抖什么爪子呢?中风了啊?照你这么个推法,鼻梁骨准得长歪!你还是赶紧躲开这吧!哎,邪了门了!也不知道本小姐最近是倒了什么霉!才刚刚费时费力的收拾了你一顿,现在反倒还得给你疗伤!”
第484章 92.天神教印记
像是‘二林子’这样的人,虽然只有些‘小人物’的聪明与精细,但比起那些官场中人来说,却有一个极为难得的优点:这种人在认栽之后,往往都会一认到底,绝不像那些做官为宦之人,即便败了也从不‘服输’,反而一直躲在暗处伺机而动,谋求‘绝地翻身’的小概率事件。
说的好听点,这就叫韬光养晦、暂避锋芒;说的难听点呢,这就是言而无信,死不认账!
“先生好手艺啊!您不过就是随手一推,我这鼻梁竟然就一点都不疼了!好好好,您的这份恩情,我记在心里了!你们也别看我二林子就是个粗坯,可好歹我还知道大夫的帐不能拖欠;但您看我现在这打扮,身上也没有值钱的物件啊!我看就这样吧,你们有啥事要问的就尽管开口,只要是我二林子知道的事,肯定全都如实的告诉你们,权当暂时抵做先生的诊金了!只要我二林子日后还能踏出这间黑牢一步,肯定还有一份大大的人心奉上!”
江湖之中,尽是性情中人。李乐安不过就是随手施展了正骨之法,竟然就把二林子感动的五体投地。也不知道到底是因为她这手精湛的医术,还是为了他那一片赤诚的‘医者父母心’。
李乐安听惯了这种感激之言,也根本就没把他二林子的话放在心里;反而又嘱咐了想要伸手摸鼻梁的二林子一句:
“现在只是给你推回去了而已,还算不得痊愈。至少在百日之内,你说话可留神一些了,可千万不要被人再打伤了鼻子!”
说完之后,李乐安便坐回了颜书卿的身边,‘姐俩’一起压低了声音,也不知都在嘀咕些什么……
坐享其成的沈归,终于可以跟他进行了一场平等而愉快的交流。
原来这位‘监狱头板’二林子,原本竟也是一位牙人出身;但由于他为人聪明有余,油滑不足,所以即便这巨鹿县也算是块牙人的风水宝地,但他仍然还是没攒下什么银钱来。不过好在‘混江湖道’,就是那么一回事而已,正所谓‘财散人聚’,家中孤身一人,平日里花钱又大手大脚的二林子,竟然被巨鹿县的私牙们公推为行首领袖,进而间接地掌控了整个巨鹿县的所有生意往来。即便牙人只是个过路财神,但谁家商队运了些什么,又卖了多少银子,可是半点都瞒不过二林子的耳目。
而那位带着老母亲‘外出旅行’的余东,更是原来‘文牙人’的行首,也是他二林子的结拜义弟。
可自从一年之前,县太爷在第一次‘任满评比’活动当中,买回来了一个中评,得以‘发还本职继续留用’之后,他们这些牙人,也就开始遭到了华神商团的猛烈冲击。
天下各地的牙行中人,凡是有腰牌的官牙,讲究一个‘成三破五’(买主出3%的佣金,卖家出5%的佣金);而没有腰牌的私牙,则讲究一个‘成三破二’,这种佣金比例,一直都是在牙行内部通行的铁律了。虽然他们平日里也饱受百姓诟病,更有‘车船店脚牙、无罪也该杀’的评语流传于世;但就这么点‘黑心辛苦钱’,也根本就无法放入人家华神商团的法眼当中啊!
要知道在过去的三年时间里,华神商团的生意是越做越大,门路也是越来越广;刚开始他们不过是折腾一些‘柴米油盐’之类的日常用品,赚的银子也都是有数目的;随着他们在巨鹿县站稳了脚跟之后,就开始从南康走私贩运一些高价商品,从中攥取了天大的暴利。直到县太爷发还巨鹿县之后,他们便与薛捕头合谋,把城门外茶棚里的私牙彻底清空,全部换上了他们华神商团的人。
所以把二林子与几个牙行兄弟全部关入黑牢,唯独却留下了余东在外面活受罪,这也是出于华神商团的授意。之所以他们会高看余东一眼,也不过是因为他还能识几个大字、家中又有一位老母亲可以为质罢了!
二林子还告诉了沈归一个‘大秘密’。在他被锁入大牢之前,曾经有华神商团的人与他暗中接触过,并劝他也加入华神教信徒的行列之中。但由于二林子本人生性粗放,根本不想每隔三日,就要去华神道观听修士讲道,也就没有当即答应对方;在这次之后,华神商团的人又几次三番地想要吸纳他;但二林子本人却开始觉得他们有些烦人,最后更与华神教的人彻底撕破了脸皮,还把前来做说客之人给暴打了一顿……三日之后,他与手下的六个兄弟,便被捕头薛六冠上了‘讹诈行商、殴打良民’的莫须有罪名,锁入了这件牢房之中,至今没有宣判。
而且最重要的是,曾经耳目遍布巨鹿县的牙人行首二林子,还提供了一个自己无法确认的‘重要信息’:
凡是天神教的教徒,都必须由一位华神修士,在身上某处刺上一副天神教的专属纹绣!而在天神教的内部,通常把这副刺绣叫做‘功德纹’。据华神教的教义之中所阐述:在天崩地裂的末日来临之前,唯有那些身上刺了功德纹的信徒,才能得到被华禹天神出手搭救的资格;并且在天神重塑华禹大陆之后,他们也会成为新世界的‘神’,俯瞰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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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归听到这一番鬼话,不由得心中暗笑:看来那位‘华神无上教尊’章源,心中应该极度缺乏安全感。否则的话,他也不会用这种‘纹身’的方式,给那些被自己愚弄的信众,打上一个永远也无法抹去的标签!因为这样一来,他们就永远都跟华神教脱不开关系;也与他这个装神弄鬼的江湖术士,成为了同一条绳上的蚂蚱,休戚与共、福祸相依了。
凡是真正心怀大勇大智之人,生命的路途注定孤独;更不屑于用这种手段,去强行归化一些同道中人的!
经二林子这么一说,沈归又在脑中重新整理了一次巨鹿县的现状。正所谓理越辩越明、道越论越清;此时沈归回过头再看,这才发现原来整个巨鹿县,根本不是自己与马老汉当初所推测的那般,是华神教众选定的藏身巢穴;而是从官府到百姓,早在三年之前,就已经彻底沦陷在华神教的魔掌之中了!
换句话说,现在这个巨鹿县,应该被称为华神教的‘巨鹿坛’了!
而那位朝廷敕封的七品县令,虽然名义上是代天子管束一县之地;但实际负责做事的人,却是捕头与师爷两位‘县令助手’。而沈归方才与这两位巨鹿县的‘实际掌控人’都有过交往,单从他们的言行举止、所作所为都不难看得出来:这两个贪婪小人,或许并没有受到华神教的蛊惑;但他们对于钱财的极度渴望,却也使得自己在不知不觉之间,就落入了华神教暗中编织的大网当中。
也许他们自以为双方只是各取所需的合作关系;但从现实的层面来讲,他们与那些‘焚香祷告’的愚昧百姓根本也没什么不同之处:二者都是华神教砧板上的一块鱼肉而已。
就仿佛是渔夫钓鱼,有的鱼吃干粮、有的鱼吃红虫;无论其人信与不信,对于‘华神教’这位渔夫来说,只是二者所用的诱饵不同罢了。
就在沈归陷入沉思的时候,那道由气窗处洒进来的微弱光芒,突然消失不见了,整间牢房也顿时陷入了短暂的黑暗当中。说到口干舌燥的二林子,刚想揉揉自己的眼睛,手才刚抬到鼻子附近,便再次放了下来……
“妈的,那个薛老六真他娘不是个物件!就一个‘板凳宽’的气窗,还给拉上窗帘了!”
其实薛捕头现在正在跟华神商团的‘合作伙伴’私下密谋,当然没有这么无聊了!
来者正是沈归心中一直牵挂的兄弟——江湖人称‘南飞雁’的齐雁!
“…嫂子,你身上带着刀伤药了吗?我这血流的有点快,现在脚跟都已经开始打晃了……”
齐雁刚刚施展了缩骨功法,从一道仅有板凳宽窄的小气窗中钻进了监牢之中。此时他脸色惨白,嘴唇发青,双手扶着监号的木栅栏,一摇一晃地对目瞪口呆的颜书卿说起了话……
看来由于失血过多的原因,齐雁的双眼,也已经开始晃虚影了……
“你先把衣服拨开,把伤口给我看看!”
李乐安也知道伤情如火,急忙站起了身子,走到了木栅前面……齐雁闻言一扯身上的夜行衣,露出了自左肩头开始、一直到右侧腰间为止的一道劈砍之伤!
这道巨大的伤疤,模样极其骇人,就犹如一条被剥下了表皮的怪蟒,正在不停地向外吐露着猩红的‘蛇信子’……
拨开了衣服之后的齐雁,抬起一张惨白的脸庞,看着眼前不停晃动的‘沈归们’,语带抱歉地说道:
“还真小瞧了这个巨鹿县…就省去了‘放风’这么一桩小事,却差点把老子这条命都交代在这个鬼地方……咳……哥啊,要是我……你以后就跟我爹说,我是为了你,死在了战场上行不?……要是让他知道,老齐家出了我这么一号废物,他和二叔以后还咋有脸见人啊?”
沈归根本没理他的这一番‘临终遗言’,反而把自己略显惊慌的目光,全都放在了李乐安身上……
第485章 93.打窝子
李乐安也感觉到了背后传来的那道灼热目光,但毕竟齐雁伤势过重,在现在这人命关天的时刻,他也根本无暇顾及沈归的心理活动……
“伤口这么长,刀伤药根本就没用;像你这么大的出血量,无论什么止血药粉,刚撒上去就得被血液给冲走了……”
李乐安一边解释着伤情,一边从自己的腰囊中掏出了一堆瓶瓶罐罐,又从腰封处解下了一直随身携带的银针包,这才朝着齐雁努了努自己圆润的下颌……
那道困住了二林子近一年光景的粗大铁链,竟然随着齐雁的随手一抹,就宛如一条忽然失去了生机的蟒蛇一般,‘颓然’的落在齐雁的脚面之上……
果然是小绺们年轻一辈的翘楚,即便已经身负重伤,开锁之时也没有发出半点的响动……
刚刚走出监号的李乐安,急忙在齐雁的鱼际、尺泽、血海三道止血要穴上施以针灸,随后便开始观察起了伤口的血液流速,脑中也飞快地思索起了过往的外伤医案……
沈归隔着面前的木栅栏,看着面如死灰的齐雁,面色显得有些阴沉……
“大雁……以你的轻功造诣……又怎么会弄成这副模样呢?莫非在县衙的后堂之中,竟然真的豢养了一位天灵脉者做打手不成?”
“哈哈……咳……你终于猜错了一次啊!伤我的人不是天灵脉者,就是几个傻大黑粗的汉子罢了。我刚刚去摸查了县衙后堂的情况,本来没有任何问题的;可就在我越墙出府的时候,却被四个早已等在后街的壮汉给团团围在当中…县衙后街的胡同实在是太窄了,他们一见我越墙而出,二话不说便举刀向我砍来;方才落地的时候已经卸去了全部力道,此时再次运力抵挡,已经来不及了……没法子,只能硬扛下那当胸砍来的一刀,再趁着对方换招的当口,这才得以逃出生天……不说我了,小返呢?他回来了吗?有没有遇见什么危险啊?”
沈归沉默地摇了摇头没有回答,而是问向面色逐渐凝重的李乐安:
“怎么样,大雁他有生命危险吗?”
“现在还不好说……伤口实在是太大了,只靠针灸根本就止不住血……依我看,恐怕要先缝伤口了!”
话音一落,李乐安便从发髻上抽出了一柄造型略嫌夸张的银钗,随后又从中空的‘钗腹’之中,取出了一团棉线与几枚钢针……
准备好了缝合伤口的应用之物以后,她又神色肃穆地看着齐雁的双眼,一字一句的问道:
“手边没有合适的药材,所以我也只能‘硬缝’了……你扛得住疼吗?”
齐雁摇了摇头,咧开薄薄的嘴唇惨然一笑:
“还是先把我的手脚都给制住吧,要不然我能活活把你给踢死!”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放下正在监牢里缝合伤口的众人不提,单说那位好不容易抓住了三位‘杀人凶犯’的薛捕头。
当薛捕头硬着头皮把三位身份不明的人关入了大牢之后,立刻被四个面色麻木的男子‘请’回了华神商团的驻地。
而那位华神商团的管事,如今还是坐在刚才的位置上,看着薛捕头笑吟吟地说道:
“怎么样啊老薛,被那三个富家子弟耍弄的有些心烦意乱吧?”
其实对于这档子小事,终日与‘犯罪分子’打交道的薛捕头,根本就没往心里去;但面对着朋友的‘体恤之情’,他还是扯出了一副‘哭笑不得’的神情,一边朝这位管事摇晃着手掌,一边‘气鼓鼓’地坐在了他的对面:
“别提了!那三个孩子年轻气盛,不懂得江湖之深,人心之险;自恃家境殷实,就不把……”
“我的薛大捕头啊!只怕不懂‘江湖人心’的天真人不是他们,反而是贤弟你啊!殊不知你扣押了他们三位还不在紧要,但你的这颗大好头颅,也就成了暂时放在脖子上寄存的物件了!人家什么时候想摘的话,只需要那么轻轻吹上一口气……呼的一声!贤弟你的这脑袋啊,就立刻掉地上了!”
薛捕头原本只是在说那些逢场作戏的场面话而已;可如今一听这位大管事的话,立刻也开始警觉了起来:
“哦?此话怎讲?”
这位大管事看着薛捕头关切的眼神,‘痛心疾首’的责备起了他的‘鲁莽行事’:
“你啊你!你可知道那三位富家子弟,都是个什么来路吗?我方才之所以会交出那四条人命,是让你去平息掉对方满腔怒火的!可谁知道兄弟你会错了意,竟拿着这档子‘小事’,反去坐实他们的罪名!以那三位的显赫家世,莫说是四条人命了,就算人家把整个巨鹿县都屠戮一空,也没人敢找他们的麻烦啊!”
若是旁人这么说的话,薛捕头那是一百个不信!可如今大管事这么一说,他心里还真就有些打鼓了!他们华神商团的车队马帮,可是常年奔波于华禹大陆的各个角落的!
生意做的越大,他们的耳目眼线也就越多。再加上他们贩运的都是烟酒糖茶之类的官卖之物、甚至还包括北燕官方禁运的‘滇南烟膏’,也都在他们的商队之中出现过。这样手眼通天的商路,如果没有一个够份量的京中大员,他们一个小小的商团,又怎么可能吃到这么大一块‘肥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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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到底都是哪位京中大员家的少爷小姐啊,竟有这么大的能耐?”
那位管事摆出了一副‘恨铁不成钢’的神情,伸手朝着薛捕头的鼻尖指指点点,口中万分焦急地说着‘你、你啊、嗨!’之类的感叹词,又招手唤来了一位模样纤巧的小厮,放下了一个精致的小匣子。
“多的我也就不说了!咱们兄弟认识也有几年了,彼此间的感情也都不错。你现在就要面临灭顶之灾,哥哥我也没别的什么可以送你……这匣子里有一些金银首饰,还有几张大额的银票,你就带在身上,远走高飞去吧!而且如果兄弟不想连累津州的满门家小的话,就随便找个没人认识的地方,改名换姓地过好下半辈子,永生永世,也不要在人前提起‘薛六’这个名字!兄弟啊,哥哥今日的这一番话,你可千万要记住了!而且今日你从我这个门出去之后,就跟我本人、以及‘华神商团’再没有半点的干系了!哥哥我这一条性命倒是无大所谓;可还有几千号的伙计,都要靠着‘华神商团’来养家糊口呢!哥哥实在是担不起这么大的责任啊!”
情到深处,涕泪自流。
这位身材微胖的中年管事,口中对薛六‘情真意切’的嘱咐着、双眼已是热泪盈眶。这薛六在津州老家之时,虽然也经常与江湖上的牛鬼蛇神打交道,但他骨子里毕竟还是个习武之人的脾气;如今他又人到壮年,本就气血两旺,再加上刚才他还与这位大管事对饮了几杯烈酒,此时根本就经不住人劝!
凡是在这种心理状态下的人,苦劝、与怂恿,其实根本就是同一回事。
而这位大管事不愧是华神教的人,的确极其善于揣摩人心!此时薛捕头的满腔怒火,也终于被他‘劝慰’了出来!他站起了身子,一摔桌上的酒杯,怒气冲冲的嘶吼起来:
“这是什么世道,难道没有王法了吗?老子虽然只是个小小的九品捕头,在他们那些大官眼里,连个屁都算不上!可我穿的也他妈是官服,拿的也他妈是官刀!我既然身为一县的捕快班头,出了人命案,去找他们问问案情难道就不应该吗?怎么就挨了那个‘狗少’的一通戏耍,此时还要丢了自己这颗脑袋呢?哥哥也不用劝了,这银子我绝对不会拿的!我薛六一辈子行得端走的正,就是那皇子老子亲自来了,他要杀我的话,也得先讲出个道理来!”
人往往在盛怒之下,潜意识里就会屏蔽掉自己明明已经知道的真相。
薛六刚刚才亲眼看见了那四位‘死者’,到底是因何而死的,自然也知道沈归他们三人,充其量就是与死者发生了口角、又打了一架而已;可如今他满脑子都是熊熊燃烧的怒火,也就把这些事全都忘了个一干二净。
他现在的脑中,只能想起沈归方才的辱骂与蔑视给他带来的委屈与侮辱;也提前感受到了沈归背后的‘所谓势力’,无缘无故就要砍下他这颗头颅的冤枉与霸道;至于说那位管事口中所说的‘生命危险’,到底有几分真假?现在的他,已经全都无暇顾及了……
不过,人家既然身为‘华神商团’的大管事,又怎么会为自己埋下半点后患呢?
原本来自于幽北三路的沈归沈太初,在他的口中,竟然成为了北燕王朝的左丞相——王放王牧北的‘远亲门人’。
这种说法,哪怕是一个燕京普通百姓听来,都会把这位大管事骂一个狗血喷头。整个燕京城的人都知道,牧北公治家极其严苛,对于家中内亲外戚的管束、更到了一个不近人情的地步!这样一个铁面无私、一心为公的倔老头,又怎么会容许一个家中的外戚晚辈,‘富’到可以随身携带几十万两的巨额银票的地步呢?
第486章 94.总有傻狗得跳墙
整个北燕王朝,无论是朝野上下的官员、还是市井民间的百姓,对于这位‘圣眷正隆’的王左丞其人其事,都抱着极大的兴趣。
即便王放如今已是六十有三的花甲老人,但却别有一番少年郎的意气风发,更是北燕王朝之中‘锐意革新派’的领头羊!政治立场上果敢精进,平日里待人处事的风格也自然是暴如烈火;而且,王左丞还有一个人尽皆知的特点——极度护短!为了回护自己的心腹门人,王左丞还曾有过在紫金大殿之上出手殴打‘政敌’的光辉战绩。
如今沈归有了这位大管事精心虚构的身份,再加上他本人之前的那副‘狗少做派’,都能够保证无论这位薛捕头,何时才能从盛怒之中平静下来,脑中都完全绕不开这个已经形成的‘固有印象’了……
处心积虑地兜了这么大一个圈子之后,华神商团的这位大管事,终于对着已经落入圈套薛六薛捕头,露出了自己那条火红的‘狐狸尾巴’:
“好好好!我果然没有看错薛兄弟你,实乃真豪杰,大丈夫也!既然兄弟你想要挺直了咱男儿汉的腰杆子,拼着一条性命不要,也要跟对方殊死一搏的话,那么愚兄与整个华神商团,都自然会坚定不移地站在你身后!不过据愚兄想来,如果能够瞒住远在京城的王左丞,那么我们也未必就一定会走到死胡同里……”
“哦?可王左丞权倾朝野,耳目党羽遍布天下,此事又如何能瞒的住呢?……?”
“其实做起来也非常简单,不过就是抬抬手的事罢了……”
“该如何做?”
“灭口!”
这‘灭口’两个字才一出口,直把个薛捕头从盛怒之中给生生的‘冻’醒了!首先,薛捕头心里也承认,大管事的这个‘灭口’二字,虽然可能招致无穷无尽的后患,但也真的是解决眼前困境的‘唯一方法’!
毕竟那三个‘小贼’,此时已经被自己‘乾坤独断’地关进了大牢之中;而且,自己还吩咐了牢中的二林子,‘好好招待’他们三位官宦子弟;兴许此时此刻,那两个风华正茂的姑娘家,都被已经被牢里的那些狗东西给糟蹋过了……如此看来,双方也就结下了血海深仇;已经不是事发之后自扇几个大耳光、再装模做样地把额头磕出血肉模糊,就能够化解的了!
别人或许还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但唯独他薛六心里却非常清楚:这档子事本身就是自己和华神商团合谋‘炮制’出来的‘所谓铁案’;上面只要随便派下来一个‘明白人’,甚至是自家县太爷出面,连查都不用查,只要几方当堂对质,自己根本就无从辩驳!…也就是说,只要他们三个人还好端端的活着,人家根本连‘贪赃枉法’、‘官官相护’的功夫都可以省了;只用那些光明正大的手段,也足够把自己的脑袋给揪下的!
也就是说,如果自己不打算兵行险招、‘死中求活’的话,这条小命是肯定要交代的!而且那三个后辈,如果真是王左丞家中外戚的话,那么自己留在津门的一家老小,也肯定要被那个护短的老贼迁怒……
如此想来,好像薛捕头的面前,已经没有了任何选择余地……
其实,摆在薛六眼前这道人为的‘必死之局’,与沈归的那个年代的所谓‘囚徒困境’,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这个千钧一发、生死一线的‘危急局面’,乃是那位大管事经过了一番周密的诱导,专门把薛捕头带到了只能‘狗急跳墙’的死胡同里;之所以会饶了一个这么大的圈子,为的就是诱使这位九品捕头出面,亲手杀掉那三个身份不明的‘意外因素’。
其实不过是三条人命而已,如果华神商团自己出手的话,根本用不着费这么大的劲;但这位管事知道沈归出手阔绰,又自称京城人士,如果真的与京中哪位达官显贵有所牵连的话,那么一旦他们真的死在了华神商团的手中,就很容易被‘扯出萝卜带出泥’,也许会使得‘华神教’近二十年的苦心经营,彻底化为乌有……
就是为了争取发展的空间,所以华神教这二十年来,才会一直可以避免人口密集、经济发达的大型城镇。正所谓‘皇权不下县’,华神教就是选择了一些山高皇帝远的偏远地区,再靠着‘南康盟友’做后备力量,挥舞着大把大把的金银为自己铺路,苦心经营了这么久,最终才建立起了一个日进斗金的‘华神商团’。
华神商团这个聚宝盆,目前还‘极度脆弱’,万万不容有任何闪失。
无论沈归他们三人的真实身份低贱还是高贵,只要他们能够死在薛六这个公门中人的手上,那么这整件案子,就会立刻演变成北燕朝堂上的一场内部倾轧,与‘远在天边’的华神教,就半点都扯不上干系了。
毕竟这位县太爷当初捐官,走的是京中礼部的门路;而期考买回来的中评,也是他们华神教出银子托关系,走的却是吏部的门子。如今他又给沈归虚构了一个‘王左丞外戚’的身份,那么他们自然也就跟着左丞相‘王放’一起站队,又成了兵部的人……
如果一旦这三个人,死在了刑部的一位九品捕头手中,紫金殿立刻就要陷入一场‘混战’之中;借着这个机会,华神教又可以得到一段高速发展的‘黄金时期’!
“兄弟你想想看啊!你刚才把那三人收监,你们家东翁还不知情吧?程师爷那里呢,我们华神商团负责替你封口;剩下的人呢,除了商团的人以外,那就都是你手下的兄弟了!至于监牢中那几个私牙,你就随便找个理由,悄悄地‘处理掉’也就是了……如此一来,这档子事也就神不知、鬼不觉的消弭于无形之中了!哪怕日后县太爷问起来,你就可以告诉他说,‘收了一笔罚银之后,就把他们驱逐出巨鹿县了’!这样一来,大家谁都不担责任,一切也都恢复到从前那样……”
被成功诱入了‘牛角尖’的薛捕头,越听越觉得这个做法十分完美;如今一直没有点头应允,也是因为从江湖上历练出来的‘危机意识’,一直在心底拷问着自己:薛六啊薛六,你一没权二没势,又是个从津州而来的外来户;人家华神商团的管事如此看中于你,到底是图些什么呢?”
安排下强弓擒猛虎,垂下了金钩钓鳌鱼。
哪怕再强烈的危机意识,终究也敌不过别有用心之人,早已摆好的阴谋诡计。
最终薛捕头终于还是狠下了一颗心,横着眉毛瞪着眼睛,裹挟着凛凛的杀机直扑县衙大牢,准备杀人灭口去了。
天可怜鉴!
这可能就是人家说的‘傻人有傻福’了!这只被人推上墙头的‘傻狗’薛六,这趟竟然扑了个空!他本已经做好了把地牢屠戮一空的准备,就连帮自己收尸的人选,他都已经在心中盘算好了;可迎接他的非但不是那三个‘瓮中之鳖’,反而是大敞四开的一座空牢房!
至于说沈归那一行人,也包括‘搭了顺风车’的二林子等人,此时早已经在一间隐秘的小院之中,暂时安顿了下来。大约在半刻钟前,差点就混入了天神教的齐返,也按照沈归沿路留下来的粉迹找到了此处。
这小胖子方才一见哥哥胸前那道巨大的疤痕,立刻整个人都惊跳了起来。他点着沈归的鼻子尖,咄咄逼人的‘审问’道:
“沈归啊沈归,看看你做的好事!你还记的吗?咱们三兄弟,可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呀!现在我齐返就要你的一句话,我哥身上这伤,你到底管是不管!你要是管,那现在就拿着你的剑,跟我一起杀出去给他报仇;你要是怕坏了自己的大事,我也不怪你!毕竟是你和我们身份……算了,我自己去……”
说完之后,这小胖子也不再等沈归的回复,伸手就要去抄摆在木桌上的春雨剑……
“报仇也不急在这一时半刻的吧?这样吧,我先问你几个问题,你要是都能答上来,那这次我就全听你的。到时候我跟你出去,你让我砍谁我就砍谁行吧?相信你也知道,以我的身手,即便把巨鹿县屠戮一空,也只能算作是举手之劳。大不了咱们杀完了人以后,一起回幽北也就是了,没什么可怕的。”
齐返听完了他这一番话,脸上那副决然的神色也缓和了许多:
“那你问吧……”
“第一个问题。方才由于伤势太重,他遇袭的事也没跟我说明白;现在他喝了乐安煎的‘安神汤’,已经睡过去了,短时间内估计是醒不过来了;那么你知道是谁伤了他吗?报仇虽然容易,但总得先知道谁是仇家吧?”
“这……”
“第二个问题。刚才你哥亲口跟我说过,他之所以会受伤,好像是中了四个人的提前埋伏……那么以齐雁的身法,到底是谁有这么大的能耐,能一路尾随跟踪、又不被他察觉呢?”
“……”
“第三个问题,那四个砍伤他的人,到底是谁的人?是天神教的人?是薛捕头的人?还是南康谛听的人呢?除恶务尽,寻仇也得寻到根上!光杀几个狗腿子有什么意思呢?你放心吧,今日伤齐雁的那四个人,以及他们背后的主子,乃至所有跟此事有关的人,我不管他是姓‘周’还是姓‘田’,一个都跑不了!”
第487章 95.八卦变现
就在兄弟二人努着腮帮子,大眼瞪小眼的时候;那位搭了顺风车、又提供了暂时落脚点的二林子,突然用力地拍了一下大腿、激动的站起了身子说道:
“我还真认识一个天神教的‘修士’,兴许他能帮你们搞清楚该找谁寻仇!别看那小子现在每天打着天神教的大旗,在巨鹿县里面招摇撞骗;但他瞒的住别人,却瞒不住我二林子!这小子现在叫个什么‘通法修士’,而他的本名叫做张文,加入天神教以前,其实就是邺城的一个地痞无赖而已!就凭他那一身软骨头,你们只要把他制住,根本不用打也不用骂,他能直接把自己的祖上三代都交代出一个底朝天!”
沈归一听这话,立刻也来了精神:
“去哪里能找到这位‘通法修士’呢?”
二林子抬头看了看天色,又回头跟几个小兄弟耳语了几句,有些犹疑地说:
“这还真不好说,我们被薛六关了太长时间,对巨鹿县最近街面上的事吧,也不太熟悉……我不如这样,你由打这间小院的后门出去,一直往南走,直到看见了‘卢记铁匠铺’的蓝色招幌为止。就那一条街上,某个角落里应该坐着一位专门给人缝补衣裳的大娘。你有什么问题就直接问她好了。不过呢,那老太太也有个规矩:你问的每一个问题,她都得收你二两银子的‘茶钱’。”
请李乐安略微给自己‘打扮’了一番之后,沈归便按照二林子的指示,穿街过巷的走到了‘卢记铁匠铺’的招幌下面;他停住脚步,四下打量了一眼,还发现了一位年纪大概在五旬上下、头发已经有些灰白的妇人。此时她正躲在一个避风的胡同口,坐在一把小板凳上闭着眼睛、斜靠在身侧一道斑驳的院墙上打着盹……
可能是沈归走近的脚步声,把她从睡梦之中惊醒过来;这位妇人抬头一看,只见面前站定一个面容普通的瘦高男子……
“来了啊?哪扯开了?转个身给大娘瞧瞧口子……”
这位妇人急忙用袖子在嘴边一抹,又伸手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开始热情地招呼起生意来;没想到她刚刚站起一半身子,便被沈归反手又按回了板凳上。接下来沈归又一拽自己身上的粗布棉袍,直接扯开了半只左袖,这才躬身捧到了这位老妇人的面前:
“麻烦了!您的一位故交二林子,让我来找您打听点事。”
这位妇人听到‘二林子’这个名字之后,还歪着脑袋想了一会,紧接着她突然回过了神来,神色讶异地对沈归问道:
“我怎么听说二林子这个小兔崽子,被衙门抓进半年多了呢?你是新来的狱卒吗?不然怎么能跟还在县衙大牢里的二林子搭上线呢?”
这老太太一边飞针走线地缝补着沈归‘坏袍子’,一边压低了嗓子,与沈归交谈了起来。
方才沈归还以为这位老妇人,或是二林子的前辈师长、或者也是一位隐居于此的江湖前辈;可聊了两句他才知道,这老妇人就是个实打实的老百姓而已;而她之所以能靠着‘贩卖信息’为生,也是因为‘补衣服’的职业特性带来的便利。
凡是这种以‘针线活’谋生的中年妇女,在燕京城里有一个专属名词——缝穷的。顾名思义,这些妇人就是专门靠着给穷人缝补衣服为生的手艺人。他们虽然也都心灵手巧、也都有一手不错的女红;但由于生活环境所迫,根本开不起绸缎庄、裁缝铺之类的大买卖;所以她们就只能抱着针线笸箩,始终坐在一个冬天可以避寒、夏天可以遮荫的街边角落之中,安静地等着客人自己上门。
可就是这种‘无法挪动’的特殊工作,决定了以‘缝穷’为生的妇女们,看到的与听到的事件,都是极度完整的。因为她们整日就坐在大街小巷之间,自然也目睹了街上每天发生的大事小情。最开始代卖消息的时候,她们的主要销售对象,就是齐返与三林子这种牙行中人。就比如说谁家的房子需要租售啊?谁家的商铺想要出兑啊?谁家的两口子正在闹分家啊?谁家的爷们借了印子钱、急需脱手家中产业啊?甚至连对方的‘心理价位’,也有可能从只言片语之中判断出来。这种可靠的消息,对于牙人争取到谈判之中的主动权,简直具有决定性的作用!
这些牙人都是在街面上混食的,自然知道‘花花轿子人抬人’的道理。所以每当牙人门通过这些消息赚到银子之后,也少不了要分那些缝穷的妇人们一份。
串闲话这种事,本就是中年妇人们的业余爱好;如今他们发现业余爱好竟然也能给自己带来一笔不菲的收入,自然也就格外的卖力了,就连原本缝补裁剪的工作,如今也变成‘搂草打兔子’的辅业了。
沈归也不知道像她们这种行为,能不能算作是狗仔队的雏形。不过二者之间‘八卦变现’的工作性质,却是一模一样的。
而沈归眼前的这位妇人,就是缝穷行业里的魁,也是消息最灵通的一个。
“大娘啊,我这次来,是想跟您打听打听‘张文’的下落。”
“张文?巨鹿县附近方圆百里,一共有三个‘张文’,你问的是哪一个啊?”
“三个张文?那他们哪个是天神教的‘修士’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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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两!”
沈归这才领教了什么叫做‘学好不容易、学坏一出溜’!人民的智慧果然是无穷无尽的,这老妇人才干了几天‘情报工作’啊?在利益的驱动之下,竟然已经学会‘诱供’了!
不过沈少爷出手向来大方,十几两散碎银子也根本就不放在眼里。
随后这位妇人告诉沈归:大概在一个时辰之前,她曾经亲眼看见那个‘华神修士’张文,由‘东小街’的路口出现,迅速地穿过了眼前这条大街。他当时神色非常慌张,鬓发凌乱,就连脚下的云纹道靴,都少穿了一只。
而且更可笑的是,张道长如此狼狈的模样,对于巨鹿县的百姓来说,早已经见怪不怪了。自打他四年前来到了巨鹿县,又成为了一名‘布道讲经’的华神修士之后,每隔几天都会演上这么一出‘大戏’。
不过,那些关于张文道长的私事,就不只是‘二两银子’这个亲民的价格了。
据她们这些‘缝穷的’妇人,汇总得来的消息分析,原来这个通法修士张文,根本就不是个正经的方外之人!他以前为何会离开邺城,虽然现在还不得而知;但自从他来到了巨鹿县之后,整日都打着‘天神教’这杆大旗,四处去信徒家中‘勘探风水’、‘降妖除魔’。
也许这个世界上的确有‘风水阵法’之说,但至少张文这个‘前任地痞’,却绝对无法窥得天道之玄妙。所以,他为民间信众‘反转气运’是虚;借鬼神之说为名、***女才是实!
不过呢,夜路走得多了总会遇见鬼,这天下哪有不透风的墙呢?
巨鹿县的妇女们,以目不识丁者居多;所以这些没见过多少世面的妇道人家,也容易被张文这个地痞的花言巧语蒙骗了心智;但巨鹿县的男人,却都是要外出谋生、养家糊口的明白人!就张文的那些小伎俩小花招,如果脱去了‘鬼神之说’的外衣之后,根本连一文钱都不值!甚至哪怕遇见过几个‘坏人’的主,都不会被那等拙劣的手段所蒙蔽。
由此可见,无论身在哪一个行业之中,‘硬实力’都是必不可少的。所以这个‘骗术粗陋’的通法修士张文,每隔上几天,就会被那些妇道人家的丈夫,给堵在自家屋里!若是身强力壮的莽汉,就少不得要暴打他一顿;身体瘦弱一些的话,就会被他找到一个空子夺路而逃……
正所谓背靠大树好乘凉,每当张文的丑事败露之后,总会有天神教的人替他出面摆平;所以直到现在为止,他仍然能够凭着花言巧语、以及那华神修士的‘外皮’,去蒙骗一些消息闭塞的良家妇道……
至于他刚才出现的‘东小街’,其实只是条稍微宽绰一些的小胡同而已;如果他现在这位‘相好’的,不是住在东小街两侧的民宅之中,那么答案就呼之欲出了……
东小街的尽头,只通往巨鹿县的县衙!
沈归听到这里,回忆了一下那位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的县太爷,语带疑惑地追问道:
“我也曾与贵县的县太爷有过一面之缘。单从模样上看,他老人家至少也要在五十开外了吧……莫非县衙后堂的掌印夫人,如今却正值青春年少?”
“二两!”
沈归气鼓鼓地掏出一张五十两银子的小票,有些粗鲁地往那妇人手中一塞:
“先存着,剩下多少也都给你!”
“好好好!这二林子介绍来的客人,就是特别的上路!不过很可惜,您猜错了!我们巨鹿县的这位‘县太奶奶’呀,今年不多不少,整寿五十!”
沈归听到这里,心中的疑惑更甚了。若是按照二林子的说法,那位通法修士张文的年纪,应该跟他差不多大,今年三十左右。即便这位‘假老道’真的是一个贪花恋色之辈,又为何舍弃豆蔻年华的‘娇媚花朵’不采,反而与一位年近五旬的老妪纠缠不清呢?
他这到底是在给自己找相好啊?还是在认干妈呢?
可当自己提出这个疑虑之后,这位缝穷的妇人却露出了一副‘你还年轻’的神秘表情:
“大娘看这档子事啊,应该是八九不离十!整个巨鹿县有谁不知道啊?咱们这位张道爷,历来就只好这一口!”
第488章 96.品味独特的张文
沈归的思想可能是北燕王朝、乃至是整片华禹大陆最为‘新潮’的一个了。他既知道一些‘希腊神话’,也听过‘弗老爷子’的鼎鼎大名,所以对这位‘通法修士’的特殊癖好虽然不能接受,但却可以勉强理解……
不过沈归暂时还搞不清楚,他找上知县夫人这档子事,到底是‘个人休闲活动’,还是得到了华神教的暗中授意。
这个问题的答案,只需找到张文这个假道士,就立刻迎刃而解了。
“如果你现在就想要找到张文的话嘛……依大娘来看,你就直接往城西走,那里有一个华神商团经营的医馆;如果你走的快些,张文此时应该还在那里。”
一盏茶的功夫过去之后,沈归已经紧紧地贴在了‘神光医馆’的房顶上,顺着被他掀开的一片房瓦,正朝着屋中看去……
“我说老姚啊,你这‘灵丹妙药’到底还行不行啊?一个月之前我就问过你,你当时可跟我说‘十天开炉’;可今天我再问你,你却告诉我还得再等上八日,你这‘账’到底怎么算的呀?我当初可都咱们章教主拍着胸脯保证过了,这一炉的‘大周天红宝丹’,只需要一百零八天的炼制时间;如今你自己算算,已经迟慢了多少时日?要是再这么无休止的拖延下去,我可自身都难保了……”
此时开口说话之人,年纪大约在三十岁左右;面白无须、颧骨高耸、眼珠赤红、眼底晦暗、鼻头垂肉、唇薄不正、口角深紫……;如果单从审美的角度上来看,其实他长得倒是不算难看;可如果从‘相面’的角度上看的话,那么此人的五官相貌,乃是至贪至淫、大奸大恶之相……
房上的沈归,此时心中已经明白过来:想必这位正在说话的青年,应该就是那位‘通法修士’——张文了。
张文埋怨了一通之后,另外一位身材矮胖的‘老道’终于转过身来,语气颇为无奈地解释道:
“丹药不凝也不能怪我啊!想来也许是因为最近天时不正,阴阳不交的原因吧……既然摊上了这种事,我又能有什么办法呢?要不然这样吧,你先把上一炉的丹药呈给章教主应付一番……”
“我呸!亏你还好意思提?我昨天晚上用的就是你上一炉炼出来的‘红宝丹’,根本屁用都没有!真拿这种‘废丹’去应付差事的话,那咱俩可就全都玩完了!”
房上的沈归一边听着二人之间的对话,一边仔细观察起了四周的环境;直到一个四下无人的机会出现之后,沈归这才轻巧地向前一扑,双手死死扣住房檐的瓦片,身体借着下坠的惯性凌空一荡,便直接落入了神光医馆的内堂之中……
方才那张文来到医馆之后,这个矮胖的老道士就已经把门板窗子给上了板子。所以沈归这位‘窗外来客’的忽然出现,也着实把这两位‘方外之人’给惊了一个手忙脚乱!
“你……”
沈归才刚刚落在地上的下一个瞬间,左掌便已经迅速向前推去、直接‘撞’在了张文的嘴唇之上;掌心携带着巨大的力道,不仅瞬间撞掉了他的四颗门牙、还连带着那一张薄唇、也被他自己‘咬出’了一个血肉模糊……
“呜哇……”
唇齿受到重创的张文,除了一个‘你’字之外,连半句话都没能说出口,生生就被沈归的一掌给推了回去。紧接着他双手捂着自己的下半张脸,直接萎靡的靠在在了窗子旁边,粘稠的口水混合着鲜红的血液,顺着他的指缝开始向外流淌……
“少……少侠……”
沈归一掌‘封’了张文的口之后,立刻又是一个转身,刚想‘照方抓药’、也给这位胖老道‘矫正一下牙齿’,可转念再一想,又强行变换了前推的手掌,改为立掌为刀,斜斜地切在了他的颈动脉之上……
这两位都是实打实的普通人,沈归自信哪怕只有一个指头能动,这‘两块料’也对自己构不成任何威胁。
“这玩意儿……叫‘红宝丹’是吧?名字有点怪啊……做什么用的?”
沈归一边把玩着手中的小瓷瓶,一边揪住了张文的发髻、审问起了这种‘神丹’的具体功效。不过即便张文非常迫切的想要招供,仍然抵挡不住口齿遭到重创所带来的强烈痛楚……
无计奈何之下,沈归直接一手提着一个,就像一个大婶、刚从菜市场提了两只母鸡那种姿态、以踩碎了沿途无数房瓦为代价,终于把张文这位‘采花大道’、与那位‘炼丹方士’,带回了众人落脚的那间小院当中。
“哎?你拎回来俩老道想干嘛啊?莫非他们就是砍了齐雁一刀的凶徒吗?不过这肚子大胳膊细的……怎么看也不像是习武之人啊!”
李乐安看着沈归手中的‘战利品’,有些疑惑的地问道。
“这俩应该不是主犯,而是从犯……不过是什么都没关系,反正人都已经抓回来了!你还是先帮我看看,这瓶丹药,到底是做什么用的呀?”
李乐安从瓷瓶中取出了一粒红色丹丸,放在手掌中仔细分辨了一番色泽,又凑在了鼻尖嗅了嗅味道,而后面露不屑之色的随手把那枚红色‘仙丹’扔到了一边:
“你们这些男的呀,就没一个好东西!这哪是什么仙丹啊!这东西叫红铅,也叫红丸,是一种非常烈性的虎狼药。不过这瓶应该都是废丹,想必是炼制的时候炉火太旺,把药性都给逼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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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沈归听到‘红铅’这个名字之后,便已经知道了这所谓的‘红宝丹’、到底是做什么用的了。不过这位花间高手——‘通法道人’,需要这玩意儿‘助阵’兴许还能说得过去;但华神教主章源,要这种东西又有什么用呢?莫非这‘华神无上教尊’章大人,竟也有‘那方面’的难言之隐不成?
李乐安给张文扎了几针之后,便开始研究起了那一瓶‘废丹’;而那位路上一直小声呻吟的通法修士,原本暗淡无光的双眼,此时竟然已经恢复了一丝神采!看来‘胖丫’那看似随手扎下去的几针,还真把他那强烈的痛处给暂时抑制住了……
“你们那位章教主,派你去勾引知县夫人,背后的原因是什么?”
沈归根本没心思与他兜圈子,此时见他精神稍微恢复一些,立刻就走上前去,神色麻木地‘诈’起了张文。
“……你……你到底是谁啊……你怎么知道我……”
好可怜的张文,连这个问题都还没能问完,就再次被沈归甩手抽了一个响亮大耳光!这一巴掌真是痛快!抽得他右眼珠都开始往外渗血了!就连正在苦心钻研‘丹方’的李乐安,听到这声脆响之后,也不自觉地抽了抽自己的嘴角:
“你要是还想继续问的话,那下手最好就轻一点。牙疼我还能暂时帮他抑制住;可你要是一巴掌给他抽聋了……那你辛苦抓回来的这个活口,就算是彻底废了……”
“没事,废就废了,抓他们俩根本没费什么劲,而且那边不是还有一个备用的吗?张文,你给我听清楚了,你要是还想活呢,无论接下来要说什么,最好都在自己心里先过上一遍。而且,你也只能回答问题,并没有提问的资格,这下你懂了吗?”
被扇肿了半个脑袋的张文,此时极为乖巧的点了点头,沉吟了半晌才敢再次开口交代问题:
“大概……差不多半年以前吧,本地的县太爷被吏部发还本县,继续留用一任之后,章教主……啊不,章源那个狗贼,就让我去打通县长夫人的门路,顺带监视县长大人的一举一动……”
‘唰!’
一声轻微的利刃破空之声传来,屋中的所有人,都见到张文的那只右耳,正打着转的盘旋在半空之中……
“三分是真、七分掺假这种小花招,你最好不要用在我的身上。张文啊张文,你低头自己看看身上还有多少部位,是能够让爷切着玩的!”
沈归不相信他的原因也非常简单:因为无论章源与县太爷二人的交情,是真心还是假意,都根本不需要特别安排张文,去走通知县夫人的门路;因为现在巨鹿县的知县大人,说白了就是他华神教的一条‘看门狗’而已!整个巨鹿县从上到下从里到外,除了那副年过五旬的身子骨、再加上那一身吏部发下来的七品官服以外,已经没有任何东西是属于他自己的了……
也包括跟他相依为命三十余年的结发妻子在内。
去监视这样的一个废物,除了容易‘打草惊蛇’之外,还能有什么其他收获呢?
“…啊!!!…别别别!我说的可都是真的啊!……章源那个狗贼跟我说,这县太爷家中有一宗传家之宝,叫什么‘镇龙钉’。可直到现在为止,我们华神教的弟兄早已经明里暗里搜过无数次了,仍然还是一无所获啊!章教主可能觉得那宗宝贝,是被他们夫妇给藏起来了,这才会派我前去接近知县夫人…想从她口中打听那一宗宝贝的具体下落……”
沈归听到‘镇龙钉’这三个字之后,其实心里已经信了张文八成。他只是没想到天神教的章源,与南康谛听一样,对那几根‘棺材钉’,也有着极其浓厚的兴趣!
如此看来,整件事情也就变得简单了许多!
第489章 97.降魔尊者
张文与知县夫人的这一段‘孽缘’,其实三言两语就能说得清楚。大概在一年之前,任期已满的巨鹿县知县陈大人,怀揣着天神教奉敬的五万两‘交际费’,前去京城疏通门路;就在这位陈大人离开之后,巨鹿坛的首席风流道长——张文,便乘虚而入,直接抄了陈大人的‘后路’。
虽说苍蝇不叮无缝的蛋,但这位县令夫人之所以会‘老房子着火’,也确实是因为中了别人的‘圈套’。
陈夫人本人的道德品质究竟如何,我们暂且先不去谈它;单说她本身就是华神教的忠实信徒,更连续三年都荣获了华神教‘巨鹿坛圣母’的光荣称号!因此她对这位华神修士张文,本身就没有什么防备之心;再加上她原本也只是一个小油坊的内掌柜出身,见识与智慧本就有限;如今正是年近五旬、人老珠黄的时候,却要‘抵挡’一位年轻英俊、道法高深的年轻帅哥道士,对自己抛来的‘双修邀请’,‘溃不成军’也算是理所当然的结果了。
如果再加上这位张道爷,还有那种‘时灵时不灵’的‘大周天红宝丹’相助,想要擒获这位知县夫人的一刻芳心,那还不是信手拈来的事吗?
所以早在一年之前,这位内堂掌印夫人的全部心思,就已经全都扑在了张文身上;而张文今日被县令大人堵在厢房之中,也算是件理所当然的事了。
根据张文自己供述所说,虽然他们华神教的组织结构看似松散,但实际上等你终于爬到了某一个极端之后,华神教的样子反而会‘变得’非常神秘陌生了。即便是他这样的‘顶级一线人才’,至今为止,仍然没能被纳入到华神教的核心圈子当中;而沈归今日‘顺手’擒回来的那位中年胖道人,其实就是他张文辛苦培养出来的一位‘炼丹爱好者’;而他之所以会弄出这么一位‘技术型人才’,也是想凭着他炼出来的‘玄妙丹药’,成功打入天神家的核心层而已;即便最后只有这个胖道士能被章源吸纳,对于他张文日后的‘晋升’来说,也是一件极为有利的事。
至于说齐雁潜入县衙摸查情况的时候,张文与那位知县夫人,当时也正在厢房之中‘双修道法’;而齐雁翻墙而过遇见的那四个汉子,虽然不是他张文的手下,但张文却也无比笃定跟沈归说:‘那四个汉子,准是华神教当中的‘降魔尊者’。
他们这些华神教的一线人员,大多出自于市井江湖之中,虽然品行道德都低劣不堪,但每个人却都有那么一手赖以为生的本事。游方道人,负责骗取钱财;华神修士,负责蛊惑人心;而那些降魔尊者,就是负责替华神教‘清扫障碍’的杀手死士了。
顺带一提的是,当年救出虎脖村坛主大人的那几位练家子,就是最早一批的‘降魔尊者’。
这些‘降魔尊者’既没有固定的‘工作地点’、也没有固定的‘工作方式’;他们只接受章源的直接命令,是一个垂直结构的独立部门。即便是在华神教之中,也没几个人知道他们的相貌与身份;只知道他们经常会出现在某些游方道人、或是华神修士的身边……
而且这些人好像也不怕泄露自己的身份!更有好些个降魔尊者,就那么明晃晃的跟踪并监视着自己的目标;或者是跟了几天之后,他们就自动消失了;或者是跟了几天之后,他们就带着‘目标人物’,一起消失了……
而用刀砍伤齐雁的那四个汉子,已经跟踪张文足有两个多月了!
如此想来,那四个人应该原本是华神无上教尊——章源,为了防止这位张文谎报军情、暗中私吞那根原本属于陈知县的镇龙钉,这才派出了四位降魔尊者,一直跟踪监视张文的一举一动;想必章源也是想要看看‘口味独特’的他,是不是真的与知县夫人‘暗生情愫’、‘私下勾结’而已。
至于说身负重伤的齐雁,显然就只是恰逢其会罢了。
不怕暴露身份,也不代表他们不会伤及无辜;对于这些早以被江湖同道、师门长辈所不容的‘武林败类’来说,这天下之间,哪还有他们做不得的恶事呢?既然从县衙之中翻出来一个‘小贼’、兴许已经看见了张文做得好事,那就随手就把他砍了灭口呗!至少‘杀人灭口’这件事,对于他们这些降魔尊者来说,与碾死一只蚂蚁也没什么分别。
可惜他们应该没有料到,齐雁这只‘蚂蚁’的生命力极其顽强,并没有被他们给‘顺手碾死’;反而在身受重伤的情况下,竟然还得以逃出生天!
打虎不死、后患无穷!如今沈归这头‘幽北老虎’,已经开始帮他的兄弟报仇了!
不过,张文也只知道自己被四个降魔尊者监视、但对方究竟在何处落脚,就不是他一个普通人能够查到的事了。不过一心求活的张文,还是给沈归画出了一个大致的‘搜索范围’。
根据他的说法,这四位降魔尊者在巨鹿县选定的暂时‘落脚点’,就只有三个可能:分别是位于县东门的华神商团,位于春晓街的华神道观,以及位于县衙后街的‘杨柳客栈’。
根据目前的猜测来看,他们选择在华神商团落脚的可能性,其实并不算大。虽然单从名字上看也能知道,这个华神商团绝对是隶属于华神教的产业;但商团的人却一直对外宣称:他们之所以会选择这个名字,只是因为商团的创始人,本名叫做‘赵华神’而已;而他们的商团与华神教之间,绝无半点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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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无论他们否认与华神教之间的关系,是出于商业考量,还是为了规避随时都有可能要面临的风险,章源都绝对不可能把那四位动辄杀人的‘降魔尊者’、安排在华神商团驻地落脚。
毕竟华神商团这个‘聚宝盆’,才刚刚‘出生’没多久;至少目前来看,还无法经受半点的风吹雨打
而华神道观位于的春晓街,乃是巨鹿县最繁荣的一条主街;所以至少在光天化日之下,这四位朝廷、江湖的‘双重通缉犯’,是绝对不敢大摇大摆地出现在道观附近的!
既给华神教招祸,也给自己招祸!
所以,沈归选择排查的第一站,便是位于县衙后街的杨柳客栈了!坦白说,这巨鹿县虽然也是个‘古战场’,但附近毕竟没有什么天下闻名的山川河流;所以整座巨鹿县除了几个‘通铺大车店’之外,能够摆上台面的客栈,也就只有他‘杨柳客栈’独一家了。
不过在这种小县开客栈,与在大城市中开客栈还不大一样;
大城之中的客栈一般只管住宿喂牲口;而那些餐饮方面的业务,他们通常都会‘外包’给一些酒楼饭馆;所以在入了夜之后,就只有一些应急的茶点、和一些简单的下酒菜了。
可开在县城里的大客栈,却是集合了餐饮、住宿于一体的‘综合性产业’;甚至根据张文的说法,只要沈归足够‘上路’、还能跟掌柜的说上几句对脾气的话,想要让他帮忙找些‘乐子’,也不是没有办法的事。
那么既然那四位败类都正值盛年、又练就了一身好武艺,为人品性上又不懂自戒自持的话;单单吃饭没有酒肉这一条,就足够要了他们的老命了!所以依照沈归判断,它们是绝对不会选择在戒酒、戒肉、戒杀、戒嗔的华神道观之中落脚的。
那么对于这四位走上歪路的习武之人来说,这个‘复合式经营’的杨柳客栈,简直就是为他们这种人量身打造的!
当沈归路过县衙后门的胡同之时,还特意前去齐雁受伤的地方探查了一番;他发现周围留下的打斗痕迹之后,便陷入了短暂的沉思当中。可惜的是,沈归观察了好一阵之后,这才发现自己跑的这一趟,基本等于扑了个空。
他只能看出这四位降魔尊者,应该都是用刀的行家;但如今胡同墙壁上的刀痕,却都是一些江湖上随处可见的普通招式;尽管从刀痕的弧度与力道来看,都能够证明这四位降魔尊者都有着不俗的武学修为;但即便沈归绞尽脑汁,却仍然无法模拟出对方善用的刀法路数……
虽然沈归向来信奉的就是不打‘无准备之仗’、但他也从不缺少直面未知敌人的勇气。
沈归前脚才刚刚踏进杨柳客栈,耳边便已经听来了二楼客房之中,正在悉悉索索的争论之声。凭着他灵敏过人的听力,稍微静了静神,就已经隐约能够听清楚对方说的话了:
“妈的!要照我说啊,咱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直接剁了那‘王八知县’的脑袋,拎回去交差了事!总在这个破地方窝着,什么时候才算个头呢?”
“老雷你先坐下,不是你说的这么简单!杀一两个狗官对咱们哥们来说,那还叫个事吗?可章教主那边咱又该怎么说呢?人家吩咐咱们来的时候可说的清清楚楚,他要的是‘镇龙钉’,而不是这知县大老爷的脑袋!咱只要没拿到那宗宝贝,那无论杀了多少人,也一样都交不了差啊!”
第490章 98.降魔与入魔
“咋好赖话全让你给说了呢!别光跟我说那些虚头八脑的,你就告诉我‘镇龙钉’这档子事,咱到底该怎么办?”
“依曲某看,为今之计,也唯有一个‘等’字而已!”
“等?那就是啥也不干呗?这办法还用你说啊?你不是真以为张文那小子,能从县衙那个‘老娘们’嘴里把实话问出来?这都过去多长时间了?要是真能问出来的话,还不早就有结果了?依我看啊,你的这个‘等’字,根本就不是为了交差;而是你老曲扒墙头扒上瘾了!”
沈归听到这话,摇着脑袋微微一笑,伸手便招来了正在栏柜里面打盹的伙计兼跑堂:
“伙计啊,你们这巨鹿县附近、可有什么出名的野味,能让我尝尝鲜的吗?”
“野味啊……哦对了!县城以东的漳河边上,有个老汉靠着饲养野鸭为生。他养的鸭子,据说都是吃枸杞长大的,好多外地来的客官尝过之后,也都对那鸭子的味道赞不绝口……”
还没等这小伙计介绍完,沈归便已经随手扔出了一锭银子:
“那就劳驾也帮我买来一只尝尝味道!无论还剩下多少银子,全都当作是你的赏钱了!”
这小伙计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厨房方向,自觉店中还有几位做饭的大师傅看店;自己这一走呢,也不算‘摆了空门’;随后便面带喜色地丢下了一句‘客官稍等’,拔腿便跑出了杨柳客栈的大门…
借故支开了‘无辜人士’以后,沈归这才才轻手轻脚地解下了腰间佩戴的春雨剑,足尖运力一蹬一点、下个瞬间。便已经身在二层房门以外了……
“咚、咚!”
沈归把剑交在右手、左手则紧紧攥住了一锭二十两重的银元宝;而后又伸出左手二指关节,轻轻地叩响了房门……
“谁啊?我们没要吃的!”
屋中再次陷入了短暂的沉默之后,便响起刚才那道略嫌粗犷的嗓音,朝着门外的‘小伙计’高声吼了出来……
“咚、咚……”
沈归没有开口回答,反而继续‘不弃不舍’地又敲了两下房门……
“妈了个巴子的,你这小王八蛋听不懂人话是吧……”
屋中传来一阵极重的脚步声音由远而近,随后便有一个五大三粗的壮汉,怒气冲冲地踹开了房门。他刚想开口辱骂那个‘没眼力价’的小伙计、可打量了他一眼之后、却又把满口的脏话给收了回去……
“你……你是谁啊?……客栈新招的伙计?”
这汉子一边疑惑地打量着沈归那一张陌生的笑脸,一边往他的右手边看去……原来这位‘新雇佣的小伙计’,此时的左手正握着一柄出鞘的宝剑、剑刃还在吞吐着令人胆寒的耀眼光芒……
“老……呜……”
还未等他叫出声来,身边便直接伸出右手、向前对方的口中推去!那可是足额二十两一锭的官银呐!直接被一掌推入了这位壮汉的喉咙深处,也堵住了他呼朋唤友的‘后半句话’……”
“老雷?老雷!他妈的,我算是服你了!你跟他一个小伙计在外面‘相什么面’啊?你他们娘属狗的是吧?逮谁跟谁掐呀?”
等了一会,套间之中的同伙没见‘老雷’回来,也没听见二人发生争吵,还以为是自己那位脾气火爆的同僚老雷、正在用眼神去吓唬那个小伙计呢!于是他便起了劝架的心思,一边念念叨叨地从内间走了出来……
“老雷!没听见我叫你吗?倒是应一声啊!你跟一个孩子交什么劲啊!”
这人走出了内间屋之后,一眼就看见了‘老雷’矗立的背影、便直接伸手去拽他的胳膊……
此人在伸手拉人之前,已经预想到了无数的反应!他甚至已经做好了脾气暴躁的老雷,会反手给自己来上一下的准备,却唯独没想到在自己这一拽之下,身板宽厚五大三粗的老雷,竟然会直接朝着自己的方向瘫倒下来……
“哎哎哎……”
这人一手拖住了老雷的身体,一边把目光绕过了他的背后,想要看看老雷的正脸……
这老雷原本就是个红脸大汉,现在他那一张宽大的脸盘,已经被喉咙里的银子生生憋成了紫黑色;就连他那短粗敦实的脖子上、如今也布满了抓挠痕迹,看上去血肉模糊;那一双本就向外凸出的‘金鱼眼’,此时全都也布满血丝;更还有小半条舌头,正耷在青紫色的一双厚唇之外……
“老雷!老……呜……”
还未等他琢磨过来自己这位兄弟,究竟在发什么‘癔症’、便忽然有一道银光出现、由从斜侧方瞬间掠过自己眼前……这道亮光极为柔和,就犹如山涧掬起的一汪清泉,在月光的映照下,闪烁出温润光晕……
这道如梦似幻的柔和光芒,把他的全部心神,都带到了自己年幼时的记忆当中;而与此同时,他的性命也被这‘一道光芒’带走了……
此时的沈归,已经在心中暗自赞叹起了北海剑奴的这一柄收山之作——春雨剑了。虽然这柄春雨长剑、与惊雷短剑乃是一对‘雌雄剑’;但实际使用起来,却是截然不同的两种风格。
惊雷剑的剑身短小,通体漆黑、所以在黑夜之中挥舞,也丝毫不会反光;就只有剑刃刚好掠过对方眼前那一个瞬间、才会有一道纤细尖锐的金属光泽、直接刺入对方的瞳孔之中。也许,正是因为这种平日里无声无息、杀人之时瞬间吐露锋芒的特点,才会被北海剑奴赐名为‘惊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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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在使用性的角度上来说,沈归却一直都不是很喜欢用它。虽然他的锋利程度与便携性都极其出色,但对于使用者本身来说,无论选择如何御剑,在招法方面就必须与惊雷剑的长度互相契合;否则的话不是难以击敌、便会伤及自身了。所以如此一来,这柄短剑对于使用者本身的限制极大,所以也就很不讨沈归的喜欢……
而原本属于李乐安的这柄春雨长剑,使用起来又是另外一种风格了。
虽然春雨剑的尺寸也非常特殊,远超长剑通常选择的‘三尺青锋’规格;但由于它剑身的质地格外出众,坚硬且不失韧性,所以除了不适合以剑做匕、近身短打之外,简直可以完美契合于任何门派的任何剑法;
而且随着使用的时间越来越长,沈归也发现了春雨剑一个惊人的特点:这柄剑反射出来的光芒,竟然逐渐开始产生变化了!自己每用这柄长剑结果掉一个人的性命,都会使得剑身的光芒更盛一分!无论是以这道光芒来‘乱敌心神’还是‘耀敌双目’,实战的效果都极为出色!
除了尺寸太长不方便携带、剑鞘剑柄的‘配色’也有些女性化之外,这柄春雨剑对于沈归来说,简直就是一把完美的兵刃!
不过即便他自恃武功高强又手执利刃,沈归依然秉持着老乞丐伍乘风的谆谆教诲:无论对方造型看起来何等不堪入目,只要自己决定出手,就一定要秉持着‘狮子搏兔、亦用全力’的心态、务求挟以雷霆万钧之势、瞬间击垮对手!
顷刻之间,出来开门‘迎客’的二位‘降魔尊者’,一位‘吞银而亡’、另一位也被利刃划开了咽喉;此时这位后来之人,正瞪着面目完全陌生的沈归,双眼之中涌出了强烈的求胜欲望……
对这具已经被自己宣判了死刑的‘尸体’,沈归也根本就没什么话好说;所谓‘死个明白’这种‘江湖超度法则’、也只适用于江湖人之间;与这种毫无道德底线的畜生,根本就没有半点关系。
“老雷?杠头?”
可能是一直没听见门外传入屋中的声音,内间屋剩下的俩人也察觉出外面可能发生了麻烦。如今那位正在朝着外厢屋喊话的男子,一边呼唤着两位兄弟的名字,一边小心翼翼地抽出了一柄钢刀,小心翼翼地放缓了脚步,贴着内间屋的墙壁,慢慢地朝着外间屋‘蹭’了过来……
不过很可惜,耳聪目明的沈归听见了那道极其小心的‘抽刀之声’以后,便已经提前有所警觉了!而且沈归也没想过能靠着这种‘钓鱼’的方式,轻而易举就干掉四位‘降魔尊者’。
要知道,这四位练家子,个顶个都是久走江湖的奸猾之辈!平日那都是害惯了人的主,别的什么都没有,唯独那些用来害人性命的‘脏心眼’,多的连他们自己都装不下!这些畜生的警觉性,绝非寻常的山匪土贼可比!
之所以沈归能连杀老雷和杠头二人,除了他本身的武艺的确高明之外,也是打了对方一个措手不及的原因;而如今屋中二人既然已经抽刀在手,那么也就不存在突然袭击的机会了……
不过沈归不喜欢光明正大的‘见招拆招’,也全都是因为更加节省力气罢了;真要与人正面相对的话,他也并非没有放手一搏的勇气……
至少在天灵脉以下,无论沈归对上了谁,也都不至于被打一个毫无还手之力的的。
第491章 99.翡翠玉佩
沈归阴沉着一张脸,提着春雨长剑,面带笑意地隐在了门边,静等着屋中那位‘鬼精鬼精’的降魔尊者出手试探。果不其然,屋中安静了没有多久,便从内厢屋突然飞出了一只茶壶,迅速地撞在外厢屋的粉白墙壁之上,发出了‘啪’的一声脆响之后,那些碎瓷片‘稀里哗啦’地落在了地上……
一个茶壶飞过之后,内外两间屋子,便再次陷入了沉默;又过了大概十个呼吸之后、终于从内厢屋中探出了半把雪亮的钢刀;随着钢刀一起走出里间屋的,还有此人的半条右腿……
沈归见他如此小心,心中不禁感慨:看来凡是是在官府与江湖人的共同追杀之下,得以存活至今的人,就绝不可能是个无能之辈!
沈归屏息凝神地贴在墙根上,单等对方的双腿彻底迈出了内房之后,身形一抖,大跨步地迈出了自己的右腿,直接别住了对方后脚跟、断绝了他再次缩回‘壳中’的可能……
紧接着沈归右膝迅速下坠、整个身体以一个‘单腿下跪’的姿势、直接‘坠’在了对方的左腿膝窝之上;与此同时,沈归又抬起左臂,死死地握住了对方为了维持身体平衡,而微微向后扬起右臂……
“好汉且慢,我这……”
‘噗……呲’
还未等此人说完那套‘百试百灵’的花言巧语、便已经被沈归手中的春雨长剑、慢悠悠地穿透了整个身躯……
“呜……啊!!!”
若是被利刃飞快地刺入体内、在迅速抽出的话,根本就没有如此绵长且清晰痛感;他的这一声惨叫,不光穿透力极强,而且还极度‘复合’;除了寻常的惨叫以外,还额外夹杂着软弱的抽泣之声、听起来真令人感觉毛骨悚然……
直到剑尖透胸而过、略微扎入了木制楼板以后,沈归也并没有着急抽出剑柄;反而还高高抬起右脚、一脚踏塌了对方的腰椎与盆骨;随后他又极为缓慢地转了转右手腕,以剑身的宽度为直径,生生地把他那道普通剑伤,剜成了一个十分骇人的‘圆型大洞’!
无论是后心之上经过改造的‘圆形剑伤’、还是被沈归一脚跺碎的腰椎骨,都预示着这位行事小心谨慎的降魔尊者,根本就没有任何一条活路可走了……
直到他咽下了后一口气,沈归的鞋底还踩在他那‘软绵绵’的后腰之上;而原本干净粉白的棉靴厚底,此时也被‘顺流而下’的鲜血染出了一团‘锦绣’……
三次出手,三条人命。
倒不是说沈归不需要留下活口盘问;而是因为‘降魔尊者’这种身份的活口,根本就没法同时留下两个。对于这些‘心思如藕’的江湖败类来说,只要还有半分泄露消息的可能性,他们宁可死、也是绝不会对敌人吐露半个字的!
沈归踩着半湿的靴底,一边抽出了手中的长剑,一边大大咧咧地迈步走进了内堂屋中……
此时屋中正站着一位手执宝剑、面色惨白的中年男子;他的头发束扎的一丝不乱,穿着一身藏青色的暗绣纹儒生袍、腰间横着一根做工精巧的皮质玉带,上绣金丝云龙纹。他的这身行头,虽然样式都看似普通,但仔细一看,做工却极其精巧,想必价格也一定不是什么小数目。
不过,此人身上最为华贵之处,乃是腰间悬挂的一件‘猪首龙’造型的翡翠雕饰。光是这一件拇指大小的硬玉配饰,就足够让‘崽卖爷田不心疼’的沈归、心中也生出一丝惊愕来了!
其实‘翡翠’这个词汇,乃是来源于一种临水而居的飞鸟;由于他们平日以捕鱼为食,所以渔民们通常都称呼它为鱼狗、或是鱼虎。这种鸟儿的羽毛、天生就等分为两种颜色:或背绿腹红、或头红身绿;红为翡、而绿为翠,所以这种鸟的名字,就叫做‘翡翠鸟’。
通常人们口中的‘翡翠’一次,其实大多指着都是那种单一颜色的玉石;可正儿八经能够称得上‘翡翠’二字的顶级玉石,却应该是红绿颜色相等、又互相泾渭分明的一块‘红绿双色美玉’。不过从严格意义上来说,这种只有‘天地日月’才能造化孕育而成的石中至宝,应该只是上古传说或者臆想而成的‘理想’罢了……
但今时今日,沈归就在这位‘活口’的玉带下面,看见了这么一件顶级美玉!即便他这枚‘翡翠猪首龙腰坠’的红绿颜色,分布的没有那么均匀,但却也足够用‘倾城至宝’这四个字来形容了!
当然了,好货也要卖与识家,对于那些不喜欢玉的人来说,这不过就是一颗漂亮的小石子罢了……
而这位文生打扮的‘降魔尊者’,一见沈归的眼神被自己腰间的翡翠玉佩给吸引住了,心中竟然也生出了一种‘吾道不孤’之感:
“兄台练就了一双好眼力啊!若不是你身上还有我三位兄长的血仇,单凭你这一双火眼金睛,你我二人就能成为知己至交!可惜这天意弄人,本该是相知相识的两位同道好友,今日怕是要有一位得血溅当场了……我看不如这样,既然兄台喜欢在下的这件‘小玩意儿’,那么我们不妨就用它来做个赌注好了!你我二人交手过招,以成败论结果:你败,便留下这颗项上人头;你胜,那么在下就把这件‘翡翠玉饰’,赠予兄台!”
沈归闻言呵呵一笑,歪着脑袋便讥讽起对方来:
“兄台还真是打了一手好算盘啊!我如果真的跟你赌上一盘,赢也只赢这么一件玉佩而已;可如果我输了的话,那这条小命都要归你所有了!这‘物件’就算是再金贵,也终究抵不过人命啊!既然兄台对在下这颗头颅有兴趣的话,那么沈归也不好拂了您的兴致……凭你的真本事,自己过来拿吧!”
沈归说到这里,抬起右手一晃对方的面门,左手一记动作幅度极其微小的‘反手撩阴剑’,便已经朝着这位‘书生’的双腿之间施展开来!这一剑如果真能撩在实处,想必以春雨剑的锋利程度,这位书生模样的中年人,就要被动的练成‘分身之术’了!
其实沈归方才在一楼已经听见了这些人的对话,自然也知道这位中年文仕,便是对方这四位‘降魔尊者’之首,而那三位‘冤死鬼’,都称呼他为‘老曲’。看来这老曲的确是有当头领的本事;面对自己这‘如雷似电’一般的阴毒剑招,他竟然还有空撩开衣袍的下摆,不慌不忙地连撤了三步,连个衣裳角都没被划破……
而且这个老曲在撤步躲开春雨剑的同时、竟然还有空伸手撩了撩自己额间披散的几缕发丝……
“兄台虽然眼力出众、气度不凡,但这出手偷袭,也实在是有失风范……”
“像你这种为‘官府与江湖道’两家所不容的孤魂野鬼,还有什么资格跟我谈论江湖道义呢?别说废话了,即便是天大的道理,也总是要握在最硬的拳头手中!”
沈归平日与人动手,最喜欢仗着速度欺人;所以他第一剑出手偷袭,本就是为了测试出对方的身法与反应速度而已。如今第二剑再出,他就已经把出剑的速度提到了老曲勉强可以招架的程度……
不过沈归手中这柄春雨剑虽然足够锋韧,但因为剑身规格所限,一旦与人近身颤抖,便会变得束手束脚,不得施展;所以沈归第二剑再出、便以剑做刀、朝着老曲当头劈下!招法虽然粗鄙不堪、但却因为内屋的环境所致,使得刚刚连退了三步的老曲,如今再也没有退避的余地了。千钧一发之际、他也只能采取最快、也是最笨的一种抵挡方法:举火烧天式!——也就是双手举剑过顶,用自己的剑身、去抵挡对方当头斩下的利刃。
面对沈归这速度极快、气势极强的一记劈斩,‘老曲’自然也运起了全身的劲道!如此一来,他身上的筋骨与肌肉,也就自然变得僵硬起来……
与之相对的沈归,对自己身体的每个细微之处的把控程度,已经达到了‘生念已迟’的地步!尽管那老曲分明看见了沈归已经在长剑上灌注了浑身的力道;但下一个瞬间,自己的剑身上却并没有传来预想中的巨大力道;反而出现了一声轻飘飘的脆响,回荡在了自己的耳边……
‘乒’
没有半分力道的春雨剑,就飘飘荡荡地落在了对方双手托举的那柄细剑上……
‘砰!’
同一个瞬间,沈归的右手、已经紧紧攥住了对方握剑的右手腕;而他的左手此时也攥成了拳头、已经重重地击在了老曲的小腹之上……
“你好像也并没有我想象当中那么狡猾啊……真在这么狭窄的屋子里以剑迎敌,那岂不是自缚手脚吗?”
沈归对于自己的拳头用上多少力道,当然是清清楚楚的;所以在他一拳命中目标之后,便立刻松开了老曲的右手;失去了束缚与支撑之后,老曲的后背瞬间弓成了虾米一般,双膝一软向前一栽,噗通一声便跪在了地上、大口大口地吐了起来,刹那间,屋中便充满了刺鼻的味道……
最开始的时候,老曲吐的还是没来得及消化完全的‘午饭’;吐完了腹内食物残渣之后,他便开始呕出带着血丝的胃液,最后便是黄绿色的胆汁了…
沈归心里明白知道,任谁腹部遭到一记落在实处的重拳殴打,一时半刻之间根本就缓不过来;这与意志和忍耐力无关,而是身体五脏的自然反应而已。
于是他也就收剑还鞘,又自顾自地打开了窗子,呼吸起了窗外的‘新鲜空气’……
第492章 100.华神教的流水线
正如那位‘品味独特’的张文所说:虽然华神教的外部结构看似松散,可凡事一旦触及到核心层次,就会变得极为严密了。
像是‘虎博村坛主’那种、平日里只负责在外行骗敛财的‘游方道人’,根本就没有必要让他们知道华神教的‘内部’机密。毕竟在这些‘顶级骗子’的心目当中,甚至包括自己在内,纵使天下之大,仍无一可信之人!
所以从严格意义上来说,华神教与那些‘游方道人’之间的关系,更像是一种平等合作的雇佣关系。就像是大商号与跑单帮的游商一样,彼此之间的约束力都非常有限。
而那位教主大人章源,也极其聪明!他不仅知道要舍得扔出用大笔大笔的金银,用来笼络住这些骗子的人心;最近他竟然与南康谛听又搭上了线,改为用‘同等价值’的阿芙蓉膏,来代替那些游方道人的酬金。阿芙蓉膏这种鬼东西,不但能彻底控制一个人的心智,更能替华神教省下一大笔的‘分成’银子!
毕竟就算那些老骗子为人再精明,也没法控制自己的五脏六腑,无法抵抗那‘阿芙蓉膏’的蚀骨销魂。
而对于像是‘张文’这种平日里只负责‘传道讲经’、蛊惑人心的‘华神修士’,章源就更没必要让他们加入华神教内的大小事务当中了。而且‘华神修士’的群体当中,像是张文这么‘聪明机灵’的人才还是极少数!大多数的华神修士,章源反而都‘精心挑选’了一些头脑笨拙、为人憨厚的穷苦人。
穷苦人家出身的孩子,既没有银子进入学堂攻读,也没机会请私塾先生私下授课;所以,这些没见过什么世面的普通人,也就更容易被章源那一套‘有头有尾’的‘神话故事’所迷惑;而且只有本身就对华神教深信不疑的虔诚信众,才能以极高的‘工作热情’与最饱满‘演讲情绪’,去感染那些执怀疑与观望态度的普罗大众。所以华神教的核心人士,对待这些华神修士的时候、通常都是摆出一副温和善良、悲天悯人的官方嘴脸。而对于这些信众来说,只要他们能够保证‘随时编修’华神教的基础教义、再谱写出一些‘自成体系’的神话传说的话;那么对于这些华神修士来说,就已经完全足够了。
不过与这两种天生被排斥在外的‘一线工作人员’不同,章源是绝对不会、也没法瞒住那些负责‘干脏活’的降魔尊者!这些人本就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孤魂野鬼,所以章源倒是也不怕他们会出卖自己;因为对于这些人来说,如果再失去了华神教的庇护与供养,他们就只能再次回到深山老林之间躲藏、或者在华禹大陆的各个角落里流窜,回到那种惶惶而不可终日的痛苦之中……
所以游方道士对于章源来说,只是合作关系;而华神修士对于章源来说,就只是宣传工具;而这些降魔尊者,才是他实打实的铁杆心腹、才是他真正掌握并且能够倚仗的‘武装力量’。
不过沈归眼前的这位降魔尊者‘老曲’,却是个饱读诗书的儒生出身。不过也许是由于文道天赋所限,即便老曲自由开始刻苦攻读,但学识水平却极其有限;公平的说,即便他刻苦用功学到八十岁,也根本就中不了燕京城的会试;也就是说终其一生,老曲也只能是个‘秀才’的身份而已。
放眼天下,其实这样的事也不算少见!但这位三次不中、又自视甚高的‘曲秀才’,当年却显然不是这么认为的。
当他第三次名落孙山之后,便把自己科举路上遇见一切的不顺遂、不如意,全部归咎于最后一任主考官身上了。他认为之所以自己会再度落榜,就是因为家中没有大笔大笔的银子,去供他贿赂主考罢了;都是因为这主考官贪狠如蛇,才会让那些根本不如自己的庸才金榜题名!所以,发现自己再次落榜之后的曲秀才,并没有像往年一样赶回三晋老家继续用功;反而是滞留在燕京城中,暗地里跟踪调查起了主考官来。
这一查不要紧,竟然还果然如他所想一般!这位主考官,还真就是一位腐官巨贪!如今老曲身上的那枚价值连城的‘翡翠猪首龙纹佩’,便是他从那位主考官的尸体上取下来的!由此可见,这位时任礼部尚书的主考官,到底在这一场科举考试之中收了多少的黑心钱!
不过得到了正确的答案,却未必有着正确的推理过程!
这位前任的礼部尚书,的确是个大贪官不假;但至少这位‘曲秀才’三次不中,真的只是因为他水平不济而已!即便是再给他一百次公平考试的机会,他还是要名落孙山的!
如果说他能手刃‘仇人’之后留书留名,从此或认罪伏法、或海走天涯,都能算作是‘为民除害’的英雄侠义之举;可这位曲秀才用主考官一条狗命、替自己开了杀戒之后,便再也‘刹不住车’了!次日深夜,他又单枪匹马地闯入了满府举白的尚书府邸;凭着一把利剑,仅仅花了半柱香的时间,整个尚书府上下一百七十多口子人,从年过七旬的老夫人、到还未满四岁的尚书府三公子,曲秀才的三尺青锋之下,没有留下任何一个活口!而且,杀完了尚书府的满门老小,他还觉得不解恨,做出了一件天怒人怨,人神共愤的‘灭门鞭尸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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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把那年过七旬的老夫人、与尚书大人的三房妻妾、再加上两位不过二十的小姐在内的六具尸首,剥光了她们身上的所有衣物,并用剑尖刻上了不堪入目的下流词汇,高高挂在了尚书府的祖先祠堂之中……
说到这里,就不得不提他那一身‘好武艺’的来路了。
正所谓天生我材必有用!别看这‘曲秀才’在文道之上的天赋,基本等同于没有一样;但他在武学之上的天赋,却简直高到令人乍舌的地步!刻苦攻读了三十年的诗经义礼,还抵不过他为了‘强身健体’、而从路边买回来的几本‘大路货’剑谱灵验!这位曲秀才之所以买这东西,本就是拿它当个杂书来看的;‘照本宣科’的过程中,他也根本没有拜过任何一位老师;就是凭着那么一份过人天赋与悟性,再加上还能识几个字、每天早晚各半个时辰,就生生给练到了今日这般地步!
他这一辈子,就真的是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的真实写照了!
曲秀才在燕京城中做下了这桩灭门惨案,足足逃了八年时间,终于还是被三位紫金宫‘缉盗处’的‘金刀捕头’,给困死在了一座山谷之中。
这供职于紫金宫的‘金刀捕头’,享受等同于正二品文官的待遇,乃是捕头这个职业,可以升到的最高职位。这样身份的三位老捕头,那真是要头脑有头脑,要武艺有武艺,要经验有经验;即便今日只来了一个,曲秀才都不可能抵挡的住;更何况三位金刀捕头齐齐出动,他除了束手就擒以外、就只剩下坐以待毙了!
然而,就在那三位金刀捕头,打算切下曲秀才的头颅,带回京中完案的时候,谷外不知何时忽然杀出了一伙不速之客!这些人的手段极其卑鄙无耻,但也的确效果出众!他们找了好几个侏儒,装扮玩乐走失的村童,哭闹着接近了三位老捕头。然后,便瞧准了对方分神的机会,用生石灰迷住了三人的眼目!随这一声口哨响,几个侏儒便掏出了短刀开始朝着三位捕快的脚筋砍去;更有几十个壮汉突然现出身影,把他们团团围困当中。
也许是迫于这三位老捕快的精湛武艺与赫赫威名,这些后来之人虽然人数众多,但却围而不攻,没有一个敢上去试试这三位‘瞎捕快’的道行;不过他们却从腰间解下了一柄柄大号的精钢鱼钩,极有耐心地帮他们添上一道道的伤痕、最终花了半个时辰,才把这三位‘金刀老捕快’给活活给‘锚死了’!
从那以后,‘重案在身’的曲秀才,便跟着章源这位‘救世主兼救命恩人’一起走南闯北;之所以他身为读书人,也会跟着章源这样一个神棍厮混在一起,除了破罐破摔的心态之外,更重要的还是因为他已经对北燕王朝这个昏暗的世道,失去了所有的信心!所以这个救了他一命,又常常跟他在一起痛斥朝廷昏君当道、奸相掌朝、官官相护的章源,自然也被‘曲秀才’引为了平生知己,也甘愿为他所驱使,开始帮他杀人放火、帮他铲除异己……
是的,直到今天为止,这曲秀才也不认为自己的文章写的有多么的臭、自己的诗文写的有多么的糙!他之所以会走上这条不归路,全都是被北燕王朝的昏暗,给逼到了绝路之上!
如果沈归能提前知道这位曲秀才与章源之间的‘一段过往’,兴许他也不会给曲秀才这么长的恢复与思考时间了……
“哈哈哈……果真是英雄出少年!似你这等年纪,身法武艺竟能练到此等精妙无双的地步、还真叫曲某大开眼界啊!”
吼完了这句豪气干云的话,曲秀才随手从腰间扯下了那枚‘倾城至宝’,朝着沈归随意地丢了过去:
“这次交手是你胜了!这块玉佩以后就是你的了……”
说完之后,趁着沈归摩挲这枚倾城之宝的当从,这曲秀才悄悄从怀中掏出了一柄短匕,双手反握抵在自己的咽喉之前,恶狠狠地朝沈归吼着:
“曲某这颗人头,也一并赠予兄台!”
‘噗!’
第493章 101.迷魂阵
单凭曲秀才做下的那桩令人神共愤的灭门惨案,根本就算不上是读书人所为;至于说江湖道,他就离的更远了。可就瞧他这副愿赌服输的干脆劲,却足矣称得上是一位‘好赌客’!
输了就是输了,人家曲秀才连一句废话都没有多说,干净利落地向咽喉中一推匕首,身体便瞬间栽倒在地,无力抽搐了几下之后,便再也没了声息……
沈归这会连死的心都有了!本以为自己留下的是心眼最花、最容易贪生怕死的‘书生’尊者;可他万没想到,就是这么一个已经走上了邪路的‘书生’,竟然也保留了那么一份‘士为知己者死’的清高风骨……
不过,这老曲一死虽然带走了不少秘密,但同时也给沈归留下了一个崭新的线索——猪首龙翡翠玉佩。
这猪首龙的造型,无论是在幽北三路、还是在北燕王朝,乃至百花齐凡的南康,都早就没有匠人会雕刻这样的老旧款式了!如今在整片华禹大陆上,就只有来自于漠北草原的玉石匠人,才有雕刻这样独特造型的刀工手艺!
猪首龙,又被称作玉猪龙,乃是在漠北草原‘最时髦’的一种造型。不过,这种特殊器型的来历却十分复杂,最远还要追溯到萨满教出现的‘荒古时期’;而且据说‘龙’这种‘至尊无上’的虚构神兽形象,甚至就是从这种独特的造型之中,所汲取到的灵感。
而且这种猪首龙造型的器物,通常都被萨满巫师们认为与北斗、北极两颗星辰有关;不过之所以会有此说法,也很有可能是因为它那犹如满月一般弯钩的造型,‘望文生义’罢了。
猪这种生物,在萨满教的上古教义当中,乃是大地母亲的神格化身。据传说大地母亲为了哺育她在人间的‘儿女’、为‘猪’这种生存能力超强的动物,赐下了极为惊人的繁殖能力;而且萨满典籍之中也曾有所记载:在远古时期,萨满巫师如果遇到有关于祈求丰收、顺产、求子等等‘需求’的祈灵祭神大典,通常都会选择一头完整的母猪做为祭祀供品、一块猪首龙造型的玉玦,做为巫师的通灵法器;如此一来,他们才能与‘大地母亲’互通灵识,祈求神灵护佑……
而随着时间的流逝,如今幽北三路的萨满教,已经开始奉行了另外一套新规则;而漠北草原的萨满教分支,却还在某些方面遵循着传统古礼。
众所周知,漠北草原的男儿个个骁勇善战、弓马娴熟;如果不是因为有一道纵横东西两向的长城从中阻隔,也许漠北男儿的胯下快马、掌中弯刀,早就已经在华禹大陆的腹地之中纵横披靡了!
不过除了一道宽厚的城墙之外,制约草原男儿无法纵横天下的主要原因,就是因为他们人丁稀薄、后备兵源严重不足!之所以现在漠北草原最流行‘猪首龙’纹饰,也是他们想用这种图腾信仰,来向‘大地母亲’讨个‘吉利’,求她能够保佑草原儿女健康成长,家家户户的帐篷里都能够百子千孙……
打量一番眼前这位‘如约自尽’曲秀才,看相貌应该是在四十岁上下的年纪;而他当年在燕京城中,犯下了那桩灭门惨案之后,足足东躲西藏了八年之久;如此算来,这位曲秀才杀人夺玉的那一年,沈归差不多在十岁左右的年纪。
而单以这枚玉佩的成色来看的话,把它送给前任礼部尚书的那位草原人士,就绝不会是一个地位卑微之人。不过事到如今,与这件‘猪首龙佩’有关的人,都已经死了一个干干净净;!而那位草原人呢,如今也还没有浮出水面。所以这档子事呢,也就只能暂且搁置了。
沈归站在客栈二楼的血泊之中,颇为爱惜地把这枚玉佩把玩了好久,最终还是把它贴身收好了。
财不露白的道理,他早就已经烂熟于心了!
沈归顾不上思考那位出城买鸭子的小伙计,回到客栈之后,看见房中摆了四具没了脑袋的死尸,会是个什么反应!反正沈归今日也是化妆出行,根本也不怕被他认出相貌来!
出去转了一圈,还不过一柱香的时间,沈归便仿佛采购归来一般,吭哧吭哧地扛着一个湿漉漉的大布包,‘跳’回了众人暂时寄身的小院当中。
“齐二胖,你不是要给大雁报仇吗?滚出来‘收货’了!”
沈归意气风发地把手中的布袋往地上一扔,随即便不再理大呼小叫的齐返,而是自顾自地走到了被遮住眼睛耳朵的张文面前,伸手拍了拍他的脸蛋,扯出了塞在他耳朵当中的布团:
“我说风流多情的张大道长啊,您的这一手借刀杀人,玩的还真不错!你把我引去杨柳客栈,就是想要我出手帮你除掉四个监视你的‘恶鬼’吧?活呢,我刚才已经做完了;华神教的那些事呢,我也就不劳烦您老人家了!一会我就把您的这颗头颅也给‘请’下来,再给你们摆出一个‘五子登科’的吉利造型,一起埋在院里的这棵大槐树下面!”
说完之后,沈归又狠狠地摇了他几下脑袋,走到远处的二林子身边,伏在他耳边小声地说道:
“你先帮我去后厨找来一块磨刀石、再找一把最大号的斩骨刀来!然后再叫你手下那几个小兄弟,去大槐树附近挖个大坑!不求把坑挖的多么周正、但求挖的过程火爆热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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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林子眼珠一转,立刻明白了沈归是想‘逮住蛤蟆攥出最后一滴尿’来,于是便兴高采烈地招来几个小兄弟、去集市上购买工具了……
又差不多过了半柱香的时间,沈归再次取下了张文眼耳口鼻处的遮挡。
其实这个张文自从沈归离开院中之后,便被二林子和那几个兄弟捆了一个结结实实,更在大小姐李乐安的强烈要求之下,把他那双四处乱转的眼珠子、满嘴胡话的大嘴也一并给遮了起来。此时他猛然一见阳光,眼泪自然就被阳光晃了出来……
视力一时半刻之间虽然还无法恢复;但两只耳朵被取出了布团之后,立刻就能听见院中那嘈杂的声音了……
“呲啦……呲啦……呲啦……”
张文即便不是个干活的人,但好歹也去市集上买过猪肉;此时他一耳朵就听出了这刺耳的声音,分明就是旁边有人正在磨刀!待他视力逐渐恢复之后,便看见了熟悉的沈归,此时正坐在不远处的一张长条凳上,态度认真地一下下地反复磨着一把斩骨大刀;而在他身后的一棵老槐树下,还有几个赤着上身、浑身冒着白烟的年轻汉子,全都站在一个不大不小的坑里、一边‘呼哧呼哧’地喊着号子,一边一笸箩一笸箩地往坑外运着黄土……
不过最可怕的,还是整整齐齐摆在自己脚边的四颗人头了!
正在磨刀的沈归,仿佛也感知到了他的讶异之情;手中的活计不停,但脸上却挂上了一副和蔼可亲的微笑,朝着五官扭曲的张文招呼起来:
“眼神恢复过来了吧?脚底下的‘老兄弟’也都瞧见了吧?你们‘哥五个’,既然都是华神教出身,也勉强能算做是同道中人了!今儿你们真就应了那句老话,‘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啊!方才我还特意让人买回来了两坛子好酒!一会伺候您‘上路’的时候用上一半;剩下一半呢,咱也把它别浪费了,等我亲自给你们添上最后一把黄土之后,就把剩下的那些好酒,全泼在你们的坟头上……”
其实在张文的心目当中,自己的这条小命,早已经用一口门牙为代价‘赎’了回来!可如今这位看似富贵的小少爷,却不知为会变成了一位‘辣手屠夫’;不但在这么短的时间之内,就取下了四位降魔尊者的人头;如今竟还手法娴熟地磨起了斩骨菜刀来!而且听他话里话外的意思,竟然是要把连他自己在内的这五颗人头,一起‘合坟而葬’……
“慢着!为什么是五颗人头啊!不是还有老姚呢吗?”
张文这个‘脱线’的回应,还真把沈归给问了一个措手不及!就连他刚刚费尽心力营造出来的‘杀气’,都被他这个问题给彻底打破了……
“……那个会炼丹药的姚老道,不是你小子亲手培养出来的‘进身之阶’吗?怎么着?自己用不着,也不想让他落到别人手里啊?拿大活人殉葬,你这死的还挺奢靡啊!不过我就没你那么大的排场了!正所谓冤有头债有主,人家只是一个普通的‘技术型人才’,既没招我也没惹我,我何苦要坏他那一条性命呢?”
“可我也没招您惹您啊!该说的不该说的,我可统统都说了!您再看看我这一嘴牙……我都已经被您给打成这样了,您老人家就发发慈悲、饶了小人的这条贱命吧!”
沈归并没有回答他,反而抬起手中的菜刀,仔细地端详了起来;而二林子也是个善于察言观色的牙人,自然懂得逢场作戏的道理。他带着两个小兄弟从坑里爬了出来,‘嘿咻嘿咻’地抬来了一个大树墩子,‘小声’询问起了沈归的意见:
“吉时已到,你是想亲自动手呢?还是由兄弟们来代劳啊?”
第494章 102.巨鹿县的覆灭(一)
沈归之所以会选择这种‘攻心方式’来‘恐吓’张文,主要还是他心里根本就不相信,这个张文已经把他知道的所有消息都‘如实交代’了。皆因为方才他已经充分领略到了那四位‘降魔尊者’的身手,自认为如果这个张文真的只是一个‘口味独特’的采花贼而已,那根本就不值章源派出四位降魔尊者来跟踪监视他;即便张文声称是章源为了寻找陈知县家传的一根三寸镇龙钉,但沈归却可以十分笃定的做出判断:绝对不仅仅是他说的这么简单。
所以沈归才把那四颗血淋林的人头摆在了张文脚边,既能让他体会到自己的手段是何等残暴;也能彻底打消他心中的最后一点侥幸心理。
“各位爷爷们啊,求求你们就高抬贵手吧!小人真的已经没有任何隐瞒了呀!要实在不相信的话,少爷您想知道什么就尽管开口,只要是小人知道的事,就一定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但求……”
“哎?刚才我不是已经说的很明白了吗?华神教的事就不劳您废心了!而且你也不看看这四颗人头都是谁的?你对于华神教了解的再清楚,还能有他们四位清楚吗?你好歹也是个男子汉大丈夫、怎么我这刀还没架在脖子上、就直接‘尿’了呢?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硬气着点对你对我都有好处!”
沈归一边‘观赏着’那柄被他打磨完毕的斩骨刀,一边绕到了张文的身后,抬起一脚直接揣在了他的脊背之上;张文受力不住,上半身便直接摔在了面前的大木墩子上,发出了‘咚’的一声脆响……
“白酒镇鬼、黄酒辟邪,僵尸闭眼,魂魄升天!”
话音一落,沈归饮下一口‘混合烈酒’,噗地一声喷在了雪亮的刀刃之上;紧接着又端起另一碗酒,半碗泼在了身前的土地上,半碗直接泼在了张文的脖颈处……
“刀刀刀下留人!突然想起一件事我还没说呢,能不能再容小人一时半刻的?一会您要是觉得我说的不对,再下刀也不算晚呐爷爷!”
正在旁边监斩的二林子,此时也适时地凑了上来‘小声’说着:
“临死之前,让他留下一句遗言也不算为过呀……”
沈归反手便把斩骨刀剁在了张文鼻尖前面,语气极不耐烦地说着:
“说吧说吧,赶紧说完赶紧上路……”
“前些日子,南康谛听派来了一位使者,直到今日还滞留在巨鹿县的华神商团驻地之中!他们好像也是为了巨鹿县的这枚镇龙钉而来!这档子事大概发生在今年年初,章源那个狗贼就是用这件还未到手的‘镇龙钉’为质,跟那些南康人‘赊’来了一大批阿芙蓉膏,用于给那些游方道士‘发饷’;可直到今天,他也没把镇龙钉交给人家谛听,而且连个镇龙钉的影子都没瞧见……至于其他的事嘛,我这个身份的人就真的不可能知道了!至于那四个降魔尊者暗中监视跟踪小人,也是因为小人曾经从县衙内堂抄录过一本华神商团的货物进出账簿……”
“哦?那账簿呢?”
“……小人之所以会抄录这本账簿、也只是抱着‘有备无患’的心思,给自己留下一条退路;哪知道这么一本小小的账簿,竟然会给自己招来这么大的麻烦啊!所以当我发现事态严重之后,便把这本账簿当着华神道观众人的面,一把火烧了个干净!可是章源那个狗贼却不信啊!所以他才会派出这四个降魔尊者来‘协助’小人打听镇龙钉的下落;不过据小人想来,只要他们四个一找到那本莫须有的账簿,无论镇龙钉有没有消息,都会立刻杀我灭口!”
“那你弄出来一个老姚……”
“哎……这也是无奈之举啊!我既然真的拿不出什么‘鬼账簿’保命,就只能‘先下手为强’了!我曾经跟听过一些小道消息,原来这个章源章教主,一直在暗中搜罗‘强效红丸’,所以我就千方百计地找到了老姚这个醉心于丹道的方士,帮他还清了债务之后,便引着他加入了华神教……”
沈归听到这里,回忆了一下老姚那忠厚木纳的嘴脸,这才点了点头:
“你想在呈给章源服用的‘红丸’之中之投毒?这未免也过于异想天开了吧?从章源历来谨慎的行事作风来看,他根本不会被你这种小伎俩给害死!”
“所以老姚炼出来的‘红丸’就一定要足够出色!如此一来,无论他章源行事如何谨慎,但他只要对这种东西产生了依赖,纵能防的了一时,却绝对防不了一世!而且就连我自己都还没想好到底是在什么时候出手,他又怎么可能提前预知危险呢?莫非你们还真以为他是‘天神之子’不成?”
沈归点了点头,仔细分辨了一番他的表情之后,又带着安慰性质地拍了拍他的肩膀;随后他趁着张文终于松了一口气这个当口、趁着他肩膀与脖颈放松下来的一瞬间,飞快抡起了手中明晃晃的斩骨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刀砍下了张文的脑袋……
直到那颗眉清目秀的头颅,‘骨碌骨碌’地滚出了好远之后,张文的脸上还挂着方才那副‘难以置信’的神情;就连原本以为沈归只是逢场作戏、还帮他提前挖好了大坑的二林子,都被自己脸上突然飞溅而来的温热鲜血、给惊了一个目瞪口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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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你这……”
二林子指着地上那颗新鲜的人头,结巴了半天,也始终没能说出一句整话来;反而是‘言而无信、出尔反尔’的沈归,却极为轻松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我几乎可以确定,他这一番‘临终遗言’仍然还是真假掺半的。不过其他的话我也没兴趣再听了,听得越多、错的也就越多。像是张文这样的人,无论是朝廷法度还是江湖恩怨,即便死上一百次,也谈不到冤枉二字!”
“可是你……你怎么知道他还是在说谎呢?”
沈归看着面露怯意的二林子,指了指自己的眼底附近:
“你难道就没看见他眼底的肤色,是暗青无光的吗?凡是有着这种颜色的人,不是一个长期吸食福寿膏的老烟鬼;就是长期服用了大剂量‘红丸’的采花贼;以张文的眼底颜色之深,只怕这两样嗜好他是一样都不缺啊!二林子兄弟,今日我还得嘱咐你一句话,你以后可要牢牢的记在心里啊:那些沉湎于‘阿芙蓉膏’的烟鬼,死了都不会有半句实话的!”
挖好的大坑,又被众人填平;坑里面除了多出五颗人头之外,还多埋了一具成年男子的尸首。也不知千百年后、若是有后来人掘开这座‘墓坑’,会不会以为这坑里埋的是一个‘五头妖怪’……
随着夕阳逐渐西下,整个巨鹿县也仿佛盖上了一层黑布那般。沈归此时已经换上了一身夜行衣,蒙面缠头也一样都不少;就连手腕与脚踝,也都被绑带捆的死死的,而且在他的背上,还紧紧缚着一柄外罩黑布的春雨长剑,就连抽剑在手的角度,都被他计算在内!
这样的一副打扮,无论是蹬墙上房蹿高纵矮、还是与敌人交手生死相搏,都没有半点的挂碍之处。
在房顶上飞速奔跑了一段时间之后,沈归最终还是‘落’在了华神商团的驻地当中。
这是一间里外三进的大宅院,而沈归选择的‘降落地点’,乃是中庭花园的正当中。此时花园中正在举行着一场热闹的酒宴,与会宾客除了巨鹿县当地豪门士绅之外,还有许多本县各行各业的行首之人;甚至连白天与自己有过一面之缘的巨鹿县知府陈大人,都也在这些宾客的人群当中。可能他们大部分人,此时还沉浸在觥筹交错的热闹氛围当中;对于沈归这位从天而降的‘黑衣蒙面人’,都晃如未见一般……
沈归即便戴着一个黑色面巾,但仍然还是闻到了一股极为熟悉的‘尿骚’味。他连琢磨一番的功夫都直接省去了:这股令人难以忘怀的气味,只有‘生阿芙蓉膏’才能散发出来!
“啪、啪、啪!”
三声‘抑扬顿挫’的的拍手之后,场面突然寂静了下来。声音一落,由打正房屋中走出了一位身材微胖的中年男子:
“沈公子大驾光临寒舍,还真是令敝府蓬荜生辉啊!不过您身为幽北三路的中山王爷,既肯赏脸前来在家府中拜访,又何以这般藏头露尾、不敢以真面目示人呢?我也曾闻听人说:您沈归沈太初,可是百年难得一见的少年英雄啊!可据在下今日看来……这江湖传言,果然是不牢靠的呀!”
说完之后,他便一抬自己的右臂,轻轻挥舞了一下;紧接着从他身后的房中、鱼贯而出了不少于二十位模样标志的小厮。这些姑娘显然都是经过了严格的‘岗位培训’,不需要他出言指派,便默默地各自找到了各自的目标、搀扶起了那些酒醉正酣的宾客们,准备离开这间院落……
“慢着!”
第495章 103.巨鹿县的覆灭(二)
沈归大喝了一声之后,左手向后一弯,春雨剑瞬间出鞘!在烛火的映照下,剑身仿佛在散发着若有似无的光晕,剑尖直指那位身材微胖的华神商团大管事:
“我说死胖子啊,你既然也曾听过沈小爷的威名,那我劝你最好不要轻举妄动!也并非是沈某自视甚高,可单凭你这些家丁奴仆的身形,沈归就已经清楚这些人都是些什么货色了。像他们这样的废物,就算再多上个十倍百倍、恐怕也挡不住沈某这一人一剑!”
那位衣着华贵的大管事听完之后,非但没有半分怒意、反而仍是坦然自若地朝着他摆了摆手:
“沈少爷怕是误会了!小人当然清楚自己这些不成器的手下、到底有几斤几两重了!他们这些人干起杂活来都笨手笨脚的,在下又怎会指望他们能与您这个曾‘单枪匹马血战南门’的中山王沈归,而相提并论呢?不过在下也曾听闻您是个嗜武成痴的人,自然也就提前为您备下了一位能够与您‘手谈一二’的‘好对手’了!”
沈归耳听身后脚步纷乱,也没空再搭理这位胖管事,自顾自地转过身去,想要出手拦截那些正在迅速退场的官宦豪绅……其实在这些人中,他认识的就只有陈大人一个,但他却也想尽可能地拦住更多的人!
他是想看看这巨鹿县的‘上流社会’,到底还有没有一个‘干净人’……
“沈归!该我劝你不要轻举妄动才是!今日在下为你介绍的这位‘朋友’,可绝不是三拳两脚就能解决的‘普通货色’!”
沈归才刚刚准备出手阻拦抱头鼠窜的陈大人,突然感觉自己右脖颈的汗毛竟然全部直立起来;他下意识地反转手中长剑护住背后,可还未来得及回身摆出防御架势,便被剑身传来的一股巨大的力道、撞出去了好几步远……
直到沈归踉踉跄跄地站稳了身形,耳边才传来了非常细微的破空之声……
暗器,是一种常见的远程兵器,普遍具有体积小、隐蔽性强、携带方便、杀伤力惊人等优点;而且由于暗器出手之时,与敌人之间往往还隔着很长的一段距离,如此一来就提高了敌人防守反击的‘门槛’,也就如同提高了自身的安全性。
而暗器的种类,也是五花八门的:简单如随处可得的‘飞蝗石’,复杂到巴蜀‘鬼手门’的独门暗器‘——子午封喉针’;造价便宜的犹如孩童手里的木质弹弓;成本昂贵的如同墨门失传已久的秦墨机关术……甚至包括军中士卒常用的强弓硬弩在内,也包含在‘暗器’这个大门类之中。
规格种类各不相同、施展暗器的法门也自然是千奇百怪了。按照江湖人士的的;‘自行归类’,惯用暗器的江湖人,大致可以简单的分为三种:凡是在暗器上喂毒的江湖人,统统被归为邪门歪道,就比如说巴蜀地区的鬼手门、就是其中的典型代表;而那些使用暗器伤敌之前、先大喝一声‘看镖’、‘看刀’向对方提前示警的,则统统被视为正派人士;就比如说无极门中有一手绝技叫做‘日月乾坤圈’,里外开刃、杀伤力十分惊人;而那些既不在暗器上喂毒、出手之际也不提前示警;或者暗器的造型过于奇特的江湖人,就通通被视为奇门中人。而他们的武艺与暗器,各有各的特点、而且往往都是单枪匹马闯荡江湖的独狼游侠,所以并不算在江湖的正邪对立之中。
而今日出手偷袭沈归的人,应该也就是一位奇门人士。
对于自己到底能不能硬扛背后袭来的这股巨大力道,沈归其实也没有多大把握。所以他再也顾不上什么体面、风采,而是一个就地前滚翻,‘不太雅观’地卸去了暗器上带来的强大力道;随后,他借着还未完全消去的余劲站起身来、躬身曲腿弯腰、摆出了一个夜战八方的防御态势,以防止对方出手追击……
其实,这股巨大的力道还在其次;最要命的就是这‘暗器先到、而声音后至’的出手速度!如此看来,果如那位‘气定神闲’的大管事所说:这位出手偷袭之人,的确是个极度危险的一流高手!
“怎么样啊沈公子?这位‘伙计’的功夫还算过得去吧?既然你们二人交手一合、彼此也算认识了,那么在下也就不多出言打扰了。哦!对了赤钟,一会送走沈公子之前,记得要先问出‘天权’和‘开阳’的下落……”
这位大管事的话音刚落,便传来了一道暗哑的女子声音。神奇的是,以沈归过人的耳力居然也听不出来,这道正在开口说话的女子声音,到底是从那个方向传出来的!
“我只管杀人,不会逼供!”
大管事听了这话之后,当即面色一滞;随即又摇了摇那颗硕大的脑袋,自顾自地笑了起来:
“赤钟啊赤钟……罢了罢了,那就算帮老夫一个忙如何?擒下他之后再多问上一句;如果他临死之前也不肯说的话,就直接宰了吧。不过如果他死前没有招供的话、一会免不得还要麻烦您再去那间小院之中跑一趟,把所有跟沈归有关系的人,都‘问上一遍’……”
说完之后,这位大管事便晃晃悠悠地坐到了最近的圆桌前面,一边自饮自酌、一边安静地等待着一出‘武戏’拉开帷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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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的沈归,根本无暇他顾,因为他仍然还是没有找到那个被称呼为‘赤钟’的女子,到底隐藏在哪个阴暗的角落之中;眼前这个尴尬的局面,敌在暗我在明,比飞刀暗器呢,又不是人家的对手;之所以自己方才能侥幸挡下地上的那枚‘铁橄榄’、也全凭了北海剑奴这柄出色的遗作、还有自己极为出众的危险感知能力!如果对方现在再次打出一枚暗器的话,即便是在有所准备的情况下,他都不敢说百分之百能够抵挡下来。
可没想到沈归以剑护身、全身戒备等来的‘暗器’,竟然是一位头戴宽檐斗笠、身穿粗布棉服的中年妇人。这位被管事称为‘赤钟’的妇人,大概在四十岁左右的年纪。她的身量不高,体态微胖;沈归借着花园中的火盆发出的微弱光芒、隐约从她露出的下半脸上,看见了一些稀疏的斑点皱纹……
看来这位妇人平日里的生活环境,应该是相当普通的。
赤钟从正房背后慢慢现出了身形、身形一抖、便把倒提在背后的一根白蜡杆耍出了一个棍花;紧接着两脚连蹬了两次台阶,整个人便宛如‘林间飞蛇’一般、挺动长棍,迅速朝着沈归的面门袭来!
暗器功夫,讲究的是目力的精准、以及手腕的爆发力;而棍法功夫,讲究的则是身体与劲道的协调性!
方才沈归已经亲身领教了赤钟那手精妙的暗器功夫;如今再次对上这根迎面而来的白蜡杆,怎么看都觉得眼花,怎么数都觉得数目不对……
如果‘赤钟’手中的兵器是一把大枪的话,那么沈归还能凭借着金属枪头闪耀出的寒芒,来勉强分辨出数道虚影当中的‘真身’;可如今他面对着满眼的花团锦簇,单凭着自己手中这把长剑,根本就无出下手……
他第一次生出了‘弃剑练盾’的想法……
既然防那一道虚影都是错的,那么不如索性出手抢攻!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沈归直接放弃了寻找真正的‘棍头’、拆解对方的招式的正统打法;反而是身形微微向左一侧,同时以双手御剑、运足了八成的力道,挥出了一个略显粗糙、但气势惊人的斜下劈斩!这其实就是一招普通的刀法而已,但在这个情况下施展出来,简直称得上是‘恰逢其会’!
沈归就是想要仗着春雨剑的锋利、来‘欺负’赤钟手中的那根白蜡木杆!既然找不到棍头,就索性跟对方打起了赖皮架:我宁可生生抗下你这一棍、也一定抢出一个先机、把你手中的那根白蜡杆一剑斩为两节!这棍子只要一短、韧性与抖动的弧度自然也就会大打折扣!到时候我再跟这个‘长棍变双棍’的赤钟、‘以快打快’的干上一场‘乱架’!反正她已经人到中年、又是个女流之辈;如果以快打快的正面交手之下,无论是拼力量还是拼耐力,她都绝对不可能是我的对手!
沈归想的倒是没错,但他却忽略了一个问题!人家赤钟虽然是个女流之辈,但既然能跟得上你的身法与速度,又身怀那么俊俏的一手暗器功夫,就绝对不是切换一个‘战斗方式’、就能被他轻松解决的对手!
长棍千变万化,双棍左右逢源,虽然方式不同;但武学一道、终究是殊途同归的!以人家这把年纪,即便真的被你这一剑之下弄出个‘长棍变双棍’,到时候谁更加倒霉、也还是不一定的事呢!
若是按照常理来说,面对沈归如今这不惜以‘自伤’换‘先手’的无赖打法,这位中年妇人要么就后退半步、先让过春雨剑的剑锋,之后再继续出手追击;要么就把棍头一转,直奔沈归握剑的左手‘捅’去;或是直奔左手手腕、以求击落对方掌中利刃;或是直奔肩窝,务求‘一击必杀’……
第496章 104.巨鹿县的覆灭(三)
正所谓千古无同局,如果像是今日这种生死比斗,都能靠着‘见招拆招、见式破式’的常理来决定最终胜败的话;那么在这江湖之中、也就不会有那么多在‘河沟里翻船’的武道名宿了。
老江湖就是老江湖、老师傅也果然是老师傅!
两个常规应对手段,人家赤钟一个都没选;反而是右腿微微弓出半步、紧握着棍梢的后手同时向外一个极其自然的‘推架’,同时腰跨肩膀与齐齐一个半转身、采取了‘寸劲加上离心力’的发力方式……那一节只有筷子长短的棍梢,便以一个极其诡异的攻击角度、悄无声息地扫上了沈归腰间……
随着‘呲啦’的布帛撕裂之声,沈归的左侧腰腹,被对方的一小节棍尾扫出了长长的一条‘肉槽’!
若是沈归没有及时感知到危险袭来的话、少了强行收招后撤开的那一丝微小距离……等待他的最后下场,不是左侧肾脏被人家的棍尾彻底击碎;便是整个盆骨都被要‘抽’一个四分五裂……
“……嘶……龙摆尾……你是丐帮弟子?”
“……不是!”
“那你的这手盘龙棍法……又是从哪学回来的?”
“你管不着!”
话音一落,赤钟脚尖再次缓慢地向前蹭出一步、左腿在先,摆出了一个最普通枪架;左臂在前正握棍身、右手反背握住后把、将那根白蜡杆端端正正地‘挂’在了自己腰身附近、下盘呈‘碎弓步’蹭着迅速前行,上半身却仍然挺得笔直,不动不摇地向沈归杀去……
沈归也无暇顾及腰间的那一道血肉模糊,脚下急急一个侧滑步、开始进攻起对方大敞四开的胸口中门……
凡是使用木杆长兵器,前手起到的都是辅助与稳定作用、真正调整攻击角度与招式力道的,反而都是握在棍尾的后手。而这后手反把握棍,虽然在棍的力道、与招式之间的变换速度都会得到大大的增强;但同时也会把自己胸口的所有空门与弱点、全都暴露在敌人的进攻范围之内……
沈归如今便抓准了这个‘绝佳的机会’,奋力朝着对方的右肋下沿挥出一剑;当然,这一招只是一个骗招,目的是破开对方的架势,趁着她变招的时候施展快剑强攻中门;可惜的是比武不同下棋,双方都是在同一时间落下‘棋子’的;所以他如此精妙到纤毫的一记反击,却没能收获理想之中的结果……
赤钟面对他这一记虚招袭来、既没有强行变招,也没有撤步抽身、竟然连切换架门的意图都没有!她反而只是身体迅速向前‘栽去’、以棍头点地微微借力,以一个‘撑杆跳’的方式,凌空翻出了一个极其漂亮的‘侧棍翻’、随即便稳稳地落在了距离沈归五步开外的空地上……
当然,沈归的这一剑,也并不是毫无收获的!就在赤钟的身子马上就要落地的时候,春雨剑的剑尖,终于还是扫到了那杆白蜡杆的正中央……尽管还是没能伤到赤钟分毫,但是好歹把那条足有一丈八寸长的棍子、给当中斩为了两段!
初步计划终于完美落实,暂时冲淡了沈归心中的惴惴不安之感、也让他开始感受到了腰间伤口传来剧痛……
可还未来得及感慨自己的‘神来一笔’、沈归眼中便只剩下了一个高高飞扬在半空之中的宽沿大斗笠!紧接着花园中便传出了‘乒乒乓乓’一阵暴豆般的脆响、同时还有棍棒敲击躯体与剑身而发出的响声!
从沈归被改执双棍的赤钟,用斗笠分开了一丝精神开始、一直到他奋力抽身连退六步、摆好了防御架势站稳脚跟之后,才仅仅过去了三息时间!
可就在这短短的三个呼吸之间、赤钟手中的两条短棍、竟然在沈归周身上下连敲带打地击中了三十余棍!如果不是他的反映足够迅捷、此时着他身上的淤伤,最少还要多上一倍!
纵观华禹大陆的各家武学门派、也未曾出过‘双手短棍’的武学路数。因为无论是各家各派的武道名宿,都是秉持着攻守兼备、进退有法的基本原则,来研究并开创一门新生的武学种类。
就好比江湖之中最普遍的单手剑术,别瞧另外一只手也是空空如也、仿佛根本就没什么用处一般;但凡是以剑法精妙见长的习武之人,也全是靠着这只空空如也的‘无用之手’、来调节自身与步伐之间的平衡与灵活性的。由此可以看出,剑法一道,宝剑本身则用于杀伤敌人;而强大的灵活度,就是用来防御自身安全的。正所谓剑走轻灵、刀劈厚重,这剑法的‘轻灵’二字,指的其实是来源于‘非执剑手’控制自身重心、所带来的身法、步伐与招式变换之间的轻灵迅捷、而并非是三尺长剑本身重量很轻的那种‘轻灵’!
而大刀的特点则是刃薄背厚、双手握刀的方式,也有助于集中身体的全部力量、招法则以势大力沉的劈砍削砸见长;但大刀这种看似力沉势猛的纯进攻武器,也有着隐蔽、但却极为实用的防御方式;正所谓‘刀锋伤人、刀背藏身’,所以这种看似刚猛无匹的大刀,在刀术名家手中使来,也有着百转千回、攻守自如的另外一种韵味……
由此可见,这天下武学虽然百花齐放,但却从未有一家武学、是至刚之猛的绝对‘进攻法门’;也从未有一家武学,是至阴至柔的绝对‘防御法门’。皆因为诞生于华禹大陆本土的一切思想理念,都是基于‘阴阳相生’的基本原理;如果换成沈归的说法,就是‘辨证唯心主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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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沈归眼前这位中年妇人——赤钟,在刚才的短短三息交手过程当中,所使出的自创‘双手棍术’,不仅完全放弃了格挡、拨打、招架、截力等各种防御手段;就连本身的所有空门要穴,也一并暴漏在了沈归的攻击范围之内!也可以说就在那短短的三息时间,其实沈归完全有可能、也有能力刺中赤钟的身体要穴……
当然,这也有一个先提条件:他的速度,必须要比赤钟快上一筹。
这个速度说的不仅仅是绝对速度、还有他整个身体各个细微处的共同‘响应速度’。
武学一道,的确是玄妙无穷,不知耗费了多少武痴的毕生心血,仍然还是无人敢言自己已然‘得窥全豹’。但如果把武学之道简单化,其实也可以用几句俗话来概括一番:手脚跟上身体,身体跟上脑子、脑子跟上眼睛、再比对方快上一些,这场架就算是赢了!而且所谓的后发而先至、借力打力、擒拿摜跤等等以防守反击见长的招法路数,也同样适用于这个基本原理!
双方只是差之一线、结果却谬之千里!沈归的眼睛捕捉到了对方的动作、身体四肢也能随心而动,但在个个方面的综合速度,比起这个看似普普通通的中年妇人,仍然还是差上了半分!就是因为这种细微差距,人家现在还好端端的站在那里;而沈归却已经身中三十余棍、双臂也被敲打的麻痒难当,短时间内肯定是不堪重负了…
而这半分决定性的差距,并不是个人修为所带来的差距,也不是靠着沈归刻苦用功、就能够弥补的‘瑕疵’。因为真正决定双方胜败的关键点,其实说来非常简单直白,就在一个‘性别差异’的问题上!
江湖上也曾流传过不少‘绝代女侠’的浪漫故事;但就总体数量而言,仍然还是凤毛菱角的存在。
江湖中人普遍认为,男性习武之人最好的身材,就是‘猿臂蜂腰螳螂腿’;而女性习武之人最好的身材,则是‘佛手蛇身狸猫腿’。
在这里先要解释一下,‘佛手’指的是一种‘看似手掌’般模样的植物;在习武之人先天条件上来看,由于女子天生筋骨细韧、所以在手指握住兵刃的时候、自然就比男子更加容易乏力、也更容易脱手;所以最好的‘女侠苗子’,她的五指中庭的部分,就一定要足够厚实,看起来就像是‘佛手’一样,指尖细、而指腹粗!
毕竟习武不是选美、一切都要按照实用主义的角度出发!
而说到蛇身与狸猫腿,就充分展现出了女子在习武方面的独特天赋了!女子在力量与爆发性上,都要较之男子逊色一些;但在柔韧性与忍耐力等方面,却定然要远远超过同级别的男性武者。加之由于盆骨的构造不同,男性武者最难练成、也是最容易练‘走’的下盘功夫,对于女性来说根本连个‘关隘’都谈不到!而且抛开一些特定例子不谈,在同等身高之下、女性的体重也远远轻于男性;自然就会得到敏捷与速度方面的微小优势了!
而同级别的高手对阵,生死往往就在一瞬之间;而决定生存还是死亡这种大事的因素,也往往都是这种平时看起来不起眼的纤毫之差。
这次,也是沈归生平以来,第一次与同级别的‘女侠’交手;第一次过招,便被r人家打出的那一粒‘铁橄榄’,震得周身气血翻涌;第二次试手,让人家施展出的一招‘龙摆尾’击中、‘扫走’了好大的一条皮肉;方才这第三次交手,又被人家手执双棍,打破了之前那副自作聪明……
如今人家再次迎面而来、自己的双臂却仍然布满了‘雪花点’,连半分力气都用不到实处……
因为刚才他硬扛下那一阵‘双棍快打’的时候、被几棍结结实实地敲在了手肘外侧的‘麻筋’上……
第497章 105.巨鹿县的覆灭(四)
沈归即便经过了多位名师指点,但终究没有‘系统’的习学过任何一套精妙招法。所以他以往跟人动手之时,倚仗全是自己格外出色的‘身体条件’罢了。如果敌人的进攻与防守、前进与退后、落在自己眼中都是‘慢放动作’的话,那他还需要学什么精妙招式呢?所以沈归就是凭这点‘老本’,一直‘苟活’到了今天……
可他今日遇见的这位妇人,是各项能力全面包围自己的绝顶高手!如此一来,就算彻底把自己‘啥也不会’的德行,彻底暴漏出来了。
眨眼之间,已经到了沈归面前的赤钟,扬起左手短棍、作势便要迎面砸下;沈归慌忙中挺剑抵挡,没想到人家左手一晃自己面门、右手的棍子便结结实实地‘捅’在了沈归的胃部;当他身体遭到重创、自然而然弯下腰去之后,赤钟左手的虚招也立刻变虚为实,结结实实地抽在了沈归的左腿根上……
沈归瞬间遭受了‘胃部痉挛’与‘大腿麻痹’的双重打击,不自觉地开始向后仰去;赤钟却显然不打算放过这个痛打落水狗的‘补刀机会’,她迈开双腿,直接站在了沈归的身上,弓下了半截身子,低头抡起手中双棍,照着沈归的脸庞就是一阵劈头盖脸地抽打……
事到如今,沈归的春雨剑早就被赤钟踢在了一旁;手无寸铁的他,面对着如暴雨倾盆一般落下的短棍,只能咬牙扬起运不上力道的双臂,堪堪架在自己面门上方;开始的时候,他还能记得‘距离越短、力道越轻’的这一回事,拼命地向外架着胳膊;可当他咬牙挨了十几棍之后,便再也顾不上什么‘减轻力道’了,只能无力地收回伤痕了累的双臂、抱着脑袋死命地护住自己的面门……
接下来这‘残暴不仁’的武打场面,在第三者眼中看来一点都不‘潇洒’:就仿佛是乡村小院之中的一位悍妇,抄起了两根擀面杖,正在痛打自家馋嘴的癞皮狗一般……
华神商团的大管事龇牙咧嘴的看了好半天,终于有些不耐烦了:
“赤钟,记得要给沈少爷留下最后一口气啊……待问出了那两根镇龙钉的下落之后,再送他上路也不迟啊……”
没想到这一句话出口,‘敲鼓’敲得兴致正浓的赤钟,却立刻停下了手中上下翻飞的两根‘鼓槌’、反而神色兴奋的转回头来,眼神中绽放着嗜血的光芒,用一种妖冶诡异嗓音对他说道:
“再敢说半句废话,老娘连你一起打!”
沈归这副身子骨,算是已经被打‘皮实’了。不仅皮糙肉厚,恢复能力也极其惊人,所以才能勉强抗下来赤钟的这一遭‘狂风暴雨’;可那位大管事却显然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人;如果赤钟手中那两条短短的白蜡杆,真的敲在他身上的话……那一定是碰哪哪断,挨哪哪折!如果一个不小心被人家‘敲准了地方’,肯定连个‘二’都数不到,就得当场一命呜呼了……
可毕竟这大管事是个生意人,非常懂得从善如流的必要性。面对赤钟这位实力强劲的‘外援’出言威胁,他愣是连个标点符号都没说出来,便立刻用桌上的美酒佳肴,堵住了自己的嘴巴。
沈归的骨骼与经脉虽然十分强韧,但面对着犹如狂风暴雨一般袭来的两条短棍,仍然还是无力抵抗太久…没挨上多大一会儿,他惯用的左臂便不堪重负、发出了‘咯吱咯吱’的断骨磨擦之声……
臂骨这一断,额头的空门自然也就四敞大开!随着接下来的‘咚咚’两声脆响,便彻底宣告了沈归的意识陷入了深度昏迷当中……尽管额头是人体最坚硬的部分,但面对着如此绵密的攻势,被敲出一个脑震荡来,是肯定跑不掉的……
一见沈归受力不住、双臂无力垂下,整个人也陷入了昏迷当中,那位大管事终于还是忍不住了!
他妈的!这娘们不是谛听派来相助我们华神教的吗?既然是各为其主的合作关系,不听我招呼也还算情理之中;但大家也都是为了同一个目的才走在一起的,你方才把他打成一滩烂泥我倒是也管不着;但这人现在是死是活都分不出来了,万一他把那两根镇龙钉藏在了哪个山洞里,这辈子都别想再找到了!也就是说,如果沈归什么都没吐露、就被她给活活打死的话;那么老子的这条小命,也就算彻底交代了!
想到这里,大管事呼啦一声掀翻了桌子,鼓起胸中的那点勇气,指着正在若有所思的中年妇人大喝起来:
“赤钟!你为何要下……”
“唰……”
这中年妇人果然是言出必行之人!一听这大管事开口叫嚷,竟然连头都没回,果断地扬手便向身后‘射’出了手中的一节断棍;要说这铁橄榄和断开的木棍,的确不可同日而语,既没有那么快的速度,也不可能在破空之声发出之前、就已经命中目标;不过这大管事也毕竟也不是个练家子,面对这道高速袭来的‘异形暗器’,他连眼神都还没有成功聚焦,便被那节还带着木茬的断棍、瞬间穿过了咽喉,只留下了一个模样骇人的血肉窟窿……
赤钟连看都没看一眼倒在地上的死尸,反而弯腰‘捞’起了昏迷不醒的沈归,腰杆一较劲,先是把这条‘断臂死狗’架在了自己肩上、又飞起一脚踹翻了旁边的一架火盆,随后便大踏步地离开了这间华美的三进宅院……
当身材矮小的赤钟、扛着‘前后着地’的沈归迈出了这间宅院的大门之后,整个华神商团的驻地,便燃起了一把冲天大火……
此时虽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但还没有到就寝的时候;再加上巨鹿县本就不算太大,华神商团驻地这边的火势一起,立刻就惊动了全县的百姓!
刚刚仓皇逃回县衙的陈大人,一见商团驻地方向起火,立刻被惊出了一身冷汗!那可是他‘知己至交’——章源的产业啊!而且现在整个巨鹿县的平民百姓,无论是行动坐卧还是吃喝穿戴,哪一样又能离得开人家华神商团呢?方才那位蒙面黑衣人到底是什么身份?他又为何要跟一群‘见面三分笑’的商人作对?如今又为何会放下一把大火,焚烧了整个商团驻地?而且那位待人和蔼、性格豪迈的大管事,到底有没有身陷火场之中呢?
想到这里,陈知县再也沉不住性子了。也来不及换下被冷汗沁透的衣袍,一把推开了扶他回复的那位小厮,风风火火地朝着那间还亮着灯火的书房走去!
放眼整个巨鹿县,有资格在他书房之中进出自如的人,就只有他亲自请回来的两位得力助手——薛捕头和程师爷。如今他们二人面色皆是铁青,顺着一扇四敞大开的窗子,注视着远处被烈火染红的那一片夜空……
“程先生,薛捕头……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
彻底醒了酒的陈大人,此时踉踉跄跄地走进书房之中,一屁股便坐在了自己的椅子上……
程先生与薛捕头对视了一眼,二人皆看出了对方眼中的为难之色;最后,还是程师爷硬着头皮走上前去,低声宽慰起了神色不善的陈大人:
“东主无需为此事担忧!据学生想来,那‘黑衣人’应该是冲着华神教去的,与我巨鹿县并无多大干系。而且即便华神商团的驻地被焚,但他们的物资与货物,却一直都寄存在城外的货仓之中,此时仍然还是完好无损的。如此想来,这一把大火烧下去,也不过就是死几个人罢了!只要事后薛捕头能加紧盘查此案、县衙方面再出面善后、帮华神商团另外选择一处驻地,再上东主与华神无上教尊大人私交甚笃,想必我等应该不会受到此事牵连的!”
陈大人听完了这一番话,无奈地摇了摇头:
“程先生想错了!本县并没有担忧自己会受到牵连,而是害怕整个华神教上下、会因为这一场大火、而彻底迁出本县呐!哎,咱们巨鹿县的公私账簿,都是先生亲自经手的;一应收入与支出的往来,你自然也是烂熟于心!可以说他们华神商团只要一撤,咱们巨鹿县下至平民百姓、上至我等三人,全都要落得一个‘死无葬身之地’的下场啊!”
其实正如陈大人所虑一般,巨鹿县的财政情况,其实历年以来都是入不敷出的请客!虽然在华神教没来到这里之前,此地也是往来客商众多的‘贸易重镇’;但历任巨鹿县的知县大人,却都是有名无实的‘空头富翁’。
这巨鹿县真可谓是‘成也在地理位置、败也在地理位置’……
按照普通老百姓的看法来说:只要过往的商队一多,客店与饭馆,首当其冲的就要先发上一笔利市;除此之外,还有诸如什么铁匠铺啊、车马行啊、药铺医馆啊、甚至是赌场和牙人,都能连汤带水地吃一个肚大腰圆!当然了,这个想法也没有错,尽管他们巨鹿县的商业氛围并不算浓郁,可单靠着给来往的客商提供‘配套服务’,就已经足够让巨鹿县的百姓舒舒服服地过上好日子了!
但谁心里有苦,谁自己最清楚!哪怕是收入再多,如果抵不过支出的话,那就还是亏本的生意!
第498章 106.巨鹿县的覆灭(五)
那么历任的巨鹿知县大人,为何明明怀抱着一枚‘聚宝盆’,却生生变成了四面漏风的无底洞呢?就算前任知府之所以会当了个‘亏本县官’,是因为个人能力不足的原因;那么总不能每一任的知府人选,全都是‘不善经营’的无能之辈吧?毕竟除了陈大人这位前任‘油坊东家’之外,其他的知县大人,可个顶个都是两榜进士的底子啊!
所以巨鹿县‘赔本’的主要原因,还是要从燕京城中的户部衙门开始讲起。
北燕王朝与幽北三路不同,分为兵、刑、工、吏、户、礼六部衙门。户部则是掌管着所有财政大权的‘财神老爷’。如今他们用来统计各地每年应缴商税的方法,就是按照朝廷颁发给各家商队的关防路引数目,来核算各地需要交纳的税费多寡。简单说来,就是凭着商队的关防路引上加盖了多少过关凭证,来统计各地每年需要上缴的税银。
可这巨鹿县虽然地理位置的确得天独厚,又是几省来往商队的必经之路,看似是个掌握了贸易中转的‘肥差’;但这一块别人眼中的‘丰腴宝地’,充其量也只是一个‘过路财神’罢了!
因为那些商队每每经过此地,全都是徒步进城交换路引的!顶多就在巨鹿县里饮个马、打个尖、或者天气不好的时候,在城中的客栈里过上一夜;第二天天一亮,就会赶往更加繁荣的顺德府、或者是邺城交割货物了!如此一来,人家连商队进城的‘城门税’都不缴,而是安排几个跟车的小伙计在城门外歇脚、守着货物过一夜也就是了。银子虽然都是挣出来,但对于他们这些天南海北跑货的商人来说,却也同样是在路上省出来的。
所以,巨鹿县的牙人才会聚集在城外的小茶棚里揽客;而不是像其他城市那样,都在城中的茶馆里等待主雇自己上门。
但显然户部的大老爷们,根本没机会听一个七品小知县的‘牢骚与委屈’!人家见了多少商队的路引,就摊派下去多少的商税!否则的话,一县一县的派人去查,层层剥皮还不在紧要;刚刚倒下去的大燕朝,可就是死在了‘冗官’的问题上!
这一县知府还没当满一年的时间,陈大人就彻底体谅了前任知县的‘毫无作为’了:朝廷播下的每一笔银子,根本没有如数发放的时候;而自己押送入京的每一笔银子,也绝不可能会如数入库……这样一来一回的两道盘剥下来,他这个知县能够全须全尾的活到今天,还不是全靠着人家华神教的帮衬吗?
可如今那‘黑衣人’放下的这么一场大火,没准就会把华神教这个‘全县的财神老爷’,给直接惊跑了!
薛捕头此时见知府大人面色不善,也立刻龙行虎步地走上前来,还把自己的胸脯拍得震天响,看上去更像是一个市井豪侠、而不是朝廷的九品捕快:
“放心吧陈大人,属下现在就去召集三班衙役赶去救火!虽然看东门那边的天色、这火势光靠人扑、肯定是扑不灭的……但我薛六可以向您保证,至少在‘场面上’、绝对让天神教的人挑不出一丁点毛病来!”
说完之后,也不等陈大人再嘱咐两句,薛六便晃着自己腰间明晃晃的官刀,走出了县衙后堂……
这薛捕头前脚才刚一走,程师爷立刻换上了一副万分焦急的面孔:
“东翁,这薛六只是一介粗鄙武夫,虽然在为人处事方面也还算是油滑,但却并不懂得那些官场中的门道啊!依学生之间,这场大火非但无法扑灭、而且还一定会牵连甚广!如今可是正直深冬时节、而本县自打立冬那天下了一场小雪,至今为止可是半片雨雪都没再见过啊!今夜又恰逢北风呼啸,这风助火势、火随风涨,已经……!”
陈大人还没有理解程师爷心中的忧虑,而是抬起右手扶着额头、语气颇不耐烦地摆了摆手:
“程师爷所说皆是实情、本官心里也明白!但本官是‘亲眼看见’了有人肆意纵火、这明显是人祸、而绝非天灾啊!更何况本县已经在第一时间‘指挥’衙役差丁前往、并‘吩咐’薛六召集百姓乡勇前去救火了;即便火势最后真的无法控制,也与本官并无多大干系啊!”
又急又怒的程师爷用力一拍桌子,直把一直在揉着眉心的陈大人惊的双眼一怔、神色茫然地看向这位‘突然爆发’的师爷:
“大人!华神商团的驻地位于县城东门方向;而华神商团的驻地附近的各家院落,可全都是本县乡绅豪富的宅邸啊!”
还没转过弯来的陈大人,也被他这一巴掌给拍火了,立刻提高了嗓门喊道:
“这大火一烧起来,哪还管得了谁是富商谁是豪绅啊?而且这火又不是我府上养的一条狗,即便真的波及到了谁家的宅子,本官又能如何?”
“……死几个富商豪绅倒也不打紧,但冯启龄冯大人的宅子,可与华神商团的驻地,仅有一墙之隔啊!”
这一句话,就仿佛是一记重锤,重重地敲在了陈大人的天灵盖上!他听完之后根本来不及细想,立刻连滚带爬地往府外跑去,他要在第一时间赶到冯大人的府宅门前,亲自指挥救火!即便最后无法把冯大人从火场之中救出来,也一定要让所有参与救灾的人,都能亲眼看见自己竭尽全力、舍生忘死的一番做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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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从严格意义来说,这位冯启龄冯大人,如今只是一个庶民身份;但他却也是前任的礼部侍郎,更是当朝右丞相——蔡熹蔡显阳的同年至交、也是‘蔡党’的头号战将!去年年底,蔡、王两党为了东海关燃起的那一场大火,展开了一场近乎于彻底摊牌的‘生死厮杀’;最终虽然成功削去了王放这么多年以来,在刑部苦心培植的全部势力;但正所谓伤敌一千、自损八百,蔡党同时也受到了一定程度上的波及。最终天佑帝与两位左右丞相,不知在私下里达成了怎样的一番协议,蔡右丞以自己的铁杆心腹——冯启龄为代价,向轻启战端、招致惨败的王左丞,换回了整个刑部衙门。
而这位自愿‘冲锋在前’的冯启龄冯大人,入仕之前乃是巨鹿县的本地人士。所以当他致仕返乡的时候,也只随身携带了一位老管家、与一头小毛驴而已;但奉命驻守在邺城的蔡家长子——大将军蔡宁,却早已提前为他‘翻新’出了一座美轮美奂的冯家老宅!而且从那天以后,这位蔡将军每两个月,就必定会来到巨鹿县探望这位‘冯叔父’一次,由此可见冯蔡两家的交情,已经深厚到了何等地步!
而且冯启龄即便已经致仕返乡,仍然还会有燕京右丞府的驿马,不停地往来巨鹿县送信。可以想象得到,蔡右丞对于他这位同年至交兼铁杆盟友,一定抱有极大的信任。只要王党未来踏错半步,那么天佑帝周元庆颁布旨意、再度启用他冯启龄,也是一件情理之中的事!
可就是这么一位蔡右丞的铁杆心腹,一位未来的朝廷一品大员,没有死在蔡、王两党的‘战场’上、却糊里糊涂地被烧死在了自家老宅当中!切莫说吏部会不会治他一个‘剿匪无能、救灾不力’的罪名;就单说蔡党上下、也绝对不会放过他这个七品芝麻官的!
更何况邺城距离巨鹿县,仅仅三百余里;只要身处京中的蔡右丞得到消息,再写下一封‘家信’送到邺城、不出两日之内,蔡大将军即可率领麾下亲兵抵达巨鹿县。真到了那个时候,即便他把自己这颗头颅一刀剁下、高悬于旗杆之上、整个北燕王朝也绝不会有人替他说上半句话!
而且即便是人家不杀自己,自己也没脸再把这个官当下去了!原因很简单,自己这个七品县官,是花银子捐来的;而最开始走的就是人家礼部的门子!而当年替他这个‘油坊小老板’牵线搭桥的人,就是这位身陷火场之中的‘座师’兼同乡——冯启龄冯大人!
陈大人跌跌撞撞地来到了火场前面,一眼就看见了自己的得力助手——薛捕头,此时正带着几十个衙门里的差丁,一边朝着火场里指指点点、一边磕着手中的瓜子;而在他们身边还有无数身穿白袍的天神教信众穿梭,全都在一桶一桶地向燃起大火的冯宅泼水……
“薛六!你他妈刚才是怎么跟老子保证的?看看你们这副德行……”
陈大人一边手忙脚乱地脱着自己的一身锦缎棉袍,一边手忙脚乱地拎起地上的一具空水桶,嘴里还骂骂咧咧地数落着神情错愕的薛捕头……
“大人您看看这火,他们这不是白忙活吗?像您这么聪明的人,跟那群傻了吧唧的老百姓瞎搅合什么啊?就这种冲天大火,那是泼几桶水就能熄灭的吗?而且您也别以为我薛六什么都没干!方才我早就带着兄弟们把‘火道’给清理出来了!现在我可以跟您保证,除了冯宅和华神商团驻地,其他的院子最多就是毁堵墙罢了!怎么样?这么大的一场火,只烧了区区两间宅子!以后吏部的那些老爷们要是知道了这事儿,怎么也得给咱爷们下一道表彰吧?……”
心急如焚的陈大人本来没打算跟薛六继续纠缠,可此时一听他竟然开始自夸起来,立刻就扔下了水桶,飞起一脚便踢在了薛六的胸口上……
坦白说,薛六如果有心躲的话,即便这位陈大人踹劈了自己的大胯,也绝对蹭不到他的衣裳角;但薛六还是生受了他这‘不自量力’一脚,身子不动不摇、但神色却有些委屈地问道:
“老大人,您……这是为什么啊?”
第499章 107.巨鹿县的覆灭(六)
薛六心里的那些委屈,陈大人又怎么会不明白呢?甚至他心里也清楚人家薛六采取的救火方式,真是半点问题都没有;但如今这县东门一着火,除了那些正在低头不语、徒劳且忙碌的天神教信众之外,还有着不少‘隔岸观景’的本县百姓啊!
由于巨鹿县是个小地方,所以老百姓们的‘业余活动’,种类极其匮乏;再加上当地多年以来民风还算淳朴,平日里顶多出现几个偷鸡摸狗、吃饭不给银子的闲汉流氓,就算是闹到了县衙门升了大堂,顶多也就打几板子、再罚点银子也就到头了。就这种家长里短、鸡毛蒜皮的小案子,看起来又有什么意思呢?可那些真正杀过人放过火、犯下杀头大罪的江湖巨匪,倒也不是没巨鹿县经过,但却从来没在本县落过网!而这宣判斩首的时候呢,不是在犯案的地界、就是押送回燕京城开刀。所以近百年以来,巨鹿县的百姓看杀人的次数都屈指可数!仅有的那么几次实际案例,还靠着老一辈人口口相传所保留下的‘精彩回目’!
所以今夜燃起的这一场大火,除了遭到波及的富人们,全都拖家带口、裹着棉被的跑出来躲灾以外,更多的都是刚从睡梦之中挣扎着爬起身子、胡乱套上一件衣服、便呼朋唤友出来看热闹的穷苦百姓们。
这些人做饭生火可能都是一把好手,但哪有什么火场经验可言呢?在他们眼中看来,墙根那几十位吃公家饭的老爷们,可都是份外昔命的‘金贵人’!他们在薛捕头的带领下,全都靠着远处、一边磕着瓜子一边看着热闹,恨不得离火场‘十万八千里远’,生怕把自己的那身官服烧出一个小洞来;而且光是袖手旁观可能还不解恨,这些杂碎还对华神教那些舍生忘死的‘救火英雄们’冷嘲热讽,简直连畜生都不如啊!
都说这打狗也要看主人;那么这‘几十条狗’教的不好,是不是也都怪主人无能呢?
说谎瞒不住当乡人,这‘陈油郎’蒙受了冯大人的庇护,使了银子托了关系才得了一个七品知县的差事;这事儿外人兴许还不知道,但至少在巨鹿县周围的十里八乡,又有哪位乡亲、又没在背后议论过他这位‘捐官老爷’呢?人熟,虽然是一宗‘宝’;但如果双方过于熟悉的话,威严也就无从谈起了。所以这位陈大人在巨鹿县的民声评价,其实一直都不怎么样。
因为这甘蔗没有两头甜的道理!无论谁和谁发生一件纠纷,他陈大人如何去判案,都一定会得罪输了官司的那位乡亲;而赢了官司的人呢,也自认为是理直气壮,应当应分的事,也不会念他陈知县的半分好处。
但只要县里出现什么‘坏事’,责任可就全都推在这位‘一县父母官’的身上了!往往左邻右舍谁家有个不如意的事,凑在一起交完了心之后,最后总得把负责结尾的‘底话’,落在他陈大人的身上:
“嗨,谁让咱巨鹿县的老爷,是个‘油郎知县’呢?打人家爷爷那辈都开始做生意,还能亏着自己了?而且他这官身还是花银子捐来的,人家要是不搂够了本儿,又拿什么去孝敬‘上面’的老爷们呢?”
所以陈大人空有造福乡里的美好愿景,但也只是他一人所念而已。整个巨鹿县从上到下,原本就对他没什么好印象。
所以这忽远忽近、忽冷忽热,不仅是男女之道,更是为官、御下之道。
再加上今日‘座师’冯大人府上失了大火,他陈知县曾经得过冯家那么大的恩惠;今日救起火来、竟连那些天神教的信徒都远远不如!虽然他也派来了一些衙役兵丁,但连上前伸一把手、泼一瓢水的都没有!要是说这事没有陈大人的默许,那些个‘整日横行乡里、欺男霸女’的狗奴才,能有这么大的胆子吗?
虽然穷苦百姓里识字的人不多,但也都听过先生们口中讲的‘忠孝仁义’、更听过什么叫‘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如今这位当了官的‘陈油郎’,竟连座师被困火场之中都能不闻不问、还哪有半点的人性可言呢?
至于说事情的真相嘛……谁管你薛六‘袖手旁观’、是不是真的得了陈大人的令?谁管你手下那些‘欺压百姓、横行乡里’的衙役差丁、原本就是本县的地痞流氓?反正这么说起来听着过瘾、又和自己听过的‘阴暗故事’差不多,那就先这么说着呗!
反正‘瞪眼说瞎话’也没有王法管着,而且谁又能说我‘猜’的不对呢?
正因为知道‘人言可畏’的原因,所以即便从井中打水救火、是一种徒劳无功又白费力气的救火方式,陈知县也不得不咬着后槽牙、去表演给围观的百姓看。其实他心中早就已经清楚了:从如今的火势判断,哪怕他的座师冯启龄,是‘水德星君’转世投胎,也绝对难逃一条活命了……
就在陈知县光着膀子、一桶桶地向火场之中泼水的时候,方才还手足无措的薛六却突然上前两步,死死攥住了陈大人的胳膊,惊慌失措地朝他张嘴嚷了起来……这人呐,一但陷入了‘麻木机械’的情况之下,身体其他方面的感受能力就一定会被大大削弱;再加上围观百姓的七嘴八舌、火场之中不住爆发的倒塌与焚烧之声,全都顺着呼啸的北风,一股脑地灌入陈大人的耳朵里,所以他现在只能看见薛六眼中的惊恐,与不停颤抖的嘴唇而已;至于他嚷的到底是什么,陈大人根本连一个字都听不见……
薛六看着满面熏黑的陈大人,眼中闪烁出了茫然的目光,立刻粗暴地一扯他赤膊的臂膀,抬手指向了县城正中方向的天空……
只见薛六所指的方向,此时也染上了一抹橘色……就仿佛是还没有落下的夕阳晚霞、与东城门这片火场交响呼应……
陈大人哑着嗓子也不知喊了一句什么,随即扬手一挥,便跌跌撞撞地向县衙方向跑去;这薛六就算再傻如今也明白过来了,他也转头朝着手下那五十几个衙役差丁一招手,弯腰又拎起了地上的一杆镐头、扛上了两个空水桶,也急急忙忙地奔着县衙方向跑去……可惜由于薛六跑的太急,根本也没来得及注意,到底身后有几个衙差响应了他的号召……
当这二位在冯宅大门前消失之后,突然不知从哪钻出来了一位中年白面男子;他偷偷把一位华神教‘道士’打扮的男子拉到了角落中,迅速递给他了一个布包之后,身形一转便隐入胡同深处,就彻底不见了踪影……
这两场大火,一直烧到了第二天清晨,才算是彻底熄灭。
冯宅满门、连同家主冯启龄在内的上下七十余口,全部困在了火场当中,化为了一具具的‘焦炭’;而后来失火的巨鹿县衙,损失倒还算轻一些!这场大火除了把县衙门化作废墟之外,‘仅仅’烧死了一男一女两条人命而已;
不用说,这男尸一定是‘镇守中军’的程师爷;女尸应该是一直住在厢房‘静养身体’的知县夫人了……
陈大人当然还不知道自家夫人,与张文的那一段露水姻缘了!面对着得力助手与结发妻子双双葬身火海,再加上自己赤膊着上身、在凛冽的寒风中整整忙活了一夜,刚一见薛捕头把两具焦尸从废墟中扛出来之后,才看了一眼尸体的手指部位,便立刻昏了过去……
因为那具矮小一些的焦尸,右手的小指只有半截长短!
陈大人还没当官的时候,与夫人每日都在家中作坊榨油;而自家夫人短少的半截右手小指,就是她某一次榨油的时候开了小差,被桩锤上撬起的一块铁皮箍给生生‘带’了下去……
忙了一夜的薛六如今也突然闲了下来,脑子开始变得有些恍惚……他看着另外一具稍微大上一些的尸首,不禁也悲从中来。
他的确是个粗鄙武夫不假,但这位葬身火海的程师爷,平日里为人处事方面,也颇有几分儒侠之气!二人既然都是身在异乡之人,虽分属文武两道,倒也别有一番义气相投之感。而且二人的品行与操守、都不是那种‘道德洁癖’的卫道士;所以这一文一武、一外一内的组合,在工作方面是绝佳搭档、在生活中又是取长补短、互为彼师的挚交好友……
如今这两场大火,瞒是肯定瞒不住了、那陈大人无论是死走逃亡还是被罢官夺职,自己这身九品捕头的官衣,他都算是彻底穿到头了……
一夜之间,小小的巨鹿县接连燃起了两把大火。这第一把大火,烧没了一间清雅别致的三进宅院、也烧死了一位等着东山再起的朝廷三品大员;而第二把大火造成的损失倒是没那么大,只焚毁了一间年久失修的县衙门,烧死了一位鲁东来的师爷、以及七品县令的掌印夫人。
这纵起第一场大火的行凶之人,乃是那个谛听派来华神商团的高手——中年妇女赤钟;那么县衙门的这场大火,又是谁放的呢?
第500章 108.巨鹿县的覆灭(七)
昨夜发生的这一场‘大热闹’,话还要分开两头说。
交手仅仅四个回合,赤钟便把意气风发的沈归‘斩落裙下’;当她随手丢出去那截木棍,穿透了华神商团大管事——赵华神的咽喉之后,她便扛起了自己的‘战利品’,离开了那间已经燃起大火的华美宅院。
一位普普通通的中年妇人、半拖半扛着一位手长、脚长、身子长的翩翩少年,就这样大摇大摆地走到了二林子那间‘砸在手里没卖出去’的小院门前。
抬脚踹开院门,赤钟便使出了一个过肩摔,把肩上处于昏迷之中的沈归向院里一丢……下一个瞬间,她身子迅速向右后方微微抖动了一下、躲过了一枝直奔自己面门而来的白羽箭……
轻而易举躲过了偷袭的赤钟,看着小院的柴房方向冷笑一声,扬手便把另外半截木棍向柴房门前射出、紧接着便是转身、甩门、离去,动作一气呵成……
她这半截木棍脱手之后,以一个斜下直插的角度、竟然直接扎入了柴房门前的地面深处;就仿佛是拴马桩一般、直接把柴房那扇破旧不堪的木门,别了一个纹丝不动……如此一来,‘矬子里拔将军’的‘守门大将’颜书卿,便被这简简单单的半截木棍、死死的困在了柴房之中……
要说这当过一朝长公主的人,就是比普通人家养大的姑娘,见过更多的世面。她面对那扇无论如何也推不开的破旧木门,直接采取了最原始、也是最行之有效的危机处理方式——爬窗户。
好在她最近一路上跟着沈归风餐露宿走南闯北、身材自然也略微清减了些;所以没费多大的劲儿,她便从柴房的窗户当中爬了出来……
跳窗而出之后,颜书卿跌跌撞撞地跑到那条‘死狗’身边、伸手轻轻推了几下,便看到了他腰间已经凝固成的紫黑色的血污肉屑、还有微微敞开的夜行衣之下、那隐约露出的些许‘紫红’……颜书卿强自稳定了自己颤抖的双手、自以为做好了全部的‘心理建设’之后,终于用力地扯开了沈归胸前的夜行衣……
“李乐安!你快过来啊……呜……沈归全身的皮都被人给扒下来了……他是不是活不成了呀……呜呜……”
该如何看出一位姑娘,是否真的因为伤心而哭泣呢?很简单,就看她哭的时候有没有流鼻涕、又是如何‘换气’的就可以了!颇有些小聪明的颜书卿,这辈子真真假假的眼泪流过无数次,但没有任何一次的哭泣,能比现在这次更加真挚!她喊完了李乐安之后、双臂无力垂下、眼神迷离地看着眼前昏迷不醒的沈归;由于他的伤势看起来实在过于严重,颜书卿现在是一不敢动、二不敢碰,只能任由自己的眼泪与鼻涕一起流淌出来,慢慢地坠落道沈归的夜行衣上……
李乐安听到了院外传来颜书卿的‘鬼叫’之后,立刻与正在照顾兄长的小胖子齐返互相对视了一眼;两人在经过了一番眼神交流之后,李乐安拎起手边的针囊与医箱、飞速向院中跑去;而齐返却转过身去、死死地按住了刚刚被缝合好好伤口的齐雁……
就在这短短的一瞬间,李乐安已经在心中做好了最坏的心理准备;可当他看见了沈归胸口那平稳、均匀的高低起伏之后,方才心中的那些惴惴不安、立刻就消失的无影无踪。她有这个自信、也有这个能力!只要沈归还有一口气在,那她就一定能把他医好!
而且自打她跟着沈归一起踏出东海关那天开始,她就已经提前做好了任何心理准备……
心情骤然一紧一松之下,心情回复平静李乐安的,感觉自己的大腿有些发软;她踉踉跄跄走到了沈归身边,顾不上涕泪横流的颜书卿,先是挥手撕开他胸前的衣料查探了一番伤势状况、随后又一手扣在脉门上、一手翻开了沈归的眼皮瞧了一眼……没过多久,李乐安便立刻挥起手臂、结结实实地抽了满面泪痕的颜书卿一个耳光,发出了‘啪’的一声脆响:
“慌什么慌?是谁告诉你他的皮被人给扒下来的?这只是淤血而已!难道你就没有‘刮过痧’吗?他的这身伤虽然看起来吓人,但充其量也只是比刮痧‘略微严重’一些而已!……颜书卿你别哭了……你看着我!听好了我下面的话!你,先去厨棚烧上一大锅热水;然后再去东房诉齐小胖子,让他找个借口,先稳住齐雁!他的刀伤才刚刚缝合,绝对不能再扯开了;通知完了齐返之后,你再回到厨棚,给我倒两盆热水送到这里!都听明白了吗?”
李乐安见颜书卿神色茫然、从刚才开始便只会点头,立刻反手又挥出一巴掌、狠狠地抽在了另外一边脸上!
也别说,这看似‘公报私仇’的唤醒方式、还真收到了不错的效果!两巴掌下去,颜书卿的眼神立刻回复了一丝神采。李乐安立刻又对着她一字一句地复述了一遍;之后又让脸蛋红肿的颜书卿再亲口说一遍……直到她结结巴巴地复述了所有任务之后,李乐安这才‘满意’地摸了摸她的脸颊,语气平和的柔声说道:‘去吧’。
跑了几趟之后,头昏脑胀的颜书卿,除了仍然不敢看向沈归之外,脑子也总算恢复了正常水平;待她完成了自己的‘任务’之后,李乐安一边温柔地擦拭着沈归皮下不住渗出的血污、一边轻声对颜书卿‘嘱咐’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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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去拿起你的长弓,背上你的箭壶,躲在一个你最有把握的角落里;无论一会来了什么人叫门,你又觉得来者不善的话,就直接给我朝着要害上射……”
颜书卿神色欣然地点了点头,随即又开口补充了一句:
“那要是二林他们回来了……”
“你最好还是听清楚、想明白了!自打咱们出了东海关,整个华禹大陆就只分为‘院子里的人、与院子外的人’两种!”
颜书卿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默默地去寻找绝佳的‘狙击位置’了;而帮着沈归擦拭完表面污渍的李乐安,腰杆一较劲,便把这条‘死狗’、紧紧地背在了自己身后,缓慢而坚定地走回了西房当中。
人在经历过一场痛哭流涕之后,总会感觉到特别疲惫;颜书卿这位从小就娇生惯养的幽北公主,竟然在瞌睡与惊醒的反复煎熬之中、生生扛过了一个寒冬的夜晚;直到第二天凌晨,县城当中那两处大火逐渐熄灭;直到被人打出‘轻微脑震荡’的沈归、终于开始幽幽转醒;颜书卿脑中紧绷的那根‘弦’,才算是彻底松开,直接就趴在了后房顶之上,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其实沈归的伤势,至少看上去的确是非常唬人的;但李乐安做为‘内行人’,只略微检查一番之后,便彻底断定了沈归应该只是被打到了要害,暂时陷入昏厥而已、绝对不会有什么生命危险;除了他的胃部有一个有些严重的钝器击伤以外,其他的所有伤势,也包括脑门上那几个‘青紫疙瘩’、都不过只是皮外伤而已,好生养上几天,就又是一个活蹦乱跳的沈归。
“胖丫啊……是谁带我回来的?”
沈归还真不愧是从小泡在药泉里长大的粗痞!昨天还被人家赤钟、打的活像一只死狗那般;可今日这一觉睡醒之后,竟然会是一番‘神清气爽’模样!他睁开双眼问了李乐安一句之后,便大模大样地伸开了一个懒腰;随即又用力地甩了甩昨日被人家生生打断的两条胳膊,随后神色一怔,双眼眼直勾勾地盯着李乐安赞道:
“我说小胖丫头,你最近这医术可以啊!老人都说这‘伤筋动骨一百天’、我昨天分明记得自己的左臂骨,已经被人家给打碎了;想不到你这一出手,不但一日见效、竟然连条疤痕都没留下?你……偷着练了对吗?”
李乐安看着他运动自如的两条小臂,也有些惊讶的开口反问道:
“啊?你的意思是说,昨日你左臂的骨头,曾经被人给打断过?”
“我虽然被木棍敲了脑袋,但也不代表肯定会失忆啊!骨头碎片互相磨擦出来的那种钻心的剧痛,我直到现在回想起来、还觉得浑身发紧呢!”
本就是一位‘小医痴’的李乐安,一听竟然有这等天下奇闻,再也顾不上情郎转危为安的欣喜与雀跃、立刻掀开了盖在他身上的棉被,仔细检查起沈归的身体来……
“不可能啊!……无论是什么人,哪怕是师傅他老人家亲自出手,只要人体的骨骼曾经折断过、即便再重新接上,无论恢复的如何顺利,或内或外、定然还是要留下些许痕迹的;可我方才已经仔细检查了你的骨头情况,并没有发现任何痕迹……如果你不说的话,我还以为你只是浑身淤血、再加上胃部受到重击而已呢……哎?对了,说到这胃门处的重伤,你现在有没有感觉到疼痛难忍呢?”
沈归摸了摸自己的肚子,肚子也适时地回应了‘咕噜’一声……
“嘿……疼倒是不疼,就是觉得有些饿了!”
第501章 109.巨鹿县的覆灭(八)
目前对于沈归一方来说,除了窝在小院中‘集体养伤’以外,也做不了什么其他的事了;但对于巨鹿县、尤其是剩下的那两棵独苗——薛捕头与陈大人来说,霉运仍然还在‘照耀’着这两位倒霉蛋儿。
巨鹿县平时是几十年几十年的不出事;可如今这一出了事,就是一桩天大的事!按照北燕律法规定,如果一县之地,每年非正常死亡的平民数量超过十位的话,当地知县衙门就无权自行处理、一定要进行汇总上报、再由所在州郡的府台衙门派专人下来进行复验;如果死亡人数超过五十,就要由府台衙门再另外出具一份调查卷宗,共同上报至当地的巡抚司衙门;如果死亡人数过百的话,那么巡抚司衙门也无权结案了,就只能把县衙、府衙、州衙三份卷宗,汇总发往燕京城中的刑部衙门,由刑部的大人们共同批复;或者直接发往中书省,呈给左右两位丞相、再由他们亲自交给天佑帝陛下亲自定夺。
而昨夜巨鹿县发生的这两场大火,已经不是他陈知县的顶戴乌纱、再加上他的项上人头,就可以全部‘顶’下来的事了!在陈大人如今的视角之中看来,昨夜这两件‘故意纵火案’,已经可以并案调查了!因为在华神商团驻地燃起的那一场大火,可是他‘亲眼看见’一位‘黑衣蒙面人’做的;那么也就是说,随之而来的第二场大火,也应该是那位蒙面人所为!
先甭管那位‘蒙面大盗’到底能不能抓捕归案,反正他‘陈油郎’肯定是逃不开责任的。因为无论他这间小县衙门有多么破烂不堪,可始终都代表着至高无上的皇权!如今这间‘皇权的象征’,却在他的‘疏忽’之下,化作了一块块焦黑的木炭……仅仅就这一条罪名,已经足够宰了他陈家满门家小!
不过,随着陈夫人也‘葬身火海’之后、他陈家满门,如今也就只剩他自己了……
人一旦被逼到了死胡同、再也没有什么可以失去之后,就算是彻底解开了身上的束缚与枷锁。当陈大人缓过了神来,坐在薛六借来的板凳和木桌前面,只觉得自己的思维是前所未有的清醒:
“薛六啊,我本想在你与程先生的鼎力相助之下,踏踏实实做一位好官,好好的造福巨鹿县的相亲父老;可如今……哎,罢了罢了,真是‘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呐’……你也瞧间了,这一把大火啊,不仅带走了我的挚爱亲朋、也带走了那些身外之物……我陈某人现在可是身无分文,一无所有的穷鬼了!薛六啊,本县自知罪责难逃,也就不做他想了;可我却不想把你也给拖下水啊!我看不如这样,你一会去华神道观走一趟,就说奉本县之命、向他们借来一些‘银子’;无论他们给了多少,你就全拿着,全当返回津州老家的路费盘缠吧!不过,他们如果不肯借银的话,本县也再没其他的办法了……”
薛六此时听到了陈大人的‘临终遗言’、仿佛想起了什么一般、眼珠飞速几周,突然一拍大腿怪叫了一声,随即自己又愣了半晌,这才语带悲戚地对‘天真可爱’的陈大人说道:
“大人啊大人,薛六先要谢过您的知遇之恩!可莫非直到现在为止,您还认为我能打着您的旗号,从华神教借出来一文钱的‘路费盘缠’吗?”
浑身褴褛、满面焦黑的陈大人,听完他这一番话后、立刻也面带苦笑的摇了摇头:
“是啊…是啊…这人情冷暖,世态炎凉,我竟还指望着那些人能雪中送炭?现在整个巨鹿县,有谁不知道我陈某人要倒大霉了?这个时候跟我撇清关系还来不及呢,谁又愿意把银子往‘大海’里扔呢?不过薛六啊,我看你还是硬着头皮去碰碰运气吧?你回津州这一路上山高水长,如果没有银子傍身的话,又如何能回……”
“大人啊,我说的可不是银子的事啊!您四周好好看看,咱们这县衙门附近,到底还剩下多少人?”
陈大人四周观望了一眼,发现整条‘衙前大街’之上,除了自己以外,就只剩下了同样‘满面焦黑’的薛六了……
“好啊!太好了!那些趋炎附势之辈,陈某要他何用?正所谓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没想到在陈某人穷途末路的一天,竟然还有你薛……”
“大人!您先别急着感慨!我说的根本就不是这个意思!我先问问您,昨日我们赶去冯大人府上救火之时,咱们带去了多少人啊?”
陈大人神色一怔,仔细回忆了一番之后,语带犹疑地答道:
“我记得在县衙门里登记在册的本地衙差兵丁,大概是五十位左右吧;之后你又叫上了一些本地乡勇……怎么算来,怎么着也该有六七十人吧……?”
“那现在呢?”
“咱们俩呀……”
“那您明白过来了吗?”
薛捕头看着陈大人仍然一脸‘糊里糊涂’的模样,一屁股坐在了他的身边,仔细为他整理起了这短短的两天时间之后,发生的所有‘怪事’。
就如同盲人摸象一般,各人看问题都有各自的角度;得出来的结论,也自然是互不相同的。
在薛捕头与陈大人的眼中看来,整件事情又是另外一个样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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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便是寻找纵火的真凶了。由于陈大人提早选择‘回衙避险’,并没有看见后来才出现的‘大婶’赤钟;所以在他的心里,就把两件纵火案并成一件,全部栽到了那个‘蒙面沈归’的头上。
那么这个两次纵火的蒙面人,到底又是什么身份呢?
由于薛捕头在县衙火场之中、只找到了两具尸首,所以他也很自然的就把黑锅扣在了原本应该锁在监牢之中活活烧死、如今却不翼而飞的那三位‘富家子弟’。陈大人当然并不知道那三富家子弟没走,反而是被薛捕头锁在了黑牢之中;可如今听薛六详细一说,自己又稍微回忆了一番、这才突然发觉:那两位都与自己有过一面之缘的富家子与黑衣人,身形轮廓真是越回忆越像……
当薛老六把自己和程师爷、与华神商团长期‘合作’,偶尔会发一笔小财的事告诉陈大人之后,这位陈大人更是满脸的难以置信!他既回想起了‘章源’与自己的‘一见如故’;也回想起了华神教不遗余力的出人、出力、出银子来帮助自己;也想起了自从县衙起火之后,就彻底不再听从薛六指挥的那几十位本地衙役差丁;更想起了那个看似遵纪守法的华神商团、实际上却早已经在‘悄无声息’之间、牢牢地掐住了巨鹿县的经济命脉……
这俩人合起来的一番猜度,就属于最典型的马后炮了!华神教之所以能大举入侵巨鹿县,绝对不是他们口中所说的‘悄无声息’;甚至他们连二人自己,也是华神教众多帮凶之中的一员!
而且,整件事的真实情况,还远比他们二人猜出来的所谓‘阴谋’、还要复杂严重的多……
当这二位‘光杆司令’的所谓‘暗中调查’、才刚刚进行的到第三天的头上,奉皇命驻守在邺城的蔡宁蔡安国,便带着他麾下的二十位亲随府兵,星夜兼程地赶到了巨鹿县。
而这两场大火的‘全部真相’,在蔡大将军调查之下,又变成另外一番模样!
这两件纵火案,分明就是因为这个陈知县,连同县衙的师爷与捕头三人,一起捅出来的大乱子。皆因为他们向‘行路之人’索取贿银不成,便把人家一男二女下了黑狱;这种‘发家致富’的手法并不新鲜,可没想到这次陈大人的运气不好,撞到了铁板上!这三人原本就是江湖上的土匪流寇,为了发泄心中的一口闷气,他们才会放火烧光了‘从犯’华神商团、以及‘主谋’巨鹿县衙;而他蔡宁的‘义父’冯启龄,就是因为这三个狗胆包天、贪得无厌的小人作恶,才会受到大火的牵连、满门家小尽数葬身火海……
对于这两个贪婪无能之辈、蔡宁还能有什么好说的呢?不过本着兼听则明、不要枉杀好人的原则,他还是让手下人做了暗访调查;而调查的结果也表明了这位陈大人,果然就不是什么好鸟,在民间的声誉更是差到了极致……
所以这位蔡大将军也没多想,直接吩咐手下亲兵,把那两个‘倒霉蛋’拉到了冯府的废墟之前,一人赏了他们一刀,全部就地正法!当两颗头颅飞在半空中的时候、直引得周围百姓纷纷拍手叫好、山呼海啸一般地呼喊着‘陛下万岁、北燕万岁’……
不过由于蔡宁领兵驻守的邺城,虽然与巨鹿县相距不远;但归根结底,也分属于中州、燕州两路管辖。而他蔡宁虽然是当朝右丞膝下长子,但他的官职却是中州督抚;所以依照朝廷律例,他根本无权过问在燕州境内发生的案子!所以当他回到邺城之后,立刻把这件自以为调查了‘水落石出’的‘纵火案’,整理好了卷宗,连带着一封向陛下请罪的奏疏,以及一封亲笔家信,全部送往了燕京城的右丞相府。
第502章 110.巨鹿县的覆灭(完)
仅仅半个月之后,天佑帝陛下的朱笔御批,竟然迅速地打回了‘邺城’的督抚衙门。而‘狗拿耗子’的蔡宁手中有了天佑帝周元庆这道朱批,就可以把巨鹿县的两件纵火案,彻底的盖棺定论了;当然,天佑帝也顺带处罚了‘越州管辖’的中州督抚蔡宁整整一年的俸禄;而经过层层口述、由刑部的画师拼凑出来的‘案犯画像’,也陆续下发到了各地的州府县衙……
可如果各地的捕快,真的靠着这种画像去捕盗的话,那么沈归等人的安全,也就算是得到了充分的保障。
至于说巨鹿县的继任知县人选,仍然还是‘仿照’上任陈大人那般的‘举孝廉’方式;也就是说由本县的诸位士绅耄老进行商议、再从民间贤达之中选出一位才德兼备、精明干练之人出任知县一职。
是的,当初那位‘油郎知县’,虽然走的是冯启龄的门子,是一位‘捐官’出身的县太爷;可是从北燕律法上来看的话,由于北燕并不允许‘捐官’的晋升方式;所以‘陈油郎’能够以区区白丁之身出任七品知县,在明面上采取的是‘举孝廉’的晋升方式。
可如今巨鹿县的士绅耄老之首——冯启龄冯大人,已经葬身于火海之中;而前任知县陈大人的‘全部班底’,也被怒发冲冠的蔡大将军,来了一个‘满门抄斩’……那么巨鹿县这次‘举孝廉’的人选,又该由谁来决定呢?
还是问问华神教的意见吧!
如今在整个巨鹿县之中,至少有八成以上的平民百姓,已经全部变成了华神教的忠实信徒;他们其中有人是真的那些歪理邪说被蒙蔽了心智;剩下的一些‘聪明人’,也是单纯为了‘占便宜’而来的投机分子;但无论他们加入华神教、是怀着什么样的目的;但这些人的身体某处,通通都被那些‘华神修士’、刺上了一辈子都洗不掉的‘功德纹’;也就是说,如果华神教真的有朝一日被朝廷彻底剿灭;而这些原本都是安分守己的普通百姓,也一样会因为这道极具辨识度的纹刺图形,要与那些神棍同罪论处……
沈归在巨鹿县走的这一遭,与他与华神教进行的首次交锋。虽然从场面上来看的话,沈归已经输了个一败涂地;但实际上这个最终结果对于华神教来说,也同样是令他们无法接受的!
首先,他们被沈归打乱了全盘原有计划、并被迫把‘篡夺巨鹿村’的计划,提前摆上了台面;其次,他们还付出了一位华神教的大管家、也是亲手建立起华神商团的‘总策划人’——赵奇(赵华神);而且,他们还要付给唯一的盟友——南康谛听,一笔极其高昂的‘赔款’,用于补偿‘阵亡’在任务过程当中的谛听供奉——赤钟;最后,由于巨鹿县这个‘早产总坛’、需要很长一段时间来站稳脚跟,他们也不得不被迫停下了正处于‘高速发展’时期的‘华神商团’……
华神教从上到下、苦心筹备了四年之久,就在他们马上可以逐渐掌握到第一个‘贸易城市’的当口上,却突然被一个横空出世的沈归,瞬间打回了原型;生意人赵奇死了,华神商团的发展也被迫停滞,整个华神教在一夜之间,又退回了‘行骗组织’的草台班子模式……而且当章源赔偿完谛听的那笔巨款之后,忽然发现华神教余下的‘活动经费’,竟然已经到了‘捉襟见肘’的地步!
如果还是靠着那些游方道士‘几十两、几百两’的往回骗,对于现在华神教的体量来说,根本就是杯水车薪!而自己兜里没有银子,又该让那些悲天悯人的华神修士们、去拿什么来‘行善积德’呢?
不过,这华神教上下,也并非都是酒囊饭袋!当然也有人清楚在危机的背后,也同样存在着转机……
一周之后,在紫金殿的例行朝会之上,左丞相王放当殿呈上了一枚做工粗劣‘玉戒指’。
据他所说,这是巨鹿县的新任‘代知县’——王德九,遣人转交到他左丞相府的‘证物’。由于这位‘王代知县’、本身是个私塾先生出身,一生从未有过入仕的经验;所以他对于朝廷的政务流程还不甚明了。
而他‘错呈’到丞相府的这一枚玉戒指,乃是属于那位已经被中州督抚就地正法的前任巨鹿知县——陈连安的祖传之物。根据来人所说,这枚玉戒指,乃是王德九在带人清理冯府废墟的时候,从一堆焦炭之中挖出来的……
王放才刚把此事汇报了一半,便被面色不悦的天佑帝周元庆大手一挥,止住了他的话头:
“王左丞啊,正所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此案既然朕已经作出了批示,而刑部的结案卷宗,也已经全部交由案牍库进行封存了;如果王左丞得到了什么‘新证据’想要翻案的话,那么也该先与刑律司、大理寺的诸位大人们进行二次审理;得出了结论之后、再来紫金殿上谈论不迟……好了好了,我等今日应该探讨的主题,乃是西疆……”
待朝会结束、满朝文武尽数散去之后,天佑帝单单留下了左右两位丞相,与他们二人一起入御书房‘议事’;在议事期间,三人发生了‘些许’口角,最终仍是不欢而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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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元庆认为,这个新上任的巨鹿知县王德九,绝对是王放新收的一只门下走狗;之所以他会以左丞相之尊,去招揽一位连七品知县都还处于‘试用期’的小人物,皆是因为他是想借着巨鹿县这两场大火、与冯启龄葬身火海一事为由,开始向蔡党发难!至于这枚原本属于陈连安的玉戒指,应该是王放想要把‘冯府被焚’一事,通过这么一件所谓的‘证物’、办成一件他们‘蔡党’窝里斗的丑闻!
而右丞相蔡熹心里就更加恼火了!那个陈连安之所以能够当上县官,走的是冯启龄的门路、也就等同于是他蔡党的‘党徒’;在‘自家院墙’发生了这么一档子丑事,本来就对他蔡熹的声誉产生了不小的影响;而且站在个人角度来看,他还痛失了一位能够以性命相托的同窗挚友!
凡是蔡熹这般身份地位的人,能够令他甘愿以身家性命相托的铁杆盟友,本就是一件可遇而不可求的事。失去一位冯启龄,蔡党已经遭受了巨大的打击;而这个‘王炮仗’显然还打算落井下石,想要凭着一个‘贪赃枉法’的陈连安、再加上一枚随处可见的玉戒指,就把他整个蔡党连根拔起!
至于‘率先发难’的左丞相王放,心里就如同六月飞雪一般的委屈!首先,王党至今还笼罩在北伐战争失利的阴影当中,还没有得到完全的恢复;其次,那个私塾先生王德九是谁,他也真的是没听说过;他王放的脾气虽然有些暴躁,但这一辈子却从来都不屑对人说谎!无论是方才在紫金殿上、还是此时在御书房中,他所说的话都句句属实!但无论是天佑帝周元庆、还是自己的那个老对手‘蔡驴子’,却根本连一个字都不肯相信自己!
一个正在生闷气的驴子丞相,一个满腹冤屈的炮仗丞相,再加上一位负责‘和稀泥’的天佑皇帝,这三人又能谈出一个什么结果来呢?
王放的确要比蔡熹年轻……一岁,火气也果然更大一些!当他彻底受够了那君臣二人的敲打与怀疑之后,张口就吐了今年已然六十有四的蔡丞相一口口水……
要不是周元庆飞快地唤来了大内侍卫、把这两位快要扭打在一起的老丞相分开的话;那么今日这间御书房里,那可就要多热闹、有多热闹了……
其实王德九遣人送到左丞相府的那枚玉戒指,也的确是陈连安的祖传之物;而他也成功地用这一枚成色低劣的玉戒指,诱发了蔡、王两党新一轮的捉对厮杀!如此一来,整个北燕王朝、包括天佑帝周元庆的大部分注意力,已经全部被这两位丞相给吸引过去了……
远在巨鹿县的天神教,也得到了难得的喘息之机。
那么这枚祖传戒指,到底是谁交给王德九的呢?自然是李代桃僵、金蝉脱壳的程师爷了!
这位从鲁东来的程师爷,虽然是一位读书人出身,但在圣人之乡的齐鲁大地上,像是他这样‘白丁之身’的读书人,几本就等同于文盲;可当他与华神教教主章源结识之后,竟然受到了近乎于‘国士’的待遇!
士为知己者死。
这位满腹经纶的程师爷,心甘情愿地折服在了章源的那番手段之下;并且他还凭着读书识字的本事,成为了华神教的核心骨干。
而这次蔡、王两党因为一枚普通的戒指、再次燃起战火、也正是这位程师爷的手笔!有了如此难得的喘息之机、华神教就能在巨鹿县的这片土地上,慢慢地生根发芽、再逐渐地‘辐射’整个华禹大陆!
第503章 111.长安城
当巨鹿县的案子彻底尘埃落定;当燕京城中的蔡、王两党,也开始暗流涌动的时候;沈归一行五人的破马车,却已经停在了长安城的通化门以外。
在沈归前世之时,也曾因为诗仙的一首七言绝句,特意游览过后世的长安城。
五陵年少金市东,银鞍白马度春风。
落花踏尽游何处,笑入胡姬酒肆中。
由于拖家带口的原因,正站在通化门以外的沈归,并没有体会到太白诗仙在诗句里描绘出的那一腔潇洒与豪迈;这五位一路上饱饮风尘的来客,面对着眼前这座雄伟壮丽的长安城,根本就没有心思观赏游览;反而都想要赶快找到一家最豪华的顶级客店,先舒舒服服地洗净身上沾染的尘土,之后再每人来上两大碗‘肉烂汤浓’的羊羹,这才可能会生出一份闲情逸致、好好的去领略一番‘胡姬酒肆’的异域风情……
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
正如诗句里所说一般、众人只要穿过了眼前的这道通化门,再向南走过两条街坊,就可以与长安城中的车水马龙,彻底融为一体。
对于沈归等人来说,这座长安城给他们带来的第一观感,就可以用包容、繁华来形容;单就众人眼前这副人声鼎沸的场面,比起严肃而凝重的燕京城,简直不可同日而语。
他们看着周围形形色色、步履匆匆的各国人士,就连一路上神色都显得有些阴郁的颜书卿,都不自觉地挂上了一抹微笑……
“南来北往的乡党们,都把自家的东西看紧着点啊!咱这搭地界的‘绺娃’(小偷)可是越来越多咧!舍要是丢了东西,可么地晌给你寻去捏!”
有一位半搭着皂吏服的小差人,一边操着当地的方言呼喊示警,一边手脚麻利的检查着过往商队百姓的包袱与货物。无论是看他手脚麻利的程度、还是过检放行的速度,显然都不是燕京城门前那些个‘大爷’可以比拟的。
负责赶车的沈归喝住了正在打着响鼻的两匹驽马,用力地掸了掸衣袍沾染的尘土,又挂起一张和善的笑脸走上前去:
“这位小哥,我等是从燕京城赶来长安游历的仕子!在下想和小哥您打听打听,这长安城的路引,我等应去何处交换呢?”
那位城门吏,原本正在帮着一位胡商推车;此时一听到沈归的问话,立刻用自己的右肩轻轻撞了一下胡商;待那个大胡子的商人蹭过了身子,稳住了重心之后,这位小哥才转过身来:
“呀嗬?咱这长安城可有日子没来说‘官话’的瓜……官人了!换路引是吧?……你过了城检入城之后,右手边有个小棚子,去那里交换路引就可以了;不过我还得嘱咐你一句啊!要交换路引也行,不过入城的时候你们走的既然是这通化门;那么出城的时候,也得从这里走!要不然的话,可没人有功夫给你们送去!”
说完之后,这位小卒又斜了沈归一眼,自以为走的够远之后,嘴里面叨叨咕咕地跟他的同僚说了那么一句:
“真是个瓜怂!有毛病么不四!砸有多少日子莫见过换路引的了……”
沈归挨了一顿莫名其妙的数落,又实在没法还嘴,只得从腰间拽出了五张路引凭证扣在手中,又把小胖子齐返叫出来拉着马车,与他一起走入了通化门的‘待检队伍’当中。
他们的马车上除了两位女眷、与一位面白后生之外,剩下的就只是一些日常应用的细软之物而已;所以那个负责检查的小衙差也并没有为难他们,反而在放行之后,还特意又给沈归指了指右手方向……
“对!就一直往那边走,有一个布棚子……”
此人果然说的不错,沈归等人顺着城墙边上还走出去几步远,就看见了一个由竹竿挑着蓝色粗布、搭出来的一个简易‘遮阳棚’;在这件小棚子中有着一位赤裸着胸膛的壮汉,此时他正趴在一张破旧的木桌上呼呼大睡;此人的鼾声极其响亮、流淌如河的口水,也就快顺着桌边流到地上去了……
“咚咚…咳咳……官爷?官爷您醒醒?”
沈归笑呵呵的拿着五张路引走到了对方桌前,小心翼翼地敲了两下桌子,又连续呼喊了几声,却始终没能唤醒对方。沈归摇了摇脑袋苦笑了一下,伸手从荷包中掏出十几枚铜板一把扬了出去!那些蹦蹦跳跳的铜钱,落在了桌面上开始跳起舞来……
“包动!饿的!”(别动,我的!)
果然是有钱能使鬼推磨!这位刚刚还睡成了死猪一般的壮汉,此时一听铜板敲击桌面发出的声音,立刻‘使劲’地睁开了一双惺忪的睡眼,连眼神都还没成功聚焦呢,两条粗壮的手臂,就已经开始胡乱‘抓挠’起来……
“这位官爷……您稍微克制一下,这也没人跟您抢…我们五个人啊,是从燕京城来的客……”
这壮汉根本就没心思去听沈归的话,左手捧着一个净街的小锣、右臂迅速往自己怀里抹了几把,这才抬起了一张热情又生动地笑脸,操着一口略有些蹩脚的北燕官话,对沈归热情的招呼起来:
“燕京来的好哇!燕京可是个好地方啊!饿当年也跟砸帅爷进过一趟京城,那紫禁宫可大咧、美滴很啊!不过就是天气太闷了、没咱这长安城里热闹……看几位这一身土,是不是得寻个住处先安顿下来啊?饿可知道一个地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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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爷!官爷!我们有地方落脚了!麻烦您先把我们五人的路引给换咯!要不然我们也没法去客栈里面号房啊!”
沈归把话说到了这里,那位负责交换路引的汉子,才算彻底从睡梦之中清醒过来。他先是仔细打量了一番沈归等五人;随后表情略带这些怪异地在自己的布包里翻找了好半天,这才找出了一方石头印章来、‘哐’地一声就甩在了桌面上;随即他又继续翻找起来……半晌之后,这汉子才略有些尴尬地说:
“后生啊,你们还是把这路引先拿着;今天饿莫带朱砂……明天,明天饿一定带着!你们还来只达(这里)寻饿……”
沈归听完之后有些奇怪,冲着那位汉子晃了晃自己手上的五张路引:
“可我们没有腰牌、路引上又没加盖衙门的印信的话,又该怎么投宿呢?”
“耶?这么俊的后生,咋是个死脑筋呀!你怀里只要有银子,就只管去店里斯火(试一试)!我们这只达不看路引!也莫人查北燕人!那些胡商倒是需要腰牌,可人家也不归砸管啊!放心,莫事!大胆地去耍吧,有银子就行了。”
说完之后,这汉子低头数了数倒在自己衣襟上那十几枚铜钱,随后又朝着沈归咧开大嘴豪迈地一笑:
“谢了啊伙计!”
说完之后,这汉子的大脑袋又是一耷拉,继续趴在桌上打起了鼾……
再在这西行的一路之上,沈归每次穿州过府,都免不得要被当地衙门放上一小碗血!可这次到了繁华似锦的长安城,不但城门吏没有为难自己,而且就连这个当值的差官,竟然连自己送上门来的肥羊,都懒得宰上一刀!
莫非他就真有那么困吗?
北燕王朝,最近一直都处于对外征战的状态当中;所以征召后备兵源的事、就变成了各地衙门极其重要的一个任务。早在‘平北战役’爆发以前,北燕王朝就颁行了全新的募兵与税收方式;而这个进城——路引换腰牌;出城——腰牌换路引的复杂方式,除了能更好的统计各地商税、管控外来人口之外;还能在很大程度上避免百姓用离开乡土的方式、逃避朝廷各地军队的征召。
不过正所谓上有政策、而下有对策,这道由王放王左丞首倡、意在控制人口外逃的政令,到底有没有收获到理想当中的效果、暂时还不好盖棺定论;但至少对于各地郡县都府衙门来说,却实打实地多出了不少可以强行摊派下去的‘额外收入’!
按理来说,像是这种小贪小污,本就是‘民不举、官不究’的事;而且经过几十年时间的演变、天下人都已经默认了这种‘合理外快’;所以像是刚才这两位当差拿饷的小皂吏,是绝对不可能视若无睹的!可如今沈归一行人不但没有被增收‘税费’;反而就连人家拿走的那十几枚铜板,都是沈归自愿撒出去的‘垃圾’……
至少对于沈归来说,自己连一两银子都没有拿出来,就受到了这些皂吏的热情款待,着实让他有些受宠若惊之感。
众人自从穿过了通化门以后,便算是踩到了兴宁坊的地面上。这座‘兴宁坊’,乃是长安城的‘一百零八家坊市’之中、属于各地医家的聚集地。整座兴宁坊附近、一年四季都弥漫着浓郁的药材香气……
马车之中的李乐安闻到了这股熟悉的味道,就再也沉不住气了;她就仿佛一只小鼹鼠那般,把那颗小圆脑袋从马车的气窗中探了出来,一边享受地呼吸着四周弥漫的浓郁药香、一边嘴角微微扬起,看着街边诸位同道中人……
是的,虽然华禹大陆上的女医官数不胜数;但除去一位地灵脉者林思忧以外,根本没有任何一个当世的女医官,能够得到应得的那份尊重;可今日众人才刚刚来到长安城,也只是匆匆一瞥而已,她便已经先后发现了一老一小、两位女先生的身影……
这‘莫名其妙’生出的归属感,令她一边放肆地大笑起来、一边止不住地流出了两行热泪……
第504章 112.一碗油泼面
无论是身处于太平盛世、还是在兵荒马乱之中,那些闪烁着迷人光泽的黄白之物,始终都是最基本的硬通货!无论是什么身份的组织或个人、都会被这种金属吸引的如醉如痴、被它的光芒闪烁的目眩神迷。
那么谁才是华禹大陆上最了解‘财富’二字群体呢?当然是那些走南闯北、低买高卖的商人们了;不过这有利益存在的地方,就一定会有纷争,所以目前北燕与南康两国划江而治,那分属于两地的商人们,自然也多有相互抵牾之处了。
那些商通天下、货至万家的南康商人,觉得北燕的商人根本不能算做是生意人,半点做生意的本事都没有。就他们干的那些活计,顶多能算是给人家‘跑腿的’;而北燕的商人呢,又总是认为南康人过于‘锱铢必较’、太‘像’是生意人了,半点男儿汉的豪迈气魄都没有,心里除了银子也什么都容不下。给外人看的感觉,就仿佛是一条条抢食的恶狗那般、半点体面都没有。
其实,这两种不同的理念冲突,也是导致南康与北燕分家的最要原因之一。
在商言商,是骡子是马也总得拉出来溜溜。那么到底是北燕人把生意做得更大更广?还是南康人的‘生意经’更有成效呢?很简单,比比南北两国的收入,不就一清二楚了吗?
如果单从北燕与南康官方对外宣布的账目来看,这燕京城的岁入、比起南康的都城建康来,也只稍微低了些许,差距小倒可以忽略不计的程度;可这实际上,这两方宣称的账目之中,到底还藏着多少猫腻?恐怕只有他们自己心里才最清楚了。
既然双方宣称的实际收入,还有着很大的水份,那么到底哪一家的岁入数目可信度更高呢?
首先来说,南康人的货物,在市场上的价格是最高的。他们凭着匠人们精湛的手艺、再加上舶来文化的融合与冲击,早已经通行于整个华禹大陆了;而且即便是北燕王朝和幽北三路,都在不同程度上对南康商品施加重税,可仍然还是架不住人家百姓自己乐意多掏银子啊!
而且如果再加上南康人把货物销往海外的这一笔收入的话,那就不只是从明面看上去的‘利润翻倍’那么简单了。
至于说北燕人的生意模式,的确看起来更文雅、商议价格的时候也显得更加豪气。不过整个北燕王朝,在商品流动的本质上,仍然还是没有逃出‘左手倒右手’的自产自销模式。像他们这种‘你花了五文钱买了我的布、我再花五文钱买了你的煤’的‘以货易货’方式,一来一去之间产生的利润极其微小,又如何与南康的远航船队相提并论呢?
其实要区分南北两地的贫富状况,根本就不着多么繁复的数据支持。哪怕是找一个极为自傲的燕京‘大爷’,他也不可能昧着良心跟你说北燕比南康更加富庶。既然双方真实差距已经拉开,那么按照历史的规律来看,双方早就应该逐渐迎来了吞并收购、或者鱼死网破的最终结果;不过好在天佑周家,北燕王朝之所以能与南康一直僵持不下,靠的就是这座丝绸之路的起点——旧都长安城。
也可以说这座‘龙脉移位’的长安城,正在掌握着整个北燕王朝的经济命脉。它是大厦将倾的一根梁柱;是千顷赤地活下来的一根独苗!如果没有这座长安城苦苦支撑的话,北燕王朝的经济体系,早在二十年前,就被南康商人们给彻底冲垮了!
最血腥无情的战场,也未必都是血流成河的修罗场……
那么这座长安城最热闹的地方,又在哪里呢?
整座旧都长安,俯瞰似以大地为棋盘,星罗密布着一百零八家坊市,意为天干地支之数;而在其中正东、正西两个方向,还坐落着两个巨大的贸易集市,与坐北朝南的那一座咸阳‘行’宫,互相勾勒出了一个三角形。
就是这东、西两座内外集市,合力造就出了一座繁荣发达的长安城,也间接养活了大半个北燕王朝。这东边的坊市,乃是北燕人的贸易集市,这里除了贩售北燕用于外销的各色商品之外,还有许多达官显贵们喜爱的上等奢侈品、以及各种民间百姓的日常应用之物;所以这座东坊市,也是整座长安城平日里最为繁华的一个区域。
而沈归等人选择落脚的客栈,便位于东坊市路东的长乐坊深处。因为这里不但与‘集市’近在咫尺、更是长安城中顶尖酒坊的聚集地。就连这附近的空气之中,都弥漫着美酒的扑鼻香气。
而且开长乐坊中的十几家大小酒肆、还有着这样的一个规矩。每隔三年,就会举行一次‘长乐坊斗酒大会’。而每逢此时,华禹大陆上凡是善于品酒、酿酒的行家里手,都会不请自来;而在比赛过后胜出的那位店家,还有资格在自家的老铺招牌下面,再挂上一块深棕色木底、由朱砂大红字勾勒出的‘长乐’二字,是为长乐坊的行首!
别瞧沈归等人今日投宿的这家客栈,只有区区几间客房,而且室内陈设与应用之物都非常普通,但价格却简直高的离谱;而之所以沈归愿意‘委曲求全’,皆因为在这间客栈的正对面,还有一座门面有些破败、仅仅摆了几张桌子的小酒铺……
毫不客气的说,这间‘黄家醪’酒铺的规模、还比不上燕京城里大饭庄的马号宽敞;但就是在那斑驳破旧的‘黄家醪’牌匾下面,正吊着一个小小的木制方牌,上书‘长乐’二字……
已经被饿的头晕眼花的沈归,才刚刚坐在了客房的浴桶之中,便被窗外传来的香甜酒气给彻底打了一个通透。他赶紧胡乱擦洗一番身子,随即套上了一套伙计刚刚买回来的干净衣裳。穿好之后他推开大门,脚步虚浮站在楼梯口大喝一声‘对面啊’!随后便‘扑通扑通’地跑向了那间‘黄家醪’。
由于现在太阳才刚刚挂‘稳’、远不到吃饭的当口上,所以这件小酒铺还是空空如也的冷清模样。店中站着一个身体杆瘦的老头子,此时正靠着栏柜不住打盹……头晕眼花的沈归踉踉跄跄地坐在了长条凳上,整个人依靠着桌子,朝着那个瘦老头嚷了起来:
“掌柜的救命!先给我来一壶稠酒,再来上一大碗面、要是能有只葫芦鸡啥的,那可就更美了!”
上了年纪的人本就觉少,根本也没睡着;如今看见店里来了一个这么冒失的年轻客官,立刻摆出了一副冷脸:
“嚷洒尼嘛?砸着只有酒和萝卜条尼,你说的那些吃食,要去前面……”
这老头刚数落了沈归几句,可一见他手脚发颤、嘴唇发白,心中立刻明白了这小伙子一定饿得不轻。随即他止住了后面的训斥,咧嘴嘿嘿一笑,用那双干枯的大手,在自己的围裙上使劲儿蹭了蹭:
“咋?都饿这个怂样子了,还敢要酒喝啊?等着!”
这瘦老头是个面冷心热的人,临走之前,他还从旁边的笸箩里拿出一块干馍、又给倒了一碗热水,示意沈归先垫垫肚子;随后便转身钻进了里间屋,口中还高声嚷嚷起来:“屋里的……”
俗话说这饿不洗澡、饱不剃头;如今被生生饿出了低血糖的沈归、身体一边打着摆子,一边掰了一块小人家昨天剩下的白馍放在嘴里;可没想到就是这么一块剩干饼,却让沈归觉得是越嚼越香、越嚼越甜;不过手指大小的一块剩干馍,放进自己嘴里嚼碎了之后,竟然还能弥漫出丰富而立体的层层麦香……
一块剩白馍,不知不觉就被沈归吃了一个精光!他喝了一口水润了润喉咙,又小心翼翼地用手掌拢回了桌上散落的馍渣,一仰脖儿、全都倒进了自己的嘴巴里……
没等上多久,那大叔便撩开了粗布帘子,随着一股扑面而来的水蒸气,一个硕大的海碗,便晃晃悠悠的‘丢’在了沈归面前:
“快拌。”
干巴巴的撇下了一句话之后,这老头又回到栏柜后面弯下了腰……酒液清脆响动,伴随着沈归‘呼噜呼噜’吃面的声音,在这个小酒馆之中回荡起来……
一碗面还没吃完,另外那四个‘饿死鬼’,也先后挤进了这间小酒馆中;一碗碗裤带宽的油泼面、犹如流水一般摆在了桌面上;而这五位少爷小姐那副狼吞虎咽的吃相,也把那位瘦老头看了一个眉开眼笑,手里的烟袋也抽是的‘吧嗒吧嗒’响……
沈归吃完了第二碗面之后,终于算是抚平了心里的那份‘慌张’。这时候,他才算有了闲暇时间,去品尝那一碗足矣摘下‘长乐’二字的顶级美酒——玉浮粱。
这酒液如果光从外观上看来,既像是豆浆,也像是米糊;一口饮下,非但没有寻常酒液的辛辣口感、反而还颇有几分难以形容的酸甜滋味儿。沈归一碗碗的饮着入口甘甜的酒液、一边看着他们狼吞虎咽的吃面、心中别有一份宁静与安和之感……
正在这时,由打门外走进来了一位臂弯挎着竹篮的的中年妇人;她低垂着下颌,轻轻地把竹篮放在了老头面前的酒柜上,随即又抬手拢了拢鬓边的乱发,回头朝着那沈归点了点头,便一弯身子,钻回了厨房之中……
就是这么一个普普通通的妇人,除了沈归之外,谁都没把她的出现当成是一回事儿……
可对于沈归来说,这位妇人可并不只是‘黄家醪’的内掌柜那么简单而已……
她还是南康谛听的大供奉——代号赤钟!
第505章 113.金市
在这之后的一整天,沈归对于这座繁花似锦的长安城,一直都提不起什么兴致来。因为在他的内心之中,始终都在被一件事情困扰着:那位被人叫唤作‘赤钟’、如今又化身为‘黄家醪’内掌柜的老妇人,到底会是个什么来路呢?
其实当初在巨鹿县的时候,颜书卿与赤钟也算有过‘半面’之缘;而且她还被人家随手丢出去的一根短棒、牢牢地‘锁’在了小黑屋中,最后还是靠着‘跳窗’才逃出来的;但当时的谛听赤钟,与方才那位‘黄大娘’,在五官上并没有什么差别;但之前那一身弥漫的桀骜与怪诞之气,却丝毫不见了踪影;即便面对面地仔细查看,也与寻常上了年纪的普通妇人,并没有什么不同。
而且面对着香气四溢的油泼面、与三只葫芦鸡的共同诱惑之下,颜书卿要是还能把她认出来,那才是真的见鬼了呢!
正所谓‘鸡肉通神,美酒通仙’;如今这神仙一般的美食当前,无论有什么重要的事、始终都比不过一个‘吃’字
如果说长安城最繁华热闹的地方,是沈归等人所居的东市坊附近;那么整座长安城、乃至整个北燕王朝,商业吞吐量最大的集市,就是太白诗仙在《少年行二》’当中,所描写的‘金市’了。
这座坐落于城西金光门以内的西市坊,乃是‘外邦商人的专属集散市场’。由于此处距离西城门极近,更是前朝大燕开辟的‘丝绸之路’起点;直到今天为止,各国商贾仍然还在此处云集、互相交易买卖;也顺带着聚集起了大量的财富,所以才会被世人称之为‘金市’。
不过这‘太白诗仙’的诗句,虽然读起来极为浪漫;但这座‘金市坊’若是只从外观上来看,更像是沈归心中的‘跳蚤市场’。除了那些开门迎客的商铺之外,即便是那些衣着富贵的大商人,也只能租一个‘竹棚’这样;而其他的小商小贩们,大多都只能席地而坐、至多再铺上一块美轮美奂的‘叶尼地毯’做为摊位,一半为了展示自家的货品、一般也是为自己占下一块位置。
在这座金市之上,除了华禹大陆上最常见的黑、白、绿三国大食商人之外,更有着全民皆商的栗特人、天生的流浪民族——罗姆人,以及那些一衣带水、毗邻而居的新罗人、扶桑人等等等等……
至于他们所贩售的那些五花八门的货物,也足矣晃花沈归等人的双眼:五颜六色的香料草药、拳头大小的宝石玛瑙、花团锦簇的‘手工拜毯’,膘肥体壮的西域宝马……可以说在这一座金市之中,无论你兜里有多少银子,也不用发愁如何把它花光!
不过由于沈归现在满脑袋想的都是‘赤钟’,所以根本无心逛街。于是他伸手招来了聚集在牌坊下面‘趴活’的几位牙人,又对着齐雁耳语了几句之后,便独自往回走去。
他想要摸清楚‘赤钟’这个神秘妇人的底细!
在这座长安城中,上到公卿大夫,下到市井百姓,都沉湎于杯中之物,而且尤爱甜酒;而那些胡商手中的葡萄佳酿虽然滋味美妙、但无奈价格有些偏高,脱离了‘人民群众’;喝起来讲究很多,也有些刻板的束缚感;所以这三秦大地本土出产的黄桂稠酒,就成了老少咸宜的‘流行饮品’。
由于三秦大地日照充足,所以即便如今还是‘乍暖还寒’的时节,但在长安城中最有名的‘长乐黄家醪’,如今也早已人满为患了。沈归回到自己的客房之中,叫来了一壶胡商配好的‘薄荷陈皮茶’,便透过四敞大开的窗子,仔细观察起了那位正在酒客当中穿梭忙碌的内掌柜…
沈归足足看了一个多时辰,也始终不敢相信这位手脚麻利、面带春风的贤惠妇人,竟然还是一位身怀绝世武艺的武林前辈;即便她在赶走几个‘罗姆小偷’的时候,脸上仍然还是笑吟吟的;就连踢向那三个半大孩子的腿脚,看起来也是极为笨拙不堪、更惹得诸位酒客看了之后、都发出了放肆的笑声……
一壶茶,一盏酒;一个人满为患的小酒铺,一个斑驳狭窄的小酒馆;一位不善言辞的瘦掌柜,一位手脚麻利,性情柔和的妇道;这幅画面既热闹又宁静,让沈归不自觉地沉醉其中……
他有些想家了。
天色刚刚擦黑的时候,长安城的钟鼓楼便齐声传出了一通鼓响;此时在街上巡逻的巡城吏,也齐齐敲动手中的铜锣,扯着嗓子大喊道:“要出城的可都紧着点啊,一刻钟以后,城门可就要关了!”
此时正坐在墙边饮酒的几位新罗商人,一听城门马上就要关闭,都互相搀着彼此,晃晃悠悠地站起了身子。其中年长一人朝着内掌柜‘嘿’了一声、随即一扬手,丢出了一块小银角之后,便踉踉跄跄地朝着通化门的方向走去。
在长安城的上流社会当中,流传着这样一种‘讲究’:昆仑奴、新罗婢、波斯姬、菩萨蛮。这四个‘专有名词’,指的就是时下在长安城的富裕阶级之中,最为流行的四国番邦‘奴仆’:昆仑奴,指的就是肤色较华禹人士更深一些的外邦男仆。这些人不光身强体壮,力大如牛,而且性格敦厚,心思单纯;再加上语言不通这个‘优点’,最适合当作力士或者跟班豢养了;
而剩下的三种‘配备’,指的便是由各地被贩运儿来的婢女或舞伎了。
其中的‘新罗婢’、其实就是这些新罗商人的‘主打商品’;他们从本国购买或拐骗来一些强壮的妇人或待嫁的少女,不远万里运至北燕王朝以后售出,再换回大批的丝绸、茶叶、手工制品、奢侈品等等,再运回本国售出,谋求两地巨大的货物差价。
不过这‘新罗婢’虽然价值不菲,但终究也是个有手有脚的大活人;正所谓‘家有万贯,带毛的不算’,从新罗到长安城之间的距离,又何止千里之遥?一路上这些女子‘死走逃亡’的损耗,还不算在其内;光是养活她们的口粮、以及到达北燕之后的‘培训费用’,就已经占据了很大一部分的本钱;所以这贩卖人口的利润,远远还比不上贩运‘死物特产’来的更加丰厚。
所以这些新罗商人也根本没有多余的银子,能够让自己居住在长安内城的客栈。如今关闭城门的鼓声一响,即便这几位新罗人已经喝了个摇摇欲坠,仍然还是得强迫自己站起身来,回到城外的便宜客店落脚休息。
这城门鼓一响,也自然宣告了东西两座市坊,迎来了‘关门清场’的时候。没过多久,那四位逛了一下午街小姐少爷们,一人坐着一顶花里胡哨的轿子,回到了客栈门前;在轿子的后面,还跟着四位神色兴奋的牙人,以及八位身体漆黑、一脑袋卷毛的昆仑奴。他们每个人都或抬或抱地带一大堆商品……
沈归光看那些牙人脸上的神情,就知道这些四位‘活祖宗’、定然是没少‘消费’……
不对啊!他们哪来的银子呢?
沈归急忙忙跑下了楼,只见那几个牙人正吆三喝五、手脚并用地指挥着昆仑奴往客栈前厅里‘卸货’;而齐雁也从怀里掏出了一锭二十两重的银元宝,向年纪最长的一位牙人丢了出去:
“你们这些四位牙人、还有那八个‘小黑人’,自己拿回去分吧。”
沈归看着出手阔绰的齐雁不禁浑身一颤,迅速反手摸向自己的内兜与腰间的银袋子……
怪事,一个铜板都不少!沈归眼珠一转,立刻眉头紧皱地对齐雁说:
“我说大雁啊……你带着两位‘堂客’(女子)出去‘吃攒儿’(去庙会、市场等热闹地方偷窃),就不怕祖师爷怪罪?”
齐雁摇头晃脑地嘿嘿一笑,伸出了自己两根齐平的手指头,对沈归低声说道:
“知道不知道什么叫‘贼吃贼,越吃越肥啊’?我这也是给长安城里的同道长长能耐!瞧见了没有?要是没有我跟着的话,他们这三个空子,一准连脚上的那双鞋,都得让人家给顺走了!”
说完之后,齐雁朝着齐返那宽阔的后腰随手一拍,便在桌面上摆出了不下二十个五颜六色的银荷包……
沈归看着这些‘战利品’、脑门上已经开始见汗了:
“我让你护着点他们,又没让你去招惹本地的‘江湖’!你走路的时候直接把右手隐在袖子里,告诉他们你是‘门里人’不就得了?正所谓强龙不压地头蛇,咱们刚进长安城,又没有在这里‘戳杆报号’(闯地盘)的打算,何苦去招惹他们呢?”
齐雁反手从袖管里顺出两根‘黑铜条’、在沈归面前一晃:
“这还用你教吗?本地的江湖我是一个都没碰!至于这些个荷包嘛,全都是属于那些罗姆人的!这些番邦人干活不讲究,竟然在光天化日之下,用这‘玩意儿’生生往下拽!你说,这不就等于‘明抢’一样吗?这我要是都不伸把手的话,才会被祖师爷怪罪呢!”
齐雁的话音刚落,门外便响起了‘三长两短’的敲门声……
第506章 114.桃色绯闻
这敲门的声音一起,包括正在试穿新衣裳的李乐安与颜书卿在内,整间客房之中,瞬间进入了静止状态……
“混小子!师傅这一走,还没人能管得了你了?让你回你也不回,在外面就知道给我惹事!小心我这就抓你回去开香堂,挑了你的‘神仙筋’(小偷的手筋)”
一道清朗的男子声音,毫无征兆地在屋中响起;方才还正在屏息凝神、侧耳倾听门外‘风声’的沈归,霎时间浑身打了一个激灵、整个人立刻向前一扑,使出了一个‘战术翻滚’的同时,还抬手抽出了摆在墙根边上的春雨剑……
“你也别瞎折腾了,我要真有心动手的话,你们四个全都已经死上八回了!”
“师兄!”
还没等沈归想出一个‘危机处理办法’,一边的齐雁却喜出望外的喊出声来!
“跟着这个混小子跑了这么远的路,怎么还是一点都没长进啊!要不然你还是留在长安城,以后就跟着师兄好了!”
沈归抬头望去,看见了一位年纪大约在四十岁上下的男子;他身穿一身霜色锦缎长衫,头顶纱罗软幞,脚蹋五色云霞履;身形略显清瘦、看样子更像是一个饱学之士,而并非是一个‘小偷’。
是的,驾鹤西游的江洋大盗楚植,一生之中仅仅收过两位纳过‘拜师帖’的入室弟子;一位是就是初出茅庐还未满一年、原本只是太白山脚下猎户之子的齐雁;而另外一位,就是众人眼前的这位中年文士……
此人早在二十年前便已经名动江湖,看家本领就是那一手出神入化的偷窃技术为;除此之外,他更有一手骇人听闻的暗器功夫。据江湖传言,此人的双手可在瞬间打出一百零八道‘透骨子午钉’,是为‘子不见午、午不见子’之意。由于早年间此人也曾是一位大户人家的少爷出身,所以在文之一道上,也是有着正经师承的。此人祖上姓秦、由于在立秋之日出生,所以单名为一个‘秋’字;后蒙恩师赐下表字——‘子规’,所以日后在江湖上行走数载,便闯出了‘千手杜鹃鸟,啼血不复还’的赫赫威名。
早在二十载之前,这位秦秋秦子规,便接了他师傅楚植的班,成为了华禹大陆所有盗贼的门长!也就是说,但凡是有正统师承的‘小绺、老荣’,都在这位秦爷的管辖范围之内。只是此人身法奇诡、性情乖张,所以历来便是‘神龙见首而不见尾’;就连北燕紫金宫中的金刀捕头们,都找了他足足二十年之久,至今仍然还是一无所获;又岂会让寻常江湖人捕捉到他的踪影呢?
所以近几年的小绺门,一直处在一个‘半停滞’的状态之下。
不过由于沈归自幼生长环境极其‘优越’、可以说是另外一种意义上的‘往来无白丁’;所以他对于这种江湖传闻,一向都是秉持着辩证思维去看待的。可今日这位秦秋的出现,就彻底打乱了他原本的固有认知!
其实小绺门里的‘技术壁垒’,也并不算如何深厚。单以行窃手段来说,除了溜门撬锁、飞檐走壁这些需要大量练习才能逐渐掌握的‘技术活’之外,其他的手段,其实与彩门中人也别无二致;无非是以各种手段吸引对方的注意力,然后再趁其不备,伺机出手罢了。
但今日这位秦秋秦子规,竟然连半分声息都没有发出、就这样‘凭空’出现在了自己的屋中,这手本事在沈归眼中看来,无论如何都说不通啊!
正所谓猫有猫路、狗有狗道,对于这些千奇百怪的江湖人来说,想要进入一间房门紧锁的‘密室’,能够想到的方法也有很多。单以‘小贼齐雁’来说,他只需要伸出手掌,在房门上轻轻一抹,无论是外锁还是内门栓、立刻全部迎刃而解;再比如那些‘巫道’擅长的所谓‘穿墙术’,就需要提前焚香斋戒、纂刻符咒、脚踏罡步、口念法诀等等准备工作;
如果是靠着‘飞窗、开天窗’的话,那么以秦秋如今这身打扮来说,不被挂在窗沿上,就已经称得上是‘身法奇诡’了,但衣角与袍袖带出的破风声,是绝对无法隐去的。要不然他们这些飞贼,在‘工作’的时候也无需提前换上夜行衣了!
可这位秦爷,就是这样无声无息的突然出现在众人眼前,就好像是神话故事里的神仙下凡一般、根本没有发出半分声响……
“秦前辈……您……您是怎么进来的?”
被打破了‘世界观’的沈归,终于还是忍不住出言打断了这师兄弟之间的久别重逢……
“我?我就是是跟在你身后进来的呀!我还想问问你呢?你小时候不是被老叫花子‘折腾’了挺长时间的吗?他就教会你怎么发呆了?”
这一句反问,反倒是把沈归‘打’了一个哑口无言!他怎么都没有想到这道‘神迹’的最终答案,竟然会简单到这等地步。看来那个神秘妇人——赤钟,的确给自己造成了很大的心理压力啊,以至于有人跟踪自己、还同处一室了这么长时间,竟然都被忽略了。
“师弟啊,我看你还是听师兄的吧!你看这个沈归愣头愣脑的样子,你跟着他能有什么出息啊?倒不如就留在长安城,以你的资质与手段,只要跟在师兄身边不出半年,我就可以把这枚‘子路令’,放心地交给你了。”
沈归看着秦秋手中上下翻飞的一枚黑铁令牌,嘴角不自觉地抽动了一下:看来那‘小绺们’的开山祖师,不光是个偷盗窃取的大宗师,还是个读过书的文人出身!仅仅从这枚黑铁令牌的名字,就足矣显示出他老人家的‘恶趣味’了。
“师兄……我才刚刚在江湖上行走历练,还没玩够呢……我也不想当贼头……不如这样吧,我再给您介绍一个人选?在燕京城您不是还有一位高足,叫做苏乙青吗?反正现在竹海剑池已经没落了,她和古戒私奔的那档子事,也过去了这么多年,根本没人追究了……我看不如您就把她重新收入门墙算了?”
秦秋抬手便敲在了齐雁的额头上:
“咱们的确是下九流不假,但却不是那种无信无义的小人!而且你以为竹海剑池真的就没人了吗?要不然你去试试人家左丘粱手里的青芒剑怎么样?别以为这个姓沈的得了老叫花子的真传,就一准能保得住你!你看他那副愣头愣脑的样子,单单一个赤钟,就差点要了他的小命;更何况让天下习武之人都趋之若鹜的竹海剑池了!”
沈归听到这里,总算是打起了精神来。他走到窗户边上,指着在夜幕之中正在整理铺面的妇人问道:
“秦……前辈,这个赤钟,到底是个什么来路啊?”
这下反倒是论到秦秋诧异了。他歪着脑袋、绕着沈归来回打量了好几圈,这才略带惊奇地问道:
“这问题你也不该问我啊!你不是老叫花子的徒弟吗?这位赤钟,原来就是老叫花子的女人啊!算算辈分的话,是你沈归的前任师娘啊!”
秦秋的一句话,立刻惊得沈归脑中天雷滚滚!
首先来说,这叫花子娶媳妇的事倒也不是没有,但他仔细回忆了一番伍乘风那副脏兮兮的模样,再看楼下这位手脚麻利的妇人,怎么看都觉得这俩人的生活习惯,根本不可能凑在一起过日子……
再看这位妇人的模样,虽然如今已经是一个年近六旬‘老太婆’了;但仅从眉眼与五官的轮廓上,就能隐约看得出来:此人如果再年轻个三十岁的话,容貌绝会不在颜书卿之下!
再回头琢磨琢磨伍乘风那副尊容:大小眼、高低眉、耷眼角、大嘴叉……要不然是因为这个赤钟曾经与自己交过手,沈归一准得怀疑这位‘前任师娘’的视力,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
最奇怪的是,自己早上在酒铺喝酒的时候,分明听见了那个瘦高男子,称呼她为‘屋里的’。这个称呼,在三秦大地上中就代表着‘媳妇、夫人’的意思。那么这样一想也就是说,她老人家和老叫花子之间是‘和平分手’?随后又另行改嫁到了长安城?
那么自己的师傅和师娘,到底是为什么会走到了这一步呢?而自己的‘前任师娘’、又为何会与南康谛听之间扯上关系呢?
满脑袋疑问的沈归,此时正注视着下面的赤钟;可忽然觉得自己的衣裳角、好像被什么人轻轻的拽了一下……
沈归一回头,发现了李乐安那张红扑扑的小圆脸蛋,一双杏眼闪烁着热切的目光,正在期盼地注视着自己:
“你要干嘛?”
“沈归……你去问问大雁的师兄,伍爷爷和这位酒铺的大娘之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
沈归听到这个要求倒是有些诧异,因为李乐安与伍乘风之间,并没有什么交往;
沈归再转头望去,发现不远处的颜书卿,此时也一脸热切地偷偷注视着自己这个方向……
看来这喜欢打听‘八卦’的特点,果然是女孩子的共同天性啊!
第507章 115.撬墙脚的秦秋
不用怀疑,那位面冷心热的‘黄家醪’掌柜黄贤,就是个实打实的普通人。而且追溯人家黄家祖上三代,都是土生土长的三秦人士,这辈子也没踏出过这片土地半步;而那一手冠绝长乐坊的招牌稠酒——九里玉浮梁,也正是他黄家的祖传之秘。
但那位代号‘赤钟’的内掌柜,却既是华神教请来坐镇的高手、也是南康谛听的供奉;也不知道她老人家这样的‘双面生活’,算不算是退隐江湖之后,找了一份兼职用来贴补家用……
至于秦秋劝说齐雁跟着他走的真实用意,也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公允的说,在最早期的江湖道上,骗、盗两门,其实是同一家的,都归于小绺一门之中。因为有些盗窃技术,其实很难界定到底是‘骗’还是‘盗’;所以当初这两门的前辈,就合力搭建起了小绺门的基础架构。而这个状况,一直持续到前朝大燕的年代;那个时候的小绺门长,就是楚植的老恩师、也就是秦秋与齐雁二人的师爷。
这位老前辈,原本是个破落的纨绔子弟出身;在阴差阳错之下,才走到了犯罪的道路上。不过由于这位师爷的幼年生长环境极为富裕,也就造就了他那洒脱豪放的脾气秉性。那么一个‘浪漫主义’的江洋大盗,对于维系经营一个江湖派系,肯定是没多大兴趣的;而那些平日以行骗为生的江湖人多‘鬼’啊!一见这位掌门人没什么工作热情,自然也就通过一番明里暗里的小动作,逐渐脱离开了小绺门的掌控之中。
苹果树上无论如何也结不出馒头来,‘浪漫主义’的师傅,也肯定教不出来什么‘苦大仇深’的徒弟。所以顺着齐雁这片叶子往上捋,整条枝蔓上全都是这样放荡不羁脾气!楚植年轻之时,便收了一个大弟子大秦秋;在他才刚满二十岁的时候,就来了一出‘挂印封金’,将整个小绺门全都往秦秋身上一甩,自己云游天下去了。
而这位秦秋在年轻的时候,还算有那么一股少年意气;这位大爷当上了门长之后干的头一档子买卖,就是单枪匹马地夜入皇宫,把皇后凤冠上的夜明珠偷了出来;把玩炫耀了几天之后,竟然又原封不动地给人家送回去了!这一来一去之间,不单臊了北燕皇族周家的面皮,连带着那些金刀捕快,全都被打了一记响亮的耳光!
人家这开门红的当头炮,简直响的不能再响了!彻底把整个江湖震了一个底朝天。正所谓‘要劫就劫皇上、要偷就偷娘娘’;虽然这两个‘偷’字说的不是一回事,但也足够闯出他秦某人的江湖字号了!
不过秦秋的这个‘贼王’也才当了没几天,就觉得天天约束门下弟子、‘罚这个打那个’的破事有点腻味,于是他也仿照恩师一般,收养了一个十岁出头的孤女,耗费了全部的心血悉心教导,想让她快快长大,也好接下自己的班;可没想到苏乙青这小丫头片子,也不知道搭错了哪根筋!她竟然自恃身法高明,偷偷的摸到了岳海山的竹海剑池当中行窃!结果也毫无意外——被人家竹海剑池门下首徒——古戒古三剑随手制主,捆了一个‘四马倒攒蹄’,锁在了柴房之中,静等秦秋前来赎人。
不过这苏乙青的武艺、虽然无法跟古戒想比;但她毕竟也是个江湖儿女,阅历和经验肯定要比古戒这种‘闭门造车’的习武之人灵活许多;凭借着姣好的容貌,三言两语、眉来眼去之下,便把个老实木讷的古戒迷的是头晕目眩,竟然右手拎着师傅赐给自己的惊雷短剑、左手拽着自己的红颜知己苏乙青,生生从竹海剑池的万剑大阵之中杀了出去……
正所谓贼不走空,苏乙青虽然一样宝贝都没偷着,却偷出来一个大活人!
秦秋性格洒脱豪放,当然无所谓苏乙青到底是偷了东西还是偷了一位情郎;但人家竹海剑池的继任掌教左丘粱却彻底懵了!这个古戒古三剑,可是竹海剑池的首徒啊!而且还是开山祖师岳海山,手把手教出来的亲传弟子,外形潇洒英俊不说、更难得的是品性纯良敦厚,乃是竹海剑池第三任掌门人的不二人选啊!结果自己一个没留神、古戒就被那个‘女飞贼’给拐跑了!如此一来,他就算是堕入了邪道,即便是浪子回头改过自新,也永远失去了接任掌门人的资格了!
所以当时怒发冲冠的左丘粱,便拎着那柄镇派之宝——青芒剑,找到了苏乙青的师傅秦秋。两个人经过了一番‘友好协商’之后,最终此事才得以和平收场。之后双方也共同宣布对于此事的处理办法:小绺门的弟子苏乙青、与竹海剑池的大弟子古戒,二人无媒私通,败坏门风,扰乱纲常,同时被逐出师门,以儆效尤。
为人木讷、但偏偏又出类拔萃的古戒,在师门同辈当中的人缘本来就不好,再加上本人又不愿意接任掌门人,所以被逐出师门这档子事,对于他本人来说,倒也是件无所谓的事;而对于苏乙青来说,就更是不疼不痒了!这江湖人的组织结构比起武林门派来、本身就更加松散;所以逐不逐出师门的事,人家根本就没往心里去。
除了满脑门子官司的左丘粱之外,最愁的就属秦秋了!本来眼看着苏乙青一天天长大,自己也马上就可以效仿恩师一般、云游天下了;但这下倒好,辛辛苦苦种了好几年的‘小白菜’,反而把人家圈里的猪给拱了!其实如果说到正面放对,秦秋根本不惧他左丘粱;不过双方谁也都不是孤家寡人,有鉴于‘小偷’和‘剑客门徒’在武力上存在着巨大的差异,所以秦秋至少在明面上,还是给了竹海剑池一个交代。
不过这样一来,小绺门里那些乱七八糟的破事,还能往谁身上甩呢?
一腔心血付诸东流的秦秋,便找到了自己的师傅,并表达了想要辞职的想法。楚植这个‘坏老头’、显然也没有重操旧业的想法了;于是他也给秦秋出了一个主意,让他不要妄图去管尽天下‘贼事’,只教可教之人,只管能管之事即可。于是,在这个‘推卸责任’的主体指导思想之下,秦秋便另外创立了一个‘飞贼组织’,名曰百鸟。
之后楚植又恰好收到了林思忧的亲笔书信,亲自莅临幽北验货之后也觉得资质不错,才有了如今的这只‘南飞雁’。
所以齐雁一直都被师门前辈,当作是小绺门的接班人来培养的。而他手上的功夫虽然不像秦秋这般出神入化匪夷所思,但至少在‘身体硬件’与基本功方面,已经是非常扎实了;至于那些剩下的事正如秦秋所说,最多只需要半年时间调教,就足矣让他成为顶门立户的‘贼王’了;如此一来,这位小绺门的现任门长,百鸟的头目,也就可以成功退居二线了。
这些江湖上的一门领袖,大多都是抱着‘传承技法’的态度去寻找培养弟子的。因为江湖这条路,原本就都是穷苦人家无路可走之下,才会选择的最后一条生路;而这些个江湖前辈,也只想把本门弟子赖以为生的技术和规矩,传承有序地保留下去,为穷人家的孩子们,多保留几条谋生的路;与那些想要开枝散叶、光大门楣的武林门派,有着根本上的区别。
沈归看着这位一直在挖自己墙角的‘江洋大盗’,终于忍不住打断了对方的喋喋不休:
“我说秦前辈,您今天来就是想要把大雁拐回去接替‘百鸟’的?他齐雁的出身就算是再平庸,那至少也是幽北三路的忠良之后啊!‘贼’这个字眼,可有点好说不好听吧?”
“你的意思是我把他往邪门歪道上拽咯?确实,这跟着我秦某人当贼,哪里比得上跟着您沈少爷当通缉犯好听呢?”
江湖人之间,最不怕的就是斗嘴!尤其是像秦秋这样的老江湖!
“前辈您可能有些误会……其实这北燕朝廷发下的海捕公文,就只是名义上的事,一点危险都没有!而且我这还有……”
沈归刚刚辩解了一句,秦秋那宽大的袍袖在他面前一晃;下一个瞬间,他的手中便多了一把打开的扇子……
“豁!万里江山图唉!没想到那个皇帝老儿周元庆,都已经这么的大岁数了,野心还是不减当年啊!沈归啊沈归,莫非你觉得单凭这把御赐的扇子,就能横行北燕王朝了吗?我告诉你,至少在这片三秦大地上,只要你将这把扇子往出那么一亮,你们这五个小东西有一个算一个,永远都走不出这座长安城了!”
沈归听到这里颇有些不以为意。即便眼前这个秦秋的确深不可测,自己对上他的话,也确实没有几分把握;但好歹他也是齐雁的大师兄,怎么想也该是自己这条路上的人呐;至于楼下那个妇人‘赤钟’,自己虽然也不是她的对手;但如果从伍乘风那论的话,她应该算是自己的‘前任师娘’,而且在巨鹿县还放了自己的一条性命。正所谓不看僧面看佛面,即便自己真的陷入了危险之中,她即便不伸一把手,也绝对不会和自己作对的。
第508章 116.长安有佳人
“他们的事,就不用你这只‘鬼鸟’废心了;如果实在不肯听劝的话,老身现在就毙了这混小子……”
忽然之间,从门外传入了一道妇人的声音。沈归回头望去,发现紧闭的房门不知在何时已经被人推开;此时站在门前说话之人,则正是那位刚刚还在对面楼下收拾桌椅碗筷的老妇人——赤钟!
正所谓千穿万穿、马屁不穿,沈归仿佛完全忘却了之前的那一番交手;如今一见赤钟现身,立刻与这位‘仇家’攀起了交情……
“师娘!”
“啪!”
还未等沈归抱上赤钟,脸上便已经挨了狠狠的一记耳……
“叫我黄婆婆!”
正如沈归所料一般,正所谓不是一路人、不进一家门;那个黄家醪的掌柜是个面冷心热的老头,而他的这位‘黄夫人’,也同样是这个脾气。尽管她的身手非常高明,但她却没打算真的伤到沈归!这一记耳光虽然听上去极其响亮,却连半分的劲道都没有用在实处。
老话都说‘棍棒底下出孝子’,这么一看也并不是毫无道理的陋习。至少没皮没脸的沈归,挨了‘前任师娘’这一巴掌之后,的确是老实了许多。
“黄婆婆…我现在有很多问题,应该从哪开始问起呀?”
“挑那些跟老叫花子没关系的问。”
“……哎……”
接下来,黄婆婆就在两位女孩子那黯淡的目光之中,讲述起了这把御扇之所以‘是祸非福’的道理。
原来眼下这一座旧都长安城、乃至整片三秦大地,虽然在名义上仍然归属于北燕王朝的管辖之内,但其实早已经‘自成一脉’了;虽然他们每年的应当缴纳的税款,仍然还会如数上交;但如果从皇权律法这个角度上来看,整个三秦大地的百姓民生、以及文武官员的升迁任免等等等等,已经全部脱离了燕京城的掌控。
当然了,‘长安城’的这一滩肥水,也没流到外人田里。如今实际掌控了三秦大地的‘土皇帝’,是天佑帝周元庆的亲侄子——信安侯周长风。
北燕文帝周友孝,膝下共育有三子:皇长子周元京、二皇子周元翎、以及三皇子周元庆、也就是北燕王朝当今的天佑皇帝。
不过那位皇长子周元京,在他七岁那一年,不幸夭折在了一场‘痘疮’之中,也就是俗语的天花病;而二皇子周元翎,幼而聪敏好学、能言善辩,容貌与身型也颇肖先帝般清秀俊雅,自然颇受其父喜爱;所以,在他刚及弱冠之年的时候,便已经被先帝封为‘秦王’,并把整片三秦大地,统统赐为他的属地;由此可见,虽然周元翎仍然未获封太子之名;但至少从这个秦王的封号上来看,基本已经敲定了他必将承继大统的事实。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肉一天没有放进自己的嘴里,就随时都有掉在地上的可能。就在他受封为秦王的第二年,燕京城中便传来了一个天大的‘喜讯’:这位秦王周元翎,如今又多出了一位三弟,名唤周元庆。
其实当时的周友孝,身体状况已经不太乐观了。所以在秦王殿下、甚至是满朝文武,天下百姓的眼中看来,这位比秦王小了足足二十二岁的三皇子,根本就对他构不成任何威胁!说句大不敬的话,即便周友孝还能再撑上十年,这孩子也只不过才十岁而已;而且秦王殿下周元翎,本身也不是一个心狭量窄、工于心计的人;如今自己多出了一个三弟,开心反而还多过了担忧……
不过上天就是这么喜欢开玩笑!在周友孝病重不治、龙御归天的那个时间节点,秦王正领着几万人马,与西疆‘大小金童佛’麾下的红衣军浴血厮杀;直到半年之后,秦王才终于率军荡平了天水关,为北燕王朝彻底廓清了重启丝绸之路的最大障碍;可当他率领大胜之师、才刚刚回到长安城的西门以外,竟然正好接到了燕京城中发来的八百里加急!
这份邸报上说,他那个刚刚十岁出头的三弟周元庆,尊奉先帝遗旨,已经在京城之中登基坐殿、改元开年了!
这半年来的疆场厮杀,再加上怒火攻心也导致了旧伤复发,秦王殿下周元翎看完邸报之后、张嘴就喷出了一口心头血,起在马上的身子三晃两晃之后,便一头栽倒在长安西城门外……
当场气绝身亡!
关于此事的善后处理,燕京城中给出的最终结果,便是依照‘秦王战死沙场、为国捐躯’的这种说法,既为他举行了盛大的国葬之礼,更是由小皇帝周元庆亲自出城扶灵,把他这位战功卓绝的秦王二叔,送入了京郊皇陵下葬。在此之后,年仅十岁的天佑帝,还‘御口钦封’了当时年仅六岁的侄儿周长风,为‘信安侯’;并准他全盘接手其父秦王殿下的遗志,领兵镇守北燕王朝的西北大门。
一个年仅六岁的孩子,自然不懂什么是国仇家恨,但孩子也总有长大的那一天。当他清楚了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又得到了一个‘无可辩驳’的如山铁证之后,你猜这个少年又会怎么想这一整件事呢?
而那个所谓的铁证,就是他的皇爷爷与皇祖母,竟然是在同一天驾崩的!
要知道他父亲秦王殿下的生母,乃是北燕王朝的东宫皇后;而天佑帝周元庆的生母,却只是一位身份低微的普通嫔妃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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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天佑帝周元庆的这个皇帝大位,到底是怎么得来的?
可即便心中有了‘窃国之恨’的猜测,但这位‘忍辱负重’的信安侯,仍然还是生生扮了四十余年的‘忠臣良将’;单从这一件事上,就足见周长风这个人,到底长了怎样的一副骨头、怎样的一颗心。
虽然时至今日,三秦大地每年应该上缴国库的税银,仍然还是如数如期的发往燕京城。可至于本地的官员任免调任、民生政令、乃至将军士卒的军心,已经全都不是远在燕京城的天佑帝,能够染指的范畴了。
是的,尽管在朝廷的名义上,这位周长风只是‘信安侯’的头衔;但是在当地官民百姓的心目当中,却只有大小秦王之分,没有秦王侯爵之别!
也同样没有他天佑皇帝周元庆!
不过这档子事说到底,也是只他北燕皇族的自家之事而已。与沈归这五个‘幽北逃犯’,又能有什么关系呢?
至于说那些官面上的人嘛,即便他们不认天佑帝的这把御扇,又能把自己如之何呢?像长安城这种人口高度密集的大城市,只要随便闹出来些乱子来,场面肯定就小不了;至少在这座摩肩接踵、热闹非凡的长安城,凭着沈归的一身能耐,想要带着另外四人逃一条活命,根本也不是什么难事。
秦秋此时也看出了沈归的漫不经心,他右手一抖,折扇‘唰’的一声合在了一起,又迅速地在沈归的额头上敲击了一下;就这么闪电般的一下敲击,沈归才刚刚起念想要转头躲避,人家秦秋都已经一击得手、还把扇子都已经放回了他的袖口之中……
“收起你的那点小心思吧……这长安城的危险,绝对不是你能想象得到的。我不知道你们为什么会来到这里,但如果你相信我……或者说你愿意相信齐雁的话,就带着两个姑娘家,立刻离开此处;而且最好是马上翻墙出城,如若不然的话……”
“如若不然的话,你们可就要化作小秦王殿下的刀下亡魂了!”
赤钟冷冷的接下了秦秋的后半句话。
“沈归一愣,透过那扇窗户、望向夜幕笼罩之下的长安城……
“你是说,小秦王即将起兵谋反?”
“也许是、也许不是!但他一定想要你手里的两根镇龙钉……”
沈归看着自己的师娘,怎么想都想不通为何她会如此手眼通天。她虽然是谛听的杀手不假,但他与伍乘风的那一道‘孽缘’,根本不可能瞒住耳目遍布天下的谛听;所以即便她的身手再高明,至多也就是一个编外人员;至于说酒铺内掌柜的身份嘛……除了能知道长安城内柴米油盐的行情价之外,就只能打听到长安城中的花边新闻了。
还未等沈归琢磨出一个结果来,门外边传来了整齐划一的脚步之声。他探头想要远处望去,只见远处走来了一支五十人左右的队伍,每个人都手举火把、腰跨长刀,身背硬弩,盔甲齐整;为首一人骑着一匹西域宝马,把头盔压得极低,看不出面目与真实年龄;可单从他骑在马背上、那不动不摇的上半身就能看得出来,此人绝对是一员刀下沾染过无数亡魂的战场骁将!
赤钟也听到了队伍行进的声音、双眼之中瞬间划过两道‘雷电’:
“这些废物就交给‘鬼鸟’!其他的人,全都跟着老身……”
秦秋便点了点头,坐在了窗子边上,喝起了沈归那一盏纹丝未动的‘凉茶’;而沈归一行五人,则急忙跟在赤钟身后,三拐两拐地走进了客栈一楼的仓房之中……
“师……黄婆婆,您老人家是怎么知道这里有个地道的?”
“这个地道就是我和老黄一起挖的……”
“以您的身手……还用得着白费这个劲吗?”
“这也不是我用的,而是老黄。最近这几年时间里,长安城的黄米的价格番了好几番……”
“…………大雁,你们这些‘专业人士’偷东西的时候,也挖地道吗?”
第509章 117.信安侯的耐心(一)
与此同时,正端然稳坐在宣政殿那张龙椅上的信安侯周长风,正双眉紧锁地看着殿下的一位大和尚。
“国师啊,不知当明天破晓以后,这天下之间的黎民百姓,还能否能得到半日安宁。想本侯我自幼身怀血海深仇、却仍然能够隐忍四十余载,皆因为我不想让三秦大地的土地上,再次燃起连绵不绝的战火……想我父王戎马一生、最终也是为国为民而战死沙场,为的不就是天下能够承平、百姓可以安居吗?可本侯身为人子,如今却反而亲手点燃战火……哎,今日虽然由我等决定起事,但最终会演变成一个什么模样,就绝不是你我二人可以左右的事了……”
尽管此时正值深冬时节,但殿中这位被称为‘国师’的大和尚,却只是披着一件土黄色袈裟、露出了半边肌肉虬结的身子,看上去更像是一位好勇斗狠的力士,而并非是一位得道高僧:
“侯爷乃是人间佛陀身、九瓣莲花心的慈悲之君。侯爷能够放下国仇家恨、能以天下苍生为念、而放弃私仇,此举本是世间之大爱,是功德无量之举;可惜您亲手种下的这一枚‘善因’,并没有结出令天下承平、百姓安居的善果。那位端坐在紫金宫中的天佑皇帝,也并没有感念于您的仁德宽厚,反而还用您苦心经营而来的大量财富、不停地对外挑起战争、令各国军民百姓互相之间结下死仇;而您心中牵挂的那些穷苦百姓,也并没有得到他们应得的太平日子;反而却全都死在了周元庆亲手挑起的战火之中!莫非是这样的结果,就是您想要得到的吗?而且侯爷您每年供给北燕朝廷无数的民脂民膏,难道本意不是为了清理河道、赈济灾民、修葺学堂,奉养孤老吗?可结果呢?这一笔笔来之不易的财富,却被周元庆变为一把把锋利的兵刃、一匹匹强壮的战马,肆意杀戮无辜……侯爷,您不杀伯仁,可伯仁却因您而死啊!那些砍在别人咽喉之上的战刀,可全都是由您为周元庆买回来的呀!侯爷您就睁大了那双眼睛、好好看看吧!看看你这四十余年的忍辱负重,到底换回来了一些什么?贫僧只闻到了杀戮无辜的血腥味、却从未看见功德绽放出的五色光华!如果秦王的英灵泉下有知的话,恐怕早就已经揭竿而起、澄清玉宇了!”
这一番慷慨激昂的演讲,直说的年近四十的信安侯,扑簌簌地落下泪来。
有人说小孩子就像是一张白纸,最终会长成什么样子,全看‘老师’在白纸上都画了些什么。
这位自幼便身负‘窃国之恨’的信安侯周长风,非但没有变成一位眼中只有仇恨的‘战争狂人’,反而还长成了一位悲天悯人的‘开明贤君’;这个天大的功德,至少有一大半都要归于来自南林禅宗的大德高僧——归心禅师。
自从秦王‘战死疆场’之后、秦王妃便开始诚心礼佛;她也是想要用诵经焚香的一片至诚礼佛之心,来求得亡夫的英灵可以得到解脱;也正因为她的一片至诚之心,归心禅师才会受邀‘进驻’于长安行宫之中的文殊殿,为秦王诵经焚香祈福,至今已足有四十余载光阴。当然,归心禅师还顺带着把秦王殿下的独子——周长风,教导成了一位宅心仁厚、心地善良的‘开明之主’,希望他能效仿其父秦王殿下,一直守护教化三秦大地的一方百姓。
而他的师们南林禅宗,前任的主持方丈乃是修习闭口禅的弘慧禅师;不过前些日子,这位不言不语的住持方丈,却被天灵脉者白文衍,轻轻挥舞的三下柳条,直接抽出了‘大道正果’。而住在长安城中的归心禅师,乃是弘慧禅师座下的大弟子;所以当弘慧禅师在中岳山‘坐化’之后,他这位首徒便被匆匆召回了南林禅宗,披上了那件御赐的十方伽罗宝衣,成为了南林禅宗的继任主持。
而在他临行之前,便对自己的俗家弟子周长风,举荐了南泉禅宗来接替自己的‘工作’。而这位身居‘国师之职’的宗闲大和尚,便是南泉禅宗派出的大德高僧!
有别于身形消瘦、法相慈祥的归心禅师;这位宗闲大和尚浑身肌肉虬实、双眉乌黑浓密,眉梢直插鬓边;鼻直口正,大耳相怀,双眼如电,肚大腰圆,看上去根本不像是一位六十开外的释门高僧,反倒更像是一位秃了顶的‘会家子’!
而且平日里他的饮食习惯,也有别于归心禅师的清粥小菜;这位大和尚真可谓是无肉不欢、无酒不食,不光对于佛法经义弃如敝履,而且每日清晨的时候,还会在文殊殿外的小院里‘呵呵哈哈’地练上好一阵子武艺!
最初几天交往下来,信安侯对这个声若洪钟、举止粗放的大和尚,还有些不大习惯;可当他通过归心禅师的几封往来书信、开始真正了解释宗不同法门流派与主旨思想以后,也就对这个莽汉一般的‘大和尚’,产生了些许的兴趣。
几天下来,那个被归心禅师教导了一辈子‘修心见性’的周长风,竟然对这位大和尚口中的‘除魔卫道’,产生了一些新鲜感。而且接触的时间越久,周长风越觉得与其被动的等待那玄之又玄的‘顿悟’;还不如脚踏实的入世,主动追求‘功德圆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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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这位犹如莽汉一般的宗闲,就被活动了心思的信安侯尊奉为‘国师’;并且通过一番深入浅出的交流,也让他彻底燃起了除魔卫道、廓清寰宇、顺带着报一报国仇家恨的火苗……
而这位宗闲大和尚今日的这一番话,简直就说到了周长风的心窝里!在周长风看来:我摒弃了一切的仇恨与私怨,委曲求全的给你当了四十余年的本份臣子,就是指望着北燕的万万百姓,能够得到难得的太平岁月;可你呢?隔三差五就与邻国打上一架,劳民伤财自不必多说;更可笑的是,这大大小小无数次的摩擦下来,你竟然连一寸土地都没有争回来!老子在长安城含辛茹苦的戍边养民,你周元庆就在燕京城中‘肆意挥霍’,轻启战端;这样的日子,我已经忍了四十余年!绝不能再忍下去了!
其实他想了这么多,都是翻出来的老底子!之所以他周长风会动了这份心思,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去年东海关那一场大火,折了几十万北燕儿郎的性命……
周长风即便能忍气吞声,也不想继续掏出大把大把的银子,去填补周元庆挖下来的一个个大坑了!正所谓将帅无能,累死三军,你周元庆已经试了四十余年,现在我才把你赶下龙椅,也算不上罔顾叔侄之间的骨肉亲情了!
而本就自诩‘怒目金刚转世’的宗闲大和尚,一听自己的俗家弟子有了这等念头,简直就正中自己的下怀!别看这位宗闲大和尚整日里光着半边膀子,脖子上挂的佛珠也比李子还要大,看上去就是个没什么脑子的莽撞人;可凡是能把武艺练到他这等地步的人,就绝对不可能是真正意义上的蠢人庸才!
既然想要解开一团麻乱,就得先找出一个线头来!
而当下这个复杂局面的‘线头’,便是一脚踏入浑水当中的幽北中山王——沈归,沈太初。
也许就连沈归自己都不知道,他这身百来斤的骨骼皮肉,在别人的心目当中到底代表着怎样的价值;但至少在这君臣二人眼中看来,这位幽北郭家大小姐的‘私生子’,就是那根足矣撬动整座华禹大陆的杠杆!
试想一下,如果沈归这一行五人,真的死在了北燕王朝的土地上;那么幽北三路那位刚刚上任的兴平皇帝,是绝对不可能无动于衷的。首先来说,这五个少年人,除了那两位猎户的儿子之外,已经可以代表整个幽北三路了。别瞧李登和郭云松如今都已经弃官不做,变成了两只‘闲云野鹤’;但‘虎死尚有余威在’、更何况这两只幽北猛虎的门徒弟子们,如今还把持着幽北朝堂的半壁江山呢?就算那位兴平皇帝颜青鸿,本意是想要‘顾全大局’、也绝对会被整个幽北三路的军民人等一起架上马背、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兵出东海关,挥军直指燕京城。
如果幽北三路的颜青鸿兵发东海关,那么他们现在的铁杆盟友——漠北草原,也总得适当的‘表示一番’;即便他们仅仅派出几支小股骑兵,不停地顺着长城脚下跑上几日的‘圆场’,也足矣牵制住大批的北燕军力,令他们不敢动弹分毫!
再者说来,东海关只要燃起战火,那么南康方面就绝对会不会坐失良机。也许他们步骑二军的战斗力,的确是不值一提;可单单凭借着水军的优势,就足矣让天佑帝的紫金殿开始摇摇欲坠了。因为无论是在鲁东还是津州驻扎的北燕水军,比起人家南康那遮天蔽日的船队来说,就连被称为‘战船’的资格都没有;充其量,也不过是水塘里的几片‘小舢板’罢了。
第510章 118.信安侯的耐心(二)
虽然身为出家人的宗闲大和尚,此举颇有些‘起哄架秧子、唯恐天下不乱’的嫌疑;可是这北燕百姓饱受战火摧残,无数灾民流离失所,也是该有个‘英雄人物’来上管上一管!而这位宗闲大和尚虽然脾气有些暴躁;而且吃肉、喝酒、杀生哪门手艺都不缺;但他却绝不是一个打着出家人旗号招摇撞骗的‘假和尚’;相反的,他还是个仗义疏财、好打抱不平的豪侠性格;也正是因为这个洒脱豪迈的性格,才是他与周长风彼此意气相投、又互相信任的重要原因之一。
更何况,佛家也有‘金刚怒目、韦陀降魔’一说;似他这般的修行方式而言,至少在南泉禅宗奉行的释门教义之中,也并不算犯戒!
促使信安侯选择起事的原因,倒是也显而易见:因为华禹大陆这潭池水被搅得越混,他偏安一隅的周长风,也就越容易趁乱‘摸到一条大鱼’;而且如果华禹大陆真的因为这五少年的性命,打成了一锅乱粥的话,虽然最后鹿死谁手还犹未可知;但至少那个不称职的天佑帝周元庆,一定是最先被赶下龙椅的!
所以由此可见,周长风并不是一个利欲熏心之人;他的这般做法,除了悲天悯人的性格之外,也多少带了点寻私仇的想法;甚至在他看来,无论最终得利的是是幽北的颜家、还是南康的田家;只要他御民仁德宽厚,能心系苍生百姓,他周长风都愿意接受、并且承认这个结果。
而且,在这位信安侯周长风的心中,还藏着一个不足为外人道的秘密!这个秘密哪怕是真假掺半,也足够他周长风掌控整个华禹大陆了!
就在前些日子,他曾在因缘际会之下得到了一具传说中的‘龙兽骸骨’!向他进献此宝的人曾经说过:凭着这具真龙骸骨为引,他便可以向长安城下的那道已经枯竭的龙脉大阵,重新灌注北燕国运;如此一来,他周长安便可以顺应天地大道一举荡平眼下这三家鼎立的乱世,把秦王的大旗插遍华禹大陆的每一寸土地,亲手建立起一个足以绵延千年的周家王朝!
如果这位献宝之人,只是长安城中的一位算命先生,他周长风当场就能把那具‘大号的羊蝎子’、连带着那个骗子,一起‘涮了锅子’;但这位方士的身份与出身,至少在这个问题之上,已经高到了不容任何人置疑的程度!
他就是北燕王朝的‘正牌护国法师’、钦天司的大供奉、玄岳道宫第三代弟子之首、道号‘无鹤’的顶尖方士——关北斗!
要知道,现在那座‘八臂哪吒城’所镇压的,只是区区一条‘蛟化恶龙’而已,又如何能比得上关北斗进献给自己的这条‘真龙遗骸’呢?而且人家关北斗献宝、一不求财、二不求名;即便是他收到了什么风声、为了两头下注而胡说八道,对于他现在的身份而言,转投自己门下,又能得到什么更多的好处呢?
人家既然是白白送来了这宗宝贝,那么自己又何必拒人于千里之外呢?虽然自己自幼学佛,但对于这种玄之又玄的气运之说,也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再者说来,反正也是‘没本钱’的来的,灵就灵、不灵就不灵,自己还能有什么损失呢?
所以根据关北斗的说法,如今自己有了那具‘神龙骸骨’做为阵灵,便已经是万事俱备了;唯一欠缺的,便是那九根由伏羲大神遗留下来的神器:三寸镇龙钉了!
正所谓‘有钱好办事’。如果论起整个华禹大陆之上的顶尖富豪,虽然还远远轮不到他周长风;但如果把范围缩小到北燕王朝境内,那么‘周长风’这个名字,就变成了唯一正确的结果。尽管燕京城里的户部老爷们,每年都在提升着三秦之地的赋税价码;但包括天佑帝周元庆在内、这些京官毕竟都是通过往来公文、与层层转交的账目、来间接地了解长安城的繁华兴盛;所以对于这些人来说,即便每年他们都自认为已经是‘狮子大开口’了,也终究还是被‘贫穷的生活’限制了自己的想象能力……
而且,他周长风也不是一个傻子,即便这每年‘九牛一腿’的税款,他交的再痛快,终究还是要闹上一闹、哭上一哭的。至于那些省下来的银子嘛……正所谓花花轿子人抬人,无论谁为三秦之地多说了一句好话,自己也总不能亏待了人家呀!
而今日沈归一行人正式抵达长安城,那么对于这二位正谋划着天下大势的人来说,就已经到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的时候了!如果己方坐拥‘主场优势’、仍然不能把这五个‘纨绔子弟’拿下的话,还谈何逐鹿中原、鼎故革新呢?
而此时此刻,沈归那一行五人才刚刚从‘黄家醪’的后厨地道里钻出来,连身上的黄土还没来得及掸下去,便被黄婆婆连推带搡地‘押’到自家后院的偏门……
“快滚!”
“师……黄夫人,您刚刚冒着杀头的风险把我们给带出来,现在又把我们赶出去,这自相矛盾的做法,到底是个什么意思啊?”
“带你们出来,是不想连累人家客栈的生意!否则的话,这客栈被官府的人一封,以后再开什么买卖就不一定了!我们家老黄如果没地方偷米酿酒、这‘黄家醪’的祖业迟早得让他全赔光了!至于说现在赶你们出去,也是为了避免连累到我们家老黄!从这道小门离开之后,你们就一直奔东走,翻过了这道城墙,永生永世不要再回长安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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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完之后,这黄婆婆也不知从哪变出了一柄精钢钩爪,随手递给了沈归:
“在巨鹿县我没伤到你的筋骨经脉,收拾几个守城的兵卒不是问题吧?行了行了,赶紧走吧!”
说完之后,黄婆婆便把这一行五人用力地推出了自家后院;随着木门后面发出‘咔哒’的落闩之声,沉浸在夜色之中的长乐坊,便只剩下了客栈方向传来的打斗之声……
沈归警惕的私下观察了一番,又把其他四人指派到了墙根的阴影之中,自己则猫腰纵身,悄无声息地攀上了一间大酒楼二层的飞檐之上。他仿佛一只猿猴那般、左手紧紧扒住飞檐,双眼定睛向对面的那间客房之中望去,之间霎那之间,窗纸上数道人影来回闪烁数次,突然窗户被人破开一个大洞,有一道极为显眼的白色身影掠入夜空之中,同时口中还高声喊道:
“子规夜啼,百鸟入林!”
这一句话穿透力极强,整间客栈便闪出了无数道黑色的人影,向长安城的不同方向四散奔逃而去……也是直到此时此刻,沈归才知道原来这位百鸟门长——秦秋秦子规,今日也并不是‘单刀赴会’而来的。
看到了秦秋得以全身而退之后,沈归也立即向后翻出了一个跟头、悄无声息地从飞檐上落了下来;他踮着脚尖走到了隐藏在角落里的众人身边,做出了一个‘撤退’的手势,抬脚就往东城墙的方向走去……
耳听着客栈方向传来的喧嚣之声越来越远、靠在城墙根上的沈归也稳定了自己的心神。他先是让齐雁警惕最大的路口,随后才把身形宽大、行动不便的齐返叫到了自己身边。
他先是抻了抻手中麻绳的拉力、觉得可以负担齐返的体重之后,这才摇起了那柄精钢钩爪,左臂一松,闪着寒光的利爪便奔着足有四丈高的城墙垛口之上飞去……
今夜正巧论到长安营的赵四喜当值。
他今年刚刚二十三,去年秋收过后,还是父亲拿出了家中多年的积蓄、又卖了一头大骡子,才凑够了把他送入长安城中当兵的银子。这守城门的差事虽然苦了一些,但由于长安城与西疆毗邻,同时也是一座战略要冲,所以守城门的差事、都是属于镇西军的职责范围。由于北燕的镇西军乃是戍边精锐,平日又驻扎在商业繁荣的长安城中,所以无论是‘工作环境’、还是粮饷补贴,都是极为丰厚的。
虽然负责防御长安城十二道城门的部分,是镇西军的绝对精锐——‘长安营’;但越是精锐之中的精锐,亲自上阵杀敌的机会就越是微乎其微!所以其他的队伍征兵,都得是吆三喝五、威逼利诱地去各地‘抓壮丁’;可如果想要进入这‘长安营’、拎着灯笼挎着长刀戍守城门也行,但至少得先掏出五十两银子的‘本钱’、然后再按照先后顺序排队才行!
不得不说,这赵四喜的父亲是既有远见也有魄力;在他老人家的眼中看来,自己散尽家财,把儿子送到长安营中,既不需要征战沙场、也没有任何生命安全;而且这笔先期投入的银子、最多只需要两年时间就可以‘回本’;而且如果四喜当满五年的守城兵,又能通过考核的话,还可以直入安信侯爷的亲卫营!凭着他的那副机灵劲、眼力架、想必要不了多久,他们老赵家就彻底翻过身来了!自己也再不需要面朝黄土背朝天、苦哈哈地从黄土地里刨食吃了!
今夜,正巧轮到这位聪明机灵的赵四喜当值!不过他傍晚的时候,请自家的副营正前去酒馆喝了一场大酒;如今这晚风一吹,火盆一烤,酒气上头之下,还真有些睁不开眼皮!凭着他苦心经营得来的那副好人缘,对一位同值的兄弟稍微客气了几句,便自己找了一段不太引人注意的城墙,歪歪扭扭地睡了下去……
可怜这位正在睡梦之中的赵四喜,还没摸到梦中那个姑娘的小脸蛋儿,左侧的脖颈便被一把闪烁着寒光的精钢钩爪、牢牢地钉在了城墙之上!
第511章 119.信安侯的耐心(三)
其实赵四喜的父亲算的这笔小账、真可谓是十成十的精明!不但投入小,回报率高,背后还隐藏着一个‘鸡犬升天’的好机会;甚至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家儿子赵四喜的拔擢事宜,就因为今晚的这顿酒宴,定然会传到亲卫营的营正大人耳朵里;而且凭着四喜的聪明机灵与圆滑世故,从一个守城小兵、直接变成一位有着‘从龙之功’的开国元勋,也不是什么‘天方夜谭’的事!
这事要是成了,还哪是什么‘鸡犬升天’啊,简直就等同于‘位列仙班’了呀!
然而在这个世界上,还有着‘意外’两个字;无论看似是多么微乎其微的小概率事件,只要发生在你的头上,那么就是十成十的巨大灾难了!谁让他家的赵四喜,今夜还只是个守城小兵呢?
而那位正在‘反向高空抛物’的沈归、由于没有听到钩爪嵌入城关垛口的声音,还以为自己是甩‘脱了扣’、便上前虚着劲拽了拽绳索;可当他感受到了绳子传回手头的‘绵软触感’、一时之间有些没想明白,便再次用力一拽……
他万没想到就是这么一拽之下,竟然有一位身着镇西军军服的守城士卒‘从天而降’……
此事所带来的错愕程度,对于沈归和其他的四位小伙伴们来说,不亚于去河边钓鱼,结果却钓上来了一只活蹦乱跳的骆驼……
其实单以沈归的反应与身手来说,面对着这位‘从天而降’的‘人体风筝’赵四喜,他完全有足够的能力,在半空之中就把他给拦截下来;然而,沈归也确实被眼前这个猝不及防的巨大变故、给惊愣了神……
‘砰’!
伴随着一声闷雷般的巨响,这位被沈归一记‘飞爪’钩入了脖颈的赵四喜,就犹如一个从城墙上摔下来的破麻袋一般、狠狠地拍在了沈归脚下…
与此同时,城墙之上也立刻甩下了一道桐油火把,稳稳当当地落在了赵四喜身边;紧接着,那用于示警的铜锣也立刻被人敲动‘铛铛’作响,城墙上传来了一阵纷乱的脚步之声,那些熄灭火盆也依次被点燃;而通化门的城楼之中,也开始传出了牛皮大鼓的警戒信号……
富有节奏的战鼓之声、与人体心脏跳动的节奏一样;既召唤了那些负责护卫城中安全的衙役兵丁、也把笼罩在夜幕之中的长安城,从‘睡梦’之中唤醒过来…
如果说这边军和内陆军队最根本的不同,那就要说到警惕性与反应速度的巨大差异了!别看这长安营的大半士卒、都是与赵四喜一样花银子、托关系的‘小人’;但平日里别家营号是怎么训练的,他们长安营身为精锐之中的精锐,也只会比别人更加艰苦,绝不会有半分轻松!也可以说这个长安营,并非是传统意义上的‘关系营’;而是那些家里既有多余银子、也摸得着门路,本身还能吃苦耐劳、也有那么一份狠劲的‘精锐关系户’。
这人舍得花银子,本身的能耐又出类拔萃,晋升不就是理所当然的事了吗?
单从今夜沈归捅了长安营这个‘马蜂窝’,就足矣看出负责戍守长安城的边军精锐——镇北军、到底有着多大的能耐了!
首先,如今已近临近深夜子时,乃是‘晚班与夜班’交接的当口上。通常来说,这种班次轮替,都至少会带来半刻钟的纷乱;但今日赵四喜死尸栽下城墙的声音一响,下一个瞬间、就有一枚桐油火把飞到了响声传出的位置!尽管城墙距离地面足有四丈高,对方根本看不清楚死尸的面目无关;但他却能借着火把的微弱光芒,认出镇西军军服来!紧接着此人连片刻工夫都没有耽搁,向上级请示的想法都没有,立刻就敲响了手中的铜锣!
正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这边的锣声一起,城墙上立刻有人添火照明,以防此乃敌军里应外合之计;点燃了足够的照度之后,先看清楚城外有没有敌军趁夜偷袭攻城;随后便有人敲起了城楼之中的那架牛皮大鼓,既是通知其他十一道城门守军提高警惕、以防敌军来犯;同时也是向城中的钟鼓楼,传递通化门预袭的重要信息。
紧接着,就在钟鼓楼得到通化门示警信息之后,立刻也按照‘钟谱’敲响了警报信息。这钟声不但悠远深邃、而且穿透力也极强,所有驻扎在一百零八家坊市街铺(相当于治安亭)的巡夜兵丁,听到了钟声之后,立刻就马不停蹄地赶往通化门驰援;甚至就连通知敌人大军来袭的铜质号角背后,此时都已经站好了一位胸腔运足气息的守城军士,随时准备吹响代表‘敌军叩关’的信号……
一时之间,本是一片沉寂之中的长安城,竟然隐隐有了灯火通明的味道;如此巨大的声势,根本无需登高远眺,沈归也知道自己到底钩下来了一个多大的‘祸事’!如今在他耳边响起的声音,都是从四面八方传来的不同信息;有大批军士行进的甲叶磨擦之声、精铁马掌敲击石板路发出的声音、城墙上正在张弓搭箭的声音、以及附近商铺民居为了看热闹,而打开自家窗子的声音……
面临着突然出现的大场面,即便是再傻的人,也知道自己定然已经暴露了行藏!于是沈归一脚踢在了正在‘仰头望天’的齐返屁股上:
“是我恰好钩下来的、又不是他妈的神仙下凡!你还看个屁啊,还不赶紧跑?”
随即他又伸手扯住了两位同样呆滞的姑娘家,又张口朝着齐雁警戒的方向吹了一声‘鸟叫’,便迈开大步一马当先、顺着通化门的内城墙,往警戒力量最薄弱的城墙南段跑去……
‘嗖……’
一声极其细微的破空之声传入沈归的耳中,他凭着一手听声辩位的功夫,立刻判断出了此箭最终会落在颜书卿的小腿附近;于是他立刻把右手握住的颜书卿向前一推,令她在千钧一发之际、堪堪躲过了这一枝又快又准的白羽箭……
可能由于颜书卿也是第一次遇见这种全城搜捕的‘大场面’,本就有些心虚腿软;再加上沈归来不及出声通知,便用力把自己向前推去……猝不及防之下,她自然也来不及调整身体重心,整个人踉踉跄跄了两步,直接趴在了地面上……
不过显然正在城墙上的那位射箭之人,并没有什么怜香惜玉的心思!如今他见一击不中、立刻又张开弓来,并且对身边三位刚刚赶到的同僚嘱咐了几句之后,四人便一起瞄准正在努力爬起身子的颜书卿、先后射出了四枝羽箭……
边军的射箭功夫,本就是最为基础的看家本事;再加上这四位弓手,都是长安营的精锐士卒,所以不光有着一手精准的箭术,彼此之间的默契更是久练久熟;如今这四枝羽箭向颜书卿呼啸而去,凭着居高临下的‘加速度’,以沈归如今的身手,竟然都只来得及完全拦下最开始的两箭而已……
这第三只箭,沈归的手指只来得及‘蹭’到了箭尾的白羽梢,仅仅改变了箭头的方向,还是由着颜书卿那张俏脸旁边‘蹭’了过去,被箭尾的羽毛划出了一道浅浅的皮肉伤;但令沈归完全来不及回手的第四箭,却实打实地奔着颜书卿的右小腿而去……
射出这四只羽箭的武器,乃是两石拉力的镇西军制式长弓;由于边军面对的都是大批量的敌军,再加之这些守城兵虽然是精锐营,但却不是‘神箭手’,也就没有资格用造价高昂的‘三棱透甲箭’;所以这第四枝羽箭,只是最普通的平头箭,并没有任何‘花样’可言;但就是这最普通的一根羽箭,也绝不是颜书卿一个弱女子能够承受的!
好在颜书卿也是一位精通弓术之人,即便如今她正躺在地上、已经完全来不及躲开这势大力沉的一箭;却仍然还是在箭头扎入自己小腿肌肉之前,勉强微微侧过了一些角度;也正是因为这个角度,才使得这只箭没有直接射断她的腿骨,仅仅带飞了很大一条皮肉之后,箭头便‘扎’在了石板路上,崩出去了好远……
即便众人已经相处了很长一段时间,但谁也没有想到这位看似文文弱弱、平日还喜欢耍些小聪明的幽北长公主,竟然也是个如此硬气的姑娘!她右小腿被箭枝贯穿了一整条皮肉之后、仍然还是在沈归的搀扶之下、紧咬牙关地想要奋力起身……
然而,强大的意志力,也并不能完全弥补肉体承受的巨大创伤;在反复摔倒了两次之后,满头大汗的颜书卿终于‘笑呵呵’地往身后的拴马桩上一靠,朝着面带愧疚之色的沈归摆了摆手:
“你们走吧!我好歹也是幽北三路的长公主,即便被他们抓了、想必也不敢拿我怎么样……”
一直跟在沈归身后‘奔命’的小胖子齐返,即便嘴唇都已经跑的犹如白纸一般、但他如今仍然一言不发地就要去拉起‘放弃逃生’的颜书卿……可李乐安回头一见颜书卿小腿的伤势,眼中立刻也涌出了泪光……
“小胖算了吧…以她这个伤势,即便咱们能把她带到南边,也根本无法翻越这道足有四丈之高的城墙了……”
第512章 120.信安侯的耐心(四)
其实无论是齐返还是沈归,乃至于‘当事’人颜书卿,每个人心里都明白李乐安说的是句大实话!而且众人手边可以利用攀爬城墙的工具,就只有一柄钩爪而已;可颜书卿的小腿添了一道贯穿伤,就已经注定了她攀爬城墙的时候,根本就无法用力蹬住墙体借力;即便沈归能咬牙背着她翻上城墙,但那需要消耗很长的一段时间;眼下情况十万火急,耽搁的这点时间,已经足以让正在城中四处搜捕的兵丁,把自己团团包围了……
听完了李乐安的话之后,沈归连想都没想,立刻转过头朝着‘夜幕之中’吹起了一声响亮的口哨,示意身法高明的齐雁自己相机突围出城;而他则弯腰背上了故作洒脱的颜书卿,又把挂在腰间的那盘钩爪、往李乐安的怀里一推:
“你们俩按照原定计划,从南段城墙突围;我们俩去帮你们吸引注意力……”
“没想到文武双全的沈王爷,还是个‘多情种子’啊!竟然能为了别人的性命、而甘愿自投罗网!此举虽然有些愚蠢,倒也让陈某人心生敬佩之意!不过呢,我看诸位也就不用麻烦了!你们这些人呐,今天一个都跑、不、了!”
就在沈归等人上演了一场‘生离死别’的时候,从四面八方迅速涌来一批手执火把、盔甲齐整的镇西军;为首的这员小将生的眉清目秀,齿白唇红、年纪大概在三十岁上下;只是那两道剑眉头低尾高、给这一张俊俏的脸蛋上增添了些许的煞气!
之所以落得个一个被人团团包围的下场,也并非是沈归对于敌人的行进速度预估不足;其实自打颜书卿没有做好心理准备、被自己一把推倒之后,众人就已经注定要落在敌人的包围圈之中了!而他之所以背上颜书卿、要与李乐安和齐返‘分头行动’、其实也正是因为早就料到了这一点……
他只是想用自己的一条性命,再加上颜书卿的‘半条命’,去尝试换取另外两人的求生通道……
“沈王爷,末将劝你还是不要白费心机了!我知道凭着您的身手,只要一门心思地打算突围,我们这整座长安城中,也没有能拦得住您的人!而且你与这俩位大小姐,俱都是幽北三路的贵人;而我陈某人,则只不过是镇北军中的区区一位营正,根本就担不起两国之间这么大的责任来;所以呢,如果您与您身边的这两位姑娘若是想要离开的话,尽可以自行离去,末将绝不会加以阻拦!不过这个胖子嘛……他‘杀害’了长安营的兵丁赵四喜,末将有充分的理由怀疑,他是西疆‘红衣军’派来长安城的细作、打算趁夜打开通化城门、引红衣军入城屠戮!据说沈王爷也是兵法大家、凡是在城中捉到了敌军的细作,我们历来也只有一个处理方式……看过本将的虎头刀来!”
一句话说完,由打人群之中走出了一位膀大腰圆的力士,恭恭敬敬地递给了这位陈营正一把精钢打造的斩马刀……
“沈王爷,你们三位可以自行离去;而此人的一颗大脑袋,陈某人也可以一并交由你等带走……”
听到这里,沈归小心地把背上因为失血过多、身体已经开始瑟瑟发抖的颜书卿,放在李乐安的身边,自己则扯了扯衣服上的褶皱,上前轻轻抬起了那柄已经架在齐返脖子上的精钢斩马刀:
“别废话了,想怎么样你就直说!”
这位陈营正一见沈归这个反应,也稍微有点愣神。
其实今夜这一场‘全城大搜捕’的反应速度,的确超出了镇西军平日里的水准!这也并不是所有人都恰好一起发挥超常,而是提前就有人泄了‘题目’!他陈子陵早就得到了安信侯爷的指示,提前带着全部亲卫营精锐,隐藏在了长安城中的各个咽喉要道,单等长乐坊传来的‘风声’。
他陈子陵身为信安侯周长风的绝对亲信,对于今夜的行动细则当然也是了如指掌的。在整盘计划之中,唯一令他觉得有些不安的部分,便是那位‘幽北中山王沈归’的‘个人操守’问题。以他的想法看来,凡是已经爬到了沈归这个位置的人,就绝对不会为了区区两个‘下人’的生命、而让自己陷入险境当中
而且按照沈归其人的过往履历来看,他与‘尊重生命’这四个字、也根本就沾不上半点关系!从他踏入奉京城开始算起,直接或间接死在他手下的人命简直无计其数!对于这样一个血债累累的刽子手来说,即便这姓齐的哥俩与他自幼一起长大、但终究也是‘贱民之子’,他真的会愿意为了回护下人的性命而束手就擒吗?况且如果人家沈归真的一甩袖子,带着俩姑娘扭头一走,自己到底拦还是不拦呢?如果真的只杀掉他两个下人,那不就白忙活这一场了吗?
不过陈子陵也能理解自家侯爷的难处,之所以这么小心翼翼、也完全是因为这三个人的身份实在是太特殊了,很容易就演变成幽北与北燕的外交事件;如果一个问题处理不当的话,很容易就会横生枝节!
至少在现在这个时间节点上,他们三秦大地还没有做好成为‘渔翁’的全部准备。
可如今事到临头、他沈归还真的为了救一个‘下人’、而乖乖地自投罗网;单就他的这个选择,已经让陈子陵对他的印象大有改观!
“沈王爷说笑了!你们三位是幽北三路的‘贵人’,更是我北燕王朝的盟友,末将又有什么资格,又怎敢为难诸位呢?不过您的这位随从,也确实杀害了我们长安营的人……这只要沾上了人命、那就不是一件小事了!不过正所谓不在其位、便不谋其政,末将只管奉命抓人,至于这桩人命官司该是怎么个打法,还得有劳王爷跟着末将去侯爷府走一趟,亲自与我家信安侯商议了……”
别看这陈子陵话说的非常客气,但‘药方子’也算是给沈归开出来了:其他的三人我都要带走充当‘人质’;而你沈归,就乖乖的跟着我去一趟安信侯府,跟我家侯爷谈谈条件吧!
至于说那个‘仙踪难觅’的齐雁,也并非是他陈子陵有所疏忽;皆因为他们把之前在客栈破窗而出的那位贼王秦秋,错认成了弃主潜逃的齐雁而已。
至于说沈归选择‘低头认栽’,也是几相权衡之下做出来的选择。首先,仅凭着他的身手,如果想要一走了之的话,这普天之下除了天灵脉者以外,根本就没人拦的住他!双方生死相搏,与控制对方的行动完全是两回事!纵使那个身手高明的‘前任师娘’黄婆婆,想要拿住一心逃跑的沈归,也根本就是一件不可能办到的事!
不过沈归心里也清楚,齐返虽然还算是有股子韧劲,强撑着一口气没有拖大家的后腿;可从他苍白的嘴唇与急促纷乱的喘息之声,都表示了他已经到了强弩之末的状态!即便陈子陵敞开包围圈,让这个体力用到了极限的小胖子自行离去,他也根本翻不出这道足有四丈高的长安城强!
最后、也是最主要的原因,就是因为颜书卿的腿伤,已经不能再耽搁下去了!她伤口流血的速度虽然还不算太快,但如果在短时间内得不到治疗、再继续跟着自己承受颠簸的话,光是‘伤口感染’这一个可能性,就已经令她送掉自己的小命!
在沈归选择束手就擒之后,陈子陵也迅速派来几个身强力壮的士卒,押着李乐安去砸开药铺的大门抓药;因为他们家侯爷并不想让这三位贵人、死在现在的这个时间节点上;至少,他们也得活到那九根三寸镇龙钉,尽数归于他周长风的掌控之中;到那时候,他再随便找个什么机会,把那三具新鲜的死尸往燕京城附近一扔……
有李乐安这位‘小神医’、陪着小腿受伤的颜书卿,沈归的心里还算踏实了许多;可唯独齐返那个用脱了力的小胖子,却要被独自关入长安府的男监之中;也不知道‘二进宫’的他,到底能不能扛得下来……
抱着既来之则安之的态度,被二十位侯府亲卫押往安信侯府的沈归,与身边的陈子陵开始聊起天来:
“我说陈营正啊,凭着沈某这短短一日之间的见闻也能看得出来:你们这座长安城,比起燕京城来可还要繁华许多啊!不过据沈某听闻,眼前这座繁华似锦的长安城,竟然是在一片焦土之中建立起来的?”
“沈王爷您好阅历!其实这座长安城呐,早在前朝大燕分崩离析的时候,就已经变成了一片废墟焦土!在迁都燕京之后呢,太祖武皇帝又觉得长安城的位置着实紧要,这才下旨重新兴建长安城;后来又经过了先后‘两代秦王’的苦心经营,才有了您眼前的这一片兴盛繁华啊!
“那你家‘小秦王’准备什么时候起事啊?”
沈归一边打量着四周的街景,一边若无其事地问出了这个问题。就是这么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听的陈子陵竟然‘蹭’地一声拽出了腰刀,随即又注视着‘若无其事’的沈归愣了半晌,这才自觉反应过激,收刀还鞘之后,讪讪地说道:
“呵呵,王爷这话是什么意思?末将实在是才疏学浅,一个字都没听懂!”
说完之后,他便加快了脚步走到了队伍的最前列,不理沈归了……
第513章 121.信安侯的耐心(五)
如果单从五官轮廓来看的话,那么沈归眼前的这位信安侯周长风,与他那位坐在紫金宫中的亲三叔周元庆,至少有七成左右的相似程度;但二者相比之下,给沈归带来第一印象却是截然不同的两种风格。
天佑帝周元庆与沈归的第一次‘私会’,是发生在后宫的御花园之中;无论是相对轻松自然的交流环境、还是周元庆本身那副平易近人的态度,都给沈归留下了一个十分不错的印象;但即便周元庆已经竭尽自己所能的想要表现出谦和与随性的一面,但沈归却仍然能够清晰的感觉到,隐藏在他那副温和外表之下的君王之威;正所谓‘居移气、养移体’、无论这十岁以前的三皇子周元庆,是个什么性格的小孩子;可自从他坐上了紫金殿的那张龙椅开始,他的第一个身份便是北燕王朝的一国之君,之后才会是‘周元庆’本身。
虽然沈归不太喜欢他这个人,倒也并没有因此而觉得周元庆是个如同颜狩一般的‘虚伪君王’,反倒是觉得他有些可怜…
至于说沈归眼前这位安信侯——小秦王周长风,虽然他前几日已经搬入了长安城的行宫中处理‘公事’;但无论是他眉宇间流露出的忧郁与悲悯、还是屋中若有似无弥漫的檀木香气,都令他显得更像是一位在家修行的‘释门居士’、而并非是实际上已经割据一方的列强诸侯。
沈归还记得周元庆在御花园中与自己谈论的事,大多都是嘘寒问暖、家长里短的‘客气话’;二人也用一种近乎于‘心照不宣’的方式,把该解决的问题全都商议出了一个结果;可今日这位周长风,花了那么大的功夫把自己抓到了安信侯府,对自己说的第一句话,竟然与‘正事’一点都不沾边!
“沈归,你可了解释门佛法之精妙?”
“沈某不才,仅称得上是略有耳闻、却万万当不起‘了解’二字。”
这头一句对话才刚刚结束,沈归还未等琢磨出周长风的意思、便突然感受到了一股迎面而来的强硬气势,直接‘轰’在了自己的面门之上……
气势这种东西,说起来很像是‘看不见、摸不着’的‘皇帝的新衣’,但却实打实存在于现实生活当中。就比如说一匹高速飞奔的惊马、一块从山顶滚落的巨石、雨夜响起的一道惊雷、乃至于某些‘大人物’的一个凌厉眼神,都会给‘目击者’带来一种真实的压迫、危机感。
而安信侯周长风的气势十分温和,根本算不上是凌厉强横,甚至还隐约有些‘释教子弟’特有的‘孱弱之感’;所以如今这股霸道的气势扑面而来,也就代表了在这间安信侯府的正厅之中,还存在第三个人……
蹬、蹬、蹬……
随着沉重的一阵永远而近的粗重脚步之声传来、沈归的视线也从安信侯身上,转到了自屏风之后转出来的一位大和尚……
“小僧法名宗闲,自幼便被遗弃在南泉禅宗的面门以前;至今为止,侍候佛祖已近五十载有余;然而因小僧佛缘浅薄、资质粗鄙,穷尽五十余年,仍然连一本《金刚经》都未能通读;不过,先师曾经对小僧说过:佛祖的三千大千世界,早已溶入了小僧的本心之中;至于通不通读佛典、讲不讲得出经义,都只在个人所擅长的修行方式而已。佛法虽至深至玄,修行的方式与流派也更是多如牛毛;但无论选择了哪条路,只能走到最后,便都是殊途同归的。假如小僧心中能够秉持善念、并常怀一颗慈悲济世之心,那么便已经修成了正果……”
这大和尚口中一边阐述着南泉禅宗对于佛法的理解,一边朝着沈归的方向缓步走来;他的脚步极为沉重、前进的步伐也极其缓慢;可每当他踏出一步,地上那原本方正平滑的青石砖上,便多出了一个向沈归方向龟裂的‘大脚印’……
虽然在江湖上,也有着看似与他一模一样的小把戏;但这位‘三秦国师’宗闲大和尚,却显然不是那些招摇撞骗的江湖术士。沈归之所以会有这样的判断,也不光是因为‘扑面而来’的强横气势、更不是因为他那副举重若轻的姿态;而是因为他每向自己缓缓迈出一步,都极大的增强了那股霸道凌厉的气势!
虽然这很像是‘拖刀’的起手式,但他却并不是在调动力道;而是在用这种慢慢逼近的方式,侧面地‘怂恿’沈归先耐不住性子,向自己抢先出手;由此可见,这位宗闲大和尚尽管看上去像是个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莽汉;可单从他选择的进攻方式就能看得出来:这位身体壮硕的出家人,至少在与人动手的时候,那可真是鬼精鬼精的!
沈归当然也知道来者不善,早已经做好了‘万全’的准备;可尽管对方的脚步沉重,看似是身法粗浅、却力道刚猛的武功路数;但如果自己真的贸然先行出招、或者是飞身后撤、就会立刻落入对方早已编织好的‘陷阱’当中。
高手过招,倘有半招之差、结果便已是生死之别。
可这位率直勇猛的宗闲大和尚,却没有沈归心中那么多的负担与计较;他的左脚才刚踏入距离沈归半步之遥,速度便骤然提升到了一个单凭肉眼、几乎已经看不见运动轨迹的地步!
双方这次有些莫名其妙的交锋,其实早在宗闲大和尚开口说话之时,便已经拉开了序幕!他先用气息平稳绵长的呼吸方式,让沈归充分了解了自己的内息修为,也使得他提高了十成十的警惕性,不敢贸然抢先出手;而当他慢慢走到了沈归身前,凑足了方便自己进攻与追击的距离、就已经彻底掐死了沈归的全部退路……
南方多山地,北方多平原。可能正是由于地形地貌存在着巨大差异、这才导致了南北两地武学风格的截然不同。由于南方地形崎岖、空间狭小复杂,所以就不太适合那种‘大开大合’的技击方式;所以源自于南泉禅宗的武功招法,通常都俱有招法多变、节奏紧扣、出招迅猛、衔接绵密等等的普遍特点。
此时,这位宗闲大和尚已经通过‘心理战术’,成功踏入了自己最擅长的进攻距离。他的右脚闪电般向前迈出半步,身体同时下压重心,左手连带着僧袍的大袖口、紧贴着沈归的双眼虚晃扫过……紧接着气运丹田,张口发出突如其来的一声怒吼;同时一记右拳突然从腰间而发、借着通过左臂袍袖‘扫’出来的‘视觉死角’、蕴含着腰腿合一的螺旋劲道、直奔沈归的心窝而去!
说时迟、那时快!别看这只是大巧不工的一记直拳,宗闲大和尚却在那些毫不起眼的细节上,蕴含了许多纤巧细腻的心思。
首先,宗闲在出拳之前、右脚提前踏出的那小半步,导致了如今他的右脚、已经端端正正地‘别’在沈归的双脚当中!如此一来,无论沈归想要如何避开这一拳,都无可避免的要被这随时可以变动的右脚尖,打乱自身的重心与步伐。
而且当他右拳发力过半的时候、那只负责遮挡视线的左臂也已经堪堪落下;此时那只粗糙宽大的左手,正捏成‘虎爪状’、已经‘偷偷’向沈归右侧腰间抹去……
至于那高呼的一声、除了便于调动本身气息以外,更重要的还是想要扰乱沈归的听觉感官;以防他听到了自己击出这一记右拳、而自然带出的衣袖磨擦之声……
看来南泉禅宗的弟子,果然都不是什么善类!短短的一次交手,这位看似外表粗放的宗闲大和尚,已经展现出来了无比细腻的心思;单凭他这一拳所蕴含的‘智慧’,就已经不亚于那些在阵前调兵遣将、运筹帷幄的兵法大家了!
尽管沈归已经感知到了胸口处袭来的凛冽拳风、也清楚的知道对方出手就是杀招;但自己才刚刚挪动了左脚跟半分、就已经感觉到了对方右脚的阻挡……
正如之前众人被陈子陵四面合围一般、一步赶不上、则步步赶不上;由于沈归的双脚被对方绊住、虽然仅仅耽搁了一个瞬间而已;但接下来的所有动作,就已经全都被大和尚的拳势与步法笼罩在其中了……
这么短的一个瞬间,只够他做出一个选择。抽身失败的沈归,再也来不及出手截下对方的力道了!他只得及双臂交叉护在自己胸前,用最笨最土的方式,生生抗下这势大力沉的一记铁拳……
‘嘭!’
宗闲大和尚一击得手,结结实实地轰在了沈归的双臂交叉点上!这一记重拳,竟把沈归击的连退几步,直到背后重重撞了在厅堂正中的柱子上,这才‘被迫’稳了自己的身形!眼见沈归脚步已乱、宗闲大和尚也并未上前追击;反而站在原地双眉一挑,看着‘面目狰狞’的沈归,神色颇为赞许地说道:
“没想到沈施主年纪轻轻,却能练出这样一副铜铸铁打的好筋骨,委实难得啊!想这普天之下能够硬扛小僧一拳、还可以全身而退之人;从老到小全都加在一起,也绝不会超过二十之数!……”
第514章 122.信安侯的耐心(六)
无论这位宗闲大和尚对于沈归的身手如何钦佩,但他那一拳却是实打实用上了八成力道!生受这一记重拳的沈归,体内的气息与血脉早已经开始翻江倒海了!这一拳虽然只是击中了他的双臂,但蕴含在拳锋之上的刚猛劲道,却已经实打实地传入了他的胸口之中!用句俗话来说,就是沈归的肺已经被这一拳给打‘炸’了。除了正面迎接重击的两条小臂酸麻难当之外,沈归的喉间,也开始不停涌上来一股股的心头血……
沈归焉能不知,这几口涌上来的‘心头血’如果强吞回去的话,日后定然会落下瘀伤的病根;但如今自己身在敌营,三位同伴也身陷囹圄之中;如果此时但凡露出一丁点的软弱,定然会被人家连皮带骨一起吞入腹内!
而且,沈归也明知道这位信安侯与自己作对,谋的是那九根镇龙钉;那么至少在他得手以前,自己的生命安全还是有着充足保障的!
既然肯定死不掉,又干嘛不硬气些呢!
果然,这‘一巴掌’打完之后,周长风就掏出了一枚‘甜枣’……
“沈公子切莫怪罪我等不懂‘待客之道’啊!皆因为宗闲国师是个直脾气,他觉得这江湖上名不副实的后辈多如牛毛,也误会了您‘沈太初’的鼎鼎大名,也是别有用心之人的肆意吹捧,故而才忍不住当堂出手相试!呵呵,不知国师现在以为,沈公子其人究竟如何呀?”
被问到了这里的宗闲大和尚,豪迈地拍了拍自己露出来的肚子,笑呵呵的对沈归连赞了三个好字:
“好、好、好!既然他能单凭着双臂护胸、就生生抗下小僧这一记重拳而‘不受伤’,就足矣令小僧刮目相看了!不过这一跟人动手啊,小僧就容易饿!其他的事你们还是自己聊吧,小僧可得赶紧去垫垫肚子了……”
简简单单的交手一招,竟然就把这位大和尚给打‘饿’了!看来老话所说的‘穷文富武’、还是非常有道理的;条件普通一些的人家,那扛得住这么大的消耗啊!
而这位安信侯周长风,自从宗闲大和尚现身之后,就一直在仔细观察着沈归。在侯爷的心目当中,似沈归这种肉体凡胎之人,便逃不开‘贪、嗔、痴’三毒的迷惑;无论他喜欢的是名声还是权利、是财富还是美色,周长风都自认为绝不会比颜青鸿吝啬半分;只要沈归能够心甘情愿地为自己所驱使,帮自己集齐九根三寸镇龙钉,那么自己就愿意为之付出任何代价……当然,如果没有沈归等人的这三条命,周元庆又怎么会被盛怒之下的幽北三路,再次拖入战争的泥潭当中呢?
所以无论沈归到底是主动还是被动的替自己办事,最终的结果,都还是难逃一死的!不过至少在他看来,舍沈归几条无辜之人的性命,换取天下万万黎民的安居乐业,这笔生意还是值得一试的。
也不知道安信侯心里的这笔‘大账’,到底是什么算出来的!
可惜由于沈归这一拳挨的实在是太重了,现在的他,除了疼到胸口发闷、气息凝滞以外,就只省下了黑色瞳孔之中激荡的怒火、还有一丝深藏的不屑……
“直说了吧,本侯想要你手中的两根镇龙钉,还想‘托’你替本侯寻来散落在华禹大陆的另外七枚;不知道应该开出怎样的价码、才能令沈公子您感到‘心动’呢?”
若不是眼下还有人质扣在对方的手中,听了这话的沈归,真想把喉间不停涌出来的鲜血,张口全都喷在他的脸上!他的这一番惺惺作态,分明把拿沈归当成‘生雏’一般对待!‘打一个巴掌给一颗甜枣’这种烂俗手段也就罢了,如今竟故作开门见山一般、任凭自己‘开价’;看起来仿佛是一场童叟无欺的公平交易,但实际上却还是没脱离开以人质要挟自己的本质!
等待了半晌也没听见回应的周长风,终于停下了手中不停转动的念珠,看着眼神愈加轻蔑的沈归,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本侯自幼生在北燕天家,虽然过得是锦衣玉食、使奴唤婢的富贵生活、但却比那些粗茶淡饭的市井百姓,也有着更多的‘身不由己’。今日本侯的确用了些小手段把沈公子诓来相见,虽然手法有些下作卑鄙、但本侯也是为了天下苍生之念,不得已而为之啊!既然力求拯救天下苍生,那细小处的细枝末节,也自然会有所疏忽,还望沈公子你能够体谅本侯……而且本侯也可以用周家的名义作保,九枚镇龙钉集齐以前,您那三位留在我长安城中‘小憩’的友人,绝对会得到的最大程度上的礼遇与尊重!”
不得不说,今日周长风这一番做派,着实恶心到了沈归。
那个被世人认为是‘惯于养寇自重、玩弄帝王权术’的天佑帝周元庆,与沈归沟通的时候,却选择了春风化雨、润物细无声一般成熟且体面的方式;可这位满口慈悲、斋僧礼佛的安信侯周长风,虽然看似是一位慈悲为怀的虔诚居士,但今日里对待沈归的方式,却与那些‘架鹰走犬’的‘猎人’没什么区别。
可他沈归既不是黄鹰,也不是猎犬,自然也不会被他这驯兽般的‘小手段’,玩弄于股掌之中!不过此时人为刀殂、我为鱼肉,选择权也并不在自己这边。所以思忖了半晌之后,沈归还是心不甘、情不愿地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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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受重伤的沈归才刚刚被‘放出’安信侯府大门,一口带着气泡的鲜血便直接喷了出来,五官与眼神也开始变得狰狞恐怖起来!
这一趟远行,他本以为只是拖家带口的来长安城‘旅个游’,可没想到人家关北斗早就织好了一张密不透风的大网,又以一根三寸镇龙钉为饵,让自己心甘情愿地‘全家打包’,还不远千山万水地亲自走入了虎口!
这是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吗?不,这是分明被人拐卖到山沟里,还帮人家掏了往返的车票!这还是沈归来到这片华禹大陆之后,第一次吃了这么大的亏!
但无论如何愤怒,被人家捏在手中的那三条人命也还是不能不救的!所以沈归现在的第一要务,就是先凑齐了剩下那七根‘棺材钉’,之后才是如何寻仇报复的小事!
沈归抬手一抹嘴角的血迹,一边扶着街边半人来高的木栅,一边缓缓地朝着长乐坊方向缓步走去。没想到他才刚刚拐过了一个弯,身后便传来了衣物与空气磨擦的声音……
“沈归啊沈归!我是该说你倒霉好呢、还是该说你蠢啊?既然你明知道黄家醪与客栈之间有个地道,为什么不带人就躲在地道里面呢?等风声过去之后,再让李大小姐给你们换上一张‘假脸假皮’,那些人还能去哪找你们的影子呢?”
沈归听到这个声音,便知道了正在说话之人,定是那位百鸟的头目——秦秋秦子规。兴许这位秦爷的身手的确高明,但他却显然不是一个长于谋划之人。早在沈归与齐家两位叔叔学习猎术的时候,有一个基本准则就已经深入自己的骨髓之中了:
无论想来多么周全完美,也永远不要躲入一个没有‘退身步’的‘死胡同’里!
可是他现在毕竟有伤在身,眼前也一阵阵的发黑,根本就无暇总结‘失败经验’。但这两位‘援兵’从天而降,还是让他紧绷的精神一松,随后低垂下头颅,瘫软如泥顺着墙壁滑坐在了地上……
秦秋见到他身上有血迹,也收起了一副‘教育后辈’的心思,先上去略微摸了摸脉门,又从腰间取下了一个小瓷瓶来:
“这是你林婆婆配的枯荣丹,放在舌头下面含化之后,连带着津液一起吞下去!”
沈归茫然地开口吞下丹药、还没过上多久,两只眼皮便立刻开始摇摇欲坠;挣扎了几次未果之后,身子一软,便躺在地上睡死了过去……
“师兄,这……”
“哎,他受的内伤本来并不算严重,但他不知为何选择阻止淤血自然排出,也就加重了伤势的恶化……我对岐黄一道不甚了解,李大小姐又身陷囹圄、我看你还是先把他扛回‘黄家醪’、请她师娘出手医治吧……”
“那师兄你又要去哪里啊?”
“你只管照顾好他,到了合适的时机,我自然会去找你们的……”
说完之后,秦秋身影一晃,便彻底没了踪影……
当睡眼朦胧的黄婆婆推开后门,看见了齐雁背后的沈归之后,先是扯开他胸前的衣襟观察了一番伤势、又看了看他脚下的鞋跟,随后发出一声‘冷’哼,挥手便让进了这两位‘难兄难弟’。
半个时辰过后,满身酒气、满面油光的宗闲大和尚,左手攥着半瓶西凤酒,脚步迷离地朝着行宫的方向走去……今夜他虽然只与沈归‘交手’一合,但以他如今的武功修为,即便是酒坛粗细的大树,也绝对扛不住自己五成力道挥出的一拳;而这沈归不仅比大树更加耐打、而且人体对于力道的反馈,也远比死物舒坦多了!
今日这一拳,着实是他近些年来打的最过瘾的一拳!浑身关节骨头缝里的那股‘闲痒’、算是缓解了一个干干净净!如今这晚风一吹、酒劲一烘,就别提有多舒坦了!
“嗖……!”
第515章 123.要帐鬼(一)
月满则亏,水满则溢,这是大自然所阐述的道理。如果站在命运的角度上来看的话,那么人凡是‘舒坦到了极点’的时候,一准就要倒大霉了!
此时正在晃晃悠悠逛大街的‘醉鬼’——宗闲和尚,突然听得脑后恶风不善、立刻回身望去:只见自己的眼前竟然‘凭空’出现了一位身材矮小、形如鬼魅的黑衣人,正挥舞着一条干瘦的臂膀,握拳朝着自己的太阳穴砸来!
当他发现‘有刺客’之后的的第一想法,竟然是沈归那位‘背主潜逃’的下人,此时回来向自己寻仇了!
不过尽管这位黑衣刺客的身法十分高明,但他的拳路却显得有些生疏粗鄙了!浑身酒气的宗闲大和尚,眯眼瞅准了那位黑衣人四面洞开的正中门户、闪电般地推出了自己的右掌,直奔对方的面门‘拍’去;在他的设想之中,即便自己这一掌被对方扭头躲开,可他那张黑漆漆的蒙面巾,也定然要被自己给一把扯下!直线探掌和曲线击拳,哪个能够更快的命中目标,本身就是显而易见的事;更何况这位黑衣人的身形纤小,至少比自己那双猿猴一般的长臂短上半截……
大和尚一掌拍去,其实就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他见对方的身形矮小、拳法粗鄙不堪,正面相抗根本就不可能是自己的对手;但以他如此鬼魅的身法,自己想要擒下他,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不过如果能把他的面巾一把扯开、令他露出本相之后,那么无论他是哪一路的人马,至少在三秦大地的一亩三分地上,就再也站不住脚跟了!
正所谓‘光棍不斗势力’,他宗闲大和尚,可是未来‘三秦王朝’的国师啊!
要说人家南林禅宗禁止门下僧人饮酒,也并不是件毫无道理的事!这酒是不是个好东西,虽然还要见仁见智;至少如果今日宗闲和尚没有饮酒的话,那么以他对于危险的感知能力,就绝对不会迟钝到被人近身、才刚刚发觉的地步!所以至少在现在这个紧要关头上,酒这种东西,着实影响了大和尚的身手与思维……
那蒙面人看似粗鄙的一拳挥出,竟然在眨眼之间又变化成了一道‘莲花挽手’、如同失去了骨头一般、轻轻柔柔地搭在了大和尚的右手腕上;随即,这道软弱无骨的手臂,贴着他的腕骨极其灵巧的那么一‘旋’;与此同时,这具矮小的身体也顺势‘黏’在他的臂膀内侧,整个人仿佛化身为一条灵蛇、紧紧贴着他的手臂,一头钻入了大和尚的‘怀抱’之中……
下一个瞬间,这黑衣人抵在宗闲腋窝处、防止他运劲的右手掌迅速摊开并拢,指尖飞速在大和尚右眼前掠出了一道‘寒芒’……
这一道‘弯月’飞过眼前、除了酒壶落地粉碎的声音之外,还有一声嘶哑的咆哮之声,划破了长安城的夜空:
“啊!!!!”
年轻的习武之人血气方刚,与人过招比试,大部分都是凭着胸中的气血与勇武在争强斗狠;可但凡能活到一定年岁的‘老江湖’,无论外表看似如何‘忠蠢憨直’,内里一定都是那种聪明绝顶之人!这位宗闲大和尚,之前便是借着沈归多疑谨慎的性格,故意鼓噪起了滔天的气势令他不敢轻举妄动,这才有了他之后的一击得手,见好就收。实际上若是他与沈归‘公平交手’的话,胜负也还在未知之数。
而以这位黑衣人方才的应对手段来看,他所采取的显然就是‘示敌以弱’的战法。之前他那粗鄙不堪的一记‘重拳’、其实只是一个‘手势’而已,根本连半分的劲道都没有用上;如此一来,既能让酒气冲头的宗闲大和尚,生出些许轻敌的念头;也能让自己接下来的变招快如闪电……
一个‘小心眼’、再加上一个出招节奏的快慢变化,便直接分出了最终胜负!
随着宗闲大和尚发出了一声嘶吼,那位黑衣人的身影也骤然一抖,竟然又‘凭空消失’在了茫茫的夜色之中;而宗闲那只正在捂着右眼的大手,指缝中也开始缓缓地流出鲜血……
拐过两道弯去,这位黑衣人抬手把自己的面巾一摘,扔过身后坊市的矮墙,又;立刻跪下了身子、左手捂着右肩头,半边身子连带着右掌使劲向地面一压……只听‘嘎巴’一声传出,那个被大和尚的拳风‘撞到’关节脱臼的右肩头,便被黄婆婆自己‘推’回了原位……
宗闲用了自己的一只右眼、换回了这位‘黑衣人’黄婆婆的肩膀脱臼,这么一笔‘亏本买卖’要不是因为喝多了酒,谁都不可能让它‘成交’的!
单从这个‘夜刺国师’的报复行动,就可以看出这位黄婆婆年轻的时候,是个怎么样的烈性女子了!
有鉴于老叫花子伍乘风,是个游戏人间、随遇而安的老顽童性格;而这位黄婆婆呢,却是个有仇立报、行胜于言的‘狠角色’;所以这一对冤家要是真能白头偕老,那才是这天底下最大的笑话呢!
黄婆婆回到黄家醪之后,先是走到了柴房之中,一把扯开了神色紧张的齐雁,随即又用自己的左手,比了比沈归胸前的淤血印记,紧接着用力向下一拍,端端正正地落在了沈归的伤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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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噗……”
一掌落下,沈归便喷出了漫天血雨……
随后黄婆婆又掏出来了一张药方、与一粒深棕色的丸药递给齐雁:
“自己去‘找’。三碗水煎成一碗,然后用药汁化开丸药,服半碗敷半碗。”
深夜里去药铺偷药这种小事,对于齐雁来说当然不算什么了;他把呼吸见稳的沈归放在厚厚的稻草之上,便收好了药方跃窗而出;几个起落之后,便再也看不见踪影了……
随即黄婆婆又走回了内屋之中,把那位身形枯瘦的黄贤黄掌柜摇醒,又从怀里掏出了一叠银票,塞入了他的手中:
“掌柜的,你不是一直想去学学我们家乡的‘毒酒’吗?拿上这些银子,顺着官道直奔西南,到了苗巫的地界之后,告诉当地的‘阿妈’,就说你黄贤是我‘乌尔热’的男人,自然会受道寨子里的热情款待!等这边的事情办完之后,我会亲自去滇南接你回家的。”
身体干瘦的黄贤,刚刚被自家的婆娘从睡梦之中摇醒,如今脑袋里还是一团浆糊;他紧紧地攥着自己手里那厚厚的一叠千两银票,根本就没想明白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虽然这位黄贤黄掌柜,是个不谙江湖事的酿酒世家出身;但多年以来,他对于自家婆娘存在的诸多‘疑点’、却都是看在眼中,记在心里的。不过他这个人有一点好:无论心中有什么疑惑,只要自家婆娘一日未曾‘主动交代’,他也绝对不会提起半个字来!这个优点,既是他从酿酒的过程之中悟到的处事原则;也是他一个普通的小生意人,能娶到这么一位‘二婚’贤内助的全部优势!
如今他面对着自家婆娘这没头没脑的要求,只是看着她那额头密布的汗水,茫然失措地点了点头;随即一股脑地爬出了被窝,开始收拾起了自己随身携带的衣物与细软……
黄婆婆看着自家男人背后那根显眼的脊梁骨,眼中不由得有些发酸,对着脑海中浮现出的老叫花子,偷偷在心里骂了一声:
“要帐鬼!”
说起这两位老人家纠缠了一辈子的‘孽缘’,可是由来已久的老黄历了。
现如今这位天下乞丐的老祖宗伍乘风,其实出身与南康姑苏城中的头等名门望族——伍家;据说现在南康的人间仙境——姑苏城,就是伍家的老祖宗亲手建立出来的!更神奇的是,这位每天风餐露宿、遭人白眼的老叫花子,还是伍家嫡系血脉的第一顺位继承人!
可惜的是这位伍家的少族长,自幼对于‘文化’方面根本就没什么兴趣,反而对自家祖辈留下来的诸多‘奇技淫巧’,拥有着极高的天赋!所以当伍乘风长到了十岁的时候,竟然已经长成了一位在江湖道上都赫赫有名的‘小老合’!机缘巧合之下,他凭着家传的萧谱,与姑苏城里的一位楚墨老乞丐成了忘年之交,之后也顺理成章地成为了一脉单传的楚墨门徒;时年仅仅十六岁的伍乘风,就这样踏入了江湖之中……
虽然伍家的老祖宗,也曾当过一段时间的叫花子;但毕竟他的后人们,现在都已经成了气候,又怎么可能容忍自家的继任家主,是个满嘴春典黑话的‘下九流’呢?于是,与‘少主’几次沟通未果的伍家,便把伍乘风以‘有辱门楣’为由、剔出了伍家的族谱之中!
也不知道一个本就是由‘叫花子’起家的名门望族,为什么又会被‘叫花子’所辱没;但从另外一个意义上来讲,那些来自于伍家血脉里‘精气神’,却唯独流淌在了伍乘风的身体之中。
对于他这样的人生选择,大部分人都完全无法理解,只能认为他伍乘风,是个自甘堕落的下流坯、是个烂泥扶不上墙的荒料、是摆不上台面的狗肉,也是天生一副要饭的贱骨头……
不过唯独伍乘风自己,是打心眼里喜欢这个‘极致自由’的生活方式!至于那些亭台楼阁,奇珍异兽之类的富贵玩意儿嘛……
早就已经被人家小伍爷给‘玩酸了’!
第516章 124.要帐鬼(二)
楚墨一脉的门徒的修行方式,并不讲究用‘出世离尘’的方法来炼心养性、反而讲究‘入世观火’的实践方式来品味人间;所以这位‘小叫花子’伍乘风,在师傅离开人世之后,便开始踏上了楚墨一脉相承的‘游侠之路’。当时的华禹大陆由于才刚刚归于平静不久,而执天下牛耳的北燕王朝,也在燕京城立足未稳。所以这普天之下的文人侠士们,仍然还是以那座刚刚从废墟之中重建起来的长安城,为游历四方、博名闯号的‘头等目标’。
如今这位游戏人间的伍乘风,当然也有年少气盛之时。因此以乞丐作为唯一职业的他,整日就躺在长安城的钟鼓楼下,终日以‘乞讨为生’。他这一躺下去,便足足躺了三个月之久。在这期间,他仅凭着一把凡铁破剑,轻而易举地败尽了由天南海北汇聚于长安城的武师、游侠,前后不少于三百之数;更令人啧啧称奇的是,无论对方的师承门派如何、个人修为高低,这个毫不起眼的小乞丐,每战皆在三招之内破敌;手中既无败绩、也从并未沾染人命,真可谓是收放自如、游刃有余了!
三月期满之后,他也凭着那三百余位手下败将的‘慈悲施舍’,凑足了差不多三万两白银的‘天文数字’;不过这位自己都‘吃了上顿没下顿’的小叫花子,竟然连一枚铜板都没有留下,当着长安城所有百姓的面,大摇大摆地把那整箱整箱的银元宝,一股脑全都拖到了‘济善堂’的大门口,随后便转身离开了长安城!
时至今日,负责传递警戒信号的钟鼓楼,仍然还是‘围三阙一’的架势;据百姓和江湖人口口相传的说法,那个空出来的‘阙一’,就是为了纪念当年一位‘乞丐剑神’、而故意为之的。当然,城防大事与江湖草莽之间其实并无瓜葛,所以这个说法多少有些一厢情愿;但足以从侧面显示出伍乘风在长安城留下的风采,究竟给此地的百姓留下了多么深刻的印象!
也正是在这三个月的‘踢馆’期间,一位跟着族人前来长安贩货的苗巫少女,把这位衣着千疮百孔、手执劣质铁剑,却能挥手败尽天下英雄的小乞儿,装入了自己的芳心之中……
这个‘英雄美人’的传说虽然俗套,但也算得上是经典组合了!
伍乘风只是不喜欢束缚的‘富贵生活’,对于妙龄女子绝对是没什么意见的。再加之豆蔻年华的‘黄婆婆乌尔热’,性格中不仅带着中原女子罕见的豪迈热情、更有着独属于苗巫女子的娇媚与神秘……不肖说,这位二十出头的愣头青少侠,自然是逃不开她的‘情蛊深种’了!
娟娟双青娥,微微启玉齿。自惜桃李年,误身游侠子。
无事久别离,不至今生死。(韦应物)
这恋爱和成亲,看似是一条枝丫开出的一朵花,但其实却是两种既然不同的相处方式。苗巫女子和南康游侠的‘无媒苟合’,外人听起来不过是一段缠绵悱恻的风流韵事;但实际上对于他们双方来说,却是一种互相折磨。
首先来说,性格洒脱至极的伍乘风,年纪轻轻又博出了赫赫威名,本就正处于‘事业的上升期’,自然是没法跟着自家的苗巫媳妇,回到滇南边境的寨子里捉毒物、种草药了;而苗巫寨的整个运行体系,又是极为古典的‘母系社会’,一切大小事务,皆以女子为尊;所以这婚后在哪定居,就成了二人爆发争执的第一个原因!
伍乘风如果能接受安稳固定的生活环境,就不会放弃树大根深的伍家了!所以这个问题最后的处理方式,还是以‘女追男’的‘乌尔热’率先做出让步;她也放弃了乌家‘祖支(族长)’的身份,毅然决然地跟着自己的叫花子丈夫,一起浪迹天涯……
虽然江湖上成了名的女侠也不在少数,但乌尔热的拿手‘苗巫术’,原本就是从萨满教生出的一个枝芽,所以并不能算做是武林中人,再加上江湖人对于这种‘偏门巫术’有着深深畏惧,所以这一对儿侠侣,根本就不被江湖同道所接纳!甚至还有很多的武林门派,根本就不许‘堂客入内’,这也严重侮辱了从母系社会之中成长起来的‘乌尔热’、做人的尊严与底线!
苗巫女子的神秘面纱、背后到底隐藏了什么呢?很快,那些因为喝水、吃饭、呼吸、睡觉而死、事后也并没有查出任何中毒迹象的人,就用身体力行的方式,向所有的江湖人展现了出来!
这华禹大陆的江湖,其实并不是世人想象当中的那么单纯;如果单纯靠着一家一家打下去的话,那么闯出来的名号,也只能是某某魔头、某某败类;再加上这拖家带口的闯荡江湖,多少对于伍乘风的名头有着些许不利的影响;所以,当时的伍乘风,竟然做出了一个现在想起来,都令人感到‘匪夷所思’的决定!
他把自己的娇妻乌尔热,送往了幽北三路的太白山脚下,诈称想在这白山黑水之间定居,过上几年安稳的日子;可安顿下来之后,一转脸他自己便又去单枪匹马地闯荡江湖了!
在伍乘风想来,既然自家的媳妇是个‘神叨叨’的小巫婆、那就不如把她托付给华禹大陆的老巫婆——萨满教的大萨满女巫,天灵脉者李玄鱼。至少在萨满教的地盘上,自家的媳妇就不会遭受到那些江湖人的白眼与非议;同时还能遇见好大一票的‘同道中人’,一起钻研那些听起来就让人头皮发麻的‘神怪巫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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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坦白的说,伍乘风的这个媳妇儿,其实就等于是给李玄鱼娶回来的!当这位武学狂人拎着一把破剑,走遍了大江南北,打遍了天下大半的武馆门派,自以为参悟了武学的真谛之后,终于想起了自己好像是还有那么个媳妇,‘寄存’在幽北三路的大萨满李玄鱼那里!
韶华易逝,光阴任然,如今已然名满江湖的‘墨门神丐伍乘风’,已经在外漂泊足有十年之久了。而他用来追梦的十年,也是乌尔热一生当中最美好的十年。
当他披着满身的荣光、再次返回太白山脚下‘探亲’的时候,李玄鱼却告诉他说,早在半年之前,他的夫人乌尔热,便留下了一纸‘休书’,把自己那个十年未曾谋面的夫给‘休’了!
通晓天下武学之精妙的伍大侠,这才算是了解到了乌尔热其人,究竟是怎样的一位姑娘:原来自家的这位夫人,不光是脸蛋五官弥漫着勾魂夺魄的异域风情;就连行为举止,也是足够奔放豪迈啊!这普天之下男子休妻的事倒是不新鲜;但‘休夫’这档子事,自己还是头一回听说!
不过他也是自知理亏,只得蔫头耷脑地李玄鱼打听了‘前妻’的具体去向,又背着那把破剑、拎着竹竿一路要饭要回了长安城。
其实单从这个‘留书休夫’、远遁长安城’这个行为就可以看得出来:至少当时的乌尔热,心中还是深爱着伍乘风这位放荡不羁的游侠儿的。她的这番行为,一半是为了出一口足足积攒了十年的恶气;而另外一半呢,则是独属女儿家的娇羞与别扭。
如果她真的对自己那位‘约等于没有’的夫君,失去了感情的话,也根本不会苦苦等了他这么长的一段时间;更不会在负气出走之后,仍然选择了二人初次相遇的长安城‘定居’……
所以乌尔热的这一番行为,可以一言以蔽之:你不来这里接我,我绝不跟你回去!
当‘弃夫’伍乘风,风尘仆仆地赶到了长安城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的‘前妻’乌尔热,竟然成了‘黄家醪’之中的一位‘侍酒苗姬’!
幸亏他已经被伍家除名了!要不然‘有辱门风’这个大帽子,今天就算是彻底扣在他脑袋上了!
天可怜见,人家乌尔热一个女流之辈,即便从李玄鱼那里学来了一身‘奇怪’的本事,但终究没有‘凭空变钱’的能耐呀!她孤身一个女子,想要生存在这座光怪陆离的长安城中,总得先找个工作、还得寻个住处才是啊!
幸好在盘缠用尽之前,她还是遇见了一位贵人——黄家醪的老掌柜,黄文鼎。
当时的黄老掌柜年事已高,根本干不动什么活了;而自己的独子黄贤又只懂酿酒,根本不懂经营之道,所以就需要招来一位吃苦耐劳、又精于世故的‘新伙计’,来帮黄贤料理酒铺的生意。
先后试了几位,黄老掌柜唯独对这个手脚麻利、待人接物圆滑而不轻浮的苗巫女子十分满意,所以也就把她留在了自家酒铺之中。
正所谓日久生情,这位只懂酿酒‘黄少掌柜’,也知道她乌尔热曾经成过亲,但感情这种事本身就很难说;再加上老掌柜临终之前,也透露过这方面的意思,于是黄贤就对仍然‘心念前夫’的乌尔热,展开了‘自以为猛烈’的追求……
对于时年不过三十岁的乌尔热来说,她如果想凭着姿色吃上一碗安乐茶饭,根本就不需要在这间小小的黄家醪里面替人打杂!她之所以委身小酒铺中做工,只是想把自己安顿在这座长安城中,慢慢地等待心中挂念的那位游侠儿,被时光磨平了性子之后,来这里把自己接走,与他踏实地过上太平安乐的日子……
天道无情、造化弄人;就在伍乘风,来到了黄家醪寻妻当天,酒铺门外的板凳上,正坐着一位身穿青衣、腰配利剑的‘小剑客’……
此人今年最多不过一十六岁,身形消瘦,腰杆挺的笔直……
他就是日后在东海关前、手执一柄青芒利刃,三剑斩尽北燕三千铁骑的青芒剑神……
岳海山!
第517章 125.要帐鬼(三)
今日天气晴好,万里无云,周围的百姓也都在忙活着自己手里的工作,黄家醪酒铺的小伙计‘乌尔热’,也才刚刚摆好了桌椅板凳……
最近几个月的时间里,乌尔热每天打开店面之后,第一眼都会看见这位沉默寡言的佩剑少年。他从来都是不言不语地往长条凳上一坐,再要上一壶玉浮粱,一碗油泼面,安安静静地坐上一整天。坦白的说,这样的行为有些搅生意,但这孩子一不吵二不闹、该给的银子也一文都没少;每逢下午或者晚上人多的时候,他还会主动让出大桌给客人,自己拎着那壶仿佛‘怎么喝都喝不完’的稠酒,靠着墙根坐在地上发呆……
对于这样一个安静懂事的好孩子,乌尔热真是打心眼里喜欢、也是打心眼里‘眼红’。
所以今日她对于坐在这里喝酒的‘小熟客’岳海山,也根本就没有什么警惕性;满眼都是街口那位衣衫褴褛、满身尘土的前夫伍乘风。心中百感交集之下,眼睛鼻子自然开始发酸……
如果是寻常中原女子,这时候一定已经哭出了一个梨花带雨……但乌尔热这位苗巫女子,感觉到难过之后的下一个反应,就是彻底点燃了心中那团积压了足足十年的怒火!
可她才刚刚吼出了半句:‘伍乘风!你还知道……’那位坐在旁边那位正在‘认真喝酒’的岳海山,突然解下了腰间宝剑、用力地拍在了桌子上,发出了‘啪’地一声脆响:
“他就是‘墨门神丐伍乘风’?”
乌尔热才刚刚酝酿好的情绪,就被这孩子一惊一乍地给吓回去了。她有些发懵的下意识回答了一句:“是……是啊……”
得到了肯定答复的岳海山,飞起一脚便踢翻了面前那张碍事的桌子,整个人仿佛看见了杀父仇人一般,哑着嗓子吼出了一句:
“看剑!”
同时随着‘嗖’的一声传出,这位半大的青年便已经拔出了桌上的佩剑,紧咬着牙关、鼓着腮帮子,‘恶狠狠’地向神色惊愕的伍乘风杀去。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伍乘风的全部精力,都放在了‘应该如何反击,才能不把他打死’的技术难题上。
不过青年时代的岳海山,还真有一股‘只要你打不死我、我就赖死在这’的劲头;即便伍乘风也是一次下手比一次更重,但他仍然还是不屈不挠地爬起来、继续挺剑前刺……
当‘漫天飞舞’的岳海山,砸碎了黄家醪门前最后一张桌子的时候,长乐坊周围突然冲出来不下一百余位练家子,全都在扯着脖子叫好、跺着脚地拍巴掌!这些人个顶个都是长安城本地的武道名宿,每个人当年也都曾领教过伍乘风的手段;如今又见到更加精进的伍乘风出手,自然生出了高山仰止的敬佩之意。
原来,岳海山这个孩子,与伍乘风当年的脾气是一模一样,是个不折不扣的武痴。可他访遍了三秦大地的诸家名师,却根本没找到一个师傅‘敢于’收下自己;不过诸位师傅也是感念于他的执着于坚韧,通过了一次集体商量之后,有人便提起了一位正在长安城中隐居的苗巫女子——乌尔热。
这些人当然知道她和伍乘风的那段‘风流韵事’了!于是,他们便给想要拜师‘墨门神丐’的岳海山,出了这么一个‘上门讨打’的馊主意。当然,这也本是诸位师傅的一番好意。在他们想来,女子心思更加柔软,感情方面比男子也更加丰富一些。再加上这一段时间的朝夕相伴,就算是岳海山本人不善言辞、多少也能混出一个‘脸熟’吧!到时候如果有师娘吹一吹‘枕头风’的话,他伍乘风还能驳了自己媳妇的面子?
而伍乘风本人,对于这个坚忍不拔的年轻人,也是十分欣赏的。于是他便在周围故交同道的极力吹捧与劝说之下,拍着胸脯表示岳海山这个弟子、他伍乘风就算是收下来了!
这不仅仅是伍乘风成名之后所收的大弟子,更是楚墨一脉的传承之人!再加上他早在十年之前,就已经名满长安城了,如今在华禹大陆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风云人物,所以这次拜师‘摆枝’仪式,又岂容有所马虎呢?
所以这新结识的师徒二人,就在一众江湖同道的簇拥之下,包下了‘玉珍坊’里最豪华的一间大饭庄,热热闹闹地举行了一场足矣载入史册的武林盛事……
从头看到尾的乌尔热懵了!
这次她是真真正正的懵了!当她最初看见伍乘风那一身的破烂与污渍,心里本来还有些不舒服,忘却了这本就是他的‘职业装扮’,还以为他路上是经历了诸多千难万险、披荆斩棘才来到长安城的;而且也是诚心诚意地来央求自己,能回心转意地跟他回去,一起过太平日子的……
可看他刚才的这一出‘师徒喜相逢’,这里哪是来接自己回去过日子的呀?分明就是得到了江湖同道的邀请,前来长安城收徒的!也许是李玄鱼大萨满之前算到他退隐江湖的时机,出了什么问题;照今日这个架势来看,人家不光没打算退隐、竟然还打算再教出一个好徒弟来、师徒俩一起振兴光大楚墨的门楣啊!
其实这也是乌尔热自己被怒火冲昏了头脑!楚墨一脉,自古便是一师一徒的传承方式,那还需要什么‘光大门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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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留在原地的乌尔热,看着满地的桌椅碎片,看着空无一人的长乐坊,从脚心生出了一股悲凉之意直冲头顶。她噙着眼泪蹲下身子,慢慢地收拾起了黄家醪门前的那场狼藉…
这一场拜师酒宴的规模着实壮大,众人一直豪饮到了子夜时分,才算勉强散场;无论是岳海山还是伍乘风,都是这场酒宴的中心人物!所以即便师徒二人有着大海一般的酒量,也禁不住那一百来号习武之人的‘车轮战’呐……
伍乘风从宿醉之中醒来之时,已经是次日的正午时分了!当他被窗外洒进来了一片耀眼的阳光,直刺双眼的时候,突然脑中想起了一个很重要的问题:
我是干嘛来的?
昨日正午时分,被‘砸’了一个满地狼藉的黄家醪,自从众人欢天喜地的离开之后,便重新挂上了门板,歇了整整一天的业。在这一天之中,也不知黄家醪的少掌柜、与那位手脚麻利、热情大方的小伙计‘乌尔热’、都说了些什么;总之第二天清晨,长乐坊周围的邻居们便发现了一个有些奇怪的变化!
黄家醪的门窗与匾额上,整齐地贴上了好几张红红火火的喜字!
不用问,这间‘黄家醪’酒铺,如今就只有两个‘工作人员’;一位是少掌柜黄贤,一位是‘跑堂伙计’乌尔热。而一只这住在附近的街坊邻居、乃至各家商铺的掌柜伙计有谁不知道?老掌柜黄文鼎在世的时候,就已经不只一次的当众说过:虽然这乌尔热是嫁过人的,但只要自家的笨小子黄贤,能有本事把人家给‘骗’进黄家门里,那就算是他黄家的祖坟里冒青烟了!
如果这事发生在圣人的故乡鲁东,那光是街坊邻居的戳脊梁、翻白眼,都能把这俩人给活活挤兑死!但这里毕竟是各国客商云集的长安城!民风自然也相对开放一些。像是女子改嫁他人这种事,放在长安城的百姓眼中,就根本算不得什么大事;毕竟那些漠北草原来的客人,还有不少是爷俩合伙娶一个媳妇的呢!
所以这乌尔热嫁给黄贤,不仅没人会指指点点,甚至还有点众望所归、普天同庆的意思!自从第一个发现红喜字的大娘、满街嚷嚷开始,无数的街坊邻居全都炸了营!
原本黄家醪的老掌柜就是个厚道人,为人一辈子谦虚谨慎,不缺德不害人;平日里整个长乐坊谁家有个大事小情的,人家黄老掌柜就没有不伸把手的时候!虽说如今这位少掌柜黄贤,平日里总是不言不语、像是个闷葫芦一般;但这附近的街坊邻居都从小看着他长大、也都清楚他是个面冷心热、为人单纯的好孩子。
而且这乌尔热姑娘来了之后,更是秉着老掌柜的临终嘱托,无论是‘面子还是里子’,全都被她做到了极致;有着黄家醪先后两代‘掌舵人’的仁义厚道,当然也攒下了不少的恩情!
于是就在天还没亮的时候,整个长乐坊的百姓与商铺便全都忙活了起来;而心中已然一片死灰的乌尔热,也披上了一道火红色的嫁衣,坐在了妆台的铜镜之前。她颤抖着拿起了台面上的胭脂碳棒、掩盖着自己脸上的悲痛之色……
今天,还是她乌尔热有生以来,第一次穿上嫁衣……
而当那位刚从宿醉中醒来的伍乘风,飞檐走壁地赶到长乐坊的时候,刚好看见二位‘新人’互相叩完了最后的一个头…
乌尔热终于还是把自己的后半生、交到了酒痴黄贤的手里。她再也不用担心自己的男人是否吃饱穿暖、也不用忧虑自家的男人如今到底是生是死了……
现在他乌尔热的男人,每天不是站在栏柜后面思考酿酒的新方子,便是赤膊着上身,在自家后院的‘小烧锅’之中挥汗如雨……
她终于得到了自己想要的那种平静生活,也舍弃了那个自己曾想要伴随他一生的游侠儿……
第518章 126.要帐鬼(完)
按照道理来说,如果只是两个男人之间切磋武艺,无论是‘开门’还是‘闭门’,基本上都是彬彬有礼、彼此礼让的‘文明打法’;即便是弱势的那一方打红了眼,对方也绝不会趁着这个机会痛下杀手;最多也就是给他的要害部位轻轻来上一小下,既让对方知道了自己的厉害、又无法继续死缠烂打也就是了。甚至这位身手更加高明之人,性格如果再儒雅一些,还会主动追求‘场面上’的平手结局,至少也得做到让外人看起来不分伯仲的程度,这才称得上是大家风范!
武圣人的门徒,毕竟不是那些站在街边集市,靠着打把势卖艺、赚吆喝吃饭的江湖人;如果在彼此无冤无仇的情况下,出手不知分寸礼让的话,那么即便是胜了,也免不得要在同道中人口中落了下乘。
这,即是学武之人的自尊与脸面,也是这个‘圈子’里共同遵守的潜规则。
不过如果是两个年轻人之间,无论发生了何种形式的‘战斗’,只要旁边多出了一个‘美貌女子’围观的话,那谁都不可还记得要‘手下留情’了!当然,也不仅仅是习武之人如此,哪怕是那些地痞无赖打‘烂架’,凡是‘故意’闹出人命的时候,也往往都有漂亮姑娘的身影出没。这个特点,在天下三百六十行的青壮年男子之中,都可以通用!
在异性面前逞强斗狠、非要分出个你死我活的行为方式,其实与各人的性格都已经没有多大关系了。这是一种‘动物本能’!
无论是从朝廷律法的角度、还是坊间的民俗规矩来看待此事,如今黄贤与乌尔热‘夫妻对拜之礼’已成,又有着在街坊邻里、与‘地保乡绅’的共同见证,这桩婚姻就已经成为了既定事实,根本就没有任何回转的余地了!
不过伍乘风是个什么人?他可是个江湖人!既然是江湖人、那么就自有江湖人解决问题的特殊方式!如果各个江湖人都是遵纪守法的良民百姓,也就没有了那句‘侠,以武犯禁’的批语。
就在这二位新人,被前来贺喜的宾客们往‘新房’里面推搡的时候,伍乘风便穿着一身四面漏风的褂子从天而降,仿佛一只怪鸟那般、转瞬就落在了乌尔热的身边。不过当时的伍乘风,毕竟是个火一般的豪侠,根本连一句好话都没有;反而是一把攥住了乌尔热那纤细的手腕,低声喝出了一句:
“跟我走!”
其实,他这话哪怕是放在昨天上午说出口,也一定能够得偿所愿!可放在今日这个时候才说出口的话,显然就已经不合时宜了。蒙着大红盖头的乌尔热被他紧紧攥住腕子之后,既没有开口回应,也没有疯狂挣扎……
她只是用另外的一只手,轻柔地扯了扯身边那位干瘦的夫君……
凡是能在任何一件事上沉下心思钻研的人,也就不可能是个没骨头的软货。别瞧这位黄少掌柜,瘦的就仿佛是个人皮灯笼;但他面对着这位‘从天而降’的武林高手,却没有丝毫的犹豫!一把就扯过了自己的夫人,又上步挡在了二人中间:
“这位兄台如果是前来讨杯喜酒、沾沾彩头的话,那么黄某夫妇二人定然深感荣幸;但如果您是特意前来羞辱我黄家的话……”
说完之后,他还谨慎地打量了一番伍乘风别在腰巾上的那把惊雷短剑,反手又给自己抄起了剁在灶台案板上的一把大菜刀:
“那黄某也愿意与你一决生死!”
在场众人都被这位‘浑身是胆’的少掌柜所感染,纷纷为他喝起彩起来!这些街坊邻里又不是瞎子,谁见了这个坏人家好事的‘叫花子’、心里又能不生气呢?况且以这位黄贤的身板体格,但凡是黄土高原吹来的风大上一点、都不能让他离开家门;即便这‘叫花子’不是个练家子,单凭他那一身的‘腱子肉’,这黄贤就算是有一百条命,也不够他一个人打的!二者之间这么巨大的差异,莫非黄贤自己就不知道吗?不,他比谁都清楚最终的结果,但却丝毫没有露出半分胆怯之意;甚至在双方气势上看来,还隐隐有高出对方一头的趋势!
这种无缘无故的气势,就是那虚无缥缈的‘天地正气’!
如果伍乘风此时能够豁出去、就这样‘混不讲理’把乌尔热带走,那么就算是整个长安城的百姓集体出动、哪怕是再加上朝廷的镇西军一起,也绝没有人绊住他的脚步。
然而,如果伍乘风真的愿意舍弃一切的话,就不会耗费之前那十年的光阴、去为自己博得生前身后之名了!
假使他真的强行带走乌尔热,那么自己这一身的荣耀,便立刻一朝丧尽;他如果转身离去,那么‘伍夫人嫁入了黄家门’这档子事,也一样会传遍整个华禹大陆……
其实,自从打他昨日离开长乐坊开始,就已经定了今日这满盘皆输的下场!
这位纵横天下的墨门神丐伍乘风,就这样被一个身体干瘦的酿酒师傅,拎着一把锈迹斑斑的大菜刀,给僵在了当场……
“你就是那个‘墨门神丐’?还以为是个什么了不起的英雄呢,我呸!”
就在伍乘风陷入了进退两难地步的时候,突然从人群之中传出了这样一道风言风语。随着人群自然向两侧分开,出现了一位丰姿俊朗的中年男子。
此人年纪大概在四旬左右,面目虽然谈不上绝顶俊俏,但却别有一番豪气干云的男子气概。他身穿一身质地普通的棉布长袍,也没有携带任何武器,单从外表上看,根本也摸不清此人的路数……
“伍乘风,这些年我耳朵里灌满了你的名字,但如今这一见之下你猜怎么着?爷的眼里啊,根本就容不下你这样的杂碎!你说说你算是个什么东西?人家夫妇大喜的日子,你居然拎着一把‘破攮子’(匕首)来上门抢亲?仗着自己练过几天武,觉得自己打遍天下无敌手了是吧?来来来,你把那玩意抽出来,朝着爷我的心口窝捅!也让我瞧瞧你那一手名满江湖的墨家剑,到底学到了你们祖师爷的几成功夫?”
方才伍乘风也看出了黄贤根本就是个‘白身’,但自己情急之下行事难免有些鲁莽,现在被人家僵在了当场,也正‘尴尬’的没辙没辙的;可如今人群里出来一位‘管闲事’的‘大爷’,看那男子一身气度不凡、说话也句句带刺,应该是多少练过几下的‘会家子’……
你不是爱管闲事吗?那我这胸中的一口恶气、可就全都冲着你出了!
此人话音刚落,好容易得了一个台阶的伍乘风,便立刻抽剑抢步上前,一记子午剑挥出、直奔对方的‘胸前’扫去……
其实伍乘风这一招、原本该是朝着对方咽喉抹去的;但他毕竟与对方无冤无仇,只是想要借着这位好管闲事的兄台,打破一下如今的尴尬局面而已,又何必要伤人的性命呢?
至于这位恰好过路的‘中年男子’呢,他的名字叫做白文衍。
天灵脉者与普通人的交手的时候非常简单,单凭着速度与力量的绝对差异,无论对方是初学者还是武林名宿,到了他们的手里,也无非都是三两招的事罢了!所以这位武功已临人间绝顶的伍乘风,就只出了一剑而已;随后便在长乐坊的众目睽睽,被白文衍当成了一个掌中玩物,‘连批带讲’就把他的四肢全部打断,又飞起一脚,直接踢到了角落的墙根之中……
其实还未曾交手的时候,伍乘风便已经知道了对方是个‘半仙之体’!但自己的‘前妻’可还在场呢,虽然她头上蒙着盖头,看不清谁输谁赢;但自己也总不能一招不出、就低头认怂啊?这舌头根子底下压死人,自己在长安城中又是个‘有名有号’的老江湖,被天灵脉者打死不丢人,但要是一招都不敢出,那以后自己可也就没法混了!
凡是俩男的动手打架,只要没有姑娘在场,自知不敌的那一方再底个头、服个软,也没有逮着人往死里挤兑的!但如今伍乘风却因为种种原因所限,没皮没脸地跟人家白文衍打‘烂架’,这不就是自找难堪了吗?
正所谓清官难断家务事,‘头号混不吝’白文衍,根本也不了解这档子事背后的‘三角关系’;只当他伍乘风,是一个仗着武艺欺负人的‘恶丐’,自然也就没有什么耐心了…而且面对着给脸不要脸的癞皮狗,也只小惩大戒地打断了他的四肢,已经算是手下留情了!
“呸,头一回见到这么‘混’的要饭花子,来人家婚宴上‘吃喜儿’(蹭饭)、还敢亮刀子!去人家门口讨赏也不知道换一身干净衣服,连声百年好合也不知道说,人家两口子欠你的呀?也不知道你师傅‘王老鬼’怎么教出你这么个玩意儿,他妈的德行比武功还烂……”
白文衍这人啊,要不是个天灵脉者,早就被无数仇家把那条舌头给割下来了!别的天灵脉者与人动手,眨眼间解决问题之后,大多都是一言不发扭头就走;毕竟在他们这些人看来,欺负普通人又算不上是什么光彩的事;但唯独这个白文衍,最大的特点就是‘连打带骂’,真可谓是天灵脉者之中的首席泼妇;谁要是惹他不高兴的话,那可就要面临着肉体与精神的双重打击了!
如今他把伍乘风的四肢打断以后,便带着周围的婶子大娘们,一起蹲在他的身边围成了一个圈,点着他的鼻子开始从古到今地给他讲起了‘人间正道是沧桑’的故事;那边黄家醪额门前可还开着流水席呢!这几位喜欢给街坊四邻评理讲情的‘老祖宗’,‘三班倒’地教育起了伍乘风,肚子饿了有滚开的面锅,口干了还有酸甜可口的黄家稠酒,还不限量供应!对于这些‘过来人’的婶娘们来说,在这开个‘街坊小课堂’,可比扒人家窗户闹洞房过瘾多了!
至于已经被众人拥入洞房的乌尔热,此时此刻是个什么想法,伍乘风虽然不清楚;但他现在却真的特别想死……
最好立刻,马上,现在就死!
第519章 127.黑月老出世
这一通‘划着圈、围着圆’的劝善大会,从午后时分开始,一直持续到伍乘风那个新收的小徒弟——岳海山前来寻师,才算勉强告一段落。
带着岳海山一起前来的,还有不少昨日在场的江湖人!白文衍就是个过路的神仙不知内情;但他们这些人,却个顶个都清楚这一对十年‘老夫妻’,背后的那一段苦情故事呀!在他们七嘴八舌的讲述之下,白文衍这才知道自己到底管了一档子多么有损阴德的‘闲事’!
宁拆十座面、不破一门婚啊!
不过对于那些上满了一堂‘思想教育课’的婶子大娘们来说,倒是无大所谓的事。自己的嘴反正已经说痛快了,如今又全都酒足饭饱,管他们仨人到底是怎么一档子事呢,老娘反正得趁着晕晕乎乎的酒劲,回家睡觉去了。有什么‘八卦’,也得明天早起之后、再重新给人家编排吧!
要说伍乘风这闯荡江湖的十年功夫,还真就没白费。在诸位武师之中,还就真有跟他诚心相交的好朋友!当然了,如果他们知道眼前这位爱管闲事的中年人、就是那个传说当中的白文衍的话,也肯定鼓不起这么大的勇气来……
在白文衍随手击退了几位想要帮朋友出气的‘武林高手’之后,也自觉有些理亏;于是他扬手丢出一罐伤药,又弯腰对伍乘风说了几句客气话,还许下了一个大人情,便臊眉耷眼底离开了长安城……
这一下,那些长安城本地的武林人士,可全都炸开了锅!白文衍的鼎鼎大名,天下有何人不知、何人不晓啊?别的天灵脉者,都是常年隐居在‘洞府仙山’里清修;可唯独这位衍圣公,最喜欢的就是游访四方、‘行侠仗义’……如今伍乘风得到了他的一个大人情,那就如同得到了一枚免死金牌一样!
而且这枚免死金牌,对于天灵脉者也同样有效!毕竟人家白文衍手下也不是没沾过天灵脉者的鲜血……
与那些‘弹冠相庆’的江湖同道不同,这位小徒弟岳海山,挥手就把那罐上好的伤药给砸了一个粉碎,自己则咬牙切齿地把四肢俱断的伍乘风抱上了旁边的一架木车,又在车尾处系上了两根麻绳,绕过自己那双稚嫩的肩头,悄无声息地把身受重伤、又没脸见人的师傅,带出了长安城。
自打那天开始,伍乘风便终生也没再用过‘正经兵器’、也终生没有再踏上三秦大地的半寸土地。
纵观古今中外,男人在这种事情的思维模式上,往往都是很奇怪的;伍乘风当众败于‘管闲事’的白文衍手下,便自此彻底放弃了追回自己的女人——乌尔热;像他这种格外清奇的思路,也没有脱离开‘动物夺取配偶’的本能反应。
想要踏上武道巅峰的是你伍乘风,又不是人家乌尔热;这打架厉不厉害,跟感情归属又有什么必然联系呢?
也正是从那一天开始,乌尔热也就过上了‘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的‘悲惨生活’;不过她与黄贤相敬如宾的日子一长,便把这段本是为了‘赌气’的婚姻,品出了一番别样的甜美滋味……
在经过这样一番波折之后,乌尔热终于想明白了一点:这江湖上的游侠浪子,所有的魅力其实都来自于在江湖本身;而这自家之中的闷葫芦,魅力则来源于柴米油盐的平静生活……像是她之前那般、想要把伍乘风改造成‘圈养的侠客’,简直是一件愚不可及的事!
人的本性如何,根本就无法完全克制,也不可能被任何人所改造;否则的话,又怎么会有‘狗改不了吃屎’这句老话呢?
对于乌尔热来说,她已经开始‘被动’地尝试去接受这一段‘新鲜’的婚姻生活;而对于‘打架输了媳妇’的伍乘风来说呢,也着实度过了好一段心如刀割的苦日子;但好在他身边还有一个沉默寡言、又任劳任怨的徒弟,有他整日陪伴、伺候自己,随着日子一天天的过去,心中那道伤口也逐渐开始愈合了……
于是,这两位痴男怨女的后半辈子,一个常住于长安城,一个常住于幽北三路;光从他们选的这两个地方,就足矣说明了许多问题……
心里的那道疤痕还在,‘人’也还在;不过,也就仅此而已了……
毕竟伍乘风是个洒脱豪迈的游侠性格,即便是摊上了‘永失吾爱’这么大的人生波折,让他彻底颓废,整日以泪洗面、葬花焚稿的过活,也不是很现实!
如今他再没有了爱情与家庭的牵绊,便可以一心一意地扑在自己的‘事业’上了。当然,自己这个墨门神丐,被人家白文衍当着长安城老少爷们的面、三拳两脚打的跟一只死狗一样,哪还有脸再出去行走江湖呢?虽然普天之下也没人会因为自己败在天灵脉者手下而嚼舌头根;但他自己却过不了自己那一关!
伤愈之后的伍乘风,带着那个厚道老实的徒弟岳海山,跋山涉水地回到了幽北三路。他并没有因为这次惨败、就颓然的苟活下半辈子,反而还因此找到了一个新的人生目标:
打不过你白文衍,老子这辈子算是认栽了;但我打不过你,我也可以教出一个好徒弟来,让他替我把楚墨一脉的面子给找回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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耍猴戏的行业里有句口诀——‘一只猴一个训法’。这驯兽如是,训徒如是。
伍乘风训练沈归的时候,也只是帮把他的身体潜能激发出来而已,根本连一招半式都没有传授给他,采取了一个顺其自然的放养状态;但他当年对这位门下‘大弟子’岳海山,所量身定制的训练方式,却是非常简单而且朴素的一个字——揍。
这位被后世之人唤作‘青芒剑神’的岳海山,并不是江湖人传说的那般‘身体颀长、剑眉星目、悟性超群、过目不忘’的石中璞玉。无论按照任何时代的审美标准来评判,‘小岳海山’的品貌与气质,全都是最普通、最平凡的那一种。单看那一张被太阳晒得黑中透红的小脸蛋,既像是田间耕种的农夫、也像是码头扛包的力工,就是那种你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都有可能看见质朴青年;而且无论他在做着什么粗活,你都会觉得是一副合情合理的画面。
这就是一张充满了烟火气息的脸庞、也是一位随处可见的寻常少年。
当时的岳海山虽然也练过几手基本功,可放在伍乘风眼中的话,那就是两个字的评语:不会;而且最可怕的是,随着伍乘风仔细甄别了他的武学资质,这才发现这个岳海山、无论是骨骼框架还是肌肉走向、反应速度还是感知悟性,就没有一样是能拿得出手的!
以他的资质来说,别说与‘极品练武坯子’沈归相提并论了,就连小胖子齐返的一个手指头,他岳海山也一样拍马都赶不上!由此可见,那些长安城中的武学名家,都称得上是有良心的好人了;像他这样的孩子,他们真的是教不了、也教不会啊!
而这岳海山脑筋不灵光的程度,只比那些‘弱智愚呆’强点有限;说他是个普通蠢材呢?又比‘业内平均水平’低了好大一截。往往就是这样的孩子,还比那些天生痴莽之人更加难教!那些孩子好歹知道应命而行,令行禁止啊!可这岳海山却还有属于自己独特的愚蠢思考方式;再加上这孩子天生一副犟骨头,真卯上了劲,九头牛也拉不回来,又如何能不让那些开馆收徒的武师感到绝望呢!
武学一道,往玄了说可以修实返虚、羽化飞升;往小了说,也可以开馆收徒、保境安民;但武学之中最基础、也是最根本的原理,就是通过天长日久的勤修苦练,来改变人类错误的临危反应!这岳海山的‘犟、愚相结合’,可是习武之人的大忌啊!
举一个最简单的例子:普通人面对敌人砸向面门的拳头,第一个反应就是闭眼!可只要这俩眼一闭上,那无论接下来怎么躲闪,都只能是被动挨打的局面;面对着敌人刺过来刀枪,第一个反应就是躲;胆子再小一些的话,还会转身逃跑;不过无论是哪个选择,下场都不太乐观:轻则重伤、重则丧命。
所以原本只是普通人的底子,通过一段时间的勤学苦练,改变了自己的不良习惯,就可以算是踏入了习武之人的行列之中。再高明一些的,也无非就是在力学发力原理、危机反应、以及控制攻击距离等等方向努力,最后再找到自己最喜欢的一套战斗方式罢了。
而沈归的基本身体素质,就是天生应该练武的好苗子;再加上他悟性惊人,领悟力超强,所以伍乘风只需指点他一些关隘要处,剩下的东西全由他自行参悟,效果反而更好;但对于青年时代的岳海山来说,自行参悟,就等于让他把自己活活逼死!
所以,伍乘风一手调教出来的大弟子岳海山,无论是身法还是招式,都讲究一个简单直接。
快、准、狠,一击必杀,以伤换命!
在他‘艺满出师’的时候,伍乘风还把自己那柄惊雷短剑传给了岳海山,配合那一手简化的墨门剑——子夜剑法,也使得岳海山日后在江湖上闯出了一个‘黑月老’的名号!
之所以教了他‘删减版的剑法’,还真不是伍乘风有意藏私!而是以岳海山的资质,就只能记住这么多招了!
第520章 128.竹海剑池
沈归是何等奸诈狡猾的一个人啊?即便黄夫人对往事讳莫如深,但在这一路上通过明里暗里的‘下套子’,他还是把曾经刚发生在二人之间的那一段故事,打听出了一个八九不离十!
如今这条通往蜀南竹海剑池的官道之上,正行进着一辆马车;在车上坐了一老二小、正是乌尔热,沈归、以及齐雁三人。之所以他们才刚刚离开长安城、便直扑蜀南而去;皆因为人家安信侯周长风,已经明确地开出了‘赎金’价码——找来九根三寸镇龙钉,就可以换回那‘三条人命’。
其实按照道理来说,单以身手不凡的黄婆婆与沈归、再加上一位开锁小能手齐雁,如果三人仔细谋划一番、出手劫牢救人的成功率,至少也要在六成左右;不过毕竟这三位人质的性命都非常重要,无论是谁要面临着生命危险,那么对于沈归来说,都是绝对无法承受的……
所以他就只能按照周长风的指示去做,先去筹备‘赎金’;待把三位‘人质’全部安全解救之后,再去琢磨该如何反手捅他周长风一刀!
这九根镇龙钉,据传乃是上古伏羲大神遗留在人间的法器,可以用来困住真龙、并以真龙之气反哺王朝国运。即便这个传说,沈归已经听过许多人说过无数个版本,但他心里仍然还是抱着怀疑的态度。
不过‘生意’的本质就是供求关系,既然周长风想要这东西,甭管有没有‘无边道法’,都一样是有价值的。
根据黄婆婆所说,当年是大萨满李玄鱼,从长安城那道灵气枯竭的龙脉之中,成功‘盗’出了这九根三寸镇龙钉,之后又把它们分别交给了九位‘故人’代为保管。可能当年李玄鱼在思考人选的时候,是按照对方的活动范围来选择的;所以这九根上古法器,便经由这九位天南海北的‘委托人’之手,散落在了华禹大陆不同的九个方位……
由于这九人的命运各不相同,其中既有死于非命的孤魂野鬼、也有乏嗣无后的绝户光棍;所以才仅仅两代人的光景过去,这一套‘风水堪舆之术’的上古遗宝,便彻底失去了消息……
而之前那位供职于北燕城仁和当铺的老朝奉王雨田,送给沈归的第四根——天权,原本就是归于东北方向的那一根。也许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才驱使着本是闽江海贼的王雷,改名换姓地孤身北上,后半辈子都隐居在了燕京城中。
而关北斗用来充做鱼饵、引得沈归自入瓮中的第六根——开阳,则是原本属于正北方向的那一根。不过这根‘开阳’的第一任主人,并不是他北燕国师关北斗,而是一位令漠北草原所有汗王都束手无策的马贼头目……由于此人过的本就是刀头舔血的日子,所以没过几年时间,他便死在了一场由漠北草原几家部族联手展开的清剿行动之中。所以这一根开阳,几经易手最终落到了关北斗的手里,也不算是一件不可能的事。
至于说黄婆婆唯一知道下落的,就是这其中的二根——天璇。这一根名曰‘天璇’的镇龙钉,当年被李玄鱼交给了艺满出师的岳海山。后来又随着岳海山一起钱江观潮,也随他一起踏上了人间武道顶峰。在这之后,也随着他一起开宗立派,永驻于剑池之底。所以还有许多江湖传言,说这九枚三寸镇龙钉、其实并不是什么布阵的法器,而是可以帮助凡人褪去肉体凡胎桎梏的宝物、达到与为天灵脉者并肩而论的地步。如果能集齐九根,更可以直接使得肉体凡胎飞升化圣,变成三十六重天的唯一掌控者。
而在沈归看来,像这种自相矛盾的神鬼传说,竟然还有不少人信以为真;费尽心力,也想要得到这九宗至宝,也不知道他们都吃了什么脏东西了……
不过岳海山的名头的确是够响,世人如今也已经把他奉为天灵脉者之一;但沈归却清楚的知道,岳海山绝不是天灵脉者,也从未跟天灵脉者有过正面一战!
而且就一根代表着天璇星的镇龙钉,却没有给竹海剑池带来任何益处……
也不知道是不是由于这天璇星,又被称之为‘巨门星’、是主‘口舌争执’的暗星;所以当岳海山观潮悟道的修行成果,全都被归功于镇龙钉的无边法力之后;便有无数成名多年的武学名家、或是自认为已经达到了人间绝顶的剑客大侠,前去竹海剑池拜门;他们都想要借来那枚被沉入池底的镇龙钉,然后自己也蹲在钱江附近去碰碰运气……
而自岳海山去世之后,竹海剑池还不仅仅要面对江湖人日夜不休的骚扰;就连本派前后的三代弟子,都一同被卷入了争执不下的混乱局面之中。这第一代直系弟子挣着门主的宝座,而二代弟子则忙着争夺派内地位、三代弟子虽然清闲,但就是吃饭干活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也经常会闹到比武私斗的地步……
那位与女飞贼苏乙青私通有染的古戒古三剑,叛门出逃的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不齿与这些‘小肚鸡肠’的同门师弟为伍;这才会毅然决然地走上了‘自甘堕落’的不归路上……
不过今日的竹海剑池,已经彻底结束了那一番鸡飞狗跳的混乱局面。经过了一段时间的内斗之后,岳海山座下的四弟子左丘粱,终于在众人之中‘脱颖而出’,得到了先师岳海山的遗物——上古神兵,三尺青芒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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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何竹海剑池的二代弟子足有十几位之多,却唯独他左丘粱能够脱颖而出呢?原因其实也简单的令人感到啼笑皆非。在这十几位一代弟子之中,其实当属首徒古戒的辈分最高、功力也最精纯;但他因为一时激愤叛门而去、还随着小绺门的女贼一起堕入了‘邪门歪道’,所以即便重新回到正轨、也失去了执掌门派的资格;那么在剩下的一代弟子之中,就要属二师兄的辈分最高、五师弟的剑法最好。但这二人竟然在某一天的夜晚、相约后山私斗夺剑,结果最终落得了个双双殒命的下场……
而这件事呢,又是次日清晨、照例前去后山修习吐纳之法的左丘粱发现的……
所以直到现在,在那些竹海剑池弟子的心目当中、还都保留了一个‘大胆的猜测’:别看这左丘粱平日里谦虚温和,待人有礼;可这会咬人的狗还真是不会叫啊!这一到了紧要关头,他竟然不声不响地就把这两位‘大热门’给偷偷弄死!此人心肠之狠、韬晦之深,真是令人想起来就觉得通体生寒呐!
至于这么传言,其实左丘粱本人也有所耳闻;不过他本就是个无欲无求、随遇而安的老好人,又自觉心中一片坦然,也就不介意别人如何看待自己了;况且他之前亲眼见证恩师一手创立的门派,转眼就变成了那个样子,虽然嘴上不说,心里却觉得十分难过。于是,在他‘众望所归’地坐上了掌门人的位置之后,对于那个传闻也未曾加以驳斥;只是按照自己心中的想法,加紧约束那些犹如一盘散沙的门下弟子,避免再次发生古戒这种‘叛门出逃’的事情……
一个门派的兴旺发达,靠的并不是普通门徒的多寡,而是那些能够顶门立户的武道天才!
在左丘粱看来,自家的开山祖师岳海山,虽然是江湖中的一座高山丰碑;但他如今却已经‘羽化飞升’了;如果仅凭着他老人家生前的赫赫威名‘吃老本’的话,根本就挡不住‘长久后浪催前浪’的自然规律;所以竹海剑池的当务之急,就是需要再培养出一个能够顶门立户的绝顶高手;虽然像是开山祖师那样的‘人中龙凤’可遇而不可求;但至少也得像是古戒师兄这般的上上之资,既能‘戳得起来’、也能立的稳当!
其实现在竹海剑池里的高手也不在少数,但却没有一个能够放在江湖上行走、替剑池扬名的招牌人物!武林毕竟不是战场,仅凭着一手精妙绝伦、世无匹敌的剑法,根本就不能包打天下!即便是自己的先师岳海山,也是在东海关前挥出了三剑,才成了百姓口中‘为国为民的侠之大者’!所以这功力高低固然十分重要,但德行操守也同样不可忽视……
否则的话,这‘侠剑’变‘魔剑’的话、又如何对得起师傅的在天之灵呢?
本来,这个后被掌门的人选,已经被岳海山提前选好了,就是那个得到了他早年行走江湖的随身兵刃——惊雷短剑的古戒古三剑!然而……
所以走马上任之后的左丘粱,头号目标便是在门下的八百弟子之中,再挑出一位人品与修为都是上上之选的新一代少年英才,让他成为竹海剑池的新一代‘拳头产品’……
不过之前那一番手足私斗,也着实把左丘粱给看恶心了,是那种由内而外的恶心!
甚至如果他左丘粱要是也认识一位像苏乙青那么漂亮女飞贼,他可能比大师兄古戒跑的还快!
如何在一堆败类之中挑出一位‘圣人’,就成了左丘粱宣布‘封山门’之后的头等要务!
第521章 129.跑单了
正所谓‘蜀道难,难于上青天’,这巴蜀之地虽然有着‘天府之国’的美名,但交通方面却着实不太便利,商业氛围与那些内陆平原城镇,根本就无法相提并论。不过也正是因为道路崎岖难行,外人进出不便的原因,才使得岳海山最终选择在这里建立自己的门派。
受限于蜀南山路的崎岖险峻,所以这一行三人在抵达叙府县之后,就把那一架马车寄存在了客店之中;又额外买来了一匹驴子,备上一些干粮清水与细软之物,三人这才徒步前往竹海剑池拜山。
叙府县位于竹海剑池西北方向,二地相聚大约有一百余里的山路。这山路不比平地,所以众人这一走、就走了足足两天时间。直到第三日清晨,众人才终于来到了竹海剑池的山门以前。
登高远眺的沈归低头望去,只见山门之前矗立着一块上刻‘止剑’二字的巨石,字体乃是天佑帝周元庆御笔亲提的墨宝。而这块巨石,就是提醒来客卸下兵刃的‘警示牌’,与玄岳道宫门前的解剑池、禅宗寺庙的韦陀殿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就在这块巨石前面,面对面的站了两个人;其中一人作猎户模样打扮、正左右扯开自己的衣服,向对方激动的说着什么;而另外一人,则身穿竹海剑池的弟子服,整个上半身都非常慵懒地靠在止剑石上……
此时太阳还没有完全升起,晨间的山露水气还很重,沈归眼前弥漫着大团大团的雾气,暂时也看不清楚这二人的具体情况;于是他对着身后两人摆了摆手,示意自己要前行几步看个清楚之后,便蹑手蹑脚地朝着竹海剑池山门的方向前行……
待他偷偷地靠近了一段距离之后,那二人交谈的声音也就愈发的清晰了。不过两个人都操着一口味道浓厚的蜀南方言,再加上由于情绪激动,所以语速也格外的快,导致沈归根本就听不清楚争执的内容;但通过那个猎户上下翻飞的两条臂膀、以及那位少侠鄙夷冷淡的目光就能看得出来:这二人之间的争执,一定是那个猎户居于下风……
沈归朝着下面的‘本地人士黄婆婆’打了个手势,黄婆婆也只是一个闪身、便攀上他身边的一根竹子,小声地给沈归‘翻译’了起来:
“嗯……正在说话之人,是一位‘货郎担’;俩人之所以会发生争执,好像是因为货物的价格没有谈拢。”
货郎担,与城里的货郎,其实做的都是同一种‘零售生意’。只不过他们是专门从城镇里进货,然后再挑着担子翻山越岭,卖给这些居住在山区之中的偏远人家。当然,这货物的价格也要比城里高上许多,而且为了节省担子里的有效空间,他们也只卖体积小、价格高的小物件。
这种生意虽然的确是暴利,但他们挣得也都是辛苦钱。往往在这山林之间,就已经是多生匪患了;再加上蜀南这地方又植被茂密,气候湿润,就更有着无数种叫不出名字来的野兽毒虫,随时都有可能伤害到过往行人;所以即便是那些常常穿行于林间的老行家,也经常会因为遇见种种意外、而搭上自己的一条性命……
从这个角度来看的话,那这‘货郎担’的营生,也称得上是一桩刀口舔血的买卖了。
又听了几句之后,黄婆婆便彻底清楚了二人产生争执的原委。原来这位货单担上次来到竹海剑池的时候,这位守门的少侠曾经跟他下过一个‘私人订单’,打算两次一起结账,并且还许下了丰厚的赏银;可当他今日前来送货的时候,这位少侠又翻脸不认人了!
而那位守山少侠的意思是说,这次的货物他的要价实在太高,自己不想买了,所以只愿意结上次的赊帐……
沈归听完之后,又仔细看了看他的衣袍,发现那是剑池三代弟子的统一纹饰,便从竹子上落了下来,重新整了整衣冠之后,迈着大步走上前去。
“这位兄台有礼,在下奉家师之命前来拜会……”
沈归客客气气地拱了拱手,刚开口说了半句话,便被那个剑池弟子挥手打断。他操着一口略有些别扭的官话,对沈归说道:
“有劳少侠稍待,在下先打发了这个贪得无厌之徒……”
暂时按下了沈归这位‘访客’,俩人又开始用他听不懂的方言争吵起来。随着那位货郎担的情绪越来越激动,挥舞胳膊的动作幅度也越来越大,沈归眼看着有几下仿佛都要打到那位剑池弟子的脸上了……就在这个时候,对方却突然抢先动手了!
这位看守山门的少侠,到底是名门正派的弟子;面对着手无缚鸡之力的货郎担,连着剑鞘当头挥出一剑;单从他剑鞘上携带的劲道,沈归已经可以判断出来:
只要这一下真的落在了对方的头顶,定然是不死带残的下场!
‘嘭’的一声,沈归立刻右手,死死地攥住了正在下落的宝剑;紧接着又一转手腕,把对方这柄三尺长剑夺到了自己的手里:
“这位兄台,俗话说这买卖不成仁义在,有什么话好好说,何必要对一个手无寸铁的货郎担,施以如此狠毒的手段呢?”
剑客被人空手夺剑,是一件十分不光彩的事;更何况这位少侠,还是竹海剑池的门徒,是青芒剑神岳海山的徒子徒孙,心中自然别有着一份骄傲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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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勒是我们两过的似,与你个龟儿子有个锤子关系哦?给老子爬!”
此人一激动,家乡话就冒出来了!
待他骂完了沈归之后,又抽了抽自己的佩剑,发现仍然纹丝未动之后,便咬着牙、楞着眼睛念叨了一句:
“叫你揽的宽(管的宽)……”
紧接着挥出一拳、直奔沈归面门砸去……
虽然沈归还没领略过竹海剑池的精妙剑法,可单从对方这拳法来看,应该就只是在劲道和速度上,比那些屁都不懂的流氓无赖强上一些……对待这样拳头,沈归连劲都懒得用,懒懒地伸出二指、用指肚轻轻‘抬’了一下对方的手腕;同时跟身上步,前脚尖轻轻别住他的重心脚……
之后自己的左肩头,便撞在了与他发力相反的方向……
这位剑客门徒、便立刻受到正反两股劲道相冲;再加上脚下没根、便打着圈地转飞了出去;落地在地上之后仍然余劲未消、脸皮紧贴着地面,搓着布满砂石的山路继续向前滑行而去……直到他的头顶撞在了止剑石上,发出了‘咚’的一声闷响之后,这才勉强停了下来……
旁边那位货郎担先是看了看地上被他搓出的一长条血痕,又看了看此时已经昏迷不醒、但就快溺毙在一滩鲜血之中的侠客爷,小腿肚子都有些转筋了……当他发现沈归也在看向自己的时候,立刻反手狠狠扇了自己一个耳光,待稍微清醒一些,立刻手忙脚乱地挑起放在不远处的货担子,作势就要跑入山林的深处……
沈归一个健步上前拽住了对方的手臂,又从兜里掏出了一张银票塞进了他的手心里,随后又朝着这位瘦小黝黑的货郎担,露出了一个温暖和善的微笑……
这货郎担仿佛真的被他这个微笑所感染,先是揉了揉眼睛、仔细查验了一番手中的银票之后,便立刻塞进了自己的腰巾之中;随即他回身打开了货担最下面的一个格子,从里面掏出来了厚厚的四本书册,放在沈归的怀里之后又鞠了个躬道谢,这才转过身去,飞快地隐入了山林之间……
沈归低头看了看怀里的这四本书,感受了一下十足的份量之后,这才依次翻了过来,想要看看让这位‘虚心好学’的少侠客想要退货的书,到底都写了什么东西……
第一本:巫山花影。第二本:百花全鉴。第三本:剪烛夜话。第四本:群芳图谱。
沈归只看了看名字,连扉页都没有翻开,心里就清楚了这四本厚书,到底都是什么‘宝贝’了!就这四本书的作者,要是有朝一日落在了右丞相蔡熹的手里,非得被挂在燕京城楼上鞭尸三天不可!
不过无论内容是否健康,但这四本书的内容,还是足够‘实惠’的!加在一起的重量足有五斤往上,更何况还要挑着它爬山涉水、翻山越岭呢?那位货郎担辛辛苦苦给运到山门以外、那少侠却又说不要了,这不是耍人玩吗?如此看来,这岳海山门下弟子的道德品质,着实是有待提高的啊!
此时齐雁和黄婆婆也走了过来,齐雁还飞速地前去摸了摸对方的气息,发现只是皮外伤之后,这才紧皱着眉头、埋怨起了沈归:
“咱们三个此行,是为了借人家的镇派至宝而来的;怎么如今连山门都还没进,你就把人家门下弟子打的跟‘血葫芦’一样了?你让人家掌门左丘粱怎么想?咱们是来借宝贝的?还是来明抢的呢?哎,你啊你,管闲事也不知道看看时候……”
忧心弟弟安全的齐雁,正在絮絮叨叨地数落着沈归不知轻重缓急的时候,突然从半山腰间传下来了一阵急促的钟声……
“嘿,玩现了吧你!人家竹海剑池也有‘撩高的(警戒哨)’的,沈爷您身手高明,如今这打了小的、出来老的,正好也替我师兄去试试他左丘粱手里的青芒剑,到底厉不厉害!兄弟我呢,这就少陪了啊!”
一句风凉话说完之后,齐雁身形一闪,便躲入了竹林深处。他是从小在太白山脚下长大的猎户之子,之后还从小绺门里学回来了一手飞檐走壁的好轻功,这要是都能让沈归给逮住,那才真是活见了鬼呢!
沈归无奈地抽出了腰间的春雨剑,回头想请自己的师娘乌尔热助拳……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整个山门附近的空地上,除了自己之外,就只剩下了那位倒在血泊之中的守山弟子了……
第522章 130.仙境里的俗人
竹海剑池的门派驻地,其实并不是在山顶、而是坐落于群山的环抱当中。而方才敲击警钟之人,便是负责看管前山的‘警戒哨’!他们在翠竹的掩护之下搭起了一座小竹楼,负责瞭望山门附近的动向。从他们那个位置向下看去,正好能看见止剑石附近的那块空地。
虽然因为距离很远、根本看不清楚来者的面目,但至少也能看见衣服的大致颜色与款式;如今这一个站着一个躺下,分明就是山门遇袭;所以那位当值的‘哨兵’、便毫不犹豫地敲响了挂在竹楼之上的铜钟示警……
沈归当年在锻体炼气的时候,采取的是不停与十四进行‘模拟实战’的方式;而这些竹海剑池弟子,修行方式则更加简单的多——跑山!
蜀南多山地,道路本就崎岖陡峭,再加上隐藏在泥土里的竹根与碎石根本数不胜数,所以用这个方式来修行的话,不但能有效的增强体魄,还能锻炼瞬间的危机反应、与自体的重心步伐的细微调控能力。
钟声响了没过多久,那些遮天蔽日的翠竹就开始细微地摇晃起来;没过多久,山路的入口处就开始出现了一个个手执宝剑,身穿剑池弟子服饰之人。
在这些人中有男有女,有老有少;虽然每个人的服饰看起来都差不太多,但手中的佩剑样式却五花八门。因为在竹海剑池中,为了便于‘管理’、所以都会依照辈分发放不同款式的统一服饰;但佩剑的档次,却是完全依照个人的经济能力而定的。
不过最让沈归感到奇怪的是,以往那些武道名宿,之所以大多都选择在风景如画的名山大川开宗立派,除了因为环境宜人,风景雅致的原因之外;也是因为通常这种地方,距离人群密集的城镇相对较远,所以对于门下弟子的修身养性、避世炼心也是有着不小的益处。
不过出现在沈归面前的这十几位剑池弟子,虽然五官、身材、年龄都各不相同,但是却个顶个的都统一地透出一股‘猥琐’!就连其中两位年轻的女侠,看在沈归的眼里,也察觉到了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别瞧这两位女侠的年纪都不算大,模样也还算清雅秀丽;但无论是脸上的神情还是整体气质,却与那些最底层的市井泼妇们如出一辙!沈归虽然一只都在尽力避免以貌取人,但他也真的相信‘面由心生’一说。至少同向比较一下的话,玄岳山的小老道、以及南泉禅宗的大和尚,都不会有如此浓郁的‘烟火气息’。
也不知道在这竹海剑池的驻地当中,是不是开了若干间茶寮、酒肆、赌博场子、秦楼楚馆等等娱乐设施;要不然到底是什么‘课余活动’,能把这些位隐居在深山老林里避世修行的侠客门徒,给传染成了这副模样呢?
明显是人群之中领头的一位剑池门徒,年纪大概在三十岁上下;他腰间斜挎一柄金镶玉吞口的连鞘长剑;身穿制式的剑池弟子服。虽然衣着与旁边人看似别无二致,但如果仔细观察他的袖口衣襟等细微之处,也能发现一道道美仑美奂的精工暗纹刺绣。
单凭他这副烧包的模样,想必应该是家道殷实的少爷坯子……
待此人站稳身形之后,先是上下扫了一眼沈归,发现他并没有逃走的意向之后,这才踱着步子、走到了昏厥在血泊之中的那位守山弟子身前……
他先是观察了地上血液流淌的方向,又调整了一下自己的位置之后,便朝着身后的那群同门随意地摆了摆手;不肖说话,便立刻有一位五旬上下的老剑客走上前来,双膝跪在地上先把那位同门师弟翻过了身子;又伸手翻了翻对方的眼皮、再伸二指探了探鼻息颈脉,这才转过头去,对那个富家公子颇为殷勤地‘报告’了一句:
“死不了!”
这位富家公子哥,可能是被地上弥漫的血腥气给冲了头,拧着眉头掏出了一方蚕丝手帕,放在鼻子下面深深嗅了一口熏香之气:
“抬回去!丢人现眼的东西!”
沈归抱着肩膀,听着对方那口字正腔圆的官话,一时之间也摸不清楚对方到底是哪里人士;只知道他应该出身不凡,还是剑池三代弟子当中出挑的‘领袖人物’……
此人再次深吸了两口蚕丝手帕,随后才抬起头来,看着沈归语气冷淡地问道……
“人是你伤的?”
“不错。”
“你是来挑我竹海剑池招牌的?”
“不是。”
这男子听完了沈归的答案之后,便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随后竟然踱着步子,慢悠悠地绕着沈归来回走了几圈,突然‘扑哧’一声乐了出来:
“方才还只当你是个人物字号呢,没想到竟然连中衣都是棉的,感情就是个浑充门面的穷鬼啊!这样吧,既然你不想和我竹海剑池为敌,那么本公子现在给你两条路选:要么,你就剁下刚才伤我师弟的那根‘狗爪子’赔罪,我就当没这么回事,任你自行离开;要么,我便亲自出手,把你的肚子一剑劈开,顺便看看你这小子的胆子,到底长了多大一个!”
此人的话说的虽然狠辣,但沈归却连一句没听进去;却唯独对他这副‘好眼神’,产生了些许的敬佩之意!
此时正值冬春交替的时节,蜀南气候又阴冷潮湿,所以沈归为了防止被林间露水打湿衣物,今日特意在外面披了一件蓑衣。但这位富家子弟的眼神竟然尖锐到了仅凭他露出来些许衣角,就能够判断沈归中衣的材质与价值,再由此推导出沈归只是个‘浑充门面的穷鬼’,看来此人不是生在一个家财万贯的豪商世家、便是一位见惯了大场面的官家子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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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他的判断,全都是自以为是的想法而已……
“嗯……那就有劳您亲自动手了!我也想瞧瞧我这肚子里面,到底长出了多大的一副胆子!”
最近的一段时间,沈归还真是流年不利!别瞧他这一身能耐,已经得到了白文衍亲自认定为‘凡人顶峰’;但与他刚从太白山脚下进入奉京城的时候,好像也没什么区别。从之前的念衡大和尚、到没什么大人样的‘前任师娘’、好像只要随便蹦出来一个‘老江湖’、收拾自己的时候都仿佛不费吹灰之力!
有谁见过这么窝囊的顶尖高手?又有谁当过这么委屈的王爷呢?
本身就装了一肚子委屈、满脑子牢骚的沈归,方才把那位守山弟子‘开了瓢’之后,就没再妄想此事还有善了的可能性!反正打都打了,莫不如索性就把你们这些自以为是的狗东西,全都给‘一勺烩’了;暂时先甭管那根镇龙钉借不借的出来了,先让我先痛快痛快再说!
所有的老江湖在教育后辈子侄的时候,都会首先告诉他一点:行走江湖,最实用的能力并非是本身功力的深浅,而是所谓的‘江湖经验’。那么到底什么才是江湖经验呢?
这江湖经验,要分为两个方面来讲。
首先,明面上的江湖经验,指的是其实是如何待人接物、尊重礼法规矩之类的行业内部守则。甭管这些规矩与守则、实际应用起来是对是错,是迂腐还是灵活,它都代表着一个小范围内的互相认同感。也许就是因为一个礼数不到、或者一句话听不懂,就会被人排斥在‘圈子’以外了。
当熟练掌握并且遵守了这些规矩礼数,再学会了满口的春典黑话之后,也就自然会被江湖同道所接纳了;当两只脚都踏入了江湖道之后,就该跟随前辈师长学习行走江湖之时、与那些门外汉接触与交往的窍门与法则了……等到学有所成、真正的成为了‘里外精通’的老江湖之后,年纪也就差不多到了可以为别人传授江湖经验的时候了!虽然,这时候从自己嘴里说出来的套词,与多年以前,那些前辈师长们的教导的台词都是一模一样的……
但有些事如果只是听别人说的话,即便已经真的听进心里去了,也完全起不到任何的警醒作用。人呐,不亲自摔上一跤,是永远都不知道疼的!
而这暗里的江湖经验,指的就是与敌人比斗过招的时候、那些小心思与小伎俩了。武功路数,其实说到底都是大同小异的;无非就是‘以快打慢’还是‘以力破敌’;是‘防守反击’还是‘争夺先手’等等。这些个战斗风格上的差异,只是由于每个人的身体条件和行为习惯不同而已;根本谈不上什么高与底,强与弱的区别。
这也是沈归为什么明明有着一身深厚的功力、实战经验也足够丰厚,却一直都占不到优势的根本原因了……
简答的说法,就是他还不够坏、也不够‘鬼’!
当然,这种细枝末节的差异,只在同级别的对手之间才会产生决定性的效果;如果说起沈归眼前这十几位负责‘撩高’的剑池弟子,他连一点戒备的欲望都没有……
这些人不光一个个眼高于顶,面貌猥琐;而且单从呼吸频率与下盘步伐来看,弱的简直令人不可思议!
第523章 131.剑法也挑人
自从岳海山于钱江江畔观潮二十载、终于悟得大道之后,便来到了蜀南腹地、创立了竹海剑池。自此之后,他便居住在了驻地后山的一道瀑布附近清修,彻底进入了‘半退隐’的状态之中;直到幽北三路大军攻占了东海关,打算趁势出关南下、一举荡平燕京城的时候,他老人家这才拎着那把神兵青芒、单枪匹马地前去守关,三剑挥出,成就了‘青芒剑神’的赫赫威名。
而在岳海山‘一战封神’之前,竹海剑池其实只是一个七八个人的‘小门小派’而已。现在想来,之所以他会收徒,也有很大可能是想要找几个‘不要银子’的佣人而已;而且岳海山此人深居简出、更不许门下弟子离开剑池半步;所以至少在这一段时间之内,竹海剑池还是一个非常透明的小门派。
尽管这位开山祖师爷日后‘三剑成神’的故事流传甚广,但名声终究只是名声,并不能为竹海剑池带来今天的‘繁荣昌盛’;毕竟哪家门派的开山祖师,也不比他岳海山差,更何况无论是玄岳道宫还是禅宗佛门,都是实打实出过天灵脉者的!所以即便岳海山被谣传成了一位天灵脉者,但充其量也只能是个‘暴发户’而已,底蕴与厚度还远远比不上另外两家!
而且岳海山‘一战封神’之后没过多久,便‘羽化飞升’了;所以实际上来说,真正把竹海剑池发扬光大之人,却是先后接手门派的两位二代弟子:
这二人便是他座下首徒——古戒古三剑、与现任的掌门人——四徒左丘粱。
别瞧古戒当时还只是个半大孩子,但他的资质如果比起岳海山来,简直就是一个在云彩中、一个在泥土里;要不是他如此出众,岳海山也不会把自己赖以成名的子夜剑法、还有那柄惊雷短剑,一并传授给他。
由于古戒这孩子自小就‘双商极高’,再加上摊上了岳海山这么一位‘只比弱智强点有限’的‘傻师傅’;所以无论是门派内部管理、还是对外社交联谊的重担,早早地就落在了他的身上。
正所谓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自小伺候一个酒鬼老爹的古戒,如今也算是重操旧业了。
由于古戒的模样长相极其出挑,再加上天生皮肤白皙,又因为自小落下的病根、自带着那么一副‘病怏怏’的可怜模样,所以他代替恩师行走江湖之后,一直都广受各路女侠好评;由于他师傅岳海山‘三剑定北燕’的‘无上功德’,他也顺带着一起‘名动江湖’;由于他是唯一得到了青芒剑神‘真传’的首徒,所以才会被江湖人冠上了‘子夜惊雷旱天雨,三剑白衣俏郎君’的美名。
然而岳海山强行驱动功法,燃烧了余下所有元气与精血来抵挡北燕大军;所以在不久后、他便彻底与世长辞了……
掌门人岳海山前脚一死,后脚竹海剑池便彻底乱作了一团!
正所谓‘不招人嫉是庸才’,在竹海剑池弟子心目当中看来:这位大师兄古戒,本来就是内定好的‘掌门继承人’,又‘独吞了’开山祖师的衣钵传承、更可气的是模样还特别英俊潇洒,广受门派内外的女侠好评!这么一位天之骄子,又如何让其他的二代弟子不生出同仇敌忾的心思呢?所以这些人便因为一个共同目标,终于走到了一起;他们通过种种卑鄙下流的阴招,成功把‘天之骄子’古戒,给活活‘恶心’走了!
当然,这其中也有苏乙青那张俏脸的功劳……
因为利益凑在一起的‘小圈子’,也定会因为利益而再次分开。
天意难测,这些人谁也没有想到,在接下来发生的这场乱斗之中,竟然莫名其妙地脱颖而出了一个‘管理型掌门人’左丘粱;可他当时在‘倒古活动’之中,可是采取着暧昧不清的中立态度啊!
有心栽花花不成、无心插柳柳成荫。至今为止,左丘粱已经执掌竹海剑池近十余载光阴了……
由于古戒曾经想要把竹海剑池发展成‘天下第一剑派’;所以他早就明里暗里地搜罗回来了许多不同种类的剑谱功法。所以直到今日为止,沈归眼前这些三代弟子,学习参悟的也都是别家门派的招式;只不过区别就在于他们还有两大本‘武学笔记’可以辅助参详……
这两本武学精要,乃是岳海山与古戒师徒二人的习武心得。
也正是因为这两本实践书籍,才使得同样都是一套剑法,在竹海剑池弟子手中用出,威力竟然比起‘原版’还要强大三分!
也许,这也是剑池弟子向来眼高于顶的原因吧……
当这位富家公子哥听到了沈归那‘刻意拱火’的回答之后,展现出了良好的家教与儒雅的涵养;他并没有像那些寻常江湖人一样怒而拔剑抢攻,也没有继续和沈归在嘴皮子上多做纠缠;反而是笑眯眯地退后了两步,双肩抱在一起,做出了一副抽身事外、准备看好戏的模样……
凡是拜在同一个师们学艺的‘师兄弟’,互相之间自然别有一份默契。这位公子哥一退,那两位‘少女外表、泼妇气质’的女侠便上前两步,冷笑着抽出了腰间二尺七寸长的短剑,随即又同时扬手、朝着沈归扔出了两柄剑鞘,并在‘暗器’的掩护之下、飞速上前抢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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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两柄剑尖已经快要捅在沈归身上的时候,二女才发出了‘蚊子叫’的一般‘娇喝’:看剑……!
此时沈归的心中立刻想起了关于‘贞节牌坊’的故事……
首先这‘以二敌一’的局面,由于他自知双方实力差距悬殊,也就不必当成一回事了;不过用剑鞘当做暗器用的这一手,就显得实在过于‘小家子气’了;而且由于他们‘姐妹’二人放不下‘正派女侠’的崇高身份,所以就必须要在出手之前、提醒对方一句‘看剑’;以免日后传出去会落下‘趁人不备、胜之不武’的坏名声……
可既然剑都已经近到了能够把对方汗毛削断的地步,此时才小声出言‘提醒’、这哪还有半分侠义精神可言呢?若是真有一位好奇心重的,没听清楚你们两个发出的‘立体声看剑’,就难免要愣神一个瞬间!……就这么短短一个瞬间,已经完全足够这两柄利剑、把对方彻底捅穿的了!
那么两位女侠喊出的这一声、到底是为了光明正大的比武动手,还是为了扰乱对方注意力呢?看来,这竹海剑池的门徒,德行操守果然都有问题啊!
沈归看透了两位女侠心中的那点龌龊,双手迅速掐二指,仿佛被螃蟹附体一般、简简单单地弹在了左右夹攻的短剑之上!
此时沈归也不求伤敌,他只想试试这二位侠客门徒的手段!因为无论师从何门何派,既然能够负责在第二时间赶到事发现场、就必定是门派弟子里实力出挑的好手!所以沈归也是想用他们的武功水平,去‘逆推’那位掌门人左丘粱的身手……
当这两位女侠的抢攻之势被沈归随手破去之后,便立刻又换上了一套上古剑术——越女剑。这套越女剑,据说乃是上古时期一位女剑侠开创的剑术。无论是身法还是步伐、套招还是拆招,都是以女子骨骼结构与运动习惯为‘首要设计理念’;虽然男子也可以学习,但很多发力方式与变招角度,却根本做不到融汇贯通的地步,威力也自然要大打折扣。
由于华禹大陆连年处于战火纷飞的乱世,真是打赢了要死人、打输了也要死人。这剑法招式再金贵,也架不住那些不识字的军汉莽夫祸害啊!所以有好多上古武学典籍,就这样消失在岁月的长河之中……在这些失传武学当中,也包括了这套‘女子专用剑术’。
以这两位女侠兵刃的‘特殊长度’,不问可知!他们二人所习学的越女剑,还不是那种江湖上广为流传的‘后世盗版’;而是原汁原味的上古原本越女剑!
由于女子的身体比例,与男子有着许多看似细微的区别;也正是因为这种‘微小差异’,才使得这套‘越女剑’、带上了如此严重的‘性别歧视色彩’。
举例来说,越女剑中经常会有需要‘肋下反手掏剑’的招式;即便是一位女侠施展,如果兵刃乃是普通三尺长剑的话,极容易就会被剑尖割伤腋下;而如果换上二尺七寸的‘短剑’,就刚刚好可以配合女子的身材比例挥舞、也可以与越女剑完美配合起来。
所以凡是在江湖上擅用越女剑的高手,如果是男人的话,那么招式就一定不够精纯、同级别较量起来的话,也完全构不成威胁;如果是女子的话,那么需要查看对方的兵刃长度,也就清楚了她练的到底是什么‘版本’了……
而眼前这二位剑池女侠,无论是剑法招式还是武器本身,都是最原汁原味的越女剑;不过却出现了一个巨大的错谬,也使得这一整套精妙绝伦的上古剑术,失去了足足九成威力……
也不知道赵越女她老人家在天有灵,会不会气的显灵下凡、亲自挑断她们姐妹俩的手筋!
第524章 132.富贵无三辈
想要习学释门初级武学,首先需要佛法经义的考试;若是想要习学玄门功法,对于道法典籍也定要了如指掌;这种先念书、再练武的规矩,并不只是各派师长前辈、为了磨砺门下弟子心性的刻板教条;而是因为这些看似无用的宗教书籍,乃是自家门派武学的基础土壤!如果没有基础原理做为依托,那么无论多么高深玄妙的武学,施展出来都不过是一套徒有其表的‘广播体操’罢了。
这两位‘女侠’的越女剑法,虽然没有与之配套而生的‘理论法门’;但对于施展之人的‘整体素质’,却也有着极高的要求。
最基础、也是最重要的一条铁律,便是心神要定!这也不仅仅是越女剑法的要求,还是所有武学的基础;比如说分属于不同门派的打坐、冥想、祭祀、持咒等等‘迷惑行为’,其实都是在锻炼弟子时刻保持‘宁心静气’的一种手段……
然而这两位女侠的‘剑心’,已经全部明明白白的铺在了那年轻而市侩的嘴脸上了……
虽说剑这种武器,自身特点就是利、韧相兼;但她们二人的‘抖剑’、与‘剑抖’虽然只是先后顺序的差别,但在实际应用的角度上看,完全是两个截然不同的结果。
剑抖,是剑法的基础运行方式,尤其是那些以‘快剑’为特点的剑招,基本就是剑尖全程抖到结束的剑法;只要对方在一时之间找不准自己的剑尖落点、或者在一团团眼花缭乱的剑影当中判断错误的话,那么这一剑,就算是得手了!
当然,隐蔽在花团锦簇背后的那一记杀招,是绝对不可能产生丝毫抖动的!否则的话,就没有任何的杀伤力可言了!
那么再说这二位女侠的‘抖剑’,就没有那么高的‘技术含量’了。顾名思义,就是由于二人功力不纯、体力不济等等原因,导致出剑的时候剑尖完全不受控制、产生了微小幅度的晃动……如此一来,是既无法耀敌双眼,杀伤力也大大削弱、而且还无法精准地控制剑尖的落点……以这位两位姑娘‘帕金森’的程度来看,即便沈归不闪不避、挺胸上前‘找死’;那她们这手剑能不能刺透外面的那层蓑衣、都是一个很大的问题……
这俩姑娘出招之时下盘虚浮,胳膊与手腕的力道极其薄弱,没有半分的控制能力。但就是如此不堪的模样,俩人的眼中还都带着一股傲气,晃悠着剑尖、脚底下拌着蒜、四只眼珠上下左右地来回瞟,就这样朝着沈归左右夹攻而去……
‘砰!’
毫无意外地,沈归再次伸出‘螃蟹钳子’一般的手势,当当正正的分别夹住两柄短剑的剑身;又顺着二女那点可怜力道的相反方向一扭……只听‘乒、乒’两声脆响,两把尺寸特殊、配饰精美的‘越女剑’、便彻底的‘尸首两分’了!
“空手入白刃?没想到你这个穷鬼还真有两下子啊!好好好,既然你胜了我的两位师妹,那么也就有了死在本公子剑下的资格;好吧……青衣、黛眉,你们暂且退下,待师兄我来亲自会他一会!”
幸亏吃的都是干饼清水,要不然沈归看着这位富家公子的德行,肯定要他恶心的吐出来!
方才自己只不过是随手挡了一下而已,根本连半分功夫都没显露过!之所以能随手掰断两柄‘利刃’、还是当那两柄越女剑入指之后,沈归才发现其中的奥妙。原来这两柄造型精美,外观古朴的越女短剑,竟然都是没有‘筋骨’的样子货!这样的兵刃,就是那种被铁匠铺摆在明面上售卖的寻常货色;如果再算上它精美的配饰,与华丽的剑鞘来衡量,这两位女侠,少说也得被人家坑了四五百两银子……
刀剑一类铁质兵器的所谓‘筋骨’,其实就是一种‘浑然一体’的韧劲;当上好的铁器坯子、经过了高明匠人之手反复折叠锻打之后,就会自然而然地融合为一个‘整体’;与揉面发面时候一样,会产生所谓的‘筋道感’;这样繁复的工艺带来的好处,就是铁器的韧劲十足、‘受力分布’也更加均匀;而那些因为种种原因折断、之后又进行‘二次修复’的神兵利器,就等于是‘筋骨’断过一次的‘残品’;无论之前它有多么坚不可摧、削铁如泥;修复之后也会变得与寻常刀剑无异了……
而像是这种没有‘筋骨’的兵刃,根本都是用来卖给那些不谙世事的少年公子、或者卖给那些读书的文生仕子、用来当作配饰的;由于工序简单、用料粗糙,所以往往这种武器,超过八成本钱,全都被贴在了配饰与造型之上,所以也被统一称之为‘样子货’……
想要折断这种品质低劣的‘利刃’,根本不需要经过任何锻炼:只需要在剑身当中拴上一根麻绳,绳尾再吊上一根肉骨头;之后在‘宝剑’的头尾再拴上两条中等体型的土狗,就已经足够了……
对于功力精纯的沈归来说,就这么俩‘残次品’,哪还用得上什么‘空手入白刃’啊!说成是‘螃蟹拳’可能还更贴切一点!
不过那位领头的公子显然是没有这个自知与自量,见沈归被他恶心的‘面色铁青’,还只当是他怕了自己,立刻好不犹豫的抢先出手!
“看剑!”
到底是个久居人上的富家子弟,别瞧他脑子好像不太够用;但就凭这股‘自尊自爱’的高贵品质,沈归也愿意留下他的一条狗命……
面对着这‘看似剑走奔雷、实则虚浮无力’的一记前刺,沈归不动不摇地再次使出了‘剪刀’……果不其然,这位‘剑客队长’手中的这把‘神兵’,也一把‘样子货’!
随着‘兵’的一声脆响,他这半截剑身也飞在了半空之中、在初升朝阳的反射之下、闪烁出了‘银子’一般的迷人光晕……
“我的‘分海斩龙剑’!”
这位师兄看着自己那柄‘破玩意儿’高高飞起,心疼的差点哭出声来!这可是他父亲当年送他来拜门学艺之时,奖励他的一把‘上古神兵’呐!当年他的父亲跟他说过,这可是用女娲娘娘补天时候,遗留在人间的‘五彩神石’铸造为坯;并以华江、禹河的‘荒古水灵’淬火、并且在其中还困住了一头‘蛟龙’为灵,乃是北海剑奴去世之后,人间唯一出现的一柄镇国神兵啊!
如今这柄天上地下独一份的‘镇国神兵’,就这样断在了这个穷鬼的手里……莫非是因为‘穷酸克神器’吗?
沈归看着他这副失魂落魄的德行,自己也是气不打一处来!方才偷看老子的中衣看的那么明白,结果自己反而让人家骗的跟个王八蛋一样;就这个质量的玩意儿,也值得随身佩带?即便是送给那些‘巫道’当成法剑,晃悠的时候都得小心着点!
“众师弟听真!我等既身为‘剑神’门徒,佩剑本就是尊严所在,绝不容外人玷污!此人方才断了我们三柄的‘神兵’、乃是对我竹海剑池、甚至是开山祖师他老人家的极大侮辱!此子与我祝瀚文已经结下了不死不休的血海深仇;再加上‘季师弟’如今也生死未卜,这四笔新仇旧怨、咱们就合在一起与他算个清楚!”
沈归看着双目血红、极进鼓噪之能事的‘祝瀚文’点了点头,心说终于到了‘和这种人不用讲什么江湖道义’的群殴步骤了……
沈归也算是一员真正上过战场、爬过尸山血海的武将出身;对于‘乱战’自然有着深刻的心得体会;再加上之前南门外的那一场鏖战,他更是在死亡的边缘反复试探了好几个来回;所以他马上就要面对十几个人的围攻,不但没有丝毫畏惧,反而还因为能够尽快进行‘下一个步骤’,从心底生出了一丝喜悦之情……
更何况这十几位剑池少侠,有好些人连持剑的基本腕力都远远不够水准;在加上也不知被哪个缺德的铁匠铺蒙骗了钱财,集体买回来了这一大堆废铜烂铁,看来这江湖阅历方面、也一样是他们的短板呐……
对待这样的十几个傻货,沈归都有点不好意思出手了……
人无伤虎意、虎有害人心!
沈归没有动手杀人的念头,但对方十几个人的一招一式、可全都是奔着自己的要害而来的!尤其是那个守山的大师兄祝瀚文,别瞧他如今隐藏在别人的身后,但这小子还真有那么一双锐利的眼睛!每次都能逮住沈归闪转腾挪时候露出来的空门、抽个冷子便偷偷往前‘捅’上一下……如果单凭他出手选择的时机、与剑身攻击的路径与落点来判断的话,此人也的确是个习武的好苗子……
不过,那些最终走上了歪路、贻害江湖的‘大魔头’,也个顶个都是习武的好苗子……
祝瀚文相貌仪表堂堂,出身也定然不是普通人家;但唯独这个脾气秉性,却实打实的已经走上了外路……
自珍自重本不是一件坏事;但如果发展到了自高自傲的程度,就随时都有可能要了他的一条性命!
第525章 133.围殴的要领
从严格意义上来说,沈归与竹海剑池,本就应该是一对儿冤家对头。因为江湖人对于开山祖师岳海山的死因,一向都是众说纷纭的;其中最为大众所熟知的一个说法,便是大萨满李玄鱼为了向这位北燕剑神复仇、施展了邪门巫术,生生‘咒’杀了这位新晋的天灵脉者;而沈归本人,则更倾向于另外一种说法:他岳海山之所以会盛年亡故,完全是因为在东海关前‘用力过猛’的原因;而他当时的情况,应该与自己在南门之外,强行催动体内精血一样,是活生生把自己给‘累’死的!
不过无论真实情况究竟如何,至少竹海剑池的弟子们,肯定更愿意采信前一个说法!虽然为了保护北燕百姓的生命安全、把自己活活累死这件事听起来既足够高尚、也十分悲壮;但如果竹海剑池也采用了这种说法,那么就等于从根本上否定了自家开山祖师岳海山,以凡人之躯跻身于天灵脉者之中的‘励志故事’……
要知道在华禹大陆而言,有没有产生过天灵脉者,乃是划分门派等级的唯一硬性指标!
这江湖人想要成名,最简单的一个方法,就是抢夺‘老前辈’一生奋斗得来的名誉地位!这是一个无本万利的买卖,真可谓是‘输了不亏、赢了血赚’;反正我只是一个没名没号的野鸡土狗而已,光家的不怕穿鞋的!你这个江湖前辈要是把我给打了,那就是你以大欺小;要是一个不小心,让我把老前辈给揍了,那可就算是一步登天了!
也不光是习武之人如此,任何一个行业里的新旧交替、也都脱不开这个模式。
所以门派中有一个天灵脉者顶门的最大好处,就是不会有那些急于闯出名号的武林后辈,每天排着队地来砸天灵脉者的‘场子’……毕竟这些‘生皮’是想要闯名号、立大旗、并不是想要自寻短见!
再考虑到竹海剑池位于巴蜀腹地,本就交通闭塞,来往不便,所以平日里敢来、或者说愿意来到此处拜访的江湖人,根本就没有多少;如果再算上前后两任的掌门人,都采取了‘封闭化管理’的模式,也就更没什么人愿意跋山涉水、前来这里碰个‘软钉子’了!
所以平日里这些剑池门徒的实战修行方式,大多都是靠着互相拆套对练,然后再结合门中繁多的上古典籍、与那两本武学心得体会‘自行脑补’;而所谓的‘江湖阅历’,那真是一丁点都没有!
年轻人往往都是心高气傲,在练了几年之后,无论是功夫还是力道上了身,自然会感受到驱动力量的快感;也就难免产生一些自命不凡的心思来。往往就在这个时候,老师仍然说他‘狗屁不通’的话,就很容易就在师徒之间埋下了仇恨的种子……
所以,也就有了驱使门下弟子外出游历、闯荡江湖的‘实习方式’。
武林子弟外出游历,其实并不是为了什么行侠仗义、除暴安良的高尚理想;而是授业恩师认为此人的见识与心性互相制约,已经达到了一个瓶颈,就算是继续闭门造车,也根本不会有任何精进之处;所以才会吩咐此人凭着那一身所谓的‘能耐’,去江湖上游历闯荡一番,再狠狠地挨上几顿暴揍,知道自己能耐不行之后,再自动自觉的乖乖回来重新学艺;聪明的人,一次就被打开窍了;蠢一点倔一点的呢,有个三五回,也就被打踏实了;当然也有一些‘点背’的孩子,才刚下山,就被人给一刀给宰了,那就是个人时运的问题了,门派师长是概不负责的。
要不然为什么在‘递门生’帖的摆枝仪式上,都要当众写下一纸‘生死契约’呢?
所以这所谓的积攒江湖阅历,其实就是一个矫正自我判断的过程!见过了高山,就知道自己有多么渺小;见过了大海,就知道自己是何等卑微;当一个愣头青踏过了华禹大陆的山山水水、也见过了江湖上的形形色色之后,人也就自然而然的踏实下来了……
简单说来,就是一句话的事:想要打人,先得挨打。
而这十几位剑池的少侠客,明显都是没出过远门、也没挨过‘江湖’毒打的‘天之骄子’;虽然他们每日该练的功夫也都会练,但无论文武之道,都需要一个用来比较与参照的目标!而他们这些人呐,整日被关在剑池当中修行,参照物就只有同门师兄弟,还真是应了那句老话:
跟臭棋篓子下棋,越下越臭!
而沈归眼前这位祝瀚文的武学修为,又该如何形容呢?他如果去庙会上给那些练金枪刺喉、口吞铁球、胸口碎大石之类的江湖人喝倒彩,都很容易被人家给活活打死!
可如今看他面对沈归的这副骄傲模样,显然是也把自己这‘剑神第三代弟子之首’的名号,当了真了!而且再看他手下那十几位师弟师妹们,一脸杀气腾腾的模样,还不是因为这祝瀚文有钱、所以大家一起‘架相’(黑话:一群人集体哄骗富家子弟,并从中牟取暴利);而是他们也通通把自己的一身‘好武艺’,信以为真了……
这就是闭门造车的下场!这就是坐井观天的癞蛤蟆!
由于沈归的武学风格所限,所以往往在一对一时候,都会落在下风!因为他的依仗就是综合速度与身体素质,至于那些见招拆招,见式破式的方法,根本不是他这个‘野路子’所擅长的部分。所以他的技术特点,也有别于传统意义上的江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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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湖人讲究的是光棍对光棍、好汉对好汉,所以他们个顶个都是‘单挑’的好手;但发生在众人眼前的这场‘乱战’,对于这十几位没上过战场的侠客门徒来说,所需要‘学习与进修’的地方还很多……
武学一道,一直有一个很重要的技术手段,就是双方距离、空间的控制与应用。简单说来,就是在你打到对方的同时,还能让对方还打不到你,那么这架就算是打赢了。
在一对一公平比斗的时候,非常方便双方观察与测量彼此的距离与活动范围;可一旦变成了混战、群战、乃至是成千上万的两军对垒,环境的复杂性便开始成几何倍数增长。
所以这个技术不光是武林人士需要参悟,就连对于那些指挥千军万马的将军谋士,都是最重要的一门‘功课’。
如今这十几个人把沈归团团围在当中,通过那位祝瀚文的一声令下,便犹如‘难民抢粥’一般、一窝蜂的涌向了包围圈中的沈归……
活动空间骤然变得狭窄,沈归虽然也不便闪躲,但对方手里那些‘破玩意儿’,也一样找不到角度挥舞;再加上周围一窝蜂式的向内拥挤,好多被挤出圈外的人,还争先恐后地向包围圈中挥舞着兵刃,也不管自己能不能砍到,反正大家都很兴奋;嘴上一边骂骂咧咧的喊着‘口号’,手里的兵刃也盲目地上下翻飞……
但看这幅场景,更像是码头的混混械斗,而并非是侠客门徒‘惩奸除恶’……
“住手!”
一直在外围指挥若定的祝瀚文,突然感到喉咙一凉,立刻就清楚自己已经被人制住,在对方都还没开口之前,自己就先喊出了‘保命箴言’……
然而这群体一旦沸腾起来,就不是靠着谁一句话能够喝止的了!今天还是他们第一次‘开荤’、如今又见了血,短时间内根本就刹不住车了,全都在不知疲倦地挥舞着手中兵刃;还有好几个人的破剑,都已经断成了两截,仍然还是机械而狂热地向内围捅去……
杀伤力如何暂且不去谈它,但一群二三十岁的剑池门徒,脸上闪烁的嗜血光芒,却着实让已经制住了祝瀚文的沈归,看了有些心底生寒……
这哪里还像是名门正派的弟子啊?简直连土匪都不如!
其实早在方才人群一拥而上的时候,沈归便不动不摇地伸出了一个挽手、拢住了第一个人后颈的同时、脚底也立刻使出了一个‘绊子’,以近似于‘摜跤’的步伐、与对方一起‘摔’在了地上;沈归抱着这位头晕眼花的人迅速翻了几个滚、成功撞翻了短跑冲刺的‘亚军与季军’之后,终于被剩下的十几个人给‘四面合围’了。
沈归也正是趁着这个混乱的当口,在人群中使出了一个轻巧的‘前扑’,便从小小的缝隙当中‘挤’了出去;与此同时,站在包围圈外围那些视线被挡之人,根本没看清楚圈中发生了什么意外,竟然就开始挥舞着手中的兵刃,奋力地向内围砍去……
由于这一批兵刃,都是质量低劣的残次品;所以圈中那三位可怜的‘滚地葫芦’,开始的时候还能勉强抵挡一阵,但随着‘刺伤’越来越多、再加上不停往中间挤压的‘人群’踩踏,这三位可怜的炮灰终于失去了挣扎的力气……
神奇的是,那十几位‘施暴者’,竟然没有一个人提出‘人数不对’这个最关键的问题!
也不知道他们到底是听从了师兄的命令行事,还是听从了‘肉食动物’的‘嗜血本能’而行事的!
第526章 134.剑斩祝瀚文
如今祝瀚文已经被沈归牢牢擒住,但那十几位‘少侠’仍然还沉浸在‘血肉飞舞’的‘狂欢’之中!沈归也看出了他们眼中的狂乱,只得使出了一个‘弯腰抄手’、把祝瀚文高高举过头顶,再奋力向人群当中一扔……
要说这姑娘家,确实没有小伙子那么容易‘激动’!人群当中那两位断了佩剑的女侠、一见刚刚落在地上的‘天外飞仙’、竟然是那位英俊多金的‘祝师兄’,立刻发挥了女性特有的尖细嗓音,一起高声嚷了起来:
“住手!”
一道犹如针扎锥刺一般的喊声传入耳膜,众人也渐渐从狂热的气氛当中缓过了神来……
低头再看看地上的四位师兄……已经变成了一个‘血人’、外加三堆‘碎肉’……
其实这副凄惨的画面对于沈归来说,并没有感到任何触动,也当然谈不上自责。虽然那三堆‘碎肉’,的确是被自己‘设计陷害’致死的,但始作俑者却并不是自己;施暴之人也与自己无干;所以他除了对于生命消逝的感慨以外,并没有感到一丝一毫的后悔。
不过,这三条枉死的人命,却需要有人为其负责……
沈归不是北燕人士,更不是刑律司、大理寺的掌刑官吏,所以什么三推六问,打一个真赃实据之类的麻烦,与他也没什么关系;他是一个江湖人,更是一个为数不多的、还守着规矩的江湖人。虽然他早就看得出来祝瀚文家世显赫,应该是个官宦富商子弟,但既然他已经拜入了竹海剑池门下,也等于就踏入了江湖之中……
江湖人,自有江湖人处理问题的方式……
沈归随手打翻了一个双眼血红、朝着自己狂奔而来的‘愤怒青年’,又顺势抬起一脚、直接踩碎了他的脚踝!也不知是因为骨骼碎裂的声音、还是这位少年的痛苦哀嚎,使得那些蠢蠢欲动的‘激进人士’,也仿佛‘清醒’了过来;沈归如今周身弥漫的煞气,也让场面上顿时陷入了一片死寂;而终于彻底恢复理智的剑池弟子,也都陷入了沉思与恐惧之中……
手段狠辣的沈归,根本无意理会这些个蠢货,而是慢慢走上前去蹲下身子,探查起了那三堆‘年轻的烂肉’……
很可惜,其中有二位已经咽下了最后一口气,而另外一位的肠子,也从腹部撕裂的伤口之中流淌了出来;他正在奋力地抬起头来,看着腹部那一团团粉红、嘴里还不停地向外吐着血沫……
沈归没有说话,而是紧紧地攥住了对方已经被踩踏到皮开肉绽的‘右手’,顺势扯起了那具软绵无力的身子,往自己的身上一‘挂’;随后又伸手抚上了他的后颈,随后温柔地安抚了两下之后,突然伸出二指捏住一节颈骨、轻轻错位一掰……
‘喀哒’……
随着颈骨断裂的声音响起,此人便不受控制地的向后仰去……
“诸位同门!你们可都亲眼看见了啊!他居然当着我们的面杀了吴师弟……”
还未等这位名为‘黛眉’的女侠鼓噪完声势,沈归便挥出一记大耳光、狠狠地抽在了她的脸上!这一巴掌,沈归真的用实了劲道;而体质只是寻常男子水平的女侠黛眉,受力之后便发出了一声‘知了’般的怪叫,应力被扇飞了出去……
“你竟然打女……”
一见师妹被扇巴掌,另外一位名唤‘青衣’的女侠刚想出言指责,便被沈归转过来的阴郁目光生生‘瞪’了一个手足无措……
‘啪!’
同样力道的一记耳光,也把这位‘青衣师姐’抽飞出去十几步远。这两位同病相怜的女侠,就在在场诸位师兄弟的‘面面相觑’之下、嚎啕大哭起来……
那个浑身沾满了血污、被摔的头晕脑胀的祝文瀚,可能也是被这两道清脆的耳光声所警醒!他立刻从血污之中爬起身来,指着沈归开始叫嚷:
“你好歹也是个江湖人,岂可自恃武功高强而欺凌弱质女流!似尔这般下贱行径,又与猪狗何异……呃啊…”
还未等他骂个痛快,沈归便飞起一脚、直接踹碎了他的膝盖骨,又顺着他受力向左倒下的身子,直接把对方拉回了自己身前。一条腿被废掉的祝瀚文,被迫之下只能跪直了身子,脖子下方又被沈归的膝盖顶上,头颅自然而然地高高扬起,双眼直愣愣地看向对面那十几位手足无措的师弟师妹们……
“你既为人师们兄长,便有着父兄之责;睁大了双眼,看看你今日的所作所为,再好好想想你这些年来的功过是非,到底算不算是一个合格的师兄!如果你能有所领悟的话,也算对得起你三位师弟的性命了……”
说到这里,沈归抬脚踢起了一把‘破剑’攥在手中高高扬起;而膝盖被踢碎的祝瀚文,发髻脱离了沈归的束缚之后,也自然而然地向前爬去,‘四脚着地’的跪在了那三滩碎肉面前……
“如果你未能醒悟的话,也无所谓……下一世再继续修行吧……”
说到这里,沈归刚想挥剑‘斩首’,却只听得半山腰传来了龙吟虎啸一般的怒吼之声:
“住手!”
祝瀚文一听到这个救命的声音,突然从彻骨的剧痛与死亡的恐惧当中挣脱出来,他强行扭回头去,带着哭腔朝着声音来处的方向高喊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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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傅救我!”
沈归嘴角向上一扯,再次弯腰揪起了祝瀚文的发髻、把他生生地‘提’在了怀中,紧接着那把破剑、便搭在他的咽喉上;这一站一跪的二人,全都面向了刚刚出现在山道入口一位中年汉子……
“教不严,乃师之惰也!和你这位不称职的师傅道个别吧……”
说完这句话之后,沈归再不犹豫,以极其缓慢的速度,就用这么一把粗制滥造的‘样子货’,把祝瀚文的人头与躯体彻底分割开来!
这种无比血腥的杀人方式,就仿佛是‘慢镜头播放’一般,将永远地映入‘在场观众’的脑海当中。
沈归拎着手中那颗仍然充满了恐惧神情的人头,朝着对面那位同样失魂落魄的中年汉子,嘴角一咧:
“您说晚了!”
此人乃是祝瀚文的授业恩师,也是古戒古三剑的九师弟,是剑池二代弟子之中,武艺顶尖的角色!他年幼之时就有些少白头,所以即便如今才年近六旬,便已经是满头霜白了;此人留着一脸的络腮胡子,身上的肌肉也高高隆起,再配上那一双显眼的长臂,看起来就仿佛是一只猿猴成精那般壮硕!
此人名唤洪峰,性格爆烈如火,一点就着;再加上他极富辨识度的特殊外形,所以一直被江湖人唤作‘白猿剑仙’。由于他当年是带艺投师、磕头拜师的时间又很晚;所以虽然他比大师兄古戒年长,却仍然还是‘九师弟’的身份……
而如今这位被沈归‘枭首示众’的祝瀚文,就是这位白猿剑仙洪峰教了十几年的大弟子,也是他唯一的亲传弟子,身上寄托着洪峰对于自己未来的全部希望!
因为这位祝瀚文,乃是北燕王朝巴蜀道总督——祝云涛的膝下独子!
说到这里,就不得不提一下北燕朝廷与江湖顶尖门派之间的关系了!
凡是由天灵脉者创立的门派,除了是天下习武之人的‘朝圣地’以外、还有着一些‘隐藏好处’!就比如说释门弟子,他们既可以拿着一道朝廷颁发的度牒游方天下,也可以随便找到一间破庙、受一方百姓的香火供奉;即便是对佛法一窍不通的僧人,只要多少学过那么两下武,身体素质比普通人强点,就可以带着自家师傅的引荐,还俗从军、为朝廷效力去了!
今时今日的北燕朝廷军队,无论是将军还是教头,大半都是南泉禅宗门下的‘俗家弟子’。
而玄门弟子的前景就更加光辉了,因为他们在朝中,还有着北燕国师关北斗坐镇,真可谓是手眼通天了!如果门下弟子还能炼几丸丹药、能讲讲‘阴阳养生’之道,那他们无论走到哪里,都有一份‘富贵’予取予求!
而竹海剑池的子弟呢?虽然岳海山和左丘粱前后两任掌门,都采取了‘封闭管理’的手段;但只要是从竹海剑池出来的人,哪怕就是负责做饭劈柴扫地的杂工,最差也能在刑部之中寻到一份捕头的差事。
如果再考虑到这三家大派之中,唯有岳海山门下弟子不用‘持戒’的话、那么成了官宦人家那些‘废物子弟’的‘镀金门派’,也就不算什么新鲜事了!
就以这位‘尸首两分’的祝文翰来说,其实他从小跟着父亲帐下的主簿先生念过几年书,尽管资质平平,但凭着他那个封疆大吏的父亲,想要进京‘考取’一个功名也不是什么问题。但这位‘祝少督’在十岁那一年,有一次偷偷跑出去逛庙会的时候,被当地‘哥老会’的几个不长眼的‘小袍哥’,给堵在拐角毒打了一顿;不但抢走了他的钱袋子,还把那身上好的绸缎衣服,给扒下来拿去当卖了!
从那天开始,这位‘裸奔回家’的少督,便产生了‘自立自强’的念头……
第527章 135.剑法之道
当祝文翰终于鼓起了勇气,把自己‘弃文习武’的想法与父亲大人说起之后,没想到巴蜀路总督祝文涛不怒反喜,连声称赞‘这才是我老祝家的种’!
毕竟祝文涛这一路总督的大官,乃是掌军戍边的武职,是需要亲自领军上阵杀敌的!他当然知道自家孩子读书的天赋非常普通,但他这一身筋肉骨架,却是实打实的练武苗子!只不过他自己就当了一辈子的武将,深知其中诸多不易,所以也就不希望儿子走上这么一条老路;不过既然孩子自己提出了这个要求,那就正好让他拜师学来一身武艺,出师之后便可以立刻投军,几年以后,便名正言顺地接下自己的位置!
不过这习文的老师还有主簿先生,这习武的老师,又才从哪里找呢?
自己与手下副将会的那些能耐,都是战场厮杀汉的功夫。虽然足够实用,但却有些好说而不好听了!再加上巴蜀的江湖道,本身就是蜀南竹海的‘势力范围’,那么自家儿子的习武之路,还需要舍近求远吗?
于是,这位‘祝瀚文祝少督’,便在诸多关系的互相托付当中,成功拜在白猿剑仙门下。
皆因为原本的第一高手古戒,为了女子叛门出逃;而功力最高的五师兄,又为了争夺掌门之位、与二师兄同归于尽了;最后还是‘矬子里拔将军’、由当世的代掌门左丘粱、亲自把这祝文翰指给了‘派内武功第一’的九师弟洪峰,成就了这样一段师徒情缘……
可怜呐,洪峰这位天生的‘白发人’,今日就要送别黑发人了!
“你你你……嗨……受死吧你!”
这‘白猿剑仙’刚才亲眼看见了自己的爱徒,被沈归拎在手中仿佛‘杀鸡’一般割了脑袋;在愤怒与懊恼的纠缠之下,刚想要开口骂两句,只觉得喉头有点发颤,鼻子有点发酸,差一点就当场掉下泪来!索性他也什么废话都不说了!一跺脚一咬牙,拎着‘家伙’就直接朝着沈归杀去!
话音一落,他的身体已经高高飞跃在了半空之中,并以双手握剑、臂膀的肌肉受力而高高隆起;他就这样裹挟着下坠之力,剑身直劈沈归头顶!
这位目睹爱徒被杀过程的白猿剑仙,已经彻底被愤怒冲昏了头;他这一剑,着实运上了吃奶的力气,务求把沈归这个‘杀人凶手’、一剑就给劈成两半……
沈归看着半空中这位跳跃能力极强的白毛老者,心中也是冷冷一笑。看来这竹海剑池的确是‘闭关锁国’了太久、以这位老者的出手方式来判断的话,此人最少也有十几年时间,未曾在江湖上走动了……
千百年来,这各门各派的武术功法,从来都不是一成不变的。因为后来之人站在了武林前辈的肩膀上,自然也能够看得更远,爬得更高;那些悟性超强、基本功扎实的后辈子弟,也能通过自己的心得体会与归纳总结,创造出一门经过改良的‘新武学’。至于这各家武学的优劣、暂且不去评论他;可武学的理论基础,却一直都是随着‘潮流’而发生变化的……
比如说就在沈归降世的二十年以前,江湖上的剑法流派,可以笼统地分为三种风格:一种是以玄门剑法为母体,剑招多以借力打力,见招破招为主。由于动作潇洒美观、浑然天成,所以拥趸者甚众;而他们从不抢先手进攻的特点,也使得双方交手单从场面上来看,显得更加儒雅文明……
所以,这种剑法流派,也被江湖人‘共同’视为‘剑法大道’。
就比如说南泉禅宗的‘韦陀灭魔剑’,别看这是释门武学,但实际上却是从玄门剑法之中脱胎而来的。
而另外一种流派,就是以迅速奇诡、出招隐秘而见长的。这种剑法的母体,便是楚墨本派一脉相承的墨门剑;不过由于华禹大陆久历战火,再加上墨门一脉早就已经名存实亡,所以整套的完全版墨门剑,早就已经成为了绝响!岳海山早年纵横江湖的那套‘子夜剑’,便是墨门剑的一个段落;而玄虚道宫那套‘绕指柔’功法、也是从墨门剑的上古残篇之中,参悟出来的武学基本原理。
不过由于这种武艺讲究避实击虚、追求尽快解决战斗的原则,所以分出胜败的胜负手,也往往就是一个瞬间。别说好看还是不好看了,而是眼神差一些的人,根本就看不见!
过招便是彼此偷袭,出手便只有杀招、招招更直取要害,像是这样的武学特点,给人的感觉就是极度粗暴、非常的‘不上档次’;再加上这种武学路数还有着实用性极强、杀伤力巨大、练习时间较短等‘优点’,也使得绝大多数品德低劣的宵小之辈,都会选择习学这种相对速成的实用流派剑法。
所以早年间的岳海山,其实是江湖上一位赫赫有名的‘大魔头’!光从他那‘黑月老’的封号上就看得出来端倪:在他年轻的时候,根本就不被‘江湖主流正派人士’接纳!
最后的一种剑法风格,其实就是前两种‘剑法流派’的结合与变种!由于墨门剑的招式杀伤力极强,‘进步速度’也非常的迅猛;所以那些正派子弟,也经常会偷着练习几手这样的快剑用于防身;不过由于墨门剑法失传已久,招法不全自然衔接不畅;再加上出手速度过快,攻击角度刁钻,所以施展剑法之时的观赏性,也就也无从谈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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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千万别小看了这个‘看似无碍’的小缺点!对于那些拜师习武的半大孩子来说,看上去潇洒漂亮的剑法,绝对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所以这第三种流派便博采两家之长:以‘邪派剑法’的出手迅速为基础原理,配合‘正派剑法’的潇洒飘逸为衔接手段,形成了一套看似自成体系、实则多少有些画蛇添足的‘正派流行剑法’。如今在江湖的二三流门派之中,最常见的也都是这样‘外正内邪’的变种剑法。就比如说太华剑派的狂风剑法、凌云剑派的飞流三仙剑等等、都在这种‘流行剑法’的框架之内。
不过今日这位洪峰手中施展的剑法,却显然早期‘流行剑法’的味道。因为当这个‘流派’还在萌芽期的时候,曾经过于追求招式的潇洒与飘逸,而创造出了很多破绽百出、但足够漂亮的‘废招’!
当然,这种害人不浅的招术,在饱饮了一代又一代年轻少侠的鲜血之后,终于逐渐被人遗忘在脑后了……
因为当人跃起在半空之中的时候,也同时彻底失去了‘变招’的可能性!即便能够凭借下坠之势增强力量;但如果打不着人的话,即便身怀泰山压顶之力、也是半点用处都没有的!
如果再考虑到白猿剑仙因为怒火攻心的原因,出手就把力道用老;所以这一招也毫无意外的被沈归化解开来……
沈归只是瞧准了机会、飞快地侧身上步、转身运起一个侧踹,便把这位白猿剑仙横着踢飞出去了二十几步!
这一脚,是沈归有史以来踹的最爽的一脚;无论是角度还是力道,乃至洪峰身体肌肉的均匀分布,都让他这一脚踹的是酣畅淋漓,自己都恨不得给自己喊出一句好来!
不过这一脚毕竟也有些仓促,沈归也不是为了灭掉人家竹海剑池而来,又何苦要痛下杀手呢?至于刚才‘残忍杀害’了一个祝文翰,也只是因为这个‘精傻精傻’的小少爷,自己‘取死有道’罢了……
不过这白猿剑仙的剑法虽然过时,但毕竟也是从小习武之人;刚才这一次交手,他只是被怒火攻心之下乱了方寸,才被沈归抓住了一个瞬间的好机会反击得手;这一脚踹的虽然很疼、但却完全不影响接下来的身体行动……
落地之后还滚出了好几个跟头的洪峰,刚刚站起身来拍了拍衣服上的泥土,再张嘴吐出了几根站着泥土的草叶子,这才仔细地开始观察起了对面的沈归……
其实,无论修习的剑法‘是正是邪’,武学一道都是没有任何捷径可言的。或许一个练习了十年正统流派的剑客,打不过一位主修三年实战流派的少侠;可一旦正统流派功成之后,那么胜负的结果,也就‘永远’的调换过来了……
这就是天地大道与旁门左道的区别;前者进展缓慢,但上限极高;后者进展迅速,但上限极低;所以一般家境殷实,性格纯良的孩子,就比较适合踏踏实实地练上几十年的苦功;而那些身负血海深仇、或者急于功成名就的穷苦出身,就更适合‘前途套现’了……
不过像是洪峰这种主修‘流行剑法’的老前辈,即便是已经练到了一定的岁数,也还是要落得个两边不靠的尴尬境地:
比杀伤力,比不过修为同级别的实战流高手;比见招拆招、又比不过那些身怀几十年苦功,已经开始走上武学大道的名门剑客……
至于说潇洒飘逸这个有点…到了洪峰这个年纪的老江湖,就只是一片镜花水月而已……
不过本该是‘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过时流行剑法’,由于有着岳海山和古戒的武学心得作为‘加持’,所以接下来的这一手‘太华飞仙剑’、还真被洪峰施展出了不一样的风采!
到底是玄岳道宫二代弟子,当他头脑恢复了清醒冷静之后,立刻让沈归的面色也变得凝重起来……
第528章 136.拳怕少壮
黑月老时期的岳海山,由于一手‘子夜剑法’是脱胎于墨门剑法之中的残篇,所以他的招式自然是干净利落,出剑也从不留情;而钱江观潮悟道之后的岳海山,竟然用了二十年的时间,把自己原本的剑法流派彻底扭转,从一位实战流派的顶尖高手,变成了正统武学的一代宗师。否则的话,单以他之前的那一手‘杀人剑’,想要抵挡东海关前的三千铁骑,是绝对没有任何可能性的……
而他的首徒古戒,则全盘接手了师傅的‘子夜剑’;但他的天资,高过师傅岳海山不知几何;也正是凭着他过人的悟性天赋,以及对于剑法一道的敏锐嗅觉,竟然能把原本只是墨家残谱的子夜剑,完善成了另外一套独特的剑谱!所以古戒的子夜剑,与岳海山的子夜剑,甚至是与母体的墨门剑,都已经彻底剥离开来了。
不过,就在他开始落笔,记录自己独创的‘子夜剑’之时,刚刚写下了一些整体思路与剑法心得、还没来得及记录具体招式与图谱的时候,便被一位趁夜摸入竹海剑池、意图盗取本派至宝——镇龙钉的女飞贼所惊……
所以竹海剑池那两本习武心得,其实就是这师徒二人所遗留的残篇而已。岳海山的手札之中,记录的是关于‘原版子夜剑法’的实际运用心得;而古戒的残篇手札,则是‘二代子夜剑法’的先期‘理论知识’…
不过最可笑的一点是,本来是可以作为竹海剑池镇派武学的子夜剑,竟然没有传承下来!如今当世还会这套剑法的人,除了燕京城的饭馆老板古戒之外,可能就只剩下了正在南康养老的伍乘风了……
更何况这位古戒的九师弟——白猿剑仙洪峰,本身就是带艺投师之人;在没有镇派武学可以选择之后,他也就并没有改修另外一种派别的理由了。不过虽然子夜剑没有剑谱留下,但那两本留在门派之中的‘剑法原理’,仍然还是让剑池门下弟子受益匪浅。
所以他对沈归施展出来的这一套‘太华飞仙剑’,已经没有了原本那些潇洒飘逸的招式、反而变成了一个刁钻诡诈的风格。而这种‘瘸腿式’的流行剑法,正是他融合了那两本心得残篇,自我改良出来的‘白猿剑法’。
不过他这套‘白猿剑法’,只是名字上与人家‘越女剑’的母体——白猿剑法一模一样罢了;真要是比起‘实战威力’的话,那就是一个在三十六重天上,一个在十八层地狱底下……
而沈归却没有习学过任何流派的武艺;所以他所依仗的能力,纯粹是高人一等的身体素质!无论是力量还是速度、敏捷还是柔韧、感知还是平衡能力,都远远压过普通人一头;凭着他这样的战斗风格,如果遇上了洪峰这种偏实战流派的剑客,简直就是针尖遇上了麦芒!
寻常正派高手与沈归交手的话,就只会有‘碾压’这一个结果出现!要么就是沈归的身手快到对方来不及卸力躲避;要么就是对方‘吃下了’沈归的三板斧,然后把他再引入自己的招势之中,令他自己露出破绽。
而洪锋与沈归的第二次交手,由于双方已经都有了心理准备,硬实力方面的对比,又达不到互相碾压的地步;所以这一场交锋,在众人眼中就变成了一场‘乒乒乓乓’的打铁大会!
往往这类打起来乒乒乓乓、煞是好看的热闹场面,都只会出现在三流武林人士之间!因为真正的顶尖高手比武过招,就连传出明显声音的时候都很少见!有好些老师傅,教导门下弟子们互相实战的时候,往往都会骂出这么一句话:你们俩在哪‘噼里噗噜’的干嘛呢?狗打架啊?
这句俗话,也正好说明了这一点:凡是场面上‘打的热闹’,那就一定都是些花拳绣腿而已!
可今日这二位的‘狗打架’,并不是因为他们彼此武艺都太差劲的缘故!其实双方的武学修为,在江湖上都算是顶尖的人物!之所以两把兵器不停互斥、也是因为他们二人的本性,都是极其‘贪婪’之辈!
洪峰是个点火就着的暴脾气,他如果有哪个耐心慢慢与沈归试探周旋、寻找最好的出手时机的话,他也不会选择主修‘太华飞仙剑’了。因为这种‘流行快剑’的核心理念,就是通过一剑快似一剑的连环抢攻,迫使对方疲于防御应对,并且在自己的‘随即加速’的模式之下,最终露出防御的破绽……
而沈归最擅长的战斗方式,也是一样的偏门抢攻!这倒不是他性格特点决定的武学风格,而是他根本就没有其他的选择!而且如果他的身体控制力,没有达到如今这个匪夷所思的地步,那么他所有的招式,都可以称之为‘乱打’、很接近于传说中的‘王八拳’!
而且他这种乱战方式,与传说中的‘无招胜有招’之间,也没有任何关系!就是纯粹的身体本能而已
两个出手都没有具体规划、只知偏门抢攻的人凑在一起,不是三招两式便已经分出生死,便只能变成如今这等‘互相打铁’的抢攻场面……
那么这二人交手的最终结果,就需要再次回到实战派武功的优劣之上!究竟为何这种以快打快的偏门武学,‘上限’会极低呢?其实这个缺点并不是来源于功法流派的缺陷,而是来源于人体本身!确切的说,是剑客本人身体机能的全方面退化,才会导致了功法威力大大减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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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手速度快,就代表着身体要随时承受着高频率的加速与减速之间互相转换;出手角度刁钻,也就代表着身体关节要经常做出种种不合常规的弯曲与扭动发力;放弃防御、全力抢攻的赌博式打法,也就更容易受伤,积下陈年病根;那么如此一来,一位实战派的武林中人,一旦过了四十岁这个年纪,首先出现问题的,便是常年遭受磨损的身体软骨;接下来,便是早年与人搏命落下的隐伤复发;而江湖阅历与对敌经验的丰富,也根本弥补不了岁月带来的自然侵袭……
这种身体机能的自然衰退,无疑会给实战派的武林人士,带来灭顶之灾!
所谓的‘拳怕少壮’,说的其实也是这个道理!
而且白猿剑仙习学的剑法,其实已经是‘改良’之后的实战流派;他为了显得出剑动作协调潇洒、还特意练出了一身标准的腱子肉!
肌肉虽然能够增强力量,但对于他这个年纪与身体状况而言,关节和软骨根本已经负担不起这一身的‘悍勇’了!如果他自此不再与人交手的话,其实倒也完全没有问题;可今日……
眨眼之间,这两位‘拼命鬼’乒乒乓乓的交手了二十几招,竟然在谁都没有主动防御之下,还变成了势均力敌的局面!
沈归心中暗暗惊讶的是,对方手中的宝剑,竟然能与春雨剑互斥而不落下风,连个‘崩口’都没有落下;看来他手中这柄宝剑,即便不是左丘粱手中的青芒剑,也一定是一柄不知名号上古神兵!
而洪峰除了暗自感概这个少年人的功力深厚之外,同时也在默默忍受着双膝与腰椎传来的刺痛感!他的心还不服老,但身体却已经早早敲响了警钟!别看这偶尔出现的刺痛感不太剧烈,但已经是身体对他发出的‘最后通牒’了!如果继续和沈归拼快的话,以他现在的身体状况,根本就没把握还能再安然无恙的走出二十招!
因为这刺痛虽然可以生扛,但接下来如果哪个部分发出了突然且尖锐的疼痛,就势必会打他一个措手不及;最起码也会令他的动作停滞上一个瞬间!就是这个随时都可能出现的短暂停滞,在两位实战派高手的对决之中,已经可以起到决定生死的作用了!
那十几位被沈归的狠辣手段吓傻的门徒,如今早就已经缓过了神来。他们开始还琢磨着‘不要与沈归讲什么江湖道义’,打算拎着家伙上去帮帮洪师叔的场子;可随着二人的交手速度越来越快,这些个井底之蛙的眼睛都被晃花了,就更别提出手帮忙了!这要是自己一剑捅出去,最后到底扎到了谁,那是全凭天意了!
果不其然,继续交手三招过后,洪峰的右膝突然传来一道尖锐的刺痛!这股痛感就仿佛一枚银针那般,直接刺在了他膝盖骨的缝隙之中;洪峰是个老江湖了,多大的疼痛他自问都能忍受得住,但这股刺痛来的实在是毫无预兆,身体自然带出来的反应,根本就无法在一瞬间压制下去!
沈归当然也看见了对方出现了一个短暂的停滞!如果是以前的沈归,或许还得琢磨琢磨,这到底是不是对方设下的陷阱骗招;但他最近已经吃了太多这种亏了,想都不再想一下、便立刻上前抢攻!
由于洪峰的动作陷入了短暂的停滞,所以沈归这一剑,其实有三个落点可以选择:心口窝、小腹丹田、与他执剑的右手腕。
不过沈归是来‘借’镇龙钉回去救人的,所以无论是宰了这个洪峰,还是废了他的武功修为,都会给自己接下来的‘谈判’、埋下一个十分严重的阻力……
如此算来,还是直奔手腕刺去吧……即便是一个不小心挑断了他的手筋,好歹也没有性命之忧啊!
第529章 137.二代掌教左丘粱
果不其然,沈归这直奔对方手腕刺去的一剑,洪峰根本就没有任何余力抵挡。他如今的这个局面,就是最典型的身体机能跟不上反应速度;于是他只能凭着惊人的意志力,在对方的剑尖挑断自己手筋之前,微微向外翻开一些、避开了那个最危险的角度…
随着‘呲’的一声闷响传入众人耳中,这场热闹好看的比斗,终于迎来了最终的尾声:沈归的剑尖虽然没能挑断对方的手筋;但春雨剑那吹毛断发的剑刃,却割开了对方小臂的皮肉……
虽然洪峰的精神足够坚韧,但身体的衰败,却不是靠着意志力就能阻挡的。就像是年轻人的软骨疼痛,都是‘来去匆匆’的一道‘闪电’;而老年人的软骨疼痛,则更像是迎来了一场梅雨季节,无休无止……
小臂皮肉被利刃剖开,浑身软骨关节也是刺痛难忍;即便这位脾气火爆的白猿剑仙,面临这些问题还能继续‘逞强’,但却抵不过迅速失血带来的头晕目眩了……
沈归往山道上正在不停晃动的竹林定睛一瞧,随即又扯过了嘴唇惨白、浑身瘫软的洪峰,犹如方才枭首祝文翰一般,把这位老者死死地‘箍’在了自己的臂弯之中……
“我方才杀了一个小的,勾出来了您这一位老的;如果我要是再杀了您这位老的,也不知道你们家祖师爷会不会显灵啊?”
诸位‘看热闹’的三代弟子一见败局已定,便彻底失控了!
就连自家‘最能打’的师叔,已经被这个少年擒在了手中,就连姿势都与方才祝师兄被枭首的模样分毫不差;看来这座与玄虚道宫、南泉禅宗齐名的武林顶尖门派,今日竟然面临了‘灭派’的巨大危机!
巴蜀地区,自古便是钟灵毓秀之地,更出现过无以计数的武林宗派;可能是由于天高皇帝远、再加之地处华禹大陆边境地区的缘故,所以导致了当地民风十分彪悍,尚武气息也格外的浓郁。而且哪怕在是竹海剑池冠绝巴蜀的这几十年之中,其他的小门小派,也并没受到多么大的冲击;更何况竹海剑池的开山祖师爷岳海山,曾经也留有遗训:剑池子弟,不得超过八百之数。有了这么一条规矩在,也无形中为其他的门派拓宽了生存空间。
不过竹海剑池,毕竟还是巴蜀、乃至华禹大陆西南方向的武林之首,所以凡是能够位列八百弟子当中之人,就必定有他的‘独道之处’。就比如说如今已经尸首两分的祝文翰,不就是巴蜀道的‘少总督’吗?
巴蜀地区凡是朝廷律法管得了的事,当然还是归衙门来管;可律法如果管不了的事,那就归于江湖人、也就是竹海剑池来管。不过由于最近剑池的‘收徒标准’产生了偏差,所以凭着门下子弟皆是非富即贵这个特点、近年来的竹海剑池,已经打通了巴蜀地区的‘天地线’,成为了一手遮天的‘庞然大物’;而这些个非富即贵的‘天之骄子’们,也自然都成了目中无人、眼高于顶的模样。
环境可以造就一个人,也可以改变一个人。如果与这些个世家子弟融入不到一个圈子里,那么自然也会被他们排挤出去。
竹海剑池的弟子,原本还有着一道‘严格’的封山禁令;但无论什么规矩,真正实行起来的时候,却还是要靠着弟子们‘互相监督’的……
所以这条封山的规矩,也基本等同于名存实亡了。至少巴蜀道的首府——芙蓉城,经常能够见到三五成群的剑池子弟出没其中。这既在江湖之中、必是性情中人;各门各派的青年子弟去芙蓉城游玩采购,彼此之间自然也会产生矛盾。不过唯独却没有任何一派的门下弟子,愿意与剑池弟子发生争执;即便是被对方逼上了绝路,非要‘兵戎相见’的地步,也大多都会自认倒霉了事。
这个‘自认倒霉’,当然也不是因为他们没有与人比斗的勇气……
这些剑池弟子的家世之显赫,门派地位之高,已经远远超出了家庭与门派的承受能力范围;而且更重要的原因,就是他们还有一位脾气暴躁、又极为护短的师叔——‘白猿剑仙’,可以帮他们出头!
像是别人家后辈子弟打架吃了亏,若是落到门派师长的耳朵里,少不得还要受到一场责罚;而剑池子弟在外面吃了亏,这为洪峰能骑着一匹快马,星夜兼程的去砸人家的山门!
这样的情况下,又有谁愿意为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去惹上一个这么胡搅蛮缠、又手眼通天的对手呢?
在这样的大环境下,凡是巴蜀道地区的习武之人,都养成了极其良好的‘家教’,根本也没人愿意与他们这群‘恶少’质气;捧着、哄着、玩着、混着,就把他们这些阔少,全都抬到了‘天下无敌’的宝座上!
而这群经过了‘精挑细选’的少爷小姐们,也正是在这样‘交口称赞’的环境之下,养成了如今这等目中无人、坐井观天的偏执性格;否则的话,起码祝文翰这个少总督,是绝对没有今日‘尸首两分’之祸的……
可今日这些少侠们心中的最大依仗——白猿剑仙,竟然败在了一个模样赤贫的少年手中;这件事对于他们来说,冲击力绝不亚于天塌地陷、山河倒流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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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都说竹海剑池天下无敌吗?以往在巴蜀道的任何一个角落,只要穿着剑池子弟的服饰,就买东西都没人敢跟自己要钱!怎么如今随便来了一个‘说官话’的外阜少年,就把竹海剑池的‘擎天白玉柱’给推到了呢?
这些生活在美梦之中多年的少侠们,今天终于面对了残酷的现实:自打刚才祝文翰一死,他们就已经陷入了慌乱之中;如今一见洪峰马上也要步祝师兄的后尘,心里最后一根线也立刻绷断!有好多人都随着青衣与黛眉那两位女侠,一起低声抽泣起来……
沈归架着身子发软的洪峰向山道看去,只见一位身型瘦小枯干的中年男子,正在跌跌撞撞地向二人跑来。坦白的说,此人的身手与步伐,莫说与龙行虎步、脚下生风的洪峰相比;就连这些个已经被吓破了胆的少侠们,都远远不如……
“且慢动手!且慢动手!竹海剑池掌门人左丘粱来也!”
对方也看见了沈归搭在洪峰脖颈上的春雨剑,但他的脚步虚浮生涩,奔跑的速度又实在太慢,唯恐绑匪‘等不及’出手撕票,只好一边拼命‘加速’,一边高声向沈归喊道……
沈归听了这话也是眉毛一皱,紧接着手腕一转,用冰凉的剑身碰了碰‘肉票’洪峰的下颌:
“这……这人真是你们剑池的左掌门?”
也不知是因为失血过多、还是实在没脸见人的缘故,洪峰不但没回答,反而把自己的头颅垂的更低了……
大概过了十息时间之后,这位奔跑速度缓慢的左丘粱,终于站在了沈归对面。他刚刚站定脚步,便弯下了腰、双手扶膝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这一路跑下来真可谓是艰难困苦:离开山道的时候崴了一下脚踝;跑到止剑石的边上,又左脚拌右脚的摔了一个狗啃泥!如今他浑身上下都沾满了泥土,下颌也被地上的砂石磨开了几道口子,看样子好像比右臂受创的洪峰还要可怜……
沈归这次是真的惊了!
人家都说盛名之下无有虚士,而那位百鸟门长——秦秋秦子规,也对这位二代掌教左丘粱大加赞赏;可如今沈归亲眼得见之后,并没有看出他的身上存在任何闪光点,就连体力基础,都与寻常老者别无二致……
“别……别再杀人了……有话好好说……”
左掌门深深吸了一口气,稍微平稳了一下自己的呼吸,便出言对沈归开始劝解起来……
“左掌门,在下根本不想与你们竹海剑池为敌,也绝对没有毁你山门的想法。这整件事情的起因,都是你门下弟子挑起来的;我杀他一个祝文翰,那是他自己取死有道;我如今伤了这位洪前辈,也是因为他脾气实在太过暴躁,根本不容我说话的缘故……”
“呼……呼……如此说来,你与祝文翰的事,就自己去与祝总督商议……与我竹海剑池无干了……现在你还是先放了洪师弟,有话咱们坐下来好好谈……”
洪峰一听这话,立刻抬起头来,颤抖着苍白的嘴唇、等着一对牛眼,朝着左丘粱破口大骂起来:
“呸!左小儿,洪某人早就知道你压根没长骨头!我与他交手这一场,是洪某人败了,他要杀要剐我绝不皱一下眉头,用不着你在这里替我向他讨饶!不过这畜生伤我守山弟子在先、杀我爱徒祝文翰在后,分明就是来砸我竹海剑池招牌、毁我祖师爷青芒剑神清誉的贼人!你左丘粱虽然素无才德可以服众,但好歹也是竹海剑池名义上的掌门人啊,怎能如此卑躬屈膝、委曲求全呢?来,小子!快快给你洪爷爷我来上一剑,老子也想让剑池的儿郎们都亲眼瞧瞧,我洪峰的这一腔子血,到底还是不是热的!”
第530章 138.剑池的遮羞布
这洪峰扯着脖子喊完之后,竟然也不等沈归动手,反而自己用脖子去找春雨剑的剑刃!就冲他那个决然的劲头儿,沈归的撤手只要再慢上一点的话,下一个瞬间的洪峰,只怕喉管和颈骨都被吹毛断发的剑刃给抹开了!
“嘿,还真在这个鬼地方碰见了一个横的!我说你老人家都已经这么大的岁数了,怎么脾气还是跟个炮仗似的,点火就炸啊?您这么大的气性,肝平时就不疼吗?不过话又说回来了,你老的这副犟脾气我还是非常欣赏;可惜的是你这脾气用错了地方啊!用自己的性命来教育后辈子侄之前,就不知道先回头看看吗?快瞧瞧你们剑池门下的这些位‘高足’吧!如今都被吓成什么模样了?就这样的徒弟们,您就算是当场拆骨削肉,他们该怂的还是得怂、该‘抽’也还是得‘抽过去’……”
洪峰被沈归挟持着转过身去,这才发现那十几位宝贝徒弟,如今已经全都被沈归的一身煞气给吓傻了……
这一看不要紧,立刻使得洪峰那一颗衰老但火热的壮志雄心,骤然坠入了冰窟之中!他清楚的记得,这些个弟子们每个人的手中,最少都沾过几条人命!而他们曾经在自己眼前杀人的时候,施展出的狠辣手段可远比今日的沈归更加残忍!
凡是人群聚集的地方,总要发生争执。巴蜀道地处北燕西南边境地区,所以除了那些‘上邦天朝子民’之外,还聚集着许多游离在北燕王朝体系以外的小部族。这种部族大的有三两千人口,小的就只有一两百人而已;他们往往都居住在山野林间,生存方式也极为闭塞;就连那些生活必需用品,都是通过几个相熟的货郎担、用‘以物易物’的原始形式换回来的。
在他们自己的眼中,这巴蜀道附近的深山老林,乃是他们世代祖居的故土;但在北燕朝廷的眼中,这些语言与文字都自成一脉的‘土著’、却有一个专属名词,叫做‘蛮族’。
可能是由于竹海剑池与北燕朝廷之间互有默契;也可能是因为祝瀚文这个少督本身就带着一些私心,总而言之,清剿蛮族这个麻烦事,巴蜀道总督祝云涛已经全部交给了竹海剑池,并成为了门下弟子‘实习’的微型战场。
所以以往这些剑池子弟在清剿‘蛮族’的时候,都秉持着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民族沙文主义思想’;面对着连‘武器’都是木制的‘野人’,这些个少侠们下手可从来都没有留过情面。面对着蛮族的剑池子弟,个顶个都是悍勇无双,以一挡百之辈;更有好几个脾气与洪峰‘同样火爆’的少年剑客,哪怕是身负重伤、血流如注,仍然还是勇猛精进地冲锋在前……
所以带队清剿的洪峰,一直都觉得门下的第三代弟子大有可为,凭着这些个‘好苗子’,竹海剑池的复兴也指日可待;可今日他们遇见了一个硬手,却全都变成了软弱可欺的待宰羔羊……
这种巨大的两极转变,立刻把洪峰胸中的‘豪气干云’、打的烟消云散……
不过沈归对面那位正在气喘吁吁的左掌门,发现门下弟子如此不堪之后,竟连半点意外的感觉都没有表现出来;他只是看着沈归的眼睛,尽力地表达着自己的诉求:
“少侠既然也无意与敝派为敌的话,那么不如先把洪师弟放了吧?我左丘粱以竹海剑池二代掌门的身份,保证不会再有任何一个剑池弟子,对您、与您那两位未曾露面的朋友出手!”
别看这左丘粱虽然相貌平平,但就凭短短的一句话,却立刻把沈归惊出了一身冷汗!
齐雁是什么人?乌尔热又是什么人?如果说到轻功身法、藏匿行踪的能耐,沈归绝对没有胜过他们二人的自信!但这位‘出场方式’极其不堪入目的左掌门,竟然能一语道破了自己不是孤身前来的‘秘密’……莫非,他也如同玄岳道宫的无量真人、南泉禅宗的弘慧禅师一般、是个武功粗鄙,以‘神秘学’见长的掌门人?
即便沈归心里已经有些惴惴不安,但表面上仍然做出了一副尽在掌握的模样:
“左掌门这话恐怕就有些托大了吧?既然您知道在下不是孤身前来,自然也该清楚他们二位的身手如何;坦白的说,在我等一行三人之中,就属在下的江湖经验最浅、功力也是最低微的;不过尽管如此,如果你们竹海剑池的二代弟子,都是洪前辈这等顺准的话……那么只要我们三人一起出手,屠尽你门下八百弟子就绝对不是什么问题!”
洪峰一听这话,本就不太好看的脸色、刹那间变得更加惨白了!
他虽然不清楚沈归其人到底是个什么来路,但却对于他的身手却已经有了充足的了解。以这少年展露出来的武学修为来看,即便在自己身体的鼎盛时期,也绝对没有胜过他的把握!而派中的那些师兄弟们,虽然彼此关系冷淡,平日里互相交往切磋的机会也不多;但大家毕竟都份数同门,早年师父在世的时候,彼此之间互相印证之时,身手也都在伯仲之间;派中能够稳压自己一头的,除了大师兄古戒之外,便只有那位已经作古的五师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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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如果这位少侠真想灭掉竹海剑池的话,其实都不需要那两位素未谋面之人出手;单单就他一个,已经可以在剑池驻地之中横行无忌了……
左丘粱此时也终于把气息给喘匀了些,他看着有些咄咄逼人的沈归,反而露出了一个略带慈祥的微笑:
“好,既然把话都说到了这里,那么左某也就不再另做它想了。我九师弟洪峰也是个江湖人,这江湖之事自然江湖了,他方才已然败于你手,那么生死之事,也自然该由您来做主;不过少侠既然认定了我竹海剑池无人能与你一战,想要借我竹海剑池的招牌,来抖抖自己的威风,那么我等虽然不才,但也不能把祖师爷辛苦闯出的名声,轻易的拱手让人!”
左丘粱说完这一番话,脸上那副和蔼与慈祥也不见了踪影!直到这个时候,沈归才在他的身上隐隐看到了身为大派掌门的威严与气魄……
“丁师弟,你便来与这位少侠稍试几手吧!切记,万万不要伤其性命……”
接下来左丘粱低声‘喝’出了一句话,竟然凭着这股声音,就把沈归震出了一个心神不宁!而这一句话,同时也把面色惨白的洪峰给喊愣了!
在他们这共计十三位二代弟子当中,的确有一位姓丁的师兄,排行第七。他的身型与掌门师兄一样,看似与寻常之人无异,但唯独却生出了一副女子容貌!他的皮肤格外的白皙透亮,仿佛怎么也晒不黑一般,眉梢眼角微微上翘,双唇纤薄,脸型柔和!而且这位七师兄的性格,从小就非常怕羞,所以在门派之中,基本就属于一个‘透明’的存在。
他本是不知被谁遗弃在一间破庙的弃儿,还是师傅在世的时候顺手给捡回来的。就连他的名字,都是左丘粱起的,叫做丁雪饮,今年还不到四十岁。
不过自从师傅走后,原本就非常怕羞的丁师弟,也变得更加沉默了。平时还算是抬头不见低头见、可师傅一走,这丁师兄就彻底不见了踪影。怎么如今这个紧要关头之下,掌门师兄竟然把他给搬出来了?
情急之下,洪峰也顾不得脑中传来的阵阵眩晕,高声朝着左丘粱嚷道:
“我说姓左的你别胡闹!我从未见过七师兄习武,他根本就不可能是这个小子的对手……”
还未等洪峰说完,从山道之上突然奔来了一道‘黑色旋风’!此人周身包裹在一袭黑衣之中,五官‘姣好’,肤白胜雪,身型看似有些纤瘦,手中还拎着一把细长的长刀……
此人站稳之后,只是打量了沈归一眼,便用柔柔轻轻的声音向左丘粱‘讨令’:
“要活的还是要死的?”
左丘粱颔首回答:
“来者就是客嘛……”
下一个瞬间,此人攥住刀柄的手腕一转,周身空门大开地直奔沈归袭杀而来!他的身法速度,比起洪峰来可不知道要快了多少倍!出手招式干净利落,目标与进攻路径也极其简洁明快,丝毫没有半分多余的动作、也没有那些毫无意义的骗招诱敌,真可谓实战流派的刀法典范!
而且最让沈归感到惊讶的是,他手中那把看似平凡的长刀,与春雨剑互斥竟然也丝毫不落在下风!而且单从春雨剑反馈回来力道感知的话,可能人家的这把‘破刀’,威力还要在他们的镇派神兵——青芒剑之上!
不过这种出色,也是建立在刀与剑这两种兵刃特性的基础上。像这种以快打快的战斗频率,春雨剑的优势连半分都发挥不出来……
当然,这也要怪沈归自己,并没有什么能够与之配套施展的剑法……
别瞧这位从竹海剑池里杀出来的‘刀客’,五官与身量都与一个纤弱女子相仿;但他无论是力道还是速度,甚至是那股一往无前,舍生忘死的拼命架势,却根本让沈归不敢有丝毫懈怠!
如此看来,这左丘粱虽然看似有些窝囊,但也不是一个毫无作为的傀儡掌门
第531章 139.两柄环首刀
眨眼间,双方交手三招已毕。
沈归在堪堪避过了对方闪电般袭来的一记劈斩之后,便想要借着对方攻击落空、开始重新调整重心与步伐的空隙,迅速反击抢出先手,彻底脱离开只能被动防守的尴尬局面;不过这位外型‘柔弱娇媚’的丁雪饮,竟然使出了一个在这样的身体重心之下、正常人根本不可能完成的‘迅速扭动’,强行折回了半边身子,朝着因为急于抢攻而露出空门的沈归,一刀‘捅’了过去……
面对这个角度匪夷所思、也已经避无可避的刀头,沈归只得强行拉回了已经刺出一半的春雨剑,同时上身大幅度向后弓去,想要让开这记直奔右胸袭来的一刀……
然而此时才开始抽身后退、实在为时已晚;对方的这柄长刀,仍然还是贴在了他那避无可避的右肩头上;丁雪饮迅速转腕反手上撩,伴随着呲啦一声,便挑开了足有巴掌长的一条皮肉……
这一刀虽未伤及筋骨,但沈归却已经无可辩驳的败了一招……
其实这一阵的输赢胜败,全都落在了双方兵刃的差异之上!这位丁雪饮手中的长刀,虽然看似平平无奇,但实际上却有一个极为响亮的名号:龙雀。
这种龙雀刀的外形,看起来只像是一把普通的‘加长版柴刀’;不过由于在刀柄的尾部,有一个‘标志性’的‘铁环’,所以这把龙雀刀,也被人称之为‘环首刀’。刀身狭窄细长,刀柄的长度,也大大超过了寻常刀剑的比例,竟占到了整体长度的三分之一!而且更可贵的是,由于此刀乃是一体铸造而成,所以兵刃最重要的‘筋骨’,也是贯通整体
至于说龙雀刀的锻造工艺,其实早已经失传了;不过现在最流行、也是成本最昂贵的折叠锻造法、与淬火坚刃法,便全都是来源于这种‘上古款式’的铸造工艺。尽管正统龙雀刀的铸造方法已经失传,但后世的匠人们,仍然还是凭着存留至今的龙雀刀母本,倒推出来这两种古法铸造工艺!虽然以他们倒推出来的技法,仿制打造而成的环首刀、与原版的龙雀刀根本不可同日而语,但这两种技法,却对如今的铁器铸造方法,起到了很强大的推助力……
所以一般说起‘龙雀’的话、指的就是‘原版古董龙雀刀’;而说到环首刀,指的就是现代铁匠的仿制品了……
那么除去那些古玩行家之外,普通的江湖人应该怎么区分这两种刀呢?
以今时今日的铸造技法,如果可以不惜工本、再请来顶尖的能工巧匠制造出来的环首刀,至少它的坚韧性与锋利度,其实已经不在龙雀之下了;但这种刀的全部精髓与威力,其实根本就不在刀刃本身、而是在刀柄尾部那个看似毫不起眼的铁环之上!
无论是龙雀刀还是环首刀,虽然对于刀身的长度并没有统一规定,但比例却是已经定死的了:刀柄一分,刀身两分,环首不计。
也就是说无论你想要一把何等长度的环首刀,刀柄的长度,都会是刀身的一半!
这里其实也并不涉及到什么江湖规矩、什么神话传说之类的人文理由;而是单纯的杠杆与力学原理!换一种更加简单的说法,其实就是两个字:配重!
说的,使得龙雀刀万金难求、而环首刀满大街都是的主要原因,就是因为这简简单单的配重二字!由于如今的华禹大陆,根本就没有力学理论基础,所以铁匠在铸刀之时,对于每把作品的配重分布,全都是凭着经验与灵感、再加上一些虚无缥缈的‘缘分’而已。
而且由于龙雀的铸造方式早已经失传,虽然这些工匠可以通过千百次的试验,记录寻找出最适合的折叠锻打手法、以及最好的淬火时机与水温;但唯独对于配重这个‘玄学数据’、他们是完全无能为力的。
除了理论知识的严重缺失之外,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也限制了他们的研究之路——铁匠不会刀法!
这锻造经验与使用经验二者,完全就是两个范畴的事。比如说无论配重是轻一两还是重一两、是往前一分还是往后一分,都会给用刀者带来截然不同的使用感受;这种‘微小变化’对于铁匠本人来说,根本无法体会其中的巨大差异;既然不会刀法,自然也没有办法用那种‘倒推铸造工艺’的笨办法,去一趟一趟的‘舞刀’来碰运气了……
如同沈归今日被人一刀挑在了肩头之上,就是因为错误的估计了对方的刀势与身法走向;而丁雪饮之所以能够逆着身体的劲势,展现出匪夷所思的自我调节能力,秘密就全在他那把龙雀的刀环之上!
拎着一根木棒的正中央平举、与攥住木棒的尾部平举,哪个感官更加平衡舒适、更易调整自身重心,结果是显而易见的!
沈归肩头的伤势虽然看着有些骇人,但却只能算是皮外伤;也不知道这面容姣好的丁雪饮,是因为听了左丘粱的吩咐才会手下留情?还是因为沈归的闪避足够及时,这才没有被他挑飞右臂……
不过眼下这位丁雪饮已然收刀还鞘,显然是没有继续追击的打算了。
“小辈,你与苗巫寨是什么关系?”
还未等沈归想好到底要不要再次出手,给自己找回一些‘场子’的时候,不知道躲藏在哪里的‘黄婆婆’乌尔热,却突然显出了身影!她一边朝着丁雪饮的方向缓步走来,一边也从自己的蓑衣下面取出了一把兵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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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规格上来看的话,乌尔热的这柄武器,要比丁雪吟的龙雀短上一截;但她这柄武器的末端,赫然也有一枚纹饰古朴的铁环!
沈归自打听到了乌尔热的口中,说出了‘苗巫寨’三个字之后,心中便立刻有了底气。在他想来,尽管自己这位前任师娘不是为了自己现身,但如果这位‘俏侠客’真的沾上了她的娘家——苗巫寨的话;那么即便乌尔热讨厌自己,也无法再继续冷眼旁观了!
莫名其妙便置身事外的沈归,给自己的伤口上完了刀伤药之后,便老老实实地站在一边,等待着‘好戏上演’了。
丁雪饮现在的神情,显得有些莫名其妙;他先是看了看自己身边的掌门师兄,又看了看突然出现的乌尔热,再分别打量了一番两柄造型差不多的兵刃,这才恍然大悟的点了点头……但还是没开口说话。
“敢问阁下尊姓大名?”
左丘粱知道自己这七师弟的性格,便想代他开口交涉……可没想到乌尔热却立即抽出了腰间长刀,挥手便指向了左丘粱的面门;她手中那柄乌黑的刀头,与左丘粱的鼻尖竟然只有半寸距离,力道与距离的控制简直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可随着她眼中威胁的目光,才刚刚开始缓和的场面,一瞬间便再次剑拔弩张起来……
“我问的是他,让他自己来说……”
乌尔热的这个要求,就有点强人所难了!
尤其是两个话少的人碰在一起,根本就不需要那么多的沟通。因为战争,永远都是从根本上‘解决问题’的方式!
下一个瞬间,乌尔热便与冲上前来的丁雪饮战做了一团;这两位一个眼神不对就直接出手的‘鲁莽人’,把个身手极为普通的左丘粱,惊的是连退了四五步远……
而这两柄环首刀接触之后,发出的声音根本就不是刚才那种‘乒乒乓乓’的打铁声;反而是一种更加刺耳难耐的‘刮挠’之声!由此可见,这二人手中的刀刃,几乎就没有正面相抗过;反而在不约而同地紧紧贴着对方的刀刃,左右纠缠、上下游走,二人都在寻找机会伺机出手!
沈归分明记得,方才这位丁雪饮的刀招,与自己和洪峰二人相同,都是招法干净利落、务求以快打快的实战流派!可如今他与乌尔热交手才不过一招,竟然就变成了见招拆招、化力借力的正统流派!莫非这丁雪饮,与他们祖师爷岳海山一样,是个可以兼修两门的‘天纵奇才’?可刚才自己之所以能够战胜洪峰,就是占了年轻力壮的便宜;像是这么简单的‘捷径’,难道他丁雪饮就不明白吗?
丁雪饮怎么可能不明白呢!
这丁雪饮打的有多么难受,沈归这个旁观者根本就无法体会!并非是他自己选择要以己之短、攻彼之长;而是这乌尔热的手段,实在是过于老辣了!她先是运起了滔天之势、迅速挥出了一记当头劈斩;待双方马上就要接刃的时候,她竟然微抖执刀手腕,紧紧贴着对方的刀刃,借着提前运起的全部力道,飞速滑向丁雪饮执刀的右手……
这种压着自己飞速滑落的‘偏斜之力’,他丁雪饮在这短短的瞬间之内,根本就无法招架崩开;再加上他这柄龙雀的刀颚,小道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地步;所以如果他还想保住自己手指的话,眼前就只剩下两个选择:
要么他就右手一松,彻底弃刀不顾;但如此一来的话,这个‘老太婆’还能不能再给自己留下重新捡起兵刃的机会呢?一旦选择‘弃刀保手’的话,那么他就只能试着练一练自己从未学过的‘空手入白刃’了……
要么,他就只能如同现在这般,手腕借着对方压过来的势头一起偏斜开去,让自己的刀刃也侧着贴向对方的刀刃,两个人开始较量‘揉刀功夫’……但如此选择的话,也就代表着自己身上的十成能耐,已经被她废去了七成……
第532章 140.忘忧谷
乌尔热还真不愧是个经验丰富的老江湖!她竟仅凭一招虚张声势的‘劈砍’为饵,就把对方引入了自己所擅长的领域之内作战;这犹如‘春风扶面’一般自然的‘心机手段’,也使得在旁观战的沈归,推开了一扇‘新世界’的大门……
他分明还清楚的记得,自己与乌尔热初次动手之时,她老人家还是个动若脱兔的‘实战型老太太’;怎么如今这摇身一变,竟然又变成一位‘武学宗师’了呢?
还没等沈归想明白乌尔热可以‘自游切换战斗风格’的原因,那一对刀术名家的战争,就已经分出了胜负!
果不其然,丁雪饮被乌尔热强行引入了不擅长的领域之中,当然发布不出自己的优势所在;他就仿佛是被人诱入沼泽泥潭之中的重甲骑士,自身反抗的力道越大,沦陷的速度也就越快……
乌尔热手中的环首刀,虽然与他的龙雀刀在外观上大致相同;但在护手刀颚的部分,却有着截然不同的两种构造。乌尔热的刀颚,要比普通的刀颚更加宽大,而且最为奇特的是,她这刀颚左右两方的边缘,朝向也截然不同;左侧朝上、右侧朝下,总体观感呈波浪形;而丁雪饮的刀颚呢?几乎已经可以忽略不计了……
也正是因为这个特殊刀颚的存在,才使得乌尔热可以在‘揉刀’的时候,如此迅速地拗掉丁雪饮手中的龙雀刀。
随着‘嘡啷’一声脆响,手腕被扭到了死角的丁雪饮终于还是被迫松手;乌尔热也迅速抢步上前,同时执刀的右臂向斜上方一‘拉’、乌黑的刀刃便紧紧地贴在了他的咽喉之上:
“最后再问你一次,你和苗巫寨到底是什么关系?”
别瞧丁雪饮生得一副‘花容月貌’,但他骨子里的烈性脾气,与洪峰简直如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他此时也扯开嘴角露出了一个微笑,随即脖颈前探,想要顺着刀刃向下一抹……
“住手!”
左丘粱这下真的有些急了,再不复方才那般胸有成竹的模样,反而迅速向前跑去、伸手朝着那柄架在丁雪饮脖子上的长刀握去……其实,单以这柄环首刀的锋利度而言,若真的被他握在了刀刃上,也只能多添几根手指头而已;对于‘自寻死路’的丁雪饮而言,是完全起不到任何防护作用的。
不过乌尔热目前也没有杀人的打算,她只是轻轻向后一收刀身,同时抬起一脚踹在了丁雪饮胸口的膻中穴上,直接激起了一蓬血雾……看到自家的七师兄口鼻喷血之后,早已显出颓然之相的洪峰便再也支持不住,与他一样歪歪斜斜地倒在了地上,昏死过去……
大约一个时辰之后,沈归重新包扎好了伤势,推开房门走了出去。眼前乃是竹海剑池的驻地中心,名叫忘忧谷。
正如乌尔热所说的一般,她之所以会突然现身出手,完全是为了摸清丁雪饮此人的来路而已。因为他手中这把龙雀刀毕竟也是铁器,经历了岁月长河的侵袭与洗礼,还能保持着如此强横无挡的锋锐,皆因为这原本就是苗巫寨的神物,一直都有人在‘定期保养维护’而已。而落在丁雪饮手中的这把龙雀刀,还不仅仅是苗巫寨的至宝,更是实打实的一柄上古神兵,也是天下所有龙雀刀的‘母本’。
而乌尔热手中这把环首刀,虽然从外型上看除了刀颚部分的差异之外,都与龙雀刀相去不远;但如果能近距离仔细观察比对的话,就会发现这两柄刀,在许多细节之处都有着截然不同的构造。
这乌尔热手中这把环首刀,实际上是一把‘苗巫古刀’,乃是由环首刀为母本改良而成武器。
凡苗巫人家子弟,年至十六则尽数佩刀;寨中每逢新儿诞生,各家族亲挚友便分别会送本家矿石一块;后再经苗巫寨工匠之手铸矿成坯,并以百草包裹,埋于深山峭壁的祖先葬洞之中,祈求祖先为其‘注灵’。每逢幼儿生日之时,便可以取出刀坯加锻一次,前后耗时十六年之久,此刀也才刚好铸造而成。由于苗巫子女一十六岁方为成年之人,也才能有开刃佩刀的资格。
不过乌尔热早年因为那个‘缺了大德’的伍乘风而叛出苗巫寨,所以至少在名义上来说,她已经算不得是苗巫寨的人了;而属于她的那把苗巫古刀,也自然就被留了在苗巫寨之中;而如今她手中的这把苗族古刀,名曰‘草鬼’,乃是她夭折的幼弟所留下的遗物。这还是在她第一次‘出嫁’之时,苗舞寨的‘阿妈’遣族人送来的‘嫁妆’。
其实按照苗巫寨祖辈的规矩来说,凡夭折之子的刀坯,也是需要陪着死者一起进入悬棺或者葬洞之内的;然而苗巫阿妈可能是真心疼爱乌尔热这个‘傻丫头’,为了安抚她思乡而不能归乡的心情,便格外网开一面;命人偷偷把这柄名曰‘草鬼’的刀坯,从葬洞之中提前取出,并找来最出色的族中工匠,将其铸坯成型……
而且据说‘草鬼固灵’的那一天,还是阿妈亲自去主持的仪式。而那头被选中‘祭刀’的大水牛,被负责试刀的工匠一刀剁下了斗大的牛头,身体竟还继续向前走出了数十步远!由此可见,此刀的锋利程度,已经达到了何等骇人的地步!
当然,这都是当时去参加婚礼的苗巫小伙子转述的故事,至于其中到底有没有水份、又掺了多少沙子,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由于苗巫古刀,一直都是苗巫人家的‘支柱型产业’;所以至少在长安城中,除了那些‘土特产品’之外,就属这种造型古朴、利手度也极高的刀具最好卖了!所以落在丁雪饮手中的这把‘母本龙雀刀’,一直都是苗巫寨工匠心目之中的神物;至少在她离开苗巫寨之前,这把上古神兵,是一直都被供在‘蚩尤神庙’当中的……
可如今这把苗巫工匠心中的图腾神物,竟然出现在了一个面容姣好的男子手里,又岂能不令乌尔热感到愤怒呢?要不是盛怒之下自己出手过重,导致丁雪饮至今还是昏迷不醒的话,她早已经飞奔回苗巫寨中了!
她的夫君黄贤,如今可还在苗巫寨中,学习‘毒酒’的酿制方法呢!
而且尽管乌尔热已经被苗巫寨‘放逐’了几十年,但无论是她本人,还是那位苗巫族长阿妈,多来年彼此一直都保持着密切的联系。放逐她离开寨中,除了想要成全乌尔热的‘爱情’之外,也是为了警醒后辈苗巫子弟遵循族规行事、打消其侥幸心理。此乃族中公事,自然半点也容不得私情了;而放逐她之后仍然联系密切,这就是他们‘娘俩’之间的私交了。而且在先代阿妈归天之后,继任的阿妈、也就是她的女儿,仍然还是保留了这个沟通渠道,与定居在长安城中的乌尔热继续保持联系,常常互通族中大小事务……
所以乌尔热对于苗巫寨的族人们,仍然视为自己的血脉族亲;而她之所以会在南康谛听找了一份‘兼职’,也是因为想要多赚些银子,来贴补遭受天灾人祸的族人、改善他们的生活环境……
这事其实说来也有些奇怪。自打先代阿妈归天之后,苗巫寨受灾的频率,也越来越高了……不过这巴蜀道本身就地震频发,再加上周围群山环绕水源充沛,居住在深山老林之中的苗巫寨,也难免会受到一些自然灾害的波及。所以自己凭能耐找份‘兼职’,多贴补一些‘娘家人’,也算不得是什么大事了!
不过苗巫寨的神物——龙雀刀,如今落在了竹海剑池手中,这可就不是什么小事了!以往族中出了大小事务,自己多少都会收到一些风声,两任阿妈也经常会特意遣人来询问自己的意见;但如今族中神物旁落,怎么今时今日还未曾得到消息呢?
乌尔热就这样带着满腹的狐疑与牢骚,不停地在丁雪饮的病房外走来走去;沈归看着她满面的焦虑之情,也识趣的没有发出声音,而是自顾自地坐在了石桌上,安心等待着左丘粱现身……
大约又过了一刻钟时间,左丘粱终于推开了房门,又小心翼翼地朝着二人比出了一个噤声的手势,伸手把二人让到了远处的一个角落:
“左某在此谢过尊驾手下留情,丁师弟再有半个时辰便可以恢复神智了。不过左某如今尚有一事不明,想要向二位请教一番:诸位来我竹海剑池,到底所为何事啊?”
是的,双方就这样因为一笔百两银子数目的烂账,竟打成了如今这个模样!待左丘粱问清了事情原委之后,也自觉有些理亏;至于说祝文翰与沈归之间的那一场人命官司,有他那个总督爹爹在,也完全轮不到自己这个当掌门的做主;只要自己能保证沈归不离开竹海剑池范围之内,也就算是有所交代了……
沈归听到这问题也挠了挠头,颇为沮丧地说:
“说到我们来的目的嘛……其实双方闹成了这个样子,我也就不抱什么希望了。这样吧,不如我们双方交换可好?我用一本完整的‘子夜剑谱’,换你们竹海剑池的那根镇龙钉一年时间。当然,如果左掌门觉得价码不够的话……”
“原来沈公子是想借镇龙钉啊?…可以啊,没问题!”
“您先别急着拒……什么?”
沈归得到这个答案大惊失色,他本以为这是一件仅次于‘灭人山门’之事,可如今听人家左丘粱的意思,仿佛丝毫没有当作什么大事……
“可以啊,不就是祖师爷留下的那枚镇龙钉嘛?莫说借用、直接送给你也没问题啊!”
第533章 141.生死三仙洞
近些年来,竹海剑池其实已经很少有外界的访客光临了。皆因为‘剑池八百子’的规矩,如今早已经名满天下,那些想要拜师学艺的江湖人,也早就绝了念想。但在早些年间,无论是那些想要拜门学艺的青年俊才、还是打算‘借出’镇龙钉悟道的江湖豪侠,甚至是那些高来高去的飞贼大盗,还是非常热衷于拜访竹海剑池的。
可沈归怎么都没想到,似这等江湖上无人不曾垂涎三尺的镇派之宝,怎么自己才说了一句话,左丘粱就表现出了这个反应呢?
通过左掌门的详细解释,沈归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并非是他左丘粱‘行事大方’、而是因为这件至宝,本来就是为他沈归准备好的!
沈归与李玄鱼之间的关系,在华禹大陆上早已经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事了。而岳海山的这一枚镇龙钉,正是当年李玄鱼托付给他负责‘暂存’的;并且当时便已经有所交代,说日后定会有一人前来向他索回此物。
而在岳海山临终之前,由于古戒还在外面‘追捕’潜入剑池、意欲盗取镇龙钉的女飞贼;所以关于这桩约定,岳海山便嘱托了与古戒私交甚笃的左丘粱、命他代为转述给继任的掌门人。可师徒二人谁也没有想到,古戒这一走,便再也没有返回剑池驻地当中……
由于沈归与李玄鱼那份人尽皆知的关系,所以左丘粱几乎可以确定:这根镇龙钉的主人,应该就是沈归无疑;而如今人家自己来取,正好也是竹海剑池履行前约的机会;与其说是自己‘大开方便之门’、还不如说是物归原主,反而更加恰当一些。
左丘粱虽然身材消瘦武艺平平,但内里却是一位坦荡磊落的君子!他才刚刚给两位师弟包扎好了伤口,便带着沈归与乌尔热,一起来到了山谷深处的一座湖泊岸边。
左丘粱从旁边的竹楼之中取出了一架竹筏,试了试坚固程度之后,便直接放在了水面上。沈归回头看了一眼乌尔热,只见她也朝着自己点了点头,示意自己也熟悉水性之后,二人便同时跃上了那一架竹筏之上。
待竹筏荡至湖心正中,左丘粱便用手中长槁左右寻找起来;没过多久,随着他眼前一亮,长槁高高挑出水面,上面还拴了一枚生满了绿色苔藓的铁环……
“沈少侠,您顺着这枚铁环一直向上拉就可以了……”
沈归点了点头,捋顺着这铁环后面坠着的锁链拖拽起来……拽了几十手之后,沈归手头锁链一滞,由打山谷方向的悬崖峭壁之上,突然传出了‘嘎啦啦’的几声巨响!左丘粱闻之面色一喜,喃喃自语地说道:鬼斧神工、鬼斧神工啊……
左丘粱划回了竹筏之后,三人便再次匆匆忙忙地向传出声音的方向赶去。在半路之上,左丘粱详细地为沈归解释起了内中因由。
原来,江湖人盛传已然被沉入湖底的那枚镇龙钉,只不过是吸引外人注意力的‘赝品’而已!
早岳海山临终之前,便已经为门下弟子预留了许多武学典籍。可他老人家曾经对左丘粱说过,他已经把自己一生的修行成果,全都藏入了悬崖峭壁的三仙洞之中。不过由于大弟子古戒其人生性淡泊恬静、又是个极易心软的老好人;所以他担心自己死后,古戒这位剑池继任掌门会遭奸人蒙蔽,最终导致艺传匪人,为祸天下;这才会设下如今这道‘机关’,意在遏制竹海剑池的崛起速度;而在这道三仙洞之中,同时也保存着属于沈归的那一枚镇龙钉。
这三仙洞,本是一具天然形成的洞穴;由于岳海山早年师从楚墨门长伍乘风,所以自然也掌握了比较‘浅显’的秦墨机关术残篇。而这座三仙洞经过他的改造,共分出了六个岔路口,是为生、死两门;如果没有提前开启湖底的机关,就直接闯入三仙洞的话,那么无论选择了哪条道路,结果都要被活活困死在洞穴之中;反之则通向三条生路,便可以在洞中寻到岳海山的武学心得、改良版的子夜剑谱,以及属于沈归的那一枚三寸镇龙钉。
其实这个秘密左丘粱早已知晓,但他眼看门下弟子已然糜烂至此,即便得到了祖师爷留下的镇派武学典籍,也定然是祸非福。所以直到沈归今日现身,他才亲自开启了这道三仙洞穴,也算他代替大师兄遵从了先师的遗命。
由此可见,岳海山还是颇有识人之明的!
一行人来到了三仙洞前止住了脚步。左丘粱拍了拍沈归的肩膀,向漆黑一片的洞口指去:
“沈少侠,这三仙洞本是剑池禁地,所以多年以来,就连左某也未曾踏入其中半步。不过门下倒是偶有失踪弟子,想必便是偷入禁地之后,被祖师爷的机关术困死在了三仙洞内。所以阁下此去究竟是福是祸、是生是死,左某也无法向您做出任何保证。至于到底要不要进去,您还是自己思量吧……”
说完之后,他与乌尔热便一起离开了三仙洞外,只留下一个站在原地犯愣的沈归。
如果从伍乘风这曾关系来论的话,他和岳海山之间,本就是素未谋面的同门师兄弟。即便江湖人早已公认岳海山已经叛出墨门,伍乘风也很少提及这个‘叛徒’;可单从技术手段来看的话,显然岳海山才是真正得到了墨门传承的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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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比如说眼下急需的机关术,沈归也只是听过这三个字而已;对于其中的奥妙机巧可谓是一窍不通,所以他完全没有把握能够得到镇龙钉,更没有把握能够全身而退……不过无论前方是刀山火海还是森罗地狱,自己都一样得硬着头皮去闯上一闯……
毕竟他还需要这九根玩意儿,去交换齐、李、颜三人的性命!
沈归坐在洞口,把身上的袖口裤脚再次扎进,又把春雨剑出鞘握在手中,深呼吸了几口空气、平复了心情,这才迈步踏入了漆黑一片的三仙洞之中。
走过洞口的一片漆黑之后,沈归的双眼也渐渐恢复了视力。他小心翼翼地摸着山岩、慢慢向前走去,耳边除了偶尔传入的水滴声音之外,全都是自己的心跳声……
转过了第一道弯,本是一片漆黑的双眼之前,突然亮起了星星点点的绿色光火!看来这三仙洞的机关,的确称得上是巧夺天工!没想到竟然能够把困在那三条死路之中的骸骨,再挪到这三条生路之中,成为了生路的‘照明工具’!
沈归看着那些星星点点的磷火,心中顿时感慨万千。他准备等自己闲下来的时候立刻跑一趟南康,好好与那位偏心眼的老乞丐伍乘风,促膝长谈一番……
沈归顺着磷火的指引,又小心翼翼地前行了一段距离。等他又转过了一道急弯,眼前突然传来了一片黄色的暖光,鼻腔之中也传来了略带酸腐的气味,虽然不算刺鼻,但也绝对不太好闻……
沈归朝着光源定睛一看,只见自己的前方乃是一道八角祭坛;祭坛的正中央坐着一位身形高瘦的赤裸男子;此人如今披发覆面的盘腿而坐,由于光照度不足的原因,站在祭坛下方的沈归根本看不清对方的面目;而此人的身后,还有着三条通路,墙壁更嵌有夜光玉石,散发着幽幽的光芒……
沈归小心翼翼地攥住春雨剑,又把自己调整到了最佳的战斗状态,这才地朝着祭坛上的‘裸男’方向、用力地咳嗽了一声……
“咳、咳!在下姓沈名归,敢问兄台尊姓大名?”
沈归的声音传出,打在山腹的岩壁回荡起来;可祭坛上那名男子仍然一动不动,只是耳朵稍微抖动了一下,便再没有传出任何声息……
“咳!这位兄台,家祖与青芒剑神曾有旧约;今日在下乃是应约而来,取回自家之物……”
这句话说完之后,沈归又等了半晌,见对方还是没有任何回应,便再也忍不住了。他轻轻跳上了祭坛正中,走到了这位男子的对面仔细观察起来……
双方拉近了距离之后,沈归这才发现自己方才的想法,错的有多么离谱!此人的身形极为高挑,盘腿坐在那里,都只比沈归矮上两个头而已;虽然他身体的肌肉线条十分纤细,但胜在没有一丝赘肉,再加上洞中光照度不太充足,所以单单从远处看起来,就仿佛是一具‘骨头架子’那般可怜;但如今面对面的看下来,就能感觉到在他皮肉之下,一定隐藏着极其强大的爆发力……
沈归见他仍然没有任何反应,便小心翼翼地再次咳嗽两声示意;随后,则慢慢地绕到了他的背后方向……
突然,沈归感觉脚边好像刚刚溜过去了一只老鼠!那毛绒绒的触感扫过了自己的脚踝,令他浑身的汗毛都被‘撩’炸了起来!沈归迅速撤步弯腰、躬身向下一捞……没想到想象之中的老鼠没有逮住,反而抓到了一条兽尾般触感的奇怪物件……
他把这条怪模怪样的东西微微抬起,借着火光仔细查看了一番,发现竟然还真就是一条兽尾!说它像豹子的尾巴呢,但却没有花纹斑点;说它像是猫的尾巴呢,却又比猫尾粗大许多……
百思不得其解的沈归使劲儿拽了拽这条怪尾巴,打算把那只‘小兽’抓出来看个清楚;可没想到自己再一抬头,眼前竟然出现了一张‘人脸’,正在恶狠狠地朝着自己‘翻白眼’!
原来这条怪模怪样的尾巴,竟然长在了那位‘裸男’的身上!
第534章 142.匪夷所思的敌人
其实沈归自从来到华禹大陆之后,就已经不能算做是一个无比坚定的科学拥趸者了。因为真实在他身上所发生的这一切,已经令他无法用原来的世界观,来说服自己了;至于后面所接触的天灵脉者,或是武者的内修法门、甚至于各种从没听说过的矿石与花草,他都已经渐渐开始接受了!
然而,即便是天灵脉者的曲高和寡、即便是依然在自己体内奔腾流转的内息劲气、即便是林思忧那神乎其神的回春圣手,已经全都被沈归捏着鼻子认了下来;但眼前这人类长出了一条毛绒绒的大尾巴这档子事,却已经严重超出了他的认知范围以外!
在他看来,人世间可以拥有神迹的存在,但却决定不能没有法则!
哪怕此人的尾巴是一条灵长类的尾巴,沈归都可以捏着鼻子认下来;但这条毛绒绒的猫科动物尾巴,又算是怎么回事呢?
不过等到沈归抬头注视着那一张脸,心中便再也无暇顾及这条尾巴的合理性了……此人的相貌生的颇为怪异,双目无瞳、二眉狭长飞鬓、神情无喜无憎,仿佛只是在呆滞地注视着握着自己尾巴的沈归;再往下看去,只见此人方才还盘在一起的双脚,已然随着他身形的转动,露出了‘本来面目’……
小腿虽然与常人无异,但他的双脚,却长成了犹如鹰隼一般的利爪!
‘此物’也许是被沈归拽痛了尾巴,张口发出了一声尖锐的鸟鸣,震得沈归耳膜发痒,大脑产生阵阵眩晕,险些双膝一软摔倒在地;随着他的双手一松,那条毛绒绒的大尾巴立刻向后一甩,这位‘鹰爪裸男’、也终于站起身来……
‘此物’站起身来,大约比沈归高出了四头有余;趁着沈归还没缓过神来的空挡,他抬起一双犹如尖刀般锐利的鹰爪,迅速向沈归头顶‘踩’去……
单从它‘出脚’的速度来看,原来这位‘怪兽先生’,也并没有脱离开天地法则的束缚;这一爪虽然声势浩大、但出招速度还是与他那巨大的身体规模,能够形成一个勉强合理的‘比例’……
沈归咬破了舌尖,借着疼痛的强烈刺激,使得陷入一片混沌的大脑重新清醒过来。他握紧了手中的剑柄,一个贴地翻,滚躲开了爪击的攻击范围之外、便飞速扫出一剑,直接斩了刚刚一脚踏空的鹰爪之上!
这一剑要是砍在了人类的小腿之上,那么即便是一位天灵脉者,脚掌也肯定是保不住的;然而对方这一双‘鹰爪’虽然看起来极为纤细,可实际上却坚如铁石一般!以沈归的六分力道、再加上春雨剑之利砍在脚踝正中,竟然发出了金铁互斥之声!而且更可怕的是,沈归竟然隐约见到有火花闪过的痕迹……
这到底是一双鸟腿?还是金刚钻啊!
沈归一计不成,便又生二计;好在这位‘鸟人’的速度并不算太快,所以沈归在与他周旋之时,还可以勉强支应下来;不过这样的‘对耗’方式,显然也不是个长久之计!即便是双方的身形差距,已经是肉眼可见的明显了;如果沈归真想要把对方的体力消耗殆尽的话,恐怕自己早就被累死三回了!
如果不看腿和尾巴的话,‘此物’的身体线条简直就是一个最标准的长跑健将!
思量了一会之后,沈归终于想到了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既然这怪物的身体,八成以上都与人类无异;那不如就按照对付寻常人类的方法,先试着进攻对方身体的‘死穴’好了!
说时迟那时快,此物的鹰爪再次当头罩来,沈归一个后撤闪过了对方的追击之后又迅速前冲,双腿连踏对方的鹰爪向上蹿出三步,堪堪与其胸口齐平!与此同时,他左手春雨剑迅速使出一记前刺,直奔‘心脏’而去!
人家虽然长了一副鹰爪子,但毕竟脑袋看起来也与常人无异啊!所以无论这一剑‘它’有没有把握能够硬吃,都绝对不可能让沈归如此轻易得手、进而判断出自身虚实!
因此,他迅速交叉双臂,挡在心口准备进行防御;而沈归的春雨剑尖,也同时抵达目标……
“嘡!”
毫无意外,这一剑命中手臂、与方才他斩在脚踝那一剑的结果完全相同:不但没有传回剑尖刺破皮肉那种柔软的触感,就连沈归执剑的左臂、都被反馈回力道震出了许多‘雪花点’来……
沈归想出来的办法,当然不仅仅是这么简单而已;就在这位‘怪物先生’扛下了春雨剑的锐利之后;由打他的小腹丹田附近,也匪夷所思地出现了一把通体乌黑的短剑……
此乃早年岳海山的随身佩剑——惊雷!
沈归虽然没有把玩过北海剑奴的全部遗作;可至少在他走南闯北、见过的所有上古神兵之中,论及锋利程度的话,那么这柄惊雷剑,当属其中之魁首!所以方才春雨剑的那招前刺,本就是为了引开这位怪兽先生的试探性手段;真正的杀招,反而隐藏在他右手捅出的这把短剑之上!
通体乌黑的惊雷短剑没有遇到任何方式的阻挡,实打实地扎在了对方脐上三寸的丹田位置……虽然这位‘怪兽先生’那赤裸的小腹,也并没有‘肚脐’这种东西存在!
‘嘡!’
‘砰!’
沈归已然如此小心翼翼的试探之后才敢出击,却仍然还是小看了这位怪模怪样的对手!
不过,这也不是沈归有意托大;而是由于‘它’的外形实在过于特殊,所以沈归仍然无意识地把这‘东西’当成人类来思考应对方法。如今一剑丹田、一剑胸口全都无功而返也就罢了;可接下来‘它’那条看似与常人无异的右臂,竟然凭空扭曲出了一个‘绝无可能’的诡异角度,端端正正地‘钩’在了沈归的右肩头上!
沈归遭到反击之后,脑中浮现的第一个想法就是:莫非它的手臂里面、就没长着骨头吗?
好在由于沈归的身形、较之对方而言实在太矮;幸亏沈归出剑之时,也早就养成了‘缩颈藏头’的良好习惯,才让过了对方这一记‘勾拳’,只被伤到了右肩头而已;别瞧沈归被这蕴含着巨大力道的一拳,击飞在了半空之中,但他锁骨与臂膀之间骨骼,并没有被轰碎;所以尽管酸痛难当是无法避免的事,但沈归只要缓过了眼下这口气来,也并不会给行动方面带来很大的影响……
沈归意外挨上了这么一拳之后,心理也算是有了底:看来这怪物的身上,不但没有什么不可思议的‘神力’,而且以它这一拳的威力来看,使用的全都是身体的蛮力而已,其中没有蕴含半分发力技巧!看来这个‘畜生’虽然长的像人,但毕竟不是人,也从未‘习学’过人类研究出来的武艺……
这种攻击即便是落在他的身上,也不过就是场面上狼狈一下罢了;放下心来的沈归再次落在地上,面对着犹如雨点一般袭来的攻势,就变得游刃有余起来,开始思索与寻此物可能存在的弱点……
随着观察越来越仔细、思路也变得越来越清晰,沈归终于回忆起了一个很重要的线索:
在他刚刚来到华禹大陆的时候,曾经在太白山脚下的扶山县,买到过一本上古神怪图谱,名叫《山海注》。在这本‘闲书’之中,有这样一位传说之中的‘神’,名唤‘长乘’。根据书中所记载,此‘神’生的人形豹尾,曾代表天帝赐予上古禹神一枚至宝——黑玉书,以助其治理泛滥不息的河水。而现在华禹大陆的‘禹河’,据说就是因为这样一段故事而得名的。
《山海注》中描述的这位‘长乘’大神,据说乃是由上古大德高贤的‘九德’孕育而成。如果按照这个说法想来,如果这只‘怪兽’真的是‘长乘大神’的话,又怎么会被困在这座三仙洞之中呢?又怎么会不分青红皂白地就攻击凡人呢?这所谓‘九德’,到底又体现在了哪里呢?
“长乘?”
沈归在躲闪对方攻击的空隙之中,略带犹疑地跟这位‘九德神’打起了招呼……不过也许这位长乘大神是个比较内向的‘神仙’,面对着沈归的呼唤,根本就恍如未闻一般,就连神情都没有产生任何变化,仍然专心致志地朝着沈归拼命进攻……
沈归也觉得自己傻透了!
方才人家张嘴喊出的可是一声鸟鸣,已经明显说明彼此之间‘语言不通’!既然语言不通,那么讲道理与谈判,也就不存在任何的可能性了……只剩下打了!
所以摆在沈归眼前的问题,就从怎么说服‘长乘’与自己和平相处;变成了砍他哪里才会收到效果……
可是自己方才已经试过了脚踝、胸口、与丹田三处人体要穴,最终全都无功而返;不过这也难怪,人家‘长乘’毕竟是传说中的上古神仙,就肯定不会比那位犹如‘铁罐头’一般的念衡大和尚还要弱啊……
想到念衡大和尚这里,沈归眼前突然又是一亮!
他立刻把身法速度爆发到了一个极点,勾勒出一道道虚影,绕着‘长乘’的身体周围拼命抢攻!一剑快似一剑、一手紧挨一手,招招都直奔它明显与人类向悖的‘特殊构造’之上!
果然,肯动脑子的孩子就一定会有糖吃!
沈归才仅仅挥出了三剑之后,便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结果!这最后一次进攻,他挥剑斩向了‘长乘’那条毛绒绒的大尾巴!没想到一剑落在中段,顿时激起血花四溅,长乘再次发出了一声凄厉的悲鸣,便更加疯狂的朝着沈归扑去……
暴露了弱点之后,这位上古大神的神秘面纱,也彻底被沈归剥离开来!
第535章 143.算错了一笔帐
长乘身后那长长豹尾,被沈归一剑当中斩为两截之后,盛怒痛苦之下带来的攻击势头,也愈加刚猛霸道起来;不过这种爆发式的攻击频率切换,对于已经游刃有余的沈归而言,根本构不成任何威胁。
因为他已经通过了那一记‘上钩拳’,清晰地触摸到了对方的能力极限。
尽管剧痛与愤怒的内外感受,的确会令身体在短时间内,迸发出更加强横的爆发力;但这种爆发力毕竟不是通过刻苦修行换来的‘常态实力’、所以它根本无法做到收放自如、如臂使指的圆润与浑然!如果说刚才这位‘上古大神’的攻势还算得上是颇有章法的话,那么如今就彻底变成了一片混乱;而‘它‘身体里那股不知来处的未泯野性,也开始展露在了沈归眼前……
不过唯一让沈归觉得感到触动的,便是尽管‘长乘大神’已经沦落到了这步田地,那一张‘人脸’之上仍然还是毫无半分表情波动…
攻势已经近似于癫狂的状态、但面上仍然是一副波澜不惊的表情,这种强烈的反差真的非常诡异!
不过沈归清楚的知道:对于一个陷入疯魔状态下的人类、动物、或者是山精妖怪之类的‘玩意儿’,最好的方法就是让他进行‘自我消耗’!这种本不属于他的力量,也一定会带来很严重的反噬……
想要获得力量,就要为之付出代价。这是天地大道法则,至少生在这天地之间的万事万物,都潜移默化的被这种法则所约束着。
不过沈归可没有多余的时间、安心等待这位长乘大神的‘后遗症’自行发作;于是,他一边游刃有余地躲闪着对方那‘鹰爪踩踏’的同时,同时也在专心致志地反复偷袭他的那半截断尾……
反正对待这种说不出话来的‘妖怪’,他也不需要讲什么江湖道义!
如果按照普通野兽来衡量对方的话,那么断掉半截尾巴,其实根本就无伤大雅;抛开壁虎这种‘断尾求生’的行家里手不提、哪怕是寻常的野兽断尾,也完全不至于有生命危险……
可这位长乘大神毕竟不是野兽、或者说并不完全是野兽化身!所以当他那半截尾巴被沈归斩断之后,就犹如绝了堤的大坝、不停喷出充满了腥臭味道的鲜血,根本就没有止住的势头……
既然长乘身体里流淌的是血液无疑,那么无论这血液是什么怪味,又是什么组成部分、只要失血的总量达到了一定程度之后,就定会给本身带来极大的负担……
很显然,在这位上古大神的‘灵台神识’之中,也并没有与‘急救措施’相关的应急处理办法;于是,当他‘泼洒’体内的鲜血足有半刻钟之后、最终还是倒毙在了沈归的春雨剑下……
致命伤,便是被沈归活生生剜出来了那后半截的尾巴……
这一场战斗对于沈归而言,虽然谈不到凶险二字,但却足够的‘莫名其妙’!他怎么都想不明白,那死鬼岳海山,到底是从哪弄来这么个玩意儿替他镇守三仙洞的?他老人家玩出这么一手,到底是想门下弟子好啊,还是恨门下弟子死不干净呢?
其实这座‘机关藏宝洞’里,还存在着许多的未解之谜;但除了岳海山死而复生之外,恐怕也无法找寻到一个标准答案了。
一本《竹海子夜剑》,一本《海山心经》,外加一根名曰‘天璇’的三寸镇龙钉,便是沈归此行的全部收获。离开三仙洞之前,极富探究精神的沈归,还借着祭坛四处火盆传出的微弱光亮,给那位倒毙在地的‘长乘遗骸’来了一个‘开膛剖肚’……
不过可惜的是他既非医者、也非兽医,所以自然无法通过内脏的分布与结构推断出任何结果来;不过他唯一的结论就是,这玩意儿的身体除了更加颀长健硕之外,与人类也并没什么两样……
浑身浴血的沈归顺着来路慢慢摸索,走到三仙洞口才刚刚恢复了一些视力,就见到了三位神情紧张的‘老熟人’,正在焦急地踱着步子……
不知是什么时候现出行藏的齐雁,一见沈归的身影,也顾不得他满身的腥臭血污,立刻上前两步急切的对他说道:
“无论你拿没拿到镇龙钉,咱都得尽快离开此地!我一直都在暗中跟踪那十几个守山门的小子,却发现其中有两个人偷偷溜出了剑池驻地,直奔百里外的叙府县而去了!”
双方在止剑石进行了初次交手,由乌尔热与丁雪饮分出了‘终盘’胜负之后,沈归自然也在左丘粱的好言相慰之下选择了就坡下驴,与他一起进入忘忧谷中‘做客’、同时也完全把祝文翰那一条人命抛在了脑后。不过他没把这位‘祝少督’的小命放在心上,可祝文翰那些个‘狗腿子们’,却显然没有这么大的‘胸怀’!
无论祝文翰武艺差到了什么地步,那也始终都是巴蜀道总督——祝云涛的膝下独子!而祝云涛此人,苦心经营巴蜀道已有三十余载,期间亲自指挥并参与的大小阵仗不下百余场,身上的战疮少说也有数十处、手下那一票的骄兵悍将,也个顶个都是刀口舔血的狠角色!
就是这样一位当世悍将的继承人,竟然就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沈归犹如杀鸡一般轻易割下了头颅!此等老年丧子的血海深仇,就连平民百姓都不可能会无动于衷,又更何况是那位杀人如麻的祝云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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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杀子之仇即便山高海深,但也不是一蹴而就的事;光是叙府县,距离竹海剑池就有大约一百二十余里的山路;就连沈归一行三人来到此处,也走了足足两天时间;再说到从叙府县赶到巴蜀道的首府芙蓉城,还有着足足有五百余里之遥!由于巴蜀地势陡峭山路崎岖,所以他祝云涛单单想要得到叙府县发来的奏报,就至少需要七天的时间;待这位总督大人点齐了兵马,再率军直扑竹海剑池复仇,最短也需要十天到十五天左右的行程。
那么也就是说,单单这一来一回之间,前后就需要大半个月,这还得是他们全体日夜急行军,才能换来行进速度。只怕即便真的在一月之内赶到竹海剑池的话,也连一位能够站稳的军卒都没有了;如果在半路途中遇见什么大雨、山崩之类的天灾耽搁,那就一个月也是它,两个月也是它了……
再者说来,纵使他祝云涛位高权重、是替天佑帝镇守北燕西南的封疆大吏,也不过就只是个臣子的身份而已;他手段再狠、脾气再冲,还能横得过自己手里那把根本没派上过用场的御扇吗?
不过左丘粱这个‘苦主’,显然就没有沈归这么乐观了!
首先来说,叙府县的地缘环境极为复杂,附近盘踞着诸多大小部族,乃是多方杂居的混乱地带;所以这座叙府小县,历来都是朝廷大军清剿蛮族的咽喉要道,自然也成了镇西边军布防驻扎的一个前线重镇。
如今正值冬末春初时节,各个部族的口粮也处在了青黄不接的尴尬时期,历来都要爆发或大或小的战争或磨擦。所以如今那位巴蜀道的总督祝云涛,是不是还在芙蓉城中的总督府享清福,可是谁都说不准的事了……
而巴蜀山路自古以来便是崎岖难行的山地,同样的行进距离,要比平原地带至少多出一倍;这种常识性问题,还需要沈归这一个外阜人来提醒本地土著吗?如果真的如同沈归算法来衡量的话,那他们镇西军还剿个屁的蛮族,戍个毛的边境啊!
所以沈归对于祝云涛行军速度的计算结果,虽然从纸面上看来没有任何问题,但他却忽略了一个很重要的因素,那就是巴蜀道互相传递消息的常用方式……
在道路发达的平原地区,传递消息自然首推沿途的官方驿站;他们靠着驿卒与驿马日夜交替的方式,速度自然是日行千里,夜走八百一般迅猛;而在这种马匹基本派不上用场的山区,传递消息最可靠迅捷的途径,就是另外一个方式了……
信鸽。
诚然,把鸽子训练成可靠的‘传令兵’,的确需要耗费豢鸽人的大量心血与精力,同时还有着无法负重、不能开口说话的种种缺陷;但光是一把粮食的喂养价格,就已经是那些按月支饷的驿卒,绝对无法比拟的巨大成本优势了;而巴蜀地区崎岖难行的山路,对于信鸽来讲,却是如履平地一般的坦途大道;至于口不能言虽然看似好像是个缺点;但对于紧急军情或者‘商业机密’而言,却反而是它最大的优势所在。
而且巴蜀地区虽然也属于边陲地区,但对于信鸽来,却仿佛是人间天堂一般安逸!因为这里不像是漠北草原与西疆边陲、有着那么多的训鹰人来豢养猎隼,替各方军队或私人组织做那些‘截杀信鸽’的勾当;所以自古以来,镇西军中就一直都有豢养训练大量信鸽的习惯。
所以接下来,左丘粱便仔仔细细地掰着手指头,好好的给沈归上了一课。
剑池门下弟子久行山路,再加上对于地形地貌极为熟悉,所以想要赶到叙府县通风报信的话,只需要一天时间就足够了;如果叙府县的‘镇西鸽监’采信了二人的说法,当时便发去一封‘鸽信’的话,那么最多也只需要一个半时辰,就可以抵达芙蓉城了!
再换个角度来说,加入那位巴蜀道总督祝云涛,此时就恰好在叙府县整兵、准备过一段时间例行展开的戍边行动的话,那么结果就更加恐怖了!因为按照齐雁所回报的时间计算的话,已经完全足够祝文涛亲率大军,抵达竹海剑池驻地了……
因为从沈归进入三仙洞开始算起,到他从洞中探得三宝结束,已经整整过去了一天的时间!
第536章 144.荧惑之灾
听到这里,沈归也无暇顾及为何身在三仙洞中的自己,会对时间的流逝速度,产生如此重大的误判了。他先是用袍袖胡乱一抹脸上的鲜血,而后便对左丘粱连珠炮似的发问起来:
“如今当值的守山弟子可靠吗?山谷四周的山顶可有布置其他暗哨?除了我等入谷的一条通路之外,可还有能够出谷的其他小路或是地道?嗯…还有你们十三位剑池二代弟子,如今尚有几位留在谷中?三代弟子之中,与祝文翰素无来往之人还有多少?”
听到齐雁的回报,沈归也不得不紧张起来。如果事情的发展真如左丘粱所虑一般的话,那么现在竹海剑池周围这一片诡异的寂静,显然就有些欲盖弥彰的味道了……
左丘粱被问道了这些门派具体事务,脸色也显得有些难堪。其实单从竹海剑池三代弟子的平均品德操守、以及武学修为来看的话,这位左掌门平日里显然无心约束门下弟子。不过这‘玩忽职守’也并不是左丘粱本人的意愿、反而也是岳海山的临终遗命!
原来竟是那位青芒剑神留下遗命,授意‘古戒’采用‘无为而治’的方式经营竹海剑池、任那些后辈弟子‘自我修行’、不必以森严的门规或是强迫苦修来束缚少年心性。即便随后古戒没有顺利接任,选择了叛门出逃;但左丘粱却仍然谨尊先师遗命,平日里根本就不怎么在三代弟子面前露面……
所以这些个‘放了羊’的三代弟子,平日里实际是由四位二代弟子代为约束的。就比如说祝文翰其人,便是白猿剑仙洪峰唯一的亲传弟子;除了他这位大弟子之外,白猿剑仙洪峰门下还有‘武艺最为拔尖’的二百弟子,平日里跟随着洪峰一起维护门派之中的安全、偶尔也出去找一找蛮族的晦气,权当‘实战演习’了。
而其他三位没有露面的二代弟子,自然也是每人分管一摊。有一位专门负责生产与采买、有一位则专门负责清洁与卫生;剩下那位,便是负责派内的大小行政工作。也正是这四位二代弟子,通过彼此的‘通力合作’、这才勉强支撑起了一个偌大的竹海剑池;然而他们四人之间的关系却十分冷漠疏离,彼此之间颇有‘老死而不相往来’之势……
他们就这样互相依托、又互相制约之下,竟然也恰好找到了一个微妙的平衡点;而这位‘甩手掌柜’的左丘粱、自然也乐的清闲……但如今沈归问的这些问题、历来都是洪峰负责安排的工作,他一时半刻之间又该怎么回答呢?
所以左丘粱沉默了半晌之后,也只能勉强回答诸多问题其中之一而已。
“如今还在派中的,除了左某之外,还有负伤的七师弟与九师弟。嗯……对了,六师弟和小十三应该也还在派中;至于其他的二代弟子嘛,根本就指望不上了。”
沈归本来还在等待着他的下话,可仔细一看左丘粱的脸色,心中也就明白了几分……
“那位手执环首刀的‘漂亮前辈’,在二代弟子中排行第七?”
“不错,正是在下的七弟——丁雪饮。”
“嗯,那位手执青芒剑的白毛……白头老翁呢?”
“呵呵……正是在下的九弟,白猿剑仙洪峰。”
“你们方才说,我已经在三仙洞中耽搁了一天一夜?”
“正是!”
“那二位前辈的伤势可有所好转?”
“九弟受的只是皮外伤,如今已经行动自如了;可七弟的伤势却有些……暂时还无法开口说话,但好在神智已经完全清醒了。”
其实那位‘模样秀丽’的丁雪饮,此时能不能开口说话,或许对于乌尔热来说非常重要;但对于沈归来说,并不算非常急迫的事;只要那位负责安排‘警戒哨’的洪峰清醒,就完全足够了。
此时的洪峰经过了一整天的修养,精神状态已经好转了许多,不过也许是因为失血过多,脸色仍然还是有些苍白颓然。沈归等人进屋之时,他正在一位三代弟子的伺候下喝药,此时一见沈归这位仇家上门,神情立刻变得有些尴尬……
若不是因为左丘粱已经提前把岳海山的遗命对他和盘托出,想必以他的炮仗脾气,早就站起来与沈归拼命了!
当沈归把齐雁的所见、结合自己与左丘粱的猜想,对洪峰说完之后,这位脾气火爆的‘老白猿’、竟然也露出了些许惊惧之色!
他与入室弟子祝文翰的父亲——祝云涛之间,虽然称不上是挚交好友、但逢年过节的时候,自己也总会收到总督府遣人送来的一份谢仪,所以他们十几年交往下来,洪峰对这位巴蜀道总督的性情,多少也有些了解。
而祝文翰能够得列竹海剑池的门墙之下,走的本就是他洪峰的门路。不过洪峰此人也并不是个贪恋财富、攀附权贵的小人;可当他见到了祝瀚文本人之后、发现他还就是个习武的好材料;再加上那位说客还是自己的旧日老友,这才把他收为了亲传弟子,终日悉心教导于他。
不过这天赋与努力之间,是互相成就的关系。祝文翰的武道天赋虽然深厚,然而可能也是出身门楣过于显赫的原因、再加上那些三代弟子终日不停大肆吹捧、终于把祝文翰架在了一个‘高山仰止’的位置,下不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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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湖道的金门买卖之中,有句相面算卦的‘口诀’,叫做‘骂老的、捧小的’。这半大的孩子大多年轻气盛,再加上剑池八百三代弟子、走马观花一般转着圈的高抬吹捧,就算是铁打的意志力,也总有被‘糖衣炮弹’腐蚀的那一天。更何况这祝文翰本身就是个实打实的‘世家子弟’,又是个文武双全、品貌俱佳的天之骄子,所以无论别人怎么吹捧,听起来都像是肺腑之言!如此一来,没过几个月的光景,这位一览众山小的三代弟子之手,便再也狠不下心来挤兑自己起早贪黑的下死功夫了……
按说这徒弟变得懒惰轻浮,师傅应该规劝约束吧?
但他洪峰也是个带艺投师的老江湖了,对于这种自己荒废自己的所谓‘武道天才’,他没见过一千、至少也有八百了!而他之所以会收下祝瀚文,本身也有一多半的原因,是实在抹不开朋友的面子;如今见此子自甘堕落,又有什么理由去得罪这位巴蜀道的少督呢?反正他将来也不指望着一身武艺去养家糊口、又没有闯荡江湖的想法;就让他在自己门下练出个强身健体、上阵杀敌的时候,耍的动兵刃也就是了…
所以这么多年以来,当师傅的认真教,却不给徒弟‘看功’;当徒弟的假装学,也不努力‘练功’;所以才使得祝文翰混到了如今这般年纪,仍旧还是敌不过沈归的一根手指头……
看来这老说得好:徒访师傅三年、师访徒三年;彼此之间哪怕有半点的不合适,都无法得到师傅的真传衣钵!
不过这少督不懂事,可人家祝云涛却是个开明识礼的好父亲。他本人就是一员名震西南的沙场骁将,祖上也都是靠着一刀一枪拼出来的偌大家业,所以人家送儿子前来学艺的时候,不但态度诚恳礼数周全,而且还非常既通情达理;丝毫没有因为自己是个习武的粗人,就摆出一副封疆大吏的官架子来。
人家祝云涛的原话是这样说的:只要不打死打残,怎么折磨他都成!
不死不残,就是人家祝云涛的最后底线……这话即便是一个穷苦百姓说出来的要求,那也不算过分,然而……
而洪峰也是想到了祝云涛在西南边陲搏杀出来的那些‘光辉战绩’,这才浑身打了一个哆嗦!
这位祝总督对于巴蜀道的百姓,历来犹如春风化雨一般体恤宽仁,但对于他认定的敌人,向来都施展雷霆手段,出手之时也从不容情!就在他坐上了巴蜀道总督的位置上之后,光是掌管着朝廷政务与百姓民生的西南巡抚大人,就被他先后宰了六位之多!
其实按照北燕朝廷的‘潜规则’来比较的话,身为文官序列的二品巡抚,可是要比同级、却属于武职的总督还要高上半级的!然而这位祝总督却浑然不顾这种‘惯例’,而且每次手刃了一位不称职的官员之后,还会剥下他浑身的皮肤,再请来顶尖的皮匠硝制之后,制成阵前敲击的大将军鼓!
而且早在祝云涛杀掉第一位贪赃枉法的巡抚大人之后,便自缚自身、钻进了一辆囚车之中,命手下的亲卫军士,压着私杀朝廷二品大员的‘犯官’,赶往燕京城认罪伏法去了。
然而,当时的天佑帝周元庆,也不知道是不是被猪油蒙了心!不但亲自把这位封疆大吏请出了囚车,更亲手为他卸去枷锁镣铐,又当着满朝文物的面许下诺言说,只要他周元庆还在位一天,在北燕王朝的治下,就没有能套在他祝云涛脖颈之上的枷锁!
从此之后,祝云涛又先后杀掉了五位不称职的巡抚,直到天佑帝又派来了第七任巡抚大人,二人才算是和平相处至今……
这位忍辱负重、苟且偷生的现任巴蜀道巡抚大人,别瞧他今年才三十岁出头,却是一位不可多得的北燕青年才俊!其人不但是正儿八经两榜进士的底子,还是天佑四十年的那届恩科的榜眼……
他的师傅,乃是太学院正朱公云深的亲师弟,徐然徐阳灵。
而且这位现任巡抚大人,与沈归之间还有着一段往事……
此人姓项,单名一个青字,字表阴山,乃是两北战争谈判之时,北燕王朝派来幽北三路的使臣!
第537章 145.空城计
沈归通过洪峰的讲述,也稍微了解到了祝云涛其人。平心而论,此人可能不是一个好同僚、好臣子;但他绝对是一位好总督、也是一员有勇有谋的边关悍将。沈归从来都不怕对上天神教、南康谛听那类十恶不赦的狗东西、但祝云涛这种人,却一直都让他感到头疼不已。
由自己杀了他那个不成器的儿子,就等于与他祝云涛结下了不死不休的血海深仇;其实暗杀掉一员悍勇的武将,对于沈归来说并不算是什么难事;正所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以沈归的身手如果真想取他的脑袋,总能找到好机会出手的。然而杀掉一个祝云涛轻而易举,但日后这巴蜀道的百姓,又要靠谁来守护呢?
不过沈归倒是也没有‘舍己为人’的高尚情操,也做不到为了巴蜀百姓的安宁生活,而甘愿引颈受戮的地步。
洪烈看到沈归的神色不停变幻,心中多少也有些报复的快感。其实他心里也有一些担忧,不过却与外人无干。他担忧的是因为祝文翰的死,使得竹海剑池上下八百余口,都要被牵扯在内……
因为以过往的经验看来,巴蜀道总督祝云涛是一条铁骨铮铮的汉子不假,但唯独却不懂‘就事论事、冤有头债有主’的道理!如今他的儿子死在了竹海剑池,无论是自己这个授业恩师、还是左丘粱这位剑池掌门,乃至门下的八百弟子,或许都会被他放在‘清算’的范围内……
听到了沈归向自己询问哨探情况之后,洪峰便从床头的柜子中摸出了一份竹海剑池的地形图,开始按图索骥、给众人仔细讲解起了经他一手安排的警戒分布情况:
“最近十几年之间,本派已经很少有江湖人造访了,所以哨探分布的位置,也不算十分密集。你们来看,这个位置就是谷口的止剑石……”
由于竹海剑池的占地面积并不算大,进出忘忧谷也只有‘止剑石’附近那一条通路。所以当洪峰接手了‘安全保卫工作’之后,便把哨探的‘观察点’,从九个减少到了五个;而轮值弟子的班次,倒是从一天六组,增加到了一天十二组,也就是一个时辰交换一班;如此一来既能削减了无用哨探位置,也能大大增强轮值弟子的集中程度。
而这五组哨位,每组三到五人不等,分布在止剑石、以及东西南北的四面视野开阔的半山腰处。而这竹海剑池的驻地、与虎脖村倒是有几分相仿,都是四面环山的幽幽深谷;所以洪峰的这次‘改制’,基本上没有什么可以指摘的重大错误。
然而,沈归看到地形图之后,心中顿时一沉!这种环境虽然足够清幽雅致,可一旦有变的话,敌人立刻就可以形成‘关门打狗’的有利形势!以往这种得天独厚的地形,也是沈归用兵之时的‘最佳搭档’;但这一次,他本人却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一头钻入了熟悉的大瓮之中。
竹海剑池二代弟子的居所,乃是位于山谷东侧的厢房院落;而八百位三代弟子,便全都住在西侧的大寝房之中。众人才刚从洪峰的院落里走出,便发现了方才路上被忽略掉的怪异:如今正值晌午时分,整个忘忧东谷,却连一个人影都没有看到!
众人谁都没有说话,全都皱紧了眉头加快了脚步。然而一马当先的沈归却并没有去忘忧谷西侧,反而带着众人折回了正殿后身的饭堂之中……果不其然,饭堂的桌面之上早已是饭菜齐备,但长条凳上却空无一人;屋中只有一位愁眉苦脸的胖弟子,正在看着自己的劳动成果、颇为奇怪的挠着脑袋……
还是面色苍白的洪峰最先沉不住气,他几步便走到了这位胖弟子的面前,厉声责问道:
“葛胖子,这是怎么回事?他们人呢?”
“九师叔您可来了!我哪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啊!今天是十五,按规矩得吃好的,所以我们还特意做了‘烧白’……可是这开饭的铜钟我都已经敲过三次了,愣是没一个人过来吃饭!眼看着就要超过半个时辰了,要是再没人来吃的话,这么一大桌子好菜,可全都得糟践了……”
说完之后,这葛胖子还咂了两下嘴、伸手从大海碗中扯出了一大片肉放进自己嘴里,一边嚼还一边嘟囔:
“这菜做的也没啥问题啊!……以前每次吃好的,这帮龟儿子都跟恶狗抢食似的,怎么今天竟连一个鬼影子都见不着了呢?”
沈归听完了这葛胖子的话,立刻面色阴沉的对所有人说道:
“无论如何,咱们都得尽快出谷,片刻都不能再耽误了……”
左丘粱也发觉了事有反常,立刻转到大殿之上、敲响了召集门下弟子的那口青铜大钟;三通钟响已毕,整个忘忧谷整整八百位三代弟子,仅仅才来了不到二十个人……
这十几位三代弟子,平时就在东谷负责伺候师叔师伯们的日常起居,所以谁都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光看掌门师伯与九师叔的脸色,便已经明白了问题的严重性:剑池肯定出大事了!
左丘粱与洪峰回去拿上了各自的佩剑,又架上了身子绵软无力的丁雪饮,跟在那十几位三代弟子的身后,急急忙忙地向谷口方向走去……
众人顺着山路行进,眼看着走出面前这道峡谷,便可以看见止剑石的时候,沈归突然脑中灵光一闪,用力拽住了身前的左丘粱,这股巨大的力道,连带着虚弱的丁雪饮、与嘴唇惨白的洪峰在内、四人一起滚落在地……
与此同时,寂静而诡异的空气之中,突然传出了‘嗡嗡’的控弦之声……
‘啊……!’
走在最前面负责引路的十几位三代弟子,就连喊出整句话的机会都没有,瞬间便被犹如倾盆大雨一般袭来的羽箭、扎成了一个个‘活刺猬’;与此同时,峡谷两侧山顶之上,也涌现了数十位身穿镇西军铠甲的弓弩手;而峡谷的另外一端,则慢慢走出了一位胡须花白、身形健硕的老将军;在这位老将军的身后,还有一位赤着上身的孔武力士,肩上扛着一杆大旗,旗上绣一个明晃晃的‘祝’字!
原来正是祝文翰的亲老子——祝云涛率军赶到;不用问,人家之前肯定就是在叙府县整军备战,如今亲率大军围困竹海剑池,是来报杀子之仇的!
“你来说说,到底是哪个贼子?害了我家翰儿性命的?”
祝云涛此时并没有沈归预料之中的怒发冲冠,反而就连问话的语气,就冷静的令人感到心寒。但由于身处峡谷之中,两侧山岩传递回声的原因所致,尽管他的声音不算太大,这句话仍然犹如洪钟大吕一般低沉、不停地回荡在众人耳中……
此时,一位令沈归感觉十分眼熟的三代剑池弟子,也从山弯后身现出身形;他脸上带着悲悲戚戚的哀伤,快步走到祝云涛的战马旁边,先是伸手牵住了垂垂落下的缰绳,整个身子往马身侧一‘撞’,两行热泪也极合时宜地滚落腮边!
“干爹啊,他就是杀害我义兄祝文翰的贼子,您老人家可一定要为我义兄报仇雪恨啊!”
祝云涛坐在马上,顺着他的手,向浑身浴血的沈归望去;由于目标实在太过明显,所以他也无需继续追问,只是平静的点了点头,随即便抽出了腰间战刀……
随着‘唰’的一声门闷响,那位曾与祝文翰‘火线结拜’的义弟,瞬间死尸栽倒在地……
“如果你真的曾与吾儿结为异姓兄弟,那又岂可弃义兄不顾、而自己独活于人世?如果你之前那一番‘八拜之交’的说词,只是为了攀附我祝家的权势,便等同于那贼子与竹海剑池的同案帮凶,本督又焉能容你?”
如此看来:习武虽然重要,但同时也要加紧文化学习。这位三代弟子临阵倒戈、虽然在时局的判断上已然十分精准,但他却不懂得‘伴君如伴虎’的道理!纵观古今,可曾有‘太子亡故,而太监独活’的先例呢?
随手杀了这位‘投机倒把’的三代弟子之后,祝云涛还嫌不够,紧接着他大手一挥,身后的山弯方向、便立刻传来了无数嘈杂之声……没过多久之后,半空中便不停飞来一颗颗‘新鲜的头颅’……
看着天空之中那些‘熟悉的面孔’,白猿剑仙洪峰早已是老泪纵横;但掌门左丘粱、与坐在地上的丁雪饮,二人却显得十分平静,神色之中还带着些许的冷酷,也令沈归觉得有些摸不着头脑……
没过多久,洪峰便在密密麻麻的头颅之中,见到了一张颇为熟悉的脸……
“六哥啊!!!祝云涛你这个狗贼!我今日一定要取下你的项上人头,来祭我六哥的在天之灵!”
甭管自家的兄弟平日里怎么个打法,但如今见到自家师兄被外人剁了脑袋,洪峰又怎能不痛断肝肠?盛怒之下的洪峰抽出腰间佩剑,迈步便想冲入峡谷与祝云涛决一死战;可还未等走出遮挡羽箭的巨石背后,立刻就被手疾眼快的沈归死死锁住了臂膀,不得前进半步……
不过人家祝云涛显然没把洪峰的威胁,当成是一回事:
“事已至此,不妨直接告诉你们好了。你们竹海剑池毁门灭派,其实只是早晚的问题而已。本督原本还想给青芒剑神留下三代弟子的这点血脉;不过如今翰儿一死……哎……罢了罢了,多说无益,你们现在就给翰儿陪葬吧……
说完之后,骑在马上的祝云涛又一摆手,由打两侧山头骤然‘铺’下了一片密密麻麻的火箭,落在地面上的一刹那,便瞬间点燃了提前埋在峡谷道之中的火油与焦炭……
此时此刻,众人的唯一的逃生通路,也变成了一片布满头颅的地狱火海……
沈归看着眼前这似曾相识的烈火,口中喃喃自语道:
“没想到玩了半辈子的鹰、今日却被一只小麻雀把眼睛给啄瞎了……”
第538章 146.公私分明
此时此刻,距离沈归割下祝文翰的头颅,才过去了短短一日光景。从这个时间上分析来看,无论祝云涛如何御下有方、如何算无遗策,也绝对不可能在这短短一日的时间之内,就完成如此详尽周密的提前部署!
那么也就是说,他方才所言剑池那的‘毁门灭派’的大事,绝非信口开河;而竹海剑池之中,也的确是有着‘内鬼’存在的。
由于左丘粱坚决贯彻受岳海山留下的遗命,所以在他治下的竹海剑池之中,无论是日常功课修行,还是派内弟子互相结交,都是极其自由的;也可以说竹海剑池之所以会沦落如斯,与他师徒二人的肆意放纵,是绝对脱不开干系的!
不过无论是左丘粱还是洪峰,谁都没有想到足足八百剑池弟子,竟然近乎于全盘被祝文翰暗中拉拢过去!或者也可以说,他们是倒向了祝云涛、倒向了北燕朝廷;而且,这其中还有三位二代弟子的深度参与,这也不得不让他们师兄弟二人,从心中生出一种‘大势已去、孤家寡人’的颓然之感。
由于岳海山三剑平定东海关的显赫功绩,所以凡是剑池弟子师满出谷以后,大多都会受到朝廷的征召,直接进入北燕的刑部衙门供职;就连如今专管内宫与皇族事务的‘金刀捕头’,其中出自剑池门下的数目也超过八成至多。
经年累月的积攒下来,今时今日的北燕刑部衙门之中,已经大致分为了三个派系:一派是左丞相王放的人、一派是右丞相蔡熹的人;而还有一派,则是竹海剑池的人。
刑部的高层结构、包括分管的大理寺与刑律司在内,统统都被左右丞相的党羽所瓜分了;然而相对‘中下层’的前线人员,则大半都是剑池弟子出身。所以王、蔡两家势力的强弱优劣,竟然完全取决于与‘剑池派’的态度上了!
待价而沽,两头押注这种技巧,根本就是‘老黄历’了。所以这么多年以来,刑部衙门的真正主事之人,反而是这些‘抱团取暖’的江湖草莽!
这种荒谬绝伦的情况,又怎么能令两位丞相睡得安心呢?虽然他们两家一直都在互相争斗,但在两位丞相看来,那不过只是读书人自己的事;但如果真的让这些江湖草莽继续坐收渔利的话,那么最后整个刑部,都有很大可能要落在他们手里!
最关键的是这些‘沐猴而冠’的家伙,还是天佑帝周元庆亲自安排进来的,所以他老人家对于此事的态度,根本就不需要再去请示了!
他们二人经过了一系列旷日持久的拉锯战,终于决定了摒弃前嫌通力合作,誓要把‘剑池一系’从刑部之中连根拔起!
不过即便两家联合权势滔天,即便正面对抗天佑帝都有很大的胜算;可如果冒然出手清洗竹海剑池的话,实在容易横生枝节;但如果为了避免牵一发而动全身、选择‘抓小放老’的话,也根本就是治标不治本的做法,纯粹瞎耽误功夫。
这二位丞相协商出来的最终办法,就是先分化三代弟子与二代弟子之间的关系,待剑池内乱横生,届时双方再同时发力,暗中铲除岳海山的十二位亲传弟子,扶植起一个傀儡掌门,顺势把竹海剑池收入自己的帐下。
而今日这位来报杀子血仇的祝云涛,虽说是一位手握雄兵的封疆大吏,但同时也能算作是左丞相一系的‘铁杆盟友’!是的,由于天佑帝周元庆对祝云涛无来由的信任与放纵,所以他已经不需要拜一位紫金殿上的‘主子’了。
其实镇守巴蜀道的祝云涛,并不想参与到刑部衙门的这档子烂事儿。毕竟巴蜀道乃是天高皇帝远的世外桃源,你们刑部是谁掌权,与我祝云涛又有何干系呢?而且由于自家儿子拜在剑池门下,所以祝云涛本身对剑池人士还颇有好感……然而昨日发生的命案,已经令他无法独善其身了!
不过自己才刚刚接到了两位剑池弟子的丧报,连一个对时都还没过,整个剑池的三代弟子、便在三位二代弟子的率领之下‘倾城献降’;好似这等反常的情况,立刻就把祝云涛从丧子之痛当中‘拔’了出来!
祝总督可是位久经沙场的骁勇战将,虽然称不上是一位当世兵法大家,但他能够‘全须全尾’的活到这把年纪,警觉性定然是半点都不缺的!
根据率众来投、在二代弟子之中排行第八的易方所言:原来自己的儿子祝文翰,早在多年以前,就开始暗中经营培植自己的势力了!除了几十位常年都住在东院、伺候师叔伯日常起居的‘死硬派’之外;剑池之中所有的三代弟子,包括他们三位二代弟子,早就紧密团结在这位‘祝少督’的周围了。
他说由于祝文翰平日里待人宽厚、又仗义疏财,所以人缘一直都非常的好。这次他被一个外人残忍杀害,左丘粱身为掌门人不但没有手刃仇敌,竟还假托开山祖师的名义,想要把此事消弭于无形之中。似他这等无道无德的卑劣行径,真是上愧青芒剑神祖师、下负剑池八百子弟,也彻底把他们这些‘正义人士’给激怒了!
有鉴于此,他代表竹海剑池全体‘正义人士’,宣布左丘粱等人乃是欺师灭祖,篡权夺位的伪掌门!他易方为了重振竹海剑池的荣光,自此率众投靠朝廷,也‘顺带’投靠祝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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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根据易方所说,他想要代表剑池正宗的话,如今还有一个名义上的问题:左丘粱毕竟是岳海山亲自指定的‘第二顺位继承人’,所以他的头颅一日没有落下,易方就一日没有执掌剑池的资格……
像是这种粗陋卑劣的借刀杀人,又焉能瞒的过祝云涛呢?不过他心中纠结的问题,却是另外一回事……
无论在任何一个群体之中,像是易方这种‘聪明人’永远都在少数,更多都是那些惧怕改变的所谓‘蠢人’!所以即便他们七百余位剑池弟子,都对左丘粱心生不满;但至少在双方分出最终胜负以前,产生此次巨大的人员变动,也绝对不是顺理成章的自然反应!也就是说,祝瀚文如果没有提前准备的话,根本就不可能会有今日这种一呼百应的情况出现!
当年自己把儿子送入竹海剑池,本意是让他强身健体,顺带学个一招半式的,待日后接替自己的总督之职也就是了;至于功夫学的好与不好,根本就不重要。不过这掌门之位落于何人之手,刑部到底又归于哪方,说到底都是别人的事,与祝文翰又有何干系呢?甭管最后谁得了好处,也轮不到他这个巴蜀道的祝少督啊!
看见这些满面谄媚、同时还强作悲伤的剑池子弟,见过大风大浪、闯过尸山血海的祝云涛立刻就想到了一个可能性:
一定是某些人暗中怂恿祝文翰,鼓动他在竹海剑池暗中结交三代弟子,替别人培植势力,以达到他们不可告人的目的!
这分明是把他儿子祝文翰,当成了炮灰用啊!
不过眼下这些都是猜测,他也顾不上去求证。无论到底是谁利用了祝文翰都好,但这笔血仇却是绝对要讨回来的!所以祝云涛便带领着手下的精锐营军士,在这七百余位剑池弟子的引领之下,星夜兼程的赶到了竹海剑池驻地。
所以其实早在今日凌晨时分,祝云涛与他的军士,便已经彻底掌控了竹海剑池的外围情况。
对于祝云涛来说,谷中那些杀害自己儿子的直接凶手,定然是要落得个尸骨无存的结果;但这七百余位卑鄙无耻的剑池叛徒,虽然是左丞相王放朝思暮想的‘一块肥肉’,但他却根本没打算做这个‘顺水人情’!
是的,祝云涛怀疑那个暗中怂恿儿子、出手分裂竹海剑池的幕后黑手,就是他左丞相——王放王牧北!因为左右丞相‘结盟’之后,对于竹海剑池的归属问题,采取了‘先到者得、各凭本事’的分配方式!光是最近两年的时间,他便已经收到了不少于十封言辞恳切的密信……想来应该是蔡右相那边的进程,已经严重威胁到了他的既得利益;万分焦急之下,这才会令他选择绕过自己这个‘阳奉阴违’的祝云涛,选择怂恿鼓动那个‘少不经事’的‘祝少督’……
所以在有了这个想法之后,这七百余块‘大肥肉’就已经被他判定了死刑!因为从巴蜀道的角度出发,竹海剑池地处多族杂居之地,乃是极其重要的一个战略位置;所以他们只能自成一脉、或者干脆归于祝家管辖范围。但收拢了‘剑池派’之后,‘胜利的果实’却结在燕京城的刑部衙门,自己身为巴蜀道总督,根本就无法染指。而王、蔡两家无论谁掌控了竹海剑池,这个原本是自成体系的江湖门派,立刻就会变成了他们两家控制巴蜀道、监视他祝云涛的一颗钉子!
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酣睡?这也是他应承了盟友王放的请求、多年却一直都没有出手的根本原因。
这颗味道鲜美的果实,既然自己是肯定吃不到嘴里了;那么蔡熹和王放、乃至紫金殿上的那位天佑帝周元庆,谁都别想染指!
第539章 147.火焚忘忧谷
可怜这位自以为能够‘取左丘粱而代之’的易方,就在他鞍前马后、极尽吹捧之能事的同时,早已经被他的新主子祝云涛,在心底判定了身首异处的惨淡收场!
于公,这七百余位‘傀儡剑池’的班底,绝不能留给任何人;于私,他祝云涛对待敌人的时候,向来也是‘宁枉勿纵’的脾气。
所以当祝云涛认准了浑身浴血的沈归,就是杀害儿子的凶手之后;这七百余位‘弃暗投明’的剑池弟子也就失去了利用价值,立刻就遭到了镇西军精锐营的残忍屠杀!那些剑池三代弟子,直到刀斧加身的时候,才后悔当初没有刻苦用功、锤炼武艺……
当这些师出名门的少侠剑客,对上那些从尸山血海里滚出来的军汉之时,很多人连一招都没有挡下,傻愣愣地就被剁下了脑袋……
如此一边倒的局面,并不是双方实力存在着巨大的差距,而是心理素质的问题。心思灵巧、善于见风使舵之人,就必然没有一往无前、舍生忘死的勇气!况且这些第三代弟子,平日里就是只有群胆,没有孤胆;外强中干,色厉内荏的下等货色!又怎么可能是这些戍边精锐的对手呢?
胸中的那口胆气只要一丧,接下来怎么都是挨打!
而那位在二代弟子之中排行第八的易方,直到他被万箭攒身、又被一位十几岁的‘娃娃兵’剁下脑袋的时候,也没想明白为何以自己灵活的处世哲学、竟会死在四师兄左丘粱的前面……
随着密密麻麻的一阵火箭,点燃了竹海剑池进出的唯一通路之后;那些埋伏在山上的弓弩手,又把手中的强弓硬弩,分别指向了谷中的各个方位……
原来早在易方出谷之前,便吩咐了座下亲信弟子,命他们在忘忧谷中所有的粮库与仓房之中,提前泼洒足量的火油……
由于这位‘易老八’在派内的职责,就是总管‘后勤保障工作’,再加上民众基础强大,所以提前布置引火之物的动作,也被很好的掩盖了下去……
随着一枝枝火箭四散而落,原本清幽雅致的忘忧谷,转瞬之间便燃起了一片滔天火海!
眼前的一切,都像极了沈归曾经一手策划的‘火焚东海关’战役。
正所谓天地昭昭、报应循环,当年他沈归乃是设局之人;如今却摇身一变,反而成了瓮中之鳖。
沈归傻呆呆的看着四周熊熊燃烧的火舌,闻着那股极其熟悉的刺鼻气味,终于体会到了什么才是真正意义上的‘作茧自缚’。
不过沈归此时的万般感慨,其实是他陷入了一个误区之中。在‘火焚东海关’时间中起到了关键性作用的十八坛猛火油,并不是他沈归独创的战法,充其量也就是为天下兵家开辟了一个新的应用思路而已;至于说‘猛火油’这种东西本身,放在巴蜀道的军民百姓眼中,根本就不是什么新鲜的‘助燃剂’。
眼下被困在忘忧谷中的一行人,彻底被眼前燃起的连天大火给吓懵了!全都陷入了慌乱之中。其实按照他们的身法与功底来说,想要翻过两侧的悬崖峭壁逃出火海,根本就不是什么难事;但眼下洪峰的小臂受伤、丁雪饮的气门受伤,所他们两位是绝对无力翻山越岭的;而左丘粱由于眼睁睁地看着先师一手创立的竹海剑池、才传了一辈便毁在了自己手里,已经彻底断了求生的欲望……
他们三个不走,沈归这位始作俑者又焉能独自逃生呢?
正所谓家有一老,如有一宝;乌尔热见众人陷入了群体性的慌乱之中,立刻走上前去,狠狠地揪着衣襟,给了沈归两记响亮的大耳光:
“他怎么就教出你这么一个不成器的东西!竹海剑池之所以会有今日之祸,可都是你一手捅出来的娄子!但无论是左掌门还是洪长老,他们谁又曾责怪过你一句?大丈夫生在这天地之间、敢作敢当是最起码的!更何况你就只是杀了一个该杀之人、又有何什么不妥之处?不过既然事情已经发展到了如今这个地步,你就得负责把局面给我收拾好了!沈归!把你的腰杆子给我挺起来!咱们这些人是死是活皆由天命,只要做到问心无愧,那么最终的成败得失,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这力道十足的两巴掌,拽确实是把沈归给抽醒了;但对于他本人来说,却觉得这两巴掌挨的实在有点冤!他与左丘粱二人,虽然都陷入了慌乱之中,但其中原因却各不相同!他沈归根本就没放弃求生的欲望,只是被眼前这高度重合的局面所感染,正在心中感慨世事无常、天道轮回之类的宿命问题;如今被两巴掌抽回了魂,思绪也就回归了更加实际的问题上面:
“洪前辈,剑池地形图你还带在身上吗?”
正在四处找水桶、琢磨着打水灭火的洪峰、此时一听沈归的呼喊,立刻从袖口之中抽出了那张地形图。沈归接过之后仔细参详了一会,再抬头看了看天色与周围的山势,又把手指舔湿测了测风向,心中顿时有了计较。
“大家别担心了,眼下正值冬春交替时节,巴蜀地区的气候也历来颇为潮湿……所以据我判断,眼前这场大火,对于咱们来说应该不会造成巨大的生命威胁……你们来看,咱们如今位于的忘忧谷深处,乃是竹海腹地中心,入口窄小而四面环山。这样的地形若是一旦从中间开始起火,那么谷中的空气就会迅速受热膨胀、互相挤压盘旋上升;当空气之中的水汽上升到了一定高度的时候,便会由于温度变冷而凝结成云雾;再加上如今燃烧起火的物体不是木材便是粮草,自然会伴生出大量的小型颗粒,随着不停膨胀上升的气体,与云雾之中的水汽碰撞融合,最终凝结成大颗大颗的水滴从天而降,彻底熄灭这场来势汹汹的大火……”
沈归召集了原本呆若木鸡的四人,指着洪峰拿出来的那张地形图,开始飞速讲解起了自己预测气候的依据。待他说之后再次抬头来,却看见了五张更加呆若木鸡的面孔……
“哥……你是不是被烟给熏糊涂了?为啥你明明说的都是华禹官话,我却一个字都听不明白呢?”
沈归一拍脑门,也觉得自己方才说的那一番话,对于他们来说实在有些不好理解。重新组织了措辞之后,便豪迈地拍着胸脯,对其他人说到:
“据我估计,很可能马上就要下雨!”
左丘粱见他如此大包大揽、没心没肺的模样,心里就更没底了。他暂时忘却了自己愧对先师嘱托这码事,反而对沈归这个预测的结论提出了反对意见:
“嗯……左某知道您与李玄鱼大萨满之间的关系,也知道您沈公子乃是萨满教的现任大护法,兴许对操纵‘天地鬼神’之事,有着独特的法门……但据左某听说,这萨满巫师求雨,可不是一时半刻就能完成的事;况且以您如今这个年纪,即便真的得到了李玄鱼大萨满的真传,‘灵力’又能高到哪去呢?虽然左某久居巴蜀道,也知道这巴蜀的天气就是小孩的脸,说变就变……但你口中的那场‘及时雨’即便真的会下,时辰又能如此准确吗?你听听外面的狂风,正所谓风借火势、火随风涨,以这个形势来判断的话,这‘海山殿’受到烈火的侵袭,也在这一时半刻之间的事了!
左丘粱虽然不懂气象学的原理,但他的忧虑也是十分有道理的!如果这场必然会落下的大雨,选择在众人葬身火海之后才翩然而至的话,那根本就是毫无意义的事……
沈归探出头去,看了看由远处逐渐袭来的火光,咬了咬牙对众人说道:
“左掌门说的也有道理!听凭天意断决生死,我沈归第一个不愿意认命!无论咱们前面到底还有几道鬼门关,眼下也只能硬着头皮一关一关地闯了!师娘,您就留在海山殿照顾两位‘伤员’吧,左掌门,大雁跟我出去!”
被点到了名字的左丘粱还是有点懵!他听了沈归刚才那一番话之后,错以为沈归打的是‘擒贼先擒王’的主意呢!
“你就没瞧见这火势吗?咱们三人就算是有天大的能耐,也绝对无法飞跃眼前这片一望无际的火海啊!何况以左某对祝云涛的了解,镇西军如今早已经枕戈待旦,弓弩扣弦的守在谷口,单钓漏网之鱼了!你难道认为仅凭咱们三人,就可以与人家边境精锐……”
沈归迅速一扬手,止住了他的下话:
“左掌门误会了,您说的这些我都清楚。我们三人此行,也不是为了找他祝云涛的麻烦,而是为了放火!”
其实沈归这个控制火势蔓延速度的方法,也不算是什么新鲜手段:无非就是提前烧出一个‘隔离带’来而已……
沈归三言两语说完了计划之后,洪峰也‘腾’的一下也站起了身来:
“我虽然暂时还无法与人动手,但干起‘推墙放火’的活,想来也不是什么大问题!走,我跟你们一起……”
就在火场之中的四人刚刚推倒两堵院墙之后,那一场令人翘首以盼的倾盆大雨、终于飘然而至……
第540章 148.一线生机
在于烈火之中为了生存而战之时,四个人全都仿佛不知疲倦一般;可如今转眼间雨如倾盆,汹涌的火势也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他们心中紧绷的那根弦一松,便立刻瘫在了满地的砖石沙砾上,一边大笑着感概天意无常、一边张开大嘴,用这场从天而降的‘救命雨’,湿润自己被熏疼的喉咙……
与此同时,正在止剑石小憩的祝云涛,也被这场意外之中的大雨打了一个措手不及。他抬头看了看阴暗的天空,声音低沉的念道:
“呵,你想用这场大雨救下他们的性命;可我儿的性命,又该向谁讨还?”
说完之后他便甩出手中被雨水打湿的干饼,重新带起了虎头将军盔,反手抽出腰间佩剑——金兽吞,剑尖直指谷口:
“将士们,听某家将令!待火势尽数熄灭之后,便立即杀入忘忧谷中,斩杀朝廷钦犯!”
“得令!”
刚才那七百余颗剑池弟子的头颅与鲜血,早就把这些镇西军士的凶性激发了出来。这五百余位精锐营的士卒,原本就是提前在叙府县整编备战的‘先头部队’、也是祝云涛帐下最铁杆的嫡系力量;他们每人都是在军中百里挑一的虎狼之辈,像是那种上了战场就‘抹血拍脑门、换军服装死’的老兵油子,根本连参与拔擢试的资格都没有。
尽管这精锐营五百壮士的日常消耗与军饷待遇,要比其他的士卒还高出三倍有余;但是以他们的强悍战斗力来衡量,也确实当得起这份特殊优待了!
往日镇西军与敌人开兵亮阵,通常只有两个战法:一是直接派上大批炮灰军卒、令他们吸引敌方远程火力的同时、迅速前压推进阵线、以最快的速度与敌方展开一场贴身混战;待双方激战正酣、无法轻易撤出战斗的时候,这精锐营的五百位生力军,便突然杀出,直奔敌方帅旗而去……
因为在两军交战之时,帅旗不但可以传递指挥官的号令,还能起到稳定军心的作用……
再不然,就是直接把这五百精锐充作先锋部队,凭着他们的一腔的悍勇血性、与舍生忘死的狂热气势,在两军刚刚接刃的当口,一举冲垮割裂敌方阵型!那些普通的军卒,一旦被冲散了建制,马上就会沦为一头头的待宰羔羊,战斗力也就无从谈起了。
有如此强横的一营人马在手,一切的所谓兵法与计策,对于祝云涛来说都是多此一举的事;也只有如此悍勇无畏的王牌精锐,才能在顷刻之间,便把七百余位习武之人、在顷刻之间尽数斩杀!
如今祝云涛的盘算也非常简单粗暴:谷中之人一个活口不留,生要见人、死要见尸;无论那些江湖草莽的身手达到了何等匪夷所思的地步,但只要他们还是肉体凡胎之人,在熊熊烈火的焚烧之下、都如同纸张一般脆弱!
尽管如今这场大雨虽然来的有些不合时宜,但想必谷中那些罪魁祸首即便是还有一口气在,也没剩下多少反抗之力了!
祝云涛采取的战术,简单说来就是先用大批量的远程火力覆盖、随后再派精锐部族打扫战场、顺便消灭敌人的有生力量!这是一种恃强凌弱的常见战法,不但简单粗暴,而且效果惊人的好、己方士卒消耗也可以减少到忽略不计的地步!
看来这祝云涛虽然没有与江湖人对敌的经验,却还是选中了最正确的进攻方式!
这五百位精锐营甲士,在祝云涛的帅令之下迅速排成两列,开始向止剑石后方的入谷通道有序前进……
与此同时,瘫在泥泞之中的四人也开始缓过了神来。虽然葬身火海的危机确实已经烟消云散了;但那位满怀丧子之痛的祝云涛,却仍然还在谷口虎视眈眈。沈归当然知道片刻也耽搁不得,于是他最先爬起了身子,在大雨之中朝着另外三人高声嚷道:
“火势一灭,那些镇西军士就应该入谷搜人了!如果任由他们展开阵型的话,就算我等有天大的本事,也难被人逃乱刃分尸的下场!大雁,你与师娘一起攀上崖顶,尽快肃清地形图上标记好的四个点位!我这就赶去谷口、阻拦那些军士入谷的速度!如果你们彻底清理了崖上所有的弓弩手、而我又还在与敌人周旋的话,便让我师娘迅速杀到止剑石附近,务必要生擒祝云涛,用他来换我等四人的性命;如果我……那你们二人便自行逃命,务必要迅速离开巴蜀道!”
沈归在雨之中喊完了这句话,一把推开了死死攥住自己右臂的齐雁,又对他指了指海山殿的方向,自己则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弯腰捡起了地上的春雨剑,大踏步地向谷道方向走去……
齐雁看着沈归决然的背影咬了咬牙,飞快跑回了海山殿之中;片刻过后,两道身影便飞速分头离去,分别攀向东西两侧崖顶……
洪峰看着大雨之中那犹如猿猴一般攀岩的二人,心中也清楚自己现在的身子状况,根本就帮不上什么忙;所以剑伤早已崩裂开来的他,只能在左丘粱的搀扶之下,慢慢地走回了海山殿之中;二人不顾一身潮湿泥泞的衣袍,双双跪在了先师岳海山的塑像面前,虔诚的向师傅的在天之灵请罪……
神鬼当然也知道,如果眼下没有竹海剑池的三人拖累,自己一行三人想要拔腿就跑的话、哪怕借他祝云涛两条腿,也是绝对无法追上自己的;而且沈归也是上过战场的老兵,他更清楚的知道就算自己的功夫再深,身体状态再好,也绝对无法正面抵挡祝云涛的满营精锐。可这竹海剑池的灭派之祸、虽然是早就被对方提上日程的事;但自己的出现却恰好成了那根导火索,也等于是彻底拴住了自己的手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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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在乌尔热与自己的身手还在伯仲之间;好在齐雁的身手虽然普通,但他们小绺门也有许多不轻易示人的秘密;所以沈归请他们二人去清剿崖上的弓弩手,就算最后无功而返,也绝对不会出现什么生命危险;至于留在谷中四位的幸存者,最终到底能不能逃出生天,唯一的可能性就在于乌尔热生擒祝云涛的速度,能不能比沈归阻敌的速度快上一些而已。
沈归一边向谷口方向走去,一边从腰间扯下了一块白布,紧紧缠绕在了自己握剑的左手之上,以防一会在双方激战中途,由于雨水的原因导致春雨剑脱手!
他刚刚在手腕处打好了一个死结,沈归便听见了耳边隐约传来一阵踩踏雨水的脚步声音;他抬头望去,只见精锐营的领头之人,刚刚出现在谷口附近,看样子领头之人是打算在此处整队,等手下的五百弟兄全部都从狭窄山道之中通过,摆好了便于迎敌的阵型之后,再下令继续向前行进……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惯打群战乱战的沈归,自然深知其中利害所在:如果对方的人数优势,被狭窄的地形所束缚的话,那么仅凭着双方身手上的巨大差距,他绝对有机会拖到祝云涛被乌尔热生擒的时候;可一旦被对方摆开了阵势、把自己团团围困在人群之中的话,那么无论个体实力差异有多么悬殊,自己都只有被乱刀分尸的下场……
由于自己身后的忘忧谷中,还有三位根本没有战斗力的剑池伤员,所以在无形之中,沈归也就被逼到了死角:既不能退、也不能逃,只能硬着头皮对上这数百位镇西军精锐,螳臂当车地打上一场阻击战……
沈归用后槽牙使劲咬了咬舌尖,以强烈的痛感提振了自己精神之后,便不声不响地拎着春雨剑,在雨幕的掩盖之下、飞速向对方袭杀过去!
沈归挥出的第一剑、便迅速斩断了一位精锐营伍长的脖子!与此同时,旁边两个小卒目在睹了这个场景之后,竟然连个‘哎呦’都没喊出声来,直接松开了掌中钢刀,一左一右地向沈归扑去!
他这才发现:原来祝云涛这次带来的镇西军,竟然都是精锐之中的精锐!这些人战场经验丰富的程度,简直令人胆寒!
面对突然出现的敌人,这俩营卒既没有抡刀也没有出拳,反而都是放弃了兵刃、张开双臂双手,以捕俘姿态向自己扑来!若是在人数众多、场面军乱的两军疆场,他们或许还要吃上一些大亏;可如今是他们占据了绝对的人数优势,而自己这边却只有一人一剑而已!可以预见的是,只要被这两位舍生忘死的士卒,暂时缠住了自己的手脚;接下来肯定还会有无数不怕死的镇西军、继续向自己的身上扑撞而来!
一旦没有了闪转腾挪的空间,那么即便是最顶尖的武道高手,也未必就比普通人强到哪去!
无奈之下的沈归只得以气御剑、使出了一次左右撩斩,斩死了两位镇西军精锐,也暂时化解了眼前这个危机……此时此刻,正在远处一座山洞里远眺战局的中年男子,对他身边的一位友人说道:
“啧啧啧,他要只是这么个打法,最多也就再耗上半刻钟罢了!我说白文衍啊,你就是这么教徒弟的吗?他要是就这样死在我们竹海剑池的话,你心里的那点小算盘,只怕就要全部落空了呀!”
第541章 149.人身安全有保障
自从白文衍与沈归爷俩,在玄岳山一别之后,便仿佛彻底人间蒸发一般,彻底没了消息;不过这位老太爷一向都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散漫性格,与那些活动范围相对固定的天灵脉者,有着最根本的区别。所以每隔一段时间,江湖上总会冒出几个急于闯出字号的年轻少侠,打着衍圣公座下大弟子的身份招摇撞骗……
尽管所有人都知道他们的话可信度极低,但由于整个华禹大陆谁也无法得知一个天灵脉者的确切行踪;所以白文衍是否还尚在人世间,也一直都是江湖人士茶余饭后的热点话题;而那些冒名顶替的年轻人,也根本就活不长久……
今时今日,这位历来都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衍圣公,便与一位白衣男子并肩站在了巴蜀道的一座山洞之中,他们二人正在观察忘忧谷中独斗镇西军的沈归。
白文衍听完了那白衣男子的闲话,也不紧不慢地指着远处蚂蚁大小的沈归,对这位爱管闲事的白衣男子说道:
“嘿?我说你这心够宽的呀!眼瞧着竹海剑池都被祝云涛烧成一片断壁残垣了,你居然还有闲心掺和我们爷俩之间的事?我白文衍既然已经及时赶到,那么一会就算是大罗金仙降世,他的那条小命我也绝对保得下来!你要是实在闲的难受,还是管你那几位师弟的闲事去吧!啧啧啧,瞧瞧那你们竹海剑池,这么多年都教出了一堆什么玩意儿啊!我原本以为,你们家祖师爷岳海山已经够蠢了;没想到你们这些当徒弟的,竟然比他还蠢!”
原来这位白衣男子,竟然也是竹海剑池门徒!但果真如此的话,为何他方才亲眼见到了剑池弟子被祝云涛手下屠戮殆尽,却一没有出手制止、二也没有半分焦急、愤怒之色呢!
“此乃我剑池家事,就不劳您老人家费心了。不过既然沈归这小子的性命、您是一定要保住的;那么一会即便您老人家出手相助、主角也是他沈归,而不是我们竹海剑池……我说白老前辈啊,今天这个人情,恐怕您是卖不出去了!”
“呵,癞蛤蟆打哈欠、你小子口气倒是不小!你们竹海剑池从上到下,欠我白文衍的人情还少吗?而且没有老夫的话,你们家那位开山祖师岳海山,只怕混到现在这把年纪,仍然还在做那些见不得光的事呢!”
说完之后,白文衍仿佛无赖一般,朝着山洞之外奋力吐了一口口水;下个瞬间,这位天灵脉者便消失在了山洞之中;而留在原地的白衣男子,也摇头苦笑了一声,双脚一蹬岩壁,仿佛一只从天而降的苍鹰那般、向远处的海山殿方向俯冲而去……
与此同时,兵分两路的乌尔热与齐雁、已经分别爬上了东西两侧的山崖;根据地形图上面的标注,距离他们不远的位置上有两座视野宽阔、居高临下的简易竹楼、乃是洪峰亲自选定的‘警戒哨’所在;根据沈归的初步设想来看,这四个点位,的确是最完美的瞭望狙击位置;既然敌人的指挥者乃是一员久经战阵的老将,那他就绝对不会放弃占据观察位置!
然而,无论是东山的乌尔热、还是西山的齐雁,本以为登顶之后、走不了几步就会面临一场血战,可谁也没想到、双方竟然全都扑了个空!
之所以沈归的计划会产生错误,究其最根本的原因,就是因为他不是行伍之人出身。尽管他的战术思维足够先进、视野与格局也足够开阔;但说起实际应用的火候、与临场应变的能力,那可是半点都抄不得近路的硬功夫!
就好比说一位苦读了数十年医书的大夫,真正在活人身体上动刀子的时候,一定会碰上自己根本没有想过的奇怪问题!
应用与理论之间,还是存在巨大差距的。
而今日令沈归误判的原因,说穿了也是简单到令人啼笑皆非的地步!
其实早在沈归年幼之时,跟随伍乘风习武的时候,就已经对这个原因有所触及了;凡是彼此相隔一定距离、己方率先暗中出手之后,下一步动作既不是观察战果、也不是迅速进行二次追击;而是应该隐蔽自己的行藏,离开方才的出手点位,才是当务之急。
用通俗的话来说,就是打一枪、换一个地方。
这个原则,对于疆场上的小股游击部队也同样适用!除了漠北草原独有的弓骑兵之外,所有在战场上落单的远程攻击兵种,只要被近战兵种靠近的话,立刻就会变成了砧板上的鱼肉!而且这个巨大的实力差距,也并不是靠着提高单兵作战能力、就能彻底解决的问题。因为每个士卒,在不影响本身活动的前提下,负担的重量与装备的规格、都是有其严格上限的!所以这些弓弩手,最多就只能随身佩带一把护身短剑;而且这种短剑的真正意义,也并不在增强弓弩手近战之时的杀伤能力,反而更像是一种功能性的战略工具!
所以在镇西军中,这支负责特殊任务的‘步兵游弓队’,人员数量非常有限;而且在祝云涛最初的组建理念之中,他们本该是巴蜀道地区的‘弓骑兵’,在保持远程杀伤力的同时,也能保证自身安全;在必要的情况之下,他们还需要引开敌人的精锐部队,与他们打上一场互相追逐的风筝战,为正面战场拉扯出足够的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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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凡事都离不开‘因地制宜’这四个字!而巴蜀地区的地形地貌,也实在不利于马匹行进;所以经过了几次整编之后,那百余位令祝云涛费劲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搜罗来的漠北马术高手,就变成了今日这些来自于巴蜀道本地的‘爬山虎’!
这一百位弓弩手,原本都是悬挂在陡峭的山崖之上、以采药贩药为生的;所以早在他们投军之前,就已经具备了极其强大的心理素质,与神乎其神的攀岩技巧;后经过了祝云涛的整训与选拔之后,终于成为了镇西军中的杀手锏!
如果说精锐营的五百甲士,是一把锋利无比的宝剑;那么这一百位‘山地弓弩手’,便是镇西军中的隐秘暗器,见血封喉!
根据他们历来的作战习惯,只有在己方进攻的时候,他们才会选择视野最好的有利位置;待完成了第一轮次的进攻、或者原地待命的时候,这些人便会迅速撤退到次一级的有利位置。
如此一来,不但敌军派来搜索弓弩手的近战兵种,注定要先扑一个空;而且他们选择次一级有利位置埋伏,还可以同时兼顾上一次的出手方位,单等对方的搜索部队进入圈套……
这种多转一道弯的思维方式,如果放在街坊四邻的勾心斗角之中,就连三岁孩子都骗不到;可一旦放在两军对垒的时候,却往往能占到一些不大不小的便宜……
而那些能够左右一场战役走向的决定性条件,往往都是由无数个小便宜、组成的巨大优势!
乌尔热跟着李玄鱼在幽北中山路,住了足有十年之久,所以他当然对那些整日穿梭在深山老林之间的猎户颇为熟悉了;而齐雁除去是‘飞贼届的未来之星’以外,也是猎户世家出身的!所以这二人虽然清楚眼下时间紧迫、分秒必争,但谁也没有直扑地形图上标注的‘剑池警戒位置’……
无论是乌尔热还是齐雁,全都在极其谨慎的情况下,一头撞到了同样也是小心谨慎、正在伺机而动的镇西军弓弩手……
身手老辣、经验丰富的乌尔热自然不必多说,缓过了最开始的措手不及之后,立刻犹如虎入羊群一般凶猛残暴、眨眼之间便扑向了对方这支二十余人的弓弩小队;没过一盏茶的功夫,整支弓弩小队就已然全军覆没……
不过另外一边的战争,就没有这么干净利落了。直到乌尔热已经离开东山据点的时候,西山上的遭遇战才正式打响!虽然以齐雁的身手、定然无法跟乌尔热相提并论;但他脑子里的鬼主意,却远比乌尔热多得多!
他自幼跟着贼王楚植学艺,自然也练就了一身无声无息的轻身法门;所以虽然他也与这些镇西军弓弩手不期而遇,但对方竟然谁都没有察觉到这位不速之客的到访!
齐雁就用那把随身携带的指尖刀,偷偷割开了一个士卒的喉管之后,便悄无声息的换上了他的镇西军服!
正所谓艺高人胆大,看来这做贼的心理素质,也是个顶个的强悍!隐藏在最外围暗哨被齐雁无声暗杀、而剩下的所有的弓弩手,如今都在紧张兮兮的预瞄着已经沦为诱饵的最佳狙击位置;所以齐雁竟然就用这种近乎于儿戏的方式,堂而皇之的先后割开了二十余位弓弩手的咽喉!
而恰好在此时此刻,峡谷道前的战事,也彻底到达了白热化的阶段!
双方刚刚交手之时,沈归奋力舞动着春雨剑,还真就把已经踏入忘忧谷的镇西军给打了回去;不过他这次的任务毕竟是拖延时间,而不是杀伤敌人的有生力量,所以他便把敌人的队首堵在了峡谷道口,安安稳稳的抵挡起了对方四人的攻势;就算是万不得已的情况下出手,他也是只求伤敌,不求杀人。
别误会,他这么做也并不是因为宅心仁厚、品性纯良;而是因为他更愿意面对四个筋疲力尽的轻伤员;而不想面对那些体力充沛的生力军……
然而他的这点小心思,还没享受多大一会,便被精锐营的营正彻底化解掉了……
第542章 150.学不会的武艺
那么这种一夫当关、反复莫开的堵路口战术,究竟应该如何破解呢?接下来,这位镇西军的营正便做出了最正确的示范:他踩着拥堵前方的兄弟,靠着一双双肩旁支撑,借力飞跃向前一蹿,趁着沈归抽不出功夫来挥剑阻拦的空当,平稳地落在了沈归身后、开始从他背后进行两向夹攻!
那些被堵在峡谷之中的士卒,见到自家营正破局的全过程之后、立刻也有样学样;转眼之间,沈归便被漫天飞舞的精锐营士卒惊了一个手忙脚乱、进而彻底失去了对于峡谷道口的把控!
沈归手中就只有一把剑、根本斩不尽半空之中飞跃而来的大批镇西军;随着他被人流逐渐推离开了谷口位置,他之前选定的那份拖延时间计划,彻底失败收场!
沈归与人动手,历来都是靠着身体素质与本能反应的优势;说穿了就是靠四个字赢人:眼疾、手快。
可无论他的目力何等精准迅捷,终究眼睛也没长在后脑勺上;一双臂膀动作挥舞如何滴水不漏,也终究不是八臂哪吒转世;如今他以一己之力,面对数百位虎狼之师的四面合围,又不得不死命阻拦的情况下,纵使有着天大的能耐,也终究难逃乱刃分尸的下场……
当齐雁的那柄指间刀、抹断了第一位弓弩手喉管,沈归的背后,同时也挂上了第一道伤痕。这道伤痕虽然只是一道浅浅的皮肉伤,就连切菜的时候没留神挂上的刀伤,都比它严重得多;可那些原本还在伺机而动、寻找机会的精锐营军士,一见到沈归的防御开始露出破绽,立刻就化身为深海之中的嗜血巨鲨、攻势瞬间密集了几倍有余!
原本沈归出剑杀敌、为了节省力气,往往每剑都直奔对手心窝点去;但这春雨剑虽然锋利无比,但一出一入的工夫,也足够那些狂热的士卒给自己再添上一道新的伤疤……
正所谓蚁多咬死象、这种小伤虽然现在看起来没什么大碍、但沈归也不是第一次吃这种亏了,当然清楚这么下去不是办法!于是接下来沈归再也顾不得惜力取巧,直把手中的上古神兵挥舞的虎虎生风;一剑横扫而出,宛如秋风扫落叶一般锐不可当!
不过,虽然春雨剑挥出,定然会带飞无数的断刃与头颅,但同时也会迅速消耗掉沈归体内本就残存不多的气力……
沈归当然相信春雨剑的威力,也知道如果他选择舞剑护体的话,可以在短时间之内把自己保护的密不透风;然而随着那场大火的逐渐熄灭,雨势也开始逐渐变小,眼看已经有了止住的苗头……虽然这场大雨对于沈归这片战场来说,是毫无益处的事;但借着雨水的声音,却可以掩盖住乌尔热与齐雁的行踪;如果这场大雨就在此刻停歇的话,他们二人一旦失去了声音的掩盖,最终生擒祝云涛的计划,很可能会被拖延到更长时间!
眼下面临着团团围困的局面,还要打着保存体力的算盘,显然就是自寻死路了!他只能挥霍着体内余数不多的气力,务求在乌尔热与齐雁得手之后,还能保持着足够的威慑力……
因为在沈归看来,单单擒住一个祝云涛,也未必就能够令谷中众人逃出生天……
就在沈归躲闪不及、挨上了第三刀的时候,由于没有及时化解力道,身子不由自主地向前踉跄了两步;而这个情况落在镇西军士卒眼中,却等于发起总攻讯号:
在他们看来,沈归的身体状态,显然已经到了强弩之末的地步!
接下来的攻势立刻变得愈加绵密迅猛,而沈归挥剑的左臂开始也有些发飘,心中更是万分焦急地期盼着乌尔热的声音,能够在下一个瞬间就传入自己耳中……
处在战团中心的沈归,自然感觉到度日如年;但他不知道的是,如今东山崖上的乌尔热,才刚刚解决掉第二队的弓弩手;而负责西崖的齐雁,也才刚刚摸到东崖的警戒范围以外……
“呼……你这孩子怎么半点长进都没有呢?群战能是这么个打法吗?”
忽然之间,不知从何出传来了一个男子的斥责之声!这声音沈归听来感觉似曾相识;但一时之间,又实在想不起到底是哪位故人的嗓音……
“东张西望的看什么呢?睁大了眼睛给我瞧好了……”
这第二句话的来源方向,已经变得非常清晰了;沈归抬头望去,只见半空之中斜斜飞下来了一位青衣男子;他手中没有任何兵刃,只是右臂前伸,二指掐剑诀状,指尖直指镇西军士卒身后的入谷狭道……
“嘣!”
“嘣!”
这前一声,乃是青衣男子口中学出来的音效;而后一声,则是入谷峡道崩塌所传来的巨响!
好一张乌鸦嘴!
战场形势遭逢巨变,所有人全都忘记了生死相搏之事,不约而同地停下了手中的武器,全都目瞪口呆的看着从天而降的青衣人;沈归此时虽然还能说出话来,但无论是措辞还是声调,已经全都不太通顺了……
“白…白衡?白文衍?”
“厉害吧!”
此人虽然没有正面回答沈归的话,但也让在场众人都听得非常明白!正所谓人的名、树的影,他们上下几辈的人,有谁不是听着白文衍的英雄传说长大的?如此来者真的是白文衍的话,那么这一手神迹也算是师出有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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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单从此人的面目看去,也顶多不过四五十岁的年纪,再加上谁都没有亲眼见过这位天灵脉之首,所以自然也少不得会有一些明白人,站出来对大家辟谣:
“大家伙可别让他给唬住了!白文衍要是真能活到现在的话,那都已经几百岁了!你们再好好看他这个年纪,像那么大岁数的人吗!他准是这小子的同党……”
白文衍顺着声音扭回头去,看着那位站出来鼓噪声势的营正,再次缓缓伸出二指、虚空轻轻一弹……众人只听耳边传来‘嗖’的一声,这位营正的眉间竟然瞬间多出了一个圆形孔洞……
“现在呢?还像不像了?哦对了,你现在没法说话!有空的话,记得托梦告诉老夫啊!”
单就这一手功夫,沈归便已经从心底生出了真实的畏惧之感!他刚才把所有的精神与注意力,全都放在观察白文衍的一举一动之上;再加上刚才他的那一手虚弹,速度也并不算匪夷所思,也使得沈归从头到尾都看了一个清清楚楚:
方才在他的食指与拇指之间,连个极其微小的沙砾都不存在!换句话说,这白文衍杀人的手段,就是简简单单的‘二指弹空气’而已!
而对于眼下已然群龙无首的镇西军来说,也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好消息就是,由于绝大部分的人已经离开了峡谷,所以瞬间崩塌的入谷通道,也并没有给镇西军精锐营,带来无法弥补的巨大损失;至于坏消息呢,就是他们这五百人,与一位从天而降的疑似天灵脉者,一起被关在了忘忧谷中……
而且以对方的态度来判断,他与这位杀死自家少督的凶手,彼此之间还算是老相识!
“小子,听说你在找这玩意儿?”
白文衍根本就没把那些虎视眈眈的镇西军精锐放在眼里;他一边朝着沈归走去,一边随手向他丢出了一枚镇龙钉!
“你……这是从谁手里抢来的呀?”
白文衍立刻斜了他一眼:
“这叫什么话?老夫想要什么东西,还用得着自己动手抢吗?这原本就是李玄鱼亲手送给我的!而且本来还有一根,可有次遇见了一个和尚化缘,正好我身上的银子花完了,索性就把这根金钉子送给他了……”
沈归听完他这话差点没喷出一口血来!他们这些天灵脉者,到底都是个什么怪脾气啊!不过这里显然也不是说话的地方,那几百位镇西军的士卒,如今可都缓过了神来!
他们只是被白文衍那匪夷所思的绝技所惊,至于说营正的一条人命,对于这种常年在血水里摔跤的人,根本就不算什么……
白文衍早就察觉到了对方的异动,他朝着沈归咧开大嘴一笑,拍着胸脯对他说道:
“睁开眼睛,给我瞧仔细了!”
说完之后,白文衍深深吸了一口气,双手在虚空中正反画出了一个整圆,姿势仿佛正怀抱着一个大号铜盆那般;随即他腰身一扭,双手迅速向前一推,只听一声没来由的巨响之后,原本还是人山人海的镇西军精锐,竟然整整齐齐的凭空消失了一半!
在场所有的幸存者,包括旁观的沈归在内,此时集体张大了嘴巴,根本不敢相信自己方才亲眼所见的诡异场景……
白文衍长出了胸中一口浊气,随即又拍了拍干干净净的双手,朝着沈归引导性的提出了‘课后问题’:
“看清楚了吗?”
“……嗯……!”沈归用力地点了点头……
“学会了吗?”
“没有……”
“猪脑子啊?”
沈归这还是生平以来第一次被人骂的这般心甘情愿!这一掌劈死几百人的故事,沈归没有亲眼见过,但经常听到这类的神怪传说;可这一掌把好几百人生生劈没了的事,他虽然今日亲眼所见,但却实在是是既看不懂,想不通;也学不会,忘不了……
这一手神仙术法,实在是太打击习武之人的自信心了!
第543章 151.剑池复兴之光
放下谷口正在打指导战的沈归与白文衍不提,单说那位与白文衍一起坐山观虎斗的白衣男子。
此人跟着白文衍先后跳出山洞,方向却完全不同;他双手平举张开,仿佛一只苍鹰那般、朝着忘忧谷深处飞速俯冲,稳稳当当地落在了海山殿门前。
这座海山殿,位于忘忧谷的最深处;每逢初一十五,剑池门徒都会在此聚会焚香,祭祀祖师爷岳海山的在天之灵。所以海山殿之中常年灯火通明,正中方位还矗立着一具泥胎塑造的‘十三子像’。
这座岳海山塑像,乃是由他座下的十三位亲传弟子,通力合作塑造而成的;当年这尊雕像落成之后,辈分最高的大弟子古戒,竟然没有以自己的血墨点睛,反而把这个至高无上的殊荣,交给了他的三师弟。
而这位负责给祖师爷塑像点睛的三师弟,就是今日能与岳海山比肩而立的白衣男子——姜小楼。
其实单从这个姓名之中,已经透露出了他的许多信息。
首先来说,姜氏一族,乃是华禹大陆最古老的皇族姓氏之一,据传说还是神农后裔。由于荒古时期的华禹大陆乃是母系社会,所以凡是在姓氏之中,有女字边构成的氏族,大多都是源远流长、底蕴深厚的名门望族。
不过有些奇怪的是,尽管这位岳海山三弟子姜小楼,有着如此尊贵的姓氏;但小楼的这个名,却显得有些卑微、低贱。因为依照华禹大陆的传统而言,凡是贵族姓氏之中,取单字为名之人,则必定是正室所出的嫡亲血脉;反之若是名为双字,则大多都是侧室所出,或是外戚旁系。
而且,在名门望族子弟的本名之中,还有着诸多犯忌的字眼,触之则不吉不详,身份也就自然更加卑微了。而这一个‘小’字,也处于诸多忌讳的字眼之中。
当然,由家中长辈取的乳名,是完全不受忌讳限制的;由师长赐予学生的表字,讲究的也是另外一番的规矩与忌讳。
其实如今的这个年月,就连许多理应专精此道的当世大儒,都已经慢慢忘却、或者压根不知道有这种忌讳的存在;唯独那些祖上曾经有过显赫荣光、自己却连温饱都混不上的不肖子孙,才会一直抱这种迂腐做作的老规矩,来当作是自己最后的那点骄傲与尊严!
这种行为真是令人感到既可怜,又愚昧。
不过小楼这个名字,即便到了今时今日,正经人家的子嗣也是绝对不会选择的;因为这一类听起来颇为清丽雅致的名字,大多都是那些下九流们给自己取的艺名;这种名字既可以引得主顾恩客想入菲菲,也可以隐瞒自己的本名,掩耳盗铃似的地避免因为‘沦落风尘’、有辱祖上门楣、愧对列祖列宗……
所以从这个角度来看的话,小楼这个名字,与牡丹、茉莉、红袖等等,都可以统统归为一类。
而今日的这位姜小楼姜三爷,是一个正经八百的姜氏后裔,祖辈世代居住在姜氏故土的巴蜀道附近。
岁月流转、白云苍狗,正所谓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尽管这巴蜀道本是姜氏的祖产,但随着多年以来的战火洗礼、王权皇位的频繁交替,他们姜家如今也变得跟普通人家没什么两样了。而这位姜小楼姜大少爷,自幼便诞生在了一户极其普通、或者说是穷困潦倒的人家。
在他大约六岁的那一年上,姜父终于成功的把家中仅剩的产业——一间四面漏风的破草房,输给了同村的一个无赖;连带着房子输出去的还有他的媳妇,姜氏夫人;以及年仅六岁的儿子,姜贵!
单从他给儿子取的这倒霉名字就可以看得出来:这位祖上尊贵无比的姜大爷,可能也没念过几本书。
毫无疑问,这位夺了他房产、连带着满门家小的同村无赖,根本就是垂涎于姜氏夫人的美貌,才联合了同村的另外两名无赖,一起给这位姜父设下了一个骗局;如今猎物虽然已经到手,但却无端多出来了一个六岁的男孩!这件事着实让他们觉得有些棘手!姜贵虽然年纪不大,但眼看就到了半大小子、吃死老子的岁数;若是一个不留神,被这孩子把自己这个干老子给吃死了,那才叫自作自受呢!
有鉴于此,这位同村的无赖便托了一位朋友,把这个年仅六岁的姜贵插上了一截枯草,送到了芙蓉城的牲口市里贩卖。事有凑巧,一个受邀前来芙蓉城唱堂会的戏班,在路过一段陡峭的山路之时,摔下去了一位小学徒,如今正好缺一个顶角的!于是这位恰好路过的戏班班主,本着补充人才的想法,以十六两银子的高价,买回了这个眉目清秀、骨架合规的姜贵,并替他取了一个艺名——小楼。
买下了姜小楼之后,戏班便按照之前的计划,前去巴蜀道巡抚大人的府上,为老太太唱戏贺大寿!可没想到众人扯开嗓子、唱完了三天大戏,竟然被巡抚府上的大管家,黑下了所有的劳务银子;班主磕头如捣蒜地找他求情,没想到这位管家大人自觉折了面子,连带着所有的戏服、乐器、箱子、骡子车,全都被他给烧了个一干二净!
被轰出了巡抚府之后,班主便想要跟江湖同道求救!可当时的巴蜀道乃是这位巡抚大人,早已把地皮刮下去了三尺深,百姓们都已经穷苦至极了,哪还有老合能在此地吃上一碗饭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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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自己这没有了家伙式,就没办法挣银子;没有盘缠在手,也没法赶回燕京城;无计奈何之下,班主只得硬着头皮、求到了岳海山那里。
岳海山本就不是个冷漠的人,再加上他早年间干的都是杀人越货的黑买卖,手里的银子真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但也不知道这位黑月老,到底看上了姜小楼身上的哪一处闪光点;银子缺多少,他让班主随便拿,而且还不还都无所谓;唯独有一个要求,就是得留下这个六岁的姜小楼,以便伺候自己的饮食起居!
风尘之中,必有性情中人;别瞧这些人都是一些唱戏卖艺的下九流,但既然姜小楼已经拜了师磕了头,也就等于是梨园行里的人了!所以这位班主在临走之前,还特意留下了一位上了年纪,已经受不了奔波劳累的老在行,让他专门负责教导姜小楼的唱念做打;而这位梨园老前辈,从此便与武道宗师岳海山一起通力合作,二人花费了十年时间,终于培养出了一个顶尖的文武小生兼少年剑客……
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即便姜小楼是个土生土长的巴蜀人,但只要一张嘴,说的就是非常地道的燕京话……
按照年纪来说,这位会唱戏的武术家姜小楼,日后在剑池十三子中排行第三,确实有些奇怪了;不过在想到年纪最小的古戒,在十三子中还排行第一呢!如此想来,也就没什么想不通的了。
尽管是一师之徒,但剑池十三子的下场,也各不相同:除了一位少年夭折的十弟子之外,还有刚刚死在祝云涛手中的三位剑池败类;有两位争权夺利,同归于尽的候选掌门人;还有一位干脆叛门出逃,老婆孩子热炕头的饭庄掌柜;有一位常年居住在芙蓉城里养病的瘫子,更有两位神龙见首不见尾、天性放荡不羁的浑人!
在这两位浑人之中,有一位排行十一的侠客爷。自从岳海山的后事安排完毕之后,他老人家就立刻人间蒸发了!虽然在江湖上偶尔也听过他的事迹,但大多都都是非常匪夷所思的事,与什么江湖啊、侠客啊、武艺之类的事,半点都不沾边;就连此人现在究竟是死是活,都没人能说得清楚。
而另外一位,便是这位仿照师傅钱江观潮,自称在巴蜀三千大山之中刻苦修炼、不修成天灵脉者绝不出关的三师兄——姜小楼。
今时今日,这位久无消息传回剑池的姜小楼,突然出现在海山殿外,直把殿中三位失魂落魄的师弟,同时惊了一个目瞪口呆!
要说还是老九洪峰胆大皮厚,他手忙脚乱地从师傅的泥像前爬起了身子,跌跌撞撞地跑到了姜小楼面前,颤抖着双唇哆嗦了半晌,这才勉强说出了半句整话:
“三哥?……你……你……你练成了?”
姜小楼笑着伸手拢了拢洪峰额间散落的白发,又抬起了他红肿化脓的臂膀看了一眼,这才摇了摇头,语气淡然地说道:
“成……没成?三哥也不清楚啊!……”
还没等洪峰继续回话,原本跪在蒲团上、正给师傅磕头的左丘梁,如今双手捧着岳海山的青芒剑、扑通一声便跪在了姜小楼的面前。
自从二弟子与五弟子为了争夺掌门之位而双双殒命之后,这位现任剑池掌门人,岳海山座下四弟子左丘梁,就成了剑池之中辈分最高、资格最老的二代弟子。所以历来无论剑池遇到了什么大小波折,身为掌门人的他,都只能紧咬牙关生扛下来,不敢露出半分软弱;可从他的性格与脾气就能看得出来,他这人根本就不是一块顶门立户的料!所以他的所作所为尽管有些昏聩,但其实已经远远超出他的能力上限!
人做起那些根本就不擅长、甚至是违背本心的事,实在是太难了!
至于泥胎塑像到底能不能显灵,左丘梁都已经到了这个岁数,心里还可能不清楚吗?如果不是心理防线彻底崩溃的话,他又怎么会产生如此消极的态度呢?
不过,如果泥胎塑像真的无灵可显,那么为何一直都无影无踪的姜小楼,竟然能够在这个毁门灭派的当口上,如此及时地赶回门派之中呢?
突然见到了主心骨的左丘梁,来不及擦干净脸上的泪水,只是固执地跪在姜小楼面前,双手捧着宝剑,扯着哭腔对姜小楼说到:
“弟子左丘梁,交还掌门信物……”
第544章 152.谁惹的麻烦谁处理
如今的竹海剑池,已经只剩下了几个二代弟子;这种光杆司令的门派,落在别人眼中,基本已经等同于已经名存实亡了!但实际上只要有这几位二代弟子、再加上岳海山的余威尚在,所以竹海剑池随时都可能恢复到沈归到到来之前的模样。
所以左丘梁如今交还掌门信物的举动,也不是想要甩掉这个烂摊子;而是真心实意的想要退位让贤。
这位左掌门,可称得上是一位诸道杂家,无论是什么天文地理、医卜星象、书画诗词、歌舞曲艺等等等等,但凡是那些叫的出名字来的玩意儿,人家左丘梁就没有不会的!凑巧的是,这么一位学贯古今中外东西南北的当世杂家,偏偏就是不会当掌门人!
不过在岳海山病死之后,剑池十三子竟然无一人可以担当此任!大师兄古戒追贼,最终一去不归;二哥与五弟比剑夺魁、最终双双殒命;三哥与十一弟云游四方,多年杳无音讯;七弟不善言辞,一贯不理俗物;十弟身染肺痨,不幸早夭;十二弟自学轻功坠崖、结果摔成了一个瘫子;剩下的四位师弟,虽然都热衷于打理门派事务,但那三个位师弟一向自抱成团,很少与其他师兄弟来往;而那个没心没肺的直肠子洪峰,虽然令左丘梁足够放心;但就他那副火爆脾气如果成了掌门人的话,那竹海剑池上下的八百弟子,可真是半日都不得安生了……
所以左丘梁当年接替古戒就任掌门,根本就是一件赶鸭子上架的事;而且即便他坐上了掌门人的位置之后,除了七弟这个漂亮的闷葫芦以外,整个剑池上下也没人拿他的话当做是一回事!
当然洪峰这个九师弟的态度虽然也不太礼貌,但他对谁都是这样的态度,就连恩师岳海山在世的时候,他都是一副没大没小的性子、所以左丘梁也当然也不会跟他一般见识了……
好在当年的姜小楼,在离开剑池之前,还当众发下了一个宏天大愿:不成天灵脉者,绝不返回竹海剑池。
之所以他会有如此强烈的上进心,也不是因为他是个争强好胜的脾气,而是迫不得而为之。因为在岳海山辞世之后,竹海剑池这个天下公认的第一剑派,也就变得名不副实了!
当年的天灵脉者,还不像今日这般凤毛菱角的稀少;据江湖传闻,无论是禅宗还是玄门,都有着不为外人所知的天灵脉者坐镇。所以这竹海剑池若是没了天灵脉者,要不了多久便会开始走向没落与衰败的结局!
本来这个‘悟道镇派’的大梁,应该是大师兄古戒来挑;因为无论是武道天赋还是正统传承,他都是当仁不让的最佳人选;可惜的是古戒实在厌恶了派中乌烟瘴气的氛围;又恰好在个时候,遇见了自己的真命天女苏乙青……
这青年男子一旦坠入了爱河之后,那么无论什么正事,也都指望不上了!
这古戒离派,顶门立户的责任,自然就落在了他姜小楼的头上。因为以当时的功法修为来看,在剑池十三子中,除了大师兄古戒以外,综合实力最强的就是他了!也就是说,他姜小楼是最有希望成为天灵脉的凡人!
在岳海山的后事处理完毕之后,姜小楼便遁入了巴蜀道的万千大山之中开始悟道。当年岳海山钱江观潮二十载,最终悟得大道;而他姜小楼,也想仿照先师一般观山二十载,看看上天还会不会眷顾他姜小楼,又会不会垂怜竹海剑池!
乌飞兔走,岁月如梭;他姜小楼果然在剑池大厦将倾之际,及时出现在了众位师弟的面前,也重新燃起了三位老弱病残心中那最后一线希望!
姜小楼看着眼前那位瘦弱矮小、涕泪横流的四弟左丘梁,自己的双目也有些泛红!自己虽然在辈份上是他的兄长;可如果论及实际年龄的话,自己也只比大师兄古戒虚长一岁而已,比这位悲悲戚戚的左丘梁,还小着十几年呢!
他伸手拿起了左丘梁高高捧过头顶的青芒剑,极为缓慢地虚空划出了一个八字;两剑缓慢而轻柔地挥出,竟然发出了沉闷的剑鸣之声,震得左丘梁双耳嗡嗡作响!
姜小楼手法略带生疏地挽出了一个剑花之后,便把这柄师傅的遗物——青芒剑,端端正正地捧在自己手上,眼神颇为复杂地注视了半晌之后,才反手递还给了左丘梁:
“我自从离开剑池遁入万千大山之后,便再也没有用过兵刃了!况且,这柄青芒剑是师傅的遗物,更是剑池掌门的身份凭证,四弟你既然身为现任剑池掌门,那么此物也理应由你保管……”
“三哥!我不想……”
“不想当掌门,你也得当!因为师傅当年教过我的东西,如今的我已然忘了个一干二净,又如何去教导后辈弟子呢?再者说来,即便当年是你去悟道,我来坐镇剑池,也定然是比不上你的!”
左丘梁扭头看着窗外焚烧殆尽的那片断壁残垣,瞬间变得羞愧难当、眼神之中还带着一丝丝的茫然,不知姜小楼是不是在正话反说、揶揄自己……
“三哥您看看吧!这一片废墟,就是我左丘梁的劳苦功高、就是我回报师傅养育之恩的方式……剑池三代弟子七百余口、还有老六、老八、十三弟,如今已经全部死在了祝云涛的手里,尽管他们是咎由自取,但我毕竟身为掌门,仍然还是责无旁贷的呀!您如果放手不管的话,那么师傅辛苦半生才开创出的这么一份基业,可就全都毁在我的手里了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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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这一番话,说的真叫一个痛彻心扉、真叫一个情真意切;直把旁边的洪峰与丁雪饮,也一并催出了羞愧难当的两行热泪…
“哎……四弟、七弟、九弟……你们可曾知道,师傅他老人家一向是独来独往、却为何会在巴蜀之地,开创这一座竹海剑池吗?”
这一句话,算是把这三位沉溺在痛苦之中的人给问愣了!
这算是什么问题呢?江湖人不都是这样吗?年少之时游历江湖,年老之后开宗立派!而且每一个江湖门派的创立,究其根本,还不都是为了开枝散叶、传艺扬名吗?可如今姜小楼明知故问,其中又隐含着怎样的深意呢?
“嗯?不明白吗?那好,四师弟我来问你,为什么你接任掌门人多年以来,从未加紧约束管教门下弟子,最终才招致了今日的灭门之祸呢?”
左丘梁被问到了这里,脸色一红一白的几番变化,最终才唯唯诺诺地答道:
“当然是因为师弟才德浅薄,也是因为师傅他老人家的临终嘱托……定是我一直都没能理解他老人家的深意,这才会把事情给办砸了,误了竹海剑池……”
“大错而特错!四师弟啊,你其实从根本上就已经想错了路;不过也许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如今从最终的结果看来,你其实是用了一些错误的方式,做成了一件正确的事情啊!”
姜小楼这一番话,听起来有些绕弯,也把刚刚经历了大悲大喜的左丘梁,说的有些云里雾里!
“罢了罢了,既然你不懂的话,那么我先去峡谷道打发了那些来犯之敌,再回来与你们细细说明此事吧……”
话说至此,姜小楼转身欲走,可没想到左丘梁却突然紧紧抓住了他的衣袍下摆:
“三哥万万不要轻敌啊!今日火焚剑池的罪魁祸首,乃是巴蜀道的总督祝云涛!他麾下的五百精兵,个顶个都是刀口舔血的虎狼之辈啊!虽然你我对年未见,想必师兄的功力也定然大有精进;但毕竟您如今手无寸铁、若想单枪匹马去与边军精锐相搏的话,很可能会上一个大亏……不如您就先拿着师傅的……”
姜小楼微笑着拉开了左丘梁的手,朝他轻轻摇了摇头:
“今日之事虽然在我竹海剑池发生,但此事却并非因我等而起;所以要解决这些朝廷鹰犬,也远远轮不到我姜小楼出手!”
“莫非三师兄还带回了几位好手帮忙?”
“好手?哈哈哈哈……对,的确是好手,而且是天下第一的好手!不过他老人家却不是我姜小楼可以带回来的……”
说完之后,姜小楼便倒背着双手,慢悠悠地朝着峡谷道走去;而海山殿中,只留下了大眼瞪小眼的左丘梁与洪峰;还有一位双眼闪烁着渴求光芒的丁雪饮!
峡谷道口的白文衍先是二指探出、瞬间便轰塌了整个峡谷道;随后又双掌一推、震‘没’了一半的镇西军精锐……
是的,近二百位披挂齐整、训练有素的精锐甲士,就这样莫名其妙的消失了!莫说没有一片血肉五脏飞溅、甚至就连一片盔甲、一块碎刀都没有留下!他们这些人,就仿佛是从未存在过一般,凭空消失在了众人眼前!
沈归虽然已经可以接受天灵脉者身上的种种不合理!但剩下的这半营镇西军士,却彻底陷入了迷茫与混乱之中!
双方沉默而尴尬的对视了半晌之后,终于有一位盔甲纹饰略微复杂的官长、颤颤巍巍地走到白文衍面前,强自镇定的问道:
“说……说!我……我的那些兄弟们……让你给变到哪去了……?”
白文衍瞪了此人一眼,没好气的回答道:
“变?老子又不是变戏法的!他们那些人啊,已经被我给宰了!怎么样?老夫这手艺还算是干净利落吧!”
这位爬过了尸山血海、钻过了枪林箭雨的镇西军官长,听完了白文衍的回答之后,狠狠咽下了一口吐沫,开始传出了‘滴滴答答’的声响……
他尿湿了自己的裤子……
第545章 153.一半寒冰一半火焰
这些镇西军精锐的老兵,个顶个可都是见过大风浪的人!尽管平日里与他们厮杀的敌人,都是那些来自于小部族的战士,他们既没经过严格的训练,也没有什么像样的兵器与盔甲;但毕竟是在万千大山之中繁衍至今的部落群族,哪还能没几手压箱底的绝活呢?
就拿乌尔热的娘家——苗巫寨举例,千万不要以为这只是个女人当家的部族,就可以小看了他们!除了那种神秘诡谲的恐怖蛊术之外,他们在医道与毒物方面,也有着许多秘不示人的独门秘方;再加上苗巫寨的男子,自幼便习学苗巫刀术,再配合上那种人手一把的苗巫古刀,如果论起单兵战斗力的话,绝对是几倍胜于北燕官军的!
由于巴蜀道是个多部族的聚集地,所以每年镇西军的对手都各不相同、也各有所长;而在这些蛮荒部族之中,有善与玩蛊的、有善于玩刀的、有善于驯兽的、还有善于冶炼的……每家的生存手段都各有千秋,所以导致镇西军士阵亡的原因,也自然是千奇百怪;但可以肯定的是,无论是死于蛊毒、火石、野兽、还是陷阱,死状都不会好看到哪里去……
可无论是怎么个死法,也总要留下一些蛛丝马迹吧?这些老兵虽然见惯了血肉横飞、残肢遍野的修罗地狱,但却从未见过如同白文衍这等匪夷所思、闻所未闻的诡异手段!
在这些边军厮杀汉的世界观里,无论是看似何等强大的敌人,终究会有其弱点所在!碰见真刀真枪、硬桥硬马的血性汉子,那就可以围而攻之;碰见擅用机关陷阱的阴险小人,就硬着头皮用人命去填!无论面对何等危险,他们历来都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凭着一股不怕死的血性、把敌人彻底撕碎绞杀;但唯独对这个疑似白文衍之人,他们却不知道应该如何反击……
实在是狗咬刺猬,无处下嘴啊!
这样一个凌驾于天地法则之上的敌人,就仿佛是传说的神仙佛祖,令人从心底产生一种绝望感;而他的攻击,也根本就没有作用在血肉之躯上,那看似随意的推出一掌,顷刻间就把百余位兄弟彻底从人世间抹杀!这种场景虽然没有半分血腥恐怖,却彻底击溃了他们多年浴血拼杀出来的悍勇、也彻底砸碎了他们那一身不畏生死的铮铮铁骨……
白文衍一掌灭了半个精锐营之后,也没急着出手斩草除根;反而还指着另外半营的二百余位幸存者,给这个不成器的沈归,讲起了课来!
“小子,你给我听好了!凡是陷入了敌人重重包围的陷阱之中,就绝不要惜力拖延!人家既然能把你围住一次,自然就不会让你如此轻易的突围而出!当年岳海山在东海关前,要是也用了你这么一个法子,早就被幽北的三千铁骑踏成一滩碎肉了!”
沈归听到这里都快哭出来了!他心中暗想:我之所以会有如今这副狼狈相,那能是因为选择的战术有误吗?分明就是能力问题好吗?要是我也能使出你那一手‘吸尘器掌’的话,谁还愿意费那个劲啊?
白文衍看着沈归一副傻呆呆的模样就气不打一处来!教训完了之后,照着沈归的后脑勺便轻轻一拍:
“怎么意思?还没想明白吗?刚才我是怎么打的,你不是都看见了?那还发什么愣呢?照猫画虎都不会啊?”
有幸享受天灵脉者的一对一单独辅导,沈归即便是再不乐意,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了!他嘴里一边念叨着动作要领、一边做起了那套白文衍广播体操……
“双手画圈……落在腰上……推……咻!”
待沈归张嘴学出了咻的一声之后,便无精打采的推出了一掌。他这一次照猫画虎的掌风,大概无力到了什么程度呢?可能就连一片落叶都无法吹走。
不过尽管如此,剩下的那半营幸运儿,仍然还是抱头鼠窜、唯恐避之不及地闪开了沈归的正前方,唯恐在他这一掌之下,自己也会彻底人间蒸发……
白文衍看到沈归那副无精打采的惫懒模样,被气的伸手先拍了一下自己的脑门,随后便抬起右脚、踢了沈归的屁股一脚!
“这事就那么有意思吗?我都替他们觉得冤!来小祖宗,你让我好好明白明白,您老人家刚才这是干嘛呢?被猴子精给附体了?我给你扔一串儿香蕉你看怎么样啊?你要是乐意跳舞的话,回头我给你带到芙蓉坊的相公院里,你好好给我跳个够,还能赚些散碎银子来给我打酒喝……”
白文衍越骂越气,随即又挥起一掌、直接按在了沈归的小腹之上……
原本还是一副无赖模样的沈归,刹那之间竟然感受到了小腹传来的一股灼热力道!转瞬之间,这股灼热之气便疯狂地在体内四处流窜、不但灼痛了四肢百骸,竟然还隐隐有着破出体外的势头……
然而,正在他浑身灼痛难耐、求死不得的关口上,忽然由打眉心处传出了一丝清凉,开始遵循着那股灼热力道的轨迹、也开始朝着他穴位静脉不停流动,互相追逐起来……
白文衍此时也察觉到了沈归的异样,迅速收回了自己不停吞吐气劲的右掌,满面犹疑地打量着正在满地打滚的沈归,嘴里还不停念叨着‘怪事、怪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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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此刻,那位仿佛逛街一般悠闲的姜小楼,终于迈着八字步,摇摇摆摆地走了过来……
“小楼!来的正好,你来探探沈归这孩子的气息……”
姜小楼听到了白文衍的召唤之后,也立刻走上前来,伸手刚刚搭在沈归的脉门之上,便仿佛按上了烧红的煤球一般、也迅速撤回了自己的两根手指……
“……你……给他下药了?”
“……我也不会配药啊!……算了算了,人命关天的都是大事,咱们也没功夫吓唬这些孩子们了……”
被堵住了去路的二百余位精锐营士卒,一听白文衍的话中之意,那颗原本惴惴不安的心,立刻也平复了许多……
在他们想来,尽管白文衍出手狠辣果决、但他到底还是一位凌驾于凡人之上的天灵脉者;方才下此毒手已经非常的不要脸了,哪还好意思赶尽杀绝呢?
然而,天灵脉者的脾气,还是比较难以捉摸的……
白文衍弯腰抄起了半边冰凉、半边烫手的沈归,扛在肩上之后,反手随意挥了挥衣袖……看他那副漫不经心的神情,就仿佛是在跟这些幸运儿道别一般……然而就是这轻轻一挥,竟然再次把那二百余幸运儿、也同样化为虚空尘埃,不见了踪影……站在一旁冷眼观瞧的姜小楼一见这等神技,也有样学样地仿照白文衍那般
、随意地拂出了一袖……
这一袖内气挥出,正好击中了已经被碎石巨岩堆满的峡谷道!与白文衍那一手‘大道无形’的情况不同,姜小楼这一挥,直接粉碎了峡谷道中所有大块巨石!待那股遮人双眼的漫天烟尘落尽之后,只见浑身浴血的乌尔热与齐雁,一边恶狠狠地掐着祝云涛的脖子,一边傻呆呆的望着谷中这两位陌生人……
半个时辰之后,乌尔热的苗巫医术与左丘梁的诸道杂医、统统无功而返!当然,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毕竟沈归如今的严重疟疾,可是天灵脉者亲手拍出来的孽障,又岂是这两位凡夫俗子能够化解的呢?
正在众人束手无策的时候,乌尔热忽然定住了原本焦急的眼神!正所谓定睛则有、转睛则无,众人也立刻屏息凝神,等待着听闻乌尔热的灵机一动!
“咳咳,既然你们二位验过之后都认定不是内伤,那想必这孩子身上的怪异,很可能就是那些不知名的毒物所致!”
当左丘梁听到乌尔热的推论之后,心中还颇有些不以为意。他虽然并不是李乐安或孙氏两兄弟那样的岐黄圣手、也不是乌尔热这样的巫医蛊婆;但他毕竟也是久居在巴蜀道之人、自认为在那些奇花异草、毒兽怪虫的理解与造诣上,绝不会比他乌尔热差到哪去!
况且他们二人方才也都先后验过了沈归的怪异病症,谁都没有发现明显中毒的迹象;如今若是按照乌尔热的判断、再绕回到中毒的问题上,岂不是又走上了一段回头路吗?
“黄夫人,左某虽然对于毒物一道只是略通皮毛而已;但据在下观察,沈归他如今唇色红润、眼白清澈、四肢有力、脉搏强健,无论任何一种表征,都没有显示出些许的中毒迹象啊!我看您还需要再思再想……”
“左掌门无需自谦,老身早就听闻您精通百家医术,对于华禹大陆、尤其是这巴蜀道地区的毒物,也自然有着深厚的造诣;但你又是否能够通晓这天下之大、共有毒虫几种?毒草几株?毒兽几群?毒物几何呢?恕老身说上一句大话,这天下间擅用毒物之人,虽然也多如过江之鲫;但只要沾上一个毒字,无论其人师承门派如何高明、个人修为是高是低,总要先让过我苗巫寨去!否则的话,他连次日清晨的早饭,都可以直接省下来了!”
这绝非是乌尔热以大话欺人!天下用毒的行家多如牛毛,却没有任何一个此道中人,敢在一位‘苗巫鬼婆’面前班门弄斧!就连那些根本没有资格学习蛊毒巫术的苗男,也同样可以视为百毒不侵之体!
为何华禹大陆把他们苗巫人的‘巫蛊之术’,传的越来越神呢?原因就是非常简单的三个字而已:
不识毒!
第546章 154.苗巫与萨满
在整片华禹大陆之上,只要提起苗巫寨三个字,所有成年男子脑中浮现的第一个念头,就是一位模样清澈秀丽、头戴银饰,腕配银铃的苗巫少女,身处翠绿色的竹林之间,翩翩然跳起了姿态曼妙的舞蹈。
不过即便这些苗巫女子,周身上下都弥漫着着夺魄勾魂的神秘光芒,却仍然没有胆大包天的登徒子、敢于招惹一位苗女;甚至就连那些掉进了钱眼里、敲骨吸髓的烟花院鸨儿娘,都不敢买回一位‘苗巫女儿’,来替自己赚钱……
华禹大陆与沈归所生活的时代不同,消费群体的顶端,仍然还以是男子为首;而生意之道,讲究的是供需关系;这有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也是通行天下的真理。但即便苗巫女子是毫无疑问的抢手货色,但对于客店双方来说,无论是银子的迷人光芒,还是少女的诱惑与神秘,都完全掩盖不了死亡带来的巨大威胁!
既然一个苗巫少女,都能‘长’出一身瘆人的皮毛,那么到了乌尔热这个岁数的苗巫婆,连问都不用问,随便挑出来一位放在江湖上,就是一顶一的毒物大师!
正是因为苗巫人在毒物方面占据着绝对的话语权,所以尽管在场还有一位天灵脉者、但大家还是更愿意认同她的判断!
白文衍虽然有着通天彻地的本事,但终究只是武道之上的能耐而已;而且由于天灵脉者自己不惧毒物,所以自然无人愿意去惊研此道;即便左丘梁虽然对这个说法还有些不太放心,但他自己对于沈归的怪病,也完全束手无策;于是,众人也只能抱着试试看的心思,由白文衍背上了沈归,一起赶往了苗巫寨。
即便是没有沈归这档子事,眼下已然化为一片焦土的竹海剑池,也根本无法住人了……
由于沈归与丁雪饮这两位伤员的拖累,即便苗巫大寨距离竹海剑池不算太远,但众人还是足足走了三天两夜!体内两极交攻的沈归,早在第二天清晨的时候,便已经彻底失去了自主意识……
第三日的正午时分,走在最前方的引路乌尔热,突然听到耳边传来了一阵悠扬吹奏叶片之声;她面色骤然变得喜忧参半、连眼圈都开始有些泛红了。正所谓近乡情更怯,乌尔热漂泊江湖了大半辈子,尝尽了酸甜苦辣;直到年近花甲才得以归乡,又怎能不令她感慨万千呢?
叶片吹奏的声调,悠扬的盘旋在半空之中便戛然而止;接下来,便有一阵清脆的铃铛声音,传入了众人耳中;乌尔热还没来得及说话,白文衍便双肩一抖、把背上昏迷不醒的沈归轻轻震在一旁、自己则消失在了众人眼中……
“白前辈手下留情,这是自己人……”
虽然乌尔热看不见白文衍的去向,但心中却十分清楚对方的去向,急忙朝着铃音传来的方向高声喊道;眨眼之间,白文衍的身影也显现在了远处的树干之上;他的右手做虎爪状、堪堪停在了一位蓝衣苗巫少女那张吹弹可破的脸蛋之前……
“这这这这……是谁啊!”
看来这个小丫头是被凭空出现的白文衍给吓坏了,她面朝着远处的乌尔热、这了半天,才终于问出了一句整话!
刚刚还站在原地干着急的乌尔热,如今看到树上那个少女得以死里逃生、终于长出了一口气来……
“阿妈,这位前辈便是传说中的天灵脉者、白衡白文衍!”
阿妈,是苗巫寨历代大首领的尊称。虽然这个称呼听起来十分亲切,但却与宗族、血缘毫无关系;而且即便苗巫寨中存在着不同的大小宗族,可一旦某位苗女成为了首领阿妈的话,就彻底与本家脱离了一切关系。
阿妈,只能是所有苗巫人的阿妈。
而那位被乌尔热称位阿妈的苗巫少女,如今正全神戒备地盯着极度危险的白文衍,她小心翼翼地挪动着脚步、直到自认为脱离了白文衍的掌控之中以后,立刻身形向前一蹿、双手荡着前方的一根粗树干、那纤细洁白的腰身用力向上一挑,在半空之中翻了一个跟头之后,这才稳稳的落在了乌尔热面前。
还未等自己的脚步站稳,这位阿妈便借着落地的惯性,一头钻入了乌尔热的怀抱之中:
“乌……乌……乌”
悻悻而归的白文衍看着这二位久别重逢的同乡,颇有些无奈的对众人解释道:
“这怎么还哭了呢?大家都眼睁睁的瞧着呢啊!我可一根汗毛都没碰到你!”
“乌姐姐!我好想……想……想……想你啊!”
仔细琢磨了一会之后,白文衍才明白过来:敢情这位苗巫寨的小阿妈,还有个口吃的毛病啊!
看似这位苗巫寨的小阿妈,与那些十三四岁的寻常中原少女也没什么两样;但经过乌尔热的介绍之后,众人才开始了解到这位小阿妈的非同寻常之处!
这位苗巫寨的现任头领,本名叫莫什匠阿,如今成了阿妈,也就彻底摒弃了本名。
莫什,乃是当地四大家族之一的古老姓氏;而众人眼前的这位小阿妈,原本就是莫什家族头人的女儿;匠阿这两个字,在苗巫人的语言之中,代表着药师的意思;由于苗巫寨的部族之中,药师的身份地位极其高贵;所以,小阿妈的生父给她取的这个名字,就像是中原百姓给自家孩子取名叫王富贵、李发财、赵天官一般寻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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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苗巫寨的本质,是多家宗族的联合部族;但他们在首领继承人的问题上,却一贯采用公推选举制度。当然,继任的人选,还是需要上一任阿妈提前挑选出来。
由此可见,苗巫人的信仰本质与构成方式、与幽北三路的萨满教可谓是如出一辙!除去某些细枝末节上的小差异之外、就连他们惯用的内外药方、巫蛊毒物,绝大部分都能在那本《萨满辨药经》上,找到一些极其相似的影子。
而且别瞧这位本名莫什匠阿的口吃小阿妈,就如同十岁出头的少女一般青涩;但实际上她的真实年龄,却已经超过三十岁了……
“阿妈,可曾看到我的夫君黄贤啊?”
“看……看看到了呀,姐夫如今就在百里外的寨……寨子里,跟……跟随师傅学习酿酒之……之法呢!不过咱们苗苗苗……巫宅的规矩……”
“好了好了!我虽然年纪大了,但总还记得苗巫寨的规矩,也知道自己不能踏入寨中半步;而且我等今日前来,也并非为了探亲,而是为了另外一件人命关天的大事,想要求阿妈出手帮忙的!”
族规与人情之间,总要分明一些才好!由于年轻的乌尔热迷恋上了一个叫花子,触犯了族规,才被先代阿妈逐出了苗巫寨中;如今虽然是继任阿妈当家作主,但族规与礼法,还是要摆在人情前面的!
虽然苗巫寨在外人眼中非常神秘,但只要愿意遵守他们的礼节与规矩,那么这些外口中的所谓蛇蝎后裔,还是非常热情好客的!乌尔热才刚刚说完了事情的原委之后,小阿妈便已经走到了沈归身前,刚刚伸出手去想要触摸他的额头,却立刻被白文衍提前拦了下来:
“小丫头,别怪我没提醒你!虽然你的真实年龄与相貌不符,但满打满算,最多也就是几十年的功力!如今这小子身上一半冷一半热,若是身上没有百年修为挡着的话,我劝你还是不要轻举妄动、以免伤及自身呐!”
经白文衍这么一提醒,小阿妈也收起了心中的些许轻视,随即又小心翼翼的探出一个指尖,离着沈归的额头还尚有半寸之时,便迅速收了回来,嘟着一张嘴巴,拼命地对着自己的指尖吹起气来:
“呼呼呼!烫烫烫烫……烫死了!”
发完了牢骚之后,这位小阿妈反手又从兜里掏出了一副丝质手套戴在手上,随即便在众人探究的目光之中,大模大样地翻开了沈归的眼皮……除了乌尔热以外谁也没有想到,如此普通的一双丝质手套,竟然能起到这样的效果!
苗巫人生于崇山峻岭之间、长在化外蛮荒之地,终日与毒虫奇花相伴,又怎能能没有一些看家的宝物呢?
可惜这件宝物,对于沈归的怪异症状却没有任何效用。随着检查的时间越来越长,这位小阿妈的脸色也变得越来越难看……足足过了半刻钟之后,她才站起身来,看着乌尔热颇有些为难的说:
“没没没……”
“这就没事了?”
“没……救了!”
乌尔热离开苗巫寨之前,这位莫什匠阿的嘴巴其实也不太利落,可那时候的她,毕竟还是个牙牙学语的孩子,乌尔热也没把这个问题当成是一回事;当她接替了先任阿妈的位置之后,二人之间又是靠着书信往来,根本就看不出她这个结巴的小毛病;可如今二人面对面的交谈起来,还真让乌尔热有些哭笑不得!
“本命金蚕也救不了吗?”
“不……不……不值啊!”
每位精通蛊虫巫术的苗巫女子,都会从小豢养一条本命金蚕。虽然这种金蚕可以吸收百毒,但最多也就只能治疗一次而已;而且本命金蚕一死,那位苗巫蛊婆的毕生修为,也会立刻随风而散……
“能救就好!没关系,把我的那只金蚕取出来就好了;反正我现在也只是黄家醪酒铺的内掌柜,很多年都未曾用过蛊术了!”
说完之后,乌尔热取来了沈归的春雨剑,从路边随意砍下了一节竹筒,反手刺破了自己的指尖,挤出了一滴漆黑如墨的血液……
小阿妈接过了乌尔热递来的竹筒之后,盯了地上昏迷的沈归半晌,这才难以置信的向乌尔热问道:
“他…他……是你儿子吗?”
第547章 155.草鬼婆
苗巫寨的族人,既享受了神秘所带来的安全感与威慑力,也忍受着神秘背后附带的冷漠疏远与刻板偏见。
即便苗巫女子都是出了名的天生丽质、清雅秀丽;但只要他们走出了苗巫寨的范围以外,就一定会遭受到世人的冷漠与排挤。这些苗巫姑娘,在中原人士的眼中看来,就仿佛是一朵沾染了剧毒的美丽花朵,即便只是远远欣赏,都很可能会送掉自己的大好性命。
其实苗巫寨根本的运行体系,与普通中原百姓也没什么太大的不同;也并不是所有的苗巫女子,都擅长下毒炼蛊。通常来说,苗巫男子大多都会从事耕种、冶炼、习武、屠宰、烹饪等等的体力工作;而苗巫的女子呢,则大多都会从事教育、医疗、交易、织补等轻体力劳动;而那些被人闻之色变的巫蛊师呢,即便是在苗巫寨中,也是凤毛菱角的存在。
因为抛开那些繁杂而单一的重体力劳动不提,所有的技术性工种,都是需要不断传承与发展的;而苗巫的蛊毒之道,与这些技术性行业,也并没有什么根本性的区别!
所以想要成为一名擅用毒物蛊虫的巫蛊师,也同样需要过人的天赋与刻苦的努力;而且除此之外,还需要家中有着足够的银钱,可以维系自己的基本生活所需!单就这些条件,已经把门槛抬到了很高的一个层次之上!
在苗巫寨中,巫蛊师其实并不是同一种职业。顾名思义,巫蛊师,其实指的是是巫师和蛊师。不过随着时间的推移、如今的苗巫人则把巫师这个医疗性职业,称为药师;而把那些专精毒物蛊虫的攻击性职业,则称之为蛊师;而不了解真实情况的中原人,则给她们取了一个统一的蔑称,叫做草鬼婆。
虽然草鬼婆这三个字不大好听,但却把巫蛊师的职业原理,表达的既清楚、又直白。
蛊这个字眼,虽然落在世人眼中非常神秘;但其实说白一些,不过就是毒物的另外一种表达方式而已。
草,便代指一切有毒、或可以炼制成毒的植物;而鬼这个字,指的也并不是那些看不见、摸不着的灵体,而是可以利用的昆虫或是动物;而婆这个字,就更好理解了:凡是苗巫一族的男性,全都是工匠或者武士,可从未有人听说过曾有男性炼蛊师的存在;再加上苗巫本就是女性为尊的母系部族,久而久之,大家也就都习惯了这个称呼,也认定了这个所谓的事实!
那么真实的情况,究竟如何呢?
苗巫寨自古以来便以女性为尊,这一点倒没什么问题;但男子不得修炼巫蛊术,却是一个半真半假的说法!与那些武林门派不同,这巫蛊术根本就不是什么传女不传男的手艺、也不是女子控制男子的独门武器。至少在苗巫寨的规矩之中,这门技术从未明确禁止过男子修炼,而是他们根本就修炼不了!
首先来说,学习巫蛊术的第一个步骤,便是首先要去寻找一条属于自己的本命金蚕!光是这个步骤,普天之下就没有男子能够完成!原因也并不复杂,就是一句话的事:男子体内的血液阳气过盛,喜欢阴暗潮湿的小虫子们不喜欢吃!
这种给苗巫人带来独特技艺的小虫子,虽然名字之中带有一个蚕字,但其实并不拘泥于虫子的形态与种类。在民间评书话本之中,对于本命金蚕也曾有过许多千奇百怪的说法:比如想要炼蛊,就需要聚集多少多少种类的毒虫、把它们集中豢养在一个大坑或者坛子之中,令他们互相吞噬而成。像这种说法,其实在很多物种的繁殖领域之中都存在过,什么九犬一獒啊、三虎一彪啊、九蛟一龙之类的,大多都是人云亦云的说法,充满着浪漫主义色彩。
实际上真正的本命金蚕,是需要巫蛊师自己去‘请’回来的。
巫蛊师按照行为习惯和师门传承,区分成了两大流派;一派乃是药师,另外一派则是蛊师。顾名思义,二者一个擅医疗、一个擅毒物。不过这两种称呼也只是行事风格、与技术专精方面的区别,并没有什么阶级与等级的含义;这就好像是岐黄一道的内科与外科一样,同样都是治疗伤寒热感,到底是服用汤药还是刮痧拔罐,无非就是个人选择的问题罢了。
如果想要成为一名药师的话,获取本命金蚕的手法还颇有些麻烦。首先,其人必须是未满十岁的姑娘家,在桃花节到来的前一月,用自己从降生开始蓄起的满头青丝作为燃料,亲手酿造出一坛上好的米酒;酒成之后,沥出酒液封坛,待桃花节过后以酒谢师;取其坛底醪糟,辅以独门草药配方、再加上从两侧耳下取出的两滴鲜血搅拌,捏成三十七颗小团;待桃花节举行的当天夜里,寻密林深处的僻静所在,用三十六颗小醪糟团,围成一个圆圈,圆心处再放置余下一枚;若是恰逢当夜月光成束的话,方为最佳。
如此做完之后,便可自行离去。只待桃花节后,再孤身回到密林的僻静之处,皆时留在圆心位置的那只虫子,就是这位小药师的本命金蚕了!
而蛊师获取本命金蚕的方式,则要简单易行许多;在五月初五这一天的夜里,小蛊师来到提前选定的山阴一侧,用五种牲畜或家禽的血液、再配以本人天葵,放入一个敞开的陶罐之中,埋至半山腰的位置,与山势齐平、露一罐口即可;直至次日天色漆黑,便可以前来取回陶罐;而罐中所余之虫,便是这位小蛊师的本命金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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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知这蛊师和药师的两种方式,算不的上是另外一种意义上的‘学好不容易、学坏一出溜’……
不过无论选择了哪条路,其实最终结果都是殊途同归的;区别只在于先易后难、还是先难后易而已。因为药师的金蚕一经炼成,无论本性如何,都会改为素食主义者,只需定时喂养草药饲料即可成活;但蛊师的本命金蚕,则需要用蛊师的鲜血与鲜活的生命供奉。
而沈归的前任师娘乌尔热,就是一位苗巫药师出身;当她被上代苗巫阿妈驱逐之后,也没有把自己的本命金蚕带走,凡而就留在了苗巫寨中;毕竟当时她对于自己的未来也是一片茫然,又搞不清楚长安城中那位少侠伍乘风,会不会对自己这个草鬼婆怀有偏见;如果自己把这个小家伙留在寨中,又每日都有行家里手专门负责饲养,如此一来,岂不是一举多得吗?
就连乌尔热自己从未想到,那条被荒废了大半辈子的本命金蚕,今日还能用来救回沈归一命!虽然说自己的蛊术修为,也会随着金蚕的死亡一起化为乌有;但她上一次使用蛊术是在什么时候,就连自己都已经不记得了;所以,失去一条本命金蚕,对于现在的乌尔热来说,影响可以说是微乎其微的。
听了乌尔热的一番劝解之后,小阿妈终于勉为其难地点了点头。而她带走众人之前,还嘱咐了乌尔热一句:就在西南方向的二十里处,有一个小村镇,那里是苗巫寨的地盘,也是对外交易货物的中转站。虽然迫于族规,自己无法请乌尔热一同进寨,但她却可以去那个小村镇落脚。待两位病号伤愈以后,一行人再去那里与乌尔热汇合便是……
说完之后,这位充满了童趣的结巴小阿妈,便带着那一群糙老爷们踏入了密林深处,直奔苗巫寨的方向而去……
别瞧白猿剑仙洪峰,是个点火就着的炮仗脾气;但他平日极为喜爱小孩,即便面对那些胡作非为的熊孩子,也会换上一副任打任骂的好脾气;正是由于喜欢孩子的这一特点,即便双方才刚刚结识,这位粗线条的洪峰,便与那位三十多岁的少女小阿妈,嬉笑打闹起来;从背后看去,他们就好像一位慈祥的爷爷、带着自家的机灵古怪的孙女外出游玩一般。
可跟在后面的白文衍与左丘梁,却对于这个故意装嫩的小阿妈,仍然保留着十二万分的警惕性!
光是她‘草鬼婆头子’的身份,就足够让这两位江湖前辈不寒而栗了!
天灵脉者都是自体封闭的循环方式、不但能够延年益寿,而且这天地之间也没有任何一种毒物,能够对他们产生效果;但他们却并不能防止那些不明来路的虫子、顺着七窍钻入自己的体内!
而且这么多年的走南闯北,白文衍也非常清楚这些草鬼婆的毒辣手段!
他曾经在神都洛京的白马楼里,亲眼见过一位丰神俊朗的富家公子、才刚喝了一口酒,竟然就从喉咙中飞出来一只五彩斑斓的大蝴蝶!当他捂着小腹倒地之后,就在一盏茶的时间里,这位公子哥便当众上演了一出肠穿肚烂的恐怖戏码!
天灵脉者虽然天下无敌,但也只是武学修为方面的造诣;即便由于眼界开阔的原因,心理素质比普通人好一些,也终究还是有极限的!所以自从当年他欣赏了那样的一副恐怖场景之后,这辈子就再也没再吃过带馅的东西了!
什么包子饺子馄饨春卷,这么多年了,人家愣是一口都没碰过!可见他的心理阴影,已经严重到了什么地步!
第548章 156.四盏万花茶
左丘梁倒是没有目睹过白文衍看过的那种恐怖经历;他之所以会在心中防备这位‘中年少女’,也是因为看到了一个不算疑点的疑点,那就是这位小阿妈的真实年龄,与她的言谈举止二者之间,产生了一些不大不小的偏差。
在左丘梁看来,如果这位小阿妈是故意装出一副少女般的天真烂漫,那么背后就必然有其特殊原因,自己提高一些警觉性总是没错的;如果这位小阿妈本身的性情就是这般模样,虽然也可以解释为苗巫寨的生存环境相对闭塞所致,但却与她现在的身份极为不符。这种性格的形成,需要极其优越的生活环境、以及极尽周全的妥善保护。像这样衣食无忧、不知世道人心险恶的大小姐,是绝对不可能被前任阿妈选定为继任领导者、也根本负担不起带领族人繁衍生息的重大责任!
无论她是一位心机深重的女首领;还是一位被人推上了台面,充作傀儡的炮灰阿妈;至少没有得到真凭实据之前,左丘梁也不愿在心中给她妄加断言;再加上他又不是白文衍那种纵横江湖、来去自如的天灵脉者,所以他如今唯一能做的,便是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以防被苗巫寨的人给一锅端了。
而这份小心谨慎,既是来自于竹海剑池掌门人的直觉、也是同行之间的互相了解!
毕竟他与他身边的三位师兄弟,可是竹海剑池剩余的全部血脉了!
别瞧苗巫寨的人,全部都生存在深山老林之间,但若是从人口数量来看的话,他们已经是巴蜀道中规模最为庞大的一个蛮荒部族了!不过由于苗巫人并没有什么野心,所以基本也很少有对外进行武力扩张的先例;所以无论是如今已经被沈归授意放生的巴蜀道总督祝云涛,还是竹海剑池的实习带队老师洪峰,蛮族虽然杀了无数,却很少与苗巫寨的人发生冲突。
苗巫寨这三个字,虽然听起来仿佛是一个避世离尘的小村落,但实际上却是一个由诸多家族联合在一起的大型部落。之所以会在族名后面加上一个寨字,也是由于苗巫寨的传统建筑风格所致。
在寨子当中,除去需要在地面垒窑的厨棚、冶炉、烧锅之外,其余的建筑,包括仓库,全部都是离开地面足有两丈高的二层吊脚竹楼。选择这种建筑的好处,也是显而易见的:除了可以避开厚重潮湿的地气之外,还能在一定程度上避免林间的怪虫猛兽入户伤人;再加上苗巫人的村寨,都没有修建城墙或者篱笆等防御设施的习惯,单从外观上看去,规模就连中原的小村庄都远远不如;正是诸如此类原因综合在一起,才使得苗巫寨这个贴切的名字,得以沿用至今了。
人丁兴旺的苗巫族人,不可能全部居住在一座大寨之中。所以苗巫人采取的就是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的分散栖息方式;以阿妈所居住的主寨为中心点,像四面分散辐射开去。
众人这一路上跟随着小阿妈的脚步,已经路过了好几个大大小小的寨子了。
一行人走了约有两个时辰之后,众人耳边传来的流水之声也变的越来越响;待走出了密林边缘,迎面而来的便是一道仿佛从天而降的瀑布、瀑布远处还有一些依山傍水的吊脚竹楼;这幅美妙的画卷映入眼帘,就仿佛置身人间仙境一般梦幻……
“呼!没想到这鬼地方的景色还是挺漂亮的,等老夫哪天厌倦了江湖漂泊之后,就完全可以在这里颐养天年嘛!”
智者乐水,仁者乐山、这性子飞扬洒脱的白文衍,虽然谈不上任、智二字、但如今见到此等美景,心情也总是会格外轻松。
白文衍感慨了一句风景如画之后,下一瞬间,竟然背负着昏迷不醒的沈归,双足踏上了奔流不息的悬泉飞瀑!这白文衍不愧是天灵脉者,竟然在背负着沈归的情况之下,双脚站在犹如万马奔腾的水面之上!看他那副犹如立于平地、身子不摇不晃的诡异场面,剑池出身的几位高手,全都在心中感慨天道不公。
白文衍弯腰低头,双手掬起了一捧泉水,刚想要痛痛快快的饱饮清澈凛冽的山泉水,立刻便被小阿妈出言喝止了:
“前辈且慢!”
一句话出唇之后,白文衍立刻停住了饮水的动作;而正在一旁不言不语的左丘梁、眼神也突然闪过了一道光芒……
白文衍打量了半晌,也没听见周围有什么异动,这才颇有些不满地对喝止自己的小阿妈问道:
“咋?喝你们一口水也要银子啊?”
有着结巴这个毛病的小阿妈,梗着脖子摇晃了半天脑袋、使了半天的劲,仍然还是没能找到那个话头来;如今听到白文衍追问自己,急得她先用力地摆了摆手,又随手拿起地上的一根竹竿,在旁边立着的一口大号黑铁锅上敲了三下……
好在众人的耳目还都算灵敏,这才捕捉到了对方那遥远的回应:大约三个呼吸之后,不知从何处传回来了两下筷子敲击碗筷的声音……
“好……好……好……好了!喝吧!”
小阿妈朝着眉头紧皱的白文衍摆了摆手,又自顾自地敲起了黑锅。没过多大一会,由打远处便疾步走来了一位中年女子;此人看年纪大概在四十岁上下,身穿扎染的粗布蓝裙,裙子外面还套了一条沾染了些许油渍的围布;两只袖口高高挽起,那一双关节略有肿胀的手沾满了水渍;看她这副模样,方才定然是正在家中煮饭……
“阿妈您回来了……这几位贵客是?”
接下来小阿妈噼里啪啦地说出了一大串令众人听不懂的怪话,显然她是在用苗巫古语跟这位妇人交谈;奇怪的是,方才说官话的时候,小阿妈结巴的还有些厉害;可如今换上苗巫古语之后,竟然犹如行云流水一般顺当!
当两人再次叽里咕噜的交流了一番之后,这位妇人就显得更加热情了。他看着不言不语的左丘梁和丁雪饮,又指了指背着沈归站在水面之上的白文衍,略带抱歉的解释道:
“各位贵客不要见怪,我们小阿妈一说起官话来就容易着急,这一着急呢……也就容易结巴了;她方才让我跟各位转述一番:尽管水上的那位老神仙武功绝顶,但他却并不了解我们苗巫寨的情况。这道飞瀑泉的泉水之中,有着寨中蛊师投下的蛊虫;若是我们寨中之人饮用自然无虞,但诸位毕竟是第一次到访客人,还没有服过驱蛊的巫药……”
说到这里,那妇人便从怀中取出了一个小竹筒递给左丘梁:
“这里面装的是避虫驱蛊的巫药,你们一人服用一小丸,就可以彻底避开饮食与水源之中的蛊虫了。”
左丘梁接过了这枚竹筒之后点了点头,但并没有当场分发下去,而是对着仍然站水面上观望的白文衍招了招手:
“我说老……老白,你就那么渴吗?他们俩人身上可还都带着伤呢!我看咱们还是先办正事、再谈风景才好啊!”
一句话听完之后,白文衍的眉角隐秘地抽搐了一下,随后便哈哈大笑着回到了左丘梁身边,又朝着小阿妈和这位妇人摆了摆手:
“左掌门说得对,这俩孩子的性命要紧啊!”
口吃的小阿妈听完之后、脸色突然闪过了一道阴郁,紧接着又对那位妇人说起了苗巫古话……
“各位贵客,我们小阿妈说,她这就去取乌尔老祖的金蚕给这位少侠疗伤,你们就先去我家落脚吧……哦对了,敢问各位尊姓大名?还请不要见怪,我们苗巫的人很少离开寨中,所以对于中原礼节也不甚了解;若是其中有什么失礼之处,还请各位多多包涵……”
白文衍大大咧咧的一摆手:
“什么失礼不失礼的,我等皆是快意江湖的草莽之辈,哪来那么多繁文缛节啊!老夫名叫白衡,他叫左丘梁!”
这位妇人听完之后浅浅一笑、饱满的脸颊还挤出了两个浅浅的梨涡,完全当的起风韵犹存这四个字!
只待众人来到了一座竹楼之后,这位妇人又热情的奉上了四杯万花茶;敬完了茶之后,这妇人说是要准备待客的宴席,便离开了屋中……
万花茶,乃是苗巫人用于待客的顶级饮品,是一种由固体冲泡的调制茶。苗巫人招待初次上门的贵客,每一碗茶中都会放入三片万花茶,以此来显示出本家款待贵客的一片热忱。
洪峰看着面前这碗用料扎实的万花茶,深深嗅了一口袅袅升腾的香气,不禁发出了‘哈’的一声感慨:
“我洪峰是个粗人,也不懂茶的好歹;但方才一闻人家这碗茶里飘出来的香味,我也知道里面肯定放了不少好东西!柚子肯定有的,有干花瓣……哦对了,还得有蜂蜜,要不然它也结不成块啊!还有……唔,还有……哎?对了老左,你不就是个品茶的行家吗?那你来猜猜看,这里面都有些什么好东西啊?”
左丘梁四下打量了一番,只见除了洪峰之外,白衡和丁雪饮都没有去触碰这一盏沁人心脾的香茶,这才开口回答洪峰:
“九弟啊,你方才问我,这万花茶里有什么好东西是吧?呵呵,这碗茶里有你的脑袋!”
第549章 157.风云突变
洪峰听完之后,还显得有些不以为意,认为三师兄的这番回答,不过在数落自己没大没小、不知礼数而已!可他再转过头去,一看另外两人的脸色,自己心中也开始打起了鼓了来!
这七师兄丁雪饮本就是个孤僻的性子,再加上之前被乌尔热击出的内伤,此时还尚未痊愈,所以他的脸色不好、还勉强算是有情可原的事;然而一路上拼命的自毁形象、打刚才开始就唠叨着口干舌燥的天灵脉者白文衍,如今怎么也仿佛老僧入定一般安然了呢?
左丘梁注视着一言不发的白文衍半晌,只待对方轻轻点了点头之后,这才开口教育起了自家这个不成器的九师弟。在他想来,人家白文衍毕竟也是位天灵脉者,只要他认为已经可以畅所欲言了,就算自己面前坐着一位苗巫人士,这人也定然就是个聋子!
想偷听天灵脉者的墙根,哪有这么容易呢?
“老九啊老九,你这么多年的江湖算是白混了!这不是竹海剑池,咱们也是身在人家的老巢之中,给你什么都敢往自己嘴里放啊?人家苗巫寨的人,玩了千百年的蛊虫毒物,莫非在你洪峰这里就毫无用处了?”
其实洪峰的警惕心不强,也是件情有可原的事。毕竟这苗巫寨乃是乌尔热的老家,如今身边还有白文衍这位‘二师爷’保护,就算是真的天塌地陷,也有他们这些大个的顶着,万万轮不到自己一个伤员费心;况且在这一路之上,洪峰与小阿妈也已经混熟了,直到此时此刻,双方之间的气氛又非常和谐友善,他又有什么理由去怀疑这两位热情好客的苗巫女子呢?
不过这个苗巫寨,落在左丘梁等人的眼中,却绝不是如眼前这般恬静和美的世外桃源!
方才白文衍站立于悬泉瀑布那奔腾不息的水面之上,刚想要喝上一捧清水,便被小阿妈及时出言喝止了!要知道当时的小阿妈还在与洪峰打闹嬉戏,就算是余光瞟见了白文衍的动作,反应速度也绝对不可能如此迅捷!
那么如此醒觉迅猛的反应速度,也就证明了这位中年少女虽然在表面上,一直与洪峰嬉戏打闹;可实际上她至少有着八成以上的注意力,全都偷偷放在了白文衍的身上!
其次,方才她与那位中年妇人用苗巫古语沟通,虽然二人交谈的具体内容,他左丘梁还无从得知,但所有人却都能听的出来,这位原本还有些结巴的小阿妈,换上苗巫古语之后,无论是吐字发音、还是断句节奏都异常清晰流畅,根本没有半点口吃的迹象。
由于左丘梁对口吃的细节不太熟悉,所以也不敢断定切换一种语言、究竟能不能产生如此巨大的差异!但他们二人之间的对话,到底是不是那个貌美的妇人所翻译的内容呢?说句不好听的,人家俩人即便聊的是杀人放火,他们也只能当成请客送礼来听!
再看看自己手中的所谓巫药,再想想可能真的存在于水源以及饮食之中的蛊虫,哪一个疑点不是暗藏杀机、哪一步踏错不是万分凶险?就拿众人眼前的这盏万花茶来说,除了那些摆在明面上的原材料之外,还有没有其他的什么东西?即便是原料都没有问题,把几种无毒的花草搭配在一起生出剧毒,也不是什么新鲜事!就连北燕王朝的正统医学——岐黄之道,也有着十八反、十九畏的说法;更何况如今他们面临的还是声名在外的苗巫女子呢?
洪峰也不是一个没脑子的人,听了掌门师兄的解释之中,自己也有些回过了神来:是啊,看那小阿妈虽然模样也就十三四岁、但据乌尔热的说法,她如今已经三十多岁了……
若是放在偏远山区的小门小户之中,像她这个岁数的女子,已经可以当奶奶了……
众人所处的竹楼,距离瀑布之间大概相隔七里,耳边传来的流水之声非但不算嘈杂,反而还别有一番静心凝气的效用。如今竹屋之中的每个人,都没再触碰面前的万花茶,全都静静的等待着那条本命金蚕的到来……
过去了大约半个时辰,白文衍突然发出一声轻咳,朝着屋中众人挤眉弄眼了一番,随后便开口打破了屋中宁静的气氛:
“咳!老左啊,你也别说我倚老卖老,你自己琢磨琢磨,他们办的这叫什么事!还没吃饭就上茶,这算是迎客还是谢客呢?咱们肚子全都空落落的,这一盏茶喝下去、还不都得被打透了吗?我看呐,这些小娘们准是拿咱们几位找乐子呢,就没安着什么好心?”
一句牢骚话说完,众人也听见了耳边传来一阵银铃响动,原来是小阿妈回来了!二人进屋之后,看她们面上故意露出的歉意,显然是已经把方才白文衍的牢骚话给听了进去……
“诸位贵客实在抱歉,是我苗巫寨思虑不慎、怠慢了几位。如今酒饭已经齐备,只待这位小公子服下乌尔老祖的本命金蚕之后,诸位贵客便可以入席吃饭了……”
白文衍听到这里,心中充满了不屑之意:他这前后将近一个时辰之中,根本就没听见任何做饭的声音传出,又谈何酒饭齐备呢?
说完之后,小阿妈也满面歉意的鞠了个躬,随即便带上了那副蚕丝手套,又取出了一个毫不起眼的小陶罐,朝着昏迷的沈归走去……
她先是仔细观察了一会,然后便小心翼翼地把沈归翻过身来,紧接又伸出大指、迅速顺着罐口一抹……没过多久,众人只见一条胖乎乎的虫子,懒洋洋地蹭出了陶罐,又极为缓慢地拱到了沈归胸前。
这只金蚕,大概只有成年男子的拇指长短,但体型却足够肥硕,至少有酒盅那般粗细!它慢悠悠地爬到了沈归嘴边,用头挤开了紧闭的双唇,毫不犹豫地一头扎进了沈归的口中……
“金蚕入腹之后,便会在体内追逐、并吞噬这位公子体内的遗毒;在这之后,这小家伙还会运起残留的所有余力,尽力修补体内受损的经脉。不过金蚕虽然能解百毒,但却并不是一时半刻就能完成的事。既然如今诸位贵客腹中饥饿,借着这个等人的时间,我等不如先去用膳如何?”
白文衍听了这妇人的话之后,立刻兴奋地一拍大腿:
“早就该开饭了!”
“老神仙您先别急,不知方才我交给这位老伯的巫药,各位是否已经服用过了?我们苗巫寨附近许多不知名的毒虫野兽出没,若是没有服药的话,很容易就会把生存在于食物与水源之中的小虫,引入自己体内……”
听到这里,左丘梁也从怀中拿出了那枚竹筒,小心翼翼的往自己手中倒出了一丸。就是这个巫药,据说它可以起到驱虫避蛊的效果。
这是一枚中等大小的丸药,约有拇指指甲大小;外表呈黑褐色,还散发着浓烈的艾草香气。如果单从这个味道来判断的话,此药应该蕴含着大量艾草的成分,理应有强烈的驱虫功效……
“不急不急!方才洪师弟让我猜测你们苗巫百花茶的配方;无奈老夫见识过于浅薄,实在是不敢妄下判断;但说起这丸巫药嘛,老夫倒是颇有兴趣进行一番猜测,如果有什么错漏之处,还望二位不吝当面指教…”
说完之后,左丘梁站起了身子,二指取出了一枚丸药,无视脸色开始难看的两位苗巫女子,自顾自地说了起来:
“虽然此药闻之清香扑鼻,从气味上判断,也颇像是驱虫常用的艾草;但如果老夫没闻错的话,这枚丸药的主料绝对不是艾草,而是一种味道与艾草的极其相似的草药,名叫做蝎虎草。至于辅药嘛,老夫也不敢妄自揣度,但至少有着三点红、神仙草、鬼针、龙葵、地线、大蝎、马鞭草等等一系列驱虫的草药,是绝对错不了的……”
那位负责翻译的中年妇人听到这里,立刻换上了一副敬佩交加的神情:
“想不到做前辈还精通岐黄之道!虽然碍于族规所限,我无法透露巫方之中的秘密;但至少可以确定的告诉您,前辈方才的判断准确无误!不过这枚巫药本就是为了驱虫避蛊,用到这些可以驱虫的药材难道有什么问题吗?”
左丘梁笑呵呵地把这枚丸药放在了桌上:
“问题就出在了主药的选材之上!艾草这种植物,无论是驱虫的效果、还是与其他药性的相容性,乃至于它低廉至极的价格,都远远超出于蝎虎草的数倍乃至数十倍。这本就不是什么秘密,为何此药还会选取蝎虎草,而不是艾草呢?老夫思前想后,只想到了一个原因……这蝎虎草驱虫的效果虽然远远不如艾草,但它的药性、或者说毒性,却比艾草不知高出几倍!”
这妇人一听左丘梁的猜测,脸上立刻浮现出了愤怒的神情,眼神中也带上了些许的不屑之意……
“前辈莫不是以为,我们苗巫寨送给诸位贵客的驱虫药,都是毒……”
“当然我也知道,即便这丸药的个头再大上十倍,仅凭着那么点蝎虎草的毒性,也完全不会对人产生危害。所以老夫判断,你们选择用蝎虎草来代替艾草的主要原因,就是这种丸药,根本就不是给人吃的!”
话音刚落,白文衍和丁雪饮便蹭的一声便站起了身子;而左丘梁则在那两位苗巫女子的注视之下,轻轻地掰开了摆在桌上的那粒药丸……
只见在被他分开的丸药之中,正蜷缩着一只黑色的多足小虫!
“你们说这是驱虫避蛊的巫药;但在左某人看来,只怕更像是这只小虫的口粮吧?”
第550章 158.本命金蚕
这妇人看到左丘梁掰开了那枚丸药,面色骤然几经变幻;在小阿妈若有似无的一声轻咳之后,她仍然强自装出了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笑靥如花地对左丘梁解释道:
“我们苗巫人自幼便与虫子为伍,以虫入药、以虫入酒、以虫入菜之事古来有之,哪值得如此大惊小怪的呢?诸位贵客也许是自恃武功高强,不屑水源与食物中的些许毒虫;或是认为我苗巫用来驱虫避蛊的巫药,是害人的毒药的话,那么你们不吃也就是了,反正话已讲清,理已讲明,如何决断都是你们自己的事了!”
提高音量、话中带刺、在某些情况下并不是为了恫吓对方,反而是为了平复自己那不安的心情。众人眼前的这位苗巫通译,如今便是这样的情况。不过左丘梁已然发现了对方的阵脚生乱,就绝对不会再给她留下任何喘息之机了……
“各位误会了,我等大半都是竹海剑池门徒,与你们苗巫寨彼此虽然素无来往,但毕竟毗邻而居,对于诸位善使虫蛊的名声,也早就有所耳闻了!这样吧,为了避免双方误会加深,还是请您这位主人家先服下一枚巫药;只待半个时辰之后,若是你能平安无事的话,我等也自当入乡随俗!”
“……这……我早已服过此药,多服非但无益,反而会招来药性的反噬……”
“有道理!是药三分毒嘛!不过左某以此药的味道与成分来判断,毒性即便是有,也不会给人体带来多大伤害啊!不过就是一粒驱虫丸嘛,多吃一次少吃一次根本也没什么所谓!来吧,为了避免我等以小人之心、度诸位的君子之腹,您还是亲自服用一粒,也能避免两家产生误会……”
左丘梁一边说着话,一边倒出了另外一粒丸药,步履缓慢地朝着那位通译妇人走去……与此同时,丁雪饮也早已抽刀在手,一把龙雀刀虽然尚未舞动,但刀头却已经暗自朝向了面色阴沉的小阿妈……
左丘梁把前进的脚步放得很慢,每一步向前踏出,都会故意把脚下的竹子踩得咚咚作响;这位妇人在如此巨大的压力面前,心中的最后一道防线终于全盘崩溃;当她开始向小阿妈求救的那一刻起,就等于亮出了自己的最后一张底牌。
“不不不!我吃过了!我不能再吃了!……阿妈快您救救我啊!”
然而,小阿妈仍然还是阴沉着一张脸没有说话,只是用目光死死盯着威名赫赫的白文衍……
就在左丘梁一把捏开了这位妇人的下颌,准备投喂丸药之时,一直按兵不动的白文衍,竟然从原地消失不见了;紧接着,那位全神戒备白文衍出手的小阿妈,也如同那位妇人一样,被凭空出现的天灵脉者轻易锁住了颈椎,又慢悠悠地捏开了她的下颌:
“看了半天你瞧见什么了?难道你觉得自己的眼神和反应,能快的过老夫的动作不成?实话告诉你,就连天上的雷电老夫都能闪开,更何况是你这个小毒婆子了!老左,那个明显就是个普通人,你先来给这个练家子喂上一颗!我倒是也想看看,他们这虫子药吃进了肚子里,到底会是什么情况……”
其实早在小阿妈唆使那位妇人询问姓名之时,就已经对这位能双脚立于瀑布水面之上、身体却不动不摇的白文衍起了疑心;可即便已然如此警觉,她终究还是低估了天灵脉者的能力……
若不是亲眼所见,谁又能想到一个看起来普普通通的中年文士,竟然会身怀这等通天彻地的本事呢?
至于这个竹筒之中的丸药,也的确不是驱虫避蛊的巫药,而是一种苗巫秘制的蛊虫丹。
包在丹药之中的黑色多足甲虫,虽然看来比一只蟑螂也危险不到哪去,但这只是它的幼年体而已。待它发育到成熟期之后,最前端的两只细足就会褪掉、重新长出两柄带有锯齿状的强力镰足,颇像是失去了一半钳子的小龙虾。
不过即便是成熟期的外观,看起来也谈不到恐怖二字。与这种虫子外形相似的甲虫,在巴蜀道漫山遍野都是,许多孩童还会故意去捕捉一些双钳足够强壮的成虫,让它们互相争斗取乐。就像是这种长有两枚大钳的虫子,巴蜀道的百姓统一把它们称为夹夹虫。
虽然被人统称为夹夹虫,但它们同族兄弟的种类繁多,性状也各不相同;眼下这只居住在药丸之中的幼年期夹夹虫,就是经过蛊师精挑细选的特殊品种。那位最先发现这种虫子天赋异禀的蛊师,给它取了一个颇为阴森的名字,叫做‘鬼锹’。
别瞧这幼年期的鬼锹个头不大,但生长速度却极其迅猛,又嗜食血肉腥食,胃口也是极大的。最可怕的是,这鬼锹竟然还是雌雄同体的昆虫,可以进行自我繁殖,再加之此虫本是生长于泥土之中,进化出那一对锋利强劲的前足,本就是为了打洞掘土的,钻起寻常的血肉之躯,则更是锐不可挡!
可以想象的到,如果众人真把这枚药丸吞进了肚子里,那些起到养料与麻醉效用的药丸被人体吸收之后,这只一直处在沉睡之中的小东西,就会迅速脱离药物的控制!不过好在天地之间自有大道法则的约束,通常来说,攻击力已然强悍如斯、繁殖能力又格外出众的物种,大半都活不长久;这种鬼锹也如是一样,生死枯荣、一兴一败的周期,不过才短短的七日光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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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成熟期,三日一繁殖,可以产下二十到四十只幼虫不等。想象一下,当一个人无意中吃下了一枚小鬼锹,虽然七日的生命极短,但它又能生出多少第二梯队呢?而鬼锹的那双钳足,虽然还不足以由内而外的撕破皮肤,但对于那些毫无防御能力的内腑五脏来说,绝对是强而有力的掠食者!
身中此蛊之人的死状特征极其明显,所以尽管这鬼锹是一种害人性命的蛊药,但苗巫寨的人却给它起了一个颇为秀雅的名字:满天星。而且,这个满天星也同样是一种花朵的名字,但苗巫人口所说中的满天星,根部却是一种极其常见的药材,叫做当归。
只怕包括白文衍在内,这一行人根本就不知道,托左丘梁小心与谨慎的洪福,他们到底躲过了一场何等恐怖的灾难。
他们这些外人不知道满天星的底细,但小阿妈和与那位妇人却再清楚不过了!因为这种恶毒至极的蛊虫药,本就是他们用来控制族人的一种手段,又怎么会不清楚此物的威力呢?
不过满天星虽然千手难防,却没有寻常毒药那般见血封喉的本事!只要在最初的三天之内,继续服用没有包裹幼虫的丸药,就可以令幼年期的鬼锹一直处于昏迷状态、生长速度也就自然停滞不前了。也就是说,如果能每隔三天服一次药的话,那么即便鬼锹入腹,也根本就没有任何害处;如果过了第三天,鬼锹也发育到了成熟期的话,那么就算是刀枪不入的金身罗汉,也无法阻挡这些小家伙从内而外地蛀空五脏六腑!
眼瞧着这粒追魂夺魄的满天星,要被白文衍放进自己的嘴里,小阿妈竟然一改方才的天真烂漫,反而用那双秋水翦瞳的眸子,挑了一眼咄咄逼人的白文衍,又抬起一双洁白细嫩的纤纤玉手,把对方的目光引向了床榻之上昏迷不醒的沈归……
对于白文衍来说,他只要有一根胡子还能动弹,天底下就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够在自己眼前逃走!他松开了扼住小阿妈下颚的大手,颇为担忧地看了一眼沈归,等待着小阿妈的下话……
即便他白文衍是一位食物链顶端的天灵脉者,游走江湖数百余载,交往过的奇人异士更是无计其数;但所有的故交之中,对蛊毒一道谈得上有所涉略之人,一个手掌也能数的过来!而且在这四五个人之中,还包括刚刚结识的小阿妈与乌尔热;还有一位已故的老朋友,李玄鱼……
“呵,以区区肉体凡胎、妄图与天灵脉者相抗,我果然还是高看了自己啊!白文衍啊白文衍,你也是一位几百年的老妖精了,能不能告诉我,曾经有没有一位凡人,能与你们这些怪物正面相抗呢?”
这小阿妈不但口吃的毛病烟消云散,那一口流利标准的华禹官话,说的更是字正腔圆;唯一有些令人觉得有些遗憾的是,虽然她的神情与言谈举止,都变回了三十余岁的正常女子,但配上那她矮小瘦弱的身形、和一张还明显带着婴儿肥的脸蛋,竟然使得众人更加别扭了!
“怎么没有啊?毕竟虽然同是天灵脉者,他也分个三六九等!而且如果见伤就算的话,那么无论是那个岳海山、还是躺在那里的混小子,其实都拥有这样的实力……虽然这份能力,也被他们愚蠢的头脑给限制住了吧……少废话了,老夫又不是洪峰,没心思跟你这个娃娃聊家常!直说了吧!你刚才给沈归吃下去的那只大胖虫子,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第551章 159.信息不对称
知识就是力量,这句话放在如今这个情况之下,简直再贴切不过了。不提白文衍这个杀手锏,单就靠着一个身手最弱的左丘梁,也绝非是这些苗巫女子能够抗衡的对手。然而众人就在如此巨大的实力差异之下,还是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小阿妈给沈归喂上一条蛊虫,根本也没有其他的办法……
无论这东西是不是本命金蚕、无论这东西究竟能不能缓解沈归的症状……他们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也许这也是小阿妈阻止乌尔热跟随众人进寨的一个重要原因吧。
毫无疑问,沈归本人虽然未曾学过使用内息的具体法门,但体内蕴含的内息总量,却早已经到达到了凡人的极限。如果把每个习武之人,都看作是一个空水杯的话,那么沈归的这个水杯,早已经被修的满满当当。
那么他如今的冰火交加,到底是因为中毒还是内伤呢?其实众人绞尽脑汁想出的这两种可能,全都是错误的!而发这件意外之事的原因,还得追溯到白文衍辅导沈归挥出的那一掌,开始说起。
内息法门,与武学风格相同,都可以简单的分为两种风格;武学可以选择是见招拆招或是偏门强攻的两种风格;而内息法门也可以分为刚猛霸道或阴柔婉转两种运行方式。根据两种内息功法的不同特点,通常人们都简单地区分为阴、阳两种内功。最典型的莫过于玄门内息的阴柔绵密,与释宗法门的阳刚霸道;
当然,这种区分方式,只代表着风格的不同,与什么正邪、高低之类的人为标签,没有半点关系。
而白文衍挥手抹杀半营镇西军精锐的那一掌,虽然没有发出半点声息,但从那个利落至极的战场环境就能看得出来,那一股挥掌击出的罡劲,定然是被修练到了顶峰的阳性内息;而沈归自幼跟随伍成风修习的法门,也并非是楚墨一脉相承的墨修身,而是玄门弟子的基本功法——清心诀;所以无论日后他的内息精进到了何等地步,还是阴性功法的根基!
当时的白文衍因为教学原因,一掌抚上沈归的丹田之后,轻轻输送了一股刚猛霸道的阳性内劲。他的本意是打算教导沈归,让他切身实地的体会一下驱动纯粹内劲的运转流程与发力方式,但他却忽略了两股不一样的内劲,会导致阴阳相冲的这一个特点!
其实说白文衍忽略了这个基础中的基础,也不算准确;因为他们这种天灵脉者,自打出生以后,就没有经脉与穴位的概念;也就是说这些天灵脉者,自从出生那一刻起,就彻底与针灸按摩无缘了!
看起来阴、阳内息乃是互相排斥的功法,也代表着两条背道而驰的道路;但其实二者的区别,远没有人想象当中的巨大;而且两条大陆最终目的地,也都是相同的终点。
如果说的更加直白一些,那么就是阳派法门的原理,乃是正灌内劲;而阴派法门的原理,则是逆修经脉;虽然二者在外观看来,有着天差地别之远,但实际的内核,就只是这么一点点区别而已。
一个着重练习内劲爆发的威力、一个着重打磨内劲运转的自如,就好像是人的两条腿一样,缺一则不可立稳;无论选择哪条道路开始修习,也无非都是先后顺序问题;当然也有一些天赋异禀之人,生下来的时候,身体的经脉穴道就全部都是通的,也就根本不需要修习任何法门了……
而这种天赋异禀之人,通常被人称之为天灵脉者。
沈归不是天灵脉者,所以他的身体自然也与常人无异了。当白文衍把他那一股精纯无比的阳刚内息,直接输入沈归的丹田之后,立刻就引来了他体内的阴性内息,二者交锋,产生了巨大的排异反应!如果不是沈归自小就被多位武道名宿锤炼调理身体,只怕他当场便已经脉尽断而死了!
尽管沈归本身修习的乃是玄门阴性内劲、但白文衍当时的一掌也是极其谨慎的,至少二者在总量与精纯度上,还是不相上下的;所以多日以来,这两股性质相冲、质量相等的内劲,便在沈归体内四处开辟战场;由此一来,主管神智的灵台宫,自然也无法避免的要受到波及!
而既是沈归陷入了昏迷之中的原因,也是他身体冰火交加的原因。
其实沈归这个情况也不算罕见,通俗的说来,就是练功走火入魔了而已。江湖中人也不是没有一起修炼阴阳两种法门的所谓天才,而这种人也经常要面临着沈归这般情况;两种互斥的内息,在体内相持不下的结果,大部分都是互相对冲、最终一起消弭于无形,也就是江湖中人所说的武功尽废;然而也有些一些幸运儿,在机缘巧合之下,达到了阴阳调和情况,功力也自然会顺理成章的翻上一个翻去!
总的来说,沈归这次的怪异伤势,其实就是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内劲相冲而已。
其实这种情况,无论是对于白文衍、还是那位已然不知去向的姜小楼来说,都是再熟悉不过的事了;但沈归身体情况的特殊性,还是让他们两位顶尖武道名宿,都陷入了一个思维误区之中。
通常人们口中所说的洗经伐髓,其实就是在清除人体经脉的杂质淤积,因为内劲这种玄妙的东西、很像是一股极其精纯的力量,如果作为力量运输通道的经脉,蕴含了许多杂质的话,不但会大大影响个人的修行速度,也很容易就会遇见所谓的瓶颈期!
至于说阴、阳两种功法,所起到的作用便是锤炼并拓宽体内经脉的强韧度;精纯的内息撑破经脉之后、再进行修补重塑,使得修行之人内息的运转速度更加迅猛、同时可驱使的内劲总量,更变得更加充沛绵密。
至于经脉与肉体都已经锤炼到了人类极限的时候,就要开始逐级破关了!
普通人的周身上下,共有四百零九处大**位;那么穴位这种东西,到底是做什么用的呢?解释起来也很简单,穴位就是用来控制身体各处,可以驱使力量的极限!通俗的说来,就是一个个大大小小的限流阀门。而人们口中所说的天生神力之人,其实就是主管力道限流的穴位,没有产生应有的效果;或者如同天生残疾之人,压根就没有长出那一条穴脉的原因而已。
而且这种天生神力之人,最终的结果也都没有善终:不是死于非命,就是寿数极短;从本人的角度出发,这种上天的恩赐,也根本就是祸非福!
尽管看起来这些大**位、乃是习武之人的桎梏与枷锁;但穴位控制力量的本质,却并不是束缚凡人的力量;一个人能够使用出多大的力道,就必须能承受多大力道的反噬,否则的话,定然会伤及自身。所以如果从这个角度来看的话,穴位的存在,乃是一种人体保护自身的调节机制。
不过当一个人的肉体与经脉达到了极限状态的时候,就可以逐级冲破这些控制阀门,使自己的能力蜕变到一个更高的层次,进而脱胎换骨的变化。
举例来说,岳海山之所以被人误认为是天灵脉者,皆是由于他在钱江畔观潮的二十年之中,逐级打开了十二正经、与任督二脉,共计三百六十一道大穴;然而他与天灵脉者之间仍然存在差异,就是因为没有通开四十八处经外奇穴的原因!当然,这也是因为四十八处外经奇穴的位置十分特殊,只能用阴性的内劲冲关所致。
以区区凡人之体,想要成为真正意义上天灵脉者,其实也并不是全无机会的。先经过修气锻体、洗经锻体这两道基本工序,之后再分别把阴阳两种法门练到极致顶峰;随后以阳性内息冲击三百六十一道大穴,以阴性内息冲击四十八处外经奇穴,之后再调和体内的阴阳之力,重新巩固那一百零八道要害死穴,也就是俗称的‘鬼门关’;待一切工序完毕之后,便可以找一个风水宝地,通过吸收天地灵气,逐渐褪去肉体凡胎的桎梏,成功跻身为天灵脉者了。
如果以竹海剑池天赋第一的古戒来作为例子的话,假如他修炼中途没有被任何事情所牵绊,那么以他充沛的资源与出色的个人能力来看,想要成为天灵脉者,运气好的话,大概需要修行八十年左右的时间……
如今华禹大陆的城市人口,平均寿命大概在五十岁上下。
然而无论是姜小楼还是白文衍,在沈归的体内既没有找到锁闭的穴道、也没有发现任何经脉破损的迹象,自然也就没往内伤的方面去想,所以才会造成了眼前这束手无策、病急乱投医的情况。
其实要治好沈归,根本不需要来苗巫寨这等处处皆凶险的鬼地方,只要白文衍再次输入一道内劲,彻底击溃沈归体内的阴柔内息即可。而当年他收拾黑月老时期的岳海山,用的就是这般手法。如果不是内息被岳海山打散的话,那位黑月老也不会放弃原本的阴性法门——墨修身、改为重修阳性释宗法门——五味禅经了……
若是岳海山没有重修五味禅经,也就再没有青芒剑神三剑镇北燕的浪漫传说;而江湖上令人闻风丧胆的顶尖杀手黑月老,也就不会改邪归正了。
如果从这个角度来看,江湖二字,也不过就是那些天灵脉者手中的玩物而已。
第552章 160.伉俪情深
那位距离天灵脉者差之毫厘的岳海山,其实最终无法窥得天道真颜,也全怪他自己是个死心眼。他当年在与白文衍交手的时候,传承自伍乘风门下的那种阴性内功法门——墨修身,早已经练到了圆润贯通的地步,完全可以冲破那四十八处的外经奇穴了!但他被岳海山的霸道内息灌注体内,吞噬了所有的阴性内息,他竟然认为自己的修为被废,这才会重新修习阳性功法五味禅。其实这种情况只是杯子里的水杯被倒掉了而已,但杯子本身却完好无损;只要他能继续修炼墨修身的话,不出半年光景,原本那一身浑厚的内劲就会重新回到顶峰时期……
不过也正是因为这个误会,才使得他二十年后在东海关前仗剑孑立,三剑平定北燕王朝,搏出一个青芒剑神的名号来。
千金难买不知道,所以全部陷入了思维误区的众人,就只能听凭这个小阿妈摆布;即便是左丘梁出手,都定然可以擒下二女,但在别无选择的情况下,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对方给沈归吞下不知名的蛊虫……
换个角度来看,虽然小阿妈自己很清楚沈归的症状,绝不是受蛊中毒之症;但这么一块送上门来的肥肉,她苗巫寨又焉有不纳之礼呢?所以她给沈归吞下的那一只肥虫,虽然不是乌尔热的本命金蚕,却也属于金蚕的一个种类。
这条肥呼呼的小东西,在巫蛊师的口中,通常被叫做吞灵金蚕!
顾名思义,这种金蚕最大的能耐,就是可以吞噬习武之人体内的灵力。由于此物是以灵为食,所以蛊师喂养此物的口粮,也全都是动物体内的精华所在:什么牛黄、狗宝、鹿茸、猪砂等等一些系列的名贵药材,由此可见,喂养一条吞灵金蚕的成本,可谓是极其高昂的;然而即便如此铺张的喂养方式,也只能把这吞灵金蚕越养越宽而已,就好像是一个每天只吃主食的大胖子,虽然能保持基本生存需要,但健康程度却十分令人堪忧。
至于说喂养这种蛊虫最好的饲料,便是那些内息充沛的武道高手了!
别瞧这吞灵金蚕,看起来就像是个痴呆蠢肥的小肉虫;可只要它进入了内息充沛的高手体内,立刻就会化身为一只永远不知饱足的饕餮。它那宽大的身体,就如同四个胃囊的牛羊、背着驼峰的骆驼一般,消化得了要吃,消化不了的也要先吃进肚子里存起来。
像是伍乘风、沈归、乌尔热这般凡人顶峰的内家高手,单单这么一条肥虫入腹,已经足够把他们的内力清空三四个来回了!而且最可怕的一点,就是这种虫子除了贪得无厌之外,性格还极为贪婪阴狠:当它吃饱喝足之后,离开宿主之前,还会把孕育内息的丹田毁掉。对于宿主来说,被毁掉的如果是下丹田,那么除了半身不遂、终身无法习武之外,好歹还能保得一条性命;如果是中、上两路丹田嘛……
不过好在吞灵虫有着公母之分,所以没有办法在宿主体内繁殖,也就没有了满天星那般凄厉血腥的残忍死状;而它的外观过于痴肥蠢大,也就很难隐秘地驱蛊伤人,实际应用的效果也不算太好;加之喂养成本高昂、自身防御能力极度脆弱的原因,都导致了这种蛊虫,在野外的自然环境之中根本无法大量繁衍,所以就变成了一种极其难寻、造价高昂,又没什么应用价值的鸡肋蛊虫。
不过,这也是蛊师对抗武道高手的一个最强有力的杀手锏!
试想一下,如果蛊师遇见的对手,是念衡大和尚那般刀枪不入的铁疙瘩;即便人家不动不摇的躺在那里,让身体孱弱的蛊师任意攻击,又能给人家添上几道伤疤呢?可一旦有了这种吞灵金蚕,那么就只需要令对方产生幻觉之后,自愿吞入蛊虫既是。
对于这些巫蛊师来说,麻药和迷幻药简直是入门的基础手段!
而钻入沈归体内的这只吞灵金蚕,也许本质就是一位懒惰的小胖子,所以当它飞速地吞噬掉体内不断交锋的两股内息之后,便采取了就近原则,一头钻入了沈归的泥丸宫中,打算在临走之前,毁掉这个不断产生‘食物’的大号粮仓……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这只名叫吞灵的小胖虫子,磨磨蹭蹭地钻入了沈归的泥丸宫中,还没爬出多远,便一头栽入了一片混沌与虚无之中,再也没有爬出来过……
“啊!!!”
就在白文衍与左丘梁愁眉不展、而小阿妈也抚摸着沈归这张救命护符、那白皙俊秀的脸庞洋洋得意的时候,旁边那位通译妇人突然发出一声嘶吼,七窍也开始一股股的喷出鲜血、两只略显粗糙的手,还不住的朝着自己的脸上胡乱抓挠,那皮肤破裂的声音,听的一旁的洪峰都开始皱起了眉头……
“尼曼!”
小阿妈一见这个情况,立刻拼命向她扑去,想要制住这位妇人的双手,制止她的自残行为;可刚走出两步,便被一股没来由的巨大力道钳制,周身上下再也不得动弹分毫……
白文衍笑呵呵地指着那位突然自残的妇女,向眉头紧锁的小阿妈问道:
“求生乃是人类的本能,你又何必要下如此毒手呢?就因为她想让你救她一命,你就连自己人都害了?看你长得倒像是个十几岁的小姑娘,可心思却比蛇蝎还要毒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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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说!尼曼的癫狂,与我没有任何干系!她这分明就是遭到了本命蛊虫的反噬……如果你仍然继续控制我的话,那么她迟早会把自己的双眼扣瞎、面皮抓烂的!快放开我,要不然你就出手也把她给制住!”
果然,还没等小阿妈与白文衍商量出一个折衷的办法,这位负责通译的中年妇人尼曼,便已经把自己的左眼生生扣了出来,一枚布满了血丝的眼球,牢牢地嵌在她尾指的指甲上,随着她癫狂的动作上下翻飞,看起来异常恐怖……
“啧啧啧,如此看来,的确是老夫冤枉了你!不过也是因为你的话说晚了,才会导致如今这个局面!这只眼睛的责任嘛……咱俩一人一半好了……”
白文衍一边说着风凉话,一边眼睁睁地看着如疯如魔的尼曼、从腰间抽出了一柄精巧的弧形匕首,紧咬着银牙,先是用怨毒的眼神瞪了一眼昏迷不醒的沈归,之后又看了一眼目中带泪的小阿妈,露出了一抹凄然的微笑……
“尼……”
“噗!”
小阿妈看出了她眼中的痛苦与决然,自然知道她想要做些什么;可还没等自己说出一句劝解的话来,尼曼竟然就如此果决迅速地结束了自己不算年轻的生命……
“奇了怪了啊!老夫只是想让她受点应得的教训,真没想到这个尼曼,还是个烈性女子啊……”
即便是凌驾于凡人之上的白文衍,也被尼曼这一言不合就自杀的果敢狠辣给震住了!毕竟蝼蚁尚且偷生,方才这尼曼还可怜巴巴地央求小阿妈救自己一命呢,显然就是个贪生怕死的胆小妇人;怎么如今突然发疯之后,就如此果决地一刀捅进了自己的心窝里呢?她所遭遇到的痛苦,到底难耐到了怎样一种程度呢?
“不……”
小阿妈听了白文衍的话之后,立刻出言否定,语气之中也带着罕见的颓然与衰败……
“不是尼曼足够烈性,而是她已经受不了那份非人折磨了……”
接下来,小阿妈便带着彻骨的恨意与报复的快感,把她喂给沈归的吞灵金蚕、与尼曼突然发狂的原因,详详细细地给众人解释了起来。
与乌尔热和小阿妈不同,这个尼曼的真实身份,其实是一位蛊师。药师的本命金蚕可以治病救人;而蛊师的本命金蚕,则可以用于伤人性命。根据苗巫典籍记载,药师的本命金蚕,可以把还有着最后一口气的重伤员,治疗到极度健康的完美状态,据说即便是那些残疾之人,服下一条本命金蚕,也可以令断肢重生;而蛊师的本命金蚕,则以杀伤力见长;据典籍之中记载,苗巫寨的先贤蛊师,就曾经用本命金蚕杀死过天灵脉者,而且还不只一位!
她们原本也只想用寻常蛊虫来招待沈归;可自从得知了白文衍与左丘梁的真实名姓之后,二人便彻底推翻了之前的计划。为了确保万无一失,便改为用了尼曼的本命金蚕——吞灵,来彻底毁掉沈归。
不过这种吞灵虫不仅不是雌雄同体,而且往往是出则一双、入则一对,分开则思念成疾、根本无法独立成活。所以蛊师想要选定吞灵虫为本命金蚕的话,就必须同时饲养两只;
母虫体型极大,嗜灵吞力,是为蛊师的本命金蚕;而公虫的外貌则很像蜈蚣,体态纤细,足多且长,必须寄住在蛊师的体内,是为本命金蚕的遥控开关……
如今尼曼突然发狂,显然就是寄住在体内的公吞灵虫作祟。试想一下,当一只蜈蚣一样的多足虫,突然在身内四处撕咬狂奔,又该是怎样一番的难耐与煎熬呢?
第553章 161.阴阳调和
寄住在蛊师体内的公吞灵虫,一旦进入了自己不熟悉的环境之中、或是接收到挚爱离世传来的信号,立刻就会陷入狂躁暴怒之中、或者果断采取报复行动。不过这种公吞灵虫,并没有他媳妇那么大的胃口,也没有肥厚宽大的身躯,只能用他那带着小锯齿的锋利口器,一小口一小口地啮咬对方体内的血肉筋膜;并且用他那百余对密密麻麻的纤足,一寸一寸地撩拨着宿主的各处神经……
在苗巫寨之中,这种公吞灵虫会在逼供或是用刑的时候,派上极大用场,乃是效果最好的刑讯利器。所以,这种虫子也被巫蛊师称为‘搜魂’;一个身体健康的成年男子,在固定住手脚四肢、堵住眼耳口鼻的情况下,从搜魂进入口中开始算起,到此人死亡,大概需要二十日至一个月的时间;如果此人还是个练家子的话,还能额外再扛上十日至二十日不等……
这是何等漫长的痛苦折磨啊!
待众人眼睁睁地看着尼曼咽下了最后一口气之后,由打她的左侧鼻孔之中,缓缓爬出了一条与蚰蜒足有八分神似的多足虫。虽然它的腿脚多到数不胜数,但爬行速度仍然还是极为缓慢的;而且从它行进方向来分辨的话,这只多情的虫子,正在直奔小阿妈与沈归二人而去……
白文衍当然不可能让这东西自由的奔丧了,抬起脚来便要送它一个痛快;可就是踩死一只虫子这个行为,却又被小阿妈出言喝止了:
“白衡,衍圣公,若是只讲一个打字,您老人家自然是纵横天下、未有敌手;但如果说起蛊毒之道,您在我的眼里,与一个刚出生的娃娃也没什么区别。你想要踩死它的话请尽管下脚,但榻上躺着的这位小少爷,也定然要随它而去的,到时可别怪我没有事先说明啊!”
白文衍等人都是外行,当然不清楚这一对儿虫子夫妇,到底有什么特别之处了!可沈归的小命如今还握在人家手里,众人虽然不惧这个中年少女,仍然难免投鼠忌器、谁都不敢轻举妄动!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全都被小阿妈的话给逼到了死胡同里。其实包括洪峰在内,所有人都清楚这小阿妈的话未必是真,但谁也不敢贸然押上沈归的性命,去跟她赌上一盘……
而那只搜魂虫,也是感受到了吞灵临死之前发出的求救讯号,才会一直奔向事发地点——沈归的床榻。那么当搜魂与吞灵的尸体凑在一起,究竟会发生什么事呢?通常常说,这只情深义重的搜魂,会把吞灵的身体刺破,任它体内的充沛灵力四散而去,之后便慢慢吃掉吞灵的尸体,再经过一段时间的休眠,经历一次蜕皮之后,那只原本干瘦纤细的搜魂虫,就会变成一只吞灵虫,并且还会产下另外一只搜魂虫!并且与它组成为一个新的家庭。
如果把这事安在人类身上,那实在是充满了魔幻主义色彩;但如果放在昆虫身上来看,简直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了。
当然,由于吞灵进食灵力之时,乃是采取了囫囵吞枣,连吃带拿的方式;所以搜魂虫如果刺破的是一只刚刚吃饱喝足的吞灵遗体,那么就像是被一根针戳到的气球一般……定然会发出‘砰’的一声巨响,连带着宿主的遗体在内、三方一起化为齑粉!
这也能勉强算是殉情了。
寻常灵力爆炸,都会产生如此巨大的威力,更何况沈归腹中的这只吞灵兽,方才吃下的还是两种截然相反的内息!谁都不知道的,如果一切果真如同小阿妈谋划一般上演,那么沈归这次爆炸的威力,足够把这方圆十里统统夷为平地!在场之人除了一个白文衍之外,也绝对不会留下任何一个活口!
于是,无知者无畏的小阿妈,就这样得意洋洋的捧起了那只名叫搜魂的瘦长大蚰蜒,轻轻放在了昏迷不醒的沈归枕边……
刚刚落下的时候,这只搜魂还有些搞不清楚状况,在枕头上胡乱爬了几步;可随着它两条长长的触须一抖,仿佛突然接收到了什么信号一般,直奔沈归的嘴角爬去,那诸多细足行走在粗布的床单上,刮出了莎莎的响声……
接下来会是一副怎样的场景,所有人已经想象到了。众人之中最怕虫子的人,乃是七剑客丁雪饮,这种联想也令他产生了严重的生理反应,立刻背过身去,开始不住地干呕起来……
‘啪’!
“困着呢,别闹!……”
一直处于深度昏迷当中的沈归,此时却突然翻了个身,并且还在众人惊异的注视之下胡乱地挥出了一巴掌,直接把那只搜魂拍成了扁平至极的昆虫标本!
看来这搜魂虫即便是再厉害,没有遇到适合它的环境,终究也只是一只虫子而已!
与此同时,被小阿妈支开的乌尔热,刚刚坐在苗驿村的一间脚店里。她跟掌柜的要了一碗鸡稀饭、还额外叫了一小碟腊味拼盘,舒舒服服地吃完了一顿梦里几番回味的家乡味道。
正如小阿妈所说,这个苗驿村一看就是刚建没多久,建筑的竹料还有一些露着白花花的生茬;即便是村中心最早兴建的驿馆与货栈,充其量也就是几年的光景而已。
村中来来往往的行人之中,有许多明显就是外阜来此贩货的客商;而那些苗巫本地人士,也不复以前那种羞涩或冷漠的态度、反而每个人都挂起了一副精明而市侩的嘴脸,与人交流的时候,嘴里也全都操着世故油滑的生意口;还有好些姑娘家的脸上,竟然还生出了几分风尘妖媚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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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尔热虽然也是苗巫寨出身,但她大半辈子都居住在繁花似锦的长安城,对于什么样的女儿家、才会带着这种风韵味道,她简直是再清楚不过了!
最乌尔热还有些无名火动、想要上前呵斥同族晚辈一番,规劝她们不要给苗巫寨丢人;可转念一想,她又只能苦笑一声,转头不去看她也就是了。
在她想来,既然长安城的青年人,可以终日挥霍着大把大把的金银、日日长歌买醉、夜夜纵情风流;为何苗巫寨的孩子们,就只能终日耕种渔猎、生活在乏味枯燥的封闭世界当中呢?无论他们眼下的选择是好还是坏,也总比之前没有选择来的要好;况且自己如今又不是苗巫寨的人,何必还去操那份闲心呢?
其实在乌尔热的心中,也早就存着一份要打破苗巫寨自我封闭的想法;如今小阿妈已然建立起苗驿村,这既是一个贸易集市,也是苗巫寨与华禹大陆沟通的桥头堡;乌尔热真是打心眼里赞同小阿妈的所作所为,也可以接受这些苗巫后辈的无所适从、抵抗不住外来诱惑。
任何一个部族如果发展壮大到了今日这个状况,融入华禹大陆、或是被彻底消灭,对于他们这种化外蛮夷来说,乃是一件将要必然发生的事。显而易见的是,外人砸门不如自己开门,被人抓出去也不如自己走出去。
她与小阿妈同样都是秉持着苗巫寨要主动融入华禹大陆的观点,但对于轻重缓急的把控上来说,乌尔热自己认为,她绝对不会比小阿妈做的更好;至于说原本淳朴善良的孩子们,如今开始变得油滑市侩,那也算的不是小阿妈的责任。
毕竟做生意如果只知一味的憨厚老实,那就只能等着被人连皮带骨一起吞入腹中了!
这个苗驿村并不算大,除了村中心的馆驿与货栈之外,村子周围还有许多摆摊的单帮商人。乌尔热吃饱喝足之后,绕着这个小村镇开始慢悠悠地逛了起来,顺便消化腹中的食物。
随着她看到的东西越来越多,心中对于小阿妈也就越来越佩服;那些曾经漫山遍野都是的草药、石头、香料;那些苗巫传统造型的银饰、布料、食物、甚至是一些没人要的野兽皮毛与骨骼牙齿,全部都有人在这里摆摊售卖;而且看他们那副得意洋洋的神态、与摊位上零星的空白之处,显然苗巫寨的土特产品,还是市面上颇为抢手的上等货色呢!
“小兄弟,你这银角冠是个什么价码啊?”
乌尔热饶有兴致地蹲在了一处卖苗巫银饰的摊位面前,指着一顶造型华丽的双角头冠,向摊位后面那个抽着烟袋的年轻人问道。
这小掌柜看了一眼乌尔热的年纪、骤然显出了一些不耐烦的神色;他先是顺着乌尔热的手瞥了一眼,然后用自己的下颌向那顶头冠努了努嘴:
“这个啊?一个!”
不光是语气有些不耐烦,就连他这报价,听起来也是没头没脑的。开始乌尔热还以为这小伙子不愿意做她这个老太婆的生意、或者因为没什么赚头,不愿意走散货呢;可当她气鼓鼓地扔下了一锭二十两银元宝,想要拿起头冠的时候,那小伙子却突然探出了手中的烟袋,迅速朝着她的右手捅去……这要是被那柄发红的烟袋锅子碰上,非得被生生烫下去三层皮!
“我说老太婆,光天化日的你这是打算明抢吗?赶紧把头冠给我放下!要不然我可要喊人了!”
第554章 162.银子换竹筒
乌尔热真的被他给气着了!其实自己原本没打算在这里买什么东西,只是刚好看到了一顶工料纹饰都不错的双角银头冠,才想买给小阿妈当作礼物;一来是捧捧苗巫寨自家的生意、而来也是充作小阿妈帮助治疗沈归的谢礼而已。
但这小伙子的一系列行为,还真就把乌尔热沉睡多年的叛逆心理给勾出来了!不过她如今已经过了知天命的岁数、再也不是当年那个冲动暴躁的小姑娘了,即便火气已经顶上了嗓子眼,仍然还是好言好语地向这位年轻的苗巫小伙子解释道:
“小伙子你先别急,咱们一买一卖之间,谈的都是生意;你看我都这么大的岁数的人了,还能抢了谁啊?你方才开出了价码,大娘不是把银子也给你放在那了吗?有什么话咱们好说好商量,你看我偌大的年纪,当你奶奶都有富裕了,无论如何你也不该拿烟袋锅子来烫我呀!”
如今正值午后时分,集市上也没什么主雇,那些摊主本来都在各自的摊位前打着瞌睡;可如今一听旁边摊位吵起来了,所有人都立刻打起了精神,甭管是中原游商还是苗巫人士,全都一窝蜂地挤过来看起了热闹!
“哦?这么说你抢我的东西、反倒成了我的不是了?正好大家伙都来了,给我们俩人评评理!刚才这老太太,问我这个头冠是怎么卖的,我跟她说是一个,对吧?”
乌尔热点了点头。
“然后呢,她就扔下了这么个玩意儿……”说到这里,那小伙子捏起了那一枚足额二十两的银元宝,向四周展示了一圈……“然后就要拿走我的头冠!大家伙说说看,这算不算是明抢啊?我这顶双角头冠,光本钱就得多少银子了?她就扔下这二十两,我可连一半的本钱都收不回来!”
还没等乌尔热说话,周围凑热的便七嘴八舌地讨论起来,犹如蛤蟆吵坑一般,谁也听不见谁说了什么;一番嘈杂过后,有一位身穿粗布小褂,头缠藏蓝色包巾的苗巫老者站了出来。他先是抬手向四周挥舞了半圈,周围立刻变得鸦雀无声,全都盯起了他那皱纹堆垒的一张老脸:
“咱们这么个吵法也解决不了问题啊!还是老头子我倚老卖老、出来说句公道话吧。我说老妹子啊,看你的这穿着打扮,应该是头回来我们苗驿村吧?人家有学问的人说过,那叫……对了,不知者不怪!所以你们俩这事儿呢,既有你的不是,是也有他的不是!不过人家这小伙子刚才说的话,也确实在理啊!您来上手掂掂这个头冠,足足有八斤重!您再看看这头冠的用料成色,这可是最好的银子啊!再加上寨子里匠人的手工、还有这小伙子搭上的功夫钱、摆摊交的地租钱、这么好么的双角银冠,您给二十两的话,确实连本钱都不够,所以您也别怪这小伙子说话不好听,这么大的亏空吃下来,他可得自掏腰包补上公帐啊!”
这老头低沉的声音、柔和的语气也让乌尔热的心情平静下来。她转念一想,如果这么说的话,人家小伙子急的也确实有道理!苗巫寨虽然盛产银饰,但银子这种东西,却是实打实的硬通货币啊!单单一个八斤多的重量,就已经是近百两银子的成本了;再加上工匠的薪酬,这小伙子的劳务等等等,自己就拿出了区区二十两银子,也的确亏是亏本亏到了姥姥家去……
想到这里,乌尔热也老脸一红,朝着那位主持公道的老者点了点头:
“老哥您说得对,这事儿是怨我没问清楚了。这样吧,扰了这小伙子的生意,怎么说我也不好跺脚一走;不如您老人家给开上一口价,我觉得合适的话呢,咱们缺少再补多少,贵贱我都不再还价了!权当是搅合了这小伙子的买卖,我老太婆给他赔个不是了!”
四周的人一听此事有缓,立刻给这位公道的老者叫了一声好,随即又三五成群地又聊起闲天来;而那个小伙子也自觉有些失礼,不好意思地对着那位老者说道:
“既然大伯您把这事揽过来了,那我也就不好说什么了。就跟她说的一样,您老人家给开一口价吧,就算您还是开了二十两这个价码……”
“你这娃子说的啥话呢?大伯出来是主持公道的,两家亏一家,还叫什么公道呢!这样吧老妹子,这娃子刚才跟你说要一个,这价确实也是他乱喊的,在我这就做不得数!娃子啊,你呢,刚才因为一个小误会就出口不逊,像个什么样子?人家老妹子都多大岁数了,你个娃子不敬长辈还行?传出去了让人怎么看待咱苗巫寨呀?所以你也得受罚,这单生意能让你回个本钱,也算是她照顾你这个小辈了!看这头冠的成色嘛……老妹子,您给半个就成了!娃子!咱还得提前说好了!就这个价,还只许人家老妹子不买,可不许你不卖!”
说完之后,这老者朝着乌尔热点了点头,又颤颤巍巍地走回了自己卖草药的摊位上,‘咕噜咕噜’地架起了竹筒,续上了几口水烟……
这一番公道话,一番合理的处置,句句都有礼有节,把乌尔热听得心窝里热乎乎的、暗自感慨这苗巫族学坏的终究只是年轻后生;这老人……
想到这里,乌尔热仔细再回头一品那老头的话,突然觉得有些不对头!
方才那小伙子是嫌自己的价码低了,才惹出这么一摊乱子来;怎么这老头出来主持完公道,却把价格踩的比二十两还低呢?哦对了!也许人家说一个半个的价码,指的不是银子,而是金子!这么算来,价格就差不多了!半个,也就是十两金子,大概一百多辆银子,差不多刚好足够抵上这一个头冠练工带料的成本……但无奈自己身上只有银票和银子,并没带着金子啊!
于是,乌尔热不好意思地把头冠放回了摊位之上,对小伙子说道:
“不好意思啊小伙子,大娘身上的银钱还有些不凑手!我先把头冠给你放在这,等我出去换来了足够的银子,再回来找你买。”
摊主当然无所谓了,这种赔本赚吆喝的价格,本身他就不大想卖,怎耐那位老者在苗驿村与苗巫寨的威望极高,万不得已之下,他才答应了这趟生意。如今你要走就走呗,反正头冠还在我这!你要是扭头一走呢,我正好留着卖给别人,还能多赚几个!
打算拆兑银子的乌尔热走到村口的金银首饰楼里,便从兜里掏出一张五百两的汇南票,轻轻放在了柜面上,向栏柜后面掌柜的推去:
“麻烦给我换成半个半个的……”
乌尔热还以为,这个的量词,在苗驿村就代表着一锭二十两的大金元宝呢!这种事在商贾云集的贸易重镇并不少见,就以长安城为例,北燕人之间交易当然可以用银票,但涉及到外邦番商,如果不采取以货易货的方式,就只能用金子交割。
此时她心情不错,还抱着继续逛街采购的心思,于是就想让掌柜帮他把这张五百两的银票,换成十两一枚的小金元。而且看刚才那一老一小的态度,这地方可能是银子太常见了,大家交易的时候还是更喜欢收金子……
那掌柜结过银票之后,对着光线仔细检验了好半天,这才撂下了一句‘稍待片刻’、便转身离开了前店。没过多久,这掌柜便抱着一个做工精巧的小木匣子,轻轻推到了乌尔热面前。
乌尔热曾经在南康谛听供职,大把的金银从她的手指缝里流过,又怎会在乎这区区的五百两银子呢?况且这金银楼还是个座商,犯不上为了骗自己五百两银子,把这座上下三层的铺面给豁出去吧?
所以乌尔热连看都没看,夹着那个木匣子便回到了刚才的摊位前。她先是再次拿过了双角头冠重新检验一番,以防那位看着不太实诚的小伙子暗中调包;确认无误之后,便怀着一种报复性的心理,反向打开那个木匣子,朝着小伙子一推:
“来吧,要多少自己拿!”
那小伙子知道这趟生意没什么赚头,便臊眉耷眼地从木匣子中取出了一个小竹筒,而后一指摊位上的头冠:
“拿走吧,这是你的了!”
乌尔热抱起头冠准备离去,可突然仿佛想起了什么一般,迅速打开了那具做工精巧的小木匣……
那小伙子仿佛受了侮辱一般,没好气地的讥讽到:
“趁大家伙都在,您老人家可好好数准了啊!我可就拿了半个!”
乌尔热根本没工夫听他的废话,而是双眼直视着面前这个打开的小木匣子……
哪有什么金银元宝啊!自己刚才那五百两银票,换来的居然是一长一短的两截竹筒!如果加上摊主拿走的那一节,就是两长一短了……
银票换竹筒,竹筒居然还能花出去,这又是个什么规矩啊?
还没等乌尔热琢磨出个所以然来,那位小伙子便朝着旁边那个老伯念叨起来:
“哎……足足等了一整天,结果就开了这么一个张,还没见着什么利!算了,这半个就不上公帐了,权当是我的红利了!大伯,借个灯火用用……”
第555章 163.苗巫寨的桎梏
那老伯闻言,低头把地上的一盏油灯点燃,随手递给了他;随后自己也深吸了一口水烟,语带苍凉地说道:“娃子啊,你就知足吧!你瞧大伯,这都已经整整三天没有开张了!以前抽这大碌竹的时候,还觉得带劲的……可现在……哈欠……由简入奢易、由奢入简难啊!小子,要是心疼你大伯的话,就分我一袋解解渴!回头这半个的公帐啊,大伯帮你想办法给抹了,你看成不成啊?”
随后在乌尔热的目光之下,这一老一小两位苗巫男子,一人抄起了秤杆一般的小竹筒,对着那盏刚刚点燃的小油灯,吞云吐雾起来……
乌尔热取出了自己木匣之中的竹筒,二指微微用力一掰……果不其然,这两节竹筒里面,盛满了腥臊冲鼻的黑褐色膏脂——阿芙蓉!
乌尔热与谛听之间存在着合作关系,自然也清楚这阿芙蓉的外观与用途。她也知道谛听当中都是些只认银子不认人的主,对于他们在暗中经营烟土生意的事,自己当然也略有耳闻。
可是她平时与谛听之间都是单线联系,而且这些有关于生意的事,也不归他们这些打打杀杀的雇佣兵来管;所以乌尔热对于阿芙蓉最大的印象,就是长安城中那些皮肤黝黑的胡商,在西市摆摊售卖的象谷。
不过,即便是天下客商云集的长安城中,象谷这种香料药材,也只能在西市当中售卖;而且想要获得售卖象谷的资格,条件也极其严苛,牌照的数量也是限量发放的。也就是说,象谷是被信安侯府严格管控的物资,就犹如禁止火药与盔甲等战略物资出口一样。
所以在长安城中,想要获得这种东西的话,就只有一个正当途径:通过每年一次、一共三次的郎中试,依次获得行医、坐堂、开方的三种资格之后,便可以凭着自己的神农腰牌,去西市凭牌购买象谷;当然,价格也是高到了九层天上……
由于信安侯府如此的严格管控,长安城的街面上虽然也有象谷的出现,但却从未出现过阿芙蓉膏;那些外阜到此游玩的瘾君子们,通常都会选择在长安外城落脚。一来住宿可以便宜一些,二来在城外吞云吐雾、也来得更加安全一些。
因为信安侯府有一个不成文的规定:凡在三秦大地境内售卖阿芙蓉者,皆处以斩首之刑;吸食阿芙蓉者,罚银白两,配军三年!当然,这只是三秦大地上特有的家法,周长风也只是个侯爵身份,根本无权立法;所以凡是抓到了这样的犯人,都会被冠上一个符合刑责的其他罪名定罪,再上报燕京城的刑部备案。
由于常年定居在长安城中,所以乌尔热对这种东西的危害性虽然也有所耳闻,但她毕竟没有亲眼目睹它的恐怖之处、两任丈夫与身边的朋友,也无人喜好此道,所以在她的眼中看来,阿芙蓉这种东西、应该与吃喝嫖赌抽之类的流行性恶习、处于一个同等的水平线上。
这还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遇见,可以用阿芙蓉当作流通货币的情况!而且,这苗驿村的人,还都是他乌尔热的同族亲人!
尽管苗巫寨已经发展壮大了不止一星半点,但究其根本,也都是从四大家族的枝蔓上发出来的枝丫;彼此之间全都沾亲带故,哪怕是看似八杆子打不着的陌生人,往上倒个两三辈,那也都是实在亲戚!
接下来,乌尔热便拿出了小半截的阿芙蓉,递给了那位老者,向他打听起了苗巫寨最近一段时间的情况!没想到这不问不知道,一问吓一跳!原来这阿芙蓉在苗巫寨肆虐,竟然与自己也有着直接关系!
上任阿妈还在世的时候,自己曾经从谛听赚来的血汗钱,全都贴补给了寨中失去了生存能力的穷苦人家;可到了小阿妈接任之后,族中的人口逐渐发展壮大,原本的寨子也就开始不够住了;想要开辟新的聚集点,就免不得与其他的部族产生摩擦;产生摩擦就要打仗,打仗就会有伤亡,所以这中年丧子的独居老人、与中年丧夫的孤儿寡母,也就逐渐多了起来。
仗打赢了,要花上一大笔银子去开辟新的聚集点;仗打输了,不但什么好处都捞不到,还得继续奉养更多的老人和遗孤。如果仅凭着乌尔热不定期送回寨中的补贴、与出售寨子中的手工艺品与农副产品的话,根本就是杯水车薪!
所以从苗巫寨发展的角度上来讲,开辟一个苗驿村作为货物的展销交易中心,是势在必行、也是绝对正确的举措!
然而开辟一个寨子,与开辟一个村子,需要的成本可是截然不同的!最起码来说,贸易中转站是需要城墙和守军来保护商人与货物安全的!好在巴蜀道盛产竹子,作为城墙与建筑材料的话,也勉强还算合适。
所以经过了一番商议之后、大家选定了苗驿村现在的这个位置建立村落!这可是一块不可多得的平原地带,周围又聚集着数不胜数的大小部族、又是几路边境接壤的风水宝地!如果能在这里开辟出一个交易集市,就可以彻底解决苗巫寨眼下以及未来的所有难题!
然而想要得到这块极为罕见的风水宝地,首先就要经历一场血战!因为这块风水宝地,并不在苗巫寨的势力范围之内!就连北燕朝廷对于这里的管辖划分,都是极其暧昧不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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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这里多部族杂居的情况,负责镇守西南边陲的巴蜀道总督祝云涛当然十分清楚,但他却没有兴趣主动出击清剿、也根本就不想管这里的破事,所以才会把这个麻烦交给竹海剑池来代为管理!
一来,这里与南康的势力范围——滇南行省接壤;二来,这里与西疆大小金童佛的势力范围也仅有一线之隔;所以这里一直都是北燕、南康、西疆三家鸡犬相闻、却老死不相往来的冷战冲突地带。如果自己贸然出兵清剿、或者想要整编收拢这里的大小部族,人家逃过了北燕的边境线,自己到底是追还是不追呢?
如果自己指挥大军踏入对方的边境,自家的清剿行动立刻就会升级为两国、甚至三国的边境冲突;若是不追,那么你这里大军一撤,那些部族立刻又回打道回府了!只能是徒耗钱粮、劳民伤财而已!
而且这些零零散散的小部族虽然生活条件艰苦,但是仿佛也并不羡慕富足的生活,历来都是极度封闭,很少与外界接触;既不给被北燕朝廷纳税捐饷,也不服北燕朝廷的王法约束;就在自己这一亩三分地里繁衍生息、过着自给自足的生活。
然而虽然他们缺医少药、武器装备简陋,但这些蛮族世代居于巴蜀道,对这里的山川地势、一草一木全都了如指掌!别瞧这些人个顶个又黑又瘦又小,就像是长期营养不良的难民一般;可一旦真的动起手来,个顶个都是山地作战的绝顶高手!三人来高的大树,一个助跑就直接蹿上去了;几十里地的崎岖山路,背着辎重也能奔跑如飞;除此之外,他们在长期的渔猎生活之中,还练就了一手百步穿杨的丛林箭术,并且在下套子、挖陷阱、打埋伏、传递消息上、也有着极其深厚的造诣!
由于生活穷困、物资极度匮乏、所以这些蛮族武士,大多都是赤裸上身光着脚板的行军打仗,若是放在正面战场上,定然连镇西军一次冲锋都扛不下来;但如果说到在深山老林里打游击、或者是三五成群的袭扰粮道,包抄镇西军的后路,那对于人家来说,真是驾轻就熟、不费吹灰之力的事!
再加之这些人原本就没什么家国观念,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直接跑到滇南或者西疆,根本就无法彻底消灭。真要是惹毛了他们,那整个巴蜀道的西南,就再也没有安生日子可过了!
而且即便祝云涛可以不惜一切代价,彻底肃清巴蜀道,又能在这些穷鬼手中刮来多少银子呢?即便真能刮来了天大的一笔税款,他祝云涛身为人臣,也得把这些银子上缴国库,他巴蜀道又能留下来多少呢?
这种没多少油水,又牵一发而动全身敏感地带,无论是总督祝云涛、还是天佑帝周元庆,一直都保持着自由散漫的监管方式;但苗巫寨可不像北燕朝廷那般家大业大,面对着苗巫寨发展来到了一个瓶颈期,当然想要不惜一切代价,去拿下这块肥美的膏腴之地了!
而这块令人眼热的平原地带,当时还掌握在古老的西羌部族手中。
那么摆在苗巫寨面前的就只两条路了:要么与西羌部正面开战,彻底夺取这一块经济战略地区;要么放弃这个念头,重新回到省吃俭用、靠救济过活的日子……
当时族中的首领乃是小阿妈,而实际上把持着苗巫寨话语权的,则是四大家族的族长。乌尔家族的族长,早就对乌尔热受到的待遇不满了!这么多年其他三个家族的人,白白受了乌尔热多少好处?凭什么乌尔热刀口舔血赚回来的银子,要平均分给四个家族的人呢?
其实四大家族和小阿妈,各自都有的想法、但是大体思路和目标却都是一致的!于是,四家纷纷挑选了一批成年男丁,准备对盘踞在那块风水宝地的西羌部族、正式实施清剿行动!
可惜他们不知道的是,人家西羌部族,可绝非是苗巫寨这种刚刚接触外界的新生婴儿……
第556章 164.雪中送炭暖人心
西羌族,乃是从上古时期传承至今的古老民族。他们世代居于巴蜀道附近,曾经还像模像样地开辟过几个草台班子王朝,当然最终也都无疾而终了。也许正是因为有了先后几次的建国经历,使得西羌部落慢慢自我划分成出了阶级等级,最终也走上了拆家单过的老路。
其实如果把视线拉扯的长远一些,很容易就会发现,华禹大陆的每个国家乃至团体,都处于分合无定、变幻无常的规律之中。所以古羌蛮族的分裂,其实也是必然的结果。
他们从上邦宗主国学来了治国安邦的理念与经验不假,但同时也学来了更多的陋习和弊端。在这些一代羌贵看来,被灭了国的皇族,当然也是皇族遗脉,自然要过上比普通族人更加优越的生活、对族中的大小事务也该有着绝对的掌控权,不然不足以彰显自家曾经的卓越功勋;但在普通羌人的眼中看来,你们这些人不过是些无能的亡国之辈,之前给了你想要的权力与地位、也没见你们做出来什么成绩;就这样一群无能的废物,还琢磨着继续踩在同族头上作威作福、简直是恬不知耻、荒天下之大谬的事!
出现了阶级与利益的争执,就一会带来战争;而每一次内斗的结果,便是胜者与胜者继续死掐、败者与败者联合谋求翻本;往复数百年之后,原本是一个数十倍于苗巫寨的古老部族,就演变成了今日百余大大小小、零零散散的陌生小部族……
经过了多年无休无止的血腥内斗,虽然把一个大家族分割的零零散散;但古羌人还是在长久的战争之中,培养出了骁勇善战、舍生忘死的尚武好斗精神、也把这种精神深深植入了血脉之中;即便是到了相对和平安定的今时今日,这些西羌人也是华禹大陆很出名的一小股精锐力量!
他们是以战斗为生的专业雇佣军!
而苗巫寨的青壮年战士,若论到单兵战斗能力,勉强还能与西羌人处于同一个水平线上;但现如今的战斗毕竟不是远古时期,也不是江湖中人的单打独斗,单兵战斗能力固然重要,但也只是诸多重要因素之一而已。
那么一群由药师、巫蛊师指挥的业余民兵;对上了一群兵不卸甲,常年以战为生的雇佣军,看上去双方的实力对比,就已经足够悬殊了!好在队伍规模也同样存在着巨大差距,所以在小阿妈与四大家族族长想来,这战斗经验的差距,完全可以靠着人数众多来补齐。
此役,苗巫寨发去大兵两千余人,未经任何事先照会,浩浩荡荡的开进了西羌部落的属地;而这支西羌部族原本就孤悬于外,再加上族中青壮年战士全部在外谋生,留在族中的男女老幼全都加在一起,也才勉强凑出了二百余能拿起刀来的老弱病残。
由于巴蜀道的山路崎岖险要,所以苗巫寨这两千余人的队伍,也被山形地貌拉扯出了好长一段人龙,被动的犯了兵家之大忌。如果按照兵家行军的常规惯例来说,像是这种情况下,应该在目标点前的一个相对开阔地带、先行设立一个集合点,待前后军齐至之后,再挥军直扑目标点。
像是这种行军的常识性问题,随便挑出一个三五年的老兵,也能把里面的门道说的清清楚楚;然而这几位苗巫寨的业余指挥官们,却显然根本不知道这么一回事……
这几十人之间发生的乡勇械斗、与成千上百人的对阵厮杀,完全是两回事!于是,苗巫军的队伍前排,就在外行指挥外行的情况下,于一个还算宽敞的山谷之中,迎面对上了那二百余位老弱病残…
这些个苗巫民兵,根本也不知道步兵方阵对攻、胜负手就在维持阵线的原则。那些自恃勇武的苗巫寨男子,凭着一腔热血脱离了阵线、孤军深入敌营;左右翻飞地抡圆了膀子、大杀大砍起来;待他耍到力道用尽、手脚发软之后,立刻就会被旁边以逸待劳的敌军蜂拥而上,乱刀剁成肉酱;而胆小一些的聪明人,甚至性命的可贵,与战场的混乱;他见敌军手中钢刀雪亮、气势随即三分,心中也开始萌生退意;前面的人往后退,身后的人不知什么情况,自然也会跟着往后挤;阵线在这些人的挤压下变得坑坑洼洼,即便还有苗巫勇士无惧无畏、也只能被这些人裹挟着一起后退、或是被动的深入敌后,最终也死在乱刀之下……
如此一来,这一支十倍于敌的苗巫军,就在无意识当中形成了全线后撤的态势!这些个毫无战术素养的莽汉,既乱了自家大军的阵脚,也破了死战不退的决心,若此时能有一员横勇无敌的将官冲出阵前,也能够稳住濒临崩溃的前沿阵地;若是有督战队手刃怯战后退之人,也可以起到整肃军纪、重振军心的作用……
然而这一支苗巫军根本就是抱着打一场大群架的心思来的,其中虽然也不乏悍勇果敢之士,但终究也没有以一挡百的实力,更难以维持眼前这一触即溃的败退局面。单兵作战能力已然旗鼓相当、而战术素养和地形优势也都没有掌握在己方手中、再加上己方长途行军,已呈疲军之势;而敌人则是以逸待劳、又是豁出命去的背水一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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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场最差也该是势均力敌的苗羌之战,最终竟然简单到了令人瞠目结舌的地步。
此役,苗巫方面共出兵两千,领军者药师三名、巫蛊师三名;敌方西羌部族,有兵两百余人,领军之人乃是族中的一位老铁匠。两军在一处宽敞的峡谷之中接刃,然苗巫军阵线一触即溃,西羌部族奋起反击,立刻衔尾而追;杀至西羌残兵体力耗尽、放弃追杀为止,他们以己方战死五十,轻重伤百余人为代价,斩杀俘获敌军一千五百有余,剩下的五百位幸运儿也是人人带伤、仓皇逃窜;带队六名巫蛊师不善奔跑,尽数被俘,并于阵前斩首,头颅被供在西羌族的天神塔下……
原本是打算带领苗巫寨的族人,打开一个发展的新篇章;可没想到这原本是志在必得的一战,竟然打出如此荒谬的结果!那些战死士卒的家眷、求不得的地盘还不说;单说人家西羌族,人家真能就这么算了吗?虽然无论怎么看,这场战役都是苗巫寨吃了大亏,但谁让自己先去招惹人家的呢?人家族中的确只有三百余老弱病残看家,但那也是因为青壮年男子,都外出帮着南康朝廷清剿山贼去了!如今老家遭遇苗巫寨偷袭,人家焉有不回巴蜀道寻仇之理呢?
二百余老弱病残,都能打的两千苗巫生力军丢盔弃甲;若是人家五百西羌精锐真的拍门寻仇,莫非还能指望着蛊师饲养的那些小虫子抵抗敌军不成?兴许蛊师放在江湖上、都是令人闻风丧胆的活阎王;但如果放在两军正面战场上,还不如一个青壮士卒来的有用呢!
随后看人家西羌族的反应,也的确是见过世面的人。此役三日过后,西羌族长托人带来了一个宣战竹简,声称如果苗巫寨自此归附西羌族、并派来三百男子为奴、三百女子为婢的话,那么此事他们可以当作没有发生;如若不然的话,十天之后五百大军便从天而降,彻底荡平苗巫寨,男女老幼一个不留。
像是这种近乎于种族灭绝的战事,放在巴蜀道这种多民族杂居的混乱地带,简直再正常不过了!曾有无数没能留下名姓典籍的小民族小部落,都是这样被消灭在了历史的长河之中…
正在小阿妈与四位族长一筹莫展的时候,苗巫寨却迎来了一位乐于雪中送炭的南康客商!他说自己本是常年往返各地、以贩卖药草为生的商人;如今见苗巫寨上下人心惶惶、灭族流言四起,实在于心不忍。所以他打听清楚了事情的原委之后,自觉有能力、也愿意帮助苗巫寨度过难关……
天下从来没有白吃的午餐。尤其是这种雪中送炭的美事,即便是放在个人的头上,都是可遇而不可求的时运,更何况是关系到一个部族的生死存亡呢?
既然大家都是明白人,价码也自然可以摊开来谈了!
双方经过了一系列的协商与让步,终于在某些关键点上达成了一致共识,也正式宣告了苗巫寨与南康谛听两家,正式结为盟友!
五天之后,返回巴蜀道复仇途中的五百西羌战士,被百余位蒙面的武林人士所截,经过一整夜的厮杀与追逐,五百余西羌战士的头颅被尽数割下,装成了一个大箱,送到了西羌部族的驻地;
十天期满,没有向苗巫寨归降的二百余位老弱病残,被尽数杀死在西羌寨中。随后整个西羌寨燃起了一场冲天大火,足足烧了一天一夜。
三日之后,小阿妈带领四大家族的长老,一起踏上了这一片令苗巫寨人心驰神往的风水宝地。
一年之后,苗驿村拔地而起,而苗巫寨附近最肥美的土地,也全都种满了象谷;而南康谛听的商队,也顺理成章的常年往来苗驿村中。
苗巫寨之所以会变成今天这副模样,‘最大的功臣’便是她乌尔热了!而苗巫寨即将迎来的灭亡,最大的功臣也一定是她乌尔热!
第557章 165.好心办坏事
乌尔热自从与酒馆少掌柜黄贤赌气成亲之后,便等于有了相对的固定居所,也有了思乡报恩的便利条件。这女子成亲之后贴补娘家的事,自古以来便是屡见不鲜的。而之前也是因为客居在幽北三路、实在是自顾不暇又鞭长莫及,才强子按捺住这份心情的;如今既然定居于三秦腹地长安城,那真可谓是近水楼台之便了!
不过长乐坊的老字号‘黄家醪’,纵然誉满三秦大地,但始终都只是一间面向平民的小酒铺而已。由于黄贤是个不善经营的顽固酒痴,为了维持出品质量的稳定性,每日能够出售的酒也总有一个上限;再加之价格低廉,经营品种单一,所以单靠着这间老铺,夫妻二人吃饱穿暖肯定是没有任何问题的,但想要贴补整个苗巫寨,根本就是天方夜谭之想!
所以当乌尔热与夫君黄贤经过了一系列的交流探讨之后,便开始着重发展起自己的事业来了。由此可见,黄贤其人虽然木讷固执、又不善言辞,但至少对于乌尔热这个结发妻子,那真可谓是有求必应、百般呵护的。在这个年月,允许自家女人出外抛头露面的男子,真可谓是凤毛菱角的存在!
那么乌尔热到底能干些什么营生呢?她仔细思量了几天之后才终于发现:凡是能赚到快钱的无本生意,正巧是都是自己唯一所擅长的黑活!反正自己原本就来自于江湖之中、如今再投身于江湖之内,也不算是什么大问题!所以从那以后,乌尔热便在南康谛听挂上了号,专接那些难度极高、报酬丰厚的短期工作!
也正是由于她这一笔一笔刀口舔血的补贴、大大加快了苗巫寨的发展速度,也救活了很多本该死于贫困与疾病的族人。当然,接济自家的穷亲戚,本身倒并不是一件坏事;但对于一个部族的健康发展来说,并不是只靠着经济水平来决定的事!她的出发点虽然足够高尚,但也使得苗巫寨变成了一个发育速度极为畸形的巨婴!
别瞧现在苗巫寨生活水平得到了显著提高,族人的数量更是节节攀升,但这不过是饮鸩止渴的一种假象繁荣罢了;如果离开了谛听这颗大树的话,根本无需风吹,苗巫寨自己就会轰然倒地的!
乌尔热如今就可以预见到:如果这样下去,苗巫寨的下场,一定比那个被灭了全族的西羌分支更加悲惨!
之所以苗巫寨会走到今天这个歧途之上,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她那副悲天悯人、自以为是的幼稚行为!
乌尔热抱着木匣之中那一长一短的两截小竹筒,走遍了苗驿村大大小小的摊位与铺面;最终经过了几番试验询问,这才知道问题已经严重到何等地步了!如今的苗驿村,由于地理位置极其优越,又是个交通四通八达的平原地带,已经俨然成为了一个规模庞大的阿芙蓉制造与集散中心!单就北燕王朝而言,市面上超过八成以上的滇土与川土,竟然都是从这小小的苗驿村流出去的!
这些往返于中原与巴蜀道两地的烟土贩子,大多都以竹商的身份掩盖自身;就犹如自己匣中阿芙蓉膏一般、被混在一捆捆的大肚竹当中一起运送;他们顺着华江北岸一直向东北方向行进,只要绕过了信安侯府管辖的三秦大地范围,前路立刻就变成了一片坦途!而且即便是途中发生任何意外,这些人也可以立即做出规避反应——乘船渡江!只要逃到了南康境内,所有的风险也就被消弭于无形之中了!
再者说来,除了三秦大地那个油盐不进的信安侯以外,沿路之上大大小小的北燕官员,都已经被喂肥了好几茬,谁还有功夫跟几个‘懂事的竹商’较劲呢?
就是这样,一捆捆填满了阿芙蓉膏的大竹筒,在沿路之上就被切成一节一节的小段,分发给路上不同的一手买家;再由各地的一手买家私自加价、二次拆分给各地的赌坊、烟花院、私烟馆、江湖人士,还有那些手眼通天的官牙等等销售终端……
即便只是管中窥豹也足以看的出来,这阿芙蓉膏的生意,到底是一条何等庞大的利益链条啊!
由此可见,整个苗巫寨的人,包括小阿妈和那些普通族人,早已经被谛听当了负责顶雷的炮灰,牢牢地掌握在了自己手中。虽然乌尔热并不了解阿芙蓉膏这种东西,但她无比清楚一点:这种玩意儿,绝对不可能像南康人说的那么美妙!
因为在南康现行的法典之中,已经明确规定了这种东西可以运输、种植、制造;但却不可以在南康本地出售!就连储存、吸食、赠送等等这种相对私人的个体行为,都要为此负担上极其严重的刑法!
像是这种区别性对待的行为,简直是摆在明面上的骗局!就连三岁顽童都看得出来,他们这分明就是欺负我苗巫寨的人没见过什么世面,也无从得知南康法典罢了!
如今巴蜀道的局面已经严重到了什么地步呢?以竹海剑池的驻地为起始点,一直向西南方向延伸,直至整个南康滇南行省,乃至西疆大小金童的地盘,这些盛满了阿芙蓉膏的竹筒,已经全部都可以当作硬通货币来交易了!一两阿芙蓉膏等于四两白银;而个这种量词,代表的便是一整截竹筒,大约十斤左右,价值纹银四百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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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震惊于谛听的大手笔之外,乌尔热也陷入了沈归曾经的疑问之中:谛听他们如此想尽办法的疯狂敛财,并且又大批量的收拢金银之物,到底是在谋划着什么呢?
单以乌尔热的身手来说,她的确能算是江湖之中的顶尖高手!然而顶尖高手这四个字,指的只是她的武功修为,却并不是江湖经验……
如果把今日的乌尔热换成沈归,他早已经在发现端倪之后,寻个机会就跑一个无影无踪了!因为这苗驿村,在名义上虽然是苗巫寨所建;但根据方才那一系列的调查也不难看的出来,这个村子的实际掌控者,根本就是谛听组织!别瞧村子大门的竹楼上,也像模像样的站了几个苗巫哨兵;但这些样子货也只不过是谛听蒙骗苗巫寨的手段而已!如此重要的咽喉要道,他们又怎么可能没有派人暗中布控呢?
然而乌尔热却并没有想到这一点;或者说她想到了,但是却自恃武功高强,并没有把此事放在心上……
深夜时分,整个苗驿村都陷入了一片宁静与安详之中。
乌尔热躺在驿馆的榻上辗转反侧,脑中全都是阿芙蓉膏、谛听、苗巫寨等等一系列的碎片闪过;她对于谛听并不陌生,也知道这些人都是只认银子、不图虚名的务实主义者;但也正因如此,才令她感觉到事有蹊跷之处!
单纯以财力来说,现如今的谛听连个盟友都不需要,就足够与整个北燕王朝抗衡的了!如果谛听这一系列行为,是想要脱离南康自立的话,那么以他手中掌握的力量,直扑燕京城的紫金宫,把周家的人刀刀斩尽也绝非难事;如果想改朝换代而不是扶植傀儡周家天子的话,干脆挑起南康北燕大战、不也是件更容易的事吗?毕竟谛听在南康朝廷的内阁与议法会之中,有相当大的一部分话语权。
再者说来,华禹大陆最肥沃的土地和港口,就在南康境内;而北燕王朝治下,虽然也有大片大片的平原立于耕种,但同时还有着爆炸数量的人口基数需要供养,如果算上这笔账的话,简直就是一档子亏掉血本的买卖,更不适合一个新生的国家在此立足;就连建国初期的北燕王朝,也是靠着南楚王田家的输血与供养,才能勉强站稳脚跟的……
百思而不得其解的乌尔热,终于还是披上了一件罩衣,慢慢走出了馆驿之中。她想要借着夜色的静谧与安宁,安抚自己杂乱无章的思绪……
静。
整个苗驿村安静的令人心里发慌,就连寻常村落常见的犬吠与鸟鸣,此时也全都不见了声息;若不是耳边传来略显萧索的北风之声,乌尔热可能都会怀疑是不是自己的耳朵出了什么问题……
无法入眠出来散散步,这种缓解方法果然有效!如今她脑中的杂乱景象、已经全部被这奇怪的安静一扫而空;她自觉提高了警惕性,小心翼翼穿梭在月光下的阴影之中,四处张望起来……
若是寻常村落,入夜之后如此安静倒也还说得过去;可这苗驿村乃是一个货物贸易的中转站啊!即便天黑了无法交货验货,但商队的驮马总是要加夜料的吧?那些夜来疯的看门狗,也总会狂吠两声吧?而且那些白天辛苦劳累的苦力与车夫,通常入夜之后,也都会吆三喝五地聚众饮酒赌博,那喧哗吵闹的声音,搅的人根本不得安宁;怎么如今这个苗驿村,竟然变成了一座死村呢?
那些售卖夜宵的脚店、挂着酒字菱形牌子的深夜酒馆、上下三层的豪华客栈、乃至一些暗赌台子,如今全都悄无声息,没有一丝火光传出;就连村子两头的角楼,也只有几具照明的火把,在孤独的燃烧着自己;而本该在角楼上值夜的哨兵,却早已经不知所踪了……
这种万籁俱静的诡异情景,背后的答案往往都只有一个:
中伏了!
第558章 166.物是人非事事休
乌尔热察觉到了危险,双腿立刻用力踏地,同时身子借力向前一蹿,想要赶在敌人出手之前、迅速钻入漆黑一片的密林、意在隐蔽自己的身形。毕竟如今敌人在暗自己在明,如果还傻兮兮的站在火光的照耀之下、那么无论如何都会吃下一个先手的亏……
尽管她的反应已经足够迅速了,可才刚刚蹿出了一个身位,耳边便传来一阵非男非女的冷笑之声:
“没想到老叫花子的婆娘,竟然会是这么个呆货呀!锅都已经烧漏了才想起添水,是不是有点太晚了呢?”
乌尔热不还一言、只是凭着直觉向身后探出一掌,以御来敌;由于此时敌情未明,为了避免被敌人绊住手脚不得脱身,所以她这一掌,也只是用上了探查防御的虚力,想要借着对方袭来的力道、把自己更加迅速地推向相反的方向,也好伺机另寻一个方向突围……虽然双掌的确是接在了一起,然而对方这一掌竟然也没有附着丝毫的力道……
二人这第一次交手,就仿佛是互相击了个掌一般,只发出了一声脆响而已……
乌尔热的盘算虽然已经彻底落空,但对方这位性别暧昧之人、却仍然来势汹汹!二人击掌的瞬间之后,他微微偏移四指、迅速扣死乌尔热的虎口、自己手掌迅速向前压去……
随着‘嘎啦’的一声脆响传出,一截带着白碴的断骨,应声从乌尔热的右侧小臂透体而出!
乌尔热真是个亘古罕见的硬气女子!
凡是严重到了这等地步的筋骨硬伤,与利刃割开皮肉的伤痛乃是截然不同的感受;这是一种排山倒海的痛楚,就犹如烈焰焚身一般迅捷、那种暴虐的灼热感会在第一时间迅速直冲头顶,再扩散蔓延到全身的每一条神经。若是有着钢铁一般意志力的人,也许可以控制自己求不求饶、喊不喊疼;却无法控制受到冲击的肌肉是不是开始痉挛,断掉的骨骼能不能继续受控……
但乌尔热的意志力,却达到了仿佛没有疼痛感一般坚韧!她借着对方的反扣之力身形迅速一挑,无视自己已经失去行动能力的右臂,倒着飞跃过此人的头顶;当一正一反两颗头颅,在半空之中交错的当口,乌尔热迅速伸出左手向下探去、直击对方的头顶要穴……
她这一手死中求活的反击方式,的确超出了对方的预期范围之内!直到他顶心遭受重创、七窍流血之时,仍然还是难以置信地目视前方……
待此人死尸倒地之后,乌尔热仍然无暇顾及废臂传来的剧痛,立刻折身再次向另外一个方向寻求突围;可她既然已入阵中,又怎可能如此轻松就突出重围?所以当她再次折身、背后便又传来了一阵声势浩大的破空之声;万不得以之下,乌尔热只能在奔跑的途中强行扭过身来,打算先看清了对方的暗器形状、再琢磨着究竟该拨还是该打、该躲还是该闪……
可她万没想到,这次向自己背后袭来的暗器,竟然是一个人!准确的说,应该是一个生死不明的男人!此人在半空中横飞、佝偻着后背向自己的怀中高速撞来!无论此人死活、乌尔热本该立即抽出腰间的草鬼、一刀把这位暗器先生当中劈为两段;可当此人距离自己越来越近的时候、她借着不远处的火光照耀,突然在此人的身上、感觉到了一丝熟悉的味道……
“嘭!”
电光火石之间,乌尔热不仅放弃抽刀、反而张开自己的双臂,迎上了这位高速袭来的暗器先生……
乌尔热被对方干瘦凸出的后背顶在了自己的心口窝,余劲未消地把自己带飞出去了几丈开外。本就有伤在身的她受此重创、喉头立刻涌上一股腥甜、马上又被她给强行咽了回去。她与此人一起滚落在地之后,才刚刚调整好了身形,便立刻爬上前去……
“老黄!”
即便此人早已面目全非,但毕竟夫妇二人成亲几十载,对于彼此的轮廓与身形简直再清楚不过了!乌尔热根本无需看到清晰的面目五官,也认定了这位暗器先生非是旁人,正是自家掌柜的——长安城长乐坊黄家醪的主人,黄贤。
乌尔热连滚带爬地扑上前去,伸出左手按在了黄贤的脖颈之上……片刻之后,面如死灰的乌尔热站起身来,看着周围那些正在步步逼近的陌生人,竟然露出了一抹诡异的笑容……
“站出来一个能说话的!”
众人见乌尔热没有了突围的欲望,也都立刻停住了不停逼近的脚步。紧接着,由人群之中走出了一位四十岁左右的中年男子。此人并没有以黑巾遮面,五官生的极为英气俊朗;而且他的这种英俊,与竹海剑池的那位男生女相的七剑客丁雪饮,乃是截然不同的两种风格;此人的相貌,仿佛是阳光下茁壮成长的参天大树一般,厚重沉稳之中、还带着一身的凛然正气,眉宇间还有几分矜持的骄傲隐含其中。
凡是这样品貌出众的江湖男儿,则更像是一位英俊的捕头、或是名门正派的少侠,又怎么会与谛听这种钻进钱眼里的人勾结在一起呢?
“见过乌尔老前辈!不知前辈有何赐教之处?”
“我们家老黄,究竟死于何人之手?是你吗?还是刚才那个不男不女的妖人?”
这男子先是皱着眉头沉吟了半晌,随后张嘴露出了一口洁白的牙齿,极为阳光的笑了一下:
“哈哈,没想到您的问题竟然会是这种小事……看您偌大年纪还在江湖上漂泊的份上,无论如何,我也该给您一个明白的收场。是苗巫寨的首领把这位老先生交给在下的;在下虽然无才无德,但也不屑于滥杀手无寸铁、又无丝毫武艺傍身的老人与妇孺!所以他们把这位老丈交给在下的时候,就已经是一具尸体了;而他身上的伤势,也没有一条是我等出手炮制的!”
乌尔热盯着这位英俊挺拔的中年男子,仔细观察了他的神色之后,经验与直觉都告诉自己,对方并不是在说谎!然而就是这个结论,才更让乌尔热感到心惊胆战!如果真如此人所说一般,那么折磨夫君黄贤致死、又把他的尸身交给这些人的罪魁祸首,就是苗巫寨的首领。而称得上是苗巫寨首领的人,除了嫌疑最大的小阿妈之外,就只有四大家族的族长了!
可无论是其中的哪一位,与她乌尔热之间都有着近乎于直系亲属的血缘关系存在!他们身体里流淌都是一个枝蔓的血液,是打断了骨头连着筋的实在亲戚。
黄贤虽然是个不善言辞的倔老头,但他也是一个外冷内热的厚道人!他们夫妇打开门做生意,怎样撒酒疯、耍无赖的客人都见过了不少,黄贤却从未与任何人发生过正面冲突!再加上他如今面目全非、血肉模糊的悲惨死状,根本就不可能是发生意外、或是与人冲突结怨所产生的激情杀人事件……
也就是说,自家的夫君黄贤,被自己耗费了半生心血供养的娘家——苗巫寨,有计划、有预谋地残忍杀害了!并且还把他的尸身交给了这些人,用来扰乱自己的心智!
如果自己在当时那个危急的关头之下,贸然抽出了腰间的草鬼、一刀把黄贤的尸身当中斩为两段的话……那么误以为错斩夫君的自己,还会不会有拼死一战的念头呢?这分明就是一尸害两命的阴毒招数!
看来苗巫寨的人杀害他的夫君黄贤,只是一个幌子罢了;真实的目的,恐怕是想把自己这个早已被逐出苗巫寨的叛徒,也永远的留在这里!
想通了其中的关键,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左手缓缓抽出了本属于她亲弟弟的草鬼刀,轻轻抚摸了一下看似粗陋的乌黑刀身。从今日这个局面来看的话,苗巫寨从上到下,根本就没把自己当成族亲看待;只要面对足够优厚的报酬、或者是很可能会损及自身利益的威胁,他们都会毫不犹豫地出卖掉自己这个为苗巫寨奉献了半生心血的外人。
自己的前半生,是为了伍乘风而活的,这个没良心的老叫花子,早已经在南康建业城里过上了逍遥快活的日子;而自己的后半生,则是为了苗巫寨而活的,如今他们却亲手把两位恩公置于死地……
今时今日,乌尔热也想要为因自己而死的黄贤活上一遭了!至于说事情背后的那些龌龊,对于现在的她而言,已经不重要了……
乌尔热左手高高扬起外形丑陋的草鬼、握着她现在唯一至亲的‘手’,实打实地到了一股温暖的力量。接下来,她朝着那位中年男子点了点头,轻道了一声‘多谢’;随即手中草鬼刀迅速向下一挥……
随着‘嗖’的一声刀鸣,乌尔热那严重影响到行动的右臂,竟然被她齐肘一刀斩断!
“好烈性的老婆婆!看来这是打算做困兽之斗了……”
那位男子眼神中带着哀伤与无可奈何,看着地上的半截废手,喃喃自语地说道……
第559章 167.夜枭入宅
自断一臂之后的乌尔热连片刻都没有耽搁、迎面劈出了手中的草鬼;这一刀蕴含了她夫君的血海深仇、与这一生遭受过的所有委屈;那乌黑的刀锋仿佛割开了空气一般、带出了一阵阵诡异的嘶嚎!
这中年男子冷静地看了一眼刀锋所向、先是向后摆手,止住了周围打算一拥而上的谛听杀手;随后则一抖双肩、甩开外罩皮大氅的同时,从向后飘去的里怀之中、唰的一声抽出了一柄三尺长剑,直挺挺的直接迎上了草鬼那势不可挡的刀锋……
这柄草鬼刀,虽然不是什么声名在外的绝世神兵;可单锋韧程度而言,即便是对上沈归手中的惊雷春雨、左丘梁手中的三尺青芒,至少在百招之内,也不会露出丝毫败象;可如今对上这柄外观极其普通的三尺长剑、刀锋下劈剑锋、竟然犹如冰雪消融一般、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这长剑当中割为两断……
乌尔热显然已经抱定了死战的念头,面对如此诡异的场景也丝毫没有停歇!当然,她也根本没打算能靠着一手苗巫古传刀法赢人;如今见草鬼被毁,她扬手便丢出了剩下的半截刀柄、整个人侧身以肩头前冲,誓要趁着对方格开刀柄的空袭、一举钻入对方内围;她是想以铁山靠的方式,拉扯双方的有效攻击距离,用贴身短打的方式,来瓦解对方的兵刃优势……
乌尔热的这一手应变策略,只是极其普通的技巧而已;凡赤手空拳者、与手执兵刃之敌搏杀,就绝对不可以任由对方拉开距离,这是连初学者都明白的道理。
然而这位中年男子却恍如未觉一般、面对着乌尔热矮身下沉撞来的左肩头、他不闪不避也就罢了,竟然还抬起自己的后脚跟,踏地借力前冲、用自己大敞四开的胸膛,主动撞向乌尔热的左肩……
如此一来,先不说被极其擅长贴身短打的乌尔热、拉扯到了自己最擅长的安全攻击距离;就单说她这直奔膻中穴袭来的一记肩撞、就根本不是靠着身体能够硬抗的招数!虽然此招的主要目的是拉近攻击距离,但经过乌尔热这种级数的高手施展出来、光靠着肩头的力道,也足够撞碎对方的胸骨了!
乌尔热望着这位男子主动大敞四开的怀抱、即便心中已经起疑,但她仍然还是抱定了一往无前、死战不退的念头,运上了全身的力道,直接钻入了对方的双臂范围以内;在肩头即将撞上对方胸骨之前的一个刹那,乌尔热自知此招他已然避无可避,竟然又迅速曲起左臂,改肩撞为肘袭,直接顶在了他胸口的膻中穴上!
毫无疑问,肩头与肘尖的力量集中程度,绝对不可同日而语!外家门有个说法,叫做过肘如刀;由此可见这肘尖的杀伤力,与刀剑可能也不遑多让!而乌尔热的这一记肘击,蕴含了乌尔热的满腔仇恨与全身的力道,精准的命中了对方的胸前死穴;即便是承受能力顶级的沈归,如果生受了这样的一记肘击,也难逃当场死亡的下场!
……
今时今日的巴蜀道,还是冬末春初时节,气候仍是阴冷潮湿,若是恰好还赶上雨水绵绵不断的话,那么巴蜀地区的老人,大多都会因为关节的酸痛难当、辗转反侧、彻夜难以入眠。
也不仅仅是巴蜀道、即便是华禹大陆东南方向的建康城,也同样如此。
自从幽北三路暗流涌动之初,即便那些曾经都是手眼通天、老而弥坚的风云人物,也全部遵循了沈归这个后辈的安排,转移到了建康城定居避祸。凭着齐灵烟掌中的华延商帮、与前任萨满卫队长齐格奇率领的海商团,供养起这些老人的日常生活,根本就不值一提。
刚刚来到建康城之初,闲不住的林思忧就干起了老本行;她与双山村的村长包钦,一起开了一家百草堂医馆,悬壶济世,治病救人。由于他们是刚刚在建康开馆行医,再加上南康医道纷杂、从业者众多,所以他们平日里接待的都是平民百姓与街坊邻里;再加上林思忧开馆行医,也根本就不是为了赚钱,所以日子过的也还算是清闲恬静……
而老叫花子伍乘风,就没他们这么好的运气了!在普通人的心目当中,只有每逢大灾大祸之年、或是贪官酷吏盘剥搜刮的赤贫危城,乞丐与流民才会泛滥成灾;可实际上,只有像建康城这种寸土寸金的风水宝地,才是令天下乞丐最为趋之若鹜的行乞圣地。
因为往往在赤贫之地行乞要饭之人,都是真的找不到其他的任何活路,才会投身花子门、拉杆要饭的;对于这些人来说,乞丐是可以延续自己生命的一种身份,而获得这种身份的代价,就是彻底放弃体面与尊严。
而对于那些盘踞在鼎盛繁华之地的叫花子来说,乞丐则变成了一种可以发家致富的偏门职业。所以凡是出没于经济高度发达地区的叫花子,大半都是以讹诈和耍无赖为生的恶丐,也就是花子门里的武乞!
这些恶丐虽然在行乞方式与职业的道德上,都颇有些指摘之处,但也同样算是花子门里的正统分支。由于乞丐的社会地位极其卑微,大半的门徒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幼妇孺、便是身染重病或躯体有残的伤病人士;再加上他们往往得不到朝廷律法的保护,所以经常会出现不仅要不到食物、反而还被那些欺善怕恶、心如蛇蝎的人,随便找个理由暴打一顿,发泄自己生活当中的不满;甚至虐杀乞儿取乐之事,也是屡见不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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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往在这个自举无门、官不愿纠的情况下,就是恶丐展示自己存在价值的时刻了!
不过这就犹如食物链的自然平衡一般巧妙,每个地区存文丐与武丐的数量比例,都需要有着严格的制约与调控。文丐多武丐少,自然就会受到恶人的凌辱虐待、官府的肆意驱逐;若是武丐多文丐少,那么这个地区的乞丐就会彻底消失,全部变成一群横行街面、欺行霸市的地痞无赖!
文丐们往往说尽了好话、磕破了头皮才能讨来一碗馊粥、或是一块硬干粮;但那些武丐却每天靠着富户和店家缴纳的份例银,喝的烂醉如泥、吃的脑满肠肥;这两条道路摆在新入门的乞儿面前,会如何选择,那是毫无疑问的事。
而这座建康城,在伍乘风到来之时,就已经彻底见不到文丐的踪影了!
如此看来,不光是普通乞丐难以抽身,即便是伍成风这个花子头想要退休,也着实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啊!
今日,伍乘风才刚刚收拢了盘踞在画舫附近的一伙恶丐。深夜子时一到,他带着两个小乞儿回到了一间破瓦寒窑之中,才刚刚闭上眼睛打算睡觉,耳边便传来了一种极其怪异的声音。这声音好似一个没有变声的儿童、正在闭着嘴不断打嗝一般,只把人听的烦躁无比……
“小川啊,看看是什么东西在哪叫啊?要是虫子的话,你就给它逮住扔的远远的,老祖乏了,想踏踏实实的睡上一觉……”
伍乘风闭着眼睛躺在干草堆上,朝着身后的一位小乞儿吩咐道。
“老祖啊,这可不是什么虫子啊!我看着它好像是个……对!是个会飞的猴儿…,正站咱窗户上呢!”
伍乘风听了小川这句胡话,立刻被气的睡意全消!他一股脑地爬起了身子,指着那个面色惨白的小乞儿训斥道:
“你这孩子是没见过猴儿、还是没听过猴儿叫唤啊?这他妈能是……”
伍乘风一边数落着小川,一边顺着这孩子的目光看去:只见自己右手边的破窗棂上,还真就站着一只大脑袋,小身子的白脸猴儿……伍乘风揉了揉眼睛,再次仔细再一看……
这玩意儿并不是什么白脸猴,而是叫做夜枭的,也就是猫头鹰。
这下伍乘风就更好奇了!他早年间走南闯北、几乎踏遍了华禹大陆的每个角落,对于夜枭这种怪鸟,当然也不算陌生。不过枭鸟一般都只出没于华禹大陆的西南边陲;很多自幼生长于江南腹地的人,如果不是赏鸟的行家,可能一辈子都没见过这种东西……
还没等伍乘风琢磨出其中的奥妙来,这只乍看如同猴儿一般的夜枭,脖子一边鼓动着发出怪异的声响,两只如同龙眼核一般的黑眼珠,则死死盯住了伍乘风;双方对视三息之后,这只夜枭竟然眯起了双眼,嘴角微微上翘,露出了一抹可爱而温暖的笑容,随之而来的还有那种怪异瘆人的叫声,也愈发的洪亮起来……
未等神色错愕的伍乘风缓过神来,另外一位小乞儿手中拿起一根破木棍、飞速地奔向窗口;他嘴里一边发出恫吓的声音,一边奋力地比划着那根木棒,立刻把这只夜枭惊得身形一个踉跄,急忙转过身子、轻扇了几下翅膀之后,便消失在了漆黑的夜色当中……
“狗娃你这……你吓唬它干什么呀?”
“老祖啊,小时候我爷爷曾经跟我说过,这夜猫子进宅,无事不来啊!”
“哦,按照你爷爷的意思,这只夜猫子今天来爬老祖的窗户,是有事要说?什么事啊?”
“啥事?白事!”
“…狗娃啊,你这孩子糊涂啊!…老祖都多大岁数了?爹妈早就死了,还又是一个孤老头子,无妻无儿的,能有什么丧事可报的呢?咋?你小子才入了几天江湖,就敢跟老祖这卖上‘钢口’了?要不要再给你个几两银子、破个灾煞呀?好的你学不会,学起这些下三滥的玩意儿,瞧把你给机灵的!都给我睡觉!”
伍乘风压根也没把狗娃的话放在心里,教训完了两个孩子之后,刚转了个身想要睡下,突然心中没来由地传入一阵剧痛,随即他感觉眼前一黑,直接昏了过去;而屋中那两个小乞儿,一见老祖沉沉睡去,自己便背靠着火堆取暖,缓缓坠入了沉睡之中……
第560章 168.狂躁症
乌尔热这一记闪电般精准迅猛的肘击,正如她所预料那般、结结实实地击在了对方的膻中穴之上!然而肘尖传回来的触感反馈,却既不像是击碎了躯体胸骨的一般爽脆、也不像击中了金石铁板一般坚实……
这种感觉非常奇特,乌尔热只觉得自己那搏命一击的十足力道,就仿佛泥牛入海一般、击中了一团软软的棉花包之后,便彻底消弭于无形之中了……
这就犹如翻海蛟龙、携滔天之势猛击海面,竟然没有激起半朵浪花一般诡异。
习武的本质,乃是改变自身不良的反应习惯;而主动出击的力道不可用足十成,便是习武之人的初级法则;然而这个法则也有一个可以无视的特殊情况,那便是自己有了十成十的把握、确定已经捕捉到了能够一击必杀的重要破绽!
而实战派流派那种以伤换命的赌徒式打法,核心理念便来自于这个原则的灵活运用;如果能在自己的手臂被人划开的同时、一刀捅入对方的心窝,那还需要留下一成的余劲、用于防备敌人接下来的反戈一击吗?
这也是实战流派只擅长单打独斗、而正统流派还可以兼顾独斗群狼的原因。
而乌尔热也是通过自己的经验判断,算到对方已然无法避开这一击之后,这才会迅速改变战术意图、变虚招为实招,以肘尖前刺代替肩膀冲撞,同时也运上了十成的力道……
可正是这志在必得的一击、竟然被对方挺胸硬生吃下以后、便消弭于无形之中,连半点后退的迹象都没有……如此出乎于意料之外的反应,也让乌尔热即便想要出手追击,也需要重新调整自己的脚步与重心点……
“哎……”
那中年男子见乌尔热如此不知进退、顿首发出一声叹息;接下来,他左手向前一攀一顺、瞬间锁住了乌尔热的左肩头;同时抬起自己的左脚向前踢出,脚尖瞬间蹬在了乌尔热无法收招的左侧腋窝之下……
随着他的左手一松、仅凭着这一记毫无杀伤力可言的蹬挑,直接把这位体重不足百斤的老太太挑飞在了半空中……
接下来此人右腕一挽、重新调整了手中长剑的平衡点之后,迈出右腿前踏呈前弓步、同时左手向后平举维持平衡,右手攥住那一柄削铁如泥的三尺长剑,剑尖便以肉眼不可见的出手速度、无比诡异的不停刺向半空之中的乌尔热!
他这一手剑法,单看剑路姿态的话,似极像是南泉禅宗的韦陀灭魔剑。在这套韦陀剑之中,有一招很出名的仙人指路式;二者之间唯一的区别,只在于仙人指路式,乃是弓步向前、平刺一剑;而这位中年男子的剑术,则是一记弹踢把对方挑飞在半空之中,再向斜上方连刺数剑……
就是这样一招快到看不清剑尖的野路子,只把个已然失去右臂的乌尔热、生生定在了半空之中!除了剑尖不断刺破皮肉又拔出体外的声音、还隐隐传来了酒瓶拔出木塞的‘嘟、嘟’之声……
也不知道这剑速快过血液流速的鬼魅身手,算不算是传说中的杀人不见血……
就在众人万分惊异的目光之中,此男子转腕抽剑、身体同时也向后一跃;原本停滞在半空之中的乌尔热,此时失去了外力的支撑,也直挺挺地向地上落去……随着噗通一声闷响,这位可怜的苗巫寨老人,终于绵软无力地拍在了沙土地上,再也没有站起身来……
乌尔热落在了地上好一会之后、身下才开始缓缓流出鲜血;也不知是不是光照度过于昏暗所致,这一摊血泊在众人眼中看来,竟然要比寻常的血色来的更加鲜红!
直至此时,那位功力深不可测的中年男子,极为惋惜地长叹了一口气,弯腰拎起地上的皮大氅,轻轻拍打了两下浮灰之后,才用低沉的声音,随意地吩咐了一句:
“沈某的份内事,此事已经作罢,你们……随便谁都行,抬上这位老人家的尸体,送回苗巫寨交差去吧!”
与此同时,苗巫主寨的一间吊脚竹楼当中,沈归手中正握着一柄惊雷短剑,随意地架在小阿妈的咽喉之上:
“平时看你们这些个老江湖一个个人五人六的、江湖上的那些个傻……傻子也把你们吹的山呼海啸的;可一到了紧要关头,连屁大点事我都指望不上你们!白文衍,你不是什么天灵脉者吗?纵横数百年,至今未逢敌手,怎么让俩玩毒虫子的小……老娘们给耍弄的团团转了?还有你左丘梁,就凭你这狗屁身手,哪怕出去蹭个霸王餐、都容易让撩高看店的伙计卸了你的大胯!就这点斤两还好意思执掌竹海剑池?怪不得座下八百弟子全都要造你的反呢!洪峰!你在那瞪着眼睛瞅啥瞅?小爷我都不稀说你……”
沈归刚刚听完这一路之上的曲折离奇之后,凭着他那点脏心眼,立刻就察觉到了其中的蹊跷之处。他随手先是控住了小阿妈,腾出了功夫便点着所有人的鼻子尖、连带着白文衍一起全都喷了个狗血淋头!
是的,自打他恢复了神智之后,便立即陷入了狂躁期!即是由于被白文衍打出了内伤、也由于这些个江湖名宿全都是猪脑子,竟然让两个苗巫女子当成了猴子耍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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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才不是都觉得自己挺占理的吗?现在咋都不说话了呢?还有啊,你们不是还说有一个叫姜……爱姜啥姜啥吧,人呢?哪去了?丢了啊?啥时候丢的呀?丢了不知道找啊?”
从沈归如今这个咄咄逼人、失去理智的状态就能看得出来,他心里定然已经慌的不成样子,就仿佛是一个严重的低血糖患者,坐立不安、浑身出虚汗,周身上下就没有一块能稳定下来的部件……
沈归话音未落,窗外便传来一声极其微小的异响。以这声音的细微程度而言,在场众人全都包括在内、也仅有沈归与白文衍听在耳中,其他人全都恍如未闻一般……
‘嗖!’
如今的沈归正处于癫狂暴躁的状态之中,不停颤抖的大腿与胳膊,已经无意中把小阿玛的脖子割开了好几道深浅不一的伤痕;所以他脑中这高度敏感脆弱的神经,根本就禁不起任何风吹草动的撩拨。
如今异响入耳、沈归连问都没问、直接朝着声音来源方向一扬手、射出了那柄抵在小阿妈颈边的惊雷剑;而与此同时,他的右手也迅速接班、扣住了人质的咽喉、还出言恐吓起了根本纹丝未动的小阿妈:
“我告诉你啊毒娘们儿,别以为没家伙在手、我就弄不死你了!你要是敢乱动一下,小爷我立刻捏碎了你的喉咙!”说完之后,沈归还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唇,又嘟嘟囔囔地续上了半句废话:“这娘们都没长着喉结,掐起来的确是不太方便啊……”
沈归虽然处于失控状态,但经他手中射出去的惊雷短剑、却仍然迎面飞向了刚刚推门而入的这位倒霉蛋!
此人看模样大约四十岁的年纪,身形颀长,五官中等偏上,虽然也能算是一表人才,但也顶多是个中人之姿。他身穿一袭白衣,右侧的脖子被惊雷剑割开了一道浅痕,一股股地鲜血正从他的指缝当中涌出,如今已然染红了半边身子……尽管只是一道皮肉伤,但他这副模样可真是太吓人了!
这位惊魂未定的倒霉蛋,正是那位失踪的竹海剑池复兴之光,姜三爷姜小楼!
被沈归骂了一个臊眉耷眼的白文衍,如今是真的陷入了震惊当中!
“我说小姜啊,我们这念叨你了一路、你都没露上一面;怎么沈归这小子才刚提了一句,你就立刻现身、还直愣愣地往人家刀口上撞呢?……哦……我明白了!沈归这小子到底是个萨满世家子弟啊!小姜肯定是你暗中做法、给生生拘过来的对不对!你这是怎么拘的啊?也教教我呗……”
半红半白的姜小楼,此时也非常郁闷!幸亏沈归方才射出的暗器是一柄短剑,真要是一柄普通飞刀的话,自己能不能侥幸在千钧一发之际、勉强逃得一条活命,可就是个未知数了!
当然,姜小楼的身手本不是沈归可比!之所以他如今混成了这副模样,除了没有任何心理准备之外,很大一部分原因,也是因为今时今日的沈归,已经远远超出了姜小楼的固有认知!
他并没有先开口询问罪魁祸首,反而是瞪大了眼睛质问起了白文衍:
“你……把他的灵窍开了?”
“说什么呢?这孩子可是李玄鱼的阵物!人家的灵窍打出生的时候就是开的……”
“那就是你把他周身要穴全部破开了?”
“他的四百零九道大穴,也早就被破开了!”
听完了白文衍的话之后,姜小楼也立刻陷入了沉思之中;反而是贸然出手伤人的沈归、此时却不依不饶的追问起来:
“姜三爷是吧?你不是跟着我们一路来的吗?怎么到了苗巫寨附近、你却偷偷溜了呢?咋?偷着会老情人去了?”
姜小楼听到了沈归的问题之后眉头一皱,随即摆了摆手,先坐在了左丘梁的身边,任由他借着灯火的光亮给自己疗伤,自己则对沈归说起了自己突然失踪的原因……
原来姜三爷随着众人来到苗巫寨境内之后,突然闻到了一种似曾相识的独特香味。这种香味的原料十分罕有、价格也极其昂贵;据他所知,整个江湖上的人,也只有自己的一位故交,才会随身携带此种味道的香囊。但他的那位故交却远在姑苏城,又是当地一个名门望族的纨绔公子,对家中的生意更是向来不闻不问,又怎么会出现在西南边陲之地的巴蜀道呢?
于是他便寻香而去,终于在今日捧到了这位游历江湖的老友;二人共饮了几杯叙旧,这才会耽搁了些许时日!
而随着姜小楼的话音一落,原本沉浸在一片死寂之中的苗巫寨,突然变得人声嘈杂起来!
第561章 169.算无遗策小阿妈
屋中的众人立刻收敛了一切声息,瞬间屏息凝神地互相对起了眼色。左丘梁刚刚才给姜小楼涂上了用于止血的三七粉,如今一听寨中有异动,立刻朝着正在不住抖腿的沈归摆了摆手,示意他捏紧小阿妈的脖子,不要让她发出声音;而自己则先是吹熄了那盏昏暗的油灯,随后才蹑手蹑脚地凑到了窗边向外观瞧……
左丘梁缓缓从窗角处弹出一只眼睛,只见深夜之中竟然出现了一条‘火龙’,在这条长队的正前方,还有四位身形高大的力士、一起托举着一个不知的物体,带领着身后之人共同朝着寨老楼的方向缓缓前进……
其实这座苗巫主寨的结构分布极为简单,乃是以寨老楼为中心点,向外画圈辐射开去;除开最外层有几间吊脚楼可以供人居住以外,其余的建筑大半都是以功能性为主;就比如说坐落于主寨正中的寨老楼,就是苗巫寨的正式会议场所,平时都在此处商谈决议族中的大小事物、举行一系列的庆典祭祀、以及调节苗巫寨所有的内外纠纷等等;简单说来,这寨老楼的功能,与中原村落的衙门公堂极其相似。
而围绕着寨老楼这个中心点、建立起来的最内圈吊脚竹楼,主要的用处就是祭祀祖先以及诸位天神。由于苗巫寨的信仰本就脱胎于萨满教,所以当然也是以自然崇拜与祖先崇拜为主体;背西向东的阳面竹楼,便是供奉历代女性先祖的祠堂;而背东向西的阴面竹楼,便用于祭祀男性先祖;以这一座向阳、一座背阴的两间祖先祠堂为子午两段、另外两侧竹楼供奉的神明、便是苗巫族信奉的男性神与女性神;而最重要的正南正北两座神祠,供奉的便是男性战神——蚩尤、与女性美神——仰阿莎。
再外围一层的竹楼,便供奉各行各业的神明与祖师。就比如说天地山川、季节气候、纺织种植、蛊虫医药等等等等……由此可见,这一座苗巫主寨,平时除了小阿妈与一些被族人刻意疏远的蛊师之外,根本就很少有人迹出没;更何况如今这伸手不见五指的午夜时分呢?
由于双方距离过远、再加上队伍两侧还有着一群吹鼓手在敲敲打打,临时哨卫左丘梁实在是听不清楚,这些人口中到底都在议论些什么;于是他只得转回身来,小声对众人汇报起了外面的情况。
听完他的回复之后,白文衍也屏息凝神地聆听了一会,最终也是摇了摇头说道:
“有夜萧、有芦笙、还有铜锣和皮鼓,声音实在太乱太杂,根本就听不清整句的话;而且,即便是我勉强听清的那几个字,也大多都是他们那种叽里咕噜的苗巫语,我根本就听不懂……”
沈归听完眼珠一转,紧扣在小阿妈喉咙上的右手也轻轻松开一些,低声在她耳边说道:
“小爷这身子实在抖得太厉害!我也不管到底是不是你们做的孽,这事儿也全都冲你说了!我劝你还是赶紧想出来个办法给我彻底解决了,否则的话……”
小阿妈晃了晃僵硬的脖子,侧过脑袋向后一瞥,眉梢眼角勾勒出不符合她少女相貌的风尘与妩媚,竟然略带挑逗性质的向沈归撒起娇来:
“否则的话,你又能拿奴家如……”
“啪!”
众人谁都没有想到,沈归面对这位如花似玉、千娇百媚的小阿妈,竟然连一句整话都不等她说完,直接就抡圆了膀子甩了她一个大巴掌!这一记耳光抽的极其响亮,直听的左丘梁都开始觉得自己右脸发麻;而遭此重击的小阿妈,要不是再次被沈归的虎口掐住了脖子,恐怕早就打着转地飞出去了!
“不好意思!小爷身体不太舒服的时候,道德底线也没有苏醒,实在没什么心思跟你磨牙!我现在就只有一个问题,这个小忙你到底帮……帮你大爷啊帮,麻烦死了!算了算了,不就是有点哆嗦吗,反正其他什么毛病都没有,了不起就是帕金森前兆呗,就不在你身上瞎耽误功夫了……”
沈归也被自己抑制不住的抖动弄得非常烦躁,如今连半点耐心都没有了。他放弃了与小阿妈继续沟通,回手便摸向了床铺之上的春雨剑,打算索性割断了小阿妈的脖子,然后在挺剑出去杀一个痛快!
在他想来,反正自己身边有一种的江湖顶尖高手,还有一个正牌天灵脉者、一位疑似天灵脉者;如果再算上乌尔热这位本地向导在外接应,即便前方的恶犬再多,又怎能拦住象群前进的脚步呢?
随着沈归放弃向自己求医问药,小阿妈也真正开始乱了阵脚!
她作为一系列事件的始作俑者,当然知道其中的一切因果!她自以为找到了解决苗巫寨难题的最佳方法,也清楚自己请来了一个手眼通天的南康强援,自然也知道自己付出了什么代价。如今听寨中声音杂乱,显然事情的发展与自己事先计划好的一样——乌尔热这位苗巫寨、谛听两家叛徒,如今已然束手伏诛了!
不过其中还有一些细节之处,与自己揣摩的发展路线略有出入!
首先,便是这一行人的具体身份,的确与谛听所说的情况一模一样,却唯独多出了白文衍这么一位纵横天下无可匹敌的天灵脉者;不过毕竟隔行如隔山,由于沈归的怪病有求于苗巫寨,所以即便自己真的束手无策,至少也在局面上掌握了绝对的话语权!既然如此,又何惧他一个天灵脉者呢?翱翔于九天之上的苍鹰够狠够凶,那就跟它比游泳不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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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说竹海剑池的这三位二代弟子,在她看来个顶个都是徒有虚名之辈,真可谓是文不成、武不就,留在世上也不过就是给岳海山丢人显眼的废物而已。不过为了维护苗巫寨的发展空间,自己也并没有打算顺手收拾掉这些废物,甚至还有帮他们重新建立门派的想法!毕竟如果有一个竹海剑池挡在苗巫寨以北,定然可以大大牵制住北燕王朝与江湖人士的注意力;而他们苗巫寨,就正好借着剑池的掩护,偷偷的闷声发大财。
虽然小阿妈是个土生土长的苗巫人,但她也懂得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的道理。
最后,也是令小阿妈如今身陷险境、完全脱离了自己掌控的意外情况:那种曾经蛀空无数内家高手、千百年来从无失手记录的吞灵虫,怎么进入沈归体内之后,竟然改成了震动模式!那只痴呆蠢肥的蛊虫不但没把沈归咬死咬残,反而却治好了令他陷入昏迷之中的怪病!这其中到底产生了什么意外变化,别说沈归搞不清楚;就连自幼习学此道的小阿妈与蛊师尼曼,也同样没想明白!
原本产生这个意外的原因,也可以留到日后再慢慢摸索;但如今沈归要自己交出所谓的解药、来换取自己的性命了;如此一来,也就等于把自己逼上了一条绝路!单以沈归苏醒之后的行为举止来看,她绝对有十成的理由相信:这个二十出头的少年郎,的确对自己动了杀心!
“慢……”
“慢!”
方才蹿到了窗前的白文衍、与挣扎在生死线上的小阿妈,二人竟然异口同声地喊停了打算辣手摧花的沈归;而沈归也及时收回了春雨剑的锋刃,带着诧异的目光,僵硬地看了白文衍一眼、又反手扭过了小阿妈的下颌,来回观察了二人几次,这才犹犹豫豫地开口问道:
“……你俩……什么关系啊?”
白文衍一改往日里那游戏人间的模样,不但没跟沈归继续斗嘴,反而目光下垂、一边注视着脚下,一边吞吞吐吐地对沈归说……
“沈归啊……你要知道人死不能复生……”
“我知道啊,我也压根没打算让这毒娘们儿复活啊……”
“我说的不是她……是……是……”
沈归皱了皱眉头刚想要开口骂街,突然眼神一滞,迅速地跑到了窗前向外观看……
远处的寨老楼前,已经搭起了一座高高的柴堆;柴堆上的一根木制图腾柱,此时已经紧紧的绑缚着一个身形瘦小之人;从此人的身影轮廓看去,非常像是自己那位前任师娘——乌尔热!
“嚯!你们苗巫寨的人够狠的啊!放火烧自己人?”
沈归立刻站直了身子,几步走到小阿妈身边,左手拎起出鞘之后的春雨长剑,右手一把打翻了小阿妈头上的银冠,极其粗暴的拽住头冠下面的束发,跟谁都没打招呼,就这样仿佛拖着一条死狗那般,扯着小阿妈的头发,把她朝着寨老楼会场方向拖拽而去……
与人群相距一小段距离的时候,沈归便扯开了嗓子高喊出声:
“都他妈活腻味了吧?你们给我听好了,刚才怎么把人架上去的、现在就怎么把人给老子解下来!谁要是跑慢了一步,我就剁了这小娘们的一根手指头!”
四位主事寨老顺着自动分开的人群闻声望去,只见来者乃是一位二十岁出头的俊俏少年!他左手拎着一柄长剑、右手拖着苗巫寨共同的母亲——小阿妈;而这位少年略带书卷气的脸庞,如今已经写满了暴戾与凶残!
这四位族长寨老,个顶个都是有阅历的老人,当然看出了这位少年如今摆出了怎样的一副面孔……
这是动手杀人之前的常见表情。
第562章 170.八风不动
苗巫寨的最高决策人小阿妈,被沈归的一只大手拽住满头青丝,面色惨白嘴角带血,却神情冷傲不发一言。面对这种投鼠忌器的情况,四位寨老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用神情彼此讨论了一番,最后用眼神投票的方式、推举出了一位白发老翁:
“你有什么话我们可以好好谈,但是先把小阿妈放……”
“啪!”
也不知道那条吞灵虫是不是吞噬了沈归的所有理智,他如今周身上下都弥漫着暴躁与癫狂,面对这位出面交涉的白发老者、还没等人家出口不逊、自己就甩手先给了他一记耳光尝尝……可怜这位须发皆白的苗巫寨老,只来得及用脸皮发出一声惨叫、便被这记耳光抽的一头栽倒在沙土地上,一声不吭就昏厥了过去……
正如之前所言,苗巫寨虽然如今人口众多,但若是追本溯源的话,也不过都是四大家族的分支罢了!如今其中一位寨老,被沈归一巴掌抽昏,人群当中立刻传出了阵阵令人闻之牙酸的抽刀之声,气氛也立刻变得剑拔弩张起来……
随后一巴掌解决了不卑不亢的外交人士之后,沈归脸上的暴虐之色更甚;他抬起掌中的春雨剑,用剑尖朝着发出抽刀之声的人群指指点点,竟然无比癫狂地叫起了阵来:
“别说我不给你们这群孝子贤孙寻仇的机会!你们不是都已经把刀给抽出来了吗?光在那敲锣不唱戏啊?来来来,是条汉子的就出来比划比划……”
“喝!”
狠话刚说到一半,由打人群之中蹿出了一位形如猿猴的苗巫少年!他手中拎着一柄宽刃短刀高举过顶,朝着这位正在大放厥词的沈归当头劈来!
“我说汉子兄弟啊,下辈子记住了,武艺差千万不要给人强出头!……噗”
面对此人挺刀劈来,沈归连脚跟都没动一下,只是反手迅速荡出一击斜撩,连人带刀便被一剑斩为两截!,
沈归站在原地不闪不避,任由对方体内温热的鲜血喷溅了自己一头一脸,脸上竟然逐渐露出了一抹瘆人的微小……
“还有别的汉子吗?如果没有的话,你们这群废物就赶紧把人给老子解下来!要是敢有半分迟慢、小爷就一个关节一个关节的把你们这位小阿妈给活活切碎了!……不过,就这么光靠嘴说好像也没什么威慑力……”
沈归自言自语着说到了这里,左腕立刻抖出了一团璀璨夺目的剑花;瞬间之后,一小截带着指甲的断指便落在了沈归脚边……
“那么我就用她这半截手指头,当成见面礼好了!”
原来,小阿妈的右手尾指,竟然被沈归随手一剑削断!她最初只觉得指尖一凉,待沈归说完之后,方才切实地感觉到了伤口传来的剧痛!不过大半的族人如今都在眼睁睁的看着自己,她作为苗巫寨的现任领袖,被敌人生擒已是莫大的耻辱;若是连点痛楚都挺受不住的话,日后又该以何种立场去教化管束族人呢?
沈归一边踩弄着脚下的半截断指,一边用阴冷的目光打量着余下的三位寨老。但是,如此血腥狠辣的手段,这些苗巫人竟然没有丝毫异动,也让沈归感觉到有些诧异:
“哦?看来这个见面礼也没什么说服力啊!还是这位小阿妈在你们苗巫人心中的地位,也就是那么回事呢?算了,再给你们上一盘别的菜色、来试试就知道了……”
一见沈归又要去找小阿妈的晦气,由打人群之中走出了一位满头乌黑、身形健硕的方脸男子,硬着头皮与沈归交流起来……
“慢着!”
“哎呦?又出来一位血性男儿啊……”
“不不不别误会,老汉是来解决问题的!你的条件我刚才听明白了,还请少侠不要伤害小阿妈,老汉这就遣人请下祭物交由你等……”
说完之后,这人也不等沈归表态,立刻朝着身后的几个后生努了努下巴,那些青年人便沉默着点了点头,走向了足有三人来高的柴火堆……
“少侠,现在我们能仔细谈谈了吗?”
“嗯,你说吧,遣词酌句的时候想清楚,姿态也给我跪端正些,胆敢生出什么不卑不亢的念头、可当心小爷也赏你一记耳光!”
果然,这位方脸老汉并没有指望着沈归是个敬老尊贤的人,他只当没听见对方的出口不逊,遵循着自己的节奏开口说道:
“老汉名叫乌尔迪,乃是乌尔部的族长,也是苗巫寨的四位寨老之一。如今公子拿住了小阿妈为质,想必是双方之间产生了什么误会,公子也是为了保障自身安全,关于这一点我们苗巫寨上下都可以理解;此事若能和平解决之后,老汉也可以保证不会再有旁人追究。如今苗巫寨的诚意您已经看到了,现在是否够放了小阿妈呢?”
“哦?你叫乌尔迪?那乌尔热是你什么人?”
“她……她原本是老汉的女儿……但现在与我乌尔家……没……没有任何关系!”
沈归听完这话刚想动手,可他肩膀才刚刚抬起、却又缓缓落下。他狠狠地盯着乌尔迪的双眼打量了半天,这才冷笑着点了点头,从牙缝里挤出来了一句话:
“没关系你就给我滚蛋!滚慢了一剑劈死你,小爷我眼都不带眨的……三、二、一……”
‘嗖……’
沈归才刚刚数到了一的时候,左手的春雨剑便迅速向前劈去、在夜色的掩盖下划出了半个月牙,紧贴着连滚带爬的乌尔迪身侧、差之毫厘地砍在了沙土地上!刚刚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的乌尔迪,虽然身体状况还算硬朗,但终究也是位七旬开外的老人!面对这种死里逃生的巨大刺激,这位德高望周的乌尔族长,终于还是沉默着尿湿了自己的裤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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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他这次失禁,单纯是受限于身体因素,与胆量的大小并没多大关系。
“你小子是哪里跑来的野种?抖威风也不知道先挑挑地方!莫非真当我们苗巫勇士都死绝了不成?”
人群之中突然冒出了这么一句话,不但激发了在场苗巫青年的同仇敌忾之心、更是把沈归给气笑了!这种蛊惑人心的方式,粗糙程度近乎于弱智!
“没想到啊没想到,你们这帮狗杂碎里面还真有一个明白人!小爷能拽着你们的小阿妈来到这里,当然是来抖威风的,莫非还是为了拜年吗?抓紧点时间,有什么招就一次全都使出来;要是没辙的话就乖乖听小爷的吩咐!胆敢多说一句废话,老子一剑一剑的把你们全给宰了!”
沈归这副狂到没边的嚣张姿态,还真就触动起了几位血性男儿!随着人群中那位藏头露尾之人的继续鼓噪,果然蹦出来七八个头脑简单的棒小伙子!他们挥舞着手中的苗巫古刀,哎呀呀的怪叫着向沈归杀来!
沈归不动不摇,双脚犹如两根钉子一般扎在地面之上;左手把一柄春雨长剑挥舞的密不透风、右手仍然死死扯住小阿妈的团发,果真一剑一剑地劈出了一地的血流成河、断肢满地……
顷刻之后、站在血泊与残肢当中的沈归,抬脚踹飞了最后一位前来送死的苗巫寨少年:
“怎么样?还有别的节目吗?没有的话那就该干嘛干嘛,柴堆上的你们也别等着了,就是你们那蚩尤大神复生,小爷我也一定要把人救走!”
“不能放!”
果然,方才隐在人群之中鼓噪声势的罪魁祸首,终于还是露出了庐山真面目。他手中拄着一根银头木杖,分开人群缓步走出……
“沈归是吧?明确的告诉你,这个叛徒乌尔热,是一定要祭给火神的,这一点绝对无法商量!如果你因此要杀害小阿妈的话,我们可能也无法阻止;但我们苗巫寨的人,是绝对不会向任何人低头的!”
沈归本来是想飞起一脚、直接把这老头踢到阎王那里叙旧的;可听了他这一番话之后,反而暂时消除了沈归出手伤人的念头。
“这事儿现在可就有点意思了……老头儿啊,杀人放火的事不急,我先来问你一个问题……你们苗巫寨的小阿妈,就等于是所有苗巫人的母亲对不对啊?”
“正是!”
“那你妈如今让我给绑了票,却只需你交出一个所谓的叛徒来交换而已;这么低廉的赎金价码,你竟然暗中怂恿我撕票?这个什么意思呢?”说完之后,沈归又用力拽了拽右手攥住的那一团头发“我说你这人缘……混的可不咋样啊!”
正如沈归所说,小阿妈刚才还是一副宁死不屈的桀骜神情;如今听了这老头额一番话、却立刻变得一片苍白与茫然!
她终于开口说话了……
“吉迪力……你刚才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原来这位模样相对年轻的寨老,本名叫做吉迪力。如今他听了小阿妈声音略嫌干涩的质问以后,神情在犹豫与阴狠之中变换了几个来回,狠狠地咬了咬牙,最终仿佛放下了心中一块巨石那般轻松,挂上了一脸虚伪无耻的笑容……
沈归看到对方露出这种笑容之后,就已经隐隐猜到了吉迪力心中的小算盘,究竟算了一笔怎样的帐……
第563章 171.现世报
以貌取人这个恶习,其实是由于审美角度而产生的刻板偏见,在历史的记载之中,那些相貌丑陋、内在却才高八斗的辅国之士多如过江之鲫,根本算不上是什么传奇轶闻;而释门禅理之中,另有一种‘相由心生’之说;经过那些肤浅信众的不求甚解、望文生义而畸变至今,这两种观点,俨然成了互相矛盾的对立理论。
然而,前者是人皆有之的爱美之心;后者,则是唯心主义者的处世哲学。
但无论从那个角度出发,沈归对于吉迪力外貌五官的审美观感,以及此人接下来此人的所作所为,竟然使得两种相互矛盾的识人方式,得出了一个相同的结果。
这个吉迪力,乃是一个万人难觅、表里如一的恶人!
“她既然是所有苗巫人的阿妈,那么当然要为她的儿女们着想!小阿妈,你也无需怨恨老朽,那南使帮助苗巫寨的种种条件,可都是您亲自落榔敲定的事啊!如今眼看就要到了收获的季节,又怎能因您一人之命、使得全族人多年以来的心血付诸东流呢?再者说来,我等四家族人,终年把你捧到高高在上的位置,好吃好喝、大笔金银的供奉着你;眼下到了决定全族未来的关键时刻,您也理应有为了族人的福祉、牺牲自己的那份觉悟啊!可怜天下父母心这句古话,难道都是胡说的吗?”
吉迪力的话说到这里,稍微停顿了半晌;随即,便在沈归饶有兴致地注视之下,语气阴郁地朝着柴堆上那些进退两难的族人呵斥道:
“全都给我下来!真正的小阿妈,早已惨死在了这些外族人手中;我等眼前这个女子,仅仅是与小阿妈有几分相似罢了!你们无需理会任何人的蛊惑之言,快快点火祭神,误了时辰你们谁能担待的起啊!”
沈归一听这吉迪力打算狗急跳墙,立刻头也不回地朗声问道:
“白前辈,有把握吗?”
而后他又松开了攥着小阿妈头发的右手,开始活动起了手腕脚腕;而早以察觉到了乌尔热已然过世多时的白文衍,此时也露出一抹苦笑,从鼻子里挤出了一句‘嗯’……
“动手!掌中有刀之人一个不留!”
随着沈归一声暴喝之后,白文衍立刻消失在了原地;而竹海剑池的四位剑神门徒,也无需沈归招呼,纷纷抽出兵刃加入战团之中…
毫无疑问,即便这些苗巫汉子的单兵作战能力极强,但终究是在普通人的范畴之内;如今这些山地作战的天才们,对上眼前这五位江湖中的顶尖高手,根本连一招都挡不下来!以姜小楼和沈归为首的五位江湖人,面对着眼前犹如周围潮水一般涌来的苗巫汉子,迅速背靠背地围成了一个五人战圈。他们每挥动一次兵刃,总要带走几条鲜活的生命;加之如今夜色昏暗、战斗环境狭窄,一时之间这些苗巫寨的壮士们,还真就没想出什么好办法!
白文衍此时已经把乌尔热满布血污的尸体解下,又低头看了一眼人群之中的五人战团,见沈归等人还算是游刃有余,这才小心翼翼地抱着这具并不牢靠的尸体,回到了小阿妈身边……
如今的小阿妈已经彻底楞成了一具石雕!直到此时此刻,她仍然没想出一个合理的解释来!自己分明是苗巫寨的阿妈,那些族人为何会选择战略性放弃自己呢?他们怎敢如此待我?他们又怎能如此待我?
其实像她遭遇的这种事,真的不能算是礼崩乐坏,更谈不上什么道德沦丧、人心不古;光是王朝频繁更迭的华禹大陆,历史上诸如此类的破事儿早已经用不同的面貌、与不同的参演人员,反复上演了无数次。
然而之所以她会如此惊讶,很大程度也是由于苗巫寨与中原王朝的体制不同,一直都是以族中阿妈为尊的!而且阿妈这个领袖的位置,由于是政教军三位一体的领袖,所以位置本就极其牢靠;再加上阿妈这个领袖的身份,还是来源于苗巫对于祖先崇拜的信仰之中,更是苗巫这个族群得以立足至今的根本基础!
锐意革新已然足够艰难、更何况背弃忤逆小阿妈,还需要到彻底推翻族群本源呢?
其实古往今来,苗巫寨的阿妈就如同中原王朝的皇帝一般,也是有明有昏、有愚有贤的;但即便是最无能昏庸的阿妈,也从未有过被族人提议罢免的先例,因为从苗巫族所笃信的信仰来说,母亲究竟是穷是富、是贤还是愚,都是身为儿女者无权更改的天意;然而这亘古未见的荒唐事,竟然被自己这个励精图治、锐意革新的小阿妈开了先河!
正如沈归方才所言一般:阿妈,乃是苗巫人共同的母亲;而这世上曾有哪家的不肖子孙,会舍弃掉自己母亲的性命呢?可就是这种自己都没有想过的荒唐事,此时已然无比残酷地摆在了众人面前!
其实,会有今日之祸,与小阿妈自己的锐意革新也不无关系。随着苗巫寨逐渐发展,族中人口壮大,原本由于生存环境相对封闭形成的淳朴民风,自然也逐渐发生了变化。族群的发展壮大,就需要通过不断的战争与贸易,纂取更多的资源;而随着生存条件的改善、物质条件的丰富,苗巫族人也自然被激发出了欲望与贪婪的本性。
任何人都可以容忍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直到他亲眼看见光明之前。
欲望这种东西一旦滋生,就像是掘了堤的洪水、开了闸的猛虎一般,再也无法收回了!
心中滋生了贪婪和欲望,趋利避害与自私自利的程度,也会随之愈演愈烈。这样的人失去了一片赤子之心,也就更容易被人诱入歧途之中。所以当四大家族的寨老,通过小阿妈的指引,经由象谷生意而赚取了海量的财富之后、终于产生了一个集体性的疑问:
四家联合奉养多年的巫蛊师和小阿妈,对于族人到底有什么用处?
如果深刻挖掘这个问题的话,其实可以阐述的角度不同,结构出无数的答案种类;但如果站在现实主义的角度出发,那么这些人就是没有任何作用的寄生虫!
蛊虫毒物再凶狠,还狠的过正规军队的快马弯刀吗?苗巫师的医术再高明,能高明的过钻研岐黄一道的医生郎中吗?他们口中那虚无缥缈的先祖庇佑,能比银子来的更加实际吗?既然这些人什么用都没有的话,那么族人们为什么还要继续上缴大笔大笔的银子与贡品,来奉养这些只会装神弄鬼的骗子呢?
有此一向之后,这四位寨老便暗中媾和在了一起;他们早在很长时间之前,就开始秘密谋划着找到一个绝佳的时机,彻底废掉小阿妈与巫蛊师之类的无用之人……
如此来看,这四位老头久居人上,果然有他们的独到之处!原本一贫如洗、愚昧闭塞的苗巫寨,已经靠着苗驿村盘活了源头;下一步的发展方向,自然就是着手节流了!
如今小阿妈被沈归钳制,他们四位寨老,心中便不约而同的想到了四个字:天赐良机!
陷入纠结沉思之中的小阿妈,忽然听到了耳边传来了一阵脚步声;她抬头望去,才发现是白文衍把乌尔热的尸体背了回来……
作为主要策划人,小阿妈当然清楚整件事的发展经过;同时她也清楚正是这个被苗巫寨驱逐的外人,曾经帮助刚刚上任的自己奉养族中孤老;也知道就是这个苗巫叛徒,提着脑袋做了几十年刀口舔血的要命买卖,才使得苗巫寨原本稀薄的人口,发展到了今日这个人丁兴旺的程度;甚至就连苗巫寨的大贵人——南康谛听,都很可能是因为有着乌尔热的存在,才来到了这个化外蛮荒之地投资……
不过即便乌尔热为苗巫寨做出了如此卓越的贡献,最终却还是被自己出卖、用来交换了苗巫寨的整体利益;坦白说,即便直到今时今日,小阿妈也不曾后悔答应了谛听方面提出的条件。如果站在首领的角度看来,她乌尔热一个人的得失成败,根本就比不上苗巫寨整体的利益;但站在个人的角度来说,即便自己死上个几百回几千回、都无法弥补自己心中对于乌尔热的亏欠之情……
为了族人的福祉,她自觉出卖乌尔热夫妇这件事,自己做得问心无愧、理直气壮!
此时,白文衍把乌尔热那具马蜂窝一般的尸体,小心翼翼地依在了一棵翠竹之下;随后,他回头看了一眼那个紧咬下唇、但神色却异常坚定的小阿妈,轻轻的说了一句:
“丫头啊……你之前是如何对待她的,刚才你的族人就是如何对待你的!我曾经听过南林禅宗的大和尚、嘴里总是叨叨念念着因果报应;我本是个天灵脉者,所以报应这种事,对于当时的我根本就无法理解;可如今看了你们苗巫寨这档子事之后……我好像明白了报应的意思……”
说完之后,这白文衍身形一动,便彻底不知所踪了;而留在原地的小阿妈,看着乌尔热那具不忍直视的尸体,又回想了一下白文衍临走之前所说的那句话,就像是被一道惊雷劈中了天灵盖,彻底的一动不动了……
第564章 172.麒麟君
身处于战团当中的五位孤军都是绝顶高手,别瞧每个人的状态都没有处于顶峰时期,可对上这些苗巫寨后生,个顶个都宛如杀神降世一般,那真是挨上死碰着亡,谁的手下都没有一合之敌!再瞧他们掌中的五把兵刃,虽然其中也有好有劣、可对上苗巫人手中的改制环首刀,也是没有任何问题的。
他们背靠背反复地冲杀了几个来回之后,便在地面上留下了足有百余位苗巫壮士的尸体;而这五位以寡敌众的之人,愣是连个油皮都没被划破!除了武艺平平的左丘梁此时气息见粗之外,其余四人连个出汗的都没有!
无论用高射炮还是巴掌去打蚊子,最终结果都是一样的。对于沈归和姜小楼二人来说,像他们这种程度的包围战,哪怕再打上个一年半载的都无妨!
他们是打的游刃有余,可人家苗巫寨的壮士们,却开始有点承受不住了!这些人即便是再骁勇好斗、再遵从本家族长的命令,也终究还是个有血有肉有思想的肉体凡胎!再加上近几年生活变得富裕、心中牵挂就变得更多,与人玩命的时候,自然就没那么一往无前了!除了最开始冲上前去送死的那群炮灰之外,余下的聪明人们、全都是雷声大雨点小;他们不停围着眼前这个五人战团,转着圈的叫骂,但愣是没几个敢上前递家伙的!
虽然他们喷的是一个比一个响亮,但这包围圈的规模、却在潜移默化之中,逐渐扩散开来……
结果就是这场群架才打起来没多久,竟然就从原本是一拥而上的混战乱战,变成了丢手绢一般的集体舞;以圈中五人的身手来说,若是他们想要突围而出,早就可以脚底抹油了;然而沈归却根本不打算走,他本就是想甩开了膀子抡开了家伙,好好跟这些个端起碗饭吃饭、放下筷子骂娘的苗巫人讨一个说法来!
不过双方心里都十分清楚:这场仗要是就这么个打法,那此时此刻就已经分出胜负了……
大奸大恶之人、则必有大智大勇;别瞧这吉迪力是个彻头彻尾的坏人,但同样也是个一等一的精明人!他除了心黑手狠、精于计算之外,对于敌我双方的实力判断,也是向来都是极为精准的!单凭他当年跳脚拍桌子地支持小阿妈出兵攻伐西羌族,就显示出了此人卓越的野心与耐性!
如此精明阴狠的一个老者,在没有后备强援的情况下,又怎敢贸然与竹海剑池之人为敌呢?
吉迪力一见苗巫寨儿郎开始踯躅不前,划着大圈展开了一场别开生面的文斗,显然是已经被人家那匪夷所思的功夫吓破了胆子,全员士气丧尽;不过他这一记当头炮,不过就是为了向外人展现苗巫寨的诚意而已,根本也没必要豁出命去;如今诚意已然展示完毕,也就到了主演粉墨登场的时候!
其实无论是乌尔热还是沈归、竹海剑池还是白文衍,这些人跟苗巫寨有什么深仇大恨呢?若不是为了那些富甲天下的南康盟友,他们究竟是死是活,苗巫寨才懒得理会呢!
“各位也都亲眼瞧见了,这五个人的武功过于高强,如果一味让我苗巫寨的儿郎强攻的话,死伤的数目一定非常的惊人!眼下春耕时节就要到了……一旦伤亡的人数过大,影响了来年播种的话……”
吉迪力的言下之意,已然表达的十分清楚:我们能做的事,如今已经都做完了,乌尔热夫妇被你们亲手给弄死了、小阿妈被废也是迟早的事;就连这五位手段硬扎的江湖人,我们苗巫寨也上去比划了两下,已然是够意思了!如果你们这些个主角儿仍然作壁上观的话,那么耽误了今年象谷的收成,可就与我们苗巫寨没有半点干系了!
如果乌尔热在天有灵的话,一眼就能看得出来:眼下在寨老楼后身的这百余人,正是方才参与截杀自己的谛听杀手;而且他们其中的任何一位,身手修为都与自己不分伯仲!
可有些奇怪的是,这群人中唯独少了那位亲手刺死乌尔热的中年剑客;看来,那人在出手杀死乌尔热之后,就彻底离开了巴蜀道这个是非之地……
如今这群南康杀手之中的领头者,乃是一位身穿道袍,脚踏云履的修道之人。他听了吉迪力几句软中带硬的威胁之后,一甩手中的拂尘,神态安详地缓缓答道:
“不肖吉迪居士费心了,我等身负重任,而且已然来到了贵宝地,当然是不会袖手旁观的!诸位苗巫寨的居士皆可散开、只需帮山人我压住了阵脚即可,千万不要让这些猎物跑入大山深处也就是了……福生无量天尊”
随着尊号诵毕,这位道人一抖怀中拂尘,轻声说了一句:
“去罢……”
二字出唇、身后的百余位奇人异士立刻腾空而起!这种群魔乱舞的场景,惊的吉迪力差点把手中的拐棍给甩出去!对于他们这些常年在丛林深山里穿梭的苗巫族来说,像这种平地一蹬、便立刻飞到半空之中的武林人士,以往只在上古传说之中曾经有所耳闻,但今日这一出现、竟然足有百位!尽管此时夜色漆黑,但光看那百余条穿梭在黑夜之中的身影,便已经足够震撼了!
像他们这等身手之人,即便只有一位、也可以屠戮一个数百人的小部族了;看如今这个壮观的规模,横扫巴蜀道也不是什么天方夜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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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何况这些人的对手,还只是五位跟他们同等级数的武林中人;粗略的换算一下,最终结果就犹如一百个普通人对上五个普通人那么简单、那么没有悬念……
“吉迪寨老无需担忧,在如此巨大的实力差距面前,对方根本无力抵抗。不如趁这个空闲时间,我们来谈一谈生意上的事可好啊……”
“……是…是…麒麟君的手下个个都是锐不可挡的战神,小老儿我本没有可虑之处!不过,既然麒麟君想要谈些生意上的事,那么按照族中规矩,需要小阿……需要四位寨老共同协商榔议才可以做出决定,老汉只是吉迪族长,没有办法代替其他三家做决定啊!依小老儿之见,还是等这场厮杀过去之后,咱们再另行商议如何?”
这位被他称为麒麟君的道人听完之后,眉头一皱眼角一瞥,刚想开口说些什么,眼珠一转之后、反而叹出了一口气来:
“哎……吉迪族长,你我双方结盟已有多年,生意上的合作也还称得上愉快二字;不过如今贵方家遭巨变、之前还有小阿妈可以代你们做主;如今没了小阿妈,日后关于那些生意上的事,我谛听又该与谁商议呢?”
“……自然是四……四位寨老共同做主……”
“非也!常言道这家有千口,主事一人!我谛听无意操纵你们苗巫寨的决策方式……但这种四个人共同做主的办事效率,实在是过于低下了!若是因为贵方决议的拖延而影响了生意的进程……只怕会对你我两家之间的合作关系,产生极为不利的影响啊……”
“是……是……麒麟君言之有理……有理。老朽我……我会再思再想……再思再想……”
这位叫做麒麟君的道人、一见这个吉迪力如今只顾着哆嗦与害怕,担心他领会不了自己的话中深意,于是便又补上了后半句话:
“当然,说句你我私下的心里话。今日之事,对于吉迪寨老来说,不也是一个求之不得的天赐良机吗!”
藏身在寨老楼以后的二人谈起了生意;而刚刚跃身而出的百余位江湖顶尖好手,却已然包围了由五人构成的刺猬战圈;与此同时,在这个好戏即将上演的紧要关头,天灵脉者白文衍也及时赶到了战场中央!
这百余位谛听高手虽然个人的外形样貌都千奇百怪、年龄跨度也非常悬殊;但从他们的步伐与呼吸频率之中可以看出,这些人都是有真功夫傍身的一流高手。或许挑出一个来,肯定比沈归与姜小楼稍逊半分;但对于左丘梁与洪峰师这一对儿兄弟来说,却已经不是他们随意就能抵挡的程度了!而那位娇媚羞涩的刀客丁雪饮,若是单对单还能勉强支应;可一旦这近百位高手一拥而上,他也同样没有任何生还的可能……
“沈归!你小子刚才不是挺能耐的吗?梗着脖子抖着大腿、坐在床上骂这个卷那个的!怎么如今一见他们人多,你这一张小脸也见绿呢?那么多人费尽心力教导了你足有二十年,结果还是只能在普通人的圈子里逞威风是吧?罢了罢了,现在也不是说废话的时候,这屁股啊,老夫就顺手帮你擦了吧!”
说完之后,白文衍极其夸张的深吸了一大口气,随即字正腔圆地吼出了一个滚字,喷出了一股肉眼不可见的螺旋气劲,裹挟着路上的碎石落叶,直奔那百余人的队伍轰去;而刚才还在与吉迪力谈生意麒麟君,却在这个千钧一发的时机、突然出现在队首位置;他紧咬着牙关、双手也奋力向前推出了一股力道……
‘嗡……!’
两股无形的力道正面相抗,竟然传出了犹如洪钟大吕一般的嗡鸣之声,顺着每一个人的毛孔,直接荡入了心灵深处……
第565章 173.隔空兑子
就如同每个出色的武者,都会有来源于自身习惯的战斗特点一般;即便强如天灵脉者,也如是一样。就以那个彻底销声匿迹的老骗子刘半仙来说,他的风格就是最为简单粗暴的三个字:快、狠、准!而这位有衍圣公之称的白衡白文衍,落在沈归眼中的直观感受就是两个字——随意。
在他举手投足之间,都在具体的表现着一句话:大音希声,大象无形。
天灵脉者与凡人交手,无论是沈归这样的凡人顶峰,还是一招不会的三岁顽童或是八旬老翁,都是最单纯的实力碾压。但唯独白文衍的碾压方式,显得是如此的随心所欲,如此的目空一切:他举手投足、一呼一吸之间,仿佛可以轻易抹杀掉所有被他认为不该存在于世间之人。像是这样的手段,虽然在视觉冲击力方面比不上刘半仙的简单粗暴;却能给其他人造成极强的压迫力!
看刘半仙杀人,沈归还觉得只是自己的硬实力有待提升而已;可最近看过了白文衍出手之后,他已然认为双方的实力差距,上升到了物种差异的问题上!
回头再看那位正面抵抗天灵脉者一声暴喝的麒麟君:尽管他的皮肤正在不停渗出斑斑点点的血迹,但他竟然还能勉强的站在那里!
这麒麟君到底什么人?竟然可以正面抵抗天灵脉者一击不死,而且看样子神智还非常清醒!光是这一点,就足矣让沈归打起十二万分的警惕心!因为他心里清楚:白文衍方才这一声吼叫,看似只是装模作样的随性而为,但他也至少用上了三四成的真力!
白文衍此时见那位麒麟君正面硬抗下自己的一击之后,竟然还能留下一口气,心底也涌出了考教对方的一番兴致来:
“没想到一向行事偷鸡摸狗的谛听,竟然也出了你这么一个命硬的后生!好小子!再试试我下面这……”
“白文衍!你不能再动手了!”
其实麒麟君如今也是摇摇欲坠的情况,不过尽管双耳一片轰鸣,什么声音都听不清楚!但他看到了白文衍打算再次出手、急忙尽力地放大了自己的音量,吼出了一句让所有人都摸不着头脑的话来!
要说他这话是在求饶呢?口气是不是也太横了一点?要说这是一句威胁的话呢……他都已经这副模样了,又拿什么去威胁白文衍呢?要知道人家白衡不光是一位横勇无敌的天灵脉者,而且如今最少也有个两三百岁了!即便他原本有着家人、朋友这些软肋存在,如今也早就全都死光了,还有什么能让谛听抓住的把柄呢?
“不能?……沈归,他喊的是不能吗?”
“……对……怎么着?你把自己也给震聋了呀?”
“听是听清楚了,就是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记得上次听见这两个字,还是在西疆,跟一个做饭的大胡子要肘子吃的时候…!”说到这里,白文衍伸手在眼神茫然的麒麟君面前晃了两下:“嘿……嘿!我先留你半柱香的命,你来仔细跟我说一说、为什么我就不能动手了?”
刚才那一个滚字,毕竟是天灵脉者吼出的音波;麒麟君虽然生生扛了下来,但瞧他如今这副尊容,恐怕没个两三天的功夫,听力也根本就缓不过来……沈归还是有着与听障人士交往十几年的经验,如今便自告奋勇地当起了翻译……
当他手舞足蹈的比划了一阵、却没有收到半点效果之后,这才想起了一个很关键的问题:人家麒麟君原本就是正常人,根本就看不懂手语!
“问不出来不怪我啊,这人本身就是个文盲!我反正是没辙了,你还是自己想办法吧。要是没多大的好奇心呢,你就直接弄死他了事;好心重的话呢,你就再给他一巴掌,看看能不能给这傻子的听力重新扇回来……”
“要不然还是你来吧,我好歹也个天灵脉者,要是一巴掌给他扇死了呢……”
“我才不去呢!而且这道士跟咱谁家沾亲啊?扇死就扇死呗,你还打算给他披麻戴孝是怎么着啊?”
白文衍听完之后觉得十分有道理,立刻撸胳膊挽袖子地走上前去,一边走还一边往手上吐了一口唾沫,想要增加手掌与对方脸部的摩擦力。由此可见,此人的卫生习惯极其差劲!
“白文衍你不能动手!我们家君上有言在先:若是你今日对我等出手,便等于逼迫着君上亲自向沈归出手,落得个两败俱伤的下场;不过如果你能够袖手旁边的话,君上便允诺永远不会亲自出手为难沈归。究竟该如何抉择,你可要自己衡量清楚了!”
人听不见自己的声音反馈之后,说话的腔调也会变得阴阳怪气起来。但即便如此,在场的人却都听明白了他话中之意,也看见了白文衍脸上露出了一副为难之色……
任谁心里都十分清楚,像谛听这种树大根深又富可敌国的私人组织,显然不可能只是摆在明面上的那点家当而已。根据南康的坊间传闻:这谛听本就是某些南康大员共同扶植起来的组织,而且时至今日,与这个组织有着利益纠葛的人,已经牢牢把持了南康王朝的半壁江山!
随着谛听的触手,逐渐遍布于华禹大陆的各个角落,包括幽北三路与北燕王朝在内,已经全都被他们视为了掌中物、盘中餐。以谛听组织的底蕴与实力,显然不是那些靠着血脉族亲组建来的家族地域性商团,可以相提并论的存在!他们比任何人都懂得如何保护自己的胜利果实,也比任何人都懂得该如何在一片陌生的土壤上面落地生根、开枝散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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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只靠这些技巧性的手段,还并不足矣把谛听组织带到如今这个繁荣昌盛的地步;他们最核心、也是最根本的竞争力,其实与那三个顶尖的江湖门派如出一辙:天灵脉者。
所有的江湖人心里都清楚,谛听肯定是有天灵脉者坐镇的!但同时也谁都不知道,这位天灵脉者到底是个什么来路、是男是女、甚至到底有几位天灵脉者坐镇,也都是众说纷纭的未解之谜。
不过这些谜团也许可以瞒住所有人的眼睛,却无法逃过同为天灵脉者的那一双慧眼……
这些人的圈子就这么大,同一时间在世的天灵脉者也都是有数的,谁有能不知道谁呢?
白文衍心里当然清楚这位君上的身份,也相信此人有着随手抹杀沈归的能力!即便他是纵横数千里、上下几千年的天灵脉第一人,如果真的对上这位谛听君上的话,也不敢轻易断言胜负几何…
别看此人没有任何可以称道的战绩流传于世,也从未有人声称见过此人的庐山真面目,甚至老百姓与那些普通的江湖人,可能根本就不知道还有这么一号人物的存在,但这些却并不能代表此人的实力如何!
不过这位君上也有些奇怪之处:他好像除了做生意赚银子之外,根本没有任何喜好!所有的业内人士,提起这位自闭症患者都有一个共同的疑问:他身为天灵脉者,根本就没有用钱的地方,还攒那么多银子干嘛呢?
天灵脉者也是人、既然是人就各有其好:像是刘半仙这个老骗子喜欢算卦相面,李玄鱼喜欢学习鬼神之术;而白文衍则喜欢四处游览、玄虚道君喜欢炼丹修道等等等等……也许这位谛听头目,就是单纯的喜欢金银之物反射出的光泽呢?
不过无论如何,白文衍也被他这句略带威胁的话,给彻底僵在了当场。他本人当然不怕麒麟君,也不怕他背后的守财奴了!但如果被一个天灵脉者暗中惦记上的话,他沈归即便是长出一百个脑袋来,也早晚都有被人剁完的那么一天!而自己眼看着沈归这小子、一步步地走到了谛听的对立面上;时至今日为止,双方已然再也没有缓和的余地了;那么也就是说,沈归与守财奴之间,必然有着一场死战。
如果自己如今能与这个守财奴进行一次兑子的话……起码可以拖住他无法亲自向沈归出手!那么凭着沈归本身的能耐,与整个谛听正面相抗,也就算不上是蚍蜉撼树、螳臂挡车了!
在者说来,大不了一会场面上逐渐失衡的时候,自己再出手救人呗!反正他白文衍又不需要戳杆报号闯码头;那些江湖风评、正义邪恶之类的破事,对他一个天灵脉者又能造成什么影响呢?
打定了袖手旁观的主意之后,白文衍朝着沈归一挑下颌:
“嘿!行吗你?”
沈归白眼一翻:
“行不行试试就知道了,反正我是不可能让人家随便一句话就给唬住的!”
夏虫不可语冰!像是白文衍这么高的身份、也实在犯不上跟他一个狗屁都不知道孩子置气。而且不提沈归与伍乘风的师徒名分,就单说黄贤和乌尔热夫妇、都是受他所累才丢了性命,于情于理,他沈归也该去向谛听寻仇。想通了这点之后,白文衍苦笑着摆了摆手对他说道:
“行行行,既然沈少侠自信满满,那就趁着有老夫在这里给你撩阵,亲自去龙潭虎穴里闯上一闯吧。”
第566章 174.我朱孔阳,为公子裳
惜字如金这个习惯最大的好处,便是可以避免言多语失这个惯性错误的发生。虽然以白文衍为首的这些天灵脉者,已然在武力上凌驾于众生之巅;但凡人日常会犯下的小错误,他们这些半仙之体也一样都避免不了!白文衍这一句话说完自觉有些意犹未尽、紧接着又补上了后半句话:
“另外啊,一会与人动手的时候抽空想一想,老夫在竹海剑池的那一招掌风,到底是个什么道理!你这孩子底子不错,天赋也足够出色,就坏在了与人动手的时候、脑子经常会不太灵光!以寡敌众,能随便就去搏命吗?留好了你脖子上顶的这颗脑袋吧!乌尔热的尸骨,可还等着你这个当徒弟回来收敛……”
“……乌尔热……的……尸骨?……我师娘是怎么死的?”
白文衍听见沈归那略带颤抖的重复声音之后,也立刻察觉到了自己失言;但他转念又一想,也觉得此时告诉他这个噩耗,也未必就全都是坏事……
“呃……被他们绑在柴堆上的时候……其实就已经咽气了。这妮子也真够硬气的,身负足足一百多道入肉半寸的剑伤,右侧小臂更是齐肘而断;尽管如此,她仍然还是双眼圆睁、紧咬着牙关的怒视前方……据伤势判断的话,她应该是流血流死的,算不得遭受了太大的痛楚……”
沈归听完之后,闭上了双眼沉默半晌,随后才轻轻的应了一声:
“知道了…”
话音一落,本是低垂的春雨剑、剑身骤然亮起了一团白色光晕,在色浓如墨的黑夜衬托之下,显得极其耀眼……
纵观乌尔热的一生,曾经有两个青年男子,在她的面前单枪匹马、仗剑孑立的对抗整个世界。
曾一位破衣烂衫的少年乞儿,怀中抱着一柄破剑、终日坐在长安城中的钟鼓楼以下;他就靠着那一副略显削瘦的身躯骨肉,接连战败了站在风口浪尖上的少年侠客、无数早已功成名就、开宗立派的武学宗师。无论是沽名钓誉之辈、还是手下有真实本领的武林名宿,都先后败在了这位少年乞儿的剑下;而当时正处于豆蔻年华的苗巫女子乌尔热,也同样败在了这个乞儿的手中,败在了他那股桀骜不驯的风骨、和与所有人为敌的胆气之下……
其实年轻时代的乌尔热,心中也有着如同伍乘风一般的叛逆火焰;只是她性格里的锋锐与力量,早已经被苗巫先祖定下的族规,深深地掩埋了下去。她也曾无数次的想要离开苗巫寨族群,但终究还是被血脉亲情压塌了脊梁,委曲求全地咽下了那一条条带着腐烂霉变味道的族例家规……
肉体虽然可以被消灭,但人性的自我觉醒,却绝对无法阻挡的必然发展。自从乌尔热选择了背弃族人、与那个心爱的少年乞儿远走高飞之后,本该是对故土血脉亲情的怀着难以割舍的眷恋,但她心底泛出最强烈的感觉,竟然是解脱之后的畅快与自由!她有生以来第一次切身实际的感受到了天空的宽广、大海的深邃、飞鸟的翩然、游鱼的畅快……她觉得整个世界仿佛突然变得丰富多彩起来,她可以不再终日推着族中的手工货物、常年往返于芙蓉城与长安城;她可以与任何人交谈、也可以与任何人为伍;那些曾经束缚她的牢笼,也彻底从生命之中消失了……
她并不是嫌弃为族人贩货的工作辛苦而乏味,她只是不喜欢别人以各种理由、强加给她的任何东西,包括、但不仅限于这份工作。
其实,华禹大陆还是那片华禹大陆;但当时的乌尔热,已经不再是当初那个眼中只有青山竹楼的乌尔热了。这可能就是‘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辛弃疾)的意思吧。
不过当最初几年的新鲜劲一过,已然嫁做人妇的乌尔热,却从心底产生了一个新的疑惑。当初那纠缠自己最深刻的痛苦,乃是无论如何都走不出苗巫寨这个腐朽的牢笼;可如今苗巫寨的束缚已然消失,自己好像也只是换到了名叫伍乘风的新牢笼之中而已。自己虽然迷恋于他身上那股桀骜不驯的江湖气,但乌尔热终究是乌尔热,并不是那位血里有风、脚下生轮的伍乘风。她不知道叶公好龙这个成语,放在自己身上算不算合适;但她却开始懂得了喜欢与适合这二者之间,到底存在着怎样的区别
尽管自己有了一处极其安稳的落脚点,但没有伍乘风在的地方,也终究称不上是一个完整的家。在最难挨的那几年时光之中,乌尔热始终都在期盼着伍乘风回家的身影、一颗心也都在为他的消息所牵挂……像是这样没有自我的所谓新生,与当年被束缚在苗巫寨的日子,究竟又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呢?
之后她嫁给黄贤,成为黄家醪酒铺的内掌柜,当然是负气别扭的成分居多;但在她的心灵深处,仍然还是有着一丝的茫然、与再次解脱之后的轻松。
自从她成为了黄夫人之后,就再也没有见过伍乘风这个人了;但在她心里的某个角落之中,仍然保留着那个曾经仗剑孑立、独斗天下的少年乞儿!这就犹如凡人向往天上的飞鸟、飞鸟则向往水中的游鱼一般;她也不知道这算不算是自己对伍乘风余情未了、也不知道算不算是对黄家不守妇道;但是她却可以笃定的坚信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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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黄贤这个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的酒痴,才能给自己一生都在寻觅的东西。而这个东西的名字,叫做自由。
至于第二个在她面前独斗世界的少年,就是如今拎着一把长剑、磨牙棱眼蓄势待发的沈归沈太初了。虽然如今乌尔热已然魂归九霄天外、但沈归这个历来都把小算盘打得噼啪作响的精明人,也的确是因为她的原因,才自愿被搅入这场不死不休的乱局之中。
今日沈归仗剑孑立的身影、与当年长安城中的伍乘风极为相似;师徒二人一样的桀骜不驯、一样的出世离尘;可惜的是,那位苗巫少女乌尔热,已经再也看不到了……
顷刻过后,势单力薄的沈归迅速抢先出手;他挥出的第一剑,便直奔浑浑噩噩的麒麟君斩去!这一剑朴实无华,也并没有半分取巧之处,而且在外人眼中看来,还略带着一些笨拙与生疏;但即便是眼高于顶的白文衍,看到了这一剑之后、也不禁连连点头。虽然他也不知道沈归为何能从怪异的病情之中抽身而出;但至少如今他这一剑,可以证明他在武学的造诣之上,已经开始脱胎换骨了!
沈归原本的战法,说白了就是‘快打旋风’而已。同一个时间之内、对方只能挥出一拳一剑,而他能攻击五次;那么如此一来,即便是互换伤势,占便宜的也只能是出手更快的沈归!不过这种欺负人的战法,在武道贫瘠的幽北三路或许还能无往而不利;但他一旦踏出了那个化外苦寒之地之后,对上谁都难以讨得半分便宜!
的确,沈归的身体素质和筋骨血脉都极其出色!但如果双方的招数,同样都蕴含着足以致命的杀伤力,那么到底是身受一拳还是五拳,结果又有什么区别呢?而且以伤换命这种无赖式的方式,一旦练到了一个临界点的时候,就会逐渐演变成一个非常尴尬的僵局:伤势无论是轻是重,自己都是要先挨上那么一下的!但接下来自己的致命一击,能不能真的拼掉对方的性命,可就是看老天爷脸色的事了!
其实这个问题,当年也困扰了黑月老时期的岳海山;正式白文衍随手帮了他那一把,才有了后来那个青芒剑神的威名;可惜他受自己天赋所限,虽然也算不上是误入歧途之中,但最终这位青芒剑神,也只是成了白文衍的个半成品而已。
兵法之道讲究以正合,以奇胜;其实这个道理放在武学一途,也如是一样。岳海山早年的剑路只有奇,没有正;而后来被白文衍点醒之后才重修正路、却彻底放弃了奇门。好在凭着他那一副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倔脾气,最终还是搏出了一副生前身后之名,才让白文衍这位好心办坏事的天灵脉者,心中好过了许多。
尽管他这青芒剑神的名头,在天灵脉者眼中一直都是个名不副实的笑话罢了……
然而,之前在竹海剑池之中,白文衍也想仿照当年点醒岳海山一般、把沈归也引上正途;因为在他看来,沈归这孩子拔根头发都是空心的,浑身上下长得全都是心眼;这样的聪明人自己只需要稍加引领,他便可以得到与岳海山孑然相反的结果!也许,他真的能从肉体凡胎之中脱去开来,化身称为一名真正的天灵脉者!
如此一来,自己也就不负李玄鱼的临终嘱托了……
从今日沈归出手这一剑来看,仿佛达到了一种洗尽铅华、返璞归真的境界!他的步伐、力道、平横、角度等等一系列的细小技巧,全已经精纯到无可挑剔的程度;就连他手中的那柄春雨剑,也开始隐隐散发出气劲灌注才会逸散而出的光晕……
接下来的关键问题,就在于沈归会不会犯下岳海山那种丢了冬瓜捡西瓜的蠢事而已;如果没有的话……
那么眼前这一百余位顶尖高手,兴许还真有被他一人一剑尽数斩杀的可能性!
想到这里,白文衍出言召回了那四位跃跃欲试的剑池二代弟子,把这场决定性的战役,全部交给了沈归自己!
第567章 175.谛听的百鬼
谛听这个组织,赚钱的门路可谓是丰富多彩、五花八门。从粮食到矿石、从丝绸到布匹、从香料到烟草、从皮肤黝黑的昆仑奴、到多才多艺,体态纤弱的广陵瘦马;古今中外,庙堂市井,只要是人能想的出来的赚钱生意,就没有谛听的触手伸不到的地方;明理的暗里的,违法的合法的,只要沾上了大把大把的银子,谛听这个庞然大物都能够百无禁忌的照单全收。
而谛听组织最聪明的敌方,就是他们的组织结构,极为精简!如果用一个具象表述的话,那就应该是八爪鱼的模样。每开辟一条新商路,就像是谛听伸出去了一只新触手;而这些触手虽然都发源于本体,却也是随时都可以放弃、斩断的副业。最关键是,谛听的核心层不但极少露面,而且也从来不会参与到任何一桩生意当中。如此一来,即便像沈归这样一腔热血的正义侠士再多,也不过就只能斩断他们的某一只触手而已,根本就不足以伤及谛听的根本。
然而,今日这位被白文衍一个滚字震聋的道人麒麟君,便是谛听高层的六位大管事之一。
这个组织的名字叫做谛听,来源于释门典籍之中所记载的一种神兽。
据典籍记载所言,神兽谛听,可以辨认世间万物、倾听万物生灵的真心,更身染九气、可孕育六者;并且它通晓佛理、所以也可以辟邪驱凶、斩妖除魔。
既然是神兽,就必然生有群兽法相。据说谛听神兽生的通体雪白、虎头独角、犬耳龙身,狮尾麒麟足;独角代表着它的公平决断、虎头代表着智勇双全;犬耳则代表聆听世间万物、狮尾则代表佛兽的耐心与宽厚;再配上代表着四平八稳的麒麟足,也就构成了代表着智慧与吉祥的释门神兽——谛听。
如果想要维持这样一个富可敌国组织的安稳,所需要的力量定然是极为庞大的;而这股庞大力量的领军之人,便是沈归眼前的这位道人——麒麟君了。
如果非要把江湖人的身手进行一次量化比较的话,那么显然天灵脉者、是独占魁首一档的存在;接下来便是犹如岳海山、麒麟君、姜小楼、沈归等等这些次天灵脉级的顶尖高手了。
不过就算都是同一个级数之人,每人的真实战斗力也是有高有低的:就比如说世人皆知的岳海山,就在东海关前的成名一战之中,就表现出了不亚于天灵脉者的超然实力。尽管他当时的横勇无敌、乃是采取了消耗自身精血为凭、换取短时间内强大战斗能力的方式;但这种方式也并不是什么不传之秘,却还是没有任何一位后来之人,能够达到望其项背的程度。
至少在东海关前的岳海山,已经足可以与一位天灵脉者匹敌了!当然,先提条件就是这位天灵脉者,不是白衡白文衍……
而沈归如今对上的麒麟君,也同样是这个层次的人。虽然这位麒麟君,在武学造诣的方面也比不上岳海山;但他在其他的领域之中,却也是岳海山无法比拟的绝顶高手!只要是能够杀伤敌人的招数,无论是正是邪、高尚还是卑贱、人家麒麟君就只有想用不想用、却绝没有会用不会用一说!
之所以会出现这个差异,也是因为达到了他们这等层次的习武之人,再修习何种心法、练习哪派的武艺,已经都是毫无意义的白费功夫了;所以对于他们来说,既然始终无法突破那一层看不见、又摸不着的凡人桎梏、那么就不如省下那一番功夫、用来拓宽个人修为的宽度好了。
麒麟君既然能够成为谛听高层,那么内里就一定不是超然出世的闲云野鹤。当他达到了人间顶峰之后,便立刻选择了一条更加切实可行的道路:艺多不压身。
在他看来,既然坚持不懈修行一生的结果,也不过就是岳海山那种灿烂一瞬;那么他又何必去白费那个功夫呢?不如索性就研究一下与杀人相关的偏门手艺,兴许还能在其他的道路上有所领悟呢?
经年累月之下,虽然是在谛听内部高层,如果比起武艺修为而言,那他麒麟君只是泯然于众人的普通货色;但如果说起千奇百怪的杀人方式,那谁都得挑起大拇指,赞上他麒麟君一句学贯古今、学以致用。
虽然如此看来,似乎这麒麟君与竹海剑池的掌门人左丘梁,乃是同道中人;但实际上二位学者的主攻方向,却是全然不同的两条道路。左丘梁是一位真正的杂学家,他所研究参悟的,全都是与武学之道看似没什么紧密关系的学问:就比如说琴棋书画、医卜星象、花鸟鱼虫、农耕渔猎等等;甚至就连养蚕与织布这种小道,左掌门也同样有着深刻的研究!
然而麒麟君则不然,他所喜爱的杂学,全都是紧紧围绕一个简单的主题——杀人。
他研究冶炼木工、乃是为了制造出杀伤力更强劲的武器机关;他研究毒药解药、乃是为了寻找更多见血封喉、又便于投放的暗杀利器;他研究兵法天象,乃是为了取其精华之后、能够制定出更加周密万全的行动计划……也可以说,麒麟君的一生,都在为他创立的行动部门——百鬼,奉献自己的才华与心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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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这个百鬼的选人标准,很像是另外一种意义上的精兵政策;他们采取的乃是末位处死制度,严格控制以一百人为上限的规模。而他们这一百位谛听精英的全部工作,就只有一个——杀人,铲除一切与谛听组织为敌之人。
如果说朝廷中的助力是谛听的阳面,那么这个名为百鬼的组织,便是谛听的阴面了。
追本溯源来看,其实这位麒麟君,也并不是土生土长的华禹人士。此人的母亲本是一名东瀛歌姬,由于种种原因被本国人士所不容;万不得以之下,便只得携带着尚在襁褓之中的麒麟君,乘着海商的货船,通过偷渡的这种方式来到了南康境内。
南康乃是一个商业文明极为发达的王朝,满大街都是形态各异的外邦人士,多她一个扶桑女子,根本就毫不显眼。所以麒麟君的母亲便靠着织布、养蚕,顺带帮人调教歌姬为主业,终于在麒麟君八岁的那一年,正式登上了南康籍册之中。
由于娱乐的方式极其匮乏,所以往常麒麟君的母亲在工作之余,很喜欢听一些东瀛本土的怪异传说。凡是能够深入人心的神怪故事,一定都是立足于宗教为母体的;而东瀛岛的本土宗教,虽然自称原创的神道教;但其实明眼人只要稍微了解一下,就能一眼看穿它的本质:
所谓的神道教,其实就是玄门道教与萨满教的杂烩饭而已。
所以在麒麟君小的时候,由于家中贫困又没有父亲在堂,想学文呢,没钱缴纳束脩银子;想学武呢、连一口饭食都负担不起;所以麒麟君就是在那一段段神鬼传说、妖怪志异的熏陶下慢慢长大的。
不过麒麟君的母亲虽然足够坚韧,但终究也只活到了他八岁的这一年上;根据郎中诊断所说,他母亲死因乃是长期透支心血精力,工作又过于繁重劳累,经年累月之下,便把余下的阳寿全部提前耗尽了;象是这样的情况,既可以说是被活活累死的,也可以说是寿终正寝的自然死亡……
当麒麟君的母亲去世之后,他便怀着对母亲的依恋、毅然决然的踏入了修道的行列之中。然而,当他怀着满腔热忱找到了一位道长、表达了自己想要修习正统道学的想法之后,却被一个自己根本就没有想过的理由,给彻底拒之门外了。
南康朝廷的环境极为开放,允许任何宗教在此落地生根发芽,也允许番邦人士传播信仰;但唯独却不允许已然入籍南康的外籍人士,参加到任何的宗教活动当中。
虽然不知道南康朝廷是遭到了怎样的惨痛教训,才会制定出这样一条令人摸不着头脑的生僻律法;但至少对于年仅八岁的麒麟君来说,这个打击不亚于晴天霹雳一般!
他无法理解、也无法接受!
不过也许是那位道长感念于他如此小的年纪、却能有一颗虔诚修道心,所以虽然自己无法收他为座下弟子,但也给他指出了另外的一条明路:
北燕王朝与南康不同,他完全可以去拜入位于北燕王朝境内的玄虚道观门下。
正所谓失之桑榆、收之东隅,能够拜入玄门正宗、学习最为正统的道法,当然是一件求之不得的美事了!
然而,当他千辛万苦来到了玄岳山下,却被一个守山的道童狠狠地羞辱了一番!而二人争执的起源,便是那本记载了麒麟君本是东瀛人士的通关文牒。
其实玄虚道观根本就没有不收外籍弟子的规矩;而这位守山道童、身入玄门也才仅仅一年时间。不过若是把这件事归纳为种族歧视的话,还不如说是一个顽劣不堪的孩子故意找茬打架、想要借此来试试自己最近这一年苦修武艺的成果如何罢了……
毕竟这山上的人都是师哥师姐,哪怕随便蹦出来一个厨子,也比他这个刚练了一年的孩子强的多呀!
今时今日,那个小道童早已不知去向了;但他可能一辈子都不知道,自己当年的那一场欺凌,到底造就出了一个何等恐怖的麒麟君!
第568章 176.伤人恶鬼
麒麟君本就是单亲家庭出身的苦孩子;他也没长出一副硬骨头、再加上家中也没有男子能够顶门立户;那么这对东瀛来的孤儿寡母,还不早就被人家给欺负死了?
虽然这位道童的能耐也稀松平常,但好歹也练过一年的玄门武学,就是要从通过打烂架练出来的能耐高出不止一筹!麒麟君在挨了一通戏耍般的暴揍之后,勉强爬起身来、挥手擦干净嘴角的鲜血,朝着玄岳道宫的牌楼啐了一口带血丝的唾沫、随即便拂袖而去了!
其实他想要学习正统道术的理由,并不是想要回到东瀛,成为一名留学归来的顶尖阴阳师;他只是想要借着修习正统道法,来维系自己与亡母之间的心灵感应;所以时至今日,麒麟君仍是一副道士的装扮;而他一手构建的杀手组织,也是充满东瀛风情的‘百鬼’命名。
既然麒麟君是这百鬼之中的鬼王,那么就必然有其过人之处。尽管他刚才被白文衍吼出的一字所伤,但至少双眼没瞎、腿脚也不瘸,根本就不影响行动!此时白文衍这个最大的威胁,已然被自家君上的威名困住了手脚,看模样是打算作壁上观了……
没了这么一位天灵脉者的干预,那么麒麟君便有了十足的底气。
沈归如今这一剑虽然是来者不善;但他麒麟君也同样不是面塑泥捏、任人宰割的羔羊!尽管双耳已经听不见破空之声,但他仍然凭着丰富老辣的临阵经验,迅速抽出腰间暗藏的一柄近四尺长的打刀、双手握柄、迈步便挺刀而上!看样子,他是打算硬生生的抗下沈归这一剑……
麒麟君家中只有一母,家族又不是什么落寞的武士家族,也就没有任何继承的可能性;所以他的这一柄打刀,乃是在南康市场上买到的进口货色。
在南康的市面上,按照质量区分的话,倭刀可以分为上中下三品。下品倭刀只是空有一个倭刀之形,无论是锋利或是坚固程度,甚至都比不上那些寻常刀剑;当然,这种样子货的价格也是非常便宜的,销售定位也属于是工艺品、陈设品的范畴之中;而中品倭刀,便是大部分东瀛海贼会选用的武器,像是这种档次的货色,工艺其实已经不存在任何问题了;唯一的缺点,便是由于华禹大陆的矿石价格低廉、但可惜杂质太多,最终也导致了成品刀具的质量存在瑕疵,因此也就只能主打性价比了。
而麒麟君手中这一柄打刀,无论锻造工艺还是刀身用料,都毫无疑问的是极品之中的极品;而且就连刀锋之处,竟然也在黑夜之中隐约吞吐着的蓝色光晕……
这种蓝色光晕,与被沈归灌注了内息气劲的春雨剑不同,乃是从刀锋本身反射而出,与它的使用者是谁,根本就毫无关系。
如果这两把兵刃互斥的话,那么最终的胜败结果,还真就不太好说了……
不过麒麟君也根本就没有硬碰硬的打算!他这一次架刀式,根本就不是为了防御敌人的进攻,只是东瀛刀法的惯用起手式罢了;就在二人的武器即将接刃的一刹那间、麒麟君握刀的双腕忽然一转、臂膀带着刀身,在半空之中迅速地画出了半个圆弧、紧接着便飞速地朝着沈归的右臂斜砍而去!
这一刀算不上是快如闪电、也谈不到角度刁钻、但沈归还是第一次对上这种刀路,自然有些陌生之感;而且,他面对麒麟君这把看起来就极度锋利的倭刀,也根本就生不出半点以伤换命的心思来!
‘嘡!’
这两把同等档次的兵刃,最终还是在沈归的右臂外侧进行了一次交锋;尽管沈归采取了保守战法、及时把春雨剑横在了右臂外侧防御、也成功的挡下了对方这朴实无华的一刀;但这一刀上蕴含的极大的力量,还是把双侧开刃的春雨剑抵在了沈归的右臂之上!
纵然已经有所准备,双臂也提前运足了力道,但他仍然还是小看了麒麟君的两膀膂里,也小看了粗糙不堪的东瀛刀法!勉强当下这一刀之后,沈归的右臂已然被自己的春雨剑破开了一层油皮;如果提前准备不足的话,只怕他现在的整条右臂,都已经不属于自己了!
与此同时,团团包围沈归的百余位杀手,见到麒麟君一击得手之后,立刻化身为嗅到了血腥味的鲨鱼、一窝蜂地挥舞着手上的兵刃,怪叫着朝沈归杀去!
这些人可都是实打实的顶尖高手,每个人的修为都远在洪峰之上!即使随便来上一位,沈归都不敢说自己准能打赢;如今一窝蜂地涌上了百余位,根本就不是他所能抗衡的力量!
今日的麒麟君,已经不是往日那个被守山道童肆意欺凌的东瀛倭奴了;而今日的沈归,也不是之前那个只懂得耍小聪明取胜的沈归了!
他望着这些吃人不吐骨头的谛听恶鬼,嘴角扯出了一抹冷笑、随即又深吸了一大口空气吞入腹中,均分三份的输送到上中下三处丹田之中;与此同时,他掌中春雨剑的那团白色光芒,也变的更加耀眼了……
“师娘你别急……徒儿知道这畜生与人不一样,即便杀掉一百头畜生,也抵不过您这一条命来的金贵……所以,这次咱就全当收利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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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到这里,沈归右脚缓缓向后蹬地,众人只听得耳边传来了一声酒壶拔塞的声音,那位身陷重重包围之中的沈归,竟然凭空消失在了众人的视线当中!
这百余位谛听的顶尖杀手,可不是那些一瓶子不满、半瓶子晃荡的江湖游侠!他们每个人都是功法纯熟、经验丰富的老江湖,谁手上没有个几十条人命的话,都不好意思跟同行打招呼!可眼下就连这些人,都捕捉不到沈归的行动轨迹了……
莫非今时今日的沈归,已经晋升为了天灵脉者不成?
当洪峰提出这个问题的时候,白文衍也正在满面赞许的目视前方。
“什么?你小子把天灵脉当成是大白菜了?就连你家祖师爷当年都还差着好几步呢,更何况是他了?其实啊,沈归这孩子的修为造诣,并没有经历过什么天翻地覆的变化;像他如今的这个情况,只是找对了方法而已;而且他的身法,也没有你们想象当中的那般鬼魅……你仔细看看,他只是借着夜色与敌人身体的掩护自己、步履不停的在众人视觉死角当中周旋罢了。”
洪峰听完之后,按照白文衍的说法重新观察了一遍;果然,他还是什么都看不见。
如果此时李乐安也在场的话,一眼就能看出其中的玄妙所在:沈归如今这等鬼魅的身法,看起来与那个失踪的老骗子刘半仙如出一辙!只不过二者之间终究存在着实力上的绝对差异;所以尽管方法相同,但一个是彻底的无影无踪、一个还会偶尔闪出身形罢了!
“全都不要乱,闭上眼睛,尽量靠听声辩位进行反击!”
麒麟君吼出的这个要求,如果对那些苗巫寨的小伙子们提出来,确实有些强人所难;但百鬼之中个顶个都是顶尖的江湖高手,又经历过多种特殊特定环境下的训练与实战;对于听声辩位这门功夫、或许有不太擅长的,却根本没有不会用的!
毕竟杀手的工作,八成以上都需要进行摸黑作业;如果双眼派不上用场,就立刻变得不知所措的话,那么报销这些杀手的价码,也不过就是一捧白灰而已。
当众人依令闭上双眼之后,通过耳边传来的声音在自己脑内进行模拟,立刻就有几位精于此道的杀手,已经捕捉到了沈归那无影无踪的行动路线!
不得不说,麒麟君提出的这个应对手段,对于百鬼来说非常简单易行;同时对于沈归而言,他们这种近乎于自断一臂的行为,应付起来也就变得更加得心应手了!
‘呔!’
他的这一声怒吼,从小腹的下丹田之中孕育而出,经过了胸腔与颅腔的两次立体环绕共鸣,并且还有内劲气息的作为加持放大;这一声怒吼,宛如一尊从天而降的金身佛陀,向这些满手血债的恶鬼发出涤荡罪恶的佛号一般威严,瞬间震乱了所有杀手的心智!
接下来,沈归手中的春雨剑便化身为佛祖手中的金莲,飞快的掠过每一位陷入呆滞的杀手喉间、迅速带出一蓬蓬的血雨……
沈归也不知道那些可能存在的妖魔饿鬼,到底会不会被精深的佛法消灭;但他可以肯定的是,这些个贪狠阴毒的狗东西,一定可以被自己手中的利刃消灭!
如果仔细观察一番就能看得出来:沈归如今出手,竟然不再是漫无目的随机杀人了!他正在收割的每一条人命,个顶个都是听觉感官十分敏锐、心神也正处于短暂混乱之中的人;而对于那些目光炯炯有神、正在仗剑警惕、观察四周的杀手,他就连一个正眼都没有看过去!
他这般做法,更像是一个心思缜密的顽童,想要把席间最好吃的菜肴,留在最后享用。
第569章 177.鬼王的脑筋
无论是武艺还是兵器,终究都是要靠着人来运用的一种工具而已,至于到底是选用刀剑还是棍棒,飞钩还是流星锤,无非都是身体条件与性格喜好选择问题而已,互相之间并没有真正意义上的高低、难易之分。
就像是不同的工具、用在不同人的手中,最终获得的结果也是五花八门的。
华禹大陆的武学,乃是以人为目标源头、以哲学理念为母体的一种技艺;无论何种规格、内外两道的兵器,应用基础理念都是延伸自体的攻击距离,通俗的讲来,也就是更长的一条手臂而已。也正是由于这样的核心理念,才导致了如今诞生于华禹大陆本土的宗派武馆千奇百怪;但所有流派的入门基础功法,其实就只有三种主要科目而已:站桩、步伐身法,以及拳术。
而作为进阶功法来说,华禹大陆的兵器路数,也完全是根据人体习惯所开发的格斗方式;而所谓的‘人剑合一’,说的也不过就是一种如臂使指、圆润自如的境界罢了。
可是这样的武学基础理念,漂洋过海流传到了东瀛岛之后,就变成了截然相反的另外一种模样。由于东瀛岛常年处于诸侯纷争的战乱动荡时期,所以那些掌握上层实权的人,并不像是华禹大陆的文人士绅阶级,而是拥有着武装力量的武士阶层。
通俗讲来,华宇大陆乃是皇帝坐殿,文人掌权;而东瀛岛则是天皇挂名,诸侯掌权。华宇大陆重文抑武的习惯,在一衣带水的东瀛岛上被彻底的颠覆过来。
双方原本是同种同源同文化的两个国家,之所以会衍生出这样的颠覆性差异,就是由于双方身处的社会环境各不相同所造成的。华禹大陆的文人掌握了笔杆子与社会话语权,所以承载着华禹人民的精神图腾,就是文人笔下记录的历史典籍、与宗族士绅制定的祖宗礼法;那么对于东瀛岛民来说呢?他们的精神图腾,便是悬挂在大名武士腰间的倭刀了。
过度、甚至盲目崇拜上古先贤与先祖礼法,便自然会束缚住一个民族的创新发展空间;所以尽管王朝一代代的兴衰更迭、皇帝也走马观花的换了一位又一位,但无论是朝廷的格局、还是政令的实施历来都是小修小补,极少会产生翻天覆地的巨大变革。
同样的问题,对于东瀛岛上的人来说也如是一样;华禹大陆的武术乃是以人为本源,以哲学理念为母体的一门技艺,正所谓兵无常势、水无常形,武艺也是随时都在产生变化的;就好比说上古时期的越女剑,与如今江湖上流行的越女剑,根本已经是两种截然不同的剑法了!
但东瀛人的倭刀术却孑然相反。他们的刀法本源,都是以发扬兵刃的优势而出发点;握刀的人,只不过是一种传递精神与力量的媒介而已;无论习武之人是高是矮、是胖还是瘦、练出来的刀法全都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无论是武道宗师还是新手学员,施展出来都非常的死板呆滞。
如同他们这样的修行方式,对于一个整体而言,定然是效率十足、学员的平均水平也相对较高的;但随之而来的,便是一家道馆的同一批学员之中,很少会有极其出挑的存在。即便有那么零星一两个,那也跟师傅本人的培养没多大关系,完全是孩子自己的悟性高超罢了。
公平比较的话,如果让一百位华禹剑客、与一百位倭刀武士正面厮杀的话,双方胜负走向,大概会以十五年为一个界限。只要过了最开始那十五年的见习期,那么无论是群战还是单对单,东瀛武士都是绝对没有机会胜出的。
其实这种巨大差异,只需要用一句圣贤之言,就足矣说明东瀛武学的问题所在了:学而不思,则罔。
而如今从那麒麟君手中施展出来的倭刀术,虽然是他经过博采华禹诸家武道之长、精心研制改良而成的、不像是正统东瀛刀术来的那么呆板;但在进退、收放、运转、发力、转身等等一系列的衔接之处,仍然还是可以见到东瀛刀术的影子。也正是由于那东瀛刀术用力过于死板的特点,才会让沈归在挡下他第一刀的时候、不小心才吃下了一个闷亏……
凡是华禹大陆的会家子,谁会在出击之时,不给自己留下三分余力的啊!像麒麟君这种一出手、及是全力以赴的僵硬刀法,叫谁来看都是外行之中的外行呀!
不过如今的沈归,也再不是那个只知与人拼命斗狠的愣头青了!他一见失去了听觉,对于这位麒麟君好像也没有产生多大的影响,立刻就选择了先挑那些个软柿子来捏!恰逢自己仿照刘半仙的身法路数、模拟出来的阴影身法,也令他们产生了不小的误会,更使得麒麟君在慌乱之中,做出了一个错误的指令。
他下令让所有的百鬼杀手都闭上眼睛,仅凭着听力来预测沈归的行动轨迹。
这显然就是他情报收集不足、或是大意轻敌的结果!用句俗话来说,这就是用屁股想出来的倒霉主意!
沈归可是从小在太白山脚下长大的野孩子,幼年的玩伴除了齐家两兄弟之外,就是那些生活在山野林间的各种野兽了!随便拉出来一头老虎野猪梅花鹿什么的,听力也绝对要比人类灵敏的不只一星半点!眼下麒麟君想用这种方法、去对付一个常年与野兽勾心斗角的老猎人,就如同想要把活鱼放在河水里淹死一般弱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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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归在不停地闪转腾挪之时、抽出了一个空挡、就从地上抓起一把碎石,一手杀人、一手向四处丢石子,嘴里还一惊一乍地喊着莫名其妙的象声词!这种噪音污染的攻势,胆子大一些的,也要被他烦出一个心浮气躁;胆子小一些的,更是被他吓了一个心惊肉跳;就在这样的情况之下,他们还哪有多余的心力与预测沈归的行动轨迹呢?
百鬼这些人,本就自恃武艺高强、经验老辣;再加上敌我双方人数相差悬殊,所以根本就没几个人,把这年纪轻轻的沈归当成是一回事!在他们想来,那些环境因素、个体实力差异,都足以被如此巨大的人数差距彻底抹平!然而,如今犹如风吹麦浪一般迅速收割着有生力量的沈归,也货真价实的给他们上了一堂指导课!
学费,便是他们的项上人头。
麒麟君此时也逐渐发现,自己方才想出来的那个缺德主意,施展之后收效甚微;但沈归的动作实在太快,他多耽搁一秒,便至少会有一到两位同僚成了人家的剑下亡魂!情急之下,他也顾不得仔细斟酌盘算利弊,直接就发布了他的第二道指令:
“放白烟!”
听起来这个所谓的白烟,好像是一种谛听特质的秘密武器;但其实说穿了,就是在一个个小竹筒里,装满了生石灰而已。
由于百鬼的任务,历来都是拿不上台面来说的脏活;再加上他们出手之时需要极高成功率,自然也要保持隐秘程度。像今日这等倾巢而出的大规模行动,他们几年、十几年也未必能赶上一次!
既然追求隐秘,那么在行动之时、人手方面自然就处于天生的劣势。那么当这些人一旦被目标发现、或者在撤退的时候警醒了目标的护卫,也就需要一种可靠而且高效的脱身手段了!而如今麒麟君口中的所谓白烟,便是经他精心研制而成、诸多逃命手段其中的一种。
杀手毕竟不是江湖人,所谓的尊严与侠义名声,对于他们来说根本就一文不值;而供职谛听的这些杀手,又个顶个都是为了银子可以放弃一切的财迷鬼;所以白灰这种进可攻、退可守的下三滥玩意儿,在他们眼中看来,简直是一道百试百灵的救命护符!
如今这些被沈归袭扰到头昏脑胀的有生力量,在听到了麒麟君的吩咐之后,下意识地就从腰囊之中摸出了随身携带的白灰竹筒;即便其中也有头脑稍微灵活一些的人,但在这么短的时间之内,也都没琢磨出什么太大的纰漏来;在者说来,即便有那么几个人觉得此举不妥、但而对于整个战局来说,又能起到什么作用呢?自己撒与不撒、最终还不一样都是漫天白灰的下场吗?
所以听完了这些话之后,那些倒霉催的杀手们也来不及细想,争先恐后的向半空之中泼撒出了手中的那一筒筒生石灰粉……
麒麟君之所以会想出这个办法,理由也十分单纯:他就是为了试试能不能迷住沈归的眼睛,再不济也能把他的衣服染白,令他在黑夜之中变得更加显眼、行动的路线也更容易被己方捕捉……
然而,他忘了这巴蜀道的地势乃是盆地;而这座苗巫主寨,更是在群山包围的山谷之中……
他们这几十筒白灰一股脑泼洒出来之后,什么时候才能再睁开眼睛找人,可就是谁都说不准的事了……
第570章 178.强烈的求生欲
作为一个团队的首领,在自己心神不定的时候,绝不应该贸然去制定一个没有进行过事先推演的行动方案;因为如果一旦计划有误,赔上自己的一条命还算得上是取死有道;可如果还带上了一票手下兄弟的话,那就变得罪孽深重了。
将帅无能、累死三军,说的也正是这个道理。
沈归在听到麒麟君这个堪比用屁股想出来的馊点子之后,简直称得上是心花怒放!他面对着漫天飞舞的生石灰,立刻放弃了这个扩大斩获的机会;反而悄悄离开了战团中央,任凭寨老楼前上演了一出群魔乱舞;而且,沈归还在远远遁走以前,顺手制住了那位吃里扒外、正打算逃离此地的四寨老之首——吉迪力;他捏着这条老狗的脖子,带着他一起撤往密林方向,与等在那里的白文衍等人汇合……
而且,在临走之前,沈归还额外奉送了百鬼们一份大礼:
“平时让你们勤换石灰,都给我当耳旁风是吧?还遮什么口鼻啊,全都受潮了!你们这群废物还闭着眼睛等雷劈呢?赶紧过去把人捆上,我已经把那小子给制住了!”
沈归可是个正儿八经走过江湖的老合,也许谈不到精通百艺、但至少对于口技这门小花活,他却早已玩的炉火纯青!所以,他如今的这一声斥责,从嗓音到语气,任谁听在耳中,都会认为绝对是出自麒麟君之口!而等他本人高声否认之后,自己的大半手下,早已经捂着那双如灼如烧的眼睛、躺在地上疼的满地打滚了!
不得不说,沈归留下来的这个礼物,真是损到家了!
通常来说,生石灰入眼,最好的缓解方便就是用菜油来清洗双眼;如果贸然用清水冲洗的话,那么这一对招子就算是彻底废了。
尽管这个法子几乎人尽皆知,但毕竟百鬼都是谛听豢养的专业杀手,又不是跑庙会赶大集的厨子,怎么可能会随身携带菜油这种东西呢?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江湖上这些令人闻风丧胆的杀手、如今已经变成了几十位只会惨叫呻吟的滚地葫芦。
如今谷中白烟弥漫,根据沈归的粗略估算,即便寨中有一处悬泉瀑布,空气也足够潮湿,但至少也需要一柱香左右的时间等它自然沉淀,他才好再次返回寨中;那么此时此刻,他就可以用这一柱香的清闲时间,来招待失魂落魄的小阿妈、与那位满脸都挂着谄媚笑容的吉迪力了!
“怎么样啊老头儿?还有别的手段或者另外一股援军吗?要是都没有的话,那咱们就彻底算算总账吧?我师娘乌尔热,到底是谁杀的?”
经沈归这么一问,吉迪力的眼神竟然突然闪出了一丝光芒!他就仿佛来到了鬼门关前、才刚打算进去,竟然又找到了求生之路一般兴奋;真是腰也不疼了腿也不软了、蹭的一声蹦起了老高,尖着嗓子对沈归揭发检举起来:
“少侠明鉴啊!全是这个心肠歹毒、吃里扒外、卑鄙……”
“行行行,前面不需要加那么多的定语!你就说你自己的事,她那方面我另有打算。”
“是是是,乌尔侄女的死,可全都是这个道德沦……全都是小阿妈一手策划的呀!我也不知道她到底收了那些南人多少昧心财,一门心思的就要拿乌尔热的人头,去换取自己的荣华富贵啊!妖妇!这下终于让你得逞了!可怜我那乌尔侄女、即便已然被族中驱逐了数十载,可她仍然还是为了苗巫寨呕心沥血……可你呢?你又是怎么报答她的?狼心狗肺的东西!我嗬……呸!”
沈归斜着眼睛看着满头发白的吉迪力,任凭他脸红脖子粗的怒斥着小阿妈、任凭他说的如泣如诉、连头上的青筋都已经若隐若现了……看样子要不是迫于情势所逼,这个老头没准都已经冲上去生啖其肉、饱饮其血了!真要是让他继续这么演下去,没准都不用沈归动手,他自己就可以把自己给活活气死了…
“我说老头你还是省省唾沫吧,你的意思我已经知道了:你想说乌尔热的事,都是小阿妈一手策划的,与你、和你们吉迪族人、没有半点干系对吧?”
吉迪力一拍胸脯,无比正义地回答道:
“正是如此!我今年已经七十三岁了,像我这么大年纪的人,又怎可能说谎骗人呢?是我吉迪力做的事,即便是天打雷劈、抄家灭族的罪过,我也一定拍着胸脯认下来,绝不含糊;可与我无关的事,谁也不要想往我吉迪力身上推!我们苗巫男儿,天生就敢作敢当!即便我如今已经是个没用的老头子了,但……”
“老头你这戏有点过啊!刚才你说这些事跟我没啥关系,我就问你一个问题:那为何我看那麒麟君与你老人家之间的关系,好像显得极为亲近呢?”
“这……这……”
出口整张的吉迪力,如今被沈归的这个问题堵了一个哑口无言!他环顾四周,迅速的眨了眨眼睛,仿佛忽然抓住了什么救命稻草一般,再次升高了一个调门,眉眼带笑地跟沈归解释起来:
“哈!少侠会对我产生如此深刻的无解,不就是这个蛇蝎毒妇的阴谋诡计吗?少侠您想一想啊,像她们这种高高在上的人、干那些下三滥的勾当,哪有自己抛头露面的道理呀?可怜老朽已经须发皆白、偌大的年纪,还要给这个毒妇充当傀儡,如今又要替她顶罪……我……我……我实在是冤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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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倒是也有你这么一说……”
‘啪’
沈归听完之后点了点头,随即挥手甩出去了一巴掌,直接扇在了吉迪力的右侧脸上!挨了这一巴掌之后的吉迪力,连口水带血丝、还搅合着三颗半的烂牙,全都一股脑地喷了出来!要说这老头也真是个老人精,挨了沈归这一巴掌之后,连疼都没哼出一声,直接趴在地上开始装死!
虽然这个行为极其符合他的人设,但他不知道的是,眼前除了沈归这个二把刀以外、还有一位医道杂家左丘梁!他到底是真死假死、是真晕还是假晕,根本就瞒不住任何人!
沈归对他这条惯于自作聪明、表演欲又极强的老狗也没多大兴趣;真正令他感到疑惑的,就是小阿妈到底是为了什么原因,才会选择出卖乌尔热夫妇的!升米恩斗米仇的道理他当然知道;但如今小阿妈的那一斗米,也根本就没有断供的趋势;而他们黄家最值钱的东西,也无非就是那间已经被信安侯府严密监控起来的黄家醪酒铺而已……
沈归也不是那些不食人间烟火的少爷坯子,他当然知道每个人、每段交情都是有它身价上限的;但在这个道理之中,却并不包括血脉族亲在内。虽然小阿妈与乌尔热并不是母女关系,甚至还分属两个家族;但如果依乌尔热对沈归所说的那番话都是真的,她最开始去谛听赚黑钱、就是为了反哺苗巫寨的话,那么简直就是小阿妈最忠实的战友了!
雪中送炭反遭杀身之祸,这个背后的理由,也确实值得沈归一探究竟了!
“到你了嘿!为什么要出卖乌尔热?别告诉我是因为你看上黄贤了?”
小阿妈听完他这个冷笑话之后,呆滞的神情也浮现了一丝光彩……她抬起头来,用饱含着泪水的一双杏眼看向沈归……她这双眉眼的形状,像极了正被看押在长安城大牢之中的胖丫——李乐安……
沈归非常担心她、也非常的想念她。
“如果我说……有可能的话,我宁愿死的是自己!你愿意相信我吗?”
一句话出唇之后,小阿妈双眼也开始浮现出两行珠泪。她哭的既冷静又克制,如果没有眼泪与红晕的存在,就只是一副平常不过的表情而已。
“少跟我玩这套!如今你事也做了、人也死了,现在又跟我说这些淡话,你自己琢磨琢磨,觉得有味儿吗?至于我信不信,也根本就不重要!我现在就想从你嘴里听到一个理由;哪怕你说就是看她不爽,我宰了你也算是师出有名了!哦对了,话说到这里我得补充一句:你的这条命,我是要定了!再加上还有个白老头在这坐镇,我劝你也别琢磨着如何垂死挣扎了。”
然而看小阿妈现在的表情,好像人家根本没听见沈归都说了些什么;而且就连她刚才那句没味儿的淡话,好像也不是对沈归说的。
如今小阿妈的眼神极其柔软,正注视着身上盖着蓑衣的乌尔热,嘴里喃喃地唠叨起了整件事情的前因后果……
正如沈归之前所想的一般、幽北三路那桩未遂的象谷生意,纯粹是有枣没枣打一杆子的抽奖性行为。因为对于象谷这种东西来说,产量要远比质量来的更加重要;考虑到幽北三路那长达半年的冰封气候,虽然由于土壤肥沃、肯定能出产一些尖货,但终究也只是锦上添花的玩意儿罢了。
而他们这笔大生意的主力军,就分布在华禹大陆的西南角落之中!
第571章 179.小阿妈的宏伟计划
巴蜀道地势险峻偏僻,又与滇南、西疆等地毗邻接壤;虽然对于在当地生活的百姓来说有着诸多不便之处、但对于谛听组织来说,却反而是不可多得的天堂与乐土,更是经营象谷生意的重要后方基地!
华禹大陆的皇室周家,其中的每一个人,都是打心眼里厌恶象谷这种东西;所以尽管谛听对于交通四通八达、商业文明又极度繁荣的长安城,饱含着极度的渴求,非常想要在那里撸胳膊挽袖子的大干一场;可他们每次派去安信侯府谈判的使者,始终都没有能一个活着回来复命的!从机灵的到憨厚的、从爽直的到狡诈的,无数种类的使者被派去三秦大地之后,便立刻会变得杳无音信;直到谛听先后折了不下十几位谈判高手之后,这才彻底醒悟过来……
如此看来,自家使者在路上遇到的种种所谓天灾人祸,显然都是人家信安侯周长风,在拿他们耍着玩呢!所以他们打算在周家人的地盘上做阿芙蓉生意的盘算,就只得到了四个字的结果,痴人说梦!
既然长安城已然无法立足,谛听就只能退而求其次,选择地理位置更加隐秘、人员构成也更加复杂的巴蜀道,来充足自己阿芙蓉生意的后方基地;尽管如此一来,在运输方面会消耗掉许多人力物力,净利润也会受到不小的折损;但凭着出产速度稳定、人工也更加便宜的优点,已经足矣平衡所遭受到的损失了!
尽管,他们已经选择了在巴蜀道立足,但却绝不能貌然去派人接触巴蜀道的土皇帝——总督祝云涛;毕竟他们祝家的屁股无论往那边坐,再差也是一位北燕朝廷的二品总督、又是一位手握兵权的边军统帅,权利与所谓的武力,对祝总督来说已经没有了任何的诱惑力。
而且退一步讲,如果他对于周家人没有足够的忠诚度,压根也坐不上这个封疆大吏的位置!谛听想在此人的眼皮子底下,做那象谷与阿芙蓉的生意,那么以往在北燕王朝无往不利的活动与打点,无疑还会是泥牛入海的结果;所以像是巴蜀道首府——芙蓉城,这种相对繁荣的北燕西南大城,他们自然也就只能绕路而行!
既然北燕官方的这条大路已然堵死,那么索性就去寻找那些自成一脉的小部族、小村落好了!反正相对于官面文章来说、这种触犯刑律、偷鸡摸狗的黑活,才是谛听起家的老本行;而且在做象谷生意的同时,谛听还可以顺带着高价倾销南康货物,简直是件无本万利的好事!
既然决定选择了小部族进行合作,那么自然要找一个内部结构稳定、人丁兴旺发达、同时还达不到称霸一方的大部族了!所以实际上的情况,与苗巫寨人的臆想截然相反。无论是谛听出资兴建的苗驿村,还是与他们合作的象谷生意、乃至与西羌游散部族争夺地盘的一场血战,甚至包括最终那一触即溃的结果;他们的每一步,都分毫不差地落在了谛听提前设计好的圈套之中。
那些令小阿妈误以为是祖神赐福的灵光一闪,实际上根本就是来自于无数人的旁敲侧击,明里暗里的反复心理暗示,通过潜移默化的方式,一点一点的渗透到了她的思想之中!也就是说小阿妈之所以能如此的富有开拓精神,实际上并不是如同旁人想象当中的那般英明神武……
谛听把一连串的设想与圈套,披上了外观华美的包装,又拆成了诸多杂乱的碎片,通过苗巫寨与所谓的客商口口相传,让小阿妈自己的重新组装排列起来……说的难听一些,小阿妈只不过是谛听制造出来的一个工头而已。
所谓的灵感与革新,就需要积攒足够丰富的旧知识、旧理论;又在某一个瞬间融入了灵感的催化剂,才出现的一种创新型思维,用禅宗的说法,叫做顿悟,用玄门的说法,就叫得道;这种所谓的造化机遇,只有本人的能力已经达到了一个足够的高度以后,才有能力在它出现的哪一个瞬间,去牢牢把它抓住。
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小阿妈虽然已经足够老辣深沉,但她既不懂得做生意,也很少踏出苗巫寨的势力范围,对于外面的世界根本就不甚了解,又何来的经商头脑呢?
所以双方的这一番利益交换,从头到脚都充斥着谛听的一惯行事风格!当然,他们为了促成这笔生意,给小阿妈描绘出的所谓美好未来,也的确充满了诱惑力!
银子,银子,银子!
虽然巴蜀道当地就存在诸多银矿,但那些此地没有出产的生活必需品,价格也是极其高昂的!商人中间切的一刀都不算在其内,单就货物抵达巴蜀道的高昂运费,就已经足够令苗巫寨的人一贫如洗了!
虽然都是苗巫寨的阿妈,但每一任的阿妈,带领族人的方式也都各不相同。小阿妈显然就是一位实干派的头领,她从心底认同北燕先贤所说的一句话:仓廪足、而知礼节;她也知道如果族人还挣扎在生死线上的话,那无论自己做出什么努力,都不过是一纸空谈而已。
老人需要药材、孩子需要食物、伤员需要专人照顾、宗族耄老也需要族人奉养。平心而论,小阿妈本人并非是个贪恋财富之人,但随着族人越来越多,吃喝拉撒行动坐卧都需要大把大把的银子支撑。在她刚刚接手了苗巫寨之后,便发现了寨中的经济状况,每年都在一贫如洗与入不敷出之间摇摆;年景好些的话,苗巫人的日子还勉强足够糊口;如果赶上一次半次的天灾、人祸、战事、瘟疫,这一年到头就肯定是要死上一大批人了…
至于说乌尔热那一笔不定期的银子,虽然可解一时的燃眉之急,却无法根本地解决苗巫寨的任何问题。正所谓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用句俗话来说,乌尔热犯的唯一错误,就是救急不救穷!
不过也正是因为有了乌尔热的帮忙,才使得苗巫寨原本一直窘迫不堪的经济状况,得到了很大程度上的缓解;也使刚刚接任的小阿妈,在族中的声望骤然被拔到了极高的水平之上!
恰好她在刚刚掌握了足够分量的话语权之后,苗巫寨便迎来了一批外来的行脚商人。这些人带着大包小包的货物与空车,在苗巫寨附近来来往往、络绎不绝;而且他们每一次来此地犯货,还会购入一大批的苗巫土产,给闭塞贫困的苗巫寨带来了极大的经济利益;几番联络之后,小阿妈的头脑便被零零散散的灌输了一些经商的基本概念。
而谛听之所以会选择这种潜移默化劝说方式,就是因为这种方式的效果更好、苗巫人的接受度也更高,而且又能调集起足够的主观能动性,使得对方自己跳在谛听的案板之上,听凭宰割。
想要靠这种利益诱惑的方式,去收买南康人的话,价码一定是高到天上去了!但如果是这些对外面世界丝毫不了解的苗巫人呢?其价格低廉的程度,就连谛听都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了!
而谛听炮制苗巫寨的方式,说白了就是温水煮青蛙。公平的说,以麒麟君手下百鬼的实力来说,即便苗巫人的数目再多上几倍,也完全不够他们一百人塞牙缝的!但这些百鬼虽然手段狠辣、武功高强;但他们之中却没有一个会种地的呀!谛听废了这么大的劲,难道只是想要夺取苗巫寨的土地不成?
苗巫寨日益壮大的人口,才是谛听的核心利益所在!
连续喂了几年的甜头之后,包括小阿妈自己在内,都觉得苗巫寨的日子,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产生变化;而对于谛听来说,养肥了一头年猪,肯定不是为了观赏或者享受饲养乐趣的……
当沈归踏入巴蜀道的消息,传到了南康广陵城之后,对方便立即启动了苗巫寨的预警保护措施。
乌尔热与伍乘风的那段往事,虽然江湖上早已无人谈起、已经彻底的过气了;但对于贩卖消息起家的谛听来说,却也根本就不需要翻查档案;而伍乘风和沈归这一层关系,就更是人尽皆知的事了!毕竟太白飞虎郭云松的外孙,自小跟着个要饭花子学乞讨这档子荒唐事,早就已经传遍整个华禹大陆了!
而沈归与谛听之间虽然没有直接的利害冲突;但种种因缘际会之下,他终究还是坏了谛听的不少好事;最近几年,巴蜀道的生意才刚刚稳定;而小阿妈的发展蓝图也才刚刚铺开,恰好沈归这小子竟然又卷土重来了!莫非他带着谛听的叛徒乌尔热,与一大票的剑池二代弟子一路南下,就是为了保护自己师娘回乡省亲的吗?
尽管事实就是如此,但至少谛听是绝对不会相信沈归这个惯犯的!
其实就连谛听自己都想不明白!我们与沈归到底存在着何仇何很、竟然可是驱使他从幽北三路一直追到了巴蜀道;看他这不死不休的架势,显然就是想要把谛听赶尽杀绝啊!
坦白说,已然偷偷发展壮大的苗巫寨,是一道谛听提前布下的杀手锏,所谋者乃是一域之地,而不是一人之敌;但在谛听看来,如果能把沈归的脑袋留在这里,那么无论有着多么微小的可能性,他们也愿意放手一搏!
断人财路如同杀人父母,谛听的父母,已经死在沈归手上一次了!
反正此时此刻的小阿妈与苗巫寨,也早就被挥金如土、仗义疏财的谛听圈养起来了!挥舞在手中那大把大把的银票,也把那四位寨老全都砸出了一个骨软筋酥,言听计从……
如此看来,银子的威力,比起阿芙蓉来也不遑多让啊!,
第572章 180.巫蛊师的遗物
如今的小阿妈,原本如同少女般的容易,已然是老态毕露。不过就在沈归打算继续追问谛听生意运作方式的时候,突然从寨老楼前方,传出了一道凄厉无比的惨叫之声!
沈归闻讯双足一顿、身形骤然原地拔起,翩然落在寨老楼的茅草屋顶、抬眼仔细观察起来。
原来这声剧烈的惨叫,乃是出自于一位少年杀手之口。他如今双膝跪倒在一具大水缸前,正用两只大手,狠狠地抓挠自己的上半张脸;随着他用指甲划开了一道道的血槽,口中的惨叫,也一声比一声来的更加凄厉!
无需多问,这位百鬼杀手肯定是刚刚出道的新人;他只学会了如何用生石灰这玩意儿去害人,暂时还没学会不甚入眼之后如何自救!之所以会导致这等地步,应该是方才被沈归的临别礼物所误导,贸然睁开了双眼!在感受到生石灰入眼的灼烧之后一下就乱了心神,片刻都没有停息就冲到了水缸边上,采取了最直观、也是错误的急救方式——水洗
拜巴蜀道潮湿的气候、与不远处那倒悬泉瀑布所赐,其实这场生石灰盛宴已经有了尽皆尾声的趋势;不过由于场中伤者众多、好多人都正疼的满地打滚、所以最上方的那一层没有受潮的生石灰,仍然还在不停的四处飞扬。
有鉴于此,在生石灰彻底落下之前,沈归是无法贸然入场的;他就眼睁睁地看着那位惨叫的百鬼刺客,仿佛一个四处奔逃的蛮牛一般,盲目地在四周冲撞打转,既觉得自己有些残忍,又从心眼里感到非常的解恨!
“快拦住他!不要让他过去!”
就在沈归冷眼旁观之时,这位被白文衍强行拽上屋顶的小阿妈突然发出了一声惊呼;还没等沈归弄明白她到底在说些什么,下面那位青年杀手便在盲目奔逃的途中、不小心撞破了远处一扇略显破旧的木门,整个人也顺势直挺挺的栽进了那间建在平地之上的竹屋之中……
沈归看了一眼那间建筑风格迥异的简陋竹屋,有些不解地向小阿妈问道:
“这间竹屋怎么不是吊脚楼呢?莫非住在里面的人、或是储存的货物,不怕地气蜇人、返潮生霉吗?”
“……来不及解释了!!!千万不要让他……”
小阿妈此时急得面色铁青、五官扭曲,就连那小小的身体都开始不停地颤抖起来;也不知道那间竹屋之中到底藏了些什么东西,竟然能够使得这位终日与毒虫毒草为伍的苗巫头人,如此惊慌失措!
‘噼里啪啦……’
还没等小阿妈说出一个所以然来,沈归便听到耳边传来了陶器、或是瓷器碎裂的声音,小阿妈那张稚气与老迈并存的面孔,也瞬间变成了一片灰白颓唐:
“快跑!”
小阿妈没头没脑地喊了一声之后,自己先是身形一歪、就势贴着房顶的弧度向下滚去。要知道,这可是一座二层高的吊脚楼,即便看似这个高度没有十足的生命危险,但如果落地姿势拿捏不准的话,摔断几根肋骨插入五脏六腑之内,也不是一件耸人听闻的事!
“无论你是想跑还是想死、可都没那么容易啊……”
白文衍当然不可能让她这么容易就离开自己的掌控之中了!他向下随手一捞,那一只犹如铁钳般的大手,便紧紧地攥住了小阿妈左侧腋下,使她的身子就这样吊在了半空之中……
与此同时,沈归与白文衍二人也突然对视了一眼:原来他们都听到了从远处传来一股‘嗡嗡嗡’的声音!
这种声音就犹如盛夏时节那扰人清梦的苍蝇蚊子,不停的在自己耳边盘旋飞舞一般;虽然听起来此时距离尚远,但二人却都判断出了一个非常重要的信息……
按照这个声音频率来计算的话,恐怕这些飞虫的规模,不仅仅是几只、或十几只那么简单了……
白文衍右臂一扬,把面如死灰的小阿妈重新拉到了眼前;而最怕痒的沈归,此时也满面焦急的问她:
“你不是药师吗?身上带着避蚊虫的苗巫秘药了没?”
小阿妈听到他这个问题之后,脸上竟然浮现了一种极其复杂的诡异笑容;这笑容里既有释怀、也有解脱、还有一些就连沈归也看不懂的莫名意味……
“哎,都是命啊!耽误了这半刻时间,我们便既不用跑、也跑不掉了;而且,无论我再拿出什么苗巫秘药,也统统毫无用处了。沈归啊,你方才不是问我,那间竹屋为什么不是吊脚楼吗?我现在就告诉你好了,因为那间屋子既不是仓库、也不是居所,而是负责存放所有巫蛊师本命金蚕的蛊房!”
原来在这间毫不起眼的竹屋之中,放置着上下两层的联排竹架。下面的一层,喂养着喜欢阴暗潮湿环境的金蚕;而上面的一层,则喂养着需要阳光照射的金蚕;除此之外,还有许多与巫蛊师阴阳两隔、或是异地而居的本命金蚕,全都被一种特质的蛊虫秘药催眠、封在一节竹筒之中寄存。
之所以苗巫寨会有这个规矩,就是代表着帮死于非命的巫蛊师,留下遗物与牌位。就像是为战场之上寻不到尸首的将士,建立起衣冠冢一般,谨供后人凭吊之用。
然而那些养在竹架之上的金蚕还不在紧要;唯独那些被秘制虫药催眠封印的遗蛊,当它们再次被唤醒之后,至少很长一段时间之内,都会变得极度暴躁、具有很强的攻击性!这是虫药所带来的、不可避免的副作用;也是吞灵丸能够伤人的根本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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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如今这男子一头栽入虫房、之后又传出了无数瓷器破裂的声音,显然就是孤蛊竹筒外面的陶罐,已经被他撞了个粉碎……
片刻之后,那位跌入蛊房之中的杀手,竟然又从蛊房之中倒退了出来!随着他两条向后弯曲的大腿先后踏出门口,屋顶众人的眼睛,也是越瞪越大!
此时这位百鬼杀手的双手,已经齐腕被断;而他原本稚气未脱的面孔上,竟然正附着了一只躯体足有老鼠大小的巨型蜘蛛!这只大蜘蛛共有八只粗壮的触手,就仿佛一只长满了绒毛的怪手那般、末端牢牢地抱在此人的后脑之上;而它那犹如老鼠一般粗壮的躯干,也不停地在对方脸上抽搐起伏,自然也把这位百鬼杀手的身体带动起来……
不仅如此,跟着此人身前一起退出蛊房的,还有无数的蛇虫鼠蚁、青蛙蛤蟆等等昆虫与两栖类动物;这些本命金蚕颜色各异、种类繁杂,正在有条不紊地朝着蛊房门外鱼贯而出……
如此恐怖的场面,也使得沈归不禁皱起了眉毛!纵然他自幼生长在深山老林之间,但由于幽北三路的生存环境与气候条件相对恶劣、所以林间蛇虫鼠蚁的体型,都还在他可以接受的范围之内!
可如今眼前这些位小祖宗的体型与花色,已经大大超出了沈归两世为人的固有认知!即便他如今正趴在房顶上隔岸观火,仍然还是被吓出了一身的冷汗、鸡皮疙瘩也落满了厚厚的一层……转头再看那位天灵脉者白文衍,不知何时已经跑到了远处的一个树根后面、此时正抱着一棵大树跪在地上,哇哇哇地吐了一个稀里哗啦……
敢情天不怕地不怕的天灵脉者,竟然会怕这种玩意儿啊!
不过这次沈归终于听人劝了!他立刻回头对小阿妈说:“……我也觉得咱们先撤开一个安全距离为好……”可没想到小阿妈听完之后,却还是一动不动,反而翻了个身,躺在房顶上看着遥远的天空,嘴里喃喃自语道:
“来不及了……来不及了……”
刚念叨了几句之后,小阿妈原本空洞的双眼,竟然在一瞬间布满了血丝;随后鲜血又迅速地弥漫了整个眼球;紧接着她就犹如一条落入油锅之中的活鱼一般、腰腹同时高高拱起、直挺挺的从屋顶上横着弹飞了出去、之后又重重的拍在了地上!
‘噗’的一口鲜血喷出之后,小阿妈竟然连一声痛呼都没有传出,整个人便在地上扭曲翻腾起来;看她这副模样,显然要比正在生石灰里打滚的百鬼还要痛苦!
沈归身形一窜落在了地上,迅速冲向了正在翻滚的小阿妈!他方才分明一直都在仔细的观察她,既没发现有人暗中向她出手;也看见什么怪虫怪兽袭击她的身体,为何会出现如此诡异的反应呢?所以在沈归最初看来,要么就是她的旧伤复发;要么就是她为了脱身逃罪、所以就在自己面前耍花样呢!
沈归走近一些之后、便伸出双手想要反剪她上下乱挥的手臂;可他的指尖才刚刚触碰到对方手臂的皮肤,立刻就扬起了一缕白烟!
沈归居然被小阿妈的表皮温度,烫焦了手指的表皮!
沈归此时也不再怀疑对方演戏,立刻抽出了怀中的惊雷剑,直接贴在了小阿妈的印堂之上!
小阿妈到底该不该死这件事,沈归现在还没想好;可即便该死,也绝对不能死在此时此刻!情急之下的沈归也来不及去打上一桶冰冷的泉水,只能采取最迅捷的急救手段!而他这个手法的灵感,显然是来源于发烧高热的物理降温理论;至于说能不能收获理想之中的效果,就只能用一句俗话来形容了……
尽人事、听天命。
第573章 181.蛊虫的逆袭
也许是小阿妈的灵台之中,尚且保留了一丝清明;也可能是惊雷剑那寒凉如冰、冰冷似水的剑身,暂时抑住了她莫名灼热的体温;更有可能是所谓的回光返照,令她收敛起了最后一丝的精神;总而言之,小阿妈一边自顾自地打着摆子、一边忽然睁开了紧闭的双眼!
沈归在他这双原本清秀美丽的眼睛之中,已经看不见了黑白分明的眼白与瞳仁;取而代之的尽是一片不堪入目的血红与浑浊……
“来不及逃了啊……嗬啊……我的金蚕……咳……是蚂蝗……疼啊!!!”
随着一声划破天际的呼痛之声,小阿妈身上的深蓝色布袍,竟然开始无火自燃起来!紧接着就在沈归目瞪口呆的注视之下,小阿妈瞬间便被火海吞噬!也不知是被烟火封住了喉咙声带、还是她早在自燃之前便已经咽气;总而言之,直到她变成了一截短小扭曲的焦炭之时,就连一丝声音都没能再次发出……
不过根据小阿妈临终遗言所推断得话,看来她会招致此番莫名其妙的灾祸,乃是遭受了自己本命金蚕的临终反噬。
巫蛊师与本命金蚕之间的关系,乃是同呼吸、共命运的亲密战友;所以,这也是巫蛊师先于本命金蚕亡故之后,苗巫寨的族人便会使用秘药,令孤蚕陷入沉睡之中的原因之一。
因为如果本命金蚕与巫蛊师双方之间的感情足够深厚,那么只要巫蛊师一死,金蚕立刻就会展开殊死一搏、随后便殉主而忘;可如果本命金蚕死在巫蛊师之先,则只会带走主人一身的巫蛊修为,并不会伤及性命。由此可见,这蛊虫虽然都是所谓的低等生物,但对于巫蛊师的感情也是真挚而浓烈的!
当然,如果巫蛊师与本命金蚕之间的关系非常紧张;亦或是本命金蚕认定对方是蓄意令自己陷入险境的话,那么这些小东西就会用自己剩余的生命力量,进行临终反噬,与意图害死自己的宿主,斗上一个鱼死网破!
不过今日的小阿妈,显然是死在了一记特殊情况的乌龙事件之下!
由于小阿妈乃是一名药师,所以她本命金蚕的原型,乃是一只水蛭,也就是俗称的蚂蝗、吸血鬼!这种东西如果用来害人的话,杀伤力极其有限;但如果把它用在医疗方面、尤其是对于外伤感染、以及血液相关的疾病,那真是不可得多的极品助手!
更加难得可贵的是,这种不起眼的小家伙,不但生命力极其顽强,可以治疗疾病的能力,还是来自于物种的天赋;所以也就是说,如果药师选择了这种本命金蚕,只要不动用本源的力量,那么本命金蚕的医疗能力不但可以反复使用、而且本体自带的治疗效果,也会得到显著的提升!而且最重要的是,喂养这种本命金蚕的成本还极其低廉,既不需要昂贵的草药木材,也不需要肉食或者活物;只要令它不停地在病患的伤口上吸血即可!加班与喂养融为一体,真可谓是无污染、无排放的医疗利器!
可一旦选择了蚂蝗当作本命金蚕的话,也就等于把巫蛊师身体孱弱的缺点,彻底暴露在阳光之下;这样的巫蛊师不但没有害人的能力,同时也不存在任何自保的能力,就连锻炼身体这种寻常自保手段,也由于巫蛊师身体极为特殊原因,变得毫无可能性;由此可见,至少眼下已然化为焦炭的小阿妈,对于出卖了自己的苗巫寨族人而言,真可谓是倾尽全部的心力、燃烧了自己短暂的一生……
至于说她为什么会遭受到本命金蚕的反噬呢?事情的原因,还要从蛊房被那位百鬼杀手撞开之后开始讲起。
这位年轻的杀手,由于最脆弱的人体器官——眼球,被生石灰灼烧的疼痛难忍,所以在无意识地情况下冲入了蛊房,爬起身子之后,仍然没能控制住自己身体的动作,仅仅几个闪转腾挪、便打翻了屋中所有的联排竹架;而那些被喂养在架子上的一条条本命金蚕、以及那些被封印在陶罐竹筒之中的孤蛊,也就一股脑被释放了出来!
在这些本命金蚕之中,当然也包括了小阿妈的蚂蝗金蚕了!这个每天都在加班加点的小家伙,今天终于被释放了出来;它随着大部队缓缓爬出了那间极为熟悉的蛊房,可它还没走出多远,便由于没有眼睛的原因,一头钻进了地上那层厚厚的石灰泥土之中……
尽管蚂蝗这种东西生命极其顽强,但也有着两种可以迅速置它于死地的天敌:盐,生石灰!而即便它是小阿妈的本命金蚕,也只不过比野生蚂蝗的生命力略高出一些而已;来源于物种本质上的弱点,还是没有根本性差异的!
蛊虫虽然与巫蛊师产生了心灵上的联系,但毕竟不是人类,也无法与宿主进行完整而有效的沟通!
想象一下,这只小蚂蝗自从为小阿妈效力以来,终日都在加班加点地吸吮着伤患的脓血与腐肉;今日好不容易放了半天的假,结果一出门就跳进了火坑当中,这明显就是卸磨杀驴、过河拆桥、念完经打和尚、抄起筷子吃饭,放下饭碗骂娘的卑劣行为!这种主人还有什么值得为她考虑的必要呢?
本命金蚕没有人类脑中那么多的弯弯绕,所以当它在坠入生石灰泥、感受到了巨大热量的灼烧之后,便立刻把自己的痛苦感受,传递到了宿主的身上!正是由于一个误会而产生的临终反噬、才使得极其无辜的小阿妈,凭空自燃起来;最终也与她的本命金蚕一样,倒毙于烈焰灼身的无尽痛苦之中!
当然,这个原理只能粗略地解释小阿妈为何会无故自燃,但白文衍与沈归听到的大批飞虫,与小阿妈口中一直在说的‘来不及了’,却仍然还是个未解之谜……
不过既然说的是来不及了,那么真相显然也不会另他们等上太久……
很快,从东北方向的密林深处,便传来了密密麻麻的嘈杂之声;与此同时,从蛊房方向也传来了一道巨大的蚊虫扇动翅膀的声音;沈归借着寨老楼前矗立的火盆定睛一看,只见从蛊房方向,竟然飞来了一只身体足有巴掌大小的超大号蜜蜂!
这只大号蜜蜂身型硕大,身体颜色黑黄相间、用于捕捉进食的大颚向外凸出,腹部尾端的螫针呈倒锥形状,尽管只露出了一个尖锐,可单看它末端的宽度,也足够推断出隐藏在腹内的后半截针形,已经达到了何等恐怖的地步!
同等比例之下,这种大号蜜蜂的身材,大概要比常见的马蜂宽出一倍有余;单说头部大小的话,超出四五倍也绝对不止!它身体的颜色较之黄蜂略暗一些,整个头部却是极为鲜艳的黄色!尽管沈归辨别毒物的水平,还被限制在颜色越深、毒性越大这种外行人的框架之内;但只要不是瞎子就都能看得出来,这只巨蜂的毒性如何暂且不提;但单就它那颗巨大的头颅与恐怖的大颚,几乎已经足够钳断一个成年男子的喉管了!
更加具体的说,这只巨蜂的外形像极了大虎头蜂!二者相较,前者只是口器与头颅的比例、还要比后者大出一个档次而已!
至于说毒性嘛……至今沈归还没听过有无毒的蜂类存在;所谓的有毒无毒,只不过就是不同种类的毒性强弱、以及人体能不能不药自愈的差别而已;至于说从苗巫寨蛊房里飞出来的这只增幅型巨蜂,如果没点看家的本事,又怎么好意思跟别的蛊虫同处一室呢?而且向它这种体型的巨蜂,沈归也丝毫看不出它能有什么与医疗相关的积极型用途……
这玩意儿……应该就是哪位蛊师的本命金蚕了……
确定了远方那位巨蜂先生足以对众人形成生命威胁之后,沈归这才转头看向自己身后……
这一看不要紧,沈归差点被吓得从房顶上滚落在地!
刚才离得太远,还看不清楚具体情况;可如今随着翅膀扇动的声音越来越大,双方的距离也越来越近,沈归正好借着月光的光芒,虚眼仔细一看……嚯!敢情扇动翅膀的昆虫,根本不是什么蚊子苍蝇,而是遮天蔽日的一大群虎头蜂!
果然,无论本命金蚕的能力在巫蛊术加持之下,被增幅到了何等恐怖的程度;本源的能力与缺点,依然还是无法被泯灭的!蜂,本就是一种群居型昆虫,而沈归眼前这群遮天蔽日的虎头蜂,定然是同居于一个蜂巢之下的亲朋好友;兴许是方才接收到了这位本命金蚕大佬,所传递出的求援信号;诸位虎头蜂们便一起呼朋唤友、拖家带口地飞来苗巫主寨,支援同族伙伴了!
而且抛开团结不谈,凡是身体具有毒素的物种,普遍都具有着一个极为相同的特点——记仇!
所以这位虎头蜂金蚕方才呼朋唤友、召集了附近成千上网的同族兄弟,显然就不可能普通的一场家庭聚会那么简单……
如今苗巫主寨之中,还存在着三批不同的人:一批,是沈归等人;另一批,是麒麟君与麾下的盲眼百鬼;而还有一批,就是躲藏在各个角落之中,坐山观虎斗的苗巫寨族人!
那么这一群虎头蜂的复仇对象,到底会是谁呢?
第574章 182.战略性蛊虫
数万只大大小小、老老少少的虎头蜂,再加上一位变异之后的狂暴型金蚕虎头蜂,杀伤力如何,已然不问可知!这样的庞大规模,这样的万众一心、又占据着空对地打击的有利地形,又能在主将的指挥下、施展出默契而精妙的战术包抄;在这等巨大的实力差距之下,摆在沈归等人面前的就只剩下了一条生路:
擒贼先擒王!
至于说谁能最快地擒下那位脾气暴躁的大虎头蜂先生呢?肯定是众人之中的天灵脉者、曾有着‘僧道儒推掌断江河,衍圣公一剑灭三圣’这等光辉战绩的白衡白文衍了!
沈归一手扒着屋顶、勉强稳定了不由自主开始颤抖的身形;一边朝着树根旁边的白文衍大声呼喊起来:
“我说白老头你到底吐完了没有?赶紧去把最大那一只巨蜂收拾掉!这样的话兴许咱们还能有一线生机,要不然咱们这些人有一个算一个,今天可全都得交代在这里!”
白文衍闻言抬头向远方一看,紧接着又立刻垂下了额头,再次呕出了俩口胃液;待呼吸频率减缓之后、这才有气无力地回复了沈归:
“放心,不可能全都交代在这……至少老夫想要走的话,就凭这几只小飞虫,还……呕……”
得!如此看来,这位天灵脉者由于天性怕虫,所以至少在这个时间节点上,是根本派不上任何用场的!
得知对方随时随地都有可能临阵脱逃这个噩耗,沈归就势一个翻身,直接从易于暴露目标的屋顶之上、跃到了白文衍的身边。他才刚刚落稳身形,就一把按在了白文衍的右肩之上:
“老头你不是天灵脉者吗?就没点什么凡人不会的神通吗?什么元气罩啊、气功罩啊、九龙神火罩啊之类的都行啊!”
“……啥?……你说的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我连听都没听说过!再者说来,老夫纵然打遍天下未逢敌手,可也从来没跟蜜蜂打过架啊!那玩意儿它多恶……呕……”
沈归一见这天灵脉者根本指望不上,只得转身又向乌尔热遗体附近蹿去:
“诸位剑池前辈都是本地人士,跟各种蜜蜂打交道的经历也不在少数吧?现在谁能想出一个应急的法子来吗?如果这些大蜜蜂要真是冲着咱们来的,那说话间可就杀到眼前了!”
学识极为渊博的左丘梁,闻言立刻从树后现身;他一捋颌下短冉,紧皱眉头地对沈归说道:
“据左某所知,蜂虫种类繁杂、大小不一、习性也……”
“住口!我让你说应急手段,你居然从盘古开天辟地开始说起?没那么多时间了,捞干的说!”
“为今之计,左某有着上、中、下三策,任君自行而决!”
“这上策?”
“上策乃是火攻烟熏,每人取火把一枚,并用湿巾掩住口鼻处,沿途燃起一条火路,走烟火道逃生而去;之所以左某会想出此法,皆因蜂虫生性畏火……”
“此计过于凶险,万一慌不择路之下、走到了死胡同里,岂不成了自掘坟墓吗?说中策吧!”
“中策乃是直接四散奔逃,在正北十里以外重新回合,生死各安天命。不过据左某所知、蜂虽肋生双翅,然飞行速度却十分普通;再加上我等又皆是习武之人,只要奔跑的速度足够迅猛、它们也未必能追得上哪一个!”
“未必……那要是真追上了呢?”
“额……下策就是直接潜入水下逃生……本来这一策乃是上上之策,但由于左某不习水性,再加上我等距离悬泉瀑布尚有一段距离;也就是说如果我们能跑到水潭边上,也已经差不多脱离开蜂群的活动范围了……”
沈归听到这里,真不知道是该反手抽自己一个大耳光、还是该扇这个左丘梁一巴掌才更解气!不过眼下飞舞在最前方的一道蜂群,已经在月光的映衬之下露出了本相,正朝着己方藏身的密林之中俯冲而来!
情急之下的沈归也无暇顾及其他,迅速跑到吐到昏天黑地的白衡身边,挥手揪住了他的领襟,语速飞快地对他嘱咐道:
“你既然可以脱身就快些离开此地!不过我得拜托你一件大事!离开这里之后,请您去趟三秦长安城,一定要帮我救出被信安侯扣押在长安城中的三位朋友,他们叫………快走!”
沈归的话才刚说到一半,便只觉脑后恶风不善,双手迅速一推白衡,自己则顺着反弹的力道一侧身子、使出了一招不堪入目的懒驴打滚、堪堪躲过了那一只足有蝙蝠大小的金蚕虎头蜂!
正所谓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如今沈归被虎头蜂掠过额头的触感还没完全消散,就与迎面俯冲而来的那一群野生虎头蜂、撞了一个满头满脸!心有不甘之下、他趁着最后的一点空袭,抬头观察了一下其他人的情况……
白衡这个没义气的老鬼,在自己一推之后,已然彻底不见了踪影;而其他的人,也都在拼命而徒劳地挥舞着衣袖与武器,试图与遮天蔽日的蜂群相抗;而刚才那只掠过自己额头的金蚕虎头蜂,此时却并没有继续追击自己;它反而是径直落在了乌尔热的尸身边上……
莫非这东西被巫蛊师训化之后,既不采蜜也不食虫,改吃腐肉为生了?
正当沈归已经认命似的低下头来,感受着皮肤与衣物上那千万条触角反复游走、等待着意料之中的万针攒身之时;突然身上附加的重量竟然有了渐轻的趋势,而在感受一下周身上下的皮肤、除了被虎头蜂的腿毛撩拨得有些发痒之外,竟然没有半分痛感红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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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怀疑惑的沈归抬起头来,赶紧眯着眼睛四下张望了一番,只见其他人身上覆盖的蜂群,此时也统统消失了一个无影无踪;眼前的一片夜色之中,只剩下了那只超大号的金蚕虎头蜂,正在没头没脑地在乌尔热尸身前面飞着八字……
大约过了十息左右,这只金蚕虎头蜂双翅一震,调转身形迅速向前飞去,根本不再理会面如死灰的沈归等人了!
沈归莫名其妙地站起了身子,先是掸了掸衣衫上沾染的大块污泥,又再次纵身攀上了寨老楼的屋顶、再次向下张望起来!
原来这些性情暴躁、攻势凶猛虎头蜂,也并不是对人类毫无兴趣啊!场中那些被自己迷了眼的百鬼,此时每个人的身上都覆盖了密密麻麻一层虎头蜂!而最大的那一只头领,仍然还是正在胡乱的飞舞;单就这幅画面而言,它就像是一位正在上下挥动军旗的统兵战将,正在一边摇旗鼓噪声势、一边借着旗语暗号传递指挥作战的一道道命令……
说起虎头蜂毒液品质的话,可以用最常见的马蜂为例,进行一番横向比较。寻常人在短时间内,如果被五十只以上的马蜂,先后输入毒液的话,那么就已经达到可以致死的程度了;那么如果换成普通的虎头蜂呢?致死的数字就会锐降到十五到二十只这个水平之间了。
也就是说一只虎头蜂毒液杀伤力,可以比拟两只到三只的马蜂!
粗略的计算一下,也就是说如果把一巢的虎头蜂,假定为一万这个数字的话;那么也就是说一个毫不起眼的蜂巢、就可以解决掉一支五百人左右的敌军!而且就这样一个恐怖的数字,还不包括虎头蜂用于捕捉、分割猎物的那一对骇人大颚!
如此凶悍强横的蛊虫,显然已经脱离开了沈归对于苗巫蛊师的固有认知了;这种可以帮助巫蛊师控制蜂群伤敌的指挥系本命金蚕、已经可以称之为战略性武器了!无论是指挥它们去袭扰敌军粮道;还是利用他们口中的那锋利大颚、去钳断敌人的每一根弓弦,都是隐蔽而有效的精准打击!
如今沈归看着院中的百余位谛听精锐杀手,很多人连一招都没能施展开来,便先遭受了生石灰入眼、后又遭受到虎头蜂成群结队的攻袭,真可称得上命运多舛这四个字了。可最让沈归感到疑惑的,便是那一只金蚕虎头蜂、居然懂得辨别阵营忠奸!与自己有关的人,它们是一根汗毛都没有碰到;可对于那百余位已经失去了战斗能力的盲人百鬼,它们也连一个也都没有放过……
想到这里,沈归突然一拍脑门,仔细观察了下方的人群三四次,这才喃喃自语地说着:妈的,麒麟君那个杂种跑哪去了!”
由于场中人数众多,哀嚎与呼痛之声也是此起彼伏;再加上环境也十分嘈杂,空气中还弥漫着为数不多的生石灰粉、以及那些密密麻麻,看着就让人鸡皮疙瘩掉一地的虎头蜂,自然是显露出了一片混乱不堪的景象!不过沈归也没观察多久,便在西南方向的丛林边缘、发现了一行越来越浅的白色脚印!
“姜兄,麻烦你护住沈某师娘的尸身,我这就去把麒麟君那个杂种追回来!”
朝着姜小楼喊完了一句之后,也不等回应如何,沈归便一头扎入了西南方向的密林深处……
第575章 183.大雁之仁
即便密林深处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耳边还同时传来此起彼伏的痛苦与哀嚎、以及那些虎头蜂扇动翅膀的杂乱之声;但对于自小在太白山脚下长大的沈归来说,仍然还是敢于展开一场奔袭追捕的。
直到今时今日沈归也清楚的记得,曾经教导他狩猎追踪功夫的齐大牛与齐二牛,曾经对他说过一个道理:哪怕是飞鸟在一片密林之中穿梭而过,也必然会留下一些无法完全掩盖的痕迹;最明显、也是最容易发生误判的痕迹,便是脚印与枝叶的晃动;而最不容易被掩盖误导的痕迹,便是气味与感觉了。
气味自然不必多说什么;而感觉这种相对虚无的判断方法,则是一种来自于经验的综合能力。就比如说那些心思细腻的女子,如果自己的闺房之中曾经来过陌生人,那么即便来者秋毫无犯、也没有留下任何蛛丝马迹,她也一定能够有所察觉。
沈归最初的想法,是打算通过捕捉夜晚不该出现的鸟叫与虫鸣、来判断麒麟君的逃跑路线;但毕竟受限于混乱吵闹的声音、与那道美轮美奂的悬泉瀑布所限;所以如果仅凭敏锐的听力,是定然无法获得理想当中的追踪效果;而观察花草枝叶的走向与痕迹、捕捉泥土当中被掩盖的脚印这种方式,又受限于紧迫的时间与伸手不见五指的照度,也根本就无法派上用场。
于是,他便只能闭上眼睛去捕捉自己从未相信过的直觉,并依照自己对于麒麟君浅薄的了解,开始进行换位思考。
据他猜测,麒麟君此时正处于仓皇逃窜的心理状态之下、所以他首先选择的突围方向,就必然是他心目当中的绝对安全场所。既然西南方向,是他自己所认为绝对安全的突围位置,那么只需要在脑中模拟出一张地图,从苗屋寨的方位开始,划出一条直奔西南方向的直线就可以了。
那么这条直线末端的城镇,究竟在哪里呢?答案非常符合沈归的思路——南康王朝治下的滇南路!
想明白了这一点之后,沈归立刻直奔滇南方向前行。他心里也非常清楚,如果麒麟君一旦越过了南康与北燕的边境,那么就等于是放虎归山、下次自己就再难有这么好的运气了!
毕竟麒麟君只是不擅长统帅百人作战而已,却绝不是一个愚蠢无能之辈!而且一旦被这位认死理的东瀛杀手头目惦记上,那可绝对不是一件轻松的事!
沈归确定了追捕方向之后,这一路上发现的种种异常痕迹,落在他的眼中也就变得愈加明朗起来!最开始的时候,这位麒麟君还记得要掩盖脚印的痕迹;可能使随着距离越拉越远,这位谛听杀手头目,显然觉得自己已经逃出生天了,对于那些会拖累行进速度的反追踪手段,也就开始变得越来越马虎、到最后就干脆不做了……
大概追踪了约有半柱香的时间之后,远处的景色忽然一转,沈归便被眼前出现的一座悬崖峭壁挡住了去路!他抬头向上望去,仅凭着月光的昏黄,根本就看不清这座悬崖峭壁到底有多高多宽;如此一来,他也只能迅速判断出一些可以当做攀登点的岩石与藤曼,便狠狠地咬了咬牙,低头往手上吐了两口口水互相一搓之后,迅速倒退了两步,作势便向山壁助跑起来……
“你干啥去啊?”
沈归刚刚跑起了速度,忽然听到这突如其来的问话,负责用力蹬地的右脚同时一软、巨大的惯性冲击差点没把他的膝盖撞断!他踉踉跄跄地调整起了失去重心的身体;同时左袖微微一抖,那柄看不见丝毫反光的惊雷短剑,也极其隐蔽地倒贴在了他的左腕之上:
“什么人?”
“吃拧了你?赶紧过来!”
此时身形已经站稳,也有了足够的自保能力的沈归,脑中那根高度紧张的弦一松,这才听清了说话之人的确切身份:
齐雁!
齐雁与齐返不同,自小就颇有心计,做事也非常有分寸,所以沈归对他的行动轨迹根本没有任何的约束;而他所做的一切事,都是自动自发的。就如同私会旧友的姜小楼一样,齐雁也是在神不知鬼不觉的情况下,选择了离开队伍单独行动;可他为何又会在此时此地,出现在了这座看不清轮廓的悬崖边上呢?
沈归左右打量了一番,见没有其他的通路之后,这才循声而去。刚走出几步远,只见不远处的一个缓坡下面,确实站着浑身湿透的齐雁!他此时正紧锁眉头地盯着地上躺着的一位老者……
沈归迅速收回了已经扣在手中的惊雷剑、一边活动着险些受伤的脚腕、膝盖与腰间盘,一边半瘸半拐地朝着齐雁身边挪去:
“你怎么在这啊?这老头是……哎?你不是……那个……那个……”
随着双方的距离越拉越近,沈归随意用余光扫了地上那位老者一眼,只觉得这张方脸有些面熟,一时间又想不起到底是在哪里与他见过面了……
“少侠好目力,老朽是乌尔部族长,名叫乌尔迪!你我二人刚刚在寨老楼前见过一面的!”
经他这么一说,沈归这才记起了这位身形健硕、满头乌黑的方脸老汉。其实沈归此时心里清楚,这个说话客气有理、又颇识华禹礼节的老者,就是小阿妈的所谓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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苗巫族虽然是母系社会的基础结构,但各族的族长人选,也并不忌讳男性出任。而且近些年来,随着苗巫寨的发展壮大、与周边小部族的摩擦斗争也日益增多;有鉴于此,这一届四大家族的族长人选、也就换成了四位更加善战的男性担任。
其实当代掌管着苗巫寨运输商路的乌尔家族,原本是打算着重培养乌尔热接任族长之位的;然而随着她叛族出嫁,她的弟弟又青年早夭;无计奈何之下,前任的乌尔族族长、也就是乌尔热的亲生母亲,就只能续弦了一位孔武有力的青年武士、并赐他可以自冠乌尔之姓、意在稳固自己这一枝蔓,能在乌尔部族之中保持着统治地位;可惜的是人算不如天算,思女成疾的老族长,还未来得及与续弦的夫君留下第三任子嗣,便因病去世了。
所以按照官方年龄来说,这位乌尔迪今年应该是七十一岁高龄了;不过实际上呢,他才不过六十左右的年纪而已,与他的所谓继女乌尔热,根本就是同龄人。
对于如今的沈归来说,即便看在乌尔热在天之灵的份上,其实自己也不该为难于他;可是这位面首武士方才亲口放弃了这层八竿子打不着的血缘关系,那么沈归也乐得就坡下驴、可以公事公办了!
“麒麟君呢?”
“跑……跑了……”
沈归听完了这个回答,重重的点了点头;随即他抬起右脚,用脚跟跺在了乌尔迪的右手尾指上、之后又迅速向前一搓……随着乌尔迪喉咙之中挤出了‘嗷’的一声怪叫,他那只原本还算修长的尾指、瞬间翻出了两种颜色:粉的是肉、白的是骨……
“老头,我特别喜欢你回答问题的方式,继续努力啊!现在咱们问下一个问题,麒麟君是什么时候跑的?”
“就在那只金蚕虎头蜂飞出蛊房之后,老夫向……啊不!!是麒麟君挟持了老夫,要挟我带他前往滇南边境线的!”
沈归听完了回答之后哈哈大笑,他一手揪上了乌尔迪那一头乌黑的头发,不停地来回摇晃;左脚又再次踏上了他的手背:
“我是真的很欣赏您老人家这副铁骨头啊!眼下这牛头马面已经迈过家门槛了,你竟然还敢坐在堂上骂判官……”
沈归嘴里一边说着莫名其妙的废话,脚跟却逐渐用实了力道、照葫芦画瓢地又是向前一搓……
这次他右手背的整张皮肉、被彻底的碾出了一个骨肉分离!只是用了一些春秋笔法的乌尔迪,万万没想到会招此酷刑!面对滔天巨浪一般袭来的痛楚,这次他连哼都没哼出一声、只是悄无声息地打了几个摆子,眼白一翻双脚一蹬、便彻底昏死过去了……
齐雁此时刚刚从悬崖边上探察回来;他手中正拎着半截软梯,并把麻绳的断口举在了沈归的面前:
“再往东北方向不到十里,就是乌尔部族的聚集区了。乌尔部的族人平时除了负责贩运货物之外,还有一些人会选择去悬崖峭壁之上采药捉虫;所以这架从崖顶垂落而下的软梯,应该就是那些乌尔部采药人的手笔;在你来之前我已经问过乌尔迪了,也猜到是他主动献计献策,帮助麒麟君逃跑的……唔……”
说到这里,齐雁有些不安地捻动着手里的麻绳,好像正在思索什么一般……
“大雁你有话直说,别吞吞吐吐的!”
“哥,咱们眼前这道山翻过去,再走上大约半个时辰,可就到南康与北燕的西南边境线了……他们乌尔部族的驻地,既然距离南康的势力范围这么近;如果他是因为害怕报复而帮助麒麟君逃走的话……我觉得也不是一件罪大恶极的事啊……”
沈归听完他这一番话颇感意外,之后便仔细观察起了齐雁那副惴惴不安的神情……
第576章 184.乌尔热的另一面
齐雁本身就是一位顶尖飞贼,职业特性就决定了他不可能是一个妇人之仁的道德君子;所以,其实他对沈归拷问乌尔迪所施展出的残酷手段,其实并没有什么意见……他只是觉得即便这乌尔迪对待乌尔热的态度冷漠残酷、那也是因为他也有着诸多的迫不得已所致;虽然有错,但还罪不至死……
至少,在齐雁此时的角度上来看,如今的沈归大概是因为乌尔热的莫名身亡,已经对眼前的这个乌尔迪动了杀念……
沈归听完齐雁的话之后,先是低头看了看脚下正在装死的乌尔迪,之后又看了看他那只已然皮肉分离、惨不忍睹的废手;沉吟了半晌之后,才开口说出了一段令齐雁觉得摸不着头脑的话:
“大雁啊,你、我、小返,包括我们的父母祖辈、全都是幽北人士;所以单从表面上看来,眼前这场包括了北燕、南康、谛听、大小金童佛、乃至若干个像是苗巫寨这样的小大部族群体的大乱子,与我们远方的家乡——幽北三路,并没有任何关系;而且咱们兄弟好像也没什么立场和理由,非得插手这档子破事不可……”
说到这里,沈归又伸手接过了齐雁手中那小半截麻绳软梯,在自己手上无意识地把玩着:
“你可能暂时还看不清楚,但我对于阿芙蓉这种东西的威力,是有着极其深刻体会的。如今的谛听虽然看似财力雄厚、势力庞大,但其实他们还处在积蓄力量的发展期而已;据我推断,如果没人能阻止他们前进步伐的话,不出五年之内,阿芙蓉这种东西,很快就会在整个华禹大陆之上肆虐蔓延;当然,其中也包括幽北三路……”
听到这里,齐雁的脑子变得更乱了,他下意识地从怀里取出了一枚精巧的小木匣,捏出了一块约有青梅大小的阿芙蓉膏,仔细端详了半晌,略带不解地问道:
“我也知道这东西会令人上瘾,但烟叶与美酒、甚至连茶叶都一样会令人上瘾,为何唯独这东西,会在你心里如此特殊呢?”
沈归歪着脑袋琢磨了一下之后,缓缓地对他解释道:
“简单的说,就是谛听可以用这东西,把所有人都变成他们的奴隶!他们可以用阿芙蓉为武器,逐步影响乃至操控整个华禹大陆所有货物的价格,进而达到不费一兵一卒、在聚敛高额财富的同时,变成整个华禹大陆的掌控者!当然,这还只是一种相对片面的说法、也只是我单方面的猜测……”
齐雁看着手里这一团恶臭难闻的黑色膏脂,难以置信的喃喃自语道:
“这玩意儿竟有如此巨大的威力?”
“有过之而无不及!大雁,如果你不想变成一个彻头彻尾的活人死,那就千万不要去尝试它!”
沈归此时的口吻与神色,是齐雁从小到大都从未曾见过的郑重!他扳着自己双肩的大手极其有力,双目直视自己的瞳孔,一字一句的沉声问道:
“你听明白了吗?听懂了吗?开口回答我!”
“呃……懂了!”
齐雁虽然还是有些半信半疑,但他怀着对于沈归绝对的感情与信任,就真的把这句话装进了自己的心里。
“虽然我不能确定谛听为何要如此大肆敛财,但我能确定只要沾上了阿芙蓉的人、无一例外都会变成一只可以为了此物不择手段的疯狗!齐雁,你如果遇见一只会肆意伤人的疯狗,会采取什么样手段呢?”
听了这个问题之后,齐雁还是有些发懵,但是乌尔迪却显然听到了其中的杀意!他突然扭曲着身子,靠着还能活动的左手,仿佛一只蚯蚓那般,朝着沈归脚边努力地爬动:
“少侠啊少侠,您就看在我女儿的份上饶了我吧!小老儿与谛听之间真的没什么关联呀!我们乌尔家族只管运货,其他的可什么都不知道啊!何况您已经把我的右手废了,何苦还非要我这一条贱命呢?这位小爷……您也帮我求求情吧!呜……小老儿真的是无辜之人,我也是被他们给骗了……”
看着齐雁脸上那茫然失措的神色,耳边听着乌尔迪自轻自贱的哭哭啼啼,沈归此时居然笑了出来:
“这样吧乌尔迪,我看你偌大年纪、又染上了这口嗜好,即便今日留你一条性命,想必你也没有多少阳寿可期了。下面我来问你,你好好回答;只要态度足够诚恳,又没有骗人的迹象,那么就看在我家兄弟的面子上,饶了你这一条贱命。”
乌尔迪闻听自己求生有望,立刻不停地用力叩头,满口说的也都是赞美称颂之词……
“那我来问你,那只金蚕虎头蜂,到底是哪位蛊师的本命金蚕?”
乌尔迪听到这个问题,略带疑惑地抬起头来、小心翼翼的打量着沈归的神情:
“少侠是打算试试小老儿的诚意吗?这个问题随便哪个苗巫人都可以为您解答的。那只金纹虎头王,就是小女乌尔热的本命金蚕啊……”
“不可能!就连小阿妈这种自以为是的人,都选择了毫无攻击性的蚂蝗为蛊;何况乌尔热也是个药师出身,本性又纯良温和,又怎么会选择这等杀戮利器为蛊呢?我看你是……”
沈归对于自己昏迷之后的事,早就听左丘梁复述过了;他也知道乌尔热原本是提出用她的本命金蚕替自己驱毒的。单凭这解百毒的治疗功效,怎么想也不像是那只足有蝙蝠大小的金蚕虎头蜂、能够具有的天赋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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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侠这就是您有所不知了。像这种金纹虎头王,与常见的虎头蜂不同,在它的体内,存在着两种不同的毒物;就好像是两碗不同的毒药,单单喝下哪一碗都会立即毙命;然而如果同时喝下两碗,就会融合为一种大有裨益的补药了!只不过另外的一种毒素,乃是成为蛊虫之后才会产生的天赋之力,所以一生就只能使用一次而已……”
沈归通过察言观色,对他的这个说法,其实理智中已经信了八成;只不过在他的心目当中,像是乌尔热那种为了族人辛苦奔忙一辈子的烂好人,根本就不可能选择虎头蜂这种以攻击性见长的蜂虫为蛊!
乌尔迪显然没有他这么挣扎的心理活动,提到这些往事,他还颇有些唏嘘地继续补充道:
“哎,在乌尔热小的时候,苗巫寨的实力远远不比如今。当时那些过了十岁的女娃子,只要离开寨子中心,就很容易会不知所踪。据长安城里一些相熟的行商所说,他们曾在南康的广陵姑苏等富庶之地,经常会发现苗巫族的少女,已经沦为那些富户老爷们的禁脔……可能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触怒了苗巫祖神,才会赐给了乌尔热一只极其罕见的金纹虎头王!有了这只金蚕蜂王之后,苗巫寨附近的人口贩子连着死上了好几批,蚀了几次老本之后,他们就彻底的不敢再来了!”
沈归听完之后,也认为乌尔迪此言不似作假;他转头又看了看齐雁那复杂的面孔,伸出手去,轻轻拍了拍乌尔迪紧绷的肩膀:
“好了,你走吧!如果跑得快的话,兴许你那只废手还能保得住!”
乌尔迪强行收敛了笑意,勉励地维持着那副失魂落魄、沉浸在悠悠往事之中的模样,慢慢地朝着乌尔部族方向走去;才转过了一道山弯,立刻就仿佛逃命一般的飞奔而逃……
留在原地的沈归,则轻松地搂过了齐雁的肩头;朝着乌尔迪背影消失的方向一努嘴,又把左袖之中的惊雷短剑取下,仔细地别在了齐雁的腰上,附在他耳边轻声说道:
“你不是想看个清楚明白吗?那就偷偷跟上去、仔细看个究竟吧。如果你跟了一段时间之后、仍然觉得他命不该绝,那就顺着我留下的记号回来;如果你看完之后转变了想法、也觉得这个老滑头乃是取死有道的话,那就用这把匕首,亲手割开他的喉咙吧!”
说完之后,沈归又回望了一眼高不见顶的悬崖峭壁,轻轻地叹息了一声,迅速地折身返回苗巫主寨!
齐雁的轻功已然登峰造极,别说瞒住一个手臂受伤、仓皇逃窜的老人;就是跟踪姜小楼与沈归这样的顶尖高手,也绝不会有暴露自身的可能性!而且,随着他江湖阅历的逐渐增长,对于那些楚植曾经强行灌输给他、以前还无法理解的规矩与技巧,也都逐渐开始理解、并且欣然接受了……
今日今日的齐雁,举手投足之间俨然已经有了他的大师兄——秦秋秦子规,年轻时候的影子!当然,这两位大贼毕竟是一师之徒,彼此之间有些相似之处,也还在情理之中。
废了一只右手的乌尔迪,连片刻都不敢停歇,努着吃奶的劲儿直接跑回了乌尔部族的聚集地。待族中几个小伙子把脱力的他扶回了竹楼之后,他先是挥手招来了一位苗巫青壮,低声吩咐了几句之后,又小心打量了一番竹楼四周,这才从身边的一个竹柜之中,抽出了一杆烟枪和一个小木匣,哆嗦着双手,小心翼翼地摆在了桌面之上……
没过多久,那位苗巫青壮便带着一位药师、与一位十六七岁的苗巫少女,踏入了乌尔迪的族长楼当中……
第577章 185.调虎离山
沈归回到了苗巫主寨以后,只见原本还是遮天蔽日的虎头蜂群,如今已经彻底不见了踪影;而原本想象之中那遍地伏尸、血流成河的景象,也完全没有出现;除了场中那架没有来得及拆除的火祭柴堆、与地上散落的白灰痕迹之外,整座苗巫主寨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就犹如往日一般、正在安静地等待着太阳照常升起……
沈归迅速屏息凝神,立刻听到了安静的黑夜之中、那阵颇为明显的喘息之声;辨别好了方向之后,他三步并作两步便跑到了寨老楼附近;毫无意外,在寨老楼的后身,沈归看到了一袭白衣的姜小楼,看到了腰配龙雀刀的丁雪饮,看到了白猿剑仙洪峰,也看到了乌尔热的尸体……以及躺在地上口吐鲜血、双眼微眯、正在死死盯着自己的左丘梁……
“怎么回事?”
沈归迅速向前跑了两步,一手按在了左丘梁的颈动脉上探察生机,双眼则地死死盯着姜小楼那悔恨交加的面孔……
沈归当然知道,以左丘梁与洪峰二人的修为、根本比不上百鬼之中的任何一位,哪怕是高出二人一筹的丁雪饮,如果没有龙雀刀的辅助,与百鬼的平均水平,也只是在伯仲之间;但他离开之时,想着毕竟还有姜小楼留在这里;凭着他的身手,再加上还有虎头蜂群、与生石灰的从旁辅助,想要护住众人的周全根本就不存在任何问题!
这也是沈归敢于丢下这边的烂摊子,贸然去追杀麒麟君的最大底气!然而也正是另他感到最放心的这个环节,却出现了最严重的问题!
左丘梁身上就只有一道剑伤,但伤口的位置与角度却极其精准,正好刺破了他的心脉,一分不多、一分不少!至少,在如今这个条件之下,如果林思忧无法从天而降的话,已经可以提前宣告左丘梁的死讯了……
面色铁青、嘴唇惨白的姜小楼,看着正在垂死挣扎的四师弟左丘梁,眼中已经隐隐有了泪光闪烁;他背过身去,压抑着自己声线的变化,哽咽地讲述起了沈归走后所发生的事!
由于百鬼的选人标准采取的是末位淘汰制;如此一来,虽然能够及时补充年轻战力,但年轻人虽然勇猛热血,但在这些优点的背后,也伴生着江湖阅历严重不足的缺憾。所以刚才麒麟君那个馊主意、加上沈归那个坏到流脓的临别礼物,虽然的确给百鬼带来了一记重创;但那些真正老辣成熟的精锐杀手,他们的哀嚎与痛苦,却完全只是表演性质的自保手段而已。
说到这里,就不得不提一下麒麟君麾下杀手组织——百鬼的特殊之处了。以往在普通人的印象当中、包括沈归亲自打过交道的官民组织,比如十四所在的冬至、与陆向寅一手建立起的御马监;所有的杀手都是以完成任务为第一要务;至于说个人、乃至整体的生死,全都要为了完成任务妥协让步。
可是隶属于谛听的百鬼组织,也不知道是谛听高层的指示、还是麒麟君的办事风格就是如此;他们每一个人,都是以保护自身安全为首要前提;至于说任务的成败,永远都是放在第二位的。当然,站在谛听整体的角度来看,培养或拉拢一位江湖的顶尖高手,是要花费大笔大笔的真金白银、是一种投资行为!每一位百鬼的杀手,对于谛听来说都很像是一头可以不断产奶的奶牛;而那种杀鸡取卵的事,也绝对不是谛听行事的风格!
所以至少对于谛听组织、或是麒麟君麾下的百鬼来说,像是装死、撤退、放弃、投降等等一系列诸如此类的所谓懦夫行为,不但无罪,反而是他们大力提倡的一种避险手段!
所以这些终日行走在刀山火海之中的顶尖杀手,能够存活至今的最大依仗,并不是本身武功修为的高低;而是他们各自五花八门的求生手段!
这些老狐狸们,自打听闻了白衡白文衍的大名之后,立刻就在琢磨着如何能从天灵脉者的手下逃生了!毕竟这些人由于工作性质的特殊,整日目睹的都是背叛与出卖。长此以往,他们除了自己的手脚与金银的光芒之外,根本就不可能去相信任何人;更何况敌人口中的保证了!
随着场面逐渐开始失控,这些人便迅速施展了五花八门的求生手段;有了那几十位真正受伤的炮灰作为遮掩,自己的那些小动作,也就显得没有那么扎眼了!
其实早在白衡受到沈归重托、离开苗巫寨的那一个瞬间,这些位演技爆棚的百鬼杀手,便知道他们逃生的机会终于来了!当然,面对着铺天盖地的万余只虎头蜂,仍然还是有些不懂该如何与蜂群打交道的倒霉鬼,最终死在群蜂的无差别攻击之中;但更多的人见到沈归也钻入了密林深处之后,便立刻趁乱暴起,朝着提前选定的不同方向突围而去!
那些出身于富庶之地、或是小富之家的少爷小姐,但是绝对不会自愿遁入黑暗之中的!所以百鬼之中的杀手,大半出身于山野林间的苦孩子。这些来自天南海北的人,对于如何防御蜂群,都有着自成一套体系的土办法;虽然肯定无法避免要被蜂针所伤,但他们想要在虎头蜂群之中找出一条生路,还是不成问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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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括姜小楼在内,当时所有的剑池弟子,都以为这些百鬼杀手已经被生石灰与铺天盖地席卷而来的虎头蜂,死死扼住了喉咙;但随着沈归离开、金蚕虎头蜂也殉主而去之后,这些人却突然仿佛诈尸一般同时暴起,迅速向四面八方飞奔而去。突然生出了这等变化,也确实打了所有人一个措手不及!
姜小楼盯着突围人数最多的方向,条件反射一般地抬腿就追,紧紧随着他们的脚步,一起踏入了密林深处;而脾气最为暴躁的洪峰,也想拿起借来的青芒剑追敌,却迅速被五官柔和妩媚、但内在却心深似海的丁雪饮,死死按在了原地。
丁雪饮的想法也非常简单:这些人既然已经突围而出,那么哪怕只逃脱了一位,继续追击也是毫无用处的事了;至于说敌首麒麟君,也已经有沈归前去追赶,自己根本无须担心。所以他们现在的首要任务,就是保护乌尔热尸身的周全!再者说来,以他们三人的能耐来说,即便是当面锣对面鼓地单打独斗,都未必是人家百鬼的对手;如果此时贸然追入伸手不见五指的密林,那岂不等于是自投罗网了吗?
不得不说,丁雪饮的做法十分正确,而左丘梁原本也无意追敌,所以三人就这样留在了原地,守护着乌尔热的尸身;他们就这样看着蜂群失去了首领之后、四散而去;就这样看着那些从边边角角里显出身影的苗巫族人,开始三五成群地打扫战场……
这样一番劫后余生的泰和景象,也麻痹了他们原本紧绷的神经,自然就放松了一些警惕性……
然而,他们却忘记了一件很重要的事!百鬼虽然为了自保选择突围,但却并不代表着他们每个人都是懦弱胆小的怕死鬼!撤退,也有可能是想要暂避锋芒、积蓄力量伺机报复的开始!而且这些追利逐臭的谛听杀手、虽然彼此之间没什么义气可言;但终究也是锱铢必较、心黑手狠的职业杀手!
对于这样的人来说,复仇是必然的事;而且复仇的间隔时间越短越好,最好能当场把仇报了,这才叫做痛快!
当众人彻底放松了警惕,围坐在乌尔热尸身旁边发呆的时候,突然从他们背后的密林之中、蹿出了三位杀手!这三位杀了一个回马枪的杀手,身上还沾着一些生石灰、双眼全都布满血丝,每个人眼神中都散发出阴毒狂热的光芒,手中的剑尖、也分别指向三人的后心方向!
在此之前,剑池三子正围着支撑乌尔热尸身的那颗大树、成品字形席地而坐;其中丁雪饮的修为最高,所以他就抱着自己的龙雀刀,坐在乌尔热的正前方。当时他们都以为今日之乱已经告一段落,身体与精神都在感受着疲惫的双重侵袭,以近乎于呆滞的目光,空洞的望着寨老楼前那些尤如蚂蚁一般忙碌的苗巫族人……
当丁雪饮闻听身后有异响的一霎那间,便迅速抡动龙雀刀回首斩去!这一刀是他在条件反射之下,无意识挥出的一击!无论是速度还是力道,都远远超出了他平时应有的水平!这精妙到浑然天成的一刀斩去,结果自然是双剑尽断、两位杀手也是一死一伤的下场!
由于姜小楼乃是一位右手刀客,所以在电光火石之间的一刀挥出,也是右手执刀回斩而去!直到那位侥幸未死的杀手、再次远遁密林深处之后、鬼门关前走了一遭的洪峰,才刚刚把青芒剑抽出了一小半而已!
也就是说,若是没有丁雪饮这精妙到纤毫的及时一刀,此时的洪峰,早已经被敌人刺破后心、一命乎吾了!
然而,坐在丁雪饮左后方的剑池掌门人左丘梁,却没有他那么好的运气了……诚然,左掌门的武艺修为的确谈不到精妙二字;但这个普通,也只是相对于沈归与姜小楼这种武道天才而言的。至少他除了不太喜欢用剑以外,与洪峰的修为水平也还算在伯仲之间!
然而刚才突然遇险的洪峰,也只来得及抽出了小半截剑身;而左丘梁却已经抱好了拳势、并且已经完全站起身子、并且已经面朝背后、准备迎面击敌……
第578章 186.左丘梁之死
一个江湖门派的发展与崛起,比起一个小部族或者小国家来说,所要经历的困难险阻也不遑多让。那些打遍天下无敌手的顶尖高手、甚至是白衡这种天灵脉级别的半仙之体,说到底就只是一个独行侠罢了;而真正能够被历史所铭记、被百姓们口口相传、津津乐道的武林宗师,最起码也要创建过一家门派、或兴盛过一门武艺之人!
由岳海山一手创立的竹海剑池,竟然能在短短的数十年之中,便一跃成为了江湖顶尖三大派之一!单就这等攀升的速度来看,虽然未必是后无来者、却一定是前无古人的!
古往今来,摆在华禹大陆男儿面前的光明大道,通常就只有文、武两条路可以选择;文之一道自不必多说,单单一个鲤鱼跃龙门般的朝廷科举,便犹如一张天大的巨网、牢牢地困死了九成以上的青年才俊;而武之一道,虽然看似宽敞自在,但实际上想要真正吃上一碗武圣人赏下来的饭,也绝不会比刻苦攻读来的轻松半分。
江湖上虽然有着三家矗立在顶峰之上的门派,但这三家加在一起,最多也只能容纳五千弟子之数;但天下想要习武之人又何止百万千万,仅仅五千这个数字,又能满足多少不好读书好习武的青年俊才呢?所以,更多的习武之人,最终只能选择一些普通的武林门派拜师学艺;这就好像北燕王朝的太学院、国子监,也不是人人都能进去聆听圣贤之言的。
也就是说,尽管这三个顶尖门派,可以垄断到最顶尖的青年俊才、却根本无法垄断整个武林的新鲜血液。
天下之大,存在着多少武林门派,也就存在着多少块金字招牌。如果想要凭着一手不错的功夫拳脚,严格按照江湖规矩,一家一家的踢馆扬名的话;那么即便是从生打到死,充其量也就能搏出一个镇巴蜀、镇滇南之类的区域性头衔罢了。
而且即便此人武艺的确过硬,但正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那些老武师也完全可以凭借着种种莫须有的规矩与仪式,慢慢的拖耗时间;一个小城约有三四家武馆、一个大城也总有两三家宗派、就连每个村落之中,也不缺少开把式场子、教授拳脚枪棒的老师傅;真就这么一家一家的磨下去,胸中的那些少年锐气,早晚会有消耗殆尽的那么一天!
至于说那些冲动暴躁的少年侠客,仗着自己的武艺出众、不遵从那些老梆子口中的所谓江湖规矩,直接见馆就挑,见匾就砸行不行?当然可以了!只不过如此一来,此人就会成为江湖人口中那种人人得而诛之的邪门歪道罢了!
千万不要以为习武之人都是粗枝大叶、快意恩仇的血性男儿!对于这些常年在市井之中讨生活的老武行来说,不谋而合的玩死一个武艺超群的江湖新秀,根本就如同喝水吃饭一般稀松平常!
武林中人从来不缺少天才,可惜真正能拼出一片天地,又能保住名声的天才,还真的就是屈指可数的那么几个罢了。
老人常说文无第一、武无第二,但在华禹大陆的近几十年时间之内,这个铁律好像也逐渐变得模糊起来;这些原本该靠着实力分出高下的武林中人,最终还是要靠名声地位这种虚无飘渺的东西,来实现最终的自我价值,这还真的是一件很讽刺的事。
总而言之,一旦涉及到利益分配的问题;那么无论是文武两道、还是朝堂市井,都是如出一辙的复杂与黑暗。
这样乌烟瘴气的环境,依照岳海山的脾气来说,其实已经兼备了成为华禹大陆头号大魔头的所有标准!他是个拿人钱财、替人消灾的杀手出身,武艺绝顶、出手不留活口、杀人也不需要理由、更不在意所谓的武林规矩……随便单拿出其中的任何一条,就足够把他打入魔道的行列之中了!
然而为何现在的竹海剑池,却仍然可以扛起名门正派的大旗、还成为了天下剑道门徒的圣地神山呢?
这个颠倒阴阳的结果,就全要归功于左丘梁这个看似只是傀儡掌门一般的三号备胎了!
所谓万法皆相通,凡是在任何一道有所成就、哪怕是个出色的老鞋匠、老皮匠,也一定是个聪明绝顶的天才!只不过任何领域的天才,在某些极其平凡的方面,可能会带上比较明显的短板与不足。就比如说岳海山的情商、伍乘风的多动症一样;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世人才会给他们这些特殊的群体,贴上一个怪人的标签。
左丘梁也是一个天才,只不过他的满腹才情,并没有显露在武道之上罢了;至于说他的缺点嘛……可能就是没什么钻研精神、对什么事都是浅尝辄止而已。
这样的人,虽然注定很难在某个专精领域有所突破,但也会因为兴趣广泛,成长为一个心胸开阔,可以包容天地万物的人;若非如此的话,他又怎么能接受岳海山为他提前安排的种种不公平待遇呢?
对于不在乎的事,公平与否也就变得没有那么重要了。
当然,若非他是这样的性格,岳海山当年也不会把他纳入门墙之下了。
左丘梁虽然没什么钻研精神,但绝对是个聪明绝顶的人,当然也很清楚自己性格与天赋上的长短优劣。在他的诸多师兄弟之中,他的武道天赋就连排进前五都有很大困难,就更别提做到出类拔萃的地步了!不过对于他来说,成不了一个顶尖高手也没什么问题!反正天塌下来、至少还有高个的顶着;就算是走了一个古戒、不是还有一个姜小楼吗?扛起青芒剑神这个活招牌的人,何时也轮不到他左丘梁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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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且如果自己也仿照七师弟那般,天天坐在山颠悬崖勤修苦练,又有什么人生乐趣可言呢?还不如每日给门下弟子讲讲文化课、其他时间用来研究研究花鸟鱼虫、笙管笛萧来的舒服自在。
不过即便是这样,左丘梁就靠着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习武方式,仍然还是超过了大部分的师兄弟;当然,这其中也包括整日吆三喝五、惹是生非的白猿剑仙洪峰。
所以其实左丘梁是一个非常好的守成之人;尽管他采取的是无为而治、抓大放小的野生散养手段管束门派;但对于失去了岳海山的竹海剑池来说,却不亚于一颗续命仙丹一般重要!
试想一下,如果一个江湖地位超然的顶尖宗派,突然没有了绝顶高手坐镇,继任者到底是该倒驴不倒架的强行硬撑?还是该认清现实,低头伏小呢?这两个选择,显然都不如左丘梁的做法来的更加合适!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即便他对于本身修为的真实水平有所藏拙,但也仅此而已了……
在方才那短短的一霎那间,他迅速站起身子转过了头去、勉强看清了来者那年轻而冷漠的面孔,也亲眼看见了敌人手中的长剑、是如何刺入自己的心窝……然而他却根本来不及躲避阻止,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对方一击得手、随后又迅速全身而退罢了……
直到他判断出了自己受损的心房与经脉、伤势已经严重到了何等程度的那一刻,他脑中也迅速闪过了无数念头:如果我当初能够仿照七师弟丁雪饮那般、全心全意专精武道的话;那么自己与竹海剑池的最终结果,会不会有所不同呢?
这个问题,左丘梁恐怕只能到留到下辈子,才有可能找到答案了!
弥留之际,他用力地指了指洪峰手中的青芒剑,接着又指向了满面愧疚之色的姜小楼;而后,他只是呆滞地看着沈归,眼神中饱含着令人看不懂的迷惑与纠结……
几个呼吸之后,随着他的眼神变为一片混沌、眸子也褪去了最后一丝黯淡的光芒,这位竹海剑池真正意义上的掌门人,终于还是离开了人世间……
苗巫寨的一趟非必要旅程,不但折了沈归的半个挚亲乌尔热、还几乎赔进去了整个竹海剑池。当然,凭着不逊于岳海山的姜小楼在,想要重振竹海剑池,也算不得什么难事;不过无论是暴躁易怒的洪峰、还是自闭症患者丁雪饮、乃至中了调虎离山之计的姜小楼,沈归都不觉得他们有谁能成为左丘梁这样的管理型人才。
正所谓创业容易守业难,说到如何维持一个顶尖门派的正常运转,就连那个死在自己剑下的祝文瀚,可能都比他们三这三块料要强得多……
正在这时,沈归突然右耳一动,只觉得远处的一个水缸之中,好像传出了些许不该存在的响动……他迅速地踢出一脚,带飞了四块指甲大小的石子,在缸体上凿穿了一个四瓣梅花洞……
‘嗷!’
一声怪叫,带着闷闷的回音传入了众人耳中;姜小楼此时已然面色一片铁青,心中的恨意令他把满嘴的牙齿都磨的咯咯作响!
这件事对于刚刚被白衡认定、修为已经不逊于恩师岳海山的姜小楼来说,简直是一桩奇耻大辱啊!
第579章 187.再见苗巫寨
白衡白文衍曾经亲口告诉过他,哪怕他继续在深山中苦修百年,也定然是毫无寸进的结果。既然如此,所以姜小楼这次才会破关而出,想要借着剩下的几十年阳寿,替先师重新振兴竹海剑池!
可是他绝对没有想到;他才刚刚破关而出,自己想要振兴的师门,已然彻底覆灭了!而后,他连一件露脸的事都还没来得及办,就先栽了一连串的大跟头;而且就在刚刚,自己还中了敌人的调虎离山之计,又折了与自己同甘共苦的四师弟!眼下竟然还有个苗巫族的土人,就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藏匿了不知多久,还是靠着沈归的提醒才能有所察觉!就这种亮相的方式,他还有什么面目出去见人呢?不如还是藏回深山老林里去算了!
悲愤交加的姜小楼,此时已然把那一张白脸涨的通红,随着身形一闪、他先是来到了远处的水缸面前,紧接着又飞起一脚,直接把缸踹了一个粉粉碎,直接从里面拎出来了一位浑身浴血的白发老者!
沈归眯着眼睛一看,也分辨出了对方的身份……
此人就是全力促成苗巫寨与谛听媾和的罪魁祸首、四大寨老之首的吉迪力!
“吉迪力啊吉迪力,我还真是小看了你!虽然早知道你演技不差,可没想到这浑水摸鱼的功夫也颇有一手啊!我就纳了闷了,这苗巫寨的生活水平,虽然远比不上燕京、长安那种首府大城;但凭着草药、银矿这些东西,比起周边的小部族可是要富足多了!为什么你们放着好好的太平日子不过,非要和谛听搅合在一起呢?就你们这穷山恶水、交通闭塞的鬼地方,多赚来的那些银子,得有一大半都要耗在运费上!”
是的,这苗巫寨的巫师,可是附近方圆几百里内的唯一医疗资源;单凭这一手垄断性技术,也可以保证苗巫寨的生活水平,比起周围的人也高出不止一星半点;而那些珍贵的药材,虽然出售的价格略低;但却靠着气候与环境的得天独厚,不但数量充足,品质也是极佳;再加上这些东西都是天生天养、无需人专门看护打理,基本上就是无本万利的买卖。
这样的好生活,沈归实在不明白他们还有什么可不知足的。
刚才沈归踢飞的那四颗小石子,有一枚恰好穿过了吉迪力的小腿肚子;如今失血与剧痛带来的无力感,一阵阵地侵袭着这位白发老者的头颅。不过即便身上无伤,他也自知没有半分逃脱的机会,也就只能赌上一把了!
他先是抖散了身上的碎瓦片,用自己布满鲜血的右手,正了正头顶灰白色的缠头,还小心翼翼地把散落在耳边的银发掖了回去。随后,他咬牙切齿地挪动着身子,满面坦然地靠在了旁边的竹楼脚上,似笑非笑地望着沈归:
“为什么要和谛听勾结?就是想要更多的银子、过上更好的生活,这还需要其他的什么理由吗?至于如你所说,我们苗巫寨,就应该过上那种安贫守己的生活,我倒是还想替族里的老少爷们,问你们一句为什么呢!罢了罢了,我已经活到了这把年纪,又能和你们这些娃娃讲通什么道理呢?我吉迪力窝囊了一辈子,活到这个岁数也早就够本了。今天刀压脖颈之上,老子也想英雄一回!剑就在你手上,脑袋也我的脖子上长着呢!你要是条汉子的话,就给老子来个痛快的……”
说到这里,吉迪力梗着脖子,嘴角带着不屑的笑意,挑衅似的看着沈归,等待着他的回应……
随着‘唰’的一声,沈归手中的春雨剑,划出了一道柔和的光晕,仿佛割开了一泓秋水那般温柔,直接带飞了吉迪力那苍老的头颅!直到斗大的人头咕噜噜的滚落在地之后,他那张脸上才浮现出了错愕惊异的神情……
不得不承认一点,这位吉迪力的确是个好演员,但却不是一个目光敏锐之人。他从到尾的表现都堪称完美,可惜的是他却没有选对过正确的岔路,哪怕一次都没有!
而刚才摆在他面前的死亡威胁,是最终的结果,并不是可以孤注一掷的赌局。
离开苗巫寨之前,沈归还赶到苗巫寨四大族当中的比鲁部,盘桓了一日。
在四大家族之中,比鲁族的人口最多,但地位却是最低的。地位卑微,寨子的地理位置自然也十分偏远;但也正因如此,尽管这些比鲁部家族的人,是亲手种下大片大片象谷的元凶正犯,但他们分到的利益,却是四大家族之中最少的一方。沈归粗略地盘算了一下,大概比起往年种粮食的时候,只多了不到三成而已。
沈归无意参与到苗巫寨的内部事务当中,只是嘱咐比鲁族的族长,让这些苗寨的人不要再与谛听接触;至于他们的满口答应到底是真心是假意,其实也都无所谓了……
因为沈归清楚,只要谛听还存在一天,就会生出许许多多的苗巫寨、许许多多的吉迪力来。
竹海剑池的三位二代弟子,带上了左丘梁的尸体,赶回蜀南剑池安葬;接过了掌门信物——青芒剑的姜小楼,想要重新光大竹海剑池的门楣,以此来告慰恩师和四师弟的在天之灵。不过在他们临走之前,亲口解开了沈归心中的一个谜团:原来在三仙洞中被困住的那只上古神兽——长乘,根本就不是岳海山的手笔。而且他还依稀记得,好像他的恩师岳海山,选择在竹海开宗立派之前,这个三仙洞就已经存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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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在竹海剑池创立之后,岳海山便把一切门派当中的大小事务,都交给了左丘梁与古戒二人处理,自己则进入了三仙洞闭关修行;直到二十年前东海关燃起战火,巴蜀道也恰逢一场地动山摇之时;岳海山才突然破关而出,御剑飞行,直扑幽北三路而去。
也就是说,实际上在岳海山创建了竹海剑池之后,就很少在二代弟子面前出现了。
那么那一只上古传说中存在的神怪长乘,到底是被哪位前辈高人困在三仙洞中的呢?
这个问题的答案,恐怕就只能等它自己浮出水面了。
至于说乌尔热的尸身,便与那间寨老楼一起化为了灰烬。之后沈归亲自收敛了她的骨灰,并泼洒在了不远处的悬泉瀑布当中……
办完了乌尔热的身后事,沈归便踏上了返回西安城的路。在他看来,无论白衡看起来何等的不靠谱,但他仍然还是整个华禹大陆上最顶尖的天灵脉者;想必这次没有了自己从旁掣肘,他想要在偌大的长安城中救出三名人质,根本就不成任何问题。既然如此的话,他也没必要帮助信安侯,去费尽心力地的寻找剩下那五枚镇龙钉了……
与此同时,巴蜀道的首府芙蓉城东门,举目皆是披红挂彩,好不热闹;而城中所有专接红白喜事的吹鼓手,也个个都正鼓着腮帮子、抡开了胳膊根的鼓噪声势,城中家家户户的百姓,都在忙着净水泼街、黄土垫道;就连总督衙门的正门也是四敞大开;以巴蜀道总督祝云涛、巡抚项青为首,所有大大小小的文物官员,全都整整齐齐地排列在大门两边,满面焦急地望着芙蓉城的东城门方向……
随着锣鼓的声音越来越近,一位英武不凡的青年校官飞快地跑到了祝云涛耳边,俯首低声对他说一句:
“回祝帅,上差的车驾,刚刚进入东门!”
祝云涛闻言神色一凛,转头与项青先对了一个眼神,立马扯出了一副激动的神情,向前踏出两步,恰好离开了武将队一段距离……
“吁!”
没过多久,随着喝马之声传出,三架外观普通的马车,齐唰唰地停在了祝云涛的身前;头一架马车上的车夫头被人拦住去路,刚想抡鞭向前一抽,可他余光一瞥,发现拦路之人原来是一员披挂整齐的武将,这才急忙收回了手中的鞭子,迅速转身撩开了粗布帘的一条缝隙,轻轻向车厢之内回起了话来……
片刻之后,便从车厢之中走出了一位面黄无须、身宽体胖的中年男子;此人虽然一身华贵的丝绸员外氅,却没有佩带任何华美的配饰,看上去就像是一个寻常小富之家的老爷罢了。
此人先是看了看双手抱拳、低头施礼的祝云涛,又笑呵呵地朝着昂首而立的项青递过了一个友善的眼神;随后才在车老板的搀扶之下,缓缓走到了祝云涛面前。
二人四目相对,祝云涛才刚想开口说话,便被对方突然皱紧的眉头止住了话头;随即,他好像又明白了什么一般,连连告罪道:
“对对对,是末将办事不周,怠慢了上差,险些误了正事!既然兹事体大,此处又不是讲话所在,依末将之见,我等还是后堂叙话,以策万全才是啊!”
说完之后,祝云涛便低头跟在这位中年男子身后,与项青二人肩并肩地走进了总督府衙;而留在原地的文武官员,此时却变得面面相觑!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都不知道应该怎么办才好。直到一位管家模样的男子走出总督府衙,低声吩咐了几句之后,这些起了个大早迎接上差的文武官员,这才唉声叹气、恋恋不舍地四散而去……
第580章 188.上墙抽梯
片刻之后,主客三人已然全都在正堂之中落座;但一时之间,彼此却相对而视、默默无言。直到督帅府亲卫营的营正走到了正堂门口,抽刀在手环伺四周之后,祝云涛这才朝着那位中年男子点了点头,上半身前倾、低眉顺眼的等着对方开口说话……
“咳咳!你们巴蜀道山路可是真真的难走,这一路上可把咱家给颠的不轻啊,再加上这鬼天气也是又凉又潮的,把我这老喘病都给勾出来了……咳咳……”
这位富家翁一开口,便操着一腔典型的太监腔调。而祝云涛也是早就知道此人的身份,不但没接对方的话茬,反而站起身子,用力地朝着屋外拍了拍手;片刻之后,来了一位模样普通的小厮,双手捧着一架南康广陵府出产的朱漆大盘,上面蒙着一块红布,轻轻地放在了祝云涛手边的桌上;随即又朝着三位老爷依次行礼之后,一言不发的迅速退出了正堂屋中。
待她离开之后,还未到不惑之年、便已然身居一路巡抚的项青项阴山,此时迅速站起身子,紧走两步关上了正堂大门,随后便轻手轻脚地掀开了大盘上盖着的那块红布……
原来,在这枚足有铜盆大小的朱漆圆盘之中,端端正正地摆了一摞银票;而在银票的旁边,还零零散散地摆了几块黑褐相间的干桔子皮……
“丁值守一路远来饱饮风尘,已然让下官等人心中深感不安;如今又被这鬼天气勾出了陈年旧疾,我等岂能熟视无睹呢?不过这事有凑巧,恰逢前些日子,下官意外获赠了几块陈皮!别看这东西随处可见,但据说对治疗喘病颇有奇效。当然了,陈皮还需与其他辅药一起配煎;可惜的是我等二人对岐黄一道知之甚少,不敢妄自做主;那剩下的几味辅药,就得靠您回京之后、请太医院的院正仔细斟酌一二了。”
听完这些客气话,那位丁值守本来还有些不悦;可等到他把视线转移到朱漆大盘之上以后,突然双眼射出了一道亮光!原本他以为这场迎门礼的大头,就是那一叠不薄不厚的银票;可没想到真正的重头戏,竟然是那五六张不起眼的干陈皮!他颤颤巍巍地站起了身子,假咳假喘地走到了朱漆大盘前,拿起了其中一块黄褐色的陈皮放在鼻尖深深一嗅……
“好东西啊!真是难得一见的好东西!如此贵重的……”
项青听到这里突然一摆手:
“哎!丁值守只怕是看走眼了吧,这就是几块干桔子皮而已,能算是什么好东西呢?又哪谈得到贵重二字啊?哈哈哈……”
丁值守自觉有些失言,急忙出言附和,心中却暗自惊叹道:这项青不愧是天佑四十年的榜眼郎出身,就连奉送孝敬的方式都如此文雅!这几块陈皮,不但品相完美、药力精纯,而且每一块至少都有五十个年头。比起这样有价无市的宝贝来说,那一叠银票,还真就算不的什么大事了。
不过这欣喜归欣喜,丁值守还是抽空瞥了一眼面色铁青的祝云涛。他心中冷冷一笑,也知道祝云涛这个粗鄙的武夫,何以如此不悦;但他却故作不察一般、笑呵呵地亲手盖上了红布,妆模作样的咳嗽了两声之后,用一种颇为亲近的语气,对项青一人说起话来:
“咳咳,你们巴蜀道这天气啊,还真是容易伤人!那咱家……可就却之不恭了啊!哈哈哈哈……哦对了,咱们这光顾着叙私情,都忘了那件最重要的大事了!我看咱们还是先说公事、后叙私情才是要紧,不知项巡抚以为如何啊?”
这丁值守自从看见了祝云涛那铁青的脸色之后,心中便已经生出了别样的念头:这项阴山是个八面玲珑的文人底子,多年来在京中宦海几经沉浮,对于这些明里暗里的门道,早就摸了个一清二楚;而祝云涛则是一个只知在边关厮杀的武夫,这样的人性格都是直来直去,雷厉风行,自然与项青尿不到一个壶里!
不得不说,天佑帝周元庆,把这两种脾气截然相反的臣子,放在同一个笼子里,他们能不互相争斗吗?看来这帝王心思,果然是深沉如海啊!
项青一见丁值守这个态度,脸上的笑意竟然都有些挂不住了!他无暇顾及神色不悦的祝云涛,自顾自地朝着丁值守连连点头:
“是极是极……”
丁值守还想拿腔拿调地继续唬着脸,可忍不住回头在一瞧那个红盖头,嘴角上扬的弧度就再也抑制不住、扑哧一声就笑出了声来:
“呵呵……项巡抚无需如此,咱家这次虽然领的是皇差,但说穿了也就是一道御笔手札罢了;既然咱家与项大人您一见如故,此时又没有外人在场,干脆就免去了那些繁文缛节,你亲自领旨也就是了……哎,这道路颠簸崎岖,一路上咱家还真有些挺不住了,可得赶紧找个地方好好睡上一觉了!”
说完之后,这丁值守从袖口中抽出了一道平平无奇的手札,随手推给了面色狂喜的项青,随后便一摇三晃地离开了总督府衙,带着那三架马车,朝着官驿方向而去了……
祝云涛眼睁睁地看着丁值守离开总督府之后,铁青的一张老脸、瞬间化成了一抹笑意;他回头看了看同样是神色促狭的项青,朝着门外还在护卫的亲卫营长喊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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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彪子,把这盘子里东西收好了,找个不起眼的盒子全装进去;待天色黑透之后,偷偷去官驿交给那个老太监的车夫就行……哦对了!记得换身皮再去啊!”
待徐彪托着盘子离开之后,祝云涛又沉吟了半晌,这才亲手打开了桌上那道御笔手札;随着手札的展开,祝云涛脸上也逐渐浮现出了狂喜之色;直到通篇读完之后,他又把手札递给项青,自己竟然开始在正厅摩拳擦掌地踱起了步子、转上了圈!
项青读完之后倒是没有他这么乐观,反而紧皱双眉,一边用扇骨拍着自己手心,一边语带疑惑的自言自语道:
“怪事,真是怪事!于公来说,那沈归沈太初,乃是幽北三路的中山王爷,权倾朝野;于私而言,他又是亲手把伪帝颜青鸿扶上王位的头号有功之臣;依照常理来说,即便颜青鸿打算过河拆桥,至少也需要等二十年的时间;可他现在才刚刚站稳了脚跟,就着手剔除沈归的话,是不是有些操之过急了?这个绝地翻盘的浪子皇帝,真有那么愚蠢吗?”
其实项青的这个说法,只是他的推论而已。在周元庆御笔亲题的这道手札之中,有关幽北三路的事连半个字都没有提起过;他只是通知祝、项二人,祝文瀚命丧沈归之手这桩人命案,可以遵照北燕朝廷律法、公事公办而已。但就是这样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回复,却让项青彻底傻了眼。
他曾以为天佑帝一定会用尽各种手段去劝慰祝云涛,可绝没有想到他老人家居然对此事不闻不问,而且连一个指导性的意见都没有提出。项青不是祝云涛,当然不会认为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这个铁律,到了沈归这等人的身上也是件天经地义的事了;尤其沈归官方身份还如此敏感,若是贸然动手的话,极容易会给本就不算牢靠的两北关系,凿上重重的一击。
甚至,此时项青脑中还闪过了一个极其可怕的念头:会不会是天佑帝周元庆,打算借着祝文瀚这桩命案,制造出一场足够份量的摩擦,顺势而为的再彻底斩断巴蜀道祝家这颗大树!
当然,这个可怕的念头才刚刚生出,便被项青自我否决了:毕竟此时此刻的祝家,已经变成了无根之木、无源之水;与其付出那么大的代价,现在就把他们连根拔起的话;还还不如等待祝云涛老死,来的更加简单实惠。
祝云涛现在满心都是可以报仇血恨的畅快,根本无暇去顾及其他琐事。他没有理会项青的猜测,只是用双手扶着他的肩膀,无比兴奋的对他说道:
“项兄你文采斐然才高八斗,那就劳烦你替为兄写下一张海捕公文,我即刻就让他们誊抄之后,发往巴蜀道附近的各个村县州府!哦对了!信安侯不是一直想要见我一面吗?咱也给他发去一份,就说如果他能捉住沈归的话,我祝云涛就愿意与他见上一面……对对对,咱们快把此事落在实处,以免陛下临时更改旨意……”
“祝帅且慢,兹事体大,牵一发而动全身,我等实在不好轻举妄动。再者说来,那信安侯一直想要见您一面,他到底安的是什么心思,莫非祝帅您心中不明?我等二人既食君之禄、自当报王之恩;巴蜀道位于三秦大地的后方,乃是陛下防范信安侯的重要部署!你我兄弟二人既奉命镇守西南边陲重地,便不该辜负了陛下的信任与厚望才是啊!”
一旦某些见不得光的小动作,上升到了群体层面,其实就根本不存在什么秘密可言了。正如项青所言一般,巴蜀道地理位置极其特殊,而祝云涛麾下的镇西军,除了防御诸多部族、与西疆大小金童佛的袭扰之外;最重要的战略意图,就是在信安侯的后方虎视眈眈,时刻牵制住三秦大地的所有注意力。
看似这信安侯府乃是自成一脉的亲王封底,但实际上,却就像是永远逃不开如来佛手心之中的猴子一般。
第581章 189.牵一发而动全身
有了镇西军这颗锐利无比的钉子,就等于是牢牢钉死了周长风的手脚!无论他何时敢于冒天下之大不韪,挥军北上;不超过十五日内,镇西军的先头部队,定然已经踏上了汉中的土地!
而祝云涛经历了丧子之痛以后,竟然打算与那个满怀不臣之心的周长风会面!他的这等变化,也是另项青始料未及的!不过,虽然他本人也年过三旬,但却从未娶妻,膝下也未有子嗣;所以项青对于丧子之痛一事,虽然可以试着去理解对方,但根本也谈不上什么感同身受。
不过他却深刻的知道一点:如果周长风真的与祝云涛沆瀣一气,暗中结为盟友;之后他们再用诸多利益,去拉拢来西疆的大小金童佛;那么届时整个北燕王朝,顷刻之间就会变得四分五裂!
他项青这一颗人头倒是还不在紧要,可那些成千上万的北燕百姓、也一定会被卷入战火之中;而且更可怕的是,一旦北燕王朝发生内乱的话,那么之前对外商定的所有契约、和谈、结盟等等,同时也会变为一张废纸,毫无半点约束力可言!
真到了那时,无论是幽北三路还是南康王朝,都定然会撕毁停战合约,不约而同地亮出自己的獠牙,南北夹击一拥而上,把一个好端端的北燕王朝,撕成无数的碎片残骸。
祝云涛满心欢喜,可如今经项青这么一说,也自觉有些失言。多年以来,他对于周长风可能给自己开出的任何价码,都是既不觉得好奇,也丝毫都不感兴趣。毕竟他如今这个总督的职位,虽说也只是个二品武职;但对于北燕朝廷来说,实际上真正可以统兵征战的武将官职,他早已经爬到了头上;而祝云涛本人,对于入京为官又没什么兴趣,所以他又何苦舍弃一个满门忠良的好名声、反而去助纣为虐、挑起争端呢?
然而这祝文瀚一死,所谓的官职、名声、财富、力量等等另旁人梦寐以求的东西,在他眼中也都变成了毫无意义的镜花水月。按照他现在的想法来说,无论是谁,只要能帮他报了杀子之仇,那么自己就愿意付出一切代价。
然而,项青这些扫兴的话,就仿佛在三九天中,兜头泼下了一盆凉水,瞬间把他陷入了狂热之中的头脑,变得清醒冷静下来。
“贤弟提醒的是,的确是祝某失言,还请项兄能够体谅。哎,其实我也知道沈归与小儿颜青鸿之间的关系匪浅;但此事也正如项兄所言:此一时、彼一时也。颜青鸿的确是靠着沈归的辅助才能登上王位,但如今幽北三路已然是刀枪入库、马放南山的太平年月;这样的情况,无论是对于兴平帝颜青鸿、还是普通的幽北百姓来说,一个好端端活在人世间的沈归,绝对比不上一个活在传说与记忆里的沈归更加有利!再者说来,即便是颜青鸿心怀妇人之仁、想要倾尽幽北三路之力去帮助沈归;可那些刚刚才过上几天太平日子的军民百姓,又有几人愿意重新拿起刀枪、与敌人厮杀拼命呢?”
单凭这几句话就能够看的出来:这位世代武将出身的祝云涛祝总督,绝不是一个只知统兵厮杀的大老粗。
项青听完之后,又仔细沉思一段时间,最终还是缓缓地摇了摇头:
“此事既没有这么单纯,也没有这么简单。刚才我已然说过,这桩案子看似只是一桩只关于祝、沈两家的凶杀案,但实际上却牵连甚广,牵一发而动全身。他颜青鸿为何会有如此反常的举动,我等现在还无法得知;但是项某曾出使过幽北三路,也清楚沈归是在怎样恶劣的情况之下,生生把看似胜负已分的死局,生生地扭转过来!所以我劝您还是不要如此乐观,没准,这又是沈归与颜青鸿这俩鬼东西,合谋给咱们北燕人下的一个套子!”
祝云涛闻言沉默半晌,翻来覆去地又看了几遍御笔手札,却还是没有找出任何的弦外之音;沉默良久,他终于用力地拍了一下手边的桌子:
“罢了!既然已然过了这么多天,报仇也就不急在一时半刻了;可贤弟既然觉得愚兄的法子不妥,那么也总得拿出一个主意来!眼下陛下的手札已经送到我等面前,尽管这不是内阁正式发来的公文,但我等也总不能视若无睹啊!”
项青听完之后,仔细回忆了一下丁值守的态度,也重新品味了一番这道平平无奇的手札,最终还是只能叹出一口气来:
“哎,陛下这一招推手,还真是高明至极啊!这次轮到我等兄弟,被架在火炉之上煎熬了……依项某之见,既然祝兄能够暂忍丧子之痛,那么我们不如就先……”
第二天一早,芙蓉城府衙门前的布告栏上,被一位小卒贴上了一张崭新的海捕公文;但奇怪的是,这张公文乃是普通的白纸、而并非寻常的黄纸;而且一没写赏格,二没画人像,甚至连案由、罪名都没写明白,行文措辞也十分谨慎小心;如果刨除掉‘疑似杀人凶犯’这六个字眼的话,读起来根本就像是一张寻人启事、而绝非是什么海捕公文。
依照常理来说,这一张张的公文下发到了各个州府郡县之后,所有的城门守备、地保衙差、三班六房的捕头捕快,无论对于此案有没有什么眉目,最起码也要先忙上十天半个月的,在外人面前装装样子!然而当这张特殊的公文被张贴到了各地之后,所有的官民人等,仿佛根本就没看见一般,该巡街的巡街、该守城的守城,日子过得一如往常那般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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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诡异的办法,就是昨日项青给祝云涛出的主意。巴蜀道处西南边陲、而幽北三路地处东北苦寒之地,两地相隔又何止千山万水?隔着这么远的距离,一地发生的消息,在漫长的传递过程当中,定然会出现些许纰漏与变化。
而巴蜀道追捕沈归的行为,就只是雷声滚滚,然而却滴雨不落;不过当这贴满了巴蜀道各地的公文,传到了颜青鸿的耳朵里之后,就一定会被误解成另外一番模样;如此紧迫的局面,也就逼着他们不得不再下出一枚棋子,也就会暴露出更多的真实意图来。
从人口中说出来的话难免掺假,可实打实做出来的行为,却绝对能够代表着对方的真正意图!
巴蜀道诱导幽北三路出手、想以此同时试探奉京与燕京两方的意见;然而此事才仅仅传到了长安城中,就已经变成了另外一番模样。
三秦大地的长安城,不但是华禹大陆的中心点,更是北燕王朝的心脏。这样一座繁荣昌盛的经济大都会,当然是城墙高耸,戒备森严的。而负责卫戍长安城的队伍,一直都是信安侯麾下精锐之中的精锐——扶风军。
虽然整个扶风军的编制,就只有一万五千主力战兵,但却胜在兵种齐全、装备齐整、经验丰富,配合默契;加之他们大多都是沾亲带故的子弟军,所以这支扶风军不但战斗力极其出色,就连士气与军心、都是如山如岳一般的不可撼动的虎狼之师。如此恐怖的一支队伍,不但是信安侯周长风的底气,也是三秦大地最后的一道屏障。
然而最近这一段时间,根据探子报回的消息所说,祝云涛麾下的镇西军,活动非常频繁诡异;虽然他们暂时还看不出对方有什么战略意图,但可以肯定的是,他们定然刚刚经历过一次、或几次的小规模战争。
既然三秦大地与巴蜀道乃是邻居,他周长风自然也知道巴蜀道地区的复杂性。不过他们今年的春剿、与以往截然不同,竟然是总督祝云涛亲自率军出征的!单单这一个反常点来说,就已经不得不令周长风为之侧目了;再加上前几日还有三驾由京城而来的马车,自以为悄无声息地从自己眼皮子底下,溜到了巴蜀道……
把这两件事放在一起分析的话,又怎能不使得周长风从内到外的感到紧张呢?
有鉴于此,他便分批次地把整个扶风军,暗中送往汉中边境,以防镇西军突然挥军北上,一刀捅入自己的后心!
周长风的麾下一共拥有三支队伍,分别以三秦大地的扶风、冯翊、京兆三处地名而命名。这扶风军,乃是从三军之中挑选而出的精锐,平日里也只负责长安城与侯府的保卫工作;而冯翊军的主战兵种,常年维持在八万左右;他们主要负责防御三秦大地的各处边关防线,乃是整个三秦大地的主力作战防御部队。而最后一支京兆军,则是后备兵员部队;他们的主要工作,就是替其他两军整训新兵、补充兵员,可以说是其他两只兄弟部队的新兵营。
至于杂兵与辅兵的部分,就完全靠着三支军队的统帅各自筹备征发了。
眼下既然扶风军已然倾巢而出,那么长安城的保卫工作,也就顺理成章的落在了京兆军的头上。别瞧这京兆军就只是个新兵营而已,但这些战士们除了没有战场经验、也很少见血之外;单兵作战能力,也未必就逊于其他两军的同袍兄弟。
如今那些刚刚接管了城防的新兵们,就兴高采烈的做起了这份新鲜感十足的工作来。毕竟盘查来往货物行人的工作虽然枯燥,但怎么也比被自家的教头百般折磨,累成一只死狗来的舒服啊!
第582章 190.山中无老虎
长安城的金光门,乃是距离番商聚集的西坊市,最近的一道城门。所以,平时选择在金光门进出的客商与行人,通通都是那些肤色发型各异、说话口音奇特的番邦蛮族;可今日负责在金光门当值的京兆军士卒,却意外的看到了一位相貌儒雅、一袭白衣的华禹男子。
此人一看就是从远道而来,但奇怪的是他并没带着任何行李,身后也没跟着货车驼队,就连随从或者座驾都没有一个,与周围的来往的各地商团,显得格格不入。
此时新鲜劲还没过去的京兆军城门吏,一见这个孤身的本土人士,立刻就来了兴致。眼下他们虽然已经有了一些临时权利,可刚才用在那些番邦商人的身上,总觉得根本无法尽兴;如今恰好来了一个本土人士,可得抓住这个机会,好好过上一把当官的瘾了!
“那个那个……说你呢别来回看了,你从哪来啊?不知道路也不知道先打听打听吗?这金光门是你能走的道吗?说吧,你从哪来、要到哪去?叫个啥名?快点把关防路引拿出来!”
正在说话这个城门吏,如今正坐在一张长条凳上;他一手拎着酒葫芦,一手捏着荷叶上的猪头肉;嘴巴里一边吧唧吧唧地咀嚼,一边吆三喝五弟冲着那位走错了城门的中年男子叫嚷着…
其实,长安城这个地界是个商业大城,每日来往人数众多,对于哪个城门通行哪种人士,根本就没有正式的朝廷例律,充其量也就是老百姓约定俗成的习惯罢了;而那些由燕京礼部签发的关防路引,在这里也根本就派不上任何用场。然而今日这位正在金光门前野餐的京兆军官长,显然就是在拿着鸡毛当令箭,就是想要抖抖威风;如果能顺路赚点方便银子的话,当然就更好了;假如没有外快的话,倒是也无所谓;只要能指着鼻子骂上对方几句,再狠狠踹他屁股一脚,也能过足了当官的瘾不是?
他的这个行为,就是典型的吃饱了撑的没事干!
可走南闯北、从东到西,白衡就从来都没用过关防路引;而且到了他这把年纪,就连户籍都很有可能被户部衙门的朱笔给抹了,那怎么去开具路引呢?再加上周围往来这么多的番邦客商,这个胡子拉碴、满嘴流油的丘八,却只来盘查自己,显然就是在故意找茬呀!
“军爷喊的是我吗?我没有啊!”
白衡故意装出一副愣头愣脑的样子,无辜地指着自己的鼻尖;而那位满嘴流油、脸颊醺红的官长一听这话,直接站起了身子,唰地一声抽出了腰间的钢刀,刚想朝着白衡比划几下抖抖威风,可不巧的是,他握刀的右手早就沾满了猪头肉的荤油;此时用力过猛之下、钢刀也瞬间滑手而出,直奔白衡咽喉飞去……
就在钢刀脱手的一瞬间,原本已经冲上了头的酒劲立刻醒了大半!公平的说,包括这位大模大样的官长在内,所有的京兆军,都是没上过战场的新兵,还没有那么油滑市侩;而他们近日以来顶替扶风军值守,也并没存着贪赃枉法、以权谋私的想法;单纯的就只是为了抖抖威风,为了好玩罢了。
自己分明办差、借故为难几个百姓耍乐倒不是什么大事;可如果因为没有关防路引、就擅杀过境良民的话,凭着自己这点能耐,压根就担不起这么大的责任!
“快躲开呀……”
随着这位官长惊慌失措的喊声传出,白衡心中涌出的那一丝杀机,倒是也瞬间就烟消云散了。
就单凭这种速度飞来的钢刀,别说伤到天灵脉者了;只要是眼神不瞎、腿脚也利落的普通人,想要躲过去就不成什么问题!白衡听到了对方的提醒、看见了对方惊慌失措的脸,也摸出了对方只是个新丁,也就不再与他计较了。
不过这次的意外,倒是也令白衡想出了一个绝妙的主意来。
官长发出的一声叫嚷,同时也吸引了周围所有人的注意力;这些人都放下了手中的活计,全都目不转睛地看着一个白衣男子,连滚带爬地躲过了一柄迎面飞来的钢刀……
劫后余生的白衡瘫坐在地上,用颤抖的手指,指向那位玩脱的官长,哆哆嗦嗦地嚷道:
“没……没……没路引就……就这么大罪过吗?这长安城……都是些什么规矩啊!我不去了……我不去了还不行吗?”
说完之后,白衡向后蹭了几步,连滚带爬地想要尽力站起身子,转身逃离金光门;而恰好就在此时,金光门发生的骚动,也引来了一位担任督察之职的游骑长。
之所以会有这些骑着战马,在城门外游曳巡防的城防游骑,主要还是因为长安城中的往来商队过多;那一车车如小山般堆积的货物与金银,对于那些占山为王、落草为寇的强盗响马,有着致命的吸引力;为了保持商路的畅通与安全,也为了避免城门吏欺压过往百姓客商,周长风才会命人组织起这么一支编外的队伍来。
此时此刻,由于全体扶风军已然暗中奔赴汉中前线;所以接替游骑长的最佳人选,就落在了京兆军的诸位马术教头身上。
这位城防游骑长皮肤黝黑,腰腿粗壮,一张方脸见棱见角,眼角连点笑模样都没有,给人的第一感觉就是沉稳、干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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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吁!什么情况?”
此人喝住了胯下战马之后,低头看着那位满手油光、目瞪口呆的城门吏,厉声喝问道!
这二人可谓是老相识了,但是双方眼下毕竟都在当值,无论是督察游骑长的官职、还是马术教头的师徒之份,这位方脸壮汉对于他来说,都自然会带来一种巨大的心理压力。不过他却清楚一点:既然如今教头已经来了,那就绝对不能让白衡跑了!否则的话,自己就算是浑身长满了嘴,也躲不开军法官那二十下军棍了!
“没事杨头,就是这他妈刀柄也太滑了,我一不小心就脱手了;哦对了,您要是不信的话,可以亲自问问他本人啊!而且这周围的胡商百姓们,可也都眼睁睁的瞧着呢,我真没打算动他一个手指头,也没跟他要过一个铜板!”
那位游击长听完之后,又回头看了看面色苍白、惊魂未定的白衡,见对方也轻轻点了点之后,这才驳转过马头来,用马鞭指着那位满面油光、浑身酒气的官长,厉声喝斥道:
“吃吃吃,你他娘就知道吃!你小子要要不要脸了?在京兆军呆了足足五年,竟然连一把刀都握不稳当!怪不得人家扶风军和冯翊军都瞧不上你呢!回回都把你小子给打回来!今天下了值以后,给我双手帮着沙袋,迎着落日挥刀五百下!要是敢少一下的话,老子一刀剁了你的爪子!”
这位官长也知道杨头到底是个什么脾气;听完他的训斥之后也只是嘿嘿一乐,还扯着脖子朝对方远去的背影大声嚷道:
“杨头,您要剁了我哪只爪子啊?”
正骑在马背上摇摇晃晃的汉子连头也不回,只是扯着脖子回了他一句:
“全剁!”
这一句话,引得周围的城门士卒哈哈大笑起来;就连几个听得懂官话的胡商,此时都怪腔怪调的附和起来……
“嘿!吓死老子了!原来是脱手了呀,你小子下次办事,可别再这么毛躁了……”
白衡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爬起的身子,在一片轻松的氛围之中,径直走到这位官长背后,一边嘟囔着场面话,一边抬起一条腿来,不轻不重地踹了对方的屁股一脚,跟对方开起了玩笑……
不过,他这一脚的劲还真不小,直接把这位膘肥体壮的官长,踢出了两三个跟头去……
待那位口鼻流血的官长坐稳了身形之后,原本还是热闹非凡的金光门,瞬间安静的落针可闻……
大约两刻之后,袭击城门吏的白衡,被捆的好像粽子一般,在两位衙门捕快的带领之下,半拉半拽地推进了府衙偏院的二堂之中。
是的,就这么一档子小破事,也不值得长安城府衙升上一次大堂。按照往常的惯例来说,对于白衡这种不懂规矩的外乡人来说,只要是初犯,大多都不会施以重罚。通常来说,处理办法都是认打认罚二选其一:如果认罚的话,就是五到二十两之间的银子;如果认打的话,就咬牙挨上五到十下的庭杖了事。
长安城的知府大人名唤汪宜,字表解谷,是一位外方内圆、胸有丘壑的三秦能吏,乃是周长风极为信任依仗的头号智囊,更是他心目当中的治国辅政的股肱之臣。换句话说,只待日后他周长风位居九五,那么这位四品知府汪大人,或是直入中枢内阁,或是官居一品之位,前途无可限量。
今日这位汪大人,原本正在东坊市巡查街铺;可当他听到金光门出现军民纠纷的消息之后,便立刻赶回了府衙之中;待听明白了前因后果,他真是觉得既好气、又好笑:原本还以为是金光门的胡商在聚众闹事,感情就只是一桩小误会而已!
不过既然自己已经赶回来了,索性就把这桩案子三言两语的了结了吧。等用过了午膳之后,下午再返回东坊市好了……
心中决定要速战速决之后的汪宜,这才轻咳了两声,迈步踏入了二堂正厅……
“就是你因为琐事争执导致心生不满、进而演变成武力冲城、意图杀官造反的吗?
不要误会,汪宜并不是一个昏官,而他这一顶大帽子扣下去,主要还是为了杀一杀对方的气焰!这就跟做生意是一个道理,正所谓漫天要价,就地还钱;他把问题说的严重一些,对方再申辩几句,取一个折衷的罪名;之后再或打或罚,也能让对方有一种死里逃生、占了大便宜的感觉不是?
可即便是活活把他打死,也绝没想不到站在自己面前的案犯白衡,到底是怎样的一位愣爹!
第583章 191.一只葫芦鸡
汪大人是个土生土长的老秦,刚刚踏进府衙后院,闻见了厨棚里传出来的羊肉汤味儿,口水就大片大片的分泌出来;再加上他心中还装着东坊市的整体翻修扩建计划,自然对那些鸡毛蒜皮的小案子没什么兴趣了。在他想来,自己随便扔出去一顶高帽子一压,随后再安抚几句,尽快把这个外乡人从内到外都收拾的服服帖帖也就是了。毕竟对于外阜的普通百姓而言,那种贪赃枉法、敷衍了事的经典官员形象,才更加深入人心,威慑力也自然更强一些。
不过他没想到的是,自己就只是随口说出去的一句话,对方竟然实打实的扛下来了!
“不错,你说的太对了!老子不但要闯一闯你们这座长安城、还要收拾你们这里最大的官老爷,再把整个长安城给推平了!哈哈哈哈……”
白文衍虽然相貌略显普通,却胜在身型挺拔,气宇不凡;再加上体内有灵、二目敛神,所以尽管他年纪老迈,但从外表看去,就像是一位儒雅健硕的中年文仕。
而长安知府大人汪宜,开始也认为这桩误会,就是因为他读书人的风骨与气节、正好撞上了差人兵丁的鲁莽粗俗而已;可如今一听他的回话,没有半分儒雅谦和可言也就罢了,怎么连个正常人的脑子都没有了呢?
白衡在他的眼中,就只是一个普通的中年男子,既手无寸铁、又身无长物;身板虽然比别的文人健硕一些,但也绝对比不上街边打把式卖艺的练家子。凭他这样的人,想要活捉信安侯周长风,还要把整个长安城给推平了?这要是谁再给他打上二两酒,没准就直接飞到九层天上了!
汪宜这次真的被他给气笑了!他向后一仰,换了个舒服的姿势靠在椅背上,朝着刚刚踏进屋中,手中拿着一条湿巾、正在擦拭脸上尘土的师爷笑道:
“听见了么?这位老兄说他打算‘活捉信安侯、掌震长安城’呢!这城门吏是新丁,咱们衙门口里的捕快可都是老人了,怎么能跟他们一起胡闹呢?把一个疯子抓到衙门里干嘛啊?罢了罢了,通知广济院,让他们来人接走吧……哦对了,用过了午膳之后,咱们还得再去一趟三仙居,这扩建东坊市的计划不能因为他一家……”
“青天老大人明鉴!不过嘛,既然您自己都不相信在下那一番疯言疯语,之前又何以用大话欺人呢?”
嘿,原来白衡的装疯卖傻带着钩子,在这等着汪知府呢!
汪宜刚刚接过了师爷递来的面巾,也在用力地擦着脸上的风尘;而洗手净面已过的师爷,端起了早就备下的一盏汉中仙毫,轻轻吹凉了一些之后,舒舒服服的啜下了一口温茶:
“吾观阁下言谈举止、应该也是一位读书人。既读过书,便自当明理。无论您有没有功名在身,在没有亮出功名官身之前,始终都是位平头百姓;而那些城门吏虽然都是代班的新兵,但他们穿的也是周家的军服,代表的就是北燕朝廷。好好想想吧,无论遵循天下哪家的规矩,您吃上的这趟官司啊,也都谈不到冤枉二字。”
一番话说完之后,汪宜也恰好擦洗完毕;他同样的坐在了太师椅上,一边捶着酸胀的双腿、一边有些不耐烦的朝着师爷摆了摆手:
“既然他还知道装疯卖傻,那就肯定不是个疯子了。这件事从头到尾、是好是歹,想必你自己心里也都有数。你我既然同是圣人门徒,从文人的风骨气节来说,本官打心眼里赞成你的做法;可遵照朝廷律法来看,本官也不得不履行份内职责。简单一些吧,你现在缴纳五两银子的罚银,让那个挨了你一脚的守城兵丁打壶酒喝;那么这档子小事,就算是彻底结了。”
白衡闻言点了点头,心中对这个汪宜汪大人,也有了全新的认识。可他今日前来长安城还有重任在肩;所以对于他来说,如果这汪宜断案不公、为人不义的话,直接顺手除掉了事;若他还算个好官,到时就留他一命好了;至于说这桩案子嘛……本就是他自己找回来的麻烦,若是真就这么简单的了结,那他的一番心思岂不是全都白费了吗?
“汪大人如此判案,倒还算是公道。然,在场诸位既同列圣人门墙之下,那胸中的浩然正气,定然是刀砍不断、枪扎不透的铜墙铁壁!套句俗话来说,要是没有了这股子精气神,白某连一天都不愿意再苟活下去了!直说了吧,即便我身上有着金山银山、即便是老大人只罚我一枚铜板,我也不愿意如此的委曲求全!因为此事在下虽然触犯王法,却自认为没有任何不端之处!至于老大人是打是罚,我白某人一并接着就是了!”
白衡不光把话说的激昂慷慨,就连身板都在无形中更加挺拔了几分。这股子凛然正气散发出来,连汪大人与师爷都看的连连点头、心中也纷纷对他竖起了大拇指……
二人互相对视一眼,也都看出了对方心中的念头;最终,还是知府大人汪宜叹了一口气,拍板定了下来:
“哎,既然兄台自知其中利害所在,本官也就不再赘言了。你是个读书人,那么十下的庭杖之责,也未免有辱斯文了……这样吧,你就在我府衙后院的男子监牢之中,小住十日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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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衡一听此言,立刻点了点头,随即与二人客套了一番之后,便昂首阔步地跟着一位牢头,走向了府衙后院的男监之中。
监所与牢狱不同,只是个临时拘留所而已。那些奸淫掳掠、杀人放火的大贼巨匪,都被关在城外的死牢之中;而白衡如今是个文人打扮,又深得师爷与知府大人的赏识,所以这监所上上下下的牢头狱卒,自然会对他带上几分客气与礼让。
随着白衡一起被关进单间小号的、还有一只冒着热气的葫芦鸡,以及二两西凤老酒。不用说,这场接风宴也是汪大人的吩咐。如此看来,尽管这世人都说文人相轻;可在白衡看来,也不尽是如此啊。
“嘿这位大哥,我看你这身子骨挺壮实的,又是刚刚进来的新人,肚子里肯定还存着不少油水。咱们都是江湖上的苦命人,小的不敢跟您讨杯酒水,但如果您吃不下的鸡肉,能不能分给兄弟我垫垫肚子啊?你看这监号里又阴又潮,就算您想放到明天再吃,也早就馊了不是?”
牢头放下酒菜刚刚离开,一个长了一双巨大招风耳、圆头圆脑的小胖子,便把那颗脑袋靠在监牢的木栏杆上,朝着白衡讨起了肉来。
白衡闻言眼珠一转,随手扭下了鸡脑袋,朝着那位男子一把扔了过去:
“爷虽然爱吃鸡肉、却从来都不吃头。你小子既然想要的话,就把这脑袋赏你解馋了!”
葫芦鸡虽然看起来非常简单,但却需要经历三道极其繁复的工序,才可以炮制完成:先以高汤清煮、稳定整鸡形状;后以诸多辅料作为底汤,上笼蒸透入味;取出之后,还要再放入烧到八成热的菜籽油锅之中,炸酥鸡皮;待上桌之后,还需佐以椒盐一起食用,可谓是一道皮酥肉嫩、香气四溢、味道醇厚的佐酒佳品。
这等色香味俱全的菜式,放在空气流通不畅的地下室里,不消片刻功夫,就把这些偷鸡摸狗、打架斗殴的小贼们,馋的是唾液横流,不由自主的频繁吞咽起来……
鸡脑袋虽然看起来不小,实际上却根本就没什么肉;再加上表皮酥脆油香,非但无法解馋,反而把他肚子里那几只馋虫,又给勾出来了……
“嘿嘿嘿!我说你这什么毛病啊,吃都吃了,就别往我这里的茅草堆上淌哈喇子了!晚上我还得睡在这呢…”
白衡又掰下了一只鸡腿,一边舔着手边淌下来的油汤,一边语气不满地对着那位招风耳叫嚷道。
然而这鸡腿一掰,肉里的汁液再向外一淌……诸位天天萝卜白菜、白菜萝卜的小贼们,馋的连暴动越狱的心思都有了!
“哦?怎么着?大家伙都饿了啊?”
白衡也听见了他们吞咽口水发出的声响,张嘴咬下了一口鸡肉,含糊不清地问起了诸位同窗。可还未等这些人回话,他便低头又看了一眼手中的半根鸡腿,张嘴吐出了一口肉糜,冷哼一声嚷道:
“妈的,这就是普通的家鸡,根本就不是本地的短腿鸡!现在这些开饭馆的,真他娘能糊弄人,这可让人怎么吃啊!……小子,你是不是没吃饱啊?不嫌弃的话,就给你扔过去?”
随着那个招风耳舔舐鸡骨头发出的声音,其他监号的犯人,已经彻底被他们俩给馋疯了!
“我说这位老爷……像您这样的讲究人,做法不地道的菜,肯定是入不了您的金口了!可我们这些糙人不嫌弃菜粗啊!您要是不愿意吃的话,能不能行个好事,把这只鸡赏给咱爷们开开荤啊?”
终于,一位胆大的青年人,也开口朝着白衡央求起来;而白衡听完也点了点头,自知火候差不多到了,故作诧异的开口问道:
“哦?你们都不嫌弃吗?不过这人多肉少,厚了谁薄了谁也不合适……不过正所谓无功而不受禄……我看不如这样好了!在下也是初到贵宝地,想跟你们打听打听此地的风土人情;谁要是说的好、说的对、也能说的明白,那么这只鸡,就有谁的一块肉吃!”
第584章 192.大食秘药
如果需要找到一个长安城中最有话语权的人,很少与官府中人打交道的白衡,定然是两眼一抹黑的情况;可去哪里能找到对长安城最熟悉的人,白衡却是再清楚不过了!
虽然如今关在监中的这些人,只是些偷鸡摸狗的蟊贼罢了;但无论是城中道路还是市井民情,这些鸡鸣狗盗之徒,都是最可靠最灵通的消息来源。尤其还是在自己没有开出任何高价的前提下,答案的真实性也同样有保证了……
一只葫芦鸡分完之后,白衡也大致上打听到了长安城中能够藏人的所在。除去那些三教九流开辟的暗道密室之外,能够令信安侯府放心的看押地点,应该就只有三个而已:教坊司的女监、城外的死牢,以及没人能够说得清楚情况的信安侯府后院。
既然是这样的情况下,那白衡就根本就不用考虑更多了:李乐安、颜书卿、以及小胖子齐返这三名人质,一定会被周长风看押在信安侯府的后院之中。其实以白衡的实力来说,即便他大摇大摆地闯入信安侯府,再亲手把周长风的脑袋拧下来,也绝对不存在任何问题的。
然而就连长安城的外城,防御与警戒力量已经如此严密了;更何况信安侯府的紧要程度,更是整个三秦大地的重中之重;即便近日来,由于扶风军倾巢而出、导致长安城的防卫力量有所削弱,但想要不声不响地潜入侯府,找到并救走三名人质、也是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事;如果一旦有所疏忽的话,以长安城的警戒速度来计算,如果只是白衡想要安全离开,那定然是没有任何问题的;但同时还要回护三个累赘周全的话……
即便是看似无所不能的天灵脉者,对于此事也没有万全的把握!
所谓天无绝人之路,就在白衡看着画在灰土上的地形图犯愣的时候,一位满脸络腮胡子,鼻子与颧骨向外突出的外域胡商,却爬过了身子。可能由于他是外邦商人,所以关押这位大胡子的监号也是一个单间,与白衡毗邻而居。而且根据之前听到的消息所说,这位异域商人,居然是因为偷窃钱财才会身陷囹圄之中的!
此人一开口,就是极其标准的华禹官话,而且连半分三秦口音都没有带出来;看样子,此人在华禹大陆盘桓的日子,可是绝对不短的!
“这位兄弟,我知道你在想些什么!而我也有能力帮助你完成愿望;如果您能捐赠给我一些金子的话,那么我也乐于在真主先知大人面前,为您和您的朋友祈福的!”
虽然文法和措辞之间有些别扭,但白衡也基本听明白了他的意思。简单来说,就是我这有个法子能解决你的问题,如果想听过得话,就掏金子来吧!
白衡也曾与这些大食人打过交道,自然知道他们大多都是叶尼教的信徒。虽然实际上也未必都是狂热份子,但至少礼数与规矩定然会如数做足。不过他看这位大胡子衣着破败,眼神中也透露出掩盖不住的油滑与精明,再加上他还是因为偷窃财物身陷牢狱之中,显然就是个既坐倒了生意,又被本族人放逐抛弃的孤魂野鬼了。
在白衡看来,像他这样姥姥不亲舅舅不爱的货,真要是有什么好法子的话,还能不先替自己想想?
有鉴于此,白衡也根本就没搭理他这茬,反而继续低头苦思冥想起来……
“嘿朋友!我知道你们华禹人大多都不愿意轻信外人!当然,你也可以不相信我的诚意;但你的三位朋友可马上就要没命了,恐怕等不了那么久!”
大胡子把话说到这里,白衡才算听出那么点意思来!虽然双方的监号只有几个木栏杆之隔,但由于地下光线阴暗、自己又是背身画图,所以对方根本就看不见自己画的任何东西。如果说是他仅仅是猜测推断的话,那这准的也有点太邪门了吧!
白衡有意试他的底细,便故作不屑地说道:
“我刚刚已然说的很清楚了,今遭乃是我生平第一次来到长安城,连个熟人都没有,更何况你口中所说的三位朋友了!”
那大胡子商人听完之后连连摇头!随后他伸手扶着自己的额头,满面虔诚地望着用于透气的小窗口,看着太阳的方向,语气淡然而自信的说道:
“不不不,朋友,你可以欺骗任何人,却无法瞒住先知的目光!先知大人告诉我说,你身上带着友人的嘱托,也有很重要的三个朋友急需拯救;如果你想要成功的话,就必须得到我的帮助;可是对我来说,帮不帮助你,却是没什么关系的……不过你也不要害怕,想要得到我的友情与帮助的方法也非常简单,我只是需要金子,就只是金子而已!我要把金子送到圣堂去,换取上师对我犯下罪孽的宽恕!”
白衡看着他虔诚的表情,心中也泛起了嘀咕。由于他本身就是这天地之间最大的异数——天灵脉者,所以对于那些神怪鬼灵之事,历来都是嗤之以鼻的;而自己走南闯北这么多年头,见过的大小神棍也是多如牛毛,其中即便是鲜有几个身怀绝技之人,也大多都是靠着自我研发的武艺与毒物,蒙骗愚昧的世人而已……
诚然,也的确有一个连自己都看不透的顶尖神棍——李玄鱼;但她那些令人匪夷所思的能力,到底是源自于神怪巫术,还是天灵脉者的能力,至今还是一个未解之谜;而眼前这个大胡子,别瞧满嘴都是虔诚善良的口气,但他从头到脚、从里到外,都是一个典型的商人性格!像是这样的人,又能修出什么神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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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自己毕竟孑然一身,与这位胡商又是平生第一次见面;如果抛开神怪之说不提的话,他到底又是从何处得知自己此行的真正意图呢?
想到这里,白衡又仔细回忆了曾经与自己有过交往的大食人;不过按照时间来看,现在那些商人与神棍们,就连骨头渣子都已经烂没了,即便他们有能力兴风作浪,也根本不具备死而复生的条件呀!
白衡转过身来,朝着那位满面虔诚的大胡子一摆手:
“金子不是什么问题,再多我也给的起。但是在这之前,我作为买家也总得先验验货品的成色,也好给你开价不是?”
这位大胡子听完嘴角一咧,故作憨厚的点了点头,凑到白衡面前低声说道:
“你一会离开这里之后,直接潜入西坊市的西南角,可以在那里找到一位穿着一袭黑袍、缺少一只右手的女人。她会交给你两包药粉,一种是黄褐色的,就是黑种草种子的粉末;把这两种药粉融合在一起之后泼洒出去,只需要一两左右,便可以让一座大宅之中的人,至少昏迷一个时辰。事后用不完的药粉直接撒入水井之众,就不会留下任何痕迹了!”
他口中所说的黑种草,并不是什么罕见的毒物,只是那些大食人随身携带的一种普通草药。这东西不但价格极其低廉,用途也十分广泛;在长安城这个地界来说,来源与获取途径更是多种多样。也可以说这种草药,普通的就像是岐黄一道之中,最为百搭的甘草一般,既毫不稀奇,也没有什么毒性可言。
如果他所言不虚,这种混合药粉真的能吸入既生效、又可溶于水中,事后还不留痕迹的话;那么这一个时辰的空白期,已经足够白衡安全的完成沈归的嘱托、并把这三个人人质完完整整地带出长安城了!
“这一包是黑种草种子的粉末……那另外一包呢?”
“不不不我的朋友,就算你给我再多的金子,我也不能把这个秘密透露给你!这就像是你们那些大夫口中所说的……对,秘方!这也是我们大食人的秘方!”
白衡点了点头,便不再继续追问了。
深夜子时,负责守夜的狱卒鼾声如雷;而白衡也极其轻松地离开了长安府衙的监牢,直扑早已休市关门的西坊市而去。
足有两个人来高的篱笆围栏,正在抱着长枪打盹的守夜兵丁,对于白文衍这种级数的高手,显然起不到任何作用;当他如约来到了大胡子所说的西南角落之后,还真的看见了一位断手的黑袍人。
这人一言不发,连正眼都不看白衡;只是别过头去,指了指自己脚边的两枚油纸包,之后便迅速地隐入了黑暗之中,彻底不见了踪影。
白衡拿起了两个纸包,找了一个背风的角落里依次闻了闻……那大胡子说的果然不假,其中一包黄褐色的粉末,绝对是黑种草的味道;而另外一包的药粉,味道与成分就要复杂得多!想必,此物就是大胡子口中所谓的秘方药了!”
接下来的问题就十分简单了!长安城中的明暗营房与警戒哨无计其数;但对于白衡来说,只需要跑上三个地方就已经足够了:京兆军的城南营盘、信安侯府的后院、以及城南的明德门。
不过……白衡从不生病、也不需投毒害人,所以对于医术与毒物两道、可谓是一窍不通的;而那个身陷囹圄的大胡子,高价卖给他的这种药粉,到底又是个什么功效呢?
其实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无论是原料还是成份,大胡子方才所说的全都是实话;唯一的差异点,就落在了药性上!
这种大食药粉的功效,并不在于昏迷催眠,而是吸者立毙、遇水既溶的剧毒!
第585章 193.一犬救长安
长安城那繁荣昌盛、遍地黄金的美名,不仅在华禹大陆是人尽皆知的事;而且在那些外域商人的口中,还给它取了一个黄金之城的美誉。这个称呼随着一担担的茶叶、一匹匹的丝绸,还有那些荣归故里、衣锦还乡的商人之口,逐渐传遍了整个天下。甚至直到今时今日,许多不明所以的外域人士,还会认为长安城是一座金砖砌墙、碧玉铺路、夜珠做光、牛奶为水的人间仙境。
当然了,无论何时的长安城,肯定都不是那些人口中的神奇模样;而三秦大地的水井之中,也根本就无法涌出新鲜的牛奶;不过人的记忆力总是会出现各种偏差;而某一个独立思考、眼见为实的智者,也抵挡不住众多愚者的悠悠之口。
所以,这座远在东方之颠的黄金之城——长安,在那些从未到访过此地的外域人眼中,就是令人难以想象的富庶肥沃、就是一座受到神明眷顾的人间仙境!
有人的地方,就难免会发生摩擦!就连华禹禅宗那些沐浴在青灯香火之下、一心侍奉佛祖的出家僧人,都会因为理念的不同而分为了南北两家;更何况上升到一个种族,一个国家的地步呢?所以这些大食人的家乡,与华禹大陆也没什么两样;每每隔上一段时间,就总会打成一团乱麻。
而那位卖给白衡药粉的大胡子,原本是一位被放逐的黑衣大食商人;而那位与白衡交接货物的断手妇人,就是这位大胡子的夫人了。
他原本只是在长安城的西坊市,做家族香料生意的。而且在长安城的永和坊中,他还有一套属于自己的小宅子。原本他们一家五口的小日子,过的可谓是红红火火,蒸蒸日上。
凡是像他这样阔绰的大食商人,全都是最早一批来到长安城经商的大食人遗脉。虽然他的外貌与肤色,跟华禹本土人士有着巨大的差异;但自打他出生那天开始,饮的就是秦岭之水、吃的就是黄土地种出来的麦子,可谓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士!再加上他自幼出身于商贾世家,所以在他心目中最虔诚的信仰,就只是那一锭锭的真金白银,而不是形态各异、叫法不一的泥胎塑像……
然而随着定居在长安城中的大食人越来越多,白衣叶教的上师与黑衣尼教的尊者,自然也随着商人与家眷们迁徙到了这里,并获准开设了两座先知圣坛。
依照当年秦王修改过后的律例,天下各地定居在长安城的外域人士,是有着严格限制的。就比如说与北燕王朝一衣带水的东瀛岛吧,他们可以定居长安城的商人、学者、工匠、艺人等等等等,全都加在一起,总数不能超过三千人;当然,那些不在长安城购房置产的游商,也无需计算在这三千限额之中。
而秦王分配给黑白大食商人的定额呢?则以每家两千为上限。
与白衡接触的那位大胡子,就是最初一批在长安城落地生根的商人后裔。不过时至今日,尽管褪去了都城地位的长安城,已经不复往日的万国来朝、威伏四方的上邦威严;但毕竟仍然是个经济繁荣的超级大城,所以一个外域商人合法滞留的名额,市场价仍然还是在两千两黄金以上!
古往今来,东瀛岛派来长安城中滞留的人,大多都是隶属于诸侯将军或名门望族麾下的工匠与学者,还有小部分人,乃是当地一些大人物的后代子孙;而那些大食人的名额呢?则全以捐献的形式,呈给了教中的上师或是尊者,由他们进行统一管理分配。
当然,这个捐献背后的真正意义,也足够令人深思。
至于说那个大胡子,为什么放着好端端的家族香料生意不做,沦落到当街偷窃他人钱财,犯事之后也无人替他出面交涉呢?这背后的真正因由,只怕就不足以为外人道了。只不过白衡可以确定一点,凭着此人的生意头脑、与待人接物、观人眉宇的本事来看的话,那么即便这位大胡子只是个白手起家的穷鬼,只要能踏踏实实的干上个三五年,绝对可以富甲一方!
今日夜里,不光是白衡准备大闹长安城;同时位于鸿胪寺以南的永和坊、也就是尼教黑衣尊者开辟的圣坛所在,也提前聚集了诸多所谓的大食商人。
这些大食人全都是体型魁梧的青壮年男子,每个人的身板都是孔武有力,满布血丝的双眼,也正向外散发出嗜血的光芒,没有半点商人惯有的油滑与市侩!他们这些人,正随着一位袍子上绣满了金银纹饰的老者,一下下的前后晃悠着脑袋,嘴里也低声的背诵着旁人听不懂的经文……
片刻之后,白衡也把两个纸包当中的药粉成功的搅拌均匀,融合在了一起。接下来,他就准备着手营救人质了!
虽然他此时几乎可以确定,那三名人质一定是被周长风关押在自己的府宅之中;但为了避免发生意外,他仍然还是先潜入了行宫之中,仔细盘查了一圈。果不其然,除了一些日常维护的下人与仆妇之外,所有的大小宫殿全都是黑漆漆的一片。
确定了宫中无人之后,白衡便开始着手肃清出城路线了。
首先来说,距离最短的一条路线,便是从行宫正南的朱雀门、直通南城明德门的那一条主路——朱雀大街。当然,这条由北向南的正街,也是巡夜兵丁与打更差役出没最频繁的一条主路;而明德门的城楼之上,每隔一时辰,还会有一次轮岗替班的交接工作;每一轮班次的守卫由两支小队组成,共计二十六位军卒。
此时的白衡,已经在南城门附近的扶风军营房隐蔽起来。他上下掂着手中的大食药粉,听着耳边传来那此起彼伏的鼾声,始终没有拿定主意。在他想来:正所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玩意儿被那个大胡子说得神乎其神,但自己毕竟不是郎中,也不是巫蛊师,对于这东西的真实药效究竟如何,自己根本一无所知……
正在他万分纠结之时,突然从他旁边飞奔过去了一只身形消瘦的橘黄色野猫;而在这只野猫的身后不远处,还追来了一只呲牙咧嘴、身形壮硕的玳瑁色野狗!白衡屏息凝神、让过了那只夺命狂奔的野猫之后,听着耳边传来的奔逃之声越来越近,闪电般的伸出一只大手,恰好捏住了那只野狗张开的下颌,又轻轻向斜上方错位一抬……
随着喀拉一声闷响,这只龇牙咧嘴的野狗,便被白衡一把拽脱了下巴。还未等这只野狗爬起身子,白衡便迅速地卸掉了它周身上下的关节,令它只能无力地瘫在地上,口角流涎地瞪着暗算自己的白衡……
“你说你也是这么大一只狗了,有鸡有鸭你不偷,往死里追一只猫有啥用啊?它那么点个玩意儿,还不够你塞牙缝的呢?你瞪着我干嘛呀?我这把老骨头虽然还有几两肉、但吃到嘴里也肯定是酸的……”
白衡嘴上朝着目露凶光、口角流涎的野狗絮叨着废话,而被它口水沾湿的手指,却已经按在了药粉之中。话音一落,他便抬起了三根手指,在那只野狗湿润的鼻子前迅速一晃……
“没事,爷爷这有药,睡着了就不知道饿了!”
药粉随着剧烈的喘息,成功被吸入了野狗的鼻子之中;大约过了十个呼吸之后,这只体型精壮、残暴凶猛的野狗,忽然眼神一滞、一颗始终不肯屈服的狗头,也彻底耷拉下去了,砰的一声撞在了地面之上……
白衡一见此药起效迅速,心中也觉得有些纳闷:莫非我冤枉那个大胡子了?
可还未等他想出一个所以然来,那只本以为只是昏睡过去的野狗,嘴角竟然开始淌出黑色的血液……从生到死,仅仅过了十个呼吸的时间,它连半点声音都没能发出,便转世投胎去了!
白衡见状一拍大腿,心中也瞬间明白了几分!虽然他还不知道那大胡子打的是什么注意;但就他卖给自己的这包毒药粉,定然就是借刀杀人的一柄利刃!
试想一下,如果自己真的愣头愣脑地把这包药粉泼洒出去,无论是城中的京兆军、还是明德门附近的城门吏,包括信安侯府的亲卫军,立刻就会犹如那只死去的野狗一般,落得个口喷黑血、一命呜呼的下场!而且那个大胡子告诉自己消灭证据的方式,竟然是把余下的所有药粉,全都投入到城中的水井之中……
恰逢今夜月明无风,若是自己真的按照他的方法行事,那么直到驻扎在城外的巡防军,照例回城补给之前;偌大的一座长安城,就彻底陷入了毫无防护能力的危险境地之中……
而那个大胡子如此处心积虑的接近、迷惑、利用自己,到底是谁给他出的主意呢?而在大胡子背后的那些人,到底又想在长安城中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呢?
白衡想到这个层面之后,不禁觉得有些后怕;再扭头看向那只死狗,竟然发现在这么短的时间之内,尸体已经开始散发出了怪异的臭味!这等诡异景象落在白衡的眼中,饶是眼下冬寒未褪,仍然还是惊出了他一身冷汗!
若是此时问他,这天下间有什么神器能伤到天灵脉者,那么白衡白文衍定然会斩钉截铁的说出一个答案来:
人心!
第586章 194.黑袍翻涌
位于升平坊的这座先知圣坛,乃是整个长安城中最大的外域人集会场所。他们的尊者在建立之初,可是足足用了近两百间的临街铺面,才与信安侯换来了这一块足矣容纳千余人集会的空地;如果再加上兴建圣堂所耗费的银子,那绝对是足矣令任何人目瞪口呆的天文数字。
今日自午后开始,这所圣堂之中便汇聚了数以千计的大食男子;他们在一位老尊者的带领之下,不眠不休,不吃不喝的一直背诵经文。直至午夜子时,这场颂经大会已经展开了整整六个时辰。
随着外边传来了初更梆响,那熟悉的‘紧闭门户、当心火烛’之声,也再次传入了圣堂之中。忽然,有一位矮小削瘦、身手麻利的大食少年,跪着爬进了圣堂。他的膝盖在石板上敲击出咚咚的响声,却仿佛根本不知疼痛一般,迅速地扑倒在了尊者脚下。
一老一小低声耳语了几句之后,老尊者便直起了腰杆,伸手轻轻地抚摸着那位男子的头颅,而后又抬起了那双犹如鹰隼一般阴郁的眼睛,注视着堂下队首的一名中年男子,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
半刻之后,圣堂的院门四敞大开,从中鱼贯涌出了千余名蒙面大食男子;他们每个人手中都擎着一柄已经出鞘的弯柄刀,跟在那名中年男子的身后,浩浩荡荡地走上了由西向东的那条主干道——含光大街。
长安城是有着严格出入时间的,每日亥时宵禁,寅时开解。如果关闭了城门之后,还有闲杂人等在街面闲逛的话,除了提前报备、并衙门获得许可的人以外,统统视为触犯了刑律。而最基本的处罚,也要当街挨上五十下鞭笞;若是脾气再暴躁一点、说话再难听一些的话,任何一个值夜兵丁,都可以把此人就地处死!
而这条含光大街,东起春明门,西至金光门,沿途不仅会路过最为繁华的东、西两座坊市,还会经过皇宫正南方的朱雀门;平日夜里走在这样的一条大街上,沿途会遇上多少盘查、路过多少岗哨,也就无需赘言了。
然而此时初更的梆子也才刚刚响起,长安城也彻底陷入了宵禁的管治范围以内;按照常理来说,别说这千余号的黑衣人手执利刃、招摇过市了;哪怕就只走出来一个醉鬼,也绝对逃不过巡夜兵丁的千百双眼睛!
然而直到这千余人,毫发未伤的来到了他们的目的地——东坊市以南,沿途除了头目挥刀杀死一个躲闪不及的老更夫之外,就连半个士卒的影子都没看见!白天还喧嚣吵闹的长安城,如今却仿佛陷入了怪异的沉睡之中;除了那些不甘寂寞的野狗还在各家院中狂吠之外,就连一个鬼影子都没有。
这一支千余人的队伍,此行的目标乃是东坊市以南的宣平、升平两坊。在这两座坊市之中,聚集着诸多的钱庄银号,以及数不胜数的首饰楼、典当铺子……
当然,就算这些大食人再狂妄,也不可能认为仅凭着千余人的一支队伍,就能够把这偌大一座长安城彻底攻占下来。所以他们这次行动的真正意图,就只是为了抢夺一些金银财物罢了!
这座长安城,是天下各地商人最心驰神往的人间天堂,更是外域人眼中的黄金之城。尽管这里不如传说之中那么富饶,可如果宣平、升平两座坊市,真的被这些大食人洗劫一空的话,那么损失的财富,绝不亚于北燕王朝的国库,被彻底洗劫一空,还是两次!
春江水暖鸭先知,尽管大食人的这次行动,看似非常突然;但其实早在近一年内,就已经浮现出了一些端倪。就比如说诓骗白衡投毒的那位大胡子吧,以他祖上积攒的几代家业来算,即便是受到了尼教尊者无穷无尽的敲诈勒索,凭着稳妥成熟的香料生意,想要混个全家温饱还是不成问题的;然而导致他沦落至此最重要的一个原因,就是家乡货物的源头与销路,被彻底掐断了!
无论是黑衣大食还是白衣大食,他们的主要出口货物,通通都是珠宝玉石,香料作物,马驹毛料、雕像乐器等等等等。然而从两年之前,大食帝国内的两大派别再次发生了剧烈摩擦,进而发展成了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争;直至今时今日,也没有半点休战的迹象。
家乡沐浴在战火之中,那么所有大食商人的商路,也自然而然地被切断了。尽管大食国距离华禹大陆不算太远,但商队一来一去、至少也需要一到两年左右的路程;而大食帝国沐浴在了战火之中,这商路被毁也就罢了,长途运输的危险性也成倍增加。
所以早在半年多以前,这些大食商人手里的货物,无论是成色还是价格,都已经变得极其不稳定了;然而经商就是这样,只要顾客兜里有银子,还怕买不到货吗?多年以来,大食商人之所以能在西坊市立足,就是由于他们贩运货物的途径乃是陆路,货源与补货周期相对稳定的原因;至于说货物的本身,倒是并没什么特别稀罕的物件。如果不过分计较价格的话,能够代替他们的合作伙伴,也绝对不在少数。
这家里一打仗,在外讨生活的商人们也会跟着遭殃。许许多多的小本商人都因此而破产,最后只能拖家带口地住进了圣堂之中,吃上了尊者与上师发下去的救济粮。不过这两位领袖都是神职人员,他们心中的光明与天堂,毕竟不能填饱饥饿的肚子;而他们拿出来的救济粮,也终归有个确切的来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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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越来越多的商路被切断,滞留在长安城的商人们也越聚越多,仅剩那些为数不多、有着稳定收入的大商人们,也很快就被诸多的同族兄弟给拖垮了!
就在前些日子,黑衣大食圣堂之中,来了一位身形消瘦的青年男子。他给尼教的老尊者带来了一个不好的消息:老家的战争已经打到了白热化的地步,尼教勇士们被杀的节节败退、溃不成军,如今手中仅剩下最后的两座大城,已经是退无可退的地步了!上尊命他前来传话,吩咐尊者迅速筹集起一笔数额庞大的金子,用于补充军械、雇佣士兵,修葺城防,与叶贼进行最后的殊死一搏!
上师的指示虽然在情理之中,却未免有些不切实际了!这长安城中的数千黑衣大食人,现在的生活水平,已经与难民级别无二致了,一样是吃了上顿没下顿、勒紧了裤腰带过日子的苦命人!这样窘迫的情形下,老家又派人来筹措军费,这就如同跟要饭的借钱一般,实在是强人所难了。
如果这是其他商团的话,尽可以据实回禀;正所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来财的道都被堵死大半年了,还拿什么去凑军费银子呢?然而无论是黑衣还是白衣的商团,却绝对不敢说出半个不字!
因为按照他们规矩来说,上尊就等于是他们的皇上、也是所有黑衣大食人共同的父亲。如今这个情况,就等于是父亲找儿子借钱,否则的话父亲就得被人活活打死!在外经商的儿子即便手里没有银子,是偷也好是抢也罢,砸碎了骨头也得凑足了那个数目啊!
华禹大陆有句老话,叫君不正,则臣通敌国;父不义,则子奔他乡。然而这个道理对于大食人来说,显然并不是那么适用的;他们与华禹大陆的人倒是也有一个共通点,叫做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父叫子亡,子不得不亡!而且,还要死的心甘情愿、亡的惨烈无比,才称得上虔诚二字!
在这种环境下长大成人的老尊者,自然会把上尊大人的法旨,当做心中唯一的真理。所以从那一刻开始,实在没有办法的黑衣大食人,就开始谋划着兵行险招,准备彻底洗劫长安城的财富、然后全体一起回转家乡,再与白衣大食人进行最后的殊死一搏!
不过,即便尊者麾下聚集了一千多位忠心勇猛的大食战士;但对于信安后手下的扶风军来说,即便人数再翻上几十个倍,也绝对不是扶风军这种精锐之师的一合之敌!
再加上他们虽然获准随身佩带本族兵器,但也不复当年的富庶,真是胯下无马,身上无甲,还有好多人都饿的摇摇晃晃,根本就没有一战之力;如果真的对上了成建制的北燕正规军,恐怕这千余人根本就撑不了多大一会,便会彻底的全军覆没了。
然而白衡白文衍、与一位南康朋友的先后到访,倒是令心焦如焚的尼教老尊者,燃起了最后的一线生机!而他也按照那位南康朋友所说的办法,进行了一番周密的推演与谋划;再者说来,即便此计不成,己方也不会有什么太大的损失;可如果此计能够如愿以偿的话,那么他不但可以提前、超额完成任务;同时远在家乡的上师与黑衣大食同胞,也能拥有殊死一搏的机会!
像这种赢了血赚,输了不亏的赌局,无论机会何等渺茫,他们也得尽力的尝试一番呀!
第587章 195.兵器之利
按照黑衣大食人的揣测,如今那位受骗上当的天灵脉者,应该已经靠着大食秘制的毒药,代替他们打通了逃生通路。无论是南门城楼的守夜兵丁,还是驻扎在城中防御的五千京兆军,此时已经全都命归西天了。
而且即便信安侯府的护卫队——长安营,没有那么容易就落入陷阱之中的话,那么仅凭那千余名精锐士卒,对于他们这次的劫掠行动而言,也构不成巨大的威胁。
如果两军人数相等的话,大食战士是绝不会惧怕任何人的!
更何况他们的任务,并不是倒反一座长安城,只是为了劫掠城中钱财而已。
而刚才那位报信的大食青年,一直都隐在城中的角落暗中观察;但见京兆军营之中燃起了一场大火,他自觉时机已到,便立刻赶回了圣堂之中,向教中尊者通风报信去了……
尽管他们的毒药并没有助燃的功效,但这种声东击西、吸引注意力的手段,也十分符合白衡的最终目标,起码可以证明白衡已经完成了计划的第一步:彻底扫平了明德门的守军;而此时京兆军营又燃起了一场大火,如果能把信安侯府的长安营也顺带钓出府来,既能困住白衡的手脚,也拖住护卫营赶到的时间,那当然是件再好不过的事;如果钓不出来的话,为了救人而来的白衡,也一定会独身潜入信安侯府,与他们展开一场厮杀;无论是谁赢谁输,对于大食人的行劫计划来说,都是毫无影响的!
而这千余位大食战士第一个目的地,便是位于宣平坊的兴德钱庄。这家钱庄虽然规模不大,在整个华禹大陆也仅有燕京与长安两家分号而已;但就是这间小小银号,竟然能承接运转朝廷税收的肥活!也许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根据坊间传闻所说,这间兴德钱庄的背后东主,就是北燕王朝的大管家——右丞相蔡熹蔡显阳。
不过权倾朝野、党徒遍布天下的蔡右相,对这千余位大食强盗来说,显然是毫无威慑力的。况且他们已经打算干完这一票之后,全部离开北燕王朝了,要抢当然要先抢最肥的一家了!
随着头领一脚踹开了兴德钱庄的大门,这一场浩浩荡荡的劫掠行动,终于彻底拉开了序幕!
大食头领一马当先地踏入了兴德钱庄那宽敞气派的正厅之中;一位听到了异常响动、还睡眼朦胧的小学徒,才刚刚跑出来想要查看究竟,便被这位头领一刀当头砍下,直接削掉了半颗脑袋!
好锐利的刀刃、好坚实的钢口!
此人抬起一脚,踹飞了小学徒的死尸之后,又转头向身后的兄弟呵斥了几句大食话,那些勇士便迅速的撩开了前堂的门帘,朝着宽敞的后堂鱼贯而入,七手八脚地开始翻找起来。
兴德钱庄的主要客户群体,全部都是官场中人;因此金库之中储存的黄白之物,也并不算太多;除了那些认票不认人的大额银票之外,全都是一些杂七杂八的小玩意儿而已。
无须讳言,这些好东西,全都都是北燕各地大小官员收到的奉敬,也就是摆不上台面去的赃物;可就是这些根本见不得光的东西,经过兴德钱庄的一番运作之后,竟然变成了正大光明的投资息入。由此可见,这兴德钱庄背后的东主,不但是位手眼通天的大人物,更是当世顶尖的财技高手!
那些足有拳头大小的夜明珠、世所罕见的极品宝石、长成了人形的野生山参等等等等,全都犹如市场上随处可见的萝卜白菜一般,堆满了兴德钱庄的仓房。这位大食战士的头目,原本就是个宝石商人的儿子。他只是粗略打量了一番之后,心中便立刻算出了大致上的总价!
有了这个仓库的收入,即便只来得及搜刮这一座钱庄,比起上尊吩咐下来的那个天文数字来说,也是完全足够的!
不消片刻,这座兴德钱庄从掌柜到学徒、从仆妇到下人,上下十五口子,已经全都被这些劫匪剁下了脑袋;又过了半刻钟之后,整个兴德钱庄金库里最值钱的宝物,已经全都被码进了一个大木箱子里。
此时此刻,兴平、宣平两间坊市的街道上,已经挤满了大食国的武士;除了那些负责警戒的哨兵之外,周围大小钱庄、银楼、典当行,全都涌入了一队队的大食人,在店铺之中兴高采烈地大肆劫掠财物。
在兴德钱庄的箱子被装满之后,在首领的指示下,由四个身形健硕的大食人扛在了肩上,稳稳当当地抬出了仓库……按照原本的计划来说,这两条街道此时已经彻底肃清,这些装满了财富的木箱,尽可以直接放在街道的两侧,只等五十只大木箱全部装满之后,再挑着箱子,一起出长安城去……
然而就在这第一只木箱即将被抬出兴德钱庄大门之时,正对面的一间首饰楼顶,突然燃起了几具火把;下一个瞬间,两支白羽箭呼啸而来,结结实实的射中了前面两位抬箱子的力士!
额头的骨头,乃是人体最坚硬的一块骨骼;尽管这忽然袭来的两箭,没能穿透额骨而出;但凭着军中制式的普通箭簇竟然能够击入额骨杀人,就已经足够显示出挽弓之人,双臂蕴含着何等强大的力道了!
“下面的贼子听真,吾乃是信安侯府的护卫军、长安营营正陈子陵!我命令尔等立刻放下手中兵刃,高举双手跪伏在地!若是尔等仍然执迷不悟、妄作困兽之斗的话,那么本将会在顷刻之间,将尔等贼子尽数剿灭,一个不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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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位营正陈子陵,乃是信安侯周长风身边的大红人,祖上三代便是行伍出身,又是秦王这一枝蔓的三代家臣。今日他忽然在兴德钱庄对面的楼顶出现,引一弓而发两箭,瞬间击毙了两位大食武士,就犹如神兵天降一般锐不可当!
在那千余位黑衣大食武士之中,除了头目之外,大半都是提前通过以人换人的方式,顶替商人的名额混入长安城中的。那么也就是说,陈子陵的这一番警告,除了领头之人以外,根本就没几个人能听得懂!
况且事已至此,哪怕是他们听够得明白,也根本就没有放弃任务的可能性!所以面对着神兵天降的陈子陵,之前那场如火如荼的劫掠行动也只是被打断了一瞬间而已;片刻之后,立刻就走出了两位武士,上前接替了阵亡兄弟负责的两根杠子,继续向外运送着大木箱;而其余的那些大食武士,则在头领的指挥下,开始向陈子陵的方向掩杀而去……
“呵,冥顽不灵!弟兄们,听某家将令!彻底封锁升平、宣平两间坊市的所有通路!无论是大食人还是华禹人,凡是敢于踏出房门半步之人,尔等尽可当场斩杀,一个不留!”
陈子陵将令出口之后,周围瞬间响起了一阵吵闹的铜锣,无数的火把也在黑夜之中被依次点燃;在亮如白昼的火光之中,这一千余位大食黑衣人的一举一动也无可遁形,被困在了升平、宣平两座坊市之中…
这些大食勇士本就是抱着拼死一搏的念头而来;因为对于他们来说,死在敌人的刀下是死、死在尊者的审判烈火之中也是死,又有什么可惧怕的呢?
那位大食首领拎着一把沾血的弯刀,迈步踏出了兴德钱庄门口;面对着犹如潮水般向涌入坊市的长安营军卒,他挥手拍了拍自己的胸膛,仰天长啸、吼出了几句大食土话;随即,在兄弟们附和的声浪之中,他便仿佛疯子一般,带头冲向了长安营的军士……
城中巷战与野外厮杀,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战斗方式;巷战不但闪转腾挪的空间更加狭小、而且自身的任何优势,也完全不容易被发挥出来……
大食帝国的军队,虽然以骆驼重骑、与远近皆宜的武士骑兵见长;但大食步兵的近战厮杀手段,其实并不算高明;说的再白一些,就是大食人的战场厮杀技术,还没有被总结出一套完整招数体系;所以他们厮杀的依仗,也并不是所谓的战场武艺,而是手中那柄锋利无比的弯柄萨丁刀!
谛听的刀疤男,手中就有一柄高价购回的萨丁刀,而且还被他取了一个好听的名字,叫做猎鹿!而如今这千余位大食武士,每个人手中的钢刀,都丝毫不会逊于那柄猎鹿刀。如果再考虑到长安营军中的钢刀,只是批量生产的军中制式武器;而敌方手中的萨丁刀,又是属于大食武士的佩刀;再加上大食国矿石本身的优良质地,以及当地工匠的独门锻造手段,都导致了双方兵器的质量,存在着根本上的巨大差异。
队伍最前方的长安营士卒,奋力挥起一刀当头劈下;而那位大食首领却恍若未见一般,斜斜一刀横向斩去,正好斩在了对方的刀身侧方……两柄钢刀互斥之下,竟然发出了‘蹭’的一声嗡鸣;下一个瞬间,那位大食首领又迅速向后杀去;而留在原地发呆的那位士卒,他的钢刀与脖子已经全都断成了两截……
这批黑衣大食武士,大约有一千四百余位;而长安营的士卒,与敌人的数目也相去不远!本来这样的实力对比,也还称得上是棋逢对手;但考虑到双方武器存在着巨大差异,也许这批黑衣大食强盗,还真的能够得偿所愿……
第588章 196.刺猬战阵
凭借着质地优良了不只一个档次的锋利武器,这些没经过长期配合演练的大食武士,竟然还真就把长安营的士卒,杀了一个措手不及、连连后退;可眼看着他们的先头部队、马上就要杀出宽敞的正街之时;那些方才还咬牙切齿、死战不退的长安营士卒,却在听到了一声唿哨之后迅速闪开;下一个瞬间,街口出现了一批手执长盾的士卒,他们迅速蹲在了坊市街口,堵住了对方的去路;并且还用自己的身子,牢牢倚住在了厚实的铁皮长盾……
嗡嗡嗡……
一阵控弦的声音传来,由两侧的房顶之上迅速射下了一阵密密麻麻的箭雨!根本就无需瞄准,也无需在意伤及友军,隐在两侧房顶的弓弩手,只管飞速地射出箭壶里的所有白羽箭;这些飞速射出的箭雨,直射的拥堵在盾牌兵面前的大食武士们人仰马翻,原本眼中那狂热嗜血的杀意也随之而去。
直到箭雨彻底停歇之后,撂下了满地尸体的大食人,这才想起应该立刻寻找掩体;于是,他们都紧紧贴在了两侧的屋檐下,意图躲避长安营下一个轮次的进攻……
事到如今,这些大食人当然知道计划当中的某一些环节一定出了什么乱子;然而如今他们能不能逃出这两条狭窄的坊市街,都是一个未知的问题,还哪有闲心去重新理顺思路呢?
这些大食武士手边的武器,除了锐不可当的弯柄萨丁刀之外,就只有自己宽厚的胸膛,与一往无前的勇气了;但守家在地、以逸待劳的长安营士卒,战略物资却显然应有尽有!如果不是为了轻装简行、避免打草惊蛇的话,那么现在这第二轮的箭雨,早就已经铺天盖地了!
无论是不需要高超射艺的狭窄街道,还是人手一架的两石长弓,都是另那些大食人无法抵挡的索命厉鬼!甚至在指挥官陈子陵眼中看来,如果不是为了保护长安城的建筑,大可以用火箭点燃沿街铺面,然后自己则领军守在各个路口,守株待兔地绞杀逃出火场的贼人也就是了!
然而这座繁花似锦的长安城,毕竟是每一位长安营士卒的家;谁又会为了抓住几只老鼠,而把自己的家付之一炬呢?
而且,如果认为信安侯府最后的屏障——长安营,手头就只有这么点能耐的话;那么他周长风能够全须全尾的活到今时今日,也的确是个生命的奇迹了……
“猛字营结阵,前后夹击敌人!勇字营兵分四路,沿途绞杀零散贼寇!”
站在房顶上指挥战斗的陈子陵,并不想留给这些大食乱匪任何喘息之机;眼下弓弦的嗡鸣声还未彻底消失,他的下一道将令已经出口,划破了长安城那寂静深邃的夜空……
“得令!”
来自两个方向的应命之声同时传出,四外便响起了极富节奏的脚步声;从这整齐的声音之中就能听得出来,陈子陵口中那猛字营士卒,一定都是些久历战火的沙场老兵!
片刻之后,升平坊的南北两向街口,便分别聚满了手执长枪的两百名长安营士卒。这些人的神情麻木,空洞的望向那些刚刚从屋檐下探出头来的大食贼人,神情既没有怜悯,也没有嘲弄,就只是平和与淡然,冷漠与空洞而已。仿佛他们看到的那些黑衣大食人,并不是活生生的贼寇;而只是一块牌匾,或是一个木桶而已……
原本趴在二楼屋顶的陈子陵,此时已经站起了身子;随着右臂的摆动,唰的一声抽出了自己背后的那柄虎头大刀;他用宽厚的刀身拍打着自己的胸膛,从丹田之中较出一股豪迈之气,高声嘶吼出了一个直冲九霄的杀字;而那前后夹攻的四百位长枪兵,并没有任何一位士卒随声附和;他们仍然摆着那张麻木淡漠的脸,脚下迈着整齐而沉重的步伐,不紧不慢地向前移动……
长枪兵,倒也并不是什么稀罕兵种;凡是有骑兵出没的正面战场,往往也都会有这些手执长枪的勇士,靠着几倍于敌军的人数优势;与融入血脉骨髓之中的令行禁止、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坚定与勇气,以相对被动的抵挡方式,硬生抗下骑兵队那纵横披靡的冲击力!
然而,华禹大陆上的战马本就是稀缺资源,无论落在哪位领军者的手里,都是绝不会轻易出手的心尖宝贝;而漠北草原的上品战马虽然取之不尽,但他们也缺少采矿与冶炼的技术,所以根本就没有组建重装骑兵的能力;而他们习惯的作战方式,大多又是以迂回包抄、迅速分割战场、以及长途追击袭扰为主,是一支不折不扣的轻装游骑兵;而他们赖以杀敌的武器,也都是短距离的弯刀、与中距离的短弓为主,根本不会傻到要去靠着战马的冲击力,迎面撞上那些已经提前接阵的长枪兵方阵!
当然,长枪兵面对骑兵冲锋的时候,也大多都是把枪杆扎入泥土之中、而手臂和身子只是负责稳定枪尖而已;无论是伤人还是伤马,施展出来的力道全都取决于敌人的冲击力;而自己所要做的,就只是加紧了枪杆,等待着与难以转弯的重装骑兵互撞而已。
这样的局限性之下,长枪兵在华禹大陆的兵家手中,就成了一种吉祥物似的象征性兵种。至于说步军之间的厮杀,则还是以刀盾兵与弓弩手来唱主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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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如今这前后四百位长枪兵,却显然不是普通的仪仗队与吉祥物!不光是他们那冷漠如冰的气势、孔武有力的身形,甚至就连他们的身高,也是经过了精心挑选,看上去就如同鲜果摊贩的推车一般,极其错落有致!
他们每个人都把枪杆牢牢地夹在自己的腋下,前手紧握中段枪攥、枪尖或是担在前排兄弟的肩膀上、或是干脆穿过两位兄弟的身体缝隙而过;站在大食人的视角看去,这四百位长枪兵,就好像是两只箭猪或是刺猬,正在朝着他们缓缓逼近……
这些大食人看着对方麻木的神情,丝毫不会怀疑这些人的勇气与决心;然而他们自己也不是泥捏的软蛋,每个人都是尊者座下最忠诚的战士!他们并不怕死,也绝不缺少与敌人殊死一搏的勇气;
如今这个局面,正应了华禹大陆的一句老话:狭路相逢,勇者胜。
望着缓缓逼近的两个刺猬枪阵,那位大食头目也摇起了自己那柄镶满了宝石的萨丁弯刀;口中还高声诵念起了谁也听不懂意思的大食经文;随着他抑扬顿挫的诵经之声,那些刚刚才死里逃生、此时还惊魂未定的大食武士,神色也逐渐平静下来;许多人更渐渐的低声附和起了经文,那一双双阴郁的眼睛,也逐渐浮现出了条条血丝;手臂与脖子上的肌肉和青筋,也以肉眼可见的程度高高隆起……很显然,此事所有的大食武士,也做好了与敌人殊死一战的心理准备!
两军相遇,长安勇字营的长枪兵,就仿佛无可撼动的山岳一般沉稳宁静;而这些口中诵经、满目狂热的大食武士,却仿佛一枚点火就炸的爆竹,口鼻喘着粗气、暗中不停积蓄着力量!伴随着经文结尾、那一声响彻天地的乌拉!彻底炸开的大食武士,每个人都摇晃着手中的萨丁刀,怪叫着分别向南北两队枪兵杀去。
“杀!”
陈子陵的将令言简意赅,一晃手中虎头大刀,刀尖直指正在朝着太阳方向下拜的大食武士头目!
长枪的构成十分简单,造价也极其低廉;一端是极其常见的白蜡木竿,而另外一段,则是精铁打造的枪头。况且遇上了大食国的萨丁刀,即便是钢筋铁骨的刀剑,也绝不是萨丁刀的对手;然而长枪即便是失去了寒芒凛冽的枪头,杀伤力也不会受到太大的影响;对于相对柔软的人体来说,无论是锋利的枪尖,还是被削断的木杆断茬,都足以刺出一道致命的伤口。
谁说没有枪头,就捅不死人呢?
而这些勇字营的长枪兵,不但彼此配合精纯娴熟,心理素质方面也非常过硬;面对敌人手中那一把把锋利无比的萨丁刀,站在队伍前排的勇字营枪兵,即便心中明知自己已经难逃一死,但仍然还是保持着匀速前进的节奏、脚下的步伐也不见一丝慌乱,仿佛连身体都不是自己的一般,麻木的夹着已经失去了枪尖的木棍,毫不迟疑的仅凭自己的血肉之躯,直挺挺撞上了敌人的刀锋!
即便萨丁刀已经足够锋利,但深入敌人的躯体之后,想要抽刀再次劈砍,也免不得要留出一个空隙来;几乎就在大食人的刀尖,刺入对方身体的同一时间之内,不少于三杆长枪,同时也把他的身体向后高高挑飞,落在了还未来得及进入狭窄街道的后方枪兵面前……
而位被挑飞出去的大食勇士,最终的下场会是什么,已然无需再问了;而眼看着自己的同袍手足,被敌人锋利的弯刀或是刺破心房、或是砍断了脖子、鲜血喷溅了自己一头一脸,这些麻木到可怕的长枪兵,却恍如未见一般、既没有恐惧,也没有悲伤……
就好像是传说中的行尸走肉、人型傀儡一般;这些长枪兵,好像根本就没有人类应有的感情!也不知道陈子陵到底用了什么样的法子,才能训练出这么一群魔鬼!
第589章 197.借鸡生蛋
每当前沿阵线出现了一个豁口,既没人出言指挥,也没人左顾右盼;下一个瞬间,在阵亡将士身后的那个少年,提着那杆属于自己的长枪,毅然决然地补上阵亡兄弟的空缺!这位稚气未脱的少年士卒,仅仅才顶了三息时间,便死在了另外一位大食勇士的刀下;当然,他年轻的生命没有白白消亡;在他闭眼之前,两条纤弱的手臂,也死死缠在了敌人的身体之上……
别看局部战场行事,此时已经变成了刀刀见血、枪枪索命的僵持局面;但整体局势落在指挥者陈子陵的眼中,其实这每一步的变化,都分毫不差地落在了自己的构想当中;站在他的角度来看,两个刺猬战阵之间的距离,已经逐渐开始缓缓向对方接近;而挡在二者中间的那些大食武士,也开始逐渐的露出了疲态。
按照兵法来说,此时只要把猛子营的人马也派上阵去,形成东西南北四方的夹击之势,那么彻底绞杀所有贼寇,也就只需要半刻钟的时间了;不过对于陈子陵来说,猛字营士卒的来路实在过于特殊,既是一柄锋锐无比的利刃、也是很容易会伤及自身的双刃剑;眼下温水煮青蛙的局面已经形成,剩下的不过就是时间和消耗的问题而已;如果此时贸然启用的话,后果实在难以预料;所以,陈子陵仍然还是准许他们继续追杀落单的流寇,而并没有形成四面包围之势……
能够成为头领之人,就必然有他独特之处;别瞧那位大食武士首领,只是个商人子弟出身;但他通过队伍突围的速度,与耳边传回的厮杀之声,也清楚的判断出了两侧战局的发展情况!
单从纸面上来看,双方兵力相等、武器装备也各有优劣,本应该是棋逢对手的情况;但此时此刻,居然呈现出了一种压倒性的差距,实在是令他觉得摸不着头脑。不过他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即便双方会有如此巨大的差距,也绝不是因为他手下的兄弟们怕死怯战所致!
其实最大的一个原因,乃是双方士兵的战斗方式,根本就不在一个频道上。
陈子陵麾下的长安营,其实是有着北燕朝廷正式编制的超级加强营。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按照北燕王朝的军制来说,这个兵力严重超标的长安营,其实已经足够单独成军的标准了;之所以陈子陵如今还只能挂一个营正的头衔,完全是因为他的家主周长风,只承袭了一个侯爵头像而已。
根据周家的祖宗法度来说、没有受封王爵的周家血脉,是没有组建亲卫军资格的。不过正所谓上有政策而下有对策,对于陈子陵来说,到底是被人叫做营正还是陈将军,就只是名义上的区别而已。所以如今名义上是一个长安营,可实际上却又细分出了四个小字营。
而每一支被视为主战兵种的朝廷正规军,都只有一个目的而已:杀戮。这些士卒养家糊口的本事就是杀人;听从军令的方式也是杀人;刻苦修行的最终目的又是杀人;报效朝廷的方式还是杀人;这些个朝廷的正规军,就是一柄柄为杀戮而生、为杀戮而死的锋利武器,本身并没有正义与邪恶之分。对于他们每个人来说,自家长官的号令一发,在前方等待他们的道路,就只有两条而已:或是奋勇杀敌、立功受赏;或是战死沙场、马革裹尸。
而整个勇字营的五百士卒,就是陈子陵按照自己最理想化的念头,亲手打磨出来的一营铁军。而且这五百人的饷银消耗,已经比得上两千人的北燕正规军了!
然而那些大食武士呢?就没有经过这么严苛的专业训练了。这些武士在老家大食帝国,跟随着当地尊者修行过一段时间的青年人;如果说起意志力与死战不退的勇气决心,他们都是一等一的好手;但如果说道如何以最小的消耗、造成更大杀伤数字;如何与同袍兄弟保持步调一致,相互配合协作等等等等……对于这些人来说,就是一个完全陌生的技术领域了。
二者之间的实力差距对比,能达到一个怎样的地步呢?就好像是江湖上的民间帮派、或者是乡村宗族自发组织的民兵乡勇,对上朝廷正规军一样;除了立正挨打之外,根本不会有其他的可能性……
这就是专业与业余之间那道不可逾越的鸿沟!
如果那些大食武士,按照这个速度被挤压下去的话,要不了半刻钟的时间,这千余名大食武士,就会被两个丑陋不堪的刺猬战阵,逐渐挤压成团,最终全部命丧枪尖之下……
战斗意志再强烈、脾气与性格再彪悍,也终究无法用其杀伤敌人。既然事已至此,无论是身陷危机之中的大食武士头目、还是站在高处、向下俯瞰战局的陈子陵,心中都已经明白大势已定,胜负已分了;余下的工作,不过就是落败一方的苟延残喘、困兽之斗而已……
这场劫掠活动的根本起因,说到底,还是由于远在西域的大食帝国,发生了内乱战争而已。他们黑衣大食一方缺少军饷器械,已经被逼到了灭族的绝境之上,所以才会想出这个铤而走险的办法来。
不过既然被堵在了死胡同里的黑衣大食人,都能把求援的消息传到长安城;更何况是眼看就要平定整个大食帝国的白衣大食呢?
实际上,那些定居在长安城的白衣大食人,也早就知道了对方打算狗急跳墙。对于他们来说,也知道如果对方今夜得手、并且成功把这一批金银财宝运回大食帝国的话;那么家中战局的胜负走向,很有可能会出现戏剧性的转变。正所谓贼吃贼、越吃越肥!长安城距离大食帝国之间山高路远,在运输的半路途中,己方随时都能借鸡生蛋,何苦非要在北燕王朝的地盘上贸然动手呢?
所以包括那个幸存的传令官在内,全都是白衣大食一方刻意引导之下的结果;若是他们今夜能够一击得手,并且带着大批大批的赃银离开北燕境内的话;那么他们白衣大食的战士,就可以在半路上守株待兔;既可以斩草除根,又能够顺手牵羊,还可以躲过北燕王朝的怒火!而且日后大食帝国一统之后,还很有可能因为他们剿灭了黑衣大石残部,替北燕王朝出了一口恶气,顺道再卖出一个天大的人情去!如此一来,岂不是个一石多鸟之计吗?
所以,白衣大食对于此事无动于衷,并不是他们完全没有兴趣;而是他们一直都在耐心的等待,属于自己的绝佳出手时机罢了!
可黑衣大食这些蠢材,受到谛听人的言语蛊惑,偏以为自己可以借着一位天灵脉者的骄傲与自信,来上一手借刀杀人,瞒天过海;然而从现在这个情况来看,分明就是羊肉没吃到,反而惹了自己一身膻!
对于白衣大食来说,这些傻子虽然是必死无疑的结果,然而却不该在没有得手之前,就全体死在长安城中;否则的话,原本是一处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好戏;如今就只变成了一件普通的剿匪事件而已!
这可是长安城最富庶的两条街坊啊!从这里的店铺金库之中,精心挑选出来的金银财宝,谁又能舍得它们花落别家呢?
既然认定了黑衣大食不该在今夜覆灭,所以今夜自打京兆军营起火之后,所有的白衣大食男子,也拿出了自己趁手的兵器,做好了随时加入战斗的准备。
不过千万别误会,他们并不是想要摒弃前嫌,临时合作干出一番事业,只是单纯的垂涎那一批得手既易主的赃物罢了。所以白衣大食人如今的穿着打扮,与他们的死敌黑衣大食武士,简直是一模一样;至于说他们内部的区别方式,就是自己人都赤着一双脚板而已!
就在猛字营挨家挨户的剿灭散兵游勇;而勇字营的两个刺猬阵,也逐步蚕食挤压敌人活动空间的时候;这一批赤着脚板的生力军,忽然给长安营的士卒,来了一出反包围!黑衣大食武士是打算搬金子来的;而这些白衣大食人,却是打算顺手牵羊,顺便泼脏水而来,当然是本着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心思、一边嚷着黑衣大食人的口号,一边用华禹官话向长安营的人马叫嚣,手舞足蹈地就加入了战团当中!
这一批援军出现的简直恰到好处!原本那位黑衣大食头目已经陷入了绝望之中,就连临终的祈祷经文都已经反复念叨了好几遍,随时都准备战死沙场了!可如今这援军一到,立刻就把他英勇就义的决心,赶到了九霄云外之上!
在他看来,无论服装的样式与说话的语言,这批援军显然都是自家的兄弟;看来尊者大人就是尊者大人,知道华禹军厉害,料定了我们必然会陷入一场苦战,才会特意提前备下了这一支生力援军,在战情焦灼之时突然现身,起到一锤定音的作用啊!
可实际上人家白衣大食人既然已经被迫现身,那么也就注定了在场的其他人,没有一个能在他们手下逃生!反正对于他们来说,只要留下这些黑衣大食人的尸体证明身份,就足够转移北燕王朝的注意力了!
第590章 198.趁虚而入
如今正站在二楼房顶,自认为对战局走向已经胸有成竹的陈子陵,此时面对这个突如其来的变化,也有些傻眼。在他的眼中看来,这些大食人无论是战术战法、还是技巧与阵型,完全就只是一种野生的状态,说的再白一点,就是这一支大食队伍,就是典型的散兵游勇、不堪大用的市井之徒。
然而就是这些个贼头贼脑、贪蠢如猪的大食人,竟然也懂得华禹大陆的用兵之道?这只是一次不大不小的劫掠行动,他们的指挥者竟然还分出了两个进攻梯队!遵循用兵之道来看,像是这种分梯次进攻的方式,以往都是在大型的攻城战役才会出现的战术!采取这样的消耗战方式,不仅兵源很难得到及时补充,就连他们那可怜的武器规模,也完全达不到战场厮杀的标准啊!
不过陈子陵略显轻敌的念头,随着占据发生的巨大变化戛然而止;只待他亲眼看见了自己的两个刺猬阵,遭到了前后夹攻之后的状态,就半点都轻松不起来了!对于这个看起来有些愚蠢的刺猬战阵来说,若是所有的枪尖都能指向同一个方向的话,凭着密不透风又错落有致的枪头,尽可以达到御敌于身前的效果!凭着长兵器本身的距离优势,前线士卒需要承受的进攻,也并不会如同想象当中的那般残酷猛烈;可随着第二批加入战场的大食人包围了后方,那么前方维持阵线的枪头森林,自然就会变得稀疏;就是这些枪头与枪头之间的暴露出来的空隙,也使得原本的铁壁防线,终于暴露出了它的弱点……
而那些原本已经被宣告慢性死亡、如今却突然得到援军的黑衣大食人,却仿佛突然焕发了新生一般!好多人脖子鼓着青筋,扯着嗓子嚎出了几句外人听不懂的家乡话,瞬间扔飞了自己的萨丁弯刀,横着身子撞向了眼前寒芒闪烁的枪尖!他们就是要用自己的生命为代价,去为同族兄弟们撞出一条生路!
虽然眼下战局不利大食人,但这些亡命徒的进攻手段也变得越来越疯狂、只看的杀人如麻的战场骁将陈子陵,都开始感到心有余悸了!
这本是一场十拿九稳的歼灭战,随着白衣大食这只意外援军出现,骤然又变成了势均力敌、相持不下的消耗战;而陈子陵心中那支心心念念的援兵——五千京兆军,其实早已经命丧黄泉了!
战场中央的三家人士各自心怀鬼胎;而亲手导演了这一切的白衡白文衍,此时却已经趁着警备力量的彻底空虚、偷偷摸入了信安侯府的后院之中。
周长风的府邸,乃是一间超大规模的江南庭院。这里名义上只是一间侯爵府,绝对无法与一街之隔的皇宫相提并论;然而随着周长风几次的扩建、翻修、改造,已然要比老秦王在世的时候,华丽宽敞了不只一星半点。
虽然这间宅邸有些过于宽阔,但由于陈子陵的谨慎与周密,安排的守卫与岗哨又多又密,所以观感上并不会给人带来空旷的感觉。但今日夜间,由于有高人通风报信,所以陈子陵得了侯爷的命令之后,便亲自率领勇、猛二营士卒,前去守护长安城的钱袋子了!
所以此时摆在白衡眼前的信安侯府,守卫警戒力量虽然看似一如往常;但实际上已经比平日足足削弱了七成有余。
那一支由陈子陵亲手组建整训的长安加强营,共分为四个五百人的小字营,以秦、锐、勇、猛为名。
秦字营,乃是精锐之中的精锐,而且营长的位置,还是由陈子陵亲自兼任的。而且,这只五百人的队伍,在整个华禹大陆都绝对是凤毛菱角的一支重装骑兵。尽管人数略少了一些,但每个骑兵除了那一身价格不菲的重装披挂之外,还会额外配备两匹备用战马,以及四位仆从辅兵。这四个人没,就等于是专门伺候一个人的保姆,负责给这位骑兵养马、护刀、洗衣、披挂等等所有的日常生活与后勤保障工作。
随便计算一下也能想到,想要奉养这五百位精锐重装骑兵队,日常开销是何等恐怖的一笔天文数字啊?而且这还不算上战马的生老病死、武器盔甲的保养替换等等一系列杂项开销!
不过也正是由于秦字营的特殊性,导致了他们根本无法驻扎在跑不开马的长安城中。而且基于保密的原则,就连信安侯本人,何时想要了解一下那些宝贝疙瘩的近况,都得提前跟陈子陵打个招呼!
至于说锐字营的士卒们,就不是专精兵种了。不过就单兵素质来看,这五百锐字营的人,可绝对不比秦字营的骑兵逊色半分!这些人背上弓箭、跨上弯刀,就可以翻身上马驰骋沙场,即可以带头冲阵,也可以承担斥候警戒的工作;如果需要他们负担起远程攻击力,他们也个顶个都是百步穿杨、弓开三箭的神射手;如果需要他们三五成群的渗透敌人后方,凭着他们过人的语言天赋与社交能力,这些人也会摇身一变、称为顶尖的探子与杀手!哪怕是让他们去后方负责运送粮草军械,也绝对不会比任何一支辎重后军逊色半分!
通俗一些的讲,这五百位锐字营精锐,就是最顶尖的万能兵种;而这五百位多才多艺的锐字营士卒,平时也全权负责信安侯府的安全保卫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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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说被陈子陵带出去执行剿匪任务的勇字营与猛字营,也一样各有特色。手执长枪的勇字营自然不必多说;单说那个各自为战、也极易伤及自身的双刃剑——猛字营。其实这一营的人马,是最不受陈子陵待见的;他们所有人的性格都极其散漫,而且还从来都不服从陈子陵的管束,个顶个都是牵着不走、打着倒退的犟驴!
距离猛字营立营至今,已然过去了三年的光景;可直到今时今日,就连清晨的例行点卯,也从没有一次满编满员的时候!多的时候还能来个四百左右,少的时候就那么几十个而已;可一到发饷日的时候,只要逛一逛长安城中的酒肆花坊、赌场戏楼,一准能把这五百位大爷给全都找齐了!
按照道理来说,这种人根本就没有资格进入长安营,甚至连普通的北燕军队,都不会招收这种人;然而这些痞子,却极受信安侯周长风的倚重,谁也不知道侯爷到底是看上了他们的哪一点!
不过这个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怪脾气,他们也有着骄傲的本钱:这五百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混人,全部都是南泉禅宗的俗家弟子!说的更白一些,这猛字营的五百人,其实全都是江湖人;也就是北燕王朝大半领军将领的同门师兄弟!
所以根据陈子陵的主观臆测,这些人只是在长安营中熬资历的、为的就是挂上一个周长风嫡系的名头而已;待日后侯爷起事,这些人就会顺理成章的成为秦军之中的各级将校军官。
至于说他们手头的能耐究竟如何,陈子陵确实没有亲身体会过。不过在这些人当中也的确有那么几个佼佼者,单单与自己对上一个眼神,就能激起自己浑身的汗毛来!
尽管如此,对于以严谨治军著称的陈子陵来说,他仍然还是不知道该怎么去面对猛字营的侠客们。久而久之,他也就彻底放弃了这个打算,任凭他们自生自灭去了。
之所以今日他会带上猛字营前来弹压大食贼寇,完全是因为勇字营的长枪兵,实在是太不适合干那些入室捕盗的活了!在这寸土寸金的长安城中,大部分店铺的格局,都是一个一个的小房子;试想一下,扛着一丈零八寸大枪的勇字营士卒,在一个狭窄闭塞的小屋之中,遇上了几位手执萨丁弯刀的流寇,会得到怎样的下场呢?
而且既然损失是无法避免的事,那么就干脆把最危险的活,交给那些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炮灰好了!反正未来三秦王朝的武官梯队,也根本就用不了五百人那么多!
所以白衡今日入府可能遇见的敌人,就只有最多两百之数的当值锐字营而已;而他选择在替班换岗的间隙翻墙入府,而后却并没有迅速的展开行动,而是一边听着升平坊那个方向传来的杂音,一边仔细观察起了对方明暗哨位的活动路线……
对他来说,救出三个人非常容易;但如果想要救出三个活的,就必须花费这么大的心力。
观察了一会,白衡确定了事成以后的脱身路线;随即他仿照击晕京兆军的哨探一般迅速出手,放翻了沿途所有哨兵,更用气息灌注对方体内要穴,使得他们意识已经陷入了深度昏迷之中、但在短时间之内,肌体却仍然保持着僵硬挺拔……
如果从远处看去,这些哨兵就只是靠在自己的武器或是墙根上发呆打盹而已……
荡平了脱身路线之后,白衡身形一闪,迅速钻入了身后的柴房之中。信安侯府的地牢,他也并不是第一次来;只是之前闲逛的那几次,他都没跟周长风打招呼而已;这次故地重游、自然也是轻车熟路的;触动机关,点燃火把,走下台阶,一切都有条不紊的进行着……
“哦?老衲原本以为等到的人,应该是南康那个老乞丐,没想到该来的人没有来,却把衍圣公您给等来了……也好也好!尊驾今夜到访,既是与佛祖有缘;不如您就坐在这里,听贫僧为您布讲一段经文可好啊?”
白衡听着黑夜之中传来的声音,歪着脑袋回忆了一会,随即便笑出声来:
“宗闲吧?你这个小秃驴,不是一看经文就打瞌睡的吗?怎么现在也满嘴的佛法经文了呢?莫非是你们老祖亲自下凡,把你小子的灵窍给劈开了呀?”
第591章 199.一线天涯
可以说华禹大陆的历史何等源远流长,武学文化的思想与底蕴,就是何等的山高海深;然而即便是这样,也始终没有一个人能够在真正意义上褪去肉身的桎梏,化身为一名人造天灵脉者。
天灵脉者无论在他们的领域之中是高是低,但只要是放在凡夫俗子的领域之中比较,个顶个都是天下无敌、超然于世的半仙之体。
更何况白衡其人,还是天灵脉之中的头号高手;他曾经挥出一剑,便轻松斩杀了三位天灵脉者;而且即便是在百年以前,在那个天灵脉者井喷的年代、他也从来没有尝过半次败阵的滋味。
所以像他这样活在传说之中的老神仙,只要报出自己名号,就只会得到两个结果:要么,就是被人当成一个混充字号、蒙吃蒙喝的老骗子;要么就是把人吓得屁滚尿流,只恨爹娘少给自己生了两条腿!
然而眼下这位盘膝坐在地牢正中的宗闲大和尚,自然也不是个庸人;他知道自己的能耐到底有几斤几两、也曾听闻过白衡白文衍的显赫战绩。即便如此,他仍然如此气定神闲、谈笑自若,也不知道他心中的那份勇气,到底是来源于超脱了生死轮回的崇高信仰,还是自知已然必死无疑、想要保留生命最后尊严,破罐破摔了……
这个勇气可嘉的宗闲大和尚,可是南泉禅宗当代的绝对中流砥柱,身体机能还没有完全衰败、临敌经验也积攒的足够丰富,兼具青年人的冲劲与老师傅的狡猾于一身,正是习武之人一生之中最为宝贵的那几年。然而,即便他多年前已然登上江湖顶尖高手之列,但对上天灵脉者的他,仍然还是没有任何胜算的,半分希望都没有;而且这个提前注定的结局,还不会受到任何意外所影响。
只不过区区一层窗户纸的差距,结果却是这么的令人绝望!
其实不仅仅在各为其主的劫狱事件,他们两位之间,还有这一段已经成为了陈年往事血海深仇。为何现在的禅宗,会分为两派呢?其实最根本的原因,就是曾经被白文衍一剑斩杀的三位天灵脉者,其中就有一位大德高僧。也正是因为自家老祖死在白衡剑下,最终才导致了那些原本应该沐浴在青灯古佛之下、虔诚侍奉佛祖的僧人,分裂出了另一批性格勇猛精进、以除魔卫道为己任的武斗派禅宗弟子。
有着这样一段恩怨,所以凭着白衡的地位与辈份来说,就算是挤兑了宗闲大和尚两句,其实都算做是抬举他了,毕竟白衡叫他一声重孙子,宗闲答应之前、还得琢磨琢磨是不是高攀了呢!然而就在此时此地,双方显然都没有论资排辈的那份心思。
“白衡,以您的身份地位,本不该行出此等藏头露尾的小人行径;不过既然你已经来了,想必是接受了沈归的嘱托。如此算来,你我便都是他人的助力,也就不言前事、不计旧仇了。你我都是江湖人,谁手里握着天大的理,终究都说不过一个拳头去;按照这个道理来说,我宗闲一见您老人家的面,就该马上转头离开,任凭你把这三位客人带走;然而宗闲我也是得了掌门师兄的法旨,才会前来长安城辅佐小秦王的;既然遵了法旨,就断然不能让任何人坏了侯爷的好事……”
说到这里,宗闲大和尚看似有些笨拙地站起身子,轻轻拍了拍身上的尘土,摆出了一个起手式,语气坚定地说道:
“所以,您想要带走他们三位可以,但你也得留下几手能耐!否则的话,老衲也无法向任何人交代!”
话虽然说的足够客气,然而表达的意思却是截然相反的。看来这位宗闲大和尚,还真的打定了主意,要与白衡拼死一战了!
对于他这种不自量力的行为,已经不能再用勇气来形容了;如果沈归今天在这里的话,一定会送给宗闲大和尚三个字:不要脸!
白衡显然没有多余的时间,继续耗在这个大秃脑袋身上。他心中一直都摸不准升平坊正在发生的那一场混战,到底会在何时、以何种方式结束收场;而自己又能不能带着三个累赘,赶在城门吏的尸体被人发现之前,安全逃出长安城的南门。
所以对于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大和尚,他只是随手挥出了一道气劲,便瞬间击溃了几乎已经毫无破绽的宗闲大和尚;而正当他挥手劈开了牢房上那道小臂粗细的铁链之时,那个刚刚撞在墙壁上的大和尚,竟然又再次扑上前来!
看来修习过金刚伏魔之力的得到高僧,的确是比其他人更加抗揍一些!
白衡抽空看了看牢中那三位人质,见他们全都正处于昏迷之中,心中不免有些急躁。
他记得自己逃离苗巫寨之前,漫山遍野都飞满了虎头蜂;而沈归等人在那样的情况下,究竟能不能逃出生天、他自己心里也就没什么底。所以在他心目当中,沈归拜托自己帮他救出三名同伴的请求,几乎就等于是他的临终遗言了!
虽然眼前这三位人质的胸口还在正常起伏喘息;但刚才自己与宗闲大和尚说话的时候,谁都没有刻意压低声音,也没能吵醒其中的任何一人。这样的情况下,他实在摸不准到底是因为迷药还是毒物把他们给麻翻了?还是这些人的身体机能,已经彻底被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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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白衡自己来说,想要亲手制造出这么一个活死人,简直再容易不过了;或是直接掐断破坏掉一节脊椎;或是运起一个恰好伤而不死的力道,直接敲在对方的后脑之上等等,诸如此类的手段,就犹如闪烁在天上的繁星一般;而对于白衡来说最大的难点,就是该如何控制自己出手的力道、避免对方当场身亡罢了。
然而如果是毒物或是迷药的话,那白衡完全就是两眼一抹黑了。这就仿佛是请来一位兽医,去给几只蚂蚁看病一般;这些天灵脉者惯用的疗伤手段,如果放凡夫俗子的身上,那简直与抽刀子杀人无异。
即便同样一剂药方、同样的一种病症、用在不同的人、不同的物种身上,都会带来截然不同、乃至完全相反的效果。
白衡紧皱眉头、一把上前揪住了宗闲的僧衣,就犹如捏起一片羽毛那般轻松,一只手就把这个肚大腰圆的和尚举过头顶,认真而诚恳的对他说道:
“他们现在之所以会昏睡,到底是因为中毒还是受伤?不要说谎,老夫认为你该知道这一点。当然,你同时也该知道,我白衡有着不下千百种的手段,可以把你痛苦的送到佛祖面前;可是我不愿意这么做,你也千万不要逼我出手!”
这还是宗闲纵横江湖几十年的生涯之中,唯一一次从心底生出了无力之感。如今他感觉自己修练了大半生的韦陀金身,在白衡的手中,就犹如晾干的煎饼一般脆弱!人家连运转真气的迹象都没有,就是单纯靠着自己手上的力道,竟然就彻底掐死了自己任何挣扎的余地!
“咳咳……白衡,强悍如你这般的天灵脉者,也有束手无策的时候吗?直说了吧,老衲现在落在你的手里,的确没有半分的还手之力,要杀要刮你都可以动手了;不过嘛,他们三个人的性命,如今也落在老衲手里,你又能如之何呢?白衡啊白衡,不如你现在就去摸摸他们的鼻子,看看那三个小家伙,还有半口气在吗!”
白衡一听此言,立即松开了那只犹如铁钳般的大手;随即他又飞起了一脚,踹碎牢房的木门之后,伸手向李乐安的鼻尖下面弹出二指……
随着指尖传来了两道均匀平和的气息,白衡在松了一口气的同时,立刻也有所警觉:上了宗闲的当!
依常理而言,白衡现在就该转头起身、痛击那个阴险狡诈的宗闲大和尚;然而他自恃天孕地育的半仙之体,根本也没把宗闲的所谓武艺当成是一回事;对于白衡来说,眼下最急切的问题,就是要立刻确定另外两个人的魂魄,是否还好端端的住在那副沉睡的躯体之中……
而且身为一只大象,被蚂蚁踹上个一脚两脚的,完全就是件无所谓的事。
正所谓凤非梧桐不栖,白衡既然出现在了侯府的地牢之中,那么他此行的目的,也就暴露无遗了。宗闲虽然居于弱势,但也只说了一句妄语,便直戳白衡心窝而去;仅靠着一句假话,竟然就困住了上天入地、劈山赶海的天灵脉者,宗闲此生也足矣自傲了。
白衡探察三人鼻息的这个空档,已然足够宗闲这种顶尖高手,施展出自己的搏命一击了……
南林禅宗的武功,其实都是那种表面平静然而内藏刚猛,而且还是至刚至猛的武功路数。就比如在形意拳之中,也有一种发力距离极短、起手架势极小的半步崩拳;一拳击出,看起来就只是向前踏了半步、再探出手去,从对方怀里取出什么东西一般轻柔;但实际上,就是这看似绵软的一拳,内里却蕴含着极其强大的穿透性与破坏力!
即便威力已然如此巨大,但天灵脉者与反人之间,仍然存在着一层看不见、摸不着、想不通、穿不透的隔阂;就犹如禅宗讲究的顿悟一般、天机一时未至,一切努力奋斗便皆是徒劳无功。而且,这一点不光是白衡心里有数,就连宗闲自己,都从未奢望自己的禅宗功夫,能够伤到白衡的半根汗毛……
可是为何他明明心里清楚,却仍然轰出了这注定徒劳的一掌呢?
第592章 200.宗闲坐化
宗闲挥出的这一掌,直挺挺的探向白衡那宽阔的背部。然而,原本该是泥牛入海不复还的徒劳一击,竟然在击中对方身体的一刹那间、绽放出了直入人心的光晕!
白衡背心受此一掌,哪怕是用不疼不痒来形容,都有些抬举宗闲了;然而,这道温暖平和的黄色光晕,却着实令这位见过了三千小世界的人间仙人,露出了罕见的惊异之色!
这还是白衡第一次遇见超出了自己理解能力的异象!
白衡心里再清楚不过了,他这一掌击出,其实根本就没有落在实处。就连距离自己的皮肤,都尚有一线距离,力道也没能袭入自己体内;但下一个瞬间,自己的手腕与脚踝四处,竟然同时生出了一种令人感到不适的束缚感。这种感觉若有似无,非常的细微,充其量就仿佛只是一根细细的蛛丝,挂在了皮肤上一般……
无论这一掌之中蕴含着怎样的秘密,此时重任在肩的白衡,也都无暇顾及。既然宗闲如此的不知进退,自然也就无需手下留情了!白衡连头都没回、只是反手拍出一掌,便精准无误地印上了宗闲的胸口之上!他这一掌蕴含的力道,就只是普普通通的肉体力量而已;然而即便就是这样,也绝对不是宗闲的肉体凡胎能够消受的……
白衡可以接受任何结果,包括他这一掌将会穿透对方的身体、或者是由于韦陀金身着实了得的原因,只能轰塌对方的胸骨;甚至还有极其微小的可能性、会被他隐藏起来的身法轻松避开……可是如今手掌传回来的触感,却让他既感到陌生、又感到万分惊讶……
如今白衡这一掌的所收到的反馈,就犹如普通人拍在山岩之上的感觉一模一样!
对于他来说,这还是有生以来从未感受到过的一种巨大阻力,也是他从未在天地之间得到的诡异反馈。那么在宗闲大和尚的身体之上,到底隐藏着怎样的秘密,而他的韦陀金身,到底又为何会发生这样的变化……
待白衡回头之后,只见被自己一掌击中的宗闲大和尚,此时已经重新调整好了身型;就犹如白衡探入地牢之初看见的一样,维持着一个五心朝天的打坐姿势,坐在地牢中央,头顶还披上了一束略嫌惨淡的月光;他嘴角上带着笑意、双眼合在一起,右手五指并拢抬起,向白衡这个方向露出掌心……
这是禅宗的无畏印手势,乃是佛祖用于安抚惶恐不安的众生,使每一个人的心中无所畏惧的法印。
白衡见宗闲大和尚竟然现出了释宗本相,眉头立刻拧成了一个大疙瘩。他虽然是个不信鬼神、不信苍生的天灵脉者,但对于各家武道宗派的武学理论与传说典籍,也是半点都不陌生的。
千百年来,华禹禅宗孕育过无数的大德高僧,其中也有不少至善至仁的释门智者,在悟道坐化之时,脸上会显露出一种微笑的表情,打坐的肉身也不会随着生命的消逝而失去平衡。凡是这样的高僧遗体,在火化之后大多都会留下佛骨舍利,虽然数目不会太多,所谓的品相也不会太好,但肯定会被信徒们一致认为是高僧精深佛法与无量功德的象征。
然而即便是能够留下佛骨舍利的大德高僧,却从来都没有诞生在南泉禅宗的武僧行列之中;而且无论是在两家禅宗业内风评、还是在华禹大陆的信徒的眼中,这个惯例也是极其符合逻辑的。皆因为南泉禅宗的大师傅们,都是一心精研武艺的糙人。他们平时既不抄录诵念佛经、也不会开坛布道讲法,又怎么可能结出代表着代表精深佛法的舍利来呢?
况且南泉禅宗的和尚不忌杀生、不忌荤腥、不忌酒水、不忌嗔怒;如果这样的僧人都能留下佛骨舍利的话,那么对于禅宗的基本理念,才是一场毁灭性的打击呢!
白衡感受到了四肢传回的异常之后,迅速内视了自己的身体,可暂时还没发现有什么奇怪之处;之后他又把目光望向宗闲大和尚,只见对方还是一副安然自得的模样,不免心生好奇,迈步走上前去,一把掀开了对方身上的僧袍……
“嚯!”
白衡一把扯开了他身上的灰布僧袍、本打算查看一下到底是什么秘密武器,能够挡住自己的一掌。别敲宗闲大和尚从外表上看去,像极了杀猪卖肉的光头屠户;但如今僧袍被白衡扯去之后,白衡竟然真的发现了内里乾坤!
宗闲大和尚掩盖在僧袍下面的身体,密密麻麻的写满了白衡看不懂的文字……毫无疑问,即便这些蝌蚪一般的文字无法看懂,但仅从行文格式上来看,准是某篇佛经无疑。
心中那份惊讶略微平缓之后,白衡一巴掌按在了宗闲的肩膀上:
“……你们南泉禅宗的人,现在也讲经论法了?背不下来就用这种方式作弊是吧?小花招这么多还当什么和尚啊,直接考状元去不好吗?”
白衡刚刚逗了一句之后,这位掌结无畏印的宗闲大和尚,突然再次生出其他异相!一团团散发着黄色光晕的火焰,在他的头顶、手掌、脚底同时燃起!这火焰燃烧的速度极其缓慢,而且即便是距离火焰很近的白衡,也没有感受到丝毫的灼热……如果非要说的话,那么这种黄色火焰给人带来的感觉,就是平静中带着温暖与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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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火焰正在慢慢的燃烧着他的身体,可这位宗闲大和尚也没有任何的动作与声音发出!他那从足见燃起的火焰,此时已经过了腰间的位置;而指尖燃起的火焰,如今也逐渐越过了手肘;头顶的火势烧的极旺,而双眼以上的部分,如今也彻底不见了皮肤与骨骼;然而即便是如此恐怖的场景,地牢之中除了隐隐露出的檀木香味之外,竟然没有任何焦糊之气!
白衡眼前的异常就只是火焰、也只有火焰而已。
像是这种无法掌控、又不明所以的局面,着实让白衡有些慌乱。习惯了脚踩天地阴阳、习惯了掌控人间生死的天灵脉者,第一次感受到了来自未知的恐惧与威胁!他奋力地挥起了袖子,想要用自己的气劲扑灭这团莫名其妙的火焰……然而这团黄色火焰遇到了白衡的气劲之后,竟然燃烧的更加剧烈了!那火焰的光芒虽然并不伤人,但也开始令白衡觉得有些睁不开眼……
其实,早在宗闲身受白衡一掌之前,所有的生命气息就已经消失的无影无踪了。他拼命击出的这一掌,就犹如岳海山当年在东海关前斩出的三剑一般、不光耗尽了自己的毕生功力、更被那股根本不属于自己、也完全无法驱使的力量,抽干了所有的生命气息……而且岳海山当年在东海关前退兵之后,回到竹海剑池驻地,还苟延残喘了好长一段时日;而今日宗闲大和尚,却连他那一击的结果都没能看到,便已经坐化圆寂了……
这真称得上是出掌即死,落子无悔!
白衡也怕会被这股无名之火沾染自身,迅速躲开了一段距离;然而这股无名火,也并没有继续燃烧太久,白衡只是又观察了十个呼吸之后,这股能给天灵脉者都带来危机感的黄色火焰,彻底瞬间熄灭……
随着无名火消失,那位肚大腰圆的宗衡大和尚、方才还是五心朝天、掌结无畏印的圆寂法身,此时已然消失不见了;而方才他打坐的位置上,只留下了一张布满经文的皮肤而已……
白衡上前想要查探一个究竟,可这间地牢之中却不知从哪里传来了一阵微风,而那张泛着金光、满布经文的皮肤也乘风而起,在半空中碎裂成一捧尘埃,仿佛一粒粒粗犷的砂子,直扑白衡的面门而来……
尽管速度还是力量都极其普通,可这些金色的粉尘,却仿佛无法阻挡一般,就这样穿透了一切的有形之物,落在了白衡身上,随即又消弭于无形之中……
待尘埃落尽之后,白衡想要检查一下自己身体有没有发生什么变化,却突然被胸口传来的一阵莫名剧痛侵袭,就仿佛被一把锥子直接刺入心脏,整个身体都失去了控制能力,瞬间便倒在了地上。
这股疼痛十分清晰尖锐,把白衡疼的浑身冷汗,只知死死地捂着胸口,一下下地用自己的脑门,撞击着地牢中那阴冷潮湿的地面……
虽然白衡受伤的机会微乎其微,但他心中却十分清楚,这种剧烈的尖锐刺痛,还是他有生以来一次感受到的苦楚……
这感觉既痛快、又真实,使得白衡一边咬着牙齿流着冷汗、一边在心中高声呼喊着痛快。
大约又过了两刻钟的时间,白衡的胸前突然也冒出一束温暖的金光,他急忙拨开衣服向内里看去,竟然发现在自己的胸口之上,多出了一个释门中极其常见的*字符号!
“妈的!这是个什么事啊?今天老子还真是活见鬼了嘿!”
白衡目瞪口呆的看着这个符号,伸手上前一摸,指尖迅速传回了一股锋利的灼热感……
第593章 201.朝闻道
南泉禅宗与南林禅宗虽然已经分家单过,但毕竟都是禅宗弟子,更是同本同源的一家人。之所以会分为两家,全都因为白衡这个天地孕育而生异数,在机缘巧合之下杀害了禅宗的一位前辈大德祖师,再加上两家对于佛法理解角度与方法不同,最终才导致了今日这个彼此守望相助、却互不干涉的结果。
位于中岳山的南林禅宗,以研修佛法精义为主旨,以济世救人、普度众生为己任,最终所追求的目标,也是觉行圆满、立地成佛;而南泉禅宗则以精修本我、深入解脱道的涅磐之中锤炼为主;最终追求的目标,也是成就罗汉果位,消除烦恼,免受生死轮回之苦难。
由于追求本质截然不同,所以即便释宗的学说理论成立,宗闲大和尚也就只能修成不堕轮回的金身罗汉而已;而站在华禹禅宗的角度来说,南泉禅宗当中凡是修成了韦陀金身的僧人,那一副刀枪不入的金刚铁骨,便等于是南林禅宗大德高僧坐化之时留在人间的佛骨舍利一般;至少这两者在禅宗内的地位来说,是没有高下之分的。
然而今天发生在白衡眼前的这一切,却着实令这位阅尽古今兴废之事的天灵脉者,感到深深的迷惑与不解。
他也曾亲眼见过能够在黑夜之中、发射出温暖光芒的佛骨舍利;他还见过某处供奉着佛骨舍利的宝塔佛阁,能够靠着这种光芒,照亮整栋建筑!他不是释门信众,也不是一个刨根问底的死心眼;对于这事其中的原理,他也并没有那么强大的求知欲与好奇心。
然而只存在于神怪传说之中的稀罕事,发生在自己眼前,定然是比听来的故事更加震撼!
所以当这个突然出现在自己胸口的*字,也闪烁出了温暖安详的黄色光芒,白衡的脑中立刻就想到了一个禅宗词汇:佛光普照。
然而自释门禅宗传入华禹大陆开始,直至今时今日,佛光普照这种只存在于传说之中的天外异相,有过明确文字记载的先例,也就只有两次而已。一次,乃是某位不具名的大德高僧,点燃了自己象征着功德与智慧的双臂,用于供奉佛祖、消弭自身罪业。只待火焰吞噬了高僧的两只小臂之后,火焰便立刻变成另外一副模样,同时也出现了佛光普照的异相,也成就了这位高僧的功德大道圆满。
然而由于记载这个故事的释宗典籍,多年来饱受战火与岁月的侵蚀,所以残存至今的史料并不完整,也没有其他佐证野史,可以与之互相印证辨别真伪;所以这个故事流传至今,也就变成了一个神话传说而已。
当然,这个故事最流行的那一段时间,还有许多沦入歧途、踏入魔道的居士与僧人,曾经仿照先贤,采取了染指供佛的方式,以求加快自己修行圆满,得道成佛的进度;然而这种明显带着投机倒把色彩的小聪明、抖机灵,又如何能瞒住佛祖无所不在的灵觉、如何能抵挡天地间自成法则的运行规律呢?所以这个故事除了留给世人一具具焦尸之外,就只有一个个缺少了小手指的所谓虔诚信徒……久而久之,也就没人再这么愣头愣脑,去拿一个传说故事当成真理了!
而另外一个有着明确记载、并且尚有目击证人在世的佛祖显灵事件,就发生在南林禅宗的前任主持方丈、那位专修闭口禅的弘慧禅师身上。这位弘慧禅师并没有类似染指供佛的极端行为、甚至都没有想要修成佛陀的追求与向往。他的日常生活起居,就只有研读佛经、和随便找个地方发呆这两件事而已。
而弘慧禅师沐浴佛光、立地成佛的那一天,也没有任何异常举动。他只是如同往日一般,照常在佛像前打坐修行而已;而恰好此时白衡出现,又因为对方不肯与自己聊天,愤而抽了他三下藤条而已……
然而就在他三下藤条抽过之后,弘慧禅师竟然张口吐出了一个唵字,随后便闭上了自己的一双慧眼,双手放在脐下结出禅定法印,肉身便散发出了安定而祥和的佛光……
顿悟得道,立地成佛了!
尽管直到现在为止,白衡也不知道弘慧到底是让自己活活抽死的、还是只是自己恰逢其会罢了;但他却清楚的知道一点:佛光普照这种禅宗异相,绝对不会、或者说不该出现在一个南泉禅宗的罗汉身上!
一个努力且坚定的虫蛹,也许可以成功的羽化成蝶;但如果是个鸡蛋的话,却只能孵出小鸡而已。这南泉禅宗的大和尚,打根上算都是以楼至佛为最终信仰,以护法韦陀菩萨为修行的榜样,又怎么可能会在涅磐圆寂之时,散发出佛光呢?
按照南泉禅宗笃信的佛理来讲,护法韦陀菩萨,只有在护持过九百九十九尊贤劫佛之后,自己才会成位最后的那一尊佛,也就是楼至佛。所以至少在南泉禅宗的子弟看来,只要这人世间尚有一位僧人没能修成正果,他们这些韦陀菩萨座下弟子,就愿意留在人间继续修行,替这些还未能得道圆满的师兄弟们护持护道。
想要替同门师兄弟卫道,就需要绝对的武力斩妖除魔。也正是秉持着这样的信条,所以南泉禅宗的和尚们,经常会给外人带来一种极擅钻营、满脑子都是争权夺势的错觉。当然,其中肯定不乏有些曾经被南泉禅宗的内外弟子,狠狠收拾过的所谓老实人;他们处于某些个人原因,选择恶语中伤、制造散播谣言,也是可以理解的;但也有很大一部分的释门信徒,同样不喜欢这种积极入世修行,广收门徒传授武艺的做法。再加上南泉禅宗的俗家弟子,还逐渐掌握了华禹大陆超过六成以上的实际军权,所以即便谣言并不可信,可也不全是空穴来风的事。
然而,弘慧禅师乃是那种根本就没想过要功德圆满、得果成佛之人;他既从未开坛讲法,也从来都没有舍粥舍药,以求积累功德的行为;他就只是每日发发呆、看看佛经,真是无比轻松的就立地成佛了;而那个被沈归和白衡、乃至很多人都共同认定为助纣为虐、善于钻营的宗闲大和尚、今日竟然也能够与弘慧禅师一般、沐浴在佛光普照之中……
看来不光是人间世事无常,就连那大千娑婆世界的佛家事,也没什么一定之规啊!
白衡仔细回忆了一下方才发生的点点滴滴,突然想到了一个细节:这种在身上铭刻经文的做法,乃是源自于西疆大小金童佛的红衣教。他们认为,靠着这种做法,再加以某些特定成分的药物护持,可以把僧人肉身的坚硬程度、提升到另外的一个极限层次。虽然这种类似于泡药酒那般、借助外力的修行方式,绝对无法令一个习武之人产生质的变化;但对于那些需要出世历劫的红衣僧人来说,却等于多了一种自保的方式。
白衡也与西疆的红衣僧打过教导,自然清楚他们的肉体与骨骼,的确普遍要比华禹大陆的僧人结实一些;但对于他本人来说,这种区别充其量就只是蜘蛛网与宣纸的差距,并没有什么追求的意义。
不过西疆红衣教信仰的佛理,与南泉禅宗可谓是如出一辙。所以很可能是宗闲与红衣教的僧人进行文化交流的时候,从他们那里学会来的一种手段罢了;至于这种加持的方式,对于他沐浴佛光这档子怪事到底有没有影响、又有着多大的影响,只怕现在谁也说不清楚了……
白衡重新内视了一次之后,仍然还是没有发现任何伤势的存在。既然想不出答案那就干脆不想,反正到了合适的实际,答案也会自己找上门来!
白衡知道眼下时间紧迫、不能继续耽搁下去,立刻把小胖子齐返背在了自己身后、两只手臂则分别提起了两个姑娘,背影仿佛是去采购年货一般、迅速朝着地牢以外走去。
按照他原本的计划来说,接下来的步骤,才是这次行动的关键点。他既然是从后院的北墙翻入侯爵府之中;那么在离开的时候,自然也就该原路返回。所以先把身宽体胖的齐返顺着墙头扔出去,让他当个备用的缓冲垫,自己再一手搂着一个、把两位姑娘家也带出侯爵府。随后,他便带着这三位小祖宗迅速离开城北,顺着通往城西的小路,一直向南方向前进,
这条路线,既能绕过眼下热闹非凡的东坊市、也能躲过已成为了一片废墟的京兆营;皆时他便带着这三个孩子,大摇大摆的顺着长安城南门而出,之后再找一个据此不远的小村庄、小城镇隐下行迹,用灯下黑的方式,躲避对方接下来可能会启动的大追捕行动……
至于说逃出城去的一路之上,自然是人挡杀人、佛挡杀佛了!况且这信安侯周长风,虽然在三秦大地上权势滔天,但毕竟手下没有足够份量的天灵脉高手,也就无法对自己造成真正意义上的威胁……
不过乐极生悲这个道理,可绝不会欺软怕硬。对于普通人也好、天灵脉者也罢,它统统都是一视同仁的!
第594章 202.蚍蜉撼树
诚然,白衡想出的这个救人计划,虽然称不上是万无一失,甚至落在以执子落盘见长的聪明人眼中,根本就难登大雅之堂;可这个十分粗糙的营救计划,却是极其符合他本人的行事风格的。而他提前盘算好的种种意外,除了胸前的那一道*字的确没有料到之外,其他的那些可能性根本就没有发生。可以说这计划的全程,统统是按照他预想的照着剧本、一步一步走下来的。
按照他预先的设想,一会离开侯爵府之后,一路上无非就是绕些远路、顺道再打发几个不凑巧撞上来的倒霉蛋而已;对于天灵脉者来说,即便多了三个累赘,也半分的危险都不存在……
可当他扛着三位陷入昏迷的人质,踏出柴房门口的一瞬间后,立刻被一种意料之外的情景,劈头盖脸的震了一个目瞪口呆……
看来人算始终不如天算,即便他的名字是天灵脉者,也摸不到半分天意。
原本已然被自己亲手肃清的侯爵府后院,此时已经弥漫了一种剑拔弩张的肃杀之气。包括水池里的假山、凉亭的尖顶、侯府的院墙等等所有的墙根角落,此时已经全都站满了身穿镇西军服的士卒;白衡粗略的扫视过去,觉得这里的人数,最少也有四百上下!
更可怕的是,他们每人手里都架着一柄做工精巧的手弩,弩箭的锋利,也在齐刷刷地瞄准着柴房门前的方向……
按照白衡本身的能力来说,莫说这区区几百位弓弩手了,就算是再多上几倍乃至几十倍的人数,只要他没什么急事要办、腾出手来把他们全给收拾掉,也不过就是喝口茶,吃顿饭的功夫而已;不过眼下三位人质睡的正香,根本没有任何的自保能力;如果贸然动手的话,虽然自己肯定是没什么生命危险,但这三位人质立刻就会变成三只活灵活现的刺猬,而且还是死透了那种。
“大胆蟊贼,胆敢深夜擅闯信安侯爵府,意图劫走朝廷钦犯死囚?你可知这是抄家灭族的死罪吗?不过,念你此时还未离开侯府,若是现在能幡然醒悟、就束手就擒的话,我也可以帮你舒通一二、打你一个入室行窃,至少也能保住你的脑袋呀!若是你不肯听我良言相劝、仍要一意孤行的话,那么可别怪咱爷们手里的弩箭无情,它们,可谁都没长着眼睛!”
这柴房对面的建筑,乃是侯府下人与护府兵丁用餐的大饭厅。如今这道劝降白衡的男子声音,就是从饭厅的顶楼传出来的。白衡抬头望去,只见在夜色的笼罩之中,有几个人影正趴在屋檐之上,在那些人影周围,还星星点点的闪烁着冷冽寒光!看这光芒的样子,他们手里的弩箭尖,绝对是由上等精钢锻造而成;没准,还是那种三棱刃、可以穿透铠甲的高级货色!
不过,虽然他劝降的语气还算平和中正,不过这一番软硬兼施的话中,却包含极大的水分。首先来说,此人既然能够爬上房顶,那就定然是个久经训练的行伍之人。一个武职身份的镇西军,无论在军中的职位高低,哪怕就是陈子陵本人亲自前来,也绝对没有给一个人定罪或是脱罪的资格!抓人虽然是他们护府兵丁的事;但杀不杀罚不罚,却是人家长安城的知府老爷——汪宜汪大人的职责范围,跟他们这些厮杀汉能有什么关系呢?
而且如果他自己心里有底的话,无论此人是谁,只要胆敢深夜擅闯侯爵府、意图劫走朝廷钦犯,就根本没有任何讨价还价的余地;按照常理来说,他们根本一句废话都不用多说,早就该一声令下、把自己一行四人乱箭射翻之后,再把尸体高悬于长安城南门的城楼之上了;所以如今他软硬兼施的诓骗自己缴械投降,背后的可能性就只有一个:他们侯爵府的防卫力量,已经全部摆在自己面前了。
长安营共分为四个小字营,满编满员的情况下,都是五百人的死规定。如今白衡能够感知到的锐字营士卒,大概有四百多位,也就是说所有当值与休班的守卫力量,已经全都在这里了;剩下的那些余数,应该就只是根本无法起床的伤病员了;既然如此,那么信安侯爷周长风,如今也一定就在后院的某处……
毫无疑问,今夜这一连串的怪事,全都落在了周长风的眼中。直至拖家带口的白衡,从柴房门口显出身型那一刻,所有令他疑惑的谜团,也就瞬间得到了答案。这就犹如盲人摸象一般,如今白衡与他身边的三位人质,就等于是周长风摸到的大象鼻子……
至少他自以为,已经看破了白衡的全盘诡计。
不用多说,那位匿名给侯府透风报信的热心百姓,一定就是白衡无疑。他的目的,也就是提前调走侯爵府的防备力量,以便他能神不知鬼不觉的入府劫囚而已;至于说京兆军军营的一把大火与五千士卒,也一定出自于这位天灵脉者的手笔,为的就是彻底扰乱城中秩序、尽可能的消灭有生力量,人为制造出一个城防真空期,以便他劫囚得手之后,能够趁着城中大乱、更快也更安全的护送人质出城。
周长风的结论虽然基本无误的,只是其中推理的过程,却是完全偏离了真相的发展轨迹。
报信的是他、放火的也是他,这两点自然是毫无疑问的;不过屠戮京兆城防军的人,却是那些正在闷声发大财的白衣大食人。这些黄雀们趁着城中火势四起,在京兆军卒正在忙于救火的时候突然杀出,这才把手无寸铁又抱头鼠窜的京兆军,给活活闷死在了火场之中。所以如果要追溯凶手的话,他白衡充其量也就是个帮凶从犯而已。
那么为什么白衡会无比确定、周长风一定就在附近躲藏呢?道理也很简单,长安城中如今陷入大乱,侯爵府超过一半的警备力量,也被自己调去了升平坊剿贼平乱;而剩下的五百锐字营士卒,如今又全都来到了后院擒杀白衡;如果一会再有人潜入侯府的话,他周长风又能去哪里搬来救兵呢?所以,为了防止敌人耍出一手调虎离山,他也就只能与这最后的一批防卫力量,同路前来抓贼了!
想通此节之后,白衡神态颇为轻松的开口说道:
“周长风来了吧?少弄这些场面上的花活了,咱俩来点实际的、谈个交易如何呀?这三个娃娃呀,你就让我踏踏实实、安安全全的带走;作为回报呢,白某人今天也放你一命,你看如何呀?”
正坐在仆人饭厅喝茶的周长风,听完了这一番话后,差点被气出心脏病来!现在到底是谁被人重重包围了呀?又是谁被几百把精工手弩盯的死死的呀?而且这算是一笔什么交易啊,敢情你白衡一文钱都不出、我还得搭出去三个人质呗?况且沈归你也不对啊,咱俩明明约定好了用镇龙钉换人,现在你钉子没找来,却发来这么一尊大神明抢,这不是言而无信吗?况且你既不想当皇上、也不是我们北燕人,总掺和我们周家人的家务事干嘛呢?
心里唠叨归心里唠叨,可如今这锐字营士卒,还在外面扣弦搭箭、等着自己的帅令呢!自己身为三秦大地的土皇帝,又有着小秦王的美名,也总不好变成一个讨价还价的小商小贩吧?面对着天灵脉者如此不要脸的威胁,即便是装,我也得装出一副冷血无情、镇定自若的模样;否则的话,以后谁还愿意为一个懦夫卖命呢?
“众将士听令,只诛首犯、生死毋论;擒贼之时,小心那三位朝廷侵犯的性命,能留就尽量留下来。否则的话本侯,无法向天子交代。”
周长风咬牙切齿发布了一道硬汉帅令,既宣告了自己长了一身无惧无畏的铮铮铁骨、同时也惹上了一位天上地下顶尖难缠对手;眼下虽然是既痛快了嘴,也树立了自己光辉伟岸的大无畏形象;但日后的日子,他可怎么过啊!
其实,这档子事纯属是他想的太多;早在他与沈归撕破脸皮那一天开始,就注定了白衡绝对不会是他周长风的朋友。当然,这一点就连沈归自己都还不清楚,更遑论他信安侯周长风了!
一令出口,箭如雨下!
弩箭的攻击距离虽然不远,但胜在攻击速度很快、攻击频率也更高;如果再配上造价高昂的极品弩头,那可真是所有中距离武器之中,杀伤力最强的顶尖神器!
对于寻常人来说,这玩意的威力,不亚于麦田里的镰刀,指哪打哪、一扫一片!然而就在犹如蝗虫过境一般密集的弩箭雨,击中白衡之时,却仿佛扎到了一个坚硬无比的鸡蛋一般、凭空发出一声脆响之后、那些应力而断的弩头,也立刻向四外飞散开来!
正趴在窗边偷看战况的周长风、看着满面得意的白衡,不自觉地就生出了一种恐惧感:这就是传说中天灵脉者的内息外放吗?这到底是种什么样的妖法?而他白衡这股无惧无畏的气势,莫非他身体里长了千百副胆子不成?就算是再胸有成竹,面对着这种精钢三棱透甲弩,他竟然敢于放到自己眼前一毫距离,才瞬间用内息震开……这已经超出了临危不惧、自傲自大的范畴,他已经视万物如同猪狗草芥,完全没有放在自己的心上啊!果然是凌驾于众生之颠的天灵脉者,苍天一般深邃高远的好胆略、大地一般宽厚平和的好气魄!
在白衡的心中,此时也在不停的唠叨着一句话:
“妈的,差一点就被他给乱箭攒身了,可真他娘险啊!”
第595章 203.佛度有缘人
按照他通常的做法来说,应该鼓荡体内起雄浑澎湃的真气,在体外形成一个仿佛鸡蛋一般的真气防护罩。有了这一层金刚铁壁般的坚实气盾,他就可以带着三个昏迷不醒的人质,大摇大摆地走出侯爵府中。
然而就在他刚刚运起真气之时,胸前那道原本不疼不痒的*字、竟突然发出了一道尖锐的力道,直扑白衡的心房袭去!
天灵脉者体内的真气不是通过修习吐纳而来,而是天生天养、不带一丝杂质,是一种纯粹的本源之力。由于没有杂质、所以这种力道形成的防护也就没有盲点,无论多么尖锐的攻击,都会被所有气息平均承担,所以无论是弩箭还是气息、对上天灵脉者的防护,根本就等同于寻常的蚊虫叮咬一般、无法构成任何威胁。
最开始感觉到异状发生的时候,白衡也立即采取了最常见、也是最标准的应对手段:他立刻调集了体内其余的真气为盾、环绕自己心房周围,用于抵挡消弭这一股尖锐力量的肆虐与冲击。
这个办法听起来有些抽象,但实际上是一种简单易行的做法。寻常习武之人的内息真气,乃是以体内的经脉为通路,最终落在身体的个个要穴之中,激发出不同的力道供人驱使。所以内修一道的原理,其实也并不复杂,就是单纯的以气为针,通过刺激本体、或对方不同的穴位组合,以达到杀伤、医疗、防御等等不同的效果。如果说银针刺穴是外医、那么内息的运行方式,就是内医,二者之间的区别,就只是在于到底是使用银针、还是驱动真气而已。
力量就如同与随处可见的水,既可以滋养生命、也可以摧毁家园。
一个习武之人,如果全部打通了自身的经脉与穴位的话,那么真气运转起来,也自然会变得圆润通畅、收放自如;那么这个人至少在硬实力上,已经具备了称为江湖顶尖高手的资格。
那么天灵脉者体内情况,又当如何呢?不好意思,这群天生天养的半仙之体,体内根本就没有经脉与穴位这么一说。他们每个人的身体,都是仿佛是千百年来奔流不息的华江禹河一般,真气弥散在血液、骨骼、皮肤、毛发之间、也根本没有固定的运行轨迹!
天灵脉者的体内,处处都是平坦宽敞的公路,还是没有收费站的高速公路!
如果把两个内家高手的比武,视为两个小孩打水仗的话,那么天灵脉者的水管子,接的就是消防栓;而普通练家子的水管子,接的就是最小的水龙头,还是被水锈堵死了半条管道的那种……
虽然天灵脉者如此得天独厚,但白衡胸前的那一道*字,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面对着白衡在心房汇聚的大团防护真气,这一道尖锐的能量,就仿佛热刀切牛油一般、根本没有遇到任何挂碍,准确而轻松的命中目标,而且连前进的速度都有受到丝毫影响,就这样若无其事的捅进了白衡的心房之中,带来了根本无法忍耐的剧痛。
意志力或许可以抑制人类的喊叫与求饶、却无法控制体内神经的应激反应!
白衡也曾与许多天灵脉高手比武过手,那些刚猛的灵巧的、圆滑的诡谲的,各种各样的路数招式,他白衡都亲身经历、并且彻底击败过对方。但他有生以来,还从未遇过眼前这般怪异!如果自己的真气无法完全抵挡消弭,他也可以安慰是自己技不如人;可如今竟然连一点阻滞感都没有传来,使得他打心眼里产生了一种挫败之情。
说时迟那时快、这第一轮弩箭齐射转瞬即至,直扑白衡而来;而白衡本身也不是优柔寡断的性格,既然危机已到眼前,索性就硬着头皮、莽一次好了!
天灵脉者就是天灵脉者,就连他们的运气,都仿佛应运而生、天地造化一般!
当白衡咬牙切齿地再次强行调集气息,没想到体内的这些老兄弟们,还真的挺给他长脸!终于赶在了万箭攒身之前,为自己的身体披上了薄薄一层真气防护……在荡开了所有三棱破甲弩箭的同时,他也由于强行聚气、受了不轻的内伤;不过那涌出来的一口心头血,却还是被他给生生吞回了肚子里!
佩服归佩服,豪迈归豪迈;然而无论是白衡还是周长风,此时都已经心中有数:双方今日之事、已然没有任何善了的可能了!不过,以白衡此人的本事来说,这种程度的伤势,根本无法构成实质性的影响;即便他白衡只有一根手指还能活动,想要把信安侯府上下满门屠戮殆尽、也只称得上是举手之劳罢了!
“搭箭!”
随着之前那位劝降的官长再次一声令下,侯爵府的后院之中,便立刻传出了齐刷刷的引弦搭箭之声;白衡知道,这些人很快就会进行第二轮的齐射。
“慢!”
就在此时,周长风的声音再次从饭堂传出;所有锐字营士卒都立刻停住了手,等待着信安侯颁布新一轮的军令。
“白衡,有一位姓江的前辈,乃是你的故交老友。他老人家命我向你转达一句话,说如果你能够隐居三年不出、他便愿放你等四人安然离去。”
白衡听完了周长风的话,罕见的皱紧了眉头,又下意识地回头看了看躺在柴房地上的三位人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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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默了半晌之后,白衡这才开口问道:
“他们三人为何会昏迷不醒?”
“不用担心,他们只是服用了一些安神静气的补药而已;如果你愿意应承江前辈的条件,本侯随时都可以令他们三人苏醒过来。”
“若果真如此的话,白某倒是也可以考虑……”
白衡说完之后,安信侯也陷入了沉默之中;又过了一会,由打饭厅方向走出来了一位浑身不停发抖的粗使丫头;她一边哆哆嗦嗦地提防着面色冷峻的白衡,一边小心的蹭到了三位人质的身边,小心翼翼的掏出了一瓶闻药,依次在三人的鼻尖前摇晃了一会……
没想到使得天灵脉者束手无策的怪病,竟然如此简单就被一个粗使丫头给治好了!
没过多久,李乐安、颜书卿、齐返三人,便先后苏醒过来……
“谁敲了老子的后脑勺啊?嘶……真他娘疼啊!”
大梦初醒的齐返,一边挤眉弄眼恢复着视力、一边伸手捂着自己的后脑壳,使劲的揉来揉去;而另外两位姑娘家,也差不多都是这样的情况……
白衡等不及他们自行恢复,急忙上前掐住了李乐安的寸关尺微微用力,待她的眼神也恢复清明之后,这才语气阴沉地对她嘱咐道:
“李丫头你听好了,你们仨现在立刻从长安南门出城,直奔东南方向而去;先过荆楚、再过徽州;到了建康城附近,随便找个僻静地方落脚;沿途记得让齐胖子留下白石粉迹,如此一来,沈归也能知道该去哪里寻你们……”
李乐安一边听着他的话,一边左右环视起来;虽然她还不能理解眼前发生的一切,但仍然还是点了点头,把他的牢牢地记在了心里。
“走吧!记得在走出三秦大地之前,千万别停下脚步!”
说完之后,白衡也仿照沈归的习惯,使劲儿揉了揉李乐安的脑袋;随即便不再理人,而是盘腿坐在了地上紧闭双目、探查起了那道莫名其妙的*字。
要说李乐安这个胖丫头,到底有何处与众不同呢?平时看起来,这位东幽李家的大小姐,与寻常姑娘家也没什么区别;甚至她的性格与生活习惯,比那些普通人家的女子还要粗糙无礼;然而一旦遇到了眼前这等危急时刻,李乐安的出色之处,就会立刻展露无遗。
首先来说,她根本不认识白衡,却能在刚刚恢复清醒的一瞬间,就知道此人的话到底有几分可信;其次,在二人对话结束之后,她连个保重都没有说,只是一把拽起了正在揉脑壳的齐胖子、还有双目呆滞、目视前方的颜书卿、头也不回地逃出了侯爵府的后门……
信安侯周长风,到底也是个久居高位之人;他眼看着手中最有利三个谈判筹码离开了自己的掌控,竟然没有半分阻拦的意思!单就这份颇具天家气相的大格局,也绝对不会弱了老秦王的一世英名!
大约又过了半柱香的时间,白衡给自己来了一个从头发到脚底板的精密内视检查;然而最终的结果却还是一样:没有发现任何异常。
见到盘膝而坐的白衡睁开了双眼,隐在窗后的周长风这才轻咳了一声:
“白衡,本侯已然如约任凭他们三人离开,现在就轮到你来履行诺言了。这天下之大,你可任选一处清幽之所闭关三年;当然,为了保全您老人家的名声,在场之人定会守口如瓶……”
“慢着!周长风啊周长风,你是不是年纪大了,记性出了什么问题啊?白爷我刚才分明说的可以考虑,却没有一口答应啊!如今我仔细考虑过了,正式拒绝你的提议!以后咱们常来常往,再见……”
还未等周长风骂出娘来,白衡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了信安侯府后院!这天灵脉者没了累赘,想要靠着普通人强行留下,实在是个天方夜谭!
然而信安侯也不是个傻子,要是没有足够的底气支持的话,他又怎敢与白衡这种怪物谈交易呢?
第596章 204.人皮人骨天灵脉
随着夜空之中传出了一阵剧烈而密集的爆竹声响;片刻之后、这位言而无信、老而失德的衍圣公,再次笑眯眯地落在了侯爵府后院之中;与此同时,在场众人还听到了一声沙哑低沉的嗓音,只是不知从何处传来而已:
“哎,文衍兄,你本不该做出这等下三滥的丑事来……”
白衡听完这句来自道德制高点上的指责,仍然保持着一贯的戏谑神色;但他背在身后的双手,却仍然止不住地剧烈颤抖着…
“我说江老狗啊,终于舍得从你那狗窝里钻出来见人了?你这是一百年出来一次?咋?莫非今天晚上有天狗食月,你是钻出来赶场子的主角儿呗?不过,咱俩虽然也是老相识了,可白爷我爱去哪就去哪,用不着你狗拿……用不着你来多管闲事!”
白衡是他的本名,而文衍则是他的表字。既然有表字,就代表有师承;既然有师承,就是个根红苗正的读书人底子。然而这么多年过去,也不知道这位衍圣公到底遭遇了什么波折,真是越来越不正经了!无论跟谁说话,都是极其正宗的地痞流氓风格,实在是有些令人难以接受。
即便天灵脉者不是那种白衣胜雪、来去如风的谪仙人,也不该是一位张嘴就骂街的老不正经啊!
白衡这一番粗言秽语刚刚说完,一位身穿素青长袍的中年男子人,竟然凭空出现在了他的对面,双方相距大约相差十步之遥。
“文衍兄,因何故作一副泼皮无赖之相呢?”
“过瘾呗!说话就是说话,真正有用的就那么几个字罢了;剩下的那些劳什子,不都全是为了照顾别人感受的废话吗?老子到了现在这个岁数,就不愿意为了照顾那些庸人的猪脑子,而浪费自己的吐沫星子!他们的愚蠢和虚伪,与老子何干?”
这位身穿素青长袍的中年人,听完他这一番话之后,沉吟了半晌,仿佛若有所思般的小声附和了一句:
“倒是也不无道理……”
“就是啊,想那么多干嘛?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朝没酒抢金柜,老子就是这么个活法,就是这么个人!谁要是看不过眼的话,打上一架就是了!”
“嗯……好吧,既然文衍兄执意以这般面目示人,那小弟也就不好强求了。不过这江湖上的理,可是靠着拳头的大小来论输赢…”
“江老狗啊江老狗,你说的这是什么屁话?天下哪家的理,最后不是都靠着拳头大小来定反正的?少废话了,只管放手一战!”
白衡一句话出唇,又咽下了一大口涌入喉咙的鲜血之后,腰一沉、双肩一晃,随着一声凭空而来的爆竹响,声先发而人后动,瞬间便消失在了众人的视野之中;与此同时,那位身穿素青色棉袍的中年男子,也在短暂惊愕了一刹那后,消失了一个无影无踪……
白衡的行事风格一贯粗枝大叶,但这种不拘小节的性子,也只是因为他有着纵横天下未有敌手的硬实力罢了;既然可以摧枯拉朽的正面碾压对手,又何必费尽思量,搞那些所谓的计策谋略呢?
然而今日他口中所称的江老狗,却是一个旗鼓相当的对手。首先来说,这位江老狗江先生,也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天灵脉者;而且他与白衡还是同期出道,也是一个几百岁的老怪物了。只不过他为人一向孤僻自闭,又极少在江湖上走动,更没有任何为人津津乐道的江湖传说;所以除了一些老牌的天灵脉者之外,这位江先生,根本就不为外人所知……
对上这样一个难缠的对手,即便是鼎盛时期的白衡,与他交手也不是一件十拿九稳的事;何况如今白衡的胸前,又多出了一枚既想不通,也除不掉的*字;虽然这东西没什么太大的影响,但白衡之前已经因为强行运气抵挡弩箭、受到了一些内伤;而第一次的脱身行动,又被这位姓江的天灵脉者堵了回来,更是伤上加伤了……
像是这种级数的比武过招,哪怕是一方心神不宁、或是准备仓促,都很容易会出现意外;再加上原本二人之间的差距,就只是王奶奶碰上了玉奶奶,差上那么一点而已;更何况如今的白衡,还处于内忧外患的状态之下,根本就没有半分胜算……
白衡当然也自知不敌,所以他看似卯足了全力,声势浩大的抢先出手,其实只是虚晃一枪而已;借着对方准备防御自己雷霆一击的弹指一挥间,他已经飞至半途的身形突然强行一扭、转身便向东南方向迅速逃窜而去!
所谓声望与地位、故事与传说,不过都是由命更长的一方,随便编造的假象而已;白衡虽然是个读书人,但毕竟不是鲁西学派那些腐儒教出来的榆木脑袋,绝不会蠢到被名声大义所累,更不会为了什么男子气概,还傻到在自己明显落于下风之时,还要不自量力的与对方拼死一战!
破釜沉舟之计,虽然也有过成功的先例;但统兵之将,也必须是力拔山兮气盖世的项籍。
在实力旗鼓相当的对手面前,即便是靠那些小手段争取到了先手的机会,最多也就只能带来一些微小的优势而已;再加上眼下白衡与江老狗双方身体状态,存在着巨大差距,根本无法被经验与战斗意志弥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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秉持着好汉不吃眼前亏的原则,白衡耍了个小聪明,迅速离开长安城,一路向东南方向而去。
被他的无耻所震惊的江老狗,还是在一个叫做灞水的地方,拦下了身负重伤的白衡;此地,距离长安城大概有百里之遥,据上古典籍记载,此地,乃是伏羲与女娲的母亲——华胥祖神的故乡……
踏空遁逃的白衡,是在灞水附近的一座山谷上空,被江老狗捕捉到了行踪,并一掌击中了他的后心、最终栽倒在地面之上的。其实他这一掌,白衡早已捕捉到了空气中弥散开来的气劲波动、也分辨出了这一掌的角度与力道、甚至还想到了应对的绝佳手段、与出手反击的最好时机……
然而由于胸前那一枚*字,不定时就会输送出一股尖锐的力道直刺心房;虽然威力不算太大,但多多少少都会影响白衡的身体机能与临场反应……
试想一下,当一个拳手在擂台上与人生死相搏之时,每隔上个十秒左右,就会突发一阵剧烈的心绞痛;每隔个十五秒左右,又会来上一次全身抽筋!这样的制约条件,哪怕双方不是一个量级的对手,结果也同样是注定好的!
由此可见,尽管那位江先生乃是天灵脉之尊,又别有一番儒雅随和的气质;然而面对着身体明显有伤的白衡,他仍然还是选择不留情面的果断出击;下手之时,也更是全力施为,没有半分留情……
白衡此生都未有败绩;可没想到今日这第一次败阵,竟然就会输的这么彻底。
“白衡,今日胜你这一战,多少有些趁人之危……”
“呸,真他娘的牙碜!江老狗啊江老狗,我白衡这辈子从没服过谁,你算是唯一的一个了!老子是真没见过艺龄近三百年的陈年老窑姐儿,还天天把烈女传挂在嘴边的!赶紧一剑把老子剁了,死的再惨再窝囊,我也不愿意听你在这废话了!我多活了这么些年、世间的好赖美丑我也全都见过了,唯独还不知道死是什么滋味儿呢!”
江先生低头看着满脸不屑之意的白衡,微笑着摇了摇头。他并不在意被臭骂了一顿,也并没有迅速进行补刀,以防大虎不死、反被虎伤。他只是探出手去,掀开了白衡的衣襟,凝视着那道正在散发出暖黄色佛光的*字,陷入了沉默之中……
“我告诉你啊江老狗,要杀你赶紧动手,老子我绝不含糊!可你要是打算劫色的话,小心老子一口咬穿了你的喉管!嘿,说来也怪,老子原本只当你是个没品没种的孬货、可没想到你还有着狎相公的嗜好……爱哪玩哪玩去,少他妈打老子的主意!”
白衡虽然自知难逃一死,但是也正如他所说一般:都已经活了这么多个年头,他早就对这个人世间没什么留恋和遗憾了。今日轮到自己正面死亡,他不但没有丝毫恐惧,心中反而还有些兴奋与期待……
正所谓无欲则刚,白衡无意偷生,言语间也就愈加放肆起来。而那位有些虚伪做作的江先生,也并没有因为他那摆不上台面来的泼皮话而感到恼怒;他只是轻轻摸了摸那道金色的*字,随即便语带感伤的对白衡念叨起来:
“其实我本不该出手、至少不该在今日出手!但是……哎,这个宗闲啊,可真是个愚人,修了一辈子的佛法,竟然还没能化去一个痴字!他竟然自愿堕入无间地狱之中,遭受永世轮回之苦,也要给你添上这么一道佛光印。其实这种小手段,对我们这样的人能起到什么效果呢?不超过三天时间,就会被自行化解掉……你说说看,他这是不是在用命来逼我出手、逼我行出这等趁人之危的不义之事啊?”
白衡闻言放声大笑、笑到了一半、又被涌上喉头的一口鲜血所呛,费力咳出了淤血之后,这才勉强说出话来:
“我说你到底是去狎相公的?还是去当相公的?怎么多年不见,人都变得絮叨起来了?江老狗啊江老狗,你就行行好,别在这絮絮叨叨的折磨老子了行不行?”
这位江先生听完之后,再次陷入了沉思之中……
今夜本是万里无云,正在顺着官道骑马狂奔的沈归,忽然觉得心头传来一阵莫名的悸动与慌乱;他下意识地抬起头来,向夜空中望去,只见那原本还是花团锦簇的夜空星河,突然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片刻之后,干旱了好长一段时间的三秦大地,竟然下起了一场夜雨……
第597章 205.天留客
其实,从根上算起,他沈归就是诞生于封建迷信活动之下的典型案例;可由于他本身的特殊原因所致,直到现在,沈归同学仍然还是一位反对封建迷信的先锋战士。他心中无比相信科学,也无比相信逻辑;对于那些所谓的因果关系、轮回宿命之类的玄学理论,他一直都是当成愚昧落后的封建思想去看待的。
这种纯粹的唯物主义视角,对于华禹大陆的任何人来说,都是浅薄而且市侩的;然而对于沈归来说,却是使得他能够在这片似是而非的华禹大陆上,安身立命的最大本钱。所以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虽然沈归既不是天灵脉者,也没有接受过地灵脉的慧根灌顶,却也有着一种凡人无法企及的特殊之处。
所以他把苗巫寨的神秘蛊毒,理解为一种肉眼无法辨识的细菌、或是种种不为人所知的毒虫毒兽;而对于内息功法之类的事,则理解为进化遗传带来的个体差异、与生物电波力场等等。
站在沈归的立场来看,也不能说他的这种视角有什么错误,却显得有些片面和固执了。就比如说天灵脉者的超然于世、或是他曾亲眼见识过的回春圣手,包括那只被困在三仙洞中的荒古神怪——长乘;这种种异象,显然都不是靠着他记忆中那浅薄匮乏的科学原理,能够解释清楚的怪事。就连他想要牵强赴会、自欺欺人,也根本就找不到一个合理的角度!
不过那些极其明显的硬伤,仍然还是被沈归所无视掉了;来到华禹大陆的二十个春秋,他一直都固执的按照原来的思路,生搬硬套在这个似是而非的华禹大陆之上……
尽管,这是文化、历史相似所带来的思维误区,但也是沈归心灵之中的最后一个舒适区了……
今夜,原本是月明星晴,万里无风;但随着一片乌云遮住了夜空星河,也宣告着一场暴雨转瞬即至。
按照行走江湖的规矩来说,在赶夜路的时候如果遇上了晴天降雨,有一个专用的词汇,叫做天留客;那些长跑远路夜路的商人、以及靠着拉挂子为生的老达官爷,但凡遇上了天留客,那就绝对不会再继续赶路了。
从神秘学的角度来讲,原本万里无云的天色,如果在顷刻间降下大雨的话,那就是上天对于此次行动敲响的警钟;也不光是镖局的达官和商人会停住脚步,就连朝廷出征的誓师祭旗大典上,如果遇上了这种天降异象,也是绝对不敢逆天而为的。
而站在现实的角度,也流传着这样几句老话:月黑杀人夜、风高放火天;偷风不偷月、偷雨不偷雪。每逢天降暴雨的子夜时分,就轮到江湖上那些鸡鸣狗盗之辈、拦路行抢之徒、外出行动打猎的时候了。
有着暴雨的声音、以及昏暗夜色的掩盖,不但能够分散那些孤雁绵羊的注意力,还可以极大程度的削弱那些随队镖师的有效警戒范围;再加上一场暴雨过后,无论遗落下什么证据与痕迹,定然都会被雨水冲刷的七七八八;所以每逢这种天气,即便周围无遮无挡,即便只能站在原地生抗这场大雨,也不会有人敢于贸然继续赶路的。
然而沈归却自恃武功高强,再加上他又是个无比坚定的无神论者,所以根本就不信天留客这个邪!当他发现雨势渐起之后,便迅速朝着身后打了个呼哨,示意远远坠在他身后的齐雁换上蓑衣,跟着他继续向长安城狂奔……
然而被他强行按捺下去的心悸与不适,仍然还是随着马背的颠簸越演愈烈,最终瞬间爆发开来!大雨翩然而至的一刹那、沈归只觉得眼前忽然飞花、心中剧烈绞痛、后脑如遭重锤一般、连个保护动作都没来得及做,便向左一歪,直接从马背上栽下了身子……
好在这雨势一大,驽马心中胆怯、再加上道路也变得泥泞湿滑,所以这一下虽然摔在了实处,却也没有给沈归带来多大伤害……
远远坠在后面的齐雁,此时已然来到了沈归身边;他顾不上约束两匹面面面相觑的驽马,而是一手探起了沈归的鼻息、一手轻轻按压查探着沈归的全身骨骼……
“哥,能说话吗?”
暴雨如倾盆,砸在泥土与树枝上发出的声响,遮住了周围一切细琐的声音;满心焦急的齐雁不知沈归因何会栽落马下,一时间也不敢轻举妄动,只能朝着牙关紧咬、双眼紧闭的沈归高声呼唤起来……
等了好一会,沈归仍然没能开口说话,但好在他还能驱使着一根手指,微微指向了自己的嘴巴……
“要喝水?”
齐雁高声喊道,随后在沈归不置可否的态度下,伸手用力掰开了他紧紧咬合在一起的下颌……
吞咽了三大口雨水,沈归胸前剧烈的起伏了几下,喉咙也发出了一声濒死般的剧烈喘息,随即一个猛子便坐了起来;如此突然的变故,直把个满心焦急、却又束手无策的齐雁吓了一跳:
“咳咳……呸……他妈的,这一口气差点没倒上来……”
“诈尸啊你!怎么好端端的就突然从马上栽下来了?十里外的草棚子里,倒确实有一伙等风的土贼;但他们就算拽来一架投石车,也打不了这么远吧?你到底是哪伤到了?”
沈归听完齐雁的问话,也纳闷的在自己身上仔细摩挲了一通,然而最终却还是一无所获。他使劲儿甩了甩脑袋,又伸手借着雨水抹了一把脸,便朝着远处正在雨中漫步的两匹驽马吹了一个尖锐的唿哨,示意齐雁自己无事、继续向前赶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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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行吗你?这次是你命大,才没摔断肋骨;下次可就不一定有这么好的运气了……”
沈归翻身上马,朝着身后的齐雁摆了摆手,随即双脚一夹马腹,伸手一勒马缰,便再次冲向了夜幕和暴雨之中……
次日清晨,随着太阳的升起,那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也戛然而止了。沈归与齐雁二人,把那两匹跑炸了心肺的驽马,往镇口屠宰场的汤锅里一卖,便徒步走进了小镇之中。
这个小镇叫做石佛寺,位于长安城以南,相距不足百里之远。可能正是由于距离不远,所以这个小镇的人口虽然不多,却有着不少支棚摆摊的小食铺,专做来往长安城之人的吃食生意。
尽管沈归与齐雁二人,此时浑身的都是雨水污泥;但这石佛镇的村民可都是见过大场面的人,从二人的衣物与配饰上,多少都能看出他们的不凡之处。周围摊铺的店家,此时也都纷纷支好了摊子,一边忙活着手里的工作,一边大声聊着闲天、等待着顾客上门。
可能是由于此时天色尚早,住店的客人还没睡醒;所以镇子主街出现了两位浑身湿透的外乡人,也就自然会享受到万众瞩目、夹道欢迎的礼遇了:
“正宗西府豆腐脑、羊肉丸的包子嘞!”“杂肝汤、肉夹馍,还备着大胡子卖的胡椒面哩!”“红枣小豆甑糕、各色各样的油茶面、是又顶饱又驱寒呐……”
一时之间,两只落汤鸡的出现,引得正街上的各家吃食摊贩,扯开了嗓子争相叫卖起来;他们每个人都想做成今天这第一笔的生意,讨一个开门红的好彩头回来!
沈归与齐雁二人,一步一对湿脚印的走马观花起来;最终,沈归还是在一个牛肉饼摊位前停下了脚步。摊主是一对干净利落的中年夫妇,丈夫负责做饼、媳妇儿负责做馄饨,二人谁也没高声揽客、只是专注忙着自己手上的活计……
虽然这二位开市客不请自来,但那位摊主仍然没有表现出任何兴奋之色;他只是迅速地擀着手上的饼胚,极其平和的招呼了一句:
“来了?找地方坐吧。我们家就只卖牛肉饼和鸡汤馄饨,二位要几个?”
沈归抬头看了看油锅,只见第一炉的牛肉饼此时还没有熟透;又回头看了一眼比出两根手指的齐雁,笑着对摊主回道:
“四个牛肉饼,两大碗鸡汤馄饨!威武窑的鹰爪孙,最近落锁了吗?(衙门口的捕快,最近有没有设卡补盗的举动?)”
那位汉子听完了沈归的黑话,手里连半分停滞都没有,仍然继续擀着那一张张的饼胚,扯着脖子朝后棚喊了一句:
“两大碗鸡汤馄饨,来懂行的吃主了,多放海米啊……”喊完之后,他又扬起那张憨厚朴实的脸,朝着沈归客气的一笑:
“小客官您好眼力,在这条街上您打听打听,谁不说我家的东西真材实料啊!紧滑着(赶紧走)!”
沈归听完之后眉头一皱,若有所思一般地掏出了一小块银子角,递给这位汉子结账;可没想到人家并没有伸手接银子,反而语带歉意的说道:
“客官您看,我们两口子都是做吃食的,手可不能抓别的东西;有劳小客官多走两步,把银子放到后面那个笸箩里就行!”
沈归顺着对方的眼神望去,也看见了棚子后面的一张桌子上,当当正正的摆了一个笸箩;而在这笸箩后面的挑棚竹竿上,也不知被哪家的熊孩子用白灰块画了一个花里胡哨的……
“嘿客官你瞧瞧,我们镇上的伢子们多皮呀?哎,等中午收摊以后,我还得再去换一根新竹杆来,真他娘麻烦……”
沈归仔细观察了这副出自齐返之手的儿童简笔画,眉梢眼角也忍不住微微上翘,就连回话的语气,都带上了几分轻松与安然:
“是是是,是得把这根竹竿换了,摆在这里它也不像个样啊……”
第598章 206.战略性绕路
沈归与齐雁二人用过早饭之后,又潜入牛肉饼摊老板家里,换上了两身寻常百姓的衣服。临行之前,沈归都已经留下了一张五百两的银票,可还没走出多久之后,便再次折回身来,换成了四张五十两的小票。
齐雁对这个略显小气的行为,也提出了异议;而沈归却告诉他说,这个汉子做的是油煎肉饼的生意,终日都与菜油、肉馅打交道;但他的脚跟与手腕上,仍然还有许多肉眼可见的陈年裂口,所以他认定这个汉子,原本应该是贩私盐或者经营晒盐场为生的江湖人,不可能是缺银子的人。况且如果真的留下一张五百两的大票,那他们夫妇就会很快惹上大麻烦了。
经过一番改头换面,二人果然在路过石佛镇牌坊的时候,看见了一张盖着长安知府大印的缉盗榜文。
悬赏缉盗。兹有沈归、齐雁二贼,幽北三路人士。此二人入宫盗取御用至宝、逃匿途中妄杀良民、沿途劫掠钱财、虐杀良家女眷、犯下诸多悖逆人伦之暴行,实乃万死难赎之罪也;如有拿得二贼、或有确切消息之人,应就近通报各地州府衙门;若二贼因此落网,无论生死,皆可得赏格千两白银;若只得齐姓贼人,则可获得赏格三百两。如有蓄意助贼、或知情不举者,则与犯人同罪论处。天佑五十三年,二月十二。
这张通缉榜文虽然看似普通,但却也有几个非比寻常之处;首先,榜文所用的纸张,乃是寻常的宣纸,上面覆盖了一层蜡封防水、而并非是惯用的皇榜纸;而末尾加盖的官印,又是长安知府大印,而并非刑部缉盗司的公印。但就这两点来看,显然这只是周长风的意思,而并非是天佑帝的御笔亲批、缉盗司签发的海捕公文。
也就是说,按照朝廷律法来说,这样的一张地区性的通缉榜文,只要出了三秦大地的范围,就没有任何法律效用了;除了那些垂涎赏格的江湖游侠、与私下里跟周长风私交甚笃的官员之外,根本不会有人拿沈归与齐雁,当成是北燕朝廷通缉的犯人。
而且,从这一纸榜文当中,沈归也捕捉到了其他的意味来。
首先来说,他随身携带的那柄御用折扇,本该是他在北燕境内最坚实的后盾;可如今却成了他入宫行窃罪名的物证;如此一来,即便自己日后落网随意攀扯,也绝对跟天佑帝周元庆扯不上关系了。
周长风使出这一手最主要的目的,应该是由于他还没有准备好,要与天佑帝撕破脸皮,所以就只能亲自出手,帮他撇清关系;当然,顺带着也能把自己的后盾彻底击碎。
至于自己那个中山王的外使头衔,也没有起到任何作用。不过沈归目前还拿不准,这到底是出于周元庆个人的意思,还是北燕与幽北三路的局势发生了什么变化;而这件事,与幽北三路的兴平皇帝颜青鸿,到底又有多大的干系?
沈归虽然不怕任何人抹黑自己,但他同时也清楚这一张榜文的威力、绝对不仅限于三秦大地这一亩三分地之中。在秦王父子两代人的苦心经营之下,与三秦大地接壤的北燕官员,对于朝廷和秦王的态度,也一向是非常暧昧的。当然,为官之道的姿态,本就该是一个不倒翁;一个成熟的封疆大吏,无论对哪一方都不可能会轻易押下重注,更何况是孤注一掷的明确站队了。
在奏章上高呼吾皇万岁、私下里则为小秦王鞍前马后,这二者之间,其实也并不存在巨大的冲突。
所以尽管这张榜文看似无法踏出三秦大地,但只要他们二人一日没有踏入天子脚下的铁盘——蓟州境,那么这一柄三秦利刃,就一直会高悬于二人的头顶!然而目前为止,齐雁也处于被通缉的状态下……
现在沈归与齐雁这一对难兄难弟,真可谓是上无片瓦遮头、下无立锥之地;所有他能想到的援军与后盾,仿佛相互约好了一般,迅速的缩回了头去;而明面上,足有半个北燕王朝的官兵捕快,都在寻找这两位三秦逃犯;暗地里还有着谛听、与那些不自量力的江湖人在蓄势待发……
正所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老虎再凶,终究也有打盹的时候,更何况是沈归与齐雁呢?所以,至少在这个时间节点上,北燕王朝这个是非之地,是没法再呆下去了。
沈归方才在牛肉饼摊看见的图画,正是齐返之前留下的痕迹。不过也只是通知沈归,他们三人已经平安逃出长安城的消息,并与沈归约定在南康王朝的建康城附近相会;其余的消息,受竹竿的篇幅所限,什么都没能留下。
而恰好这个约定地点,也是他们二人眼下的唯一去处!姑且不提自己的亲人都已经在南康定居,光是那些明里暗里的追捕行刺,也会令他们片刻都不得安宁。至于说周长风这个狗贼与自己结下的梁子,但等风声过后,随时都可以杀他一个回马枪。无论是那个无影无踪的刘半仙、还是带着三位人质前往建康城的白衡,哪一个动动手指头,都不是那个坐着春秋大梦的信安侯,能够抵挡的!
目标越小,逃命也就越容易;他们一个是小绺门的中坚力量,一个是从小就浪迹于市井江湖的混世魔王,堪称是逃命路上的绝佳组合。再加上与沈归有着深仇大恨的谛听,如今却意外地陷入了沉寂期;而那些所谓的江湖游侠,曾经有好几拨人,跟他们面对面的喝过酒,都没能察觉出半点异样。在这样的情况下,如果连官府与江湖人的追查都躲不过去的话,那即便落在敌人的手里,也就只能送上一句活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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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且这二人能够从一张大网之中逃出生天,也多亏了长安府豢养的官画师,擅长的都是写意而不写形的水墨画手艺……
就这样,沈归与齐雁二人,沿途追踪着齐返留下来的记号,一路直奔东南方向而去。直到踏入了南北战争前线的徽州境内,这兄弟二人才暂时停下了疲惫的脚步。
他们选择在安庆府落脚,打探一下消息,顺便休养生息一番。
这座安庆府,乃是北燕朝廷的前线重镇,与南康王朝的国土,就只隔了一条华江而已。尽管距离如此相近,但由于安庆府附近的水面极窄,无法摆开船队;而两军可以隔江相望,也就代表了任何一方,都无法在此处安然登陆,也就没有成为水战前线的主要条件了。如此一来,位于两军前沿阵地、却反而没有经历战火的安庆府,也就成为了双方默认的交易地点、也成为了民间走私偷渡的首选位置。
所以这座安庆府,就仿佛是南北战争的和平饭店一般;虽然城镇规模比不上南康那种富庶繁华的大城;但至少在人口的密集度、与货物交易的吞吐量来说,已经成为了北燕朝廷不可或缺的重要城市。
正所谓小隐隐于野、大隐隐于市;在这个南来北往、客商云集的码头城市当中,多出了两个普普通通的外乡年轻人,根本就犹如大海里掉进了一滴水,无法激起半分涟漪。
坐在脚店单间之中的齐雁,指着一张羊皮图上画的线条,紧皱着眉头对沈归说道。
“咱哥俩为什么非要在安庆府落脚啊?小返他们走的那条路,不是入江都郡、直扑建康城吗?咱们却为何要在安庆府过江呢?从这个码头登船的话,即便咱们到了南康境,那也得多走上五百多里地呀!”
沈归正在整理自己的行囊包裹,听了齐雁的话头也没回,只是语气悠然的对他解释起来:
“李小胖和那个不省心的家伙,可都是正儿八经的幽北皇亲,身上又都带着正式的使臣文书,所以他们从江都郡,走正式渠道过江,虽然会麻烦一些,但也足够安全;而且他们三人到了南康境内,还会受到接见外邦使臣的礼遇;也就是说,聚集在他们三人身上的目光越多,他们也就越安全……”
说到这里,沈归突然翻到了一个镖囊;打开一看,原来里面装的是那四根不知道有什么用处的三寸镇龙钉。他看着这四根丧气东西沉默了一会,随即又苦笑着摇了摇头,把它仔细收好,继续对齐雁解释道:
“可咱哥俩呢?既是幽北三路人士,又是人家信安侯府认定朝廷钦犯;若是真到了江都郡的话,无论是出于公事还是私仇,非叫那个巨灵侯徐荣环给拨皮抽筋、挫骨扬灰不成!
这巨灵侯徐荣环,乃是当年战死在东海关前的北燕守将——徐万州之子。据说他性格豪爽直率,脾气暴躁,看似是个有勇无谋、头脑痴愚的莽夫糙汉;但实际上,他在用兵一道上有着极其身后的造诣,就仿佛是天纵奇才一般,勇武与狡诈并存,是一员粗中有细,内藏锦绣的当世名将!尽管如今幽北战神颜重武的名号,已经响彻了整个华宇大陆;但实际上沈归心里非常清楚,那头大黑熊的真实本领,如果与巨灵后提并论的话,绝对是不只逊色一筹的!
第599章 207.船家不打过河钱
杀父之仇、不共戴天;所以这位巨灵侯爵、徽州总督、代管江都郡大小事宜的徐荣环,由于当年父亲战死在东海关阵前的原因,对任何一位幽北人士,自然而然就带着一股彻骨的恨意。不过此人虽然看似痴蠢,但在国家大事之上,却从来都没有犯过糊涂!他对于打着外邦使臣旗号的幽北人,虽然态度定然是十分冷漠抗拒的,但也从来都不曾刻意与人为难。
像他这种顾大局、识大体、上阵能杀敌,上朝也能放炮的莽汉,又怎会得不到天佑皇帝喜爱与器重呢?
而沈归齐雁二人,虽然能够瞒住沿途捕快的追捕、与那些江湖游侠的伤人暗箭,却没把握能瞒住巨灵侯徐荣环的眼睛!这可是一员从小就跟着父亲在外征战厮杀,喝着血水长大的顶尖战将啊!若不是他领军死死钉在江都郡的话;凭着北燕王朝这棵摇摇欲坠的枯树,又怎么可能会与欣欣向荣的南康王朝划江而治呢?
沈归绝对不会小看任何一个身居高位之人;尤其是那种蠢到挂相的狠角色!
说到安庆城,就不得不提起当地的一个奇人。目前的安庆城、乃至周边村镇县乡,都归于越扬侯王宪的管辖范围之内。而这个王宪王侯爷,本身也不是什么皇亲国戚的底子;他们家祖上最有成就的一位先祖,也不过就是北燕开国皇帝的某位嫔妃而已。所以事实上安庆城这一亩三分地,就是当年陛下纳妃送来的彩礼罢了,根本算不上丰厚;而他们家这个越扬侯的头衔呢,也没有世袭的资格。
然而百年时光匆匆过去,也不知是因为历任的北燕皇帝,都把这个小地方给忘在了脑后呢?还是徽州王家的后代,确实把这里打理的井井有条;所以即便他们没有世袭的资格,王家人仍然还是一辈接着一辈的班、继续替天子牧守这一块国土。
由于出身平凡的原因,所以历代的越扬侯,在北燕王朝之中都是既没有话语权,也没有盟友,也没有敌人的透明人。而且,不光是朝堂之上有他没他都一样;就连这座安庆城,有没有这个侯爵,其实也没什么区别。
这安庆城虽然位于南北战争前线,但由于地理环境特殊,从未发生过大型战争,所以也没什么备战工作需要处理;而民间发生的私斗与纷争呢,又轮不到他这个侯爷亲自过问;所以王宪每日的任务,就只是吃喝玩乐、享受人生罢了。
不过从侧面来看,为安庆城安排了这么一个纨绔子弟,也体现出了天佑帝那非凡的用人智慧。首先来说,徽州王家树大根深,在当地早就形成了一股不可忽视的力量;只不过由于王家的后代子弟,全都生于富足殷实的环境之中,所以根本就没有什么理想与野心可言。
维持现状,并不等同于墨守成规。假如周元庆在如此敏感的城市,安排下一员能吏干将的话,那生出来的乱子可就大了去了!
首先来说,朝廷空降来一位精干的官员,那么他在当地没有任何势力辅助,办起事来自然也就会束手束脚、无法施以全力;如此一来,就免不得要亲手组建一个班底或是团队,为自己所用了。不过,他想要抡开膀子大干一场的话,那么首当其冲就会与本地的固有实力,产生一场明争暗斗;如此一来,整个安庆城立刻就会陷入毫无意义的内耗之中。
况且这座安庆城,与南康就只有一水之隔,双方原本就是一国之民、同宗同源统文化,所以民间私下里的沟通也非常频繁。如果从朝廷法度来讲的话,这种行为可是严重触犯北燕国法律条!往小了说,这叫走私偷渡;往大了说,这也可以算是里通外国了!
那些久居燕京城的能吏干将,又有谁在外放之初,不是卯上了一股吃奶的劲、想要把整个北燕治理出一个海晏河清,天下承平呢?然而如此一来,抓了北燕国人,或许还惹不出什么大乱子来;万一要是抓住几个南康人士,要不要当成敌国细作而当众斩首,并把头颅高悬在城楼之上呢?
如果这位青天大老爷施展雷霆手段的话,只怕不出一个月的光景,北燕与南康双方,就再次全面开战了;如果他选择网开一面,那么这个人的一腔锐气与官威民望,也就彻底无从谈起了。
无论是内耗还是战争、无论是谁输谁赢,倒霉的都只会是安庆府周围的百姓和商人,吃亏的也都是北燕王朝自己啊!
至于说派来一个平庸之辈的话,那与现在的情况又有什么分别呢?历任越扬侯虽然都是荒废政务、嬉戏人间的性格;但人家吃喝玩乐,花的也都是他们王家的银子,根本就不需要亏空朝廷的钱来损公肥私;况且这么多年以来,凭着安庆府的百姓们自立自强的精神,也早就把这里打造成了一个相对平衡的封闭环境,根本不需要、也容不得外人轻易插手。
所以,在这样一座敏感而平衡的边境城市,放下这么一位闲官来,简直是再合适不过了!如今安庆城的知府老爷,就是早年王家大总管的儿子;而那些维持社会治安的捕头与捕快呢,也大多都是原来那些护院壮丁乡勇的弟子;正所谓亲不亲三分向,无论城中发生任何纠纷,最后也都会得到一个和平解决的方式来。
虽然结果未必绝对公正,但至少能得本地百姓们的大多数支持与认同。所以这座安庆成的社会风气,还称得上是井井有条、安定繁荣的。
沈归经过了多方打探之后,终于在一位老牙行的接引下,见到了一位专做偷渡生意的老渔夫。
“船老大,我们有两个人,没有货物;打算过江的话,需要多少银子啊?”
此时的沈归,正坐在一间有顶没墙的茶棚之中;周围布满了正在押宝耍乐的力工与闲汉,环境异常嘈杂喧闹。而坐在他正对面的汉子,浑身皮肤黝黑,赤着脚板带着一顶宽沿大草帽,年纪大概在五十岁上下,一看就是个老船工了。
此人打量了沈归一眼,语气平淡的说:
“既然你是老耗子带来的朋友,我就给你交个实底吧;没货的话,每人三百两银子,我这一百五,对面一百五。”
这个价格,真可谓是天价了!但沈归知道,这摆渡有摆渡的规矩,水上漂(合法船只)与海底漂(私人黑船)的价格,也不能进行比较。
江湖上有好多黑船主,会开出极低的价格,把客人诱骗上船;只待船只划到水面中央之后,人家或是直接亮青子(拿刀子)勒索钱财;或是直接狮子大开口,生讹硬要。如果有人想要仗着自己武艺高强、或是人多势众的话,船老大就会纵身往水里一跳,踪迹不见了;剩下那些舍命不舍财的客人,就在水中央飘着去呗;如果一会想明白了,打算破财免灾的话,可还得再加上一份额外的衣裳钱了!
如果碰上个自恃水性不错,想要下水与人家拼命厮杀的话,可要提前想清楚了后果!凡是能做这海底漂买卖的船夫,大半可都是旧走江湖的老水鬼出身!也许在岸上动手,你一个能打他一百个还有富裕;可一旦到了水里的话,人家只要往你身上一撞一缠,直接就带着你一起沉下去了!
而且这个临时加价的习惯,也不单单是黑船才有的;即便是那些在官府标明挂号的官船,也从来没有坐完了给钱的道理!都是买一张门票上船,到了河中央再额外加收一次尾款;至于说你不给的话,虽然人家是正经摆渡,不敢随意杀人;但人家不开船不就得了吗?有一句老话,船家不打过河钱,说的也正是这个道理!
而他这趟赚的一百五十两银子,其中有上下打点的买路钱,还有给老耗子的一份茶钱,以及跑黑船这高风险的活带来的高收益;综合的计算下来,这个价格虽高,但也谈不到讹人了。
今日沈归预定的这艘黑船,由于中间有着牙行前辈老耗子的人情在,所以这为老渔夫也就实打实的开出了一口价来;知晓其中利害的沈归也没还价,只是与对方约定了渡江的具体时辰之后,便离开了这个热闹非凡的码头。
亥时初刻,沈归与齐雁一人背着一个包裹,小心翼翼的来到了双方约定好的渡河地点。这里乃是野外的荒岸,背后还有着一片小小的土丘遮挡。如果在晴朗的天气下,站在这座小土丘上,可以直接望到江对岸南康的具体情况;不过也正是由于距离极短、水道狭窄的原因,所以也导致这一段的华江水流非常湍急;即便是在光天化日的情况下,想要划着一艘小渔船渡河,也绝对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河两岸的距离,虽然只有八里左右;但这陆地上的八里,与水面上的八里,可是截然不同的概念!
再加上河岸两边的瞭望台,究竟是不是象征性的装饰品,也是谁都说不好的事!而这位渔夫虽然口口声声说是卖老耗子的面子,但沈归与他们二人,也都是刚刚结识罢了。可不可靠这件事,谁又说得准呢?
沈归虽然会水,却只是放在风平浪静的湖水里,勉强淹不死的水平;而齐雁虽然水性极佳,但也绝对不可能是一位转业老水鬼的对手!
第600章 208.星夜渡华江
明月映照在华江水面,随着波涛的翻涌,竟有如梦似幻之感;而那位皮肤黝黑的船老大,已然如约等在了岸边。此时他正在朝着一个细密结实的大渔网之中,小心翼翼的码放着货物。沈归心里清楚,这些东西应该就是他顺船走私到南康的货物了;从那细琐的声音听起来看,应该是夹带了一些瓷器类的小玩意儿。
仔细码放好了货物之后,船老大直接把渔网栓在了木船尾部凸起的桩子上,而承载着货物的网肚,也自然沉没在了涛涛江水之中里……
船老大接过了沈归递来的三张五十两银票,便把他们安排在了船头就坐,平衡头尾的配重;之后,又拿起两个藤条编织的大号筐盖,嘱咐他们待船行至半,便用这个东西护住自己的左侧身子,以防不测。
一切准备就绪之后,船老大抽出一把小刀,把拴在树干上的绳索割断,用船桨用力地一撑河岸,这一艘小渔船便在满天星辉的映照之下,随着那一江春水,飘飘荡荡地向河对岸的南康驶去…
这艘小船本就是渔船样式,即便加上三个成年男子与一网黑货,这点重量也完全无法地域狭窄水路那湍急的波涛。可没有金刚钻,人家也不敢揽这瓷器活,沈归就亲眼看着那位其貌不扬的船老大,一手划桨一手摇橹,仿佛瞬间化身为河神爷一般,驾着这艘小舟或顺或逆,忽快忽慢地荡入了水面深处。无需船老大好喝,只待波浪一起,沈归与齐雁便小心翼翼的躲在了藤条编织的简易盾牌背后;二人感受到了水面之上的流速,互相对视了一眼,也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惊异与叹服……
这是何等精妙的操舟能力啊?这艘小渔船自打离开了水平相对平缓的河岸,便立刻成为了一片落在浪涛上的落叶,不由自主地随着水流湍急的江面,极大幅度地左右摇摆、上下翻飞起来;就在如此危机水况之下,那位操舟的船老大却仍然没有半分的担忧之色,反而还颇有闲情逸致的出言安慰着两位面色发青、嘴唇发白的船客:
“你们俩可是好运气啊,今日的江风不大,浪头也低,最适合跑船了!不过你们也别大意了,护好了自己的身子,指不定什么时候,就得飞来点什么物件呢!要是谁一个不注意掉进了江里,这船钱我可是一个铜板都不会退给你们的……”
船老大这没头没脑的话才刚落,沈归耳边就已经传来了一道羽箭破空之声。不过一来这船只晃动频率极大,二来听那破空之声,距离小船还尚有一段距离、三来又有着茫茫夜色作为掩护,再加上二人那枚简易藤盾极为厚实,所以他也就没做出任何多余的举动,只是谨慎的护住了自己的身子……
随着藤盾传来一道微弱的声音之后,船老大仔细看了一眼,便立刻放下了手中的船桨和摇橹,拿起了脚边的一枚破铜锣,狠狠敲了三下之后,这才继续操控着渔船,向对岸继续行驶:
“行了二位,把那东西放下来吧,没事了。你俩谁眼睛尖呀?帮我看一下那箭尾刻的是个什么字!”
沈归反手拔下了藤盾上那枝羽箭,借着月色仔细一看,只见尾羽下面的箭杆之上,歪七扭八的刻着一个豆字。
“箭上刻的是一个豆字,豆腐的豆。”
船老大听完之后一愣,随即笑眯眯的咧开了大嘴,笑骂了一句狗屎运,然后才对沈归解释起来。
原来这一枝羽箭,乃是由安庆府水军营的当值守卫射出来的,意在打击威慑偷渡走私之类的不法行为。他们每一班轮次的巡江守,乃是四十个人的编制,所以这原本应该是一阵箭雨,而不该是一枝孤箭;只是那位名叫小豆子的新兵,今夜恰好赶上了狗屎运而已。
自从南康与北燕朝廷决裂之后,此地便成了偷渡与走私行为极其猖獗的一个灰色地带。
尽管南北双方在最开始的时候,大大小小明里暗里的围追堵截,也是天天都在上演,用尽了一切能想到的方法,却始终收效甚微;长此以往,这种事也就变成了民不举、官不究,北燕与南康双方也都心照不宣的惯例了。
今夜的偷渡行为,其实船老大早就跟今夜亥时与子时当值的巡江军士通过气了;而这一阵象征性的箭雨,也就只是一个表面功夫罢了。如果这一阵箭雨无人命中目标的话,那么船老大的五十两孝敬银子,就全都用于这四十位巡江守军的加餐;如果有哪一位军士射术高超、能一箭命中的话,那么就可以独得这五十两的银子,充当奖品。
瞧,他们把这收黑钱的营生,已经演变成了一场抽奖游戏,可见在安庆城类似的事件,是多么常见了。不过,水战最终要的武器首推弓箭,这小游戏除了能够打发无聊的时间,给军士们找点乐子之外,多少也能提升一下他们训练的积极性。
当然,这种小游戏经年累月的玩下来,这条江面上也会有不少倒霉蛋;或是被全部射死、或是直接被巨浪掀翻船只;所以总体来说,这趟旅程看似非常短暂,但却是危机四伏的一场赌命之局。
今夜的水面相对来说平静一些、再加上船老大那一手娴熟精妙的操舟术,众人还是有惊无险的渡过了江心、向南康的官方渡头堂而皇之的靠了过去。
此时南康渡头的照明火盆,已然被人点亮,而渡头边上那座已经收摊的茶棚子里,正坐着一位身穿深蓝色长衫,品貌清秀的青年男子,此时正在望眼欲穿的打量着渡头附近的情况。
此人一见有舟靠岸,又小心分辨了那位朝着木桩子上拴绳的船老大之后,立刻站起了身形!他先是虚掸了掸身上的浮尘,随后朝着自己身后拍了两下手掌,这才不紧不慢地向渡头走去。
“曲叔,您可让我好一阵苦等啊!怎么样,您估摸着这次能剩下几个囫囵的?”
“唔……今夜的江风虽平,但浪却是不小;至于能留下几个囫囵的嘛……那就得看龙王爷的脸色了……”
这位姓曲的船老大打横了船以后,一边回复着对方的闲话,一边在沈归的帮助之下,收起了那张拖在江水之中的渔网。
直到三人安全登岸以后,众人才在两架火盆的光照之下,见识到了这十件从北燕走私而来的瓷器……
不看还不在意,可等待这十件东西现出了本相之后,真是差点把沈归的眼珠子给瞪出来!
这十件瓷器,渡过了短短的一截江面,如今还能完好无损的幸存者,也就只剩下了三件而已;其余的瓷器不是撞在了水下暗藏的礁石之上、便是由于江水波动而带来的互相碰撞,成为了一堆无用的碎瓷片。
沈归一眼就看得出来,这十件器物,个顶个都是极品的汝瓷、而且还是北燕皇宫定制的官窑,落着内务府造办处的款呢!那三件完好无损的物件,一个是三足笔洗、一个是细颈梅瓶、还有一个就是仿古的三足香炉。当然,这种东西都只能算作是小玩意儿、小摆件而已;至于那些尊、瓶一类的大型重器,毫无意外的全部碎成了一堆瓷片。
可即便是这样,无论是那位曲船夫,还是那位接船的小伙计,却都露出了掩盖不住地欣喜之色:
“我的曲叔啊,您老人家可真是河神爷转世啊!我从小喝着华江的水长大,这还是第一次听说有人能在一趟过水货里,存下三件瓷器呢!等我把这批货带回建康城以后啊,可得给您老人家好好扬名!”
说完了一番恭维话之后,这小伙子是既没掏银子,也没给银票;而是挥手招来了一个打扮普通的小活计,像是伺候祖宗一样搀扶着老曲,缓缓离开了这座渡头。
“怠慢了二位贵客,实在是有些不好意思。不过我们生意人都讲究个先后,总不好因为结识了新的贵客、而怠慢了旧日老友啊,公子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啊?先自我介绍一下,鄙人姓谢,单名一个川字,乃是于家商号之中的一位小管事,专门负责在这个渡口,处理北燕方面的大小事宜。”
“谢掌柜无须自谦,年少有为,一表人才啊!”
沈归上下打量了对方一番,随即用眼角暗示齐雁,想要快些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可没想到刚刚抬腿,便被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谢川,拼命攥住了自己的手腕:
“二位客官先别急着走啊!我与曲叔可是常来常往的老相识了,凡是他老人家带来的客人呐,谢某更是一百个放心……不过说来也有些惭愧,在下毕竟只是一个小小的管事,担不起这么大的责任,还请二位贵客大人有大量,恕过在下的不恭之处!……这……二位的摆渡银,是不是忘了付清呀?”
由此可见,这位于家商号的小管事谢川,不光模样收拾的体面利落,待人接物的本领也有了十足的火候!方才他与那位行船操舟的老曲沟通,用的可都是大白话;可如今轮到了沈归二人,满嘴说的又都是半文半白的所谓雅言!即便他可能没念过几天书,也没有正经师承;但就冲他这份机灵劲眼力价,走到哪也不会少他的一口饱饭吃!
第601章 209.定制化服务
沈归听到这里,心中立刻就明白了对方的想法!他在翻找银票的时候,心中也生出了几许波澜:这南康王朝真不愧是商业高度发达的富庶之地,就连这位明显才刚刚出徒的小管事,无论是待人接物还是说话办事,都已然非常成熟可靠了;在他这个年纪,能有这种意识水平,着实算得上是服务行业的绝世奇才了!
付完了剩下了的一百五十两银子之后,沈归与齐雁便再次打算离开;没想到这位服务业的天才谢川,再次出言阻拦二人:
“二位可否慢走一步,谢某还有些话想说!”
“哦?莫非在下的银票有假不成?”
“岂敢岂敢,公子爷的银票货真价实,谢某人也没有怀疑之意;何况你我方才已然交割完毕,既然这银票已经到了我谢某人手里,即便忽然变成了一张废纸,也与二位没有任何关系了!谢某只是见如今天色已晚,周围又是一片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荒郊野岭,想要多嘴问上一句,看二位是不是打算去江州城歇脚,需不需要谢某为两位公子备上一辆马车,再提前打点一下城门卫,安排一下酒菜与客店呢?”
沈归一听对方这话,不禁在心中为他竖起了一个大拇指:
正所谓窥一斑而见全豹,看来这南康人士,还真是个顶个的会做生意啊!这个谢川、或者说是于家商号,到底打的是什么主意,齐雁虽然还是一头雾水,甚至已经把指尖刀扣在了自己的指缝当中;但沈归却可以想象得到,对方应该没有恶意,而是打算把银子从头挣到尾呀!
马车虽然是按照路程远近计价的,但如今毕竟是深夜时分,又是在四下无人的荒郊野岭,是铁打的卖方市场;所以谢川必然会在市场行情价上,再额外加上一道深夜服务费!而且之后二人投宿与吃食的银子,他也必然会一手托两家,两头抽取佣金,与牙行的生意别无二致。
如果再算上这谢川本身也是要坐车回城、赚了自己这笔银子还只是捎带脚的事,那真可谓是盆满钵满,从头顶赚到了脚指头啊!
这一招对于沈归来说,自然是比较普通的经营模式;但至少在华禹大陆的这二十年岁月里,还是他第一次遇见如此精明的商业模式!
“哦?谢兄可以帮我们安排客栈和酒席夜宵?这当然好极,只是不知我们是否有挑选客栈和酒楼的余地呢?”
谢川听完沈归这话微微一愣,随即便露出了一抹罕见的真心微笑来:
“公子爷果然是见过世面的人,这是在考教我谢某人啊……”
说完之后,谢川竟然朝着远处学起了鸽子叫,只待远方回了一声唿哨之后,这才胸有成竹的继续说道:
“江州城里头等的客栈,共有三家,每家也都有驻店的厨子,包子面条馄饨饺子之类的夜宵小吃,随时都能伺候着二位;如果二位想吃的讲究一些,我们也能联系到四家顶级饭庄酒楼的大师傅,开一桌上等的酒宴席面;如果二位仍觉得不够体面,在下也可以连夜赶往建康城,请秦淮河畔的厨王,来江州城亲自伺候二位用餐!这么说吧,只要是南康境内存在的人或物件,二位又能叫得出名字来,敝小号可谓是有求必应,无不应从!”
沈归听到这一番话,也开始对这个于家商号产生了一些兴趣;如果这个谢川没有胡说八道的话,那么这个于家商号的生意网与人脉,真可谓是手眼通天了!
不过既然问都问了,不让他赚上一笔的话,也显得不太江湖。于是沈归给了齐雁一个小心戒备的手势,随即便漫不经心地对谢川说道:
“出门在外,哪有那些讲究啊!也不瞒你,我们兄弟二人此行,正是打算在江州城落脚,免不得要叨饶谢兄一程了。至于说这客店与酒菜嘛……我们住在哪里倒是无大所谓,只要两间清静整洁的上房、又能洗去身上的江风即可;只是这吃食嘛……我们兄弟二人却有些挑嘴,想要吃上几道好菜,再喝上一壶当地的酒浆,驱除一下江上的潮湿之气。不知谢兄你……”
“酸甜苦辣咸,二位喜好哪种口味?精美华贵的上等酒宴、素雅平实的家乡菜,二位又更喜欢哪一种呢?”
“席面吃的多了,算不得什么新鲜的;我们今日想要尝尝江州城的本地风味。”
谢川听完之后,双眼立刻放空,手指也开始胡乱地波动了起来;片刻之后,他便笑眯眯地对沈归报出了具体价格:
“方才谢某人核算了一下,全部包括酒饭与投宿在内,共计纹银八十两。不过既然二位此行乘了老曲的船,又与我们于家商号是初次相交,所以谢某可以作主,您再给五十两银子,那么之后的行程,就全都包在敝小号身上!”
沈归本就是个不缺银子的人,随手就递了一张百两银票过去:
“既是初次相识,又怎好叫谢兄蚀利呢?剩下的银子,就分给你手底下的人,权当作是起夜的酬劳了。”
谢川借过银票之后便再没废话,立刻侧过了身子走在前方引路,一直把二人引向了停在官道旁的马车边上。紧接着他又留下了一句稍等,便一头钻进了车厢之中,先是拽出了一根细细的炭笔,在两张纸条上飞速写下了几行字;随即竟然从车厢中拽出了一个小笼子、揪出了一只洁白的信鸽,在腿绑好了字条之后,便朝着东北方向放飞而去!
放飞了鸽子之后,他这才取出了一个做工精巧的木制小台阶,恭恭敬敬地放在了车厢边上,微笑着对二人说道:
“二位公子爷,可以上车了!”
一套流程下来,直把一个终日餐风饮露、爬冰卧雪的齐雁惊了一个目瞪口呆!
这齐雁虽然不是出自大富人家,但他的职业特点,也决定了这天下谁都有可能缺银子,唯独他们缺钱,就只需要伸伸手而已!银子来得容易,去的自然也就马虎,所以齐雁花银子的手段,也不比沈归这个败家子软到哪去!不过虽然他银子花了千千万,却没有一次花的如此掷地有声、如此的心甘情愿!
服务态度已经好到了极致,价格又只比市场价高出了一些而已;像谢川这样的生意人不赚钱,那才是天理难容呢!
这一路之上,仿佛刚刚进城的兄弟二人,谁都说不出一句话来;而坐在车厢以外的谢川,还在滔滔不绝地给车厢内的二位贵客,介绍着江州城附近的风景名胜,以及市井民情……
待马车抵达了江州城东门之时,已然是深夜丑时了。按照常理来说,这前线城市的城门宵禁,定然是谁都叫不开的!可如今的江州城东门,已然是大敞四开,就连漆黑一片的城门洞中,也是清晰可见!
城门洞中站着两位举着火把的人,一见有乘马车抵达了东门外,便迅速举着火把跑了过来。在他们的身后,还跟着两挺做工精美的轿子,由四个短打扮的壮年汉子扛着,亦步亦趋地跟着这二位领路人……
“谢管事,已经全都备好了。”
那位身量不高的长衫男子,一手举着火把,已然在谢川身边站定,;谢川听完点了点头,朝着轿夫轻轻一摆手,又再次把手边的木制台阶放在了车厢旁边,这才朝着车厢低声回话:
“二位公子,深夜马车不便进城,还请二位在此换乘小轿。不知二位入城之后,是想先梳洗一番、还是先用膳呢?”
沈归率先撩开了帘子,缓步走下马车:
“自然是先回客栈,梳洗一番了……”
右手边的轿夫头闻言也无需谢川招呼,立刻落轿掀帘;而后面两位轿夫也立刻把轿子倾斜到一个方便入内的角度,等待沈归上轿……这可真称得上是脚不沾地的服务模式了!
两顶轿子,在两位拿着火把的中年男子引领之下,熟门熟路的来到了城东的一间客栈后院。此时此刻,两位跑堂的活计、与一位身着长衫的掌柜,也早就在后门恭迎贵客了。那两位引路的男子,把沈归与齐雁的包袱往小伙计手里一交,又退回到沈归的轿边,轻轻叩了两下轿厢,低声回道:
“二位公子爷,咱们到了。”
这两挺四个人抬的轿子,一路上实在是走的太稳了!随着那富有节奏的轻微晃动,奔波了一路的齐雁已然不知不觉的睡了过去……待这位明显睡眼惺忪的小齐爷一脚刚刚踏出轿门的时候,那位掌柜的立刻就扬起搭在胳膊上的一件披风,轻轻地罩在了他的背后:
“二位贵客,请随小老儿来;热水与替换的衣衫已经备好,还请二位分别进房沐浴更衣……”
梳洗过后,兄弟二人都换上了一身不算名贵,却干净合体的衣衫,结伴缓缓走向前楼;二人站在院中,看着二楼那间唯一亮起的屋子,不约而同的对视了一眼。
“大雁呐,此情此景,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齐雁凝视着二楼那间昏黄的窗子,心驰神往的说道:
“我想先去干一票大的,然后就在这座江州城里颐养天年了……”
第602章 210.江州风月诱人醉
八十两银子这个价码不多不少,放在燕京城都能做些什么呢?大概是一桌算不上顶尖的酒席、或是一块不大不小的阿芙蓉膏、或是一位过了气的青楼女子、或置办上一间杂院之中的小仓房;然而在南康这座名不见经传的江州城呢?则是一路之上无微不至的关怀,还有体贴入微的小心伺候。
这两种花法究竟谁高谁低,只怕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不同的看法;只是对于沈归和齐雁来说,今日这八十两银子花出去,真是既舒坦、又实惠!
且不说还未上席的酒菜究竟如何,单说这一场免费的澡,也令沈归与齐雁开了眼界!他们竟然在浴桶旁边的接手桌上,发现了两种稀罕物——洁牙粉与肥皂!这两种东西,在北燕王朝都是皇室御用的稀罕物;至于幽北三路那些土包子土财主,更是连名字都没听说过;就连颜青鸿这位九五之尊、皇帝陛下,都是用盐来洁牙的!且不去说干净不干净的事,要是一直这么刷下去的话,他还不早晚得上肾衰竭吗?
然而就是如此珍贵的洁牙粉与肥皂,竟然是南康客栈奉送的!自己和齐雁刚才可是听得清清楚楚,他们兄弟二人在这间店中的所有消费,全都由那八十两银子的套票里面出!这就等于去肉档只买了一盘猪下水,结果人家却是用头层的小牛皮来当包装纸!
等到兄弟二人缓缓走入二楼雅间之后,这才明白了自己之前那小半辈子,简直就是白活了!
这间二楼雅间虽然不大,但造型陈设古朴淡雅,不带一丝金粉之气,若单论华贵而言,就连燕京城的中等饭馆都远远不如;然而沈归仔细打量了几眼这才发现,原来这副看似穷酸的模样,竟然是本家刻意追求的风格!就连最新的那张饭桌,至少也有百年以上的历史了!而摆在茶桌上的那盏小油灯,竟然还是漂洋过海的外域舶来品,造型与配色都充满了异域风情;就连摆在香案桌上的那座黄铜六角香炉,虽然是民间匠人的仿品,但无论是器型还是质感,都已经达到了以假乱真的程度。
而那位清瘦儒雅的掌柜,此时才刚刚打来了一盆铺满了花瓣的净手水,小心翼翼地放在了木制的脸盆架上之后,这才躬身对二位正在打量屋中陈设的土包子鞠了一个躬:
“二位客官,现在可以传膳了吗?”
沈归闻言颇为含蓄的点了点头,随后掌柜再次欠身,面对着沈归倒退走出房门之外;不足半刻种之后,桌上已然整整齐齐的摆了四个热炒碟,而碟子的正中央,还有一煲闷着盖子的砂锅。
“谢管事事先吩咐下来,说二位公子爷想要试一下本地的特色菜肴,在下便请来了江州城中最出名的一位厨娘亲自掌灶。山粉蒸圆子、干豆角烧肉、杂炒野菜、芦蒿豆腐干……至于这一煲呢,则是祛湿益气的黄精炖老鸡。这些都是本地的粗菜,也不知道二位贵客是否吃得顺口。先尝试一下味道,如果难以下咽的话小人立刻全席撤走,后厨中另备下了一位北厨,正在等着伺候二位。”
作为一个资深的吃货,沈归一眼就看出了这些山野土菜的内中乾坤。虽然摆盘的确不太讲究,器皿也都是平民百姓的日常用具;但原料的选择、与刀章的功底,可连半点大问题都挑不出来;就拿那煲最显眼的鸡汤来说吧,不但黄精与老母鸡都是难得一见的极品本地货色;就连作为配料的党参与淮山,也定然经过了精挑细选的上上佳品!
沈归一边连连点头,一边又从怀中掏出了一张五十两的银票来:
“非常好,看得出那位厨娘的手艺的确非比寻常。这张银票替我转交给后厨的二位师傅,权当我兄弟二人的谢仪了。”
见沈归应下了这一桌子的家常菜,那位掌柜也终于松了一口气。他轻声细语的道过了谢,小心翼翼的收好了银票之后,这才招呼了一位样貌清秀的小厮进入房中;在她的身后,还跟着一位小学徒,左臂抱着一个小号的泥炉,右臂抱着一个中号的酒坛子,坛子上还隐约有些没有擦拭干净的泥封印记……
“那鄙人就不打搅二位的雅兴了,趁着锅气还在,请二位尽早用膳吧。这一坛乃是窖藏了三十年的九酝春,不算名贵,但胜在入口柔和,余味悠长;这位乃是九儿姑娘,鄙人请她来给二位温酒添香的……不过嘛……”
沈归看着那位模样清秀、但面带羞怯的小姑娘,不经意的随口问了一句:
“不过什么?”
“…不过…九儿姑娘她……是位清倌人……”
“知道了,去吧。”
待所有闲杂人等退出外门以外,那位九儿姑娘怯生生的给兄弟二人施了一个礼,又轻手轻脚地推开了窗子;随即走回门边,手法利落的燃起了那架小火炉,默默无言地开始做起了自己的工作。
沈归与齐雁早就饥肠辘辘,方才又空腹洗了场热水澡,如今饿的已经开始发慌了!再加上此时还有外人在场,谁也不便开口说话,只好专心致志地吃起了桌上的菜肴来。
桂花味儿的熏香,菜肴散发的锅气,陈酒老姜散发出的香醇辛辣,还有女子身上那淡淡的脂粉香;这些迷人的味道融合在一起,竟然让一路上吃尽了苦头的兄弟二人,生出了一种两世为人的错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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犹如身在梦境之中的沈归,忽然想起了一首不大应景的诗句: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虽然这两句诗背后的真意,乃是充满了对那些遗忘国仇家恨之人的讽刺与蔑视,是诗句提到的地点,也是江南的临安府、而并非是这座江州城;但就是这看似八杆子打不着的两件事,却也让沈归惊出了一身的冷汗!
看来这江南道不光风光旖旎,就连生存环境都是如此恬静舒适,怪不得齐雁方才都想以二十岁的高龄,毅然在此退休养老呢!像是这样的人间天堂,有谁不想、又有谁不会沉湎于其中呢?
不过这江州风月虽然美妙,却也是一把无色无形的软刀子,能够直接由内而外地剔除大好男儿的骨头与志气,只知终日沉湎于纸醉金迷的环境当中……
在快马弯刀面前,就是是那些雄浑壮阔、气贯长虹的千古名篇,也终究是苍白无力的废纸一张而已。
次日晌午时分,待沈归与齐雁二人离开客栈之时,掌柜亲自带着四个伙计笑脸相送。临别之时,不但奉送了干粮与美酒,更奉上了一张做工精巧的名帖,承诺下次再来江州之时,可以提前派人捎来一个口信,他定会派人出城相迎。
沈归与齐雁带着浆洗已毕,但还未能全部烤干的旧衣服,背着那两个包裹,踏上了江州城的正街。正午时分的江州城,与夜晚是截然不同的两种风格,街面上真可谓是车水马龙,摩肩接踵;路上行人也都是步履匆匆,紧皱眉头;就连那些扛着重物的力工,都咬牙切齿的歪着脖子,顶着大麻袋小步疾行……
虽然比不上被敌军破城那般仓惶,但整个城市的速度,却已然晃花了齐雁的眼睛!
“哥,你说他们都忙什么呢?”
沈归听到了他这个问题,立刻从遥远而熟悉的生活节奏之中,暂时抽离开来:
“这不是明摆着的吗?忙着干活呗……”
“嗨,谁不忙着干活啊?我是在问他们只是干活而已,为什么会显得如此着急……”
沈归笑着摇了摇头,也不知该如何跟齐雁解释。对他来说,无论是北燕王朝还是幽北三路,生活节奏全都比不上南康来的更加快速。沈归心里当然清楚,这是商业发达带来的必然结果,并不值得大惊小怪。而且见到这样一番景象,倒是也让沈归觉得南康王朝的社会环境,变得更加真实、更加立体起来。
无论经济何等发达,城市如何繁荣,那些服务的周到,充盈的物资与丰富的娱乐,都是兜里揣着大把银票的富贵人家才能享受的稀罕物。像是在江州城、乃至整个南康境内,有了银子,走到哪里都是天堂;没有银子,走到哪里也都是炼狱。
沈归摸了摸随身携带的华延商帮金牌,又捏了捏包裹里的银票卷,侥幸似的松了一口气:
还好老子兜里有银子!
兄弟二人在街面上转来转去,本打算寻一架普通的马车,可没想到才刚刚走出两条街去,竟然就被一个青年迎面拦住了去路!沈归转头一瞧,嘴角立刻就翘了起来:
此人正是昨夜那位精明老辣的地陪先生——于家商号的管事,谢川。
“呵,这就叫人生何处不相逢啊!二位贤兄昨夜休息的可还好?今日就打算离开江州城了吗?如果有什么需要效劳之处无需客气,随时都可以来于家商号找我谢某人。”
沈归看了看齐雁,眼珠一转,便立刻笑着点了点头:
“既然正巧遇了谢兄,那我们也就一事不烦二主了!不瞒你说,我们兄弟二人啊,都有一口嗜好……”说到这里,沈归用手指比出了一个烟枪的手势……“打算跟您这……”
“公子公子!千万要谨言慎行啊!”
那位百依百顺的谢川,此时听到沈归需求之后,竟然仿佛被热水烫到了一样,直接出言打断沈归的下话;而后他又小心翼翼的左右打量了一会,见无人注意之后,这才朝着他们摆了摆手:
“跟我来!”
第603章 211.公事与私情
沈归提出这个要求的理由也非常简单,他是想看看在谛听的老窝之中,那些几乎可以通行天下的硬通货,到底是个什么市场行情。可自己才说了一个名字,竟然就被那个办事非常稳妥、语态也极其温和的谢川谢管事,非常粗暴直接的打断了话头;随即又跟做贼一样,把自己和齐雁连拉带拽地拖到了旁边的一个小巷子里。
“呼……那东西是能当街说的吗?二位公子爷呀,您们都是从北边来的,不清楚我们这里的规矩。别瞧就这么几个字,却已经足够要了咱三个人的脑袋了!”
此时谢川脸上的恐惧与恼怒,绝不是故意装出来的样子。他嘴唇发白,满脸涨红,双眼也一直在左顾右盼,就仿佛他与沈、齐二人,正在谋划着行刺皇帝一类的抄家灭族之事一般;沈归看着他微微颤抖的双手、与来回挪动的双脚,也陷入了诸多的猜测之中;而齐雁却没他那么多的忌讳,只是略微压低了声音,语气中仍然带着不屑之意:
“这有什么呀,在北边还不满大街都是烟馆和膏店吗?而且这玩意儿还是你们南人贩过去的,咋现在到了你们本地,连提都不能再提了呢?”
谢川听完之后,神色几经变幻。随即,他绕着齐、沈二人转了三圈,双眼仔细打量了几个来回,还颇有些无礼的捏了捏二人的胳膊;踯躅半晌之后,这才一咬牙一跺脚,用蚊子一般的声音说道:
“我看二位的身子骨,不像是久服此物的老杆子…就算小人多一句嘴,能戒的话,还是尽量戒了吧!对于二位来说,花点银子虽然无大所谓,可那玩意儿它……它害人呐!哎,多的我也不说了,我再跟二位多废话一句:至少在没离开南康以前,可千万不要再提此物了!无论您是买是卖,只要是让官府中人听到了去,可绝讨不到什么好来!”
说完之后,这谢川连句道别的话都没说,仿佛躲瘟神一般、三转两转的,就消失在了七弯八扭的小巷子中。
沈归站在原地,望着谢川仓惶逃窜的背影,恍然大悟似的念叨了一句:
“如此看来,这谛听的幕后东主,确实没有挪窝的打算啊!”
放下坐车前往建康城的沈、齐两兄弟不谈,把目光转回他们二人的老巢——幽北三路。
在兴平皇帝治下的幽北三路,可能是时间尚短的原因,所以与往日相比,也没有什么不同之处。如果要找出一些隐患的话,还是那老调重弹的三家相争罢了。不过下面的人虽然斗得热闹,但那三位主事之人,至少到现在为止,还真就是一条心的。
不过,刚刚才趋于平静的幽北三路,也被颜青鸿接到的一封私人信件给彻底打破了。
“陛下,周老头送来的这封私信,您打算就是这样的回法吗?”
中山路总督傅忆,拿着颜青鸿才刚刚吹干墨迹的一张信笺,上下打量了一眼;而后,又顺手交给身旁的李子麟过目。兴平皇帝颜青鸿,听完了他的问话之后,又仔细看了看两位国之柱石那紧皱的眉头,无辜的耸了耸肩、仿佛推卸责任似的指向了坐在轮椅上的那位瘸子宰相——万长宁:
“你俩都瞪我干嘛啊?这种主意能是我想出来的吗,都是士安的意思。至于他心里打的是个什么主意,你们还是亲自问问吧……”
直到现在,颜青鸿在私下的场合之中,还是以我而自居。他是想以这种方式,拉进与这些旧日老友、保国重臣之间的距离;然而这几位朝廷柱石虽然都很年轻,却也没有一盏省油的灯!无论他们心里是怎么想的,颜青鸿是如何表现的,仍然还是顽固的谨守着君臣之礼;久而久之,双方也都习惯了这种鸡同鸭讲的沟通方式……
万长宁闻言推了推木制轮椅,随后揉了揉自己的眼睛,语气有些疲惫的说道:
“你们俩也先别急,这只是暂时的权宜之计罢了。不管怎么说,咱们两北之间的关系才刚刚有所缓和,东海关的贸易互市也逐渐有了一些起色;所以至少在这个时间点上,不好再把彼此的关系搞得过于紧张了。再者说来,沈归本来就只是个引子而已;背后真正的原因,其实是周家叔侄二人之间的龌龊,与我们幽北三路又有何干系呢?他周长风想借用沈归为诱饵,引得我们幽北三路与周元庆翻脸厮杀;而周元庆那个老贼,也是想用这档子事,引得漠北草原的铁骑,直捣长安城。
正是眼下东暖阁中的这四位青壮男子,撑起了整个幽北三路的天;无论他们原本是什么样的人,如今都已然身居高位、手握重权了。站的高度不同,看待事物的角度自然也就会发生变化,所以万长宁如今所说的道理,他们三位也全都理解,只是一时之间不好接受而已。
不过,别人或许还有所权衡,但傅忆却显然无法站在第三者的角度上,去冷静看待沈归的遭遇。
“我说万相,您这话是说给我听的吧?当然,您说的对、说的高明,大道理我傅忆也都懂,但我姓傅的却不想听!说句不好听的,你们现在一个个都混的人五人六、出人头地了对吧?但你们要是脑子还清醒的话,就琢磨琢磨去年的这个时候,自己都是一副什么德行?万长宁,你不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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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人心里都很清楚,傅忆与沈归之间是几代的世交,也是铁杆的生死兄弟;但颜青鸿耳听着傅忆的话茬越来越硬,也知道他要拿万长宁被沈归废掉的双腿说事,也就不得不被迫开口,打断了对方的气话:
“小忆!这里虽然都是自家人,但说话的时候也得注意分寸……”
万长宁却微笑着摆了摆手,用他那清澈的双眼直视傅忆喷火的目光:
“我知道傅督想要说些什么!你认为万某的心里,一直在记恨着废腿之仇,才会鼓动陛下对沈归之事不闻不问对吧?不过,记不记他的仇,是我万长宁的私事,无需向任何人解释;但站在幽北三路的立场而言,我却认为这是眼下最符合时宜的应对方式。直说了吧,沈归虽然对于幽北三路,有着扶大厦将倾之功;但却不值得为他这一条命、而去赔掉万千幽北百姓的利益。当然,你傅忆也一样不值、他李子麟不值、我万长宁不值、陛下也不值!”
说万长宁是站在了道德的制高点也好、是不念朋友义气也罢,虽然其他二人都在极力劝说双方,然而心底也已经默默认同了万长宁这个有些冷酷无情的做法。
这负责劝架的君臣二人,肯定是两边说着好话,并尽量保持一碗水端平的中立态度;但傅忆是个何等聪明之人,又怎能捕捉不到他们隐藏在话语之中的深意呢?
其实站在理智的角度来说,他自己也清楚其中的利害关系;而对于万长宁恶劣的态度,也只是出于气愤、而非政见相悖;他口出恶言去讥讽万长宁,也只是为了一抒胸中郁结的气话而已。可如今听到这两位和事佬的措辞与态度,就真的令傅忆感到从头到脚的心寒。
东幽路的主事人李子麟,虽然与沈归有着家族姻亲的这层关系;但他毕竟不是沈归的朋友,也没直接擎受过沈归的好处;所以他那份帮理不帮亲的立场,傅忆既可以理解、也可以接受;
但你颜青鸿呢?
人在愤怒达到了极致的时候,反而会显得特别冷静:
“颜青鸿啊颜青鸿,兴平皇帝陛下!我傅家世代忠良,也出不来那以下犯上的逆臣贼子。对您而言,我傅忆就只有一句话好说:颜昼那双血红血红的眼睛,可还高高挂在在天上、死死的盯着你呢!”
颜青鸿本是一片苦口婆心的模样,如今却被傅忆这一番足矣诛九族的大不敬之言,惊出了一个万分错愕!
“至于你,万长宁万相爷!抛开李家的那份儿女私情不谈,单说您屁股下面这张带轮的椅子,都是沈归托人带回来的第三张图纸了!你怎么……哈,罢了罢了……你们不是为国为民的忠臣良将,就是心怀苍生万民的千古圣君!你们仗义、你们做的对!可我傅忆没有那么大的志向,也没有那么高的才能,也无法胜任中山路总督的位置。陛下,今日傅忆便向您请辞,我要去北燕救我的兄长了!告辞!”
说完之后,这傅忆从腰间解下了一枚黄绸布袋,砰的一声放在了东暖阁的书桌上;走出大门之前,他还面带嘲弄的回过身来,给颜青鸿行了一个似是而非的臣子大礼,这才仰天大笑着向宫门之外大步走去!
回过神来的颜青鸿,急忙吩咐门外的近侍,前去追回负气出走的傅总督;可没想到半晌之后、他们却只等回来了一个消息而已:
“回陛下,傅督……傅督他杀死了一个上前阻拦的皇宫守卫,扬长而去了……”
颜青鸿看着那位等待自己旨意的近侍,脸色几番变幻之后,终于还是长叹了一口气:
“哎……此乃朕之过也!厚葬那位尽忠职守的守卫吧!至于傅总督嘛……就由他去吧……”
次日,幽北丞相万长宁,宣布修改了一道看似不疼不痒的禁宫律条:
取消一切重臣执剑入宫的殊荣,改为乘车、或骑马入宫觐见。
第604章 212.烟火秦淮河
“二位公子爷可瞧好了,我们这条河畔街呀,可是建康城中最美的一道景致了,什么仙观古刹、什么楼台城墙,可全都比不上它!瞧见江畔那一眼望不到头的船队了吗?这就是文人墨客口中的那美妙无双的画舫了!眼下虽然还不是乘船游河的最好时节,但这河景再美,它也终究美不过姑娘们那随风飘摆的水蛇腰不是!”
沈归与齐雁二人,此时已然换上了一身上等的手工苏绣长衫,每个人头上还带着一顶玉簪青纱冠,手中也把文扇轻柔的摇动起来,已然与这条花街的景象、完全融为了一体。
如今正在前面引路之人,就是每日趴在秦淮河的牌坊下面,以卖口为生的市井之徒而已。这种人以帮助周围商家招揽客源、两头抽取分成为生。看他们的工作性质,理应归于牙行的管辖范围之内,但实际上也只能把他们视为地痞无赖而已;道理也非常简单,他们的嘴上既没有半句春典切口,身后也没有固定的牙人行会组织,就连牙行赖以生存的铁律,他们也是一概不知、一条不守。
沈归和齐雁二人,早在进入建康城赴约之初,就已经换上了一身本地最流行的文人服饰,再加上兜里有粮,根本就用不着去找什么本地伴游;而这个人也是在没有谈好任何条件的情况下,强行追着二人鞍前马后,死皮赖点也要替二位贵公子效力的自来熟。
这江湖道有江湖道的规矩,江湖人也有江湖人的尊严。即便这天下的牙人都不受百姓待见,但若是真需要他们帮忙的时候,本家也只能亲自去茶馆或是酒肆、好言好语的请人家过府或是赴宴。
有道是上赶着不是买卖,这无论是北燕还是幽北三路,就没有任何一路的生意,是得追着人家主雇强行成交的。您来,我好言好语、货真价实的伺候您;您走,我笑脸相送,再搭上一句客气话,也就是了;这样的经商模式既体面、又规矩,也如此传承了千百年,怎么如今到了这座建康城,却变成了另外一种味道呢?
以这位仁兄的嘴脸和做派,不但自己的人格落了下乘,就连挣银子的方式,也从凭本事吃饭,变成了工、讨兼半,实在是从里往外的那么招人烦。要是那位幽北三路的牙行行首——齐返,见到他这副德行,非得被气疯了不行!
不过,虽然十分厌恶这种没规没矩、又没皮没脸的下贱货;但他的这种揽客模式,却也让沈归生出了一种熟悉的感觉……
“咳咳!我等弟兄今日已然有约,无需你在此呱噪!”
齐雁也是打心眼里讨厌这个贼眉鼠眼的家伙,一路上连个正眼都没去瞧他;可人家却恍如未见一般、自顾自己的说了一个唾沫横飞,连个换气的空袭都没留下!如今顺着岸边远远望去,已然见到了远处杏花楼的巨大牌坊,自然不能任凭他继续跟着自己了!
“公子虽然有朋友在这,可这条街上三教九流的闲人众多,小人哪里放心的下呢!二位一看就是高门大户出来游玩的公子哥,怕是没怎么遇见过江湖人吧?别的地方小人还不敢胡说,但就这来去的几条街巷,那贼人可多了去了!不过二位公子尽管放心,有小人从旁跟随的话,无论是哪位贼头,都会给小人留下几分薄面的!”
他这一通没完没了的絮絮叨叨,算是彻底把齐雁给说烦了!虽然天底下有句老话,叫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可这个道理放在哪位身上都适用,唯独放在齐雁身上,根本就是一句天大的废话!
他不去偷别人,那就算是烧高香了!
“好说好商量不成是吧?非得从咱爷们嘴里逼出不好听的来?小子,你给我听清楚了!我们哥俩的这份银子呀,你肯定是挣不着了!少在我们眼皮子底下转悠,滚蛋!”
齐雁说完、气鼓鼓的一撞手里的折扇,恶狠狠地用扇头点着那个小伙子的鼻子尖。这小伙子虽然嘴巴灵巧,但身量却是又小又瘦,一看就没有跟人当街殴斗的本钱。当然,他毕竟也是个在街面上讨生活的人,看着沈归那副壮硕高大的身板,也不会自找没趣的上去动手:
“二位爷别着急啊!小人走还不行吗?不过您看我都说了这么一路了,口也干了是腿也累了,好歹二位也赏小人一壶茶钱,让我润润嗓子这总行了吧?逗猴子您还得扔个果核呢、二位就当我是个猴还不成吗?”
一直不言不语的沈归,如今也被他这副死皮赖脸的模样,给搅得心烦意乱;此时他扭回头来,看着齐雁皱了皱眉,意思就是赶紧把他打发走也就是了。而齐雁脸色发红,也被对方给惹恼了,撸起了胳膊作势就要出手打人,嘴里还高声嚷嚷着:
“嘿?你还没完了是吧?今天不打你一个……”
别瞧这小子面容猥琐,然而还真有那么一股机灵劲!一见齐雁打算动真格的,立刻向后蹿出去好几步远,把摩肩接踵的人群撞出了一个大口子,引来了不少行人好奇目光:
“嘿你们两个外乡来的土财主,给脸不要脸是吧?小爷带着你们逛了小半天,不给银子也就罢了,还想动手打人?行行行,你们是俩人,我就自己一个,论打架也不是你们的对手!可你们俩要是带种的汉子,一会可千万别溜了,等我带人回来,咱们好好练上几手!临走之前,小爷再送你们一句话:这杏花楼的狮子头虽然好吃,但小心别被它给堵住了嗓子眼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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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小子用他那尖细嗓音这么一嚷嚷,周围的行人全都作出了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可唯独周围那些摆小摊的婶子大娘,店门口迎客的活计,却连一个看热闹的都没有。
这种事儿要是发生在幽北三路、或是燕京城里,一准会有几位身份高、或年纪长的体面人出来摆事!更有一小撮已然落魄的前朝贵族后裔,专门就指着替人了事来养家糊口!可如今这秦淮河畔的行人虽多,却都只是瞪大了眼睛盯着齐雁与沈归,连一个小声嘟囔的都没有!
齐雁是个飞贼底子,有这么多道目光一起盯着自己,立刻就觉得浑身都不自在。况且本来还是一件占理的事,结果却被自己弄成了这个样子,让他也有些不好意思。
沈归倒是见过不少这样的无赖膏药,深知这种人只要沾上个边,就没什么太好的处理办法,也无意去指责齐雁,而且即便是他亲自交涉,也得不到更好的结果了。
人不要脸,天下无敌!
兄弟二人交换了一个无奈的眼神,便转身快步朝着杏花楼走去;可才刚走出几步远,身后便传来了一阵嗡嗡嗡的谈论之声;二人本就听力出众,也听清了那些人在说什么为富不仁、嚣张跋扈;但他们此番前来杏花楼,也是为了与那三人汇合而来,实在不便节外生枝;既然身在异乡,让人指着脊梁骨骂一顿,也就骂一顿吧……
“小伙子们!慢走一步!”
就在二人走到了半途路中,突然被一个站在巷子口卖花的大娘小声叫住了;她见二人止步、微微朝着沈归招了招手,又让开了自己身后的巷子口,示意他们进来讲话。
二人疑惑地左右打量了一眼,便迈步走上前去:
“大娘你看,我等兄弟都是男子,身上又带着香荷包,要您这熏衣裳的栀子花没用……”
“叫你们俩来也不是为了卖花,是想嘱咐你们一句话。那个混小子总在这条街上晃悠,认识的坏人也多,平日里就霸道惯了。看你们哥俩虽然身子骨结实,但毕竟也是读书人,打他那样的兴许还行,但真等他勾来了几个壮实的,可就要吃大亏了!赶紧走吧,以后也别再来这条街了!”
沈归看着神情谨慎的大娘,心里颇有些百感交集。他从怀中掏出了一枚十两小锭、悄悄放在了大娘手里:
“行大娘,我们俩听您的。不过您跟我们哥俩也说过了话,也难免被人给瞧了去,这里对您老人家可也不大安全啊!这样吧,这锭银子,就当我们哥俩把花给包圆了,您老也早点回家休息、歇个几天再来吧!”
说完之后,沈归与齐雁就离开了这条小巷子当中,只留下了一位想喊、又不敢喊的卖花大娘……
二人刚走到杏花楼门前,齐雁突然横过了肩膀、死死别住了沈归的半个身子;随即又抬手正了正自己的头冠,变戏法似的从袖子里变出了一个麻布缝制的钱袋子,在沈归眼前摇晃起来:
“哥你瞧!这里的同行做活可真不讲究啊!方才有个小男孩从你身边过,那右手的袖筒子明显长出了一截,你就没看见吗?”
沈归听完了齐雁的话,略微回忆了一下;紧接着脑中便浮现出了一张脸上带着几块冻疮、年纪大概在五六岁左右的小男孩……
“好像有点印象,怎么?难道他是侏儒假扮的不成?”
“那倒不是。这孩子的确是五六岁的年纪;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他长出的那一截袖口里,应该揣着一柄特质的小剪刀,专剪过往行人的钱袋子!”
第605章 213.南虎帮
小绺门虽然都是小偷,但小偷与小偷之间也存在着很大的差异。比如说齐雁这一枝蔓的盗贼、就属于所有偷术之中最难练成飞贼;其余的还有专门偷坟掘墓的土里蹦、专偷闺房金银首饰的胭脂鼠、以及撬门溜锁的排扇子等等……
可这天底下的盗贼虽然多种多样,却始终都躲不过齐雁的这一双仙眼去!然而即便这个从小长在贼窝里的偷盗天才,也从未见过有不到十四岁的孩子,就出来做活的先例!
他们小绺门为了传承与发展,当然也会收容孤儿,也会从小开始教授他们各种门类的专业技术;但只有年满十四岁、能耐也足够出徒的孤儿,才可以获准在江湖上行走,而且还不是一种强制性的必然选择!
按照齐雁的说法,凡是幽北三路与北燕王朝的锁匠,超过九成都是小绺门养大的孩子;只是他们不愿意踏入贼道,更想凭手艺吃上一碗安乐茶饭罢了。
如此想来,还真是怪事天天有、建康特别多啊!
因为按照江湖道的规矩来说,之前那位坏了规矩的牙人,定然要被当地牙行的行首,当众敲掉他满嘴牙齿、再用烧红的小刀割去舌头,从此断了他吃一碗张口饭的可能!而这位剪荷包的小孩,由于年纪还小,虽然可以免于受罚;但这孩子的授业恩师,却会被剁掉三根手指,再挑了惯用手的神仙筋,废去他辛苦练就的一身本事!
也不光是小绺门的人才能行刑,凡是江湖上的老合,只要知道这个规矩的人,都可以代他的师长清理门户。因为这样的人,不光是坏了他们一门名声,更坏了此地的江湖风气;哪怕是自己的辈分没有对方高,也完全可以逐级上报,由当地几位旁外前辈共同出手,替整个江湖道清理门户。
而沈归和齐雁二人,就完全有这个资格,也有这个本事。
不过虽然在北燕王朝他们可以这么做,但放在这座建康城里,显然就没有什么可行性了!因为直到现在为止,他们兄弟二人还没遇见一位能够团春过典的江湖老合呢!
人在异乡,便会有诸多不便之处。这江湖之大,谁也无法管遍所有不平之事。沈归和齐雁还是摇着脑袋叹着气,向杏花楼走去……
“抱歉了,本店现在已经休灶,无法招待二位贵客,还请你们去别家问问吧。”
站在门口迎客的小伙计,原本还是一脸热情与欣喜;可一见沈归与齐雁直奔自己而来,立刻就把那一张生动活泼的脸给板了起来。这话说的虽然还算客气,然而无论是身后高朋满座的酒客、还是不停穿梭往返的跑堂活计,都明明白白的告诉着他们:所谓的休灶,就是一颗软钉子而已!
饭馆做的是开门生意,可从没有轰散客人的道理!按照饭馆的规矩来说,这时候就算是沈归一个耳光抽掉他半口牙,再一脚把饭桌踹了、栏柜砸了,他们也根本讲不出半点道理来!
不过,建康城里的怪异之处、也不只他杏花楼一家……既然要忍,那就索性忍到底吧!
“咳……休灶就休灶吧,我们既不喝酒、也不吃菜,就是来找个朋友的。”
“找哪位,报出个名字来,小的这就给您叫去!”
“我们自己进去找。”
“不好意思,今天我们杏花楼的门槛有点高,您二位跨进不来呀!”
好话说了个遍,可人家这小伙计就是咬死了恕不接待,沈归还真就没别的词可说了!
二人之前在城墙以外看到的暗语,就只是说好今日在城中杏花楼相会,却没说具体的时辰;反正他们哥俩也没什么别的事,干脆就在杏花楼死等好了。可如今连门口都进不去,莫非他们哥俩就只能蹲在人家大门口闻味不成?
“嘿!我说你这个没眼力架的狗东西!莫非觉得我们是外乡之人,没银子付账不成?怎么人家谁都可以随便的进,唯独我们哥俩连门槛都不让跨了呢?把你们掌柜的叫出来,我倒是想要问问这算是个什么道理。
“二位当然有的是银子,银子多的都自己往外蹦了!但无奈我们庙小容不下大菩萨,你二位这银子蹦到谁家都可以,我们杏花楼却无福消受。至于说我们掌柜的嘛……不用叫,叫了也没用,这个主我就能做了!而且别说我们杏花楼,瞧见这一条街了吗?虽然开的全是饭馆酒楼,但你们二位就算磨没了大腿,也别想在这条街上找到一块肉、一杯酒吃!”
齐雁和这小伙计在磨牙的时候,沈归也从旁仔细观察着对方的神情。他发现此人的话虽然无理,但神情却并不傲慢、也没有半分得意和鄙夷……看来,此事背后真正原因,还真就不在人家杏花楼身上啊……
“那边打起来了嘿,走走走,快去看个热闹……”
随着身后的声音越来越嘈杂,沈归也顺着正在呼朋唤友的人群望去;只见自己来此的半路途中,已经围了满满的一圈人墙。沈归一把拽住了还在跟小伙计顶牛的齐雁、迅速跑到了那个颇为熟悉的巷子口以外……
他分开人群,只见那个贼眉鼠眼的小瘦子,如今正站在人群中央;而在他的身后,还有几个身强力壮的青年男子,正在围成一个小圈,看不清到底都在做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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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嘿?好小子,还真就没走啊!带种,爷喜欢你们!兄弟们都停手吧,咱们今天的大菜来了!”
这小瘦子一见沈归与齐雁分开人群,露出了两张熟悉而可憎面孔,立刻指着齐雁的鼻子高声叫嚷起来。随着里圈的人群停下了手脚,之见他们身后的小巷当中,泼洒了满地的栀子花,还有一位披散着满头斑白、倒在血泊之中的老大娘……
“她……她……她少说可也有六十岁了!比你们好些人的奶奶都大,这你们也下的去手?都是活畜生喂大的啊?”
沈归伸出自己的二指,颤抖的点着那位生死不知的卖花大娘,难以置信的盯着对面的小瘦子喝问道。
“六十怎么了?你也不跟这条街面上的人打听打听,我青蛇是个甚等样人?八十的都打六个了!”
一听他这话,围观的人群也开始露出了愤恨之色;看来无论在哪个地方,出手殴打老人的地痞无赖,都是冲破了世人所能接受的道德底线!
这青蛇刚放完了大话,左右看了一眼,只见愤怒的人群越凑越近、每个人的脸上还都是咬牙切齿的模样,瞬间就慌了神;不过他往后一退,撞在了身后一个壮小伙子身上,立刻换上了另一副嘴脸!
“这个老太婆坏了街面上的规矩,受了旁人的牵连,挨了打也是活该,与他人无干!瞧你们这意思,还想打个抱不平、过一过当英雄侠客的瘾是吧?”
说到这里,这青蛇呲的一声扯开了自己的衣裳前襟,露出了胸前一副工笔粗糙的虎头纹绣:
“老子是他妈南虎帮的,哪个要是觉得自己胳膊粗力气大,就上来试试我们南虎帮的刀……”
说到这里,他立刻从腰间抽出了一把长匕首,极其业余地向四周虚晃了一圈!
“来来来,让蛇爷看看你们这群管闲事的人之中,到底有几个不怕死的!”
随着呼啦一声乱响,原本已然形成包围的人群,瞬间退开了七八步远;甚至还有几个内圈中人,踩着身后之人的脚尖仰在了地上,连滚带爬的不停向后挪动身子,唯恐避之不及……
“我来试试……”
这一句话的声音极低,就仿佛是有一个无影无形之人,凑在青蛇耳边上说的一样!话音一落,已经绕到了青蛇背后的沈归、一脚踹上了对方的膝窝,右手也死死抓住了他的头发,把这位匕首大家青蛇、虚空着拔在了半空中;接下来他左手化掌,无比精准的反切在了对方的右肩头上,趁着他由于麻痹而松开的匕首没有掉落在地,弯腰一抄、便把那柄长匕首牢牢地握在了自己手中……
接下来的一刀抹喉,动作极其缓慢;每一个发力方向都有迹可循、每一寸皮肤被割裂而发出的声音,也清晰的声声入耳!那些杂碎刚才殴打卖花婆婆的时候,虽然也是拳拳到肉、招招见血的架势,但论起视觉冲击力来说,也绝对没有沈归这手当街割喉来的更加强烈!随着几声尖叫与呕吐之声响起,原本就支离破碎的围观人群,便彻底乱成了一锅粥!互相推骚的、夺路而逃的、瘫软如泥的,只把个沐浴在午后阳光之中的秦淮河畔,变成了鸡飞狗跳的菜市场!
“杀人啦!”
女子的叫嚷之声又尖又细,仿佛一把锥子那般尖锐,直接传入了不远处的一间小房当中。此时屋中坐着一位地保模样的中年男子,正对旁边一位身穿官服、脚踏官靴的捕快殷勤说道:
“官爷无须担心,他们南虎商会,可是这条长乐街上的总会长啊,办事一向都很有分寸,也从未出过岔子;况且对于那些触犯了行规的奸商,处罚手段如果不果断一点的话,那也是治标不治本啊!”
这位捕快抚摸着手里的一锭银子,语带犹疑的说道:
“可是我听外面的人是在喊杀人……”
“嗨,这些个小老百姓啊,没事就喜欢大呼小叫!您瞧瞧外面这天色,哪个人能这么傻?打算杀人还要定在秦淮河畔的长乐街?还是在光天化日的时候当街行凶呢?”
第606章 214.虎卧秦淮河
难得一见的傻子沈归,真的是被这一伙禽兽不如的杂碎给气炸了!在华禹大陆的其他地方,倒也不是没有仗着年轻力壮,动手殴打老人的先例;抛开那些为老不尊、老而失德的个例不谈;那些不肖子孙、地痞恶霸等等,无论放在哪里也不算罕见;但又有谁听说过这天下间还有十几个龙精虎猛的壮小伙子,当街围殴一个六七十岁的老太太这等罪大恶极之事?
沈归挤入人群之后,立刻观察起了倒在血泊之中的卖花婆婆,他眼着婆婆的右半边身子、已经很明显的塌陷了一块、口鼻也是出气多、进气少,嘴角还不住地淌出带着泡沫的粉红色血液……几乎已经可以断言,这就是被人踢断了右侧肋骨,进而扎穿了肺叶的典型症状!
以现在的医疗条件、与这位婆婆的身体状况而言,根本就没有任何的抢救余地了……
也就是说,这个青蛇与他那十几个所谓的兄弟,把这位以卖花为生的好心眼婆婆,在光天化日之下当街围殴致死!
对于满心自责与懊恼的沈归来说,什么低调出行、什么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什么忍一时风平浪静之类的话,连一个字都想不起来了!
在沈归有意控制的速度下,被慢慢划开了喉咙的青蛇,即便瘫在了地上,还在拼命的挣扎与抽搐;然而,他也就只能慢慢体会生命流逝的全部过程,其他的什么都做不了。至于沈归为何敢无视南虎帮的大名、又为何敢当街持刀行凶等等这些问题,他已经永远都无法知晓答案了……
活的不明不白、死的也自然莫名其妙;至少对于青蛇来说,这个结局,也算是对的起他那小半辈子的所作所为了!
“朋……朋友!我们都是南虎帮的弟子,今日可是被青蛇骗来这里的……与你们二人之间的纠纷可没有半点干系啊……现在青蛇既然已经死定了,一命也还了一命,剩下的事可就与我们哥几个没什么关系了……那…山高水长、江湖宽广,咱们改日再见……”
结结巴巴的说完之后,一位持着上身、浑身肌肉,胸前还纹着一头老虎的壮汉,朝着满手鲜血的沈归哆哆嗦嗦的一拱手,作势就要转身离开此地……
“慢着!”
手无寸铁的齐雁笑呵呵地走上前去,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温和的说道:
“慌什么呀,一人做事一人当,我们哥俩像是那心狠手辣的人嘛……”
“那是那是,二位都是善……呃啊!”
齐雁拍完了对方的肩膀,趁着收回胳膊的手势,二指贴着对方咽喉处的汗毛一掠,便带出了一条浅浅的红线来……他常年捏在手中训练把玩的那柄指尖刀,虽然最主要的用途还是在行窃之上,却也可以用来割开敌人的喉咙……
能够神不知鬼不觉的取走你的银子,就一定能顺手取走了你的小命!只不过就是想与不想的问题罢了!
“你们活着的这几个,谁是领头的?”
齐雁看都不看躺在地上的那个壮汉,而是把头转向了一位被大家伙默默用眼神公推出来的一个汉子。
“你这人缘不行啊?南虎帮的是吧?既然贵帮派有这么大的势力,那就带我们哥俩去见见老头子吧?虽说杀人偿命、欠债还钱,但凭你们这十几只畜生的贱命,也根本就不够赔的啊?”
此时此刻的长乐街地面,已经被满地横流的鲜血、与还在徒劳挣扎的两只畜生给占满了;而那些一直围观看热闹的行人与百姓,也早就扯开了几十步远,就仿佛是幽北林间的狍子一般、既愚蠢,又麻木;除了这些人以外,还有躲在角落里看热闹的傻大胆,与站在诸家酒楼二层、正在拍着巴掌扯着脖子给沈归与齐雁叫好的文生仕子,看他们脸上那副醺红与激动的模样,真是比过年放炮还要高兴。沈归押着他们临走之前,抬头看了一眼那些正在替自己扬名的年轻学子,极其不屑的吐出了一大口唾沫来。
这十几位焦点人物一走,旁边的围观人群也开始逐渐聚拢过来;而刚刚得报、知道了事情严重性的地保与捕快,此时也跌跌撞撞的跑到了事发地点……
那捕快看着地上正在抽搐的两位赤膊少年,身手用力拍了一下自己的脑门、回手就抽了身边那位目瞪口呆的地保一记耳光!
“你这个呆逼,不是说没有傻子会当街杀人吗?难道地上的这三个死人,都尼玛在唱戏啊?你这么能说会道的,怎么就没跟他俩一道走呢?我也是一时糊涂,居然能信了你的鬼话……这可怎么办是好啊!……凶手,凶手还给跑了……你说!这么大的责任是你担还是……”
“你!”
“霍史尼玛!”
这两位负责弹压长乐街地面的小吏,就因为推卸责任的政治,当街便动起了手来起来;那些刚刚冷静下来的围观群众一见这个情况,惊喜的发现竟然还是一场连台本戏,立刻便再次陷入了狂热之中;唯有一位常年在这条街上卖梅花糕的老头子,此时一边抹着两行浑浊的泪水、一边跪倒在巷口的血泊之中,无助的看着那位卖花婆婆的尸体……
在十几位南虎帮弟子的带领之下,怒火冲上了顶门的沈归与齐雁二人,终于来到了一个偏僻幽静的小巷子口。沈归抬头望去,只见石制的老牌楼上,用朱红的油漆写着南虎巷三个红色大字;而原本这个牌楼上面的石刻字体也隐约可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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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云巷。
“我们……我们老大……就……”
沈归看着微微留了缝隙的宅门点了点头,随即抽出了腰间春雨剑、铁画银钩闪过众人眼前,顷刻间便把那十几个受了青蛇牵连的倒霉鬼,全都送上了西天。
这座青云巷,乃是闹中取静的僻静之处;虽然它的名字中有个巷字,但实际上却只有两家对开门的大宅而已。遵照右尊左卑的古礼来说,这右手边的大宅,应该就是他们南虎帮老头子的府邸了。
“大道乾坤、智慧释法;人伦道德、孝义传家。”
沈归站在这道虚掩的黑漆大门以前、一没有踹门,二没有叩环,反而先说了四句没头没脑的顺口溜。齐雁只是半春半典的半开眼,除了贼侃之外,对于其他门派的暗语也只是略知一二,自然是听不懂其中真意。其实这是沈归在打听宅邸主人的确切来路;基本上就与寻常人去敲别家的大门,询问本家主人是哪个学校毕业的意思差不太多!
“妈的,这是哪里来的要饭花子,鼠来宝居然都唱到我们南虎巷来了!你可别走,就在那里等着爷爷,我这就出去看看你到底长了几个脑袋,还得赏你好大一笔银子呢……”
一个沙哑粗糙的男子声音由远而近,骂骂咧咧的朝着门口走来;沈归听到对方的声音之后,脚下一边打着拍子,一边用春雨剑不停拍着自己的大腿……
“让爷瞧瞧是哪个……”
“噗!”
还未等对方推开那扇对开的黑漆大门,沈归便隔着门板探出一剑、直接刺入了对方那喋喋不休的臭嘴里!
其实沈归的本意,是想一剑刺破对方的心房;可没想到这男子声音虽然低沉沙哑,但个头却非常矮小,头顶的高度才勉强与沈归的肩膀齐平;所以这本是当胸刺去的一剑,却正巧击碎了他四颗黑黄的门牙,透过他的后脑而出……
沈归抽出了春雨剑、一脚踹开大门;一边往里走,一边嘱咐起了这位矮个子的死鬼。
“过去了以后千万记得一点,别说这么多没用的废话,容易陷在拔舌地狱里!”
“什么人?不打算要那颗脑袋了对吧?胆敢擅闯黑虎帮总舵?”
一位身材精瘦、眼眶内扣的白发老者,拄着一根金镶木的玉头手杖,颤颤巍巍地迎着闯入宅中的沈归走来;沈归也步履不停、迎着对方就走上前去,抬脚当胸一蹬……
没想到就这么个破地方,竟然还真有一位练家子!这位精瘦的老者把那柄名贵手杖一扔,双肩一耸一舒、双手呈鹰爪状、一前一后地向沈归的脚筋与小腿肚扣去!
如果沈归没看错的话,对方应该用的是一手鹰爪功,最讲究的就是指掌间的瞬间爆发力了!然而从这老头手里施展出来的鹰爪功,却别有一番不同的味道!
按照武学原理来说,鹰爪功是一门指掌功夫,与玄岳道宫的推手、释门禅宗的大开碑手不同,以偏门抢攻见长。可以掐碎整石的指力,是用来伤敌穴道筋脉的杀招;而坚如磐石的手掌,则是用来锁拿敌人身体骨骼的精要。所以正常的情况下,以鹰爪功看家的江湖好手,在铁砂掌、与锁拿擒扣、牵卸别摔等关节技法上,也同样需要极其高明的造诣;所以这鹰爪功一经施展,自然是以快、准、狠为视觉观感的徒手功夫。
然而这老头手中用出的鹰爪功,虽然姿势与步伐都像模像样;然而只要仔细观察一番,就能发现他的速度不快、力道不稳,下盘虚浮,就连抽鸡爪疯一般的十根手指头,都还在不停颤抖摇摆……
那么这个老头到底是大道至简、大成若缺的顶尖高手?还是单纯就是能力不行呢?
随着沈归试探性的被那老头扣住了右腿,最终的答案也被他瞬间解开了!
这位出场架势十足的老者,就是单纯的能力不行罢了!
第607章 215.哪里来的规矩
别瞧这二指一错、碎玉断金的鹰爪功,听起来好像只是一门粗鄙浅薄的外家功夫;但实际上却恰恰相反,这可是一手纯正到不能再纯正的正统内家武学!
外家功夫的威力,完全受制于个人的身体素质;而内家武学,则受限于本人的天赋与修为的高低。简单说来,外家弟子的本领,年纪越大退步就越明显;而内家弟子的本领则恰恰相反,年纪越大、功力越精纯。
想要练好鹰爪功,就有一个必要的前置功法,叫做铁砂掌。这门铁砂掌的功夫,就是天底下人人都练过几招的那种大路货;但越是这样的市井武学,也就越难练到好处。这其中的道理并不复杂,因为市面上流传的铁砂掌版本实在太多,每个师傅的练法与教法也全都不一样,彼此相通的武学又数不胜数,想要从垃圾堆里找出一条光明大道来,没有一个得过正统传授的老师傅指点,根本就不可能!
铁砂掌、毒砂掌、朱砂掌等等,这些功法虽然名字都非常粗浅、又彼此相通;可如果没有名师指点、或是买上一本所谓的鹰爪功指南图解,望文生义、不求甚解的一味傻练,很容易就会把自己的一双肉掌给生生练废了!
老百姓也经常在市集上看见那些打把势卖艺的江湖人,他们经常表演的铁砂掌功夫,大致上可以分为两种。
第一种铁砂掌,就是最常见的肉掌开砖、击石如粉。开砖一般就是从一块开始碎起,随着人群的叫好与赏钱、一块一块的往上加,一直加到三块为止;而击石如粉呢?就是一掌拍碎一块青石板而已。那么这手绝活其中到底有什么秘密呢?其实什么秘密都没有,肉掌开砖,就是最基础的杠杆原理;击石如粉呢?那就是石膏板了呗!
而另外一种铁砂掌,则是在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用一双肉掌在热气腾腾的沙子里来回翻炒,以显示自己的双手坚如磐石、不惧炽热火毒;远远看去,那副摸样活像是一个卖糖炒栗子的小贩,出门忘带了铲子一般可笑。
当然了,这手活您要说它都是假的吧,其实也不尽然;至少换成普通人的一双肉掌,翻炒几下就得被沙子给磨得血肉模糊了。当然,他们这些人也不避讳自己有独门药方来辅助修炼,而且他们表演的主要环节,也正是靠着售卖这种药酒来下杵(赚钱)。所以把这些人说成是内家高手,其实也不太合适;严格说来,这应该归为所谓的硬气功之流。
至于说他们的独门秘方,到底是什么神药呢?其实这也没什么高深的药力,不过就是一些外用的麻药汤剂,再配点薄荷、樟脑、冰片、大黄之类凉性药材,在削弱痛感的同时,把自己的一双肉掌、磨出一层厚厚的茧子罢了。
至于说真正的鹰爪功,其实也需要糙掌,要不然又怎么能与敌人手中的兵刃铁器相抗呢?只不过正经内家高手的双掌,绝不会是一双没有痛感的死物,而且还比普通习武之人的触觉更加敏锐;至于这其中的修炼方法,也真的需要大笔银子的先期投入,吃苦受罪的小事,也就更别提了!
皮肤的触感,是人体接受外界信息的一个重要手段。手指伸入水中觉得烫了,你就知道这盆水才刚刚烧开,暂时还不能入口;如果觉得冷了,你就知道这壶水不能泡茶,茶叶根本就伸不开腰。同样的道理,放在武学之道上也如是一样,如果练出了一双麻木不仁的手掌,对于江湖顶尖高手来说,那绝对是有百害而无一利的事!
正所谓学好不容易,学坏一出溜!如果年纪轻轻就糙出了一双麻木不仁的所谓铁掌,成年之后再想重新走上正路,就再也没有任何可能性了!因为神经重生这种医学技术,至少对于现在的华禹大陆而言,就连天方夜谈这四个字都谈不到。
那么沈归眼前这位精瘦的老头子,到底应该归为江湖骗术、还是硬气功、或是声明不显的内家高手呢?其实这三个定位都不大准确,无论是从指掌的力道、身手的敏捷性、乃至攻击的角度落点来看,他都更像是一位老年广场舞团的表演艺术家,更并非是一个习武之人。
沈归故意被他的鸡爪疯抄上了自己的右腿,感受着对方挤脓包一般的力道、还有那颤颤巍巍、晃晃悠悠的下盘功夫,总觉得有些莫名其妙。按理来说,内家高手的身形倒是什么模样都有,瘦小枯干、年纪老迈也并不能代表什么;而且他面对着如此悬殊的年龄与身形的差距,竟然还敢率先出手、那这老头心里就理应有所依仗。但他也许是因为初次出手而托大轻敌,可至少也该露出一些闪光点不是?
可这老头光是抱着沈归的腿,都已经开始喘起了粗气、接下来那个极其勉强生硬的撩阴手,也完全的让人摸不着头脑。以他这样的速度和准头,沈归就算是一动不动、都很容易被他把裤子给扯下来……
“哎,你这叫个什么招呢……”
沈归看着对方那犹犹豫豫的一爪,无比轻松地就抽出了被他夹在腋下的右脚,同时上左步送左肩,施展了一小股的推送之力,把这老头顶出了自己身前……他这手靠打、并不是什么武功招式,也叫不出任何的名头来,就是简简单单的依在那老者的怀中一拱,连点声音都没有发出……
可即便如此,那老头却蹬蹬蹬的连退了六步,仍然没能稳住自己的身形,一脚蹬空,直接掉入了齐踝深浅一汪水池当中……
“咳咳!既然有贵客登门拜访……那就进来厅堂讲话吧……”
方才沈归还在担心那个不自量力的老头子、会不会一头撞死在假山石上;可如今一听厅堂中传出了一位男子的声音,便再没了尊老爱幼的那份兴致。打人无好手、骂人无好口,沈归此番前来,就是打算斗一斗这头露出了半根尾巴的南山猛虎;至于那些道德礼法上的小节,也无需过于执着了。
“嚯?我还以为来者会是成名已久的前辈高人呢,没想到竟然是两位少年英雄啊?来人,上茶……”
厅堂之中的太师椅上,此时正端坐着一位年纪在四十岁上下的红脸汉子。此人身形壮硕、皮肤黑红,是典型的莽夫糙汉形象;可就是这样的个人形象,如今却穿着一袭金丝绲边、精工纹绣的员外服,脑袋上还戴着一顶镶嵌了极品翡翠帽正的瓜皮帽,真是要多别扭、就有多别扭。若是旁人看了,准以为这是哪里来的一位山大王,刚刚抢了一位富家员外爷的全套行头!
“你省点茶叶吧,口渴也不急在这一口了!你是南虎帮的帮主?还是老头子啊?”
沈归这个问法听起来有点自相矛盾,却来自于江湖帮派的老规矩。凡是成了气候的固定本地帮派,就比如说巴蜀道的哥老会、广陵申城一代的安清帮等等,全都是采用了两代家长的制度。帮主的职位几年一换,主要负责维持帮会的生意与日常运转;而老头子则是终生制,基本上都是些德高望重的世家子弟出任。就比如说直到现在为止,安清帮老头子的位置上,还从未出过一位不是金家的人选。
“我就是南虎帮的帮主,不过今年也才四十有三,还当不起老头子这三个字!”
得,又是一位长在了颈动脉上的血外行!跟这样的人交流,再继续团春也是鸡同鸭讲的废话,虽然他也自称江湖,但与沈归和齐雁根本就不是一路人。
“青蛇是你的手下?”
“不错,正是跟着在下吃饭的兄弟。”
“他们当街把一位卖花的老人围殴致死,也是得了你的令喽?”
“哦?还有这事?”
这位红脸的外行帮主一听,眉毛一挑眼睛一瞪,看向了身后一位账房模样的先生;这位八字胡先生迅速走上前来,伸手推了推架在鼻梁上的金丝玳瑁西洋眼镜,态度殷勤地附耳上前,低声说起了悄悄话来……
“嗯……嗯……好……”这红脸汉子一边点头应声,一边把眼神再次转回沈归身上:“这事的确是青蛇做的,我们南虎帮认下来了。但你跟那老太太无亲无故,又杀了我们十几个兄弟,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呢?我不去找你去讨回多余的人命债也就算了,你怎么反倒如此不知进退、来这砸我的门、伤我的人呢?”
“虽然两桩都是人命债,但各家也有各家的算法。对于我们哥俩来说,那十几条畜生的命,就连一个巴掌都抵不下来。不过,他们吃了你的饭,得了你的令,干的也是你的活;那这笔人命债我们不来找你讨,又该去找谁呢?”
那员外打扮的糙汉子,摩挲着自己铁青的下巴,颇具威胁意味的说道:
“朝廷有朝廷的法律,混道也有混道的规矩。我手下的兄弟失手杀人,的确是他们有错,但现在你一个活口也没有留下,对与错也就无从谈起了;况且,那老太太自己坏了江湖规矩,虽然罪不至死,但如今死于非命也是咎由自取,与旁人无尤!依我虎头郎看,此事不如就卖我南虎帮一个面子,就此了结如何?你们当街杀人的事,也自有人前去自首顶罪,全都冲我虎头郎说了!”
沈归听完这话怒极反笑,他真是想骂街、都不知道该从哪里骂起才好!就这样一群猪狗不如的畜生,也配跟自己谈江湖规矩?
既然双方始终谈不到一个频道上,沈归就只能切换一个更加简单、效果也非常出色的沟通方式了。
这种方式叫做条件反射训练法;简单一点来说呢,就是一个字:打!
第608章 216.江月年年只相似
对于一个盘踞在建康城膏腴之地的帮派来说,若是没点看家的本事的话,多年来早已被各路人马把南虎堂的堂口,挑成一张破渔网了。
随着沈归与齐雁起身一脚踹翻了凳子,由打那架饿虎出山的屏风背后,也同时鱼贯涌出了二十多个棒小伙子。这种刀斧手埋伏在侧的手段,也算不得什么新鲜事,他们每个人手中都架着一把精工短弩,还有两个看似是头目的汉子,怀中还抱着两柄墨雷火器!而且他们这两柄墨雷,竟然与之前见识到的那种大抬杆的鸟铳截然不同!这玩意儿只有扫把长短,刚好可以被这两位领头的混混夹在腋下平端;而那三个黑漆漆的炮筒,呈品字形排列、此时已经分别对准了沈归与齐雁的胸膛……
“既然你能过得了苍鹰那一关,必然就是个身手高明的练家子了。我承认,你们这种人的武艺的确非同凡响,但身手再快,还快的过我那天工弩,快的过这二郎神火铳吗?哦我忘了,你们都是外地来的北侉子,哪会识得我们南康天工坊的新型机巧啊……”
得意洋洋的说完了一番话之后,帮主虎头郎把手中的茶杯随手一摔,便与那位带着眼镜的账房先生一起站起身来,转身离开了待客厅;临走之前,他还朝着身后的十几个混混摆了摆手:
“送这二位喜欢打抱不平的义士上路吧……”
随着帮主虎头郎号令一出,弩弦的颤抖、与火器的咆哮同时在正厅之中回响起来;那六声连珠炮一般的闷响,同时也惊到了半路途中的李乐安三人。
这三个人自从逃到了建康城北郊以后,两位姑娘家就不便在外抛头露面了。首先来说,两位姑娘都是自幼生长于大富大贵之家,一位是满腹经纶的幽北公主殿下,一位是圣手回春的亲传弟子,岐黄一道的绝顶天才,与那些目不识丁的寻常女子,仅从外表上就可以看出巨大的差异。再加上二人的姿色更是远非常人可比,瞒住那些没见过什么大世面的山野乡民或许没什么问题;但想要瞒住这些见多识广的南康人,却根本没有半点可能性。
他们三人是通过南北双方正式的外交途径而来,凭的也是幽北三路的使节关防才获准登岸,在众目睽睽之下进入了南康境内。当然,南康方面也照常派出了一个接待外使的仪仗队沿途护送;但却在半路途中,被李乐安使出的一手金蝉脱壳,彻底甩了个无影无踪。
对于他们三人来说,周长安不可信、谛听不可信、南康朝廷也同样的不可信。虽然己方有着幽北三路这棵大树做靠山,绝对不会有人赶在半路向南康对仪仗队出手;但凭着谛听的手眼通天,只要一路追着敲锣打鼓、鼓乐齐鸣的仪仗队,就能彻底掌握他们三人的行踪。
一个郡主一个公主,再加上一个随从,自然是非常引人注目的;可如果换成一位满脸油滑,衣饰华贵的大胖子,带着两个风尘女子打扮的女子,下榻在了建康城外的一座庙宇之中,别人又会怎么想呢?
不过就是一个有钱的大财主,带着他的夫人与小妾来庙里焚香求子罢了,这有什么可新鲜的?虽然这个小花招也许无法瞒住谛听的耳目,但有着沈归与齐雁这一对明灯吸引目光,他们这三个没什么自保能力的人,人身安全也会得到一定程度上的保障。
但今天他们搞出来的这个小节目,场面是不是有些太大了?这可是产出了华禹大陆至少六成财富的南康王朝啊!而且还是南康王朝的首府,这样当街杀人,血流成河的情况,可谓是建康立城以来都从未有过的血腥暴力案件!所以,这不能怪长乐街的地保和捕快麻痹大意,就连祖祖辈辈的老建康,都从未想过金粉胭脂顺水流的秦淮河边,也会出现这样的情况。
南康首府建康城,虽然穷人也同样占据了多数比例,但普通百姓的生活水平,却足以冠绝华禹大陆。当全家温饱已经不成问题之后,就会生出更高级的需求。没有鞋子的想穿草鞋、有了草鞋就想换布鞋,有了布鞋还想换棉靴,有了棉靴又想加一层缎面。所以即便生活条件已经非常富足,但多出了更高的追求之后,南康人也未必能感受到比别人更多的轻松与快乐。
每个人眼中的世界,都是不一样的。
眼界开阔,也会带来更多的物质追求,那么满足物欲最直接的方式,就是赚取更多的银子、去结结实实的把它握在手心里。而百姓们都一门心思地奔着银子使劲儿,也就少了很多不必要的流血纷争。
大家都忙着工作赚银子,忙都忙不过来,谁还有闲心为了一句半句的闲话,当街打出一个头破血流呢?所以对于南康、尤其是长乐街附近的百姓来说,今日见到的这一场当街杀人案,至少足够他们热议个三年五载的了!
没过多久,齐返这位携美出游的富家翁,便从不同人的口中,打听到了今日发生的流血事件。这种毫无顾忌的行为方式,江湖味道极重,根本就不可能是本地人做下的案子;那么对于三人来说,凶手的身份也就呼之欲出了。看来,杏花楼的这一顿重逢酒宴,他们还要再拖上一阵了……
打听到了南虎帮驻地的方向后,三人便朝着青云巷走去;可行至半路,他们突然听到了一阵巨大而密集的声响、就仿佛是除夕夜放爆竹一般,震的人心里发慌……
三人脑中想到了熟悉的火器墨雷,脸色同时一变,急忙加快了前进的脚步……
其实他们的这种担心,完全是多余的。因为无论是天工坊的短弩、还是那二郎神火铳,即便威力再大、杀伤力再强,最终也还是需要人来操控的。瞄准的是人,击发的是人、填装的也一样是人;一位合格的弩手与火铳手,根本就不是短时间就能训练出来的!如果再说到反应速度与动态视力、对距离的估算与操控、甚至火力覆盖的节奏间隔与相互配合等等,根本就不是这些南虎帮众能够染指的技巧。
他们这些人如果不是好吃懒做、不学无术的话,还何至于成为地痞流氓呢?
当然,看似正厅这个狭窄闭塞的战斗环境,即便是无需瞄准胡乱进攻,沈归与齐雁也是避无可避的;但沈归和齐雁也同样是人,并不是那些不会移动的草靶土墙可比;又怎么可能会站在原地,任这些废物慢慢碰运气呢?
自打弩机的声音一起、沈归与齐雁便分别纵身跃出了宅院的正厅之中;而那两柄二郎神火铳炮管发出的烟雾,也把整个厅堂全部笼罩,谁也看不清目标情况。
沈归和齐雁绕出正厅之后,仿佛探笼捉鸡一般、很轻松地把庭院之中的虎头郎与账房先生擒在手里;而正厅之中的火铳手,此时才刚刚填装好了第二轮弹药,零零散散的继续发射起来……
“我说虎头郎啊,你们南虎帮的武器的确不错,就是人蠢了点……”
“你……你……你不能杀我……你不敢杀我!”
这虎头郎被沈归死死地捏住了颈椎,徒劳的挣扎了几次未果之后,竟开口说出了这么一句话来;沈归二指微微一错劲儿,发出了咔嚓一声脆响、这位虎头郎的老虎脑袋便瞬间一僵,脖子扭出了一个诡异的角度,瞬间栽倒在地……
“到你了喂,这位眼镜先生!啧啧啧,不得不说,您老人家这副眼镜啊,还真是好东西啊……”
“且慢动手!不知有关于谛听的秘密,少侠可有兴趣知晓一二?”
“什么是谛听,我们没听过,也没兴趣……”
“那沈爷和齐爷对于江州城的那一番招待,可还觉得满意啊?谢川这孩子才刚出徒不久,恐怕……“
沈归听到这里,也清楚了这个账房先生绝非是误打误撞的小角色,立刻上前捏开了他的嘴巴,云淡风轻地对他说道:
“没想到这南康与北燕才隔了一条华江,已经是截然不同的两副面孔,可你们这些杂碎,却仍然原来的那个谛听啊!放心,沈爷这辈子最敬重读书人了,只要你肚子里有真料,要不要杀你嘛,我们哥俩也并不在意……”
正如沈归所说,他目前见过的谛听最高层——麒麟君,与这个眼镜先生之间的地位差距,已经大到无法用言语衡量了。
而事实也正如沈归所想的一样,所谓的南虎帮,与谛听之间并没有很大的关系。就连这位带着眼镜的账房先生,都只是一位谛听的离休人员而已……
“哥,先等会再问吧,前厅那边没声了……”
“烟散的差不多了?”
“还没,但厅中全须全尾的人,就只剩下三个弩手了……”
“那么窄的地方,那么多的人……大雁,你小子现在可以了呀!”
“这跟我可没有半点关系啊!是他们那种三个筒子的炮仗炸了,把屋里的人全都炸死了。而剩下这三个弩手,还是因为射空了弩匣,跑到没有烟雾遮挡的中庭院落补箭,这才逃过一劫的!”
沈归听完之后,仔细回忆起了导致炸膛的常见因素,结果他发现每一个错误,都有可能会出现在这些个废物身上,索性也就不再废那个脑筋了。他回头看着那位神色尴尬的眼镜先生,身手取下对方的眼镜架在自己的鼻梁上,似笑非笑的说了一句:
“看来你们那天工坊的手艺,也不怎么样啊!”
第609章 217.谛听之国
北燕或是幽北的江湖人,每每提到谛听的时候,都会把它视作从南康而来的神秘杀手组织;但在南康本地人的眼中,这谛听商号,与别家的商号商团、也没什么区别,无非就是他们的业务与经营范围,更加多元化一些而已。
而所谓的天工坊,其实就是谛听商号创立的一个私家工坊而已。这里专门负责研发与改进谛听的所有产品。他们销量最高的产品,就要属葫芦播种机、改良款犁杖、带有减震功能的马车轮等等一系列的便民工具了,不但南康百姓得到了实惠,就连远在漠北、西疆这些地方的平民,最近也开始接触到这种新型农具了。当然,在天工坊的所有产品之中,也包括了改良型的连发机弩、还有三个炮筒的二郎神火铳等等一些列的新型武器,只不过暂时还没有对外售卖而已。
单从不惜工本、网罗天下杰出工匠,又一手组建起了天工坊的这个角度而言,沈归还是非常佩服那位谛听的实际掌舵人。
而且,谛听的触手还不仅仅伸向了农具与武器的领域;可以说凡是叫得出名字来、又确实存在商机的各行各业,就全都绕不过谛听这棵大树去。大到远洋经商所需的各型船舰,小到日常吃饭的杯盘碗筷;男人手中的刀枪棍棒、女人镜前的胭脂水粉、孩童喜欢的木马风车、老人必备的西洋眼镜;可以说现在的南康百姓,无论日子过得是穷是富,想要正常生活的话,就无法避免的要与谛听商号打上交道。
而且与北燕和幽北的情况截然相反,谛听商号在南康市井之间的风评,还是一等一的好。他们的生意虽然遍布三百六十行当中,也可以非常轻松的垄断任何一个行业;但他们做正当生意的手段,却极其的有分寸、懂进退。就比如说他们不停在华禹大陆的各个角落、收购了无计其数的珍稀药材,随时都可以开上几间最顶级的大药铺;然而直到今时今日,他们仍然只贩售药材,却从来都没有开店的计划;行事如此规矩,也就给本地的老牌药商留下了一条生路。
世人都说生意场上无父子,但谛听此等做法,落在南康百姓商户的眼中,还真就当的起仁义二字了。虽然时至今日,整个南康市场的定价权,已经被最大的全体供货商——谛听,垄断了七七八八;但这种只需要拐一个弯就能想明白的道理,南康商人还是更愿意把这个心思放在多赚点银子上面。
而沈归眼前这位账房先生,原本也的确供职于谛听商号,还是一个存放名贵瓷器仓库的大管事。由于他那个瓷器仓库非常庞大,所以自然就建在了城外不远处的荒郊野岭之间,意在节约存储成本。
三年以前,他以自己年事已高、眼花耳聋为由,向自己的上级递交了辞呈。而谛听高层表示理解他想与家人团聚的心情,也为了感谢这位服务了谛听几十年的元老功臣;不但送了这一架奢侈华美的眼镜,更在建康城的青云巷,为他置办了一座豪华府宅、更给他介绍了一份钱多事少离家近的养老工作。
那么这份返聘的好工作,距离他家新宅近到了什么程度呢?
推开府宅大门,正对面就是他的工作单位——南虎帮。所以从另外一种角度来看,这南虎帮的帮主,的确是虎头郎不假;但背后掌权的老头子,却是这位退了休的谛听库管先生。
别瞧这个南虎帮上下加在一起,也不过才区区二十多个核心弟子而已,但至少在秦淮河边上的这条长乐街上,他们却有着十成十的掌控能力。而之前那个惹出所有乱子的青蛇,根本就算不上是南虎帮的弟子,充其量也就是一个打杂跑腿的小混混,就连见虎头郎一面的资格都没有,就更别提这位戴眼镜的幕后大老板了!
那么南虎帮究竟是以何为生呢?虽然这位眼镜先生介绍的时候说的天花乱坠,但听在沈归的耳朵里,却立刻就提炼出了中心思想:这个南虎帮,就是另外一种意义上的江湖人罢了!
南虎帮的核心弟子,除了打熬身体之外,就只负责按日子收账而已;至于诸如青蛇一类的小混混们,才是他们聚敛财富的狗腿子。
想在建康城最繁华的长乐街混口饭吃,怎么都绕不开南虎帮这座大佛。就比如说杏花楼这家最出名的顶尖酒楼,无论是米面肉菜还是油盐酱醋,统统都是由南虎帮指定的商号供应;至于利润最高的酒水茶叶,则由谛听商号独家垄断。虽然没有诸如份例银这种规矩存在,但遇见无赖登门讹诈、客人醉酒闹事一类的民间纠纷,也还是需要另出一份红包喜钱,请来青蛇这类人士代为处理。不过,纵然这些混混极度贪婪又厚颜无耻,但迫于南虎帮的森严帮规,他们也绝对不敢狮子大开口、随意加钱加码。
长此以往,开店的东主对于南虎帮也没有什么怨恨之心,反而已经视其为一个互利互惠的合作伙伴。
当然,纵使这条长乐街全部归于南虎帮的管辖范围,但停泊在秦淮河边那几艘头等的花船画舫,他们还是不敢有所染指的。
也不单单是这一条长乐街,建康城中的大小街道,都盘踞着大大小小的民间组织。因为有银子的地方、就一定会发生纠纷;而南康律法虽然正在逐渐完善的过程当中;但那些律法无法界定的灰色地带,却仍然还是需要有人出面调停做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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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北燕王朝和幽北三路,负责处理这种纠纷的群体,可以被统称为江湖人;而在南康王朝,这种人就各有各的叫法了……
所以这个日新月异的南康王朝,已经没有了孕育江湖人的土壤;而原本居住在江南道的老江湖们、不是举家搬迁到了其他地方,便是因为伤人害命、斗殴讹诈等等罪名、死在了牢狱或是鬼头刀下……
如今的南康人所信奉与遵守的底线,已经变成了南康朝廷颁布的诸多律法,而不是什么所谓的江湖道义。这种几乎翻天覆地的变化,结果究竟是好是坏,暂时可能还没人说得清楚;但对于沈归来说,即便他明明清楚结果一定是好的,却也不敢妄下判断……
原因很简单,现在南康的富甲天下,并不是一个水到渠成的自然结果;而是被谛听用他搜掠回来的巨额财富,生生催熟的一枚夹生果实。说的再直白一些,就是现在的南康王朝、乃至正片华禹大陆,根本就没有催生工业革命的环境与土壤…
一枚无根无源的漂亮果实,汁水与果肉里有没有藏着剧毒,谁又能说得清楚呢?
在沈归听完了这位眼镜先生的介绍之后,心中立刻浮现出了一句感慨:南康的人民啊,请停下飞奔的脚步,等一等还在拄着双拐、坐着轮椅的生产力吧!
沈归一边听着这位眼镜先生的介绍,一边把玩着原本属于他的名贵眼镜;直到他谈起了于家商号小管事谢川的时候,由打前厅的方向,突然传来了一名女子的呼叫之声……
李乐安那清脆透亮的嗓音,落在沈归的耳中自然十分熟悉;但在这份熟悉之中,却又夹杂着一些的陌生感;虽然在自己搜罗镇龙钉的旅途当中,发生了不少意外之事;但自己与那三位拖油瓶分别的时间,实际上也并不算长。只是由于对生死的万分焦虑,在沈归心中反复煎熬打磨,这才会令他生出一种恍如隔世的错觉。
亲人性命受制的感觉,绝不是度日如年四个字可以道尽的苦涩。
小胖子齐返倒是无需多说,三人是自小一起玩到大的;彼此间不但经历过生死的考验,更裹挟了上代人的情感与嘱托,那真是比亲兄弟还亲,是三条命拴在一根绳上的交情!
开人家李乐安呢?从现实的角度出发,人家毕竟还是东幽王李登的独苗,就这么没名没份的跟着自己爬冰卧雪、餐风饮露,更几次救自己于命悬一线的危难之中。男女之情的小事暂且不提,光是这几桩人命债,又拿什么去回报人家呢?
至于说颜书卿,虽然性格与脾气都不太招自己喜欢,但人家也是要模样有模样、要脸蛋有脸蛋、要家世有家世、要学问有学问的皇族女子。就这么一个顶尖的大家闺秀,随便找了几个蹩脚的借口,便不顾女儿家的矜持、一头钻上了自己那架破马车,陪着自己饮尽了华禹大陆的雨雪风霜……李乐安好歹还与自己有个白首之约呢,可人家又是为了什么呢?
沈归虽然不想承认、也不想接受,这笔情债、但他心里比谁都清楚:自己欠颜书卿的、比欠李乐安的几倍还多;而且最关键的问题,还是自己根本就没法回报她的错爱……这人情债,可是真的会要人命的东西啊!
沈归现在就仿佛是一个身患绝症的烂赌鬼,手里只剩下一间房子,却有两个不得不还的大债主。选了哪一位,都可以称得上是狼心狗肺;同时选了俩人,那就等于俩位姑娘的芳心,全都辜负了一个干净。
其实由此可见,沈归对于颜书卿这贴狗皮膏药的感情,根本不像是他自己认为的那般无可奈何。之所以他不愿意承认和面对,皆因为他是生长于一夫一妻的社会环境之中。
君以国士待我,我必国士报之。
这句话既是沈归做人的准则,也同样是他爱情、婚姻观的一部分……
第610章 218.两副面孔
就在沈归沉浸在儿女情长的万般纠结之时,一阵熟悉而急促脚步声,便由前厅方向传了过来;眨眼之间,一位身上带着浓烈脂粉香味、身穿湖蓝色云锦窄袖衫的贵妇人,嗖的一声直接撞进了沈归的怀抱之中,直把目光呆滞的沈归撞得连退三步,待他刚刚站稳身形回过神来,右腿骨便被来者狠狠地踢了一脚……
沈归吃痛抬头,打量起了对面这个行事鲁莽的富家女子:她脸上画着妖冶艳丽的浓妆,两只略胖的小手掐在腰间,鼓着两腮正在恶狠狠地瞪着自己……
正所谓尺有所长、寸有所短;饶是所有人都认为沈归就像是启明星君下凡一般、天上地下无所不知;然而当他遇上了李乐安耍赖的时候,却一直都没有什么好办法。
他看着泪珠在眼圈里不住打转的李小胖,吭哧吭哧的憋了半天,这才用干涩的嗓音,强行挤出了四个字:
“……晒黑了哈……”
李乐安嗤笑着垂下了两滴明珠,抬手一巴掌便拍上了沈归的额头:
“那就给我买珍珠粉去,要东珠磨的!”
紧随其后而来的,便是满脸委屈、正在小声抽泣的颜书卿了。自从离开了东海关之后,李乐安就时时以正房夫人自居,处处刁难捉弄颜书卿。虽然她的武艺修为也基本等于没有,但至少与颜书卿动起手来的话,还是可以做到战无不胜的程度。毕竟两个姑娘闹着玩、没有下死手的理由,哪怕架吵的再凶,颜书卿也不可能挽弓搭箭把她一箭封喉了不是?这俩姑娘吵了一路、也闹了一路;生死线上爬了自遭之后,好像就连颜书卿自己,都已经在无意识中接受了妾室的身份……
所以,即便此时她心里也充满了委屈、无助、彷徨等等负面情绪,但仍然还是默默地把这些情愫都埋藏在心底,等待着一会李乐安腾出了身位,自己再好好发泄一番……
“恭喜恭喜,沈公子和李郡主久别重逢实在难得,小老儿也就不在此叨饶诸位的雅兴……哦对了,后院还有几年干净雅致的厢房,几位尽可自便……”
这位南虎帮的老头子,一见沈归的情绪也顶上了头,立刻就知道安全离开的时机已到;若不是他自知沈归的能耐、足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早就贴着墙角偷偷溜了……
沈归此时眼圈泛红、正使劲儿地蹂躏着李乐安的发髻,可如今这个不合时宜的告别之声响起,立刻就把他从儿女情长之中生生抽离出来……
一个饱满而连贯的情绪,如果被生生打断的话,那种体验真的非常差劲!在心情大起大落相互交替的时候,道德底线也立刻被抛诸于脑后……
虽然与谛听已然结下了不死不休的血仇,但沈归也的确不在乎一个谛听编外退休人员的生死。这个不在乎的意思,就是放了他无所谓,杀了他呢,也同样无所谓;所以究竟他是死是活,只取决于沈归当时的心情罢了。
沈归本来就不是那种对谁都讲道德义气的君子,也从来没有自认为是个正派人士……于是,在这位谛听荣休人员的项上头颅、被他随手一剑斩落之前,也只来得及发出了一个含糊不清的音阶而已…
就如同前厅那些玩火自焚的弓弩、火炮手一般,哪怕危急关头的反应再迅速,也终究快不过沈归的左手剑去……即便胸中藏有锦绣河山、口舌吞吐佛前九莲,可若是张不开嘴、终究还是讨不回一块饼、一碗粥的……
“才几日不见,你的剑好像又快了一些……哎?这里是南康啊!咱们才刚来了一天,就已经杀了多少人了?这可怎么收场啊?”
李乐安一边揉着自己哭红的眼圈,一边看着地上那颗切口平滑的头颅,喃喃自语的念叨着;而沈归却朝着她扯出了一抹柔和的微笑,再次伸手揉了她的脑袋一把,把自己的下巴重新抵在她的头顶心上,语气安然的说道:
“不过宰了几头畜生而已,有什么关系?这又不是第一次杀人……”
“可这里是南康,他们的律法……”
“哪里的律法,也是人来制定、人来实行的规矩。不必担心,我有办法善后……”
颜书卿此时也偷偷凑上前来,先是委屈的瞥了一眼正抱在一起腻味的二人,又用嫌弃神色一脚踢开了滚到了自己脚边的人头,紧接着眼中闪过了一丝狡黠、使劲儿挤出几滴眼泪,便亮开了童子功的戏曲嗓子,当场哭了一个震天彻底!
小女儿家的思路,的确不是沈归能够理解的。对颜书卿来说,接受是一回事;闹,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前厅唱的是弟兄相逢古城会、庭院之中就唱起了二女争夫的戏码;然而直到夜幕降临建康城,花船画舫也开始掌灯迎客之时,这桩风靡整个建康城的凶杀血案,仍然还是没有激起任何波澜。南康王朝的法度虽然以公正清廉著称,但正如天工坊研制出的半自动武器一般、凡是需要人来参与的行为,就一定会留下纰漏。
依照南康朝廷的法度来说,在都城建康之中、光天化日之下,竟然发生了如此血腥凶残的多起人命案!依照往日惯例来说,早已捅到了内阁裁判团与联合议法会当中了。即便连夜把那些七老八十的议老与内阁裁判,统统召集在皇宫之中商议此案,也谈不上小题大做之举;然而事发至今,除了几个临时召集的地保与衙差、前来收拾了尸体、打扫了地面之外,就连一个身穿官衣的捕快都没有露过面。单从这一点反常之处就能看得出来,另南康人引以为傲的所谓公正清明,实际上也就只是那么回事罢了。
至于说强行压下了一桩天大的案子,到底是其中哪个环节出了问题,刚到此地的沈归等人当然是两眼一抹黑了;不过单从结果上来看,既然垮台的是谛听的外围组织的南虎帮、那么出面弭平此事,暂时又没有来寻沈归晦气的人,一定也是谛听无疑了。
五位位身负人命案的杀人凶手,就这样光明正大的再次踏上了夜幕之中的长乐街。
虽然与长安城中的长乐坊、仅有一字之差,但这条位于秦淮河岸边的街市,倒也不愧长乐二字。白天是喧哗沸腾的旅游胜地;夜晚便是花团锦簇、五光十色的人间天堂。这昼夜之间的巨大差异、单从杏花楼门前的摆设也能看得出来。他们中午挂的是南康特色菜肴、小吃粉面糕点的木制方牌;如今夜幕降临,已经换成了南北大菜、时令河鲜;而那个白天挂着帘子的耳房,此时也露出了他的本来面目;三盏明亮的油灯,把这一间小屋子照了一个清清楚楚;窗子里面正站着一位面皮粉白的俊俏后生,人收拾的干净利落,头上还缠了一块青布裹头,在周围那些婶子大娘们的注视之下、手法干净利落的不停剁着从架子上取下的建康烤鸭。
颜书卿也满脸好奇的挤进人群,从那个脸红的就快滴出血来的俊后生手里,买来了一个荷叶包,里面包的正是挂满了鲜亮卤汁的枣红色烤鸭。
沈归伸手捏了一块连皮带肉的鸭子放在嘴里,迈步就往杏花楼前厅走去。而中午已然拦过二人一次的迎客伙计,此时眼睁睁的看着两位杀人凶手光临,竟然既不害怕、也没叫喊;反而扯出了一副常客迎门的熟稔,一边用肩膀上的白布巾掸着沈归身上那莫须有的浮灰,嘴里还不停说着大套大套的生意话:
“刚才小人还在纳闷,都已经月上柳梢的时辰了,怎么还有喜鹊一直站在枝头叫唤呢?敢情是二位公子再次登门,敝号还真是三生有幸、能得了今日这满堂的光彩啊!中午您二位走的急,也没来得及进屋喝口茶、吃口菜,小人这心里就一直不太舒服;不过您瞧怎么样?这有缘就是有缘,错过了也一准能再……”
沈归故意做出一副穷凶极恶的表情,随手推开这位变了一副面孔的伙计,棱着眼睛、咬着后槽牙说道:
“你刚才可是眼睁睁瞧着、爷我是怎么当街宰人的!怎么着?你跟我们哥俩的过节,转个脸就全忘了?还是你就不想要这颗脑袋了呀?”
“瞧您说的,有谁会用自个脑袋送礼的呢?况且二位公子中午不就是跟那些狗东西打了一架吗?这有什么大不了的?我跟您这么说吧,要不是小的我肩不能担手不能提,胆子又小的话,哪还劳动二位公子出手呢?小的我早就跟他们打起来了!这些人呐,天天正经事是一件不干,就知道满街的欺压良民、讹诈钱财,算个什么物件,我呸!”
沈归一边欣赏他那精湛的演技、一边试探性的伸出右脚,虚空着晃了一晃:
“那你要是这么说的话,爷可就带人进去了?”
“别忙!爷您这双鞋可是稍微有点脏,不能让里面那些不长眼的东西,瞧了您的笑话不是……”
说到这里,这小伙计立刻双膝跪倒,拿着那雪白干净的布巾,装模作样的给沈归擦了几下鞋子;随后才扯着脖子朝楼上喊去:
“三楼的伙计们都听好了啊!有五位贵客现在上楼,都给我小心伺候着!”
一直跟在沈归身后、此时正在抢鸭子吃的四个闲人,眼睁睁的看完了这位小伙计那已经服帖到了地皮里的谄媚,眼中闪烁的都是敬佩的光芒。
甭管走到哪里,沈归这小子都是真横啊!
第611章 219.空心狮子头
待众人踏入杏花楼的三层雅间——醉花阴当中,沈归这才明白了江州城客栈的陈设与布置,都是仿照着建康城酒楼的模样,全套照搬而来的。这间名为醉花阴的单间,也同样是秉持着清幽雅致、古朴恬淡的整体观感;唯一缺少的,便是那一炉散发着袅袅烟雾的沉香;不过即便如此,整间屋中仍然弥漫着一股混合了艾草味道的水沉香气味;不用说,定然是早在沈归等人踏入屋中之前,这整间屋子已然被人提前熏过了一番。
东施效颦与西子捧心,其实二者的差异,往往就隐藏在细节当中。江南菜多以清淡鲜甜为主味,非常讲究观识辩味;想要品尝顶级江南菜品的真味,不但需要一条好舌头,也需要一个好鼻子、与一副好心态。舌头靠养、鼻子靠练;但这份恬淡安然的心态,则是靠着绵延几代的闲散富贵,才能养出来的一种处世原则。
在屋中焚起一炉沉香、虽然价值不菲,又是风雅之事,但难免会与酒菜散发的味道纠缠在一起,彻底破坏了气味的融合与协调。
如此一来,不但银子没少花,反而还落了下乘。
而且能在杏花楼三层吃饭的客人,也没有自己看着菜牌点菜的规矩。因为并非每一位客人都是喜欢研究口腹之欲的美食家;也并非每个富贵之人,都懂得饮食一道的规矩与礼仪。上古先贤也曾有过‘不时不食’的教诲传世;而对于那些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阔老爷们,又怎么可能知晓天下各地的时令物产呢?
寻常人家想要吃上一顿阔的,都会提起鸡鸭鱼肉这四个字。但如果依照这句口诀来布宴的话,那简直就是在侮辱后厨掌勺的大师傅。
鸡鸭虽同属家禽,但向来以鸡肉为上,鸭肉为下;所以在通常的情况之下,无论炮制方法如何、鸭肉都是上不了顶级席面的;即便是在嗜鸭如命的建康城中,烤鸭这道名菜,也只能算作街头小吃、或是卤味熟食的行列之中。
而鱼与肉也如是一样。虽然二者不同属向,但也不能同时出现在一桌席面上。比如说点了一道当地有名的清蒸鲥鱼,就绝对不能再点冰糖蹄膀了。不过,像是红烧狮子头、酥炸莲藕夹一类的荤菜,却是不在这个忌讳的行列当中。换句话说,只要见不到肉的原型,也就不存在相冲的问题了。
而今日沈归等人落座之后,先是用热湿巾敷面拭尘、之后又取用了一些开胃的蜜饯干果,再饮下几口祛风暖胃的八宝茶,这才唤来了头盘冷碟,正式开始用餐。
这一桌顶级席面,无论是菜品的色香味意、还是荤素时令的搭配组合、乃至于杯盘的温度与锅气的存余,显然都是经过顶尖厨师之手、以及餐饮行家的周密计算筹划。在今日之前,沈归绝对想不到这类在北燕王朝都早已消失殆尽的饮食古礼,竟在会这个时髦富庶的建康城得以重见天日;诚然,其中还有些许的不足与偏颇之处;但就总体而言,若是放在北燕王朝,这一桌酒宴已经可以成为国宴的标杆典范了。
看来一切礼仪古制的背后,不仅仅需要历史与文化的沉淀积累,更需要金山银海的陪衬与滋养啊!
酒足饭饱、又饮罢了一盏消食解酒的酽茶之后,那位负责门口迎客的小伙计,便适时地端着一些提前浸过薄荷水的细竹条走入房中,供几位贵客剔牙之用……
“几位贵客可还觉得满意啊?”
“不错,菜做的地道,席面也足够讲究,不愧是风靡华禹大陆的杏花楼啊!不过我也算是略懂庖厨一道,眼下却有一事百思而不得其解。这道狮子头、为何会是空心的呢?”
“公子爷好眼力啊!这可是我们杏花楼的掌灶大师傅,刚刚研制出来的一道新菜式,至于做出空心肉丸的技法嘛,乃是大师傅的不传……”
“丸子里面放肉汤冻,没什么新鲜的。而且我问的也不是这个意思,而是这道菜肯定不属于这道席面!一桌子古法菜当中塞了一道新菜,任谁都能看出来有问题吧?自己给我个交代吧,刚吃过饭我也不好剧烈运动,可别等我自己问……”
这小伙计看着沈归那充满了威胁意味的眼神,浑身一抖,再次开口回话的时候,赖以为生的口齿都不大伶俐了……
“这……这……公子爷,这事跟敝小号……可真的什么没关系啊!这桌酒宴是出银子的老爷们提前吩咐好的;酒菜的样式,也都是他们提前布置到后厨的。要真是菜品有什么问题的话,那敝小号自然是责无旁贷的……可要是菜式出了岔子,那……那小号也承担不起啊!”
“哦?有人提前知道了我等会来你这杏花楼饮宴?”
“是啊!饭帐人家已经提前会过、就连前厅后厨的赏钱,都一并留下了不少。吃饱喝足就直接走您的,一个铜板都不用再掏了……”
这小伙计被沈归那副凶悍模样给吓坏了,边说边朝着房门口退去;直到自认为安全的距离之后、便迅速转身、逃命似的跑下了楼梯……
沈归越听越觉得纳闷,种种不合常理的异样交织在了一起,一时半刻间还没有理出一个头绪来;而齐返听完了二人之间的对话,也好奇的用筷子再次拨弄起了盘中那空心的肉丸子,语带疑惑的念叨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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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算是个见过世面的人了,可这种会唱空城计的肉丸子,还真是头一回见……嘿,真是挺有意思的呀!”
空城计!
这三个字就仿佛一道闪电那般、骤然击中了沈归的天灵盖!不过这道灵光,并不是来自于诸葛亮与司马懿斗智斗勇的传说故事……
这明显是多出来的一道新派菜式,是出银子包下杏花楼三层、又请自己一行人吃饭的家伙准备的余兴节目。而他们这一行五人,才刚刚进入南康城,连一个亲属故交都没有通知,又哪来的熟人请客这码子事呢?
所以今日这一场提前安排好的酒宴、与青云巷和长乐街的两宗多人命案,定然都是同一路人马的精心安排。虽然暂时还摸不准对方此举的意图,但沈归已经有超过九成的把握,可以认定这些素未谋面的朋友,就是谛听的人无疑。
这一场余兴节目——空心狮子头,舞台是建康城、演员是谛听的人,观众则是沈归一伙……但挑选这种把戏,背后的深意又会是什么呢?
等等!
沈归仿佛突然想起了什么一般、飞速站起身来,双目直视李乐安问道:
“二婆婆的医馆,开在建康城何处?”
李乐安也被他这副跳脱的思路问的有些发懵,歪着脑袋回忆了一会之后,这才略带犹疑地说道:
“师傅在信中倒是提过一嘴。她原本是租来的临街宅院,不过好像刚刚搬走了……她说自己在药神庙附近买下了一间清雅的小院,距离长乐街嘛……应该也没有多远。”
“快走!”
尽管谁也不知道沈归到底抽的是什么疯,但这五个人彼此之间,早已经缔结了盲目的信任感。转瞬之间,五个人便收敛了那番品菜赏月的散淡心性,风风火火的离开了杏花楼;而那个站在门口迎客的小伙计,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也终于长出了一口气来……
“哥,不是说进了建康城以后先沉三天,如果没什么异动的话,再去看望林婆婆吗?而且如今咱们这个情况,已经不是异动的问题了,怎么反倒直扑医馆而去呢?您就不怕给二老太太招来祸事吗?”
齐雁一边疾步前行,一边追问出尔反尔的沈归。沈归这一行人,定然吸引到了无数的注意力。如果贸然前去探望故人的话,很容易会殃及无辜。这些老人本可以在秦淮河畔颐养天年,若是因为后辈儿孙身上粘的腥臭、而毁了他们安详的晚年生活,那自己岂不就变成千古罪人了吗?
不过,以谛听那一贯务实的做事风格来看,他们既然敢于向自己示威,还附赠了一道会唱空城计的狮子头,那就定然已经万事俱备了……
直到众人在李乐安的带领之下,来到了回春堂新址以后,他们看着歪歪扭扭、破破烂烂的两扇木门、看着空空如也、满地狼藉的回春堂前厅,终于明白了沈归方才何以大惊失色……
与那四位迅速搜索回春堂各个角落的人不同,沈归只是神情呆滞的站在门前、看着空无一人的屋子,手脚冰凉嘴唇发白、双手更是止不住的抖个不停……
大约过了一刻钟,四个人都面色铁青的走到了沈归身边,李乐安眼含泪水的对着他摇了摇头,随后便无声痛哭起来……
沈归深吸了一口气,把脑中的复杂情愫全部屏蔽开来。他走进屋中,低头看了看了四周纷乱的器皿与药材,又闭上双眼,在脑中模拟一番之后,寻着中庭花园的数道泥土脚印,慢慢摸到了后院水井旁……
在这一路之上,沈归都在不停的告诫自己:没关系,还有老要饭的在;没关系,十三萨满卫和齐家老哥俩也在;没关系,谛听要对他们动手也不会等到今天……
然而直到眼前出现了一口水井之时,沈归默默在心中找到的理由与借口,瞬间变得苍白而无力……
第612章 220.故人不知何处去
就在后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中,坐落着一口黑漆漆的老水井;在拴在辘轳上还挂着一根粗麻绳,被下面所束缚的重物绷的笔直……沈归深吸了一口气,伸出颤抖的双手,几次想要去拖拽那一根绳子,却几次都不敢触碰…直到一声鸦鸣从他的头顶掠过,这才狠狠咬着下唇,使劲地拽了一下绳子……
可凭着沈归那一身的好功夫,竟然才拽了一下便双手一松,仿佛失去了浑身的力气一般、瘫软如泥地躺在了地上。
“哥!”
齐返见状飞快跑上前来,托起了正在喘着粗气的沈归,把他的头颅放在了自己柔软的肚子上,仔细地检查起了他的身体……
“呼……小返你不用找了,没伤,缓一会就好了……你俩把泡在井里的兄弟摇上来、找个地方好生埋了吧……”
勉强自己交代了一句之后,沈归便抬起了自己的双手,盖住自己的脸庞之后,便无声地抽泣起来…
虽然齐家两兄弟还不知道沈归是如何凭着一根绳子反馈回来的触感,就判定了下面坠的是一个人;但听到了兄弟这两个字,也让他们俩的精神为之一振:只要不是女的,那么这个消息就不算太坏。
果然,兄弟二人把吊入井中的人摇上来之后,借着月光的映照一看,发现此人果然是一个身材微胖的陌生男子。如今沈归也平复了那份惊惧交加的心情,用火褶子点燃了一具简易火把,开始探查起这位陌生的兄弟留给自己的秘密。
尸体的表面虽然浮肿苍白,但皮肉、骨骼、与关节处、全都呈现出相对柔软的状态,想必死亡的时间距离现在不算太长,最多也就几个时辰而已;此人的身上没有明显外伤,仅凭肉眼判断之下,也不像是受到了内家高手的致命打击;所以他真正的死因,在很能就是被井水倒灌入肺,也就是活活被呛死的。在李乐安的指点之下,沈归还发现了此人的双手没有老茧、左手的食指与中指的指甲当中断过,已经长出一小节新甲,想必应该是陈年旧伤。如此一来,他的身份应该就是林思忧新收的小学徒,兴许是前几日在轧药的时候走了神,幸好反应还算机敏,这才保住了两根手指,只是被轧药刀斩断了半截指甲……
如今虽然确定了死者的身份,但还有几个问题暂时没有确切答案:
首先来说,林思忧到底是逃了,还是已经落入了谛听手里?根据今日的种种迹像综合来看,显然后者的可能性是最大的。
其次,齐家哥俩与十三萨满卫、包括冬至的人,如今到底身在何方?既然谛听能够实时掌握沈归等人的一举一动、又下手突袭了刚刚才换过店面的回春堂,那么这些与自己交情匪浅的故人,定然也不会被他们所遗漏的。
而且其他的人,还有可能会被谛听关押;但那些冬至的聋人兄弟,既不识字,也无法开口招供,即便扣住他们也没什么用啊!可如今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连半点消息和暗号都没能留下,谛听到底如何把这些退了休的杀手一网成擒、心里打的又是什么主意呢?
最后,也是令沈归最为费解的一点,就是那老叫花子伍乘风,如今人在哪方?他的亲人朋友一直都在南康定居,他还敢义无反顾的与谛听顶上火,完全就是仗着有伍乘风在此坐镇的缘故。
起初他多少还有些放心不下,生怕自己在外面惹了什么祸事,反手就被仇家抄了后路;然而随着沈归见过的顶尖高手越来越多,生死厮杀的经验也越来越丰富,对于伍师傅的一身本领,也开始有了相对具体的概念。
且抛开天灵脉者不谈;余下的所谓江湖高手,包括那位仿照岳海山闭关悟道的姜小楼姜三爷在内,仅凭单打独斗来说,全都不是伍乘风的对手。而白文衍也曾和自己提起过,如果不是天灵脉者与凡人存在着本质上的差异,那么凭着伍乘风的悟性与资质,即便他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练着,也定然会凌驾于人世间的顶点高峰,另天下武道中人都难以望其项背。
可以说,伍乘风这个卫生习惯不太好的老叫花子,就是当之无愧的天下武学第一人,甚至没有能够与他并肩而立之辈。
然而就这么一位打遍人间无敌手的武学活字典,却在谛听按捺不住、突然对林思忧出手之际,来了个人间蒸发!如果说谛听请动了天灵脉者出手,那么伍乘风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或许还说得过去;但对方如果能有这等本事,为何不直接了结自己、反而去拿住林思忧作为要挟呢?
明明瞬间就可以解决的事,何必非要拐上一个没必要的弯呢?所以这个推论,从逻辑上来讲根本就说不通!
可如果伍乘风死在了诸多江湖高手的围攻之下,那么这场足矣瞬间传遍整个江湖的史诗级战役,却为何连半点风声都没有透露出来呢?正所谓人多嘴杂,就算是谛听施以天罗地网般的高压保密政策,也绝对瞒不住这些与官府勾心斗角了成百上千年的江湖人物啊!
苦思冥想了好一阵,直到齐家两兄弟把这位小学徒的尸体,埋在了院中那棵枇杷树下之后,沈归才想到了一个打听消息的好去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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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知伍乘风是为了避嫌、还是过惯了散淡自由的乞丐生活;当他把所有人都安顿好了以后,却并没有与这些故人住在一起;反而着手去整顿自己的徒子徒孙、继续干起了自己的老本行。
不要以为南康王朝富甲天下、占据了华禹大陆的膏腴之地,就一定是遍地黄金的人间天堂。且不说那些世代都挣扎在温饱线上的底层穷苦百姓,就说那些被传闻吸引而来的各地难民,也绝对是南康王朝无法消化的一个难题。
不过这人是穷还是富、并不能完全代表智力水平的高低。难民也好、乞丐也罢,这些一穷二白的人即便脑筋再不灵光,也不会蠢到找一个贫困山村去讨饭吃啊!就连北燕王朝和幽北三路的皇城与各地首府,都常年聚集着一群或真或假的穷鬼讨饭;更何况南康这个传说中的人间仙境、黄金国度呢?
至于说如何分辨难民与乞丐呢?最简单的方式,就是在华江以北无往而不利的江湖春典了呀!与南虎帮这种新兴的本土势力不同,乞丐们可是天南海北脚下踩的穷游派祖师爷!若是嘴上没春没典的话,几天要不来饭吃,不久就活活饿死在路上了吗?哪个地方的乞丐窝子,又能允许一个空子(外行人)推门就进,端碗喝粥呢?
所以这南康的本地人士,虽然已经把春典彻底遗忘在脑后了;但唯独那些托钵行乞的叫花子、行走于大江南北的镖师,是万万不敢遗忘此道的!
那些身在江湖道的正经乞丐,通常都会把聚集点定在城中破庙或是废弃大宅之中;但一个地区的分舵,却绝对会坐落在城外的某间土地庙中。因为这些叫花子的祖师爷虽然都分门别类;但他们心中最虔诚的信仰,却统统都是土地爷爷。
毕竟乞丐是一个走到哪片土地、就吃上哪片土地的自由职业,所以他们信奉护佑一放水土的土地公,也是非常符合逻辑的事!
此时虽然天色已晚,但距离建康城宵禁的时辰还有一段距离;沈归等人离开回春堂之后,穿过了一条正街,便来到了药王庙门前。这间庙宇虽然平日里香火鼎盛,但由于供奉的神明乃是药王爷,所以是既不斋僧也不奉道,基本就等同于一个药行与郎中的聚会场所。平时的修葺与清扫工作、则由附近的所有医药从业人员轮番值守;白天供各号的学徒开设义诊药棚;晚上也敞开大门,任那些无家可归的灾民与乞丐们遮风避雨。
沈归与齐雁二人一明一暗,共同踏入了这药王庙之中。打了一番之后才发现,在庙里寄身的人,全都是涌入建康城讨活路的灾民,却没有一个人能听懂江湖春典。
这个情况,其实一点也不稀奇。毕竟那些满春满典的江湖人,哪可能会没有一技之长傍身呢?即便走到天南海北,只要是有人群聚集的地方,这些老江湖兴许活不成最阔气的,却一定是最后一个饿死的!对于这些人来说,无论是坑蒙拐骗还是巧舌如簧;无论是文武两道还是怪力乱神;一切技术手段的最终的目标,都是把别人兜里的钱、揣进自己兜里。
毕竟这下杵的手艺,可是行走必修的重要课程啊!
既然药王庙一无所获,那么剩下的可能性,就全都落在了城外的土地庙之中!这五人心中俱是焦急如焚,连半分遮掩行踪的心思都没有,立刻向城外走去……
北城门口一位正在揽客的脚店小伙计,看着那五个人走出城门之后,眉开眼笑地走进了屋中,对着正在拨弄算盘的掌柜说道:
“掌柜的,那五个富家子弟出城了,我去通知一下谛听商号的人…”
掌柜的听完之后,仍然专心致志的拨弄着指尖的算珠,低着头随口应道:
“等城门一关、没了新主雇再去!还有啊,你是我花钱雇回来活计,别总是想着帮谛听商号干私活!总是这么开小差的话,我早晚都得把你给辞了!”
“嘿嘿,掌柜的您总是吓唬我,这可是掉进嘴里的肉包子,我总不能给吐出去吧?这样吧,以后无论从谛听商号得了多少花红,我统统交柜上两成?这总行了吧?”
“三成吧,就这么说了……”
第613章 221.灾民与乞丐
江湖上的花子门,与自主择业的乞讨者之间,都存在怎样的区别呢?往复杂了说,可以从技艺、组织、切口、春典、师门等等诸多差异开始讲起;但综合来说,其实就是两个字罢了,传承。
包括乞丐在内的江湖老合,到底是一群怎样的人呢?他们超过九成以上的人,都是最底层的穷苦人家出身。富人家的孩子当然可以选择习文或是习武;但穷人家的孩子,就只能尽早外出做工,赚些银钱来贴补家用。除了一些极个别的好命人,能够进入酒楼、货站之类的商号学徒帮工意外;其余的孩子们,便只能的踏入江湖道这条唯一可走的路。
所以说所谓的江湖道,其实只是平民百姓的生活环境而已;而庙堂文化虽然与市井文化格格不入、又显得那样的高不可攀,但毕竟二者也是共存于一片天地之间,彼此互相依托、是共生共死的一种亲密关系,就仿佛是铜钱的正反两面一般。
范文正公也曾有‘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的千古名句传世。
江湖道,就是仅存在于黑夜之中的人世间;而那漫布天河的灿烂星芒,便是千百年来前赴后继的江湖儿女。而哺育诸多江湖儿女,令他们可以繁衍生息、绵延不断的土壤,就是那浩如烟海的旧礼仪、老规矩。
套句俗话来说,就连街边的小孩都听过一句话,叫做十家江湖九家骗。但为何分明是大家心里都清楚的事,直到千百年之后,仍然还有江湖人的立足之地呢?原因也很简单,就是因为他们秉持着经过了无数江湖前辈、反复修改更新的规矩与底线。
在新入道的后辈眼中,这就是束缚自己手脚的刻盘教条主义;但在那些江湖前辈眼中,这些却正是他们本人、乃至后辈儿孙能够生存繁衍的全部依仗!各家门里的规矩守则,就等于本门子弟用来盛饭的碗;而江湖道的大规矩,就是全部江湖人的一口大锅。处罚坏了规矩的江湖子弟,其实并不是要显示某人的身份如何高贵;而是因为要借他的错误,来警示所有的后辈儿孙,不要砸了自己手里的饭碗,也不要砸了江湖同道煮饭的锅!
就拿建康城的情况来说,真正身在江湖道的乞丐,或许有冻死的、病死的、或是被人打死的例子;但却没有一个是被活活饿死的;但对于灾民来说,去年那个寒冬一过,还能见到如今春暖花开季节的人,就只剩下了四成左右。这二者之间的差异,已经不言而喻了。
那么为何有门户的乞丐,都会选择在城外的土地庙栖身,而只把位于城中的破瓦寒窑、当作临时聚集点呢?首先来说,为了防止夜间起火,那座城池都不会允许私起明火取暖。试想一下,一个陷入了沉睡之中的城市,在几间破瓦寒窑之中燃起了几堆明火,这乍眼的程度分明就是在给自己招祸!
乞讨虽然不触犯王法,但在城中纵火、却是一等一的重罪!
其次,就是有门户的乞丐,通常都有存储应急口粮的好习惯。尽管他们积攒的那些陈粮腐粮、也不值什么银子,放在大街上都没人愿意去碰;可一旦被那些吃草吃土的灾民发现,也定然会被一扫而空;再加上年轻力壮的乞丐本就极少、而建康城的夜间活动也是极为丰富,经常会有人从仓库饭庄等地、讨来大宗废弃物资,也就会面临人手不足、或是城门已然关闭的情况。那么每当遇见这个情况,就可以在有自家兄弟值守的临时聚集点过夜;只待明日城门开放后,或是回家喊人、或是与这些换班的值守兄弟一起运粮出城也就是了。
可今日这座建康城怪异频发,不但位于回春堂附近的药王庙,已然被各地流民全盘占据;就连城中那个留下了丐帮记号的破瓦寒窑,也是无人值守的状态。在出城之前,沈归也特意去寒窑之中探访了一番,除了一个盛满了泔水的大木桶之外,也没有任何发现!
这个大木桶里面所盛的泔水,应该是从某些饭馆酒楼后厨搜罗来的。以木桶散发出的酸腐味道分析,这应该至少是三天以前的存货了。按照常理来说,从酒楼后厨搜罗回来的泔水,在倒去了汤汁以后虽然干货十足,却也非常容易腐朽变质,所以也从来都没有留泔水桶过夜的说法。由这一桶干货不难看出,显然就是在三日之前,负责值守的丐帮兄弟遇见了什么意外,撤出城去的时候又极其匆忙,把这一桶吃食给遗落在了这里……
那么他们的匆忙撤退,与伍乘风的人间蒸发,到底存在着怎样的关系呢?
出城没走多远,他们这一行五人,便来到了位于北城的一间土地庙前。
乞丐虽然都是赤贫之人,但他们由于工作性质的原因,生活习惯还是非常规律的,与那些侍奉佛祖的僧侣、耕种庄家的农夫也没什么两样,都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可现在已然入夜多时,这间城北土地庙中仍然还是火光攒动、人声喧嚣……
“堂上有爷叔在吗,鲁东来的团官来挂杆子了”。(有大辈乞丐在家吗?范家门的同行,路过此处拜门)。
沈归站在庙外喊了一句切口,那原本喧嚣吵闹的土地庙中,刹那间变得安静下来;紧接着一阵悉悉索索之后,一位相貌颇为年轻的大小眼乞丐,从门缝里探出了半个脑袋,仔细瞧了瞧沈归的相貌之后,纳闷地嘟囔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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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擦白啊?……风里挂会(怎么是个漂亮人呢?外面等着……)”
五人在门外又等片刻,便有两个稚气未退的娃娃脸乞丐,小心翼翼的推开了两扇破门……其中一个子高些的年轻乞丐,面有难色的开口问道:
“您贵姓?”
“沈……”
“寻的是哪家爷叔?”
“自然是我沈家的爷叔了。”
“那他老人家贵姓?”
“你这问的不是废话吗?既然寻的是我沈家的爷叔,他老人家当然姓伍了!”
这两个年轻的乞丐听完之后对视一眼,神情俱是激动与兴奋,还带着一丝丝的雀跃之情:
“小爷叔您可算来了哎……我就知道老祖不会把我们撂在这里,就撒手不管的!”
待一行五人鱼贯而入之后,这才发现这间小庙当中,竟然横七竖八地躺了不下几十位乞丐。这些人什么模样的都有,如今全都瞪大了自己的一双、或是一只眼睛,死死的盯着沈归等人;而那负责接待的高个乞丐,此时伸手点了两位相对强壮一些的男子,又向门外一指,这才把沈归拉到了蒲团边上:
“少帮主您可来了!这老祖宗一走啊,咱们这些人可真是群龙无首了!您快给我们说上两句,好好定定军心吧。”
沈归莫名其妙的被他摁在了蒲团上,看着下面神情激愤的丐帮众兄弟,使劲咽了一口唾沫,抽出了一张银票递给齐雁,而后朗声说道:
“一刻钟以后,开饭!”
的确,他自己还什么也不清楚呢,又能跟大伙说什么呢?
通过接下来的一番介绍,沈归也逐渐清楚了建康城里最近发生的事。原来这一高一矮的两位年轻乞丐,乃是负责伺候伍乘风饮食起居的绝对嫡系;而他们今夜举行的这个全体大会,就是为了推举出一个临时舵主,带领大家反攻建康城。
以丐帮的从业人员来看,不缺胳膊不少腿的全乎人,本就不算多数;所以当他们失去了老祖庇佑之后,没过几天,就被城中聚集的流民打了一个哭爹喊娘,彻底住处了建康城中。
从乞讨的角度来说,这两个群体可谓是最直接竞争对手,双方存在着无法调和的利益冲突;再加上在这些流民之中,还有不少被伍乘风驱逐出花子行的失德之人;所以在这些的有意鼓噪之下,双方的仇怨自然也就越积越深。伍乘风前脚一走,后脚那些灾民就来劫营了!不但把城中的大小乞丐暴打了一顿,还闹出了四五条人命来!
按照道理来说,在建康城里闹出了人命案,那就依照南康法律、公事公办呗?然而这灾民和乞丐的身份,本身就难以界定,根本无法分辨谁是哪里人氏;双方都既没入籍,也没有身份凭证,这案子又该如何审理呢?再者说来,无论此案的最终结果如何判定,对于双方来说,都会起到鼓励行凶的反作用!
有个风吹不到、雨打不着的牢房给自己住着,一日三餐还有充足的保障!这等好事一传出去,无论是灾民还是乞丐,还不立马就琢磨着上街犯案吗?
所以南康府衙对于他们这两波人,一直都是采取放任自流的态度。你们自己愿意怎么闹就怎么闹去,只要不去找南康商家与百姓的麻烦,那就一概无视好了。
乞丐都是有规矩约束,再加上伍乘风又亲自坐镇建康城,自然可以与南康朝廷相安无事了;但这些灾民可不管那许多,要不来就讹、讹不到就偷、偷不着就抢、抢不来就杀人,一时之间搅闹的建康城乌烟瘴气;直到衙门看不下去,开始通过了一系列的流民处理法案之后,事态的发展才逐渐得到控制……
建康府衙处理流民闹事的手法,其实也非常简单:无论罪名大小,都不会收押看管;轻者驱逐出境、重犯就地杀头。
几颗人头落地以后,这些开辟市场、增加产出失败的灾民们,就把主意打到了垄断市场这个方向……
第614章 222.身无彩凤双飞翼
就在乌尔热阵亡的那一夜,伍乘风先是遇见了本不该在江南出现的白脸夜枭报丧、而后胸口又忽然传来一阵剧痛,整个人也彻底昏死了过去。好在次日清晨转醒之后,也并没发现身体有什么异常之处。原本伍乘风乃是一位坚定的无神论者,但次日发现自己根本无法强压下心头的悸动与慌乱之后,便开始天马行空的胡思乱想起来;再加上自己在建康城中也都是些琐事,索性也就拉上了杆子,准备亲自去长安城走上一遭。
自从乌尔热当着自己的面,嫁给黄贤的那一天开始算起,伍乘风便再也没有踏入过长安城半步。他本不是一个天生薄情、负心寡义之人,与曾经的结发妻子之间,虽然此生此世的夫妻缘浅,但在他的心底,却也一直为乌尔热保留了一个最独特的位置。如有半分虚情假意的话,他也不会直到今时今日,仍然还是孤身一人。
沈归与齐雁、齐返兄弟三人,都是在太白山脚下长大的幽北娃娃;自幼蒙齐家那老哥俩悉心教导,练就了一身钻山行猎的童子功,对于那些飞禽走兽的习性与弱点,自然也是毫无。所以当他们三人听到了那位名为狗子的小乞儿,谈及伍乘风离开南康的前因后果之后,心中骤然激起了千层波澜。
无论是林间形态各异的飞禽猛兽,还是猎户精心训育的忠犬、架在臂上的黄鹰,全都有着一套固定的行为模式供人揣摩、与它们和平共处。举个例子来说,被猎户驯养了一辈子的猎犬与猎鹰、从来都没有死在家中的先例。
仿佛这些人类驯养过后的动物,都会在大限将至的时候,做出种种极为反常的举动。比如说猎户忠实的伙伴兄弟——猎犬,就会突然在某一天离开家中,找一处大树下安静的等待死亡降临;而那些迅如闪电的黄鹰,则会在临时之前、飞上一个悬崖或者是瀑布,用尽自己余下的所有力气,再上演一出谢幕似的鹰击长空。
而对于自诩高级动物的人类来说,其实也同样有这种莫名其妙的能力!许多病入膏肓的老人,都能准确的预言自己去世的确切时辰;更有许多身在异乡、客居多年的老人,会在很突然的情况之下,对自己的子女提出返回故土的想法;他们通常都会找一个怀念旧邻老友、或是说要修葺祖坟之类的借口……其实隐藏在这些借口背后的真正含义,往往就是此人已经预知到了自己此生的阳寿、即将走到最后的终点。
所以对于伍乘风突然前往三秦大地的这个行为,其他人最多就只是觉得有些莫名其妙;但唯独对于沈归与齐家两兄弟来说,此事却足以令他们感到心惊肉跳!此时他们谁也猜不准伍乘风的这个反常行为,到底是因为真的感受到了乌尔热的死亡?还是因为他也预知到了自己的大限将至……
就在破庙中的众位乞丐,哄抢着齐雁从城外野店买回来食物之时,远处却突然传来了火光的影子……
“少帮主……不好了,庙外来了一群拿着火把的流民,直眉瞪眼就朝着咱们过来了……”
沈归此时正在喝着用于敬神的劣酒、脑中还琢磨着伍乘风是不是真的即将辞路而去;如今门外两位负责瞭高的乞丐入庙回话,他自然是心不在焉地答道:
“不就是几个流民嘛……叫几个身板壮实的兄弟打发了吧……我现在脑子有点乱……”
“少帮主……打发不了啊!……从对方的火把数量来看,至少也有成百上千号人!一眼望去、就跟一条火龙似的、根本就看不到头啊!”
沈归听到这里,眉毛一挑眼睛一瞪,只是觉得这俩汉子定然是被吓破了胆子,根本没看清楚具体情况,就跑回来胡说八道、谎报军情!可当他亲自走出了土地庙门,听到了远处传来的脚步声便瞬间紧张了起来;随即纵身一跃、攀上了破败的庙顶一看……
嚯!原来这俩乞丐还真是没胡说八道,这如火如龙的火把群,还真的是一眼望不到边啊!
沈归收起心中所有杂念,一个折身就荡回了屋中:
“板下是活还是死?”
沈归这个问法,也只有丐帮中人能听得明白。正所谓狡兔三窟,虽然乞丐人清苦清贫、根本就没什么值钱的东西可抢;但每一个被丐帮选定为分舵的土地庙,也都要提前挖出一个地道来,或是利用地气的寒冷贮藏食物;或是帮中有兄弟犯了王法、却没犯帮规的情况,以备逃命之用。所谓的活路,就是可以通向安全地带的地道;而所谓的死路,就是一个相对宽敞的地窖了。
而这位名叫小川的高个乞儿听完之后,哭丧着一张脸对沈归说道。
“咱这原本是个活路的;可是前几年有个打北边来的自家兄弟,在建康城里宰了一个阔少爷;黑狗带人嗅到了这里,那小子就顺着地道跑了!临走之前、还炸塌了后路,直到现在也没顾得上把它重新通开呢!不过,板下的地方倒是够宽敞,咱们所有人全都躲进去,也完全足够了!”
得,原来是死路一条!
沈归听完之后,看着土地公公那破败的泥像琢磨了一会,便吩咐李乐安、颜书卿与齐返三人,带着所有的乞丐鱼贯进入地窖躲藏;而他和齐雁仍是一明一暗互相照应,去与那些流民接触周旋……
之所以做如此安排,也不是他沈归有着救世主的情结。如果白衡、刘半仙、甚至是伍乘风在这里,他肯定比谁跑的都快!然而他方才环视了整间土地庙,又仔细观察了那几十位乞丐的身体状况,差点没哭出声来。
他们老的老、小的小也就罢了;断胳膊断腿、耳聋眼瞎的更是占了绝对大多数;仅有的那么几个青壮年男子,也是一身的新旧伤痕,关节处又全是红肿粗大的暗伤,一看就是靠着折磨自己的身子、去乞食讨钱的武花子!若是他把这样一批人拉到哪个大户人家门口,兴许还能赚一笔盆满钵满的外财;可若是把他们拉到杀人战场上,顶多能充实一下敌人的斩获数字,连抵挡一时的能力都没有!
至于说齐返嘛……兴许他原来还算是个身手矫捷的翩翩少年;可今时今日的齐行首,就连穿过富有江南风情的窄门,都必须得侧过身子去;如此大腹翩翩的体态,又怎么可能与敌人动手厮杀呢?
况且,人家既然风风火火的拉来了大队流民,就肯定已经得知了自己的确切行踪,乃是有的放矢、目标明确的一次收网行动;如果自己也进入地窖躲藏身形的话,那不就等同于自投罗网,束手待毙了吗?
待沈归把封住地窖出口的土地爷泥像、小心翼翼地请回了原位之后,庙外终于传来了一声熟悉的鸟鸣之声。这是齐雁在通知自己,来人已经把这座破败不堪的土地庙重重包围了……
“沈公子啊,这乞丐窝里又酸又臭,有什么好躲得呢?我看您还是大大方方的自己走出来,我罗寅保证会让你死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
庙门外传来一位男子粗旷的声线,沈归循声而出,推开两扇摇摇欲坠的庙门之后,便见到一位相貌俊朗挺拔,但眉眼却极其飞扬跋扈的壮年男子。此人的体态与自己相仿、都是挺拔健硕的大好男儿!如今落在周围那些神色阴狠的流民群体之中,更是鹤立鸡群一般的耀眼出众。
此人身后背一个灰布包袱,看突起的轮廓、应该是刀剑之类的兵刃;周身上下收拾的紧趁利落,显然此行乃是有备而来;在他的腰间,还挂着一枚金镶玉的华贵佩饰,上面雕刻着一个威风凛凛的虎字,在火光的映照之下、散发着温润中带着锐利的光泽……此等模样的男子,若是放在长乐街的画舫游船之中,定然是一位风度翩翩的浊世佳公子;可如今他带着一望无际的流民站在沈归面前,却不亚于一位带着万千小鬼索命而来的判官……
此人既然摆开了这么大的阵势、直扑土地庙而来,就显然不是带着朋友出城踏春夜游的;看来今日的这一场偶遇,如果不露出点血腥味,是绝对无法善了的。
“罗寅是吧?你知道我沈归的名字,可你的大名我却是第一次听说。直说了吧,你是南康朝廷的官人?还是信安侯府的探子?…哦?…都不是?那你总不会是谛听的鹰犬爪牙吧?”
“呵呵,沈公子大限将至、倒是颇沉得住气啊?莫不是你以为我们谛听,就是你砧板上的鱼肉不成?既然坏了我们那么多笔大生意,想要不疼不痒的就这么混过去,恐怕不大可能吧?今日虽然不到清账的三节,但您也攒下了那么一大笔赊欠!敝号店小利薄、所以这一笔笔的债啊、您还是今日就给它平了吧!”
“哎?听你这意思,还真是谛听养的狗啊?按照你的说法,谛听就是做本份生意的小商人喽?那你如今带这么多的流民夜游至此,莫非……你们是怕干的坏事太多遭了报应,最近要开辟孤善堂的业务不成?可你们把恶毒之事做尽、再回过头来干几件所谓的善举、就想以此躲过天谴不成?你们也太拿老天爷不当回事了吧?”
第615章 223.谛听收网(一)
如果说起与同等级别的武林人士公平交手,那么在沈归行走江湖的这些年之中,大获全胜的先例真可谓是寥寥无几;他不是输在了经验不足的问题上、就是败在了对方那奇思妙想、与花样繁多的小心思、小手腕上;即便碰上实力稍稍逊色自己一筹的人,也经常会在某些意想不到的问题上、瞬间翻车;当然,这也是每一个愣头青、都必须经历的痛苦过程。
要想打人、得先学会挨打;要想骗人,也得先吃上几次大亏;正所谓千年的媳妇熬成婆,家庭关系如是、江湖与武林如是。
而沈归那些曾经以一挡千的光辉战役,最后的下场就更加凄惨了;每次残胜、都免不得要被犹如过境蝗虫一般的敌军,砍的象条松鼠鱼一样花哨;要不是因为他的身体素质还足够硬挺,生命力也还算顽强、医疗资源又足够及时,早已经命丧九泉多时了。
当然,这些个明显是刚刚才饱餐了一顿的流民,对于沈归来说根本就不足为惧;而这位背着刀的谛听走狗罗寅、也对他构不成生命威胁;但如今明面上的沈归、与隐藏在暗处的齐雁、已经被土地公神像下面躲藏的几十个乞儿,彻底钉住了脚跟;只要对方不退,他们兄弟俩就不可能离开此地半步。
既然已经被堵到了退无可退的死胡同里,即便是诡计多端的沈归,又还哪有施展奇谋巧思的空间呢?虽然以一挡千这种史诗级经典战例、谈论起来噱头十足,也令人心驰神往;但如果有机会的话,可以问问长坂坡前的赵子龙、铚邑县外的陈庆之,有谁不是硬着头皮咬着后槽牙、被挤兑到了死胡同里,才索性一头撞向南墙的?能把南墙撞倒、自然是名垂青史,千古流芳的大英雄!而古往今来大多数的人,都是一头撞死在了南墙之上,那也只能怪自己时运不济、没有成为英雄的命。
若是能有更稳妥安全的解决方式可选,那些浑身是胆、一往无前的千古名将们,也绝对不会踏上那条崎岖险要的道路上!毕竟对于凡人来说,命,就只有一条而已!
时势造英雄、英雄亦造时事。
可这种青史留名天赐良机,沈归却是真的不想要了!
眼下这个名叫罗寅的男子、身手究竟如何还尚在两说;只看那一望无际、浩如烟海的流民队伍,也足够令沈归头疼的了!
从现实的角度出发,即便是手艺最娴熟、经验最丰富的老刽子手行刑,活活把他累吐了血,一天也砍不下几颗脑袋来!这看杀人与看打架一样、都是看起来简单容易的轻活;但真的轮到自己动手之后、才会惊讶的发现这抡刀子杀人、也是件极其繁重的体力活!
沈归的身体素质虽然异于常人、武学修为也属江湖顶尖行列;但他毕竟不是天灵脉者、也没吃过那些评书话本里的天材地宝,除了打架比寻常人厉害之外,也是吃五谷杂粮、躲不开生老病死的普通人而已。所以,即便这成百上千的流民一动不动、伸长了脖子任他肆意宰杀、也足够把沈归活活给累死了!
不过即使沈归自知一但双方交手,自己就免得不得要吃上一顿分量十足的大亏;然而方才见那罗寅在此卖弄口舌之利,他仍然还是不愿意就此服软。当然,这也不是因为沈归长着一架铁打关节的硬骨头、也没有犹如莲花般高洁不屈的纯净灵魂;而是因为他心里非常清楚:以他跟谛听双方的过节,即便自己当场跪在地上磕头叫爷爷,这罗寅也绝对不会放任自己安全离开的;更何况事关重大,他自己一个人也根本就做不了这个主!
自以为机关算尽、胜券在握的罗寅、心情还是相当不错的。他想先以言语羞辱沈归一番、再亲手把他的头颅割下、带回谛听好好炫耀一番;但沈归是什么人物?他的舌头仿佛生下来就能分叉一般!单论骂街的话,即便招揽几十个精英级的泼妇组成联合大军,也未必是他一条舌头一张嘴的敌手;既然这罗寅想要先文斗、再武斗,那沈归又何乐而不为、先打响这当头一炮呢?
如今的罗寅,也发现很难在沈归这里讨到嘴上便宜;放弃了这个念头之后,立刻朝着身后一个瘌痢头的汉子招了招手,又身手指向了沈归这个方向,开始窃窃私语起来;而刚刚讨到了口舌之利的沈归、见状讥讽一笑:
“我说姓罗的呀,阴阳怪气、指桑骂槐,你全都不是我的对手;如今又打算在刀枪拳脚上找回点面子来?老话里确实有个东边不亮、西边亮的说法、可那说的也是白天啊,你也不抬头瞧瞧……”
就在沈归喋喋不休唠叨之始,这位来自于谛听的罗寅竟然向后倒退了几步,似笑非笑地走到了人群外围!这个举动倒是第一次令沈归倍感诧异!
若说与人厮杀、那么无论是在两军疆场、还是按照江湖道的老规矩,那也应该是由双方主将在众目睽睽之下、公平公正地交手厮杀一场!虽然这个行为有些愚蠢,但确实能够极大程度的鼓舞己方士气、同时打击敌人的信心与气焰。
然而听罗寅刚才话说的非常霸道、气势也烘托到了一个动手厮杀的好时机,本以为接下来应该先是一场单打独斗、然后才会陷入无穷无尽的围攻之中;可没想到这个罗寅竟然如此的不顾脸面、连一手都没往前伸过,自己就已经退到了包围圈的外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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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他呼吸的频率与身体的线条来看、必然也是个身手高明的练家子!可就是这么个大好男儿,非但没有身先士卒出手擒贼、反而选择了作壁上观,这叫个什么做派呢?
“我说罗寅呐,我看你也是个练过三拳两脚的习武之人,怎么如今事到临头,你自己却先缩回去了呢?来来来,光打嘴仗不过瘾,你们今天这些人呐,沈爷我就一勺烩了!不过我得先打你这个主谋,再打他们这些从犯……”
罗寅听到这里,从鼻子里挤出了一个哼字,语带不屑地对沈归说道:
“姓沈的,你还是打住吧你!罗爷我自幼习武,论起拳脚棍棒、刀枪剑戟,哪样的功夫也都不比你软!不过今天我家君上有死命令,你沈归的头颅、罗某是必须要带回去交差的!所以,我也不妨多跟你这个将死之人多讲几句废话。瞧见这些难民了没有?为什么我明明自己就能把你生擒活拿了,还非要花上一笔银子、雇来这么几百号人呢?我自然是想让他们来耗一耗你的锐气与内息了!比起打的一身臭汗来说,罗爷我更愿意花上几两碎银子、直接捡现成的,这样岂不是更加舒服省劲吗?当然,如果你非要跟我动手比试,也不是不行!先把我的这几位雇工解决干净,到那时节罗某自然会出手擒你的!”
话说到这里,情况已经十分明朗了。这支密密麻麻的灾民队伍,就是罗寅、或是说谛听花银子请回来的炮灰而已!如果问起在这华禹大路上,谁对沈归的本事体会最深的话,那一定是谛听的人无疑!这小子虽然屡战屡败、但却总能在鬼门关前跳进跳出、游刃有余;也不知他到底是被李玄鱼施加了什么神秘的萨满巫术护持?还是天生的头铁命硬,小鬼不敢拿、阎王爷不敢收!总而言之,决定对沈归这位天外异数出手之时,谛听已经做好了自以为完全的准备!
身为这个计划的当头炮、排头兵,罗寅自然想要把活干的干净利落!对于那些命贱如同草芥的灾民,他只需要扔出一点点银子,就能雇来漫山遍野的炮灰;待这些人把沈归的气血力道消耗殆尽之后,即便他真的留下了几手从未曾在人前显露的绝技;可凭他当时的身体状况,也定然是有心无力了!
说罗寅的招数卑鄙阴险也罢、坏了祖宗规矩礼法也罢,不过就是视角与观点的差异而已。总而言之,如果只从现实角度出发,那么这肯定是一步行之有效的好棋。
银子对于谛听来说,自然不是任何问题;如果能只靠着金银之物、买来沈归项上人头的话,那么无论开出什么样的价码,谛听都会甘之如饴的!
“乡亲们,家里有老娘和孩子的都跟我上啊!东家方才可说了,只要给这小子划上一道小口,就有一百两银子的赏钱!如果能砍的见了骨头,赏银立马翻上十翻!如果能带下来一个部件、那赏银可就是一万两了!谁要是有幸割了他的脑袋……”
此人还想再高声宣布沈归头颅的价码、只觉得身体越来越轻、仿佛变成了一直飞扬在半空中的小鸟、再也运不上任何力道来;他本以为兴许是自己饿了太长时间,突然撑了一顿饱饭,有些不适应而已;可随着耳边传来了众人的惊呼与抽气声,他这才发现场面显然已经脱离了自己的掌控当中……
原来,这位刚刚得了罗寅指示的灾民头目,才刚刚喊了一半,众人的眼前便划过了一道柔和温暖的白光……
第616章 224.谛听收网(二)
众人的视线循着这道白光望去,只见那位浑身都是金子的沈归,此时左手正握春雨、右手反持惊雷、身体如松如岳一般稳稳当当、双脚站呈一个丁字步,显然已经做好了浴血厮杀的全部准备。如今,他双眼下垂、目视地上那颗正在骨碌碌乱滚的人头,低声念道:
“凭你们这几个丐帮的逆众弃徒,还想割沈爷爷的脑袋换赏钱?虽然老人都说吃饱了好上路,我看你们这些人的身子骨啊,显然也是小半辈子没见过粮食了……一会过奈何桥的时候,记得多跟孟婆要几碗汤、死后灌个水饱吧……“
念完了几句悼词之后,沈归微微抬起自己的视线,朝着隐在人群后方的罗寅阴阴一笑:
“呵,罗兄是具贵重瓷器,自然不愿意与沈某这等破瓦片硬碰硬了!不过在下倒是很有兴趣、想要见识见识罗兄背后的家伙式到底有几分斤两重!还请罗兄稍待片刻、等沈某打发了你的这些雇工之后,再亲自去会一会你们谛听的刀!哦对了,你我这可是君子之约、切莫失信于人呐!”
一句话说完,沈归身影骤然消失;再次出现,已经深入流民的行列当中,犹如虎入羊群相仿,瞬间激起了一片片哭爹喊娘的叫嚷之声。
于此同时,隐在暗处的齐雁、也正在借着一具具的火把、仔细地观察着罗寅的背影;本来在沈归出手的一瞬间,他已经在脚腕处运上了力道;可一见罗寅受惊露出的破绽转瞬即逝,他便没有贸然出手、而是继续安静地等待下一个时机……
齐雁不是沈归,没有正面参与围攻混战的能力;如今干起刺杀的活来,也完全是赶鸭子上架,不得已而围之的事;如果比起如今跟在傅忆身边的十四,用相形见绌四个字来形容他的暗杀机巧,都有些抬举他了!
十四可以施展出的冬至、或者说墨家的刺杀术:岁寒三友,也就是一次出手、同时笼罩上、中、下三处要害的招必杀之术;而且即便全部落空、他也能安全抽身,伺机再动;然而对于齐雁来说,就只有同归于尽这一招可用而已!
飞贼和刺客两种职业的技术特点,也许在外行人眼中看起来相差不大;但对于内行人来说,却有着天差地别之远!
一直以来,沈归的群战特点,就是非常粗糙的快、准、狠三个字而已。剑下不留情,出手要人命;再以他鬼魅的身法步伐闪避敌人攻击、作为唯一的防御手段;意图以最小的消耗、换取最大的战果。
这样的群战方式虽然杀伤力十足、消灭敌人有生力量的速度也极其可观;但它的缺点也十分明显,应在了那个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的道理。处处弄险,那就必然时时刻刻都要面临失手的可能性;所谓差之毫厘,谬之千里,在某些情况下,仅仅躲慢了一刹那间,最终的下场就很可能是生死之别、阴阳两隔!
沈归曾经在这个缺点上吃过无数次的大亏,经常被敌人乱刀齐下、砍成一团破抹布那般凄惨;自从认识了沈归之后,几次三番的重伤下来,原本只是位岐黄圣手、医道大家的李乐安,竟然生生的练出了一手飞针走线的本事,尤其擅长缝制皮毛大氅……
人往往在十万火急的紧要关头,会无意识的选择自己最习惯、也是最有信心的手段对敌;即便沈归这种莽夫打法、才刚刚在蜀南竹海得到了衍圣公白衡的强烈批评,可此时此刻他仍然还是选择走上这条老路……
即便现在他看起来是剑舞如飞、身如鬼魅;但在场众人心里都十分清楚:凭他这么个打法,早晚都是被人乱刀剁成一滩碎肉的下场!因为抛开天灵脉者不谈,那些存在于上古传说、历史典籍之中的万人敌,也只是胸有以寡敌众、一往无前的豪迈气概,而不是真的可以凭着一己之力、宰杀掉一万个敌人!
刀剑会卷刃、钝器会断杆、火器会炸膛、弓弩会崩弦;总而言之,只要华禹大陆一天没有发明导弹;那么万人敌这个美誉,就永远都是来源于生活、而高于生活的艺术加工品罢了。
不过,与旁观者的角度不同;身在局中的沈归,目前还没有什么危机感。
别瞧沈归孤身一个人,被成败上千位一心想要赚取赏银的流民,包了个里三层、外三层;但至少当他仗剑杀入包围圈之后,并没有感觉到以往曾经承受过多次的巨大压力!
不过这也还算是合情合理的事。沈归曾经面对的群战,那都是什么样的人员构成啊?无论是巴蜀道的镇西军、还是张黄羚麾下的飞虎军,可全都是百战余生的虎狼之师啊!他们不但每个人的招法都简单实用、而且人与人之间还有着默契十足的战术配合!除了一刀紧似一刀、一剑快似一剑的阶梯式进攻浪潮,他们还会合理的利用人数上的绝对优势、通过相互挤压、步步蚕食掉沈归的活动空间,把他那些习武之人的优势全部锁死,只能硬着头皮与密密麻麻的军士、一刀一剑的硬砍实凿。这样的混战打起来,是累也把他累死、放血也能把他放干!
然而罗寅今日带来的这些雇工,都是什么人呢?有来自于中原豫州,遭了水灾蝗灾的农夫;有来自于三晋大地,丧了夫君、儿子的孤寡;还有遭了水贼的闽江渔民、南下淘金而来的幽北老乡等等等等……在这几百人当中,虽然也有不少成年男子的身影,但更多的还是那些拖家带口、男女老幼一起来充人头份的混子!这些走路都颤颤巍巍、拎着一根拐棍就加入战团的老头子与老婆子、能给沈归带来什么影响呢?先不说拐棍木棒能不能割下一条沈归的肉,去跟谛听换银子花;说不准他们连战圈的内围都还没挤进来,便先被自己人给撞到在地、踩踏致死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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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情况其实也并不罕见,就连那些吃皇粮、拿皇饷、有久经训练的朝廷正规军士卒,也经常会在阵前发生自相踩踏的伤亡事故。兵败如山倒这个词,说的也正是这个道理!
沈归就这样左手抡开了春雨剑杀敌,右手反握着惊雷短剑护身,再加上对方不但兵员素质极差、就连远程火力覆盖——弓弩手都没有;就这么打下去的话,只要沈归还有一丝力气,那么他的人身安全就有着绝对保障!
要不是如今齐雁挂在树上、实在是扮不了阿斗,沈归真有兴趣亮开了嗓子、痛痛快快地唱上一出长坂坡,好好体会一下故事里面七进七出的子龙将军,到底是怎么个天下无敌、到底是何等的勇冠三军呐!
杀开了性子的沈归,把春雨剑舞的更快了几分,一时之间血液飞溅、人头乱滚,直看的远处的罗寅也笑得眯起了眼睛……
罗寅花了一大笔银子,为的就是勾起沈归的杀性;但对于这些身为炮灰的流民来说,却简直连哭都找不着调了!
早在沈归挥手一剑、斩死了那位丐帮弃徒、如今的流民领袖之后,这些个本是凑人头、充场面的流民,就已经打算滑脚开溜了!那个瘌痢头的乞丐灰狗,值钱跟大家说的可是一份吓唬人的工作;可没想到这个少年看起来唇红齿白、文质彬彬,竟然还真敢单枪匹马、跟成百上千号的流民队伍动刀子玩命啊!
虽然人家许下的赏银不少,可总得有本事拿,还得有命花不是?人家手里这一把出了号的长剑,不但能在夜里放光,而且砍了那么多根脖子以后,愣是没有半点崩刃的迹象!这样的宝兵刃、再配上这么一位煞星,甭说给人家来上一道小口子呀;哪怕是想离远点吐一口吐沫过去,也看不准到底应该吐在哪啊!
这些个灾民流民,本就是涌入南康王朝讨生活的天涯苦命人;各自的老家又天南海北、哪里的人士都有,根本也没几家是沾亲带故的血脉至亲;如此一来,在战斗意志上就已经先落了下乘;如果在算上沈归已然是避无可避、退无可退的背水一战,双方在气势上就已经提前分出了一个高下!
再者说来,人家沈归手里是什么家伙式啊?一柄春雨、一柄惊雷,乃是北海剑奴夫妇的封炉之作,更是江湖上人人垂涎已久的神兵利刃;而且这对规格不等的宝剑,还是一炉分两柄的雌雄对剑,相互配合起来也是天衣无缝,进退皆宜。
再把目光转向这批流民,他们手里拿的家伙,又都是什么玩意儿呢?有断了把的镐头、缺了齿的钉耙、随处可见的木棍、布满铁锈的破刀等等等等……当然,站在谛听的角度来说,他们也不缺置办一批好兵刃的小钱;可即便给了他们神兵利器,这些流民也是既拿不动、也抡不开啊!
他们一个个饿的面色铁青、瘦如枯槁、身体染病,迎风打晃;除了能不停消耗沈归的气力以外,根本就什么用处都没有!你见过有哪位农夫,会给自家田地里的稻草人,换上一身绸缎的衣服呢?谛听的确不缺银子,但对于商人来说,哪怕是一个铜板,他也得花在刀刃上不是?
第617章 225.谛听收网(三)
以罗寅在谛听之中的身份地位,根本轮不到他亲自去购买一大武器分发下去。像这种后勤保障工作,货通天下的谛听永远都不缺好手可用。于是,这个替数百位流民雇佣兵采购武器的肥差,经过了层层转包、层层扒皮之后,还是落在了刚刚才身首异处的瘌痢头乞丐——灰狗的手里!
这位丐帮的弃徒——灰狗,原本就是土生土长的建康人士,还是个家境小有的殷实人家出身。只不过他幼年父母双亡,又经不住宝局子的人故意架相(对富家子弟做局骗人);所以送走了爹娘开始,不过短短几个月的时间,就把一片殷实的家业,彻底败了个精光。
那些成天在宝局里面厮混的赌客,本就是三教九流、五行八作,什么人都有;而且局子外还经常盘踞着一些蹲点守候的乞丐,专门等着大发横财的所谓赢家出门,趁着对方心情大好、讨来几个赏钱吃饭;这一来二去的,灰狗也就结识了几个建康城里的丐帮子弟。
这人没了银子傍身,连狗都嫌弃;即便建康城里的乡里,多少都与他的双亲有旧;但事到如今,连一个正眼看这个败家子的人都没有!唯独人家丐帮子弟,还真是打骨子里生出来的仗义!就在灰狗散尽了家财,饿的走投无路、打算一头扎到秦淮河里转世投胎、再回来翻本的时候;突然被几个以前受过他赏钱的乞儿,生生给拦了下来。
就这么着,灰狗从一位殷实人家的小少爷,一溜跟头的直接滚进了穷家门里,成为了一名不大光荣的乞丐!
其实在南康这个经济发达、商业繁荣的地方,只要有手有脚、又舍得出力气,到哪做工都能赚来一口饭吃;所以南康各地的丐帮,有手有脚的全乎人,本就不多。
这灰狗虽然也有手有脚,但自幼过得是娇生惯养的日子;半大的时候,又在宝局子里进行过几个月的集中培训与交流深造,真可谓是集合了奸懒谗猾于一身综合性废人。不过,让他干活挣饭虽然是一百个不乐意;可要是说起耍赖讹诈、坑蒙拐骗,他可是一教就会、一玩就精的天纵奇才!当然,灰狗能够如此触类旁通、也多亏了宝局子里那众位老恩师一份苦心教导。
什么改相(化妆乞讨)腥批(假扮残疾)、什么开光子(在自己身上割伤口)拍叶子(用鞋底子抽自己)、什么送福(强卖春联字画)托神(装神弄鬼的卖纸人),但凡是恶丐行乞的手艺,就没有人家灰狗玩不转的!
然而正所谓孤阴不长、孤阳不生;别瞧灰狗手艺学的极快,但丐帮的规矩他可是一条都不听、一桩都不守!以前凭着他那副没脸没皮的死德性、再加上不怕抽打的贱皮子,建康府衙也着实拿这位大爷没什么好办法。一时之间,整个建康城闻狗色变,日益作大的丐帮,俨然成了这城中一霸!
直到伍乘风来到南康定居之后,才算是把建康城的百姓与商户们、从水深火热的环境中拯救出来!
在灰狗治理下的丐帮,就仿佛是一只专往人家鞋面上蹦的瘌蛤蟆,虽然不伤人,却极度令人感到恶心!
其实公平的说,早期的灰狗,也并没有做出罪大恶极、天怒人怨的恶事来。他不过就是选择成为了一名武花子、不靠讨要、靠讹诈为生罢了;但随着他讹来的银子越来越多,胆子和胃口也就被撑的越来越大;再加上他心里没有规矩与礼法的束缚,轻而易举、不知不觉地就跨过了那条隐形的红线……
那么说灰狗到底是犯了什么恶事,才会被伍乘风逐出花子门中呢?
原来,随着他在帮中的影响力越来越大,竟然开始跟一些出条子(拐卖妇女)、打生叶的(拐卖孩童)的蚁头(拐匪头目)接上了扣!这些以拐卖人口为生的蚂蚁,从华禹大陆各地拐骗人口之后,自然迅速会寻求下家脱手;每次交易过后,也总会剩下一些无人问津的大、小羊牯,就只能砸在自己手里,成了白吃干粮的赔本货。
可有了灰狗的亲自接洽,这些往日砸在手里的赔本尾货,也就有了兜底的好去处!虽然脱手的价格极其低廉,可人家灰狗却胜在来者不拒、数量还上不封顶!打那以后,建康城的街面上,便多出了无数的残废披街乞丐;他们这些人有老有小、有男有女,而且伤口全都触目惊心,令建康城的百姓们不忍直视,自然也会生出恻隐之心…
伍乘风身为花子门里的老祖宗,焉能容灰狗这种披着人皮的畜生败坏乞丐的声誉呢?若不是由于灰狗是个没有师门传授、半路出家的空子,老叫花子当场就能拔了他的香头!
灰狗可以不守江湖规矩、但伍乘风身为花子门的老祖宗,却只能依照规矩行事!由于灰狗没有师承派别,也就不能算做丐帮的入室弟子;所以伍乘风能给他最严重的处罚,也就是逐出丐帮了事。当然,在离开之前,他老人家还是把灰狗的头皮割下了几块;从此以后,无论他走到哪里,江湖人只要看到他的人工瘌痢头,就知道这个灰狗,到底是个什么物件了!
不过南康王朝江湖人不多,流民之中更是一个都没有;所以这个前卫的发型,并没有给灰狗带来任何实质上的影响。这个教训,对于自认为侥幸留下一条活命的灰狗来说,全都被他归功于自己天生命硬之上!所以,也别指望他能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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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当过了一段时间的丐帮管事,他也深深的明白了人多力量大这个质朴的道理。正所谓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这丐帮弟子自命清高,可那些炖树皮、吃观音土的流民,在饥饿二字面前、却绝对不会有任何的道德底线可言。
凡是可以凭着心中坚定无比的信念,超脱动物本能的人,也就有了成为圣人的基础;而千百年来出现过的圣贤大德,也不过就是银河之中的点点星光罢了……
而灰狗那副被自己降到了地核之中的道德底线,对于这些流民来说,根本就无大所谓。他兜里有银子,又能按时给自己和家人一口吃的,那就已经足够了!所以,灰狗带着几位与他同时被逐出丐帮的败类乞儿,凭着那些不义之财的辅助,轻而易举的成为了流民领袖!
这人的气运,有的时候就是这么神奇!正巧在他刚刚掌握了流民群体的话语权之时,谛听的人便找到了灰狗,与他谈了一笔天大的生意……
可惜的是,灰狗的这笔生意,在他连贪带赚的手腕之下、的确赚了很大一笔银子,却已经永远都花不到他自己身上了!
而且由于灰狗对于银子的病态渴望,也为他的雇主、流民的财神爷,带来了意外收获。
选择了作壁上观的罗寅,战局开始的时候还看的饶有兴致;可他真是越看就越窝火、越看就越生气!那沈归掌中的两把利剑,的确是削铁如泥的神兵不假;但如果这些流民手里也拿着像样的武器,哪怕是最便宜的大刀长矛,沈归也绝对不会打的如此惬意、犹如穿花蝴蝶相仿、在包围圈中自在游走,却连半道伤痕都没有挂上啊!
如果从耗费体能与内息角度来说,用利剑砍断十把大刀、和斩断十根木棍,到底哪个效率更高,也是不言自喻的!
原本罗寅还打算等到沈归的一股锐气丧尽、到时候就直接出手拿人;可如今他被这些废物是在是气的不轻,也干脆收起了提前出手的心思!
既然你们这些废物,贪墨了谛听的银子,那就用自己的骨头顶上去吧!
虽然罗寅的算盘打得极响,但这些受雇围攻沈归的流民,纵然生活穷困潦倒,但却绝对不傻!
他们见沈归的剑法越来越快、出手越来越狠辣、所有流民便都不愿意顶在最前面了!别看他们每个人都把口号喊得震天响,手里的木棍更是敲得乒乒乓乓;但真正冲上前去、与沈归厮杀之人,却是越来越少了!
倒也不怪罗寅生了这么大的气!他们这么多的流民,围起来打沈归一个,若是能仿照镇西军将士们、一股脑地往沈归身上扑去;仅凭他一个人、两把剑,能杀死几个?又能砍死几个?周身上下挂满了人,沈归就算是有天大的本事,也难免要落得个死无全尸的下场!这本来是一场死上几十个人、就能轻松解决的悬殊战役;结果却被这些蠢货给打成了这副模样,谁看了又会不生气呢?
一直处在战团中心点的沈归,打着打着、自己也感觉到有些不对头;战局刚开始的时候,这些浑身酸臭的流民、还组织了几次像模像样的团体进攻;可眼下自己才刚刚热身完毕,肉搏围攻战竟然变成了嗓子与舌头上的文斗!别瞧这些人叫的热闹、骂街的语言也五花八门;但再看他们的进攻方式,却全都是向前平伸着长柄农具,仿佛套马一样往自己身便摇晃,愣是一个上前的都没有!,
恍惚之间,沈归觉得自己好像变成了游乐场中的毛绒玩具、周围的所有游客,都在朝着自己满脸期许的扔着手里的圈圈……
第618章 226.谛听收网(四)
就这么杀着杀着,沈归自己也开始觉得没什么意思了;在他的眼中,这些个流民不亚于一根根木桩泥像,连被称呼为不堪一击的资格都没有。自己往那边杀,那边的人便呼啦一声的作鸟兽散;打了一会再回头看看战果,这才发现死在自己剑下的流民,竟然还没有他们互相踩踏拥挤、所造成的伤亡更加巨大!
而身为幕后老板的罗寅,肯定比沈归更加焦急!
“你们这群光吃饭不干活的废物!还想不想要银子了!都给我扑上去啊!……”说到这里,罗寅又从怀里掏出了一大卷银票,使劲的朝着人群晃了几下:“你们不就是想要银子吗?这些东西老子有的是!谁能摸到他一下的,老子就赏他一张大票;让他见了红的,我给两张!就算是死在他剑下的人,家人也能得到一大笔的赔偿!银票,这里要多少有多少,暴富的机会也摆在你们面前,就看谁有那个本事了!”
听到了罗寅的许诺之后,所有的流民都暂时停下了自己手中的自制套马杆;他们瞪着一双双血红的眼睛,注视着火光下的罗寅、与他手中那不断翻飞的银票,呼吸也不由自主地开始变得急促起来……
“啊!!!”
一个身体干瘦、满脸褶皱的老头子最先忍耐不住,给自己鼓劲一般的呐喊一声,便用力地甩开了手里的竹竿,用尽了全身力气、张牙舞爪的腾空跃起、直接向沈归的腰间扑抱而来……
沈归眼中的不忍与坚毅之色迅速交替、紧接着他上步侧身撂出一剑,当空就把这位被银票熏红了眼的老头子,当腰斩为两截……
这是何等果决狠辣的手段、这是何等锋利的春雨剑啊!这老头的上半截身子刚刚落地之时,竟然还可以伸出一双枯瘦的胳膊,朝着远处满面嘲弄之色、右手还正在摇晃着大叠银票的周寅奋力爬去,口中还在歇斯底里的像他哀求着:
“把银子给我家老婆子送去…她就在……”
还未等他留下具体的收货人消息,便被身后疯狂涌来的流民卷入了人流之中、一命呜呼了……
无论是金、银还是铜钱、乃至个个票号、商会开具的银票,虽然具体价值相对恒定,但放在不同的地方,能够产生的效果也完全不同。以南康王朝举例来说,由于这里正在享受着经济繁荣带来的巨大红利;所以同样数额的一笔银钱,放在南康王朝来消费,真可谓再实惠不过了!
如今罗寅手里攥着的那一大叠银票,每一张都是红彤彤、四方形的千两汇南大票;就这区区的一张薄纸,能够在南康王朝花出什么效果呢?大概可以在南康的三流城市,置办上一座充满江南风情的小民房,再买上一间临街档口或是小铺面。也就是说,原本是拖家带口、餐风饮露的流民,只要今日摸到他沈归一下,就瞬间摇身一变、成了一个有房有产的富裕百姓;若是再能给沈归割上一刀,还可以称为了富甲一方的小财主;谁要是撞上了大运、一个不小心剁了沈归的脑袋,那就彻底成为十里八乡拔尖冒头的大财主了!
如此强大诱惑力,已经足够壮起这些流民的胆气、拱起他们的腰杆、遮蔽他们的理智了!如今的沈归在他们眼里,已经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是通往成功人生的金色阶梯!
对于他们来说,反正吃树皮、吃观音土胀死,也是一条命;死在沈归剑下。也是一条命;可选择后者的话,好歹还有一张千两银票作为抚恤,为何不豁出去拼上一次,最差也能给自己的家人留下光明的未来啊!
面对着这些长牙舞爪、面红耳赤的流民,沈归并没有感到丝毫恐惧;当然,他也没有因为自己刚刚才杀了一个手无寸铁的老者,感到丝毫的愧疚;他只是觉得此时此刻,感觉到从心底涌上的一股莫名的悲伤感……
对于金钱的无尽欲望、对于美好生活的向往,以及豁上一条命去为了家人搏命的觉悟,或许都可以令人暂时忘却恐惧和疲惫;但是,无论怎样的情绪,都绝对无法令人从一个普通人、变成一位功法精纯的武林高手!
面对这些重新焕发了力量的灾民,沈归也只是再次加快了舞剑的速度而已……虽然站在齐雁的角度来看,战局的走势,因为罗寅再次提高的赏格额度,重新变得紧张起来;但从沈归自己的感受来说,也就不过如此而已。
两军正面交锋,尚有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的说法;更何况这些原本都是农夫、铁匠、小生意人出身的流民呢?这些被银子的光芒、晃瞎双眼的人,很快就在沈归的利剑之下、化作了飞蛾扑火之后的余烬;随着死去的人越来越多,周围的血腥味也越来越重;所以那些被人群挤到外围的流民,也是最开始清醒过来……
他们以前也不是没听过先生说书,那些在故事里高来高去、御剑飞行的神仙侠客之流,也曾是他们茶余饭后的消遣谈资!此时被血腥味冲上了头、稍微清醒了一些之后、回过头来再看看那位片叶不沾身的沈归,显然这位武艺高强的俊朗少年,已经与故事中的剑仙大侠高度重合在一起!
似这等谪仙煞神一般的大人物,其实我等之流能够伤到分毫的呢?而且,人家如此游刃有余的在人群之中来回穿梭,显然就是在跟咱们闹着玩呢!他可是能从丹田之中祭出一把本命飞剑法器、杀人就仿佛秋收割麦子一样轻松的大神呐!动动手指,就能把这千把条的小命全都收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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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说那位背着刀的大东主,虽然他手里掐着那么厚一叠银票,但他要是说了不算、咱们又该怎么办呢?倒时候人都死在对方的剑下了,这小子就转身一跑,谁还能死而复生、然后替大伙找他讲理去不成??
什么小院、什么铺面,那些东西虽然诱人,但毕竟现在还都是虚的!可自己脖子上这颗脑袋,可是实打实的一条人命啊!看来这笔银子,还真不是谁都有命挣的,我还是踏踏实实的回去吧!等老家的大灾一过,再苦过了最初的那几个年头,怎么也都熬过去了!
随着沈归越杀越勇、地上的鲜血与残肢也越聚越多,产生了退却念头的流民,也开始逐渐多了起来!而且更有好些人,这辈子都根本就没见过如此血腥残酷的修罗场!那些鼻涕眼泪,混合着不停呕出的食物残渣,一股脑的就全喷出来了!
得,银票还一张都没赚到,却先把灰狗爷请的那一顿大餐,又全给还回去了!
人往往就是这么奇怪,群体中只要有一个哭的,立马就会有一群人被他所感染;有一个吐的,也立刻就听见其他干呕的声音;如果在这个情况下,出现了一个逃跑的人,又会怎样呢?
“妈呀!这银子我可不挣了!”
人群中突然响起了一声尖锐的嘶吼;一个正处于变声期的半大孩子,被正巧砸在自己脸上的半只耳朵吓破了胆,心理防线瞬间全线崩塌,扯着脖子连叫带嚷、踉踉跄跄地向远方跑去,带着颤音的哭泣之声拉的很长,把原本还是热火朝天的战团、都震出了一个短暂的空白停滞……
“我…哎…我也不干了。家里孩子太小,婆娘又少了条胳膊,一个人根本就拉扯不大……”
有一位站在沈归正对面的黑脸壮汉,呆滞地望着那个远去的少年人,可能是想起了自己的女儿,一边摇着自己的脑袋,一边扔下了手里的那根铁通条,转身分开人群,大踏步的离开了……
沈归看得出来,这条汉子其实并不惧怕自己手里的两柄利剑,也肯定不是一个身家清白的普通百姓;想必他也只是不想为了那一张虚无缥缈的银票,失去抚养亲生女儿长大的机会吧……
随着此人的离开、许多流民也默默地扔下了自己手中的火把与武器,转身离开了这个混乱的土地庙门前。沈归不知道是自己的骁勇善战把他们杀寒了心?还是他们真的想通了,不愿意为了那些身外之物,而押上自己那一颗大好头颅。
事到如今的罗寅,其实对这些人到底是走是留、已经没什么强求的想法了。他们当然没有想错,这些人都叫个什么名字,哪里人氏,家中尚有几位家小,又都在那里栖身?身为大老板的罗寅、或者说是谛听,根本就不可能清楚;即便他愿意如约支付抚恤银两,也找不到一个合适的分发途径啊!
正所谓人死债消,这谛听从来都是只管生前事,不问身后身的!
自打他鼓噪起了第二波攻势开始,就一直都在全神贯注地观察着沈归胸膛的起伏频率;此时此刻,他心中已经对沈归的身体状态,有了一个初步了解。
他认为沈归虽然身上没有明显伤痕,但他的气息与体力,至少已经被消耗了六成以上!罗寅自认论及武学修为而言,他与沈归之间至少也称得上是棋逢对手;如今他经过了巨大的消耗之后、自己已经占据了绝对的优势……
这就是谛听一贯的取胜方式,用银子生砸!
第619章 227.谛听收网(五)
其实从罗寅的角度来看,他的这个推断,也的确是符合情理之中的。毕竟沈归如今仅仅才二十出头的年纪,就算他打娘胎里开始习武修身,水平又能高到哪去呢?况且只要不是天灵脉者出身,那么放在罗寅的眼中,就统统可以一视同仁……
想到这里,罗寅则稍稍活动了一下手腕脚腕,又小心翼翼地把腰间那枚金镶玉的虎字腰牌收入怀中;随即他双臂向后一扬,又同时向外一分,带出了一片古朴与晦暗之色……
一把最标准的苗巫环首刀,赫然出现在沈归的视线之中……
而这把刀还有一个略显诡异的名字:草鬼!
罗寅仔细抚摸着草鬼那粗糙暗淡的刀身,用他左手的大拇指、轻轻划过了那笔直的刀背,传出了一道粗粝暗哑的沉闷鸣音……
“真是一柄好刀啊!你知道吗沈归,为了得到这柄刀,我可是花了很高的价钱,还是你根本无法想象的那种昂贵!如今,就是它来到我的身边之后,第一次可以饱饮鲜血的机会……沈归啊,我很希望你血液的味道,能够令它感到满意!不过草鬼这个名字未免有些小气、我很不喜欢;所以今日我用它割下你的头颅之后,这柄刀的名字,就更改为斩鬼!斩断沈归的头颅,你觉得如何啊?”
沈归其实看到它第一眼的时候,就已经清楚的回记起了这柄苗巫古刀的确切来历;不过罗寅显然就是想凭着滔滔不绝的垃圾话,来扰乱自己的心绪,使自己真正他交手的时候、被异常情绪所影响,进而生死刹那间、做出一个错误的判断。
这种玩弄对方情绪的小手段,其实也并不新鲜。江湖人在正式比武的时候,这种伎俩就会经常出现;无论是用话语勾起对手的暴怒或是轻敌;还是自己在动手前、做出种种伪装误导,都可以令对方产生一定程度、一定细节之上的错误判断。就算心理战术不能完全决定交手的最终结果,也可以使得自己多多少少占到一些小便宜啊!
正所谓积土成山、积水成渊,一个个小便宜积累下来,最终也能汇聚成甜美的胜利果实。
然而这种心理战术如果放在顶尖高手对决之中,显然就是应了罗寅对草鬼这个刀名的评价:小家子气。
在沈归行走江湖的过程之中,曾经所遇见的顶尖高手并不在少数:从最初的御马监老祖宗陆向寅、到前几日才刚刚分别的竹海剑池复兴之光姜小楼;他们每一个人,都已经站在了习武之人终其一生都无法企及的绝对高度上;而他们与天灵脉者之间的差距,也仅仅是毫不起眼、又无迹可寻的半步差距而已。
所以对于这样的顶尖高手来说,无论是比较双方招式的高下、个人修为的深浅、临阵对敌的经验、甚至是那些诡诈伎俩、狠毒心思,都是起不到多大作用的小手段而已。因为他们每一个人都是绝对意义上的武道顶尖天才;每个人的经历也都不可能是一番风顺;那些江湖上早就存在的小伎俩、小心思,都在他们眼前以各种方式上演了无数次;若是能产生影响的话,这些前辈也早就被前赴后继的江湖浪潮所湮灭了!
顶尖高手之间的对决,其实真正较量的并不是双方谁的手段更加高明,而是谁能更加稳定!与其说两位高手过招,是在比较武艺的话;倒不如说是在比谁最先犯错,还要来的更加贴切一些!
而今日罗寅对于沈归的身份来历、社会关系等一应资料,全部都是如数家珍,想必他不可能对沈归的武学修为,产生巨大的错误估量;然而他既然如今站在了沈归面前,就说明罗寅至少自认为与沈归之间,并不存在实力上的绝对差异!
既然是旗鼓相当的对手,那么就应该是天雷勾动地火的公平一战!可没想到这个罗寅,竟然玩出了许许多多的小花招来!光靠着人数众多的流民围攻、消耗沈归的体力还不不过瘾;如今又拿着乌尔热师娘的遗物,来试图用言语扰乱沈归的心理素质和情绪波动。
当然,从现实的角度来说,罗寅今日只是提前准备非常充分的行为而已;可是从江湖道的价值观来看,他最起码也顶上一个无耻小人的头衔。
道理,沈归心里都明白;然而当他看见了这柄草鬼刀握在罗寅的手里之后,那种瞬间迸发的暴怒,仍然还是令他紧紧握着惊雷剑的右手、无法控制地颤抖起来……
他那只不住颤抖的右手,同样也落在了罗寅的眼中,他自然是打算乘胜追击一番的:
“唷?手怎么也开始发抖了呢?沈归啊沈归,世人可都传你自幼跟随着老叫花子习武,乃是修为深厚、武艺精湛的少年侠士!怎么如今你这位青年俊杰、却连剑都握不稳当呢?要不要给你留下一些时间喘息,歇息够了我们再战啊?否则即便割下你的头颅、人家也会说我罗寅胜之不武,不过是……”
“好啊!”
沈归那张凝如寒冰的冷脸、此时突然换成了另外一个模样;他听到这里之后、迅速扯出了一抹人畜无害的灿烂微笑,朝着罗寅连连点头:
“好啊,你不是要给我点时间休息喘息吗?那可再好不过了!如果要是有酒有肉的话,那可就更好了!刚才沈小爷我杀了你那么多的雇工,活动量不小、还真觉得有点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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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出人意料的回复,算是把罗寅给反将了一军!
他废了如此巨大的周章,又扔出了那么一大笔银子,为的就是得到这样一个虚弱无比的沈归!这罗寅是谛听的人,自然脑子里装的也都是商人思维。能打软的,他当然不想打硬的了!能用银子解决的问题,当然还是要用银子来解决了!可攥在手里的便宜、却绝对没有再让出去的可能!
自己刚才说的那些场面话,也不过就是为了痛快痛快嘴、顺道嘲讽一下沈归罢了;可如今沈归就坡下驴,还真给罗寅来了个反将一军!
他当然不可能留给沈归任何喘息之机了!
“姓沈的,我现在就收拾了你,你也很快就可以好好休息了!对了,你知道你师娘乌尔热是怎么死的吗?她可是被人一个剑尖、一个剑尖的慢慢刺入皮肉、一共扛下了一百零八道入肉半寸的剑伤,是被活活放血放死的!哦对了,她还断了一只胳膊……啊哈哈哈哈哈……”
放肆地大笑过后,这位罗寅双膝一弯、身子骤然高高跃起于半空之中!他双手前后紧紧握住刀柄、携带着猛虎下山般的凶煞之气、直奔沈归的头顶斩来!
这罗寅还真是好算计!出手之前,还要用乌尔热的死状,最后一次试图扰乱沈归的心智与情绪;如今他暴起出手,也连一句看刀,都没有提前声明!看来,这个罗寅还真是把下三滥的手段,当成了常备武器使用啊!
沈归双耳微动之后、左手抬起春雨剑防御、剑身微微向左下方偏斜了几分;这种极其细微的差别,从自上而下劈斩那种角度来看,其实是很难及时察觉到的;再加上春雨剑自身散发着若有似无的柔和光芒、以及周围散落在地上的无数火把余光,暂时性的晃花了罗寅的双眼视线!
噹的一声脆响过后、紧接着便传来了兵刃互相摩擦的刺耳之声!这柄被罗寅灌注了巨大力道的草鬼刀,由于斩在了角度倾斜的剑身之上,自然而然的被那个细微的角度卸去了大半力道;而余下未散的劲道,也顺着剑势的倾斜角度向左下方开始滑落;连带着罗寅还未完全落地站稳的身子,也被这股余劲拖拽出了一个踉踉跄跄……
沈归在惊讶于罗寅刀上那股暴虐强横力道的同时、自己也没闲着;他无暇调整被震到彻底麻痹的左手,而是借着那股还未完全卸开的力道、向右后方跨步踏出左脚、同时身子微转半圈、用自己的后背、牢牢贴在了踉踉跄跄的罗寅怀中;与此同时,他右手那柄毫不起眼的惊雷短剑、也悄无声息的从自己右侧肋下探出头去……
人高高跃起在半空之中,很难使得位置与重心产生变化!所以这罗寅第一次出手看似势大力沉、如同饿虎下山一般凶猛霸道;但实际上,以沈归的身法速度来计算的话,如果他真的想要侧身闪开,那么出刀与落刀之间的空当,至少足够他来回闪避五六次的!
而罗寅这看似有些愚蠢的一刀,也有着他自己的思路与意图!之前他拼命的攻击沈归的心理防线,就是想用这种方式,引得沈归大动肝火;而后在愤怒的鼓燥之下、与自己硬碰硬的来上一场刀来剑往的肉搏战;他是想以这种拳拳到肉的战斗风格,与体力并不充沛的沈归形成对耗之势;所以,他才会选择挥出这样愚蠢的一刀。
因为他心里压根就不相信,沈归能在这样的情况之下,还可以保持完全理智的清醒头脑!
当然,沈归也确实被乌尔热的惨死所彻底激怒!所以他脑中也确实没有产生丝毫躲避的念头!而他为乌尔热复仇的第一次出击,就选择了那柄原本属于楚墨门长——伍乘风的惊雷短剑,作为真正的杀招!
第620章 228.谛听收网(六)
他这柄惊雷剑的规格非常特殊、剑身与剑锋全无寒光外溢,外观看起来非常简陋普通,就好像是北海剑奴当年实验失败的废品一般;只有用它来当作匕首、施展偷袭或是刺杀术的话,才能真正的利用到这柄上古神兵,不过威力也非常稀松平常,与一柄上品匕首相比较的话,也没有任何明显优势……!
不过这惊雷剑毕竟出自于北海剑奴之手,成败都是地灵脉者的作品,自然是有它独特之处的。若是正手握上惊雷剑柄的话,总会感觉虎口处受到束缚与挤压之力,非常拗手;可若是反手倒持剑柄的话,就可以亲手体会到人体工程学的发展雏形了!
诸如此类的巧思还有许多,所以经过了十年的应用与摸索之后,沈归也逐渐总结出了一些经验:这柄惊雷短剑,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短剑,也不便用它来施展匕首的招数,强行套用。甚至就连伍乘风、岳海山、古戒这三位前任主人,按照惊雷剑的特性总结出的子夜剑法,也仅仅可以勉强施为罢了;实际上在契合度的方面来说,却仍然有些貌合神离。
否则的话,这实际上三位一脉相承的祖孙三人,也不会先后放弃这把不可多得的上古神兵了!
如果打个比方来说,那些开馆授徒的老师傅,在传授弟子兵刃技法之时,往往会选择随手可得的类似物体代替兵器;传授剑法招式、就会随手捡起一根木棍;若是传授棍法枪招,就随手拿起院子角落的大扫帚代替;若是传授暗器,地上的小石子沾上白灰,朝着靶子上一丢也就是了……像是这样的例子数不胜数,除了出于人身安全与成本因素的考量之外,更多的还是避免门下弟子被制式武器所束缚、达到意形兼修的效果。
当然,轮到真正比武厮杀之时,也没见过有谁拎着一根木棍,就去跟人家手里的神兵利刃相抗的傻子。
武器的长度与宽度都有着一定之规,但每个人的身高体态都各不相同,甚至双手的长短粗细、脚掌骨骼的承受能力、腰身脖颈转动的弧度都各不相同;比如一个天生手臂短小之人,却非要苦修通臂拳的话,即便他刻苦钻研一生,也终究还是难有所成。
既然人与人之间的细微差异如此之繁复、又怎能凭着一本剑谱、一套武学而广授天下门徒呢?武学一道若是想要练到实处,也是需要以人为本、因材施教的辛苦活。
正所谓徒访师三年、师访徒三年,这其中的真正奥妙,也实不足以为外人道也。
就连拳脚武艺与习武之人的契合程度已然如此复杂繁琐了;那么修习一门兵刃招式,其中的讲究也就更多了!诚然,在很多武学之中,也都有着以拳做剑、以剑做刀、以刀为棍、以棍代枪之类的相互借鉴汲养。但借鉴毕竟不是照搬、改编也不是胡编;想要把一门武学练至炉火纯青的地步,已然是非大毅力、大造化之俊杰而难有所成之事;那么融合借鉴、博采众家武学之长的这条道路,艰难程度则骤然跃升十倍乃至百倍
如果只是想要强身健体、或是仅仅成为某地一霸,那么倒是不需要这么细致入微的考量;多吃几碗饭,多抗几下石锁,遇见正经八百的练家子躲着点走,也能成事!
所以寻常武器,大多也都是从基础法门开始入手,并不拘泥与外在兵器的形质!就比如说形意门的武学,无论弟子想要习拳还是练枪,基础功法都是彼此相通的;练熟了拳法,再拿上大枪耍将起来,那真是怎么用、怎么得心应手;怎么舞,怎么觉得游刃有余;反之亦是这个道理。而刀法与剑法、也都有着对应的徒手修炼方式,彼此之间相互衬托、又彼此滋养。
而有些特异兵刃,则是自带一套武学,无法与任何其他武种互相映照。无论是功法还者兵器、修习之时二者也缺一而不可:比如说方天画戟啊、禅宗单拐啊、子午金轮钺啊、铁烟袋啊、判官笔之类的异型兵器,都归为此类。这种特殊兵刃通常都归为奇门武学的范畴之内、但却并不能完全代表奇门。这种特殊兵刃的招法、往往在出击的角度或是运动的轨迹上、都有着必须遵守的一套死板规定;所以只有在手执兵刃施展招式的时候,才不会觉得别扭、才不会产生自我怀疑。
而且更有一类特殊兵刃,如果空手、或是借物修习的话,还会因为自体重心与武器配重的分布不同,演变成练习一次、就要扭一次脚;转上半圈、就会闪一次腰的尴尬境地!
而今日沈归手中这柄惊雷剑,就是这种自带一套武学思想的特殊兵刃。只不过当年那位北海剑奴与他的夫人,在这两柄遗作出炉之后,便消失的无影无踪,下落不明;所以,也根本就没有配合惊雷剑的武学流传于世;再加上北海剑奴本就是一位地灵脉者,说起矿石冶炼之类的事还算的上是天下无敌;但要是说到打架斗殴的能力,充其量也就是比普通人的身体壮实一些罢了。
所以,即便沈归得到这柄短剑足有十年光景,但仍然摸不着最合理的应用方式。他平日里与人动手,更多的还是仗着一寸长一寸强的春雨剑,而并非是这柄怎么用、怎么都觉得别扭的惊雷短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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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今时今日的他、双剑在手胡乱砍杀了一阵之后、竟然从身体与武器的和谐律动之中,感觉到了一丝若有似无的明悟!尽管这两柄剑的规格不同、重量不同、就连视觉风格都截然相反,但这两柄武器竟然开始产生了一丝共鸣之感;而往日里沈归也不是没有同时把玩过这两柄利刃;然而直到今时今日,沈归才第一次由衷的感到这两柄看似八竿子打不着的利刃,的确是一套实打实的对剑!
沈归方才由自己右侧肋下探出的惊雷剑,非但没有寒芒闪烁、竟连半点破空的声音都没有发出;就仿佛一道无形无质的黑影那般,悄无声息的定在了罗寅的外侧皮袍之上……
罗寅既然敢站在沈归面前,就肯定不是个滥竽充数之辈!当他发现沈归用背后撞向自己之时、连片刻都未敢耽搁,腰身迅速向后一拱、双脚同时向前发力,也顾不上调整平衡、以一个非常狼狈的姿态向后纵跃而出!若不是他那自幼习武练就的敏锐感官、提前感知到了惊雷剑那寒冷入骨的锋芒;此时此刻的罗寅,只怕连腹中的肠子都已经挂在体外了!
惊雷剑刺破了他的皮袍之后,除了皮毛撕裂的声音之外,还带出了罗寅那万分惊讶的疑问:
“你……你是如何伤到罗某的!”
包括远处的齐雁在内,三个人都清清楚楚的看见了,沈归那如同鬼魅般的背身一剑,并没有刺中他的皮肉;就连那已然裂开了一道大口子的皮袍,都是因为罗寅躲闪的动作过大,自己撞上剑尖扯开的结果!
然而再看向罗寅的小腹,竟赫然多出了一道正在不停流血的伤口!
罗寅也用那万分惊异的目光,来回打量着沈归身上的各个细节之处;可直到他仔仔细细地审视了几个来回,都没有找到自己臆想之中的其他武器……
不光是罗寅与齐雁纳闷,就连沈归自己、暂时也无法解释如此异常之事。因为他只是按照自己的想法,把惊雷剑当作匕首使用;借着身体的掩护、借着对方的力道暗暗向后刺出一剑而已;这种手段,与他之前的战斗习惯根本没有任何改变;连他方才都已经在心里认定,自己这精心准备的一记杀招,应该已经被罗寅提前识破、并完全闪躲开来……
罗寅看着闭口不言、故弄玄虚的沈归,惊惧交加的打量了他那意味深长的笑容,心中突然染起了一团滔天怒火!
罗寅虽然看似只是一个面貌和蔼、身体壮硕的普通男子;但他既然能在谛听坐到今天这个位置,就必然不是什么遵纪守法的安善良民。在他腰间挂着的那柄金镶玉虎子铭牌、沈归也隐约记得在麒麟君身上看见过;那么也就是说,这位罗寅,至少与麒麟君是同等级数的谛听高层!
“你以为不说、罗某我就不知道了吗?不过就是李玄鱼和林思忧两位大萨满,教了你什么见不得人的妖法罢了,有什么新鲜的?”
说完之后,罗寅从自己腰封之中解下了一枚小号锡酒壶,得意洋洋的在沈归面前一晃;随后拧开了盖子,把里面的液体一股脑地浇在了自己头上……
“瞧见了吗,我这黑狗血一淋,你那些妖法邪术可就全都不管用了!沈归啊,看刀吧你!”
大喝一声之后,这位小腹带伤的罗寅、挺刀向沈归冲去;而躲在树上伺机而动的齐雁,见他这副自作聪明的驱邪手法,才刚刚偷笑出声,耳边突然传出了一个老迈沧桑的声音:
“小蟊贼啊,都被人摸到了身后、你还能笑得出来?真是给你的师傅楚老耗子丢人呐!”
齐雁手腕一抖,右手同时夹住了两柄锋利的指尖刀,嘴边还笑呵呵的说着:
“我当然知道您来了,不过……哎?”
说了一声哎,齐雁伸脖子向前贪去;但刚刚扣住两柄指刀的右手,已然划出了一个诡异的弧度,向自己脑后抹去……
第621章 229.谛听收网(七)
普通人若是想要摸一下站在身后之人的脖颈,定然会受到软骨关节与韧带骨骼的严格限制;如果采取过肩而向后探出手掌的动作,不但动作极其明显、速度非常缓慢,就连出手角度的准确性,也很难达到理想当中的效果。
所以对于普通人来说,无论采取怎样的方法都会感到非常别扭。
而齐雁向后伸出手臂的路线,已然匪夷所思到了何等地步呢?
他只是微微抬起了自己的右侧上臂,小臂却仿佛变成了没有骨头与关节的桎梏那般、化身为一条柔软的蛇,自腋下向后上方探出!这样的一记抹喉、不但出手的角度极其诡异、而且速度也丝毫不比正面出手慢上半分,着实称得上是防不胜防的一记杀招!
千百年来,小绺门人的确在武学之道上,没有什么巨大成就;然而江湖人惯用的那些五花八门的奇技淫巧与旁门左道,对于他们的工作方式来说,却是都是非常实用的辅助手段,可谓是不得不学、学则必精。
小偷这个行当,是历史最为悠久的职业之一;所以通常来说,华禹大陆的家家户户都会为了抵御这些不速之客的造访、养上一条用于看家护院的老狗;那么对于小偷本人来说,应该如何在短时间内,以各种手段驯服看家的猛犬、就需要与靠着驯养动物为生的江湖同道学习探讨;再比如说上房揭瓦这门手艺,也不仅仅是蹿房越脊之后,掀开屋顶的瓦片那么简单;哪里的瓦片能掀、哪里的瓦片一掀就垮?什么样的瓦片不会发出响动?掀起哪个位置的瓦片,又能够获得屋内的最佳的视野区域,这些问题都是要向泥瓦匠讨教的。
而齐雁如今这一手功夫,就是他的先师楚植,当年从一位彩戏门的朋友那里获得的灵感。楚植研究总结出来的这个手法,还有个名字,叫做腋下见光;原本是为了在不知不觉间、割开身后之人的腋下衣袍、再顺着窗口探指夹出藏在里怀的贵重财物之用。这一手偷窃的技术,最主要的应用场合,就是在摩肩接踵的庙会或者集市之中!
即便失主当场发觉自己怀中的财物被窃,也都会出于惯性思维、选择下意识的向自己身后或是两侧的可疑人士望去;如果不是深谙其中真昧的江湖人,谁又会在第一时间、怀疑一个用背后朝着自己、还一直都走自己前方的过路人呢?
然而当楚植借鉴了彩门的软骨功、创造出了这一手反手取物的偷窃理论之后,却发现了一个非常尴尬的问题:他当时已经年岁不小了,骨骼与关节都早已成型,根本无法亲身实践这个自创理论的实用程度!而当时他的座下大弟子——秦秋秦子规,已然代替恩师顶门立户多时,筋骨也已然稳定成型多时,也没有闲暇时间可以与他共同研究实践这门偷窃技术;所以楚植研发的这门只有理论基础、而没有经过实战检验的偷盗技术,就只能暂时搁置一旁了。
然而当他收下了年仅十岁的齐雁之后,楚植终于感到自己这一门尚未完成的绝艺,有了实际的用武之地!
今日齐雁不过就是把切向对方腋下的指尖刀微微上扬,直奔喉咙而去;这种弯曲程度,对于软骨童子功早已大成的他来说,根本就没有任何难度可言。在他刚刚发觉身后有人之时、便扣上了两柄指尖刀、循着声音的来处,直奔这位不知何时到访的客人喉间抹去……
下一个瞬间,一只犹如铁钳般粗壮有力的大手、便死死的扣住了齐雁的右肩头!而这只大手的虎口,也恰好顶上了他躯干与上臂之间的关节;那五根犹如铁杵一般结实的手指也同时张开、死死掐住了他的筋脉与软骨关节……
如此一来,不但刹那间便卸下了齐雁那原本处于半脱臼状态的臂膀关节,更连带着他的整条右臂,也随着指尖向内扣拿的挤压之力、变成了一条无力下垂的绳索,暂时失去了活动能力……
“哦?有点新东西啊你!软骨功是吧…看来那只老楚耗子,还真教出了一位贼骨头的好徒弟啊!不过他教你的你这一手功夫啊,就连他自己也只琢磨出了一半而已!练软骨功的人只会脱却不会缩,那又有什么用呢?”
此人一边点评着小绺门的不传之秘,一边伸出一只犹如面条般柔软筋道的手臂,犹如盘绕在树干上的藤曼一般自然、迅速而精准的攀上齐雁的喉结处:
“嘘……现在还不到咱们出场的时候,先看戏……”
这一场暗中交锋、已然通过这一手教科书般的软骨功,彻底宣告落下了帷幕;但土地庙前那一场硬碰硬的对决,才刚刚拉开帷幕……
罗寅本想用言语攻势,瓦解或是挑动沈归的心理状态;可没想到当他的小腹添上了一道莫名其妙的伤口之后,自己反而按捺不住火气了!
这罗寅根本就不是能沉下心来的安稳人;别瞧他长着白白净净的一张脸、周身上下还略带着几分书卷气;可就连谛听的外围弟子、对于这位罗爷的火爆脾气都是再清楚不过了!
就连他名字当中的这个寅字,都是代表着老虎的意思,有谁曾经见过温柔恭顺的老虎吗?
罗寅平时惯用一把金背虎头大刀,再配合上施展起来刚猛霸道、大开大合的一套五虎追风刀,那真是威风凛凛煞气腾腾,令人望而生畏,现在气势上就软弱了三分;然而他真正用来赢人的刀法,却从来都秘不示人。这路不轻易展示的刀法,乃是他一手自创而成的,以八卦刀法为母体、又融合了众家刀法所长的独门绝技。那么这路刀法,独门到什么地步呢?直到现在,就连个正经八百的名字都没有!即便是与他打过交道的人,也很少有人知道罗寅还藏了这样的一手绝活!而那些曾经亲眼见识过这路刀法的人,也无一例外的全都弄丢了自己的脑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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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既然他的刀路脱胎于八卦刀,那么自然是小架势、但攻击频率极高的近距离刀法;这种刀路配合着草鬼刀施展出来、不但刀似游龙、体若飞凤;就连进攻的势头、也可谓是连绵不断、滔滔不绝……
这八卦门的武学思想,既可以化拳化掌、也可以运刀持枪;除了独特的发力方式之外;最重要、也是最不起眼的一个独特之处,就是脚下的步伐。所有学习过八卦门武艺的弟子,都难免会养成一个特殊的共通点:这些人走路的时候,永远都是无意识的趟着步子,非常废鞋!
八卦门的步伐,讲究一掰、一扣,也就是双脚脚尖的方向、与身体和目光永远都不能朝着同一个方向;如果练歪了路的人,无论是走路还是习武,步伐都很容易看起来像是一只腿脚不太利索的鸭子,真是既难看、又可笑;而且即便是单人修炼武艺之时,也必须一直处于运动状态下;通常他们都会选择一棵大树作为圆心目标,绕着大树一圈一圈的施展武学套路。
如果想要分辨一个人的武功路数,到底有没有八卦门的影子,最简单、也是最直接的方法,就是看他与人动手之时,到底是朝着一个方向猛攻;还是以对手为圆心点,趟着步子绕圈开打。
如今罗寅一出手便是杀招,一把毫不起眼的草鬼刀、辅以各种不可思议的运转路线与攻击角度、刀刀都直奔沈归周身上下的致命要害袭去;而沈归也就只能稳稳当当地站在原地,双手执双剑互住自身,抵御着仿佛从四面八方同时劈斩而来的利刃……
除了叮叮当当的兵刃交锋之声有些吵闹之外,至少从场面上来看,还勉强称得上是棋逢对手的一场比斗。
可是谁心里有苦、谁自己最清楚!被困在圈中的沈归,一时半刻间也想不出什么太好的办法来!因为他无论是前进还是后撤,罗寅都会与他同步移动,时刻都保持沈归处于自己的攻势范围之内;而他若是一旦选择出手强攻的话,春雨剑的尺寸又实在太长,若是一不小心、他的长剑被草鬼刀那弯曲的刀颚别住的话,还能不能在短时间内撤出剑去、用于回护自身,可是谁也不敢打包票的事!
两柄剑握在手中,沈归还能勉强在这种立体化、高频率的攻势之下、与罗寅维持在一个暂时的平衡点上;可一旦春雨剑脱手的话,那么罗寅这柄由苗巫族古法锻打多年的草鬼刀,定然会给他带来足以致命的巨大威胁……
而且,这个罗寅不光只是基本功扎实、刀法与武器也是相得益彰;就连身体自带的外家力道,也绝不亚于以天生神力著称的幽北护国大将颜重武!内息的渗透可以引动体内气血震荡、外力的冲击可以加速消耗体力;这两种力道,都使得沈归体内本就余量不多的气力与内息,很快就达到了濒临枯竭的危险边缘……
体力减弱,自然也会带动着精力开始涣散;以他们二人交手的激烈程度而言,只要有人片刻走神,可能就会决定最终的胜负走向……
第622章 230.谛听收网(完)
也不知是沈归自己的内息运转出现了断层、或是罗寅已然算准了他调整气息的当口、那柄毫不起眼的草鬼,刀背紧紧地贴着罗寅的身子、由他步伐引出腰间旋转力道的驱使之下,划出了一条自左而右、闪电般迅猛的寒芒弧线;可沈归用来防护住左侧身体的春雨剑、由于剑身实在太长、又刚刚被他一刀自上而下的劈斩荡开,如今也还没完全调整过来……
只听“噹”的一声脆响,在电光石火间、沈归强行摆动惊雷剑,以一个非常别扭交叉手势、勉强抵挡住额外附加了离心力的一击横斩!匆忙之下,沈归也根本来不及卸去力道,只能凭着惊雷剑本身的坚硬质地,挡住草鬼刀刃定然会砍出的致命外伤;然而附着在刀身上的那股复杂而强大的力道,却实打实地透过了惊雷剑身、传入了沈归的躯体之中……
“噗!”
巨力冲击之下的沈归、立刻喷出了一口鲜血、连一点准备时间都没有,要不要咽下去也根本不受喉咙控制、顷刻间便化作了漫天红舞……
“哎呦?沈少侠没力了?……”
罗寅一见沈归喷出满口血雾、立刻无比兴奋的出言讥讽了一句、随即连一个喘息之机都没再给沈归留下、旋身再次冲向对方,手中草鬼刀的攻势,也猛然再次加快了频率!
这个罗寅呐,还真是个实打实的爆脾气!此时他觉得分出胜负生死的绝佳机会已然显露无遗,立刻疯狂消耗起了自己保留的全部真力,不断把刀招的实战速度推升到一个前所未见的高度!即便自己耳中已然传来了不堪重负的关节摩擦、与肌肉撕裂的细微之声,但他仍然还是恍若未闻一般、一招紧似一招的朝着已经露出败象的沈归杀去!
越是在武学之上成就非凡的人,对于本身健康状况的把控能力也就越高。如今罗寅的心里也比谁都清楚,如果他这样打下去的话,一旦沈归能扛过自己这一刻钟左右的爆发期,那么这场厮杀即便能够取得最终的胜利,可自己的身体在如此高负荷的强行运转之下,战后最少也得养个一年半载的时日,才能彻底的恢复如初。
可对于沈归这个旗鼓相当的对手而言,能使得他无法抽身逃脱、身体状况又明显处于下风的大好时机,也同样是千载难逢的美事!因为以沈归的所作所为来看,这个人很少会把自己置于无路可退的危险境地!什么置之死地而后生、什么背水一战、破釜沉舟,根本就不是沈归会选择的战术。
而他以往以寡敌众的战例,也全都是被人所累,或是以自己为饵的计中计罢了。想要得到今日这个机会,绝对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而今日罗寅之所以能够的手,也全是因为掐住了沈归人生地不熟这个地利劣势、才勉强把他引入了抵死一战的圈套之中。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至于什么江湖道义、什么武林规矩、什么道德底线,对于生意人出身的罗寅来说,也就是无所谓的事。
他现在只想要沈归的脑袋!
对于罗寅而言,超负荷的身体已然是非常痛苦;那么对于沈归来说,局面也自然更加严峻。他发现由于疲劳应战的原因,自己的肌肉与神经,已经开始逐渐不受自己控制了!罗寅那一记记势大力沉、快如闪电的刀招、如同飞流瀑布一般朝着自己笼罩而来,入眼处处俱是刀光;可随着体力的迅速消耗、肌肉关节积攒下来的疲劳,以及内脏刚刚受到了巨力的重创,他已然无法完全卸下草鬼刀蕴含力道了!这卸力不及,慢慢也就被动的添上了一道道浅伤;尽管这些新伤都不算太深,可由于罗寅那不要命一般的强攻速度飞快,身体开始浮现出了斑斑点点的血迹,还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不断增加……
随着攻势的愈加疯狂,罗寅也瞧准了沈归那左支右挡的身体、已经到了不得不重新调整重心的时机;他向前纵身一跃、迅速贴上了猛然向后飞退、想要以此拉开距离、重新调整一番的沈归;与此同时,他握刀的右手也用尽了浑身剩余的全部力道、结结实实地抡出了就连自己都无法控制力道的全力一刀!
这一刀若是沈归能够侥幸躲开的话,那么罗寅至少要落下三息的空白间隙,用于调整自己也同时失去平衡的身体!这三息毫无防备的空白时间,对于往常的沈归来说,至少足够他杀死罗寅三个来回了……
然而,双脚离地,已然倒跃在半空中的沈归、却已经没有任何闪转腾挪的可能性……
在生死面前,沈归终于涌出了一击定生死的赌徒心态!他抬起右手倒握的惊雷短剑,用剑尖朝着对方侧面刀身奋力扎去……
要知道罗寅的放手一搏、可是扣步旋身、横向劈斩而来的!长刀所对准的目标、也是朝着沈归的腰间斩去;以沈归现在的身体状况而言,即便他向下扎去的惊雷剑、能够准确命中草鬼的刀身,也无非就只能使得这柄环首刀向下微沉、偏离原本的攻击路径而已。
究竟是被一刀拦腰斩为两截?还是被击沉的一刀削掉双腿,结果好像也没有什么区别……
沈归倒是也没有这么单纯,绝不会认为凭着自己现在的身体状况,就真的能击散那股用尽了全力的横斩!之所以会选择这个应对手段,也是因为他通过刚才的一阵的刀来剑往,捕捉到了惊雷剑的一个小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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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柄上古神兵——惊雷剑,也不知道是用什么特殊技法或者莫名材质锻打而成的!他与其他神兵互斥的时候,如果未能一剑斩断的话、那么通过接刃的不同位置,反馈发出的声响,都会存在着许多细小的差异性。起初沈归还有些不以为意,认为这只是由于两柄武器材质上存在差异、自然而然的变化而已;但随着今日罗寅的攻击频率的两次提速,自己抵挡的招法与脚步也越来越乱之后,他终于摸准了这种音色的差异性,不仅仅是由于原料的质地、与锻打方式之间存在区别那么简单。
简单来说,这柄惊雷剑,在抵挡对方的刀头与刀身之时,所发出来的两道声音、是有着本质上的差异!这还不仅仅是音域与音色方面的不同,就连声音的回响与振动的频率,也存在着根本性差异!就仿佛是东瀛岛的舶来乐器,尺八,与南康本地的乐器,洞箫一般;不通音律的外行人很难听出差异;但只要是稍通音律之人,随便听上一耳朵、便能精准无误的分辨出两种乐器!
在这一场刀剑互斥频率极高的打斗之中,沈归在最开始的时候,也曾有意识地试探关于这柄惊雷剑的新发现;可随着自己喷出了一口鲜血、罗寅仿佛闻到了血腥味的鲨鱼一般、展开不要命的猛攻之后,他就再也没有精力能放在探索惊雷剑的奥秘之上了!
如今面对着这一记已然避无可避的横向劈砍,他也只能硬着头皮、试验性的向下刺出了这一剑!按照他之前的推断,兴许惊雷剑发出的各种声音,就是放大了与敌方兵器摩擦之时所得到的反馈;也就是说,凭着惊雷剑的声音变化,就可以清晰的判断出对方武器蕴含杂质最多、也就是最脆弱的一个受力点!
用物理学的角度来阐述的话,这个脆弱点则被称之为胡克盲点。也就是说,如果沈归没有估计错误的话,那么这柄惊雷剑、实际上是一柄“胡克盲点探测器”!无论何等坚实的物质,都可以通过这柄短剑反馈出的不同声音、来判断此物防御最脆弱的那个胡克盲点!
如果他这个猜测成立的话,从理论上来说,沈归的这一击下刺如果命中,可以彻底击断罗寅手中的那柄草鬼刀,从而躲过自己被一刀斩为两截的命运!然而如果沈归猜测错误的话……就有机会亲自去问问九泉之下的北海剑奴夫妻二人、这破玩意儿,到底应该怎么用了……
叮!
惊雷剑的剑尖、准确无比地击中了沈归听到的胡克盲点之上!也不知是他瞎猫碰上了死耗子、还是北海剑奴的本意果然如此!这看似没什么破坏力的一剑,竟然还真的令那柄草鬼刀当中断为两截!
上半截刀身就在罗寅目瞪口呆的注视之下、打着转的飞了出去、途中还削断了一棵中等粗细的小树苗、随后才跌跌撞撞的落在了草丛之中……
对于沈归来说,这近乎于赌命般的一剑,当然也榨干了身体里最后的一丝力气!当草鬼刀的半截刀身应力断开之后、他也由于失去了调整重心与身形的力气、灰头土脸地仰面拍在了地上,发出了砰的一声闷响……
这柄草鬼刀本就不属于罗寅、是他得到了消息之后,从帮中一个喽啰的手里花了大价钱买到的消费品!如今在惊雷剑这种名师遗作的冲击下断裂开来,对他来说也就只是感到惊讶而已!当沈归结结实实砸在地上的声音传入自己耳中之后,他也立刻就把那柄质量出现问题的草鬼刀、彻底抛诸于脑后了!
乌尔热的遗物草鬼刀,的确是好东西不假;然而比起沈归随身佩带的两柄上古神兵,却根本就不值一提!
第623章 231.兕虎变狸猫
由于用力过猛的原因、所以罗寅如今也是浑身疼痛、酸乏肿胀;不过比起已然瘫在了血泊之中、胸口高低起伏、勉励喘着粗气的沈归来说,却显然是再健康不过了!
他焉能坐视这个痛下杀手的机会,从自己眼前溜走!
所以他也顾不上调整,立刻握着那半把断刀飞速跃向沈归。他是打算凭着这柄断刀的茬口、用力向下一铡、切下沈归首级、带回去交付君上……
可他才刚刚跃至沈归的正上方之时、只听得身后突然传出了一声熟悉的怒吼:
“……老七快避!”
原本还躺在地上闭目等死的沈归突然睁开双眼,阴笑着吐出了两个字:
“晚了!”
说了一声晚了,沈归突然双膝迅速弓起、两条腿蜷曲在前胸附近、又闪电般的向半空中正在举刀下铡的罗寅蹬了过去!
平躺在地上、随后双腿同时向上一蹬,这一招实在没什么观赏性可言,就是教科书一般标准的兔子蹬鹰而已!就连那些混迹街头经常与人打架的混混都知道,像这种用脚掌前蹬的招数,根本就没有什么杀伤力可言!如果不是那些天赋异禀、天生神力的怪物,即便前蹬这一招准确命中敌人,也不过就只能拉开双方的攻击距离、继续借着自己手长脚长的优势,去欺负身材矮小的对手而已。如果想要靠着这招杀伤敌人的话,几率已经可以小到可以忽略不计的地步了。
但如果是一个人从天而降、另一个人平躺在地上的话,那么这蹬踹的腿法,可就不仅仅只有功能性那么简单了!所谓力从地起,说的也不仅仅脚掌或是腰身,对于后背着地的情况来说,也同样适用!再加上敌人从天而降、与自身的体重相加,杀伤力也能够摆上台面去讨论一番了。
公平的说,如果罗寅那柄草鬼刀没有断为两截的话,那沈归的这招兔子蹬鹰,绝不亚于自寻死路一般幼稚!因为他们两人的身量本就差不太多、胳臂大腿的长度也出入不大;再加上沈归瘫在地上,浑身气力消耗殆尽,根本就是避无可避的情况!那么罗寅这双手握刀向下铡去,即便这招兔子蹬鹰准确命中目标,沈归的这条小命、也定然也是要被草鬼刀取走的!
然而罗寅现在手里,拎的就只是半把断刀!想要在沈归把自己蹬飞之前先刺入咽喉,实在是不够长啊!
随着砰的一声闷响,沈归那沾满了血污的双脚,精准无比的蹬中了罗寅的胸口正中央!飞跃在半空中的罗寅,本就手脚无力、浑身胀痛,余下的力气虽然比沈归强上一些,但也终究有限……
罗寅被沈归向上蹬出的双脚直接踹飞、些许受力不住、产生了裂痕的胸骨、也同时也发出了咯吱咯吱的摩擦声!腾空而起的身体不由自主,就仿佛是一个断了线的风筝一般、划出了一个高高的抛物线……
他罗寅是个趁你病、要你命的阴险小人,可沈归也不是个追求公平比斗、友谊第一的磊落君子呐!在他这一击得手之后、立刻趁着腰腹运起的余劲、使了一个鲤鱼打挺迅速蹦了起来!也不知是用力过猛、还是沈归的本意即是如此,他连腰杆都没顾着挺直起来,以四脚着地,仿佛一只灵猫相仿、向吊飞在半空中的罗寅方向追去;奔至半途、他还顺手把落在一边的春雨剑握在了“左爪”之中……
“齐雁的命你还要不要了!”
一声令沈归也倍感熟悉的声音传出,堪堪止住了春雨剑的下压动作……原来当罗寅重重摔在地上的时候、沈归便已经坐在了他的身上、用自己两只膝盖死死地压住他的手腕、春雨剑也同时抵压在了他的喉咙之上,就连剑刃下压的姿势,都已经摆了出来……
看来只要那人喊慢了半分,或是沈归已经失去理智;下一个瞬间的罗寅,定然是身首异处的下场!
此时被死死压在沈归身下的罗寅,仍然还是一张不可思议的惊讶面孔!他仿佛见了鬼一般、看着重新焕发生机的沈归、失魂落魄的念叨着:
“不…你绝不可能留有余力……根本不可能……为什么……”
其实就连沈归自己也不太明白、他自己方才也清晰的感到了气血淤滞、内息枯竭、头晕目眩的颓败迹象;当他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击断了草鬼刀之后,自然而然地就失去了行动能力、摔在了血污当中。可当他自以为即将命丧于此之时,却突然从眉心处涌出了一股温暖而纯粹的力道,就仿佛冬天饮下了一碗热姜汤那般泰和、无比迅速地滋养了他已经枯竭的四肢百骸!
如果不是这个原因的话,沈归也不会选择躺在地上撞死使诈!因为只要他还有一根手指头能动,就永远都不会放弃求生的希望……
闻讯骤然停手的沈归、右手仍然按在春雨剑的剑尖之上,左手也搭在了剑柄处,瞪着一双嗜血的目光,头也没回的跟这位熟人回喊道:
“他拿着我师娘的遗物,已经是百死莫赎的罪过!又用银钱诱惑灾民前来送死,又是几百条人命的干系!齐雁那一条命的分量再重,也抵不过如此深厚的一笔血债!”
“乌尔热不是罗寅杀的,他只是跟旁人买了乌尔热的佩刀而已。如果你愿意放他一条生路的话,我可以告诉你杀死乌尔热的人,到底是何方神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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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归听完之后,又盯着罗寅半晌,这才松开了自己布满了鲜血的右手;随即他又把惊雷剑握在手中、仔细打量起了他的手脚:
“好,这个条件我愿意接受了;不过你的价码不够,我还是要废了他的手脚当作添头。”
罗寅听到这里,脸色立刻变得一片铁青。对于他来说,如果真的被废了手脚,还不如一死了之,来得更加轻松呢。
事到如今,罗寅的身份已然呼之欲出了。凡是谛听高层人士的代号,都与谛听神兽的本相有关。就比如说之前在巴蜀道露出本相的游方道士——代号麒麟君,便是谛听高层之中的一员。而沈归拿住的这位罗寅,不但名字中就带了一个寅字、金镶玉的腰牌之上更刻着一个杀气凛凛的虎字,显然就是代表着谛听神兽的虎头法相!
再加上他武艺超群、脾气暴躁,年纪也轻,做事风格与脾气秉性还颇为高调,显然就是谛听高层公推的一位头面人物。至少在这座建康都城之中,他是被谛听摆在明面上的一杆大旗。
按照常理来说,像是这种负责抛头露面的人物,即便是真的受了很严重的伤势、也一定会得到所属组织、或是门派的鼎力支持。立出一杆大旗,是他们接触外界的一个重要途径、更是用来服众的一个标杆人物!如果这样的人都不能得到善终的话,那么日后还有谁会为了这个团体死心卖命呢?
然而对于谛听来说,这个遵循了千百年的守则,就连半点用处都没有!因为谛听用来收买与笼络人心的方式,就是最简单粗暴的两个字——银子。
就比如说你在一间商号从小学徒、出师之后又为这个店一直服务,那么到了你退休之时,通常都会被东家返聘为师、或是获赠一笔数目可观的养老金;而且在你的子嗣之中,也可以由你亲自指定一位尝试接班。这是华禹大陆一脉相承的养老体制,千百年以来,各行各业都遵循着这样的传承或是养老方式,既用于酬谢忠诚可靠的老雇员,也用来做给年轻人当作典型,使他们能够放下所有的后顾之忧,一心一意地为东主卖力工作。
然而谛听的薪酬与福利模式,却更像是那些在码头货站打零工的人。他们的薪酬水平,要远高于任何组织或是团体的数倍、乃至数十倍!就拿曾经在谛听挂单的乌尔热来说,如果不是受益于他们这种一次一结算的高薪酬方式,又怎么能持续供养起一个苗巫寨部落的发展与繁衍呢?
不过即便报酬的数目极其丰厚,但在谛听之中,却并没有计算工龄、家族接班、退休养老之类的福利可言。与其说谛听是一个贩卖消息的组织,其实更像是一个黑活的中介平台,他们只是在每个人的生意中抽取一部分信息介绍费用;但对于杀手个人,却没有任何的保障与福利可言。
而且这种有些不近人情的规矩,也不单单只对于那些外聘的单帮杀手;对于他们自己人来说,也是一视同仁的。
罗寅担任的兕虎头衔,乃是整个谛听高层之中,人员更迭速度最为频繁的一个职位了。由于兕虎的职责,就是管理与调和南康所有的民间组织,所以就难以避免的要抛头露面、或是与人争斗厮杀。
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呢?正所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任你百手千臂,也终究有疏于防范的时候……
罗寅作为现任的兕虎,自然知道他的那些前辈们,都是个怎样的下场。除了那些横尸街头、或尸骨无存的幸运儿之外;好多被废去武功、或落下残疾的兕虎,如今的日子过得真是一个比一个更加凄惨……
一只被拔去了獠牙、剁下了利爪、砸断了脊梁、逐出族群的老虎,又如何去看护他以前捕获的诸多猎物呢?而罗寅的上一位兕虎前辈,如今就每日趴在华河岸边的鱼市场,靠着那些渔夫的接济苟活度日……
像是那般乾坤颠倒的世界,又让这位横行建康城多年的兕虎——罗寅罗大爷、如何能够接受呢?
第624章 232.骗子和渔夫
如今被死死制住的罗寅,虽然还不清楚沈归是拿自己这一条小命,作为抬价的筹码?还是真想把乌尔热那一桩血仇、发泄在自己的身上;但他却非常清楚一点:一旦自己被沈归挑断了手脚筋脉之后,等待他的下场就只有被谛听扫地出门、再被各路仇家羞辱凌虐的悲惨命运。
“三哥!”
罗寅并不是一个贪生怕死之人,但毕竟沈归这一番话里还带着活扣,自己是未必非死不可的下场。既然还有商量的余地,那谁又忍得住不去争取一番呢?不过让这位建康城里响当当的兕虎罗寅,撕破脸皮的向沈归讨饶?或是涕泪俱下的跟那位三哥求救?暂时他还过不了他自己心里的那一关;所以,如今面对着一线生机,他也只是语带悲戚哀求的喊出了一声而已;随即便再次闭上了双眼、等待他的三哥、与掐住了自己小命的沈归做出最后决断……
神兽谛听、法相六分:是为虎头、独角、犬耳、龙身、狮尾、麒麟足。不必多说,这虎头之相,说的定然是这位兕虎罗寅;而麒麟足,也定然是指那位个体户道士——麒麟君了。那么按照这个规律推断的话,今日这位实际掌握着罗寅命运的所谓三哥,又到底是个什么部件呢?
罗寅一声悲鸣落下,场面也开始变得冷清起来;直到这位三哥考虑完毕、轻咳了一声之后,这才再次开口、向沈归加注:
“再加上林思忧的消息、与今日这几场血战的善后事宜吧……沈归,脸我已经给足你了,放人!”
沈归听到这里,嘴角微微上扬,压在春雨剑柄上的左手也迅速一抬,自己也站起了身子:
“成交!罗寅,把断刀放下、我再给你十息时间逃命!九、八、七……”
这还用的着十息时间?罗寅爬起来之后连头都没敢再回,也没敢跟他那还未露面的三哥交代一声,逃跑的速度就仿佛吃完了霸王餐、正在逃单子的地痞一般、就连太白山脚下最强壮的猎犬、也绝对追不上这位谛听的兕虎君罗寅!
“人我已经放了,你们俩也该露面了吧?不过我劝你们,千万别想着在我面前耍几招花枪,否则最终伤到的人,也只可能是你们自己!当然,你们也可以选择不信沈某的话,不过你既然身为地灵脉者、而并非是罗寅那般的庸人,想必也定然能够参透这其中的利害关系了……我说的对么?北燕王朝的护国上师,玄岳道宫的第三代首徒,无鹤道长,关、北、斗?”
是的,这位北燕王朝的国师关北斗,就是兕虎君罗寅口中的三哥了。而沈归之所以会走到今天这个地步,也全都是拜他那一根镇龙钉所赐。早在二人初次见面之时,他对这位神神叨叨的老道印象还算不错;可随着自己的路越走越窄、仇家也越树越多,怎么想、怎么都觉得这关北斗有问题!
如今在南康这个人生地不熟、出门遇血光的所谓福地,再次听见这个老道士的声音之后,沈归的心情就变得更加复杂了。他本就是一个心思极度细腻的强迫症患者,历来对于关北斗这种摸不清脉络的神秘人士,都会小心翼翼的多加三分防备。他这一路颠簸之中,也都带着这份谨慎,令他茶不思饭不想、陷入无尽的揣测与纠结之中。
如今首先需要面对的一个问题,就是关北斗既为北燕国师,为什么不介意在自己面前露出本相呢?即便自己再健忘,对于曾经听过的声音、也会留有一份记忆的!他好歹也应该改变一下发声的位置与方式吧!
“哎…老四,你扶我一把……年岁大了腿脚不大利落,这树……哎……这树也太高了……”
沈归支愣着两只耳朵、仔细的分辨着远处树林间的谈话;此时齐雁也失去了束缚,满面愧疚地走出了树林之中……没想到关北斗这个脏心眼的老道还颇有几分胸怀,竟然敢于先货后款,显然是对自己的行事风格有着很深刻的了解……
“哥……你小心点。他们有俩人,一个是老道、一个是会软骨功的渔夫。”
如今这满地的血腥、都盖不下去齐雁身上的臭鱼烂虾味;而沈归听完点了点头,拍了拍他的肩膀,又仔细注释了一眼他脖子上的两块淤青,见没什么大碍这才对他说道:
“放心吧,去看看小返和乐安他们。若是没我发话以前,谁也别离开土地庙的大门……”
待齐雁关上了两扇聊胜于无的木门之后,关北斗那苍老纤瘦的身子,也慢慢浮现在了沈归的视线当中……
“哎,老夫虽然早已算到你会踏上南康的土地,只是没想到居然会来的这么快……”
“哎呦?上次不是跟你说明白了吗?怎么又说起这种废话了?你要是真的能掐会算的话,还能由得我擒住罗老虎?少来这套,赶紧说吧,我师娘是谁杀的?林婆婆又身在何方!咱们早点完事早点散,沈小爷跟你这老骗子的关系实在一般,没必要搞得像是旧友重逢一般唏嘘感概。不过,咱们可得把丑话说在前面!你说出来的话必须有证据;如果是靠着掐算出来的所谓真相、那可没有丁点的交易价值,当心沈爷我翻脸不认人!”
无论是对于北燕国师还是一位普通的老者,沈归这番言语都有些失礼之处。落在关北斗的耳朵里倒没什么感觉;然而站在他身边那位做渔夫打扮的汉子,却一步跨在了关北斗的身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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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子,你态度最好放尊重些,我三哥已然这么大的年岁了,岂容得你这等黄口小儿在此大放厥词?再敢口出不逊之言,当心我撕烂你的那张臭嘴!”
“哎呦?这是谁家的猪圈没关门,蹿出了你这么个挡横的呀?不过我看你这满嘴之乎者也的套词,倒像是个识文断字的先生啊?怎么着?红袖添香、挑灯夜读的日子不过瘾?就喜欢跟那些臭鱼烂虾为伍是吧?难怪难怪,毕竟这鱼找鱼、虾找虾、王八找个瘪亲家……”
这渔夫也是个人狠话不多的厉害角色,一见沈归这副泼皮无赖相,立刻就从袖口里抖出了一柄乌黑的细铁锥,直接奔着沈归咽喉刺去!
如果说罗寅的刀路,是在大开大合、刚猛无双的表面、暗藏花团锦簇的万般变化;那么这位渔夫一出手,就是以性命相搏的实战流派。面对这个一言不合就玩命的渔夫,眼下已然重获新生的沈归也丝毫不怵!像是这种亡命徒式的战斗风格,可是沈归最喜欢的对手了!
不过,对上这种直眉瞪眼、一门心思想要贴身短打的赌命鬼,规格超长的春雨剑已经派不上用场了!所以他也一抖左腕,春雨剑挽出了一团剑花之后、准确地归于鞘中……
二人先后向对方冲去,谁都不曾有半分闪避的念头;就好似两列相对驶来的列车一般、眨眼间彼此便已经交上了手!
关北斗耳边只听得几声金属脆响、随即那位渔夫便抬起了带着一道贯穿伤口的右手,死死地掐着脉搏,意图抑制住手掌不停喷涌的鲜血……
“你……这是什么剑?”
渔夫双眼死死的盯着沈归手中那柄貌不惊人的胡克盲点探测器——惊雷,沙哑着声音向沈归问道;而沈归也得意洋洋的抬起了下颌,却并未作答……
公平的说,这二人之间的实力差距并不算大;至少不可能在三招之内便已经分出胜负;可这位身手不凡的渔夫,还就是败在了惊雷剑下,而且就连沈归自己都不知道,这次到底又是怎么赢的……
近身死斗,决定胜负走向的关键点,都隐藏在飞速出现的抉择之中;对方这一招我是闪是避、还是生生吃下之后趁势反击?这一击会不会致不致命、有没有后招?反手出击到底能不能做到一击必杀?对方这一击到底是实招还是虚招、是垫招还是诱招?
像是诸如此类的抉择,往往都在电光石火之间飞速闪过,过时不候;做的选择越多越准越快,分出生死胜负的速度也就越快!
所以那些名门正派的弟子比武,往往是在双方交手一段时间之后,才会有一方彻底落败;可这种实战派高手厮杀的时候,生死胜败、往往就只在一瞬间!
这渔夫方才明明见到沈归刺出的惊雷剑,已经被自己那柄铁锥的护手精准的挡了下来;可下一个瞬间之后,自己的右手仍然还是被莫名其妙的添上了一道贯穿伤!
这到底是什么怪兵器?
他的这个问题、与之前罗寅的问题如出一辙!谁也没想通分明已经挡下了对方的剑招、可为何自己却仍然受伤了呢!
关北斗看着他鲜血淋漓的右手叹了口气,先是从怀里掏出了两个瓷瓶递给了渔夫,而后自己又端详起了他右手的伤口,语带忧虑地说道:
“这个北海剑奴、果然不愧冶炼宗师之名……看来这柄蒙尘多年的上古神兵,沈归已经窥得其中奥妙了……”
第625章 233.北海剑奴
北海剑奴,乃是华禹大陆的历史上最负盛名的铸剑大师之一;而且他们夫妻更是继干将、莫邪两位上古先贤之后,冶炼铸造路上当之无愧的第一高峰。
这位铸剑大师早年的作品,全部都是按照传统规格尺寸铸造而成的典型华禹兵刃:比如说单清泉佩带的那柄二指宽软剑——潇湘;古戒如今随身佩带的三尺宝剑——紫电;还有那一柄不知散落在哪个角落的长剑——青霜;以及刀疤男手里那一柄没有刀颚的古苗刀——倾城等等……
而他在盛年时期、也就是彻底遁入魔道之前,铸造出来的最后一把正统兵刃,就是如今挂在姜小楼姜三爷腰间的那一柄青芒神剑了!据说,正是这柄被竹海剑池当作镇派之宝的三尺青芒剑,才会使得北海剑奴彻底对自己的冶炼天赋产生了怀疑。
无论他之前锻造出了何等水平高超的神兵利器,他都自认为没有脱离开干将莫邪夫妇的影子;而他也觉得自己穷尽一生的努力与心血,也终究无法突破这个看不见的束缚;所以从那以后,他便再也没有锻造过一把符合传统规格的兵刃了。也正是凭着他之后那些怪模怪样、用途不一的所谓兵刃,才让天下习武之人都说这位北海剑奴为心魔所困,彻底沦为了魔道中人。
这三尺宝剑,就是名门正派;剑尖带钩,就是邪门歪道;类似这种分类方式虽然简单粗暴的近乎于可笑,但凭着接受度更高,分辨起来更加容易,也就广受武林人士推崇。从那之后,本来人人交口称颂的北海剑奴,就变成了令人闻之色变的北海剑魔!
至于说如今握在沈归手中的雌雄对剑——春雨、惊雷;就是北海剑魔夫妇二人此生的最后遗作。
不过据说这对夫妇的性格都非常孤僻,所以一直都过着离群索居的生活。据沈归自己的猜测看来,之所以老叫花子伍乘风,能从他们夫妻二人手里套出这么多的神兵利器,可能是因为他们三人之间,同属墨门遗脉的原因所致。
墨家弟子,一脉化三支。这楚墨遗脉当代的掌门人,便是沈归的师傅——老叫花子伍乘风了;而擅长机关、冶炼、锻造等等机巧技艺的秦墨遗脉、由于他们的独门技术,对于战争与杀戮可以起到决定性的巨大作用;所以在这千百年间,秦墨门人也就遭受到了极大的冲击与迫害。时至今日,所有人都认为秦墨一脉的传人与弟子、早就消失在了历史的长河之中;但沈归却有一个令老乞丐听完之后、都沉默不语、未置一词的猜想……
他认为这位冶炼大师——北海剑奴,应该就是秦墨传人、而且很有可能就是当时的秦墨门长!不过北海剑奴这一生无儿无女、又从未收徒;就连生炉子、拉风箱这种粗使活计,都是由剑奴夫人从旁代劳的。
所以也就是说,如果北海剑奴临死之前,没有给世人留下任何机关手稿与铸造心得的话;那么这秦墨一脉的传承与文明,就真的已经彻底断绝了。
至于说齐墨遗脉的分支、虽然弟子众多,甚至就连沈归的丈人公李登李齐元,都可以视作齐墨当代传人;不过由于秦墨身上的污名过甚,所以饱受牵连的齐墨一脉,不得不改头换面、成了北燕鲁东路的儒林学派;也正是因为这个从善如流的变化,才使得齐墨一脉得以繁衍生息至今。
不过这样的齐墨、到底还能不能算是墨门弟子呢?这个问题只怕就连他们自己、都已经说不清楚了。一个变了味的齐墨——儒林学派,已经无法肩负起传承墨者精神的重任;而随着北海剑奴夫妇的消逝,秦墨一脉的机巧与技艺,也统统化为;了一缕烟尘;至于说一师一徒传承的楚墨,由于伍乘风与沈归都还在世,所以建制可谓非常完整;但由于楚墨一脉历来结构松散,流传至今时今日,在华禹大陆上浩如烟海的江湖客、游侠儿,也没几个人还记得有这么一对师徒,是天下江湖人的总门长了!
所以对于墨者来说,现在的状况如果说句日薄西山,都未免有些托大了。而伍乘风与他晚年收入门墙的弟子沈归,就是墨家一脉的最后两位守灵人。也不知道墨家的开山祖师,如果在天有灵的话,看到这门曾经兴旺发达的诸学之首、落倒今天这个收场,心里会是个什么滋味儿呢?
正因为北海剑奴承袭了秦墨机关术与冶炼术的全部精要,所以他在被人称之为北海剑魔创造出来的作品,个顶个都怪异的很。就比如说曾经令沈归茶不思、饭不想的火器——墨雷,就是一种融合性的试验作品,想法十分前卫、理念也非常先锋;可沈归手里这一双雌雄对剑,明明是他封炉的最后遗作,却为何又回到了最初的原点呢?
春雨,剑长三尺八寸余,比三尺长剑的规格还要长出许多;虽然剑身锋利坚固、韧性十足,但无论用它耍出一套什么门派的剑招,很容易就会伤及自身;而沈归从李乐安哪里借来此剑之后,除了发现偶尔会有光晕逸散之外,根本就没有任何奇异之处。
惊雷,剑长二尺四寸余,比长剑短、比匕首长,规格尺寸同样非常别扭。此剑通体乌黑、没有一丝寒芒外泄,貌不惊人;而它的剑刃虽然极其锋利,但剑身却并无韧性可言,在华禹大陆的武器评价体系之中,就连称之为上品武器的资格都没有。
所以在沈归得知这两柄神兵,乃是一对雌雄双剑之后,也感到颇为诧异。他本以为这是北海剑奴寻求突破失败之后,想要返朴归真、继续仿照上古先贤文明于世的遗作——干将莫邪,仿造而成的一对象征着挚情挚爱的雌雄对剑。因为按照风格来说,惊雷剑很像是鱼肠、而春雨剑则很像是纯钧。但根据上古典籍记载,干将莫邪这对雌雄对剑,规格尺寸却是相差不大的!
所以沈归认为这对儿极度别扭的雌雄剑,兴许是北海剑奴已经放弃了自主创新的念头,却还放不下冶炼大家的这个名号,所以才较劲似的锻造出了两柄形式大于内容、又很难用肉眼看出彼此之间存在关系的仿冒品;但今日这一战,沈归却亲身感受到了这柄惊雷剑的奥妙之处!
原来这柄雄剑,被剑奴赐名惊雷的真正原因,并不在于它规格特殊、色彩黯淡,出手之时仿佛雨夜惊雷一般迅猛无双;而是它真正的功能,就是用来探听敌人武器的“胡克盲点”,用于摧毁对方的兵刃之用;而敌人武器断裂之后所发出的那一声脆响、才是它被称之为‘惊雷’的真正原因!
而且由于惊雷剑的材质极其特殊,不但可以反馈不同的声音,还可以容纳内家高手灌注的内息;并且一旦条件成熟,还能把无色无形的精纯力量转化为实体,以达到延长剑刃、无形中杀伤敌人的效果!也就是说,实际上这柄惊雷剑之所以规格短小,原因就在于它只是半把武器而已!一旦被内家高手灌注了符合剑身属性的内息之后,这柄原本长度两尺四寸有余的短剑,骤然会延长到三尺有余,只是对手看不到由精纯内息组成的前半截气刃罢了!
试想一下,像是惊雷这样一柄神兵,或许在两军疆场之上算不上什么威力无比的杀器;可如果用在两位武道高手的生死对决之际呢?眼看着自己在纤毫之间挡下了对方的剑尖,却被凭空多出那一段无色无形的气刃、瞬间穿透了心房!这种犹如排山倒海一般袭来的惊愕与诧异,会不会像是正在熟睡的美梦之中,却突然被午夜袭来的一道惊雷炸醒呢?
这柄上古神兵如果放在江湖人手中、如果内息的属性不能与惊雷剑相融合、或是根本就对音律之道不清不楚的人,也就无法体会这柄神器的奥妙所在。从伍乘风到岳海山,从岳海山再到古戒,全都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最终与这柄实战利器失之交臂。
可这样一柄拼命神器,此时握在了闻名天下的愣头青——沈归手里;待他日后把这柄短剑使用纯熟之后,这江湖道上所有顶尖高手的末日,就算彻底到来了!
沈归如今才刚刚体会到惊雷剑的功能性,面前又站着是敌非友的故人,自然无法沉下心来好好体会一下其中的奥妙。所以他故作胸有成竹一般、对正在连声感慨的关北斗挑衅似的约起了战:
“怎么着老道?还有别的节目吗?你家老四的爪子让小爷捅了一个对穿,现在轮到你了?”
关北斗连连摇头摆手地说道:
“你既然是回春圣手林思忧养大的孩子,自然也该清楚,我们这种地灵脉者,可是连半招武艺都练不会的。今日贫道前来,既是为了救我家七弟,也是为了救你沈归一命………”
“用不着,沈爷我过的好着呢!要是没你搅合的话,我现在都在秦淮河畔的头等画舫定居小半年了!赶紧说吧,我师娘到底是你们哥几个谁害死的?”
“得,就知道贫道这份人情,从你小子这里卖不出好来!”
说到这里,关北斗从宽大的道袍之中取出了一块布帛,上面写满了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沈归接过来一看,发现上面不但记载了乌尔热阵亡的详细过程,竟然还是谛听探子传递消息的母版真迹!
看来这关北斗不光算计自己,就连他们谛听高层的拜把兄弟,他这个吃里扒外老骗子、也是照卖不误啊!
第626章 234.灵角通天
沈归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布帛上写的消息之后,闭上眼睛深呼吸了几口,平静了一下复杂的心情,随后尽量稳定着声音问关北斗:
“这上面所写的二掌柜,到底是谁?”
“你三叔。”
“你大爷!”
“……真的是你三叔,你亲生父亲的弟弟。”
“……那我父亲又是谁?”
沈归问到了这里,关北斗也立刻面露犹疑之色;待他沉默半晌之后,仿佛想出了什么好办法一般,双眼一亮、抬起头来笑吟吟地对沈归说道:
“这个问题的答案嘛,并不在我们事先谈好的条件之中!当然,如果你更想知道有关沈家的问题,那么林思忧的下落,贫道就不能再讲给你听了!”
沈归听完之后很快就做出了决断,他云淡风轻的开口问道:
“还是谈一谈我林婆婆的具体下落吧……”
对于沈归来说,二十年未曾露面、也没有任何消息传来的沈家,所谓血脉亲情、家族归属也完全无从谈起;再加上如今又多添了一笔乌尔热的血仇,亲人之间已经被割开了一道永远无法弥合的鸿沟裂痕;而那位彼此素未谋面、连名字都不知道的亲生父亲,或许对他沈归有着一命之恩,却并没有养育之情;而那个所谓的三叔,就更是他实打实的死敌了!
而且沈家在南康的名头不小,那么无论他想要何时复仇,直接背着家伙去拍沈家大院的门也就是了;正所谓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这位沈三爷虽然修为深不可测、可只要不是天灵脉者,又能强到哪里去呢?
所以对于现在沈归来说,林思忧的下落才是最重要的事!
关北斗听到沈归的抉择之后,神色立刻变得有些复杂。隐藏在其中的深长意味,即便是一贯擅长于察言观色的沈归,也仍然捕捉不到一丁点的端倪…
“哎,好吧……你的猜想没错,林思忧她……现在的确在谛听做客;至于说一直在建康城暗中保护她的那些聋人嘛,你已经无需要惦念了……不过有件事我要提前说明,针对林思忧、包括针对你个人展开的几次行动,并不是由贫道负责的,我也根本无权过问。不过我可以跟你保证,至少在你我双方彻底谈崩之前,林思忧一定会受到体面的待遇……”
关北斗这话一出口,沈归的心情竟然突然松弛了下来。这个答案当然算不上是好答案,但至少他知道林婆婆如今还好端端地活在这个世上,而且听关北斗的口气,谛听也暂时没有痛下杀手的打算,而是打算用她的性命,与自己进行一场交易!只要这件事还有的谈,那么对于自己来说,就是最好的消息了!
“呵……不用急着撇清干系,毕竟是我们自己疏于防范在先,怨不得旁人。废话少说,开个价吧!”
关北斗回头看了一眼面色苍白的渔夫,二人互相对了对眼神之后,这才吞吞吐吐的开了口:
“贫道历来都在燕京城修行,今日也是刚刚赶到南康,所以此事的来龙去脉,贫道也不甚知之;而有关此事的大小决断,也皆由我家君上做主,旁人根本无法开出任何价码……但既然把话已经说到了这里,贫道也可以给你交个实底……九枚三寸镇龙钉,一定是最重要的一笔筹码;如果你想要换回林思忧的性命,可是无论如何都绕不开这道关隘的……”
沈归强行抑制住摩挲怀中皮囊的念头,而是装出了一副啼笑皆非的神情,用话术诱起了关北斗肚子里的存货:
“我就奇怪了,这些个丧气东西到底能有什么用呢?你我在紫金宫外会面之初,你曾送了一枚给我;我原以为你应该是周长风的人,而那一枚镇龙钉,就是引我入瓮的诱饵;可如今看来,你却是谛听的三掌柜;那么也就是说你、或者谛听,与信安侯之间,也并没有很深的牵连……”
还未等沈归观察出什么端倪,关北斗却猛然抬头看了看已然有些泛光的夜空,双手也仿佛抽鸡爪疯一般飞速掐起了指诀,口中还念念有词、无声地说着什么……
“老骗子我警告你啊,别跟我在这装神弄鬼的!你们要这些玩意儿钉谁家的棺材板子,我姓沈的不想管,也管不着!我只想用它换回我林婆婆的命!而且我还告诉你说,如果她老人家掉了一根头发……”
饶是沈归为了掩盖自己情绪上的焦虑、激昂慷慨地说着威胁的话语;但随着关北斗飞快的掐算,他的脸色却是越来越难看,根本无心搭理沈归;而旁边那位渔夫一见关北斗这副摸样,也同时变得非常紧张。他顾不上满是鲜血的右手,急切的向关北斗问道:
“三哥,您算出什么来了?”
“唔……老四你现在就回建康城,把家里所有精明强干的黑狗全都放出笼去,三秦、西疆、漠北这三个地方的边境线,额外加派三倍人手;汇总之后的消息每日子、午传递两次;另外,君上应该已经回来了,他的伤势很重,直接带到林思忧那里去吧……”
沈归听完这一番话,打心眼里觉得关北斗肯定是精神分裂了!这算命先生他见得多了,巫神门与玄岳宫的真假道士他也全都领教过;这些人之中有腥(假)有尖(真),可却没有一位靠着预言批算吃饭的人,敢把话说死到如此精确的程度!如果关北斗此举、不是因为怕自己突然发难,杀了那个渔夫泄愤的话……
难道他真的可以窥测天道不成?
待那位渔夫匆忙离去之后,这位三姓家奴关北斗,终于面带尴尬之色的对沈归笑了笑:
“不好意思,闹点家务…”
“……你……真的能掐会算不成?”
沈归的这个问题,如果是普通相士来作答的话,他们准能当场表演出一大套正反及皆宜的钢口(套词);但关北斗听了沈归这个问题之后,竟然还真就歪着脑袋想了想,随后才笑眯眯地摇了摇头说道:
“说会也行,说不会呢……倒是也对。我的确能算出许多事情的发展走向,但也同样有看不透的东西。就比如说你沈归吧,我只能透过一层迷雾看见你的轮廓,却始终无法看清具体的模样;而那些天、地灵脉之人,在我的眼里也同样是一片模糊…“
“……你的这个能力……靠的是摆阵做法?观星推算?还是批八字、抽签、请神之类的能耐啊?”
“你想学啊?呵呵,这可是地灵脉者的传承,如果你想学的话,就找一位天灵脉者过给你吧!……今日咱们爷俩的缘分尽了,改日再会吧。不过,在临行之前我还有句话得嘱咐你!如今你见到的谛听,只不过是冰山一角而已;想要与他们……啊不,想要与我们斗上一场,你可千万不要轻敌啊!”
说完之后,关北斗也不等沈归的回复,弯腰从地上捡了一枚断掉的锄头杆,当作拐杖,慢慢悠悠地走向了黑夜之中;当沈归的混乱思绪从纷乱当中抽离出来,那原本黯淡如墨的天色,也开始浮现出了一丝光亮……
就在劫后余生的五人、打算离开土地庙之时,不知从哪来了一批穿着单衣小褂的壮汉。看他们这一身打扮,显然都是在码头扛活卸货的力工;这些人各自三五成群,肩膀、背后还挎着形态各异的工具,每个人手里还拿着些包子、糯米糕之类的点心,慢悠悠的走到了土地庙前……
沈归已经做好了出手灭口的准备,可这些汉子却仿佛什么都没瞧见一般、无视了土地庙附近这些乞丐与五个年轻人;而是一边嚷着昨日的牌局如何如何、哪家小馆的酒好菜香之类的家常话,一边驾轻就熟地收拾起了满地的残肢血污……
“这位老哥,跟您打听打听,你们这是……”
一位刚刚从河边挑了两桶清水回来的汉子,一见有个人畜无害的小胖子前来搭话,也躬身放下了肩上的挑子,又随意地踢开了脚边的一截断腿,毫不在意地回答着齐返的问话:
“我们都是在城南码头扛活的脚行人,这不是还没到上工的时辰吗?出来干一票私活,贴补贴补家用……”
齐返听到这个情理之中、又在意料之外的回答,立刻指着地上血流成河的恐怖景象追问道:
“……莫非你们就不害怕吗?”
“咋能不怕呢?我还记得自己第一次出来跑私活的时候,吓得裤子都给尿湿了!不过这种场面见得多了之后啊,也就慢慢的没啥感觉了……再者说了,谁还没逛过肉市了?而且越是见红的生意,赚的赏钱也是越多啊!”
“也不怕晦气?”
“这有什么好晦气的呀?扛麻袋和扛人,还不都是出力气吗?还怕这些死鬼趴在背上咬我一口不成?看小兄弟你这富态的身量,应该也是个世家子弟吧?哥哥我年长几岁,再多说一句啊!在这个世道活着,什么才叫真正的晦气啊?兜里没银子,可比任何事都要晦气多了!嘿嘿,这个道理慢慢品去吧你!”
说完之后,这汉子再次扛起了水桶,慢慢地发给了身边正在清理战场的力工兄弟们……
第627章 235.似是而非的南康
这谛听在自家的大本营里,到底会神通广大到何等地步,沈归在一时半刻之间、还摸不准确切的脉络;可当他们再次返回建康城之后,却亲身体会到了什么才叫做一手遮天!
世人都盛传南康王朝管辖的村县州府各地,全都是律法严明、官吏清廉,乃是一个阳光普照万民、穷富共襄盛事的人间天堂;然而自己分明先在光天化日之下、举手投足间便彻底剿灭了整个南虎帮、之后又在城北土地庙外,亲手屠杀了上百号的各地灾民!如今才过去了短短几个时辰而已,那几百个生命的消散,就连一丝涟漪都没有激起……
而这些被彻底抹去痕迹的鲜血与灵魂,就只是因为谛听把这些人命,当作了换取罗寅生还的一个添头而已;如果说这样的社会环境叫做律法严明、阳光普照的话,那沈归还真的不知道什么叫贪赃枉法,草菅人命了!
而这五位与多宗人命案有所牵连的在逃要犯,就因为有着谛听出面负责收拾残局,竟然就可以在案发次日、大摇大摆地出现在建康城中!像谛听这份手眼通天的能耐,无论是在化外蛮荒之地的幽北三路、还是在没落腐朽的北燕王朝,都是根本不可想象的事。
沈归还为了试探一下,特意走到了几位巡街的捕快面前;可就连此等自投罗网的行为,这些官差只是露出了些许惊异的目光、却始终没有人上前盘问半句。
虽然这建康城的人口众多,但社会环境却十分祥和。平日里就算是打个架、斗个殴之类的小摩擦,都是足够令周围的百姓抻长了脖子、瞧上好半天新鲜的事,就更别提昨天发生了这么一场天大的刺激!就算是有些人并不清楚内情、但这些公门中人,却肯定是心中有数的!
那么谛听到底是如何把这么大的事消弭于无形之中?又动用了多少关系门路,才能泯灭了律法的公正与威严?而且他们既然一直以合法商人身份自诩、又为何会对这种摆不上台面的事,如此驾轻就熟呢?
这些答案,也许只能等它自己悄悄浮出水面了……
沈归一行五人选择的落脚点,便是秦淮河边头等的客栈:仙客居。从各自房间的窗口向外望去,便正是那条流淌着脂粉琼浆的秦淮河。
待众人洗去了身上的污渍,又草草吃下了一些食物果腹之后,便各自回房休息去了;直到傍晚时分,众人才算勉强缓过了神来。
咚咚……
精神足满的沈归,才刚刚蹬上了那双满是血污的旧靴子,门外便立刻传来了两下叩门之声。普通人叫门,通常都会选择连敲三下;但这种惯例给对方带来的感觉,未免有些催促的意味;所以最顶尖的客栈伙计,叫门都只敲两下即止,给房中的客人留下一个心理上的缓冲期。
从这个小细节中,感受到了南康先进服务理念的沈归不禁莞尔一笑、随即便张口应了一声:
“进来吧!”
话音一落,两扇雕花木门便轻轻推开;门外一位五官干净平凡,嘴上还带着些许绒毛的半大孩子,落在沈归的视线当中。
“客官休息的还好?您的几位朋友,如今已然在前厅落座饮茶了;小的是特意来伺候您起床的……”
一句话说完,这小伙计见沈归没什么表态,便转头朝着楼下轻咳了一声;片刻之后,他从另外一个伙计手里接过了一架冒着热气的铜盆、还有一身簇新的绸缎长衫:
“更换的衣裤靴袜,小人都给您放在这里了;一会我就在门边上候着,有什么需要您随时开口吩咐……”
说完之后,也不等着沈归赏银,便倒轻手轻脚的退出了房门之外……
昨日刚刚经过了一场血战的沈归,本打算入城之后仔细的探听一下谛听的底细;可如今一觉醒来,转念又一想,却打消了这个念头。眼下他们毕竟是在谛听的老巢之中,众人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无一处不落在人家众多的耳目监视当中;身处这样的情况之中,即便真的能打听到什么消息,也无非就是人家谛听想让你知道的罢了,根本就没有任何应用价值!
既然如此,莫不如就等着那位谛听的君上伤势有所好转之后,双方再来上一场面对面的沟通好了。
打定了这个主意之后,沈归也暂时放下了心头之中的百般纠结;他换上了一身簇新的衣服、与众人一起游览了华禹大陆顶尖的旖旎风光!
逛了没多久,太阳便开始落下山去;而这一行五人,也再次转回了秦淮河边;准备待华灯初上之时,好好观赏一番传说中的花船诗会、画舫乐音……
“几位贵客还真是让小人好找啊!在诸位临行之前,在下不是说过嘛,只等日落之后,诸位一定要返回敝店用餐!还好还好,小人总算在这里寻到了几位、还不至于误了大事……
这位上气不接下气的半大孩子,正是方才伺候沈归起床的小伙计。听了他这一番略带嗔怪的话之后,沈归心中对他的那点好感,便由于这番不知进退的逾越之言、瞬间消失殆尽。
“我等虽在贵宝号落脚,却未必一定要在你们仙客居用膳啊!你可以把我的原话带回,就告诉你们掌柜的说,这天下的银子就如同海底泥沙一般多,绝不是哪一家能够独吞的!”
这小伙计听了沈归略带不悦的口吻之后、明显愣了个神;随即抬手就给自己来了一记小耳光,点头哈腰的连声道歉:
“全怪小人说话不明,让公子您误会了不是!这店钱与酒饭帐,早就有您的一位朋友提前备足了,根本就不用几位操心;而小人此番前来、也是由于您的那位挚友打算今夜宴请诸位,如今已然在前厅等候多时、小人这才会情急之下口不择言……”
沈归听完之后面色一沉,二话没说便随着这位小伙计的脚步,回到了仙客居之中。
“这位仪表不凡的少年俊杰,就是幽北三路的中山王——沈归沈王爷吧!在下久慕王爷大名多时、今日有幸得见才知,那民间传闻当中的绝世风采,竟然还不如本人的十之一二啊!对了对了,先自我介绍一下,小姓黄,单名一个靖字,平日以贩售药材为业、勉强糊口度日……”
还未等沈归等人踏入仙客居的大门,一位身材矮胖、衣着朴素的大胖子,便点头哈腰地走了出来;他嘴里说着场面话,见到沈归的身影纳头便拜;而那些甜言蜜语的话,便继续犹如不要钱一般拼命向外迸发起来。在这大段大段的吹捧之中,连一个插话的气口都没给沈归留下,硬是靠着单人表演,强行把双方的距离拉进到了异姓兄弟的程度……
但是,如果单从外貌上看,这位名叫黄靖的胖子,最少也有六旬开外了!
“慢着慢着!您先慢着点说,我还没倒过来您说的那些关系呢……”
黄靖一跺脚一摊手,恨铁不成钢地扯住了沈归的右臂,连退带拽地把他往桌前一让,嘴里的话又换上了另外一种口风、继续跟他解释起来:
“你看,老哥刚才把话说的很明白了!这齐大牛、齐二牛两位老叔,是你这两位结拜兄弟的亲叔父,这层关系不会有假吧?而我黄靖早年去太白山脚下进药之时,曾经被齐家的老哥俩救过一条小命,所以齐大牛、齐二牛两位恩公,便是我黄靖的重生父母、再造爹娘,这层关系,也断然不会有假;既然如此的话,那黄某与恩公家的兄弟俩,也就等于是同父同母的亲兄弟了!而你等三人既然自幼结为异姓兄弟,那黄某也自然连带着烧了同一炉的香火!当然了,黄某痴长诸位几……几十岁,但这辈分却不敢乱了!如果不是怕折了三位兄弟的寿数,黄某本该自称小弟…”
要说这生意人呐,还真是不容易!黄靖他不但提前包下了整个建康城消费水平最高的一家客栈;如今还得舔着脸的跟三个二十岁出头的后生攀干兄弟!要知道这个黄靖的年纪,比齐家老哥俩可还大上了近二十岁呢!如果平日里街上遇见,叫他一声黄爷爷也不为过啊!
沈归越是听他在这乱攀交情、眉头皱的也就越来越紧;直到他以六十余岁的高龄、毅然决然打算改口自称愚弟之时,沈归也终于忍住不了:
“先别忙着套交情,让我先捋顺一下关系……你叫黄靖,以贩售药材为业……黄……贩药材……你是南康黄家商号的?”
“大哥好眼力……”
“别别别!没论明白之前,您老人家还是先叫我沈归吧……”
“哎,王爷您果然好眼力,我们黄家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南康药材贩子,竟然能入的了王爷的耳朵,看来我们黄家应该是要时来运转……”
这黄靖后面的肉麻吹捧、沈归根本也没听到耳朵里;他现在唯一关心的问题,就是垄断华江以南所有药材生意多年的黄家,与自己这个漂泊无依的江湖人之间,到底能有些什么事可谈?
莫非他们想与自己做上一笔长久的药材生意?但天下何人不知?自从兴平皇帝颜青鸿登基坐殿、自己这个中山王,就变成了一个名誉头衔;如今真正能代表中山路意愿的人,应该是傅忆才对嘛!
不过这黄靖显然有求于自己、自己又何尝用不着他黄家人呢?姑且先听听他此行的真正意图便是。
而且即便他满嘴都是胡说八道的废话,好歹还能省下一顿饭钱不是?
第628章 236.胭粉秦淮河
说到南康境内的消费体验,哪怕是对于沈归这种见识过天地众生的老油条来说,也绝对足以当得起大开眼界这个评语了。
众人在黄靖这位失散了四十余年的异姓兄弟、那竭尽所能的吹捧溢美之词当中,小心翼翼的在仙客居的正厅之中落下了座。
正所谓礼下于人、必有所求,凡是遇见这种莫名其妙凑上来攀交情的陌生人,如果不是想从你这拿走点什么,就是打算要害人了!这世上从来都没有无缘无故的恨,更不会有无缘无故的爱!
如今夜幕悄然降临,秦淮河畔的长乐街,也换上了另外一套有些暧昧轻薄的纱衣;可沈归等人落座之后,不但可以看到街上那熙熙攘攘的红男绿女,还能同时体验到客栈前厅那一派宁静安详的气氛!像这种门里门外两重天、闹中取静的环境氛围,无需多言,定然是那位黄靖黄老贤弟,包下了整间仙客居的所有客房!
怪不得下午那个年纪轻轻的小伙计,整天就阴魂不散地专心伺候沈归一伙人呢!
这间仙客居客栈,上下共有三层;一层乃是正厅,平日里做的都是普通的饭食生意;虽然饭菜的质量,肯定比不了旁边杏花楼那种饭庄专营店;但至少普通的家常菜、下酒的酒菜、与夜宵点心之类的必备食品,那可是一样不缺、也一样不少的;至于那二楼整整的一层,便只有四个包间而已;房门前分别挂着春生、夏长、秋收、冬藏四个木制铭牌。沈归等人暂时还并未来得及一探究竟,也就不清楚内里乾坤。
至于说客栈的三层,则分布着八间上房;每个房间的尺寸差距虽然不大,但是其中的陈设布置风格都各不相同,每间客房都有每间客房的味道……
由此可见,如果二楼那四间屋子,不是超高级客房的话,那么也就是说这间位于整个华禹大陆最昂贵地段的顶尖客栈,就完全靠着三层那八间客房的收入支撑!而且最神奇的是,人家这间仙客居,已经足足有着二百余年的历史了……
所以人家的这桩生意,肯定是不可能会赔本的呀!
既然不可能是赔本买卖,那么这八间客房的价格,也自然是可想而知的昂贵……由此可见,这位黄靖虽然面目油滑市侩;但他与沈归等人的此次会面,也定然是饱含十足诚意的!
越是家大业大的顶尖豪商,就越清楚每一个铜板都来之不易的道理;兴许他们的日常生活未必简单朴素;但也没有任何一个成熟的商人,会做毫无回报预期的投资……
换句话说,黄靖在沈归等人身上花费了大笔银子不假,但也肯定有着至少可以回本的绝对自信!
“各位,今日黄某人做东请客,所以有几句话,想要在开席之前说个清楚;如此一来,诸位兄弟…与姑娘们一会才能开怀畅饮、舒服自在不是?咳……黄某人今日宴请诸位,唱的虽然不是《鸿门宴》、更不是一出《甘露寺》,但也的确有要事相求!”
说到这里,黄靖沉了沉语速,把目光瞥向了沈归与正在四处打量的齐家兄弟;见这三位义兄都并无异议,这才开口接着说道:
“不过诸位远来是客,我黄家虽然也是幽北后裔,但本人毕竟在南康本地出生,所以在谈及正事之前,得先允许黄某尽一尽地主之谊。世人都知我们南康人的眼睛里,就只有金山银山,张嘴闭嘴说的也全都是铜钱。关于这一点,我黄某人当然也如是一样;不过那种买卖不成仁义意在的谈判方式,却只对外人适用;而咱们兄弟四人是什么关系?那可是砸断了骨头连着筋的实在亲戚!所以咱们今日不谈买卖,只谈仁义!我黄靖与自家兄弟,也从来都不过买卖,只有互相帮衬而已!至于说我想请三位兄弟帮我一个什么忙呢?我等还是先去二楼用餐,吃饱喝足之后,咱们再慢慢的谈!如若不然的话,此事一旦传讲出去,若是有人骂我黄靖偌大年纪、却不懂仁义二字还在其次;若是叫那些无知的匹夫、误会三位兄长贪图这一桌残席淡酒的话,那我黄靖岂不是得一头撞死在仙客居的门前?哈哈哈哈哈……”
这位头发斑白稀疏的胖老头黄靖、嘴里一边说着好听的话,一边朝着那位在一旁伺候的伙计摆了摆手;随后又把桌上的茶碗一拿,轻轻啄了一口清亮的茶汤,漱口之后又啐回旁边那盏空杯里面,这才走到沈归身边,朝着二楼一抬胳膊:
“还请王爷先以茶水净口,之后咱们就二楼雅间落座如何?后厨的大师傅已经切配起来了!知道您爱吃杏花楼的江南菜,今日整个杏花楼也已经彻底关张,所有的后厨中人、连师傅带徒弟,眼下可全在这仙客居的伙房等着伺候诸位呢!”
说完之后,黄靖继续虚着身子弓着腰、低头一动不动,等待着沈归的下一个动作。
其他四人在看过了黄靖方才的那一番做派之后,立刻变成了四张大红脸!这四位少爷小姐,可个顶个都不是省油的灯!齐家两兄弟虽然生在猎户平民之家,但他们一位是牙行行首,另一位又是纵横天下的顶尖飞贼,哪可能没见过世面呢?谁的手里又会短了银钱挥霍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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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两位姑娘家,就更不必多说了;他们一位是幽北三路首富——李登李齐元的膝下独女;而另一位就更夸张了,根红苗正的皇族,幽北三路的公主,兴平皇帝陛下的亲妹子!身份贵不可及、从小过得也都是锦衣玉食的日子!
可就是这么四位贵人的脸面,愣是让一位只知追利逐臭的南康商人给狠狠扇了一记耳光!
感情每个人面前的两端茶盏,并不是供人饮用的暖胃茶、而是漱口清舌之用的呀!怪不得面前桌上摆的干碟,全都是坚果蜜饯与蜜渍花瓣,却唯独没有半块糕点!原来摆在一楼这满满一桌的席面,竟然只是为了那些逛街回家的贵人,漱口清气之用的!
看来光有金山银海也不成,那些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即便给他再多的银子,也花不出人家黄靖这一番响动来啊!
当然,这个清口宴的知识点,对于沈归来说,也同样是个实打实的盲区!
犹如土包子进城的这一行五人,在大药材商黄靖的引领之下,缓步走进了刻着“夏长”二字铭牌的二楼包厢。
饶是李乐安与颜书卿这种、自幼生于亭台楼阁之中的画中人,也同样被门后那副不真实的画卷深深触动了心房,不由自主地同时发出了一声“哇哦”的感慨!
这间屋子的陈设有多么精致典雅,已经根本无关紧要了!单说正面对着秦淮河花船游廊的全画幅景色、已经足称得上是美不胜收了。正对着房门的那一整面墙体,也被改建成了半开放式的暖台;在暖台的周围,除了两盏斑驳的铜镜烛台之外,更有这一道轻薄透光的白纱帘布,随时都可以用来遮挡风尘……
这种如梦似幻的瑰丽场景,虽然由于画舫女子那声声入耳的调笑声、不太适宜谈情说爱;但对于寻常的家庭聚会、老友相逢来说,完全可以起到调剂气氛、松弛情绪的作用。
可能是由于今日有堂客列席,所以负责操持整个宴会的下人,清一色都是皮肤白皙、脸蛋干净的半大少年;随着他们把开胃的蜜饯摆上了桌,正对面的“冬藏”包间,同时也亮起了一盏昏黄摇曳的烛火;随即,一道犹如清泉流水一般的抚琴之音,便若有似无地回荡在仙客居客栈之中……
沈归也被旖旎的风光震慑的有些失语;他听着耳边那道若有似无的流水琴音、眼中望着远处喧嚣热闹的秦淮河畔,一瞬间还真有些失语……
“哦?莫非王爷有兴趣蹬上画舫、亲身游览一番江南风光不成?呵呵,不过黄某劝您还是明日再去为好;因为今日所有画舫花船当中最顶尖的清倌人,此时正在冬藏包厢之中,为诸位操琴伴宴呢!”
沈归听完黄靖的话,瞳孔瞬间放大了几倍有余!随即他用一道阴沉锋利的目光,凝视着气定神闲的黄靖:
“黄靖……你是黄家商号何人?”
“既然王爷开口垂询,小老儿自当如实禀报。在下便是黄家现任家主,也是黄家商号的大东家!”
其实沈归早就有了这一番猜测,但他始终不敢、或是所根本不愿意相信,这样一个垄断了华江以南、甚至是番邦外域药材市场的顶尖家族,竟然为了想要请动自己出手帮忙,由家主黄靖亲自出面还不算,竟然还如此的纡尊降贵、摆出了这样一副卑躬屈膝的模样与态度,更不惜财力人力、无微不至地款待自己!
这已经不单单是银子的问题了!而是黄家把所谓的面子工程,已经给到了极点!而且如今正事一句没谈,就已经下了这么大一笔血本;如果自己真的办完了这份差事,那么黄靖能够给出的报酬,也是不问可知的丰厚!
不过黄家到底是要请自己帮什么忙啊?以这样先期投入的程度来看,莫非是入宫刺杀南康王朝的永嘉皇帝不成?
第629章 237.最肥不过吃独食
沈归想到这个问题之后,立刻推开了面前的茶盏;沈归的这个小动作落在其他人的眼中,一路上阅历已然有所增长的四人,也全都不约而同地停下了手。黄靖一见场面变得冷清下来,立刻焦急的站起了身子,就连开口说话的时候,也不复方才那般油滑自在了:
“……诸位可以放心!!这些东西,可都是小老儿亲手提前备好的,还吩咐了家人日夜看护至今,绝对不会有任何问题……这这……好……小老儿先当着诸位的面依次服用……”
沈归一见这位滴水不漏的黄靖、竟然会在此时露出了破绽,心中立刻生出了一丝警觉。因为按照常理来说,以他黄家世代经商的见识与气量、再加上他花甲开外的年龄与阅历,即便做不到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地步,但如果他错以为自己怀疑饮食有毒,也万不至于会如此失态啊!
这种一试便知分晓的事,心里没鬼的话,又有什么可紧张的呢?
“黄老哥不必惊慌,并非是沈某信不过你们《药材黄》的金字招牌;而是我等兄弟想先听听贵宝号的这个小忙,我等到底有没有能力相帮。正所谓无功不受禄,我看还是先把事情说明之后、再谈风弄月才是正理啊!”
这黄靖听完这一番话,又仔细打量了沈归等人的神情,最终还是深深的叹出了一口气来。他随手拿起了接手桌上的黄铜摇铃,轻轻摇晃了几下,门外便传来了一阵细微的脚步声。待那些伺候席面的下人都撤走之后、窗外又传来了一声侍卫的轻咳,黄靖这才对沈归开口说道:
“哎,既然王爷有这个意思,那么黄某索性就直说了吧。不过有句话,我还要说在头里,无论我们黄家的这桩麻烦事、王爷您愿不愿意插手,与咱们之间的交情都没有任何关系!”
随着黄靖这场看似掏心掏肺的表述,沈归终于也弄清楚了他此番作为的真正目的。
果然不出他所料,黄家的生意运转,出现了非常严重的问题!
如果从药材商人的角度来看,这天下间的药材,可以笼统地分为三种:深山老林里长的、土地里种的、还有水底下藏的。而在这三个大类之中,单价最为昂贵的,当然首推“水下藏”的药材了;就比如说龙涎、水沉香之类的稀罕物,那可全都是比黄金还要贵重的极品药材;而且这些宝贝、还不单单只是药材商人趋之若鹜,对于那些香料脂粉商人来说,也同样有着无法取代的诱惑力!
无论是吊命续魂的金贵药方、还是贵妇名媛桌前的的胭脂水粉、可全都是有价无市的刚需品啊!这其中利润的丰厚程度,也就无需赘言了!
不过由于这种东西的生长环境非常苛刻,所以想要获得这种宝贝、历来都只能靠着老天爷赏饭而已。如此一来,不但原材料的价格波动极大,补货周期也相当不稳定;所以站在经营者的角度来说,这种稀罕物只能当作大发一笔横财的意外惊喜,却不适合当作一家商号铺面的主营项目。
而那些种在土地里面的药材,由于出产周期极为稳定、人力成本也相当低廉,所以这些可以用人力耕种培育的药材,才是最适合长期经营的业务范围。不过无论是种植、运输、还是贩运,单凭某一家老牌药商家族的实力,还不足以对整个华禹大陆的市场环境,起到决定性的作用……
可如果让谛听这种庞然大物来运作的话,就完全是另外一番景象了……
时至今日,谛听商号的最重要一条生财之道,就是这种集合了生产、运输、销售于一条龙的垄断药材生意!而当年谛听的人插手之后,甚至连那些下三滥的手段都没用过一招,只是单凭着极其低廉的成本、与非常稳定的货源,与《药材黄》为首的大小商号,打上了几年的消耗价格战,便彻底把所有的药材商人、赶出了中低端的药材市场!
虽然华禹大陆多山地,不过可能由于气候与土壤的原因,导致那些最顶级的山货药材,全都产自于幽北三路与西疆圣山,别无半家分号!
不过这西疆圣山每年出产的药材,历来都是被长安城的信安侯府独家垄断,专售专卖的产业。所以被周长风吃到嘴里、再吐出来的价格,即便是千里迢迢的运回南康,也根本就没有多少利润可言;那么也就是说,这南康山货药材生意的利润,就完全取决于幽北三路的态度了!
正所谓十个劫道的、不如一个卖药的,药材行业的丰厚利润,足以令那些外行人,都羡慕的涨红了眼珠!更何况是历来都疯狂聚敛财富的谛听了……
当黄家人被赶出了中低端药材市场之后,谛听也本打算立刻乘胜追击、彻底把《药材黄》这个招牌赶尽杀绝,之后再顺势一口吞下整个南康的药材市场。
此举虽然听起来有些残忍,但正所谓在商言商,至少谛听在这次行动中,还是保持着合法商人的体面与规矩;他们耍出的那些诡计与手段,没有一条是偏离了南康联合商会制定的规则,完全没有供人指摘之处;所以即便整个南康药行,都被谛听连皮带骨一起嚼烂吞入腹中,也只能说他们行事心狠手辣而已,并不存在道德与法律层面的任何问题。
商场历来都如战场一般残酷、乃是杀人不见血的修罗场!当年被黄家施展各种手段挤兑倒闭的药材商,也绝对不在少数!而本是猎人的他们,如今摇身一变成了谛听口中的猎物,也根本就喊不出冤枉二字。
不过,当乘胜追击的谛听,逐渐把自己的触手,慢慢伸向了盛产山参、灵芝等昂贵药材的幽北三路之时;却突然被一个莫名其妙的沈归,一剑斩断了全部的手脚!这个突然发生的巨大变故、也使得正被谛听逐渐蚕食的南康药材市场,再次乱作一团!
谛听的生意做得是五花八门,华禹大陆的各个角落之中,也都有他们的身影出没;当然,如果谛听选择不计成本、用明显高于市场的价格,垄断所有的山珍药材,也是一个行之有效的商战手段。不过这种简单粗暴的竞争方式,一来起效周期实在太长、二来投入的成本也实在太高……
一具长成了人型的百年老山参,在太白山脚下的成本价,大概是纹银一千两、至一千五百两不等。按照这样的标准来计算的话,谛听如果想要包下整个幽北三路全年的药材出产,每年的成本要在两千万两左右。
就这个天文数字,还要在所有南康药材商人,不会联合哄抬市价的基础上……
当然,也并不是说谛听拿不出这么一大笔钱来;而是他们认为这种方式的,投资回报比例,实在是有些鸡肋了……
于是,谛听最终选定的方法,便是联络东幽路的大地主李家,包下他们的所有土地耕种象谷;再以贩售阿芙蓉膏赚来的黑心银子,来反向收购山珍药材。如果事情发展顺利的话,还可以借着李登这棵大树,与幽北朝廷攀上一些关系,兴许连商税、路税、与关税这些必要损耗,都能一应得到减免。
有了这个计划为基础,他们之后才想要在幽北修建一个属于自己的港口;除了可以在此运转、倾销货物之外;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可以避免北燕王朝的雁过拔毛!
如此看来,这个谛听商团的主事人,就连那场垄断战、都打着空手套白狼的主意!商技不可谓不高明、心肠不可谓不歹毒!
不过随着沈归这个多管闲事的小少爷出现,不但把心怀鬼胎、谋求自立的东幽李家、重新整肃为铁板一块;更是把谛听劳心费力、暗中布置多时的棋子一扫而空!什么培养阿芙蓉膏的消费群体、什么垄断幽北三路的药材供应、什么货如轮转的独家港口、什么无税无查的一路畅通;这一切一切的美梦,统统都化为了泡影;就连那个谛听苦心培养多时,耗费了大笔银钱供奉的幽北未来国君——太子颜昼,都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废人……
也就是说,自打颜青鸿披上龙袍、登基坐殿的那一刻开始,也就同时宣告了谛听有关于幽北三路的全盘计划,彻底落空!连带着他们所有的先期投入、提前打通的明线暗桩,全都被沈归给一扫而空了!
如今在兴平皇帝治下的幽北三路,至少对于谛听一家来说,互市的大门,已经彻底关闭了!
也就是说,由于沈归之前的狗拿耗子、多管闲事;竟使得原本已经走上了慢性死亡之路的南康黄家,骤然又得到了一丝喘息之机!
谛听虽然败走幽北三路,但太白山的药材与山货,却仍然等待的买家上门!而且,随着东海关的两北互市重新开放,整个幽北三路的各色货物,也就多出了一个交通环境更加通畅便利的集散中心!
没了往年最大的买主谛听疯狂扫货,再加上两北之间也来到了蜜月期,所以去年冬季的整个北方药材市场,乃是前所未有的兴旺发达!
第630章 238.步子迈大了
黄家人正是趁着两北和谈这阵和煦的春风,重新坐回了药材业的桌面之上!别看这个黄靖的打扮与做派,都活像是个油腔滑调的宦官一般;但真到了生死关头的节骨眼上,他突然迸发的那股子狠劲,直把所有友商给吓了一跳!
他当时把黄家名下所有的铺面、土地、房屋的契约,甚至包括自家的一套徽式祖宅,全部质押在了汇南钱庄之中;而用这些东西质押出来的一大笔银子,也全部都用在了去年幽北冬季封山前的那一场大集之上……
谛听被沈归逐出了幽北三路,也正好是他黄家大展拳脚的时候!黄靖深深的知道,这是一次绝佳的商机,更是他南康黄家最后一线生机!如果自己能殊死一搏、趁机垄断幽北药材产出,哪怕只有那么短短几年,那么《药材黄》的这块金字招牌,就再也不会受到谛听的任何威胁;可如果一旦失败的话……
其实失败了也没什么损失,无非就是把黄家的覆灭,提前了几年而已……
站在沈归的角度来说,是非常赞成、并且也十分欣赏黄靖这个殊死一搏的行为;而他今日请沈归帮忙的原因,也正是因为他们派去东海关收购药材的人马,在运货返乡的途中,遇到了一个不算太大、但却足以致命的麻烦。
他们发回南康的那二十辆装满了金贵药材的大车,被封锁在东海关已经长达半月有余了!根据随队前去的少东家黄原所发回南康的密信上所说:如今整个东海关都紧闭城门,不允许任何人通行!也就是说他们的这一支镖队,虽然可以返回幽北三路的大城中进行休整,却无法越过东海关、踏入北燕境内!至于说到底什么时候才会重新开放东海关,两北双方也暂时都没有一个确切的说法……
东海关是两北之间的贸易缓冲区不假,但毕竟更是个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战略要冲!两北之间虽然现在正处于蜜月期,短时间内应该不会再重燃战火,但毕竟这两家的脑门顶上,还站着一个以劫掠商人为主要经济来源的漠北草原呢!
所以,关闭东海关此举,也是合情合理、并且时常都会发生的警备戒严行为,并不值得大惊小怪;随便找个贩货的行脚商人打听打听,只要是专跑北路线的人,又有谁没在东海关中被滞留过几日呢?甚至在这些行脚商人之间。还流传着一个戏言猜测:一定那些北佬心黑手狠,为了关照自家的客店与货栈的生意,才会三天五天就戒严一次!
不过这一次东海关的封锁闭关,显然就没有三、五天那种乐观的说法了!因为漠北草原内部,真的发生了一场大乱子!
去年冬季,乃是前所未见的一场凛冽寒冬;那些草原勇士的血液,被漫天大雪冻出了冰渣;而且草原上的牛羊马匹,冻死冻伤的更是无计其数;整个漠北草原也陷入了灭顶之灾,就连漠北草原的共主——博尔木汗王,也在这场前所未见的寒冬之中,染上了一场重病,
好在幽北三路的兴平皇帝颜青鸿,体内流淌着一半的漠北血液;而且他这位素未谋面的娘舅,又曾在他还未登基之时,明里暗里的出手相助多次,甥舅之间也隔空结下了深厚的情意。
面对这场寒灾,刚刚登基的颜青鸿便指派了距离最近的中山路总督傅忆,亲自运送了大批的救灾粮食与物资赶赴云中城;近乎于倾尽了全国的财力物力,才勉强缓解了漠北草原兄弟的灭族之危!
时至今日,整个萨满教的大部分巫医与神婆,还在大萨满何文道的率领之下滞留在漠北境内,为那些受灾的信众治病疗伤、帮他们重新建立家园。
严寒天灾虽然可怕,但人类的生存抗灾能力,也同样极其顽强。这些漠北受灾的牧民,在幽北兄弟的全力帮助之下,已经逐渐回到了正常的生活轨迹之中;不过可惜的是,博尔木汗王却在春暖花开、冰雪消融之时,轰然病倒了。
博尔木汗王戎马一生,年轻之时更有着“太阳下第一勇士”的美誉,所以身体素质历来都十分强健;而去年那一场严寒袭来之后,他也只是受到了一点风寒而已;好好睡了几觉,多喝上几碗热奶茶,就好了个七七八八!然而这位可敬可佩的草原共主,身体才刚刚好转,便立刻率部众前往受灾的前线去,与他治下的子民共同对抗严寒天灾。
严寒过去了,可博尔木汗就仿佛一颗被冻伤的梨子,温度才刚刚有所回升,便立刻开始从内向外的腐烂开来!
饶是大萨满何文道,几乎精通所有萨满教上古秘药典籍;但包括漠北的萨满教在内,却都没有回春圣手林思忧这样的地灵脉者,根本无力抵抗天道轮回、自然规律。
三天,仅仅过了三天时间,这位自幼便纵马驰骋于草原戈壁的奇男子、兵法骑术两道大家的草原汉子博尔木,便与世长辞了……
虽说大丈夫难免妻不贤、子不孝,可人家博尔木汗王毕竟是世所罕见的大英豪,他生前留下的七个儿子,竟然也个顶个都是人中龙凤!在他生前策马征战之时,便都成了可以独当一面的骁勇战将!这七位小汗王无论是马上步下的本领、还是统御管束族人的能耐,谁都不会比谁逊色半分!看来这位博尔木汗,不仅仅是一个睿智勇猛的战略家,更是一位不可多得的教育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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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坏就坏在了他杰出的教育成果之上!
草原汉子,与幽北三路或者北燕王朝这些人不同,他们并不痴迷于血脉传承的方式。因为在萨满教的教义当中认为,人间的王,只是神灵赐下的一道灵光而已;无论上天把这道灵光赐给谁,都是有可能的偶然事件,并不会指定到某一个、或是某一家的人!既然是撞大运的事,那还不打到谁脑袋上就是谁吗?
而萨满教本身就是多神教,奉行万物有灵的基础理论,自认为是自然界的守护者!像是这样一群人,是绝不会去试图改变所谓“野蛮的丛林法则”!沉浸在这种教义之下长大的漠北人,脑子里根本就没有什么长幼有序、尊卑有别、立长立贤这种礼教束缚。
既然如今漠北的老皇帝博尔木汗,返回了长生天的怀抱当中;那么在诸位小汉王之中,到底由谁来承袭大汗的名号呢?
丛林法则说穿了便是弱肉强食,那么选择继任之君的方式,也就变得简单许多:七个人打上一架呗!
于是乎,就在何文道为老汉王举行火葬仪式之后的第三天,整个漠北草原,便瞬间打成了一锅热粥!那七位根红苗正、文武双全的少汗王,各自拉扯起了一杆大旗,率先下场撕了一个不亦乐乎。
眼看这七位少爷打的热闹,周围那些小部族的头领看在眼里,心思也开始活动了!好在老汗王病倒的非常突然、咽气也非常的迅速,根本就没能留下只言片语!如此一来,也就给了这些小部族的头领一个绝佳的参战机会!
于是这些人不约而同干出的第一桩大事,就是通过种种密谋手段,合力把漠北草原的神婆大萨满——阿尔布古,暗中刺杀了!之后,他们又把这刺杀教宗领袖的一盆脏水,一股脑全泼在了打的热闹的七位汗王身上!
其实他们的这件事,办的并不算周密,其中的疑点与疏漏多到根本不需要仔细的寻找;然而对于打成了一锅热粥的漠北草原来说,根本也顾不上静下心来仔细查案!众口铄金、三人成虎之下,不是他们七个,也是他们七个了。
而那七位当事人,对于这桩突如其来的命案,也都是欣喜若狂;他们立刻把这盆脏水,当成了用来挥向手足兄弟的马刀,忙不迭地接过了责任,上演了一出击鼓传花的戏码!
不过这档子事,落在普通的草原百姓眼中,又会是什么样子呢?
阿尔布古大萨满,可是所有草原人心中的母亲!眼下母亲被残忍杀害,凶手就在你们七个手足相残的畜生之中,无论谁得到了最终的胜利,也定然不会受到牧民与勇士们的拥护与爱戴!
然而对于幽北三路的大萨满何文道来说,漠北草原的寒灾本来就已经过去,如今阿尔布古大萨满又被人刺杀,这显示就是有人蓄意为之,想要火中取栗!自己只是幽北三路的大萨满而已,在寒灾过去之后,本就该率众回到幽北故土;只是他一直有些放心不下漠北的萨满教信众,这才一直迁延了归乡的时日!如今阿尔布古身亡,自己这一行人的处境,也就变得岌岌可危了……
于是,漠北草原陷入内战的消息,便随着萨满救灾团的回归,传到了幽北三路之上……
凡是遇见邻居两口子打架,锅碗瓢盆满院乱飞的情况,所有人的第一反应,就是关好窗子门户,先保证自家不会受到战火的波及;更何况漠北草原这一场架,还不仅仅是“两口子吵架”这么简单;而东海关作为两北之间共同的小金库,自然更是重点保护的对象了!
所谓城门失火,殃及池鱼!这两北之间暂停生意往来还不在紧要;可黄家镖队购入十大车名贵药材的本钱,可是从汇南钱庄里质押出来银两……
是要算利息的!
第631章 239.突破口还是陷阱
汇南钱庄那驴打滚的利息,就像一只扼在黄家人脖颈上的大手,每一分每一秒都在慢慢地扼紧他们的咽喉;黄靖早已仔细的核算过账目,这趟赌上了全家性命财产的马帮,如果能如期抵达南康的话,那么黄家就可以彻底脱离开谛听编织好的牢笼之中;如果延期超过两个月的话,那么光是汇南钱庄的息银,就会把他们的利润压榨到极其低微的程度;如果延期超过百日,那么届时这趟马帮即便安全抵达建康城,他们也只是白忙活了一场;如果延期超过半年的话,那么黄家的老老小小,就会立刻变成无家可归,流落街头的灾民了……
纵观历史,漠北草原所有混乱内战的先例,都只会因为寒冬的来袭而暂时停止;也就是说,黄家商队这一等,至少也要等到飘雪的时节了……
有鉴于此,自打少家主黄原的求援信抵达南康以后,本已进入半隐退状态的黄靖,也不得不重新出山;万般无奈之下,他只能腆着自己的一张老脸,访遍了一切可能帮得上忙的老相识。
穷在街头,也没有人上前询问;富在深山,也挡不住远亲登门!这南康之地的社会风气虽然是各家自扫门前雪;但像是《药材黄》这种地位超然的老字号,也根本没有什么秘密可言。
对于那些黄靖的故交旧友来说,眼下这种局面,得罪大厦将倾的黄家,自然要比惹上谛听这个庞然大物好得多!所以黄靖所得到的回复,不是一碗坚硬无比的闭门羹,便是爱莫能助的冰块脸。面对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即便自小就已经有所觉悟的黄靖,仍然还是无法避免的感到心寒……
世上的事往往如此,锦上添花的人多,雪中送炭的人少;就在黄靖已经开始琢磨着如何私藏一批金银、谋求日后东山再起之用的时候,一个与自家往日里素无瓜葛的帮派,竟然主动找上了眼下姥姥不亲、舅舅不爱的黄家。
这个帮派,平日里做的是外洋生意,不但货物来源渠道极其复杂,而且他们每次跑船所带回来的货品,也是千奇百怪,什么花样都有;所以这种莫名不清路数的灰色帮派,对于专心贩药的黄家人来说,根本没什么沟通的必要。
这个帮派,也是近十几年时间飞速蹿起的一批外来户;他们原本都是一票刀口舔血的海贼出身,长期盘桓在申城码头附近;平时以啸聚外海,劫掠来往外商的船队为生。经过了一段时间的原始积攒,这一票海贼如今已经彻底荡平了南康的海岸商路;最近几年时间,他们也已经成功洗白上岸,还成立了一个名叫“海鲨商行”的正经商号。当然,实际上他们的货源与主要收入,还是靠黑吃黑、打劫船队以及坐收过路费为主。
海鲨帮的掌柜,原本共有十一位;经过多年的征战与杀戮,如今就只剩下了四位还尚在人世;至于说他们的大当家,也就是海鲨商行的东主,名字还有些奇怪,叫做齐格奇……
也就是幽北先代神婆大萨满——李玄鱼,座下十二萨满卫的护卫长,漠北汉子齐大宝。
这位齐帮主原本就是幽北人士,身上流淌的又是漠北血液,所以对于正面临着破家危局的黄家人来说,简直是久旱之地降下的一场甘霖雨!齐格奇对黄靖说,自己早已经在南康定居多年,所以幽北三路的那些故交旧识,眼下已经都排不上用场了;但他却有一个晚生后辈,是幽北三路与北燕王朝都举足轻重的风云人物,随手就可以帮他把这件麻烦给抹平了!
于是走投无路的黄靖,今日便抱着最后的一丝希望,出现在沈归面前……
沈归听完事情的原委之后,先是扭头看了一眼自家的人。他有些意外的发现,这四位吃货,都摆出了一副事不关己、坐等好戏上演的冷漠态度。
齐家两兄弟自然不必多说,于公于私,他们两位都是身份低微的猎户之子,即便有心帮忙,也是无能为力的;然而对于李乐安和颜书卿来说,这两位大小姐可都不是什么省油的灯!随便谁写上一张纸条,对于黄家的这档子小事来说,也都足矣称得上是迎刃而解……
沈归知道他们是不相信黄靖的说辞,更不方便当场表态;于是他便望着诚恳而卑微的黄靖沉吟了半晌,这才换上了一副神情倨傲的面孔,高仰着脸对他说道:
“齐格奇此人,与我家中长辈确有旧交;但沈某如今才刚过弱冠之年,黄家主也只需算算时间也能想到,我本人与他之间,根本谈不上恩义二字;说白一点吧,即便是他齐格奇自己遇上了麻烦事,我等也未必就会出手相帮,更何况……呵呵,如今你们黄家已经是昨日黄花,根本就拿不出什么诱人的价码来;而贵府实际上的对手,又是深不可测的谛听,谁又知道他们会如何应对呢?我等与黄家主本就是素昧平生,为何放着好好的日子太平不过,偏要去趟你黄家的这趟浑水呢?”
黄靖听完之后,脸上的神色一如往常,仿佛根本没有把沈归的拿捏放在心上一般;反而还继续谈起了他们黄家的生意经来:
“小老儿也知道谛听不是易与之辈,然而我黄家之所以会有此等螳臂挡车之举,也只是不想做那谛听砧板上的鱼肉罢了。这档子麻烦事落在我们黄家头上,自然是足以毁家灭族的大祸;可如果王爷您愿意出手的话,也不过就是一句话的事而已。至于王爷提起的价码嘛……说句不大中听的话,如果我黄家一旦向谛听俯首,那么凭着他们在北燕王朝的门路,让我黄家商队用化整为零的方式,潜回南康也不是什么难事……不过如此一来,我黄家已经吞入腹中的幽北药材商路,也就落入了谛听手中;而幽北三路那一方净土,可就又要重新落入谛听的魔爪之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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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便如此,那也是幽北兴平皇帝需要解决的问题,与沈某何干?”
黄靖看着不见兔子不撒鹰的沈归,虽然也知道他是在故意拿捏自己,但刀压脖颈之下,也容不得他生出半点旁的心思了……
“唔……如果再加上三寸镇龙钉的确切消息,不知能不能换来中山王的一封亲笔手书呢?”
黄靖把话到这里,沈归总算是听出点味道来了。不过他前脚刚刚与谛听火拼一场,并与关北斗达成了一笔交易;后脚这位黄靖就自己送上门来,用看似符合逻辑的一场家族变故,主动向自己提供镇龙钉的消息……
如果这不是一场百年难得一见的天和之局,那么就肯定是谛听给自己布下的一个套子!
沈归还琢磨着其中到底哪里有诈,黄靖却仿佛也看透了他的心思一般,语气轻松的开口说道:
“王爷也无需思虑过重,其实这些消息啊,也并不是什么惊世骇俗的大秘密;但凡是有些身份地位的老辈人,多少都听过一些镇龙钉的事,也都能说得有鼻子有眼的!正巧黄某得知王爷您正在搜罗此物,所以老夫便借此消息,来展现我黄家的诚意好了。”
接下来,有意讨好沈归的黄靖,便在席间仔仔细细地把自己知道的消息与传闻,全部和盘托出;无论是有真凭实据的铁证、还是人们私下盛传的小道消息,全都对沈归讲了一个清清楚楚。
其实如今的沈归,已经手握来自老朝奉王雨田的天权、来自谛听走狗、北燕国师关北斗的开阳、以及来自天灵脉者白文衍赠予的右弼,共计三根镇龙钉;而通过今日黄靖带来的消息,再取其精华去其糟粕之后,真正有用的干货,也就是鲁东儒府学派的收藏的第七根摇光、以及姑苏沈家手里的第五根玉衡而已;至于说剩下的四根镇龙钉,要么就是久未出世,无据可查;要么就是不足为信的江湖小道消息,根本没有多少价值。
所谓吃人嘴软、拿人手短,无论这黄靖此行的真正原因,是为了拯救黄家祖业,还是受谛听胁迫指派,都没必要在这种问题上欺骗沈归。所以在撤去残席以后,沈归便亲自写下了一张条子,并盖上了他随身携带的中山王大印,随手递给了黄靖:
“拿上这张条子交给齐格奇,让他派出一艘大船,从东幽湾把你们黄家商队渡回申城码头吧……另外,再帮我给齐帮主带一句话,问问他欠我们二老太太的人情,又打算什么时候还清啊!”
交代完毕之后,四个酒足饭饱的蹭饭之人,立刻一言不发地跟着沈归离开了仙客居二楼的包厢……
当沈归一行五人踏出仙客居之后,那原本听起来千回百转、情韵旖旎的《菩萨蛮》,突然曲风转为高昂激荡,奏起了一曲弥漫着肃杀之气的《聂政刺韩王》。这锋利十足的琴音、仿佛化身为一柄具有实体的重锤那般,瞬间便把沉浸在喜悦之中的黄靖、击出了一身的透汗!他急急忙忙双手捧着这张救命纸条,步履踉跄地绕到了对面的冬藏包厢门外,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白姑娘,黄靖求见……”
第632章 240.双面间谍
冬藏厢房中那杀气凛然的琴音,随着黄靖跪在地上发出的脆响,也立刻戛然而止了;一阵轻微脚步声过后,紧闭的房门被人轻轻推开了一个小缝,一位模样普通、但皮肤十分白皙、眼中闪烁着灵光的小厮探出头来,谨慎的左右张望了几次,这才低声对黄靖说了一句:
“进来吧。”
冬藏的包厢之中,一应器具摆设的造型与风格,比起方才众人饮宴的夏长包厢,少了几分沉稳端庄、多添了几分温柔秀丽;然而这些充满了江南旖旎风光的陈设,却没能使黄靖放松半分;他根本无法抑制住心中不停纠缠变幻的恐惧与喜悦,额头的汗水也仿佛断了线的珠帘一般,一颗颗的砸在地上,就连跪在地板上的双腿,都开始压制不住地剧烈抖动起来……
当那位小厮关好房门之后,便轻手轻脚地走了回来,顺手拿起了黄靖高高举过头顶的沈归手书,转手便递给了此时正坐在窗边、小心翼翼地擦拭着一柄超长宝剑的妙龄女子……
这位女子的年纪不算太大,但由于脸上画着厚厚的妆容,只能看出大约是二三十岁左右的模样;她周身上下穿着一套紧称利落的黑色劲装,透过布料隆起的轮廓来看,远比寻常女儿家的身型健硕结实;她皮肤的颜色很浅,几乎是病态一般的白皙,在眉心与左边下巴的位置,还分别落着两颗小巧的美人痣,被肤色映衬的极为醒目;一双柳叶细眼睫毛密实纤长,眼角略微有些下垂,天生带着一股说不出来的哀怨惆怅,令所有男子都不禁望而生怜……
这女子转头轻轻扫过小厮捧来的字条一眼之后,便一言不发地站起身来,右臂一晃收剑还鞘,之后又手脚并用的蹿上了细细窄窄的窗沿;下一个瞬间,她手脚同时发力,化身为一只灵巧的玄猫、蹿出了仙客居的窗口,连半分声音都没有发出,便彻底沉入了窗外的夜幕之中,消失的无影无踪了……
片刻过后,那位小厮也卸下了自己手上的玳瑁甲片,扔下了一句“照着办吧“,也抱起了她那张价值连城的古琴、离开了仙客居……
什么画舫花船的头牌清倌人?什么弄弦伴宴的乐姬琴师?这一主一仆二位女子,分明都是身怀武艺的江湖人,而且还很有可能就是谛听的人!
这个胖老头黄靖,的确没有他自己所讲的那么干净、那么义无反顾;但也没有沈归私下揣测的那么下作。他黄家与谛听之间的商业纷争,的确是千真万确的事;可如果说他凭着生意人的身份,就敢和谛听正面相抗,还妄图攥取到殊死一搏的机会,就未免有些不切实际了!
正如粮商世家出身的大小姐李乐安、之后对沈归所说的那般,无论商人的生意做得多么大,如果背后没有与财富相应的实力来保驾护航,那就不亚于一个三岁的顽童,抱着一大块金砖横穿土匪窝一般凶险!且不说他黄家如何,即便对于今日的沈归来说,连她们东幽李家的最后一道撒手锏,都未曾真正见识过,更何况人家《药材黄》呢?
而这场酒宴的疑点,正是出在了树大根深、底蕴丰厚的黄家身上。谛听如今虽然以商团为名,但从根上算起,仍然还是一个专干黑活脏活的江湖组织。对这样的一批人来说,无论黄家有多少隐藏在暗处的力量,都绝对不可能防住谛听的千般手段!
换句话说,如果谛听真的把他们黄家当成了眼中钉、肉中刺的话,只需要丢出一笔银子,派出大批死士袭杀,岂不是一个低成本、高回报的做法吗?至于说那些以公正严明著称的南康例律,充其量不过就是谛听的掌中玩物罢了。
关于这一点,沈归也是才刚刚亲身体会过的。
所以,依李乐安和颜书卿的看法来说,这黄家人的产业受谛听所挤是真,殊死一搏也是真;但对于谛听来说,却不可能会把一个小小的药材世家,当做正经八百的对手一般看待。
毕竟那贩运药材的利润就算再丰厚,还能丰厚的过人家谛听的阿芙蓉膏吗?
所以黄靖今日有此举动,应该就是受到了谛听方面的胁迫;而且,站在黄贤背后之人,与关北斗以及那位渔夫之间,彼此应该还不太对盘!
所以这个黄靖不过就只是一个炮灰罢了,他既谈不到是谛听的走狗眼线,也不是什么乾坤独断、断臂求生的治家枭雄,不过就是一个身处夹缝之中求生的可怜人罢了。
看来无论身处哪个国度,经商贩货如果没有硬扎的实力自保,那么就算赚到手的银子再多,也终究只是位过路财神罢了。
沈归一行五人,一路上全都低头不语,快步地向秦淮河以北走去。直到众人走入了药师塔附近的一片密林之后,沈归这才站住了脚步。他挥手止住了众人,四下打量了一眼之后,又捏出圈指放在舌下,吹出了一声响亮的唿哨……
这道声音并不是普通的口哨,而是草原男子用来召唤猎鹰的鹰哨之声……
“也不知道大萨满的祈灵式是不是出了什么岔子,你这小子简直就是个灾星转世,怎么走到哪、哪里就会乱成一团呢?今天我可跟你把丑话说在前面,你日后要是敢踏入申城半步,我立刻就叫人把你剁碎了扔海里喂鱼!哈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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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者共有两人,一位是眼角沾染了细纹、满头青丝也见了白发的齐灵烟;而另外一位,正是那位帮黄靖指点迷津的海鲨商号东家——齐格奇。
谛听的人,唆使黄靖向沈归透露镇龙钉下落的真正意图究竟是什么,众人暂时还无从揣摩;但齐格奇怂恿黄靖来找沈归为他破局,背后的意义却是明摆着的事。至于说沈归为什么会知道相见的地点,就在秦淮河以北的药师塔呢?
皆因为齐格奇曾经向黄靖透露,说自己的身体里流淌着漠北草原的血脉。这件事对于双方来说,都是一件多余之举。
既然多余的话意指漠北,那么众人会面的地点,自然是向北而去了!
沈归朝着齐雁一努下颌,后者立刻蹿上了一颗大树的树冠之上,警惕地观察起四周的情况。而他则朝着二人慢慢走去,嘴里还不住的发着牢骚:
“这件事让我自己也很难受啊!你当是我自己想卷入这些是非当中的吗?烦都要被烦死了……”
沈归苦笑着走到了齐格奇与齐灵烟夫妇二人面前,虽然此时此地光照不足,但借着些许暗淡的月光也不难看出,华延商帮大管事——齐灵烟此时的心理状态,恐怕不是很乐观……
仔细打量了沈归等人一番之后,齐格奇才重重的拍了沈归肩头一掌,略带调笑意味的对他说道:
“想讨个清闲日子还不容易嘛?你和李小姐最近抓紧时间完婚,咱们幽北这位小公主嘛,也顺便给娶回去算了,所有的花销全都算在姐夫身上!至于二老太太的事你就别费心了,好好成你的亲!我手下的兄弟已经打听到了,出手擒下二老太太的人…”
“又是我三叔?”
沈归的这次抢白,使得双眼红肿的背后金主齐灵烟,也露出了惊讶的目光:
“……刚才我还想着该怎么和你说……原来你已经知道了呀?不过能把事情说开了也好,毕竟一边是你们沈家的亲人,一边是两位萨满的恩情,对于你这个孩子来说,手心手背也都是肉……哎,我们今天来是想亲口问问你,愿不愿意看在两位萨满大人养育之恩的份上,对于此事置身事外……”
所有人听了齐灵烟的这个要求之后,都面带讶异之色;尤其是当事人沈归,更是感到十分摸不着头脑:
“置身事外?我为什么要置身事外?再者说来,就算我可以把二老太太的事交给你们处理,那我师娘的血仇,也总不能就这么算了吧?如今这两件事合成了一件事,正好还省得我多费一番功夫……”
齐灵烟听到沈归这个回答之后,眼中只是闪过了短暂的欣喜,但立刻又变得无影无踪:
“可姑苏沈家,毕竟是你的血脉至亲。你虽然长在幽北,但也是沈家的嫡系子弟,又怎能向自家人……”
“血亲?自家人?除了那个有王爷不当、偏要当海盗的老头子之外,我又还哪有什么血亲呢?至于所谓的三叔嘛……待我亲手宰了那个血亲之后,再买上一头烧猪祭拜也就是了,无非就是多烧两刀黄纸的事……”
齐格奇听着这番轻描淡写的表白、立刻伸出胳膊搂住了沈归的脖子,拍了拍他的肩头,语气轻松的说道:
“你没必要搞这种骨肉相残的烂俗戏码!只要你心中没有芥蒂,一切就交给我们两个来办。况且关于此事,我们也已经早有准备。想他沈游不过是一个骄奢淫逸的世家子弟,即便练过几招花拳绣腿,又怎会是我们这些人的对手呢?放心吧,我早已经让那四个老兄弟,带着那十二个小兔崽子,提前隐藏在姑苏城里了;只等明日入夜,他沈游的人头,就会高悬于姑苏城的北城门上……
沈归听完这话之后脸色瞬间惨白,他急忙开口打断了齐格奇的话:
“你是说……你麾下的四位萨满卫前辈,与烈炎他们十二人,此时都已经潜入姑苏城了?”
“是啊,有何不妥之处?”
“来不及了,路上说!咱们立刻启程赶去姑苏!”
“不用,那沈游的人头……”
“别做梦了!我敢跟你保证!如果我们去晚了一步,明天早上悬挂在姑苏城北门之上的头颅,一定不会是他沈游!”
第633章 241.郎骑竹马来
经过一段时间的耽搁,如今已经临近了子夜时分。想那姑苏城虽然与建康相隔不算遥远,但也有着近五百里的路程;这个距离即便是骑上纯血的大食战马,也至少需要六个时辰左右的长途奔袭,才有可能勉强到达姑苏城下。
而且,眼下建康城的四处城门早已关闭,城里城外的车马行、骡马市,也全都歇业关张了,根本无处驯马。再者说来,即便他们身在胡商密布的长安城,手里又挥舞着大笔的银票,这么短的时间之内,也绝不可能搜罗到七匹大食战马!
像是可以长途奔袭、又能保持着绝对速度的极品战马,无论放在何时何地,也不可能是扎堆出现的神物啊!
幸好有牙人出身的小胖子齐返在这,他凭着牙行人之间特有的标记,还真寻到了在城外聚集的一伙鬼市黑商,并花费了几倍乃是十几倍的高价,这才解决了众人的燃眉之急。不过即便如此,他们也只买到了三匹战马;而剩下的四个人,就只能骑上次一等的战马,远远的坠在后方,朝着姑苏城尽快赶去……
众人在分别之前,齐格奇还在海鲨商行的据点,先后放飞了三只信鸽,以求做到有备无患……
然而他们谁都无法得知,这三只先后赶往姑苏城示警的信鸽,根本没飞出去多远,便被四只犹如闪电般凶猛迅捷的鹞鹰,轻而易举地撕成了碎片……
二圣湖的岸边,此时静悄悄地站了一票西疆汉子;他们每个人的肩膀上,都架着一只目光锐利、神情机敏的鹞鹰;而站在这些驯鹰人之前的还有三位南康人士,两男一女。
其中那位女子看到了四只鹞鹰带回来的战利品之后,颇为满意地点了点头:
“老黑狗啊老黑狗,多年来你扔出大笔银子豢养的这批鹰奴,总算是派上一些用场了!如今天这般看来,也不枉君上还要欠下那两个……那两位金童佛的人情债了!”
这位正在说话的女子,身穿一身黑色劲装,皮肤极为白皙,身后背着一柄超出寻常规格的连鞘长剑,五官眉眼在柔媚哀怜之中,还带着些许英武之气,既像是一位养在深闺人未识的刁蛮俏小姐,也像是名门大派精心培养、用来招揽弟子的“幌子”。
此人,正是之前藏身在仙客居冬藏厢房之中、监视着黄靖与沈归等人一举一动的女子。而她口中所唤的老黑狗,也正是之前站在关北斗身边那位矮壮的渔夫。
“哼,今日我愿意出手相帮,也全是看在三哥的面子上罢了。至于这些西疆来的驯鹰人兄弟,与你这个倚门卖笑的娘们更没有半点干系,容不得你在这里评头论足!你最好给我记住了,今日之事既是第一次,可也是最后一次!你欠我黑狗的帐,一笔一笔我可都给你算着利息呢!兄弟们,我们走!”
说完之后,这渔夫又朝着身边一位身穿道袍的白胡子老头深鞠一躬,便挥手带着那二十几位西疆驯鹰人离开了二圣湖的岸边;而这位女子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还不依不饶的操着她那口燕语莺声的软糯南腔,说起了风凉话来:
“这狗就是狗,护食的紧呀!不就是一批训过的瘦马嘛,也值得你这么大动肝火?大家都是为了君上办事,在谁手里还不是都一样吗?再说,你不过就是一个臭打渔的,天天往花船上面跑,又算是怎么回事啊?本姑娘那可是帮了你一个大忙……”
被夹在二人中间的关北斗,此时脸色也显得有些难看,他用悬在臂腕处的拂尘轻轻扫过了这位女子的脖颈,语气阴沉的说道:
“玉烟,三哥知道你心中执念已经生根发芽,这凡人念头一起,则必有回应,你自己如今也是身不由己……可你今日的行为,于上,则不衬天道;于下,则未敷地象;想古往今来,曾有无数人如你这般,妄图以一己之力,逆天而行,夺天地之造化,但最终都是化作一捧黄土、一抹尘埃那般,落得个草草收场……哎,为兄今日赠你一句,盼你日后还要好自为之啊!”
“明月如轮映水中,只见光影未见踪。愚人妄念入河取,辗转到头一场空……”
关北斗一边诵念着四句批语,一边慢慢的朝着远方走去;而那位身背长剑的女子则站在原地,脸上还挂着不屑的轻蔑笑容。她看着关北斗老迈佝偻的身影,檀唇轻启,从牙缝中挤出了三个字:“老神棍……”
烟雨水乡,向以蜿蜒秀美著称;与北方平原那平坦开阔的地貌,有着千差万别之远;如果说到携美闲游、沿途望景,那显然是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江南风光更胜一筹;可如果一旦跑起马来……
殊不见富甲天下的南康王朝,骑兵编制,也只是负责仪仗队的工作而已!
眼下正值初春时节,江南的春雨虽然都细如牛毛,可一旦下将起来,却也是不眠不休、没完没了的恼人;地面上的泥土,早已被如丝细雨沁润的又软又滑,三人骑马一路狂奔而来,沈归胯下的那匹纯黑色的盗郦还稍好一些;而齐雁与齐格奇胯下的两匹“夜照玉狮子”,如今已经变成“斑点鸽子兽”了!
这突如其来的一场夜降春雨,不仅对于急着救人的沈归来说不合时宜,就连已经潜伏在了姑苏城中、沈家宅园附近的十六位新老混编萨满卫,也同样感到难受至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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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刚刚从树上翻身落下、身型矮小的中年男子,连自己脸上的细雨都顾不上擦,一个纵身之后,便准确地蹿入了一间佛塔二层的窗户当中……
“雷公,怎么样了?”
留在塔中休息的萨满卫护卫长烈焰,一见雷公被人替回,急忙递过去了手中的酒囊,给他充做暖身之用。别瞧这些个萨满卫,个顶个都是纯粹的北方汉子,血液里天生就带着冰渣;但这江南初春的阴寒,却也足够让他们冻得嘴唇发青,手脚发痒了!
雷公借过了烈焰递来的酒囊,饱饱地灌了一大口之后,这才哆嗦着双唇开口说道:
“这小子可真他妈邪门透了!我总觉得吧,咱们很可能已经被他发现了!你们琢磨琢磨,有哪个正常人,会在阴冷阴冷的三更半夜之时,坐在自家廊檐下挑灯夜读呢?莫非他们沈家人穷的连暖炉都生不起了?”
此时正坐在碳炉前烤着双手的云雾,没好气的接了一句:
“你刚才就没看见大门上的牌匾,写着姑苏沈家四个大字?他们会缺那几个铜板吗?你知不知道,整个华禹大陆的布匹绸缎,可全都出自沈家商号的大小库房?从百姓身上的粗布麻衣,到富家老爷身上的云锦苏绣,你就是买一块碎布头当抹布,那也得让沈家先赚上一道。而且这百姓四件事,衣食住行,这衣可是头等的大事啊!沈家穷?穷的就只剩下银子了吧?”
烈焰无视正在斗嘴的云雾与雷公,反而朝着托着腮帮子发呆的霓虹努了努嘴:
“踹木头一脚,他鼾声实在太大,容易暴露行藏。咱们今天是来复仇的,又不是郊游踏青,能不能稍微谨慎一点?北风、暴雨、咱们三个现在去把三位前辈换回来,时辰可差不多了……”
诸位萨满卫藏身的这座佛塔,地理位置极佳,正好可以居高临下的观察大半个沈宅的一举一动;再加上今夜降下了一场绵绵细雨,虽然雨声不大,但对于藏匿身形的萨满卫来说,仍然还是有所裨益的。
沈宅的东墙外的不远处,正隐着一位刚刚替下了雷公的老萨满卫。他们这一批人,大半都是李玄鱼收养的遗孤,所以根本就没有姓名。此人在幽北三路的时候,代号就是十二时辰的最后一名——亥时;之后跟着齐格奇来到南康,又成立了海沙帮,就一直被人叫做朱时朱掌柜。
朱掌柜现在的年岁已经不小,但多年在海上行劫,干的始终都是刀口舔血的玩命买卖,所以他无论是身手还是经验,也都远非从前可比。尽管落在他眼中的这位白衣男子,怎么看都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中年文士;但他仍是一丝不苟的执行着自己的任务,连半刻松懈都没有……
不远处,沈宅东院之中,正在廊下听雨夜读的中年文士,此时又翻过了新的一页书;而一直安静地跪在他身后焚香烹茶的侍女,此时也正安静认真的用手中蒲扇,缓缓扇动着茶炉下面的炭火……
“青梅,什么时辰了?”
这位文士闻见了身后那股若有似无的茶香,便把手中的书卷轻轻地扣在了身边;随即他站起了身子,略带笨拙地活动着自己麻木的腰腿,偶尔还用拳头轻锤几下穴道……
“回三公子的话,眼下刚过四更天。今夜雨露阴绵、地气湿寒,三公子还是早些休息吧?”
“呼……我等的客人马上就要过府拜访,本公子既然身为主家,不亲自出府相迎已是失礼,又怎好自顾自的伏榻酣睡、怠慢了远道而来的贵客呢?何况这本《花草拾遗录》,眼下我还没有读完,即便躺下也定是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岂不是空耗时日吗?……唔对了,如果你不忙的话,帮我去那些绿豆糕来佐茶可好?”
如此红袖添香的温暖画面,落在朱掌柜的眼中,却令他的神经变得更加紧绷起来……
正如雷公所言一般,这世上有哪个正常人,这会在这样的雨夜里夜读呢?
第634章 242.红颜老
这位被唤作青梅的侍女,看着对方那一对漆黑如墨的眸子正在注视着自己,脸颊立刻带上了些许绯红;她蚊子一般应了一句之后,便仿佛一头受惊的小兽那般,略嫌匆忙地撑开了一把油纸伞,走向了南院厨房……
没过多久,这男子左手捏着一块绿豆糕、右手继续捧着书籍,继续听雨夜读起来;而那位红袖添香、烹茶伴读的侍女青梅,可能是撑不住困意来袭,有些逾越地伏在了男子的双腿之上,沉入了甜蜜梦乡之中……
剑挑乌尔热、而后又出手擒下林思忧的沈家三公子沈游,低头看了看青梅那张恬美安详的睡容,不禁有些痴了;他放下了那本半开的书卷,轻轻用右手抚摸着她眼角沾染的些许细纹,沉沉地叹出一口气来……
红颜零落岁将暮,寒光宛转时欲沉
沈游看着她脸上的纹路才忽然想到,原来这个从小伺候自己衣食起居的小青梅,如今也到了四十有余的年纪……
且不知下一个四十载过后,你我二人,又能否一如今夜这般安乐祥和呢?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沈游与青梅二人,乃是从小一起长大的玩伴,更是彼此相敬相知的一对挚友,也许还会有些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在双方各自心中滋长纠缠。然而他们却生在一个底蕴悠长、家规森严的古老大宗族,这种本该是两个人之间的情感纠葛,也就不可能那么纯粹了……
至少在沈老爷看来,这沈游是不堪大用、有辱先祖的浪荡逆子;而青梅,则是他们花了二十两白银,从街边买回来的一个伴读丫鬟。
这伴读丫鬟的职位,听起来好像比粗使下人高级一些!但实际上青梅的这个身份,也可以用奴隶、或是牲畜来代替。
无论是在蛮荒之地的幽北三路,还是在腐朽没落的北燕王朝,类似青梅这般在深宅大院里帮工做事的仆人、丫鬟、老妈子之类的服务人员,都有着严格的服务年限;哪怕是皇宫之中征召的女官,只要到了一定的岁数又没有被指婚,也会由内务府发放一大笔银两,外放出宫,过上平凡人的生活。
所以,从华江以北那两家朝廷的法律层面来说,都不存在“奴”这个字眼;哪怕是两家朝廷都明文规定的贱籍或是官卖,也最多是短工变长工,丫鬟变老妈子而已。
可是同样的事情,换到以开明公正、律法严明著称的南康王朝,却依然还存在着“卖身”这种说法;而且更荒谬的是,还有朝廷明文律法条例,可以为其保驾护航!当然,相应的雇佣文书与劳务契约之类的面子工程,还是一应俱全的;只不过没有对契约的年限的做出限制;如此一来,其中可钻的空子也就越来越大了。
无论是开山劈石、修坝筑城的苦力工匠,还是日夜不停种茶纺布的女工仆妇,绝大部分都是在半哄半骗的情况下,与雇主签订了终身契约。因为即便是在博学鸿儒满地走的江南之地,最普通的底层百姓,仍然有很大一部分人都是目不识丁的“睁眼瞎”。对于这些人来说,即便契约上白纸黑字的写着“工钱一枚铜板,终生不得有违”之类的屁话,他们也是很难看出问题来的……
至于说告官毁约嘛,对于他们来说,就更是天方夜谭了。因为在南康王朝的中产阶级之中,除了商号掌柜、医馆大夫等等职业意外,最赚钱的行业,便是那些调词架讼的所谓“野生文人”了!只要是能支起一间铺面的正经商号,谁家不认识几个战斗力超强的讼师团,整日在衙门口外随时待命呢?
久而久之,那些走投无路的穷苦人家,也就慢慢接受了这种一步一个坑的工作环境。而青梅也正是在这样的情况之下,被他的赌鬼父亲卖到了姑苏沈家,换了两锭白银。
不过可笑的是,这两锭银子,连半个时辰都没过去,便再次转回了姑苏沈家的银库之中……
姑苏沈家门庭显赫,盛世则入朝为卿为相,乱世则退隐专心经商,所以向来以诗书义理传家训子,门风极正。顺着沈家的族谱往上查,哪朝哪代的官场,都绝少不了他姑苏沈家的身影;如今实际掌控着南康王朝的长老议会,首席长老便是沈家的当代家主;而负责制定与修订朝廷律法的议法会,也有着沈家人、极其门下子弟的诸多席位。像是这样一个树大根深的名门望族,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可能会影响整个姑苏城、乃至整个南康王朝的!
一个家族之中出过的名人越多,底蕴也就越深厚;掌握的财富越多,腰杆子也就越挺拔;不过先祖的成就越是显赫,他们流传下来的所谓家规家***理辈分,身份等级等等,也越是不容后辈子孙指摘修改……
沈游,是沈家嫡系的第三个儿子,也是他们这一辈的嫡系子嗣之中,最小的一个幼弟。他的大哥沈居沈草堂,是个刻板迂腐,性格也有些沉闷的老实人。可能由于他身为长子,自幼肩负着中兴门楣的重任,被父亲培养教育成了今天这副模样,也是一件合情合理的事。
而他的二哥沈昂沈延卿,是一个飞扬洒脱、不拘俗礼的花花太岁,也是一个顶尖的经商天才,同时还是一位颇具浪漫主义色彩的俊俏郎君。他的这位二哥,幼年时便有“诗画冠绝姑苏城、算珠拨响江南岸”的美名,乃是继承家族生意的不二人选。
在这样环境下生长起来的三公子沈游,自然是没什么家族任务需要他来肩负。而他的母亲沈夫人,也自幼便耳提面命的嘱咐他,要他把身体养的结实一些,书可以也挑一些自己感兴趣的读,长大以后再多娶上几房媳妇,为沈家开枝散叶,添人进口……
所以当沈游沈行观,完成了父亲为他制定的文化课程之后,便陷入了对于人生意义、未来方向的迷茫当中。其实这个迷茫对于他来说,也是件自然而然的事;一如曾在幽北三路无所事事、游手好闲的沈归那般,这种极尽富贵的恬淡日子,过起来还真是令人感到无比的空虚……
不过也真的是非常爽快啊!
所以,当沈游通过了族中大考,并一举夺魁之后,便向自己的双亲提出了一个看似水到渠成的要求:
要成亲。
这档子事原本老两口是一百个支持,但当他后半句话一说出口,沈家大宅立刻就炸翻了天!
当时小沈游后半句说的是,他要迎娶自己的伴读侍女,青梅。
当天夜里,他的大哥沈昂还在建康城中,与同僚们谋划着南康自立的家国大事;而自己的二哥沈昂,在用过晚饭之后去市集上散步消食,仍然未归;所以整个沈宅之中,就只有怒发冲冠的沈家二老,以及这位想成亲的小沈游。
由于青梅出身过于卑微低贱的原因,所以三人终于爆发了一场剧烈的争吵;最后还是沈老夫人老谋深算,用缓兵之计把小沈游诓回了书房之中冷静头脑;而自己则与沈老爷子,带着四个孔武有力的护院家丁,把那个毫无廉耻、勾引少主人的侍女青梅,倒吊在了下人院中的一颗枣树之上。
按理来说,下人院的仆妇老妈子们,都是个顶个的苦命人出身,对于那位历来可爱懂事的小青梅,不该有任何憎恨厌恶的理由;然而正是这些与她同病相怜的人,却不知出于何种心理,施展出了各种令人匪夷所思的阴损手段,并用污言秽语,极尽自己所能的侮辱着那位触犯了族中重罪的伴读丫鬟……
在这些名门望族之中,犯下了家规重罪的下人,就等同于咬伤主人的疯狗那般,可以任本家处罚;所以即便这些狐假虎威的老妈子们草菅人命,也翻不起一点浪花来……
一位老妈子兴冲冲地往厨房走去,她想要拿上一根烧红了的铁通条,给那位倒吊在树上的小蹄子添上一些“花样”的时候,却突然被一位眉梢眼角都带着邪气的俊朗青年拦住了去路……
此人,正是刚刚从烟花巷“消食”完毕的沈家二公子——沈昂。
沈昂从这老妈子的嘴里问出了事情原委之后,立刻吩咐自己的贴身侍女丹朱,救下了已经生出轻生念头的小青梅。丹朱亲自为她洗去了身上的污秽,又包扎好了密密麻麻、深浅不一的伤口,这才给她套上了一身自己的衣服,轻手轻脚的把她抱到了沈游的房中……
半个时辰之后,双颊红肿的沈昂从正房之中走了出来,刚好拦住了怒气冲冲的幼弟沈游;而小沈游看着他二哥脸上那泛着血点的巴掌印,一时间也楞在了原地……
沈昂连拖带拽的把这个犟驴拽到了外院的一个角落之中,又不知从哪掏出了一根由叶子卷成的筒,并用火褶子点燃之后深吸了一口,吐出了一团呛人的烟雾:
“呼……老三啊,咱爹的脾气你不是不清楚……刚才我已经帮你谈好了,往后不要再多生事端,也不要再提起与青梅成亲的念头。不然的话,爹和娘虽然不会拿你如何,但青梅就算是有一百条命也…嗯…不过你小子还真不赖啊,屁大点孩子就想姑娘了!行,比咱大哥强!
沈游看着二哥眯着眼睛摇头晃脑的模样,也好奇的拿过了那根叶子筒,深深吸了一大口,随后便被大团的烟雾呛得咳出了眼泪……
“嘿,你还挺识货啊!大食商人的上等烟叶,够劲儿吧?老三啊,二哥跟你偷偷说个秘密吧……我上一次去北边贩货,认识了一个幽北姑娘……啧啧,那可是一匹烈马啊,比江南的姑娘可有趣多了,二哥一定要娶她过门!”
小沈游看着二哥眼中闪烁的星光,语气也带上了一些由于自由恋爱的向往:
“……我那个二嫂叫个什么名字啊?”
“呃……这个嘛,我也不太清楚!不过她的姓,我已经让丹朱打听清楚了!好像……好像是姓……哦,对了!”
沈昂突然一拍自己的脑袋,然后故作神秘地附在了沈游的耳边,轻声说道:
“她姓郭!”
第635章 243.晨钟暮鼓
华禹大陆的人,自古把夜晚分为五更来计算。一更响净街鼓,声音一快一慢,同时关闭所有城门,宣告城中宵禁开始;二更响防火锣,两声匀速,嘱咐各家小心火烛;三更则响平安梆,一慢两快,恭迎过往鬼灵精怪;四更则响一慢三快的缉盗梆,提醒各家百姓小心门户、留神贼人入室行窃;五更则是一快四慢的鼓楼钟声,提醒城中百姓黎明即起,同时也宣告四道城门再次开放,宵禁解除。
不过这种老规矩,对于如今居住在姑苏城中的百姓而言,显然是没什么约束力的。居住在城中的百姓与商人们,已经不用下地干活了,所以除了那些守城兵丁、清扫街道的工人,以及专做早场生意的小买卖家,谁也不愿意在这春寒时节的姑苏城里,过早离开自己温暖的床榻。
五更天的晨钟声一响,那紧闭了一夜的姑苏城南门,也被两个睡眼惺忪的城门吏缓缓推开;城门外那些早早就在此等候的挑担货郎、赶着水车的工人,以及背着锅、扛着米面口袋的饭摊掌柜,立刻一窝蜂似的涌进了姑苏城中;再向护城河吊桥的另外一边望去,还有许多居住在外城的百姓们拥挤在一起,排着歪七扭八的队伍等待入城。
姑苏城建的极其方正,如果从中轴线的衙门口画出一道十字的话,就可以把整个城市清晰的分为东、西、南、北四个小方块。东南、西南两个城区,密布着各式民居与大小坊市;而东北角则坐落着名门望族、乡绅富商的府宅,极为清幽雅致;而姑苏城的西北角,则坐落着书院、医馆、以及最上等的酒楼商铺等等、是文人雅士的集会所在。
似这般规划,有一个显而易见的好处,那就是如今这些赶早场生意的小商小贩,无论如何喧哗吵闹,也绝对打扰不到居住在东北角的阔老爷们……
晨钟响起之后,姑苏南城便开始了新一天的生活;然而姑苏北城,却仍然还在沉睡之中。
所谓晨钟暮鼓,这钟声一响,不但宣告了城门开启,同时也向监视沈游一整夜的十六名萨满卫,宣布行动开始的时机到了。
如今的沈游还在靠着身边的廊柱读书;而伏在他膝头酣睡的侍女青梅,双臂也正死死的环住他的腰身;无论是两人身上披覆的宽大兽皮、还是坐了整整一夜带来的手脚麻痹,对于这十六位萨满卫来说,都是不可多得的出手良机。
无论是烈焰还是朱掌柜,心里对这位沈家的三公子,本就没什么警惕心;如果不是因为齐格奇有言在先,并且三令五申的告诫二人不可轻举妄动,他们可能早已取下此人的头颅,回到申城睡大觉去了!
经过了一番商议之后,十六位萨满卫决定分成东南西北四个小组,一齐向中心点的沈游杀去;无论最终哪一组的人得手,所有人立刻分别从四道城门出城,各自藏匿行踪;直到今夜子时初刻,所有人再回过头,来赶赴位于姑苏城西南方向的太湖渡口,与齐格奇和齐灵烟夫妇二人汇合。
至于宣布行动开始的当头炮,自然是由朱掌柜负责打响了!
沈游手中的《花草拾遗录》,此时也刚好看完。他轻轻的合上了书卷,把身旁用来压书的宝剑一抬,又从最下面随意抽出了一本名为《烟火杂记》的食谱,津津有味的读了起来。
他的这个行为,落在墙外树冠上的朱掌柜眼中,也只让他停滞了片刻;随即便强自压下心头涌上的不安与躁动,伸手脱下了双脚的靴子,又重新系紧了斜挎在腰间的东瀛刀,赤着脚板纵身向前一跃,落地之后几个翻滚卸去力道,便在雨声的掩护之下、悄无声息的靠在了沈家大宅的东院墙以外。
下一个瞬间,明月、辰光、以及骄阳三名萨满卫,也有样学样地落在了这位老前辈身边;他们四人彼此交换了眼神之后,便由身形最轻的辰光双手一搭,朱掌柜踩着他的手掌,借着他双臂上抬的力道跃过了沈家大宅的院墙……
即便他们这些人落地的声音极轻,可沈游现在的神智还是非常清醒的。自家院墙外翻进来了一个“东瀛浪人”,根本就不可能忽略的掉。不过毕竟这十几位萨满卫都是有备而来的,集结起来自然也要不了多久;只等沈游把青梅的脑袋轻轻枕在书堆上之后,小小的一间东院,已经站了足足十五位形态各异的汉子;唯的一名女性萨满卫——霓虹,也已经伏在了沈游身后的房顶之上,正在小心翼翼地观察着街面上的动向……
面对这个凶险的局面,沈游并没有大声呼喊护卫,也没有转身逃跑,反而朝着那位“赤脚浪人”朱掌柜比出了一个手指头:
“嘘…别吵了人家的清梦……”
朱掌柜可是先当了十几年的萨满卫,又干了近二十年海贼的烈性汉子!这样一个杀人如麻的“悍匪”,又怎可能跟一个富家公子多说废话呢?他听完了沈游的要求之后,嘴角还扯出了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在点头应允的同时,右手握紧的东瀛刀柄、突然微微转动了一个小小的弧度……
刀柄正面对准沈游,乃是东瀛刀出鞘的先兆!
一道耀人眼目的寒芒、劈开了江南水乡这犹如蚕丝一般柔软的雨幕,直奔沈游的脖颈劈斩而去;而朱掌柜那双大脚板,经过了海上巨浪近二十年的锤炼,无论是重心还是步伐、体态还是协调性,都远非寻的常江湖人可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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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朱掌柜朝着沈游迈开步子的同时,无论是精于弓弩射艺的寒冰,还是会打一手牛毛针的云雾,乃至于那位天生神力、心宽体胖的铁山、一起向此次行动的众矢之的——沈游,袭杀而去……
面对十几位不速之客的围杀,沈游连半点慌乱的神情都没有显露出来;他甚至还在弯腰执剑的时候,顺手帮青梅掠开了一缕被吃进口中的秀发……
萨满卫的真实武学修为,其实距离竹海剑池的白猿剑仙洪峰,都尚有很长的一段距离,放在江湖之上来比较一番,也只能勉强算作二流高手。不过他们这些人自小一起长大,对于彼此之间的了解、以及配合作战的默契程度,才是他们的最大的依仗。
而且,萨满卫也从不会与人单打独斗,任敌方是孤身一人也好、千军万马也罢,全部一视同仁。
好似这般久练久熟,又彼此心意相通的十二位手足兄弟,再加上如今还有着生长环境相同、但江湖经验却更加丰富老辣的前辈作为引领,他们所能展现出来的实力,就已经不只是加法那么简单了!
换句话说,哪怕今日被困在这道必杀局当中之人,是竹海剑池的三爷姜小楼、是楚墨门长伍乘风、是已经小有所成的沈归,也都无法轻易破开此局!
如今沈游手中的配剑,就是普普通通、随处可得的大陆货;剑鞘上的纹饰与镶嵌的宝石、剑尾代表着文剑身份的剑袍不计,姑苏城中铁匠铺的售价,纹银十二两整。他就是拿着这么一柄工艺品随手一挥,朝着朱掌柜手中那柄闪烁着寒芒的东瀛刀而去!
朱掌柜一见沈游这个架势,心里简直乐开了花!这富家公子果然是富家公子,一点江湖经验都没有!自恃练过几天花拳绣腿,便自以为天下无敌了不成?竟想要用这样一把破铁条、来硬抗我手里这柄东瀛名刀——樱鬼切?果然是无知者无畏、初生的牛犊不怕虎啊!
既然不怕虎,那么就舍生喂虎吧!
看到沈游这近乎于自杀的行为,朱掌柜也直接用上了全身的力道,务求一刀斩下敌人的首级……
然而两把兵器接刃的结果,却显然不如朱掌柜所猜测的那般乐观。这把他在一位东瀛海盗头目手中缴获的名刀——樱鬼切,竟然真的被一把十几两银子的压书文人剑斩断了筋骨;断开的上半截刀身,也打着旋的飞在了半空之中!
朱掌柜虽然还想不明白其中因由,但自知轻敌的他、后背的汗毛也立刻竖了起来!他刚打算就地一滚、躲开对方的剑锋,可没想到念头一起的同时,他周身上下的全部劲道、也仿佛是决了堤的河岸那般,正在迅速消失殆尽……
沈游一抖“宝剑”,随手又向外一扬,荡开了后发先至的羽箭以及些许暗器;随后右脚又轻轻向外一拨,轻轻踢开了滚在自己脚边的一颗男子头颅。随后,他低头看着自己手中已然崩出豁口的剑身,没好气地翻了一个白眼……
大敌当前,根本无暇悲伤。烈焰见沈游的身手高明、兵器优良,立刻也收敛了心中那一丝的轻蔑之情;他抢步上前、把缠在腰间的铁链子鞭抖成了一条灵蛇,直奔沈游的剑身缠去……
烈焰身为十二萨满卫的护卫长,自然是有他的独到之处;而他之所以会选择自幼习学此种奇门武器,也不是对于造型美观、风流潇洒的长剑有什么看法……
这是萨满卫的护卫长,必须要履行的职责!
第636章 244.雨落姑苏
萨满卫这些人存在的意义,就是负责贴身保护大萨满巫师的卫队;就像是烈炎的前辈齐格奇,他看家的本事,就是近身擒拿捕俘的关节技、更怀着一身精湛绝伦的草原跤法。从他这两手看家绝活就看得出来,萨满卫这些人的本领,都是以防御、护卫见长。
而烈炎这位继任的护卫长则另辟蹊径,他的一手铁链子鞭术,则擅长锁拿防御敌人掌中利刃,既能保护身体孱弱的萨满巫师不会受到兵刃的伤害,也可以为自己的同伴,拉扯出足够的进攻空间!
不过说到底,烈炎比齐格奇多出一件兵器,也只是把防御距离延长了一些,本质上并没有发生变化。
不过既然是看家的本事,那么无论到了什么时候,都绝对不会生疏!当对方的那柄所谓宝剑,被他的铁链子鞭牢牢锁缠之后、一击得手的烈炎,看着沈游脸上那副目瞪口呆的神情,心中的忐忑不安也终于得到了暂时性的平复……
与此同时,胯下骑着大食战马一路狂奔的沈归三人,才刚刚绕过了南山城;距离姑苏城的北大门,尚有八十里路之遥。
姑苏城的南城,如今支好了无数的早集摊位;第一锅油条已经进入沸油中伸展开来;而面摊旁边的汤锅,也咕嘟咕嘟的开始沸腾翻滚;生煎与小笼摊位上的白案师傅,也把手中的面团揉摔的啪啪作响,那三三两两的食客,已经全都坐在长条板凳上,等着热气腾腾的饭食上桌。
逐渐喧哗吵闹起来的声音,夹杂着绵绵细雨打在油纸伞上的节拍,勾勒出一派祥和安然的江南画卷;那一缕缕充满了食物香味的烟火气、顺着摊主清亮悠长的揽客声,荡入了那些石板上长满青苔的江南小巷……
坐落于姑苏城东北角的沈家大宅,并没有被南城的烟火气所扰;无论是家奴仆妇居住的两处下院,还是藏身在花木山石背后的沈家正堂,全都沉浸在一片宁静的气氛当中;就连早起生好了炉灶的家厨,此时都正靠在门边上假寐……
每一位沈家的下人们,对于东院正在发生的那场死斗,都没有半点的察觉……
随着天色变得越来越亮,这场绵绵密密下了一整夜的细雨,也终于有了收敛的势头;那一串串从飞檐上滚落在地的雨滴,也渐渐由急而缓;周围焕然一新的空气当中,也弥漫着雨后泥土混合着草木的清新气息……
其中,也夹杂了一股淡淡的血腥味……
此时,在沈宅东侧院的二楼坡顶之上,正躺着一位身形矫健的女子;她的肤色像极了正在等待秋收的小麦,在白墙黑瓦的映衬之下,显得既健康茁壮、又带着一丝不屈不挠的意味……
品貌儒雅俊朗的沈游,此时正单膝跪在霓虹面前;他伸出白皙修长的左手,二指轻轻地扣在了霓虹的咽喉之上;两只漆黑的眼眸弯成一道新月,向外吐露着温柔的光芒:
“你既然身为女子,本该在家中抚琴弄花,相夫教子,过那些平静祥和的太平日子;而且以你这等容貌,若是能将养的白皙一些,大可以寻到个富贵人家,舒舒服服做你的少奶奶……我不明白,你为何非要参与这等大煞风景的俗事之中?这是男人的事,就让我们自己解决不好吗?”
被按住了脖颈的霓虹,方才可是亲眼目睹了十五个萨满卫兄弟,是怎么被这沈游一剑一剑斩下了头颅。他那副轻描淡写、游刃有余的姿态,深深的印刻在了霓虹的双眼之中,自然也让她了解到双方的实力、究竟存在何等巨大的差距。
然而,这明显有意放她一马的话,却并没有打动霓虹的心;她仍然倔强的顶起了自己的下颌,先是抬头看了看那沉浸在一片血水之中的姑苏园林,又回头望着这位谪仙下凡一般的沈家三公子,不屑而轻蔑的笑了:
“呵呵,虽说你们叔侄二人都姓沈,眉宇间也至少有七分相似,但他却绝不会说出你这样一番冠冕堂皇的废话!太平日子当然好了,谁又不想要呢?但对于我这样出生还不到半个时辰、就差点被浸在马粪堆里溺死的女子来说,这番话难道不是一个天大的笑话吗?对于你沈三公子来说,那些唾手可得、也可以弃如敝履之物,又是多少人终其一生、乃至于付出性命都求之而不可得的美梦呢?省省吧沈三公子,道不同不相为谋,今日是我等众兄弟技不如人,认命便是,动手吧!”
沈游听着她的一番话,也看着霓虹脸上的鄙夷与不屑,终于舒展出了一道和煦温暖的笑容;下一个瞬间,沈游扣在她咽喉上的二指同时发力、带出了轻微的一声脆响:
咔嚓。
一滴积攒了许久未曾垂落的春雨,从弧度优美的飞檐上滚落而下,又乘着恰逢其会的春风,轻柔地荡在了青梅那张不再年轻的脸颊之上。这一滴蕴藏了初春凉意的雨露,把缩在狐皮大氅之中酣睡的青梅扰醒。她睁开了惺忪的睡眼,又身手揉了揉酸涩胀痛的眼皮,便轻而易举的发现了园中那副尸横遍野、血流成河的残忍画卷。
与此同时,衣衫已然被雨水打潮的沈游,也翩翩然的荡回了干干净净的廊檐之下;他看着靠在廊柱上正在发呆的青梅,弯腰抄起了地上的狐皮,小心翼翼地披在了她的背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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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了?要不要再睡一会?”
“嗯,还是不了,睡觉什么时候都可以,但公子却难得回府小住。而且昨夜来了这么多的贼人,味道有些刺鼻,我得尽快吩咐他们把院落清理干净才行……”
缓过神来的青梅,又舒舒服服的抻出了一个懒腰,随即紧了紧身上的狐皮大氅,朝着沈游展颜一笑:
“青梅这就去唤人来打扫庭院,公子还请回房自己焚上一炉清香、也好驱驱这些血腥味……”
沈游点着头打了一个哈欠,指着满院的尸体与头颅对青梅嘱咐道:
“身子运出城去随意处理,头颅都好好保管,一会还要给人家送礼呢……唔对了,屋顶还有一位女子……就给她留个全尸吧。”
青梅闻言点了点头,随即蹬上了一双高筒鹿皮靴,走出了这间尸横遍地的东侧院……
大约又过了半个时辰之后,齐格奇、沈归与齐雁三人,终于来到了姑苏城西北方向的虎丘山脚下。这是一个三岔路口,也是建康到姑苏的必经之地,往日里一向都是人声鼎沸,来往商队车马络绎不绝,十分热闹。
然而今日清晨的这个三岔口,却显得冷冷清清;只有一伙显眼的白衣人,扛着引灵幡和哭丧棒,沉默不语的站在路口两侧列队;而官道的大路中央,也整整齐齐地摆着十五只楠木匣子;在这些匣子的后面,更停着一具黑漆描金的上等寿材。
满身泥水的三人一见这个阵势,不约而同地死死勒住了手中马缰!这三匹大食战马已然高速奔驰了一整夜,早已经油尽灯枯了;此时被主人用力一勒之下,立刻脖子一拧、身子一歪,直挺挺地向两侧栽倒而去……
战马会感到疲惫,策马狂奔之人也绝对不会轻松半分!尽管三位身上都有不错的功夫傍身,但如今在猝不及防之下,仍然还是踉踉跄跄的滚落在了泥泞的官道之上。
站在不远处的这一队白衣人,警惕而好奇的打量了他们三人一番;之后,为首扛着哭丧棒的一个中年男子,立刻伸手从怀中掏出了厚厚一沓纸钱,朝着半空中那么一抖……
专业人士果然是专业人士,吃饭的手艺极其精湛娴熟!一叠纸钱三开花,洋洋洒洒的飞到了半空之中,仿佛可以无视雨后空气中带着的潮气一般,每一张纸钱分散之后,都飘向了不同的位置,入眼之处俱是一片雪白;这三位北方男儿,此时仿佛又看见了幽北三路那漫天飞舞的大雪一般……
随着这位“大了”的一叠开花纸钱,在半空中飞舞盘旋开来,站在他身后的那一票白衣人,也各自抄起了乐器、呜呜哇哇地奏响了悲戚伤感的曲调;音乐一起,远处便走来几个身穿寻常百姓服饰的壮汉,他们每个人怀中都抱着一些杂物,眨眼间便麻利的搭好了一个灵台,连猪头和贡果都一应俱全……
“这位就是沈少爷吧?节哀顺变、节哀顺变啊!来吧,给您这些朋友上几柱清香,再多烧上几把纸钱,其他的事都有我们帮着料理,您不必忧心……”
现在满身泥泞的沈归,根本没心思与这位专业人士纠缠;早在他清点过了这些器物的数量之后,心中悬起的那根细线、便顿时断为两截……
无需开口解释,即便是齐格奇和齐雁二人,也想到了今天这出哭丧戏的真实含义……
他们三个紧赶慢赶,也终究还是来晚了一步!
沈归紧咬着嘴唇,挥手推开了粘在自己身上的那位大了,迈步冲到最显眼的那具寿材旁边,高高扬起自己的右臂……
轰!
随着沉重的棺材板被沈归一掌推开,霓虹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庞,赫然出现在众人眼中!
第637章 245.血浓于水(一)
躺在寿材当中的霓虹,身穿一袭精美华贵的苏绣侍女服,脸上还描了淡淡妆容,看上去前所未有的光彩动人;看她脸上那恬静安然的神情,仿佛只是恰好睡在了棺木当中、随时都有可能苏醒一般……
头晕目眩、悲痛难当的沈归,仿佛被一柄大锤敲在了后脑勺上一般眩晕,身形一栽、便无力地靠在了棺木之上;他没有勇气、也没有力气继续支撑自己的身体,只能随着滑落腮边的泪水,一起瘫在了泥泞的官道之上……
耳边那些吹鼓手奏出的哀乐震耳欲聋、漫天飞舞的白色纸钱,仿佛也真的化作了一片片冰冷锋利的雪花,重重地刺入了沈归的心头……
从理智的角度来看,这十六名萨满卫与沈归之间,并不存在极其深厚的个人感情,但他们却真的是因为沈归而死;尽管站在沈归的角度来看,他大可以把这件事的责任,归咎于轻举妄动的齐格奇与齐灵烟夫妇身上;但烈炎他们这批新一代的十二萨满卫,却是因为遵从了自己这个大护法的法旨,才会前来南康王朝的。
至少在这一点上,沈归责无旁贷。
沈归之所以会把十二萨满卫,安排在海鲨帮的船队上;又把那些冬至杀手,安排在建康城中,一来是因为郭云松虽然是位戎马一生的武将出身,但毕竟如今年老体衰,跟着海鲨帮出海干的又是刀口舔血的买卖,若是能有一伙护卫的话,要远比冬至杀手来的更加合适。二来,则是沈归认为林思忧定然留有后手、起码足以自保;加之她又常年在朗朗乾坤、太平盛世的建康城中悬壶济世,起码人身安全还是可以得到保障的。
自以为是的沈归,给一个这辈子都没跟人吵过架的老婆婆,派去了一票训练有素的杀手;又给一位这辈子都没有背对过敌人的骁勇战将,派去了一票以防守见长的护卫……往往正是这种看似不疼不痒的风格与磨合问题,放在太平年间还并不显眼;可一旦时局有变,就成了四面漏风的一个空架子!
也正是由于沈归的想当然,导致了墨门的杀手组织——冬至;萨满教两代、共计二十四名萨满卫,除了齐格奇一人侥幸生还之外,已然全军覆没。
追魂锣与唢呐的声音仍然震耳欲聋,沈归也靠在霓虹的棺材边上、陷入了无尽的痛苦与自责之中;自认为将帅无能、累死三军的齐格奇,才刚刚打开了两个木匣盖子,便一屁股瘫在了泥泞的官道上,瞪大了眼睛发起了呆……
唯有眼圈微微泛红的齐雁,此时还能勉强保持清醒的头脑!
他迅速活动了一下僵硬的五官,随后扯出了一张悲痛中带着歉意的笑脸,走到那位正在指挥乐队的“大了”身边,连拉带拽地把他揽到了一个相对安静一些的角落:
“谢谢先生和弟兄们了,家中出了这么大的事,我们哥仨这心里一时间也……哎,实在是不好意思啊……”
这位大了的年纪虽然谈不上老迈二字,但从他那一手撒纸钱的绝活当中就能看得出来,这也显然是位家学渊源、专业承接红白之事为生的业界魁首。
果不其然,这位大了推回了齐雁暗中递来的一锭金子说道:
“小兄弟,你这可是要折我的寿啊!我们做红事的时候虽然一手托两家,但也是为了沾双方本家的喜气而已,银钱都还在其次;可今天咱们这趟出的可是白活啊!按规矩来说,就只能挑一份银子拿!今日的这趟白事,阳间的银子贵府上已经给过了;若是再收了你这份银子嘛……那我们这些黑了心的人,还不得叫判官小鬼把魂给勾走了吗?”
齐雁听了他这一番说辞之后,有些奇怪的挑了挑眉梢,但也并没就这件小事深究下去:
“是了是了!这家中出事,一时间我也是昏了头!府上一脉的诸位先生们,历来做事都是谨守规矩的!在咱这十里八乡的老百姓们,又有谁不知道先生的大名啊!”
“那是!”
齐雁这一句话,直接夸到了对方的心缝里。凡是这种家学渊源、自己又能力出众的高人,脾气大多都有些古怪;所以对这样的人来说,若是给他带上几顶高帽子,没准会直接捧翻了车!可如果换个方式、改为吹捧他家中先祖的话,那就变成了百试百灵的切入角度。
接下来,这位被齐雁打开了话匣子的风水先生,便从天上到地下吹了个遍;反正双方捧得都是死人,谁也不会觉得夸张肉麻。然而,正当他说道自家玄祖,曾经口喷“炼魔真火”这段神话故事的当口,齐雁及时出言打断了他谈兴:
“哎对了先生,我们家到底是谁托付您来了事的呢?回去我可得把银子补给人家,可不能叫人家帮着垫钱!”
先生正说在兴头上,也没心思琢磨齐雁意思,就随口带了那么一句:
“不就是你们沈家的那位女总管吗?……哦,好像是叫青梅吧…嗨,你们沈家可是大门大户,谁还担心你们欠银子呢?不说她了,咱还是继续说那个白骨魔的事…”
不知不觉撂出了干货之后,他便继续叽叽喳喳地说起了自家先祖除魔卫道的英勇事迹;而此时的沈归也不知想到了什么,竟然止住了心中的悲痛欲绝,更扶着四敞大开的棺材沿,勉强站直了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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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先是走到神情呆滞的齐格奇身边,扬手扇了他三个耳光;只待对方眼神清醒之后,便附耳上去小声说了几句,听的齐格奇连连点头;随即,他又把目光投向了正在应付神仙后裔的齐雁身上……只见齐雁在连吹带捧的同时,偷偷向他比出了三根手指……
半刻之后,姑苏城南一个专做生煎、馄饨的小食档口,坐下了一位满身泥污、腰间佩剑的少年郎君。尽管他周身上下被泥水污渍所覆盖,但从他周身上下穿戴的布料与纹绣、以及整个人所弥漫出的气度与姿态,落在见多识广的南康百姓眼中,仍然没人会小瞧于他。
那位正在油锅上忙碌的掌故一见沈归坐下,立刻在围裙上擦了擦手上的油渍,殷勤招待起来:
“少爷辛苦了,昨夜这场雨来的不是时候,路上可是不大好走吧?今天打算吃点什么啊?小人这档口的吃食不多,只有生煎和小馄饨;当然,对您这样的贵人来说,用料难免粗鄙了一些,却也称得上是扎实、暖和……”
沈归从怀中掏出了一锭银子塞到对方的手里,轻声说了一个“尽管上”,便开始闭目养神。
江南气候温暖湿润,百姓生活水平也相对富庶一些,繁重的体力工作也不算太多,所以南人无论是食量还是吃相,也都不比北人那般粗犷豪迈。在今日的早集之上,肚腹空空的沈归,便当众表演了一出鲸吞虎噬,可算让姑苏城的乡亲街坊们,大开了一番眼界。
之所以进城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吃饭,完全是因为一句俗话的教诲:
不做饿死鬼!
沈归不知自己因何而来,所以对于死亡这种大事,也自然就少了一些恐惧感。他知道这次的仇人沈游,曾亲手击败、并杀害了实力还更胜自己一筹的师娘乌尔热,想必以自己现在的能力,也很难从这位三叔手中讨回半点便宜……
这世上的大路有千百条,东边不亮西边亮。按照沈归以往的思路来说,好像今日这种明知必败的战斗,只有脑子进水的憨货,才会去自寻死路;不过就是杀个人而已,什么套麻袋、打闷棍、下毒、偷袭、挖陷阱,哪条大陆还走不通了?
不过,兴许昨夜的那场春雨,还真的灌进了沈归的脑袋里……
足足吃了四十几只生煎、又连喝了三碗小馄饨的沈归,满足的拍了拍自己的肚皮。随即又拍出了一锭银子,朝着目瞪口呆的老板比出了一个大拇指,赞了一声“味道不错”,便拎着那把溅满了泥点的春雨剑,一步三摇的向沈家大宅走去……
哗啦啦!
一阵碎石落地的巨响过后,挂在门楼上那具沈宅石刻,便被沈归劈成了无数的碎片;而远远站在门楼后方的沈宅大管家,如今却笑眯眯的看着这只上门闹事的泥猴子,始终未发一言。
“老梆……老头!你过来!”
沈归刚到沈宅之时,便立刻踹翻了门楼前的石鼓与石龛;可饶是如此无礼,那位闻讯而来的老管家、却既未阻止呵斥、也未发一言;沈归见一计不成、又挥剑劈碎了高悬的石刻,对方仍然保持着原来那副笑眯眯的模样;如此一来,沈归自己也觉得有些没劲,只好与这位异常淡定的老管家开始对起话来。
“沈游那个王八蛋呢?赶紧叫他出来受死,小爷我今天是来摘他脑袋的!”
方才那阵舞刀弄枪、连砸带骂的土匪行径,都没令这位老管家产生任何情感上的变化;可如今他听到沈归说出了这么一番话之后,却立刻把自己那双灰白色的眉毛、拧成了一个大疙瘩:
“小少爷啊,今日虽是你我主仆二人第一次相见,但老朽也不得不说句以下犯上的大话!无论您与三爷之间有多大的误会,叫他一声叔父,总还是情理之中的事啊!”
第638章 246.血浓于水(二)
沈归听了不怕死的老管家那一番训斥之后,眉毛一挑眼睛一棱、左手‘砰’的一声按在了剑柄之上:
“老梆子,看你偌大的年纪,可别乱攀亲戚!谁是你家的小少爷,少跟我拉关系,赶紧让沈游那个缩头乌龟给我滚出来,该顶的雷他可躲不过去!”
沈归自诩是个恩怨分明的人,所以即便他如今肩负血海深仇,也不想妄杀一个手无缚鸡之力、背部也有些佝偻的无辜老人。如今他故意摆出了一副杀人狂魔的姿态,也只是为了吓唬人而已。
按照沈归脑中的盘算来说,南人生活富庶,自然也就更加爱惜性命;再加上这个糟老头能够在天下闻名的姑苏沈家、谋到一个总管的差事,自然也攒下了许多的财富,还没来得及享受;一见自己真的动了杀心,就会立刻软下去的。
“老头,不妨跟你直说了吧,今日小爷就是来屠你沈家满门的!念在你我二人无冤无仇的份上,我就再给你三息时间!如果三息一过,你却还站在原地未动的话……可就莫怪小爷先拿你这个老儿开刀了!”
不得不说,如今这等场面,放在外人眼中看来简直可笑;一个身负十几条人命的少年侠士,本已做好了仗剑赴死的准备;吃饱喝足之后砸开仇家的大门,却被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头给拦了下来。
尽管沈归不愿意承认自己的体内流淌着沈家的血液,但在他的潜意识中,仍然还是有此等念头在时隐时现……
而鼓起了拼死一战勇气的沈归,挥出的第一记重拳便打在了棉花堆上,这种有力无处事的感觉,令他感到极其难受,也使得本该是有死无生的悲壮场面、变成了一个不懂事的娃娃,在自己家里摔杯子砸碗,跟长辈撒娇怄气一般……
这真是太可笑了!
沈归一边无力地朝着老头说狠话,心里也在痛斥自己的软弱。可当他杂乱的思绪中、突然闪过了霓虹脖颈上那两块瘀斑之后,终于狠狠的咬紧了后槽牙,把胸中那颗悲天悯人的圣母心也横了过来……
“是小少爷回府了吗?三公子吩咐过奴婢,要在门厅候着您,却没想到会来的这么快……忠伯,麻烦您嘱咐一下厨房的大师傅们,就说今日少爷回府,让他们都把自己的看家手艺给亮出来!咱们家的这位小少爷啊,可是个品鉴美食的行家里手呢!”
正当沈归已然动了杀心,就连拇指都已然搭在剑柄之上的时候,忽然从东跨院传来了一道温柔的女子声音;沈归浑身一颤,立刻转头循声望去,只见来者是一位年纪大概在三、四十岁左右的妇人。
这妇人的脸庞浮现着些许岁月流过的痕迹,那代表着从未出阁的束发之中,已然沾染了几缕寒霜。不过奇怪的是,往往似她这等年纪的妇人,若是生在穷困些的家庭之中,已然是奶奶辈的长者了;然而如今在沈归面前出现的妇人,无论是语气还是神情,竟然保留着少女那般的天真与善良……
类似她这等不识人间烟火的神态,必然是自小受到周全呵护的富家女子;即便是身份已然高不可攀的颜书卿与李乐安,都未能拥有这等福气;更何况看她衣裙与头钗的款式来分别、又明显是个下人的身份……
实在极其错乱的一个怪人!
而那位被她唤作忠伯的老管家、接下来的态度更是令沈归感觉摸不着头脑。这位身着管家衣饰的老头听完之后,竟然还微微向她欠了欠身,回应着这位妇人的嘱咐:
“是,青梅姑娘的吩咐老朽记下了,这便亲自去后厨发质干货……”
说完之后,他又回头看了一眼神色复杂的沈归,用略带不悦的语气留下了一句话:
“小少爷,老朽当年跟随二公子在外经商之时,曾用自己的后背、为他挡下过三次刀伤。”
撂下了这句没头没脑的话之后,忠伯便转过了自己的身子,佝偻着后背,慢慢向西南方向的厨房走去。
“小少爷莫怪,忠伯他历来都是这个脾气。不过到您这代为止,他也是伺候过沈家三代的老人了。在南康这地方啊,想要找到如他这般忠心耿耿的义仆,可是一件极其困难的事啊……”
青梅一边小声替冲撞了“主人”的忠伯说情,一边伸手想要去拉扯沈归那只扣搭在剑柄上的左手;沈归本是抱着自灭满门的心态前来、又怎能被她这么个主子不主子、奴才也不奴才的怪妇人、把自己那满腔的杀意化解开来呢?
沈归双脚向下吐劲,整个身子在保持着战斗姿态的前提下,目光凝视着青梅、身体借力向后蹿出了五步远。落地之后,他语气冰冷的质问道:
“青梅姑娘是吧?你是沈游的什么人?”
青梅看他这副斗鸡一般的警惕模样,一边捂着双唇浅笑,一边慢慢地朝沈归走去:
“青梅是三公子的贴身侍女,自小便伺候三公子的饮食起居……”
一直在心中帮自己鼓噪杀意的沈归,听完了青梅的前半句话,内心便已经动了杀念!在他想来,无论双方有多少恩怨纠缠,只要现在动手杀了这个青梅姑娘,之后自己心中便再无杂念、彻彻底底的站在了姑苏沈家的对立面上!
于是,当青梅姑娘说出了自己的身份之后,沈归也不等她后半句出口,左手春雨剑立刻出鞘、整个人化身为一道闪电那般、迅速向青梅冲去;春雨剑的剑尖,也直奔青梅胸口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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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以沈归如今的武学修为而言,他想要杀掉青梅这样的妇人,根本就不需要用剑;而他之所以杀鸡用上了宰牛刀,也是因为沈归想用自己这辣手摧花的一剑,彻底斩断自己与姑苏沈家之间的藕断丝连罢了……
眼看着沈归的身影在自己眼前消失之后,青梅竟然露出了跃跃欲试的模样!她立刻闭上自己的双眼,右脚轻轻向前跨出半步,左手的虎口张开,微微做了一个向前下方按压的姿势,口中还带着疑惑语气的问道:
“是这样吗?三公子……“
下一个瞬间,沈归的身影竟然真的慢慢浮现出来;此时他距离自己的目标青梅,大概就只有五寸左右;而他那自左向右割去的横扫一剑,根本还没来得及施展开来、便被青梅伸出的那只左手、恰到好处的一举击溃!
双方比武交手,弱势一方瞎猫碰上了死耗子、乱拳打死老师傅的例子,其实也并不新鲜!但对于沈归来说,青梅如今成功截下了自己的剑,显然给他的武学观造成了一次剧烈的冲击!
正如水火阴阳一般,这天地间所谓的相互克制、始终都是有其上限的。当被克制方的力量,突破了一个临界点之后,也就不存在所谓的克制关系了。
而青梅的身体素质,只从她那空空荡荡的衣裙当中就能猜的出来;而且无论从她的呼吸、步伐,甚至是体态、肤质等各个角度衡量,也只是如同寻常三、四十岁的妇女那般,并没有表露出半分可能身怀武艺的迹象来!
可就是这么一位寻常普通的妇人,竟然能把沈归这一式肉眼几乎看不见痕迹的快剑,恰到好处的抵挡下来!这显然极其生疏的一式虎口下压,不但精准无比的卡在了沈归运劲未至的关隘、更靠着虎口蕴含的微弱力量,恰好到处的把那一股真气截了下来!而且如果青梅练过内息吐纳之法的话,那么如今的沈归,早已遭到了自己的内息反冲、没准还会被反震出轻微的内伤来!
就在沈归产生自我怀疑的时候,耳边又传来了一道略显疲惫的男子声音:
“嗯……还是被开口说话拖累、出手的节奏慢了一个刹那;下次再教你什么应对方式、你直接照做便是,无需开口问询……”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的沈归,听清了这男子所说之言,背后立刻被惊出了一身的冷汗!
正如这男子所说一般,若是方才青梅下压的虎口,还能再提早那么一个刹那的话;那么自己可就不只是被截去力道与内息、彻底破开剑式那么简单了!
自己方才施展的是左手反握、长剑化刺为割的一记自创杀招;而青梅的应对手法,则是先抢出半步距离,同时伸出左手虎口、自上而下的使出推压之力;若能如同此人所言、再快上一个刹那的话、那么在她截去自己左臂提起的内外两股力道之后,青梅的左手大指,应该会很自然的搭在自己左腕的神门穴之上!
神门穴,乃是手少阴心经的原穴。若辅以针灸之法刺之,可主治心痛癔病,精神两衰之症…
用通俗的说法来解释的话,那么这个位于左手腕上的神门穴,便是可以治疗心脏与大脑方面的一些病症;换句话说,如果被青梅截断的内外两道气力,被青梅虎口那一丝力道挤入了神门穴的话……
沈归虽然还不至于会当场殒命,但很长一段时间的头晕目眩、心痛欲裂,是无论如何都躲不开、也逃不掉的!
第639章 247.血浓于水(三)
沈归被青梅随手一压,便化解了那自以为必成的一剑。尽管剑招被破没有给他带来任何实质性的伤害,却足以令他心中翻起一阵惊涛骇浪!
而且,当他听到那个男子声音之后,更是有一种不详的预感涌上心头……
不过感觉再诡异,也无法抵消由十六条人命引燃的复仇之火。沈归知道,此时还停在虎丘山脚下的十六具萨满卫遗体,都在等着自己给他们一个交代!
说时迟、那时快。沈归被自己的力道震退了几步,但也只是略微停滞了一瞬而已;他无视那个身份未知的男子,只求尽快取走青梅的性命,并以这种自断退路的方式,彻底割裂自己与沈家之间的所谓血脉亲情……
沈归看似缓慢地向前迈了一步,后腿跟步之时突然发力、眨眼间便极其突兀的消失在青梅的视线当中。在他第一次出手之时,由于看穿了青梅只是个普通的妇人,所以也并没有在招式上多花什么心思;可如今多出了一位“观棋支嘴”的人,他如今这第二次出手,便增加了节奏与速度之间的交替变化。
然而实力差距就是实力差距,就仿佛天堑鸿沟一般根本无法跨越。或许弱势一方可以在极其偶然的状况下、凭着一些小心思、小伎俩讨得些许甜头;但对于最终胜负的走向,却仍然是无能为力的。
对于沈归而言,只要自己的剑招快过那名男子的提示;那么以青梅的身体条件与反应速度来计算,至少她也得有十几条命,才有可能逃出自己的剑势笼罩范围!
此时青梅脸上的神情,也不复方才那般雀跃;当她眼中的沈归消失之后,立刻就下意识地回头向东侧院落望去。青梅这个极其业余的反应,落在沈归的眼中,也令他更坚定了自己对于双方实力的判断。
那怕是只练过花拳绣腿的庸人,也绝不敢把自己的视线从对手身上移开!看来这个名唤青梅的妇人,还真的是什么都不懂啊!
一个转头的时间,已然足够沈归紧身之用。此时他左手平举春雨剑、身体朝着青梅的左侧飞速掠去!沈归的战术意图十分明显,他是想要利用自己的速度优势、赶在那位男子现身之前,抢先割断青梅的咽喉!
刚刚回头望去的青梅,只觉后脑的秀发被一阵微风拂过、同时左耳的侧后方、还传出了一声清脆的剑鸣……
嗡!
青梅再次转回头来,只见身披银狐大氅的三公子沈游,已然端端正正的站在了自己的左后方;他的右臂曲起、肘尖虚担在自己的左肩头上;右手的食指与中指看样子才刚刚收拢,显然是他及时出手,帮自己挡下了小少爷掌中快剑。
青梅回头再看,只间方才脸上还略显尴尬纠结的小少爷沈归,如今已经换上了一副寒霜般阴冷的面孔……
“你是沈游?”
“你该称呼叔父。”
“好的叔父,纳命来吧!“
终于得见正主的沈归,再不复方才那般优柔寡断!随着他弥漫出狂暴的杀意、那柄被他紧握在掌中的春雨长剑,也散发出了白色的光晕,看上去就犹如满月一般柔和。
青梅看着春雨剑所逸散的诡异光晕,也颇为担心的开口询问道:
“三公子,需要为您备一把兵刃吗?”
“不必了,这里很快就会结束,你去帮忠伯的忙吧……”
乒!
话音还未落,沈归掌中那柄耀人双目的春雨剑,便再次被沈游伸出两根指头弹开;一如方才救下青梅那般轻松写意,连身体的位置,也只是退后了小半步而已。
春雨剑,乃是北海剑奴夫妇此生的最高杰作;而御剑之人沈归,也是自幼经数位江湖顶尖的武道宗师的悉心调教。在这样的强强联合之下、竟然还是被沈游两根指头轻轻一弹,便再无半分杀伤力可言。
莫非沈归习武十余载,最终就得到了如此可笑的结果吗?
还来不及唏嘘感慨,那股被沈游二指击溃的劲道,便已经支离破碎、四散奔逃了。沈归只感觉胸口仿佛被数道力量一起向外撕扯、闷痛与刺痛的夹击,令他退出了七八步远才勉强站稳脚跟……
“咦?原来名满天下的沈太初,竟然真的不懂武艺!不过你如此不知天高地厚、竟然还能完整的活到今天……嗯,果然是李玄鱼口中的天外异数啊,命还是真够硬的!”
沈游一边评论着沈归的命运,一边用探究的目光打量着面前这个素未谋面的侄儿。一阵微风拂过,本在暗中调息的沈归只觉眼前一花;而他条件反射想要刺出的那一剑,也被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的沈游,牢牢扣住了御剑惯用的左手腕!
“嗯,相貌还不赖,也像极了二哥年轻之时;可惜人却过于蠢笨,这一点也不知随了谁去……”
沈归咬牙运气、强行压制了胸口那团杂乱纠缠的内息;之后便腰杆一沉上身前倾、力道灌于左膝,踩在地上右脚微微抬起半脚掌、向正朝着自己评头论足的沈游、顶出了一记隐蔽而迅猛的膝撞!与此同时,他用来维持身体平衡的右手,在向后甩去的同时,也已经暗暗灌注了劲道;只等这记膝撞命中目标、或被对方闪躲之后;一记蓄力已久、势大力沉的后手摆拳,便会转瞬即至!
严格来说,这并不是华禹大陆的拳脚功夫,而是来自于沈归的记忆深处。此时他执剑的左手已经被沈游死死扣住,而双方身体的距离又十分接近;在这个紧要关头,沈归便无意识地施展出了八臂拳的招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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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谓拳打两不知,尽管沈游的武学修为深不可测;但沈归对于自己这手八臂拳,仍然有极强的自信心!
面对这套隐蔽而迅猛的新奇拳法,沈游也只是向后猛拽沈归左腕,同时右脚微微向前抬起一寸,脚掌迅速蹬在了沈归左腿的迎面骨上!沈归并没有感受到疼痛,只是觉得自己上半身与下半身的重心,已经被他完全的破坏掉了。如此一来,自己所有的后续动作也全部变形,整个人仿佛不受控制一般、直挺挺的向地面拍去!
随着地面那石板的纹理、在眼中变得越来越清晰;沈归也明白了自己将要面临什么下场!就在他自以为必然要摔出一个“鼻梁骨断裂”的时候,那位牢牢攥住自己左腕的沈游,也突然从口中发出了“咦”的声音……
与此同时,沈归也感到身体的控制能力已经恢复;就在即将拍在青石板上的一刹那、他强行扭动了一下腰部、借力转过了身体,侧着摔在了沈宅前厅的石板路上!
这一下摔得不算太重,至少就沈归的身体素质而言,根本也不值一提。而他在入城之时,对沈游那高不可攀的武学修为,已经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所以交手之后自己落于下风,也早在他的意料之内,没什么无法接受的。
可刚刚自己已经明显没有任何调整的可能性了,那沈游却为何会放自己一马呢?这个问题,显然就是在沈归意料外的突发状况了!
还未等爬起身子的沈归出言询问,游刃有余的沈游,却先带着满脸的讶异,向败方询问起来:
“你练的是何种内息?”
沈归也被对方给问愣了!静下心来仔细琢磨一会,好像除了伍乘风拿给自己解闷的清心诀之外,根本就没有其他答案。但如果实话实说呢,就连自己都觉得没什么可信度啊!
在心中盘算了一番之后,他只得故弄玄虚的笑而不答;同时简单活动了一下麻痹的左手腕,便再次挺剑向沈游杀去!
再次出手的沈归改换了剑路,施展出了一套玄岳道宫的绕指柔。皆因为方才几次出手,他都采取了那种以快打快、以伤换命的无赖打法。这种方式虽然周身上下处处皆是破绽,但只要速度比对手快上半分,那就完全没有问题了!然而经过了前两轮的试手,可以看出沈游的速度与眼力,都要远高于自己;所以原本那种战斗方式,对沈归根本也起不到任何的作用。
所以,当沈归再次挺剑杀去的时候,便立刻换上了另外一种打法与思路。他打算以虚就实,拆招破势,与沈游斗一斗阅历与经验!
也不知沈归是被仇恨蒙蔽了心智,还是果然应了沈游对他的评价——愚蠢,才会想出这种自掘坟墓的念头。各行各业都算在一起,有哪个二十出头的小青年,会跟一位四十岁左右的老师傅比拼经验呢?
果不其然,换成绕指柔剑的沈归,也仅仅走出了五剑,便被沈游随手点出的一记指诀、分毫不差的击中了还未来得及掩盖的空门,也彻底击溃了才刚刚起势的绕指柔剑。
对于绕指柔剑不够纯熟,也只是导致沈归落败的其中一个原因而已。可即便是天下间最精于此道的陆向寅,亲自从坟里爬出来,也只不过能比沈归多走出几招罢了。
如今沈归修为,比起当年的陆向寅来说,已然不差分毫;甚至还能凭着年轻力壮,气血两兴的优势,稳稳压他半筹;然而这凡人就是凡人,像陆向寅、沈归、姜小楼、乃至于老乞丐伍乘风;如果不考虑经验、见识、阅历之类的软实力,彼此其实都处于一个水平线上!
难道这姑苏沈家的三公子,竟然以肉体凡胎、修成了天灵脉者?
第640章 248.血浓于水(完)
亘古以来,纵观华禹大陆的历史,也始终无人能以区区的肉体凡胎、修成半人半神的天灵脉者;哪怕是江湖公认的武学天赋第一人、师门传承也极其完整的老叫花子伍乘风,都始终差了那一小步;至于被世人口口相传的青芒剑神岳海山,还是用上了近乎于自燃的方式,才获取了短暂、且不受本体支配的天外之力;当然,事后他也为此付出了余下的几十年阳寿。
包括岳海山这个揠苗助长的故事在内,好像凡人与天灵脉者之间的差距,并不存在天赋加努力,就能够达成的因果关系;就仿佛是一条鱼再怎么努力,也不可能生出双腿,在干岸上直立行走那般。
而沈归与自己的叔父沈游交手时的感觉,仿佛又回到了刘半仙戏耍自己时那般无奈;无论自己选择何种方式出手,都会被沈游轻描淡写的随手化解开来;就连对方根本不可能领教过的八臂拳,也完全起不到任何作用……
当这种从内心涌出的无力感,再背负上十七条人命的血海深仇,就变成了重如千钧的两个字眼,狠狠的砸在了沈归的心头上。
绝望。
其实如果论及个人武学修为的话,就算是说破了大天去,沈游与沈归这叔侄二人之间的差距,也就只是半斤对八两而已;之所以导致了局势一边倒的根本原因,正是出在了沈游的特殊体质之上!
沈游看着眉头紧皱一团、连下唇都咬出鲜血的沈归,颇感无奈的说道:
“你还是不要白费脑筋了,不如我们坐下来谈谈如何?”
“当然没问题!但我认为这场谈话的时间,应该推迟到你命丧黄泉之后!无论你有什么话想说,还是托梦给我慢慢聊吧!”
“呵,果然是父子啊,就连说话的语气都是同一个调调……”
沈游一边注视着那位撒泼打滚的侄子,一边飞速向前蹿出四步左右,并闪电般地伸出一指、恰好截断了沈归已然偷偷运至胸口的澎湃内息:
“既然都是一家人,实话告诉你也无妨。我这双眼,可以看透他人体内的丹田与经脉;也就是说,无论你下一步打算如何出招,气息在你体内经脉当中运转的路线,都被我明明白白的看在了眼里,根本无需猜测!当然,这也不是什么玄门内视术,更不是你们萨满教的阴阳眼,而是地灵脉的传承!”
听到对方这样的一番话,沈归心中的绝望感竟然立刻得到缓解!他脚尖点地、再次向后蹿出五步开外,伸手指着一脸无奈的沈游,得意洋洋的说道:
“沈游啊沈游,言多语失的道理原来你并不知晓!地灵脉者无法修习内息之事,莫非就没人告诉过你吗?哦……我明白了!想必你会有这等实力,定是仿效当年东海关前的岳海山那般饮鸩止渴!沈游啊沈游,那些原本就不属于你的力量,借用的价码可是不低啊!”
沈游听着侄子的忠告,也无奈的撇了撇嘴;随即他伸手指着沈归的脚尖,如数家珍的向他证明着自己:
“此时你的内息,已经运在了右脚掌上;而你左臂的经脉由于被频繁的截断内息,此时虽然还活动自如,但气息的运转已然开始受限;在你的胸口膻中穴附近、尚有三缕溃气没有尽数散去,已然被你的内息团团包裹,暂时压制住。不过,如果你再次出手的话,无论你施展何种招式,我也都无需在意;只要直奔你压制在膻中穴的那一团乱气即可取胜;当然,若是想要取走你的性命,也大可以顺便向你体内再输送一缕气息,直接刺破那团气息即可。如何?现在你可相信我的话了?”
沈归本身就是个谎话连篇的人,对于如何分辨他人的谎话,自然也有一套成熟的理论可以遵循。无论是顾及自己身体的现实状况,还是考虑到沈游脸上那副哄孩子的神情,都清清楚楚地向沈归说明着一点:
沈游,他并没有说谎!
左思右想之下,沈归终于还是扔下了一句“待你散功之日,便是我取你人头之时”,随后便弯腰捡起了扔在地上春雨剑鞘,迅速消失在了沈宅的前院之中。
“三公子,忠伯让我问您要不要……哎?小少爷呢?”
腰上系着一条白色厨裙的青梅,此时也恰好走回前厅;她疑惑地看着若有所思的沈游,询问着沈归的下落;而沈游经她这么一扰,也立刻回过神来:
“忠伯问什么?”
“忠伯问要不要备上大夫人的碗筷……小少爷走了吗?”
“嗯,所以那一桌珍馐,就只有我们自己享用了。大嫂一向喜静,斋饭还是照例送到佛堂去吧。”
“可……可我们做了好多呢!”
沈游看着青梅脸上那略带焦急的神情,悄悄的背过了已然满是青紫淤血的左手。他用右手食指,轻轻点了点青梅已然微微凹陷的脸颊:
“那就叫上大伙与我们一起用餐吧!你要额外多吃一些才是,瞧你最近瘦的,好好的一颗青梅,就快变成梅子干了!”
青梅从未习学过武艺、又半途去了厨房帮厨,自然不知道方才二人那场短暂的交手,究竟存在着怎样的危险。
无论想到那十六名萨满卫的英魂,还是日后如何向老乞丐负荆请罪,沈归都极度渴求沈游的这颗头颅。然而这一次交手过后,无论沈游是真的地灵脉者,还是仿效岳海山那般自燃经脉,自己都明显是技不如人的;正所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跑,也正是沈归历来的处事原则。区区一个沈游、待日后见到白衡或是刘半仙的时候,再央求他们出手也就是了;再不济的话,只需多等上一段时日,等沈游身体里的鸡血彻底褪去之后,自己再上门讨债,也为时未晚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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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归这人历来心宽,更没什么精神洁癖,所以无论这两笔血海深仇,是不是由他亲手所报;只要沈游能落得个身首异处的收场,那么他就过得去自己心里的那一关!
不过站在沈游的角度来看,这档子事,可就变得复杂许多了!
其实方才并非他有意放水,他也比谁都迫切地想要擒下沈归,更有充足的信心,能够至少把他困在沈宅一年光景;所以当他的左手、扣住了沈归执剑的左腕之后,便立刻输送了一道内息,想要一举攻入他的神门穴,使得活驴一般的沈归陷入昏迷与沉睡当中……
然而当自己的那一缕内息、才刚刚进入沈归体内之后,便立刻遭到了一股似曾相识的真气反噬;这股埋藏在沈归体内的气息,竟然依附着着自己的一缕内息盘旋而上,反而冲入了自己的左臂经脉之中!如果不是他反应还算及时,就真的说不准会受到何等程度的内伤了!
沈游也是一位顶尖的武学高手,而内息彼此间的对攻,自然也是驾轻就熟的寻常事。这江湖上的内家法门虽说无穷无尽,但如果只从性质上来区分的话,应了万变不离其宗这句老话,只不过是刚猛与阴柔之间的区别罢了,。
玄门分阴阳、释门分禅武,纵使江湖上的武学千奇百怪,简单来说,也就仅此而已了。
然而沈归内息的性质,却是沈游从未听说过的第三种。它不同于刚劲的硬桥硬马、也不同于柔劲的避实击虚;当那股奇怪的内息、与自己的柔劲碰撞在一起之后,竟仿佛天上的云彩般虚无飘渺,一触击溃,之后又变为一团棉花那般柔软坚韧,重新结合在一起,把自己的内息紧紧包裹其中。
如果就仅此而已,那么沈游还有其他无数种的办法、可以把他这个脑子不太灵光的侄儿,玩弄于股掌之中;可沈归的怪异气息,竟然还可以紧紧贴着自己探出的那缕气息,沿原路而上,反而侵入自己的经脉之中;并且在这股气息大肆入侵之后,竟然还仿佛火焰那般、迅速蚕食自己左臂的经脉!
不过好在这种性质特殊的内息,好像也并非沈归有意为之、甚至可能连他自己都不甚明了;否则的话,方才沈归只需稍加引导,便可以轻而易举的废掉自己整条左臂!
也就是说,除非自己愿意一剑封喉,否则根本就无法制住这个蠢侄子!
况且对于沈游而言,他们叔侄间的初次相聚,虽然谈不上愉快二字;可至少对于君上吩咐下来的任务,也算是有所交代了。
坐在席间的青梅,正用筷子拨弄着沈游布给自己的红烧肉,无意识地开口念叨着:
“也不知小少爷下次什么时候回府……”
固执的站在一旁伺候、始终不肯入席同餐的忠伯,听了青梅念叨之后,也颇为不满的附和了一句:
“小少爷自幼流落蛮荒之地,被那些幽北野人都给教坏了!待他回府之后,老朽可有的忙了!”
沈游把手中汤碗递给忠伯,又笑着对二人说道:
“忠伯啊,我倒是觉得如今的太初,还挺不错的,与二哥年轻时一模一样;至于他下次什么时候回府嘛……”
说到这里,沈游转过头去,看向亭外那片雨后仍显阴郁的天空,略有些低沉的说道:
“应该不会等上太久……”
姑苏城北门以外,满心懊恼的沈归、正在使劲儿捶打着自己闷痛的胸口;可他锤着锤着,突然从自己的左边袖口,飞出了一枚不算显眼的小物件!
沈归捡起仔细一看……
竟然是一根他从未见过的三寸镇龙钉!
第641章 249.狼烟起(一)
前任中山路总督傅忆,乃是众人当中唯一能够与冬至杀手顺畅交流的人;也正因如此,沈归才会命二十三,十七,以及十四三名冬至杀手,留在他的身边帮忙。因为傅忆接管中山路,乃是子承父业、水到渠成的事;如果再加上郭家与沈归方面的首肯,至少在明面上,没有任何危险可言,根本不需要三位聋人杀手的帮助;然而在实际上来说,傅忆的人身安全,要远比立足未稳的兴平皇帝,还要更加危险几分!
因为当时幽北三路的内耗甚重,兴平皇帝又刚刚登基,再加上李子麟其人又摸不清脉络;所以坐镇中山路的傅忆,实际上便是沈归在出关南下之前,为刚刚脱胎换骨的北燕王朝,钉下的一枚定海神针。
中山路,地处幽北三路的中心腹地;而傅忆其人,又是沈归、或者说是郭家的铁杆心腹。他与他麾下的中山督府军坐镇中路,一方面可以防止颜青鸿登基之后急于卸磨杀驴,在自己还立足未稳之时,便急于清算钳制了颜家帝权近百年的东幽李家;而另外一个方面,则是用来防备李子麟治下的东幽路,会突然横生异动!一旦时局有变,中山路便可以瞬间从缓冲区域、变成幽北平乱的前沿阵地。
好在沈归与李登这翁婿二人、观人识物的眼光都算不错。二皇子颜青鸿即位之后,非但没有大刀阔斧的进行全盘清洗,更保留了近八成朝廷的原本框架,维持了幽北过度期的稳定局面。
这位遭受压抑迫害多年的幽北新君、登基之后便把自己全部的精力,都放在了如何赚取更多的银子上!
也可以说,如今那座日进斗金的东海关,沈归也只是提出了一个最初构想框架而已;真正负责具体实施的人,便是兴平皇帝颜青鸿、以及常年住在东暖阁中理政的瘸子丞相——万长宁。
而李子麟作为新一任的东幽王、兼李家家主,一向都有意避免过多参与到朝堂政务之中。所以即便兴平帝屡次召他入东暖阁议政,但只要没有问到他的头上,或是与东幽路无关之事,他历来都秉持着模棱两可的态度。
这不单单是入朝为官的自省自持,更是李子麟担任大荒城知府多年,被动练出来的夹缝生存之道。他比谁都清楚,现在兴平皇帝,之所以愿意留着东幽路这个隐患,完全是忌惮那位退休之后、便一直守着一座孤坟的李登李齐元;更是沈归通过自放自逐的方式,为李家交换出的生存空间。在这样的情况之下,无论是荣誉还是财富,都不会少他东幽李家的一分一毫;可如果自己一旦想要把手脚伸入东暖阁中,哪怕就只是一个念头,也一定会为整个李家招来灭顶之灾!
然而今日东暖阁中的议题,却显然没留给他闭口不言的机会。
“子麟,你就直说了吧,若是没有你亲自坐镇的东幽路,时局一旦有变,凭着李家的家底到底可以扛住多久?”
颜青鸿此时身穿便装,但领口的三颗盘扣却已然不知所踪。从他脖颈处的淡红色勒痕可以看得出来,兴平皇帝正处于暴怒的情绪之中。
还未等李子麟开口回话,正伏在案头的万长宁却突然抢先出言:
“万万不可!绝对不能把子麟调出东幽,让他去补小忆的缺!你们来看,这东幽路虽然地势平坦,看似易于骑兵奔袭冲锋;但它好歹还有一道混同江可以作为屏障!若有子麟坐镇东幽路,他便能够指挥麾下军卒、随时沿江岸下寨,依托混同江岸为凭、以拒漠北犯境之乱军!如此一来,尽管中山路可能会迅速陷落于乱军之手,但至少东幽与关北两路,还可以形成南北夹击、关门打狗之势!”
兴平皇帝听完之后,一把打翻了皇后铁怜儿刚刚温好的热茶,指着正跟自己唱反调的万长宁怒斥道:
“混账!你说的倒是轻巧!混同江上游,的确是东幽路的天然屏障不假,可若是乱军攻入中山路之后,不选择北进东幽,反而沿江南下、直扑关北而来,围困奉京城,届时你我又当如何应对?你万长宁还打算关门打狗?一旦奉京、中山陷落,那么东幽路就真的被人关门打狗了!”
颜青鸿发了一通脾气之后,整个东暖阁中、便再次陷入了尴尬的沉默当中;耳边只有皇后铁怜儿打扫茶壶碎片、所发出的悉索声;其他三人都分别低垂着脑袋,也不知都在想些什么。
尽管不清楚皇帝与丞相之间的争执,到底是不是演给自己看的戏码;但李子麟心中却清楚的知道:如果此时自己再闭口不言的话,那可就有隔岸观火、拥兵自重之嫌了。
“咳,禀陛下,臣有话想说。”
“讲!”
余怒未消的颜青鸿,没好气地甩出了一个字,便继续与不肯退让半步的万丞相对视起来。
“臣以为,万相所虑及是,而陛下这一席话,更是圣君之言。不过臣下所想,却与二位有所出入……“
“这些废话都免了吧,说说你的主意!”
“是。所谓兵马未动,而粮草先行,自古兵家之争,胜负则大半取决粮道安危。所以万相主张以中山路的暂退、来换取幽北粮仓的东幽路之周全,实乃老成谋国之言;然陛下所虑的乱兵沿江南下之举,据臣下推断,也是一定会发生之事。再加上两北之间、虽然已经达成了停战协议,但锦城的颜帅所部,仍然不可妄动。所以依臣下愚见,对于关北一路,陛下可亲自挂帅,遣安定侯颜平为麾下大将,亲自指挥关北路的北境防线;而臣下则自当提领东幽路的八万齐元军,依计沿江下寨;只等敌人前队受挫、调转马头南下之后,下臣便立刻率军向南转进,伺机而动;至于说中山路傅督的空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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气鼓鼓的君臣二人,一听李子麟终于说到了戏肉部分,就连喘气的声音都压低了几分:
“傅督虽然已经负气出走,但中山督府军的老底子毕竟还在;从战术上来说,中山路的战略位置极佳,弃之实在可惜;从为人君主的角度上来说,陛下也不可轻易放弃中山路的子民……因此,臣如今举荐二人、可分别暂代中山路的将帅之缺。锦城知府顾晦顾子瑜,今年五十有三,乃是一员满腹经纶、熟知兵事的能吏;就连飞熊军的颜帅,每每提及顾知府大名之时亦会交口称赞。因此,臣下举荐此人挂帅,陛下可将此人调往中山路,命他率领中山督府军、抵御漠北犯境乱兵!
颜青鸿登基之初,便正值用人之际;所以他也曾仔细清查过幽北朝廷大小官员的档案履历。对于李子麟所举荐的这位顾晦顾大人,自然也不算陌生。他清晰的记得,朝廷档案对于这位顾大人的评语,乃是“为人古板、才资庸碌、守成尚可、不堪大用”。可就是这么一位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腐儒,却被一向惜字如金的李子麟所举!
莫非,他是念及顾晦与颜重武、沈归皆有旧交,打算借花献佛不成?
想到这里,颜青鸿便认为李子麟有了结党营私的苗头,立刻生出不满的情绪。然而凭着他多年韬晦藏拙、忍辱偷生练出来的耐心与演技,就连半点不悦都没表现出来;反而很自然的回头看了看万长宁,想要用眼神暗示他、随便找几个借口,把李子麟的举荐否决便是……
可颜青鸿这一回头,却发现万长宁听完之后,竟然也陷入了沉思之中!莫非这位在档案中极为平庸的顾知府,竟然足矣担当重任不成?
万长宁感受到了颜青鸿的视线,立刻也回过神来;可他却没有提起顾晦的事,反而继续开口追问:
“嗯,既然子麟打算举荐顾大人挂帅,那么点将之事又当如何?”
“关北路金甲军丙字营军粮监事,丁朔。”
听了李子麟心仪的主将人选之后,包括皇后铁怜儿在内、屋中所有人都笑成了一团,就连一向严肃沉默的东幽路总督李子麟,也被欢乐的气氛所感染,与其他三人一同笑了起来……
“哈哈哈…子麟啊子麟,你让一个粮官,去率军抵挡漠北草原的铁骑?莫非这个……哦对了,这个丁朔,与你二人之间有什么私仇不成?”
“呵呵,我与他南北两隔,哪有什么私仇可结呢?陛下,丞相,下臣举荐此人,绝非是那些庸碌无能之辈;况且话说回来,方才我等君臣都打算放弃中山路、做出了诱敌深入、关门打狗的盘算;即便顾大人和丁……丁监事真的难当重任,那也可以利用他们二人的无能、来打消漠北乱兵的戒心啊?”
颜青鸿一边笑着、一边低头打量起了幽北全舆图;而万长宁此时也笑着转动了自己的木轮椅,笑着对颜青鸿说道:
“陛下,我认为李总督之策,或可一试。”
听到一向谨慎的万长宁也出言附和,颜青鸿又沉吟了一会,这才点头应允:
“嗯……那子麟今日便离开奉京、回东幽路整军备战吧;至于中山路之事,朕已然有所决断了。”
听到颜青鸿以朕自称,李子麟也立刻跪倒叩首,倒退着离开了东暖阁。
第642章 250.狼烟起(二)
到底除了怎样的意外,能使得原本君臣一心、正在努力发展经济的幽北三路,重新进入了紧急备战状态呢?如同东海关互市关闭的原因一样,正是那个不省心的草原邻居,闹的越来越凶了!
漠北草原的萨满教,已经在诸多草原部族的戮力齐心之下,陷入了自顾不暇的乱局之中;没了这些神棍从中作梗,整个漠北草原也彻底进入了群雄割据的混乱时代。
那些原本没有资格坐上台面的小部族、甚至还有奴隶出身的小头目,在失去了约束之后,纷纷拉起了属于自己的一支队伍,参与到了争夺汗王金帐的斗争当中;最开始的时候,还只是博尔木汗王那几位不省心的儿子,互相之间手足相残;可萨满教一乱,整个漠北草原便打成了一锅热粥。
从与幽北三路接壤的东线部盟、到漠北王城云中,再到与西疆、北燕接壤的张掖郡等地,熊熊战火绵延数千里边境;只要踏上漠北的草原,便随处可见一队队各为其主的骑兵,挥舞着弧度优雅的马刀,扛着色彩斑斓的旗帜呼啸而过……
就在前些日子,一股败下阵来的漠北溃兵扶老携幼、打着看望自家侄子的名义,进入了幽北境内。别瞧这伙溃兵被打得连战马都没剩下几匹,却口口声声说的是来给幽北皇帝纳贡的外使!而当时的中山路总督傅忆恰好负气出走,督府军的副统领张德,得到“外使朝贡”的消息之后,还真怕这些败兵,可能真是自家混血皇帝的舅父,便指派了一队人马,把他们护送到了奉京城。
真正左右历史走向的人,往往都是小人物。别看张德这位副统领声名不显,但经他如此谨慎的处理过一番之后,原本只是漠北自家的乱子,立刻就变成了漠北与幽北两家之间的事了!
严格说来,颜青鸿的先慈兰妃娘娘,在漠北族群之中的辈分极高;所以按照漠北草原的风俗而言,每一个并非奴隶出身的草原汉子,与幽北的兴平皇帝都攀的上一门远亲。如今这位被人杀的溃不成军的“苏合汗王”,与颜青鸿之间就是这样一种所谓的亲戚关系。实际上,颜青鸿就连他的名字都从未听过!
面对这个没皮没脸乱认亲戚的败军汗王、颜青鸿便打算随便给他几两碎银子,再把他再送回草原也就是了。不过亲自接见之后,发现他们人人带伤个个挂彩,颜青鸿也动了恻隐之心,允许他们在奉京养伤、待痊愈之后再杀回漠北,重夺属于他的那一片东盟草场。
然而原本也算一方诸侯的苏合汉王、之所以会落到这步田地,也定然有人为之的事……
原来一举击溃苏合所部的人,正是如今整个漠北草原东盟附近,实力最为强劲的一个部族。这个部族以萨满教的图腾柱作为战旗图案,自诩是受到先代大萨满的灵魂感召,奉命引领漠北子民穿过漫天野火的洗礼,重新过上安稳的生活。这些人的首领名叫做朝鲁,在漠北古语之中,代表着石头的意思。
其实单从这个名字就可以看得出来,这位漠北东盟最强大的汗王,乃是命贱如同草芥的奴隶出身。
实际上也正是这位奴隶出身的朝鲁汗王,暗中联合了其他部族,一起把草原儿女共同的母亲——神婆大萨满,暗中刺死;也正是这位朝鲁汗王,凭借着兵器与粮饷方面的巨大优势,在短时间内收拢了一大批奴隶,并许诺他们无数的牛羊马匹、与肥美无比的草场绿洲,把这些原本猪狗不如的低贱奴隶,变成了勇猛彪悍的草原铁骑。
手里有粮,心中就不慌。也不知这位奴隶出身的朝鲁汗王,究竟从哪里搜罗到大笔的金银与装备,在很短的时间之内,便带着一批原本连马刀都不会用的奴隶,在乱成一团的漠北草原站稳了脚跟,并极其迅速的发展壮大起来。
对于萨满教的混乱,他朝鲁汗王当记首功;然而他通过舆论的风向,把这件事成功嫁祸给了七位王子,更是亲自谋划并刺杀了立足于东盟草场的其中两位;之后他又故技重施、把脏水泼到了另外一位部族头领身上。
而这位倒霉的头领,名字叫做苏合。
当丧家之犬苏合、进入奉京城朝贡的第三天,中山路与漠北草原沟通最为频繁的双山村,便被一群打着萨满教大旗的铁骑杀了个血流成河,男女老少一个不留。此时过后,朝鲁汗王更是大模大样地派出了一名所谓外使,来到奉京城指责幽北草原,不该插手漠北草原的私事。
他对负责接待的礼部官员表示,如果幽北方面有意与朝鲁汗王麾下的神石部族结盟的话,应尽早交出苏合及其残部;若仍然一意孤行、包庇杀害两位王子的叛贼苏合,那他们神石部族便会立刻挥军南下,将整个幽北三路屠戮殆尽。
从这位使臣谈判的态度就能看得出来,即便奴隶出身的朝鲁、如今已经成了气候,暂时还不懂如何与他国进行正常的外交谈判。
其实对于漠北草原发生的混战,颜青鸿根本就没有任何兴趣。毕竟幽北百姓一向都是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大多都是猎户或是渔夫出身;而那些外来人口又大多都是农夫出身,依靠畜牧为生的牧民极其稀少。在这样的情况下,就他算能偌大一块漠北草原的地盘尽数纳入囊中,可又能如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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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不需要是一回事,被人打上门来威胁又是另外一回事。如今被人用马刀指着鼻子尖的威胁,仍然还是触碰了颜青鸿心中的底线。听完了礼部回报之后,如果不是一直暂居住东暖阁中的万丞相,及时拦住了已经失去理智的兴平皇帝;没准颜重武都已经率领麾下的飞熊军,踏上漠北草原了!
不过也正如万长宁当时所言一般:在眼下漠北这群雄割据的混乱局面下,无论谁有意把手伸进漠北草原,都免不得要被他们剁下几根手指头去!
虽然报复的时间可以暂缓,可那座已经被烧成一片废墟的双山村,却令幽北三路再次嗅到了战火的味道。
今日东暖阁中这场小会,也正是因双山村陷落而开的……
待李子麟领旨出宫以后,颜青鸿便向看似心情大好的万长宁追问道:
“士安啊,顾晦此人的学识尚可,可真实才干与施政的经历,全部都平庸的紧呐!你既然身为朝廷辅宰首臣,又怎会不知此人的斤两呢?”
“陛下啊,子麟表面上举荐的顾晦顾大人,实际上只是个幌子!正如那个买椟还珠的典故一般,真正有能力执掌中山路帅印之人,乃是顾知府内堂的掌印夫人,黄氏!“
顾晦其人究竟有几分真才实学、根本就瞒不住有心之人的眼睛。然而却很少有人知道、顾大人府上的母老虎黄氏夫人,虽然容貌极其普通,言谈举止也与市井泼妇无异,实际上却是一位十分难得的帅才。
就拿顾晦治下的锦城来说,如果凭顾大人的真才实学、去治理一座商业与军事重镇的话,那么就算他没有死在颜重武的军法之下、也会死在那些出没于东海关附近的密谍与探子手中。
可如今那座边关要塞——锦城,才刚刚经过了一次小型的扩建;无论是来往商队还是飞熊军的驻扎,彼此之间已经做到了互不相扰;甚至包括那些来自于天南海北的各家探子,也全都被“顾晦”摸了个一清二楚,更分门别类的编纂造册,至今还在压万长宁的瓷枕下面!
至于足不出户的万长宁,又是如何得知此举乃黄氏妇人所为的呢?道理也很简单,那顾晦顾大人虽然资才平庸,但毕竟也是个正经八百的文人出身,一手自幼练就的儒府行楷,真可谓是行云流水;可再看这本记录了东海管附近所有密谍探子的小册,字体却像极了刚刚开蒙的童生,有好些地方更落下了星星点点的墨迹展卷,看起来极为不雅。
心中生出了这等疑问之后,万长宁便从颜重武那里得到了答案,自然对顾家的这位贤内助、多留了几分心思。
方才他听到李子麟举荐顾晦挂帅之后,心中立刻想起了顾家的这位巾帼英雄。
不过古往今来、华禹大陆也曾未有过女子挂帅的先例;再加上顾晦的身份虽然不高、可好歹也是出自于书香门第;无论出于维护幽北三路的朝廷体面,还是体恤顾大人那一向不振的夫纲,总得在场面上有个让彼此都过得去的说法。
当听完了万长宁的一番辩白、又亲眼看过了那本笔体幼稚、但思路清晰的密谍小册之后,颜青鸿这才彻底放下心来:
“如此看来,这位黄氏妇人果然有点本事。好,那此事我们就先告一段落。那么子麟举荐的那个押粮官,叫……”
“丁朔!”
“对,丁朔。他又是什么来头啊?”
对于这个问题,万长宁还真的歪着脑袋想了好长一段时间;待确定自己没什么印象之后,他便唤来了一位小太监、替他取来了三本名册,开始细细排查起来。
与此同时,神石部族的那位外使,也恰好回到了部族驻地、并刚刚被召入的汗王大帐之中述职……
第643章 251.狼烟起(三)
待翻至第二本兵丁籍册之时,万长宁突然眼前一亮,轻咳了两声之后,便开始念了起来:
“……找到了。丁朔,幽北中山路黑石村人氏。此人自幼从军,今年已三十有二。官运鼎盛之时,曾任太白禁军之中一员副将。然此人脾气怪异、目无官长、不遵号令、临敌怯战……”
万长宁念到这里,声音也变得越来越小,最后更彻底放下了那本兵丁籍册,不发一言;颜青鸿明白他心中尴尬,便笑着摆了摆手说道:
“行了,不用继续念了。怜儿你都听见了吧?也不知这些军籍官都是些什么货色,就连构陷、罗织的看家本领,都能被他们搞得漏洞百出。既然这丁朔有着不遵军法、不敬官长的胆子,又怎会临敌怯战呢?”
说完之后,他便亲自走上前去,安慰着脸颊发烫的万长宁:
“这算不得什么大事,也与你无关,无须自责。正所谓水之清则无鱼,似这等蝇营狗苟的小事,无论你我君臣如何励精图治、也无法彻底杜绝干净。不过如此一来,我倒是有心想要会一会这位脾气不好的小粮官了。“
这世上从来都不缺才华出众之人,但最终有幸得以施展的天才,往往只有一小一部分而已。因为越是出类拔萃的天才,在性格与脾气方面的缺陷,往往也越就明显。虽然他们每个人的脾气秉性都各不相同,却都有着一个共同的特点:
倔强!
也只有性格像倔驴一样执拗的人,才会完成那些被世人认定为天方夜谭的壮举;也只有八匹烈马都拽不回来的倔脾气,才能把那一堵堵严丝合缝的南墙撞破。
不过这样脾气的人,也许可以凭着精湛的技巧与独门的手艺,混成一位不愁吃喝的古怪工匠;可如果把这些天才,放在普通人的生存环境当中,那么结局往往都不会太好。
倔强,往往也会伴随着固执、偏激、封闭等问题;否则的话,他们便不会去做那些明知不可为的蠢事;否则的话,他们也不会一次次刷新人类的固有认知;否则的话,他们也不会遭到愚蠢的凡人误解排挤……
而即将入宫面圣的粮官丁朔,便是这些天才当中的一员,也有着相同的思维与脾气。他并不是一个武道高手,也不是一员沙场骁将;甚至在太白禁卫之中,也只勉强符合第一梯队的标准。这样的人虽然谈不上平平无奇,但与出类拔萃这四个字,也沾不上半点的关系。
所以他这位不大显眼的天才,一直都被埋没在人群当中;直到一次长途押运军粮的任务之中出现了危险,这头倔驴那一身无与伦比的战术才华,才映入了李子麟的视野范围之内。
丁朔的个子不高,相貌也极其普通,除了一对上扬的眼角与浓密的眉毛之外,根本就没有什么惹眼之处。这样的人,落在颜青鸿与万长宁君臣眼中,显然不会得到太高的印象分。
“丁朔,朕听闻你……呃……”
颜青鸿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丁朔,才刚刚开了个头,就觉得自己实在编不下去了。他一直拖着长长的尾音,并用眼神瞟向坐在轮椅上的万长宁。
“咳!丁朔,据兵部送来的公抄所示,前日你无故殴打上官、触犯军纪,所以从粮监被降成了库房巡守,没错吧?这次殴打上官事件,已然是你从军十余载当中的第六次了。陛下得知此事以后、唯恐军中有秽乱军纪、结党营私之举,这才把你召入宫中询问其中隐情。你呢,也无需紧张,一切俱实回禀便是。”
现在的丁朔,只不过是一个粮仓巡守;与可以入朝面圣的最低标准——四品大员,存在着一眼望不到边的巨大差距。所以当他奉召入宫觐见的时候,便已经生出了满脑袋问号;如今自己跪在东暖阁中,亲耳听到万相垂询之后,更是生出了置身于睡梦之中的错觉。
他前几日的确与上司起了争执、更凭着自己从太白卫军中练出来的拳脚功夫,把那个脑满肠肥的监粮官狠狠收拾了一顿。然而谁能想象的到,这类鸡毛蒜皮的小事,竟然也值得陛下与丞相亲自过问了?
“回陛下、丞相的话,此事也不能全怪监粮大人,小人也……也……”
才刚刚开了一个头,丁朔便彻底说不下去了。那么究竟他与他的上官,为何事发生争执呢?说来事情很小,无非就是监粮官以陈粮换取库中新粮,而卖出去的银子,少分了丁朔二两罢了。
监守自盗的事已经脱不开干系、又因为区区二两银子的分赃不均而动手打人,此事他当时觉得怒火冲头,可如今回头想想,就连他自己都不好意思开口辩驳了。
而早已知晓此事的颜青鸿,看着那冷汗淋漓、吞吞吐吐的丁朔,心中都乐开了花。
“咳,你打了上官、但也被降了职、罚了饷,此事也算是尘埃落定,你不想说,朕也就不再逼你了。不过今日朕已然把你召入宫中,总不能就这样再把你送出去吧?这样吧,朕考你一个问题,若是你的回答能令朕满意的话,那么朕多少赏你件东西、也让咱们君臣间的这段缘分有个结果,你看如何啊?嗯……既然你是个老行伍了,那我们就聊聊打仗的事好了!”
给丁朔舒缓了紧张的心情之后,颜青鸿便亲自走上前去,一把拽起了浑身冷汗丁朔,并把他拖到了那幅《幽北全舆图》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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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这里是中山路与漠北草原的边境线。朕的问题是,如果某日漠北骑兵大举南下,而朕命你负责整个中山路的御敌事宜,你又会如何处置呢?”
自打丁朔看见这副精细到极致的《幽北全舆图》之后,眼神便再也离不开了。他口中一边发着感慨,一边压低了自己的身子;小心翼翼地捂着口鼻、仔细的观察起了幽北三路的山川河流,一草一木。
等了好一会之后,万长宁故意咳嗽了两声,惊醒了满面沉醉的丁朔。而丁朔也自觉失态,急忙转身对青鸿告罪,这才开口说出了自己的答案:
“回禀陛下、丞相,所谓兵无常势、水无常形,万不可按图索骥、凭空臆测。此图虽精细非凡,山川河流仿佛历历在目;然两军相争,可决定胜负之变数仍然不胜枚举。眼下单就纸上谈兵而论,若是在下率军迎敌的话,会大开边境,任凭敌军铁骑大举入境;在这之前,在下还会将与漠北接壤的中山北境提前腾空,并在北境中心的扶余城中,囤积大批草料布帛、少量的粮食与军械,人为制造出一个我军一触即溃、仓皇逃窜的假象,诱使敌军入城劫掠物资、或就地驻扎。”
颜青鸿听完他的战策之后,立刻眉头紧锁;他再次观察起了图上标注、又结合己方兵力驻扎分布位置之后,仿佛猜到了丁朔此举的战术意图:
“你的意思是,要令敌军自以为彻底攻占了中山路北境;并诱使敌人在扶余城屯驻军队,届时再由驻守在混同江畔的东幽齐元军,包抄切断敌军退路,来上一招请君入瓮?丁朔啊丁朔,若敌军不满足于抚余城这个战果、反而挥军南下的话,届时无险可守的中山路,可就危在旦夕了!莫非你想带着中山督府军的步卒,在平坦开阔的地势上,用胸膛与脖颈去迎接漠北人的快马弯刀不成?”
颜青鸿说到这里,便想要把丁朔给轰出宫去。他的计策虽然比自己最初设想稍微稳妥一些,可也并没有什么出奇之处;如果依此计行事,即便可以获得这场战役的最终胜利,仍然会付出极其惨痛代价。
可丁朔听完颜青鸿的剖析之后,竟然双眼一翻,给兴平皇帝递了一枚大大的白眼:
“这个想法简直愚蠢!扶余城不但城防坚实,更三面环水,易守难功。无论漠北人的统兵将领是谁,都不可能对此视而不见!那些骑兵不是稻草人,马匹也需要水源补给。况且,漠北人自古饱受天灾之苦、年年都会面临粮食短缺的危机,根本不舍得放弃扶余城这个战略跳板!我们不需要草原,但他们却比谁都渴求肥沃广袤的耕地!”
忘记了君臣之礼、眼中闪烁着狂热的丁朔、点指着图上扶余城的位置继续开口:
“据我推断,当敌军先头部队,发现中山路的防御力量极其薄弱、一路斩获又相当可观之后,定然会派出一名急于扬名立威、夺取汗位的大人物亲自领军南下,亲手摘取攻占幽北重镇的赫赫战功。那么只待这位大人物进入城中,我便立刻率军把扶余城团团包围。至此,围点打援之局已成,这一尾咬钩的大鱼,也再无生还的可能。”
颜青鸿听完他的全局构想之后,也是眼前一亮;他无视了丁朔言语中的不敬之处,再次抛出了一个问题:
“如果扶余城只是困住了一个无关紧要、或是根本没有成为诱饵资格的人,届时你又当如何应对?”
丁朔闻言发出一声冷笑,他伸手指着中山路北境、一个名叫泰宁的前线小城说道:
“这个拱手让人的前线重镇,便是我提前布置的一枚暗子!专门遏制对方可能选择的壮士断腕之举!”
第644章 252.狼烟起(四)
所谓一手提前布下的暗棋——泰宁县,如果只从图上观察,由于地理位置向前凸出,一旦漠北与幽北两家刀兵相见的话,立刻就会称为一座三面受敌的孤城。即便是那些不懂行军布阵的老百姓,也一眼看出这泰宁县的尴尬之处。
也正是由于泰宁县的地理位置向外凸出、所以每年的秋末与春初两季、这里都会遭遇大批草原马贼的轮番劫掠。久而久之,那些居住在泰宁县附近的平民百姓,也早在多年以前便不堪其扰、先后举家外迁了。
当人口大量外迁之后,这个泰宁县已经变成了一座名存实亡的空城。除去一些专跑黑活的两地游商、还有那些服务于他们的小生意人之外;整个泰宁县,早已变成用于物资中转的一座仓库城市了。
最近一段时间,储存在泰宁县中最大批的物资,便是萨满教用于援助漠北兄弟的免费粮食、与各式药材了。免费的粮食不值钱,而那些药材虽然金贵,但对于漠北人来说,不亚于随处可见的草根和树皮,毫无经济价值。
虽说漠北与幽北的萨满教,乃是同宗一脉的亲兄弟关系;但经过多年的战火洗礼、与两家君王之间打打停停的纠葛,所以两地的萨满教尽管还保留着相同的名字;但实际上,却已经是完全不同的两家宗派了。
幽北三路的萨满教,自李玄鱼、林思忧两任萨满开始进行变革,正逐渐从一股集政、教、军三位一体的庞大势力、退化成一个纯粹的精神符号,与慈善团体。现在幽北三路的萨满巫师,更多都扮演着私塾先生、游方郎中、农业、渔猎技术指导、灾难救援等等角色;而且在何文道继任大萨满、颜青鸿登基称帝以后,幽北的萨满教,便已经公开宣布转型了。
然而漠北草原的萨满教,却仍然遵循着上古传承至今的所有礼节仪式。无论是婚丧嫁娶还是传统节日、无论是生老病死还是皇权交替;只要在百姓心中能算得上重大事件,那么就绝少不了请示萨满巫师的意见。
说来多少有些讽刺,原始萨满教的风貌,竟然会在漠北草原上得到传承发展……
不过话语权过重,也是漠北萨满招致祸端的主要原因。由于萨满教在草原百姓心中威望甚高,所以包括朝鲁在内的所有旁系汗王、全都没有资格参与到争夺金帐大汗的游戏当中。而那些仅仅因为萨满的一句话,便彻底被斩断念想的头领们,又怎能不把这些神棍视为眼中钉、肉中刺呢?
当幽北大萨满何文道,嗅到了草原上弥漫的血腥味之后,便亲自率领前来救灾的萨满巫师团,退回了幽北故土。现在的何大萨满,乃是一心奉道的无神论者,所以他对漠北下一任金帐大汗的人选,没有半点兴趣。不过他忧心沐浴在战火之中的漠北信徒,所以萨满巫师团撤回幽北境内之后也未曾走远,而是继续补充调集了一笔物资,并整团驻扎在泰宁县这座边境小城之中,静待草原下一位大汗的诞生。
而丁朔的那一步暗棋,指的便是这一群悲天悯人、心底良善的萨满巫师们。
“回禀陛下,如果对方选择放弃救援扶余城的话,那么我便给那一批被自己人所抛弃的漠北蛮兵,发放传统萨满卫队的衣甲与旗帜;之后再与我们自家军士进行混编,发往在泰宁县驻守边境。不过,那时泰宁这个区区小县,就已经变成中山路萨满教的总坛了!”
用兵之道、攻心为上,攻城为下。草原上的平民百姓,对于这些产生了巨大转变的幽北萨满,并没有如同漠北本土萨满那般、暗生鄙夷与厌恶之情;何况这些幽北萨满大人每次来到草原,都会带来大量的粮食与生活物资、接济他们的日常生活;而且幽北的萨满还会熬制一些味道苦涩的汤药,可以治疗各种疾病。
漠北萨满巫师治疗疾病的方式、大多都是采用请神、祈福、通灵等神秘仪式;尽管这种方式声势浩大,然而效果却实在乏善可陈;可回过头来再看,人家幽北萨满熬制的那一锅锅药汁,虽然味道实在有些恶心,但疗效却是肉眼可见的出色!
这些幽北巫师炮制的神药,通过患者之间的口口相传,把幽北萨满教的声望迅速提升!直到幽北萨满退出漠北草原之前,俨然与本土萨满教、呈现出了分庭抗礼之势。
而且更可气的是,幽北萨满教的大萨满何文道不但学识渊博,更通晓萨满上古文字。他能够准确地通译漠北的萨满教古籍,更帮助漠北萨满教通译出了一批历史悠久的信件。单就这一点而言,何文道就已经在教义解析方面、占据了绝对的话语权。
所以当漠北大萨满、质疑幽北同行使用岐黄之术骗人之时,何文道便凭着一本《萨满辩药经》,把这些心胸狭隘的同行,当众驳斥了一个体无完肤。
在战争全面爆发以前,整个云中城以东,包括与幽北接壤的东盟草场,已经彻底接受了这种服药、针灸的“新鲜”医疗方式。
如果一切都如颜青鸿所预料那般发展,一旦将那批被朝鲁所抛弃的漠北骑兵打散混编,并把他们装扮成幽北的萨满卫队发往前线;那么这样毫不起眼的一座边境小城,就立刻会摇身一变,成为漠北萨满教信徒心目当中的一片圣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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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联想到神石部族的领头人朝鲁,由于身份过于低微,原本是没有资格参与到这场草原逐鹿的战争当中。而他如今能够参与争夺汗王大位的根本原因,也正是打着萨满教卫队的旗号。
原本是幽北与神石部族的边境摩擦,届时就会立刻变成漠北与幽北两家萨满教的纷争。
可以预见,即便是漠北大萨满死而复生,对上他的幽北同行何文道,最多也就只能勉强抗衡而已;更何况如今朝鲁所部、还只是个自封的萨满卫队、实际上却是贼还捉贼的正案元凶。这样的巨大差异之下,只待双方兵戎相见,漠北百姓的民心所向也是不问可知的事了。
如果额外再加上一批被他当成弃子的漠北同胞,愿意弃暗投明,反替幽北三路鼓噪声势呢?
既然能够想出这等后手,即便丁朔在战术方面没有其他的本领,单就这一手入深入化的攻心战,也绝对担得起大将之才!
颜青鸿听完他的全盘计划之后,先是回头看了看万长宁、发现对方也满目的赞许之意,心中立刻有所决断。
通过这一场纸上谈兵大会,君臣二人对于这位名不见经传的粮官丁朔,已经有了十足的信心。他们无比相信,如果把丁朔发往中山路前线引兵拒敌,即便没能立下什么汗马功劳、至少也不会犯下那些愚蠢的指挥失误。
颜青鸿转入身后的书案,随手向前推出了一枚小巧精致的木匣:
“今有漠北贼酋朝鲁,无故犯我幽北边境,肆意屠戮无辜百姓、沿途劫掠焚毁村庄,心毒意狠,天理难容!然,朕念及两家往日旧交,不愿轻启战端、妄动刀兵……丁朔!”
“臣在!“
“朕封你为泰宁大将军,领二品兵部侍郎,并授你临机专断之权,准你率领中山督府军,肃清中山路边境之大小匪患,保我幽北疆土与百姓之周全。若你能擒得贼酋朝鲁,并将其首级送抵奉京,朕自当另有封赏!”
其实颜青鸿的这道口旨,其中还有许多语焉不详之处。神石部族的汗王朝鲁,作为整个东盟草场的最大一方诸侯,几乎可以断定:他在平定整个漠北草原、并正式入主云中城之前,都不会轻易深入幽北境内;然而在这样的情况之下,只奉命整肃边关匪患的泰宁大将军丁朔,又哪里有机会擒住贼酋朝鲁、还要亲手斩下他的首级呢?
二皇子出身的颜青鸿,虽然没有亲自统兵杀敌的经历;但他却清楚的知道,战机转瞬即逝的道理。所以,他这道口旨其中的奥妙之处,就在于“临机专断”这四个字上。有了这四个字作为依仗与靠山,那么一切有关于中山路北境的大小战事,他丁朔都有权利先斩后奏。也就是说,无论何时,只要丁朔认为直捣黄龙的战机已经出现,他便可以无旨而动,亲自率军长驱漠北腹地,抓捕“贼酋”朝鲁。
这也是身为君王之人,能够给予统兵将领最大的新任了。
随着年仅三十有二、便已经官拜泰宁大将军的丁朔,接过了兴平皇帝赐下的调兵虎符之后,驻扎在漠北东盟草场附近的神石部族、与幽北三路之间的战争,便正式拉开了序幕。
与此同时,那位前脚一走,后脚便横生诸多事端的中山路总督傅忆,也带着他的三个聋人兄弟,赶到了北燕王朝的鲁东行省境内!
是的,负气出走的傅忆,目前对于南康境内发生的事还是一无所知;他也是根据自己最后得到沈归出没的消息,才会选择直奔南康而去……然而,尽管三位冬至的聋人兄弟,都是身手矫捷的顶尖杀手;然而他们谁都不知道,自打四人离开东海关之后,便已经被人给盯死了。
第645章 253.骑鹤上扬州
傅忆最初所制定的行进路线,其实并不会路过鲁东行省。之所以他们会选择中途改变路线,也完全是因为在穿过北燕王朝的都城——燕京之时,被都城府衙的罗大人,以通关文牒涉嫌伪造为由,暂时押入了大牢之中。
当天夜里,一位自称水烛夫人的女子,拎着一个大大的食盒前来探监,历时约一刻有余。而第二日清早,衙门宣布他们四人的通关文牒,已经通过了检验核实之后,便把他们放出了燕京城中。而傅忆也立刻改变了最初的行进路线,选择出蓟州入鲁东、经滁州过华江,最终抵达南康首府建康城的这条线路。
其实这条一路向南的路线,虽然路程最短;但由于沿途戒备森严、官方哨卡极多,所以非常引人耳目。这样的一条位于北燕朝廷眼皮子底下的官道,对于四个幽北人来说,实在是过于招摇了。
幸好他们手中这四枚通关文牒,乃是由中山路总督傅忆亲自签发的正品;所以尽管这一路上盘查极为森严,但也只是耽搁了些许时间、并没有再遇见什么为难之处。
不过他们的一路畅通,最终还是在一座名叫汶阳的大城之中,画上了休止符。
根据汶阳官方记录来看,的确有一行四人的幽北游商,曾经凭着幽北中山路签发的路引,从汶阳穿城过境。而城门吏写下的这一笔记录,便是傅忆这一行四人最后的消息了。
广陵城,在前朝大燕之时,曾被称为扬州,乃是燕临大运河沿岸最为繁华的城市,更是令古往今来的文人墨客、全都心驰神往、念念不忘的江南水乡。正所谓“腰缠十万贯、骑鹤上扬州”,无论是才华横溢的青年俊才,还是腰缠万贯的富家子弟,在这繁花似锦的扬州城中,总会寻到自己毕生追寻的绮美梦境。
三月的广陵城,沐浴在蒙蒙春雨、与满城琼花香气之中。然而无论是如诗如画一般的良辰美景、还是那些清淡雅致江南小点,都无法提起沈归的半分兴致来。几日前,在姑苏沈家铩羽而归之后,他便与齐家兄弟、李乐安和颜书卿,在齐格奇的安排之下,住进了位于城北东关街附近的一座苏式宅邸;而他们夫妇二人,则赶回了申城码头,着手处理起建康黄家的商队被困事宜。
沈归无心享受这座华美雅致的园林宅邸,满心都在揣摩着姑苏沈家,究竟何时才会有举白的消息传出。然而海鲨帮的暗线,却始终没能给他带来任何好消息。
终于耐不住性子之后,他单独把齐返给支了出去,嘱咐他去外面收些新鲜的风声回来。这个齐小胖,自幼便跟着大金牙混迹市井江湖,虽然只是个半春半典半开眼的江湖人,但毕竟也是牙人出身,起码对那些千奇百怪的生意典,还是能做到全知全通的。毕竟身为一手托两家的中间人,如果连双方对话都听不明白、那还靠什么来养家糊口呢?
广陵城的日常生活,可以用一句传遍了大江南北的谚语形容:清早皮包水、夜晚水包皮。皮包水,指的便是极富当地特色的小点心——蟹黄汤包,也泛指广陵城中的饮茶习惯;而水包皮,说的便是澡堂文化了。
由此可见,广陵城中的生活环境,还是非常舒适安逸的。尽管此地的生活水平极高,但由于早茶文化的盛行,所以百姓日常作息时间,也完全不同于南康的其他地区。从古至今,广陵城里的百姓与商人,仍然还保持着闻鸡起舞、早睡早起的良好作息规律。
次日一大清早,肩负重任的齐返,便换上了一套金丝绲边、翠面盘扣的员外华服。他撑着一把象牙手柄的油纸伞、才刚刚夸出自家门槛,便被早已候在巷子口的三位海鲨商行伙计,搀扶上了一乘华美精致的双驾马车。
转过三个街口去,马车便在广陵城中最昂贵的一间茶楼——醒春茶社门前,停了下来。今天的齐返可谓是派头十足,无论是他手里的那把昂贵的油纸伞、还是他满脸傲慢蔑视的神情,全都写满了“有钱”这两个大字;仿佛就连他打个喷涂,没准都能蹦出几锭银子来,这副土财主进城的臭德行,看在四周过路的百姓眼中,真是又厌恶又嫉妒。
醒春茶社门前有一个木制的架子,架子上还拴着一只浑身漆黑的鹩哥,正朝着南来北往的客人问好。齐返站在门前,饶有兴致地逗弄了一会之后,这才迈着做作的四方步,晃入了醒春茶社正厅。
尽管此时天色尚早,可本就不算宽敞的茶社一层当中,早已经人满为患、就连个下脚的地方都难找。齐返抬眼望去,只见厅中都是些衣饰精美讲究的富家翁,但他们要么就与旁人拼桌、要么就自己找一块僻静地方,站着等位;靠窗边的好位置,此时还留着一张空桌台,茶盘上摆着四只倒扣的茶碗,表示已经提前有人定了下来。
别以为这些等位拼桌的人,只是穿的阔气、却连包桌的银子都没有;其实在这些人当中随便挑出一位,那也是广陵城中响当当的大人物。只不过在本地早茶文化当中,与人交流沟通本就是最为重要的一环;而那些平素喜静的老爷们,也根本不会起个大早,跑来这种乱哄哄的茶楼里用餐的。
这间醒春茶社,本就是广陵城里顶尖的茶楼,食物与茶水的价格,已经比市价高出了一倍有余;可想而知,预定一整张台子的价码,当然是高到天上去了。南康广陵城里的生意人,虽然个个家财万贯;但这些银子毕竟都是自己一个铜板一个铜板挣回来的;花出去的时候、自然也是格外的精心,绝不会铺张浪费。
而且,在醒春茶社的老客群体之中,还流传着这样一个说法:无论谁在醒春定了台子,那不是外乡来的土财主,便是攒了几两碎银子、或者偶然发了笔小财的穷鬼,来这里体验生活、楞充富贵了!
在这样的氛围之中,谁还愿意花上几倍乃至十几倍的冤枉银子,去惹人家的白眼呢?
尽管今日齐返的扮相与门面、都已经无懈可击了;但他却不仅仅是犯了某一个错误那么简单;所以,自从他与三个海鲨帮伙计露面的那一刻开始,方才还喧嚣吵闹的醒春茶社,立刻陷入了短暂的沉默之中;三息过后,又传来了一阵齐刷刷的哄堂大笑……
摸不着头脑的四个人刚欲落座,便被一个似笑非笑的小伙计、一抖肩上的白堂巾拦在了当场:
“这位老爷里面请,喝什么茶、用什么点心,都可以看看墙上的水牌子,决定之后招呼小人便是;你们三个跟我来,这里不是你们能站的地方,一点规矩都不懂……”
念叨完了小伙计之后,他又朝着齐返一躬身,便引着那三人走向后堂方向。
“兄台有礼了!如果在下猜得没错,您也许是第一次造访我们广陵城吧?”
齐返才刚刚落座、尚有些发懵的时候;一位同样锦衣华服的青年男子,走到了他的面前:
“不知兄台的这张台面,可有在下的一席之地呀?”
齐返左右看了看,发现所有人笑过自己之后,已经重新忙起了自己的事,根本没人再去看他。见无人关注自己,齐返的心情也松弛了许多:
“兄台请自便,在下姓许,北燕人士,今日初到贵宝地……”
“呵,听兄台的口音,我还以为是幽北三路的朋友呢……小二,一壶魁龙珠,一笼翡翠烧卖,一笼五丁包,一碗虾子阳春面,半枚咸蛋。”
喊完了单子之后,这位青年男子看着齐返停顿了半晌,随即才小心翼翼地对他说道:
“兄台,在下既然借了你半张桌台,便自当有所表示才对;只是不知兄台口味如何、饮食是否有所禁忌,故而……”
“兄台无需如此客气,你我各自两便及是。”
借着拼桌共餐的缘分,齐返与这位自称章庸的年青人,就着精致江南小点春茶,逐渐攀谈起来。
别瞧这间醒春茶社环境吵闹,但能够坐在这里饮茶的人,全都是扬州城里响当当的人物。若能从这些人的吵闹之中,品出一点滋味来,说不准就是一个绝佳的商机。
经章庸的介绍之后,齐返也侧耳倾听起来。他发现厅堂中这阵阵恼人的蚊子声,仔细听来,说的竟然全是南康市面的货物行情:从货物价格的涨落,到货物运输的最佳路线;从商品产地的优劣、到价格档次的划分;只要对经商之道稍有了解的人,便都可以在这一间小小的茶社之中,打听到整个南康王朝最新鲜的商业资讯!
如此看来,这广陵城里的茶社,好像与北燕、幽北两地的茶馆也没什么本质区别;无非就是淮水以北的北方茶馆之中,谈的都是英雄侠义、儿女情长的传说故事;而南康王朝的茶社之中,谈论的都是各行各业的生意经。
不过另齐返有些好奇的是,这么多的阔佬凑在一起,竟然从未谈过有关于姑娘的事;随着章源的一番解释之后,齐返这才恍然大悟:
原来有关于风花雪月的信息交流大会,是留在晚上大家一起“水包皮”时,才会谈起的余兴节目啊!
第646章 254.生意人的生意经
因拼桌而结实的齐返与章庸二人,一边吃着精致美味的江南小点,一边饮着淡雅清香的酽茶,从天南聊到了海北、从风月聊到了生意;随着话题逐渐深入,窗外的这场蒙蒙春雨也逐渐停歇下来……
牙人出身的齐返,本就是一位逗话捧场的顶尖高手;仅靠着语言来下埋伏设套子,便把章庸的谈性勾了出来,掏出了无穷无尽的内幕消息;再加上广陵城的早茶气氛,一般都会持续到午后时分;所以尽管天色已至午后,整间醒春茶社中依然弥漫着悠闲懒散的气氛,根本也没几个人提前离开。所以这对刚刚相识、便已倍感兴趣相投的新朋友,也自然是越谈越投机、越聊越高兴了。
直到日头渐底,点心也用过了三、四轮,差不多也到了分别的时候。昨日提前约好了先生、正急着去后柳巷听评弹的章庸,此时也满面愧疚的朝这位刚刚结识的幽北义兄告罪而去;齐返也带上三位偷得浮生半日闲的海鲨商号伙计,离开了这间醒春茶社。
灌了一肚子酽茶,又大半天没停嘴的齐返,才刚刚回到住处的书房之中,便立刻研墨填笔、一言不发地奋笔疾书起来。
又过了大约一刻钟后,齐返这才顿笔吹墨、抬头对沈归说道:
“呼,成了!这是最近三个月内,曾在南康市面上出现过价格异常波动的所有货物种类;其中还有一些记不大清楚、或是水分过大的短期波动,我已经全都在后面标识过了,你自己看吧。”
沈归拿起这些写满了字迹的纸张扫了一眼,又对身后的两位姑娘家伸出一根手指:
“一人拿上一把算畴,仔细听我唱数。”
两个时辰以后,无数布满了墨迹的纸张散落在整间书房当中。在灯火映照之下的沈归,随着过眼的账目越看越多,他的脸色也变得越来越难看。当他看完了颜书卿递来的最后一笔账目,整个人颓然地长出了一口气:
“恐怕,要出大事了……”
作为有一个花俩的飞贼来说,齐雁自小对账目与数字就没有任何天赋可言。所以当他看到齐返安全回府之后,便安心的躺在房梁之上睡了过去。如今被沈归这句丧气话扰醒,打了个哈欠便开口问道:
“怎么着?你偷着囤了一大笔赔钱货?”
“不,是华禹大陆要出大事了……”
沈归之所以能够做出这个判断,所有的依据和理由,都是从这一张张的货物涨跌账目上推导出的结果。
最近一段时间,南康货物波动的起伏极快:比如粮食的价格疯涨、但丝绸的价格下跌;铁矿的价格疯涨,而木材的价格下跌;盐巴的价格疯涨,但食油的价格下跌;诸如此类的异常起伏还有许多,远超正常的市场波动频率,。
货物价格出现异常,落在牙人齐返的眼中,便是一个个高买低卖、奇货可居的绝佳商机;而落在大粮商之女李乐安的眼中,便是家族生意遇上了低谷期,可以适时用低价的米粮,去填补幽北军仓与官仓的储额缺口;而落在飞贼齐雁眼中,便是一份黑市销赃的指导价目表;可落在沈归眼里,却是一整片华禹大陆的健康状况。
正常情况下,货物的价格上涨,一般都是出现了诸多大买家,联合大肆囤货;可一旦上涨的幅度与周期,超过了正常水平之后,就不再仅仅是单纯的商业行为了。
生意场上有句老话,就连平民百姓都经常挂在嘴边,也刚好可以说明这些问题:盛世藏古董,乱世买黄金。
每逢战乱四起、或是天灾降世的动荡年月,只有粮食与黄金,是可以包打天下的硬通货。除此之外,平日里哪怕再金贵稀罕的好物件,也全都是虚的。举个例子来说:如今北燕王朝的耕地,一亩良田的均价大概在七两至十两银子不等;可遥想当年大燕倒台、华禹大陆打了一个四面开花的时候,一亩良田的地契,就只能换来半斗小米而已。
南康王朝,乃是天下豪商的大本营,而南康王朝实际上的君王,也并不是住在建康城中的那位吉祥物,而是豪商巨贾与名门望族的联合体。说句不客气的话,虽然南康是一个重商抑武的瘸腿王朝;但至少在商业这个领域当中,由商人与大宗族把控的南康王朝,已经可以操控华禹大陆上每一宗货物的价格走势了。
春江水暖鸭先知,就连沈归这个外行人都能琢磨出来的滋味,又能怎瞒过商人们的眼睛呢?所以华禹大陆上哪家的私事,在南康都算不上是什么秘密。
举个例子来说:在两北战争尚未开始之前,整个华禹大陆上的粮食、药材、皮毛、山货、马匹之类货品的价格,其实已经出现了巨幅的下跌;而之所以会下跌,也正是因为手中囤积了类似货物的商人联手倾销。他们用手上的大批货源冲击市场;当整体价格被砸到了一个冰点之后,他们再反过来大肆囤货,先吃上一口头道羹。
当这些巨擎都囤够了足量的低价货之后,两北战争也正式宣布开锣。可想而这,类似货物的源头,同时陷入了战争,商路同时也被彻底封死,农夫与猎户更无法持续产出货物,那么价格也自然会水涨船高。皆时豪商们便正式开始用餐,通过捂盘封仓等等财技,轻易可以把战前已然低至的冰点的市价,碰到九霄云外之巅;而他们则一边继续鼓噪着高价收盘的声势,自己则暗中慢慢出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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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谓的战争财、国难财,大致上也都是这样的一种玩法。
而今日的沈归,从这一笔笔的涨幅之中,便从这一笔笔账目之中,找到了许多具有预兆性的货物品类。幽北三路的山货、漠北草原的马匹、三秦大地的白面、齐鲁中州的米粮、滇南西疆的药材、闽江粤江的干货海产等等等等……
如果单从涨跌来看,这些货物的原产地遍布华禹大陆各个角落;甚至就连周边小国的出产,也一样出现了巨大的异常波动。不过唯一奇怪的是,以往在乱世当中、最不值钱的古董与舶来工艺品,竟然会没有受到任何波及,甚至连些许波动都没有出现过。
要知道,这些个稀罕物,可都是靠着漂洋过海、乘着一条条大船运至华禹大陆的;由于南康王朝所有的外洋商船,全部都在申城码头靠岸卸货;那么也就是说,这些舶来品的价格稳定,也代表着南康的这些商业巨擎,对于战火不会波及南康本土的预测,有着极其强烈的信心!
那么也就是说,这场战役的走向,是严格受到他们控制的。
说来也有些可笑,财富这种东西,最大的好处,就是可以给人带来更多选择的余地;然而尽管南康商人们的财富,大多已经堆积如山,成了一笔笔的数字游戏;但他们的选择,却仍然只有聚敛更多的财富而已。
在他们看来,有这样一笔战争财近在咫尺,唾手可得;哪家的商团不去推波助澜、因势利导,便已经是天打雷劈的败家行为了;谁要是敢妄图从中作梗,妄图消弭战火、团结华禹大陆的话,那么他立刻就会成为所有商人的敌人、更是整个南康王朝的敌人!
眼下,刚刚从传言与帐目中整理出了一些头绪的沈归,就想成为这样的人;成为一个令这些眼中只有黄白之物的守财奴们,恨之入骨的敌人!
商场如战场,及时准确的消息,永远是一柄决定最终胜负的神兵利器。整个南康王朝市场货物的价格走向,都在随着谛听售卖的消息进行变化;而作为华禹大陆商业主动脉的燕临大运河,更是每隔一段距离,便矗立着一座望楼;望楼上都站着一位手执红、蓝两色旗帜的旗手,用手中鲜艳的旗帜,来迅速传递一切可能会导致市场变化的新鲜消息。
沈归对于消息的好处,也是再清楚不过了。他在幽北王朝的那段时间之中,就是凭着萨满教与江湖道打通了天地线,并迅速编织起了一张四通八达的消息网;有了这张大网的辅助之后,才有了他后面那几场以弱胜强的经典战役。
不过此一时、彼一时也。他们现在身处南康王朝腹地,乃是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客场作战。尽管有着齐家夫妇多年苦心经营的华延商帮与海鲨商号、可以担当沈归的坚实后盾;但随着萨满卫与冬至这两个有力膀臂、在意外中彻底湮灭;而养育了华禹大陆底层百姓千百年的江湖道、也几乎在这个豪商与宗族掌握的南康王朝之中,彻地的消失……
换句话说,现在异地作战、孤立无援的沈归等人,就等于是一批眼瞎耳聋、口不能言的废人;更可怕的是,他们这些处境尴尬的废人,还因为沈归的不省心,结下了不知多少仇家与敌人……
好在沈归心中还有两个天灵脉者作为杀手锏;尽管这两个老头全都不太靠谱,又经常性地凭空消失,但只要他们愿意出手的话,那么整个华禹大陆上,便再也不存在任何纷争了!
第647章 255.前世今生(一)
如今风头正劲的海鲨商号,乃是由十二名老萨满卫,收拢了一小批流窜在江南与闽江沿岸的剽悍海贼,浴血奋战、舍生忘死往死拼杀出来的家业。作为李玄鱼座下十二萨满卫的队长,齐格奇最初的想法,只是想打通一条完全受到己方控制的海运商路,借此来帮助当时已然被抽骨拨皮、只剩下一副空架子的华延商帮,争取到一些喘息之机。
江南行省,自前朝大燕之时便已是富甲天下、税收占据半壁江山的膏腴之地;而寄生在附近口岸航线的海盗水贼们,更是古来有之、百禁不绝的一块顽疾。与北燕王朝与幽北三路的山贼流寇不同,尽管江南水贼的派系多如牛毛,可他们却从来不会互相倾轧厮杀,反而还经常效忠同一个东主!
原来那些逐渐做大、进入官家眼中的水贼们,通过均杵的散财方式,拉拢到了当地的土豪乡绅与朝廷官员的暗中支持,而他们原本的水贼身份,也自然变成了朝廷注册的正式商队。
背后有了强大的支持,这些江南道的水贼们,也自然不愿意再去做那些打打杀杀、刀口舔血的危险营生了。这些水贼的合法身份得到官方认可之后,他们也穿上了锦衣华服,乘上了良马香车,成为江南道豪商乡绅之中的一员;而他们赚钱的主要途径,也从见不得光的黑活,变成了正经八百的水路运输。
时至今日,走私各地官方专售紧俏物资的这桩生意,仍然还把持在这些海贼出身的员外郎手里!
可是闽江出身的水贼们,就没有江南道同行们那么安逸舒适的生存环境了。
由于华禹大陆的海岸线,附近还充斥着无数的岛屿小国;这些化外地区,不是处在刚刚开化的文明起源时期,便是长期忍受着群雄割据的战乱年代。恶略的生存环境,匮乏的生活物资,再加上野蛮血腥的乱世丛林法则,自然培养出了一大批为了谋生而悍不畏死的苦命人。
这些个常年袭扰闽江沿岸百姓的外域海贼,个顶个的贪婪嗜血,凶猛残暴;尽管他们的武器极其简陋、盔甲也只有自己的胸膛与骨肉,身形体魄又矮小瘦弱,看起来根本不堪一击;可真的与他们交手之时就会猛然发觉:这些人的双眼全都闪烁着嗜血而狂热的目光,如同没有人类情感的猛兽精怪一般;所到之处无论男女老幼,在他们眼中统统被视如草芥一般。
经年累月之下,不断被外域水贼所袭扰劫掠的闽江沿岸百姓,也被动的改变了原本的生活方式。只需绕着闽江道沿海的州县村镇逛上一逛,就会发现家家户户的场院仓库之中,都随处散落着寒光熠熠的长短兵刃;而邻里族人之间,更是存在着守望相助、一呼百应的极致团结。
如果是一个身宽体壮的幽北大汉、与一个矮小瘦弱的闽江渔民单打独斗的话,或许还能凭着身大力不亏的优势,占到一些便宜去;可一旦十个对上十个,哪怕是五个对上五个的群战,那么最终获胜的一方,一定是这些毫不起眼的闽江人。
因为对于他们来说,如果没有生死相托的信任感、如果少了死战不退的剽悍勇武之气,他们的先祖、后辈儿孙,就根本无法在这片故土繁衍生息、世代相传了。
也正是长期处于外部袭来的生存威胁之下,所以才使得家庭与宗族的观念,早已融化在了每一位闽江道百姓的血脉之中;并随着祖辈口口相传、以身作则的方式,代代流传至今。
也正是由于他们这种近乎于自我封闭般的宗族观念,似历代君王都无比忌惮闽江出身的文武官员。虽然闽江的文官,平日也会跪在朝堂之下三拜九叩、口中高呼吾皇万岁;尽管闽江的武官,提刀统兵踏上疆场之后,也绝不会比其他孔武有力的悍勇将士软弱半分;可他们那略显特殊的出身地,却时刻都在提醒着每一家的君王:对于这些人来说,无论是天大的利益,还是杀头的威胁,始终都抵不过族人的一句话来的管用;哪怕只是一个平生素未谋面的闽江同乡,只要能说上一口地道的闽江话,对于这些朝廷大员来说,也远比君父口中的圣旨更加重要。
也正是由于这个抱团的特性,所以对于君王来说,如果在朝廷中吸纳过多闽江出身的文武官员,就绝不亚于亲手扶植一个党争派别;而且可以预见,这个闽江派的凝聚力,也会空前的可怕!
身为君王,自然需要朝廷上出现多家派系进行党争,以此来施展帝王权衡之术;但是,任何明君都不会允许铁板一块、上下一心的派系参与其中!
庙堂之上,虽然已经没了闽江子弟的出路;然而家门口那一望无际的汪洋大海,却每天都有无尽的财富从门前飘过。在闽江文化之中,整个世界上就只存在两种人:一种叫做族人,一种叫做外人。所以无论是华禹大陆的正规商船,还是各国海贼的黑船,对于闽江人来说,统统都是送到嘴边的肥肉,尽可大快朵颐。
正所谓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无论何地的军队,若是大部分士卒将领、都是同乡同族的话;那么他们面临恶战之时,所展现出的战斗意志与坚韧性格,自然远非寻常混编军队可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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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考虑到无论是正经商队,还是外域贼船,船上的护卫大多都是为了赚些银钱养家糊口的雇佣兵,根本不愿意为了一趟生意搭上性命。这样的一伙人,又怎么与彼此沾亲带故的闽江海贼相提并论呢?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整个华禹大陆南方的海岸线,就已经被闽江各地宗族牢牢把持了。他们历来对官家的船队,都是保持敬而远之的态度;可一旦商船或是水贼想要过境靠岸的话、那就得问问闽江子弟的意见了!
江南道的水贼爱惜羽毛、手眼通天;闽江道的水贼战斗力惊人、却无法培植官家势力;任谁都看得出来,这两方水贼真是一对天作之合啊!所以,在经过了最初一段时间的明争暗斗、浴血厮杀之后,两江水贼实力,终于达成了停战合作协议,约定彼此互利互助、分享利益。
也就是说,在江南道的士绅豪门、与闽江道的宗族耄老,双方达成合作意向的那一天开始算起;南康王朝的整条海岸线,已经变成了利益共同体,成了一块被两江子弟合力垄断的铁板。
这块牢不可破的铁板,直到沈归降生之后,才开始出现了些许裂缝。
不过,导致这条裂缝产生的诱因,并不是两江联盟内部出现了什么纷争;而是被一名叫做齐格奇的草原汉子,率领着众家兄弟亲手打破的!
当年齐格奇与齐灵烟一行十四人,初来南康之时所面临的状况,还不如今日倍感孤军奋战之艰难的沈归呢。
华延商帮,也就是如今海鲨商行的前身,本就是属于幽北萨满教的产业;甚至就连华延商帮的初始启动资金,都是林思忧自掏腰包的一大笔私产。而华延商帮的打掌柜,也就是死在沈归手中的“老拐”——周疏同,也是一个土生土长的幽北人士,更是李玄鱼时期的萨满教大护法!
但从这一点而言,老拐还是沈归的老前辈呢!
其实,单从华禹大陆的全图上就能看得出来,幽北三路的地理位置,其实非常的尴尬;而无数次的经验教训,也都在证明这一点:只要北燕王朝关闭东海关,那么这群幽北三路的穷蛮子们,就只能在漫天飞舞的雪花之中忍饥挨饿了。
在李玄鱼继任幽北三路的神婆大萨满之时,正值天隆文定皇帝颜奇、也就是颜青鸿他爷爷在位之际。
当时幽北三路才刚刚自立不久,所有的贸易路线,也早就被北燕王朝全面封锁;无论是朝廷国库还是百姓身上的钱袋子,全都可以用一贫如洗这四个字来概括。尽管幽北三路的物产丰富、但运不出去的话也是枉然。没了北燕这个大客户,下南洋、走西口的东海关由被重兵把守,除了北边那些比自己还困难的穷亲戚以外;整个幽北三路,就只剩下万里冰封的大地、与终年积雪的太白山、还有那一库库堆积如山、腐烂生虫的皮毛与草药了。
在这样内忧外患的情况之下,颜奇作为当时的幽北皇帝,又怎么能不养成精打细算、锱铢必较的性格呢?而先帝颜狩那个小心眼的坏毛病,就是继承于文定皇帝的精打细算之上;只不过把他父皇的优点、学成了缺点罢了。
国库一贫如洗,百姓忍饿挨饥,萨满教的巫师神婆们,自然也无法独善其身。刚刚继任大萨满的李玄鱼,在自家妹子林思忧的提议之下,与颜奇三人一起,策划并制订了成立幽北商团、南下开辟新商路的发展计划!
当然,这个发展计划,也并不仅是为幽北三路堆积如山的货物,寻找一批新买家那么简单;根据林思忧对于未来的展望而言,他们是打算借这个幽北商团为跳板、迅速聚敛大笔财富;只待幽北国力壮大之后,便兵出东海关而一路南下,最终问鼎华禹大陆!
第648章 256.前世今生(二)
对正处于饥寒交迫、上无瓦遮头、家无隔夜之粮的幽北人民来说,什么富民强军、逐鹿中原、一统华禹大陆、成就千秋霸业之类的畅想,都只是镜中花、水中月的黄粱美梦罢了;即便真的能够按部就班的徐徐进取,得以达成目标,那肯定也是多少个年头之后的事了。
所以,幽北人一统华禹计划的第一步,就是如何熬过这个冬天。
无论是站朝堂之上当家作主的帝王官员,还是构建了朝廷基础、尽力在繁衍生息的平民百姓,都无法继续忍受这等困局了。北燕人对待他们的态度,就像是饿惩自家的癞皮狗!但凡稍稍感觉不如意,他们便会紧紧关闭东海关的城门,轻松遏制那唯一的贸易路线,彻底锁死了幽北人生存空间。有了这样强而有力、又毫无成本的制裁手段,北燕还用得着出兵北伐吗?倒不如就把这些北蛮子当作会下蛋的母鸡,能产奶的奶牛,随时剥削勒索,有事没事就割一块肉,来的更加划算。
回春圣手林思忧,平生最擅对症下药。待她全盘摸清幽北困局之后,便想通过海运销售、以及暗中走私这两种方式,把北燕人禁售禁运、漠北人又买不起的皮毛、草药、木料等自然物资,换成幽北眼下急需的生活物资;并借这一步暗棋的助力,彻底与北燕人打上一场两败俱伤的消耗战;借此一役,彻底脱离北燕王朝的贸易讹诈。
所以,幽北商团组建之初的全部意义,就只是一颗种子而已;不过,这也是一颗能给幽北人民带来希望和未来的生命之种、自由之种。
由颜奇这个过家家似的幽北君王,在暗地里为其背书担保;由李玄鱼以及萨满教的巫师信徒,重新组织生产;由南康女子林思忧,负责组建幽北商团班底、以及处理一切外联运输事宜。就是这样举幽北全境人民之力,才有了一个名叫《华延商号》的小铺面,在广陵城东门大街上正式挂匾营业。
开业当天,负责为两头醒狮点睛剪彩的华延商号大东家,便是刚刚从萨满教卸任的大护法。这位东家不但年纪轻轻,品貌出众,就连名字都带着几分书卷气,叫做周疏同。
时光荏苒、白云苍狗,一个小门小户的华延商号,在幽北三路举倾国之力的暗中协助之下,发展势头极其迅猛;没过几年时间,他们便通过品质顶尖,价格低廉的稳定货源,逐渐蚕食了南康大半的皮货市场,并以此为根本,逐渐扩张业务范围。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新字号,就这样在豪商云集、士绅盘踞的广陵城中,彻底站稳脚跟。在此之后,借着周疏同打通的贸易途径,遭受坚壁清野多年的幽北三路,也得到了些许的喘息之机,并很快进入了高速发展的黄金年代。
然而,周疏同这个名字本就不差,本人又是一位英俊聪颖、体面多金的有为青年,却为何会得到一个“老拐”这样的称呼呢?
说起来,他这个不太文雅的外号,与姑苏沈家有着直接关系!周疏同右脚的脚踝骨,就是被沈归的亲生父亲——沈家二公子沈昂沈延卿,一脚踩碎的!
财富能给人带来更多的选择余地,对于神职人员出身的周疏同来说,便更是感同身受。他原本只是被一个老萨满从野外捡回来的弃婴,还是凭着天生身怀通灵神力——萨满病,才得以拜入这位萨满名门之后——巴格巫师门下为徒。
幽北萨满教的巫师,在李玄鱼改制之前,也是绝对不能进入百姓杂居的城市当中的。按照教中古制规定,身为萨满巫师,主要职责便是帮助世间万物生灵,彼此共生共存,绝不仅仅是为人类一家服务的奶妈。有鉴于此,萨满巫师既负责规定渔夫每年渔货的大小数量、也要监视伐木工人每年可以砍伐的木材、猎人可以获取猎物的多少等等杂事;而就连幽北君王的子嗣当中,究竟那位几位皇子才有资格成为上天的代言人,也一样是由萨满来抉择的事。
也就是说,至少在李玄鱼继任之前,幽北三路的萨满教,与今时今日那个已然是一团散沙、彻底覆灭近在眼前的漠北萨满教,根本就没有任何区别。
所以即便师从萨满名门巴格,周疏同也一样是在爬冰卧雪、餐风饮露的艰苦环境之中成长起来的。直到李玄鱼上位、巴格被迫退居长老之位以后;当时的幽北皇帝颜奇,为了平衡萨满教内部的势力,才把他这个年纪轻轻、资历严重不足的巴格门徒,硬生生推上了萨满教大护法的位置。
不过,大护法这把椅子自己还没做热,便又被派往了南康王朝的广陵城中,执行一项秘密任务。站在颜奇的角度来说,尽管幽北三路已然危在旦夕,他此时不该生出这种平衡几方势力、玩弄帝王心术的念头;可这个计划若能得以施行,毕竟也关乎于幽北三路未来的经济命脉;而身为这次计划的首倡者,李玄鱼与林思忧又是八拜之交、生死相依的姐妹,自己又怎能不提前设防呢?
不过,他也只是强行拔擢了一位巴格门下弟子;而对于他这个举动,李玄鱼也欣然接受、并表示全力支持;此举虽然也仅有些象征性意义,至少从明面上看,萨满教与颜家皇权之间,已然勉强达到了一个平衡点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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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高高在上的大人物,心中的理由与思量,根本不会与年纪轻轻的周疏同解释;而对于他本人来说,能够从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巫师,直接变成萨满教的二号人物、又肩负着幽北三路的全部未来,自然是一桩连做梦都不敢妄想的天大富贵!
至少在最初的几年时间之内,周疏同还是一位心怀家国天下、时刻挂念家乡父老的有为青年;不过这日子一长,眼界得到开阔之后,周疏同便产生了强烈的自我意识……
试想一下,把一个原本整日穿梭在山野林间、就连成锭的银子都没见过几次的穷小子,突然派到繁花似锦、美不胜收的广陵城,会是什么样的结果呢?如果,再给他足够多的行动自由、以及随意支配的巨额财富呢?
面对着纸醉金迷的堕落生活,面对着金山银海的璀璨光芒,除了沈归这种崽卖爷田不心疼的败家子以外,又有哪个苦出身的孩子不会动心?无孔不入的极致奢靡,就仿佛一把把看不见的刮骨钢刀、一瓶瓶无色无味的致命毒药,会从皮肤的每一个毛孔中悄悄渗入血脉,直入骨髓深处……
周疏同的本性不坏,从他早年的巫师工作之中,也早就养成了吃苦耐劳、坚忍不拔的良好品质;否则的话,即便是有幽北三路的暗中支持,他一个年纪轻轻的少年,也无法凭着一己之力,硬生生在南康王朝打下一片家业。不过那些腐蚀心智的杀人毒药、那些柔和锋利的刮骨钢刀,仍然还是慢慢把他最初的坚定信念消磨殆尽;那个原本立下重誓、要为幽北三路谋求生存空间的少年英才,终于随着时间的慢慢推移,变成了一个真正的商人,一个眼中只有利益、没有信仰的商人。
要把自己辛苦辛苦赚来的银子,转送给别人肆意挥霍这种事,对于一位商人来说,本就是一件极其痛苦的事;在他心态产生变化的最初几年之间,曾经有过萨满教从业经历的周疏同,还在担心李玄鱼那若有似无的无上神通;他生怕自己一个不听话、便会被远在幽北三路的大萨满,通过扶乩、祈灵、出马、附身、控魂等种种妖法,隔空咒杀立威。
没有了生命的话,就算积攒下再多的财富,也终究要便宜了外人不是?
直到某一日,有位生意上朋友,为茶饭不思的周疏同,引荐了一位眼窝深陷、鼻梁高耸的外洋修士;通过几次接触之后,这位洋修士通过展示种种所谓神迹、不但成功令原本无比虔诚的萨满教信徒——大财主周疏同,改变了自己笃信半生的虔诚信仰;更通过一种特殊的药物,治好了他从小落下病根、被称之为萨满病的羊角疯……
而这种特殊的药物,名字叫做阿芙蓉膏。
转变了信仰之后,周疏同便单方面停止了为幽北三路持续供血的行为;而原本属于幽北百姓共同拥有的那笔巨额公款,也大半都以捐赠的形式,流入了天神教的口袋里;并以此换回了一块块阿芙蓉膏,用于净化自己的信仰、巩固治疗的效果。
尽管幽北三路迅速展开了刺杀报复行动,但他手里有了银子,便能雇佣无数前来南康讨生活的江湖人士,充作自己的护卫力量;再加上两地相隔千山万水,刺杀的频率也高不到哪去,久而久之,周疏同都已经把萨满教这档子事,彻底的抛在脑后了。
他这等逍遥快活的日子、又过了大概一年左右。
某日清晨,刚刚巩固了疗效之后的周大财主,迎来了一位神交已久的生意伙伴,亲自登门相交。此人姓沈,在家排行老二,单名一个昂字,字表延卿。此人所姓的这个沈,正是那个垄断了华禹大陆布料生意多年的姑苏沈家!
亲自登门拜访的沈昂,也是周疏同想要结交而始终不可得的一位重要人物!
第649章 257.前世今生(三)
华延商号,是以贩售草药、皮毛起家的山货行;但由于来自建康城的《药材黄》,门口挂着一块百年老匾,又早在多年前就垄断了大半游方郎中与内外医馆,所以尽管药材生意的利润非常丰厚,但华延商号却也只能跟在黄家身后,吃上一点残羹剩饭而已。
所以华延商号利润率最高的主销货物,便是产自各种珍禽猛兽身上的稀罕物,尤以皮毛为甚。
不过最近一段时间,华延商号正急着与幽北三路彻底分割开来,所以来自于幽北三路的那条稳定货源渠道,也就算彻底断了。不过在经过多年的历练与摔打之后,今时今日的周疏同,也早就不是当年那个没见过什么大世面的小萨满了;早在他宣布正式脱离萨满教掌控以前,便着手联系好了诸如西疆、漠北、甚至大食等多家皮毛货源,作为华延商号的备用供货商。
不过这源头一换,皮毛的品相也自然会发生波动与变化。所以眼下的周疏同,正迫切希望能与垄断了衣饰布料生意的豪门望族——姑苏沈家,展开全方面的深入合作,借此来开辟一条完全属于周家人的商业渠道。
某日清早,用阿芙蓉膏巩固了“疗效”的周疏同,正如同身坠云雾之中,享受着飘飘欲仙的滋味。他听到耳边传来下人的回报之后睁眼一看:只见自己盘算了多日的沈家二公子,竟然真从脑海当中跳了出来!面对贵客长驱四百余里,亲自登门拜访的这份殊荣,立刻让周疏同心中生出了天命所归的错觉!
南康王朝的生意场中人尽皆知,姑苏沈家的这一代嫡系,共有三位少爷。小三爷尚在读书识字阶段,并不主事;而沈家大爷自幼饱读诗书,弱冠之年便已进入朝廷内阁为官,对于生意的事本就毫无兴趣;所以,姑苏沈家的所有生意往来,历来是由眼前这位二爷沈昂,全权做主!
周疏同被他心中那位仁慈而懂事的天父感动,只觉脑中出现阵阵幸福眩晕,眼泪与鼻涕齐下,双唇也止不住开始颤抖;他怀着一颗虔诚的朝圣之心,敞开怀抱挥舞双臂,直奔他心目当中的圣使——沈二爷飞扑而去;而对面的沈二爷,脸上也写满了慈祥与仁爱,同样朝着自己敞开臂膀,并且在双方即将相拥而泣的一刹那、使出了一招干净利落、功架十足草原跤法——牵鼻!
周疏同已经提前把自己抽的手脚发软、步履虚浮;如今又被沈家二爷的草原摔跤术,一推一送之下,立刻仿佛脱手的扎枪一般、向前蹿了出去,摔出了一个结结实实的狗啃泥!
直到周疏同头晕目眩、口鼻喷血的摔在地上,还未来得及开口问话,便感觉脚腕仿佛被一颗千钧巨石从天而降、连带着脆弱的踝骨一起,砸了一个支离破碎!
疼到头皮发麻、浑身颤抖的周疏同,在陷入昏迷之前,仿佛还听见了沈家二爷小声嘀咕了一句:
“嘿,没想到齐兄弟教的这套草原跤绊,还真挺管用的……”
虽然踝骨粉碎并不涉及神智问题,可由于最近一段时间,那种五毒俱全的堕落生活,仍然还是把他早年健硕的体魄彻底掏空。他先是因为深入骨髓的剧痛,而昏迷了整整三日;醒来之后,躺在床上又养了近半年光景的伤,这才勉强能够独立行走!
正所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尽管周疏同的踝骨,已经彻底碎成了骨头渣子;但他却也因为这场无妄之灾,找到了一位后半生与他不离不弃、生死相依的忠诚伴侣——拐棍。
从此之后,华延商号便失去了一个开朗热情,精明能干的东家;取而代之的则是一位眼神阴郁、性格古怪的跛子。时间一长,就连周疏同这个颇为好听的名字,都已经被南康人逐渐淡忘了;自家商号的伙计,都称呼他为东家;而宅子里的下人,则一直他老爷;而那些因为他性情大变、而逐渐疏远的朋友与生意伙伴,则都在背后称呼他为周拐子;随着他越来越不修边幅之后,周拐子这个称号,也就慢慢变成了更加顺口的老拐……
其实这个世界上先天有残的人很多、后天受伤的人也不在少数,谁都不会比他周疏同的日子过的舒坦,却为何只有他会堕落的这么彻底呢?
坡脚这档子事虽然有碍观瞻,但对于一位出门就是车轿的大财主来说,影响真的不算太大;所以真正另老拐耿耿于怀、厌世愤懑的理由,说穿了就是心里憋着的一口气罢了。
在床上养伤的那一段时间中,老拐也反复分析过整件事情的始末因由。他曾经听到沈昂提了一句“齐兄弟”,所以他猜测沈二爷的这次莫名其妙的行为,就是由十二萨满卫的队长齐格奇所指使!
毕竟,他一辈子也只结下了一位姓齐的仇家!
不过,沈二爷是什么身份?他齐格奇又是什么身份?这两个人之间存在无比巨大的鸿沟,根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就算只把二人的名字摆在一起,都会辱没了姑苏沈家的名头!像齐格奇这样的穷鬼,不仅没权没势没银子,甚至连爹娘都没有,又是个大字不识几个的草原蛮子,又怎么可能攀上沈二公子呢?即便是天灵脉者李玄鱼亲自出马,为了向自己复仇而促成的一笔交易;可那个穷的叮当乱响的幽北三路,又能开出怎样价码、还要令沈二公子这样的出身,都无法抵抗诱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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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吧,此时此刻的老拐,已经不相信任何与情感有关的故事了!那些所谓的信仰与理想,那些不计回报的付出与赠予,他全都不屑一顾;因为周疏同、或者说纯粹意义上的商人,只愿意相信纯粹的利益、以及公平利益交换,这两种生意关系而已。
舍得,舍在先,而得在后。如此简单的一个常用词汇,他们却永远都无法理解其中真意。
照理来说,既然自己抓破了头皮也没想通其中的关键所在;不如索性就直接去姑苏沈家拍门骂街,拼得一死也要为自己这无辜落残的腿脚,讨回一个合理说法来啊!
所以在他养好了脚伤之后,还真的鼓起了勇气,雇佣了一票江湖高手,大张旗鼓的去过一次姑苏城;然而拍了半天门环,沈家也只出现了一位手执宝剑的俊秀少年;别看这孩子年纪轻轻,却厉害的紧!他先是随手舞出几剑、便轻松解决了自己高价雇佣的一票护卫;随后又“砰”的一声撞上了院门,隔着高墙扔给了自己一个干巴巴的“滚”字……这是哪门子的书香门第啊!
按照周疏同年轻时候的脾气,虽然我打不过你,但死也得死在你们沈家人手里啊!不过如今的他,已经变成了老拐,所以真就被小沈游的一个滚字,从哪来的,轰回了哪去!直到多年以后、由沈昂的儿子沈归,亲手结束他生命的那一刻为止,老拐也无法确定当年沈二爷,毫无理由便对自己施以毒手的真正原因……
如此看来,这个周疏同不仅没活明白,死也死了一个糊里糊涂。
直待老拐拖着一条残腿,灰溜溜的回到广陵城之后,才发现原来沈家宅邸的大门,也不是随便就能敲的!还未等他把一路上遭受的疲惫消化完全,沈家衣帽行的掌柜,便已经写下了一纸诉状,把他华延商号告到衙门去了。
这份状纸逻辑清晰、条理清楚、笔力十足,洋洋洒洒;说他们华延商帮做生意不规矩,以次充好耍手段!说他们用极品冬皮盖顶,掩着下面满满一筐筐的次品下脚料出货,诈骗沈家衣帽行的货款!
广陵城的知府老爷与站堂陪审的乡亲团,当众听完了卷宗之后,都感觉此案不存在任何争议,可谓是事实清晰、理据充分,人证物证旁证也是一样不缺一样不少;甚至整套证据与讼状,显然还经过了分门别类的整理标注,待此案了结之后,都无需师爷亲自动手,直接送到卷宗库存档即可。
而双方聘请的讼师团,更是存在着肉眼可见的实力差距。人家沈家商行的讼师团,个顶个都是年过六旬开外、经验异常丰富的老讼棍!在这些老头当中,最差的一位,那是二榜出身的进士老爷,个顶个都称得上是天子门生;其中领头的这位老者,更是前朝大燕的内阁重臣、出书立传的博学鸿儒;就连南康王朝的律条法典、人家都参与过起草与编纂的工作!
此人才刚在府衙露面,那位负责审案的知府大人,便当着众人的面取下了头顶官帽,端端正正地跪在他老人家面前叩了三个响头,口口声声说的都是座师长、座师短,态度与措辞都谦虚极了。
而华延商号虽然也雇佣了广陵城最顶尖的讼师团,可当知府大人拍响了惊堂木、宣告开庭审案之后,这些位平时趾高气昂的本地讼师们,竟然连一个语气助词都插不进去,被人家那密不透风、滴水不漏的话,堵的是脸红脖子粗,叨叨咕咕的小声骂起了村街,就差当堂蹦起来咬人了!
实力如此悬殊,这场官司他华延商号还能怎么赢呢?
商人毕竟是商人,与讲究点到为止、杀人不过头点地的江湖人不同;像是打虎不死、反被虎伤的事,永远都不可能出现在他们身上!
眼下姑苏沈家既然已经亮出了獠牙,就没有放老拐一马的可能性了!
第650章 258.前世今生(四)
有句老话说的好: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对于刚刚在衙门口被沈家讼师团灭了一个灰头土脸的老拐来说,他的这场无妄之灾,才只是刚刚开了个头而已。
也不知到底是因为缺了大德的姑苏沈家,在暗地里唆使怂恿;还是因为那个一拳败、万拳开的江湖老理,华延商号这一场官司败下阵来,砸招牌、赔银子自不必多说;紧随而来的,还有原本那些生意伙伴的状纸、犹如雪片般滚滚砸来;短短七天时间,便堆满了知府老爷的案桌;甚至连开庭审理的日期,都已经排到半年以后去了。
变成了各家痛打的落水狗之后,老拐便只能宣布华延商号所有铺面,暂时关门歇业;他们对外宣称,正在进行一场深刻而细致的自省自查活动;而实际上,他却已经着手把所有值钱的物件换成金子,并全部以个人的名义,存入了汇南钱庄当中。
他这一手花样玩的也不算高明,明显是打算以关门摘匾、倒闭清算的方式,钻了一手南康王朝的法律空子;待逃出南康之后,再利用那一大笔提前备下的家底重起炉灶,在长安城中重开一家属于自己的《周氏皮货行》!
想法很美好,实施起来也没有什么困难,反正家大业大的汇南钱庄无人敢动,又愿意收上一大笔的手续费,帮自己完成金蝉脱壳之计,老拐又何乐而不为呢?
于是,当他全部准备完毕之后、便在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偷偷溜出了广陵城北城门,直奔长安方向逃窜……
只待那个不知何时何地、又是被何人打晕的周疏同,再次睁开双眼之后;只见有一位满脸横肉的乞丐,正躺在土地庙的香案桌上,睁着两只黑漆漆的大眼睛,正在直勾勾的盯着自己:
“呦,醒了啊?正好今天也该轮到你出去讨饭了!你这腿脚不利索,天生就是吃“披街(残疾乞丐)“的这块料!一会出去干活之前,让三驴子给你找根棍好生拄着,以后你就跟着那小子在街面上混饭吃吧!”
“阿嚏!为何此处寒冷?莫非这处不是北燕长安城吗?你……又是何人?”
“啥长安城啊?这是他娘的幽北奉京城!至于我嘛,虽然咱俩年纪差不多,但辈分可不能乱了!你就叫我伍爷爷吧!”
自打这一天开始,奉京城的丐帮之中,便多出了一个跛脚乞食的中年男子;而华延商帮各家分号门上的封条,也不知因何缘故,又被当地的衙差扯了下来,可以重新开张迎客了!
不过这人无头不走,鸟无头不飞;尽管老拐这位前任东家于私德有亏,然而在财技与经商手腕上,却是一位不可多得的顶尖人才!少了这位他东主之后,原本已经彻底垄断江南道皮货市场的华延商帮,立刻便陷入了固步自封的停滞期;没过多久,便被一家家新创立的皮货行迎头赶上,又远远甩在了身后……
经商一道,犹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虽然华延商帮没有犯下致命的经营错误,但由于严重缺乏开拓进取精神、终于还是从分号遍布南康各地的顶尖商帮,变回了一家勉强能维持收支平衡的小铺面……
这个死而不僵的尴尬局面,一直维持了许多个念头;直到一位名叫齐灵烟的姑娘来到广陵城之后,华延商帮才发生了质的变化!不过,原本那个专销皮货的华延商号也彻底转型、成为了一间摆不上台面的杂货铺。
在最初的几年时间,由于华延商号货物的种类过于繁杂,再加上东主还是为颇有姿色的女子,所以传出了好些有真有假的市井传闻:大伙都说这个名叫齐灵烟的东主,可能与两江海盗之间颇有私交;更有甚者还有鼻子有眼地编了个故事,说这位姓齐的姑娘,就是南康朝中某位大人物的禁脔!一时间流言蜚语满天飞,虽然对齐灵烟的名节略有损伤,却也在无形中炒热了华延商帮的热度!
又过了一段时间之后,一个硬生生破开两江铁壁联合的海鲨帮横空出世;而他们的帮主齐格奇,在三方谈判结束之后,便带着一乘八抬大轿、敲锣打鼓轰轰烈烈的迎娶了华延商号的东主齐灵烟过门。
至此,华延商号也正式更名为海鲨商行;他们夫妇二人联手之后,不过才区区几年光景,便硬生生从暗流汹涌的南康市场当中,挖下了一块巨大的蛋糕。
虽然齐灵烟与齐格奇二人重整华延商帮、看起来仿佛是毫不费力一般轻松;但究竟遇到了多少的困难危机、又为之付出了心血汗水,就只有他们自己心里清楚了。
首先来说,在海鲨帮与两江水贼联盟之间,那场旷日持久的浴血厮杀当中,李玄鱼座下萨满卫,十二者去其八,可谓损失惨重;至于那些在两江联盟压迫之下不得活路、被迫与海鲨帮联合抗争的零散水贼们,光是被彻底灭掉了旗号的就有着十七家之多!
从理论上来说,即便两江水贼、或者说闽江水贼的战斗力再高、凝聚力再强;可对上自小便同吃同住同战斗的十二萨满卫,也绝对不是能够相提并论的同级别对手。不过对于萨满卫一方而言,作为毫无根基的外来户,想从本地猛虎的嘴里夺食、也同样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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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那些从小便生活在船板上的闽江水贼厮杀,光凭着一身精湛悍勇的武艺、彼此之间的超强默契度,还远远不够!因为他们与两江水贼的战场,大半都是波涛汹涌的海面之上!也真是为难了这十三名草原汉子了,尽管他们个顶个都是纵横马背的骑术大家、又是真正上过战场的军中好手,沙场骁将;但却没有一个人知道海船该怎么划,舵应该如何掌,风向如何观察,气象又该如何预测!
他们都是漠北或是幽北出身,前半辈子根本也没见过大海到底是什么样子;虽然他们也曾乘过几次江面上的渔船小舟,可也是离岸就吐、下船继续吐的旱鸭子!最初站上船板之时,这些旱鸭子的双眼就已经无法聚焦、双腿一直打晃、胃里面也是翻江倒海,除了躺着晒肚皮之外,什么事都干不了!
站都站不住、刀也握不稳,又如何能与那一票仿佛颌下生腮般的闽江水贼,展开一场场接舷血战呢?
除了齐格奇这位亲身经历者以外,恐怕没有任何一个幽北人能够知晓:为了维护他们的利益,这十三只南下的旱鸭子们,到底付出了怎样的代价。时至今日,申城大小码头,已经被公平的一分为三了:一份,属于谛听商号;一份属于两江联盟;而另外一份,则归海鲨商行、也就是幽北三路所有。
平心而论,谛听的人做事,一向懂得进退;纵然海鲨商帮家底薄弱,但他们却仍然选择与海鲨商帮和平共处,互不袭扰;可对于申城码头的老牌霸主——两江联盟来说,这伙突然蹿起的海上新贵,却不是一个可以和平共处的好邻居。
这其中最主要的原因,可能还是由于海鲨帮的码头份额,就是生生从两江联盟身上咬下来的肉,上面还带着新鲜的血丝呢!
不过今日的午后时分,两江联盟的两位当家人,却从手下人的口中,听到了一个有些奇怪的消息:今日正如,海鲨帮当家人齐氏夫妇,带着一具棺材与十五枚樟木盒子,回到了申城!
两江联盟本就是贼商相互勾结的产物,所以这些人除了不停聚敛财富之外,并没有任何的非分之想;所以也一直都没有培养暗桩、探子一类谍报人员的习惯;不过南康王朝有一点好处:所有的东西,都有一个属于它的价码;只要手里有银子,无论你想要买些什么、知道什么,都可以立刻如愿!
再多的银子对于两江联盟来说,又能算什么大事呢?于是他们便联系了专业销售情报的谛听,在付出了一大笔费用之后,终于得到了一个振奋人心的好消息!
原来那十几枚盒子、与那具金漆描边的棺材里面,装的正是海鲨帮的四位老掌柜,以及郭阎王身边那十二只恼人的小鬼!而且谛听方面还表示,如果他们想要知道杀人凶手的确切消息,谛听方面也可以提供;不过却需要两江联盟额外加钱,而且还是一笔天文数字。
买回了这个振奋人心的好消息,两江联盟的两位当家人立刻如丧考妣般抱头痛哭起来!
之所以他们的情绪会如此激动,当然不会是因为两江联盟与海鲨帮之间情谊深厚了!这一场意外的事故之后,对于海鲨帮实力的折损,都无法简单的用腰斩二字来形容了!他们挨的这一刀,分明就是齐着脖子根砍下来的!
凡是在申城吃码头的人有谁不知道?最近好长一段时间,海鲨帮那四位早年打出名堂的老掌柜,已经不再登船了;眼下整个海鲨帮的船队之中,最凶悍的当属郭太白那条白毛老狗、以及他座下的十二头凶犬!谁也摸不准这齐格奇的选人标准到底是什么;别家船队的水手与战士,那都是越换越年轻!可他海鲨帮倒好,帮里的兄弟竟然越收越老;就拿郭太白来说,单从年纪上看,最少也有个七十开外了!
齐格奇开的到底是海鲨帮,还是孤老院啊?
第651章 259.虎归深山(一)
其实单单从北方来了十几位沙场老兵,也不值得这些个海盗世家们满面愁容;可是这个姓郭的老儿才来了海鲨帮不久,竟然已经可以代替齐格奇发号施令了!原本姓齐的蛮子,态度就一贯蛮横无力;之后换成郭太白当家作主,竟然连之前讲好的停战协议,都彻底不作数了!
既然海鲨帮对于郭太白撕毁停战合约一事,没有任何的说法,那么双方就重新开战好了!
最初发生的几次拳脚摩擦,双方还能勉强打一个有来有回;可等到郭太白与那十三只凶犬熟悉了海上作战方式、了解了陌生的地形地貌之后,两江联盟就再也没有占过半点的便宜!
若非亲眼所见,掐死他们也不敢相信,那郭太白已然如此年纪,却仍然能将一把大砍刀轮的是虎虎生风、真可谓是挨者死,碰者亡,活脱脱就是个白发阎罗王降世临凡!几场真刀真枪的死战打下来,就连那些骨子里根本不知道害怕俩字怎么写的闽江水贼,都被这个老头给杀寒了心!再加上他身边那十二条小狗彼此配合无比默契,无论是海上肉搏的接舷战,还是远处的弓弩火箭对射、就连以众欺寡的陆战,都无法给郭太白造成任何的威胁。
在这冲突极为频繁的一段时间内,双方大小阵仗已经见了无数;除了有一次郭老狗自己轮刀的时候、恰好咳嗽了一声泄了力道,把自己的老腰给闪了一下之外,愣是连半点皮肉伤都没受过!
这些个闽江水贼个顶个都是身强力壮的棒小伙子,又自幼熟悉水性海战,竟然会被一个明显操着幽北口音的糟老头打的哭爹喊娘;此事日后若是传讲出去,他们两江联盟还哪有脸在海面上混饭吃了!
如今那十二条舍生护主的恶犬一死,他们两江联盟重整旗鼓的时机也就到了!虽然郭老狗的确是老而弥坚、骁勇善战;但正所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再厉害的人终究也是肉体凡胎、莫非这老匹夫还能练过那种刀枪不入的硬气功不成?
根据过往战例推断,在双方正式开战之前,郭太白都习惯性的赤着膀子扛着大刀,亲自站在队首叫阵,鼓舞己方士气!如今折了那十二位配合精纯的护卫,他们只要几轮箭雨齐射过去、料那条白毛老狗也难逃一死!
真可谓是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啊!
至于谛听方面的那个附加提议嘛……尽管知恩图报是个美德,但要因为报恩而付出天大一笔银子,还是超出了他们道德的水平线之外。
还是默不作声最实惠,至于恩人……爱是谁是谁吧!
决定趁这个好机会围剿郭太白的两江联盟,迅速召开了一场战前会议。次日清晨,他们便带着六百余位最骁勇剽悍的闽江海贼,乘着四艘鸟船,迎着海面上的斑驳金光,浩浩荡荡地驶向了三家共享的海贼窝子——冬沙岛。
东沙岛是一个位于申城以北的大岛,面积大约抵的上三十个燕京城加在一起。不过对于海盗们来说,岛上最金贵的一块地盘,就要属东岛沿岸的出海口了。这里原本只是一个毫不起眼的渔岛,后来江南与闽江两家海贼罢手言和之后,便共同占据了这座岛屿,充作他们劫掠各家商船的黑港口。
自家偷着炖肉吃,邻居总能闻见味。就在两江联盟把东沙岛修建了七七八八之后,建康城却突然蹿起了一个组织,名叫谛听。这一票行事诡异的京中大爷,不但个个富可敌国、消息灵通;手下还豢养了一批手段毒辣、身手高明的杀手死士;而且在南康朝堂之上,也同样有着令人琢磨不透的强大后盾暗中支持。
形势比人强,怎能不低头?两江联盟这伙人本就是海贼出身,眼下啸聚乡里占据岛屿,本就是一件触犯王法的事;如果不是朝中那几位两头吃饷的大老爷们暗中斡旋的话,这些人早已被锁入大牢之中、等待秋后处决了!如今这谛听凭着足够硬扎的靠山、一口就直接咬下了半个东沙岛!不过好在谛听咬的是不大值钱的岛南,而两江联盟也想借着主动退让、卖谛听的靠山一个面子,便捏着鼻子认了……
又过了一段时间,申城附近也冒出了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海鲨帮。在很短一段时间之间,这些北蛮子竟然靠着出神入化的合纵连横之术,迅速拉拢了大批零散海贼,经过一番整合,更带着这群散兵游勇、虾兵蟹将、与己方展开了一场场惨烈血腥的厮杀。在好长的一段时间之中,那片原本细腻洁白的东沙滩上,始终都弥漫着一股连海浪都冲不散的血腥味;随便挖个沙坑,也总能找到一些不知属于谁身上的零件……
如今这代的两江联盟的水贼们,早已经不是当年那批在外域水贼的大肆劫掠之下、奋起反击的英雄人物了!他们每家每户都早就置办了大笔田庄地亩,好些人还成了不显山不漏水的大财主;就算只靠着帮里每年分发的红利,哪怕什么活都不干,也能舒舒服服的过日子,谁还愿意把脑袋别在裤带上、光着膀子赤着脚板、与那些红着眼珠梗着脖子的北蛮子玩命呢?
经过了无数场惨烈厮杀之后,已然身价不菲的两江联盟终于还是率先服软;他们暗中派人与海鲨帮进行停战商议,而对方提出的条件也并不过分,就是把整个东滩头、加上部分延伸的内岛土地,作为他们海鲨帮的驻地而已;而且作为回报,他们还愿意与两江联盟共同对外宣布停战结盟,愿意并接受盟友的“邀请”,进驻东沙岛共襄盛举。
如此一来,面子上有了说法的两江联盟,便再一次捏着鼻子认了下来;毕竟海鲨帮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可两江联盟如今却已经成了贵重瓷器,实在不值得为了一个东滩头,就举家大小都豁出命去、与这些破瓦片拼一个两败俱伤啊!
经此一事之后,岛上的三方势力彼此间都保持着和平相处,甚至还经常互通有无,举办个篝火晚会,交流一番劫船经验什么的;然而自从郭太白这个老匹夫登上东沙岛,便把这个多少人用性命才换回来的和平局面,一脚踹翻在地!
无论三方人马背后的东主,干都是什么营生;但驻扎在这个岛上的人,却都属于同样的一种身份——海贼。可海贼不历来都是些大块吃肉、大碗喝酒,大秤分金银的水鬼吗?像是郭太白这样带着手下人没日没夜的修城筑寨、巡逻放哨、演习兵法、整顿军纪的奇葩海贼,又有谁见过呢?
过于紧张的气氛,终究会导致摩擦的发生。而原本朱掌柜在岛上主事的时候,若是两家兄弟私下里发生了什么争执,彼此之间还能坐下来说个清楚,论个道理;然而这郭太白心中的道理,却仿佛就只长在了他的拳头上!只要是他的手下兄弟吃了亏,这老头立刻就会带着一票魁梧强壮的北蛮子满岛的搜人!
可是闽江人历来都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利益共同体,即便是做了“俘虏”,也不可能出卖族中弟兄。如此一来,他们他们便会把事情闹大,只要找到一个两江联盟的人,再不问什么青红皂白,立刻论巴掌便把人家抽的哭爹喊娘、满脸开花!
其实说起人数的话,由于两江联盟占据着东沙岛的中心地带,又是第一批登岛的建设者,所以他们在岛上驻扎的海贼,数目也是三家之最;然而只凭着血肉之躯以及大刀长矛弓箭,又如何能攻下郭太白筑起的那座海鲨城寨呢?
自家人每次上门讨要说法,都会被站在竹楼上的哨兵提前发现,鸣锣示警之后便一阵乱箭射来,根本连郭太白的人影都未曾看到;而两家船队在海上偶遇之时,接舷战又真不是那个老杂毛的对手;隔着老远放上一阵箭雨呢,除了能稍微发泄一下心中的憋闷之外,也根本没什么实际意义;而且只待回到岛上之后,就会发现自家留守驻地的兄弟们,早就被海鲨帮那些经过打熬整训的汉子们,打的鸡飞狗跳、满脸是血了!
化名郭太白的老王爷郭云松,自从来到南康养老之后,就变成了这么个蒸不熟、煮不烂的滚刀肉;而东沙岛的主人翁——两江联盟,近一段时间之内,可真是被他们爷俩给轮番欺负惨了!
其实站在老王爷的角度来看,他就只是在跟那些孩子们闹着玩罢了!真要是有什么深仇大恨的话,还用得着拳脚相加吗?一刀一个抹了脖子,以后整个岛不就全是他海鲨帮的地盘了?谁还能跟你有来有回、海上陆地的反复扯皮呢?
至于说他老人为什么不理谛听,唯独只逮住两江联盟的人欺负呢?其实这个原因如果说穿了,准能直接把两江联盟的人给活活气死:就是因为离得近而已!
人家谛听的人办事规矩极了,不仅从来没有在东滩涂附近出现过,就连两江联盟的驻地,人家也同样视为己方禁区,严格遵守事先约定;可反观两江联盟的海贼呢?今天顺人家几条火腿、明天抓人家几只母鸡,就连那些恶臭难闻的包脚布他们都偷,而且还历来都是一只一只的偷!
在任何人眼中,他们这种偷鸡摸狗的行为,根本就不关银子的事,就是最单纯的欠揍!
第652章 260.虎归深山(二)
其实老老实实的谛听,也绝非是什么善男信女。根据以往办事风格来推断,他们显然是属于人狠话不多的实干型企业。所以,他们满足于仅仅占据东沙岛西滩涂的现状,也并不是因为两江联盟揣测的那般情操高尚、言出必行;真正的原因,其实是因为他们只需要这个内陆港口,借此开辟一条内运航线而已。
有了西滩涂之后,谛听商号便可以把大宗外洋货物存放在岛上,出货时再从华江水路向内陆运输,专跑南通州到广陵城这一条航线,借此节省运输、存储、人力等方面的不必要消耗。所以谛听经过核算之后发现,即便自家可以强行攻占整个东沙屿,但也要付出极大的代价,投资与回报完全不成正比;再加上那两位邻居之间也不大和睦,就像一对刚结婚的小夫妻那般、今天彼此还恩恩爱爱、燃着篝火唱着歌;明天就互相扯头发揪眉毛,打得不可开交!这样折腾下去,根本就不需要外人从中挑拨,自己就得先闹出一个两败俱伤!真到了那个时候的话,己方再坐收渔利也为时未晚啊!
正因如此,谛听的伙计们平时都规矩极了,即便真跟两江水贼之间闹出了什么不愉快,他们也大多都笑嘻嘻的跟人家赔礼道歉,甚至都愿意破财免灾,也不想跟两江联盟的人搭上什么关系。
如今化名郭太白的老王爷郭云松,本是与林思忧一道前来南康避祸养老的;可他既没有林思忧那种治病救人的好手艺,更是打了一辈子仗的老行伍,平心静气这四个字,根本与他老人家就没有任何关系。在最开始的一段时间,他也尝试过养花观鱼、下棋听戏之类的老年闲趣;可这样的日子一长,他老人家就闲的是浑身难受,哪怕是不下雨不阴天、骨头缝里也痒的难受,做梦都想找几个所谓的敌人,结结实实的跟人家打上一架,哪怕就是让人家反打一顿,那至少也算舒活了筋骨啊!
南康王朝不比幽北三路,这位老祖宗虽然身怀绝技,但毕竟也是客居他乡的无根之草;在人家南康的地盘上太过招摇,总归是不太合适的。终于,当郭老王爷在建康城揍了第四位地痞无赖、更差点闹出人命之后,便被林思忧送到了天高皇帝远的申城码头,交给齐家夫妇悉心看护。
被逐出建康城这件事,对于郭云松来说却不亚于虎归深山,蛟龙入海一般自在;因为申城本就是一个热闹非凡的港口城市,除了那些忙着赚钱的客商以外、最多的就是大字不识几个、悍勇粗鲁的力工糙汉了!郭老王爷才刚来了不久,便凭着一身悍勇无敌的边军武艺,短时间之内便扯起了一支队伍,并在申城码头组建起了太白军分部
郭云松的确是幽北、乃至华禹大陆的头号战将不假,但那也是多少年前的老黄历了;眼下的他,只是个一没铺面、二没产业的闲散老汉,养这么一大批只会逞凶斗狠、饭量却比谁都大的闲汉壮丁们,又能派上什么用处呢?
天生我材必有用!
闲了一段时间之后,老王爷忽然得知海鲨帮在东沙岛还另有一个驻地,并且经常与来往客商的护卫、以及其他“绺子”的海贼动手厮杀,立刻就来了精神!他自告奋勇地叫上了铁甲与十二萨满卫、带着太白军驻申城分部,前去岛上驻守阵地了!并且,众人在临行之前,老王爷还给齐格奇立下了一道军令状,说有他在一天,就能保证东沙岛寸土不失!他与太白军的将士们,必将任何敢于来犯之敌,打得抱头鼠窜!
毅然决然以七十岁高龄挂帅出征的郭老王爷,上岛的第一件事便是登台拜帅、大肆封赏麾下众位部将。他封郭家的家生子铁甲,为帐下幕僚长——也就是军师;又封十二萨满卫为各营统兵大将,带着那批壮汉每日晨练晚修从未间断,并与假想敌“两江国”,展开了儿戏般的隔空对峙。
其实所有人心里都再清楚不过了。他们这一支所谓的太白铁军驻南康分部,就是合起伙来过家家、哄着这位中年丧女、老年丧子的孤老头子,一起闹着玩罢了!其实这些孩子的心理,对于尚未老年痴呆的郭云松来说,也是心如明镜的事;否则的话,老王爷登台拜帅之后所下的第一道帅令,为何会是不允杀害敌军的性命呢?
老王爷又不是傻子,心里当然清楚所谓的两江国,就只是一伙普通的海贼罢了;在如今这太平盛世的年月里、尤其是富庶繁华的南康,像他们这种小蟊贼那可真是杀一个就少一个;要是一个不留神全都给宰完了,以后自己也就彻底没得玩了!
可是这虎无害人意、人有伤虎心!
在东沙岛上驻守的这些闽江水贼,虽然比起太白飞虎郭云松来说,就连乌合之众都谈不上;可他们也绝不是那种窝囊脾气软骨头的窝囊废!这些人祖上几辈,全都是拿着渔叉棍棒、就敢跟那些丧心病狂的海贼血拼兑命的刚烈性子,哪能白吃这种闷亏啊?
不出意外,这拳来脚往的和平架打红了眼,抄真家伙捅人的事,也就自然而然的浮出水面了……
海鲨欺负两江联盟,是为了逗自家戎马一生的老祖宗开心;可两江联盟的兄弟们,却是实打实的受到了欺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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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初几场拳脚友谊赛,身形普遍瘦小的闽江海贼吃了亏,他们便亮出了刀子维护自己的尊严;而由此一来,两边的斗兴与火气,都被意外搭上的几条人命架了起来;而开始的拳脚切磋,也就变成亮刀子宰人的白刃战了……
甚至直到齐家夫妇回到申城的前一天下午,吃饱喝足没事干的郭云松,还光着脊梁扛着大刀,站在自家的寨楼上面骂了半个时辰的大街;之后更亲自张弓搭箭,给他手下的儿郎们表演了什么叫一箭双雕——射死了两位前来应这场口舌之战的闽江水贼。
而今日这六百位经验丰富,不惧生死的闽江弟兄,每个人都与海鲨帮有着彻骨的仇恨;早在他们登上鸟船出发之前,便已经给亲手刻好了自己牌位,并在一众宗族耄老的共同见证之下,摆上了供奉族中勇士的英魂阁中!若是他们在此役之中牺牲,便会受到族中后世子孙的香火供奉;若谁幸能够亲手斩下郭老狗的头颅,那么自家一脉的身份地位,立刻就会在宗祖中提升到很高的阶级!
虽然鸟船的航速稍慢,但东沙岛与申城码头之间,也不过只是区区一个时辰的航程;只待这六百余海贼都登上了东沙岛南侧滩涂,就连太阳都尚未完全升起。这些人下船的第一件事,便是派出了一批敢死队,冒着被海鲨帮箭雨攒身的危险,把东滩涂岸边的所有船只全部凿沉!
最近一段时间,郭老王爷的心情可谓是极其舒畅,他仿佛又回到了当年驰骋疆场、浴血奋战的激情岁月,小日子过的是既刺激又充实。就在前日,他还赤着上身,当众显露了一手精准迅猛的射术,博得了满堂喝彩。
不过眼下正值初春时节,岛风之中还夹杂着一丝寒意,不知不觉就已经钻进了骨头缝里。老王爷回到帅帐之后,便已经感觉到身子骨有些不大爽利了。不过仗着年轻时候练出来的结实身板,又灌下一碗幕僚长铁甲、从林思忧那里学到的追风壮骨汤之后,这点小风寒已足祛了六七成;次日清早他又打了几趟拳脚、出了一身透汗之后,舒舒服服的洗了个热水澡,多吃了几碗饭,大棉被一卷,又睡了一整天。时至今日清晨,这点小风寒,已经差不多痊愈了。
刚刚起床的郭老王爷,在得到紧急军情奏报之后也并未着急;先是站起来试了试身子骨,发现出拳踢腿只是略感乏力,至于头晕畏寒的小问题,已经彻底不见了踪影。
对于这样一位自小在血水里摔跤的老行伍来说,皮开肉绽、骨断筋折的重伤也不是什么新鲜事,何况眼下的这点乏力,也只是小病初愈的自然反应,根本不值一提。
“大清早就有敌情了?太好了!铁甲啊,看过某家的白虎大刀来!”
铁甲也知道老王爷的晚年余兴活动,就全靠着拿这票乌合之众找乐子上了。不过他担心前日老王爷受的那点风寒未能痊愈,所以本打算让老人家再多歇两天。可今日那群没皮没脸的水鬼竟然敢拍门找场子,这简直就是老寿星喝砒霜,嫌命长了!
别瞧十二萨满卫尚未归营,但他铁甲也是位文武双全的军师!他本来都已经打算亲自披挂上阵,把这群“玩意儿”先替王爷打发走算了;只不过军中的执法官却拦住了他。这原本是卖年糕的小伙子跟铁甲说,自家大帅军法甚严,若是军师知情不报、擅自开门迎敌的话,可就犯了贻误军机之罪;依太白军中法度论处,当于阵前斩首、以正军威!
当然,执法官肯定是不敢砍铁甲的;但既然要玩,咱就得玩出个公道、玩出个像模像样!即便是抓来一个闽江水贼当替死鬼,来上一出李代桃僵;可明天军师这个角色,不还是得靠铁甲亲自顶上去吗?
毕竟他们这批太白军,找个识文断字的都没有!
第653章 261.虎归深山(三)
尽管驻扎东沙岛的海鲨帮,就只是一个陪着老爷子过家家般的戏班而已;可他们除了伺候老爷子之外,毕竟还得出海“渔猎”不是?否则的话,家里的海鲨商号,又哪来那一船船贼赃可卖呢?
以前这东沙岛的大管事,是精明强干的朱掌柜;之后换成了郭云松掌权,所有的正经事便全都落在了军师铁甲的肩上。一百多号海贼的吃喝拉撒、行动坐卧,、收支消耗、哪一样不都得有个行家负责管账吗?不过这后勤统筹工作,原本也是铁甲的老本行;毕竟真正太白卫那成千上万的军士,他都可以摆弄的一清二楚;如今只管这一百来号的小蟊贼,还是不手到擒来的事吗?
可眼前这种过家家与正事,两不耽误的平衡局面,前提是铁甲总得一直活着!
砍一个人做做样子虽然容易,但第二天又怎么跟刚唱完了一出《挥泪斩马谡》的老王爷解释才好呢?军师学过断头还阳术?同胞亲弟弟前来顶替?还是随便找了个修鞋匠、把脑袋缝上了先凑合用着?
无论怎么说都有点不像话啊!
琢磨了几个办法、又被自己默默否决的铁甲只好作罢。反正两江联盟就只一群乌合之众,连个像样的军阵都不会摆;即便来的敌人再多,又怎么可能抓住老王爷呢?大不了直接坐船回申城,你两江联盟就算再凶,也总不敢当着守城兵丁的面动手吧?
无可奈何之下,一心哄着老头玩的铁甲只能捧来那柄看着都吓人的大号砍刀,又小心翼翼的帮老王爷披上了那套麻制的“连身铠甲”:
“大帅,学生这就与您出帐点阅兵马,准备出城迎敌……”
“糊涂!你已跟随本帅多年,行事为何依旧如此鲁莽呢?凡守城而战,最忌在敌情不明的情况下轻易出城迎敌!莫急莫急,待本帅亲自登楼远眺,仔细观察一番敌军情况之后,再另作定夺!”
“是大帅,学生受教了……“
被数落了一通的铁甲暗暗翻了个白眼,没好气的跟在郭云松身后,走到了寨墙之上!郭云松心情不错,路上还一直哼着“我正在城楼观山景”的戏文,可当他站上了寨墙往远处这么一看……
“坏了铁甲,赶紧命令望楼放烟,向岸上的兄弟求援!”
郭云松虽然也把双方之间的激烈对抗,当作是一场游戏看待;然而他对于战局的敏锐嗅觉,却在很多年以前就印刻在了自己的脑海之中,根本无需时刻提醒。今日远处的这伙敌军,显然与平日里那些废物们大不相同。
往日双方即便打得再凶,也全都是刀来枪往的近身白刃战。所以按照他们平时的战术,如今早已经轮着手里的家伙、大呼小叫的冲上来挑战了!
并非两江联盟同样不想赶尽杀绝;而是自己提前修筑好了一座不大坚实的海鲨城寨;一旦己方处于下风,他们大可以退回寨中了事。单凭两江联盟在岛上的那点人手,如果想要强攻城寨的话,准连外面这道二层楼高的寨墙都打不进来!
可今日这些数量不明的敌军,看起来便与往日里截然不同!根据当值的哨兵所说,这一大批两江海贼,出现在视线范围之内已经大约两刻钟左右了。然而他们却站在哨兵视线可及的位置内,却一直按兵不动;由于双方距离过远、加上晨雾未尽数散去,所以暂时无法看清对方阵中虚实;不过从他们奔忙的背影之中,也能推断出他们并不是来望风郊游那么简单……。
老王爷拧着眉头,一把撤下了身上那略显可笑的麻制铠甲,扯着嗓门朝铁甲喊了一嗓子:
“铁甲,他们战前准备已经快做完了,你就别在那瞎耽误功夫了了!刚才我已经测过了,今日海风太大,咱放什么烟都白费了。鸽子放一笼碰碰运气,再找几个水性好的兄弟回去报信,就说两江联盟这次来真的了!”
刚从海望楼下来的铁甲,此时脸色也不太好;他吞吞吐吐的开口说道:
“回禀王爷,鸽子放过了,但……所有船只已经全部被人给凿漏了……”
郭云松闻言大怒,刚打算张口骂人,可转念一想,又觉得事有蹊跷。按理来说,这两江联盟与海鲨帮虽然向来不睦;可东沙岛西岸毕竟还有一家谛听,一直在等着坐收渔利;所以虽然岛上双方小摩擦不断,可申城总部的当家人,却都保持着一定默契,从未真打算拼一个你死我活;可今日他们拉来了大队人马,并在寨外提前集结备战;之后更不知道在什么时候,连己方的退路都被他们提前切断……从这些举动来看,他们分明就是要打上一场歼灭战啊!
想到这里,郭云松捋顺着颌下银髯哈哈大小起来;而放完求援信鸽之后,铁甲就变得紧张起来;如今听到老王爷那爽朗豪迈的笑声之后,惴惴不安的心情比方才更甚:
“王爷,看这群鼠辈的架势,显然是打算跟咱们决一死战了!这么紧要的关头,您却为何无故发笑呢?难道……难道您早有防备,提前留下了什么后手不成?”
“啥后手啊?对付这群小崽子还用得着留后手?我又不是沈归那种小心眼,没那么多算计!”
“那您笑什么呢?”
“我是在笑这群闽江水贼,竟然让咱爷们活活揉捏了这么长时间,才终于露出点爷们样来!好好好,他们难得当真一回,咱们也正好借这个机会,杀个痛痛快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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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铁甲说完之后,郭老王爷又面朝下面那些所谓的太白军一扬手:
“将士们,都回营拿上自己的武器,某家在校军场等着你们!”
话音一落,老王爷便大踏步的朝帅帐走去;而留在原地的幽北国丈铁甲,脸色变得比方才更加难看了……
对于眼下已有七十岁高龄的郭云松来说,能够再次与敌人真刀真枪的血战一场,可是他连做梦都不敢想的一桩美事;如果最终落得个战死沙场,反而是另他梦寐以求的人生结局。
换句话说,郭云松偌大的年纪之所以还这么折腾,就是因为他不想如同寻常百姓那般、病死在床榻之上罢了。
可除了老爷子以外,没有一个人愿意承受这样的结果,其中更包括了责任重大的铁甲!
虽然眼下还不好判断,两江联盟此举的真实意图;可他们这座海鲨城,除了念头是老王爷提出来的以外,哪怕是一草一木,可都是由他这位大军师一手操办出来的!自己建起的城寨到底有几斤几两,他自己心里当然有一杆秤了!
别瞧望楼、寨墙之类的战略设施应有尽有,看着也蛮像是那么一回事;但从实际情况来说,所谓的二层寨墙,不过就是用一些刷了清漆的大毛竹,围起来的一道两层高的栅栏而已;而所谓的望楼呢?也只是四个竹制脚手架绑在一起而已!这种质量的玩意儿,平时过个家家、唬唬外行人还勉强凑合;可一旦到了性命攸关的时候,又能指望它派上多大的用场呢?
还好在当初是依靠着海滩扎下来的这半阙栅栏,尽管建筑的主体材料都是毛竹,所以并不惧怕敌人纵火焚烧;但也由于竹根是扎在了沙土地之中,所以根本吃不住多大的劲道。对于攻打这种寨墙来说,就连投石机、攻城车,云梯之类的器械都用不着!哪怕是几个身宽体胖的爷们同时往上一扑,都很有可能会被豁出一道大口子来!
还没等急得团团转的铁甲、想出一个合理的御敌之策,老王爷郭云松却已然再次赤膊上阵,站在名为校军场、实为卸货码头的一块空地上,对那一百余所谓的太白卫做起了战前动员:
“诸位海沙帮的弟兄们,这一段时间以来,承蒙大伙看得起老头子,愿意陪着我在这东沙岛上耍闹。你们的这番情谊,老头子我心领了!大伙都听说了吧?两江联盟那些小崽子们挨了打不服气,今天又带了一大群人,回来找场子了!没别的,我原来是怎么打他们的,今天还是怎么个打法!窝囊废就是窝囊废,来的人多了,那也是一群窝囊废,没什么好怕的!海鲨帮的老少爷们,要是有愿意跟我一起出去玩两手的,现在就拿上自己的家伙式,出去再教教他们群架该是怎么个打法!而那些旧伤未愈、行动不便的弟兄们,就别跟老头子抢功了,踏踏实实的留在寨子里看家,再提前帮我们准备点好吃好喝的,就算你们是主管粮草辎重的后军了!打赢了也有你们一份功劳!”
说完之后,郭老王爷便转过身去,赤着上身扛着大刀,豪气干云地朝着寨门慢慢走去!
自从到了气候温暖的南康王朝之后,郭云松好像就对赤膊上阵这件事有了执念。虽然由于良好的生活习惯,所以他身上的皮肉仍然是线条分明;可每次见他赤膊上阵与人厮杀之时,哪怕对方的实力明显不济,铁甲心中也总会有些莫名的担心……
毕竟这霸王卸甲,可绝不是什么好兆头啊……
第654章 262.虎归深山(四)
郭云松选择用土匪般的口吻来鼓舞士气,与以往治军严谨的他简直判若两人!铁甲自幼便跟随郭云松左右,但一直都没想过自家这位老王爷,竟然也能摆出这副江湖气十足的面孔。
所谓此一时、彼一时也。这一批“太白新军”,虽然已经被郭云松整训了一段时间,但也远远无法与正规军队相提并论、更不要提曾经那些如臂使指的老部下、老兄弟们了;这样的一伙人,打起流氓架尚算勇猛、动刀子捅人的时候也未曾含糊;但一会他们将要面临的场面,可是血肉横飞,尸横遍野的两军疆场,他们还能如同往日那般剽悍勇猛吗?
曾执掌大军的铁甲当然清楚,畏战怯敌的念头就仿佛是瘟疫那般,很快便会在人群当中蔓延开来;就像眼前即将到来的这场遭遇战,最危险的也绝不是人数居于明显劣势,而是怯战的情绪。
不过通过老王爷方才这一番浅显易懂的说辞,也留给了那些懦弱胆小、或是根本不愿意参与其中的人们,一个非常平缓的台阶。借这一番言语,可以摒除自家队伍当中的杂质,待一会双方混战之时,也能尽量避免一触即溃、兵败如山倒的尴尬局面。
“三天不打上房揭瓦!这伙子两江联盟的王八蛋,全都他娘是记吃不记打的贱皮子!兄弟在家里准备些好吃好喝、等着我和咱家大帅凯旋归来!”
一个操着北人口音的壮汉,拎着一把大铁钩便走出了人群当中!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把自己也扒了一个赤膊,露出了布满伤痕的皮肤,有的伤口显然还是刚刚落下不久、看样子才刚刚结痂……
这汉子快跑了几步追上郭云松,屁股又挨了老王爷一脚之后,便笑嘻嘻的跟在他的身后。有几位平日与此人私交甚笃的汉子,也同样把上身的小褂随手一甩,拎上了手里的家伙朝二人奔去……
原本这些人跟着郭云松厮混,主要还是为了混口饭吃而已;但过上了一段同吃同住同训练的集体生活之后,他们还是在潜移默化中产生了莫名其妙的归属感;再加上这段时间与两江联盟的纷争之中,又搭上了几条人命从中纠缠;而这些原本就是海贼、力工出身的汉子们,也通过那一场场的浴血奋战,结下了过命的交情。
而且,由于海鲨帮的人在之前的大小战役之中,一直都占据着主导优势;个人的身高与体型方面,比起那些瘦小的闽江海贼来说更占据了视觉优势。数次胜仗打下来之后,他们打心眼里也再没看得起两江联盟的人!
在这种情况之下,谁又愿意临阵退却呢?
铁甲眼看着越来越多的赤膊汉子,拎着各种兵器奔向缓缓前行的老王爷,眼角也不自觉的有些湿润了;曾几何时,原本只是太白山脚下猎户的郭家,应该也是这样慢慢拉起了一支队伍,最终打下了幽北三路的大好江山,并能与那个庞然大物一般的北燕王朝割关而治。尽管再次踏上战场的老王爷,已有七旬高龄;可太白飞虎的英雄气魄,却丝毫没有因为年纪的老迈、身体的衰弱而有所衰减……
虽说曾经打下幽北江山的那一支太白铁军,如今已然不复存在了;但无论谁与郭云松并肩作战,那么太白铁军那股气贯长虹、直冲霄汉的冲天杀气,便立刻会融入他的血脉之中!
也许原本只是一位在码头扛麻包的苦力、也许原本是一位欺软怕硬、视财如命的水贼、也许家中尚有妻儿老小等待奉养、也许是爹娘膝下的养老独子;可一旦选择了与郭云松并肩作战,那么在老王爷身上弥漫的那股英雄气概,便可以迅速感染他们,令其在短时间内产生脱胎换骨的变化,从一个默默无闻、勉力生存的普通人,变成了一位勇猛无比的战士!
这就是所谓的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的道理了。
铁甲并不觉得这场战争有什么莫名其妙、也不认为死在这种战役之中,是一件并不值得的事。郭云松也好、郭兴也罢、哪怕是自己这个郭家的家生子、大管家,面对那些敢于打上门来的敌人,都有一个相同、也是唯一的应对手段:反击!
至于纷争背后的来龙去脉、其中牵扯了多少方面的利益纠葛、付出与回报的比例是否值得、双方实力差距是否过于悬殊、己方究竟有几成胜算等等……诸如此类的那些盘算与考量,都要推迟到自己把敌人的首级踩在脚下、或是己方全军覆没之后的事了;即便是继承了沈家商人性格的孙少爷沈归,也同样从大小姐身上,继承了一副郭家人的硬骨头……
别看平时孙少爷的小算盘打得比谁都精明;可真到了他认为的紧要关头之时,便立刻就把这些东西抛诸于脑后了。
铁甲看着想着,眼泪也彻底夺眶而出;他看着那群光着膀子扛着兵刃的爷们,心头也同样涌入了一股热流,涨满了自己的胸膛。
待情绪稍缓之后,铁甲回头打算清点寨中留下了多少人、准备带着他们一起埋锅造饭,等待“大部队”凯旋归来;可他却发现身后偌大一片校军场上,除了地上那一件件满是补丁豁口的破褂子以外,竟然空无一人!除了两位正在努力想要爬上望楼的汉子以外,整个海鲨寨中,就只剩下了他铁甲一人留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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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嘿!你俩朝望楼上爬什么啊?都下来做饭!”
铁甲用袖子揉了揉自己发酸的双眼,故作轻松的朝着一位正挂在脚手架上的汉子嚷道。
“军师你自个做吧!兄弟们出去跟狗崽子干架,但我们哥俩的腿伤还没好利索,跟出去也是累赘,这才会留在寨子里的。不过咱俩也不是那怕死的孬种,我们虽然没法出去拼命,但也不想干什么伙夫的营生!我俩就站在望楼上放哨!您瞧好吧,谁要是敢凑近咱们海鲨寨的地盘,我们哥俩一准射死狗日的!”
这人年纪大了,眼泪有的时候就是止不住。这汉子说的虽然豪气干云,然而当铁甲看见了他们还在渗着鲜血的大腿之后,刚刚忍回去的眼泪,却立刻再次涌了出来!
铁甲急忙擦了擦眼泪,飞速冲上前去。他用自己的后背抵住了对方受伤的腿脚,慢慢把两位驻守的勇士给架了上去……
“谢谢军师了,您赶紧回去生火做饭吧,一会兄弟们宰完了狗崽子肯定都饿坏了,填不饱肚子还行?”
铁甲看着此人那张憨厚的笑脸、神色突然一怔:
“你……你是叫老螃蟹对吧?北燕人,家中还有一儿两女,以前是在申城码头卸货的?”
“对!军师不愧是军师啊,长了个文曲星下凡的脑袋!咱老家是胶东的,正经八百的鲁东人!”
“家中孩子还小……万一你要是……有啥话需要我转达吗?“
胶东的老螃蟹正在整理箭枝,可听到铁甲的问话之后身子一颤,随即又继续忙起了手中的活,笑着回了一句:
“啥话没有。”
铁甲点了点头,又回头看了看对面望楼的年轻人,只见对方也笑着摇了摇头,自己便不再多说什么了……
刚刚踏出寨门的郭云松,肩上扛着白虎大刀,赤着胸膛走在队伍的最前沿;随着双方的距离越来越近,视线里敌军的动作也变得越来越清晰。原来这些闽江海贼,正在往黑漆漆的铁钩尾部拴绑绳结;而在几棵小树旁边,还栓了大概十几匹马,正在悠闲地甩着尾巴、啃食着地上的青草……
无需多言,这两样东西,完全是为了自家那道唬人的寨墙准备的。他们定然是想用这一柄柄铁钩、借着马匹力道把寨墙直接拽飞;之后,再凭借着己方的人数优势一拥而上,把海鲨帮这一百来号人三面合围,尽数绞杀在东滩涂上!
待探明了敌军真正意图之后,老王爷心中也不禁暗道侥幸!
他可是打了一辈子仗的老行家,战略设施到底是个什么质量、又具有多少防御能力,他只需要扫上一眼、就可以猜出一个八九不离十来!铁甲弄出来的这玩意儿有多偷工减料,还能瞒的过老祖宗的眼睛吗?早在城寨刚刚动工之时,郭云松便已经看出了其中的猫腻。不过当时他自己也只是为了耍乐而已,又不打算自封东沙岛主、要一个千秋功业般的坚固堡垒有什么用啊?而且这太较真的话容易招孩子讨厌,他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他今日也盘算过到底要不要依城而守,可只是在心里转了一圈之后,便立刻打消了这个念头!
攻城战不比野战,无论城墙坚实与否,所能起到的效果,也远远不只是防御工事那么简单。对于守城一方来说,只要城墙完好无损,那么每一位士卒的心中就有足够的勇气,能够踏踏实实的干好自己份内的工作;如果城墙豁出一道口子,或是城门被敌军洞开,往往就等同于宣布了这一场守城战役,已经彻底失败;之后的巷战根本没什么指望,无非是敌人绞杀己方溃军、继续扩大战果而已!
纵观华禹大陆的历史,也未曾有过一次能够凭着巷战,把已经攻入城中的敌军击退的先例!
第655章 263.虎归深山(五)
城墙对于攻城一方来说,也同样具有非比寻常的特殊意义。无论任何兵法韬略,攻城还是攻心,甚至包括日常训练与后勤保障等一切手段在内,最终的目通通都是为了翻越或摧毁城墙而服务的;一旦城门或城墙洞开、所有的进攻方士卒,立刻会变得像是打了鸡血一般兴奋,军中士气将会瞬间提升到顶峰,哪怕是那些不堪重任的三流辅兵,届时也会立刻变成不畏生死的虎狼之师!
因为在华禹大陆上,战场上的杀敌数量,往往可以代表着家中的田产地亩、老婆孩子的吃喝穿戴,自己的社会地位,以及这世间存在的一切一切……
所以如果郭云松选择了固守城寨、等待援兵的防御态势,那么当寨墙被这几匹马、几根铁钩摧毁之后,双方士气就立刻会产生巨大差异……
即便是鼎盛时期的郭云松,一旦军中将士陷入了溃败之势,也同样会落下个束手无策,兵败人亡的结局!
此时,既然郭云松已经观察到敌军的具体情况,对方也同样能看见郭云松那刺眼醒目的银发与胡须。眼前这意料之外的情况出现,原本是进攻方的两江联盟,竟反而有些自乱阵脚!
这些个闽江水贼,说起打架斗殴来个个都是好手;而海战与野战之类的聚众械斗,也都是久练久熟的老行家。可就算他们人数再多,背后势力再大,毕竟也不是南康朝廷的正规军,更谈不上积累了什么攻城战役的宝贵经验!
这些海贼为了观察海鲨帮的防御状态,竟然就在敌人视线可及的范围之内,做起了战前准备!不过好在己方人数众多,已经提前形成了三面合围的战略部署;而唯一开放的东滩涂缺口,又是波涛汹涌、风大浪急的海面;而海鲨帮的大小船只,又早已被己方水鬼提前凿沉;所以眼前是围三阙一的态势,但实际上,就等于是完成四面合围了。
他们这如此嚣张的战前准备,就仿佛是两家邻居打架之前,先招来一群身强力壮的大小伙子,坐在对方家门口一起磨刀那般;主要的目的就是灭一灭对方的嚣张气焰、顺道吓唬吓唬家里人罢了;但凡海鲨帮的喽啰们产生畏惧心理、或是不愿意与郭太白共赴黄泉、抱着侥幸心理固守待援的话,那么在气势上立刻就会矮下去一头。
狭路相逢勇者胜这句话,放在民间私斗也是亘古不变的真理。民间有句俗话说的好:软的怕硬的、硬的怕愣的、愣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正式开战之前,哪方的气势低人一头,那么这场战役就已经提前输了一半!
闽江水贼当中也不乏明白人!无论这个郭老头到底抽的是什么邪风,放着好好的城寨不守,竟然主动带人出击;可眼前己方阵脚渐乱、如此发展下去的话,那么巨大的人数优势也会在顷刻间化为乌有!
对于闽江水贼来说,战死沙场并不是什么太可怕的事;毕竟凡是战死沙场的英雄,家中的妻儿老小历来都由族人帮忙照应,没什么后顾之忧。可眼下的两江联盟如果再次一败涂地的话,那么日后不但东沙岛的地盘不保;就连申城的大小码头,也再没有他们容身之处了!
如果连族里都没了银子,自家的孤儿寡母、又哪来的活路可走呢?
所以他们清楚的知道:今天这场己方优势明显的偷袭战,虽然是双方真正开战的第一场战斗,但实际上却是决定性的一阵,也是双方最后的一阵。如果连这场优势巨大的头阵都落败的话,一旦让海鲨帮缓过这口气来,便再没了两江联盟翻身的机会。这申城的码头也好,东沙岛也罢,可都是几代先祖苦心经营、浴血奋战才攒下来的家业,又怎能毁在他们这代人的手里?若此役落败,不但愧对列祖列宗、更对不起后辈儿孙!
长久在海上讨生活的人,大半都不喜欢穿鞋,磨出了一双满布老茧的铁脚板。一位皮肤黝黑,身形枯瘦的赤脚水贼,原本正在低头拴着铁钩;当他听到前方人群慌乱声音传来之后,便立刻放下了手里的活计。此人赤脚走到阵前,看见了那位非常扎眼的郭老头之后,二话不说便抄起地上的一根铁扒,一个纵身飞跃、犹如林间老猿一般灵敏、骑在了正在悠闲啃草的驽马背上。
由于南方地势大多蜿蜒曲折,可以纵马驰骋的平原地带十分稀少,所以民间惯用的大牲口,多数也都是耐性力量上佳,性格也相对温顺的驴子与骡子。由于并不熟悉骑术,所以这位闽江水贼上马的动作虽然干净利落、然而坐在马背上之后,仍然还是调整了一段时间,才勉强止住了胯下这匹躁动不安的坐骑……
待他坐稳之后,立刻高举手中铁扒,朝着身后乱哄哄的人群叫嚷起来:
“有没有东瓯林家宗祠的兄弟?咱族里可有不少人,都是死在这条老狗手里的!他们可都在下面眼睁睁看着咱们呢!现在仇人来了,咱绝不能放过这个复仇的机会!都把手里的家伙握稳当些,跟着我一起给族里的兄弟们报仇去啦!”
喊完之后,这个马术低劣的瘦小男子,也根本没看身后有多少人响应,只是咬紧了牙关、盯准了已经擎刀在手的郭云松。战役高昂的他一马当先,用铁扒的木杆一抽马屁股,竟被胯下这匹离弦飞奔而去的驽马打乱了重心,上半身猛的向后仰去!要不是他左手提前拽紧了缰绳,还未等马儿撒开了蹄子,便已然被甩落马下了!
尽管此人出征的姿态有些可笑,但经他这么一嚷之下,还真有三四十号汉子,攥着形态各异的武器,坚定的追随着那位同族兄弟,踏上了复仇的战场!
经东瓯林家的人这么一挑头,其他陷入慌乱的闽江水贼,也开始回过了神来:是啊,海鲨帮撑死了也就一百来号人,自己这边原本就不比他们人少,再加上刚到的援军,少说也有八百以上了!人数差异如此巨大,即便对方主动出城应战的确出人意料,可又有什么好怕的呢?
况且这郭老头就只有一颗脑袋,一会真打起来鸡飞狗跳的,那两江联盟发出的高额悬赏,最后能落在哪家人手里,可就是说不准的事了!但自己要是去晚的了,却肯定连一口汤都没得喝!
八个打一个这种富裕架,要是还不敢上前伸手的话;干脆就别当海盗、回家种地去得了!
郭云松离着老远,便看到有一位身形瘦小的闽江水贼,正晃晃悠悠的骑着一匹驽马,七扭八歪地向自己狂奔而来!开始的时候,老王爷还有些纳闷,以为这是什么刚刚开发出来的新式骑术,自己因为久疏战阵,所以才未曾识得;可直到看见他右脚竟然已经被甩出了马蹬之外,那一颗悬着的心,也彻底放了下来。
像这种如同儿戏般的骑术,也敢郭云松面前显摆?且不说太白卫的老对手,就是天上地下马术第一的漠北铁骑;哪怕就是幽北三路的小娃娃们,也定然比这副“醉汉骑瞎马”的臭德行强百倍啊!看他在马上这左右摇摆的姿势,即便一会自己有心饶他一命,可迟早也得被他胯下的这匹坐骑抖下马背、并卡住那只踩实了马镫的左脚,生生在沙土地上拖拽致死!
望着这位不知道朝何处飞奔的闽江骑士,老王爷摇了摇头,左脚向右前方迈出一个反弓步,一抖扛在肩上的白虎大刀、右手握紧刀柄、左手扶按刀背;双臂前曲紧贴两肋、完全借着腰腹与背部的力道、身子带着刀刃、迅速向右下方压去……
这柄造型奇特的大刀,单从外观来看就知道是一种具有浓厚北方特色的重型兵刃:刀身足有半扇门板一般宽大;单单把它立在身前,便足以挡住大半边身子。南方刀法以快见长,所以南刀的规格也大多都是短刃;像是白虎大刀这类重兵器,又如何快的起来呢?
当年太白铁军鼎盛时期,曾有一支专打野战、夜战的白虎营;而白虎营中的将士们,用的便都是这种沉重宽厚的白虎大刀。
单从外观上看,谁都知道这种白虎大刀定然蕴含着强大的杀伤力;可也正是由于重量与规格的原因,所以这种大刀对于执刀人的身体素质,也同样要求严苛。即便是那种膀大腰圆的勇猛力士,只要不晓得用刀法门的话,挥上个十刀左右便是人体极限了;而且如果用双臂的力道用刀,要么就闪了腰、要么两条胳膊便立刻会酸的抬不起来。
按常理来说,战场兵刃当以省力为先;为何会存在这种莫名其妙的笨家伙呢?即便那半扇门板似的刀身,能够给本体提供防御能力;但由于运刀法门也十分复杂,实在是件得不偿失的事啊!
有句话叫做存在即合理!一旦这把粗笨的大刀握在行家手里,那就完全是另外一番光景了!
郭云松就是白虎大刀的行家里手,而那支曾经硬抗漠北铁骑的步军白虎营,每个兄弟都是他手把手教出来的精锐;只不过随着太白军日渐壮大,郭云松的公务日渐繁忙,无暇亲自挑选整训精兵;所以那一支顶尖精锐的白虎营,便被他忍痛打散整编,成为了太白军各营中的骨干力量。
眼下,正是蒙尘已久的白虎大刀、再次展露锋芒的天赐良机!
第656章 264.虎归深山(六)
毕竟两江联盟这八百水贼们也有好多都是老对手了,对郭云松这柄怪模怪样的门板大刀也并不陌生;但是他们其中却没有任何一个人,曾领教过这种特殊兵刃的真正威力。
以往郭云松是想要留着他们的性命,供自己多耍乐一段时间;所以平日与两江联盟动手之际,他都是右手反握刀柄,用刀背架在肩膀上装装样子而已;他只是以那柄巨型砍刀的威武造型,去恫吓对手而已;真正到了兵戎相见的时候,也都是靠着那宽厚坚实的刀身,防御敌人手中兵刃;进攻的时候,他一概都是由拳脚来解决的……
可如今的郭云松,已经再顾不上维持靶子们的生态平衡了……
他这手在普通人眼中看起来平平无奇的压刀、却仿佛蕴含着一股肉眼看不见的吸力一般;竟然刚好赶在了马脖子临近刀头的那一个刹那,他那扶着刀背的左手、也把刀刃压在了恰到好处的位置……
白虎大刀虽然造型特意,但毕竟只是寻常精铁打造,所以刀刃并不算锋利;然而靠它来割断一匹马的脖子,还是没有任何问题的!
当反弓步压刀的郭云松,感受到由刀背传来的巨大阻力之后,留在左后方的右脚迅速向右前方迈出一大步,身体朝向也自然随着步伐转变……
接下来,一匹无头奔马带着他的主人,从郭云松视线里飞奔而过;而那些跟在郭云松后面的赤膊汉子们,也提早闪出了一条人胡同、目视那位右脚被紧紧锁在马镫中的骑士、被甩在地面上拖出去了足有半里地开外;随着马匹尸体倒地而发出的“扑通”一声闷响、又把这位骑术生疏的闽江骑手、狠狠拍在了尸体下面……
郭云松借着一手精妙的上步侧身、不但轻易解决了敌人,更在电光石火之间、让过了余劲未消的无头奔马;他通过平平无奇的一手,精准捕捉到了绝佳时机、也显示出了那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过人胆略,堪称是经验与个人能力的绝佳体现;不过他这一手放在普通人的眼中,却根本看不出任何的门道。
普通人眼中看来,郭云松就只是摆出了一个别扭可笑的姿势、横过了那把大铡刀下压而已;至于那匹被精准斩下头颅的奔马,看上去仿佛只是恰好一头撞了上去而已!
外行看门道、内行看热闹!那些跟在业余骑士身后的闽江水贼,看着眼前这位半边身子都溅满马血的郭云松,前进的脚步也只是微微一滞,便再次抱着无知者无畏的心态,张牙舞爪地冲上前来!
郭云松看着这群不知死活的乌合之众、又伸出舌尖,舔了舔嘴角温热的马血。血液那不太美妙的味道迅速唤醒味蕾,他只觉的身体里的每一处僵硬的关节、每一寸酸痛的肌肉、都在这股熟悉的腥味刺激之下重新沸腾起来;仿佛那种随着年纪而愈演愈烈的酸痛,在忽然之间消失的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仿佛又回到了二三十岁的大好年华、身体的每一处角落,都澎拜翻涌着无穷无尽的力道!
海鲨帮的兄弟们,方才亲眼见证了自家老帅那豪迈勇武的英姿,马尸散发出来的浓重血腥味,也将他们身体中的斗性激发了出来!他们也同样是第一次见识郭云松的真正实力,只觉得连一个七旬开外的老汉尚能如此英勇,而自己眼下还正在壮年,没理由比不上一个糟老头子啊!
海鲨帮的弟子不约而同地攥紧了手中兵刃,扯开嗓子胡乱喊几声、便迈开了步子,朝着两江联盟的水贼杀去!
这场双方兵力相差悬殊的白刃战,便从郭云松刀劈马头这一刻开始、彻底打响了!
尽管双方兵力差距巨大,但一方是由老行伍郭云松亲自挂帅,手下的兄弟,也都是整训过后的太白铁军驻南康分营;而另外一方,则是没有全盘统筹,各族为战、各自为战的闽江水贼;所以至少在战局开始之初,双方还是能勉强打出了一个旗鼓相当的局面。
站在战团中央双手持刀的郭云松,就仿佛是海浪当中一块固执的礁石那般,任浪头如何汹涌绵密,都不能令他产生任何动摇;敌人血管飞溅出那甜到发腻的血腥味,溅入口中之后弥漫出一股浓重铁锈味,都令郭云松感到松弛、感到温暖。这种感觉也彻底激发了他衰老的躯体、化为一股股难以名状的力道,供他肆意驱使,也驱使着他可以把那柄令人望而生畏的白虎大刀、舞动的虎虎生风,斩尽一切敢于直面冲向自己的闽江水贼。
随着死在他刀下的亡魂越聚越多,郭云松的身子也逐渐开始发热;作为一名久经沙场的老行伍、又是一名战功赫赫的顶尖战将,他清楚的知道,自己的身体机能已经彻底舒缓开来!
重新适应了战场节奏的太白飞虎,开始架着手中兵刃,向敌军缓缓推进;白虎大刀所到之处,无论是那些形态各异的长短兵刃,还是怪叫着飞扑而来的送死鬼,全都被他转腰沉肩卷起的刀锋、斩为一缕缕风中飘扬的柳絮。
那些没有真正经历过疆场血战的人,即便平日里再悍不畏死,也不可能在短时间内便找到行至有效的杀敌方式。所以纵使这些人豁出性命不要、能给郭云松带来的所谓麻烦,也仅仅是那一蓬蓬需要侧头避开的鲜血、与需要抬腿迈过的尸体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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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单从训练场上的表现来看,整训过后的新丁,与那些老兵之间的差距并不会太大;二者真正的差距,是直到战后清点伤员之时,才会明明白白的显露出来。新丁战死与重伤的几率,要远远超过老兵的数倍乃是十数倍;虽说双方同样都是上阵杀敌,可把一个孔武有力、在老家还学过几年武艺的新丁、与一位形如枯槁、面容猥琐的老兵,同时丢在战场上任其自生自灭;即便来上个一百回,活到最后的也一定是那位毫不起眼的老兵。
导致如此巨大差异的原因,就被人统称为战场经验。所谓的经验,其实也就是在战场上面对各种突发情况、所采取的瞬间处理方式。新兵上阵,大半都会由于兴奋或恐惧等心理因素,导致暂时关闭了某种用于接受危机信息的身体感官;可能是在人吼马嘶的杂音之中,忽略掉脑后传来的恶风呼啸;可能是由于杀的过于兴奋,冲出了己方阵线的最前沿,导致落入敌军重重包围之中;也可能是把军鼓与将令传递的消息抛诸于脑后,导致己方兄弟都已经后退诱敌,只有自己还杀的热血沸腾,变成茫茫人海当中的孤军;甚至还有可能,会被地上那些不起眼的尸体兵刃绊倒,被无数双大脚或是马蹄活活踩踏致死……
战场之上瞬息万变,人命也变得不再那么宝贵;就连那些纵横江湖、天下无敌的高深武艺,也同样无法起到任何作用。曾经也有不少江湖人选择披甲上阵,指望通过杀敌建功这种方式,来获得极高名望的武林新锐;他们其中有人是真的本领高强,也有人只是没见过天高地厚的生皮;还有人只是借着来边疆转上一圈的机会借机镀金的大户子弟;然而那漫天飞来的箭雨、不知何时突然递出的一杆长枪,可绝不会因为你是哪家门派的少侠、哪位大员的膝下独子而绕道行驶。
战争,就犹如一个不停旋转的绞肉磨盘,任何胆敢靠近它的生灵,都会被无情的卷入其中;生死大事也犹如无根浮萍,一切都只能听凭天意。
一旦战团某处出现了过于鹤立鸡群的杀神,凭着手中过硬的本领生生杀出了一片空白之后;哪怕这位战神下凡一般的人物是己方友军,可那些百战余生的老兵也立刻就会有多远跑多远、有多快就躲多快!木秀于林,则风必摧之,哪怕是最昏庸的指挥官,发现这种情况之后也会吩咐自家的弓弩手,立刻为这位战神降下一场遮天蔽日的箭雨!
往往在战场上个人能力越是突出,战死的速度也就越快!
不过老兵郭云松敢于触犯战场大忌,也有他手中这柄白虎大刀的缘故。这柄犹如门板一般宽厚的大刀,是诠释刀背藏身这老话的最好佐证!如果是正经八百的的两军对垒,他尚不敢如此托大;但对于两江联盟的这些虾兵蟹将来说,这柄白虎大刀的防御能力,还真不见得会弱于那些刀枪不入的硬气功。
凡是正规军的弓弩营,都会被安排中军的正中位置,处于各营步军、骑兵的重重保护之下;战端开启之后,他们便采取仰角射击的弧线抛射,避开自家冲锋在前的先锋营;在这种情况下,仅靠着半扇门板的大刀护体,当然做不到万无一失的全角度防御;然而与两江联盟的几次交手之后,郭云松也早就把这些有勇无谋的废物给看透了!
俗话说得好,学会文武艺、货卖帝王家;无论是长箭还是硬弩,都是一门需要长久训练的技术活;这些闽江水贼要是能有这等下苦功的心思,干点什么工作,也远比落草为寇要强得多啊!
第657章 265.虎归深山(七)
在双方以往数次“嬉戏打闹”之中,郭云松也曾亲眼见过,还真有几位像模像样的水贼,总是背负长弓、腰挎箭壶,在双方正式开打之前,提前藏在一个没人注意的阴暗角落里,时刻准备放冷箭;可一旦正式开打之后,他们就会立刻暴露自己根本啥也不会的愚蠢嘴脸!开弓搭箭的姿势虽然有模有样,却只知道楞头愣脑的朝着敌人平射过去;如果是海面上的两船交战,平射的角度当然不存在太大的问题,反正风大浪急船又晃,准与不准还不都靠着瞎蒙吗;但他们双腿站在陆地上之后,却还是只懂平射这一种方式。
这种小胡同赶猪一般的直来直去,即便能有所斩获,那也肯定是射死了自己人啊!
而且许多外行人以为,这仰射与平射之间,不过就是简简单单的抬个胳膊,根本无需经过专门训练,便可以轻松掌握;毕竟仰射是计算抛物线,而平射则是计算直线,绝不只是箭尖抬高多少,就可以轻松解决的问题!
由此想来,没有经过专业训练的闽江水贼,射术定然是不堪大用;再加上自己周围混乱的敌我双方,也能称为某种意义上的远程防护手段;这也促使了郭云松即便没有盾牌兵与萨满卫的保护,也敢于在人群当中大杀大砍、彻底过了回万人敌的瘾!
至于那种在乱军之中、仍然可以精准命中敌酋的神射手,倒也不是没有;但人家就算混的再差,也绝对不会沦落到需要与一伙水贼为伍的地步!换句话说,能制住郭云松的人,他们两江联盟虽然养的起,却根本就招揽不到!
至于现在那些只会射自己人的冷箭手,无论对于郭云松还是海鲨帮众来说,都是多多益善的事!所以郭云松并没有担心冷箭的问题,仍然是双手执刀,按部就班地缓缓前行……
尽管在交战之初,双方还打出了一些旗鼓相当的感觉;然而随着时间慢慢向前推移,最初的那股热血与激情,也被耳边传来的骨头摩擦声、重伤员的哭泣与哀嚎声、包括那股越来越重的血腥臭味,彻底消耗殆尽;而原本胸中激荡的锐气与勇武,也随着迅速消失的体力一同流逝。所有海鲨帮众们,已经先后感受到了脱力前兆的滋味。
战场冲锋,犹如长途奔跑一般,总会遇见筋疲力尽的时候。当自以为触碰到了生理极限的时候,如果能咬紧牙关挺过去的话,自身感受便会突破到另外的一个层次上,力量也会重新灌注于周身上下;可长途奔跑的时候,需要战胜的就只有自己心中的惰性、与肌肉的酸痛而已;可眼下迎来第一次生理极限的海鲨帮士卒,需要战胜的不仅仅是心理与意志的问题,还有数不胜数的敌人与兵刃。
这便是老兵与新丁产生差距的第一道分水岭!包括身体已不负当年之勇的郭云松在内,所有海鲨帮出身的老海贼们,都在体力濒临极限之后,加紧挥舞着两条酸软胀痛的臂膀,无论能否起到攻击或防御的效果,每个人都将动作速率凭空加快了几分,借此迅速突破生理极限,使力量重新注入临近枯竭的四肢百骸当中;而那些平民出身的新丁,由于没有这方面的相关经验,所以大多都选择停下了向前冲锋的脚步,打算等彻底缓过这口气来以后再快跑几步,追上那些仿佛不知疲倦的家伙……
由此一来,郭云松授意摆出的这道锋矢阵,便在眼下这个紧要关头,发生了前后阵型严重脱节的意外。
顾名思义,所谓的锋矢阵,便是仿佛没有尾羽的箭矢一般,并不复杂。由于这种阵法的先头部队,会形成一个稳固的三角型,而后军摆出的又是一字长蛇阵,能在很大程度上抵挡敌军打击我方左右侧翼,从而避免由于先头部队的过于深入,而导致己方陷入敌阵腹地当中。而这种阵型的实际应用,大半都是由一些勇猛果敢、骁勇善战的精锐士卒组成箭头;再点一员武艺精湛、经验老辣的大将作为箭头锋锐,迅速冲垮敌军防御阵型,直捣中军将旗,
凡兵法大家面对敌军摆出锋矢阵的时候,如果对自己麾下的将士有着十足的信心,大多都会摆出同样的阵法与其对冲;如果一旦在两枚箭头的互斥当中取胜,便可以在极大程度上提升士气、凝聚军心;如果己方阵营当中缺少一员可以担当锋锐重任的骁勇战将,那么就该摆出仿佛“两山夹一沟”模样的雁翎阵,任敌军箭头直捣黄龙,哪怕将己方军阵捅一个对穿都无妨;只待箭头部分的先锋军穿阵而过,自家两枚仿佛大雁翅膀般的左右两军,便同时向中间靠拢,形成左右夹击之势,一举拦截箭杆部分的后军,通过团团包围将其彻底歼灭。
这是两种极其常见的阵法,应用技巧也谈不到高深莫测;但兵法这种东西,一般都是记载于兵书之中;而这些闽江出身的水贼,哪怕是会写自己名字的人,都能称为读书种子,又怎么可能懂得所谓的破阵之法呢?
所以,这前后阵型产生脱节的原因,全都出在了这些战术素养极低的民夫、力工身上。他们绝对想不到:自己只不过由于精疲力竭而暂时放缓脚步、再喘上几口大气而已!如此短暂的停滞,竟然也会导致前后阵型脱节、令自己深陷敌军的重重包围之中?
原来这破阵之人,竟然身在阵中!
郭云松为何有意维持着自己的前进速度?当然不是因为手中的白虎大刀过于沉重;更不是因为年老体衰,精力有所不济。而是他一直就在担心出现眼前这阵型脱节的问题!然而由于他手下并无一合之敌,所以杀着杀着,原本身处阵型中心的自己,竟然慢慢变成了箭头前方的锋锐!不过这样好像也没什么问题,毕竟自己可以通过迅速击溃敌军防线,再彻底割裂敌军阵型、从而瓦解这些闽江水贼的战斗信心……
然而老帅还是高看了这群闽江水贼,他们这些人都是大老粗,哪来的什么阵型阵线给他割裂呢?战局开始之前,这些人之所以会凑在一起,只不过是遵从着人类习惯扎堆的群居本能而已;再加上近千号人这个数目,虽然听起来不算太多;但实际上远远望去,那也是无边无际的茫茫人海、也是黑漆漆的一堆脑袋啊!
自打两边开战之后,这些个闽江水贼就仿佛草原上的羊群那般一哄就躲,一冲就散。这水贼也有水贼的优势,他们早就习惯了族自为战、各自为战的方式,是一群打惯乱战孤战的散兵游勇,脑子里就根本没有什么兵败如山倒之类的念头。
他们的思路非常单纯:既然郭老头手段狠辣,那我们先就躲着他走呗!他身后那群气喘吁吁的人,看样子应该是累坏了,那不如就先奔着病鸭子使劲好了!
看,闽江水贼们虽然都没读过什么书,却还是有那么些小聪明的,至少他们知道避实击虚的道理。
通过双方在无意当中形成的默契配合,郭云松以及老海贼们组成的箭头部分,便一鼓作气从敌群当中贯穿而过;至于作为箭杆的新丁们,却因为他们自己的愚蠢,尽数被困在了敌阵当中!六七十位跑到上气不接下气的新丁,被一伙大约超过他们十倍人数、一心想为族人报仇的闽江水贼包围,等待他们的下场,也就不问可知了!
原本就在故意压低前进速度的郭云松,此时也觉得有些纳闷:为什么敌军人数不见少,但朝着自己挥家伙的人却越来越少呢?而且即便自己主动出击、将某个倒霉鬼斩为两截之后,剩下的那些同族兄弟却连看都不再看他一眼,竟然全速朝自己身后逃窜而去?这种异常举动,完全不是血缘族亲观念至上的闽江水贼,平日里的战斗风格啊?
随着心头疑惑越压越重,这辈子只知向前冲锋的郭云松,破天荒的在冲锋中途回望了一眼……
他看见那些数不胜数的闽江水贼,就仿佛是嗅到了血腥味的绿头苍蝇一般,正在后方不远处挤作一团;而眼下自己身边,就只剩下了二十几条汉子而已!饶是郭云松打了一辈子的仗,今天这种在第一次冲锋过后、便已折损大半的惨痛经历,也是他从未遇见过的怪事!
当他发现那六七十人被团团围困之后,本有意迅速调转箭头,杀他们一个回马枪,把那些被困的兄弟全都解救出来;可自己脑中极其清醒的理智,却迅速制止了这种极其符合江湖道义的念头。
郭云松有着几十年的战场经验,单看那股闽江水贼脸上弥漫的狂热神情,就已经足够推断出包围圈中的战况了!的确,一个不要命的家伙发起疯来,十个正常人都很难控制;然而当他们跟丢了自己这个主心骨以后,也等于把他们最后疯狂的机会,也一起给弄丢了!
别看他们现在还能背靠背的围城一个战圈,可一旦某个地方出现了豁口,那么这几十号人,立刻会化身为成狂风暴雨当中的一叶扁舟,只要一个浪头拍过,便会消失的无影无踪……
第658章 266.虎归深山(八)
人与动物都一样,面对生死危机来临之际,第一个反应全都是转身逃跑;如果发现没有逃跑的条件之后,便会再次生出求饶屈服、亦或是谋求交易;只有在所有的求生可能都被堵死之后、才有可能选择殊死一搏;而且就连这种没走投无路时的最后抉择,也不是每个人都能鼓起这份勇气的。
面对着如此巨大的人数差异、面对着全方位立体式重重包围;再加上这些新丁又是平生第一次遭遇生死之战,对手连酝酿情绪的机会都不可能留给他们。
即便是郭云松带着二十几个人转身杀回敌阵,又能救出几个还保留着作战能力的兄弟呢?他们与城寨之间虽然仅有二里路程,可一旦带上那些死里逃生的残兵伤员,准连他们这二十几口子人,都得一起交代在里面。
念及此处,郭云松迅速做出了一个有些残忍的抉择:壮士断腕。他将彻底抛弃那些可能还有人生还的几十名累赘;自顾自地带领着身边二十几个生还者,继续向前猛冲而去!
俗话说义不管财,慈不掌军,郭云松本不是一个无情之人。当年他每逢训练新兵之时,总会把同样的一番话,不厌其烦地反复说上好几次。
“你们这些小子啊,总爱问我咋能在战场囫囵个的活下来,这能有啥诀窍啊?除了看老天爷的脸色以外,我没也啥可说。不过这么多年的仗打下来,我倒是慢慢摸索出了一个规律,信不信可全就由你们了!凡是在战乱年月还能活下来的,有一个算一个,全都是那些根本就不怕死的!至于那些战鼓一响就吓尿了裤子的孬货,能活过一年的我都没见过几个。
无论他这番话到底有没有真凭实据,但怕死始终是动物本能,无法轻易摒弃。想要克制住这种动物本能,不但需要丰富的战场经验,更需要超脱生死的广阔胸襟。这两个前提条件,显然都不是这几十位民夫与力工出身的糙汉能够具备的。
还未等这六十几人的情绪。从战役高昂转为惊惧交加;那一杆杆水贼惯用的铁扒、一柄柄粗糙不堪的砍刀,甚至还有些兵农两用的木棒与铁钎,便已经铺天盖地而来;先是刺破了他们脆弱的皮肤、随后便扎进入了五脏六腑,搅出一个天翻地覆。
两江水贼手中的兵刃,大多都是最便宜的下等货,质地粗糙、手工低劣。也正因如此,那些里出外进的戗刺与毛茬,给敌人带来的痛苦与折磨也远远超出那些神兵利器!
这些落入敌阵当中的汉子,开始的时候还能守望相助、彼此勉强维持着阵型;然而随着敌人的攻势浪潮越来越猛、这道圆阵也立刻被冲开了一个豁口。果然如同郭云松所预料的一般,任何一个豁口没有及时填补,便会导致他们立刻迎来全线崩溃。
阵型被冲垮之后,这些人方才的叫骂与喊杀声、也逐渐变成了求饶与呼痛;郭云松本想张口骂人,但再回想起自己招揽他们的原因,心中就只剩下了叹息与自责了。他们本就不是上阵杀敌的战士,更不是太白铁军的那些老兄弟;今日能与自己这个老头子一道上阵,与敌人豁出性命浴血厮杀,已然突破了本身的极限!
此时郭云松与那二十几位幸存者,已经彻底穿阵而出了!他们迅速调转了阵型,听着耳边那越来越微弱的呼救与哭喊声,原本斗志昂扬的锐气,也逐渐转向颓败萎靡……
郭云松听着那些哀嚎声,眼圈也逐渐泛红;他面对着包围圈的方向,用力把掌中的白虎大刀向沙土地中一顿,单手握紧刀柄,深深吸入了一口略带腥甜气的海风,挺起胸膛开口唱念起来:
“太白英魂,何方留存?荒郊野外,猛虎伤神;庙宇山丘,无处容身;古井枯坟,寒露袭人。太白英魂,何方留存?大街小巷,易伤童真;三魂惧光,七魄易伤;家宅爷娘,尚未听闻;太白英魂,何方留存?吾命得存,当行天仁;白山老参,落地生根;焚燃黄裱,供奉鬼神。太白英魂,何处留存?山水六道,海陆仙神;镇宅灶君,送还本身;一碗浊酒,再塑英魂!”
郭云松本身的嗓音低沉浑厚,但经历了方才这一场冲锋,此时不免有些口干舌燥;如今开口唱起太白铁军的安魂悼词,也不免带着些许刺耳的干涩。然而也不知当初写下这篇安魂词的大萨满,是不是真的在天有灵;亦或是这些位大字不识几个的水贼们,真的受到了附着在悼词中的太白军魂感召,竟然真的重新平静了下来。
郭云松唱罢悼词转头望去,只见这二十几位汉子的眼神之中、再不复方才的恐惧与悲伤;取而代之的,则是那种无法用言语形容的冷漠,以及隐藏在冷漠背后的那股冲天杀气!
由郭云松亲自整训的太白铁军,其中的每位士卒都是这样的眼神。那些老兵们无所畏惧、心中更没有丝毫怜悯;那些所谓的个人道德底线、对于万物神灵的尊重,动物对于死亡的恐惧本能等等情绪,在太白铁军的老兵身上通通不存在。他们唯一遵从的信条,就只有郭云松口中的将令而已……
将帅剑锋所向,敌军皆成瓦砾!
这样熟悉的目光,郭云松已经很多年未曾见过了。然而他也没有想到,竟然能在这兵败如山倒的局面之下、出现在海鲨帮的水贼眼中!望着这些人,郭云松仿佛又看见了曾经那个所向披靡、纵横天下的太白铁军!
郭云松抬头看了看天色,口中喃喃自语道:
“莫非你们的英魂,竟真能听到本帅的召唤不成?”
郭云松右臂一震,那柄被他插在沙土地中的白虎大刀,便重新握在了双手之中。他转回了身子,朝着声音已经逐渐平息的包围圈方向大喝:
“将士们!”
“在!”
“随某家上阵杀敌!”
“杀!”
饱含着冲天杀意的吼声刚落,郭云松便架起那柄大刀,朝着超出本身兵力数十倍的敌阵再次杀去!
距离他们不远处的一颗香樟树上,此时正藏着三位看热闹的闲人。这个组合看起来有些奇怪:当先一位是个年轻貌美的女子;另外两位则是白发苍苍、双腿不住颤抖的白发老头。
自打郭云松重新杀回战圈、这位女子便一直在反复咀嚼着太白铁军的安魂悼词;而身后一位明显畏高的老头,此时也小心翼翼地开口问道:
“白姑娘,这郭太白武艺高强、心狠手辣,绝非常人可比!我们闽江子弟的损失已经……”
这老头的话才刚说了一半,眼前便迅速划过了一道亮光;他只觉得喉咙有些凉意,便下意识的伸手抹了一把,竟捞回了一手的猩红!
这位闽江老者一见自己挂彩,立刻把后半句话吞了回去;他眼珠向上一翻、晃晃悠悠直接向树下栽去;白姑娘见状,迅速扯紧了他的后颈,把这位差点摔死自己的老头子,重新拽回了树冠上。
救人一命的白姑娘,指着另一位欲言又止的白发老者,没好气的说道:
“划破了一层油皮而已,没有生命危险,把你的废话给我憋回肚子里去!我与你们两江联盟已然提前商定好了价码,订金你也收入了囊中;现在又跟本姑娘说什么损失过大?你们的损失与我谛听何干?”
没想到这老头听完了白姑娘的话之后,急忙连连摆手解释道:
“白姑娘误会了,我两江联盟的兄弟,虽然俱是草莽出身,却也知道诚信二字是怎么写的!我们没有借着损失过重为由、临时毁约加价的念头;只是贵方想要郭太白项上人头,那么此时出手便是绝佳的大好时机!毕竟以白姑娘那般出神入化的身手,任凭郭老狗如何骁勇善战,也终究难逃一死不是?”
对于两江联盟的人来说,既然口口声声叫的都是郭太白、那么显然是尚不清楚郭云松的真实身份!看来,花上一笔大价钱,组建一个独属自己的情报系统,还是一件非常有必要的事啊!
对于来自谛听的白姑娘而言,想要知道郭云松的底细简直易如反掌。不过谛听历来都是凭着银子说话,从不做看不见好处的赔本生意,消息共享就更别指望了;况且一旦两江联盟的人,知道了郭太白的真实身份以后;那么即便仍然有动他的胆量,但他们给谛听开出来的价码,就绝对不是现在这个“搂草打兔子”的价了!
白姑娘听完了他这样一番话后,那双柳叶细眼一挑,翻了江南道当家的一眼:
“本姑娘究竟何时出手,就不劳梅先生费心了。你们两江联盟既然收了银子,那么该去送死的人,就一个都不能少!”
说完之后,白姑娘低头看了看远处那位虎入羊群相仿的郭云松,又望了望那些密密麻麻、一样望不到边的两江水贼;略带着兴奋的口吻说道:
“像他这种百年难得一见的大英雄、大豪杰,也配得上一个充满了传奇色彩的结尾。纵然他今日必死无疑,但本姑娘仍然愿意成全他这一世英明。嘿,姓沈的小子呀,姑奶奶我也算待你不薄了,你可千万别辜负了奴家的一番美意呀!”
嘟囔了一番没头没脑的话之后,这位白姑娘便再次找了一个舒服的姿势靠在树杈上,继续观看着不远处那场血腥惨烈的肉搏战……
第659章 267.虎归深山(九)
白虎大刀,重九斤八两,长约四尺五寸,刀身沉重、刀柄短小,观其型质,与农家常见器具——铡草刀,相似度高达九成以上。此刀,铡口为锋、刀身为盾,以御刀人之腰力为基础、以双肩背步为旋转轴心、辅以身、步协同之法门,走闭开合、动静相间;在行家手中施展开来,观之犹如蛟龙出海、亦如浪里翻身相仿;非精熟此道之人,则定无法窥得刀中真昧。
老王爷郭云松,乃是中山路一寻常猎户出身。早年征战沙场之际,便是靠着半把由农具上拆卸而来的大铡刀,彻底荡平了东海关以北各地,为幽北三路垫定了牢固的基础。
他的老家太白山脉,山势绵延纵横、长达千里有余;而郭家世代祖居的山脚下、也同样是崎岖起伏的山形地貌。居住在这样的环境当中,昂贵娇气的马匹派不上太大用场;所以直到郭云松率领部众杀出中山路、得到了一匹漠北坐骑之后,这才开始习学枪术、并逐渐放弃了并不利于马战的白虎大刀。
今时今日,老王爷郭云松一手扶持刀柄,一手托稳刀背,仿佛一枚划破夜空的流星相仿、重新杀回了茫茫敌阵当中。这柄看似粗笨简陋的白虎大刀,经郭云松手中使将出来,完全是另外一番模样;那看似粗钝不堪的刀刃,不但划开了一个个闽江水贼的胸膛与肚腹;更在铺天盖地的攻击与偷袭的之中、全面护住了老将军身体的每一寸皮肤。
眼前这位身先士卒、锐不可当的老将郭云松、与说书先生口中所说的骁勇战将,完全是两种形象。他并没有犹如故事中那般双手握刀,将一把大铡刀舞动的上下翻飞;也没有犹如风吹麦浪、镰刀割草一般、轻而易举地收割敌军的性命;就连那些当场尸首两分、被开膛破肚的闽江水贼,也大半都是自己先杀红了眼睛,一头撞在刀口之上的讨死鬼罢了!郭云松那刀锋所过之处,只留下了一个个痛苦哀嚎的滚地葫芦,就连重伤昏迷之人都没有几位!单从战果来看,仿佛这头年老体衰的太白飞虎,已经变成了时刻牢记“上天有好生之德”的善人一般!
当然,无论何时,老虎始终都是老虎,绝不会因为掉光了口中的尖牙利齿、就变成一只温顺服帖的狸花猫!
只需简单算上一笔账,便能体会到老王爷这种手下留情的放水行为,究竟有多么明智了!
就以方才参战双方刚刚经历的首阵厮杀而言。由于闽江水贼,想来惯与自家宗族兄弟为伍;所以无论大小战役,他们都习惯了各自为战的方式。今日也不例外,尽管他们人数众多,但形成阵型也多少有些松散。这些闽江人虽然向来极致团结而闻名;但这种彼此间生死相托的深厚情谊,就只存在于同族兄弟之间!所以尽管他们参与的是一场“大型战役”,但各家宗族也都有着自己心中的小算盘。
面对锐不可当的先锋部队,无论是哪家宗祠的人,都不想己方人马最先成为白虎大刀之下的炮灰;于是他们便不约而同的选择绕过敌军锋锐,直取明显露出疲态与破绽的海鲨帮后军。
并不恋战的闽江水贼,阵型本就极为松散;即便郭云松等二十余人成功地把地方阵营捅了一个对穿;然而真正失去战斗能力的闽江水贼,也不过是区区的百余人而已。
反观郭云松所部,尽管只有一百来号人,但毕竟占据着单兵战斗力强大、协同配合经验丰富的两大优势;再加上还有一位经验丰富的老将军亲自指挥,所以双方还勉强称得上势均力敌这四个字。
然而组成箭杆的后军新丁,由于自己的作死行为,导致了太白军驻南康分部这一整支队伍,被敌军从胸口以下彻底截肢;一场冲锋过后,就只剩下了老将军郭云松,以及战斗经验丰富的二十六位海鲨帮老人。
第一阵过后,双方勉强配平的战斗力迅速产生了倾斜。此时海鲨帮以区区二十六名海贼,再加上一员年过七旬的老将军,却要面对两江联盟的六百余人……单从人数计算,如果海鲨帮想要获胜,那么每个海鲨帮弟子在自己咽气之前,最少也要杀死不少于二十五名闽江水贼!
若是能把统军将领的人选,从郭云松换成沈归,或许只是个轻而易举的小问题。可是在七十岁这个范畴中,就算是一名身强力壮的老太太,连着宰杀二十五只活蹦乱跳的鸡鸭,事后至少也得躺床上,养上个十天半个月的功夫!
更何况他们将要面对的敌人,还是如狼似虎的闽江水贼呢!
郭云松戎马一生,像今日这种以少胜多、死中求活的绝境战役,当然也亲身参与过好几次了。他清楚自己将要面对什么情况,也比任何人都了解自己的身体状况、已然大不如前;所以他首先需要解决的问题,便是该如何分配自己的体力。
白虎大刀攻守兼备,自然是步兵群战的绝顶利器。然而过于沉重的份量,不但会影响执刀人本身的敏捷性、更会大大加快体力的消耗速度。
所以,第二次杀入敌阵的郭云松,出刀的动作已经彻底变了模样;白虎大刀本身,已经不再有过大的变化与起伏了;取而代之的,则是郭云松自己的身法与步伐,开始迅速提高频率。
他用右手握住刀柄,左手变扶为托;以左拳作为刀身中央的一个支撑点,完全靠着右臂的上扬或下压,来调整刀刃的角度与弧线,再辅以自身的旋转与进退,从而变换刀刃的朝向;从远处看来,白虎大刀仿佛变成了一枚跷跷板、仅靠着毫不起眼的微小调整,迅速而隐蔽的造成颇为客观的杀伤。
白虎大刀质地普通,所以一旦伤在刀刃之下,也大多都只是被抹开皮肉而已;虽然那向外翻卷的伤口、与喷涌而出的鲜血看起来有些吓人;但如果能够得到及时而妥当的救治,又没受到大刀上的铁锈感染;那么再以针线将伤口小心缝合,还是有超过三成的几率能活下去的!
不过,无论战后是否能保住一条性命,想要继续凭着所谓的坚强意志、咬紧牙关与敌军继续作战的话,就定然是痴人说梦了!至于救治又能否及时妥当……那就是两江联盟自家的事了!
这种犹如跷跷板一般的刀路,并不是哪门哪派的江湖武艺、甚至连边军刀法都谈不上,只是一个毫不起眼的小技巧罢了。这是早年间打惯了血战恶仗的郭云松,在戎马生涯当中摸索出来的用刀心得。
负担重量的双臂夹紧贴在两肋,那么白虎大刀那沉重的份量、以及运刀杀敌时所需的气力,便由双肩与腰杆共同分担,在很大程度上减轻了臂膀的负担!简单说来,二者就是反复举重、与不断转圈的区别。
变化虽然看似微小,然而却可以大大增强持久作战的能力!
诸如此类的战场技巧还有许多,可在海鲨帮余下的二十七人当中,就只有郭云松一人懂得如何运用;而其他那二十六位人与两江联盟的水贼之间,除了身高与体型略占优势,还有曾经受过郭云松的短期培训之外,并没有任何区别……
无比坚定的作战意志也好、死战不退的勇气也罢,都无法帮他们抵挡敌人手中那遮天蔽日的长短兵器;虽说这一人拼命,十人难挡;但现在毕竟是二十几倍的人数差距!况且对于腾出手来的闽江水贼而言,这第一次被海鲨帮穿阵而过的羞辱,还可以推脱到战略意图之上;但眼见他们杀出重围之后,竟然重新调转方向了!这次要是再让他们完完整整的杀一个通透,那闽江人的脸面还要不要了?
凭着御刀心得而久战未疲的郭云松,仍然毫发无伤地杀出了敌方阵中!待第二趟的反冲锋过后,原本他身边那二十六名海鲨帮众,仅剩四位生还!
可就是这四位已经杀出重围的勇士,也同样是人人带伤,惨不忍睹;而其他那二十二位兄弟,已经被彻底留在了包围圈中。
噗通!
一声闷响过后,一个背后嵌着半柄断刀的汉子轰然倒地;郭云松根本无需上前探查,只看他身上那密密麻麻的伤口、以及断刀嵌入的位置、便知道这汉子是肯定活不成了!
赤着上身的郭云松,头发与胡须也早被染成了鲜血的颜色;他眼看着这位身受重伤的汉子摔在地上、又眼看着他迷离着双眼、拄着刀柄想要重新爬起身子;自己本想上前帮忙,可最终仍然还是一动未动,只是眼含热泪的继续注视着他而已。
这汉子才刚刚勉强挺起了满目疮痍的前胸,两条拼命拄着刀柄的手臂便迅速一软、整个人立刻瘫软倒地,再也没了呼吸……
“兄弟!今天路上人多,你就站在这等着我们,可别被人群给冲散了啊!”
郭云松扯着干涩的破锣嗓子大吼一声,便再次架起了那柄满布豁口的白虎大刀,迎向如同潮水般涌来的闽江水贼!
此时此刻,闽江水贼仍然还是无法计数;然而老帅郭云松的身边却清静了许多……
三个满身战疮的将死之人而已。
第660章 268.虎归深山(完)
海鲨帮的处境有多惨烈,那么就代表着两江联盟的战果,有多么丰厚!这些一心为了族人报仇的闽江水贼,眼看着那个不可一世的郭太白,战至只剩三名身负重伤的护卫,谁还可能放过这个立功受赏的大好机会呢?
“两江联盟的弟兄们,郭老儿的狗头可就近在眼前啊,谁有本事就归谁了!”
为了不给郭运送留下任何喘息之机,人群中也不知谁喊出了这么一句话,那些如狼似虎的闽江水贼,便立刻犹如潮水一般,再次涌向了郭云松等人!
第一个浪头才刚刚拍了下来,那三位身受重伤、早已无力再战的海鲨帮兄弟,便彻底不见了踪影……
郭云松一生纵横疆场,杀敌无数,什么遮天蔽日的箭雨、什么寒芒凛冽的刀山,无论再怎么凶险的关口,他也全都跨过了无数次;就连漠北东盟草场的汗王,都仿佛是韭菜般,生生被他带着太白铁军收割了好几个轮次。就是这么一位军神般的人物,没死在漠北铁骑的铁蹄下,也没死在北燕王师的滚滚洪流之中;就连暗流汹涌、步步危机的幽北储君之争,他都毫发未伤的熬了过来……
像他这样一天一地的大英雄、大豪杰,又怎能甘愿死在这些鼠辈手里?
无论郭云松身边尚有几人、无论身边还有没有人,只要他还能喘出一口气来,便永远都不会放下掌中兵刃!
心态归心态,现实归现实。有那些海鲨帮的兄弟在,还能帮忙护住身侧两翼;可眼下自己人已然全军覆没,郭云松便只得硬着头皮再次提高进攻频率、脚步却在潮水般的攻势下、逐渐向后退走……
并非是他心中怯战畏死,而是在以不断后退的步伐卸力,化解愈加汹涌的攻势;况且眼下这个孤军奋战的局面,如果一旦被人抄了后路的话,那么纵然是项长三头肋生六臂的战神,终究也难逃乱刃分尸的下场!郭云松不是白文衍、也不是自己那个外孙沈归,甚至连武术家三个字都谈不到!一旦褪去以往那些光辉战绩之后,他就只是一个年过七旬的老兵而已。
咚咚!咚咚!咚咚咚!
疯狂催动白虎大刀、正在疲于应付敌军的郭云松,突然听闻一阵军中宣告出征的鼓点响起;紧接着便有两根羽箭破空而至,命中了自己面前两名水贼;不过单从结果而言,这二人的射术水平非常一般:一支射中了左臂,一支擦破了脖子……
这道代表着全军出击的鼓点一响,那些看不清城寨中情况的闽江水贼们、立刻陷入了短暂的停滞期!因为他们听到了军鼓被人擂响,却无法确定在这海鲨寨之中,会否还另藏有一支伏兵!
敌人的攻势突然停滞,郭云松抹出的一刀,也因此没有命中任何目标;厮杀到麻木的他,无法及时全部化解力道,失去平衡的身子也向后踉跄了几步;随着脚后跟传来的阻碍感,麻木的老帅也立刻重新清醒:原来,我已经退到海鲨寨的寨墙以外了……
之后,便再也退无可退!
随着一阵“嘎啦啦”的声音,海鲨寨的寨门逐渐分开;城外那些停滞的闽江水贼,此时全部屏息凝神、等着城寨之中的那一支伏军,露出他们的神秘面纱……
“哈哈哈哈哈哈……可吓死老子了”
一位把眼睛瞪成牛铃般大小的闽江水贼,指着露出本来面目的这一支伏军,笑的是上气不接下气。原来寨门后方,只是站了一位身穿儒生锦袍,手执三尺青锋的中年文士;而在他的身侧还站着两位腿上渗血,手中握刀的海贼帮帮众……
除此四人外,便再无他人了!
也许是自以为胜券在握、也许是不清楚这三位援军,是不是打算临阵反水;这些闽江水贼竟然看着他们笑成了一团,不再急着赶尽杀绝了。
铁甲带着两位一瘸一拐的伤员,面无惧色的缓缓走出寨门。他们见到寨外的闽江水贼只顾着发笑,便分别回过头去,重新关好寨门……
“哈哈哈哈!你们这狗窝里还哪有人了,而且你们四个也已经死到临头、还关个什么门呢?怕不是得了失心疯吧?哈哈哈哈……”
遭人耻笑的铁甲神色悠然,语气平静的回应道:
“关门,自然是为了防贼……”
话音刚落,一泓犹如秋水般清冽的锋芒,迅速划过了那位爱笑的水贼脖颈!铁甲送了他一条血红色的珠链,作为临别的祭礼。
“杀!”
无需多言,人群中爆发了一声高呼,两江水贼再次席卷而来!
与此同时,藏在香樟树上看热闹的白姑娘,用袖子一掩自己上翘的嘴角,语气故作悲伤的说起了风凉话来:
“真是太悲壮了,比戏台上唱的可要感人多了!我实在不忍再看、一会等收尸的时候再叫我好了!”
听了她这一番惺惺作态的言语,代表江南道前来的梅先生,嘴角也不禁暗自抽动了一下:看来,白玉烟这小蹄子不仅心狠手辣、工于心计;就连脾气秉性都如此的古怪多变,实在令人难以琢磨!如果谛听执意派女子,管理与两江联盟合作的大小事宜,那么己方还是尽早抽身为妙,以免引火烧身呐……
扭过头去的白玉烟,故作悲伤的以袖掩面,又等了好长一段时间,耳边仍然不停传来厮杀与呼痛的声音,终于开始觉得有些奇怪了:哎?根据组织内部关于郭云松的情报所记载,此人是位用兵如神、经验老辣的绝世名将,大阵赢过三百六、小仗打的赛牛毛,乃是幽北三路的国之柱石,三朝老臣。然而情报上对于他的身手却只字未提;想必应该只是极其粗浅的军汉功夫,根本不无需另外记录。方才自己眼见他已然退无可退、更被不少于四百之数的闽江水贼彻底围死,根本没有任何生路可走!以他那等粗鄙不堪的军伍功夫、再配上脖子根都已经埋进土里的年纪,能够撑到现在这个时候,已经当的起太白飞虎的赫赫威名了!可现在从远处的厮杀声来判断,这一场围歼战,分明还没有进入收尾阶段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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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思不得其解的白玉烟,终于还是转过了她那惺惺作态的柔弱脸庞!目光所及之处,只见浑身浴血、披头散发的老王爷郭云松,正把手中白虎大刀转动的上下翻飞,四周躺倒着数不胜数的闽江水贼,原本密实的人群,此时竟然明显稀薄了许多!
而老王爷的脚边,还瘫坐着一位紧握着半把剑柄、神情与目光呆滞,背靠着竹墙正在用力喘息的中年男子……
“这……为何还没结束?”
梅先生也在目不转睛地盯着战场中央,语气低沉的回复着白玉烟:
“郭太白已经豁出命去了!不过白姑娘放心,方才他受脚边之人所累,大腿上已然挨了重重的一刀!最多再攻上半刻钟,郭太白的项上人头,就可以交给白姑娘您了……”
郭云松此时早已脱力,而作为发力点的腰腹,仿佛也被无数条铁链紧紧紧缚;每每转动一个角度,都会扯出一阵深入骨髓的剧烈刺痛,动作走形的厉害!身体出现了什么状况,他自己比任何人都清楚:腰腹已经彻底不堪重负,即便今次能够死里逃生,下半辈子,自己也只能瘫在床上度过了!
铁甲并不是一员战将,虽然他自幼习武,但却从未真正上阵杀敌。刚刚一剑抹开敌人喉咙之后,也将战火重新点燃;而这位文武双全的大管家,与那两位大腿有伤的海鲨帮众,都没撑上很久;他被一根悄无声息的铁钎、重重插入了右胸正中,肺叶被捅出了一个对穿!
郭云松看见他嘴角不断涌出的血沫,心中立刻一沉,立刻便把白虎大刀舞的上下翻飞,逼退了朝着铁甲涌去的敌人。老王爷心知铁甲必死无疑,再顾不上心痛、也顾不上保存体力,立刻卯足了劲道,与这些闽江水贼拼起了老命……
自身的节奏一乱,那原本密不透风的防御也立刻露出破绽!大腿被割了一刀,还只是一个开始而已……
随着郭云松的速度加快,白玉烟的视线也被高高隆起的尸堆、团团包围的人群所挡;她双脚紧紧勾着树枝,身子向后一翻,便稳稳落在了地面上。
她抽出了那柄超长利剑,踩踏着饮饱鲜血的沙土地,迅速向海鲨寨方向奔去。她想要亲眼看看,究竟是什么原因支撑着郭云松,令他在如此悬殊的实力差距下,还能撑过这么长时间!
当她推开十几个满面惊惧的闽江水贼之后,终于看了一个分明:此时的郭云松仍以双手持刀,但右眼却不知被何种兵刃所伤,已然变成了一个可怖的血窟窿;他那赤裸的上身布满了大大小小的伤口,看上去仿佛是每逢大旱之年、满布龟裂的大地一般;而他右腿那些伤口已然彼此贯通,一大块皮肉已然不知所踪、惨白的腿骨也暴露在她的视野当中;那两条布满了伤口的手臂,仍在机械而无力地挥舞着满是缺口的白虎大刀;而他每次挥刀的动作,也会喷出一小口鲜血……
而那位被捅穿了右肺、靠在寨墙上徒劳等死的“累赘”铁甲,此时双眼的目光已经彻底涣散;但他却仍然紧咬着牙关目视前方、失去了三根手指的右手,还在死死攥着那枚光秃秃的剑柄……
如此惨烈的画面,也同样是白玉烟平生的第一遭。
一阵牙齿打架的声音传来,白玉烟也从灵魂深处的震撼当中缓过了神来;她循声望去,只见除了那十几位刚刚挡住自己视线的闽江水贼之外,这一片修罗地狱般的恐怖战场,已然没有半个还能站起身子来的闽江水贼了!
几乎是以一己之力,亲手斩杀了不下四百名敌军!这令人匪夷所思的光辉战绩,便是幽北中山路太白铁军的一位老兵——郭云松,留给华禹大陆的最后遗言…
第661章 269.不灭
在齐家夫妇接到东沙岛发来的求援信鸽之后,迅速召集了海鲨帮的三千余海盗,立刻倾巢出动。这么一大批人同时出发,不但征用了岸边闲置的大小船只,就连渔民的小舢板、与专运内陆货物的乌篷船,也全都被他们许以重利强征而来。
待齐格奇亲自踏上东沙岛、又推开了两扇寨门之后,身形瞬间左右摇晃几番,扑通一声跪倒在腥臭难闻的血水之中……
夕阳的余晖之中的老王爷,双手无力地垂挂在白虎大刀的刀柄之上,伤痕累累的身躯,也无力地倚在深入沙土地的刀背上借力维持……除此之外,整个东沙岛的东滩涂,便只剩下了一只只漆黑油亮的乌鸦,时而低头啄驶食、时而发出凄厉的惨叫声……
是夜,燕京城紫金宫承天门外。
自从北燕的国师关北斗、以外出采集灵气、以填补龙脉损耗为由离开北燕以后,整个钦天司的大小事宜,便全部交由关北斗的大弟子——乔木秋,代为处理。虽然他这孩子看起来有些愚笨,但好在华禹大陆各家都在蠢蠢欲动,天佑帝周元庆也就没了敬神祭祖的那份闲情逸致。所以对于乔木秋来说,除了要给魁星阁的灯火添注香油、为三清祖师清扫神像以外,也并没多出什么负担来。
今夜子时,入睡之前的乔木秋,照例提着沉重的香油壶,无精打采地走到了魁星阁外。这间魁星阁,平日乃是关北斗打坐悟道的静室;室内除了一架没有神牌灵位的香案桌以外,就只剩下足足摆满了四面墙壁的油灯架子。
尽管乔木秋是关北斗座下的唯一弟子,但对于这间时刻需要小心火柱的魁星阁,他也是完全摸不着头脑。师傅在临行之前曾经交代过,要自己每日的深夜子时,都要记得前来添注灯油;不过,那些已然熄灭的油灯,他就无需理会了。
乔木秋推开大门之后,先照例向殿内观巡视一番,发现魁星阁中灯火依旧,并没有任何异常之处,这才小心翼翼的拎起沉重的香油壶,迈过了高高的门槛。
太阳是东升西落、然而在深夜子时添注香油,便理应反其道而行之:由西向东、按照顺时针的先后顺序依次添油。久练久熟之下、浑浑噩噩的乔木秋很快就添完了大半圈的油灯;可当他刚刚走到东墙的灯架子之下,却觉得光线忽然暗淡了半分……
乔木秋抬头望去,只见架子上最顶端的一行,第一盏油灯已然熄灭;通过灯芯处袅袅升起的青烟不难判断:应该是自己进屋之后忘了关门,那盏油灯才会被夜风吹熄的。
乔木秋本以为自己闯了大祸,可回头一望,发现自己并没有忘记关上殿门;而周围的窗户也处于紧闭状态,根本就不可能有什么夜风扑火。排除了外来因素之后,乔木秋便从香案桌前的蒲团下面,取出了几本蓝皮账簿,仔细翻找了起来:
“唔,东墙架……有了!东墙以北,火照关外。下架草莽、中架为君臣、上架……李玄鱼?不是已经死了吗?怪事……”
具有严重阅读障碍症的乔木秋,一边自言自语、一边来回比照着几本账簿上记载的文字。大概翻到了第四本之后,乔木秋面色一怔,看着上面记录着一段文字,脑中飞速旋转起来:师傅明明说过,一个人就只会有一盏灯;但为何顶架之上的七盏引魂灯,竟然全都属于沈归一人呢?
与此同时,远在南康姑苏城中的元庆道观,正在厢房盘膝打坐的关北斗,也紧皱着自己的眉头,起身推开了窗子,仰望着璀璨绚丽的夜空星河……
同处一室,正在酣眠的黑狗,此时被关北斗推窗发出的声音所扰醒;他揉了揉自己惺忪的睡眼,对正在观星的三哥嘟囔起来:
“夜深了,三哥还不歇着?星星满天都是,有什么好看的呢?”
“被我扰醒了?那就一起过来瞧瞧吧!今夜这幅星图可是精彩的紧呢!贫道已然很久没有看过这华禹大陆的天道气象,变得如此衰败黯淡了……”
黑狗闻言爬起了身子,用暖烘烘的被子裹紧了身体,仿佛一枚刚刚出锅的春卷那般、赤脚蹦到了关北斗身边:
“哈欠……星星不是都挺亮的吗?这密密麻麻的,比烧饼上的芝麻还多,您从哪看出来什么衰败之相呢?”
关北斗指着夜空中的星河,颇为忧虑地说道:
“你瞧,东北方向有将星陨落;正北方向闪耀妖星;西南、西北虽群星灿烂,却唯独主星晦暗不清;再看东南一隅,皆隐在薄云淡雾之中,是为混沌不明啊……”
黑狗随着他的指点参悟半晌,却始终没能看出一个所以然来;再加上他自己又是个不信鬼神的莽汉,便又打了个哈欠嘟囔了一句“都什么乱七八糟的”、便又蹦回了自己的榻上,打起了鼾声。关北斗微笑着再次仰望星相,神色却忽然一怔!他伸出右手、飞速掐动几枚手诀之后,竟然浑身一软、瘫坐在了身边的圈椅当中!
椅腿摩擦地砖的刺耳声音,立刻惊醒了方才还鼾声如雷的黑狗!他立刻在床榻上消失不见;下个瞬间,手中已经倒握了一柄锋利的短刀,身体也宛若一只壁虎那般、紧紧贴在了门框上沿的墙壁上……
待黑狗屏息凝神、等待了半晌未果之后,这才神色一松,二指一转,那柄闪着幽蓝光芒的短刀也不见了踪影。他无声的落地上,又身手推开房门,插言起了门边不起眼的一小撮香灰。
待毫无意外发生之后,黑狗这才回过头来,朝着椅子上那个神情萎靡的关北斗问道:
“方才怎么了?三哥?”
“沈归魂魄中封禁的第一道灵印,已经被破开了……”
“嗨,什么灵印不灵印的?破开又怎么了?还能多长出一个脑袋来?就算是他变成天灵脉,对于咱哥们来说……”
“行了行了,这些事说了你也不懂,继续睡吧!我要出一趟远门!”
“那我就不睡了,保着您一道去!”
兄弟二人一拍即合,当时便收拾好了随身物品,离开了姑苏城的元庆道观。
次日清晨,申城中的大小码头一如往常,依旧是人来人往、摩肩接踵,各家靠岸的商船也是络绎不绝,没有任何反常迹象。包括海鲨商行的店面与伙计在内,各家商号全部各司其职,各忙其事;唯独是挂着两江联盟旗号的产业,今日却同时贴出了歇业盘点的告示。
正午时分,忙碌喧嚣的一个早晨的申城,也进入了短暂的安宁;而申城的西城门,此时也迎来了一驾配饰华美的上等马车,悄无声息的进入了这座正处于午休时间的港口城市……
一刻钟后,这驾马车停在了申城中心偏北的一间宅院后巷。锦缎刺绣的车厢帘布被两位漂亮姑娘掀开,随即,她们把一位浑身虚浮、神情惨然的俊秀少年,用半拖半拽的方式,奋力从马车上带了下来。
这间清幽雅致的宅院不算太大,可现在从门房到后院,甚至是厨房的灶台前,全都已经挤满了人,竟连一个落脚的空隙都很难找到。用力架着沈归右肩的李乐安、谢绝了其他人的帮助,有些固执的与颜书卿一起,将沈归抬入了侧厢房之中。
在这间毫不起眼的厢房之中,除了眼圈红肿的齐家夫妇二人,便只剩下了一具做工精巧的铜质香炉。沈归在二女的帮助之下,缓缓倚在了床榻的软垫上。面色蜡黄颓靡的他,缓上好半天的之后,这才故作轻松的对齐灵烟说道:
“姐,你们逗我玩的是吧?老头子根本没事对不对?肯定是这样的!你们想骗人……咳咳……想骗人就得下足了本钱,连个灵位和棺材之类的道具都舍不得准备,还想骗得了谁啊!”
沈归嘴里说着轻松的话,眼泪却犹如千钧一般沉重、啪嗒啪嗒的砸在了床边的木沿上……
齐灵烟原本以为,自己昨夜就哭干了所有的眼泪;可今日见到沈归的这副模样,她竟再次全面崩溃开来。她无力的瘫坐在身后的一张圈椅当中,双臂抱拢着曲起的膝头,顾不上维护什么形象,撕心裂肺的嚎啕痛哭起来。
草原汉子齐格奇、伸出两双大手使劲的揉了揉脸,尽力平复着自己的语气,直视沈归的双眼说到:
“老王爷……眼下还在东沙岛上。你现在的身体状况……能禁得起海风吗?“
“咳……可以,现在就出海!“
齐格奇闻言不再废话,一把拉起了软绵绵的沈归,将他拽到了自己的后背上,大步流星地踏出了厢房大门。
“齐帮主,您把我们叫来又不说……”
“你们给我听好了,有一个算一个,谁也不许踏出这个院门半步!无论有什么事想说,都推到我从东沙岛回来之后再议。“
随口交代了一句,众人便坐上了等待在后巷的那驾马车;负责赶车的齐返一扬马鞭,众人便朝着城外的野码头狂奔而去。待马车安全离开巷口之后,以黑巾蒙面的齐雁也从角落之中显出了身形;而那柄时刻都在右掌上下翻飞的指尖刀,也刚刚垂落了一滴新鲜的血液……
第662章 270.仇家是谁
大半个时辰过后,瘫伏在齐格奇背上的沈归,亲眼看到了郭云松那悲壮而惨烈的遗体、以及右胸前赫然被贯穿出一个大洞的铁甲,喉咙一滞、眼白一翻,立刻便不省人事了……
李乐安心知他只是悲伤过度,并无大碍,便没有急着去探查他的状况,而是皱眉嗅了嗅海风中弥漫的异味,立刻从腰间选出了一瓶丹药。她先掐着不住呕吐的颜书卿强行灌了一丸;随后示意众人分发下去、这才郑重其事的对紧咬牙关的齐格奇说到:
“此岛距离申城太近,如今正值春暖花开、百虫复苏的时节,我等务必尽快焚烧尸体清扫战场,以免瘟疫蔓延开来!”
齐格奇看着连死状都异常固执的郭云松,略带忧虑地问道:
“那老王爷和铁兄弟的遗体……”
李乐安咬了咬下唇,抽出丝巾遮住口鼻,上前仔细探查一番之后,对他摇了摇头说:
“肯定是存不住了,只能化了……如果沈归醒后问起责来,便全都往我李乐安的身上推便是!”
齐格奇重重的叹了一口气,朝着身后那些负责看守战场的海鲨帮众狠狠的丢出了一个字眼:
“烧!”
鲜血终究会渗入沙土当中,残躯也会在烈火之中化为灰烬。战场清扫了两个时辰左右,几位帮众带着两枚酒坛大小的白色瓷罐,走回了海鲨寨。
“帮主,自家兄弟的骨灰已经全部撒入了大海之中;郭老爷子和铁先生……也已经妥善的收敛好了。”
一直在屋中反复踱步的齐格奇,听到此二人的回报还未开口说话,便听到了身手略带哭腔的一声叹息:
“唉……不必麻烦了,与他们的同袍弟兄一同葬入大海吧……”
齐格奇闻听沈归之言身型一晃,立刻语带哀求的问道:
“不如……还是让老王爷落叶归根吧?”
沈归无力地摇了摇头,朝着两位帮众又摆了摆手,便哽咽着扭过头去、再说不出一句话来。
从今日起,太白山脚下的老郭家,便彻底在华禹大陆上消失了。
又过了三日,申城的齐家宅院已经恢复了往日般的宁静。今早天还未亮,李乐安便悉心煎熬了一副疏肝通淤的汤药,与准备了些清粥小菜的颜书卿一道,推开了东北角一间清幽雅致的厢房。
“沈归?起了吗?先把药服了,之后白粥也就差不多该温了!你的身子骨才刚刚开始恢复,禁不住太强的药力,所以我今天……”
李乐安一边小心翼翼的放下了手中朱漆托盘,一边朝颜书卿打了个眼色,自己便绕过了屏风走进内室之中……
“睡的太多对身体也……沈归?”
正在准备热水的颜书卿,听得李乐安的声音忽转高亢,也急忙也冲入了内室。只见屋中床铺整洁、陈设与摆放也都各归其位,窗边的桌台更是一尘不染,唯有沈归那一袭绸缎长衫、以及悬书架上那一长一短的两柄利刃,已然不见了踪影……
二女迅速跑到正房,把沈归失踪的事告诉了齐氏夫妇,众人便立刻召集了家下人等,彻底把整间宅子翻了个底朝天。然而直到日上三竿,却仍然没能寻到沈归的踪迹;而且那个一向喜欢睡在房梁上的飞贼齐雁,也与他一同消失了。
齐灵烟在正堂反复踱着步子,口中也念念有词地说道:
“毫无疑问,沈归这是觉得自己身体有所好转,便自己去为老王爷复仇了。这申城的码头虽多,但盘口却并不算大;有资格坐在桌前吃上头道羹的人,就只有谛听与两江联盟,以及我海鲨帮了。闽江水贼虽然一贯骁勇剽悍,可单凭他们的那点眼界与手腕,根本就玩不出这等雷霆手段来;而江南水贼的老儿梅源,虽然足够老谋深算,但平生素以求稳为先,也根本没有孤注一掷的胆量。所以据我们之前猜测,这些水贼突袭围剿东沙岛,最大的可能性就是受到了谛听的暗中唆使,打算集合两家之力、彻底剿灭我海鲨帮。不过猜测始终都是猜测,我们现在也没掌握任何真凭实据;如果贸然动手的话,很容易会寻错了仇家打草惊蛇,或者是彻底激起民愤、被驱逐出申城码头。“
齐格奇听到这里也大手一挥,非常直白的继续补充道:
“大家都是一家人,我们也无须讳言,直说了吧,千万别小看了咱们的仇家。单凭海鲨帮一家之力,即便单独面对谛听或是两江联盟,获胜的可能性都是微乎其微的;且不说全面开战的方式没有任何胜算;即便是耍那些偷袭刺杀的小手段,也只能得到一些无关紧要的甜头罢了,根本做不到斩草除根。“
齐返一边听着申城码头的现状,一边捏着自己的双层下巴;可当他听完了齐格奇的话之后,却突然抛出了一些没头没脑的问题:
“两江联盟与谛听平时关系如何?”
“呵,生意人之间就只存在利益罢了,谈不上关系好坏。”
“也就是说他们双方的合作,也只可能是在某一件具体的事、而并非是彼此守望相助、共同进退的盟友了?”
“你想的那种两家生死相依的关系,在整个华禹大陆上都根本不存在。”
齐返又沉吟了半晌,并不十分确定的说道: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事情就有些复杂了。说真的,先不谈老王爷与铁甲的血海深仇;单从这整件事来看,怎么想我都觉得谛听的刀锋,是冲着两江联盟砍过去的!而我们海鲨帮,不过就是个导火索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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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格奇听完之后刚想出言反驳,但回头一见齐灵烟竟然也陷入了沉思,便不再多说什么了。
“你的意思是……两江联盟此举,并不是想彻底剿灭我海鲨帮,而是因为他们的当家人,根本就不知道郭太白就是郭云松这件事?”
“我觉得很有这个可能。”
李乐安此时却按捺不住心中的火气,重重的拍了一下桌面高声嚷道:
“我不关心谁是杀害老王爷的真凶,我也不在乎他们到底都是什么来路;可沈归的身体状况只恢复了六成左右,我就想知道他现在身在何方!”
齐返看着双目喷火的李乐安,尽量用柔和的语气回道:
“你先别着急,既然他肯定是去寻仇的,那么首先就得知道仇家有几个、分别都是谁;我们哥仨是自小一起长大的兄弟,我当然比你更了解他的脾气。以他的性格而言,比起被人当了炮灰的两江联盟来说,他更在意那个幕后黑手,也就是谛听!”
齐格奇闻言,回望着墙上挂着的申城全图,颇有些不解地问道:
“可虽说谛听在申城虽然也有若干据点,但那些都是正经商号啊!他们的总部在哪,东家都是谁,我们已然暗中调查了这么多年,都没人能说的清楚。沈归他人生地不熟哦的,又怎么去找谛听寻仇呢?”
“这也是我让两位嫂嫂无需着急的原因了!而且,他也不是单枪匹马的出去寻仇,不是还有我哥跟着呢吗?”
就在众人商议之时,由打门外冲进来了一位神色慌张的海鲨帮帮众。他连门都没顾得上敲一下,口中叫嚷着“大事不好”、便连滚带爬的冲进了屋中。
“老魏,你这是干啥啊?把话慢慢说清楚了,出了什么大事,又是怎么个不好?”
“帮主,夫人,这次真的是大事不好了!刚才,就在刚才,沈少爷他挎着一把宝剑走上了街头,把凡是牌匾上印着两江联盟字号的大小铺面,全都给砸了个稀巴烂……”
“嗨,砸就砸了呗,赔银子还是开打,让那姓梅的尽管划出道来,我海鲨帮接着便是!“
“帮主啊,要只是砸了几家铺面当然无所谓!可沈少爷砸店,却是为了引出暗中看守自家店铺的眼线啊!他现在正跟着一位回去报信的喽啰,直奔两江联盟的驻地去了!”
齐格奇当然知道沈归的身手如何,即便他此时大病未愈,但也绝不是两江联盟那些土鸡瓦狗,能够抗衡的强大对手;可结合了方才那一番讨论的结果之后,他的脸色立刻化为了一片铁青: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如果沈归的敌人谛听,真的愿意无偿帮助两江联盟呢?
想到这里,他便再也坐不住了!
“老魏,赶紧把海鲨帮所有能动弹的兄弟,全都给我派到街面上去;无论是谛听还是两江联盟的商号,全都给我砸了,一家不留!“
“帮主啊!这样一来,街面上的动静可就闹的太大了!单凭知府衙门的李大人,恐怕根本就按不住啊!砸起来容易,事后我们可又该怎么收场啊?”
齐格奇一边整理着自己的衣角,云淡风轻的说道:
“日后?收场?老魏啊老魏,还哪有什么日后、又哪来的什么收场啊!告诉那些弟兄们,今天就是咱海鲨帮与他们亮底牌的日子!玩的就是一翻两瞪眼!日后这申城码头谁一家独大,就全看今天了!那些不愿意来的也不要为难人家,发上一百两银子遣散费,打发回家了事!”
说完之后,齐格奇朝周围众人扫了一眼,又把目光落在了看似手无缚鸡之力的颜书卿身上:
“公主殿下,您还是留在这里看家好了。今天我等去跟人拼命,您这身手……”
颜书卿则固执的摇了摇头,伸出她那莲藕一般的手臂、摊开掌心说道:
“给我一把长弓!”
第663章 271.申城的阴天
庚子年二月十二日,惊蛰。宜祈福,斋醮;忌嫁娶、开市。
根据华禹大陆上的民间风俗,很多地方的老百姓,都会在惊蛰这天举行各种各样的祭祀庆典仪式。而在申城这地界,民间也有一句关于祭祀之事的俗语:每逢惊蛰日,当祭白虎神。
也许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数,沈归生在盛夏时节的白露日;然而在上一世,他却是在初春时节的惊蛰日出生。而今年的惊蛰,恰好也是太白飞虎郭云松的头七之日。
关于老王爷莫名其妙的被围攻致死一事,正如在齐家大宅的众人推测那般,想要从如此错综复杂的局势当中,找到一个能为郭云松与铁甲报了血海深仇、之后自己还能全身而退的妥当方式,根本就是件痴人说梦的事。何况轻举妄动的沈归,不仅是身体状态没有完全恢复,思维与理智也被仇恨彻底占据。
不过,这只是其他人的想法;而对于沈归本人来说,越是感受到深入骨髓的仇恨折磨,就越要保持着极其清醒的头脑。
在他看来,这笔看似错综复杂的血仇,其实完全不需要过多思量。东沙岛一分为三,自家海鲨帮的人尽数战死;那么也就是说,另外两家便都是他沈归的死敌!至于办事一向规矩、从未越线半步的谛听,究竟没有参与其中,对于他来说都是件无所谓的事。既在江边站,就有望景心!反正谛听与他也从来都不是什么朋友,看着郭云松战死沙场,也没帮一把手不是?如此一来,被沈归视为血仇死敌,也就谈不上冤枉了!
而且他虽然不知道镇龙钉究竟有什么用处,但根据他与关北斗之间的约定来说,至少在自己凑齐全套九枚镇龙钉之前,落入谛听掌中的林思忧,是定然不会遇见生命危险的。
那么,索性就大开杀戒了吧!
他先是通过钓鱼的手段,跟上了一只两江联盟放出来的鸽子;通过跟踪对方的进行路线,他便来到了申城外西南方向的一所大宅以外。
此处,距离申城南门仅有十余里之遥。
这是一间建筑风格迥异的巨型宅邸。由于江南道的商业极其发达,所以自然吸引了华禹大陆各地人氏,在此处安家立业,繁衍生息。而这间挂着《南水郑氏》匾额的巨型宅院,与南康常见的院门平凡、内藏锦绣的姑苏园林;挑檐石雕、高屋脊吻的徽派石楼等等建筑风格,全都截然不同。
这间郑家宅院的南院墙,有两间耳房向外凸出,夹出正中央的位置,开辟出一座内凹型的前院大门;从沈归的角度看起来真是既神秘,又深邃。廊檐下两根高耸粗实的梁柱,挑拱起弧度优雅的檐顶;而左侧廊柱边上摆着一架竹制摇椅,上面正躺着一位黝黑精瘦的中年人。在椅子边的小竹桌上,还放着一具竹篾编成的小笸箩,里面摆着许多枣子般大小的绿色果实、几叠树叶、以及一小撮白色粉末。
被沈归一路跟踪的那只“信鸽”,如今也慌慌张张地往大门跑去;而那位躺在摇椅上的中年男子,听到一阵越来越近的脚步声,便睁开了一道缝隙,斜眼看向来者。只待对方刚刚踏上石头台阶,他便用脚尖把搭在廊柱上的一根哨棒踹倒,之后又从牙缝里挤出了一滩血色的口水,噗的一声啐在了那只“信鸽”的脚边……
木哨棒敲击石板发出的声响还未停歇,那位满面慌张的后生便“扑通“一声当场跪伏在地。
“噗!”那精瘦的男子再次吐出一口血水,正巧落在了此人的膝盖前:
“现在的后生崽,真是越来越不懂礼数了。先去西侧耳房等着,三位主事正在祠堂开会,无论何事皆不得擅闯。还有,待一会你交完了差使之后,再自去刑杖厅领十五杖吧!“
这年轻的后生受到了教训,规规矩矩的站起了身子,朝着对方深鞠一躬之后,这才踏踏实实的溜进了西侧耳房。
这二人之间的对话,也同时被沈归听在耳中。既然那位嚼着槟榔果的中年男子,言语中提及了祠堂二字,那么也就是说这间大宅的前院,已经不可能有什么收获了。于是他迅速从前门离开,朝着后门位置绕去。
单从这不同寻常的建筑风格,沈归就判断出了这间大宅的主人,定然是闽江人士。可能是由于身在异乡的缘故,所以他们这间郑氏大宅乃是一间孤宅,周围不但没有邻居乡里,更没有什么宗祠祖庙之类的建筑;想必这槟榔男口中所谓的祠堂,一定就在这间大宅当中。
也就是说,这间巨型宅邸看似是郑家大宅;可实际上,却是一个经过了粉饰之后的闽江村庄。
闽江人修建祖宗祠堂,其中的礼法与规矩数不胜数,任何一位外乡人,都不可能通晓诸多宗族各自不同的规制。不过对于沈归来说,判断祠堂位置的问题,其实非常简单:通常而言,若是把祠堂修在自家宅院当中,那么对于位置朝向的规矩就只有三种:为活人修建的生祠,乃是背西向东的朝向;而为男性先祖修建的宗祠,便应该是正统的坐北朝南;而为女性先祖修建的专属女祠,则正好与男性先祖相反、坐南朝北。
既然郑氏大宅的悬挂的匾额朝向正南,那么也就是说这间宅院当中的祠堂,就应该设立在寻常宅院的正房位置。
沈归轻轻松松越过了高耸的院墙,并以前脚掌着地,悄无声息的落在了青石板铺就而成的地面上。
眼下正值江南春雨时节,但今日却不凑巧的艳阳高照,万里无云。没了雨水声音掩盖行踪,沈归便立刻从怀中掏出了两团棉布,小心翼翼地包住了容易发出声响的鞋底。
可能是由于正在召开宗族大会,所以他这一路上连个下人的身影都没见到。待他悄无声息的贴近了祠堂后门,把右耳轻轻靠在门板之上,祠堂内的谈话便声声入耳、字字可辨。
“梅源啊梅源,你们江南道行事,也过于阴损毒辣了吧?连自己人都算计吗?你我两家联盟之初,便约好由我闽江子弟负责出力厮杀;所以这么多年合作下来,无数的闽江子弟被留在了战场上,我们都始终未曾说出一个不字!究竟我们闽江人有没有对不起你们江南人的地方?而我郑大年,又有什么对不起你梅源的地方?这次的损失,惨烈到了何等程度,莫非你就一无所知吗?多少无数孤儿寡母等着奉养,你却说什么银钱紧张,暂缓发放?我们在东沙岛战死的那千余名弟兄,可都瞪大了眼睛盯着你们那!”
话音一落,祠堂内紧接着又响起了桌椅板凳、杯盘碗碟倒地的声音。想必是方才说出这一番话之后的郑大年,情绪激愤地掀翻了桌子。
屋中沉默了好一会之后,才传出了明显带着江南口音的回话:
“郑兄莫要动怒,你我两家盟好多年,历来是情同手足、难分彼此。闽江兄弟战死、便等同江南道的兄弟战死;闽江兄弟的遗孀、便等同我江南道的寡嫂,至少在这一点上,我们的诚意是毋庸置疑的。不过想必郑兄你也清楚,事情虽然过去了整整七日光景;但在这七日当中,我们两江联盟的大小商号,都没有半个铜板的收入;可看店的伙计掌柜却还要吃饭,建康城中的大人们也等着冰敬银子,哪一家都不能得罪啊!如果没了那些做工的掌柜活计,就没人能帮两江联盟赚银子;没了那些大人的支持,我们的“渔货”也无从脱手。你说说看,这么大的缺口压在我的身上,巧妇也难为无米之炊不是?”
沈归听完这一番回话,心中也立刻明白了几分。敢情今天这场宗族会,主要目的便是闽江水贼的主事郑大年,向江南水贼的主事梅源,讨要一大笔安家银子啊!不过从这梅源的回答来分析,显然是郑大年打错了主意。
人家根本就没打算掏一个铜板!
“放屁!两江联盟每日能进多少银子,你当我等就真的一无所知?梅源啊梅源,你还少拿什么狗屁账目说事!这账簿都是你们写的,我们闽江人可不认!我现在就要你的一句话:我们那些战死之人的家眷遗孤,你们江南道的人到底要不要负责安置?“
“天地良心啊郑兄,我梅家好歹也是书香门第,在下虽然不才,又岂会是那种捏造账目、损公肥己之辈?您不当家自然不知柴米贵,虽说两江联盟的确是日进斗金不假,但无论是人员薪酬、日常损耗、打点奉敬还是交际应酬,每年不都得涨上几分吗?这满天神佛、列祖列宗都可以为我作证,若是我梅源曾私藏过半两公中的银子,就叫我五雷轰顶、不得好死!”
沈归一听屋中之人开始赌咒起誓,立刻有一种蒙受了上天感召的念头。他们两江联盟的糊涂账,与自己一点关系都没有;但自家外祖父的血海深仇,他们也别想脱开半点干系!
他偷偷打开了后门入内、身形一纵直上房梁。待身形站位之后,伸手解下了脚上影响行动的棉布,随后左臂驱使着手中的春雨剑,直奔面前铜像的脖颈削去……
嗡!
第664章 272.起誓就要应誓
随着一声金属断裂而发出的嗡鸣,在郑氏宗祠正中矗立的先祖铜像、便被人一剑削去了头颅!沈归左手紧握春雨、右手倒执惊雷,孑然傲立在郑氏先祖的脖颈之上!他抬起左手那柄微微发光的怪异长刃、剑尖遥指堂下目瞪口呆的众人:
“梅源何在?”
堂下众人闻言,便不约而同地看向了一位锦衣华服的白发老者。被众人眼神出卖的梅源一见瞒不住身份,也只得硬着头皮站起身来,挺起胸膛故作镇定的回答:
“老夫便是梅源,你有何事?
“问的好!满天神佛与你梅家的列祖列宗,托我来收了你这个不肖子孙!低头受死!“
话音未落,沈归双教一蹬郑家祖宗的脖子,仿佛一只俯冲掠食的苍鹰那般,直奔才刚刚说了一句谎话、立刻就应了毒誓的梅源而去!
举头三尺有神明,梅源作为一个只信仰财富力量的商人,竟然也敢假借满天神佛之威灵、自家先祖之福荫起誓,又如何能逃得过报应二字呢?
毕竟以两江联盟的真实账目计算,即便被斩断了所有收入来源,可再撑上个三五年还是不成问题的…
春雨剑那种莫名逸散的白色光晕,已然越发明显了;即便沈归此时尚未痊愈、无法运气灌注剑身,那光晕也依然清晰可辨。所以每逢黑夜,他都必须收剑入鞘,以免提前暴露自己的行藏。
此时室内光线充足,而沈归使出了那从天而降的一剑,也带着这道肉眼可见的柔和光晕,轻而易举地穿透了梅源的左侧胸膛。
“死的这么痛快,岂不是便宜你了!不过五雷轰顶难度太大,给您老人家来个万剑归宗如何?”
询问了对方的意见之后,沈归左腕向后一抽,那柄超出寻常规格的春雨剑迅速从梅源的胸膛之中抽离开来;紧接着沈归施展出了一阵暴雨倾盆般的连刺,每次剑尖仅仅入肉半寸,瞬间便把梅源的躯体捅出了无数个骇人的血窟窿来!而这位江南道水贼的大主事,仿佛也真的遭受了雷电袭身一般、在这令人目不暇接的快剑攻势之下,身体也不由自主地抽搐起来。
沈归的剑快到了什么程度呢?就连那一道道伤口的鲜血,都还没来得及流出体外……
顷刻之间,这位衣着华贵、气场十足的阔老头,便被沈归活活捅成了一张破渔网;待他周身上下再无完好之处以后、沈归左臂一晃,自他右胯而起、至左肩头而止,奋力挑出了一剑撩斩!这饱含无尽怒火的一剑,直接把尚未完全咽气的梅源斜着斩为两段,一大蓬鲜血喷涌而出,泼透了根本也无意闪躲的沈归。
其实单从沈归现身之时便能看得出来:他现在的身体状况,与自己以往鼎盛时期还有着很长的一段距离;尽管如此,对于早已被酒色掏空了身体的梅源来说,沈归的身手,仍然是一座令他无发逾越的高峰。
“你……你……你是何人?你可知死在你手下的梅源,究竟是什么身份?”
自从自家先祖铜像的脑袋滚落在地,郑大年便被凭空出现的这位少年吓了一跳,而且还是好大的一跳!随后,他又亲眼见证了亏空公款的梅源,究竟是怎样应的毒誓、又是如何遭的报应!这场戏码还真是既血腥恐怖,又有些无法用言语说明的快感!不过他自己也是万没想到,亏空公款竟然也会有这么大的罪过!想必躺在地上的那“两位梅先生”,经此一事之后,定然都会吸取到深刻的教训……
“反正你们已经死定了,我这个仇家的身份还重要吗?”
就在沈归回答郑大年问话的时候,紧闭在一起的宗祠正门被人一脚踹开;那位刚才在门廊嚼着槟榔果满地吐血的中年男子,手中握着一柄水战常用的铁扒,出现在了正门以外:
“有前门不走你走后门、有大门不进你跳窗户,找茬也不知道看看……地方……”
未等他一句话说完,屋中那血腥中夹杂着恶臭的味道便直冲鼻孔,立刻令他吞下了后面的半句废话。不过,此人也并非什么善类,屋中这番残酷血腥的恐怖场面,他也只是皱了皱鼻子,随后便挺动着自己手中的铁扒,迅速向沈归这位不速之客捅来!
毫无疑问,仅仅一个照面过去,这位见过大场面的闽江水贼,便被彻底了却残生。沈归左手一剑斩断了铁扒的木杆;右手惊雷连刺三剑,直接扎断了对方的颈骨,就连拆招换式的机会都没留给他。毕竟对于前来复仇的沈归而言,在这郑氏大宅当中的大大小小、老老少少,全都是杀害郭云松的帮凶!
没有半个无辜之人!
方才惨死在自己眼前的人,毕竟只是江南道主事而已!对于郑大年来说,虽然他的死状足够惨烈、但梅源毕竟不是闽江人,充其量也只是兔死狐悲罢了!然而这位连一个照面都没能熬过去的男子,却是他心中认定的郑家继任主事,两种死亡的意义也就完全不同了!
“敲钟!”
见沈归不容分说便大开杀戒,那么本就是老海贼出身的郑大年,也不会抱有任何的幻想。沈归当然也看到了一位头发灰白的老者溜出了门口,然而却并未加以阻拦,任凭他敲响了门外悬挂在梁上的示警铜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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铛铛铛铛铛……
别瞧那出去敲钟的老头身形佝偻,但两条胳膊上的劲还真是不小!钟点被他敲的异常急促,直震的人心中烦躁无比。沈归无意压制内心的火气,手中春雨剑上下翻飞,先后斩下了九颗头颅、并准确无误地甩落在了铜像前的供桌之上!
这九枚新鲜的头颅,看起来像极了国丧级别的萨满教祭祀大典之上,必备的祭品供物——三牲六畜。
沈归看着祭品齐备的香案桌,语气平缓地对郑大年说道:
“郑大年,如果你不妄想逃出这间祠堂的话,我可以把你这条狗命留到最后!”
听完了沈归这一番话,郑大年又抬眼看了看香案桌上摆放的九颗人头,竟真的叫过了一位年纪轻轻的后生,在他耳边小声交代起了后事。
闽江水贼如今的主事郑大年,年仅十六岁的时候,便已经成为了纵横海面的顶尖巨匪!多年浴血厮杀的经历,使他不仅攒下了无数的隐伤疤痕,更练出了非常敏锐的危机嗅觉。单凭沈归的速度与身手,再加上他手中那两把“削铜如泥“的神兵利器,郑大年就已经判断出了双方的实力对比,存在着绝对无法跨越的差距。这是一种什么天时地利人和、什么人数兵器环境,全都无法弥补的绝对差距;所以现在等待他们的唯一结果,便只有四个字:引颈受戮。
与其进行徒劳的殊死一搏,倒不如给一个年轻的族人留下遗言,赌一赌这个少年人心中可能还尚存一丝天良,不会肆意屠戮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无辜后生。
沈归见他如此上道,便轻声赞了一句“聪明”,随后折身而去、着手扑杀起了祠堂当中的有生力量!无论敌人是奋起反抗还是跪地求饶,对于沈归来说统统都是一剑毙命;片刻过后,有几名衣着朴素的妇道人家听了示警钟声,也已然赶到了祠堂门外。
当浑身浴血的煞神沈归,看到这些因为担心自家男人而赶来的妇道,还真的沉吟了片刻;片刻过后他便不再犹豫,仗剑飞身上前,迅速结果了这些手无寸铁的无辜之人。
不错,关于这个问题的处理方式,沈归的做法极不符合江湖道义;然而,寻遍整个南康王朝,也未见得能找出几个正经八百的江湖人!别瞧那些在街面上混事的人,端的也都是一碗江湖饭;但捧了江湖的碗,却砸了江湖人的锅,这些不受规矩的人,已经都变成了惟利是图的小商人!
对于商人来说,杀人偿命,欠债还钱是千古不变的准则;至于说郭云松与铁甲的这笔血债,要用多少人的性命来填,那就只是价格的问题,与道义无关。
郑大年虽然还不清楚沈归的来路,但他们两江联盟最近一段时间,也就只做了那么一档子大事,根本就不需要猜测。如今的他,根本不奢望自己还能保住一条老命,所以刚才眼见到自家夫人惨死在沈归剑下,心中也没有感到什么愤怒与怨恨……
终究都要在阴间相会,谁先谁后,就只是一个顺序问题罢了。
转眼间,包括那位赶回祠堂御敌的敲钟老头在内,整个郑氏大宅之中便再无生息。郑大年与那个浑身颤抖、满面泪痕的后生,一起瘫坐在血泊之中,这一老一小呆滞的望着正向自己走来的沈归,向后微微蹭了一段距离……
沈归快步走到那位后生面前,咧开满口白森森的牙齿、转头朝着郑大年露出了一个灿烂无比的血色微笑……
“阿民呐!”
郑大年眼睁睁的看着那柄乌黑的惊雷短剑,一寸一寸、慢慢地扎入了这位名叫阿民的后生头顶!这是他郑家最后的血脉,也是他心中最后的一丝希望!
“沈归住手!莫非你不在乎林思忧的死活了吗?”
一道清脆的女子声音,在血流成河的郑氏大宅中回荡起来!沈归闻声也放下了郑大年头顶的惊雷剑,微笑着念叨了一句:
“如此看来,我好像是多此一举了!”
第665章 273.白玉如烟
刚在鬼门关前摔了一跤的郑大年,并不清楚沈归此言的含义;但门前那位现身不算及时的白玉烟,却被沈归这轻描淡写的一句话、直接道破心事。
这白玉烟也是谛听出身,虽然与她的同事黑狗、关北斗二人的关系,向来不大和睦;然而她也算是核心层当中的一员,而且还是位手握实权的重要人物。
沈归听到了威胁之后回身望去,正好看见了白玉烟那张冷若冰霜的俏脸,也在死死的注视着自己;而瘫坐在脚边那位死中逃生的郑大年,也并没有疯狂的向她摇尾乞怜;反而是带着嘲弄的目光,也在若有所思地打量着这位救下自己一命的漂亮姑娘:
“他说的没错……对吗?白姑娘……不!是你们谛听,肯定是不会允许我们两江联盟日益做大的!只要我们闽江水贼没有了利用价值,或是成长到了你们感觉无法掌控的时候,我们也一样会落得如此收场……对吗?”
“对!”
听到幡然醒悟的郑大年,这句充满了颓然的质询以后,白玉烟索性便干净利落的承认了下来。过河拆桥、取而代之,这原本就是她惯用的手段。她的这套手段,曾经披着不同的外皮,上演过许多场次:比如说东幽路的李家外戚、巴蜀道的苗巫寨内乱,以及现在被消耗殆尽的闽江郑家,归根结底都是相同的一出戏码罢了。
而始作俑者白玉烟,原本也是位土生土长的闽江姑娘;她自小便切身实地的借助着宗族亲缘的强大力量、也同时受到宗族亲缘的捆绑束缚。所以自打她被谛听吸收、并捧上高位之后,所采取的一贯行事手段,便是从瓦解与渗透一方一地的既得利益团体,开始着手落子布局。
站在她的角度来说,想要肆意摆布一个穷苦百姓的难度,要远远高于那些地位尊崇、大权在握的权贵老爷。因为这些人的手中,掌握着强大的权利与巨额的财富,本人与亲眷的未来,也就有了无尽的可能性。这种可能性既是对于美好生活的希望,也同样是他们的牵挂与死穴。
普通人根本就抵挡不住心中那日益壮大的贪念,也绝对不会放弃那些看似唾手可得的利益!
当然,这种上位者往往已经拥有了堆积如山的财富、或者是掌握着底层百姓的生杀大权;对于这些见惯了大世面的贵人来说,能够打动他们的除了生死存亡,就只会是那些常人无法想象的天文数字。诚然,对于一个穷人来说,有时候只要一个馒头一碗粥,便能够驱使他们不断突破自己的底线;然而这种投资却也只能换回很小的利益,或者干脆就变成了单方面付出的施舍;尽管谛听家大业大,但他们却从来都不做亏本生意!
而且生意场上的风险越大,利润回报也就越高!
当白玉烟接手谛听的阿芙蓉膏生意之后,便精心策划了整盘计划;然而在局中最重要的几手定盘棋,却全都直接或间接地毁在了沈归一人手上!
直到现在,白玉烟也不清楚沈归到底为何与自己作对;她曾经甚至愿意为了达成自己的构想,而暂时放下这个碍眼的仇家;然而沈归却仿佛一条黏人的癞皮狗那般,自己躲到哪里,他就跟到哪里;大江南北的奔波许久之后,自己竟仍然一事无成!这一口时刻尾随自己、终日伺机拆台的恶气,又如何能让她咽的下去呢?
于是,她在得知了姑苏沈宅发生的那一场屠戮之后,立刻便产生了报复沈归的念头!不过她怂恿两江联盟、在东沙岛围歼郭云松的计划,也只是她自作主张罢了,与谛听的其他人并无关系。
且不提闽江水贼的主事家族——南水郑氏,眼下落得个全族覆灭的结果;而她作为此事的策划者与负责人,又该如何向谛听的君上交代;单说眼前这位浑身血红、唯有双眼闪烁着复仇之火的煞神沈归,就已然是她无法迈过去的一道门槛了!
假如沈归正处于身体状态的全盛时期,绝不是她白玉烟能够正面相抗的对手!不过这位毒美人白小姐,今日显然是福星高照、鸿运当头;否则以她的身手而言,在沈归面前根本也走不出两招!
沈归听了郑大年那萧索颓然地口吻,便用春雨剑的剑身、轻轻拍了拍他的脸颊说道:
“你虽是海贼出身,可好歹也挂着一个正经商人的身份!身居高位已久,现在又到了这般年纪,怎么还会如此天真?如果合作双方的实力差距过大,哪还有什么公平交易可言呢?不过,也正是托了白姑娘的福,你才能在临死之前讨一个明白……”
轻轻拍了两下之后,沈归手腕迅速一抖,春雨剑直接斩向了郑大年的脖颈!剑身带着一道纤细的红雾透颈而出,而他那颗斗大的头颅,顷刻间便滚落在地……直至此刻,白玉烟那柄匆忙出鞘拦截而来的长剑,才刚刚递到郑大年尸体前半寸……
仅仅差之分毫,生死成败便已经见了分晓!
“沈归!林思忧的命……”
“你说了算吗?”
沈归抖出了一蓬干劲利落的剑花,剑尖直指眉头紧锁、气急败坏的白玉烟呵斥道:
“回答我,关于我林婆婆的事,你说的话有用吗?她老人家是生是死,是杀是放,你这只猎狗又有什么资格做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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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玉烟被他这一句话直接问了一个哑口无言。没错,关于林思忧此人的大小事务,她不仅无权做主、更无权过问此事;不过这是谛听核心层的内幕,根本没有暴露在外,而沈归又是如何得知的呢?
沈归看着她的神情,心中的猜测也得到了佐证,便立刻动了杀心!虽然,他也认为这个白玉烟,只是一头专门为谛听榨取钱财的猎狗而已;所以郭云松与铁甲的命案,并不能被她这一条狗命所抵消;然而她为了闽江水贼一脉的主事权利能够顺利交接、竟然敢在自己面前露出本相,想要保下郑大年一命……
既然自己送上门来,那索性就顺便收下,当作谛听的利息好了!
还未等白玉烟有所动作,沈归便用那柄散发光晕的春雨剑,在对方眼前虚晃一招;借光芒的吸引,诱使白玉烟短暂分神的一个刹那、倒执在他右手中的那柄惊雷剑、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奔白玉烟的小腹刺去!
匆忙之间醒过神来的白玉烟、自知已然来不及完全化解沈归右手的一记杀招,便想借足尖蹬地的反退之力,使得双方之间拉开一段距离、让过这柄尺寸不足的短剑!
忙中出错,白玉烟忘记了这郑氏祠堂的地面上,早已是血流漂杵、尸横遍野的情况;而她今日所穿的绣花鞋,又是江南寻常女儿家的常见款式;常见款式则代表着价格低廉、做工粗糙,因而鞋底也没有任何的纹路可言,就不存在防滑的功能……
好在她是以双脚足尖蹬地借力,跃至半空的身体,重心紊乱的程度也并不严重,她还能勉强通过腰腹的力道调整身形,不至于在落地之后,还要向后滚出几个跟头去卸力!
然而在沈归心中,却早已经给白玉烟判定了死刑,出手之时也自然不会有分毫保留!当他右手惊雷剑突袭未果之后,左手的春雨剑已然荡回了角度,闪电般奔着刚刚落地的白玉烟、当头劈斩而来!
实事求是的说,他这一剑来的不算意外;但速度与节奏却刚好卡在了白玉烟调整身形的当口上;面对这避无可避的当头一剑,白玉烟自己也没什么太好的应对之法,只得勉力抬起自己手中那柄长剑,硬着头皮迎上了尺寸完全相同的神兵春雨。
对于自己手里这把长剑的真实情况,白玉烟还是心中有数的。虽然她这柄长剑也是出自当世铸剑名家之手、更集合了无数上品铸剑材料的昂贵兵刃;然而沈归手中那柄春雨剑,却是北海剑魔夫妇的封炉神兵。二者相比,完全就不处于同一个水平线上!
所以早在两剑互斥之前,白玉烟便已然想到了最终的结果;为了避免被余劲未消的春雨剑所伤,所以她在挺剑相迎之前,便微微侧过了自己的身体角度、更微微调整了剑刃互斥的角度……
如此一来,即便自己的兵刃被当中斩断;那么自己也可以顺势借力向侧后方迈出半步、身体趁势借力向右避去,直面沈归执剑的左臂外侧!如此一来,受春雨剑那特殊的长度所限,沈归如果想要继续追击自己的话,便只能收招撤剑,重新来过;而自己刚好可以趁着这段安全时间,重新身体角度与重心平衡。
双方若公平一战,胜负也犹未可知啊!
直到此时,洋洋得意的白玉烟还在心中暗爽:看来那条老黑狗的情报,也有出错的时候!沈归的身手虽然不赖,可如今跟我这弱女子都打的有来有回,显然距离绝顶高手、经验老辣之类的评语,还有着很长的一段距离啊!
其实自从谛听建立之后,黑狗便全权负责掌管情报搜集与传递的工作;时至今日,他也许有一些未能查到隐秘消息;可一旦某条消息,经他之手编纂成册,便定然与事实内情分毫不差!
白玉烟与黑狗关系紧张,所以在心里自然也对这位不苟言笑、为人死硬的糙汉子没什么好感。也正是由于她被刻板偏见所蒙蔽,所以今日对上实力锐减的沈归,也难免要吃上一个苦头。
而且这个大苦头,还是她自己寻回来的,与旁人无关!
第666章 274.金镶玉
随着一声尖锐的断剑之声响起,白玉烟同时也感受到自己手中那柄长剑,已然被春雨剑的锐利斩为两截;此刻侧身闪避时机已到,她便立刻向后迈出一步、身形自然也向沈归的左臂外侧转去。
然而,一击未能得手的沈归,却并没有如她所想那般:撤剑回身重新追击;竟然索性就横着自己宽大的肩膀,顺势而为地向她飞速撞袭而去!
万分错愕的白玉烟,眼睁睁的看着对方那高高隆起的左肩头,直奔自己面门袭来!由于双方的距离过短、而沈归的身法又实在太快,她只来得及抬起两条小臂、勉强夹在自己两侧额前护住面门,硬吃这即将到来的巨力撞击……
叮!
在沈归撞上她的一瞬间,一道令人匪夷所思的脆响传出!下一个瞬间,同时遭到双重力道的白玉烟,身子已然高高飞起在半空之中了!
沈归抬起自己的右手,看着那柄准确命中白玉烟小腹的惊雷短剑,摇头冷笑道:
“呵,心眼可真脏啊,竟然还有穿着贴身软甲的习惯……”
没错,白玉烟以小臂护住面门,也只来得及挡下了沈归左肩头的撞击,却没根本没看见、也顾不得他右手同时探出的那柄短剑!这柄惊雷短剑通体乌黑,本就不露一丝寒芒;再加上沈归以左侧身体作为掩护,而且执剑的右手,还是自左肘尖下而出,又露出了小半截剑身!如此隐秘迅猛的一剑,即便是她眼睁睁的看着沈归出手,也未必能捕捉到惊雷剑的痕迹;更何况她还自行提前预设了战况发展、被沈归的不循常理打了一个措手不及呢?
如果她只是那些寻常的江湖女子,那么沈归这记阴险毒辣的刺杀剑术,已然为她开膛破腹了!然而,尽管她只是谛听的一只狩猎犬,但毕竟也是核心层出身,好歹也算的上掌柜身份!狡兔尚且三窟,而白玉烟又怎会缺少看家法宝傍身呢?
惊雷剑的确锋利无比,可如果落在一个厨师的手里,顶多也就是一把极其锋利的剔骨钢刀罢了!即便兵器再好,威力也要取决于执剑之人。
由于郭云松与铁甲的阵亡,心中郁结的沈归已然在病床上躺了七日有余。直到今时今日,他仍然感到气虚体弱、胸闷气短、经脉淤积、头痛欲裂等诸多不适。如若不然的话,单凭白玉烟这手三脚猫的功夫,树懒一般的应变速度,根本就连怎么死的都看不见,又哪来的这许多麻烦事呢?
江湖上的说书先生,每每说起双方持械比斗之时,大多都会说一些套子话来形容场面;比如说“眨眼间便是交手了几百个回合,两把神兵斗的也是不可开交,乒乒乓乓的煞是热闹”。然而,那些真正练家子之间的械斗,两军疆场的战将错马、往往只会发出零星的几声脆响,便已然分出了生死胜败。这每一声响,便等于一式杀招被对方格挡开来;如果双方持械交手一合、但却没有声响传出,那么也就代表其中一方身受重创、败下阵来;而他那一条小命,也就彻底的交代掉了。
方才沈归探出的一剑既精妙、又突然;即便白玉烟有足够的应变经验、能够通过缩腹、扭腰等取巧搏命的方式避开剑锋,沈归那只早已蓄势待发的左脚,也会迅速落在她的脚跟后方;待自以为完全躲过次劫的她抬腿迈步之际,自己只需轻轻抬脚这么轻轻的一绊,那么双脚同时离地的白玉烟便再也无处借力,唯有引颈受戮而已。
然而当他一剑准确命中白玉烟的小腹部位、发现剑身反馈回来的触感乃是坚韧的阻隔而并非是肌肉的爽弹,沈归也立刻猜到了结果:此剑蕴含的力道,已经实打实的击入白玉烟体内;然而惊雷剑的剑尖,却没能刺破她的皮肤,深入她的内腹之中。想来她应该是内着铁索内甲或者护心镜一类的护具,才避免了被自己开膛破腹的下场!
然而剑锋虽然被挡,但蕴含在惊雷剑上的纯粹力量,仍然还是犹如一把重锤相仿,实实在在的击中了白玉烟的小腹!她只感觉自己仿佛被一头高速奔驰而来的战马重重的撞上了小腹,那股摧枯拉朽般的冲击力,自己完全无从化解,直接带着她向后飞跃而去;受此重创,腹内也立刻犹如翻江倒海一般沸腾起来;那些还未消化完全的食物残渣,那些因内腹受伤涌出的鲜血,裹挟在一起从口中喷涌而出!脑海中开始天旋地转,眼前也被蒙上了一层黑布,直至背部狠狠撞上了高大粗实的梁柱,这才被迫止住了向后倒飞的势头……
毫无疑问,这一剑虽然没能直接要了白玉烟的小命,却也使得她失去了与沈归继续周旋的能力。原本这位衣裙飘飘,美若天仙的毒娘子白玉烟,此刻就仿佛是摔倒在猪肉铺后院的农妇一般、周身上下漫步着自己的呕吐物、混合着地面上的鲜血,真令人望而生厌!
“不要怕,前面还有被你算计的郑大年等着你呢!而且在你死之后,我很快也会把整个谛听全部送下去陪你。你们这些爱财如命的牛鬼蛇神,很快就能在阴间继续相会,再次密谋榨取巨额财富……如果我还能记得,每逢初一十五也会给你们烧一大笔启动资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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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到这里,沈归厌恶的看着瘫倒在血泊之中的白玉烟,双手高高倒悬起那柄立下汗马功劳的惊雷剑,作势便要向她的脖颈刺去……
忽然之间,窗外风声大作;原本因为两江联盟召开讨债大会而紧闭的所有窗子,瞬间便被狂风同时吹开;原本万里无云的烈日晴空、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飘来一袭阴云;原本沉浸在杀戮情绪之中的沈归,也因为此异象,暂时止住了下压的利刃……
不过当他发现祠堂的窗子四敞大开,只是由于一阵狂风吹袭的原因,便再没了深究的兴趣;他重新悬起了短剑,还颇有些玩味的对白玉烟说道:
“莫说狂风大作阴云密布了,今日就算天上下金子,你也同样是难逃一死!”
他刚说到这里,尚未完全被乌云遮盖晴空突然亮起了一道闪电、只把沈归那张布满了血污的面容、映衬的更加狰狞!二个呼吸过后,一道开天辟地般的巨响春雷乍现,就连已然认命等死的白玉烟,都被这声不算突兀的巨响震的浑身发颤……
雷声滚过之后,白玉烟突然发觉眼前的光线有所变化!她睁开双眼,只见沈归那双布满了血丝和杀意的眼珠,正紧紧盯着自己;而两个人的面孔,也是越拉越近……
砰!
白玉烟被不断下压的沈归直挺挺的拍在了身上,原本已然翻江倒海的肚腹再次受创、不由自主的再次喷出一口鲜血;她并不认为自己现在这脏兮兮的容貌,能引得满腔仇怨的沈归狼性大发;但她也同样不认为仅仅是一道格外响亮的春雷,竟然能把这位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给吓晕过去!
“呼……呼……”
自从白玉烟的工作单位,从秦淮河畔的画舫花船改为了谛听之后,便再没被一位男子“如此热情”的拥抱过了;再加之如今她体内伤势甚重,即便沈归压在自己身上一动不动,她也完全无力推开对方,只能尽力多喘上几口粗气罢了……
“骚狐狸你发什么愣呢?还不赶紧走?”
就在白玉烟一边喘着粗气、一边直视屋顶发呆的时候,一道令他倍感熟悉,又十分厌恶的声音传入自己耳中;她勉强梗起了脖子,便发现一位戴着顶破草帽,赤着上身、满面虬髯,肌肉扎实的中年汉子,出现在了自己的视线当中……
“…你……是老黑狗?”
“我是你祖宗!别他妈那么废话了!你当三哥控住这小子就那么容易啊?赶紧起来跟我走啊!”
“你这条老狗乱叫个什么劲啊?本姑娘伤的就那么不明显吗?但凡要是能动一下手指头,姑奶奶还能让这头死猪给拍在下面!”
被白玉烟这么一说,做渔夫打扮的黑狗才看出她的窘迫。根本无需把脉验伤,单看她那淡金色的脸蛋儿,就知道她此时定然受伤不轻。不过毕竟他们二人的私交毕竟不太友好,所以尽管的确是自己的判断失误,但黑狗仍然不想让她讨去嘴上的便宜。
“你也不自己都瞧瞧脏成了什么德行,谁能看出你受没受伤啊!在这说来,这满地都是鲜血和死人,我要是能看出来都是谁流的,老早就去干捕快了,好歹也能混一个缉事处的正经差事,不比风吹日晒的“漂板子(跑船)”舒服多了?”
这黑狗也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爷们,他嘴上一边数落着白玉烟这位冤家对头,一边跪下身子,把这位小姑奶奶从沈归的重压之下,小心翼翼地抽了出来;随即仿佛扛麻袋般的一个上肩,便把肚腹重伤的白玉烟扛在了自己左肩头上。
“呕!疯狗你最好换个姿势,别拿肩膀顶着……姑奶奶就伤在肚子上了!”
“伤在肚子上了?你平时不是连洗澡的时候都穿着那件金丝软甲吗?”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偷看我洗澡的?”
第667章 275.点一盏灯
在黑狗背负着身受重伤的白玉烟,正欲跨出郑氏祠堂门槛之前,伏在他背上的白玉烟,却拼命地抬起了一只手臂,软绵绵地揪了一把黑狗鬓边密布的络腮胡子。
“老狗,你去给沈归那小子再补上一刀,送他最后一程。”
黑狗听完之后,也只是苦笑着摇了摇头;随即立刻抬腿迈步,带着伏在自己背上的白玉烟,隐入了门外的倾盆暴雨。
二人淋着暴雨一路南下,走了大约有两刻钟的时间,便停在了一座荒村野庙门前。黑狗仔细打量了一番门前野草与乱石的摆放位置,这才上前拉开了残破不堪的庙门。
这间庙宇正堂当中供奉的泥象,虽然此时已颓败的残破不堪,但凭着隐约可见的灵龟与法剑,仍然可以判断出此乃北极玄武大帝之像。原来,此处竟是一所玄武道庙。
“老黑狗,你和三哥为什么总喜欢住在荒郊野外呢?是城中客栈的高床暖枕不舒服?还是小二哥端来的香茶热饭不够可口啊?要是缺银子你们跟本姑娘说呀……咳咳……”
虽然白玉烟的话语听起来还十分轻松,然而她却已经开始咳出成块成团的紫黑色淤血;显然,她体内的伤处已经开始有瘀血凝积,很快就会形成病根隐患、并全部积压在她的身体之中,后半生都会与她纠缠不断。
“咱们谛听的人,哪会缺银子花啊!只是因为三哥素来喜欢清静,我身边的小狗崽子又实在太多,进城落脚总归有些不大方便。放心,我也不敢让你这位娇小姐跟我们一起餐风饮露,只等三哥看过了你的伤势之后,我便立刻把你送回申城,也好让你躺在高床暖枕之上,舒舒服服的养伤。”
黑狗一边安慰着面色蜡黄的白玉烟,一边小心翼翼地把她放在了满是茅草铺垫的地面上;随后他又拎起了一枚破旧不堪的烂蒲团,轻手轻脚地把它放在白玉烟的背后,好让她依在摇摇欲坠的破案桌上小憩片刻,这才准备去后院寻找关北斗……
“咳咳……你也会这么好心……”
白玉烟的声音越来越轻柔,听起来倦意满满,随时都有可能昏睡而去;黑狗才刚刚起身又迅速蹲了回来,扬手抡圆了胳膊抽了她一个大耳光,这才再次折身而去!他这一巴掌真是又狠又辣,直抽的神智已然迷离混沌的白玉烟瞬间清醒过来,直觉的左脸火辣辣的疼,心中对黑狗的怨恨也更胜以往!
片刻过后,黑狗穿过了那道支离破碎的黄绸道帘,背负着同样面色惨白的关北斗来到了前厅;白玉烟一见他这副德性、便再也忍不住笑意,牵动着腹中那团打了结的肠子与受到重创的腹脏发出阵阵剧痛。
“哈哈哈……三哥你既然未曾习武,就不要随便与人动手嘛!这是叫哪位过路神仙给伤成了这副模样啊?”
满面惨白的关北斗,被黑狗轻轻放在了她身边,额头上挂着几颗斗大的汗珠也是清晰可见;虽然单从外表上看起来,他身上没有任何明显伤痕;然而以关北斗现在的身体状况,显然比起白玉烟来,也好不到哪去。
“哎,三哥年纪这么大把年纪了,还能跟谁动手呢?只怪我眼神不济,自己撞到了墙上……”
虚弱无力的关北斗一边探着白玉烟的脉络,一边把眼神望向了满面关切的黑狗。
“四儿,一会带着她去申城找间女医馆,告诉女医官要以银针、艾草交替灸治天会、面八邪、府舍、天井、浮白、头冲、天池、青灵、尺五里诸穴;每逢日出、日落、日中之时灸治一次,连灸七日即可。”
华禹大陆有句老话,叫做巫医不分家。所以只要是神棍出身之人,全都多少懂些医术,只是程度高低,有用没用的区别而已。即便那些以读书人自居的儒门仕子,医书药典也是他们的必学之术。所以对于那些久试而不中的落第秀才来说,最后的出路便是成为一名治病救人的郎中大夫、或是摆摊批命的算卦先生。
所以,尽管关北斗已然贵为北燕护国法师,可说起治病救人来,他也早在玄岳道宫学艺之时,便已然精通此道了。
黑狗听完之后,默默在心中念叨了几次,便弯腰准备去背起那位正在捂着肚子发抖的白玉烟……
“老四别忙,还有内服与外敷的两道方药,听为兄我细细道来。内服之方,乃是冬青、石髓各两钱、三加皮三钱、桃仁一钱半、乳香、末药各三钱、熟川乌半钱、秦艽两钱、生甘草一钱、独活、崖姜两钱,以四碗山泉水熬成一碗,辅以两钱春三七粉趁热服下。而外敷之方,则是冬酒为底,麦粉为基,红花、泽兰各一钱、桃仁一钱半、熟川乌、熟草乌、乳香、崖姜各两钱半、桂枝、猴毛头各两钱,以白布裹敷。老四,内外两道方子你都记清楚了吗?”
黑狗毕竟是收风探信的顶尖好手,好记性是他吃饭的家伙;听完这拗口的药方之后,他沉吟了半晌、又准确无误地背诵了一次,得到了关北斗的首肯之后,这才抱起了气若游丝的白玉烟,直奔申城方向而去。
日落西沉,满身雨水的黑狗拎着一个大食盒,再次回到了这间残破不堪的道庙之中;关北斗此时靠在案桌角上正在沉睡,可能是得到充分休息的原因,那原本惨白蜡黄的老脸,已然能隐约见到一些血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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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狗轻声轻脚地放下了食盒,又从后院取来了一昆干柴点燃了火堆,驱散了由地下翻涌而来的春寒地气。
可能是感受到了火堆的光亮,也许是被悉悉索索的声音扰醒;方才还打折轻鼾的关北斗,此时缓缓睁开了双眼:
“如何?”
“我已经把五妹安顿在了城北的一间女医馆中。您开的药方与用法,我也一字不差的写了下来。不过三哥啊,这话虽有些犯忌,但我还是想问……您……是真的想救她一命吗?”
关北斗用地上的茅草搓了搓麻木的手掌,一边弯腰拆弄着食盒,一边漫不经心地问道:
“你这问的叫什么话啊?”
“方才我见那女郎中仅仅落下一针,五妹就已然七窍流血了……”
“你们俩不是向来不和吗?她是死是活,与你这条黑狗又有何干呢?”
关北斗从食盒中捧出了一只卤猪蹄,一边大肆咀嚼,一边反问着满面尴尬之色的黑狗。经他这么一问之下,黑狗立刻犹如芒刺在背一般、周身上下都觉得不大自在。他反复开口、却只吐出了一些毫无意义的词句;然而那双手反复搓动摩挲的速度,却是变得越来越快了……
关北斗微笑着豪饮了一口烈酒,又发出了一身饱足的呻吟之后,这才对满面尴尬的黑狗招了招手:
“过来,坐着说。老四啊,你虽不懂医术,但是毕竟也是负责帮君上收风报信的耳舌,总得长长脑子吧?既然玉烟身上没有明显伤痕,显然就是内腹五脏受到了巨力震荡;这皮肤被利刃割破尚会流血,心肝肚肺那些柔软的内脏岂不更甚?由于她这伤势发作于内、易积于体,所以对那些庸医来说颇有些棘手;可只要引出体内淤血,再辅以发散疏淤之方,准连条疤痕都留不下来!怎么样?现在可以放心吃喝了吧?“
虽然还是听了个一知半解,但黑狗对于关北斗的话,历来都是无条件的信任。毕竟隔行如隔山,凭着这种信任感,黑狗也就索性安定了心神,扯下了一只鸡腿大肆咀嚼了起来:
“唔……可是三哥啊,这么好的机会,你却为什么不让我给沈归那小子再补上一刀呢?像他这样的活阎王,失去抵抗能力的机会可不多见啊!要是他在我手下一命呜呼的话,那……”
“那包括你、我、玉烟在内,可就一个都活不成了!”
黑狗听了这句话神色一诧,瞪着牛铃般大小的眼睛盯着关北斗:
“这话又是个什么意思啊?”
关北斗沉吟了半晌,又转头看了看北极玄武大帝神像前的一盏无芯残灯,终究还是重重的叹了口气,对黑狗摇了摇头。
“关于此事嘛……那可就说来话长,你也并非玄门中人、又是个只见眼前事、不管身后身的直性子,三哥也不知该怎么跟你解释才好啊!”
黑狗颇有些赌气地摇了摇头,又挥手扯下了另外一只鸡腿,继续吃了起来:
“你不说,又怎么知道我听不懂呢?反正咱哥俩闲着也是闲着,您就说说看呗?”
关北斗闻言呵呵一笑,躬身向前拍了拍他的肩膀:
“嗯,你说得对,反正闲着也是闲着,那三哥就给你讲个故事好了……这个故事呢,说来话长,在二十年前的幽北三路啊……”
盘中有肉、壶中有酒、屋中有火、窗外有雨。暴雨一夜未歇、而屋中的兄弟二人,围着温暖的火堆席地而坐,聊起了一个很长的故事……
在这初春乍暖还寒之时,黑狗听到了一个充满神秘色彩的故事;然而他却从未想到,自己竟然也成了故事当中的人物!
第668章 276.春雷一响
在这之前,就在沈归准备对白玉烟痛下杀手、窗外忽然乍响一道春雷之时,华禹大陆上的各个角落之中,都同时发生了一件件有些奇怪的小事。
北燕王朝,荆楚之地的玄虚道宫之中,当代掌教真人张青牛,正一如往常那般、在玄虚大殿之中观灯悟道。江湖盛传,无量真人面前这盏不灭道玄灯,已然持续燃烧了近五百个甲子,而盏中那从未减少的灯油、便象征着北燕王朝、乃至华禹大陆的气运。
然而今日这一道春雷乍现,直接便轰在了雷殛玄虚殿的金顶之上。虽然眼下正值初春,与往年雷火炼金殿的雷雨季节不符,但对于张青牛来说,这种意外也算不上是什么怪异之事。毕竟玄岳山顶高耸入云,经常都会引动天雷,没什么新鲜的……
然而今日的这道惊雷,竟直接把“防雷防电”的金顶玄虚殿,直接轰出了一道天窗!那一道昏暗的光束从缺口而降,直接打在了张青牛的头顶……
无量真人缓缓睁开了双眼,眉头紧锁地注视着眼前那盏玄门至宝——不灭道玄灯……
他无论如何也没能想到:这盏持续燃烧五百个甲子的镇教至宝,竟然会在自己执掌门派之时熄灭!
与此同时,北燕王朝中州路的中岳山巅,坐落着华禹大陆的释门首宗——南林禅宗。在南林禅宗的清净古刹之中,建有一方金刚莲花池。据说池中栽种了八万四千株“芬陀利花”,也就是经文中常常都会提及白莲华,象征释家的八万四千法门。
南林禅宗的前任住持方丈——弘慧禅师,选择了俗称“闭口禅”的止语,为自己的修行法门。庙里的许多香客信徒都曾见过:弘慧禅师乘着一叶扁舟,在这片无边无际的莲花池中入定参禅的庄严法相。
而现任的住持方丈法号归心,并没有修行观止,而是持了三聚净戒。不过尽管二者法门不同,但他也同样喜欢在这片莲花海中修行;许多人都认为他是故意模仿弘慧禅师的言行举止,单纯的是个仿冒品罢了。但对于归心禅师本人来说,置身于这片莲花池中,他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清明、自在。如此一来,对自身的功德修行能否有所裨益,归心禅师凡倒是并不太在意了。
今日清晨,归心禅师主持了寺僧的早功课之后,便照例解下了那一叶扁舟,在遮天蔽日的荷花池当中观华定慧。不知过了多久,天空中乍响一道惊雷,那原本如同绸缎一般平滑的水面,也仿佛为那道若有似无的雷音所动、被撩起了一池春水……
此时置身于舟上的归心禅师闭上了自己的双眼,以心眼观想此间俗世。只见,那原本满池洁白的莲华,在刹那间盛开、又眨眼间全部凋零;那一片片洁白无暇的莲瓣、仿佛沾染了这俗世间的三灾业火一般、迅速燃烧殆尽,只余下满池的乌灰……
归心禅师重新睁开肉眼,只见这天地依然还是原来的那番天地;只是原本那些尚未盼至花期的莲朵,此时已尽数凋谢;颓唐衰败的枯黄色、布满了这一片金刚莲花池。
归心禅师发出了犹如洪钟大吕般的叹息声,驾下扁舟无浪无桨、竟凭空向岸边自去!如此诡异的一幅画卷,与南泉禅宗弟子口中的“一苇渡江”,颇有几分相似之处。
而远在西疆的三界殿,奉行的则是另外一家释宗流派。毕竟释宗法门大道无有穷尽,无论是禅宗还是武宗、都只是八万四千法门分支当中的一员罢了。尽管从华禹大陆的普世观念看来,西疆之地的伏鲁宗,就只是大小金童佛妖言惑众、圈地为王的一伙土寇,甚至比起著名的草台班子——幽北三路,都远远不如;而且大金童佛与小金童佛之间的关系也是忽远忽近,没有面临外部威胁的时候,他们二人之间也偶尔会发生摩擦。
正所谓家无二主、国无二君;如果从释宗佛法的角度来讲,他们两位转世佛之间的分歧众多,彼此也难分对错;然而从现实主义的角度来看,他们二人之间的所有矛盾,就只是源于政、教相争的结果罢了。一言以蔽之,大金童佛掌军束民,小金童佛掌教理财;小的管前世轮回、外加钱袋子、大的管现世今生、外加枪杆子。
所以这座供奉佛祖的三界殿,总是一副老行伍做派的大金童佛,其实很少踏足其中。
今日清晨,刚刚为佛祖供奉了酥油的小金童佛,正在用一小块白色的牦牛皮,小心翼翼地擦拭着三界殿外的一架架紫金玛尼筒;他每日作罢了早晚功课,都会周而复始的做这种外人眼中的粗活。他总会一边小心翼翼的擦拭心中的圣物法器,一边低语诵念咒文祷言,就犹如玛尼筒一般轮转不断、无来无往。
他坚定的相信,凭着在山顶虔诚转动玛尼筒的方式,可以祈下福光普照百里、得成吉祥圆满。
今日的小金童佛也一如往常、满心虔诚地摩挲着一具具足有一人多高的玛尼筒;然而随着天边一道乍然而起的惊雷、那一架架由紫铜铸就的巨筒,竟仿佛遭受雷殛一般、齐刷刷地轰然倒底,碎成一片片铜块!
面对如此诡异的景象,小金童佛手中仍然攥着那张象征着神圣吉祥的白色牦牛皮,若有所思地注视着地上的碎片……
诸如此类的异相、以各种面目出现在了华禹大陆的各个角落;无论是扶余城中的萨满教、申城当中的天神教派、闽江东越城的天后庙、甚至就连总坛隐藏在巴蜀道的华神教,全都生出了种种令人无法解释的奇妙变化。然而这些怪异之处虽然各不相同,却都有着一个共同点:一道惊雷。
申城以南十六里开外的郑氏大宅,夜幕已然悄然而至。
倒在血泊与残肢当中的沈归,此时方才幽幽转醒。他耳边传来了雨滴滚落屋檐、而后又落在青石板上敲击出来的叮咚声;他的神智已然恢复了清醒,双眼却暂时无力睁开。他左右摸索了几番,除了粘稠的血浆与圆滚滚的人头之外,就只摸到了自己极其熟悉的两把神兵。他握剑在手、以惊雷借力勉强站起了身子。
他深深地吸了几口气,眼皮猛然发力、睁开了沉重的眼皮……
除了一片血红色的薄纱之外,他的视线之中什么都没有……
窗外的雨势已然开始转弱,诸多急促而慌乱的脚步声传入沈归耳中;他握紧了双剑,摸索着藏到廊柱后面,准备随时暴起伤人。
无需多言,来者正是李乐安等人。
众人距离祠堂尚有很远一段距离的时候,便已经被这番血腥场面所惊。李乐安和颜书卿迈步便欲冲入祠堂,却立刻被同样满面焦急的齐灵烟、伸手强行阻拦下来:
“别冲动,里面有没有埋伏谁也说不好。让老齐先进,咱们留在外面接应!”
众人当中身手最好的齐格奇,与齐灵烟对了一个眼神之后,便立刻抽出腰间马刀,矮身弓腰小心翼翼地迈过了祠堂那高大的门槛……
“安全!”
齐格奇刚刚走进祠堂,便见到了从廊柱后转出身影的沈归。他先是向其余众人吼了一嗓子,随后一把搂住了这个满面茫然的“血人”。齐格奇一边拍打着他的后背,一边用长辈一般的口吻埋怨道:
“你这孩子平日不是鬼精鬼精的吗?可在给老王爷报仇这件事上,为啥就这么愚蠢呢?你打算怎么干、又需要我们怎么配合,倒是也提前跟大伙商量商量啊!况且想要为老王爷和铁兄弟报仇的又不只是你一个,难道我们就……哎?你看什么呢?”
方才齐格奇见到沈归平安无事,原本心中还是无限的欢喜;可当他情绪稍缓仔细观瞧一番,却发现沈归的眼神有些呆滞木讷,不由得愣住了神……
“呵,没看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了……”
沈归使劲摇了摇头,苦笑着对齐格奇说出了自己如今的状况。齐格奇闻言,立刻朝着门外大喊几声,把李乐安吓得是连滚带爬地跑进祠堂当中……
齐格奇撕下了供桌上的一片黄绸,制作了一支简易火把;在火光的映照之下,众人这才清清楚楚的看到了沈归双眼的状况……
视力正常之人,都长着一副黑白分明的眼珠;可如今沈归的双眼,已经变成血红一片,完全看不见眼白的踪迹!
李乐安拼命地在他眼前挥舞着手臂,眼泪犹如檐下雨滴一般绵延不绝:
“沈归,你看得见手吗?看得见火光吗?看得清楚乐安吗?说话啊你!”
被火把和手臂这么一晃,沈归竟真就歪了歪脑袋;他先收剑入鞘,又伸出一只右手、轻轻地捏了捏李乐安那张已经哭成了小花猫的圆润脸蛋,语带疑惑地低声说着:
“被火光这么一照啊,好像还真看见你的胳膊了……不过就只是轮廓和虚影而已,其他的仍然什么都看不清楚。这种感觉嘛……就好像眼睛被人打了一拳似的,看什么都是花的……”
李乐安闻听此言、一屁股便坐在了尸山血海当中,放肆的嚎啕痛哭起来;齐格奇则在一边急得抓耳挠腮,无比暴躁的开口问道:
“李丫头你先别急着哭啊!快跟我们说说,沈归这一对儿招子(眼睛),究竟还保得住吗?”
李乐安一边大哭,一边结结巴巴地说道:
“呜……没事了,休息几天……就,就好了……“
“那你还哭什么呀?”
“呜……你管得着吗你……”
第669章 277.何处安身
饱饱的吃了一顿晚餐、又舒舒服服的泡了一个热水澡后,李乐安给沈归的双眼敷上了祛淤安神的草药,嘱咐他踏踏实实的睡上一觉。
伺候完了沈归这头倔驴以后,李乐安便直接来到了齐家夫妇的房间当中。
“海鲨帮本就是萨满教的,毁了也……药敷好了?”
李乐安推门进屋之时,房中几人正在吃饭。那张斑驳破旧的桌上,摆着一席粗菜薄酒,不过对于这间专做过路百姓生意的乡村脚店来说,已经是难得的丰盛了。由于申城地处江南道,所以菜式的口味普遍偏甜,对于这一整个屋子口味偏重的幽北人来说,暂时还很难适应。
“不用担心,他应该已经睡下了。眼疾并不严重,至多两三天的功夫,淤血就差不多全都散了,不会变成瞎子的。“
齐格奇听完之后点了点头,又朝桌上吐出了一块烧变了颜色的老姜:
“那就没问题了。等明早城门开放之后,小返改个扮相、溜进城打探打探消息,如果……”
齐返听到这里摇了摇头,使劲咽下了口中的食物说道:
“别如果了,我也根本就不用进城!你们是不是都忘了?咱们已然把谛听与两江联盟的锅碗瓢盆、全都给砸了个稀巴烂!闹出了这么大的动静,如果明天街面上没有任何异常,那就是早已经张开了一张大网,单等着咱们一头撞进去呢!我要是这时候进城的话,那是打探消息吗?明明是暴露消息!”
齐返做出的这个推断尽管有些想当然,然而也并不算离谱。海鲨帮在南康本就是一个新兴势力,无论比起朝堂之上的人脉、还是自家底蕴的沉淀,全都远远不及另外两家;之所以他海鲨帮能在申城码头占有一席之地,也完全是因为这两家已然落地生根的大户,不愿意跟这些原本也一无所有的穷鬼拼命斗狠罢了。
为了帮前去寻衅复仇的沈归,吸引到足够多的注意力,他们就只能尽力把申城的水面搅浑!所以海鲨帮的兄弟们,昨日全都收到了一笔数额不菲的遣散费,这些人便合起伙来,把整座申城闹得是天翻地覆;在此之后,那个曾经不可一世的海鲨帮,便彻底烟消云散了。
这就是本土老牌势力、与突然冒头的新贵之间的区别。潮水褪去之后,水下裸泳的海鲨帮,便彻底露出了自己那光溜溜的屁股!虽然从表面上来看,沈归与郭云松、铁甲三人,先后把闽江水贼的主事郑家,从上到下的彻底碾碎;连带着江南道水贼的主事梅源,也一并作为陪葬;甚至就连在谛听七位高层当中,排行第五的狮尾——白玉烟,都差点一并交代在他手上,看似此役应该算是大获全胜了吧?
然而,实际上他们失去了郭云松与铁甲、又失去了齐家夫妇苦心经营起来的海鲨帮、以及更名为海鲨商行的华延商号;而他们得到了什么呢?除了抒发胸中几口怨气之外,什么都没能换回来!
首先来说,那座被南康朝廷刻意遗忘的法外之地——东沙岛,由于它原本的主人——两江联盟,此时被打了一个元气大伤,需要一段时间的调养,所以现在已然尽数归于谛听之手。而海鲨帮的浮财,虽然在事先已经托管给了汇南钱庄;但终究还是因为行事过于急促,导致他们名下的铺面与地皮,算是彻底烂在了江南道。而他们撤出申城之后,遗留下来的那些明暗盘口,也都会被另外两位大户,分而食之。
从现实的角度出发,谛听方面受到的损失,大概只有白玉烟一人而已;而两江联盟虽然损失惨重,但主事人这个位置,谁来做也都差不太多,无非就是多出一番内部调整的功夫、再多开几次抢班夺权大会罢了。
最终赢家到底的是谁,单从结果来看,其实已经非常明显了。不过对于屋中这些幽北人来说,账谁都会算,但有些事就是那种明知亏本、也一定要去做的。毕竟生命与情感这种看似虚无缥缈的玩意儿,在他们这些位“化外蛮夷”的心中,还是不能用价格与利益来衡量的。
早已吃饱喝足的齐灵烟,此时见场面因为齐返的一句话而冷却,自己则适时放下茶杯,开口说道:
“其实海鲨帮倒是无大所谓,毕竟支撑骨架的萨满卫都已经……剩下的那些帮众,不过都是挣一份养家糊口的银子,谈不上有多可惜;而且,傅督还在夷州岛经略一方,我们如果实在走投无路的话、也大可以选择在那里落脚;毕竟华禹大陆最近各家势力全都在蠢蠢欲动,说不好何时又会再起狼烟;咱们此时离开的话,也正好可以躲过即将到来的兵连祸结。“
颜书卿倒是没有积极参与讨论未来计划,只是用双手拄着自己的下颌,无精打采地叹了一句:
“哎,好像自打出了东海关,我们就一直在被人驱赶。这天下之大,为何就没有我等的容身之所呢?”
她这发牢骚般的一句感概,也使得场面再次冷清下来;唯有一直在把玩着指尖刀的齐雁开口说道:
“想找容身之处还不容易?您好歹是幽北的长公主,如果厌倦了这种颠沛流离的生活,大可以回到幽北三路的长公主府去,还至于流落海外孤岛吗?不过我好心劝你一句,至少最近这一段时间之内,您还是不要回去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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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格奇闻言眉毛一挑:
“哦?此话怎讲?”
“今日我在前往江南水贼的梅家大宅途中,听到了一个消息。据说幽北三路与漠北草原已经开战了!所以我经过了一番探查,得知了首战是在昨夜打响的,双方在泰宁城下激战一夜,负责镇守中山路的泰宁大将军丁朔,被漠北人杀了一个丢盔弃甲,连他麾下的副统领——张德,都一并战死沙场。如今张副统领的尸身,已经被漠北人高悬在泰宁城楼,头颅正在被信使送往奉京城!”
在座众人都是土生土长的老幽北,自然知道中山路的泰宁城,究竟占据着怎样重要的地理位置。如今泰宁城一破,便等同于中山路的门户大开。而那位负责戍边的泰宁大将军丁朔,不但吃了一场大败,更折了一位成名已久的督府军老将!战场表现如此不堪,仅用丢盔弃甲这四个字来形容,都有些抬举他丁朔了!
颜书卿在听完战报之后,对于皇兄的担忧,也弥漫在了那张白皙的俏脸上;而齐格奇更是用力的一拍桌子、破口大骂道:
“这仗是怎么打的?我倒是听过张德这个名字,虽然他也是个无能之辈,但依城而守的本事总是有的,还不至于仅仅一夜的功夫,就被人家把脑袋给割下来了!而且,那个统军将领又是何人?我怎么从来都没听说过呢?”
齐格奇虽然早已成为了一名海贼,但对于兵家之事也并不外行;再加上他对昨夜阵亡的副统领张德,还有着一定程度的了解,自然便把战败的首责扣在了那位名不见经传的泰宁大将军头上。
如果不是顾忌到颜书卿还坐在对面,他一定会说出心中的真实想法:这个丁朔,定然是宗族府某位皇亲的无能外戚,抱着镀金、顺便冒攻的卑鄙念头,去中山路瞎搅和的!
不过齐雁却冷笑着对忿忿不平的齐格奇摇了摇头:
“你那个熟人张德,的确是经过傅老总督多年调教的守城老将。然而漠北的领军之人,也同样不是籍籍无名之辈。如果情报没错的话,那么即便没有那位愚不可及的泰宁大将军,在战场上胡乱指挥作战的话;只凭原本就是二流军队的中山督府军,也同样不是这一支东盟铁骑的对手!”
听了这个结论之后,曾经担任过萨满教护法的齐灵烟,好奇的开口问道:
“东盟铁骑……是东盟草场的骑兵吗?我曾与苏合其人打过几次交道,根本也不觉得他能具备任何将帅之才啊!”
“灵烟姐,您口中所说的那位苏合,已经是哪一年的老黄历了!如今的漠北草原已然打成了一锅热粥!而东盟草场的苏合,也早就被人举家赶出了漠北,现在正躲在奉京城里吃大户呢!这次进犯泰宁城的人马,全都是神石部族的队伍;他们的汗王叫做朝鲁,至于统兵大将嘛……呵呵,说出他的名字来,大家伙也都听过,老熟人了,郭兴。”
听到郭兴这个名字之后,大家也立刻陷入了回忆当中。忽然之间,李乐安一拍自己大腿,满面震惊的看着齐雁:
“是那个小侯爷郭兴吗?平北侯郭孝的儿子?这么说,北燕与漠北又再次结盟了?”
齐雁反被她给问的一愣,歪着脑袋仔细思索了一番之后,这才摇了摇头:
“倒是也有这个可能性,不过没有什么直接证据。毕竟现在北燕人也同样不大好过,长安的周长风、与西北草场的穆格尔之间也非常暧昧,天佑皇帝周元庆根本无暇插手咱们幽北三路的家事……”
齐格奇此时眉头一皱,一边敲着桌子一边问齐雁:
“我就奇了怪了!你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外乡人,不过偷着了逛了一趟申城,从哪弄来这么多的消息呢?”
“跟谛听买的呗!”
“谛听开出的价码可是不低啊,你经常随身带着这么大一笔银票?”
“你说的这叫什么话呢?我是个飞贼出身的江湖人,出门自己带银子,那不等于欺师灭祖吗?”
“那你哪来的银子啊?”
“用你们海鲨商号的地契和房契抵的!”
齐格奇闻言,迅速摸了摸自己的中衣里怀,神色变得极其复杂……
第670章 278.复仇之路
次日清晨,随着沈归再次醒来,昨日莫名受损的视力已经恢复如初。他经过了几番测试之后,也没感觉自己的眼睛发生了什么巨大变化,索性就再不去想它、全当昨日是被今日积攒的虚火烧红了眼睛。
正如齐返所推断的一样,经过昨日那一番折腾,如今整个申城已经贴满了齐家夫妇的通缉画像;这一对啸聚数百水贼、劫掠沿途商船的鸳鸯大盗,被冠上了无数道真真假假的罪名铁证,并火速通过了议法会的表决,可耻的成为了南康王朝有史以来的头号通缉犯。
不过在犯罪的道路上,齐家夫妇还是两位纯粹的新手。
沈归的禁地,是三秦大地与巴蜀道;而齐雁的禁地,则是北燕王朝;而齐家夫妇的禁地,是整个南康王朝。这一小撮在华禹大陆四处流窜的犯罪份子,就如颜书卿所说一般,只能被迫地海走天涯。
不过那座傅忆他老子傅野所占据的夷州岛,众人却是谁都没有再提起过。毕竟大家都是因为沈归这个混世魔王才会相聚在一起的;换句话说,这位萨满教的孙少爷,对于众人的去向问题,拥有着一票否决权。
并不是孤悬海外的夷州岛有什么不好,只是因为谛听欠他那一笔笔的血海深仇,如今还未能如数偿还;而自家那位修为深不见底的三叔,也欠着他十几条人命。纵然这一行人的脑袋越来越值钱了,可只要他沈归一息尚存、那些欠债不还的家伙,就别指望着有一天安生日子可过。
不过寻仇索命,也不是排队买包子,用不着讲究先来后到。沈游纵然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武道高手,但毕竟他还有个老窝,就立在姑苏城里,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等什么时候自己有了必胜他的把握,再去沈家大宅取走他的性命便是,用不着急于一时。
然而谛听的情况,却与形单影只的沈游截然不同。他们的盘口虽然看似尾大不掉,然而正如导致海鲨帮灭亡的原因一样,暴露在外的那些零碎物件,全都是不痛不痒的身外之物;纵然自己大江南北的全都砸上几个来回,那点损失对于谛听来说,也根本就不值一提。
沈归知道,只有亲手宰了谛听的七位高层首脑,那么这个实际掌控了整个华禹大陆的犯罪组织,才会彻底瓦解冰消。
不久之后,沈归听完了齐雁从谛听买来的消息,便立刻与漠北汉子齐格奇进行了一番深入的研究与探讨。
首先来说,那位销声匿迹许久的小侯爷郭兴,如今重新披甲上阵,倒也算不上是什么新鲜事;然而他作为一个土生土长的北燕人,更是一位将门虎子,如今竟然选择了与漠北东盟草场的一伙流寇为伍,此事也就不再那么单纯了。
根据齐格奇所言,神石部族的族长——朝鲁,单听这个名字,就能确定他是出身于一个卑微贫贱的奴隶世家。。
在漠北草原的制度当中,奴隶这种身份,要远比华禹大陆的贱籍,更加的不可逾越。如果一位北燕或是幽北的少年乃是贱籍出身,而他本人又不想从事哪些贱民的专属职业,最好的方式就是从军入伍,上阵杀敌。只要他获取的军功累积到了一定的程度,那么就可以成功转为军户;再熬上个两代人,就可以顺利转为平民、也彻底脱离贱籍身份了。
而漠北草原的奴隶身份,却是由谱系血脉继承而来的;而且即便父、母双方,只有一位是奴隶身份,那么他们的孩子也同样只能成为奴隶。而且如果奴隶与平民、甚至贵族结合,还要时刻防止被萨满巫师发现;一旦事情败露,奴隶身份的一方便会被打断手脚、在躯体上割出无数道伤痕,远远地丢到荒无人烟的草场喂狼。
不过好在漠北草原的萨满巫师,也同样尊重万物生灵。所以这种结下了不伦之恋的爱侣,如果能在萨满巫师发现之前便养育了后嗣,孩子倒是不会被处死的。
神石部族的头领朝鲁,竟然能凭着如此卑贱的出身,不但在短时间内建立起了自己的部族,更凭借自己敏锐的嗅觉与高超的手腕,来了一出火中取栗,彻底控制了整个东盟草场,占据了漠北草原的半壁江山。他这传说般的白手起家史、有如神助的天时气运,令同样是漠北人出身的齐格奇,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其中的道理!
要知道北燕与幽北的贱籍,只是限制了其人从事职业的范围;但漠北的奴隶身份,就等于此人是如同猪狗牛羊一般的财产。也就是说朝鲁的身份,就等于是苏合家的一顶帐篷、或是一把茶壶。可如今他摇身一变,竟成为了逐鹿草原的一方霸主,这根本就说不通啊!有哪位漠北汉子,愿意追随一个比牲口都不如的奴隶首领,去征战沙场呢?
而且根据齐雁得到的消息,郭兴攻占泰宁城所率领的一支人马,谛听采用的词汇乃是漠北铁骑!战马的价值暂且不提,反正漠北草原是原产地,想必也贵不到哪去;可再看当中的那个“铁”字,就不是奴隶出身的朝鲁,能够承担的重负了。
漠北草原有一道传统名菜,叫做手把肉。手把肉,顾名思义,吃的时候是用手撕的。那么为什么要用手撕呢?还不是因为菜刀的价格过于昂贵,普通的牧民根本就负担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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漠北骑兵与漠北铁骑,虽然二者只是区区一字之差,但在价格上却有着天差地别之远。想要称之为铁骑,最低限度也得是人马双挂甲的配置。虽然护甲可以用坚韧的熟皮代替、但兵器却必须是由精铁打造的利刃!这样算下来的一支骑兵,至少在漠北组建成军的话,价格要比普通的游骑兵翻出五六倍去!
毕竟就漠北草原的冶炼条件而言,就算把所有的草皮全都翻过来,也根本弄不到这么多的铁矿石,就更别提工匠冶炉之类的技术条件了。
仅仅成军的价格就已然高不可攀了,再加上日常的训练与粮草消耗,这一只漠北铁骑,至少抵得上七倍数量的游骑。
那么问题就来了,奴隶出身的朝鲁,到底从哪弄来的这么一大笔银子?
齐格奇从来就没有听说过什么神石部族,也就是说这些人是从博尔木汗归天之后,才突然冒头的一股势力;然而无论是沈归还是齐格奇,都根本就不相信“突然冒头”这种事情。
以齐格奇曾经拥有过的海鲨帮来说,虽然被谛听与两江联盟认为是异军突起的申城新锐;然而实际所谓的海鲨帮,其实是个酒瓶装新酒的老行家。专干黑活的海鲨帮,是由老萨满卫们搭起来架子,顺带拉拢了一些零散小股势力,暂时拧成了一股绳;而摆在明面上的海鲨商号,更是幽北三路的萨满教,暗中经营多年的一条贸易暗线——华延商帮,只是经过了一番修整罢了。
可即便是旧瓶装新酒的海鲨帮,仍然没能经得住一场大风暴的冲击;就更别提那个阶级势力固化严重、身份等级区分明显的漠北草原了!
所以,这个奴隶朝鲁,就肯定不是什么白手起家的一代天骄;而站在他背后鼎力相助的那些人,才是东盟草场真正的主人!
至于说起那位改弦易辙的少侯爷郭兴,当年被自己略施小计、便彻底堵在了幽北三路的大罐子里。他不得不经历数场血战突围、绕了好大一圈的远路,最终才得以回转北燕故土。
他与他的死鬼老子郭孝,那一仗败得是毛干爪净,不但把自家的老底子平北军输了个精光,更彻底打翻了北燕王朝的复兴大计。他们爷俩这一场败仗吃下来,至少在二十年以内,北燕王朝都没有余力重提北伐之事。
在老侯爷郭孝战死沙场之时,整个北燕王朝都没有意识到战局究竟发生了怎样变化;天佑帝周元庆更是为了鼓舞前线将士的军心,亲自为老侯爷举行了一场体面而周全的国葬仪式;可等到小侯爷郭孝回归故土之时,就再也没有他老子那么好的运气了!
当时老侯爷郭孝被他们定义为北燕柱石,北燕百姓心中也都在沉痛悼念这位老英雄,实在不好与他的膝下独子撕破脸皮。于是天佑帝便玩了一手明升暗降,给这位“千里还乡”的少侯爷,发了个彻头彻尾的闲散差事,晾了起来。如果不是天佑帝与两位丞相实在拉不下三张老脸、当时就能把这个败家子给推出紫金宫南门以外、万剐凌迟以泄心头之恨!
不过这时间一久,日理万机的天佑帝,就把都要被风干的少侯爷郭兴,彻底抛诸于脑后了。他彻底接受了兵败东海关的结局,后又与那位力主发展经济的蔡曦蔡右丞,一起忙起了东海关贸易互市的大生意;可因战事不利而饱受牵连、又被彻底打入冷宫的王放王左丞,怎么可能忘记郭兴这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败家子呢?
王放虽然只比蔡曦年轻一岁,但他却是一位文武双全的儒将出身。当年他王放得以入阁拜相,靠的便是平定西疆红衣军之乱的卓绝战功。所以这位王左丞虽是文人出身、但身体里却长着一副武人的骨头,更在军营中练出了一身老行伍的炮仗脾气,从来都是一点就着!
说句题外话,如今北燕的紫金宫朝会,足足有二十位站殿将军的配置;这些力大如牛的力士们,就是准备控制王左丞与人辩到怒发冲冠处、会当殿暴起伤人!
第671章 279.流窜团伙
由于王放的脾气暴躁,喜欢当殿殴打政敌,所以大理寺的天牢人家每年总要来往个几次;那斩首之前的追魂炮响,也早都把他耳朵里的老茧给磨了出来;可打了那么多的朝廷大员,人家王左丞如今依然好端端的站在殿上,究竟依仗的是什么呢?
无他,天佑帝宠信而已。
既然王放敢于当着周元庆的面殴打朝廷重臣,那么郭兴这个区区败军之将,又何足道哉呢?要不是郭兴兵败之后、便失去了上殿面圣的资格;王放连点佐料都不用准备,也能活生生把他给吃进肚子里去!
每次想起郭兴这两个字,王放都恨得牙根发痒:为了说动天佑帝出兵北伐,自己这一脉的文武官员,做了多少铺垫有谁知道?自己作为主战派的首脑人物,更是被迫接受了蔡驴子多少非分的要求,才换来陛下御笔钦题的那一道讨贼檄文?平北战事,两军实力对比有着天差地别之远、是一场天大的富裕仗!结果如何?生生让郭家两父子麾下的所谓精锐铁军,打出了这么一个结果!老儿郭孝战死沙场也就罢了,如今你郭兴安安全全的回转北燕,那么这一口天大的怨气,就全都发泄在你身上了!
无需旁人多言,沈归也能猜想得到。这兵败之后的郭兴,一路上吃尽了风霜雨雪,心中早已满怀对于故乡的眷恋之情,也甘愿承受兵败之罪。可他万没想到,自己千里还朝之后,天佑帝并没为难自己;反而是被王放这位脾气暴躁的左丞相,折磨了一个欲仙欲死。几经屈辱之后,他心中那一团炽热的火苗,也就被彻底扑灭了。
平北军的名誉扫地、王放的极尽屈辱,郭兴当然会连同杀父之仇,一起算在自己的头上了!然而战后的两北迅速进入了蜜月期,至少在短时间内,双方都不可能会再动刀兵。眼见报仇无望、仕途又一片黯淡的郭兴,想要东山再起、洗刷冤屈的话,就只能与他人联合了。
至于为何他选择了名不见经传的朝鲁、而放弃了占据旧都的周长风,沈归暂时还无法判断;他唯一感兴趣、又没有真凭实据的疑点,就是在背后支持朝鲁的人,究竟是不是擅长大发战争横财的谛听?
想知道梨子的味道,总得自己去上咬一口!
如今,齐家夫妇已经成为了南康朝廷正式通缉的重案要犯;所以众人在上路之前,易容圣手李乐安便他们精心改扮了一番。而他们选定好的北上逃亡的路线,是打算先走水路渡过华江北岸,之后便沿着华禹大陆的东海岸线迅速北上、直奔幽北老家而去。
凭着李乐安高超的易容技巧、以及齐雁强大的反追捕能力,这一小撮流窜犯还是毫发无损地离开了南康。这一路之上,他们为了避人耳目,就只能选择日出而息,日落而动的方式;沿途不是荒郊野外就是偏远渔村,想讨碗水喝都没那么容易,更别提什么高床暖枕、花瓣浴盆之类的美事了。直把卫生习惯良好的三位女儿家折磨的叫苦不迭、怨声载道。
有鉴于此,在踏入北燕境内之后,沈归便重新规划了行进路线。而他为众人选定落脚休整的第一站,便是齐鲁大地的南大门,郯城。
这里原本是一座古战场,更是古来兵家必争之地。时过境迁,如今的郯城,就只是一座东西相隔数十里的小县城而已;不过凡是兵家必争之地,则必然是两地交通的咽喉要道;在非战时状态,也就成了商队往来两地的必经之路。
沈归之所以会把落脚点选择在了这里,除了食宿条件相对周到以外、更是由于郯城鱼龙混杂,三教九流皆时常在此地出没;正所谓大隐隐于市,那么自己这一行人,也就不会显得格外乍眼了。
众人就是在沈归这种望梅止渴般的鼓励之下,缓缓靠近了郯城地面。根据齐返白天打听回来的消息所说,只要绕过前面这道山湾、再向东走上十五里路左右,过桥之后便进入了郯城境内。
不过众人所乘的这驾破马车,才刚刚转出了山角,掌辕的沈归便毫无预兆地勒停了马,随后又伸出手指,轻轻在车厢上敲了三下。他这一番示警的举动,也令身边的齐格奇倍感差异。然而他刚欲开口问询,便感觉到沈归扯了扯自己的袖口,也就不再多言了。
沈归双唇微张、一阵惟妙惟肖的夜枭之声便传了出来;紧接着,齐格奇只觉得马车厢底一轻、耳中又传来一阵雁鸣。两种鸟儿的夜啼回荡在山湾之中,并不显得十分突兀,反而还有些理所当然之感;不过齐格奇却清楚的知道,齐雁那个混小子,如今已经不知藏到哪里去了……
沈归双目凝视着眼前的一片漆黑、左手同时向后伸去,一柄连鞘的短剑便由车帘后面递了出来。他先是系紧了裤脚与衣摆,又把惊雷夹左袖口处,虎口掐住剑柄,悄无声息地跳下了马车……
通过这一番行动,就算是傻子也能猜出一个大概来:显然是沈归认为前方有人埋伏,这才会用暗语吩咐齐雁上前打探环境、而自己则亲入虎穴擒贼。纵使齐格奇也是一位老江湖,也半点都没发现这片黑漆漆的夜色,会有什么蹊跷之处。
此时的沈归,仿佛一只正在捕鼠的玄猫那般、四肢着地压低了身子、小心翼翼地向前推进而去;直到他挪到了一片茂密的茅草从边缘位置,这才猛然暴起身形向前扑去,彻底没入了足有一人来高的茅草丛中;与此同时,由打路边的一座矮小的佛龛背后,也同时蹿出了一道敏捷的身影,并与沈归扑出的方向形成夹角之势,也同样进入了茅草丛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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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今夜月明星稀,但齐格奇也只能勉强看见了茅草尖的晃动而已。至于这俩一惊一乍的混小子,到底发现了什么异常,他却完全摸不着半点头绪。
不明白归不明白,警惕性还是不能有丝毫松懈的!一头雾水的齐格奇由打车厢底部抽出了一柄马刀,自己也迅速跳下车厢,全神贯注地戒备起来。
大约过了半刻钟之后,满身茅草的齐雁皱着眉头返回了马车附近。齐格奇见他身上无伤,也就彻底放下心来:
“抓到了吗?“
“抓到什么?“
“埋伏咱们的人啊?“
“别提了,连个人影我都没瞧见!虽然从茅草丛中的痕迹来看,的确有人曾在那里藏身;不过兴许是哪家贪玩的娃娃,或是那位过路的人进去解手,谁又说的准呢?”
既然齐雁没瞧见贼人,众人就只好等着亲自问问沈归了。又过了大约一刻钟左右,浑身草梗的沈少爷,也满面懊恼的走了回来:
“妈的,还是让他给跑了!”
“让谁跑了?”
“我也不知道啊!”
听了这一番解释之后,所有人都翻出了一个白眼,马车也重新向郯城方向驶去。不过,沈归自己却陷入了天人交战之中!
他方才明明亲眼见到那一荡茅草丛中,有一位男子正在紧紧地盯着山湾方向。此处虽然是荒郊野外,但毕竟眼下天交丑时,就算是在郯城附近啸聚的山贼马匪,也早就过了上工的时辰!况且此人若真是山贼马匪放出来的夜探,既然都能躲过自己与齐雁的双重夹击了,那干点什么不都比落草为寇强么!
沈归就是这样带着满心的疑虑,终于赶着马车来到了绕城河边。此时天色尚早,郯城城门也尚未开放,众人便索性停在了桥边的一座小棚子附近,等待着天亮入城。
寅时初刻,乃是人体一天当中最为困倦的时候。三位坐在车厢里的姑娘家,早已经盖着毯子睡了过去;而齐返则用他那宽大的后背堵住了车厢门,鼾声早已经打得震天响;齐格奇则点燃了自己的烟袋,若有所思地坐在棚子下面抽烟;而齐雁则是一贯的不知所踪,也许也躲在了某棵树冠上休息……
唯有满怀心事的沈归,带着两把兵刃,重新回到了那片茅草丛中。他想要重新清查一番茅草丛,看看会否有什么遗漏之处。
嗖!
一道突兀的破空之声打破了夜色的宁静,齐格奇把手中烟袋一磕、迅速向马车方向奔去!下一个瞬间,那匹拉车的老马不知被什么暗器击中了脖颈,发出了一阵临死前的悲嘶之后、便轰然躺倒在地。它这么一躺,连带着齐返与车厢中的三位女眷,也都被它一同掀翻在地!
齐格奇无暇顾及其他、自己就地向前一个翻滚、右手抽出厢底马刀,全神贯注地盯着慢慢浮现在远处的一道身影。
随着双方距离越来越近,齐格奇惊讶的发现,此人竟是一位身穿官衣的捕头!
眼下可是丑时初刻,又是荒郊野外,哪冒出来这么一位捕头,挥手便杀了自家拉车的老马?从他这行事手段来看,此人根本就不像是位公门中人、反而像极了那些拦路劫财的土匪路霸!
至于说他身上这一身皮,想要作假也不是什么难事。毕竟长做“剪土(拦路行抢)”生意的土匪们,山寨里什么样的皮都不缺。有的绺子喜欢扮成红白喜事的道队;也有的绺子喜欢装神弄鬼的吓唬人;还有更简单粗暴的绺子,直接就往路中央横摆一棵大树了事。
此处虽然距离南康极尽,但毕竟也是北燕王朝的土地。像他这种出手就杀马的行劫方式,可是坏了江湖道的规矩啊!
见红不见白、见白不见红!
第672章 280.金刀捕头吕方
既然此人身处北燕王朝的地界,又出手便坏了江湖规矩,那就应该不会是江湖道上的老合了!那什么样的身份才称得上是“身在江湖中、又非江湖人”呢?答案并不复杂,定是奔着自家这些流窜犯而来的“鹰爪孙”(朝廷捕快)了!齐格奇心中了然、却还是仔细辨别了这身官衣的细节之后,才换上了一副平民百姓的怯官面孔,用一副敢怒不敢言的委屈腔调质问道:
“上差有事的话,直接开口吩咐便是,为啥要杀我的马呢?”
“呵,海鲨帮主齐格奇是吧?我劝你还是省省力气吧,这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就你们夫妇那点臭底子,还想瞒住谁啊?”
被一语道破身份的齐格奇,神色几经变化之后,立刻把藏在身后的马刀一转,谨慎的开口问道:
“你……是来捉拿我们夫妇的?”
“唔……说到眼力,你可比沈归那小子差太多了!”
话音一落,这位身穿官衣的捕头双肩迅速一抖,腰间那柄官刀也同时震鞘而出!他身形向前迅速扑去,而右手顺势向后一捞,恰好握在了刀柄上,直奔齐格奇的右腿挑来!正所谓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单从这位年轻捕头的出手架势来看,齐格奇便已经心如明镜一般:单凭自己手上这点能耐,根本就不可能会是他的对手。
军中武艺力道迅猛,实用性也极强,可所有的招式数来数去、充其量也就只有那么三板斧而已。与那些千变万化的江湖武学一比之下,立刻就彻底成了庄稼汉打架的本把式,绝讨不到半分便宜!
虽然齐格奇明知必败无疑,但也想用自己这条性命去拖延一下时间;可他才刚刚转过了马刀、由打旁边一棵树上却突然窜出了一道黑影!
这捕头右耳闻风而动,强行止住了劈向齐格奇的刀势:
“嘿……等的就是你!”
话音未落,齐雁向他后颈偷袭而来的那柄指尖刀、恰好割在了对方的官刀之上!双刃交斥之下、刮出了一阵刺人耳膜的噪音、同时也黑夜之中绽放出了灿烂的花火!
然而,与寻常江湖人交手不同;这兵匪二人才短短试了一手,齐雁便出于职业习惯飞身退去、重新隐入了黑暗之中;而这位行事诡谲的朝廷捕头,此时还留在原地,他甩了被震到发麻的右手,朝着齐雁离去的方向开口说道:
“贼性不改!齐雁,如果你再不现身的话,本官便立刻将齐家两夫妇就地斩首,并把二贼的头颅送去南康,领取巨额花红赏银。”
倒驴不倒架的齐格奇将手中马刀一晃,身手朝着这位武艺卓绝的捕头叫嚷道:
“来来来!光说不练嘴把式,也让我好好瞧瞧你是怎么就地斩首的……”
捕头也知他打的是什么主意,只是不屑发出了“嗤”的一声,根本懒得搭理这位南康头号通缉要犯;然而,就在他对齐格奇冷笑之时,右手也官刀同时扬起,荡出了清脆的一声响亮来。
“齐雁啊齐雁,对本官用这些下三滥的招式,只能是白费劲!现在只给你三息时间考虑,如果三息过后、你仍然没有现身的话,那么我便立刻动手!一、二、……”
三字尚未出口,满面寒霜的齐雁便已自现其身。这位捕头扯出了一抹诡计得逞的笑容,便再次挺刀上前。
齐雁虽然也经过十年苦修,但他毕竟只是练出了一副贼骨头。说起飞檐走壁的本事,那他可称得上是天下无敌;然而说到与人交手的话,充其量也只是个二流水平。当然,如果齐雁有心拔腿走人,那这位刀法精纯的官爷,就算再长出四条腿来,也根本就追不上他;所以才会用齐家夫妇的性命要挟,迫使齐雁只能与他正面搏杀。
赶鸭子上架的齐雁没挺过三招,便由于力量悬殊相差过大的原因、被此人打翻在地。
这位捕头抬起右脚,死死地踩在齐雁的尾椎骨上,令他完全无法动弹;随后又伸出两根手指捏起地上的指尖刀、饶有兴致把玩起来。
“不管你是哪座山上的狐狸,如果不想后半辈子只能蹦着走路的话,最好把你那只脏脚抬一抬。“
远处传来沈归的声音之后,包括车厢当中的几位轻伤员同时长出了一口气来。虽然他们还不清楚沈归才刚刚离开、为何如今又去而复返;但至少他回来了,这位摸不准清来路的捕头,也就变的不足为惧了。
“哟?比我想象当中的还要机警一些嘛。听好了啊,本官乃是北燕四品金刀捕快吕方,奉命前来捉拿沈归伏法归案。怎么着啊?你是打算省点事、直接束手就擒呢?还是经过负隅顽抗、之后再被我打翻在地呢?哦不对,本官踩着一只死狗、好像也用不着跟你讲条件啊!”
原来这位身穿捕头官衣的吕方,竟然是专办皇差的御前四品金刀捕快。不过沈归最近兴风作浪,搅闹的也都是南康地面,与北燕的天佑皇帝何干呢?况且私下里,自己与周元庆尚有华神教之约;明面上,两北之间又是彼此盟好关系。在关系宣告终止之前,无论怎么算也轮不到他一个小小的捕头,来找自己的麻烦啊!
再者说来,自己在北燕王朝虽然树敌无数,然而其中却没有一位有资格调动金刀捕快……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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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到关键所在之后,沈归立刻恢复了十足的自信。他打量着这位年纪轻轻的金刀捕快,举重若轻地说道:
“看来三秦的周长风,这次还是真下血本了?居然能请动你这等身份之人?还是说天佑帝大势已去,而你们这些聚在树下乘凉的小猢狲,便提前顺风扯旗,弃暗投明了呢?”
吕方抬手一晃官刀,笑呵呵对沈归说道:
“打赢我,我就全都告诉你!“
话音一落,他把踩在脚下的齐雁踹开之后,便迅速挺刀杀来。
这世间供人修行的妙法无穷无尽,无论哪条路走到最后,外在表象也都会变成无关紧要的小事。就比如说玄岳道宫的门下弟子,在修为达到一定程度之前,需要持守的戒律与释门弟子相比、也绝对不遑多让;然而当修为到达了一定层次之后,那些严格的戒律也往往就烟消云散了。
武学之道,也如是一样。
习武之人自小修炼基本功的时候,就连某一个角度、一个朝向出现错误,也一定会遭到师傅的严厉申斥,就更别提私自开发所谓的独门绝技了。可当武学修为达到一定程度之后,那些招式之间的运动轨迹与衔接,动作的幅度大小等等细节,也就无需如此刻板了。
简单举个例子:如果两位弟子的腿长不同,生搬硬套的死练,很容易会拉伤了腿筋。
而这位吕捕头的刀法,其中的每一招每一式、就都是从成套的刀路之中拆出来的散招。也就是说此人与沈归一样、都是凭着强大的身体素质、与过人的武学阅历来赢人的。
正所谓文无第一、武无第二;两篇文章谁好谁坏,只怕各人都有自己的一套评判标准;不过武学一道,纵然也是各家皆有各家所长;但说一千道一万,始终都是唯结果论的杀人技巧、可以用生死之事来区分高下。
这位金刀捕快吕方,巨头投足间便显示出了名门弟子的功底;也许是由于工作性质的原因,实战经验方面更是异常丰富。但今日对上沈归,也仅仅走出了三招开外、便已然累的气喘吁吁、汗如雨下了!
在这些汗水当中,也有着劫后余生的冷汗。
以往与吕方交手的江洋大盗,其中也不乏顶尖的江湖好手。但这些人与自己交手之时,大半都是以脱身为首要目标;哪怕是那些穷凶极恶、毫无人性的通天巨匪,也不会与他过多纠缠。只是将他随手逼退之后,便立刻远远遁去了。
然而今日沈归这一出手、招招竟都是直奔自己要害而来的!自己刚才说的分明是打赢自己、而绝非是杀死自己;可明明是以武会友的一场交流战、为何会变成一场生死相搏的死斗呢?
吕方不过就是想称称沈归的斤两,可没想到对方的身法轨迹竟然完全无法捕捉,再想撤身都来不及了!他那柄微微发光的超长利剑,彻底罩住了自己闪转腾挪的所有角度;而那柄貌不惊人的短剑,却仿佛一只蓄势待发的毒蛇、正在试探寻找发出致命一击的机会。
吕方知道,如果继续这样打下去的话,不出十招开外,要么就被他手中长剑卸掉一只胳膊一条腿;要么就是身上的某处死穴,被短剑准确命中,一命呜呼。
就在吕方一边勉力抵挡越来越快的攻势、脑中一边还在胡思乱想的时候,耳边只听得手中那柄官刀、竟然发出了一声脆响!
叮!
吕方只觉右手一轻、半截刀身便高高飞在了半空当中;而低头再看,那柄长剑的剑刃,如今已然越过了自己的右肩头,直奔脖颈斩来!
吕方如今有两个选择:要么,他就赌上一次,整个人迅速向地扑倒,躲过去就躲过去了,躲不过去……就下辈子再说;要么,他就大声喊出自己此行的目的,把这一条性命、彻底压在沈归能否收放自如之上……
第673章 281.货卖帝王家
吕方年仅三旬出头,便已位居四品官身的金刀捕快,并受天子御赐金刀玉牌,可以在皇宫大内之中自由穿行,逢官既大一级、皇亲也免参免拜。
不过这样一份体面的工作,干起来也没外人想象的那么舒服。
首先来说,维护皇宫之内的安全保卫工作,那是三千御林军与八百大内侍卫的职责,完全用不着金刀捕快插手。而且宫中至少在表面上看来,都是风平浪静的一片祥和之气;即便偶尔有宫女太监、或是后宫嫔妃之间发生了摩擦进而动武、只要没闹出的人命来,那就用不着金刀捕快狗拿耗子,自有当管之人前去平息事端。
请动金刀捕快出动的原因,大半都只是因为宫中遗失了贵重物品罢了。不过如果是后宫哪位贵人丢了物件,只需找到当值宫女三推六问、或是把可疑之处翻出一个底朝天来,十有八九也就算有了着落;只有余下那十之一二的可能性,才是这份工作的凶险所在。
人人都知道“侠以武犯禁”,可他们触犯的究竟又是什么禁呢?
凡是吃江湖饭的老合,统统都没有什么理财观念,无论当天弄来多少银子,要么请客散财、要么自行挥霍,往往当天就花了一个毛干爪净!这些人胸怀着达济天下的豪迈,过的又是有今天没明天的刺激日子,即便攒下一大笔银子,又能留给谁花去呢?
江湖人没有理财的能力,拜的也是红脸关公,根本禁不住半句好话;所以古往今来凡是窃国篡权之人,就没有一个是正经江湖人物出身。说的直白一点吧,这些个烂泥扶不上墙的江湖人,根本就没有改天换日的能力!
至于那些严重触犯朝廷律法的杀手死士,也只是因为市场需求而诞生的产物,古来有之;即便少了以此为生的江湖人,也总有想挣这份银子的亡命徒填补。
那么江湖上这些三教九流、牛鬼蛇神们,为何会受到君王的憎恶呢?
其实这个答案说来也有些好笑,就是简简单单的一个字:烦!
单就齐雁的师门——小绺门来说,凡是江湖上能叫响名号的大贼,哪位爷手里还没把玩过几件御用之物了?哪怕是齐雁当年出师的时候,也从宫中盗出了天佑帝藏在御书房中的一轴古画,眼下就在南康古董世家的那间《于古堂》里挂着呢!
因为按江湖道的规矩来说,只要某位小偷有着正统师承门户、又能够恪守行规的话;那么当他从皇宫之中盗出一件御用之物以后,原本的小偷臭贼,也就变成了江湖义盗,一举脱离下三滥的行列之中。
人,都是有羞耻心的,如果有其他的选择,更多人还是很愿意走正路的;不过为了一碗饱饭而沦落江湖之中,倒是也谈不上丢人;可当学会了一门手艺、吃饱穿暖也完全不用发愁之后,谁还愿意继续被人视为下三滥呢?对于这些生存下来的小偷而言,往后的人生该怎么渡过呢?自我价值又该如何实现呢?
全指望着偷皇上家的东西呢!
俗话说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小偷天天入宫实习、闯字号、已经足够皇帝烦心的了;而那些来去如风、功法精妙的侠客,比小偷还要加上一个“更”字!远的不提,单说老叫花子伍乘风。他早年行走江湖的时候,便曾夜入皇宫之中,给天佑帝留下了一张恐吓字条:
明夜子时,取尔项上人头。
伍乘风留下字条的原因,只是因为当天帮中一位小乞儿,无意中逮住了一只黑狗。就热滚滚的狗肉锅子、喝多了酒之后,他便跟丐帮的兄弟们打赌,说自己武功天下无敌,能单枪匹马夜入皇宫、宰了皇帝老儿也不费吹灰之力。
当时已是深夜,天佑帝忙了一天,早就躺在皇后的榻上睡死过去了。醉眼迷离的老叫花子,三转两转就迷了路,便直愣愣的去了高大雄伟的紫金殿,结果当然也是扑了个空。醉猫般的伍乘风刺杀皇帝不成,便掏出一把脏兮兮的小攮子,在勤政爱民的匾额上面扎了一张字条,权当自己来过的凭证,便晃晃悠悠的离开了紫金宫中。
睡醒一觉之后,丐帮弟子的酒气也全都散的差不多了。小叫花子们都把昨天那事当成了一个笑话,而伍乘风虽然有这个能力,但也实在没理由因为一句醉话、就去刺杀一位勤政爱民的好皇帝啊!所以这件事呢,也同样被他当成玩笑,抛诸于脑后了……
伍乘风倒是忘了一个干净,但天佑帝却差点被他给吓疯了!整整一个月啊,御林军、大内侍卫、衙门口的捕快、包括负责城防的紫金营,全部满负荷运转,誓死护卫陛下周全。可留书之人是左等也不来、右等也不来,士兵苦不堪言,天佑帝本人也是足足失眠了五十多天。
尽管这些江湖人对家国天下之事,根本就没有多大的影响力;但他们就像是蹦在脚面上的一只癞蛤蟆,不咬人他也恶心人啊!想要成为一名好皇帝,本就是个苦累差事,白天被大臣与奏章折磨的头晕目眩,晚上家里又天天丢东西,这日子可怎么过呀!
所以,金刀捕快这个职位,实际上就是为了防贼捕盗而设立的;这些人虽然被称之为捕快,却都是从那些武艺高明、身家清白、江湖阅历丰富的顶级捕头当中,抽调而来的精英人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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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要成为一地一方的捕快,就免不得要跟当地的地头蛇打交道;三教九流五行八作,哪间庙门都少不得去烧上一炉香;而那些名号响亮的顶尖捕快,最起码也得是位半开门的老合;如果连个风声都收不到的话,又到哪去抓贼破案呢?而老百姓常常挂在嘴边的“兵匪是一家”,其实说的也是这个道理。
今日来找沈归麻烦的吕方,就出身于燕京城中的金刀捕快世家。他爹老吕,已经当了四十余年的金刀捕快;凭着他仗义疏财的豪气与一身过硬的好手段,在江湖上闯出了一番名号,更与许多大字辈的江湖名宿烧过同一炉香、交换过兄弟大帖。前些日子,他的儿子小吕才刚刚艺满出师,天佑帝便亲自下了一道恩旨,给寸功未立的小吕,直接封了一个四品金刀捕头的身份。
如此一来,就算是找到工作了。
天佑帝此举其实也不难理解。毕竟吕家三代都是公门中人,对北燕周家更是忠心耿耿,绝无二心。而老吕任职多年以来,无论是待人接物的火候分寸、还是办事查案的能力,全都挑不出半点毛病来;可随着老吕的年事渐高,已然上书请辞了三次,却都被陛下给强行推了回去;如今他儿子小吕艺满出师,赐下一道恩旨把他召入宫中,就是为了日后接替他父亲的班!如此一来,老吕至少也得再顶上个三年五载的功夫,至少也把小吕调教好了之后,他才能安心荣休不是?
于是,连一天正经差事都没干过的小吕,就摇身一变成位陛下钦封的四品金刀捕快。说到武学造诣,小吕比起他爹老吕来,可高出了不止一星半点!他师从三晋刀法大家——白祁山,只要是带把儿的兵刃,就没人家小吕少爷玩不转的;可如果谈到江湖阅历,比武经验,他与他爹之间的差距,可就完全是天差地别之远了!
他既然能准确说出齐格奇与齐雁的来路,那么自然是早在出发之前,就已经把沈归等人的资料背的滚瓜烂熟!如今他自知败局已定,双方也没有结下血海深仇,按照江湖规矩来说,他只要大喊一声“有了”,身为江湖同道的沈归,定然愿意及时收手,饶他一条性命……
只是一匹拉车老马的欠账,赔人家银子就是了呗!
然而吕方把这件事想得过于复杂、又把沈归的剑术想的太简单了。他自认为脖子与剑刃的距离过短,自己哪怕开口也根本说不出几个字来,索性便选择了第一个方式——前滚翻,也就是民间俗称的懒驴打滚。
唰!
春雨剑果然不愧上古神兵之名,虽然沈归还未能参透它的真谛,然而单凭刃口之锋,也足以与寻常刀剑拉开巨大差距了!这一剑扫过,瞬间将吕方头上的官帽削去一半,连带着一团乌黑浓密的束发一起,一并飞出去了很远……
其实双方交手三招之后,沈归便清楚这位官爷,到底是个什么水平了。别瞧这吕方年纪不小、但显然就是个刚刚踏足江湖的愣头青!尽管他手中施展的刀路、都明显是经过高人拆解之后的散招、看似也达到了心随意转、刀随心动的自如境界;可实际上他举手投足之间、充满了生涩与笨拙的感觉,就仿佛是一口刚刚买回家中的新锅、想要彻底掌控火候,还需要经过几次蜕变的过程!
其实吕方只要把那些“铁茬毛边”磨下去之后,立刻能踏足顶尖高手的行列之中!当然,前提是他得扛过今日的心理阴影!
沈归一剑扫过,吕方觉得自己头顶心发凉;他借着明亮的月光、低头看看落在地上的半截官帽与满地秀发,还以为自己被沈归削去了半颗脑袋,五官都开始变得扭曲起来,嘴里还一直神经病似唠叨着:
“没了,脑袋没了!”
第674章 282.骨灰级地主
望着方才还意气风发的朝廷捕快、如今却变成了一个失魂落魄的疯子,沈归心中的那口气也消去了一大半;他回头望去,只见齐雁早已爬起了身子,正在别扭地扯着裤子拍打着尾椎骨上的尘土;而齐格奇也刚刚把车厢中的四人拽了出来,正在一起望着地上那匹苟延残喘的老马发呆……
如此看来,这位吕捕快应该也没有什么恶意啊……
沈归回过头来刚想说他几句,却只见对方脸上的神情比刚才更加扭曲,仅有右侧的牙关紧咬,脸部的肌肉极不协调,嘴角也开始不住地抽动起来!沈归唯恐对方惊惧交加之下中风、立刻上前狠命抽了他一个响亮大耳光!
到底是这种土办法真的管用,还是吕方本人的八字太硬,这一点沈归也说不好。总之随着脸上传出的一声脆响,处于中风边缘的小吕捕头,还真就被这一巴掌给抽了回来!恢复正常神色的吕方受力不住、一屁股瘫坐在地上、目光呆滞的仰头凝视着沈归,也不知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
沈归看着他这副失魂落魄的叹了一口气,随即抓起他的右手,放在光秃秃的头顶心上安慰道:
“你自己摸摸看,脑袋还在的,只是头发和帽子没了。”
刚刚三旬开外就“被动谢顶”的吕方,仍然呆滞的对沈归连连点头,却还是说不出一句话来。沈归努着嘴又想了想,带着商量的口吻说道:
“要不然……我再给你重新设计一个发式怎么样?”
天光大亮,郯城城门开放。
头顶秃了一大片的吕方,在沈归的帮助下重新束好了发髻,除了被头皮拉扯得有些吊眼梢之外,还算是勉强能看。
神智回复正常,进城又饱餐了一顿之后,吕方终于对沈归表明了自己此番的真正来意。
原来他此次前来寻衅,与信安侯周长风没有半点干系;而是受直属上司——自家老子吕原之命,前去鲁东路的首府——济水城查案。案子本身倒是不大,只是一个外放出宫去的鲁东籍女官,离京之时偷着夹带了一些御用之物罢了;根据老吕收到的消息,这一批御用之物最后一次出现,就是在济水城。派自己儿子来把赃物一缴、案犯锁住再往济水城大牢里一关,就算是结案了!
可怜天下父母心,刚刚上任的小吕捕快本以为这是一次大展拳脚的机会;然而到了济水城之后才发现,从衙门到地面,早已经把这桩案子给摆平了,人犯已经关入了大牢、赃物也如数收缴封箱,就等自己在结案卷宗上签个字,这比功劳就算在自己头上了!
然而,就在“京城神捕吕方”即将返京完差之时,却突然生出了另外一桩怪事。
济水城的知府邱大人,亲自给他送去了一道旨意,说是京中八百里加急传过来的密旨。旨意上说,西林府的孔知府日前有案上呈刑部,说在他管辖的西林城中,捉到了三名幽北探子。经他严加审讯之后,三名案犯对自己在北燕犯下的罪行供认不讳,并已签字画押。自此,此案已然被办成了铁案,人证物证供状一应俱全,所以孔知府便照例上呈刑部、等待京中对于此案予以批复。
手札只有寥寥数语,但陛下的意思却已经十分明显。吕方接旨之后也没多想,便当即改道、直奔西林府而去。这吕方虽然是个江湖上的新手,但毕竟也生于京官世家,上两辈都是皇帝身边的近人,对于朝堂上那些个弯弯绕,他可一点都不陌生。
站在天佑帝的角度来看,无论这三个探子是真是假,顾忌两北眼下正处于结盟时期,对于这种事的处理一定要格外的谨慎。所以他在密旨上命令吕方暗中查清此案前因后果,并在刑部正式的批复、送抵西林府之前,设法保住三位北燕案犯的性命周全。
是的,不光是周元庆不相信这桩案子有这么单纯,就连初出茅庐的吕方,都对这桩所谓的“铁案”嗤之以鼻。
世人皆知,历朝历代的青年俊才,四成出自于江南道、四成出自于鲁东路,余下的两成、为各地共享。所以自古至今,历任君主组建朝廷班底之时,都绝少不了江南才子与鲁东大儒的身影。
而此案三名幽北探子落网的西林府,更是鲁西儒府学派的核心圣地,也是他们孔家铁打不动的基本盘。常理而言,这样一股盘踞鲁东千百年的地方学阀势力,就算遇见一个再开明的君主,也至少得受到与闽江人同样的冷遇与桎梏;然而可能是由于学术理念的原因所致,历朝历代的股肱首臣,八成以上皆出自于鲁东两家学派!
因为纵观千百年历史,根本没有一位兴兵为祸的乱世枭雄、或是定鼎华禹大陆的开国之尊,是鲁东人出身。套句民间的俗话来说,鲁东这一方水土种什么就长什么,唯独不产皇帝老子。
鲁东路虽然历来归于王化,但实际上真正意义的掌舵人,就只有当地学阀豪绅势力而已。凡是能与当地名门望族沾上边的人家,平日是既不交税、也不纳粮,眼里除了家主,根本就没有朝廷。周家历任皇帝每每提及税收之事,次日便会在承天门外涌来无数北燕学子、不吵不闹的席地而坐;而那些同出于儒府学派的朝廷重臣,更会穿着白衣素服、扛着哭丧棒和引灵幡已死觐见、或哭殿骂君。他们也会与各地学子及京中百姓“讲学说法”,痛斥本朝陛下是位只知贪图享乐、肆无忌惮地横征暴敛、敲骨吸髓搜刮民脂的无道昏君,自己要以这一腔热血和铁骨铮铮、骂醒这个无道的昏君,否则愧对历代先王、愧对自家祖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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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的情况,也不只是本朝才有的独特风景;千百年来一向如此,从未因为君王更迭、朝代变幻而休止。
这些个掌握话语权的豪绅学阀,天佑帝即便难以忍受,又能将人家如之何呢?要税银,反正人家是一个铜板都不可能给你;想要彻底翻脸、屠戮圣人子嗣后裔?那就在后世史书上落定了古往今来第一暴君的批语,这辈子如何的励精图治、如何的呕心沥血,后人也就全都不知道了。而且最关键的一点是,鲁西儒林学派纵然树大根深、盘踞鲁东一隅;但人家既不养私兵,也不与行伍的粗坯私下结交。也就是说这些人历来都把刀柄放在皇帝的手里,更可以帮着朝廷搭建与培养一整套生生不息、无穷无尽的文官体系!
这其中利害孰重孰轻,皇上就自己琢磨去呗。
这棵大树的根已经扎下了成百上千个年头,哪怕是用铁板一块来形容、都是一种莫大的侮辱!
历朝历代尚且如此,周元庆也并不想冒天下之大不韪。所以他历来都是采取敬而远之的态度,处理朝廷与儒府学派之间的关系。各项税银朝廷都不要了,面上的名头、封号也是有求必应。反正你们就在鲁东这一亩三分随便折腾,只要离我远点就行!
可眼下西林府声称抓住了三个幽北探子,还定了斩罪并上报刑部,此事虽然合理合法,但也不能由着你们的意思了呀!
毕竟现在的北燕王朝,乐观的说法,都已经是三面受敌的绝境了!北线漠北草原的战火,随时都有可能烧过长城以南;而西线周长风那个逆子,最近与西疆的两位金童佛也是眉来眼去;南康的那些奸商虽然还没有什么大动作,但历来他们都是等着浑水摸鱼,一手托两家的发战争财。在这个节骨眼上,只要自己一个问题处理不当,整个北燕王朝立刻就会土崩瓦解!
且不论互派探子这种事,根本就是公开的秘密;就算真的抓住了三个幽北探子,在如今这个档口上,也只能悄无声息地给人家颜青鸿送回去!理由也很简单:以北燕王朝现在的国力与处境来看,连两线作战的能力都不具备;如果皆时幽北一动,引得其他三线同时开花,那他周元庆就可以直接开城献降了!
不过好在三人尚未处决,而此案也尚有回转余地,再加上吕方这个新任的金刀捕快身在鲁东腹地,给他派一个实打实的差事,也好看看此人的办事能力。于是,周元庆就命令刑部暂时拖延批复,待吕方调查清楚事情原委之后,再另行定夺。
可对于吕方来说,此案却没有那么容易了。
他这位四品京官、陛下心腹,大摇大摆的凭着自己的御赐腰牌,提审了三位幽北人犯。可待他搞清楚了其中来龙去脉之后,尿都差点被吓出来!他本以为此次奉命,就是来西林府掏一掏老鼠洞、顺道镀金罢了;结果自己这手才刚伸进洞里,竟然拽出来了一头老虎!
敢情所谓的三名幽北探子,其中一人竟是幽北三驾马车当中的一位——幽北中山路总督,傅忆!
尽管吕方这个四品官身只是待遇等级,并没有具体的职位,更不属于文武官员序列;然而傅忆这个名字,他还是听说过的。
如果说北燕王朝的铁三角,是陛下与左右丞相的话,那么幽北三路的铁三角,就是万长宁、李子麟与自己眼前的傅忆了。到底幽北三路的人会疯成什么样子,才能把傅忆这种封疆大吏、派到鲁东来刺探什么消息呢?
这明摆着就是一件冤案,可西林知府也明知道这一点,为什么又允许自己这个天子近臣单独提审人犯呢?
第675章 283.杀官如同造反
这是一件令人摸不着头脑的怪事,不仅吕方纳闷,就连傅忆与两位冬至的弟兄,也同样百思而不得其解。
当吕方自报来意之后,身陷囹圄的傅忆,亲自查验了他那枚货真价实的金刀捕头玉牌,也了解了天佑帝的立场。他对吕方说,自己与两位聋人随从,才刚刚抵达西林府之时,便被知府孔大人以接待外使为由,远接高迎的请进了城中修葺。当夜,孔大人更在府衙后堂备下上一席上好酒宴,说是要为自己接风洗尘。可万没想到的是,席间的美酒佳肴没有任何问题,可角落里燃起的一炉沉香,竟然被孔大人添了佐料,自己这一行三人,莫名其妙的被他给被迷翻了;等自己再醒来之后,已经被砸上了“阎王三大件”,锁在了西林府大牢之中。
其实傅忆这一番话,也是八分真、两份假,还有一位负责警戒的十四,并没有与他们一起陷入牢狱之中。不过这防人之心不可无,十四是他们脱身的唯一机会,傅忆不可能对一个外人暴露自己的所有底牌。
对于吕方来说,他当然与陛下一条心,对幽北大员傅忆,也没暗藏着任何的坏心;而且,他本人也是在见到傅忆之后,才逐渐感受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如果这位傅总督所言不虚的话,那么显然就是西林知府孔大人,专门为了捕杀傅忆这一行人,而特意布下此局;至于给他们罗织出的谍探之罪、完全只是一个官方的说头罢了。
由于此事干系重大,吕方作为一名新上任的四品金刀捕快,根本无权、也没有能力处理此事。于是他在离开监牢之前,还特意嘱咐了傅忆,说此事他尚需请来天佑帝陛下的黄绫圣旨,才好名正言顺地代天子行事。不过好在八百里加急一来一回、最多也就两天时间而已;既然他们已然呈上卷宗,那么做戏自然也会做全套!在没等到刑部正式发文批复之前,想必他们三人应该没有什么生命危险
然而,吕方却忘了最重要的一件事:西林府的孔大人显然是有恃无恐,任凭自己查出此案的底细;这种行为唯一的理由,就是孔大人打算杀人灭口、把自己这位四品京官也留在西林府,给朝廷留下个死无对证的结果!
当天深夜子时,自以为有天子之威护体、早早进入梦乡的吕大人,被窗外一阵叫嚷声吵醒!睡眼迷离的他翻身下床,刚想推开窗子看看热闹,便被突如其来的一把大刀,贴着自己鼻尖虚蹭了那么一刀!
差之毫厘、便是阴阳两隔。他那个受惊过度、就容易中风的病根,其实就是因为这一刀而落下的老底子!不过留下一个心理阴影,也总比被剁了脑袋强吧?
吕方这一身好武艺,承蒙三晋刀术名家——白祁山,近二十年的专心调教而来。坦白的说,即便在白祁山鼎盛时期的武学修为,如果放在江湖上综合比较的话,也只能勉强摸到一流高手的门槛罢了,更谈不上是什么顶尖高手。
不过,沈归身处的那种江湖,已然与真实的江湖有了一段不小的差距。
对于普通人来说,三流高手就已经有了戳杆立场子的资格;而二流高手,就已经称得上是武道名宿了;至于说伍乘风、姜小楼、岳海山、甚至包括跟谁打架都挨揍的沈归之流,对于普通江湖人来说,已经是非常遥远的传说级人物了。
其实在最开始的时候,白祁山愿意收下十岁出头的小吕方,就是为了还他爹一个人情罢了;可相处的日子一长,爷俩之间也自然而然的产生了感情,再加上吕方的筋骨与天赋都实属上乘,德行与操守有没什么原则性问题,白祁山便索性开始教他真东西。前后历经二十载光阴,他将自己的毕生所学倾囊向授,培养出了一位可以继承自己衣钵的小吕捕头。
对于刀术名家白祁山来说,这世间存在的刀法套路或许有他不熟悉的,却绝没有他不会的;然而吕方明明是他的亲传弟子,却连任何一套刀法都耍不利落。师傅教他这二十年来没干别的,每天除了教导吕方打熬筋骨、呼吸吐纳之外,就只有一门课程:拆招。
说的再直白一些,就是师徒俩一人拎着一把木刀互砍。
白祁山的教学理念,就是无休无止的进行实战演练。这个法子好坏暂且不谈,可至少令吕方勉强躲过了这原本避无可避的一刀偷袭!可惜的是,身体形成条件反射,与面对死亡的恐惧无法互相抵消;所以又在沈归剑下回味一番的吕方,心理防线才会彻底崩溃。
当天夜里,吕方躲过这突如其来的偷袭之后,瞬间便出透了一身的冷汗!以前他与老师拆招之时,都是用麻布层层裹缠之后的木刀;即便狠狠挨上一下,最多也就是落下些淤血青紫而已;可如今贴着自己鼻尖过去的一刀,却是一把实打实的真家伙!会死人的!
不过倒悬在窗外的对手,在发觉自己失手之后、可没有他这么多的感慨。他没有给吕方留下任何喘息之机,在第一刀劈空之后,整个人便立刻荡入官驿的客房之中,抡起大刀便朝吕方迎面劈来。
这还是吕方平生首次与人搏命,不过他凭着师傅多年来的特殊教导方式,条件反射地抽出了床边那把御赐金柄梅花刀;与此同时,原本紧锁的房门被人一脚踹开、三名黑衣人持刀闯入了小小的寝房之中,与那位从窗外入室的黑衣人一起、向吕方前后夹攻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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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廷设立的官驿寝房,就只是最普通的单间而已。在如此狭小的空间之中,忽然涌入了四位手持利刃的黑衣人,就等于已然把吕方闪转腾挪的空间全部堵死,局势看似对他非常不利。
然而,吕捕头手中握紧了梅花刀柄之后,那种熟悉的感觉便再次回到了自己的身体之中。他只觉一股暖流自手心而上、沿途融化了他因为恐惧而紧绷僵硬的躯体;脸上扭曲的五官也迅速归位,嘴角更是扯出了一抹诡异的笑容……
他没有想起任何的应对手段,望着对方扑面而来的四把钢刀,脑中就只有一片空白而已。不过,他耳边听到了刀刃破空之声,脚尖便已然微微抬起,迅速侧身闪避;寒芒闪过眼角的余光,握紧官刀的右手便不自觉的抬了起来、刀尖瞬间击中对方宽厚的刀身,直接将刀势破去……
直到四个蒙面杀手全部死在他的钢刀之下,吕方才彻底回过神来:他低头看了看掌中那柄还在滴血的钢刀,除了有些难以置信以外,也产生了些许的膨胀感……
杀官如同造反,这四个人原本是什么身份,吕方根本就不在意。解决了四个“朝廷反贼”之后,他再次小心翼翼地望向窗外,只见知府衙门方向已有火光浮现,巡夜的更夫敲响了一阵长锣之后,也与闻讯而来的兵丁一起加入了救火大军。
尽管更夫与兵丁口口声声嚷的都是意外失火,但对于吕方来,他是一万个不相信。
此时小吕捕头有皇命在身,实力高低又刚刚得到了验证,眼下正是壮志雄心、意气风发的时候。他拎起了架子上的外衫与官帽,一边穿戴一边向后院跑去。由于夜里官驿的前门、依律都是需要上锁的;所以穿后院走后门,显然是更快抵达火场的方式……
刚刚正好官帽的吕方、随手推开了后院的小门;下一个瞬间,一根白色羽箭划破夜空、直奔自己脖颈而来!这一箭实在是过于突兀、吕方的反应速度慢了半分,右边的脖子被箭头蹭飞了一道皮肉,已经隐隐渗出了鲜红的血液……
再一次死里逃生的吕方,一屁股便坐在了门槛上。他伸手摸着自己湿濡的脖颈,不自觉地往上翻起了白眼……
正在他喘着粗气后怕的时候,突然听到了对面房上有脚步声音!片刻之后,一位穿着寻常百姓衣服的瘦弱男子,出现在了他的眼前;而此人的左手之中,还拽着一绺被打散之后的发髻;在这一缕发髻的下面,正坠着一颗血淋林的蒙面人头!
这瘦弱的男子看似并无恶意,他只是朝着吕方努了努嘴,又伸右手指着被火光映红的夜空,便一言不发地离开了官驿后巷。
吕方根本无暇细想,重新整了整头上的官帽,拔腿便向西林府衙方向飞奔而去。
又过了片刻,吕方站在了已然烧成一片火海的府衙门前。他看着那位浑身黑灰,须发皆焦的知府孔大人,没好气地问道:
“孔大人,三名朝廷要犯如今身在何处啊?”
方才还在尽力指挥救火的孔大人,一见吕方到此,立刻老泪纵横地跪在地上,向这位天子近臣哭诉起来:
“小吕大人呐,您可要为下官做主啊!夜晚时分,那三个北燕蛮子使诈、害死了前去送饭的狱卒,又从狱卒身上取得了枷锁的钥匙,打算砸牢反狱啊!还好下官的一位家奴即时发觉异动喊来帮手,并在下官的带领之下,与三名死囚展开了一场殊死搏斗!可三贼见突围不成,竟然又丧心病狂地放起了一场大火……“
第676章 284.殉职
吕方虽然没有混迹官场的经验,但毕竟祖上三代都是公门中人,家学熏陶自然不浅;孔大人今夜编造出来的这番说辞,其中漏洞与硬伤多的他根本都懒得听,更没兴趣听下去了。于是,吕方立刻挥手打断了他的表演:
“废话少说,本官问的是三名要犯如今身在何处?是不是已然葬身于火海之中了?”
公门中人,自有公门中人的一套手段。像孔大人玩的这一手花招,就算是实打实的阳谋,根本没想瞒着吕方。这哪是什么三名案犯越狱纵火?分明是他无旨而动、私杀疑犯之后,再放上一把大火企图毁尸灭迹罢了。他编出来的这个故事,也根本就不用合乎逻辑,只要有个说法交到吏部,燕京城中便自然有人能帮他圆过去。
当然,出了事情就需要有人承担,哪怕真的是一起意外失火或是看守不严,也肯定有人要承担罪责。按照官场上的一贯行事手法,这种粗细大意而导致意外事故,通常都是把脏水泼到一位无关紧要的小官身上;待几年风声一过,给些好处也就了事了。而今日这场所谓的意外,毕竟事关幽北盟友,所以由西林知府这一顶四品地方官的乌纱帽亲自顶上,也算是有个交代了。
所以吕方认为,傅忆等人应该是被他们留在了火场当中;可他没想到孔大人闻言、抬手一抹脸上的黑灰,挺着胸脯自豪的说道:
“请小吕大人放心!看管不严、致使逃犯纵火焚烧府衙,已是下官的失职失察之罪,若是还跑了三名凶犯,孔某岂还有脸面苟活于世啊?小吕大人请看,三名案犯如今皆已伏法……”说到此时,孔大人扬起双手连拍三下巴掌,便有数名衙役推着三辆木板车,停在了吕方面前…
吕方借着府衙燃烧的火光,看到每辆木板车上都放着一块高高隆起的白布;但只看孔知府那副胸有成竹的模样,他也猜不出、或是不想确认,这三块白布下面、到底罩的是盖的是些什么物件……
孔大人径直走到第一辆木车中间,伸手引过吕方的视线:
“小吕大人请看,此三案犯纵火之后本打算趁乱出逃,然下官为防止有其余密谍余党铤而走险前来劫囚,早已提前在府衙前后左右布下了天罗地网!当此三名案犯纵火之后、打算从府衙后街逃逸之时,便一头钻入了在下布置已久的陷阱之中!”
说到这里,孔大人一掀被高高撑起的白布:
“三名案犯被属下的护城军乱箭攒身,已然尽数伏诛了!”
吕方想到了这是一招杀人灭口、毁尸灭迹的计策;可他却万没想到,这孔知府只是区区酸文人出身的芝麻官,竟然就敢私杀幽北盟友的国之重臣!
听他这么一说,吕方心中便已经泛起了惊涛骇浪,然而面上却只能尽力维持着冷静的神情,故作漫不经心地踱到了第一辆木车旁边。仅仅一眼,他便已经认定了眼前这位浑身插满弩箭的瘦弱汉子,正是自己白天在监牢之中见过的其中一人!咬了咬牙之后、他又不死心地掀开另外两道白布……
傅忆那张熟悉的面孔,时隔不足五个时辰之后,第二次映入了他的眼帘!可惜这一次的傅总督,在不复初见之时的潇洒俊逸。此时的他浑身上下都被扎满了没有尾羽的弩箭;双眼无神的张开,左眼的眼睑也早已去向;他右侧脸颊也被一支弩箭贯穿其中,上门牙被刺入口腔的弩尖撞飞一颗,直顶的嘴唇高高隆起!
可怜,可叹。这位年少成名、才貌俱佳的傅忆,竟不明不白地死在了这样一群鼠辈手里……
吕方压抑住胸中强烈涌上的呕吐感,故作满意地发出了几声赞许,随后便打了个哈欠,一句话没说便朝着官驿方向走去。而站在他身后的孔大人,双眼紧紧盯着他脖颈处留下的那道血痕,眼神闪过了一丝阴毒的光芒。
吕方虽然江湖经验浅薄,但他心中却也无比清楚一点:只怕自己这个四品京官、天子近臣,现在也同样是命悬一线了!
今日这一场大戏,分明就是孔知府设计引诱傅总督出逃!至于前去刺杀自己的那一伙蒙面人,也显然就是他孔知府的手下!因为在这整套计划之中,硬伤实在太多,想要弥补也完全无从下手!可如果自己这位金刀捕快一死,那么这桩案子的始末缘由、就都随着孔知府捏造出的呈报而定了!
其实这个错漏百出的计划,已经随着三名案犯的死亡而接近尾声;唯一出现纰漏的关键点,就在于他吕方是否能活着离开鲁东路!
如果吕方是个普通的捕快,在想通这些问题之后,可能会选择留在府衙火场附近。因为今夜赶来救火的闲杂人等甚多,有那么多双眼睛盯着孔大人,自己的性命肯定可以得到一时的保障,未必就一定会死。
然而吕方却绝对不敢这么做,因为如果自己留在火场的话,那么他一定会被孔大人定为亲自指挥擒杀三名案犯的“首功之臣“!皆时,就算陛下相信自己没有插手其中,但他们显然也会刻意造出一番声势,促使那些受到蒙蔽的平民百姓,把自己架在一个英雄捕快的位置上!届时,无论此案当中存有多少处硬伤,自己有能拿出多少证据,这桩妙计擒三贼的”大功劳”,终究会被扣在自己的脑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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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忆纵然死了,但幽北三路却并没有亡国,死了一个开国重臣,人家颜青鸿还不立刻举倾国之力,跟北燕王朝以命相搏?那么无论此事如何收场、还能不能收场,所有的责任还不全都得自己这个大英雄来扛?而陛下与两位丞相心中纵然有一千个怀疑、一万个不信,皆时也会毫不犹豫地把自己一家老小尽数处死!
这么大的一口黑锅,他吕方纵然是粉碎碎骨,也绝对不能背!否则的话,他那位早该颐养天年的老父亲,那个刚刚才成亲的二弟,可就谁都没有活路走了!
如今自己选择连夜出逃,遇上伏击暗杀,那已经板上钉钉的事了。然而以那四位蒙面杀手的水准来看,只要自己行事小心一些,也未必就是十死无生的结果。况且如果真能安全的离开西林府,哪怕只有一张秘奏能够送到燕京城,那么两北之间日后再发生任何摩擦,至少也与他吕家无干了!
打定了即刻逃出城去的主意之后,吕方便再不敢停留片刻;他连应付孔大人的心思都没有,低头快步转出府衙前街之后,双腿立刻舞动如飞,直奔西城门逃去!他自信凭着一身的精湛武艺、想要翻出区区三人来高的城墙、还是不成什么问题的!
然而他的双脚才刚刚踩到城垛上之后,便见到整条甬道上横七竖八的躺了二十几条汉子,全都在瞪大了眼睛盯着自己;与此同时,一位身宽体胖的中年汉子,也从城楼之中走出;他身穿百姓的服饰,分辨不出具体来路;如今左手举着一具火把,右手拎着一柄钢刀,狞笑着对他高声喝道:
“孔大人果真神机妙算,早猜到三名案犯选择今夜纵火越狱,定然会有同党入城接应!你这北燕蛮子的身手也着实不赖,就是不知道挡不挡的住这千机驽呢?”
吕方当然知道弩是什么玩儿了,但千机弩这个名词,还是他平生以来第一次听说!随着胖子的一声令下,那些原本躺在地上的黑影迅速站起了身子,每个人都端着一架木制精工短弩,那寒光粼粼的弩箭尖仿佛一条条毒蛇、随时都有可能咬在自己的喉管之上!
吕方一见这个阵势,就知道自己今日必死无疑!显然那个孔知府,早已经做好了万全准备;而自己只怕与傅忆一样,自打踏入西林府地面之后,便已然身在瓮中,再无任何回转的余地了。
自认为死期将至的吕方咽下了一口唾沫:这还是自己第一次接下正经八百的案子啊,寸功未立就要为陛下尽忠了?跟着师傅苦修二十余载刀法,刚踏进江湖门槛半步、就要被人家乱弩攒身了?可自己还没成过亲呢!
纵然心中尚有丸不甘,但如今他也只能认命了。不过自己毕竟是侠客门徒,又是陛下的近臣,咋也得睁着眼睛,还可以顺便了解一下到底什么叫做千机弩不是!
然而老天爷却很喜欢开玩笑,不但给了吕方接触新知识的机会,更赐给了他一条崭新的生命!
就在自以为最后一口唾沫下肚之后,二十余位手执千机弩的队列之中、突然发生了一阵骚乱!有一位年纪轻轻、皮肤白皙的半大孩子,一手捂着正在咕嘟咕嘟涌出鲜血的脖子,一手还死死地攥着一根火把,软绵绵地瘫靠在了吕方身上!
剩下二十几个人也没闲着,把手里的天机弩里迅速摇了起来,无数根弩箭仿佛受了惊的马蜂一般……全都扎在了吕方怀里的那位少年背上!
所谓的天机弩,就是带有贮箭木匣的木弩,击发动作看起来很像是木匠师傅在刨木头,手臂每摇动一下、一根弩箭便离弦而去,射速极快!然而,弩这东西,力道本就与长弓相去甚远;而他们手里的天机弩,穿透力就更差劲了!
双方距离极其相近,可吕方抱着那位鲜血喷尽的半大孩子,承受了一阵弩箭的冲击,竟然连点伤口都没落下来!
第677章 285.不值得
意外地凭着怀中抱着一位靶子兄弟,吕方暂时保住了性命,那么接下来就该琢磨琢磨如何反击的事了!他一见敌阵自家生出了乱子,心知良机稍纵即逝,本打算立刻抽身逃匿;然而他顺着火光回头望去,只见正在人群当中正在飞速收割性命之人,竟然是方才在后巷救下自己一命的瘦小男子!
可能出于隐蔽性方面的考量;也可能是因为孔知府的人手兵力实是捉襟见肘;所以今夜藏在西城墙甬道上的伏兵也并不算多,未必没有取胜的机会。吕方见此时有恩人助阵,便彻底打消了逃跑的念头;他把怀中这位“箭垛兄弟”拦腰举至半空、朝着弩手群一抛;随即腰间金柄梅花刀出鞘、朝着那位刚刚认识的朋友汇合而去!
在两位高手的前后夹击之下,除了那位领头的胖子以外,城垛上这小股不到三十人的伏军,便被二人联手屠戮殆尽了。而第一次处于清醒状态下大开杀戒的吕方,只觉的胸中那口闷气也被浓重腥臭味带走,连呼吸都开始变的顺畅起来。
他甩飞了挂在刀尖上的血珠与碎肉、满面赞许地上前拍了拍那位瘦弱男子的肩膀:
“兄弟你武艺不错啊,算上这次,我可足足欠了你两条命啊!在下吕方,燕京城人士,敢问恩公尊姓大名?“
对方闪着一对明亮的眼睛,指了指自己的嘴巴与耳朵,笑着对他摇了摇头。随即他拉过了那位幸存者、轻描淡写地一剑捅入了胖头领的脖子,之后用手指沾着对方脖颈喷溅而出的温热血液,一笔一划地在甬道地面上写出了非常幼稚的字体:
“盒子交给沈归,算两清。”
写完之后,他又歪着脑袋想了想,朝着吕方比了两根手指头之后,又在另外一块空地上多写了三个小字:
“揍齐雁。”
写完之后,他从那胖子的脖颈中抽回了那柄黑漆漆的短匕,又朝着吕方咧嘴笑了笑,便飞身跃下城垛,向府衙前街方向反冲而去!
吕方拿起此人留在地上的一枚长方形木盒,小心翼翼地贴着里怀收好、颇有些得意的对那位捂着脖子、躺在地上抽搐的胖子说道:
“我这位哑兄弟的身手,还算过得去吧?”
说完之后,他再次复习了地上的“血书”,嘴里一边念叨着“沈归是谁啊、齐雁又是谁啊?”、一边拖过那位苟延残喘的胖子,把他捂在伤口上的大手拽开,用他那喷涌而出鲜血淹没了字迹;随即,他回头深深望了府衙方向一眼,便迅速出城逃窜了!
金刀捕头,本就是与江湖人打交道的职业。他吕方是个新手不假,却也是跟着恩师混了近二十的老江湖;纵然他不是沈归这种家学渊源的江湖通,但至少也摸的着江湖道的庙门。吕方从西林城离开之后迅速北上,一路狂奔了近二百里路、这才遇见了一伙向北而归的达官爷。
这伙镖师来自于燕京城正燕门外的四通镖局,老镖主名叫谭庸,江湖人称一线喉,因他早年闯荡江湖时,手中一杆大枪专挑敌人咽喉而得名;这位老镖主功力精纯自不必多说,能在正燕门外这个黄金地段开上一家镖行,自然也是位八面玲珑的明白人。
由于他们的这趟南路线,对于四通镖行来说是条生路;所以这一遭是由老镖主谭庸亲自带队。谭镖主本就是个场面人,与吕方他爹也有过几面之缘,又亲自验过了陛下钦赐的玉牌与金刀,再不疑有他,任凭吕方随队返京。
然而当四通镖局的队伍来到安德城外以后,负责探路的趟子手却带回了一个不好的消息。安德城知府闫大人,也不知今日抽的是哪门子邪风,竟突然加紧了入城盘查的力度;眼下正在等待搜查的百姓与商队,已经排出了足有十里开外的一条人龙!
其他人不明白,吕方心里却非常清楚原因。眼见无法蒙混过关,吕方只得选择性的透漏出了自己现在的尴尬处境。
凡是在北燕王朝混饭吃的达官爷,穿州过府,都必须要出示官府发放的路引、还要上交兵器;这路引上写着多少人、多少把兵器,那就是定死的数目,一个不能多、一个不能少,就连兵器的样式都不许出错。且不说千百年来都是铁板一块的鲁东路、今日大肆搜查就是为了拿他吕方;单凭那把御赐的金柄刀,也根本瞒不住有心人的眼睛。
由于吕方有所隐瞒、所以老镖主谭庸虽然有心帮忙,但着实无能为力;当然,即便吕方想和盘托出,他也根本就不想听。于是经过一番商议之后,众人便在鲁东路的北大门——安德城,兵分两路:老镖主谭庸带着他的镖队、以及吕方的一份亲笔秘奏,大模大样的排起了进城的队伍;而吕方则离开了距蓟州境内仅有一步之遥的安德城,走上回头路。
次日午后,吕方在济水城外的一座土地庙,找到了谭庸给他介绍的一位江湖前辈。此人是一位五旬开外的老乞丐,有一个不知真假的名字——甲三。凡是小字辈的江湖人,通常都叫他三爷。此人是整个鲁东路花子门的门长,凡是戳杆要饭、拍脑门抹鸡血的文武两道乞丐,全都归他调遣。
吕方说明来意之后,甲三爷讹了这位阔公子足足三百两银子,才给他制定了一条能够躲避追捕的逃生路线;而且凭着他爹老吕捕头、与老镖头一线天的面子,甲三爷还额外附赠了这位捕快一个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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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归与齐雁二人,马上就会进入鲁东路境内。
听吕方说完了这一路之上的经历、沈归一行人立刻陷入了令人窒息的沉默之中。良久之后,沈归抬起了一双血红的眼睛,郑重其事的问他:
“吕捕快,傅忆他……真的被人害死了?你确实亲眼所见吗?你认得出他的模样吗?会不会记错了呢?”
他这充满了无尽可能性的疑问,没有引来任何人的出言附和。吕方也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才好,只能拍了拍他颤抖的双手,从包袱里取出了一枚木匣,轻轻推到了沈归的面前。
“那十四呢?就是那个在城垛上救了你的聋人!你说他又杀回了西林府,是不是他可能还活着?起码你没见到他死,对吧?”
吕方从这一番话中,也感受到了沈归万分悲痛的心情;沉默了半晌之后,他还是低沉的说道:
“甲三爷倒是跟我提过,十四兄弟为傅总督报了仇的。他是在火场前将孔知府刺死在府衙前街的众目睽睽之下……不过,恩公也没能躲过接踵而来的漫天箭雨……他的尸首被继任的孔知府,当成了北燕同党劫狱的铁证,正在二百位护城兵的押送之下运往燕京城刑部衙门……”
沈归听完沉默了足有一刻钟,只是干涩沙哑的说了句“我有些累了”,便摆了摆手,自己躺到了客房的床榻之上。
众人识趣地离开了房间,才刚刚关好房门,屋中便立刻传出一道凄厉无比的嘶嚎声;那声音既像是一只濒死的野兽、也像是无处伸冤的孤魂野鬼,却唯独不像从人类喉咙里发出来的;这声音听起来非哭非笑,也没有发出任何有意义的字眼,只是单纯的吼叫而已;可即便如此,也把所有人的眼泪一起喊了下来,哪怕是与这一干人交情尚浅的吕方吕捕头,眼睛里都有了泪光。
如此喧闹吵杂的声音,也把客栈的掌柜与伙计惊了上来。李乐安急忙擦干眼泪前去应付,可屋中的声音,此时却戛然而止了。颜书卿轻轻打开了一道门缝,发现沈归躺在床上的背影还在抽动,回头给了众人一个安心的眼神,便再次关上了房门。
沈归这一躺,一直躺到太阳落山。醒来之后,他先去了李乐安与颜书卿的房间。轻轻推开一道门缝,他只见李乐安已然伏案而眠;而颜书卿也坐在窗前双手托腮、望着窗外的月亮正在发呆,便小心翼翼地离开了房门外。
他重新紧了紧腰间与袖口的两柄利刃,又悄悄地叫出了金刀捕头吕方,二人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了这座郯城,一路向北而行
次日清晨,提前去市集上置办了干粮与马车的齐家夫妇,在沈归的房中就只找到一纸书信。其实说是书信的话,也不算恰当,毕竟整张白纸上就只写了四个力透纸背的大字:速回幽北。
齐格奇被这四个笔力十足的大字惊出了一身的冷汗,他迅速夺门而出,拍打起了每间客房的大门。仔细清点了一番人数之后,发现一行人中共少了三位:沈归、吕方、以及那个天天睡在房梁上的齐雁。
众人七嘴八舌的议论与揣测、终于还是因为李乐安那铿锵有力的三字而彻底终止——回幽北。
他们经过了一番乔装改扮之后,迅速离开郯城地面。可这辆马车才走出去不到十里,便被一伙高矮不一、衣衫褴褛的乞丐堵住了去路。待马车一停,人群中走出了一位五十多岁的老乞丐:他左手端着个破边带碴的粗瓷大碗,右手拄着一根破木棍,颤颤巍巍的对勒住马车的齐格奇说:
“各位大爷行行好,小老儿我几天都没吃上一口粮食、马上就快饿死了呀!有铜板您赏一枚、没铜板您赏几块干粮也成啊……”
第678章 286.杀官
据常理而言,官道两边的小茶棚或是与来往岔路口,也时常会有途径此地的乞丐当街行乞;但行乞也有行乞的规矩,只有山贼土匪才会拦路呢!如今这老乞丐话说的虽然客气,但带上全家老小阻截了官道行乞,千百年也没这个规矩!
齐格奇刚想抡鞭马鞭,车厢之中便传来了齐灵烟的一声轻咳;齐格奇面色一怔止住了鞭势,随即便从身旁的包袱里拿出了三块干饼递了过去;这老乞丐嘴上是千恩万谢,却仍然没有示意身后的儿郎让开道路,反而还得寸进尺的继续开口说道:
“这饼子虽好,可喂不饱这么多的花子;几位老爷若是有那不要的银子、也赏老叫花子两块成不?”
齐返闻言钻了出来,打量了一番身上披着土黄色布搭子的老乞丐,随即便开口盘道:
“居米有海,可不受拆;爷叔若是打棚,那就得晒白鳖了。”
齐返比不了沈归,只是个半春半典的半开眼;但他毕竟也与花子的祖宗伍乘风厮混过一段时间,对于花子门的行话,总还是知道一星半点的。而他这句话的意思就是说:银子我们有的是,但自己也是身在江湖的老合,不吃你那一套;如果你要是想着戏弄我们,就只能饿肚子了。
这老乞丐听完之后,用手中的木拐棍敲出五声脆响:
“轮上的三老四少(车上的各位朋友),老挂杆的报号(老乞丐自我介绍一下)——甲三。”
半个时辰之后,一匹卸了套的老马,悠闲的啃食官道两旁的青草;而一伙老老少少、男男女女的乞丐队伍,也一路北上、去关外讨生活了。
太阳西沉之时,西林城北五十余里的大蒋家村,迎来了一伙推着大车的官老爷。领头的队正一进村便找到了村长蒋老汉,命他速速腾出四十间空房,并置办二十只熏鸡,二十斤牛肉,几大坛子好酒,每人再来上两碗打卤面。
蒋村长听完了这群官爷的要求之后,差点把眼珠子给瞪出血来!但人家不但人多势众,更个个穿着官衣挎着腰刀,自己除了遵命行事,也实在没别的法子。于是,蒋村长收下了官爷们给自己的费用——纹银五两,含着眼泪组织了村里的妇孺去置办吃食了。
整个大蒋家村,共有民房四十七间,而人家那几位官老爷,又不愿意与大头兵挤在一起;于是乎,全村男女老少伺候完了这些过路鬼以后,便只能拖家带口地再走出十里余路,去邻村借宿一夜。
看着村里的百姓扶老携幼离开之后,藏在大蒋家村外小树林的沈归,望着场院中那些大呼小叫的西林府护城兵,满意地点了点头。看样子这整个村子已经变成了军屯,那么自己一会动起手来,也就可以无所顾忌了。
“我说“吕黑狗”啊,你们那位皇帝老子周元庆,是不是脑子让驴给踢过?鲁东路被这伙圣人的门下走狗、都祸害成了这副德性了,他就不知道管管吗?”
齐雁一拍吕方的肩膀,用下巴点着场院中那些醉醺醺的**说道。吕方本就是个新上任的金刀捕快,而且他的职责又只是替皇宫抓贼捕盗、根本就管不着这档子破事;可如今被齐雁这么说,这位新晋的朝廷鹰犬,还真被问的有些含糊:
“这……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陛下他……应该多少都能收到一些风声吧……?”
沈归双眼直盯盯地看着村口驴棚前那一具薄皮棺材,开口回复着身后二人的闲谈:
“说出来你们别不信,周元庆他可能还真得一无所知!毕竟这鲁东路不仅是右丞相蔡驴子的老家,而他本人也是儒府学派出身,在这一亩三分地上发生的大事小情,还不都得先经过内阁左右两位丞相的手?他蔡熹要是连这点屁事都捂不住的话,还当哪门子的丞相呢?”
吕方一听沈归这话,脸上就有些挂不住了:
“沈兄,蔡相为人虽然有些刻板迂腐,但也绝非是你想象中的那种人。”
“蔡熹本人或许不是个伪君子,但面对师门当中那一窝千年吸血虫,他即便双目如炬、又能如之何呢?嘘……时候差不多了……”
三人闲话才说到一半,沈归突然止住了话头;如今天色已晚,周围已然是一片漆黑;而场院中那些喝的醉醺醺的**、也都摇摇晃晃地站起了身子、寻找距离自己最近的民宅倒头便睡。
沈归只觉动手时机已到,指着一片漆黑的夜幕开始分配任务:
“吕方毕竟尚有官职在身,那就发你一个闲散差事。一会等局面大乱之后,你就持刀站在村口把守;倘若有人向你这边逃窜的话,杀与不杀、皆在你一念之间。”
说完之后,沈归又盯着场院的方向看了半晌;几经思量之后,对身后的齐雁招了招手,指着一片漆黑对他说道:
“村口牌楼下面,那两只抱着大枪睡觉的醉猫就交给你了;解决了他们之后,再把躲在驴棚里的两个暗哨一并处理掉……”
“等会等会!夜哨在哪呢?我咋啥也看不见呢?”
沈归眉头一皱,抬手拍了齐雁脑袋一下:
“那两只醉猫都嚣张的躺成大字型了,你他娘跟我说看不见?得得得,那你去村尾的谷堆防火,吕捕头昧昧良心,帮忙解决这四个夜哨……”
吕方顺着沈归的手指望去、差点没把自己的眼珠子瞪出来,仍然还是一无所获;沈归望着同样一脸茫然的他,没好气地说道:
“瞅啥呢?你跟大雁一起瞎的呀?”
“我吕方向天发誓,老子但凡要是能看见一丁点人影,下辈子我就给你当儿子成不?”
沈归闻言也有些含糊,使劲儿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发现那两位躺在地上的醉鬼仍然还是清晰可见;就连一个秃子哨兵左手边的一滩呕吐物,他都能看见打卤面残渣里的黄花菜!
“两位爷在树上歇着吧,不指望两个睁眼瞎了!老子亲自去把四盏灯挑了(把暗哨拔了)!”
说完之后,沈归重新调整了袖口里的惊雷短剑,回头看了看两位相识无语的同伙,撂下了一个“呸”字,便纵深跃入了一片漆黑的深夜之中……
纵然两具火盆已然熄灭,但沈归接近村口之时,仍然格外小心的选择了匍匐前进;然而当他发觉呼噜声变得越来越响,便自觉有些没趣。他站起身子使劲儿拍了拍尘土,抽出短剑大模大样地走了过去,一剑一个,便将两只睡相十分嚣张的醉猫抹了喉咙;随即,他又径直走向隐藏在棺材后方驴棚之中的两名暗哨。
这俩人的酒量还都不赖,从呼吸的频率来听,一个正在闭着眼睛假寐;而另外一个则醉眼迷离的注视着前方的黑暗,可能是睡不着觉,正在规划着自己未来的人生道路。
这位心思甚重的暗哨,耳听得有脚步声越来越近,出于明哨那边没有传来任何异响,他便以为是自家兄弟闲来无事,来找他闲聊了:
“花和尚你个老狗日的,懒得都他娘出奇!俩火盆都烧灭了,你也不知道添点柴禾啊?赶紧点上,要是一会队正起夜的时候摔上一跤,非得把你们这俩憨货给绑起来骟了!”
“嘿,已经醉成这副德性了,还让你们出来放哨?看来人缘混的不咋样啊!”
“你……!!……我人缘好不好的,那也比你花和尚可人疼……”
这位尚能思考人生的暗哨,显然是一个精明强干的老行伍了。他耳中听到沈归那陌生的嗓音之后,酒立刻醒了大半!然而前哨没有发出任何示警,就证明八成已经遭了此人毒手;如果此时自己大喊大叫,无论那些呼噜声震天响的醉猫能不能听见,他自己肯定是活不了的!
于是,他就一边用言语麻痹着来者,一边把右手悄悄摸向了干草堆里的铜锣!反正今夜伸手不见五指,既然自己看不见对方的身影,对方也肯定看不见自己的小动作!皆时只要自己能发出一声锣响,肯定会有那酒量好的兄弟被惊醒!皆时对方肯定被震得一愣,自己的腿脚又是出了名的飞快,在这种伸手不见五指的环境当中,来者也未必能够追上自己!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此人的右手刚刚摸到了锣锤的一刹那,沈归仿佛一只捕鼠的狸猫那般迅速向前扑去,身影一动、膝盖便死死地压在了此人的手腕上!紧接着右手握住口鼻、左手惊雷一动,便把这名睁眼瞎一般的暗哨,彻底送回了老家。
“花和尚你个小王八揍的,滚老子们远点!每回灌下去二两猫尿,不是睡得像头死猪、就拉着人唠叨个没完,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沈归被身后突然传出的喝骂吓了一惊,原来是那位闭眼假寐的暗哨、听见二人虚与委蛇的对话没有多想,闭着双眼翻了个身、继续打盹去了。
沈归慢慢躺倒在他的背后,将黑漆漆的惊雷短剑悄悄靠在他喉咙前半分的位置,嘴巴凑在他耳朵边上轻轻呵了一口气……
这一口仙气吹到了耳朵眼里,这位浑浑噩噩的汉子直觉耳中生出一种温暖,从脚底心一直麻到了头皮;可转念一想,吹自己耳朵的不是漂亮娘们,而是个大秃脑袋的糙老爷们之后,浑身的汗毛都乍起来了!
第679章 287.财神过路
这假寐的汉子刚才就有些恼了,可自己推着棺材车走了这么远的路、着实被累的不轻,根本就没心思搭理这个“王八揍的花和尚”;可如今被他这么一吹耳朵眼,多少日子都没过碰姑娘的自己,立刻就没了半点继续睡觉的心思;满肚子的邪火蹭的一下烧到了脑门,猛一下站起身子便要破口大骂……
此人本想从花和尚的祖宗十八代开始问候;可刚刚提及对方的老母亲之时,便只能从喉管里挤出嘶嘶的风声……
沈归站起身来,看着那位眼神迷离的“喷泉“,挑起大指低声赞道:
“起床气可真大呀!”
此人的喉管已经被切了个大敞四开,眼下除了呲呲的气声之外,其他任何响动都发不出来了;他本打算尽力敲响那柄近在咫尺的铜锣,然而沈归却用脚尖轻轻向外一踢,便将他最后的希望也彻底湮灭在半寸距离以外。
犹如泉眼般的血液,由于体内压力的鼓荡高速喷溅而出;没过多久,也许是鲜血喷尽、也许是被活活憋死,这位全村最后的希望,也彻底坠入了黑暗之中。
沈归离开驴棚,收取了自己的短剑,便钻入了身后的第一间民宅;没过多久,大蒋家村的场院之中便堆满了颈骨被扭断的近两百具死尸;许多人临死之前最后的记忆,还停留在那一片片极富嚼劲的卤牛肉、入喉香醇火辣的烈酒之中。
这不过是一次押解死尸的任务,所以西林城防营的营正,这次并没有随队而来;而这二百名押送十四尸首的**,主官便是正躺在村长家里呼呼大睡的袁德林。这位袁队正,本是西林城中的一位无业游民,颇识得几个大字,也练过几下拳脚,算不上是什么恶人,顶多是个不太讲理的泼皮而已。
人有三衰六旺,倒霉也没有倒一辈子的。某日,袁家二姐有幸被一位读书识字的大人物看上,并收入家中称为一名侧室;自此之后,这个普通的农户也就鸡犬升天,成了一户家道殷实的中产阶级。
其实他二姐不过是一个侧室填房,在夫家没什么话语权,更攒不下什么体己。不过攀上了读书人的高枝、袁家的地亩就变成了儒府学派的私产,除了每年需要交给孔家的笔墨银子之外,什么丁税、地税、皇粮、春捐秋捐一类的朝廷税收,通通免缴免贡;如此一来,即便是大灾之年,只要鲁东没起蝗虫不至于绝收,那他们袁家就准能过上一个富裕年!
有了富裕银子之后,就得琢磨琢磨袁家唯一男丁日后的出路了,在地里刨食又能有多大出息呢?袁德林他爹没什么文化,所以给儿子取的本名就叫袁小三;而德林二字,还是他姐夫给他取得大号;而他姐夫也正是用赐名这个方式,绝了袁三这块荒料识文断字,读书举试的美梦。
既然习文不是这块料,那就习武好了。凭着他姐夫在西林府的威望,这位大号颇为中正的袁小三,还真就在家门口谋了一个护城兵的差事!又过了几年之后,更在姐夫的照拂下晋升成了队正。
据他那位知府衙门师爷姐夫所说,如果他能把这趟差事完完整整的走下来,那么回来之后,就可以许他一个更加远大的前程了。
因此最近几天,关于走上人生巅峰的美梦,已经成了袁德林每晚的必修功课。他这人没什么宏大高远的志向,只想在西林城的街面上混出一点名堂,再攒点银子娶上一房腚大的媳妇;若是还能买下一间小铺面,那他这辈子就算是功德圆满了。
今夜借着一些酒劲,正做梦娶媳妇的袁队正,突然被脸上传来一阵冰凉刺骨的寒意所惊扰。他开始还没当回事,一边挥着胳膊一边嘟囔着骂人,就连眼皮都没抬,还以为是军中哪个熟人跟自己开玩笑呢!可接下来对方故技重施、还额外加重了力道,他这才恼怒地把眼睛睁开一道小缝,打量着坐在炕沿上的身影。
由于屋中没有掌灯,他也只能隐约看出是一位身形高瘦的男子:
“小biang的你半夜不睡觉,折腾我干啥呀?是不是我平时给你的笑脸太多了?别找不自在啊,滚蛋!”
沈归见此人还搞不清楚状况,手腕迅速抖动,将惊雷剑第三次拍到了对方后脑勺上、发出了啪啪啪的三声脆响。
“刘烟囱你个王八揍的,我日恁个娘……”
就算是再好脾气的人,也禁不住手下这般耍弄!袁德林被这三次冰碴帖脸的刺激弄得睡意全无,一把掀开暖烘烘的被窝站在了炕上,作势就要朝着“刘烟囱”的脸上踹去;可没想到自己这居高临下的一脚、非但没有踹塌对方的鼻梁骨,反而还被一只铁钳般有力的大手,牢牢的捏住了后脚跟的大筋……
还没等他明白怎么回事,只觉一阵天旋地转以后,自己便摔回了土炕之上;随即体内传来喀嚓、喀嚓几声脆响,便再也无法动弹分毫了!
正所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这袁德林跟着他的师爷姐夫厮混已久,也不再是那个偷鸡摸狗、坑蒙拐骗的地痞无赖了;面对如此危局,他脑中立刻飞速旋转,同时开口低声说道:
“四梁八柱的各位好汉!刚才我还以为是手下的伙计刘烟囱跟我耍闹,言语颇有冒犯之处,还请诸位见谅!诸位手段高明,直到小弟被卸了骨头之后,都没看见诸位的本相,我袁某人服了!不过,想必诸位英雄好看也都亲眼所见,我们这一伙人只是在此借宿一夜,还给村长留了不少银子呢!放心,袁某人麾下这些兄弟,绝不是那种祸害相亲百姓的下三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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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五两银子?官差老爷您还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啊!”
“这位大当家的,您把小人想成个啥了?那五两银子不就是定钱吗?谁家饭馆也不能让客人先结账不是?您放心,走的时候我们肯定还得大把大把的留银子,总不能让乡亲们戳我们脊梁骨不是?当然了,既然都是南山走的老虎、北海闹水的蛟龙,咋也不能让各位好汉白来一趟不是!诸位也看见了,哥们这趟走的是白事,那不是吗?村口还停着灵呢!差事没交,刑部的赏银自然也没发下来,小弟也没多少富裕银子不是?诺,那个蓝布包袱里还有二百两的锭子,右脚的官靴里,还有一张应急的银票!赏脸的话诸位就别客气,算小弟请诸位好汉喝酒了!”
沈归听着他似是而非的江湖口,心中不由觉得有些好笑:别看这种人文不成武不就,可单凭他这份临危不乱的急智,也定能活的比旁人长远一些。这种人的一切技能,都是为了生存而服务;所以他们当面临生命受到威胁的时候,也往往是最容易妥协的一类人。
“嘴皮子还挺利落哈?天上几颗星?海里几条龙?”
“当家的别费劲了,我没走过江湖,不懂春典。”
“唔,难得遇见这么识相的“翅子”(官),你要是能把嗓子压低点的话,那咱们就过过话?”
“听凭大当家的作主!”
沈归点了点头,按照绿林的规矩扯下一块黑布,蒙上了他的眼睛;又帮他把被卸的各处关节重新托回原位,之后再掌上一盏灯,坐在了土炕的另外一侧。
“村口棺材里躺着的主,是哪个山头的“顶梁柱”啊?”
土匪窝子里按照职责地位划分,可以分为四梁八柱。顾名思义,顶梁柱便是一个土匪集团的大当家。
沈归有此一问,其实也是在帮袁德林放松紧张的心理。自古以来,中州路与鲁东路都是人口大省;所以每逢兵祸天灾、粮食短缺之时,立马就会变的匪盗横行。即便是太平年月,当地百姓看似都是老实巴交的农夫,暗地里却与某山某寨的大王暗通款曲,这也算不得是什么新鲜事。而沈归今日与袁德林这一番对话,也让他成功的误会了自己的真实意图。
袁队正以为,这位山大王只是一伙过路的马匪,看见自己这一队官人押着一具薄皮棺材,还以为是哪个山头的大王落网,所以打算把同道的尸首劫走呢!
江湖人和老百姓都把“生不入官门、死不入地狱”挂在嘴边上,这老百姓是心疼打官司的银子;而江湖人,则是为了表现自己与官府势不两立的叛逆性格。所以按照匪盗的规矩来说,无论两伙绺子生前打得多么不可开交,可人死债消,凡是碰上了这档子事的土匪,是绝不能任由江湖同道的尸首落入官府手中的!
这是江湖人的义气,也是江湖人的尊严。
沈归仅仅三言两语,便在袁德林的脑中成功刻画出了一个土匪的形象;而后,便再不疑有他,放松的笑了起来:
“嗨,我还当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呢!这棺材里面装的尸首,非但不是江湖人,甚至连咱北燕人都不是!他是幽北蛮子派来的探子,刚在我们西林府落了网!这不是嘛,上差立下了大功,坐在堂上等着升官发财;可我们这群跑腿的,却还得押着他的尸首去燕京刑部销案!”
沈归听到这里,点了点头,知道对方已经钻入了思维误区,关于此案真实情况的警惕心,也彻底放松了下来。
第680章 288.万事皆有因
“原来如此…不对!小子,竟敢拿大话蒙你家爷爷,不要命了吧?如果他是探子的话,从来都不会单打独斗,哪有一个人落网就能去刑部销案的道理?就连我们山上的探马都是仨人一组,你们只抓到一个也敢往京里送?”
说完之后,沈归把惊雷短剑拍在了炕沿上,发出了砰的一声脆响:“我看你小子是不见不棺材不落泪!”
这袁德林听了沈归的话之后,心中顿时一松,面上不惊反笑:
“呵呵,大王果然好阅历啊!确实,我们西林府这次总共擒杀了四名幽北探子,村口那个死鬼,是来营救他们的从犯,还当众刺死了知府孔大人呢!另外三名主犯的尸首,现在还存在西林府的义庄,等着跟幽北蛮子谈判的时候再用!”
“谈判?”
“对啊,据说这次带队的幽北探子还是个大官,我们卢教头说了,可以用他们三个当成谈判的注码,狠狠从幽北人身上割下一大块肥肉来!”
“卢将军?”
“对,就是我们鲁西所有护城兵的总教头,卢泰!”
真是山水有相逢!
最初踏入江湖之时,沈归认为这江湖道很深,深的仿佛能够容纳天地万物一般;但随着亲身体验之后,深不见底的江湖道便在他面前一点点剥下面纱,他却发现整个江湖又浅显的仿佛一副白描的画卷,简单的没有半分遮掩。
江湖很大,江湖也很小;沈归走遍了华禹大陆的大江南北、见过了形形色色的奇人异事,三教九流五行八作、他全都有所结交,但眼下回头再看,仿佛这些彼此看似毫无联系的人,居然也存在着一条肉眼无法辨识的纽带,彼此纠缠在一起之后,将自己紧紧束缚在一团丝茧之中,越勒越紧。
鲁西一代所有护城兵的总教头卢泰,与沈归之间的确打过一段交道。可他与李玄鱼之间的那一条人命债,已经在自己身上抵消掉了。沈归本以为此生都不会再与他产生任何纠葛;可如今再次听到这个名字之时,他却与刀疤男之间结下了一笔新的人命债。
而且这一次的债目,乃是四条人命。
以卢泰那么俊的刀法与拳术修为,想在任何地方讨到一口饭吃都不算难事。正所谓学会文武艺,货卖帝王家,从军一途,本就是习武之人最正统的出路。但问题是卢泰与谛听之间沆瀣一气,对于沈归来说并不是什么秘密,他那么他与鲁西儒府学派勾结在一起,到底是出于隐藏身份的目的,还是谛听交给他来执行的任务呢?
如果是前者,那就没什么问题了,毕竟每个江湖人都会有着另外一层身份,侠客这个职业,本身产生不了任何经济利益;可一旦此事与谛听有所牵连,那么其中的内情就颇值得玩味了。
纵观古今兴废、历数朝代更迭,这片华禹大陆上的皇帝老儿换过无数家,可谓你方唱罢我登台,走马观花似的令人目不暇接。然而单就这鲁西附近的州衙府县,从留存至今的远古典籍之中看来,就已经是圣师孔家的一片自留地了。那么多策马驰骋疆场、举刀戡平乱世的一代枭雄、那么多开创了百年繁华盛世的一代圣主,有哪任君王未曾把主意打到这一大片土地上?但又有谁能真正的成功呢?任你千般诡计,我自岿然不动。圣人门下弟子无数,光耀了华禹大陆千百年,虽然也曾退让一时,然而却从未一蹶不振。
令这些人能够屹立千年而不倒的最大秘诀,已经全部书写在在圣人留下的典籍之中。没有任何一任君王,能够忍受自己手中的至高无上的权利,被贱如荒草的百姓所共享;也没有任何一位明主或是贤臣,可以从事实上接受“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的公正律条;而儒林学派提倡的“民贵君轻”思想,的确可以很好的体现君主的宽仁与胸怀,但也终究只能成为挂在嘴边上的口号,披在骨肉外面的一层皮毛罢了。
从平衡的角度来说,天佑帝周元庆已经把帝王制衡术玩弄到了极致。他麾下的两位朝廷辅宰重臣,一位是传统显学的代表人物——蔡熹蔡显阳;而另外一位,则是新锐杂学的代表人物——王放王牧北。单从这两位内阁大员的出身来看,就能体现出天佑帝构建北燕文官体系的整体思路:以传统显学以教化万民、以诸学杂说而治世理国。
其实诸家学说之间,并不分高低贵贱,只是不同的几种工具而已。哪种工具的效果更好,就只取决于时下的社会大环境、与朝廷各级官吏的施政水平而已。对于北燕朝廷来说,王放此人纵然脾气火爆、不拘小节,然而却是一位学贯古今,文武双全的杂学大家。他所提出的国策与思想,充满了浓郁的个人风格,并不会拘泥于某一家时兴学说,也不会贬低那些已经湮灭在历史长河之中的传统旧学,一切皆以实践效果为准绳。可以说如今北燕王朝这百花争鸣的文化氛围,便是王放一手建立而成的。
如果说蔡熹是有志于入仕学子的座师,那么王放,便是天下之人的座师。即便是那些一个大字不识的工匠、商贾、农夫、女乐等等贱籍,都曾直接或间接的受过王放的恩惠。
王放的影响力已然如此可怕,可明争暗斗了这么多年,却仍然还是屡屡在蔡熹受伤吃亏;这其中尽管有着周元庆耍弄帝王心术的原因,但也能从侧面反映出蔡熹、以及他身后儒府学派的整个梯队,是何等的牢不可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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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语权,就掌握在他们的手中;历史经卷,也完全由他们来书写。身前身后之名,已然皆在仕子笔墨之中,普天之下的英雄豪杰,又有几人敢于无视他们制定出的规则呢?
虽说蔡家也是鲁东路的名门望族,但他与圣人毕竟不同姓,却何德何能,竟可以扛起儒府学派的大旗呢?
究其根本原因,便是南人更加注重族缘血脉;而北人,则更注重文化认同。打个比方来说,对于华江以南的人来说,如果两位陌生人之间是共同祭拜一家宗祠的老表,那么即便互相眼生的很,也会自觉的紧紧抱成一团,荣辱与共,休戚相关。可两位北人如果是未谋其面、只闻其名的远亲,就未必能缔结成利益共同体了。
北地多战乱、江南少流民。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之下,便生出了两种截然不同的人际网络。换句话说,对于北地的儒府学派而言,选择扛旗之人的标准并不在于血脉与门楣;而是在于其人的道德品质与学术造诣;如果说的再功利一些,那就是看看门下三千弟子之中,谁能在朝廷的文官序列之中爬到最高的位置,那么谁就能立刻得到天下仕子之心!
千百年来都处于此种氛围当中的儒府学派,自然也形成了一套如何给人区分等级的标准。用一句“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来形容,也是再恰当不过了。无论是农夫还是商人、工匠还是武术家,至少在儒府学派的势力范围之内,则统统归于一类。且不论上古时期的圣人公,当初的治学理念究竟如何;但经过了千百年来演变至今,儒府学派的文人风骨,已然变成了臭不可闻的卑劣下贱。
简单说来,鲁东路的各行各业,只要能与儒府学派搭上一丁点边,就一定要为这些莘莘学子的驾前任意驱使。有银子的送银子、没银子的出力气。而且即便不留余力的供奉香火,也完全无法进入那些圣人门徒的眼皮子里。想要打入他们的圈子当中,要做的努力可不仅仅是黄白之物这么简单!即便是大字不识一个糙人,也要按照学子老爷们的生活习惯,效仿那些浩如烟海的日常礼仪;把生僻书面词汇掺杂在日常交流之中,才能与那些学子老爷们谈上几句!
如果想从一个农民的儿子,变成一位有机会入阁拜相的仕子,那么其中所要付出的艰辛,一定不比修成天灵脉者轻松多少。这儒府学派虽不讲血缘关系,但他们却讲究家庭出身啊!如果其人是商人的儿子,即便考取了功名,吃上了一口君王禄米,也绝对无法进入文官体系的核心序列当中。
燕京城紫金殿上的阶级壁垒,尚且如此牢不可破;那么对于儒府学派的自留地——西林城来说,岂不是更加的暗无天日了?
刀疤男卢泰作为一个江湖人、一位顶尖的武学宗师、如果想要隐藏自己身份的话,去哪里又过不上安生日子呢?毕竟他是谛听的人,缺什么都不可能缺少银钱,何必来受这群文人老爷们的气呢?
所以沈归判断,卢泰之所以身在儒府学派的大本营,更成为了护城兵的总教头,应该就是出自于谛听方面的授意。不过在这个武夫不如狗的西林城里,他卢泰纵然武术通玄,潜伏于此又能探听到什么了不起的消息呢?
兴许是谛听想下一步闲棋、烧一铺冷灶,顺带多挑起一些内外争端,他们好趁势发上几笔国难财。
可说到挑拨离间、蛊惑人心一类的小手段,这些个饱读圣贤之言的文弱书生,可个顶个都是谛听的祖师爷!
第681章 289.慈悲树
沈归根本无需细问,颇有一番急智的袁德林,就已经自动自发地把所有知道的或是听到的诸多消息,全部和盘托出;甚至就连自家师爷姐夫的诸多小黑帐,都被这个倒霉孩子偷偷记下了一本,并藏在了家中灶台前的青砖石下。不过,如此絮叨的一番招供,还真帮他成功的捡回了一条小命。
原来在傅忆命丧西林城的当天夜晚,他与那位师爷姐夫家中的账房先生,全都不在城中。这两个吃里扒外的狗东西,整日都在西林城外相熟的乡村野店里面对黑账,有无数乡亲与酒鬼都可以帮他们作证。
沈归想要摘下他的脑袋,随时随地都可以办到;况且他的不在场证明又十分容易查证,所以他也愿意相信袁德林的一番辩白。在得到了自己想要的消息之后,沈归便迅速在他的颈动脉上挥出一记手刀;随后又眼睁睁地看着这位袁队正,在陷入昏睡之前,扯出了一抹安心的笑容……
次日下午,大蒋家村的近百口乡亲,扶老携幼的从邻村返回家园。蒋村长是个明白人,他先派出了一位腿脚快的后生在村口张望许久,发现那两百号蛮横霸道的丘八已然踪迹皆无,只有昨夜那一地的杯盘狼藉,仍然还摆在场院之中。
蒋村长叹了口气,回头看着一位腰宽体壮的中年妇人说道:
“虎头他娘啊,你们妯娌几个就多费点事吧。等一会收拾好了碗筷,再去村口驴棚外面烧上几刀黄纸;除了驱驱晦气之外,也对土地爷爷念叨念叨,别再让这群狗日的祸害咱们大蒋家村了……”
那位壮硕的妇人应了一声之后,便招呼了另外几位姐妹,挽起了袖子开始了一场大扫除。而刚刚破了一笔大财的蒋村长,则唉声叹气的回到自己家中查点损失。推开家门,他发现自家并没有任何损失,除了酒气还没有散去之外,并没任何异常情况。蒋村长推开了窗子,午后的暖阳顺着缝隙洒了进来,而他的眼角,也突然被什么东西给晃了一下……
嘶,炕桌上竟然摆着十两的银锭子!
蒋村长小心翼翼地观察了一番之后,便急忙将这锭止血的银子塞入里怀;而后他刚想下床出去喊自家的老婆子,却又被炕沿的木头茬刮开了一道血痕。暴富当前,他也没心思管这点皮外伤,只当是老婆子年纪大了眼神不济,做活的时候剪刀脱手而已……
出门走了一圈之后,他发现每家的屋子虽然都有些杂乱,却也都留下了一锭银子;蒋村长高兴的嘴都合不拢了,连声感慨着“土地爷爷显灵、财神爷保佑”……总而言之,这么多银子也绝不可能是那些常来常往的**留下来的,蒋村长对他们这些人的道德水平,还是极其信任的。
“村长!村长!村里丢东西啦!”
正在蒋村长笑呵呵的与乡亲们畅想未来之时,正在村口烧纸的虎头娘,突然发出了杀猪般的叫嚷声!大家伙急忙循声而去,只见虎头娘正站在村口的驴棚外面,指着墙上的一排钉子、神色慌张的说道:
“村长您看呐,那几盘新买回来拴驴的麻绳,全都丢了!这帮小嘎嘣死的,偷那么多绳子是急着把自己吊死啊?”
蒋村长被她这副大惊小怪的模样,气的头昏脑涨,伸手指着虎头娘哆嗦了半天,勉强说出了两个字:
“滚蛋!”
与此同时,大蒋家村以北二十里,在一片荒地当中也刚刚醒来了一位年轻人。此人本名袁小三,大号叫做袁德林,是西林城护城营的一位队正。他最近刚接了一个大活,要送一具幽北探子的尸体进京销案;他的师爷姐夫对他讲,只要这趟差事跑完了,就能保他一个无比远大的前程。
从昏迷之中醒来的袁小三,坐起身子之后,先是摸了摸自己僵硬酸疼的脖子,深吸了一口气左右一扭,颈骨立刻发出了嘎巴嘎巴的几声脆响。疼还是有些疼的,但好歹行动上没什么问题了。
他仔细回忆了一番昨夜醉酒之后,那不太真实的对话,暂时还分不清是梦境还是现实。他小心翼翼地转过头去,左右望了望,发现自己正置身于一片荒野之中。如此情况,他立刻确认了记忆中的遇袭不是酒醉之后的梦境,而他也凭着三寸不烂之舌,侥幸活了下来。
除了自信心爆棚之外,他还不忘暗赞那一伙土匪知道江湖规矩,办事既体面、又讲究。
他梗着仿佛落枕的脖子爬起身来,小心翼翼地辨别了一下方向,发现这片荒野,距离昨夜落脚的大蒋家村也并不算远。那二百位护城营的弟兄如今还留在村里,他们等不到自己这位主官,就无法继续赶路!尽管昨夜命悬一线,可如今毕竟还好端端的活着;这以后的日子还得过,差事也得继续办呐。于是他站起身来,转着圈地打扫着衣裤上沾染的尘土……
袁小三才刚刚转了两圈,忽然一头就栽进了干裂的泥土之中!鼻子和额头都被粗粝的砂石与搓出了数道血痕,但他也完全没有在意,迅速连滚带爬地站起了身子,向后看去。
映入眼帘的一幕,从这一眼开始,便牢牢地印刻在了他的灵魂深处,那深入骨髓的恐惧如影相随、至死方休。
在他眼前不足二十步开外,有一棵足有十人怀抱的大槐树。这棵大槐树的根,应该差不多死透了,整个树上都没挂着几片树叶,看起来极其凄然惨淡;然而,每一根相对粗壮结实的树枝上面,却都垂吊着若干男子的尸体,那一具具穿着西林府护城营军服的死尸,正在顺着微风吹来的方向左右摇摆。远远看去,就仿佛是这棵几近枯死的大槐树,结出了一个个丰硕饱满的人形果实,正在朝着对面的这位袁队正,展示着这一场大丰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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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
袁小三一屁股坐在了荒地上、双脚拼命向前蹬土、身子也向后挪出了几步远!恐惧到了极点之后,那柔软的双腿却反而涌上了一股莫名的力量,他迅速站起身来,仿佛是一个七八岁的淘小子,惹恼了村里的疯狗一般,拼命地向反方向跑去!即便路上摔了个大跟头,也完全没有阻挡他的奔命的步伐;即便跑丢了一只官靴,也根本就一无所知。袁德林只想尽快离开身后那棵硕果累累的大槐树,跑得越远越好……
从那一天开始,袁家就再也没有吃过香肠了。
于此同时,沈归一行三人,也已经登上了西林城外的古陵山。据上古传说所记载,这座植被茂密的小山丘上,葬着一位上古大贤的陵寝。
齐雁虽是飞贼出身,但那些翻尸倒古的技巧,也根本就难不住他,只是谈不上精通罢了。他左右探查了一番山势走向之后,对抱着一枚骨灰盅的沈归说道:
“哥,我看这里风水不错,要不然等咱们完事之后,就让他们哥四个在这里歇着吧?”
沈归轻柔的抚摸了一下怀中这温润如玉的白瓷骨灰盅,目光望着远方的西林城方向,语气轻柔地说道:
“太白铁军有个老规矩:凡是自家兄弟战死,只有帮他们手刃仇人之后才能下葬。不可立碑、不可竖牌、不可留名、不可祭拜。骨灰要么洒在荒野孤山、要么混入江河湖海,太白铁军的诸位先辈英灵,会在那里等待着他们的到来。这座古陵山,乃是上古大贤的陵寝,我们又怎好占据别人的家园呢?”
齐雁听完之后点了点头,便不再多言了。吕方此时也拎着一个长条的包袱,走到沈归身边坐了下来:
“天色马上就会沉下来,可你真的非得今夜动手不可?前任知府才刚刚遇刺,此时的西林城,戒备一定非常森严。当然,以你的身手而言,即便天机弩再多,也根本构不成任何威胁;如果你只是想入城发泄一番心中的怒火,那我便不在劝你了;可如果你还打算顺便带走三具遗体的话,那可就绝对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了!”
沈归知道他的意思,却还是摇了摇头,没再多说什么。三人就这样沉默地看着远方的西林城,等待着夜幕降临。
忽然之间,沈归轻轻把手中的骨灰盅轻轻放在一边,反手拉出了春雨长剑,起身向前方大踏步走去。
“沈归?这会儿天可还没黑透呢!你干嘛去啊?“
“有客人来了,你们没看见吗?“
沈归纳闷的回头看了二人,发现他们俩的夜盲症好像又犯病了,全都充满疑惑的对着自己摇头。
“他现在正在顺着上山小路拾级而上……他上树了!左边第三棵!右边第六棵!这么明显了,你们俩就看不见吗?”
纵然齐雁是猎户世家,又从小就长在树林里,可他给沈归的回答,仍然还是摇头而已。
沈归叹了口气,放弃了与他继续争执,望着同样莫名其妙的吕方,好言相劝的说道:
“你们俩以后晚上出门警醒着点,多吃点枸杞啊,肝啊之类的东西,早睡早起……”
就在沈归给二位普及夜盲症之时的时候,身后一棵树上落下了一片叶子,有一个男子的声音、携带着极其细微的破风之声,在沈归身后从天而降:
“沈归,多日未见,一向可好……”
唰!
第682章 290.人不如故
话音未落,只见一道新月般的刀光携带着凛冽的寒芒,忽然出现在黄昏后的夜幕之中,径直向沈归的脖颈划来;一阵脆响刺破夜空,二人瞪大了眼睛仔细看去,发现突袭沈归之人乃是一个毫不起眼的中年男子。说此人毫不起眼,其实也不太准确,毕竟他的左侧眉梢至右侧眼角,有着一道极其显眼的旧刀疤!
还未等二人观察仔细,沈归便迅速挺剑上前、与来者战做一团。这刀疤男手中挥舞着一把没有刀颚的苗刀——名唤倾城;据传此刀乃是当年北海剑奴为爱妻打造的定情之物,虽然此刀规格怪异,重量略轻,但说到坚韧度,却绝不比沈归手中的春雨逊色半分!
正是由于这柄苗刀倾城,没有用于保护手指、格挡敌刃顺切的刀颚,所以对执刀人的刀性天赋,有着极其硬性的超高要求,就等同于自带一套武学的上古兵刃;然而手中的沈归那柄春雨呢?就只是一柄时灵时不灵的夜明宝剑而已,好看倒是真的挺好看,却至今还没发现有什么特殊的功能性。
不过考虑到春雨惊雷,本就是一对雌雄双剑;雄剑惊雷的功能性极其强大,但却貌不惊人;而雌剑春雨外观美艳动人,然实用性略逊一筹。好像这种差别,也能牵强附会的扯上阴阳平衡之道。
就连沈归自己都认为,春雨剑可能就是一柄美观性大于实用性的女性专用佩剑,可能是在铸剑材料之中,加铸了夜明珠一类的蓄光矿石,并没有什么特殊功效。
太阳西下之后,天色很快便黯淡了下来,而沈归与卢泰的身手本就在伯仲之间,两把利刃又是棋逢对手,谁都不可能在三招两式之间,就彻底击垮对手。随着二人的距离越贴越近、一刀一剑彼此间也仿佛产生了莫名的吸引力一般、牢牢地纠缠在了一起。
如果形容沈归以往的出手风格,那么简简单单的一个快字,就能说到了点子上;可最近先后蒙受了家人与挚友的惨死,也将沈归的内息与心性折磨成了一团糟,即便身体如今已然恢复了七七八八,杀起普通人来仍是轻而易举;可如今遇上了同级别的顶尖高手,他却完全找不到当初那份一往无前的锐气。
按照常理来说,现在他的身上有着诸多人命债的牵挂,本该是被复仇的火焰蒙蔽双眼,出手之际也该更加决然坚定;可就算是吕方这种二流师傅教出来的二流弟子,也一眼看出了沈归的出手节奏,竟然变得杂乱无章起来。
哪怕是初入行伍的新丁,负责训练的伍长与什长也会告诉他们这样一套经验道理:出手之前,一定要盯紧对方的几个致命要害之处,务求一击毙命,否则容易打虎不死,反被虎伤;前进之时,架持兵器的双肩要定,否则容易被步伐产生的晃动,散去提前积蓄在兵刃上的力道;进攻路线要直,否则的话,很容易被对方的格挡磕挂荡飞,令己身中门大开;出手杀敌之际心肠要狠,否则容易被伪善之心所迷惑。
这些老生常谈的厮杀诀窍与战场禁忌,如今的沈归可是一样不差的犯了个遍。可好在凭着他自幼练就的身体素质与条件反射,仍然还是能在对方略嫌缓慢的刀势之中,勉强支应一阵。
然而,单看这位不速之客的举手投足,他也绝对不会只有这么点能耐!
说时迟那时快,卢泰手中倾城一震,突然使出了一个旋转、猛然荡开了微微吐露光晕的春雨长剑;下一个瞬间,那一道道炫目的刀光、就犹如夜色中一汪汪寒凉的春水,无孔不入地泼洒向了沈归周身各大要穴!
这只不过是在进攻节奏上的一次突变,哪怕是对于吕方来说,这种变招也谈不到特殊二字;然而就是这么简单的进攻速度反差,竟然打了也同样精熟此道的沈归一个措手不及;连带着脚下的步伐,也出现了虚浮与蹒跚的迹象。
无论是江湖厮杀还是两军疆场,脚下无根、重心散乱,就是最标准的败阵之象!吕方一见沈归败象已露、再无心思继续观战,立刻抽出了那把天子御赐的金柄梅花刀。迅速起身前迎;而齐雁也早就不知去向,应该是隐藏在某一个提前选好的伏击位置,耐心的等待着刀疤男卢泰,露出最致命的破绽!
随着卢泰一刀紧似一刀的攻势,沈归抵挡的也就越来越觉得吃力,只能一步步的向后退去;忽然之间,他的右脚踩到了一块毫不起眼的碎石,原本就已经濒临崩溃的重心,骤然被这里碎石彻底打散,双脚同时向上一荡,后背也直挺挺地向下砸去,眼看着就要四仰八叉地躺在沙土地上!
霎时间,藏身在阴影处伺机而动的齐雁,被迫现出身影,夹在双手指缝中的两柄指尖刀,也直奔卢泰的喉管抹去;而吕方的金柄梅花刀,也大开大合地当头劈出一刀,虽然谈不上精妙,但力道与气势十分充足,他们是想以此逼退卢泰赶尽杀绝的一记杀招!
光,一片淡白色的光芒,从春雨剑身逸散开来,又迅速变成了一道刺眼的白光,晃得在场三人全都扭曲了自己原本的动作,而他们的兵刃与招式,也尽数劈在了空气之中。强光一闪即逝,却留下了三个眼泪汪汪的睁眼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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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归有些摸不着头脑,但还是捡起恢复如初的春雨剑平举向前,剑尖轻轻搭在了卢泰的咽喉之上,回复着他出手偷袭之时的问好:
“我,最近还好,你呢?有什么遗言吗?”
明明是四人一起被强光晃到了眼睛,难道在其他三人眼中仿佛太阳坠地一般的耀眼,在沈归眼中却没有造成任何影响?
作为始作俑者的沈归,自己也不知道春雨剑为何会无故放光,更不清楚这三人为何仿佛被那些江湖巫道施展了定身术一般、直愣愣地站在原地流眼泪!但他总还知道机不可失、时不再来的道理,反正春雨剑再怪,也是跟自家女人借来的玩意儿,日后有的是时间慢慢研究!
卢泰眼前仍然还是一片白光,他只觉得喉咙一凉,耳边就想起了沈归那熟悉的嗓音,便知道此阵已败。卢泰也是个老江湖了,知道眼下这种情况,自己除了引颈受戮之外,已然没有其他的路可走了;虽然此败有些莫名其妙,但刀压脖项的人始终都是自己,胜者王侯败者贼,他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下这个结果。
“今日卢某出城寻你,其实是受人之托。但毕竟我刚刚败在你的手下,那么我还是先留下遗言,之后再终他人之事吧。”
“嗯。”
“西林城中的东陋巷街,有一户人家的大门上贴着一个大红色福字;屋中住着一位三旬开外的妇道、还带着一个四岁左右的男孩。待我死后,麻烦你去告诉他们,就说卢泰奉上差之命,出城剿匪去了。另外我怀中还有一叠银票,给他们娘俩留下一张渡日,剩下的你就随意处理吧。”
沈归接过了卢泰递来的那一卷银票,发现每一张都是汇南钱庄的千两大票。他反手收入袖口,对卢泰说道:
“千两的票面还是太大了,确实容易给孤儿寡母招祸。放心吧,我会小心处理的。”
卢泰听完之后,扯出了一抹微笑来:
“那就多谢沈少爷的一片仁义之心了。若果真如此的话,我下去见了大萨满之后,也就不会再告你小子的刁状了,哈哈哈哈……”
沈归闻言摇了摇头:
“我劝你还是不要太乐观的好,我相信人死如灯灭,你所期待的转世轮回、也许根本就不存在。”
“关于生死之事,你以为自己知道多少?你又真的知道多少呢?你沈少爷信你沈少爷的,我卢泰信我卢泰的,咱们各自两便。”
沈归被他问愣了,随即摇了摇头,蒋春雨剑更加抵近几分,破开了他喉间的皮肉,带出了一串串的血珠:
“我没兴趣与你讨论生死轮回之事,也不想跟一个将死之人打机锋、猜谜语。现在后事已毕,你可以说说你到底受谁之托了,找我沈归又有何事了。”
卢泰沉默了半晌,吐出了胸中一口浊气之后,略带伤感的说道:
“沈归,其实直到今日,你也对大萨满的一番苦心仍然知之甚少。你身边的所有人,都在用他们的方式来尽力保护你,希望你不要深陷其中,然而你却……”
“回答我的问题,或者现在就去亲自查探一番所谓的转世轮回。”
“……好吧,今日卢某前来,其实是受君上所托,来请沈公子前去西林城中赴宴的。”
“君上?难道是天佑帝周元庆来到了西林城?”
卢泰闻言神色有些错愕,随即轻笑出声:
“呵,原来你对谛听的了解,也没有我们猜想当中的那般具体。君上,便是我们谛听所有人的头领,名字叫做江汉客。”
“也就是说,吩咐你来请我入城饮赴宴之人,名叫江汉客咯?我不认识他,不去!”
“不,沈归。你认识他!”
第683章 291.万里送行舟
夜幕悄然降临,最近血案频发的西林城,也仿佛进入了沉睡之中。原本打算夜入城中作下血案的沈归,此时却跟着刀疤男卢泰,大模大样的停在了西林城中的顶尖饭庄——宝元楼。这座宝元楼地理位置极佳,对门的邻居,便是整个西林城、乃是整个鲁西一代的土皇帝——儒府书院。
卢泰抬头看了看门前悬挂的蓝底金字招牌,对身后的沈归说道:
“如果沈少爷不打算取走在下的头颅,那么你我二人今日也就缘尽于此了。”
沈归笑了笑,拍了拍他腰间的刀鞘说道:
“我家大萨满婆婆的人情,你还是继续欠着吧。而咱们俩之间的债呢,这次就算是两清了;下次若是再让我碰上,你的脑袋可就没有这么结实了。”
说完之后,沈归抬腿迈步,踏入了这间灯火通明的宝元楼前厅。
宝元楼上下共有三层,一楼的前厅就只摆着若干的茶座,其余的地方,皆是一些花鸟古玩,迎客的栏柜附近,还摆着令郎满目的各色饮具酒坛,令人望去只觉得眼花缭乱。可此刻见,这是一家专做熟客生意的顶级酒楼。再往上瞧,旋梯直通二层正中央,凭着八角楼的特殊格局,临窗摆放着诸多可以远眺景观的散座,只是如今全都空无一人罢了;而通往三层的旋梯入口处,正站着两位身形消瘦、姿色普通的女子,她们二人脸上的神情麻木而平淡,令人倍感大煞风景!
这两位瘦弱的姑娘看着沈归走上前来,目光只在他暗藏惊雷的左袖管、与背后的春雨剑上微微扫了一眼,便让开了楼梯口的位置,中途未发一言。
服务态度极其恶劣!
沈归心中一边嘟囔着废话,一边全身戒备地踏上了三层楼梯的台阶。
整个宝元楼的三层,竟然是一见气势恢宏的整层包厢;顺着正北方向望去,可以将对街的儒府书院一览无遗。沈归四处看了看风景之后,便孤身一人坐在了那张摆着两副碗筷的方桌前;他仰头观望着八角楼的圆顶,心中生出了些许的寂寥与悲伤。
方桌上除了一盏茶壶之外,还摆着酸的陈皮话梅、甜的金丝蜜枣、辣的芥末菜墩、苦的蜜渍莲心。沈归索性闲来无事,便每样都捏了一点尝了尝口感,发现干果虽然普通,但俱是上佳之品。随即他又拎起了茶壶,自斟了一杯淡黄色的茶汤浅啄一口……
饮下一口茶汤,沈归才惊讶的发现:原来这把下面点着蜂蜡的茶壶,腹内竟然是鲁东路儒府菜系的看家本领——三套汤!
所谓三套汤,乃是由母鸡、老鸭、火腿为主料,更经过三道不同的工序配料,分别吊出三种高汤;之后在将三种高汤融为一体,并辅以红肉绒、白肉绒两种形态的肉泥辅料,吸附汤中多余油花与杂质,使汤色看似仿佛一碗茶汤那般清澈透亮;但饮入口腔之后,汤汁圆润而鲜美的滋味,足矣令任何老饕心中自醉。
不过,吊高汤是基本功,虽然技法不难,但炮制的过程却极其冗长;再加上这道三套汤,实际上乃是由三种高汤混成一碗,所以即便只用简简单单的加法,也绝不可能是在沈归应允赴宴之后,才开始着手准备的!
毕竟如今的华禹大陆,还没有高汤杀手——味精的出现。
身处于代表着天圆地方的三层包厢,品尝着酸甜苦辣的人生四味小碟,再饮下这一道代表天、地、水的三套汤,今日宴席的品类,便已然呼之欲出了——正统儒府菜。
火,是人类文明的起源,更是华禹饮食的终极奥义。鲁东菜式,以火候掌控方面的独门技法,冠绝华禹大陆。然而今日这一席儒府宴,更是整个鲁东路、乃至华江已北、唯一能叫响名号的宴席谱系。就连如今北燕紫金宫中的顶尖国宴,也都是由儒府派的大师傅们亲自掌勺的。
随着一杯三套汤下肚,一段夜路上吸入腹中的寒气也被彻底中和;其中一位神情冷漠的侍女,冰冷着一张面孔走上前来,她一手托着茶壶,一手摇摇晃晃地拎着一个痰盂,硬邦邦地往沈归身前这么一摔,发出了刺耳的声响。
得!经过这位姑奶奶那么一搅合,之前的汤算是白饮了。
一盏蒙顶甘露入喉,冲淡了舌头缠绕的汤鲜余味。沈归把残茶啐入了痰盂当中,极其不满地白了同样不大高兴的女人一眼;而下一个瞬间,另外一位姑娘端着一盘“锅塌八珍豆腐”走来,并嘡一声甩在了桌面上!也不知是因为她的手劲极有分寸、还是因为这副画着雪中寻梅图的青瓷大盘,质量足够硬实;即便发出了如此巨大的声响,却连一滴芡汁都没有撒出盘外!
接下来,一道道带着十足锅气的儒府菜式,便被这两个服务人员、以极其恶劣的态度端了上来:鱼腹羊鲜、携子上殿、红烧蹄筋、油爆大虾、金丝海蟹、桂花鱼翅、牡丹血燕、葱烧海参等等等等……
仅用了半刻钟左右,这些工、料、厨、技皆属顶级的儒府菜式,就被两位轻功顶尖的冷脸姑娘依次端上了台面。菜式的卖相完美无缺,然而沈归实在是有些别扭。直到一壶温热着话梅老酒的炭炉,被推到了方桌侧面之后,这两位不太高兴的小姑奶奶,才彻底离开了这间宝元楼。
没有那两位军法官在此督战,单刀赴会的沈归才稍微放松了一些。自从他南下东海关之后,已经很少吃过这种顶级水平的席面了!即便如今他心中还装着大事,但总还是要先吃饱了肚子、才好送别人上路的!
“咳咳,本家请吃饭,自己却先动上筷子了?”
就在沈归刚刚拿起筷子之时,楼下却传来了一道熟悉的声音;紧接着,对方的脚步拾级而上,很快便出现在了旋梯口的位置;沈归回身望去,只见来者是一位清瘦儒雅的中年男子;他一边解着腰间围挡的白布厨裙、一边不紧不慢地走向了角落里的铜质脸盆架,开始就着盆中的皂角水,祛除手上的油污。
万里他乡遇故知,实乃平生一大幸事!沈归一见宋行舟出现,高兴的差点就快蹦起来了!这一路之上他们是餐风饮露,每次吃不好的时候,他就无比怀念正在燕京城庆和楼掌灶的宋师傅。如今心中的挂念成为了现实,又怎能不令他感到兴奋呢?
“请我吃饭这人,谱也摆的太大了!不过看在他能把你这尊大神、请来西林府的份上,我就不再追究了!他爱来不来,咱爷俩可是好久没见了,先填饱了肚子,再喝上几壶小酒,好好叙谈叙谈……对了,那俩小祖宗走了,三楼还有多余的酒吧?”
宋行舟指了指角落里的一个木制方柜,对沈归说了一句幽北土话:
“可劲儿造!”
沈归听完之后,一筷子就捉到了一头油爆大虾:火候十足的焦脆表皮、融合了酸甜味道的芡汁,配合着紧实细嫩的顶级大明虾肉,简直令沈归感动的想要痛哭流涕。
厨子最爱猫舌头,宋行舟刚刚在厨房亲自掌勺,被油烟熏呛的没什么食欲。所以他只是一边自饮自酌,一边听着沈归连批带讲,偶尔也发表一些自己独到的见解。所谓酒逢知己千杯少,一壶壶应时当季的寿眉春酒,就这样帮助久未谋面的二位知己助长了谈性,直喝到最后,吃到肚皮溜圆的沈归,都只能被迫放弃了今夜的行动。毕竟走路都费劲的话,与人动手厮杀实在是不大便利。
沈归仰头饮下一盏温至半热的寿眉春,语带疑惑地开口问道:
“好好的燕京城不住,怎么跑到这鬼地方来了?”
宋行舟也尝了尝自己的手艺,而后满意的点了点头:
“我本就是鲁东人氏,回乡省亲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你回乡省亲,那庆和楼的灶谁掌啊?莫非,是你与古氏夫妇之间起了争执?”
正如沈归所说,自从古戒与苏乙青夫妇盘下了庆和楼之后,便请来了四处打零工为生的宋行舟执掌后厨。尽管宋师傅的手艺是万中无一的好,但他的脾气也同样十分古怪,经常为了一些摸不着头脑额小事,与酒楼东家彻底闹翻,否则的话,也不至于过上这种颠沛流离的生活。
而古家夫妇呢,本就是江湖人出身,不但胸怀更加宽广,见过的各式怪人也是数不胜数,自然不会计较宋师傅的孤僻与怪异;再加上还有双方的朋友沈归,从中牵线搭桥,宋行舟便也应下了这份差事,在燕京城中的庆和楼安顿下来。
不过眼下他执掌庆和楼的后厨还没过多久,根本也教不出能够替班的徒弟;那么他如今回乡省亲,古家夫妇的生意还怎么继续做呢?
况且自己分明记得,这宋行舟原本就是因为受到儒府学派欺凌打压,最终才导致负气出走、毅然决定出关北上;最终选择了冰天雪地、物资匮乏的幽北三路落脚;否则的话以他的手艺,到哪都少不了他一口饭吃。毕竟幽北三路那鬼地方,每年入冬以后,大雪只要一封上盖,那简直就是厨子的噩梦!
既然就是被这些乡里乡亲挤兑的远走他乡,他如今为什么又要会到这个伤心地、去省什么狗屁亲戚呢?
莫非这宋行舟也是同自己一样、来找儒府学派复仇的不成?
第684章 292.江汉思归客
宋行舟听完沈归的问题之后放下了筷子,伸手拍了两下巴掌,便有一位冷脸姑娘拎着一个长条形的大包袱,再次出现在了三楼。沈归看着她这副神情就气不打一处来,转脸便对宋行舟打起了小报告:
“不是我说你啊老宋,这灶上的手艺你自然是没得挑,这间酒楼的装潢与布置也够得上顶级水准,就是这俩待客的姑娘实在太差劲了,你自己看看她这张脸,谁还有心思能吃得下去饭呢?”
宋行舟笑呵呵的接过了包袱,朝着沈归摆了摆手说道:
“你也知道,最近华禹大陆不太平,这两位姑娘是负责一路上保护我安全的侍卫,不是什么跑堂传菜的活计,你就多担待些吧……”
说完之后,还未等沈归继续开口,宋行舟便从包袱里取出了一柄连鞘长剑,并将剑柄一侧递给了沈归:
“庆和楼已经易主了,新任的东家乃是安平王府的大管家葛三水;原来的东家古氏夫妇,此时已经不在人世间了、而他们五岁的儿子古忆,宋某已然安置妥当了。”
这一句话出唇,令方才还活灵活现的沈归、瞬间变得僵硬起来。等他再次回过神来之后,便一言不发地先检验起了这柄颇为眼熟的宝剑……
此剑乃是一柄纹饰精美的上古重剑,据传乃是江南初代吴王,传予后世子嗣的王者之兵。这把剑上一任的主人叫做丁三二四,乃是一名潦倒的烂赌鬼,本名田易武;而这柄上古君王之剑,就是田易武输给古戒父亲古猴儿的赌资。
剑名,紫电。
待沈归断定出了这把剑的真伪之后,宋行舟又从包袱中掏出了两只铁爪套,一枚驴皮蒙面的拨浪鼓。
“这些东西你都认得吧?吴王家传紫电剑,小绺门弃徒苏乙青的兵刃红拂手,还有小忆最喜欢的玩具……”
沈归机械地抚摸着三件东西,脑中仍然还是一团浆糊。虽然古氏夫妇的社会关系有些复杂,但无论是秦秋带领的小绺门与百鸟、还是眼下正值百废待兴之际,由姜三爷姜小楼执掌的竹海剑池,早在许多年前就已经默认了他们夫妇的这一段关系。而且,在江湖海底与蜀南剑冢当中,这两位的名字也早就被抹去了,所以即便夫妇二人真的遇袭身亡,也应该与双方的师承门派关系不大。
再者说来,虽然自己与他们夫妇交情匪浅,但实际上自己的那些私事,也从来没有打扰过他们夫妇的生活;何况自己也有意避开二位,甚至连侄儿古忆的面,他都未曾见过。所以他们受到了自己牵连的可能性,虽然不是没有,至少在沈归看来,机会应该不大。
而再想到他们夫妇的产业,燕京庆和楼,如今落在了周长安的手里,看似最有可能的图财害命,其实则是无稽之谈。周长安毕竟掌管着北燕官方的情报系统赤乌,想要查出自己与古氏夫妇之间的关系简直易如反掌;现在他老子与自己的关系很微妙,至少尚未撕破脸皮;如果他周长安想要无旨而动、为君父分忧的话,也早就可以动手了;如果说就为了这么一间铺面的话,就算庆和楼的生意再红火,还能令堂堂的北燕四皇子垂涎欲滴?
百思不得其解之下,沈归终于还是开口问道:
“他们夫妇是病死的?”
“是被人杀死的。”
“那你知道凶手是谁吗?”
“是我。”
沈归听完这句话后,又看着嘴角含笑的宋行舟,心中顿时轻松了不少。从自己离开太白山脚下、进入奉京城开始算起,他与宋行舟之间也算是经历过生死磨难的挚友故交了;没错,当他面临生死威胁之时,的确是异常的冷静淡定;但厨师这个职业每日都在杀鸡宰羊、切墩热油,个顶个又都是玩刀的高手;对于血腥与厮杀之事,淡定一些也实属正常。
况且如今双方对面而作,本身的内息修为又足够精纯浑厚,却仍然没能从他身上感觉到一丝一毫的气息波动;如果说一个普通的厨子,就能杀死古戒夫妇的话,那也太不把退隐的江湖人当成一回事了吧?
而且他唯一得手可能性——下毒,对于小绺门出身的苏乙青来说,也完全派不上用场;再者说来,这雇工杀害东家、图财害命之事也不新鲜,可宋行舟根本就不在乎银子,又能与古氏夫妇起什么要命的争执呢?
作案动机、作案手法、包括双方实力对比,完全都无迹可寻,沈归除了哈哈大笑之外,又能做出什么反应呢?
“好好好,是你宋师傅杀了他们夫妇;那我来问你,你是如何杀死他们的呢?煎炒烹炸?焖熘熬炖?还是片成了人侩,生吃的呀?”
“嗯……他们夫妇都是好人,不该受到那样的折磨。俱是一剑穿心,走的时候非常安然。”
宋行舟一边品尝着自己的菜式,一边语气平淡的回答道。沈归看着他的神情,原本嬉皮笑脸的一张面孔也逐渐开始僵硬,最后彻底冷淡了下来。
“你为何要杀害他们夫妇?”
“因为你怀里的木匣。”
经宋行舟这么一提,沈归突然想起吕方受十四临终之托,留给了自己一只木匣。自己这一段时间本就心神不宁,再加上亲朋挚友的先后辞世,连番承受了极其沉重的打击,直接把这只木匣抛诸于脑后了!此时经宋行舟提起,他匆忙地取出了包袱之中的木匣,打开一看……
三寸镇龙钉,第七枚,摇光。
沈归深吸了一口气,把木匣随手一丢,死死地注视着神色淡然的宋行舟说:
“宋行舟,你到底是谁?”
“我吩咐卢泰来请你吃饭,你却反问我是谁?”
“谛听?君上?”
“唔,自我介绍一下。先父姓宋,生前乃是这间宝元楼的掌勺大师傅;先母姓江,乃是儒府学派当中一位大人物的独女。至于你所说的君上二字,只是他们自作主张的称呼,我本人则更喜欢宋行舟这个名字。至于谛听嘛,既是那些家伙的小生意,也是本人的代号。”
沈归听到这里,仍然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对于谛听来说,他曾经试图从无数种角度,进行解构与剖析。原本在他的结论之中,谛听这个庞然大物,很可能就是南康傀儡皇帝田文庆,谋求重掌朝政的整体布局;可谁能想象的到,这谛听背后的最高头目,竟然会是从小给自己烹制美食、与自己讨论各种香料用途、甚至还曾与自己并肩作战的忘年交——宋行舟呢?
这个意外对于他来说实在是太突然了!一时之间,万般滋味涌上心头,他原本自以为条例清晰、理据充分的结论,也被瞬间揉成了一团乱麻。所谓一步错则步步错,之前的胸有成竹、智珠在握;如今反过来再看,就全成了一场笑话。
沈归目瞪口呆的注视着这位极其熟悉的陌生人,嘴唇颤抖几次,勉强用走了调子的声音,挤出了三个字来:
“为什么?”
“嗯……你问的是什么?”
是啊,心里有那么多的问题,自己又该从哪里问起?问问谛听为何要种植象谷聚敛不义之财?问问宋行舟为何要接近年幼之时的自己?问问谛听为何要在各地挑起争端?问问宋行舟为何要拘押与他素有旧交的林思忧?问问谛听为何开始着手屠戮自己的旧友故交?问问他宋行舟今日为何要请自己饮宴?
事情再乱,也总先找到那个线头啊!
宋行舟转过头去,看着沈归僵硬的身体笑了笑;他伸手拿起了那枚毫不起眼的三寸镇龙钉,小心翼翼地摩挲着纂刻而成的铭文,目光变得深邃而遥远。
“沈归啊,加上这一枚摇光在内,你已经找到了五枚镇龙钉了。可是,你知道这些东西,到底有什么用吗?“
沈归木然的摇了摇头。
“其实,这九枚三寸镇龙钉,的确正如坊间传言所说,乃是可以降龙镇国的上古神器。不过这些东西,却并没有帮助某一个人,问鼎华禹大陆的神奇能力,甚至放在两军疆场之上,这玩意儿都比不上一匹战马、一把战刀来到更加实惠。至于这前七根镇龙钉,可以凭天罡北斗之力重新激活龙脉,从而以龙脉之力融合天地灵气,进而诞生出更多的天灵脉者。你曾也与不少天灵脉者打过交道,可你仔细回想一番,自从你降世之后,这天地间可曾涌现过新的天灵脉者呢?”
沈归根本没有半分犹豫,便立刻哑着嗓子回道:
“没有!可这个问题的答案与我无关……”
“不!与你有关。这七根三寸镇龙一旦归位,那么天地灵气与龙脉之力立刻便会重新融合,天灵脉者也会再次应运而生。至于另外的两根左辅、右弼,则是控制无迹可寻的天道杀机。如果你难以理解的话,我也可以换个说法。谛听的根本职责,便是避免华禹大陆被天灵脉者的玩弄于股掌之间。达成最终目标的唯一途径,便是收敛并尝试销毁这一套伏羲至宝;至于另外两根,乃是多余的辅弼暗星,则可以用于绞杀天道杀机……”
“我说过了,这些神鬼之事与我无关……”
“早在二十年前,这一遭轮回的天道杀机已然降世,便是你沈归,沈太初!“
第685章 293.天发杀机
如果今日与沈归交谈之人,是个以测字相面、占吉卜凶为生的江湖术士,兴许对这些无稽之谈,他也并不会在意;可宋行舟、或者说是江汉客,却是整个谛听的首脑,他所说的话,可信度就完全不同了。
其实仔细回想一番,沈归自己也觉得有些奇怪:他这一路上走到哪里,哪里就瞬间崩溃,竟毫无例外!虽然看似这些事都只是偶然与巧合之下产物;可一旦被偶然事件如影随形,那么一切的意外之失,也仿佛变成了必然的结果。
“莫非尊驾言下之意,就是我沈某人才是致使华禹大陆纷争不休,兵连祸结的根本原因?”
“没错。因为关北斗对于你的所有预言,单从结果来看,根本没出现过任何的差错。”
“如果这么简单的话,你麾下谛听手眼通天、高手如云,直接宰了我岂不是一了百了?”
“你以为我们未曾想过吗?”
宋行舟把玩着手上空空如也的茶盏,无奈的耸了耸肩。
沈归本身是一位坚定的无神论者,他虽然不相信这个世界上有鬼神轮回之说,但他却相信在天地之间,自有其运行的规律与大道法则。简单来说,就是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任何妄图以一己之力而阻挡天下大势之人,都会被无情碾轧过去。所以从另外一种意义上来讲,沈归对于天道的理解,更贴近于玄门典籍开篇的那句“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当然,人类的文明源远流长,而且早在人类入主之前,这个世界就曾出现过许多称霸大陆一时的高等级物种;只不过人类征服天下的武器是智慧,而其他物种则各有千秋,而且已经被无情的天道碾压成了齑粉,消失在了历史的长河之中。关于这种结论,他也是在岳海山囚禁的那只长乘身上,得到的启发。
从狭义来说,天道也可以视为自然界的生态平衡法则。比如说幽北三路的自然资源,可以供养十名人类在此繁衍生息;天长日久,有老人自然消亡,有新生儿降生成长,薪火相传,代代绵延不绝;然而如果这十位始祖人,选择了无节制的繁殖后续子嗣,那么此地的自然资源,就根本负担不了多出来的人口,饥荒也就随之而来。一旦陷入了这种窘迫的局面,那么摆在他们面前的解决之道,充其量就只有两条道路:征战邻国,为多余人口开辟出新的栖息地;或者进行非等价的贸易交换,用剥削邻国的方式供养他的臣民。
家庭如是、部落如是、国家如是、民族如是。
如果把视野再放的高远一些、站在天地之道的角度来审视的话,无非就是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或是单纯的数字博弈而已。无论是交易中的亏损方,还是战争中的失败者,也就成为了填补那些被天地之道不容的余数罢了。
山洪、海啸、地震、火山喷发等等自然灾害,即便将时光与科技推移到沈归曾经存在的那个时代,人们对于天灾也只能预防与弥补,仍然无法完全抵挡、亦无法左右改变;而战争这种人类自发行为,看似是物种之间的私事,是经过多方面考量而得出的智慧性结论;可从实际结果来看,仍然逃不开这天地间若有似无的桎梏。
战争也许未必能够分出胜负,但一定会带来巨大的人口消亡。
纵观历代史家兴废之论,不难得出一个相同的规律:大乱之后必有大治、反之亦然。然而这个亘古不变的规律,自从沈归出世之后,竟然仿佛变成了一个谬论。
无论是北燕王朝还是幽北三路、无论是漠北草原的内乱、还是西疆红黄二军的鹰视狼顾;每一家诸侯要么就在厉兵秣马、伺机而动;要么就是刚刚才结束一场战争,正在各自舔舐着鲜血淋漓的伤口。
说的具体一些,在沈归的娘亲——郭大小姐有喜之时,东海关外的硝烟才刚刚被迫终止;三剑退兵的神话,也将青芒剑神的威名传遍了华禹大陆;且不论此战胜败几何,可单从时间来看,距离华禹大陆上一场的大型战役,还要追溯到前朝大燕解体之时,也就是八十年之前的时候。
可自从东海关前一场血战,或者说沈归诞生之后,整个华禹大陆便再也无法享受刀枪入库、马放南山的太平盛世了。所以从结果来看,说沈归是个扫把星,也不算是冤枉了他。
如果从这个角度来看,南康王朝之所以能够富甲天下,也许生意头脑与贸易天赋并不是主要原因。不妨大胆猜测一番:会不会正因为有着谛听、或者说是关北斗的庇佑,才使得南康王朝能在乱世之中独善其身、享受了近二十年的太平岁月呢?
预言沈归乃是荧惑妖星的关北斗,由于承袭了地灵脉的特殊能力,所以他本身并不会武艺;然而正如林思忧的回春圣手、北海剑奴的隔石断玉一般,关北斗的地灵脉,便是以天衍术数见长。
他告诉宋行舟说,天道无情、亦不可欺。可如果在杀机毕露之前、便下手除掉沈归的话,杀个把人对于谛听来说,当然是轻而易举的事;然而寄生在他气运之中的天意,却绝不会就此烟消云散!凡人与天地法则耍小聪明,一定是自取灭亡之道;皆时会不会天塌地陷、江河倒流,他关北斗也完全无法预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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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归听着宋行舟转述着关北斗对于天地之道的阐述,即便自己已经被谛听单方面定义为了华禹大陆的臭咸鱼,但他却完全不为所动;甚至连原本杂乱无章的气息与起伏不定的情绪,竟然都慢慢平静了下来。
“所以你们谛听的意思是,希望我能快速寻齐九根镇龙钉交给你们,然后再把左辅与右弼两根钉子,从我的百会穴与谷道穴生生钉入体内,以己身性命为祭、换人类存续之机咯?
宋行舟闻言沉默了半晌,随后又笑着点了点头:
“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
“我拒绝。”
“嗯,我们可以理解,所以才会从你身边的人着手。顺便一提,黑狗认为你是一个重情重义之人,兴许会为情感所左右,而违背自己最初的想法。”
“重情重义不等于愚蠢,我只懂得什么是血债血偿,而拯救人类的责任实在是过于沉重,我沈归暂时还没有如此高尚的情操,要不然你们去找别人问问?”
沈归说完站起身来,作势便要离开。紧接肩膀一紧、竟然又莫名其妙地被他按回了座位上!毫无疑问,单从这手来看,宋行舟的身手,至少也能与白文衍相提并论。
“沈归,你知不知道,如今的华禹大陆已经狼烟四起、暗流涌动了!尽管看似只是漠北草原自家的私斗,然而战火很快就会蔓延开来,即便远在华江以南的那一片世外桃源,今次也无法独善其身;整个华禹大陆的黎民苍生,都会因为你的自私而陷入一场巨大而徒劳的消耗之中。难道你认为自己一人之命,竟抵得过天下黎民苍生吗?”
“沈归自然命如草芥,也并不惧怕死亡。但是宋行舟,哦,或者说是江汉客,你与关北斗二人自觉可以更变天地之道,便要祭献我沈某人的项上头颅,以消弭华禹大陆即将到来的祸事。可你又是否想过,你二人也只是芸芸众生其中之一,即便关北斗能够准确的参透天道,却仍然没有资格代天行事。江汉客,我劝你们二人,千万不要把自己的位置摆的太高!。”
“沈归!你的那双眼睛,难道最近没有出现过什么变化吗?“
“又当如何?”
“那就代表着你已经命不久矣了。当杀机毕露、华禹大陆狼烟四起之时,便是你这颗乱世妖星归天之日!莫非,你仅仅为了余下这几个月的光阴,便要付出那么多人的性命吗?林思忧、李乐安、颜书卿、齐雁、齐返等等等等……这些人,你真的都不在乎吗?”
沈归沉吟了半晌,站起身子,步履坚定地朝着楼梯口走去。江汉客目光阴沉地坐在方桌前没有动作,待沈归的身影消失在三楼之后,一道声音悠然从楼下传来:
“江汉客!你个王八蛋给老子听清楚了!我沈归是他妈属驴的!牵着不走、我打着倒退!”
话音一落,那架直通三层的木制旋梯轰然倒塌!而这栋八角楼的二层墙壁,也同时被破开了一个大洞,沈归竟然在怒急之下、直接撞破了楼壁跃然而出!几个起落之后,身影便彻底隐没在了西林城的夜色之中。
两位站在一楼守门的冷脸姑娘,闻声迅速窜上三楼!她们跪在江汉客的身前,用不发一言的方式,向自家君上讨令。江汉客坐在桌前,往着窗外已然陷入沉睡的儒府书院,语带疲倦地说道:
“罢了吧,七星降魔灯已然灭了一盏,沈归天眼已开,这世上恐怕除我之外,也没人能在这种环境下阻挡他了……由他去吧。”
两位姑娘本还有些蠢蠢欲动,但听了江汉客这话以后,便不再多言,身形一闪,也彻底消失了。
第686章 294.余日无多
次日清晨,一架木制平板车,从刚刚开放的北门外进入了西林城。推车之人,乃是世代专为儒府书院送水的供户,名叫王宁。送水是个赶早的苦营生、他眯着眼皮打着哈欠,推着承载了两个大木桶的水车,在书院的后院小门止住了脚步。停下之后,他先是晃了晃酸痛的肩膀与胳膊,又从兜里掏出了一块白色石块,在墙上画了两道白印记好了水账,这才重新正了正衣冠,堆起了满面和善的笑容,极其礼貌的敲了两下房门。
翻来覆去的敲了足有十轮,王宁终于有些按捺不住了。他轻轻推了推门板,发现两扇后门只是虚掩、并没有上锁,便乍着胆子探入了半边身子进去:
“许大总管?小人乃是水户王宁啊,派个人出来接一下水了?许大总管……?”
王宁一边低声呼唤着总管的名字,一边小心翼翼地挪动着自己的脚步。这儒林书院的名堂虽然不算大气,然而实际上却是一处清幽雅致的巨型庄园。每日清晨之时,书院中三千弟子都要聚集在文圣殿中,在师长的带领下进行早功课;那朗朗读书之声,已然在这西林城中延续了千百年。
然而今日溜进书院之后,王宁却没有听到那熟悉的晨读之声。他私下搜寻未果之后,值得小心翼翼地贴着墙根,走到了文圣殿外。他本想用眼神引出屋中的一位先生,迅速交完了自己的差事,之后还得接着出城取水,再送别家大户;可他的视线才刚刚从侧墙探入殿内,脚下的重心却立刻向后倾倒,身体也自然向后翻下了台阶……
这间文圣殿,去年才刚刚翻修扩建了一遭,如今足可容纳三千弟子,同殿列席攻读。文生殿的北墙,更是挂着一副儒圣先师的巨大画像,先圣仪态庄严中而不乏慈爱、令人望而生敬。
可方才进入王宁眼中的文圣殿,却是与往日之时截然不同;三千弟子皆身穿白色学子袍,整整齐齐地跪坐在自己的课位之上;而坐在圆心正中央的早课师长,也身穿一袭黑色尊师袍,端端正正地坐在一张太师椅上,只是他却再也无法为门下学子传道解惑了……
整个文圣殿中的三千零一位师生,如今全都没有了脑袋!而在儒圣先师的巨幅画像之前,竟然整整齐齐摆着一个由无数头颅堆叠而成的京观!
自祖上起便老实巴交的王宁,哪见过这等残酷暴虐的血腥场面,才只打了一眼,便立刻陷入了极度恐惧之中,就连喉咙都紧张的迅速收紧,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了!他终于知道后院中那若有似无的腥甜,究竟是从何而来的;也终于知道那已经形成惯例的朗朗读书之声,是因何而止了!
他立刻转回头去不敢再看,勉强爬起不住颤抖的身子,按照原路跑出了书院后门。可能是由于紧张与恐惧原因,他直接跑回了自己心中的安全港湾——家,就连那辆吃饭的家伙——木板车,都完全忘在了儒府书院的后巷之中。
王宁回到家之后便立刻发起了高热,他担心自己遗落的那辆水车,会给家人招致足矣灭门的祸事。然而只待自家婆娘外出收风以后,王宁总算放下心来、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原来整个西林府衙门,连带着城防营在内一千两百余口,竟在一夜之间都被屠戮殆尽;而大堂上公正廉明的匾额下面,还写着一行血字:
杀人者,沈归是也!
昨日深夜,撞出酒楼二层的沈归,立刻凭着独特的虫鸣与鸟叫声,联络上了已然潜入城中的吕方与齐雁二人。他并没有对二人讲述自己与宋行舟会面一事,而是仍然按照原计划行事——潜入西林府衙门,抢回傅忆以及两位冬至兄弟的尸身;顺便盘问刚刚继任的孔知府一番,试试能不能打听出一些内幕消息来。
飞檐走壁、溜门撬锁,对于齐雁来说根本就是易如反掌的事!哪怕是给他一根草棍,这天底下就没有能挡住他锁头!而吕方虽然是朝廷官人,本该置身事外;但他也差点命丧于西林城中,如今侥幸逃得活命之后,当然也想看看这个天下学子的朝圣之地,到底在背着朝廷搞些什么见不光的名堂!
根据之前袁德林的交代,齐雁已经从他家中偷偷取出了那本账簿。然而这袁小三也是个妙人,三人打开一看这才发现:他的这本黑帐,根本就不全!这里面记载的都是一些没有名目的数字而已,也就是说,他为了换回一条活命交出的这本账目,单独来看,根本就没有任何价值。不过好在这小子说的也不全是瞎话,因为账目倒是真的,就是不全罢了;只要三人取到账房先生手中的半本账目明细,合在一起便能从中看出端倪。
华禹大陆的衙门建筑分布全是如出一辙,经常给自己的路引加盖手戳的齐雁、自然更是轻车熟路。仅仅几个起落,他便在案牍室中找到了衙门账房先生的住址。三人本着不要打草惊蛇的想法,先是确认了“替补上阵”的新任孔知府,如今正在书房挑灯夜读、之后便立刻转道,直奔这位狡兔三窟的账房先生家中。
西林城本就不大,转过几条街去,众人便来到了位于城西的一间大宅院外。吕方虽是个捕快,但毕竟还尚在实习期间;考虑到如今众人身在虎穴,自然不敢有半分差错;于是便把这位新手留在外面望风,而沈归与齐雁则分别从前后院墙翻入,直奔正房屋顶汇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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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下天交亥时,西林城中寻常百姓人家,早已熄灯就寝;然而这位账房先生府中正房,如今却依旧灯火通明。好在城西本都是些深宅大院,街坊邻居也俱是有钱有势之人,家家户户都尚未休息,也就并不显得特别突兀了。
沈归与齐雁对了一个眼神之后,便分别掀开了一片房瓦,同时向屋内观瞧。
这间正房,乃是常见连三间的格局;而正厅之中的陈设风格,与院墙与大门的典雅朴素截然不同!入眼之处、俱是一片金碧辉煌,竟然连照明的烛台,都闪烁着金子的光芒!如此奢靡富贵的生活,差点闪瞎了房上二人的狗眼!这两位小少爷也全都算得上是见过世面的人了!可他们谁也没想到区区一个衙门口的账房先生,连官身都没有的寻常小吏,生活水平竟然已经攀升到了这个地步!
当然了,审美与品味方面,仍然还是有待提高的。
沈归不愧是江汉客口中“开了天眼”的妖星!他双眼一眯,迅速从金光璀璨的迷离之中超脱开来,索性不去看它;可等他将视线转入了内室,就更想把自己的一双眼珠子给抠出来了!
那位与袁小三合作的账房先生,此时周身上下一丝不挂;看他偌大的年纪,皮肤早已松垮堆叠在一起,看上去就仿佛是一条沙皮狗成精那么令人感到恶心!可这位爷却仿佛不知羞耻二字为何物、正四仰八叉地躺在了地上铺就的银狐毛地毯之上!在这只老狗的身边,足足围了八名妙龄女子,每人都披散着满头青丝,显然都是尚未出阁的大姑娘家;在内室门边两侧,还分别站着两位满脸横肉的老妪,每个人的脸上都涂脂抹粉,随着谄媚的笑容扑簌簌地往下落着粉渣,不停在指挥那些姑娘们,张嘴闭嘴说的全都是荤话……
在账房先生的右手处,正握着一杆造型精美的烟枪;而旁边一位白羊似的大姑娘家,如今正跪在毯子上为他烧制着烟泡!
齐雁也被这些姑娘皮肤上一道道刺眼的疤痕所惊、怒火瞬间暴起,直接拱到了头顶的百会穴上!他刚欲掀瓦入室斩妖除魔、忽然却被沈归用眼神强行止住;随即二人经过一番耳语之后,咬牙切齿的齐雁迅速蹿向其他大宅的屋顶。
差不多又过了一刻钟之后,齐雁泪水纵横,下唇也被他无意识地咬了个血肉模糊,胸腔也止不住地上下起伏,不停地对沈归做出一个口型。
畜牲。
沈归叹了口气,又朝他摆了摆手,自己则迅速翻下屋顶,以惊雷剑插入门缝、迅速斩断门闩;待一脚门里、一脚门外之时,他又挥手将两位手执马鞭、闻声而来的老妪割断了喉咙,这才大踏步地走进了内室之中。
此时此刻,那位账房先生正枕在如玉似脂的膝头上,双目微微张开了一道缝隙,先是悠然的吐出了一团云雾,随后看着手执利刃,浑身煞气的不速之客,语气缓慢而轻佻的说了一句:
“老爷怎么记得,今夜没叫相公啊?俏脸俊哥儿,你是不是走错了府门呢?”
被一个糟老头子调戏的沈归二话没说,走上前去揪着他脖子上松散堆叠的皮肤,左右开弓抽了十个耳光!要不是怕他被滚落喉咙的碎牙生生噎死,沈归真有心好好跟他沟通一番!然而,最让沈归意外的是,自己这位不速之客手执带血钢刀、又抓起了这位账房老爷没命的打,可旁边那些不着寸缕的女子,却仿佛泥塑木雕一般,只是傻愣愣地注视着屋中正在发生的争斗,眼神无喜无悲,也没有好奇、更没有希望的光芒。
只有麻木。
第687章 295.等级与财富
其实这等动用私刑、豢养女奴之类悖逆人伦的恶事,对于沈归与齐雁两位出身于江湖草莽之间的少年来说,真的没有任何过于深刻的感触了。他们既砸过颜狩改建的魔窟——双天赌坊;也逛过燕京城中,正燕门后面的几条烟粉胡同;还曾在秦淮河畔留恋过举世无双的花船画舫,可谓是阅尽了春花秋月的美色、听尽了世态炎凉的故事。
既然沦落于江湖之中、男子也好、女人也罢,肯定是各自有各自的难处;无论选择何种生存方式,只要能在这个兵荒马乱的年月活下去,就已经实属不易了。而且无论是沈归还是齐雁,与这些沦落风尘的姑娘,其实都论的上江湖同道,完全不存在同情或是鄙夷的心理。
周遭环境的不同,会潜移默化的给人带来气质上的改变。对于辨人眉宇、察言观色的能力而言,无论沈归还是齐雁都驾轻就熟。这二人一眼就看得出来:今日在这账房先生室内的一众女子,显然没有一位是烟花女子出身!
为了生存而选择沦落风尘,这根本谈不上丢人,也不需要旁人的同情;但深陷西城诸家大宅的这些位姑娘家,个顶个的皮肤细嫩、妆容淡雅,显然不可能是为了吃穿渡日、才被迫沦落至此的!
沈归感受着姑娘们投来那一道道麻木的眼神、犹如芒刺在背般的难以忍受。他立刻挺起手中的惊雷剑,指着账房先生的鼻子尖说道:
“明跟你说了,我今天打算大开杀戒,没心思跟你磨牙逗闷子!听清楚了,我要你与袁小三私藏的另外半本花账!”
账房先生本就年迈苍苍,加上平日过的又是五毒俱全的颓废生活,根本就受不住半点的力道。方才被沈归连环巴掌一抽、再加上脑中尚有烟毒盘踞,整个人躺在地上直觉得天旋地转、眼前也是一片飞花。直到沈归开口说话之时,他仍然不停地大口大口呕着黄水;可单等他听到了“花账”二字以后,那张蜡黄蜡黄的老脸、竟然瞬间恢复了一丝病态的红润!
“嘿,想要老夫的半本账簿是吧?没问题!要么,你小子现在自断一臂,跪下来给爷磕上一百个响头,再给我续上那么一泡烟!爷我或许会看在你这张面皮的份上、好好考虑考虑;要么,你就干脆一刀宰了老子,之后出门右拐上大街,再想想别的主意去!”
沈归闻言点了点头,躬身拽直了老头那条软塌塌的左臂,手中惊雷剑的剑尖直接搭在了他中指的指甲缝里,轻轻向上那么一撬……
一片带着血丝的指甲凌空弹飞,而这账房先生立刻受刑不过、发出了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仿佛除夕前被捆上了屠架的年猪那般;还未等他余音消散,沈归便立刻将剑尖又压在了他无名指的指甲缝里,柔声对他说道:
“我说账房老爷,现在舒坦些了吗?小的伺候您再来一泡如何?”
凡是生活条件无比优越之人,心中的牵挂与计较,自然也要比那些连饭都吃不饱的穷鬼更多一些;如果恰好又是一笔不义之财的话,那么就算原本是一位豪迈大方的血性汉子,也会被银子的力量、慢慢腐蚀成一个瞻前顾后的土财主。
对于这位生活穷奢极欲的账房先生来说,用“过河思命、上岸思财”来形容的话,都有些不太恰当。这位老爷子是既不愿意舍财,更不愿意舍命!他知道那半本账簿只要脱手,自己的老命就肯定保不住了!,
沈归见他直着眼睛犯愣,纤长的手指连动之下、三片暗淡无光的指甲便立刻离开对方的指尖。俗话说十指连心,这种痛感的尖锐度远非寻常外伤可比;再加上这位老账房过的又是老太爷的舒坦日子,对于疼痛的耐受度,也早已经降低到了冰点。
随着沈归铁钳般的虎口一松、老账房立刻浑身瘫软、躺在地上打起了滚来;沈归趁着他享受痛感余韵的空闲时刻,先后试探着问了几位五官灵巧的姑娘;然而,对于他温柔的话语,这些姑娘却始终没有任何回应……
“你到底是何人?怎会知晓我与袁队正之间的秘密?”
也不知是由于痛感过于强烈、还是阿芙蓉膏的毒劲已过;如今老账房开口的语气,比起方才已然正常了许多。沈归听完了这句废话之后,再次躬身上前,随手又挑飞了他两枚指甲:
“既已身为板上鱼肉,总还是要放聪明些才是,你并没有提问的资格。哦对了,可怜你偌大年纪还没活明白,小爷我就免费赠你一句。当一个秘密脱口而出以后,就再也算不上什么秘密了。现在我来问,你来答。当然,你还有着许多的本钱挣扎,比如四枚手指甲、十枚脚趾甲,以及周身上下二百零六块骨头;逞英雄的机会是一抓一大把,就看您这位老账房先生,到底会不会算账了。”
果然,这账房先生就是个色厉内荏的孬货。听完了沈归这一番威胁之后,为了保住余下的指甲,立刻老老实实地端正了身子,仔仔细细的交代了起来。随着他吐露的实情越来越多、两本账簿合在一起之后、证据链条也越来越清晰、沈归的脸色,也就变得越来越难看了。
他原本以为这西林城、或者说是儒府书院,玩的就是土豪劣绅、门第学阀的那一套老章程罢了;可他没想到这读书人就是读书人,思维与眼界绝非寻常土豪劣绅可比!儒府学派这一棵千年老树、竟然被这些“博学鸿儒”抽出了新枝芽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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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不论南康王朝的书院学堂如何运作;单就北燕王朝而言,如果想要本家子嗣走上科考应试这条正路,共有两家学宗派系可以选择。其一,便是令天下文人趋之若鹜的正统儒学派系——也就是坐落于西林府的儒府书院;其二,便是广收门徒、然而宽进严出的新式儒学——儒林书院。
其实,天下诸学多如牛毛,又何止儒学一家?然而为何只有这两家书院门下学子,才可能获得入朝为官的资格呢?原因简单的有些可笑,归根结底,也只出于北燕朝廷内阁当中的一道取试政令罢了:凡各地适龄学子欲参科应试、必先经本籍州县府衙之初试、再经太学院主持之复试;两次皆榜上有名之青年俊才,方可获准入京应举。
单看这条政令而言,仿佛也并不存在太大的弊端;可眼下西林府所有问题的根源,正是出在了初试与复试这两道筛选环节之上!
各地州县府衙的初试,乃是由各地士绅名流、以及饱学之士共同出题阅卷。凡应试合格之人,即可拥有秀才的正统文人身份。凭借这个秀才身份,虽然可以享受上堂不跪的礼遇、也会被市井白丁称为“秀才老爷”,视为读书明理之人,却并不能显著提高社会地位。不过好在有了秀才身份,可以拓宽本身从事的职业范围。就比如说讼师、私塾先生、医馆郎中、账房文书等等一系列收入不菲的体面职业,就必须要有秀才身份之人、方可得到本地衙门的执业许可。
更值得一提的是,每逢兵荒马乱、匪盗横行的混乱年月,便是北燕朝廷的用人之际;皆时,朝廷便会不定期发布一条,足矣令秀才一飞冲天的拔擢制度:举孝廉。
这所谓的举孝廉,便是由当地的名门望族、士绅领袖,联名向朝廷举荐本地一位德才兼备的读书人,直接入朝为官,不必应试。不过正所谓上有政策、下有对策,至少在北燕王朝来说,每逢举孝廉的政令发布之时,原本的推举制,都会变成拍卖制。
至于说太学书院的那一道复试,其中的门道也就更多了!
首先来说,位于燕京城中的太学院,本身只是教导皇族子弟课业的场所;只是在极偶尔的情况之下,才会有一些朝廷重臣的子女,蒙受陛下恩赐进入太学,成为陪太子爷读书的道具。这天下文人多如过江之鲫、一个小小的太学院,又如何能负担起甄别天下万千学子的重任呢?哪怕仅仅一个蓟州路,就能把太学院的四面院墙全部挤塌!有鉴于此,太学院便想出了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先由各大传统书院加试一场,其中出类拔萃的青年俊杰,方可凭借着书院出具的许可文书,入京参加二次复试。
不过,北燕王朝饱受冗官之苦已久,那些彼此都沾亲带故的朝廷大员子女,尚且无法合理分配;若是再招来许多的进士老爷,岂不是更没地方安排了?难道全都挂在吏部的候补序列之中、等着吃朝廷的空饷吗?于是这一道限流的枷锁,便卡在了太学院发明出来的加试之上。运作方法也非常简单粗暴:每年视朝廷吏部出具的实缺名额,再由负责加试的书院推举适宜人数的学子入京应试。
由此一来,谁能考谁不能考,就全凭负责加试的书院一言而决了。而这个加试环节,本就是太学院想出的临时办法,当然不可能立刻通行北燕王朝了。于是太学院院正朱阅、与主管吏部的右丞相蔡熹经过了一番探讨,便选定了两个试点单位:
鲁东儒林书院、鲁西儒府书院。
第688章 296.选择性遗忘
迄今为止,两家试点单位已然足足试过了二十载时光;而作为始作俑者的蔡阁老,却因为王放的战略失误而重新走上台前,压根没心思去理会这种小事了!
然而有了这二十年的真空期,原本一直在暗地里受到朝廷严密管控与遏制的儒府学派,却仅凭着一道缺乏考量的临时政令,开出了一朵由鲜血浇灌而成的罪恶之花。
权利一旦失去了束缚,很快就会成为一头无差别伤人的凶猛野兽!
在这种兵荒马乱的年头,还能想着送自家孩子去读书科举之人,必然都是不缺银钱的富贵之家!可每三年能够入京应试的资格就那么多,到底是去搏一搏儒林书院的数万弟子取三百?还是挤破了脑袋、去试一试儒府书院的三千弟子取七百?相信所有人都能做出更加现实的抉择;毕竟自家的孩子究竟天赋几何,对于这些以向来官商勾结起家的北燕富商来说,还算是心中有数的。
可前来西林城求学的学子,远不止一个鲁东路;那么到底谁才有资格在三千个固定弟子席位中、占据自己的一席之地呢?
虽说文无第一,有教无类;但银子的光芒,却从来都不会说谎。
二十年前的儒府书院,学子各阶出身比例如何,姑且就不去说它;然而今日的儒府书院,门下三千弟子,个顶个都出身于北燕王朝最顶尖的富户豪门之中,竟没有一个例外之数!
说到三千弟子的定额,乃是用来形容儒门先贤师尊门下弟子众多、只不过是一个虚数词而已,实际上真正能够留下姓名之人,也不过只有区区几十位罢了。可就是这个虚数词,却被他的后世子孙奉为圭臬、视为儒门唯一正统传承的重要体现。
既然是师祖定下的学子名额,那么就一个字都不能更改。
既然三千个入学名额,是师祖定死的铁律不能更改;可有钱人家的少爷、沾亲带故的亲朋挚友,却远远不止三千之数。再考虑到自家又是上古第一书香门第、实在不方便公开招标竞价,实际实施起来,可就不太好办了。
经过儒府书院多次的内部会议商讨,最终定下一个基本章程:严格规定拜师礼的价格上限,以维护先贤师祖的清誉,儒门子弟的风骨。至于说额外的笔墨供奉嘛,那就各凭心意了。
挡人财路如杀人父母,这几位正副院正吃饱喝足,手下人也总要雨露均沾,方显公平二字。
其实儒门弟子的拜师礼节,却真有师祖定下的规矩可以依循的。传统儒门拜师礼仪,大致可分为三步:第一步,则是祭拜祖师画像,垂首心默弟子修学之愿景,祈求先贤祖师启蒙弟子之灵智,护佑弟子可以学有所成;第二步,便是对上首端座的师傅师母,行三叩首之大礼、并在敬茶之后、双手跪捧红纸黑字写就的拜师大帖;而第三步,则是由师傅宣布门规礼法、课业布置;若年及弱冠之弟子,则可当堂获赐表字。三步过后,则视为拜师礼成,再由弟子奉上六礼束脩,也就是所谓的学杂费。而为师者收下束脩之后,还需回赠若干师门经要典籍,作为师长之回礼。
至于被称谓的学杂费,其实也非常简单:象征弟子勤奋好学的芹菜、象征师长苦心栽培的莲子、鸿运高照的红豆、早中三元的红枣桂圆、以及十条干肉条、也就是腊肉。
这六种拜师礼的规格,才是至圣先贤亲自定下来的规矩,却早已被这些成为了世代学阀的后裔子嗣、选择性的遗忘在了脑后。
今时今日,若想要在西林城的儒府学派占据一席之地,十金十银的大木箱子,就只不过是准许投递拜师大帖的敲门砖罢了。抬着二十个装满金银的大箱子,可以在门房领上一个号码牌;至于三千弟子的名额,到底什么时候才能轮上自己,那可就全以儒府学派的说法为准了。
在北燕王朝来说,凡是能拿出这么多的银子的富家翁,就肯定不是那种一门心思老实苦等的本份人。于是这小小的西林府,就喝上了儒府书院的残羹:凡是能穿上一身官衣的老爷、就全都成了这些财主们的行贿目标。都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乡亲,谁家还没个沾亲带故的朋友呢?东边不亮西边亮,广撒大网、也不过就是再多花点银子的事。
这些富户们,为了让自家脱离商人的卑微身份,宁愿倾家荡产、削尖了脑袋、也想令他们的子嗣能够金榜题名、跻身于朝廷正统文官序列之中,从而由一个满身铜臭味的商贾世家,变为社会等级顶峰的书香门第。当然,商人从来都不会做亏本的买卖,如果自家公子他日真能鲤跃龙门;那么自己那一大笔的先期投入,肯定还是稳赚不赔的。正所谓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至于有了官身放了实缺、又该如何回本,那就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的事了。
西林城其实算不得是大城,只是由于儒门先贤祖师在此地创立了儒府书院、人口慢慢汇聚于此,才逐渐发展成了一个小城而已。也正是托了儒府书院的福荫,本地的商户与百姓只要听话、过的都是比较富裕的好日子;尽管书不是谁家都能读的起,然而这些白丁总还懂得吃了谁家的饭、就该向着谁家说话的道理。久而久之,这儒府书院的势力范围,也就逐渐向周边村县辐射开来,成为了当地说一不二的学阀势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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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的就不再提了,单说今日账房先生屋中所藏的八位姑娘,娘家可全都是北燕王朝各地有名的大家闺秀。她们之所以会委身于这样一个糟老头子,要么就是为兄长的课业献身、要么就是为家中幼弟谋求一个远大前程,被自家父母以敬献的方式,强迫送来西林城,供西林城中“有些门路”的大能人们享用;时至今日,凡是能与儒府书院沾上一丁点边的西林府人,就通通见者有份;方才齐雁已经查点了数座周围的深宅大院,入眼处无一例外,皆是一片人间炼狱的惨状。
不问可知,在如此变态而扭曲的环境之下,调教出来的三千儒门弟子,一旦他日真的涉足北燕官场,并出任一地一县的父母官之后,又会是如何一番场景?无论是本着捞回本金的念头去盘剥当地百姓,还是出于报复的心理欺男霸女,也都是顺理成章之事。
换句话说,如果是本心淳良和善、内里又身怀一副铮铮铁骨的传统文人,就根本就进不了这儒府学院的大门!
迄今为止,北燕王朝也刚刚立国百年,又全盘承袭了前朝大燕的家底与国库,但糜烂的势头竟会如此迅猛!无需多言,导致今日局面之中的最大一块毒瘤,正是这间培育并构建了近七成文官梯队的儒府书院!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代表着皇权威严的西林府衙,也早就成为了儒府书院门下的一条凶犬!别瞧这位账房先生只是区区秀才身份,但他毕竟掌握着历任知府老爷的钱袋子,是知府大人无法排除在外的铁杆心腹!这样的一位大能人,又岂能不令各地财主趋之若鹜呢?
天长日久,水滴石穿,纵然是一条铁打的汉子,也经受不住这种无孔不入的腐蚀!不过账房的工作毕竟也是个精细活!他自知罪孽深重、唯恐何日会东窗事发,便养成了偷偷记账的好习惯。有此账目在手,既可以防止对方卸磨杀驴,也可以在生死关头临阵反水。至于落在袁队正手中那半本账目,也只是因为自己某次深夜潜入书房誊抄账目之时,被前来寻自家姐夫借银子的袁小三,撞了一个正着而已。
沈归了解过详情之后,随手便把这两本紧要的账簿丢出了院墙以外;不偏不倚,正巧落在了负责望风的金刀捕快——吕方手中。他认为这两本物证,最好还是由吕方亲自呈给天佑帝御批,自己毕竟是个局外人,实在不便插手北燕自家私事。
既然如今账目极其清晰,那么这位账房先生也就彻底没了用处。沈归本想随手结果了他的性命,可没想到却又从他口中,得知了一个意外收获!
人老精,马老滑,兔子老了鹰难拿!这账房先生虽然已经缺足了八辈大德,但他毕竟也是在刀尖上行走多年的一位成熟老吏!精于世故的他,对于沈归眼中瞬间闪过的杀意,可是再熟悉不过的事了。
正当沈归起念之时,他便立刻抢先出声:
“少侠!祖宗!你不是好奇这些姑娘、到底为何如此呆滞吗?我要是把所有的秘密都告诉您,您饶我一条老命行不行?您看我都这么大的岁数了,您饶了我这一次,我也活不了多少年啊!”
沈归有些诧异收回了惊雷剑,上前几步蹲下身子、轻轻掐着老账房那没了牙齿的一张瘪嘴,饶有兴致地说道:
“你还真是个人才啊!不妨说说看,如果这个消息值一条性命的话,小爷倒不介意放了你这个老棺材瓤子!”
如果这老账房曾听过沈归以前的英雄事迹,就一定不会做这种毫无意义的讨价还价了。别瞧江湖人彼此之间都是一诺千金;可一旦对上他们这些“空子(外行人)”,历来都是能骗一斤,就绝不只骗八两!
就连燕京城中的寻常百姓,对江湖人云集的南安桥,都有着这样一句批语:南安桥上逛一逛,除了吃亏,就是上当!
第689章 297.事必躬亲
可惜这位五毒俱全的账房先生,是一位土生土长的鲁东人,这辈子都没离开过眼前的一亩三分地,哪怕是去临城走一趟亲戚,那都算是了一趟远门。再加上这西林府都是走偏了门路的儒门子弟,所以江湖人历来都不从此处路过,他也自然就未曾领教过江湖人的厉害了!
“您放心,已经到了这个节骨眼上,小老儿定然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了!大概在七、八年前吧,那些来我西林府求学的学子们,便增加了这种女贡的方式。不过您也知道,无论是书院的名师高贤、还是我们这些捡便宜的闲杂人等,大半都已经是半截身子入土的糟老头子……”
沈归听到这里,颇有些不耐烦地摆了摆手:
“下三路的屁事就不必多说了,我没有兴趣,你还是直接说重点吧。”
“是是是!您看见的这些女贡呢,都是提前用阿芙蓉膏“沁”出来的“熟货”、不容易伤人,也特别好控制;另外随女贡一起入府的,还有……还有……一大盒红丸,以及品质上好的阿芙蓉膏……”
“……你们这些个将行朽木的老畜牲,就算不怕遭报应,难道也不怕死吗?”
“小爷明鉴啊!这可不是我们自己的意思呀!各家纳贡礼单的条陈,可全都是诸家学子私自定下的规格呀!小人身份卑微、交际面也十分浅薄,今年书院春试就只收了这八家女贡!况且小老儿如果不收的话,也会被整个西林城所不容、甚至还会招来杀身之祸啊!小爷,您还没去城东那些深宅大院里看过吧?有一家算一家,全都是书院里各位先生的外宅!小老儿府上的这点东西,跟那些大人物一比,根本就摆不上台面来说呀!“
沈归听完之后点了点头,一边反复摩挲着自己光溜溜的下巴,一边若有所思地念道:
“阿芙蓉膏……红丸…可全都是比金子还贵重的稀罕物件!北燕不比南康,有银子也没那么好弄啊……”
“是是是!小爷您太懂行了!这些个金贵东西,在北燕王朝的其他地方,有银子您也一样买不到!可在我们西林城这地界,那就完全不是问题了!您别瞧这里城小民寡,可还有谛听商号设立的暗点呢!只要有这些人在,就没有银子买不来的东西!怎么样?这些消息,能换我这一条老命吧?”
沈归微笑着轻轻拍了拍他的老脸,温和的说道:
“当然可以!”
说完之后,他在老账房充满希冀的注视之中、反手一指身旁八个神情呆滞而麻木的姑娘:
“可这间屋子里,可足有八条人命等你来偿还!”
话音一落,沈归手起剑过、一枚斗大的头颅便滚落在地……
二人越墙而出,简明扼要地对墙外正在翻看两本账簿的吕方,说清了西林府的来龙去脉,惊的吕方下巴都差点脱臼,直把脑袋摇晃的跟个拨浪鼓似的: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你说别人会不会做出这种丧尽天良的事,我吕方绝不敢妄下断言;凡天佑帝陛下与蔡阁老,绝不可能姑息纵容此等人神共愤、罪大滔天之事!”
沈归看着对面这个梗着脖子的愣头青,感觉自己才是更加年长的那一位。他想开口解释、却又不知道该如何表述,才能让吕方真正体会其中真意。他相信天佑帝是一任勤勉克己的圣明之君,也相信蔡熹是具有正统文人风骨的辅国贤臣;但西林府眼下这副糜烂的现状,却仍与他们君臣二人,有着无可推卸的重大干系。
“小吕捕快,接下来的事,就你的身份而言,实在不便参与其中。烦请你立刻北上返京,并将你在西林城中的所见所闻、连同这两本账簿一并呈给天佑帝……哦对了,你的玉牌并没有直入御书房面圣的资格,为了避免走漏风声,这柄御扇你也也一并带走,它可助你直抵御前。”
说到这里,沈归从里怀抽出了一枚丝绸布袋,交到了吕方手上。他从来没有想过,这本是周元庆赐给自己、用于调查华神教的信物,如今竟然用在了吕方的身上。
吕方掂了掂手上的扇袋子,心中突然涌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你……你们要做什么?”
沈归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
“无论我们要做什么,你留在这里也拦不住的。”
吕方神色一怔,随即苦笑着摇了摇头,回京复命去了。而留在原地的齐雁,神色间也显得有些犹豫:
“如今华禹大陆的局势错综复杂,你的身份又极其敏感,一举一动都牵扯着多方势力的关注。今日杀戒一开纵然痛快,但后果也是谁都无法预料的事。这西林城纵然是一窝取死有道的畜牲,可若是仅为除鼠、又何必非要烧了仓房呢?”
沈归看着欲言又止的齐雁,伸手搂过了他的肩膀,压低了声音对他说道:
“因为……我可能没有多少时间了!”
三日后,燕京城、紫金宫御书房内,天佑帝周元庆才刚刚散了朝会,并约好休息一个时辰之后,去议政阁中参与一场内阁议会。内廷首领大太监唐福全,伺候陛下躺在榻上小憩之后,立刻吩咐门外伺候的宫女,传令御膳房温好一碗稻米粥,待陛下睡醒之后取用。
最近一段时间,北燕王朝的东南西北、皆无一处安宁可循;距离陛下上一次睡足四个时辰,已差不多过了半月有余。周元庆纵然是一代贤明之君,但也终究难以抵挡岁月的侵袭,随着年纪日益高迈,身体状况也大不如前,逐渐无法承担他那近乎于事必躬亲的工作方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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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福全伺候周元庆的饮食起居,已经足有五十余年光景。凭着彼此间的熟悉度,他们主仆二人之间,早已不再需要用语言进行沟通了。他偷眼望了望天佑帝在睡熟之中仍然紧缩的眉头,万分忧虑终究也只能化为心中的一声叹息,躬身退出了御书房的大门。
门外两名带刀侍卫看见唐福全出门,立刻便要躬身施礼,却被唐总管提前止住了动作。他做出了一个禁言的手势,随即又摆了摆手,示意各归其位,便打算亲自去御膳房转上一转。
就在此事,唐总管的眼角突然瞥见两位金刀捕快,大踏步地朝着御书房走来;而二位内捕的身后,足足跟了近二百名面色冷峻的大内侍卫,全都保持在二十步的距离以外,对闯宫的二人虎视眈眈。
唐总管唯恐扰了御驾的清梦,立刻跌跌撞撞地跑下台阶,拼命朝着两位内捕快摆手告饶:
“陛下才刚刚睡下,半个时辰之后就又要……哎?是吕老捕头啊?可把咱家给吓的不轻,还以为是哪位不知轻重的猴崽子,来找陛下告谁的刁状呢!”
随着双方距离越拉越近,唐总管一眼便看出了端倪:来者正是颌下一缕银须的金刀捕头——吕梁;而站在他的身边那位少年,则是他的亲生之子,金刀捕快吕方。
“吕大人,您可是紫金宫中的老人了,既然你无召无旨而私闯御书房,就必然是有了塌天之事向陛下禀报。我看不如这样,大约半个时辰以后,陛下与诸位阁老大臣,会在议政阁中议事。二位不如去议政阁外稍等片刻,也好让陛下多睡个一时半晌呀!”
唐福全心里清楚,吕梁不是那些不懂宫中规矩的生皮;而且宫中的防卫部署,也有着吕家人的亲身参与,不可能因为些许小事便坏了规矩。既然他们父子二人同行、又做出逾越犯忌的举动,那么定然有着足够份量的因由。
吕梁闻言摇了摇头,双手握紧御赐金柄刀、对唐总管抱拳施礼:
“还请总管大人恕过属下失礼之罪,然吕某确有不得以之苦衷,还请总管于驾前禀报,请陛下自行定夺。”
说完之后,吕梁走上前去,从里怀中掏出了一枚长条形的丝绸布袋,双手呈给了唐总管。
“福全啊……是不是老吕捕头啊?他是个有分寸的人,没有急事是不会贸然闯宫的。”还未等唐福全想出一个万全的法子,御书房中便响起了天佑帝那略带困倦的声音。事已至此,唐福全就只得让开道路,放他父子二人入御书房中觐见。
屋中的周元庆尚在回魂之时,听到门声响动也并未睁眼,嗓音沙哑地开口问道:
“老吕,如今什么时辰了?”
“回陛下的话,唐总管说,距离陛下参与议政阁中的内会,尚有半个时辰光景。”
“唔,难得一场酣眠啊。什么事,说吧。”
吕梁回头侧眼看了看儿子,朝他努了努嘴,示意吕方亲自回复陛下问话。这吕方本就是个愣头青,平铺直叙的便把整件事情的始末因由说了出来,应有的掩饰与修饰一概皆无,听的老吕也连声咳嗽。
仍然残留几分倦意的天佑帝,听完之后双眼突然睁大,盯着御书房的屋顶愣了半天的神,之后又迅速坐正了身子,双眼直视吕方说道:
“吕方是吧?朕年纪大了,耳力有些沉,你能不能仔细清楚的重新再说一次?”
随着吕方第二次的叙述,天佑帝已然彻底清醒过来。西林府的糜烂且不去管它,单就傅忆的一条人命,就已经是北燕王朝不堪承受之重了。
“一路上辛苦了。你说的事朕已听清,可还有其他事要向朕禀报的吗?”
吕家父子摇头告退,临走之前,还给唐福全留下了从西林城中搜刮到的两本账簿,作为此案之凭证。
待天佑帝接过了那柄御扇与账簿之后,手中的茶盏终于落在了地面之上……
第690章 298.儆猴
紫金宫中的议政阁,位于御书房东北角的一间小院之中。单从字面上来看的话,这三个字未免略带一些高山仰止的意味;然而现实却总是脱离市井百姓的想象与传闻,这间几乎制定了北燕王朝前进方向的中枢内阁驻地,就只是一间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寻常院落罢了。
没有重兵把守、没有明岗暗哨、也没有酒池肉林、更没有金砖玉瓦。
散去早朝之后,首领大太监唐福全,示意两位阁老与六部尚书,于一个时辰之后在议政阁参事;像这种加班加点的额外工作,近两个月以来,已经几乎形成了惯例。陛下回到御书房更衣小憩,但这八位朝廷顶梁柱石,却根本就没有出宫的打算;反正议政阁距离御膳房并不算远,他们索性就留在宫中用餐,也好免去了进出皇宫的一番折腾。
包括自诩新派新制的南康王朝在内,任何一个由人组成的团体,在经历了最初艰苦奋斗之后,都免不了要陷入派系党争的怪圈;说是人类固有的私利心作祟也好,说是未能褪去的动物性使然也罢;总而言之,无论是看似成为既得利益者的君王皇帝;还是亲自下场搏杀之人,例如北燕的蔡、王两位党魁;这些人都对于这种毫无意义的徒耗,都心知肚明、但也一样无法抽身事外。
草草用罢了一席简餐,吃饱喝足的众位大人们便围坐在议政阁中;有人点起了一杆旱烟袋、有人为大家泡上了功夫茶,可他们口中所议之事,竟与家国天下、华禹大势,毫无半点干系。
“蔡阁老啊,听人说我那安国贤侄的夫人,近日为府上多添了一位小少爷吧?家里有了这么大的喜事,怎么也没跟诸位同僚知会一声、也好让大家一起沾沾喜气啊?”
开口说话之人,乃是礼部尚书钱其庸;而他口中所说的“安国”,便是如今中州路总督——蔡宁的表字,也正是蔡熹蔡右相的家中长子。
“古津的消息总是那么灵通!确实如此,老朽家中最近多添了一位男丁,待孺子满月之时,诚邀诸位同僚于寒舍饮宴!皆时,还请各位务必赏光,莫要拂了老朽这一张面皮才好啊!”
蔡宁夫妇本是同年生人,二人成亲近二十载,如今皆已念过四旬,膝下却一直无有所出。蔡家人也是病急乱投医,从真先生请到了假大夫,从真和尚请到了假大仙,可愣是谁也没说出一个子午卯酉来;而这桩咄咄怪事,也一直都是蔡相爷的重大心病。
可万没想到,去年此时,已然年近四旬的蔡小夫人,远去中州探望夫君,竟然遣人送回了一封宣布老来得子的家书!大约十天之前,蔡宁夫妇带着那位蔡氏嫡孙,从中州赶回了燕京城!抱着那个眉眼口鼻、都与蔡宁小时候如出一辙的大胖孙子,差点没把蔡熹老两口的嘴给乐歪了。
听到这个喜讯,一直沉闷不语的王左丞,也吧嗒吧嗒地狠抽了几大口烟;随后他站起身来,干净利落地解下了腰间一柄佩刀,重重地往蔡熹面前一拍,发出了“啪”的一声脆响:
“蔡驴子你还是个爷们吗?你看看你那德行,要乐就乐出来呗!怎么着?生生憋了二十个念头,总算能显摆你蔡家有后了是吧?”
发完了牢骚之后,王放又抽了一口烟袋,喷着烟踩着雾的坐回了原位。蔡熹看着他拍在桌上这柄破刀,扯出了一抹古怪的笑意:
“我说王炮仗,咱们都这么大的岁数了,你这火爆脾气总该收敛一番了吧?大家伙说说看,就王炮仗这个送东西的法子,谁能说出他半句的好来?你这大礼送的,简直就是瞎子点灯,白费蜡!”
在座的八位朝臣,都是北燕王朝的两朝元老,对于王放其人的脾气秉性也都称得上了如指掌。在座之人心里都清楚,他这柄战刀虽然一文不值,却是王放早年领兵征战、浴血疆场之时随身佩戴的战刀;也是这把破刀,搀扶着王放从一个小小的冲锋营营正,一直到他入阁拜相。距他弃文从武、投身西北军开始算起,这把刀已然有了四十余年的历史。
纵然本就不算锋利的刀刃,早已被敌人的骨骼迸出了无数的豁口,纵然刀鞘之上,也沾满了无法清理的陈年血渍,但王阁老仍然时刻将它挂在腰间,时刻警醒自己;就连天佑帝都对此刀格外开恩、恩准王放可以佩刀上殿。
今日,这一把陪了他四十余年、曾在西疆立下赫赫战功的北燕制式军刀,便正式归为蔡家的嫡孙所有。虽然这份贺礼不值一个铜板,但其中也蕴含着王放这个蔡党死敌的一片深情厚意。
将军未挂封侯印,腰间常悬带血刀。
就在议政阁的列为公卿大臣、彼此嘻嘻哈哈的扯着家常话之时,大太监唐福全步履匆匆地走了进来。他施礼结束之后,先把目光向坐在门边的王左丞一撇,只见对方深吸了一口烟袋,朝着他随意摆了摆手,便会意似的直接跑到了蔡阁老身边、低声耳语了起来。
蔡熹一边听着一边点头,待唐福全交代完毕之后,轻声回了一句“老臣领旨”,便亲自起身相送,待对方离开议政阁后,蔡右丞站在原地思忖了半晌,这才清了清嗓子开口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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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津,你现在立刻赶回你的礼部衙门,挑选两位办事得力之人,命他们准备好出使外邦的所有应用之物,随时待命。老夫也可以提前给你透个风声,一路出使西疆、中途不得在三秦地面停留片刻,所以得挑一位膝盖不会打弯的硬骨头;而另外一路则是出使南康的肥差,要选一位才思敏捷、辨利识害的精明人。”
礼部尚书钱其庸,听完了他的吩咐之后神色一凛,口称领旨,便快步离开了议政殿。任谁心里都清楚,蔡右相口称领旨在先、如今又选择这种口气吩咐差事,显然就不是他蔡熹自己的意思了。
待钱其庸回衙点员之后,蔡熹转了转头,又把目光投射在了户部尚书——程谊程大人身上:
“友龄,劳烦你立刻回去收拢大小账目,整理近两年来的各类收支结余明细、还要预测出未来三月、半年、一年之内,分别能够筹集的银两总额,可按战时筹措力度预测!切记,此事出我之口、入诸位之耳,切不可走漏风声,以免横生枝节。”
程谊点头应允,低声回了一句:
“下官会假托陛下例行核查账目为词,定会避免走漏风声。”
随即,蔡熹又看了看吏部祝尚书,原本紧绷的一张脸、却忽然笑出了声来。这个有些莫名其妙的笑容,立刻惊得祝尚坐立不安,脸上的皱纹都开始颤抖起来。蔡熹见他被吓的脸色发白,急忙摇头摆手解释道:
“老朽发笑与德祖兄并无干系,无需如此紧张。老朽是想到了之后的一段时间内,德祖兄可能是诸位同僚之中最为忙碌的一位;可现在却反而没有任何皇差可办,真是清闲的紧呐!”
祝大人身体本就不好,刚才被蔡熹这么一笑,心脏病都差点当场发作。如今听了他这番解释之后,虽然并不觉得有哪里好笑,但也勉强假笑了几声附和道:
“我等臣子皆是为陛下与百姓分忧,早忙晚忙、都是一样的……一样的。”
“嗯……祝兄果然看的透彻,就请回府歇息待召吧。”
议政阁中的三位蔡党门徒一走,屋中就只剩下了王放以及三名党羽,还有孤零零的一头蔡驴子。
方才蔡熹领旨、指挥自家党徒外出办差的时候,王放都在冷言旁观,始终未发一言;待三位尚书大人先后离开议政阁以后,他这才用靴底子磕灭了烟袋,没头没脑的说了这么一句:
“陛下要动祝尚?”
“没有明旨,但依我看来,八九不离十了。老天爷下了场雨,有人喝水,就得有人顶雷。只是这次的雷声太大,非他祝德祖不可。”
王放闻言沉吟了半晌,随后又抛出了一句更加没头没脑的话:
“局势竟已凶险至此?”
“恐怕其中之凶险、还要比你我二人所料更甚……”
王左丞回过头来,对身后三位招了招手:
“你们三个孬兵,都给我听好了!一个给我加紧征训各地军士民夫,各营各伍必须满编满员、兵甲军械出库清点;一个,给我去征调各地已经钩批、但尚未处斩的死囚犯,组建数支敢死先锋营;还有你老季,把你手下那些个兔崽子,都给老子撒到边境线去!所有座边关要隘的城墙,都给我仔仔细细的彻查一遍!”
工部尚书季霖一听自己的工作量,一脑门的冷汗立刻就滚落在地:
“恩相,这东西南北四面边境,属下应该从何处着手才是?”
王放与蔡熹对了一个眼神之后,沉吟半晌大手一挥:
“据我估计,西南两线可能最先吃紧,理当先查。不过,你也不必急在一时,最迟明日午后,你的工部衙门就会收到内阁的具体批示。好了,都滚吧!”
三位王党门徒闻言,亦知晓其中厉害之处,急忙告退而去;而王放则走到门外,对着门前的带刀侍卫吩咐道:
“传我王放的话,请来户部协理周长永,安平王周长安二人,前来内阁参议侍驾。”
其实,朝会之上的议论纷纷,只不过是表演一出君王与臣子共治天下的戏码罢了;随着九人大会改成了五人小会之后,整个北燕朝廷也基本进入了战前准备状态。而令他们如此大动干戈的原因,竟然还与那两本触目惊心的西林府黑账无关、反而是因为那柄御赐的折扇……
第691章 299.猝不及防
“父王,并非儿臣不想收网,只是尚未找到能够一劳永逸、永绝后患之法。这些豪绅门阀扎根华禹大陆已久,就仿佛荒野田间那生生不息的野草,烧去一茬,我北燕王朝免不得要伤筋动骨、然这些蛆虫们却很快就会卷土重来,实在是得不偿失啊!“
四皇子周长安,本就是北燕王朝的特务头子,对于儒府学派内里的肮脏与糜烂,自然是了如指掌的事。然而正如他方才所说一般,历朝历代皆饱受其苦,然而对于此种弊端,也全都束手无策。这一窝一窝的寄生虫吸血鬼,就仿佛是华禹大陆身上长出的销骨之疾,百除不尽、亦非药石可医。
当然,这种情况所有人心里都清楚,可包括当事人蔡熹蔡显阳在内,也全都说不出一个新鲜章程来。纵观天佑帝之前的历代华禹君王,其中绝不乏圣明烛照、千秋万载的绝代明君;可诸多前辈终其一生,都未能解决的难题,他们周家这一代人,又能如之何呢?
许多饱学之士曾经说过:阅尽历代史家之兴废,可从中汲取由鲜血谱写而成的经验教训,从而避免再次犯下前人已然犯过的错误。然而,历史确实是在不断的更新发展,但人类却一直都在反复不断的穿新鞋,走老路,半点记性都没长过。
坐在一边喝茶的太子周长勇,听了他四弟这样的一番抱怨,眉头一皱便开口说道:
“区区一座西林府、再加上周边二十个左右的村县州府,乃是儒府一脉香火的封地福田,古来君王皆如是一样;如果我北燕周氏贸然开此先河,民间朝堂皆礼崩乐坏、纲常沦丧自不必多说,我等周家子弟,又会被后世史家如何书写?再者说来……”
说到这里,周长勇翻开了面前一本账簿,左手上下拨弄了几下算珠:
“再者说来,即便儒府学派从未存在与世间,国库每年能够收缴的多余税款,也只不过是九牛一毛罢了。如此简单的一笔账目,四弟又何必穷追不舍呢?”
“非是愚弟气量……”
“好了!我等君臣谈论的是西林府之事,究竟该如何善后的问题;不是如何根除、又该不该根除的问题。长勇,你在户部学了一手好算术,这是一件好事!可上升到治国御民之道,就不仅是靠着一本本的账目,就能够解决的问题了。你毕竟是北燕太子,处理问题的眼光要从全局出发,不能低头只算那一笔笔的小帐;长安,你既然也知道门阀士族之祸,是华禹大陆的一块顽疾,历代先辈也都欲除之而不可得,你又何必一头撞进死路当中呢?一身少年锐气、抵死无还之勇士,这天下间又何止千万?但最终成功撞破南墙之人,终究只是凤毛菱角,未必就能如你所愿啊。你行事手段过于苍白鲁莽,日后要学会变通迂回,明白了吗?”
见两个儿子的观点相悖,说着说着又迸出了火气,周元庆这才出言打断、之后又各打了五十大板。当他止住了两个儿子的争执以后,便把视线投射在了蔡熹身上。天佑帝本身是个有自知之明的君王,他也从来都没有改天换日的能力与野心。对于眼下的混乱局面来说,他要解决的最大问题,就是如何处理老臣蔡熹与儒府学派之间的关系。
“咳,老臣以为,太子所言极是。西林府本就是疥癣小疾病,若放在平日里,根本也不得什么大事,甚至都不值得陛下亲自过问。但眼下华禹时局动荡不安,各家诸侯都被那些草原蛮子搞得风声鹤唳;就连幽北的中山路,都已然被逆贼郭兴敲开了门户;而且,我们北燕也同样是危机四伏:巴蜀道总督祝云涛,已经有五十余日没有上过请安的折子了。四皇子日前得到过确切消息,可以证实信安侯府与西疆红黄二贼有所勾结。值此幽北、北燕两家,边境皆有巨患的多事之秋,老臣以为西林府之事,姑且就先放上一放……”
天佑帝还未琢磨出此言话中真意,可暴脾气的王放却立刻拍了桌子:
“蔡驴子你还是爷们吗?沈归那小子把整个西林府都屠干净了,还用人头垒起了京观来吓唬人!这么大一个亏吃进肚子里,咱北燕却连个屁都不敢放,就这么生生忍了?绝对不可能!我王放死活就是咽不下这口气来!不管他沈归是个什么王、什么侠,反正郭兴那小子已经带兵打到了中山路,你们要是不敢出这口气,老子就拎着刀去投郭兴的匪骑!……对了蔡驴子,你把刀还我!”
议政阁中的其他四位,听完了王放这一番胡言乱语之后,竟然连一个出言劝阻的都没有;周元庆则看着吹胡子瞪眼的王放,一边缓缓敲击着桌面,一边用疑惑夹杂着探讨的口吻,自言自语道:
“王左丞的意思是说,明面上,我等可以利用这个机会,公开宣布郭兴已反出北燕,日后其人所作所为、皆与我北燕无关;而暗地里,我等更可以借着西林府一案做做文章,起码也要与郭兴进犯中山路之事互相抵消,以此避免颜青鸿借机发难、在日后合军抗敌的问题上狮子大开口?”
王放眉毛一挑,语气颇为不恭的回道:
“陛下说的是什么话?老臣没听懂。”
原来自从东海关大败之后,王放表达想法的时候,便一直都在采用这种方式。屋中的诸位,也早就习惯了提炼这个暴躁老头的弦外之意。毕竟,谁也不会认为北燕的左丞相、儒林学派的头面人物,只是这样一个有勇无谋的匹夫莽汉。
蔡熹听完之后连连点头,但随即又眉头一皱,开口补充道:
“如果日后颜青鸿能够接受合作抗敌之计,那咱们北燕的里子也就算是有了;但被沈归拂去的面子又该怎么说呢?平日里的话,咱们毕竟是上邦天国,丢些脸面倒也无关紧要,还可以体现陛下的仁义与度量;可眼下这种局面,谁家若是丢了面皮又讨不回来的话,立刻就会成为众矢之的!”
就在诸位北燕顶级首脑热烈讨论之时,门外伺候的唐福全却突然轻咳出声。天佑帝朝着辈分最小的周长安点了点头,对方会意起身出门。片刻之后,他面色一片惨白,右手不住发抖,脚步虚浮地捏着一封书信,飘回了议政阁中。
“怎么了长安,像是丢了魂一样?“
天佑帝见他这副小舟不可载重的模样,心中不免有些动气;可等他扫了一眼那封赤乌密报之后,立刻也是神色大变!
“惊蛰日,信安侯周长风于府中密会西疆大金童佛。二人于侯府书房彻夜长谈,所言不详;次日清晨,此二人携手揽腕、共出侯府正门。”
区区几行墨迹,那信安侯的反意便已经跃然于纸上。其实他们两家勾结在一起,也早就在众人的意料之中,可谁都没当成一回事。毕竟秦王一脉虽能人辈出,但包括周长风在内,全都有着一个共同的小毛病——谨慎。
如果周长风能甘于臣子身份的话,那么这个谨慎的小毛病,就是他得以安身立命之根本;可同样都是谨慎二字,对于一位心中暗怀君王之志的封疆大吏来说,就成了一个极为致命的性格缺陷。自古以来,凡是得以开创千秋功业之君,无一位不是在毫无希望的绝境之中,生生杀出一条血路的英雄人物!可周长风却凡事皆以谨慎为先,绝不可能令自身置于绝境之中!
性格,决定命运。
可正是这位平生从不弄险的信安侯周长风,竟然与大金童佛携手揽腕踏出侯府正门,这个反常之举说明了什么呢?
答案非常简单:周长风要反了,而且,他自认为赢面至少超过八成!否则的话,以他的性格来说,根本就不会坐上赌桌,更何况还压下了一笔重注!
传阅一圈之后,所有人心中的疑惑立刻统一起来:周长风凭什么认定自己稳赢?
西疆受到地理环境、气候因素等种种限制,所以西疆百姓的贫穷,要远比漠北草原更甚。当然,有牢牢控制着三秦大地多年的周长风作为盟友,想必凭着他多年私藏的巨额财富,至少在短期内,西北联军应该不会受到军饷粮草的困扰。然而,后勤补给可以决定一场胜负的最终走向,却无法在战场上杀死任何一名敌人。毕竟这银子在没有换成兵器之前,与石头的杀伤力也没什么分别。
三秦大地铁矿不多,但胜在交通便利,也许周长安是想从西域胡商手中高价购得原料?
可究其根本,三秦大地的长安城,为何能成为北燕王朝的贸易重镇?地理位置便利只是一个方面,最根本的原因,就是长安城背靠整个北燕王朝、乃至漠北以及幽北三路的庞大市场。然而战端一开,如果他们帮助西北联军,就会得罪整个北燕王朝,想必那些胡商定然不敢触碰这个霉头。
再者说来,只有稳定的原材料供应,也仍然无法迅速转换成实打实的战斗力。由于天佑帝的小心提防,所以整个三秦大地,都没有多少能工巧匠定居。一旦无法开炉铸铁,那么矿石的杀伤力也与寻常碎石无异。在这说来,根据北燕律例,兵器经过官府备案许可之后,可以随意买卖;但如果家中私藏盔甲之人,若无朝廷允许的话,一律按谋反罪论处。
如此算来,所谓的西北联军,只不过是一群穿布条、拿木棍的僧兵,再加上一批秦王留下来的老兵而已。这样的阵容,也值得周长风膨胀至此?
第692章 300.烽烟起
若论及人品才干,信安后周长风其人绝不逊色于他的皇叔周元庆半分;再考虑到他向来谨慎的处事风格,根本不会令自身陷入孤注一掷的绝境。那么也就是说,西北联军的底牌,也绝非是如今简单而已。
几经商讨之后,周元庆终于做出了决断:
“长安,朕命你执半阙君王虎符,立即前往巴蜀道。要格外小心祝云涛有所异动,毕竟他与沈归之间的杀子之仇还尚未清算,极易将公事私怨混为一谈。离京之后你是微服暗访、还是摆明车驾,皆由你自行决断。若在外之遇见任何异常情况,你也皆可当机力断。无论他祝云涛是忠于朝廷还是助贼兴乱,你都要以保住己身之命为第一要务。”
“儿臣领命。”
是的,隐藏在暗中的危机,在尚未浮出水面之前多思无意。而西北联军的强大助力,在明面上看,也就只有巴蜀道的祝云涛一家,起因又大多是因为沈归惹出来的一桩人命官司。说句不大好听的话,就算孺子祝文瀚的一条小命再金贵,又真的能令祝云涛痛下决心,倒戈相向吗?这战端一开必然是尸横遍野,又启是区区祝家父子能够承担的责任呢?
四皇子此行的目的,一来就是为了打探祝云涛的心意;二来就是看看巴蜀道的军心;而且即便二贼已然勾搭成奸,但周长安这一去如果能侥幸还朝的话,那么西北联军与巴蜀道之间的勾结,也难以避免要生出一些间隙。
光是谁放走的周长安,为什么要放走,会不会是假意结盟、背后捅刀子等等信任问题,就足够这两家人好好琢磨一段时间了。
周长风既然敢反,当然有他的依仗。只不过西北联军的真正助力,远不是紫金宫中那几位北燕首脑,能够想象到的雄厚。纵然赤乌的眼线几乎遍布了大江南北,然而他们却仍然漏掉了许多足矣致命的重要消息。甚至就连他们送回燕京城的这一张密报,都是人家有意放走的一只孤雁罢了。
此时,远在长安城中的信安侯府,住满了形形色色的闲杂人等。而周长风以及一家老小,包括整个侯府护卫营在内,已经搬入了长安城的未央宫中。
未央宫,本是前朝大燕的皇家宫殿;然而在北燕掌权、并以龙脉枯竭为由迁都蓟州以后,原本的镐京城就变成了长安城,燕云城则变成了燕京城。君王可以搬家,但宫殿肯定是无法搬迁的;所以当燕京城建好了一座紫金宫后,原本的三秦宫群,也就降级成了一座超大规模的行宫。
无论是皇宫还是行宫,按照北燕律法来说,以周长风这个侯爵的身份,想要入内游览,都需要征求天佑帝的允许。不过,周元庆也经常会得到密奏,说周长风偶尔会去行宫中放肆逾越一番;但周长风毕竟也是自家亲侄,从他老子秦王开始一直别扭到现在;心里不舒服去三秦宫中晃一晃,也实在不值得他上纲上线的责罚一番。
如果是前几日的周长风,肯定没胆子大大咧咧的搬进未央宫中;否则一旦消息传到燕京城,或者说周元庆想要找找自己的晦气,单揪住他擅入行宫这一条大罪,就可以理直气壮地把他贬为庶民,再幽禁致死。
不过自打他与大金童佛携手踏出信安侯府之后,就等于公然宣布站到了北燕王朝的对立面上,他一家老小的反贼身份全部坐实,再无回头的可能性了。作为信安侯,周长风只需要平日里谨小慎微,私下中为麾下的将士们多谋福利也就是了;可作为西北联军的主帅,未来的大秦皇帝,他必须现在就体现出十足的王者风范,至少不能在气势上软了他周元庆一头。
如果连他这个头目都不敢登高一呼的话,麾下的将士们谁还会替他卖命呢?
所以,尽管周长风心里也是一万个不乐意,却仍然还是住进了空空荡荡的未央宫中。不过今日未央宫以东的白虎大殿,却一反往日里的冷清萧索。刚刚置办了一身皇后冠冕的王氏夫人,如今正在指挥着高价聘回来的女官与真假太监们,准备开宴事宜。
高举反旗做起来容易,但真正组建临时朝廷班底的时候,所有三秦骨干面前都摆着一大摊子事,也需要重新正视并接受自己的新身份。虽然皇后娘娘的仪态配饰不算失仪,但无论是说话的语气还是举手投足,仍然带着一股抹不去的小家子气。
其实以周长风的家产来说,他当的起几十句富可敌国,再奢靡的生活,也不过就是九牛一毛而已。可这位信安侯毕竟藏了一团几十年无法熄灭的怒火,心中所图甚大,习惯了用卧薪尝胆的态度去对待自己。所以,他历来治家极其严苛,日常生活也极尽简朴。所以他的夫人王氏,平日也是过惯了粗茶淡饭的简朴日子。
忽然把小康人家的一位内主人,捧上母仪天下、光照万民的位置上,任谁都得先适应一段时间。
如今未央宫中的这些女官婢子,到还算是驾轻就熟;毕竟她们大部分都是信安侯府的老班底,而领头女官也是王氏夫人多年的贴身丫鬟,王翠玉。
翠玉这个有些俗气的名字,本是她年轻时候的丫鬟名。待她自梳不嫁之后,王氏夫人便将自己的娘家姓氏,赐给了这位身价八两四钱银子的苦命女子。翠玉与王氏夫人乃是同年生人,时至今日,主仆二人都是五十有二的年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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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安侯爷作风朴素,所以侯府日常家用银钱,也自然是不大宽裕的。翠玉作为王氏夫人的贴身丫头,当然早就习惯了后勤管理工作。除了那些有身份的老爷过府拜会、需要男儿身的管家接待之外;其余府内大小事宜,便皆由翠玉做主。
即便是拥有着近四十年管家经验的老手,最近这一段时间之内,王婆婆仍然还是忙了个灰头土脸,连头发都白了一半!
首先来说,内监这个职位,实在是不好招工!王婆婆托遍了东西坊市的所有关系户,这才请到了几位从紫金宫中外放出来的老前辈。几经搜罗之后,算是勉强搭起了二十位左右的内监班底,从而避免了侯爷入主未央宫、却陷入无人可用的尴尬局面。
如今,本是历来决断兵家之事的白虎大殿,已经摆开了一场丰盛的宴席。偌大一个未央宫,仅靠着不到五十位内官班底,自然是只能勉力支应,全都忙了一个脚不沾地。而作为本家的信安侯周长风,今日却一没穿袍顶冕,二没有坐在王座上称孤道寡,反而就席地坐在了白虎大殿的正中央。
今日的周长风,看起来一点都不像是年过六旬的老者。他早已剃光了颌下长须,灰白的发迹高挽于头顶,浑身披挂齐整腰悬利刃,看上去更像是一位刚刚四十出头的壮年武将,后身上下都透出一种豪迈之气。
周长风做儒将装扮、是为了拉进与臣下和盟友的距离;而王氏夫人穿凤佩霞,则是为了表明夫君的君王之志。这两位主家的模样、足矣称得起得体二字;但分列于白虎大殿两侧之人,可就什么模样、什么扮相的家伙都有了。
西列上首,正坐着一位赤着半边身子,披一袭红底黄边袈裟的光头大和尚。此人双目暗藏金光、两侧太阳穴高高隆起;别人呼吸五次的时间,他只呼吸了一次而已,节奏也是不急不缓,显然是一位顶尖的内家高手。而且这位大和尚与寻常的内家高手,还有所不同;他那一身肌肉极其虬实硬扎,蕴含着肉眼可见的爆炸力;那暴露在视线中的皮肤,也布满了大大小小的伤痕,一看就是从刀枪如林的战场之上滚过来的老行伍了!
此人,正是西疆的两位头人之一,红衣军统领,大金童佛。
坐在大金童佛正对面的东列上首,则是沈归的老熟人——北燕国师、谛听三当家、玄岳道宫三代弟子首徒,无鹤真人关北斗。毫无疑问,既然关北斗在此出现,那么他的身边,一定跟着“那条”老黑狗。
顺着两列行首再往下看,个顶个都是江湖上响当当的人物字号:有南泉禅宗的金身罗汉,还有滇南路的神农谷主;有三秦本地药王殿的大药师、还有西岳太华剑派的寻剑长老;有巴蜀鬼手门的鬼执事、还有两江联盟的水贼等等等等……粗略算来,凡是在江湖上开宗立派、有名有号的牛鬼蛇神,几乎全部在白虎大殿上占有一席之位;而且江湖原本的三大顶尖门派,竟然除了一个近乎已然毁宗灭派的竹海剑池外,竟皆在此列席与会。
按照常理来说,周长风打算起兵举事,拉拢的对象应该是三秦大地附近的各地文武官员,或者是若干平日与他交好、又手握重兵的封疆大吏才是;可今天的白虎大堂上,除了吃里扒外、身兼数职的关北斗之外,竟然没有一个是吃过君王禄米的正经人!莫非这周长风是听书听坏了脑子?以为自己啸聚一群江湖上的牛鬼蛇神,就能与北燕朝廷的正规军争夺天下不成?
虽然从字面上来看,打仗与打架就只有一字只差;但二者之间实际上的区别,却有着天差地别之远。
第693章 301.缘木求鱼
当然,今日身处于白虎大殿的这些人,个顶个都称得起身怀绝技的奇人异士,杀人放火、飞檐走壁、下毒暗杀、窃听消息,各种旁门左道的能耐,全都是他们赖以为生的看家本领。可纵然他们的手段匪夷所思、武学修为也深不可测,可一旦上升到两国交战的层面上来说,这些江湖游侠能够起到的战术效果,也根本就微不足道;或许,凭着他们高来高去的轻身法门,能够在战端开始之时、用千里杀将的方式进行斩首行动、多少赚回一些便宜来;然而只要吃过几次大亏之后,再笨的将领,也终归会长记性的。
扬沙子、撒白灰、挖陷坑、打闷棍、下套子、弓弩阵等等等等……只要不是神仙难敌的天灵脉者,那么无论手段再高明的江湖豪侠,一旦遇上那些成行成伍老丘八们,也是难逃一死的下场。
凡是边军之中的老兵,个顶个都是从刀山火海里滚过几个来回的老油子。他们的单兵战斗力兴许一文不值,但彼此之间配合默契、又阴损的是头顶生疮、脚底流脓,没有丝毫的怜悯心与道德底线,什么下三滥的招数都信手拈来,那些多少讲究个江湖规矩的绿林豪侠根本就无可适从。
老行伍从没有大善人,否则的话,他们也根本无法从地狱重新爬会人间。
从图上来看,现在的局势对于周长风而言,的确称得上是一兵未发,便实际掌控了北燕王朝、乃至华禹大陆的半壁河山。这,也是他敢于放手一搏、高举反旗的根本因素;再加上西北联军与巴蜀道之间的结盟会谈,已经有了实质性的进展;无论何时,只要祝云涛加入战团,甚至是选择作壁上观,那么黑旗黑甲的大秦军也可以立刻挥军北上、直捣周元庆的老巢燕京城。
任谁心里都清楚,这一场即将到来的战事,虽然是由于漠北草原的夺汗之争而起;但具有决定性因素的主要战场,依旧会发生在华禹腹地。近二十年的小摩擦与小纷争积攒下来,谁家肚子里都有一堆的委屈。无论何时,只要周长风的秦军一动,战火便会在顷刻之间席卷整个华禹大陆。这绝不是两北之间在东海关前的纠缠不休;也不是两家今日停战、明日就撕毁协议的小打小闹。在这场大战之中,没有人能够独善其身,也没有人不想要火中取栗。
但最终得以执天下牛耳的机会,却永远都只有一个。
这是一场能够决定华禹大陆未来数十年、乃至数百年的多方混战。在这个节骨眼上,作为秦军主帅、胸怀帝王之志的周长风,宴请这么多的江湖异士,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自古圣明之君,功绩,皆筑与当世,声名,传于后世子孙;古往而观,莫不如斯。先考秦王,乃北燕皇祖膝下长子,仁德智慧、勇冠华禹。时当北燕初兴之际、江河日下、礼崩乐坏、群贼四起、苍生离乱;先考秦王翎公,不忍见北燕子民受难、则受皇祖之命配刃枕戈、戍守西疆,未曾一日有所懈怠轻慢,终年披霜饮露、攻城荡野、甘冒矢石、披坚执锐、勤劳艰忍、衔苦含危;幸终不负皇祖之厚望、苍生之寄托、平旧都长安之匪乱、廓三秦故土之……”
“小秦王,你在唆啥子唉?听倒老子老壳痛,斗四不晓得是莫斯意思叻?”
周长风才把自己提前打好腹稿的讨逆檄文,念了一小半,吹完了他爹老秦王的戍边功绩、准备来上一招回马枪、调头吹回到自己身上;就在这个关键节点、却被一位巴蜀道的鬼手门人出言打断。自己酝酿起的饱满情绪,昨晚上熬了半宿憋出来的豪言壮语,全被他带着浓重巴蜀口音的问题从中打断,吧唧一声就掉在地上了,全都白费劲了!
除了方言完全不通的闽江水贼以外,列席的诸位江湖人全都强忍着笑意,整个白虎大殿也再没了半点秦王好不容易树立起来的肃杀之威。作为扛鼎主演的周长风,也被打了一个措手不及,张着大嘴愣在了原地,尴尬至极。
对方的问题,自己倒是听懂了,却没办法帮他解决疑惑。从头到尾用白话翻译一遍?雄浑壮阔的气氛已经跌倒了谷底,再无半点死灰复燃的可能性。况且自己就算厚着脸皮念完后半阙檄文,可观众压根就听不懂,那不也是白费劲吗?
关北斗不愧是个脚踩黑白两道的妙人,一见诸位江湖草莽纷纷撇开大嘴、眼带不屑之意,立刻起身大笑,瞬间吸引了大部分人的注意力:
“秦王殿下果然是家学渊源、龙种龙脉,更身兼文武双全之才,帝王雄心之志,好一派天家气象,令贫道自叹弗如啊!不过,我们这些人都是江湖草莽出身,没什么学问,连大字都不识得几个,对那些之乎者也的文词,更是一窍不通、听不明白啊!所以依贫道之见,秦王索性直接传膳,把好酒好肉往我们面前一摆,没准就把我们这些粗坯的榆木脑子,给打通了呢?咱们就吃着喝着闲聊着,也一样能把家国天下之类的大事,给说明白了不是?”
有了关北斗救场,场面也迅速由冷转热,处境尴尬的周长风也就有了退身台阶。他故作豪迈地重重拍了一下脑门,转身对东西两侧的江湖豪杰连连拱手:
“确实是周长风的不对了!诸位都是不拘小节的江湖义士,岂是那些酸文腐儒岂能够相提并论的?关道长说得对,咱们就吃着聊着,把天下大势给它说通透了!酒菜早已齐备,本王就与诸位英雄豪杰一起,吃大块肉、饮大碗酒、论天下不义不公之事!”
说完之后,周长风挺起腰杆,对着一位高薪返聘回来的老内监拍了拍手:
“传膳!”
这看似偌大一个江湖道,其实早就已经容不下那三家顶尖门派的手脚了。所以只有在座的这些牛鬼蛇神,才是江湖道的重要组成部分。他们的门派需要持续发展壮大,发展所需的各种资源,也都是由门下弟子的鲜血来交换回来的。所以,尽管这些人在自家门派之中,也都是身居高位之人;但说到底,这些个江湖绿林人士,还真就没怎么见过好东西!
显然,周长风身边也有几个明白人,今日这场席面的菜单,完全都是不入流、不上档次的力工菜!这种席面,要是落在那些有身份有地位的阔佬眼中,看一眼准能当场就吐出来;可当那些真假太监与新老掺半的女官,一道道往白虎大殿上传膳之时、却令这些江湖人士拍着大腿的连声叫好!
燕菜?那玩意儿就跟米汤似的,能有啥吃头呢?鲨鱼翅?还不是跟粉丝一个味吗?虚头八脑的东西都不要,大碗酒、大块肉你们就可着劲的招呼!鸡要整只烤的,肘子要带把儿啃的;烤乳羊不许用刀切,老子要用手撕着吃!一人给我们上一整桌席面,再备上三大坛子好酒,谁要是剩的下来,那就是大家伙的孙子!
由此可见,这穷文富武,还是有一定道理的。毕竟这伸胳膊踢腿都需要食物支持,兴许武艺水平是各有高低,但如果在饭桌上比吃饭,那这些糙汉武夫可就是谁都不服谁了!
周长风与关北斗,都是年过六旬的老人了,眼看着大殿上这一群糙老爷们胡吃海塞,满嘴流油,心中真是既羡慕、也有点堵的难受。这些江湖人个个都甩开了腮帮子,如今闷头开吃,就足足吃了半个时辰。待所有人面前都杯盘狼藉之中,一位中年汉子便用手布擦了擦油腻,挺着大肚子往桌边一靠,嘬着牙缝里的肉丝,对周长风说道:
“嗝!兄弟们全都饿了一上午,吃相可能不太文雅,秦王您可别介意啊!关道爷刚才说得对,我们大家伙都是一根肠子通到底的粗人,肚子里面没那么多弯弯绕!今天既然吃了你秦王家的肉,喝了你秦王家的酒,那我们就得给你办事!来,我庞大雷先敬秦王一坛子酒,今天咱哥俩这份交情,就算是彻底结下了!诸位都瞧好了,我庞大雷可要先干为敬了!”
说完之后,这位自称庞大雷的中年汉子,便随手提起了酒坛子,咕嘟咕嘟地填饱了胃口里的最后一点缝隙;而周长风心中暗自叫苦,但面上也只能故作豪爽地托起了酒坛,照猫画虎地喝干了一坛西凤陈酿。
毫无疑问的,正事还一件都没提,壮志雄心的周长风,却先在酒坛子上败了一阵。庞大雷看见躺倒在地上双眼迷离的周长风,嘬了嘬牙缝对关北斗说到:
“啧啧啧!我说道爷啊……咱秦王这酒量可还得练呐……”
白虎大殿的诸位江湖人,都是一宗一派的顶尖高手;纵然平日里生活条件查了一些,但也没有庞大雷这么丢人现眼的道理。且不说西岳太华山一脉、皆是谦谦君子之人,就单说大金童佛与南泉罗汉两位出家人,也不可能是他这一番土匪做派!
还有那药王殿的大药师,本就是一位犯下了多宗投毒灭门惨案的秀才老爷;要是人家没有走到犯罪的道路上,没准还能在幽北或是南康高中了举人呢!
当然,北燕王朝他肯定是没戏了,毕竟家庭环境也不大富裕……
第694章 302.残灯灭
关北斗早就听过庞大雷的怪脾气,也知他活到四十多岁都是这副模样,改头换面定然是不太现实了,也就随了他的口风继续说道:
“庞土匪,你别在那里说风凉话!像我等这般岁数的人,哪能禁得住似你这般的牛饮呢?秦王殿下分明是被你胁迫着拼上了老命,这一大坛子酒喝下去,那是给了你太华山多大的面子?你怎么还有脸皮在这里说三道四的?”
庞大雷听着关北斗的训斥,胸脯一挺脖子一梗,刚开口便打出了一个酒嗝,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自己浑圆的肚皮:
“我也没说秦王殿下的不对啊!我刚才不是也说了吗?既吃了他家的肉,喝了他家的酒,我就得给他家干活!这点江湖规矩我庞大雷还能不明白吗?道爷就直说了吧,我们这些闲人,到底能帮秦王做些什么啊?”
关北斗一边帮着醉眼迷离的秦王推拿穴位,一边没好气的说道:
“做些什么?幽北沈归的名号,你总听说过吧?那小子可是秦王殿下的心腹大患,你们这些人有一个算一个,谁若是能带回沈归的脑袋,待日后秦王坐上龙椅,谁就是我大秦的第一有功之臣!“
“嗨,我还当是谁呢?那小子最近可是风头正盛,我庞大雷耳朵里灌满了他的名字,可眼睛里就没他这么一号人!要不是看在先代大萨满的面子上,哥几个早就弄死他七八回了!放心,这事啊,就包在我老庞的身上了!“
这位如同莽汉做派的西岳飞虹——庞大雷,一边大包大揽地应下了差事,一边把胸脯拍得是震天响;要不是在座的诸位也都知道他的底细,定然会以为这是不知道天高地厚的愚夫莽汉呢!
庞大雷一向都以这副面孔浪荡江湖,从来都是把话说到十二分满;即便最后只做到了五分,也没有人会说他如何;不过在座的诸位江湖名宿,就显然就没有他这么不要脸了:
“关道长此言,只怕有些不大详识之处。据陆某人所知,“那一位”,可是足足庇佑了沈归近二十载光阴;对席间诸家豪杰而言,区区沈归自然是不足挂齿;但如果要因此而对上“那一位”的话,那么我们药王殿就只能选择退避三舍、断不敢以身试其锋锐。”
关北斗闻言、笑着指了指白虎大殿的屋脊:
“我谛听可以用信誉担保:诸位所忧虑的“那一位”,日后都不会再出现了!”
关北斗一言出唇,举殿皆惊!
这些位江湖草莽,谁不知道沈归能够仗剑行走江湖、并且安然至今的重要原因,就是因为“那一位”的存在。
沈归本人的武学修为,的确属于江湖顶尖行列,说他是天灵脉之下第一人,也许存在争议,但至少也算不上是夸大其词。不过,纵观江湖道的历史,似他这种横空出世的少年豪杰,也从来都不在少数;可如果把目光拉扯的长远一些,这类武学奇才对于整个江湖的影响能力,其实是微乎其微的。
总有刚刚踏入江湖的愣头青,以为凭着一身扎实的功底,就可以打遍江湖无敌手;可想要成就一番英名,就必须踩着前人的脑袋往上爬;可对于那些经历了无数潮起潮落的老江湖来说,根本连胳膊都不用抬,便有无数种方法能够将他们玩弄于股掌之中、并置于死地;而这些个曾经闪耀一时的江湖新秀,最后大多都是落得个埋尸荒丘的惨淡收场。
江湖,绝不只是打打杀杀这么简单而已。
所有人都知道,沈归不但身手过人,头脑也机敏诡诈,又是幽北三路的国姓王,萨满教的孙少爷。然而这些助力虽然也足够棘手,却达不到令江湖人不敢心生杂念的地步。真正令天下豪杰对沈归退避三舍的原因,其实就只有一个名字罢了:
白衡。
市井民间口口相传的白衡,只是无数传说故事当中的一个符号罢了;但在这些江湖人的心目当中,白衡这两个字,就是天上地下的武道顶峰;而那些曾与白衡打过交道的江湖前辈,也都对这位天灵脉者的怪异性格,有着几乎相同的评价:喜怒无常、漠视人命、不在乎名声、不遵守道义,是个随心而动、随性而行的怪人。
这样的性格,哪怕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人,往往也是个极度危险之人。也许上一刻他还在于你把酒言欢、下一刻就翻脸出手索命,毫无理由可问、毫无征兆可循。
沈归生人太晚,对江湖传闻这种事,历来又都是一笑置之的态度;可白虎大殿上的这些江湖名宿,却非常清楚白衡究竟是什么角色。尤其是他与回春圣手林思忧之间的爱恨纠缠,更是所有人都心知肚明的一段韵事。
毕竟白衡是个喜怒无常的怪人!曾经也有几位不知深浅的名门子弟,当众谈论过二人之间的一段往事,然后……就再也没有然后了。毁宗灭派对于寻常江湖人来说,绝对是件天大的事;然而对于白衡来说,就如同呼吸吃饭那么简单轻松。
至于白衡的诸多手段,不仅江湖人知道,就连秦王周长风,也曾经亲身领教过厉害。想同此节之后,整件事情的思路就非常简单了:沈归与周长风之间的相逢不算愉快,也就连带着白衡在内,都不可能成为西北联军的盟友。战场之上,不是朋友便是敌人,那么对于这两位就连关北斗都无法参破的天外异数,最好的处理方式,就是将所有危险都扼杀在摇篮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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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归是林思忧从小带大的娃娃,祖孙二人虽无血缘,但却胜似挚亲。有了这一层关系的牵连,也间接的将白衡卷入了这一场是非当中。比如说那个算卦相面水平极差的刘半仙,便是由精通易容之术的白衡所扮。这位只活在民间传说故事当中的天灵脉者,就是这样用自己的方式,默默守护了沈归二十载光阴。
沈归是林思忧的念想、林思忧也是白衡的念想。如此想来不难得出一个结论:只要有白衡在一天、这天下间就没人能够取走沈归的性命!这个纵横天下近三百年的顶级天灵脉者,才是沈归能够横行无忌根本原因!
可如今关北斗的言下之意,竟然说沈归的那个依仗,日后都不会再出现了,这又是什么道理呢?
精通方术天衍之道的关北斗,乃是出自于玄岳道宫的地灵脉者;再加上他今日又代表了一贯诚实守信的谛听,前来参与西北联军的会盟,可信程度自然已经高到了天上去;然而即便如此,却仍旧比不上“挥剑灭三圣、推掌断江河”的白衡,白文衍。
“关道爷……我们不是怀疑您的神术、也不是怀疑谛听的诚信。我们这些人就是想问个清楚,您方才说那一位日后都不会再出现了,这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首先从震惊之中抽离开来的庞大雷,小心翼翼的向关北斗发问道。而关北斗也小心地放平了打起了鼾声的秦王殿下周长风,席地而坐,对殿中诸位江湖同道解释起来:
“既然诸位江湖同道,皆是名门大派的头面人物,贫道也就索性替秦王殿下交一个实底出来。不过这问题太多,咱们还得从头慢慢说起。”
关北斗扫视了一圈之后,站起身来,捋顺着自己的银髯继续说道:
“为何要反朝廷,首先得知道朝廷是什么东西!说白一点,那就是士绅豪族、文官武将彼此厮杀的江湖道罢了!那么咱们江湖道又是什么呢?就是平民百姓自己组成的草莽朝廷!上天有日月轮替、气候有阴晴冷暖,虽然看似双方是井水不犯河水的关系,但实际上彼此却生死相依,休戚与共。究其根本原因,那是因为看似互不相干的朝廷与江湖道,都是由人来构成的团体。众所周知,北燕朝廷的腐朽黑暗,已经烂到了根上,已呈无药可救之颓势;而选择此时起事的原因,则是据贫道所推演,最近几年时间,禹河将会面临着一场亘古罕见的大范围决堤!以北燕朝廷的现状,根本无力抵挡这场巨大的天灾!”
庞大雷是个不大虔诚的释宗信徒,并不了解玄门的天衍之术,但他却愿意相信关北斗,与他那些从未出过任何差错的预言。
“亘古罕见的大决堤……那可要死不少人呐。不过咱老庞的脑子不大灵光,还是没转过这个弯来。这华禹大陆历朝历代,全都是无官不贪,只是程度高低的区别而已。您担心北燕朝廷的河堤偷工减料、无力抵挡禹河的奔流咆哮,这份忧国忧民的高尚情操,我庞大雷是万分敬佩的。只是我不清楚,这北燕朝廷糜烂几何、禹河堤坝又是否崩溃,与他秦王自然是责无旁贷,但与我们江湖道又有何干呢?他工部贪墨的河工银子,可从未进过我们江湖道的口袋;被洪水冲毁的田亩庄园,也没有我们的半分产业。他周家爷们打来打去,都是闹剧一般的家务事,为何要我们这些江湖人去豁出性命提着脑袋、帮他秦王摇旗鼓噪呢?关道爷,至于您方所言,说朝廷与江湖休戚相关,乃是互相依存的关系。关于这一点,恕庞某目光短浅、尚不敢苟同。”
随着秦王的鼾声渐起,庞大雷终于收起了那副占山为王、拦路行抢的山贼嘴脸,而是由现实出发,问了关北斗一个极其实际的问题。
第695章 303.为何而战
华禹大陆上的男人,可以从思维模式的不同,大致分为两种人:理想主义者,以及现实主义者。这天下之间,也只有两碗饭:皇家饭、以及江湖饭。而所有不吃皇粮的人,其实都可以统称为江湖儿女;在这些人中,除了极小部分富家子弟,是由于天性洒脱,不愿意接受朝廷律法的束缚与管制;其余的大部分人,全都是为了在乱世之中赚一口饭食、养家糊口的现实主义者。
与那些挣扎在死亡线上的灾民流寇一样,现实主义者并不卑微下贱;而理想主义者,也并不高人一等。
现实主义者看待问题的角度,其实与商人也没什么本质差别,都是趋利避害、利益当先罢了。二者之间,只是受到的制约规则有所不同:江湖人的制约,是祖祖辈辈定下来的规矩与道义;而商人的制约,则是利益之上的基本原则,与各种各样的朝廷律法。
所以,站在现实主义者庞大雷的视角来看,禹河决堤会死多少人、与自己又有什么直接干系呢?他们这些江湖人,根本就没有机会染指河工银两;一旦质量卑劣的堤坝被冲毁,就连天地良心与道德品质方面的指责,也都沾不到他们这些人的身上。真到了河水倒灌禹河沿岸的那一天,他们这些人组织门下弟子、四处开几个赈灾粥棚、施舍一些药材被服、再救济一些孤老幼子,便已经尽到了江湖道责任与义气;却如何非得提着满门弟子的脑袋、帮着秦王举旗造反,去征伐天下呢?这谁来坐皇帝的龙椅,与禹河是否会决堤之间,又能有什么干系呢?
其实,哪怕是早已醉入梦境之中的自封秦王——周长风,也没指望着靠着一顿略显粗鄙的酒肉席面,就能把这些江湖豪侠牢牢笼络在自己帐下。双方都不是刚出江湖的毛头小子,庞大雷方才那一副表白,只是逢场作戏的江湖口而已;几句客气话,莫非他周长风还听不出来吗?
不过,关北斗今日前来长安城,就是为了替不好明说的秦王开口;既然要主持江湖会议,那么他就必然是有备而来,不可能被一个庞大雷几句话,就问出一个哑口无言来。
“大雷啊,贫道这就给你解释一下禹河一旦决堤,与江湖道之间有什么关系好了。河水倒灌村镇州府、湮灭沿岸庄园土地之后,临河而居的各地百姓,定然只能逆洪水流势而逃,这不是贫道自己妄加揣测,而是人的求生本能。届时,那些没有遭受洪灾的地区,也同样会遭受牵连,成了一个个的重灾区——人灾。这些失去了家产、没有了活路的灾民流民,立刻就会成为江湖规矩的冲击者。他们偷了东西,不会照例存留三天;他们抢了平民的钱财,也不会刻意避免害人性命;他们从善人富户手中得到一口施舍,从此全家老小就会住在人家的门口。随着这样的行为越来越多,江湖儿女赖以生存的土壤,也就不复存在了。不过,这种坏规矩的行为,与个人的道德、学识、修养没有任何关系,他们也只是为了生存而已。无论他们原本活的有多么体面,可一旦填不饱肚子,就会立刻变成最凶猛的野兽、最恶毒的豺狼。真到了那个时候,我们这些江湖儿女,又该如何面对他们?我们又能否守住由历代江湖先辈流传至今的道呢?不能奉道,又算是什么江湖人啊?”
庞大雷听完了他这个设想之后,立刻犹如坠入冰窟一般,不禁瑟瑟发抖。以往在他行走江湖之时,凡是遇见触犯了江湖规矩、违背了礼法道义之人,无论是富家子弟还是平民百姓,只要其人取死有道,他便立刻一剑毙命,剑下从不留情。行侠仗义、抱打不平,就是庞大雷谨守半生的道理,也是他身为江湖儿女的义气。是非黑白、对错成败,在庞大雷的脑中一直都是泾渭分明的铁律,不容丝毫混淆。然而,一旦这些触碰底线之人,只是出自于求生本能、而并非被贪婪与物欲所驱使,那么他心中原本的是非观,也就变得模糊了起来。
如果真的到了那么一天,自己这些为了求生果腹而做出恶行的灾民流寇,他庞大雷腰间的利剑,又能否坚定不移地挥舞开来呢?他现在不明白,也许永远也想不明白了。
关北斗见他陷入了沉思之中,便继续对他说道:
“自南康脱离北燕之后,这几十年间的巨大变化,在座诸位都是有目共睹的,贫道也就不再赘述了。当然,这并不能证明南康朝廷的治世手段,是绝对正确的大道;但至少证明了周元庆其人的无能以及愚蠢!我们谛听的最终目的,便是要令天下百姓,从此过上再无战争袭扰的太平盛世。这平定天下的第一步,便是彻底平定南康王朝。我们谛听花了近二十年的时间,已然基本完成了最初设想。而接下来的第二步,便是彻底平定华江以北!这一步最大的阻碍,并不是大厦将倾的北燕王朝、而是已经几乎称为了铁板一块的幽北三路。既然前路如此艰难,那么就不仅仅是沈归与白衡二人之事了。所有的天灵脉者,都要在战火燃起之前,从这片土地上永远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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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北斗的话说的虽然有些托大,但殿中诸位江湖豪杰,却都听的连连点头、心中也暗自叹服。
幽北三路不过是一片化外之地,地狭民寡、天寒地冻,君臣不睦、内耗不休。饶是如此一个穷山恶水的草台班子,却为何能屹立百年,仍没有被北燕的铁甲攻入奉京呢?纵然拥有天下第一雄关据守,但北燕王师真的被这区区一座坚城要塞、就阻挡了近百年光阴?
幽北三路的依仗,就好似今日的沈归一般;所有明面上的优势,其实都是锦上添花的辅助条件而已;最根本的原因,就是因为一个名叫李玄鱼的女子罢了。
二十年前的东海关,青芒剑神岳海山,已经用手中的利刃,向世人亲自展示了一场神迹:区区半个天灵脉者,就能够在俗世的战场上,起到决定性的作用。什么深沟高垒、什么弓弩铁器、那些古来兵家必争的胜负关键、放在天灵脉者面前,都如同儿戏一般幼稚可笑。
北燕王朝为何能在乱世之中定鼎中原、手握前朝大燕遗留的华禹重器近百年时光呢?兵力强盛、底蕴深厚、地大物博,民心所向等等一切的表面因素,同样都是辅助条件罢了;归根结底,仍然还是靠着玄虚道君亲传大弟子,也就是关北斗的座师——木莲真人,甘为北燕周家的头等助力罢了。
而南康宣布自立之后、虽然没有声名显赫的天灵脉者为其撑腰;然而,他们却有着一条天险华江作为依托屏障、并且还通过了一系列重商重工的新政,收获了大量的银钱,可以作为抗衡北燕的资本;再考虑到触手遍布华禹大陆的谛听,也选择坐镇于江南道,南康的助力也就呼之欲出了。
如果谛听没有一位天灵脉者坐镇,那他们赚回来那一笔笔的巨额财富,还不早就惹来了杀身之祸?
所以,如果从这个角度来看的话,华禹的天下、看似是分成了几家;但实际上,不过只是由几位天灵脉者,在背后操纵的一场游戏罢了。那些死战不退的英武战将、那些为国捐躯的普通士卒,那些爱恨纠缠的故事、那些痛苦与欢笑的复杂情感,也全都是为这些不受天地法则桎梏的异数、所上演的一出出猴戏罢了……
天灵脉者,并不都是白衡这样游戏人间、无牵无挂的洒脱性格。他木莲真人兵解飞升之前、以莫须有的理由,剥夺了大弟子关北斗继任掌教真人的权利,这究竟是为了什么呢?还不是因为身为掌教真人,就必须守护宗派,无法入主北燕王朝的钦天司吗?从这个思路来看,许多未解的疑惑,也都是有迹可循的事了。比如那位早已作古的御马监陆向寅,不惜以自残的手段叛出教门,结合着李玄鱼归天、以及陆向寅怂恿太子颜昼篡位的时机一起盘算,玄岳道宫究竟打的是什么主意,也就不言自喻了。
北有李玄鱼、南有江汉客;东有释禅僧、中有玄岳宫。由此可见。当岳海山剑扫东海关、名震华禹大陆以后,为何会选择在西南边陲的巴蜀道竹海,创立了自己的门派,思路也就非常清晰了。
也就是说,这些天灵脉者只要有一位尚在人世;那么这片华禹大陆,是天下三分也好、是归为一统也罢,归根结底,也就只是他们的一个念头使然。
正如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的天下大势一样。从二十年前、大萨满李玄鱼在奉京城外的八角祭坛、选择自戕归天之后;整个华禹大陆,便再没有了新天灵脉者出现的消息。纵然关北斗身负名为“道心”的地灵脉之力,可以借此而推算出前后两个甲子间的华禹气运;然而他却无法算出李玄鱼究竟在想些什么、究竟又做了些什么。
久思而未得之后,他只能把这件怪事的唯一线索,落在李玄鱼死前由长安城龙脉之中,盗出的九根镇龙钉之上!
第696章 304.尘归尘土归土
时至今日为止,曾经在华禹大陆上那些有名有号的天灵脉者,大部分都已经化为了这尘世间的一碰泥土;可凭着他们远超凡人的阳寿,以及不问世事的淡薄性格,终归留下了两位遗脉在世;至于说他们二位老神仙,何时才能回归上苍的怀抱之中,就是既没人能说得准,也没人敢问的事了。
可关北斗心里却十分清楚,这两位天灵脉者只要活一天,华禹大陆每一个人的命运,便都不归于自己做主。
两位天灵遗脉其中的一位,便是令在场江湖人个个都闻风丧胆,曾打便天灵脉者未逢敌手、纵横华禹大陆近三百年的白衡白文衍。
其实以这位衍圣公的脾气秉性、以及他往日里的所作所为来推断的话,那些家国天下的分合大势、那些裂土封王的兵家之争,完全都不在他的兴趣范围之内,理应不会对谛听的全盘计划产生什么威胁。
不过关北斗也绝不敢因此而粗心大意!毕竟岳海山原本也没有参与到这些俗事当中的苗头,可他仍然还是出手阻止了北燕王朝南下出关、避免了幽北铁骑长驱直入中原腹地,直接干预了两北之间首次战役的最终走向。
区区半个天灵脉者,出手干预凡间俗事,尚且能够左右两北之间一场的胜负之局;而且可怕的是,他最后只是死于玄妙非凡的天地法则,而并非幽北人的报复;那么作为头号天灵脉者的白衡,以他的脾气与手段来说,为了保护沈归能做出什么样的事来,谁又能说得准呢?天地法则可以制约岳海山,但能限制住他这位正牌天灵脉者吗?
关北斗想不出来、也算不出来,更不想承担可能会出现的意外。所以对于他来说,白衡其人,必须死在秦王起事之前!否则的话,无论他们获取了多么丰厚的胜利果实,仍然会在白衡出手干预之后、瞬间化为乌有!
所以,既然秦王已经入主未央宫,并与西疆大金童佛的红衣军组成了西北联军,擎起了古秦帝国的黑旗;那么也就证明着那位白衡白文衍,此时已经落入了谛听的掌控之中。
人间之事,自当由凡人做主!那些将黎民苍生玩弄于股掌之间的天灵脉者,也早该归于上苍的抱怀之中了!这,就是理想主义者关北斗的核心思想!
当然,他还有着此时无法说出口来的另外一层深意:谛听是打算以南康王朝为基础盘,尽量避免受到战火的波及;再以谛听雄厚的财力,暗中施展离间分化的手段,引得天下列位诸侯互相征伐,彻底耗尽北燕周家的每一滴血,然后再兵不血刃地挥军北上,一举扫平整个华禹大陆,建立起山河一统的千秋伟业。
江南道作为谛听理想的试田,经过二十年的深耕、已经获取了巨大的成功,也令他们无比笃定自己开辟出来的新政之路,是真的能够给华禹百姓带来安稳生活的唯一答案。接下来的问题,就是如何以最小的代价、将南康模式彻底推广开来。
如今漠北草原的刀兵四起、已经牢牢牵制住了隐约有了中兴之势的幽北三路;而北燕周家兄弟阋墙,也再次陷入了无穷无尽的内耗之中;直待战机降临,南康、或者说他们谛听,便能以极其微小的代价,彻底扫平那些已然流干了鲜血的将死之!
饭要一口一口的吃,仗也要一场一场的打。这周长风的黑旗一扬,便同时宣告谛听那改天换日、一统江山的行动开始。不过眼下,西北联军尚缺一枚大好头颅祭旗!
而沈归这个天外异数,便是世间最好的祭品了。
关北斗凭借自己的灵力、可谓算尽了天地众生;凡他亲口所预之事,便从未出过差错。不过时至今日起兵在即,他也反复推演过出了同样一个摧枯拉朽的结果。然而,这过程中仍然存在一些无法参破的变数,令他始终放不下心来:所谓变数,就是那些超脱于凡人之列的天、地灵脉、与一个二十出头的毛头小子——沈归。
关北斗本身是一位地灵脉者,所以无力推衍同道中人的命运气数,他也能勉强接受;但沈归是个什么来路,他却早已经摸了个一清二楚,根本想不出他可能瞒天过海的理由!唯一的原因,就只可能出在李玄鱼身上!只是他同样算不出李玄鱼与沈归之间的纠葛罢了。
不过随着沈归身上的镇龙钉越聚越多,命数附带的气运也就越来越浓郁、冥冥天道为其遮掩的浓雾也被冲开一角,逐渐暴露在了关北斗的视野当中。纵然这种暴露只是管中窥豹,但凭着关北斗的天衍推算之术,仍然还是得到了一些有用的信息。
天地自有其运转法则,似天灵脉者这种半仙之体,也的确不该出现在人世之间。不过可能是因为华禹大陆的灵气日渐稀薄,李玄鱼就成了最后一位横空出世的天灵脉者。不过谁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原因,精通天下万千玄妙法门的李玄鱼,在她的神通达到鼎盛时期之后,竟然选择了自戕归天的方式,为郭、沈两家的一具死胎开坛祈灵,用自己的命数、换回了这位沈少爷。
从沈归逐渐暴露出的命数可以看出,沈归其人,理应承袭李玄鱼的毕生所学;而且不仅如此,如果李玄鱼的生祭乞灵成功,那么她那一身的天灵脉的神力,也同样会过给这个死而复生的婴孩。因为严格来说,这并不是什么巫道还阳术,更像是植物的嫁接一般。他李玄鱼是用自己余下的阳寿,续在了沈归这根枯死的枝干上。也就是说,沈归度过的每一轮日月交替,消耗的都是李玄鱼的余寿。
随着沈归命数的暴露,关北斗为了掌握沈归这个最大的变数,便运用独门天衍之术,点燃了七盏道灯。这七盏灯,分别代表着沈归七种不同的感官。视觉、听觉、嗅觉、味觉、触觉,这是人类普遍具有的五感;而第六感则可以称之为预感、或是直觉,或者是危机嗅觉等等。与寻常五感一样,这种第六感有的人灵敏、有的人迟钝,女性普遍强于男性、儿童、老人普遍强于成年人。
至于第七感灯,关北斗也不敢确定它究竟代表的是什么;不过据他自己猜想,可能就是凡人与天灵脉者之间存在差异的根本原因。而他则把这第七盏灯,称为天人之感。
关北斗历来都擅长以燃灯、布阵、观星、起卦等等方式,推演演世间凡人之气象运术。当他用道灯推测凡人气运之时,大部分都只会亮起五盏道灯;而那些燃起第六盏灯之人,便是凤毛菱角、人中龙凤了。可轮到沈归之时,第七盏灯竟也同样无火自燃!虽然无法从中道灯之中参破天相,但至少也可以证明一点:他所推衍之人,是一位天、地灵脉者。
根据关北斗所知,每一位地灵脉的神力,都是天灵脉者种下的一颗种子。也正是由于这道灵根原本不属于肉体凡胎的原因,所以难免会伤及眉间的泥丸宫、也就是所谓的上丹田,使其终生无法习武。当然,他的确也认识一位身怀武艺的地灵脉者,但那位大爷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而且古往今来,也就出现过他这么一个意外,不能与常理混淆为一谈。
既然沈归的武学修为十分了得,那么也就证明了他不可能是地灵脉者……
所以,于公于私、于情于理,关北斗都绝不可能任由沈归继续存活在于这个世间。谛听之前之所以强行咽下了沈归的闷气,根本不是因为他们无意与沈归为敌,而是因为他们全部的精力,已经全部放在了如何解决白衡的身上;如今白衡已经不成问题,那么沈归这个局中最大的变数,也到了彻底结束的时候。
关北斗果然是一头成了精的老狐狸!几句悲天悯人的大话、半盘拯救芸芸众生的大棋一摆,立刻使得这些江湖人士个个摩拳擦掌,恨不得现在就一刀剁下沈归的脑袋。对于理想主义者来说,一个能够拯救万民于水火之中、彻底结束华禹大陆四分五裂局面的惊天计划,已经足够令其热血沸腾、为之赴汤蹈火了;而对于现实主义者来说,无论是谛听还是秦王、都可以开出一些令他们无法拒绝的丰厚回报。
除了未曾参与其中的竹海剑池以外,几乎是整个武林的高层首脑,集体宣布参与到这场围猎沈归的活动当中;而且在他们看来,既然是为了饱受战乱之苦的平民百姓着想,也就不需要对沈归讲什么江湖道义!少数服从多数,就是亘古不变的真理;如今多数人需要用沈归的头颅、换取华禹大一统的光明未来;那么沈归他想死也得死,不想死也得死!
何为正义、何为邪恶,不过就是看待问题的角度不同罢了。
撇下群情激奋、誓要取下沈归的头颅祭旗的武道名宿不提,此时此刻,沈归的出生地——幽北中山路,已经被郭兴身后的铁蹄,踏碎了半壁河山!
一场由谛听策划、华禹大陆诸家王侯参演的战争大戏,已经拉开了血红色的幕布……
第697章 前线布置
追溯到人类文明的起源时期,战争这种暴力的社交方式,便时刻追随着人类的脚步前进。诱发战争的原因也是多种多样,可能是争夺一团火种、一段水源、一群牲畜、一个山洞,也可能是单纯的炫耀武力、发泄情绪等等。时至今日,华禹大陆各种战争的理由,则完全脱离了物质层面,至少听起来普遍都高级了不少:有民族大义啊、有恩怨纠葛啊、有一统天下啊、也有征暴讨逆等诸多理由……然而战争的本质,却仍然没有因为名义上的变化、而发生任何变化,一样都是为了争夺资源而已。
依照华禹大陆战争的古礼而言,两国之间若准备正式开战,必须提前互派使臣、向对方递交战书,彼此约定好开兵亮阵的时间地点、以及商议协定参与此战、各家所派出的兵力数目与兵种配置。而战书的字里行间、尽是一些谦和与恭敬之言、双方君主互诉衷肠、并对挑起战争表达出痛苦与无奈之情。在战书叫唤完毕,使臣准备回国之时,还要请来文人赋词、女乐为乐,由君王亲自主持送别宴会,并派出一队仪仗,护送外使回归本国。
待双方约定日期一到,两军则分别于边境线两侧、有条不紊地摆明车马、集结阵形;如果对方的集结速度有所迟慢、己方还必须在边境线的另外一边、眼睁睁的看着对方布阵,不得越线半步。
待双方互相确定了列阵已毕之后,则所有兵种集体向后退去,唯独留下数量相等的驷马战车;战车队长会手执青铜长戈、用力拍打身前挡板发出脆响,询问对方有没有准备好开始冲锋;对方若是以长戈击响作为回应,两军才能正式宣告战争开始!
古时战车的质量参差不齐,零件也极易损坏,两军战车一个冲锋交错过后,往往人马皆还安然无恙,但战车却有不少都要落得个轮飞轴断、不堪为继的下场;冲阵而出之后、双方便在对方的阵营之前掉转车头,由那些安然无恙的战车继续捉对冲锋;而那些不堪为继的损坏战车,则等同于退出战场序列,可以由战场侧方绕回本队之中。
单等战车队分出胜负之后、便进入了大军混战的阶段。这个阶段,双方士卒也必须是公平的捉对厮杀;如果敌人身受伤倒地、则绝不可残忍补刀,亦不得俘虏须发见白的老兵。那么如果一个士兵打伤了敌人之后,既没人找他来继续捉对厮杀、也不能对手下败将补刀,更不得加入其他战团以众击寡,那究竟该怎么办才好呢?答案很简单:观战!
待主要战场胜负已分之后,一方人马溃败奔逃,获胜方的将士便可乘胜追击、以求扩大战果!不过,纵然追杀败军不算失礼,然而却也有着严格的界定:五十步远。也就是说,追杀了五十步以后,得胜一方必须立刻全军调头,回归本队,绝不能赶尽杀绝,穷追不舍!
这种古礼,以华禹大陆现在的兵家视角审视一番,所谓君子之争的战斗方式,还真是傻得没边了!可在当时的社会环境之中,不遵循战争礼法之人,即便能大获全胜,也会世人认定为有失道义的粗蛮暴君,被其他君王以及市井百姓引为笑谈,永远都得不到民心的拥戴。
然而随着时间慢慢向前推移,终于出现了一群天纵奇才之人,改变了这种君子之战的战斗风格,也被后世之人称为天、地灵脉者。这些人用打破传统规矩方式,创造出了无数的奇谋妙计、并留下诸多兵法典籍、阵法精要以供后世之人习学演练。也正是这些横空出世的大智大贤之人,开创出了用兵之道、谋略之道、合纵连横之道等等学术门类、推动了战争方式的技术更新,将君子之争的古典战法、变成了兵者诡道的奇谋巧思。
自此以后,那种双方数万大军混战、结果伤仨少俩的任胜之战、就彻底变成了一个笑谈。
战争的方式,从来都不是一成不变的。就比如说驷马战车这种古来国之重器,如今也早就湮灭在历史的长河之中了。除了北燕王朝的国礼仪仗队,还能勉强凑出几驾后世仿品以外,那些大字不识一个的粗坯武夫,可能压根就不知道曾经还存在着这种破烂玩意儿!
所谓你方唱罢我等台、战法已然更新、兵种也同样需要更新。战车消失了,那么华禹大陆眼下的顶尖兵种,究竟是什么呢?毫无疑问,唯一的答案就只有骑兵二字。
无论是身着皮甲、背负长弓、腰横马刀的游骑兵;还是人马双挂甲、手执大枪长矛的重装骑兵,凭着胯下战马带来的机动性与冲击力等优势,足以可以起到或一锤定音、或分割战场的显著效果。
战场厮杀与江湖争斗不同,单对单、单对多,讲究的是孤胆;而群对群作战,讲究的则是群胆。虽有一人拼命、万夫难当之言、但也同样有着兵败如山、溃不成军之说。群胆虽然比孤胆易寻、可群胆一旦溃败、便是回天乏术、神仙难救的结果了。
天下兵种之首乃是骑兵、那么天下奇兵之首呢,定然就是漠北草原了!而公认天下无敌的漠北铁骑,如今也踏过了幽北中山路的边境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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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北三路的中山路,位于幽北腹地位置,与漠北草原有着大面积的接壤。在中山路的最北端有一座方圆不足百里的小县,名叫泰宁县。由于此地理位置向北凸出,所以终年饱受草原游匪之扰,逐渐也就转变成了一座功能性、战略性的县城。时至今日,此县百姓仅剩万余;即便再加上周边一些同归此县管辖的村镇,也不过区区三万民众罢了。
眼下漠北草原解体、东盟草场的霸主——神石部族,一直都对幽北三路虎视眈眈、所以整个中山路北境,也都变了战争的前线。为了抵御朝鲁大军压境,兴平皇帝便发下两道召令,先由关北路征调了锦城知府顾晦,命他火速入京登台拜帅,统领中山路军民人等,彻底肃清北境“匪患”;而后、他又从金甲军丙子营征调了一位粮监,并赐予他一柄天子剑,授其临阵专断之权,率中山路所有兵马,痛击任何敢于犯境之敌。
锦城知县顾晦,以区区县官之身登台拜帅,负责统管中山路所有民政要务、还包括了六万中山都府军的后勤辎重事宜,这种升职的跨度,已经无法用一步登天来形容了!虽然眼下他还没有朝廷正式委任的官衔傍身,但毕竟他是个高门大户的正统文人出身!即便此战被他打成了僵持不下的消耗僵持之局,只要没有全线崩溃、没有全军覆没;那么他顾知县的未来仕途,依然是肉眼可见的一片光明!
而那位名不见经传的泰宁大将军——丁朔呢?就没有这么清白的身世了。谁也想不到这位泰宁大将军,居然会是金甲军出身!别瞧金甲军这个名头听起来足够威风;但实际上而言,凡是幽北本地的老百姓,谁不知道这只颜家私军的那些臭底子呢?
准本溯源这一支金甲军,乃是由幽北开国皇帝颜无仇亲自组建的老班底。而他老人家组建这支队伍的原因,就是为了防备有着天下第一强军之称的太白铁军。他们原本战斗力究竟如何,尚且不去谈它;可这支颜家私军,却仿佛是被诅咒过一般,打从二十年前就开始摔跟头,一直摔到了今天!
金甲军的霉运初露锋芒之时,便是二十年前东海关那一战。当时的金家军大统帅,乃是颜复九他爹——齐王颜武。老齐王用损失了八成战力为代价,成就了青芒剑神岳海山的一世英名。
而那些老齐王咬紧了牙关、宁可忍受幽北百姓唾骂千百年的冤屈、也要强行退兵、保留下来的金甲军火种,经过好一番整训改编补充兵员之后,大统帅的位置又落在了怀王手中。
而这位怀王殿下也是个神人,当他掌握了这一支尚未恢复元气的金甲禁军之后,竟然打起了逼迫败战之君——颜狩下台的主意!经过一番运作之后,他成功率领金甲禁军满营哗变,死死围困住了奉京皇宫。然后……然后就被太白军的少侯爷郭霜、带着太白军杀了一个人仰马翻,就连自己的头颅,也成为了颜狩陛下最心爱的酒杯。
放眼天下,参与哗变弑君的队伍,就再也别想留下任何存在过的痕迹了。然而这一支军队毕竟是他颜家的私军,历代统帅也全是颜家人,就连改头换面的机会都没有,否则的话就是悖逆祖宗,就是大逆不道,还要被天下众人所耻笑。
被自己养的狗咬了一口的颜狩,终于学聪明了。他将金甲军再次整编,成为了金甲卫,并且把大统帅的位置交给了自己那个浪荡的小儿子,颜青鸿。按理来说,这老子坐江山、亲生儿子掌军,总该没什么问题了吧?可谁知道颜青鸿这厮、为人也过于浪荡了一些。直到金甲卫全军覆没之时,他也没去过军营几次;甚至民间还有些小道消息,说这些金甲卫,就是颜青鸿为了与太子争夺帝位、而故意扔出去的一枚弃子!
时至今日,兴平皇帝登基已近两年时间,而作为祖宗基业的金甲卫,也再次重新组建了起来。不过,这一支战绩彪炳、历史悠久的颜家私军,如今已经成了各家军队共享的垃圾堆!
第698章 中山一只耳
重新组建的二代金甲军,仍然维持着养兵三万的传统编制,可此三万人,已绝非彼之三万。眼下金甲军的前锋主力营,全都是奸懒谗猾的老兵油子,每逢战事紧急、或他们自认为败相已现,溃败速度之迅猛、奔逃路线之刁钻,令敌人观之也目瞪口呆!
而后军的辎重营,则大部分都是身体上缺了些许零件、但尚不致残的轻伤病号。有高低脚的、一支耳的、瞎只眼的、少若干根手指头的;纵然这些小缺陷,不耽误押运粮草这些粗活,但这一支由万余老弱病残组成的后军,怎么看都像是孤残院组织春游活动,而绝非是能够上阵杀敌的精锐将士。
至于剩下的中军营,则大半都是些不服管教、放浪形骸的刺头、与脑子不太灵光的痴傻蠢汉。按理来说,这刺头与刺头不能放在一起,要不然人脑子非得打出狗脑子来不成;蠢货和蠢货,也不能放在一起,要不然他们犯傻的时候凑成了一对儿,那飘渺的思路让正常人根本就很难琢磨。由此可见,这个中军大营,也不必前后二军省心多少。
作为刺头中的刺头,自认为胸有韬略、志向高远的泰宁大将军丁朔,便把自己历任长官从头到尾得罪了一个遍;没用上多少时日,便从太白军中一员精锐副将,一溜跟头栽成了金甲军中的一任小小粮监。
当然,毕竟他也是将官出身,即便沦落如斯,手下仍然还是有两位副手供他驱使的。
这第一位副手名叫林丰收,乃是中山督府军抛弃的一名残卒。他在某一次剿匪任务途中,被呼啸而来的马匪割去了一只耳朵、靠着装死才勉强躲过一劫。此人念过几天私塾,粗识几道文墨;但身子瘦弱矮小,五官生的也是贼眉鼠眼,一副典型的奸人相,谁从他身边路过之后,第一个反应都是先点点自己身上的钱袋子。
而另外一位则正好与林丰收相反,身高八尺开外、膀大腰圆、站起来晃晃悠悠仿佛一座大山那般。这位壮汉名叫解涛,倒是一条全须全尾的好汉子,就是脑子不太灵光罢了。他原本乃是东幽路的齐元军的一位运粮卒,凭着身大力不亏的先天优势,一个人能干六个人的活,甚得官长喜爱,也就无视了他的木头脑袋,将其招入了后军之中。
解涛干活的确卖力气,但每天扛着成捆成石的粮草搬上搬下之后,身子骨是越练越壮,饭量也自然越来越大了!这齐元军本就是李登藏匿的一支私兵,从将校到小卒、全都是土生土长的东幽子弟,脑子里天生就长着一把算盘!随着解涛饭量的不断增加、与他同营兄弟们也日渐消瘦,总粮官也就重新核算一下成本:这汉子虽然踏实肯干,也力大无穷,然而脑子实在太笨,听不懂将令,所以没有进入主力先锋营的资格;但继续放在后军呢,他一个人虽然能干六七个人的活,可他一个人的饭量、也顶得上十个棒小伙子;这么里外里一核算的话,他干得越多,我们赔的也就越多……
于是乎,这一高一矮、一胖一瘦的两位弃卒,便被先后丢到了金甲军丙子营中,任其自生自灭了。
丁朔作为接收二人的直属上司,倒是没什么抵触心理。毕竟他沦落至此,也是因为不想听从愚蠢的军令而已。如今自己是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弃子,被甩在了粮仓里面逮耗子,也就没人给他下蠢命令了。而那位一只耳的林丰收,虽然油滑了一些,但那些下三滥的蔫阴损毒装满了一肚子,每每提出一个新鲜的主意来,都会令丁朔觉得大开了一番眼界;而另外一位解涛,则胜在更加单纯一些,平日里少言寡语,任劳任怨,只要能吃饱了肚子,让他干啥他就干啥。正巧这粮仓里别的没有,只有粮食管够,他吃出多少亏空只管往耗子身上一推,也没人来找他们仨人的麻烦。
毕竟他们都已经潦倒至此了,再罚还能罚到哪去呢?
所以对于丁朔本人来说,这一次陛下亲自为他拜将封官的,就是他名垂青史、一飞冲天的最好机会!于是,他从御书房得令赶回粮仓之后,便只叫上了麾下两位得力干将,三人坐着吏部调配的马车,便直奔中山路赴任而去了。
他们仨人是高兴了,可中山路的百姓,听到了是这位大爷统军戍边的消息之后,四下托人一打听此人的出身来路,眼睛都快哭瞎了!
敢情这位新上任的泰宁大将军,不仅出身于金甲军,还是战斗力最孬的丙字营、又是个主管辎重后勤的粮监,那得是个什么级别的废物点心啊?整个幽北三路仔细找上几年,也未见得能再找出这种履历的神人了吧?纵然年少有为、英俊潇洒的傅少督不告而别,但这临时替补的人,也太差劲了一些吧?这分明是借走了一匹汗血宝马,还回来一头瞎眼的瘸驴啊!
顾晦与丁朔这将帅二人,几乎是同时领旨赴任;可能是由于解涛一天要吃六顿饭的缘故,所以最先到达中山路首府青山城的人,反而是远在锦城的顾氏夫妇。
顾帅的马车才刚刚抵达青山城,便在东城门以外,接受了青山城知府张之和的极高礼遇。他先是检阅了青山府护城营的将士,而后又接受了城中百姓的夹道欢迎、并在最好的饭庄望月楼中、与诸位同僚饱餐了一顿山珍野味,醉的也是目眩神迷;最后还是被知府张之和,亲自率领下人抬回了提前空出来的府衙后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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席间,醉眼迷离的顾大帅,与张知府这位读书人相谈甚欢,彼此相逢恨晚,当众结下了八拜之交。二人焚香净手、对着月亮起誓,约定了同生共死的不朽誓言,也成为了席间的一段佳话。
次日,顾大帅宿醉缓醒之后,便请出了一道天子手札,将他新结交的义弟张之和当街斩首,并将头颅高悬于东城门上示众。围观了这一出好戏之后,青山城的官员百姓,都在暗地里议论这个新来的顾大帅,就是一头精神错乱的笑面虎。
顾大帅毕竟是个书香门第出身,还是很重兄弟情谊的,更不想违背自己结义时许下的誓言。只是昨夜,黄氏妇人趁着青山城大小官吏,都聚集在望月楼为顾大人接风洗尘的时候,乔装成了寻常男子,先去市井民间收了些风声、随后又去打探了一下官仓粮草军械储备、以及城墙城门的坚实程度。所以,其实早在顾大帅与张知府焚香拜月之时,这一对金兰兄弟,就注定了阴阳两隔的收场。
直到次日正午,三位中山督府军的上层首脑,才终于抵达了青山城的东门以外。三人抬头望去,作为中山本地人的一只耳林丰收,一眼就看出了张知府、严格的来说是知府大人的一部分,如今正挑在旗杆上迎风飘摆、欢迎三位上差莅临指导。
三人抬头沉默了半晌,壮如山丘一般的解涛咽下了口中大饼,对泰宁大将军丁朔进言道:
“将军……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一只耳林丰收没好气的回道:
“还他妈用得着预感?张大人的脑袋都在城楼上挂灯笼了,还能怎么个不详?丁大将军,准是顾晦那个老狗日的、想给咱爷们来一出下马威啊!我不知道您是什么脾气,可这事要是放在我老林身上,那我可绝忍不下这口恶气!是,顾晦他现在是得到了陛下的宠信,但充其量也就只是个文官罢了!与那些漠北蛮子提着脑袋拼命这种事,不还得靠将军您吗?咱爷们去上阵厮杀,他坐在青山城里等着摘桃子?呸,什么东西!”
这林丰收本身就是个地痞无赖的性子,平日里哪怕看两只狗趴在地上睡觉,他都得偷偷的去踹上一脚,挑唆着两只狗互相撕咬掐架,他好站在角落里看看热闹。张之和是个三品身份的首府官,与他这个大头兵之间差着一天一地,压根也没什么交情可言;如今他这一番话,纯粹是看出殡的不怕事大,起哄架秧子给俩人栓对,就见不得有一天的太平日子。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这顾晦在中山路挂帅、统管此地吏治民生、物资调配之事宜不假,但毕竟青山城乃是中山路的首府大城,杀一个三品知府张之和,虽然的确与主管战事的丁朔无关,但至少也该知会他一声吧?别的都不提,只为了维护将帅和睦,好歹也该等他入城之后、二人互相通个气才是啊!他顾晦可是一位读书人,连这点人情世故都不懂吗?
丁朔要是一盏省油的灯,也不可能被发配到金甲军管仓库去了。自觉被拂了面子的他,右手一抖解下了身后的大枪,冷冷的撇下了一句“进城”,便一马当先地进入了青山城中。
昨日顾大帅两口子进城之后,便按照朝廷规矩,住进了府衙后堂。这里原本是张之和的居所,可如今张之和由于贪腐问题被当街斩首,家眷也被看押在了监牢之中,等候刑部吏部审核卷宗之后,再另行处理。而黄氏夫人便在后堂的书房之中,清点整理被管家师爷供出来的奇珍异宝……
午后时分,书房的大门被人一脚踹开!
黄氏夫人闻声抬头望去,只见门外站着一位面带寒霜、手握大枪的青年男子。黄氏夫人刚想开口说话,随即余光被地上的珠光宝气一晃,心中也顿时一沉……
她沉吟了半晌,尴尬中略带真诚的对丁朔解释道:
“丁兄弟啊,嫂子要说这些玩意儿全都是贼赃,你能信不?”
第699章 盲棋
这个无比尴尬的场面,的确很容易令人产生误会;但黄氏夫人是何等女中豪杰?她只用了一句话,便消除了丁朔的八成戒心:
“嫂子的娘家姓黄,是南边建康城的。”
南康药材黄的大名,天下何人不知,何人不晓?尤其是在以药材为主要产业的幽北中山路,更是赫赫有名的豪门富户。虽然不能因为她娘家富可敌国、就证明顾家夫妇也视金钱如粪土;但至少他们夫妇二人选择的敛财手段,绝对不会如此粗鄙浅薄。
误会解开之后,便由顾大帅的夫人——黄氏玉梅,亲自下厨,在府衙后堂的院子里,摆开了一桌家宴,为丁大将军接风洗尘。
丁朔不是那种只懂上阵厮杀、不通人情世故的粗鄙军汉,他只是不愿意参与其中罢了。所以席间顾晦每每与他谈及古来圣贤之道、统兵御民之理的时候,他也总是故作不知、或充耳未闻一般。三言两语、话不投机,顾大人在心中便把泰宁大将军定义为一个满脑子芦花棉絮的厮杀汉,借俯查民情为由,告席离去了。
顾大人离席之后,黄玉梅便摒退了所有家下人等,亲自从张之和的书房中取出了若干账簿,并将一卷羊皮地图、放在丁朔面前展开:
“丁将军,这是张之和那个老王八羔子、留下来的中山路全境图,嫂子已经比照过了,虽然没有明显的错漏之处,但也同样没啥大用处;这些呢,是中山路兵丁钱粮的明细账簿、上面记录的储粮与公帐数目、嫂子也已经清点修改过了,朱批数目俱是眼下实数。另外,可以随时征调的战备民夫辅兵、青山城护城营的军卒,有超过三成是吃空饷的花账;不过嫂子猜测,张之和的留下来的这些赃银,陛下应该会直接交由我等备战,所以这部分亏空,也就不用去管它了……“
初次会面不大愉快、席间交流也不太愉快,本来丁朔都已经抱定了将帅各行其事,井水不犯河水的念头;可谁知顾大人一走,大帅夫人黄氏竟然开始如数家珍对他的通报起了具体情况。这意料之外的惊喜,也令他本是万念俱灰的心思,终于卷起了一丝波澜:
“这……嫂夫人大才啊!不过,据说顾大人之前在锦城为官,据末将依照路程推算,即便贤夫妇二人赶路的速度再快,也不可能超过末将两日有余!可仅仅一个日夜之间,二位又是如何能把这青山城的情况,摸的一清二楚呢?请恕末将无理,此等兵丁钱粮之账目,虽看似只是些许杂事小道,可实际上却关乎此战之进退胜败甚重……”
黄氏夫人听到这里,立刻翻开了其中一本账簿的修改之处,开始为丁朔详细讲解起了她复验实数的过程与方式。丁朔与他麾下的二位副将,都是经验老辣的粮监出身,一听黄氏夫人诸多匪夷所思的巧妙手段、招招切中粮储之要害,心中最后的一丝怀疑,也立刻消失殆尽了。
如此看来,管账与理财之类细致工作,女子还是比男人更加适合的。
酒冷席残,但除了早已吃饱喝足、打起闷雷一般鼾声的壮汉解涛之外,其余的三人,都在研讨着与此次战事相关的个中细则。当然,一只耳林丰收,只是鸡犬升天的副将而已,席间是没有任何发言权的,就只能侧耳倾听罢了。
作为实际上的中山路统帅,黄玉梅首先展示出了足够的诚意,把自己所能提供的全部支援、向丁朔和盘托出。而丁朔也被其前所未见的管家能力所折服,秉持着投桃报李的心思、也将自己提前制定好的用兵方略,详细的汇报了一次。
可没想到自己说完之后,黄玉梅却连连摇头说道:
“丁兄弟啊,不是嫂子泼你冷水,你这一仗的打法,设计的虽然足够精巧,但实在过于危险了呀!嫂子只是个没什么见识的妇道人家,不懂什么用兵打仗,但我觉得经你方才这么一说,这打仗、与去集市买菜之间,也差不了太多。你现在兜里的铜板,只是照着去年的菜价准备的;可这集市上的菜价可是一天一个样,哪能这么可丁可卯的呢?兄弟啊,要是有啥说的不对的地方,你可别怪嫂子;但这菜钱没带够,你回家再取一次也就是了,除了多跑一趟腿脚,也没什么损失;可如果你用兵的时候算错了一步,那可就是关乎多少条人命的大事了……”
经黄玉梅如此一说,丁朔原本还算坚定的心,也有些动摇起来。慈不掌军的道理,他当然十分清楚;可如果己方付出了伤亡、却换不回大局的优势,那么就是毫无意义的事了。自己原本的全盘计划,想来的确足够美好,如果谋划得意实施,也可以歼灭神石部族的全部战力;然而问题就出在容错率实在太低,只要其中有任何一个小环节出错,整盘棋局立刻就会全面崩溃。
经商尚且不能孤注一掷、更何况事关幽北江山、黎民百姓的战争呢?
公平的说,丁朔在御书房中提出的用兵之策,的确是兵行险招,但他夸下海口,也是为了讨得这个大将军的差事而已。正所谓兵无常势、水无常形,因地制宜也是每一员统兵大将的基本素质,深谙用兵之道的丁朔,既然能被李子麟这种绝顶聪明之人举荐,自然有他的过人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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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二人讨论之后,丁朔便应了黄玉梅那句劝告——有多大锅、就下多少的米,重新整理了整体作战思路。
十日之后,神石部族在未曾递交战书的情况下,悍然发动突袭,漠北骑兵的铁蹄直接踏过边境线,打了中山路北境的泰宁小县一个措手不及!按照泰宁大将军的最初设想之中,这泰宁县本应是萨满巫师团的驻地,更是他暗藏倒钩的一枚鱼饵;因此,如今的泰宁城中,仅有两千护城兵勇;而那些暗藏毒药的鱼饵——萨满巫师团,以及大萨满何文道,都被顾晦以无暇押运药材为由、被召回了青山城取药。
泰宁县如今的守将,名叫万志海,乃是从太白山附近调防而来的一员战将。时至漠北铁骑踏过边境之时、才是他走马上任的第八天而已。兵不知将、将不知兵之类的兵家大忌,已经完全无法形容万将军如今的窘迫了;在这么短的时间之内,他就连二百亲卫营将士的名字,都尚未认全!
今日一早,他照例放出了五组哨探巡查边境,自己则亲自登上城楼,检查城防工事、顺带观察周围地形。由于泰宁县地处两军边境,所以地形图上的幽北段地貌,虽然已经足够详实;但仅有一线之隔的漠北段却标注甚少,能够参考的信息极其有限。
别以为入眼处皆是一片绿草、就没什么可以探查的消息了。作为中山督府军的一员,万志海自然也深知隐藏在碧绿芳草之中的凶险。他观察了一会之后皱了皱眉、扭头对跟在身边的护卫长说道:
“正午待哨探归来之后,就放他们半天的公假吧。下午的轮值,你我二人乔装改扮一番、代替正北一路的哨探、仔细探查地形地貌。至于其他四路哨探,换上八名擅长绘图的军士,每个人都照着原图查缺补漏,重新填补标注。”
刚说道这里,远处突然传来一阵杂乱的马蹄之声;万志海急忙回头远眺,只见一位身穿自家军服的哨探、右手执鞭拼命抽动胯下战马、双腿紧紧夹住马镫,本该勒住缰绳的左手高高扬起,反复摇晃着一杆三角令旗……
“城门吏,响钟示警!大柳你来看看,那哨探所示旗语究竟何意?”
被称呼为大柳的护卫长虚目远眺,随后语带惊慌地回禀自家将军:
“漠北人大举进犯了!“
“他娘了个腿的,这群狼崽子终于来了!你留在城墙上组织城防营,老子去指挥关城门!”
“将军!十名哨探就只有小七自己回来了,咱……“
“老子他妈的长眼睛了,干好你自己的差事!”
万志海一边向城楼下方狂奔,一边反复挥舞着手中将军剑、高声嘶吼着“敌袭、敌袭”。经他这么一吼,原本安静祥和的泰宁小县,立刻进入了紧急备战状态。好在定居于此的平民百姓,早已习惯了漠北马匪的袭扰,城中无论是老人还是孩童,竟都比万志海这个统军将军,还要镇定几分。
万志海下了城楼便直奔城门而去,只见八名城门吏,此时已经站在了两道大门后方,正在等待着不远处狂奔而来的哨探小七。万志海紧咬牙关,看着远处扬起的阵阵尘烟,心中饱受煎熬:他真恨不得自己能代替小七胯下那匹满嘴白沫的战马,再凭空加快几分速度,好赶在敌军追来之前关闭城门。
嗖~嗡~!
在震人心魄的钟声当中,一道响箭呼啸而来,准确地命中了哨探的背部!原本还满面惊慌失措的哨探小七、如今面色一怔身体一僵,手中的马鞭也脱手而落……
马鞭尚未落地、一阵令人牙酸的控弦声迅速响起,这声音仿佛是盛夏时节、那成群结队的毒蚊子一般、令人闻之生出厚厚一层的鸡皮疙瘩。万志海虽然不是什么华禹名将,但毕竟也是个老行武了,耳听得这种熟悉的声音、又看了看小七与城门之间距离后,立刻挥剑大吼道:
“关城门!”
“可是……”
“给老子关城门!”
第700章 泰宁陷落(一)
心焦如焚的万志海,才刚刚吼出了两声,声音便由喉咙充血而变得嘶哑起来;他再无暇与城门吏解释许多,而是亲自上前推动城门;而那八名城门吏,见万将军都已然亲自上阵,也就只好有样学样,略带抱歉地转过去头,不敢再看门外的那位近在咫尺的同僚……
两扇城门尚未完全关闭之时,那一阵犹如蝗虫过境般的箭雨,便已然呼啸而至!一根根羽箭钉在城门上不住颤抖、发出仿佛雨打芭蕉般的一阵闷响……
毫无疑问,距离城门仅有十步之遥的哨探小七,也同样被这一阵乱箭所笼罩,牢牢地钉死在了刚刚关闭的城门之上。
其实早在背心中箭之时,小七的伤势已经是神仙难救了。
待两扇城门终于紧紧贴在一起之后,满头大汗的万志海扭头便走,只留下了一句将令:
“把四道城闩栓全都给我砸死,昨天备好的沙袋也给我扛到城墙根上,随时准备封城!”
城门吏们虽然已经被敌袭惊的面色惨白,但听到了万志海留下的将令,彼此对了一个眼神之后,也勉强各行其事去了。这些人不愧是边境要城当差的,眼下做起这种战备的活计来,就展示出了他们久经整训的成果。
北城楼上的警钟一响,两千护城兵勇也闻声而动,在城中最为宽敞的县衙前街开始列队。待万志海赶到此处之时,大部分护城兵才刚刚抵达,整个前街都是混乱不堪,每个人手中的兵刃也来回打架,乒乒乓乓的声音令人听来极其烦躁。
“娘的,一群没头苍蝇!长弓队出列,都别在这挤着了,全给我各归其位,上城御敌!等等,每一位弓手身边再跟上一名辅兵,帮他们扛盾牌、运沙袋,防止流矢伤人!哦对了,闲下来之后,辅兵再去打一桶水备着,小心这些漠北兔崽子用火箭。”
一名身背长弓的老兵听闻出列,高声回了一句“得令”,便回头又找出了另外三位相熟的老弓手,命他们分别带人把守一段城墙。
万志海见长弓队得令而去,摸了摸下巴之后,指着一位正在指挥兵丁列队的佩刀校尉问道:
“你是谁来着?”
“回万将军,末将乃是统领先锋营的校尉,将军您可以叫我冯四!”
“好!冯校尉,你立刻从先锋营中挑选出八十名悍勇之士,安排他们登城督战,以防辅兵临敌怯战、乱我军心;其余将士人不卸甲、刀不离身,随时等我将令。”
说完之后,万志海便朝着县衙走了几步,哑着嗓子高声嚷道:
“赫新年?赫新年?你个狗日的赶紧给我滚出来!”
话音刚落,一位衣衫不整的中年男子,步履匆匆地跑了出来。此人正是泰宁县的县令大老爷,名叫赫新年。他的父亲是漠北人,母亲则是幽北中山人,子随父姓再加上入乡随俗,赫县令的父亲,就给他起了这么一个喜庆的名字。
“我说万大脑袋,你还让人睡觉吗?昨天老子带这乡亲们,给你们城防营装了半宿的沙土袋子,才刚刚睡了不到两个时辰,你就又鸡猫子喊叫似的……”
“漠北人杀来了,现在就在城外,你要是还想继续睡,大可回你的县衙,没人拦着!”
说完之后,万志海便转身往护城营方向走去;而赫新年看着满街的无头苍蝇、听着城楼上不断响起的警钟之声,回手给了自己一个大耳光,打散了脑中的混沌与困倦:
“老朱,老朱!赶快去把三班衙役都给我叫回来,漠北蛮子杀来了!”
赫新年虽然名字喜庆土气,却也是一员难得的干练官员。幽北三路的人才储备不比北燕,识文断字的文官本就不多,而这位赫新年不仅读过几本先贤经典、更精通漠北各地方言,所以十分受到前任总督傅忆的倚重。
原本傅忆是打算培养这位得力干将,才会将此人安排在泰宁小县的。待日后幽北局势彻底稳定之后、再向天佑帝举荐此人、来接替自己中山总督的职位。可随着傅忆意外魂断西林城中,这位赫大人原本一片光明的未来,也彻底化做了一团泡影。
他用了一记耳光将自己唤醒之后,立刻吩咐起衙门口里的几十名小吏开始做事。这泰宁城外是敌军大举压境,城墙以内,也同样是危机四伏的危险之地。有没有探子或是内应,混入城中平民百姓之中?漠北人有没有在城中埋伏一支私军,准备里应外合?诸多商户之中,有没有暗通城外的地道?城中的水井粮仓有没有人趁乱投毒纵火?
平日城南护城营的两千余将士们,除了整军备战、就是日常作训,别看也都是泰宁县的街坊邻居,但军民之间甚少走动来往。所以,这类关乎于市井民间的杂事,就非得他手下的几十位地头蛇去做不可!
吩咐这些目不识丁的大头兵,去查城中有没有藏着探子、有没有人试图向外传递消息?还是让那些武艺高强的校尉,去挨家挨户的搜查有没有地道,入口又藏在哪里?这城中百姓虽然不多,但那些护城兵丁却连一户都不甚了解,这要是翻找起来,简直如同大海捞针一般困难。
可如果把这种差事,交给县衙的三班总捕头朱贵,那就是真的是拜对了庙门。他虽然武艺平平、胆略不高,但至少对于泰宁县这一亩三分地来说,无论是人头还是地面,他朱贵全都熟透了。谁家多一口人少一口人、谁家来个外地亲戚、迎个邻村的朋友,诸如此类鸡毛蒜皮的小事,全都在他脑袋里面装着呢。干了这么多年边疆的捕头,还能好端端的活到现在,与其说是他腰间的官刀厉害,莫不如说是他那身混世的本事更厉害一些
俗话说的好,没有家贼就勾不来外鬼,纵观历史战例,攻城战若是没有内鬼接应的话,攻防双方的战损比,至少也是一比六以上的巨大悬殊。再考虑到漠北人历来都只有骑兵出众,并没有大型攻城器具,想要强行攻破这个驻兵两千的泰宁小县,至少也得一万两千兵力起步!
泰宁县虽然城小民寡,但毕竟也是个战略要冲,粮食与物资早已准备停当,根本不惧骑兵仗着高机动性,试图切断截断粮道补给。只要牢牢守住城中水源,那么除非他们胯下战马生出翅膀,能够飞跃这四道不算坚实的城墙;否则的话,就这两千士卒只要戮力同心、定能榨干那些漠北骑兵的每一滴血!
神石部族确实已经统一了东盟草场,也等于占据了漠北草原的半壁江山。但即便如此,漠北人丁稀薄,缺医少药,生育率与存活率低下等固有顽疾,他们仍然还是无法摆脱。再加上工匠与铸造冶炼工艺的双重缺失、也导致了兵器与盔甲的严重缺失。这些无力根除的顽疾、都是导致他们无力南征的根本问题。无论这位神石部族的汗王朝鲁,是何等的天纵奇才之辈;但面对这些千百年来都没人能够彻底解决的问题,他又能做得比历代汗王更加出色吗?
很快,回营披挂齐整、身背一杆大枪的泰宁县守将万志海,便在北城楼上看到了这支突袭犯境的漠北骑兵。
“冯四,大柳子,你俩来瞧瞧!这帮没皮没脸的草原蛮子,是不是吃一百个豆都不嫌腥啊?莫非他们以为派来区区几百个游骑兵,就能攻下咱这一座泰宁县?是他们漠北的战马学会飞了?还是觉得咱们坚壁清野的风头过了?这么点人,到底是来攻城的,还是来送马的?”
近卫营的大柳子,与先锋营的冯四,听完这一番话之后也哈哈大笑起来。这些老行伍都是实打实的边军精锐,常年与漠北草原的马匪流寇打交道。天长日久之下,双方对于彼此的战术战法、进攻意图早已经滚瓜烂熟,竟隐隐生出了心照不宣的默契来!
方才对方的游骑兵射出了一阵箭雨,猎杀了哨探小七之后,便迅速拨回马头,聚集在了长弓的射程以外。按照以往的默契,接下来双方就该互相派出一位牙尖嘴利之人,一个站在城墙上、一个站在弓箭射程以外,指着对方的鼻子,爷娘祖奶奶的先骂上一架;随后双方弓手再对射几轮,漠北骑兵再骂骂咧咧的驳马而回,一次战事就算是结束了。
可今日自家那位骂战高手,已经喝完了一整壶的润喉茶,茅房也跑了三趟,对方的游骑仍然聚在原地,没有采取任何行动;这个意外之举,也令城楼上的所有守军都心生疑虑。
无论是守城主将万志海、还是那位泰宁县首席骂街高手,全都不认为这些漠北马匪换了一家主子,就能变得文明起来;可眼下他们骂又不骂、打又不打,退又不退,这是何道理呢?
在听到其他三面城楼敲起的无事钟声之后,城楼上的所有官长全都陷入了沉默之中:这伙漠北轻骑的行为,是真的不太正常!就连四面围城的心理战都不玩了,莫非是打算用视线把城墙看塌不成?
就在众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衙门口的三班总捕头朱贵,拽着三名五花大绑的糙汉子,推推搡搡地登上了城楼:
“万将军!在下奉我家赫大人之命,仔细盘查城中闲杂人等;在城南一座破庙之中,发现了三名可疑人士!”
第701章 泰宁陷落(二)
这三名衣衫褴褛的探子,被朱贵捆了一个结结实实,看上去活像是窃玉偷香失了手、即将被生浸猪笼的野汉子一般。朱贵压着三人登上城楼之后,立刻朝着斜挎腰刀的冯四招了招手,说了一声“交了啊!”随即又朝着万志海再施一礼,便匆匆忙忙地跑下了城楼。
万志海朝着冯四递去一个眼神,后者会意上前、将它们三人口中的破布团掏了出来。原本这种侦讯敌探的活,应该是知县的职责范围;但眼下敌军围城,一切行动都成了军事行动;所以,刑讯逼供这种糙活,也就落在了万志海手里。
万志海随手将长枪递给了大柳子,碍于自己甲胄在身、只能单膝跪在三人面前。他先是仔细的打量了一阵,随后又捏起了一个尖脸汉子的下巴,左右拧了几下笑道:
“你,有什么要说的吗?”
“……”
“好!本将就喜欢硬汉子……”
万志海站起身来,一手握住他的后颈向上猛拽、而另外一手,则趁势拖住他的腰杆,腰腹大腿同时一较劲、竟将一个足有一百五十斤开外的男子,高高举过头顶!他举着这位硬汉子走到了垛口边上,一脚踩着垛口的矮沿借力,双臂微微向前一掷……
随着一阵毫无意义的惊呼,这位被五花大绑的尖脸硬汉,便仿佛是断了线的风筝相仿、被万将军远远抛下了泰宁城墙!
城墙虽然不高,但一个大活人平平地拍在地上,仍然发出了“噗”的一声闷响,失去了所有的抢救价值。
一言不合就杀人的万志海回过头来,再次单膝跪倒,轻轻拍了拍第二位方脸探子:
“你呢?有什么想说的吗?”
这汉子亲眼见证了一切,要不是被捆的跟只粽子一样动弹不得,准能被他这副柔和的模样,惊的直接蹦起来三尺高!
“有有有!我有!您想知道的我脑子里都有!”
“聪明!本将军就喜欢和聪明人打交道!这位小兄弟,你呢?有啥想说的吗?”
“我我我我我我也有!”
“这样啊……那可就不大好办了!直说了吧,我身为泰宁守将,这次抓到三名漠北探子,总不能都给弄死了呀!留下你们其中一人,也好送到京城兵部交差不是?不过,好在方才那位硬汉子自己飞下去了,所以你们两个人继续活命的机会,可是大大增加了呀!”
那两位失手被擒的探子,此时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神之中、看出了强烈的求生欲望。正所谓君子爱财,小人惜身,即便他们二人心里也清楚,这万志海的话可能有假;但哪怕有半分活下来的可能性,他们也想要把这唯一的机会,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
“将军饶命啊,我不是漠北蛮子,而是土生土长的鲁东人,跟幽北兄弟们没仇!四天以前,我是奉了俺家修士大人的法旨,混入城中等候指示;至于别的什么事,小人是真的一概不知啊!”
“修士?法旨?”
另外一位尖脸汉子听到万志海的疑问,立刻开口抢答道:
“将军将军,小人才是受到他们这些华神教狗贼的胁迫,万不得已才帮他们混入城中放火的呀!他,就是他,还是华神教的甲等居士呢!这可是害了无数条人命,才能爬上来……”
话刚说到一半,这位尖脸汉子却突然闭口不言了。万志海心里也清楚,他到底在纠结什么。他方才这一套说词,如果放在公堂之上,兴许还能把自己的责任摘个一清二楚;可眼下泰宁县是两军交战的前线阵地,自己这么一说,虽然能坐实了对方的罪大恶极,但也侧面提高了对方继续存活的价值、以及他所够提供消息的可信程度。这岂不是言多语失,作茧自缚了吗?
可惜的是,无论是万志海还是其他护城兵丁校尉,大部分都是中山路本地的“土狗”,压根就没听说过什么华神教、天神教之类的花样名目。于是,他只当这个鬼教派,就是那种假借神鬼之名、行聚敛财富之实的骗子组织;根本就没想到这个连名字都是抄袭而来的教会,在北燕王朝已然大有遍地开花、星火燎原之势了。
“罢了罢了,本将军没功夫听你们那些妖魔鬼怪的破事,直说了吧,你们总共有多少人潜入我泰宁县?”
“十二个!”
“十五个!”
二人同时出口,然而彼此的数目却对不上账;尖脸汉子看了一眼身边的甲等修士,眼中俱是一片惊恐交加之色……
唰!
万志海才微微皱眉、冯四便抽出腰间雪亮的战刀、直接卸下了那位尖脸汉子的右侧臂膀;而万志海则一边远眺敌军的阵形,一边语气平淡地责备起冯四的莽撞性格:
“冯校尉,下次出刀之前记得先言语一声;如今正值敌军大举叩边,将士们心里的弦都绷得有点紧……”
尖脸汉子被断臂之痛折磨的浑身颤抖,仿佛一滩烂泥一般栽倒在地。他那尖尖的下巴使劲抵着地上的青砖,蹭出了一道道的血泥;而那位多喊了三个人数的方脸甲等居士,看着那位陷害自己未遂的教友,如今反而成了这副模样,除了劫后余生的感慨之外,心中还多出了一种报复的快感。
“冯爷英明!这小子在我们华神教里、连个屁他都算不上!小人才是三人之中的头目,有什么话您问我就对了,咋也能说的比他们清楚不是!是这样的,我们……不不不,他们,是他们华神教,现在跟那些漠北马贼勾搭在了一起!行动之前,护法大人跟我说,让我们这十五人提前入城藏匿;待时机一到、便寻找机会火焚粮仓、之后再大开城门、接应大军……啊不,接应那伙匪军入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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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志海听了他这一番表白之后,总算是弄清楚了对方的大致计划。里应外合攻占城池,本就是攻城战术的基本操作。原来两军虽然也经常交战、那充其量就是正常的边境摩擦,都不值得上报青山城;可近日以来,青山城与中山督府军纷纷走马换帅,这明显就是大战将起的前奏啊!也只有决死一战的规模,才值得对方一次派出五组探子来!
有了一位华神教的甲级居士作为突破口,其他的十二名奸细也很快就被朱贵带人给揪了出来。这些公门老吏上阵打仗都是外行,但刑讯逼供的时候,可个顶个都是活阎王!这十几位落入法网的华神教探子,就连几道开胃菜都还没尝完,就把自己从记事开始直到现在办过的所有缺德事,交代了一个清清楚楚。
朱贵将所有分开审讯得到的供状,重新比对分析之后、发现没有什么明显相悖之处,这才重新报给了正在北城墙上观察敌势的万志海。
万志海看完了招供之后,心中立刻发出一声冷笑:哼,区区一道里应外合之计,就想要诈开我这一座泰宁成?也太不拿我万某人当回事了吧?
天地良心,人家漠北的统军大帅,真的没有半点小瞧他万志海的意思,而是人家压根就没听过他的名号!
距离泰宁城百步开外的漠北游骑,虽然一直都聚而不散的骑在马背上,但每个人的脸上都神色轻松、一点都不像是大战在即的模样。为首一人身形矮壮,上身半搭着一件羊皮袍,裸露在外的左侧胸膛布满了大小伤疤;他的头顶一片光亮、头皮隐隐透露着些许青茬,想来应该是在出征之前,刚刚刮了一个光头。
这漠北汉子刚刚放下水囊,身边就行来了一位披头散发的壮骑士,与他齐马并肩说道:
“胡勒根,咱们在这足足站了半个时辰,到底什么时候才攻城啊?你听,兄弟们胯下的骏马,已经不耐烦的打起了响鼻来!莫非你的胆子,被泰宁城那高耸的城墙给吓破了不成?”
胡勒根在漠北古语之中,就代表着“老鼠”的意思;由此可见,这位光头游骑,也是奴隶身份的贱民。不过看他坐在马上的动作与体态,却又并不像是根本没资格抚摸战马的奴隶,直叫人摸不着头脑。
“别急,我与沁巴日已经约定好了,等他到此之后,我们再一起下令攻城。”
“呸,我看你就是怕了幽北人的城墙与弓弩!你要是不敢上,那我可等不……”
这位壮汉刚刚把手摸在马刀的弯柄上,却立刻被胡勒根的大手死死地捏住了手腕;这壮汉怒气冲冲的想要开口骂人,却被对方眼中蕴含的凛冽杀气、瞬间堵住了喉咙……
“那日苏,你说的没错,我是惧怕他们的城墙与弓弩。因为即便是再强壮的骏马、再英勇的战士,也无法飞跃高耸坚实的城墙!有多少老兄弟都死在了幽北三路,莫非你就不知道吗?原来我与你的想法一样,可直到遇见沁巴日以后我才明白,勇武和愚蠢,并不能混为一谈……”
胡勒根的话音刚落,游骑兵的后方便传来了一道爽朗的声音:
“胡勒根说的好!漠北勇士的热血,并不应该泼洒在毫无意义的地方!那日苏,你不是想要厮杀吗?我就给你这个机会!如今战机已经到,喂饱你的战马,擦亮你的腰刀,只待敌军城门洞开之时,你必须当先杀入泰宁城中,斩下城中所有敌人的头颅,以此来证明你的无畏与勇猛!”
二人循声望去,只见远处一片浓烟滚滚;为首一人身穿银盔银甲,战马身侧平挂一杆长枪,正迈着不紧不慢的步伐,朝着自己所在的方向前进!
第702章 泰宁陷落(三)
来者正是二人口中的“沁巴日”,在漠北古语中乃是“智虎”的意思。当然,他还有另外一个名字,叫做郭兴、字表中平。
胡勒根看着越走越近的沁巴日,低声对战意高昂的那日苏说道:
“沁巴日已经到了,敌军又被我们死死钉在了泰宁县;那这座幽北小城,就已经是我漠北的掌中之物了。
那日苏下意识地反问道:
“此人不过就是个北燕来的白脸少爷,虽然马上步下的本领,的确比我高强一些,但他一个人就算是再厉害,战场厮杀又能起到多大的作用呢?”
胡勒根指着更远处大团大团的烟尘对他说道:
“你看到了吗,那卷起漫天尘土的东西,就是可以令我们胯下战马生出翅膀的宝贝……”
说完之后,胡勒根便立刻翻身下马。他脱下了另外半边袍子,在这大地回春、冰河解冻的时节,赤裸着满布伤痕的精壮身躯,大踏步地走到了郭兴马前。直到他伸手勒住了那匹通体栗色的玉轮宝马之后,便侧身跪在了战马左侧,将身体尽可能的帖服于地面,不发一言。
这是草原奴隶们,以躯体为阶,供贵人下马时踩踏的规矩。然而,且不说胡勒根出身如何,如今他已经贵为游骑军的千户队长,早已不能视为奴隶一般对待了。况且,也没有任何一名漠北贵人,敢于践踏草原勇士的尊严。胡勒根是想以这种方式,表达他心中对于郭兴的无尽崇拜之情。
坐在玉轮马背上的郭兴侧头看了看他,随即笑着从右侧翻身下马,拍了拍战马的臀部、示意它自去吃草以后,亲自蹲下身子,双手托住了胡勒根的双肩,将这位草原勇士架了起来:
“你已脱离奴隶身份了,以后就不要再用这种自贬自损的方式,来表达你的忠诚了。”
“沁巴日,我不是在表现忠诚,而是在表达崇敬。”
这二人之间的一番做作,令骑在马背上的那日苏,心里极不舒服。他对于胡勒根是佩服的五体投地,但也正是出于这个原因,就更瞧不上那位北燕来的沁巴日了。
然而在不久之后,等他也看见了尘烟滚滚中埋藏的宝物以后,真恨不得也用自己的脊梁、给这位异族公子垫足!
带出滚滚尘烟的宝物,原来是数十辆骡马拉的木板车,车上堆积着一些零零散散的木方与铁块;从表面来看,谁也猜不出这些东西的用途;可直到驮队卸下头车之后,沁巴日便招了招手,唤来了另外一批北燕平民。他们手里拿着各式各样的工具、叮叮当当的敲打了不到半刻钟,一架高大威猛的冲城车,便矗立在了所有游骑兵面前!
郭兴笑吟吟地走上前来,拍了拍目瞪口呆的那日苏说道:
“那日苏啊,现在这架冲城车上,还缺少一根粗壮夯实的原木作为撞锤,你能帮我这个忙吗?请你带着你手下几个得力的兄弟,帮这几位华神教的朋友引路,帮他们来完成这最后一步可好?”
那日苏望着其他那些尚未露出本来面目的木料与零件,使劲咽了一口唾沫,用力地点了点头。随后,他翻身上马,朝着身后的游骑兄弟吹了一个抑扬顿挫的唿哨,便一马当先的引着一众华神教徒,朝着不远处的树林里进发。
这一架冲城车的出现,不仅给所有漠北骑兵注入了一针强心剂,还顺便给原本情绪稳定、信心十足的万志海,兜头泼下了一盆冷水!
一直以来,幽北三路能够与漠北铁骑抗衡的最大依仗,其实都在对手自己身上。由于木料、铁器、工匠的三重匮乏,才导致了漠北奇兵野战天下无敌,攻坚筑城却有心无力的尴尬局面。可如今看来,幽北三路没发生任何的变化,但漠北人却不知从哪弄来了攻城器械,弥补了自身实力的短板!
这个最新发现立刻将泰宁县中的守军,惊出了一身透汗!漠北人眼下有了攻城器械辅助,那就不仅仅是泰宁一县能否保全的问题了!整个幽北三路、乃至北燕王朝,又如何够与这些插翅猛虎、翻天蛟龙相抗衡呢?
先锋营的校尉冯四,看着百步之外那辆缺少了原木冲锤的冲城车,紧咬牙关向万志海请战道:
“万将军,末将与麾下先锋营八百壮士,请求立刻出战!无论此战我等会否全军覆没,末将都可以跟你保证,一定将这架冲城车烧为一片灰烬,令其不敢直视我军城墙”
万志海听完之后,低头看了看北城门下那八百名悍不畏死的先锋营精锐,心中确实动了一刹那的念头,可又立刻被自己打消掉了:
“不行!如果你能够烧毁漠北人所有的攻城器械,那莫说你冯四与麾下的八百先锋军、就算咱们两千护城兵,再加上城中万余百姓都死光了,我万志海也愿意承担这个后果!但你不要忘了,城外这些敌人,不是北燕军,更不是南康的那些少爷兵,而是凶名赫赫的漠北铁骑!我敢断言,你们这八百人只要一出城门,立刻就会被人家的游骑兵死死贴上,进退皆不可得;届时,你又如何烧毁攻城器械?”
“那咱也总不能就这么眼睁睁看着,任凭他们做好攻城前的一切准备吧?”
万志海苦笑着摇了摇头,说了一声“你还没看出来吗?”,便伸手指向了远处那架半成品冲城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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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家刚才卸下来的东西,分明就只是一堆木料而已;可仅仅半刻钟以后,就变成了一架冲城车;你回忆一下,是不是仅仅两个汉子,就轻而易举地把它推到了阵线前沿的?这说明了什么问题?”
“……额,那两个汉子是天生神力?”
“呸!这说明了他们的冲城车,比我们那种轻便许多!这么便捷的攻城器械,他们应该提前装配完毕之后,再好生隐藏起来;只等攻城战役发起之时,再突然推上战场、打我们一个措手不及啊!”
“万将军你说的对啊,他们怎么会这么笨呢?大模大样地在咱眼皮子底下摆弄……”
“他这是在跟咱们玩花招呢!人家选择在阵前不紧不慢的备战,目的就是引诱我们出城野战!别看他们有了攻城器械辅助,但攻城战的消耗足以拖垮漠北的家底!况且这又不是漠北人一贯的战术,彼此配合的默契尚浅,还不如把咱们逼出城去,被迫选择他们更加习惯战斗方式……“
万志海说完之后,众人也都陷入了苦思冥想当中;而冯四则把头盔取下,使劲挠了挠发痒的头皮,气急败坏的对万志海说到:
“这攻又攻不过、守也守不住,到底该怎么办,万将军您总得拿出个章程来啊!”
万志海面色阴沉地摇了摇头,看着远处热火朝天的敌阵,语气颓然地说道:
“如果这里是太白山下的东湖城,我万志海当然可以做这个主,全军立刻弃城出逃;可眼下这里是泰宁县,我们却无法弃守城池,一路南逃。毕竟太白山附近的敌军匪寇都是新罗人,就算是在野外动起手来,咱们幽北也根本就不吃亏;如果现在我们才弃城而逃的话,你们谁能跑得过漠北人胯下的战马?况且我万志海又是一员掌军不足十日的新任守将,如果一阵未见就弃城南逃,咱们这两千余泰宁守军,自我以下全都要按照怯战弃城之罪论处,一样是活不成的!我万志海不怕丢人掉脑袋,也不怕被后世子孙耻笑;但我家中尚有一双儿女、一位贤妻,绝不能令他们也受我的牵连啊!”
万志海说完之后,深深叹了口气:“诸位同袍,为今之计策,也唯有死战报君、仅此而已。“
“万大脑袋!万大脑袋!”
就在悲伤与沮丧的情绪到达顶点之时,泰宁知县赫新年却突然跑上了北城楼。他刚刚呼喊了几句同僚的诨名,便立刻被悲哀的情绪所笼罩起来:
“哎?刚才不是还好好的吗?怎么人家才推出来了一个木架子,就全都蔫头耷脑的呢?”
“老赫,那不是木架子,是冲城车……“
“冲城车咋了?你们都是老行伍了,谁没见过?还是谁没玩过啊?咱城里攒了这么多的粮食,水井也安然无恙,咱把四道城门用沙土袋封上,就让他们慢慢玩去呗!你们还怕饿死不成?”
“你一个文官,就别跟着瞎搅合了!人家既然有冲城车,肯定也不缺登城云梯!你把四道城门封的再严实,人家也照样能进得来!”
赫新年一听万志海这话,立刻大嘴一撇,拍着胸脯说道:
“有云梯咋了?人能爬云梯进来,马能学的会吗?漠北骑兵的确天下无敌,可翻墙进城以后,他们也就变成了步兵!到时候咱们是步兵对步兵,又是在自家的地盘打巷战,你们也至于怕成这副德性?”
别看赫新年是个不太正统的县太爷,可如今经他这么一说、还真是一语惊醒了梦中人!是啊,说到骑马射箭的本领,我们的确不是漠北人的对手!但如果说起步兵对步兵的肉搏战,那谁赢谁输,可就不再是那么绝对的事了!”
第703章 泰宁陷落(四)
万志海不怕血腥惨烈的战争,更不怕承担重大的伤亡,他只是怕兄弟们的牺牲,是为了一些毫无意义事而已。他虽然任期尚不足十日,但作为一员沙场老将却比谁都清楚:自己麾下这两千余人,除去八百先锋营将士还勉强称得上精锐以外;其余的大半都是些二流士卒,只能打守城战或是顺风战,比他原来在东湖城的老兄弟可差太远了!
那千余名二流士兵,如果一旦被敌人的骑兵分割阵形的话,作为仪仗的群胆立刻就会化为乌有,变回再普通不过的平民百姓,完全无法迎敌,就更别提消耗敌军的有生力量了。这样的死亡,在他看来就是毫无意义。因为后世子孙提起泰宁一战的时候,都会说他们这两千护城军是一伙溃败之兵,而并非是战死沙场的英雄。
他们这些人,或许做不成英雄,但也绝不能被人叫做溃兵。这,就是万志海的最后底线!
经赫新年这么一说,万志海立刻一拍大腿,用早已充血的喉咙、鼓舞起了已然降至冰点的士气:
“老赫说得对啊!说到野外厮杀,那些漠北狗能仗着战马的优势,咱的确不是人家的对手;可如果说到面对面的拼起刀来,咱可是他们的老祖宗!这群漠北狗才玩了几年刀啊?往上查个三辈,他们谁见过菜刀长什么样呢?一群吃肉都得用手撕的玩意儿,还敢来攻咱们的泰宁城?所有人啊,都给我听好了,现在就用泥土沙袋,去把四道城门给我堵的严严实实;城墙外面挂着的滚木擂石都给我仔细检查一遍,要砸就得给我砸一长串儿!油也给我烧滚了、粪汁也给我煮热了备好了!仗最后能不能打的赢咱先不提,至少让这些漠北蛮子每前进一步,都要付出血的代价!”
万志海这一番话说完,虽然距离哀兵必胜的程度还相去甚远,但方才已然跌至谷底的士气,还总算被他煽动起来了!近卫营的营正大柳子,被留在城墙上指挥检查城防工事;而先锋营的冯四,则带着其余的护城兵,去堵死四道城门;而万志海则把赫新年拽到了一处僻静的角落,与他偷偷商量起了其他事宜。
辰时初刻,刚刚升起的太阳已经在空中挂稳。居于漠北中军位置的郭兴正骑在马上,遥望着泰宁城上的若干个小黑点,抽出腰间战刀,刀尖直指敌军城墙正中位置的守城大将,万志海:
“准备攻城!”
三名赤身裸足的汉子,合力扛着一挺巨大的铜质号角,迈着沉重的步伐,踏入泰宁护城军的射程以内;一位满面胡须的汉子走到号角的尾口,深吸了一口气,吹出的声音苍凉浑厚,仿佛是由远古战场穿梭而来,充满了肃杀与凌厉的气势。
敌阵吹响进攻的号角,正在城墙督战的万志海,也回手拿起一架长弓、左脚踏上垛口稳身借力、左臂架弓而右臂引箭!此时他身披朝阳彩霞、仿佛荒古大神后羿降临一般,眨眼间便朝着北方弓开三箭
万志海身为戍边大将,箭壶中所携带的箭枝,自然与普通弓手有所区别。他的箭枝末端,配有一根毫不起眼的尾羽,除了带来工艺的繁琐、成本的大幅提高以外,主要还是可以增加有效射程、平稳箭枝的飞行轨迹。
军中想要培养一名合格的长弓手,大概需要三年左右的时间;而且,在这三年之中,主要还是以训练力量与体能为主。因为在军队与军队交战之时,弓箭作为常见的远程武器,主要的作用还是大范围的火力覆盖、而并非是个人射术的精准程度。所以幽北军中配备的制式羽箭,仍然还是以价格低廉、工艺简单的光杆箭枝为主。
万志海引弓连发三箭,三枚白羽仿佛流星赶月般直冲霄汉;片刻过后,三道优美的抛物线从天而降;其中两支羽箭被风势吹歪,无力地落在了漠北阵前五步开外;只有第二只羽箭,仿佛长出了双眼一般、精准无比地命中了第一名扛着号角的力士!
这命喉咙中箭的汉子身子一软,连带着悠扬古朴的号角声也立刻中断;眼看着就要连带着后面的三位号角手,一同栽倒在地;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胡勒根已然奔至阵前,左手托起那位咽喉中箭的号角手,右肩死死抵住了向左倾斜的号角,扯开了嗓门大声叫嚷起来:
“漠北草原的勇士们,乘着历代先祖的号角向前冲锋,踏平这座泰宁城!”
随着胡勒根的一声怒吼,站在阵线前沿的先锋军立刻也怒吼回应!他们扛着犹如门板一般宽阔的大号盾牌,排列整齐的防御阵形,保护着缓缓向前推进的攻城器械,正式展开了对泰宁小县的强攻之势!
与此同时,三箭射停了敌军号角的万志海,也成功激起了守城将士的士气。他见敌军阵形已动,自己则转身推开了战鼓前待命的鼓吏,亲自拎着两根油亮的大鼓锤,高声嚷道:
“众将士!听某战鼓号令,随我一起痛击来犯之敌!”
咚咚!咚咚咚!咚咚!
这是一架足有两人来高的将军鼓,由上好牛皮蒙面。万志海手中的鼓锤一落,便激起了每一名军士的心跳共振;他们的心脏随着鼓声越跳越快,一往无前的气势与满腔热血迅速攀升,很快就灌满了胸膛、涌上了咽喉的位置;然而就在鼓速即将达到顶峰之时,万志海面前的将军鼓却发出了‘砰’的一声巨响,上好的牛皮鼓面竟被他敲了个支离破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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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志海一把丢出了手中鼓槌、飞起一脚踹飞了这架将军鼓,“蹭”的一声抽出了腰间战刀,激烈的金属摩擦声,激起了所有人的鸡皮疙瘩。就在这万籁寂静的时刻,万志海仿佛用尽了余生之力一般、仰天长啸:
“放箭!”
一声将令出口,所有的守城军齐齐高喊着“杀啊”,痛痛快快的发泄出了已然无法约束的冲天杀意。虽然他们是守城一方,但经过万志海的一番鼓舞之后,都已经抱定了要将来犯之敌、尽数斩于泰宁城墙之下的必胜信念!
随着第一阵箭雨倾盆而至、漠北人的一支游骑兵队,也埋伏到了南城门以外。他们并没有任何攻城任务,只待泰宁县城破之后、若敌军想要弃城而逃之时,便立刻死死贴上,展开一场不眠不休的衔尾追杀战。
由于泰宁县地处中山路极北之地,所以在防御敌军之时,他们足有四道城门需要派兵驻守;然而在弃城出走之时,却仅有南门一条生路可逃。
按照双方之间过往战例而言,漠北方历次的斩敌数目,其中超过七成都是在幽北军溃逃之时,凭着战马的迅捷沿途追杀、二次扩大战果之后的成绩;而今日郭兴将一支千人规模的游骑兵队,安排在南门埋伏,显然就是不打算放走任何一名溃败之敌。
他,想要全歼泰宁县这两千守军。
漠北主将郭兴,如今正端坐在玉轮马上,远眺攻城器械的进军态势;而一位身穿道袍的中年男子,却颇有些忧虑的对他说道:
“郭将军,贫道虽不知兵,但也认为您此次强攻泰宁县的战法,实在有些得不偿失!想这泰宁区区弹丸之地,不过是座孤城小县,我漠北大军只需绕过此城,既可长驱直入中山腹地,亦同时截断了他们的所有后路;即便泰宁存储的粮草再多,皆时也成了海上孤舟,无力久长啊!可现在咱们首次冲锋,攻城器械尚未完全抵达预定位置,华神教的神锋一营,兵力便已经折损过半!如果华神教派出的三万援军,真的都死在幽北三路的土地上,我谛听又该如何向他们交代呢?”
此时开口进言之人,正是郭兴帐下的大军师、也是南康谛听的高层首脑——麒麟君。他方才所说虽然有逾权之嫌,可无论是向前缓缓推动攻城器械的辅兵民夫、还是扛着长盾保护友军前进的敢死队,全都是华神教由提供的兵力;而且说是三家联合进军,谛听出银子、另外两家出人出力;眼下华神教死伤惨重、漠北铁骑却是一箭未发,这简直就是拿华神教当傻子坑啊!
郭兴闻言皱了皱眉,难听的话都涌上了嘴边,却还是强行咽了回去:
“军师所言极是,然这泰宁县虽然是区区弹丸小城,但此役毕竟是双方首战,过程与结果明日都会传遍整个幽北、乃至华禹大陆。郭某也是想用一场酣畅淋漓的大胜,令幽北三路的军民人等,再不敢直视我军大旗而已!所以从长远来看,这些牺牲还是值得的。”
麒麟君闻言,心中也明白了几分:原来郭兴选择强攻泰宁的意图,是打算与幽北人玩上一手心理战。虽不知最终能够收效几何,但此法也或可一试,算不得用兵莽撞。
郭兴见麒麟君闭口不言,心中忿恨的骂了几句脏话之后,再次抽出腰间战刀大喝:
“神锋二营,攻城!”
将令向后传达不久,一位赤身裸体,皮肤刺满了功德纹的瘦高男子,便大大咧咧地走到了阵线最前沿。他接过一位草原奴隶递来的粗瓷大碗,仰头一饮而尽,随即拎起了地上的制式圆盾与战刀,朝着身后神锋二营的兄弟们大喊一声:
“凡是喝过了符的,跟我一起上啊!”
第704章 泰宁陷落(五)
噼里啪啦一通脆响之后、五百枚粗瓷大碗便彻底宣布报销;而那五百名赤裸着上身、刺满了花里胡哨纹绣的华神教信徒,口中高喊着“神符护体、腾雾驾云;神光庇佑、刀枪不入“之类的咒语,摇摇晃晃地踏上了前方战场!
别瞧这两批敢死队的人马,都是华神教的神锋营,但论及教内的身份地位来说,这两批炮灰之间,却有着天差地别之远。
神锋一营的五百先锋军,全都是华神教的编外人员。包括提前混入泰宁城中的十五名探子在内,没有任何一员漠北战将、或是华神教上层首脑,曾对这些人抱有任何战略上的期望。说的再白一些,就是最纯粹的炮灰、雇佣军、敢死队;他们大多都是用半骗半雇的方式、从华禹各地征召而来的穷苦百姓;会前来幽北三路这鬼地方打仗,主要还是为了赚取高额的赏格。
当然,如果这些人能够活着打完一场大型战役,就可以顺理成章的晋升为神锋二营的士卒;不但有资格在冲锋之前、喝上一碗刀枪不入的华神符水、还会被华神教吸纳为正式成员,享受丰厚的饷银与完善的福利待遇。
尽管这神锋二营的将士们,看起来脑子也不太灵光;但真正踏上战场之后,却明显能看出他们这些正式成员,与炮灰一营之间的区别。
面对遮天蔽日倾泻而来的箭雨,神锋一营那五百名炮灰、就仿佛一群举着盾牌的猴子那般,虽然防御箭枝的盾阵,还勉强能够继续维持;但行进路线却已经歪七扭八、彼此之间更谈不上什么呼应配合,完全是一副各行其道、听天由命的架势;然而再看神锋二营,自从踏上战场之后,个顶个都张开双臂,赤裸着胸膛,披头散发、昂首阔步地朝着泰宁城下推进,脸上散发着无所畏惧的狂热光芒!
看他们随时都准备着慷慨赴死的模样,还真的让泰宁城墙上的弓手们,稍微停滞了下来;大家伙我看看你,你看看我,谁也不知道这五百名后备军,究竟是漠北人从哪找来的神经病!然而片刻之后,弓手们便再次提高了拉弓放箭的速度,因为他们认为自己引以为傲的箭术与智力,受到了敌军的藐视与侮辱!
这一百步的冲锋距离看似很远,但由于射界受阻的关系,所以大部分的华神信徒,只需要接受两到三次的箭雨洗礼,便能成功抵达泰宁城下!按照伤亡数字来看,一营的炮灰们抵达城下,付出了不到一百人的伤亡;而二营的将士们,不愧是喝了金刚符的人!经过箭雨的洗礼、成功抵达城下之人,大概在二百出头。
这群精神病的严重程度,由此可见一斑。
“兄弟们,都是好样的!章教主神威无敌,施法庇佑我等刀枪不入,百毒不侵!任他箭雨铺天盖地,我等自有教主神功护体,没啥可怕的!咱们赶紧把云梯和攻城塔架起来,准备跟着大师兄我一起登城杀敌啊!”
也不知是不是这些狂热的华神教徒、冥冥之中真的有神明护体;那这位走在队伍最前列的神锋二营营长兼大师兄,如今竟然也毫发未损!他一边用战刀的侧身拍击胸膛、展现着符咒那刀枪不入的无边神力;一边高声指挥着其余有生力量,前去帮助辅兵架设云梯与攻城塔!
在这些精神病人的共同努力之下,第一架云梯终于紧紧贴靠在了城墙之下;随着一声巨响、两名华神教出身的辅兵迅速摇动绞盘,将梯顶的两道钩爪死死地攀住城墙边缘。
站在远处眺望战局的郭兴一见此状,立刻发觉战机已到,高声宣布起了下一道将令到:
“刀盾营,全营前压!”
将令过后,两千名身穿熟皮战甲,手执铁皮木盾的精锐士卒,便保护着一队队拎着简易竹梯的辅兵,迅速朝着泰宁城墙前进!
北端城墙之上,泰宁守军的副指挥大柳子,也听到了云梯钩住城缘的消息。他立刻回头看向万志海,可对方感受到了目光之后,却只是摇了摇头,用口型比了一个“太少了”,就立刻扭过头去,继续指挥战斗了。
这两千刀盾兵的装备与素质,明显精良许多。他们穿过数阵箭雨之后、成功抵达城下,伤亡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万志海见状,立刻朝着城下枕戈待旦的冯四大喊:
“长弓营退至城下修整,长枪营外带五十名辅兵,迅速换防北墙御敌!”
有冯四这位老行伍在城下指挥,兵种间的交替换防,片刻之间就已经完成。这道并不算宽阔的北侧城墙,除了刚刚换防的长枪营以外,便只剩下几十位身穿皮甲、手无寸铁的辅兵,已经没有了任何远程阻击能力。大柳子看着一架架靠搭在城墙上的简易竹梯,紧张的啮咬着自己干裂的下唇,几次三番的望着守城主将万志海,却始终未敢出言提醒。
华神教的信徒,大多都是普通百姓出身,本职工作也都是五花八门,可谓是各有所长。按照通行天下的军规来说,首先登上敌军城墙的士卒,如果能在战役之中活下来的话,立刻就能够连升三级,还会得到数额不菲的一笔奖赏;即便不幸战死,那么这笔银子也会变成抚恤,送还给此人的家眷。
而今日最先登上泰宁城楼之人,原本是泥瓦匠出身,爬起梯子来简直是天下无敌,猴子见了他都得退避三舍。此人身背圆盾,口衔钢刀,只待云梯刚刚钩住城缘之时,立刻手攀脚搭、三两步便爬了上去,唯恐被人先行拔去头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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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他隐约发现城墙之上的守军正在换防之时,心中还在嘲笑对方的愚蠢:幽北蛮子的脑子就是不灵光,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滚木挂在城墙上也不知道用,梯子搭上城墙也不知道推。这弓兵再一撤,大军冲锋的路上岂不是一马平川……
可随着他越爬越高、逐渐与高耸的城墙齐头平视之时,却感觉到了自己的愚蠢之处!他发现了角落里不断翻滚着气泡的滚烫桐油、与正在散发着恶臭气味的“金汁”!
他刚想低头喊出这个意外之时,却立刻感觉喉咙一紧,便再也发不出声音来了……
这精准的一记穿喉箭,乃是出自于万志海的手笔。他射死这位先登士卒时候,望着敌阵之中那位银甲将官,心知对方绝不会再次增兵,终于长叹了一口气,朝着大柳子一挥手,心中暗道:哎,敌阵之中有能人啊!
大柳子得令之后,立刻高声叫嚷起来:
“滚木擂石,桐油金汁!手边只要有家伙的,全都给我拿起来,瞄着人最多的地方扔!所有辅兵立刻去推竹梯子,那些攀上城墙的狗崽子们,也立刻用枪给他扎下去!其余的人,拿好了兵器跟我来守云梯!传令兵,让他妈赫新年那个狗官,赶紧把猛火油拿上来,这鬼东西外头还披着一层潮皮子,一般的火点不着!”
大柳子伸手拿起长枪,带着十几个先锋营的心腹将士,便直奔刚刚搭在西北城墙拐角处的第二架云梯;而东北角的那第一架云梯,此时已经不断涌上敌军,万志海也立即拎起了一杆大枪,亲自上阵杀敌!
别瞧两千余敌军这个数目,并不算太多;但在郭兴只攻北段城墙的奇怪命令之下,仍然勾勒出了一片无比血腥的战场!城墙上的泰宁辅兵,死命拽拉起了足有三人合抱的巨型原木,直至最高点之时,随着队长的一声令下,所有人全部松开双手,自由落下的巨型原木、将围在城墙下方的敌军全部砸成一滩肉泥!他们仅拽了三四个来回,原木两端铁链便已经覆盖上了一团暗红色的肉糜;而原木落地所发出的声音,也变成了千层底靴子踩进了烂泥地那般黏腻,令人闻之作呕!
一桶桶滚开的桐油与金汁兜头淋下,即便是喝过了金刚符水的华神信徒,也同样要落得个坠梯而落、皮熟肉烂的结果!而且,这金汁与桐油的恐怖之处,还不仅仅在于碰触即熟的超高温度上:无论是桐油还是粪汁,都具有极强的附着黏性,哪怕仅仅被溅上了一小块皮肉而已,但就算立刻用清水处理伤口,也很难避免出现感染与溃烂的结果!也可以说,无论是被这些东西当场烫熟也好、还是被意外溅伤也罢,都是同样的一个下场!
无数死前仍会苟延残喘许久的小伤小恙,才是这种古典守城武器的真正恐怖之处!
远处端坐在马上的郭兴,经过先后两次增兵、终于逼的万志海先耐不住性子,亮出了他们的守城武器;但美中不足的是,四道城门仍然没有一处被内应打开,他便再也不抱任何希望了。他朝着身后挥了挥手,喊了一声“举火“,五百长弓手便立刻出列,将火箭在辅兵拿来的火盆中引燃,瞄准远处的泰宁城墙……
麒麟君此时再也忍不住,大喝一声“慢着”,随即便迅速冲上前来,死死按住了郭兴那柄尚未出鞘的将军剑:
“慢着!咱们的人可还在城墙附近呢!这羽箭无眼,落在谁的头上你能说得准吗?”
麒麟君是个江湖人,不是圣人,更不是军人。即便他也曾手刃过无数的敌人,但将自己人与敌军一起射杀这种事,仍然还是超出了他的最后底线!
第705章 泰宁陷落(六)
郭兴当年在中计兵败之后,被幽北大军沿途死死追赶,只能率残部亡命奔逃漠北!可怜了他父亲麾下那些忠心耿耿的血性男儿们,既没有死在两军疆场之上、也没有死在东海关的那场无道无义的大火之中,反而全部客死他乡、落得个暴尸荒野的下场!
这一路之上,郭兴眼睁睁看着疾病、饥饿、沙暴、狼群等等,不断取走他为数不多的慰籍;无论是全军覆没的奇耻大辱,还是面对手足兄弟先后死于非命、自己却无能为力的茫然与痛苦,诸如此类的复杂情绪,一点一滴造就了今日的郭兴,造就了这位朝鲁的铁杆心腹,沁巴日。
他也曾在无数个日夜,回想起东海关那场令人绝望的大溃败。诚然,阴险狡诈、残忍嗜杀的沈归,是他郭家、乃至整个北燕王朝的头号仇家;然而燕京城中的中枢内阁、三省六部、乃至冷眼旁观的天佑帝,这些个高高在上的大人物们,就真的那么干净吗?当然,北伐溃败的主责,他郭家父子身为统帅,自然是责无旁贷的;然而周元庆以及那些急于分享军功的诸位朝廷大员,也一样是沈归与幽北三路的帮凶!
无论平北军选择固守待变、还是尽启全军、长驱直入敌境,燕京城中各党各派的飞马庭寄,每日都犹如雪花一般飞来东海关;每个人提出一个进军计划、每个人提出一个用兵意见,每个人都想分上一杯羹,每个人身后都代表着一家庞大的势力。
这种情况,就犹如他郭家父子的四肢与大脑,分别被若干绳子牢牢捆绑;而绳子的另外一端,则死死的攥在诸位京中大员手中!他们如果可以拽向同一个方向,平北大军尚能勉强支撑!可他们之间意见相悖,北伐战事又焉有不败之理?
有了之前这一番惨痛的败阵经历,郭兴又焉能容忍麒麟君在此时插手作战指挥事宜?然而他的至交好友、兼现任主公朝鲁大汗,由于兵力与财力方面的捉襟见肘,不得不选择与南康谛听暂时结盟!正所谓不看僧面看佛面,自己麾下超过八成的步军都是人家谛听找来的盟友,一切后勤辎重、包括攻城器械,也都是谛听提供的支持;自己即便对麒麟君再不满意,也绝不能口出恶言!
郭兴强行压抑着心头怒火,本想挥手震开麒麟君,可对方又是一位江湖顶尖高手,他试了几次之后均无功而返,终于被迫放弃了这个念头。
饱受双重屈辱,反而令郭兴重新镇定了下来。他平稳了心态之后、上前俯耳对他说道:
“华神教伤亡越大,日后对谛听的好处也就越多!”
说完这句话之后,他趁着麒麟君尚在发愣之时,寻出抽出腰间将军剑向前奋力一挥:
“放!”
一字将令出唇,无数火箭腾空而起,直把半边天空都染上了一丝红晕!
遮天蔽日的火箭,当然不是奔着城墙上的守军去的;这火箭就仿佛无数枚小型的火把,勾勒出高挑优美的抛物线,直接越过血肉磨坊一般的北面城墙,落在了足有万余平民百姓的居住的泰宁城中。
早在战端开启之前,赫县令与万将军二人,便已经对火箭有所防备。用于引燃的火盆,才刚刚摆在弓手阵前;上阵御敌的同时,也在时刻关注着敌阵动作的万志海,便吩咐身边一位先锋军卒敲响了示警铜钟。
此时此刻,赫新年正在指挥着全城百姓,向自家房顶上铺设用于防火的粪便;如今警钟一响,所有军民人等都按照事寻好的掩体躲避箭雨,动作虽然不算迅速熟练,但由于万志海的预警及时,所以避险还是没有任何问题的。第一道箭雨过后,除了几栋尚未来得及做防火处理的商铺之外,仅有十几位无辜百姓,葬身于箭雨之中。不得不说,这种伤亡程度,已经称得上是个奇迹了!
赫新年与一干泰宁县百姓,正躲在一个恶臭扑鼻的马棚之中;他眼见第一轮火箭停歇下来、便迅速连敲了三下铜锣,示意所有公门中人约束身旁百姓,以防敌军可能会补射第二轮次!
果不其然,片刻过后,一道道燃烧着火焰的羽箭再次降临泰宁县!纵然已经提前做起了防火处理,但城中仍然飘起了数道浓烟;赫新年见此情景,心中也有些焦急,急忙疯狂敲响铜锣,示意不知藏身于何处的捕头朱贵,迅速带着提前组织好的三支救火队前去灭火。
泰宁虽然是小县,但由于地理位置极其特殊,所以城中民宅并不算多,然商户与仓库却比比皆是。战火降临以后,也没有几家舍命不舍财的吝啬鬼,任谁都是先把防火的粪便涂满自家房顶,才顾得上仓房与铺面的安危。如今第二轮火箭落下,许多铺面已经见了明火!如果一旦火势扩大最终连成火海的话,那么原本为了防止敌军骑兵大举入城、而死死堵住的四道城门,就会立刻变成害死全城近两万军民人等的鬼门关!
赫知县自己也不清楚,那三只救火队仅凭着蒙上湿布的几扇大门板,究竟能不能顶着铺天盖地的火箭雨、完成救火抢险的重任;然而现在的他作为泰宁的一县之首,就必须这样做,也只能这样做了。
五个轮次的火箭过后,整个泰宁内城已经是一片浓烟滚滚;朱贵与那三只救火队的成果如何,正在城外指挥攻城事宜的郭兴并不知道,他也没兴趣知道;因为那两扇略显破旧的北城门,终于被自家冲乘车击成了碎片,并露出了门后的泥土袋与无数杂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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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深邃宽阔的城门洞,早被他们堵了一个严严实实!
这等自断退路情况,的确是令郭兴始料未及的意外。他从未想过这区区一座泰宁小县,兵不过两千,民不过万余,竟然摆出了这副死战不退的搏命架势!他皱着眉头看了看北墙之上焦灼的战事,又看了看身后蓄势待发的华锋营,终于还是做出了自打脸皮的决断。
“听我将令!余下神锋军各营将士,立刻分为两队;一队强攻西侧城墙、一队强攻东侧城墙!所有冲城车原地待命、每队携带云梯两架、竹梯若干,无需保留预备队,全力猛攻!”
战场之上讲究军令如山,更何况这些华神教的信徒们,思路本就与常人不同。他们一心想的都是如何“修行功德”,飞升之后又能享受何等的荣华富贵;对于这辈子的臭皮囊,根本就不在乎了;何况这些人又大多都是底层穷苦百姓出身,对于兵家之事压根就一窍不通,又如何能看出郭兴的指挥失策呢?
最先架上北墙的两架云梯,此时已经被猛火油罐烧成了两条火龙;然而那些简易的竹梯,却已经被先行登上城墙的敌军死死守住!源源不断的敌军爬上城墙,将原本就十分狭窄的甬道,挤的是人满为患。
这种情况之下,长枪之类的兵器已经没有了施展空间;万志海也早就抽出了腰间战刀,朝着每一名胆敢出现在自己面前的敌军奋力劈砍而去!他是一员沙场老将,对于如何节约分配体力,有着非常老辣的经验;然而面对着源源不断涌上城墙的敌军,他仍然还是越杀心越寒、越砍刀越慢……
忽然之间,一位年纪大概十五六岁的少年,双手高举一柄卷刃战刀,被人群生生挤到了他的面前;这是一张清秀稚嫩的脸庞,只是左脸颊上应该是被飞溅的桐油滴、烫出了一个硕大骇人的水疱;他身上那副质量低劣的烂皮甲,也不知被何人的战刀、连带着左肩头一齐削掉了半边,就那么斜斜的挂在他瘦弱的躯体之上。
万志海曾经受过与他差不多严重的伤势,那种掏心剜肉一般的剧痛,会由脚底板一直蹿到头皮顶心,根本无从缓解,也触碰不及;这种程度的剧痛,会令人浑身无力、汗如雨下,肌肉与骨骼,也会发出抑制不住的剧烈抖动!更有不少人,会因为忍耐不住这种剧痛、或是根本就在无意识的紧咬牙关、最后生生嚼烂自己的舌头!
然而自己对面的这名少年,却根本没有人类正常的反应!他仿佛没有痛觉一般、只是瞪大着布满血丝的眼球,将布满豁口卷刃的破刀扬至头顶、裂开干裂的大嘴、咆哮着犹如野兽丧子一般的怒吼,跌跌撞撞地朝着自己当头劈来一刀!
平心而论,纵然双方开战至今,才不过区区的两刻钟而已;可是亲登城楼、并身先士卒奋勇杀敌的守将万志海,却已经足足换了四把战刀,更亲手斩断了不少于三十名敌军的脖子!然而即便如此,他眼望着这名年纪轻轻的瘦弱少年,心底却生出了一种极为熟悉的感觉。
在他刚刚从军之时,曾在战场上遇见过一名膀大腰圆的敌人,向自己挥舞手中大刀;那时他也才十七岁,平生第一次体会了这种感觉。
这种感觉如果在对方身上体现,可以称之为癫狂;而自己如果正面对一个陷入癫狂的疯子,那么这种感觉,就可以叫做死亡!
第706章 10.泰宁陷落(七)
如今的泰宁县守将万至海,早已非昔日吴下阿蒙;即便他真的被这位少年所表现出的癫狂与嗜血所震撼,却仍不愿意将自己项上的一颗大好头颅、拱手相让!
面临强敌之时,生死就在一瞬间,一旦陷入了癫狂的失神状态,固然会大幅度增强气势与爆发力,但同时放弃了宝贵的生命。万志海的双眼,死死盯紧对方的肩头发力点、弓腰沉肩、屈膝低头、双脚同时用力蹬地,仿佛一头捕食的猎豹那般、竟在对方的战刀斩下以前、凭着自己的左肩头、狠狠撞上了那名少年的胸口!如此一来,对方势大力沉的那一刀劈砍、便彻底失去了最直接的进攻路线。
发现自己根本砍不到人以后、这位少年立刻想要调转刀头、以双手反握刀柄、凭着刀尖的锋利向万志海的背部捅去;可还未来得及有所行动、他便感觉到由小腹到背后仿佛贯穿了一道凉气、裹挟着余下不多的力气,迅速离开自己的身体……
由于这把战刀只是随手捡来的普通货色,进入对方体内之后,刀身便被气压牢牢锁住;满手鲜血的万志海抽了两下未果,便抬脚牢牢地顶在了对方胸口处;随即他右脚前蹬、后手抽刀,“噗”的一声闷响、带出了一蓬炽热的鲜血与青灰色的肠子,随即再次挺刀向另外一名敌军杀去!
战刀卷刃崩口、就夺过敌人手中的兵器继续挥舞;右肩被狠狠刺中了一刀,那么便刀交左手,咬牙再战!无论个人武艺高低,身体条件如何,在这摩肩接踵、寸步难行的城墙甬道之上,根本也毫无用武之地。即便强如万志海这样的沙场老将,也只能凭着心中的那一丝信念,麻木而机械的挥舞着兵器,听凭拥挤的人流将自己裹挟着左右摇摆……
人往往在这种环境之下,神智即便还算清醒,也很快就会变得呆滞而木讷;万志海仗着一身将军铁甲护体,竟在不知不觉之间、从一片混乱的北城墙上杀穿了一趟!然而待他从东杀到西之后、再回过头来一看……
那些身着土黄色服饰的漠北敌军,竟然没有丝毫减少的迹象!
万志海深深调整了呼吸之后,眯眼咬破了自己的舌尖,吞下一口略带铁锈味道的津液。舌尖那尖锐的疼痛直冲大脑,令原本已濒临干涸的身躯、仿佛再次获得了一丝力量注入!呼吸平稳些许之后、耳畔震耳欲聋的轰鸣声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则是震天的厮杀与呼救之声!
万至海脑中皆是一片空白,只有胸膛剧烈的起伏,才令他感觉到了生命的真实。万至海高举战刀,也没听见自己开口究竟喊出了一句什么话,但周围己方的兄弟们,却也纷纷开口回应;虽然自己听不见他们都说了些什么,但他们脸上的神情、却显的更加决然了。
随着呼吸逐渐平稳下来之后、万志海运起由剧痛激起的最后一丝力气,将手中钢刀狠狠劈在了一名敌军头颅的正中央!一声清亮的脆响过后,万志海手中的战刀应声而断;他丢掉了半把刀柄,劈手夺过了另外一名敌军的兵刃,再次向西墙冲杀过去!
他心里清楚,就算是活活战死在城墙之上,也绝不能后退一步!他一人退则十人退、十人退则百人退;只要自己站在城墙上奋战一刻,麾下的将士们就同样会死战不退!
正当万志海咬紧了牙关,打算重新杀出一条血路之时,突然从身后的西城墙上,传来了一阵叫嚷与厮杀之声!他神色一滞猛然回头望去:只见他提前布防在西城墙上的泰宁军,此时已然完全不见了踪影!取而代之的,则是无穷无尽的土黄色军服,以及正在源源不断攀上墙头的漠北大军!
纵然自己提前做了充分的城防部署,然而这些漠北军不但拥有先进的攻城器械,就连进攻风格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以往的漠北军,就仿佛是一匹高速向前飞奔的蒙眼战马,只要大军一动,他们便只知向前冲锋、不知转弯迂回,更不知后退为何物;在华禹大陆,漠北骑兵就是狭路相逢勇者胜的完美诠释。如果与这些人面对面的交战,就只会得到两个结果:彻底击溃对方、或者是被对方彻底击溃。
可今日的漠北军,先是派出了一小股攻城器械部队,提前搭建云梯与攻城塔、顺便将冲城车向北城门推动;别看只是区区的一段北城墙,他们竟然派上了两架云梯、两架攻城塔,无数简易竹梯、以及一架冲城车这种无比奢华的阵容。
之后的两次增兵,他们更是在用小股炮灰兵力,来反复试探己方的城防部署;而且敌将增兵的方式也非常狡诈,当战场人员的密集度,已经趋近于饱和之时;对方竟然任凭战局僵持,却不再发一兵一卒!
敌军数目不明,但己方这两千余人,却是伤一位就少一位的!也正是在这种迫不得已的情况下,万志海只能提前暴露出己方的城防部署,吞下了这块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鸡肋;而眼下对方见北城的神锋营将士,差不多已经消耗殆尽之后;竟然没有选择继续增兵北墙,而是终于选择兵分两路,从东西两段城墙发起猛攻,准备强行登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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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战端开启之前,他曾将手下的两千护城兵,以近乎于平均分配的方式,分别安排在四道城墙上坚守;然而开战之后,敌军却反常的一直猛攻北墙,他也就只能抽调其他三面城墙的护城军,前来增援主要战场!
由于北城墙的兵力消耗极其迅猛,所以眼下东西两侧城墙的守军,早已经被抽调了大半;对方在眼下战局焦灼之时,突然兵分三路强行攻城,这也导致了许多城防设施,根本没有足够的人手启动!这一伙漠北人只付出了极小的伤亡,便攀上了东西两侧的城墙,并迅速将四百余守军彻底剿灭!
战势至此,北城墙的万志海所部,正面临着三面夹攻的必死之局!那些源源不断登上城墙的漠北军,由于甬道狭窄无法容身,已经逐渐向内城推进……
时至此时,泰宁城的北墙激战正酣、东西两端皆落于敌手;只有南端城墙,暂时还是一片风平浪静。万志海眼见城墙已近乎落入敌军掌中,但城中也再无多少可战之兵,心中便生出了战死为止的念头。他刚想独自向西墙敌军杀去,却突然被不知从哪冒出来的先锋营营正——冯四,死死地搂住了腰部!
此时的冯四,已在不复当初那般英武不凡;那顶校尉盔早已不知丢在了何处、整个人已是披头散发,满面鲜血;整条左臂已经齐肩而断,露着白生生的骨茬,看那参差不齐的伤口边缘,显然他的伤口不仅是挨了一刀而已;他如今双唇惨白如纸、脚步虚浮蹒跚,唯有那双不算大的眼睛,还依旧闪烁着桀骜不驯的光芒!
万志海被他这副狼狈的模样狠狠刺痛了心房,鼻子仿佛被谁重重地砸了一拳,泪水也止不住的喷涌而出。冯四倒是没有这般感慨与细腻,他只是看出了万志海已经萌生死念,便立刻奋力杀出敌群,死死拦住了他:
“你没受重伤就别找死!赫县令和乡亲们,都等着你去指挥巷战呢!走!”
颇为无理的吼出了一句,冯四举用仅剩的右臂一甩,将几乎油尽灯枯的万志海推下城楼,自己则弯腰捡起了地上一把破刀,死死守住了通往内城的台阶!
万志海被他甩下城楼以后,墙上的厮杀与喊叫声再次提高了音量,他却再也不敢回头望上一眼!他稍微定了定神、弯腰捡起地上的一把破刀,大踏步地朝着县衙前街走去!
夕阳即将西下,被堵住死的东侧城门,也终于被神锋营的信徒们清理开来;身骑白马、一身银盔银甲的郭兴,出现在了紧闭的城门对面。一股黏腻的热气、夹杂着无以名状的异味铺面而来,令在场众人全部皱起了眉头;更有几位喉咙浅些的家伙,竟然趴在地上疯狂呕起了黄水。
郭兴翻身下马,从怀中掏出了一枚香帕掩住口鼻,在推开城门的两位神锋营大师兄的带领下,缓缓走到了泰宁城正中的县衙门前。
县衙门口两头灰色的石狮子,如今已经变成了两头浴血雄狮;而泰宁县的金字匾额下面,仍然还矗立着两个幽北人。其中一位身穿文生服饰之人,胸前密密麻麻的扎满了羽箭与长枪;也正是由于这些木杆作为支撑,使得他断气之后、仍然能够勉强保持着站立的姿势;而另外一名男子则身着将军铠;可奇怪的是,此人的头颅,却已经不知落到哪里去了……
郭兴放下了一直掩住口鼻的香帕,走上前去仔细打量了这名无头男尸几眼,不禁出言叹道:
“此人……就是泰宁守将万志海吧?可惜了……此人虽然官微职轻,却足称得上是一员勇将!这等英雄豪杰,不该落下个死无全尸的下场……”
第707章 11.两个输家
只怕在郭兴在率军出征之时,从未想过自己杀回幽北的第一场战役,竟会打得如此惨烈!那些投入战场的攻城器械,已经全部被猛火油罐焚为焦炭;而北城墙作为主战场,经过三次先后增兵,共计三千余神锋营教徒,只活下来了三百左右的重伤病号。经过战后清点,郭兴这才发现双方将士的阵亡比例,竟然高达一比四以上!而且还有许多被桐油金汁所伤之人,虽然眼下还尚未咽气,可直到他们闭眼的那天为止,都要不断忍受巨大痛苦的折磨,完全没有痊愈的可能性!
从开始到结束,这场惨烈无比的围城歼灭战,仅仅持续了六七个时辰而已;可这场大获全胜的首战,也令郭兴收起了他心中的骄傲与轻视。诚然,单从战果来看,漠北军全歼了泰宁县的两千守军,包括县令赫新年、与守将万志海在内,没有任何一人逃出城外,全部死在漠北军的战刀之下;然而如果从巨大的伤亡、与可以忽略不计的斩获的来计算,如果之后的每一场仗都是如此艰难,那么他们还是尽早退兵为妙。
郭兴没有想到,区区一座幽北的边城小县,竟然驻守着两千名硬骨头的铁军;而中山路的泰宁大将军丁朔、与实际上的中山总督黄玉梅,没有想到以骑兵机动力闻名天下的漠北军,这次竟然舍本逐末,与己方打起了最传统的攻坚战;而兴平皇帝颜青鸿也没有想到:双方第一阵交手的结果,竟然会如此惨烈!
因为郭兴在率众洗劫了泰宁县所有的官仓与钱财之后,将所有百姓堵死在了泰宁城中,并放起了一把复仇的大火……是的,郭兴屠城了。
当奉京城东暖阁中的兴平皇帝,接到了战报之后,当场就掀翻了面前的案桌。他自然知道郭兴与幽北之间的刻骨仇恨,也清楚东海关那一场大火的始末缘由;可这就像是看邻居家出殡;同样一件事,发生在北燕王朝与发生在自己身上,完全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感受。他现在恨不得亲口咬断郭兴的喉管,抽干他体内每一滴的鲜血,方能纾解心中彻骨的恨意。
与此同时,整个华禹大陆的江湖,也涌起了一道惊涛骇浪。无论是向来以正义使者自居的名门大派、还是行事诡谲、任性妄为的邪门歪道,全都一股脑地涌入了北燕境内。他们以南泉禅宗的达摩堂首座——宗净大师为首,兵分三路,浩浩荡荡的直扑鲁东路,捕捉沈归这位身价不菲的转世妖星!
这些人都是来自于不同的江湖门派、更有许多人彼此还是对立多年的死敌;然而眼下连这些人都结成了同盟,江湖道自然而然变的沸腾起来!唯一没有收到干扰的江湖道,就是华禹大陆的捕头们了;因为他们这一脉的江湖人,大多都是出自于蜀南竹海剑池;眼下自家师门正在姜三爷的带领下进行重建,根本没有参与到大肆搜捕沈归的余力;师祖师叔们都不挑头,他们这些吃官饭的家伙,也乐得置身事外了。
江湖道已然翻过了天,那么也就是说沈归往日里的老友,也就变得不再那么可靠了。江湖同道与授业恩师之间如何抉择,根本就不是多么艰难的问题;再加上自己才刚在西林城做下了一桩惊天血案,暂时拿捏不准天佑帝对于学阀顽疾的处理办法;可至少经东海关北归这条路线,已经彻底无法启用了!
陆路既然走不通,那就只能走水路了。好在西林城以东一千余里,还有一座规模不小的港口城市——登州城。他们完全可以在此乘船渡海,走东幽湾的水路,直抵关北路最南端的港口——宁海城。
其实,如果从华禹全境图上来看,明显走这条东幽湾水路的距离更近一些;两城相距仅有区区一百海里,若是雇上一艘好船,也不过区区六个时辰左右的航程罢了。当然,这是行程顺风顺水、水势风平浪静之下,才能达到的速度。
眼下初春时节的东幽湾,纵然算不上是风高浪急,但也绝对比走陆路危险的多。无论是身怀顶尖武艺的沈归、还是练就了一身绝顶轻功的齐雁,在水面上比起普通人来说,也厉害不到哪去。
纵然此举与自断双臂无异,但这条水路也是唯一可以选择的北归路线。沈归清楚这点;那些前来绞杀他的江湖人,也同样清楚。
沈归与齐雁离开西林城之后,便一路沿着海岸线向胶东地区前行。二人毕竟都有重案在身,所以就只能选择一些人烟稀少的偏僻路线;好在他们手里有的是银子,更换疲惫的马匹还不成问题;所以仅仅过了三天时间,二人便已经来到了与西林相隔千里的登州城外!
纵然北燕几乎接手了大燕的全部家底,朝廷驿路也称得起是四通八达;然而,一来登州城地处偏远;二来儒府书院的灭门惨案,才刚刚发生了三日;三来西北联军又宣布高举义旗,再加上北燕朝廷一贯腐朽堕落的官场风气,都会影响消息上下传递的速度。
如今紫金殿中的天佑帝,以及北燕朝廷的内阁中枢、全部被西北联军事宜,忙的是不可开交;而负责传达陛下旨意以及朝廷正式公文的驿路,又被备战事宜所牵连,一直处于高负荷的运转之下。发生了这种足以导致国破家亡的大事,那么西林府这桩已然真相大白的灭门惨案,自然要先放在一旁、好好晾上一段时间了。
所以,自打过了胶东线的五莲城以后,二人便再也见不到鲁东路自行张贴的海捕公文了。眼下来到登州城的南门以外,除了一些海货摊贩以及茶棚之外,就只剩下了两名正抱着枪杆子呼呼大睡的城门吏了。
齐雁轻手轻脚的上前,伸手敲了敲桌面,脸上也扯出了一抹憨厚朴实、人畜无害的笑容来:
“对不住啊,扰了二位老总的清梦……”与此同时,两小块银渣子,已经不声不响地塞入了二人手中。这二人抚摸着银子那熟悉的触感,立刻就把起床气给收了回去,互相对了对眼神之后,还是年长之人首先开口问道:
“听兄弟的口音,是个外乡人吧?哪来的呀?来俺们这干啥呀?”
“老总好耳力,小人是蓟州卫津人,这次来到贵宝地,本打算贩些货物回去,可谁知道刚进了鲁东路地面,还没过半天的功夫,一大笔货款就被山大王给劫走了!小人本想着原路返回,可现在又没了买路财,如果再遇上另外一伙不说理的马贼,小命不就交代在这了?这不是嘛,我打算进城寻一位船老大,把我和我家兄长渡回卫津城!”
这位年长的城门吏一言不发、仔细打量着满面谦卑之色的齐雁,直到齐雁以为露出了什么马脚,打算扭头一跑的时候,对方才阴阳怪气的掂着手里的银渣子:
“看你也懂点规矩,应该是个场面人啊!你的货银被匪人劫走,咱不过是区区一个城门吏,做不了那些总兵爷的主!不过走旱路你没有买路财,雇船的银子你可怎么结啊?这海上风高浪急,你们走的又远,再加上卫津城的海巡营那一关,哪里缺了银子,你们也一样是过不去啊!”
齐雁面上做出一副左右为难的表情,但心里却总算长出了一口气来。
“刚才不是跟您说了吗?货银全被劫走了不假,但贵宝地的马匪爷做活规矩,盘缠还是给我们留了一点的;再者说来,我们哥俩就是卫津本地人,这船只要到靠了家门口的码头,再难也能找几个好朋友拆兑拆兑不是?您放心,小人只要能安全到家,必定还得请船老大给您带回一份厚厚的人心来!”
“嗯,生意人就是生意人,懂分寸也识礼数。进去吧,到了西北渡以后找“过海蛟”,就说是南门老贾的小兄弟!”
“好嘞好嘞!谢谢贾老总关照!”
齐雁作为一名跑单帮的顶尖飞贼,在北燕王朝已经上过了好几次通缉榜文。他方才这一番接触,就是为了试探一下登州城的安全。既然自己都没有当场犯案,那也就证明至少在这登州城中,他们是不会遇见官府方面的任何麻烦了。
风尘仆仆的兄弟二人在进城之前,城门吏老贾,还特意跟沈归打了个招呼:
“我说小兄弟,你们哥俩坐船回家,可别只贪图便宜,记得去找过海蛟啊!这一路上还会经过几个野岛,每个岛上都有一寨水贼把守,没那么安全!”
“知道了老总,谢了啊!”
二人千恩万谢的进了城,齐雁左右打量了一番,低声的问沈归:
“哥,这城门官强调了两次“过海蛟”,是不是打算横在中间、骑咱哥俩一道杵啊(介绍客户,抽取船资提成)?”
“依我看呐,这翅子和水漂子根本就是同一条线!他暗地里还吃着人家一碗上托饭。(这城门吏和水贼本就是一伙,帮他们挑选受害者,暗中拿一笔水贼给的分红)。”
“可我刚才已经跟他交过底了,说咱们哥俩是二茬羊(已经被人劫过一次)!”
“飘子下水两条路,不为居米,那就是为了摘瓢呗。(水贼行抢就只有两个目的,不是劫掠钱财,就是为了杀人。”
“那咱现在怎么办?”
“赶了这么远的路,你不累我还累呢!是妖精就得现形,是神仙就总得显灵,咱们该吃吃该喝喝该睡睡,等着妖魔鬼怪自己显灵就成。”
齐雁听了沈归的回答之后,低头看了看自己那双已经裂口的薄底快靴,自嘲般的笑了起来……
第708章 12.千里之堤
进城之后,兄弟二人住进了一家位于海岸线边上的东海客栈之中。他们先用了一顿热气腾腾的饭食,随后又回房泡了个热水澡;请来街上瞧铁皮的剃头匠理干净了头面之后,上街随意购置了两套衣裳,这才各自回房休息。
他们打算次日天明之后,再去拜访那位手眼通天的“过海蛟”。
沈归回房之后推开了窗子,那带着淡淡海腥味道的海风扑入房中,令他一路上紧绷的神经也缓解下来,困倦疲惫之感,也犹如排山倒海一般向他袭来;随意推上窗子,躺在略带潮湿的床榻之上,缓缓进入了沉睡之中……
梦里,他面前飞来了无数张女人的面孔;前面的头颅是李玄鱼、林思忧、还有李乐安、颜书卿等一干血亲挚友;而后面的女子,则都是曾经与他之间有过一些交往、或是早已死去多时的故人。
这些头颅的主人,或非常熟悉、或仅有一面之缘,年龄容貌、身份地位也都相去甚远,就连妆容风格都各有千秋!唯一相同的地方,就是神情都是同样呆滞刻板,甚至还隐约披着一层寒霜!
沈归不怕头颅,亦不惧妖魔;他只是觉得有些奇怪,向前走了几步之后,想要伸出手来,触摸林思忧那张已经露出些许老态的冷峻面容……
沙沙沙……
刹那之间,原本安静无声的悬空头颅之中,传出了一阵犹如皮肤摩挲沙尘一般的细微之声;沈归定睛望去,只见薄雾背后的那些女子头颅,此时竟齐齐裂开了一张血盆大口!从她们黑漆漆的喉咙之中、更探出无数条布满肉刺的三瓣怪舌,飞快的朝着自己笼罩而来……
沈归立刻被噩梦所惊醒,一身冷汗也早已将原本就带着些许海潮之气的被褥打透;他伸手抹去了额头上渗出的汗珠,本想下床打算去推开窗子、呼吸一下新鲜的海风,可耳边忽然又传来那种十分熟悉的声音!
沙沙沙……
沈归立刻分辨出来,这声音与他梦中听到的一模一样!他立刻止住念头、继续做出一副仍然沉浸在噩梦之中的模样,用双手反复摩擦着脸庞,呼吸也变得急促而毫无规律;任谁看来,这都是一副恶梦初醒的标准反应。
摩挲了几下之后,他长叹一口气,双臂高高扬起抻开了一个懒腰;紧接着他张嘴大声打了个哈欠、便用左手先后掀开被子角,看样子是打算下床去喝杯水、或是起个夜之类的寻常事……
沈归左手向后掀开被子,再回过身来之后,那把超长的春雨剑便已经悄无声息的被慢慢拉出剑鞘;他口中嘟囔着“差点吓死老子”,以遮盖可能出现的些许杂音;待长剑完全脱离剑鞘之后、握剑的左手便猛然将向床板下方捅去!
这一剑才刚刚穿透床板、竟然捅出了一位黑衣蒙面的夜行人。此人“唰”的一声由床下滑了出来,随即头也不回地直奔大敞四开的窗子而去;沈归调转长剑、刚欲起身追贼,却只见对方扬手打出一道粉尘;由于摸不清敌人的来路,沈归的动作自然受粉尘所阻,对方借着这个机会迅速跳出窗外,很快就消失在了茫茫夜色之中……
如今沈归已然生出了一双夜眼,能清晰的看到那位身形瘦弱的夜行人、一边向远处逃窜、一边使劲儿地掐着不断渗血的左臂、避免在海滩上留下血迹……
“哎……执着了,没有专捅心脏的必要嘛……”
沈归数落完自己之后,又挥手将桌上那盏油灯丢出窗外,继续翻身上床、睡起了回笼觉。
整夜无梦。
次日天明,他制止了想要在客栈用餐的齐雁,生生把他拖到了货栈码头附近的一家小食摊位上。他对摊主点两大碗鱼肉水饺之后,便轻描淡写地给齐雁讲起了自己昨夜遇袭的全部经过。
其实这桩刺杀未遂事件并不复杂,也没有什么想不通的地方。他们兄弟二人的行踪,虽然暂时没有进入官府的视野当中;但是江湖人之间口口相传的小道消息,速度肯定要比官府更加迅捷。关于昨日那位左臂受伤的杀手,虽然不清楚到底受雇于何人;但他刺杀沈归,却定然不是临时起意的偶然事件。
二人昨日的饭食没有问题、洗澡的热水也没有问题;但在买回来的衣服上,却沾染了一些由曼陀罗花晒干之后、研磨调配而成的香粉。当然,这种香粉本身无毒无害、只会给人带来轻微的迷醉感、以及心跳加快之类的辅助功效。如果换成市面上常见的普通货色,这迷醉效果还不如一杯酒水来的更加明显。许多欢场老手或是青楼头牌,通常都会用这东西来调配香囊,用于迷惑他们眼中的“猎物”。
沈归当时也闻到了这种味道,也非常清楚这东西的所有功效;但这毕竟是一种寻常香料,他也只当是成衣铺附带薰衣的营销手段,并没有放在心上;至于说房间那盏油灯的灯油,也只是添加了一些安神作用的香料而已,沈归自然也没有放在心上。可他焉能知道,这两种东西虽然都是市面上常见的东西,可二者结合之后,就会立刻放大催化双方的功效;如此一来,沈归也就在不知不觉之间,陷入了一场噩梦之中。
可那位幸运与倒霉掺半的杀手先生,显然没有估算好这种迷药的个体性差异;他从来都没想过,由鬼手门独家秘方催出来的噩梦,竟然才缠住沈归不到一刻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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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是有了一定江湖阅历的老江湖,在外睡觉的时候都有个通病;要么就是五官向外、侧卧而眠;要么就是仰面朝天、但会双腿屈膝,以足底微踏床板。养成这两种睡势的好处也显而易见:如果一旦有歹人趁着自己熟睡的当口偷袭的话,那么察觉到的一瞬间、便可以迅速借力起身、迎击来犯之敌。
所以这位杀手判断,沈归陷入噩梦纠缠的时刻,就是从他双脚放平的那一刻开始的;不过刚刚沉入梦境之中的人,对于周遭的环境仍然十分敏感,所以凡是经验老道的杀手,都会选择在对方睡稳之后,才会猛然暴起出手!
可惜的是,他全盘的谋划纵然是滴水不漏,但最终得到一个功败垂成的结果,问题其实就只出现在了一个非常细小的意外上!
其实从他从窗外潜入房中、而沈归却无从察觉这一点上,就已经证明了鬼手门的迷香,却有其独到之处;然而坏就坏在他提前埋伏的地方,乃是距离沈归房间不远处的一架废弃帆船的遗骸之中。
他为了等待沈归回房,便一直躲在破烂的船舱之中,等待房间中亮起灯火;虽然他并没有遇见什么海妖水怪,但在夜行衣的腰巾之上,却意外的攀上一只小家伙。凡是住在沿海地区的百姓们,肯定都见过这种小东西的身影。有人把它叫做海蟑螂,也有叫做海蛆的;总而言之,这东西就是一种披着厚重甲壳、长了十几条腿的小虫子。而这种小东西通常都住在海边,以各种腐食杂食为生。
这小东西的几对前足,才刚刚搭在此人的腰巾上,便被这位来去如风的鬼手门人,连带着一起翻入了沈归的客房之中。
沈归通过最近一段时间的大展拳脚,名声已然响彻了整个华宇大陆!纵横天下的少年英雄、携二美共游天下的故事,简直是再有江湖味不过了。无论是东幽郡主李乐安、与幽北长公主颜书卿的美貌;还是经过了多位名师的指点调教的沈归沈王爷,早已经被无数江湖人描绘的五颜六色,吹嘘的玄之又玄了!
这位杀手先生带着他的虫子朋友,一同藏入了沈归的床板下方;而沈归此时也正置身于噩梦之中,对这位不速之客没有任何察觉;可莫名其妙搭了一个便车的海蟑螂先生,却有些不高兴了。
正所谓人的名、树的影;即便沉睡的沈归,看起来与普通青年男子也没什么区别,但盛名之下又岂有虚士?这位鬼手门人虽然自认为刺杀计划已经进入了收尾阶段,但由于沈归这两个字的压力实在太大,心脏仍然还是免不了的疯狂跳动起来!
感受到了杀手的躯体波动,海蟑螂生气的摆动着它十四条小细腿,缓缓地开始挪动着身躯;虫子爬过布料的声音极轻,耳朵里灌满了心跳与喘息声的鬼手门人,当然是充耳不闻了;可对于沈归来说,这种悉悉索索的声音,却显得极为突兀!
幸运的是,鬼手门人也判断出了沈归不该在此时醒来,心中也早有了防备;这才能在生死一瞬之间,勉强扭动了一下身子;也正是凭着这一点点的角度变化,才令他躲开了那道蕴含着淡淡光晕、直奔自己心窝而来的春雨剑!
作为被刺杀的对象,沈归虽有些摸不着头脑,但他也早就做好了与天下之人为敌的心理准备;所以对于这档子破事,他只是与齐雁当作一段故事讲讲,提醒他睡觉的时候注意紧闭门户罢了,压根就没往心里去!
然而,昨夜在沈归被虫足掠过布料的声音所惊醒之时,北燕的钦天司中,镌刻着沈归名字的七盏油灯,竟再次凭空灭掉了一盏!
第709章 13.过海拜蛟龙
兄弟二人一边讨论着昨夜遇袭的细节经过,一边吃着刚刚出锅、鲜嫩多汁的鲅鱼馅水饺,佐着摊主号称独门配方的蒜汁蘸料,不知不觉之间,竟然吃下了两大海碗。当然,在这个由力工与船工聚集的货栈码头,五十个薄皮大馅的饺子,只能算作是平均水平而已。
二人吃饱喝足,本打算去西北角的渡海口,拜访一下登州城当地的“水划子(水贼当家)”——过海蛟;但刚刚算清了饺子摊的饭钱,身后便传来了一阵吵吵嚷嚷的声音……
“从昨晚开始就风大浪急的,我们大管事已经提前开坛,请示过海龙王了!可你们看看今日这风浪也该知道,龙王爷他不同意呀!所以今天这海面也就封定了,你他妈给多少银子都没用,别总拿你那仨瓜俩枣的吓唬咱鲁东爷们!”
沈归回头望去,只见开口说话之人,是一位皮肤黝黑的中年壮汉;他身上穿着一件无袖短褂,脚踩一双在码头工作常见的木屐,正“嘎嗒嘎达”的绕着一位中年富商来回转圈,眼中充满蔑视的上下打量着对方身上的员外氅。
这位富商果然好涵养,如今被一个“力巴”大呼小叫的喷了一脸吐沫,竟然也丝毫不见火气;他只是掏出一枚绢帕擦了擦脸,随即便心平气和的开口,操着软款温柔的江南口音对那汉子说道:
“敝小号与贵东之间,早已有约在先……”
“呸!老子才他妈不管什么约不约的!今天龙王爷他老人家既然不开面,就是皇帝老子来了都没用!你要是不信这个邪,就好好让老子开开眼!我倒是想看看,没有我们老爷子点头,这登州码头有哪家的木头敢沾水?”
“哎,在下也晓得今日风大浪急,但不是还没到无法行舟的地步……”
“哎呀?没看出来啊,你还是个会预测风势浪头的天师啊?那要不然你也给咱算算,看咱什么时候有一步发财的大运?我告诉你胖子,少跟在这里絮絮叨叨的!你要是真这么能耐,干脆自己买一艘船划着去呗!大家伙说,是不是这个理啊?”
……
货栈码头本就是人来人往的热闹所在;再加上眼下气象不明,没有船只出海或靠岸,所有的工人不是在填饱肚子、就是在扯闲天开赌局,一个个都快闲疯了;如今一见有人吵架,立刻就团团围了上去,凑起了热闹来!
站在水饺摊旁边的沈归,也只听懂了五六分;抱着看热闹的心态,他便有一搭没一搭的跟身边一位抱着肩膀,裹着一件烂皮袍的黑脸老汉打听起来:
“老爷子,他们在那吵什么呢?”
这位老爷子听到沈归的问话,既没扭头也没回答;只是瞪着两只铜铃一般大的牛眼,死死盯着人群之中正在鼓噪骂街的船工汉子;随即他双唇一瘪,仿佛是回应沈归的问话,又好似是自言自语的开口说道:
“小biang的,干活的时候偷奸耍滑,惹起事来他娘了个腿滴,那是一个顶仨呀!”
骂了一句闲街之后,这老汉松开拽住衣襟的双手,踩出了“嘎达嘎达”的声响,分开人群走进了骂战中央,抬腿就踢了那汉子屁股一脚:
“滚!就知道得罪主雇!没了人家照顾生意,你们一家老小都吃屎去啊?”
骂完之后,他又狠抽了一下鼻涕,转过身子对那位衣着华贵的员外说道:
“不过俺这小啊,说的也确实在理!龙王爷不叫咱出海,那是一片木头也下不得水呀!您老就多担待吧!”
直到这时,沈归才知道对方的身份。感情这位裹着一身漆黑油亮烂皮袍的黑脸老汉,竟然是这登州城的船把头!
“盛老爷子!晚辈也并非不识气象的庸人,若是气象果真有险……”
“哟呵?你跟老子说知道?你知道个六啊你?”
亲自下场羞辱了主雇之后,这老爷子便大模大样的转回了身子,朝着周围眼巴巴看着自己的船工与力工们一挥手道:
“我再说一次啊!从现在开始,没有我的话,半片木头都不许往水面上摆!”
说完之后,他回头又趔了那位富商一眼,又踩着“嘎嗒嘎达”的声响分开人群,慢悠悠地朝着西北方向走去。
齐雁听完想了半天,又抬头看了看天色说道:
“哥,这老把头是不是憋着使什么坏呢?我看这天色,也不像是要起大风大浪的架势啊……”
沈归抬手指了指远方的天边,随口说道:
“初春望海口、寒冬看山头;云从龙门起,飓风连暴雨。”
沈归告诉齐雁这句观测气象的口诀之时,仿佛被远处的船把头听了过去;他毫无预兆地回过头来,仔细打量了二人一眼,对沈归竖了一个大拇指,随后便倒背着双手,敞着那件脏兮兮的皮袍子,慢悠悠地继续走向远方……
沈归仔细思量了一下双方之间的距离,又分辨了一番周遭传来的人声鼎沸,面色骤然也变得阴沉下来。
吃饱喝足,热闹散场,兄弟二人便直奔西北方向的渡海口而去。意料之中,那位黑脸的老把头,此时正在渡口赤膊着上身,帮几位船老大一起拴船呢。可能是他余光瞥到了沈、齐二人,起身朝着这边招了招手,又指着远处几艘还没加固完全的船只,示意二人前去帮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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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处的云层越来越厚,还不到晌午的天色,也逐渐开始阴沉下来;有了沈归与齐雁的帮忙,速度也凭空加快了许多,众人终于赶在大雨倾盆之前完工,躲进了渡口边上的一间龙王庙中。
除了沈归和齐雁以外,其他人都是常年在渡口讨生活的登州百姓。他们进了龙王庙之后,轻车熟路地从角落一口香炉灰罐里,取出了保存完整的几支檀香。众人照旧给龙王爷敬香之后,便仿佛化身为彩戏师一般,从殿中的各个偏僻角落,掏出了五花八门的小玩意儿;他们先是在大殿中央生起了取暖的火堆,就着一些年深日久的小板凳与小桌子,竟幺三喝五的推起了牌九来!
而那位船把头老爷子,此时也从神像前的案桌下取出了一杆烟袋,几下填好了一锅烟丝,便借着柴堆的明火引燃,深深的吸上了两大口;待他眯着眼睛享受了一会之后,便随手将烟袋递给了沈归:
“两位小兄弟也闷上一口?加了雪莲丝的,清热止咳!”
根本无意养生的沈归,听后也莞尔一笑;本就喜好此道的他,便与齐雁和老把头一起,抽起了这一锅养生烟丝。
殿外雨如倾盆,殿内的牌局也是热火朝天;浑身烟袋油味的爷仨,就这样坐在大殿的高台阶上,有一搭没一搭的聊起了闲天来:
“两位小兄弟不是本地人吧?来我们这登州城,是打算赁船运货呢?还是乘船摆渡啊?”
“老爷子好眼力,我们哥俩是卫津人氏……”
“放个屁都能放走调!你们这瞎话骗骗别人还成,老头子我都多大岁数了,能是那么好蒙的人吗?”
说到这里,这位盛把头伸手一指沈归:
“他的卫津口音,还勉强学了个七八分像!但你这贼骨头小子,连两分都没学到!哪怕是结交过卫津朋友的人,都能听出你话里藏了鬼!”
正如盛老爷子所说,登州城与卫津城之间,如果走陆路的话,称得上是山高路远;但走水路的话,却连一个对时都用不上。两地百姓与商户之间,历来都交往甚密;对方的口音是否正宗,他们还能听不出个所以然来吗?
登州城虽然是个规模很大的摆渡口岸,但毕竟眼下开辟的航线并不算多;往南走,就只有南康申城一家而已;往北,也不过是幽北的宁海城、与天子脚下的卫津城两地罢了。他们兄弟二人现在是急急如丧家之犬、惶惶如漏网之鱼,即便有充足的自知之明,但也只能硬着头皮冒充卫津人士,绝不敢提起有关于幽北宁海城的半个字眼!
不过盛把头此时道破二人的身份,显然也是没有任何恶意的。
“不错,我等兄弟的确……”
“闭嘴!小子你给我听好了,你们俩究竟是哪里人,老头子我不在乎。我们这些人就是凭能耐卖力气来养活一家老小、挣上一碗安乐茶饭罢了;至于别的事我们不在乎,更不想打听;你们既然想坐船摆渡,只要掏的起银子,又有人愿意挣这碗饭,其他的事就一概与我无关!不过老盛却也有一句良言相赠,你们最好牢牢记在心里:眼下这个年月,靠着登州码头吃饭的人,不只我老盛头一家!”
他的这一番话听起来有点大,但其中却暗藏着很多信息。根据沈归的江湖经验判断,一个码头就等于是一个山头,山上有瓢把子、码头也有水划子;可从来没听说过哪里的贼窝或是绿林道,还有一山能容二虎的先例!而且听盛把头如今的口气,他对于这个情况深以为耻,竟然还无力抵抗!
江湖道养育了市井百姓、也包容了天地万物。江湖人有江湖人必须遵从的处事原则,这叫做“义”;而每一门江湖都有每一门江湖的门规,这叫做“道”;也只有两样都全的江湖人,才当的起道义二字。
各家小门里的道纵然是千奇百怪;但却有一条亘古不变的守则铁律,叫做尊师重道。而沈归眼前这位盛老头,又是整个登州城的船把头;在这个靠海吃海的城市,他不说是个土皇帝,至少也能顶起半边天了!
怎么着?听他这话里坏外的意思,莫非是登州城的江湖新血,打算翻过他这半边天来?
第710章 14.蛟龙困浅滩
盛把头看着沈归紧皱的的眉头与疑惑的神情,随手拿起了一根木棍,拢了拢势头渐颓的火堆:
“银子,可真是个好东西啊;既能买来大屋豪宅,也能买来娇妻美妾,还能买来香车好马、锦衣华服……这些东西,有谁会不喜欢、有谁又不想要呢?对于老头子来说,这些东西我享受过了,也玩腻了看透了;可现在这些后生晚辈还没玩过,也没享受过……我又怎能拦着他们发财呢?”
沈归听着对方说话的口吻,脑中突然乍起了一道闪电:
“您老人家……莫非就是过海蛟……?”
“正是。“
“老爷子姓盛?兴盛的盛?那王雷是您的什么人?”
“闽江南雷,我已经好久没听过这个名字了……他算是老朽一位平生素未谋面、却彼此神交已久的知心老友……”
原来,齐名于江湖多年的北盛南雷,彼此竟然素未谋面!
多年以来,华禹大陆的的水贼与水寨足有千百家之多;可以说只要有水的地方,除了一条燕临大运河还实际掌握在朝廷手中以外;其余所有的水路湖泊,都被各家水寨所把持。啸聚山林的马匪土贼虽然足够张狂,但比起水贼来说,仍然还是缺少了一样很重要的东西——银子。纵观整个江湖道,水贼们的富裕程度,都是顶尖之中的顶尖。
江湖就是这样,有银子扎堆的地方,也就不愁新鲜血液的涌入;有了源源不断的造血机制,后续人才也自会慢慢脱颖而出。人才正常起来之后,也就面临着势力范围重新分配的问题;经过了一番明争暗斗之后,那些在江湖上标名挂号的大小的水寨,便分别被两位贼中魁首所折服;一时之间,水面上混饭吃的绿林道,便形成了划江而治的南北对峙局面。所有人都清楚一山不容二虎的道理,那些绿林同道、江湖同路、甚至包括朝廷的眼线,都将目光聚焦在了南北两家水贼身上,等待着接下来那一场惊天动地的南北大战!
然而这两位水贼之中的诸侯,竟然在不约而同的情况下,做出了同一个选择:二人都在差一小步就可以加冕为王的关键时刻,选择了约束手下、偃旗息鼓,接受了南北划江而治的和平!所以这场从未打起来的“水贼大一统战役”,也同时成就了两位不世出的英雄豪杰:闽江的王雷,胶东的盛北川;后世绿林子弟,则将此二位英雄并称为“南雷北盛”,引为千古美谈。
他们即便分别收拢了南北两地的大小水寨,但也终究是摆不上台面的贼寇,又如何当的起“英雄”二字呢?很简单,因为他们二人都选择了仁义,克制了自己的欲望、合力将一场南北水贼之间的大厮杀,消弭于无形之中;即便王雷已然销声匿迹,江南水路也逐渐落入了两江联盟之手;可北边的盛北川,仍然时刻约束门下弟子,从未踏入华江以南半步!
英雄惜英雄、好汉对好汉;这二人之间的默契与互相尊重,已经足够令所有江湖儿女心生敬仰、引为水贼行业的一段千古佳话!
往事如烟、不堪回首。
化名王雨田的王雷,如今早已是一具冢中枯骨;而本名盛北川的盛老爷子,如今也被困在了登州城里;听他方才这副口吻,就连这最后一小块地盘登州城,都快要守不住了!
诚然,他们二人当年因为种种原因,共同放弃了一统南北水路的丰功伟绩,成为了两座代表着江湖道义的不朽丰碑;但两位英雄的晚年光景,如今看来,却颇显得有些不尽人意。
沈归望着眼前这位满面萧索的盛北川,心中也颇有些酸楚与无奈之感。无论华禹大陆如何变化,江湖人的命运也都是差不多的一番模样。无论选择在鼎盛时期鲤鱼跃龙门、咬牙忍受烧尾之苦,最终化作九天神龙;还是选择急流勇退,安心做一湾池塘浅溪之中的金鳞锦鲤;命运结果,都不会因为选择不同而发生改变,进一步踏入刀山火海、退一步坠入万丈深渊……
凡人的命运,只能听凭天道与气运的安排而决;天道,更不会以个人的善恶成败为好恶。
自古美人叹迟暮、不许英雄见白头。
纵然盛北川的晚景凄凉,但沈归与齐雁二人,现在也是一脑门子官司;就算他们有心行侠仗义,帮助这座道义丰碑清剿外来渗透势力,但首先也得把自己屁股给擦干净了不是!否则的话,那些新生势力还没来得及清出登州城,盛老爷子非得先被官府给清剿了不可!
这是一件多么可笑的事啊!官府这两个字眼,竟然有朝一日,也会成为令盛北川无力抵挡的庞然大物,到底该说是天道好轮回?还是人善被人欺呢?
“原来尊驾便是江湖鼎鼎大名的盛北川盛老爷子,倒是我等弟兄有眼不识泰山、冒犯了前辈高人!真人面前不敢妄语,王雷王老爷子,乃是在下的一位长辈,更欠下了他一笔不小的人情债。您老人家的事,我们两兄弟已经记在心里;但眼下我们头上也顶着一串炮仗,在此地久留、恐会给诸位兄弟招致祸事……”
盛北川听完之后皱了皱眉,起身看了看天边的云彩,随即又舔湿了两根手指,伸出殿外测了测风向,这才回头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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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想要何时出发?”
“自然是越快越好。”
“嗯,知道了。对了,贤兄王雷的近况如何?那闽江道的水贼是不是……”
“两江联盟与王老爷子没半点干系,他早已金盆洗手,眼下……眼下已经驾鹤西游了……”
盛北川听完之后,陷入了很长一段时间的沉默。不知过了多久,一道闷雷轰隆隆响起,也将盛北川从沉默之中惊醒:
“最近几天,海面上一直都会风急浪高,我估计最快也要到三日之后,还要趁着天黑出海……这样吧,老头子我亲自掌舵,陪你们走这一趟夜船。”
沈归虽然也粗通气象之道,但肯定比不上吃了一辈子“漂子饭“的盛北川。既然他说三天,那么就是龙王爷下凡显圣,也肯定是三天之后才能安全出海!至于目的地嘛……这一老两小之间,也就心照不宣了。
约定好了出海的时间之后、这兄弟二人便披着盛北川赠予的蓑衣斗笠,冒雨赶回了客栈之中。二人才刚刚迈过客栈的门槛,本想立刻回房换上一身干松的衣服,可走在前面的沈归却突然停住脚步,坐回了门后的茶座边上。
客栈半掩的门外,是犹如断线珠帘一般不断垂落的雨滴;散发着淡淡潮腐味道的客栈前厅,掌柜的刚刚喊过了小二上茶,此时正在对着一本半开的账簿、飞快地拨弄算畴。整个前厅,共摆着八张茶座,除了沈归与齐雁之外,竟还有两桌、共计五位客人,正在分别指着账簿或是信件之类的东西,小声谈论着什么,并没有特别注意刚从门外回来的沈、齐两兄弟……
这客栈中的一切,乍看起来都十分正常……
没过多久,小二哥一边呼喊着“水热留神”,一边给他们端来了一壶滚开水,两碗海城绿。沈归朝着齐雁抬了抬下颌,齐雁则伸手入怀,朝着刚欲转身离去的小二哥嚷道:
“嘿我说,回来!赏钱不要了?”
那小二哥一听赏钱二字,立刻眉开眼笑起来;他把滚热的空铜壶小心倚在廊柱边上,自己则用白巾蹭了两下并不肮脏的双手,一边互相搓着一边走上前来,点头哈腰的回着齐雁的话:
“您看看,二位昨天一进小店的门,小人就看出二位绝不是一般人了!就二位这份见识、这份气度,那就不是一般小富人家能养出来的!您别看我们登州城吃的是码头饭,但来往此地的客人虽然形形色色,可一年到头也鲜有一个体面人!除了那些一毛不拔的铁公鸡之外,就是苦哈哈的小力巴,谁能知道大城市喝茶的规矩呢……”
这小二一边拍着马屁,一边仔细殷切而渴望的注视着齐雁;兄弟二人也仿佛被他这副小舟不可载重的市侩模样给逗乐了,齐雁右手摸出一小块银渣子塞进了他的腰巾,左手则顺势朝他胸前一拍:
“不错,嘴皮子够利落的!去后厨瞧瞧,还有什么新鲜的点心和果子,给我们拿上一些佐茶。哪能就这么干喝呀,醉茶了我可要唯你是问!”
“好嘞!”
小二哥乐呵呵地收起了赏钱,高兴地往后厨方向走去;而齐雁则收回手臂,途中故意露出袖口里多出的一枚铁质令牌,在沈归眼前迅速一晃;沈归清晰的看到,这枚生铁块上,纂刻着“凌云”两个苍劲有力的大字。
五老峰、凌云剑派、铁剑令。
沈归撇嘴不屑的一笑,又朝着另外两桌装模做样的生意人抬了抬下颌,齐雁会意的站起了身子,扯起了一张自来熟的笑脸,直奔角落的二人桌走去……
随着齐雁起身故意发出的响动,沈归则清晰的捕捉到了栏柜方向的一些细微变化:那位掌柜拨弄算畴的节奏,出现了不合时宜的停滞!
第711章 15.凌云少侠客
“这不是史兄弟吗?你可曾记得愚兄?恍然之间,你我凤城一别已逾三载;没想到今日还能在鲁东路共谋一面!难得难得,你我他乡遇故知,实乃人生一大幸也,今日定要饮江吞海、喝一个不醉不归、方显你我弟兄情深意长……”
齐雁走到窗边的二人桌前,一边打着文化人之间的招呼、一边坐在了那位背靠栏柜的男子身边。这间客栈的前厅,虽然摆了八张茶座,但由于登州城客户群体的原因,所以这茶座也并非那种十分精巧的硬木雕花椅,而是最普通的长条板凳。齐雁嘴里打着招呼、同时用屁股一撞这位史兄弟的肩膀,强行给自己撞出了一块空位……
“这位兄台怕是错认故人了吧?”对面那位年长一些的男子,此时故作轻松的一笑,指着齐雁身边的那位少年说道:“要不然您再仔细看看?”
齐雁听完之后,也立刻露出一副惊讶的表情。他伸出两只手、在对方的肩膀胸背附近摩挲了一番,而后又露出一抹坏笑:
“呵呵,认错谁也不可能认错史兄弟!就他这副身量、这副长相,化成灰我也认得!而且如果不是袁老三通知你们,你们又怎会来这里喝茶等我呢?哦对了……”
说到这里,齐雁站起身子来,郑重其事地走到了那位年长之人的身边:
“在下姓付,未请教兄台尊兄大名,仙乡何处啊?”
“付兄……幸会幸会,在下性牧,三晋人士。不过我们兄弟真的不认识什么袁老三、也不认识兄台,您还是再仔细分辨分辨……”
齐雁闻言回过头去,打量了片刻之后,忽然口中发出了“咦”的一声,随即他放开了搂在此人肩头的臂膀站起身来,忽远忽近的打量起对面这位史兄弟来;他眯着眼睛、一边变化着观察的距离与角度、口中还一边念念叨叨自言自语,做出一副探究与思考的模样来:
“哎你还别说,这眉毛、眼睛、鼻子、耳朵全都一模一样;可是这嘴型嘛……好像确实有些……”
哐当!
齐雁一边念叨着一边后退,一不留神,便撞到了角落里那张三人桌。桌上三盏茶碗、连带着满满的水壶在内,经他这么一撞立刻摇晃起来,茶水与热水也打湿了桌上那本半开的账簿,连带着三位茶客一起泼了透心凉!
“嘿嘿嘿!你走路倒是瞧着点啊……“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给诸位擦擦干……”
齐雁立刻手忙脚乱地在三人身上来回擦拭水迹、口中还连连道歉,并朝着掌柜的喊了一句:
“掌柜的!快拿几块干布来给三位兄台擦擦,他们三位的账啊,也全算在我们哥俩头上!”
那位掌柜的将手中算畴往前一推,眼中闪过一道精光,口中也立刻应到:
“来了来了……”
沈归抢先上前,扬手抽出了他刚从架子上取下的一块白布:
“是我兄弟行事莽撞,怎好麻烦掌柜的亲自动手呢?我来,我来就是……”
一时之间,原本安静祥和的客栈前厅,由于莽撞行事的齐雁而乱作一团;最终的结局,自然是认错人的齐雁赔礼道歉,并把另外两桌的茶帐记在了自己名下。
待所有能忙的事全部忙完、彼此间的客气话也说过了好几轮后,包括掌柜在内的八个人,全都冷了下来。此时此刻,每个人的心里仿佛都有了一丝明悟,但谁都没有挑破这层窗户纸。这八个人,就大眼瞪小眼的干在了当场……
“来喽来喽,卢记点心铺的蜜三刀和鸭尾酥、早上买回来的鲜桑葚……”
那小伙计方才去准备茶点,自然不知道前厅发生了什么事。如今他嘴里唱着茶点的来路,双手托着三个盘子,风风火火的走到了前厅……
他一见场中八个人全都站成了一团,与掌柜的对了对眼,神色几经变缓之后,仍然笑呵呵的放好了三个果点盘子;随即他又轻描淡写地走到客栈门前,挂上了客满的牌子之后,死死插上了门闩。
“小二哥,偌大的一间客栈,仅仅七位客人就已经客满了吗?”
沈归见对方已经摆出了撕破脸皮的架势,神色间反而更加轻松了一些。他走到自己的桌前,随手捏起了一块鸭尾酥放入嘴里,嚼了几口之后立刻皱了皱眉,急忙灌下半盏温茶、仔仔细细的漱了漱口,扭头便吐在了地面上:
“从卢记点心铺买的?下次别去光顾了,油酥烤糊了,馅料也炒苦了,还他娘在面里下药……“
那小二哥闻言不急不恼、随手摘下了头上的青布小帽,大模大样的坐在了沈归对面的椅子上:
“也不能怪卢老头,钢刀就夹在脖子上,能完整的把点心做出来,已经算是胆子大的了。“
听完之后,沈归用舌头扫了扫口中的残渣,仔细品了品味道之后,又再次啐了一口唾沫:
“普通货色,马前子、夹竹桃……呵,就没人跟你说过,本少爷是回春圣手林思忧养大的孩子吗?用脑子想想,这么常见的毒物要是都能起作用的话,我沈归还能好端端的活到今天?“
嘭!
沈归这句略显卖弄的话才刚刚出口,那五位假顾客以及假掌柜、纷纷奋力向他冲来!而沈归却不慌不忙的转过头来,双手掌心向上、拇指与中指互相叠扣、口中同时还发出了“咻咻咻“的怪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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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个瞬间,这六位犹如猛虎下山一般的凌云剑派弟子,却仿佛集体被抽出了骨头一般、身形瞬间便栽倒在地,就像一只蛆虫那般、躺在地上来回扭动起来。
“啧啧啧,你们凌云剑派的三脚猫功夫,对我沈归能起到什么作用呢?”
齐雁听到沈归这一番装神弄鬼的话,嘴角立刻上扬、但也并没戳破;反而自顾自地走到二人桌前,也拿起了鸭尾酥咬了一口,随即又吐了出去:“还真有毒啊,鞋(舌)头麻了……“
凌云剑派,位于三晋大地的五老峰;此山共有东、西、南、北、中,共计五座高峰,而凌云剑派的驻地,便位于正中央的云灵峰顶。可能是由于占据了五老峰这个历史悠久的名山,也可能是由于凌云剑派本就是个二流门派,门下弟子出类拔萃之人并不算多。所以,自凌云剑派广开山门之后,并没有设立寻常的长老执事一职;自掌门人以下,每三年进行一次比武夺令仪式;而齐雁从小二哥身上偷来的那枚铁剑令,就是五枚令牌其中之一。
从这位小二哥的容貌来看,也就不到三十的年纪罢了;能以这般年纪爬上一个二流门派的前五之数,他已然称得上是个少年英雄了。
他既然今日敢来,对于沈归的来路,也早就是了如指掌的事。他知道经过这一年多来的游离,沈归的武学修为已然褪去最初的青涩、距离出神入化的程度,也相去不远;他也知道,沈归自幼跟随林思忧,也许并不擅长岐黄之道,但靠着那些寻常毒物,也应该起不到太大的作用;但他却从未想过,沈归还藏了一手令人摸不着头脑的邪门巫术……
“他们……你……这是萨满教的妖法?”
“随你自己去猜,毕竟现在还不到你提问的时候……“
沈归的一句话尚未说完、那小二哥便用双脚迅速蹬地,连带着坐下的长凳一起向后滑动;而二人面前那张摆着热茶糕点的桌子,也同时被他用脚尖微微带起、直奔神情略显错愕的沈归翻去……
这位小二哥乃是凌云剑派门下子弟,自幼便开始习学师门镇派武学——飞流三仙剑。正所谓“一剑斩三仙、寒芒似飞流”,这门剑法以潇洒的造型姿势见长,并附带着极其可观杀伤力,乃是当世常见御剑法门;即便江湖上流通的是删减版本,但由于其异常出色的美观程度,仍然极受那些鲜衣怒马、仗剑江湖的少年侠士所欢迎。
不过,美观度与实用性并重,虽然听起来十分美好,但也同时代表着两边不靠的尴尬。
既然他是剑派子弟,那么手中无剑,实力也自然会大打折扣了。所以这位小二哥的第一个反应,就是先用滚烫茶叶与零散的果点阻住沈归片刻;凭着自己二十载从未荒废的轻功造诣,只要抓住对方分神的一瞬之间,他就完全可以取出提前藏在栏柜下方的惯用佩剑……
长条凳长了四条方腿,而不是四枚轮子;即便借着小二哥的后蹬之力、向后滑出了一段距离,但速度也很快就缓了下来;与此同时,桌子也已经高高飞离地面,直奔沈归的门面拍去!
小二哥早就设计好了接下来的全部流程:待长条凳停下之后,自己凭借出众的腰腹力道高高跃起、在半空中施展一个完美的展腹后空翻、并准确无误地落在栏柜后方;紧接着他右手紧握剑柄,将面前的栏柜当中斩断;随后自己在漫天飞舞的木屑之中飞身而出,剑尖透过桌面、直接刺入措手不及的沈归心窝!自此一战之后,他便声名鹊起、一举成为华禹大陆最出风头的年轻侠士!
长条凳的去势渐渐消散;小二哥按照计划双脚同时向下蹬踏,同时腰杆向上一挑、头肩向下而双腿向上、果真翻出了一个姿势华丽、高度出色的展腹后空翻……
第712章 16.武道的取舍
力的作用都是相互的,如果没有借力点的话,其实人体本身的力气并不算大。习武之人有句老话说力从地起,脚下生根,也同样阐述了这个道理。所以那些功力精纯的老师傅们,走路大部分都是蹭着鞋子底子、像是在泥地里淌着走一般。如果在大街上看见一个老头子,走路的姿势非常像是鸭子拐,他本人又没罹患风湿病或是腰腿疼痛的话,可千万不要上去招惹人家。
纵然这种行进姿势不太雅观,看起来就像是一位田间懒汉或是老流氓一般,与武学宗师的形象颇有些格格不入;但他们这群人,却极受鞋帽店掌柜的欢迎。
凌云剑派的看家本事,乃是一套飞流三仙剑,何为飞流?如果单纯从字面上的意思拆解,可以理解为施剑之人,经常会跃上半空之中向对手出剑!如果从剑法的本质来审视一番的话,那么这门剑法,就是以违背武学的基本原则、来换取造型与气场上的美观优势。
正所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经过凌云剑派这番画蛇添足的改动,但凡遇上真的会家子,肯定会被人家轻而易举的抓住破绽;可同时也增强了对于女性武术家独特的杀伤力;诚然前提是施剑之人的模样长相,也必须足够俊俏才行。
这位化装成小二哥模样的少侠,乃是凌云剑派北峰首座弟子,脸蛋与五官也称得上白皙俊俏,身手与招法也是功架十足,出手时机捕捉的更是极其精准;如果沈归是一位初出茅庐的花痴女侠,说不准还真的会拜倒在这位英俊少侠的剑锋之下……
宽大厚实的柳木桌面、纷飞的果点茶水,的确挡住了沈归的视线、也封死了他起身追击的最快路线;不过沈归毕竟是伍乘风教出来的徒弟,对天下各家门派的武学优劣,早已烂熟于心,只是尚未全部实践罢了;更何况凌云剑派的武学,向来以潇洒飘逸著称,几乎已经成为随处可见的大路货了。
凳脚划过地面的青石砖,发出了极其刺耳的声音;单就这一点点的信息量,已经足够令沈归通过听声辩位、来了解对方究竟盘算着怎样的伎俩。接下来,面对着直奔自己面门而来的方桌、沈归不慌不忙、继续坐在椅子上观察位置;待自觉时机已到的刹那,两条猿臂舒展开来、铁钳一般的大手已经死死扣住了桌面上沿;与此同时,他下盘提臀收腿、借着双臂上攀之力使出了一个旱地拔葱、竟在众目睽睽之下高高跃起!待他身形自然下落之时、双脚脚尖则恰好点在了连翻三个跟头的桌沿之上!
接下来只见沈归双脚用力蹬踏桌沿、借这一丝微小的力道迅速前跃而去;待那位小二哥的跟头翻至八成、身体也即将落在柜台后方之际;沈归也恰好稳稳站在了地面上!此时此刻,沈归的视线与小二哥的腰腹齐平、双方之间的距离,大概仅有两个桌面那么远……
接下来,沈归伸手一撩衣袍的左侧下摆、衣角抽动空气发出了“啪”的一声脆响。他的双脚带着诡妙的节奏,前连踏四步;身形同时向左微侧,抬起右腿屈膝至胸口处,整个人缩成了小小一团……
下一个瞬间,一记朴实无华的垫步侧踹,准确无比的命中目标!
公平的说,沈归的这一记垫步侧踹,也有故意耍帅的嫌疑。不但向前追击的距离过长、蓄力的动作过大,就连他提前预测的最终落点、都没有留下半点的容错率来;若是对上真正的武道高手,只需在他垫步追击之时、迈步行至他的身侧,这一脚是无论如何都要落空的!
这么简单的闪避手段,对于这位小二哥来说,显然是不适用的。因为即便他想出了破解之法,也定然要结结实实的吃下这记势大力沉的侧踹;因为,他当时那个潇洒漂亮的后空翻,还没有完全翻完……
小二哥只觉自己的小腹部位、仿佛被一匹受了惊的奔马迎面撞上!这是他第一次相信人死之后、会有灵魂转世一说。因为他在挨上沈归这一脚之后、恍然感觉仿佛有另外一个自己,被对方一脚从肉身当中踹了出去!
小二哥凌空向后飞去,七窍同时喷出一蓬鲜血,在半空中带出了一道并不算长的血雾……
栏柜的后方乃是木制连墙酒架,而酒架后方,则是与隔壁钱庄共用的两道墙壁。天下各家钱庄银号,为了防盗功能,自然提前做好了最奢侈的墙体加固;如今这小二哥被一脚踹在了墙壁之上,除了意料之中的酒架坍塌之声之外、还夹杂着些许骨骼碎裂的声音……
这位凌云剑派的五峰首座弟子,用自己肉体与脊椎、跟隔壁钱庄的加固墙,来上了一次赌上性命与尊严的较量。较量的结果也只有两个:要么他高位截瘫、要么他命丧黄泉。
万幸,上天有好生之德,这位小二哥当场就断了气,没有给师门带来任何麻烦。
好整以暇地齐雁走上前去,看着被死死嵌在碎砖之中的小二哥,发出了站着说话不腰疼的感慨:
“啧啧啧,太惨了……哥啊,你总说要一脚踢死我,可以前我从来都没当回事……不过打今天开始,我信了!”
“少废话,一会收拾完了这几位看客,琢磨琢磨能不能给他抠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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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条人命,对于那些早已经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绿林匪道来说,自然是稀松平常的事;但凌云剑派在江湖上、向来以名门正派自居!门下弟子个顶个都是俊男美女,哪可能经常见到如此血腥残暴的场面?
武林人士之间的试手切磋,只要没有关乎于性命尊严的死过节,鲜有专要人命的黑手出现。毕竟彼此都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江湖中人,点到为止、也免伤和气;江湖路远、来日方长,谁还求不到谁了呢?
然而沈归今日就只出了花里胡哨的一脚而已。这一脚的速度并不算快,从起势到发力,甚至到如何命中那位小二哥的小腹,所有人都看了一个清清楚楚;但正是因为杀人的过程如此清晰,也令众人更加感到沈归的恐怖之处。
他身体的每一个摇晃、步伐与身体之间奇妙的律动、甚至包括蓄力的过程、出招的节奏,全部都给人带来一种和谐自然的观感体验;无视那位嵌入青石墙面的死鬼少侠,那么沈归这一系列动作,简直比那些犹如猫蛇般柔软的妙龄舞姬,还要更加美妙几分。
沈归没有看到自己的动作,自然也不会理解他们心中的震撼。不过,他现在的武学修为,已然合上了伍乘风当年一句话:
只要是看起来漂亮、舒服的招式,那就算是练对了路子!
沈归一记侧踹轻松毙敌之后,迈步走到了那位掌柜身边,粗暴的撕扯着对方的发髻,一把按在了桌面上;随后他抬起右脚踩在对方的面前,“蹭”的一声拽出了惊雷短剑、左手一压,那漆黑的剑身便贴着对方的鼻尖、轻松穿透了这张柳木桌面:
“听好了,敢说废话立刻毙了你!除了你们凌云剑派和鬼手门之外,还有哪家不开眼的东西,与谛听搅合在一起了?“
“我我我我我……“
“阿嚏“!
“噗”的一声,沈归忽然打了一个喷嚏,连带着按住这位假掌柜后脑的右手,也顺着全身肌肉一起收缩了一下,他的拇指就这样抠入了对方的太阳穴中……
沈归到底是真的打算出手杀人?还是单纯的意外事件?没人敢问,也没人知道;可那位最初被齐雁称呼为“史兄弟”的年轻剑客,此时却突然哭出了声来、一条半新的裤子,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湿了一大片……
齐雁捂着鼻子向前,挥手解开了缚住其中一人嘴上的天蚕丝鱼线:
“史兄弟晕血啊?这点胆子,还怎么闯荡江湖啊?”
被解开鱼丝线的这位男子咽了口吐沫,看了一眼正在盯着自己右手发愣的沈归,仔细组织了一下语言之后,这才言简意赅的对齐雁说道:
“他不晕血!他只是结巴!”
一时之间齐雁没能绕过这道弯来,不解的看向沈归;只见沈归也是满面愧疚,一直对桌子上那位死不瞑目的掌柜,小声嘟囔着悼词:
“真不是故意的,最近两天海风有点硬,可能是方才淋了点雨,着凉了了……”
双手合十,虔诚的悼念完这位冤死鬼后,沈归就着对方那身丝绸衣服擦了擦手,随手指着刚才回话言简意赅的男子,征求起了齐雁的意见:
“我看他说话还挺利落,要不然咱先审他得了?”
这位男子本想拔腿一跑,可他抬头看见那位已经挂墙上的小二哥之后,立刻打消了这个鲁莽的念头。
“受秦王殿下的西北联军之托,如今江湖上除了竹海剑池以外,凡是叫得响名号的黑白两道,全都奔着你来了。”
沈归听完之后皱了皱眉问道:
“秦王?他老人家是什么时候从坟里爬出来的?”
第713章 17.炮灰
这些自诩名门正派的弟子们,可远比江湖草莽、绿林匪盗可爱的多。虽然他们的武功更加高明,靠山也更加强硬,更占据着江湖正义的最终解释权,理应更加难缠一些;然而由于他们共有的一些通病,所以充其量就只是一群纸老虎罢了。实战经验不足,心理素质底下,思维陈旧固化、贪恋声名权势、对生存手腕不屑一顾等等等等……这些问题平日不显,可一旦面对强大到无法抗衡的对手之时,他们立刻就会原形毕露。
毕竟这些衣着光鲜的侠客门徒,历来饱受师门庇佑,很少直面生死抉择的严重威胁。
当沈归从这些人口中,审了刺杀事件的前因后果,便真实的感受到了局面失控所带来的慌张感。
在沈归的印象之中,信安侯周长风乃是狠辣坚韧有余、心思眼界却略嫌狭窄的人。严格来说,他本人的才华与天资,并不比天佑帝周元庆逊色半分,甚至在某些层面来看,还要高过他那位小叔叔不止半筹;然而沈归却始终不认为,他能够成就心中所念之事,而且,还是一点机会都没有。原因也很简单,德不配位并不可怕,古来昏君也比比皆是;但周长风的手段狠辣有余、但心胸宽广不足,根本容不下整片华禹大陆的臣民与土地。
沈归认为,以周长风的性格来说,像极了曾经开创过三年大周王朝的一位吴姓名将。所以他之前为周长风所预测的命数,应该是在晚年之时才会殊死一搏;或是干脆咬咬牙、生生把这一辈子忍过去算了!
可眼下不知是什么意外,刺激到了这位多谋少决的信安侯爷,竟然选择了一个最正确的时机,做出了最错误的抉择!
冲动,从来都不是优柔寡断的解决之道。
即便他已自行承袭了老秦王的封号与封帝、更与西疆两位金童佛组建了西北联军,不日即可挥军东进,看似胜券在握;但沈归对于他的评价,也没有丝毫动摇:周长风这个人,根本就没有称孤道寡的命;别说三年、连三天都不可能!
不过有一个疑点,沈归却始终没想明白:明明是北燕自家后院起火,为什么周长风却纠集了江湖上的牛鬼蛇身、先斩我沈归的头颅祭旗呢?北燕的龙椅可以轮流做,但就算轮到地老天荒、也轮不到我一个幽北人头上啊!
无论怎样处置凌云剑派的杀手,沈归烂名声,已经不可能翻过身来了。他早已被武林同道推举为世所罕见的江湖败类,并同时被正邪两道所不容。不过名声上的事,对于不打算开宗立派、名留青史的沈归来说,当然是无所谓的事了;至于这种程度的暗杀嘛,即便是来上一百次,也造不成任何影响!
其实对于这一点而言,不仅仅是沈、齐两兄弟心里清楚;恐怕那些尚未露面的武林宗师,也一样是了然于胸。而这些武道名宿之所以会做这种毫无意义的事,就是打算牺牲一些声名显赫的门下弟子,来做实沈归丧心病狂、六亲不认的狼藉声名!
之后他们再联合出手,经过数场血战之后,成功斩杀混世魔王沈归,拯救万民于水火之中,还华禹大陆一片玉宇澄清。这个故事,不就是最经典的江湖传说吗?
既然他们七位凌云门徒,是带着此种目的前来赴死;那么活人就比死人有用,放走也比留下更加实惠。沈归打断了他们的手臂、废去了奇经八脉、又以真气冲垮了脐下丹田之后,便将这六个废人赶出了这间客栈。随即,他们又在柴房中找到了被捆在空缸里的正牌掌柜,给了他一笔银子,并强行征用了这间客栈。
可以预见在未来的两天之中,他与齐雁兄弟二人,将会面临着无穷无尽的暗杀与围攻;由于风暴侵袭登州湾,所以他们无法离开登州城,就只有硬着头皮等待着与盛北川约好的那一夜……
至于半截身子嵌入墙壁之中那位死鬼小二哥,早已经被抠了出来;沈归把他软塌塌的尸身卷入了一张草席之中,由假扮掌柜的那位中年剑客,用牙齿咬住了麻绳,拖拽着带出了登州。
江湖上的风声,永远传的特别快。自打这六位断臂剑客,拖着一卷草席离开登州城以后,那些往日里行色匆匆的商人与苦力,竟完全不见了踪影;包括那些垮筐推车、沿街叫卖夜宵熟食的小贩,今夜也通通偃旗息鼓;至于衙门的巡城兵丁、街面上维护治安的看街地保、甚至是报时惊贼的更夫,也通通不知道跑去了哪里;整座登州城,除了时急时缓的雨幕声音以外,竟然再没半点的人间烟火。
尸身虽然已经被人抬走、但仿佛蜘蛛网一般龟裂的墙面、以及被他撞毁的一架子好酒,却已经是覆水难收了。沈归与齐雁把所有的碎片堆在了角落之后,又在客栈的前厅燃起了一架炭炉,除了用于取暖之外,顺便可以烤一烤后厨剩下的几个馒头。
“好重的酒味啊……可惜了,第二酵的时辰不够,毁了这一整坛子酒。”
凉馒头烤制半焦之时,由雨幕之中传来了一道略显沙哑的声音。此人一边评价着酒液酿造过程之中出现的失误,一边迈步走进了客栈大门。他身量中等,头戴宽沿斗笠、身披蓑衣足踏芒鞋,显然是刚刚连夜入城的过路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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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汉子进屋之后,先低头看了一眼地上的碎瓦片,又使劲儿抽了两下鼻子,伸手解除着雨具,口中自言自语的说道:
“嗯,砸的好。这种下等货,喝到嘴里准跟马尿一个味儿。”
沈归转了一圈手中的筷子,随意开口问了一句:
“你喝过马尿?”
“喝过。年轻的时候不知深浅,带着镖队往沙漠里趟;结果中途被鬼宫打了眼,活活困了我们四、五天……”
这位老镖师脱完了蓑衣之后,又拽了拽被泥水打湿的裤脚、解下了背上的长条包袱,下意识地在沈、齐二人面前晃了一下,随后才放在了炭炉旁边的桌子上。这是一个行走江湖约定俗成的规矩,既能表示自己是个懂规矩的老江湖,也表达了自己没有攻击意图;至少,现在还没有。
沈归想了想之后,朝着齐雁抬了抬下颌,后者点头自去;没过多久,他搂着一个酒坛子回到前厅,挥手将一个粗瓷大砂碗放在了镖师面前。沈归接过这一坛子酒后、挥手拍去了满是尘土的泥封,将鼻子尖凑近缸沿仔细嗅了嗅,又伸进一根手指头,沾了一些酒液出来端详:
“嗯,斑蝥、乌头、苦杏仁、半夏……称不上是见血封喉,但就这一碗下肚,也与那奈何桥上的孟婆汤,相去不远了。”
说完之后,沈归斟了满满一碗、仰头一饮而尽。随后,他将碗底朝着对方一亮,再次斟满一碗,反手推到了这名镖师面前。
“老达官爷,你在沙漠里看见的海市蜃楼是假,可喝进肚子里的马尿却是真;我这客栈掌柜是假,但这酒里的毒物却是真呐!”
这位老镖师懂规矩知礼数,也并没有暗中偷袭,称得上是个光明磊落的蠢货。既然他是个这样的老实人,那么无论他今日因何而来,沈归都愿意让出一个体面,许他全身全脸而退。
辨别酒菜是否有毒,乃是“挂子行”的基本功;这位中年汉子是个走南闯北的镖师,当然知道沈归此言不虚。这坛子酒,或者说这间客栈酒窖里的藏酒,全都被人提前下好了毒物。
这位老镖师也低头闻了闻酒气,皱着眉头骂了句“糟践东西“、随即仰头一饮而尽。双方彼此互相亮了一手,也就有了平等对话的和气。
“达官爷,报个蔓儿吧?(自我介绍)”
“蓟州沧县人,雪花蔓。(姓白)“
“白镖头,不好好拉你的挂子,跟着他们这些海翅子老宽,唱哪门的大戏呢?(不好好保你的镖,为什么跟着那些大官胡闹?)”
“茬了!虽然都是练武的挂子行,但我们是拉挂子的(镖师),他们是戳挂子的(教授武艺),不是一路人,找你也不是同一件事。。”
“那……?”
“我是来高托(打架)的!”
通报完了来意之后,白镖师起身拿起长条包袱,同时张开双臂连撤三步、示意沈归自己已经准备好了;而沈归则弯腰捡起了一直用来拢火的惊雷短剑,仿佛地痞流氓一般、斜腰拉胯半睁眼皮、用通体乌漆的剑身一下下地拍打着自己的右掌、没好气地说道:
“原来是个羊盘道,马前着亮片子,西边亮了(原来是个什么都不知道的,赶紧亮刀子动手,我肚子饿了。”
“请了!看刀!”
随着一块青布高高扬起,那把镔铁戒刀也被白镖师握住了刀鞘!可惜,在刀头尚未离开刀鞘之时,这场比武虽然尚未开始,却已经落下了帷幕。
青布扬起的一瞬间、沈归右脚猛然蹬地发力、左脚向前迈出一大步,而左手的惊雷短剑,也准确无误的贴在了对方的咽喉上;如果仅仅如此而已,白镖师还能勉强接受这个惨败的结果;但他分明感觉到自己握住刀柄的右手,也被沈归死死地扣住了脉门,根本提不起一点劲道来。
眼下他连换命的机会都没有,就已经不是细枝末节、临场发挥之类的小差异了……
第714章 18.疲兵之计
沈归果然是饿坏了,他选择了最简单也是最迅速的解决方式,一招未出,便轻而易举的击败了这位老派的江湖人——白镖师。显而易见,二人之间的差距,已经不是武学修为高低能够解释的问题了。他的极限速度,完全跟不上沈归的进攻节奏,那无论怎么个打法,都只会是同样的一个下场
况且他眼下连刀都拔不出来,又谈何交手二字呢?
“丐神伍乘风的门下高足,果然名不虚传……白某人的命,归你了!”
沈归有些疲倦的探出了一口气来,反手收剑入鞘、又坐回了碳炉边上。他咬了一口被烤的表皮酥脆、略带焦香的馒头,含糊不清的对他说道:
“回沧县去吧,做好你镖局生意,以后记得带眼识人,少凑那些与你无关的热闹。”
白镖师神色一怔,随即又深深地鞠了一躬,随后便默默穿戴起自己的蓑衣,看样子是打算连夜冒雨、出城返乡;然而就在白镖师一脚门里、一脚门外之际,刚刚还打算填饱肚子的沈归,却突然抽出了倚在桌边的那柄连鞘长剑!
白镖师耳边听得利剑出鞘之声,心中立即生出数道杂念。但如果沈归真的食言自肥;那么无论自己面朝何方,仍然只有引颈受戮这一途可走。当双方实力的绝对差距,大到了一定程度之后,那什么独门杀招与江湖经验之类的小花招,根本就是毫无用处的事了。
等了许久之后仍然无事发生,白镖师便僵硬的扭回了头来。他发现沈归的右臂才刚刚收回身侧;而一把微微发光的长剑,剑尖穿过二层楼板,仿佛悬在了半空中一般;而他的左手,此时竟仍然举着两根筷子,小心翼翼地吹着刚刚烤熟的第二个馒头……
滴……答!
顺着剑尖戳穿的二层楼板缝隙,一滴暗红色的血液,重重低落在旁边的桌面之上;而沈归和齐雁却仿佛毫无察觉一般,竟然还在专心地讨论着烤馒头的最佳吃法:
“这么干烤的话,实在是有些寡淡了;咱应该炒上一盘熟芝麻、碾一些干辣椒碎、再用猪油一刷,烤制见焦以后,再撒点磨细的海盐,啧啧啧……”
“对对对!再撒点小茴香,我在长安城的时候,就特别喜欢胡商专卖的那种香料……”
客栈二层的血液越滴越快、不停打在柳木桌面上、击出了啪、啪的脆响;这每一声响,都仿佛是一根坚硬无比的钉子,狠狠扎进了白镖师的心窝之中:这二位小公子哥,看起来都像是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为何动起手之时、竟会如此狠辣无情?
沈归方才与白镖师交手之际,并没有展现出过于惊世骇俗的本领来。他只是轻描淡写的随意迈出了一步,又将短剑比住了对方咽喉罢了。所谓学无先后、达者为师,败在一个年纪轻轻的少侠手上,本就是件很平常的事。令白镖师耿耿于怀的是,水平究竟差了人家几层天,竟也同样是未知之数!再看沈归一剑刺中二楼的贼人,无论是捕捉出手时机的精准、还是听声辩位的本领,都是他此生难以企及的另一种高度。
而且再看沈归的出手方式,显然就不是寻常意义上的江湖人。
在常人眼中,江湖人、尤其是镖局,干的都是刀口舔血的玩命生意;然而实际上来说,只要不涉及到开辟一条新镖路的话,他们镖局几年也未必能动一次真家伙;再加上白镖师又是沧县出身的世家子弟,上次豁出命去与贼人厮杀,已经是猴年马月以前的事了。正所谓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这两位少侠年轻轻轻,出手就直奔人命而去,哪像是寻常江湖人的风格呢?
不过老派的江湖人,并不代表愚蠢与莽直。白镖师眼珠一转,竟然问起了与心中所虑完全不同的问题:
“这……二楼所藏何人?”
白镖师小心翼翼的退回了前厅,反手取下了背上的戒刀,打算去看看那位倒霉鬼究竟是什么来路;可他刚朝着楼梯口迈出一步、脚前竟然多出了半截焦黑的筷子!而这根筷子的下半截,已经深深的嵌入了地上的青石板中:
“记住我的话,少凑与你无关的热闹。走……”
白镖师玩味地看了一眼不远处那个漆黑的楼梯口,随后便一言不发,走入了茫茫的雨幕之中。
“饱了!楼上的三位朋友,差不多可以现身了吧?”
沈归用袖子一抹嘴边的碎馒头渣,抬手抽下了“挂”在顶棚上的春雨剑,带出了二楼一阵慌乱之声。
没过多久,三名身穿青衣的执剑少侠,互相搀扶着,缓缓走下了楼梯。沈归定睛看去,只见二人当中搀扶的那位少侠脸色发青、嘴唇惨白、小腹部位还沾染了一团暗红的湿印。此人右手正死死捂住伤口,指缝中也在缓缓地垂落一滴滴的鲜血……
沈归抬手拍打着衣襟,没好气的嘟囔着:
“不都是名门正派吗?有大门不走偏要走窗户?你们如果这么喜欢飞檐走壁的话,不如拜我兄弟为师算了……”
“我可不要,他们仨人个子太高,模样也有点出挑,外出做活很容易犯案。”
“那宰了?”
“宰吧……”
商议完毕之后、沈归立刻挥剑迎上;而那两名手执宝剑、无伤在身的少侠,也急忙挺剑相应;交手短短一个回合,由于双方攻防转换频率极快,几乎是同时奏响了数道兵刃交斥的噪音;待声音散去后,沈归用脚尖一点地面,平行向后退开了五步之远,看着那两位右臂疯狂发抖的少侠,颇为赞许的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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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少爷我打发了一个鬼手门人;今天晌午,又打发了喜欢唱大戏的凌云七子;就在刚刚又大发善心,放走了一位南泉禅宗的俗家弟子;可他们这九个炮灰全加在一起,也抵不上你们其中之一的手段!嘿,别看你们西岳太华平日里不显山、不露水的;可这次傍上了周长风这条大腿,还真的下足了本钱啊!”
听到沈归仅寥寥数言、便说破了己方的来路;那位小腹被春雨剑刺伤的太华少侠,心中的一口气瞬间泄尽,再也无力维持身形、软塌塌的靠在了台阶之上,神色颓然地喘起了大气。
齐雁心中另有所疑,他探出齐齐的二指、夹出了一块还在吞吐着火舌的柴禾,朝着二位少侠的脸庞丢了过去……
“奇怪,脸上也没刻着字啊……你怎么看出他们三个废物,都是西岳太华门下弟子的呢?”
“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嘛。江湖上凡是惯用剑阵的门派,加在一起也就只有三家。而且无论各家如何增减演变、换上多少个唬人的名字,也都是由这两种母体衍生而来的——玄门道阵、释宗法阵。这三位少侠一行三人,摆的也是玄岳道宫的三才阵……”
听到沈归的说法之后,年长的一位少侠勃然大怒;他顾不上颤抖的右臂,挺着胸脯叫嚷起来:
“一派胡言!此阵分明是我太华门下的西岳三仙阵,与玄岳道宫的三才剑阵,又有何干系?狗贼沈归,你辣手偷袭、伤我二师弟在先;口出狂言、辱我师门武学在后!今日我太华三子,与你二贼定然不死不休!”
沈归笑呵呵的看着此人,随即一转手上的春雨剑,扭头对齐雁说道:
“大雁,把人给我看住了啊,别让这太华三傻跑了!”
“放心吧,放下天下,谁还能跑的过我呢?”
二人对了一个眼神之后,沈归挽出了一道剑花,扭头对“太华三傻”说道:
“老话说的好,下雨天打孩子,闲着也是闲着;今天正好大雨倾盆,我就让你们三个蠢货死个明白!”
说完之后,一把散发着白色光晕的春雨剑,便以极其缓慢的速度,在客栈的前厅当中舞动开来:
“易经有云:三才者,天、地、人是也。天,谓之天干;地,谓之地脉;人、谓之藏干;三者合一,是为命数也。立天之道、阴阳相生;立地之道、刚柔并济;立人之道,仁义为行……”
说到这里,原本缓慢和简单的剑势,骤然掺杂了些许节奏上的变化;看起来忽远忽近、忽快忽慢、一时舒展、一时聚敛;收放之间动作玄妙顺畅,令人观之流连忘返……
站在齐雁的角度来看,沈归是在用演舞剑意的方式,向这三位前来刺杀他太华剑侠,阐述着自己对于玄门武学的理解:
“三才剑阵,一阵三门;长剑为阴爻、御剑之人为阳爻,兼三才而两之,是为六爻者也。三人三剑、一人主攻、一人主守、一人主敌我双方之生死,也就是三才剑阵的阵眼所在。”
说到这里,沈归舞剑的身形忽然陷入片刻停滞;随即,手中春雨剑芒大盛,直刺在场四人的眼目;恍惚之间,众人在泪水与光晕之中,仿佛看见了沈归一人化三影,分别演练起了三套截然不同的剑路!
“不巧的是,方才交手一合,我已经可以确定这位小腹受伤的少侠,就是你们这一趟三才剑阵的阵眼所在。我既识此剑阵,自然也懂得破阵之法门;话,我已然说到了这个份上,你们仍然要一意孤行吗?”
沈归这最后的一句责问,尤如洪钟大吕一般、直震太华三侠心灵深处。
第715章 19.闲棋
对于华山三子来说,沈归方才所演示的武学法门,实在有些过于深奥玄妙,他们此生还尚未触及过这方面的知识点,自然也无法分辨真伪高低;但人家既然能一语道破西岳三仙阵的阵眼所在,想必即便话中有虚,也不至于过于离谱……
为首一人沉吟了半晌,看着自己剑柄上纂刻的阴阳鱼图案,竟然在心底怀疑起了自家的师门武学,是不是真的抄袭于玄岳道宫门下;然而他的小师弟却有些沉不住气,如今见师兄吃瘪、立刻出言叫阵道:
“三仙阵是三仙阵,三才阵是三才阵。你方才把剑舞的倒是比娘们还好看,但手底下到底有几斤几两,也不能全凭你一张嘴吧?难不成你是想靠着唾沫星子,生生把我们哥仨说出这座登州城?嘿,对不对的咱们打一场就知道了,看家伙吧你!”
这位三师弟一句话说完,立刻挺剑而上!而那位对于武学的知识产权问题,产生了根本性动摇的大师哥,也只能硬着头皮攻了上去。
此时此刻,对牛弹琴的沈归,神情倒是格外的淡然……
一道温暖而柔和的白色光芒,在众人眼前闪耀开来;包括齐雁在内,所有人都下意识地用袖子遮住了视线,却仍然止不住滔滔不绝的泪水涌出;紧接着,众人耳边只听得一声惨叫,待视觉回复如常以后,只见那位小腹受伤的太华二侠,心口已然开出了一团嫣红的花朵……
“二师兄……”
脾气暴躁的太华三侠只来得及喊出一声;沈归的身影便在他眼前凭空出现!接下,他只觉得喉咙一凉、后半截尚未出口的狠话,便化为了“嗬……嗬”的气声,裹挟着一蓬蓬血沫、由大敞四开的伤口中喷溅开来!
转瞬之间,原本练成了三才大阵的太华三侠,便只剩下了年纪最长的大师兄;而轻松破阵的沈归,此时也收剑入鞘,缓步朝那位幸存者走去:
“你们太华三侠……啊对了,现在就只剩下你自己了;你在西岳太华剑派之中,究竟是个什么身份呢?”
“你杀死了我的两位师弟……”
“屁话!老子如果败在你们三位剑下,能讨来一条活路走吗?”
“……”
沈归的这一句话,立刻说的对方哑口无言,傻愣愣的僵在了那里。
他的师门——西岳太华剑派,历史极其悠久,千百年来几易兴衰,起起伏伏的变化经历了无数次,却始终未能列入武林巅峰行列;而现任掌门人徐天川,乃是胸中别有一番丘壑气象的雄才英主。他在玄、释、剑三派鼎立之时,并没有过多的参与到江湖纷争之中;反而是把绝大部分的精力,注入了悉心教导门下弟子的武学修为之上。
水满自溢、月满则亏,如今华禹大陆风起云涌;而作为武林泰山北斗的玄、释两派,也同时被卷入了这场危机之中;那个暴发户一般的竹海剑池,更是险些毁门灭派,想必没有十几年的光景,他岳海山的后辈弟子,是再也无法重现往日荣光了。
既然玄、释、剑三派的遇见了巨大危机,那么也就到了徐天川韬晦半生、等待的绝佳时机。徐天川认为,玄岳道宫的崛起,都是因为傍上了北燕周家这棵大树;既然他们已有成功的先例,自家的西岳太华剑派,只需顺着旧路走上一遭,又有何难呢?
锦上添花的收益,永远不如雪中送炭来的丰厚;只有时常烧冷灶、下闲棋,才能在对方功成名就之后,攥取到最大的利益。百年之前,玄岳道宫从诸侯纷争、反王四起的混乱局面之中,烧准了北燕开国皇帝的冷灶;而百年之后,他徐天川便将这一宝、全压在了秦王周长安的身上。徐天川当然不会认为自己的眼光,能比玄虚道君还要精准毒辣;但他面临的抉择,也同样是更简单的二选一罢了。
如果说一个门派的现在,乃是各家掌门、执事的话;那么一个门派的未来,便是收入门下的众多弟子了。仅仅这两轮交手、便已经两死一伤的西岳三侠,便是徐天川门下最出挑的三位中青代门徒,更是他悉心调教十余载的亲传弟子。
无论他们学的是三仙阵也好、是三才阵也罢,天下武学门类千奇百怪,却有着一个共同的评判标准:胜者为王、败者为寇。
以这三位少侠的年纪与修为衡量的话,就连沈归都生出了满心的钦佩之情。江湖上所谓的新一代武道天才,死在他手中的就算没有五十之多、至少也过了三十之数;然而正如他方才所说一般、经三人徒联手施展的剑阵,比那些所谓的武道天才全部加在一起,还要高明了不止一筹;即便是单独拆开,各自也称得上是出类拔萃的超一线水准。
如果再考虑到这三人本身的筋骨资质,只能勉强当得起二流水准的话,那么西门太华的现任掌门徐天川,还真是一位调教门下弟子的绝顶天才。
教导弟子、与本身的武学修为之间,固然有着一定程度的联系;然而从本质上来说,却是截然不同的两种能力。
在武林门派之中,师命大于天;而他们在下山之前所领受的师命,就只有一条而已——前来鲁东路,割下沈归的头颅。所以无论事情如何发展,沈归一旦失手败阵的话,是绝对没有活路可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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局面冷清下来许久,最终还是沈归长叹了一口气,绕着这位神色复杂的太华少侠,慢慢转起了圈来:
“啧啧啧,可惜了……我本是想用你这一条命为饵,引出藏在后墙外的几位姑娘家、再放你自行离去,可惜啊,最终却事与愿违。世人都说你们西岳太华的徐天川、与巴蜀青衣派的陆蕊娘之间,有着一段非比寻常的情谊;两派弟子亦是交往甚密、彼此互通有无,共进同退。可如今看来,倒是我沈归误信了江湖谣言,这传闻果然只是传闻,当不得真啊……”
这几句话给对方带来的冲击,竟然远比那一套武学原理解析来得更加剧烈!那位太华少侠闻言神色大变、双眼里喷着火焰,直视这位修为深不可测的武林败类:
“狗贼!你要杀便杀、无需在此鼓噪唇舌、离间我西岳太华、与巴蜀青衣两派之间的关系!”
“噗!经你这么一说,我倒是对徐天川更有兴趣了!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才能把你这块顽石、也教成这副模样呢?“
话音一落,沈归左手闪电般攀上对方的咽喉,掐住喉管的拇指与食指轻轻一错力!只听喀嚓一声,西岳太华掌门徐天川,穷尽二十年心血栽培出的三颗幼苗,便全部付诸东流……
齐雁皱了皱眉,看着软绵绵栽倒在地的死尸,不解的开口问道:
“不是说……要给他死个明白吗?“
“武学的问题,其实他已经想明白了,只是还不愿意承认罢了;至于感情的问题嘛……连我自己也不大明白,又怎么教他呢?“
话音未落,兄弟二人的耳朵同时微微一动;沈归抽了抽鼻子,没头没脑的说了一句:
“血腥味太重了,瞒不过三天。你现在去登州的县衙后堂摸查一下,如果知县老爷有什么异动的话,就送他回老家吧……哦对了,路过县衙后厨的时候,顺便带回来一些干净的吃食。“
齐雁点了点头,随手脱下了外面的寻常服饰,露出了体内贴身的夜行衣;他又从腰封中抽出一块黑巾、三两下便缠在了头上,消失在了茫茫的雨夜之中。
“六位女侠,太华三子已尽数毙命,你们已经可以现身了!”
话音未落,只听客栈二层发出了一声巨响,楼板迅速破裂坍塌,显出了六位执剑女子的身影;与此同时,街头锣声大作,杂乱而沉重的脚步声,也踏着街面上的积水,直奔客栈方向而来;同时,客栈的后墙方向,也传来了砖瓦破碎的声音……
面对从天而降的六位女侠,沈归以春雨长剑护体,右手则伸出两根手指,轻轻敲上了一柄柔铁长剑,发出了“嗡”的一声剑鸣;与此同时,沈归脚下步伐交替后退,不慌不忙的躲开了其余的五道寒芒……
“哎?这次轮到你们青衣门全体出动了?也不知道你们这些名门正派的弟子,是真的谨守先来后道的规矩,还是怕一拥而上、乱刃砍死了沈某之后,不知道功劳该是如何分法呢?”
为首那名女子模样冷艳,发髻高高挽起,眉梢向鬓边斜挑,看起来就像是刁妪泼妇的预备役那般;她方才一剑当先、却被沈归二指一弹、轻松击溃了身体重心;此时刚刚调整好身形,便立刻开口说道:
“沈归你这个无耻……”
这位女侠才刚说了半句话,前厅便传来了“啪”的一声脆响!谁也未曾想到,在双方动手厮杀之前的放话阶段,沈归竟然劈手抽了青衣剑派的大师姐,一记响亮无比的耳光!这耳光没什么杀伤力,但其中蕴含的羞辱以及蔑视,却随着那声脆响、准确的传入了每一个人的心头!
第716章 20.辣手摧花
现而今华禹大陆的显学,乃是出自儒学一脉;所以无论是市井民间、还是庙堂江湖,凡是没有朝廷律法明文规定的疏漏,全部都由儒学礼法来进行查缺补漏。不过经历了历代儒学传人的修改增减,眼下的整个儒学体系已然是面目全非、从根本上变成了另外的一番模样。
千百年至今,儒门一脉衍生出了无数变种旁支。其中有一家学说,乃是为华禹女子量身定做的一整套行为模式,名曰“女德”。且不论这一套理念原本的真伪善恶;至少对于现在女儿家来说,它绝对称得上是有百害、而无一利的害人邪典。
以北燕王朝来说,官宦富贵人家的大小姐,有着一整套的必读经典著作;其中最出名的有《列女传》、《女诫》、《女孝敬》、《女宪》等等等等。凡是在富贵人家出生、有资格读书识字的大小姐们,若是行为举止有悖于这几本经典著作的话,往往就会被安上一个蛮妇的头衔,为环境所不容。
穷人家的女儿,为现实生活所迫,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而富贵人家的大小姐,也被文化范围所迫,失去了选择的余地。当然,女儿家也有李乐安与颜书卿这样的异数;然而她们能拥有选择权利的根本原因,也是因为他们各自家族之中的男丁、已经不会再因为她们的选择,而发生任何根本性的变化罢了。
别以为只有穷人家会卖女儿;那些名门望族之间的联姻,又何尝不是一场交易呢?
在这种社会环境之下,尚未出阁的女儿家,如果敢在街上抛头露面的话,就是有失贞洁的一行大罪;甚至在一些宗族法规格外森严的地区,仅仅因为这一条罪名,就足矣令此女子被所谓的家法门规、活活殴打致死!
在如此悖逆人伦的扭曲环境之下,又有多少女儿家,能真的过上那种仗剑骑马、行走江湖的自由生活呢?恐怕除了无亲无故的孤女、或是有幸被师门收养的弃婴之外,也没几个姑娘家、敢于打破世俗规矩这道看不见、摸不着的牢固枷锁。
既投身于江湖之中、过的便是颠沛流离的生活;婚丧嫁娶这种寻常之事,也就成了各派少侠面前最大的难题;再加上投身于江湖之中的女子本就凤毛菱角,所以自然而然的成了各派男弟子的心头肉、掌中星!
往往在对待这些顾盼生辉、千娇百媚的清丽女侠之时、那真是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有求必应、呼之则来,已经是双方最基本的相处之道。久而久之,这些大多出身清苦女侠,也都被骄纵出了一副刁蛮大小姐的臭脾气。!
青衣剑派的大师姐汪巧南,那是甚等样人?一手青衣剑早已练得炉火纯青、单凭本身实力,也堪称江湖上年轻一辈的佼佼者;而在她那一双眉眼之间,更是蕴含着女儿家罕有的冷冽与锋利,比起常见的娇憨柔媚来,更是别有一番罕见的韵味!所以这位汪女侠,历来都是江湖上无数俊杰心中的冰山美人;可如今面对魔头沈归,她竟连一句完整的开场白还没说完,便被对方一巴抽出了漫天繁星!
一时之间,这位素来以手段狠辣、雷厉风行而著称的青衣派大师姐,眼中竟然隐隐有泪光闪现!她是被沈归这突如其来的一巴掌,给生生抽懵了!想自己活了二十多年,还从未受过这等天大的委屈呢!
沈归打完之后还没有消气,鼓着腮帮子、点指对方的鼻子尖数落起来:
“要打就直接亮家伙呗,骂什么街啊?老子怎么就无耻了?我无耻你哪了?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是什么德行!什么巴蜀青衣派,我看就是专门碰瓷的一窝“观音党”吧?……”
“……我杀了你!”
一声凄厉的嘶吼传出,汪巧南捡起地上的柔铁剑、便奔着撕烂沈归的那张臭嘴而去!
巴蜀青衣剑派,从掌门人到院工嬷嬷,甚至就连山下镇子里运送米面菜肉的小贩,清一色全都是女儿之身。所以,从汪巧南手中施展出来的青衣剑,与上古武学越女剑一样,都是一套意在充分发挥性别优势的女人剑。当然,江湖上也有不少男子,能耍出一套看起来似是而非的青衣剑;但大多都是照猫画虎学回来的样子货罢了,根本谈不到任何杀伤力。
由于男女身体结构的根本性差异,所以女儿家在力量与爆发力上,天生就要稍逊一筹;而在柔韧性与细心程度方面,也普遍超出男子不只一星半点。武学之间虽然不分高下;但一套相同的武学、在不同人的手里施展开来,最终威力的也会有高有低。产生不同结果原因有很多,性别差异,显然也是其中之一。
如果说玄岳道宫的剑术特点,乃是重剑意而轻招式的话;那么青衣剑法的特点,则刚好与之相反。也可以说,青衣剑法,乃是天下武学之中变化最多、招法最细腻的一套御剑法门;一旦施展开来,招式与招式之间的衔接可谓是密不透风、变招之后的选择更是千变万化,令对手无所适从,眼花缭乱。
不过,也正是由于青衣剑的招式繁多、内藏千万锦绣;所以历数青衣剑派三百年历史,最快修完一整套青衣剑的弟子,便当属现任掌门人陆蕊娘了;从拜师到出徒,这位陆掌门用了差不多十二年的左右;而沈归面前这位年轻的泼妇汪巧南,则足足练了十五年。
整个青衣派就只有一套剑法,但需要打磨十数载乃至数十载;可一旦弟子艺满出师之后,便理所当然的会名动江湖。这,就是青衣剑派教导门下弟子的核心理念。
然而十数年磨一年、定然可以获得不小的成就;但个人的心性与脾气,却不是能靠着时间沉淀来打磨到圆润光滑的……
沈归方才用耳光羞辱了自视甚高的汪巧南,除了给她带来了半张红肿的脸蛋之外,更将她势大滔天的怒火勾了上头顶!如果沈归是一个文弱书生的话,汪女侠恐怕已经将他活生生撕咬成一具森森白骨了!
毕竟这位汪女侠,也是犯下过一桩灭门惨案的狠辣角色!根据她曾经在江湖上宣称所言,死在她剑下的那一家十六口,老爷乃是一位卸了任的贪官污吏!至于说她这一番解释,究竟有几分真假嘛……朝廷方面没结案,她本人也没拿出过什么如山铁证,就这样黑不提白不提的沉下去了。
可今日出手杀贼的她,却忽略了一个很重要的问题:自己所擅长的青衣剑,乃是以招式繁多,变化奇诡而见长;想以这样一套剑招赢人得话,自己必须比对方更加沉着冷静、心思头脑也必须更加空灵才行。不过看她现在这副血贯瞳仁、披头散发的模样,显然并不具备比武搏杀的前提条件。
沈归虽然不清楚陆蕊娘与徐天川之间的情感纠葛;但他隐约之间有种猜测:陆蕊娘对徐掌门避而不见的根本原因,就是想保持自己心中的那一份单纯的念想罢了。
清心寡欲,并不等于无情;单纯的思念,也不会成为挥之不去的心魔;可一旦将自身炽热的感情、与尘世间的茶米油盐、生活琐碎纠缠在一起的话,世间却鲜有几人、仍能够时刻保持心灵的宁静。
汪巧南盛怒之下,只想赶快一剑毙了沈归,之后再鞭尸三天、方能一泄心头之恨;可她这一剑青衣拂雪山,本意乃是诱敌反击、再将对方的剑路,困入千般变化的青衣剑法之中;可在怒火攻心的情况下,她却在无意识下用足了十二分的力道,唯恐沈归的颈骨过硬,无法酣畅淋漓的斩下头颅……
力道用尽、剑招用老、头脑混沌、怒火攻心;凭着如此浮躁的心态,去迎战一名修为远在自己之上的难缠对手,又岂有不败之理?
沈归看着那位不知深浅的汪巧南,嘴角扯出轻蔑笑容;待对方剑出过半、他身形微微一侧、同时抬起左脚、轻轻踏在了对方的踝骨之上!这一脚虽然不疼不痒、但汪巧南身体重心已经失衡、脚踝一崴、身体向前腾空而起,仿佛一只正在掠食的苍鹰那般、迅速贴在地面之上、向前方滑行而去……
可惜的是,汪巧南并没有生出苍鹰的翅膀,也无法在千钧一发之际腾空而起…
呼啦啦一阵乱响过后,汪巧南紧贴地面向前滑去,一路上撞翻了三张茶座,头顶重重顶在了尽头墙壁上,发出了“咚”的一声脆响之后,她只觉眼前一黑,便立刻昏死过去……
而另外五名青衣派女侠,也先后奔至沈归身边;但她们的个人修为,比起生死未卜的汪巧南来说,还要插上一大截;更遑论对上那个引来天下英雄豪杰、齐齐围猎于鲁东大地的沈归、沈太初了呢?
对于沈归本人来说,蠢货大多都是俱威而忘恩之人;他之前愿意放白镖师一马,也是因为他是个懂规矩、知进退的老派江湖人;可如今这五位青衣派的女侠,却显然不是那么明白事理了……
望着毫无威胁的五招杀人剑式,沈归只是淡淡的念了一句:
“即入江湖内、便是薄命人……走好!”
一缕剑芒过、枝头落五花。
第717章 21.关心则乱
“住手!……沈归你这头穷凶极恶的畜生,竟对青衣派的师妹施以这等毒手,这等丧尽天良之行径,简直残暴的令人发指!今日我大黄龙便要生生拧下你的脑袋,来祭奠众家师妹的在天之灵!”
一位个子高过沈归两头开外、顶天立地的彪形壮汉,愤怒的嚎叫着、由后院直接撞入前厅!此人仿佛一只黑熊成精那般魁梧高大,竟然能以血肉之躯、轻易撞毁门框墙砖;他脚下的步伐也是又重又急、令沈归甚至感到青砖地面都出现了些许的震动。
这位自称大黄龙的壮汉,原本与别人一样,想要卖青衣派一个人情,等这些千娇百媚的女侠大功告成、或是知难而退以后;自己才会遵循江湖规矩,对沈归继续出手;可眼见自己心目之中的冰山女剑神——汪巧南,竟在沈归面前连一招都未能走过;而另外五位青衣派师妹,更是便被沈归随手荡出一剑、残忍暴虐的当场斩杀殆尽!
已然怒不可遏的他当众宣布:沈归此等行径,与禽兽无异,他大黄龙便再顾不得什么江湖规矩,也管不了什么先来后到;他只想现在就拧下沈归的头颅、不为向秦王邀功领赏、只是为了告慰诸位女侠尚未散去的芳魂。
既然这第一位敢于出头破坏规矩的人已经出现,那么所有闻讯而来、至今却尚未露面的牛鬼蛇神,心中也再没了任何顾及,纷纷从客栈各处阴影角落里显出了真身!
转瞬之间,原本还有些萧索冷清的客栈前厅,竟变得人满为患起来!
当高大魁梧的大黄龙宣布了以多欺少的正义性之后、又回头看了看骤然现身的同道中人,这才仰天长啸一声,抡起那两条犹如森蚺巨蟒般的粗壮臂膀,奋力的嘶吼一声、便疯狂的朝着沈归劈砸而去。
由于大黄龙的身形异常壮硕,再加上又一贯是瓮声瓮气的口吻,所以看似只是一个愚蠢憨直的莽汉而已;再加上他眼看沈归利刃在手、竟然还以两条臂膀向对方迎头砸去;任谁看来,这都是一个被怒火蒙蔽了双眼、意图与沈归以性命相搏的粗莽汉子。
别人或许还不清楚,但沈归心里却犹如明镜一般。这个看似痴蠢的大黄龙,又是一头平日惯以这副鲁莽嘴脸欺人的老狐狸!别看他如今一副正义凛然的模样,但早在青衣派现身之时,他就已在客栈后院的廊下栖身;也就是说,如果他真的想救走青衣派的众家师妹,其实是有充裕的时间与机会可以出手的,根本不至于等到五缕芳魂消散之后、他大黄龙才姗姗来迟!
经这个“莽撞人”的开解之后,江湖上各门各派前来参与围猎之人,全都无比自然的扯下了道貌岸然的脸皮;他们拿出了惯用兵刃,躬身抬头缓缓推进,看样子是打算合众人之力,将自己这个棘手的魔头乱刃分尸。
什么江湖道义、正邪不两立一类的形式主义暂且不低;但沈归一旦落败身亡,秦王论功行赏的话,定然是作为首倡者的大黄龙,独占鳌头!
别看大黄龙面貌莽撞,心里却有着足够的自知之明。他不愿意先与沈归拼个两败俱伤,之后再被旁人顺手牵羊,捡走这个天大的便宜。毕竟今日敢来登州城狩猎之人,就没有一个易与之辈;所谓的事实真相,也只有活到最后的人,才配拥有最终解释权。
当人类面对无力抵抗、或是无法全身而退的强敌,心底生出的第一个念头,就是与他人结盟!而且当猎物陷入困兽之斗、准备殊死一搏之际,自己最好可以置身事外,时刻保持着全盛状态;以防盟友在分配利益之时,顺带也将自己一口吞下。
不过话说回来,下到这些被师门长辈内定为炮灰团的青年俊杰;上到亲手组建了西北联军、扯起秦王大旗的周长风,只怕全都忽略了一件紧要之事:如果硬实力敌不过对手的话,那么暗地里这些小伎俩小盘算,根本就是毫无意义的事!
大黄龙此人,出自三秦神拳宗门下;上到师门长辈、下到师兄师弟,都是一群彻头彻尾的拳痴,独喜修行徒手搏击法门;凡是江湖上能叫出名堂的拳脚功夫,就没有神拳宗门人不会练的。如今他两臂向前抡砸,看似如同顽童打架一般幼稚;但身处客栈前厅的众人,个顶个都是练家子,扫上一眼就心中有数:大黄龙如今耍弄的拳把式,乃是正宗的二十四路白猿通臂拳!
江湖上人尽皆知,久练通臂之人,胳膊都要比寻常人更长出一截;如果此人习武之初,还是位天生手长脚长的苗子;那么只待拳有所成之日,经他两臂施展出来的通臂拳,杀伤力要远比常人翻出好几个跟头去!
不过这二十四路通臂拳,即便练的再炉火纯青,也不可能挡的住兵刃之锋啊!
沈归自持修为高明不止一筹,便身形岿然不动、双脚落地生根,只停原地挺剑上抗,等着对方那两条长胳膊自取灭亡!然而随着“乒、乓”的两声脆响,大黄龙双臂砸中了惊雷剑,然而皮肉筋骨却毫发未损;而他本人也只是受到力量反震、堪堪后退了一步半、便卸去了所有余劲!
他甩了甩两条长胳膊,夸赞了一声“好兵器“,随后便再次抡动臂膀,冲上前去;与此同时,那些已经提前找准最佳出手角度的江湖人,也双目紧盯二人的一举一动;看他们这副模样,也是打算先让大黄龙战上几招、自己则等待绝佳的偷袭时机出现!
既然有称为黄雀的机会,谁还会想去做那只螳螂呢?
“嗨!嗨!……”
大黄龙每一次的呼喊,都代表着那对坚如磐石的臂膀、正在奋力朝着沈归头顶砸去!当然,每一招势若奔雷的劈拳,也都会被那坚不可摧的惊雷剑所阻;随着双方的交手节奏越来越快,这位貌似忠厚、内藏奸诈的拳师大黄龙、也慢慢地打红了双眼;三招两式过去,他的两条臂膀已然抡动如飞、一拳快似一拳、一步紧跟一步,竟逐渐将只知一味防守、从未出手反击的沈归步步逼退、眼下已经死死封锁在了西北方向的墙角之中。
大黄龙看着沈归那副淡然的神色,心中纵然尚有一丝警惕,但眼看对方已呈避无可避之势,心底就生出了一拳定生死的念头;与此同时,那些伺机而动的江湖人,也看出了沈归已被大黄龙逼入绝境,立刻将兵刃脱手而出,死死的封住了他闪转腾挪的所有角度!
凡是心思细腻之人,多少都会揣着一些脏心眼。当然,他大黄龙也并非是个脏心烂肺之辈;但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之类的狭隘思维,仍然是他无法避免的性格缺陷:从眼下这个局面来看,自己明明已经胜券在握,眼看就要一拳功成!可这些所谓的江湖同道,方才胜负未分之时、明明还选择了冷眼旁观;如今却仿佛生出了另外一副胆子,齐齐出手想要抢攻,做事手段实在是不大地道!
心生杂念的大黄龙用余光一扫,发现天上地下全被封死、沈归也已然避无可避;杀敌心切的他,便将大半余劲灌注于两条臂膀、奋力向沈归劈砸而去;拳锋过半已成定局之后,他还扭回头来,朝着那些行事不大地道的江湖人叫嚷:
“你们这些人实在是……啊!~~~”
一声惨绝人寰的嘶吼,刺痛了在场所有人士的耳膜;而方才还凭着金刚不坏之身、以血肉之躯硬抗惊雷剑锋的大黄龙;此时竟然身受数十柄五花八门的长短兵刃!最浅的一剑,刺入皮肉也足有寸余;最深的几处伤势,已然带着腹脏碎屑透体而出!密密麻麻的伤口、喷溅出一股股温热腥甜的血液,就仿佛奔腾不息的飞瀑那般、喷溅了沈归一头一脸……
对于沈归来说,此战倒是没什么值得自豪之处,毕竟这也不是他第一次对上通体坚如铁石的外门高手了。世事皆如此,有得必有失;别瞧他大黄龙一身横练的硬气功、刀砍上一个白印,枪扎上一个白点;但论起隐藏罩门所花费的心思,比起那位念衡大和尚来说,他还差着好几层天地呢!
这位神拳宗的高足,竟然将自己硬气功的罩门要害,安放在了右侧腋下这个位置!对于此举的好处无需多言,毕竟他是个以拳脚功夫为主的练家子,在经络密集繁杂的腋下分布罩门,简直是最易速成的不二之选!无论是出拳还是抡臂,气息血脉都要流过腋下要穴;如此做法,就等于他日常举动皆是修炼,进展速度又岂能不快呢?
但要害罩门这个东西,就仿佛是身上携带着一笔巨款、穿过人潮汹涌的闹市一般;纵然别人无法得知你将银子藏在何处,但你自己心里却清楚利害!闲来无事便想摸上一把,确认银子的安全状况;与人擦家而过之际,也总会无意识保护藏银位置,避免与人发生冲撞。
过度的关注与保护力度,也是最常见的暴露方式!
第718章 22.欺山不欺水
念衡大和尚将自己的罩门,安放在了膝窝之中,因此即便他在与人厮杀之中、有心刻意回护要害,也根本就找不到一个合适的防护角度。时间一长,他自己也把罩门这回事忘了脑后,敌人也自然无法察觉他的罩门所在。用这种笨办法来麻痹自己的警惕心,也是他自愿提高修行难度的一个重要原因。
可大黄龙却将自己的罩门,安排在了腋下位置;纵然这个位置,也称的上隐秘二字;但他与敌人厮杀之际,心思难免会被触手可及的罩门所干扰。诚然,大黄龙也是混迹江湖多年的老手,在他出拳迈步之际,也不存在任何明显的硬伤与疏漏;也正因如此,那么一丁点不该存在的别扭与生涩,也足矣令沈归摸透了他心中所想!
凡是看起来不流畅、不美观的动作与招式,就一定是练走了路的废招;神拳宗一脉,多年来专心钻研拳脚功法;区区一趟通臂拳,大黄龙又怎会出错呢?想通了这一层、再看看他明显快了半拍的收拳速度、与幅度过大的夹肩撤身;怎么想,都只有“腋下见空”这一种可能性了!
于是,就在大黄龙自以为胜券在握、抽空回头说起废话的瞬间;沈归左手食中二指轻轻一抖,将惊雷剑在掌中迅速旋转半圈;倒握着剑柄、狠狠扎在了大黄龙腋下罩门之上!
护身坚体的硬气功迅速被破,那些铺天盖地涌来的各派兵刃,便化作了大黄龙的诸多索命冤家!
亲眼看着犹如巨灵神下凡般的拳师大黄龙,竟然落得个乱刃分尸的惨淡收场;那几十位坐观成败的杀人凶手便二话不说、迅速互相对了几个眼神、便朝着满身血腥的沈归一拥而上!
论及单打独斗,在场的诸位青年侠士、也定然有比大黄龙、汪巧南二人高明之辈;但他们的年纪也都不过四十,就算打娘胎里开始习武,功力终归有限;再加上众人之间不是素有来往的老朋友、便是往日有所耳闻的同级别高手;尽管个人的修为有高有低、但绝对不会出现层次跨度的差异。
也就是说,大黄龙与汪巧南败下阵来,他们这群人再上,也还是同样的下场!想通了这一点之后,余下的诸位江湖新锐、便自动自发抱成了一团,并拿出了自己压箱底的本事,直取沈归的头颅而去。
原本是一场排排坐、分果果的抽奖大会,却由于沈归的修为出乎意料的强横、进而演变成了一场听天由命的大混战。这些各怀鬼胎的武林中人,此时终于明白过来:无论谁最终取得了那场天大富贵、并能独享秦王殿下许诺的鼎力扶持,都是先宰了沈归之后才需要考虑的问题。
有些原本身处战圈外围,根本没有出手空间之人;看着黑暗中犹如潮水涌向沈归的江湖同道,竟联想到了每逢年根底下、几十个村子的舞狮一起采青的壮观景象!
而距离客栈三条正街以外,由打登州城府衙后院,刚刚蹿出了一道黑影。此人正是华禹大陆首屈一指的顶尖飞贼——齐雁。他方才应沈归之言,潜入府衙监视登州知府大人的动向;可当他潜入正房以后,足足在房梁上听了半刻钟的闷雷呼噜,仍然没发现任何可疑迹象。知府大人看似是要一觉到天亮了,可齐雁却不能在这里继续耗下去;于是他临走前只留下了一纸书信,写下“好生为官”四个大字,便打算离开府衙……
然而他才刚刚跃上府衙院墙,却突然发现了些许异常之处。
世间最了解你的人,往往就是你的头号死敌;以齐雁对于公门事务的熟悉程度,足矣在吏部担当要职了。据他所知,无论是三班六房的衙役捕快,还是护城营的将士兵丁,虽然都不会住在后衙之中,但今日的登州府衙,却冷清的有些出奇了!就连门房处都只有一位打更的老头子,却不见护卫府衙内外的哨役差丁。
今夜大雨倾盆,乍一想的话,人去衙空好像也还算合理;可对于齐雁来说,这显然是一件非比寻常之事!如果今夜有人打算行刺知府大人的话,那么只需一位壮汉、一把钢刀,就能轻而易举的宰杀一名朝廷四品大员,这未免也太儿戏了吧?
北燕律法有明文规定:凡州府一级衙门,每逢入夜之后,至少需要安排三道轮值岗哨,护卫知府家眷之安宁。就算登州城的知府大人,是个平素体恤下役的清官,也不会由于这个原因而罔顾朝廷法度;如果是那种盘剥百姓、刮脂搜膏的贪官污吏,就更惧怕被百姓伺机报复,只会增强防卫力量,还哪有大开空门的道理呢!
想到这一节、齐雁便迅速穿梭于府衙的各个角落;然而除了几位老妈子和婢女之外,竟连一个穿官衣的差人都没有找到!如此看来,这登州城的知府大人,不仅是没有参与到秦王叛乱之事;而且就连他本人州府大人的职责权利,都已经被手下之人偷偷架空了!
确定了知府大人的清白之后,齐雁本打算赶回客栈相助沈归;但一想起客栈前厅那狭窄闭塞的空间、再想想自己的修为水平,便立刻打消了回去给沈归添乱的念头。
打架自己虽然帮不上忙,可也总得做点力所能及的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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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思右想之后,齐雁便冒雨直扑西北渡口的龙王庙而去。他心里十分清楚:既然谛听也有份参与其中,那么凭着他们的情报力量,自己两兄弟的一举一动、便再没有任何秘密可言;不过沈归的武学修为已近乎通玄,自保不成的话、还可以夺路而逃;而那些缺乏生死搏杀经验的夹生货,又只配得上麻烦二字、甚至连棘手都算不上,根本就不堪大用。
如果接下来都是这种刺杀水平的话,那他们兄弟撑过三日根本就不成问题;可站在对方的角度来看,一旦三日之后果然风平浪静,那么在自己与沈归二人、顺利渡过东幽湾、并抵达关北路海宁城以后;那些个幕后主使者,再想遣人刺杀沈归的话,就要付出更加高昂的代价了!
所以除去他们二人以外,整个登州城最危险的又是谁呢?毫无疑问,就是那个越活越回旋的老水贼——盛北川。因为解决沈归的最好方法,就是杀了盛北川,并将他们这两只不会操船行舟的旱鸭子,直接困死在这座登州城中!
出于飞贼的职业习惯,齐雁在靠近目标之前,都会提前在目标地点周围、仔仔细细的“踩上一道盘子”。然而,他才刚刚转至龙王庙后身,便有一道低沉的嗓音,从漫天雨声之中传出了庙堂……
“盛老头,我和弟兄们敬你是前辈身份,也不愿意撕破脸皮。如果你愿意照我们说的去做,那么不但你自己可以重沐往日荣光;就连你的徒子徒孙也可以鸡犬升天、跟着你过上更加富裕体面的日子!”
“我们都是江湖人、自然要走江湖道;既然咱们两拨人马不顺路,那就没必要同乘一艘船。”
“啧啧啧,你看看你自己,都混成什么德行了?还好意思说什么江湖人走江湖道!醒醒吧老头子,现在的江湖,讲的都是这个……”
说到这里,庙中传来石头落地的一声脆响。齐雁清楚,定然是说话之人,刚刚朝着盛老爷子的方向、扔出了一枚银锭子。
庙中沉默了半晌之后,盛北川那低沉沙哑的声音,便再次响起:
“银子这东西……可是真好哇!”
“你才知道它的几分好啊?从来都没去过南康吧?我跟您说……”
“娃娃,这路东西的好处啊,盛爷爷我早就他妈享腻了。”
“……老江湖就是老江湖,还真他妈清高啊!可你玩腻了,就不管管这些徒子徒孙了吗?”
“既在江湖中、便是薄命人。如果我等今日都死在这间龙王庙中,也是江湖道的劫数到了,绝不会怨天尤人。”
“哎?原来你并非是不爱银钱,好像……好像是看不起我们两江联盟的手段啊!弟兄们,动手!”
情急之下,齐雁只得随手拿起一块碎石,顺着龙王庙的气窗直接击在了石像之上。这一声响动并不算大,却足以惊动两江联盟的警惕性了!
“谁?”
那位刚准备出手杀人的水贼,听此异响立刻暴喝出声;与此同时,先后约有二十名壮汉、手持利刃冲出了龙王庙的正门。渡口风急雨大,这些人才刚刚出门,便被庙外的倾盆大雨,拍了一个晕头转向;个个都仿佛没头苍蝇一般、叽叽喳喳地寻找起了那位不速之客;而齐雁则早已顺着那一道小小的气窗钻入了庙中,双手呈虎爪装,死死扒住了龙王石像的“领襟”。
“盛老头,我劝你还是放聪明一点!反正后日出海就只有你们三个,你的水性天下何人不知,船沉之后侥幸逃得一条活命,本是情理之中的事,根本不会生出任何江湖传言。”
“你说的倒是也有道理……一船三人,二者溺毙;事情的起因结果,还不都是我盛北川一句话的事嘛?”
“您总算是明白了我的盛老太爷……”
“可纵使我盛北川骗得了天下人,又如何骗过自己呢?即便昧着良心骗过了自己,又如何骗的了苍天厚土、过往神灵呢?”
第719章 23.人即是江湖
盛北川充满了凛然正气的回复,显然是无法令对方感到满意的。齐雁听到这里之后、便迅速暗扣一道飞镖在手、同时微微让出了两只夜眼、向真正神像前对峙双方望去。
用对峙二字,其实多少有些抬举盛北川了。如今身在龙王庙中的登州船工,连十个手指头都能数的过来,而且还都被捆的像个粽子一样,一动都不能动;然而再看看对方的阵容,即便方才自己惊出了二十余名水贼,可现在庙中佩刀警戒的水贼,仍不少十人之数。
守旧派江湖人士盛北川,显然已经做好了慷慨赴死的完全准备;尽管他如今手脚被绑、瘫坐在地面之上,失去了所有的反抗能力。凡是在船上工作多年的人,大多都会由于职业的原因、而落下一些弓腰屈腿的小毛病;如今看他那强行挺直的坐姿,也不难体会出他心中的那份悲壮与决然之情。
再看其他几名登州船工,显然他们没有盛北川这等临危不惧的英雄气概;不过尽管有的人在不住颤抖、有的人已经被吓出了眼泪,却没有一个人哭出声来,更没有一个人开口求饶!单就这一点来看,这些人心中,起码还保留着尊严二字!
那位两江联盟的头目,听完了盛北川的回答之后,先是扭头与身后一名男子耳语了几句,随即将手中长刀一转,用无所谓的语气说到:
“盛北川啊,许久未曾涉足于江湖,只怕你是高看了自己吧?一个没人记得的绿林英雄,与普通的土贼流寇何异?若不是念在你我同出一脉……”
“嗬……呸!”
“……”
盛北川张开大嘴、吐出一口老痰直奔对方面门飞去。待对方灵巧的躲过之后,便气急败坏地抡起手中长刀!
他们之所以怂恿盛北川出手害人,也并不是他们两江联盟、或者暗中支持他们的谛听,扛不起这两条人命;而是现在的两江联盟、乃是江南派系当家作主;他们不愿意己方的名声受损、更不愿意被卷入与赚钱无关的麻烦当中。
所以如果盛北川愿意应承此事,他们两江联盟就可以顺势扶植这位老字号的水贼名宿;再打着他的大旗,开始着手整合华江以北的绿林水寨。而且,如果将来溺杀沈归之事败露,还可以把脏水全泼在盛北川身上,以免招来更多的麻烦。
毕竟掌管着民间的江湖道,已然存续了成百上千年之久;尽管他们在南康已经彻底绝迹;但在北燕王朝的地面上,却仍然生活着无可计数的江湖人士;至少在水贼的圈子里,南雷北盛的大名,也尚有几分余威,值得他们多费些功夫。
但不愿意参与、与不能参与,却完全是两回事!
如果盛北川愿意配合,那就是你好我好大家好;可看他如今这个反应,那宰也就宰了吧。在他们看来,无论是平民百姓还是江湖草莽,那些所谓规矩与道义之说,最终都可以用成箱成箱的金银来彻底弭平!
况且关于这一点,已有南康王朝的成功案例在前;待日后迎来了华禹大一统,不过就是再多花费上一两代人的时间而已。
“嘡!”
那柄呼啸而来的钢刀、竟被一柄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飞镖击断;上半截刀身仿佛没头苍蝇一般、旋转着砍入了红漆斑驳的庙柱之上;与此同时,一阵狂风吹开了两扇破门,所有人都下意识地回头望去,以为是庙外来了一伙不速之客……
与此同时,龙王石像后面也窜出了一道清瘦的黑影;这道黑影裹挟着冰冷的雨水与刺骨的寒风,直扑那位正在望着身后的水贼头目……
对于听声回头之类的下意识行为,可能会救人一命,偶尔也会害人一命;站在武学角度来看,只要本身有所动作,就一定会对敌人露出致命空门,这一点是绝对无法避免的。所以那些有经验的老江湖们,每逢对敌厮杀之时、大多都非常沉得住气;他们会在身体条件与反应速度允许的情况下,尽可能的捕捉到足够多的信息,才会开始有所行动。
用兵之道、也早有“察而后动”一计,可以与之互相映照。
方才一镖击断钢刀、身后木门也发出巨响,所有水贼自然齐齐回头望去;他们只见庙外仍是暴雨成帘、远处的海天一线也正被不断涌动的电光所染亮!这副雨夜海景似梦似幻,望去犹置身于混沌当中,无分昼夜!
为首之人正沉浸在这副奇景之中,脖颈也仿佛被闯入庙门的寒风所扰,感到一丝寒凉酥痒。他抬起右手抓了抓喉咙、只觉指尖触及之处、入手皆是一片湿滑粘腻;低头再看,只见自己前胸已是一片嫣红!
“嗬!!!”
一阵歇斯底里的气声从敞开喉管挤出,他同时向后踉跄了几步、仰面朝天地摔在了地面上;他看见了庙顶周围那斑驳不堪的水纹图样,也看见了一道黑影迅速划过自己眼前;而后,就剩下了一片遮天蔽日的猩红……
飞贼出身的齐雁,的确算不上是什么顶尖高手;但好在这些水贼也都不是什么武林名宿。双方都脱离了自己最擅长的领域之中,所以这场雨夜厮杀,就成为了普通人与普通人斗争。
对于齐雁来说,如果无法抽身离开的话,与十几名手执利刃的壮汉正面厮杀,自己肯定不是对手;可托了入庙狂风、与两扇破门的洪福,他们这些人竟然同时被惊走了神!如此一来,自己也得到了一个最完美的出手时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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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雁把这场厮杀,当成了他最擅长的盗窃行为。换城这个角度看来,从十几个正在围观大戏的百姓身边快步走过、并顺势取走他们脖子上的护身玉坠。这种行窃计划对于齐雁来说,根本就没有任何难度可言!
既然能取走脖子上挂的玉坠,那么凭着那两柄时刻不离手的指尖刀、抹开这些人的喉咙,也同样不是什么难事!
俗话说的好: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即便齐雁武功再差,好歹也冬练三九、夏练三伏的下过一阵苦功;仅凭着他那匪夷所思的轻身法门,收拾十几个水贼还是不是手到擒来的吗!若不是怕这些人狗急跳墙、伤害盛北川;即便他大摇大摆的敲门报号,这些水贼也拿他没什么太好的办法!
善于捕捉出手时机的齐雁,手脚麻利地解决了这十几名水贼。可他才刚刚解开盛北川以及诸位船工的绑绳,那些冒雨出庙搜索敌人的水贼,也恰好无功而返;双方打了一个照面之后,谁也没再多废话一句,随便挑准了一个对手便冲了上去!
那一伙水贼,才刚刚在庙外淋了一个里外全透、心里早就窝了一股子怒气,正愁没地方散呢!而庙中这九位手无寸铁的船工大爷,除了齐雁与盛北川之外,如今全都是手软腿麻、连正常行动都十分费力!
所以这些人想要迎战两江水贼,就必须先克服四肢手脚的麻木、还要从地上找到一把武器,才算是勉强有了一定的战斗能力!
果不其然,在身体武器与心理素质都不占优的情况下,双方仅仅交手片刻,便先后有三名连刀都握不稳的船工,惨死于水贼的乱刀之下!
这些船工,可都是跟着盛北川一起讨生活、卖辛苦的安分百姓,他们信服的是盛北川行船操舟的杰出本领,而并非是他的英雄侠义之名。别看这些船工平日里打架斗殴的时候,个顶个都算是一把好手;但现在真让他们拿刀杀人,一时之间难免有些不敢出手!
他们不敢杀人,但两江联盟的水贼,却个顶个都是满手血腥的行家里手!
眼看着三位船工兄弟惨死在敌人乱刀之下、窝窝囊囊活了二十余年的盛北川、也终于动起了真火!他对于新锐势力的无尽退让,并不是因为恐惧或是害怕;而是他已经厌烦了原来的那种生活罢了。
不愿、与不敢,也存在着本质上的区别。
无论是江湖还是庙堂、历来都是乱治更迭、反复不休;兴许换了一个模样,兴许换了一个方式,但从本质上来说,那些斗争与牺牲,并没有带来任何变化。盛北川坚信这一点,也认为即便自己真能一口吞下闽江王雷,进而统一华禹南北两路的水贼,之后又当如何呢?待他百年之后,绿林道还不是很快便会归于原点?若不是因为这样的念头,他又怎会在最终一战打响之前,竟然选择偃旗息鼓、急流勇退呢?
其实,自认为活明白的盛北川、也只想对了一部分而已。正所谓树欲静而风不止,江湖就是江湖,绝不会因为少了两头绝世凶兽,而变得风平浪静起来!新锐势力要发展壮大、年轻一代想出头扬名,他退的虽然足够干净,但北盛南雷的鼎鼎大名、多年来却始终如影随形!
也就是说,只要北盛南雷的名头,在还在江湖道上传颂一天,他盛北川就永远都没有安生日子可过!
现在回想起来,盛北川也自觉的有些好笑。他甘愿忍受无穷无尽的屈辱,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过上安宁恬淡的日子;然而至今为止,他已经忍了足足二十个春夏秋冬;可那种理想当中的好日子,自己竟连一天都没有享受过!
第720章 24.身正
盛北川老爷子忍辱偷生二十载,却仍然因为沈归与齐雁二人的牵连、卷入一场看不见的风暴之中。不过盛老爷子心理倒是也没有半点的嗔怪之意,因为在他看来,无论是他自己还是那沈、齐小哥俩、双方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没有触犯到任何的江湖规矩与朝廷律法!既然三人皆无过错,那么就不该遭受到任何人的责难与大肆屠戮!
正所谓国有国法、行有行规,通天大陆三千六百条,门道说法也有着成千上万种之多;却没有哪家的规矩,是要毫无过错之人、向犯错之人俯首认罪的先例!天生阴阳、地长万物,凡事再大也都说不过一个理字;他盛北川谋求安宁的方式,一直都是让出自己的利益,而并非是向强横霸道低头。
蹭上几顿饭食、拖欠一笔船资,对于仗义疏财的盛北川来说,根本就不值一提;但这三条在对方眼中贱如草芥的船工性命,对于盛北川来说却远非千金可比!
武林之中,有一套十分出名的刀法,叫做梅花刀;刀势舞动开来,观之势猛刀沉、实则却内藏纤巧;看似裹挟千钧之力、实则碰触竟轻如鸿毛。气势刚猛厚重、刀路却奇思诡谲,以十足的迷惑性欺人;往往是在对手发觉刀路由重转奇的那一刻、要害死穴便已然身中数刀,败下阵来!关于这套刀法的特点,还有一句广为流传口诀:见形劈形、无形斩影;形影千变、吾心岿然。
多年以前,南地闽江人王雷,是一套发源于北地的戳脚拳,挑翻了大大小小的江北水寨;而与他齐名的北地人士盛北川,则以一套发源于南地的梅花刀法为母本,自创了一路改良之后的刀法!
名唤秋水抹眉!
秋水,乃是他早年行走江湖之时、随身佩刀之名;而抹眉,便是他那套改良梅花刀法的特点。说来也巧,他当年那柄秋水刀,虽然算不上是什么神兵利器,但也是出自与铸刀名家之手,非金银可寻的宝兵刃;此刀刀身狭长锋利,即便置于暗室之中,亦有偶有冷光闪过,也因此特点而得名秋水。如此看来,倒很像是沈归那柄夜明春雨剑的仿制版。
不过在盛北川当年金盆洗手之时,这把秋水宝刀,就已经在众目睽睽之下,被他的主人亲手葬入了滔滔不绝的华江之水;连带着那套善挑敌人双目的“重手花刀法”,也同时成为了江湖绝响。
事后也曾有不少闲人,评价过盛北川此人的功过是非;甚至还有许多武学评论家,都认为他只是凭借着刀身流光的机巧赢人,压根也算不得什么刀法名家;也有人说他战绩显赫,也仅仅靠着刀路诡诈而已;只要心中提前有所防备,躲过了最为凶险的迎门三刀,他盛北川的一手秋水抹眉,也就根本不足为惧了。
时隔二十余载的今天,在登州城外的龙王庙中,盛北川那套已成绝响的秋水抹眉刀、终于洗尽了二十余载的铅华尘土、悄然重现江湖!
不过,他那把秋水宝刀,仍然在华江江底的泥沙之中沉睡;所以盛北川也只是弯腰捡起了一把敌人的钢刀而已。
两江联盟都是水贼出身,并没有豢养工匠的习惯;所以他们所用的兵刃,全都是从谛听手中买回来的商品。不过,尽管这批钢刀看似其貌不扬,但它的铸造配方与设计图谱,全部是出自于谛听天工坊的大匠师之手。
此刀造型与规格普通至极,就是环首刀的另外一个变种——雁翎刀而已。在华禹大陆来说,从各地衙门的捕快小吏,到两军疆场上的刀盾兵,甚至就连将军腰间的佩刀,全都都采取了这种雁翎刀的制式。而握在盛北川手中之刀、除了刀柄有一圈涩滞的缠手、刀背也是双面开槽之外、便再没有任何的特殊之处。所以单从外观来看,这就是一把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刀,仅此而已。
可当盛北川握住刀柄、略显生涩的挽了两个刀花之后,那双原本略显浑浊的眼珠竟然暴射出两道光芒,开口赞了一声“好刀”,这才仿佛一只展翼怪鸟那般、张开双臂迈开大步,形容癫狂地向敌群阵中冲杀而去!
这些两江联盟的水贼在领命出动之时,心中多少都有些看不起这位“自甘堕落”的老水贼;但他毕竟也是个江湖上有名的练家子,为了以策万全也好、为了表达尊重也罢,总之这一次他们两江联盟,出动了近四十人的大阵容,也谈不到大意轻敌了。
这些水贼见他犹如猛虎下山那般钻入了包围圈,心中顿时生出了一些迟疑,谁都不愿意与这个眼珠血红、自寻死路的疯老头子豁上性命一战。
这可是二十多个手持利刃的棒小伙子啊!竟然就被将行朽木的盛北川,生生喊出了一条人胡同来!甚至他只要再向前跑出五六步远,便可以从院门大敞四开的龙王庙中突围出去!
如果是往日里的盛北川,兴许真的会试图唬住这二十多个怕死的水贼,试试看能不能将被困在龙王庙中的自己人,安全的带离出去;然而眼下的盛北川,已经生出了临死之前放胆一搏的念头,根本没有半点突围而出的意思!
他要把庙中这二十余位闽江水贼,全都宰杀的干干净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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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了锐气的悍匪,便立刻成了畏首畏尾的羊群;抱定了战死方休的一条老狗,也会变成无人敢挡的下山疯虎!这二十多位水贼根本就没有想到,这种连刀袍都没有的便宜货色,在盛北川手中居然发挥出这等强横的威力!正面对上盛北川的水贼,只觉双眼前闪过一抹亮光,之后便下起了漫天血雨,尘世间也彻底失去了颜色,只剩一片黑暗……
站在一旁观战的齐雁,早已经被不断在自己眼前闪过的一道道亮光、震慑的目瞪口呆!原来江湖上那些侃侃而谈的武学评论家,全都猜错了问题的真正答案!这套秋水抹眉刀法所带出的寒芒,并不是全都仰仗秋水宝刀之便;而是盛老爷子御刀之际,会利用一些角度极小的翻腕转刀、以铁器反射出来的光线,来晃花敌人的双眼!
虽然现在的龙王庙中就只有两团取暖照明的篝火,与几根燃到了一般的蜡烛而已,反射的光线只能致盲短短一瞬间;然而考虑到盛北川往日施展这套刀法的时候,都是在水面波光粼粼的船板之上,再加上那把秋水宝刀也是被打磨的光可鉴人,想必这套刀法实战威力,也定然是要成倍增长的。
对于眼下这群心不齐、胆不壮的两江水贼来说,那短短的一瞬间失明,已经足以致命!二十多个血气方刚的盛年水贼,仅仅支撑了不到一盏茶的功夫,便尽数失去了抵抗能力;除了双眼被刀锋抹瞎、躺在地上痛苦嘶嚎的幸运儿以外,大部分人的死状都极其凄惨……
就盛北川的身手而言,哪怕是在他的鼎盛时期,也根本摸不到二流高手的门槛。方才他十分莽撞的冲入敌群之中、在二十余水贼的胡劈乱砍之下,身上也无可避免的挂上了几道彩头。然而拿了刀、见了血之后,曾经那一身横勇豪迈的匪气,也被这种熟悉的感觉重新唤醒;他仿佛根本没有受到伤势的影响,刚刚勉强稳住了身形、竟然赞起了谛听天工坊铸刀匠人的手艺来:
“啧啧,二十多年过去了,南地匠人的手艺果然还是那么精湛!我们年轻那会用的家伙呀,砍不了几颗脑袋准得卷刃;你再看看人家打的这路东西,老子连着剁了二十多个脖子,就连个崩口掉茬的地方都没有!好刀!真是好刀”
齐雁没有心思品鉴兵器的质地,而是满目担忧地审视起了盛北川的伤势。也不知是哪位瞎猫挥出的一刀,伤口虽然不深,长度却十分吓人!从盛北川的右肩、一直开到了左腰为止;就在他交口称赞这把钢刀的时候,伤口还在不停地涌出鲜血……
“把头!”
之前那位在码头与人吵架的汉子,今日也身处于龙王庙中。他也见到了盛北川浑身浴血、身手刀创不下十几处,整个人都慌了神!可能是由于被绑缚的时间太久、也可能是方才厮杀之时用脱了力气;他几次站起身来都未能站稳,如今只得连滚带爬朝着血人似的盛北川挪去……
“你慌个屁!不就几道皮外伤而已?吃两个带把儿的大肘子,不全都补回来了吗?去,把补渔网的细麻取下来,把长的伤口都给我缝好了!再耽搁一会,老子这点血都他妈被放干净了!”
听到盛北川的申斥之后,这位壮汉仿佛吞下了一颗定心丸;他不在颤抖、也不再慌张,而是慢慢试了试腿脚,竟然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随即他解开了拴在角落柱子上的一根麻生,放下了吊在梁上的一个大竹筐,取出了一团乱糟糟的细麻绳之后,略有些焦急的扯起了线头来……
旁边的几个船工也纷纷缓过神来,大家打水的打水,点火的点火,之前的恐惧与担忧,都被盛北川之勇所弭平,被抛在了九霄云外……
第721章 25.非战之罪
这位汉子仔细寻到了线头之后、不仅面色一喜;可当他低头翻找了许久、最后却只能拿起一根略嫌粗笨的梭针之后,便再次犯起了难来:用这东西来补渔网,还算是凑合能用;可如果要用它来缝合伤口的话,非得把盛北川给活活杵死不可!
齐雁看着那枚芭蕉大小的梭针,也想到了对方心中所急。他探手由自己的腰间解下了一具做工精巧的牛皮封,小心翼翼地放在地面上缓缓展开……
“嚯!齐家小哥,你这些家伙都是干什么用的啊?啥模样的都有,还怪好看的呢……”
那汉子正在惊叹于齐雁那个五花八门的牛皮工具囊;可盛北川闻言回头一瞧、那张由于失血而变得蜡黄的老脸,迅速浮起了一片铁青之色:
“宋大牙你快少说两句吧,有这说闲话的功夫,还不如赶紧摸摸自己的钱袋子呢!”
齐雁的职业,在盛北川这种级别的老江湖面前、根本就不是秘密。无论是一身标准的贼骨头、还是两根齐平的神仙指,全都是绝顶盗窃天赋的表现。所以他也恍若未闻一般,只是挑出了一根最纤细的开锁钩针,放在篝火上烤过之后,便仔仔细细的纺上了细麻线,回头对那位汉子交代了一句:
“宋大牙是吧?给你们把头烧上一袋烟,顺便再挑几个身子壮的兄弟,死死压住老爷子的手脚,我要开始缝伤口了!”
“烟袋就在供桌上摆着呢,你只管去点;不过手脚也就不必压了,就这么点疼而已,老头子我还扛得住,用不着别人帮忙!对了,我这还有一袋银子,你们分了之后就各回各家吧。躲上三天,如果市面上风平浪静的话,再回码头上工去吧。”
放下龙王庙中的一老一小疗伤不提;此时此刻,登州城北的海防城墙上,站着两位身穿蓑衣,头戴斗笠的夜行人,正在同时向城中的一间客栈俯瞰而去。
这间客栈的字号叫做《望海楼》,临街的前楼,乃是一间上下二层的中型铺面;而铺面之后,乃是一进的小宅子,被客栈的东家安排成了厨棚、库房、以及两间寝房。
平日无事的时候,如果站在他们二人的位置,向望海楼的后院俯瞰,就只能看到一堵前厅北墙而已;可今夜的北墙,竟赫然露出了一个可容两人并肩通过的缺口!一阵阵厮杀与呼喊之声,通过这个缺口传入后院,并淹没在这场倾城暴雨之中……
城墙之上,其中一人开口说道:
“君上,我不明白您为什么要放走他。您身为天灵脉者,想要沈归的命不过就是动动手指头而已,何至于如此麻烦呢?”
“时机未到。”
“时机未到?白衡不是已经落在我们手里了吗?而且林思忧那个……”
“白衡只是落在我们手里,但他还没死。”
“可一个失去了神力的天灵脉者,与寻常人又有什么区别呢?”
夏虫不可语冰、对于白玉烟听起来颇为合理的疑问,宋行舟却失去了所有谈性;他也并没有试图解释为何时机不对,只是淡淡地吩咐了一句:
“这与你无关。你最好记住,没有我或是关道长的命令,不许你靠近沈归与林思忧半步!”
“……是!”
白玉烟也听出了宋行舟语气之中的不悦,只能应承下来以后,自顾自的鼓着腮帮子生闷气。然而就在此时,那道足有两人来宽的豁口,竟再次撞出了一位青年男子;此人的胸腔已经全部塌陷,看上去仿佛是一只被踩塌了腰的绣鞋;而他的口鼻也正在疯狂的喷涌鲜血,整个人仿佛一支离弦的利箭那般倒飞而出、裹挟着无数的碎砖与瓦砾,落在了后院的地面上……
“君上!这些人不可能是沈归的对手,何必白白……”
“嘘!”
宋行舟伸出一阵指头,引着面色急躁的白玉烟,将她的视线落在了望海楼的屋脊之上。正在这时,厚厚的乌云层翻涌出了一道闪电,白玉烟眯眼观瞧,只见望海楼的屋脊之上,竟有一位闭目养神的白发老者、正在顶着倾盆暴雨盘膝而坐!
“他……他是?”
白玉烟还在惊讶于此人的身份;宋行舟却皱着眉头、仔细看着那位刚刚破墙而出、此时已经咽下了最后一口气的少年侠客,语气颇为无奈的说道:
“我们走吧。今日之战,是沈归胜了。”
“可是那位老……”
“他?他也赢不了如今的沈归了……”
“好吧……”
随着一声惊雷响起,城墙上的白玉烟与宋行舟、便彻底消失在雨夜之中的北城墙上。他们才刚刚离去,沈归却正反握着两柄神兵、面色阴冷穿过墙壁的豁口、走入了通往后院的游廊。
整个望海楼的前厅,此时已经化为了一片修罗地狱;沈归的鞋底也沾满了肉碎血泥,此时踩在布满雨水的青石台阶上、发出了阵阵黏腻的声音。随着沈归的脚步站定,飞檐落下的雨水,也恰好被风吹在了他的鼻尖上,带给他一阵难得的清凉。口干舌燥许久的沈归,有些贪婪的伸出舌头,朝着连珠成线的雨水探去;他希望这些无根之水,能滋润自己濒临干涸的身体、冲淡口鼻弥漫的腥咸恶味。
方才身在前厅厮杀的他,从充满了腥臭味与泥土气息的空气之中,闻到了一缕宋行舟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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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人能在一个极其闭塞狭窄的环境之下,从几十位练家子的围攻当中全身而退,沈归当然也不例外。经过一场惨烈无比的血战,他的要害与死穴虽然没有受到致命重伤,但整个人的身体状况却已经濒临崩溃。
数十道深浅不一的外伤,布满了他身体各处;那一道道向外翻卷的皮肉,就仿佛是婴儿的小嘴,被雨水冲去了血污之后,看上去十分骇人;伤口不停带走体内的血液;也令他的大脑天旋地转,视线也逐渐变得迷离起来;随着紊乱的呼吸节奏而高低起伏的胸口,也仿佛是被丢入了一把烧旺的干柴,不断烧灼着他的咽喉与肺脏。尽管今夜暴雨、空气中的水汽十分丰沛,但沈归的每一次呼吸,都仿佛吞入了一枚烧红的木炭,令他直向身手抓破自己的前胸、扯出自己的喉管……
不过,也正是由于这种深入骨髓的疼痛感,勉强支撑着他的身体与神智正常运转;否则的话,但凡有一丝懈怠,他也不可能成功穿过那片修罗场!
几口雨水下肚,迅速的滋润了干涸的四肢百骸,也将沈归几乎脱出体外的感知力,强行扯了一丝回来;浑身脱力的他依靠着廊柱,缓缓朝着地上滑落身躯;可早已抖似筛糠的膝盖根本无法吃力,整个人刚刚立刻就势一歪,从窄窄的游廊之中滚入院落,接受这场暴雨的洗礼……
恍惚之间,沈归仿佛在雨夜之中看到了一个老妇人的面孔。对方正在用悲悯的神情注视着自己,双唇也在不住地抖动,仿佛想要对自己诉说什么一般;沈归的听觉早已被雨水所占据,他只能再次睁大双眼,想要通过唇语来分辨一番……
大颗大颗的雨滴、不停的落在双眼之中,带来了一片酸涩。沈归打算用眨眼的方式缓解,可没想到这眼皮一合,便再也睁不开了……
沈归闭上双眼的同一时刻,一直盘膝坐在屋脊之上的那位白发老者,也突然睁开了自己的双眼。他缓缓站起身来,从蓑衣当中取出了一把仅有半寸宽的连鞘长剑;随着一声沉闷的鸣音,剑出如虹、割破这场雨夜!
他用左手捋过沾满雨水的银须,折身一跃、便落入了望海楼的后院之中。
这位须发皆白的老者,正是太华剑派的现任掌门人,江湖人称须臾剑的徐天川。
所谓蛇无头而不行,鸟无翅而不飞;纵然这些来自于各门各派的青年俊杰,其实是被师门选定的炮灰弃子;但站在上位者的角度来说,虽然就是遣人送死的之举,但这些人也总该死的更有价值才是。
所以,他们便给这些敢死队们,安排了一位武林前辈名宿、负责指挥猎杀沈归的大小事宜。
不过,望海楼前厅的满地碎尸块,生前也都是各门各派之中、年轻一辈的风云人物;早在派内修行之时,就饱受师长前辈、与同门师兄弟的礼让与回护;艺成出师、在外行侠仗义之际,还有着名声显赫的师门作为靠山。
在这样的环境之中成长,任何人都难免要被娇惯出一些狂傲之气,只是表达方式略有不同而已。而且,他们本就是不愿意受到管束的散漫性子,所以才会放着从军报国这条宽敞大道不走,反而踏上了称为江湖草莽的崎岖小道。
如今这些只待乘风而起的少侠们,有幸参与到这场除魔卫道的武林盛世,难免要不约而同地认为,自己已经遇到了扬名立万的绝佳机会。不难想象,在这样的情况之下,他们又哪可能遵循什么前辈高人的颐指气使呢?
西岳太华怎么了?谁家师门的江湖地位,也不比你西岳太华逊色半分;须臾剑徐天川又如何?谁家的师傅,也不曾是你的手下败将!谁要听你一个又矮又瘦的干老头子指挥呢?大路朝天,咱们各走一边!要是碍着小爷扬名立万,就连你西岳太华都一起灭了!
第722章 26.小心无大错
对于这一场意图坐实沈归污名的送死行动,贵为一派掌门的徐天川,当然也是心知肚明的事。所以他此行登州城,还真就是为了摘瓜而来,并不需要与这些一身傲气的年轻人打成一片。况且无论这些眼高于顶的武林后辈、行事风格如何张狂无力,眼下都已然化作了一滩滩血污碎肉,完成了他们的全部使命;而他们西岳太华剑派,甘愿付出三才剑阵这种核心嫡系弟子,也就是为了眼前这一幕而已!
身高仅有五尺左右的徐天川,抽出了那柄细长的宝剑、万分谨慎地走到处于半昏迷状态的沈归身边。正所谓虎死余威在,即便沈归如今已经一动不动,但徐天川也没有贸然接近。直到围着他转了三圈以后,确定了沈归是真的神志不清、这才以双手倒握剑柄,朝着沈归的心口窝处、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向下一压……
剑尖刺破皮肉之后,便仿佛被一团破棉絮堵住,竟难以再深入分毫!徐天川以为是他穿了一件金丝软甲之类的防具,便咬紧了牙关继续施加力道、就连额头上的青筋都绷了起来,却仍然未能如愿刺破沈归的心房……
正在此时,徐天穿的耳边忽然响起了一道男子声音:
“徐掌门……幸会……”
与此同时,一只宽大的手掌如幽灵般探出、直奔向徐天川的脐下丹田扫去!
那些骨子里充满了傲气的江湖新锐,从来都没拿沈归当成一位无法逾越的对手;他们认为沈归之所以能够年少得志、名扬江湖;就只是靠着他显赫的出身家世、得到了诸多江湖前辈的悉心指点而已,没有什么真实本领。自己的武道天赋也不见得比他逊色,只需苦心钻研一些时日,日后有幸遇上几桩奇人奇遇,他沈归能做到的事,我也同样可以做到!
他们不明白双方的差距有多么大,所以眼下都已经化为了一滩滩残肢碎肉;可徐天川是一位成名已久的老江湖了,又怎会不晓得沈归的可怕之处?李玄鱼、林思忧、伍乘风、白衡……单单只看这几个名字,徐天川便早已把沈归放在了一个极其危险的位置;对于那些被江湖人传到神乎其神的光辉战绩,徐天川既然无法明辨几分真假,那么干脆就选择了全部相信!
他心中认为:如果凡人真的有机会修成天灵脉者,那么希望最大的那位,就一定是沈归无疑。
可现在的沈归,毕竟还是肉体凡胎;方才他也亲眼见到,经历了一场血战过后的沈归乃是衣不蔽体、血流如注,甚至已经可以从向外翻卷的创口,隐约看见白生生的骨骼、与青灰色的筋络!如果换成一个普通人的话,这种伤势早已足够致命了!
待他跃入院中以后,又小心翼翼的检查了一次,并在心里给沈归判定了死亡的结果。尽管他的流血速度已然见缓,却并不是由于伤口迅速愈合、而是他体内的鲜血,已经差不多都流光了,就连今夜这场令人几乎睁开不眼的大暴雨,也冲不淡他周遭不断弥漫出的血水;而他胸口起伏的频率也逐渐开始减弱,呼吸频率也完全失去了节奏;满布血丝的双眼已然蒙上了一层死灰色,就仿佛是下午的鱼摊上、老板半卖买送的死鱼,丝毫不见半点的生命气息……
尽管他此时还在喘息,双唇也在无声地颤动、眼神也仿佛能够看见什么一般、呆滞地注视着正在落雨的夜空,但早已见惯了生死之事的徐天川,心中却十分清楚:这只是伤势过重的濒死之人,回光返照的表现而已……
不过,老江湖之所以能够活的长久,其实与武艺修为的高低,也并没有太大关系。这些保住性命的诀窍,其实也是天下三百六十行共用的一句废话:凡事求稳、小心为上!
尤其是沈归这种百死余生的人来说,就算是已经埋进了坟里,也许哪位不知名的老怪物渡他一口仙气,都很有可能会当场诈尸!更何况他眼前只是现了死相,却并没有真的咽气,徐天川又岂敢放松警惕呢?
所以即使是徐天川奋力向下挤压剑柄之时,仍然时刻关注着沈归的一举一动;哪怕是胸前已经停止了起伏、哪怕是鼻翼已经停止了开阖,哪怕是他的眼球已经涩滞;但在剑尖没有反馈回刺入心脏的爽滑感之前,徐天川都始终保持着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警惕性!
果不其然,稳妥无大错!这份格外的小心谨慎,曾经救了他不止他一条性命,这一次也不例外!
由于闪避足够及时,再加上徐天川本身就以身法见长;所以沈归这诈尸般的一掌拍击,最终仅仅带走了徐天川的衣角布料而已;当然,也顺带着拽飞了他被雨水打湿的一缕银须!
生生被带出去了一缕胡子,徐天川的颌下立刻涌现出一片晕红;不过刚刚死里逃生、衰老的心脏正在疯狂躁动的徐掌门,并没有在意这一点点的皮肉之苦!他只是想看看这个几乎已经被砍成了一片破抹布的沈归,到底是人还是鬼!
心里早有准备是一回事,亲眼见到“尸体复活”,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所谓医武不分家,凡是抡过拳头踢过腿的江湖人,对于最常见的黑红二伤,或多或少有一些独门秘方、也可以说成偏方或者土法子。这些家伙拍脑门想出来的医疗手段,虽然未必能起到任何疗效;但他们对于伤势的精准判断,却也称得上是千锤百炼的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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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天川想不通,到底是一种怎样的力量,竟能驱使着沈归以如今这等身体状况,仍然击出了迅猛无双的一掌!平心而论,刚才那种情况如今重新再来一次的话,他也没有把握可以在那一掌下全身而退!
“沈少侠!久仰大名!”
纵然徐天川心里惊起了惊涛骇浪,但面上仍然做出了一副沉着冷静的模样;他迅速调转那柄仅有半寸宽的细剑、嘴上回着沈归的招呼、双腿却用力一蹬地上的烂泥,仿佛鱼跃出海一般,身体凌空、剑尖向前、直奔刚刚站起身来的沈归刺去!
他这凌空袭来的一剑、乃是西岳太华的镇派剑法——走电飞虹。纵观西岳太华历代弟子,能把这套剑法用到出神入化、炉火纯青之人,也就只有他徐天川而已。
当然,也并非是因为徐天川的天赋与悟性有多么恐怖;只是因为他的特殊身材,与这套剑法的风格极其相配而已。
从武学的基本原理来看,凡是这种主动腾空跃起的招法,大多都是中看不中用的花架子;但凡双方硬实力的差距、没有跨越一个级别的话;那么主动跃起出击,便不亚于自寻死路。
但这个理论,却显然不适用于徐天川的身上!因为他的身量不高、体型又异常清瘦、所以就算他不运用轻身法门、只凭双腿之力腾空跃起,高度也远非常人可比。
身形瘦小,会遭到攻击的面积也就更小。如今他那柄细剑向前刺出、身形则平行隐在细剑后方,头脚几乎与剑尖齐平、看上去就仿佛变成了一条细线那般!即便沈归有心反击,一时之间竟也无从出手!面对徐天穿凌空刺来的一剑,他竟然只剩下了迈步向两侧闪避、或是挺剑格挡这两条路可走。
手腕细、脚腕粗;所以在同级别的高手对阵之时,自己腿脚身子的行动,永远也快不过敌人的手。沈归的修为虽然比徐天川高出半筹,但眼下他毕竟身负足以致命的重伤,身体状况与全盛时期的他相去甚远,根本没有把握能靠着身体的速度、完全避过这一剑!
无可奈何之下,他果不其然的扬起了春雨剑、打算荡开对方这凌空袭来的一剑……
徐天川跃至半空、见沈归的脚跟至今未悬、心中便清楚了沈归心中所想;接下来,凌空刺来的他手腕一转、肩头一晃、竟在空中换过了把来、改为右手手心向下、反握剑柄;与此同时,他小腹也舒展出了一个卷曲动作、正在向前平飞的身子竟凌空向下划出了一个弧度,看上去仿佛是在水里潜泳一般、从直取沈归咽喉、改为反刺胸口而去……
不愧是有着须臾剑之称的徐天川!短短交手一瞬间,那柄似锥似针的细剑,竟在沈归的胸口正中连续刺出了七道剑响!若不是他见沈归右肩微抖、为求稳妥急于避开反击;余下的那两剑、也一定可以命中同一目标!
此招乃是走电飞虹的绝顶杀招,名为魂断九霄。简单说来,就是闪电般的刺出九剑、击中同一个位置。这九剑必须分毫不差,并且要一剑快似一剑;在出剑之时,运用玄岳道宫特有的叠劲法门,将剑尖所蕴含的力道、反复叠加到一个临界点上!
根据徐天川的经验来说,如果是大黄龙那种学艺不精、功法不纯的外家横练功夫,他只需叠到第四剑之时,就应该可以见血了!早年间,他凭着这招魂断九霄,曾与一位南泉禅宗的金身罗汉交过手。在那一场恶战之中,已经修成了内家横练功夫——金刚伏魔之力的大和尚,也只顶下了七剑而已……
无论沈归穿了金丝软甲也好,还是身怀横练功夫也罢;这七剑生生吃下去、就算是太华山,也能给你捅出一个大窟窿来!
第723章 27.偷都不会偷
根据西岳太华的走电飞虹剑谱所记载,如果不断叠起的剑劲,能够达到传说中的第九剑、定然是足矣斩仙弑神的一记杀招,根本不可能有人能够抵挡下来!也就是说,斩仙弑神的前提,就是这互相叠加的九剑,必须准确的命中同一目标才行。
从原理的角度来思考,该如何修行施展、才能发挥出这套剑法的全部威力呢?答案很明显,加速叠劲的过程、也就是提高短时间内的出剑频率。
其实,当徐天川刺到第七剑之时,剑尖已然成功刺破入沈归坚实的皮肉之中;也就是说,如果沈归的反应速度再慢上一瞬,或是徐天川能抱着与沈归拼命的心态,是绝对足够再刺出第八剑的!无论是凡人还是天灵脉者,心房一旦被刺破的话,那么就算是大罗金仙下凡,也定然是回天乏术的结果。
不过徐天川纵横江湖数十载、能够完完整整的活到今天、全都依仗着他万事求稳的性格与作风。也可以说如果没有这份谨慎小心、刚才他早已经死在沈归那诈尸般的一掌之下了!
况且话又说回来了,他能刺中沈归一次,也就等于能够刺中无数次;而且整个登州城的兵丁衙役、如今都在外面为自己掠阵;沈归根本就没有援军可等,自己又何必急于速胜呢?
当他见到七剑准确命中目标、但沈归却仍然站在原地之时,也没什么过于惊讶的想法。这个情况虽然有些意外、但也尚在徐天川的意料之中;所以待他迅速抽身、从而避开了沈归反击之后,连片刻都未敢停歇、调整好了身形、便迅速挺剑再上!
同样的姿态,同样的招数、同样的两个人……
沈归看着那位再次腾空跃起的小老头,眼中闪过了一抹讶异之色。接下来,他身不动膀不摇,只是迅速伸出右掌,精准地死死攥住了对方那柄仅有半寸宽的细剑!早在徐天川发现沈归抬手之初,心中还有些沾沾自喜:自己的这柄细剑,虽然算不上什么神兵利器,但也绝对不是那些随手可见的普通货色!人的手掌再坚如磐石,但毕竟也是血肉之躯,哪怕你……
刚想到这里,徐天川脑中突然闪过了一个可怕的念头:方才自己叠了七层的劲道,才勉强刺破了沈归的胸口皮肉。且不论沈归到底练就了什么邪门功法,但至少他皮肤的坚硬程度,是绝不亚于南泉禅宗那些金身罗汉的!
果不其然,“乒”的一声脆响过后,沈归轻松拗断了那柄半寸宽的细剑。人剑合一的徐天川本是凌空袭来,根本无处借力调整重心,直接连带着半柄残剑一起、被沈归随手掀翻在地。还未等他调整好身子,沈归右手便迅速朝他扬起、那半截断裂的剑身便割裂雨幕、直奔徐天川胸口飞出!
徐天川的江湖经验足够老辣,一见沈归扬手、便再也顾不上什么体面与尊严、就地来了一个懒驴打滚、迅速向右翻身躲开。他原本的体态是仰面朝天,直视沈归双目;如今为了躲开那半截暗器,不得已转为了俯面朝下的姿势……
这位老江湖,如今正在用自己的后脑勺、对着无比邪门的沈归!
还未等他以手脚撑地、向前蹿出安全距离的时候,腰部突然传来了一股泰山压顶之势,颈骨也同时被一只犹如铁钳般的大手死死捏住,半分力道都再也提不起来了!
败了!
一位专修剑术的武林高手,惯用配剑断为两节,便已经败了;一位年近七旬的老头子,被人拿住了腰背与脖颈,也已经败了!其实,他刚才明明有机会解决沈归,但他却抱定了安全第一的念头,想维持着自己的周全之身、与回光返照、正在做困兽之斗的沈归磨上一磨、耗上一段功夫,争取能毫发无损地拿下这个乱世妖星;之后便率领西岳太华取代竹海剑池,成就诸多前辈师长未曾触及的丰功伟绩。
一个半截棺材入土的小老头、想与一个百死余生的小怪物比拼生命力!无论看似实力差距何等悬殊,但听起来总觉得有些可笑!
身量高挑的沈归、如今正大大咧咧坐在小老头的腰杆上。那副作威作福的德行,看上去就仿佛是一个顽劣的胖小子、骑在了一只狸花猫身上那般。他伸出那只已经被割皮见骨的右掌,精准的捏住了徐天川的颈椎,没好气的问道:
“还有完没完了?”
“哼!若不是老夫心慈手软、方才九剑齐出的话,你这小畜生还焉有命在?”
“……哎?你这个求饶的角度非常新颖啊!不过徐掌门,你西岳太华门下众多弟子,可曾有人用出过第九剑呢?”
“第九剑?呵呵,无知的小儿!我西岳华山立派至今已逾三百年、尚未有人试过第八剑的锋芒,又何谈第九剑之说?”
“哦?可据沈某所知,当年西岳太华的开山祖师,在与一位天灵脉者弈剑之时、曾完整的施展过魂断九霄这一招啊?”
“我太华祖师剑法通玄,魂断九霄更足矣斩仙弑神,何况区区的天灵脉者……”
“……他就是这么死的。”
“不可能!”
“这么倔强?那你下去亲口问他呗……”
话音一落,沈归二指微微一错力,随着“喀嚓”一声骨骼的脆响,江湖上赫赫有名的须臾剑叟徐天川,便当场魂断九霄。
站在武林人士的角度来看,这西岳太华一脉,专修剑道三百余年、堪称是竹海剑池以下的第二大剑派。当然,也正是由于这个极其尴尬的封号,才驱使徐天川自愿参与到这档子破事里。
西岳太华的剑招风格,两极分化极其严重。擅长以快打快、偏门抢攻的狂风剑法,乃是他们开山祖师自创的镇派绝学;而以防守反击见长的慢剑,则大半都脱胎于玄岳道宫的阴阳武学理论。不过擅攻也好、擅守也罢,武学一道的基本原理,就是以更快的速度,更小的代价,造成最大程度的杀伤力而已。
江湖人士间的比武切磋,与真正的性命相搏截然不同。切磋过手,彼此都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同道中人、都吃的是同一碗江湖饭。无冤无仇便痛下杀手,一定会被师门长辈与江湖同道所不容;搞偷袭玩刺杀、也有违江湖道义;赶尽杀绝、出手太黑,还有违侠义精神;拆人祠堂致人伤残、有伤天和有损阴德……
总而言之:如果把自诩江湖正派人士的禁忌手段、全部提炼归纳总结一番,那么这就是一本极其实用的顶级杀人宝典了。
比如说魂断九霄,剑叠九劲的威力的确恐怖,但实用性却简直低的可怕!在双方实力差距不大之时,谁会任凭你反复在同一个位置攻击数次呢?如果双方实力差距不小,又哪还用得着什么叠劲呢?
可能也正因如此,在叠劲的发源地——玄岳道宫,也只有一招叫做“玄门三叠浪”的剑招罢了;而且这一招的主要目的、还不是为了增强剑法的杀伤力;而是为了通过叠劲的三层劲道,冲击敌人的身体重心而已。
至于说那什么三才剑阵,就更贻笑大方了!武林人士又不是军人,练什么三人剑阵呢?且不论威力究竟如何,可把三个好端端的少年俊才,搞得像是三胞胎一样,完全失去了个人的武学感悟与搏击思路,变成了死板阵法套路之中的一个部件;这样的人、即便武学修为再精纯,也根本就不值一提。
至于说玄岳道宫的原版三才阵,其实只是一套演剑法门而已。三个玄门弟子、通过交替感悟天地人三才之相、来体悟那玄之又玄的天道奥妙,帮助自己向着无所不能、永恒不灭大道修行而已,根本就不是为了械斗伤人!
如此看来,原来是西岳太华的后辈弟子,偷错了玄岳道宫的教材。
不过好在随着徐天川与三才剑阵的先后殒命,整个西岳太华的未来也无需期待了。乐观一点的话,兴许能用炼蛊的方式,从一群中低级弟子之中、冒出一位顶尖人才;悲观一点的话,这个创派至今三百余年的第二剑派,就算是彻底灭了山门。
想到了这个结局之后,作为始作俑者的沈归纵然心有不忍、却并没有任何江湖道义上的心理负担。自己作为受害者,面对众多敌人手中的挥舞的屠刀,选择了奋起反击,最终在一场血战过后勉强保住性命,这又有什么可愧疚的呢?
他给今夜之事定性为自卫反击,可那些早已经围在望海楼外围的衙役差丁,却很难与他同心同德了……
望海楼正门对面,有一位腰配官刀、身披蓑衣的小捕快,用自己的右胳膊肘、轻轻捅了捅身旁的一位大胡子捕头:
“我说表舅,兄弟们在大雨里浇了快半个时辰、到底什么时候能进去拿人啊?”
“就你小子被大雨浇了?弟兄们不是都在这挺着呢吗?想挣银子哪来那么多废话,一人二百两还堵不住你的嘴?你要是也能揽到这样的好营生,可千万记得叫上表舅我啊!一宿就挣二百两啊,这可是一年多的俸禄!别说站雨里面、就是让我往粪坑里跳,我眉头都不带眨一下的!”
第724章 28.拿人钱财替人消灾
一个州府县衙的捕头,一年从头忙到尾,俸禄加上补贴就能达到二百两这个数目,也算的上是一笔颇为丰厚的收入了。北燕王朝的吏治风气,历来遵循着高薪养廉的路线;虽然廉这个大儿子半路夭折了;但这高薪这个逆子、却成长的颇为壮实。
不过银子这东西没人嫌多,这光天化日的俸禄就算再丰厚,也无法消止日益增长的贪欲。吃喝拉撒、行动坐卧、交际应酬、打点疏通,对于这些走仕途的公门中人来说,哪样开销都省不下来,哪个庙门少磕一个长头,自己心里都觉得不踏实。
马不吃野料不肥,他们今日就是因为银钱的诱惑,才瞒着知府大人来到望海楼以外。他们那身官衣与官刀,代表着朝廷的王法;可这次是没有知府大人的指令私自而为,这就属于枉法的范畴了;从上到下人人都收了别人的贿银,也算得上是贪赃;按照北燕朝廷刑律来说,贪赃加上枉法的罪名,依律应当街斩首,家中后嗣女眷一并充军。如果仅仅为了区区二百两银子,实在是有些得不偿失了。
当然,这是在正常情况之下的推断;可如今的北燕王朝,从上到下早已经病入膏肓了。因为拜错了主子,导致身败名裂例子倒是屡见不鲜;可贪赃枉法这个罪名,如今已经变成了一个“流行罪”!无论这顶大帽子是真是假,凡是端周家饭碗的人,甭管是谁,那都是一查一个准!
而且如果真的严格按照朝廷律法来走流程的话,那也根本就用不着周长风举棋,天佑帝就得先自灭满门了!因为在这样的官场环境之下,那些严格自律、时时自醒的道德君子,早已被排斥在主流环境以外了。
朝堂上的公卿大臣尚且如此不堪,又何况这登州城里的一班小吏呢?
那位年轻的捕快听出了大胡子语气中的嗔怪,也自觉大意失言、忙不迭地拍起了马屁来:
“那是那是!要不然登州府的乡亲们都说表舅您手眼通天呢?没您在这支应的话,这等好事哪还轮得着咱啊!不过表舅啊,咱总在这边淋着也不是个事,谁知道知府老爷什么时候起夜呀?二百两银子的外快是不少,可要是把这身官衣再给搭上,那可就不值了……”
这大胡子捕头听完了之后也点了点头,将右耳靠近了客栈的窗根,仔细听了一会之后,这才略有些犹豫的摆了摆手:
“老螃蟹,大头,我先进去看看情况;你们俩在外面扎好了口袋,别让屋子里的“金丝雀”飞出去!”
刘捕头一声令下,一名身壮如牛的莽汉,与那位头大如斗的马屁精,轻手轻脚地摸到大胡子刘捕头的身后。刘头回头望了一眼二人,身手左右一扇,两位捕快便分开左右,三人成品字形互相依托,走上了望海楼门前台阶。
刘捕头将耳朵又靠在门板上听了一会,仍然没发觉任何异常之后,这才抽出腰间钢刀,小心翼翼地从两扇门板缝隙之中顺了进去;他本想用刀背来撩开门闩,可没想到刚刚一动、两扇紧贴在一起的木门便发出了“吱呀”一声……
屋中的篝火早已熄灭,可谓是伸手不见五指。进门之前,刘捕头打了一个手势,吩咐二人在外接应之后,便小心翼翼地迈过了门槛。仅仅才迈出两步,他竟意外的踩到了一个柔软滚圆的物体之上,就仿佛是一根软竹子那般,整个人瞬间失去了重心、前脚随着这根“软竹子”的引路向前劈开,后腿肌肉却因为应激反应彻底锁死、僵直的留在了原地!
刘捕头今年已经四十有二,猝不及防之下劈开了半个大叉,大腿根部传来的剧痛实在令他措手不及;好在他也练过几天拳脚枪棒,当发觉到自己无法掌控身体之后、便直挺挺地向侧方倒去,以后背着地,这才避免了以四十岁的高龄,承受到重新开胯的巨大痛楚。
“嫩娘了个蛋的…老宋的买卖是不打算干了吧?”
刘捕头双手捂着撕裂般的大胯、一边从牙缝里骂着闲街、一边躺在地上翻来覆去的打滚;忽然之间,他感觉肩上传来了一个手掌的触感,肩头也撞到了一个滚圆的大脑袋;他还以为是自家的表侄子大头,听到自己呼痛之后进来帮忙、也就没好气地腾出一只手来,使劲儿推了推他那硕大的脑壳:
“小王八羔子,赶紧滚蛋……”
谁知道他这么随手一推,屋中竟传来了“骨碌骨碌”的奇怪声音;嗯,看来应该不是大头,且先不去管它。随着腿筋传来的灼痛感逐渐消退,刘捕头的知觉也慢慢恢复过来:
不对啊……这是客栈、又不是猪肉档,地上咋这么黏糊?刚才我推出去一个什么东西?这屋里的血腥味咋这么冲鼻子呢?这帮绿林贼寇、到底想在望海楼犯啥案子?不对!这要是出了人命案的话,我一个小捕头可绝对压不下来……至少二百两银子这个数,我是压不下来的……
脑中涌入一团乱麻,眼前也仍然是一片暗里飞花;什么都看不见的刘捕头,无计奈何之下只得朝着门外低声嚷了一句:
“大头?大头!大头嫩娘了个腿的,你死外头了?赶紧进来!”
大头今年只有二十出头,是刘捕头老家一个远亲;这孩子虽然是从小地方出来的,但头脑颇为机灵、也会为人处事,放在哪条道上都少不了一口饭吃。此时大头正站在左侧门后,耳朵里早已经被雨滴砸在石板上声音灌满了;屋中的表舅连喊了三声,他才勉强刚刚听到一句:
“老螃蟹,你在这守着,我进去救刘头!”
说完之后,这位急于立下救驾之功的小捕快、便一马当先的冲进了客栈。
大头年纪轻,眼力也更好一些。当他从暴雨倾盆的长街之上、进入这个乌漆麻黑的客栈前厅,没用上多大一会,便借着从北墙根豁口洒进来的微光,恢复了些许视力……
他只见屋中跪爬着一个人,浑身血污低头不语;此人头顶的毛发、全部被血液粘连在了一起;裤子上、衣服上、刀柄上,更挂满了骇人的碎肉与腹脏;最可怕的是,在他的右肩头上,竟然还挂着一只断手!
就在大头浑身开始颤抖、肌肉也开始变得酸涩僵硬之时;那位正跪在地上、不见了双臂的索命厉鬼,忽然抬起满面血污的面孔、露出一口阴森森的青白牙齿,幽怨的对他开口说道:
“大头……帮我一把……”
“我滚嫩娘了个蛋吧!”
当心底的恐惧、突破了承受极限的时候,往往会爆发出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力量!被吓破了胆子与尿泡的大头忽然暴喝一声,猛然蹿起来照着这副恐怖的面孔,用尽了吃奶的力气踹出了一脚!
也不知是佛祖显灵、还是他童男子的身份加持,对方遭受这一脚之后、发出一声怪叫便仰面躺倒在地;而大头也正好趁着这个机会,连滚带爬地跑出了望海楼前厅……
门外望风的老螃蟹,可是个公门老人了。他虽然不是什么练家子,可仗着腰粗肩宽力气壮、也能靠着体型吓唬吓唬人。老螃蟹跟着刘捕头抓差办案多年,也曾出过不少现场,早已过了怕见血腥的时候;如今他一见大头尿着裤子爬了出来,心中也明白了几分:
“看你那副怂样子,狗屁不是。”
骂完了一句之后,老螃蟹抽刀在手,也侧着身子钻进了犹如修罗炼狱一般的望海楼前厅。大约过了二十个呼吸之后,屋中便传来老螃蟹语带悲戚的哭喊声:
“到底是谁下这么黑的手啊!”
由于踩到了断臂劈了个叉、疼的在地上滚成了血葫芦般的刘捕头、被吓破了胆子的表外甥一脚踹中脸庞,受力不过便向后仰去;好巧不巧,他的后脑勺磕在了一颗怒目圆睁的头颅之上,直接就翻了白眼!饶是胆大心细的老螃蟹一进屋,也差点被吓尿了裤子!
他还以为地上躺了一个双头人呢!
不久之后,当鼻梁骨被一脚踹断的刘捕头醒来之后,他真恨自己醒的太早了!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呐!这天上哪有白白掉下来的馅饼啊?二百银子是那么好赚的吗?以他的经验看来,这满屋子的“碎拼图“加在一起,至少也有五六十人之多;后院还有几个胸骨被彻底砸塌的死鬼、以及一位少了半缕胡子的矮老头……
从朝廷律法来讲,去年一整年,登州府上报给刑部的人命案件,总共只有三桩:两桩捉奸杀人、一桩银钱纠纷;就因为这三桩案子的牵连,导致去年自家大人得了一个中评。
可今日望海楼这阵势,一次就把未来至少三十四年的份额,全都预支的干干净净;这要是全部按照衙门规矩上报刑部,恐怕自家老大人的仕途,也就算是彻底交代了。
不过自己毕竟收了人家银子,这案子既然出了人命,无论是多是少,都已经没法公事公办了!一时之间,刘捕头也忘了责备自家那个不成器的表外甥,将全部的心思都花了究竟该如何善后的问题上…
第725章 29.因势利导
自知府老大人以下,登州城的公门中人有一个算一个,全都收了谛听散的银子,大有大份小有小份、谁也别想从此案中摘开干系。至于他们该如何把这桩天大的命案弭平,那就是这些人自己的问题了。
沈归之所以选择在望海楼中坐以待毙,除了对于自己的身手有着十足的信心,主要还是由于风雨禁海无法出航,所以只能坐困危城之中,静静等待风平浪静之日。不过这登州城也不止一间望海楼,他更没兴趣留在原地、帮那些收了黑钱的皂吏完案交差;所以当他扭断了徐天川的颈骨之后,便立刻强打起精神,拖着一身足以致命的伤势,离开了这间望海楼。
如果说哪一道的江湖人、不那么看重银钱富贵、也不想跻身于主流社会的话,那就当属花子门人了。放眼天下,任何一个乞丐窝里,除了那些肢体带残、或是无亲无故的妇道之外,大部分的爷们,不是天生的懒汉,就是那些过一天算一天、不愿意受人约束的自由主义者。
当然,江湖规矩也是一种约束;但这种约束,至少还披着道义的外皮;在他们眼中可以带来温暖与安全的感觉、也没有律法的强硬与冰冷。毕竟这江湖规矩,是掌握在他们自己手中的约束。
登州城中有几座矮丘,原本是为玄、释两门的信众香客所开辟,分别建立着庙宇或者道观,为登州百姓提供烧香祈愿、生养死葬之类的活动场地。可不知道从何时开始,儒府学派的先生们,行事风格竟然变得越来越霸道:他们通过一系列的明暗手段,将这些侍奉佛祖、修道炼丹的神职人员,从登州府中彻底清理了出去;也不仅仅是他登州府一家,如今的整个鲁东路,就只剩了济水城还有一间国兴禅寺、以及一间清虚观而已,其余的州县府衙,早已经是儒府学派的领地了。
儒府学派建立书院学堂,大多都是选择衙门口附近的黄金地段;对于那些空出来的荒山土丘,肯定是半点兴趣都没有的。久而久之,这些没人在意的庙宇与道观,就成了三教九流占据的隐秘场所。
而登州城的丐帮分舵,正位于一座名为碧霞宫的道观遗址当中。
逃出了望海楼之后,沈归便直奔城南碧霞宫而去;今夜风大雨急、沈归此时又身受重伤,完全是靠着脑中最后的那点清明与倔强,才勉强顶着暴雨、来到了碧霞宫的山门以下:
“伍家的官,来挂范老祖的团……(伍家门的乞丐,来寻求范家门的同道帮忙)。”
用尽了所有的力气、喊出这么一声之后,沈归便眼前一黑,昏倒在了山脚下的烂泥地里;与此同时,山脚下的密林微微一抖,有两位披着烂席子、顶着破草帽的乞丐蹦了出来。这俩人走到沈归身边后、互相对了一个眼神,便一人架着沈归的一条膀子,勉力朝山路上走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沈归的神智逐渐清醒过来;他尚未睁眼、只觉周身异常暖和干爽,除了味道却不大好闻以外,简直比望海楼的客房还要舒服。他仔细回忆了一番,想起了自己在昏迷之前的所作所为,便打算继续装睡,尽可能多摸清一些周遭情况,再令做打算。
“醒了就别装睡了,不饿吗?”
正在沈归竖起一只耳朵偷听之时,身后却传出了一个苍老的声音;沈归闻言只得睁开双眼,略微活动了一下手脚之后,竟然发现经过了恶战与暴雨的连番洗礼,自己身上那密密麻麻大小不一的伤口、竟然只是痛痒难耐、却并没有红肿恶化、反而还有好转的迹象!
确认了身体周全之后,他才扭头循声望去。只见这座略显破败的道观之中,有一位枯瘦至极的独腿老乞丐,此时正坐在破蒲团上拢着火,火堆上还架着一口破了沿的大铁锅,正在咕嘟咕嘟地翻滚着气泡……
“爷叔,我是在哪露的底啊?”
“…哪露的底?方才你小子那呼噜声震天响,大到爷叔都听不见外面的雷声了,现在两只耳朵眼里还直飞蚊子呢!”
沈归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小声嘟囔着“我平时睡觉挺老实的……”,双手则小心翼翼的向后撑地,打算从干草堆上半坐起来……
“别动,刚敷好的药可别糟践了!你知道为了你们爷俩身上这点药材,齐小哥几乎把登州城的大小药材铺、全都洗劫一空了!不过也是托了你们俩的福啊,至少在三年以内,老叫花子的这个破窑口、是不缺药材使唤了!”
经这个独腿老乞丐这么一说,沈归急忙梗起脖子,四处打量起来;他只见整间大殿之中,除了自己与那位独腿老乞丐之外;许多个阴暗的角落里,还闪烁着一双双好奇的眼睛;而在火堆的另外一侧,还有一位赤着脚板、露着肚皮的老头子!他左手一袋烟、右手一壶酒,正靠在斑驳的殿柱上打量着自己……
“盛老爷子?您这肚子……”
“太长时间不动刀子,手艺生疏了……”
“齐雁呢?”
“小绺门的规矩就是偷雨不偷雪,你觉得呢?”
“……那咱这伤药也是他琢磨的?他配蒙汗药兴许还行,可这疗伤……”
沈归刚说道一半,由打看不清面目的神像背后,传出了一道清澈的声音:
“无量天尊!沈居士无需担忧,此药乃是贫道所配,与齐居士无干。”
沈归顺着火光望去,只见开口说话之人,是一位丰神俊朗、目光如炬的清瘦道长。他穿着一身道装,刚刚从神像后方现出真身;他的双手中托着一套翠玉捣药罐杵,仿佛月宫中的兔子一般,正在“咚咚咚”的研磨着臼中药材……
“张青牛!”
“是无量真人!”
这位仿佛兔子成精一般的捣药道长,竟然是玄岳道宫的现任掌门——无量真人!
要知道,玄岳道宫地处荆楚之地的玄岳山,与鲁东登州城,可是足足相距近三千里的路程;再加上他张青牛的身份,又是现任的掌教真人,如今他离开玄岳山的意义,不亚于皇帝陛下御驾亲征一般!想必他此行三千里之遥,必定不是只为了充当一个救急郎中那么简单而已。
沈归看着这位突然出现的道士头目,再联想到他那个与谛听搅合在一起的大师兄关北斗,立刻就气不打一处来:
“张青牛,你不好好在玄岳山上修仙问道,来这里凑什么人间热闹?怎么着?你也想随关北斗一起除魔卫道?来上一出打虎亲兄弟的感人戏码?别瞧我现在有伤在身,可收拾你这个牛鼻子,还是绰绰有余的事!“
说到这里,沈归作势便要起身迎敌;可只见无量真人放下药杵、右手随意一挥,便有一道肉眼不可见的柔软真气,缓缓将他刚刚才抬起的腰杆,又推回了干草堆上!
“省省吧你,身上连一件完整的衣服都没有,还充什么硬汉啊?况且贫道若是真的有心杀你,方才你打呼噜磨牙的时候,就已经一命呜呼了!别以为你身体里有两道天灵脉者种下的灵根,就可以保你纵横天下了!你连如何运用都不清楚,有还是没有、对你来说有区别吗?沈归,你最好清楚一点,贫道纵然不是衍圣公的一合之敌,但毕竟也是玄岳道宫的掌教真人,绝非徐天川之流可比!”
眼前的张青牛态度无比强硬,与沈归印象当中那个抠门老道,简直不可同日而语!
“走了三千多里的远路,不为了帮关北斗作孽,莫非你是来吃海鲜的?”
“虽然是亲师兄弟、可也未必要一个鼻孔出气。贫道此行只想告诉你一件事: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雨并非天意,而是人为!如果贫道推断的没错,这场暴雨将会持续七天七夜;待七日过后,东幽湾纵然可以回复往日那般宁静;但幽北三路这个名号,却将永远在华禹大陆上消失!当然,其中也包括了你的诸多老友、与那两位红颜知己。”
沈归听到这里,心中颇有些不以为然。想要人为控制一场绵延七日不绝的暴风雨,试问此举除了龙王爷转世投胎以外,谁还能有这等神通?
“天意也好,人为也罢,我不与你争辩;我只记得盛把头说过,三日之后的子夜时分,风暴将会出现片刻的停滞,我们便可以连夜行船渡海,直抵关北宁海城!”
“嗯……此言的确不虚,可盛把头观测天象,凭的是多年行船掌舵的丰富经验,而并非是我大师兄那等神乎其技的天衍道阵。所以他只能预测出风暴停歇的时刻,而并不能改变天象轨迹;况且这普天之下,莫非就只有一个盛北川、能够观测出这场风暴将在何时停歇?”
沈归听到这里之后,脑中思绪瞬间紊乱;理智上他已经接受了无量真人的说辞,但出于他和关北斗之间的亲密关系,心理仍然还有些怀疑:
“你的意思是说,谛听也清楚我们会在何时何地、以何种方式前往宁海城?所以如果我们按照原来的预定计划行事,就一定会在船上遭遇到谛听的追击咯?”
无量真人还没说话,盛北川却先白了沈归一眼:
“你也太看得起自己了吧?水面上的事,你又懂得多少?”
第726章 30.截海
其实沈归也不是没转过这道弯来,他只是不敢相信心中的这个大胆推断而已。如果把所有的可能性串成一条线,不难得出一个可怕结果:自己一行人离开幽北三路之后、所有的一举一动,也许都是谛听因势利导的结果;就连这场不合时宜的暴风雨,也是关北斗所施展的妖法!
关北斗这些安排,也是为了困住自己这个天外异数;也使得幽北三路能够遵循着谛听安排好的路线稳步前行,不被任何意外所左右,径直走向灭国的终点。
不过这推论也只是推论,没有任何直接证据,而且即便是有,沈归想要改变结果的话,一时之间也不知该从哪里下手才是。
如今他听了盛北川的话之后,颇有些纳闷的挠了挠头皮:
“所以盛老爷子的意思是?”
盛北川冷哼一声,继续吧嗒吧嗒的抽起了烟袋;而无量真人则从道袍中取出了一枚木制令牌,随手丢在了沈归手边:
“谛听既然已经设计诱你进入了登州城中,当然不会没有提前安排了。他们提前收买了两百名南康云梦湖的顶尖水鬼,每人付了一万五千两银子的安家费;时至今日,这两百人已在海鹰岛上驻扎了半年有余……”
“谛听也太小看我沈某人了吧?区区两百个“王八精”(水贼蔑称)而已……盛老爷子你别多心,我可没有捎带您的意思!”
“当然,如果说到正面厮杀的话,即便水鬼的数目再多上十倍,也未必能奈你沈归如何!可据盛兄猜测,这二百水鬼根本不会与你们三人照面,甚至连一把匕首都不会多带!他们只会不惜一切代价、犹如嗅到了血腥味的海鲨那般一拥而上,全力凿沉你们的船底!沈归啊沈归,正面厮杀你尚有余力、可若是与东幽湾冰冷刺骨的海水生死一搏的话,不知你又认为自己胜负几何呢?”
沈归听完之后,只是脑补了一下这个可能性,便出透了一身的冷汗。一旦无量真人和盛北川的猜测成立;那么只待三人行船至半、被二百余水鬼迅速凿沉,三人定然会落入冰冷刺骨的海水之中。即便是水性顶尖的盛北川,想在二百水鬼的合力围攻之下游到任何一个岸边,也是件不可能完成的事!哪怕沈归在水中也有龙王护体,待落水后真的能尽数绞杀二百顶尖水鬼的话,只怕也要耗到次日清晨;直到那时,停歇了一夜的暴风雨又将卷土重来,海面上重新掀起狂风巨浪,三人的生死之事,也就与水性、武艺没有任何关系了。
想到这里之后,沈归扭头看了看手边那枚观感颇为古旧的木牌,上面浮雕着笔体略显粗糙的“云梦”二字,显然是某家云梦水寨的手工艺品。
“这是……?”
“二百水鬼的遗物,贫道只是随手取了一枚,剩下的还留在海鹰岛上。”
“那你刚才说那么热闹?感情是吓唬我玩的?不对!张青牛啊张青牛,你与关北斗可是师出同门,自幼年起便同堂学艺,理应站在同一阵线上。即便你们师兄弟感情不睦,但你我也谈不上有任何交情;能够两不相帮、已算是偏向于沈某了;何至还要做的这么彻底、出手破坏你师兄的全盘计划呢?在道理根本就说不通!”
无量真人听完之后,继续摆弄着那套极致奢华的碧玉药臼,却没有再回答沈归的任何问题。
三日之后,长安咸阳宫下的龙脉地宫之中,道号无鹤的关北斗身着道袍、披头散发,手执一柄桃木法剑,剑尖斜插一道黄裱纸,符咒无火而自然,无灰、亦不灭。他赤脚踩踏七星罡步,口中念念有词,眉心处有一枚烫金道痕,偶尔闪烁着幽幽的光芒,卖相十分妖异闺蜜。
而在通往龙脉法阵的路上,黑狗怀抱一柄长剑、用自己的身躯挡住入口;此时,他也双眼放光地看着心目当中那位大贤大德、大智大仁的凡间化身。
这场法事从凌晨开始举行,一直持续眼下到夜幕将至。有资格前来进入地宫观礼之人,只有秦王周长风、与南泉禅宗的大和尚宗净二人而已。
秦王周长风,本质上是一位精于玩弄权柄的现实主义者。所以他对于这种玄之又玄的宗教仪式,本来就丝毫不感兴趣;不过毕竟关北斗此人身后代表着谛听与玄岳道宫两家,更身兼北燕护国法师一职,身份可谓极其复杂。对于这样的一个人,别说他想开坛做法,就算他要把整个咸阳宫推倒重建,只要谛听肯出银子,他周长风都绝无二话可说!
至于说南泉禅宗的大和尚宗净,本就是释门禅宗弟子,尽管他研修的是肉身修禅的锤锻法门;但对于佛祖的赤诚坚定的信念,也不会比南林禅宗弟子逊色半分;不过,这位达摩堂的首座罗汉,却并不是一个狂热的释宗极端人士。通过多年肉体的苦修,他感悟力与理解力也同时得到了巨大的增长。既已身登高峰之巅、则必能远眺千里之远;如今的宗净,已经可以接受尘世间还存在其他宗派的玄学理论;哪怕是关北斗这个释门弟子的老对头,他也能够保留敬而远之、和平相处的态度。
所以今日这场持续了一个对时的法事,他们这二位旁观者,就只当成是一场玄门歌舞表演罢了。周长风自幼身居高位,也早就见过了光怪陆离的巫术妖法;那些想要通过装神弄鬼、来接近他攥取利益的江湖术士,简直多如过江之鲫,每个人的戏法、也不比关北斗的逊色,又能有什么新鲜感呢?
然而正当二人已经萌生退意,想与负责看门的黑狗交代一声便离开地宫之时;地宫祭坛上的九具石刻雕龙,却突然产生了奇怪的异象!
其中的一具石雕造型、看起来应该是龙子之一,此物龙头鱼尾、名唤鸱吻,乃是殿脊两端常见的石雕造型,寓意防止火灾发生。
此时也正是这座鸱吻石雕,却忽然间张口喷出一道清泉,并分毫不差地落在了祭坛上的一道孔洞之中!
纵然信安侯周长风见多识广,也从来没有想过被自家废弃的风水龙脉,竟然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又焕发了生机!就算他是个坚定不移地现实主义者,也同样被这副奇思诡谲的场面所迷惑。
回头再看宗净禅师,仍然还是闭目养神、一副老神在在的安然模样;看来这顶级的神棍、果然没一个是省油的灯……
“噗!”
还未等周长风想出一个合理的解释,方才还在舞剑持咒、念念叨叨的关北斗,仿佛被一只看不见的大手、一掌击中小腹、整个人瞬间向后飞去、口鼻喷出的鲜血勾勒出一条高高的红色弧线,眼看着就要撞在地宫的石壁之上!
与此同时,宗闲罗汉忽然怒目圆睁;他右臂奋力一挥,半侧虬实的膀臂与胸膛便暴露在了地宫污浊的空气之中;谁知那条老黑狗却直接一个鲤鱼跃龙门,向正向后倒飞的关北斗扑救而去;起跳之前,他还给这位怒目金刚留下了一句硬话:
“这是我们谛听的私事,用不着南泉禅宗插手!”
此时此刻,天色已然是一片漆黑。登州城的这场大风暴,已经持续了三天三夜。可自从今日太阳落山后,也果真如同盛北川所预言的那般神奇,方才还暴雨连绵的天气,竟真的戛然而止了!
在登州城西北角渡海码头之上,一艘经过缩小改良的仿沙船,被一个老头子悄悄解开了缆绳,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了登州城的码头,直奔东北方向而去。
今日的船上多出了一位道长与三人同行,而且他老人家的本事还真不少,除了能帮助两位伤病员以外,更擅长巫道门的风水罗盘、以及本门玄道的观衍术,可以帮助沙船指引正确航向!
由一位行船经验绝顶丰富的老海贼掌舵、这艘经过改良缩小后的沙船,很快就靠近了原本驻扎着二百水鬼的海鹰岛。这原本是关北斗的一记杀手锏,可由于张青牛这个窝里斗的内鬼从中作梗,已经彻底瓦解冰消了。
沈归是出了名的谨慎多疑,如果他身体状况一切如常的话,肯定会要求盛北川在这里停船靠岸,自己必须上去亲眼见识见识那二百具腐尸才能放心。可如今他的伤势虽然有好转的趋势,但身体却仍然十分虚弱;就连方才登船的时候,都是靠着齐雁把他背上来的。
而且,如果他们停靠海鹰岛的话,迁延行程、惹张青牛不悦之类的小麻烦还不在紧要;一旦暴风雨提前反巢,那么之后剩余那五十多海里的距离,他们可连一块礁石都看不见,仍然无法避免要落得个葬身海底的下场!
无计奈何之下,沈归也只能把这份惴惴不安藏在心里,安心地听着舱外海风之声,仔仔细细的重新盘起了脑中杂乱的思绪。
沈归一直都放心不下一个问题:如果张青牛所言一切属实的话,那么即便谛听真的能困住自己七日,又如何能轻易覆灭幽北三路呢?莫非他们真会蠢到把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在自己的手下败将郭兴身上?
至少以沈归的经验判断,谛听绝对不会把这么重要的一个关键步骤,交给一个败军之将的身上!
第727章 31.还有后招
关北斗的行事风格,向来以严丝合缝、密不透风著称。果不其然,这艘沙船尚未离开海鹰岛之时,左右两舷便传来了一阵嘈杂聒噪之声;沈归通过船上的气窗向外望去,只见在自家沙船的右舷方向、竟然贴着不少于八艘小型海渔船;与此同时,甲板上也先后传来一声声铁器响动;而原本睡在瞭望杆上的齐雁、此时也一个矮身荡回了船舱之中:
“不好!这伙人应该都是有备而来的!他们不光用长钩杆死死抠住了咱们的左右两侧船帮,每个人手中更举着一架千机弩,逼盛老爷子落锚止船。听他们喊话的口音判断,应该大部分都是闽江人士!”
沈归听完之后眼角一抖,对着一脸事不关己的无量真人说道:
“你不是说,海鹰岛已经被你清理干净了吗?”
“正是!但贫道说这话的时候,可是三日以前的事了!”
按照常理来说,过了华江以北的大小水路,虽然谈不上天下太平,不过由于湖船与海船的构造大不相同,光是造船成本,就高了不只一星半点;再加上没有南康那么多的商船往来于此、也就没有可以滋生海贼的土壤。所以这北燕王朝只有水寨,却没有海贼。
也就是说,这伙大半操着闽江口音的海贼,也同样是谛听北调而来的一批外援助力。
甲板上的盛北川,此时已经开口向对方喊话:
“哪位是漂把子?出来咱们挂挂须子(哪位是当家的,站出来咱们聊几句)?”
“你不会说官话,也看不见我们手里的家伙吗?让你下锚你就下锚,哪来那么多废话?怎么着?瞧你这一身破破烂烂的褂子,还能防弩不成?”
盛北川听完之后,忙不迭的摆出了一副卑躬屈膝的嘴脸,做出身体已经衰老颓败的姿态,一边慢悠悠的开始准备抛锚事宜,嘴上还一边乐呵呵的应付着对方:
“大爷说笑了,谁不愿意穿好的呀?这不是世道艰难、糊口不易嘛!老头子我上了几岁年纪,腰杆、手脚都不大灵便了,诸位好汉爷手里的那家伙,可都往高了抬抬,别伤了老头子呀!哎,这阳埝的空点子,足月的排子神足的码,喂青子喽!(南方来的一伙外行水贼,十二条船,大概六十个人,准备好武器)。“
嗖!嘣!
一支弩箭擦着盛北川的眉毛,直接钉在了船梆之上!显然是方才搭话的那名水贼,听不懂盛北川说的话,有些不大高兴了:
“腰腿不灵便,脑袋也糊涂了?刚告诉过你,只许说官话!你要是再说这路我们听不懂的鸟语,下一枝箭准钉在你的脑门上!”
“哎哎哎!年纪大了脑子也确实不太好用,我这官话学的也不太利落,船上的兄弟还都是老家人,习惯了…习惯了……”
甲板上双方的对话,船舱里的三人听的是一清二楚。无量真人张青牛,虽然是玄岳道宫的现任掌教,但按照江湖道来说,也是个“尖化把子”(真道士),对江湖春典这种基本功,当然也是熟稔于心的了!
眼下情况危机,且不提沈归的重伤未愈,伤势不明,浑身也提不起半分劲道来;就算是全盛时期的沈归,也从未在水面上与人交手。他的水性虽然还算不错,但也都是游泳捞鱼的本事;关于在水里与人厮杀、应该是如何打法,对于他来说可谓是一窍不通。
至于说齐雁那就更别提了,如果要比偷个东西、开把锁,那他齐小爷算是天下第一的能耐;可说起武艺修为的话,他顶多也只能在二三流附近徘徊;而且他师门虽然曾也有过水下做活的一套技法;那掌握这套手艺的前辈高人,早在多年前已经改弦易辙,彻底消失在小绺门的传承之中;连带着那一门水下作业的技术,也算彻底失传了。
眼下敌人已经用钩杆死死扒住了船帮,盛北川就等于被几十把千机弩顶住了脑门,也只好在无计奈何之下抛落了船锚。所以对于船舱当中的三人来说,这一场血战已经迫在眉睫;他们即便是再无能为力,也终归不能引颈受戮不是?
以往在手中轻如鸿毛、如臂使指的春雨、惊雷二剑,今日再次握在手中、竟变得重如千钧;沈归狠狠咬了咬牙,刚想以剑作拐,勉强撑起自己绵软无力的身子;可他才刚一起念、张青牛便抽出了腰间拂尘,轻轻一甩,将他柔和地送回了床榻之上。
他走到沈归身边,弯腰捡起那柄落在地上的春雨剑,仅仅拔出半分、便迅速收剑归鞘。
“北海剑奴夫妇,果然是两位亘古罕见的铸造宗师!此剑甚佳,借贫道一用”
“借我的家伙?你们玄虚道君的玄武剑,不也是一把神兵利器吗?你就没随身带着?”
“以后少信那些江湖传闻。师祖爷留下的玄武剑,只是一柄非常普通的法剑而已,剑身连筋骨都没有,如何能与人交手?”
说完之后,张青牛迈上两步台阶,抬手将舱门打开一道缝隙,侧身走上了甲板。
甲板之上,满面惊惧忧虑之色的盛北川,才刚刚抛下了船锚;如今他一回身,刚好与从船舱走出的张青牛碰了一个对脸。
“归瓢落扇(回船舱去,锁门)。”
“流丁?(你一个人?)”
“攒亮,马前翘。(我心里有数,赶紧走)。”
二人迅速交流了几句黑话,方才还惊惧交加的盛北川,瞬间扯起了一副冷脸,头也不回的推开了船舱门、矮身钻了下去。
他这一走,两侧渔船上那些架着千机弩的闽江水贼却不高兴了:
“嘿!那老头!我让你走了吗?回来!要不然我们可不客气了!”
“无量天尊!诸位英雄好汉且慢动手,贫道尚有几句良言相赠!”
对于自认为占据了绝对主动权的闽江水贼而言,虽然走了一个老头换回一个老道,但二者看样子年纪都不小了,五官又算是慈眉善目,想来也没什么威胁。别瞧这位道爷手上拎着一把长条家伙,但道士随身佩带法剑、也实属稀松平常之事,不值得大惊小怪的,所以这些水贼倒是也没太在意。
反正按照事先约定,只要他们能封海超过一个时辰,那么这躺肥差就算是有了交代!
遵循传统的江湖规矩来说,无论是水匪还是山贼、流寇还是响马,凡是绿林道上的人,都有着一整套的通行作案守则——五清六律、七不抢、八不夺。无论是僧道檀尼、还是聋哑盲瞎,皆在这七不抢、八不夺之中;凡是懂得遵守江湖规矩的传统匪盗,遇见这种人都会立刻扭头离开。
可惜现在这一批闽江水贼、虽然捡了王雷留下来的地盘与资源,却没继承王雷所遵奉的江湖道。他们不懂春典暗语也就罢了;可对于传统的江湖规矩,也同样没有任何兴趣。
当然,这也是两种不同观念碰撞之下、引发出来的思维差异:王雷信奉的是江湖规矩,而现在的闽江水贼,信奉的是经济原则。
“道爷!你走的是仙道,我们弟兄走的却是匪路;既然咱们不是一条道上的人,那您的那几句金玉良言、我看还是烂在自己肚子为好。”
“也好!那就直接提要求吧!”
“好!我们哥几个也没别的意思,就是想要借两个……”
“第一,撤去你们的钩杆;第二,凿沉你们这十二艘渔船;第三,立刻返回闽江老家,此生此世不得再踏入华江以北半步!“
张青牛神色如常的说出了自己的要求,却把船上那位领头水贼逗的是哈哈大笑。如果是在南康的水面上,遇见这么个不知死活的方外之人,那么通常都会请他吃上一碗馄饨、或是板刀面。
不过他们这些人得到的命令,乃是阻拦东幽湾两岸的过往船只一个时辰;至于这档子事背后的原因和理由,他们没有半分的好奇心。所以张青牛此言虽然狂妄无理,但对于这些人来说,为了避免流血冲突,而跟这个老道磨上一个时辰的牙,也能把这场差事给应付过去!
“嗬!癞蛤蟆打哈欠,你好大的口气啊!兄弟们都听见了吧?这老道刚才说直接提要求,我还以为跟咱哥们说呢!原来是我给误会了,是道爷自己有要求要提!好好好,你说的话我听懂了,但却有一些事还弄不明白。如果真的按照你说的去做,我们又能落下点什么好处呢?当然,也可以这么问,如果我们不按照您的要求去做,我们又会落得个怎样的下场呢?”
张青牛听着他絮絮叨叨的废话,先是抬起头来看了看阴云密布的夜空;随即左手迅速变换出几个法诀,心中终于安定了一些。他虽然没有关北斗的地灵脉神力,但对于天衍推算之术也并不陌生,只不过不如大师兄精准确切罢了。尽管今夜亦是乌云盖顶,但从他推算出的结果看来,那场暴风雨没有丝毫提前到来的迹象。
航程不算过于紧迫之后,他便随手抽出腰间拂尘、倒靠在自己的左臂之上;随即右手平举春雨剑,语带悠然地说道:
“如果诸位应承贫道的要求,那么贫道愿意付给诸位六万两金子!”
第728章 32.大有大难
六万两金子是个什么概念呢?如果按照南康的价码来换算的话,少说也可以兑出六十五万两的银票。而最为富庶的南康王朝,普通三口之家的年收入,大概在八十两银子左右;而姑苏城最昂贵的顶级奢华园林,连地契带房契、总价大概要到三万两银子左右。
而今日这伙闽江水贼,不远万里来到海鹰岛上;不但要清理尸体,连带着还要负责截断海面;而事成之后,每人就可以得到五百两银子的赏钱。如此看来,为了拖延沈归返回幽北三路的时间,谛听也真的是下了好大一笔血本。
可如今按照这老道的价码算起来,那么就是一万五千两、与五百两之间的较量;单凭这一笔回报率极其丰厚的交易,也真就值得与他谈上一谈了!
可看着老道士的穿着打扮,也实在寒酸了一些;虽说这方外出家人的家底,不能以穿着打扮的档次来判断;可即便他的道观香火再旺,又真能拿出那么大一笔金子来吗?而且从这艘小沙船的吃水程度来看,这恐怕还是一艘空船啊!
“林木赛!好大的口气啊!老道,你这辈子见过那么多金子吗?”
“这笔帐当然也不是这么算的。俗话说一命抵千金,那我们就姑且按照这个价码来计算如何?你们这里……大概有五十几颗脑袋吧,就算做整数六十好了!贫道饶了你们这六十条性命呢,也就算抵了六万两金子的谢仪不是?”
这句话一出口,瞬间便打破了闽江水贼们大发横财的美梦。他们个个鼓着腮帮子、咬牙切齿的望着自家头目;希望他能一声令下,允许自己扳动天机弩的顶盖机簧,将这个满嘴跑舌头的臭老道,当场就扎成海胆!
这笔本就不存在的金子飞了,固然令人失落,但这位头目本身也没抱着多大的希望;而谛听许诺的五百两银子虽然丰厚,但这老道的胆色也着实令人感到心寒,想必他既然敢于单刀赴会,心中定然别有依仗。如果一旦双方交手厮杀,自家兄弟也有所损伤的话、那么安家费汤药费,也同样是一笔天文数字。
至少对于他来说,哪怕是委曲求全、忍气吞声换来的和平,也远比一场轰轰烈烈的战争要好上许多!
“臭道士,你这笔账算的还挺精明啊!爷爷们要是不答应你的要求、你又能奈我等如何呢?”
“那贫道就只好多花上一些力气,将你们这些个渣滓全都宰个干干净净!”
这闲话已经没法再往下聊了!
无论是传统水贼还是现代水贼,都是混迹于市井草莽之间的绿林匪盗;尽管大江南北的各地风俗有所差别,可凡是沦为草寇之人,九成九都是那些目不识丁、孔武有力的糙汉子们。
力气大、血气足、脾气自然也就要更加火爆一些。
俗话说不当家不知柴米贵,这领导者无论大小贤愚,总归会有一些手下人无法理解的难处。传统绿林人士信奉的是江湖道义,所以他们的生存模式,是由后辈子弟外出谋生,赚来钱财之后、反哺年老体衰的师长前辈。就好像是华禹大陆的普通家庭,那种抚养与奉养之间的关系。
可这一批新时代的南康绿林人,信奉的则是生意人讲究的经济原则。所以他们的生存模式则反传统之道而行,乃是由领导者来开辟生财之道,再将细枝末节、与具体实施的工作,分包给手下人处理;事后的利益分配方式,也更趋向于抽取佣金的单帮商人,而并非是有组织的犯罪团伙。如此一来,南康的绿林人之间,就逐渐成为了一种雇佣式的合作关系,也更符合商业规律。
两种不同的生存模式之间,倒是并不存在谁高谁底,都只是一种工具而已;但对于发号施令之人来说,传统模式对于当家人的要求更高;而新近诞生的现代模式、则对具体实施的人要求更高。
一样的米养百样的人,个人的领悟能力与天赋悟性,天生就有高有低;如果本身具有探究与思辨精神的话,也就更容易从不同角度的去体会世界、也更容易接受与本身认知相悖的人。不过这种具有独立思考能力的人,本就是极少数派,早在他们刚刚崭露头角之时,便已然被文武两道的明眼人收入门墙之下悉心培养;他日学有所成之后,或是读书科举、或是征战沙场、或是经商开店、或是游走江湖。即便有人一步踏错、因为触犯了国法王章而不得已落草为寇的话,也一定可以凭着自己的能力,迅速与底层蟊贼脱离开来。
好汉沦落到何等地步,都是好汉;而废物就算跑到天崖海角,也还是一个废物。很多人都固执的认为自己的窘迫现状,是受制于命运、风水、运气、环境等等神秘因素;其实九成九以上的难题,答案根本也没那么虚无缥缈!就是单纯的能耐不济而已。
传统江湖模式已经存在了成百上千年之久;即便他们已经形成了一套独有的语言体系与社会法则;但日积月累之下,也早就深深地扎根在每一个华禹百姓的心目当中。比如说江湖人之间的春典:盗贼作案之前,摸查情况说的“踩盘子”;镖师与武行受伤之时,常说的“挂彩”;绿林道人招呼同伙撤退时候的“风紧扯呼”等等,早已经不只是江湖人特有的切口了。
面对着如此庞大的底蕴沉淀与群众基础,诞生于南康王朝、或是说诞生于巨额财富之中的现代江湖道,至少无法在短时间内,全面取代那些腐朽陈旧的老规矩。所以今日这一伙南康水贼,是既想要赚江湖道那大把大把的现银,也想要老江湖那种光辉豪迈、一往无前的英雄头领。
也就是说,对于这几十位闽江水贼,他们既不想用自己的搏命银子去给别人享受,也不愿意跟着一位软骨头的大哥混事逞凶。在这种不舍鱼、亦不舍熊掌的贪念之下,这位差点被张青牛气炸了肺的水贼头目,也就直接被他手下的兄弟们逼上了死路!
话不投机,双方便当场动手!随着这位有苦说不出的水贼头目左手一摆,几十架天工坊出品的新型天机弩、便全部对准了甲板上那位发丝斑驳的牛鼻子老道。随着一阵杂乱无序的木擦之声、一支支没有尾羽的光杆弩箭迅速离匣而出、就仿佛长了眼的铁钉一般,直接将张青牛的周遭空间全部封锁!
培养一名合格的长弓手,最少需要三年的时间;而培养一名合格的弩手,则只需要五十两左右的成本,再加上半天时间培训而已。只要双眼不瞎、又长着一只手掌,便能轻而易举的操纵这种做工精巧、威力无比的连发武器。也可以说这种新型天机弩、除了成本实在过于高昂、不值得为军中将士批量装备以外;实乃双方小规模作战之时、中、近距离的顶尖神器。
世人皆言玄岳道宫一门三杰;而玄虚道君留下的道、武、玄三门绝艺,三杰也是各精一道。在专修武学一道的陆向寅叛门而出之后,还有一位小师弟单清泉前来补齐;而无鹤道人关北斗,则是以天衍数术见长,更在燕京城中谋了一个国师的好差事;至于说船上这位无量真人张青牛,就是玄岳道宫三代弟子之中、综合资质最差的一位。
据江湖人所言,论起玄学资质,张青牛比不过关北斗;武学资质,他也不如陆向寅与单清泉;无计奈何之下,便只好对外宣称自己专心钻研玄门道法,终日捧着浩如烟海的玄门经卷,躲在自家的玄经阁中读书识字,更像是一位教书先生,而并非是武林三大门派的掌教真人。而他之所以能够继任掌教真人之位,也纯粹是因为实在是没的挑了!哪怕还有一个人备选,那也轮不到他来执掌玄岳道宫啊!
然而,正如方才张青牛对沈归所言一般;江湖传闻虽然未必尽是空穴来风,但也绝对不能人云亦云。他张青牛的本领究竟如何,看看玄岳道宫的现状,也就一目了然了。
谛听天工坊出品的天机弩,一匣共有十二支弩箭;而发射方式也非常轻松简便,只需手掌向后扳动木制机簧即可击发;其简便轻松的程度,就连一个七八岁大的孩子,也不会觉得有何困难之处。
这些水贼们大发横财的美梦破灭,早在心中恨麻了这位装模做样的老道!如今动起手来,所有人都咬牙切齿的反复推拉木柄,恨不得能尽快将匣中弩箭倾泻而出,好再重新填装一次,赶在对方身上扎满箭枝之前,再迅速补上几枝!
天机弩的射速极快,所尽管对方只有几十人的规模,那些无尾弩箭仍然铺天盖地而来。在夜色的掩护之下,单凭肉眼根本无法分辨对方的覆盖盲点;再加上小型沙船与海渔船之间、存在着高低角度的问题;即便张青牛身法通玄、打算凭着身后的修为在箭雨之中逃得一条活命,也根本就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至少正躲在船舱之中向外观瞧的一老二小,暂时还想不出任何切实可行的破解之道!
到底是张青牛还是张海胆,箭雨一到,便见分晓!
第729章 33.春雨化妖魔
海鹰岛附近的海面环境、原本是一片风平浪静的安然景象;可眼前犹如倾盆暴雨般袭来的弩箭、才刚刚靠近张青牛的身体周遭,天地间便骤然乍起一道异响!这道声音并不刺耳,其中却蕴含着十足的穿透力!它从前赴后继的海浪声中脱颖而出,直接探入每一个人的头颅深处、并温柔的抚摸开来……
所有人都说不清楚,这种奇妙而富有韵律的“呜嗡“声,究竟应该怎么形容才更加贴切;可沈归却觉得这种声音,竟仿佛似曾相似一般!
他在燕京城中闲游之时,曾在杂院扎堆的百姓聚集区,听到过与之类似的声音。那时他还就此事请教过附近居住的一位老者;对方告诉他说:这种好听的声音,乃是自家鸽子尾巴上悬挂的葫芦,所发出来的鸣响。而那个葫芦,他们通常称之为鸽哨。
随着甲板上传出这道“呜嗡”的异响,那些原本杀意正浓、眼珠通红的闽江水贼,此时竟不约而同的止住了扳动天机弩的手掌……
他们亲眼见到朝着无量真人而去的那一枝枝弩箭,仿佛被一道肉眼看不见的气墙震开!排山倒海般袭来的弩箭,竟无一根能够贴近他的道袍!
以气荡开第一轮弩箭之后,张青牛右手微动、春雨长剑骤然脱鞘而出。这一柄曾经被沈归定义为规格超长、并不算十分称手的上古神兵;今日在张青牛的手中,竟然展露出了别样的锋芒!
春雨剑在夜色的映衬之下、绽放出了璀璨的光华;细目望去,那白色光晕宛如出水芙蓉般雍容清冽;剑柄之上,那些被沈归认定为略嫌秀气的雕饰纹刻,也如同天机星宿的运转轨迹一般、缓缓勾勒出深邃而玄妙的运转轨迹。剑身与光晕浑然一体、仿佛一叶孤舟、笔直的荡过平静安详的湖面;剑刃也如同巍峨耸立的万丈断崖、凌厉挺拔、锋芒直刺九霄
齐雁看着那柄仿佛重新焕发了生机一般的春雨剑,神色复杂的拍了拍沈归:
“啧啧啧,用的都是同一把剑,仅仅在卖相上便已经分出了高下。你有没有感觉到一丝难堪呢?”
“滚蛋!”
沈归并没有觉得尴尬,他只是感到有些困惑而已。为何这把上古神兵在自己手中之时,一直都是半死不活的模样;可如今落入张青牛手中,竟仿佛焕发了新生一般?以春雨剑现在这等品相,根本无需有什么鉴定经验的辅助,只要视力没有问题的人,谁都可以轻易看出它的不凡之处!
长剑出鞘之后、剑柄被甩落在船舱门口,发出了咚的一声脆响。而正是这简简单单的一声门响,便立刻化为了闽江水贼的催命符!
只见张青牛缓缓挽动了一道剑花,身形与步伐的速率非常迟缓,却也交代的十分清楚;他的一丝一毫、一板一眼、一举一动、一念一行,全都带着一种玄妙的韵律与美感,令人观之而不忍侧目。
天下玄门弟子,大致分位两派。一派位于南康云锦山,主修巫道术法,以炼丹符篆、除魔捉鬼之术而见长,被世人统称为方士;而另外一派,则是位于北燕玄岳山的玄岳道宫,以长生功法、天衍之术见长,被世人统称为道士。
玄岳山门下弟子的修行,乃是以羽化飞升作为最终目标;至于说武学之道,纯粹是为了强身健体、延长寿命而生的附属产品罢了。有鉴于此,玄门武学究竟能不能打,能打几个之类的问题,对于一心想要参悟天地之道的玄门弟子来说,其实根本就不重要。
既然所谓的玄门武学,就只是长生功法的衍生品;那么说它是一套老少咸宜的健美操,其实也没什么大错,只是杀伤力稍强一些罢了。
世人皆以为玄门武学的特点,全都是以慢打快、以巧破拙、以弱胜强、以守为攻等等;所以判断玄门弟子的标准,也是惊人的一致:如果对方的动作极其缓慢、看起来像是腿脚不太灵便、或是大病初愈、气血两虚的话,那么就应该一位玄门高手无疑了。
既然张青牛乃是玄岳道宫的掌教真人,那么他的动作极其缓慢,至少旁人人眼中看来,也极其符合情理。然而沈归心里却比谁都明白,这玄门武学的真正威力,与出招速度根本就没有任何关系。
张青牛仿佛对于自己的防护能力十分有信心,面对着铺天盖地席卷而来的无数弩箭,他甚至连眼皮都没多跳一下,仍然固执的按照原本的动作频率,缓缓摆出了一个又一个的造型来……
忽然间、张青牛右脚尖抵在了甲板之上,腰身与大腿微微下方弯曲、右脚尖缓缓踩出一个蹬踏之力,整个人竟飘飘摇摇地平地腾空而起,在众人无法理解的视线之中,缓慢而诡异地飘在了半空之中!
由于他这一次借力、整条沙船也同时向下一沉、借海水送回的反弹之力,整条船竟然微微跳了起来、离开水面足有半寸之后,才轻轻落回海水之中。
切身实际感受到船体跳动的沈归面色一白,对同样心思甚重的盛北川问道:
“盛老爷子,方才的波动,是海浪作祟的缘故吗?”
“老头子我行船弄舟数十载、还从未听说过有直上直下的海浪……”
张青牛纵身高高跃起,看上去简直是练习射术的绝佳靶子。不过好在那些弩箭无法穿破他的内息防护;有这一层防护存在,即便他下落的速度依然十分缓慢,那些闪耀着寒芒的箭簇,也没有给他带来任何一道伤痕。
起势缓慢、借力缓慢、腾空缓慢、降落缓慢;仿佛玄门武学的模样,就真的如世人所误解的一般,并没什么新奇之处。以这样的出手速度、别说与敌人厮杀搏命、一瞬定生死了;哪怕是去抓一条上了年纪的老瘸狗,也肯定是要被人家给活活溜死!
从玄门道法的基础理念来说,这大千世界都是阴阳相济、互为依存的对称体;阴阳比例一旦有所失衡,轻则大病一场、重则国破家亡。这个原理放在武之一道也同样适用。
所谓刚者为阳,柔者为阴;快者为阳、慢者为阴。这世上庸人颇多、往往会将不同观感的武学套路,强行定义为至刚至强、或是至阴至柔的功法招式;然而只有力量没有速度,结果就是根本摸不着人;只有速度没有力量呢,即便招招命中目标,也不过就是给对手挠痒痒罢了。
飘然而至的张青牛、以右足尖轻轻踏在海鱼船那窄小的甲板之上。他将自己的身体摆出了一个流线型的奇妙姿态,轻松自然的化解了高空下坠之力;接下来,他便如同一位自幼在水边长大、习惯在渔船上穿梭嬉戏的孩童一般轻松;走马观花、蜻蜓点水似的扯弄着那柄春雨剑,便随手割断了四位闽江水贼的颈动脉!
玄门武学、原本就不分快慢刚柔,只是节奏与韵律时刻都在变化而已。
如果张青牛仅仅是轻松写意的剑扫四寇,还无法令沈归感到讶异;可人家在那么窄小的海鱼船之上、四剑割开了四条颈动脉,身上竟连一滴血珠都没有沾到!这谁又能相信不是张青牛的有意为之,而相信只是万里有一的偶然性事件呢?至少对于沈归来说,是不相信运气与偶然的。
这位负责指挥的头船之上,原本有五人同乘;如今另外四人全都在捂着脖子的创口、无力地等待死亡降临;唯独剩下一个被逼上绝路的头目,正紧皱眉头、望着如同谪仙下凡一般的张青牛!
从未停歇的弩箭雨、看似根本毫无用处;张青牛此时转过身来,捋顺着自己颌下花白的胡须,对着那位头目和蔼的笑了笑之后,左脚便再次轻点,缓缓跃上了旁边一艘渔船的甲板之上!
有道是无知者无畏,既然有资格千里远赴登州城、来赚这一份回报丰厚的赏银;那么这批闽江水贼、就个顶个都不是什么善男信女。他们虽然不理解张青牛到底施展了什么妖法,竟使得平日里无往而不利的天机弩,今日也失了锋芒;可他们本身也并不精于射术,接舷白刃战、才更符合他们的战斗习惯。
难倒这个怪老道的诡异妖法,不但能防住弩箭,还能防住钢刀不成?
可惜的是,直到他们尽数葬身东幽湾,以身喂鱼之时,仍然没能试出这个问题的答案……
眼看着张青牛慢条斯理、有条不紊地收割着手下人姓名的海贼头目,也终于急红了眼珠!他扯开嗓子、朝着游荡在左舷的四艘渔船高声叫嚷:
“都别管这老杂毛了,全给我朝着船舱的方向射箭!”
他没想到的是,自己这一令下才刚刚出口,翩然杀至第四艘渔船的张青牛、却转瞬间便出现在了自己面前!他感受到了对方剑尖破开皮肤、刺入肌肉、搅碎心脏的全部过程,也看见了一片黑色的幕布悄然落下,掩住了这片五光十色的花花世界……
不过这头目毕竟是头目,果然颇有几分急智!正如他生前所料一般,此船本就是一艘空船,没有装载任何物资与渔获,所以吃水甚浅,船速也更快一些;但如今这几十把天机弩调转目标,齐齐朝着船舱射去……
舱中躲着两位伤病员与一名飞贼,在没有任何掩体与防护的前提下、又能如何抵挡这密不透风的箭雨呢?
第730章 34.江湖无恩仇
关北路的海宁城码头,乃是整个幽北三路的最南端,也是经年累月都被冰雪覆盖的大地之上,唯一的不冻港口。然而多年以来,由于幽北三路国力极其贫弱,又一只保守内外纷争的困扰,所以直到此时此刻,仍然没能腾出充裕的时间与银钱,来全面开发这块战略与经济的双重要地。
饭要一口一口的吃,路也要一步一步的走;谛听之前闹过那么一场之后,成功走上台前的兴平皇帝与万丞相二人,也将他们的目光重新聚集在了海宁县。按照他们最初的计划,只要两北在东海关的互市贸易趋于稳定之后,凭着那一大笔源源不断的商业税收作为支撑,这座海宁小县,也很快就会变成属于幽北三路的申城港口。
当然,眼下郭兴已然大举进犯中山路,整个华禹大陆也被卷入了战争状态,没有人能够独善其身,幽北自然也顾不上发展经济了。
大概在十日之前,这座滨海小县,调防而来了一支二十人左右的小队。由于这里的位置比较偏僻,所以平时极少会有生人造访;所以这二十位外来人士出现之后,也立刻也就成为了秃子头上的虱子,一举一动都极为惹眼。
不过令海宁县的乡亲们感到有些奇怪的是,这二十位军爷既没有在县城中驻防、也没有住进朝廷馆驿之中,反而蹲守在码头附近。这些人分为日夜两班,寸步不离的守着一架外罩银缎的华贵马车,令人实在是摸不着头脑。
新鲜归新鲜,但谁又不需要为了生计奔波呢?当地的百姓们围观了几日之后,好奇心也逐渐散去,就没人再拿这桩怪事当作谈资、也尽量避免从码头附近经过了……
今夜卯时初刻,天色仍然还是一片漆黑;负责值夜的年轻小卒打了一个哈欠,使劲儿揉了揉自己酸涩的双眼,一边用跺脚哈气的方式给自己取暖,一边不错眼珠的盯着南方那一望无尽的海岸线;在他的身后不远,有一位怀抱钢刀、背靠大树的老卒,此时被一阵突如其来的海风吹的浑身一颤,也长着大嘴打了一个哈欠,仿佛吃了什么美味佳肴一般,使劲儿地咂了咂嘴……
小卒听见身后的声音,略微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脖子,开口打趣道:
“咋了啊赵大爷?又闷一觉啊?”
“哈…海边的风还真他娘的硬啊!你又熬了半宿啊?这哪行去,得学会偷懒知道不?我跟你说啊,这站着睡觉的功夫,可是咱行伍人的基本功!我跟着帅爷南征北站之时,就算是扛着家伙式赶路,也一样能听着兄弟们的脚步声,忙里偷闲的打上几个盹!“
“吹吧你就!这么硬的海风吹着,即便能睡过去、那也肯定得出上一身的透汗,还不得打了摆子?”
“不懂就别瞎说话!小子,别以为自己在咱营里,也算是个耍手把式的狠犊子;但你以为当兵打仗靠的是身手啊?狗屁!”
“啊?那靠啥啊?”
“看啥?来,给你家赵大爷点上一锅子烟,咱爷俩好好论道论道……”
这一老一小躲在了一棵粗壮的大树之后,一边交流着行军打仗的战场经验,一边分享着同一锅上好的滇南烟丝。
就在二人谈兴正浓,烟袋锅也被二人嘬的烫红之时,那位嘴上长着细绒毛的小卒忽然抬起手臂,指着远处黑漆漆的海面,低声问道:
“赵大爷你看,是不是我这眼睛花了?那边咋好像有船挂灯呢?”
这位赵大爷今年足有四十多岁,眼神已经开始有些花了。他顺着年轻同袍的手指方向、虚眼一望,好像海面上的确有一道昏黄的微光,正在朝着海宁城码头缓缓前进……
“好像还真是哎!你快去掌火上灯,我去禀报王爷!”
说完之后,这位赵大爷急忙胯好了腰刀,直奔北面奔去。不久之后,去而复返的赵大爷脚步匆匆的在前方引路;而飞熊军的统帅,大将军王颜重武,则浑身披挂齐整,左臂托着一顶熊首将军盔,步履匆匆地跟在对方的身后。
“属下见过王驾千岁!”
那位才刚刚燃起码头火盆架的年轻小卒,一见颜重武赶来此处,立刻跪在了沙土地上连连叩首。如果颜重武像往日那般、只穿戴营中制式铠甲的话,他也不会行如此大礼;然而如今颜重武却披挂着陛下御赐的大将军铠,显然就是一个极其正式的场合了。
“起来吧,挂灯!”
“是!请王驾千岁的旨,该上几盏?”
“嗯……八盏!”
“这…是!”
那位赵大爷果然也是个明白人,一见那位小卒叩首领旨以后,立刻奔到树后、取出了一摞用竹圈扎好的白纸灯笼。二人忙了一番之后,码头岸边的灯架之上,已然缓缓升起了八枚白色的纸扎灯笼;如果眼力好一些的话,还能清楚的看见在每架灯笼的正中间,都写着一个大大的“奠”字。
八盏白纸灯笼、八个奠字、八种截然不同的笔体。
海面之上那盏昏黄的光点,也是由一盏小灯笼所发出来的;它正挂在一艘插满了弩箭的小型沙船之上。这艘夜行海船,仿佛是从诞生了草船借箭这个千古名典的含山县穿越而来;凡是目光所及之处,布满了密密麻麻的弩箭与豁口,令人看了感觉脊背发寒,不敢细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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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其说这是一艘渡船,还不如说是一艘鬼船来的更加恰当。
在这艘鬼船的甲板之上,正站着一位胡须花白的道人,他一手拉扯着船帆的朝向、另外一手操纵着平衡舵,显然是正在与逐渐兴起的风浪进行角力。
正所谓望山跑死马、望水渴死牛,别瞧只是视线可及的一小段海距,可直到这艘遍体鳞伤的小沙船、成功抛锚靠岸之时;距离岸上掌灯,已然过去了两刻种左右。
张青牛果然不负玄岳道宫的掌门人之位,不但轻而易举的斩杀数十位闽江水贼,自身也是毫发未伤;纵然他此时操舟控船的手法有些生疏,但显然也并非是一窍不通;虽然谈不到驾轻就熟,但好歹也将这一艘千疮百孔的破船,安安全全的引入了安全地带。
张青牛跳下甲板之后,一甩手中拂尘,便矮身钻入了树林之中;颜重武以为这个老道是遇上了平生三急,也就没好意思再去叫他。
“沈归?沈归?”
颜重武大步流星地踏上了甲板,站在船舱门外小心呼唤了两声。
“是黑瞎子吗?进来说话吧……”
颜重武推开那两扇已经毫无意义的舱门,忍受着盔甲带来的僵硬感。缓缓走入了船舱之中。
此时的沈归,正抱着一位上身赤裸、披头散发的老者发呆。这位老者双目紧闭,背上大概生受了十几根弩箭,伤处既有无伤大雅的皮肉伤,也有几道要害死穴;颜重武低头看了看船舱弥漫的猩红,显然这老者体内的血液早已流干、应该已经毙命多时了。
颜重武小心翼翼地打量起了沈归的面色来,不过他在这方面的判断一向有些木讷,没能看出任何端倪来;而转过头再看另外一位年轻人,却在他脸上发现了一种化不开的悲伤情绪。
显然这位已经毙命多时的老者,应该是自己人。
“沈归,这位前辈是……?”
“北盛南雷,盛北川。”
“原来是盛北川啊……他的大名我也曾经听人说起过……怎么?这是他与人结了梁子,被人家偷袭了?”
“不,与人结怨的是我,今日该身遭横祸之人,也是我……你来说说看,这世道有什么公平可言吗?为何每次我自己惹下来的事端,却都是旁人代我受过呢?”
颜重武一时无语,他不清楚情况,也不知该怎么安慰这位多日未见的老友才是。
把时间再退回到张青牛借剑迎敌之际;当那位闽江海贼头目、喊出了一道再正确不过的进攻方式之后,便立刻被张青牛一剑破心,尸身也栽入了冰凉刺骨的海水之中。然而张青牛的动作再快、修为再高,也无法一次性阻挡来自左右两舷的天机弩箭,实在是顾头难顾尾啊。
这几十名闽江水贼,凭着天机弩那迅猛的射速、以及简便轻松的操控方式;竟在短短一瞬间,将整个船舱用弩箭犁了几个来回。
齐雁的轻功造诣自然是毋庸置疑的,哪怕说是天下第一,也有吹牛的嫌疑;他耳听箭雨之声骤响,立刻便纵身一跃、施展了精妙绝伦的壁虎游墙、将身子紧紧贴在了船舱棚顶这个弩箭盲区,算是找到了安全的避风港;然而盛北川与沈归虽然也有所防备,但此时他们还有伤在身,根本就提不起半分的力道来!
箭雨转瞬即逝,就在这短短的一瞬间,盛北川仿佛恍然大悟一般、说了一句“我明白了!”便立刻翻身一扑、以自己的身躯为盾、死死压住了无力躲藏的沈归身上。
甲板之上,张青牛一改方才那般淡然轻松,反而施展出了风格截然不同的绕指柔剑,看起来很像是被陆向寅练歪的那一套快剑!短短三个呼吸之间,他便凭着目光几乎无法捕捉的速度,先后将那一伙闽江水贼尽数诛杀,并连带着他们那高价租来的海渔船,也一剑斩为片片木屑……
可惜的是,他终究还是慢了分毫,铺天盖地射入船舱当中的弩箭,已将以身为盾的盛北川乱箭射死。可怜这个一天一地的绿林豪杰,死的时候竟连半句遗言都没能留下!
第731章 35.直面谛听(一)
两日之后的正午,幽北皇宫中的东暖阁,原本是陛下小憩之用的清静书房,此时显得拥挤不堪。垂手在门外侍立之人,个顶个都是幽北三路响当当的大人物。幽北仿照北燕朝堂进行了一番改制,六部尚书与侍郎全员到齐,一正二副、共计十八位朝中大员。此时这十八根幽北柱石全都贴着墙根,仿佛一口大铁锅里的贴饼子一般整齐,连一口大气都不敢喘出声来。
东暖阁之中,此时也并不清静。站在门后守卫之人,乃是当朝唯一的王爵大将军颜重武;而靠在月亮拱门旁边的一名男子,乃是关北路的总督大人李子麟;中山路的代总督顾晦顾大人,如今则正在御书斋前打量着兴平皇帝陛下的藏书;至于说在这一整间屋子里,有资格坐在椅子上的人,就只有四位而已。
兴平皇帝颜青鸿;已经恢复了本家姓氏的皇后邓怜儿;双腿尽废的瘸子丞相万长宁,以及刚刚返回幽北故土的沈归。
邓皇后眼看着自己的结义弟弟、救命恩人沈归,狼吞虎咽喝完了一碗燕窝粥之后,略带着心疼的语气问了一句:
“要不要再多传一碗来?书卿那丫头回来之后,就缠着御厨房的大师傅学了几招,现在手艺已经……”
颜青鸿听到这里眉头一皱,轻轻咳了两声,皇后娘娘也就不再多言了。而自己则回过头来,看着沈归面前的空碗问道:
“吃饱了么?”
“差不多了。怎么样啊孙老二?我这一身的伤,究竟什么时候能好利落?”
就在沈归喝粥的当口,眼下已晋升为太医院副院正的孙白术,一直在紧皱着眉头为他检查伤势。如今听沈归这么一问,孙白术也颇有些惭愧的答道:
“我是没什么办法了,要不然去找你那个姘……李郡主吧?”
“废物点心,干啥啥不行,吃啥啥没够!算了,那咱们直接说事?”
颜青鸿听到沈归这么一说,立刻给了孙白术与邓皇后一个眼神;二人也知情识趣的告退离去;而沈归则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已经蓄起胡须的颜青鸿,阴阳怪气的咂了咂嘴:
“啧啧啧,这当了皇帝之后,人就是不一样了!现在你是何等的威风八面啊!”
“你想不想试试威风的滋味?你现在只要点个头,我立马……”
“那张椅子你还是自己留着坐吧,我可干不了那些婆婆妈妈的活……”
“哎?我刚才看你那一身伤可是不轻啊,我来给你治治……”
君臣二人嘴里扯着泼皮话,眼看着就要动手动脚的闹作一团;窗边坐在轮椅上的万丞相眉头一皱,举起左手握拳、轻轻咳了两声,想着眼下还有李子麟与顾晦在场,必须要出声提醒二人注意分寸:
“咳咳!”
“万瘸子你着凉了?怪事,天天坐在屋里也能着凉?咋?除去跟别的瘸子赛轮椅了?”
……
有沈归这么不会聊天的人在,所有人就只能这么眼睁睁的看着;直等到君臣二人的耍闹过瘾之后,沈归这才拽了拽自己被扯到变形的衣襟,朝着万长宁大手一挥:
“摇着你那张小椅子,把东西都拿上来吧。也让我好好瞧瞧谛听那帮铜钱眼里钻出来的臭虫,都偷偷在咱家里做了些什么妖蛾子……”
单看万长宁这副腿脚,使唤他去拿卷宗,显然是有些难为人了。万丞相也不与沈归置气,只是朝着李子麟点了点头,对方便从角落里拉来了一架木制推车,上面摆满了各式各样的账簿籍册,令人只看上一眼、就会觉得无比烦闷:
“禀中山王,此乃近两年时间左右,有关于谛听、或者可能与谛听有所牵连的事件总卷;大半部分乃是傅……余下的则是由万丞相与在下负责补齐的。”
沈归听到“傅”这个字眼之后,心中立刻犹如针扎一般抽痛起来;他抬起头来,眯着眼睛打量着李子麟,嘴角一撇,没好气的说道:
“李子麟是吧?能在李家外戚的严密控制下苟活到今天,你也算是个人才了,就是人有点欠。李总督拉来这一车的卷宗,这是想要考教沈某的眼力?就不怕我娶了你们家大小姐之后,给你买一双小鞋穿穿?”
“属下不敢。”
沈归看着那些密密麻麻的账本,连随手翻一页的兴趣都没有;他扭过脖子,朝着正在书斋前用功的顾大人喊了一声:
“顾兄!顾兄!”
顾晦一直都沉浸在知识的海洋中畅快遨游,直到此时耳边传来沈归的呼唤之后,这才勉强回过了神来。
“下……下官在。”
“中山路战况如何?”
“战情……不太乐观……”
正如顾晦所言一般,如今郭兴大兵压境,整个泰宁县已经也被焚为一片焦土;他作为中山路的代总督,本该忙的焦头烂额;但此时能够奉召入京,还对亏了他这个傀儡总督的身份所赐。而他的夫人黄玉梅,正坐镇在青山城的府衙后堂,整日都沉浸在浩如烟海的账目与调度细则之中,连休息的时间都十分难得。
两军不久前刚刚在泰宁交锋,联手上演了一场两败俱伤的攻城战。从战后分析看来,此战敌我双方指挥之人,皆存在重大失误。
对于幽北一方来说,作为中山路、乃至对漠北作战事宜的总负责人——泰宁大将军丁朔,应该为这个惨烈悲壮的败阵,承担全部责任!不过考虑到眼下战情如火,临阵换将更是军中大忌;无可奈何之下、兴平皇帝便决定暂时扣下他兵败乞罪的奏折,再给他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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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抛开唯结果论的角度不谈,丁朔此战失利纯属意外,调兵遣将方面并不存在什么巨大的硬伤;他只是被突然出现的郭兴打了一个措手不及而已,毕竟谁能想到谛听的触手,竟然可以伸到这么遥远的位置,更与那个几乎撬动了大半北燕民心的华神教联手,一起扶持起了名不见经传的神石部族呢?
丁朔事先定下的计策与盘算,全部都是依照着漠北往年用兵惯例为出发点,起码在战事开始之前,还称得上是对症下药。可谁又怎想到饱受“攻城困难症”折磨了成百上千年的漠北人,竟会突然间痊愈了呢?
丁朔的防备重心,全部放在那些来去如风的漠北铁骑身上;所以在他看俩,对方此战仍是围点打援、暗度陈仓之计。否则的话,他又怎会严令各城守军不得擅自行动,维持坚壁清野、依城据守的基本策略呢?
再者说来,丁朔虽然只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年轻将领,但举荐他的李子麟,可是一位绝顶聪明的明白人。想必能进入李子麟法眼之人,用兵手法就绝不会僵化至此。
当然,此战对于漠北一方的统兵将领——郭兴来说,也同样谈不上是什么大获全胜、开门见喜。
漠北铁骑天下无敌的赫赫威名,早已是华禹大陆公认的事实。所有人都曾在暗中猜想:如果让这些马战无敌的漠北蛮子,得到武器甲胄与攻城器械的辅助支持,那么最终能够一统华禹大陆之人,也就无需再做他人之想了!
而郭兴就得到了这样一个难得的机会,一个为下山猛虎亲手插上翅膀的机会!然而神石部族这头会飞的老虎,踏入中山路的首战,就被泰宁县的区区两千余二流守军,打了一个灰头土脸!己方可是在军械、粮草、装备、兵力等一切因素全部占优的情况之下,采用突放冷箭的方式,强攻一座幽北边境小县!
实力如此悬殊,有信算无心之下、竟然还被对方阻击了整整一个日夜!这就相当于一位挎弓配刀的成年壮汉,暗中偷袭一个淌着清鼻涕的光屁股娃娃;结果却被这个孩子三拳两脚打掉了满口牙齿,还顺手砸断了一根鼻梁骨!
这种双方实力差距极其悬殊的战役,哪怕是一场摧枯拉朽的大胜,也无法彰显郭兴的用兵之术;更何况他花了这么大的人力物力,结果却只煮出了一锅夹生饭呢?
对于郭兴来说,这也不光是一场战术上的失败,更是一场战略方面的失败。
自从东海关那场举世瞩目的最终决战过后,他郭家人的风评便急转直下,从北燕护国柱石、变成了人尽皆知的笑柄;而且可以预见的是,这一整场虎头蛇尾、全军尽没的平北之战,也必然会变成后世兵家的必读经典战例;而他郭家两代人,也都会成为沈归用兵之道的一个注解与佐证。
此时此刻,战火已经重新燃起;而主动参与到这场狂欢之中的各朝各派,每一方人马心中都有着一把小算盘。而郭兴的根本意图,就是想要借助神石部族的力量,重新站在华禹大陆的桌前,获得一个绝地翻盘的机会。
他只想亲手击败沈归、用他的头颅与鲜血,重振郭家往日的荣光!
其实他的这层想法也十分明显,包括他的新主子——神石部族的朝鲁汗王在内,所有知道他身份的人,都是心知肚明的事。如果从粮草供给的角度来说,明显是先扫平有幽北粮仓之称的东幽路,才更为划算一些;而如果是为了迅速覆灭幽北的话,那么也应该是从关北路进犯,直扑奉京城才是!
也许是两军实力悬殊过大,郭兴的后台老板也认为幽北三路的覆灭,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了,这才会交出用兵的绝对自主权,用来换取郭兴的那颗赤子之心吧?
第732章 36.直面谛听(二)
郭兴心中抱定一雪前耻的心态出兵,可他却从未想到,泰宁县的守将与知府大人,竟然还是两条死战不退的硬汉!他们竟然在前有大军突袭压境,后无友军可以迅速驰援的情况之下,选择了最为愚蠢的困守孤城、与他们根本不可能战胜的强大对手,耗到了最后一刻!
也正是因为他们耗了这一天一夜的功夫,郭兴这次猝不及防的全军突袭,已经收不到良好的后续效果了。
以往那些幽北边关守将,只要耳闻漠北大军的马蹄叩边、立刻就会被吓得肝胆俱裂,只恨爹妈少给自己生了两条腿,什么尊严气节、君恩廉耻,全都在生命威胁面前、显得无足轻重!包括初阵未曾露面的漠北人在内,也只见过开城献降的县官,何时遇见过死战不退的守将呢?
然而泰宁守将万志海的胆气与能力,并不像郭兴揣度的那么不堪;而赫新年的胆子虽然不大,但他一直都在城中组织百姓灭火躲箭,压根就没机会害怕。如此一来,两边都等于蒙着眼睛卯上了劲,哪方都不愿、也不敢轻易后退半步!
城破之后,郭兴看着华神教的满营伤兵,心中直觉羞愧难当。如果不是他想一战打寒幽北三路的人心,如果他不是固执的仅仅强攻背面城墙,这场首战,本来拿下的更加轻松一些!
至于他后续的焚城之举,其中也多少包含着一些转移世人注意力的想法。现在整个华禹大陆都说,郭兴此次的残忍行径,只是为了报复沈归在东海关那一场大火罢了;而没人去质疑他的战法是不是得当,指挥是不是正确了。
并不是郭兴羞于承认自己的失误;而是因为只有一个用兵如神、算无遗策的郭兴,才可能令幽北三路各地守将的胆气尽丧,不敢直视神石大军的锋锐。
不过事后很多人都想不明白一点:泰宁县对于幽北三路来说,的确是一块鸡肋;但是对于漠北人来说,乃是进可攻,退可守的战略要地;郭兴花了这么大代价攻下城池之后,竟然选择将整座城池付之一炬!而他自己则率领近二十万大军、沿途在荒郊野外扎营修整!莫非这仇恨二字,就真的比一座可以充当辎重中转站的坚城还要重要吗?
还是……郭兴被东海关的那一场大火,彻底吓破了胆子呢?
沈归当然清楚,一个无法破除的心魔,可以给人的心态与行为,带来何等深远的影响;但他作为那一场大火的始作俑者、却并不认为郭兴会是那种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的人。所以他选择大军在野外扎营,应该还有其他方面的考量,只是由于己方的情报暂时不全,还无法猜测而已。
两军首战的惨烈程度,着实超出双方的心理预期。所以郭兴在拿下了泰宁县之后,一直都在野外扎营休整、等待后续部队集结入境、顺带整修肃清沿途各地的辎重运转通道,精心深耕着已经纳入漠北版图的幽北土地。
像是这种步步蚕食、稳扎稳打的保守行军方式,既不是平北军的惯用战术,更不是漠北军彪悍风格。不过这种保守谨慎的用兵之道,也是占据绝对优势一方的最好选择。眼下漠北大军,已经用这种逐步蚕***心消化的进军方略,逐渐拿下了泰宁县附近的村镇乡县,并且还将沿途的土路与栈道进行了拓宽修整。
时至今日,按照他们以往的推进速度来判断的话,那么不超过七日之后,神石部族的先头部队、将会抵达扶余城的北大门以下!
中山多山地,再加上幽北三路国力贫弱,所以大规模的坚城本就不多。如果一旦神石联军过了扶余城这最后一根钉子,那么整个中山首府青山城以北的土地,便是一马平川,再无险守了。
听完了顾晦的叙述之后,整个东暖阁中重新陷入了一片沉默。每个人的心中都仿佛压上了一块千钧巨石;而方才面对蛮横无理的主家姑老爷、仍维持着不卑不亢态度的李子麟,此时脑袋都差不多要垂在地面上了。
那个泰宁大将军丁朔,可是他举荐的人才啊!现在泰宁县就丢在了他的手里,自己作为举剑之人,自然也是责无旁贷的。
沈归耳朵听着顾晦复述战报,手上却一直都没闲着。他刚刚把坐在轮椅上的万长宁从窗口推开,如今正在翻动着窗边的一个大木箱子。可随着顾晦的声音消失,他也感觉到屋中的气氛有些低落,这才纳闷的回过头来,用疑惑的语气说道:
“不就失了一座边城和几个村县吗?你们脸上这副亡国奴的表情,到底是从何而来的呢?”
最为熟悉兵事的颜重武叹了口气,将自己眉头拧成了一个大疙瘩,语气低沉的说道:
“你也是上过战场的人,这还有什么可不明白的呢?历朝历代,漠北骑兵都是王者之兵,这一点毋庸置疑!如今这支天下第一强军,获得了谛听与华神教的鼎立相助、也就有了充足的甲胄与兵器、辎重供给、甚至连步军与民夫都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当然,强调神石联军的可怕之处,也不是我有意为丁朔开脱;但你我都是知兵懂兵的人,面对这样的一支漠北铁军,我反正想不到该如何抵挡才是……”
沈归没接颜重武的话,反而从箱子底部取出了一个做工颇为精巧的木匣。他眉开眼笑的吹了吹上面的浮灰,托着匣子走到了颜青鸿身边:
“陛下您生活不错啊,这玩意儿从哪弄的?”
“哎?这是什么玩意儿,我怎么从来都没见过啊?士安,是你放在东暖阁的吗?”
本来众人聊的都是国家大事,结果被这君臣二人一打岔,也全都将目光注视在了那个莫名其妙的木匣子上。满脸都写着苦大仇深的万丞相,此时脑袋都快被他给气炸了;可陛下问话又不能不答,他只能没好气白了木匣子一眼:
“哦,这是大概在三个月以前,南洋吕宋岛国使臣,进贡给陛下的南洋草药。孙太医说不辨药理、不建议陛下胡乱服用,我就随手扔进箱子里了。”
“什么草药,这玩意儿是吕宋淡巴菰!好东西好东西……”
沈归仿佛没看见万长宁铁青的脸色,眉开眼笑的点起了一盏油灯,美美的卷上了两只吕宋烟,与颜青鸿一起眯着眼睛、吞云吐雾起来。
“咳咳……糟践了糟践了,这不是暴殄天物吗?这玩意儿那得放在有湿气的地方保存……”
“咳咳!我说沈归啊,中山路可是老王爷的故土!现在眼看就要落于贼子郭兴之手、你就不能正经一些?想出个办法来?”
万长宁收到了李子麟一个眼神,只好硬着头皮提起了已然在南康战死的老王爷郭云松。果不其然,东暖阁因为老王爷这三个字,再次陷入了一片沉默之中。沈归面色如常,只是沉默的抽着吕宋使臣进贡的淡巴菰。那失去了水分的干烟叶,燃烧出浓烈呛人的大团烟雾,很快就将整间东暖阁弄得仿佛火场一般。
可能是视线被阻,沈归起身推开了窗子,那刺人双眼的浓烟也终于找到了突破口;一直站墙外侯旨的十八位朝廷六部重臣,也不知是哪位大人格外具有防火意识,一见窗子中飘出浓烟,立刻手舞足蹈地扯着脖子喊了起来:
“走水啦!走水啦!快来人救驾……”
“闭嘴!“
屋中颜青鸿的一声暴喝,立刻将混乱的场面平息下来。沈归也自觉有些失态,嘴角一扬,扯出了一抹微笑,叼着烟卷从木轮架上翻找出了华禹全境图,平铺在了颜青鸿面前:
“那我就照顾照顾残障人士,说几句正经事。单从图上来看,过了扶余县以北的国土,本就是一块向漠北草原凸出的孤岛,只要对方不是为了劫掠钱财与粮食而进犯中山路,那么即便我们不断向泰宁县及其周边增兵,也很容易被机动性极强的漠北骑兵穿插包抄,彻底被斩断后路。所以在我看来,整个扶余县以北的土地,其实对于幽北三路来说,根本就没有任何意义。”
说完之后,沈归手指向右一划,指尖直抵东南方向的扶余城。
“现在我们再看这里,扶余城不但城防坚实,附近水源极其充沛、城墙之下更有一道护城河可以作为城防依托,可谓易守难功。而且从战略位置来看,扶余城虽然位于中山路以北,却可以与大荒、青山二城遥相呼应,构筑一个三角防线。所以,这扶余城才是中山路实际意义上的北大门;据我猜想,这也是我家那死鬼老爷子,将中山督府军的主力,安排在扶余城驻防的根本原因。也就是说只要这座坚城还握在咱们手中,那么至少可以保住中山与关北两路无虞。
颜重武有些急躁,指着扶余县大声嚷道:
“我们当然知道扶余县的重要性,但郭兴已经不是原来的郭兴了!神石联军兵强马壮、钱粮充沛;更组建了一支盔甲兵刃齐备的重装铁骑,再加上原本的游骑家底,华神教的步兵、辅兵、辎重三军,以及谛听提供的大批量新式攻城器械,仅靠着中山督府军那不到八万的兵力,又如何抵挡啊!”
“就那么挡呗?有什么问题吗?”
第733章 37.直面谛听(三)
沈归这副理所当然的模样,也立刻让颜重武气急败坏起来!
“你能不能回回魂,想一想我方才说过的话啊?现在的郭兴,已经不是当年败在你手上的那个郭兴了!而今日他所率之兵、也是神石部族的三方联军,而并非是北燕王朝的平北军了!”
“郭兴……不是当年的郭兴了?什么意思?难道郭孝阵亡之后,他又认了一位义父?还是他随家中寡目改嫁他人了?后爹叫个啥名啊?”
“咳咳!!!”
沈归听着万长宁的咳嗽声,立刻又翻出了一个白眼,深深吸了一大口浓烟之后,颇有些无奈的对众人解释起来:
“你们的担心毫无意义。单从泰宁县的交手情况来看,郭兴还是原来那个郭兴,而且今时今日的郭兴,比原来那个愣头青还更好对付一些。无论他带的兵是漠北人也好、北燕人也罢,只要制定进军方略之人是他,那么人数再多、实力再强也都不足为虑!直说了吧,郭兴所部看似来势汹汹,但我根本就没担心过中山路的防御问题;反而真正令我担心的部分,还是老生常谈的那个天下第一雄关——东海关。”
颜重武和顾晦这一对文武拍档,一直都在东海关以北的锦城附近任职;所以他们对于东海关的大小事务,自然比任何人都更有发言权。可这二位听到这里、互相对视了一眼,却从对方眼中看出了相同的疑惑,显然谁也弄不明白沈归为何会忧心东海关。
不说同盟合作、也不谈停战协议之类的废话,单说眼下北燕王朝自己家里,日子过的也很不太平。尽管漠北草原的西线霸主,金帐部盟的穆格尔,目前还是按兵不动、而且也并没有率军南征的征召!可北燕王朝的自家后院,如今却燃起了一场冲天大火!
信安侯周长风自承秦王封号,与祸乱西疆多年的大小金童佛沆瀣一气,全军高举黑旗身披黑甲、浩浩荡荡的开进了潼关待命;只待神都洛京的双边会谈有了最终结果,秦军立刻就会兵出潼关、全军迅速北上,直取北燕王朝的国都——燕京城。
明眼人心里都十分清楚,洛京城中那场所谓的双方会谈,就只是名义上的会谈、两边来走个过场罢了。毕竟秦军主帅周长风所开出的无数退兵条件,都是以天佑帝亲自颁布一道罪己诏、并在罪己过后、选择退位让贤为首要前提的。所以名义上虽是会谈,实际上只是双方在履行开战之前的必要礼节程序罢了。
在这种内忧外患的情况之下,两北之间根本就是一对覆灭在即的难兄难弟,彼此间更是唇亡齿寒、互为项背,东海关又怎会有意外发生呢?
万长宁果然还是那个智慧超群的万长宁,经沈归这么一提,他立刻略带疑惑的补充道:
“你的意思是说,周元庆根本就挡不住西北联军的兵锋?”
“正是。我虽不了解北燕军中的真实情况、但他们的整个文官梯队,却早已经烂到了根上!两国交战看似是兵家之争,但实际上却是双方在进行一场国力的消耗战。周长风父子经略三秦腹地多年,长安城又是天下商家的首善之区。以此膏梁坚固之一隅、而敌北燕腐朽没落之全局,也并非是什么天方夜谭。况且,以谛听一贯的行事作风、再加上我对于周长风其人的了解,想必在西北联军的背后,也绝对少不了谛听的身影!”
颜青鸿闻言,低头看了看图上标注着潼关的地理位置,又把自己放在天佑帝的角度来揣度一番,后背立刻冒出一片冷汗。
沈归说得没错,站在国与国的层面来看,战场上的兵法韬略与两军实力差异,只算得上是小得小失而已;而两军真正的决胜战场,其实是发生在后方国库之间的较量,还有双方文武官员,在互相协作上的默契与信任程度的比拼。这场不见硝烟的战役,不会有人流血,更不会有人受伤,甚至连敌人的模样都无从得知;但双方在这场战役上压下注码,却远远超出历史上任何一场以血腥惨烈而著称的残酷战役。
胜者通杀,败者尸骨无存。
茕茕白兔,东走西顾、衣不如新,人不如故。这句乐府诗的本意,乃是用来规劝世人不该喜新厌旧;但站在君王御下的角度来看,破旧立新,却是一个十分必要的常备手段。
为何北燕与幽北的吏部,每三年要进行一次官员考评?为何南康王朝各地的主管官员,最长的任期也只有八年呢?不久之前,沈归在儒府学派驻地——西林城,那些耸人听闻的所见所闻,已经足够说明落地生根的危害性了。根扎的越牢固,那么拔除的难度也就越高、牵连也就越广,伤口也就越难弥合。
北燕王朝的两位当朝阁老,都是千古难觅的辅国良才。但是捉贼怕见赃,人才怕见双;往往越是才华横溢、天赋异禀之人,性格也就越固执,非常容易一头扎进牛角尖里。
这些人往往智慧超然、才思敏捷,根本不愿意与凡人进行通力合作,更不愿意接受一个与自己意见相悖的聪明人参与其中;所以这种人在掌权之后所做的第一件事,往往就是把全部的精神,都放在了排除异己、独揽大权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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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不仅仅是对权力的渴望、也是令行禁止、集中力量的必要手段。老人都说家有千口、主事一人,说得也是同样的一个道理。可那些为人君王者,往往为了避免能臣功高盖主,或者皇权被豪族门阀架空的情况出现,也都会利用这个人性上的缺憾,玩出一套被称之为“帝王心术”的平衡手段。然而就是这种制衡术,平日看似对君王与朝廷、是有百利而无一害的良策;可一旦有了外部势力入侵,一举打破了平衡局面的话,那么王朝的根基便会迅速溃烂,崩塌的速度之快,绝对超过任何人的想象力。
北燕王朝的基础构架,本已经被王放与蔡熹这两头老狐狸,斗了一个千疮百孔;华神教的出现,又在本就摇摇欲坠的病体之上,多生出一枚大毒疮。而眼下蛰伏多年、此时正欲展翅翱翔的周长风,便是打破平衡的外部势力。也可以说,如果北燕王朝真像它表现出来的那般腐朽没落,那么周长风很可能连一场硬仗都无需拼杀,直接骑着一匹高头大马,在沿途军民人等山呼万岁、箪食壶浆的夹道欢迎之下、率西北联军直接杀入燕京紫金宫也就是了!
纵然北燕王朝与幽北三路,彼此身上都沾满了对方的鲜血;可对于成熟的上位者而言,国与国之间的关系,就该只存在赤裸裸的利益关系,绝不能以个人好恶、恩怨纠葛所左右。
唇亡齿寒的道理,无论是周元庆还是颜青鸿,都无需旁人的提醒。
而对于沈归来说,谛听与他个人之间,有着一笔笔倾尽华禹万千江河之水、也难以冲淡的血海深仇,根本不可能共存于世;而谛听通过各种手段,聚敛巨额财富的最终目的,也无需沈归再费尽思量,答案便摆在了朗朗乾坤之下。
他们之所以会倾力扶持周长风与朝鲁,当然不会是因为那种虚无缥缈的盟友关系了!这两位心怀不轨的阴谋家,充其量也就只是谛听选定的药渣而已,连成为棋子的资格都没有。对于谛听来说,财富已经失去了它原本的意义;他们选择用泼洒金银的方式为诱饵,将整个华禹大陆变成战火纷飞的人间炼狱!
待日后人口锐减、诸侯厌战、民心思定之时,再由一直都冷眼旁观的南康王朝强势介入、彻底廓清寰宇、平定战火,并重新制定人世间的游戏规则。谛听这些人,是想在废墟之中,重新创立起一个以南康体系为基本构架的大一统王朝!
无论是神石部族的朝鲁、还是追逐龙椅的信安侯周长风,都自以为正在倾尽全力的成就一番丰功伟绩。可他们的气量与图谋,与谛听重启华禹的计划相比,眼界心胸之狭窄,真令人可发一笑。
所以从长远来看,如今战局中的每一位参与者,都只不过是谛听重建计划的一把干柴而已。包括北燕与幽北在内,都没有任何一个人具备角逐最终赢家的入场资格。
这算不上是什么阴谋,而是赤裸裸摆上台面的阳谋。谛听撒金成兵,不费南康一兵一卒,便用从他们口袋里赚来的银子,勾动了各方豪杰那无处安放的壮志雄心!
站在沈归个人的角度来看,谛听的计划真可谓是精彩绝伦!虽然此举难免会导致华禹大陆生灵涂炭、尸横遍野;但经此一役,也确实能把四分五裂的华禹大陆重新捏合在一起、并可以遵循谛听已经逐渐完成的路线前进,很快就会重新走上正轨。如果能得到预设中的结果,那么忍受一段时间的战争,牺牲一大部分人的性命,或许也还算是值得的事。
可是一条生命,又该如何计算确切的价格呢?牺牲何人、又保全何人,又该由谁来进行抉择呢?是按照挑牲口的体检方式?还是按照智力选拔的科举方式?或者直接抽签抓阄、赌一赌虚无缥缈的运气?无论何种方式,都需要由人类来实施完成;既然有了人为参与的可能性,所谓的公平,也就成了一个笑话。
如果新旧世界、都受困于人祸的话;那么谛听所谓的新华禹、和现在的旧华禹之间,又有什么根本区别呢?
第734章 38.直面谛听(四)
提出创造新世界构想的宋行舟,虽然是一个天灵脉者,然而却并不是神,更无法左右天地间的运转法则;而作为计划具体实施者的关北斗,也只是个有些本领的道士而已;他的观衍术虽然准确率高的吓人,但说到底也只是凡人术法,与天地正道有着本质上的区别。
观其行知其心,只怕谛听的这些人,都将自己摆在了过高的位置上,操心起了人类发展与前进的轨迹了。
纵然眼下台面上的各方势力,都几乎被谛听玩弄于股掌之中,看似整盘棋局已近定势,直到收官之前,也很难再出现意外状况了;然而沈归却仍固执的不看好谛听这盘改天换日的大计,更不认为他们能够引导华禹大陆的芸芸众生,成功走上所谓更加文明先进的道路之上。
归根结底,沈归就是不觉得人类社会的发展进程,是可以经由某些上层精英团体向前推动罢了。
况且退一万步来讲,即便谛听只是想发上一大笔国难财,沈归也绝对有着充足的理由,把他们的锅台碗筷全部砸烂!
之前的谛听,在沈归眼中就犹如镜花水月一般朦胧模糊;可随着他们的动作越来越大、与沈归亲自接触的顶层人物越多,真实意图也就暴露的越明显。当一个人或是团体,对某件事物产生了志在必得的念头,那么再没有任何神秘可言了。
砍价之时不能露底,也是同样的道理。
通过郭兴首战的战报,沈归自认为已经将谛听此举的真正意图,摸透了七成左右。他看着忧心忡忡的东暖阁众人,指着图上开始具体排兵布阵:
“先说中山路的防御布置好了。泰宁大将军丁朔,是子麟举荐的人对吧?那么细节方面的问题,我们留就给丁将军自由的发挥空间,准他相机行事即可。大方向上可以凭东幽边境的扶余城、以及关北边境的扶州城,作为整体防线的左右两翼;以中山首府青山城作为防线中心。三座城池彼此守望相助,构筑出一个呈倒三角形的内凹防线,将所有中山路可用之兵,分配在这三座坚城之中收缩,只等郭兴率军来攻。”
东幽路总督李子麟听完之后,看着幽北全域图皱了皱眉:
“这个防守方略稳妥有余,却有些过于保守了。面对如此强敌,我们只有出些奇招,才可能搏到一个以弱胜强的机会。”
沈归听完点了点头,却没有解答李子麟的疑问,而是转头对万长宁开口询问:
“小忆和十四出事之后,朝廷的情报渠道是由谁来接管的?“
“……暂时是我来代管的,不过我没走过江湖,不太熟悉这方面的事物,光是维持日常运作已然非常困难了。那些江湖人在我手里,不但发挥不出应有的作用,还隐隐有互为拖累的趋势。你回来的正是时候,举荐一个人来接手吧?”
“既然如此,那我找好人选之后,让他自己去清泉茶社交接。”
说完之后,他又挠了挠头,看着颜重武那张黑灿灿的脸庞,颇有些犹豫的问道:
“黑瞎子,你的飞熊军现在驻扎在锦城?还是原本的五万人马吗?”
“半年之前,陛下许我额外扩军五万。但我飞熊军的选人标准一向极其严苛,目前也只征到了三万之数;而且这三万人马,现在还都是些没整训完毕的新丁,一旦拉到两军疆场之上,战力如何谁都无法预计。”
“好,把这三万新人交给我吧。”
颜重武听完之后,回头看了一眼颜青鸿,见兴平皇帝微微点头之后,这才开口答复沈归:
“好!连带作为教官的三百名飞熊军老兵,一并都归你调遣。不过为何你舍中山督府军这样的强军不要,却反而借我这三万新丁呢?”
“这三万人本就不是用来正面厮杀的,战力如何根本也无所谓。李子麟,你与朝鲁之间的私交,大概是什么程度?”
经沈归这么一问,所有人都用诧异的目光看向李子麟;其中尤以颜重武最为激动,甚至都把右手握在了腰间那柄御赐战刀之上!
李子麟被沈归一语道破与敌酋朝鲁有旧,竟然没有任何惊讶的神情,只是无所谓地耸了耸肩,语气淡然的说道:
“去年向漠北运粮之时,曾与他打过一次交到。不过那时候朝鲁,仍然还是奴隶身份、所以我与他仅在交接之时,曾有过几面之缘罢了。不过,当博尔木汗病逝之后,他暗中曾派来一位秘史,想与李家商号私下接洽一笔大生意。他们神石部盟想要大批量的购入粮食,不过那时我也才刚刚接任总督之职不久,政务缠身,根本无暇顾及李家的粮食生意,便回绝了那位秘史的请求。”
“回绝了?话说死了吗?”
“生意人谈生意,什么时候说过死话?”
沈归听到这个回答,满意的点了点头。随即伸出修长的手指,有节奏地叩击着木制桌面,陷入了沉思之中;大约过了十息之后,沈归眼前忽然一亮:
“你握着李家私兵,哦,现在叫齐元军对吧?回去挑上一支五千人左右的队伍,不需要找那些经验丰富的百战老兵,只需挑那些身高体壮的莽汉、给他们配备最好的兵器铠甲,起码也得是那种内里暗藏云纹、工匠镌刻姓名的极品货色。这五千人什么都不用干,就在扶余城以北、与中山路接壤的位置,沿途安营下寨。事先说明啊,每日的整军训练可不许停,还得改为一日三练,什么口号啊军鼓的都给我敲的震天响,声势造的越大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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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子麟听完之后,刚想开口询问细节,可沉吟了半晌之后,脱口而出的却是另外一番话:
“如果陛下没有异议的话,那臣下便即刻启程、赶回大荒城调兵备战。”
“去吧,调兵遣将之类的事,朕是一窍不通,中山王怎么说你怎么做便是,无需事事奏报。”
“是。臣下告退。”
说完之后,李子麟又有些踯躅地回望了一眼大权独揽的沈归,随后才低头退出了东暖阁中。
“顾兄,正如我方才所说一般;虽然中山路看似岌岌可危,实际却并无什么大碍。你等只需谨守扶余、青山、扶州三城即可;以郭兴今日的心性判断,他绝对不敢强行突破这个倒三角防线。调兵遣将之类的事,贤兄尽可交由泰宁大将军代为决断;至于民生政务辎重之类的琐事,贤兄要多听嫂夫人的意见。当然,中山路的大方向,还是要靠贤兄亲自掌舵的……”
说到这里,沈归刚打算打发顾晦出宫,又仿佛忽然想起了什么一般,扭过脸来,郑重其事地对颜青鸿请示道:
“禀陛下,沈归想替泰宁大将军丁朔,讨一道表彰。”
颜青鸿闻言之后、立刻取来一道空白旨意;他先在左下角加盖了玺印,又签上了自己的帝号与年号之后,随手将旨意递给万长宁,这才开口询问沈归:
“我表彰丁朔什么?表彰他把泰宁县给弄丢了?表彰整个泰宁县被敌军围攻了将近十二个时辰,他却未发一兵一卒?”
“陛下想要表彰泰宁大将军用人得当,将万志海这一员铿铿虎将、调往泰宁县驻防。万至海以宁死不降、战死方休的忠勇英姿、向幽北百姓表明了陛下守土抗敌之决心,其忠其诚、其智其勇,堪称幽北万千将领之楷模!”
“哦……驴鼻子前挂苹果,应该应该!追封万志海为泰宁侯,并以三公古礼发丧;召其家中长子入太学馆读书,赐其原郡家乡以“志海”命名,并于当地南口竖起一道丰碑,上刻泰宁侯战死报国之壮举!等等,还有与他一同壮烈殉国的知县赫新年、以及阵亡的在泰宁县的两千将士、两百官吏差丁,所有人尽数追封赐银、按官升三级的规制如数发放,不可遗漏一人。”
颜青鸿说完之后又咂了咂嘴,用商量的口吻询问沈归:
“可这丁朔毕竟首战即失利,我即便能昧着良心签下一道表彰,力度上也很难拿捏啊……”
“没有那么复杂,陛下此举只是为了向天下人表明,朝廷对首战失利的泰宁大将军,仍然十分信任罢了。依臣下看来,赐他一套像样的御赐将军铠足矣。”
“嗯,那朕就给你这中山王一个面子。”
丁朔的处理意见敲定之后,顾晦立刻如蒙大赦一般、领旨叩首而出。而颜重武刚刚接过了门口总管大太监递来的一壶温茶,自己先喝了一杯之后,这才将茶壶放在桌上:
“没我飞熊军的事了吧?那我也回锦城调兵去了,顺带看着那个让你放心不下的东海关。”
沈归拦住了颜重武;伸手摩挲着下颌,重新将目光放在了羊皮地图之上;他思索良久,这才不太确定的抬起头来,看着颜青鸿说道:
“黑瞎子与他们不同,他在幽北军民的心目当中,身份极高、影响力极大,乃是乱世之中的一枚定海神针。他如果不能吃透我的全盘计划,那么日后一定会出现许多纰漏。所以尽管我的思路也还没有全部理顺,但姑且借着这个机会说个大概,此计是好还是歹,大家一起参谋参谋……”
第735章 39.业余与专业
沐浴在战火之中的中山路,神石部族大军的马蹄,反复锤锻着刚刚化冻的土地,奏响仓惶而萧索的鸣音;然而距离这个修罗场、仅数百里之遥的奉京城,竟仿佛根本没人闻到半点血腥味。
刚刚走出皇宫南门的沈归,已然在宫中洗尽了一路之上尘土与疲累;此时他周身上下皆是一袭簇新:顶束偃月白玉冠,身着月白色束腰武士服,脚踏玄色云头履,背负黑色长条包袱,看上去就像是初访幽北的游侠儿那般潇洒,引得街上的女儿家纷纷侧目、偷眼观瞧;一旦谁与这位英俊侠士对上了目光,那一张张各有千秋的俏脸、往往都会晕出一抹醉人的石榴红来。
皇城南门外这一次故地重游,不免令沈归有些触景伤情之感。曾经许多故人、眼下已经都化作了一捧捧尘土,消失的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在人世间出现过一般。而那些曾经不死不休的恩怨情仇,如今回头再看,也都不再那么鲜活了。
岁月的脚步依旧不急不缓、那些曾经活灵活现的面孔与情愫,此时分明尚未走远、却已经变得腐朽而苍白。
沈归背着那柄春雨剑,一路上逛着游着,便来到了清泉茶社门前。这间幽北三路最顶尖的茶社,原本的东主是一位伤了宗筋的半废之人,名叫单清泉;而现在的东主兼掌柜,名叫李清,也是一个六根不全之人。
沈归踏入茶社前厅之时,乃是午饭过后、晚饭之前的当口,更是茶馆戏院一天之中最为繁忙的时段。有一位左手拎着大铜壶、右手托着手巾板的跑堂伙计,一见有客进门,立刻忙里偷闲的嚷起了生意口来:
“诸位贵客慢回身啊!壶里的水可是刚滚开的,烫坏了小人可赔不起!门口这位侠客爷,恕小店今日招呼不周,包座的都来齐了,麻烦您自己寻寻、看哪位愿意与您搭桌共饮,小人伺候完了前面的几位,立马就给您端去一碗高的(好茶叶)!”
沈归没理会这小伙计的一番客气话,抬头四下扫了一眼,便发现了歪靠在栏柜后面犯困的掌柜——前任四品内廷总管大太监,李清。
李掌柜仿佛也感受到了一道灼热的目光,回头便看见了许久未见的小中山王。他眉头一皱,随即扬手拽过来了一个路过的小伙计,压着嗓子用虚声对他说道:
“都到时候了还不开场,他们是不打算干了吗?你在前面盯着点客人,我去后台催催那些戏子。”
说完之后,他用眼神一夹沈归,自己则撂袍迈步走向了后堂。
沈归循着他的脚步刚进后堂,李清便反手关上了木门,并朝着一位刚刚勾齐了半张脸谱的旦角挑了挑眉,对方也会意的抄起罩箱子用的一块黑布、紧紧披在身上之后,便猫腰纵身蹿出了窗子。
沈归眼看着那位身手敏捷的花旦飞出窗外,也未多加理会;反而是先仔细环视了四周,看了看整个后台的江湖艺人……果然,全都是生面孔。
“李掌柜,怎么不见乌江客呢?之前我曾听过他说的一回四面楚歌,嘴皮子功夫是真不错啊。按照我离开幽北的日子推算,如果先生没多压书的话,最近怎么也该说到东西两汉了吧?”
李清没多言语,只是从一个破柜子里取出了一方醒目、一柄折扇,轻轻放在了沈归手中:
“乌江客刚开始说《王莽篡汉》的时候,一条老命就丢在梦里了。”
沈归拿着这两样遗物抚摸了半晌,脑中回想起那个不太喜欢自己的倔老头,物是人非的伤感之情,立刻涌上心头;可他才难过了一瞬间,竟然立刻瞪大了眼睛,满面狐疑地看着李清问道:
“评家门人三宗宝,这扇子和醒木都是本主正物没错,可另外一方手帕去哪了?”
“哎,他就是被人用手帕活活勒死的!我发现他遇害之时,他的舌头就包在了那一枚手帕之中……下葬的时候,我就一起放在坟里陪葬了。”
毫无疑问,单就他这个回答而言,对于江湖情报系统的运转方式,这个李清比起他的直属上司万长宁来,也高明不到哪去。沈归知道,那些江湖人不但叫不逊、更有着十分严重的排外心理。让他们与一个六根不全的阉人相互配合,也实在有些强人所难了。
“战情紧急,想比你也心中有数,我也无需多言了。今日夜里,我会安排一个人来与你接触;以后你就与他私下对接,无需上报万丞相了……”
二人刚说道这里,清泉茶社的屋顶上方、却突然传出了一道极其微弱的声响;与此同时,戏台两侧的琴师也打响了开场锣,两场热闹无比的戏码,在清泉茶社前后二堂、同时拉开了序幕。
台上唱的是《战长沙》,魏延与黄忠同场上;后台唱的是《刺王僚》,沈归扮演遇袭的吴王姬僚。
此时沈归的伤势还未痊愈,一丁点内息都无法调动;但他的视力与听觉,却仍然完好无缺;判断能力与江湖经验,更没有受到任何影响。他清楚的听到在那一声细微的闷响之中,还附带着利刃刺透布帛的撕裂声。如此想来,就定然不会是那位上房警戒的男旦、不小心踩破房瓦,才发出来的异响……
沈归才刚刚抬手止住李清的后话,由打窗子外面、便荡进来了一位周身上下裹着一层黑布的人。李清一见那位男旦去而复返、心中不禁有些恼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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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又回来了?我和王爷还有话说呢,不知轻重的东西!”
“有情况!”
这位罩在黑布之中的男子,回话的声音略显软柔,非常符合旦行的发声习惯,就连李清都没有注意到任何可疑之处。然而沈归听完了对方的回话之后,竟立刻解下了身后那柄春雨剑,语气淡然的对李清说道:
“杀了他。”
仅仅三个字出唇,包括李清在内,所有人都停下了手中的杂事,将视线全部集中在这个素未谋面的王爷身上!
“王爷恕罪……小丁宝他平日里……”
“我说,杀了他!“
李清好歹也是当过四品总管大太监的人,立刻就听出沈归语气之中蕴含的冷意。无可奈何之下,他只得咬了咬牙、对那些正在围观的江湖艺人摆了摆手……
一阵杂乱的兵刃摩擦声过后、各道门窗出口前,已经分别站定了一位手执利刃的江湖艺人。他们竟然在短短的一瞬间,便把整个后堂守的是水泄不通;与此同时,一位即将上场的红脸艺人,身手取来了妆台边的一柄青龙偃月大刀,口中喝骂着“看我一刀劈了这狗日的!”,一边向前迈步、越过沈归之后,直奔包裹在黑布之中的男旦斩去!
嗤啦!
又一道兵刃刺破衣料的声音传来,整个后堂瞬间变得鸦雀无声。戏台前面唱的热热闹闹、白脸的魏延与黄脸的黄忠,正在台上商量着御敌之策,锣鼓家伙也敲得板起眼落,观众更是看的如醉如痴;然而他们没有一个人能够想象得到,这一出《战长沙》的主角人物,此时已经魂归九霄了。
明明是一出《战长沙》,为何会变成了《走麦城》呢?
沈归抬起一脚,顶在了那位垂死之人的背心上。一道宝剑割破皮肉的声音再次响起;受此前蹬之力,那位已然披挂齐整,正欲上阵杀敌的“关二爷”,便立刻轰然到底……
“王爷……这,这是为什么呀?”
“那个也一并……”
沈归话才说道一半,那位男旦便迅速扬起手中黑布向前一掷,竟然露出了两只寒芒闪烁的精铁爪套!他趁着众人目瞪口呆的时机,分别向沈归的心窝与咽喉两处要害抓去!
意外横生,所有人都暂时陷入了手忙脚乱之中;李清一个上步挡在了沈归身前,眼看着自己手下的探子、与那位“小丁宝”战至一团。一阵铁器划过皮肉的响动过后,那位双手佩戴精铁爪套的杀手,还是在众人的团团围攻之下、被剁成了一滩烂肉。一股新鲜的腥臭味、也钻进了在场每一个人的鼻孔当中……
李清见“小丁宝”已经倒毙在血泊之中,终于长出了一口气来
“呼,好险…搜搜他的身,看能不能找出什么有用的物件来……”
“不必了,人家既然赶来送死,无论我们发现了什么证据,也都是他们故意为之的手段骗局,不如不看。挑一个家中老小齐全的兄弟,把屋顶的小丁宝带走。其他的人把家伙都拿稳了,戏服不便动手厮杀的话,趁现在也赶快换掉,咱们马上就会面临一场恶战!”
除去李清之外,所有江湖艺人都只是互相对了个眼神,便默默地开始换衣服,寻找兵刃;而李清刚刚探查过地上躺着的那位“关二爷”,此时站起身来,面色也变得十分难看:
“他,也不是梁老板……”
“理所当然。因为按照柳家门的行规来说,凡是勾好了脸、扮好了行头的”关二爷“,那就等于是神格的化身;就算是戏台不慎走水,也同样不能失了圣人的体面!如果他真是你口中的梁老板,又哪可能张口骂街呢?实在是太外行了!”
其实密谍与探子,也是另外一种意义上的戏曲演员。不过正经的柳门艺人演砸了锅,大不了就是被观众哄下台去而已;然而这些探子一旦露馅,结果就不仅仅是丢人现眼、道歉退票就能解决的事了……
第736章 40.大闹天宫
对于戏曲一道,李清虽说是个近水楼台的茶馆掌柜,就他却介怀于自己原本的尖细嗓音,所以一直都非常厌恶旦角的唱腔,也就不可能是位戏迷了。不过毕竟茶馆里的节目不能断,所以仅靠着耳濡目染,熏也熏成了半个内行。心里带着抗拒与反感,再加上他根本也没走过江湖,哪会知道柳家门里那些千奇百怪的规矩与说道啊!
如今经沈归这么一解释,他才明白了此人究竟是在何处露出的马脚。
“哦,原来如此!不过您说的一场恶战,又是什么意思?”
“清泉茶社的包座都是熟客,更是奉京城里最懂戏的听主。今日水牌子上挂的回目是《战长沙》,主角却被我一剑毙了,根本不会再有关老爷出场亮相了。你听这外面催场的急急风,已经反复响了三个来回,也就代表着主角儿已经误了三回场!可你再听听戏台下面,有一位骂街摔茶壶的没有?”
李清侧耳倾听、却并没发现茶馆外厢有任何异常之处;待他再回过头来,只看见沈归已经系紧了手脚,将一柄长剑握在左手,对一位位脸上勾化了油彩的柳门艺人说道:
“今日由沈某来抗大旗(挑大梁),咱给外面这帮打黄梨(冒充内行)的来上一出跟头戏(猴戏,大闹天宫)!”
凡属柳门中人,自幼便习学唱念做打四门基本功;虽说这个“打”字、指的并非是那种内外两道的武艺,但至少拉伸筋骨与锻炼体力这些事,定然是无一日荒废下来的。再加上所有的热闹戏中,通常都会有一些枪棒拳脚、插招换式的武打场面;所以想要成为一个出色的武生,哪怕只是做比成样,练久了之后,也远比普通人高明的多。
再加上清泉茶社的这一班柳门中人,并不是那些赶着马车拉着箱子、游走于大江南北的“随风柳”;凡能在一方水土扎根、吃上一口安乐茶饭的江湖人,自然都会私藏上几手保命的能耐。
独挑大梁的沈归,左手倒执春雨长剑,一马当先的踏出了老龙口(上场门)。他白衣素身、望着台下的一种生面孔,心中难免对李清生出嗔怪之意。
早在他离开幽北之前,为了避免重现陆向寅那种宦官干政的局面死灰复燃,便将奉京附近的江湖艺人,经过一系列的磋商整合,编织成了一张特殊的情报网络,并全盘托付给了傅忆与十四代为管理。
可从今日的情形来看,如此大批量的杀手死士已然潜入奉京城中,并且还大摇大摆地占据了清泉茶社;而李清作为明面上的大掌柜,暗中的谍报头目,竟然对此事一无所知!诚然,谛听深耕谍报工作多年、财力物力之雄厚、耳目眼线之广泛、经验手段之老辣,都不是他们这批刚刚搭起架子的江湖草莽,可以相提并论的对手;可如果连这点警觉性都没有的话,那他们刺探回来的军情与情报,还有一条是能放心采信的吗?
明明是自己的情报系统,却变成了别人用来瞒天过海的助力,这可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心中有气,面目也就自然带上了煞!沈归稳稳当当的迈出了四步,双脚呈丁字步、乍腰站在了戏台正中央。他伸出右手二指掐作剑诀、拿腔拿调地点指堂下诸位看官:
“今日改戏,大闹天宫!”
台下那位接待他的小伙计,此时面色一沉,将手中还冒着热气的铜水壶向台上一扔,随即又从一张桌台下抽出了钢刀,抬腿迅速蹦上了桌面,朝着那些形形色色的茶客朗声高呼:
“弟兄们!喝过了符水、燃过了神香,咱们就都是金刚不坏之躯、刀枪不入之体了!可别被这个妖星转世的邪魔吓软了腿了,是华禹天神的子民,就跟着我一起除魔卫道啊!”
直到此时,沈归才终于放下了心来。他原本以为是今日这些看客,都是那些“江湖正道”派来追杀自己之人所扮;毕竟如今自己的内息无法调动,而人家再次派来的一批侠客,也肯定要比望海楼中那一批高明许多。如果不是身在自己的地盘,他连后堂的门都不可能进。毕竟在刚刚进门的时候,他就听出琴师在调弦的时候,翻来覆去弹的都是四面楚歌的调子……
不过此时听了那位精神病患者的疯言疯语之后,沈归立刻就放下了一百二十个心来!
江湖人虽然吃的都是半碗骗子饭,但归根结底,每个人也多少都有几招压箱底的绝活,既能用来赚笔大的扬名立腕,也能防卫自身安全;如果只学会了手彩障眼法与两头堵的话术,根本就无法在大浪淘沙、尔虞我诈的江湖道中长久生存!
可他们这些华神教徒,也许因为智力有限的原因,几乎是个个不惧生死,厮杀起来也称得上是英勇无畏;但他们的能力却实在一般,就算人数再多、再不惜命,也没法与这些业余的练家子相提并论啊!十成华神教徒之中、足有九成九以上,都是安善良民出身。说到渔猎耕种的技术,那个个都是一把好手;可说到搏命厮杀嘛,最多也就是村里人打架的水平罢了。
自称“华神无上教尊、万神之祖、与天地共寿、与日月齐辉”的老骗子章源,蛊惑人心的一贯手法,就是用大笔的银子树立几个典型,蒙骗那些几代人都未曾走出故土家乡的山野村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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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请君入瓮之后,进堂烧香收一道银子、占卜求神收一道银子、贩卖经卷典籍收一道银子、身份晋升收一道银子。他那些装神弄鬼、非法行医、消灾恕业等等一系列的小手段,本就是江湖术士和游方巫道之流、玩弄了成百上千年的烂俗手段。只不过章源极其麾下众人、没有选择打一枪换一个地方的行骗方式;而是选择成为了落地生根、开坛淫祭,成立了一个邪门教派罢了。
华宇大陆幅员辽阔、人口众多,各地与各地的风俗习惯也是截然不同的。江湖人行骗,本就是为了吃一碗饱饭,所以他们行走江湖之际,都会选择人口稠密、经济富庶的大城首府。
不仅仅是骗子与江湖人趋利,天下三百六十行,行行皆如此。所以大城之中,也就每日每时都有新鲜事发生;而偏远山村的生活,却百年如一日般宁静,无处可以增长见闻。
被骗的多了,警惕性也就自然有所提高。如果今天在南康申城码头扯幡算命,十天也未见得能遇见一位冤大头;可如果换到幽北奉京城的话,那么靠着一个卦摊,混个全家温饱还是没有问题的。那些大城百姓早已见惯的骗术俗招,对于憨厚朴实的山野乡民来说,杀伤力简直可怕的惊人!
当年华神教面临着北燕王朝的围追堵截,不得已选择化整为零的方式,隐入了山野林间。没想到错有错着,竟撞上了最适合他们这些吸血虫滋生繁衍的温床!他们在左手银钱、右手鬼神的辅助之下迅速发展壮大、并借着在民间搜刮而成的膏梁民脂,反哺封建腐朽的北燕各级官员,为他们支上一把密不透风的保护伞。否则的话,君临天下、富有四海的周元庆、还用得着对沈归这个外人求援?
时至今日,章源已经要带着他的华神教,与天佑帝一起逐鹿中原了!发展速度真可谓是日新月异!
今日清泉茶社的这一批华神教信众,本就是普通百姓出身;如今扮回百姓、自然也是毫无违和感的。再加上近年来幽北朝廷大力发展商业,外埠来往的客商一多,首辅宰相万长宁,也就被倒逼着重新修改过关入境查验方式,现在还正处于一个合理的混乱期上!所以如此看来,这些人混进燕京城,也许并不都是李清一人之责。
既然都曾经是卖苦力气的乡民,身体素质自然不错;但打架斗殴、杀人放火看似容易,却也非常需要经验与胆气的辅助;别瞧他们被蒙蔽了心智而悍不畏死,今日又是有备而来;但对上后台那十几位拳不离手、曲不离口的江湖人,也完全无法凭着人数的优势而轻易取胜!
双方大战一触即发,此时沈归虽然没有内息辅助,但对上这些普通人,仍然不亚于父亲打儿子一般游刃有余。面对着一个个五官扭曲、手臂脖颈都布满了“功德纹”的华神教信徒,沈归最初还想着将随手将他们打昏,或是令其失去行动能力即可!毕竟这只是一群被蒙蔽了心智的老实人,与那些武林中人不同;即便做出了一些为虎作伥的恶事,也不能把罪责全部归咎于他们的身上!反正来日方长,自己终有一日要与那个罪孽滔天的华神教主谋面;届时,双方之间有何宿怨累仇,再算一算总账便是。
人无伤虎意、虎有害人心。
这些受到蒙蔽的华神教信徒,自以为喝下符水烧过灵香,身体就真的有神术加持、可以刀枪不入了!沈归才刚刚踹断了一位中年汉子的小腿胫骨,令对方无法起身追击;可自己才刚刚转过头去,便觉得小腿传出一阵令他头皮发麻的剧烈疼痛!
沈归紧咬牙关低头看去,只见那位断了腿的汉子,此时眼神中闪烁着贪婪的光芒,用他那满口的大黄牙,正狠狠地撕扯着自己小腿上的血肉!
第737章 41.血染清泉
沈归吃痛不过、奋力扯回右腿;可那块足有半个巴掌大小的腿肉,原本就只连着一点皮而已。经他自己一扯,连裤料带着那块皮肉、一并落入了这位黄牙男子口中!紧接着沈归便眼睁睁的看着这位男子,朝着自己兴奋裂开了嘴角……
随着“咕噜”一声吞咽,对方无比满足的吞下那块原本属于沈归的温热血肉!然而他仿佛还不满足于此,竟满面狂热的再次扑爬上来,一把抱住沈归鲜血淋漓的小腿,嘬着腮帮子、疯狂的吸吮起了伤口喷涌而出的鲜血!
饶是沈归剑下冤魂无数,自己也是在尸山血海之中爬出了无数个来回;但如今见他脸上那副满足与贪婪并存的诡异表情,竟然真的在心里感受到了一丝彻骨的寒意……
沈归狠下了心,抬起左脚用力向下跺去!毫无疑问,沈归不是唐僧,他的血肉更没有活死人、肉白骨的神奇功效。对方的腿骨早已断掉,面对沈归的反击,根本无力、也无意躲闪;沈归这一脚直接踏碎了对方那满口黄牙,后脑勺也受力不过,重重的撞在了青石砖铺就的地面之上,发出了“咚”的一声脆响!
时至此时,沈归内心之中仍然还在纠结;对于这种狂热的华神教信徒,到底该不该痛下杀手;然而他还未想出一个决断之时,肩头便再次传来了一阵熟悉的剧痛!
他转头望去,只见一个四十岁出头的中年妇人,正隔着一层衣料,疯狂地撕咬着自己肩头上的皮肉。沈归这身武士装的衣料,要远比裤子的材质坚韧许多!所以这位妇人至今还未能咬破衣料,如愿品尝到一口血肉的滋味!
沈归迅速一晃肩头,同时弓起后背、用力撞向身后那名中年妇人!
砰的一声闷响过后,妇人受力不过,身体倒飞而出,撞碎了一张桌子之后,这才重重地落在了地上!沈归用手向肩头伤口处抚去,却莫名其妙的摸到了还牵着几缕肉丝的四颗门牙……
这妇人的一口啮咬,显然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直到她倒飞出去的那一刹那,仍然固执的不愿意松开紧紧闭合的牙齿……
她重重的摔在地上之后,可能是摔伤了脊椎骨,此时正躺在地上奋力挣扎、几次想要站起身来未果,仍然像是一条濒死的活鱼那般左摇右摆,但眼神中仍然充满了狂热与希冀的目光!
脊椎受伤的痛苦,沈归也曾感同身受;但这位妇人却仿佛根本没有痛觉一般、仍然张着那张黑洞洞的大嘴,贪婪的注视着沈归的身体,口中还念念有词的说道:
“把你身上的肉给我!给我!有了你的肉,我家小狗子的病就有救了……不不不,一块不够,我要两块,两块行吗?狗子他爹的痨病还没好呢!修士说了,只要攒够了功德,他们爷俩的病就肯定很好……是村里修士大人说的……他……说过的……”
随着含糊不清的话,这位妇人的眼神也从狂热迅速转为暗淡、身体扭动的频率变得越来越微弱……
沈归两世为人,也从未生活在消息闭塞的穷山恶水,更不会将任何希望,寄托于自己的双手以外。沈归虽然可以接受自甘愚蠢之人,却永远都无法真正理解他们的思路,更无法对这个懦弱的选择感同身受。
沈归冷静的望着这位在自己将死之时、心中仍然挂念着夫君与孩儿的妇道人家;他心里清楚的知道,也许她家中夫君与孩儿,所罹患的所谓怪病与魔症,就只是因为误吃了华神教的毒药、或是被种了蛊虫之类的缘故;而这位妇人由于从来都没走过江湖,也不了解医道毒物,所以根本无法判断出整件事情的本来面目。
也许她拯救家人的方法有误,但致使她做出这个选择的情感,却是无比真实炽热的母性。
如果不是因为顾及到这一点的话,即便沈归内息受阻,但杀掉清泉茶社的近百位华神教徒,也都是件轻而易举的事。
不过,这些人有亲眷的牵挂,可是清泉茶社的这一班江湖艺人,也同样有亲人在等他们回家。慈不掌兵的道理,沈归一直都铭记于心。他一剑劈碎了拦在自己面前的桌子,朗声高喊道:
“风紧,朝翅子我顶,全清了!(情况危急,犯了官司我去打,下杀手吧!)”
沈归喊出这句话的时候,那十几位脸上勾着浓墨重彩的艺人,已经是人人带伤、个个挂彩了;更有一位唱架子花的老生,此时已经被人海死死困在了墙角,眼看着就要被彻底淹没在刀光与人影之中……
原本后台就只有十几个柳家门的艺人,可前堂的华神教门徒,却足有百来个之多。蚂蚁多了可以咬死大象,再加上双方还是在狭窄的环境中械斗,打得时间一长,身手再高明也难免披红挂彩!
清泉茶社的改制,本意虽然是顶替御马监的职责范围,避免宦官干政的情况出现;但沈归毕竟不是陆向寅,更没有他心中那一番不切实际的理想与抱负。所以本着互利互惠的合作原则,这一伙柳家门人、包括一切与清泉茶社有所交集的江湖人,双方都只存在于合作关系,并不是上下级;就与谛听雇佣乌尔热的方式如出一辙。
当然,这也是江湖人愿意与朝廷合作的前提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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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清泉茶社上演戏曲,所以来的都是靠着唱戏吃饭的江湖人。他们本以为只是帮沈归打个架、斗个殴而已;可谁想到外面竟来了这么多不要命的“武疯子“,每个人的手上还都带着真家伙,招招又是奔着要命而来的!
他们是疯子,自己可不是疯子!杀人,那是可犯王法的重罪!这心中有了计较,厮杀之时也自然就有了顾及,身体素质所带来的优势、也就荡然无存了。
沈归吼出这一嗓子之后,顾不上左肩头与右小腿的剧烈疼痛,迅速将春雨剑交予左手大肆劈砍、右手则拨开身前出现的一切障碍;整个人仿佛一条划破湖面的游鱼,迅速杀出了一条血路、驰援那位被困在角落之中的老生而去!
沈归狠下心喊出了一句话之后,原本束手束脚的柳家门人、也终于去掉了脖子上那道名为“王法”的枷锁;再对上那些刀刀都直奔要害而来的敌人,也终于可以放手一搏了……
当双方都站回了同一起跑线的时候,江湖经验与个人硬实力,就可以决定战局走势了。千万不要小看了这些只学过花拳绣腿的江湖艺人!让他们与武林人士交手拼命,双方当然是天差地别之远;可说到混战与乱战的本领,那可是行走江湖安身保命的必备技能!
虽说江湖与江湖彼此之间都有个体谅与照顾;但江湖人游走于大江南北,都少不了与那些“不上道”的土流氓发生争执!如果打不过这些地痞无赖,那整个戏班赚的银子都得搭进去不说;就连自己带来的戏服道具箱子,没准都得让人家一并扣押!
即便是土流氓,也难免会做英雄梦;都是耍胳膊根吃饭的糙老爷们,谁见了活灵活现的青龙偃月刀,那也绝对走不动道啊!
刚开始的死后,诸位柳家门人听到沈归痛下杀手的指令,心中不免还有些犹豫;但眼见着沈归喊完之后,自己立刻剑分人海,断肢血肉被他砍了一个漫天飞舞,这些人心里也就都有了底气,全都撒开了性子,将戏台的用的道具一扔,从那些根本不会打架的华神教信徒手中、抢来一把把开了刃的真家伙,抡了一个上下翻飞!有一定份量的真家伙,抡起来的感觉,还真不是一般的称手呐!
花拳绣腿的战斗力,确实是有待商榷;但招式与形体的美观程度,却是有着充足舞台经验保障的!众人眼见一位武生,身穿一身黑底白边的戏服,右手抡刀震开了前面围攻自己的三人;随即双膝微曲、连蹿三步直接蹦上了一张桌面;而旁边一位武生、一见他的这副工架身手,立刻也是一个矮身、钻进了桌子下方;这两位平日里配合极其默契的武生,一人手拎着一把真家伙,当众上演了一出光天化日版的《三岔口》
要说这两位武生,那可都是奉京城里的名角,挑惯了大梁!谁也不愿意给他沈归贴靴(帮演),唱什么狗屁《安天会》(大闹天宫)啊!
这近百号的华神信徒,今天可算是来对了地方!那些武老生、刀马旦们,就没一位是盏省油的灯!什么铜锤、花枪、大片刀,在人家手里施展出来,看上去就带着一股子天下无敌的味道。
一把钢刀抡过去,人家竟然平地翻出一个空心跟头;而且人家还在大头朝下的时候、一招反手刀就已经抡过来了!这边举着一把三尺长的钢刀向前劈砍,双方还相隔一丈远的时候,人家手里的大枪、都已经顶喉结上了!
这些脸上画着油彩、翻着跟头砍人的戏子暂且不提;场中可还有一位被激起了凶性的“邪魔转世“呢!人家手中那柄魔剑,可真是邪门透顶,从来就没有被阻滞的时候!无论是桌子还是骨头,剑锋所过之处、皆一剑斩为两段,比起菜刀切豆腐来,也绝对难不到哪去!
眼看着场面迅速变成了令人绝望的一边倒,这场架还怎么继续往下打呢?
第738章 42.放鹰
待伤亡数字过半之后,场面上也变得冷清许多。那位华神教领头的“店小二”,一见沈归等人出手愈发狠辣,先下已呈锐不可挡之势,立刻大喊了一声“撤”,便头也不回的率先跑出了清泉茶社正门。
这位明显易容过的华神教小头目,在沈归眼中当然是一文不值;可在那些受到蒙蔽的华神教信众心目当中,带队大师兄的法旨,那就等同于是教尊大人的亲口圣谕!谁若是胆敢有一丝质疑,那可是要受万虫噬咬之苦的!
沈归也未曾想到,在这些狂热信众的心目当中,区区的一个“撤“字,竟比起满地的血污残肢、还更具有威慑力!片刻之间,还能勉强行动的数十名信徒,竟毫不犹豫地四散奔逃而去。
一位杀起了性子的年轻武生、本想执刀出门追击;可他的右脚才刚刚跨出门槛,肩头却已经被人死死锁拿,无法挪动分毫!
这位武生的年纪很轻,为了打熬在戏台上的工架与火候,也一直都有练习拳路刀法的习惯;今日得了沈归的“特赦”得以大开杀戒,很快就从最开始的恐惧与忐忑,转化为了学以致用的满足与快感。现在他的脑子里,已经被杀意彻底填满,脑子里想的都是要将敌人斩尽杀绝!
饮过了鲜血的屠刀,拿起容易放下难。
肩头被人锁拿而动弹不得,正常情况下本应该回头瞧瞧,再问一个究竟;可这位杀红了眼的武生却连头都没回,右手挽动了一个非常漂亮的抹刀花、迅速向身后施展出了一记江湖黑手——撩阴刀,直奔拆人祠堂而去;可那种刀尖划破敌人皮肉所反馈回来的迷醉触感,却并没有再次出现……
想要为钢刀解渴而不得的他,这才皱紧着眉头回头探查;只见沈归正用清亮无比的目光注视着自己,而一道响亮的耳光也随之而来,差点没把他的耳朵给抽聋了!
这位沉溺与杀戮之中无法自拔的武生,生受此掌之后眼前一片飞花、耳中嗡嗡作响,早已用脱了力的大腿一软,整个人便傻愣愣的坐在了血泊之中,再也生不起一点杀心了……
沈归走上前去,仿佛相马一般捏开了他的下巴,发现自己那一耳光没有造成永久性伤害之后,这才一字一句的对他说道:
“你是柳家门的武生,靠身段与嗓子吃饭的。你不是两军疆场上的行伍兵卒,更不是为了银子就与人以性命相搏的杀手死士。戏班没有上街拉客的规矩,他们既然打了茶座、就是来听戏的客人;现在既然要走,也就随他们去好了。”
这位武生无力的点了点头,神情却依然木讷呆滞;也不知他耳朵里的轰鸣是不是已经散去、也不知沈归的话他到底听清了几个字眼,也不知他现在的脑子里,到底都在想些什么……
手无缚鸡之力的掌柜李清,听到前厅逐渐平静之后,也从小心翼翼的从后堂钻了出来。
他早在宫中担任内廷总管之时,就已经闻惯了血腥味,见惯了大场面;毕竟曾经死在他刑杖之下的太监宫女,没有一百也足有八十了。如今他看见布满了残肢血污的一地狼藉,也只是皱了皱眉、并没有露出任何恐惧与胆怯之意,反而更像是嫌弃与烦躁:
“多好的一间茶社啊,去年秋天又刚刚翻修过一次,现在被他们搞得臭死了!听刚才那一番疯言疯语,来的都是华神教的人吧?冤有头债有主,这损坏的桌椅板凳……等会!华神教不是与漠北马匪有所勾结吗?您为什么不擒下带头的那个小子,给顾总督送去审讯一番,反而如此轻易的放走了他?”
“找人收拾收拾,再多燃几炉熏香也就是了。至于那一伙华神教的蠢货,就不劳李总管费心了,早有人跟上去了。我倒是想要看看,这小二脸上的易容术,到底是出自华神教哪位高人的手笔!”
华神教派,虽然披着神怪组织的外皮,但通过他们的所作所为也不难看出,教主章源其人,心中定然怀着更加深远的企图心。而那些刚刚逃出生天的几十位信徒,平日里显然也经过一番精心整训;这些满身是血、个个带伤的杀手死士,才刚刚跑出清泉茶社的大门,立刻就展现出了良好的战术素养。
他们经此大败之后,没有抱成一团互相取暖;反而是无需沟通便来了一个四面开花!每个人都朝着不同的方向逃窜开去,在很短的时间之内,便彻底融入了车水马龙的奉京城中;除了那些还未偷到干净衣服的倒霉蛋以外,根本没人能看出他们之前到底是从而何来。
可以想象的是,即便那位武生执刀走上街头,除了能引起城中一场大乱以外,顶多也就抓到一两个而已、又找不到任何有价值的舌头!根据沈归的判断来说,除了那位易容成小二模样的大师兄以外,其他人都是华神教中非常底层的愚昧信众,根本没资格知晓什么秘密。
这位小武生追不到人,是因为实力问题;可对于一直隐藏在黑暗之中的齐雁来说,跟踪一个人而不被发现,简直如同吃饭喝水一样简单。这位易容成小二哥模样的大师兄武艺平平,但身手却异常灵活矫捷,俨然令齐雁从中捕捉到了一丝同类的味道。
钻个胡同,偷出一身衣裳;路过水井,又洗掉了脸上附着的妆容;出入一间鞋铺,再买上一双崭新的中档棉绸靴子;如果这一系列的动作,不是在齐雁的监视之下发生,兴许还真就被他蒙混了过去。
果不其然,这大师兄是个精明透顶之人!他显然是清楚沈归的真实身份,所以并没有立刻逃出城去,反而是大模大样的走进了一间中档酒楼,要了一盘软溜肉片、一盘油炸花生,二两苞谷烧,自斟自酌的喝起了酒来!
中等相貌配中等身量、中等衣饰下中等饭馆;这样的一个人、混入熙来攘往的人群之中,即便来个地毯式搜寻,也很容就会被忽略掉。
可落在齐雁眼中,单凭他这份临危不乱的过人气度,也定然不是那种开阔了眼界之后的泥腿子出身!再结合对方在一路走来的过程之中,时刻都保持着非常敏锐的反跟踪意识;几相对照之下,也不难得出一个结论:
这位想要率众伏杀沈归的华神教大师兄,要么就是一个老江湖出身;要么就是一名经验丰富的秘谍探子!
天色逐渐暗了下来,隐藏在暗处的齐雁,跟着对方足足在奉京城里逛了一个下午!直到关闭城门的钟声敲响,这位大爷才不慌不忙的踱着四方步子,朝着奉京城南门走去。
出了奉京城南,就来到了幽河岸边;由于这条河乃是幽北三路的第一大内河,所以每年开河祭祀之后,都会一片变成繁华兴盛的热闹地。如今城门虽然已经关闭,但幽河岸边却依旧热闹非凡、推车挑担的小商小贩络绎不绝,沿河摆着无数的照明火盆;甚至在河面之上,还多了几艘略显寒酸的花船,俨然有了城外之城的趋势。
入夜之后,来往此地的人群,大多都是居住在城外的平民百姓,或是夜里卸货的苦力与船工,还有一部分渔民流莺、以及误了进城时辰的外地客商。有人群出没的地方,就有酝酿财富的土壤。这些夜行人兜里的银钱虽然不多,但他们也同样有吃喝拉撒的需求。光靠着薄利多销,再加上夜里无法入城、竞争力更小这两大优势,也足矣将幽河岸边的夜坊生意,滋养的红红火火!
齐雁也是一直跟着这位大师兄,来到了幽河岸边的河岸夜坊。此人虽貌不惊人,可没想到这胃口还真不错!什么鸡汤大馄饨啊,冻梨冻柿子啊,炭烤活鱼啊,凡是吸引到他目光的摊位,总会丢下两个银钱,尝上一口鲜来!看他那副悠然自得的模样,根本不像是一位刚刚办砸了差事的死士!如果不是齐雁记性强、眼力准,还真容易看花了眼,以为自己跟错了人呢!
将一条沿河夜坊从头逛到了尾,齐雁本以为他该回到自己落脚的城外客栈休息,而自己也能回城交差了;可没想到这位大师兄竟然一路沿河向东,离开了客栈摊位扎堆的夜坊周围!
齐雁默默在心里骂了一句:这狗日的,根本就没住在河沿客栈里!身手不怎么样,脑子还真是鬼精鬼精的!
二人沿河向东一走,就走了足足半个多时辰的路。直到面前出现了一片树木繁密的小山丘挡路,对方这才停住了前行的脚步。他先回头私下张望了一番,突然一个加速、纵身跃入了左侧密林深处。齐雁刚欲下树追去,可眼珠一转,又强行止住了动作……
又过了大概百息之后,这位谨慎过人的大师兄再次出现,又走回到了原来的位置。他张口吹出了一段抑扬顿挫的哨声,不久之后,右侧的密林深处便传出了脚步声……
这两位突然出现的陌生人,停在了密林边缘。三个人面对面的互相仔细打量了一番,为首一人才开口问道:
“怎么样?成了吗。”
“失手了!”
“嗯,护法大人早已猜到这个结果,不会责怪于你的。等着,我们哥俩这就放你进来。”
说完之后,那两位陌生的汉子一个弯腰、一个上树,小心翼翼地解除了索套与捕兽夹;随即才朝着那位大师兄一招手:
“进来吧!今天四号坑改了标记,可得跟紧了我们哥俩啊!”
第739章 43.养气
齐雁本就是天下最顶尖的飞贼,又是太白山猎户的儿子出身,所以这些隐藏在山林荒丘之中的机关埋伏,对他来说根本造不成任何麻烦。可也正因为十分了解,齐雁才没有选择孤身探入虎穴;反而眼睁睁的看着三人进入密林之后,靠近边缘粗略探查了一番,便调头返回了奉京城中。
奉京城的宵禁政令,其实已经荒废了许多时日,既方便了商人与镖师的工作、也方便了那些喜欢夜生活的王孙公子。如果不是漠北大军突袭中山路的话,这四道城门根本就不会再次关闭
所以眼下的奉京城中,依旧是热闹非凡的景象。赌坊、青楼、酒肆、饭庄等等娱乐场所,全都迎来每日里最为繁忙的黄金时段;而奉京知府卫安恒,此时也刚刚完成了例行夜巡的工作,安排好守值夜事宜之后,便返回了自家大宅。
“父亲,听说今日午后,清泉茶社出大事了?”
说话之人乃是卫安恒的长子,卫庸卫广津。他今年才刚满十八岁,尚未成年,眼下正在三北书院读书。今日散学之后,他与几个私交不错的同窗好友,一同前去酒楼消遣,恰好听到邻桌的几个中年人,正在议论清泉茶社发生的“新鲜事”。
有关清泉茶社的李掌柜,原本是御前四品总管大太监这件事,在天子脚下的奉京城中,根本就算不得是什么秘密。在正常情况之下,如果伺候先王的总管大太监没出现什么差错,继任之君往往会象征性的留任几年,再发放出宫去养老;要么就命他直接退居二线,就呆在宫中颐养天年。
可之前皇宫南门以外的那一场逼宫大战、实在是闹得太凶;所以按照主辱臣死的规矩来说,这位选错了队伍的总管大太监,也很难讨得善终。
所以时至今日,李清盘下了清泉茶社这件事,也一直都被幽北百姓认为是兴平皇帝仁慈宽厚的表现。陛下不愿意为难一个倒了台的残缺之人,允许他在受到0朝廷严密管控的情况之下,相对体面的度过余生。
当然,这是普通百姓的视角;而卫安恒作为奉京城的父母官,自然清楚清泉茶社到底在背地里干着怎样的勾当、也知道李清身上,到底被陛下倾注了何等深厚的期望。
卫家可称得上是四朝老臣,虽然名义上只是一个三品知府;但实际上自从他被颜青鸿宣布留任之后,便隐隐成为了幽北官场当中的一股新兴势力!
那些暂时摸不准帝相关系的官员武将们、首先投靠的目标,便是向来以中立公正姿态而著称的卫大人。无论身居闲官还是位列要职,唯独与卫大人走得近一些,才不会招致未来仕途上的风险!
回府之后,卫安恒走进书房,随手接过了儿子递来的热巾,敷在脸上缓了缓神,这才推开了桌边的窗子,轻咳了几声之后开口问道:
“听说?是听了市井闲言?还是你们三北书院私下的议论啊?”
“的确只是市井闲言。”
“既是市井闲言,那就不该出自于卫家人之口!”
“是……父亲教训的是……”
卫庸自幼便十分畏惧这个平日里不苟言笑、恪守律法家规的父亲。被他训斥了一句之后,卫庸便低眉顺眼地打算悄悄离开书房,却忽然又被卫大人开口叫住:
“慢!市井闲言所说,可与沈王爷有所牵连?”
“并无任何牵连。传闻只是说,今日清泉茶社上板打人,闹得十分严重,满地都是血污,连生意都停了。”
卫大人听完之后,用手指有节奏地敲击着桌面,整个人也陷入了沉思之中;而卫庸还没得到可以离开书房的指示,便只能略显尴尬的站在原地,等待父亲发话。
“儿啊,你来说说看。中山王刚刚返回幽北,便在这天子脚下、皇城之中,光天化日遭到近百人的伏击围杀;贼子行动之隐蔽,谋划之深远,着实令人不敢深思。如果今日你坐在为父的位置上,又会如何处置清泉茶社一事呢?”
卫家,是除了宗族府与两位异姓王之外,唯一能够世袭承继的官场门阀。只不过卫家人凭的不是早年的拥立之功、更不是卓越非凡的军事与经济才能,而是敏锐的政治嗅觉,以及绝对中立、宁折不弯的刚正姿态。
卫安恒如今正值盛年的尾巴,小卫大人此时虽尚未及冠,但也早晚都有接班的那一天;所以自从小卫大人考入了三北书院的甲字班以后,他的父亲卫大人,就偶尔会用一些棘手的时事政务、来考察他的课业情况了。
卫庸站在原地想了想之后,竟张口给出了一个石破天惊的回答:
“我会以奉京知府以及定安伯的身份,上书弹劾中山王沈归所犯下的八行大罪:拐带公主、秽乱后宫、卖主求荣、里通外国、欺君罔上、把持兵权、结党营私、篡谋帝位。”
历朝历代,这八条之中的任何一条,都是足矣诛灭九族的重罪、根本无需真凭实据从旁佐证、便可以将对方的名字,牢牢地刻在佞臣传上!这样的一本奏折递上龙书案,就算无法一举搞垮对方,但至少也能将对方的声明、污到臭不可闻的地步。
卫安恒听完这道毒计之后、先是眉头一皱,随即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此计毒辣有余、然而眼界心胸却过于狭窄,时机选择也错的离谱。如果你认为今日之事,乃是陛下暗中授意的话,那么你也把陛下和中山王二人,也想的过于简单了。再想!”
卫庸痴痴的望着庭院之中的灯笼,沉默了半晌之后,这才开口继续说道:
“那就主动派人与中山王会面,并全力支持他的一切行动;与此同时,暗中留下一本详尽记要,私下呈交于万丞相。”
“愚不可及!此计看似四平八稳,实际上却根本讨好不了任何一方!庸儿你记住,往往看似最为稳妥的做法,也是漏洞最多的方式!”
“是……孩儿愚笨,还请父亲指教。”
卫安恒把玩着桌上一方私人田黄手章,颇为玩味的说道:
“论算账理财、治世管家,为父远不及李丞相之万一;论运筹帷幄调兵遣将,老王爷郭云松实乃绝世悍将、更非为父可比;但我卫安恒无德无才,却为何比他们两位不世出的天才,活的更加长远安乐呢?原因很简单,为父没什么好奇心,也比他们二人更沉得住气而已。”
话音刚落,院外突然响起了一声轻咳;三息过后,管家的身影浮现、慢慢朝着书房走来:
“老爷,门外有一位少年登门求见。可如今天色已晚,是否要借故回绝?”
“不必。引贵客至后巷偏门即可,我会亲自前去相应。”
“是。”
管家走后,卫安恒看着一脸讶异的卫庸,十分宠溺的摸了摸他的脑袋:
“想来有些复杂,但其实也就是一句话的事。只管做好自己的份内事,旁事莫问。能够彻底明白、并真正做到这句话之后,你就有了为父的八成功力。你还年轻,今后的日子还长呢,无需心急。赶紧收拾一下、与为父同去后门迎接王驾。”
仅仅做好份内之事,这话看起来轻而易举,但放眼天下、也罕有几人能够真正做到实处。原因很简单,因为他们都太“聪明”了。
正如卫安恒所料想的一般,沈归果然连夜前来、向他这位奉京知府大人“报案”了!待三人乘车返回知府衙门,寥寥数言、便把此案的前后过后全部交代清楚。卫大人吹干了卷宗上的墨迹之后,嘴角含笑地问堂下站立的苦主沈归:
“王爷此去万分凶险,是否需要本官派遣一哨护卫伴驾随行呢?”
“不必了。半个时辰之后,命所有仵作与衙差、前去东郊荒丘验尸即可!”
从奉京府衙出门之后,沈归片刻未曾停歇,直奔双天赌坊而去。三层的梅字号包厢之中,迎接沈归下船的颜重武、与那二十名飞熊军精锐,已经全部换好了夜行衣。他们每个人背后都挎着一柄做工精美的雁翎钢刀,下颌系着一块漆黑的遮口布,根本分不清各人面目。
沈归扫了一眼对方的打扮之后,对一个身形明显大过别人三圈的蒙面人说道:
“黑瞎子,重复一遍我嘱咐你的要点。”
“不许开口说话,下手绝不能手软,不追击逃敌,不自作主张。”
“走吧,小心点。”
说完之后,沈归朝着窗外吹了一个口哨,齐雁灵巧无比的从楼顶荡入屋内,与颜重武对了一个眼神之后,便身手打开了柜子,经由房中暗道走出了双天赌坊。
众人走入暗道之后,沈归转身推开了内间屋。只见郡主李乐安此时正坐在桌前、用双手拄着小巧的下巴,看着无风自动的灯火发怔。
“近来相爷身体如何?”
“精神不错,人却瘦了一圈。”
“老人家瘦一些也没什么,可大顶子山的山风实在太硬;等天气再暖一暖,冻土软下来之后,找人把皇后墓旁的那间小屋重新翻修一下吧?”
久别重逢的二人,嘴上说着家常话,但手里却都没闲着!沈归三下五除二的脱下了刚刚换好的一套侠士服,露出一副新伤旧患纵横交错的精壮身躯;而李乐安则借着摇晃的灯火,仔细辨别着针包里的长短银针:
“想好了吗?这一针下去,虽然能短暂压制住你体内的伤势;可日后阴天下雨之时、你也肯定会腰酸背痛的!”
“呵,想的还挺远啊?这一关要是过不去,还哪有什么日后了?”
“你到底欠了颜家人多少银子没还?”
“……我的确是欠颜家人的,不过债主却是颜昼、而不是他颜青鸿。”
“太子?你欠他什么了?”
“一把本该属于他的龙椅。”
第740章 44.罪
华神教通过装神弄鬼,的确攥取了很大的一笔财富;但银子这种东西,本身是没有附带任何杀伤能力的;而要把银子换成兵刃,中间还有一个必不可少的关键环节——交易。
华神教信徒遗落的钢刀,虽然看似貌不惊人,但每一柄都是天工坊出品的上等雁翎刀,无论是刀柄还是血槽、钢口还是配重,绝不是市面上那些靠着家传手艺、混吃等死的寻常匠活。这么好的一批兵刃,可那位大师兄的一个撤字出口,所有信徒都丝毫不在留恋,丢下家伙拔腿就跑,这种习以为常的消耗频率,显然已经不是仅靠着江湖上那些走私商人,就能够解决的大问题了。
华神教的驻地地处偏远,总坛更隐藏在巴蜀道的崇山峻岭之中;所以尽管他们有着大笔的银子,但在北燕王朝的地界上,他们这些人根本就见不得光,更别提通过官方手段,大肆采购兵器了!所以毫无疑问,他们这些兵器的来路,一定是出自谛听的手笔。
可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无论是章源还是宋行舟,心里也都清楚这个道理。
沈归与华神教的仇怨并不算太深。几条人命,一个虎脖村分坛而已,并不值得华神教如此大动干戈,并且还将自己的野心提前暴露在明面上。所以这次的围杀行为,根本就是他们付给谛听的“酬金”。
单单从清泉茶社的一场伏杀、仅仅伤亡过半、就立刻宣布撤退这件事上,已经从侧面证明了这个推断。华神教的信徒本就取之不尽、用之不竭;而且他们本人也毫不畏死,更认为死在行动之中,是为积累功德的无上荣耀;所以他们的伤亡数字即便再惨烈,也不会生出懦弱胆怯的情愫、更不会产生兵败如山倒的连锁反应。所以这次对于沈归的伏击,分明就是华神教给谛听纳的一个投名状罢了!死伤过半这个结果,已经足够交差之用,没必要再徒增消耗了。
那么谛听怂恿华神教去伏击沈归,又出于怎样的心理呢?毕竟任谁都清楚,华神教手下的亡命徒虽多,但对上沈归这样的妖孽,能够起到的作用也着实有限。
道理很简单,谛听也根本没想借刀杀人,只是多少添点麻烦,让沈归抽不开身即可。可能是由于谛听的后续计划,必须将幽北三路的全部兵力、牢牢锁死在东海关前;如果作为另外一股牵制力量的郭兴、或者说是神石部族,被沈归迅速剿灭的话,那么应该会给谛听的全盘计划、带来极其深远的影响。
沈归选择了极其低调的方式回到幽北,甚至还在进城之前提前下了马车,与颜重武分头步行进城。由于现在信息传递并不发达,所以幽北百姓即便与他走一个面对面,也未见得能认出这位年少成名的小王爷来!也就是说,沈归的确切行踪,至少在如今的奉京城里,还是没几个人知晓的秘密。
当然,在谛听的字典里,就没有秘密这两个字眼。
沈归刚进了城,屁股还没坐热呢,就被人张网以待、来了一场精准伏击;这种所谓的“意外”任谁想来,也定然是所谓的自己人之中,出了内鬼!再加上事发地点又是最为热闹的天子脚下,还是幽北谍报机构的大本营,光天化日潜入了近百名身怀利刃的杀手死士,伏击一个行踪都没多少人知道的王爷,这档子事已经不能简单的用胆大包天来形容了!
放眼整个幽北三路,有几个人能藏的住这么大的动作?任谁想来,也难免会如同卫庸一般、落入思维陷阱之中,最后把这档子事的主谋,归咎于颜青鸿的头上!至于说两位当事人、会不会怀疑彼此心生间隙;还是出于一种可笑的信任,对这种可能性抱着嗤之以鼻的态度,根本也不重要。能够牵制沈归的大半精力,谛听就已经达成了主要目标;至于其他的附带效果,也就是搂草打兔子而已。
因为时至今日,谛听给沈归准备的这场接风宴席,就只上完了冷盘而已,这根本就是一套连环计。
奉京东郊,齐雁正与颜重武及其部下,已然成功解除了密林外围的所有示警伏击机关;当齐雁的那柄指尖刀、将最后一名昏昏欲睡的哨兵成功抹喉之后,二十位飞熊军精锐老兵,便在颜重武的手势指挥下、迅速分散开来,将密林深处的那个小村落层层包围。
村子的正中央,建有一座年代久远的萨满祭坛,平日没什么祭祀活动的时候,都会用来晒庄家或是晾被子。此时此刻,祭坛上站着一位身材干瘦的白发老者,散发赤足,蒙着一袭画满诡异符号的怪披风,手执一柄纹饰繁复的法剑,口中念念有词、脚下迈着小碎步,不停在祭坛上走来走去;看他这副模样,活像是一位正在开坛祈雨的巫道神汉。
而祭坛下方,已经黑压压的跪了足有一百多人;他们每个人都热泪盈眶、不停地朝着台上那位老者反复叩头,许多人的额头已经被地上的砂石磨得血肉模糊,他们却仿佛浑然不觉一般、只顾着低声诵念经文而已。
而在那名老者身后,架着一座两人来高的柴堆,上面竖着一个手推车改成的木架子,正死死的捆着一位年纪大概在六旬上下的黑瘦老者。
一阵山风吹过,祭坛上那位迈着诡异步伐的执剑老者,浑身忽然剧烈颤抖起来,随即整个人便瘫软在地;而祭坛下的信徒没有一人上前探查、反而更加疯狂的嘶吼着令人听不懂的咒语口号;片刻之后,那位老者再次重新站起身子,眉心间却突然闪烁着一片血红……
“三昧真火,斩妖除魔!”
大喝一声之后,他张口喷出一蓬液体,准确的落在了柴堆之上!而原本寂静安详的木柴堆、经他一口“口水”喷过、竟瞬燃起了冲天大火!台下众人纷纷欢呼雀跃,好些人还手挽着手跳起了狗熊蹭背一般的奇怪舞蹈;而被死死绑在火刑架上的黑瘦老头,由于饱受烈焰焚身之苦,忍不住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叫声、充满了凄厉与悲凉……
“华禹天神的子民们,大家听啊,妖魔已经被本座的一口神火炼出了真身,如今正在反复忏悔着自己的罪孽!当罪恶被神火涤荡之后、他的灵魂也将得到净化,而你们的功绩也将得以彰显!凡笃信华禹天神之人,功德神恩必可惠及家人、光照子孙万代!”
哗!
就这么一句漏洞百出的鬼话,竟然在人群之中又掀起了山呼海啸;然而他们的聒噪声音再大,却无法完全遮盖那位烈焰焚身的老头、最后发出的临终悲鸣……
似他们这等火烧活人的残忍行径,看的齐雁皱紧了眉头;就连杀人如麻的颜重武,此时眼中都有泪光闪烁。两军交战之时,与恩怨善恶无关。既踏上战场,生死便各安天命,杀死敌人,或是被敌人杀死,本就是每一位战士的宿命,算不了什么大事;可那个黑瘦老者又犯了怎样的过错,偌大的年纪,竟要死于这等痛苦之中?
恍惚之间,齐雁右耳一动,便立刻重重拍了拍颜重武的肩膀!与此同时,这位身形犹如黑熊成精般的幽北第一悍将,竟仿佛化身猎豹一般迅速蹿了出去、口中同时向另外的二十名弟兄们高呼:
“认准那个光脚的老杂碎、还有那个领头的年轻人,我要活的!”
颜重武果然还是忘记了沈归的嘱托,他忍不住胸口涌动的愤怒与仇恨,只想逮住那两个惨无人道的首犯,将他们身上的肉一片片剜下来,用汆活驴的方式、让他们也学会什么叫做感同身受!
在华神教的教义之中,凡集会与祭奠仪式之上,皆不能随身佩带利刃,以免招致华禹天神的不悦。所以如今颜重武等二十余手执利刃的黑衣人,突然神兵天降,立刻将场中这百十来信徒杀了一个措手不及!
这些黑衣人,可都是飞熊军的精锐老兵,手段之狠辣果决,根本不是午后那些戏班武生、能够比拟的程度!两军疆场之上,心慈手软,出手留情,就等于是自寻死路!这些人的一招一式,都是奔着索命致残而去的,交手一合,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他们不会打架的技巧,更不会械斗的招式;这二十个飞熊军士,就只会与人拼命!在这些杀人如麻、战绩彪炳的老兵眼中里,有的只是敌人、与自己人两种分别而已。
至于他们身上有没有罪,又该不该死……还是问问咱爷们手里的刀吧!
被人蒙蔽了自我意识的人,虽然悍不畏死,但失去了理智与思考的能力之后,脑筋也就无法灵活运转了!面对这二十多位明显是有备而来的黑衣壮汉,那群满头血污、涕泪横流的华神教信徒,竟然有半数以上之人、选择了用自己的胸膛、去撞向对方手里的刀锋!这种反应,倒确实打了所有飞熊军士一个措手不及!
自打他们上阵杀敌那一日开始算起,还从没打过这么爽快的仗呢!
第741章 45.连环计(一)
双方交手仅一个回合,二十多个华神教信徒,便准确的撞上了对方手中的长刀、成功感受到了华禹大神的光照与抚慰;转个身再杀一个对穿,立刻放飞了二十多条虔诚的灵魂,速度之快,令飞熊军的老兵深深感到无所适从:
这要是真正的疆场该多好啊,那一个个自己扑上来送死的敌人,可都代表着军功与封赏啊!
一方是出手毒辣、刀下无情的老兵油子,一方是浑不畏死、肉身挡刀的华神教信徒;短短几回合之后,这场以寡敌众的战役,居然已经来到了收尾阶段!
一位少了半边耳朵的飞熊军老兵,臊眉耷眼的走到颜重武身边,扬手把一个光脚老头子往地上一摔:
“真他妈晦气到家了!这群畜生都是属疯狗的吧?拿自己的心窝子往我刀尖上撞,然后撞进怀里张嘴就咬,活生生扯下了我半片耳朵!这就算破相了,以后可咋娶媳妇?”
颜重武看了一眼他鲜血淋漓的半片耳朵,笑骂了几句,并允诺帮他介绍个出色的媒婆;随后才低下头去,仔细打量起了这位放火烧活人的残忍妖道;方才双方距离太远、加上天色漆黑,无法看的十分清晰;可如今场中熊熊大火尚未熄灭、借着火光一看,才发觉此人的真实年纪,绝对远远超乎于自己的想象之外。
他裸露在外的皮肤、皱纹堆叠的密密麻麻,看上去年纪至少也在七旬开外;这老头的衣着与配饰虽然都带着浓郁的巫道色彩,但仔细一看,却俱是极其名贵讲究的上等货色;单那一袭露出衣角的内衬中衣,也是南康姑苏才有的顶级货色,当地售价,至少要十五两银子开外;而此人的右手食指,正戴着一枚做工精巧的玉戒指,水头十足,颜色通透,绝对是即便舍得花银子、也很难遇见的顶级稀罕货色,绝对当的起“稀世珍宝”这四个字……
这富贵的老骗子,如今正一动不动的趴在地上装死,空气中却弥漫着了一股腥臊恶臭的气味,整个人的下半身、还在不停的向上冒着热气;颜重武打心眼里厌恶这个有胆子烧人,没胆子承认的软骨头,若不是想要留下这个贼首、早就一刀宰了!如今见他这副模样,显然是没有逃跑的能耐了;颜重武对于刑讯之道也是个门外汉,便没打算跟这老骗子多费唾沫;于是,他扭头对着那位被咬下半片耳朵的兄弟,再次开口说道:
“年轻的呢?”
“放心吧头儿,弟兄们都瞪大了眼睛瞧着呢,这么多傻子,就只跑了一个,而且三驴子已经追上去了……”
“坏了!这狗日的三驴子,想立功想疯了吧!来到的时候我还重复了一遍,不让追不让追!他是没长耳朵吗!”
颜重武虽然想不明白,沈归为什么不许他们追击;但双方经过几次合作之后,他对于那个算无遗策的沈归、已经产生了极其深厚的信任感。也相信他既然不让自己追击,就必然有他的道理……
“啊!”
一声惨烈无比的嘶吼,从北方传了过来,紧接着又传来了重物撞击墙壁般的数到声响;颜重武的心瞬间一沉,低声喝骂了一句“怕啥来啥,给我看好了这个老棺材瓤子”;便手执钢刀,直奔北方而去。
这一次,对方显然也体谅了颜重武的暴脾气,并没给他留下追击的任何借口。
一位脸盘奇长无比的飞熊军老兵,此时正躺在一棵刚刚抽出嫩芽的大树之下,而他的视线所及之处,乃是三棵被他沿途撞断的小树,以及无尽的血迹;而且最神奇的是,这位方位,还恰好位于北方密林边缘……
“火把!”
颜重武扭头向后高呼,一位军士便将火把递给了他。
“……哎,去村民家里找个能抬的东西来吧,三驴子……没得救了。”
借着摇晃的火光向下看去,只见三驴子的胸口处,赫然印着一枚硕大无比的掌印形塌陷!
在此之前。
卫安恒接到“报案”之后立刻连夜入宫,向陛下颁请了一道圣旨,调出负责护卫奉京皇宫的二千名御林军,与原本奉京护城营的军士全部换防。而这一支御林军,前身便是来自于太白山脚下的郭家太白卫。
奉京知府,虽然只是区区三品官身,但即便是万长宁这个当朝丞相,也只能与卫大人平辈论交而已。今夜,驱使这位一向求稳的卫大人,连夜入宫觐见的原因也非常简单:
他认为奉京城的护城营,可能会有不轨之举。
卫安恒提出这个设想的根本原因,乃是与沈归被伏击一案息息相关。卫大人乃是一头长出了九条尾巴的老狐狸,所以当他与沈王爷交流了案情之后,立刻就想到了其中关键所在。
在外人眼中看来,幽北三路虽然只是个草台班子,家底子非常薄弱;但正所谓久病成良医,至少在现在这个兴平年间,奉京皇城的安全防卫方面,是绝对不比华禹大陆任何一家逊色的。在如此严密的巡查力度之下,却仍有近百人的杀手死士、不声不响地潜入了奉京城中;似这等瞒天过海的神通,绝不是谁都有资格具备的。
既然看来,那么这桩案件,就不能等同于一般案件那般调查处理。对于此案的首要责任人卫安恒来说,最稳妥的处理办法,就是把决定权转交给天佑帝!
如果此事的背后,确实是因为陛下想要除掉沈归,那么自己这么去做,也只是一贯的秉公执法而已;可一旦此案与颜青鸿无关,那么能在皇城暗插近百名佩刀死士、并敢于光天化日围杀一名王爷,那么陛下的安全问题,也同样遭受着严重威胁!
至于说真相究竟如何,卫安恒并不好奇,也根本不想知道!
颜青鸿本来都已经在皇后娘娘的北兰宫休息了;可经过卫安恒这么一扰,倦意立刻一扫而空。恐怕,这天下除了亲自谋划这档子事的真凶以外,就属他颜青鸿最为清楚其中蹊跷之处了!
在颜青鸿登基称帝之后、由于身份产生了变化,也难免要在沈归身上多花些心思。可是一来,人家沈归在功成之日、便已经立即身退;更在临走之前,领受了无数名义上的虚衔,成全了陛下不忘恩义的美名;在暗地之中,他也主动呈交了郭家的家底,显然是打算成全自己那千古一帝的美梦,想要帮助幽北三路,早日实现真正意义上的统一。
二来,他选择在敌人大军压境的多事之秋还朝,而且态度还极其恶劣,在东暖阁中嚣张跋扈、颐指气使,显然没把任何人放在眼里,当然也包括自己这个兴平皇帝在内。诚然,这副高傲自大的德行,多少令颜青鸿心中感到不快;但也同时能够显示出沈归的一片真心。他无意结党营私、也不想站上幽北朝堂,连个孤臣都算不上!
也可以说,如果他还朝之后礼数周全,态度极其谦和,行动言语也谨守为人臣子之礼,那么颜青鸿的心思,难免会放在出他的身上;可他这刚一回来,就已经把能得罪的人、全都给得罪光了。既然人家连面子上的事都不愿意去做,那颜青鸿又何苦要妄作杀害有功之臣的昏君呢?
况且郭兴眼下大军压境,兵器军械也是更新换代,大有稳步蚕食瓦解整个幽北的趋势!即使是再愚蠢的皇帝,也绝不会在眼下这等多事之秋、做出自断膀臂的事啊!
所以,颜青鸿比谁都更能确定一点:这件案子,肯定是奉京城中出现了什么问题。对手既然能瞒过卫安恒这头本地老狐狸,悄悄将近百人、近百把利刃送入城中,那显然就不是什么易与之辈,而且一击不成、肯定还会有后续的手段、以及更大的图谋!
对于城墙坚固无比的都城来说,只要能牢牢守住四道城门,那么纵有敌军数十万大军四面强攻,也至少能拖上他三五个月。
如今的三千御林军统领,乃是颜重武举荐的飞熊军青年将领,名唤方钧平。此人武艺出众,骁勇善战;最重要是此子天性纯良,忠勇无双,还在战场上经受过无数次生命考验,堪称是守护皇宫的不二人选。
有他和他手下的弟兄们,去换防四道城墙,起码可以保证不会再有任何一方势力,能够再次潜入奉京城中;肃清了外部隐患之后,城中再来上一出关门打狗,由奉京府与刑律司负责牵头,展开一场彻夜大盘查!务必要将城中的一切可疑人士,从头发到脚趾头全都查一个清清楚楚!
御林军的前身乃是太白卫,历来都是三千人的编制。而今夜奉御旨调防城墙,方钧平便带走了两千兵力。而余下之人,由于尚有休假、染病、养伤之类的情况发生,堪堪不到八百之数,由他们来负责护卫皇宫安全。
值守人数锐减一大半、值夜的明暗哨位分布,自然也就变得稀疏了一些;身穿夜行衣的沈归,趁着方钧平率军走出皇城的时候,借兵甲发出的声音作为掩盖,悄无声息地翻跃了高耸宽厚的皇宫外墙……
第742章 46.连环计(二)
御林军虽然被调走了大半,但皇宫毕竟仍留有八百名军卒留守,所以严格来说这座皇宫也并不算是开了空门;再加上宫中的内监与女官仍在当值,所以单从外表上来看,好像与往日的景象也没什么区别。
沈归拿着齐雁所绘制的皇宫详图,借着星光打量了一会之后,便直奔成皇城东南角的烟雨阁而去。
那是一座清幽雅致的别院,乃是颜青鸿赐给颜书卿的宫内居所。可时至今日,颜书卿也尚未在烟雨阁中留宿;所以除了两名负责日常清洁维护的小内监之外,整间烟雨阁平日里都毫无生气。空闲的日子一长,还有许多多嘴多舌的宫女内监私下议论,说这间小院时常闹鬼,而且还把时辰地点起因经过,编的是有鼻子有眼。
烟雨阁的主人颜书卿,扮成乞丐混回幽北以后,便一直都居住在她的长公主府。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还专门请来了手艺出类拔萃的宫中御厨,钻研起了烹饪之道。
恰逢今日清晨,皇宫来人传话,说中山王沈归刚刚返回奉京城。颜书卿便精心打扮了一番,趁着东暖阁中还在谈事之时,跑去御膳房亲手煮了一煲燕窝粥。
是的,她与李乐安暗中较劲的方式,就是简简单单的四个字:投其所好。沈归对于美食的酷爱与迷恋,几乎是人尽皆知的事了;然而李乐安炮制药材,确实是一把好手,可却对烹饪之道没有半点的天赋兴趣可言。说来也有些奇怪,烹饪与煎药明明都是用火,为何她这个回春圣手的亲传弟子,竟然会是个厨艺白痴呢?
在颜书卿的想象之中,自己这临时抱佛脚,虽然未必能起到什么作用;但好歹也能表达出自己对沈归的一片心意,也让他这个不解风情的“工作狂”,仔细感受一下女儿家特有的温柔与体贴。
可那个不解风情的家伙,虽然吃了自己的燕窝粥,却没来御膳房看上自己一眼!枉费自己兴高采烈的跑去北兰宫,央求皇嫂侧面特点他一下;结果那个混蛋不仅人没露面,竟然对燕窝粥都未置一词,连骂上几句难吃之类话都没有!
满心欢喜都化作了悲伤,一整个下午,颜书卿都躺在铁怜儿的凤榻之上哭鼻子。她想起了自己跟着沈归这一路上的荆棘密布,想起了沈归故作不解风情的冷漠态度,想起了自己已经过了出阁的大好年华、却因为他这个混蛋,生生误成了一个没人要的老姑娘……
这几年来的委屈,包括对于李乐安这个对手的无可奈何,全部化作了一滴滴的泪水,一起洒在了邓怜儿那床火红色的被面上。
平日里越是坚强的姑娘,一旦被什么事所触动了软肋,眼泪一掉,也就很难再停下来了。邓皇后虽是沈归的义姐,但他对于这个义弟也同样不甚了解,更无法体会颜书卿那追逐爱情道路上的苦楚;无计奈何之下,也只能反复摩挲着她的满头青丝,任她把自己的床榻当成了擦拭泪水的面巾……
颜书卿这一哭,就直接从午后时分,哭到了太阳落山。直到颜青鸿从东暖阁回到北兰宫之后,才算是把眼泪收了回去。她是哭痛快了,可颜青鸿却急了!任谁看到自己的亲妹子,把那一双柳叶眼生生哭成了两颗鲜桃,也绝对不可能善罢甘休啊!况且对于他来说,这个妹子可是他唯一尚在人世的血脉挚亲了!
原本他也不太看好沈归成为他的妹夫,但架不住颜书卿自己喜欢,自己也就彻底绝了和亲的念头,任由这个妹子自己去追逐她想要的幸福。然而双方走了这一趟远门之后,感情方面好像没有任何进展,反而看起来还更伤心了!
颜青鸿半真半假的发了一通脾气,倒是把颜书卿的满腹哀怨给彻底吓回去了,反过来还安慰了皇帝哥哥半个多时辰。直到天色渐暗,颜书卿才从北兰宫离开,并就近在宫中的烟雨阁落脚。
那么说这座烟雨阁,为什么会传出闹鬼的故事呢?皆因为此地自修建完成以后,颜书卿这个主人家,就一次都未曾出现。久而久之,这座清幽雅致、地处偏僻的小楼,也就变成了几个内监私下聚会赌博的场所。任谁半夜路过此处,看见院中亮着数道幽暗的火光、本该是一片寂静的屋中、却有无数人在大笑大叫,痛哭哀嚎,那都得被吓破了胆子呀!
至于说有没有胆大不怕鬼的人、或是根本不信鬼神之说的人,敢进去看上一眼呢?这样的明白人当然也有,但太监宫女们的娱乐生活,本就十分匮乏,赌博就是他们的唯一消遣;再加上出头组局之人、又是个人缘极好的老内监,所以即便被人发现、大家彼此之间也就心照不宣了。
有权夜行皇宫的内官本就凤毛菱角,一半被鬼神之说绊住、一半被赌桌绊住,一半被人情绊住,再加上现任内廷大总管又是个烂好人,也就一直没出过什么大问题。
不过内廷大总管虽然无关紧要,但兴平皇帝陛下自登基以来,便保持着勤政爱民、生活简朴,滴酒不沾、财色不爱的圣君形象。所以在这些内官的心目当中,早已经把浪荡公子哥模样的颜青鸿,抛诸于脑后了。宫中开赌虽然古来有之,但也不是能摆够在台面上说的事,所以也就经常的打一枪、换一个地方,避免被那些卫道士掀了赌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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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烟雨阁的这场赌局,其实也并没维持多久,区区两个多月而已,就转移到御马监遗址当中了;不过那个负责开赌组局的老内监,却将另外一个小团体的集会场所,安插在了闹鬼的烟雨阁中。至于说那两位负责日常清洁维护工作的小内监,也被换成了这位“赌场老板”的干儿子!
沈归返京,几乎无人知晓;而颜书卿返京,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自北兰宫离开之后,颜书卿满怀少女心事,并没有选择乘坐穿宫御轿,而是迈着沉重的步子,慢慢走回了烟雨阁。
对于这套她未居住过的雅致小院,也能想象出会是何等冷清萧索的场景。可待她行至附近,与烟雨楼还隔着一道院墙,便听见院中传来了一些悉悉索索的人声……竟然有人!
颜书卿知道,各宫的值守太监,都有着十分严格流程需要依循,可从就没有在日落之后清洁的规矩!
莫非……是那个喝了自己的粥,却没来看自己一眼的王八蛋,前来赔礼道歉的?
颜书卿满心欢喜,板起了孔雀一般骄傲的神情,又颇为担心的揉了揉红肿的双眼,反复练习了几次自认为“千娇百媚”的笑容,这才蹑手蹑脚的靠近了门边,随即暴起一脚,踹开了烟雨阁的木门!
“沈归你这个……”
仅仅说出了五个字,颜书卿便再也发不出任何一个音阶了!她预想之中的那个薄情郎,并没有在烟雨阁中出现;而自己目光所及之处,皆是一片诡异而阴森的恐怖景象!
烟雨阁正堂屋中,本该摆着兰妃包氏的工笔画像;可如今已经变成了一幅三只眼、八只手、披头散发、袒胸赤足的神怪画像!而画像前的香案桌上,竟摆着一颗血淋林的头颅!屋中每一个角落、都堆叠着跪伏在地的大小内监,看样子是在祭拜着什么……
原本都在虔诚焚香磕头祷告的内监门,此时已经全部转过头来,正在用木讷阴狠的眼神、死死地盯着烟雨楼的主人家,场面一片寂静……
颜书卿跟着沈归跑过一段江湖,手上也沾过人血,弓弦上也住着无数冤魂;所以即便她此时心脏狂跳不停,面上却仍然维持着极其冷静的神色:
“都看我干嘛啊?公主马上就要来了,你们赶紧把东西收好了!我现在就出去望风,你们手脚都麻利一点,听着我的咳嗽声!”
在如此猝不及防的情况之下、颜书卿脑中迅速想到了安全离开的方法!她用不容置疑的口吻、组织起了对方的转移工作!看她那副皱眉紧锁、又带着埋怨与焦急的神态,还真有几个年纪不大的小内监,以为她是前来透风报信的自己人,立刻站起身来,着手打算去取走香案之上的人头……
“长公主殿下的道行,还真是不浅呐!明明是自幼长在深宫内院的豪门闺秀、却能想到这等手段,真不愧是中山王的女人啊!可惜啊可惜,如果不是您头上佩戴了皇后娘娘的凤尾簪,咱家还真容易被你给蒙混过去!孩儿们,把这个擅闯禁地的宫女给咱家绑了!”
颜书卿的确练过几天的花拳绣腿,更有一手技艺精湛的射术傍身;然而她如今身穿宽袍大袖、行动极其不便的礼服、手边也没带着长弓箭壶,根本无法发挥实力;再加上屋中内监人数众多,踩着她的凤绫裙摆一拥而上,三下五除二便将颜书卿捆了一个结结实实!
“千不该万不该!您不该今夜返回烟雨阁。不过这样也好,正所谓生于斯长于斯,过了今夜以后,这座幽北皇宫可就不再姓颜了!您今日被沉在烟雨阁后院的水井之中,也算是落叶归根了!”
说完之后,这位“赌场老板”从供着人头的香案桌上、随手取来了一柄钢刀,狠狠地横着拍在颜书卿的额头之上,发出了“嗡”的一阵刀鸣;在此之后,老内监左手死死捏住颜书卿的太阳穴,右手倒执钢刀,嘴里念念有词,绕着圈地跳起了奇怪的舞蹈……
此时此刻,烟雨阁的房梁之上,没良心的沈归正大模大样的翘着二两腿、看着下面这群正在载歌载舞的疯太监,无聊的打了一个哈欠!
第743章 47.连环计(三)
既然已经查清了谛听真正的首脑人物,那么就可以从对方的性格、与惯用行事风格入手,重新理顺所有的线索与脉络。根据沈归的初步判断,清泉茶社的那场声势浩大的伏击,虽然看似是冲着自己而来,但实际上的目标,其实根本就不是自己。
这件案子的背后推手是谛听无疑,负责抛头露面,血洒奉京的百余位华神教信众,就只纳投名状的被迫之举。那么以关北斗对于自己实力的充分了解,他根本就不会把全盘计划的关键所在、寄托在对手会“阴沟里翻船”这种极小概率事件之上!而且,如果沈归在自己家门口,还能被几十个脑子不清楚的狂热份子成功伏杀的话,那么谛听也不值得为他如此劳心费力。
而且关北斗认为,沈归之所以能够数次死里逃生,凭的就是李玄鱼祭命祈灵、降下转世妖星、自带为祸人间的使命而来,有天道气运傍身;而沈归则认为自己之所以能活到今天,完全是因为关键时刻皆有贵人扶持,再加上自己所学斑杂繁复、保命的小花招层出不穷,头脑也还算清醒,完全是靠着自己的天赋与汗水。
可无论是天道使命还是个人努力,沈归的存在,对于习惯了观天衍道、掌控阴阳的关北斗来说,的确是个未知之数,也是谛听新世界计划的巨大隐患。不过也正是由于关北斗以及宋行舟二人,对于玄妙天道的敬畏之心,沈归才能够无视天灵脉者这个无比强大的对手。
华神教伏击沈归,但目标却不是沈归;也就是说他们的幕后老板谛听、此举定然另有所谋。站在关北斗的角度猜想,以沈归睚眦必报的性格来说,无论华神教的伏击能否造成功,沈归都一定会立刻锁定仇家,并迅速展开报复行动。以沈归往日展现出的头脑来说,他也不难联想到那近百名死士与兵刃,偷偷混入奉京城的困难程度;哪怕他对颜青鸿铲除异己的这个可能性嗤之以鼻,但凭着那些江湖上的牛鬼蛇神相助,只要顺藤摸瓜、很快就会找到藏在东郊黄鱼村的华神教分坛。
赶去登州城海鹰岛、负责截断海面的闽江水贼,已经全部葬身鱼腹之中;可出手之人却是一名老道,更因为沈归未曾露面出手、而折了一个盛北川。单从这件事的结果来说,谛听也能从中判断出沈归的现状:恐怕他的内息与功力,已经受到了非常严重的制约。
也就是说,即便他摸到了东郊黄鱼村、就是华神教的寄身之所,也无法单枪匹马地前去报复,必然要拉来一哨官军人马,作为自己的助力膀臂!
奉京城中寸土寸金,除了两千护城营之外,就只剩下了三千御林军护卫皇宫。至于说改制之后的十万金甲军,虽然营盘距离奉京只有区区几十里路;但沈归却与金甲禁军的大统领——安定侯颜平,没什么私人交情;再加上御林军本就是太白卫的老班底,而他的女人李乐安,更救过方钧平一条性命,于情于理,沈归只要调兵出城复仇,那么肯定就是御林军的人马随行!
而午后的清泉茶社,又出了那么大一档子事;无论事实情况究竟如何,至少那两千名护城营军士,定然是脱不了玩忽职守的罪责。从上到下重新审查一次,肯定是免不了的工作。那么至少今夜调换城防的队伍,就一定不是驻扎在城外几十里远的金甲军,仍然只能从御林军征调。
分析到这里,谛听的最终目标、也就变得十分清晰了!他们绕了这么大一个弯子,最终目的就是为了分散驻守在皇宫四道城门的三千御林军!那么也就是说,他们的图谋根本就不在城外,反而是在皇宫之中;而清泉茶社的那场伏击、也并不是示威或是暗杀,而是斩首行动的前期准备!
也可以说,自打两千名护城兵,被尽数压往刑部大牢审讯调查、而方钧平临危受命,带走了两千名御林军护卫奉京城之时,谛听的计划便已经完成了大半。他们也从来不敢妄想,己方精心制造出的恐慌与猜忌,能够将皇宫重地变为一座空城;留下八百守军的这个结果、虽然不尽如人意,但也勉强可以接受。
当然,以宫殿城墙的坚实程度判断,即便只有区区八百士卒驻守,也绝不是靠着几千、几万人马、便能够轻易解决的小问题。如果没有那些大型的攻城器械辅助,那八百守军只需把四道吊桥收起,那么即便谛听的人马再多,也就只能站在护城河畔束手无策罢了。
所以根据沈归的猜测,恐怕谛听的最后一招杀手锏,就是提前在宫中发展了一大批内应!
兴平皇帝颜青鸿,从一个浪荡纨绔的公子哥,变成了今日的九五之尊,这一路走来,可谓是危机四伏、步履艰辛;他也比任何人都更能体会宦官干政的恐怖之处。
有鉴于此,自他登基之后,便将整肃后宫的一切事宜,全权交给了邓皇后处理。一来,皇后本就是母仪天下的后宫之主,这整肃后宫风气之事,也算是她的工作范围;二来,天下最为痛恨宦官的群体之中,邓怜儿也一定会在其中占有一席之地。单单她的亲生父亲——邓放邓将军的血海深仇,就与一个收了贿银的老太监有着直接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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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关这次整肃行动,颜青鸿还亲自拟定了八个字,作为陛下的指导意见:除恶务尽,从速从严。
时至今日,在邓皇后的雷霆手段之下,各宫大小内监女官的灰色收入渠道,已经被彻底斩断了。
治乱世则必用重典,严格来说,邓皇后也没打算将所有内监的外快门路,从源头方向彻底掐死。千里做官为吃穿,更何况这些人自甘受残、本就是因为需要金银之物、才会入宫与人为奴的。她如此雷厉风行、施以高压手段的原因,也只是打算先紧后松,让这些吃惯了肥肉的内监门,先过上几年清汤寡水的生活;等习惯之后,她再逐渐放松力度,最终维持在一个双方都可以接受的水平线上。
但这只是未来的发展方向而已,邓皇后也根本用不着与谁解释,也无需任何人的支持。眼下大小内监们的收入水平,连捉襟见肘的程度都远远不如;而且,未来“钱途”仍是一片黯淡,也没有好转的迹象可寻。
正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这些内监们没了陆向寅那种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老祖宗照拂,便只能委曲求全、逆来顺受了。可是,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这些内监不但本人习惯了大手大脚的生活、家中更有父母兄弟需要他来持续奉养;还有好些个曾经得宠的红人,在宫外还置办了外宅,娶了几房姬妾,买了几个孩子!这些身外之物,不单单是骄奢淫逸的产物,还是带给他们可怜人希望与温暖的心灵慰籍。只是这份慰籍的价码不低,需要源源不断的银子来维持开销而已。
在这样的情况之下,本就对邓皇后心生怨恨的内监们,自然也就很容易被金银所迷惑。不久之后,当宫中经济环境面临崩溃之时,几个人缘不错的前朝大内监、竟然联合创办了一系列的小生意:有赌坊、烟馆、地下钱庄等等等等……
这显然就是谛听控制人心的惯用手段。赌债、借贷、烟瘾、人情……哪一样都足矣压垮一个铁血硬汉的脊梁,更何况是那些意志力原本就不算坚定的太监呢?
没过多久,除了一些经历过几朝兴衰的明白人之外,皇宫之中的八成内监、以及四成女官,已经糊里糊涂地踏上了谛听这艘贼船!
几乎免费的阿芙蓉膏、无息无期的私人借贷、不限额挂账的赌债,其实早已经在暗中标好了价码。而今天这个有些特殊的夜晚,便是这些大小内监们还债的最后期限了……
人心的变动,是任何人都无法绝对掌控的弱点,而攻城最厉害的武器,也正是内应。这个道理,对于极为坚固的奉京皇城来说,也如是一样。
沈归既然认定谛听的真正目的,乃是奉京皇宫之中的颜青鸿;那么能够对他造成有效杀伤的人马,也就只有内监与宫女可猜了。
今夜的奉京皇宫,尚有八百御林军驻守城墙。虽然内外两宫相距甚远,但那八百双眼睛架在城墙之上,也很容易发现大批内监集结的异动。所以根据沈归判断,既然内监起事、必然要提前集结;那么不会招致御林军怀疑方法,就只有伪装成往日里聚众赌博的模样了。
沈归选择的第一站,既出于实事求是的公心,也多少附带着一些儿女私情。没想到今夜的运气还不错,他竟真的在烟雨阁的三楼,发现了八只整整齐齐的大木箱子!
伸手打开箱盖,刀锋那凛冽的寒芒、差点没把沈归的双眼晃瞎!
有了这几百把雪亮的钢刀,谛听意图刺杀兴平皇帝的猜想,也就有了如山铁证。当时烟雨阁中尚无一人,沈归也就可以大模大样地躺在前厅的房梁之上,踏踏实实地守株待兔了!
第744章 48.连环计(四)
直到颜书卿闯入烟雨阁的那一刻,沈归已经全程目睹了太监们的奇怪祭祀活动;不过有颜书卿这个意外因素一头撞入局中,双方便立刻面临着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的紧急情况;无论是履行谛听意志的太监们,还是作为破局者的沈归,都只能在还没有必胜把握的时候、硬着头皮亮开自己的底牌;至于最后到底哪方棋高一招,恐怕就只能尽人事、顺天命了!
不过沈归识破谛听的全盘计划,最终能否阻止这场宫闱之乱尚且不提,至少可以保住颜书卿的这条小命;因为今时今日的沈归,受益于李乐安那一手精妙绝伦的银针渡穴、功力已经暂时恢复到了全盛时期!
在烟雨阁中参与誓师大会之人,大多都是各宫各监的首脑人物!他们这些人经验丰富、声望极高、手眼通天、党徒众多,影响范围基本可以覆盖整个后宫。唯一有些缺憾的是,他们每个人都已经是四旬开外的老人,到了眼下这种比拼硬实力的时候,根本不可能是沈归的对手!
严格来说,四旬开外的年纪并不能算是老人,甚至对于武术家来说、更是一生之中的修为与经验极其鼎盛的黄金年纪;可对于这些太监们来说,四十岁却已经称得上是风烛残年了!由于身体有残,所以太监们普遍短寿,而且一直都会被病魔如影相随;眼下烟雨阁中这些四十左右的“老祖宗们”,很多人连走路都有些费劲了……
春雨剑的剑芒极其柔和,看上去仿佛是夜月笼纱一般朦胧、不带半分锐气。每当这种光芒掠过颜书卿眼前、她都会暂时忘记这是一柄杀人利器。今时今日,沈归的剑法已经不再快的那么令人匪夷所思,一招一式、一进一退,无论是剑、身、步三法,都交代的十分清晰简洁;即便是那些根本不懂武艺之人,也体会出见剑法当中所蕴含的美感。
双方实力相差如此悬殊,直待片刻之后,整个烟雨楼上下三层,已经成为了一片太监的坟场;沈归将最后一人的喉管挑飞之后、立刻还剑入鞘;随即他走到颜书卿的身边,摸了摸她被刀身拍肿的额头,语气轻佻吹了个口哨:
“被寿星公附体了?”
三番四次的救命之恩、小女儿家心中的崇拜与爱慕之意,立刻化为了一句句粗鄙不堪的市井粗语,疯狂地向不解风情的沈归扫射而去。如果烟雨楼还有任何一个活口、一定会对颜书卿这位花容月貌、清秀文雅的长公主,产生一种全新的看法……
江湖这个大染缸的迷人之处,就是可以容纳每个人内心深处的肮脏和欲望。今时今日的颜书卿,只走了一小段江湖路,就把什么女德女训女儿规,已经都忘了个一干二净;可关于那些风月宝鉴、深闺怨影、红烛夜话之类的男子读物,她却已经有了非常深刻的了解,并且已经形成了自己独特的品鉴视角。
天性遭受外部压迫的力度越大,反抗的叛逆心理也就会越来越强。皇族闺秀颜书卿,自从南下东海关之后,便彻底放飞了自我;原来那个精蠢精蠢的小公主,如今已经变成了一个百毒不侵的铁血女斗士。
“嗯,虽然领头的全都交代了,可根据谛听的惯用手法推测,这场宫闱内乱的发生,仍然无法避免。不知寿星公您老人家,是打算出宫避祸呢?还是留在这里收拾屋子呢?”
额头红肿的颜书卿,低头看了一眼满地的血污残肢,立刻连连摇头:
“算了……我还是去御膳房练刀工吧。”
沈归听完之后想了一下,也不觉得御膳房这个地界、会有什么危险,便点头应允:
“我离开这里之后,你现在心中默数三百息;然后出门,一直贴着北城墙走;如果途中遇见危险、就装做寿星公下凡……”
颜书卿咬牙切齿的飞起一脚、却只踢在了沈归的虚影之上;她咬牙切齿地望着沈归消失的方向,心中开始盘算起来:究竟如何才能找到一张既可以随身佩带、又不影响日常活动的宝弓呢……
出了烟雨阁这么一档子事之后,皇宫之中的大小内监宫女,已经全都无法信任了。沈归先来到了东暖阁,见阁中无有生息之后,这才转个身子,直奔北兰宫而去。
与此同时,兴平皇帝颜书卿,正用侧脸贴着邓皇后的小腹,小心翼翼地听着腹中“胎动”。前些日子,邓皇后身体略感不适,便传召了太医院的副院正孙白术入宫诊治。结果孙家老二才搭了三息不到的脉象,就硬邦邦的丢开了手中丝线,丢下一句“有喜了”,便离开了宫中;态度恶劣且先不去管他,可事后太医院呈上来的方子就更气人了:蜜渍陈皮、醪糟煮蛋、酒酿酸梅等等等等,全都是女人和孩童喜爱的零嘴小点,正经八百的安胎药材,竟然一样都没开!
生平第一次当爹的颜青鸿,也罕见的没有往死里熬夜加班了。最近一段时间,只要天一擦黑,这位新晋的父皇便直奔北兰宫,迫切的想要听一听两个月大的皇儿,到底跟自己说了些什么……
做上一些外人看起来愚不可及的蠢事,往往也会令本人所感受到的幸福,变得更加浓郁几分。
如今沈归的视觉与听觉、已经变得极其出众;距离北兰宫尚有一段距离,便看见四位装备齐整的御林军、正在把守着北兰宫的大门;而他的耳边、也恰好传来了颜青鸿那故意做作的幼稚嗓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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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儿想吃什么呀,跟父皇说,踢一下肚子呢,明天就叫御厨做甜的;踢两下肚子,咱们明天就吃咸的怎么样?”
邓皇后眉毛都快拧成了一条,没好气的数落着这个智力水平急剧下降的兴平皇帝:
“陛下也太心急了些吧?他才两个月大而已,您说这些他哪听的懂啊?是不是啊,我的乖儿子……“
沈归白眼一翻,扛着春雨剑大步流星地往北兰宫走去……无论谛听还有什么后招,无论自己的猜测是对还是错;颜青鸿这个最终目标,只要安全度过今夜,那么谛听这道声东击西的连环计,也就彻底耍不出其余后招了。而只要能让谛听不爽,沈归就比谁都更加高兴!
“站住!殿外何人!当当当当……”
当沈归扛着宝剑的高大身形,堂而皇之地出现在四名御林军眼前之时,立刻便被对方开口呵斥,并同时敲响了手中的示警铜锣,调集周围巡逻的同袍兄弟前来护驾;与此同时,一位身形略显瘦小、刚刚听到锣声赶来的御林军士,竟取出了一柄火折子,又从腰带后方拽下了一枚竹筒,正在着手点燃引信……
沈归剑锋一指,便迅速斩断了他手里的半截火折子,也成功激怒了四十名前来护驾的御林军;正在双方一触即发之际、北兰宫中传出了一道威严庄重的男子声音:
“何人喧哗?”
“禀陛下,有刺客潜入宫中意欲行刺!”
沈归此时也已经收剑还鞘,望着刚刚执剑而出、满面寒霜的颜青鸿说道:
“他这话倒是没说错,的确有刺客想要取你这条小命。“
颜青鸿听完之后,眉毛一挑,又打量了一番沈归、再望了望北城楼上的御林守军,这才收起了那柄天子剑,又对着周围御林军摆了摆手:
“你们不认识他吗?这是中山王,郭老王爷的亲外孙。沈归啊,有事咱们出去说,就东暖阁如何?”
“来的是沈归吗?这么晚了入宫见驾,想必定然有急事相禀;姐姐也不是什么外人,你们来有什么话,就进来说好了!”
“他能有什么事啊?喝酒叙旧而已。怜儿,你现在身子沉了,应该早些休息;我们去东暖阁中喝酒也是一样的……”
“陛下,咱幽北有句老话,叫雪里埋不住死孩子!”
听邓皇后这么一说,颜青鸿也就不再坚持了。反而沈归竟然没有跨过北兰宫的大门,反而毫无顾忌的坐在了高高的门槛上。他双臂环绕拢着那柄春雨剑,整个人往门边一靠,与他那个乞丐师傅伍乘风的德行,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颜青鸿看着他用袖子蹭了蹭鼻涕,没皮没脸的说着废话:
“你这可是皇宫寝宫,我虽然是国舅爷,但也绝不敢逾越啊!不过我这个小舅子,借姐夫家门槛避避夜风、睡上一觉,也不算个什么事吧?你继续享你的天伦之乐就行。哦对了,把这些几十个没用的废物都给我调走,坏风水!”
“没工夫跟你磨牙,有什么事就赶紧说,困了你就去东暖阁睡!这是北兰宫,没你这个王八蛋的床!“
“颜青鸿啊颜青鸿,你这心可是真大啊!你也不知道摸摸你的后脑勺,有没有裂出来一道大口子啊?我问问你,那个老眼昏花的内廷大总管,现在人在何方?“
“苗总管?他年纪大了身体不好,命他回下院休息去了……”
“下院?我看是阎王殿吧?你现在随便找个人去烟雨阁看看!苗总管的脑袋都已经摆在人家桌子上了,这御赐的一觉,他老人家睡得还是真香啊!”
第745章 49.连环计(五)
饶是颜青鸿与沈归的交情匪浅,可想要从他这种戗茬的说法方式之中,提炼出有效的信息,也需要仔细思索一段时间。
“……你的意思是说…有人潜入宫中害死了苗总管?可他那么随和温吞的好脾气、亲眷故交更是一个没有,连干亲都没认过,又能与谁结下这等深仇大恨呢?”
“你长的是什么脑子啊?他这样一个六根不全、孤苦伶仃的老太监,即便没病没灾还能活上几年啊?就算有仇有怨,也不值得为他这一条性命,就如此大动干戈呀!”
“那你的意思是说……他的遇害,是受到了朕的牵连?”
“喏!这不是已经来了吗?你身为皇帝陛下,还是亲口问问这些人好了……”
颜青鸿顺着沈归的目光望去,之间远处北兰宫的宫墙以外,正在涌来一群身穿土黄色衣衫的人影;从人群的规模粗略判断一番,这伙身份不明之人,少说也有五百左右!
颜青鸿自从坐上幽北三路的龙椅之后,那身原本为了自保而披上的轻浮外皮,已经尽数褪去;而如今面临生死关头,他看到了远处这么多手执钢刀的不速之客,竟然没有表现出丝毫的害怕与慌张,反而还厉声呵斥地追起了责来:
“好啊!这就是你们御林军的能耐?如此庞大规模的反贼攻入皇城,朕竟然还是最后一个知道的?好!你们很好,方钧平也很好……”
数百敌军仿佛从天而降,令着四十位御林军也紧张的手脚发颤,每个人的神色都有些慌张,耳边听着陛下的训斥,竟连一个跪下磕头请罪之人都没有!他们心里比谁都清楚,无论此战是胜是败,他们这四十个人,都是难逃一死的结果了!不过如果陛下能够逃出升天的话,那么他们只要此战奋勇杀敌,至少事后不会连累家中妻儿老小的性命!
至于那些君臣间的繁复礼节,此刻已经全都顾不上了!
“陛下,此乃我御林军之过也!不过末将等四十余人,愿凭着项上头颅、以及满门家小作为担保;纵然逆贼此来千军万马,末将等人、也定会拼死保护陛下与皇后娘娘,从皇宫北门突围而出!”
说完之后,这员副将便伸手握住刀柄,大声吩咐准备迎敌;随即又亲自召来了七名骁勇善战的部下,作势便要进入北兰宫中,护卫着身怀有孕的皇后娘娘与陛下,一道杀出宫去……
颜青鸿望着远处密密麻麻的土黄色队伍,眼中闪过一丝讥讽与不屑,竟透出了几分王者风范!他挥手打开了那员副将前来搀扶自己的手臂,随后又对正欲进入北兰宫中、带走皇后的御林军呵斥道:
“放肆!你们这是要造反吗?中山王与朕和皇后是何等关系?他都不曾踏入北兰宫半步,你们这些待罪之人、又怎敢如此放肆?”
“陛下恕罪,臣等一片忠心可昭日月!不过陛下也看见了敌人势大滔天,罪将等人虽抱定抵死一战之决心,但对方人数众多,罪将等人,也难免有护卫不周的可能。此等逆臣贼子虽罪不容诛,但陛下与皇后的安危,才是罪将眼下的第一要务……”
“不必多言!拿稳了你手中的刀,做好你份内之事即可!这是朕的皇宫,皇后也是朕的皇后,朕自会护其周全,无需假手于他人!幽北只有战死之君,却绝无丧家之帝!想自朕登基即位以来,做所作为上不愧天地父母、下无愧黎民百姓,纵然今日战死宫中也问心无愧、亦对得起列祖列宗,有何惧哉!去吧,告诉你手下的兄弟们,朕与皇后哪里都不会去,就一直站在你们身后!你们若胜,幽北三路便屹立不倒;你们若英勇战死,朕与皇后、亦与诸位同路而行!”
慷慨激昂的说完了这一席话,颜青鸿便再次拔出腰间天子佩剑,挥手将碍事的起居服下摆斩去,随后剑尖直指那伙根本看不清面目的闯宫之人!
“将士们,听朕号令!将这一干乱匪逆贼、尽数斩杀于北兰宫前!”
这位御林军副将听完了颜青鸿这一番铿锵有力的豪迈言语,眼圈与面色立刻涨出一片血红,胸口也仿佛铁匠铺的风箱一般、剧烈的上下起伏开来……
他在走下台阶之前,回头看到了颜青鸿脸上弥漫的坚毅与英勇,脑中原本的慌张、顿时化为一片坦然。他双手倒执宝剑,单膝跪地上行了一道军礼,便一言不发地走下了台阶,直扑比己方兵力多出十数倍的乱军走去;而在他的身后,也跟着四十名御林军士,一个不少。如是此刻,他们每个人的脸上都毫无表情波动,冷静的令人匪夷所思!
经过颜青鸿这一番鼓噪之后,沈归知道:自今日起,御林军的魂魄,已经不会再镌刻郭家的名号了。
沈归看着这群受到了言语蛊惑、而慷慨赴死的御林军,心中顿觉五味杂陈;他既感念于太白禁卫改制为御林军的效果极佳;也对彻底消失的太白铁军,涌出了一股深沉的伤感。郭云松不在了,太白铁卫也不在了;而太白飞虎这个曾经响当当的名号,自今日起也正式成为了一个传说故事,再无踪迹可寻。
沈归迅速调整好了情绪,妆模作样的打了个哈欠,开口为了英武豪迈的颜青鸿一个问题:
“你知道这些“黄鼠狼军”,具体是什么来路吗?”
颜青鸿神色几经更变,最终双唇一错,挤出了干巴巴的两个字:
“内监。”
世上不只有沈归一个明眼人,至少颜青鸿的才智与心思,就绝不会在他之下。说起权谋心计之道,但凡是能够久居高位之人,就没有谁是一路踩着好运气,最终轻松爬上山顶的。古往今来,无论谋事或是谋国,对于这些权谋家来说,其实都是在下一盘一盘的明棋,彼此之间的插招换式、也都是摆在台面上的阳谋。而能够决定胜负走向的因素千奇百怪,也绝对没有一招胜负手,是能够孤立存在的。
沈归的这个题目根本就不难,单凭北城墙的守军仍然还挑着无事灯笼这一点上,也能推断出这批反贼,绝不会是从皇城以外打进来的;再加上御林军今夜的换防行动,还是由颜青鸿御笔亲批的调令,他又怎会想不明白其中的门道呢?
不过,这一场生死危机降临皇宫,也是一件彻头彻尾的坏事。首先来说,颜青鸿与邓怜儿都极其痛恨宦官干政。眼下陆向寅及其御马监、虽然已经瓦解冰消;但新近增补与前朝留任的宦官们,却仍然继续维持着那一套运转体系;这也是内监们奉行了千百年的生存之道,根本不是杀死几个出类拔萃的人才、或是改进删减某些规则与制度、就能彻底根除的。
所以颜青鸿指派邓皇后整肃宦官,根本也没指望能通过高压手段、便将内监们绵延千百年的运转体系,彻底扭转过来。
虽然嘴上不能承认,但颜青鸿打心眼里也认为自己得国不正;这才会出于代偿心理,想要尽自己的全部努力,将颜氏祖业发展壮大,成就一番先人从未触及过的丰功伟业。可也正是碍于仁义之君的形象,他被迫做出了留下太子这个祸害根苗,大批量留任前朝老臣,对太子党徒不予追究等等一系列的仁义之举。
不过,有陆向寅这条老狗的珠玉在前,颜青鸿又怎么可能相信任何一名前朝内监呢?留着这些人,睡不好一个安稳觉;碍于仁君之名,又不便大肆清洗;如此想来,也就只能断掉他们的所有财路,把他们慢慢逼上绝路,让他们不得不铤而走险,彻底激起逆反心理,最终做出那种丧心病狂、人神共厌之举。
也可以说今夜这场内监之乱,其实根本就在颜青鸿与邓皇后的意料之中、甚至还是他们夫妇刻意诱导之下、才得出的结果。只是他们不知道谛听、或者说是华神教的触手,早已深入宫中,并且还成功策反了几个声望极高的老内监而已。
原本按照颜青鸿的私下猜测,内监起事只是早晚的事;他们起事的时机,要么会选择一场酣畅淋漓的大胜之后、要么就会选择在一场大势已去的溃败之时。因为只有酩酊大醉的庆功宴、或是军心动摇的败报抵京,他们才有可能扛得住三千御林军的锋利,直取自己的脑袋。可颜青鸿最终还是算漏了华神教这个意外之数,也就算错了内监们的起事时机!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一直以来,郭家的太白卫肩负着护卫皇宫的重任,本就是幽北三路的历史遗留问题。无论是他的父皇颜狩、还是他的皇兄颜昼,包括他自己在内,都觉得这三千太白铁军,犹如芒刺在背骨鲠在喉、不除不快啊!
而今夜这场实力悬殊的死战,颜青鸿给自己营造出一个豪迈英武、凛然正气的圣君形象!那一番话触动了这四十位御林军的真心,也就培养出了四十枚火种。假以时日,星星之火火必将燎原,无论这场战役最终能有几人生还,但至少是颜家重新归化御林军的一个绝佳契机。
自古便是英雄惜英雄、好汉爱好汉,即便御林军的地位极高,但也终究还是离不开军伍脾气的老底子!
第746章 50.连环计(六)
然而今夜这场宫闱之乱、双方交战的规模虽然并不算大;可最终胜负的结果,却几乎可以决定整个幽北三路的全部未来。
兴平皇帝虽然已经成为了一名准父亲,但龙子毕竟尚未出世;倘若今天他死在了谛听的连环计下,那么幽北三路的那张龙椅,立刻就会变成漠北草原的金顶大帐,引得各路诸侯草莽竞相起兵!
试问,倘若颜青鸿今夜遇刺身亡,那么谁最有机会,坐上那张空出来龙椅呢?如果单从牌面上来看,显然是皇室宗亲出身、眼下手握关北雄兵的颜重武,拥有压倒性的优势。不过正如导致漠北草原四分五裂的原因一样,如果连颜重武这个外戚、都有资格参与其中的话;那么凡是姓颜的皇室宗亲,就都有资格与他站同一个起跑线上了。
可面对手握关北兵权的颜重武,即便这些宗亲绑在一起,也绝对不是飞熊军的对手;再加上神石部族郭兴的那一支虎狼之师,眼下已经通过稳扎稳打的方式,即将把幽北三路从中劈开;至少在奉京城决出最后的赢家之前,另外两路兵马完全无力介入,也同时变成了两块无主之地……
也就是说如果今日计成,那么郭兴立刻会趁着奉京大乱这个契机,向正处于指挥混乱当中的中山督府军大肆进攻;与此同时,被战火隔在一隅之地的李子麟,即便不向神石部族全面投诚,也难免会生出圈地自封的心思!
至于颜重武究竟没有觊觎帝位的心思,其实根本就不重要;只要颜青鸿一死,他与他手下的飞熊军,立刻会成为众矢之的;而如今看似铁板一块的幽北三路,也会被肢解成无数碎片!
所以沈归今日来到北兰宫,既是为了私交,也是为了公事。他无法放任幽北三路不管,也不愿坐视中山路在漠北骑兵的铁蹄下痛苦呻吟。
北兰宫的玉阶极高,但也终有尽头;那伙“无头自行”的太监们身手低微,但也胜在人数众多。被颜青鸿一番豪言壮语,激起了无尽勇气的御林军副将,手执钢刀身披铁甲、站在了御林军的最前列,仿佛一柄钢刀扎入豆腐之中、轻而易举地便杀入了敌阵深处,将数百人的散乱队伍,当中割开了一道巨大的豁口。
如果单纯从军事角度出发,即便双方兵力相差十数倍,但作为劣势一方的御林军、也未必没有一战之力。
首先来说,御林军的士卒,有很多都是太白军的老班底,个顶个都是百里挑一的沙场老兵;平日里偷奸耍滑倒是无大所谓,可今日他们已然身处死地,两只脚都踏在了悬崖边上,也就再顾不上藏私了。正所谓哀兵必胜,当这群老兵油子爆发出真实战斗力的时候,杀伤力也往往极其惊人。
其次,这一伙作乱的内监虽然服装统一,但显然都是华神教一配发的那种土黄色粗布褂子;名头倒是吹的震天响,说是有什么法力加持、天神庇佑,开过多少次的光,用了多少天材地宝编织而成;但实际上来说,这种成本最为低廉的粗布麻衣、就是章源为了借机敛财而编造出的故事罢了。谁要是真指望着这一层黄鼠狼皮,就能够刀枪不入、水火不侵的话,那么即便死在敌人的乱刀之下,也不算糟践了他那一颗好脑袋!
再瞧瞧人家御林军的防护能力,从副将到小兵辣子,总共四十二人,从头上到脚下、清一色都是簇新的松纹重甲,铁甲叶层层叠叠密不透风,堪称是幽北三路、乃至华禹大陆各家重甲步兵的顶级配置了!这样的甲胄造价极其昂贵,全军装备定然是不太现实;可如果仅仅列装三千人的御林军,仍然还是不成问题的。
当然,高防护能力、也自然带来了高负重的弊端。仅一套松纹甲的重量,就已经接近了六十斤!牺牲身手的灵活度、换来强大的防护能力,虽然在沈归这类武道高手的眼中,简直幼稚的可笑;可一旦上了战场,说他们能够以一当十,也并不算是夸夸其谈。
而对方这五百左右的逆贼太监,也只是一伙乌合之众而已,与御马监那种精英班底根本就是天差地别之远;而他们手里的钢刀虽然质地优良,但想要破开御林军那身重甲的话,光靠钢刀本身的锋利程度,可是远远不够的。
双方阵营前线迅速接近,在副官一马当先的冲锋之下,四十余名御林军一拥而上,将数百敌军的阵型杀出了一个豁口!眼看着自己即将杀透敌阵之时,那位副将立刻高声喊道:
“变阵!”
一道又四十人组成的锋矢阵迅速散开,在北兰宫的台阶之前,在敌阵之中结成了一个圆环阵,背向圈内而刀口向外,仿佛一枚汪洋大海之中的顽固礁石,一次次的抵挡着人浪的冲刷!
时至此时,即便双方已经纠缠在了一起;内监们自然没什么战场经验,基本是各自为战,一拥而上的乱打一气;但这位浑身浴血、披头散发的指挥副将,却仍然保持着十分清醒的头脑,没有被敌人的血腥熏红了眼。之所以结成圆环防御阵型,也并非是他们缺少与敌人决战的勇气,而是他们清楚的记得,此战的首要任务乃是保护皇驾,绝不是彻底肃清乱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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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猴崽子们,都愣着干什么呀?飞索套啊!”
原本极其混乱的战局之中,突然传出了一道尖锐刺耳的嗓音;只见原本各自为战的散兵游勇、竟仿佛突然开了灵窍一般、迅速向后退开;与此同时,身处于外围的一些内监门,从人群的缝隙之中抛出了无数根麻绳索套……
如果这些太监都是漠北人出身的话,那么只需要几十根索套,就能将这一队几乎刀枪不入的重甲步兵、套住脖子活活勒死;可惜这抛索的手艺也是个技术活,没有从小套马圈羊的经验辅助,至少也得练上个三年五载,才能发挥出真正的效用。
内监们的手艺粗鄙不堪,但他们却以数量来取胜。数百道打出圆圈绳结的索套、铺天盖地的落入包围圈中,想要套中四十个行动不便的重甲步兵,也绝非是什么天方夜谭。
即便这些御林军都是精锐之中的精锐,可一旦被绳索勒住了脖子,也完全无力施为;无论是何人侥幸得手,立刻就会有无数个太监一起帮他向后拖拽!这些御林军身披近六十斤重的铁甲,一旦被索套勒住脖子、拽倒在地的话,想要再站起来,至少也需要花费上好一番功夫;然而这些太监们废了这么大的力气,才能将一位御林军士拽倒在地,又焉能就此作罢呢?刺王杀驾又不是跤场掼跤,一切的行为,都是奔着杀死敌人而去的!
所以,他们这一伙六根不全的凶徒反贼,其实与颜青鸿一样,根本就没有任何的退路可言!
刀锋的确无法劈开密密麻麻的铁甲页,但匕首却可以插入关节与盔甲的缝隙之中!
一位御林军士仰面栽倒,立刻就会有无数太监一拥而上,用叠罗汉的方式将他死死压在下面,控制住手脚与腰杆;随后,他们就会掏出挂在靴子外面的匕首,顺着甲叶无法防护的缝隙之中,刺入对方的体内反复搅动……
顷刻之间,原本还能勉强维持均势的战场局面,立刻被一些“业余抛索手”打破了平衡!这些太监果然是蓄谋已久,谛听与华神教这一对狼狈,也展现出了他们周密的计划与准备。毕竟此举乃是刺杀一国之君,作为宫中主要防护力量的御林军,当然是必须解决的大问题了!
沈归听到御林军士临死之前的悲鸣与怒吼,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说出了一个非常犯忌讳的提议:
“如果我出手的话,你这四十名忠勇彪悍的御林军,兴许还能留下几个火种……”
颜青鸿闻言、神色几经更变,连握紧剑柄的手指也紧紧攥在一起,关节处的皮肤更渗出了一片惨白。他几次都已经开口、却最终仍然没能说出一个请字,只是将所有的感慨,全部化作了一声叹息:
“哎…前路坎坷,荆棘密布。朕……也总不能一直靠着你的庇护前行……”
沈归也知道,这次就颜青鸿树立军中威望的最好机会;如果自己出手解决,固然可以迅速解决眼前祸事;但对于颜青鸿的日后来说,就不仅仅是坐失良机这么简单而已了。事是宫里的事,乱匪是宫里的人,如果这点事都要请沈归出手的话,不但会将沈归的军中威信,重新推到一个高不可攀的位置上!而他自己这一生,都无法再获得半点军心的依附了。
“套马大赛”过后再看,那四十余位御林军虎贲甲士,此时还拥有行动能力的残余、已只有寥寥数人而已。
“中山王!末将等人已战至最后一刻、马上就要为国尽忠了!陛下与皇后的安危,就交给你了……”
“哼,死到临头还装什么大个的……嗬啊!!!……”
那副将刚刚豪迈的喊出遗言,便朝着那位阴阳怪气插嘴打岔的太监、死命挥出了一刀!一道冷冽的圆月刺破夜幕、自那位内监的右侧锁骨开始、至左侧腰间为止,赫然扯开了一道花花绿绿的骇人刀口!
与李清一样,这些太监也都见过死人,手底下也都沾着几条人命,可他们作孽的惯用手法,都是以制造致命内伤的阴毒招式见长,却根本没见过“开膛破肚、体外挂肠”这种惨烈无比的恐怖场景啊!
第747章 51.连环计(七)
说是交代遗言,其实也根本就没什么好说的。公平的讲,这一场死斗、尽管双方兵力相差极其悬殊,可打出了现在个结果,也不算是件露脸的事!除了向敌阵冲锋之际、还能凭着装备与单兵素质的差距,打了对方一个措手不及之外;当人家祭出早已备好的索套之后,就再也没有对内监们造成巨大杀伤了。
仅一盏茶的工夫,四十二御林军便战死了三十五位之多;可敌方那五百多乱宫逆匪呢?光从肉眼分辨的话,根本也看不出多大的变化来!
一切的战败原因、都只是失败者找到的借口;而且到了现在这个紧要关头,已经完全不重要了;对于剩下这七位御林军来说,唯有死战不退、以报王恩而已。趁着那些内监,被眼下惨烈的场面震慑的目瞪口呆、心生惧意之时,这七位御林军的残余、也迅速抓紧了最后的战机抡刀杀上。他们这次出手,专挑那些表情看起来更加冷静淡然的硬骨头,争取能使自己的死前反击,可以取得更大的战略效果…
当然,身披六十斤重的松纹重甲,行动本就不大方便;再加上现在这般不要命的大杀大砍,更顾不上调整自己的呼吸频率与发力节奏。他们全部疯狂的燃烧了自己的躯体与灵魂,在此时此刻,绽放出了生命中最后的余晖!
仅仅七个重甲步兵,杀的数百敌军节节败退的诡异场面、直到一柄不知从何而来的匕首、恰好刺入副将的腋窝之时,才正式画上了休止符;而这场宫闱之乱的走向,也从值守副将轰然倒地开始、回归了原本的轨迹之中……
很快的,七位御林军壮士,全部栽倒在血泊之中;而一位长着八字胡的中年太监,如今也大义凛然、挺胸抬头地走出了队列之中。
“颜青鸿!你这个弑父篡国、焚母幽兄的乱臣贼子!眼下你大势已去,还不速速束手就擒吗?”
从他那尖细刺耳的嗓音之中不难听出,这位长出胡子的太监,显然也是个惯用碳棒的化妆高手。不过他这一说话,颜青鸿还没来得及啐上一口唾沫,门槛上那个破麻袋一般的沈归,却“蹭”的一下站起了身来:
“哎呦……老子真是他妈不愿意动弹,这浑身上下每一块骨头都是酸的,关节里一直飕飕冒凉风,真想再踏踏实实的歪上一会……可要是再听你怪腔怪调的继续放屁,我他妈准得闹肚子不可……”
沈归一边骂着大街,一边懒洋洋的扛着春雨剑,斜腰拉胯低头弓背的往台阶下晃去,无论是体态还是步伐,包括一眼皮高一眼皮低的那副模样,看上去都像极了是地痞流氓在逛大街……
无论是哪个群体,凡是有资格发号施令之人,显然都不会是那种看不出眉眼高低的蠢货;那位画着胡子的太监,抬头看见一副流氓模样的男子走下台阶,连还嘴的欲望都没有,甚至都不确定这人他到底是谁,便迅速钻回了人群之中。当然,人家也不是一怂到底,有了人群的保护之后、立刻操着那仿佛匕首刮蹭花岗岩一般的嗓音,歇斯底里的喊了起来:
“把这个说话不干不净的小王八蛋给我宰喽!宰喽!”
听他这个腔调,仿佛是嗓子眼被驴踹了一脚,又好像是人到中年被人重新拉回了净事房、生受了一遭“二茬罪”!
凡老行伍都听过一个军中铁律,叫做军法大如山。如果比较一下天下一流强军与二流地方军的区别,最简单的方式,就是比一比两军令行禁止的实际效果。比如说颜重武麾下的飞熊军,就堪称幽北三路的国之利器;只要颜重武将令一出,所有的飞熊军士,立刻就跟自己没长着脑袋一般,嘬着腮帮子、咬着后槽牙就冲上前去,根本不计生死!
莫非他们就不怕遮天蔽日的箭雨吗?莫非他们就不知道,自己的胸膛根本挡不住敌军的奔马吗?他们之所以愿意变成一个蠢货,只是因为他们的心中,还保留着一份比生命更加重要的信念、也就是被那些“聪明人”嗤之以鼻的荒谬之事。
理想主义者并不是傻子,他们只是不愿意只为了活而活。
然而这些内监们敢于提着脑袋犯上作乱,恐怕各人心中都了揣着一本与众不同的“明白帐”。不过他们的账簿之上,恐怕与什么舍生取义、家国天下之类的大事无关。除了几个真正被华神教故事集,骗成了真傻子的年轻内监之外;大多数的老油条们,都是因为旧主子喂不饱肚子、打算另投新主而已。
既然他们已经选了依附财富与权利,那么就不可能漠视自己的性命。而如今这位八字胡的中年太监,显然就发布了一道与他们处事原则相悖的命令。
领头内监的一声令下,除了将站在前方的几个内监喊退了两三步以外,就连个口号都没激出来。不光他自己觉得尴尬、就连沈归都觉得有些难受!他本来已经设计好了一套潇洒俊美的起手动作,结果敌人这一紧一松之间的变化,差点没把他的腰给闪扭了……
“哎呦……我说你们倒是还是打不打啊?颜老二可就站在上面,眼巴巴的等着你们呢!赶紧上来把小爷剁了,咱们也都可以交差了不是!“
“……”
“嘿,怎么不动啊?都是带种的爷们……得!算我没说,爷还是自己来吧……”
说完了一大套泼皮话、他左手一转长剑,剑身迅速脱鞘而出!上古神兵春雨,在今夜这片充满了肃杀血腥气味的夜幕之中,划出了一片柔和的光晕;沈归感受着三处丹田同时涌出的热流,感受着原本趋近干涸的经脉、被柔和温暖的内息缓缓滋润,只觉有种冰河解冻、万物复苏的重生之感!
如今的沈归,已经逐渐忘却了具体的剑法与招数;他只是随着脑海之中的直觉、与躯体的记忆作为指引,不急不躁的舞动着手中长剑而已。从武学理念来说,以前他是以人御剑、如今他是以剑御人,虽然两种御剑方式的实际威力,无法分出高下对错;但至少这样的剑路,对于当下的沈归来说非常自在。单凭这一点优势,已经足够说服他了。
此时此刻,他心中没有半点与敌厮杀的念头,更不会如同往常那般、精心谋划每一剑的落点,下一步舞剑的路径,甚至连对方出了什么招数、拿着什么档次的兵刃,能不能挡下自己的某一剑,已经通通都不再重要了!
他并不是在与人厮杀,只是在用自己的身体动作、回应手中的长剑罢了……
这种法由心生、人随剑走的御剑方式、在武林剑派之中不罕见,既可以叫做演剑,也可以叫做演招,往往是师门长辈给新入门的弟子开眼界之用,也是许多年纪老迈的武术家,半修炼半自娱的一种训练方式;与禅宗的坐禅、玄门的观想,并没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
然而就是这种信手拈来的松散剑招,也不是这些内监能够抵挡的神迹!且不论他们大多数人本就不是练家子出身,身体素质比普通百姓还有所不如;即便有几个御马监的漏网之鱼,也无法与如今的沈归相提并论啊!
沈归手中的春雨剑看似绵软无力、动作舒展缓慢,竟还起到了些许诱敌的效果!有几位乍着胆子持刀杀来的太监、才仅仅过了片刻之后,便连人带刀一起被斩为两段!那些坚硬的骨骼、柔软的躯体、天工坊出品的极品雁翎刀,包括华神教的“神光铁泥甲”,都没能给春雨剑带来丝毫的阻滞感!剑锋所过之处、斩断了一切形质、保持着均匀的节奏与速度,出现在它本该出现的路径之上!
与成建制的敌军厮杀,导致溃败奔逃的原因,大部分都是由于伤亡数字高到了令人无法接受的程度;而与武林高手厮杀,溃败的原因大多都是绝望!面对这种级别的武林高手,他们这些太监实在是无处下手、根本看不到取胜的机会!至于说刚刚放倒了四十二名御林军的索套,就连人家的剑锋都绕不过去,根本是毫无用处的玩意儿!
战至此时,内监们便显示出了彼此之间卓越的默契度。那位长着胡子的首领太监,娇嗔的呼唤着一个又一个与其相熟的名号,呵斥着对方迅速带领自己法会的“弟兄”前去杀贼;而自己与其他三位小头目,却已经在不经意间、退到了战圈最外围……
沈归没有对颜青鸿说大话,这些内监们的战斗素养,比起街边的地痞流氓还远远不如!如果不是因为他们事先得到高人传授的话,那四十名御林军,仅凭着刀枪不入的松纹重甲,用不到半刻钟的工夫,就能轻而易举地将这几百号逆贼刀刀斩尽!如今对上顶尖高手沈归,他们那点小花招也再排不上任何用场;仅靠着人多势众的优势,根本就构不成任何影响!
如果不是因为已然孤注一掷的原因,那么此时此刻,那四位策划宫变的罪魁祸首,只怕早已经逃之夭夭了!
毕竟他们这一失手,不但宫中有颜青鸿这尊活阎王;宫外还有他们新投靠的主子爷,正在等着他们这群背主的阉货,展现自己的能力……
这天下主子千千万,可从来没听说过有谁是专门收集废物的!
第748章 52.连环计(八)
仅仅过了一百五十息之后、北兰宫前除了尚有四位脸色发白,嘴唇发青的内监之外,已经化作了除夕之前的屠兽场,布满了零散的尸骸!那些缺胳膊断腿的苟延残喘之辈;那些正借着月光的余温、洗涤内腹五脏的“白条人”,都在明明白白的昭示着谛听谋划许久的这场宫闱之变,已然彻底付诸东流!
“要活的还是要死的?”
“活的!”
颜青鸿二字出唇,沈归已飘飘然的荡至那四名双腿酸软、体似筛糠的内监面前……
“唰啦啦……”
一阵衣料抽动空气发出的声音,回荡在“空空如也”的北兰宫外;沈归右耳微微一抖、脸上那副惫懒无赖的神色迅速收紧,右脚同时向前蹬踏,借着地面反馈回来的力道、整个人发出“嗖”的一声,便立刻消失在夜幕之中。
瞬间过后,当他再次显出身影之时,已然退至北兰宫那段高耸的玉阶之下了……
“这四个人,我要带走……”
一道情感极其苍白的漠然声音传出,与此同时,北兰宫殿前铺就的青石步道板、竟仿佛化身为一道巨浪、依次向后飞卷而起!“石浪”直到沈归眼前三步开外,才堪堪止住势头……
“陛下暂且回宫休息……哦,记得将北兰宫中的内监与宫女尽数斩杀!若此番沈某失手不敌,陛下与皇后亦可经由密道出宫。
是的,北兰宫重建之后,为了避免邓皇后也重蹈包贵妃的覆辙,颜青鸿便特意吩咐工匠、开凿出了一个通往宫外的秘密地道!而这个天下理应仅有颜青鸿一人知晓的秘密,竟然还是齐雁白纸黑字、标注在手绘地图之上的题外话!
当然,且不论这个所谓的秘密,究竟是如何走漏风声;可单凭沈归脸上浮现出了罕见的认真与谨慎,颜青鸿也清楚局面已然严峻到了何等程度。然而,他接下来的一番话出口,却也令沈归心中也产生了极其复杂的情绪。
“朕刚刚已经说过,这里是朕的寝宫、该走的人绝不是朕!”
“庶出果然是庶出……兴平帝,您一点都不像是颜家人……”
话音刚落,一名身负宝剑的俊秀男子,迈着缓慢的步伐,进入了君臣二人的视线之中。此人身披一袭象牙白的文生公子氅,头上没有配冠,只是随意的挽了一个发髻、看起来就像是浪荡江湖的云游文士,而并非是什么武林高手,更不像是来刺杀一国之君的杀手死士。他前行的步子缓慢而有力,踏在夜色如墨、残肢遍地的北兰宫前,既显得十分突兀、又附带着一种撕裂的扭曲美。
待此人行至沈归面前三步、也就是“石板浪”消失的地方之时,站在北兰宫玉阶之上的颜青鸿,神色竟忽然一怔:
“你……你……你是姑苏沈家人?”
无需任何证据,仅凭着他的五官神情,与沈归足有七分相似度这一点上,就已经足够说明一切问题了。
“姑苏沈游,来送兴平帝上路的……”
颜青鸿当然听过姑苏沈家的名号,却并不知道沈游是何许人也;而沈归与沈游叔侄二人,虽今日只是第二次会面,却早已经结下了倾尽南山之竹、亦无法纂刻的血海深仇!
“你是华神教的人?还是说章源这个名头,就是你的化名而已?”
沈归脑中飞速旋转,终于问出了这个连他自己都不大相信、却唯一合理的解释。沈游听完之后呵呵一笑,伸手捋顺了耳边被夜风吹乱的发丝,语气淡然的说道:
“华神教?我没听说过,也不感兴趣。今日叔父只是应故人之请,前来取走兴平皇帝的六阳魁首而已。沈归,时至今日,我想也你该玩够了吧?现在就离开幽北三路,也可以带着你的两位红颜知己,回姑苏城去继任家主之位,好好享受几年安乐富足的太平日子吧。”
“今日颜青鸿这颗脑袋,我沈归是保定了!况且,那也是你的沈家,与我无关。”
沈游听到这里,沉默了半晌,最终还是重重的叹了一口气:
“沈归啊,其实你心里很清楚吧?你本就是南康姑苏人,与幽北三路没什么关系……”
“呵,我究竟是哪的人,你此生此世恐怕都猜不到答案;而且我保他颜青鸿,也是出于兄弟之间的情谊,与家国天下之事无关!”
“那你又是否知道,你的亲生父亲沈昂,多年以来究竟为何对你不闻不问?”
“不知道,也不感兴趣。那是他的自由。”
“他的自由?呵,时至今日,他已经不省人事的昏迷了足足七千七百多个昼夜,哪还有什么自由可言?不如你回头问问你的皇帝朋友,我的兄长沈昂,究竟是被谁所毒废的呢?”
时至今日,沈归还是第一次听说自己的亲生父亲沈昂,竟然已经当了二十一年的植物人!这个消息虽不至于让他立刻感到伤心欲绝,但也难免被其中蕴含的强大信息量,而感到十分困惑!他立刻回头望去,只见颜青洪的神情与他别无二致、也同样是一脸茫然,并没有半分故意做作的痕迹……
沉默了半晌之后,沈归勉强维持着冷静的语气说道:
“听你言下之意,我的父亲应该是被颜家人毒害至此的吧?我愿意相信你的话,但我也同样愿意相信颜青鸿,相信他对此事一无所知。父辈的恩怨情仇、不是宝局的赌债,也不能转给后代儿孙。至于此事种种,事后我自会去查个一清二楚;可是颜青鸿这一条命,今天我仍然是保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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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游听完沈归的回复之后,古井无波的面孔,终于闪过了一丝变化。
“你不惜搁置杀父之仇、也要保他一个弑父篡位的伪帝?莫非,就只因为那段可笑幼稚的酒肉之交?抱歉,这个理由根本无法说服我。”
“当然不仅如此!你沈游不远千里之遥,来搭救这四个背主篡逆的太监,那么也就证明了你不是受了章源之托,就是应了宋行舟之请。你踏上了章源的船,我也就只会认为你是个利欲熏心的畜生,无非就是打断你的手脚,再养你的后半辈子而已;可如果你沾上了宋行舟的话……沈游啊沈游,莫说你是我的亲三叔;就算你是我沈归的亲生父亲……也一样得死!!!
这一番大逆不道的言论,直接打了沈游一个措手不及。古往今来、大江南北,天下无一人不是以血脉亲缘、家庭宗族的关系为中心。大义灭亲这四个字,放在历朝历代、各行各业,也都不是什么褒义词!坦白的说,他此次应宋行舟之情出面掠阵,也有一部分的原因,是想要借这个机会,报他二哥沈昂在幽北遇害的私仇;斩杀所有颜氏本家血脉以外,顺便再带走那个少不经事,被仇家教坏的亲侄儿。
沈游心中尚有无数话想说,也有无数反驳沈归的话语,然而现在的局面,却显然不允许叔侄二人展开一场辩论大会了。
眼下众人身处幽北皇宫之中,虽然颜青鸿目前仍然是毫无抵抗能力的光杆老将,但皇宫城墙上的御林军士,可也不会一直被蒙在鼓里!沈游的武艺修为纵然深不可测,但他也并不是天灵脉者,更无法仿照当年化装成刘半仙的白衡那般,在大内禁军的围攻之中仍能来去自如!
也就是说,沈游撑不住人海战术的轮番消耗;如果一旦四道城墙上的守军,发现宫内出现异常、进而敲动警钟的话,立刻就会面临源源不绝涌入皇城护驾的御林军。届时他沈游想要跺脚一走,当然没人能拦住他的脚步,可颜青鸿的项上人头,他也根本就带不走了!
面对冥顽不化的亲侄儿,沈游便只能放弃了和平解决的念头……
“既然你执意如此的话……我姑苏沈家世代经商,也用不着一个文武双全的家主坐镇……那今日叔父就废去你的一身修为好了。”
话音一落,沈游背后宝剑立刻迸出剑鞘!
此剑乃是上古吴王之佩剑,剑名紫电。它的上一任主人、乃是燕京城庆和楼的东家、竹海剑池的弃徒——古戒。前些日子,沈归曾在宋行舟那里见过一次紫电剑;如今义兄遗物出现在沈游的身后,那么沈归也算的上师出有名了。
“果不其然!你既然得到了这柄上古神兵,那就必是谛听中人!如此看来,咱们叔侄相残,也算是天经地义之事了!“
事已至此,叔侄二人皆无退路,血脉相残已成定局!
沈游不仅是一名功法通玄的顶尖武人,更是一位地灵脉者!与其他的地灵脉者一样,他既接受了本不该属于凡人的神通,肉身自然也时刻都遭受着操控神力所带来的强大负荷。
世间万物,有舍才有得。地灵脉者的一生,就是被痛苦紧紧纠缠的一生,带着彻骨的剧痛吃饭睡觉,乃是他们这些人的必修之课。当然,这也是地灵脉者无法习武的根本原因。
试想一下,当一个人的身体、无时无刻不在承受着百余斤的重荷,那么即便是最普通的步行,也会仿佛置身于寸步难行的烂沼泽之中!而凡人的躯体、经脉、骨骼、血肉,都是有其承受上限的;即便凭着坚忍不拔的品性、可以抗着重负刻苦修行、打熬身体,但肉体凡胎的极限、却始终都是一个无法挣脱的桎梏枷锁;咬牙强行修炼的话,也只有两条路可走:轻者反复承受内伤骨折、重者经脉破裂气绝身亡。
千百年来,也只有沈游这一个意外而已。他竟能凭着地灵脉之体,修出这等匪夷所思的武艺!其中的关键所在,恐怕除他自己之外,对所有的人都是一个无法解开的谜题!
第749章 53.身似游龙
神兽谛听之法相,本由六兽共化之:是为龙身、犀角、犬耳、狮尾、麒麟足、虎头。时至今日,这六个谛听的“部件”,已全部与沈归打过了交道。
古诗文中曾有“身无彩霞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之说;这其中的灵犀,指的便是犀牛角。而在萨满教的上古教义之中,犀牛角如天生白线纹路、可贯通首尾两段的话,便有资格作萨满巫师的顶级法器,可凭此物沟通天地生灵、更有斩妖除魔、涤荡毒瘴、镇山分海之妙用,是为灵犀。
而在谛听六法相之中,关北斗这位手无缚鸡之力的华禹顶尖乾道,便应照着可以沟通天地万物的灵犀角。
二者犬耳,顾名思义,狗的耳朵。犬的听力十分敏感,不仅有效听力范围十分广阔,并且还能探听到人类根本无法感知到的声音;也正是因为这个特点,才使得黑狗的血液,具备了成为各家灵物的资格。
而且,犬类还有一个人尽皆知的特点:忠诚。惯作贩夫走卒扮相的黑狗,其人的出身来历、皆是一个无人知晓的谜题;但他对于关北斗的无尽忠诚,却也是所有人都看在眼中的事实。也正是因为有这样一条忠犬几乎寸步不离左右、手无缚鸡之力、却能推衍前世今生的关北斗,才可以安然无恙的存活至今。
西域有马,脚力非凡,相传可日行千里,夜走八百。此马脖颈生鬃,幼时暴躁易怒不堪驯养、成年后性格才逐渐温顺。由于此马毛色过于纯净、在黑夜中便会反射出银白色的光华,再加上颈下生鬃的显著特点,遂得名——“夜照玉狮子”。而谛听的狮尾,也应照着一位玉骨冰肌的白皙女子。
华禹大陆的欢场之中有一种说法:三晋的婆姨、岱岳的姑子;广陵的瘦马、临安的船娘。而那位象征着“夜照玉狮子”的白玉烟姑娘,年幼时便是广陵城中的一匹“小马驹”。
为何年幼暴躁难驯的夜照玉狮子,在成年之后性格会变的温顺呢?皆因为他通体雪白的毛色,就像是马贩子与食肉猛兽的一盏指路明灯,往往会给马群带来灭顶之灾。当它被逐出马群之后,感受到自然环境的恶劣、离群索居的艰辛,性格上的棱角也自然会被慢慢磨平。
作为专门豢养瘦马倒卖为生的牙婆,得到了这样一位足矣倾国倾城的美人坯子,可绝不是什么好事!老天爷的确赏了一张大馅饼给她,可惜的是,这位牙婆根本就没长着那么大的胃口!命薄福浅的她,仅仅把白玉烟教养到了十二岁,便被几个土流氓拿着粮店的空心管叉,堵在了一个雨夜的弄堂深处,生生捅成了一滩烂肉……
收了不下三十家的定子,“奇货”却只有这么一件;所以无论这个牙婆子死在谁的手里,也都是情理之中的事。
自从蛇吞象的婆子,把自己活活”撑死”以后,年仅十二岁的白玉烟,便彻底沦为了风月场中的一枚“血绣球”;每一次的脱手抛飞,都会引发一场场的惨烈无比的明争暗斗;这一斗,就足足斗了八年;直接导致了广陵城里的风月场,换了好几批的生熟脸;直到谛听的某位掌柜出面,这位白玉烟终于以八十八万两白银、这个极其诡异的赎身价码,离开了南康某位长老会成员的花船画舫。
自从她的双足、离开了画舫的船板之后;这位颠沛流离的如玉美人,便自梳奉道,名字也从“百日红”,变成了白玉烟
麒麟足,代表的便是四平八稳;而自称道号“麒麟君”的业余假道士,便映照着谛听的四只底足,也正是得益于他那步步为营,小心谨慎的性子,如今谛听的触手、才可以遍布华禹大陆的东南西北。虽然不知玄岳道宫为何将他弃如敝履,但麒麟君与谛听的结合,还真称得上是相得益彰、天作之合。
谛听这个世人眼中的神秘组织,平日棘手的事物,通常都由两个人负责出面解决。这二人一文一武互相配合,成就了谛听的赫赫威名。文者、麒麟君也;武者,便是兕虎了!
不过虎头这个位置,在谛听高层当中显得极其特殊。因为这个位置的人选,看起来并不像是核心管理层,反而更像是消耗品;谛听浮出水面仅仅数十年光景,可光是兕虎这个职位的人选,都已经换过好几茬了!
最后,就是仅次于谛听首脑宋行舟的次席,代表着龙身的谛听二当家。现如今,这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二当家,正手执上古吴王紫电剑,堂堂正正的站在沈归的三步开外。当然,沈归现在还只当他是自己的亲三叔、生父沈昂的同胞兄弟而已。
他曾与三叔交过一次手,并以令人感到深刻绝望的惨败收场。那一场连内息都无法顺利调动的交手,也令不明其中真昧的沈归抱定了一个念头:如果沈游当时不顾念血脉亲情、真想取走自己这一条小命的话,那么自己连凭借身法逃窜的机会都没有!
而今日这场北兰宫之战,情况却显然更加恶劣。
之前姑苏沈家大宅的那一次交手,自己是前去为十三萨满卫复仇的;打得过就顺手杀了、打不过就先退避三舍,练好了能耐之后再去,也为时未晚。当时的主动权完全握在自己手中,不存在任何的心理负担。可今日沈游根本就不是为了自己,而是要将整个幽北三路亲手推入人间炼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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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一战,沈归已退无可退!
随着一声沉重的叹息,沈游终于动了!他右手执剑,迈步前行,仅仅跨出三步,肩膀便已然与沈归平行;心头承受着千钧重压的沈归,虽自认不敌对方,但也不能任沈游直取颜青鸿的项上人头!
沈归将春雨剑交于右手、左腕同时一抖,惊雷剑柄稳稳落于掌中。电光石火之间、沈归便反臂向对方后心倒扎而去!
凭着沈游那一身匪夷所思的武学修为,他也没打算这背后偷袭的一剑,能给对方造成任何有效杀伤。可自己的剑尖是直奔后心死穴而去,无论沈游打算如何抵挡、也终究要先转过身来,才能腾出双手反击!只要他如此一动,就失了先机,也无法越过自己,去找颜青鸿的麻烦。
此时此刻,沈归的左臂向后打直,肘尖正好落在沈游左肩头的正后方;沈游感受身后恶风不善、面色一冷,肩膀向前微微耸动、蓄上了劲道之后猛的向后撞去……
“咔嚓!”
沈归的手臂受力反向弯曲、发出骨骼摩擦的声音并不算大,但落入沈归的耳中,却不亚于一道巨雷相仿!
心中一慌、胆气一丧,脑筋也就不太灵活了。经上一次惨败以后、沈归对沈游的修为便已经十分忌惮;再加上自己如今的功力,本就是李乐安用银针渡穴的方式、强行催渡而来;究竟什么时候消褪,他根本就拿捏不准,不免又在心态上自矮了三分。
以往之时,沈归与人动手,无论实力差距如何,心态方面往往都能占据上风。心态放松,就敢施展那些兵行险招的奇思妙想;而这种灵光百现的能力,也成为了他的一大助力!可如今他正面对着自己的心理阴影,再加上眼下又无路可退,所做出的一切选择、也自然都以稳妥为出发点。
以己之短、攻敌所长;一招未见,自矮三分。触犯了此等比武大忌,沈归焉有不败之理?
一招探出,便被沈游引动肩膀反震、借着他本身引而未发的力道,将肘关节直接震脱!具体伤情到底是骨折还是脱臼,眼下暂时还顾不上去管它;不过沈归历来都是个令人防不胜防的左手将!双方实力比对之下,他又自认落于下风;如今惯用手的辅助,这命还怎么拼呢?
不仅是沈归奇怪,就连沈游心中也感到十分意外!
自己明明只用了两分力,只是想把沈归这个不肖子孙的杀招撞开,再几步登上台阶,斩了那个颜家皇帝的脑袋了事。可就是这么简简单单的向后一撞,竟废了沈归的一条左臂!他不是被伍乘风和林思忧自小锤炼出了一身铜皮铁骨吗?他不是关北斗口中的万恶之源、妖星转世吗?又怎会如此不堪一击呢?
其实答案也并不玄妙,只是沈归出剑之时、心中思虑过重,自己的左臂发抖了而已,纯粹是意外的结果。这就好比是身强体壮的莽汉花撞上了寸劲、仅仅滑了一跤,却把大腿摔骨折了一个道理!
但沈游想通了其中关隘以后,却真的动了真火!沈归为何会脱力?因为手臂发抖!手臂为何会发抖?因为他心中畏惧!
他可以接受沈归的叛逆,也可以接受沈归的桀骜不驯;甚至对于沈归那副浪荡公子的模样,也抱着八分欣赏的态度;毕竟他这副泼皮无赖的模样,与自己二哥沈昂年轻之时,就仿佛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样…
可他们沈家男丁可以惫懒浪荡、也可以风流成性,却绝不能产生畏惧的情感!无论是行商还是为官、无论是习文还是练武,沈家男儿可以失了体面、失了尊严、失了名声、失了道义……
但唯独不能失了立身存世之本——胆气!
第750章 54.最后的尊严
腹中有胆,暂忍胯下之辱也未尝不可!心有所往,穷困潦倒又何足道哉?一时的屈辱与苦痛,皆可尽数吞入腹中!那些仇恨与屈辱,会化作碧绿的胆汁与猩红的血肉,更会催生出刀枪不入的钢筋铁骨,锤炼出百折不回的坚实魂魄。能翱翔于九天之上、亦能卧薪尝胆忍辱含垢,方不愧对沈家的列祖列宗、方不愧对这人世间的万丈红尘!
可再看他沈归!平日里装出一副震山猛虎、闹海蛟龙一般凶狂,身手与修为也足矣撑起他画出来的这副皮囊!可刚才他左臂的轻微抖动,却明明白白的传达出了一个信息:他怕了!仅仅因为自以为的一场小败,他的心理竟然对自己生出了畏惧之感,而且,这畏惧还是印刻在灵魂深处,从骨骼到血肉、从灵魂到胆气,皆因一败而尽数丧尽!
沈游的胸中立刻燃起一场滔天怒火,他竟然放弃了唾手可得的兴平皇帝,反转过了身子来退后两步,伸出左手扣住沈归的右臂、用力向自己身前一拉……
啪!
一记抡圆了膀子的大耳光将沈归凌空抽飞,在半空中翻出几个侧转,重重地摔落在了地面之上!
然而这记饱含失望与厌恶的耳光、还仅仅是一个起手式而已……
沈游的身手与武学修为,的确达不到天灵脉者的程度,但至少也不会弱于寻常的习武之人;姜小楼也好、岳海山也罢、只要搭不上天灵脉者的边,对上身怀“截气”地灵脉的沈游,最终的胜负走向,都既能希冀天道运气、与自己的临场发挥。
更何况是如今这个胆气丧尽、头晕目眩的沈归了?
沈游迅速收剑还鞘,左手揪起沈归的衣襟,将他躺在地上的身子拽起,离地面大概半尺多高;右手则再次抬起长臂,攥紧了拳头,一下下死命地砸击着沈归的胸膛正中!站在颜青鸿的视角来看,沈游就仿佛是山野古刹之中,一位不停撞击铜钟的老僧那般;一记记简洁朴素的直拳,缓慢而沉重的不停锤砸着沈归的胸口,发出一声声闷响,荡出一蓬蓬滚烫的鲜血……
看着沈归的双眼逐渐翻白,抵挡锤砸的双臂也愈发绵软无力,颜青鸿心中依然知晓:眼下的沈归,已经彻底失去了反抗能力。沈归这一败,他自己也就跟着败了;自己败了,幽北三路乃至北燕王朝,也全部一起败下阵来。但他心中对此可笑的结果,也生不出半点的嗔怪之心。他只恨这天地之间,为何会存在沈游这种妖孽一般的人物!明明自己还有许多抱负未曾施展、明明自己还有那个统一华禹大陆的美梦,尚未没来得及实现;明明自己即位之后勤政爱民,励精图治,无一日有所懈怠、堪称近百年来历届帝王之最!
为何自己明明已经用尽全力去争取,结果竟连一个逐鹿中原的资格都得不到呢?
战败国破死在敌军的铁蹄之下,他颜青鸿既坐上了赌桌,自然无话可说;败在敌人的阴谋诡计、合纵连横之下,他颜青鸿也可以愿赌服输;可如果如此大费周章,结果却简简单单的死在一个武道高手剑下,他无论如何都无法接受这个命运的安排!
沈游的拳头,没有任何花哨的技法,甚至连中指关节的拳锤都没有弓起,只是在用自己的拳锋,挥击出最简单直白的进攻路径,就仿佛是普通人打架那般,一下下重重的击打沈归的胸膛,发出砰、砰、砰的闷响……声音节奏稳健而沉重、落入颜青鸿的耳中,就仿佛是幽北三路的丧钟一般,震耳欲聋,直刺骨髓深处;直到沈归的身体不再随着拳势起伏;直到沈归的口鼻缓缓淌出鲜血,再也无力喷溅而出;直到他的胸膛、也被砸出了一个肉眼可见的凹陷;直到他原本紧绷的手脚身体、此时也全部松弛下来,直到……直到沈游停住了右手转过身来,用他那溅满了鲜血的面庞,无比阴森的注视着颜青鸿……
沈游仿佛已经不在乎自家独苗的死活了,只是脸上也流下了说不清道不明的两行清泪;而他的右脚,此时也终于踏上了通往北兰宫的玉阶。
颜青鸿感受到了他周身弥漫的刺骨杀意,也感受到了四周仿佛开始收缩挤压的空气;他不自觉想要向后退几步,但一国之君的荣耀与尊严,已是他唯一能够在手中紧握的骄傲。颜青鸿心里也清楚:面对沈游这种人,即便自己放下一切转身逃窜,也绝不可能比他手中的长剑更快;反正横竖都是一死,理当慷慨赴死!幽北三路,只有阵亡之帝,却没有逃跑之君,无论如何,他颜青鸿绝对不会后退半步!
在沈游迈上第三道玉阶之时,北兰宫大门突然微微敞开一道缝隙,由打宫内忽然窜出四道黑影、身法与速度都快到令人匪夷所思的地步!这四人皆是黑衣蒙面,双手倒执两柄吞吐着凛冽寒芒的缠柄匕首,直扑阶下沈游而去!
这四位黑衣护卫,已然是兴平皇帝颜青鸿最后的杀手锏了!
不过,他们四个并不是什么武林高手,更不是江湖传说中那些无名无姓世外高人;他们本就是皇宫之中的老人,皆出身于御马监,师傅乃是玄岳道宫的叛徒、前任御马监的监司——陆向寅。在颜青鸿登基之后,便着手开始清理归化前朝遗老;非常可惜的是,由于御马监乃是由陆向寅亲手创立的谍报机构、所以即便留下了些许边缘人士,但大多也都是陆向寅的死忠信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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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青鸿费劲了心思使尽了手段,最后还是从家人开始着手,才逐渐收拢了这四名御马监遗脉。然而若是寻常武林高手潜入宫中意图行刺,这四个人兴许能够派上不小的用场;可他们的师门御马监,本就是由沈归和刘半仙二人连根拔起;如今面对这个沈游、就连沈归都落得个惨淡收场,他们又能掀起多大的风浪呢?
没吃过猪肉、也总见过猪跑。连看都看不明白的高手,又怎么可能生出轻敌的心思呢?所以这四名御马监遗脉、乃是明知必死、却也义无反顾的冲上前去,只是感念于颜青鸿好生奉养他们的家人,而履行自己的份内职责而已。
君不负我、我亦不负君。尽管他们的身体有残、但品性与情操依旧高洁如雪。
而对于颜青鸿来说,这也只是表明了自己死战不退的姿态与决心,并没真的指望着那四名忠心护主的小太监,能够擒下沈游……
果不其然,四位小太监不要命般冲下玉阶,每个人都是奔着以命换伤而去,却并没能给沈归带来任何的麻烦;他仅仅挥出四剑,这幽北王朝最后的四道火苗,便已然尽数熄灭。奉京城上空明月皎洁,此时却被一团飘然而至的乌云、死死挡在了背后……
整个幽北三路,即将遁入一片漫长无际的黑夜之中。
“沈家的血脉,我已尽数还过了……”
正在颜青鸿抽出天子剑斜指大地、闭上双眼引颈受戮之时;一道阴沉无比的声音幽幽响起,沈游神色一怔,刚刚转回头去,便发现了沈归那张熟悉的面孔,已然逼近了自己的眼前!
那一张原本白皙干净的俏脸,此刻已被血污晕染的面目全非;他的双眼布满血丝怒视自己,但眼神却显得十分空洞麻木,看起来就如同一位睁眼瞎那般,根本没有任何聚焦点;而他胸前被自己握拳砸出来的凹陷,更仿佛遭到了冲城车上的原木、狠狠撞击一般!正常人受到此等重伤,已经可以宣布死亡的结果了……
无论是重新睁开双眼的颜青鸿、还是眉头紧锁的沈游,心中都在思索着同一个问题:沈归这到底是死而复生?还是化作了传说中的活死人?
如今的沈归、乃由是沈游亲手造就而成;伤势的轻重缓急,他的心力也当然有数。方才自己恨铁不成钢、也难免稍有些用力过猛;那一拳一拳的锤砸、不但击碎了沈归的胸骨,更连中丹田也被彻底破坏!似这种伤势情况,如果不是沈归的话,换一个身强力壮的普通人,早就去见阎王爷了!
即便沈归的身体异于常人,不至于当场咽气;但由于中丹田被彻底粉碎、身体上下无法互相通达、习武二字,以后定然是想都不要再想了!凭着姑苏沈家的财力、与谛听搜罗天材地宝的能力,再加上回春圣手林思忧还扣在宋行舟手中,想要吊回他一条小命,想来也是没什么问题的。
所以,在沈游的设想之中,沈归的伤势,应该足矣让他在床上躺足八年;待他伤愈转醒之后,这华禹大陆应该已经变为一片太平盛世了……
然而他却绝对没有想到,连半刻钟的时间都没过,沈归竟然已经站起了起来!眼前的他虽然神态有异、却仍然能与沈游正常对话、也可以学着他方才的样子,也挥出一记平铺直叙的拳头……
面对沈归的反击,沈游立刻运气入目,调用了地灵脉的神力,扫视着沈归体内的真气运行轨迹……
可这一看之下,沈游却更加觉得费解了!沈归的机体早已显出颓败之相,由真气构成的漩涡状中丹田、此时也已经消失不见了!这样的一副身体,哪还能有什么真气可言呢?
第751章 55.未尽全功
方才沈游“敲打”自家侄儿的时候,虽没用上十成的力道,但正如江湖人口口相传那般,这个不肖之子,也的确称得上是皮糙肉厚了。如果沈游坚持不动真气的话,那么无论砸上多少拳,也都会被他体内自行运转的内息分散化解开来,就仿佛是泥牛入海、刀尖刺棉一般,纯粹是白费力气。
所以沈游解下来的拳头,通通砸在了同一个地方,也是用了类似共振与叠劲的技巧;他也只有先破开沈归的护体内息,才能进行拳拳到肉的实体打击。
可如今沈归挥过来的一拳,显然就是由身体本能带出来的反击而已,甚至连粗浅的外门拳脚都算不上……就只是最简单拳头罢了。
这种情况也并不算罕见,每当战场分出了胜负,硝烟彻底散去之后;那些负责打扫战场、替己方兄弟收尸的老辅兵们,都遵循一个原则:凡是遇见看不见致命伤口的敌军,千万不要马上兴高采烈的扑上去搜索缴获;一切的后续动作,都必须从补刀开始做起!
之所以会有这个残忍的原则,也是由于经常都会出现那种看起来已经被扎成了破麻袋、射成了活刺猬的倒毙敌军,却突然诈尸一般从地上蹦起身来,仿佛被妖魔附体了一半、直奔记忆深处的敌人扑去、倾泻出代表着不甘与仇恨的濒死反击。
不过往往这样反扑,都不是其人有意为之。因为这些“装死欺敌”的勇士,往往早已经失去了清醒的意识……
出于这样的念头,沈游面对自家侄子这一拳,也并没多想;他只是后撤半步、右手反掌探出、施展了一招功架十足、火候精准的托掌!他这分明是想要故技重施,将沈归拳上附带的困兽之力牵引开去、并借力反震他的右臂肘关节而已。届时无论他是真疯还是假死,一旦双臂被卸、谅他也再无力阻止自己的斩首行动了!
二人手臂交错,沈归拳锋直取对方面门、右臂自然选择上路而行;而沈游打算奔着对方的肘关节卸力反震、自然掌走下风;两条长臂很快便在半途交错,而面门与肘尖的距离,毕竟还有着远近之分;所以无论如何,沈归的迎面拳、也绝对快不过沈游的托肘掌!
然而就在二臂肘关节几乎齐平之时、沈归突然化拳为掌、以自己的虎口外侧、紧紧贴压住沈游的虎口外侧方向、手腕同时一压一钻、仿佛蟒蛇一般贴滑在对方的上臂内围!如此个变招,那本是一次以柔克刚的拳掌交锋,瞬间就变成了另外的一番模样!
说时迟那时快、沈归的右手虎口向前扣去、死死钳住了沈游的上臂;而自己的上臂与小臂略微弯曲、与胸部构成一个三角形、并以自己的手腕作为支点,将沈游的右前臂死死抵在三角形的正央中!
电光石火之间、沈游已然掌心向内、手腕也被沈归肢体构造出的三角彻底锁死;既无法抽臂回撤、手腕也无法活动半分……
沈归嘴角轻轻一勾:
“方才你废我一条臂膀,现在,我就把这个大人情还给你……”
话音未落,沈归右手手腕向下一扣、上臂与右肩同时向前奋力一压、只听得耳边响起“咔嚓”一声脆响,身体便立刻弓步向后飞退而去……
一别一拽、一压一退之下、沈游右臂皮肤骤然崩裂开来、竟支出了半截白生生的骨头;而且更为骇人的是,在骨头的断茬上还挂着一缕缕新鲜的皮肉,伤口惨然至极,令旁人望而可怖、不忍直视沈游那张因痛苦而略显扭曲的脸庞!
严格来说,这一手分筋错骨的招式,也算不上什么了不起的招法,甚至连个能交出来的名堂都没有!这纯粹就是沈归凭着眼疾手、快力、道精准的优势,再加上对于杠杆原理的粗浅理解罢了!眼疾手快、心思阴狠、招法毒辣、时机准确,无论其中的那个必要条件,都足以证明沈归神智,简直再正常不过了!
不过尽管沈游右臂遭此重创,伤势看起来也十分骇人,但其实就只是断了一条臂骨、骨茬刺破了表皮而已!一没有伤到关节软骨,二没有破损筋脉,充其量也就能算做是严重的皮外伤罢了。
伤势虽然没有看上去那么严重,可如同烈火灼烧般的剧烈痛感、却是实打实的犹如潮水一般汹涌而来,直疼的沈游满面惨白、嘴唇也被自己咬出了斑驳的齿痕、额头鬓角也大串大串的落下了汗滴,原本平稳而绵长的呼吸,也开始变得急促起来……
而且由于注意力都被骨折的疼痛所吸引,直到此时此刻,沈游也尚未感觉到自己整条手臂的关节,其实都已经被沈归那一招后撤步、给彻底的抖散了!虽然脱臼可以复位,但手臂有了一道开放性创口以后,接骨正骨这种寻常小事,也就变成了一件精细活……
一击得手之下、沈归也没有着急上前抢攻;他反而转了转自己的左肩头,用右手抓起左手用力一抖,方才被沈游一掌卸下的肘关节竟然迅速归位,当时就变得运转自初了!沈归皱着眉头、看着右臂鲜血淋漓的亲叔父,心中又想到了对方刚才的手下留情,心中立刻被那些复杂的恩怨情仇所缠绕,一时之间,竟生出了手足无措之感。!
沈游没有沉浸在痛苦中太久、他紧咬牙关、以左手连点周身三处要穴,先止住了伤口流出的血液;随后又将自己的断臂固定在腰巾之中稳稳扎紧,看样子是还想继续与沈归纠缠下去……
沈归也看出了对方的打算,可忽然间又停止了捡起地上的两把神兵的势头;而是自顾自地伸出了舌尖,仿佛喝汤一般、深深抽吸了一大口空气……
“嗉…呼…沈游,今日你命不该绝,我就暂且放你一马;若你日后胆敢再次踏入幽北半步,我定会将你浑身上下的骨骼一块一块的慢慢捏碎!”
无论是沈游还是颜青鸿,都被他这一袭莫名其妙的话说愣了神!的确,眼下沈游的右臂不堪负荷,但断胳膊断腿这种皮外伤,对于习武之人来说本就是寻常之事!眼下他的伤势虽然看上去十分骇人,但沈游也未必就输定了呀!沈归怎么好意思自行站在赢家的角度上大放厥词,还说什么“饶人家一命”这种不要脸的废话呢?
很快,他们二人就知道了这个问题的答案。
颜青鸿的后脑突然传来一阵恶风,他感到自己的皇冠已经掉落在地,本是束紧的发髻也彻底披散开来,模样看起来好不狼狈。不问可知,这显然是沈游的同党余孽、用事实向沈归证明一个道理:既然他能打掉自己的皇冠,能取走自己的金簪,也同样能摘了自己的脑袋!
而沈归也是右脚一搓一挑、立刻将春雨长剑握在手中,向虚空中斩出了一道光华!这一剑分明是劈在了空气之中,却发出的“嗡”的一声悠长剑鸣……
“无论如何,他始终都是你的亲叔父,你又怎能行出此等忤逆不孝之事?”
一位做御厨模样打扮、满脸麻点的中年男子,系着满布油污的围裙,出现在了北兰宫前。纵然他没有以本来面目示人,但沈归却仍然知道来者的真实身份,定是那位业余的厨艺爱好者,谛听的大头目宋行舟!
“宋行舟,你可是打算改天换日的激进派头目,现在居然跟我讲什么人伦礼教,是不是过于了荒谬呀?不过颜青鸿,你倒也是颇有面子了。仅仅你这一颗脑袋,竟能诱来谛听两大头目同时现身,还真是大出沈某人的意料之外啊!”
扮作御厨模样的宋行舟轻咳了两声,擦着手上的油污连连摆手:
“不不不,宋某人我也是恰逢其会罢了。谛听是我的事业不假,但厨艺也是我的爱好,二者之间既无交集,也没有相悖之处。如今我现身于北兰宫,也只是想与你谈上一笔生意罢了。我能不能用颜书卿那丫头的一条性命,与你换回沈游的命呢?”
“这种提议你也好意思说出口?我看你是被灶上的油烟呛昏了脑袋吧?”
“这样啊……那再加上颜青鸿你看如何?”
“哦?他沈游只不过是个地灵脉者,竟然能抵的过幽北三路?”
听到沈归这个问题,宋行舟也没有继续开口解释。双方沉默了半晌之后,心中经过一番计较的沈归,终于点了点头:
“好吧,成交!不过你们俩都记清楚了,以后这座奉京皇宫,可就是你们谛听的禁地了。”
沈归话音一落,场中乍然吹起一阵狂风、卷痛了众人的双眼;下一个瞬间,沈归只感觉自己胸前一酸、那道被自家三叔锤砸出来的胸膛凹陷、竟然已经恢复如初;他举目望去,只见断了右臂的沈游、与出手阻拦的宋行舟已然踪迹不见;而那四位仿佛掌握了什么大秘密的太监首领,项上人头却已然“咕噜噜”的滚落在地了……
谛听二人一走,场中便传来了“砰”的一声巨响,方才看起来还生龙活虎、思维清晰的沈归,此时仿佛一颗被伐断的参天大树、直挺挺地向后栽倒;而颜青鸿也眼前一黑膝盖一软,一屁股瘫在了北兰宫前,大口大口地喘起了略带腥甜味道的空气……
三日之后,沈归再次由黑暗中醒来。他睁开双眼,便见到了李乐安那张布满疲惫的圆脸,就在自己的眼前三寸开外,正在一下下的垂着下颌;而抬头再看,只见窗台边上的书桌案,也挤压着如山岳般绵延不绝的公文账册;而青丝纷乱的颜书卿,也正趴在乱帐堆之中呼呼大睡,全然没有公主的体面尊贵可言……
第752章 56.半成品
关于那些凌驾凡人之上的天灵脉者、究竟会不会说谎这个问题,沈归是非常有发言权的。至少曾经与他同吃同住的刘半仙、也就是白衡,嘴里说出来十句话,最少也得有九句半都是胡说八道的。
不过这肉有五花三层、人也分三六九等;考虑到白衡的业余爱好是给人算卦相面,本就是一门半真半假、半哄半骗的行当,所以他张嘴就是瞎话,纯粹就是因为职业病罢了。可宋行舟的业余爱好,却是给人下厨烧菜,这可就是一门极其严谨的行当了。无论是主料辅料还是工序火候,每一个边边角角也掺不得半点的假来。所以白衡满嘴跑舌头,不撒谎不会说人话的职业病;与宋行舟言出必行、一丝不苟的脾气秉性,都算是有迹可循的特点了。
那么为何在北兰宫前现身的宋行舟、举手投足就能解决两个天大的麻烦,竟然却选择了折身而走呢?沈归以为,其中固然有他不愿忤逆天道法则的原因,但最主要的一点,还是宋行舟当初对于自己阳寿数的批语:命不久矣。
换句白话,人家谛听根本就不着急,踏踏实实的等着自己玩完就可以了!
如果这种批语乃是旁人所说,那么沈归就只会把它当成一个颇为恶毒的诅咒,根本就不会往心里去;毕竟这江湖上吃金口饭的算卦先生们,就指着吓唬人来“开杵门子”(赚钱)呢!可那毕竟是来自关北斗的预言推衍,可信程度却还是非常高的。
考虑到沈归本就不清楚自己是因何而来,确切的身世又包裹着一层厚厚的谜团,再加上接生婆还是李玄鱼这个精通天下百家巫术道法的天灵脉者;所以无论他什么时候突然猝死,也都是符合情理的事。
而且,至少在最近这一段时间之内,他已经切身实地的感受到了什么叫做“回光返照”!
正常人皆有五感傍身,时至身体发育期过后,五种感官便已经彻底定型。那些儿时听过的歌谣、赏过的风景、品过的美味,嗅过的花香,通常都会伴随此人一生一世;即便过了若干年后回头再次品味一番,发现了记忆深处的惦念,其实真的没有那么美妙,却仍然无法将出现了明显误差的记忆,彻底剥离开去。
这种略显固执的审美观,不仅出自那些难以捉摸的情感因素;更重要的是,人类本身的审美标准,绝大部分的参照物,都是出自于五感尚未定型时期的记忆。母亲身上的味道,家乡泥土的触感、田野草木的清香,相熟玩伴口中的歌谣,有关于那段时期的一切记忆,美妙也好,痛苦也好,富裕也好,贫穷也好,历来都是人类永恒不变的追思与眷恋。
也可以说,人生的成长与变化,就是从五感成熟之后,才正式开始的。
衰老,也如是一样、
人究竟是活到了什么时候,才会确切的感觉到衰老的到来呢?四十岁?五十岁?不,绝不是具体的某一天,更不会因为过了某个整年的生辰,便欣然接受了如此残酷的现实。
那些眼花、耳聋、鼻塞、味觉失灵,手脚麻木等等一些列小毛病,都是随着年龄的日益增长,逐渐来到自己身边,并伴随此后余生,直至消亡的那一天。人类的五感一旦开始退化,原本用来感知世界的途径,也逐渐开始封闭;随着感知力的衰退、消失,这个原本五光十色的花花世界、自然也会沦为一片灰白颓靡;看不见色彩、听不到鸟鸣,尝不到滋味,就只能固执的怀念记忆深处那些最璀璨的光辉,默默等待着死亡的到来……
好在上天有好生之德,往往在人类临死之前,都会重新获得那些消失许久的敏锐感官。尽管时间极其短暂,但至少可以在彻底坠入混沌之前,再次品味生命的美妙滋味。
站在沈归的角度来看,那是动物在濒死之前、正在燃尽最后残余的肾上腺素使然;可站在神秘学的角度来看,那就是神灵在带走凡人魂魄之前,赐下的最后一点时间,使其能与这个相处了近百年人世间,做一个体面的告别……
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沈归都不是个浪漫的人;关于这一点,李乐安与颜书卿两位姑娘苦其许久、都可以拍着胸脯作保。可最近一段时间,他亲身体验的诸多怪事,已经令他越来越愿意相信这种极富浪漫主义色彩的说法……
毕竟肾上腺素的起效期,并没有他感受到的这么长远……
如今的沈归、视力极其出众,甚至可以在暗黑笼罩之中、分辨出远处低空掠过的飞鸟羽毛;他的听觉也变得非常灵敏、并且愈发得心应手,竟然可以摒弃那些不该放大的杂音,而加重对于人声的表现程度!如此神奇的听觉,令他这个受益人都感觉有几分不适;而他的味觉与嗅觉,原本就极其灵敏,眼下竟然更上了一层楼!他竟可以从带着弥漫着血腥味空气中,隐约分辨出受伤人群的规模;甚至还能从空气附带的种种杂味,精准的辨别出周围都存在怎样的商业建筑、隐藏了多少各行各业的人,堪称犬神附体一般精准!
这本是一件好事,但沈归却一直都不愿意相信“天赐洪福”这种白日梦。他并没有刻苦训练过感官的敏锐程度、而且即便是他想修炼,也完全不知道有什么法门途径;而且结合眼下种种迹象,他的皮肤与汗毛的敏锐触感、也已经逐渐唤醒!就在三日之前,他与沈游的那一番交手,绝不只是从夹杂着血腥味的空气之中,捕捉到了宋行舟围裙上的油星那么简单!当他靠着胸膛硬抗沈游拳头之时,他分明感受到了对方内息劲道的细微变化;当自己的护体真气被破开之后,他拳锋附加的的劲道、便由放六收四、改为了放三收七。
如果不是沈游手下留情的话,自己就算是玄猫转世,被人反复抡拳砸塌了胸膛,也根本不可能还有命在!
也就是说,如果宋行舟与关北斗所言属实,那么留给沈归的时间,就真的不多了。第五感开启之后、就只剩下了女子最为发达的第六感而已。就连沈归到底有没有这一道感官可燃,都是个未知之数呢……
显而易见,当这场略嫌漫长的回光返照结束之后,他便要彻底坠入无穷无尽的黑暗,在永夜之中长眠不醒……
沈归不是一个贪生怕死之辈,可他此行此生,仍然还有许多未了的心愿,许多不愿意离开的故人;眼下白衡尚且不知所踪,临死之前,怎么也得骂他一句老滚蛋、再跟他说上一声谢谢;二婆婆林思忧还捏在谛听手中,无论如何,也要把她老人家毫发无伤的营救出来;而谛听从上到下,每一个人手里都沾着自己至爱亲朋的鲜血,双方根本没有人死债消这种可能性存在;伍乘风那个楚墨的门长,还指望着自己把他的师门传承下去;他也还没有履行自己对李登的承诺,八抬大轿、敲锣打鼓地迎娶李乐安过门……
虽然他今生今世的性命、本就是偶然所得,如今偶然而亡,也算得上是理所应当之事;可能不能等他把这一生过的再圆满一些、把该爱的人再好好疼爱一番、把恨之入骨的仇人都碾成齑粉……
执念有返、方不负天地众生!快意恩仇,方不枉走了一遭江湖路!
想着想着,沈归的眼睛有些发酸,看着李乐安那张布满疲惫的圆润脸蛋,哭了一个泪雨滂沱。他此生过了二十余载,还从未哭的如此狼狈,如此委屈;可他又恐自己哭出了声音,惊扰了两位熟睡的俏佳人,便只能以手掩口,无声抽泣起来……
最近这三日间、李乐安也的确是累坏了!她究竟是为什么所累呢?皆因她认为自己学艺不精,导致了面对重伤昏迷的情郎沈归,却无法施以回春妙手。这不仅是对于自己医道不精的悔恨,还有她根本就查不出来沈归到底受了什么伤的茫然!如此一来,自己这位回春圣手的大弟子,对于昏迷的沈归而言、与那个只会添乱子耍阴招的颜书卿,也没什么本质上区别,同样都是束手无策,同样只能面面相觑的干瞪眼。
按理说,他们俩就是小偷抓个贼,谁也别说谁了;可人家颜书卿没有金刚钻,也从来都不揽这种瓷器活!岐黄医道这种事,人家来不了就是来不了,也不愿意去操那份没用的心。可李乐安却不一样啊,她可是顶尖杏园魁首的大弟子,平日里那位医者论及问医用药,也讲不过李家大小姐啊!眼下明明就是自己的专业领域,结果竟与一个外行人落得同等下场,这简直是对自己十几年来刻苦钻研的全盘否定,也动摇了她这位事业女性的骄傲资本!
如此一来,这三日之中,不肯服输的李乐安,便将沈归的诡异伤情,当作了自己的一块试金石!她请来了太医院的正负手——孙家两兄弟、并由他们负责牵头,召集了幽北岐黄、巫药两道好手,就在奉京城的前丞相府中,展开了一场别开生面、旷日持久的大会诊!
直到今晨三更,这场轰轰烈烈的名家会诊,才由于把一个老郎中熬到旧病复发,众人才匆匆散去……
第753章 57.按倒了葫芦
这位老郎中没犯什么要命的大病,只是他年纪太大、实在熬不了夜而已;而且昨夜在场众人不是郎中就是巫医,抢救起来更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莫说他只是犯了一般的老年病、只要大名没号在生死簿上,那么这些杏林大家就有的是办法,能把他这条老命再吊回来!
老郎中是救回来了,可对于沈归陷入昏迷这档子事,萨满巫医与郎中都取得了一致结论:沈归没有遭受内伤的迹象,应该就只是睡死了过去;至于他到底什么时候能醒嘛……没病没伤那就与大夫无关,听天由命吧……
还得说孙白术这个自家人靠谱!孙二爷临走之前,给李乐安留下了一纸偏方,上书三个苍劲有力的大字:放挂鞭……
白费劲了!
待这群废物点心回家睡觉之后,东方的天空也逐渐泛起鱼肚白;生了一肚子闷气的李乐安强打精神,想要继续研究导致沈归昏迷不醒的原因,可忍不住困意持续来袭,还没琢磨出个所以然来、自己就先来了一出夫唱妇随,同样陷入了昏睡之中……
在梦境里,她只觉自己走到了一架药柜之前,那些藏在匣子中的药材,也仿佛精灵一般蹦到了地上,在自己眼前蹦蹦跳跳地随意组合起来……恍惚之间,一个她从未想到过的玄妙组合落入眼帘,一阵狂喜之下,也将她从睡梦之中重新唤醒!
陷入昏睡之前,李乐安是跪坐在床边的脚踏上、右肘拄着床沿、手掌托着下颌昏睡过去的;如今被“祖师爷托梦传艺”所惊醒,立刻就打算身手取来笔墨,写下那个奇思妙想的仙方灵药!可她却忽略了一个很重要的前提条件:自己的右臂已经被压麻了,根本就吃不住半点的晃动……
动作一猛,身体失去重心的李乐安、便结结实实地给了沉浸在无尽感慨之中的沈归、一记力沉势猛的头槌!
好在沈归的右手正死死捂住嘴巴,谨防自己发出声响,这才避免了两颗门牙被头槌撞脱的下场;然而他那高挺的鼻梁,却显然没有门牙这么好的运气了……
砰!
一声脆响过后,李乐安迅速清醒过来!她重新调整好了身体向床上看去,然而沈归却已然涕泪横流、鼻血四溅了……
不过,有了这个意外之事作为掩护,沈归也避免伤心流泪被人发现的尴尬。而二人之间的“嬉戏打闹”,也成功将伏案而眠的颜书卿惊醒……
虽然沈归昏迷三日,但华禹大陆却不会因此而平静下来,这尘世间少了哪位英雄豪杰,也都是一样的转!
中山路的侵略者——神石部族,终于彻底肃清整修了后方粮道,继续踏上了南下的征程。果不其然,掌军者郭兴既没有选择转向西进、直扑幽北国度奉京城;也没有选择全军渡江,进攻东幽首府大荒城;他亲自指挥解决了后顾之忧,修好了辎重通路之后,便沿着混同江畔,踩着中山路与东幽路的边境线,缓缓朝着扶余城进发。
神石部族的进军方略,与寻常战法截然不同。仅从他们的战前准备,已经极其周道详尽这件事上,就能看得出来,今日的漠北军,已经不再能视同如马匪流寇一般了!神石部族这次的南侵计划,定然是早已提上日程之事,幽北三路退让也好、求和也罢,根本就于事无补。
其次,尽管神石部族的大军,除了带上了辎重与步军之外,看起来与以往也没什么不同!他们与对于进军路线的选择,仍然还是小胡同里赶猪,一路大军直来直去,粗糙就如同两拨地痞流氓打烂架一般。但漠北如今的统兵大将,可是北燕王朝曾经的少侯爷郭兴,堪称是一位文武双全、家学渊源的青年俊才;明明有了这样一位强援相助,他们却仍然选择了一道“仿古”进军方策,想来必是意图麻痹幽北守军、而有意为之的轻敌之计。
最后,他们没有选择漠北人常用的那套马匪战法,而是仿照中原军队那般、沿途攻城拔寨、按图索骥向着目标缓缓进发。他们此行极其谨慎、逢山开路遇水搭桥,首尾两军也呼应紧密;并且还额外花费了一番功夫,彻底肃清了后方粮道隐患,更焚毁了己方弃之不用的敌城。虽然此举难免有以己之短、攻敌所长之嫌;但对于实力与战力明显占优的神石军来说,这也是一种谨慎到无可挑剔的进军方略。
的确,神石军选择在野外安营下寨,颇有些劳民伤财、拖累行程之嫌;而且任凭临时城寨如何坚固稳牢、也绝对比不上泰宁县的石头城墙不是?可即便他们如此“托大”,泰宁大将军丁朔,依然找不到半点投机取巧的机会。
凡是两军交战之时,想要以弱胜强,就必然得耍上一些小手段。最狠毒、也是最常见的手段,就一定是截断粮道、火焚辎重。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粮道的稳定与否,绝对可以影响全军将士的军心士气;阵前的几次失利,死上千八百人,灭上几个营伍、根本就算不得什么大事;只要己方军中有粮,在眼下这兵荒马乱的年月,兵源还不是要多少就有多少吗?
不过此计虽好,丁朔却无力施展。因为如今神石部族的粮道沿线,已经被他安排了重兵把守。更有那些攻城战帮不上忙的游骑兵,整日都在粮道沿线大肆巡查。如果在这样的防备力量之下,仍然意图偷袭神石部族的粮道,那他丁朔也就只能派出己方的王牌骑兵,长期直入敌境腹地,与漠北骑兵当面锣、对面鼓的冲杀一番;因为除此之外,无论何等精锐兵种,在野外碰到了三五成群的零散漠北游骑,也只有被人家用放风筝的方式、一口口撕成碎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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截粮一计不成,趁夜劫营又当如何?
华神教的步军,虽然都是混不惜命的疯子,但他们的战斗力却着实一般、军事素养更是低到了十八层地狱之中;有他们这种护卫负责守营,丁朔想要派人趁夜摸入敌营,料也不是件多困难的事。
然而漠北人除了胯下战马之外、还有另外一个极其重要的伙伴——狗。
这些随大军出征的狗,大部分都是从漠北本土征收上来牧犬与猎犬。漠北狗不但力量十足、耐力良好,适应性强,更在牧民的驯养之下通了人性;至于说夜里看家护院这种份内事,当然也是不在话下了!无论是比嗅觉还是比夜视,狗的敏锐程度要远远超出人类不知几何!可以料想的到,前去劫营的队伍离着八丈远开外、人家神石部族的骑兵就已经弓上弦、刀出鞘、骑在战马上等着己方自投罗网了!
说穿了,郭兴如此谨慎小心,甚至不惜违背“兵贵神速”这句至理名言、也要迁延进军速度,就是为了通过稳扎稳打的进军方略,不露出任何破绽、逼迫幽北大军与自己正面相抗。正如沈归所说一般,在兵力、装备、粮草、军械全部占据优势的情况之下,就不需要琢磨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只要蒙上眼睛堵上耳朵,带着大军冲过,那就赢定了!过于聪明的头脑,有的时候反而会变成一种拖累。
关于这一点,郭兴已然是铭记于心、牢牢刻在了骨髓之中。
古往今来,倾起大军征伐敌国,都会等到秋收过后才会起兵。因为那时节秋收新粮刚下、准备也就十分充足,气象条件也趋于稳定,便于储备给养与长途行军;不过郭兴反而选择了初春起兵,此举看似有悖兵家常理,实则却也有着他自己的考量。
首先来说,现在的神石部族,由于傍上了谛听这棵参天大树,所以有关于军中的粮草辎重一应问题,都是不需要这些穷鬼来操心的事;其次,幽北三路气候非常极端,冰封期长达半年以上,至少在深秋至初春这很长一段时间,受气候条件影响、根本就无法在野外安营下寨。由于他这次进军幽北、心中所谋者甚大,更不打算劫掠一番扭头就跑,所以才会选择初春作为进军时节。至少在沈归眼中看来,这的确是一个非常聪明的选择。
不过,眼下的郭兴,却也正面临一个严峻的抉择。
两日之前,神石大军在一个叫做王家店的小村子附近落脚。可由于漠北哨骑的本业都是牧民,副业又是马匪,对于军中哨骑的份内之事,简直是业余令郭兴感到可怕。眼看着由泰宁县到扶余城的路途,已然行至过半,他才猛然得知了一个看似不大起眼,实际上却足以致命的恐怖事实!
担任大军前哨的六名游骑兵,每日给他呈上的地势敌情回报,根本就是他们六个人编出来的!敌情与地势这种消息,乃是自己作为制定下一步策略的基础依据,结果通通都是假的的!也就是说,自己与麾下二十万大军,已经当了好长一段时间的睁眼瞎了!
那么说这六名捏造军情的哨骑,到底干嘛去了呢?其实答案也不难猜测,天下行伍糙汉的喜好,通常都非常简单,无非是好斗、好色、好酒而已!考虑到这次大军深入敌境,就是为了与敌人拼命作战,所以他们显然是不会自愿加班,与旁人私斗的;再考虑到这六名骑兵,本就是朝鲁的老兄弟、全都是奴隶出身,答案也就呼之欲出了……
泰宁至抚余,沿途虽无坚城,但零星的村庄镇集还是有的;这六位大爷肯定是去当地百姓家里“喝花酒”了!
若不是王家店的一个“新鲜鳏夫”,拿着菜刀来闯他的军营,口口声声要为自家娘子报仇的话,这件事没准还要瞒到什么时候去呢!
第754章 58.纠结的郭兴
正所谓国有国法,军有军规。按照北燕军中十七律、五十四斩的规程来说;单是“谎报军情”这一项罪名,已足矣将那六位秽乱百姓的哨骑,串在一起点了天灯的!可他们原本那卑微到骨髓里的奴隶出身,如今反而成了一道赎罪护命符!
这六人贪图享乐伪造军机,堪称无;而其性贪酒恋色,在沿途村镇为祸地方,堪称无德。可这六人如此不堪,又何德何能,竟在神石军中担此前哨要职呢?答案也非常讽刺,就只因为他们曾是神石部族汗王的落难兄弟,深受朝鲁的信任与器重罢了。郭兴虽然不知道他们是否与朝鲁约定过“苟富贵、莫相忘”之类的许诺,但他毕竟也是北燕的小侯爷,那些固有官员体系的思维模式,早已深深融入在他的血脉之中,又怎会忘记了未雨绸缪的道理呢?
所以这桩足矣点天灯的重罪,郭兴也就只能高高举起、轻轻落下,当众将他们杖责一个连血淋漓,再贬为阵前小卒了事;而他自己却还要亲自率领麾下亲信,仔仔细细的重新探查起了前方地势。
这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原来前路地势的复杂程度,要远远超乎于地图所识!
从泰宁县到扶余城进发,按照地图上最简短的路线行程来看,大概两地相距四百里。不过这一段路,乃是傅野在任职时,立主开辟的中山东南段商道,沿途可以避开了可供土匪山贼守株待兔的密林险川,官道虽然略有些狭窄、但也称得上是一片坦途。
根据郭兴实地考察得出的结果,这条最近的官道,堪称是神石军前进的不二之选!因为即便是最为狭窄的一段险路,他们也毫无中伏之危。
从大体上看,这一段官道乃是南北两向;西侧是中山路渔民的宝地——旱湖;东边,则是滔滔不绝、九曲十八弯的幽北母亲江——混同江。官道虽然狭窄,但左右两侧都是一望无际的水面,幽北三路又没有水军编制,更没有可以预设伏军之地!
不过,正如它的优势非常明显一样,弊端也同让令人不敢大意。这条夹在旱湖与混同江当中的商道,入口与中途都极其狭窄;如果从地图上来看的话,就仿佛是全军排成可以容纳五人并排前进的队列、依次进入葫芦口一般;虽然道路两侧都是一望无际的水面,定然无法容纳大批量的敌军预伏;但也由于通路狭窄,无形中会拖慢本就不快的进军速度。
即便通过了最为狭窄的一段险路之后,周围也都是大小零散的湖泊水塘,而并非是一片坦荡平原;面对这样的战场环境,至少在整座扶余县的北段来说,他麾下的主要战力——漠北骑兵,就只能彻底改为步兵了。
如果想要尽力避免战力上的折损,全国绕过这一段水源过于丰沛的扶余北境,选择全军调转,兜一个大圈子话;最乐观的估计,攻打扶余城的计划,也要推迟至盛夏初秋时节。
所以,眼下摆在郭兴面前的路,就只有三条。
要么全军迅速通过这条葫芦口夹道,但是要接受行军队伍被无限拉长、骑兵彻底沦为步兵这个结果;要么就全军立刻掉头,迂回至扶余城南境,再发动这场攻城战。
还有另外一个选择,就是留下步兵与辎重营、缓缓通过夹道,并在相对宽阔的葫芦底扎营据守;待轻重骑兵依仗着胯下战马之利,迅速绕至扶余城南向迂回包抄,届时步骑二军再重新汇合于扶余城西,准备攻城。
不过选择兵分两路的话,也同样有一个无法忽视的弊端。
骑兵深入敌境虽然危险、可好在中山督府军的人马,根本就追不上他们。所以孤军长驱敌境数百里,倒是也构不成什么危险;所以问题乃是出在按照原计划行军的步兵先锋与辎重营身上。他们虽然可以在扶余北境扎营据守,但毕竟也是由华神教的亡命徒、以及各地强征的民夫辅兵组成的九线混编队伍;如果扶余守将敢于放手一搏,抢在己方立足未稳之时,率扶余全军出城,打上一遭“反冲锋”的话……
郭兴几乎可以确定的是,如果扶余县的守城大将,也是一位万至海那样的硬骨头;届时这一批乌合之众,还真有可能被人家一举歼灭!
召集亲信部将商议一番之后,郭兴终于还是敲定了第三条进军方略——分兵前行。郭兴没有忘记上一次平北军分兵的惨败经历,这一次他是经过了一番战情推演之后,才发现第三个进军方略看似最险,实际上反而是最稳妥的方式。
由于第二条全军调头的计策,迁延战机过长,所以首先已经被排除在外了;而第一条计策虽然看似稳妥,但由于葫芦口夹道过于狭窄,一旦遇敌迎头阻击的话,那么己方就会被地形死死钳制、完全无法铺开阵线,兵力与兵种的优势,也会荡然无存。
至于说扶余城会不会出现一员类似于万至海那般的勇将,也许会,也许不会,郭兴根本就不在意。因为放眼全局考量的话,像是万至海这种智勇双全,赤胆忠心的猛将,无论放在哪个时代,也绝对是凤毛菱角的存在。况且这样的勇武之士,或许可以左右一场战局的走向;但对于整体局势的影响,几乎是可以忽略不计的。
况且这样不世出的英雄豪杰,又不是地里长出来的大白菜;如果幽北三路的守将都是他那样的硬骨头,那么漠北还哪敢年复一年的大肆劫掠幽北百姓呢?
再者说来,己方步军的战斗素质虽然极其低劣,但毕竟也是华神教培育出来的亡命徒,兵力也数倍于敌;即便无险可守,两军于野外交战,打成以二换一、甚至以三换一这种互耗比例,对于神石部族也不算亏本!毕竟整个中山督府军也才不过六万之数,而且还要留下三万以上的精兵,负责拱卫中山首府——青山城!如果那三万精兵北上驰援扶余城的话,那么己方的骑兵也就无需依照原计划行事,可以立即改道、直扑防御兵力空虚的青山城,彻底将整个中山路搅闹一个天翻地覆。
反正迂回的是两支骑兵部队,打完了就跑,又没人追得上他们!
至此,神石部族大军便分为三路而行;九万华神教的信徒,与十万民夫辅兵组成的步军队,按照原定计划进入葫芦谷夹道,沿着混同江畔缓缓向扶余城北境进发;而八千轻装游骑兵、与两千重甲骑兵则同时向后转头,分为先后两路,绕过这片不利于战马奔驰的湖泊河流。
战局发展至此,郭兴已然打出了一张明牌,接下来就轮到幽北三路接招了。
按理来说,这本该是泰宁大将军于朔、与中山路总督顾晦的份内事,这两位文武主官,只要彼此取得了共识,也是有资格无旨而动,相机行事的。连颜青鸿的首肯都不需要,也就更轮不到颜书卿过问了。
然而由顾晦执笔,黄玉梅口述的一本战备详尽纪要,仍然还是摆在了前丞相府的书房之中……
沈归看完了密报之后,便请李乐安取来了一份详尽地图,仔细探查起了葫芦口夹道的地形地貌;待他看完图上的山川走势之后、竟一言不发地皱起了眉头。
“怎么不说话了?是不是血流的太多,脑袋有点晕呢?要不然我给你煲一砂锅猪肝粥吧?”
颜书卿并非有意给李乐安使绊子,之所以提出这个疑问,也是因为她早就反复思量了几个来回,每次得出的结论,都如同丁朔上书奏所请一般。她也认同敌军自行分兵,乃是己方吹响反击号角的绝佳时机!
明明是一个如此清晰又直白的机会,为何沈归反而陷入了长久的思索之中呢?
“嗯……仅凭中山督府军那点兵力,根本不可能对神石军造成毁灭性的打击,甚至还有伤及自身的可能。眼下我方趋于明显弱势,无论是国力还是军力,咱们根本就消耗不起。”
“你不是提前吩咐李子麟麾下的齐元军,在混同江的东岸沿江下寨了吗?”
沈归眉毛一挑,奇怪的看着颜书卿说道:
“咦?这事儿你也知道?不错,齐元军的确已经向混同江东岸集结。不过他们却绝不会踏入中山路一步……至少在青山城覆灭以前,李子麟不会出动一兵一卒。”
“明明都是幽北自家人,他李子麟竟敢在这种紧要关头待价而沽,是被猪油蒙了心吗?”
沈归笑眯眯的看着颜书卿,没有就这个问题多说什么;反而伸出了一根手指,指着地图上旱河以西那一条迂回路线说道:
“而且,负责押韵辎重的十几万步军、虽然看似肥美无比、又唾手可得;但实际他们身上根本就没长着几两肉!这些人不是从各地征调而来的民夫辅兵,就是受到神棍章源蒙蔽的华神教信徒,即便死上个十万八万,恐怕对于谛听来说,也连九牛一毛都算不上;所以据我看来,这次分兵中出现的最大一块肥肉,反而是那两支轻重骑兵!要知道,这可是神石部族的家底子呀!如果能借机将这两支骑兵彻底铲除的话,那么神石部族这个大麻烦,也就无需我们费心了……”
“道理谁都懂,可漠北人一旦跑开了马腿,根本也没人能追得上他们,又谈何铲除二字呢?”
第755章 59.烽烟四起
尊奉了沁巴日的命令,两支漠北轻重骑兵队立刻掉转马头,开始绕行二百里的旱湖水面,迂回至宽阔平坦的扶余城南境。
明明都是神石部族的骑兵,却为何要再次分成轻、重两支队伍呢?其中的道理很简单,就是因为两支队伍的负重不同,行进速度自然也有着天差地别之远。深入敌境分兵而行,随是兵家一大忌,但好在中山督府军的骑兵部队,不仅战斗力低下,而且数量也极其有限,根本造不成任何威胁;八千游骑兵也好,两千重甲骑兵也罢,即便数量再少上十倍,也不是幽北人能直视的敌手。
郭兴特意任命了性格踏实、老成持重的胡勒根,担任这八千游骑兵的总长;反而那位脾气火爆、性格冲动的那日苏,指派去提领两千重骑,缓缓朝着目的地进发。
调兵遣将,本就是为军统帅者的必修课。胡勒根虽是个目不识丁的奴隶出身,但他却有着极强的学习欲望以及接受能力,智慧与悟性更是上人之姿,深得朝鲁器重。也不难猜得,朝鲁将他派来跟随郭兴征战沙场,定然暗含了几分偷师之意
郭兴对于这个特殊的草原汉子,也保有很强的好感,甚至认为像他这样的人,如果自幼生在北燕或是南康,哪怕是幽北三路,从小能接受良好教育的话,他日成就一定不在自己之下!
此次骑兵迂回南境,全路程大概在四百里左右。游骑兵的速度极快,按照常速行军来计算的话,日行百余里还是绰绰有余的;也就是说,至多三到五日的光景,八千游骑兵就可以抵达预设的集结点;不过那两千名重甲骑兵,显然就没有如此迅猛的进军速度了。
重甲骑兵,应该是人马双挂甲的顶级防护配置。可按照漠北草原以往的标准来看,能披挂一袭熟牛皮甲,就已经可以对外宣称“重甲骑兵”这四个字了;而此次有了谛听的财力、物力支持,这一支漠北铁骑,已堪称名副其实。
漠北草原沃野千里,从不缺优良马种,每位重装骑士除了一匹顶级战马之外,还会再配备两匹不够战马标准的驽马,作为运输脚力。可如此一来,即便是以力量、耐力著称的漠北马种,在负重二百斤的情况之下,每日能走上四十到六十里路,就已经到了生理极限。
日常行军虽然不比全速冲锋,但两支骑兵部队行进的速度相差实在过大,索性让游骑兵先行,顺便也可以替后续重装骑兵清理路途中的障碍。
单从对于行军速度的时间差、以及为将者性格优劣的把握上,也能看的出来:今时今日的郭兴,早已在那场惨败与逃亡之中,产生了脱胎换骨的变化。
胡勒根性格稳重,有了闲暇时间,也绝对不会轻易滋生事端;而那日苏则过于憨直鲁莽,若是命他统领游骑部队、率先抵达集结点的话,那么他甚至有违抗军令、强行攻城的可能性!
果不其然!刚刚与胡勒根的游骑队分别之时,那日苏还将两位长官的嘱托,牢牢的记在心中;可直到大队行至次日黄昏,身为重骑联队长官的那日苏,肚子里的酒虫一犯,便作出了幺蛾子来!
由于这次没有民夫与辅兵随时伺候,所以骑士与马匹的吃喝拉撒,都得靠他们自己来解决。当然,眼下毕竟是深入敌境,也没有秋毫无犯的必要;所以路途之中凡是遇见了规模大一些的村镇,他们通常都会暂且停下,补充一些清水以及干粮、再搜刮一些银钱细软,权当自己的小体己了。
这种打家劫舍、乱兵为祸的事,即便是朝廷的二三线正规军,也都很难避免;更何况对于这些马匪、奴隶出身的漠北骑兵呢?在他们的世界之中,天大的道理也讲不出“弱肉强食”这四个字去;奸淫掳掠顺带杀人放火,也就成了理所当然之事。
短短两日不到,凡是他们歇过马的村庄镇县,无论男女老幼、无论奋起抗争还是逆来顺受,结果都同样是化为一片焦土。从昨日到今夜,漠北重骑兵队的铁蹄,已经碾过了三座幽北村庄,亡者不下五百,大多都是没有能力入城避祸的老弱妇孺。
战端一启,人世间便再无道德人性可言;而且往往越是品德高尚的正人君子,死亡的速度也就越快。从这个角度来看,所谓战争,就是用无穷无尽的杀戮,从普通人堆里提炼顶尖的渣滓与英雄。
此时此刻,眼看太阳即将西沉,一位脸挂刀疤的秃头壮汉,从队伍相反的方向飞奔而回,嘴里还大声嚷嚷着:
“那日苏阿赫(哥哥),我刚才发现了一只肥羊!”
“滚你的蛋吧!现在还住在城外的人,有一个算一个,都他妈是想跑也跑不了的死穷鬼,半点油水都榨不出来,还哪来的什么肥羊啊?”
“你不信呐?那跟我来啊!”
说完之后,这光头汉子双腿一夹马腹,手中缰绳向右后方死死一勒,战马前蹄高高扬起,随着一声清亮的嘶鸣、马头竟然已经转了回来!二人就这样一前一后,离开了匀速前行的大队、向南方飞驰而去。
二人又奔出了十里左右,在前方引路的光头突然比出了一个勒马的手势。勒停了战马之后,那日苏骑在马背上随意观察了一番,不由得勃然大怒道:
“你说那只肥羊呢?你自己悄悄这鬼地方,除了路就是树、连个兔子都没有、还哪来的什么羊啊?小子你给我听清楚了,今天要是找不着肥羊的话,晚上火架子烤的就是你!”
“你的脑子是出气用的?肥羊说的是他妈羊吗?是路上的阔老爷,有钱人!一头羊才值几个铜板?还值得咱俩费这么大的劲吗?”
说到这里,那光头汉子一个翻身跃下马背,指着地上两道平行痕迹说道:
“看见了吗?这就是我说的肥羊!”
“……咱吃土啊?”
“你怎么就知道吃呢?也不知道沁巴日到底看上你小子哪了……下马,看仔细点!”
那日苏被这光头汉子给说懵了,只好一个片腿翻下马背,仔细看了看地上那两道痕迹说道:
“嘁,这不就是车轮子压出来的两道印吗?咋?你闻见羊膻味了?”
“……要不然你穿上一件幽北狗的衣服呗?我也能下的去家伙!你比比这两道轮子的宽度,那是一般的手推车能压出来的吗?”
听到这里,那日苏先是点头说了一句“哦……这车是挺宽的……”下半身却抬腿兜了那光头汉子一脚。这可是一条常年骑马压出来的罗圈腿啊,仿佛一个带着弧度的勺子,直接把那语带不敬的光头“舀”出去五步开外:
“你有啥话就直接说呗,老让我猜啥猜?你拿我当小娃娃逗呢?”
“你这脑子直的啊……听仔细了啊,这是一架装了重物的大车,除了咱俩之外,泥地上还有七八个不同的脚印痕迹;据我多年经验推断,这是一股刚从外边收满了货的商队,一个跟队的掌柜,六个拉车的活计。凭啥这么说?这还不明显吗?前面两个负责拉车的,脚根比脚尖的印子踩得深;后面四个是推车的,脚尖比脚跟踩得深;最外面那个走单的鞋印,是有钱的掌柜,也有可能是个小官,因为他走路迈的是外八字的四方官步!”
那日苏听到他这一入情入理的分析,眼珠子都差点没瞪出来!他围着这个光头汉子走了三圈,这才头晕脑胀的指着他说道:
“你那个多年经验……到底是啥经验啊?”
“劫道呗!我原来就是专吃来往商队的马匪啊!”
“……你的意思是说,这伙人车上装着值钱的玩意?”
“这不废话吗?要是推着一车萝卜白菜的话,都不够这么多苦力的饭钱!”
听到这里,那日苏也终于转过了这道弯来!的确,自家弟兄们攻入中山路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能跑的早都跑没了,跑不了的也没啥油水可刮;可无论到了什么时候,也都少不了那些赚银子不要命的主!因为往往越是兵荒马乱的年月,货源的价格也就越是低廉,囤积抛售的利润也就越高!要不然为何那么多的商人,都在盼着发国难财、战争财呢?
想到这里,那日苏看着向北而去车轮印记,心中几番计较之后,豪气地拍了拍这位光头马匪的肩膀:
“没看出来啊,你小子还真有点能耐!反正天色也晚了,你就顺着车轮印的方向追追看,就只许追二十里啊!我留在这里等你,顺便也好叫弟兄们歇歇脚……”
一刻钟过后,那位光头马匪兴高采烈的从远处飞奔回来,脸上堆满了喜笑颜开,一张血盆大口差点没趔到后脑勺去!
“阿赫阿赫!这次咱可要大发特发了!”
原来从此一直向东而行,大概走过十五里的窄道之后,竟然藏着一座规模不小的村镇,名叫报马村。这地方不但人口兴盛,牲畜遍地,更有几个衣着华贵、配饰精美的富贵商人,正站在村口指挥伙计卸货呢!
第756章 60.来的巧
在沈归的内心之中,一直都没把天下强军之首的漠北铁骑,当成一家诸侯麾下的正规军看待。这不是出自于民族主义者的傲慢歧视;也不是对穷兵黩武、以战养战的国策有什么意见,只是单纯的从军事角度出发而已。
先进的装备、富足的粮饷等等手段,都是辅助条件而已。任何一支军队的构成,都是靠着整肃军士的纪律为基础;漠北军各营之中,历来都是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的山寨模式;这样的规则之下,又谈何令行禁止、将命如山呢?
郭兴之所以选择了没什么耐心的那日苏,带领速度缓慢的重甲骑兵行军,目的就是想要利用这次毫无危险的路程,稍微磨练一番他的心智与脾气,并潜移默化的培养他对于军令的服从程度。如此一来,待日后两军疆场,此人方能堪当大任。
从本心出发,郭兴并不喜欢这种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勇猛战将;但两疆场之上,也往往只有他这种风格的将军,能够最大程度的激发出麾下士卒的悍勇之气;也能在兵败之时,收整凌乱不堪的军心!
凡掌军者,不能以个人好恶而任免部将;所以郭兴虽然不愿与那日苏成为私交挚友,但却仍然愿意给他铺就一条通天大道。公与私之间,其实并不存在根本矛盾。
然而那日苏却会回报给了这位公私分明的沁巴日大帅,一张超乎想象力的神奇答卷!
郭兴统帅神石军,在军令规程方面,基本是按照原本的平北军规修改而来;他也知道这些人大多出身贱如草芥、脾气又十分火爆,所以在很多细节方面,都专门留下了缓冲余地;可唯独禁酒令一条,对于漠北人来说,却是万万不能更改、也不能留有商榷余地的铁律!除了发起冲锋之前、意在鼓舞士气的一碗壮行酒之外;想要饮酒而不受军法的话,就只能等到每月两日的公休假了……
时至今日,那日苏已经三十有六。从他六岁开始饮下第一口酒算起,之后的三十载时光,能够保持清醒日子也极其有限。一个三十年的老酒虫,在如此“严苛”的军法之下能够扛到现在,已经算是一个奇迹了。
几日的长途奔波,再加上屠了三个村庄、都没发现一滴能喝酒水,他的忍耐力早已到达到了极限;而且,如果不是怀疑对方有酒不给自己的话,并非十恶不赦坏的那日苏,也不会对那三村百姓施以如此毒手。
天地良心,酒是由粮食酿造而成;可那些被迫留守在故土的村民,连搬家逃命的银子都没有,哪还有多余的粮食酿酒呢?
眼下多亏了那个光头老马贼的卓绝眼力,那日苏仿佛已经闻到了酒液的淳美甘甜的芬芳。尽管野路有些狭窄难行,但好在路程不远,叫众兄弟小心些也就是了。反正眼下天色渐晚,也到了找个地方歇马落脚的时候;如今能有个村子可以投宿的话,谁还愿意在睡在荒郊野外呢?
脑中全是玉液琼浆、高床暖枕的那日苏,也就没太多犹豫,带着这两千人组成的重甲骑兵队,小心翼翼地踏入了荒野之中。
此时此刻,不远处的草丛之中,突然蹿出了一个黑影;此人借着黄昏的掩盖,三下两下,便悄无声息的蹿上了旁边的山岗;几个起落之后,便彻底消失不见了……
报马村的地理位置不算偏僻,仰仗着村口有一座荒山遮挡、可以拦住两侧官道的视野,所以也算是一座闹中取静的世外桃源。而“报马”一词,原本也来源于江湖之中,代表着替同伙望风、挑选受害者的角色,也可以称为“马眼,抹子,撩高”的等等等……后来这个词汇传入了军伍之中,亦作“便衣哨探”之意。
所以这报马村的创立之人,乃是一位退隐江湖、颐养天年的“老马眼”。而这村子的地理位置极其优越,也正是出自于这位老祖宗的江湖经验。
那日苏不是江湖人,自然看不出其中的门道;但如果哪天路过了一位“老合家的”,一眼就能看出内里蕴藏的奥妙乾坤!
光头马匪这一来一去之间,也不过一刻钟的功夫而已。上次他跟着脚印而来,必然是藏头露尾,唯恐被人发现了行踪;可这一次返回,他却横刀立马、昂首阔步地行在队伍最前方带路,两只黑漆漆的眼睛里,还闪烁着傲慢得意的神色!
待队首的二人,绕过阻挡视线的荒丘,面前便是豁然开朗的报马村北口。那日苏一看这村口的庞大规制,立刻心中就有了底!
名义上虽然只是个村子,可单单这个村口,竟足可与一般小县比拟!村口高高矗立着一个木牌坊,上书《报马村》三个大字;牌坊下面则是许多村民模样的百姓,正在一边介绍着自家的生意、一边帮着两家商队伙计一起卸车……
那日苏一看第二个车队装载货物,心中便有一簇烟花绽放!酒!堆积如山的满满四大车酒!单单这四车好东西,已经足够自己和手下的两千弟兄、鲸吞牛饮到扶余城下了!看来那光头马匪还真没说大话,这哪是肥羊啊?这简直是一头肥骆驼!
抢则抢矣,但按照马贼的规矩来说,无论两国之间是战是和,出手干活之前总要先盘一盘道、对一口春,以免伤了同道中人之间的和气;可这光头马匪的眼力虽然不错,但也是个没师父没徒弟的外行马贼;而那日苏虽然不是奴隶出身,但也没有投身绿林的从业经验……
如此一来,做活的手法,自然也就粗糙了一点。
“那个穿蓝色棉衣的小崽子!把老子的酒给我放下!”
那日苏故作豪迈的肩抗长刀、挺胸舔肚的一边喊着话、一边噔噔噔地往前迈起了大步;凭他锣鼓般响亮的大嗓门,立刻将所有目光全部吸引到了自己身上!
那位穿蓝色棉衣的小伙计,此时正抱着一个大酒坛往村口卸货;如今被他这声惊雷般的怒吼之下、两条原本就酸软乏力的臂膀立刻一松……
啪嚓!
一个顶大的酒坛子,就这样落在地上摔了个粉粉碎!一时之间,村口附近弥漫起了一股沁人心脾的果子香气,令在场所有人好酒之人,都深深迷醉其中,半天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嘶!这他娘是什么酒?好香啊!”
方才还犹如巨灵神下凡一般的那日苏,清醒过来之后瞬间破功;他将肩上的长刀往马鞍上一挂,自己迈步冲上前去,拿起一方残存些许酒液的细陶片一饮而尽……紫红色的酒液入口瞬间弥漫开来,那是一种令他无法形容的酸涩滋味,还有直奔心窝里钻的甘醇酒香……
“阿赫!别顾着自己喝啊…跟弟兄们讲讲,这酒……是个什么味啊?”
那光头马匪见那日苏不停舔着碎陶片,仿佛入了魔一般,终于忍不住心中好奇,开口问了出来;而其他的漠北骑兵,看着那日苏这个老牌酒包都露出了这种神情,也不由得齐齐发出了一声吞咽
咕嘟……
那日苏意犹未尽的回过神来,几次想开口描述、却始终都没找到合适的词汇。这也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喝到这种滋味的酒;坦白的说,这酒的劲道不大,也并不符合他以往的口味;但此酒却胜在新鲜,胜在神秘!此时那日苏回过神来,脑海中唯一的念头,就是将其据为己有,仔细品鉴一番!
“瞎问啥?宰了宰了!”
这两句话谁也不挨着谁,也给光头马匪说愣了神:
“啥就宰了啊?这酒闻着不错,有那么难喝吗?而且村口这么多人,你让我宰谁啊?”
“宰运货的,都他妈宰了!这些车上的好玩意儿都是咱们的了!”
“哦……那这群看热闹的宰不宰啊?”
“看你那脑袋那么亮,是让马踹秃呀?要是把他们都宰了,谁给咱做饭啊?”
“就不愿意和你说话,满嘴都是零碎……”
俩人嘴上斗着话,但手上却谁都没闲着;那日苏一句话出口,骑兵们马上步下的家伙、已经开始闪烁出了刺骨的寒芒;纵使两千重甲骑兵跳下了战马,也不是这两支五十个人左右的商队,能够比拟的恐怖对手。
运酒的随队掌柜一见对方人多势众、眼下又亮出了家伙,立刻扯出一张笑脸凑上前去:
“各位军爷多包涵啊,小徒弟不懂规矩……”
噗!
“嗬啊!!”
这位生意人万没想到,自己告饶的话才说了一半,胸口就长出了一截长长的木棍!木棍另外一段,正握在满面好奇的光头马贼手里;而另外一端的刀刃,赫然已经透体而出!
他也算是走过南北、闯过东西的半个江湖人了;可活了五十多年,今天还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遇见这么不通人情的军爷!他这辈子的能耐、都练在了舌头上,只要让他开口,就能把死人给说活了!可万没想到,人家愣是连一句话的机会都没留给自己,纵然练成了一口分阴阳、断生死的铁齿钢牙,也根本派不上用场……
第757章 61.那日苏的宝藏
那日苏当然不想跟他多说废话了!自己带着麾下的弟兄们擅自脱离原定路线、贸然进入敌境村落之中、已然是触犯了神石军规的一行重罪;即便他有些粗鲁莽撞,总知道偷吃东西要记得擦嘴这档子事!
所以,自打他生出这个念头开始,所有与他打过照面的外人,就都被他默默地判处了死刑!,
这五十几个商队的掌柜外加伙计,全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人;虽然长年在外跑货,车底下也藏着几把家伙;但看他们握刀那战战兢兢的样子,也根本挑不出来一个练家子。
两方人马迅速分出了胜负,那两千多人的对尾,还没全部走到村口的时候,那五十多个可怜的商人,就已经被乱刀剁成了一块块碎肉,想要拼出一个完整些尸首来,那都算得上是件大工程了!
这些漠北骑兵当然是早就习惯了,可却把报马村的乡亲们,吓的是浑身颤抖、脸色发白,连逃跑的力气都没有,个顶个都是傻呆呆的站在原地,感受着脸上喷溅的温热血迹,上演了一出生动无比的呆若木鸡!
对于那日苏来说,这一出“杀鸡儆猴”的戏码,演出效果还算令人满意。这些个没见过大场面的幽北村民,亲眼目睹了方才还颐指气使、吆五喝六的阔佬爷们,转瞬之间化为了一滩滩血泥的全过程!反过来说,如果这些村民面对如此血腥残酷的大场面,还能保持镇定自若、或是反应浮夸的话;那么这个报马村,才是真的另有古怪呢!
如此看来,那日苏能够想到这一关节,也算的上是一条粗中有细的好汉子了!
“没事啊乡亲们!都别紧张,我们是皇帝陛下派来中山路的援军!这两伙人假冒商团,其实都是漠北……漠北狗贼的眼线探子!你们村长呢?叫出来,本将军有话问他!”
经他这么一喊,方才站在村口揽客的中年妇人,才算回过神来;她的眼神聚焦之后,立刻张开大嘴,然而刚发出了半个“啊”字,便被身边一个胖爷们死死摁在了怀里,扯到了身后:
“对……对不住了啊各位军爷!妇道人家没见过这……这大场面啊,小的在这给诸位爷赔礼了!对不住……对不住啊……”
那日苏刚向前走了一步,没想到那胖爷们竟仿佛被吓破了胆子一般,死死护着那个恐惧到了极点的妇人、二人一起向后倒退,结果却忙中出错,一起摔成了滚地葫芦,模样看起来十分狼狈滑稽……
“哈哈哈哈哈哈”
已然绕过荒丘的两千余人,见到一个胖子和一个中年女人滚成了一个血泥球,也都不免感到有些滑稽;与前面的兄弟打听之后,也纷纷发出讽刺的笑声,看着那个满面泪痕、坐在地上还打着摆子的胖爷们,眼神中也充满了鄙夷之色:
哼,看来这幽北人的日子好过了一些之后,男儿郎的胆气与尊严就全都被磨了个干干净净!脑袋掉了碗大个疤,死有啥可怕的呢?这种事要是发生在咱漠北爷们头上,就算是死,那也得咬下他一块肉来!
漠北骑兵们看着这个怂到家的胖葫芦,心里都是这么想的!可到底是真汉子、还是只有两片嘴唇里的能耐,恐怕只有刀压脖项、死临头之前,才能真正的分辨出来……
那日苏看着这个没出息的胖子,心知对方是被那个贩酒掌柜的最终下场,给吓破了胆子!眼下自己和弟兄们真想吃上一口热乎的饭食,还少不了要假手于他,也就只能先用好话哄着了:
“你怕啥呀?我刚才不都说了吗,我们都是关北飞熊军的骑兵,来这是为了助战,剿灭这伙探子就是捎带脚的事!既然你们都是安善良民,那还有啥可紧张的呢?”
这说法明显是那日苏随口编出的,听起来好像还勉强说得过去;可仔细一想,就会发现他纯粹是胡说八道。即便这两个明显操着南地口音的商队、都是漠北军收买的探子;可即便是真的助阵顺便除奸,那也用不着出动两千重甲骑兵这种规模的兵马啊!况且即便是把飞熊军的家底子都当出去,也根本换不回两千重甲骑兵队啊!
当然,那日苏也知道自己编不出什么严丝合缝的借口,但自认为想要骗一骗没什么见识的山野村民,还是不成问题的。
然而,事情的发展却出乎那日苏的意料之外!听完自己这套说辞之后,那胖爷们竟然哆嗦的更厉害了:
“……是是是,见过飞熊军的骑兵老爷……这两个月以前,不是刚派过捐吗?小人领着乡亲们砸锅卖铁、凑了三百两银子刚送上去,现在真的是没银子可缴了……”
那日苏一听这话,心中瞬间乱成一团麻线球。他隐约觉得、可能还有什么更好的机会,但暂时还没找到那个源头,就只能用倒背着的手勾了勾指头,叫身后的光头马匪替自己、与这个胖爷们进行交涉:
“咳咳!我家将军不是说了吗?我们就是来支援战局、顺带除掉敌探的,捐税之类的事与咱没关系!不过嘛……这漠北探子在你们报马村出没,刚才看你们之间的好像交情还不浅……我说爷们,你这次可是罪责难逃啊,恐怕得与这些人同罪论处了……”
“冤枉啊军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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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没等这光头马匪唱完了高调、那胖子便不要命地磕起了头来,也不知是沾染了那些商人的血污,还是自己用力过猛磕破了皮肉,叫人看起来好不可怜。
他们俩人合伙吓唬这位胖村民,本就是为了稳住对方的心神、借机讹吃讹喝罢了;如今一见火候差不多了了,负责唱红脸的那日苏,便立刻上前轻咳了一声:
“咳咳!老乡你也不用害怕,你要是跟他们没啥关系呢,那你就有啥说啥呗。你告诉我们,这些人都是个啥人,都在咱幽北三路干啥坏事了;只要我们哥俩交差,我们又何苦害你们全村的老少爷们呢?而且看你这么心疼自家婆娘,肯定也不是啥坏人;即便真的走漏了什么紧急军情,那也是被这群漠北谍子给骗了,不知者不怪嘛!”
“军爷啊,您可是救了我报马村的男女老幼啊,您的大恩大德,我们全村人都没齿难忘……”
那胖村民一听到这里,立刻泪眼滂沱的抱上了对方的大腿,哭了一个稀里哗啦,喊了一个感天动地……
待他的情感稍微平复之后,这才勉强镇定着自己、叙述了整件事情的始末原由。结果这不问还不知道,如今清楚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差点没把这俩人给活活美死!
他俩本以为是顺着羊毛抓到了一头肥羊,可没想到在这头肥羊的尾巴后面,竟然还拴着一块金疙瘩!
这个面容猥琐、痴蠢挂相的胖村民,就是报马村的现任村长,叫做樊老七。由于近年来纷争不断、导致了幽北三路的苛捐横生、百姓负担极重;所以村长樊老七,在万不得已之下,只能率领村民铤而走险!他联系了一个自称在朝廷里有门路的私酒商,专门暗中贩售利润高昂的各地美酒,以从中牟取暴利!他们之间这趟见不得光的勾当,已经干了三年多了。
按理来说,事说到了这个地步,已经跟漠北重骑兵队没啥关系了。那日苏也认为一会骗完了这餐热饭暖炕,明日就该带上四车上等的西域葡萄酿,朝着集结点进发而去了;但俗话说不怕没好事,就怕没好人!这两千人的队里,不是还有半个“明白人”吗?
那位负责唱白脸的光头马匪,听到这里一拍桌子,指着樊老七破口大骂:
“你这个猪狗不如的东西,真当你家军爷那么好骗吗?眼瞧着咱中山路都打成一锅粥了,你们那一车车的酒坛子那么脆生,还怎么往大荒和奉京两地贩运啊?哦……我明白了!还敢说你和漠北人没有勾结?我看你这胖子是他妈不见棺材不落泪啊……”
说到这里,那光头马匪一脚踩着凳子,“噌”的一声从腰间抽出了漠北弯刀、直接奋力地拍在了樊老七家的桌面上。
拍桌子瞪眼睛的时候,光头马匪感到酣畅淋漓,痛快过瘾;可是拍完之后,三人同时低头一瞧刀型,场面上立刻安静了下来……
要说这疼婆娘的樊老七果然有村长之才,一眼就看出了这把弯刀,根本就不是幽北任何一军的制式佩刀!
“原来军爷还真是飞熊军的人呐?嗨,我还问个啥劲呢!要不是国公爷手底下的骄兵悍将,谁还能从漠北蛮子手里缴获这么好的马刀啊!”
“哼!算你这胖子有点见识!”
那日苏和光头马匪心底同时长出一口气来,心道差点就漏出了马脚;而樊老七则仿佛吃了定心丸一般,狡黠搓着两只胖手,谄媚地对他们笑了起来:
“既然真是自己人,那小人也就不藏着掖着了。的确,我们干这档买卖,是陛下的营生;不过我们这趟生意也有“上面”的一份供奉,至于是谁嘛,小人就不好提了。说白了,就是件民不举、官不究的小事,谈不到触犯王法,只是养家糊口而已。当然了,别看我们都是村里人,可道上的规矩也懂的一星半点,来的都是客,见面有一份。您家国公爷的那一份呢,日后我们自会遣人按时送到府上;至于二位军爷、和外面那些兄弟的一份嘛……抱歉了,你们人实在太多,我们本小利薄,实在负担不起……这样吧,反正这俩商团也被你们宰了,那他们存在我们后山的货底子,就全当是我们报马村的见面礼好了!”
第758章 62.验货色
樊老七把话说到了这个地步,单凭那“货底子”三个字,就已经把那日苏的眼睛都给馋直了!
他本以为这四大车的西域葡萄酿,就算是大发一笔天外之财了!可没想到这胖子错认了自己的身份,竟然还对自己这个漠北人,施展出了幽北官场那一套肮脏手段!
这种腐败的气息,实在令人迷醉不已了!
经樊老七仔细介绍一番后,那日苏才明白了自己这一遭,到底撞上了何等规模的藏宝洞!
由于报马村的祖辈有德,选定的地理位置极其优越:这里地势平坦、交通便利,极其适合大宗货物来往运输,也不容易引得旁人注目。时至今日,不仅仅是这两个倒大霉的商团而已,所有往来于报马村的生意人,做的都是见不得光的营生。刚才那两个倒霉催的家伙,一家专门贩运烟草私盐、另一家则是专门贩运上等美酒,全都作的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玩命生意。
放下私盐烟叶不谈、单说顶级美酒佳酿的价值,基本都是以年限而定,越老也就越值钱。再加上幽北三路地处蛮荒、来往运输非常困难;气候极其寒冷,窖藏手段也非常繁琐;所以早在三年多以前,这一伙私酒商人,就在报马村附近开凿出了一个酒窖,专门窖藏二十年以上的顶级美酒!
待某位贵人交付定银之后,便由报马村启窖取出,并派遣专人送至对方府邸,即可成交。如此一来,既大大缩短了运输与销售的周期;也可以避免美酒在长途运输的过程之中,产生一些非必要的损耗。
那日苏听到这里,吞咽口水的动作也变的愈演愈烈!那所谓的“货底子”,可都是二十年以上的顶级陈酿啊!以前自己倒是听人家谈起过无数次,却从未有幸能亲口品尝一滴!如今这一来居然就是一整个酒窖,此等排山倒海一般袭来的幸福感,实在令人感到头晕目眩!
“快……嗯……带本将军前去启赃!”
“将军,恕过小民见识浅薄……但纵然将军您勇冠三军,力大无穷;但那一整窖的贼赃,也不是咱俩就能启出来的呀!”
“哦?那依你之见,本将军得带多少人马前去啊?”
“小人这么跟您说吧。咱幽北三路近年以来,内外局势动荡不安,朝堂之上也被那场夺嫡之争,闹的是鸡飞狗跳,人人自危啊……哎,多的话咱就不提了!总而言之,窖里藏的那些顶级好酒,根本就没卖出去多少!三年以来,山腹都几乎被他们给凿空了,可仍然还是存了一个满满当当!而且,您方才不是亲口品尝过了吗?由于酒窖已经被堆满了好酒,所以这次他们运来的葡萄酿,都只是些普通货色而已!那种劣质的下等酒,在我们村就连狗都不愿意闻……”
说到这里,樊老七仿佛突然惊醒了一般、立刻收起了那副故意炫耀的嘴脸,使劲地扇着自己耳光、口中讨饶地说道:
“瞧我这张臭嘴……小人也是无心之失……”
这二位“连狗都不如”的漠北骑兵,仍然沉浸在对于顶级佳酿的无尽幻想之中,心思早就飞到了那座塞得满满当当的山腹酒窖之中,压根就没在意樊老七遣词之中的不恭敬。
“好好好!你快说说,那批上等货色,到底有多少坛啊?”
“那玩意儿哪有数去?这么多年一直往这里运、却根本没卖出去多少,他们好像也忘得差不多了,压根就不过数!实话跟您说了吧,我们村里的乡亲,谁要是馋酒了,都会溜进去“借点”解解馋……嘿嘿……”
“哦?那你们村里现在就有吗?拿过来点,先给我们哥俩润润嗓子!”
“哎呦……我家的存酒,昨天晚上就着半碟子炒黄豆,都被我给喝完了,还没来得及去“借”呢……您等着啊,我给你去别家问问!”
说到这里,樊老七屁股一拱便挪下了火炕,跑到门边上大喊起来:
“老梁!老梁!”
三五声过后,一个满面酡红,双眼发直的红脸汉子,晃晃悠悠地走到了樊老七家门前;他一跨进门槛,便指着炕上的俩漠北骑兵嚷道:
“我说樊胖子……嗝……这俩王八犊子…嗝……哪来的啊?”
樊老七脸色一白、急忙将他往屋外拉扯,脸上还挂着赔笑的神色,对屋中两位莫名其妙挨了一顿骂的军爷赔礼道歉:
“不好意思啊!老梁他又喝大了……酒话,说的都是酒话,二位军爷可别跟醉鬼一般见识啊!”
二人拉拉扯扯地往屋外走,炕上的两位漠北骑兵,却彻底的放下了心来!首先来说,这个樊老七对自家婆娘极好,虽然刚才被吓软了骨头,仍然不忘维护自家夫人,显然是个重情重义的爷们;如今又跑来一个与他颇为相熟的醉鬼老梁,也证明了报马村的百姓,都是本乡本土的本份村民;再加上自己一行两千骑兵,进驻报马村又纯粹是偶然行为,总不可能是那位料事如神的活神仙,提前布置的陷阱吧?综合考量之下,这二位漠北老卒,才算是彻底解除了心中的防备。
片刻之后,那位樊老七面色铁青的拎着半坛子酒走了回来,满面抱歉的说道:“实在是对不住二位军爷,今日乡亲们都知道要出来接货,早就把见不得光的酒全都喝完了,也省的让本家抓个现行不是?就这半瓶咱幽北产的烧刀子,还是从老梁那狗东西的嘴里夺过来的,算是我替他给二位赔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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樊老七说的理由倒是合情合理,只是令这二位已经放下了防备,正打算开怀畅饮的漠北骑兵不太高兴而已。他们本想尝一尝顶级佳酿的口味,顺便借此判断一下,这樊老七口中的话到底有几分真假;可如今等来的却是最不值钱的烧刀子,二十文钱一壶,满大街都是,这有什么可新鲜的呢?
樊老七把那小半壶酒往套壶里一装,口中喊着“家里的、家里的”,半天听不见回复,便拎着套壶直奔后厨而去;没过半刻钟的功夫,他便端着一个旧托盘,上面摆着半壶温酒,一盘香葱炒鸡蛋、一盘油炸花生,还有一小碟干切牛肉。
“二位军爷,实在是不好意思,我那浑家被血腥味吓破了胆子,也不知道这手还稳不稳当,菜做的合不合口味,二位就多担待吧;不知有贵客到访,这菜粗酒糙的,我樊老七实在是心里有愧,先敬二位一杯!”
早在他把酒菜端过堂屋的时候,空气中就弥漫了一股沁人心脾的酒香气!烧刀子是最便宜酒,那种锋利粗糙的气味,无论是那日苏还是光头马匪,都再熟悉不过了;可如今这酒气却香醇浓厚,难免令他们心生疑惑……
樊老七从温酒的套壶之中,取出了瓶壁上还挂着水珠的小酒壶,大大咧咧的往三个酒盅里开始布酒。酒液纯净透明,仿佛林间山泉一般清冽;在酒液的流动中,还附带着一种肉眼可见的黏稠感,看上去竟然有丝绸般的视觉体验……
“我樊老七,代报马村的男女老幼,谢过二位军爷的救命之恩!”
说完之后,樊老七先饮为敬,随后朝着二位军爷亮了亮酒盅:
“那二位军爷先喝着,有啥事喊一嗓子就行,我去后面照看照看我那胆小怕事的浑家……”
说完之后,樊老七便作了个大揖,告席而去;坐在热乎乎火炕上的二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同时端起小酒盅撞了个清脆,随后便仰头一饮而尽……
一小杯酒液滑入口腔,醇酒的味道立刻挥发开来!此酒没有寻常烧刀子的辛辣凛冽,反而还带着一丝绵软温柔,在唇齿之间缠绵不休,竟给人以绕梁三日之感。偶尔会有一滴酒液、顺着喉咙钻入腹内,就仿佛是一团永不熄灭的火苗,落在了小腹丹田之中,立即将体内淤积一冬的寒气驱散,整个身子都变的暖烘烘的,额头也开始见了汗珠,就连鼻子喷出来的气息,都带着浓郁芬芳的酒液香气!
这酒的味道,的确是烧刀子无疑;但这种烧刀子如果也只要二十个铜板的话,那无论是那日苏还是光头马匪,立刻就会解甲归田、终日沉湎于壶中风光,不问窗外岁月几何。
喉头一动,犹如丝绸般顺滑的酒液顺势滑落腹内,立刻燃起了一把冲天大火!这火焰极其旺盛,灼热却不带有半分的锐气,将眉头紧皱的二人烘出了一身透汗,立刻着手卸去身上沉重的甲胄。
此酒初入口中,温柔的仿佛一位江南水乡的妙龄女子;可待酒液入腹、伸开了腰杆之后,蕴含于其中的冲天酒劲,便瞬间迸发开来!一时之间,竟使得这两位老酒虫、都感到有些难以招架!
不过,越是顽强的对手,也就越有意思!
漠北草原气候寒冷,昼夜温差极大,所以大部分漠北男儿,在他们年幼之时,便已经被父母教导出了饮酒的习惯。这不只是一种恶习那么简单,而是缺医少药、生存环境也极其恶劣的漠北人,在千百年繁衍生息的过程之中,总结出来的一种生存手段。
所以漠北男儿生来好酒,尤好烈酒!即便是已然功成名就之人,也始终最爱幽北的烧刀子。原因无他,就只是因为这种便宜至极的土制烧酒,最有劲道罢了。
而这两位军爷都出身于普通人家,根本也没喝过太好的酒;所以这位樊老七从老梁口下夺来的半壶烧刀子,还真就搔到了他们身上的痒痒肉!
第759章 63.江湖手段
这二位漠北骑兵直到今天才明白,自己虽然喝了半辈子的烧刀子酒,可还真就是摆不上台面来的低档货!若与这小半壶剩酒相比,原来那玩意儿别说狗愿意不闻了,连被称作马尿的资格都没有!
酒劲稍微缓过来之后,浑身舒坦的二人扒光了上身的衣服,急忙捡了几口小菜压压酒气,便再次抄起了温热的酒壶!
那日苏先给自己斟了满满一盅,随后又给对面的光头兄弟布酒;可没想到这次才倒了小半盅,原本丝滑的酒线,就变成了一粒粒的珍珠……
“咋没了呢?……嗨,那就这样吧……”
“那可不行!阿赫你给自己倒了个满,兄弟我这连一半都不到,这不是明摆着欺负人嘛?不行不行,两杯必须一样满!”
两位被勾出了酒虫的爷们,彼此吵嚷了好一会,这才想起分明还有一个更加简单的解决方式!
“樊老七,樊老七!”
“来了来了,二位军爷有啥吩咐啊?”
“走走走,现在就带我们启酒去!”
“现在?您看这天色都黑成了锅底子,哪还能进山啊?依小人之见,不如等天亮之后咱再去吧?反正酒坛子又不会长腿跑了。”
“哪他妈那么多废话!爷爷们有紧急军情在身,哪敢耽搁那么长时间啊?现在就去!马上就去”
“是是是……可那酒窖开在山腹之中,路途遥远不说,眼下又正值化冻融雪时节,这山路也是泥泞不堪……”
那日苏听到这樊老七的言语之中,暗藏着些许推脱之意,不免犯了脏心眼。他以为是樊老七想要出尔反尔;亦或是他还有些私人珍藏放在酒窖中储存,打算连夜进山,将那些值钱的宝贝藏起来,以免被自己一窝端走。越是生出这样的想法,他连夜进山的念头也就越加迫切了:
“少废话,直说了吧,我们得带去多少人马,才能将酒窖里的“贼赃”全部收缴出来?”
“这……回军爷的话,这山腹中藏酒少说也有数千坛,再加上眼下山路泥泞,马腿趟在烂泥地里、根本就迈不开蹄子……所以依小民之见,莫不如过几日……”
听到这里,那日苏立刻抽出了马刀,刀头直点对方的鼻尖呵斥道:
“我们的战马迈不开蹄子,你们偷酒倒是进得去山啊?樊老七啊樊老七,我说了现在就去、马上就去,你这老小子是听不懂人话?还是不想要那颗脑袋了?”
话已然说到了这个份上,樊老七也就只能连声求饶,带着这一伙馋酒的漠北骑兵,连夜进山启赃。
根据樊老七供述,这山腹酒窖之中,大概藏有极品佳酿不下三千余坛。面对如此巨大的收获,整个漠北重骑兵队的将士们便只好倾巢而出。他们将马匹与盔甲都留在了报马村中,每个人扛着一捆粗麻绳、推着一辆辆从村中“收缴”而来的大推车,朝着北面的荒山脚下开始进发。
他们这前脚才刚一走,那位被抢了半壶陈年烧刀子的老梁便立刻推门而出:
“诸位老合家的(江湖上的朋友),过来均杵(过来分银子)了!”
他这靠这一嗓子的吆喝,便唤出了全村的男女老少。从白发苍苍的老翁、到流着青鼻涕的光屁股娃娃,全都一窝蜂地跑出了家门。大家伙凑在村子正中的场院,看着这位红脸盘的老梁,带着几个手下的兄弟,从“自家”菜窖之中吊出了五个沉甸甸的大木箱子。
待五个大箱子落了地,老梁一把抽出了腰间钢刀,狠狠剁在了箱子盖上:
“诸位可都是门清的老合字了,谁要是想抢咱碗里的水喝,可别怪我手上的青条子咬人!(大家都是懂规矩的老江湖了,谁要是打算黑吃黑,就别怪我手里的刀子不长眼人了!)”
把难听的话说完之后,扮作酒鬼老梁的牲口贩子于梁安,便一把掀开了大木箱的盖子。这箱子里没有多余的物件,白的是银子黄的是金子,在凌冽月光的照射之下烁烁放光,耀花了在场众人的眼。
银子总归是令人感到兴奋的,但即便是燕京城里最知名的头等好角儿,过府演上一出堂会大戏,也不值每人二百两银子这个天价!
而且话又说回来了,这群江湖人分赃,分的到底是谁家的赃呢?
答案已经非常明显了,这份的赃物,便是那两千套整整齐齐的重骑兵铠甲,四千余匹漠北良驹、以及两千匹日行千里、不畏刀光火海的顶级漠北战马!因为这批好货的主人,已经一个都回不来了!
这醉鬼老梁,是由奉京的牲口贩子于梁安假扮;那么那位深入虎穴的樊老七呢?其实就是幽北牙行的行首——齐返。
江湖上的骗家门,有蜂、麻、燕、雀一说。像今日这场规模庞大、参演人数众多的惊天骗局,就是最典型的燕家门风格。
燕字,取“演”之谐音。通常都是由一个规模庞大的班底,精心策划一场声势浩大的骗局,专门蒙骗那些有钱有势的羊牯上钩。那些自认为“义盗”的燕家门人,还会专挑些为富不仁、贪赃枉法之徒下手;而更现实一些的燕家门人,则完全是看银子说话,谁有钱有势,就找谁的麻烦。
燕家门不是小蟊贼,为了演出一场相对完美的骗局,提前准备三五个月,已经是最起码的标准了;而负责攒局构思的掌穴之人,提前来上个三年五载的明察暗访,也不是多新鲜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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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今日这一场“偶遇宝穴”的掌穴老板,就是远在奉京城中的沈归;而负责抛头露面之人,就是正领着两千只漠北羊牯,直奔烂沼泽地而去的齐返。那些报马村的老幼妇孺,已经全都由沈归出资、提前举家迁入了扶余城中躲避战火;而如今这些大秤分金银的“村民们”,全都由形形色色的江湖人假扮而成。
就比如说齐返那位胆小的浑家,本是青山城风月场中的“顶老”,也就是所有鸨儿娘的主心骨。这名妇道的年纪虽然不大,但她自打十三岁沦落风尘开始,就一直在对五花八门的爷们演戏;想要瞒过几个漠北贼兵的眼睛,那还不是手到擒来的事吗?
说起这整个骗局之中最艰难的环节,则是被乱刀砍死的五十几名商人,用自己的性命来完成的。报马村的村民虽然都是假货,可这五十几名商人,却是半点都没有掺假的。他们都是本色出演,死的更是非常彻底,堪称此一局首功之人!
之所以会豁出五十余条性命,来成全燕家门人,也是因为他们也同样是受害者!
这两拨商团所扮演的角色,就是用来取信于人的筹码;所以无论局势如何发展,他们五十多个无辜之人,都必须得死,而且最好还要死在对方的手里!如此一来,才好令主要受骗者,对自己的判断深信不疑。
套一句俗话来说,人命关天!任谁想来,即便这些人都是骗子,也不可能罔顾同伙的性命吧?所以燕家门人外出做局,最难的就是找到这么一位具有奉献精神的同伙。对待自以为聪明之人,那就许以重利、将其假意诱为同伙,共同发财;遇上那些脑筋不大灵光之人,那就干脆施展骗术,先将此人骗入云雾之中。一旦骗局中有了人命牵扯,就额外多出一份可信度;对于燕家门自己人来说呢,事后也能少均一份杵。
如今沈归掌穴,自然有其花样翻新之处。所以这次活活冤死在宝马村口的两家商队,全都是谛听商团的人!
幽北颜家的宗族府,历来都有经营西域葡萄酿的习惯。不过,以往常用的进货源头,走的都是长安城一线。可如今北燕王朝叔侄内乱,漠北草原又暂时划为东西两盟分而治之;对于幽北颜家来说,那条运转成熟的商路也就彻底被堵死了。
长安城的商路断了倒不要紧,反正周长风原本也是只个二道贩子,长安本地也又不产葡萄酿,换一家供货商也就是了。
于是乎,一个非常符合逻辑的合作意向,也就摆在了谛听商团大掌柜的面前。
谛听与谛听商团虽同属一家,但宋行舟与关北斗都是绝顶聪明的人,深知外行领导内行的可怕之处。所以谛听的情报往来,全部归于黑狗总管;而谛听商团的生意合作,则全部交给了一个身家清白的真正生意人打理。二者之间互相独立,也各有一套独特的运转体系。
然而如今关北斗与黑狗正在长安城做客,充作谛听派在小秦王方面的监军;而麒麟君也身在郭兴账下,对外宣称幕僚;罗寅与沈游的伤势不轻,虽无性命之忧,但至少也得在床上将养一段时日;而白玉烟又仿佛一贴膏药那般、死死黏在了宋行舟的身边;如此一来,整个谛听高层的目光,都远远离开了自家的老巢建康城,沈归也就趁势利用了这个绝佳的机会。
生意人就是生意人,无论双方是什么身份,只要价格合适,就没有不能商量的交易。面对幽北宗族府提出的合作意向,谛听商团的大掌柜简单调查了一番之后,便派出了手下两名最为得力的助手,带着两批货样,直奔对方指定的货物交接地点——幽北,中山路,报马村。
第760章 64.生活经验
谋局的整体思路,借燕家门诸位前辈的光,稍加改进,已算是基本完备;余下的事,大都是些细枝末节的小问题了。
当然,此局之中尚有一个关键所在,那就是双方人马抵达报马村的时间差,应该如何调配。坦白的说,如果沈归可以选择的话,那他宁愿希望带领重骑兵行军的官长人选,是性格相对成熟稳重的胡勒根,而绝非是头脑憨直的那日苏。
沈归不怕对手是聪明人,甚至更喜欢与聪明人较劲;因为聪明人思考问题的角度虽然非常丰富,但一定都出于情理之中;而且往往越聪明的人,就越习惯了刻意避开那些不受自己掌控的偶然性;非要讲全盘计划的运转轨迹,自以为安排妥当之后,才会开始着手实施。
可局势能被自己完全掌控,往往也有着被对手掌握的可能性。
对于沈归来说,只要能摸到对方的整体思路框架,那么凭着本土作战的优势,再加上自己对于信息的重视程度,很容易就能玩出反客为主的效果,这也历来都是他最擅长的方式之一。
可怕就怕那日苏这种谁都摸不准思路的莽汉,因为这种人的脑子里,就没有任何思路可言。他们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完全都是随性出发、随心所欲,到处都充满了不可思议的偶然性;如此一来,沈归的那些手段,也就全都派不上用场了。
最后沈归给那日苏量身定做的“投其所好”,从本质上来讲,手段其实非常粗糙;但这已经是他能想到的最佳方法了。那日苏不是郭兴,他的脑子里在想些什么,甚至连他自己都搞不清楚;如果把“套子”做的太复杂了,沈归真怕他根本就看不明白,白白浪费自己后续的一番安排。
既然无法完全摸清对手的脉络,那么就只能在细节上更加辛苦些,打上一场疲劳战了。好在漠北重甲骑兵队的行进速度非常缓慢,沈归就可以选择个笨办法:多派出几组探子,用三班轮替的方式,沿途尾随盯梢,时刻传递消息;
对于那两队带着货样、前来接洽生意的谛听商团来说,就可以被己方派去的海宁港的“接待人员”,以各种各样的理由和意外,迁延些许时日,以配合漠北重骑兵队的行进速度。
当然,想要精确掌握双方抵达的先后顺序,以华禹大陆的现有条件来说,的确是件十分困难的事;可如果把这件事交给小绺门的“百鸟”去处理,那么以秦秋秦子规的能耐来说,事情也就变得简单起来了!
放下报马村的分赃大会暂且不提,单说那一队入山寻酒的倒霉蛋。
正如樊老七、也就是齐返所说一般,眼下虽然已至春季,但幽北三路的冻土,才刚刚出现了开化的迹象。
若是将两千名漠北重甲骑兵,放在正面战场之上,他们立刻就会化身为摧枯拉朽的洪荒巨兽,碾碎所有敢于直面马蹄的敌人;可如今他们不但人马分离、还卸下了浑身的甲胄;如此一来,这些神石部族的最后王牌,也变得与一般步兵别无二致了。
两千人的队伍,说多不多,可说少也是真的不少。他们每五个人举着一架火把,在漆黑的夜里排成了一条扭曲的火龙、缓缓踏上了通往后山酒窖的山间野路。
寒冬的积雪本已开始融化,但前几日又吹来了一阵冷风,将刚刚化开的雪水重新冻结成冰。漠北将士们的靴底子才刚踩上去,便发出了咯吱咯吱的脆响,就别提有多滑了!
齐返拎着一架火把走在队伍的最前列,身后是那日苏与光头马匪两名馋酒的监军。他一边装模作样的寻找着记忆之中的通路,嘴上还一边叽叽喳喳的不说个不停:
“两位军爷都瞧见了吧,这可不是咱樊胖子胡说八道!最近这一段时间,后山的泥地是又窄又滑,寒气才倒回来几天啊?我们村就有四个倒了血霉的乡亲,偷酒的时候摔断了骨头,疼的嗷嗷叫了半宿,最后还是咬着牙爬回村里的!您二位说说,这山路多险啊!”
而那两名监军的心思,早已全都放在了几千坛子美酒上;不但无视了樊胖子的搭话,还忽略了许多重要的细节问题。
比如说要开凿那么大一个山洞,如何瞒得住附近的衙门?比日说美酒贮存得法的话,虽然不怕年头过长,可幽北的天气也如此极端,选择在这里开窖藏酒、他们就不怕冻裂了坛子?
其实他们俩人就只会喝酒而已,根本就没想过酿造、存储、运输之类的细节问题;所以这并非是无心之失,而是他们压根就不清楚其中的门道。
随着路程越走越远,脚下的泥土也变得越来越黏。那日苏听着脚下传来“啪叽啪叽”的烂泥声,心中也开始烦闷起来:
“我说樊胖子,你不会是带错了路吧?虽然眼前都是黑漆漆的一片,看不大清楚,可是我听这脚下的泥声,咱别是走了好一段的回头路吧?”
齐返闻言心头一颤,随即立刻略显紧张的回答道:
“军爷啊,刚才我就说过了,夜间行山,本就犯了大忌;再加上眼下时节不正,山路可不是越走越泞吗?这才哪到哪啊?您二位嘴急……啊不!军情如火,哈哈,军情可不能耽搁了呀!不过二位还请放心,这条山路我是从小走到大,即便俩眼珠子全都瞎了,那也准走不了回头路!在您二位看来,这山里的一草一木可能没什么区别;但在我这双眼睛里面,那可就是一盏盏的指路明灯了!放心吧,再走上个一刻钟的功夫,就差不多到地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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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法子,来都来了,烂泥地也蹚了小半个时辰,总不能因为山路难行就空手而归吧?于是乎,这一条由两千人排成的长龙,便继续跟着樊胖子向前行进。好在心中还有个痛饮美酒的指望,将士们对于烂泥地的容忍程度,也在无形当中提高了许多。
果不其然,又走了一刻钟左右,樊胖子便停在了一个山洞的洞口处。
“怎么样二位军爷,我樊胖子没说瞎话吧?咱爷们这就算到地方了!”
那日苏与光头马匪早就急不可耐了,还没等樊胖子表完自己的功绩,便已经举着两架火把,向山洞之中跑去!
“谁?”
一声男子的暴喝回荡在山洞之中,立刻将两位漠北骑兵惊出了一身冷汗;还未等他们有所动作,樊胖子已经跟了进来:
“别喊了,我!”
“嗨,村长啊!你这大半夜的进山,是肚子里的酒虫闹起来了吧?”
听过二人这一番对话,虽然还没看清此人的面目,但两位漠北人已经彻底放下心来。看来他也并非是什么“歹人”,只是负责看守酒窖的村民而已。
“这次咱寻到大买主了,我是带人来取货的。”
二人交代了一声之后,从山洞深处走出来了一个干瘦老头。他打量了一眼齐返,伸手接过了火把,依次点燃了山壁上的油灯,整间黑漆漆的山洞也豁然明朗起来。
果不其然,洞中除了一张吊床之外,所有的空间都塞满了一人怀抱的大酒瓮。那日苏兴高采烈地走上前去,把鼻子凑近了坛口、贪婪的嗅了起来……
“哎?我说樊胖子,这酒坛子怎么没有酒味呢?”
“呵呵,军爷就没看见那一层厚厚的封缸泥吗?如果隔着泥封还能闻见半点香气的话,那不就跑味了吗?只要一两天的功夫,这整一坛子美酒准得变得比醋还酸!”
“哦……原来是这么回事啊……可咱走了这么远的烂泥路,你总得开一坛让我们验验货色吧?”
齐返闻言心中一沉,他心里比谁都清楚、这几千只大缸里,装得究竟都是些什么玩意儿;然而转念再一想,自己好像没出过什么大纰漏,也许这那日苏只是馋酒罢了……
“这么贵的东西,开一缸您可就带不走了……我说老汪头,有没有你偷偷开了封、还没喝完的存货啊?拿出来给货主验验成色。”
那个看窖的老头听了也不以为意,随手一指:
“第二排、第六瓮。跟我没关系啊,是它自己崩开的。”
齐返笑眯眯的走上前去,双手抱着那个“自己崩开泥封”的酒坛子,晃晃悠悠的搬了回来。两位馋酒的漠北汉子急忙抽出了坛封,低下头深深吸了一口酒香气……
果不其然,就是他们喝过的那种陈年烧刀子,没看出来,这看窖的瘦老头还挺识货的!
说了一声收货,他手下的骑兵们便七手八脚地捆起了坛子;可老汪看着正打算往洞外搬酒的漠北骑兵,却发出一声怒吼:
“都给我住手!你们这些小崽子还真不知道天高地厚啊?这酒坛子沉得能压塌了肩!你们能抱着它能走多远的山路啊?这里最便宜的一坛,那也是一千五百两银子起价,你们就这么糟蹋好玩意儿吗?”
喊完之后,这倔老头招了招手,引着“当家的”二位,来到了自己那架吊床后面:
“看看吧,这些家伙就是他们抬酒进山之后,随手扔在这里的。你们这些年轻人呐,平日里就知道大手大脚,没一个会过日子的!这些大抬杆虽然不值钱,但有的时候,它就是能派上用场!”
于是,这些没什么生活经验的大头兵,就在汪老头的指点之下,把每一个酒坛都拴在了抬杆上;又将余下的绳尾紧紧系在自己腰腹之间。作为带队官长的那日苏与光头马匪,被这个面冷心热的倔老头感动的连声道谢;随后又将最后一根抬杆在自己的腰上栓好,与另外三个负责殿后的弟兄,咬牙切齿的扛起了死沉死沉的酒坛子,迈步离开了山洞……
第761章 65.神石之光的陨落
整整数千坛的陈年佳酿,无论是出手变现还是自己留着享用,都是一笔足矣振奋军心的巨大收获。而且最难能可贵的是,他们今日连夜启出了酒,明日就可以继续行军赶路。反正他们每人还额外配备了两匹驮马充作脚力,运输方面定然是不存在问题的。
无论是那日苏还是光头马匪、亦或是那两千名漠北骑兵,心中都对于这笔意外之财感到兴奋,连肩上那道被压至弯曲的抬杆,仿佛也没有那么沉重了。每个人都咬着牙努着劲,将脚下的步子迈的是又急又快,恨不得立刻就回到报马村中,让那些报马村的村民支上几口大锅,炖上几锅暖烘烘的熬菜,再痛痛快快的豪饮一场!
那日苏并不是个彻头彻尾的蠢货,至少有个关键问题,他并没有想错:樊老七方才带他们走的大半个时辰山路,的确都是在反复的兜着圈子。
如果他在盛夏时节来到报马村游览风景,一定会有当地的老人千叮咛万嘱咐的唠叨:千万不要贸然闯入后山之中!
正如村口牌坊所写的一般,这报马村,原本就是一个老土匪,给自己搭的养老窝子;而后山的所谓酒窖,也并不是人力开山劈石的结果,而是一个天然形成的溶洞。而那名老土匪也正是为了躲灾避祸,才会辗转流落于此的。
报马村老祖宗的故事并不复杂。此人原本是一个穷书生,当年幽北三路还没有科举制度,再加上他读的又是些没用的闲书,所以能不能算是个读书人,都得先画上一个大大的问号。
虽然颜家皇帝老儿不待见他,可自有人爱惜他的偏才。这半个读书人就糊里糊涂的被马贼绑到了山上,又糊里糊涂的成了山寨里的一名报马。
报马村的老祖宗插香入伙的本意,就是为了施展别人眼中看起来没用的学问而已;可一旦那些啸聚山林的莽夫,有了这位文化人的辅佐,立刻犹如猛虎插翅、蛟龙入海,作下了无数惊天大案;风头极盛之时,整个幽北三路的绿林道,也无人能出其右!
正所谓月满则亏、水满则溢,当获得的名声与利益、超出了当家人的度量之后,局势也就开始失去控制。身为半个读书人的报马村老祖宗,自然也早就闻出了苗头不对的味道。于是,他做出了一个轻松的决定:绝不能跟着他们一起作死!
他打算偷偷离开山寨,再寻一个山清水秀,不引外人注目的好地方,安然度过余生。但退伙是退伙,他却并不想过回清贫的苦日子。于是他便提前着手,将绺子里的金银财宝偷偷运出山外。
这位老祖宗当了半辈子的报马,又念过几本闲书,自然是眼力过人。最终他寻到的好地方,就是眼前这个报马村。不单是因为北边有一座荒山,可以阻拦过往行人的视线;更重要的原因还是由于山的背面,存在一个天然形成的洞窟;最难能可贵的是,在这个洞窟之外,竟还有一片烂沼泽地,乃是一片天然形成的防护陷阱!
每逢盛夏时节,这报马村的后山都会泛起有毒的沼气,实乃生人勿进、寸草不生的险要之地;可眼下天气才刚刚转暖,这片尚未开化完全的烂沼泽地,也还没恢复那吃人不吐骨头的吞噬能力。
不过,这个问题对于自幼生长在太白山脚下的沈归与齐返来说,根本就不存在任何技术难题。有着两位齐家老猎户传授的丰富经验,想要唤醒这片烂沼泽,也无非就多费上一些功夫,诓骗这些漠北人,亲自用脚板淌开而已。
眼下这群满载而归的漠北重骑兵,每个人都将自己结结实实地困在一根大抬杆上。一根杆子捆着五大坛子的清水,再加上五个男子的自身体重,就算是数九隆冬的严寒时节,也经不住两千多双漠北军汉的大脚板,反复踩踏啊!
行在最前面的三五队人,只是觉得这片“烂泥地”,比来的时候更越加难走了而已;可他们这些人淌软了泥,后面弟兄的腿脚,在想拔出来,却必须花费上几倍的力气!
正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战场之上冲锋陷阵如是,肩抗重物久行山路,也如是一样。这两千漠北奇兵,已经骑在马上,颠簸了一整个白天;夜深之后,他们又在“樊老七”的带领之下,走了足有大半个时辰的烂泥山道,体力早已到了强弩之末;如果不是因为得到了一大笔天降之财,无形中起到了望梅止渴的作用,这些累到极致的漠北兵,根本就努不出任何一丝力气了!
两条小腿反复陷在烂泥地里,使出最后的劲道抽了几下未果之后,极致的疲惫感,也瞬间驱散了脑中的欣喜若狂!
“总骑长!我……我们好像陷在烂泥里了!”“我们也是……”“我们六队也是,身上没劲,腿实在是拔不出来了。”
走在最后的那日苏,也觉得自己迈步变的越来越费劲。但一来,他与光头马匪多少吃了几口热乎饭食;二来,他本就是一员沙场猛将,身板自然远非寻常军卒可比。如今他听到前面的弟兄正在“发牢骚”,感受着早已被抬杆压麻的右肩头,朝着前面大喝一声:
“陷烂泥里了?我看你们就是在那磨蹭功夫!马秃子,把肩上杠子先卸了!老子倒要过去看看,到底是哪个奸懒馋滑的狗东西,敢在前面拆老子的台!”
卸肩二字说来容易,但为了维持酒坛的稳定性,平衡前后五人的着力点,无论是酒坛、杠子还是腰腹,早已经被捆了一个结结实实!而且除了拿着火把引路的五人以外,所有漠北军士都是咬牙切齿的扛着杠子,低头跟着前面的弟兄们盲走,根本什么都看不清楚!
而那位生活经验非常丰富的汪老头,除了负责看管酒窖之外、更是一位有着四十余载从业经历的彩戏门老师傅;经他指导下打出来的绳结,那真是学起来简单,解开却十分复杂。即便是汪师傅本人出手,这一道“九蕊梅花结”,没个一时半刻的功夫,也绝对开不了!
伸手硬扯了几下以后,那日苏感觉自己身上的绳子是越勒越紧,竟然连正常呼吸都开始变得困难起来!那日苏再没心思继续与绳结较劲,反手抽出背后的马刀,轻而易举便割断了肩上的麻绳;他努着胸中积攒的火气,抬腿便要往队伍前列冲去……
然而这片所谓的烂泥塘,早已经过他们的反复踩踏,变得是又软又黏;早在他与九蕊梅花绳结较劲的时候,烂泥已然悄悄没过了膝盖!他这一抬腿便用脱了力,直接将自己晃倒在了烂泥地里!
活沼泽有一个人尽皆知的特点,一旦深陷其中,自身挣扎的劲道越大,下沉的速度也就越快!那日苏是一条漠北硬汉,身上也带着一股横推八匹马的神力!可如今他被自己的力道晃倒,上半身一下就趴在了软黏恶臭的烂泥地里!淤泥沾满了半截身子不说,整个人也开始缓缓下沉……
此时此刻,那日苏引以为傲的神力。已经变成了要命的累赘;他的鼻子与口腔,全部都被恶臭刺鼻的烂泥糊死,连半点空气都进不来了!出于人类的求生本能,他立刻舞动着两条粗壮有力的臂膀,使劲浑身解数、疯狂地在沼泽地里扑腾起来!
很快,用尽了力气的那日苏,整个人便彻底消失在了这片被他自己唤醒的冬眠沼泽之中……
早在出征之前,他也曾想过自己的无数种结局,可唯独却没有这一种。
如果那日苏听了齐返的劝告,等到天亮之后再行进山之事,还真的未必没有一线生机。皆因为这一片烂沼泽着实不小,由于毒沼气的原因,导致周围终年都是寸草不生,视觉效果极不协调,在光天化日的时候,看起来非常显眼;而且漠北草原也不是没有烂泥沼地,如果他能按捺住性子的话,也许根本就不会走上这一遭。
不过这世上的事,也从来没有“如果”二字可言;那日苏如果能按捺住火爆的性子,也就活不成今日的那日苏了。
这位孔武有力的漠北虎将,就这样消失在了泥沼之中;而那名被他唤作马秃子的光头,此时也发觉苗头不对,刚试着抬了抬脚,便被大腿上附着的惊人退拽力吓了一跳;再想重新运力抽腿,只觉得浑身酸软难耐、双眼闪烁金星、胸口也开始一阵阵的发闷,再也压榨不出半分的劲道了。
挣扎未果的马秃子,本打算叫人前来把自己拽出烂泥地;可他抬头举目望去,却连一个囫囵人影都没能见到!那些方才还影影倬倬的一条条人龙,如今就只剩下从“地面”生长出来的一条条手臂与头颅!
这等油锅地狱般诡异的场景,安静的令人感到心寒!
还未等马秃子缓过神来,只觉露在外的脖子传来了一阵绵软寒凉的触感!他低头望去,之间眼前冒出了一个不大不小的气泡,在自己的鼻尖附近炸开了一团冰凉;等他再想抬头的时候,烂泥就已经覆盖了整个下颌……
两千名漠北重骑兵,三千多坛子的“泥封水”,就这样消失的无影无踪,干净的仿佛从未在这个世界上出现过一般!而走在最前方引路的五名士兵,就是被称为“神石之光”的漠北铁骑,最后的一点血脉!
第762章 66.全民参与
这次骗局的前线总指挥秦秋,此时正与彩戏师傅老汪、同门师弟的亲胞弟齐返,坐在远处的一棵大树冠上,遥望远处那五道残余火光:
“嘿,还真没看出来啊!这五个毛头小子的八字,还真他娘的硬!刚从鬼门关前走了一遭,竟然还能囫囵个的站在那发愣,看来是命不该绝啊!怎么样啊小返,要不要给那些漠北的狼崽子,留下这几个丧种报信啊?”
彩戏师老汪,右手正习惯性地翻转着几枚铜钱,口中略带戏谑的替那五个幸存者,拐着弯的求起了人情来。
其实早在他挑人引路的时候,齐返就在旁边冷眼瞧着,也知道老汪最后挑出来的人选,五个都是年青后生,就是他心中有意放他们一马。这既是老江湖偶尔闪耀出的人性光辉,也是这个打了一辈子光棍的糟老头子,生出的一点私心:他应该是想给自己投胎的下一辈子,积下一点阴德来。
齐返沉吟了半晌,终于使劲儿地揉了揉自己那张圆乎乎的胖脸,紧皱眉头、仿佛自言自语的说道:
“如果他们这两千人,在行军途中没有作孽的话,那放也就放了,没什么大不了的。可……哎,我必须要取走这五条人命,才能向中山路无辜受害的五百乡亲父老交代……”
秦秋听到这里并没搭话,只是双唇一错、吹出了一声杜鹃鸟的夜啼……
下一个瞬间,林间响起无数道弓弦发出的悲鸣……
此日清晨,太阳依旧照常升起;而报马村的北村口外,多出了几个拿着大扫把的老人家,正在仔细地清理着地上的粪便与马蹄印;而据报马村不足三百里外的青山城,一身戎装的总督府黄氏夫人,正在带着几个相貌精明的账房先生,清点着一车又一车的物资。
直到日上三竿,睡在丞相府正房之中的沈归,这才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暂时缓过了精神。
这几日之间,为了在极其有限的条件下,尽可能构建一场相对完美的骗局,沈归真是累的心力交瘁。直到昨日子夜过后,鸽奴送来了那日苏已倾全军出动的消息,脑中紧紧绷住的那一根弦,才算是彻底放松下来。
一觉睡醒,天光大量。沈归在婢女的伺候下洗漱完毕,摇摇晃晃的走到了丞相府的门廊处,一屁股坐在门边的长条凳上,望着门前冷清的街市开始发呆。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由打巷口走来了一位垂头丧气的青年男子。此人看模样过不去三十岁的年纪,身穿一身粗布衣褂,是院工家仆的打扮;他蔫头耷脑的踢着地上的碎石子,嘴里还絮絮叨叨的嘀咕着一些令人摸不着头脑的话:
“老子真是倒了血霉,该打的不打,不该打得倒是闹得红火……”
沈归闻言定睛一看,原来此人是府上看管马号,外带打更的伙计,牛三:
“牛三,你在那叨叨姑姑的说什么呢?别在大街上丢人现眼,赶紧回来!”
沈归自幼便沾染了一身市井江湖气,本就很容易与贩夫走卒打成一片;更何况他又是李府的准姑老爷,待与李乐安大婚之后,也就成了这间华美宅院的当家之人。所以主仆二人虽然平时没什么交集,但毕竟都是年轻人,见面总还会聊上几句闲天的。
“姑老爷啊?您怎么坐这了?来来来,进我门房来说话,外面风大,容易闪了你……小人的舌头。”
待他不慌不忙的开锁之时,沈归抬腿踹了他屁股一下;他也许是自知理亏,连头都没回,维持着那副蔫头耷脑的丧气模样,率先走进了自己的门房之中。
牛三手脚麻利的拢起了碳炉,又在一个粗瓷大茶碗中撒了一把“满天星(碎茶叶沫)”,随后便傻呆呆的看着炉火发怔。
“牛三,你小子是让人把魂给拘走了?要不然我这个正牌萨满教护法,给你抓一副生魂进补啊?还有啊,你那破茶碗洗了吗?好歹也用开水烫一下吧?”
“嗨,没那心思,您就凑合着喝吧。”
“我说牛三,这府上的工你还打算干吗?要不干你可趁早说话,我现在上街吹个口哨,外面就涌进来一万多的灾民,打破了脑袋也要先弄死你补缺,我这么说你信不信?不信的话我现在就吹哨……”
“腮帮子总鼓着挺累的,歇会吧。我牛三信了,也怕了,这总成了吧?”
如果牛三怕丢了差事,可为什么放着好好的活不干,摆出这幅要死不活的德行呢?
对于沈归来说,这个问题也不难琢磨。凡是这种年纪的半大爷们闹情绪,通常都是因为三件事:要么就是想姑娘了,要么就是手头紧了,要么就是被人欺负了!
“咋?你相好的跟人跑了?”
“想跑也得先有这么个人啊!我那素未谋面的相好,还不知道在哪位丈人的腿肚子里转筋呢!再说了,咱牛三是什么身份啊,哪能有您那份艳福呢?你这么问话,那就是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旱的旱死涝的涝死……”
“停!我这顺嘴搭音问你一句,怎么就招出你嘴里这么多的零碎来?是不是因为嘴欠招事,在街面上被人揍了?可我看你这脸上也没带着伤啊?咋?被人家垫着麻袋往肚子上打的?”
“这下三滥的招,也就是您能想得出来……反正我长这么大还是头回听说,借您的光,我算是开了眼了。”
“那就是缺银子花了呗?”
沈归问到这里,方才嘴里还不说人话的牛三,瞬间变成了锯嘴葫芦。
“要是手头紧了倒也好办,不过我总得先问个明白。李相爷父女两代,治家虽然严苛,可对待下人却极其仁厚。当然了,就你那点活,我在门边上拴个猴,兴许也能干得有声有色;可府上给你开出来的工钱,却是绝对不会低的!说说看吧,你到底捅出了多大的窟窿、又拿什么物件捅的?”
牛三支支吾吾半天,终于一咬牙一跺脚,横眉立目的看着沈归大声呵道:
“我要是都跟你说了,你能保证晚上不告我的枕头状吗?”
“你别一惊一乍的好不好?吓他妈老子这一大跳!这样吧,你啊,乐意说就说,不乐意说,那就自己想办法去;老子去茶馆听书也能解闷,还不用担惊受怕呢!”
其实真说起来,牛三的事倒也不大,所谓的大窟窿,也就是百八十两银子的事。这点小钱对于沈归来说,根本连九牛一毛都算不上;可捅出这个窟窿的“物件”,却着实透着一股子邪气!
男人肯花大价钱的门道,也无非就落在酒、色、财、气这四个字上。这牛三虽是个粗人,但并不贪恋女色,还个沾酒就醉的“一杯倒”;再加上本人又个光屁股打狼——胆大不害臊的泼皮性子,所以说问题的关键,就出在了一个“财”字之上。
他虽然在李府做工,但充其量也就是个门房杂工,更没有那种不开眼的傻子,来找他做什么生意;所以这个大窟窿,就纯粹是他自己捅出来的祸事。
这百八十两银子的债主,也是沈归的老熟人了——双天赌坊。
双天赌坊原本是太子颜昼的敛财与享乐工具,可才刚刚扩建不久,便被沈归大闹了一场、很快又进入了第二次的重建期。颜昼虽然不会是个好皇帝,但这赌坊的地段却是好地段,楼也是一栋好楼;所以颜青鸿就把这上下三层的赌坊,分给了宗族府,想用它赚来的高额利润,来维持皇族日常的生活用度。
幽北虽然地处蛮荒,国力贫弱;但百姓仍然需要娱乐活动,来排解生活中的苦闷。虽说赌博破家,不是什么好事;但华禹大陆的百姓也天生好赌,不可能完全根除。
既然明暗都是开赌,还莫不如直接交给宗族府去自我管理消化呢。
于是,除了双天赌坊的牌匾,改成了至尊赌坊以外;其余的生意则一切照旧。当然,太子爷那个视野超前的娱乐综合体构想,还是被颜青鸿全盘否决掉了。
牛三不是个烂赌鬼,可毕竟他是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的光棍汉子,连带父母双亲、三亲六故,也一个不剩的死了个干干净净。
没有了家庭拖累、也没有亲友需要他来帮扶,这工钱也就没什么花销了。喝酒他压根就不会;逛烟花柳,又是被李大小姐明令禁止的重罪。所以牛三的闲暇生活十分苦闷,只能靠着去赌坊摔牌骂色子,与相熟的赌客磨牙斗嘴,来打发一下无处安放的时光,
他喜欢热闹、却绝不是嗜赌如命的人;所以他也给自己定了个规矩,每次就带二两银子,赢了就散财请客,输了推门就走。所以他去赌坊消遣,只是抱着交门票、买热闹的心态。
然而,这个相对比较健康的堕落爱好,却是将他拉入了无底深渊的罪魁祸首。
近日以来,华禹大陆战火纷飞,哪家跟哪家都不安生,全都掐红了眼;战火一起,百姓民不聊生;然而却无形中也给赌坊开辟了一个新的节目:赌战事的发展!
这档子赌法虽然听起来新鲜,但实际上还是换汤不换药的老节目。古往今来,文化人赌状元花魁,老百姓斗鸡掐狗,也都与这个玩法如入一辙。
虽然这个赌法,听起来有些事不关己、麻木不仁的感觉;但实际上,却是平头百姓能够参与战事之中的唯二途径。
而另外那个途径,就是多交捐税罢了,实在没什么乐趣可言。
第763章 67.大爆冷门
每逢兵祸四起的战乱之年,都会有无数平民百姓流离失所,最终暴尸荒野他乡;可还有另外一小部分的人精,天生就善于火中取栗,可以在烽烟四起的乱世之中,发上一笔笔沾着血腥味的横财。
天下又不止一家至尊赌坊,开出有关预测战争走势的盘口,自然也是花样翻新:包括判断漠北东西部盟,最后哪家可以坐进金帐;大荒城那个扶摇直上的泰宁大将军丁朔,到底能抵抗多久;北燕的叔侄爷俩,究竟谁更厉害;某场已经剑拔弩张的战事究竟会不会开打、什么时候开打、又会在什么时候结束……
有人议论,也就有了热点;有了热点,就有了无数闲人参与其中;人一多、嘴就杂,争议口角也就随之而来;每一个新鲜的争论出现,对于赌坊来说,都是一个开新盘口的绝佳机会。
既有了金钱方面的纠葛,那么对于战局走势的预测,也就不再只属于那些朝廷大员、或一方巨贾了;至少在奉京城中,这场裹挟了多方诸侯的华禹大混战,已经变成了全民参与的热点议题。
有一千个参赌人员,心里就有一千个押宝的理由;一时之间,整个奉京城喜好此道的烂赌鬼们,全部摇身一变、成为了战事预测家、实事评论家、朝中大院的某位远亲、边关将士的结拜弟兄等等等等……
对于赌坊来说,民间的小道消息传的越神,来照顾自家生意的客人也就越多。以往大家还会为了意见不合而争论不休;可现在拿着银子来赌坊押上一宝,不就全都解决了吗?有了赌坊从中作保,用真金白银来验证真伪,那不比抽耳光、赌辈分之类的玩法正式多了?
牛三虽然也是个几文几两的小赌客,但半个奉京城的老赌鬼们全都知道,人家牛三爷,可是实打实的在李府做工!正所谓宰相门前七品官,奉京街面上的老百姓们,全拿他牛三当半个官爷捧着呢!
别人如果说他有小道消息,那十有八九都是胡说八道,压根也没人放在心里;可如果同样的一句话,是从牛三嘴里说出来的,那份量立刻就变得不一样了!近水楼台先得月,从他嘴里蹦出来的秘密,那可绝对是一番金玉良言!
常在街面上混的年轻人,平日最重视的就是脸面。来向牛三打听内幕的朋友熟人一多,他可就忘了自己压根什么都不知道这件事了,!
李登丞相虽然已经请辞还乡,但丞相府的威风,比起当年来还有过之而无不及!整个幽北三路有谁不知道?当朝的瘸子丞相万长宁,就是李登从小养在身边悉心教导的义子?谁不知道这李大小姐虽未出阁,但早已许配给了幽北建国以来、最年轻的王爷沈归?单等沈王爷守完了丁忧期,这丞相府立刻就会变成王爷府,他牛三可就从一个普普通通的门房,变成了中山王爷的门房!
那势力、那眼界,可大了去了!
年轻人谁又不吃捧呢?这些参赌人员今天你请一顿、明天他请一顿的连环轰炸,直把个牛三捧的是晕晕乎乎,差点都忘了自己到底姓哪个牛了。
不过他到底也是李家的门房,编起故事来就是有鼻子有眼的,叫这些市井之徒听得是如醉如痴、信以为真;再经他那么故弄玄虚的一包装,自己俨然已经成了沈王爷座下第一心腹近人!要不是因为王爷想要磨练他的心性,待日后留有大用的话;区区一个门房的职位,焉能困住他牛三爷?
世上的事往往如此,有人捧,自然也就有人骂。那些真正明白内里乾坤的达官贵人,听到牛三那套似是而非的说法,压根也就不忘心里去,一笑置之了事;可这奉京城里贵人遍地,谁家门下还出不来一个有头有脸的下人呢?
牛三的故事越编越大,环节也越来越复杂,很快就超出了他的知识范围,自然也就在细节方面,开始漏出明显的破绽来。于是乎,某位大人物家的三管家,便讽刺的指出了牛三故事当中的漏洞,当着大家伙的面,给他来了一个下不了台!
如果是往日里的牛三,也这种事也就一笑置之了;毕竟李乐安和沈归很少回府;万长宁又因为腿脚不便,蒙陛下厚恩,在宫中赐了他一套偏宅,根本就不在府上露面。主子不在家,下人在外面也抖不出多大的威风来;然而最近沈归和李乐安双双还巢,还带回了一个死皮赖脸的长公主做客;原本冷清的李府瞬间满宅华光,刺得人压根就睁不开眼!
再加上如今的牛三爷,已经被街面上的人吹到了天上去,没人给他放放气的话,想要自己落回地上,那可是一件耗费时日的大工程!
二位都是有头有脸的下人,又都是围着牌桌转的老客,一言不合,当场开赌!
尽管这二位的名头都非常响亮,但毕竟也是下人身份,卯足了劲的对赌,也就是一百两银子的注码而已。
就在沈归昏迷的三日之中,北燕叔侄二人的那场和谈,也理所当然的谈崩了牙!待双方使团各自回归本国之后,北燕王朝这场内战,也正式宣布开打!
虽然大部分的人都认为,北燕王朝昏聩腐败已久,即便没有小秦王这档子事拱火,仍然时刻处于摇摇欲坠的边缘;然而等双方在潼关边境铺开了阵势之后,还是打了不少人一个响亮的耳光!
天佑帝此次调兵遣将,事先没有透漏半点风声,就仿佛神兵天降一般突然!反应如此迅捷,他显然是早已牟足了劲道,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也不知何时,他将北燕王朝的第一勇士——巨灵侯许荣桓,秘密调往中州前线,负责统领全军平叛;与此同时,还另外派出了五路大军,共计精兵四十万,彻底堵在了秦军长驱直入的机会。。
既然天佑帝已经摆出了一副死守的架势,如果秦军仍然强行渡河的话,可就不只是拔下几层皮就能解决的事了!
三秦大地,之所以能被古来君王选定为国都,自然不会只是因为玄乎其玄的龙脉之说;单从地图来看,三秦大地位于华禹大陆的中心,南北贯穿华禹腹地,向西可与番邦通商互易、向东也又可依托禹河潼关据守,地缘位置极其优越。
不过如今二十万秦军,本想迅速出兵北上,却被北燕五路大军死死掐在了禹河西岸;看似这场大战一触即发,但其实谁心里的底气都略嫌不足。弓上弦,刀出鞘的两军六十万人马陈兵边境线,却隔着禹河两岸大眼瞪小眼瞧了好几天,谁都没率先动手。
早在沈归返京不久之时,牛三还曾经问过沈归;而沈归当世给他的答复,就是简简单单的一个结论“别等了,他们暂时打不起来”。
这并不是他随口胡说,而是经过了实打实的反复推演思索,得出的最终结果。
对于秦军来说,虽然他们是新锐之师,眼下兵锋正盛;但毕竟秦军是以三秦一隅之地,与偌大的北燕王朝为敌;再加上自家后院巴蜀道的态度,一直都有些暧昧不清;所以如果想要迅速夺取胜利,也就只有直捣燕京城下这一条路可走了。
秦军想要北上,就不得先渡过禹河天险;可谁知天佑帝却不声不响的调动了四十万大军,早已将三晋与潼关的渡口,围了个铁桶相仿。
在战略上来说,秦军已经只能一条跑到黑了;如今刚刚起兵就强行渡河的话,必然承受的巨大伤亡,立刻就会把大军士气降至冰点!半渡击之的战例古来有之,而且就在不久之前,沈归也是用的这一招,设计杀害了平北老侯爷郭孝;周长风又怎能给许荣桓留下这个机会呢?
可如果南下绕行的话,那么一阵未见便夺路而逃、定然会有损士气、动摇军心。当然,最重要是大军一旦沿河绕路,后方的补给线也会被无限拉长,只怕皆时北燕军绝不会放过兵力空虚的潼关,坐视这个抄后路的绝佳良机,从眼前光明正大的溜走。!
于是,本是来势汹汹的秦军,却被天佑帝玩出了一手明修找道、暗度陈仓之计,死死的堵住了自家门口;而二十万秦军也只能按兵不动,等待秦王新的指令报来。
至于北燕王朝方面,也就更不会轻易渡河击敌了;北燕军之所以如此消极,也并非是天佑帝顾忌血脉亲情,而是他压根就不着急!
北燕王朝的局势,早就到了民怨四起、摇摇欲坠的紧要关头;而朝堂之上的公卿大臣们,更是沉迷党政久矣;无论什么政事,都得先等蔡、王二相分出一个胜负,才能做出最后决断。可这俩位人杰,谁都不是省油的灯;朝堂之上的勾心斗角,也不是街边的流氓打架;等他们二位分出胜负的时候,黄花菜都已经凉透了!
老牌王朝就是这样,边边角角都存在顽疾弊病,仿佛大限将至的老人一般;可从现实情况来看,却又随时都处于一个微妙的平衡期,只要没受到巨大的外力影响,谁都说不准还能维持多少个年头。
这就好像是被一根筷子顶起来的一摞瓷碗,就这样摇摇欲坠的支在桌面上,令人想要出手破开畏惧,也完全无从下手。
第764章 68.破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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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5章 69.潼关
也怪不得周元庆会反应过激,实在是这个备用破局人选的壮大速度、以及愚蠢程度,都远远超出自己的意料之外!
古往今来,三秦大地便出虎狼之师;秦地男儿体魄强健、勇猛彪悍、民风好斗,浑不畏死。都是这样的同乡汉子组建成军,作战力自然不可小觑。单是他们秦地一家之兵,就已是同等数量的北燕军无法抵挡的强劲敌手了!如今又有西疆的两位金童佛、以及巨富谛听裹挟其中;凭着那伙悍不畏死的红黄贼军,以及谛听那用之不竭的财力支持,就仿佛是三个手艺高明的小偷,凑在一起行窃;哪怕他们彼此离心离德、日后也会分赃不均;但北燕王朝的家门,却肯定是难道此劫了!
面对强敌大军压境,天佑帝也就再顾不得藏拙怠敌,立刻挥手祭出了那道精心准备多年的杀手锏,意在以亡命一搏之势、暂且吓退初出茅庐的秦地叛军;若果能如此的话,也可以为朝廷再争取个三年五载的光景筹备,方有六成胜算可期。
双方都有各自心中的忌讳、谁也没有此战必胜的把握;再加上表面上的那场和谈才刚刚结束,禹河的凌汛也如期而至。兵家讲究的天时、地利、人和,三胜之法,也没人能握住哪怕一丝的胜机。
所以那些自己为站在干岸上看热闹的人、包括牛三以及诸位捧臭脚的赌客,他们都一致认为:那看似蓄势待发的两北前线,定然要僵持很长的一段时间。
然而这场聚焦了天下人目光的潼关之战,竟然在一个出人意料的时间点上,突然拉开了幕布!即便是周元庆以及周长风二人,也同样被这个意外打了一个措手不及!
就在昨夜夜晚,急酒的那日苏率领漠麾下北重骑兵,入山运酒之时;与潼关隔河相望的北燕军大营,也迎来了几位贵客。
北燕平叛大军的主营,就扎在了风陵古渡以北、与渡口相距仅不足十里。此次周元庆暗藏的四十万精兵倾巢而出、兵分六路、将禹河北岸围了一个铁桶相仿。
由于二十万秦军就驻扎在潼关之中,北望燕京城方向虎视眈眈;而三晋大地的风陵古渡,便成为了首当其冲的正面主战场。
北燕平叛大军的掌印主帅,乃是一员天生神力的悍将,名唤许荣桓。此人不但生来力大无穷、作战勇猛果敢;更难能可贵的,则是他与那些只知一味使用蛮力迎敌的厮杀汉、有着本质上的区别。他本就是名将之后,自幼随父习学兵法战策;后又得高人指点传授,练就了一手长槌功夫,堪称智勇双全的镇国良将!
许荣桓生得豹头环眼、须发茂密,看上去极具视觉欺骗效果!再加上他那杆足有一人来高的长槌,连锤杆都是由精钢打造而成,分量十足!这样的一柄长槌,算是撂在地上,没有三个棒小伙子齐齐用力推动,也定然是纹丝不动的结果。
试想一下,一位豹头环眼,肚大腰圆的黑脸战将,口中不停发出暴喝,骑着马抡着锤,老远朝着自己狂奔而来;任谁想来,这都定是一员力大无穷的猛将!即便没被他这幅造型唬住,自然也会暗暗较起全身的劲道,准备与他那势大力沉的一击进行角力!
当然,也就彻底上了他许荣桓的恶当!
且不说许荣桓本身性格究竟如何;单说他那一手长槌招法路数,也与粗鲁莽汉没有半点关系!他这一手看家本领有个名目,叫做四相锤法。一旦施展出来,分量十足的锤头,定然是挥出一个虎虎生风;可锤招路数却千变万化、虚实相济,与他许荣桓粗放鲁莽的外形极不匹配,直叫人防不胜防。
四相之名,与青龙、白虎之类的神兽传说无关;而是体现出锤招的四种不同用法罢了!这一套锤法不是江湖武学,而是实打实的军中功夫;简单说来,就是可以用这锤法的不同风格变化,分别迎战不同风格的敌将:遇力大无穷的猛将,则以巧胜拙;遇以技法见长之敌,则一力降十会;再加上两套马上、步下的不同招路,便组成了这套实用性极强的四相锤法。
然而许侯爷是一员膀大腰圆的铁汉子,再加上这一柄过分趁手的重家伙,根本就找不到合适他的战骑。天佑帝得知此事之后,为了给这员心腹爱将找到一匹抗得住重压的宝马,也足足花费了三年多的光景!
有道是香车赠美人,宝马赠英雄!这一匹名为“担山兽”的宝马良驹,据说还上古神骏的血脉;尽管外观毛色看起来有些低劣,但也甚得许将军的喜爱。
昨夜子时,许荣桓照例离开中军帅帐,先是巡查了一番大营的明暗岗哨;之后又哼着没调的曲子、慢悠悠地转到了马棚,亲自给爱驹担山兽添注夜料。
“啧啧啧,毛色斑驳、马眼浑浊、腿脚弯曲、塌腰沉臀……这匹“山子马”要不是得了相马师的知遇之恩,恐怕此生也就只能在马帮里拉货了!”
“可不是嘛!陛下将它赏赐给我的时候……谁!”
许荣桓一边爱惜的抚摸着正在进料的马脖鬃,一边与开口夸赞爱驹之人搭起了腔来;可他刚说了半句,突然想到一个关键问题!眼下战事虽然尚未展开,但全军上下却早已进入了备战状态;除了有限的那么几个官长以外,任何人都不得在营中闲逛,以防敌军探子浑水摸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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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北军此次倾四十万大军出动,都是陛下暗藏的家底子,每一名将士都是各军抽调的老兵,肯定不会在这个紧要关头触犯军规,就为了与自己扯这句废话!
许荣桓回过神来,口中突然暴喝了一声“谁”;手上却同时引刀出鞘、向后反捅;身体也仿佛一只敏捷有力的野猪,蹭的一声向反方向蹿了出去!
如果是心思单纯,头脑简单的笨人,又怎么可能练旧如此繁复的一手锤法呢?许荣桓装傻有着天生的外形优势,所以也可以借着装傻撒泼,来得到许多额外的好处。
但长得傻,却并不代表真傻。
早在他动手之先,还特意发出了一声炸雷般的暴喝!一来是由于敌情不明,突然提高嗓门叫嚷一声,既可以起到震慑敌胆的作用,也可以将对方的动作阻滞片刻,给自己留下退身空间;二来,他也是喊给帅帐附近的近卫营、以及营中各道夜哨听的!
许荣桓又不是个江湖人,战场上打滚的爷们,活着就是最大的面子;以多欺少、恃强凌弱,才是最可靠的取胜之道!
“哎?看着五大三粗的像个莽汉,可你这贼心眼可真不少啊……”
许荣桓蹿出足有四五步远,挺刀回头观瞧:只见自己身后果然是生面孔,竟然还不只一人!
开口赞赏担山兽、又拿话调笑自己陌生男人,年纪大概在二三十岁左右;此人身穿一身湖蓝色文生公子服,头扎青丝缎带,左手摇着一把字画双面文人扇,右手佩戴着一只非常显眼的手套。
“你不但长得像个风月场里的小娘们,大冷天还装模作样的摇扇子,病也是不轻啊!”
许荣桓嘴上不肯吃亏,但心中却瞬间沉到了谷底:自己对面站着的五个陌生人,除了这位丢了一只手套的疯子之外,还有一个秃头和尚、一个头顶有毛的怪和尚;一个法令纹极深的中年妇人、还有一个臂长过膝的老头子。这种奇怪的组合,也令从没走过江湖的他,心中生起了万分戒备……
江湖有一句老话:和尚、道士、女人、小孩,拍门准没好事。
“嘴还挺厉害啊,不过就光瞪眼瞧着吗?这么沉得住气?对的起你这个造型吗!赶紧动手吧,夜黑了,收拾完了你,我们还得赶回去睡觉呢!”
那位“丢手套”的文人一打折扇,笑嘻嘻的揶揄着许荣桓。许荣桓看着周围零散而来的哨兵们,心知今夜之事恐难以善了,只得舞动着并不趁手的战刀,大喝一声、迅速向前杀去。
这位嬉皮笑脸的年轻文人,正是巴蜀鬼手门的首席大弟子,也是下一任的门长人选。也不光他是个江湖人,那四位袖手旁观的伙伴,也全都是江湖人出身。那道拦住北方去路的禹河,对于秦军士卒来说,自然是不可逾越的天堑;可对于这些高来高去的习武之人来说,却根本就谈不到障碍二字。
显而易见,这五位大大咧咧闯入敌营的江湖人,就是来进行斩首行动的刺客;而他们的此行目标,正是掐死禹河岸边的四十万北燕军统帅——巨灵侯许荣桓。
“我说胖子,你就别等了。你的那些兄弟们,喝了爷爷配置的“神仙药”,此时正在做梦娶媳妇呢……”
“杀!”
许荣桓等了半天,除了身后那几个巡夜的哨兵,战战兢兢的站在自己身后以外;偌大的一片营盘,竟再无半点生息!他心知再等下去恐怕也毫无意义,就只能硬着头皮、与对方来上一场硬碰硬的生死较量了!
可惜的是,他的那把趁手的长槌,此时还在帅帐的兵器架子上放着呢……
第766章 70.出潼关
一把握柄是金镶翠玉的将军刀劈开夜空,携带着呼啸凛冽的破风之声、直奔嘴贫的鬼手门人当头斩去!许荣桓嫌弃刀的份量太轻,此生从未练过刀法,而这把富贵逼人的将军刀,也只起到象征身份意义罢了。不过此刀毕竟陛下赏赐之物,所以无论是钢口质地、还是锻打淬火的手艺,全都是一等一的上品货色。如今有了许荣桓的神力加持,自然给人带来一种泰山压顶、排山倒海的感觉!
“没想到啊,这许荣桓还真有膀子力气!卢青秀,不行你可早说话啊!”
“我是真怕他甩我一身的荤油啊……”
面对这几乎劈山断海般的一记重刀,卢青秀竟然还转回了头去,与那个长臂老头斗起了嘴来。只当许荣桓的那一刀、仅差毫厘便要剁上他的发髻之时,这位文生模样的鬼手门人,突然伸出戴着黑色手套的左手,慢悠悠地握住了这柄势沉力猛的将军战刀!
一阵金铁摩擦的声音传出之后,刀身竟然稳稳当当的握在了他那只黑色的手套之中。
“嚯……你这大胖子的劲可是真的不小啊,手都给你震麻了!有这膀子力气,给人砸夯去也饿不死你啊……”
卢青秀一边装模作样的品评着刀身蕴含的力道,一边将左手的食指与拇指对向一错……一声脆响过后,这柄御赐的将军刀、便瞬间断成三截!
“钢口不错,就是用刀之人差了点意思。胖子,还有别的招吗?要是没有的话,这辈子就算了吧?”
“贼子休得逞口舌之力!若非本将的趁手战锤……”
“赶紧回去拿!”
卢青秀一边不耐烦的扇着手掌,一边转过身子,朝着那位长臂老头抬了抬下颌:
“嘿,那些看热闹的小兵辣子,劳您老人家多费费心?咱早完事早利落……”
“着急?那你还让他进帐取家伙?”
“我是念着他许家满门忠烈、让那胖子死个明明白白而已……”
许荣桓回到帅帐取锤、耳边听着帐外那一老一小的闲聊,心中除了涌起被人无视的屈辱与愤怒之外,更多的则是一种无能为力的悲凉。他心里清楚,自己那手四相长锤,用在两军战场上自然是无可匹敌;可与帐外这些江湖人正面放对的话,根本就起不到多大作用。
待许荣桓肩负长锤,撩开帅帐的之后,只见那个形如猿猴的长臂老人,正蹲在十几具尸首面前,满面嫌弃的擦拭着挂满鲜血与碎肉的小臂……
“哎呦?怪不得你的封号是巨灵侯呢,感情擅长抡大锤啊!哎,要不是师命难违,我还想想留你一条小命!你这么厚实的身板、还有那么大的力气,卖到天工坊给匠师们抡锤,一定能换回不少银子来……”
“你看家伙吧!”
许荣桓已心知难逃一死,也就不再过多纠结。没给对方逞口舌之快的机会,双手抡起趁手的长锤、来了一招“二郎劈山”,直奔对方天灵盖砸去!
虽然他不知道对方的手套,究竟是什么质地,可能抵挡刀锋的宝贝虽然罕见,也不是什么耸人听闻的事。而且自己弃刀换锤之后,想必对方的手套就算再坚韧,对于纯粹力量的影响,也是微乎其微的。
况且他这套四相长锤,也不是那么简单的军伍功夫。
就在锤头即将敲中对方的天灵盖之时,许荣桓瞧准了对方左肩产生轻微晃动;立刻将自己的腰杆强行一扭,变砸为荡,将长锤自上而下地抡出了一条弧线、直奔对方左肋砸去!
凡是用于马战的长兵招式、大部分都脱胎于枪法的原理基本。此时许荣桓握住锤柄的双手、分为一前一后;前把虚手而握,负责稳固长兵器的自体重心;而后把的手则必须握紧,因为要负责随时变换进攻路线,以便控制力道。
而许荣桓这一手变招非常突然,甚至与寻常的武学原理相悖!他乃是以后手肘尖瞄准目标,力量自腰间旋转而生!要知道,即便是在市井民间,那些日夜抡锤的工匠苦力,也个个都落下了很严重的腰伤。像他这般强行扭转锤路的变招方式,虽然可以打对方一个措手不及,但也很容易会伤及自身!再加上他的长锤份量又格外沉重,只要一个吃不准劲道、便定然导致晃脱了腰盘。
这也是他日夜苦练不休,却仍强行把自己吃成大肚汉的原因了!
按理来说,一旦对方肩膀抖动、要么就是正面迎上长锤,与自己硬碰硬的角力;要么就是直取自己架锤的前手,意在打乱长锤的落点、引开这记蕴含两股力道的重锤;但无论对方选择了何种方式,这次变招的主要目的,就是引对方自行暴露肋下空门!
可以想象得到,这一锤要是结结实实的砸在了腋下肋骨上,五脏六腑都会被短裂的骨茬,搅成一团碎块。
然而卢青秀伸出左手,却只是撩了撩自己鬓边的乱发,随即整个人身形一晃、瞬间消失在了许荣桓的视线当中。
势沉力猛的一锤抡在了空处,许荣桓为了避免腰杆被余劲波及,只好随着长锤原地转了三圈、以求卸力;然而还没等自己站稳,耳边只听“唰啦”一阵纸张发出的脆响,胸口同时也传来一阵疼痛、长锤脱手而飞、落在地上蹭出去好远……
“我说青秀啊,你们鬼手门的子午封喉针,非得用折扇打出去吗?是你的折扇有什么机关?还是针有什么特别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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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臂老头压根就没理满面错愕的许荣桓,而是看着挥扇打出三枚针型暗器的卢青秀,讨教起了对方的门派武学来!
“你问这个啊?用手也能打的……”
说到这里,卢青秀手腕一甩,许荣桓胸前便再中一针。
“你看,这不都一样吗?只是打起来的姿势不太潇洒而已,有点像中风之后没好利落……”
“这倒霉孩子,有话你可得好好说啊,别总是夹枪带棒的!老头子的风邪症,早就被药王殿的陆大夫给治好了!不会再犯了!”
“那可说不准……行了,活已经干完了,咱这就启程回长安吧?我就说嘛,这趟活很简单,根本不需要来这么多人;有我鬼手门卢青秀出马,保证“药到命除”……”
这五个来去匆匆的江湖人,看也不看僵在当场的许荣桓;而是彼此间有说有笑、有打有闹的离开了北燕军大营……
次日清晨,北燕军四十万大军换上了白衣素缟,在没有圣旨在手的情况下拔营启寨,全军撤出了禹河沿岸,退往事先制定的第二道防线,依托河东城据守。
指挥六路大军全线后撤之人,正是北燕平叛军的总军师,郑谦郑益之。当然,郑军师不是秦军奸细,也没有耍一手“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必要行;他也只是按照巨灵侯的遗命办事罢了。
昨夜,在巨灵侯爷回帐取锤之时,匆忙在纸留下了只言片语:若本将命丧敌手,全军立刻向北而退,进入河东城中据守,以待君命送抵阵前。
似许荣桓这等不世出的勇将,竟死在了四枚毫不起眼的钢针之上,连随军医官也查不出任何致死原因,就只能暂时开具一个“猝然死亡”的医案,连同许荣桓的遗体、与郑师爷的奏折,一并运往燕京城,交由陛下亲自定夺。
在前线四十万平叛将士的心中,巨灵神转世的许侯爷,就是他们心中最为坚实的依靠。他每逢战事必身先士卒、作战勇猛、武艺超群,乃是一条铁骨铮铮的好汉子!而且,他虽然出身名将世家,但性格莽直憨厚、出手也甚是大方、生来一副古道热肠、极其体恤下属同袍,身受军中将士们的爱戴与拥护。
然而今日清晨,照例出营操课的将士们,发现侯爷与昨夜轮值的十几名哨兵兄弟,竟然悄无声息的死在营中!而且大家对于此事,就连合理的怀疑都猜不出来,更不知道该把这一笔笔血海深仇,算在谁的身上才好……
未知的敌人,往往会带来巨大的恐惧感。
而江湖上的风声,永远要比朝廷官驿传的更快!今早,四十万北燕大军向北退去;中午,华禹各地的顶尖大赌坊,便已经收到了风声!
关于北燕首战的赌局,有了最终的结果:昨夜子时,两军于禹河岸边展开了一场惨烈无比的厮杀!双方六十万大军搅在一起,直杀的是日月无光、星河黯淡!北燕军统兵大将许荣桓当场战死,麾下将士更是死伤无数!两军士卒流出的鲜血,竟将半个禹河都染成了红色,真是闻者伤心、见者流泪,直到今日清晨,北燕首战彻底宣告结束。秦军携大胜之势斩将渡河,眼下正在风陵古渡扎营、进行集结休整。
当然,这是各家赌场给出的统一战报,与昨夜的实际情况、根本就八竿子打不着;可最后的战果、也就是判定赌局胜负的关键点,却是没有出错的!首战,于昨夜子时拉开序幕;秦军大胜,北燕军向北退败。
昨夜之战,规模小到令人啼笑皆非;可对于整体战局的影响,确是十分巨大的!
北燕王朝历来崇文抑武、再加上吏治混乱、党争成风,所以能够驰骋沙场的战将本就不多;今日之败,看似只折了一个许荣桓;但实际上来说,影响却极其深远……
第767章 71.一个误会
上升到国与国的层面来看,整体战局的发展走向,并不会单纯取决于某一场战役的胜负。国破家亡的收场,一定是由许多大小错误,共同堆砌而成;换句话说,那一场场被历代兵家争论不休的灭国之战,充其量也就诱因罢了。
简单说来,就是由无数小恙导致的疾重难返、乃缓慢的长期过程,并非“猝然死亡”。
而赌桌上的规矩则恰恰相反,讲究的是当场见分晓。一翻两瞪眼。如今北燕战局的色盅、已然被掀开了盖子,输家们自然是哀嚎一片。对于天佑帝来说,他不但输掉了寄予厚望的心腹爱将、更输掉了苦心谋划多年的先手优势;而对于吹出了天际的牛三来说,则输出了一百多两银子的外债,还有刚刚被人捧出来的一张面皮。
有人输就有人赢,否则也就称不上赌局二字了。
赢了牛三的对家,并不是那位跟他对赌的债主,而是至尊赌坊。不过,这家赌坊的后腰虽是颜家的宗族府,但他们也无法左右华禹大陆的战局走向;当然,对于任何一家大型赌坊来说,坐庄开赌根本就无需作假耍诈!只要按局抽水,做一个中保,已经可以立于不败之地了;而另外一方的赢家,也不是周长风麾下的秦军。因为巨灵侯昨夜遇刺,中军十数万将士,又昏睡了整整一夜,本是秦军渡河的最好机会。然而,此时的秦军别说渡过禹河了,就连北燕军已经悄悄退兵的消息,还尚未传到长安城呢!
周元庆的赌债,自有北燕百姓替他还;可牛三的赌债,还是要着落在姑老爷沈归的身上。
老话说的好,打狗也要看主人!门房牛三,欠下百余两银子的赌债事小;但李府的门房被人当众拂了面皮,就是一件大事了!
左右如今也闲来无事,沈归就跟着昂首挺胸的牛三,来到了至尊赌坊还债。
“哎呦?这不是手眼通天的牛三老爷吗?怎么着?这么快就凑足了银子?嘿,大家伙说说,老相爷不愧是咱幽北的第一贤相!我们家主子为官一任、老相爷也为官一任,可这官和官他就是不一样!我家主子为官只知埋头苦干,也连累了我们这些下人,日子过得全都紧紧巴巴!可大家伙看看人家李府的下人,老相爷都“不在”了,可牛三爷回去摸出点东西一变卖,立刻就能重新坐回赌台!怎么着啊三爷?刚才是和哪位大人吃的中饭啊?又给我们这群穷哥们,带回什么内部消息了吗?哈哈哈哈……”
牛三前脚刚刚踏入至尊赌坊的大门,屋中便传来了一个尖细的聒噪声。这一套话明褒暗贬,连带着牛三和沈归的丈人公李登,一起数落了一个灰头土脸!
虽然还没见到此人,但沈归心里的怒火却已然升腾而起!照沈归的本心来说,牛三这小子虽然没犯什么大错,但赌钱吹牛也不是什么好习惯,确实该骂;可杀人不过头点地,大家都是常在奉京街面上走动的朋友,彼此的主家又是同朝为官、同殿称臣,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如今你既赢了人家的银子,又何必还要扯人家的脸皮呢?
再者说来,此人不知牛三搬来救兵,说话难听些倒也在情理之中;但你们下人之间的争执,与主家何干?李相爷为官一任、是忠是奸、是好是歹,又岂是你一个下人能够肆意评说的?
沈归自问不是一个小气的人,旁人在背后痛快痛快嘴,他可以接受;可诽谤自家丈人公的官声,这事他却绝对不能忍下来!
踏入赌坊的牛三本想开口还言,但只觉后背一阵阴凉;再回头望去,见自家的姑老爷满面寒霜,便立刻收住了酝酿好的泼皮话,抱着肩膀等着看笑话。
“嘿我说牛三,你小子回府一趟涨行市了?怎么着?带个大个子来撑腰、当爷爷我就怕了你了?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就算闹到陛下的金殿上,老子也站得住脚!今天当着大家伙的面,是爷们的你放一个痛快屁,是不是不想认下那笔赌债、打算跟爷爷我耍横的呀?我还告诉你,讲赌你不是爷的对手,讲打你小子更是白给!我还不知道你?要不是仗着人多,你小子早他娘拉裤子里了!哎!你还别冲我瞪眼,是爷们的咱就单打独斗,打死了赔命、打伤了送医!可你们毕竟是俩人,我信不着你这欠债的鬼!有能耐你等着爷回去叫来个保人!就一刻钟,我要是不回来,以后你见着我就喊孙子!怎么样?你们敢放了我吗?”
沈归刚才还怒气冲冲,听到此人刚才这一套话,心中立刻也就释然了:光听这一番慷慨激昂、却内藏乾坤的说辞,显然他也是个街面上打滚多年的老油条了,也怪不得牛三会栽在他的手上!
且不论北燕战局走势,确实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单听对方说话的方式,只怕他在担任下院总管之前,还真在江湖上跑过几天。
对方见自己与牛三前后踏入至尊赌坊,立刻就一改讥讽的口风;不但言语之中专挑软柿子牛三揉捏,就连放出来的狠话,也都是明硬暗软、以抬杠呛火、伺机抽身为主。沈归几乎可以确定,即便自己真的把他放出去搬兵,也定然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的结果!
对方明明就是怕挨揍,可这一番说辞极其精彩!不但面上不栽、口气不软,即便躲不过去这顿毒打,也还有退身之阶!毕竟他可以对外宣称,自己是“饿虎斗群狼”,虽败犹荣!
沈归也有好长时间、没遇见过这样的老混混了;他偷偷敞开了衣襟,尽量做出一副打手武夫的模样,迈步往前一横:
“你不是要单打独斗吗?咱俩来!”
“这位兄弟,今天是我和牛三的事!与旁人无关!不过我今天赢了一笔不义之财、一会还得找个地方散一散!是朋友的留在这别走,带我一会收拾了牛三那小子之后,我就用赌赢的银子请兄弟花天酒地去!要不是我宋某人的朋友,那你现在就动手,我要是还一拳伸一腿,都算是我宋某人的不对!为什么?很简单,咱俩没仇啊!正所谓冤有头债有主,受了天大的委屈,我也得算在他牛三的头上!今天你打我一顿,我再请你喝一顿大酒!如此一来,你算是对旧朋友有了交代;我宋某人呢,也算是交了个新朋友!!”
嚯!这一套江湖口让他的玩的,真可谓是炉火纯青!东南西北全成了他宋某人的理,软还是硬,也成了他宋某人占理露脸!所谓的江湖口,说的也不单单是指春典黑话,像这姓宋的下人,嘴里面的每一个字,都是典型的江湖口!
占便宜,有面子,少挨揍!
这一套话也给沈归逗笑了!他摇头晃脑地走到这位姓宋的对面,双手抱拳施了个江湖礼:
“兄弟是老合家的?报个蔓吧?”
对方虽然身穿长衫,但也学着他的样子双手抱拳:
“兄弟只怕认错了人!在下姓宋!家主乃是宗族府的一员小吏。”
“哦……原来是宋兄弟。听说我这牛三兄弟欠了你一百两银子的赌债?有这么回事吗?”
“正是!确切的说,是纹银一百四十五两。不过既然我与兄弟这么投缘,那四十五两的零头,就算作我请兄弟喝酒了!”
这姓宋果然年长几岁,不但阅历过人,而且眼力也极好!虽然这四十五两银子不算什么,但毕竟本金也才一百两而已!照这个数额来看,他显然已经做了很大的让步、给足了沈归面子!
如果是寻常那些吃一口“了难饭”江湖人,对方既然让到了这一步、也就差不多到头了;可惜的是,沈归并不在此列当中:
“宋兄弟果然豪爽……您看,这里是二百两的汇南银票,全当我替牛三还了赌债、剩下的散碎银子,就当是我请大伙吃一顿中饭。如此一来,你们俩的赌账就算平了!可面子上的事,我却得帮我这牛三兄弟讨回来!如若不然的话,他以后在奉京街面上,可就没法做人了!”
“好!兄弟此乃英雄侠义之举,够朋友讲义气,我宋某人没看错人!好吧,我和牛三的过节本就不大,今日又有兄弟出面调停,我宋某人就给足你这个面子!不为别的,就为了交你这个朋友!挨了英雄好汉的拳脚,我宋某人面子上也有光,说到哪也不丢人!”
说完之后,这人右手反抱左头,左手护住裆下、整个人侧着身子躺在了赌坊门口,闭着眼大声嚷嚷道:
“劳烦兄弟费费力气,给我好好舒活舒活筋骨!”
还没等嘴角上扬的沈归动手打人,远处的一个小伙计突然拎着顶门杠子、一溜烟地往门前跑来,一边跑还一边朝着楼上嚷嚷:
“掌柜的!灰爷!快来啊!宋爷可要跳咱的宝局子了!”
一楼的赌客早就放下了铜板和碎银子,全都围在这里看热闹呢;而经这小子那么一吆喝,还没等被误会的宋爷以及沈归说话,这群穷赌棍们便呼啦一声炸了窝子!踩桌台的、翻窗户的,稀里哗啦就跑出了至尊赌坊的一楼前厅。
对面的小饭馆掌柜,一见赌坊生了乱子,立刻乐的是眉开眼笑:
“大宝子,赶紧往外抬桌子、搬凳子,咱可来大生意了!”
第768章 72.一瓶子不满
江湖道春典、与各家明暗的规矩、为何必须严格按照师徒传授、进行一对一的教学呢?
今日,这“宋某人”栽的一连串大跟头,就能充分说明这个迂腐规矩的必要性。
在华禹大陆来说,许多最终踏上了江湖路的年轻人,都是从市井街头的混混开始做起。学文不就、学武不成、身无长物、家无浮财,可人也总得活着不是?这些好吃懒做、一事无成的年轻人,最终就只能走上街头,自谋生路。像是他们这样没家没业没工作的年轻人,就被良家百姓统一称为“混混”;当然,也可以称之为“待业青年”,反正都是一个意思。
江湖道没有那么好入,明白师傅也不大好访。很多混混年轻的时候、即便没有师承关系,也能靠着一股蛮勇血腥、混的是风生水起;可一旦年纪大了之后,定然会落得个穷困潦倒、冻饿而死的惨淡收场;因为在这些人的身上,定然存在很明显的隐患,才会在年轻的时候,就已经被江湖道排斥在外了。这样的人,就连投身穷家门要饭的资格,都没有!
而身在江湖道的正经混混,有着严格的地域保护机制,也都拥有属于帮中的公共产业、以及一整套复杂的管理规程:比如说多年前发迹于广陵城的盐帮漕帮、南粤地面的青红帮、巴蜀道的袍哥会、燕京的混混、卫津的大耍等等,莫不如是一般。
可这位宋管事,显然只是个业余混混出身。虽不知道他是走了一步怎样的狗屎运,投身到了颜家人门下为奴;但好歹也算靠上了一棵大树,就不愁没钱养老了。
宋爷没有门户师承,但毕竟也混迹市井街头多年,再加上为人聪颖好学,所以对于江湖道的事,也称的起一知半解这四个字。
天下百般学问技艺,既不怕研究透彻,也不怕两眼一抹黑,就怕一知半解!以这位宋管家的江湖口来说,已经具备了相当程度的火候;可方才沈归与他对了一句最简单的切口,他又完全不明所以。
多年以来,他只是凭着眼观耳闻,偷偷模仿江湖人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凭着这样的小聪明,他还真占到了不少便宜;可今日这一遭失手,立刻就让他把以前占的小便宜、吐了个干干净净!
他这副“护头捂裆”的别扭姿势,就是早年从一个身在江湖的老混混身上,偷学回来的本事。
老混混能有一碗饭吃,凭的就是抗揍和不要脸。从人体构造来说,其实哪里都可以挨打。骨头断了能接、皮肉破了能合、再加上混道的又以伤疤和残疾为荣,更是造就出了一块块的滚刀肉来!
可唯独后脑与祠堂这两处要穴,经不起半点的波折!
宋爷曾眼看那位颇具名望的老混混,凭着一手抗打的本事,愣是在病床与销金窟之间返往了近十年有余、完美渡过了他此生最后的光景。
一个年近七旬的老头,每个月都得让人家揍上个三五回、每一次又都是血肉模糊、出气多进气少;可到他死的那一天,除了一条大腿没接好之外,愣是混了个囫囵尸首入土!而且,要不是赶上了“马上疯”的寸劲,以他老人家的身板,再讹个十年,恐怕也没什么问题!
这样近乎于“金钟罩”一般神奇的挨打功夫,宋管家又怎能不铭刻于心呢?
于是乎,今日眼见人高马大的沈归要动手伤人,他便把这一趟“专业挨揍”的姿势想了起来!反手护头、顺手护裆,其他的地方你就随便招呼去!反正养三五天之后,老子又是一条好汉!
外行人就是外行人,有些看似简单的东西,里面的门道深了去了!
他这副姿势,就是老流氓讹诈宝局的标准造型。如果今日真被宋跳过了龙门,那么至尊赌坊的镇店流氓,就得给他腾出位置来!以后这间大赌坊里面追债、放账、维护店面治安的零活,就全归他宋大爷一手包办了!
断人财路、如同杀人父母!至尊赌坊虽然是宗族府的产业,但官民两道之间、历来都各有各的规矩!即便宋大爷的出身来历不是什么秘密,但毕竟也是他先来跳的宝局子,此事又如何善了呢?
眼下至尊赌坊的“民间事务部门”,归于一个叫外号叫做“灰狗”的老混混代为管理。他本正在三楼喝茶打盹;如今听楼下这么一嚷嚷,立刻就来了精神!
对于在京城里搏出了一席之地的老混混来说,此生已经算是功成名就了!而且按时坐班拿饷的生活,对于混混来说,也实在是太无聊了!
兴奋无比的灰狗托着茶壶,斜着眼、拉着胯的走下了一前厅楼;只见自己手下看堂的兄弟们,全都围出了一个半圆;圈中站着一位拎着顶门杠的年轻后生,正一下一下的狠砸着地上躺着的业余混混,宋三管家。
跳宝局子也分文武,简单说来,就是场面上看起来到底是残忍还是血腥的区别。文跳、通常都是割肉参赌;武跳,就如同宋大爷今日这般,躺在门口任人随便殴打!
可无论文武,都有一个最基本的规矩——绝对不能喊疼!
作为跳宝局子挨揍的一方,可以骂街、可以说风凉话、可以叫板、也可以耍横;可哪怕发出了一声“哎呦”、或是“嘶”的一声抽了一口凉气……
那么抱歉,前面的毒打算是白挨,还得被人围殴一顿,以示惩戒。
宋爷毕竟是个业余混混,哪清楚这里面的门道啊!他单纯的只是看中了这个姿势的防御效果而已!所以自打刚才那个小伙计第一棍子、抡上了他的大腿根之后、只听“咔嚓”一声脆响、那条摆在外面的右腿骨,便当中断为两截!
他这姿势根本不是为了抗打,只是防止被人错手打死而已!该受的疼,可一点都没少!
虽然宋大爷只是半个江湖人,但毕竟平日也喜欢逛赌坊!跳宝局子这句专业术语,他还是有所耳闻的;可他刚想开口解释,大腿根便遭了对方重重的一击,骨骼断裂的疼痛、仿佛一把刚刚磨利的尖锥,瞬间刺入他的脑海,也将本欲开口解释的话语、直接堵回了嗓子眼里!
直到灰狗爷拖着茶壶来到了一楼,那小伙计已经把他的两条大腿全部砸折;此时正准备朝着肉厚的屁股砸去,宋爷也趁势倒过了这一口气来:
“别……别别……都是误会,爷爷们别打了!”
他这句求饶才刚一出口,沈归噗嗤一声就乐了出来!没容这位宋爷继续开口求饶,灰狗便“呸”的一声啐了一口唾沫!这一下子可好,呼啦啦冲上去了二十几个伙计,将已然告饶的宋爷团团围住,拳脚、木棒、桌椅、板凳,没头没脑的对着他一通猛砸!人群中还有一个瘌痢头的中年汉子,一边跳着脚的的往人堆里递家伙,嘴里还骂骂咧咧的嚷道:
“好你个瞎了狗眼的宋宁,跟了个八竿子打不着的皇亲,就以为自己也是个人物了吧!可着奉京城的几条街面上,你也不知道先打听打听,谁敢来跳我家灰狗爷的宝案子?我看你小子是活得不耐烦了!弟兄们,给我往死里招呼!打出人命来有人顶!”
之前一根顶门杠、按照顺序开揍的方式,宋宁还能勉强维持着清醒的神志;可如今灰狗的一口吐沫飞出,殴打也瞬间变成了围殴!无数双鞋底子、直奔他的脑袋死命跺去,再加上他那挨揍姿势只学到了皮毛,侧脑“砰砰砰”连撞了几下青石板、便眼白一翻、彻底昏死过去。
至尊赌坊对面的老赌棍们、此时都喝着大碗茶、吃着小点心,看着街对面那一场拳拳到肉的武打戏;更有几个性格跳脱的家伙,踩着凳子大声喊好!然而眼看着对方把满面鲜血、昏迷不醒的宋宁扔出赌坊门外,也没有一个老赌棍离开自己的座位……
而贴在门边的牛三,也早都看傻了眼!
今日他虽是奔着找回颜面、顺便出口恶气来的;但正如宋宁所说,二人之间并没有结下死仇,也没想过要他的命!而且最令牛三感到胆战心惊的一点,乃是他至今也没搞明白:方才宋宁挨的这顿毒打、到底是为了什么!
被打成一滩烂泥般的宋宁,仿佛一只死耗子那样,被几个小伙计揪头发搭脚脖,随手甩在了街面上!牛三刚出去探探对方的鼻息,却又被沈归伸手挡住了去路。
“姑老爷……我想去看看……”
“别着急,还没完呢……”
牛三没明白怎么回事,只见灰狗已然走到了门边;他先侧目看了一眼沈归、随后展颜憨厚的一笑,露出只剩一颗的门牙;随即稳稳当当的把手中茶壶放在台面上,冲着沈归微微一弯腰,这才朝着身后的兄弟扬了扬手……
灰狗一挥手臂,那群招招要命的活阎王,竟然重新拎起了板凳、桌腿还有顶门杠,仿佛猛虎下山一般、再次冲出了至尊赌坊!
眼下正午刚过,街面上来来往往的行人颇多!但百姓们行至此处,一见至尊赌坊插上了窗板,便立刻停住了脚步,远远的围成一个大圈,瞪着眼睛等着瞧热闹!
只见仅剩一颗门牙的灰狗,迈步走上大街,朝着四面八方围观的街坊们连连拱手赔礼:
“各位婶子大娘,长兄幼弟,灰狗在这给大家赔不是了!有带着孩子和堂客的兄弟、还请多多避趋;今日鄙小号有些杂事急需处理,挡了各位的路,实在万分抱歉……”
第769章 73.歪打正着
奉京城最大的老流氓灰狗,此时仿佛变成了一位满口之乎者也的教书先生;他不但和语气温柔、姿态谦卑、更刻意的将面目向下,唯恐自己口中的缺齿过多,会吓到围观百姓。他就以这样卑微的姿态,不住的与来往行人鞠躬道歉。为官百姓们见他如此和颜悦色,也纷纷开口回应道:
“没事的孩子,快去忙你们的吧。我们年纪都大了,没什么可着急的事,就站在这等会就行……”
“好,那就叨扰诸位高亲贵友了!事后哪位高邻的衣衫若是溅到了脏东西,就来这至尊赌坊,在下定会双倍赔偿!”
这边是一派宾主尽欢、其乐融融的架势;而另外一边,早已陷入半昏迷状态的宋宁,正在遭受着惨无人道的第二轮当街围殴!
在赌坊之中挨打,宋宁身体反馈出的声音,都是“咔吧咔吧”的脆响!如今拳头粗细的顶门杠子落在身上,竟开始发出“沙沙”般的碎音!宋宁定然是无力反抗、但也没有彻底失去意识的福气!他不停在昏厥与剧痛中反复挣扎、肚子里早就编好的那一套漂亮说词,也彻底被忘到了九霄云外。
又打了大概足有半刻钟,也不知是谁先停的手,那群活阎王先后放下了家伙、掐着腰身喘起了粗气来……
“怎么停了?”
灰狗不悦地转头望去。
“当家的,咱好多年没遇见跳宝局子的了,打累了,弟兄们先歇口气……”
灰狗闻言走了过去,看着地上满目疮痍的“一摊烂肉”,皱着眉头呵斥道:
“他脑门上这一条血道子,是哪个不长眼的蹭出来的?你们是不是好日子过得太久了?看家的手艺也能生成这样?都给我瞪大了眼睛好好瞧着!”
说完之后,灰狗系紧了衣袍下摆、大脚一搓一挑、抄起了落在地上的一根木棍,上下翻飞地舞了一个眼花缭乱!
牛三看着街面上那一滩与他相熟的“血肉”、嘴唇都被吓白了,大腿也不止不住的颤抖起来,整个人仿佛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死死挂在了沈归的袖子上:
“姑老爷,他们这是……这是为什么啊?这是要把宋宁往死里打啊……这可是奔着要命去的呀!”
沈归叹了口气,指着地上硬抗第三轮“殴打”的宋宁说道:
“刚才那第一顿打,乃是出于误会罢了;赌坊的混混错以为他是来抢地盘的同行,打他也是照赌坊的规矩办事;这第二顿打,也是出于这个误会。这宋宁跳宝局子的流程没什么硬伤,所以被这些人当成了门里人;混混求饶,就等于当众认栽,也给这些同道中人丢了脸面。所以这第二顿打,是按照江湖规矩办事。如今这一遭嘛……看着吓人,其实棍头没带着劲,甚至连他的边都没擦到!这灰狗是在给自己手下弟兄们,演练一次混混打人的手法而已。这灰狗是个老行家了,讲究的也是老规矩:打人,也要顾忌对方的脸面!按照行家的标准来说,即便把对方浑身上下的骨头全都敲碎,脸上也不能看出半点的伤来!”
演练了一通之后,灰狗倒提着棍子收住了势。只见棍头连半点新鲜的血迹都没有沾到,怪不得打人的时候,没有声音呢!
在诸位喽啰齐声鼓掌叫好之中,灰狗随手一扔棍子,开始吩咐起了善后事宜:
“一楼停业,赶紧去几个人,重新置办几套桌椅板凳!留在家里的伙计,把街上的和赌坊里的血迹,都给我擦干净了,一点印子都不许留啊。”
“当家的,这宋宁可怎么办啊?他现在光有出气没有进气,应该是活不成了……”
“扛着他去找老虾米,让他带着尸首去衙门口打官司;……恩……看宋爷现在这副软骨头,想要搭起来估计是没戏了;你们去市集置办桌椅的时候,顺道买个木勺回来吧……”
有人清理血迹、有人整理桌椅、还有人正在研究讨论、如何能把几乎变成一副画的宋宁,从青石步道上完整地揭下来……但这一切的善后事宜,已经用不着灰狗出面了。
灰狗从腰间取下了一方丝帕,一边擦着毫无污渍的双手,一边又戴上了那谦逊有礼的先生面孔,朝着沈归一拱手道:
“倒叫两位公子见笑了,鄙小号要暂时歇业一个时辰。二位可以先去街面上逛逛……”
话说到这里,灰狗也打量完了沈归的衣饰细节,立刻话锋一转:
“或者也可以去二楼雅间。”
“别忙了,我不是为了控銮来的。(我不是来赌钱的)”
“念短(别说了)。”
至此,二人同时闭口不言;灰狗拿起桌上的小茶壶,自顾自的走上了至尊赌坊的二楼台阶;而沈归也拍了拍牛三的脸蛋:
“你的债已经平了,回府缓缓精神,吃顿好的吧。”
随后,他便不紧不慢的跟着灰狗,一起走上了楼梯。
至尊赌坊的三层,仍然保留了原本隔间的造型,看起来很像是一家客栈;当先而行的灰狗,此时正站在最深处的房间门口,面色冷峻的等着沈归。
故地重游,心中自然别有几分唏嘘。沈归望着那一间间似是而非的“客房”,重重的叹了口气,低头走入了灰狗的房中。
“整间三层就我一个,有什么事直说。”
“我想查阅所有关于北燕战事的详细注码记录;另外,我还要查阅朝中四品以上官员的所有暗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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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嚯,好大的口气!刚才我只觉得兄弟不像是普通的富家公子哥,但没想过你敢跟我开这个海口!明明白白的告诉你,你要看的东西。我这都有,但你一笔也查不到!原因我不说,你自己心里清楚。还有别的事吗?”
“那我要是非看不可呢?”
“那就取决于你是来挑扁、还是来挑门的?(你是冲着至尊赌坊来的,还是冲着我来的)?”
“我只是来查账的。”
“呵,走官面,你不可能是宗族府的对手;耍混的,你也玩不过我这条老灰狗。还有什么本钱,劝你一次都亮出来,也省的咱白费舌头;如果没有的话,看在都是江湖同道的份上,我也不为难你,楼梯就在那,您请自便”
“你手下的弟兄那么多,就没人顺便告诉你,小爷的底细吗?我姓沈,暂居城北李府。”
听到这里,灰狗阴沉的面色突然一滞、随即重新打量起了衣着讲究、却远谈不到不富贵的沈归……
“是……是沈……”
“沈归!”
“有何为凭?”
灰狗话音刚落,沈归竟凭空出现在他的身后、右手二指也轻轻搭在了他的咽喉上:
“既然听过我的名字,也该知道我向来缺乏耐心。”
“好!我给您拿账簿。”
沈归闻言松开右手,灰狗轻咳了两声,便立刻蹲下身子,从木桌下方的暗格中,取出了一本薄薄的小册子;随即,他又从书架上取出了五本大账,两相比对着翻查了起来。书页响乐一刻钟左右,灰狗轻咳了一声,开始数如家珍的介绍了起来:
“这是我自己记的保命符,除我之外,也没人能看的懂,至于信不信,就全由你了。此次潼关之战的结果、确实出乎天下人的意料,我们至尊赌坊也意外的大赚了一笔。说起咱至尊赌坊,收的最大一笔注码,背后的人应该是万丞相。不过他很少出手,也都只借着高赔率的光两头押注;所以综合算下来,他赢走的银子虽然不少,但也不算太多。”
沈归先惊后笑,抚摸着自己的下巴点了点头:
“继续。”
“次一笔的赢家、经过我的确实考证,就是宗族府的老族长颜久宁无疑。要说这个颜家的老祖宗,自从卸任养老之后,也不知道交了什么华盖运;他是我们所有常客之中,实际获利最高的一位。”
“颜久宁?那个老棺材瓤子不是早就病危了吗?还没死透啊?”
“他那一口牙比我还多,身子骨硬朗着呢。”
“呵……继续。”
“至于这第三位嘛……没掌握到什么确凿证据;不过按照下注习惯和时间规律推断,背后的主家肯定是某家大商团。不过眼下北燕正在打仗,嫌疑最大的晋商团,肯定全都忙着转移家财;所以据我自己推断,南边谛听的几率会更大一些。”
“恩……对了,那个宋宁的主子是谁?”
“他的主子叫颜农归,是个宗族府的小执事,没什么实权,也基本不会到至尊赌坊来玩。”
“这颜农归……和颜久宁是什么关系?”
“哎?沈王爷的消息,可够灵通的呀!这颜农归父母早亡、他那一枝蔓的皇亲也一直都没什么影响力。按照宗族的亲缘关系来论,他应该是颜久宁的玄孙子;可当他父母死后,便自行过籍到了颜久宁那一枝,成了他的干孙子,乱了两个两个辈分。不过,没有这一手的话,他也捞不到宗族府执事这个饷银丰厚、差事清闲的肥缺啊!”
“恩……那你再看看,除了万丞相之外,这些人是不是只压时局,从不押宝啊?”
“唔……确实如此。不过颜久宁年老体衰,早就出不了门了;而那个疑似谛听的大赌客,也不在奉京城;想押宝推牌也没机会啊!”
“恩……你现在拿着我的中山王腰牌,带着这两本账簿迅速入宫,去冬暖阁见万丞相,给他留下一个详尽的译本。”
“好!不过王爷,这至尊赌坊毕竟是宗族府的产业,我灰狗人如其名,只是一条看家狗罢了;若你心中所疑成真的话、今日你我三楼会面之事,只怕瞒不住有心人的眼睛……”
沈归讶异的看着混混头黑狗,随即大笑着拍手赞道:
“呵,好一个灰狗!看来你能在奉京城混到今日这等身份,果然不是什么等闲之辈!走吧,本王就亲自送你入宫!”
第770章 74.流氓入宫
沈归亲自送灰狗来到皇宫南门,当值守将方钧平,迅速跑下城墙;他疾跑几步、直接单膝跪倒在沈归的面前,激动无比的说道:
“末将方钧平,参见王驾千岁。”
沈归没有急着伸手搀扶,任凭他跪在了自己面前,施完了整个大礼。
“你小子的身子骨,都好利落了吗?”
“承蒙贤夫妇再造重塑之恩,些许小恙、已经全都好利落了!”
沈归伸出手来,随手拍打了几下,感觉到对方体内的澎湃气血,才算彻底放下心来。
“确实好利落了啊!没想到你那肠子,还真禁得起折腾……起来吧。我今天要带个闲人入宫,你要不要搜一下啊?”
“王爷说笑了,普天之下谁能在您亲自押送的……灰狗?!!王爷,这灰狗乃是街面上的地痞流氓,您……”
“承蒙方大将军抬爱,小的受之有愧。不过,如果小人没记错的话,您老人家的那笔款子,可就快到期了!”
沈归一听这话,神色立刻一怔;随即便玩味的打量起了满面通红的方钧平来:
“不错啊方大将军,从战场上捡回一条小命之后,人也变得更加激进了?方钧平我告诉你,你能活到今天不是因为运气好,而是因为李郡主的医道高明!灰狗,他总共欠了多少银子?”
“方将军欠下本金纹银二百两;如果算上利息的话,共计纹银三百六十八两。”
“这笔赌账,算在我沈归头上!让你的弟兄去李府大宅,找牛三支银子!而且你听好了,以后凡是他姓方的去了至尊赌坊,无论输赢、都得算我沈归头上!谁也不许跟他要一个铜板、但也不许他带走一个铜板!方钧平你听见了吧,我沈某人有的是银子!你随便玩,玩过瘾了为止!”
“……是。不过小的毕竟只是个看门的混混,实在做不了东家的主。”
“没关系,过不了多久,那间至尊赌坊就改姓……哎灰狗,你什么蔓啊?”
“遮天蔓……”
“以后那至尊赌坊,就他妈改姓彭了!”
“这这这……谢王驾天恩!您放一百个心吧,只要有我灰狗在的一天,就保证让方将军彻底失去押宝赌钱的兴趣!”
沈归看也不看跪在地上的方钧平,立刻拂袖而去。
其实他心里也清楚,方钧平重伤初愈,虽然没落下什么打伤,但元气尚未完全恢复;酒不能喝、花街柳巷也不能逛、唯一能参与的娱乐活动,也就只有赌博了。别看他现在统领御林军,成了天子的最后一道守门神,风头一时无两、堪称一步登天!但军职封的再高,也不过就是个护卫头而已。御林军中那富贵恬淡的生活,对于别人来说可谓是可望而不可及;但对于已经闻惯了血腥味的方钧平来说,简直就是一种折磨!
纵马疆场的抱负得不到施展,又不能在酒色中麻痹自己;方钧平除了押宝取乐,还能做些什么呢?
二人做着穿宫马车,直奔冬暖阁而去;沈归把满面春风的灰狗,甩给了万长宁之后,自己便直奔北兰宫而去。
如今的北兰宫,警戒力量及其森严。沈归看着那密密麻麻的御林军护卫,心中倍感无奈。对于自家三叔沈游、或是宋行舟之类的谛听高手来说,万军从中取上将首级,绝对不是什么大话。
当然,颜青鸿也肯定明白这一点。与其说这些护卫是给刺客准备的,倒不如说是给自己准备的一剂助眠良药。
沈归走上台阶,刚想随手推开北兰宫的大门;可身形一顿,却又收回了左手。他朝着门前侍奉的宫女抬了抬下颌,自己则单膝跪在了大门前、等候陛下传召。
宫女进去通报不久,大门分开两边,颜青鸿双手对插在袖子里,仿佛立于田间的地主老财那般、一边抽着鼻涕、一边囔着鼻子说道:
“赶紧进来把门关上,天还凉,小心风邪入体。”
沈归朗声回道:
“谢陛下。”
颜青鸿用袖子一蹭鼻涕,抬腿踢了沈归一脚,二人打闹的声音、也从重新紧闭的北兰宫中,荡出去很远很远……
“宗族府的那贴膏药,现在必须拔了。”
北兰宫中,孙白术正在给身怀有孕的邓皇后诊脉;而沈归,也对正在流鼻涕的颜青鸿说出了这么一句话。
颜青鸿喝了一盏红糖姜汤,沉吟了半晌之后,语气略带犹豫的说道:
“你拿到什么真凭实据了吗?除恶不尽,是要反受其害的。”
“还没有。但眼下战局紧急,这个隐患我们不能再养着了。眼下虽无铁证在手,但无论他们打算如何反扑,我们也有足够的能力将其彻底扼杀。”
颜青鸿听完之后,又抽了抽鼻涕,沉默半晌。待宫中报时钟声响起,颜青鸿缓过神来,笑了笑说道:
“你是不是把这事也想的太简单了?宗族府虽然没什么用处,但也不是六部衙门,说裁就裁,说撤就撤。你这是在逼我自灭满门,手里也没有任何真凭实据,想下手都没个靠得住的理由。不行,至少现在不行。”
“恩……还真有个皇帝样了。”
铁怜儿听到令二人犯难之事,立刻开口插嘴道:
“老早就看那些蛀虫不顺眼了!以沈弟之才,罗织罪名还不是信手拈来的事吗?所谓功高不过救驾、罪极不过谋反,我看不如就打宗族府一个谋反篡腻的罪名,再把颜久宁这个老头子,拉出来当个替死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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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白术看着越说脾气越暴躁的孕妇,立刻就放下了邓皇后皓白细腻的手腕,朝沈归和颜青鸿发起了脾气:
“我说你俩能不能闭嘴?颜老二,你已经受了风邪,自己的病好之前别往北兰宫来!邓皇后本就落下了陈年旧疾,肝气郁结、虚火上升;现在又身怀有孕,不便以药石调理;真受了你的连累,倒霉的还是我和我哥!都出去都出去,找别的地方说那些家国天下的小事。”
北兰宫中没有外人,孙白术这古怪脾气也就无需收敛。颜沈二人自觉理亏,也同时缩了缩脖子,起身离开北兰宫。临走之前,颜青鸿还对邓皇后吩咐了一句:
“后宫不得干政!我们老爷们的事,以后你少插嘴”
“滚!”
一个茶碗摔在了门上,君臣二人迅速跳上马车,直奔东暖阁而去。在半路上的时候,颜青鸿开口问道:
“虽然是个妇道,但人家说的法子也是个招啊……”
沈归翻了一个白眼,根本就不想搭理他。
东暖阁中,万长宁正俯首埋于书案;而一身经典混混打扮的灰狗,此时正背对着书案,缓缓的通译着每一笔详细账目。
君臣二人站在堂屋听了一会,颜青鸿歪着头打量了一眼灰狗,好奇的对沈归说道:
“这是大内皇宫,又不是赶庙会,你怎么什么人都往宫里带呢?你看看你看看,这人趿拉着鞋子、敞着前怀、嘴里还狂喷唾沫,活脱脱就是个地痞流氓啊!我这东暖阁最近可没有翻修的打算,要不然你带他去依翠园逛逛?最近还正打算修园子呢……”
沈归一边拉着他进屋,一边跟颜青鸿解释着:
“你也是九五之尊的皇帝了,怎么心眼越来越小呢?……人家就剩一颗牙,说话能兜住风吗?不过别看他的卖相不怎么样,但绝对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
颜青鸿带着怀疑的目光,盯着那个激昂慷慨、狂喷唾沫的灰狗,绕着圈的走进了屋子……
灰狗听到脚步声回头望去,只见沈归跟在一个青年男子的身后,立刻就明白了此人的身份;他刚想转身跪下请安,立刻就被颜青鸿止住了动作:
“别别别!刚才那个姿势就挺好!不用施礼了……”
沈归朝着灰狗摆了摆手,示意他继续背过身子译帐,自己则走到了万长宁的轮椅侧后方,看着那卷笔力十足的新账。
“他叫灰狗,街面上的老混混头,领的是至尊赌坊的东。”
“嘿!还真是个流氓啊!”
颜青鸿一拍大腿蹦了起来,吓得灰狗扑通一声直接跪在了地上;正在奋笔疾书的万长宁却不高兴了。他“啧”了一声,将手中的毛笔放在架上,伸手推了推沈归:
“起开点,挡光了……还有你,能不能别吓唬人家?记账的人没念过几天书,账目又乱又杂,且得整理呢!他要总是这么一惊一乍的话,我今天就别想睡了……”
俯首跪在地上发抖的灰狗、听到万丞相如此无礼逾越的呵斥,心中也暗暗乍舌:光听人说,兴平皇帝御下宽仁,可没想到居然会宽仁到这种程度!
沈归躲开了窗子照进来的光线,又被颜青鸿使劲拽了过去,小声问道:
“来,你跟我好好说说,这位会喷唾沫的老流氓,到底是个什么人才?花匠啊?”
“……你又不缺嗑核桃的,管人家牙口齐不齐、说话漏不漏风呢?李清此人心思细腻、守成有余,却不适合眼下乱局。这位灰狗,就是我给李清找的替代品。”
颜青鸿眼神一亮一眯、随即仔细打量着那个没展露出任何才华的灰狗,歪着脑袋思量了起来。
天色逐渐暗了下来,灰狗也结束了自己的喷泉表演;万长宁轻轻吹干账目上的墨迹,若有所思的活动起了僵硬的脖子:
“弄完了,这本帐目……很有意思……”
沈归和颜青鸿二人,看着那三大本账目,谁都没兴趣伸手取阅;待灰狗战战兢兢地附属了其中关键所在,颜青鸿也开始逐渐产生了朦胧的猜想……
就在东暖阁中的四人、各怀心事之时;门外突然传来了男子声音:
“末将方钧平,有紧急下情回禀。”
“欠赌债的来了?进来吧。”
第771章 75.炖祖宗
方钧平与沈归那一伙目无君上的“奸臣”既然不同,他按部就班的履行了所有礼节规矩之后,这才开始禀报起了情况:
“陛下,方才兵部收到了镇国公的“紧急奏报”。据奏报上所说,三日之前,镇国公已然回到锦城统军戍边;至今为止,东海关以东仍是一片海晏河清,还请陛下放心。另外,还有一封私信,随奏报一起送抵兵部;封皮上写明,收信人乃是……幽北中山王,沈归。”
说完之后,方钧平从甲胄中取出一封奏报与一封信笺,高高捧过头顶;颜青鸿看了一眼那封私信,又好奇的打量着沈归;后者则随意接过信笺撕开封皮,反手递给了颜青鸿:
“眼睛疼,念予本王来听。”
颜青鸿撇了撇嘴,快速通读了一遍,双目迅速睁大,使劲拍了下桌子:
“好!沈归你真是神了!这都能让你算到?要不然封你当个国师算了,肯定可以护佑幽北国祚绵长……”
“老子正职是萨满教的大护法,本就是半个国师,还用你封?大黑熊在信上说什么了?”
“你让他跟的那个茶店小二,他不但跟到了,还顺手剿灭了一个华神教分坛,并抓捕贼酋一人。然而抓捕过程中出了意外,贼酋受了不轻的伤,已遣人送往河中大街的回春医馆……哎?不就是李乐安的医馆吗?”
沈归闻言皱了皱眉,取来信笺仔细读了几遍之后,略带不悦的说道:
“这事耽搁了不是一两天,大黑熊肯定知道军情如火的道理……士安,让兵部彻查此事,先把负责传递奏报的驿卒下狱审讯……算了,还是交给我吧。另外点二十位出挑的御林军劲卒,护送陛下微服出城,我们得去乐安那里走上一遭。”
正如沈归所说,颜重武的奏折被“意外”迁延数日,的确是件有违常理的事。不过无论情况如何,先把驿卒控制住,顺藤摸瓜准是没错的。另外最近几日,李乐安与颜书倾这两个小妮子,每日也早出晚归,根本不见踪影。三人虽同住于一个屋檐之下,但彼此都忙着自己的事,竟生出恍如隔世之感。
这一路之上,作为“退役”的浪荡公子哥,现任的好皇帝、好夫君、准父亲,终于得闲出宫的颜青鸿,竟苦口婆心的对沈归讲起了男女情爱之事:
“我就奇了怪了,像你的脑袋那么精明,天上的事明白一半、地上的事全都知道,可为何在男女之事上,竟会如此糊涂呢!咱俩当年逛青楼酒肆的时候,你不是还挺能耐的吗?能喝能嘬,能唱能摸的……”
“家庭生活和业余爱好,能混为一谈吗?”
“可你现在也没成家啊!奇怪了,我横看竖看,你也不像是个谨守礼教的卫道士啊?要不要我这个兴平皇帝给你指婚,唱一出“游龙戏双凤”啊?”
“你自己的腿都被打断了,还有心思替人家做拐呢?我听说你纳的那个妃子,已经在冷宫里住了大半年、把俩眼睛都给哭瞎了?”
“……你那义姐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说呛了火,她可真敢抄家伙刺王杀驾啊!”
颜青鸿自从坐上了龙椅之后,就很少再有出宫游玩的机会了。今日离开了宫门,以往洒脱的性子也仿佛回到了身上,一路上谈性甚佳,絮絮叨叨的给沈归普及起了应该如何为人夫婿。
车程很短,可沈归也被他烦出了拔剑刺驾的心。
回春医馆的小伙计大黄,如今已经成了坐前堂的先生。君臣二人迈步进屋之时,胖乎乎的大黄先生,正在给一位脸盘浮肿的大娘诊脉。耳听有脚步声进屋、他连眼皮都没抬,低着头呵斥了一声:
“出去!按号牌接诊!”
颜青鸿看着已经颇有神医架势的大黄,低声对沈归说道:
“这小胖子,看起来好像比孙老二靠谱多了……”
“喜欢?那你一会自己跟乐安说去。不过此事无论成败、以后都要格外注意饮食用水……”
大黄眉头紧皱,抬头看了看二位幽北顶尖贵客,仍然用着冷峻的口吻呵斥道:
“师父在后堂,别在这耽误我替病患诊病。”
君臣二人灰溜溜的走进了后堂,只见堂屋正中,摆着一个大号的木架子;架子下吊着一个药浴用的瓦缸;缸下燃着一小团火堆,看起来非常令人迷惑。
颜青鸿看着缸口露出的银发病患,狠狠咽了一口唾沫、十分忧虑的对沈归说道:
“要不然你和书卿的事,还是先缓一缓吧?我万没想到,乐安竟然开始炖人了……”
“这是药浴,给他吊命用的。如果吃肉的话,他这把年纪也实在太柴了!”
李乐安端着一个药钵走出了后堂,一边回着颜青鸿的话,一边有节奏地发出“咚咚咚”的音阶。她慢慢走到药缸旁边,停下了药杵之后,伸出指甲挑了一点枝叶,放入口中尝了尝味道之后,便回身添上了半碗药酒,便一股脑地倒入了瓦缸之中。
颜青鸿更紧张了,不自觉的退后了一步,用肩头撞了撞沈归:
“瞧见了吗?她这是在调咸淡滋味呢……”
“陛下,有心思说我、还不如赶紧的哭一嗓子;你祖爷爷可就剩下半口气了……”
所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如今李乐安的语气。像足了嘴巴阴毒至极的沈归。颜青鸿此时也好奇的扭过了头来,看着缸里那位“银发食材”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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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祖爷爷?什么意思?”
李乐安伸手撩开缸中人的银发,扯着一缕头发向上扬起了脸庞;颜青鸿和沈归定睛一看,同时大吃一惊:此人竟是前任宗族府的大族长——颜久宁!
论及族中辈分,还真就是兴平皇帝的祖爷爷……
“多日未见,老族长竟病成了这般田地!不过以他的年纪来说,倒也不算夭折了……乐安啊,能救就尽量救,救不了的话也无须自责,毕竟天命不可违嘛。”
沈归对他伸出大拇指,称赞了一句“孝子”,随后便走上前去,仔细观察起了颜久宁的伤情。李乐安摇着蒲扇、小心翼翼地扇拢着缸下的火堆,语气淡然的“介绍”起来:
“鼻梁断了、肋骨断了、胯骨断了、腿骨断了……不过牙倒是提前掉光了,算是免去一劫。以后别给我往回揽这种活,浪费了多少好药你知道吗?”
“老年人嘛,骨头难免受不住力。而且那颜重武下手也太狠了!用了多少药材,加五成价码报给内务府。哦对了,他到底还能活多久啊?”
“取决于你需要他活多久。这位颜老族长,现在就是华江里的鲥鱼,出水就死。你要是不信的话,就给他捞出来试试,反正这位老祖宗既不姓沈、也不姓李……”
“你还挺幽默的……叫醒他吧。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也想看看这位老祖宗,想不想给自己下辈子攒点阴德。”
说完之后,两位外行人,便等着欣赏回春圣手的独门医术;然而李乐安却抄起的桶里的水瓢,一瓢凉水直接泼上了颜老祖的头顶……
颜青鸿轻咳了一声,捂住口鼻小声嘟囔着:
“要不然,我还是考虑考虑和亲的事吧……嫁的虽然远了一些,但书卿好歹不会有性命之忧啊……”
李乐安冷笑一声:
“呵,君王无戏言,小女子谢过陛下隆恩了。”
其实大家心里都清楚,颜久宁落到今天这步田地,已经不可能再恢复如初了。虽然他受的都是些皮肉外伤,但由于年纪实在太大,体内的生命力已经彻底枯竭,即便没有受到重伤,恐怕也命不久长了。
一瓢凉水兜头泼下,颜久宁也缓缓睁开了那双浑浊的眼睛。待回过神来之后,他竟然疯狂挣扎了起来,口中还发出了毫无意义的音阶……
颜青鸿急忙开口提醒:
“醒了醒了!可别让他从缸里蹦出来!”
李乐安冷笑一声:
“不用担心,腿断了,站都站不起来;而且我已经提前用葡萄藤,把他没断的关节也捆了一个结结实实。”
“………心还挺细的啊……”
沈归没理会二人,自顾自的走上前去,附耳贴上了颜久宁的嘴边:
“幽北潜入了多少华神教徒?与你接头的上家是谁?宗族府里还有干净人吗?”
“……嗬啊……嗬啊……”
沈归听着他从嗓子眼里挤出来的气声皱了皱眉,根本猜不出他究竟在说些什么;而李乐安此时也扭回头来,重新向缸里填注了几味剧毒之药,随后又郑重地向颜青鸿解释道:
“既然到了这步田地,用药落方也就无需顾忌了。”
颜青鸿也收敛了嬉闹的神色,沉默的点了点头,没在多说什么。
沈归等了一会,颜久宁仍然没发出任何有意义的音阶,于是他伸出右手,直接抚上颜久宁的顶心;片刻之后,颜久宁惨白的脸色重新焕发生机,眼神也从浑浊变为清澈,开口字正腔圆的说出了三个字:
“差一口!”
沈归回身取来了一盏温茶,轻轻递到对方嘴边;可恢复了神采的颜久宁,却用下颌使劲儿撞翻了茶碗,口中再次大喝一声:
“就差一口哇!!!”
沈归闻言面色一喜,回头对颜青鸿说道:
“快!让灰狗尽快找来一套服烟的工具!”
“服烟?”
“笨死了!阿芙蓉膏,烟灯烟枪!”
第772章 76.老鼠拉木锨
自从谛听被颜青鸿与沈归二人合力、共同驱逐出了幽北大地之后;至少在街面上来说,想找齐一套服烟的工具,根本就不是多给银子的事。不过这猫有猫路、狗有狗洞,旁的人或许摸不到庙门;但对于灰狗这样的江湖人来说,只要他看得起你、手里的银子也宽裕,几乎就没有他办不成的事!
不到半刻钟的时辰,灰狗手下的几个弟兄,便搬来了三个小木匣,高中低档次的烟具一应俱全。就凭灰狗这份出色的办事效率、与周到细腻的心思,也让颜青鸿暗自记在了心上。
一见“救命灵药”送到,沈归按在颜久宁头上的手,总算是放了下来:
“灰狗,给颜老祖烧一泡烟。”
“草民该死,实不善此道。”
沈归奇怪的回头盯了他好久,没头没脑的问了一句:
“你的诨号叫做灰狗,那你认识一个叫黑狗的南康人吗?”
“黑狗不是个生僻名,江湖上也有很多只黑狗;不过草民却是一只看家狗,平生从未踏出幽北半步,对于南康的同道中人,自然也不太清楚的。当然,王爷如果有吩咐的话,草民也能托江湖上专跑外线的朋友,仔细打听一番。”
“……那倒是不必,我也就随口一问罢了。”
“还差一口啊……”
就在他们聊闲话的时候,半昏半睡的颜久宁,喉咙里再次挤出一声呻吟;沈归急忙取来烟具,借着他药缸下的柴火,侍弄起了那本该是用于镇痛止咳的救命良药。
“颜老祖啊,沈某上一遭伺候旁人服烟,已经是十年前的事了;我记得那个人在临死之前,还给我留了一笔天大的富贵作为报酬;而今日沈归硬着头皮重操旧业,自不是为了金银之物,只为讨您老人家的几句心里话而已。”
说完之后,黑硬的阿芙蓉膏已然熏软,沈归把填好的烟枪在颜久宁面前一晃,又将烟嘴塞进了他的嘴里;待对方刚吸半口、便立刻又抽了出来:
“这是灰狗专程寻来的货色,味道如何?”
“好!好!再来……快!再给我闷上一口!”
“好说,但我想知道,你是何时与华神教互相勾结的呢?”
“华神教?你说的是那群傻子吧?老夫与他们没有任何关系……我说完了!来一口,快来一口啊!”
“没关系?那又为何会被颜重武当场擒获、还搞成了今日这步田地?”
“他们只是谛听给我派来的奴才而已!老夫是何等身份,焉能与……嗬呀!难受啊!我已经都说了,你该给我一口的!沈归我求求你了,这劲道马上过去了……”
沈归听完之后想了想,伸手又赏了他一口;同时还对李乐安挥了挥手:
“乐安,这东西闻久了会要人命的!关门开窗,你们都出去吧。”
李乐安手脚麻利的推开了窗子,伸手从怀中取出一个带着胭脂香气的五层棉布口罩,仔细套在了沈归脸上:
“按你的说法缝的,先替我试试效果吧。”
说完之后,她便带着这群闲杂人等,退出了后院正堂。
颜久宁是一头成了仙的老狐狸!别以为宗族府不是什么实权衙门,日子就能过的安乐祥和!那些名门望族家里的恩怨纠缠,比起一个小国来也不遑多让。既然颜久宁能稳坐族长之位多年,就定然不是一个年迈昏聩的老糊涂虫。
他身处漩涡中心、多年来却一步都未曾踏错;单凭这一点,那就比沈归之前的所有对手都更加老辣、经验也更加丰富,养气的功夫也足够炉火纯青。
然而再精明的老狐狸,沾上了阿芙蓉膏这种东西,也会变成被打断了脊梁的癞皮狗。这东西的阴毒之处,沈归清楚,谛听也同样清楚;所以他们才选择了这种老手段,来彻底控制颜久宁。
如今看来,此举不但效果极佳,而且隐蔽性也更强!
任凭他颜久宁将自己修成了一个八风不透、可只要沾上了这口嗜好,那么立刻就变成了一个破麻袋片,认人宰割。今日,沈归只凭着一杆小小的烟枪,便将他肚子里的藏货掏了一个干干净净。
纵使这诸子百家、漫天神佛、在华禹大陆上呈现出了百花齐放之势;但越是偏远贫瘠的蛮荒地区,百姓的思想也就越是保守固执;至少在幽北三路这一亩三分地,萨满教的群众基础,还是牢不可破的。
所以华神教潜入幽北三路,就不可能是为了发展信徒而来。去掉了一个错误答案,结果也就昭然若揭了。毫无疑问,华神教的矛头,直指中山路战场。
颜久宁与谛听纠缠不清这件事,无论是颜青鸿还是万长宁、早就是心知肚明的事了。水至清则无鱼,自打幽北三路改元兴平之后,宗族府实力也被一扫而空,几乎沦为了一个“皇亲联谊会”。对于如今的宗族府来说,慢性死亡的下场早已注定,犹如颜久宁日渐衰老的身体一样,全都无力回天。
在这样的情况之下,颜久宁为了维持自己的稳固地位也好、放不下对于金银的执念也罢,与谛听暗中勾结、牟求私利,也不值得颜青鸿妄动干戈。
按照原本的步骤来说,只要颜久宁一死,颜青鸿立刻就可以随便寻个由头、将宗族府彻底打散、从奉京城驱逐出去。失去了颜久宁这个主心骨坐镇中军,剩下那些没出息的皇族子侄,想要争出一个沐猴而冠的机会来,至少也要三五年的光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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皆时,幽北大势早已定盘,再也没有倒转昆仑的余地了。
不过,站在谛听的角度来看,这事可就透着一股邪气了。
有了阿芙蓉膏开道,颜久宁的精明老道自然是不成问题的;可他的年纪实在太大,随时可能会突然毙命;再者说来,宗族府的颜家子侄无数,但由于极其富足的生活环境所致,培养出来的人才,都是那些只知飞鹰走犬、纵情风月的浪荡公子;或许他们当中能出几个诗人才子、也可能养出几位丹青妙笔,但往后数上三辈,也没有人能顶替颜久宁的位置。
如此不稳定的一笔“投资”,根本就不是谛听常用手段;那么谛听此举,究竟意欲何为呢?
没想到,沈归才刚刚走出堂屋大门,便寻到了问题的答案:
“沈归,这剪除宗族府的事你就揽下来吧?眼下瓜还未熟、蒂已先落;火候未到,又几乎涉及了所有的皇亲国戚,实在是牵连甚重。我方才想了一下,这事无论交给谁,都容易留下无穷后患,我也实在无人可用了。另外,北燕平叛大军退出了禹河岸边,也不是什么好兆头。大黑熊虽勇冠三军、深谙阵前用兵之道;但谋略与心计方面却有所欠缺,实在令我放心不下。如果士安的腿脚无恙,他还能替你分忧……哦对了,还有中山路的战情……”
颜青鸿见沈归面色凝重,也收起了继续闲话的心情。说到底,他也是个赶鸭子上架,初登大宝的新君;手下的官员,不是拔苗助长的新丁,就是维持朝堂正常运转太子余党;让他们勾心斗角、党同伐异自然不是问题;可上了战场能有几分能耐,那可就另当别论了。
即便其中有几个出类拔萃的新锐,颜青鸿也不敢用这场灭国战,去验证新人的成色啊!
幽北国事已然如此复杂,沈归自己又背着一大筐的麻烦,眼下又自认命不久长,犹如一团乱麻堵住了心窍,整个人都燥如焦炭……
等等!命不久长!
沈归听到颜青鸿絮絮叨叨的求援之后,立刻就被点醒了神!如果自己身体无恙,那么这些事情虽然杂乱无章,但耐下心来、捋顺着脉络小心整理,也不过是花些时间的问题罢了;可如果真如宋行舟所言,自己大限已至的话……
那么颜久宁这一笔看似亏本的买卖,还真就扭亏为盈了!
如何对付沈归这样头脑聪颖,好奇心重、又同时命不久长之人呢?很简单,凡心思缜密,心中忧虑必重;给他制造出海量的难题、拖垮耗光对方的余日即可。
如此想来的话,欲报杀父之仇的郭兴,意外的选择了漠北军最不擅长的攻城拔寨,稳扎稳打的进军方略,就真的只是被自己诡计多端的印象,吓破了胆子吗?
想通了这一点之后,沈归立刻对颜青鸿摇了摇头:
“这些事我做不了,拔掉宗族府这根钉子的事,你可以交给李清去办;锦城的情势虽然危急,但等到秦军的黑甲军踏入蓟州、我们幽北再做准备不迟;另外,还可以遣使臣、前往北燕与漠北西盟部族,争取与其达成战略同盟……算了,眼下最着急的不是我们,还是等他们找上门来再谈,也好争取主动态势。一会我给你荐一个人,可以作为所有对外谈判的主要决策人。”
沈归噼里啪啦的说了一通,颜青鸿听得是连连点头:
“好,一会你叫他拿着你的印鉴,直入东暖阁即可。另外我看这灰狗确实不错,用至尊赌坊代替清泉茶社的事,我也没什么意见。”
“战时的权宜之计罢了,李清远比他稳重许多。待日后天下承平,你也可以重新换将,到时你自己看着办吧。不过亲兄弟也要明算账,今日我给你荐了两个人才,你也该还我一礼吧?”
颜青鸿听完沈归的话,扭头看了一眼其貌不扬的灰狗,怎么看都觉得自己可能要亏本……
“你想要什么,直说吧。”
“方钧平。”
“不可能!我颜青鸿好歹也是个皇帝,皇城哪能开空门啊?”
“看门的将军,你随便找谁不行?方钧平放在你这,实在是浪费人才。而且即便真到了敌军兵临城下的时候,幽北大势已去,有他没他,结果还不都是一样的吗?再者说来,这笔生意好歹也是二换一,你又不亏本!”
颜青鸿歪着脑袋思量了半晌,发现沈归说的句句在理,心思也就开始活动了起来:
“那我也得先听听,与外邦使臣谈判的人才,到底是谁啊?”
“你认识啊!齐返。”
“那个小胖子?”
“对啊,按份量算的话,你赚的就更多了!”
第773章 77.有序撤军
北燕平叛军的主帅——巨灵侯许荣桓,意外被刺身亡;中路大军外加五路偏军,立刻就成了一伙群龙无首的盲兵乱兵。好在军师郑谦郑谦之,还颇有几分担当,敢于站出来力挽狂澜。尽管他的威望不高、声名不显,但凭着巨灵侯留下的亲笔手书,仍赢得了亲卫营将士们的拥戴。之后,他又凭着许荣桓留下的调兵虎符,逾权指挥正死掐禹河沿岸的另五路平叛大军,命他们暂且让出禹河渡口、全军即刻调转、向河东城退去。
这次为了迅速整合凌乱不堪的军心,郑军师选择了铤而走险、无旨调兵,心中也做好了被押解回京、问罪斩首的下场。郑先生原本只是礼部一名不起眼的小吏,之所以能得到这个上阵镀金的机会,据说还是与他八竿子打不着的巨灵侯亲自入宫面圣,向天佑帝点名道姓讨回来的助手。
这对文武搭子一见面,巨灵侯就给他交了一个实底:他之所以会犯下阵前点员的臣者大忌,乃是受到了王放王右丞的点拨。
王左丞其人、虽然看似狂放不羁;但说起观人识才的本领,绝不会弱于他的老对手蔡熹。许荣桓虽是一个外貌与性格不符的精细人,但根上也是个武夫性子,一旦在战场上杀的血气涌上了头,就很难再从全局上考量战局走向;因此,王放才给他搭配了一个冷静机敏的文士,作为搭档副手。
像郑谦这种毫不起眼的小官,燕京城里没有以前有八百,为何独有他能入得了王左丞的法眼呢?原因其实很单纯:二人同出一脉,都是儒林学派的门下弟子。
换句话说,如果郑谦是儒府学派出身,他也决不会人到中年,仍然一员闲官;也同样不会有今日两军阵前的这份担当!在那些儒府学派的传统文官的眼中,无论是几十万平叛军士、还是北燕万千百姓,都抵不过传统礼教规矩,来的更加重要。一日等不来陛下的圣旨,他们为人臣子者就只能原地待命,这既是朝廷法度,也是这些人的安身立命之本。
诚然,这种极其愚蠢的做法,可能会招致无尽的溃败;但理当承担责任的主官,却不会因此而漏出任何马脚!细数历代君王,有谁敢开这“无旨调军”的禁令呢?不做,虽然会被陛下认定为无能庸碌之辈,但也同样不会因此而掉脑袋!
如果把这样一位传统文官充作军师,派至许荣桓帐下的话,那简直是自找将帅不和的大麻烦;当然,这也是王放与蔡熹两位丞相,最大的不同之处。
清晨时分,风势正好。最后一船秦军辅兵,也踏上了风陵古渡的土地。至此,二十万黑甲秦军、莫名其妙的破开了僵局,全军士气大涨,每个人都仿佛一把绷紧了弦的长弓,身上较足了劲道,恨不得立刻就与敌军展开一场浴血厮杀。
前任长安城知府、现任的秦军军师汪宜,清点了最后一船人员与物资之后,便拿起了一块干馍,待狼吞虎咽的吃了起来;待他舔干净了手指上的面渣之后,已然站在了大将军陈子陵的身边:
“禀陈大帅,三军已尽数渡过禹河东岸!此次渡河行军,共计折损两艘渡船,船资抚恤均已赔付清楚,损失尚可接受。按照地图标注的方位来看,今日咱们最好在风陵古渡安营下寨。不过,两地相距仅不足十里,是否吩咐民夫埋锅造饭,让将士们报餐一顿热食之后、再进驻风陵县?”
陈子陵原本是周长风的贴身侍卫长,如今秦王得道,他也鸡犬升天,成了统领二十万黑甲秦军的大帅。对与用兵布阵之道,他虽不是两眼一抹黑的外行人,但统领二十万大军这种规模,仍然还是平生以来的第一次。
好在汪知县乃是周长风暗藏多年的杀手锏,无论是点兵布阵还是算账管家,全都难不住这位知县大人。有了他的悉心辅助,陈子陵这员沙场新将,才敢硬着头皮抗下这副千钧重担。
“汪先生所言极是,学生也曾反复思量渡河之后、我等下一步的进军方略。的确,附近方圆百里,仅有风陵古渡一个宿头,可以容纳二十万大军在此歇息;然学生始终不信、汪先生如此大才之人,就没想过北燕军无端后撤,其中有何蹊跷之处吗?当然,学生也不是怀疑风陵古渡有敌军埋伏,而是不愿意坐视战机流逝。”
汪宜听到这里,心知以陈子陵的身份地位,根本不急于立功傍身;所以,他沉吟了半晌之后,抽出了腰囊斜插的一封皮卷,二人详细谋划了起来。
另外一边,久唤未至的第六路大军,终于在郑谦的亲自相请之下,缓缓拔营起寨。第六路平叛军的统兵大将,名叫毛康,乃是北燕军中有名的憨厚人,也是南泉禅宗的一名俗家弟子。
郑谦在发往第六军的调兵令上,印的是许荣桓那半阙虎符;所以毛康即便听从了这道军令行事,日后也可以推脱战情传递不甚通达,不知此令乃是假于他人之手,将责任一股脑都推在心生死意的郑谦身上。
没了后顾之忧,以毛康经验之老辣,自然可以体会到郑军师一片公心;然而事情的后续,却向着奇怪的方向发展起来。
郑军师伪造军令、全军理应拔营后撤,后队也就改为了前队。毛康麾下的第六军,也理应变为大军先锋,但他竟磨蹭了许久都没有拔营撤军的迹象;最后还是郑军师亲自赶来监军,他才心不甘、情不愿地率军后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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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谦面色阴沉、与二十名护卫走在队尾;耳边听着毛康絮絮叨叨的说着自己的难处,脑中已然乱成了一团麻线。
郑谦本以为自己此行,只是来给巨灵侯当个管家;可没想到眼下一阵未见,自己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老书生,竟陡然成了平叛大军的头面人物!这四十万大军,不但是天佑帝的家底子,更可能是整个北燕王朝唯一的可战之兵!由于肩上的责任实在过于重大,眼下的郑谦,嘴边都被虚火烧出了四五个大泡!
“毛将军,眼下战情紧急,谁是谁非、日后自然交由陛下定夺,你也无需跟我一个犯官言讲许多!郑某只说一点,若你还念着侯爷当年的提携之恩、战场上的救命之情、就立刻加快退军的步伐,最好是立刻抛弃粮草辎重,大军全速疾行。”
“军师大人您的一片心思,将士们都看在眼里!日后陛下若是问起来,我老毛拍着胸脯替您作证!不过说到用兵打仗嘛……您刚才说的可都是外行话,哈哈!您说说看,这粮食和辎重是什么呀?那是军心士气、是将士们的命根子!没了粮草,将士们和战马吃什么过活?没了辎重,连一根羽箭、一把替换的战刀都找不不出来,又拿什么抵挡敌人呢?加快行军速度,追上中军队尾,咱第六军的将士们咬着牙努把力气,也不是什么问题;但你让末将抛弃辎重的话,那可是万万不能的!”
这一番话说的是入情入理,就算四十万大军全军覆没、恐怕也挑不出他毛康的问题来。
“可是……哎,也罢!我郑谦只是区区一介腐儒,肩不能抗、手不能提,更不知兵家之事;眼下我话已说尽,你和你的兄弟们就好自为之吧。”
说完之后,郑谦朝着身后的二十名亲卫营弟兄一招手:
“咱们走!”
就在郑军师打算离开此地、追上中军队列之时,身后却突然传来了一声炸雷般的怒吼!
“贼军休逃!你家刘爷爷来也!”
郑谦立刻回头望去,只见身后的天边已然卷起了漫天尘烟;一队看不清数目的黑甲秦军、正全力催动着胯下战马,朝着己方狂奔而来;为首一员将令,骑着一匹枣红色的西域战马,右臂奋力挥舞着一杆狼牙棒,正朝着末尾的第六军大声叫阵。
“敌军骑兵来袭!快,辅兵安放拒马、盾兵结阵!毛康!指挥你的弟兄们迎战敌军。”
郑军师是个胸有丘壑、腹藏万卷的读书人,自然在史家经卷上,领教过秦地男儿的厉害之处。敌军次来追击,本就携“大胜之势”,兵锋正劲;反观己方主将许荣桓遇刺而亡,士气军心已然无比低落,眼下战局也已经十分明朗了:若是被这群黑甲铁骑冲散了阵型,损失绝对会大到无可估量的地步。
毛康此时也慌了手脚,但他毕竟也是一员沙场老将,知道秦军骑兵乃是顺着车轮印追杀而来,跑是肯定跑不了的!索性己方还有人数优势,与秦军消耗一阵,也没什么问题。于是他下意识的重复了一次郑谦的指挥方法,自己则跳上了战马,紧握着长枪,思思盯着远处那条杀机凛然的“黄龙”……
情急之下,郑军师想出的应敌手段,已然非常得当了;但他毕竟也是个文官,没有从军的经验;既高看了北燕辅兵,构建拒马工事的速度、也小看了秦军胯下西域战马的短途脚力。
西域战马,虽不善长途奔袭、但臀背肌肉结实有力,爆发力异常出色,短途冲阵乃是当仁不让的顶尖马种;最难能可贵的是,西域战马的四条马腿,要比漠北马长出半截有余,看起来非常潇洒美观。
大长腿的好处,不仅仅只有观赏性这么简单;接下来,毛亮腿长的西域战马,就给第六军带来了一场灭顶之灾!
第774章 78.血战风陵渡
北燕军的拒马,乃是按照漠北战马的高度为基础,批量制造的常备军械。这种勉强达到成年男子胸口的拒马,对于天生长着四只“小短腿”的草原马种而言,自然是一道无可逾越的鸿沟;然而秦军胯下战马、却都是身高腿长的西域血种,这种偷工减料的玩意儿,根本就够不成任何威胁。
战马与驽马最大的区别,就是战马不畏与敌军对冲、也不惧火光与噪音的袭扰;而且自己亲手驯熟之后、还可以与人心灵相通,互相配合作战;它们能牢记骑手发出的不同口令、准确理解缰绳的抖动方式,并迅速做出最正确的战术动作来。
当然,这些能力还只是西域马的附加优势;腿长步子大、出众的冲刺与跳跃能力,才是它身价高昂的根本原因。
这种规格矮小的简配拒马,才仅仅铺设了六架;那位拎着狼牙长锤冲阵的“刘爷爷”,便依然拍马杀至阵前!他轻蔑的看着前方那不堪的矮小拒马、双脚夹紧马腹、手中缰绳向后一勒一松、胯下那匹枣红色的战马便迅速四蹄腾空、潇洒自如地跃过了草草构筑的防御阵线。!
“喝!杀!”
秦军刘姓将领一马当先、跃入敌阵,那潇洒无比的落地动作、也给本就低至冰点的北燕军士气、带来了足以致命的二次打击!毛康作为统军大将,眼见敌将跃入阵中,便只能一个片腿翻身上马、挺动大枪上前迎战:
“长弓队迅速后撤,暂时混入中军弓队编制;枪兵、近卫营的爷们,瞅准了老子的盔头!跟着我一起把这群不记恩情的白眼狼,杀出一个人仰马翻!”
只见敌将跃入人群之中,立刻将掌中狼牙长锤抡了一个左右翻飞!直杀得拥挤在队尾辅兵与民夫哭爹喊娘,瞬间就清出了好大的一片空地!
军师郑谦眼见敌将跃阵而来、急的是睚眦尽裂、血灌瞳仁!他本想带着中军护卫营上前应敌,可却反被二十名巨灵侯的铁杆心腹死死向阻,并半拖半拽地朝着反方向押去。
“别拉着我呀,理应阵前杀敌才是!秦军才刚刚渡河,立足未稳;此次追杀不过就是个形式,能来多少追兵?咱们有这么多的兄弟,怕的又是什么呢!你们怕死就让我去,把战刀给我啊!”
眼看着郑谦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面对敌军骑兵冲阵竟然失去了理智,直喊得是声嘶力竭,甚至还要亲自上阵应敌;这二十位近卫营将士在倍感敬佩之余,也多少有些摸不着头脑。
郑谦四肢纤细、肚子微隆,显然就是个儒生模子,与王左丞那种文武双全的儒帅,根本就不是一路人!就他那副连水桶都挑不起来的小身板,就算是拎着家伙冲上去,不也是给敌将送战功的赔钱货吗?
“军师军师!您别这样,弟兄们都知道您手上那点本事,这又是何苦来哉?自古为官,便是文死谏、武死战;此时动起手来,您根本就帮不上忙;应该稳坐中军,指挥大军安全撤入河东城,这才是报效陛下天恩的正路啊!”
“你们懂个屁啊!我回京就是一死,还不如落得个战死沙场的结果,兴许还能给家人老小留下一条生路啊!放开我!”
就在众人拉拉扯扯的时候,毛康已然与刘姓敌将马头相对……
“带军师先走!”
毛康声嘶力竭的大喝一声,借着顺便提起来的劲道,掌中大枪犹如乌龙抱柱一般、紧紧贴着敌将捅来的狼牙长锤、直刺对方心窝而去!二马错镫一瞬间、毛康双手稳稳架住枪杆、上半身则施展了一个倒卧铁板桥、勘堪让过了正面刺来的那杆狼牙长锤!
“哎?”
二将初次错马而过、刘将军口中发出了一声惊叹!方才交手一合、自己护心镜便被毛康的枪尖挑飞了一串火星!而自己的那杆狼牙锤,却连人家一根汗毛都没挨上!
二将交换站位之后,同时勒缰调转马头,两双战役高昂的眼睛,死死盯着对方:
“看你其貌不扬,没想到身手还挺不错啊!刘爷爷锤下从不死无名之鬼,来将通名!”
毛康听到这话、立刻翻出了一个白眼!什么锤下不死无名之鬼!这刘姓敌将说的好听罢了!刚才第一次交手,出的分明也是杀招,却为何没问过某家的姓名!要是自己的当不来、给他留下了一个“开门红”,难道就不是无名鬼吗?
分明是拖延时间,多说无益!
“呵,爷爷我没你那么多的规矩!待你成了枪下亡魂之后,自去找地下的阎王老爷,问来仇家性命便是!”
说完之后,毛康再次拍马迎上敌将!二次交手,双方的冲刺距离与空间都不甚充足;所以这次的战斗方式,也就从错马冲锋、变成了更加危险的近身马战!
论及个人的武艺修为、身体素质、包括战场经验,毛康的水准都要在敌将之上。毕竟北燕王朝的战将,大多都是南泉禅宗代培的俗家弟子;即便没教过几手真本领,可靠着汗水精力打熬出来的身体素质与反射神经,却是实打实的摆在那里!
反观秦军先锋大将刘勇,仅从初次交手就漏了底子:他显然是从底层士卒当中脱颖而出的一员悍将!尽管颇有几分蛮力傍身,但他施展出来的锤招,就只是自己总结出来的一套经验惯性而已,根本一文不值。初次二将错马交手一合,若不是凭着胸口的精铁护心镜之坚;此时秦军的先锋大将刘勇,只怕已经化作毛康枪下的一缕冤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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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两匹马头相对、顺时针的转起了圈子来!而马背上的二将,也把手中兵刃抡了一个上下翻飞,乒乒乓乓打的甚是热闹好看。虽然从真实本领来看,毛康占据着绝对的上风;然而刘勇的甲胄乃是熟皮打造,质地十分优良、光是厚厚的甲片、便叠了足有三层!毛康的枪尖虽然锐利,但还要先挑飞所有护身甲页,才能伤及敌将皮肉,只怕也并非是一时之功!
再者说来,北燕王朝历来缺马,足够战马水准的顶级良驹、更是千金难求!如今二马对头相交,刘勇胯下的西域马,竟比毛康的漠北种高出大半个身子!刘勇居高临下便于发力,又仗着甲胄之坚、与一腔悍勇热血,还真就暂时绊住了心乱如麻的毛将军!
追杀之军,与退避之兵,在心气上就差了一层天去!别看毛康在与刘勇斗将的时候,占据了实力上的绝对优势;但平叛军的将士们,却没有自家将军那么出色的身手!而秦军本就是为了追杀建功而来,再加上此行都是来去如风的骑兵,有着绝对安全的一条退路,自然士气大涨、战意正酣!
平叛军的将士们,由于近几日的连番打击,士气与作战欲望早就降至了冰点;如今眼见敌军骑着高头大马跃入阵中,那一双双通红的眼珠、也暗藏着凛凛杀机;从头上到脚下,那一袭不惜工本的甲胄,更隐隐有暗光涌动,看上去知道此物绝非凡品!
这哪里是叛军的编制?放在任何一家,都绝对是王牌之中的王牌。
实力悬殊过大的情况下,握刀手也开始色色发抖,迎战敌人的念头、也开始反复摇摆不定!他们也就是天佑帝暗藏多年的一支雄兵,暂时还能稳住阵脚、没上演那种一哄而散的大溃败;不过,哀嚎与呼痛之声,却是一声比一声更加悲凉凄厉……
想必放下兵刃、举手投降,也在不远的前方了。
毛康心里清楚,一旦等呻吟声连了成片,那么第六军的五万人马,也就彻底成了秦军砧板上的鱼肉,再无回天之力了。
“平叛军的弟兄们,都看我的!”
毛康大喝一声吸引了目光,手中大枪一抖,竟凭空闪出了三四道枪尖虚影,直奔刘勇的上、中、下三路同时刺去!
眼见败相已初见端倪、毛康也顾不上藏拙,开始挥霍体力,爆发出了惊人的战斗力!如此变化,也将刚刚适应的刘勇,打了一个措手不及!他也知敌将的实力,要远在自己之上;但好在对手心中牵挂甚多,根本无法将全部心思、都放在与自己的厮杀之上!如此一来,自己才能勉强支应,没有多添伤痕。
可如今人家咬了牙发了狠,掏出了看家的本事!眼前这三四道枪影,究竟哪是真哪是假?一时之间,刘勇也无法做出决断……
既然看不透,那就索性不看了!
刘勇双手高高扬起狼牙长锤,直奔敌将的头顶砸下!他是想仗着自己的甲胄之坚、与看起来仿佛农夫一般憨厚的敌将拼命!哪怕是用身负重伤的代价、换敌将一命,这么首战的头功,也算是姓了刘勇的刘字!
“搞得还挺花哨……给老子开!”
眼见敌将把那柄布满尖刺的长锤高举过顶、毛康也狠狠咬破了舌尖,集中精神之下、用出了平生最为得意的一招“白蛇入洞”!
刘勇只觉眼前一花,依然逼近面门、胸口、小腹的的三道枪尖,竟瞬间全都不见了踪影!低头再看,只见对手那枚闪烁着寒芒的枪头,竟仿佛蛇信那般隐蔽灵巧,迅速越过了自己举锤上扬的双手,直奔咽喉钻来!
笨把势与练家子的根本区别,在此时此刻,体现的淋漓尽致。刘勇的生路很简单,与毛康一样,化解自己的下砸劲道之后,仰卧躺在马背上、让过这自下而上的一击便是!
可惜的是,他的速度或许不慢,但也绝不会快过毛康!
第775章 79.一剑西来
枪尖越过刘勇的双手直抵喉尖,根本来不及化解运实劲道的他,就只能眼看着落得个一枪穿喉的下场。
而第六军将士们,已然跌至谷底的士气,也因自家将军这迅如闪电般的一枪、重新燃起了希望的火焰;然而就在不远处的一棵枯树冠上,一名做樵夫打扮的汉子轻轻咳了一声,旁边一位白衣胜雪、五官端正的青年男子,瞬间便消失的无影无踪!
待刘勇感觉到护颈甲页传来的压迫感、颓然闭目等死之时,耳边却突然传来了一道清朗的男子声音:
“萤火之光、怎敢于日月争辉?破!”
刘勇闻言立即睁开双眼、只见有位一袭白衣的青年男子、已然挡在了自己身前;而在他的对面,也有一道血柱腾空而起!
这位男子名叫庄岱岩,乃是凌云剑派的少宗主,一手西山飞鸿剑技艺精湛,自幼便得其父真传,是凌云剑派的全部未来;而之前嵌入登州城望海楼墙中的“空翻小二哥”,也是他的同门师弟。
他的父亲庄凌云,多年以来苦修不缀,然武道修为却始终未得寸进;眼下,他老人家已萌生退意,想要在临终之前闭一次死关,以置之死地的方式寻求突破。好在庄岱岩也到了可以担当重任的年纪、唯独少了一些火候经验而已。于是,他便把膝下独子放下了山,也好在这天下大乱的泥塘之中、搏出属于自己的一番声名与功绩。
凌云剑派的剑法路数,都是由庄凌云自行编纂而成;所以这位大少爷庄岱岩,与那位猴妖附体的小二哥一样,御剑招式施展出来,全都是凌空翻滚的成套武打动作,外观潇洒至极,杀伤力却着实一般。
不过用来对付这些厮杀汉的话,凌云剑派的剑法还是足堪大用的!
今日,还是少宗主庄岱岩第一次下山。他望着眼前那片刀枪如林、人喊马嘶的杀人战场,初时心中难免有些忐忑不安;可只待离近了一些、捕捉到了毛康眼中的错愕与惊讶之后,虚荣心也立刻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满足感。
一记“弯月过西山”使出,庄少宗主只觉得自己的武学修为,竟达到了前所未见的高深境界!实战的感觉的确令人欣喜,他只觉得身体臂膀、与手中三尺长剑、仿佛已然融为一体!剑刃扫过敌将的脖颈之时,竟连半分阻滞都未曾感受到!仿佛是菜刀切豆腐一般、轻柔无比地便取割开了敌将的熟皮护颈、顺便带走了那颗斗大的首级!
庄少宗主身穿一袭白衣,本就在秦军的黑甲阵中极其显眼;如今又仿佛谪仙一般潇洒、举重若轻的一剑斩下了毛康首级!他犹如探囊取物一般轻松的勇武英姿,立刻激起了性格豪爽的秦军将士一片交口称赞!
初出茅庐便被奉为英雄的庄少主,立刻迷上了这种万众瞩目的感觉,也将初次杀人的茫然与恐惧,彻底忘到了九霄云外。
正常来说,初次见血的少年侠客,观念与情绪都会受到极大冲击、并因此也会产生一次心境上的蜕变。而庄少主初次杀人见血之后,享受了众星捧月的美妙,也顺带迷恋上了血液的味道。在自己的剑刃割下了毛康首级的那一霎那,庄岱岩竟感觉到自己仿佛成为了世间万物的主宰。他想将这种美妙的感觉一直延续下去,刚巧眼前还有一望无际的北燕溃军、可以供他继续杀戮……
江湖人交手,讲究个点到为止;恃强凌弱、徒增杀孽,定然会被江湖同道所不容;可战场上杀敌,不但无需理由借口,而且杀的越多、名声越响,功劳越大,这又怎能不令庄岱岩感到热血沸腾呢?
“北燕将士,请听吾良言相劝!隶属近数十载以来,天佑帝元庆、暴虐荒淫穷奢极欲,致使天下万千百姓流离失所、饿殍遍地、竟有易子而食之惨状!眼下竖子元庆丧尽人心,招致天怒人怨、众叛亲离的下场!然,贼帝元庆无德无才、阵前诸君又何罪之有、安能与此桀纣暴虐之君同穴而葬?若此时诸位高贤能够幡然醒悟、在阵前与昏君划地而绝,即可自行离去,我等万不会以刀兵相阻。如有识之士愿与秦王殿下共襄盛举、我庄某人与秦军将士、自当弃履扫榻相迎;此前之种种,皆已为过往云烟,决计不予追究!待日后平定中原、亦当与秦军将士同功同赏!”
这一番劝降之言、被他说的是慷慨激昂、进退有节!由此可见,庄岱岩虽是江湖草莽出身,但也同样是位家学渊源、文武双全的青年俊杰。
然而,这位初上战场的青年才俊,却忘了很重要的一点!
但凡是能听得懂他这一番金玉良言的爷们,在家乡谋一个童蒙先生的差事养家糊口,还是不成问题的;又何苦还要冒着枪林箭雨、上阵与敌人杀个你死我活呢?
“大哥啊,那白脸后生说的都是啥呀?”
“谁知道了,可能他是新罗人吧?管他说啥去逑?毛将军死了,咱还是逃命要紧呐!”
庄岱岩说了一个唾沫横飞,将刚出场时那副不食人间烟火的风采,彻底败了个一干二净;他喊的口干舌燥,北燕军却只顾埋头逃窜,根本就没人理他这茬!羞愤交加的庄少主,只觉得自己这个“造物主”的圣训,被这群臭丘八彻底无视,十分栽面;于是他拎起了三尺青锋、与士气大振的秦军一起、捋顺着北燕军逃窜的方向、一路埋头砍杀而去!
站在树上观察战情的樵夫黑狗,此时真替他感到丢人!不过自己得到的军令,就是带着急于扬名立万的庄少主前来掠阵,保证首战告捷即可;眼下枪法不错的毛康、尸首已然分为两端;此战虽然看似仍在继续,但结果却已经尘埃落定;余下的问题,就只是能够斩获多少罢了。
按照黑狗的本意来讲:既然庄岱岩喜欢出风头,就让他去好了;谁还没有经历过年轻气盛的时候呢?
不过眼下战局已定,秦王周长安的军令已然履行完毕,而三哥关北斗的私下嘱托,也就变成了重中之重……
黑狗念及于此,从腰间解下了一竿竹笛,轻轻吹出了节奏悠扬的牧牛调子;可撤退的曲调被他反复吹了三遍,事先拍着胸脯赌咒发誓的庄少宗主,却根本恍如未闻一般!
眼下他那一身白色的衣袍,已然晕开了大团大团的血污;宽大潇洒的袖口之中,也偶尔滚落着敌军的飞离体外的配件!最初那副少年剑仙的儒雅模样,此时已经彻底变了味道;就连那白皙英武的面孔,竟扭曲出了几分癫狂与嗜血的模样…
黑狗轻叹一声,心知初上战阵的少宗主,是被四面八方袭来的血腥味,冲昏了心智;套句俗话来说,就是杀红眼了!
黑狗双脚一蹬树干,整个人慢悠悠地飘到了战场外围;他顺手敲断了两位乱兵的脊椎之后,距离一马当先、正与刘勇较劲的庄少宗主,仍有三、四十步之遥…
黑狗在此定住了脚步、仿佛开坛做法一般、朝着远处的庄少宗主虚空一抓……那位正在蹦蹦跳跳挥舞利剑的少宗主、竟仿佛被一只看不见的大手死死捏住了后脖颈、身体腾空而起、向黑狗倒飞而来!
“怎么样啊兄弟,咱老刘的狼牙锤……哎?兄弟?”
面对这群只知道低头逃命、不知还手抵挡的“木桩人”,刘勇的能耐也就全部得以施展!方才他与庄岱岩并肩作战之时,竟凭着经验老辣、与庄少侠杀了一个旗鼓相当,真是好不痛快!这一下,他抡动的长锤、竟恰好砸倒了六个敌军!偶然获得了如此彪悍的战绩,他不禁心生骄傲,想要与那位刚才大出风头的少侠客,好好显摆一下自己的勇武功绩……
可没想到一回头,少侠竟然凭空消失了!再扭过身子,只见那位模样俊朗的少侠客爷,竟在众目睽睽之下、凭空倒飞而去!这已经不是靠着跳跃能力出色、就能勉强解释通的神力了!
“……难道是他造的杀孽太重,让老天爷给收回去了?”
战场之上瞬息万变、刘勇只暗道一声“可惜”之后,便继续率军向前追击;而小露“挽云手”功底的黑狗,此时却正在左右开弓的抽着庄少侠的耳光……
啪啪……啪啪……啪啪……
“好了好了,我已经缓过来了……”
啪啪……啪啪……
“缓过来了还打啊!”
“骗谁啊!你那眼睛里还带着血呢!”……啪啪
“黑四爷高抬贵手,这是北燕士卒溅到我眼睛里的血珠!”
“真的?”
“是!我已经彻底清醒了!”
黑狗甩了甩麻木的右手,放开了死死掐住对方脖子的左手,没好气的训斥道:
“下次清醒过来,可得早点说啊!大家同殿称臣、搞成了现在这个样子,你说有多尴尬啊!”
其实以庄岱岩的江湖武艺来说,放在疆场之上能够发挥出的威力十分有限;不过眼下战局变成了衔尾追杀之势,论及单方面的追杀屠戮,庄岱岩就成了一台不知疲倦的杀戮机器,!
若是放任他这样追杀下去,一旦伤及北燕平叛军的筋骨元气,那可绝对不是谛听乐于接受的结果!
正如之前在中军大营的水源投放迷药之时,只要吩咐鬼手门的卢青秀,将迷药换成毒药;那么北燕中军的十五万人马,便可以许荣桓的带领之下,在奈何桥前站成一排了!
第776章 80.大败之后
至尊赌坊的新任东家灰狗,本就是自幼在街面上打滚的老江湖;由他全盘接手李清让出的北燕谍报系统,自然也是春风化雨般的无缝对接;而北燕的风陵古渡以东、午后才发生了一场激战;黄昏时刻,灰狗竟已经汇总整理出了两本详细战报。
一本,记载的是所有确凿可信的消息;而另外一本,则是糅合了所有小道消息,自行推测出的一个完整故事。
当灰狗总结出的两封战报,送到了回春医馆之后,沈归看完也只是咧嘴一笑,对正在帮邓皇后调配安胎药的李乐安说道:
“瞧见了吗?宋师傅的劲儿使过了。这下可好,许荣桓死了,毛康也死了,秦军已然起势,北燕想要正面抵挡敌军北上,可就不是什么容易事了。不过这也难怪,兵败如山倒这五个字的厉害,他一个厨子又怎能体会呢?”
叼着笔杆的李乐安,闻言放下了反复斟酌的药方,郑重其事的回头对沈归说道:
“想我每日施以全力、也仅救活十数余病患;可你们这些人一个念头,就会有千千万万的人命丧黄泉;如此想来,我如此辛苦的治病救人、好像都是在做一些无用之事。”
“不高兴了?”
“是的。”
沈归听完思考了一会,这才略带犹豫的对她解释起来:
“也不知道你能理解几分,索性就打个比方吧?你们医家治疗疮疖的膏药,从药性这个角度来看,都是在导致病情加重的“昏方”;俗话说能拔脓的才是好膏药;放在天下大势上,也同样是这个道理。”
“你的意思是说,那些战死沙场的无辜将士,全都是这华禹大陆的毒脓?而那些身居庙堂之高的富贵君子,则都是不能舍弃的血肉了?”
“不,谁是毒脓,谁是血肉,与地位高低、富贵贫穷无关。一切皆由天意而决。就比如说风陵古渡的这场追逐战,死伤的确惨重;但第一个战死之人,也是一个顶尖富贵的巨灵侯许荣桓啊!也不知我这样的说法,你能听懂几分呢?”
“我如果说不是很懂的话,是不是显得有点蠢啊?”
“嗯……我也不是很懂你这些草根树皮,究竟为何能治疗病痛呀!”
李乐安感受着心上人略显笨拙的安慰,也终于展颜微笑起来……
此次风陵古道之战,北燕平叛第六军,被秦军的八百黑甲骠骑、杀了个一败涂地!秦军依仗战马之利,在初阵得胜之后立刻兵分三路:一路继续衔尾追杀、另外两路则分为左右、进行迂回包抄,最终在一片芦苇荡前收网。他们仅凭八百人马、便将四万余北燕溃兵“团团包围”!北燕溃兵不但失去了主心骨、又被敌军从主力大军的队尾割裂开来,顿时就乱做一团!这些人仿佛没头苍蝇一般、为了逃命互相踩踏推搡、致使死伤无数!待一万余哀兵恢复神智,欲做“困兽之斗”、敌将刘勇便立刻调转马头宣布撤军,八百骠骑就此退去,令对方的反戈一击打在了空出!
此战秦军仅付出了不到百余人马的微小伤亡,便将负责殿后的第六路大军彻底击溃!统兵大将毛康、连带五百近卫营将士,尽数战死沙场;三万余民夫与辅兵组成的辎重营,不是死于自家人的推搡踩踏、便是当场跪地投降。而毛康舍不得放弃的那批物资,也分毫未动的尽数资敌之用了!
八百铁骑破北燕,这何止是“开门红”三个字、就能说尽的威风?这个胸无点墨、只知逞匹夫蛮力的刘勇,竟成了乱世之中第一位冒头的天下名将!
战报传至长安城,作为“秦国皇帝”的周长风,心里当然清楚这场大胜仗、究竟是因何而来;但也是出于宣传原因,他仍然命人敲锣打鼓、披红挂彩的直奔风陵古渡、给刘勇送去了一面篆刻“猛虎侯”四个大字的金牌;而此战立下首功的八百骑兵,也成为了一个独立编制,名为“黑虎骑”。
与隔岸观火的沈归不同,这犹如石破天惊的一刀,已经着着实实的砍在了天佑帝的脖颈之上。
许荣桓被杀,全军撤出禹河天险,第六路军的指挥体系被彻底打散,自己刮缸铲锅积攒下来的那点家底子,几乎纹丝未动的资助了敌军。这一连串的打击,仿佛是一道道势大力沉的闷棍,准确无比的敲在了天灵盖上,也将他谋划许久的整盘棋局、一棍扫翻在地!
巨灵侯许荣桓的本事,别人或许不甚明了,但天佑帝还能不清楚吗?这可是他默默为继任之君、选择的架海紫金梁!许荣桓本就是将门虎子,忠诚度无需置疑;两膀天生神力,头脑清晰冷静,堪称是一员文武双全、企图心淡泊的绝世辅国良将。
一阵败仗吃下来,这架未来的顶梁柱,塌了。
许荣桓一死,如果没有一员文武双全的绝世战将、立刻前往河东城重整平叛军的话,四十万大军也同样会成为叛军将士的一笔笔战功。
纵观北燕满朝文武,唯有中州路总督蔡宁,可以担当此等大任。可即便眼下战事紧急、周元庆也不再追求平衡蔡王两家的实力;但中州路也是北燕王朝的南大门、更是古来中原腹地,同样离不开蔡宁的镇守!
朝中武将无数,但他想来想去,唯一可用之人,竟只剩下年近七旬的左丞相王放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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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放蒙召来到御书房见驾,听过了周元庆的想法之后,立刻就将眉毛拧成一团大疙瘩:
“陛下既有此意,老臣理当责无旁贷。可陛下您再想想,老臣现在都什么岁数了?诚然,能将自己的骨头渣子扔在沙场之上,也是下臣的一生所愿;可凭着老臣仅剩的那点余勇,为将,尚有一战之力;为帅,却是要误君误国的呀!”
“哎,朕也知王左相年纪老迈,也不忍将您老送至飞石流矢的疆场之上。可即便朕不说、王左丞心里也非常清楚:我朝妄称网罗华禹青年俊才、可到了眼下这个紧要关口,却无一人能够抵挡秦军之锐啊!他们越过三晋便是蓟州!蓟州一旦不保,叛军兵临城下之祸,也就在你我眼前!王相啊,风陵渡之失,虽看似仅小挫一阵;但三晋一旦有失,举国覆灭也近在咫尺了!”
以前的王放,从不以老朽自居,每日早晚,都要耍上两趟拳脚强棒;没隔十天半个月的,总有几个御史言官,要尝尝他两只老拳的威力。这样一位天天念叨着“大丈夫当以马革裹尸还”的英雄人物,为何今日得了机会、却反而在陛下面前告了饶呢?
王左丞代管兵部战事,自然也早就反复分析了前线发来的败报。他也不是没想过各种方法、包括自己重新披挂上阵的可能性,也进行了反复推敲。然而最终结果,却实在不甚乐观。
首先来说,这看似是一场叔侄夺位的皇族内战,可眼下秦军的势力构成,实在是过于复杂,所以这场叔侄内战,也就变成了周家王朝的灭国之战。这样的战争性质,已经不是他王放强行逞能、抖一抖廉颇之勇的“戏台子”了。
于公来说,蔡驴子的大公子,的确有着扶大厦将倾、力挽狂澜的出众才华,可中州路也是一刻都离不开他;眼下南康王朝,看似正忙着发国难财;但谁又敢保证随着战局逐渐发展、他们不会生出浑水摸鱼的心思呢?
如今,君臣二人全都犯了难,沉重的叹息一声接着一声……忽然之间,沉思许久的王放一拍大腿,从椅子上蹦了起来:
“陛下,老臣偶得一计,我等或可一试。”
王放接下来说出的人事调配方法,也令周元庆的心思变得活络起来。
的确,眼下风陵渡口失守,平叛军大败东退而去;然而河东城却尚在己方掌握之中,那里不但兵力充足,粮饷军械齐备;就连城墙与城防工事,也是刚刚修葺加固完毕的新货,足可抵挡敌军强攻数月有余。
而且根据赤乌传回的密奏来看,郑谦作为初上战场的文官,虽有逾权统军之举,但一来其指挥得当、二来也勇于担当抄家灭族之祸,长着一身文人该有的铮铮傲骨,足可堪当大用!有他坐镇前线,或许无法杀退秦军,但据守河东坚城,应该也不成问题。
安全与退路有了保证,不如就直接委派一名皇子、前去河东城统兵督战。如此一来,既可以体现天佑帝平叛的决心,也能重振将士们濒临涣散的士气。
掌管户部的太子是个文官,又是一国储君,自然是不能亲赴前线险境;而二皇子自小害了腿疾,养在深宫数十载,终日沉湎于杯中物,也摆不上台面去;三皇子虽有大才,但他的性格过于浪漫洒脱,只知留恋于山水风月之间,至今已有三年未归。
综合考量一番,就只有文武双全、办事稳重的四皇子周长安,是此行最合适的人选。
此日清晨,一位素衣青巾,牵着一批驽马的少年公子,离开了燕京城西门。而幽北中山路的扶余城外,神石部盟的步骑二军,也终于“胜利会师”。
“胡勒根,你因何迁延三日有余?”
“沁巴日恕罪,属下已派传令官前来请示、而您也……”
“是,我同意了你延迟会师的请求。但我现在想亲口听听,导致你胡勒根贻误军机的真正理由。当然,也不仅仅是你;待那日苏帅军抵达之后,也同样要给我一个交代。”
“沁巴日,别等了……那日苏,没了!”
第777章 81.扶余城下
胡勒根是奴隶出身,幼时根本没有念书识字的资格;能够蜕变成今天这幅模样,还是师从郭兴之后,靠着他勤学苦修换回来的成果。
所以根据郭兴猜测,有关“没了”这个词的引申含义,也许胡勒根这个漠北汉子,根本就不甚明了。于是他也收起了嗔怪的念头,与他开始讨论起来:
“没了?莫非他与麾下的两千重甲骑兵,竟被中山督府军暗中剿灭了不成?难道那群幽北穷蛮子,竟偷偷养出了一伙天降神兵?”
“不,沁巴日。那日苏他不是败了,是……是没了!”
郭兴好奇的打量着脸色尴尬至极的胡勒根,对于他这个语焉不详的交代,也感到非常不解:
“没了?两千铁甲战骑,四千匹漠北良马,难道会凭空消失不成?荒唐!”
“沁巴日……属下之所以会迁延三日,就是为了率军搜寻那日苏所部的踪迹。然而直至三日期满,却仍然一无所获。”
胡勒根极其麾下的八千游骑兵,乃是漠北草原名满天下的王牌骑兵,拥有着当世最为顶尖的机动能力。自从他们全军抵达集结点之后,胡勒根便派出了与他相熟的二百骑,回头寻找性情鲁莽的那日苏,叮嘱他依从将令行军。
然而二百骑兄弟找了一整天,却连那日苏的一根头发都没找到。胡勒根听到回报之后,便再顾不上保全那日苏的脸面、立刻将八千游骑兵全部散了出去,在中山路北境展开了地毯式的搜索。
这一搜起来,便硬生生贻误了三日军机;胡勒根及其所部八千游骑兄弟上天入地的排查,却仍是一无所获。且不论究竟是何等编制的强军,可以彻底剿灭两千重甲铁骑的规制;就算是真的遇见强手偷袭、跑不出一个活口的话,也总该有一片规模不小的战场可寻;然而他们就连真正的案发现场——报马村,都搜了一个底朝天,却仍然是毫无所获。如此想来,胡勒根用“没了”这个词形容,也算非常准确了。
扶余城也因为这个意外、得到了三天的额外时间,城防准备也更加充分。不过好在重甲骑兵队强在野战冲阵,而并非攻城拔寨;所以那日苏及其所部的意外消失,对于神石军攻打扶余城的大局来说,也暂时无碍。
郭兴之前以屠戮泰宁城为恫吓、却没换回扶余城的开城献降。如今大军兵临城下、眼见自己的攻心计失策、更是愁眉不展。这三日之间,他眼见敌军城墙的防御工事、一日比一日更加坚实厚重,就再顾不上寻找那日苏所部了。
反正攻城也用不着重甲骑兵,他爱什么时候回、就什么时候回吧!
郭兴沉默了半晌,看着满面风尘、疲态尽显的八千游骑兵,终于还是咬了咬牙,当众发布了合军之后的第一道军令:
“今日,全军将士原地修整,辎重营负责清点复验攻城器材、以及粮草军械!天黑之后,我等大开宴席,好酒好肉饱餐一顿;明日三更埋锅造饭、四更整队列阵,五更天亮,准时攻打扶余城!”
次日、四更天。
骑在玉轮马背上的郭兴,将目光投向了阵线最前沿的神锋营。此时,那些华神教的信徒们,每个人都赤裸着上身,头上扎着红带,望着正在案桌前“跳舞”的大师兄、眼中闪烁着无比狂热的光芒。
而那位同样赤膊上阵,头系红带的大师兄,此时正紧闭双眼,围着香案桌边蹦蹦跳跳。待他正反蹦完了三圈之后、这位大师兄已然来到了那根白蜡跟前;只听“噗”的一声、只见他张口喷出一团烈火!同时手中也祭出两道黄纸,竟在众目睽睽之下无火自燃起来!
亲眼见证了此等“大能神通”之后,无以计数的华神校信徒们,被他激的连连叫嚷磕头、口中也高声喧哗鼓噪起来!
郭兴的心腹爱将胡勒根,向郭兴问到:
“沁巴日!每一次他们攻城之前,都会这样祭祀一番。可我看着那位头人又不像萨满巫师、也不像是你们北燕的和尚道长。那他们究竟在做什么呢?”
“额……你可以理解为那个头人,正在鼓舞军中士气。”
“鼓舞士气?那为啥不说能够振奋军心的话、反而在那里装神弄鬼呢?”
“因为对于这些人来说,高官厚禄、金银财宝的诱惑力,比不过对于死亡和未知的恐惧。胡勒根,你怕死吗?”
“怕,但也不怕。我窝囊的死,但不怕光荣的战死。”
“呵呵,所以你才是东盟草原星空下的第一勇士。可像你这样的勇士,万里挑一都算是幸运;而我也不可能把你这样的勇士,轻易放在战场之上,化作敌人箭雨洗礼下的一缕冤魂。”
“学生不懂。”
“好钢难寻,必须得用在刀刃上!”
“那他们呢?学生也曾眼见前日攻打泰宁县一战,这些华神教的勇士们,也为了履行盟约诺言、付出了自己的鲜血与性命;即便伤亡再重、也罕有后退半步之人!沁巴日,他们绝不是孬种,也是如同你我一样的好汉子呀!”
说道这里,胡勒根十分激动的指着神锋营方向;而郭兴微微一笑,拍了拍胡勒根的手臂说道:
“当然,他们也是勇士,不过却是被骗成了勇士的普通人;而你的体内,天生就长出了一副英雄的血肉。你们之间,可是有着本质区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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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勒根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但心中却压下了一个不好出口的疑问:沁巴日如今说话的口吻,为何在我还是奴隶的时候,好像反复听人说起过许多次呢?
那位当众表演过“三昧真火”的大师兄,此时正用大刀使劲儿拍打着赤露的胸脯,慷慨激昂的做起了战前动员来:
“弟兄们,都亲眼看见了吧,这可是章教主亲自赐给我的精钢不坏之体!你们大家伙说说,那些不相信华禹神大神的蠢货,能活多少日子啊?算他们牟足了劲的活,顶多也就几十岁吧?你们再看看我,知道我今年多大岁数了吗?告诉你们都听清了,老头子我今年八十有四了!这身子板,这精神头,怎么样?厉害不厉害!你们问我为啥看起来这么年轻壮实?还不是华神教尊大人为了奖赏我的诚心,亲自下了一趟阴曹地府,与阎王爷爷交代过了吗?现在我在生死簿上的阳寿,已经从九十二岁,改成了三百八十岁!要不然的话,能看着这么年轻嘛?”
这位满嘴胡言乱语的大师兄,一双小圆眼睛四处乱转,口中绘声绘色的讲着“鬼神传说大杂烩”,也借此演说,成功激起了华神教徒对于“功德”的贪欲。其实说起来,华神教激励士气的方式、与古秦军的军规一样:凭借斩获换取军功。
只不过古秦军是真金白银的封官赏地;另外华神教,则是空手套白狼罢了。
郭兴根本就不是坏人,而且他北燕郭家累世公侯、自幼便从文习武、无论人品还是能力,都属华禹青年一辈之中的佼佼者。单以华神教蛊惑人心的手段而言,他与沈归的看法不谋而合:打心里感到恶心反胃。
不过,那些能为自己所用、战后又能战死沙场的蠢货,就是实打实的好蠢货;所以郭兴虽然厌恶华神教的做法,但也将其视为一家重要盟友;只是在驻军安营之时,严格约束头脑憨直的漠北汉子,以防被这群华神教的傻子传染而已。
眼看着华神教八十三岁的大师兄,足足折腾过小半个时辰之后,已然来至了五更天。郭兴轻咳一声翻身上马、在胡勒根亦步亦趋的紧紧跟随之下,行至阵线最前方:
“三通鼓罢,开始攻城!”
咚!咚!咚……
当低沉急促的进军鼓点、响过了第三通后;那群早已被贪欲憋红了双眼的神锋营将士们,口中高喊着“华神福荫、光照千里”的口号,手中挥舞着劣质战刀,争前恐后地踏入了扶余城守军的攻击范围……
沈归此次回到幽北,并未踏足中山路半步;然而他的归来,也给中山路战场带来了一个巨大的变化。
不过这个巨大的变化,也不是齐返消化了两千漠北铁骑这么简单;真正能给中山路战场带来转机的变化,乃是秦秋创立的盗贼组织——百鸟,经那日苏一事为跳板,全体集结在了中山路境内。
国家兴亡、匹夫有责;中山路的江湖草莽与普通百姓,本就有着极强的守土抗敌之心;当年那支由猎户组成的太白卫,便是出自于中山路本地的虎狼之师。
那些在中山路休养生息的江湖人,在秦秋这位大字辈的率领之下,立刻就焕发了极其强大的凝聚力。
有了这些牛鬼蛇神为助力,直到扶余城下的战鼓响起之时,身为神石军主帅的郭兴,仍然摸不准他此战的对手,究竟是何许人也……
他前后撒出了共计十二支哨骑谍探,其中有大人张旗鼓、招摇过市;也有人假扮受灾流民,“仓惶”逃入扶余城中;然而战火点燃之时,那些招摇过市的哨骑,竟毫发无伤的回到了本队;可假扮为幽北本地灾民的暗谍探子,却仿佛那日苏一般、消失了一个无影无踪……
第778章 82.乱拳打死老师傅
此时此刻,在扶余西城楼上,有一位身穿大将军铠的壮士,正在凭高远眺敌情。这位身形魁梧壮硕的男子,身高足有八尺开外,竟比沈归还高出半个头去;他的身板非常宽厚,却并不显得臃肿痴蠢,显然不是个贪吃虚肥的样子货。在他那奕奕放光的大将军铠后,还系着一件猩红色的金绣披风,在狂风的冲击之中不断飘扬飞舞、鼓荡出猎猎的声响,煞是威风。
在这位大将军的身边,还站着一名销瘦矮小的男子。此人一身儒生锦袍,头顶金钗白玉冠,颌下一缕短须略显稀疏,五官也隐隐透漏出一些猥琐下流之感。不过,尽管此人相貌落了下乘,但配合他的整体造型与装扮来看,还竟颇有几分仙风道骨之感!
这一文一武的两位扶余城主官,正是泰宁大将军丁朔帐下的心腹近人:一只耳林丰收、与壮汉解涛。
按照沈归战局构想,整个中山路南境,应该以青山城为中心点,构成一个漏斗形的倒三角防线;而上一任扶余城守将,名为梁满财,乃是本地士绅望族的长公子。之所以临阵换将,也并非是丁朔任人唯亲;而是单看梁家少爷那痴蠢的身形,再加上那一问三不知的态度,也绝对无法抵挡郭兴大军的强力冲击!
当时敌军刚刚拔营,丁朔也无暇肃清本地吏治风气;只是当场解了梁少爷的军职,并把自己两位偏将、留在扶余城,协助本地副将守城。
丁朔能被李子麟举荐,自然有其独到之处。他早就看出这俩位活祖宗,一个坏透了根,一个蠢透了顶,断不是凡夫俗子能够企及的程度。考虑到在接下来的战局之中,扶余城就只有据城而守这一个简单任务,所以他便把这两位活宝留在这里掠阵督军,独自一人返回青山城备战。
丁朔这一走,那小哥俩可算是彻底抻开了腰杆子。解涛心眼实诚,除了饭量有些惊人之外,倒没在扶余城中生出什么乱子;可那位一只耳朵的林丰收,却绝对不是甘当配角副手的性子。失去了丁朔的束缚,他林丰收就摇身一变,成了兴平皇帝亲自任命的巡查密使!他与“大内侍卫”解涛此行,就是为了调查扶余城的“贪弊大案”,还当地百姓一个玉宇清澄的扶余城!
此日清晨,扶余城的士绅之首梁家,涉案十六名男丁,便在密使大人的监斩之下,于市集之前的空地上就地正法!
实际上来说,综合林丰收的身份地位、个人能力考量,任他捅破了天、挖塌了地,至少在扶余城中,也绝对找不出梁家任何一条罪证。所以,导致梁家人灭门祸事的根本原因,就是因为梁大少被撤职遣散之后心情不好,去酒楼吃了一桌酒席、喝的一个烂醉如泥、说了几句酸话,惹恼了同样前来用膳的“御前密使”林丰收。
也不知能不能算是歪打正着,总而言之,林丰收以极其粗暴幼稚的非法手段、彻底铲除了一个盘踞扶余城多年的顽固势力。如果此事发生在太平年月,被玩死的一定是这两个活宝;可眼下敌人大军压境,中山路各地驻军,又提前经过了丁朔授意的整编换防,正是朝廷律法非常薄弱的黑暗时期……
几句口角之后,两位活宝便用黑吃黑的方式,一举打掉了扶余城最大的毒瘤。而当天夜里,解涛当街鏖斗数十名护庄丁的英勇身姿,也意外的替他们二人博得了守城将士们的崇敬与拥戴;而监斩之时,林丰收那一遭大义凛然、口若悬河的无端污蔑,也在本地百姓心中、树立起了一个明廉忠直的清官形象。
从那之后的扶余城,在两位上差的带领之下,真可谓是男女老幼齐上阵。这幅军民一心、守土抗敌的美妙画卷,也反过来触动了沉浸在清官形象当中的林丰收。于是,林大人掌控扶余城后发布的第一道政令,便是派出一支精锐偏军,昼夜不停地将城中的妇孺老幼、以及不愿意留在扶余城的百姓,分批分次地运往青山城。
没想到这个善举刚刚告一段落,敌军的游骑兵,便已然与城外坚守多日的神石步军,胜利会师!这样一个时间上的巧合,竟意外的将林丰收的才智与计谋、抬到了九天之上;而他那入戏过深,提前转移老幼的善举,也为二人博取了仁义无双的美名。许多青壮百姓都感念于此,打消了弃家逃难的念头;更有不少血性男儿,愿意追随他二人投身军伍,为这场保卫家园的战役,贡献自己的一份力量。
三更天一到,扛了一整天军粮沙袋的解涛还没睡足,便被林丰收扔来的一套沉重甲胄、砸了个头昏脑涨。这是一套做工精细、用料扎实的大将军铠,本是梁家祖上遗物、一直供在梁家大宅的祖先堂中。梁家被林丰收抄家之后,他便把这套英武不凡的铠甲、留给了解涛;自己则打扮的像是位算卦先生一般、与他共同登上西侧城楼。
俗话说人靠衣装、佛靠金装!虽说解涛平日里穿的破破烂烂、看着就像是在码头货栈扛大包的苦力一样;可如今他身披大将军铠、腰悬三尺利刃,身后还有一道猩红色的披风随风飘摆,看起来真像是天神下凡一般英武。有他立于城楼之上,守城将士们那颗惴惴不安的心,也算是彻底稳定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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敌阵传出三通鼓响,华神教的信徒、便犹如潮水般向扶余城西门涌来;与此同时,另外三道城墙的守军,也皆有发现敌人动向的军情报来。
休息严重不足的大将军解涛,此时将右手虚搭在腰间的剑柄之上,神色“淡然”的望着城下敌军不发一言;而扶余城守军副将柴让,已经急的是抓耳挠腮、快步跑到了林丰收身边、大声嚷道:
“先生!敌军已经冲上来了,您和解将军快拿一个章程,要么就直接下令、咱开弓放箭吧?”
扮做军师模样的林丰收,方才心中正在懊悔万分:为何就没有提前寻到一把趁手的羽毛扇呢?
眼见柴副将心急如焚、林丰收也收敛了心神,重新戴上了那副算无遗策的面具:
“柴将军莫急嘛!军中的每一根羽箭、每一块石头,都是幽北百姓的民脂民膏!我等弟兄虽身负守土抗敌之责,可也不好随意浪费军械嘛!不急、不急……”
“这还不急?林先生您看,敌军先锋已然逼近八十步内了!”
“慌什么?才区区八十步,也值得你如此大惊小怪?敌军的攻城器械尚未露面,即便他们兵临城下又当如何?难不成你还怕敌军长出翅膀、飞过我这扶余城墙?柴让,你也是一员老将了,怎么如此沉不住气呢?”
就在二人说话的功夫,被那副甲胄压定了身子的解涛,竟站在城墙上睡了过去!而他那微微响起的鼾声,此时也传入了柴让的耳朵里……
“林先生您看啊!解将军是操劳过度、已经睡过去了,您还是快些下令放箭吧!眼下敌军已然欺近五十步以内!如果我等再不放箭阻拦的话、等他们冲到城墙脚下,那可什么都来不及做了!”
平心而论,柴让与他的上官梁大少不同,胸中颇有几分真才实学;只是他不喜阿谀奉承、为人又正直刚烈,便被梁家人当做一头耕地的老黄牛,替自家少爷积攒军功之用。
如今他眼见敌军先锋即将兵临城下、而己方的守城大将,竟然在如此危急的关头睡死过去,急的是扯开了嗓门嘶吼起来,言辞中都带出了些许哭腔!
泰宁县的下场,扶余城中何人不知?尽管城中老幼妇孺都已然提前转移;但如果有机会活下来的话,谁又想死呢?
他的一声嘶吼,瞬间震醒了刚刚沉入梦乡的解涛!这位解大将军睁开睡眼,扭头望着老神在在的林丰收,瓮声瓮气的喊了一句:
“啥?”
林丰收面色一喜,捋顺着刚蓄出的一缕短髯,轻描谈写的说了一句:
“哎,解将军过于体恤下属了……柴让,听见了吗?杀!”
“放箭!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许停!把这群狗崽子们全给老子留在城下!”
早已迫不及待的柴让,得到解将军的许可之后,立刻高声嘶吼着指挥弓弩手放箭御敌!听得“放箭”二字出唇,那些早已张弓搭箭、默默等待许久的弓弩手们,立刻为城下的华神教徒、表演了一场万箭齐发!
从战术上来说,放敌军先锋士卒、前进到据城墙三十步的距离,此举的确凶险万分;但眼下战情,也正如林丰收所言一般;一来,华神教的先锋营个个都光着脊梁,除了一把战刀和一条裤子之外,能够辅助攀墙的家伙,也就只有额头上那根红彤彤的布条了!所以,即便放这群废物冲出弓弩射界,安全抵达城墙脚下,也无法给扶余城带来任何威胁。
从泰宁县的败报可以看出,这一伙神石军中,可是有着大型攻城器械作为辅助的!那种非常显眼的大家伙们,只要没出现在战场上,那么刚刚加固过后的扶余城,就是一座无可撼动的高山。
第779章 83.阵前交易
在传统守城战术理念当中,对于那些立于城墙垛口、远程打击敌军的弓弩手,有着一套完整的攻击套路可以遵循:当敌军的兵锋踏入城下百步以内,便可以发出第一轮的试探性仰射;待敌军冲入八十步距离,便应该展开三至五轮的箭雨速射;待敌军踏入五十步后,便应该进行数轮次高角度吊射;待敌军冲至距城墙十五步以后,他们手中的强弓硬弩、便再无用武之地了。
没想到扶余城守军,竟无视传统的进攻方式,硬生生忍到了三十步远,才猝然展开了首轮攻势!这个距离说远不远、说近,也没近到弓箭无法企及的角度;所以当那些守城军的老弓手们、听到可以开弓放箭的将令之后,只觉眼下这个距离极其趁手,根本无需调整射击角度,只需最简单的平射法,即可迅速杀敌!
一个精锐弓手,连续弓开十箭,便可视为合格;可以连开十二箭以上,便已称得上是箭道高手。所以按照传统的守城方式放箭御敌,其实大概有三分之二的羽箭,都是瞎猫碰死耗子的无效攻击。
柴让一声令下、那些早已憋足了劲道的长弓手,便立刻大展神威!他们也知眼下战局紧急如火、每个人都想着要将箭壶当中的十二根箭枝、尽快倾泻而出!如此一来,不但箭枝非常密集;而且由于角度平顺、居高临下,连带着命中率与杀伤力,都得到了显著提高!
这一阵阵几乎没有死角的箭雨,却仿佛万箭穿心一般、瞬间便将一千五百名华神教信徒射翻在地!零星活下了几名幸运儿,也在扶余城神箭手的依次点名之下,回归了华禹大神的怀抱当中。
郭兴眼见第一次诱导性进攻,竟然得到了如此意外的结果,脸色也变得更加阴沉了……
“胡勒根,你看!敌军守将用兵,如此不遵章法,只怕是我的那位“老朋友”、亲自坐镇扶余城中啊!好了,既然钓上了这样一条大鱼、试探性进攻已经毫无意义了。就算前方是一片刀山火海、油锅地狱、我郭兴也定要将整座扶余城夷为平地!告诉传令兵通报全军,一刻钟之后,同时向四道城门展开猛攻!此役不分批次、不分梯队,更要不惜一切代价,攻破扶余城!我不想见到一只飞鸟、一头黄狗,可以离开扶余城的大门!”
“是!”
胡勒根转头唤来几名传令兵,将郭兴的将令吩咐下去之后,这才略带犹豫地开口说道:
“沁巴日,如此强攻之下,我军损失定然十分惨重。而且前日泰宁县那一仗打下来,我们神石部族却一兵未发!此事已经给朝鲁汗王带来了不小的压力……”
“那又如何?莫非要本帅命你们这些马背上的骑兵,挥舞着马刀、对准敌军城墙一头撞去不成?”
“学生倒并非这个意思……只是……”
“胡勒根,我想即便是远在漠北草原的朝鲁大汉,也同样不希望见到神石军伤亡惨重的结果……好吧,总要给他们一点甜头尝尝,才能封上另外两家盟友的嘴。如果能得到他们的认可,朝鲁大汉的压力也会小上一些吧……”
说完之后,郭兴翻身下马,走到了那位满面兴奋、正在极力鼓噪士气的“大师兄”身边。
“咳咳!田兄,可否借一步讲话。”
这位大师兄面色一怔,随即朝着人群中的一个黑脸汉子递了个眼神,随意吼了几句场面话,便朝着先行一步的郭兴走去。
大军后方营地,存贮着大军的粮草与军械;而谛听派来的监事麒麟君,此时正在接收后方新运来的一批攻城器械。
“道长,田兄。今日郭某是想与二位开诚布公的谈一谈,有关于幽北战事的细节问题。”
麒麟君闻言扯出了一丝微笑,语气平缓的对他说道:
“贫道乃是方外修行之人,谛听也只是单纯的商号;我们既不懂兵家之事,也无意参与阵前之谋。直说了吧,此战是进是退、是攻是守,皆由郭将军做主,无论是贫道或是谛听、对此都绝无异议。抱歉,贫道这里还有一批物资急需清点,二位兄台请自便。”
说完之后,麒麟君微微欠了欠身,转身离去;而那位华神教的田姓大师兄,则对着郭兴诡秘一笑:
“没错,大丈夫敢作敢当,的确是我给朝鲁汗王递的小话!”
“恩……既然田兄快人快语,那我也有话直说了。据郭某猜测,致使田兄心生不满的原因,定然是因为前日泰宁之战,贵教弟兄死伤惨重、而我军却只能作壁上观一事。且不论郭某当日定下的战策是否得当,可田兄既心生不满,又为何不先与在下沟通磋商、反而要舍近求远呢?”
这位姓田的大师兄听完之后、将两只眼睛眯成了一条缝,用充满鄙夷的目光,反复打量着郭兴:
“沁巴日……本名郭兴对吧?你原本不是北燕军的小侯爷吗?这点小事还需要我来提点?怨不得别人说嘴上无毛,办事不牢,咋就这么不懂事呢?明告诉你吧,他谛听有的是银子和军械粮草,而我华神教有的就是人,那你神石部族呢?也罢,索性今天就跟你把这里面的道道摆明白了,也让你这富家公子长长见识!”
说到这里,这姓田的大师兄一反常态,抹去了刚才那副乐在其中的神棍做派,反而斜着肩膀坠着腰,与郭兴盘起了道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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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说你们郭家爷俩打了一辈子的仗,可根本就没打明白啊!在我田大山看来,打仗到底打的是啥?还不就是银子吗?不是大哥说你,你这小子也太他娘不仗义了!咱们三家合伙打幽北,谛听出银子出家伙事、我们华神教出脑袋,你漠北人毛都不出一根,干脆空手套白狼啊?真以为我田大山傻啊?”
郭兴被他这一番话也给说愣了,反复想了半天之后,也没明白他究竟打算说些什么;最终只能略带疑惑的开口试探道:
“我等三方同盟,理当同气连枝。可田兄也亲眼得见,眼下幽北蛮子固守坚城不出,我神石铁骑纵然有心杀贼,也始终无用武之地啊!当然,此前贵教将士作战英勇彪悍,损失的确惨重;我郭兴今日就在阵前做主,将我军的三成饷银献出、用于抚恤贵军阵亡将士之家小!而且此约一直有效、直到我神石军铁骑的兵锋得以施展为止!”
“我没问你这个!……阿嚏!!!”
田大山右手一挥,张开大嘴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两道鼻涕喷涌而出,郭兴唯恐着了他的道、瞬间就弹出了三丈开外!
“你看这事闹的……嘿,你说幽北三路的鬼天气,都已经什么时候了,还这么冷……郭将军啊,能不能先给咱找件衣服,也好挡挡风寒啊?”
郭兴喊来了传令兵,给对方取来了一件棉服,心中却早已经骂出了一万句脏话;可转念又一想,毕竟田大山今年已经“八十四”岁高龄了,整好活在坎上,还能再蹦跶几年呢?自己再落魄,也是正儿八经的名门之后、何必跟他一个将死之人一般见识呢?
田大山接过棉服,左右一抻衣襟,打着哆嗦躲着脚地搂在了郭兴的肩膀上:
“这样吧郭老弟,田哥看你这人挺不错,好心点拨你几句,可别给我传出去啊!别看你们神石军人数不多,可人吃马嚼的算下来,每天粮饷消耗也不是小数目啊!三成饷银那么大一笔银子,你就散给那些榆木脑袋了?我看兄弟是富贵日子过惯了,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啊!哎,也别叫你白忙一场,今天当大哥的就教你一些为人处世的道道!你原来咋跟那个道士要饷银的,以后也照样咋要;要回来之后呢,田哥我也不贪,私下里分我两成就行了!”
自以为还算见过大世面的郭兴,这回却被村汉出身的田大山给说懵了!
北燕王朝吏治昏暗,私相授受的腌臜事也是屡见不鲜。郭家父子虽都是正气凛然的君子;但毕竟身在北燕,也无法独善其身。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作诗也会偷,这官场里面的门门道道,他们熏也熏出了一个滚瓜烂熟来!包括阵前索贿这档子事,虽然听起来令人瞠目结舌,但在北燕也屡有发生、并不值得郭少侯爷大惊小怪。
真正让郭兴感到惊讶的是,这件本以为极度棘手的外交事件、竟可以靠着这种摆不上台面的小手段、消弭于无形之中!一时之间,他竟想要为那些将自己身心全部奉献给“华禹天神”的信徒放声哭泣。
郭兴知道,这些华神教的信徒,大多都是没什么见识的乡野村夫;他们原本或是忠厚本分的实诚人、或是自私小气的精细人;可经过华神教的洗脑愚弄之后,全部都变成了疯子和傻子;而眼前这个索要回扣的田大山,显然不是疯子、更不是傻子,他只是一头没穿着上衣的衣冠禽兽而已!
郭兴不喜欢与禽**朋友,但他很喜欢豢养驱使禽兽!
财富这种东西,对于自幼没受过穷的郭兴来说,就只是他征服天下的工具之一,没有任何吸引力可言;
这种财富观念,就只有那些吃过、见过、享乐过的富贵人才能拥有;而田大山虽已经在华神教中混到了一定地位,然而他裤腿上沾着的烂泥巴,眼下还没彻底洗干净呢……
第780章 84.有钱能使鬼推磨
既然田大山贪恋蝇头小利,那么对于郭兴来说,有关华神教不满伤亡过重一事,他也就可以用最简单的方式来解决了。
“好!田兄既然画出了道来,郭某人自当遵从、绝无二话!我军拿出事先约定的三成饷银、用于“抚恤”友军阵亡将士。只待攻取扶余城后、郭某自会遣心腹之人,将这笔银两转交田兄……”
“别别别!这样吧,待城破之后,你派一个嘴严的兄弟过来,我会告诉他该把银子存到汇南钱庄的何人名下。”
“好!那此事就一言为定!接下来谈谈发起总攻一事……”
“咱来都这关系了,还谈什么啊?把你那心放进肚子里,打仗的事全包在哥哥身上了!嘿,只要你有这个东西…无论你要多少人,哥哥都能给你找过来!而且还全都是不要脑袋的亡命徒!比你托人走门路的“赎囚”、那可实惠多了!郭兄弟啊,不是哥哥我自卖自夸,这么大的便宜事,离了哥哥你上哪找去啊!偷着乐吧!”
说完之后,这田大山给郭兴递了一个“心照不宣”的暧昧眼神,随后又换回了那副狂热信徒的面孔,一边叫嚷着“华禹天神可看着咱们呢!为教尊大人效力的时候到了!”之类的鬼话,蹦蹦跳跳地朝着本队走去……
郭兴眼见对方走远、咬牙切齿的啐了一口唾沫,也回归本队去了……
一刻钟之后,西、南两道城门之外,聚集起了一望无际的华神教徒。虽说这田大山的卑鄙无耻,已然突破了郭兴的想象力;可好在他也明白“信誉”二字、对于“生意人”的重要程度!
方才赤膊上阵的田大山,多少受了一些风寒;这次全权负责攻打扶余城南门,他总算是学聪明了一些。他与手下的两万余名华神教信徒,都穿着标志性的土黄色粗布短褂,反复叨念着令人听不懂的华神经。,
待田大山亲自将一张张皱巴巴的黄符纸,贴遍了每一架攻城器械之后,这才暗中叫来心腹,给西城门外的郭大帅,送去了一个口信。
古朴厚重的号角声回荡在战场之上,数以万计的华神教的信徒、高喊着刀枪不入的口号、挥舞一柄柄劣质战刀,一往无前地踏上了前方那片血肉战场。
扶余城上,副将柴让也凑到了林丰收身边,低声询问御敌之策:
“先生,看敌军第二次攻城的规模,这群漠北狼已经发起了狠来。您瞧,敌军漫山遍野,一眼望不到边、就连传说中的攻城器械,也露出了本相!他们显然是打算一鼓作气拿下扶余城,咱是不是也该亮亮家底子了?”
一只耳朵的军师林丰收,此时手扶城墙、眼不聚焦的注视着漫山遍野的华神教信徒,轻轻叹出了一口气:
“嗨,这战端一开、难免要生灵涂炭啊……所说两国交战、敌我各为其主;可即便是敌军的将士,也同样是一条性命啊!若山人我欲大破敌军,易如探囊取物、反掌观纹;可他们也有高堂老母、家中也有良妻幼子,我有于心何忍呢?哎,果然唯有“良心”这道险关、是最难冲破的呀!”
“林先生,咱这可是两军疆场,还是处于下风的弱势方、能不能先把您那副只属于赢家的好心肠收一收?莫非咱们军中的弟兄、和城中百姓,就不是人生父母养的了?咱还是先顾好自家人吧!”
“哼,麻木不仁、愚不可及!”
根本想不出好办法的林丰收,装神弄鬼的诉说了心中慈悲、便一甩宽袍大袖、做出了一副“不与俗人论短长”的模样,顺着宽敞的城墙甬道、一路向东走去。
盔甲齐整、腰横利刃的大将军解涛,也刚刚被敌军吹响的号角唤醒,此时仍在发怔;而刚刚“俗”走了林丰收的柴让,还以为他是去东城墙上观敌掠阵,也并没加以阻拦……
当然,实际上林丰收就只想是找个人少些的清净地方,看看如何跑出扶余城罢了。
柴让见军师林先生负气而走,便急忙跑到解涛身边,大声请示起来:
“禀解帅,眼下敌军大举进攻,我军当何以应对?”
“进攻……”
“是,敌军先锋将士,已然展开了第二次冲锋。”
“进攻……是啥意思?”
“……回解帅,进攻就是……漠北人来打咱们了。”
解涛饭量太大,从小就靠帮人打架斗殴混饭吃;如今一听“咱们”挨打了,立刻就明确了下一步的作战指示:
“人家都来打咱了,你还问啥啊?咱们赶紧还手啊!”
柴让听了解涛的将令,仔细琢磨了好一会,这才不太自信的对传令兵吩咐道:
“告诉弓弩手沉住了气,都把敌军放进五十步内!让神箭手全都换上火油箭,给我把四架云梯与冲城车全部烧成焦炭……先这样吧。”
一阵阵箭雨落在密集的人群之中,并没有激起多大的浪花。这本是一件好事,可落在西门外的主将郭兴眼中,却令他觉得十分不安。虽说他发布的军令,是不分主次梯队、全军同时向四道城门展开猛攻;可由于扶余城的东、南两向,受限于混同江的水面,地形极其狭窄闭塞,根本无法展开大范围的进攻。所以实际上来说,就只有西、南两道城门,可以容纳大批量的军卒与攻城器械前行。于是,他就只能将胡勒根及其八千游骑兵、派往扶余城东门,意在伏击可能会突围而出的幽北军;而自己则留在西门外的主阵当中,负责观敌督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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拿人钱财、替人消灾。刚刚点拨了后辈的田大力,这次是真的发了狠!他竟然在东南两向的主战场,一次性派上了五万信徒!这么多人一次性铺在战场之上,即便幽北军的箭雨再密集五倍,也很难阻止华神军冲至城下的趋势了。
郭兴见华神教作战英勇,终于抽出了一丝空闲,在脑中飞速推演战局走向;然而就在此时,麒麟君的一名手下前来禀报:
“郭帅,五架投石机已然组装完毕,请问当如何分配?”
“这还要问吗?西门放置两架……等等!”
郭兴脑中突然闪出了一团火花,他觉得仿佛抓住了那个令她心神不宁的真正原因!
此次自己率军反攻幽北,本就为了一雪国仇家恨,根本无意隐瞒身份;即便敌将不是沈归,也早就对此事一清二楚了。而回想一下泰宁城下,又是雷石滚木、又是金汁油罐,打的惨烈无比;可今日除了弩箭以外,竟没有暴露任何城防准备!
自己抵达扶余城下,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而他也不止一次见到敌军在城墙上忙碌的身影,眼下却为何偃旗息鼓了呢?这分明就是沈归常用手段!示敌以弱,层层诱敌!
如果自己提前暴露了谛听天工坊“研发”的投石机,那很有可能会在沈归面前失了先机!别看他们此时火箭攻势汹涌;可早在泰宁城下、他们已经吃过一次亏了!这次推上阵前的攻城器械,都提早做了防火处理;虽不能保证万无一失、但想要靠着一根根火箭引燃的话,也只能期盼老天爷的垂怜了!。
考虑到自己是进攻一方,又占据着绝对优势;眼下对手没有行动,这张投石机的底牌,也不急着打出去;只待战局僵持不下、再将其推上阵前,一举奠定胜负岂不更美?
“不必了,全部推往南阵,交由神锋军的田大师兄。你告诉他,这是谛听天工坊的新式武器;不到胜负关头,绝不要轻易暴露。”
幽北军的五轮箭雨齐发,不过杀伤了千余人而已;对于阵前密密麻麻的华神教徒来说,根本就是九牛一毛、沧海一粟。好在也不知哪位弓手走了大运、竟意外的将已然推至城下的冲城车引燃,可暂保城门无虞;可那四架钢爪云梯,却已经在辅兵的推动之下迅速展开、死死地抠上了西侧城墙……
正在指挥弓手换防的柴让,听到敌军云梯架上城头的消息,心中立刻凉了半截!他早就反复钻研过泰宁县的败报,也不是没想过携大胜之势的神石军、此来会变得更加凶猛残暴;可如今看来,自己的想象力还是过于保守了……
“快快快!加快换防速度!”
从吹响冲锋的号角吹响、到城墙之上展开了白刃战,仅过去了半个时辰而已;而且若非云梯的大绞盘、需要很长一段时间驱动的话;也许早在一刻钟之前,那些浑身土黄的华神教徒,便已经登上了扶余城墙。
郭兴眼见四架云梯铺设完毕,立刻吩咐身边的传令兵:
“让辅兵队冲上前去,把焚毁的冲城车拉走,换一辆新的继续攻城!他们的长弓队已经换防,这次一定要把西城门给我撞开!”
如此激进的指挥节奏,还是郭兴从军以来的头一遭。他的父亲老侯爷郭孝,一生用兵以谨慎为先,尤擅守城之法。郭兴自幼随父从军,无论是脾气性格还是用兵之道,都全盘继承于过世的老侯爷。
这样的将领,或许没有在水火之中挽救危局的能力;可也同样没有明显的弱点可以攻击。之前两北大战,沈归也是刚好抓住了老侯爷的舐犊之心,以及郭兴尚未褪去少年意气的弱点,才得到那场大胜!
然而今时今日的郭兴,与当年孤军深入敌腹的小侯爷,已经不是同一个人了!
至少,他没有走上矫枉过正的弯路!
第781章 85.劈山
扶余城主帅解涛,正满眼好奇的打量着首位登上城墙的华神教众:
“你是谁啊?”
“爷爷是华神教尊座下……”
“赫拉”一声响,瞬间打断了对方的后半句话;这位直肠子的华神教徒,尚未来得及开口通报全名,便被匆匆赶来的柴让、一刀劈开了胸膛:
“解帅别愣着了,敌军攻势凶猛,此地已万分危险,快随末将撤往后方吧!”
“哎,我跟你走……!”
解涛是个愚笨莽撞的汉子,好在与坏透了根的林丰收相处日久,养成了听人劝的好习惯。他没多做挣扎、便在柴让的保护下,走下城墙甬道。可二人的脚踩刚刚踏上平底、由打半空中竟摔下了一名扶余护城军卒、以整个后背着地、刚好拍在了二人脚前……
此人年纪不大,唇边还长着一圈细细的绒毛,应该还是个未满二十岁的娃娃兵。看军服样式判断、应该是长枪营新征补的本地兵丁,许是在自家上官的带领下、前来替换城防的。
眼下敌军才刚刚登城、战局虽然紧张,但至少一时半刻之间,并不存在失守的可能性。所以长枪营的官长,便自告奋勇换下了弓弩手,想借着这个好机会,让自己麾下的新丁,都上墙闻闻血腥味;这在相对安全的情况下,迅速补齐实战经验。
可战场毕竟不是演习,随时都有发生意外的可能性。这位年轻的娃娃兵就不太走运,他才刚刚登上城墙,便被一个孔武有力的华神教徒一脚蹬中胸口、受力不及向后连退几步、便直接失足跌下了高高的城墙……
这孩子本是梁家大少爷的马弁,由于仰慕解涛抄家时以一当百的不世英姿,这才留在了扶余城中,并成为了守城军中的一名长枪兵;就在昨日,他还不好意思的塞给了解涛一枚红皮鸡蛋,说想要拜这位天神下凡一般的大将军为师呢!
可解涛哪里猜得到,自己才刚收下一天的小徒弟,竟会从天而降,直挺挺拍在了沙土地上!他立刻就认出了自己的徒弟,于是神色木然蹲在地上,使劲儿拍了拍略显稚嫩的脸庞,却反被徒弟呛出来的一口鲜血、喷了个满头满脸……
“柴兄弟……我徒弟他吐血了……能不能请个郎中来啊?”
解涛张口与柴让要着郎中、眼睛却与自己的徒弟死死对视,片刻都不曾转移;久经沙场的柴让矮下身来,草草给这位不走运的娃娃兵检查了一番,随即重重地叹出了一口气:
“哎,不必费事了……这孩子救不活了!”
“救不活了?你是说……我徒弟他会死吗?”
“……是。”
“那……你知道是谁害了他吗?”
“他是被漠北军所害……就是穿着土黄色褂子的敌人。”
“……啊,那我知道了。害我徒弟的人是漠北军,穿土黄色的褂子……”
解涛眼神中仍然带着迷惑,可看着神色依然彻底凝滞的苦命徒儿,仍然陷入了沉默之中。知道柴让上前挽住他的手臂,解涛才挣开了对方的扶持、起身开口说道:
“柴让,你能帮我找一根沉一些的大棒子吗?”
柴让听到这里,心中便明白了解涛的打算。就算只看他这副顶天立地的大身量,也知他的力道,定远非常人可比;能让他感觉趁手的兵刃,首先份量就一定要充足。
所说这战场之上的家伙,要比一般的江湖兵器沉重坚固,可也很难找道能令解涛觉得趁手的大家伙呀!不过这凡事就怕一个巧字,扶余城虽不是什么顶尖大城,却刚好能满足他的要求!
早在圆柱形的梁家大少,走马上任之初,为了彰显自己那并不存在的勇武神力,曾花费高价聘请了一位能工巧匠、耗时三年之久,为其“量身打造”打造了一柄重达一百零八斤的长柄战斧,名为劈山。
幽北三路毕竟地处化外蛮荒,齐家请来的铸造匠师,也只是个二流水平而已。不过胜在齐家准备的矿石质量极佳,他便靠着堆料的铸造方式,真堆出了一柄不错的重兵器来!这柄名唤劈山的长柄战斧,虽定然无法劈山开路;可单说那一百零八斤的重量,却是经过了梁家恶奴们的层层检验,简直是分毫不差。当然,这把劈山大斧自从姓梁之后,便一直都放在护城军的营房之中,始终未曾动过,已然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灰尘。
由于此斧出世之后,并没人能耍的动他,所以威力如何,柴让自己也说不大好;不过至少可以满足解涛对于份量的要求。
柴让一声令下,不到片刻功夫,三个身强体壮的近卫、共同扛着一柄极其吓人的巨子,口中齐齐的喊着号子、一脚深一脚浅的抗回了这柄劈山巨斧。
“解帅,此乃扶余城中最重的兵刃,您可以试试份量!”
方才正坐在地上、对着一个死人絮絮叨叨的解涛,闻言立刻站起身来;他迈步走上前去,抬起右臂握在了斧攥之上,竟单手取下了这柄通体乌青的百余斤劈山巨斧!
“挺好的,把门打开吧……”
解涛说完之后,将大斧单手一转,倒持在自己背后;而柴让听完了他的帅令,却仍然愣在原地……
“柴大哥?倒是给我开门啊!”
“门不是开着呢吗?您的眼睛受伤了吗?……”
“我说的是开大门,喏,就是城门!漠北军不是就在城外吗?我徒弟死了,我得给他报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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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他这么一说,柴让呆愣愣的看向不断被冲城车反复撞击的巨大城门,一时间实在无法理解解涛的话;不过,经过近日来的交往与接触之后,他也知道这位解帅虽然力大无穷、身手敏捷,但头脑却一时清楚、一时糊涂,与常人的思维方式完全不同;而城中唯一能与他顺畅交流的林军师,此时也“负气而走,根本没人可以为自己“翻译”话中深意。无可奈何之下,柴让毕竟身为副将,也就只能按照主帅的吩咐办事了。
反正即便是己方不主动开城,要不了一时半刻之后、那两扇摇摇欲坠的城门、也会在冲城车的反复撞击之下轰然倒地;如此想来,还不如己方主动打开城门呢!
纵观战场双方本阵,仅相距区区百步之遥;可就是这百步的距离,却留下了数千名华神校信徒的尸首。不过这华神校主章源,果然有其独到之处!凡是能穿过刀山火海、如林箭雨的华神教信徒们,竟都自认为是受到了华禹大神的灵力保佑,依然是刀枪不入、神鬼不侵的金刚不坏之体了!这心里有了依仗,作战冲锋、推动冲锤的时候,也在不知不觉之间、努上了一口心头血!
说句题外话,许多靠着贩卖苦力为生的苦工,最后都是死在了一口心头血上!
那努足了全力换来的撞击城门之声、早已将华神教信徒震出了短暂失聪的结果。在这些人的耳边,就只有“突、突、突”的心跳声在不断回响;就连城门已然被人推开、毁坏的门轴发出的巨大声响,都没有惊醒这些埋头苦干的华神教徒……
斑驳的朱漆大门、缓缓分开两边;城墙上那员身穿猩红披风的威武战将,此时倒执一柄大斧、孤身立于城门正中。
冲城车的原木击锤、没有受到城门的反馈之力,瞬间晃得所有的华神教徒、同时向前踉跄了几步;更有好几个早已眼前发黑的爷们,竟一头撞在了车架子上,彻底昏死过去。
其他人抬头观瞧:只见城门洞的另外一边,初生的朝阳,正斜斜地依在了猩红色的披风上,勾出了一道柔和的金边。接下来,不停在耳畔响起的巨大心跳声,竟被眼前这名大将军的怒吼彻底驱散,也将他们早已失去的听力,暂时的还了回来:
“喝!”
别看解涛身形庞大,可动作却异常敏捷!他朝着四敞大开的城门洞、张口发出一声爆喝;与此同时,右脚跟反顶斧身、长柄巨斧瞬间调转过来、紧接着解涛迈步抬腿、便使出了一招力劈华山!
“杀!”
又一声暴喝传入黑漆漆的城门洞中,带起一轮又一轮的回音,仿佛化身为一杆杆看不见的长矛、险些冲破对方的耳膜。还未等他们缓过神来,一柄厚背大斧从天而降,势大力沉地反身砸在了那架足有二人高的冲城车上!
咔嚓……哗啦啦啦……
这架刚刚替换上阵的冲城车,竟在解涛的斧背砸击之下、彻底散了架子!不仅如此,冲城车上还未完全消散的余劲,也顺着木架传入了十一名华神教徒的臂膀之中……
噗!
这些刚刚倚靠在架子上稳定重心的华神教徒,遭到冲城车架上传来的余劲波及,将本已用过了劲道的身体瞬间击溃!更有几位身体瘦弱之人,被余劲震得是口鼻喷血、连连退步;直到后背硬生生撞在了城门洞边,这才两眼一翻,昏死了过去……
城外的华神教信徒不明所以,还以为是自家弟兄得手,扶余城门已然洞开呢!眼前便是度化妖魔、积攒功德的大好时机,他们又怎能放过?城下的华神军纷纷扬起手中战刀,口中低声诵念经文、赞美着仁慈宽厚的华禹大神,随后便一窝蜂的向城门洞口拥去……
第782章 86.一夫当关
解涛的身量本就极宽,再加上“借”来了齐家祖传铠甲作为披挂,又扛着一柄百余斤重的长柄战斧,将平时还算宽敞的城门洞,衬的狭窄闭塞起来;再加上他一斧砸出来的那堆破木架子,仿佛连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
解涛活动了一下被反劲震痒的双肩、随手将大斧放在已经损坏的冲城车上;紧接着他腰杆一沉,双脚分开前后用力蹬地,双臂按在原木冲锤两边,开口发出“嗨”的一声暴喝!
好一个壮汉解涛,他竟硬生生推着这一堆破木架子,一步步地向城外走去!
那些疯狂涌入城门洞、正打算“斩妖除魔”的华神教信徒,竟然隔着一具塌了架子的冲城车,被解涛一人反推了出来!似这种百年难得一见的战场奇景,也令原本弥漫着厮杀与叫嚷声的热闹战场,陷入了短暂的停滞!
解涛性子憨直,也非常容易认死理。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这八个大字,自幼便深深烙在了他的脑海之中。方才他已经打听清楚,根据柴让所言,出手杀害自己徒弟的仇人,名字叫“莫北君”,穿着土黄色的褂子……
可城外漫山遍野的“土黄褂子”,到底谁才是他的仇人呢?要是一个个的打听谁叫“莫北君”,那得问到什么时候去呢?不过要是全都宰了的话,肯定会快一些吧?
可林丰收也跟自己交代过:不能遇见什么麻烦,都想着用打架的方式来解决……
一时之间无法决断的解涛,望着眼前这群不知名姓的“土黄褂子”,开口发出一声暴喝:
“呔!你们谁是漠北君啊?”
人一倒霉,喝口凉水都塞牙!今要是沈归站在这里,准回手一指骑在玉轮宝马上的浊世佳公子郭兴;可阵前这群华神教徒,大多都是老实巴交的山野村民出身,哪能想出这种缺德主意来啊!
城门洞口一位死催的华神教香主,拍着胸脯高扬脸,非常硬气的对比自己高出半截身子的解涛说道:
“漠北君?俺们都是!”
噗!
解涛闻言,自以为寻对了仇家、抄起斧子便向对方劈去!好快的身手、好快得斧刃!这一斧子劈下去,瞬间将把这位脑子不太好用的香主,当中劈为两片!随后他又借着未消的余劲上步扭腰、用腋窝夹着斧子来了一个大旋身!半点力道都没浪费,将周遭拥来的华神教徒全部开膛破肚!待他重新站稳了身型,再次挺腰抬腿、向前用力一蹬……
随着“咚”的一声闷响,那堆破木头架子,便仿佛天女散花般四散崩开……
在华神教虚构出的世界观之中,只有虔诚笃信华禹天神的手足弟兄,才是灵魂纯净的人类;而那些不肯相信华禹天神的愚者,就是被妖魔邪祟蒙蔽了心窍、变成了祸害一方百姓的混世人魔。对于华禹天神的信徒来说,拔剑斩妖、即可得到神光照耀,福延万世子孙后代;即便除魔不成、反被妖魔所害,魂灵也会蒙受天神的垂怜,全家得以位列仙班。
所以在华神校信徒的眼中,扶余城并不是一方百姓的故土家园、而是盘踞着萨满妖魔的吃人魔窟;而这位解涛,也不是什么敌军将领,而是一只凶猛残暴的妖兽精怪!
眼见妖兽逞凶,围在城门洞口的华神信众们,也只是停滞了片刻;刚躲开四散飞来的木屑之后,便一窝蜂地涌上前去!在他们看来,就算拼着这条老命不要、也得割下一块妖兽的血肉换些银钱,或用于贴补家用、或积攒福祉功德。
反正死后还可以位列仙班、有啥可怕的呢?
也不知解涛是真傻还是假傻,他在清理出了一片战场空间之后,竟然就站在了城门洞中,不再向外踏出半步。仅凭他一个人,一杆长柄大斧,便将这城门洞口守了一个严丝合缝;敢有前来试其大斧锋芒之人,真是沾则伤、碰则亡;远远看去,竟颇有些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
位于本阵的郭兴骑在马上,眼望着城门洞口那位越战越勇的敌将,面上的神色反而变得轻松了许多:原来,敌军主将不是沈归那头小狐狸,而只是一个悍勇武夫!眼见我军攻城器械占据了有利位置,他竟在急火攻心之下,亲自前来镇守城门!虽然他凭着不错的身手、暂时守住了城门洞口;但仅凭他一人之力、想要抵挡华神教徒的人海战术,终要落得个力竭而亡的下场。
诚然,身为主将一马当先,并展现出力敌千钧之勇,可以在很大程度上提振己方士气;但站在指挥者的角度来看,实乃妄逞匹夫之勇,于整体战局绝无半点益处!
郭兴确定了敌将只是一位莽夫之后,心中巨石瞬间落地:
“哎,果不出我所料,啃过了泰宁县这块硬骨头,幽北腹地便是一马平川。这扶余城守将,阵前虽有万夫不当之勇,却没有半点守城经验可言……传令兵,去通知司鼓吏,把大鼓给我重重的敲起来!可以换人、不许歇鼓,没有我的命令之前,谁要是敢擅自停歇,我就要了谁的脑袋!”
牛皮大鼓的声响,与人的心跳同频同律。鼓点愈发迅猛沉重、前方将士们的心跳声、也就同时变得急促起来。所有人都在无意识间、加快了手上脚下的动作;而郭兴的一道军令,也将漠北军的整体攻势再次拔高了一个台阶!
然而,一军将士,实际战斗力的高低,不仅取决于每个人的军心与斗志;装备质量与受训程度,也同样是极其重要的衡量标尺。如果单论前者,由底层华神教众组成的神锋军,堪称华禹大陆第一强军;可论及后者,他们这些人原来是什么德行,现在就还是什么德行。
所谓的华神教,本就是天神教的买办章源、为了谋取私人财富、一手创立的诈骗团伙。即便眼下他们走了大运乘风而起,成为了一股不可忽视的力量;可终归受到章源的眼界与心胸所限、绝不舍得在武装教徒方面,花费一笔极其高昂的本钱。甚至如果不是谛听参与其中的话,这数万名华神教徒,就只能拎着木棒与农具冲上战场了!
虽说谛听提供的战刀貌不惊人、但质量却着实不错!不过,菜刀家家都有,被逼急了之后、人人也都能胡乱抡出几个花来;可华神教提供的雁翎刀,没有下过个把月的苦功夫,去学习钻研发力窍门、运刀轨迹的话;只要胡乱抡上一会,胳膊就酸的抬不起来了!
天工坊出品的战刀,落在这群人的手里,还真是标准的暴殄天物啊!
再者说来,别瞧解涛只是单枪匹马,但他这身“借来”的铠甲,可是梁家祖宗传下来的宝贝,一般的汉子,仅仅披挂上这副精铁战甲,根本就迈不动步子、更别挥舞兵刃、上阵杀敌了!可同样的重量,挂在解涛身上,却简直轻如鸿毛一般,丝毫不会影响动作的敏捷性!
沉重的兵器,自然带着强大的冲击力;而沉重的精铁铠甲,防护力的强大,也是肉眼可见。面对解涛这样一个“铁皮罐头”,华神教徒的钢刀砍在盔甲上、就连个痕迹都留不下来!哪怕郭兴狠一狠心,再次下令长弓手进行无差别攻击,人家解涛只需要护着脸往地上一坐,准连油皮都伤不着他!
城门洞口的厮杀,就这样僵持了一刻钟有余;那些不断被劈山巨斧开膛破腹、或是砸到骨断筋折的华神教徒、也被民夫队不断清理出足有数百口之多;然而再看这员勇将解涛、尽管盔甲上布满了敌人的斑斑血迹,可被汗水犁出数道白印的脸庞,却显得愈发红润!
这分明是他才刚刚把身子打热啊!
如果神锋营的将士,都是他郭兴麾下的部卒,那他也许早已经鸣金收兵,换上游骑兵上阵,用抛索拖拽的方式,清理出城门洞口了!可这些华神教徒,毕竟是自己掏出了三成军饷买来的雇佣军,银子总不能打水漂不是?
再者说来,就连华神教带队大师兄——田大山,都不心疼手下伤亡,他郭兴又何必去操那份闲心呢?再者说来,华神教的伤亡越大,将来攻陷幽北三路、三家分配胜利果实之时,他们说话的声音也就越小了。
既然敌军主将愿意逞英雄,那就给幽北人留下一个战神的传说、自己取走胜利好了。反正敌将再勇、人力也终有尽时;莫非他还能凭着一己之力,将这两万余步卒全部杀光不成?
反正在华神教信徒的眼睛里,就只有前进、没有后退;更不会被一个所谓的“万人敌”,杀寒了军心!花一点点银子,买来如此悍勇的炮灰先锋,还真是一件非常省心的事啊!
不得不说,华神教的洗脑攻势,的确是非常成功的!这群疯子,之前在泰宁县便打的如狼似虎;如今战场换到了扶余城下,他们仍然没半点惧色。不过,华神教取得的成果虽然喜人,但应用的手段,却谈不到高明二字;说穿了,章源蛊惑人心的手法,与江湖上的游方术士、骗家门人,都是同样的一路货色。
第783章 87.假的就是假的
关于骗术的本质,江湖上有着“典卖一时迷”的说法。这句话的意思就是说:人的脑筋有快有慢,但终究没有一辈子绕不过来的弯。而骗术的本质,就是精心编织一个思维迷宫,让受害者凭着脑筋与经验、与占据先手优势的织局者赛跑罢了。当然,这特指一次性的骗术:比如说街头卖药的、拦路算卦的,都在此列当中。
可自称“华神无上教尊”的章源,组建华神教的根本目的,并不只是想谋求一次性的敛财手段这么简单。他是想在自己有生之年,亲手开辟出一个诸如玄岳道宫、南林禅宗之类的千秋功业,庇章家子孙安享百年富贵。为了华神教的稳步发展、他借鉴了天神教的基础教义,并逐渐发展出了一个组织架构庞大、自成一套体系的虚构世界。
不过假的始终都是假的,永远也真不了!既然华神教的即根本乃是抄袭而来,而章源作为天神教的叛徒,根本就没来得及全部将其吃透,也就只能东施效颦、生搬硬套了全部地基。
下层基础扎的不稳,上层建筑也就不会牢固。随着编造出的谎言越来越多,章源也发现了神话故事中的漏洞与硬伤、暴露的越来越大,令他这个“创世者”也无法自圆其说;无计奈何之下、他只能许以重利向诱、对外拉拢了一批犹如田大山一般的“聪明人”,共同参与其中,帮他完善这个巨大的谎言。
时至今日,华神教的传说体系、仍然在日趋完善当中;负责这项工作的团队,都是由一些念过书的文化人组成。他们靠着团队协作、共同编纂出一个个神话故事;虽然至今还说不上是严丝合缝,可用来骗骗没什么见识的乡野村夫,还是毫无难度可言的。
其实编纂出一套全部原创的神话故事来、对于那一批落第秀才、潦倒书生来说,也谈不到是天大的难事;可这套鬼话诞生的根本原因,就是只是他们需要一个行骗的工具罢了;如果故事编造的太过于生疏繁杂,让百姓们接受起来也需要很长的一段宣传时间、实用性方面也就大打折扣了。
所以时至今日,有关于华禹天神的前世今生,总能在百姓们喜闻乐见、口口相传的上古神话体系之中,寻找到一些蛛丝马迹;有了这些“老字号”的神祇参与其中,华禹教的可信程度,也就得到了极其有力的扶持!
比如说在神话传说之中,有着这样一位大神!他身强力壮、体型巨大,却因战败而被敌人斩去了头颅;此后便以乳为目、以脐为口,执干戚以舞。
这,便是上古战神——刑天!
而出现在华神教众眼前的解涛,好像除去少了一枚盾牌、多了个脑袋之外;与“华禹天神座下”的大将军——战神刑天,简直是一模一样啊!
当第一位华神教徒、无意识喊出了“刑天”二字之后;战时一向凶猛强悍的神锋军,竟罕见的生出了乱子来……
“……这……这是咱的刑天大神转世啊!看那杆大斧子,凡夫俗子哪能抡得动啊!战神刑天,他绝对是战神转世!”
有一就有二,有二就有三!也不知是哪位脑筋活络的华神教徒、首先提出了刑天这个名号;然而经他这么一宣传,所有信众都下意识的展开了丰富联想……
这群思路被困在了迷宫之中的华神教信徒们,就连喝香炉灰能够刀枪不入的鬼话,都深信不疑;而解涛一人一斧、抵挡了大军小半个时辰的战绩,又是近在眼前的事实,他们当然更不会起疑了!
骑在马背上的郭兴,此时正在琢磨着一会解涛力竭而亡之后,自己该如何调配兵力之事;可耳边突然传来整齐划一的呼喊声、立刻打断了他的思路。郭兴抬头一看,只见漫山遍野的土黄色华神教徒,犹如飓风催动海浪相仿、从城门洞口开始扩散、呼啦啦的跪倒了一片……
“传令兵!他们在嘟嘟囔囔的喊些什么呢?都他娘中邪了啊!”
“回沁巴日,在属下听着,他们好像是在喊什么刑天大神……”
“刑天?敌将分明长着一颗大脑袋,还刑他妈什么天啊!去,给我把田大山叫来!”
传令兵被郭兴骂了个灰头土脸之后,立刻翻身上马,直奔南城门传令而去!
从城西战场听来,只觉得城南战场同样是一片杀声震天,应该也没什么不同之处;可这位传令兵才转过了一道城墙再看,胃口立刻涌上了一股酸水!
怪不得西城门没有城防工事呢!原来全都堆在了南侧城墙啊!远远看去,那一道道反复抬起坠落的原木,不仅排列的密密麻麻;在抬起落下之时、更仿佛酱缸里的搅棒一般、不断滴落着肉眼可见的黏稠血液!这名传令兵离着城门足有百余步之遥,却仿佛仍然听到原木落在城下、砸出的那种特殊声音……
吧唧……吧唧……
转眼再看、只见己方大半的攻城器械,眼下已经烧成了一堆堆的焦炭。城门之上,一名腋下各夹着一枚酒瓮的老汉,此时刚从城门楼上纵身跃下。身体重重的摔在冲城车上之后,摔破的酒瓮、将冲城车瞬间烧成一条火龙……
传令兵本是个漠北汉子,前次攻打泰宁之时,他并未参与其中。今日扶余城下、还是他首次经历攻城之战;这副残忍无比的画卷、瞬间撞破了他的心房,令他不忍再望去哪怕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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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嘿嘿嘿!往哪走呢!”
他才刚刚闭上双眼,战马的缰绳便被人死死拉住。扭头一看,只见一个尖嘴猴腮、身形瘦弱的华神教徒,身上散披着一件神石部族的棉服,正好奇的打量着竖在马鞍后的传令旗:
“郭老弟让你来的?是交代军饷的事吗?”
“不……不是。城西战场,贵部士卒出现意外情况,沁巴日派属下来,是召您前去商议战情的。”
“呸……真他妈麻烦。银子给的不多,屁事还不少!哎我说小兄弟,你这匹马的模样还怪俊的,能驮俩人不?我这可没马啊……”
战马乃是漠北汉子的心尖宝贝,比自家帐篷里的婆娘还要亲上三分!早在田大山出口不逊、在言语间辱及沁巴日之时,这名传令兵就已经憋了一肚子的火;如今耳听得对方提出共乘一骑的念头,立刻就勒缰转头、打马而回。
被干原地的田大山,随手拉了拉滑落的衣襟,朝着身边一位心腹人说道:
“看看还剩下多少个脑袋,一次给我全轰上去!早点拿下这个城头,我到了姓郭的小子面前,才有脸跟他抬价啊!”
“我说老田啊,我可得提醒你一句,姓郭的那小子办事可不太讲究!你说说他为啥放着大路不走,非要分出骑兵、绕一条远路呢?这明摆着就是要利用骑兵大张旗鼓的进军,将敌军的防御力全部引向南城门!你看看这架势,人家那是早有准备了!而且你真以为那点银子好拿啊?就算把咱那点兵力全都撒上去,能不能攻下这道城门可还在两说呢!我觉得咱最好还是留点心眼,手底下的人要是都打没了,咱俩的小命可也攥在他姓郭的手里了!”
田大山闻言,朝着对方露出了一个狡猾的笑容:
“咱们的银子和家伙,那都是谛听的老道供着,压根过不了他姓郭的手;至于说人命嘛,对咱爷们来说那还叫个事吗?实话告诉你说,咱在幽北三路都开了香堂,手底下要是缺人送死的话,咱就直接开口跟上面要呗;打下了幽北的城池,功劳都是他郭兴的;可拿这群傻子换来的银两,却都得落进咱哥们的腰包。这笔账该怎么算,你还不明白吗?至于这扶余城什么时候能打下来,其实跟咱俩没有一两银子的关系!而且这一阵死的人越多,他郭兴就得让出更多的军饷!要是跟咱玩硬的,等咱们后续援兵一到,老子立刻给他来个满营哗变!也好让谛听的老道好好算算,到底是养那么多派不上用场的骑兵合算、还是把银子交给咱们手上合算!”
说完之后,田大山便倒背着双手、学着当年欺负过他的同村里正一样、一步三摇地朝着城西战场走去…
田大山这边当然不着急了,可郭兴都快被急疯了!无论是战场中央、还是扶余城墙上的华神教徒,此时都像被抽离了魂魄一般、只知跪在地上砰砰的磕头!再加上传兵令报回来的城南战况,也同样不太乐观;自然令身为全军主帅的郭兴倍感焦急……
除了郭兴觉得手足无措之外,战场上还有一个人,脑子也没转过这道弯来。
解涛望着这群“跪地求饶”的仇人,一时之间也有些下不去手。按理来说,自己砍死砍伤的仇家,没有一千也足有八百;如此算来,自己徒弟的血仇,早已经超额完成任务了,理当一笔勾销!而按照他们村里的打架规矩来说,五尺多高的老爷们、被自己打的跪在地上砰砰地磕头,已经算是服软了。杀人不过头点地,他也不能往死里欺负人家啊!
于是,自以为大仇得报的解涛,将手中劈山大斧重新系在背后,气运丹田大喝一声:
“你们都认错人了,我叫解涛,不叫刑天!”
说完之后,他分开双臂,轰的一声重新关闭了城门!
这一幕落在郭兴眼中,差点没把他的心头血给生生气出来!敢情就连那两扇城门、都是人家自己打开的啊!
第784章 88.杀马盟约
由于城西战场的主力军,因为一个意外的情况,瞬间失去了全部斗志;所以太阳才刚刚有了西落的苗头,神石军便草草鸣金收兵了。尽管首战打的是虎头蛇尾,但好在双方谁也没露出底牌,除了损失极其惨重的南门战场,就权当互相试探了一番而已。
毕竟这是一场攻城战役,就算打上十天半个月的,也不是件新鲜事。
当天夜里,无论是郭兴还是麒麟君、包括财迷心窍的田大山在内,全部都忙了一个四脚朝天,谁都无暇休息片刻。
对于大字不识一个的田大山来说,让他来捏造一个合情合理的神话故事,将解涛身上的那层“大神转世”的皮毛彻底扒下来,着实有点赶鸭子上架的味道。不过好在神锋营中,还有几位负责编纂故事的华神修士随队;他们哥几个花费了好大一番功夫,声情并茂、连打家伙带唱戏,生生把唾沫都说干了,才算是勉强把华神教众们的那根死脑筋,暂时扭转过来。
而对于谛听的随军代表,业余乾道麒麟君来说,今夜同样也是不得安宁。这一次华禹大陆狼烟四起,本就是谛听刻意引导的结果。纵然谛听富可敌国、势力党徒遍布天下;但想要同时维持西、北两支乱军的后勤辎重,也同样是超负荷运转。单以他负责的神石联军来说,士卒的吃喝拉撒、战马兵器的运转、人力兵源的调配,每一件都是劳心费力的麻烦事;再加上首战失利,郭兴明日还要发起总攻、要将一切可用的攻城器械,全部派上战场。郭兴动动嘴皮子就走了,留下麒麟君带领着工匠与民夫、着手组装这些隼牟结构的大家伙,可是一个超大的工程量啊!
对于郭兴来说,今夜同样难以入眠。因为自己回帐不久,由打漠北神石部族出发的一架马车,抵达了扶余城下。这架马车的样式虽然极其普通,但车上所载的中年妇人,身份却异常尊贵。
这名妇人长着一张黑红相见的圆脸盘,单眼皮小眼睛塌鼻梁,虽不至于令人望而生厌,但与好看二字也沾不上半点的关系。她身上披着一件名贵的火狐狸大氅,却依然掩盖不住那犹如水桶般粗细的腰身;如果仅从外观来看,这就像是那位乡下的农夫,突然发了一笔横财,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子别扭……
这名妇人叫做萨尔迪,在漠北古语中,代表着“凤凰”的意思。她原是漠北一家小草场主的女儿;如今是朝鲁大汗的夫人,也是整个神石部族的主母。
对于男女性别差异的问题上,就连砖窑都无法独立建成的漠北草原,却罕见的一视同仁。也许是他们走在了时代的最前列,也许是还没脱去母系社会所遗留的影响;总而言之,如今萨尔迪抵达前线的意义,就仅次于朝鲁汗王御驾亲征。
对于萨尔迪来说,地位转变实在过于悬殊,还需要一段时间来好好适应;此时马车才刚刚停稳,这位四十出头的神石主母,便自己掀开了帘子、一下跳出了车厢。
“沁巴日,我的孩子……呀,你怎么瘦了一大圈?是不是哪里受伤了吃不下东西去?干娘这次带了不少马奶酒,还有你最喜欢吃的奶豆腐……快别让战士们都跪着了,让将士们把酒分一下,大家厮杀了一阵,现在好好乐呵乐呵。走,带干娘去你的帅帐……”
单膝跪地的郭兴,此时也放下了抚在左胸口的右手、微微站起身来;他不敢挣脱有违尊卑之礼的搀扶,只能任凭主母萨尔迪拽着胳膊,将他拖向了最显眼的中军帅帐。
“胡勒根,你现在已经是个男人了,额赫也不好再当着勇士们的面,用鞭子抽你!但我必须要骂你,要狠狠的骂你!额赫让你跟着我的沁巴日,学习应该如何打仗,可你怎么敢把自己的老师给累成了这个样子?是不是你平日贪玩懒惰,忘记了额赫嘱咐你的话啊?哼,回家之后,我一定要告诉你额布,好叫他下令罚你、要重重的罚!”
胡勒根得到传令兵的召唤之后,便立刻飞马赶回西城外的主阵当中。自打他一见了坐在上首位的萨尔迪,立刻把一张大嘴咧到了耳朵根上!虽然耳边听着主母的责骂,但他却半点没有羞愧悔改之意;反而伸手屏退了帐中闲人,立刻迈步飞奔上前、直接扑到了萨尔迪的怀抱里:
“额赫,幽北的马车坐起来难过极了,这路上一定颠坏了吧……”
萨尔迪那副故意装出来的嗔怪之意,瞬间被胡勒根一头撞破;她换上了原本那副喜悦慈祥的面容,不断的敲打、抚摸着胡勒根的脑袋:
“你这孩子,就会与额赫耍赖……哎,沁巴日虽然比你们还要勇猛,可毕竟是犹如金子一般珍贵的读书人,生活习惯也与你们这群蛮牛不一样!你是做弟弟的,可要记得好好照顾兄长、不要让他再饿瘦了呀!”
望着一改往日稳重性格的胡勒根,郭兴的眼圈也开始泛起了红晕。萨尔迪虽然是个小场主的女人,但也同样是个苦命人、更是一位心地善良真诚、待人和蔼宽厚的好主母!当年兵败北逃的他,若非恰好遇见了萨尔迪相救,此时早已经成为了草原上的一具无名骸骨了!
若没有与主母萨尔迪那番重生再造之恩的羁绊,心思深重、恃才傲物的郭兴,即便想要施展自己的才华,首选一定是家大业大、还不必背上叛国骂名的小秦王周长风,又怎会轮到一个小小的神石部族呢?
待三人的情绪彻底平稳之后,才就着热辣的马奶酒,谈起了正事。
“沁巴日,这次是大汗派我来的。他让我带着这个东西,与对方进行最后一次的商议。可你们兄弟俩也知道,额赫我大字不识一个,也不懂你们男人之间的事,怕会耽误了大汗军情啊!不如,你们兄弟俩就给额赫出个主意吧?”
说到这里,萨尔迪从宽大的漠北棉袍里、取出了一卷劣质兽皮,轻轻递给了郭兴。郭兴展开仔细观察之后,立刻大惊失色道:
“主母,这兽皮莫非是……”
“哎,你想的不错,这是老巴图呀……”
老巴图并不是一个人,而是朝鲁最心爱的一匹驽马。对于漠北人来说,马匹并不仅仅是干活的大牲口、也不仅仅只是上阵杀敌的坐骑、更不仅仅是宠物,而是家庭当中的一员。虽然在饱受饥饿之苦之时,马肉也可以缓解一时之危;但很多漠北汉子,宁可选择与自己心爱的马儿一同赴死,也不愿违背他们之间缔结的情感!
在漠北草原来说,那些上阵杀敌的顶尖战马,服役年龄被严格限制在二岁到八岁之间;而老巴图今年已经二十八岁了,换算成人类年龄的话、已经足有八旬开外!已经成了一匹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吃肉嫌老,下汤锅又煮不熟的无用之马了!
可即便在老巴图年轻的时候,也没有成为战马的资格。可尽管如此无用,它却是与朝鲁相知相守了半辈子的知心老友。早在朝鲁当年还是奴隶的时候,便亲自为它接生,看着它成为一匹不值钱的驮马、陪着它一起做苦工,与他一起走向衰老。
宁欺白头翁、莫欺少年穷。人到中年的朝鲁,还真就走一步大运!他借着华禹大陆风波四起的机会,彻底脱去了奴隶的身份、而后还控制了整个东盟草场。成为了神石部族汗王,甚至还有了问鼎华禹大陆的资格!
可哪怕是再精明的牲口贩子、眼光再毒辣的相马师傅,想要找出一匹比老巴图更无用的马匹,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哪怕朝鲁大汗徒步而行,都远比这位老伙计的速度快上许多!
然而富有东盟草场的他,仍然固执的与老巴图相依为命,每日六次喂料,更是亲力亲为,一日都未曾间断。
而今日郭兴与胡勒根眼前这卷色泽黯淡、不值一文的马皮,便是整个神石部族最昂贵的汗王宝驹——老巴图。
听到萨尔迪确认之后,胡勒根才刚刚擦干的泪水,便再次喷涌而出;郭兴也只是默默不语的摩挲着这张粗糙劣质的马皮,手法轻柔至极、仿佛在覆摸着心爱姑娘的秀发一般……
“东边的事已经拖了太久。汗王说,这是对方仍然无法相信我们神石部族的诚意。汗王也知道了战局的艰难,他想要借着这种方式来帮助你们……”
郭兴听完了萨尔迪的话,颤抖着双唇许久,始终未能说出一个字来;而胡勒根却带着浓重的哭腔,口中不断重复着“老巴图”三个字……
郭兴知道,并非是朝鲁大汗心狠手辣;而是老巴图的生命,其实早已走到了尽头。早在两年多以前,它便已经无力奔跑、更无法负担重物。它的身体各处关节始终无法消肿、就连正常站立,都成了极度痛苦的折磨!朝鲁之所以狠下心来杀马剥皮,也不仅仅是想要为老友结束痛苦这么简单。
他也是想用这种方式,让老巴图真正能与他、与神石部族的勇士们并肩作战!
遵循着漠北草原的古礼:杀马盟约,乃是草原人能够许下的最为诚挚的誓言。如今朝鲁大汗虽远在漠北,但他却杀死了最为心爱的挚友,并将马皮交由夫人萨尔迪亲自带来幽北。仅凭这份一文不值的厚礼,他们与东边那位的事情,已经不可能得到一个“买卖不成仁义在”的结果了!
愿意与神石部族结下“杀马盟约”的血誓,那就是神石部族的血亲挚友;如果不愿意接下这张劣质马皮,那么便与神石部族结下了不共戴天的血海深仇!
第785章 89.极度信任
区区一卷劣质马皮、既可以缔结生死盟约、也可以成为一纸战书!朝鲁大汗则将选择的权利,交给了与他反复磋商数次的盟友。
纵观华禹大路,值得朝鲁大汗与其结下杀马盟约的人,并不算太多;而局限在幽北三路这一亩三分地上,够身份的人选也就更少了。此人,便是东幽路的总督,李家的当代家主,李子麟!
对于朝鲁大汗劝降李子麟这档子事儿,只从表面上来看,怎么想都摸不到一丁点的脉络!
沈归与李乐安之间的关系,早就成了人尽皆知的事。虽然他们二位没有明确表示,究竟会在何时何地完婚;但整个华禹大陆的人,除了一个咬牙切齿的颜书卿之外,都已经将李乐安视为了正牌的沈夫人。从这一层关系来看,有一位兴平帝的铁杆盟友作为李家的姑老爷,李家的东幽路,实际上已经成为了沈归囊中之物!
仅从这个角度来看,无论是威逼还是利诱,李子麟都绝对不是一个好选择!
可自从郭兴率军抵达扶余城下之后,望着分割了东幽与中山两路的混同江,也可以理解萨尔迪此行的真正原因了。至于假使李子麟真的率军投诚,到底会有几分真假这种事,对于防备心理一向甚重的郭兴,这次竟也没放在心上。
因为对于眼下的神石部族来说,就算李子麟的投诚是真,也仅仅是锦上添花而已;而如果他投诚有诈,仅凭他那点兵力,也根本起不到任何作用。
可对于李子麟来说,神石军却已经是他唯一能够抓紧的救命稻草了!
自从神石军与幽北军发生摩擦开始,兴平皇帝就指派了同样与漠北草原接壤的东幽路,与中山督府军共守北境。从表面上看,李子麟承继了李登的全部势力,但他必须先是李家人,然后才能是幽北三路的封疆大吏!不只是他李子麟、所有的李家人,对于这道铁律都是心知肚明的事。如果他胆敢调转主次,那么守了一座枯坟近两年时光的老丞相,随时都可以让他死的不明不白。
这样的东幽路总督、这样的李家家主,当起来到底有什么意思呢?
何况以李子麟近两年取得的成绩来看,无论是他的真实本领、还是耍起那些阴损手段,他与李登之间都存在着天差地别之远!造成这个差距的原因,也不仅仅是他受到李登余威的掣肘而已;借一句李家耄老天天挂在嘴边上的话:子麟这孩子人不坏,就是没学到齐元的那一身能耐!
虽然才智与手段无法同日而语,但李登抠门的特点,却被李子麟完美的传承下来。早在开战之处,颜青鸿便发布了一道明旨,令他率领齐元军北上抗敌;但他却阳奉阴违地发去了一伙老弱残兵,驻扎在混同江畔应付差事。之后,泰宁县兵败被付之一炬、城中百姓残兵尽数惨死!
毫无疑问,泰宁大将军丁朔,当然要将首战兵败的主责,全部推到冷盘旁观的齐元军头上。颜青鸿得知也大发雷霆,竟先后向大荒城降下了十二道圣旨。
开始的时候,还仅仅以中旨为名,遣词琢句也是以好言相劝为主,命李子麟率齐元军火速渡江、于丁朔夹击来犯之敌。可李子麟是个多精细的人呐!他领旨之后,便将齐元军全部拉了出来,明晃晃的摆在了混同江东岸;而且他们还每日三练,备战口号更喊得震天响!
可哪怕是一柄战刀、一杆大枪,只要掉入了混同江中,齐元军就将其视为“战损”,连取个钩杆捞一下的想法都没有,唯恐令神石军产生误会,给东幽路惹祸上身!
早在这个时候,朝鲁便先后派遣了六批使节,明三人、暗三人;以各种方式各种手段、反复试探李子麟的口风。而这六批使节虽然全部无功而返,但仅从他们被区别对待这件事上,就透露出了很多值得玩味的细节。
那些明面上派过去和谈的使节,都被李子麟当堂呵斥一番之后拔剑斩杀,并将头颅遥寄奉京城、以此向兴平皇帝表达了自己的一片忠心;可是暗地里派去的三名密使,他却只是将其软禁在自己的一座外宅当中;每日好酒好菜好招待,可就是未曾召见。单等日子一到,便遣人秘密送回漠北草原了。
而且,第一名密使,只在李子麟的外宅住了一日而已;第二名密使,却整整住了三日;而最后一名密使的待遇则更加奇怪,总督府外宅的老管事李梁,竟只是给他安排了住处与下人,却再没有安排一兵一卒监视、任其在大荒城中自由行动了整整七日!
而促使朝鲁汗王做出“杀马盟约”的根本原因,就是与兴平皇帝最后的一道明旨息息相关。
兴平皇帝的第十二道圣旨乃是明发通喻,而且用词和语气也变得异常严厉!他不但派遣了一名颜姓皇亲,亲自送抵混同江东岸大营;更吩咐了吏部将此诏抄写三千份,凡是朝廷驿路尚且通畅的城池人人有份。
如此一来,李子麟抗旨不遵的罪名已经坐实;即便他现在幡然醒悟,渡江参战,事后颜青鸿想杀他的头,也没人能说出一个不字来!
这事在朝鲁看来,纯粹是颜青鸿的不是。眼下幽北战事不利,封疆大吏心中有一些波动也实属正常,为人君者,哪能受不了这点委屈呢?如今来了这么一手,不就是明明白白的把李子麟推上死路了吗?
由于李子麟的故意迁延时日,导致扶余城下的四面合围依然完成。眼下这种局面,即便李子麟想要遵旨而行,也再没有率军渡江的机会了。
而将全部兵力屯驻在青山成附近的中山督府军,也并非无意驰援扶余城;而是以丁朔那点捉襟见肘兵力,就只有一次押注的机会而已。如果这次他倾全军之力、北上驰援扶余战场;仅那四百里的长途行军,就会被漠北骑兵的快马弯刀、绞成一条直通阎罗殿的血肉通道!
这也正是郭兴选择保守进军策略的原因之一。他以稳扎稳扎的方式逐步蚕食敌境,更有一队无敌于天下的骑兵,随时准备打援;他们只需要按图索骥、步步稳赢,就绝不会给幽北三路留下任何翻盘的机会。
看天时、眼下正值春末夏初,距离无法在野外驻军的寒冬时节,足足还有大半年的光景;探地利,己方还有谛听提供的后勤保障,可以作为依托,哪怕是靠着围而不攻的笨方式,这座固若金汤的扶余城,也迟早会落于己方掌中。
所以无论是郭兴也好、朝鲁也罢,其实都不急于拿下这座城池。即便扶余城唯一可期之援军——东幽齐元军,实在顶不住颜青鸿施加的压力,被迫渡江加入扶余战场;那么即便他李子麟倾尽东幽可用之兵、又得到混同江龙王的神通相助,全军安全渡河,不过就是多出八万步卒而已,又何惧之有呢?
所以眼下李子麟是否反水投诚,其实对神石军根本就无关紧要;也可以说他李子麟,已经被商人惯用的一手待价而沽,生生逼到了眼前这条绝路上!
有道是锦上添花、不如雪中送炭;朝鲁猜到李子麟的处境极其尴尬,便派出了自己的夫人,向对方传递了神石部族最后的善意。他杀了自己的爱马剥下皮来,欲与李子麟缔结生死盟约。
如果此计能成,天时、地利、人和,已尽在神石军掌握之中。
郭兴虽然无从揣测朝鲁的想法,但李子麟的态度本就无关紧要,根本就不值得自己费心。扪心自问,如果他郭兴与李子麟易地而处,除了一脚踹开颜青鸿,宣布东幽路自立自治以外;也就只有向己方投诚这一条路可走,不过就是早晚的事而已。
如果他识趣的话,那不妨就将他与他麾下那几万个废物,视为另一伙不要银子的华神教徒来用;如果李子麟给脸不要脸的话,那只待打下青山城之后,关北与东幽两路便被彻底分割开来!全军大可以顺势北上,取他的脑袋,也只是弹指一挥罢了。
郭兴覆摸这卷马皮思考良久,认为朝鲁汗王只是借此机会,向天下人展示自己的英雄气概,自己可能把事给想复杂了。
“咳,敢问主母来时,汗王可曾对扶余城战局有所指示呢?您也看见了,今日凌晨,我军已然开始攻城;而主母此行欲过江游说敌军,战场凶险多有不便……是否需要我等休战一日?为主母保驾送行?”
萨尔迪拍了拍郭兴日渐消瘦的脸庞,满面慈爱的的说道:
“还是沁巴日的心思细,知道关心额赫!哎,额赫不说你们也能猜到,汗王送走了老巴图,情绪一直都不好。我这次来,他除了吩咐东边那位的事情,其余的什么都没说。沁巴日呀,早在起兵之前,汗王便将此战的胜败得失,全部托付在了你的脊背上了。咱们要是打赢了,汗王与额赫就借你们兄弟的光,也去那皇宫里住上几日;若是打败了,也无所谓嘛。大不了咱们一家子重新退回东盟草原、每日放马牧羊,也没什么了不起的!”
郭兴年纪并不算大,但经历却极其坎坷。他几经起落成败、曾无数次挣扎在生与死的边缘;他看过北燕同僚那副阴阳怪气的白眼,也遭过漠北人排挤羞辱的冷遇;甚至就连那些平北军的老兄弟们,也有不少人在最危难时刻弃他而去;一个天之骄子、侯门少爷,过早的感受到了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再加上他本就心思甚重,早已失去了完全信任他人的能力。
可唯独对于萨尔迪的话,郭兴从未有半分的怀疑;哪怕这位模样不堪的丑妇人,命自己跳进熔炉冰库,他也会毫不犹豫的欣然而往!
第786章 90.守墓人
大荒城以南的官道之上,有三匹战马飞驰而过。为首一名中年男子,身穿金丝锦缎袍,从衣着来看,应该是一位有钱人家员外爷;后两匹马则跟着两位武夫模样的壮汉,作最典型的护卫打扮。这主仆三人,都在用力抽打着座下战马,全速向大荒城以南飞奔而去。
根据萨满巫师的口口相传,在上古时期,幽北三路这个化外蛮荒之地,曾出现过一个极其庞大的兴盛帝国,名叫扶余国。岁月变迁,沧海桑田,曾经无比辉煌的扶余国,早已经被掩埋在历史的长河之中;而他们的目的地——扶余小县,就是古扶余国国主的龙兴之地;而眼下正被神石大军四面合围的扶余城,便是当年扶余王国的国都所在。
而这座盛产粮食的扶余小县,也是李家先祖的发迹宝地。
大约赶了一个时辰的路,主仆三人在扶余县外的一座荒山脚下,勒停了嘴角满是白沫的疲马。衣着富贵的男子翻身落地,挥手由鞍韂上取下宝剑系在背后,又伸手取下了一个小包袱挎在肩头,随后便对两名护卫吩咐道:
“你们哥俩自去扶余县吃喝饮马;一个时辰之后,还在这里等我。”
“当家的,俺们哥俩不饿,还是护着你进山吧?”
“就算你们不饿,马也饿了。不用给我省银子,捡那些大鱼大肉、好草好料的吃,一会咱们还得赶回混同江大营呢,走吧!”
说完之后,中年男子扬手扔出了一个银袋子,随即双腿一蹬,便消失在蜿蜒曲折的山路尽头……
扶余县土地肥美、水源丰沛,所以才能生长出全华禹最好的粮食来。而位于扶余县南这座毫不起眼的荒山,被当地人称为莽牛山;此山不高也不陡,山势却绵延数百里之远。在群山环抱之中,还有一湾清澈见底的湖泊,此等世间难觅的美景,足称得上人间仙境、世外桃源。
每逢深秋时节,都会有许许多多的当地百姓、牵着牲口来此驻扎歇息。他们进山的目的,大多都是为了采摘山货、换些银钱贴补家用。久而久之,这片宁静清澈的湖泊,便被进山采货的百姓们,称之为饮马湖了。
自从幽北三路改元兴平之后,这饮马湖畔便多出了一座无名野店;来此开店的掌柜,是个孤老头子,名叫齐元,附近的百姓都叫他齐老头。
眼下正值春夏相交时节,附近居住的老百姓都在农忙,所以无论是莽牛山还是饮马湖畔、都非常清净安详。
这位衣着华贵的中年男子,在水汽丰沛的山道上奔跑起来、身手异常敏捷。还没过多大一会,他便翻山越岭的来到了饮马湖畔。刚刚翻下山坡,他本打算直奔饮马野店而去;但见平静如水的湖面上、停有一叶小舟,便立刻停住了脚步。
这中年男子神色略显兴奋,将双手拢在嘴边,朝着小舟上大声喊去:
“爹!我来看你了!”
回声打在犹如铜镜一般的湖面上、反复荡了几个来回;湖心小舟的尾端也微微一动,一名脸上扣着破草帽的老头子高声打了个哈欠,微微站起身来。他手搭凉棚,朝着岸边的中年人远眺了一会,这才通常扯开嗓门大声回道:
“子麟来了?走,咱爷俩屋里说去!”
收鱼竿,熄炭炉,摇船桨,一气呵成。若不是他眉宇间尚有一团凝而不散的英气犹在,谁又能想到,这个开店养老的孤老头子,曾是幽北三路的首辅重臣呢?
“爹啊,春夏露水重,容易沉进骨头缝里;不要经常在船上睡了,店里不是垒了土炕吗?没到夏天之前,您这岁数的人还得继续烧啊!”
李子麟一边帮李登脱着外衣,一边絮絮叨叨的说着家常话;而李登将空空如也的鱼篓随意一甩,便撸胳膊挽袖子的走出院外,弯腰揪住了一只没来得及逃跑的公鸡,攥住那根长长的脖子打趣道:
“嘿,平时数你最能;怎么到了性命攸关的时候,反而跑这么慢呢?”
放血、褪毛、开膛、剁块,混合着五花八门的调料,再丢一把早已泡发的榛蘑后,顺手压上了足有铜盆大小的木锅盖。李登下厨的手艺、一如当年纵横朝野那般,干净利落、丝毫不见拖泥带水。
爷俩谁都没提家国天下之事,就这样围着热乎乎的灶台,吃完了一顿稍显奢侈的幽北家常饭。待锅里最后一点汤汁,被浇在了李子麟剩余的半碗饭上,李登这才用脏兮兮的袖子一抹嘴唇,拍了拍微鼓的肚皮说道:
“你还别说,沈归那小子写的菜谱,虽然技法不太精致,但味道还真不错呀!”
“是,沈妹丈爱吃、会吃的名声,早已传遍朝野上下。”
“北边来人了?”
“……是。”
李子麟回了一句,便穿着那身价格不菲的锦袍,刷起了油腻腻的碗筷锅勺来。
“子麟啊,其实你也不必耿耿于怀,你们两个,根本就不是一类人……”
“爹啊,我到底有几斤几两,自己还能不清楚吗?怎敢与你们二位龙俊相比;就连士安出众的才情与智慧,都是令孩儿我望尘莫及的。”
“说到士安…子麟啊,我将放在你在大荒城三十余载,就是想传你一手静心养气的功夫。如今看你身处风暴之中能处变不惊、做事条理清晰、进退有法,已足有我八成火候了;不过,那数十载隐忍不发的日子、既磨平了你的棱角与少年意气,也影响了你的判断力与进取心。所以就算你得机逢时、也不敢做出放手一搏的决定。单就这一点来说,你的确不如找错了时机,丢掉了双腿的士安,来的更加果断。”
说到这里,李登重新穿上衣服,又拉开柜子的门,取出了一叠纸张收入里怀,又伸手揽住了李子麟的胳膊:
“咱爷俩边走边说……说起士安啊,他自幼与我长在繁花似锦的奉京城,眼睛见的东西多了,气量也就被挤小了。他的心胸与眼界,皆远不如你。接我的班,给青鸿当个副手,倒是出不了什么乱子来;可若是让你们易地而处,你一定能干的比他更出色;可他却绝对无法做到你今日的成绩。”
爷俩一边说着话,一边翻过了一道荒丘,停到了一座矮坟之前。说是坟墓,却既没有墓碑,也没有贡品与烛台,就只是一个小土包而已。
李登走上前去,从一棵树后取来了一柄大扫帚,轻轻理顺并不杂乱的地面;而后,又掏出了那一叠写满了字迹的纸张,分给了李子麟几张之后,这才取出了火褶子,轻轻点燃了一些……
饮马湖野店,李子麟倒是常来常往;可眼前这座荒坟,还是他第一次前来祭拜。如今见李登不烧纸钱、反而焚烧宣纸,自然有些奇怪;他展开自己手中的一张,打量起了上面的墨迹。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
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李子麟看完了这首五言绝句,眼前立刻展现出一副满是孤独寂寥、又暗含一副不屈傲骨的美妙画卷。
“这……这!”
“惊讶?叹服?还是沉醉其中?纵观华禹古今文人墨客,所作五言四句多如牛毛;但在我看来,即便将古来至今所有诗篇编纂成册,亦无法与这区区的二十字相提并论。”
“您在诗文方面的造诣……”
“不,这并不是我的诗,我也永远写不出此等诗篇。也不仅仅这一篇天人之作,近两年以来,我在这里焚化的每一篇诗文辞赋,也都不是出自我手。哦对了,你不是一直好奇,那些假扮收山货而来的行脚商人,到底都是什么来路吗?他们都是江湖人,是沈归的朋友。这些人每次前来,都会给我带来一些小东西解闷。有的时候,是几首绝妙天下的诗文;有的时候,是一部话本小说;有的时候,是几页菜谱、几份特殊香料;还有一次,他竟托一个彩戏师,给我带来了一本《鹅幻汇编》,哈哈哈……”
李子麟虽然没有功名、也没有座师、更没有表字;但他肚子里的墨水,也绝不会比任何一位状元郎逊色半分。他如今反复打量着自己手上的诗文辞赋,虽都是李登的笔迹,但行文措辞之中蕴含的情感与气势,却根本找不到半分规律可言!
“这……每篇诗文的气韵情感都大不相同,甚至还有几篇词赋,明显是出自女儿家的手笔!这显然不是他沈归……不对!若他只是拾人牙慧、冒承前人佳作的话,似这等绝妙佳作,又何以会埋没至今呢?…爹…我不大明白!”
“喏,下面不是都有名款吗?我记得刚才那篇《江雪》,乃是柳三变之作。沈归说这些词句骈文,都是声名不显的隐士所作;他只是借大家之言、给我这个老头子解闷的。我想他既然不愿意说破,那我也就不再追问了;只是闲暇之时誊抄咀嚼这些妙手天成的旷世佳句,再来此处焚而化之,交还于苍生厚土”
李子麟听到这里,突然想到了一个早已没人提及的荒唐谣言。据坊间传闻,皇太后李怜“病逝”之后,并未与先帝合葬于颜氏皇陵;而她的尸首,至今也不知所踪……
李登本就是先帝的国舅爷,再结合皇太后李怜、生前偏爱诗文佳句这个特点想来……
李子麟立刻止住这个念头,也被自己的猜想一激之下、不只觉的打了一个寒蝉。李登却仿佛背后生眼一般、站起身来,从怀中掏出了一颗足有手掌大的明珠,放进了李子麟汗津津的右掌心,轻声对他说道:
“子麟,爹知道你在想些什么。但我明明白白的告诉你,你猜到的结果,都是错的。”
说完之后,李登取过李子麟攥在手中的几张诗文、在坟前焚化之后,这才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
“你,该出山了。”
第787章 91.两道下马威
谁也没能想到,这位相貌身材之平凡、甚至可以用“不堪”二字形容的神石军主母萨尔迪,竟然做出了足以令天下男儿也为之侧目的壮举!
在千万双眼睛的共同见证之下,萨尔迪慢条斯理地牵着一匹胭脂马,从战火纷飞的扶余城下走过。她的眼前眼、身后身,都见证了无数的华神教信徒,被几乎遮天蔽日的箭雨夺去性命;更有几根神箭手独有的白羽箭,堪堪擦着她的发丝与脸庞呼啸而过,最险的一次,已然挑破了脸庞的一层油皮,渗出的血珠红线如嫣似碧。
然而萨尔迪的脸上却不见一丝惊慌,她就这样固执地牵着那匹坐骑,从西城战场出发,慢慢穿行血肉横飞的城南战场,向混同江畔而去。
如此危险至极、已近乎于自寻死路的行为,也让郭兴与胡勒根跪在地上、苦劝了半个时辰。然而,两位义子的泣血相阻,却没打消这个漠北妇道的固执念头。萨尔迪对他们说,神石军的盟友与战士们,都正在为了漠北以后的好日子而浴血奋战。她只是个妇道人家,既不会打仗,也派不上什么大用场,就只能在不打扰战士们的前提下,做好自己份内的事情而已。
郭兴早有将令在先,第二场攻城战,必须在今晨准时打响!而神石军主母的行动,任何人也都无权干预;这既是她腰间那柄汗王金刀,赋予她的无上权利;也是这个曾在暴风雪中,把即将冻毙而亡的郭兴、徒手刨出来的漠北女子,隐藏灵魂深处的倔强与硬气。
萨尔迪披着一袭火红火红的狐皮大氅,穿梭在满是土黄色小褂的华神教信徒阵中,就别提有多显眼了!今日战在南城墙上统兵御敌的督府军主官,名叫林丰收,只有右边的一只耳朵。
林丰收是个小人,也是个坏人。他见到敌军派出了一个迷路的胖娘们,穿的还极其嚣张,立刻就调来了军中最出色的神箭手,对这个惹眼的妇人进行精准点杀!双方相距大概有八十步左右,这个距离虽然说不上近;但好在今晨风平浪静,神箭手的羽箭与长弓、又都是上上佳品;所以从理论上来说,最多需要三次试射调整,就足可以猎杀城下那名火红色的妇人!
执行狙杀人物的弓手,是出了名的百步穿杨,更是扶余城防军的射术教官。可就是这样一位行家里手,连射九箭之后,竟只给对方的侧脸添上了一条血痕而已;只待他恼羞交加、准备补射第十箭的时候,却立刻被林丰收拦了下来。
“林先生!这绝不是我的正常水平!请您再给我一次机会,再一次机会就足够了!”
昨日欲私下逃命、却始终未得其路的林丰收,摇着不知从谁家偷来的鹅毛扇,嘴角向上微扯、却摇着脑袋笑而不言;单看他这服模样、竟带上了一些高深莫测的味道;而另外一名身穿七彩孔雀翎祭袍、头顶九色鸟羽冠的萨满神婆,却神神叨叨的按住了他架弓的左手,语气慈祥地对他说道:
“孩子,你的射术没有生疏,问题是出在了她的身上!如果老身没有看错的话,这名妇道身负凰女血脉,可是有九道命数的!方才你弓开九箭,那九条凰命已尽数死于你的长弓之下。你若是执意要放出这第十箭的话,一旦将她的肉身消灭、则必会引动凰血涅槃,为此地引来天火焚城之祸啊!”
这一番充满了神棍味道的鬼话,立刻将射术教官给说懵了!毕竟每一个土生土长的幽北娃娃,都绝对不敢质疑萨满巫师的灵谕;可眼下自己又军务在身,这忠孝两难全……又该如何是好呢!
林丰收将鹅毛扇平举、对着天上的太阳一翻一转,既像是喃喃自语、又像是对旁人问道:
“山人依稀记得,早在荒古时代,射术的祖师大羿,箭射毒日也只曾弓开九箭而已。如此看来,凡事皆不可做绝啊……”
说完之后,两位神棍相视一笑,互相行了个礼之后,便分别翩然离去了;只留下了一个被彻底说懵的射术教头,还有他带来的副射手徒弟,二人大眼瞪小眼,谁都不知该如何是好。
沉默了半晌之后,最先沉不住气的徒弟开口说道:
“师父,那胖娘们咱还杀不杀啊?”
“杀个屁!没听林先生说吗?咱行里的祖师爷都只射了九箭,莫非你小子敢欺师灭祖不成?”
“是是是!这娘们命不该绝,咱爷们就好心放她一马!”
“命不该绝个屁!你就站在这,用这群不要命的“黄狗”好好练练准头!”
头上挨了师父一巴掌之后,那位年轻的副射手一边拉弓放箭,一边嘟嘟囔囔的发着牢骚:
“又不是我射歪的……凭啥罚我呀?”
射术教官老脸一红,也默默的抄起了自己的弓,忍着臂膀传来的酸痛乏力,与徒弟一起参加了这场实战训练……
南侧城墙御敌的长弓手们,从头到尾听了个清楚明白。那些相信鬼神之说的将士们,自然不敢找凰女转世的萨尔迪麻烦;而不信鬼神之说的人,也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给人落下个欺师灭祖的口实来!
在敌军有意避开之下,身穿火狐狸皮氅的萨尔迪,竟真的在战火纷飞的城南战场上、成功横穿而过!虽此行也谈不到毫发无伤,可单凭她那一副足矣羞煞万千男儿汉的铁骨钢胆,也足矣在这片战场之上,留下自己的姓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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萨尔迪牵着那匹同样毫发无伤的母马,终于来到了混同江畔。平静的江西岸边,正停靠着一叶扁舟;小舟上站着一位五官俊朗、眉宇间却蕴含着几许忧郁的中年男子,正在上下左右的打量着她。
“麻烦船老大,我想去河对岸见个朋友。”
“你这个妇道人家、能付的起船资吗?”
“船老大莫怕,早在我奔赴幽北之前,夫家已准备好了船资,相信足够摆渡之用。”
“那就上船吧。”
此段的混同江,水面并不算宽;在风和日丽的大晴天,两岸也称得上是隔江相望。两个人,一匹马,一叶小舟,上船才不足半刻,便已经抵达了混同江东岸。
船才刚刚停稳、业余摆渡人李子麟,便立刻跳下船板,手脚麻利地栓好了船绳,又亲手架稳了木板,对萨尔迪露出了一抹和煦的笑容:
“夫人,可以登岸了。”
一刻钟之后,盔甲齐整、英武不凡的李子麟,在中军帅帐大开宴席。齐元军中凡是有将军职衔的主官,全部列席作陪;而萨尔迪才刚刚进入帅帐,眼前便有一道杀机四伏的窄路,正在等着迎接她的光临。
帐中西侧首席之位,眼下空空如也,显然是为来客准备的。从萨尔迪站的位置计算,两地相距仅有十五步而已;然而列席两侧的将军们,人人都腰悬利刃,眉宇间也吞吐着凛冽的杀机,两只眼睛死死的盯着萨尔迪,仿佛只要有一个意外的声响,他们都会随时暴起杀人一般!
若是一个普通的妇道人家,要么就根本不知其中凶险,兴高采烈的列席而坐;要么就察觉到了帐中的凛然杀机,立刻被这十几位战将吓软了腿脚;然而萨尔迪可是刚刚横穿人间炼狱而来、又亲眼目睹了无数条人命的消散与逝去;区区目光,又能耐她如之何呢?
待萨尔迪仿佛信马由缰那般、挂着慈祥得体的笑容,不紧不慢地坐入自己的位置之后,所有的将军们便立刻站起身来,对她双手抱拳施礼,并鱼贯走出中军帅帐。
李子麟听到外面的一声轻咳之后,这才略带抱歉的对着萨尔迪拱了拱手:
“夫人莫怪,早在混同江畔之时、李某人便亲眼见识了夫人的气量;但今日你我所谋,毕竟不仅关乎于李某一人的身家性命;这些将军们总还要眼见为实,才会觉得放心……”
“李先生不用这么客气,我只是一个妇道人家,你们男人的事,我不懂,也不打听。这次我只是来看望三个儿子,顺便帮大汗带来一件东西,就这么简单。想必东幽的大好男儿,应该不会为难我这样一个妇道吧?”
说完之后,萨尔迪极其大方的解开了狐皮大氅,又有意停滞了片刻,慢慢伸手入怀,取出了那卷一文不值的马皮来。
“这既是我家大汗赠予先生的礼物,也是神石部族对东幽百姓表达的善意。如果先生喜欢此物,那么就留在帐中欣赏把玩;若是先生觉得不合心意,萨尔迪便将其带走,另备一份大礼相赠!”
李子麟右眼角不自觉的一抽、伸双手接过那一卷劣质不堪的老马皮,立刻陷入了沉默之中。他的右手微微颤抖起来,又迅速强行控制如初;额头滚落的汗珠,也被他借着翻阅马皮的动作顺势拂去;尽管这一系列的动作已经足够小心,却仍然没能逃过萨尔迪的眼睛……
“尊夫妇……这是欲与李家杀马盟约?”
“不!神石部族上下,只会结交一位幽北朋友。”
听了萨尔迪坚定无比的回复之后,李子麟又陷入了良久的沉默之中。只待帐外响起了午操号子,才将他从沉思当中再次唤醒。
“尊夫妇的美意,李某暂且收下;只待夫人启程返回漠北之前,李某人定会奉上一道回礼;还请夫人能将李某人的真实心意,转达给尊夫知晓。”
第788章 92.西城破
萨尔迪夫人渡江之后,便再没有传来任何消息;而扶余城南门外的战场,在她离开之后,便迅速上升到了白热化阶段。那漫山遍野的华神教徒,宛如失去了理智的疯狗那般,不要命地涌向了尚未破开门墙的扶余城。他们仿佛根本看不到身边的手足弟兄,死状到底有多么凄惨;也看不到敌人架在城墙上的工事,竟比昨日更加密集几分;在他们那一道道令人望而生畏的眼神中,就剩下了无穷无尽的疯狂与嗜血、丝毫不见人类应有的任何情绪。
虽然南城门外,打的是如火如荼、割皮见骨;但与昨日激烈的战况相比,除了参与攻城的人数大幅增加以外、却并没有出现质的变化。然而反观西城门外的主战场,却与昨日那副佯攻的模样大不相同!
冲城车也好,云梯也罢,甚至包括此前从未出现过的大型木质机弩,与敌军城头几乎齐平的望楼射台、以及那四架被视作王牌的巨型投石机,竟尽数出现在西城门外的战场之上!但凭郭兴今日摆出来的大阵势,也足矣看得出来;他们神石军一次性将所有底牌全部打出,誓要将扶余城连皮带骨,一口吞入腹内。
也许,是萨尔迪的脸庞上流出的血珠,激起了郭兴心中足矣毁天灭地的怨毒愤恨吧!
自从萨尔迪离开之后,郭兴便取来了两柄令旗、亲自站在简易望楼之上,冒着被敌军神箭手点杀的危险,亲自指挥战斗!
虽然昨日攻城首战,由于一个意外状况的出现,导致攻势被迫终止;但田大山果然是个信守诺言的小人,他拿了自己的银钱,果然把事情办得既漂亮又妥当。仅仅一夜过后,昨日还无心恋战的华神教徒,不但在气势与决心上更胜以往,而且他们口口声声所说“要不惜一切代价,为转世的刑天大神褪去魔性”!
至于说敌将解涛究竟是人是魔,郭兴倒并不在乎;他只是不想见到活的解涛而已!
虽然郭兴不清楚田大山施展了何等妖术,但他只需要华神信徒恢复如初,不耽误攻城事宜即可。今日战前列队,他发现自己的付出得到了应有的回报,立刻将原定的保守计划稍作修改。他不但调转了主攻方向、更将所有大型攻城器械、一次性的转移到了西城门外!
由于昨日西、南两片战场,所遭受的攻势并不对等;昨夜停战之后,出于惯性思维,扶余城守军仍然将主要的精力,用来加固南城城防。所以,只经过了草草修整加固的西城门,根本没能坚持多久,便在冲城车的反复撞击之下、轰然倒塌在地!
城门破开之时,恰好天交正午。眼见轰然倒塌的西城门、激起了地上的一片烟土之后,大部分华神信徒,都暂时停下了手里的攻势,扯着脖子高声赞美起了华禹天神的仁爱之心;只待喊罢了口号之后,尘烟也逐渐潇洒,城门洞的另外一端,也慢慢显露了出来……
那位身披猩红披风的扶余城主帅解涛,此时正背着那柄骇人的劈山大斧,神色木然的站在那里;在解涛的身背后,还站着无数手执利刃、杀机凛然的扶余守军……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不待后方大师兄的法旨传来,领头之人便扬起手中战刀,高呼了一声“华禹天神、光照千里”,便一马当先的踏入了黑漆漆的城门洞、朝着被邪魔玷污了灵性的“转世刑天”杀了上去!
神石军主帅的郭兴,正站在望楼之上仔细观察战时势走向。他只见扶余城门虽然已经被破,可从自家将士入城的速度来看,显然是遇到了敌军强有力的阻击。郭兴认为,此时战场上的士卒,都是华神教的狂热信徒,没什么军事素养、连识字的都没几个。协同作战、团队配合这些正规军的基本要求,与他们根本不存在任何关系。所以从指挥官的角度来说,他更倾向于迅速攻入城内,主动与占据着地利优势的扶余守军打巷战乱战;如此一来,也能最大程度的减轻华神教徒战术素养极差的这个劣势,也能在避免巨大伤亡的前提下、尽快地攻占扶余城。
想要迅速打出一条入城通道,那么就必须占领制高点、也就是西侧城墙。想到此处,他立刻从望楼上爬了下来,来到田大山派来督战副手身边说道:
“这位兄弟,让你的人不要只顾往城门里挤!眼下占据城墙的制高点,才是最要紧的事啊!”
田大山派来督战的副手,此时正依靠在一颗大树下,翘着二郎腿、哼着跑调的曲子,别提有多清闲了。如今听到郭兴的作战指示,他将眼皮微微张开一道缝隙,语气慵懒的回道:
“你是主帅,自己喊去呗!”
怪不得都说“不是一路人、不进一家门”呢!田大山这个上梁不正、这位副手的下梁,也歪的更加厉害啊!
不过这种人的思路,也更好琢磨。考虑到眼下战情紧急,实在无暇顾及些许小事,郭兴便立刻从兜里掏出一张银票,使劲儿塞入对方手中……
“哈……欠,郭帅要我们先拿下城头是吧?”
“城墙……”
“你这就是抬杠,不都一样吗?显摆你家有书啊?”
郭兴只给了一张区区百两银票,对于他来说,能买到一份“勉强合作”,已经物有所值了;至于还要附加上一份“好态度”嘛,怎么不也得五百两银子起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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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老人都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这副手虽然与田大山一样贪财,但收了银子,还真就替郭兴办事!他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活动活动腰杆,随后便一句废话没有,迈步朝着战场走去……可他才走出三步,竟又掉转头来,取走了树下遗落的一个大包袱挎在肩头,这才朝着郭兴挑了挑眉毛,重新走向扶余城。
此时此刻,扶余城西段城墙,已然杀成了一片轮回道!由于扶余城并不是前线大城,所以甬道自然也稍微狭窄了一些,宽度仅能容纳两匹战马比肩同行。这一次郭兴可发了狠,为了一段西城墙,竟派出了足有六架云梯之多!除了意外被叉杆捣毁的两架之外,其余四架钢爪云梯、已然死死攀住了城墙砖石,成为了华神信徒们攥取无上功德的四条金光大道。
西城墙的东段,由于投石车的歪打正着,所以意外地击出一个小豁口,而后又被如狼似虎的华神信徒,用人命强行占了下来、并牢牢地把持在己方手中。这位贪财的副手,从东端云梯爬上城墙之后,立刻招来了所有领头之人,低声吩咐了几句。待命令传达完毕,整个东侧城墙上的华神信徒,立刻加快了挥舞兵刃的速度!
其实,早在昨日退兵休战以后,柴让便率领着城中百姓与工匠,抢修加固起了摇摇欲坠的西城大门。也正是因为如此,柴让心里比谁都更清楚其中奥妙:这扇城门虽然经过加固,但依然不堪其重,根本无法抵挡敌军下一轮的攻势了。
考虑到昨日一战,自家的主帅解涛,孤身一人抵挡敌军千军万马的余威尚在,所以他与解涛经过一番商议之后,便自告奋勇地率军守护城墙;而解涛则带领柴让挑选出的八百强悍劲卒,等待着敌军攻破城门之后,予其迎头痛击。
公平的说,柴让乃是一员沙场老将不假,并且还粗通兵法,识文断字;可论及勇武,他远不及犹如刑天转世一般的解涛解大帅;论及阴损毒辣,他又比不上一只耳林丰收。虽然他比梁大少强出不止百倍千倍,但归根结底,也只是一位称职的将领而已。
他预想的战情走势、并没有如数上演;眼下城门倒塌之后,敌军犹如潮水般的攻势,竟然顺着云梯涌上了城墙!措手不及之下,柴让除了将手中的战刀抡得飞快、同时高声喊喝、鼓舞士气之外,也想不出什么力挽狂澜的好办法来……
他亲眼见到一个个老兄弟、老朋友,或被敌军蜂拥而至的乱刀砍死、或被丢下城墙,摔成一滩肉泥,无力感与及挫败感,自然愈演愈烈。渐渐地,柴让也从开始的悲痛欲绝,逐渐转为麻木不仁。他并没有失去斗志,也没有失去勇气,他只是看不到获胜的希望,也想不出任何力挽狂澜的好办法。
既深刻感到自己的无能、也对战局的颓势感到无能为力。
一个人的力量本就有限,如今置身于潮水一般涌来的城墙之上,生死之事,也就不由他自己做主了。坦白的说,柴让此生并没有诸如“食君之禄、当报王恩;守一座城池、护一方百姓”之类的崇高理想;纵观他的前半生,都是在做自己的分内工作而已;之前给梁大少做牛做马、如今与数十倍于己的敌军人海、喋血城头,都是出于一个在别人眼中,极其卑微可笑的理由:
当一天和尚、就要撞一天的钟。
下一个瞬间,柴让余生的丧钟,便被一个眼神中闪着异样光芒的华神教徒,重重敲响!
第789章 93.普通人的笨办法
也不知究竟砍杀了多久,柴副将脑中早已是混沌不清,不辨明暗。他只是凭着本能与意志力,在勉强自己不断挥动战刀罢了,至于究竟斩获几何、他依然无暇顾及了。
他还没有意识到,早在半刻钟前,城墙上所有的扶余城守军,连他在内、也仅剩下了区区十几人而已;也许,他也早忘记了自己身上的熟牛皮甲,早已经被敌军手中的仿雁翎刀、砍的是千疮百孔,不堪负荷了;也许,他也看见了敌人向自己小腹刺来的刀头,但由于身体早已濒临枯竭崩溃,根本无力躲闪……
也许,是履行了全部职责的柴让,最后一点心志依然完全消散;他太累了,想要好好歇上一口气……
刀头顺利刺破皮甲、探入柔软的小腹,发出了“噗”的一声闷响;只见这位走了大运的华神教徒,竟同样被这一刀的成果惊愣了神!然而在片刻之后,错愕又迅速转化为兴奋!他抬起满是血污的芒草鞋,努着劲蹬在了柴让的右肩头上;借着反馈的力道、双手握柄向后抽刀,带出一股温热的血液……
这柄早已卷刃起翘的仿雁翎刀、竟由于钢口的翘起毛岔、带出了一团青灰的肠子,也割开了柴让下意识握住刀刃的双手……
两根拇指落下高耸坚实的城墙,无力地散落在了被血液浸透的战场之上;而柴让那具满是血污尸身,也终于无力的滚下了他用性命守护的西侧城墙……
看着柴让仿佛“倒放风筝”一般落在地面,远处的郭兴,不禁开口喊出了一声好来!平心而论,华神教这个盟友,虽然底层人员的素质过于地下,高层首脑图财害命的手断也卑劣不堪;但实事求是的说,他们的办事效率真的非常出色,开出的价格也“合理”的令人不好意思;即便挑剔如郭兴,也挑不出半点问题来。
敌军主将战死,华神信徒士气大振,鱼贯涌入了西城门。至此,西门战事大局已定,郭兴立刻取出了一叠大额银票,骑上玉轮战马、向城南飞奔而去。
之所以会如此急迫地去见田大山,郭兴有着绝对充份的理由。一来,经过一整夜的“思想教育”,华神军还真恢复了往日的勇猛精进。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郭兴便想提前履行约定,顺带与工作能力极强的田大山,缓和一下双方之间的关系;二来,他也想亲自视察一番南门战场,看看在敌军重点布防的情况下,田大山的指挥能力究竟如何。
郭兴走后不久,西城墙上的扶余城守军,也很快放弃了抵抗;当田大山的副手清理了城楼之后、反身向城内望去:只见城内除了天神教统一的土灰色小褂之外,就连一个幽北军卒都见不到了。
“人呢?之前不是有一伙人堵在门洞里面吗?什么时候跑的?跑哪去了?”
“我看见了!他们都跑城里去了……”
顺着对方手指的方向望去,华神教二师兄这才发现!原来己方刚刚破开了一道城门之后,竟然还有一道城门!而自家不断涌入城中的将士,也都挤在第二道城下愁眉不展……
“弟兄们,不用愁!咱既然能破开他一道城墙,也能再破开第二道!来个腿快的,出城把那些大家伙都给我运进来!我就不信他们筑墙的速度,还能比咱拆墙的快!”
说起城外那些攻城器械,可都是谛听天工坊的研究成果。不过,追本溯源来说,这些能工巧匠也是站在了巨人的肩膀之上;因为所有攻城器械的基础设计理念,都是出自于秦墨一脉的遗篇手稿。从这个角度来说,与其说是天工坊的研究成果,莫不如说是一个改进版,还更加恰当一些。
天工坊版本的攻城器械,无论是操作流程还是实战威力,与原版相比并没有产生质的变化。而谛听从各地网罗而来的能工巧匠,将改进攻城器械的整体思路,着重放在了几个核心问题:如何在维持实战威力与坚固程度的基础上、尽可能地减轻远路运输方面的负担、加快拆卸与组装的速度、简化操作流程等等。
如果没有天工坊,如此大批量的攻城器械,所需要的运力与人力,都可称得上是天文数字了!而有了他们的智慧融入其中,不停运抵幽北前线的新式攻城器械,大半都是由无数个规格较小、尺寸精密的零散部件,遵循着榫卯结构的原理、进行运输、组装、拆卸的。
部件虽多,但自重极其轻便,拆卸组装速度成倍增长,转移与运输也更加灵活。就在郭兴与田大山两个心怀鬼胎的家伙,装模作样的在南门阵前歃血为盟,互为彼此的异性兄弟之后;城西战场的攻城器械,已然全部拆散、运入了第一道城门之内。
刚刚演了一出兄弟情深戏码的郭兴,转过南墙,只觉得城西战场仿佛冷清了不少;他骑马奔向一名抱着木质齿轮的华神教信徒,向他反复确认了几次,仍然还是听了个一头雾水。
“大城套小城……到底是个什么意思呢?”
郭兴满面狐疑地回归本队,点手唤来了一名最机灵的哨骑兵:
“去城里看看,那些疯子到底在搞什么鬼?”
片刻之后,哨骑探明敌情回报:
“回沁巴日,刚才你不是说什么“大城套小城”吗?要说这幽北人的心眼还真是不少,原来在第一道城门的背后,竟然是一大片空地!而在这片空地的后面,还有一道土墙拦路!不过您放心好了,华神教那群疯子,已然将那些攻城器械、尽数运入了空地之中,如今都装好一小半了!依他们的速度来看,咱只需再等上半刻钟,就能攻打第二道土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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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兴听完之后,一边思索着哨兵传回来的消息,一边摸着自己扎手的下巴,喃喃自语道:
“原来是这样啊……城门背后是空地、空地背后还有一道土墙……坏了!!!什么他妈“大城套小城”啊!那叫瓮城!”
哨骑被沁巴日这一惊一乍的怒吼声,也搞得有些发愣:
“瓮城?哪个瓮啊?”
“瓮中捉鳖的瓮!动动你的脑子,如果此时敌军突然出现,并向瓮城之中泼洒火油木炭的话,那些只知道用人命硬顶的蠢货,又能跑出来几个!”
这名漠北哨骑本就是牧民出身,纵然一身骑术极其高超,但他却并没有听过东海关战役,也不知道请君入瓮的恐怖之处。不过他的脑子却并不笨,如今顺着郭兴的思路一想,立刻也大惊失色道:
“那不是全完了吗?我现在就去把他们叫回来!”
“别喊!”
还没等对方打马入城、郭兴便死死拉住缰绳,脑中飞快地旋转起来。他虽然是平北军的少侯爷,也结结实实的扛下了兵败东海关的那口大黑锅;但归根结底,他也只是在别人口中、听到了战情的前后发展。可他自己毕竟并没有亲眼见证,东海关究竟是如何付之一炬的。所以就眼下这种状况,他心中认定了这是沈归故计重施,但也终究没有想出行之有效的破局之法。
坦白地说,那些拜神败坏了脑子的华神教信徒,他们究竟是死是活,郭兴并不在意;然而这些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疯子,竟趁着自己前去“结拜”的空当,将所有攻城器械也带入了险境之中!如果只是华神教徒全军覆没,凭着他们顶尖的造血机制,也并无碍于整体战局;可哪怕是华神教毫发未损,但攻城器械却被人尽数焚毁的话……
那么最好的下场,是全军继续围城休整,单等谛听运来一批救济器械之后,再重新展开攻势;至于说最坏的结果嘛……如果这座内凹的瓮城,真的是沈归施展的毒计,那么以他的一贯做法来看,绝对不会只有一招那么简单!
宁可忧虑过重,也绝不敢报侥幸心理。郭兴强迫自己用稳定的语气,一字一句的吩咐那名传令兵道:
“你不要声张,缓缓入城。找到一位头上扎着红带、后颈刺有纹绣的华神教二师兄说,是南城战场的田大山,命令他迅速撤出瓮城。注意,一定要先将攻城器械运出,先后次序最为要紧。告诉那位主事人,不要吵,不要嚷,脸上也不要见一丝慌乱,最好能让他编造出一个有关华神教义的借口,把他手下的将士们诓骗出城。扎合图,这次可就全靠你了!”
这位名叫扎合图的年轻哨骑,看着沁巴日无比凝重的神情,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随即他拨转马头、迅速向扶余城中奔去;只待临近城门之时,扎合图迅速勒停战马、翻身而下;他先取下皮帽子夹在腋下、又从怀里摸出了一张干饼,一边招摇的嚼着干粮,一边优哉游哉的踏入了黑漆漆的城门洞口!
看着战场上那道城门,郭兴心中真有些后怕:如果昨日没有敌将那天神下凡的意外出现、这第一道被他们自己打开的西城门,一定会堵死瓮城的最后一道退路。
现在,就是考验华神教徒的演技、与敌将“沈归”的眼力了!
第790章 94.吃了没文化的亏
自幼便是平北军的少帅的郭兴,何曾带过神锋营这种土兵?他郭家父子麾下的战士,不仅个顶个都弓马娴熟,更是一群百战余生的老兵油子。也许他们的身上,没有一项极其出众的能力;但他们的危险嗅觉,却是用性命在血水中打熬出来的经验。也许他们对兵法战策之类的事,也同样是一窍不通;但平北军的老兵油子们,也绝不会乐呵呵的扛着全部家底,愣头愣脑地闯入瓮城之中!
如今郭兴所率之军,除了毫无攻城经验可言的漠北铁骑之外,就是刚刚放下了农具、拿起了战刀的白丁,兵源素质已然低至冰点,就连乡勇团练的程度都远远不如;再加上这些华神教信徒,就连瓮城的瓮字都不会写,又哪能懂得其中凶险呢?
郭兴望着黑洞洞的城门,紧张的方寸大乱;他既想要华神教的傻子们,能尽快撤出瓮城险地;又担心他们撤的太快太急,会被提前设下埋伏的“沈归”看出端倪……
殊不知,今日这道四面漏风的“毒计”,压根就与沈归没有任何关系!甚至就连泰宁大将军丁朔,对此事也同样一无所知。
“郭少侯爷,多年未见,风采依旧啊!”
郭兴循声望去,只见瓮城望楼之上,多出了一位手摇鹅毛羽扇的中年文士。郭兴看不清对方的面目,也不知他是否真的与自己有旧;但那颗悬吊已久的心,却瞬间跌入了冰窟之中。他刚想高声呼喊迅速撤军,却只见那名文士也将鹅毛扇一衡,身边猝然站起了无数手执长弓的扶余百姓!
“当年你父子无故进犯幽北,便在东海关吃下了大萨满的一道天火焚城!今日你执迷不悟卷土重来,林某人虽无萨满灵体,但也同样准备了一道地火炼魂,请少侯爷亲自品评一番!”
嗖嗖嗖嗖……
不得不说,扶余百姓的射术水平、的确是不堪入目;但林丰收请来百姓助阵,本就没打算凭着弓箭伤人!那一道道平凡无奇的羽箭、虽然横七竖八的射入了瓮城,果然没能造成多大伤亡;而且还有几个手笨的家伙,将手指勒出了一个血肉模糊……
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那位弓开九箭、却尽数落空的射术教头,此时也站在内城墙上!满心都是一雪前耻的他,一脚踩踏城墙垛口,右臂弓搭三箭、连瞄都没瞄,直挺挺地射向瓮城地面!
羽箭一头扎入泥土之中、竟发出一道破碎之声!接下来的诡异场景,也惊的身在瓮城之中的华神教信徒、全部陷入了慌乱与错愕之中!
经过昨日半场激战,瓮城中的沙土地,便早已浸饱了华神教信众的血液;而今日城墙上又展开了一场争夺战,瓮城地面上有多填了无数条新鲜的人命。眼下说是一踩一脚血泥,或许还有些夸张;但若是将一枚火把放在地上,十有八九是要迅速熄灭的……
就在这种潮湿的土壤环境下,发出一道破裂声之后,竟然从地底窜出一道火焰!眼下正值午后时分、只见一道黑烟映入众人眼帘;眨眼之间,这道火焰仿佛一滴墨汁落入了清水杯、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迅速向周围蔓延开来!
从箭头扎入土壤开始算起,直到浸饱了鲜血的土壤燃起冲天大火,仅仅过去了三个呼吸左右!这道升腾而起的无名地火,已然超出了所有人的认知范围;就连那位亲手射破了主火罐的射术教头,都立刻取出了壶中一枝利箭,抚摸着上面薄薄的一层油脂发怔……
仅有一道城门洞之隔的郭兴,闻着灼热的空气中那股刺鼻的硫磺味,仍然想不通个中因由。不过,或许他无法想到这场火究竟从何而来,但他至少可以确定一点:无论身处瓮城之中的华神教徒,究竟能跑出个幸运儿;但至少那些令他心心念念的攻城器械,是肯定要变成一堆灰烬了!
此时此刻,偌大一个扶余城县衙大堂,挤满了形形色色的人。而那道《清正廉明》的匾额下面坐着一老一少,正在低声交流着什么……
“瓢把子,堂上献红,离相子的汗浆,果真尖上天啊!(老大,外面起火了!彩门前辈的药,效果真是太好了!)”
“堂上都是老合家的,你这一嘴黑话到底是打算防谁啊?”
“哎!您是没看见呐……就眨个眼的功夫,瓮城就烧成了一片火海!我还亲眼见到有一个华神教乱兵,刚躺在地上想要打滚灭火,立刻就被烧“抽”了身子,比站着烧还快!厉害,太厉害了,真不愧是拜吕祖爷的,手段近乎通神啊!”
江湖上的彩戏门,也被称作“离家相”,奉吕祖爷为开山祖师。彩门弟子吃饭的手艺,按照技术特点分为许多门类;比如说最有知名度的手彩法——三仙归洞;最富有神秘色彩的绳彩法——升天神仙索;还有通用基本功的徒手变物,集市上的保留节目——大变活人。
在众多的戏法之中,单有一路火彩法,是以操控火焰主要表演方式;比如说口鼻喷火啊、赤脚踏火山啊、烈焰焚身、火中取栗等等等等……
不过虽然看起来异常神奇,但就连三岁的娃娃都知道、彩门人的节目都是假的。关于这一点,就连彩戏师本人也是直言不讳;但彩戏门节目的魅力,也正在此处:看得人知道是假的,彩戏师也知道是假的,可除了彩门同道以外,旁人很难参破其中真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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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初见戏法神奇的平民百姓,一如今日目瞪口呆、注视着瓮城当中这场大火的郭兴一般!
彩门戏法千变万化,也如同拜师习武,个人都有个人的专精所长。有人专门以手速见长、有人专门以话术见长、也有人专门钻研光影、还有人专门钻研秘药。而昨夜被人提前埋入瓮城地下的火药,便是一个善用火彩法的老彩戏师,以古彩戏法“水中火”为基本原理、再加上一位通晓萨满古语的神婆相助,共同研发的一种新型燃药!
当这位年轻人手舞足蹈的讲述了火场的诡谲景象之后,双脚也停在了一位眯眯眼的胖老头身前:
“我说方爷,我多少也懂些彩门规矩!你那一味火药究竟是怎么配的,小的也就不乱打听了!我只想问问您老人家,瓮城这场大火,到底得烧到什么时候去呢?”
胖老头闻言、扭头看了一眼穿着萨满祭袍的老太太;只见对方伸出了三根指头回应,他这才使劲儿搓了搓自己的脖颈、用不太确定的语气回道:
“这味“风火燃药”,也是我们刚刚研究出来的新物件。至于到底能烧多久,老头子我也说不准啊!不过其中一味“风药”,乃是萨满教的独门古方,所以才有了那种“见风就涨、沾皮就烧”的主火。根据我俩的估算,不出意外的话,至少还要烧上三个时辰!”
听完之后,这年轻人立刻扭头说道:
“我说瓢把子,这眼瞧着已经耽误了整整一日;要是再等三个时辰出城的话,咱可很容易会误了大事啊。”
“你小子刚才说,西城门外的所有攻城器械,已经全被推入了瓮城之中?若果真如此的话,那咱们可就不着急了!呵,我也没想到以郭兴其智,竟会犯下此等大错!经此一败之后,神石大军前进的步伐,就算被暂时绊在了扶余城下。好了,大家回去换城华神教的扮相、趁城外大乱,找机会出城。”
百鸟门长秦秋,挥手遣散了手下弟兄之后,又与满头斑白的萨满神婆耳语了几句,自己也转身离开了扶余城。
败局已定的郭兴,此时正站在火场之外。他鼻子里充满了硝石与火药的气味、混合着皮肉被火舌灼烧所发出的焦香,抵挡着不断涌上喉咙的呕吐感。全权代表谛听的麒麟君,此时也闻讯赶来;他望着瓮城中腾空而起的滚滚黑烟,也双膝一软、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麒麟道君无需如此,弃我去者已不可留,多思无益……”
麒麟君耳边听得郭兴如此冷漠的口气,心中也燃起了一股滔天怒火:
“几千条人命,十几万两的银子,竟然如此轻易地被敌军付之一炬了!郭兴啊郭兴,你究竟是把自己想的太值钱了?还是把谛听当成是聚宝盆啊?”
纵然郭兴心中也有无数委屈与愤怒,但麒麟君所言句句在理,自己又暂时没搞清楚起火的原因,就只能被对方问了一个哑口无言…
于是,在扶余城下的连挫两阵的郭兴,便暗自将此战失利的根本原因,算在了一无所知的沈归头上。而与此同时,奉京城的回春医馆,也迎来了今日的第十三位病患。
李乐安重新将脉枕摆正,伸出左手二指、轻轻搭在了对方的脉门之上……
“女菩萨,俺得的是啥病啊?”
李乐安眉头一皱,没搭病患的话头便站起身来,朝着药材柜缓缓走去……
“女菩萨,开方子之前,你总得告诉俺到底得了啥病啊……”
当李乐安走到了药柜侧面之时,已然站在了正堂后门;她右脚迅速反蹬门槛借力、身子猛的向前一蹿,同时开口高声呼叫起来:
“沈归!有人砸店了!”
第791章 95.日夜盼君至
在父亲放养之下自幼成长的李乐安,充其量只是一位不遵封建礼教的娇小姐罢了;可自打她与沈归厮混在一起之后,短短两个年头过去,竟活变成了一个女版沈归!奸懒馋滑是样样不缺,一口尖牙毒舌更是不让须眉;偶尔捕捉到了灵感的时候,足矣令身为师长榜样的沈归,都会感到难以抵挡。
李大小姐回到奉京城之后,便选择了重操旧业、回到医馆坐堂行医去了。而她的座下首徒大黄,也自然被赶到了前堂坐诊。有了李乐安这尊大神坐镇馆中,前来求医问药的百姓也就更胜往常。
随着慕名而来的病患越聚越多,大黄也就成了回春医馆的第一道筛子。这名中年汉子初诊之时,对大黄言说自己腹内绞痛、胸口发闷、头痛欲裂,站起身来就是天旋地转,就连路都走不稳当了。大黄给他从上到下仔细地检查了一番,脉象虽然紊乱虚浮、但并未发现其余问题;可再看他嘴唇发白、满头冷汗,便只当是自己没见过的疑难杂症,将其往后堂师父那里一推了事。
然而李乐安二指一搭脉门,便立刻察觉到了对方根本不是什么病患。因为按照脉象来分析的话,这汉子分明已经见了绝脉,就算现在去找人打口棺材,都有些来不及了;可他看他的肌体轮廓、与皮肤色泽,这分明不是久病卧床的模样啊!
在这说来,按照大黄的初诊单上所写,他又是急病发作的典型症状,并无性命之忧。综合初诊的结果、病人的脉相、病情的表症,没有一样是能搭上边的;所以唯一的可能性,就是这位中年汉子应该不是什么好人、至少也不会是个病人!
李乐安虽然学过一些花拳绣腿,但跟着沈归这一路走下来,见识与阅历早已远非常人可比。以真气运转来伪造脉象这种小把戏,对她来说也不是什么新鲜手段了;再加上医馆后院还有一条“凶犬镇宅”,自己又何必去逞那个强呢?
耳听得自家夫人高声求救,正蹲在后院铡药的沈归,立刻化身为一阵疾风那般、来到了医馆后堂:
“你要疯啊?医馆也敢砸?家里没大人教啊?来来来,你要是个爷们,现在就摔一个茶杯让我……胖丫,给他拿个茶杯过来!!”
早已跑出后堂的李乐安,闻言从门后弹出一个脑袋,满面嫌弃的说道:
“你也没吃药吧?哪来那么多废话,赶紧打发走得了!姑奶奶接一个诊,只挣二两银子的诊金;你因为叫板、让人家白摔一个茶杯,最便宜那也得八十两开外啊!”
“这么一算是有点亏本啊……这位大兄弟啊,直说了吧!你今天到底是来找她麻烦的?还是找我拼命的?”
“看病如何?拼命又如何?”
对方开口反问、话音还未落地,沈归的身子便瞬间弹至半空当中,双脚半踢半踏的抵上对方肩头,借着下坠之力将此人狠狠踩在脚下,摔出了砰的一声闷响。沈归弯腰伸手、死死揪住对方的粗布衣襟,将他半截身子抬离地面;左手则再次高高扬起,用商量的口吻开口道:
“爷们,咱俩都省省事,废话就免了啊!说,谁让你来的!”
“林思忧的命你不要了吗?哈!哈哈!”
沈归眼中瞬间闪过一道闪电,早已起势的左臂一较劲,打算一巴掌扇飞此人的脑袋了事!然而,就在掌风拂上对方侧脸的一刹那,沈归却突然发出了“咦”的一声惊讶,迅速收回了十成力道……
啪!
那无法收回的掌风,仍然还是在对方脸上留下了一道血红的手掌印;好在对方只是开口吐出了三颗槽牙、双眼仍然在直视沈归……
“胖丫,你来!”
躲在门后的李乐安,见沈归已经控制了局势,谨慎小心地贴着墙根,慢慢蹭到沈归的背后:
“干嘛这么紧张啊?你看他那后槽牙都被打掉了,肯定咬不了人了!我控制住他的身子腾不出手,你拿一根长条形的家伙,比在他眼前、左右慢慢晃上几个来回……”
“啥意思?”
“恩?你就没玩过对眼儿吗?放他鼻子尖前、左右晃上几下就行!”
李乐安小心翼翼的取来一根紫竹狼毫,比在对方的鼻尖之前来回晃了几次:
“就这样?他也没对眼啊……”
“这就是问题所在啊!他方才跟咱们说话的时候,神色与状态都极其正常;可如今换成一根死物,他的眼珠就不会动了!这分明是被人控住了!”
经他这么一说,李乐安也发出了一声惊讶的感慨;反复又试了几次之后,她取来一枚小玉锤,试了试对方的膝跳反应……
“真的哎!他的身体没有自然反应,就像活死人一样!”
“这说法倒是也不太准确。他现在还活着,只是自我意识处于沉睡之中。简单说来,就是另外一种癔症,也可以叫魇症……哦对了,催眠!催眠你懂吗?”
李乐安想了半天,又随手翻阅着桌上散乱的几本医案,这才不好意思地摇了摇头:
“癔症我见多了,可没有一个人,会是他这副模样的;魇症也见了不少,但被你那么一顿毒打,只要没死,就算是一头冬眠的熊也早该醒了……至于说催眠嘛……不懂……”
沈归揪着对方的头发,仔细凝视着黯淡的瞳孔,随后突然想到了一个更加确切的说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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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林中不是有搜魂、夺舍之类的术法吗?跟他现在的状况,也差不了多少;拍花子听说过吗?用的迷药不一样而已!”
“小时候每次溜出去玩,我爹都用这三个字吓唬我……你说的倒是头头是道,可还没说到底该怎么治啊?”
“我也不是很懂,只是听“老辈人”说起过罢了;每一个人的“开关”都不同,唤醒的方式也就各成一路。对了,你不是懂萨满古语吗?萨满药经里有没有关于“散魂”的方子啊?”
李乐安思索了一会,突然眼前一亮:
“别说,还真有一个“驱阴返魂”的方子!烂心草、老鸦胆、夜明砂各三钱、磨粉之后与竹叶青酒糟、山阴封棺泥,南薄荷水熬成膏状,涂于病患太阳穴处……”
“去准备吧。泥土和酒随便找就行。”
折腾了足有半刻钟之后,李乐安才将味道复杂古怪的萨满药泥,涂在了这名汉子的太阳穴上;只见那个对答如流、举止如常的中年汉子,两颗眼珠立刻挣出一片血红,身体也突然爆发出一股莫名巨力,竟险些挣开沈归的钳制……
李乐安颇有些疑虑,反复闻着药钵里的膏泥,十分忧虑的对沈归说道:
“你不识药理不辨药性,就这样随便更改萨满古方,是不是有些儿戏了?我看他这反应可是够大的,千万别死在我这……”
沈归感受着对方反抗的巨力,只得又加上了两份力道:
“这小子不是谛听的人、就是华神教的疯狗;他们是死是活与咱俩何干?我也是借他的小命验证一下,看看咱萨满教的老祖宗们,到底是不是一群披着神怪外衣的郎中罢了……”
沈归话音刚落,只见这男子歪过头来,张口喷出一道黑绿色的汁液!这道胆汁一般的液体,散发着扑鼻的腥臭之气,熏的沈归与李乐安迅速皱起了眉毛。
“这人午餐是在茅房吃的吗……”
“嚯!呸!爷的槽牙怎么掉了……你俩是谁啊?来我家干嘛”?”
沈归与李乐安对视一眼,自知萨满秘药果真有效,便松手放开了这名“胃口不错”的中年人。
“赶紧说啊,你主子到底是谁?交代完之后、再把地给我擦干净了,要是敢留下一丁点的恶味,你下半辈子就只能靠着喝粥过活了!”
这位刚刚“回魂”中年汉子,显然也不是个好脾气的主!一听沈归霸道中带着无赖的语气,满心怒火直冲顶门;迅速从地上爬起身子、朝着沈归劈拳就砸!
三招两式交完了手,这位脾气火爆的中年男子第四次爬起身子,拍着胸脯向李乐安问到:
“奶奶,咱家水桶在哪?”
识时务者为俊杰也。
其实也怪不得他养成了霸道冲动的性格,皆因为以他主家爷的身份地位,也的确称得上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此人本是孤儿弃婴,不知生身父母的真实姓名、自然也就没取大号;由于他平日酷喜吃鱼,所以在赤乌内的代号,就叫做老花猫。
而他的主子爷,便是北燕王朝的四皇子周长安。
沈归接过“干孙子”奉上的一纸私信,迅速地通读了起来;而李乐安也垫着脚、勉强将自己的下颌垫在了沈归宽厚的肩膀上……
“舌头舌头……你这么快就看完了吗?日夜盼君至……这是又是沈王爷,在何时何地欠下的的风流债啊?都打到姑奶奶的医馆来了!”
沈归也被周长安这小子写在信尾的五个字、给说的有些尴尬;他随手将信纸递给了阴阳怪气的李乐安,经过了仔细斟酌之后,这才对老花猫开口问道:
“你们家主子……平日是逛烟花楼多一些、还是逛青柳巷多一些呢?”
第792章 96.赶鸭子上架
北燕王朝的战局吃紧,五路大军死掐禹河渡口的铁血防线,被秦军明晃晃的一道斩首计划,随手击溃;紧接着八百秦军黑骑、循着车轮印追上了撤退不急的天佑军,一口扯下了第六路军这块血淋淋的肥肉。
秦王周长风做梦都不敢想象,仅凭区区江湖草莽,竟能强行扭转了天时、地利这两道劣势;而天佑帝周元庆也同样没能想到:自己苦心积攒了多年的家底子,一阵未见、就弄丢了最值钱的一件宝贝!
眼下秦军的二十万先锋主力,不但彻底控制了风陵古渡;更凭着周长风苦心经营多年的良好口碑,得到了当地民众的夹道欢迎!占领区突然变成了大后方,大喜过望之下的周长风,立刻命令战力不强的十五万新军拔营启程,不日即可抵达风陵古渡。
不过,这风陵古渡虽是出秦必经之路,但毕竟只是一座小县城,根本无法容纳两路、共计三十五万的秦军在此驻扎。不过,首战大捷的陈子陵,自觉受赏有愧;于是在全军渡河之后、仅整休了三日,便再次挥军北进,剑锋直指驻有近二十万天佑军的河东城。
只要他能拔下河东城这颗钉子,秦军的运输路线,也就有了安全保障。皆时,直取燕京城的路线上,就只剩下了一座三晋首府——并州城;以及蓟州首府——石门城;除去这两根难啃的硬骨头以外,前路便是一马平川了!
局势已然紧迫到了这等地步、如果紫金宫中的皇帝不是周元庆,此时只怕早已起驾“东巡”,并着手安排迁都洛京的相关事宜了。
严格遵守祖训、戍守国门的周元庆,有意将四子长安发往河东城前线,率领余下的十几万天佑军、以及三万河东守军,共同“剿灭”秦地叛逆。
公平的说,若论及才华与智慧、周长安比起已经作古的许荣桓来,绝对高出不止一星半点;可若是说到两军阵前的统军经验、马上步下的真实本领,勉强可称文武双全的周长安、与天生神力、将门虎子的巨灵侯许荣桓,根本就没有可比性!
就连北燕王朝的文武官员、燕京城中的市井百姓,得知了陛下换将的人选之后,心中同时浮现了一个念头:连巨灵侯爷都失灵了,再换四皇子顶上去,肯定比他死的更惨啊!除了户部的太子爷、当天吩咐厨子晚上加菜以外;整个燕京城的百姓们,都开始默默的准备起纸钱和白幡了!
国丧近在咫尺啊!
连老百姓都心如明镜的事,周长安这只小狐狸,又怎可能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呢?他的确是自幼从文习武,但那种为了保持身材和体力的武术、与真正上阵杀敌的武术,可是有着天壤之别啊!他好歹也是皇子,活到现在二十多年,别说亲手杀人了,就连血液都没见过几次!露胳膊挽袖子的糙活,狗腿子不行了还有赤乌代劳,哪用得着他亲自伸手啊!归根结底,周长安除了在几部纸上谈兵的阵法兵书之中遨游、就只能从残本古籍记载的上古战役之中,过一过大将军的瘾了。
叶公好龙,的确是要付出代价的……
他手下的赤乌,是专业的情报系统、是陛下的眼睛和耳朵,更是暗藏在袖口里的一柄尖刀!除了周元庆与王放之外,第四个知道此事之人,恐怕就是他周长安了!
刚刚听到这个消息之时,他脑中浮现的第一个念头,还以为是算了半辈子小账的太子爷,打算借刀杀人呢!可转念再一想,他又自行否定了这个推论。战时点将、不比往日党争;黑甲秦军,也更非天神教可比!经风陵古渡一事、就连勇冠三军的巨灵侯、都死了一个不明不白;三晋战场到底暗藏几分凶险,恐怕人人心里都有了一杆秤。
无论是自己的父皇,还是两位文武丞相,虽然平日都喜欢玩弄权谋心术,但眼下北燕王朝的根基已然动摇,谁压谁一头这种屁事,也就变得无关紧要了。每逢国生大事,这三位人精从来都是迅速抱成一团、无条件的信任支持彼此,携手揽腕共赴难关。
如果没有这点觉悟的话,他们三位老友,也无法硬撑着早已病入膏肓的北燕王朝,安然度过了百岁的生日。
有了这个前提条件,周长安几乎可以确定:自己前去河东城御敌一事,至少也得到了两人支持!
师出儒门正宗的蔡熹蔡驴子,除了右丞相的阁老之位,更兼任位列三公的太傅之职。太子周长勇,自幼便在他的悉心教导之下成长;授冠大礼之后,更得了一个户部监察的虚衔。
于私,蔡熹是太子的授业恩师,正所谓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就算太子叫他一声干爹,也不算逾越了君臣的身份。于公,太子又在蔡党铁盘的户部,干了十几年的监察,早已刻上了蔡熹的烙印。
且不说一身江湖气的周长安,与王放脾气相近,私交甚笃这层关系;正所谓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哪怕是为了避免太子上位之后清除王党;把自己送上前线慷慨赴死这档子事,也绝对不会有王左丞参与其中!
周长安自以为这一番推理简直无懈可击,然后就被现实的铁拳,直接打出了脑浆子来!
“我周长安大小也是个皇子,为国除贼,保境安民,理应是责无旁贷的份内事。可你俩也不能一拍脑门、就生出一个主意来,总得先看看我到底是不是那块料啊!我说老爷子,王老头,我手下到底有几把刷子,或许能蒙的了别人,你们俩还不清楚吗?许荣桓都完了,我顶上去还管个屁用啊?对了,蔡阁老家的大公子可以啊,文武双全老成稳重,你们把他调往河东城驻守;我去顶中州路总督的缺!等“蔡小驴”平完了秦乱,他再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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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已经是周长安第二次擅闯御书房了。第一次就发生在消息传出之后的半个时辰;这位四皇子披挂齐整,身背大枪,写好了一封遗书,直扑母妃的排位之前,扯着脖子嚎啕大哭起来。
然而他演了足有小半个时辰,连嗓子都给喊劈了,愣是没人搭理他!最可气的是那个首领大太监唐福全,竟然吩咐御膳房送来了一碗燕窝雪梨羮,让四皇子润好了喉咙,接着演下一集!
他见苦情戏没用,如今就换上了一副地痞无赖的做派。他想着那二位祖宗一见自己如此不堪重用,必然心生疑虑,不敢将此重任架在自己的肩头上。然而周长安却小看了两位老祖宗的阅历,也高看了自己的临场演技……
“四儿,给你老子听好了啊!就算你今天嘎蹦儿死在御书房里,那也得把你的尸首装棺材里,抬到河东城头!你要是还有别的节目,就麻溜儿的演个痛快;要是没什么新鲜的招了,就骑上最快的马、给老子赶到河东城统军去!”
天佑帝骂了一通大街,随后一拍桌子,扬手扔出半枚虎符、又解下了肋间佩戴的天子剑、没好气地扔在了他的身上:
“有屁就放,没事快滚!”
周长安也是第一次见到周元庆这副尊荣,倍感有趣之余,也心知君命难违,恐怕自己只能踏上那条必死之路了。
“那……父皇您就多多保重身体吧……”
认命的周长风爬起了身子,恍恍惚惚地朝殿外走去……
“回来!”
“爹您想通了是吗?我就说蔡……”
“停!……该去还是得去!朕只是突然想起还有一笔人情债,至今还没收回款子。不过由于朕信错了关北斗、那笔放出去的人情债也成了糊涂账,也不知那小子还不愿不愿意认……”
“您说的是……沈归?”
“是。听闻他与玄岳道宫有仇,玄岳一门三杰,有两位都死在了他的剑下。这样吧……你写封信问问,如果他愿意帮你在河东城稳住阵脚的话,朕可以帮他做一件事。或是安然无恙的救出林思忧;或是将中山路的神石军、变成一只孤军,二者任选其一。长安啊,这是父皇仅有的两枚筹码了,今日就一并交在你的手里。记住,河东城之战,最终的胜负并不重要;但你能拖住秦军越久,咱们北燕王朝的胜算也就越大!去吧!”
“……”
周长安听完之后,心中感慨万千。
他知道沈归是个脾气古怪之人,想要拿住他的脉门,更是千难万难之事,父皇为了保住自己一命,还真的是下了血本啊!尽管华禹大陆的世俗价值观,在沈归那里派不上一丁点的用场;可父皇拿出的这两个条件,却肯定令他无法拒绝!
不过周长安也有周长安的算计,他遣使送去幽北的求援信,并未在信上提及有关于交换条件的只言片语;他凭着对于沈归为人的了解,替他选择了“拯救林思忧”的回报条件,并且还要先货后款。
沈归是何许人也?沈家乃是姑苏首商,岳丈李登,更是政商两道的传奇人物;纵观他一路走来,凡是想与他斗心眼的人,哪个不是赔的毛干爪净?不过,将欲取之、必先予之的手段,却一定可以打动满身江湖气的沈归。
然而周长安却不可能知道:他那一张攀交情、劈情操的废纸,已然提前过了好几双锐利的眼睛……
却愣是半点干货都没捞出来!
第793章 97.擦肩而过
周长安知道,沈归就是个吃软不吃硬、更不喜欢欠人情的家伙。而沈归也同样清楚,周长安虽然工于心计、却也不是一个小家子气的人。
还是二皇子的颜青鸿,那副洒脱豪迈、纵情犬马的纨绔性格,与贪图享乐沈归,玩起来当然非常投缘;而继位无望的周长安,也是这样的人;只是受限于身份地位、工作性质的特殊原因,才不得不摆出一副冷漠无情、阴险毒辣的面孔;从本质上来说,四皇子周长安,也是一个江湖气极重的富家子弟。
沈归与他的私交不深,但有一件小事,却一直都记在了心上。
当他得知手下的头面人物——麻子六,竟然暗中倒向谛听之后,仍然选择了继续供养对方的父母妻儿,直到现在。单凭这个做法来看,周长安不是一个合格的上位者,也不是一个职业的谍探头目,就只是简单平凡的一个人而已。
然而在这片群雄逐鹿、狼烟四起的华禹大陆上,英雄草莽、虎豹豺狼遍地都是;但若是想找出一个“人”来,却成了一件极不容易的事。
沈归想帮他。
当历来都装出一副老辣狠毒模样的普通人,突然发来了一封干劈情操的废话,就只有两种可能性:要么,此人正面临着杀身之祸,这一封废话,实际上是一封含蓄的求援信件;要么,他就是被一道闪电打中了天灵盖,劈坏了脑子。
沈归选择相信前者。
想到周长安贵为皇子之尊,眼下北燕王朝的“双龙会”也才刚刚开锣、根本没有“玄武门之变”的场地;所以周长安的杀身之祸,定然是由秦军而起,结果也就非常明朗了:
许荣桓一死,顶上去堵溃堤的倒霉鬼,就是周长安。
无论于公于私,帮是一定要帮的,北燕王朝绝不能倒,至少不能倒在谛听被连根拔起之前。眼下两北互为项背、乃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利益共同体,北燕王朝损失一个皇子、结果倒是可大可小;可如果天佑帝的天子军,也被秦军彻底击溃的话,那么北燕王朝这棵大树,便再也无法护住幽北三路的背后了。
沈归倒是不在乎多跑一趟,可颜青鸿这条小命,此时也落入了谛听的眼帘之中;自己在奉京城一天,颜青鸿才能多活一天;自己一走,奉京皇宫立刻就会挤满前来刺驾的武林人士。
所以,沈归并非沉迷岐黄之术、也不是被红颜牵绊,无心沾染他人之事。他根本就是被钉死在了奉京城中!上升到天下大势层面的问题,与其相信宋行舟与沈游的人品与诺言,他还是更愿意相信自己的掌中利刃。
进退两难之下,沈归也遇见了天佑帝的难题:无人可用。
诚然,站在沈归的高度看来,天下习武之人成千上万,却只有三叔沈游,能对自己构成半个威胁;至于说天灵脉者宋行舟,他只能束手就擒、根本连考虑应对手段的资格都没有。可那些刺杀许荣桓的武林人士,或许在自己手下走不出十招开外;但放眼整个江湖,也是最顶端的一批武术家了。
如果今日不是周长安遇到麻烦、或许还可以请齐雁说动他的大师兄秦秋出马。虽然沈归也不清楚秦秋到底有多大的能耐,但想必对上几个“徒有虚名”的老油条,应该还是有一战之力的。
周长安手下的谍探组织,为何名叫“赤乌”呢?皆因为秦秋手下的顶尖盗窃团伙,名叫“百鸟”;而秦秋那“千手杜鹃鸟”之名,又是从何而来呢?也是因为这位贼王乃是燕京本地人士,据说从他学艺开始算起,已经从紫金宫中偷出了近千余件大内至宝了!
这俩人之间虽然没结下过私仇,但也没有让耗子豁出性命、去救一只猫的道理啊!
想来想去,沈归刷刷点点写下了一纸书信,又随手取来了一方砚台,用手指甲在上面刮得吱吱作响,刺得人耳膜痛痒难当!
李乐安劈手打在了沈归的胳膊上,没好气的扯着他的耳朵怒吼:
“你长不大是吗?不是要摔我的钧瓷茶杯,就是毁我的老坑端砚!你以为在这兵荒马乱的年头,姑奶奶我挣点银子就那么容易啊!滚滚滚,手闲了挠墙去!”
对面那位刚刚回魂的赤乌探子——老花猫,此时见李大小姐当堂训夫,立刻就被惊了个目瞪口呆!李大小姐虽然身份尊贵,但沈归也不是个白丁出身,想要东风压倒西风,他李家只怕还缺一道顶梁柱。如果按照北燕风靡闺阁的女经女训来说,但今日她这一番话,已经足够丢掉性命了!再者说来,沈归不但头顶王爵之尊,脚踩黑白两道、仓中浮财更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儒法道墨、武释玄巫,更没有人家玩不转的门道!刚及弱冠之年、便已然名满天下,真可谓是华禹男儿终极梦想。
可就这么一个顶天立地的江湖奇男子、幽北国姓王,竟然被自家还没过门的夫人揪着耳朵训斥!即便沈王爷耳根子软、打心眼里畏惧悍妻,可眼下毕竟还有第三人在场;再窝囊的爷们,也免不了要硬撑着脊梁、勉强自己重振夫纲!
至于外人走了之后,到底是头悬梁还是锥刺股,那就是夫妻之间关上门的家务事,不足为外人道也。
然而被羞臊了脸皮的沈王爷,竟然就这样揉了揉被揪红的耳朵,随手在药阁上抓了一把药材、又朝着自己嘘声问道:
“嘿我说,擦完地了吗?要不咱后院说去?”
老花猫收好了回信和一把老姜片,抱着那具布满了指甲刮痕的老坑端砚、背负一柄规格超长的利剑、走出了奉京城西门。在他踏上官道之前,还回过头来用十分复杂的眼神,打量着双手相对插入袖口,斜靠在城墙边上的沈王爷……
“哎,我要是也能过上沈王爷这小日子的话……那还活个什么劲呐!”
来往传递消息的速度,乃是每一位探子的必修功课;而从业十数载的老花猫,更是其中翘楚。而且若不是他脚下的本领过硬、也轮不到他来向幽北求援。
仅仅一个日夜过去,此行“收获颇丰”的老花猫、便追上了已然挂帅出征的周长安。
骑在马上面如死灰的周长安、耳听赤乌用于彼此联络的笛音,立刻扬起手来,止住了队伍前进的脚步。他刚欲翻身下马远遁、却见身负重任的老花猫、竟堂而皇之地现出了身形!仔细再看,立刻就盯上了他背着的超长包袱:
“哎呦?一趟远门走下来、你这老小子还长能耐了!我让你去幽北搬请救兵,谁让你偷人家东西了?天下何人不知、这种规格的兵刃,就只有古剑春雨!乃是沈归与李大小姐的定情信物,更是他的贴身兵刃!赶紧给我回头,哪拿的给我送回哪去!”
老花猫被周长安一通抢白训斥,也感到有些委屈;他急忙献宝似的从怀中掏出一堆零零碎碎,忙不迭的申辩起来:
“爷您误会了,小人哪能长出那副天胆啊?这都是沈王爷吩咐小人、给爷带回来的礼物……虽然都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吧,但好歹也是人家的一番心意。”
周长安眯着眼睛,仔细打量起了面前这堆零碎:一撮老姜片、一张信纸、一块废砚、还有一柄春雨佩剑。这四道风马牛不相及的礼物,沈归到底想告诉自己什么呢?
周长安无意猜谜,立刻展开信纸随意扫了一眼,发现这也只是一张寻常的药房,于是便摇了摇头、苦笑一声贴身收好,打算回信再问;然而就在他将信纸对折、挡住了目光之时,余光好像突然扫到了什么一般……
反复再看了三四次、周长安终于发出了“喔”的一声感慨;随即,他将信纸对折收好,走到了老花猫身前说道:
“你这趟差事干的不错,跪下领赏吧。”
“谢爷的赏。”
周长安随手甩过去一沓银票,老花猫也抬手向上领赏……然而,就在他的指尖刚刚抬至周长安的胸口之时、一柄几乎看不见寒芒的短匕、从他的袖口向前弹飞而出;再看方才还满面感激之情的老花猫、脸上神色迅速变得狰狞可怖;而恰到好处的右掌、也准确朝着匕首末端推去!看这样子,他是打算为对准周长安心脏飞去的短匕、多添上一道推送之力……
“噗”
匕首尾端才刚刚与老花猫的掌心接触、这名赤乌的探子便浑身一僵、低头望了望胸前透出的半截刀头,颓然的倒在了地上;而在老花猫的身后,一位极不起眼的护卫刚刚收刀入鞘,又从地上小心翼翼地捡起了那柄匕首,抵进鼻尖抽了几口气、又放在阳光下审视了一番,这才阴沉的呵斥道:
“匕首喂了毒,见血封喉!老花猫这个杂碎,幸亏是个孤儿,不然非诛他满门不可!”
可周长安走进了老花猫的尸体,歪着脑袋沉吟了半晌之后、这才开口吩咐道:
“此事封口,任何人不得再提起一个字来。找人将老花猫的尸体、运回燕京城好生安葬;告诉葛叔、以战死定档封存。”
与此同时,成功刺杀巨灵侯许荣桓的武林新锐:鬼手门卢青秀,也将一张信笺放入了鸽筒之中、扬手将其放飞……
第794章 98.猜谜
一只疲惫不堪的白鸽,落在了一条粗壮结实的臂膀上。这名做车夫装扮的中年汉子,麻利地解下了鸽腿绑缚的竹筒,轻轻展开一张写满了蝇头小楷的字条:
“杜仲、天麻、当归各三钱;红枣三枚、夏杞十二颗;北芪、党参各一钱半、六碗水熬成两碗。再入熟附子、老姜片、陈皮、白椒、佛手、猫眼草、砂仁各两钱,添水至满、文火熬成三碗后、转武火百息,即成。”
看来人家鬼手门的卢青秀,喜欢扮作文生模样,也算不上是附庸风雅。这张区区一指宽的字条,他竟然能写下一道完整的方子,字迹之小,差点没把黑狗的一双眼睛给认瞎了!
尽管黑狗是个老江湖了,但他却并不懂岐黄之道。所以这道药方他反复看了几遍,除了红枣和陈皮,他根本就不认识别的药材,更看不出此方究竟对应何种病症。
昨日关北斗才刚刚渡过禹河,可能是在水面上受了些许风寒,刚进了风陵古渡大营,人就彻底的垮了下来。黑狗考虑到这张药方,也不像是什么重要的情报,不如让关北斗多多休息一下,自己再去找明白人打听打听。
于是他就重新抄写了一份,拿着这张方子去找随军医官破解谜题。
“恩…尊驾此方,药理不明、药性相冲,恕老朽学艺不精,还无法残破其中真昧。”
黑狗一听这话,立刻就将眉头挤成了一团。他先后问了不下十几名随军医官,可所有人的口径都出奇一致;不是语焉不详、便是完全摸不着头绪,竟连一个能给出线索的人都没有。而眼前这名年纪约有六旬开外的医官长,已经是他能找到的最后一人了:
“哦?这方子有这么深奥吗?就连李医长也看不懂?”
“不,此方平淡无奇,又是最为常见的几种药材,根本谈不到深奥二字。只不过此药的第一转、乃是升发阳气之用;而第二转的药材以及炮制方法、则以温补止痛为主。前后两转药性不合,虽然不至相冲化毒、但彼此互相抵消之下、也就成了一瓮废药。简单来说,就是瞎耽误工夫。所以据老朽猜想,此方若非誊抄有误,便是恶医为求延误病情、谋取暴利所下。”
黑狗听了个一知半解,但也知道“瞎耽误工夫”代表什么意思。只是卢青秀的字迹虽小,却写的干干净净明明白白,自己誊录之后、也反复核对了三次,定没有抄录失误的可能。
“李医长,您老的意思我大概明白。可依您的经验看来,这会不会是不懂医道之人,胡乱写出来的方子,想借此法暗通军情呢?”
“应该不会。此方虽然药理相冲相抵,但岐黄之道博大精深、就连街边顽童都听过“十八反十九畏之忌”。莫说一个外行人了,就算老朽想要凭空杜撰出一个无毒无害亦无用的废方,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啊……”
黑狗得到了这个最终回复之后,仍然还是心有不甘。依他想来,卢青秀虽出自于巴蜀鬼手门,乃是不折不扣的江湖草莽;但此子的野心欲望甚重,做事干净手段老辣,从来都没出过这种差错。
他第一封鸽信传给自己,秦军北上的最大阻碍——许荣桓,那颗斗大的脑袋就搬了家;这是他的第二封鸽信,就绝不会如此敷衍了事!
无计奈何之下,他只能取来一碗南瓜粥、一碟咸菜、硬着头皮来到了关北斗的帐中。
“老四……咳咳……来,坐这边来。”
关北斗不知何时转醒,在黑狗进帐之前,正躺在榻上目视篷顶发呆;如今眼见黑狗满面歉意入帐、急忙拢紧了被子往里面让了让,招呼黑狗坐在床沿上讲话。
“呼……呼……这粥熬得还真稠,南瓜也软糯香甜,不错不错。待用完了早饭,叫军医给我煎上一剂祛风散,捂出一身透汗、再好好睡上一觉,明天准能缓过精神来。这人一上了年岁啊,身子骨就是容易出毛病……”
关北斗一边喝着热粥,一边对黑狗唠叨一些家常话;而黑狗眼见三哥的心情不错,也适时从衣襟里取出了那张药方。
“三哥,这是卢青秀那小子发来的鸽信,可我问遍了军中医官,却根本没人能说出一个所以然来。没法子,我只能来找您了。”
关北斗一边吹着粥,一边点了点头说道:
“先放那吧,喝完了粥再看。老四啊,你把卢青秀派到幽北三路这一手,可不见得是一招好棋啊。”
“三哥,我是这么想的。北燕军虽然看似不堪一击,但毕竟疆域辽阔、人口密集,我灯一时之间难以将其彻底消化;而幽北三路看似兵精将勇、上下同心同德,扎手的紧;可处于上升期的老鼠,它始终还是一只老鼠,终究不会比奄奄一息的大象更难对付。而他们两家只要先倒一个,另外一家也就不攻自破了;所以我认为,与偌大的北燕王朝相比,还是幽北三路更容易下手……”
“目光足够远大,动手的时机也很好,可实行性也极高,但却还是绕回刚才那句话……咳咳……这是一步错棋。”
关北斗扭头看了看黑狗,只见他低头不语,显然是并不服气。
“老四啊,你不识天象地势,也不信命理气运,所以三哥的话你虽然从未反驳、但你却未必能够真正理解。为何我把麒麟君安排在郭兴所部,自己则亲自坐镇秦军呢?很简单,破局之道并不在幽北三路,甚至也可以说,如果把华禹大陆看做一个整体的话,幽北三路就是一道死门!当然,麒麟君不会有事,他的阳寿少说还有四十余载……哦对了,这事儿你可不要告诉他,会折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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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可您不是也说,他郭兴还有一段皇帝命吗?”
“恩,我是这么说过。但也不代表他能成事啊!”
“三哥……我……我没听懂。”
关北斗不在继续解释下去,反而放下了空空如也的粥碗,拿起那张信纸端详起来:
“恩?有意思……这方子还真有点怪啊……”
“是,李医长看过之后,也说此方极其怪异……”
“卢青秀的底稿还在吗?”
“已经按照谛听的规矩、吞入腹内了。”
关北斗便不再多问,只是紧皱着眉头、反复打量起了药方之中的奥妙。大约过去了半刻钟后,关北斗神色一怔,而后又再次转为犹疑、抬手指着桌上的笔墨说道:
“老四,给我研墨……”
大约过了一刻,一名腰上系着围裙的小眼睛汉子,撩开帐帘走了进来:
“给大军师行礼、给监军老爷行礼……”
“好……咳咳……好,老四,给大师傅取个墩子,让他坐下来看……”
这原本是酒楼二厨的伙头军,局促不安地连声道谢。他接过了黑狗递来的两张纸,正反转了几下之后,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
“还得麻烦监军老爷,我不识字……”
“好,我给你念……”
一信分两纸,黑狗也分上下两张依次念完;而那位大师傅听完之后、用带着油花的胖手挠了挠肚子,略带犹豫的说道:
“监军老爷念的第一张方子,倒是没啥新鲜的,随便找个闽江或是幽北厨子都知道,这就是狗肉煲的底料,还是最普通的做法。至于那第二张方子嘛,我倒是有点拿不准了……”
黑狗一听这话,立刻抽出了第二转的方子,反复打量了几眼,仍然没看出什么端倪。他只好又念了一遍,继续看向那位伙头军:
“这一次呢?想起什么了吗?”
“其实这第二张方子,也没啥稀奇的,同样是狗肉煲的底料;只不过前一方是滋阳补气的、后一方是温胃散瘀的。不过奇怪的是,这后一方里明显多出了两位调料,我也弄不清楚到底是自己记错了、还是别家派系的独门秘方呢?”
“多了哪两味调料啊?”
“猫眼草,砂仁。”
听到这里,黑狗回头看着笑而不语的关北斗:
“狗肉煲……正所谓“一黑二白三花四黄”,老子诨名黑狗……他这是看破了卢青秀与我之间的联系,专门写了两个狗肉煲食谱,用来讥讽我的?”
关北斗点了点头、而后又摇了摇头,不太确定的对他说道:
“天衍术对他起不到用处,所以我也说不好。不过嘛,恐怕也就只有他,会做出这么无聊的事了。”
沈归此举到底是否无聊,恐怕只有周长安可以做出公正的评价。因为他在信件的原本之上、捕捉到了字迹明显有异的“砂、猫”二字。
沈归既然明知道老花猫此行,已经被人迷了心智,又怎能不提前防他一手呢?既然有人放鹰,就一定有人等着收取猎物;在别人套子里的猎物身上下毒,早就是被猎户们玩烂的“绝户手”了;自小在太白山脚下长大的沈归,不用这招去害别人,就已经是谢天谢地、积德行善的好事了!
更何况他这一手,不但救了周长安一命;更使得齐雁顺藤摸瓜、跟上了偷偷潜入幽北三路的卢青秀!
至于在信上写下狗肉煲的食谱、用来嘲笑黑狗的举动嘛……
还真的是挺无聊的。
第795章 99.毛豆腐
对于周长安来说,他不怕此去阵前厮杀、血溅五步;也不怕调兵遣将、两军对垒;但是他却怕秦军那手已经玩过一次的斩首行动,会再一次击溃本就已经摇摇欲坠的士气军心。
如果沈归能够前来掠阵的话,他的心里还能有些底气,敢与秦军在河东城展开一场鏖兵死斗;可没想到他的回复,竟然除了救下自己一命的食谱信件之外,就只有一柄春雨剑、一块破砚台、还有一把老姜片了……
老姜片……等等!
周长安想到这里,挥手招来那名斩杀老花猫的赤乌护卫:
“蝎虎子,江湖草莽的顶尖好手之中,有没有姓姜的能人?”
那名护卫沉默了半晌之后、略显犹豫地开口说道:
“蓟州路的狮城有位老达官爷,名叫姜可达,仗着一对铁拳纵横江湖数十载罕逢敌手,江湖名望更是极其显赫。”
“好,那你现在就跑一趟狮城,请动姜老镖头前来河东城掠阵。”
“主子爷,您是不是跟小人说笑话呢?一年半之前,姜老镖头死的时候,您不是亲自去随的份子吗?”
“我……算了,你只再想一个活的。”
“活的呀,我想想……哦对了!中州路的邺城,有一位女侠名叫姜湫,擅使一对九寸峨眉刺,专打人体一百零八道要穴!不过姜女侠好像害了喜,算算日子,应该已经快要临盆了……”
“来人啊!把他给我拉出去砍了!快点,爷现在就要见血!”
“别别别!爷啊,其实您多余问我!姓姜的顶尖好手,那不是明摆着的事吗?现在华禹大陆的武林道,有八、九成已经随着信安侯……嗨,瞧我这张嘴!跟着叛逆周长风,他造了反了!眼下的顶尖好手,除了沈归沈太初以外,您唯一能请得动的侠客,就只有蜀南剑池的三爷姜小楼了!”
这蝎虎子虽然有故意讨嫌的成分,但他也的确说中了周长安的心事。其实早在周长安接到了沈归那一捧老姜片之前,就已经动了请来姜小楼守城掠阵的心思;不过左思右想之下,他还是觉得请来沈归会更加稳妥一些。
诚然,武林中人选择助纣为虐,的确是出于北燕朝廷的意料之外;但这也是他们力捧青芒剑神岳海山、所带来的后遗症,也怪不得别人心怀怨恨;而竹海剑池虽然是朝廷一手扶持的西南之柱,但也被沈归这个丧门星所累,除了几名二代弟子之外,已然是名存实亡了。所以姜小楼如果打算重振剑池荣光,就少不得学他的师父一般、挽北燕大厦之将倾、解苍生倒悬之苦。
然而寻求姜小楼出蜀助阵,劣势也同样明显。眼下北燕王朝摇摇欲坠,已经无暇顾忌刑部当中的竹海剑池派壮大、会导致势力失衡的问题了;不过姜小楼虽然只是一个江湖人,但有他这个铁杆的“保皇派”、在蜀南竹海住上一天,巴蜀道的土皇帝祝云涛,就决计不敢公开的改弦易辙!燕京城的紫金宫,究竟能不能挡住姜小楼,周长安的心里还有多少有些含糊;可是巴蜀蓉城的总督府,却肯定挡不住姜三爷的三尺青峰!
如果姜小楼一动!那么一直被迫作壁上观的巴蜀道,也就失去了唯一的钳制!真到那时,身负杀子血仇的巴蜀道总督祝云涛,哪可能会与包庇凶徒的天佑帝同舟共济呢?
如今沈归放了鸽子,周长安也只能被迫做出决定:就算冒着巴蜀道失去钳制的风险,也要请动姜三爷剑出蜀南。如果自己这次前去河东城统军,也同样步了许荣桓的后尘,则河东必失!河东一失、秦军北上的路线便几乎是一马平川,皆时巴蜀道的朱云涛究竟反还是不反、也就毫无意义了。
废话连篇的蝎虎子、被周长安罚了一个得罪人的差事!他要在随队的赤乌探子当中,选出一个得力之人。此人要乔庄改变一番,带着春雨长剑、揣着那一方破砚台、还有那把老姜片,从敌军明暗哨探的眼皮下渡过禹河,再日夜兼程的奔袭两千里多里山路,直抵巴蜀道的蜀南竹海剑池“遗址”。
经过弟兄们的一番谦恭礼让,蝎虎子终于选出了这名“幸运儿”。此人大概四旬开外,祖籍徽州,赤乌中的代号,叫做“毛豆腐”。
毛豆腐在赤乌之中毫不起眼,既不是腿脚最快的、也不是脑袋最灵的、更不是身手最强的,甚至连人缘都不是最差的。此人之所以能被周长安看中、并选入赤乌之中,凭的就是能吃苦耐劳、模样敦厚的特点。像这深入敌后、通风报信这种活计,简直最适合他不过了。
不过,站在蝎虎子的角度看来,选择毛豆腐担当重任、还有另外一些原因。
毛豆腐吃苦耐劳,工作卖力,性格敦厚近乎懦弱,从未与任何人发生过口角争执;任谁看来也绝不像是密谍探子,天生带了一副最好的伪装外皮。不过,这世上也没有完美无缺的人,好人坏人普通人,莫不如是一般。似毛豆腐这般厚道本份的老实人,也有一个不太好的业余爱好:赌钱。
有周长安这样一位主官,赤乌探子的饷银与福利,已经高到了天上去。然而毛豆腐提着脑袋换来的血汗银子,却十有八九都得交在赌桌上。他好赌到什么程度呢?早起吃个芝麻烧饼,都想跟老板赌一下芝麻的单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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久赌无胜家这句话,放在毛豆腐身上并不合适;因为自打他养成了这个恶习之后,就没有一次从头赢到尾的精力!哪怕是宝局子的主家为了栓客,故意奉送一宝,也都会遇见各种各样的怪事,导致他最终还是一败涂地,邪门到了极点。长此以往,赤乌的人也都知道了他这个“霉透顶”的特点,就把原本根据他温吞性子而取的代号,从豆腐改成了霉豆腐。后来他又自己觉得这个代号太丧气,会影响押宝的手气,就改成了家乡的小吃,毛豆腐!
毛豆腐的父母,早已经被一场大旱生生饿杀了。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再加上主子不吝饷银与福利的发放、工作性质也极其危险,这些外在因素,都养成了毛豆腐不留银子的习惯。可最近几日,毛豆腐在赌场之中、与一位名声极差的寡妇对上了眼。二人开始结识于互相交流押宝经验,一来二去之下、却交流出了一些感情来。
按照周长安定下的新规矩,一旦赤乌中人打算娶妻成家,便可以领一笔银子金盆洗手,过上安居乐业的平淡日子。所以在此行之前,毛豆腐也可以如实上报感情生活发生了变化、借此留在燕京城中看家。
不过蝎虎子知道,毛豆腐还欠了一笔数目不太的赌债未还,所以眼下并不是他退出赤乌的最好时机。正好这次任务事关重大,如果他能把这趟远路顺顺当当的跑下来,一定可以得到一大笔赏格。不但能还清了赌债、连带着买房子置地娶妻的银子,也全都足够了。
毛豆腐本人也感念与蝎虎子的照拂,心知此行的前路、虽绵延两千余里之遥,可除了有些受罪之外,却谈不到凶险,报酬又十分丰厚;唯一需要在意的,便是完成任务的时效性:自己越早抵达竹海剑池,四皇子与赤乌同僚兄弟们、包括河东城中的百姓与二十万大军,也就越安全。
在外行人眼中,谍探是个精细差事,必须是那些拔根头发都是空的人精,才足矣胜任;毛豆腐虽然没有那么机灵,却天生一副诚实相;就是那种丢在人堆里,压根就找不出来的普通;往往就是这样的人,才更容易被敌人忽略;也更容易穿过秦军的层层封锁,抵达巴蜀道腹地求援。
毛豆腐把春雨剑装扮了一番,变成了街边随处可得的破拐棍;自己则从流民身上买了一身满是跳蚤的破衣服、又将右脚腕生生掰脱了臼!他就这样拄着一根破木棍、操着一口流利地道的巴蜀官话,一瘸一拐地踏上了西去的路……
赤乌好歹也是天子耳目,在华禹大陆各地都有联络点!可身后跟着敌人的探子,毛豆腐一举一动都小心极了!他就这样直眉楞眼地捋顺着官道、瘸着一条腿走了七天七夜,愣是水米没打牙!正是凭着他不要命的本色出演,这才骗过了黑狗麾下的谛听眼线,误以为他是个打算落叶归根的巴蜀道灾民,这才停住了追踪的脚步。
若不是敌军的眼线、只监视了毛豆腐七日而已;他准得把自己活活饿死在半路上!至于最终打消谛听眼线的那次昏厥,他也是实打实的来到了生理极限!
探子走后,昏迷等死的毛豆腐,被一个过路的老丈救醒。他发现探子离开之后、这才用了些干粮清水、又自己接好了脚腕、去附近的赤乌联络点换上了一匹快马,直扑竹海剑池而去。
若干日之后,那位好心老丈家的大儿子,在田里干活之时,意外的从自家的地里挖出了一锭金元宝,也在当地掀起了一阵挖宝热来!
毛豆腐这一路走来,前七后八、熬了十五个日夜!直到他骑马抵达竹海剑池山门以外,整个人都瘦成了一副皮包骨头,胡子与头发都粘连在了一起,看起来好不狼狈……
第796章 100.华禹半月谈
毛豆腐这一遭入蜀,从头到尾走了足有半月之久。而华禹大陆的两片主战场,却也没有产生任何实质性的变化。当然,郭兴与陈子陵倒是没有按兵不动的理由,只是因为北燕三晋的河东城、与幽北中山的扶余城,都不是一根可以被轻易拔出的钉子。
对于幽北扶余城下的神石军,就只是被一场意外所牵绊。由于神锋营的将士战斗素养极差、又产生了指挥决策方面的重大失误,最终才导致了大军被困在扶余西门内的瓮城之中。五千余华神教信徒、八架登城云梯、三架冲城车、四架大型投石机、在这次失误之中、尽数化为了一片焦炭。
此战的损失不可谓不大,但对于神石军来说,其实也算不上是致命打击。诚然,第一批神锋营的炮灰军,至此已然被消耗了十之八九;余下的步卒除了排不上用场的民夫与辅兵之外,主力战卒勉强维持在一万左右,仅能起到稳阵之用,无力再次攻城;不过,有着胡勒根的八千游骑兵,控制战场环境,扶余城仍然无法逃出一兵一卒,局势尚在神石军的掌控之中。
神锋营的大师兄田大山,虽然眼光短浅、追利逐臭,却并不是一个庸碌愚蠢之徒。有关半月之前,攻城器械被焚于瓮城一事、也的确是他的副手闯出来的大祸,可正所谓人死债消,罪魁祸首已经葬身于瓮城之中,他也总不能迁怒于郭兴这位二路财神啊!
好在出于华神教的特殊性,十万信众战死沙场,还不足以令其伤筋动骨。只要华神教信徒拿起战刀、就是悍不畏死的战士,根本不需要长时间的整训,就能源源不断的发往前线。也就是说,只要谛听的后期保障不断,那么神锋军的士卒就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起初,田大山遣人奔赴奉京分坛,打算征调最近发展的一批本地新军、前来扶余城救火;然而自己先后放出去了三名探子,却全都落得个生死不知、下落不明的收场,看样子是奉京新坛出了什么问题,已经指望不上了。
一计不成、田大山又生二计。他借着谛听传递消息的通路,向远在北燕的蓟州与中州分坛调人。谛听的探子,一见信尾还加盖了麒麟君的金印,也乐得成人之美。他们凭着高价买通的一条私路、将第二批后勤物资,连带着打散之后的八万华神信徒,分批分次的发往了扶余城外大营。
由于华神教这一次增兵的规模不小,所以能够运抵的物资也不在少数。扶余大营不缺粮草,所以这一批货物,超过八成都是产自天机工坊的攻城器械。麒麟君这次是真的发了狠!自从他亲眼见识到那四台投石车的威力以后,立刻就明白了这种战场大杀器、可以派上何等用场!所以,这一次征调物资,他已经将整个天工坊的仓底全部搬空!仅大型投石机一项,就足有一百台之多!
这么大批量的物资运转,如果不是赶上华神教增兵这趟顺风车,可要在人力上徒耗一大笔银子呢!
就在毛豆腐真昏假死的第七日,第一批探路之用的十五台大型投石机,已然在两千余华神军新丁的保护之下、运抵了扶余城大营。郭兴得知麒麟君舍出了大手笔、也同样大喜过望。
投桃报李之下、这一次的他,不再怂恿神锋营用人命去硬顶强攻;而是慢条斯理的组装好了投石机、用一种边实战、边培训的方式,向扶余城内不断投掷石弹。以他那副不紧不忙的神态判断,恐怕在扶余城周围的石头被全部打光之前、他是绝不会派出任何一名士卒攻城的。
郭兴与麒麟君发了狠,而扶余城的大军师——一只耳林丰收,也同样不是什么善茬!当然,那道“地火炼魂”之计,本是何文道派来的神婆萨满、与百鸟秦子规所献,他充其量也只是配角而已;可拆除大片西城民居,由城内建起一道土墙充作瓮城的计策,却是这位林先生的锦囊妙计。
古来兵家建造瓮城的惯用方式,都是依主城墙为基础,向城外延伸扩建而成;可石头城与土城,毕竟存在着肉眼可见的差异;即便华神教徒和郭兴再傻,也总能用肉眼分出城墙材质的明显差异啊!
所以说那道火计最终得以大获全胜,他林丰收虽未必当得起首功、可也是出了大力气的!
首战二战皆告捷,军中士气自然大振;但眼见敌军攻城器械被尽数焚毁、却仍然没有半点退军的意思,扶余城军民百姓的心里,也绝都有了明悟:这郭兴肯定还有后招。
有了这层心里准备,从两军暂时罢兵之后,除了重新休憩城墙与城门之外,林丰收便将所有的精力,全部放在了带领城中青壮百姓、一起修建防御工事之上。
当然,这第二道加紧修筑的城防工事,并没有架设在两道城墙之上、而是向地下开始挖掘,已防在战场上暴露了行迹的投石机。
战情发展到了这个地步,所有人都看出了郭兴对于扶余城志在必得的决心;当然,其中也包括了泰宁大将军丁朔,与中山路的“真总督”——顾氏夫人黄玉梅。
当毛豆腐被好心的老丈带回家之时,先期探路的十五台投石机,也在扶余城下进行了组装之后的第一次试射;而中山路的将帅之间,也首次发生了意见上的分歧。
“丁兄弟,这一批货应该就是大头了,咱们现在就收网吧?”
有着“锦城镇山虎”美名的黄玉梅、将手中的账目一合,反复揉搓着深深凹陷下去的内眼角,语气尽显疲惫;而同样消瘦了一大圈的丁朔,也仔细的核查着账目、又翻了翻旁边木架上的一叠密报,使劲地搓抚着胡须丛生的下巴,发出唰啦唰啦的声响:
“恩……咱故意漏出这条暗路作为破绽,就是为了迷惑神石军之用,眼下收网捞鱼,也在原本的计划之中;不过嫂夫人,如果这次咱放他们过去、那这条收到严密监控的路线,可就成了神石军的一条熟路,肯定还有更大的收获……”
“丁兄弟啊,放长线钓大鱼这个理,你顾大哥也给嫂子讲过。但眼下这二路物资极其丰厚,别的都是添头,光投石机就足有八十多架呀!咱不看小账看大帐,这一批货份量也足够了!况且林丰收和解涛那俩孩子,可还在扶余城里呢!如果咱把这批主货也放过去的话,扶余城肯定是保不住了!”
丁朔听完了黄玉梅的话之后,反复摸索着自己腰间的天子剑,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之中。其实从本心来说,他的确很惦记那两个活宝,也对他们绊住神石大军的壮举、颇感欣慰和惊喜;但慈不掌兵的道理,他也比谁都更清楚,无论自己如何取舍,伤亡都是无法回避的问题。
眼下谛听选择的运输路线,正是自己与黄玉梅筹划许久、苦心经营的结果。他们选定了路线之后、又通过几道转弯、用慢慢渗透的方式,最终才被谛听商团所采纳。
因为对于谛听来说,如何把一批见不得光的物资运出运入,本就是他们赖以为生的老本行;就算只凭他们自己的本事,把物资源源不断地运往前线,也绝对不是什么难事。
如果不是顾晦与黄玉梅夫妇、原本在锦城为官之时,曾与黑市中人结下了多年的信任;凭着谛听向来只信自己人的作风,恐怕不会选择这条由本地的江湖前辈开辟、并安全运转了数百年的货运通道。
掌握了敌人后勤运输路线,也自然掌握了大获全胜的绝佳战机。不过战机虽好,但也只能利用一次;如果一击无法致命的话、那么被打草惊蛇之后的郭兴以及神石军,就会变得更加难缠。
无论是成本价格还是战略价值,这八十架投石机,已经算得上是一网大鱼了;正如黄玉梅所说,这条精心布置已久的暗线、取得了这样惊人的战果,无论如何也说的过去了!
然而,丁朔却不甘心仅此而已!
“嫂夫人,如果咱们只是想见招拆招的话,那么此时出手截下这批物资,倒并无不可之处;可愚弟以为、这万余名华神教徒、几十辆投石车、虽然至金至贵,但还不至于伤及敌人之根本,也不值得搭上这条被我们严格监控的物资运转路线。”
黄玉梅闻言、使劲儿掐了掐眉头,颇有些无可奈何的反驳道:
“也许咱们以扶余城、甚至是青山城为饵,可以获取更大的战果;可郭兴得到了这批物资、自信心也会变得更加充足、也有了足够的理由和底气,维持眼下的用兵节奏,一步一步将中山路彻底蚕食。说句不客气的话,眼下咱们还是钓鱼人、可一旦扶余城覆灭,咱们也就变成了鱼饵;皆时,郭兴与他的神石军携大胜之势、也同样是无法受控的结果!”
二人说到这里,皆是愁眉不展;可唯独一向少言寡语的顾晦顾大人,却信口说了那么一句话:
“本钱下的大,获利多,赔的也多;但本钱下的少,也不见得就稳赚不赔啊!你们这些妇道人家、就是精打细算的日子过久了,一点血性都没有!”
“哎呦老顾,你涨能耐了!敢跟老娘这么说话?贤弟你先外头转转,嫂子这还有点家务事要处理一下……”
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丁朔离开府衙后堂,终于放下了不断摩挲剑柄的右手;而那一批足以将扶余城犁平三次的投石机,也在五日之后,安全抵达了扶余城下……
直到毛豆腐看见了竹海剑池的山门之时,城高墙厚、壁垒森严的扶余城,经过百架投石机两日间的反复犁射,已然被轰了个千疮百孔……
第797章 101.只赶不杀
一百架天工坊的投石机,被平均分配在西、南两道城门外;至于那些冲城车、望楼台、钢爪云梯等等辅助攻城器械,则全部都没有派上用场。仅凭着那一阵阵呼啸而来的石雨,便将那个坚不可摧的扶余城轰成了一片断壁残垣!
如果郭兴仅仅想要攻下扶余城的话,早就可以品尝他的胜利果实了。百架投石机齐齐开火仅半日,西、南两道城墙就已经起不到任何防护作用了!那些足有人头大小的石块,画出一道道高抛弧线坠入城中,无论是高耸的箭塔望台、还是古老残破的钟鼓楼,皆不可阻挡一二。
郭兴终于兑现了自己的诺言,将民夫与辅兵花了半月时间寻回来的石弹,全部消耗殆尽;在这样密集的火力覆盖之下、扶余城也自然化作了一片砖瓦废墟,远远看去,竟不见半点生气。
好在扶余城的本地百姓,早已提前躲入了加紧挖掘出的地道之中;而守军的万余幽北将士,也是有着详尽的避险预案;尽管敌军这两日之间的反复犁射,给扶余城带来的财产损失无以估量;可单从实际伤亡数字来看,林丰收未雨绸缪的结果,还算得上是行之有效。
可惜的是,林丰收虽然已经超水平发挥,但由于大家缺乏挖掘坑道涌动的技术与经验,所以有很多工艺不过关的坑道,恰好被从天而降的石弹砸塌,也将不少运气不好的百姓被埋在了地下,有的还能爬出来,有的就永远长眠于地下。而守城将士们自行选择的防空地点,也由于各人对于投石机威力估量上的误差,产生了一部分无法避免的伤亡。
直到投石机的“弹药”被彻底打空之后,原本扶余城守军有兵,共计一万两千余人,此时还拥有战斗力的将士,大约在八千之数;而留在扶余城中守土抗敌的青壮百姓,原本约有三万左右,如今三去其一、仅剩两万左右。
这两日以来,麒麟君一直在阵前观战,顺便记录天机工坊投石机的实战数据与效果。当他得到了辅兵队打空石弹的回报之后,便将这个消息带回了本阵帅帐。
听闻投石机试射完毕、郭兴还没说什么,田大山却立刻起身来,右手握住腰间钢刀,向郭兴请战道:
“少侯爷!这两日的石头雨、咱们可是消耗不小!那么金贵的投石机,竟然散了四五台之多,这是多大一笔银子啊!田大哥领你这份情,也替章教主谢过你的好意了!不过现在城墙已经被打成了筛子,而我们华神教的兄弟也歇足了精神,我这就亲自带着那些如狼似虎的弟兄们前去冲阵,保准一个幽北军都跑不了!”
郭兴听完摇了摇头,一边站起身来朝着田大山走去,手中举杯遥敬对方:
“喝酒喝酒,这么多天都等过来了,田大哥又何需急于一时呢?世人皆知贵教弟兄成千上万,更遍布华禹各地,根本就不惧消耗;可如果大哥手下的兵力折损过快,也会影响贤兄在教中的前途与威信啊!不急不急,咱们……”
田大山听到这里一摆手,打断了郭兴的客套话:
“郭老弟!咱哥俩投缘,哥哥的事也就不瞒你了。华神教和你们神石部族的情况不同,咱俩的处境啊,根本就没有可比性!你们都只知道无上教尊是他章源,可谁知道副教主是哪个?八大护法又是哪八大?十二尊者又有几男几女吗?呵,还别说你是北燕的前少侯爷、神石部族的智者沁巴日了;这些秘密啊,就算是他们……”
说到这里,田大山仰头抽干杯中酒,故作诡秘的左右打量一番,指着帐外小声说道:
“就连他们这些把身家性命都交给了什么狗屁“华禹天神”的憨货,也一样是糊里糊涂、不清不楚!”
说到这里,田大山又给自己斟了一杯,而后拢住郭兴的肩膀说道:
“哎,这投石机停了、哥哥也就不能再喝了!要是再耽搁下去,扶余城的守军准跑的无影无踪了!”
郭兴听到这里急忙上前阻拦,暗中朝着一旁作陪的胡勒根点了点下颌:
“眼下城墙已破,还那敢劳田兄亲自动手啊!胡勒根,你带着手下的八千游骑弟兄,将扶余城西、城南、城北死死围住;就连一只鸟一条鱼、也不许放它过去!当然了,眼下城墙倒塌,可你们也不许攻城,更不许与敌人近身厮杀;只需备足了强弓利箭、随时准备击杀出城溃军即可。……这不是怕!而是眼下敌军自知必死无疑,哀兵之势已成,我们没必要硬抗抵死一斗的困兽,付出毫无必要的伤亡啊!还不如摆出围三阙一之势,静静等着敌军的士气与勇武全部丧尽呢!!”
胡勒根听完之后点了点头,刚刚起身打算出帐,可临行之前、又回头多问了这么一句:
“沁巴日,如果溃兵向东逃窜、横渡混同江的话,那我们应该咋办啊?咱漠北爷们可都是旱鸭子,没几个会水的啊!”
郭兴听完这个问题点了点头,看着胡勒根赞许的说道:
“能想到这个问题了,不错不错。既然这样,我就嘱咐一点:如果他们有人下水逃命,哪怕有十足的把握一箭毙命,也都给我控紧了弓弦,不许伤了他们一根头发!混同江东岸、可全都是李子麟的齐元军啊!仅仅十五日的光景,他们已经沿江立起不下百余座箭楼,就是不知道箭尖到底是冲着谁来的!既然如此,咱就使一招借花献佛、让这群扶余城溃兵帮咱们试试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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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大山虽不通阵战,亦不了解神石部族与李子麟之间的私下协议;但他却仅凭着那点小聪明小心机,也分析出了郭兴的真正意图。
八千游骑兵采取围三阙一之势,那扶余城中的溃兵与百姓就算是再傻,也知道该往哪边跑才有活路!混同江虽然远远比不上华江,但也不是游骑兵随意淌过的一片小水洼。数万溃兵灾民齐齐跳入江中泅渡,就算八千游骑兵射术再精准,也不可能将其尽数射于滔滔不绝的江水之中。
然而站在郭兴的角度来看,这扶余城的战略位置金贵,但这几万溃兵灾民却一文不值。
不过就算是几万个废物、也有其回收再利用的价值所在;李子麟虽然收下了“老巴图”的盟约,但他心中究竟是怎么想的,郭兴仍然抱着十成十的疑虑。在郭兴看来,任何盟约的缔结,其实都是为了毁约而生的。李子麟虽然与朝鲁达成了杀马盟约,但他究竟是人是鬼,谁又敢打包票呢?
不如借着这数万条人命,逼李子麟纳一个投名状吧!毕竟他们俩都不是漠北人,杀马结下的誓言,远不如杀人靠得住!
田大山仰头又进一杯,顺带掩去被郭兴狠辣多疑所惊起的异相;而胡勒根虽然暂时没想通其中的深意,但他也按下了心中的疑惑、右手抚胸行礼,出帐率军围城去了。
“田兄莫急,神石军本就是三家联手,哪有光练你们华神教的道理?以前是没有机会,今日的战事,就全交给我神石部族好了……对了?方才听田兄言下之意,莫非贤兄在华神教的日子,过的“也”不是那么顺遂?哎……罢了!眼下帐中就只有你我兄弟,说句实在话,这寄人篱下的滋味,我也是感同身受啊!难呐……”
郭兴深深叹了口气,故作一副郁郁而不得志的模样,灌下了一杯“闷酒”。
“不对吧?我可是听说贵军的主母萨尔迪,对待郭老弟的态度,简直比自己的儿子还要亲啊!”
“礼贤下士、千金买马骨的姿态罢了。田大哥虽然没读过几天书,却是个难得的明理人!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句古话,田大哥您就没听过吗?其他的都不提了,你就看看郭某帐下的将士亲随,有他妈一个北燕人吗?”
说到这里,郭兴愤恨地一脚踹翻帅案,半醉半醒地发起了唠叨:
“这群茹毛饮血的蛮夷,用得着我的时候,郭某就是受人拥戴的智者沁巴日;可到了用不着郭某的那一天,我这条小命准得被他们留下!什么他妈神石部盟,还不如你那华神教呢……”
看起来贪婪愚蠢的田大山、内里却是个实打实的聪明人;否则的话,他也无法在人际关系错综复杂的华神教,爬到如此之高的实权位置。可今日先喝了不少易入口的马奶酒、又听郭兴发了一通牢骚,心中也泛起了感同身受的苦楚与酸涩。他不看满面颓然不甘的郭兴、而是自顾自地叹了口气,苦笑着摇头说道:
“哎……兄弟啊,你这就是光见贼吃肉、没见贼挨揍了!你有你的难处,我也有我的难处,谁的日子也没外人看起来那么好过!远的不说,难道你以为华神教的日子,就那么舒坦吗?”
“不可能……嗝……你原本不就是个流民吗?混到现在统领十数万大军,得多受章教主器重啊!只待此战大获全胜,你还不得凭这桩功劳青云直上吗?如果我是章教主的话,封你这大功臣当个副教主,不也是理所应当的事吗!”
单凭这套转圈点题的车轱辘话,郭兴就没有一星半点的醉意!而田大山本身就不是个防套话的高手,再加上神棍的日子当久了,好长时间没聊过正常人的天,他实在是太寂寞了!
第798章 102.愚忠和愚昧
郭兴之所以会假醉套话,并不是心生毒计,意欲加害他田大山;而是他真的看不懂这个泥腿子出身的华神教先锋大将,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又在华神教中占据何等地位。
道德品行这四个字,跟田大山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若论及勇武胆气,他田大山是狗熊穿戏服,一出都没有;可凭着他那些小手段、小伎俩,只要不犯糊涂,非得挑守法的正道去走;他田大山想要在这个世道混出一片家业,也不是个多大的问题。
郭兴想弄明白,像他这样一个极善游走于灰色地带的聪明人,为什么非要提着脑袋、跟华神教滚在一起呢?
所说酒逢知己千杯少,但也得分是哪一对知己才行。田大山出身穷苦,混出头的日子又不算长,酒量根本还没锻炼出来;方才饮快几杯,便被入口柔和顺滑、后劲排山倒海的马奶酒拿住了劲儿;此时此刻,他舌头开始发硬、说话也变得颠三倒四起来:
“啥?副教主?哈哈哈哈哈……我的兄弟哎,哥哥也恨他为啥叫个章源、不叫郭兴啊!既然你瞧得起哥哥,那今天我也说几句大实话!哥是个糙人,家里也穷,不光没钱念书习武,十五岁以前,就他妈没穿过一条带裆的裤子……嗝……可他章源又是什么人、华神教又是些什么物件啊?要让哥哥我来说,就一个字,呸!一群他妈臭下三滥凑在一起,能有什么好事?就四个字,谋财害命!这里面的猫腻,能瞒的了外面那些猪脑子,还能瞒的住兄弟你这样的聪明人吗?”
郭兴“醉眼迷离”的看着田大山,心知对方的谈性已起,立刻与他开始抬起了杠来:
“大哥,咱别骂街啊,不是连自己都赔进去了吗?要我说啊,这里多少也有你的不是!真也罢、假也罢,你进了华神教起码吃喝不愁、怎么也比在老家种地舒服啊!好好办你的差事,拿你该拿的银子也就是了……而且我就不信,他章教主开创了这么大的一片家业,还能怠慢了有功之臣?那以后谁还愿意替他卖命啊?大哥,还是你多心了吧?”
凡是喝多了酒的醉猫,就恨别人不顺他的意;如今一听郭兴明里暗里,都是替章源说话,心中那点委屈劲立刻就涌了上来:
“是!我田大山也不是什么好鸟,踹寡妇门、掘光棍儿坟不算新鲜,十里八乡有名的活阎王!可听你方才话里的意思,还当章源是个什么英雄人物?兄弟啊,你还是还年轻!明明白白告诉你,他章源肯定不是好人,但也没长着当坏人的脑子!就这狗屁华神教,自他章源以下,那是一个萝卜三个坑,不但早都被人给瓜分一空、挤不进去的那些个狗东西,还天天憋着劲地往外拽人呢!”
郭兴耳听得田大山空出了间隙,刚想开口“搭个桥”,立刻就被对方挥手打断:
“你先听我说完!一个副教主,那是章源的小舅子!八大护法,四个是章源的亲戚、四个是教主夫人的亲戚!你看看人家这公母俩,大刀切白菜一人一半、谁也别占谁的便宜,小日子过得真叫一个童叟无欺!至于那十二个总坛护法,倒是各有各的道道,可没他妈一块好饼就不说了,谁跟谁又都不对盘,一人长了……嗝……长了他妈仨心眼!你以为我这个“封魔大将军”,凭什么能随便调人啊?还不是这场幽北大战,已经是华神教最后的翻身机会了吗?大家同坐一船,谁不指望着挺胸抬头的走上台面去呢?教主的亲朋好友都坐船上,岸边就留老子一个拉纤的,还能不给根绳子呀?”
郭兴闻言向前走了两步、故意失足跌坐在了地上,语带哀怨地说道:
“那他们就更得维系和你的关系了……桃子就这么一个,你虽然是轮不着吃,但毕竟还是你亲手摘的,那还不是想分给谁………就分给谁啊?可是我呢?旁边站个刀斧手,那刀锋就架在脖子上,连什么时候落下来、我他妈都不知道啊!”
“我说兄弟啊,你想的太简单了!你信不信?真到了论功行赏的那一天,我坟头上的蒿子杆、肯定已经足有三尺长了!”
说到这里,田大山摇头晃脑地又饮下一杯,随即走到郭兴的身边,搂着他的肩膀动情的说:
“其实你田大哥我呀,也不是个视财如命的人。咱俩都是老爷们,都只活这几十年,哪能不想干几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呢?这些话我跟别人没法说,没法说……他们听不懂!你的事也根本不用说,哥都看在眼里!不就是胡勒根吗?你信不信?在漠北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就看出来了,他妈那小子看着挺老实,一肚子全是坏水!啥沁巴日啊、啥干儿子啊?狗屁!仗是郭兴带着打的,赢了都是那小子有本事,输了就把屎盆子扣你脑袋上,是不是!你就跟哥哥说,是!不!是!……嗝……我还问啥啊,咱兄弟俩的处境都一样……所以!大哥的难处你能懂,你肯定懂!咱俩就是把一腔子血都泼出来,那也是给别人捡现成的!你说,哥不趁着这个机会捞点实惠的,还能干什么?……我他妈……呕……!!!”
郭兴仿佛被电打了一般、迅速蹿起身子、离这位“小喷泉”田大山足有八丈远!他立刻跑出帐中唤来几个民夫,吩咐他们入帐打扫;自己则披挂齐整翻身上马;脑中一边整理着关于华神教的零散碎片、一边向扶余城废墟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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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马蹄声渐慢、郭兴只见胡勒根依然距离自己不足三个马身;他手握神石盟旗背对自己,一人一马,安静的如同一块石头、又仿佛一座山岳,坚定,沉稳。
“胡勒根……”
郭兴轻唤一声,只见胡勒根浑身一颤,握住旗杆的右手险些就要扬起,却又被他强行抑制下去:
“沁巴日你看!扶余城的残兵败将刚从废墟里爬出来,好多人连家伙都没找到呢,这时候咱们若是冲上前去……”
“马蹄铁再好,还能比地上的石头硬吗?仗有你打的,漠北勇士的性命金贵,不能做无谓的牺牲,更不能放过撤掉李子麟后路的大好机会……”
二人刚说到这里,只听得扶余废墟深处传来了一声瓦砾响动,随后站起了一位杵天杵地的高个壮汉!此人站稳了身子一声未发,但那股洪荒巨兽一般的气势却已然席卷而来,就连远在百步之外的玉轮宝马,都在郭兴的奋力控制之下、不断地打着响鼻、刨着两只前蹄。
此人扑打尘土的动作缓慢,可一举一动都蕴含着至真至简的纯粹力量;他高大魁梧的身体,站在一片破败颓然的废墟之中,竟流露出近乎于”凡人不可敌”的强大威慑力!
逆光而来的郭兴虚眼观瞧,只见这铁汉子轻柔的弯下了腰,放下了左右两腋护住的同伴;紧接着又随手击散了犹如小山一般的碎石堆,竟从中拖出了一柄巨斧!
随着一道刺耳的声音传来、这铁汉已然将大斧横扛在了左肩头上;紧接着他鼻翼一动、同时小腹紧收、胸膛被吸满的气息高高拱起、张开犹如北海巨鲲一般的大口,发出了一声仿佛来源于天地间的怒吼之声:
“何人与我阵前厮杀!”
请战声仿佛龙吟虎啸、附着金属抖动所发出的鸣颤声,犹如洪钟大吕一般、在每位漠北游骑兵的耳畔乍然响起!仅仅一声叫阵,竟然将三匹久经训练的漠北战马惊破了胆子,突然暴起上蹿下跳,将同样被震到发愣的漠北骑士晃下了马鞍、随后它迅速调转马头、朝着反方向的地平线狂奔起来!
郭兴见状、鼻梁立刻皱成一片梯田,心中也翻起了一片惊涛骇浪。
他知道,那三名猝不及防被晃下马背的弟兄,一只脚还都死死的别在马镫之中;他也清楚,这三匹战马就算是被人强行套回了魂,也失去了继续征战沙场的资格;他更清楚的知道,这场持续了两个日夜的石雨,并没有将扶余城的主将,也就是那位“假刑天”,一起埋葬在废墟之中……
两军疆场,动辄是成千上万的大军、搅在一起浴血厮杀;在这样的情况下,个人的战斗力再突出,只要不是天灵脉者,对于最终战果的影响,也都是微乎其微的。两军鏖兵之前例行斗将、其实斗的都是先手与士气;一旦战局进入了僵持期,那么个人的勇武就已经无关紧要了,拼的都是战斗意志与一腔血气而已。
但是对于郭兴来说,解涛没有死在乱石之中,就不只是有些麻烦这么简单了,简直称得上后患无穷!
原的先不提,就说与郭兴近在咫尺的漠北男儿胡勒根,此时握住缰绳的左手都勒的发白;而握在右手的那杆盟旗,若没有郭兴死死按住,早已经被他挥舞起来了!
“沁巴日!就我上去与他厮杀吧!我一定会割下他的脑袋,用他两只耳朵来装饰您的马尾!”
“……”
“沁巴日,他都已经叫阵了,若是咱们一言不发的话,传出去的话,天下人又会怎样看待神石部盟、怎样看待我们漠北男儿啊!”
第799章 103.假刑天
根据不同主帅性格与经历上的差异,攻防进退的节奏也都略有差异。说到两军厮杀,其实与街边流氓打架斗殴、武林高手的插招换式,都有许多共通之处;以此次率军南下的神石军主帅郭兴为例,他并没有遵循常理,靠着漠北骑兵机动性的巨大优势、靠闪电战来击垮幽北三路。
对于任何一支军队来说,易帅如换脱胎,都需要很长一段时间的磨合期;原本漠北人打惯了快节奏的闪电战法,如今换成了守城名将世家出身的郭兴统兵,进攻节奏立刻降至冰点。
这种巨大落差,自然也会带来战斗力的削弱;所以此时此刻,无论是一军主帅的郭兴、还是主将胡勒根、与“生死不明”的那日苏,都还在逐渐摸索、互相磨合的过程之中。
不过,打快也好、打慢也罢,都只是不同的方式而已;方式本没有高下优劣之分;胜负的差异,也只存在于统军之人本身的水平,与其他因素关系不大。
尽管如此,与大病初愈的幽北三路相比,得到了两家盟友鼎力支持的神石军,就仿佛一名修为高出不知对手几何的武林高手,只需要一步步缓缓前行蓄势、并逐渐施以强大的威慑压迫,即可立于不败之地。如果凭着狮子搏兔的气势,能够将对手的膝盖压弯,那是为最好;如果无法避免交锋的话,那也不存在输招落败的可能性。
不过郭兴却根本没想到,自己才仅仅走了一步,就被幽北三路这个病秧子蹬了一脚;虽然泰宁县之战既不伤筋也不动骨,却显露出了幽北军民奋起抵抗的勇气与决心。果不其然,他三拳两脚就打趴了看门的“硬骨头老大”,连房子带祖坟全部刨开,却根本没吓住老二“扶余城”!如今眼见自家房子被无数道板砖砸成了一片废墟;可人家愣是从废墟里爬了出来,看样子还想与自己这个顶级高手拼上一条性命……
所以此战必须取胜,而且还要胜的毫不费力!否则一旦让幽北人杀起了势,那么他占据幽北三路,顺势南下出关逐鹿中原、最后打破北燕王朝的全盘计划,可就真的变成痴人说梦了……
郭兴不是一个纯粹的儒生,更不会是一个传统的儒帅;他那杆祖传的寒芒枪虽然久未见血,但也从未有半分松懈;他不会妄自菲薄、也不会过度神化那个天神下凡一般的解涛。眼下如果亲自下场比斗的话,他也有超过六成把握、足可以阵前斩将;但是,他却没有半分全身而退的底气……
而麾下大将胡勒根的能耐倒是不小,但大部分都是漠北人的看家本事、再加上几手粗浅拳脚、战场功夫罢了。自己虽然也曾传他武艺,可毕竟时日尚短、他现在只得其形未得其实、根本无法在两军阵前施展应敌。
当然,如果解涛愿意与胡勒根比撂跤的话,那派他上去斗将到也无妨……
想明白其中利害关系的郭兴,终于把心一横,无视胡勒根眼中喷薄而出的战意,亲自策马向前,将插在泥土之中的神石盟旗缓缓卷起,留下了一句冷冰冰的帅令:
“胡勒根,按原计划行事,围而不攻。”
“沁巴日!!!”
“你是想阵前抗命?还是率军哗变?”
“…我…末将遵令便是!”
胡勒根气哼哼的喷出了两道粗气,勉强试图压制着胸中翻涌的怒火与委屈;而对面那位顶天立地的解涛,等了半晌也未闻回复,便开口又喝一声:
“你们是漠北铁骑吗?不像啊!算了,爷还是亲自去试试真假吧!”
话音一落,解涛将劈山巨斧卸下肩头垂拉在身后,向前跨出了撼天动地的一大步!
漠北男儿大多都是性格豪爽、脾气火爆的直人,奴隶出身的胡勒根也不例外。不过自从他跟随郭兴学习兵法之后,原本那副火爆冲动的脾气、已经通过修行打磨了七七八八,足矣堪当大任了。不过,他的躯体毕竟流淌着漠北草原的血脉,叶片可以枯荣、枝丫也可以修剪,但主干无法扭曲,灵魂也无法压抑。本性可以克制,但无法永远变成另外一番模样。
老人常说的“三岁看到老、狗改不了吃屎”,也同样是这个道理。
胡勒根的心灵深处,栖居翱翔于九天之上的雄鹰,所以他才能将自己深深埋于粪土之中,忍过那段近乎畜生一般的奴隶生涯;胡勒根的胸膛之中,也生长着一望无际的肥美草场,所以他才能将一颗本心置于烈阳严寒下曝晒,将自己的世界彻底搬空,向一个比自己还年轻许多的智者俯首。
胡勒根愿意向郭兴低头,是因为郭兴也在真心实意的教导他,帮他成为一个更强大的男人;胡勒根愿意向朝鲁低头,是因为朝鲁将自己从一个卑微低贱的奴隶,变成了一个铁骨铮铮的战士;胡勒根愿意向萨尔迪低头,是因为萨尔迪真的将自己当做亲生之子看待。
男人的感情可以很复杂,也可以很简单,唯投桃报李、肝胆相照而已。
胡勒根读书不多、识字也不多,但他却通过以往的痛苦经历,明白了很多简单的道理。一个男人低头,并不仅仅代表了臣服与卑微、低贱与懦弱;还代表着对于生命的敬畏、对于未知的谦卑、对于恐惧的漠视、对于天地的感恩……
他可以向苍天低头、向草原低头、向牲畜低头、向兄弟低头;但他绝不向锋利的战刀低头,也绝不向死亡的恐惧低头,更不会向自己的敌人低头!
哪怕是胡勒根已然得到了一位智者教导,却仍然没弄明白屈服二字,到底可以换来什么……
他永远也不想弄明白。
随着解涛前进的步伐一步紧似一步,胡勒根的呼吸也变得愈加沉重起来。无需交手,他已经从解涛的身体动作之中,感受到了对方的份量;他也从对方的兵器之中,预估出了自己将会面对一位何等恐怖的对手;可他的心中非但没有一丝担忧与恐惧,反而还燃起了一场冲天大火,瞬间冲破了所有的桎梏……
他沉默地翻身下马抽枪在手、并反复检查着腰间最为熟悉的老伙计——一柄漠北寻常马刀……
郭兴看见沉默不语、但显然已经做出“错误决断”的胡勒根,眼眶也开始泛起;;了红云。坦白的说,这是一个愚蠢而固执的错误选择、不但会破坏神石军的长线布局,而且即便取胜、也没有任何意义……
但郭兴却愿意付出不菲的代价、来成全胡额勒的骄傲!
郭兴缓缓放开了按住他肩头的右手,轻声吩咐了一句:
“凡身体强壮如牛、力大无穷之人,灵活性则必会大打折扣……去吧!”
耳听得一声“去吧”,胡勒根立刻浑身一僵,从胸膛涌出了一股十分陌生的力量!这股力量就仿佛一碗滚烫滚烫的羊肉汤,先是温暖滋润了他的四肢百骸,又重新在他的胸前汇聚成团,随着心脏的跳动上下起伏……
“大个子,我来与你厮杀!”
胡勒根把手中缰绳一扬,迈着与对方同样的步伐,双眼死死盯着解涛的方向,踏出了一往无前的笔直路径!
重新跨上玉轮宝马的郭兴,趁着胡勒根背向自己之时,悄悄摇出了一道旗语:假使主将战败,游骑兵便立刻一拥而上,先将胡勒根出虎口,再围杀敌军主将。可刚刚打完了旗语,一见胡勒根笔直的冲锋路径,心中不自觉的苦笑一声。
别瞧这小子刚才答应的痛快,却根本就没动什么歪脑筋啊!
俩糙汉子就这样直眉瞪眼地朝着对方走去,手中的兵刃也都蓄起了势头,显然这第一击、就是要硬砍实凿、试试双方的膂力了!尽管这种直眉楞眼的力量对撼、在武林高手眼中看来丑陋至极;但对于普通士卒来说、尤其是对于民风彪悍、尚武好斗的漠北汉子来说,简直是最能激发男儿血性的比斗方式了!
双方步子越迈越急、越跨越大,很快拉近至五十步以内;这个距离,已经可以看清对方的面目与五官了……
耳听得将士们愈发急促低沉的呼吸声、一向冷静的郭兴,胸口也仿佛被塞进了一只活兔子,疯狂而毫无节奏地跳动了起来……
他今日没有披甲、便挥手将劲装从领口扯开,露出一条左臂、以及满是旧伤战疮的左侧胸膛,迈着大步走上了无人值守的望楼。
在这架望楼箭台之上,摆着一架朱漆牛皮大鼓;既可以用来与城上敌军对射、也可以给冲锋的战士们鼓舞士气之用。今日没有攻城计划,所以司鼓吏也照例休假;而眼下三军主帅郭兴、便亲自登台击鼓!
他轻轻抚摸了一下鼓面、又沉沉的吐出了一口浊气;两只自然垂下的手笔,抚上了光滑如玉的两柄鼓锤,随后高高扬起!在停顿了半晌之后奋力一挥、重重击上了鼓面,同时闭目仰天嘶吼:
“战!”
一声怒吼、一道鼓声,同时响彻战场,犹如两滴雨水落入翻滚沸腾的油锅之中,激起了八千游骑兵的高声附和:
“战!战!战!”
第800章 104.指挥失误
低沉古朴的大鼓声,瞬间将所有漠北骑兵的心跳、收拢为同样的频率;连带着战士们胯下的爱驹,都感受到了战友心中的凛冽杀机,呼吸节奏也随之愈发变重……
所有人都在压抑地等待着局势崩开的那一瞬间!
胡勒根反复握紧了手中冰凉的枪攥,并将前脚尖微微插入泥土之中、为自己稳住阵脚;而后他提起十成力道、灌注与两臂之间、并将枪杆向上一架、施展了一招举火烧天式。
耳听两声急促而有力的碎垫步、胡勒根眼皮一抬、只觉得上空仿佛飞来了一片乌云、恰好遮住了光芒万展的太阳一般……
“那就……战吧!!!”
解涛凭着两条石柱一般的大腿、运起垫步抢出半个身位、凑足了攻击距离之后再次拧腰上步、将上身与斧攥融为一体、平行着荡出一道弧线举斧过顶……紧接着那柄硕大的劈山巨斧、携带着催山分海之势从天而降、直奔胡勒根天灵盖呼啸而来!
“嘭!~~~~~”
一声悠远而清凉的脆响、带着几乎肉眼可见力道波纹,向四面八方缓缓散逸开来……所过之处、无论是惊叹还是怒吼、鼓声还是人声,皆已化作一片虚无。巨斧荡开引得万籁俱寂,这天地时空、仿佛都为之停顿了片刻……
这一次纯粹力量的交锋,仿佛生生从天地间偷出了片刻的时光。待所有人都缓过了头晕耳鸣之后定睛再看:这场角力之战的最终胜负,已经十分明显了。
胡勒根额头的血管、已然被解涛劈山巨斧裹挟的巨力震裂,再加上口鼻双耳渗出的血流、令人望而不辨生死阴阳。而他的身量,也较之前矮了半截有余,只因自他脚腕以下,已经被一斧生生砸入了泥土之中……
尽管胡勒根已然人事不省,但令人意外的是,他手中仍然高高挺架的纤细枪杆,竟然没有被解涛那犹如上古巨神挥出一斧、当中劈为两段!胡勒根眼下还能好端端的“站在”原地,也多亏了这杆大枪,是来自于谛听天机工坊的产物,乃是通体浇筑而成的顶级兵刃;加入他今日的枪杆乃是灵巧轻便的木蜡杆、哪怕是由凡铁浇筑而成、又焉能逃过这一劫数呢?
不过,他能凭着天机工坊的独门手艺抗下斧刃,但巨斧所携带的巨大力量,仍然还是顺着架枪的双手、传入胡勒根的体内肆虐,也使其当场陷入了深度昏迷之中。
而解涛灌注全身力道的一击、被对方架开之后,自己也同样受到了反震力道的波及;双手瞬间麻木、又隐约传出些难耐的痛痒,短期内恐怕再也运不上力道了;他如今正反复攥拳伸掌、想要迅速恢复知觉;面上还装作毫无影响的对人事不省的胡勒根说道:
“敢跟我比力气的人,你还是头一个!”
骑在马上观战的郭兴、眼见解涛的巨斧被枪杆反震的力道震脱了手,原本忐忑不安的心情、也终于落到了实地。在他看来,今日双方一战,如果换成那些会寻找角度切入、被敌人架开之后、也可以运用步伐身体卸力的行家里手,恐怕胡勒根连一具全尸都无法保留;这当头劈下的一斧,被敌人架开之后、腰身只需微微调整、便可以接上真正的杀招——海底捞月,也就是一道凭借反震之力与自身弧度、反挑对方的中下两路的后手变招。
从实战的角度来说,双手持斧下劈的起手动作实在太大,而放在顶天立地、身板宽厚的解涛手中施展出来,破绽更是大到了肆无忌惮的程度;恐怕普天之下除了木桩子与胡勒根之外,根本没人会选择硬抗这自上而下的一记重劈。所以,从招式原理来说,力劈华山这一招、本就是为了吸引对方抬手架挡,暴露出自己的中下空门而已。
然而解涛出手之际、不仅没有施展后续变招需要的小扣步;竟连巨斧都被震脱了手,完全没有任何卸力的意图,根本就是个没练过正经武艺的“土把势”而已。想要凭着力大无穷赢人,也许对胡勒根这种血气方刚的硬汉来说,多少还能派上一些用场;可对于郭兴这种家学渊源的顶尖武将来说,根本就别想占到半点便宜!
如此近距离观察之下、双方仅仅交手一合,解涛其人的底细便已经暴露在了郭兴眼前。有了这一层了解之后,郭兴自认为足有九成把握可以安全取胜,但他却根本没有兴趣向任何人去证明这一点。
他大手一挥,只听“唰”的一声脆响,神石部盟的大旗随风飘扬而起!事先有了旗语的约定、战马嘶鸣咆哮之声此起彼伏、配合着漠北游骑兵悠扬的呼喝,迅速以刑天大神转世一般的解涛为中心,绕出了一个巨大的包围圈。
游骑兵不愧是漠北草原的拳头兵种,这些漠北汉子之间的配合,根本无需言语进行沟通、更不用事先具体划分职责;每个人仅仅通过观察身边弟兄的动作,再结合往日协同作战的经验与习惯,就能推断出自己最合理的出击方式了。
漠北游骑兵冠绝天下,但如果将他们的战术特点罗列分析的话,其实也没有一样是独门不传之秘:无非就是骑射、摔跤、马术、套索、拋网,仅此而已。
可就是这些在日常生活中练就的寻常手段,被他们搬到了战场上之后,立刻就发挥出了非常恐怖的威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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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涛虽然力大无穷,但终究也只是肉体凡胎;当数十道索套朝着他的脖颈飞来、当数十条钩杆朝着他脚腕套去;那些身边呼啸而过的游骑兵、每个人手中都握着一把弯柄马刀、总有人可以带飞一条血肉;也总有一根绳索,能够影响他的动作……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如果任由战情如此发展下去,可能连半盏茶的功夫都用不上,这位犹如天神下凡一般的幽北悍将,就会被活生生万剐凌迟致死!
解涛眼前的漠北轻骑,就犹如庙会上的走马灯一般不停旋转交替;根本无法看清那不断被添注的一条条新伤,究竟是谁送给自己的礼物。无计奈何之下、解涛只得闭上双眼、奋力将劈山巨斧抡出了一道道半月,无论阻挡之物是人是马,皆一并劈为两半!
虽然如此或能够勉强支挡片刻、但体力的消耗速度,也变的十分恐怖……
漠北轻骑、与命贱如同草芥的华神教徒不同;每一名合格的漠北游骑兵,无论是骑手还是战马,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精锐力量,也是郭兴最为倚重信任的家底子,更是神石军中最为锋利的武器!眼见解涛发起了疯来,郭兴立刻将拇指与食指掐在一起抵住舌尖,吹出了一道悠扬清亮的唿哨……
下一个瞬间,所有参与围猎解涛的漠北游骑兵,齐刷刷地收刀入鞘;而后炫技一般地兜回马来、张弓搭箭引而不发;他们不是手下留情,而是在等待着友军让出战场空间之后再万箭齐发,将敌将生生射成一只死刺猬!
然而就在漠北游骑兵调整战场、变换队形的当口,由打废墟远处突然传出了一声男子的暴喝:
“就是现在!弟兄们,跟我冲啊!”
只见满面血污尘土的扶余城副将柴让,由一道断壁后方显出身形;他的左臂不知被何物所伤,此时已然齐肩而断;那骇人的伤口不但有白莹莹的骨茬暴露在外,体内的鲜血更仿佛山涧溪流一般、绵延不绝……
然而就是这副摇摇欲坠的残破身躯,柴让的动作之迅猛、声音之嘹亮,竟更胜往日!此时他站在断壁之上,孤独的右臂高高举起一柄断刀,发出了一道幼稚可笑的命令。
他命令自己麾下的扶余守军,向战绩彪炳、名声赫赫的漠北游骑兵队,发起反冲锋!
且不论步兵如何追上骑兵的问题;但说命令被投石机砸了两天两夜的残败步兵、向敌人八千骑兵发起正面冲锋,就不是正常人能生出的念头;可以遇见的是,无论此战最终结果究竟如何,至少柴让这个名字,都一定会落下个千古骂名。后世史家无从得知此战背后的隐情,他们只能从最终的战果、来反推指挥者发生的所谓“明显错误”。
发出这道命令的柴让,必然被永远地钉在幽北三路的耻辱柱上,供后世兵家作为反面教材之用;当然,想让他遗臭万年,还有一个重要前提:幽北三路必须能挺过眼下此劫!
一道“昏聩至极”的将令冲天而起,四面八方竟然同时出声响应!从那一对对堆根本看不出半分生机的废墟之中,竟慢慢浮现出了一个个摇摇欲坠、却目露凶光的身影!
他们每个人身上都“披红挂彩”、所受之伤也是千奇百怪;可唯一不变的是,他们每个人的手中,都握着一件不能称之为兵刃的“东西”:或是半截战刀、或是一块砖石、或是一条长杆、或是一根铁通条……
此时此地,在扶余城的废墟之中,已然无法区分军卒还是百姓;这里的每个人都是战士、他们挥舞着手里可笑的“武器”,向骑着战马的神石军死敌、发起了毫无意义的反冲锋。
两条腿跑不过四条腿,这一点毋庸置疑;所以即便八千骑兵的包围圈、被这群亡命徒冲开了一道豁口,他们也根本没有一线生机可寻。
所以,在郭兴的角度来看,这些人的选择虽然值得敬佩,却并不值得效仿……
第801章 105.斗狠
郭兴最不想见到的,正是那幅惨烈悲壮的画卷。这个念头也并非是对于生命存在着何等的敬畏知情;而是他不愿意看到那种令人望而通体生寒的愚蠢,会在幽北三路的土地上遍地开花;所以,他思忖了半晌之后、紧咬牙关抬起手臂、手掌做比成刀、又重重地向下一挥……
这个手势,代表着歼灭……
考虑到此战的主力,并非华神教的神锋营、而是漠北王牌精锐的游骑兵;所以幽北军民的结局已然注定,剩下的就只是时间问题罢了……
没有人的心天生冷冰无情,郭兴也本不是一个嗜杀之人,完全没有兴趣目睹结局。然而,本欲转身回营的他,耳听得敌军的呼杀声、竟然朝着本阵方向聚拢而来,还以为是方才的调度哨音出了什么问题!
眼下敌军被围于废墟之中,即便尚有反冲锋的余勇,战术意图定然也是抵死突围,而不会是正面与骑兵对冲!如此想来,最优选的突围方向,定然是毫无兵力部署的扶余城东门,也就是混同江畔。考虑到眼下城墙已然残破不堪、敌军更不可对唯一的生路视而不见……
想到此节,他立即翻身下马、三步并作两步地纵身蹿上了望楼箭台,朝着混同江畔远眺。如今没了高耸坚实城墙阻挡视线,即便在他这个角度看来,扶余城东门以外,仍然是一条毫无阻拦的光明大道!
眼见兵力部署没有差错,郭兴眼珠一转、随即愤恨地骂出了声来:
“妈的!给脸不要脸!那李子麟果然不是什么好东西!这群幽北疯狗也真够狠的、竟然舍出了数万扶余军民的性命,给他一人来洗清诈降的嫌疑!”
就在郭兴一边絮絮叨叨、一边默默给李子麟敲定了“诈降”罪名之时;由打东城门的一片废墟之中,突然浮现了一支耗不起眼的人龙。
这支大概有上百人的队伍,行踪飘忽动作鬼祟,就连行进速度也受到了队首之人的严格管控,每个人都仿佛做贼一般、紧紧贴着一道道残垣断壁作为掩体,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地向河岸走去。
无需多言,这显然是一伙弃城而走的胆小鬼,打算凭借扶余守军不要命地发起反冲锋、所拉扯出的些许注意力、悄悄泅渡过江,逃向东幽路李子麟的防区躲避战乱!
只要是人,就没有不怕死的;日子过得越富贵越滋润、也就越不会枉逞一时之快,轻易断送了自己的大好头颅。这个定律在华禹大陆可以通用,无论是北燕人还是幽北人、南康人还是漠北人,忠奸贤愚都是相伴相生,只是比例存在些许差异罢了。
那种悍不畏死的英雄人物,永远是极少数派;也正是因为凤毛菱角自带的故事性,才使得普通人为之心驰神往、口口相传。
眼见这一小撮“正常人”的出现,郭兴终于长出了一口气来:自打他率军南征开始,整个幽北三路的懦夫与奸贼,竟好像凭空消失了一般!无论是泰宁县还是扶余城,即便是那些眼中闪烁着恐惧的乡野村夫、双手根本握不稳刀枪棍棒的沙场新丁,都从未有一人放弃抵抗的念头。这些人显然都没长着一副英雄的骨头,但即便为之付出生命的代价,也不愿意用尊严和膝盖向神石军承认、自己并没有那么勇敢……
也许这些人生前是懦夫、是胆小鬼、是守财奴;可当这些人用性命贯彻了自己的选择之后,也就变成了人们口中的英雄人物。
当然,对于郭兴本人来说,有些东西比生命更加宝贵,也只得为其付出一切!但他却搞不懂,这种只有高贤俊杰才会具备的高尚品质,为什么会出现在这群平庸之极的平民百姓身上。
不过,这个疑问也就到此为止了。有了眼前这群可爱熟悉的贪生怕死之辈、郭兴也终于从一片英雄地、返回了自己熟知的俗世间;而有了这群扶余城的叛徒懦夫、作为这场大戏的主角登场;方才那群阵亡在解涛巨斧之下的漠北儿郎,才不会白白牺牲自己的性命!
翻下望台的郭兴、点手唤来身边的一位副将,低声吩咐了几声之后、便披上了一身漠北样式的皮袍,又将整齐的发髻打散揉乱,这才骑着一匹普通的战马,朝着此战真正的“主角”方向进发……
郭兴打马向东而去,那位被倒塌的墙壁压断一臂的柴让,也越过了一道道断壁残垣、来到了满身血痕的解涛身边;他的余光才刚从单骑远去的郭兴身上抽离,此时嘴角含笑,用仅剩的右臂勉励支撑着浑浑噩噩的解涛,轻声在他耳边说道:
“成了……”
由于失血过多陷入半昏迷状态的解涛,闻言立刻睁开双眼,咧开了满是血沫的大嘴憨憨一笑:
“好,那就好!”
柴让轻轻将解涛搀扶至不远处的劈山巨斧旁边,喃喃的说道:
“劈山就在这里,我拿不动,解帅自己捡起来吧……”
“柴大哥,你要去哪?”
“去做该做的事!”
柴让抽出别在腰巾中的半柄残刀,朝着面前张弓引箭的漠北游骑兵指去:
“听说你们漠北人,自称马上功夫天下无双?我柴让偏偏就不信这个邪!带种爷们出来一个,看柴爷爷我是怎么凭着这半把幽北刀、将你等连人带马劈成两半的!”
别瞧从废墟中爬出来的幽北军民人数众多、但超过八成以上、已经全都是残兵废将了,连找一把像样的家伙厮杀,都得用手指头去扒开废砖瓦砾,慢慢搜寻!这样的一伙“灾民流寇”,对于八千名漠北王牌游骑兵而言,本不屑将其视为敌人!
不过解涛那独身勇斗千军马万的豪迈英姿,已经足矣令这伙骄傲到骨子里的漠北骑兵、收起了轻敌之心;眼下再看尚未适应断臂的残躯、根本无法完全控制重心的柴让,竟然还敢跌跌撞撞的走上前来、对着无以匹敌的众多强敌叫阵!
一种英雄相惜相敬之情,迅速在漠北男儿的心中蔓延开来……
最前排的那队漠北骑兵、互相对视了一会之后,便分别收起了蓄势待发的马弓;而队中一员长着络腮胡子的壮汉策马而出,抽出手中腰刀回应柴让的请战:
“漠北男儿向来重英雄,我也可以给你这样的勇士一个最后的体面。不知你想比试刀法,还是比试射术?”
“比你妈!”`
柴让轻蔑的骂了一声、挥舞着手中断刀,迈着大步奔向敌人;而对方本是一片好意、却反遭辱及家人、眼中也蒙上了一层浓重的煞气、不再追求所谓的公平对决!他双腿一磕马腹、上半身微微前倾,整个人与战马融为一体、向给那个脸不要脸的柴让对冲而去!
一人一马、一步一骑、犹如两道迎面相撞的流星一般、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迅速缩短着彼此之间的距离……
柴让不闪不避、挺着自己的胸膛、与高速飞奔的战马迎面相撞!只听“嘭”的一声闷响、夹杂着胸骨粉碎的声音、清晰的传入了每一个人的耳中,只觉眼前仿佛有一道流星划过那般璀璨!直到被撞飞而去的柴让、落在地上翻出了几个滚、由始至终却仍然未发一声。显然,早在被战马撞飞至半空当中的时候、这位扶余城守军的副将柴让,已经气绝身亡了!
即便扶余城已然化作一片废墟,但柴副将仍然用自己的生命与悍勇,践行了誓死捍卫扶余城的诺言。
就在众人感慨于英雄陨落之时,只见那位撞死了柴让的漠北骑兵,也刚刚从地上爬起身来!原来在柴让与战马迎面相撞的一刹那、竟将他手中那半截断刀、死死抵在胸腔之上,又借着那无可匹敌的冲撞之力、同样破开了马匹的前胸!
一条人命、换一匹漠北战马,这笔帐无论怎么算,柴让也都是亏的一方;可谁又能凭这个结果,将柴让定义为不知死活的愚夫蠢汉呢?
那名摔了个七荤八素的漠北骑手,爬起身来缓了缓神,带着无比复杂的神色、缓缓走到了那具胸膛塌陷尸身之前;他用右手摘下了自己的皮帽、郑重其事的放在左胸口上,弯腰鞠了一躬;随即又给正在痛苦挣扎的战马补了一刀,这才大踏步地回归本队……
这一战虽然双方实力相差悬殊、场面也不够精彩好看,却将许多铁骨铮铮的好男儿,生生催出了两行热泪!
然而,就在此战的“赢家”回归本队之后,由打解涛身后的“灾民”队伍之中,竟再次走出了五名幽北人!在这五人之中,有四人乃是柴让生前的老兄弟;还有一人身穿粗布短褂,竟赫然是一名无兵籍在身的本地青壮!
也许在扶余城的军民百姓看来,这已经是他们最体面的结局了;但看在漠北游骑兵的眼中,这简直就是赤裸裸的挑衅!
整个漠北游骑兵队,脾气最好的一位,就是已然被运回本阵、紧急施救的胡勒根了!连他都受不住阵前激将,更何况脾气更加火爆的漠北游骑兵呢!
有柴让的壮举珠玉在先,双方连通名报姓、骂街叫阵的环节都省了去,五步五骑依照先例,向对方直挺挺的迎面对冲而去;当然,这次也毫无意外的也撞出了五道抛物线来……
可惜的是,这五名幽北勇士此生的最后挽歌,仅仅换到了两匹漠北战马、摔断了其中一名骑兵的右臂而已……
然而,还未等“胜利者”展现独属于他们的“廉价悲悯”,从依斧孑立的解涛身后,竟然再次走出了十位幽北军民!
他们的脸上写满了决然、眼神中也带着浓重轻蔑与嘲弄,……
第802章 106.分赃不均
城西主战场正在发生什么,先走一步的郭兴当然一无所知。现在的他,将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了那一伙“正常人”的身上;他怕自己的马蹄声会惊了对方,竟离着八丈远便提前下马、小心翼翼的摸上前去;随着双方的距离越拉越近,郭兴抵在了半截矮墙之后,已然可以听清对方的低声交谈:
“银子都提前备好,一会渡江的时候,可别被江水给冲跑了!我舅父开的可是一口死价,一会上了岸谁也别犯小,跟人家讨价还价去!都给我放聪明点,既然出来躲灾,那就是灾民!你们原来的那些身份地位,已经全都不算数了!如果惹恼了我舅父的话,有多少银子你们也没命花!”
“林军师……林先生放心…我们都是场面上混出来的,这些话不是多余说吗!您放心,如果真能安全在大荒城站稳了脚跟,我们这些人可还得谢您呢!”
“大可不必,这事咱爷们干的可不太露脸,过了江之后,咱们最好谁也不认识谁!”
听了个三言两语,郭兴便弄明白了这伙人的大致来路。显然,这是一群不愿意与扶余城共存亡的“聪明人”。
而这位“林军师”,显然就是此次“东渡大荒城”的组织者,也显然是在这趟生意当中、掺了一腿的“内部人士”。至于什么舅父不舅父的,明白只是为了增加可信度的一套说辞而已,恐怕没有一个人会将此话当真。
这事对于郭兴来说,倒是个意外之喜!他本以为只能用尽可能多的人命,来给李子麟锁上一道叛国的铁链而已;可如今看来,有了这一百余人参演,最终产生的效果、只会比自己预想当中的更加出色。
别瞧这队人的数目更加稀少,但个顶个都是非富即贵的老人物!哪怕当中有一些是颜、郭、李三大家族的外戚干亲,也完全不足为奇啊!
以郭兴的身手来说,只要沈归和颜重武不在,那么整个幽北三路都没人能对他构成威胁;至于远处那位没了一只耳朵、面目极其猥琐的林军师,就更不足为虑了。郭兴神不知鬼不觉的跟着他们向东缓行;不过半刻钟之后,便来到了混同江畔。
郭兴提前躲入了一片芦苇荡中,不但彻底掩去了身形、视野也非常开阔:在他的左手边,就是滔滔不绝的混同江水、以及望楼营寨林立的齐元军大营;而在他的右手边,则是那队鬼鬼祟祟的富贵老爷、正跟着一只耳林丰收,朝着混同江畔缓缓走来……
郭兴眼见对首带路的林丰收、即将踏入齐元军的望楼射程的时候,突然举起右手、止住了队伍前进的脚步。只见他弯腰捡起一堆碎石,朝着江畔密布丛生的芦苇荡随意投掷试探;直到将所有碎石投完之后,他又招来了身后一名胖员外,并在他脚下暗中伸出一脚、将这个圆滚滚的阔姥爷、绊入了齐元军的射程之中……
胖人果然福气大,突然出现在齐元军的射程之内、竟然平安无事!
郭兴见状,默默对林丰收的谨慎小心大加赞赏、也唾弃于他卑劣至极的人品、与不堪入目的道德观念。
“对不住对不住,查员外别往心里去啊,我这也是太紧张了……”
几番客气话打消了对方心中的疑虑,自以为没有外人的林丰收,终于收起了多疑的心思、反手解下了腰间的一个细竹筒、放在嘴边轻轻吹奏起来……
就别提有多难听了!
这种令人恶心反胃的哨音,反复吹奏了三遍,差点没把精通音律的郭兴折磨出精神病来!
好在上天有好生之德,当第三遍魔音灌脑才刚刚结束,由打对岸大营之中走出一人;此人抬头朝着望楼吩咐了几句、又左顾右盼地打量了几眼、这才迅速推下一叶小舟渡江,片刻之后,便已然靠上了混同江的西岸。
“你……就是林丰收?”
“是啊舅父,您看我这耳朵,天底下独一份!而且谁又能为了假扮我,下这么大的血本呢?”
“银子带来了吗?”
“舅父您怎么了?自古船家不打过河钱,哪有还没摆渡、就先要船资的道理啊?”
“没工夫跟你废话,你们到底过不过吧?”
“过过过……各位老爷们,都别愣着了,赶紧把银子给我呀!”
隐在芦苇荡中的郭兴听到此处,心道果不其然。单从这二人一番对话之中,就已然听出了些许端倪;什么舅父的关系,林丰收与这名齐元军的校尉、显然就是第一次见面!
“我说你小子不识数啊?咱不是说好了就带十个人走吗?难道多出的几十口子、都是来送船的亲戚呀?告诉你啊,这么多人老子吃不下!就算能吃下,也他妈不是这个价!”
“嗨舅父,您怎么了?这银子都送到家门口了,咱还有不赚的道理吗?这价的事咱好商量!不是讲好三七开吗?今儿既然是我破了规矩,那就再让您一成,二八,怎么样?”
“二八……呵呵,你是真傻还是假傻啊?明跟你说了吧,这就不是人多少人少的问题。林丰收啊林丰收,银子和命,我劝你小子还是舍出一个吧!”
“兄弟,我林丰收要是都想要呢?”
噗!
猝不及防的一声闷响传出,连躲在芦苇荡“听墙根”的郭兴在内,所有人都被惊了个目瞪口呆!不是说他是林丰收的亲娘舅吗?不是说这是早已洽谈成熟的东渡路线吗?怎么一句话刚说不对付了,组织者的胸前就捅上了一把匕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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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齐元军的校尉,显然也是个狠角色!说他杀人是为了立威也好,还是早就打算“黑吃黑”也罢,反正所有人都清楚的看到,林丰收在死尸倒地之前,双手还紧紧握着匕首的木柄!
这校尉将匕首扎入了林丰收的心窝之后、仍然不肯善罢甘休;回头抄起了小舟上的木桨,反复地拍在林丰收的尸体之上!仅三两下的功夫、桨梢就挂上了丝丝血肉,残忍的令人发指人……
痛快的发泄过后,校尉将手中木桨一扔,回头朝着望楼的哨兵递了个眼神;众人只听一声口哨传出、由打从营房之中便跑出了许多齐元军卒;他们三三两两的扛着木板或是长梯,三下五除二地便在混同江面上、搭起了一架简易浮桥来!
趁着这会功夫,校尉也喘匀气。他弯腰将那具血肉模糊的尸身拖到了自己的小舟之上,随即便横刀立马地站在桥边,对一众战战兢兢的阔佬爷们喝道:
“今天老爷我心情不佳,每个人究竟带了多少家当、老子也懒得下手去搜;你们若是想去大荒城的话,只管留下一半家财,我就放你过去!至于不愿意北逃的,那就带着你的臭钱,哪来的给我滚回哪去!可咱们得把丑话说在前面,谁要是惹了我心烦、或是“我认为”你私藏了银子的话……”
说到这里,校尉一指身边的小舟:
“这就是你们的下场!”
校尉心黑手狠、杀人如麻的形象已经立住了脚,还哪有舍命不舍财的主,敢在太岁头上动土呢!郭兴瞧着被狠宰一刀的阔老爷们,纷纷低头鱼贯过江,心中萌生了退意。虽然此行没能摸清李子麟的立场;但至少可以证明他麾下的将士们,与兴平帝和沈归那一群人,并不是一条心……
然而事情接下来产生的变化,却大出郭兴的意料之外!
这群人才刚刚抵达混同江东岸,那位站在望楼之上的哨兵,就被一杆忽然出现的白羽箭贯胸而出,一头栽下了望楼!紧接着,远处主帐传来了一阵急促的军鼓,有一位身穿亮银连身铠甲、腰配狮吞宝剑的中年将领、在一队精锐甲士的陪同之下,出现在了这群刚刚渡江东逃的阔老爷面前……
“李宽,这都是些什么人?”
“……禀……禀告大将军,这些人是……呃……都是末将的外戚……”
只听“唰”的一声脆响,一身戎装的李子麟,抽出肋下狮吞宝剑,轻轻担在了校尉的脖颈边:
“听清楚了,本将问你,他们是何许人也?”
“……姐夫饶命啊姐夫……我我我我……我就是想赚几个小钱…他们…他们…”
“哎……小四啊,姐夫的问题是,他们都是什么人?”
“姐夫哎!您看在我亲姐姐的面子上,就饶了我这一次吧……我我我我……我真的……”
“噗”的一声凭空传来,三尺青芒一扫、李宽人头落地!
这位由于分赃不均、刚刚杀死了生意伙伴的狠毒校尉,竟然就如此轻易被东幽路总督李子麟,当众斩下头颅!
郭兴尚未从震惊中转醒,李子麟却已然收剑入鞘,正对着鱼贯涌来的齐元军将士高声喝道:
“都看见了吗?李宽贪图些许小利、竟胆敢抗命助敌!莫说他是本将军的亲内弟,就算是正房夫人、是我李子麟的亲爹,也一样得死!你们都给我听仔细了,日后凡有如他这般见财起意之人,皆照此例!”
“是!”
李子麟气哼哼的一甩袍袖,转身便要离开此地;然而一名亲卫甲士、却突然走上前来,双手抱拳请示将令:
“将军,这一百二十余人,我等又该如何处置。”
第803章 107.弑神
乍听之下,这名甲士请示将令,不存在任何问题;但无论是郭兴还是李子麟、听完之后眉头皆是一皱:因为对于他的这个问题,无论主帅如何回复,都是只会是错误的答案。
当然,这也是读过书的儒将,才配拥有的烦恼。因为那些憨莽爽直的武夫、大多都没念过几天的书;在文人的眼中看来,既未读书、便不明理,哪怕是犯下屠戮平民的滔天罪行,也不值得著书立传、传世后人。
武夫嘛,就只是一头会咬人的牲口罢了。
李子麟没有功名傍身,但也没人会拿他视如白丁一般看待;毕竟人家可是幽北齐元公的门下高足,有没有读书人的身份,都是无所谓的事了。
既然如此,换成聪明人做法,身为下属者应该“自作主张”,敢与替主家一言而决;若有东窗事发之日,也无非是先到法场上先当众点个卯、亮个相;再经过“众将苦苦求情”之后、挨上个几百鞭子,从此之后便等着平步青云,晋升为自家主帅的绝对心腹。
不过这种做法说来容易、可武夫很难想明白其中的道理,文生又抗不住军法鞭笞;所以为将者想要培养一个绝对心腹,也不是件一蹴而就的事。
尤其是一直活在李登阴影之下的李子麟,完全属于他的班底,此时理应正处于初建期。
正如郭兴所料,李子麟闻言立刻扭过了身子、用两只眼睛死死的盯着对方、连五官都开始变得扭曲起来:
“到底还要重复几遍!凡有人私自遣入东幽路边境,尔等无需禀报即可尽数斩杀!”
“是!可……可他们并不是中山督府军……”
“混账!莫非本将还看不出他们是什么人吗?杀了!全他妈给老子杀了!”
李子麟狠狠抓着亲卫甲士的肩膀,歇斯底里的怒吼起来、连脖子上青筋都清晰可见,情绪显然正处于濒临崩溃的边缘!
郭兴虽然还不清楚李子麟的变节倒戈,何以决然至此;但毕竟他亲眼目睹了这一切,也总算是彻底放下了心来…
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以李子麟其人其智,绝不会去做那种首鼠两端、妄想左右逢源的蠢事。
眼下正值黄昏十分、一轮残阳如火似锦,直叫人望而生怜。李子麟气鼓鼓的走回了帅帐;而余下的几十名亲卫甲士,便奉命展开了一场单方面的血腥屠戮。。面对这群虎贲甲士没头没脑的大杀大砍、许多人在生命的最后一刻,都在高声呼喊着自己引以为傲的护身符、保命锁!
果不其然,这些从扶余城跑出来的阔老爷们,虽然没有真正意义上的贵族出身;但祖上显赫之时、也都是皇亲国戚的管家门房、或是贴身丫鬟之流;虽然他们无法与兴平皇帝搭上边;但至少也有托人向朝中几位重臣、吹吹耳边风的资格了!
既然有这个资格,就不可能像穷苦百姓一样、死的悄无声息;许多人在临死之前,心中还在进行着失败者的诅咒:李子麟啊李子麟,杀了老子,你以为自己能平安无事不成?
可惜他们不明白一点,导致李子麟歇斯底里、大失方寸的根本原因,就是因为他们这伙人的出现,促使着东幽路不得不全面倒向神石军;他们的出身门第越富贵、关系人脉越宽广,也就越能显示出李子麟投诚的可信度。
百余名“准贵族”血肉横飞、竟使得滔滔不绝的混同江水、都披上了一片红纱帐,在残阳的反射之下、竟犹如一条血海那般恐怖。
李子麟离开之后、郭兴也只看了一会“生剁活人”的残酷画卷、便心满意足踏上了回归本阵的道路。
然而当眼前传来了西门战场的景象之后,郭兴的心情,也不见得比恼羞成怒的李子麟轻松半分!
他眼见自己麾下那群宝贝疙瘩、竟仿佛着了魔、中了邪一般,正与同等数量的敌军、展开愚蠢的“公平决斗”!且不说那群连站都站不稳的幽北残兵,根本就不值一匹漠北战马的价钱;也不论骑兵与步兵对冲、本就占据着绝对的优势,也谈不到公平二字……
单从两军现下的精神面貌来看,纵横天下所向披靡的漠北游骑、竟在气势上也明显弱于对面的老弱残兵!
这可真一桩荒天下之大谬的怪事啊!
郭兴策马回归本阵,听得手下传令兵的禀报之后、眼神也不再只有愤怒与讶异,还多出了一丝迷茫与困惑。
虽说他极其反对这种展现勇武的愚蠢战法,但论及血性与彪悍、漠北男儿就是天下公认的代名词,他本人可以不喜欢这种方式,但也不能抹杀漠北男儿的骄傲与尊严!
漠北铁骑的名声不是自己吹出来的,而是靠着一场一场的大胜换回来的,早已事天下各路兵家公认的事实了!也许他们会被阴谋诡计所击败、也许他们也输在兵员与后勤辎重贫瘠的问题上;可凡是漠北男儿,却从未在正面战场上表现出一丝软弱与畏惧!
漠北人悍不畏死的原因,与被人蒙骗的华神教徒不同;自他们的先祖开始、便一直与残酷恶略的自然环境抵死抗争;千百年传承至今,他们的后人也仍然在饱受着天灾人祸、饥饿战争的摧残;而那种一脉相承的彪悍与勇武,也在自然环境下被不断锤炼至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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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抗过了雪灾、饥荒、战乱、动荡的钢铁战士,究竟为何会对一群连站都站不稳的残兵感到畏惧呢?
很快,郭兴就亲眼看到了问题的答案。
刚刚冲上阵前的十名幽北残军、被飞奔的战马正面撞飞之后;由打敌阵之中、便立刻走出了十名汉子。这些人的神色不带一丝恐惧,写满了宁静与安详;他们手中都握着幼稚可笑的“武器”:或是一块尖石、或是一把菜刀、甚至还有一个头发斑白的老朽,正握着一杆断茬木棍,双手还在止不住地微微颤抖着……
那名被解涛从瓦砾碎石扒出来的萨满神婆,带着满头满脸的鲜血,走到了这十名老弱残兵面前;他一边颤抖地击打着一具小巧的驴皮鼓,一边沙哑的唱着郭兴根本听不懂的歌谣;只待战场上的漠北轻骑也回归本队之后、那萨满的双手一扬、高喊了一句祷词,这十名汉子也高声重复了一便之后,随后毅然决然的踏上了战场中央……
放眼望去,他们周围散落着七零八落的友军尸体;眼前,是密密麻麻、无以计数的漠北敌军;可他们每个人的眼中,都充满了豪迈与决然之色,这天地之间仿佛都已经化为了一片乌有……
反观漠北游骑兵阵,个个是面露难色、嘴唇发白;一时之间,竟凑不出十名敢于正面迎战这伙老弱残兵的勇士来!
郭兴也不知道,他们究竟是从心底涌出了敬畏知情?还是真的惧怕了这群舍生忘死的幽北疯子!但于公于私,他都不能让这种毫无意义地争斗,再继续下去了……
“神石部族的勇士们,越过眼前这伙溃军,前方便有着无穷无尽的财富,在等待着我们!战马牛羊需要牧草、留在族中的娃娃需要米粮,你每个人的身上,都倾注着他们活下去的全部希望;不要让可笑的怜悯,腐蚀了漠北男儿高傲的脊梁!拉开你们的马弓、扬起你们的战刀,让敌人的鲜血染红你的袍袖、用敌人的发髻来装饰你们的马尾!去吧,去割下敌人的头颅,来彰显你们的勇武;去吧,去划破敌人的胸膛,把他们的心脏投入漠北男儿的滔天怒火之中!漠北的好男儿啊,拿起你们藏在刀鞘之中的尊严,将一切阻碍我们的敌人,通通杀光!”
“杀!!!”
甭管这些漠北汉子究竟是听得懂还是听不懂,全都在郭兴的一番煽动之下,重新燃起了战斗的欲望!他们不再执着于看似公平的“胸膛对撞”,也不再遵守战场之上的传统规则。他们每个人都抽出了腰间的马刀,一边高声叫嚷嘶吼、一边朝着那伙血性十足的残兵败将杀去!
遵循郭兴的本心而言,本不愿意用这种望梅止渴的方式来鼓舞士气;但眼见战场局势已然变得愈发诡异,他也不得不站出来振臂一呼;否则任其发展下去的话,虽然不至于改写战争的最终结果,可这八千名兹待重用的漠北游骑兵,却一定会士气大败……
漠北男儿大多心思单纯、感情也更加炙热浓烈、士气与军心的带来的影响,也就更重一些。如今经郭兴几句言语煽动,他们也仿佛透过敌军的背后、看见了家人的富足生活;而之前被对方用生命扑灭的气焰,也重新回到了自己的身体当中……
严格说来,步兵与骑兵对冲的搏杀方式,并不是轻骑兵之所长。如果此阵与扶余军民对冲之军,换成了那日苏那一伙重甲骑兵的话,那才是刀对了鞘、药对了症呢!
经郭兴几句大话喊回了魂,刚刚产生自我怀疑的游骑兵们,立刻回归了以往最为擅长的战法!几位最先回过魂来的漠北骑兵轻轻一抖缰绳,将身体完全贴在马背之上、凭借着战马的速度优势,闪电般猎杀了那十位经过萨满祈灵的幽北勇士……
眼见有人率先打破战场规矩,其余的漠北轻骑便再无所顾忌,凭着胯下战马掌中弯刀、毫不留情地展开了一场血腥屠戮……
早已流尽了鲜血的解涛,凭着最后的一丝神智砍杀了三名敌军;随后,便被一匹呼啸而过战马枭首,连仇家的面目都未能看清。也许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数,这具无头尸身没有轰然倒塌、而是倚着扎入土壤之中的劈山巨斧,固执地“站”在原地;远远望去,仿佛真的是刑天大神下凡一般,悲壮而苍凉……
第804章 108.珍珠
由于扶余城军民不屈不挠的顽强抵抗,所以这场单方面屠杀、竟持续了大约一个时辰左右,才凭借着弯刀与弓马之利,将扶余的数万残兵百姓、尽数屠戮殆尽。
当最后一名漠北骑兵封刀入鞘之时,尸横遍野的血腥战场之上、仅仅站着一位披发敷面、周身浴血的萨满神婆;此时此刻,她正握着一名垂死之人的右手,低声诵念着安魂悼词。那声音古朴而苍凉、又带着沉甸甸的厚重,缓缓升入天空……
位于后方督战的郭兴心里清楚:漠北人也同样笃信萨满教,恐怕谁也不愿意亲手杀死一名萨满巫师、这不是愚昧顽固,也与鬼神之说无关,只是情感因素而已。
无可奈何之下,他只得亲自走上阵前,看着旁若无人的萨满神婆、垂手沉默了半晌;只待一声鸦鸣撕破天际、郭兴陡然手起剑过,将这位神灵的使者、送回了上苍的怀抱之中……
至此,中山路的半壁江山,彻底沦入神石部族之手。
郭兴为了平复动荡不安的军心,便在扶余城的废墟之前、举行了一场声势浩大的庆功酒宴,大肆犒赏三军将士。
当第一坛代表胜利的美酒,被他挥手拍去泥封之时;在混同江东岸的一片孤舟之中、也直挺挺地站起了一个人来!
此人身上裹着一层破麻袋片,手脚不太麻利地跳过了船帮、直奔岸上的齐元军大营而去。令人感到奇怪的是,此人挺胸抬头昂首阔步、非但没有擅闯军营的紧张感、甚至还带着些目中无人的意味;然而无论是带队巡夜的军法官、还是寨墙望楼之上值守的明暗哨兵,全都对此人视若无睹;仿佛他根本就是一道没有形质的灵魂,无法映入任何人的眼帘当中……
此人大模大样的走到帅帐之外,两位守门的亲兵也没有任何反应,任他掀开帐帘,一矮身形钻了进去……
“我说李督,被你多了脑袋那个王八蛋,下手太他妈黑了!你事先也不知道嘱咐嘱咐?往船上扔我的时候,那小子可是真摔啊!”
“死而复生”的林丰收一进帅帐,便朝着对着地图发呆的李子麟抱怨起来;而李子麟连头都没回、便知来者乃是一只耳林丰收,显然二人有约在先:
“你就知足吧,为了找到两个愚不可及的“样色”,我已经花费好大一番功夫;而且就因为这一场戏码,我的内弟李宽,也得隐姓埋名的过下半辈子了!眼下国难当头,大家都不好过,林兄就多担待一二吧……”
“说到你的内弟李宽,他毕竟是“借尸还魂”,换个名字换个身份,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事!但我的兄弟解大个子,可是真真切切的为国捐躯了!李总督,容我说一句大不敬的话,这唱大戏的台架子,我们扶余城的数万军民百姓,已经用项上人头给你堆起来了!你要是敢唱砸了锅,呵,总会有人找你算账的!”
林丰收是个什么身份,李子麟又是什么身份?如今他敢用威胁的口吻冒犯上官,就自然不仅仅代表林丰收一人而已!战场上有句老话,叫做一将功成万骨枯;眼下这“万骨”的确是枯死了,但这“一将”到底是成是败,可就全凭此计的策划人——东幽路总督李子麟、以及泰宁大将军丁朔了。
亲眼见证了扶余城沦陷之后,自称“东幽王”的李子麟,便孤身回转大荒城;此日清晨,大荒城北门敲锣打鼓,送别神石部族的主母萨尔迪,返回漠北草原。在双方分别之际,李子麟当众取出了一枚世所罕见的大东珠,托萨尔迪转交给朝鲁汗王,寥表双方永结盟好之意。
萨尔迪欣然收下此物,并启程回转漠北草原;然而只待这道消息、传入奉京城之后,却立即掀起了一场惊涛骇浪!
对于普通的幽北百姓来说,李子麟只是个见风使舵、卖主求荣的狗贼罢了;可在朝中公卿大臣的眼中看来,李子麟的叛逆之举、已经不只是出于私心的立场问题;而是彻底泯灭了人性、践踏了道德,可谓是“罄南山之竹,难书其罪;决东海之波,流恶难尽”!
李子麟悍然下令、大肆屠戮百余中山路灾民,虽其罪亦当诛之,却并不至于掀起此等波澜。
他送出去的这颗珠子,单从品相来说,犹如婴孩拳头般大小、光泽均匀温润,实乃世之罕见的无价之宝,真可谓上天难找、入地难寻,绝非是可以用金银衡量的凡间之物。这样的一颗珠子,说是后无来者或许有些武断,但绝对称得起是一宗前无古人、当世无双的天外至宝。可若是与此珠背后的含义相比,其经济价值根本就毫无意义!
这颗夜明珠,原本是幽北开国皇帝陛下偶然所得;在幽北立国之后、他便将这颗夜明珠、赠予正宫皇后,成为了国母凤冠上的明珠。可自打奉京发生内乱之后,那顶镶嵌明珠的皇后凤冕、便不翼而飞了!
若是放在平日,丢失凤冕实乃朝中大事;可当日事态极度混乱,大事一桩接着一桩发生,丢失凤冕一案,也并未在朝野之间引起多大的骚动来。当兴平皇帝登基之后,更奇怪的没有对内乱之事下旨封口;如此一来,那一场残酷血腥的夺嫡之争,经过茶馆酒肆与市井闲人的编造与演绎,竟诞生了不下数十种不同的版本。
如此一来,反倒是从血腥惨烈的兄弟相残,变成了一段没什么可信度的传说故事了……
不过,市井街头的猜测与编造,大多都是老百姓们茶余饭后、与旁人吹嘘解闷的谈资罢了;而对于心知肚明的前朝老臣来说、关于此事也都是不约而同的三缄其口,讳莫如深。久而久之,老百姓也就没人在意,那场乱子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了。
至于皇后冠冕的切确下落,最为幽北百姓认可的传闻,共有两种说法:一说,是在兴平皇帝登基、彻底平复内乱之后,便将祖传凤冠、连同皇太后的棺椁、共同埋葬于在皇陵之中、与先帝同穴而眠了;另外一说,则是与先帝颜狩同穴归葬的那具棺椁,就只是一道空棺、除了几件首饰与衣物之外,什么都没有!
这个谜题的答案,对于多少知道些内幕消息的公卿大臣来说,显然是各有各的推论;但至少他们都可以确定,那顶祖传的皇后凤冕,确实还没有任何音讯传来!
可如今李子麟拿出了这颗失踪已久的夜明珠,便等于坐实了另一个匪夷所思的传闻;按照这个传闻的思路,也可以将所有悬而未决的疑点,串成一条长线:
据说内乱当日,皇后的尸身与冠冕,被前朝丞相李登,施以瞒天过海之法、趁乱悄悄运出了奉京城;所以在李登辞官之后,才会选择回到东幽路老家隐居,终日守着一座无名坟冢,也就是他亲妹妹的坟墓。
也仅有这一个传闻,才能解释这颗失踪已久的凤冕珠,为何会突然出现在东幽路……
想必是漠北神石军施以反间计、遣神石部盟的主母萨尔迪,前来劝降李子麟。在漠北人左手大棒、右手甜枣的威逼利诱之下、李子麟便终于狠下了一条心来,将他彻底掌控东幽路的唯一障碍、也是他的养父、他的恩师李登残忍杀害;而且,他还将埋葬皇后李怜的无名墓穴掘开,盗出那枚举世无双的凤冕珠,用来向他的新主子买宠邀功,以自绝后路的方式取信于人!
至于说促使李子麟在这个时间点上,选择反叛投敌的动机;除了神石军大破扶余城、吓坏了仅有一江之隔的他之外;应该还有一道更深层的原因。
日前不久,中山王沈归、与东幽郡主李乐安双双返回幽北;由于二人早有婚约在先,所以随时存在成亲的可能性。只待这对璧人大婚之后、仍然处于李登控制下的东幽路,也自然要被当成嫁妆赠予乘龙快婿。毕竟女儿身怀嫡系血脉,但他李子麟却只是外戚遗孤,连嫡系的边都沾不上!
皆时,李子麟就只能落得个鸡飞蛋打、收拾铺盖滚蛋的下场。所以为今之计,就只有先除掉李登,再借漠北强援为依仗、反压东幽路沸腾的民怨、防备可能会出现的军中哗变。
弑杀养父、欺师灭祖、阵前投敌、屠戮同胞;这每一道罪名,都足矣将李子麟凌迟处死、挫骨扬灰;不过毕竟李登已死,他的这条小命,也等不到朝廷律法的制裁了……
李子麟阵前投敌,借凤冕珠邀宠献媚一事,才刚刚传入奉京城,兴平帝立刻下令紧闭四道城门,并吩咐御林军的新任大统领宋寒青,点两千精锐甲士随驾微服出巡;就连一向深居简出的瘸子丞相万长宁,也在御林军的扶持下同行;君臣人等出宫之后,便浩浩荡荡地直奔位于河中大街的回春医馆。
事先已然驱赶了闲人的河中大街,眼下显得异常萧索冷清。此时此刻,回春医馆的大门紧闭,门口台阶上正坐着一个胖郎中,神色略显仓惶地望着兴平皇帝:
“草民黄奇,参见陛下……”
“免了吧!大黄,你家恩师情况如何?”
“回陛下的话,家师听闻老相爷噩耗、便当场痛昏了过去……”
“……你家姑老爷又如何?”
“陛下您听,他正在后院磨刀呢……”
第805章 109.楚墨令
此时此刻,医馆后院的沈归,正在对着一块磨刀石使劲儿;他眉头紧皱的用力打磨着惊雷短剑;而在他身边的井沿上,还坐着一位圆脸姑娘,两条腿垂在半空中、悠闲地荡来荡去,嘴里还嘎嘣嘎嘣的磕着瓜子:
“我说胖丫啊,我在这磨了半天的刀,已经够烦躁的了,你能不能别把瓜子皮往我头上扔?这磨刀声要是一断,不就全都露馅了吗?”
“唔…那我要是不扔瓜子皮了,你能不能不去大荒城啊?我总觉得这事儿有点悬,咱换个稳妥的法子不行吗??”
“笔直的大路当然好走,但是肯定会绕远;万一被关北斗那个乌鸦嘴言中的话,我突然猝死了,你们谁能把这么大的一个局,给全盘接过去啊?”
李乐安听到这里立刻蹦下井台,抬腿踢了沈归一脚,嘴里吐着瓜子皮、嘟嘟囔囔的呵斥道:
“呸,你还有脸说人家关北斗是乌鸦嘴!赶紧连呸三声!”
“好,呸呸呸!哎……我说胖丫,你又不是不明白!咱们之前的一切安排,都是奔着这条小路去的!哪怕我余下的时间足够,也总不能白费了那一番精心的布置吧?况且,如果我这个女婿,今日不去“寻仇”的话,肯定瞒不过早已上过一次恶当的郭兴!只怕到时岳丈大人和子麟兄,就真的命悬一线了!”
李乐安想了想,也觉得自己是关心则乱,说了句实打实的废话。可毕竟事关郎君与父亲的性命,若稍有差池,她可就在一夜之间变成了孤儿兼寡妇。
李乐安不是习武之人,但他也知道自家夫君与天灵脉者之间,存在着一道无可逾越的鸿沟。沈归在大荒城现身、宋行舟究竟会不会自食其言,重返幽北三路,可是谁都说不好的事!如果他真的来了,自己精心制作的那张“假脸”、骗骗别人兴许还行,但对天灵脉者,绝对起不到任何作用!”
“可如果你也遇上了宋行舟,不同样是死路一条吗?”
“若是这位天灵脉者要杀我,他随时都可以动手,岂能容我坏了他这么多的好事?所以我隐约有种感觉,宋行舟根本就不敢让我死!至少他不敢让我死在他的手上!”
“那你要是感觉错了呢?”
“那我也可以兑掉宋行舟的狗命!”
李乐安低头沉默了半晌,抬起挂着两滴泪珠的圆脸,露出了温暖笑容;随即,她又张开了肉嘟嘟的右掌,放了沈归嘴边:
“喏!一口吃下去,特别香!”
这杀机凛然的磨刀声,从黄昏一直持续到了深夜;兴平皇帝与万丞相、以及闻讯赶来的大萨满何文道,就这样一直等在回春医馆的门外,与垂头丧气的大黄一起大眼瞪小眼……
子时一到、后院的磨刀声戛然而止!一袭黑衣的沈归,裹挟着浓郁的煞气破门而出;他不理会门外三人的连声呼唤,提腰纵身上房,几个起落之后、便消失在了茫茫的夜色之中……
三人望着沈归远去的方向沉默良久;最终,还是万长宁开口破开了尴尬:
“陛下,东幽郡主尚在病中,但中山王却不得不前去“支援青山城战场”;所以依臣下之间,不如我等暂且将郡主请入宫中小住几日。一来,可以请孙太医为其精心调养身体;二来,也可以避免叛逆李子麟丧心病狂,意图斩草除根。”
“哎……也只能如此了…寒青,此时就交由你全权处理。”
“末将遵旨。”
交代完了李乐安的去向之后,颜青鸿环顾四周,又看了看万长宁与何文道,三人经过一番眼神交流之后,兴平皇帝清了清嗓子,字正腔圆朗声说道:
“众臣听旨,幽北丞相李登李齐元、乃幽北三朝股肱之臣。齐元公为人至忠至孝,才智冠绝华禹,堪为万民之表率、群臣之楷模,理当谥其“文正”,彰其不世之功!于公,天家周氏、及数万万幽北黎民百姓、皆受其智泽多年;于私,齐元公亦等同于朕之仲父、与血脉至亲无异;然,眼下正值多事之秋,华禹大陆战乱四起,幽北三路亦无法独善其身;朕只得以黎民苍生为念、不敢因私而废公;因尔,只得以后辈子侄之名、将齐元公之一应后事、尽数托付于国教兴办;治丧期间、一切规制,皆依天子之下、臣子之上为准!凡我幽北三……幽北君臣子民、皆为齐元公佩戴长孝,举国皆丧、暂以百日为限。”
颜青鸿这一席话,算是给“生前”毁誉参半的李丞相,进行了最后的盖棺定论。且不论幽北三路尚余国祚几何,单以这桩丧事的规模而言,也足以向天下人传递两个很重要的信息:
第一,李登是真死了;第二,他李子麟真是一头丧尽天良的活畜生。
当天夜里,沈归离开奉京城之后并未走远;而是来到了城南外的河坊街,找到了一名红脸的牲口贩子,二人在一艘渔船上进行了一番彻夜长谈。次日天明,太阳依旧照常升起,但整个幽北三路、乃至华禹大陆的江湖道,却卷起一场惊涛骇浪。
而催生这场风暴的唯一原因,就只是因为沈归发布了一道江湖令而已:
他是以楚墨嫡传弟子的身份,召集江河湖海、四野八荒的各路江湖同道、前来相助两北战局。
楚墨一脉,历来严格遵循着师徒单传的形式,可谓人丁稀薄至极,随便一个浪头打过来,就容易面临彻底断根的危险。当然,这种不近人情、不利于传承的方式,也是墨门老祖定下的规矩。时至今日,那个投靠权利的秦墨已然不复存在;而曾与儒门鼎足而立的齐墨,也沦为了昨日黄花;可唯有一师一徒谨慎传承的楚墨,穿过了千百年时间的洗礼,依然存续至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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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远古时期,凡是不端官家饭碗、不再土里刨食的闲人,都可归为楚墨门下。这些人大多都是穷苦出身,所以难免心里都会有一笔小账。可即便他们平日里各端各的饭碗、各干各的营生;可但凡谁家有了难处,那也是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绝不含糊。
上到文官武将、下到各地皂吏,凡是吃官饭的人,背后的靠山就是整个朝廷;而那些散落在山野乡村之间的农夫与牧民、他们背后的靠山就是血脉亲缘、宗族理法;可这些散落在天涯海角的江湖人呢?他们的日子颠沛流离、吃饱穿暖也只能看天吃饭、没有人愿意成为这些人的靠山。
既然没有庇护,江湖人就只能选择抱团生存;随着江湖道的日益壮大,三教九流、天南海北的人也是越聚越多,发生摩擦也是无可避免的事。
人生在世、烦恼与争执,大多都与四件俗事相伴相生,是为酒、色、财、气,江湖人同样也不例外。由于江湖道大多都是奔着一口饱饭去的,所以平日里江湖人交往,双方谁的手上,也不会见到真金白银!没了钱财往来,或许可以避免很大一部分的争执;但醉酒闹事、赌咒怄气、争风吃醋,哪一样也都是要人命的大事!
若是两位平民百姓发生了摩擦,有朝廷律法可依、就去衙门口打官司;律法管不了的事,就去找年高有德的长辈评理;如果全都无法解决、或是一方认为有失公允的话,要么就开口骂上几句淡话;或是干脆撸胳膊挽袖子打上一架。依照结果的不同,赢家扬眉吐气、输家窝囊堵心,可最核心问题仍然没有得到解决,只不过是积在了心里而已。真到了忍无可忍之时、要么就诉诸暴力、要么就举家搬迁,惹不起也总归躲得起。
可同样的事情,如果放在江湖人的身上,恐怕就没有那么简单了。江湖人各有各的手艺,不但隐蔽性更强,一旦双方大动干戈,造成的杀伤力也就更大,很容易伤及无辜。
若是江湖人对平民百姓下黑手,既犯了朝廷王法、也破了江湖规矩,自有朝廷捕快与自家师长管着;可若是江湖人彼此发生争执、又当如何呢?正所谓神仙打架、凡人遭殃,这些江湖人一旦发起狠来,可就不是骂几句、打一架那么简单的事了……
一家一族的道理,在祖宗传下来的家法之上;市井街头的道理,在说书先生的一尺折扇之上;朝廷的道理,则在朝廷制定的律法之上;而国与国之间的道理,则在将士们的刀锋之上。
而江湖道的最后底线,就系在了在楚墨一脉师徒身上!
千百年传承至今,楚墨一脉、便负责维系整个江湖道的正义公理。只不过他们不参与制定规则,只负责现身执法而已。
这种生杀赏罚皆系于一念之间的权利,最难的就是树立足够强大的公信力。虽不知古来楚墨一脉为人师者,究竟是以何等标准来识人择徒的;不过好在传承至今、还从未出于半点的差错……
至少在现在这个年月,楚墨一脉这四个字,就代表着江湖道义的最后底线。
千百年的江湖道延续至今,各家已经有了自己判断对错的依据与赏罚方式;所以绝大部分的争执,根本也无需楚墨师徒过问;而且距离楚墨令上一次出世,恐怕要追溯到百年以前了……
把问题反过来想的话,其实一句话就可以说的清楚:楚墨令出世,就只存在一个可能:
华禹大陆延续千百年来的江湖道,已经来到了生死存亡的紧要关头!
第806章 110.出门撞头
时隔百余年之后,楚墨令再次出世,江湖道也随之沸腾了起来!
严格来说,像这种振臂一呼的大事,理应是由楚墨门长伍乘风抛头露面才对;但自从苗巫寨的草鬼婆乌尔热,惨死在沈游剑下之后;身为“前夫”的老叫花子、也跟着一起销声匿迹、至今也没有半点音讯,生死不明。
伍乘风人间蒸发,虽然没闹到满城风雨的地步,但至少在江湖同道之间,也算不上是什么秘密了。如此一来,在伍乘风亲自出面、废止这道楚墨令之前;沈归的话,就等同于是楚墨一脉的话。
当然,楚墨对于江湖道的监管方式,千百年来都宽松到近乎于不存在的地步;所以尽管沈归发出了楚墨令,但来与不来也皆凭本意;前来助拳之人、无法从中获取利益;置若罔闻的话,也不会招致处罚与损失;说白一点,就只是一场纯粹的公益活动罢了。
近百年以来,华禹各地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所以眼下这一批江湖新血,较上一辈而言,为人处世都要更加务实一些;再加上他们当中的绝大部分,对楚墨一脉也是知之甚少,更谈不到任何感情与信任。所以,对于这道楚墨令,除了那些与沈归本人有旧的老相识之外;年轻一代的江湖道,都是抱着冷眼旁观、或嗤之以鼻的态度,没有太大的触动。
然而那些早已归隐的老江湖,却非常清楚此事的严重性;毕竟如今最为富庶的南康王朝,已经沦为一片江湖沙漠;而他们那里的年轻人,干的却还是古老传统的营生,端的也是一碗江湖饭,却唯独不见了江湖人该有的规矩与风骨!
可以预见的是:如果任其这样发展下去,定然会将整个华禹大陆的江湖道统统碾碎!
江湖道的老祖宗一动,华禹大陆立刻风起云涌!
就在楚墨令重现江湖之时,初次挂帅、领军出征的北燕四皇子周长安,也带着重振旗鼓的天佑军、打完了一场伏击战。
这场伏击战,发生在河东城西南方向四十里处。此地官称长乐滩、当地百姓称之为“盐池”,乃是三晋大地最大的一片盐产地。据上古典籍记载,这里还诞生过一场著名的“炎黄之战”。相传,那一片嫣红色的盐池水,便是蚩尤大神的鲜血化成。
今日清晨,秦军的一万五千名先头部队,分为三批拔营起寨,直扑位于盐池北岸的河东城。由于北燕新帅周长安,花了二十载光阴,组建了一个名为赤乌的谍探组织;所以他比任何一员将领,都更加清楚情报的重要性,也更舍得在这方面花费力气。
早在第一批秦军拔营起寨之时,周长安便已经对方的必经之路上排兵布阵、安排下了先后两道伏击点、单等对方上钩。
按照四皇子最初的设想,这第一道伏击,应该在对方前军踏入伏击圈时、突然从三面杀出!而这第一道伏击圈必须一击即溃,成为假意阻敌、实则诱敌深入的鱼饵;而第二道伏军,则才是此战的主攻点;如果敌军发现中伏遇袭、立刻选择全军后撤的话;那么受盐池地形所限,由一万五千人组成的行军队列、则必会发生一场大乱。
如果秦军遇袭之后,眼见第一道伏击孱弱不堪、打算继续扩大战果、深入追敌的话;那么只待位于队列中路的八千先锋军,行至半路途中,第二道伏击点的主力军,就可以将其拦腰截断,使得一万五千人的长龙断成数节,令其首尾不能相顾。。
然而直到双方交战之后,战局的走向却着实出乎周长安的意料之外!
秦军五千先锋军、发现己方踏入了伏击圈之后!也确实陷入了短暂的慌乱期;但在一员敌将临危不乱的指挥之下,他们竟然既没有选择冒险向前突围、也没有不顾友军强行后撤;反而就在包围圈中列阵迎敌、坚守待援!
天佑帝周元庆,的确攒下了颇为殷实的家底,而之前遭遇秦军追杀,虽然损失惨重,却并未伤筋动骨。可周长安顾忌到此次伏击的隐蔽性、再加上双方受到地形地貌的严格限制,所以尽管此战早有准备,但为了保证伏击不会被秦军事先察觉,周长安也只能带出五千精兵而已。
在他想来,秦军中伏之后、则必然方寸大乱;皆时向前突围,则全军被第二道伏击圈彻底分割;向后退去,溃兵们互相挤压踩踏的损失也绝对不是个小数目。可没想到秦军竟然选择了不进不退、固守待援的笨办法!如此一来,天佑军也就只能强攻,这区区的五千兵力、也变的捉襟见肘!
眼见秦军的先锋营犹如受惊的刺猬、原地缩成一团;而己方两道伏军尽出、仍然未能攻破敌阵;本是诱敌深入,拦腰截断的计策,结果却打成了强攻敌阵的僵局,伏击一策也彻底宣告失败。
眼见速胜无望、周长安便只能下令分批退军;然而从伏击开始、到周长安下令退兵、才仅仅过去半刻钟的时间;却已经足够秦军的黑甲铁骑、拍马赶到盐池、驰援己方中伏的先锋军了!
周长安本打算来上一处四面合围,却因为过于重视伏兵的隐蔽性,导致被秦军的黑骑反过来包了饺子;再加上被困入伏击圈的第一批先锋军、早已被打的怒火中烧;如今一见远处马背上、那一道道随风飘扬的秦军黑旗,立刻士气大振,向已然萌生推移的天佑军,展开了异常强势反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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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精心策划的伏击战,被士气正劲的秦军将士,打成了中心开花!而那五千名前来围猎的天佑军将士,不是死在秦军强势的反扑之中、便是死在了秦军黑骑沿途追杀之下;若不是军师郑谦率军出城接应的话,仅凭这五千伏军,都不够给黑甲铁骑塞牙缝的!
周长安结结实实的吃了一场败仗,那五千名精挑细选的精锐士卒、所余者不过三成而已;就连亲自出城指挥伏击战的主帅周长安,也在败逃的半路途中,被一根流矢射中了左臂内侧,险些战死沙场;可反观意外中伏的秦军,五千先锋被团团包围、又经历了半刻钟的强攻、仅伤亡了一千五百余人而已。
最可气的是,周长安才回到城中不久、刚刚送走了军医官,便得到哨骑探报:原来秦军在刚刚经历了一场血战之后,根本没有停下稍作休整;反而就那样扛着轻重伤员,按照原定计划路线、大摇大摆地抵达了河东城西二十里处。此时此刻,秦军的将士们正喊着号子砸夯、看样子是打算就地安营扎寨了……
这个消息对于周长安来说,绝不亚于被人当众扇了一道响亮无比的大耳光!
饶是他已然年过四旬,养气的功夫也早就练得炉火纯青,可无论如何,他也咽眼不下这口气来!精心策划、亲自指挥的第一场伏击战,若只是功败垂成,也就罢了;可连自己这个一军主帅、也被秦军黑骑追的丢盔弃甲,更身负箭疮!此战不但打落了刚刚回暖的士气军心,连带着北燕的天家周氏,也被自己连累的颜面扫地!
若不是郑军师苦苦劝阻,他真想再点一哨人马,去城西门外找回一点场子!
当此战结果,传回了秦军主帅陈子陵的耳中,也将他惊了一个目瞪口呆!周长安何许人也?且不论他那显赫至极的天子血脉;单凭他十四岁冒名应举,拔了个头甲第二的光辉事迹,已然名满天下;他在弱冠之年、更接手了早已沦为象征性机构的“外务处”、并将其打散重组、一手创立了“赤乌”的金字招牌。
与此等年少成名的天纵奇才对阵,区区侯爵府侍卫长出身的陈子陵,心中自然是毫无胜算的;然而这一仗打下来之后,那“天家榜眼郎”的名号,在他心里便彻底沦为了笑谈!
难得北燕军换上了如此愚蠢的主帅,自己又何必再搞那些摆不上台面的暗杀手段呢?
当日夜里,初次用兵便遭逢大败的周长安、正在帅府书房中闷闷不乐;而战场上救他一命的军师郑谦,此时却带来一个浑身酸臭味的老头子:
“学生郑谦郑益之。参见安平王殿下!”
“郑先生免礼。”
周长安嘴上回复着郑谦,眼睛却一直盯着那位酸臭的老头子;而对方感受到了周长安的目光,也适时开口答道:
“额……我姓贾,家中排行第六,殿下就叫我贾老六吧!我就是三晋本地人,这次是受了朋友的嘱托,来相助安平王殿下守城的!”
周长安听闻此言,又仔细打量起了这位老者的衣着与相貌。只见对方浑身上下没有半点奇人异事之相;不但衣着破烂肮脏、手上还有几道刚刚裂开的口子,显然是干惯了粗活的穷苦出身。那一张老脸满是污泥,头发也一绺一绺的黏在皮肤上,估计是自从上次下雨,他就再也没洗过澡了。
要按他这副模样来说,应该是个孤苦无依的老叫花子;若是按照他的言谈举止判断、他也不可能是饱学鸿儒;再看他的身形,又不像是一员沙场老将…
周长安看了个百思不得其解,又实在不忍拂了救命恩人的面子,就只得含糊不清的说道:
“既然先生乃是益之兄所荐之人,那本王也不会怠慢了高贤!额……益之,依你之见,本帅委以此人何职,才算合适呢?”
郑谦闻言连连摆手,两只眼睛也瞪得铜铃一般大小:
“殿下,这位贾姓老者与学生素昧平生啊!”
第807章 111.鬼话
周长安首战吃了败仗、本就生了一肚子的火气;如今一听郑谦竟与这个名叫“贾老六”乞丐毫无关系,便再也压不住心中的愤怒了!
“不认识?既然不认识,你又为何把他带入我的帅府之中?”
“回殿下的话,贾老六也不是由学生带进入帅府的。方才学生巡视过伤兵营之后,本是前来与您商议军情的。在学生刚刚赶到帅府之时,帅府便见不到一名护卫、一个下人了;整间帅府唯有这位贾姓的老者,坐在书房的窗根下面,学生还以为是赤乌中人,这才将他唤了进来。”
周长安听完了郑谦的辩驳之言,心中怒意立刻全消:如果事情真如郑谦所言一般、那么这个毫不起眼的老头子,竟能将壁垒森严的大帅府,悄无声息地变成一座空门,就必然有其过人之处。至少在同等难度之下,如果换成赤乌的探子们出手,绝不会做到如此干净利落!
想明白了其中关键,周长安也收起了那份轻视之心;重新打量起了这位酸臭的老头子,斟酌再三才轻声说道:
“贾老翁,本王方才听你言说,自己是三晋本地人士对吧?那平日又以何为生呢?”
贾老六仿佛一只老猕猴那般、一边反手挠着下巴、一边回复着周长安的疑问:
“哎?我干过的活那可多了去了!您想啊,在我八岁那年、爹妈就被生生饿死了;我一个人风里来雨里去了这么多年、能活下来就不容易,哪还敢挑肥拣瘦啊?我年轻那会吧,跟了个木匠学徒;可他后来让我跟他学“厌胜术”,我琢磨着干那事实在太缺德了,也就撂挑子不干了;后来呢,又转行干了几天的泥瓦匠,可那活实在是太累了,没干几天就觉得膀子疼,然后我就索性……”
“行了行了,本王问的是您老现在做何营生?那些陈年往事就不必再提了……”
“现在啊?没事的时候,就找个破庙呆着;饿了的话,就有啥偷啥呗,能吃的就吃,吃不了的就卖了换银子呗;过日子吗,还不都是这样嘛……”
周长安被他这一番堵得是上不来下不去、后话生生憋在了嗓子眼上,愣是找不到一句合适的话搭茬。总不能跟贾老六打听打听,到底是谁家也这么过日子吧?直到郑谦轻咳一声做出提醒,周长安才挤出了一句干巴巴的话……
“原来您老并非托钵行乞之辈,而是一位梁上君子啊……哈……哈哈……”
“殿下您看,我都这么大岁数了,迈门槛都费劲,还哪上的去房梁啊?”
“迈不过门槛……那您在外面又能偷什么呢?”
“刚才不是说了吗?有啥就偷啥呗!主要还是大公鸡、鸭子、狗什么的;隔三差五赶上身体好的时候,也偷几匹牛、马之类的大牲口。不过吧,那玩意儿价太高,也不太好脱手,主要还是牵起来太费劲了。我跟你们俩说啊,有一回吧……”
周长安一边听着老贼的偷盗经验、一边强忍着笑意摆了摆手,打断了对方的光辉事迹:
“好了好了,本王听清楚了。您老都这么大的岁数了,身体又不太利落,却还能有保家卫国的一腔热血;就您老人家的这份心,也值得我等晚生后辈向您学习。不过眼下咱们虽小挫一阵,但是还到山穷水尽的地步。如果以后真有需要您老的那一天,本王定会亲自前去相请。哦对了,一会您老离开帅府的时候,找管家领一份赏银,权当是我周长安感谢您的一片心意了。”
周长安这番话不但十分得体、而且还充分顾忌了贾老六的面子;然而对方却摇了摇脑袋、对自己脚前的台阶选择了视而不见!
“啥活没干就拿银子啊?那不成要饭的了吗?再说了,老头子是受了朋友的托付,才赶来这河东城助战的;要是真白拿了你的银子,那不是既坏了自己的名声、又毁了朋友间的交情吗?”
“朋友?哦,对了!您方才是有这么一说……且不知搬请您老人家助阵的那位“朋友”,尊姓大名啊?”
“我想一下啊,那娃子的名还挺怪的……好像和鬼啊、神啊一类的有点关系……”
“鬼……神……莫非您老此行,是受幽北沈归之托!”
“对!沈归!就是那小子让我来的!”
两刻钟之后,帅府便彻底恢复了原貌。帅府正门的八名亲兵,后门的两名护卫、附近的十二名赤乌暗哨,以及大管家连带二十六名男女下人,全部在各自的岗位上悠悠转醒,就仿佛集体打了一个盹那般自然。
短短半日过去,位于河东城西的秦军主寨已然初具规模。只待夜幕降临之际,一万余秦军先锋、加上后续赶来的八千辅兵队,才纷纷停下了手里的活计,围着一口口行军锅、吃上了热气腾腾的饭食。
按照建造速度来推断的话,只待明、后两日一过,不但秦军的后勤辎重可以提前调往前线;而来那些谛听支持的攻城器械,也可以开始进行第一次的组装试射了。
如此看来,假如这道营寨构筑完毕的话,那么秦军大举攻城也就在眼前!
当然,眼下的秦军大营,还只是一个雏形而已。从守城者的角度来说,现在就是他们唯一能够取巧获胜的机会:由今夜开始直到三日之后,战墙箭楼彻底完工之前,河东城守军都可以趁夜劫营,组织远来之敌站稳脚跟。
不过这道绝佳战机并不隐晦,不仅刚刚吃下一场大败、急需一雪前耻的周长安看在眼里;每一位秦军老兵,心中也都提起了十二万分的警惕。
为了抵御今夜很可能会爆发的劫营之战,那一万余先锋军,便全权负责起了安全保卫工作;而那八千辅兵队、与两千秦军黑骑则入帐休息;待次日天明之后,双方再进行轮班倒休。
一万余人集体熬夜守营,如此庞大的夜哨阵容,也的确是有些铺张浪费;可今夜毕竟是最危险的时候;正所谓小心驶得万年船,仅凭着熬上几夜,就能为后续大军扎稳了营盘;对于这笔利润丰厚的生意,谁又能说出一个“不”字呢?。
今夜天色晦暗无光,万余名守夜秦军士燃起的火把,就仿佛是星河中的点点星光,折射在血红色的盐池水面、反射出妖冶诡异的光芒;趁着夜色正好,借着气氛的烘托,闲来无事的秦军士卒、便三五成群的凑在一起,彼此聊着闲天,驱赶着夜晚的寒凉与寂寥。
“嘿!我小时候可听乡里的老人说起过;咱现在呆的这片地界,那可是邪门的紧呐!”
先锋军的军士们,大多都是三秦子弟兵;彼此操着相同的口音、又生长在同一片土地上,感兴趣的话题,也自然相差不远。
战场上的厮杀汉,识文断字的不多,哪怕仅仅开过童蒙、那能算的上是半个秀才老爷。所以在这些人之间最流行的话题,也无非就是有关银子、女人、桃色绯闻、神怪传说之类的事。
以眼下这种气氛来说,若是不讲点神怪志异、还真就对不起犹如血海一般的盐池了!
“嘿,听乡里的老人说,这事发生在蚩尤大神与黄帝,进行的最后一场决战之后;在那一战中蚩尤败了,后来逃到了这里,便被黄帝的手下给俘虏了!喏,你们都看看这一池子的水,它为什么是红色的呢?就是因为盐池乃是蚩尤大神的宝血化成的!不信?那你老告诉我们,这池子里的水是啥味的?啥?海水?我呸!三晋可是中原腹地,哪来的海呀!不懂你就闭嘴听着!据说蚩尤大神被俘之后,就被黄帝按在盐池边上,生生给剁了脑袋!从那以后,每逢月圆之夜,这盐池附近都会传出一片鬼哭狼嚎、金戈铁马的声音!若是有人正好从此处经过、还要被拉下去做替死鬼呢!”
这位秦军士卒讲的鬼故事,前半截的确是上古传说,可后半段“找替死鬼”的说法,就完全是狗尾续貂、胡编乱造了!但即便如此,仍有不少同袍兄弟信了他的鬼话;更有一个白脸的半大孩子,抱着长枪紧张的左顾右盼、整个人都朝着反方向缓缓蹭去……
“包舌哩,看把那娃哈滴,都成怂样子了!(你别说了,看把孩子都吓成什么样)!”
守在盐池边上的这一小队秦军,都沉浸在恐怖的“鬼故事”中无法自拔;可就在这紧张万分的时刻、从远处的夜幕中突然传出了一声炸雷般的暴喝!本就紧绷神经被这一声暴喝突然惊断,包括那位“讲述者”在内,都被惊出了一身冷汗!然而心情平复下来、随意一琢磨,便发现了其中的破绽来。
盐池位于三晋境内,即便是出来“找替身”的水鬼,也总不能说一口地道的秦地官话啊!
这显然是自己人!
想明白这个道理之后,那位讲故事的秦军老兵才终于放下心来。他仔细回味了一下对方的口吻,只觉得来者应该是位惹不起的官长;这才挪着屁股蹭了过去,朝着对方憨憨一笑,伸手揉了揉这半大孩子的脑袋:
“个碎怂,胆子小滴很啊!”
第808章 112.疲兵战术
众人眼见自家队长,不但换了一副面孔,更换了一个说话的口吻;这些手下的弟兄也不是第一天认识他,个个都心领神会、将取笑新兵的话吞入腹中,开口说出口的都是理解与安慰。
耳听得脚步声越来越近,那位从远处走来的“正义使者”,也在火光的照耀下露出了庐山真面目:
此人头戴一顶皮盔,显然是有军职傍身的官长;肋下斜挎一柄雁翎刀,乃是出自南康天机工坊的上等货色。他的个头中等、但身板却生的肩宽背厚,定是战场上的一名狠角色;而且,此人还长着一张枣红色的脸盘,除了颌下未蓄长髯以外、活脱脱就是关老爷投胎显灵,真令人过目不忘!
也许此人的品貌身量,并不会受到女儿家的过分青睐,却绝对可以在男人堆里大杀四方!就凭这一身扑面而来的英雄气概,哪位将军见了、也难免要生出爱才之心!就算他没什么真本事,那也准得封他个一官半职;哪怕把他摆在帐外看门,当个门神爷,也算是人尽其才啊!
那位喜欢讲鬼故事的队长,一见此人英武不凡的相貌,心中立刻喝出了一声“好”来;随后又见对方的衣甲乃是官长制式,立刻又生出与其结交之心。
一来,此人方才操着秦地口音,显然就是自己的乡党;二来,他又生得一副忠义千秋的相貌,绝不会是个卑鄙狡诈的阴险小人;至于重要的一点,人家还是顶着头盔的官长,日后飞黄腾达也是理所当然的事;对于本就渴望结交权贵的自己来说,这绝对是天赐良机啊!
想到这里,这位队长迅速爬起身来,挺胸抬头目视前方,用枪杆在地上戳出了咚的一声脆响;随即吸满一口气、声嘶力竭的朝着对方嚷道:
“大秦先锋军第六营第四队队长赵友德,参见都尉大人。”
眼下秦王周长风刚起炉灶,所以在军制方面,还是采取了最传统的方式。十人成什、包括什长一名;五十人为一队、一名队长,两名副队长;而十队则成一营,其中包括都尉一人,典军五人。看这位红脸官长的皮盔制式,无论是都尉还是典军,都有权利佩戴。
猜出对方军职以后、这位颇有几分机灵劲的赵有德,也是尽可能的往高里认,想在对方的心里留下一个好印象。
“都坐吧,咱都是在一个锅里吃饭的弟兄,我也只是个典军而已,更不是你们先锋军的主官,不用搞这些虚头巴脑的场面事。”
“典军大人实在太谦虚了,依我赵友德来看,单凭大人这副好相貌,当个副将也是绰绰有余的,区区一个典军,哪能压得住您这头猛虎啊!”
赵友德手下的兵、也全都是机灵人;如今听到自家队长赵友德、牟足了劲的吹捧对方,自己也争前恐后纷纷出言附和,忙不迭地敲起了边鼓。
俗话说举拳难打笑脸人,再加上这位红脸的典军大人本就没什么官架子,听着周围源源不绝的阿谀之词,也是从最开始的谦虚谨慎、变为了羞涩愧受的姿态;随着话题的逐渐热络,这位典军大人,也与赵友德手下的弟兄打成了一片……
直到天边泛起了鱼肚白、民夫也起床出帐、开始生火造饭;这位典军大人才打了个哈欠、站起了身子拍了拍屁股:
“既然先锋营的弟兄们没什么事,我就可以回到中军、向陈帅回禀了。你们记得千万把营盘扎牢一些,这是咱们自己的根基,糊弄它可就是糊弄咱们自己!”
“放心吧!告诉陈帅,先锋营只要有我赵友德在,准出不了什么乱子!马大哥,今天晚上您要是也当值的话……您看看能不能……”
“嘴就那么馋呐?烧羊肉肯定是没处找了,至于这酒嘛…”
赵友德一见马典军面露难色,便立刻拍着胸脯做出了保证:
“马大哥你想多了!您跑前跑后的这么辛苦,哪还能让你请酒喝呀?咱弟兄们都是先锋军,昨日一战,打的周长安是抱头鼠蹿,上面多少得给点赏钱吧!烧羊肉没有也无所谓,只要您能弄来酒,弟兄们就准能凑足了酒钱,绝不让马大哥吃亏!”
“那你们可是提着脑袋、拼了老命挣回来的银子,全都搭在这口“马尿”上,值吗?行吧,事我记下了,晚上看情况再说!”
天光大亮之后,秦军先锋营又迎来了三千民夫。这批民夫运送了大批的营帐与少部分口粮,全都卸载营盘中以后、便直奔营北树林伐木去了。辅兵队得了这批物资,便立刻展开了今日的工作;由于昨夜露水甚重,许多守夜先锋军的嘴角,都被反上来的地气蛰出了水泡,疲惫与困乏更不断涌上头顶,好多人连眼皮都睁不开了,只盼能快些入帐休息……
待早饭用罢,辛苦一夜的先锋将士、便直奔刚刚支起的简易营房而去,才刚沾到了枕头、许多人便立刻鼾声大作……
帐外八千辅兵,展开了辛勤的劳作;而背着大竹筐的民夫队,也背着钻入了密林深处伐木取石;至于那两千名吃饱睡足的秦军黑骑,毕竟是陈子陵的心头肉,除了负责替辅兵压阵、防备可能出现的敌袭之外,便只有望天和遛马的任务而已。
这座刚刚定下了营盘的秦军大寨、与神石军那种简易窝棚不同;远在长安城的秦王周长风,得知陈子陵已然率军渡过禹河之后、又立刻增发了二路援军;所以严格来说,此寨虽然不必按照千秋功业的标准修建,但如果一旦攻打河东城的战势不利、除了要供己方二十万人马与辎重驻扎之外,还需要给二路援军提前留出一片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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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非主力战兵的营寨,倒是无需太过考究、更无需考虑到战略位置、以及战术意图之类的问题,尽可在主寨以北的宽阔地带安营下寨;可即便此寨的第一批“住户”,只有不到十万主力战兵,外加后勤辎重营,占地面积也绝对不是一个小数目;若是再考虑到盐池附近的地形限制、取水排泄等生活需求,根本就无法遵循惯例,以方、圆两种传统的营寨制式定盘。
不过好在己方还有黑骑军这一支重甲骑兵作为依仗,所以建起一道细长型的营寨来,也不至于令人过分忧心。因为营寨规模庞大、对于木材与石头的需求量也是成倍增加;就算是北燕军的主帅周长安、想要玩出一手“火烧连营”的话,在重甲骑兵的绝对野外优势之下、他也根本凑不齐足够的木料来……
至于说这道中军主寨、庞大到何等地步呢?昨日午后,秦军辅兵是在距离河东城的二十里外,夯下了一道土;而定盘之后的营寨大门,距离河东城西门仅有十里之遥。如果未来赶上一个好天气,站在寨门的箭楼之上,就可以远眺河东城的西城墙了。
此时此刻,两千名负责保护辅兵的秦军黑骑,正在寨门附近溜马闲聊;然而谁也未曾想到,就在大家百无聊赖之时,突然从河东城方向传来一阵喧哗声、紧随其后的、便大开城门发出的刺耳声响……
按照正常的逻辑判断,对方此时大开城门、便定是打着趁己方立足未稳、前来劫营的主意;可北燕军毕竟刚刚打出了一场耻辱至极的伏击战,更没有足矣与两千黑骑正面冲锋的实力;打又打不过,跑也跑不过,如今在光天化日之下大开城门,周长安到底是想要做些什么呢?
总不会是他输坏了脑子,打算带着手下那群废物兵、与秦军黑骑在野外对冲吧?
虽然在一时之间,所有人都摸不着头脑;但这两千名训练有素的秦军王牌、却仍然翻身上马、迅速列阵;而正在带队修建寨墙的辅兵长,也抄起了立在寨门边上的铜锣,一边奋力地敲击着噪音、一边扯着脖子叫嚷起来:
“咚咚咚、有敌袭啦!咚咚咚……有敌袭啦……”
且不论秦军铁骑的冲锋无可阻挡、也不论周长安到底是不是患了失心疯;单说这一阵聒噪恼人的铜锣声,穿透性极强;瞬间就把刚刚入睡不久的万余名先锋军、从美妙的梦境中残忍唤醒!
“贼尼玛!这北燕人真是记吃不记打啊……弟兄们都别睡了,抄家伙杀贼去!”
无数道骂人的声音响彻营寨,那些精壮的先锋军、个个赤着膀子光着脚版、瞪着两只布满血丝的眼睛,气急败坏地从营帐跑了出来!他们每个人手中都拎着亮闪闪的家伙,看样子是准备好要跟北燕军玩命了……
直到秦军列阵完毕、并做好了一切应敌准备之后,由打河东城方向再次传来一道门响……
砰!
河东城门这一关不要紧,差点没把敲锣示警的辅兵队长给活活坑死!原来人家北燕军根本没想出城劫营,就是单纯的试试城门而已!
可先锋军那一腔子怒火,都把太阳穴生生顶了出来;如果不杀几个人放放血的话,这口气一时半会它也泄不出去啊!
黑骑军倒是无所谓,无非就是摘盔挂枪、翻身下马而已;但那群气急败坏的先锋军,回帐之后足足翻来覆去折腾了两刻钟,才总算又进入了梦乡!
这边呼噜声一起,由打河东城方向、便再次传来了一道门响……
第809章 113.海底捞月
这一次,正在督建寨门的辅兵队长,总算是学聪明了一些。耳听得河东城方向再次传来门响,他立刻像是一只猴子那般,迅速爬上了刚刚搭起架子的箭楼上观察敌情。
尽管今日的天气着实一般,但好在双方的距离也并不算远,这位辅兵队长一手揽杆一手遮眼,终于看清了远处四场打开的河东城门、已经露出了黑压压的一片人脑袋……
既然敌军已经严阵以待列队,显然这次就是打算动真格的了!辅兵队长再不做犹豫,顺杆滑落在地;他弯腰提锣、右手疯狂抡动锣锤,直奔向先锋军营帐跑去……
“咚咚咚……敌袭啦!咚咚咚……敌袭啦!”
还是熟悉的锣鼓点、还是熟悉的示警声。那些刚刚进入梦乡的汉子们,此时都不约而同的骂出声来,措辞肮脏到了极点。如果说上次骂的只是“闲来无事玩城门”的北燕军;那这一次就连敲锣的自家兄弟、都顺带着捎上了一程。
短短一圈转下来,这位敲锣示警的辅兵队长,就多出了几千名大大小小的干爹。
果不其然,只待这位“大伙的儿子”转回寨门,只见门外懒洋洋的黑骑军,正在用怜悯的目光注视着自己,心中立刻传来了“咯噔”一声……
与他沉闷的心情相仿,那道暗藏“十万雄兵”的河东城门,也同时发出了“砰”的一声闷响。
依照秦军军规,凡士卒间发生私斗行为;无论对错、皆要先挨上二十杖责,再做另行处理。然而人类的道德底线、权衡利弊的理性思维,都要等“起床气”彻底过去之后,才会逐渐开始苏醒;这些被第二次吵醒的先锋军们,发现又是假敌袭之后,二话没说,先把那个敲锣的辅兵队长打了一顿,然后才骂骂咧咧回营继续补觉。
正所谓再一再二、没有再三再四;第三次重新入睡,时间果然长了一些;如果不算上入睡前的心理调整,足足过了半个时辰之后,河东城方向,才上演出了一出“新节目”。
有了两次前车之鉴在先、即便再傻的人也,知道这就是敌人的疲兵之计;耳听得河东城方向再次传来了“吱嘎吱嘎”的城门响动,鼻青脸肿满面委屈的辅兵队长,连头都没扭一下,只是随手抹去了脸上流淌的血汗、专注自己眼前的活计……
耳听得甲页声音响动,他用余光一扫,发现寨门外的黑骑军,此时已然翻身上马。这倒了血霉的辅兵队长,心中经过了一番天人交战,又看了看地上还沾着自己血迹的铜锣,这才咬了咬牙,冲到了黑骑长的马前:
“黑骑老爷,求您给小人拿个主意,这到底是叫人还是不叫人呀?”
这黑骑长看着他那满脸鲜血的委屈模样、也被逗得扑哧一乐;随即又看了看远方的地平线,低声对他说道:
“依我看来,北燕军的骑兵不多,大部分又都是哨骑,即便冲出来几百上千的规模,也根本就不足为虑;所以假如敌军此番真的前来劫营,有我们黑骑在先抵挡,也无需急在一时……这样好了,你爬上望楼再仔细看看,亲眼见到敌军前进之后,你再敲锣示警也不迟啊!”
“哎…这个注意好…小人这就去!”
被打到腰酸背痛的辅兵队长、在手下人的共同托举之下,终于盘上了望楼的制高点;他虚目远眺,只见敌军洞开的城门方向,的确有人正在鱼贯而出;他想吩咐手下人敲锣示警,可转念一想,便又收回了没有出口的指令。
当他眼见城方向是影影绰绰、还有几名膀大腰圆的力士、正扛着一架架醒目的朱漆大鼓,此时已然走出了城门外!
眼见此情此景,辅兵队长不由得心中暗想:既然连大鼓都已经搬出城来,那两军正面交锋、也就是板上钉钉的事了!
辅兵之所以是辅兵,不是没有道理的。这倒霉的队长挨了一顿毒打,脑子却没有多大长进!人家河东城里的北燕军,可是守城一方!即便放弃城墙的优势、打算在野外开战,又何必把军鼓搬出城门呢?直接战敲城楼上敲、岂不是更方便吗?
当然,这个问题的答案,对于北燕军方面来说,倒是非常单纯:离得越近,噪音越大。
这辅兵队长自以为扬眉吐气的时候到了,拎着那枚带血的铜锣,抡圆了胳膊抽打下去、锣声振聋发聩……
这一次,先锋军算是彻底炸营了!
你们这群人都是一觉到天亮,养足了精神;可我们先锋营的弟兄可是生生熬了一宿啊!不让睡都无所谓,可这是刚睡熟就给敲起来,还反复玩了三回,这也实在太欺负人了!
然而,当这群气急败坏的先锋军、光着脊梁拎着刀冲出营帐之后,却无论如何也找不到那个辅兵队长了。稍微冷静下来之后,众人侧耳倾听、只觉营寨外并无任何异动,便大声发出几个毒誓之后、再次回到营帐之中……
当然,这次他们也留了个心眼,谁也没着急上床,凡而都强打精神坐在床边,等着看还能飞出什么样的幺蛾子来……
众人等了足有一刻钟,却仍然毫无声息传来,便互相看了看,试探性地躺在了床板上……
咚咚咚咚咚……
后背刚刚一沾床板、一阵沉闷而急促的大鼓声便立刻传入帐中;所有人都露出了一副守株待兔、满载而归的欣慰笑容,拎起家伙便涌出帐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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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待被帐外的大风一吹,有几个头脑聪明的家伙、便想到了一个关键的问题:自家有用于示警的铜锣不假;但那些用于冲锋前鼓舞士气的牛皮大鼓,眼下还并未运抵前方营寨之中。
想到了这一点之后,这些人也收起了报复的念头,凭着良好的战术素养迅速返回帐中,披甲的披甲、找家伙的找家伙,全都做好了与敌人殊死一搏的心理准备;可直到万余名先锋军在营寨外列好了阵型,却始终未见北燕军一兵一卒……
秦军的先锋大将名叫韦达,也跟着自己手下的万余弟兄熬了一夜、被耍了三四回。此时他也真的是忍无可忍了,亲自攀上了差不多建好的望楼观敌:
他只见河东城的西门以外,端端正正地摆好了十家架朱漆大鼓;而十十名赤着上身的壮汉,正在没头没脑地使劲敲击鼓面;在司鼓手的背后、还站着十队号角手!看他们那副好整以暇的模样、显然是为了耍弄己方第五回合,所备下的“新节目”!
韦达翻身下了望楼,仔细琢磨了一会之后,走到了马后擎着一杆黑旗的骑兵队长身边:
“老牛啊,刚才我上去看了。他们出城的人不多,还是逗咱们玩的。可这么多的号角与大鼓,想要同时涌入城门、根本不是一时半刻能够做到的事。你看啊,我手下的弟兄都是步军,等他们冲上前去,人家早都缩回城里了!而你手下的弟兄,连战马都披的活像只铁刺猬!即便杀不了几个人,也好歹挫挫敌方锐气,也让我的弟兄们好好休息休息。要是这么熬下去的话,晚上的夜岗可很容易出岔子呀!”
按理来说,这韦达毕竟是先锋大将,昨日又刚刚经历了一场血战、并且指挥着区区五千先锋军,击溃了提前设伏的北燕军,更险些一箭射死四皇子周长安,理应是“简在帝心”的大红人了。可这牛队长虽然军职不高,但绝对不可小视。可正如京官和地方官的差异一般,人家这队长可是黑骑军的队长,是秦王殿下的心尖宝贝、未来的护国军呐!求这样一位所谓的下官办事,姿态决不能摆得太高!
花花轿子众人抬,既然人家先给足了自己面子,牛队长也愿意卖这位未来的“大红人”一个人情:
“虽你我分属两军,但既然韦将军亲自开口,老牛也理应遵从!老南瓜,带上你那五十个弟兄,冲过去轰鸭子了!”
这牛队长一声令下,一位腮宽过耳的中年男子策马出列;他朝着牛队长应了一声之后,带好了头盔摘下了长枪、朝着身后的骑兵一挥手:
“听见了吧?都给老子精神着点!这次冲锋距离太短,一定得让战马跑开了蹄子!咱们这次亮相,就算不能将敌军彻底剿灭,也得把那些北燕“娘们儿”吓尿了裤子!秦军黑骑……跟我冲!”
这位外号“老南瓜”的汉子一磕马腹,胯下战马便犹如离弦之箭一般、撒开了粗壮有力的四肢蹄子、迅速向河东城冲去。
这点距离,对于重甲骑兵来说确实有些短了;可老南瓜与他手下的五十骑、凭着精湛的马技与老道的经验,竟然在刚刚提速之时,先策马集体兜开了一个圆场,凭空加长了一段冲刺距离;也正是凭着这一圈的蓄力,战马才刚刚撒开了蹄子了,黑骑们便已经可以看清敌军脸上的恐惧之意了……
感受着战马已然起势的老南瓜,挺枪在手,脸上露出一抹自以为残忍冷血的笑容;眼看着敌军开始手忙脚乱的拥向城门,他竟在高速飞奔的马背上侧过了身来、只凭一脚踩镫、右手则迅速挂枪抽刀,整个身子都已然凌于半空!
单看他这副架势、应该是打算露一手“顺风扯旗接海底捞月”的花活……
第810章 114.反刍动物
老南瓜这个外号,听起来就像是个没多大本事、也没什么脾气的“面人”;但人家玩出了这样一手绝妙绝伦的花活来,单就身手而言,可是一点都不面啊!
先锋军大将韦达,此时也爬上了望楼的架子上,看着老南瓜的马上英姿;眼看着冲锋的战马即将奔至敌军背后、那老南瓜手里不住摇晃翻飞的马刀、也已经提到了那名鼓吏的脖颈位置……
就在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等待观察“策马枭首”的璀璨光华之时,只见那匹高速飞奔的战马突然前身向下一坠,凭借着这道惯性,手擎马刀的老南瓜也由马背上被甩至半空、直奔敌军身前的方向跃去!
无论是精妙绝伦的驭马技术、还是他超乎常人的战场想象力,都彻底征服了先锋大将韦达。他实在忍不住心中翻涌的悸动,攀在望楼上高声暴喝:
“好!”
原来所有人都猜错了招式、也看错了他老南瓜到底是个甚等样人!如此看来,这名黑骑军中的精锐骑手,根本不满足于仅割下几枚鼓吏的头颅而已!他竟然想凭着胯下奔马附加的惯性,纵身跃入河东城的西门以前,堵住敌军入城的路!好精妙的驯马术、好大的胃口、好壮的胆气、好浓厚的杀意!就算对手是手无寸铁的鼓号手、他竟也一个都不打算放过!莫非黑骑军中都是他这样的疯子吗!
不过,战局的转变、正犹如老南瓜的“飞行”速度一般迅猛;很快,韦达就弄明白了老南瓜如此英雄人物、为何只是一名普通的骑兵小队长了!
他预想当中的“从天而降、孤身阻敌”的壮举,并没有出现!自老南瓜被急停的战马甩飞之后,整个人便化身一道流星向前飞去、的确迅速拉近了双方之间的距离;不过很可惜的是,老南瓜并没有调整好飞行弧线以及最终落点、他以一个鱼跃冲顶的姿势、直挺挺地撞上了河东城墙!
老南瓜用自己的颅骨、试探了一下河东城防御工事的质量!果然,此处不愧是古来兵家必争之地,城墙建的是既厚实又坚固!生受了他这一击“舍生头槌”、除了沾上一抹灰白色的“南瓜汁”以外,竟连一块碎石都没有脱落!
一马当先的老南瓜,以身先士卒的方式、一头撞死在了河东城墙之上,为那五十名弟兄做出了一个良好的示范。不过,重甲骑兵的优势,也正是他们的劣势所在。正所谓小船怕风浪、大船难转弯;眼见队长老南瓜攻城未果、身后随他一起冲锋的五十名黑骑军,也没能及时化解惯性、纷纷被经过了仔细掩埋的壕沟别断了马腿,争前恐后地朝着河东城方向飞扑而去……
有的人撞在了城墙上,与队长老南瓜共赴九幽;有的人直挺挺地拍在了沙土地上、摔断了脖子;还有几名受上天眷顾的幸运儿,只是摔晕了过去而已,可随后又被那几名“司鼓吏”骑在腰杆上,三两下便捆出了一个驷马倒攒蹄,俩人扛一个,仿佛刚刚去村里买回一口年猪那般喜庆、挥着口哨喊着号子退入了河东城中。
直到河东城门再次紧闭,那位登高远眺的先锋大将军韦达,仍然没能缓过神来……
十名满载而归的司鼓吏、扛着昏迷不醒的秦军黑骑退入了河东城中;他们才刚刚出了城门洞口,便被迅速涌上来的寻常百姓彻底包围:
“谁他妈也别抢啊!你小子的盔甲可归我了!你们看这黑漆麻乌的样子,穿起来那得多嘚瑟!”
“你说要就要啊?咱现在可是官军了,给谁不给谁,那得问问咱贾老祖的意思!你算哪头葱哪颗蒜啊!不过咱都是江湖上混的,你既然开了这个口,哥哥也不好当着这么多兄弟,驳了你的面子!今儿我就做回主,这小子的两只包脚布归你了!”
“不打算投毒害人的话、要那玩意儿有啥用啊?不过说真格的,咱贾老祖呢?”
“在城楼上和周家四娃子摆龙门呢!”
别看这些人嘴上说的好听:要等惯偷贾老六亲自分配战利品;可还没用上半盏茶的功夫,那五名不省人事黑骑军,便已经是一丝不挂的模样,被丢在了一个角落里;一群五大三粗的汉子,正围着这五名“白条人”指指点点、讨论着哪块肉究竟应该怎么下刀……
城楼之上,贾老六扭头拧出一把鼻涕、顺手往自己的前襟上一抹,咂了咂嘴便要转身下城;而同样是满面讶异的四皇子,刚想伸手去拉扯,可回忆起了贾老六那一声痛快淋漓的“噗”……又急忙收回了右手:
“贾老慢行一步!小王还有事向您请教……”
“呀?到底还是读书人脑袋聪明啊!你咋知道老头子饿了呢?猜的可真准呐!”
经过先前数次的试探,眼下正值黄昏交替之时;按理来说,也到了该吃饭的时候;可方才二人在城楼上“观阵”之时,这老头的嘴就一直都没过!什么腊驴肉、豆腐干、枣糕豆面酥火烧,从早起一直到现在,他老人家的嘴就在不停地咀嚼,如今竟然好意思说肚子饿了!周长安真怀疑这贾老六是不是属牛的,肚子里长的别是毛肚和百叶吧?
但毕竟刚刚借了人家的光,也总不好连一顿饱饭都不管吧?
于是乎,大约在半刻钟之后,帅府前街摆开了接风的流水席、而帅府正厅,也铺开了一桌上好的酒宴。
“贾老,您高瞻远瞩、深谋远虑;今日阵前略施小计、便将叛军上下耍了一个团团转,替我北燕军洗尽颓势!为此,我周长安必须敬您老一杯薄酒,感谢您愿意助晚辈守城击敌,匡扶北燕江山!”
周长安双手举杯,向此战理当记下首功的贾老六,毕恭毕敬的敬酒道谢;而对方左手捏着一只熏鸡腿,右手端着一笼羊肉烧麦;耳听得周长安开口道谢,这才抬起头来回道:
“不客气不客气,你把那盘卤牛肉往我这边推推……”
尴尬至极的周长安,缓了好半天才勉强平复了心情;他仰头抽干了杯中酒,随即站起身来,一手拖着椅子、一手端着那盘色泽红润的卤牛肉,大大咧咧地坐到了贾老六身边:
“那咱爷俩就说几句实在话。贾爷啊,您老今天这手玩的高明,玩的精妙!可有些地方我实在没看明白,您能给我说说吗?”
“这才第一天,有什么看不明白的?”
“那几道陷马壕沟,应该是昨天夜里挖出来的,这倒没什么想不通的;可为什么咱的人站在上面没事;他们的骑兵一来,就彻底陷进去了呢?”
“猪脑子啊你?我为啥挑了这么几块料、出城假扮鼓吏啊?就是因为他们看着胖啊!可人再胖,能比身披铁甲的重骑兵还沉吗?咱的人踩不塌,又不代表他们也踩不塌呀!”
“哦……原来是担不住人马双挂甲的负重……那您的这手绝活,能不能也教教咱的辅兵队啊?”
“这坑不是我挖的,我也不会这门手艺。挖坑下套的本事,是山里的猎户用来捕“大物”的绝活,里面的门道深了去了!要不然的话,你们这群阔老爷、去哪买那些没眼没口子的好皮毛啊!”
“那您这疲兵之计……”
“你不是念过几天书吗?食不言寝不语没听过吗?我这正吃饭呢,你别总是问东问西的,自己慢慢悟去吧!”
“是是是……那依您老之见,咱晚上要不要点齐了人马,出城劫营啊?”
“你这孩子死心眼把?白天刚偷了一回,晚上还接着去,那不等于是自投罗网、求着人家关上门来揍你吗?劫什么劫,都给我踏踏实实的睡觉!”
“……哎!听您的!”
周长安赔了一桌酒席,却什么秘诀都没问出来;而贾老六又不许自己趁夜劫营,就只能坐视良机溜走。这样一场糊里糊涂的乱仗,打的他满脑子塞得都是苦闷和疑问;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直到夜半子时,他仍然没能进入梦乡之中。无计奈何之下,他便起身裹着上了披风,打算上城楼看看敌营的动向。
周长安才刚刚走到西门大街,便见到在一架火盆附近,围了好大一群百姓;尽管城墙上的天佑军戒备森严,但毕竟对方身份不明,他身为大军主帅不可轻易赴陷,便只能放轻了脚步与呼吸,缓慢地朝着对方摸了过去……
他毕竟也是赤乌的当家人,想要偷听个墙根,还是不存在技术问题的。凑近一看,原来这伙人也不是什么生面孔,贾老六仍然还是那副老痞子模样;不过正在开口说话之人,竟穿着一身秦军的黑甲:
“行吧,那就这么办了!如果我看势头不对的话,就按“穿山甲”那小子的办法撤回来!”
贾老六使劲抽了抽鼻涕,朝着对方一扬下颌:
“去吧。”
周长安眼见城门扯开了一道小缝,那名身穿黑色皮甲的壮汉,便离开了河东城。他望着那道迅速开启关闭的城门,琢磨了半天,仍然没下定主意,要不要把贾老六的令牌收回来;可就在他天人交战之时,从身后突然传来了一道清亮的男子声音:
“贾老祖,这有个人可偷看咱半天了,要不要做了?”
第811章 115.言而有信
周长安虽然算不上是什么武林高手,但也并非手无缚鸡之力;在他十六岁的那一年,曾师从一位金刀捕快学过三年的本事,虽然武学修为并不算太高,但跟踪与反跟踪方面的能耐,可是他的看家本事。所以,想要悄跟在他的身后而不被发现,也不会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
然而周长安还没想到自己究竟哪里露出了马脚、贾老六那懒洋洋的声线、便已经传了过来:
“问啥?照规矩办……”
别看这贾老六其貌不扬,可一条人命在他嘴里出口,却轻飘飘的仿佛一根羽毛。真不知道这老货练成如今这般铁石心肠,到底害了多少人的性命!
周长安也明白这句话的份量,可他才刚想开口辩解,只觉咽喉部位的汗毛、感受到了凛冽的寒意!他再顾不上天家血脉的尊严与体面,整个身子迅速向后栽倒、落入了一个不算温暖的怀抱之中……
当然,在动身避开危险的同时,他还不忘歇斯底里的喊出了一句:
“我周长安!”
“慢!”
贾老六迅速传来一声暴喝,紧接着又仿佛刮过了一道旋风那般、陡然出现在了周长安身前两步之远!再看他伸出的两根手指、恰好夹在了一柄纤薄的匕首之上!
“你小子的身手不错啊,单看你这模样,再大也过不去二十岁,可你这一手比起当年的“千手杜鹃”来,也相去不远了!”
“贾老祖捧我了!就我这两下子,跟家师比起来差着八丈远呢!”
“孩子你误会了,我的意思是说,秦秋那孩子十六岁入宫盗宝;而你是他的大徒弟,二十岁的时候,又差点割了他家四小子的脖子!我说你们小绺门人,是不是专找周家人的晦气啊?”
这位少年闻言收起了匕首,低头看着“怀里”惊魂未定的四皇子,颇有些犹疑的问道:
“他就是四皇子?那赤乌那群不守规矩的狗东西,就是他教出来的人了?贾老祖,要不然还是顺手做了他吧?”
“别胡说八道的,不看僧面也得看佛面,这里面还有你师叔的人情在呢!这没你的事了,赶紧回去睡觉吧。哦对了,走之前记得把人家的东西还回去,你们拿着又没什么用处,别总是没事儿找事!”
“知道了贾老祖。”
这年轻后生点了点头,便开始一样一样的往外掏东西;什么调兵虎符、安平王手章、皇子令牌、还有一柄削铁如泥的贴身短匕。就这些东西,要说值钱的话那每一样都是无价之宝;要说没用的话,也确实是没用,因为实在没人敢收啊!
险些命丧黄泉的周长安,傻呆呆地抱着这堆“退返赃物”回到了帅府,彻夜无眠。
对于河东城西的秦军先锋营将士们来说,今天的夜晚也同样非常难熬。
如果只从战术层面来判断局势,那么上午敌军施展连番诡计、目的显然是为了疲兵而已;按照这个思路推断,可以料定今夜必有敌军前来劫营!只要能拼死一战、护住营盘根基安然渡过今夜;那么最初明日午后、寨墙与箭楼就可以基本完工,也就无需这样点灯熬油了!
至于站在个人精神状态的角度而言,两天一夜都熬过去了,再多熬一个晚上,也算不得什么大问题;而且假如敌军今夜真的前来劫营,那么正好可以顺带报仇雪恨,要让那群扰人清梦的北燕人,为他们的幼稚行为付出生命的代价!
先锋军第六营第四队的队长赵友德,今夜被派去看守木材与石料。正所谓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在北燕人白天那三番五次的折腾之下,他与手下的弟兄们也都没有休息好。不过好在这木材与石料、被堆在了距离主寨不远的位置;所以即便很可能会遭遇敌军劫营,至少他们本身没有生命危险。
由于所有人都困得睁不开眼皮,大家经过了一番私下商议,本想采取一半人放哨、一半休息的方式,进行自我轮替;然而弟兄们的鼾声才响了一会,韦达手下的亲卫便已然前来巡营。好在这名亲卫与极擅钻营的赵友德是旧相识,嘱咐了几句之后,便当做什么都没看到一般,转身离开了此处。
连普通士卒都知道今夜必有一场恶战,深谙用兵之道的韦达、又岂会不知?敌军折腾了整整一整天,还不是想要得到这个绝佳的机会吗?因此,尽管不清楚对方的具体进攻方式,但派出亲卫巡营、提醒各道岗哨谨慎行事总不会出错的。
韦达把手下亲兵全部撒了出去,充当今夜的临时督军,如有发现麻痹轻敌、玩忽职守之人,督军尽可当场斩于阵前,不必事先禀报主帅!
赵友德的面子虽然不小,但也只能卖上一两次而已。在军法威慑之下,他也只能叹了口气,把手下的弟兄们全部唤醒,就这样呆滞地轮番打着哈欠、麻木的凝视着那道摇曳的火光……
就在将士们百无聊赖之际,突然由正北方向传来了车轮转动的响声;这声音本来不大、可在万籁俱寂的黑夜之中,显得极其突兀。
半睡半醒的赵友德突然来了精神、“赫拉”一声抽出腰间战刀,朝着四周呆头呆脑的兄弟们大喝:
“有敌袭!”
他的一位副手闻言打了个哈欠,无精打采的回道:
“德子,你是不是让白大头给配了?他傻你也傻啊?你见过推小车来劫营的吗?咱都熬了两天一夜了,老子的头皮现在都是麻的,谁爱来谁来吧,懒得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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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大头就是那个挨了自家人毒打的辅兵队长;他原本只是个毫不起眼的小军官,如今已经成了秦军先锋营中最著名的二傻子。
“啧,让你这么一说还真是,那你们谁去看看,这车轮声到底哪来的……哎哎哎,都别闭眼啊!欠了亲卫营的人情,不要老子去还的呀?”
赵友德无论再怎么说,也没人再搭理他了;而他自己絮叨了一会,也觉得有点没劲儿,便臊眉耷眼地坐回了自己的位置……
“六营四队的弟兄们,是不是在此处驻防?”
赵友德耳听得一道熟悉的声音传来,猛的抬头一看;发现来者竟是昨夜相谈甚欢的中路的典军马大哥!
“马大哥来了?你们中军就是清闲啊!你再看看咱们先锋军弟兄们,脸都熬成了绿豆色了!”
“哦?怎么回事?”
“这不是嘛,今天早上您走了以后啊,对面的北燕军就拉开了场子唱大戏,敲锣打鼓折腾了整整一个白天、卯足了劲儿地耍那些阴谋诡计;不但没能睡个踏实觉,今天晚上还得连轴转上一宿!”
“哦?要打就打、不打就等着咱们攻城,他北燕人折腾个什么呀?”
“嗨,那还用问吗?明摆着就是想把咱都折腾垮了,他们好趁虚劫营呗!”
“不能吧?我今天可刚听帅爷提起过一件事:他说你们昨天那一仗,打得漂亮极了;这消息传回了燕京城以后,北燕朝廷立刻就生出了乱子;天刚擦黑的时候,来了一道八百里加急圣旨,把指挥作战不力的皇子调回去了!眼下河东城没有主帅坐镇,他们还劫什么营啊?”
赵友德只是一个先锋营的队长,根本就没见过陈子陵几面,更别提有什么确切的消息来源了;像这种等级的消息、已经算的上是军中机密,更不会下发到先锋营的队长一级。如今听着中路军的典军郎马大哥,对自己聊起军中高层机密,他也只能“恩、啊、这、是”的支应着,并在心中打好了一篇向旁人吹嘘的腹稿。
“嗨,这话也就咱哥们一说,德子还有你们哥几个,都把嘴管严实一点、别给我满世界传去,容易招事!在这说来,管他们北燕人去逑,爱打不打!就凭他们那点能耐,怎么出来的、就得怎么被你们再给打回去!”
说起那场伏击战,真乃是赵友德的生平得意之作,更是他日后的进身之阶;如今一听马典军旧事重提,心头立刻涌上了“抬起头来见人”的万丈豪情!
“那是!您回去告诉陈帅,他们耍阴谋诡计、那就是怕了咱们先锋营的弟兄!别人咱们不管,可我六营四队的弟兄,绝对会第一个登上河东城!哎?说真格的,马大哥今天来咱们先锋军,到底有啥公干啊?是不是陈帅有什么差遣啊?”
“什么公干啊,昨天你们这群小子、不是吵着要喝酒吃肉吗?”
说完之后,这马典军朝身后低声嚷了一句:
“你们几个,把车都推过来吧,卸在这就行…”
马典军一声令下,从他身后的黑夜中走来了十位民夫、每个人都推着一辆大车,车上装的都是半人来高的大瓮,看样子翁中应该是某种液体。马典军看都不看那群民夫一眼,专注地拍着赵友德的肩膀说道:
“算你们命好,今天下午我派人出去办差,回来就给我送了这些东西过来。你也知道,中路军就在陈帅眼皮子底下,这东西放在我那容易招祸;索性,就全都给你们哥几个拿来、咱在今天晚上就都喝光了它!”
说完之后,他由从怀里取出了一个油纸包;打开之后,里面是厚厚一叠的薄切卤牛肉:
“喏,烧羊肉是没有了,这卤牛肉是陈帅赏的,也一并带给你们哥几个了!”
第812章 116.十全大补酒
秦军先锋营,听起来像是形容一支虎狼之师,一股精锐部队;可实际上来说,这群人就是战场上的炮灰、与华神教的信徒别无二致,与号称“秦军之矛”的黑骑军,更无法相提并论。
生命危险,也会孕育出不少的好处:至少先锋营的赏钱与饷银,也是所有步兵之中最高的一档。毕竟都是一群有今天没明天的搏命鬼,谁又愿意因为几两银子,去惹上这些麻烦呢?
身为炮灰军小头目的赵友德,绝不是个傻子,他当然也清楚自己和手下几十个弟兄,到底有几斤几两重!此时他望着眼前的美酒与牛肉,神色几经变换之后,终于强行咽下了分泌过剩的口水,并伸手拦住了那一条条急不可耐的手臂,操着干涩沙哑的嗓音问道:
“马大哥,若是在平日里,这点东西到算不得什么金贵物;可这里毕竟是交战前线,是北燕军的河东城下!此一时彼一时,你送来的这份礼,实在是太重了;我等弟兄虽然贪嘴,也总知道无功不受禄的道理……”
马典军闻言点了点头,沉吟了半晌之后,颇有些尴尬的低声说到:
“赵老弟快人快语,那我也就不绕弯子了。你猜对了,我还真有一件事想求你帮忙……不过有句话我还得说在前面,无论此事成与不成,都跟这些酒肉无关,这只是咱兄弟间交情!”
“马大哥,连您这样的典军大人都为难的事,我们这群在前边卖命的小人物,能帮上什么忙啊?”
“你别紧张,说起来也不是什么大事……你也知道,三晋总督与咱秦王之间,历来关系不错;要不是周元庆派来的巨灵侯,斩了三晋总督的话,那咱可连打都不用打了!至于我求你的事呢,说来有些惭愧。我家婆娘的大哥,就在三晋的河东城里,当了一个小官……”
“行了!马大哥您不用往下说了,既然是您和嫂子的事,那就跟我赵友德自家的事一样!只要告诉我您那大舅子叫个啥名字,长什么模样多高的身量,弟兄们一定能护他的周全!”
“兄弟,这可是人命关天的大事啊!先锋军少说也有一万来人、万一要是让别人先把我那舅子给抓了去……”
“马大哥您怎么了?刚才我说的还不够明白吗?只要您告诉我大舅子的名号,再把模样说个大概,这事就跟你再没关系了!如果河东城打下来之后,大舅子少一撮头发、掉一根汗毛,您就找我赵友德问罪!”
赵友德之所以会迟疑,除了不想为了酒肉卖命之外,还有个更重要的原因。俗话说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这马典军长了一副忠义千秋的好模样,为人又极其和善可亲,根本不像是那种善于钻营的人。如今他莫名其妙送来一份大礼,显然是有事相求;如此一来,他的为人与作风就是前后矛盾,那么这些东西看上去是酒肉,吃进肚子里准会变成砒霜!
别以为先锋营的将士都是傻子,凡是能在血水里滚过几年的老兵,危机嗅觉简直灵敏极了!
耳听得马典军支支吾吾的说完了请求之后,这赵友德才算是彻底放下心来。想来是这马典军畏惧家中悍妻,早些年托人把大舅子送到了三晋为官;如今这眼看河东城朝不保夕,马夫人定然要跟着担惊受怕。
而马典军即便再得陈大帅的青睐,始终也是中路军的典军郎;而自己再不得重视,那也是最先攻入敌营的先锋军!俗话说“县官不如现管”,这战场上刀枪无眼、没了自己这一道保障,谁知道他家那个亲戚会不会死在混乱之中呢?
如今看来,这马典军显然是个忠厚正直的汉子;从他无可奈何之下耍出的手段来看、透出满满的青涩味道。同样一件事,若是换一位老油条,就算只是递下来一句话,他赵友德还不得乖乖的按照人家的吩咐去办吗?
将心比心,赵友德能够体谅马典军的难处,也愿意帮他这个举手之劳;更想要借着这个机会,与中军的“大红人”攀上交情;于是,他绕着那十坛子好酒兜起了圈子、脑中想的都是如何把这件差事办的既体面、又漂亮。。
半个时辰之后,基本上所有哨点都收到了一个小坛子,也接下了一个无所谓的“任务”:待城破之日,谁若是发现一名大小眼、身材矮壮,名叫苟春的河东城狱吏,可千万要记得手下留情,事后赵友德必有重谢
关照下去之后,第四队的兄弟们,每人也只能分到一小口的酒。赵友德这番忠义无双的行为,也都看在了马典军的眼里;兄弟二人分别之际,互相说了许多肝胆相照的话,也许下了同生共死的诺言!
马典军带着民夫离开之后,赵友德也便畅想起了自己未来的道路与发展;过了好长一段时间,他才想起小腹传来的异常感。按理来说,他抿的那一小口酒液,根本连润嗓子都不够,更别提什么一醉方休了;可也说不清是不是酒水的作用,那种暖洋洋舒适感一直盘踞在小腹部位、至今凝而不散;就仿佛是吞入了一团不伤人的火球,温暖地滋润他疲惫至极的躯体,也唤醒了他昏昏沉沉的神志……
赵友德琢磨了一会,站起来伸手动脚,并没觉得有半点中毒的迹象;于是他回过头来,看着自己身后的兄弟,发现他们也都瞪着一双亮晶晶眼睛,本是蜡黄苍白的脸色、如今也变得容光焕发,就像是准备拜堂成亲的新郎官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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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你们是不是也觉得,这浑身上下都是暖烘烘的?没想到马典军送来酒,还真不是一般货色啊!”
人群中一位脸庞细嫩白皙、却挂着数道疤痕的后生,此时开口说道:
“这你就不懂了吧?哎,这么好的酒,却被你们这群不懂行市的人喝了,简直是牛嚼牡丹、糟践东西!你们知道这是什么酒吗?刚才一启泥封的时候,我就已经闻出来了!这可是陈年的药酒!大补!”
“药酒?那不是治骨头的药吗?我记得是抹在外面的呀!”
“呸!你也就知道个跌打损伤了!我问问你们,刚刚喝了一小口,肚子里是不是现在还暖洋洋的?我告诉你们,这酒可不是凡物,据我猜想啊,里面保准得有虎骨、鹿茸、老山参之类的名贵药材!而且喝这种酒的时候,也没有人是一大碗一大碗的喝!这好东西都是有钱的大老爷们,每天早起之后,喝上那么一小口,养身子外带吊命用的!”
这位白面后生,是个家道中落的大少爷出身;至于他脸上的那些伤疤、都是吃白食让人打出来的印记!说起上阵厮杀,他的能力着实有限;可要是说道鉴别品评优劣贵贱的能力,那他当得起是整个秦军之中的头号高手!
很快,这位“前任阔少”的评语,便得到了强而有力的佐证。这些人的额头与鼻尖,已经渗出了细密的汗珠;而那些平日就怕热的家伙,早已经脱光了脊梁,躺在了泥土地上!更有几个年轻力壮的新丁,已经彻底坐不住了,站起来绕着圈的反复踱步;甚至还有人打起了一套庄稼院的拳法,口中更是怪叫连连。”
“啧,怎么样?我没胡说八道吧!这是富贵物,不是谁都能抗住的东西!莫说咱们才二三十岁,正是血气旺盛的时候;就算是个七八十岁的老棺材板,只喝上那么一小口,都得一头扎进窑子里面,八匹马都拉不出来!”
要说这白面后生的确见识不凡,虽然他说的并不全对,但至少对于这酒的功效,已经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虎骨、人参、鹿茸之类的补药,的确都是价格不菲的稀罕物;如果再加上岁月的沉淀、更是千金难求的续命至宝!这十坛子药酒不多,每人也就够分上那么一小口,好多个年轻人的鼻子,已经止不住地狂喷鲜血!酒里泡出来的阳火、再加上他们本身的阳气,很快就把他们都烧的坐不住了!老实点的兵丁,就脱光了衣服疯狂奔跑;脾气暴躁一些的家伙,就找一个旗鼓相当的对手、或是往日结下私怨的仇家,拼命扭打在一起,不断发泄着“多余”的精力!
秦军的士卒们,心中都在期盼着北燕军能赶快前来劫营!就凭他们心里那一股子燥火,要是没有军令拦着,准能千里奔袭燕京城去!
凡是熬过夜的人都有体会:如果连熬了两天两夜的话,最折磨人的困倦感,其实已经没有多么强烈了;取而代之的,则是一种由内而外的虚弱,浑身止不住的出冷汗,心里也莫名其妙的躁动起来……
早在牛典军送来大补酒之前,先锋营的将士们,已经差不多到了躁动的时候;如今被大补酒一催,所有人都彻底沸腾起来!整整一夜的时间,秦军先锋营到处载歌载舞、简直比过大年还开心。听得先锋主将韦达也是连连点头,暗道军心可用、大胜可期……
很可惜的是,今夜的河东城却是风平浪静,就连一兵一卒、一鼓一号都没有出现。
直到太阳露出了笑脸,这些人“借来的”那把虚火,才总算是逐渐褪了下去……
第813章 117.狼来了
两天两夜的熬下来,先锋营将士们身心俱疲、早已到了强弩之末;眼下那大补酒的劲道一过,仿佛连灵魂都被人抽走了一般,脚下跌跌撞撞、脑中天旋地转,浑身上下连半点劲道都提不起来,冷汗也止不住地流着,每个人都虚弱的仿佛刚从河里捞上来一般,想尽快回营休息……
河东城墙之上,同样眼圈发黑的周长安,指着逐渐热闹起来的敌阵问道:
“贾老,依您之间,战机是否成熟了些?”
“唔……连熬两天两夜不说,又借着酒劲泄出了最后一点的火气,这伙秦兵只要一回营,应该立刻就会睡死过去,再没什么战斗力可言了;不过那两千黑骑可还是毫发未损,你打算怎么解决这个问题呢?”
“秦军黑骑虽然装备精良、但人数着实不多,凭我二十万北燕军……”
还没等周长安自豪的拍着胸口说完,贾老六立刻伸出了自己的大拇指赞道:
“好,果然是周家的种,心肠可够歹毒的!你还有别的办法吗?”
“……暂时没了……”
“周小四啊周小四,用人命生生上去填,这也算是个办法?就这缺德主意,傻子都知道,还用的着你想?让你的兵都备好了家伙,在城门后等着吧;什么时候敌营出了乱子,什么时候战机就成熟了!”
眼下的秦军主寨,已经升起了袅袅炊烟;而那些身板壮硕的骑兵老爷们,也纷纷抻着懒腰、三五成群地走出了营帐。他们眼看着已经熬脱了相的先锋军同袍,个个都嘴角含笑,怜悯的眼神中、还略带一丝不屑。
用罢了一顿清清静静的早饭之后,这群大爷便直奔营北马场走去……
离着马场足有八丈远,他们便被一股浓郁的恶臭熏的连连作呕,只恨早饭吃得太多,顶的喉咙都传来了撕裂的痛感。尽管臭味实在太冲,但也能分辨出是他们最为熟悉的马粪味,只是浓度却有了跨越式的提高,直刺得人眼圈发红、大颗大颗的泪珠也夺眶而出,根本就张不开眼睛!
直到他们逐渐适应了恶劣的空气,又强行睁开双眼,私下张望寻找着自己心爱的战马之后,只见简易的篱栅之中,那一匹匹西域良马全部躺倒在地不说、四周更密布着一滩滩的稀马粪!
“四宝……四宝!”
黑骑队长牛昭,本就是个头号马痴,他在家里排行第三,便给自己心爱的战马起了个“四宝”的名字,足见对它的感情至深至诚。眼见自己的四弟“塌了架子”,他的心中顿感焦急如焚,再也顾不上恶臭扑鼻,飞快地奔了过去,过在地上便抱住了硕大的马头,仔细探查起了“四宝”的具体状况。
其余的骑士们,也很快找到了自己的爱马;毫无一碗,每一匹都是犹如四宝一样:身体没有任何明显外伤、但呼吸已经开始紊乱,站是肯定站不起来了!
论及对于马匹的熟悉程度来说,秦军黑骑都不是外行人;仅凭周围那一滩滩耗不结团的湿马粪、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臭味,分明就是战马集体吃坏了肠胃,或是被人在黑豆饲料中混入大批巴豆!
黑骑号称是秦军之矛,无论人还是马,全都是周长风的心肝宝贝,金贵极了。平日里战马的喂养与清洁工作,根本就不需要骑士自己动手,一向都由民夫与辅兵代为打理。
养马,并不是什么人都能干的粗活;往往大户人家雇佣一名出色的马夫,工钱起码也要与二管家持平。由于马的消化系统非常脆弱,又不像牛羊一样可以反刍,所以给马槽添料一天少则六次、多则十次;而粮食与草料、干料与鲜料的比例,随时都需要根据马匹的身体状况进行调整,一年四季也各不相同;不算鲜草与粮食,仅一匹马每年的干草消耗,大约就要在四千斤左右,根本不是小康人家能够负担的一笔巨大开销。
那些多年前还存在于南康江湖的“人牙”,有关于“广陵瘦马”这四个字,还存在着另外一种解释:由于一匹好马的市价,绝对比一名色艺双绝的女子昂贵;所以当地的“典女”才会被冠以“瘦马”二字,暗示“瘦马”的市场行情,是随着马匹的价格而进行涨跌调整。
当然,这还只是普通马匹的价格;而秦军黑骑所选用的战马,清一色都是纯血的大食马;饮食与起居的精细程度,自然也要更上一层楼!
男儿郎有两宗宝,胯下宝马、掌中快刀。可这兵器再好、毕竟也是死物件;而马种再劣,那也是个活物!人都是感情动物,相处的时间一长,彼此再共同经历过数次浴血奋战,与胯下皮毛戴掌的畜生成为生死之交的事,在任何一家骑兵队中,也不算什么新鲜事。
黑骑长牛昭急忙给塌了架子的四宝,仔细检查了一番,发现并没有性命之忧以后;激荡的情绪才稍微缓和下来。他红着眼圈站起了身子,立刻抽出腰间雪亮的马刀,高声嚷道:
“弟兄们,走,咱找那群没心没肺的苦力算账去!”
苦命的辅兵队长白大头,眼看着一伙体格壮如铁塔的重甲骑兵,裹挟着仿佛肉眼可见的滔天怒火,直眉瞪眼朝着自己这边走来。一时之间,白大头也想不来自己到底哪里惹到了黑骑军;只觉得双膝一软,整个人向后仰去、一屁股就坐在了木料堆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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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大头!”
“牛牛牛牛……牛骑长……”
“昨天夜里,是什么人负责照料战马?”
“我……我不……我不知道啊……呜哇!你们都要冤死我了!这差事我可不干了……我回家养猪去了…你们这是要活吃人肉啊……我可没法活了……”
白大头终日紧绷的精神,终于被黑骑军给吓崩溃了!他就势躺在满是倒刺的毛木料上、疯狂地打滚撒泼!那一根根木刺,将他那张还带着淤血的胖脸扎了个鲜血淋漓、看着活像是一名患了失心疯的泼妇!
仅仅问了两句话,对方便开始撒泼打滚!这种猝不及防的结果,也将原本怒火中烧的牛昭吓了一跳!他转念再一想:对啊,昨天睡觉之前去过马圈,那时候战马可还是好端端的;而民夫和辅兵不负责值夜,所以战马晚上吃坏了肠胃、导致拉塌了架子,与人家白大头能有啥关系呢?
“好了好了大头!我们没别的意思,就是来问问你有没有昨天去马场值夜的人;没有就说没有呗,挺大个老爷们你哭啥呢?……别嚎了别嚎了,我们不问了还不行吗?我们走了……那谁啊,记得给你们白头把脸上的木刺拔干净了,本来长得就够难看的了……”
多少有些心虚的牛昭、带上其他弟兄便直奔帐中走去;可还没走出二十步远,只听身后河东城方向、竟再次传来了一阵急促的鼓声……
“呸!这群没脸没皮的狗东西,老南瓜的帐还没跟他们算,竟然自己送上门来了?陷马坑早都填平了,他们凭什么跟咱黑骑叫阵?哼,不知死活!弟兄们,听某将令,披挂上马……啊对了,马……”
牛昭将一个“马”字,拉长了尾音,也始终没“马”出一个结果;万分尴尬之下,他只能重重地“哼”了一声草草收尾,随后便大踏步地走到了韦达的帅帐门前:
“黑骑长牛昭,求见韦将军!”
“……”
连喊三声,帐中却仍然无人应答;牛昭小心撩开帐帘,只见一身戎装、腰间佩刀的先锋大将军韦达、正跪伏在帅案前、打着微微的鼾声……
“韦帅……韦帅?醒醒!有敌袭!”
被牛昭一推之下、韦达的鼾声也骤然停止;随即他咂了咂嘴、连眼皮都没睁,嘴里含含糊糊地骂道:
“白大头你给我滚!老子宰了你的心都有……”
“韦帅……我是牛昭啊!黑骑牛昭!北燕军进攻了,现在都杀到营门口了!”
“看过某家的宣花大斧……哎?牛骑长?你怎么来了?吃了吗?”
“我吃什么吃啊!韦帅,我们也知道您征战辛劳,但有些事您还是得在意着点。昨天你们先锋营的弟兄值夜、也不知道哪个不开眼的家伙,把我们黑骑战马全都喂坏了肚子,现在几千匹大食宝马、全都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蹿稀”呢!我们的战马有多金贵,您也不是不知道……”
“等会等会……你让我缓缓脑子……打刚才你一进帐,说的是北燕军大举来袭,已经打到咱大门口了是吧?现在又说战马蹿稀、拉塌了架子。马怎么样咱一会再说,北燕军是谁在阵前顶着呢?”
“嘿,我不是看您睡的太死,想给您提提精神吗?北燕军也就敲了敲战鼓,也不是第一回了,管他去逑!再者说来,借他们一百个胆子,还敢光天化日的前来劫营不成?”
什么叫一语成谶、这就叫一语成谶!自打白大头躺在木料上撒泼打滚吐口水开始,周长安就已经下达了出城劫营的军令;而这道鼓声一起,也正式宣告了北燕军的第一次全面反扑,已然拉开了序幕!
周长安站在城楼之上、望着敌营寨前一片大乱,终于弄明白了贾老六的阴谋诡计:
敢情这“狼来了”的故事,也能倒着讲啊!
第814章 118.张殿臣
直到秦军辅兵队长白大头,看到那群身披天佑军制式战甲的大批敌军之后,才恍然想起去找那早已不知道被丢到哪去的铜锣;然而这次负责带队劫营的“北燕大将”,却不会留给他这个机会。
这位北燕将领乃是鲁东人氏,还有个正气凛然的名字,叫做张殿臣!
张殿臣出生于寻常的五口之家,他在家中排行老二,上面有大姐下面有小妹,虽然算不上是富家少爷,但日子过也绝对不苦。老张家有良田五十亩,还经营着一座家传的豆腐坊,尽管工作忙碌了一些,却并不费力。老话说“家有万贯、带毛的不算”、可就那两头耕牛,一匹骡子与一匹驴,也帮他们省了好大的力气。
家中已然不缺吃穿,自张大姐出嫁邻村之后,张殿臣的爹娘便自然生出了培养儿子念书的心思。经过大女婿托人使银子,上下打点疏通关系之后,张殿臣还真从一个小地主家的傻儿子,成为了当地童蒙馆的新学员!
张殿臣本是个心思单纯的孩子,做什么事都有一股钻劲,学什么也都能静得下心来;虽然他的天赋未必出类拔萃,但凭着过人的专注度与毅力,想要考个举人的身份根本不难;如果再碰对了考官的胃口、走上一步大运的话,高中进士也大有可能。
然而改变命运的方式,既没在书本上写着,土地里也种不出来。若是张老汉能够乐天知命、允许自家的二儿子做一个清闲之人,兴许也不会给自家招来灭门之祸。
张家灭门的过程一点都不血腥,只是有些冗长繁琐而已;给张殿臣开蒙的先生,是本县的一名老秀才,还算是颇有些读书人的风骨,为人亦是刚正不阿;可自张殿臣离开了启蒙恩师之后,在儒府书院遇见的每一位大儒师表,全都是杀人不见血光、吃人不吐骨头的狠角色;束脩是一笔银子;师傅师娘的寿日是一笔银子;哪位师长家中有个婚丧嫁娶、也是一笔银子;就连外地云游至此的所谓儒道同门,客串一堂课业,还是一笔银子。
银子这种小事,对于那些出自于名门望族的学子来说,根本都无需他们亲自过问,自有家人为其上下打点;可对于张家人来说、就只能多抗一天算一天了!没过多久,原本家境颇为殷实的张家,就彻底散尽了浮财;很快,豆腐坊、大牲口,五十亩良田,一整套大院,也尽数变卖一空;很快,又来了无数的“好心人”前来借银子;很快,驴打滚的厚帐,就压死了张家满门。
士族本身是没有任何产出的,所以儒府书院的一切花销,都是通过各种手段聚敛搜刮而来的。平心而论,为张殿臣介绍关系的大姐夫,并没有一丝一毫的的坏心眼;可受他托付的所谓“熟人”,却全都是儒府书院散在鲁东各地的猎犬爪牙。从“好心”借银子的朋友,到事后追债的地痞无赖;从收地的买主、到牵牛拽驴的牲口贩子,无一不是这名“熟人”的同党;至于说书院先生许诺的“荐其入京赴试”,到也真的给张殿臣留出了一个名额……
按照鲁东路的生源名额情况计算,轮到他入京应试的那一科、大概要排在六十四年之后。
老张夫妇都是本分的乡下人,只觉已然辛苦种了十几年的庄稼,眼看着就到了收获的时机,即便是放血灌溉、那也得死命扛到丰收的那一天;天下为人父母者大多如此,每逢托那位开蒙的老秀才代笔家书,也历来都是报喜不报忧。当张殿臣莫名其妙被书院除名,遣返回乡之时,就只找到了一座塌了半边的破瓦寒窑而已。托人四下一打听他才知道、父母已经亡故、小妹也“远嫁”济水城‘’;至于说住在邻村的大姐一家,也早就被债主逼得远走他乡了……
当时的张殿臣满腹书生意气、仍笃信这天地之间自有公理留存,当然不会如此善罢甘休!于是,他便开始了长达三年的告状生涯。
当年他选择在本乡上告,递完了状纸离开县衙,在回家的半路上被一伙蒙面歹徒打断了两只胳膊;第二年他打算远赴西林府上告,可刚离开本县不到半天,就被一个“过路”的泼皮,踢断了三根肋骨;第三年他本打算要进京告御状,可临行前与启蒙恩师透露了这个想法,次日恩师便在家中“悬梁自尽”。
张殿臣不想告了,他也不再信什么天理昭彰、报应循环之类的事。恩师亡故的当天夜里,他便左手举火、右手执刀,先宰了巡夜的更夫之后,便在城中放起了数道大火,烧死了他认为取死有道之人。连夜逃出城后,他自此弃文从武、落草为寇!短短三年光景,便混成了鲁东路大小响马之中、颇具名望的年轻一辈。
可惜的是,响马当的再出色,也终究只是摆不上台面的匪盗而已。可儒府书院根深蒂固、势大滔天,上结京中权贵、下交土豪乡绅;这样一棵“千年参天古树”,就连北燕周家也不敢轻举妄动,又更何况张殿臣这个领着百十号人打家劫舍的响马头子呢?
他也本以为此生报仇无望,可没想到那盘踞西林城千百年的儒府书院,竟然在毫无预兆的情况下、一朝全盘覆灭;而且事后更没激起一丝波澜、平静的仿佛他们根本未曾存在过一样!
张家这笔时隔三十年的血海深仇,就这样被人家不声不响的报完了!愧领此等天恩、血性汉子张殿臣又会无动于衷?
响马土匪虽是绿林道,但也身在江湖之中。张殿臣托人多方打探之下,得到的所有确切线索,都指向了同一个人——幽北沈归。
这也是他领受了楚墨令、甘于为周长安驾下驱使的根本原因!
响马外出做活,历来都是最怕提前走漏风声;如今他见对面这名大脑壳的秦军既不跑也不叫、反而是低头寻找起了什么东西,便立刻高声喝道:
“小子!”
白大头下意识地抬起头来,口中答了一声“哎?”便只觉眼前划过一道刺眼的金属光芒、身体也轻的仿佛一根羽毛、视线当中的景物迅速旋转,眼皮也就彻底睁不开了……
张殿臣一甩沾了几滴血珠的鬼头大刀、看都没看白大头的尸体一眼、朝着身后的天佑军一挥手:
“活的都交给我,你们就捋顺着营帐进去补刀,老子不想看见有秦军能自己从营帐里走出来!”
这次劫营、张殿臣带出来的天佑军并不在少数,哪怕他们刻意将脚步或动作放的再缓再轻,也难免会带出一些悉悉索索的噪音;可秦军的将士们早已没了精神,别说帐外传来些许杂音、就算是一道闷雷在耳边猝然炸响,也未必能有人回过神来!
仗打成了现在这个样子,取得一场大胜乃是理所应当之事;可对于前来报恩的张殿臣来说,却绝不会仅仅满足于此。
他这次带来了手下最得力的班底——五十名鲁东顶尖响马,全都是跟随了他几十年的老兄弟!他们这一伙人没有在寨门处做任何停留,而是重新调整了作战方式之后,便领着余下的天佑军,直扑韦达的帅帐而去。
对于张殿臣来说:跑掉几个虾兵蟹将的话,倒是无关紧要;可至少秦军先锋大将韦达、与那两千名黑骑,可绝对不能放跑了一个!
冲入寨门转过几道弯去,只见一片显眼的空地之上,正站着不下两千名黑甲秦军。正所谓愁人见面分外眼红,双方会面之后,便不由分时的拔出了腰间马刀、向眼中的敌人袭杀而去!
论起单兵作战能力、协同作战的素质,秦军黑骑都要比北燕军更加强悍、至于那几十名老响马,就更不在话下了;然而打仗毕竟不是斗牌,纸面能力也终究只是一个参考数值而已。
无论是哪家诸侯的正规军,阵型演练都是最重要的一个科目,也是他们纵横沙场的本事;至于单打独斗方面的能力,一般都是用来强健体魄的一种方式而已,对战场发展并无太多裨益。
至于说骑兵何时才会着手训练巷战技巧呢?至少对于黑骑长牛昭来说,行伍至今还从未对其有所涉略,自然也就只能凭着想象力去四杀补齐;可同样身在混乱狭隘的小战场,对于响马出身的张殿臣等人来说,来去如风、各自为战;如今双方皆在敌营腹地浴血厮杀,也并未感觉到任何的陌生与不适。
此消彼长之下、若不是黑骑还能依仗铁甲之坚,早就在第一道人浪涌来之时,便已经化为了一滩滩碎肉、一块块残肢……
周围领兵的营队长、都是老响马出身;凭着多年培养出来的默契,根本无需张殿臣出言指挥,在很短的时间之内,帅帐外的主战场便已经完成了四面合围之势!
然而,被牛昭寄予厚望的先锋军们,却没有一个人冲出帐外……
这与勇气、警觉性、战斗意志全无关系;完全是这三日折腾下来,已经抽干了他们体内最后的一丝精力!
又过了半刻钟不到,帅帐周围只余下了身负铁甲的八百黑骑,眼中也迸发出了高昂死战不退之意。
巧妙的是,张殿臣也没有下令强攻,反而采取了类似围而不打的方式,静静消耗着对方最后的一丝抵抗力……
第815章 119.江湖人的狡猾
先锋军第六营第四队的大帐,位于寨中正北方向,乃是最外围的一道“防线”。可直到十几名杀气腾腾、浑身浴血的天佑军甲士、持刀冲入营帐之时,队长赵友德才被灌入帐中的冷风冻醒。
他眼看着这伙从天而降的敌军,进帐之后便一言不发、驾轻就熟扬起一柄柄满是鲜血的战刀,直奔尚在酣眠的弟兄们乱剁一气。仅仅几个呼吸过后,本就不算宽敞的营帐、便被浓郁的腥甜气彻底填满;而呆若木鸡的赵友德,也被脸上飞溅而来的温热血液,彻底唤回了魂来……
可还未等他决定出究竟是奋力死战、还是跪地求饶;便已经便被腾出手来的天佑军乱刃齐下、瞬间剁成了一滩肉酱。
秦军先锋大将韦达,此时正“躲”在帐中自怨自艾。他本是一个二十年的老行伍,更是秦地三大军之中的主力部队——冯翊军出身,单从这一点来说,韦达足称的起根红苗正四个字,乃是秦王周长风嫡系之中的嫡系,铁杆之中的铁杆。
不过,他却不是一个战功卓著的沙场骁将,更不具备一个合格先锋大将、所需要的目空一切、勇冠三军。哪怕是在冯翊军度过的近二十载岁月,他也担任着主管后勤辎重的总粮监,向来都以精打细算见长、为人也足够谨慎小心,至少在二十年的从业经历当中,还从未出过任何差错,深得秦王周长风之信任。
至少在近二十年以来,羸弱不堪的北燕军,先败于幽北、后败于漠北、更与那些战时提刀、平日贩货的南康民兵,打的是有来有回,堪称华禹大陆的头号软柿子,早已是人所共知。对手既然是不堪一击的北燕军,若非周长风的宠信,这个最容易立功受赏的先锋大将军,几时也绝轮不到韦达这个总粮监来担任。
周长风之所以会如此用人,除了因为韦达确有过人之处以外;更重要一个原因,则是他并不想彻底敲断天家周氏的脊梁!
秦王殿下也是周家人,还是皇长子的血脉,与天佑帝拜的也是同一个祖宗。也正是出于这层关系,他打算登基坐殿,根本无需走上改朝换代的艰难道路,大可以在获胜之后、要求天佑帝做足三请三辞的古礼,举行“禅位”仪式。
出于这个念头,他为这次出兵北伐选择的理由,乃是“不忍天子被两家奸相蒙蔽挟持”。所以秦军从上到下、才都是黑旗黑甲“古秦王制式”、高喊着“清君侧、除奸佞”的口号“入京勤王”。
至于天佑帝为何会昭告天下、将秦军视为北燕国之叛逆呢?显而易见,这就是两名奸相蒙蔽圣听、把持朝纲的如山铁证!
至于说有朝一日、入京勤王的黑甲秦军,真的打进了燕京城、占领了紫金宫,并一举翦除蔡、王两党及其羽翼之后,他周长风又当如何自处?
这事儿其实一点都不难办!正所谓国无昏君则不出佞臣,既然你三皇子一脉的周元庆昏聩无能,那理应轮到皇长子系重掌乾坤!
所以此次秦军出兵北伐、先锋大将的人选,就不能落在只知一往无前、奋勇厮杀的匹夫身上!因为自称秦王的周长风,早已将北燕王朝的一草一木、一兵一民,视为自己的囊中之物了。他想以一副圣主仁君的姿态廓清环宇,君临天下。
既然不能点一员悍勇匹夫为先锋大将、那么将做了二十年“精细活”的韦达摆在这个位置上,简直再合适不过了!至少他不会无端枉造杀孽、给自己脸上抹黑;也不会犯下贪功冒进的错误,在战术层面上来看,也可以规避风险。
不过正如周长风看错了盟友谛听一般、他也同样想错了韦达其人。可以说战局发展至此,主要就是因为总粮监出身的韦达,想出了一个自以为稳妥的“倒班制度”。
他之所以将一万多的先锋军,全部安排值夜;主要目的就是想加快营盘的建设进度,顺带保护先行一步的粮草辎重。如此一来,防御能力自然犹如铁通一般稳固,足矣令二十万北燕军望而生畏;但先锋军的将士们却因为过重的负担,再加上贾老六那一坛子名为“火上浇油”的大补酒,耗干了最后一丝精神!
一万余名在各自帐中昏睡不醒的勇士,绝对要比一万多头会走会逃的猪,死的更快!
想二十年以来,韦达之所以愿意委身总粮监之位,就是为了得出空余的时间、用来刻苦钻研用兵之法;而他一直以来的最大梦想,就是能够得到一个驰骋沙场、建功立业的机会。
二十年不飞、飞必冲天;二十年不鸣,鸣必惊人!
也许是处于职业病的原因,韦达将营盘的建造速度、与粮草辎重的安全程度,视为取胜之本;自然就忽略了士兵身体与精神的极限,也忽略了人与死物之间的差别。
纸上谈兵二十载,终究抵不过亲自吞下一场大败;只可惜有所长进的韦达,只怕在没有机会一展抱负了;而那一万多名冯翊军的精锐老兵,也被自以为是的韦达,一朝葬送,死的窝囊极了。
耳听得帐外的厮杀声越来越弱,韦达也终于苦笑着接受了这个结果。无论是对自己空耗二十载的光阴;还是对周长风与陈子陵二人的知遇之恩,他总得做出一个体面的最后交代。
枯坐帅帐的韦达,终于动了!他从抽出一柄匕首、挥手割去头顶发髻、又小心翼翼地压在了先锋大将的金印之下;随即他又将狮头盔从架上取下,轻轻吹走并不存在的灰尘,将其端端正正地罩在了金印之上……
薄薄一层帐帘被人掀开、以发覆面、身披暗红色将军甲的韦达,终于迈出了最后一道屏障,将自己完完全全暴露在这片混乱的战场之上!
帐外景色映入眼帘,除去八百名身披铁甲的“黑骑步兵”之外,皆是一眼望不到边的北燕军服、再无半片黑布。韦达扯出一抹苦笑、走到了黑骑长牛昭身边低声说道:
“待开战之后,你等黑骑身披甲胄、可迅速向西突围而去;战马军械丢了可以再置、可你们这群精锐骑兵、却需要十年的光景整训。放眼大局来看、我韦达可逞匹夫之勇、死战不退;你们不行!”
说到这里,他一拍牛昭的肩甲、未等回应便迈步上前高喊:
“敌将何在?阵前搭话!”
弃文从武的张殿臣、扛着明晃晃的鬼头大刀、从分开两侧的夹道当中走了出来:
“老子跟你没话可说,要打你就上来厮杀,不打就跪地投降!”
“如果您当众许诺、可以放我这八百弟兄一条生路,那韦某人也愿意“自献首级”。”
“把我当傻子骗呢?这可是八百名黑骑军啊!恐怕就只有陈子陵的脑袋勉强够换吧!弟兄们,你们都给我听仔细了!瞅准了那些身穿黑甲的秦兵,他们每个人的脑袋、可值一百两银子呢!而且那一身黑色的铁甲,也价格不菲;谁抓到的人、盔甲就归谁处置!”
听着张殿成喊出百两赏银,周围的北燕军卒全都吃了一惊
“当家的,一个脑袋一百两,这八百多人算下来足有……额……可是一大笔银子呀,您拿的出来吗?”
“这位将爷,您老人家说的话能算数吗?是不是听者有份啊?”
“小卒子都一百两了,那披头散发的将军,还不得值个一千两啊?”
一时之间众说纷纭,而被团团围困的八百余精锐黑骑,竟被手下败将的北燕军视为无物,仿佛成了牲口贩子养在圈里的牛马,任人指指点点,询问身价;更有好多的人,竟然已经打听起了这种造型古朴、质地精良的黑色铁甲,市面上到底价值几何……
而张殿臣则拍手压住了喧哗声,无视面色铁青的敌军,拍着胸脯向大家作保:
“大伙听清楚了啊!刚才我说的话绝对算数!不管是河东守军也好、天佑军也罢、一律听者有份!要是八万两银子太多,你们觉得我张典臣不配开这个口、不是还有四皇子兜底吗?不怕没银子分!”
此话一出口,人群中再次响起了悉悉索索的讨论声;有的人在算老家的房价地价、有的人在算自家捅出的外债窟窿;还有的人在算爹娘兄妹的汤药费、也人还在打听回乡娶上一房媳妇,到底准备多少银子才够用……
在所有人的眼中,这伙装备精良、武艺出众的黑骑军,已经成为了会走会动的一锭锭银子,也成了他们迈向富贵生活的阶梯!然而那一道道热切中带着贪婪的目光,却将失去了战马的黑骑军士,与“光杆老将”韦达彻底惹怒了!
且不说两军之间存在的敌对关系,单说一套黑骑士卒甲胄,仅造价就已经超过了一百二十两白银!合着自己这颗脑袋不但一文不值、还给战甲拖了二十两银子的后腿!
逐渐失去理智的牛昭,也彻底放弃了率军突围的念头、擎起战刀便直奔“不识货”的张殿臣杀去!
“都数清楚了啊,敌人总共也就七八百,谁抢着可就是谁的!水漫了,合字的扯滑(敌人杀上来了,江湖同道赶紧退开)!”
早已急不可耐的北燕兵,“呼啦”一声向前战圈正中涌去;可那些听懂了“春典”的鲁东响马,却默默向人群外围撤去……
第816章 120.造星
从感情的层面来说,黑骑长牛昭身先士卒、不畏生死,的确是将八百黑骑拧成了一股绳,与潮水般涌来的北燕军展开了殊死一战;可从战术层面来看,由于他身先士卒的英勇壮举,也导致己方结成的圆阵瞬间分崩离析。
失去了彼此互为项背的阵型依托,尽管他们的盔甲与兵刃、个武艺与身体素质,都远超北燕军不知几何;可兵力差距实在太大,又身陷层层包围之中,根本没有闪转腾挪的空间;再加上甲胄附带强大的防护能力,自然也伴生了极高体力负荷的致命缺陷……
再孱弱的浪花反复拍打岸边,终会有冲溃堤坝之日……
由秦军先锋大将韦达、与八百名黑骑军共同上演的这场困兽之斗,终于还是落下了帷幕;直到韦达胸口中刀、背靠帅帐、咽下了了最后一口气之时,他们已然拼掉了不少于三千名北燕军!若不是黑骑被人浪耗尽了最后一丝体力、若不是韦达被多处外伤、耗干了体内最后一滴鲜血,这个数字一定还会成倍增加……
贾老六与周长安,也站在城楼上看完了这场不算漫长的歼灭战。次日清晨,一道捷报由河东城发出,飞马驿卒途径各地村县州府、皆会高声呼喊“河东大捷、歼敌数万、斩将两人”之类的话;北燕民心安定、天佑帝君威大盛。
至于河东城的具体战况,坊间传言是这样说的:兹有鲁东义士张殿臣,率数十名同乡武林高手、驰援河东战场。张义士率孤军深入敌后,一举歼灭秦军万余士卒、俘缴溃兵与辎重无计其数;更在后续援军的帮助之下,于敌阵腹地围杀敌军王牌重骑多达两千有余,连同主将韦达、黑骑长牛昭二贼,一并斩于阵前。此一战,河东城内的北燕军出兵八千有余、战后死伤过半;而张殿臣及数十名民间侠士、竟连一道伤疤都没有留下!
一时之间,这个颇具传奇色彩的故事、经北燕百姓的口口相传,演绎出了无数不同的版本;可故事当中的破绽实在太大,有心之人一眼便能识破其中真伪;即便是那些目不识丁的草莽武夫、也大多抱着不屑一顾的态度。
仅仅五十余民兵团练、便杀敌过万、更剿灭了两千余重甲骑兵?难道那个张殿臣、找来了五十名岳海山助阵不成?
今时今日的北燕王朝,实在太需要一场大捷了!至于这场大捷之中、究竟包含了多少水份,对于天佑帝本人、以及两位架空皇权、窜政乱国的“奸相”来说,也都无关紧要了。!
御书房中,天佑帝看完了周长安亲笔写就的战情奏报、挥手递给了对面的两位丞相:
“呵,竟敢跟朕玩这套把戏!什么民间义士、什么鲁东张殿臣,这小子分明是怕这场酣畅淋漓的大胜,会给自己招来祸事罢了!不过就是一块烂木头罢了、仅小胜一场、竟然担心有风来催了!哈哈……”
王放草草扫过了一眼奏报,又在脑内模拟了一阵之后,这才摇头晃脑地说道:
“老臣倒是有不同的想法。只从结果来看,此一战中,敌军的先锋大将韦达、之输在了实战经验有些匮乏罢了;说句倚老卖老的话,老臣对韦达与安平王双方、都算有所了解;而这次我方能够获胜、天命运势足占八成!”
王放一改往日粗放豪迈的性格,反而把话说得略有些含蓄,但意思却十分清楚了:周长安的能耐与斤两,自己这个当师傅的还能不知道?仅凭他一人、还不足矣与韦达相提并论;所以,周长安身边、或者说是河东城前线,一定另有高人!
右丞相蔡熹一生从未掌军,所以对于兵家之事、也仅能做到纸上谈兵的地步,算不上是什么行家里手;可他紧皱着眉头、默默比照了两种说法之后、竟然说出了这样一番发人深省的话:
“臣有一席罔言,还请陛下先恕过不敬之罪。安平王为人谨慎谦恭、做事条理分明、既不贪功、亦不惜身、再考虑到他身怀天家血脉,便更加难能可贵。也正是因为有这样的一位首领,赤乌才能展翅翱翔于九天之上;然而,也正是因为这样的性格,导致了安平王的眼界略显狭窄、心胸过于“细腻”,常会在小道上过分追求精细,在把控全局方面却略有不足。就此次河东城大捷而言,我与王左丞的意见一样,这绝不是安平王惯用的行事风格!对了王炮仗,你是安平王殿下的启蒙恩施、郑益之又是你的大弟子,难不成是益之的借花献佛之举?”
王放闻言哈哈大笑,反手指着自己的鼻子尖说道:
“我说蔡驴子啊,你以为太子殿下被你塑造成了自己的模样,郑谦也定然与老夫如出一辙?我看你怕是忘了一点,益之那孩子虽是我的弟子,但我等皆是儒林学派出身:无论是德行还是课业,全任由门徒自生自长,师长根本不会为其规划道路!”
王放接住蔡熹递过来的刀柄、反捅对方一刀之后,随即呷了一口浓茶,敲着桌面说起了正事:
“论及用兵之法,正、邪、奇、诡乃是四条大道,彼此不分上下高低,皆由用兵之人的能力而决出胜负。你蔡驴子生了个好儿子,贵府的大公子蔡宁,的确生来便是将帅之才;可惜啊可惜,他在你们儒府学派的误人子弟之下,学成了一个榆木脑袋!现在的他正、奇有余,而邪、诡不足,注定无法为成为千古名将。至于说我那大弟子益之嘛……我就只有八个字的评语:大胆妄为、心沉似海!如果当初河东城做主之人,真是益之的话;那么以他那副贪婪至极的好胃口、肯定扛不过第二夜的巨大诱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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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元庆听到此处,急忙插话问道:
“那依牧北公之见,河东城之胜,首功究竟归于何人?”
王放歪着头想了半天,终于还是摇了摇头:
“说句实在话,直到现在老臣也一样糊涂,韦达这仗究竟是怎么打的!不过安平王的意思,倒是已经很明白了;他想要把这笔天大的战功,记在这个“鲁东张殿臣”的头上!无论他的用意如何,我等自当鼎力支持便是!”
接下来,三位北燕柱石便开始讨论起如何为张殿臣封赏造势;而当天夜里,扛着鬼头大刀的张殿臣、应邀来到了河东城外的简易马场。
早在火焚秦军遗营之前,那两千余匹吃坏了肠胃的大食战马,便被那些投降的秦军辅兵、赶回了河东城中。此时此刻,马场外围了一大群人,个个都在抻长了脖子向马场方向望去。
只见马场当中的秦军俘虏,每个人都举着一个小竹管,依次朝着马嘴当中吹送丸药!也不知道这丸药到底有什么功效,每一匹卧槽的战马在服药过后,还没过半盏茶的功夫,便已经打着响鼻的站起身来,跌跌撞撞地直奔食槽而去。
一见药丸惯用,所有的天佑军都长出了一口气,开始对着那一匹匹重新焕发生机的宝马,指指点点地分起赃来。只见人群当中的贼祖宗贾老六,拍了拍手压住了喧哗,随即对着人群大喝一声:
“殿臣那小子来了没?”
“贾老祖,我在这呢!”
“快来快来,老祖给你介绍一位读书人!”
“呸!老子这辈子就恨读书人!看见咱这柄鬼头大刀了吗?专砍读书人的脑袋!贾老祖,你要是非给我们俩引荐一番,可提前给你的朋友请一个好鞋匠!”
为什么要请鞋匠呢?皆因为按照北燕的规矩:下葬之前,总得留个全尸才算入土为安;而有的鞋匠,就是专门替“砍头鬼”缝脑袋的!
贾老六回头看了看满面尴尬之色的军师郑谦,耸了耸肩膀;而郑军师也踌躇了半晌,这才赶开口回话:
“张义士,儒林学派也砍吗?”
“儒林学派啊,看在贾老祖的面子上,断一条腿吧…慢着!齐元公和你是什么关系?”
“论及师门辈份,齐元公乃是家师牧北公的师兄,也是在下的亲师伯!”
有了这一层关系在,张殿臣将手中大刀向后一递,甩开大步冲入人群、直奔着贾老六身边的文士而去:
“哈哈哈哈,兄台既然是齐元公的亲师侄,那咱们也不是外人了!说吧,有什么事用得着我张殿臣的?”
“唔,当真人面前不说假话!在下想点出一支劲旅、换上那些黑骑军的行头,给遭逢大败北燕中军、补上一招回马枪!根据郑某人的猜测,对方刚遭重创,眼下士气定然低迷;再加上黑骑军乃是叛军的王牌精锐,他们正望眼欲穿的期盼着,能有残部凭借战马坚甲之利、杀出我军重围;如果能凭借此计,取走陈子陵的项上人头,那是为再好不过;如果斩首行动失败的话,也多少能引出一伙出营追敌的黑骑军;我等正好提前在半路设下埋伏,定叫对方有来无回!”
张殿臣听完对方的计策仰天大笑三声、随后双手抱拳,扔下这么一句话来:
“行,这法子好!我同意了,就这么办吧。那你们先忙着,我就回营睡觉去了…”
第817章 121.断章取义
张殿臣是个文人底子,多年响马生涯历练下来,早就熬成了精。既然他能在儒府学派的老巢生存至今,又怎会听不出此一计中隐藏着何等凶险呢?的确,此计无论成败,都可以再次给予秦军一记重创;甚至还有孤身入敌营、擒杀敌军主帅、进而扬名天下的可能性!而他张殿臣也定可借此一战,在华禹大陆声名鹊起,成为乱世之中一颗璀璨的将星!在北燕乱局平定之后,登台拜帅、成为一方诸侯,也不是没有可能!
不过这天下哪有稳赚不赔的买卖?巨灵侯究竟是怎么死的,别人或许不甚明了,他张殿臣还能不知其中因由吗?若只是带着几十个老兄弟、乔装改扮深入敌后、对于他来说倒不算什么大事;可人家那中军大帐之中,到底隐藏着多少武林高手,谁又能说得清楚呢?
再者说来,自己带着五十骑从鲁东赶赴三晋河东城,乃是由于接到了百年未曾出世的楚墨令,又自认欠了沈归一个天大的人情未还;根本不是为了攀龙附凤、走这一步华盖运而来!换句话说,张殿臣本就被儒府书院的肮脏恶心透了,根本就不想参与庙堂之上的蝇营狗苟。
他张家被儒府书院之后,走投无路之下,是江湖人收留了他、更是江湖饭养活了他;他也早就习惯了自由自在的生活,何必非要搅合在官场之中,摸上一手的脏呢?
所以,这个流芳百世、功盖千秋的好机会,还是留给更有需要的人吧!张殿臣还想多活些日子、再娶上一房压寨夫人,给他老张家开枝散叶呢!
然而他才一转身、贾老六便伸手揽住了他的胳膊,意味深长的盯着他不言不语;而郑谦也谄笑着凑上前来、恬不知耻的拍着他的肩膀、极力鼓吹此计的若干好处:
“贤兄听完之后再走不迟!此时此刻,张兄剿灭韦、牛二贼将的英勇事迹,早已传遍了整个北燕王朝;上至紫金宫中的陛下与二位贤相、下至北燕各路军民百姓,皆视张兄为北燕柱石、将星转世!即便张兄厌弃名利禄、但为黎民百姓着想,此时也应勇于承担重任,再次予敌军重创;令其只知向北而拜、再不敢直视我军锋芒!当然,我郑某人可以作保,只待天下重归承平之时,进可封侯拜将,退一步,可为闲云野鹤,一切皆听凭贤兄自决,断不敢有人勉强兄长!”
张殿臣本不是利欲熏心之辈,自然也不会被区区几句“家国大义”,便唬的头晕脑胀;他刚刚挣脱了郑谦的搀扶、打算继续回绝对方,却反而被贾老六轻飘飘的说了一句:
“殿臣,这里面可还有小少爷的人情在呢,要不然你再想想……”
这简简单单的一句话,立刻把他所有的言语都打回了肚子里,只能点头应允下来。可直到张殿臣身披黑甲、领着几十名“黑骑溃兵”向西逃窜之时,心中仍然是惴惴不安。
他所担心的,就只有一件事:贾老六此人,的确是江湖上颇具名望的大字辈,但他本人却并非武道高手,又如何能拍着胸脯、定保得自己有去有回呢?
贾老六虽是一名荣休多年的老贼,可自打他年轻之时,便以“言出必行、行而必果”闻名于江湖。他与有着“二指探日月,一掌飞金钱”之称的贼祖宗楚植、乃是同门师兄弟,皆是出自于“义盗门”的顶尖飞贼!
也正是因为出身过高的缘故,所以才会空着这一双“捉财妙手”不用,年过七旬之身、却仍然过的穷困潦倒。
贼与贼不同,义盜门的江湖地位与名门正派无异,皆因为门规森严、择徒谨慎;义盗只劫取不义之财,一应贼赃,除去个人的吃喝用度以外,必需全部赈济黎民苍生;死前除了一身穿戴、一卷草席之外,不能留下一文浮财,方不辱没“义盗”二字!
按理来说,有这样一名老牌义盗作保,张殿臣理应“安心上路”;不过他是江湖人出身不假,对乐善好施、游戏人间的贾老六,也是一百个放心;但在他的内心深处,仍然毫无理由的感到不安与惶恐。也正是这种毫无理由的危机感,使在他与鲁东路官匪两道多年周旋当中,无数次的死里逃生!
河东城方向的激战才刚刚开始,远在百里之外的秦军大帐,便召开了一次紧急会议。前方的探子不断传回实时飞报,陈子陵与汪宜的脸色也变得愈加凝重;可反观坐在帐下的诸位武林名宿,脸色却并无半点忧虑;尤其是面色黑中透红、正在与关北斗“咬耳朵”黑狗,神色还略显兴奋,纯粹是看出殡的不怕事大!
“咳!堂下诸位英雄豪杰,今日韦、牛二位将军之殇,皆因陈某人决策失误所致,与阵亡将士无干。额……且不知谛听二位贤兄,对陈某此败有何指教呢?帐下皆是自家人,有何话讲,也应当面直言才是!”
黑狗这一辈子只对关北斗一人服气、就连宋行舟这个谛听大老板,都很少见他的好脸色;如今一听陈子陵话中带刺,他立刻阴阳怪气的顶回了一句:
“此一战胜也好败也罢,都是你们秦军自家事,与黑爷何干?我们哥俩说我们的,你说你的,咱谁也碍不着谁!你啊,纯粹是对着媳妇叫大嫂子,没话浪荡话!”
帐下除了掌门就是护法,但也都是江湖草莽出身;除了几位喜怒不形于色的出家人、与几位堂客之外,全都哈哈大笑起来,也给陈子陵这个侍卫出身的秦军主帅,闹出了一个大红脸来!
“咳咳……无量天尊……”
关北斗面带不悦的口念道号、一荡手中拂尘,打在帐中逐渐凝滞的空气中、抽出了一道闷响;方才还满面戏谑挑衅之色黑狗,闻声立刻正襟危坐低头不语、嘴角却仍止不住地向上抽搐着……
“依贫道愚见,方才陈帅之言,倒也有失公允。此败主责当然不在先锋将士身上;可亦与陈帅、汪先生二人无干。贫道认为,今日之失,实乃非战之罪、皆因天道所至……”
陈子陵本以为关北斗开口是为了训斥黑狗,顺带给自己一个台阶下;可没想到他前半句还算是人话,后面却开始质疑起了天命所归何人!他越听越觉得生气,顾不上先让对方讲完,右手立刻拍打帅案,发出“砰”的一声闷响:
“关道爷,本帅必须提醒您一句:您本是北燕国师不假、但现在却是秦王亲口敕封的大军师,与秦地军民百姓乃是休戚相关、共荣共辱!如你认为天道不助秦人、又为何将己身也交托于与秦王殿下?”
关北斗的风寒才刚刚有所好转,此时还有些许病根未除、只能连连摆手否认;待咳喘稍微之后,才开口做答:
“咳……华禹大陆的皇气,的确已随龙脉移位;关于这一点,贫道早与秦王有过交代;然天命虽不可违、却可因势利导;至于关某助秦而不助燕,也皆因为天道在燕、然天命却不归燕王元庆。陈将军且暂缓雷霆之怒,且听山人慢慢为诸位道来……”
也不知关北斗是不是烧坏了脑袋,竟然一改往日里故弄玄虚的模样,开始给帐下众人讲解起了始末原由。虽然他口中所言玄俗参半,大部分的人都听了一个云里雾里;然而黑狗不但听了个清清楚楚、心底更产生了一个可怕的念头:
听自家三哥这副口吻,怎么像是在交代身后事呢!
原来关北斗之所以会唆使秦王、去网罗天下武林人士前来参与叛乱,正如同他方才所言一般:天道在燕、而天命却不在周元庆身上!
位于长安城龙脉的九爪真龙、已然离穴归天而却;而北燕紫金宫下开辟的那道“新龙脉”、本又是一条恶龙所化;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华禹大陆才会兵祸不休、战火不熄;而关北斗身为方外之人,之所以会鼠首两端,先从燕、后叛燕,也是由于同样的原因。
至于关北斗放着好好的玄岳道宫不住、反而入世修行,更不是世人所想那般不堪。
关北斗的恩师木莲真人,乃是玄岳道宫的第二位天灵脉者。在木莲真人兵解飞升之前,还将他的地灵脉,赐给了幼年关北斗。当然,在玄门教义当中,地灵脉被称为“道心”;而木莲真人赐给关北斗的“道心”,名曰“无为”。
不过也正如江湖传闻一般,木莲真人在兵解飞升之前,的确当众留下遗命:不许关北斗接任掌教之位。不过,这句话并不完全;因为木莲真人留下的遗命,乃是“在关北斗彻底参悟道心之前,不许其继任掌教之位”。
断章取义、谬之千里。
如此一来,关北斗为何而嫉妒怨恨?又何必要离开玄岳道宫、去当什么北燕国师呢?其实,他之所以入世修行,就是怀着一颗悲天悯人之心,想为华禹大陆寻找一位英明的君主,从而彻底结束绵延不休的混乱世道。
且不说关北斗有没有自视过高,若只从出发点来看,实在是足够光辉、绝对正义,足矣令天下人万分钦佩了!只不过他这一番悲天悯人的苦心、好像与他先师的期望与教导、完全背道而驰!
因为木莲真人送他的道心,名曰无为;换成市井俗话来说,那就是“老实待着”的意思!
第818章 122.同路不同道
既然关北斗把自己摆在了“替天行道”的位置上,要为华禹大陆选择一名雄才大略的英主,那么必然就要从现有的人选之中,进行首轮甄别考核。
无论从哪方面看,北燕王朝的天佑帝周元庆,无疑是众望所归的那一位。关北斗之所以会寄身于北燕钦天司多年,就是为了近距离考察其人其性、其心其智罢了。
然而经过多年相处,他发现周元庆虽有帝王气运加身、但多年来却不思锐意进取、只知玩弄帝王心术,竟被两位丞相的私斗党政,绊住锐意进取的脚步多年,也连累了整个北燕王朝每况愈下,吏治昏聩腐朽、军队庸弱无能,百姓民不聊生,更失了华江以南的膏腴之地;尤其在近几年间,华禹大陆群魔四起,江南有蛟龙闹海、漠北有狼族环伺、西疆有妖僧袭扰、东海有异族乱华;更有幽北大萨满李玄鱼,竟以自身性命精血为引、祈来妖星沈归转世;此子妖气愈发浓郁、近日已呈乾坤倒转、山河俱碎之相……
而北燕统一华禹的路、仍然还是遥遥无期;这个被关北斗认定可以开辟大一统时代的王朝还未兴起、便已呈大厦将倾之兆,实乃千古未见之凶!
周元庆其人雄才伟略、更有天道气运加身、然而却选择自甘堕落、最终也招至了人神共弃的结果;虽关北斗身为北燕国师、除了扼腕叹息之外,也无力改变天道运转的轨迹。时光荏苒、白云苍狗,关北斗将其半生心血、全部投注于北燕王朝的身上;至今燕帝元庆阳寿已不足十载,再无一统华禹之力,他此时不走、又更待何时?
从这个角度来看,关北斗此时才背弃救主、倒反北燕,也算的上仁至义尽了。
出于他的判断,此时的华禹大陆群雄四起、妖魔乱世,光是额头生蛟、肋下见翅的蛟龙,已然诞生了无数条,却始终未有九爪金龙降世的迹象,显然是轮到了“大洗牌”的时刻。不过似今日这般群龙无首、妖魔横行的混乱之局,在岁月长河之中、也以不同的面貌、出现过许多次。最终的结局,无非就是等“蛟龙们”拼出最后的赢家、此人便自会褪蛟化龙,乘风而起、光照华禹大陆、福佑江山万民了!
根据关北斗推衍天相得出的结果来看:如果任天道自行运转的话,华禹大陆重归大一统的时机,最快也要在一个甲子之后才会降临;那么也就是说,华禹大陆的黎民百姓,起码还要忍受六十年的战火洗礼,才有可能盼到休养生息的太平盛世!
六十年的群雄割据,祖孙三代的浴血哀嚎,这个机会的代价也实在过于惨痛了!
既然百姓不能再等,那关北斗就只能人为制造出一个乱世之主,盼此人能够结束群魔乱舞的晦暗世道!而三秦之主周长风,便是当任不让的首选人物。
在玄门堪舆术的理念之中,真龙本是天界神兽,是通过支撑着天界与人界的天柱走廊——“不周山”,才会降临俗世凡间的。所以人界风水龙脉的祖穴,便起于西域的不周山、主要作用便是温养人界气运,孕育天地万物。
而华禹大陆的习武之人、也有不少妄图通过征服不周山的方式、或印证自己的修为程度、或祈求褪去肉体凡胎的桎梏、跻身天灵脉者的行列;然而时至今日,仍不见一人能够得以回还。
世人皆知,无山水之局,则不成龙脉。华禹大陆的龙脉、乃是一条中龙,而秦岭便是龙脉本体、也就是龙身;而龙血便是水源,主动脉便是分割华禹南北的淮水;而龙头部分,便是处于山水环抱之中的古都长安城了。
可惜的是,自打前朝陷入内乱之后,长安城的八水环抱之势,便被连年的战火破开格局;自龙脉灵气耗尽之日、大燕王朝也彻底宣告解体。
而燕京城的“新龙脉”有山无水,本格镇物更是一条沙漠恶龙所化;而河流既是龙脉的血液,那么燕京的“沙之海”、又如何能比得上真正的河流呢?所以北燕王朝仅立国百年,吏治风气与社会阶级、已然彻底僵化,不见一丝活力。
不过这龙脉山水、格局气运,终究只是看不见摸不着的虚物;而所谓的龙脉阵势——八臂哪吒城,也只是死物而已。一条龙脉究竟是否能翱翔于九天,主要取决于风水局的“主镇物”,也就是气运加身的那位真龙天子。
根据关北斗说法看来:秦龙有形而无神、燕龙有神而无形。也就是说他认为秦主周长风,空有真龙血脉、可惜却无气运加身,这辈子就没有登基坐殿的命!不过这个问题对于关北斗来说,倒也不算棘手;毕竟他身怀堪舆术数的一条地灵脉,通晓截气易运之术,就犹如林思忧的“回春手”一样匪夷所思。他只需截取周元庆身上的气运、“嫁接”到与他同宗同祖、同血同源的周长风身上;再以周长风为载体,引燕京城下那条沙漠恶龙西渡秦地、置于“八水抱长安”的真龙枯穴之中温养锤炼;待彻底化去凶煞苦厄之气以后,至少也可迎来数百年的太平盛世。
如此看来,关北斗的全盘计划,本心足够高尚悲悯、胸怀气魄也堪称傲视古今;然而这种玄之又玄的说法,却令正常人实在难以接受。至少西疆的大金童佛、与南泉禅宗的宗净法师听完之后,都是一脸“你到底在说啥”的尴尬神情;至于那些没有玄学理论根基的江湖武林人士,就更是听的如坠云雾深处,完全不明其所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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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粗坯”互相对了对眼神、又看着悲天悯人之中、夹杂着洞明世事味道的关北斗,总觉得他随时会拿出一道符篆、或是一柄桃木剑“相赠”,然后再狠宰自己一刀……
“关道爷,尊驾仙名久闻于江湖,我川蜀青衣派上下皆万分钦佩,亦深信不疑;只是尊驾的堪舆推衍术数、实在过于玄妙虚无;而帐中诸位、包括愚妇在内、又大多都是胸无点墨的江湖草寇,实在不能理解天道之广袤、堪舆之玄妙。依愚妇之浅见、索性您就直说了罢!我等经此一败之后,又该做些什么、方不违天地之大道?”
如今开口说话之人,正是川蜀青衣派的掌门人陆蕊娘。单凭她的遣词酌句之中也能看得出来:陆掌门自称愚妇,显然是过于自谦了!。
至于她与西岳太华的须臾剑叟徐天川之间,的确颇有一段绯色往事,更在江湖上广为流传,对其二人的评价也是毁誉参半。不过两位当事人,对待这份孽缘的态度倒是相去甚远:已然死在沈归剑下的徐天川,每每提及此事,不但态度诚实洒脱、往往还会在不经意之间,显露出几分得意的神情来;而陆蕊娘毕竟是个妇道人家,又身为青衣剑派的掌门,所以平日倒是无人敢在她面前,嚼这种烂舌头的小道消息。
青衣剑派乃是女派,上到掌门人、下至附近村县的帮工,清一色都是女眷。这样一个红粉剑派,自然也少不了要引来狂蜂浪蝶、脂粉大盗之类的下三滥;若是没有过硬身手顶门立户,青衣派的牌匾、早就湮灭在江湖之中了!
单以陆蕊娘那一手“青衣渡凌云”来说,可绝不是中看不中用的花架子!至少凌云剑派的掌门人,已经用血的代价证明过这一点。否则以徐天川之能,为何致死也没能抱得美人归呢?还是打不过这个狠婆娘而已!
关北斗听闻江湖女侠之首——陆蕊娘开口问计,立刻手捻银髯、先吟了一声道号:
“无量天尊!既陆道友快人快语,贫道也就直言相禀了。正如山人先前之言、今日秦军先锋一朝覆没,实乃天道所致;正所谓福无双至、祸不单行,所以根据贫道猜想、今夜北燕军还会前来劫营……”
说到这里,关北斗紧闭双目、双手迅速掐算、口中自言自语;片刻之后,他的双目猛然睁开、扭头向帅案后的陈子陵、射出了两道骇人的光芒!
“大事不妙!据山人推测,今夜天象应呈乌云盖月之势、只怕今夜前来劫营之人,必然经过了乔装改扮、企图瞒天过海!而星河也是黯淡无光、亦是被乌云遮盖所致;这预示着秦军将士互不相熟;而提前布防的明暗哨探、也很容易会被乔装改扮过后的敌军、蒙蔽双眼……”
关北斗刚说到这里,立刻被帐外传来的一阵人吼马厮所打断;紧接着,有一位浑身浴血、断去左臂的亲卫、未经请示便闯入帐中:
“禀陈帅,兹有小股北燕军、扮做我军黑骑将士、借口刚刚突围而归、进入了中军大营之中!如今他们已然扬刀立马、正直扑您的帅帐袭来!由于帅帐腹地皆是辅兵、只有我等亲卫营弟兄、尚在帐前死命抵挡敌袭;然而黑骑甲胄固若金汤、我等短时间内无法伤及分毫!还请诸位即刻撤出帅帐向西突围,暂避敌军锋芒;此时传令兵已然悄悄摸出主营、我军黑骑转瞬即至,必可将贼子尽数当场绞杀!”
断臂亲卫的这一番话才刚说出口,凡帐中之人,皆以一种“毛骨悚然”的眼神、死死盯着关北斗!
第819章 123.好汉不吃眼前亏
关北斗身为顶尖神棍,对于行骗的节奏早已掌握至炉火纯青的地步,自然知道什么时候该闭口不言;至于负责谛听情报运转的黑狗,闻言则低头撇了撇嘴,忍不住扯出了一抹嘲弄的笑容。
关北斗说真话的时候,从来都没人愿意相信;可如今他借着自己给的情报伪装成“先知”、却立刻博得了数道崇敬虔诚的目光!怪不得江湖上金门的相士,总把“腥加尖,赛神仙”这句话,挂在嘴边上呢!
随着“扑通”一声闷响,那位刚刚完成使命的断臂亲卫、紧咬着牙关倒在了地上、随即又强迫自己跪正了身体,固执地等待着主帅的决断;而陈子陵望着这名脸色惨白、身负重伤的亲卫,几次开口想要拒绝,却被对方那不断渗血的伤口封住了嘴。关北斗见亲卫的脸色、逐渐由白转青,也没心思继续装神弄鬼,而是朝着黑狗抬了抬下颌,对方便一言不发地上前为其截脉止血。
陆蕊娘对于血腥味并不陌生,却仍以袖掩面,语气却十分淡然地说道:
“呵,北燕人的心肠果真歹毒至极,可惜“那一对儿招子”却不太亮堂!难不成他们以为凭着几匹老马、几身“铁疙瘩”,就能把咱这中军大帐给挑翻了不成?如今许荣桓尸骨未寒,他们就已经把这事儿给忘的一干二净了?嗨,我也是瞎操心!陈帅麾下可都是虎狼之师,这兵来将挡、水来土屯的,咱们这些粗人哪有用武之地呢?关道爷啊,我看您也不要枉做小人了!陈帅自有成竹在胸,此乃诈败佯输之计,根本就无需我等插手!”
陈子陵被陆蕊娘噎了嗓子,神色几经更变。他本有心自立自强、可略微衡量了一下黑骑军的回援速度、终于还是打消了这个不切实际的念头。于是他只能重重地叹了口气,放下了一军主帅的可笑自尊。
“帐中诸位高贤、皆是成名已久的武林名宿;似陈某这般凡夫俗子、不过区区萤火之光、岂敢与日月争辉?眼下敌军携大胜之势前来劫营、兵锋正盛,中军主寨已危如累卵。所以陈某人恳请诸位,至少在黑骑援军回援之前,劳烦诸位高手将来犯外之敌拒于帐外,且不知陆掌门意下如何?”
陆蕊娘听到了想要的答案之后、眼中立刻闪烁出嗜血的光芒:
“陈帅这一番话可是有些见外!如果您能做主、将青衣派方圆百里土地、许给鄙派作为“福田”的话;那么这一小股来犯之敌的首级,就权当是我青衣派的回礼好了!”
市面上有句话,叫做“漫天要价、就地还钱”;但眼下正处于“买方市场”的陈子陵,根本没有任何讨价还价的余地。如今他听完对方的开价之后,只得硬着头皮应允下来。虽然面上无喜无悲、但藏在帅案之下的拳头却紧紧握紧、指缝中也有点点血红渗出:
“好…好…那就有劳陆女侠了……”
陆蕊娘露出一抹“果不其然”的微笑、随即一把抄起桌边长剑,撩帘迈步出帐;而关北斗望着脸色铁青的陈子陵,竟微笑着开口劝解起来:
“陈帅无需感到羞愧忿恨,关某相助秦王的方式,便体现在此时此刻!归根结底,凡人修习武艺的根本原因,皆是想要突破肉体极限,与天道桎梏相争相抗;眼下敌我两军之争、看似是为了争夺一张龙椅、实则乃是秦地欲取燕地气运、用于补益温养己身;而这些与天道抗争的习武之人,便是三秦子弟的最佳助力!欲将取之、必先予之道理,贫道也无需赘言;想这普天之下、良田沃野又何止百里千里;陈帅乃是将星下凡、注定要成为大秦柱石,又岂可被区区百里封地而蒙蔽了双眼?陈帅,你的志向应该在九天之上、何必拘泥于地上的一缕尘埃呢?”
关北斗的劝慰之言,却被陈子陵听出了别样的滋味。
秦地民风彪悍、生活富庶不假,但毕竟也是一隅之地,又如何能与家底殷实的北燕王朝争夺天下呢?北燕王朝治下子民无数、而那些被掩埋在沙土之中的辅国良才,更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如今随便蹦出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张殿臣,翻手便覆灭了秦军先锋营;眼下更胆大妄为的派出几十名死士,想给自己喂一招“黑虎掏心、直捣黄龙”来尝一尝滋味……
一个张殿臣已然如此棘手、谁知日后又会不会蹦出来一位“李殿臣、王殿臣”呢?
陈子陵虽不是什么绝世名将,但也胸怀兵法韬略、堪称文武双全之俊才。他清楚的知道,同样一批兵卒,在不同将领的指挥之下,能够展现出的战斗力也不可同日而语!将乃一军之骨、帅乃一军之魂;秦地兵卒固然悍勇无双、但论及将帅之才的储备池,却早已被名为“科举”的利器、牢牢拴在了北燕帐下!
经过方才关北斗的一番话,陈子陵终于领悟了一点:纵然秦军看似兵精粮足、势大滔天;但实际上除了一个汪宜能充分信任、又有足够的能力之外;自己根本就是一个光杆老帅;如果不想依靠这些牛鬼蛇神,他就只能孤军奋战了!
陈子陵抬起头来,望着帐下那些掌门、护法、长老之流;之间他们左脸写着恍然大悟、右脸写着跃跃欲试;所有人都在用看“冤大头”的目光审视着自己,显然是都想效仿陆蕊娘,从自己身上撕下一大块肥肉来!
陈子陵此举、到底是不是饮鸩止渴,暂且不谈;单说陆蕊娘仗剑走出帅帐以外,入眼处已是一片残酷的杀人战场。远处有十几名黑骑各自为战、凭着战马与兵刃的威力、飞速猎杀着毫无还手欲望的辅兵;而剩下的几十名黑骑,正在一名盛年男子的带领之下、“围猎”着势单力薄的亲卫队……
纵然这一伙“假黑骑”、没有半点军事素养可言;但彼此之间的配合,却存在着自成一路的默契。他们凭借着坚如磐石的铁甲,强行把久经沙场的亲卫老兵,拖入了最原始的厮杀方式——一刀换一刀……
凭着“仗甲欺人”的战法,还未等陆蕊娘看清战场局势,那几十名训练有素的亲卫、便尽数倒毙在地……
“哈!天下人都说秦军悍勇、当世无双;如今手底下见了真章,依我看来,全都是废物点心、没种的孬货!弟兄们,时间紧迫,都别急着补刀了,跟着老子一起去掏他陈子陵的老巢!”
张殿臣这话,多少有些“得了便宜卖乖”味道!他们这五十个老响马、个个身披铁甲、就连胯下的战马都只漏出了一双眼睛!仗着这等质地精良、防护周到的顶级铠甲、与那些身穿皮甲的亲卫队厮杀,仍然还被阻住了足有半盏茶的功夫,这突进速度已经慢的令人发指了!再看他胸甲上簇新的刀痕,足有不下二十处之多!若是没有这铠甲护体的话,就是再多给他十条命都不够死的!
不过好在秦军黑骑,受战马因素所限,驻地也必须远离中军大营;前去求援的传令兵,不但要躲避十几名四处“游猎”的假黑骑,还要跑步前往黑骑驻地求援。这一来一回的时间,也足够张殿臣这一伙人、掏完陈子陵的“老巢”之后、打马突围扬长而去了!
很快,扛着鬼头大刀耀武扬威的张殿臣、便发现了大帐外多出了一名中年妇人。这妇人神色恬淡平静,脸颊消瘦略有皱纹、却并不显得十分老气,看样子大概在四、五十岁上下的年纪;而她的右手正握着一柄连鞘宝剑、长度也是“坤剑”的标准规格……
张殿臣是个老响马了,凭着混迹江湖多年的丰富阅历、与辨人、识物、判断价值的看家本事,仍然还是察觉出了些许异样!
如今周围的空气中、都弥漫着令人作呕的血腥味;厮杀与求饶之声更是震耳欲聋;就连自己的肩甲上,也挂着一条条碎肉;刀柄鬼头造型的吞口、更是染了个“五颜六色”;这等惨烈无比的杀戮,妇人看来就仿佛穿街过市、观鱼赏花一般淡然自若;胸怀如此胆气,又岂会是易于之辈?
再看她那柄剑鞘,虽然没有华丽富贵的金纹雕饰、也没有璀璨耀眼的宝石镶嵌;可凭他劫财销赃的丰富阅历,一眼便看出了这柄剑鞘的木纹、至少也经过了数百年的岁月沉淀……
虽未必是神兵利器,但必然是一柄古剑!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的道理,放眼天下,也没人能比响马这个职业体会更深;一名年逾四旬的中年妇人,既敢明晃晃地随身佩戴此等至宝,本身就能证明很多问题!
武学之道已传承了千百年,而神兵利器虽然并不多见,但也绝非金银可换之物,至于专门贴合女子身量铸造的上等兵器,也就更显弥足珍贵了!
且不说有没有女侠垂涎此宝,就是哪位少侠想要抱得美人归、也不会轻易放过这柄绝佳的聘礼!可看她这般年纪,此剑尚她的手里没有遗失;要么就是她本人武艺通玄,远非常人可比;要么就是她背后还站着一位庞然大物,很可能就是杀死巨灵侯的原案正凶!
而他张殿臣那点小把戏,比天生神力、将门虎子的巨灵侯,又当如何?
第820章 124.填鸭
想通这一点之后,张殿臣立刻止住了前进的步伐;他眼见陆蕊娘右手按在了了剑柄之上、眼神也开始在自己身上聚焦,立刻仰天长啸、发出一声怒吼:
“大兴扎手,并肩子扯活!(这妇人厉害,弟兄们快撤)”
没羞没臊的张殿臣喊完之后,所有的“假黑骑”同时反馈了一声“怪调”,连个迟疑都没有、便纷纷调转马头、迅速四散奔逃而去,动作不见半分拖泥带水、彼此更没有道义的束缚,呼啦一声、便作鸟兽散;而张殿臣本人发出撤退指令以后,也趁着陆蕊娘四下张望的当口,紧贴着帐边“蔫溜”了……
说到陆蕊娘的武学修为、的确算得上是华禹大陆的顶尖水准;可她的身手再厉害、毕竟也是个妇道人家、又是女派掌门,江湖阅历肯定比不上老响马张殿臣;以她那点“浅薄的见识”,根本无法预料这个北燕新锐战将,究竟可以不要脸到什么地步!
然而,张殿臣的这种小把戏,对于陆蕊娘来说、根本不值一提。只不过区区五十名响马而已,一时半刻又甩不脱精铁战甲带来的高额负重;再加上他们还刚刚长驱百里、又经过了一场浴血奋战,又能跑到哪里去呢?
陆蕊娘发出一声冷笑、双脚连踏地面、瞬间化身为半空之中的一道青影、直奔正西方向追杀而去……
不肖片刻之后,一道青影便自西向东掠过帅帐;而十余枚鲜血淋漓的大好头颅也从天而降,精准无比的落在帅帐前的沙土地上、砸出了数道沉闷的声响…
武圣人栽下一颗树、枝上开出万朵花;这青衣剑派的武学特性,也与其他剑派截然不同:比如说西岳太华的剑法,乃是以“快如闪电”闻名;而凌云剑派的剑法,则是以“美观大方、造型潇洒”见长;而她们青衣派的剑法,便是以“缠人”闻名遐迩。
简单说来,也就是一句话的事:“凌云剑派蹦的高、巴蜀青衣蹿的远”。
从性别特性的角度来说,男子的爆发力与绝对力量较强;而女子的忍耐力与柔韧性更加突出;所以青衣派的剑法,不但进攻角度刁钻、而且由于招式千变万化、持续性也极强;谁若是惹毛了青衣派的女侠,被人家拎着宝剑追砍个几天几夜、也不算什么新鲜事!
至于说什么睚眦必报、心狭善妒之类的恶评,绝大部分都是那些被女侠生生追吐的登徒子们,在背地里编出来的瞎话罢了;站在陆蕊娘的角度来看,“上天杀入凌霄殿、入海追进水晶宫”,代表的是不屈不挠、坚忍不拔的优秀品质;至于说其他人有不同的理解,完全是因为看待事物的角度不同而已……
可对于正在四散奔逃的鲁东响马来说,根本理解不到更深层次的含义!
陆蕊娘的掌中坤剑,剑长二尺七寸,比沈归的惊雷略长、比寻常三尺青锋略短。至于剑身是由何种矿石构成、君臣主辅之间的比例又该如何调配,淬火水温等等一系列的铸造技巧,皆已无从考证;换句话说,此剑具体的铸造方式,已然彻底失传,除此之外再无分号。
而这柄坤剑之锋,削铁如泥自不必多说、削金断玉也不足形容其锋利程度;而且更有一个显著的外观特点:此剑剑身正中,有一条红线贯穿首尾,色泽温暖而柔和,足矣令人过目不忘。
这柄古剑名曰“染红尘”;而它的上一任主人,也是一位天下闻名的女侠,名叫李玄鱼。
陆蕊娘便是凭着这柄古剑“染红尘”,划过黑骑甲的护颈;一剑斩在铁甲之上、所受到的阻力根本不值一提;当那一颗颗带着平滑切面的头颅、高高扬至半空当中;那具仍然骑在马背上的残躯、还会固执地反复拖拽缰绳、仿佛不死僵尸一般!但凭这一点,足可见其锋利程度、达到何等匪夷所思的地步!
一把世所罕见的上古利器,配合惯于长途奔袭、千里追杀的陆蕊娘,彻底将这五十名鲁东响马的姓名,刻在了北燕王朝的阵亡将士名录当中。可能是出自于猫捉老鼠的戏谑心态,也可能是她想要近距离观察一下“北燕新锐将星”,也就是那个死不要脸的张殿臣,究竟是个什么德行;陆蕊娘不但将他留到了最后一名,更在染红尘斩断对方脖颈的一瞬间、反手止住了剑势……
陆蕊娘收剑入鞘、平地跃起踢出一脚,精准无比地踹在了张殿臣右侧胯骨之上。这一记飞腿,她显然还留了力道,并没有踹碎张殿臣的胯骨,只是将他从高速飞奔的马背上横着踹了出去而已。
早已累到口吐白沫的战马、再无法受力;只来得发出一声嘶鸣、便跌跌撞撞地踉跄了几步、扑通一声翻倒在地;而张殿臣猝不及防地被踢中胯骨、只觉腰侧传来一阵巨力、下半身便彻底失去了知觉……
他先是发出了一声惨叫、整个人应声横飞而出、落在地上又滚了几个麻花,随即竟然双手向前平伸出、十只紧扒地上沙土、仿佛不知疲倦疼痛一般,迅速向“远方”爬去……
其实他已经摔了个七荤八素、根本辨不清方向;但若是没有这份强烈的求生欲望支持,他也不可能在黑白两道联手对其绞杀的鲁东路,安然无恙的活到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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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蕊娘心知对方无力再逃,也不急于上前追杀;她将剑鞘挂在腰间,四下打量起来。只见马头方向矗立着一座坚城,城楼之下还有一副石刻,上书三个苍劲有力的大字:河东城。
她还在考虑要不要顺手破开此关、再狠狠敲陈子陵一笔竹杠之时;耳听得正在朝着自己脚下爬来的张殿臣、突然破口大骂道:
“贾老六,你个不要脸的老王八蛋!你不是一辈子没骗过人吗?敢情都攒着留到今天、骗老子来了!七十年磨一剑,你还真够沉得住气啊!老子带来的四十九个兄弟,全让这贼婆娘给糟蹋干净了!现在千顷地就剩了老子这根独苗,到底救还是不救,你就看着办吧!”
陆蕊娘一生清白,自诩嫉恶如仇、刚正不阿;可唯独与徐天川那个“死鬼”、传出那档子韵事,自己不单清誉受损,而且还百口莫辩。也正因如此,她最恨旁人嘴里不干不净,口出污言秽语。
然而,她刚想出手结果张殿臣之时,只听对面城楼之上、竟真有人大声回话:
“放你娘的屁!我贾老六虽是匪盗出身、但行走江湖数十载、行事向以信字当头、义字为先!既然我说救你一命,就定然会救你一命!不过你惹的娘们武艺太高,老头子我不是她的对手!不过你也别急,我已经派人去搬请救兵了!殿臣,你再坚持一会,援兵马上就到!”
“老贾你这王八蛋,上嘴唇一碰下嘴唇,说的倒是轻巧!要不然你下来坚持坚持,把你张爷爷我换上去歇会……”
“去你大爷的,老子今年都多大岁数了……”
眼见对方自行内讧、竟然吵起了嘴架;已然奔袭百里的陆蕊娘、也正好可以趁着这个机会喘气休息、顺带听着城上城下的“友好交流”……
而此时此刻,北燕军主帅周长安,也穿着一身普通的天佑军服,站在城楼的角落里“听墙根”;他耳听得贾老六与张殿臣之间的喊话,用词越来越牙碜、“礼数”也越来越周道;双方在正常沟通交流的同时、也顺带用一些“零零碎碎”、将对方的爷娘祖奶奶问候了一遍,差点连祖宗十八代的谱系、都顺带给盘清楚了!
周长安自青年时代,便着手组建赤乌;时至今日,已与街面上的三教九流打了近二十年的交道,早已养成了不遵礼教、凡事不拘小节的洒脱性格;但饶是如此,如今这张殿臣与贾老六的沟通方式,仍然还是让这位正牌四皇子、有些难以接受……
“郑军师……之前听你所言,这个鲁东张殿臣不但弓马娴熟、久经沙场;更是一名饱学之士、足有进士之才……你说的是不是武进士啊?你听听他这张臭嘴,要是在燕京城里让爷遇见,哪怕骂的不是我,也得叫人把他的嘴给扯开!”
之前极力鼓吹张殿臣文武双全、堪当大任的郑谦郑益之,如今也臊了个大红脸!他本人实打实是两榜进士的底子,更身为牧北公座下首徒,结果却帮这么个“糙货”吹嘘了一整天,实在是有辱师门、愧对先人。
“贾老王八,你他娘睁眼看看!这臭娘们大气都不喘一口,就足足追了老子一百多里路,把这么好的一匹大食马、都给累吐了沫子!你这王八揍的“临上轿现扎耳朵眼”,请的那什么狗屁援军,老子能指望的上吗?我现在也看开了,死活倒是都无所谓了,可好歹也让我临死之前、看看援军到底长了一副什么模样,到了阎王爷那里也不算枉死鬼啊!”
“你当谁都跟你一样、放个屁没声又没味的?我贾老六一口唾沫一个钉,说能保你一命,阎王老子来了,都准让他打道回府!”
原本无心拖延、只为调整内息的陆蕊娘,如今耳听贾老六出此狂言,立刻生出了别样的念头……
第821章 125.姜小楼
片刻之功过后,陆蕊娘已然调息完毕。她回想起贾老六方才说过的一席废话,摘去污言秽语不谈、难免对其中些许“干货”感到好奇。好不亏心的说,自己的武学修为、当属顶尖行列,再加上掌中还有上古坤剑——“染红尘”为伴,虽远谈不到天下无敌、但也不该被一个老贼如此小觑!
凡天灵脉之下、彼此之间的修为都在伯仲之间;双方交手的胜负点,也完全是凭着个人的临场发挥、以及兵刃是否称手之类的细节小道。放眼天下、堪与自己匹敌之人已然凤毛麟角;还有谁人敢开这么大的口、能在自己剑下救出这个满嘴喷粪的张殿臣呢?
“城上的贾老贼,睁开你那双贼眼珠子看清楚了,我是川蜀青衣派的陆蕊娘!”
“哎呦哎呦!人年纪大了、眼神就是不济事啊!敢情城下之人是青衣派陆女侠啊!老徐他最近身体挺好的?”
“……废话少说!我来问你,你方才口口声声说请来了一家援军,我倒是想听听他的名号,到底是哪路神仙?是什么样的绝顶高手,也配在我陆蕊娘面前划出这么大的道道?莫非你搬请了衍圣公出世不成?”
“嗨,我就是个老贼骨头,哪能卖出去那么大的脸面啊!不过老夫今日搬请的救兵、倒是蕊娘你的同乡,也不知道他的名号您听过没有。此人乃姓姜,双名小楼!”
陆蕊娘听到姜小楼的名号神色一怔,随后便阴阳怪气的踹了爬错方向的张殿臣一脚:
“你听清楚了吗?那位救兵现在还在竹海呢……”
“竹海……蜀南!!!贾老六我日你大爷,你这是给我请救兵、还是请人来吃“头七酒”啊!…”
无视再次展开的第二场隔空对骂,陆蕊娘心中开始盘算起姜小楼来。坦白的说,她与姜小楼素未谋面、亦从无交手经验可以比照;但竹海剑池毕竟与青衣派同处巴蜀一路,彼此之间的来往虽然不多,但对于岳海山门下的十二位高足,她多少也曾有所耳闻。
两家剑派同居巴蜀道,就如同两口子过日子一般,时间一长,舌头哪有不碰牙的?再加上剑池后辈子弟,多出身于名门世家,难免有些骄狂轻浮、哪会轻饶了满门红袖的青衣剑派呢?
在岳海山病逝的二十年中,陆蕊娘曾与剑池二代弟子里的老七——丁雪饮,先后交手三次:第一次是十八年前、对方共走出四招;第二次是在十年前、对方功力大涨、走出了二十七招;最后一次是在两年前、对方不但走出了三十招,更给自己填上了三道伤痕。虽然从结果来看,陆蕊娘三战皆胜;但丁雪饮进步的速度、也足矣令她感到心惊……
虽然剑池二代弟子、并非以个人修为高低进行排序;可凡是对于剑池内情有所了解之人、心里都十分清楚:这排行第三的姜小楼,与排行第一的大弟子古戒,乃是岳海山属意的接班人选。
这二人的资质本就在伯仲之间、皆属百年难得一遇的剑道奇才,只不过二人各有其缺陷所在,究竟该如何取舍,也全凭岳海山自己的想法了。古戒年幼之时曾身染沉疾、虽然后已痊愈,但多少还是损伤了根骨;而姜小楼的根骨与资质倒是相对完美,可唯独心性飘忽、难以顾全大局。所以根据岳海山的想法来说,老成持重的古戒,应该是最合适的掌门人选;而飞扬洒脱的姜小楼,可以放任他仗剑走江湖、成为竹海剑池的一道活招牌。
世事难预料,只怕岳海山生前也没能想到,被他认定为性情沉稳、敦厚纯良的古戒、会被一名贼婆娘拐带着叛门而出;反而是飞扬洒脱的姜小楼,自甘遁入巴蜀三千群山之中、苦修二十载光阴。
旁人或许不清楚、可陆蕊娘这个做邻居的,又焉能小看他姜小楼?不过竹海剑池现在已是日薄西山、即便他姜小楼曾苦修二十载、只要没修成天灵脉者,又能厉害到哪去呢?
不过这里毕竟还是北燕军的河东城下,实在不便久留;陆蕊娘念及于此,便再不多说废话,只是没有半分先兆的一抖右臂、染红尘应声出鞘、刺向趴在地上破口大骂的张殿臣后心……
“既已听闻剑池之名、不如就卖先师一分薄面如何……”
忽然之间、河东西城门外一片寂静;也不知从何处传来一名中年男子的声音,清清楚楚的落在了每个人的耳朵里。陆蕊娘本就有心离开这片是非之地、但她却不愿给张殿臣留下一条活命。此时听见有人出言喝阻、也仅仅停滞了半个呼吸、便再次加快了索命的速度……
然而,也正是由于这半刻停滞,她手中的染红尘、竟再难向下移动分毫!
陆蕊娘猛然抬起头来,只见对面站着一名身穿白衣的中年男子,正伸出两根纤长的手指、轻轻抵在她的剑锷之上!也仅靠着两根手指传来的力道、却足矣能令她杀人不成、撤剑不能,竟形成了颇有些微妙的僵局!
莫非他姜小楼竟能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不成?
“你就是姜小楼?”
“正是。”
“你要救此人一命?”
“不错。”
“不惜与我青衣剑派为敌?”
“显然。”
“好,那我陆蕊娘就给青芒剑神几分脸面,回见!”
“不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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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瞧陆蕊娘是个妇道人家,行事也算是干净利落!二人虽未交手,但只凭姜小楼二指一探,她心中便已经知道了结果:自己连剑都抽不出来、还如何交手过招?人家姜三爷没有强行出手、分明是给自己留着脸面呢!
姜小楼二指一松,任凭陆蕊娘装腔作势的抽回宝剑、回身而走;而自己则反手拽起地上的张殿臣、轻轻帮他拍打了几下尘土之后,便与他一起向河东城内走去……
大约半个时辰之后,陆蕊娘面色铁青地回到了中军大帐、气鼓鼓地坐回了自己的位置:
“先前谈好的福田、不作数了!”
陈子陵看着辅兵捡回来的人头、在帐外堆得的像小山一般,本以为陆蕊娘有着十足的把握!可如今听她口气不善,立刻产生了不详的预感:
“据本帅所知,辅兵队一共搜捡了四十余枚敌首……且不知逃了几名敌军?”
“走脱了一人,名叫张殿臣。”
如果单从战果来看,陆蕊娘以一己之力、几乎歼灭了整支“假黑骑”、已经称得上是大获全胜了;可站在秦军的角度来看,只要北燕新锐将星张殿臣逃出生天,那么即便斩获再多、死的也都是些小喽啰,于大局无益。
既然放跑了首犯,她青衣派也的确没脸索要报酬了!
此时帅帐众人当中、除了陈子陵与汪宜之外、全都是江湖人,岂能不知陆蕊娘的本领究竟如何?就这五十名假黑骑、放在战场之上,自然是无法忽视的一支劲旅;可对于陆蕊娘这种级别的武林高手来说,也只不过是多费一番功夫罢了,根本不可能失手。
黑狗皱着眉头想了许久,仍然还是抵不过好奇心、最先开口触了这个霉头:
“我怎么也想不到,张殿臣不过区区响马出身、是如何逃出您的青衣剑下?”
“剑池姜小楼!”
仅仅五个字出唇,江湖人便再没有半分疑惑;唯有西疆大金童佛、瞪着一双懵懂的眼睛,还在等待着陆蕊娘的下文……
次日清晨,大金童佛亲率三千红衣军、以及座下十大铁杖僧,兵至河东城下。他久居西疆、根本没有听过姜小楼的名号,也不认为有人能凭一己之力、抵挡潮水般的攻势。
不过,也多亏了陆蕊娘失手在先;如今他二次接手、开出的价码也就更加高昂。他想以河东城、周长安、以及姜小楼三枚注码、换取雍凉以西的所有土地!如果这笔交易能够达成,那么届时华禹大陆的西南半壁、则尽归红衣军之手。
按理来说,即便这笔交易,眼下还是镜花水月;单以陈子陵的身份,也根本无权应允;可也不知他是不是得了秦王的密令,只经过短短一夜商谈之后,陈子陵与汪宜二人竟然达成了共识,不但应允了这单“生意”,更在所有人的共同见证之下,立下了一纸契约文书!
大金童佛不明所以、只当是走投无路的陈子陵被迫就范、当然是满心欢喜;然而当这数千红衣军出发之后,所有前来送行之人的嘴角、都露出一抹会心的微笑……
且不说他们没带任何攻城器械、也没有营寨可以固守待援,该如何面对河东城的二十万守军?仅姜小楼一人,这群妖僧便无力撼动分毫!
站在陈子陵与汪宜的立场来看,只要大金童佛愿意前去试探虚实;别说区区雍凉以西的土地、就算他要整个华禹大陆,陈子陵都敢拍着胸脯应允!
因为眼下制约秦军北伐的关键,根本不是单纯的军事问题;而秦王拉拢西疆红衣教入伙的原因,也只是为了用虚无的利益、来拴住不断袭扰边境的红衣教,以保证北伐的过程当中、自家后院不会起火罢了。
只待有朝一日,北燕王朝改换门庭之后,第一个倒霉的家伙,也准是西疆的红衣教!毕竟三秦百姓受西疆之苦许久,而卧榻之旁又岂容他人鼾睡?这过河拆桥的计划,本就是秦军高层心照不宣的事!
如今他愿意自讨苦吃,陈子陵又何必劝阻呢?
第822章 126.三尺青芒
眼下的华禹大陆,的确是甜美无比的一块糕点,人人都对其垂涎三尺。不过还有一句老话,叫做人心不足蛇吞象。过分贪婪从来都不是问题,但首先要记得,自己究竟长了多大的胃口!
即便是不懂兵事之人,只要看看地图也能明白:大金童佛之所以想要割据雍凉以西的土地,并不是为了耕种粮食、休生养民那么简单;他这一手乃是明牌,就是想为华禹大陆的战后格局、做出一步提前部署而已。
可以预见的到,如果这笔交易一旦达成,那么西疆的红衣教便可迁都于西平城,居高临下、俯瞰整个陇右。只待他日时局有变,已然得到内陆跳板的红衣军、转瞬间便可攻占天水城、并以此为跳板、一举扫平整个陇右、虎视秦都长安、远望华禹腹地。
所以从战略意义来看,这西北的天水城,就如同幽北的东海关一样。尽管眼下西疆与秦军,正处在蜜里调油的合作期;但放眼未来的大金童佛,仍然迫切的想要得到逐鹿中原的资格。当然,以西疆如今的实力,根本没有吞下华禹大陆的能力;即便获得了这个跳板,短时间内也根本派不上用场。但至少要把开战的主动权牢牢握在自己手中,西疆人才能睡的更加安心一些。
其实大金童佛的心思,就如同神石部族的朝鲁如出一辙;凡是见过了田肥水美、气候宜人的中原地带,哪位具有长远布局眼光的英明之主,还愿意重回恶劣至极的自然环境当中、苦苦挣扎呢?
其实大金童佛与小金童佛之间的差别,就犹如南林禅宗与南泉禅宗之间的分歧一样。他认为个人的修行,不该只是冥想参禅而已。西疆人的后世子孙、不能继续挣扎在温饱线上、他们急需更加稳定的食物来源。可家乡高原那片广袤的冻土、根本无法生长出足够的蔬菜与米粮;在如此现实需求之下,诵经礼佛好像并不能真的改变什么……
大金童佛知道,他想带给子民们更加富足美满的生活,杀伐就是唯一的一条通路。他不想整日跪在雕像之前,向佛祖祈求更加美好的生活;他要将自己力量化为刀剑,让中土的懦夫拜服在自己脚下,献上他们不配拥有的一切!
而今日面前这座河东城,就是他实现梦想的第一步!
每逢杀戮将至,西疆人都要举行一个简单的仪式;所以当三千红衣军、尽数抵达河东城下之时,全部跪在随军出征的上师驾前、虔诚地诵念经文。大金童佛本质上是一个现实主义者,他虽然也在履行仪式,但目光却一直都在观察着远处的河东城。
他虽然披着僧人的外皮,但实际上也是一位久经沙场的战将。尽管他从未读过半本兵书,也没学过任何攻城战术;但至少他还清楚的知道一点:没有攻城器械的辅助,他们这些人是打不下河东城的!
所以在他与陈子陵讨价还价的时候、就没抱着攻下河东城的打算;而这三千红衣军,也不过是来站脚助威的背景而已。而他此行的目的,就只是为了斩杀那个惊走陆蕊娘的姜小楼而已;而他真正的依仗,也并非是三千红衣军,而是那十名经过妙法加持的铁仗僧!
不远处的河东城上,一名身穿白衣的中年男子,正慵懒地坐在雉堞以上。而在此人的身后,还站着一名脏兮兮的老头、以及两位身穿北燕军服的中年人。
“我说姜老三,这货红衣僧兵可不是什么善茬,你可别水沟翻船啊!而且据江湖传闻,那十个拿着铁棍的僧兵,每一位都是顶尖的外家高手,身体刀枪不入、坚如磐石、你一个人能挡得住吗?”
贾老六望着懒洋洋的姜小楼,颇有些担心的问道;而姜三爷连头都没回,语气平淡的说:
“我觉着也悬……要不然劳贾老爷子的驾、去帮我打个前站?”
“还是算了吧!这个露脸的机会还是留给年轻人,我这条老命,还得留着照顾张殿臣呢!他要是被陆蕊娘给踢瘫了,后半辈子准得赖在我身上……”
“没事,你已经这么大岁数了,他赖又能赖几年啊……”
生怕被武林人士盯上的周长安,耳听二位江湖人氏之间的对话,无论如何都放不下心来。虽然姜小楼的名号,在赤乌之中也不是什么秘密;但昨日一见本尊,却与他师傅岳海山、那副气吞山河、雄视古今的高人姿态相去甚远!
这位姜三爷,整个人都仿佛没长着骨头一般、能躺着绝不坐着、能坐着绝不站着,已经懒到了骨头缝里,连眼皮都只抬半边!就凭这么个半废之人,真能挡住江湖上那些牛鬼蛇神吗?
随着一声悠长的号角声传出,大金童佛站起身来、朝着十大铁仗僧弯腰问礼;而这十名红衣僧人、也挥手将上身的僧袍拽开,露出了隐约有金光流转的胸膛,手持铁杖、大踏步进入了战场中央!
望着气吞山河的铁仗僧出列、姜小楼左右活动了一下脖子、轻声说了句:
“试上一箭!”
只见周长安轻轻一晃手指,由打城角箭楼上立刻站起一名长弓手,飞速向场中射出一箭……
嗖!
一枝白羽箭携带破风之声、直奔为首那名僧人顶门而去!可对方却对此声充耳未闻、仍然按照原本的步伐、不紧不慢地向西城门缓缓走来……
羽箭转瞬即至,精准命中铁杖僧的百会穴!
这可是一枚神箭手专用的三棱精钢箭簇,拥有出色的破甲效果!再加上自上而下射出、更结结实实地命中头顶死穴、就算是一个一块石雕像,那也难逃箭锋灌顶的下场!
然而结果却大出周长安意料之外!贾老六所言非虚、这枚羽箭呼啸而至、却仿佛击中了金刚石那般:非但没能刺破皮肉、连箭杆都被崩断两截!
姜小楼见状点了点头,于对来者的真实本领,心中也有了初步的估量;随即他一个轻巧自然的鹞子翻身、飘飘然荡至城楼以下、一言未发,便直扑那十名刀枪不入的铁仗僧杀去……
此时此刻,为首那名铁仗僧已然展开架势、紫金铁杖也斜架过顶;而姜小楼背后的利刃也已然出鞘、发出了一声清脆的剑鸣……
站在城楼上观战的贾老六、见状忍不住开口惊呼道:
“妈的……竟然还带了青芒剑!”
也不知这十名铁仗僧、究竟练就了何等玄妙非凡的武艺;面对这柄名声响彻华禹数十载的绝世神兵,竟举起掌中铁棍、妄图与之相抗!
“嗡……”
一声悠远古朴的剑鸣再次传出、那名当先而行的铁杖僧、掌中铁棍理所当然被斩为两截;而自他左侧额头至右侧肋下、也隐约多出了一条红线……片刻过后,红线化作了奔流不息的血色瀑布,这名身体坚如磐石、连破甲箭也无法刺破皮肉的铁杖僧,被姜小楼一剑斩为两截!
比起尸首两分更加可怕的是,那上片尸身滚落在地、仍然紧咬牙关,脖颈的青筋都鼓了出来、耳朵也在微微抖动……看他这副模样,只怕还不知自己已然被斩为两截,仍在默默积蓄劲道、等待聆听长剑劈风而至的声音……
“不可能!”
大金童佛眼见此情此景、不禁开口吼出一声!这十位铁仗僧、究竟有几斤几两,他比任何人都更加清楚!也正因如此,他完全无法接受这个荒谬的结果!世人皆知,西疆红衣军、以铜皮铁骨闻名于世;单兵作战能力,亦远非中土军卒可比;哪怕是最普通的一名僧兵,皮肤的韧性也不比皮甲逊色半分!而他带来的十名铁仗僧,每个人的身体又经过多年锤炼、高僧加持、早已修成了刀枪不入的金身之体!即便是最锋利的西疆宝刀,也难以伤其一根汗毛!
而他方才也紧紧盯着从天而降的姜三爷、分明见他只是轻飘飘地挥出一剑,连臂膀的肌肉都没有隆起,竟能将麾下的铁仗僧斩为两截!而且从他那副举重若轻的态度来看,方才这一剑,就仿佛用烧红的刀子、切割酥油一般容易……
还未等大金童佛想明白其中奥妙所在,那十名刀枪不入的铁仗僧,便已然尽数毙命于姜小楼的青芒剑下!而抬头再看,姜小楼仍是还是白衣飘飘,神色淡然;而右手正倒提着那柄不沾一丝血迹的青芒剑,缓步朝着自己走来…
同日午后时分、北燕与秦军双方代表,在河东城外五十里处,互换双方阵亡将士遗骸。事后,经郑谦与汪宜二位军师的私下磋商之后,两军一致达成了一份作战协议。
北燕军以姜小楼不得出手杀戮秦军士卒为条件、换取了秦军的鬼手门与药王殿两家始终保持缄默的代价。也正是因为这道协约,彻底堵住了他们两家在河东城附近水源投毒的计划。
从战争的角度来看,秦军与北燕军的交锋,由于姜小楼的加入,成功从神仙打架、重归于凡人厮杀;可从江湖人的角度来看,那些与秦军沆瀣一气的江湖门派,全都被已经认定为“日薄西山”的竹海剑池、扇了一记响亮无比的耳光。
而且直到协议达成以后,也始终没人能够确定:姜小楼是否已经成为了天灵脉者。因为实在没有任何一位武林高手,愿意为了陈子陵的空头许诺、前去河东城下、一拭青芒剑的威力。
此河东城一役,姜小楼单枪匹马、剑斩三千红衣僧兵、重振竹海剑池往日荣光;不过时至双方协议达成之后,用脱了力的姜三爷,仍然躺在河东医馆之中不省人事……
第823章 127.李子麟的无奈
位于北燕三晋的华禹西线战场、你方唱罢我登台,打的是异常热闹;而位于幽北三路的东线战场,也同样没有片刻空闲。
神石军主帅郭兴,凭借谛听二次支援的大批投石机,将原本固若金汤的扶余城,轰成了一片瓦砾废墟;同时也宣告了幽北中山半壁疆土,已尽归于神石部族所有。
然而,郭兴这道大手笔,虽然节省了攻城战的巨大兵力消耗,也同时失去了这个可以屯驻军卒、中转物资的重要枢纽要塞。
幽北三路家底薄弱,可以驻军中转的大型城市本就不多;如今失去了扶余城这个绝佳的战略枢纽之后、再想大举进攻青山城,就只能被迫选择在距青山城以北、大约一百五十里外的黄龙府整军驻扎。
这黄龙府只是区区一县之地,城小民寡、也没什么防护可言;更由于距敌城太近,随时要面临着敌军劫营的危险。然而,对于手握野战王牌军——漠北游骑的郭兴来说,他非但不惧丁朔出城偷袭,甚至还其生出了望眼欲穿、翘首以盼的念头!
人物远虑、必有近忧;神石军虽然不惧劫营,但同时也面临着另外一个问题:
由于扶余城被彻底摧毁、直接导致了神石军的后方运转路线、也被无限延长,沿途更暴露在毫无防护的野外环境之中,随时都有被切断后路可能性。当然,他手下有八千游骑、攻城战倒是派不上用场,可以负责沿途清剿维护官道;万分危急之时,也可以护送重要物资、抵达黄龙府前线。
可这世上从来就没有不透风的墙、神石军又是异地作战,八千游骑的目标太大,根本就瞒不住人!一旦青山城的丁朔知晓了胡勒根的动向,那么原本不敢为之的劫营,也就成了理所当然的事!
其实郭兴最初设定好的后方通路,乃是由泰宁县以北二十里的漠饶盟为起点,再打下扶余城为中转、最终运抵青山城下。如此一来,每段路线大概相隔三百里路,无论是补充兵源还是调配物资,至少在时效性上、也有着更加稳妥的保障。可眼下扶余城化为废墟,物资与兵源便只能从漠饶盟出发、毫无防护的南下七百余里、一次性运抵青山城下。
如此一来,倒是相对缩短了不到二百里的路程,也能绕开距扶余城仅有一江之隔的东幽齐元军。然而随着神石主母萨尔迪东渡混同江,李子麟所部已然彻底向神石军投诚;所以从全局战略的角度来看,扶余城轰然倒塌,对于神石军来说也是弊大于利的。
粮道乃是全军的命脉,在这个问题上吃过大亏的郭兴,绝不敢有半分懈怠之心!
初次之外,还有一件小事,令郭兴百思不得其解。据谛听的麒麟君所言;在李子麟献珠投诚的那一天,自己的杀父仇人沈归,便在奉京城彻底消失了!
其实时至今日,李子麟献珠投诚一事,仍然没有被大范围传播开来。郭兴曾是北燕的少侯爷,纵然他随父从军、远离燕京城这个是非之地;但凭着多年来的耳濡目染,也并非是那种不懂朝堂之事的愣头青。
的确,李子麟“弑父”变节之举,已然超出了个人立场的范畴,理应被钉在耻辱柱上、遭后世儿孙唾骂千年万年之久。但眼下幽北三路正值风雨飘摇、大厦将倾之时、就算颜青鸿恨不能生啖其肉、卧寝其皮;但他现在还坐在皇帝的位置上,快意恩仇就与他没有任何关系;更不能将李子麟这等丧心病狂、伤天害理之恶行、昭告幽北万民知晓。
李子麟临阵倒戈,幽北三路已去其一;中山路沦陷半壁,首府青山城也覆灭在即。在此国难当头、危急存亡之秋,即便是郭兴坐在颜青鸿的位置上,也只能嚼烂了牙龈舌头、把那满口心血重新吞回腹中,诈做不知一般。
诚然,单从表面上来看,李子麟已然做出此等“壮举”、便再无重归幽北的可能性。可站在颜青鸿位置上看来,只要幽北朝廷一日没有给李子麟定性,他就有浪子回头、重归幽北的台阶可下。
家国之事从来都不是意气之争,个人的恩怨情仇,也无法真正凌驾于百姓的意志之上!换句话说,李子麟用刨坟掘墓、弑杀恩师的残忍行为,向朝鲁汗王大肆献媚,莫非东幽路的百姓就真的一无所知吗?至少树大根深的本家李氏,从上到下定然是心中有数的。至时今日,东幽路已彻底改弦易辙,可无论是平民百姓、还是豪门士绅,为何没有生出半分波澜呢?
郭兴知道,李子麟此举,看似是与神石部族站在了一起;但实际上,他也是在万般无奈之下、与东幽路的子民站在一起罢了。
神石军此次南征、攻下泰宁小县之后便纵火焚城,将城中数万军民百姓、化为了一片焦炭;后凭借投石机之利,击溃了扶余坚城,并将沿途各村县乡镇、尽数劫掠一空;眼下中山路半壁尽失,首府青山城,覆灭也就在眼前。
神石大军所到之处,真可谓是“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哪还有半点人世间的模样?抵抗神石军南侵的结果,中山路的军民百姓已经提前给出了答卷;且不论天子脚下的关北路,究竟作何想法;可千百年来专心农耕的东幽百姓,却早已被吓破了腹中苦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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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如果向神石军投诚,那么豪族乡绅只是换个主子交粮,穷苦百姓还可以继续耕种土地,东边那如火如荼的战事,也不会对自己的生活造成任何影响。正是在这样的情况之下,利益原本处于对立面的两方,竟取得了空前的一致;他们在无意中拧成了一股绳、倒逼当家作主的李子麟、向神石部族倒戈。
他李子麟如果不肯就范,那么他就会死的莫名其妙;而东幽路的大荒城,也很快就会出现一个新主人。
其中的道理也很简单:文武官员也好,君王也罢,虽然看似高高在上、可以随意操控底层百姓的生死;但纵观历史的长河,实际情况却恰恰相反!昏君也好、明君也罢;盛世也好、乱世也罢,归根结底,都只是群体意志下的必然产物罢了。
简单说来,李子麟做出这个有悖人伦的决定,就是被代表着百姓意志所胁迫。因为东幽路的穷苦百姓们、绝大部分都靠帮助乡绅豪族种地来养家糊口;如果一旦战火波及到东幽路,那么乡绅豪族就会被迫居家搬迁、以求躲避战火;而他们的一家老小却无力迁移,要么就会尽数沦为漠北人的奴隶;要么就流离失所、最终冻饿而死。
所以在他看来,沈归此举根本毫无意义;即便他杀掉一个李子麟、立刻还会蹦出第二个、第三个幽北叛臣;因为这根本不是李子麟的决定、而是整个东幽路百姓,在无意识中做出的选择而已。
暗杀,从来都不是解决问题的方式,更不可能真正左右历史的进程。
若问及世上最了解沈归之人,那么除郭兴以外、不做他人之选!所以他相信沈归明白这个道理;所以他此去东幽路,应该只是单纯的要为自己的岳丈大人报仇而已。然而在此危急存亡之秋,这种发泄似的行为,根本就毫无意义。
而兴平皇帝颜青鸿,应该也明白这个道理,他甚至也能理解李子麟的难处,只不过幽北全民皆有退路,唯有他颜青鸿没有半步可退!所以他只能选择隐而不发,期待青山城的丁朔,能够尽其所能地阻挡神石军前进的脚步!
所以,接下来这场青山城之战,便是颜青鸿与东幽民心之间的交锋。如果泰宁大将军丁朔、能像一颗钉子那般、死死拖住神石军的阵脚,那么随着战局的逐渐僵持、东幽路的民心就有可能逐渐回暖,倒逼着李子麟自认“诈降”、重归幽北三路的怀抱。
这既是颜青鸿唯一的机会、也是幽北三路唯一的机会。至于说沈归这个所谓的天外异数,就如同反被民心所胁的李子麟一样,能够起到的作用微乎其微。
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一切妄图阻拦之人,都会被其碾得粉身碎骨。
所以沈归离巢之事,怒令智昏的可能性居多,对于自己来说根本不构成任何威胁。于是,他将神石军的集结点定在黄龙府之后,便立刻吩咐胡勒根与麾下八千游骑兵,反向肃清黄龙府直抵漠饶盟的通路;在彻底夯实后方通道之余,顺带也可以巩固己方获取的胜利果实。
由此可见,经过近两年生死磨砺的郭兴、的确是有了长足的进步。实际情况也正如他所料一般:自泰宁县被付之一炬后、东幽路总督李子麟,便始终饱受各地乡绅豪族的滋扰。哪怕是他已然做出了最终决断、耳根子也始终没能落得清净……
这倒是也理所当然,毕竟这些贪婪恶毒、敲骨吸髓的寄生虫,是绝不会在刚刚另投新主的紧要关头、轻易放过他这个冤大头的。
只不过就在今天、就在沈归离巢后的第三日上午,大荒城的总督府,终于迎来了一个清净的早上。
今日晴空湛蓝、万里无云;眼下正值初夏时节,总督府花园当中的槐花树,散发着淡雅的清香;枝头上站着几只花尾巴喜鹊、也在朝着李子麟的窗口叽叽喳喳,仿佛正在谈论着什么。难得一夜酣眠的李子麟,被鸟鸣吵得翻了个身,透过眼皮的缝隙,猝然发现自己的寝房之内、正站着的一名浑身浴血、手擎短刃的黑衣少年!
第824章 128.血夜大荒城(一)
两天前、幽北三路的东幽路,正式改为了漠北神石部族的东幽盟。亥时初刻、大荒城中最后一面幽北旗帜,也已然换成了神石部族的盟旗。四十二岁的巡防营长李明翰,抚摸着被自己亲手摘下来的幽北三角旗,心中倍感唏嘘寂寥。
这是多好的一面旗帜啊!三角的三条边,象征着关北、中山、东幽,三路合一;黑白双色各分一半,象征着太白山与混同江,山水相连;而旗帜中央的圆圈,便代表着扶危解厄的萨满教,光照众生。这可是从小看熟的旗帜啊,恐怕以后再也不会出现了……
大荒城里最后一面幽北旗,已然被他亲手取下;取而代之的,则是漠北神石部盟的盟旗:黄条布上一堆乱七八糟的鬼画符,中间还画着一块花里胡哨的大石头,能多恶心,就多恶心。
儿子昨天刚跟自己讲过,先生说“一撇一捺、就念个人”。可自己分明没有离开故土,却再也不能以“幽北人”自居了;也不知这“新漠北人”的身份,到底还能不能活出“人”的样子来。
既然生了两条腿,就总得站着活啊!
心里万分难过的李明翰,换换抬起头来,望着迎风飘扬的漠北盟旗,竟有些鼻子发酸;他本想把手中的幽北旗收入怀中,可回头看了看自己手下的二十名巡夜兄弟,反而又止住了动作。他将双手背了过去,随意的说道:“都回去歇着吧,老子想一个人待会……”
眼看着弟兄们越走越远,李明翰找了一个背风的胡同口,取出了那面三角旗帜发怔。他很想把这面旗帜带回家中私藏,权当是留个念想也好。但在眼前这个关头,私藏幽北旗帜,绝对会招来杀身灭门的大祸。即便已经摘干净了巡防营的弟兄,可家中还有妻儿老小……
“哎,还得顾那个“小要账鬼”呢……拉逑倒吧!还是烧了吧,烧了干净……”
李明翰嘴里念念叨叨的宽慰着心思,一手紧紧攥着那面三角幽北旗,缓缓走向眼前不远处的一道火盆……
“既然这么喜欢,那就留着呗,没准日后还能用上……”
“哎,你说倒轻巧,留着藏哪不都是雷……谁!!!”
李明翰刚答了半句话,突然察觉出了异样!最近幽北三路饱受战火摧残、连带大荒城的宵禁时间,也提前了半个时辰。按理来说,此时大荒城的街面上,除了打更的更夫、巡夜的兵丁之外,根本不该有别人闲晃;而打更的更夫都是老头、不可能发出中气十足的声音;而巡夜的兵丁、也都是自己多年的老弟兄,根本就没这种嗓子!
李明翰察觉不对、忽然发出暴喝的同时,右手迅速摸向挂在左侧腰间的刀柄;然而他的右臂才刚刚动了不到半寸、便被一道寒冷刺骨的冰凉、轻轻抵住了咽喉:
“跟军爷打听个道,最近的死胡同该是怎么个走法。”
“身后的胡同,第二进宅子空了,本家去了南边避祸。”
“聪明!”
东幽路的土皇帝,乃是富家一方的李家;所以他们这些穿官衣的军爷,平日里的待遇也相当不错。正因如此,四十二岁的老兵李明翰,已经挡不住发福的趋势,双下巴和大肚腩一个不缺;就连脚下的那双官靴,都是经过自家婆娘的一双巧手、拓宽两次之后的加肥版本。
然而饶是如此,他仍然被身后那位不速之客,一手架腰一手架颈、仿佛双手捧着一根甘蔗那般轻松、朝着那进荒园走去。
荒园虽是荒园,但主家在临走之前,仍然还是挂上了一把大锁、防君子不防小人。自打刚才起,就一直紧闭双眼的李明翰、耳边只听“砰”的一声闷响,一阵木门的呻吟声、便顺着胡同两侧的夹墙、传到了长街之上……
“谁啊,亥时四刻了,回家睡觉去!”
街口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李明翰只觉托在颈部的大手突然收紧,急忙会意开口嚷道:
“我!李明翰!”
“哦……明翰呐!后半晌到我那喝一口去?”
“哎!知道了,后晌我带肉过去!”
“等着你啊!……紧闭门户、防火防盗……咚……”
打更的声音越传越远、许久之后才彻底消失不见;而李明翰只觉身体一轻,整个人也“悠”过了高高的门槛……
“你叫李明翰?开眼。”
“别,小的这双眼没什么毛病,就不睁开了。有什么话您尽管吩咐吧,我听着呢。”
“今天找你也没别的事,就是想打听点消息而已。街面上的人都说,这大荒城里有四层天、更有一层天外天。我就想问问,这句话到底怎么解释?”
“嗨!我还以为是总督府的探子呢,吓死我了!这就是大荒城本地的“赖子”,经常挂在嘴边上的顺口溜而已;说的是东南西北的四家首户,还有天外有天的李家而已。”
“四家首户?”
“是啊。我们大荒城是东贫西贱、南贵北富。而这城东首户老郝家,就是专门卖人的;从男到女从老到少、只要您给得起银子,他就能给你找来需要的人。”
“找人?找人用得着银子吗?”
“嗨!也怨我没说清楚。这人和人他不一样,老郝家卖的人,那都是吃不起饭的、没能耐的、欠债还不上的穷人。就比如说谁家人丁不旺、得买一房良家侧室吧?谁家少爷犯了王法,得找个人“换脑袋”吧?他老郝家,干的就是这档子事。”
“设局下套?倒卖人口?”
“比那可邪乎多了!不过要是说起这个,那就算没个头了!我这么说吧,大荒城还有句话:城东卖人、城西养鸟;城南都是人上人、城北的全他妈不是人。这城东老郝家卖人为生;而城西的小凤娘,干的是置办外宅、养“金丝雀”的营生;至于城南都是非富即贵的大宅门,由东幽商会的老掌柜做主;而城北就是小黑子的地盘,他冬天开林场子、其他时候放江排子、还养着几十艘渔船,几百号的打手,下手黑极了!”
李明翰倒也光棍,闭着眼睛躺在地上,来了个竹筒倒豆子,把自己知道的事一股脑全说了一遍。而沈归听完之后,一时之间,反倒无法做出决定了。
按照李明翰的说法,这座毫不起眼的大荒城,竟足足盘踞着五路人马,这就叫“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摘一个天外天的李家不谈,其余四路人马,听起来哪位都不是省油的灯!
正如郭兴所想一般,沈归的确没打算杀李子麟泄愤,因为李登压根就没死,他又何恨之有呢?眼下他的丈人公,正在老乞丐贾三爷的贴身保护之下,一路向北而去。根据之前众人商定的结果,他们这一行人的落脚点,应该是东幽路的极北之地——墨河村。
如果山势绵延两千八百余里的东金山脉,也无法藏下一个小小的李齐元;那么沈归就只能硬着头皮、与可能出尔反尔的宋行舟拼命了!
当然,之前他在李乐安面前立下的军令转,的确有吹牛的成分。他确实藏了一招以命换命的杀手锏,可以对天灵脉者造成实质上的威胁。但毕竟这招杀手锏消耗太大,他又无法通过反复试验、来辨别其中真伪;所以究竟能不能拼掉宋行舟,他心里也没什么底气。
然而李登的死活,沈归与李子麟心里清楚,但外人却无从知晓。所以这一趟大荒城之行,于情于理,沈归也必须要来。既然如此,不顺手做点什么的话,也实在有些浪费功夫;于是经过一番盘算之后,沈归就打算借这个好机会、出手帮李子麟解脱束缚。
经过事先打探,沈归将目标锁定为大荒城中的四大首户。不过为了避免错斩“假肢”,他在行动之前,仍然还是得抓个舌头问问清楚。
由于李明翰流露出了对幽北三路的眷恋之情,所以沈归也就把这个重感情的舌头,带到了一个空园子里。他本打算问清楚四人今夜的具体动向之后,再将这根舌头击昏了事。
可经李明翰这么一说,沈归却犯了难。一个姓郝的人贩子、一个叫小凤娘的高级粉头、一个商会会长、还有一个血汗工厂的把头;这大荒城的四层天,看似风马牛不相及、但实际上却全是与人打交道的行业,可谓四双手眼、通着同一片天!
自己虽来过几次大荒城,但从未深入其中;一旦自己判断失误、反被四张大网卷入其中的话,凭着一身的好武艺,倒是也没人可以拦得住他;但日后还有大用的李子麟,也就难逃一条活命了……
李子麟一死,东幽路的事,也就再无真假之分了!
沈归陷入长时间的沉默,李明翰却已然受不住了。他只觉得身下的青石板愈发冰凉刺骨、脊梁骨也蹿入了数道潮气,实在痛痒难当;万般无奈之下,他只得尽可能小心地扭动着身子,想要在不惊扰对方沉思的前提下、翻个面趴着……
“别动!”
沈归只是在思索究竟选择哪道突破口,并不是在神游天外。他眼见李明翰鬼鬼祟祟的扭动身子,便立刻伸出一只大手,像小孩捏蛤蟆一般、死死按在了对方的腰上!
一直死死闭着眼睛的李明翰、看不见眼前的变化,自然突然按在胯骨上的大手吓了一跳:
“啊!!!”
毫无防备之下,李明翰还是睁开了眼睛……
今夜皎洁的月光,将沈归那张清瘦的脸庞,勾勒的清清楚楚!
“沈……唔!!!”
第825章 129.血夜大荒城(二)
此时正值亥时四刻,穷苦人家早已睡下多时;而阔老爷们的夜生活,也才刚刚开始。
大荒城有四层天,可根据工作时间与工作性质来判断,首先可以排除城西的小凤娘。因为眼下正值这位“掌笼人”、迎来送往的高峰时期,四周耳目众多,难免会打草惊蛇。
根据李明翰所说,城南的东幽商会老掌柜,已然年过七旬,此时应该早已睡熟;至少在明日鸡鸣以前,什么时候找、他就什么时候在,完全不必急于一时。
至于城东的老郝家,干的本是伤天害理、缺阴损德的营生;这样的人手上血债累累、防备心也是最强的。如果沈归仅仅想要杀掉家主郝思明,那只就算整个大荒城作保,郝思明的人头也一样不归他所有;可沈归想要彻底拽出他的整个后续梯队,工程量不小,还需要补充更多的消息。
所以城北的小黑子,显然是最合适的切入点。无论此人心有多黑、手有多狠,可终归难逃半个江湖人的身份。因为他干的每一样营生,都绕不开江湖人与萨满教这一层关系,也就正好打在了沈归的手腕上!
江湖从来都不只靠拳头大小说话,更与金银之物毫无关联。沈归行走江湖,除了靠着“春典全通”的本是以外;更主要的依仗,就是简简单单的两个字而已:
辈份。
别以为只有庙堂之上,才有“官大一级压死人”的说法;江湖人对于辈份的重视程度,有过之而无不及,因为这本就是千百年来、支撑着江湖传承持续不断的基本体系。
如果从老叫花子伍乘风那论起,那么凡是吃一碗江湖饭的人,无论年纪大小身份高低,见沈归就先矮了一辈。不为别的,单纯是由于楚墨的门户太高,乃是游侠之祖。
如果从李玄鱼和林思忧那论起,那凡是萨满教中之人,见了沈归也得恭恭敬敬的叫上一声护法大人。毕竟大护法不但起到“教内纠察”的作用、还能帮助受人羞辱欺凌的萨满巫师出头解恨!这天底下又有哪只羊,会讨厌牧羊犬呢?
亥时五刻,李明翰斜跨着官刀、神色平和、步履沉稳地从胡同口走出来,迎面刚好撞上了方才约他“喝一口”的老更夫。
“哎?李头,刚出来啊?是不是朱家的宅子进贼了?”
“没,就是大门的锁糟了。不过这兵荒马乱的年月,空宅子招来几个贼,也是在所难免的。我这边多留点心,也算是没白拿朱老爷的银子啊。”
“好,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仁义、厚道!你说说现在的小崽子,哪有您这样的厚道人啊!那真是黄鼠狼下耗子,一辈不如一辈!方才我还听你们巡防营的二德子说,这次换了漠北主子,他要好好表现啥的……我呸!表现他奶奶个腿!挺大的老爷们,他也不知道要个脸皮,给那些漠北狗当奴才舔屁……”
“嘿!打住打住!我说罗大爷,咱都是小老百姓,就干好咱的差事、过好咱的日子,说不着那些天上的事。这样吧,今夜子时一过,您老下了夜之后,就把城里的打更的叔叔大爷都叫过来。咱借着老汪头的面摊,好好喝上一顿大酒,解解心烦!”
“别别别……我这葫芦里装的可都是好酒!你把那群老骨头渣子都叫来,那不是糟践东西吗!”
李明翰眼珠一转,身手搂过了罗老头的肩膀,悄声贴着他耳朵边说道:
“可别满处嚷嚷啊!我那有酒,黑货,不能留!咱爷俩今天要是喝不完,明早就都得倒喽,那才是糟践东西呢!”
“哎哎哎!那我知道了。下了更之后,城北老汪头那见!”
“好嘞!”
二人交换了眼神之后,便向反方向走去。罗老头继续喊着他的更号子,而李明翰则掩好了鼓鼓囊囊的腰包,走回了巡防营驻地。
大荒城是个不惹战事的福地,再加上民生相对富庶,所以即便首府大城的巡防营,也无法做到满编满员;吃空饷算人头的事、放在哪都不新鲜,还有不少人已然成家,还有一些穷哥们家住城外;所以今夜留在巡防营里的弟兄,全加在一起、也不超过二百人。
“咳,二德子,去把醒着的弟兄都叫来,睡熟的就算了。”
这位刚被罗老头告了黑状的二德子,转身出营而去;片刻之后,便带回了大概四五十人。除了等待接班的二十人之外,还有几个睡眼惺忪、哈欠连天的家伙,显然是二德子刚叫起来的“好朋友”。
“刚才总督府……哦,现在是王府了,派人递了话来。王爷有令,说今夜巡城取消,大家可以早些休息了。”
二德子听完眉头一皱,眼珠一转,立刻大声叫嚷起来:
“可算休一天了,行了,弟兄们都回去睡吧…”
不大一会,整个营房当中就只剩下了二德子和李明翰。这位轰走了旁人的小卒凑上前去,压低了嗓音对李明翰说道:
“我说李大头,咱王爷一人得道,您这同族兄弟也跟着鸡犬升天!今夜巡城停了,是不是有什么别的好事啊?说出来听听呗?”
“有事没事的,我一个巡防营长,也跟你小子汇报不着啊!去去去,该干嘛干嘛去。”
“嘿我说李明翰,好声好气的跟你说话,你给老子顺杆爬是吧?别给脸不要脸啊!你还以为自己这巡防营长,是个天大的官呢?狗屁!别看你也姓李,可您是李家大院出来的皇亲国戚?还是他李子麟的铁杆心腹啊?我还告诉你说,就你这“臭脚巡”,我二德子想弄死你、就跟碾死个臭虫似的!”
二德子今年才二十出头,嘴上的绒毛还没褪干净,就敢点着直属上官鼻子一通臭骂!这要不是得了失心疯,就一定是有所依仗。
果不其然,李明翰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却始终没说出什么下话来!
当然,二德子本家姓姚,跟天外天、皇上皇的东幽李家,更是八竿子打不着关系。只不过他倒是有个特别横的姐夫,叫做郝思明。
李明翰岁数不小了,几十年的巡城差事干下来,什么人没见过?他早就把尊严与体面,修进了骨子里,伤不到半分的体面。如今被一个二十出头的后生,指着鼻子尖的臭骂一通,他不但吞下了这口恶气,更换上了一张市侩的脸皮:
“你看你孩子,有啥话不会好好说啊?今天晚上的确有事,但是也太危险了!我也就是念着你姐夫的关系,想让你躲远点啊!”
“省省你那吐沫星子吧,少来这套!谁还不知道你心里那点小算计了!你跟包子他们关系好,就想把在漠北人面前露脸的机会,留给他们那一队人,我说的有错吗?”
“嘿!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啊你!行行行,你不是死活非要去吗?我让你去总成了吧?听好了啊,王爷府的大管家说,北城角门,一会可能有探子入城行刺王爷!”
“哎,这不就对了吗!以后有啥好事,你也多想想我姐夫那层关系!以后我要是上去了,不也得记着你的好么?”
“去吧去吧,多带几个人,小心着点……记得给你姐夫带好啊!”
“见着面再说吧!”
李明翰看着二德子摩拳擦掌、打算大干一票的背影,嘴角微微向上一拱,从牙缝里挤出了一句话:
“马上你们就见着面了……”
与此同时,沈归也来到了混同江畔。北城外已是夜深人静,唯有岸边一艘小渔船上,正睡着一个汉子。沈归走上前去,盯着他盖在脸上的草帽,正在犹豫要不要开口说话……
“买鱼去鱼市,摆渡等天亮以后。”
“哟,没闷着啊?合字的?”
“……认错人了。”
“您多辛苦,我是来测字的。”
“……上来吧。”
正常来说,测字这个词,就代表着算卦的一种方式;但是在江湖道的语系之中,测字这个行当的别称,就叫做“小黑”。
大概过了半盏茶的功夫,渔船停在了一片江心岛上。沈归下船四下望去,只见远处有一缕火光,还有几个赤膊的汉子,正在朝着自己这边指指点点……
沈归刚想向前走去,却被那个船工拦住了去路:
“盘岔发青,先过一水(你是生脸,先让我搜一搜身)。”
沈归莞尔一笑,那柄藏在袖口里的惊雷剑滑入掌中,慢悠悠地从他眼前晃过:
“我是有别的心思,你现在正给混同江里的龙王爷捶腿呢!”
“虎头!”
远处传来了一道大嗓门,这名船工听完之后,便不发一言的回到了船边。
“劳这位兄弟往前走走,我腿脚不大方便,迎不了客了……”
沈归循声而去,只见篝火旁边,正坐着一位皮肤白皙、满脸络腮胡子的中年大汉;此时他的左手,正死死掐住右脚脖;而他的右手,整倒执一把匕首。
再向下望去,只间右腿内侧鲜血淋漓,皮外还露着半截断箭杆,看起来一片血肉模糊、显然是一道新伤。
“稍等啊,一会就完!”
这络腮胡子紧咬牙关,右手一用力,紧贴着箭杆、将匕首插入大腿皮肉;随即他又深吸一口大气,右手用力一别……
只听一阵令人牙酸的声音传出,这汉子也疼的浑身冷汗、不自觉的松开了右手……
“…妈的…卡的也太深了……”
第826章 130.血夜大荒城(三)
沈归虽然没有生在相对健全一些的原生家庭,但由于他的社会关系极其复杂,所以身边从来都不缺顶尖的医疗资源。无论是好大夫还是假大夫,无论是头疼脑热还是伤筋动骨,都有无数种医疗方案任其选择。
但一个人的条件优越,不能代表整个华禹大陆的普遍情况。无论是以萨满巫师为代表类型的巫医谱系;还是以林思忧师徒、孙氏兄弟为代表的岐黄谱系、甚至是南康天神教的舶来谱系,都只是一小部分人,才能够享受的特殊资源。
也就是说,普通百姓生了病的话,除了指望能走一步大运以外,就只有咬牙生抗这一条途径。抵抗力强的活着,抵抗力弱的死去,物竞天择、适者生存。
不过沈归面前这位皮肤白皙、满脸络腮胡的汉子,显然不是“听天由命”的劳苦大众;单就他手中那柄反射着幽兰光芒的匕首、也至少要在五百两银子起价。
所以他只是在借着这道箭伤、为自己竖起一道“英雄豪杰”的大旗罢了。既做给自己手下的兄弟看、也用来震慑那个摸不清来路的“门里人”。
被这副“无知者无畏”的愚蠢,深深震撼的沈归,看着他满头的冷汗、铁青的嘴唇,不禁讥笑出声:
“呵呵,我说小黑子啊小黑子,你到底是傻还是精呢?这是你自己的腿吗?要照你这么个治法,就直接改名“黑瘸子”得了!你一个幽北的地赖、又不是卫津的混混,玩什么自残呢?”
沈归一边说着风凉话,一边走到了这位“关二爷再世”的小黑子身边;他随手从篝火里抽出一根木棍,随意放在了一个半大孩子手里:
“举高着点,别烧着我头发啊!再来四个壮实的、把这瘸子给我按住。你,去找根木棍之类的玩意儿让他咬着,叫出声来听着心烦……行,你脚边那根骨头就行,塞他嘴里去!”
“你别一来就咋咋呼呼,到底会不会啊?”
“看我媳妇儿弄过几次,手艺再潮也比你强,再差也能给你留个全尸……”
“你媳妇是干啥的?”
“是个大夫,叫李乐安。”
“……那你整吧。”
要说这小黑子,天生就是个吃刀头饭的狠犊子!沈归净手之后,一刀划开他的伤口,两根细长的指头直接在肉里翻来翻去,动作极其粗鲁;然而他愣是把嘴里那根棒骨、咬的“咯吱咯吱”作响,不用任何人按住手脚,仍然保持着纹丝不动的状态!
滋啦……
这一场酷刑折磨,足足持续了小半个时辰,随着沈归的手指离开伤口,一道污血直接飞溅在了篝火之中,冒出了一阵阵的青烟……
“怪不得卡的那么严实,敢情是三棱箭啊!这是多大仇啊?再偏二寸,你小子的祠堂可就被人家拆了!”
浑身湿透、面青如铁的小黑子,扭头吐出了带着牙印的骨头,十分硬气的答道:
“你唠的都是废磕!打人还能有好手吗?没有把我整死的心,人家就不能出手!”
旁边那个拿着火把的后生,早被方才那副血腥残酷的场面、吓的脸色发白,腿脚酸软了。如此终于告一段落,他赶紧矮身捡起了地上的半截箭头,想要借此分散一下注意力,缓解脑中的眩晕感……
“当家的!您快看这箭头,上面刻着一个“凤”字,是他妈小凤娘的人!”
“快别在这给我丢人现眼了,一边呆着去……”
小黑子看都没看那枚所谓的“证据”,只是用虚弱的目光、死死盯着沈归:
“你就是老相爷的女婿?……叫沈归吧?咋?跑大荒城报仇来了?”
“小黑子,对自己的救命恩人,说话最好客气点!这箭头虽然取出来了,但你那条残腿保不保的住,可还不一定呢!让你的弟兄去找最近的萨满巫师,开一道拔毒祛邪的药,先把伤口敷掩饰了;再用我的名义发一封鸽信,送到太医院孙白术手里,让他给你开个方、喝上几副黄药汤子。
“啧啧,到底是沈少爷,你这门路可是真横啊!得,我小黑子不喜欢欠人情,你不就是想找李子麟的晦气吗?我能帮上什么忙,你只管开口就是!”
沈归正在就着水盆里的温水净手,耳听得小黑子开口认情、竟生出异样的感觉。要说自己刚才施术救人、确实是卖了他一个不小的人情。可站在人家的角度来看,自己这边宰了李子麟扭头一走;可他这么多年打下来的那点家业,可是被牢牢拴在了混同江上,动弹不得啊!
他就不怕被漠北人秋后算账吗?
江湖人恩仇必报,虽然没什么可说的;但他这报恩的代价,也实在太大了!所以沈归在听完之后,只是不咸不淡的说了这么句话:
“我既然来了,李子麟的命就不是他的。已经捂在锅里的肉,怎么飞都飞不出去。而且这是我自家的事,别人也插不上手;治你腿的人情,先这么欠着吧。”
“没事?那你为了找我,还吓唬人家李明翰?”
“小黑子……我怎么觉得你今天受伤这事,是给我做的套呢?”
沈归心里清楚,像小黑子这种地头蛇,有的是耳目;但他却没想到,依然做的如此隐秘,仍然没能瞒过这个土流氓的眼睛。不过他就算是消息再灵通,也始终都是个土流氓罢了,根本构不成威胁。
毕竟以沈归的身手而言,想要把这江心岛变成一片死地,也只是弹指一挥间的事。所以他也不想继续跟这个长着胡子的小白脸、再继续磨牙费舌头了;刚准备“借”几颗人头立立威风,小黑子却又嘿嘿一笑,伸手捏起地上的废箭头,放在沈归面前晃过:
“沈少爷,我小黑子好赖不济,也是滚过江湖的汉子,哪能干出那么下作的事呢?而且您瞧见了吗?这上面虽然刻着一个“凤”字,但是城西那位始终都是个娘们,下手不会这么干净利落。我和老郝家也是井水不犯河水,跟那群做生意的老头子,更没什么利害冲突……您见多识广,麻烦您断断;这埋伏我的弓手到底是谁?咱俩之间,到底是谁给谁下套?”
“你惹了谁,自己琢磨去,与我无关。如果要是我想动你的话,也用不着这么麻烦。要不然咱俩打个赌,三息之内,我能要了你们所有人的脑袋!”
沈归放了狠话,方才还斗鸡一般的小黑子,竟然反而沉默了下来;过了许久之后,他才抬头问沈归:
“你和李家是姻亲,我凭什么信你?”
“小黑子,你跟我玩这套,纯属多余!你信也好,不信也罢,又能怎么样呢?我看你是土皇帝当久了,掂不轻自己的分量了吧?”
“…哎…老郝家没什么背景,虽然两头都交下了几个人,但跟你肯定没法比;东幽商会就更别提了,看起来与李家分庭抗礼,可实际上就是李家自己竖起来的大旗,给本家挡风用的;至于城西那娘们,我暂时还摸不透,不过终究是吃女人饭的……”
“小黑子,咱还是打开天窗说亮话吧。跟神石部族勾结的人,到底是谁?”
“……现在东幽路已经换天了,勾不勾结的事,还重要吗?你只要想明白一点,这事儿就全清楚了:我们四个饭碗里的那点粮食,全都是二茬饭。”
“…明白了…小凤娘这人,如何?”
“脚大了点……”
沈归翻了个白眼,站起身来,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
“好好在岛上养你这条废腿,三天之后再回大荒城。额……以后挣你该挣的银子,把赌坊的关系断干净了,要不然还得被人算计。”
小黑子听完之后,又低头看了看那根箭头,几次想要开口说点什么,最后却只化作了短短的三个字:
“知道了。”
无论是把头还是东家,与赌坊合伙做局、圈苦力入瓮的事,本就是江湖道的老黄历了。沈归一看他手下弟兄的穿着打扮,就知道这伙人显然是没攒下什么银子来。至于说小黑子被人暗算,到底是因为多吃多占、还是与赌坊分赃不均,与他也没什么关系,也用不着非刨根问底。
他这一趟过江,主要就是想搞明白一个问题:到底是不是李家的“余孽”,最先倒向神石部族、并在背后推波助澜,架李子麟上墙。
虽然眼下他与李乐安还未成亲,但东幽李家也算是他的姻亲。在出手“自灭满门”之前,总得问一个明白才是。就算不用与谁交代什么、可得先过了自己心里的那道关。
其实小黑子给出的答案,一点都不奇怪,甚至是理所当然的结果。毕竟李登是嫡系本家、而李子麟就只是个外戚孤子、甚至与李明翰都没有任何区别!可如果东幽一路,一直保持在幽北朝廷的框架之内;那么这个“德不配位”的李子麟、就是李登指定的唯一铁杆继承人,根本翻不过天来。
一个没根没源人,能够坐拥东幽一路,而且还顺带坐上了家主之位,叫那些外戚旁支又如何不眼红呢?
如果神石部族接手了东幽路,那么从法理来讲,前任丞相的话,就成了一句废话;从道义来讲,李子麟逢难变节,卖主求荣,更没有继续带领李氏族人!
当然,家主与东幽王的位子就只有一个;即便李子麟跌落王座,东幽路最终花落谁家、也都是说不准的事;可站在李家外戚的角度来看,无论自己能不能得利,都得先把李子麟拽下马来!
哪怕重来一百次也轮不上自己,但看着李子麟倒霉,自己也开心呐!
第827章 131.血夜大荒城(四)
再次回到大荒城的沈归,选择了原路返回,重新来到北城楼的角门以外。
筑城砌墙,本就是用来抵御外敌入侵的防御工事,所以在华禹大陆的传统筑城方式之中,是不存在角门这种防御薄弱点的。
不过近百年以来,华禹各地虽然小仗不断,却还从未爆发过全面战争,勉强算得上是太平年月。而这座大荒城,也在太平年月中进行了两次重新翻修,已经与原本的模样大不相同了。
和平时期的商业活动,会逐渐兴旺发达起来,而各地货物的买卖流转,也会变得愈加频繁。而大荒城作为东幽李家的基本盘,不可能会忽略掉商业方面的硬性需求,于是也就诞生了内凹形的新式城墙拐角、以及凹陷深处一道角门。
如此一来,在不影响城防效果的前提下,也大大方便了镖队与马帮、可以夜间进出大荒城。当然,上下打点疏通门路的银子,也还是少不了的。
沈归与李明翰分别之后,便在对方的指点下,从城北角门连夜出城,直抵混同江畔;此时他刚刚出完了“夜诊”、打算原路返回的时候,却被多出来的七名城门兵拦住了去路。
“站……住!”
一声阴阳怪气的喝阻,乘着夜风飘入了沈归的耳朵里。他抬眼观瞧,只见由打角落里站起了一名年轻兵卒,正摇摇晃晃地朝着自己走来。此人年纪大概在二十岁上下、生的面黄肌瘦、尖嘴猴腮,发如枯草,眼神不定,长了一副最标准的奸人相貌。
沈归不明情况,打算先观望事态发展。毕竟之前已经与李明翰谈好,城北角门尽量不留人,巡夜的更夫也由他负责拖在北城,至少能给沈归留出后半夜的清净来。分明刚才出城的时候,还是如约所言一般;怎么回来就多出了一个闹牙疼的小卒子呢?
“想连夜进城?”
“怎么着?”
“嚯!口气还挺横!说,你是不是打算行刺我们王爷的刺客啊?”
对方这话一出口,算是把沈归给彻底问懵了。他走南闯北、也算是见过了不少的世面,可还头一回见到愣成这样的兵丁。自己这么大摇大摆的直奔角门而来,那还能是刺客吗?
整句话到处都是破绽,一时之间,就连沈归这种嘴欠至极的人,都不知该从哪里说起才好……
“嘿?你他妈瞪什么眼啊?知道爷是谁吗?爷的名号叫二德子,可着大荒城你去打听打听,有谁不认识东门脸大街的二爷!”
对方报完了名姓,沈归就更糊涂了!他实在是摸不准,这二德子究竟犯了什么疯病。即便自己真的是来行刺李子麟的刺客,那他身为大荒城的兵,要么就传令示警、要么就亲自上前拿贼;这拍着胸脯扬名立威,又算是哪一路的招数呢?
“咋不说话呢?吓尿了吧!小子,也就是你运气好,今天碰上二爷我当班!你要是个明白,就既别吵也别闹,老老实实跟着二爷投案去。有老爷问你话,你就说是二爷把你弄进来的,准保你不遭罪!你在大牢里踏踏实实的住上些日子,只要这阵风头过去,二爷再托人把你给捞出来!到时候奉京城里都换皇上了,也没人找你的麻烦了。怎么样?二爷够仗义了吧?”
这二德子的话很好理解:他以为自己是京中派来行刺李子麟的刺客,想要骗自己跟他去大荒城府衙认罪伏法。如此一来呢,既不用动刀动枪,也能把这笔功劳全部揽在自己身上。可他毕竟穿的还是兵丁服,而且看那布料的成色、又是一身簇新的新装,怎么就敢开这么大的口子呢?
“刺杀李子麟,那是什么罪过!看你也就是个新兵……咋能把我捞出来呢?”
“呦?看你穿的挺阔气,咋这么不明白事理呢?我这身皮可没那么大的本事,但你听过大荒东城的郝思明郝大爷吗?那可是我姐夫,亲姐夫!”
“哦哦哦,原来郝思明郝爷,是军爷的亲姐夫啊,怪不得怪不得……等会,这事儿不对吧?我可听人说起过,郝思明今年得有五十大几了,而你这副模样,二十岁顶天了,不知令姐今年贵庚啊?”
“二十一!”
沈归眼珠一转,脑海中立刻浮现了品貌纯良忠厚的李明翰,心中已然猜出八九不离十,这显然是一出“借刀杀人”的暖场戏。自己本打算进城之后,先去摸摸小凤娘的底子;可如今既然撞上了郝思明的小舅子、顺手帮帮郝思明的忙,倒也无关紧要。
不到十个呼吸过后,“凭空消失”的皇家刺客沈归,再次出现在了二德子面前;而他的右手,正提着六颗鲜血淋漓的新鲜人头;二德子顺着对方手中的发髻往下一瞧……嗯,都是熟人。
“走吧二爷,带我去拜访一下令姐夫。”
月光之下,沈归笑着晃了晃这一串“葡萄”,对着二德子露出了满口白牙。
大荒城西,有着无数环境清幽的院落,都是某些贵人置办外宅。每一间大小宅院之中,都养着一只只羽毛鲜艳、鸣音清脆的“金丝雀”;而“掌笼人”的名号,就叫做小凤娘。
这里也同样有着郝思明的两座外宅,一大一小;其中大的那座三进院,便是二德子姐姐的居所。顺带一提,小黑子也在这里也有一座外宅,只不过门口的大红灯笼,只怕最近几日是无法点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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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沈归“搂着”二德子的肩膀,刚刚踏上西城根大街之时,小凤娘的探子便已经悄悄跟上了他们。不过沈归本没打算瞒着任何人,反而还想借着郝思明这只“老鸡”,来儆一儆小凤娘这只“母猴”。
“我说小二爷,您好好走路成吗,别总是拉着胯往前趟着走!要是把我那“登门礼”晃散了“黄,你可得自己补上!”
“哎……是是是……”
“腰挺直了,别总往下出溜……这副德行要是让人瞧了去,以后在东门脸大街上,你还混不混了?”
“混混混……”
沈归一路调笑着二德子,一路跟着他的脚步前行。而那六颗鲜血淋漓的人头,也被二德子装在了一个大木匣子里、蒙着一个包袱皮,紧紧地背在身上。这木匣子不是什么值钱货,就是二德子随手从一个典当铺门口顺回来的,做工及其粗糙。那匣子里的鲜血与浆汁,不停地顺着木板缝隙流淌出来,在西城根大街上划出了好长一条粉线……
“梁宅”门口的两个大灯笼,红火的灼人二目;门房下面的长条凳上,有两个身强力壮的汉子,正靠在一起打着呼噜。腿脚酸软的二德子走上前去,颤颤巍巍的拍了拍了其中一名独眼大汉:
“虎哥、虎哥……”
“谁!……嗨…德子啊?找你姐啊?”
“不……不,找我姐夫……”
“有什么话明天说吧?天挺晚的了,郝爷睡的本来就轻……哎?下面那人是谁啊?”
“啊……一个朋友……”
这独眼汉子打量了沈归半天,见对方品貌俊朗,衣着华贵,身上还带着几分书卷气,也不敢轻易开罪;于是他站起身来、向沈归抱拳道了一声“少待”,便直奔内院花厅,找近身人回话去了。
没过多久,这虎哥与一个老仆妇耳语了几句之后,便快步走回了门边上:“我们家老爷说了,请少爷正厅叙话。”沈归点头道了一声“辛苦”,便“押着”眼圈泛红的二德子、一起向正厅走去。
梁府的实际主人郝思明,今年已经五十有三,早已过了意气风发的年纪;再加上最近还惹上了一口“阿芙蓉膏”的嗜好,身板算是彻底糠了。
在二德子登门之前,郝思明正躺在烟榻上、在夫人梁氏的伺候下吞云吐雾,培养睡意;如今听说府外有一位品貌不凡的年轻人,押着二德子连夜登门,立刻就把手中的“枪杆子”摔倒了地上。
“看看你这个弟弟,就是烂泥扶不上墙!文得不行、武的也不行,天天就知道给家里招事。听见了吧,这准是在外面惹了哪家的少爷,让人家押着上门讨债来了!”
“这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呢,您先别顾着发火啊!我爹娘死得早,就剩下这么一个弟弟;要不是为了拉扯他,我才不进你们郝家的门呢!再说了,我这后半辈子算是毁你手里了,可还指望德子能过上好日子呢!等他成了家、有了孩子,我……我也算是对九泉之下的父母有了交代……”
二德子的姐姐说着说着,眼眶就开始泛红,几颗晶莹泪水,仿佛断了线的珠子,落在炕桌上噼啪作响。
郝思明虽不是什么好人,但每每看到自己这个梁夫人,总会想到自己那个不知被卖到哪里去的亲妹子,所以平日里对于这个身世可怜的侧室、还是真心实意的疼爱。
“行了行了,我也没说什么啊!我这就出去看看去,好在我这张老脸还有几分面子,也就是赔点银子罢了。”
梁氏夫人一听这话,马上就破涕为笑;她急不可耐地翻身下榻、跪在地上给郝思明穿鞋……
第828章 132.血夜大荒城(五)
大约过了半盏茶的功夫,郝思明被夫人收拾的干净利落,龙骧虎步走出了正房,半点都看不出这是个年近六旬的半老之人。他从正厅的后门入内,趁尚未现身之前,先向屋中打量了一眼:只见一位模样俊朗、身形颀长的白衣公子,端然稳坐在下首处;而自家那个不成器的内弟,却仿佛没了魂一般、正蹲在门边一个劲儿的打哆嗦……
郝思明的本业是贩卖人口,相面识人当然也是顶尖的内行。根据他的眼力与经验来判断:单就眼前公子的这份气度,也绝不是学上十天半个月、就能装出来的富贵!
见内弟惹上了狠角色,郝思明心中一沉,面上做出了和气谦卑的笑容,轻咳一声示意之后,便大步流星地走入了正厅。他在正厅一露面,看都没看嘴角含笑的沈归一眼,反而步履不停直奔二德子面前,扬起蒲扇一般的巴掌、抡圆了抽在对方的左脸之上……
“啪!”
二德子早就被吓得肝胆俱裂、如今生生吃了一巴掌,连惨叫都没能喊出来,整个人立刻扑倒在地、口鼻齐齐喷出了一股鲜血,更还有两颗沾着肉丝的后牙槽,也被他吐在了正厅的青石板上,滚了好远……
“你这狐假虎威的狗杂碎,天天就知道打着我的名号,出去为非作歹!留你活在这个世上,早晚都是个祸害!知道我为何出来的如此迟慢吗?刚才在屋里的时候,我已经跟你姐商量好了!今天我就当着人家少爷的面、执行一下我郝家的家法!我不管你捅了什么篓子,也不问是谁对谁错,先把你活活打死,我再跟人家少爷赔礼道歉去!”
要说这郝思明,虽然做的是不入流的下作生意,可就这一番正气凛然的场面话,连沈归听了都暗自点头赞叹:看来无论哪行哪业,凡是能够白手起家、并守住偌大一片家业的人,都不是什么易于之辈。
放完了狠话之后,郝思明还觉得不大解气,又用力跺了二德子几脚。他本就刚刚服完了烟,身子骨也一天不如一天,这才动了几下,额头就已经见了冷汗。郝思敏趁着喘气的功夫,侧眼偷瞧了正在喝茶看热闹的沈归,见对方无意阻拦,又扯着脖子朝着门外喊道:
“老虎!老虎!给爷拿把趁手家伙来,要带刃的!”
二德子一听这话,立马就回过神来!郝思明是何许人也,他心里可是再清楚不过了!别看这位半大老头子说话客气和蔼,但实际上却是个刎颈喝血、敲骨吸髓的狠角色!折在他手底下的冤魂厉鬼,就算没有一万、八千也绝对挡不住啊!
“姐夫!姐夫!我真没招惹他啊!我就是老老实实在北门当值,办得也是公差公事啊!”
“住口,你这孽畜!编故事你都编不圆!你抬头看看人家少爷,斯文俊美、仪表堂堂,一看就是读书明理之人,还能故意为难你一个小卒子不成?我今天……我……”
这郝思明也不等手下人拿来家法、闪电伸出右手、捏开二德子的嘴巴,左手二指深入口中、一抻一拽……
“嗷呜……”
二德子呜咽一声、被郝思明一脚踹中胸口,撞在了门槛之上;而郝思明在他口中生拔了一颗本就活动的后槽牙,看都没看一眼,随手就丢在了地上:
“今天我就好好治治你这搬弄是非、胡言乱语的毛病!咱们先敲牙、再割舌头……”
嘴里说的都是横话,但郝思明的眼神,却一直都在朝着不言不语的沈归身上瞥。按照场面上的规矩来说,郝思明这一堂“当殿训子”的戏码,到此已经算是演到了尾声!正常情况下,谁都免不得上去开解两句,他也正好就坡下驴,找人把二德子搭到柴房继续“执行家法”,自己则留在此处,与这位阔少爷谈论正事。
可沈归还是那副看热的模样,跟个哑巴似得一声不吭;等一会虎头真把家伙拿过来,自己的话又已经放出去,还真来个“大义灭亲”不成?
“这位小兄弟!你看老朽如此处置,还是算公平妥当吧?”
郝思明心想:你沉得住气,我屋里那位,也一样得要个交代。既然你不给我递台阶,那我自己搬来一个,把面子一次给足了你,总算是仁至义尽了吧?
沈归轻呷一口温茶,朝着门边上的一块布包袱努了努下颌
“寒酸薄礼,不成敬意。”
而郝思明闻言、立即大喜过望:总算是有台阶可下了!
“我一见少爷的面,就知您必是人中龙凤!如此知情识理,绝对出自于有头有脸的大户人家,错不了!咱们这也算不打不相识了,您也别跟我家这只土鸡瓦狗一般见识,污了您的声誉!而且这畜生给您添了麻烦,您没砸烂我郝家的牌匾、就算是给我郝思明天大的面子了!不过有句话,老朽还是得倚老卖来,说上几句;您是苦主,来我这登门问理,怎么还带着东西呢?这事要是传出去,我郝思明岂不是被人诟病、说我偌大年纪不知“理义廉耻”了吗……”
郝思明一边说着场面话,一边将那个大木匣子抱在了方桌面上。方才看起来不显、可等他放下箱子之后,突然觉得双手以及衣袖、胸腹还有前襟、全部都沾上了些许潮湿……
郝思明年纪大了、再加上深受烟毒之害,嗅觉根本没有那么灵敏;于是他只能回头干笑了一声,一边叨咕着客气话、一边着手解起了包袱皮来,打算一探究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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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爷啊,这小畜生嘴里没一句实话,我信不着他!一会劳您把前应后果、再重说一遍,咱们改打的打,该赔的赔,我郝思明绝不含糊!至于那口气的事,您只要划出条道来,我郝思明准得当河过,绝不会护犊子……”
这包袱皮和木匣子,都是随手捡回来的弃物,解起来并不费力。郝思明心里想的是:哪怕就是一筐烂苹果,自己也算是有了脸面;再还上一份厚厚的礼,好歹把这事先糊弄过去……
可没想到这木盖一掀,里面却是六颗横牙立目、鲜血淋漓的“鲜人头”!
郝思明与这路东西算是老相识了,比这再惨烈几十倍的场面、他也见过了无数次,自然谈不到什么视觉冲击;不过这六颗人头一出现,也就证明了今天这档破事,反而跟二德子关系不大,纯粹是奔着自己来的!
因为,二德子就算再闹腾,也担不起六条人命!
“德子,去跟你姐说说话……”
“姐夫……”
“滚!”
二德子跌跌撞撞地跑出正堂、而郝思明则端起了“人头礼盒”,缓缓放在了沈归的脚前;自己又随意拉来了一张椅子,与沈归坐了一个脸对脸:
“兄弟,报个蔓吧?”
“礼既然已经收了,道就不用盘了吧?”
“水有源、树有根,我郝思明挡了哪路神仙的道,您总得说出个一二三四来吧?”
“我叫沈归。别的你还问吗?”
一听沈归二字,郝思明双目瞳孔瞬间放大、呼吸也开始急促,双手更不自觉地抠在了扶手上、手指与包浆摩擦出了“咯吱咯吱”的响声……
“老相爷的事,跟我郝家没关系。”
“那东幽路的事,总跟你有关系吧?”
“沈归……你知道这是大荒城吧?”
“知道,神石部族的东幽部盟,对吧?”
“那你知道我郝思明,是何许人也吗?”
“打听过了,东城郝家,人贩子。”
“哦……原来你不知道……”
神色愈加阴沉的郝思明、突然放大了嗓门、吼出了一句“来人”;只听得正厅外响起一阵纷乱急促的脚步、其中还夹杂着一些刀剑相撞的声音。郝思明缓缓站起身来,死死地盯着面色如常、甚至略带讥讽的沈归:
“沈归,你知道吗?这幽北三路,每天至少有几百号人、会无缘无故的消失;我与你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也不想你成为他们当中的一位。”
沈归听完之后点了点头,端起茶碗又喝了一口、便笑吟吟地将茶碗递还给郝思明:
“添水!”
“动手!”
郝思明一声令下,正厅门窗立刻齐齐破开!无数名身强力壮、正值盛年的汉子,由打四面八方涌入了正厅之中……
与此同时,梁府对面的摘星阁上,有一位身披红霞,头戴玉钗的中年妇人,正与一位贴身小厮并肩坐在楼栏杆上,向对街的梁府正堂眺望。
“小姐,郝思明发狠了,咱们要不要过去帮忙啊?”
“喜鹊,你晚上是不是吃多了荤腥、糊死了心窍啊?我们去帮沈归杀人、还是帮郝思明收尸?现在又没到咱们上场的时候,踏踏实实的看戏多舒服啊。”
“可是小姐……”
“喏,你看!该赶场的角儿,这不是已经来了吗?”
喜鹊转头望去,只见由打东边街头,走出了一队手执火把的差丁衙役;为首一人身形高大魁梧,身披齐元军铠甲,手执一杆铁哨棒,威武不凡!
这位身体壮硕的将军,走到郝宅府门以前,与一位独眼的汉子耳语了几句之后,便率领众爪牙走入了郝府正厅。
与他粗鲁狂放的外形极不相符;此人一见沈归的面,先是怔住了神、随后便扯着脖子失声痛哭起来:
“姑老爷,您可算回来了!大小姐呢?没跟着您一道来吗?……呜……老相爷被李子麟那个畜生给害死了……呜……”
第829章 133.血夜大荒城(六)
要说这以貌取人的土法子,果真不是观人辩才之道;沈归看这汉子五大三粗的模样,又“呼啦啦”带了一群衙差兵丁,还以为这准是郝思明的“后腰”呢!可自打他雄赳赳气昂昂进了正厅、又认出了自己之后,立刻哭的梨花带雨、嚷的如丧考妣,这分明又是一只带着猪皮面具的狐狸啊!
看过了他这一番卖力的演出,沈归还没来得及开口喝彩,郝思明却已经把牙齿咬的咯咯作响!这位手握重兵、权势熏天的李家骁将,可是他每年花费五万两雪花白银,喂熟了的一条咬人恶狗啊!怎么到了紧要关头、不但连声犬吠都没有、反而帮对手舔起鞋底子来了呢!
“我说李将军,李大可!这厮深夜手持利刃、闯我郝府大门、屠我庄丁上下三十余口,整个前厅都被他杀成了修罗场!这一地的血腥和残肢,身为守城将军的您,怎能视若无睹呢?”
他这一番语气柔和的“审问”,李大可根本就没往心里去;连一个余光都没赏给他,继续哭天抹泪地拽着沈归的袖子:
“姑爷爷啊……我是日盼夜盼,总算是把您给盼回来了!这李子麟就是头活畜生,老相爷对他那真是比亲儿子还亲,我们这一辈的子侄都看在眼里,妒在心头啊!可谁想到老相爷一辈子火眼金睛,却栽在了这头“活兽”身上!平时看他人五人六、满嘴的仁义道德;可一到了紧要关头,他竟做出了这等逆事……呜……您可要为老相爷讨个公道啊!”
李大可的神色变幻,已然尽数落在沈归的眼中。其实他究竟是何许人也,只从郝思明刚才的话语之中,就能推断出个八九不离十。站在郝思明的眼中看来,这李大可就是自己花银子养大的一条凶犬;但站在李大可的角度来看,这郝思明只是给自己赚钱的门客。他们俩之间的关系,还达不到什么“同林鸟”、什么各自飞,纯粹是互相利用的利益关系罢了。
“你叫……李大可……对吧?大荒城守将,李家新一代子侄的翘楚,前幽北三路的四品武官,三长老李宽家的亲子侄,郝思明的背后靠山……我还漏了什么?”
“姑爷爷,前面您老人家半点都没说错,可这郝思明与侄孙子我之间,可半点关系都没有!”
沈归扭过头来,看着面色阴沉、咬牙切齿的郝思明:
“看来小黑子说的对,沈某好像高看了你一眼……”
“呵,呵呵呵……沈归啊沈归,凡是吃我们这碗饭的人,就没人指望着自己还能有个善终,什么时候死,死的时候是什么德行,我郝思明根本就不在乎!反正老子也活够本了,今日落到你的手里、也算是老天爷疼我郝思明!来来来,怎么杀我的弟兄,你就怎么给我来上一下!”
嚯!要是听他这一番话,沈归还以为这是个为国为民、慷慨就义的英雄豪杰!
“郝思明,临死前你就不打算咬出几个陪绑的吗?这千古的骂名,你一个人全扛了?”
“千古骂名?我干的是就是这份买卖,挨骂也是应当的,根本不在乎!再者说来,我郝思明偌大年纪、死则死矣、何苦还非要攀扯他人?”
沈归看着满面“光荣”的郝思明,来回转了几个圈,心中颇有些五味杂陈:单以他诓骗幽北百姓入瓮,并卖予谛听为奴一事,就已然万死难赎其身!再加上他与大荒城守将李大可勾结一气,除了欺男霸女、聚敛财富之外,显然是另有宏图!根据沈归估计,八成就是奔着李子麟去的!
也算是冤头债主了!
可如今他见死到临头,展现出了一方枭雄应有的骨气与风采,令沈归心中着实生出了些许好感;再加上正如小黑子所言:与李大可相比,他们终究也只是吃二茬饭的“前脸”罢了,尽管难辞其咎、但也绝对算不上首恶。
因为就算大荒城里没有郝思明、也一样会有别人来顶替他的位置。有坑就能长出萝卜,但哪个坑也不是专为一颗萝卜准备的!
沈归沉吟了半晌,搂着颓然的郝思明,指着满面谦卑谄媚、脸上还挂着泪痕的李大可说到:
“郝思明,你这条命,肯定是没商量的余地;关于这一点,我可以向老相爷的在天之灵起誓。不过究竟是怎么个死法,我这位“掌刑人”,还是能够说了算的;再者说来,就为了这么个杂碎,能舍出你那位正在为你念佛诵经的小夫人吗?”
郝思明惨然一笑:
“沈归啊,世人都说你聪明绝顶,算谋无双;可在我郝思明看来,也不过如此嘛!他李大可是何许人也,你莫非就看不出来?我说与不说,有何意义呢?至于我那梁氏夫人……她与此事到底有无关系,我相信你心里也十分清楚。我郝思明愿意赌你的人品,不会滥杀无辜!”
“你也配提“无辜”二字……罢了……最后问一句,你真不打算撂底?”
“……”
“行吧,下辈子记得干个正经营生……”
沈归叹了口气,一掌敲在了郝思明的枕骨之上,左手内息呈线化针、由前胸的毛孔皮肤传入、大肆破坏对方的体内经脉,首先便斩断了对方中枢神经,随后又绞碎了心脉气海,也为他此生的旅程,画上了一个可耻的句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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染上了烟毒的郝思明,走的十分迅速、死状也颇为安详,更免去了未来的烟毒发作之苦,灵魂也真正的脱离了世俗的束缚……
“嘿,到你了,大可。”
“听您吩咐!”
“我问你几个问题,别紧张,好好想。李家倒向谛听,到底是谁的注意?”
“谛听?谛听是谁啊?”
“神石部族?秦军?华神教?你爱怎么说都行啊!”
“哦……那我可不知道!”
沈归看着面色坦然的李大可,缓慢地重复着自己刚才的话:
“我重新再问一遍:是谛听?是神石部族?还是秦军?或是华神教?……哦,原来是华神教……”
李大可不是个沉得住气的人,他的演技也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精湛。尽管他的眼神从讥讽变为茫然、仅用了短短一瞬间,却还是被沈归精准的捕捉到了。
“至于那个城西的小凤娘……”
“奴家在……”
沈归刚打算问问小凤娘的消息,只听得门外一阵喧哗,有一位身披红霞、头戴金钗的中年妇人,右手垂拎着一柄小巧精致的天机弩,身后跟着一众脂粉、袅袅婷婷地站在了梁府门外。
小凤娘接下了沈归的话头、随即轻移莲步越过门槛,一步三摇地朝着正厅走来;而站在门房之中的两位衙差、才刚刚一动手中哨棒、小凤娘身后的一位小丫鬟立刻抬起右臂:
“嗖!砰!”
短短的一瞬间,一只没有尾羽的弩箭、依然扎在了梁府大门之上!可能由于距离实在太近,这一箭不但透脖而过、更带飞了半截白生生的喉管:
“你,把身子靠墙站直了!谁要是惹到了我的注意力,立刻就赏他一个透亮!”
别瞧这小丫鬟的年纪不大,但口气与动作、却颇显狠毒老辣;再配合着她那副娇滴滴的嗓子,怎么听怎么别扭,沈归听了也哑然失笑……
“怎么着?你的嗓子也想晒晒月亮?”
小凤娘的贴身丫鬟喜鹊,被沈归的嘲笑气的是脸色绯红;她擎起两架天机手弩,箭锋直指不远处的沈归!
“小丫头,用这破玩意儿指过我的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了;但我现在还好好站在这里!不你猜猜看,那些人都去了哪里呢?”
小凤娘左臂高抬、压下了羞愤交加的喜鹊:
“小孩子脾气急躁了些,沈公子莫怪!不过今夜城西不太平,于情于理,凤娘我总要过问一下吧?”
“想要过问?那你就听着吧。现在郝家的人没了,李家这位将军爷也命悬一线;小凤娘不请自来……算上那个小黑子,基本上大荒城能做主的都来齐了。你们可能也听过我的为人,做事从来都不会赶尽杀绝……”
方才还气鼓鼓的喜鹊,闻言伸手掩住口鼻,提出了一个不同意见:
“呕!”
“小凤娘,你多少控制她一下……至于那个什么劳什子商会,肯定是没资格讨价还价了;李家嘛,毕竟与我有姻亲关系,自家的事回头再说;至于那小黑子呢,我看他傻头傻脑的,蛮招人喜欢,想留他一命。所以,这小黑子的亏空,不如就凤娘来帮他补上?”
小凤娘先是用眼神喝止了喜鹊的,转过头来莞尔一笑,将手中的天机弩、对准了正打算溜走的李大可:
“沈公子这话好没道理,为何似李大可这等下贱坯子,却有资格讨价还价呢?而且,您与李家大小姐的亲事嘛……不是还没办呢吗?”
“哟?你这婆娘耳朵够长的呀?这是我的私事、又与你何干?”
“听闻李家大小姐姿色普通、脾气火爆、实非君之良配。奴家闺中尚有一女,可谓品貌俱佳、温柔贤良、堪为沈夫人的最佳人选。不知公子意下如何呢?”
这小凤娘一句话出口,包括沈归在内,全都只当是小凤娘的调笑之言;可堂中唯有二人,却把这事真的装在了心里。
一位,则是刚刚用双弩指过沈归的喜鹊;而另外一位,则是害怕被“釜底抽薪”的李大可!
第830章 134.血夜大荒城(七)
猝不及防之下,竟已“被迫相亲”的沈归,也被这位来路不明的小凤娘,说的有些愣神。他指着那位名叫喜鹊的“疯婆娘”,神色尴尬的说道:
“你口中所说的佳偶良配、不会就是这路货色吧?就她这副德行,准比我家胖丫还不叫人省心呢!”
“喜鹊还小呢,待您亲手调教一番之后,准不比哪家的闺秀逊色半分!而且,奴家身后有二十名脂粉随行;可沈公子随手一指,便点中了命定佳偶,您说这是不是一桩天赐良缘呢?”
沈归顾不上满面绯红的喜鹊姑娘,反而自顾自的摩挲着下巴,回头打量起了方面大脸、一身正气的李大可,口中还喃喃自语道:
“大荒城的人都说,小凤娘是个绝顶聪明的女人,那么这事也就显然与儿女私情无关了……刚才我提到了小黑子,也说到了李家;可凤娘却独拿我与乐安的关系来取笑;而且话里话外,说的尽是对乐安不利之言……那么也就是说,你是想告诉沈某,李家人不可信,满门上下没有一双干净手,对吗?如果我与乐安之间的关系不除,恐难以痛下决心、遗祸东幽?”
小凤娘以红袖遮挡檀口、眉目间眼波流转、顾盼生辉:
“大荒城会有今日之失,也是多亏日某位多情郎君的“照拂”……”
沈归点了点头,说了一句“有道理”;与此同时,他左臂迅速一翻、惊雷剑从李大可脖前掠过、斩断了这位“李家门面”的颈骨;随后他又踏出一道道的血脚印,轻描淡写地将梁府上下,杀成了一片尸山血海……
喜鹊姑娘瞪大了一双水灵灵的眼睛、却始终没能察觉到沈归的身形轨迹;除了一个个高高飞至半空的头颅以外,她根本连一条白影都瞧不见!可那些偶尔飞溅在脸庞上的温热血液,却一直都在提醒着自己:无论是李大可这位守城将军、还是当差拿饷听吆喝的三班衙役,已然尽数毙命当场!
小凤娘察觉到了喜鹊的情绪变化,伸手将其揽入怀中,曲指用关节敲了一下她的脑袋,俯耳轻声说道:
“不是让你换上红色的衣裳吗?”
果不其然,几经生死考验之后的沈归,出手风格也变得更加干脆直接、颇有几分白文衍的影子。杀几个普通人,对于他来说简直是轻而易举;别说受些小伤了、就连呼吸频率都丝毫未乱!
“人多嘴杂、扰人耳根子清净;舌头,我只要一条就够了。小凤娘,我并不喜欢自作聪明的女人,我也希望你心里清楚,什么样的话,足够换回一条活命。”
“当然,如果您喜欢的话,现在已经是驸马公了……”
小凤娘这一句话,实在说不好是揶揄还是威胁!沈归眼角闪过一丝煞气、身体仅一滞一冲、便猝然跨越了双方之间的距离。他凭着鬼魅的身法绕背而走、将惊雷剑的剑尖、抵在了小凤娘的后心之上;而他的右臂也刚好架开了喜鹊递来的天机弩、一根威力十足的小号弩箭、也被她射飞在了正厅的匾额之上……
匾额上写着四个字,《家宅兴旺》。
沈归看都不看这个冲动无脑的丫鬟、只是低头凑到小凤娘的耳边,吹了口气之后轻声说道:
“呼…你的这层神秘面纱、对于我来说根本一文不值。来吧,告诉我,你们到底对李子麟用了什么手段?”
沈归的口气之中,带着十足的旖旎与诱惑;但小凤娘被他那么一吹之下,非但没有半分放松,反而紧张的连脖颈后面的汗毛,也一并炸了起来!
就她的印象而言,沈归是个聪明人,身手也属当世顶尖行列。但如今双方对垒、自己下场一试方才知晓:这是“江湖顶尖高手”的水平啊!虽然自己这辈子没见过天灵脉者、但与各路高手也打过不少的交道,根本没有人能达到沈归这等境界!
“无论你信不信,都与奴家无关。”
这一次,小凤娘是真的嗅到了死亡临近的味道;她不再拿腔拿调的说话、却还是给了沈归一个无法满意的答案。沈归闻言眉毛一挑、手中惊雷剑微微用力推去,剑尖透过红色外罩、直接刺入了小凤娘的皮肉之中:
“那我换一个问法吧?听清楚了,这是一道生死题:柳执在哪?”
小凤娘听完柳执这个名字,眉梢反而向上一挑:
“我说过了,柳执所行之事,与凤娘我无关!”
小凤娘的话中、充满了色厉内荏的味道。她显然也知道柳执这个名号,究竟代表了什么意义。自奉京那一场大乱之后,柳执就被扣上了反贼的帽子,自此流落天涯海角、鲜有消息传来。
不过近几日间、沈归倒是颜重武提起过一次。说是在捣毁华神教、抓捕颜久宁的过程之中,有兄弟折了在“大开碑手”之下!
只不过当时的沈归,还无法判断出杀人者、究竟是南泉禅宗的外家高手、还是柳执已然潜回幽北;不过经过大荒城的这一番走访,他基本可以排除南泉禅宗弟子的嫌疑,柳执的行踪自然也就浮出了水面。
这其中道理也非常简单:南泉禅宗的弟子,终究是常年住在庙宇之中的武僧;论及阴谋权术之上的造诣、手法之粗鄙,简直令人发指!
幽北有句老话:没有家神、勾不来外鬼。这大荒城的“家神”,就是土皇帝李家;而这个外鬼,就是华神教、或者说是胖太监柳执。
那么也就是说,如果能找到并除掉柳执;那么整个华禹东线战场的局势,也就变得彻底明朗;谛听在幽北的东线布局,也就彻底串成了一条线。
沈归终究还是没杀小凤娘,只是凭一道内息封住了她的灵窍而已。如果喜鹊伺候的足够体贴周道,那么不出十天,她就会在一场大梦之中重新苏醒。
皆时,大荒城的天,仍是幽北三路的天;而大荒城的地,已经不再是李家的地了。小黑子的未来究竟如何,沈归并不感兴趣;但这人生一世,若是没有够份量的对手时刻鞭策,也很容易会疲堕下去、乃至走上一条歪路。
小凤娘智谋有余、但心界略窄;而小黑子胸怀宽广、但智谋略逊一筹;不过好在这两位大荒城的“土地公”,都不具备郝思明的枭雄之才;有他们两位的“和平争斗”、至少可以将大荒城的市井秩序、维持很长一段时间。
这,就是沈归留给未来大荒城的一丝活力。
只待小凤娘的“女子军”离开以后,沈归一手托起郝思明的尸身,缓缓走到了正房门前。他伸出右手敲了敲门,开口唤了一声“开门”……
屋中先是传来了一道脚步声、随后一名老仆妇、缓慢地推开了大门。她用一双浑浊的眼珠、仔细在沈归脚下打量了几眼、随后右臂一抬,作势要将沈归引入屋中……
可正在沈归抬腿迈步过门槛之时、一柄沾染着些许锈斑的劣质匕首、直奔沈归肋间袭来!
这名老仆妇不会武艺,身手也与寻常老人别无二致;她这一次偷袭、除去那柄脏兮兮的匕首以外、根本不具备任何威力。沈归轻描淡写的伸出右手、瞬间掐住了对方的手腕:
“念你护主心切、这次就算了……”
铁钳般的大手一掰一扣、这老仆妇手掌一松,捂着自己酸麻的半条胳膊、与那柄劣质匕首一起跌落在地。
沈归转过屏风、只见正厅之中坐着一位衣着华贵、眼圈发红的年轻女子,想必定是这梁府的女主人,也就是二德子的亲姐姐。沈归将郝思明的尸身架在了下首处的一张椅子上,随即转回头来,对着堂上强自镇定的年轻女子说道:
“叫几个胆大嘴严的下人,去正厅收拾血迹;另外寻一位精明能干的“大了”,帮你家老爷料理后事。”
“不劳您费心,我梁家还有人呢!”
这梁氏夫人说的没错,梁家确实还有人再世,理当顶门立户。早在郝思明喝退内弟之后、双膝如泥的二德子、便直扑自己心中的依靠而来。梁氏夫人虽然只长其一岁,却比他这个不成器的弟弟、精明的不知一星半点,深知此地不宜久立,连一句安慰的话都没来得及说,便吩咐那名忠心义仆,将其从后院送出梁府。
至于她自己,则留在了梁府正房。一来,这本就是她的家、郝思明又是自己的男人,她无路可退;二来,即便自己只是个妇道人家,但至少可以帮弟弟争取到更多的逃逸时间!
梁府如何,且先放在一边;单说梁家的顶梁柱二德子,离开梁府之后、终于从惊慌失措的情绪当中、恢复了些许神智。他虽然不清楚沈归的底细,但仅凭他杀人不眨眼的狠辣果决、也知道这绝对不是寻常的土贼草寇,只怕自家的姐夫,也未必能拦得住这位“奉京杀手”。
可他一路的亡命狂奔,结果却只换来了一场空。无论是李明翰还是蔡宝,全都不见了踪影,除取几位身染风寒、卧病在床的同袍兄弟之外,偌大的一处巡防营驻地,竟在午夜时分变得空空如也!
二德子叫醒了几位病号,详细打听了一番,终于问清了事情的原委:原来副营正蔡宝,带着余下的兄弟们,去了总督府外当值;而李明翰好像嘟囔着肚子饿了,说是要去城北吃面、临走前还带上了几坛子好酒……
二德子虽然被姐姐娇惯成奸,但脑子却一点都不笨!谁家半夜吃一碗“回魂面”,还自带好几大坛子酒啊?
第831章 135.血夜大荒城(八)
被“大场面”吓到魂飞魄散的二德子,第一个念头,就是想搬来巡防营的弟兄们,前去梁府绞杀恶贼沈归。不过他平日里仗着姐夫的势力,行事嚣张跋扈,自然也没结下多少善缘。如今想借来蔡宝与他手下的巡防营兵丁,单凭他二德子身上这几两肉、根本没有任何可能性;再加上副营正蔡宝,就是由于为人过于木讷、才会被他取了一个“包子”的外号;对于这样的死硬派,没有李明翰的令牌、根本别指望他能帮忙。
想通了这一点之后、二德子便直奔城北的汪家面摊。心惊胆战地走了一段夜路之后,待“汪家鬼面摊”那一挑昏黄的灯笼、映入眼帘之时;心焦如焚的二德子,竟被黑暗中突然伸来的一只大手、死死揽着脖子、拖进了一条黑胡同中…
“老子是巡防营的二德子,你想……”
话才说了一半、只听“噗嗤”一声脆响、二德子低头看去、只见自己的胸口处、赫然透出了一截血红的刀头!他趁着还有几分余力、勉强回头望去、却发现这条小胡同中、布满无数双目光森幽的眼睛,正在嘲弄地注视着自己……
再看出手杀死自己之人,竟然是那个窝囊木讷的“包子”副营正——蔡宝!
心头被朴刀捅穿,就代表着二德子的此间阳路,已彻底走到了尽头。峥嵘毕露的蔡宝抬起一脚、踹在了二德子的后腰上;同时借力反手抽刀、飞溅了自己满身的污血。
“走!城西梁府大宅。”
“老蔡,你可想清楚了!郝思明那狗东西,且还能放在一边不谈;若是遇见小凤娘的人插手,我们又该如何是好呢?”
“那你的意思是?”
“我看还是请李头一道去吧?好歹他也姓李……”
“不必了,天大地大,终究比不过朝廷的王法大。我等今次乃是奉命办差,谁拦谁死!”
包子与他这一百多名死党,轻手轻脚地离开了城北的胡同之中。在他们即将离开北城内大街的时候,走在队尾的蔡宝停下了脚步,回首望着“汪家鬼面”的招幡,吹出了一声虫鸣口哨……
面堂之上,正给在一位更夫倒酒的李明翰,右耳一动、随即便裂开大嘴、笑的更开心了:
“好好好!还是我罗大爷的话在理!这幽北三路就是咱自家的狗窝;那漠北人再好,也不可能拿咱们当自己家人一样对待!要我说啊,还是他李子麟腰杆子软……”
“哎哎哎!明翰啊,你是不是喝多了?这可是掉脑袋的话啊!也能在光天化日……也能当街说吗?我们老哥几个年纪大了,嘴都有把门的,心里也知道轻重;可若是让旁人听了去、你一家老小可很容易会受到牵连啊!”
一个面貌忠厚的老者、急忙拦住大放厥词的李明翰;可那位被极力鼓吹的罗老头、却反而指着那位老成持重的更夫骂了起来:
“你自己抬头看看,这大街上哪还有外人啊?老汪的耳朵又是个摆设,你还怕叫他听了去?还是留着那点小心眼,顾着你自己吧!已经窝窝囊囊过了一辈子,眼下这棺材土都过了眉毛、胆子咋还那么小呢?咋?学你似的不招灾、不惹祸,我们还能多活十年啊?明翰,倒酒,别搭理他!这老小子自小就怂,咱说咱的爷们话,别搭理这“老太太”!”
“呸!咬狗不叫、叫狗不要没听说过吗!你罗大炮也就趁着酒劲发发牢骚,有能耐你卖卖你那老精神头,去跟中山路的漠北人拼命啊!我看你也就是嘴上能耐,如果真上了战场,你那裤子肯定都是湿的!”
“你当我不敢呢?中山路太远,老头子腿脚不好,实在是有心无力!今天当着咱们这些老兄弟的面、明翰你也给老哥做个鉴证!只要漠北人敢来咱东幽,我要是不敢跟他们拼命……我……我就是你孙子!你呢?你敢吗你?”
“我都活到这把年纪了,早他娘活腻味了!咱也别谁敢、谁不敢的,这也不是一句爷们话!日后谁杀的漠北人少了,谁就是大家伙的孙子,你看这成不成?”
故作微醺的李明翰、望着这伙更夫、借着酒劲“聊发少年狂”,心中也烧起了一股炙热。既然如今沈归所托之事已毕、索性就跟这些不服老的倔老头们,来它个一醉方休好了!
汪家鬼面摊,今晚的生意格外的好;这位“天聋”的汪掌柜,也在考虑要不要代销一些粗酒小菜、来增加一些额外的收入……
次日天明,梁府满门挂白。至今过门不满三年的梁氏夫人,刚刚送走了郝思明的正房原配夫人,并将郝思明的留在这里的浮财,尽数交还于本家。自此以后、这座清幽雅致的梁府宅院,就只有一位女主人,名叫梁玉;而在一些市井登徒子的口中,也将这位梁氏夫人,捧成了炙手可热的“大荒名寡”;想必日后府门前的是是非非,定然是少不了的。
就在梁玉替亡夫与二弟、重新添上了一炷香火之后,坐在了城南程宅二层的沈归,刚刚放下已然见了底的粥碗……
“怪不得世人都说,大荒米粮、乃是天下至味;如此简单的清粥,稻香本味竟会如此浓郁绵长,实在叫人为之深深折服!”
“呵,世人也说过,中山王不但天纵奇才、文武双全、更长了一条世间罕见的“皇帝舌”!今日老夫亲眼得见,方知这市井传闻也并非都是胡言乱语啊!是啊,只有肥的流油的土地、与冻掉耳朵的寒东、在加上一整年的隐忍,才能孕育出此等稻米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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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归起身、为自己再添一碗米粥;随即又取来一片白馒头,颇为可惜地摇了摇头说道:
“这白馒头虽然麦香浓郁,却不太符合我这等年纪的口味。若是能裹上一层鸡蛋液、以滚油封皮、再抹上一些豆腐乳……啧,罢了罢了,吃的清淡一些,总没坏处。”
“昨夜中山王才为大荒城披上一道“红纱帐”;只怕今晨就算有糟方佐餐,您也会难以下咽吧?”
“非也非也,糟方有赤、白、青三色,我自可弃红而取青、白二色;而三色亦有甜、鲜、臭三味,用法不一、搭配也各不相同。哦对了,听闻程老先生乃是江南柴桑人士,理应偏爱茶油红糟一些吧?”
听到这里,东幽商会的会长程祺眼角一抽,心知正题已来。
今日清晨,他如同往日一般、刷牙醒目过后、便照例去院子里、打了一路玄门长拳;待额头微微见汗,调息收势过后,这才重新擦洗更衣、直奔饭厅而去。
可他才一进东跨院、便见到自己手下心腹、正在与二管家窃窃私语;二人一见他的面,急忙把大荒城昨夜发生的事,“原原本本”的告诉了家主程祺。
根据心腹人的汇报,就在昨夜,一名江洋大盗潜入大荒城,可能是因为贪恋梁氏夫人的美色、所以趁夜入府逞凶、屠尽梁府上下满门男丁。事后,此恶贼更与前来缉贼捕盗的护城将军李大可、发生了一场激烈的遭遇战;大荒城府三班衙役差丁、包括李大可本人,也尽数阵亡于梁府之中。
然而整个大荒城、上到总督李子麟、下到此案的受害者李家,直至此时,仍然保持着缄默态度、街面上仍旧太平如常,完全看不出任何慌乱的迹象。
程祺一边思考这场灭门惨案的内情、一边往楼梯口走去;临上楼之前,还对二管家摆了摆手:
“把曲家医馆的先生、请来府上小住几日。程府从今日起闭门谢克,对外就说老夫身染恶疾、眼下已人事不知了……”
程祺吩咐完了之后、慢慢走上二楼;然而只见窗边的饭桌之前,却已然提前坐好了一位陌生的白面少年;此时此刻,他手中正摇着一把蒲扇、对着小炭炉调整着火势……
“程老先生,您起得早啊!哦对了,以后记得告诉你们家厨子,此瓦罐虽然质地上乘,但说起煮粥来,还是养好的砂锅更适合一些……”
“哎……这人上了年纪,脑袋也不太好用了。不知尊驾高姓大名?与老头子曾在何时何地结交?”
“无需枉费思量……今次确是你我平生第一次会面。”
“哦!原来是新朋友、不知小兄弟如何称呼呢?”
“沈归,中山路的沈归。”
“草民程祺、参见中山王殿下!”
这程老头闻言、噗通一声跪在了楼板之上、连连磕头如捣蒜、口中一应言语、处处皆以东幽路子民自居、做出了一副忠臣良将的模样。
“我来蹭您府上的饭,又怎好让本家主人跪着?这天大地大、肚皮最大!你我先用罢了早饭、再谈其他不迟。”
沈归绝口不提正事,就是为了给程祺留出足够多的思考时间;而程老头那古井不波的心态,也被沈归随后的一句“柴桑人士”、彻底打乱了阵脚。
程祺的祖籍确是江南柴桑郡;但在他八岁那年,便跟着父母北上、前去鲁东路讨生活;直至他年近四旬,这才举家迁出东海关外。
所以这东幽商会的会长程祺,无论是生活习惯、还是讲话口音、甚至就连性格与喜好,都是一位典型的鲁东老汉!甚至就连他自己,都已经忘记了柴桑那一方水土,究竟是什么味道了……
第832章 136.血夜大荒城(九)
世人都以为,往往是年轻气盛、欲望横生的年轻之人,更易受旁人蛊惑引诱,最终走上歧途;殊不知那大限将至、余日无多的垂死老人,往往心中牵挂更多,也更容易会铤而走险。
程祺心中暗想:沈归既然能一语道破自己的原郡家乡、想必一定清楚自己与李家之间的关系。由于李子麟畏惧漠北大军的兵锋,将义父恩师李登害死、充作他邀宠献媚的进身之阶;单就这一桩血海深仇,沈归也必然要来大荒城走上一遭。
只是程祺却没想到,寻仇而来的沈归,会来的如此之快、又会来的如此孑然一身!
不过自己的事,自己最心里清楚。所谓的东幽商界龙头、只是听起来风光罢了,实际上就只是个傀儡木偶罢了,就连受到此事牵连的资格都没有。
以沈归之能、如果他怀疑自己的话,就如同对待城东郝思明一样,不过区区一剑了事;如果沈归不怀疑自己的话,也理应去寻求姻亲李家的帮助;至于说李登的那笔血仇、凭着他神乎其技的武学修为、割掉李子麟的脑袋、简直轻而易举。
直白的说,自己本就是将死之人,更没有被沈归挂在心上的资格,生死之事,皆发乎对方的一念之间。想通这一点之后,程祺反而彻底放松、或者说是破罐破摔了起来。
“沈王爷屈尊降贵、莅临寒舍,实令小老儿受宠若惊。若有何事需要老朽效力、王爷尽可吩咐下来,我程祺的身家性命、以及府中满门家小、皆听从王爷一人差遣,生死成败、亦绝无怨言!”
沈归的双眼直勾勾地盯着程祺,吸溜吸溜的抽干了最后一口稻米粥、随即又将手中的半片馒头、卷入了几根腌芥菜丝,一并放入口中咀嚼。只待他咽下了最后一口食物、取来桌边餐布、抹去了残渣之后,这才喝了一口温茶、慢悠悠地对程祺说道:
“程会长无需紧张,沈某今日前来拜访,只求一餐饱饭,并不打算杀人!当然,如果您想求一个安心,我倒是也有几个问题、暂时没搞清楚,还请您为我开解疑惑。”
“王爷请讲。”
“你的东幽商会、在明面上是负责与李家唱对台戏的。当然,竖两杆大旗、召两路兵马、彼此相互成就、这也不算是什么新鲜手段。可据我听闻在近年以来,东幽商会已然每况愈下,甚至在神石军入侵幽北之后、竟有了被李家彻底吞并的迹象。这种变化,究竟代表着什么呢?”
正所谓树大招风、这战场如是、生意场亦如是。所有商人都清楚一点,只有垄断的生意,利润才最为丰厚;可古往今来任何时期,都没有人能长久、完全地垄断某一个行业;无论是新贵翻身还是内部腐烂,总还是脱不开这个必然结果的。
李家人也明白这个道理,于是他们请来了一位鲁东的小商人,暗地里支持他创建了东幽会馆,替李家来分摊未知的风险。这东幽会馆的结构松散、主要负责笼络那些对李家不太感冒的闲散游商,与李家这个庞然大物进行抗衡。
大荒城、或者说是东幽路的盘子,本就不算太大。李家一刀割下、盘口四去其三;而剩下的一成油水,也同样是受到李家人的严密监控。如此一来,李家商会还焉有失败之理!
这样看来,东幽商会的会长人选,程祺当然是最佳人选!不过要是换上一只剃过了毛的猴子,除了费香蕉以外、也不会出什么大问题。
被沈归一言说到痛处,“不如猴子爬的高”的会长程祺,也不由得长叹了一口气:
“哎,说起来也有些可笑。老夫本以为自己的差事、最终会落在小凤娘的手里;可谁能想到、却被一个连生意为何物都不知道的“华神教”取而代之。向我自幼与家父学徒、无论算术还是眼力、都算是行里的翘楚;可这忙了大半辈子、回头再看,在幽北这地界,我竟然没干过一件与生意有关的事来!人都说卸磨杀驴、李家的磨肯定要继续转,只是我程祺这头老驴,已经到了下汤锅的时候了……”
“嗯……今日我喝了你两碗米粥、吃了三片白馒头;他日有缘再见的话,我会还你这一饭之恩!当然,前提是你还能活到那个时候!”
说完之后、沈归上身向后倒仰、整个身子直挺挺地跌出窗外,直吓得程祺差点当场猝死!
安然落地之后,沈归便直奔大荒城府衙对面的李府而去。想自己昨日杀了一个李大可,李家上上下下,今日必然全部到齐,无暇他顾。如果再算上大荒城府衙的衙役兵丁、也一并命丧黄泉;而巡防营的将士们,又都听李明翰一人摆布的话……
那么从实际情况来说,整个大荒城内,现在正处于完全不设防的危险状态之下!
沈归蹿房越脊、没过多久,便来到了李宅以西的一间房顶。随着距离逐渐拉近、沈归的耳朵也被震天震地的白事班子,震的是嗡嗡作响。如同梁府一样、今日的李家大宅,也同样满门挂白;而院中那些李家的族中晚辈、一个个装扮成孝子贤孙的模样、正在满面兴奋地讨论着李大可的一应身后事。
比如说他压在小凤娘哪里的房契地契、比如说他那一间没挂幡子的“暗杠赌坊”、比如说那些在木里乡的大片族田、家中妻女…这一应的“麻烦事”,总得有人接手照应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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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寡妇产”这档子事,那可是伤天害理的不义之举;如果放在江湖人身上,的确会惹来杀身之祸;但死者李大可毕竟不是江湖道,在大荒城这地界,律法也大不过家法!
今日负责主持白事之人,年纪大概在六旬开外。他身穿一袭青布长衫、周身上下未曾挂白,看来是李大可的族中长辈。此人与各路班头商议完毕之后,便引着李家子嗣、一起进入祠堂之中。
与庄严恢弘的闽江祠堂不同;这东幽李家的祠堂,就只是摆了若干牌位、挂了一副先祖画像的会客厅而已。沈归见众人鱼贯而内、自己便纵身一跃、轻巧地蹿上了祠堂房顶。
正所谓熟读唐诗三首、不会做诗也会偷。沈归跟着齐雁这个顶尖飞贼,见惯了大场面;就算不懂建筑的力学结构分布,至少也能凭着印象来照猫画虎、不至于干出“拆下一片房瓦、毁掉一间祠堂”的蠢事。
待所有人都入室落座之后,这位大主持轻咳几声,将屋中最后一丝喧哗平息:
“昨夜大可当值、惨遭贼人所害,杀人凶徒至今仍然逍遥法外,这笔血仇、不可不报!不过眼下大可刚走,身后事也需要族中代为料理,那么就由老夫先来抛砖引玉、简单提出一个章程,大家商议一番。大可生前留下浮财、合计约三千二百余两。我意,由族中补满五千两,交由大可的夫人,用于赡养家中老幼。至于那万余亩族田,由于其家中仅有一女,所以依照族律理应尽数收回。诸位李家子侄,可有何异议?”
凭良心说,这等做法虽有些残忍、透漏着人走茶凉的意味,但他也算是依律行事、无以供人指摘之处。但李家的聪明人心里都清楚:这李大可就是个外表忠厚、内藏奸诈之人;他打着李家的旗号外出办事多年,不可能只攒下了三千多两“碎银子”!
不问可知,这李大可在城西定有外宅、至于他生前的所有“积蓄”,也一定都藏在了那间外宅之中。
对于李家人来说,大荒城本就没有秘密可言。李大可的外宅在哪,也算是人尽皆知的事。可以想象得到,只待今日宵禁以后,李家的叔伯子侄们,一定会在李大可的外宅重新聚首。
那些关乎于场面上的事,李家人从来不会落人话柄!整整一天的时间,李家大宅的流水席就从未间断;前来吊唁的人更是天南海北、五行八作,沈归甚至还在其中看见了两位熟人:一位,是渡过自己一程的船工,也就是小黑子的心腹;而另外一位,则是小凤娘的贴身丫鬟,名叫喜鹊。
这一棚白事,从清晨持续到了黑夜;只待宾客散尽之后,所有的李姓人也分批次离开了李家大宅。在房上刚刚睡醒的沈归,也跟着那位声望颇高的主事人,亦步亦趋地来到了西门大街。
只怕就连这位主事人也一样没有想到:直到自己抵达之时,眼前这座李大可的外宅,竟然会是人声鼎沸、络绎不绝的景象!甚至就连在城北卖“鬼面”的汪老头,都临时把面摊支在了城西……
就在这位主事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脑中忽然闪过了一个细节:早上好像是有位支客告诉过自己:小凤娘的丫鬟喜鹊,递来的白包,里面连半张银票都没有,只包了十张白纸!
原来,这十张白纸,竟不是为了羞臊李家的面皮、而是代表着城西小凤娘、奉上了十天的“真空期”!也就是说,至少在这十天之内,李家人在城西的大小活动,都不会被视为踩过了线!
既然小凤娘保持缄默,那他们的行为也再没了顾及,当即便撒出了无数家丁奴仆、准备给李大可的外宅进行一番大肆修整!
第833章 137.血夜大荒城(完)
沈归耳边听着锹镐齐动、热火朝天的声音传来,不由得翻起了一个大大的白眼。从本心来说,他根本没打算将李家赶尽杀绝;是本着惩前毖后、治病救人的原则、只诛杀道德品质有重大缺陷的毒瘤而已;可没想到这些“食腐秃鹫”、甚至连一夜的功夫都等不及了!
今夜的李家人,不但来得比白天奔丧之时更加齐全,竟把“坑”都提前挖好;如此盛情之下、也实不好拂了人家的一番美意……
沈归看了看身边正在赌气的喜鹊,伸手揪了一下她的发髻,低声吩咐道:
“叫你的人手脚麻利一些、最好能赶在天亮之前、把所有的坑全部填平!”
“知!道!了!”
沈归弹了这丫头一个脑瓜崩、随即便轻手轻脚地换上了夜行衣,翻身隐入了黑暗之中……
李大可的外宅陈设华贵,可终究也只是一间小院而已;被迫站在街上的李家人,正满怀着对于分“绝户产”的美好愿景,互相探讨着该如何分配这笔外财,方算是公平合理。而在不远处的小胡同里,也有二人压低了声音交流着什么:
“二叔,您自己说!冬休的时候族里分红,我家可是吃了个大亏,这事族里人都心知肚明,全都在揣着明白装糊涂!不过他们糊涂不糊涂,倒是无大所谓,您老人家必须明白!就你做出来的那档子“壮举”,总不能就这么黑不提、白不提的蹭过去吧?明明白白告诉你说,这次表叔留下来的银子,必须先补齐了我家的亏空!”
“我说小六子,大可的银子你就甭惦记了,族里早有别的用项……”
“不行!这事没得商量!天底下就没有这个道理!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这族里欠我家的银子,总不能就这么一直拖下去吧?我说,你可别给脸不要脸啊!这扒灰扒到亲侄子家里,传到谁的耳朵里去,您这张老脸也不太好瞧吧?”
此时的沈归仿佛暗夜里的一只蝙蝠,双脚叩搭房檐、倒吊在李家老者身后的二层楼上。他耳听得这一老一小,正压低了声音讨价还价,心中暗赞一声“取死有道”、便轻舒长臂,将那柄毫不反光的惊雷短剑、轻轻绕过了“李家二叔”的后颈。
可能是由于情绪过于激动、也可能是天黑眼拙、小六子喋喋不休地痛斥自家二叔犯下的“滔天罪行”,说到激动之处、不免伸手向前推搡对方……
“老棺材瓤子,你现在倒知道寒碜了?别光着低着头、倒是说句话……嗷呜!”
小六子半真半假地一推,却见自家二叔那仅连着一层后颈皮的脑袋、竟然“咕噜噜”的滚到了地上!他刚喊出了半声、却又被一只大手死死捂住了口鼻、只能发出“呜呜呜”的闷响……
他瞪大了眼睛,眼前却仍是一片漆黑、只有两只亮晶晶的眼睛,悬在自己的面孔上方;下一个瞬间、胸口接连传来三道刺痛、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沈归将小六子的尸身轻轻放在地上、只听得外面又传来了一道喊声:
“是六子吗?大伯叫你呢!”
沈归眼珠一转、压低了声音回喊了一嗓子:
“快叫几个人来,我找到一个大箱子!”
“好!来人……”
“闭嘴!银子就一箱,你想多叫几个人来分?悄悄叫几个身体好、嘴巴严的,先把它抬走!”
“哎,好好好!我这就回去叫人……”
沈归从小就掌握了精湛纯熟的口技,如今又故意压低了声音、外面的人听起来自然不疑有他、满心欢喜地回去喊人了……
如此这般“钓鱼”,不出多大一会,这半条胡同就塞满了李家人的尸首,就连空气之中、都弥漫起了浓烈刺鼻的血腥气。沈归掩住口鼻、心中计算了一下时辰,只觉时间变得愈加紧迫,便张口模仿了一声夜枭之声、纵身隐入了黑暗之中……
此时此刻,李大可外宅的花园当中,有二十几号年轻人,正在努力的“掘地三尺”;坑边围着几十个四五十岁上下的中年男子,眼神中闪烁着贪婪的目光,不停地对坑下的后生们提出一些指导性建议。
沈归路过花园,望着院中的一片热闹景象,并未做过多停留,反而直扑后院的书房而去。他心里再清楚不过,李大可的遗产纵然十分诱人,但些许金银之物,永远都不会是问题的重点。
他一路跃房而走、来到了后院回廊之处;登高远眺、只见书房门外站着八名身体壮硕、一脸横肉的盛年力士;而角落的花木丛中、也隐隐有枝叶晃动、竟还额外布下了两道暗哨!
远处书房的窗纸之上、映出了两个人影,正在面对面的攀谈;然而,纵然他们压低了声音,也依旧瞒不过今时今日的沈归:
“老夫再最后问你一次,李大可生前给你留下的东西,究竟放在哪了?”
“奴家刚才已然说过三次,大长老又何必再问?”
“嗯……大可这孩子,倒是寻了个好女人呐……”
噗!
沈归刚打算现身、耳边就传来了一声轻微的异响!这声音对他来说,简直再熟悉不过了!屋中二人显然是动了真家伙,并且有一方已然中刀!
随着“吱嘎”一声门响,屋中走出来了一位四五十岁的中年男子,赫然是白天那位主事人,也是李家现任的大长老。他的双手满是鲜血、正在用一块上好的丝巾、反复擦拭着血污,脸色极其阴沉;一位中年文士紧随其后,越过门槛之后、点手唤来一名壮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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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拾干净。”
李大长老回头看了这位文士一眼:
“没有?”
对方没有作答,只是沉闷地摇了摇头。大长老捻动着长须,一咬牙一棱眼,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来:
“不用收拾了,天亮之前,放把火烧了!”
“……是。”
交代完之后,这两位贵人便从后门上了一辆马车,离开了李家外宅。
沈归一个折身荡下了回廊、手脚并用、仿佛一只正在捕食的猎豹相仿、扁着身子蹿入了半人来高的花木聪中;眨眼过去、两道暗哨依然被其扭断了脖子,没发出一声喊叫!
“谁!!”
那位站在门口的壮汉右耳一动、挺起刀来、向花木丛中的暗哨喝问道;沈归放开眼神早已涣散的汉子,压低了嗓子回了一声:
“我……解手。”
“你他妈的,懒驴上磨屎尿多!小点声!”
“知道了。”
就在这名壮汉已然放松警惕、打算回身入室、挑选一下纵火点之时,沈归陡然由花木丛中飞身而出、沿途反架左臂、仅仅几个旋身过后、便割开七名壮汉的喉管;而他的右手,也死死掐在了这名壮汉的脖颈之上:
“赫……咕!”
这壮汉也是个聪明人,回身一见满地的尸体,便明白了双方实力存在着何等差距;他拼命从嗓子中挤出几个音阶,想要用“话术”稳住眼前这个黑衣杀手,再争取能换回自己一条活命来……
可他没能想到,对方只是双眼一弯,低声说了一句:
“你就是个顶雷的货,能知道个屁!”
随即喉头一紧、便再也抽不上半口空气……
沈归一个跨步跃入书房、只间墙根上正靠着一位青衣妇人、小腹赫然插着一枚刀柄!
“咳咳…好个东幽李家,竟为一个弱女子如此煞费苦心……可惜了,我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沈归紧皱眉头、在对方伤口边缘反复触摸之后,便彻底放弃了施救的念头。这把刀并不算长,三寸而已,却已然足够要了她的性命……
“抱歉,救不成了。”
“咳咳……要英雄救美,下次记得早些出手……”
“知道了……”
“李大可的事,我是真的不知道……咳咳……你能帮我去下林村,给付老三家送些银钱吗?”
“好。”
见沈归点头应允、这女子眼神中突然闪烁出几分光彩、脸色也变得红润起来;她反复打量着沈归的眼睛,想从中读出些些什么、却突然又被一口呛出来的鲜血打断:
“噗…算了,你要找的东西,可能在房梁之上。哦对了,不用再去找什么下林村了,奴家……就只是个孤女,无事烦劳尊驾。”
说完之后,这李大可的妾侍伸出手来、想要摘下沈归的蒙面;可手臂才刚刚抬起、眼神便已然陷入了凝滞……
一盏茶过后,李家大宅的书房之中,那名中年文士敲门入内:
“大长老,大可外宅方向起火了。”
“那些蠢货呢?”
“还没回来,应该是一边救火,一边挖坑呢。”
大长老闻言嗤笑一声,言语间尽是不屑的意味:
“怪不得古人都说,这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那古人有没有说,你又会为何而死呢?”
一道青年男子的声音、由房上响起、紧接着一名黑衣人从天而降;当先一剑,便刺死了那位中年文士!
“这位壮士,有话好说,老夫乃是李家大长老,无论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
“你的前任李皋,就死在了我的手上!你能拿出比他还高的价码?”
“沈归!”
“哎!”
沈归开口答了一声“哎”,身影便陡然消失不见;下一个瞬间、李家大长老的头颅高高抛飞而起、满腔的鲜血、都泼在了书房正中的字画之上!
这张字画非常简单,上书八个大字而已:
忠孝勤勉、信义传家!
第834章 138.相思
仅仅一日两夜过去、沈归手刃李家二百余口,将刚刚“平稳过渡”的“东幽路管理层”,重新洗白一轮。眼下的东幽李家,除了李子麟这一杆大旗之外、余下的都是各村各县的小鱼小虾、根本成不了气候。
李子麟昨夜难得睡了一个好觉,今日一睁眼,便见到杀成了血人相仿的沈归、正坐在自己房中的椅子上,安安稳稳的喝着一盏热茶…
“你……来了?”
“这是什么问法?这事对于你来说很意外吗?”
“不,只是没想到你会来的这么快罢了。”
李子麟坐起身来,伸手揉了揉眼睛,又抻了个懒腰随口问道:
“我的家奴院工、师爷兵丁,都还好吗?”
沈归不言不语、抬手指了指天上,李子麟沉默了半晌、点了点头:
“那还劳烦中山王自己泡茶了……”
“不麻烦,还留下了一个小厮……小琪,倒是给我上盘点心来啊……”
沈归扭头喊出一声、抬头饮尽了杯中温茶;片刻之后,一位模样普通、甚至还有几分丑陋的婢女、便端着一盘糕点推门入内。李子麟见这小厮如此不知礼数、眉头一皱,刚欲开口斥责,随后眼珠一转、又强自忍了回去,只挥了挥手说道:
“下去了吧,没你的事了。”
这位名唤小琪的婢女点了点头,刚刚起身;沈归却突然抄起刚刚续满热水的茶杯、挥手朝着小琪脸上泼去!
另李子麟没想到的是,如此貌不惊人的小丫鬟,身手竟会异常敏捷!她连头都没转、只是迅速撩起粗布婢女服的裙角、挡下了这一盏滚烫的开水,护了自己一个周全!
然而,沈归心中早已知晓对方的身份,也没指望凭着一盏“二道茶”、就能将这位姑娘泼出一个满脸花来。既然对方撩动裙摆挡下热茶,也同时遮住了自己的视线;沈归便借着这个当口欺身抢上三步、用拇指死死抵住惊雷剑的剑尖、连刺对方小腹三剑!
沈归手指拿捏的分寸极准,所以这三道剑伤只是刺破了皮肉、并没有伤及內腑五脏,也不会有性命之忧。小琪自觉小腹吃痛、迅速抽身飞退之后,立刻检查自己的伤势,之后又刻意沾染了一些伤口流淌出来的鲜血、轻轻抿入口中、满面风尘地舔舐着血红的手指说道:
“沈归啊沈归,当日你在东海关燃起一把大火、一朝焚尽几十万北燕军民百姓;那时节你的手段何等毒辣无情,为何今日又会对我格外留情呢?”
“白玉烟,我本不是个嗜血好战之辈,当日东海关纵火,也皆因为两军交战、乃是国之大事,讲不得半分情面而已。另外,你这靠着喝血来卖弄风骚的毛病,下辈子最好改一改……”
“下辈子……?你什么意思?”
“唔……凭你那个榆木脑袋,我也很难跟你解释清楚……三日之内,你若是能赶回宋行舟那里,兴许还有一线生机。哦,对了,我还有一封信,劳烦您也顺带着他捎过去……”
说到这里,沈归转身走到书桌以前,提笔写下了一篇王维的诗句。
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
劝君休采撷,此物最相思。
单凭沈归展现出来的速度,白玉烟心中便已然放弃了与他继续厮杀的念头。也许沈归所言是真、也许他只是为了诈自己向宋行舟求救,但自己依然在茶水里投下了“牵机药”、还眼睁睁地看着他饮下了毒茶,继续留在此处、也毫无意义了。
于是,她接过了沈归递来的那一封信纸,随手收入怀中,临走之前还嘲弄地留下了一句话:
“事到如今,李子麟已经没用了,既然你喜欢他的脑袋,自可随意取走,权当是谛听赠与尊驾的临别之礼好了!啊哈哈哈哈哈……”
沈归看着她志得意满的背影,放声大喊道:
“别急着走啊!先去茅厕灌上点“金汁”带着……”
刚刚睡醒,脑子里还是一面混沌的李子麟,眼见得白玉烟大笑离开此处,沈归又骂骂咧咧的让她“吃屎去”、一时之间根本就摸不着头脑:
“这婢女……是谛听的白玉烟?怪不得看着眼生……不过她方才明明败在你手、更身受三剑之伤,为何又会如同赢家一般倨傲呢?”
“她与我交手、进而露出本相、就只是一桩意外罢了。真正的胜负手,其实就在那一盏不起眼的茶水之中。”
“此话怎讲?”
“她在茶中投了毒,牵机药。”
“牵机药……莫非就是那种可以令人活活抽死的无解剧毒?”
“也没那么神,无非就是炮制过后的马钱子而已。”
“你服了?”
“既然敢服,自然有解;而且你们是不是都忘了?我沈归可是在林思忧身边长大的人呐!”
岐黄一道,医毒本不分家;而每位不同的医者,所擅长的类目也各不相同。就比如说现任大萨满何文道,由于其通晓萨满古文,所以对于辨药识性方面、颇有其独到之处;而孙白术这个太医院的副院正,用药与施治都极其大胆,除了失手率略高之外、偶然也能破解所谓的“不治之症”;而林思忧与李乐安这一脉师徒,则没有任何特别突出的方面,但每一种类目都均有所涉猎,造诣亦都属医者顶尖之列,走的是宽泛的路子。
博而不精者,往往都是受个人天赋与悟性所限;而林思忧不但医道天赋卓越、更有名为“回春”的地灵脉辅治,自然能够博得医道魁首之名;至于毒物方面的造诣,也远非寻常之人可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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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沈归自幼便在林思忧的教导之下长大,可由于性格与经历使然,对于林思忧的医道,简直毫无兴趣可言;而林思忧对他也一贯采取散养的方式,唯独对辨毒炼毒、投毒解毒之道,却施以填鸭之法,强行灌输给他。
林思忧曾经对他说过:同一道方子、同一碗药汤,既可以毒杀千百条人命,也可以救下满城男女老幼;决定是药还是毒的关键,就在于施药之人的本心罢了。
区区一道牵机药,沈归又焉能不辨不察?早在他服下第一盏毒茶之时,便自提一股真气、将毒茶包裹其中并托于胸口,唯有一滴流入腹中;只待他将第二盏茶向白玉烟泼去之后,立刻趁机扭头吐出了毒茶,这才欺身向前,连刺三剑。
至于他以拇指死死抵住剑尖,也的确是刻意的手下留情;除了不想叫白玉烟当场身死之外、也隐隐埋下了“三颗暗雷”。
这世上还有一种毒物,不逊于声名赫赫的牵机药。此物外表与普通红豆极其相似,唯有皮色乃是红黑相间,常被世人混淆为普通红豆、或是色艳如血的海红豆。此毒之名,唤做相思子。
作为始作俑者的沈归,心里极其清楚:相思子虽然含有剧毒,但只要豆体不破,即便被人误服,也没有任何生命危险。所以他才将手腕上的一串相思子解开、以剑锋送入白玉烟体内三颗;本是想给对方一个教训,叫这个事事都学林思忧的“东施”白玉烟,担惊受怕个几天几夜、再回去绊住那个不可控的天灵脉者宋行舟;没想到白玉烟非但不识此物、更因为急于抽身飞退、导致动作幅度过大、恰好将其中一枚相思子、抵在了惊雷剑的剑尖之上!
一颗豆子再毒、终究也只是一颗豆子而已;惊雷剑一刺之下、无需查探,结果已然呼之欲出了。
可即便如此,若白玉烟没有自饮其血、只怕相思子的剧毒,至少也要等上三到七日才会发作,完全赶得及向宋行舟求救;或许他身为天灵脉者,能有什么洗经伐髓、换血夺舍之类的妖术神法,可以救下白玉烟的性命。
当然,还有另外一个更简单的法子:在明日之前,如果她能遵循沈归所言,自饮“金汁”强行催吐,也可暂时减缓毒性的发作。然而,以白玉烟的脾气秉性推断、她应该是不会选择这种方式了……
“子麟,我在幽北的事,自今天起就暂时搁置了。至于你嘛……搬到对面的李家大宅居住吧。待我离开大荒城之后,你叫人去李大可的外宅花园,自己翻出一具尸体,放在总督衙门一起焚毁。对外就说我沈归牵机毒法、被你烧死在了火场之中,再将那具焦尸悬于城楼之上、暴尸百日;另外,我安排了乐安前来二次寻仇,你也如法炮制一番,送她去海宁渡口找我。”
李子麟闻言点了点头,忽然又想起什么、不解的开口问道:
“海宁城?莫非你也要携家眷出逃不成?难道你也认为幽北三路保不住了?那长公主她……”
“停停停!你想象力还挺丰富的啊?谁要出逃了?凭他郭兴那点能耐,最多也就打到青山城了,再往前一步都难,谈何幽北三路呢?我就是必须去一趟南康罢了,纯粹是为了私事。”
“私事?”
“当然是私事了!不然你以为,我为何非要搅在这场战乱之中?这华禹大陆谁当皇帝、与我沈归有何关系?”
沈归心中当然有愧,这愧疚有对郭云松的、对林思忧的、对李乐安的、对颜书卿的……当然,还有那个踪迹不见的老叫花子、以及那个无需自己担心的天灵脉者,白衡。
纵观他此生二十余年,所愧者甚多、却绝无愧于颜青鸿、亦无愧于华禹苍生。
天地自有运术、他沈归也只是区区一介凡人,既没有逆天改命的神通,也没有那份开创千百年太平盛世、推动华禹大陆人类进程的壮志雄心……
至于眼下诸家王侯谁生谁死、谁成谁败嘛……只要不是谛听坐收渔利,那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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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35章 139.金蝉脱壳
李子麟听到这里,算是彻底被沈归给说晕了头!莫非这沈归临危还朝、并不是眷恋郭家故土、也不是挂念着兴平皇帝与长公主的真情厚义、更不是处于心系天地苍生、不忍百姓饱受战乱流离之苦的一份悲天悯人之心?
沈归看他一脸茫然失措的表情,无奈地笑了起来:
“哈,你之前是不是把我想的太过高尚、如今听了实话,心理落差有些大呢?那我索性再说明白一点。没错,从眼下的局面上看,我是被谛听死死钉在了幽北三路;但反过来看,谛听的人,也同样被钉死在了战争的泥潭当中!单说三秦那一支叛军,如果没了关北斗与黑狗的辅助,他们能耗的过偌大的北燕吗?再说这声势浩大的神石军,如果没了麒麟军的粮草调度与后勤支援,那些源源不断的华神教徒、立刻就会变成无数只饿死鬼,先把他郭兴连皮带骨嚼个干净!”
李子麟听得连连点头,但脑子里仍然还是一团浆糊:
“是……今次谛听放手一搏、已经无法抽身室外、作壁上观了……但这与你假死之后的私事,又有何关系呢?”
“还不明白?如今这白玉烟身中“相思子”之毒,无论宋行舟能不能救,他都必须全力施为!否则一旦白玉烟身死、那么谛听赖以为生的情报系统,立刻就会陷入很长一段瘫痪期。既然接受不了这个损失,那么宋行舟能耐再大、也定然无法离开幽北,必须时刻留在白玉烟身边、为其强行续命。眼下青芒剑神的三弟子姜小楼,就镇守在河东城楼之上,而黑狗虽然可以前来接手白玉烟的烂摊子,但他又受制于姜小楼、无法离开关北斗身边半步!否则的话,一旦谛听失去了这两位主心骨,秦军就必然会被周长安赶回禹河以东,再无余力北上半步……
听到这里,李子麟的脑中突然浮现了一张华禹全境图:看似沈归整日枯坐奉京城中,但实际上华禹大陆的东西两线战场,皆在其一手掌控之中!此子心思之深、眼界之远,真叫自己佩服的五体投地……
“了不起,真了不起!中山王胸怀之宽广、气魄之浑厚,令李某人万分钦佩……只不过谛听树大根深、关系错综复杂、党羽眼线众多,更不缺银钱物资与人才的支持;想来这“相思子”之毒虽然棘手,可对于谛听来说……”
沈归挥手打断了他的话,并发出了一声嗤笑:
“你又不通医道,自然无法理解此种毒物的厉害之处。据我所知,这世间能解相思子剧毒之人,唯有三人而已。可眼下我与乐安都死在了你的手上,那么白玉烟唯一的希望,就只剩下那一位了……”
“林思忧!”
沈归点了点头,便不再多言。
今日正午十分,大荒城的总督府衙门,也燃起了一把大火!这场大火的势头极旺,若不是因为这总督府衙门乃是独门独院,两侧又是宽敞明亮的侧街,这一整条街也准得跟着一起遭殃。
据坊间传闻所言,总督府衙门这场大火不可能是意外,准是前来复仇的中山王沈归所为;而且这位“纵火惯犯”不但烧了李子麟的宅子,甚至还差点要了他的老命!因为李子麟被李明翰带人从火场中抢出来的时候,已然不省人事;有无数的百姓,都亲眼看见他的左臂软塌塌的垂在担架以下、骨头显然已经断了;浑身焦黑自不必多说,满头满脸都是鲜血,出气多进气少,眼看就活不成了……
事后据巡防营的李营正所言:昨夜沈归潜入总督府中,仗着一身高明的武艺,将总督府衙门杀成了一片尸山血海、更将李子麟捆在了正厅之中反复折磨,最后还放了一把大火,想将李子麟活烧而死!如今李子麟虽然被他抢了出来,但医官也说他是十死无生,而自己正准备去添置白事的应用之物,以免被打一个措手不及……
一时之间、大荒城的百姓议论纷纷;有心怀老相爷之恩,骂这贼子理当有此一报之人;也有斥责沈归妄造杀孽、伤及无辜之人的性命,乃是被仇恨与杀戮蒙蔽了心智的邪魔;各种观点交织在一起,百姓的心中更是五味杂陈,气氛也说不出来的低落。
当然,被李明翰带人抬出来的李子麟,尽管看起来就剩下一口气在;但实际上就只是被沈归拽脱了一条胳膊、又割破了额头的皮肉罢了,除了多流了一点鲜血之外,根本没有任何危险可言!就在李明翰与百姓们“闲聊”之时,他已然包扎完毕,正看着一张华禹全境图发愣呢!
可凭着他这一番惨状、再加上李明翰的精湛演绎,至少在大荒城百姓的心中,李子麟已经一只脚踩进了鬼门关中、一只脚踏入了阎王殿里,肯定是活不成了!
只怕就连沈归都没能想到,李子麟已然跌至谷底的民声、也因为这一场“咎由自取”的灾祸、逐渐开始扭转过来!
直到黄昏时分,总督府的火势才逐渐熄灭;而大荒城巡防营的弟兄们,也从李家大宅鱼贯而出;他们每人腰间都垂着一根白带子,看样子是随时准备举府发丧!
“明翰!明翰!”
远处围观的百姓之中,一位红着眼睛的老头,朝着满面倦容的李明翰连连招手。李明翰转头一看,又回身跟自己的副手蔡宝说了几句话,这才快步赶到红眼老头的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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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叔,眼睛咋红了?没睡好?是不是昨天酒喝的太多了?”
“我这眼睛早都花了,还能用几年啊,好赖都不打紧了。说真格的,咱王爷咋样了?”
“嘿?您老昨天不是还一口一个“活畜生”、一句一个“杀千刀”吗?咋今天还关心起他的死活来了?”
“我我我……老相爷那事,他干的确实不地道,死伤一百次都不嫌多!可这一码归一码,他对咱大荒城的百姓还是真不错,他要是一死,漠北人能派来个什么样的爷太,咱可就说不好了!退一万步讲,他李子麟再是头畜生,那也是咱自家的畜生……”
李明翰看着扭扭捏捏的更夫老罗,心中暗笑一句:这老货,还挺他妈护犊子的;可脸上却仍然做出一副悲痛欲绝的神情,一扬腰间的白布条说道:
“漠北人的事,我这个芝麻官可不好说;但王爷事,咱还是心里有数的。医官说了,他伤势太重,肯定是没救了!现在就是拿府里存的老山参,给他强行吊着命呢!甭管他什么时候咽气,咱这带子就算派上用场了……行了,不跟你说了,我们这还有公事呢……”
“啊?王爷都成这模样了,你们还有啥事可忙啊?”
“你这都多余问我!总督府火熄了,我们既然是当差的,也总得进去看看火场啊!”
李明翰这一走,直到次日清晨才算又露了一面;一天一夜过去,大荒城也出了这么几件新鲜事!
东幽商会的会长程祺,强行拖着旧病复发的半条老命,亲自给李家大宅送来了无计其数的珍贵药材;而北城一霸小黑子,则一瘸一拐地返回了大荒城中、并吩咐手下人,踩过郝思明的东城地盘;至于城西的郝思明外宅——梁府,已然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则是一个姚府的金字匾额,以及一位高挽云鬓的女主人。当然,这宅子还是那座宅子;宅子里的寡妇,也还是那个寡妇……
而勘察火场一整夜的李明翰,则按照案牍库的存档,通知了总督府所有家奴院工的亲人,并将一罐罐的骨灰分别送还于本家;至于那些还有完整尸身的幸运儿,则已然抬到了城外义庄、待家人自行下葬。
这一场展开在总督府废墟前的认亲大会,一直持续到了正午时分,围观的百姓越聚越多、嚎丧的声音也是直冲九霄云外;与此事无关的百姓也是奔走相告,呼朋唤友地赶来看这一场“天大的热闹”…
李明翰沙哑着嗓子、连嚎了三声仍不见回音,急忙伸手敲了一下铜锣,将嘈杂的场面稳定了下来:
“静一静!都静一静!这还有一具尸身!哪家苦主没找到自己的亲人啊?”
站在他旁边的蔡宝,此时也捧着一本总督府丁册,走到了他的面前,大声回复道:
“回营正的话,总督府在册之奴仆院工,共有八十三名;加上三十二名护府兵丁,一共是一百一十五人。可根据属下的记录、这一百一十五人的骨灰以及尸身,都已交还予各家苦主……”
“有话直说,什么意思?”
“多出来一具整尸……”
“混帐,这玩意儿有多出来的吗?定然是你查验之时有所疏漏,再查!”
“营正,这是人命关天的大事,属下岂敢疏忽?已经反复核对了五遍,就是多出来这么一位……”
耳听得他们二人起了争执,一直在围观的更夫老罗,立刻就捺不住胸中的火气,出言指教道:
“这也想不明白?真笨!这明显就是凶手放火的时候下多了药,把自己也给闷火场里了呗!你看看这后脑勺上的大坑,头发都被烧秃了,不就是被烧塌的房梁从脑后砸死的吗?有啥看不明白的呢?”
更夫平日巡更下夜,遇见的歹人大多都是纵火犯与小偷;前者多是出于积怨报复、所以被怒火攻心之下、失手放多了引火药,把自己闷在火场之中的事,也是屡见不鲜的。
耳听得老罗开口“点拨”,李明翰与蔡宝对视一眼,皆发出了“恍然大悟”的声音:
“哦~怪不得怪不得,还是罗叔眼光锐利、经验老道,一眼就看出了这具尸首的关键所在!来来来,咱爷仨好好商量商量……”
第836章 140.天妒英才
老罗是个老更夫了、见惯了各路贼人、更不怕血腥气、但更夫终究不是个技术工种,更谈不到有什么办案思维;这老头平日里抬个杠、叫个板、串个闲话什么的,那是一等一的好手;可如今这两位巡防营的军爷,真把他摆在了台面上,可真就是挤兑死人不偿命了!
不过这话又说回来,就连如今当家作主的李明翰与蔡宝二人,也不过就是两个军汉罢了;这大荒城被沈归那么一闹,连守将李大可、带地面上的三班衙役,全都被一窝端了;如今李子麟也命悬一线、根本无法主持大局,李家大宅的乡绅老爷,现在又“集体失踪”;所以这善后事宜,就只能他们哥俩赶鸭子上架了。
谁让现在的大荒城中,顶属他的职位最高呢!
“我说罗叔啊,您老就别谦虚了!咱大荒城的乡亲们有一个算一个,谁没听过您的大名啊!您老人家干了小半辈子的更夫,经验丰富,眼光老辣,江湖阅历也广,就给我们这些年轻人传传道、讲讲经、点拨一番呗?”
蔡宝是个闷葫芦,但李明翰却是个人精;他心里清楚,有些话自己不能说,却可以借着老罗这张四面漏风的嘴,传到华禹大陆的各个角落;如此一来,不但谣言的出处有据可查,更容易营造出三人成虎、众口铄金的效果。
“明翰啊,你要是这么说的话,那我也不跟你争!我老罗这辈子别的不会,就是唯有这双眼,那是最毒的!”
刚才还唠叨着自己老花眼的更夫,被李明翰几句吹捧之下、立刻就飘飘然了;他这一辈子都没被人看得起过,平日里喊个号敲个更鼓,除了几声狗叫之外、压根也没别人搭理他;像如今这等万众瞩目的“光荣时刻”,可是他做梦都没想到的大风头!
“既然如此,今天我就教教你们两个小子,来!你看啊,这人生前穿的衣裳料子不错,肯定是个富人……为啥?你看见他身上这些小黑球了吗?用手一搓就碎,这可是上好的真丝面料啊!前几天咱大荒城的绸缎庄“李德记”,夜里失了一把大火,烧毁的江南丝绸,全都是这样的黑球……”
李明翰一听这话,惴惴不安的心立刻放下了八成:别看这老罗没啥本事,但至少对于火场经验,还足够丰富的。他说的一点不错,这尸身上的“皮”,可都是沈归自己的衣裳,面料能差的了吗?
既然心中有底,李明翰便连引导带补充的好一通周旋,总算是通过老罗的口,将沈归的身份、强行按在了这具不辨面目的尸体之上。在普通人的思维模式当中,一旦有了初步的推论,所有后续发现的线索,都会围绕着个基础推论进行辅证。所以没过多长时间,这具尸首的本名,就从李达宁,变成了沈归。
“啧啧,要不人家总说,这姜还是老的辣呢!您老慧眼如炬、砂里识金,当个更夫真是委屈您了!行了,知道您不喜欢和漠北人打交道,往后的事您就别管了。我们哥俩年纪轻脸皮厚,不怕被骂,为了咱大荒城的乡亲父老,给漠北人去当狗、那也拉的下来脸来……”
说完之后,李明翰迈大步走到了围观群众面前:
“各位乡亲们也都看见了,咱大荒城的官啊,都被沈归给杀了个干净;我李明翰要不是和老罗喝了一夜的酒,只怕也躲不过这一劫啊!眼下漠北人的刀,已经压在咱东幽路的脖子上了,京里那位兴平皇帝,还能坐几天的龙椅,咱们也心里也都有数……这样吧,这档子事儿,我们哥俩是避无可避,也就不连累他人了;就只盼着大家伙别在背后戳我们哥俩的后脊梁骨就行!当然了,当街面上骂几句、吐口唾沫啥的,也都是做给漠北人看的,我们哥俩心理领情!大家要是觉得行,那就赶紧回家,别给自家人招事,也别白费了我们哥俩的一番苦心!”
李明翰说完之后,立刻迎来了一片赞誉之言,更有几个眼窝浅的婶子大娘,死死拽着李明翰的胳膊嚎啕大哭,气氛悲壮到令李明翰差点笑出声来…
不久之后,“沈归”的尸首,便被李明翰亲手挂到了大荒城的西城门;而尸身那一双空洞无神的双眼,死死盯着青山城的方向,随风飘摆……
沈归的在华禹大陆的名声,本就是毁誉参半,但话题热度却是顶尖之中的顶尖。什么年少风流、英俊潇洒、什么武艺超绝、文采斐然,都无法书写沈归身上的传奇色彩;本人已然如此出色,再仔细探究一番他的家世,更是远非常人可及,更为其平添了几分神秘色彩。
如此富有传奇性的人物,死在了大仇得报的当日,本就是令人扼腕叹息、又理所当然的最好归宿。一时之间,沈归与李子麟同归于尽,又被大荒城守军悬于城楼以外暴尸的消息传出,华禹大陆立刻掀起了一片惊涛骇浪!
可唯独由于楚墨令现世、彻底沸腾的江湖道,借着这一出悲壮的“复仇记”,彻底被人抛诸与脑后,再也无人谈论了……
关北路的奉京城中,回春医馆的李乐安,刚刚画好了妆容、打好了行囊;门外便响起了徒弟大黄的声音:
“师父,陛下携长公主驾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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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进来吧。”
片刻之后,满脸无奈的颜青鸿迈进门槛、身后还跟着梗着脖子的颜书卿,兄妹二人推推搡搡地走到了李乐安面前……
“乐安表妹,这可不怪我啊,是她自己非要来的!你看看我这脖子,让这疯丫头挠的全都是血印子,这回宫之后,可怎么跟你表嫂交代啊!”
“哼,没开弓弑君就算是便宜你了,看你还敢不敢软禁我!”
“人家乐安表妹是去办正事的,你非要跟去,不是给人家添麻烦吗……”
“你还能做的了人家的主?”
李乐安本就心神不宁,如今又被这一对兄妹吵得火气上涌,立刻眉眼一挑、开口呵斥道:
“你俩别演了!陛下,想必您心里也清楚,今时不比往日、就连我与沈归二人,也没有把握可以全身而退。可既然您金口已开,我们做臣子的就只有服从的份;可丑话还得说在前面、如果他日长公主有个一差二错,那时您可不能跟我李乐安要人!”
颜书卿闻言立刻破功,嘴角止不住地向上扬起、露出了四颗洁白的贝齿;而被李乐安一语道破伎俩的颜青鸿,也不好意思的反复搓了搓手掌,再没说出什么来。
反观奉京皇宫的朝会之上,坐在龙椅下首的万长宁,简直是生不如死。自打至尊赌坊将沈归的死讯传入宫中,紫金殿上立刻就炸开了锅!户部也不提算账了、工部也不提修城了、兵部也不提增兵了、吏部也不提换将了;满朝文武官员全都义愤填膺,口口声声要为中山王报仇,让东幽叛徒血债血偿!
不过这一批的幽北朝臣,大部分都是沈归离开之后拔擢起来的新血,连见过沈归面的都没有多少!所以别看他们闹得欢,实际上大家都是打着报仇的旗号,各自算计自己心里那点小账本罢了。
报仇?说得容易!发兵攻打东幽路,总得先经过中山路吧?郭兴正在调集粮草与军械兵马,准备强攻青山城呢!而且他每天做的美梦,只怕都是幽北兵能在野外与漠北骑兵展开决战!有这样一头拦路虎在、别说血洗中山路了,就连幽北三路都得一并给沈归陪葬。
对于这些打着红旗反红旗的家伙,万长宁也能够理解;面临强敌压境,自然会有骑墙派的官员两面押注,这本就是人之常情、古来有之;而且双天赌坊的新当家,还整理出了一本《私通漠北书信抄录》,万长宁与颜青鸿人手一本,谁到底走到了哪一步上,他们二人也早有成竹在胸。
颜青鸿也是不愿意看着他们把自己当成傻子,这才假托悲怆过度、偷偷带着颜书卿出宫、糊弄另外一个傻子去了;其实万长宁也想跑,可惜腿脚实在不大方便,便只能留在宫中,应付这些或是想要加速幽北灭亡、或是真心觉得国格受辱、恨李子麟卖主求荣、恨漠北人“打狗没看主人”的铁骨铮臣……
同样的一个消息,传到了谛听耳朵里,除了尚未毒发的白玉烟之外,大部分的人也都抱着将信将疑的态度;尤其是身在秦营的关北斗,对这个消息更加嗤之以鼻。
寻常人判断生死的手段,大多都是以心跳、呼吸等体征特点为依据;而关北斗的手段则更加先进一些,人家靠算!
当沈归身亡的消息传到西线大营之时,小病初愈的关北斗立刻连占三卦;根据卦象显示,沈归虽然余寿无多,但眼下还并未显露死相;尽管白玉烟赌咒发誓、说亲眼见到沈归服下了牵机药;但毒物这种东西,对付寻常人或许威力无比;但对于沈归来说,谁也说不准,究竟能起到多大的效果。
然而,当次日谛听的消息再次传来之后,关北斗才真正陷入了巨大的彷徨与茫然之中!
第837章 141.知天命
关北斗的奇门推衍之术、本就是承袭玄门正统术法;再加上还有地灵脉的加持辅助,便顺理成章的成为了掌控阴阳、截气易运的第一高手。也可以说,他关北斗在阴阳术数一道的实力与地位、与医道的“回春圣手”林思忧别无二致。
“回春”的原理,是燃烧自身精血、促进人体高速自愈,是以加速衰老为代价弥合伤病;所以严格来说,“回春术”并不能够治病,只能救人罢了:就像是一颗从中间开始腐烂的甘蔗,运用回春术、可以无伤截去这一段腐坏,并保持甘蔗继续自然健康的生长;可如此一来,这根甘蔗的总长度,却永远都缺了这么一段。
而关北斗的观衍术,也同样受到天地法则的严格桎梏。他能够推测出凡人或事物的前因后果、也可以通过种种手段施法改运、影响命数特有的运转轨迹,却绝对无法影响最终的结果。比如说一个人命中注定会死于火劫、而通过关北斗的施法施救,可以将其命中火劫完美避开、却无法拖延死期、甚至连提前几日都做不到。
也就是说,即便有了关北斗的辅助,阎王叫人三更死,虽然无法拖过五更天,却可以选择一个相对体面的死法……
当然,这事对于本家来说,无非也就是多出一个交代后事的功夫罢了;可对于关北斗本人来说,却可以亲手为对方设计一条死路,并引导此人按照自己设定的轨迹、走向最后的终点。
如果运用此术、引导一个卖烧饼的什么时候、又是怎么个死法,当然是无关紧要的事了;可如果引导一位君王、或一路诸侯的人生轨迹呢?能够给华禹大陆带来的影响,可就大不相同了!
居移气养移体,职业也如是一样。从表面上看,林思忧与李乐安师徒的职业、与关北斗一样,都可以通过自己的能力掌控凡人生死,左右一人、一个家庭、乃至一个国家的运转轨迹;但身为医者,每日都要目睹病人的悲欢离合,而术士却只需要操弄阵法星盘、观测星象气运;时间一长,职业之间的差别,也自然会在本人身上一览无遗
身为医者,最担忧的是面对绝症重症,自己却无能为力、而关北斗最担忧的,则是彻底失去掌控能力;然而这世间的不治之症多如江鲫、但能逃出关北斗的手心之人,却是凤毛菱角。
医者治病救人,身怀慈悲父母之心;而术士漠视人间生老病死,炼出一颗铁面判官之心;二者同源而不同路,亦不可同日而语。
控制欲无法得到缓释,“强迫症”就成了关北斗逃不开的职业病;医者可以坦然接受老人自然死亡;他也可以接受自己无法逆天行事、不能窥测并引导天、地灵脉者的命运轨迹……
但沈归又算是个什么东西,必会令关北斗耿耿于怀!
自幽北三路初定之后,沈归的身上,就不断汇聚了一枚枚的三寸镇龙钉;这原本是长安城地宫龙脉的镇物,一套共有九枚,据说还是伏羲大神遗留在人间的荒古神器!
然而直到今日,沈归依然身怀九中之七、却仍然只当它是关北斗要重铸“新龙脉”的镇物;却始终没弄明白:他既然出身于谛听、又为何非得借鸡生蛋、绞尽脑汁也要过自己一手呢?
其实此事对于耿耿于怀的关北斗来说,既是公事、也是私情。而这些镇龙钉的具体下落,他也是了如指掌,就算亲自出手搜罗,也绝不会比沈归慢上半分。
不过,白文衍手里的两根——左辅、右弼,也着实比较麻烦……
所以,这就是关北斗掌握沈归动向的一种方式;这一根一根的镇龙钉,就是他放在沈归身上的“追踪物”;他是通过测算镇龙钉的方位与灵气,来反推沈归本身。也就是说,沈归身上携带的镇龙钉越多,天道对于关北斗的影响也就越淡薄、他的观衍术才有了更加广阔的发挥空间。
当沈归搜罗到了第七枚镇龙钉之后,他便为沈归点燃了七盏道灯,是为七星灭魔。由此一来,沈归的命数,也就被关北斗牢牢钉在了这七道昏黄的火苗之上;灭一盏灯,人体的一个感觉便会随之而消失;当代表着“灵觉”的第七盏灯灭,沈归也就会变成一个假死人,成了一块没有灵魂的“生肉”。
这也是他断定沈归余日无多的根本原因。
所以,当关北斗听到沈归远赴大荒城复仇、事后更死在火场之中的消息以后,立刻就吩咐谛听中人,去钦天司中检查自己设下的七星灭魔灯。谛听不愧是华禹大陆的顶尖情报系统,仅仅一夜过去,黑狗便给他带回了确切的消息。
昨夜天交子时,燕京城中骤然狂风大作;而钦天司中的所有灯火,也无风而熄,其中包括了那七盏灭魔灯!
除了这个消息之外,还有一个更悬的意外:几乎是在同一时间,那具被悬在大荒城东门上的“沈归尸首”、也不知道被何人趁夜偷偷盗走;根据在火场中亲手将沈归“斩杀”的李明翰所言,在他得到汇报之后,立刻带人出城、与齐元军一起大肆搜捕;直到今日凌晨,才在混同江的一道支流江畔、找到了一处新鲜的焦黑痕迹,应该就是沈归尸身的火化现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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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北斗是何许人也,一听就知道这“刺沈英雄”李明翰的话中有假。不过此人毕竟只是偏远地区一小军吏而已;似这冒功领赏之事,本就理所当然,根本不值一提;至于说趁夜盗走沈归尸身之人,应该是往日与沈归有旧的江湖草莽!此人自知扛着尸体根本就逃不远,便只好在混同江畔将其火化,骨灰要么已然洒入了滔滔江水之中、要么就被此人装在某些容器之中、随身携带……
以为想明白了前因后果之后,关北斗这才回头对黑狗问道:
“能确定是沈归本人吗?”
“这次应该不会有错。据咱们的弟兄多方打探证实:当日李明翰将沈归从废墟之中抬出来的时候,半个大荒城的百姓都是眼睁睁的看着;而且所有的百姓都能一口咬定,这人就是老相爷的准女婿——沈归!对了,还有另外一件事:鬼手门的卢青秀,在青山城外下毒之时,不知被何人割了脖子;我手下的弟兄看过了尸体,他说从手法和伤口上来判断,应该是小绺门的指尖刀所为;我琢磨着,既然能悄无声息地杀死卢青秀,那么出手之人不是百鸟的秦子规,便只能是他的亲师弟“南飞雁”了!”
关北斗听到“南飞雁”这个名号,还真的琢磨了好长一段时间;直到回忆起这是齐雁的江湖名号之后,这才点了点头说道:
“也算是刀对了鞘。那齐家兄弟与沈归自幼一起长大,彼此之间的情谊天高地厚;想必不仅仅是卢青秀这条人命,包括在大荒城外“盗尸焚骨”之人,也定这只“南飞雁”了……”
刚说到这里,关北斗突然毫无预兆地想起了东海关那一场熊熊烈火,又换了一副犹疑的口吻:
“嗯……慢着!老四啊,眼下这档子事几出几入,几乎已经是严丝合缝了;可这天地尚且不全、哪会有如此清楚明白的事呢?”
“三哥说的倒是也在理……不过您那七星灭魔灯,不是已经无风自灭了吗?纵使沈归诡计多端、阴险狡诈,能骗的过所有人,却终归也骗不到老天爷头上去吧?”
关北斗听完点了点头,却见黑狗脸上神色有异,便下意识地手掐占诀、随口又追问了一句:
“……哦……原来如此,这“因”,是起在了乔木秋的身上。他是不是有话让你带给我啊?”
“哎,我也是没想好到底该怎么说……他让我告诉您说:这自古忠孝难两全,但忠却在孝之先。今次向咱们的人透了口风,就算是报答了您二十余年的养育栽培之恩;还望您日后能多多保重身体,他日若有缘重逢……”
关北斗听到这里依然明白过来,这是乔木秋要大义灭亲、与自己这个“北燕叛臣”割席断交啊!
“荒唐!愚蠢!他既随我投身外方修行、便已然跳出三界之外!什么忠孝难两全,他一个化外之人,对谁去忠、又对哪个去孝!老四!现在他还活着吗?”
“三哥……乔木秋毕竟是您带了二十年的唯一弟子;没您的话,我们哪敢自作主张。”
“他算是什么弟子!给我宰……”
刚说了一个“宰”字、关北斗被怒气顶起的胸膛、却突然仿佛没了气的猪尿泡,慢慢瘪了下来,只是随意地摆了摆手说道:
“哎…罢了…你让我再想想吧……”
关北斗这一生,极少在人前显露真实本领;平日里开坛祈福也好、行走江湖也罢,除了江湖彩戏师的手彩之外、他也会用一些“巫道门”装神弄鬼的骗术;皆因为这种见效快,视觉冲击力强的小花招、在凡人心中更有市场,迷惑性也更强;而乔木秋在他座下习学道法,学回来的也大多都是这种“本事”;真正的玄门正宗术法、其实就只打了个基础罢了。
当然,这乔木秋是死是活、与大局无关,完全是个人情感问题而已;可沈归的死活,对于整个华禹大陆的影响都极其深远!
第838章 142.慈悲之心
既然七星灭魔灯已然尽数熄灭,所以关北斗认为,沈归十有八九是真的死了;只不过将着前因后果盘算下来,实在是过于完美,完美到就像是有人故意作伪一般、实在叫关北斗这位“强迫症患者”,无法完全接受这份上天的馈赠。
当然,他的这份格外谨慎,还有另外一个重要诱因:那位实际上“刺沈”得手之人,根本就没有这份能耐!
单以白玉烟的武学修为来说,的确是可以与沈归相提并论的。沈归的武学与战术,是经诸多武道名宿合力调教而成不假;但白玉烟那一身本事,也是天灵脉者宋行舟、为其度身打造而成;所以单从纸面实力来比对的话,两个人的差距并不算太大。
可双方交手,绝不是仅靠着修为高低判定谁生谁死的;说到实战,以白玉烟的本领,在谛听的第二高手——沈游面前,都走不过三招;就更别提刚刚战败自己亲三叔的沈归了!
明明修为比肩、但实际效果却产生了天差地别之远呢?究其根本原因,就是因为白玉烟背靠谛听这颗大树,从没遇见过真正的生死危机!况且,沈归与白玉烟二人,也不是没有交手的经历;过程与结果,也并没出乎于意料之外……
所以站在关北斗的角度来看,以白玉烟其人的伎俩与本领,怎么可能仅凭一方“牵机药”,就把沈归这个大麻烦给随手毒杀、并且还好端端的离开了大荒城呢?若不是畏惧天道反噬,早在沈归出生之际、就已然死在了宋行舟的剑下,焉能活到今日!
如果沈归已经被毒杀的话,那么白玉烟究竟是如何逃过天谴?而沈归之死、与七星灭魔灯熄灭,到底是灯灭在先?还是人亡在先?这沈归寻仇身亡,到底是真的被李登的惨死蒙蔽了心窍、或就只是一道金蝉脱壳之计?
就在关北斗百思而不得其解之时,面前忽然袭来一道微风;他抬头观瞧,只见自己的帐帘已然被人掀开;一名肌肉虬结、目敛金光的中年僧人,赤着半边精壮的身躯,走入了自己帐中:
“关道兄!河东城壁垒森严、将士们久攻不下,伤亡极其惨重!正所谓长痛不如短痛,宗净身为出家之人,岂能无视诸多杀孽的滋生?所以,贫僧要凭这一尊罗汉金身,前去会一会那剑池三子——姜小楼!当然,此事就是来知会关道兄一声,尊驾同意也好、反对也罢,宗净都是一定要去的!”
释门与玄门弟子,虽俱是出家修行之人,但各自都有各自的规矩、各自也有各自的体系。禅宗的果师方丈、不一定非要是众僧之中,武学修为或是佛法境界的顶尖之人。南泉禅宗的现任果师——宗闲法师,本就是个管理型人才,武学修为马马虎虎、佛法经辨也平平无奇;而南泉禅宗的门徒都是一群武痴,所以这达摩堂的首座禅师,才是南泉禅宗的绝顶高手。
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所以他们参与秦军会盟,宗闲果师才会派来达摩堂的首座——宗净禅师,作为己方的全权代表。
宗净禅师倒是不缺出家人的慈悲之心,但他终年刻苦修行武艺、不免会练盛了自身的心火、也同样是个火爆脾气;今日清晨,秦军的第三次攻势再次宣告失败;他看着血流漂杵的河东战场,实在心有不忍;这才会直接回营闯帐、向大军师关北斗请战!
也就是说,他要撕毁刚刚达成的作战条约,亲自下场去会一会“二代青芒剑神”、会一会这个剑池十三子中、排行第三的姜小楼!
合约的签订、本就是为了撕毁而存在的;战场之上瞬息万变,每时每刻都有生命在流逝,根本也没什么道义好讲;不过可怜大金童佛极其麾下的三千红衣军,如果一旦被宗净撕毁合约、无论此战胜败几何、他们都算是白死了!
关北斗心中虽然怀有一丝疑虑,可就算沈归真的是诈死脱身,至少在短时间内、他也无法露面、继续兴风作浪了;而东海关中的姜小楼,身手固然匪夷所思,但通过当日灭杀红衣军一战,关北斗心中也已经有了计较:姜小楼的确比沈游高明几分、但也绝对达不到天灵脉的程度!
原因足够简单直白:姜小楼会累、但天灵脉者不会。
如此一来,好像派宗闲出去迎战姜小楼,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毕竟这是两军疆场,任其单兵作战能力再强,能够起到的作用也非常有限;除了千里杀将、砍断军旗之外,这种武林高手与普通的壮汉、也没什么本质上的区别;两军混战,少则几百上千、多则十万八万,就算他姜小楼再厉害,又能杀的了几个人呢?打累打乏之后,还不是要落得个乱刃分尸、万箭攒身的下场吗?
既然不是天灵脉者,那么宗净或许无法战败姜小楼,但至少可以给他带来很大的一番消耗;他不成,还有青衣派的陆蕊娘;陆蕊娘不成,还有鬼手门的江月鹿;江月鹿不成,还有药王殿的陆道常……
再厉害的武林高手,用车轮战耗死、用人命堆死也就是了,不值一提。如今沈归一死,关北斗也一改往日里步步为营、如履薄冰的行事风格;他抬起头来,看着斗志昂扬的宗净禅师,故作疑惑地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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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对?贫道为何要反对?宗净禅师能有此等悲天悯人之心、贫道心中万分钦佩,岂有反对之理!今日贫道就与禅师一并前去、也好亲眼目睹您的罗汉金身、是如何降服已然修成魔剑的姜小楼!”
二人约定好了会面的时辰,关北斗便前去邀请各派掌门、护法,前去阵前观战压阵;而宗净禅师,也回到了自己的禅帐之中调整心态气息,准备迎战那个“竹海剑魔”姜小楼”!
至于他到底是剑神还是剑魔?其实,不过就是立场问题而已。
当日姜小楼来到河东城下、剑斩西疆红衣妖僧之后,城中军民人等无不欢欣鼓舞、士气大振、军心大定,简直比过年还要高兴!许多河东城内的婶子大娘们,更是爱惜姜小楼那俊美不凡的好相貌,纷纷要求给他做一场大媒、也好让竹海剑池稀薄的人丁、变得重新兴旺起来。
然而,每日站在城楼上督战的四皇子周长安,却没姜小楼这么好的命了。
说到根上,这燕秦之战,毕竟也是兵家之争,这些武林中人本就不该参与其中。如今两方的武林人士,既然已经达成了停战协议,那么河东城战场的绝对主角,也自然换回了他们这些普通人。
从北燕官方的角度来看,周长安身负北燕天家血脉、乃是根红苗正的凤子龙孙,也同样不是凡夫俗子;但这种说法能不能站得住脚,周长安自己心里还不清楚吗?哪有用瞎话坑自己的道理啊!都别说这些来去如风的武林高手了,就是在敌阵当中挑出来一名悍卒,自己都未必是人家的对手!
适逢乱世,想要苟全性命,绝不能抱着听天由命的态度!起码得知道自己的肩膀,究竟能扛起几分斤两,再放下心头那一份逞强好胜、凡事争先的骄傲,才不会自误自身。
周长安本是赤乌的创立者,不可能是个心慈手软之辈;只不过在他看来,旁人的性命,就只是他随口的一句话、随意的一笔朱批而已,轻的仿佛没有任何重量一般。
这是周长安第一次亲临战场,直面每日犹如潮水涌来、丢下成百上千具残尸、又仓皇败走的秦军将士,周长安终于实打实的感受到了性命的沉重。所谓人命,也不再是一个个苍白的数字、与一串串陌生的名字了。
不过,他终究也只能挺直了腰杆、硬起心肠,亲自披甲执锐登上城楼、板着一张古井不波的脸庞,指挥河东城的将士们奋勇杀敌;任由那一根根闪烁着寒芒的羽箭、紧贴着自己的汗毛嗖嗖的飞;任由那些熟悉或陌生的同袍兄弟,走马观花一般的换,他也不能显露出一丝的胆怯、也决不能后退半步。
今日,这位自幼便养尊处优、文武双全的四皇子,依旧如同一杆大旗那般、死定定地戳在了城楼之上。之前那三场硬打实凿的守城战打下来,把他的心也打硬了、血也杀寒了,再无半分激动与伤感;此时此刻的周长安,再没了初上战阵之时的青涩稚嫩、不但神色间多出了一抹老辣狠厉、话语之中还沾染了一些老行伍的痞气!
嘴唇已然裂开了无数道口子的军师郑谦,此时步履匆匆地走到近前,伸手指着城下战场,用力揪着嗓子,对周长安哑声哑气地说到:
“帅爷,几日血战下来,双方将士都损失惨重;咱们城中的情况倒是还好,几名仵作带着胆大的壮丁,三班倒的守着炼人炉,半刻都不敢停歇;可您看秦军那些人,却始终没有动作,学生担心,他们是不是在打那种伤天害理的主意……”
周长安闻言神色一怔、深深嗅了一口空气中弥漫的腥甜恶臭之气,眉头立刻皱的更紧了……
第839章 143.大疫将至
143:大疫将至
昨日乃是谷雨时节,往后再数上十五日,便会来到立夏。河东城地处三晋极南、气候早已有所回暖,就连土壤深处中积攒了一冬的寒气,此时都已经发散的差不多了。
郑谦心中所虑之事、周长安也已经心领神会:如果战局没有发生巨大的转折,那么凭着足够坚实的城防工事、充足的人力物力,他至少也能固守三十日以上。不过如今这河东城战场,已经变成了一片积尸地,连带着城下被踩到松软的泥土,都已经浸饱了鲜血。如此看来,虽然城墙能够挡住三十日的攻势,但城中的军民人等,却很难再撑过十五日了!
原因也很简单,疫病。
此时气候温暖、蚊虫滋生、伏尸遍野、赤地千里;老话说这大灾之后,必有大疫;此话放在大战之后,也同样恰当。如今秦燕两军,于河东城下鏖兵死战;双方兵力不下数十万之众,再加上气候与环境的辅助,即便城下没有这么多的腐尸与污血,也同样是滋生传染病的绝佳温床。
似这般大型战役,看似只是双方武力的直接比拼;可实际上来说,战争本身,却并非是武力问题,而是一门综合性的统计学。
比如说后勤辎重的运输速度、调配路径、存储方式;各营将士兵甲军械的数量、质量、以及自然与非自然的损耗与补充;将军士卒的饮食卫生、营养均衡摄取;军营的清洁程度、人畜粪便收集与储藏;疫病的防范与治疗、士气军心的及时调整、将士们体力的合理分配等等等等……
诸如此类不起眼的“小问题”,无论哪个环节一招失算,都很可能会决定一场战役的最终走向。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一个人的能力与精力终究有限,主帅大包大揽的结果,就只会把自己的身子活活托垮,并无任何裨益;可如果彻底放权分责,又会因为人为的失误或是渎职,产生瞒报漏报、中饱私囊之类的麻烦;所以归根结底,一场战争的最终胜败,就是看哪一方出现的失误最多、哪一方的捕捉战机的动作最迅速罢了。
以目前来说,华禹大陆的医疗环境不但混乱,而且人力资源更十分匮乏;冬天生冻疮、夏天长痱子,这已经是最普遍的现象了;至于什么脚癣、红眼病、流星感冒、皮肤病之类的“普通”传染病,也一点都不新鲜;就算是几千老百姓挤在一起生活,互相传染点小病,也是在所难免的事。
至于说随军医官这种稀罕物,就连各级将官都伺候不过来,还哪有心思去管这种癣疥之疾呢?至于说为战场之上的己方将士收殓尸骸,最快也要等到战争胜利之后,才有可能腾出手来。
在沈归看来,发送死人这种行为,就只有两个实际意义;要么就是做给活人来看的,其中包括有切肤之痛的丧主、也包括前来吊唁的亲朋好友;要么就是用于防病防灾、避免由于尸首腐烂而导致的大疫蔓延;至于那些神鬼之说嘛……信则有、不信则无,都是心理上的因素,并不能承载更多的现实意义。
可纵观华禹大陆的历代兵家,处理“善后事宜”的出发点,也都是为了安抚军心、做给活着的弟兄看的;这在沈归的理念看来,纯粹是舍本逐末,愚蠢到了极点。那些自诩仁厚的将领,往往会在大获全胜之后、将己方阵亡将士就地掩埋;普通一些的将领,则就任由其暴尸荒野,不管不顾。
至少从防病防灾的角度来看,无论是就地掩埋还是弃之不顾、都同样会滋生疫病,不存在本质上的区别。
华禹大陆的史家典籍,关于疫病的记载也屡见不鲜:岁有天灾、战乱之年,则生大疫,死者相籍、十室九空。而根据沈归的推测,尸体堆叠腐烂所滋生出的疫病,主要应该就是肺炎、鼠疫、霍乱、以及脓毒血症之类的大规模传染病。
面对天灾,人类能做的事并不算多;但诸如此类的人祸,却是本可以避免的事!
不过说起疫病的防治,就不得不提及已经“日薄西山”的萨满教、还有历来被中原人士嗤之以鼻的西疆禅宗、以及种种所谓的“旁门左道”了;至少这些“装神弄鬼之辈”、在尸体处理的问题上,确有其独到之处。
比如说漠北草原的萨满教徒,至今还秉持着最原始的拜火情结;所以凡是漠北人去世的话,除了西盟草场那些改信了西疆禅宗之人、会在死时选择天葬之外、绝大部分的漠北人、上至汗王下至平民,都会选择火葬;而幽北三路的萨满教、由于外来人口迁徙融入的问题,也已经可以接受棺椁土葬的安魂仪式;不过最主流的尸体处理方法,还是传统的风葬与火葬。
所以每逢幽北三路发生大战,都会有萨满巫师随军而行;他们最主要的一个职责,就是负责收殓焚烧阵亡将士的骸骨、并为其英魂指引方向。
而今日令周长安与郑谦万分忧虑之事,也同样是来自于萨满教远古时期的一种陋习:垒尸墙!
单从名字上来看,这铸京观与垒尸墙,就只是头颅和完整尸首的区别而已;可从实际效果来说,京观只有巨大的威慑力而已,实际杀伤力却微乎其微;而垒尸墙这种令人发指的残忍行径,更附带传播疫病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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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下这片河东城的战场,垒墙的“砖头”遍地都是,随时都可以将河东城的两面城门堵死;假如谛听天机工坊赶制的第二批投石车,最近还能送抵前线的话,那么根本无需投掷什么石弹、火弹;他们只要不断往城中抛送腐尸,那么这座固若金汤的河东城,不久之后,就会变成一片瘟疫横生的坟场!
所谓历史,都是由胜利者亲笔书写的故事;如果秦军靠着这种方式,彻底“围歼”河东城的全部守军,那么北燕王朝便再无还手之力。至于他们这种丧尽天良、泯灭人性的战法,会不会受到万人的唾骂……
只怕屠刀掠过之处,自会生出一片花团锦簇。
郑谦今日提及此事,立刻也将周长安依城据守的心思,彻底击垮;他本以为凭着城中无比充足的兵力、再加上蔡熹亲自接手监督前线的后勤补给通道,定然可以将秦军拖死在河东城下呢!可如今算来,最晚拖到初夏时节,这场大疫无论如何也会光顾河东城!
周长安注视着城下四处流淌的血水残肢、伸出舌头舔了舔嘴角刚刚拱出的火疱,一时之间也想不出什么太好的办法来……
可就在此时此刻,他只见远处秦军的营盘大门,突然打开了一道缝隙,又零星的闪出了几条人影;为首之人的特征极其明显,是个光头!
他赤着半边身子,光着两只脚板、左手当胸立掌、后手倒执一柄韦陀金刚杵、步履平缓地向河东城下走来!
周长安一见这名僧人,心中顿时一沉:不是才刚刚与秦军达成了作战协约?怎么才见了三阵、对方就又突然反悔了呢?究竟是哪里发生了变化?
好奇归好奇,但大敌当前、他还是转过头来,准备吩咐手下小校、前去请动坐镇河东城的姜小楼;可还未等他开口说话,只觉身侧有一道微风袭来,身负双剑姜小楼、便已然站在了自己身边:
周长安沉默的注视着姜小楼半晌,这才开口问道
“伤……都养的差不多了?”
“没伤,就是累着了。”
“对面派出了一名僧人,应该打算毁约了……”
“这约是他们定的,毁也是他们毁的,与我们有什么关系?喜欢折腾,就让他们折腾去呗。”
“……也对!”
此时此刻,已然踏上战场的宗净禅师,开始低头颂念经文;那低沉古朴的声音仿佛从天而降、从每一寸皮肤、每一缕毛发,灌入闻经者的心灵深处,令人不禁心生慈悲、战意全无……
姜小楼听着犹如洪钟大吕一般的经文,嘴角扯出了一抹讥讽的笑意:
“念完经打和尚的事,我们剑池子弟是不屑做的;所以,就只能现在动手了……”
一句话说完,姜小楼反手抽出恩师的佩剑、左手叠指轻弹、发出了一声清脆而嘹亮的剑鸣、也彻底破去了宗净禅师的“心理战术”!与此同时,他那一袭白衣的修长身影、也高高跃出了城楼之上;整个人仿佛没有重量的风筝那般、悠然自得的“飘”在了半空之中……
周长安看着他那白衣飘飘、仙气十足的造型,撇着嘴向郑谦吩咐道:
“回头派人打听打听,他这每天都换一身白衣服,到底是谁给他浆洗的?”
天是蓝的,姜小楼是白的,二者互相映衬并融为一体,令直视半空的宗净禅师,一时间也看晃了神……
忽然之间,他只觉眉心有一道厉风袭来,定睛仔细再看,这才发现几乎与天空融为一体的姜小楼,正右手向下挺剑、左手掐剑诀,在身侧平举;两只清亮的眼睛、散发着宁静安然的光芒;而那柄青芒剑的剑锋,距离自己的眉心要穴、也就只差了半寸而已!
姜小楼的造型极其潇洒、但这从天而降的一记剑招、却多少暗藏着一些小花招:
眼下乃是正午时分,阳光虽未至鼎盛之时,但也足够晃花人的眼目;而宗净抬头仰望自己、自然也会被阳光直刺双眼;哪怕只有仅仅一个瞬间的功夫失神,以他们二人的身手来说,也足够分出胜负了!
第840章 144.僧不渡人
面对着直刺眉心的一剑,宗净竟还了那从天而降的姜小楼一笑,随后淡然祥和地闭上了两只眼睛……
霎时间,众人耳中传来了“当”的一声脆响,姜小楼已然凌空倒翻而去、稳稳当当的落在了地面上;而宗净禅师却仍然保持着方才的姿势,单手问佛、倒执韦陀金刚杵,面朝天际;只是在他的眉间,多出了一道剑痕、却并没有一滴鲜血流出!
“阿弥陀佛,姜施主招法精奇、修为深厚,不愧为青芒剑神的门下高足。但岳前辈当年在东海关前,剑退幽北宵小,名震华禹大陆;尊驾既身为岳前辈弟子,也理应心怀侠义之心、体恤苍生之苦才是。卿本佳人、何以为虎作伥,苦苦阻拦贫僧人等,去平定这群魔乱舞的世道呢?”
姜小楼望着他那眉心那道滴血未见的伤口,心中一沉:没想到这南泉禅宗的宗净大和尚,竟然真的修成了金身罗汉之体!他既然能将一门平凡无奇的“硬气功”、练至此等匪夷所思的境界;其人其心、其才其智、便绝非陆蕊娘之流可比!
禅宗大道,八万四千法门;各地衍生化变的分支流派,更是无计其数;绝非三言两语可道尽其中真昧。但是在世俗人的眼中看来,这华禹大陆的僧人,就只有南北之分而已:北派僧人,指的就是参禅悟道、普度众生的南林禅宗;而南派僧人,指的就是锤炼肉身、调伏欲贪的南泉禅宗,也就是宗净大和尚的师门。
至于辨别两种僧人的方式,也十分简单:北派僧人持戒甚广,大多都是身形消瘦,目光祥和、待人友善,与世无争的北派法修僧;这类僧人通常以行善的方式,来积攒功德,渡化信众;因此也广受善男信女的爱戴与追随,民间风评自然也是极佳的。
可南泉禅宗的南派僧人,由于需要习武修身的原因,所以在饮食方面,只持“三净肉”一戒;至于饮酒之戒,也并没有南林禅宗那么严格:凡是由果实酿造而成、又已然先敬过了佛祖的素酒,他们也是可以喝一些的。
由于生活习惯、修行方式的不同,也就导致了南泉禅宗的僧人,看来都是一副身强体壮、不怒自威的狠厉模样;再加上习武之人的嗓门高,心火旺,所以胆小怕事的平民百姓,很少敢与南拳禅宗的弟子打交道。不过好在南泉禅宗的教义,是只渡己身、而不讲究普度众生;所以闽江一代的僧俗始终都相敬如宾、彼此互不相扰;而这些武修僧,经常还会出于校验功夫的目的,去主动抗击袭扰边境的海贼倭寇,这也算是另外一种意义上的保境安民、行善积德了。
南林禅宗讲究参禅悟道,所以大德高僧在坐化之时,都会留下代表着无边功德佛法的佛骨舍利;而南泉禅宗讲究的是修行自身,所以凡有高僧坐化,则会留下一尊不腐不坏的罗汉金身。
姜小楼也弄不清楚,留下这两种不同形质的释宗至宝,究竟哪一种才算是“证得了大道”;但他也曾亲眼目睹过自家恩师岳海山,曾与一名南拳禅宗的玄字辈分高僧交手的全过程。在那一战之中,岳海山一剑化七、连斩了那位高僧七剑;然而当日那位玄字辈高僧,也如同宗净一般,不言不语、不闪不避;最终那七道剑气仅留下了七道剑痕,伤口一如今日,见伤而未见血……
当日他恩师岳海山所用的兵刃,也正是姜小楼手中这柄青芒剑!
也正是因为这无功而返的七剑,岳海山回到剑池、自我禁足了一年;而那名玄字辈高僧坐化之后、所遗留人间的罗汉金身,也镌刻着清晰可见的七道剑痕。
今时今日,就在这满地尸骸、血流漂杵的河东城下,同样的剧目再次上演。今时今日的姜小楼,比起当年的岳海山并不逊色;而宗净大和尚眉心的那道伤疤,却远比当年他亲眼目睹的七道剑痕,要浅上不少……
简单说来,姜小楼与岳海山的修为基本持平;但宗净大和尚,与他的玄字辈师祖相比,却还要青出于蓝!
几乎偷袭的一剑无功而返,一袭白衣的姜小楼,看起来仍然飘飘欲仙,但心中却在暗自叫苦:硬气功修到了他这等地步,那种捕捉罩门要穴、进而破功的寻常方式,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他的剑气只能刺破对方皮肉,内息却犹如泥牛入海、瓦解冰消,根本无法侵入对方经脉之中!
而眉心生受一剑的宗净,此时却发出了一声悠长的叹息,对姜小楼开口说道:
“贫僧生受姜施主一剑,权当以贫僧之命、化解双方此前之约;接下来,贫僧愿效仿你我两家师门先贤之故、再受尊驾六剑、权当是贫僧破戒入世、沾染红尘、在佛祖驾前领受的责罚。不过,只待姜施主七剑斩过,贫僧便要凭借手中这尊韦陀降魔杵,来会一会尊驾掌中的古剑青芒!此番一战、并非是贫僧与姜施主个人的武学修为之争;贫僧只是想借姜施主的项上人头,来尽快结束这场战事而已……”
宗净大和尚这一番话,听起来倒是有礼有节、理由也十分站得住脚;可姜小楼怎么听都觉得刺耳,也生出了深入骨髓的厌恶:是,你宗净和尚是个慈悲为本的出家人,不忍见两军对垒、血流成河;那你干嘛非要来这河东城下、搅动这一潭秦燕之争的浑水呢?转身回你的南泉禅宗伺候佛祖、不比什么都更清净自在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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敢情在你们慈悲之心当中,这天下人的命是命?我姜小楼的命就不是命了吗?你宗净大和尚不像个僧人,倒像是个精明的帐房先生!
姜小楼强行抑制扔在不住发颤的右手、故意招摇似得挽出一片璀璨耀眼的剑花,剑尖复指满面慈悲的高僧宗净:
“宗净大师不愧是有道高僧,不忍见苍生堕于苦难之中、不惜自投杀孽地狱、甘受那永世不得轮回之苦,实乃释门弟子之楷模、华禹道德之典范!大师欲借姜某人的头颅,来平定这一方乱世,更是叫我这等凡夫俗子心生钦佩!除大师之外、放眼天下、古往今来有何人,能以区区一人首级,便平定一场战事呢?我姜某人也愿意相信,以大师那无边的释法修为,杀我一人,准能救的了天下苍生;可姜某人的头颅,也是父母生养、恩师教化、并非苍生所赐、也不必交还于万民!所以,在下便给你一个确定的答复……不借!”
宗净大和尚闻言、深深的叹了一口气,双眼重新睁开、射出两道锐利的金光,直视姜小楼:
“此事毕竟关乎于天下黎民,岂能因一人之愿兴废?姜施主既然不愿借出头颅、那贫僧也就只好自行取之……姜施主、接贫僧一招!”
在这片万众瞩目的战场之上,姜小楼公开表示不愿“自献魁首”、乖乖的站在了“仁义道德”的对立面;之前的套话也已然铺平垫稳,宗净心中也就再无牵挂了!至于之前约定的“让招不让招、叙旧不叙旧”之类的场面事,也就全都被他抛诸于脑后了。
宗净倒持单杵的右掌一动、变执为托、杵尖稳稳当当地靠在了自己的右肩头上,乃是一招标准的韦陀挺杵式;而那两条犹如石柱一般粗细的大腿,也不紧不慢地向姜小楼的方向迈动;那两只宽大的赤脚板、踩在黏软血泞的土地之上,溅出了“吧唧吧唧”的声响……
此时此刻,姜小楼那一袭飘飘欲仙的白衣,衣角处也沾染了些许血污烂泥,看起来多少有些狼狈;他握紧青芒剑的剑柄、双目死死盯着宗净和尚的腰杆,打算捕捉到一个相对不错的时机、便立刻上前抢攻!
韦陀杵这种造型特殊的兵刃,在释宗僧人眼中看来,只是一种护持法器;但在江湖人的兵器门类之中,则要算作奇门兵刃一类;与判官笔、点穴珏之类的“怪家伙”差不多,擅打敌人经脉要穴、也可以用坚实无比的杵杆、攻击人体相对脆弱的骨骼与关节,是典型防御反击类的中短型兵刃。
江湖上善用杵法之人,大多都出自南拳禅宗门下;不过那些俗家弟子、往往在学会了些许皮毛之后,都会选择入伍从军,去战场上搏一番远大的功名前程;而这种杀伤力不强的奇门兵刃,也往往会被他们私自改成一路粗浅的枪招、或是干脆改杵用锏、耍起来也算是有模有样。虽然这路武艺,对上真正的高手是不堪一击;但如果放在两军疆场之上自保杀敌、也是没有任何问题的!
可这种易学难精的奇门兵刃,一旦落入了将金刚伏魔之力修成正果的高僧手中,才可能释放出它真实的威力来!
不凑巧的是,今日站在姜小楼面前的宗净,就是这样一位高僧;而且在他的身后,还站着七八位武林中人,每个人都带着趁手的兵刃;更有一名弓腰努背的老汉,已经开始往自己的胳膊上缠“符绸子”了!
这是神拳宗门子与人动手之前,必要举行的一种仪式;对于姜小楼来说,即便能够战败宗闲,之后也还有一场车轮大战、在等着自己!
心中再次叹了一声“苦也”、姜三爷右臂一动、身子便直挺挺地扑向了不断逼近的宗净!
第841章 145.罗汉金身
鱼与熊掌、不可兼得;做人如是,习武亦如是。
就姜小楼的悟性与资质而言,要远比岳海山强出千倍万倍之远;然而他如今也已经过了不惑之年,却与同年时期岳海山的水平别无二致;从这一对师徒的结果来反推的话,仿佛个人悟性与资质的高低,并不会带来任何影响一般。
其实,这天下三百六十行,每时每刻都不缺少天才;只不过这天赋与资质所带来的差异,只有当其人经过刻苦修行,终于触摸到了顶点之后,才会开始显现出来。
就好比一个普通人,终其一生,仅可行出百里之遥;那么只有走完了这一百里路之后,天资卓越者可以再走出十里、而天赋平平之人,才无法更进一步;而在此之前,没有人能真正的明白,自己到底有没有所谓的天赋与才华。
所以,导致世上天才少、庸手多的根本原因,就是因为大部分的人,还没走完这一百里路,就已经将自身判定为一个庸人,留在原地不断盘旋,停下了砥砺前行的脚步;至于说是是走出了十里,就选择了放弃;还是已经走出九十九里,才选择放弃,也根本没有本上的差别。
被伍乘风认定为资质平庸、头脑愚钝的岳海山,凭着那天生的死心眼,走完了他的百里路程,最终也倒在了突破自我的路上。对于岳海山本人来说,这并不是一个失败的结束,只是得到了最终的结果而已。至少在他死前的那一刻,岳海山才真正清楚了一点:自己的资质,真的是非常平庸。
至于他会不会心有不甘、会不会万分沮丧,恐怕没人能说得清楚;因为大部分的凡人,都停在了半路途中;距离亲自验证天赋的终点,还有着很长的一段距离。
至于被岳海山认定为“天赋卓绝”的三弟子——姜小楼,如今也走完了他的百里之路。宝剑已经淬火成型,那么就用宗净大和尚这一身铜皮铁骨、来校验一下锋刃吧!
姜小楼迈步向前、挺动恩师的遗物——古剑青芒、直刺宗净右侧腰间。双方都是惯用右手之人,姜小楼这一剑也毫无花哨、以最直接的角度、最简单的剑势、直奔对方最别扭的位置袭去。
眼见姜小楼闪电一般挺剑向前、宗净面无惧色、只是将右臂的韦陀降魔杵换托为捧、口中同时道了一声“我佛慈悲……”
“铛铛铛……刷!”
六声爆豆般的脆响过后、宗净大和尚的僧袍、也被青芒剑锋斜斜挑开,露出了犹如赤铜精铁一般的强悍身躯……
就在方才那一个瞬间、姜小楼闪电般的连出六剑、却仅仅在对方的右侧腰间点出六道剑痕、顺带挑破了一件僧衣而已;这六道剑痕,看起来不痛不痒,别说流血了,就连宗净大和尚的身子,竟然都没有半分的晃动!
这架还怎么打呢!
身不动膀不摇的宗净大和尚,彻底无视了姜小楼的剑招;只是自顾自的道了一声佛号之后,单手持杵、左手伸掌、以一个缓慢而诡异的速度、向右手已然被震出青筋的姜小楼探去。
此时,姜小楼才刚刚化解掉了手掌反震的劲道、眼见对方的韦陀金刚杵已然逼近自己胸前、他先是侧身让过杵锋、又将身子扭出了一个诡异的角度、仰面朝天、勉强躲过了直奔自己面门抓来的左掌……
砰!
就在姜小楼扭身躲掌的一瞬间、宗净大和尚猛然纵身迈步、提起犹如金刚浇筑一般的铁膝,直奔姜小楼“送上门来”的后脑撞去!这一记铁膝撞、实在快的令人匪夷所思,待姜小楼觉得脑后恶风不善、已然再无余力躲闪……
无可奈何之下、他只能以左手向后反撑、堪堪架住了对方的一记膝撞。由此一来,虽然避免了后脑遭到重创,但他仰面向上的身子,却也无法卸力、只能被左右传来的一股巨力、高高顶飞在半空之中,双脚也彻底的离开了地面……
凡是习武之人、都听过一句老话,叫做“力从地起”。放眼江湖,除了齐雁那种专修“脚下无根”功夫的飞贼以外;无论习学何门何派的武艺,下盘功夫都是基础之中的基础。对于这个原理,竹海剑池当然也不例外。
虽然这姜小楼四脚腾空、不代表就已然当场落败;可双方仅仅交手一合,姜小楼便已然落在了肉眼可见的下风处。
然而,姜小楼再不济事,那也是竹海剑池的头面人物,岳海山的亲传弟子,更与天灵脉者白文衍有过一段私交;这样的人,岂会是江湖上那种沽名钓誉、外强中干之流?
仰面飞至半空之中的姜小楼,强行扭动腰身、将力量灌注于腰腹之上,凌空调整好重心、扭转了极其不利的面部朝向;紧接着又曲起自己的双膝、直挺挺地从天而降、准确地跪砸在宗净大师的双肩之上!与此同时,那柄青芒剑的剑尖、也狠狠击中了对方的背颈之上!
当然,他这种“死马当成活马医”的攻击方式,并没有收到任何效果;这柄北海剑奴盛年时期的得意之作,只是给宗净大和尚带来了一道表皮伤痕,根本没有造成任何的有效杀伤!
而对于姜小楼来说,这个结果也不算出乎与意料之外;毕竟当年岳海山都无功而返、自己的修为,并不比同年的恩师强横;无法击破宗净大和尚的罗汉金身、也算是理所当然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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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小楼心中一片纷乱、可宗净手中那柄韦陀金刚杵,却已经悄然临近了他的左肋……
只听“嘭”的一声闷响,跪在宗净肩上的姜小楼躲闪不及、被宗净反手回抽的韦陀降魔杵、准确砸中左肋!好在这宗净大和尚的身体姿势过于别扭、又唯恐被身法出众的姜小楼及时逃脱,实在无暇灌注更多的劲道,也导致了杀伤力大大减弱;否则的话,恐怕此时的姜小楼、已然被自己肋骨断岔、生生戳破心肺腹脏了!
宗净虽然没能运上太大力道,但凭着韦陀金刚杵本身的份量,却仍然将姜小楼的肋骨砸出了几道隐裂!受此重击之后借力反退、又站回血泊之中的姜小楼,左半边身子已经吃不住劲儿了……
“阿弥陀佛……以姜施主的修为、本就胜过贫僧不知几何;怎奈你心中杀意太盛,导致自乱了方寸阵脚,最终才会招致此败。贫僧本是出家之人,心生杀念已是罪孽、又何忍亲自出手呢?恳请姜施主能以天下苍生为念,自行了断;方不辱没了尊师青芒剑神的一世英名……”
“哈哈哈,宗净大师果真生了一副玲珑剔透的佛陀心肠!假手于他人杀我、或是我自行了断、确实不算您犯了杀戒!”
姜小楼正话反说、揶揄了宗净一句;随后刚想挺剑再次上前、便被肋骨传来的隐痛、生生逼停了步子……
滴答……
忽然,一滴从天而降的雨水,落在了姜小楼的嘴唇之上;他伸出舌尖,将这滴雨水卷入口中,耳听得身后的河东城中,也响起了一片嘈杂吵闹的欢呼声:
“下雨了!老天爷开眼,终于下雨了!”
莫说这区区的河东城,就连整个华江以北、气候都是极其干燥的,旱灾更是常来常往;即便是雨水最为丰沛的梅雨季,也经常几十天都不见一滴雨水降下;也正因如此,才会催生出“春雨贵如油”的说法。
自从秦燕之战开始,南康王朝每日都是阴雨绵绵、可河东城附近的百姓,却连一滴雨水都没有见过。当然,如果不是这样的气候与土壤环境,也生不出那么好吃的麦子来……
至于说眼前这场春雨带来的惊喜,倒是与农事无关。由于战乱的原因,大部分耕种作物的田地,今年都算是彻底撂荒了;所以这场雨到底下不下、什么时候才会下,也没有什么现实意义了。
而河东城百姓对于春雨的欢呼,也只是出于一种骨子里的习惯罢了。在他们看来,即便这些雨水无法滋养庄稼,也是同样是上天赐下来的好兆头;可能还预示着眼前这场战乱,很快就会结束了呢!
可同样都是春雨,对于忧心大疫横生的郑谦与周长安来说,简直就是一道催命符!
俗话说的好,外行看门道、内行看热闹。这秦军出营观战的人,全都是练家子;而站在河东城上掠阵之人,则全都是武学一道的外行人。在秦军的武林人士眼中看来,姜小楼虽然失了先手,也受了些“轻伤”;但他既然没拿出看家本事、双方就仍然处于试探期之中;至于最终胜负谁手,也就更无从推断了。
可在城上这群外行人的眼中看来,这场实力相差悬殊的比武,姜小楼根本就没有赢的机会!
看看对面那位高僧,身子骨壮的就像是地里的水牛;再看咱们这位姜三爷,虽然模样是足够俊俏、但怎么看都有些过于消瘦了!再说人家手里那把金光闪闪的大家伙,看起来就分量十足、威力无比;反观姜小楼手里那把纤薄古旧的长剑,怎么看都像是文人腰间悬挂的配饰!
不过,周长安与郑谦二人,之所以还在担心这场春雨,可能会激起更大的瘟疫;也都是因为在他们的心中,仍然对姜小楼抱有一丝幻想。因为只有他能够取胜、忧虑是否会大疫横生,才有真正的意义;假如姜小楼失败的话……
那么战场该如何善后,也就无需他们这些死人来操心了。
不过这场意外降下的春雨,却给处境极其危险的姜小楼,带来了一种新的想法……
第842章 146.春雨
姜小楼猛然想起:沈归请自己前来河东城助战,为的就是要阻击江湖人士参与战事,妨碍华禹大陆的自体变化过程。至于他给自己提供的“报酬”,也十分奇特:一块旧端砚、一柄春雨剑而已。
沈归打出这个哑谜的本意,是为了防止走漏风声;而他给出的这俩道“谜面”,一文一武、一贵一贱,彼此之间八竿子打不着,实在令人摸不着头脑。不得不说,凭着如此强大的保密措施、的确瞒过了黑狗、但也同时瞒过了姜小楼本人。
至于这两样信物本身,倒是没什么出奇之处。自打沈归行走江湖开始算起,春雨剑的大名,那是一日响过一日。据说这把利刃,乃是北海剑魔此生最后遗作,而且更是一雌一雄的对剑,也是他与夫人之间真挚感情的见证。
这柄规格超长的春雨剑,上一任主人乃是东幽路的大小姐李乐安;之后她与沈归“无媒自合”、也算是把这一对神兵凑在了一起,续写出了另一段佳话。所以,在江湖上提起这一对雌雄宝剑,并没几个人能说清它们的真实威力;但若是提起这两段爱恋故事,那真可谓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
当然,沈归托周长安手下的赤乌、将此剑转交给姜小楼、应该不会抱着“以物示爱”的想法;哪怕算上“龙阳之好”这档子极小概率事件,可从伍乘风那开始算起,他从与沈归之间还差着一层辈分呢!
不过对于姜小楼本人来说,一时之间猜不出谜底,倒是也无伤大雅;毕竟这春雨剑除了是沈归传递消息的信物以外、更是一把久负盛名的神兵利器,绝不逊色于师门至宝——青芒剑,多一柄神兵护身,总还是有备无患的事。
可那一方破旧的砚台,又能有什么用处呢?
直到此时此刻,恰逢上天恩赐、降下一蓬春雨;这个困扰了姜小楼多日的谜团,才终于化解开来!
姜小楼由“春雨”二字、联想到了那一方无用的旧砚台、眼前立刻浮现起了砚台本身的形质、以及那些新鲜的刮痕。原本他只当这些痕迹,是赤乌探子毛豆腐、在长途“化妆运输”的过程之中、不小心落下的新伤;再加上从砚台本身的品相来看、显然也是应用多年的旧物,又不值什么银两,这才会将其抛诸脑后。
可如今回忆起来,这砚台上的刮痕错综复杂、看似彼此之间又毫无联系;但若是其视为一片剑痕的话,一如南泉禅宗的玄字辈高僧、那具罗汉金身上遗留下的七道剑痕一般、直观而清晰的表达着执剑人本身的武学理念!
如此看来,沈归竟是在借这一方砚台,向姜小楼传剑!
可由此一来,又生出另外一个问题:一如关北斗忧心,沈归是否真正死于白玉烟之手一般;向自己传剑送招、他沈归有这个能力吗?
且不说岳海山观潮悟道之后的剑法,已然与伍乘风的墨家剑没有任何关系了;单说他沈归对于剑之一道的修为体悟,与自己相比都稍欠一些火候,又怎敢生出“借物传招”的心思呢?
然而“借头平乱”而不可得的宗净大和尚,却显然不会给姜小楼留下继续思辨的空暇;那杆通体精钢铸造的韦陀降魔杵、已然再次舞动起来,携一股足矣劈山分海的势头、直扑姜小楼受伤的左肋而来!
如此看来,宗净大和尚口口声声都在念叨着慈悲仁义;但如今再次出手、却直取要害而去;真不知他的究竟是什么样的禅、问的又是哪一家的道!
无计奈何之下、姜小楼也只能抱着试试看的态度、将更加熟悉趁手的青芒剑迅速还匣、换成沈归赠予自己的春雨剑;之后,他便闭上双眼、侧耳听风、用心感受着雨水的呢喃、剑身的鸣动,短暂进入了物我两忘的冥想状态!在自己那片空空如也的脑海之中,仿照着砚台之上的指甲刮痕、自行模拟出了一人一剑、并缓慢而自然地舞动起来……
至此,属于剑道天才姜小楼的第一百零一步,就这样迈了出来!
宗净将手中的韦陀降魔杵轮开一道半月,直奔姜小楼左肋砸去;在宝轮越逼越近的同时、心中还保持着高度的警惕性,双目也在姜小楼的肩头与腰身反复打量,时刻准备变招抢攻!
直到杵势已成、力已灌满、属于姜小楼最后一丝的闪躲机会,也彻底消失殆尽;宗净见姜小楼换剑闭目、心中虽然拿不准对方是坐以待毙、还是准备出招反击,但眼下距离太近、双方都已经退无可退了!
于是他紧咬牙关、再次平添几分力道,务求一击而尽全功!
说起韦陀杵这宗奇门兵刃,防重于攻的特点,可谓世人皆知;可对于宗净这种真正修成了罗汉金身的外家高手来说,无论是拳脚枪棒、还是强弓硬弩,都无法伤其分毫,又何需凭借兵器之威、进行格挡防御呢?
所以,韦陀杵这种兵刃,只有落在外修于内的绝顶高手掌中,才能释放出其形质赋予的本源能力!而这要求极高的深层卓越能力,就来自于韦陀杵两头的“宝轮”,单从外观来看,就像是一个空心的“铁骨朵”那般,并无任何非比寻常之处。!
通常来说,这双头宝轮的作用,乃是用于锁拿格挡敌方劈刺而来的兵刃;因此,与通体金属浇筑的杵杆相比,这看起来只像是装饰物的宝轮、还要更加坚实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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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宗净手中这一杆韦陀降魔杵,更是南泉禅宗近五十年来最好的一柄;平日里,都在佛祖法身之前供奉、聆听高僧诵经、享受香火鼎礼,冥冥之中也沾染了几分尘缘。
这样一柄分量十足的法器,即便是不小心落在谁的脚面上,骨骼也定然会被砸个粉碎!更何况姜小楼的左肋,如今已然见了隐裂、退身之步也被宗净的步伐与气息彻底锁死,已是避无可避的危险境地……
接下来的结果很简单,唯有二选其一:要么他便夹臂护肋、以一条左臂、几根肋骨为代价、争取换回半条性命来;要么,他就干脆挺剑上前,凭着那把近四尺长的春雨剑、与仅有臂膀长短的韦陀降魔杵近身缠斗!
天道无常,事势的发展,也往往出乎凡人的意料之外;宗净那劈山填海一般的韦陀杵一击抡空,心中还以为对方选择了后者,连力道都已然运在了双腿与两肩之上,准备与对方近身缠斗;可就在此时、眼前忽然传来一道锐风、刺的他眼前一片昏花;待定睛重新观瞧、面前却再也找不到姜小楼的踪影了!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所有人都清清楚楚地看到、就在韦陀杵即将敲在姜小楼肋骨之上的一瞬间、对方才骤然启动了身形!他面对着身体坚如铁石一般的宗净大和尚、不退反近!在方寸之间、他仅来得及将春雨剑抽出一半、狭长的剑身、半露半含的留在鞘中;而自己则同时矮身前纵、由宗净微微扬起的右臂之下迅速闪过、恰好躲过了这势大力沉的一击……
并且,他还凭着春雨剑的半截剑身、割破了宗净的左侧腋下!
随着“噗”的一声闷响传出,那柄用料扎实、近乎通神的释宗法器,便一头跌落在了满地的血腥之中、溅起片片泥污;而宗净那被春雨剑锋割开的右腋、也终于有鲜红色的血液,点点滴落而下……
“哗!原来宗净把护体神功的的罩门,藏在了右侧腋下啊!”
眼见宗净流血,站在秦军营寨以外观战的江湖人,瞬间就炸开了锅!这些内行人彼此之间议论纷纷、互相探讨着看似刀枪不入的宗净、为何这么快就被姜小楼寻到了破绽、并一举破开功法!
事情的真相,往往比看起来更加复杂;一如肋下见伤的姜小楼,正在默默忍受着火烙油煎一般的巨痛;谁心里有多大的委屈和难处,只有自己最清楚不过了!而宗净大和尚的罩门,乃是修在了耳后的翳风穴,根本就不在右侧腋下!
“你……所持长剑,莫非是沈归的佩剑——春雨?”
“正是!不过,我用的还算顺手,以后这春雨剑就改姓姜了!”
“莫非……你就是为了区区一柄神兵利器,才会自甘委身于贼的?”
“呵,究竟助燕还是助秦、乃是我姜某人的私事,与竹海剑池无关、更用不着旁人过问!”
宗净大和尚的声音本就极其低沉,再加上秦燕两军之人,都在眼睁睁的看着两位顶尖高手之间的对决;所以他这一字一句,都被旁人听了个清清楚楚、顿时掀起一片更高的浪潮!
“听见了吗?剑池三子姜小楼,为了区区一把兵刃,竟然委身于贼了!”
“什么兵刃那么值钱?他又委身给哪家贼人了?”
“什么剑?你没长着眼睛吗?看那白花花的剑鞘,长的活像是根钩杆子似的;放眼天下,除了沈归手中的春雨剑,还哪找这种怪模怪样的家伙去啊?”
“那贼……就是沈归了呗?”
“错不了!哎,你还别说,怪不得他总是拖着日子,不跟李家大小姐完婚呢……”
“呸,什么东西啊,道德沦丧!”
第843章 147.问心
一石入池,激起层层浪花,卷起一众蜚短流长。
这些武术通玄、飞檐走壁的江湖人,也是凡人之体;也吃五谷杂粮、受七情六欲之扰。既然不是仙,难免有杂念。武艺再高、资格再老的江湖人,对于这种冲击力极强的小道消息,也同样无法免俗。
沈归何许人也?姜小楼是何许人也?李乐安又是何许人也?这档子三角关系,单挑出哪一段来编造,也足够养活几百个说书先生、几千条胡同里的快嘴妇道!
然而在这一片喧哗吵闹声中,怒火冲顶的宗净禅师,张口发出一声暴喝、宽厚威武的方面大脸、也被气的黑中透紫、连一句场面话都没说,立刻翻起一双铁掌、直奔姜小楼的面门拍去!
这道仅仅传了两次、便被彻底扭曲本意的绯闻,算是彻底把宗净大和尚的真火、给勾了出来!
以世俗的观念来看,这位宗净禅师,的确不是像是一个传统意义上的出家人,甚至精明的都不像是一个老派的江湖人!以此人心思之细腻、狡诈诡谲的的手段、即便离开佛祖驾前、入朝为官,也定然不是个庸碌无能之辈!
但是,无论从哪个角度看来,也只能说宗净是个“嘴上虔诚”的伪僧人、却不能将其定义为彻头彻尾的败类;至于他选择投身秦营反叛、与姜小楼阵前放对,也只是双方所持立场不同,与善恶无关。
而且早在双方交手之前,宗净还念着两家师长的一段旧交,想要劝其浪子回头,助秦王起事拨乱反正。至于对姜小楼显露出的敌意,也都是出于“恨铁不成钢”的原因居多。
姜小楼师出名门正派、武艺又已然修成人间绝顶,理应拔剑斩妖魔、反掌定乾坤,方不辱没了青芒剑神的一世清名!可宗净眼见这位剑道宗师的后人,被沈归诱骗,最终沦为邪魔、堕入外道;大发雷霆之怒,也是理所当然之事!
毕竟在秦军众人看来:燕帝元庆,已经用实际行动、证明了自己的无能与昏聩;而在他在位几十年的过程之中,北燕百姓也不断为他的庸碌所累,沉浸在无尽的盘剥、与横生的战乱之中。
就算你姜小楼不愿助秦,那也理当返回蜀南,继续修剑问道,何苦非要苦保一位昏聩无道的君王呢?再加上如今耳闻诸位江湖同道,私下里得出的“最终解释”、他又得到了一个更加“荒唐”的答案!这一次,宗净是真的生出了杀心!
纵然肋下被姜小楼割开一剑、也不知是哪里出了问题;但宗净清楚的知道,自己的罗汉金身功法,并没有被对方破去。此时他翻动一双铁掌、露出掌心中的两枚“*”字香疤、脚下踏着淌泥步、仿效释门祖师一苇渡江那般、荡开脚下血泥,瞬间来到姜小楼的面前!
“哈!”
宗净开口发出一声暴喝,双掌十字交叠、奋力向前推出一记重掌!掌风携带着脚下飞至的血泥、直奔姜小楼额头拍击而去;而姜小楼额前几缕发丝飞舞,双眼却仍然紧闭、神态也十分悠然,仿佛正置身于一片清净的竹林之中、不见半分谨慎与防备之意。
然而,就在宗净的一双肉掌、即将触碰姜小楼前额之时、一阵熟悉的利风再次飘然而至、将宗净的眼皮割开两道血印!而这一次,宗净既没有扭头闪避、更没有撤步抽身;他凭着胸中滔天的怒火为胆、强行在乱风之中穿过、誓要将这个辱没师门的姜小楼、一掌毙于河东城下!
然而这一次乱风的威力,竟更盛方才;他那犹如玉石般坚硬的眼皮、也被这道强风割开,两片薄薄的皮肤,无力地落在了地上。宗净那双再也无法闭合的双眼、还真的捕捉到了姜小楼的踪迹!只见闭目无语的姜小楼、反执春雨剑、虚搭在修长的手臂之上;下一个瞬间,他身形一旋、划出一道白色的虚影、以宗净的右臂为轴、迅速向后转去……
眼睁睁观战的众位闲人、眼见姜小楼仿佛鬼魅一般、贴着宗净转了半圈!由此一来,春雨剑的剑身,不但带出了一片耀眼的火花,更传出了“刺啦啦”的锐利噪音!叫众人听来,仿佛置身于最下等的铁匠铺中,不禁捂住了耳朵,皱起了眉头……
待耳中刺痛感渐弱、众人抬头定睛再看:只见留在场中的宗净大和尚,经姜小楼轻描淡写的一个旋转、竟被割开了半身皮囊!从右臂到腰肋、乃至大半截的右腿、已然再也见不到半片完好的皮肤;那暗红色的肌肉、白森森的骨骼、青紫色的筋膜、一股脑地暴露在众人眼中、赤裸而不带一丝遮掩。
所谓医武不分家,在场的诸位武林人士,也都粗通医道;更有药王殿的离合郎——陆远陆道常;以及鬼手门的赤血红衣——江月鹿;这两位武林名宿一男一女、一医一毒;放眼整个华禹大陆,仅在回春圣手林思忧一人之下、堪称最顶尖的医道大家。
至少在这二人眼中看来:这宗净大和尚的伤势,看起来倒是极其骇人!但放下那血腥残忍的大面积伤口不谈、仅仅探究伤势本身的话,也只不过是严重些的皮外伤,至少在短时间内,并没有什么生命危险。
然而,就在围观众人议论纷纷、窃以为此战已然了解;而神拳宗的老掌门人——白长右,都已经迈出了队列几步,准备为惨遭姜小楼剥皮的宗净大和尚,讨一个说法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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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吾亦分身千百亿、广设方便。或有利根,问即信受;或有善果,勤劝成就;或有暗钝,久化方归;或有业重,不生敬仰。如是等辈众生,各各差别,分身度脱。或现男子身、或现女人身、或现天龙身、或现神鬼身;或现山林川原、河池泉井,利及于人,悉皆度脱……”
众人忽闻战场方向,有人正在低声絮语;只待仔细观瞧,但见已然分出胜负的二人,正彼此背向对方:那一袭白衣的剑池三子姜小楼,正站立于地面之上,正旁若无人地闭目剑舞,神色悠然而宁静;而半阙皮囊已除的宗净大和尚,竟也单手问佛,盘膝坐于地上,在残肢与血泥的包围之中,低声吟唱着经文。
宗净和尚诵经的速度极快,声音也非常低沉;但经文当中的每一个字、每一个音阶,都在战场之上悠然回荡;清晰的就连站在河东城楼之上的周长安与郑谦二人,都听了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周家人笃信玄门道法,对释宗典籍自然不甚了解。此时,周长安紧皱眉头,问左丞相王放的门下弟子郑谦:
“郑先生,这大和尚口中所念,究竟是什么经文?”
“学生愚钝,对于释宗典籍,仅略知皮毛而已;听起来,他念的好像是一部《地藏经》;粗浅解释的话,这部经文讲的是佛祖普度众生的过程之中,需要委曲随就,化为无形为万物,以便于感化开示天地众生。”
“哦……原来如此。不过这闽江武僧,不是历来只修行己身,不讲究什么普度众生的吗?”
“关于这一点嘛……学生也不甚明了。不过我曾有幸听闻牧北公讲道,恩师他老人家说,这部《地藏经》,并不归于释法宗法、也不归于禅法妙法、而是自成一脉的相法!至于更深层次的问题嘛……学生乃是儒林学派的弟子,也同样不甚明了,还请四皇子莫怪……”
就在郑谦绞尽脑汁、仔细搜罗着关于这部经文的所有记忆之时;周长安却突然指着城下盘膝而坐的宗净大和尚,失声喊道:
“……你看!”
郑谦低头看去,只见宗净和尚那半阙骇人的“法相”,已赫然站起身来;但在自己耳边喋喋不休的诵经之声、却仍然没有丝毫停息的迹象,反而愈发的振聋发聩!
那看似伤势沉重的宗净大和尚,忽然动了!从他那一双无法闭合的眼目之中、猝然射出两道金光;右手单举、朝着背对自己姜小楼、飘然推出一记单掌、周围的空气仿佛也被他的掌劲所挤压、竟显露出了肉眼可见的扭曲与虚无!
“穷诸行空,已生已灭;而于寂灭,精妙未圆!”
即将击中姜小楼之前、宗净大和尚突然怒目圆睁、暴喝出声!而他那只向前平举的左掌、也推出了一道肉眼可辨的“*字”气劲、沿途裹挟着地上散落的血泥与残肢、劈风逐浪似的、直奔姜小楼背心撞去!
姜小楼不紧不慢地转过身来、手中春雨剑平举、翩然向前虚点三剑;动作之缓慢、与追风逐日一般袭来的“血龙”、形成了强烈的节奏对比。然而,就是这轻描淡写的虚空三剑,竟逼停住了那道肉眼可见的气劲、令其无法前进半寸!
随后,姜小楼也睁开了双眼;那一对淡然而宁静的眸子,向这片修罗地狱、播洒出一片春风化雨。他侧举手中长剑、仿佛牵着此生挚爱的恋人那般温柔、脚步缓慢而坚定地向宗净走去……
姜小楼的每一步,都仿佛踏在了诸位江湖人的心上!他与宗净禅师这一番死斗,无论是双方展现出来的境界与修为、还是宗净被春雨剑割下半边皮肤的残酷画卷,都大大超出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
秦燕双方的每一个人,全都屏住了呼吸、等待着他们最后的一次交手……
第844章 148.问剑
姜小楼向前踏出七步、胸口已然顶上了那道“血龙卷”!他站定脚步、微笑着伸出左手、虚中轻柔探出一道剑指,仿佛逗弄顽劣不堪的幼童一般,看似没有携带半分劲力……
“嘭”的一声脆响过后、这道骇人的“血龙卷”,仿佛一个被戳破的鱼泡,在姜小楼的轻柔触碰之下,竟像是断了牵丝的木偶那般,凌乱地散落在地;唯有那道淡金色的“*字印”,仍然依旧漂浮在半空之中、与姜小楼的胸口保持齐平、却始终不得寸进……
此时此刻,不远处的宗净大和尚开口,厉声喝问道:
“姜小楼,你此生可曾有愧!”
姜小楼笑而不语、继续温柔地“牵着”那柄春雨剑、毅然决然地撞上了那枚*字佛印……
天地间忽然传出一道巨响、也不知是那枚“卍字印”彻底爆开、还是阴云密布的天空中、猝然乍响一道春雷,将每个人都震的头昏眼花、目眩神迷;山川河流,也被震的尽失颜色!就连战场以南那一方古盐池,也被凭空催起了足有十丈高的暗红色巨浪,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此等江河日下、天地倒转的壮观景象,就仿佛荒古传说之中、群魔降世之前的征兆一般妖异!
只待盐池的血浪落尽,天地间也重新归于平静之后,众人这才发现:方才厉声叱问姜小楼的宗净大和尚,此时已然手捻法诀、盘膝坐化,魂归佛祖驾前那一方莲花池中去了。
而以胸口直接撞上“*字佛印”的姜小楼,却是毫发未损、连脚步都未曾停滞。他迈步走到了宗净大和尚、遗留在人间的金身面前,微笑着开口答道:
“回宗静禅师的话,姜小楼有愧,但无悔。”
答过宗净生前最后一问,姜小楼左手弹击春雨剑身、传出三道清脆悠长的剑鸣,彼此之间追赶纠缠、直入九霄云外;众人抬头观瞧、只见方才还阴云密布的天空,竟然被这三道鸣音击破了厚厚的云层,露出一轮和煦的暖阳!淡金色的阳光透过云雾的圆形缺口、直接垂射在了姜小楼身上,将他那沾染了血污的白衣、度上一层耀眼的金边……
“还有何人问剑?”
姜小楼神态悠然、望着方才便跃跃欲试的神拳宗宗主——白长友;而这位年过七旬的拳法名宿、感受着背后传来的灼热目光,值得咬了咬牙,怪叫一声,抡动两条明显异于常人的长臂膀、流星赶月似地朝着姜小楼劈砸而去!
究竟怎样样的行为,才是“被声明所累”?七旬开外的拳法大家白长右,便当众做出了标准的示范。
方才一战,无论是胜者姜小楼、还是败方宗净大和尚,二人所展现出来的实力与修为,已完全超出于顶尖高手的范畴之中了!姜小楼方才这一番手段、虽与天灵脉者挥手劈山、扬手分海的大神通,尚有很长的一段距离;但白长友那一手“六十四路仙猿通臂拳”、只是一部精妙的拳经而已,与此时此刻的姜小楼,根本就不在同一个级别!而且,就连姜小楼与宗静二人,是如何分出的胜负,他白长右都没看明白呢!
其实,有关迎战姜小楼的问题,对于亲眼目睹了此前争斗的江湖人,简直再明白不过了!想要迎战姜小楼,总得先问问自己是不是宗净大和尚的对手;如果答案是否定的,那就老老实实的咽下这口气、认下这个怂来;好声好气地央求姜小楼放自己一条活命,或许还能讨来一线生机……
当然,在场众人都是有头有脸的武道名宿,对于他们来说,脸面与性命同样重要。可如今姜小楼剑出无情、凡是那种不愿意摇尾乞怜的死硬派,应该是走不出这片杀人地了;至于能活着离开此地的江湖同道,也肯定都不是什么干净身子,谁还能给谁去传闲话呢?
当然,本着大胆假设、小心求证的心思,众人仍然没有通知自告奋勇的白长右。在他们心中想来,白长右毕竟也是华禹第一拳法大家!如今对上姜小楼,即便无法获胜、但料想探得对方虚实,也不是半分机会都没有的!
白长右当然不清楚诸位同道的小心思,也不认为自己就是投石问路之中的那块石子。就自己那两条异于常人的臂膀,外面是一层黄布红字的符绸不假;可在符绸子下面,可藏着他们的神拳宗的镇派至宝——七十二道紫金臂环。
这路看似如同铁圈一般的家伙,乃是练功器械与搏杀兵刃的二为一。平日里可以提高自身负重能力、提高拳头的威力;战时,也能凭借着紫金的过人硬度,抵挡敌方掌中利刃。
不过,他这一宗镇派至宝,虽然名叫紫金臂环;但从实际质地来说,并不是那种有价无市、千金难觅的“紫金”,而是一种配比特殊的熟铜罢了。虽然这七十二枚铜臂环,同样不是什么便宜货;但无论是硬度还是韧性、比起正统的紫金来,可差了不是一星半点!
就白长右这路兵刃,比起宗净大和尚那一身铜皮铁骨来、都逊色不知一筹;更何况要与姜小楼手中的春雨剑抗衡呢!
果不其然!那两条堆满铜环的长臂才刚刚抡开、姜小楼右手便迅速勾勒出出两道“银线”、将这位神拳宗的宗主、齐肩削成了一根人棍!春雨剑果真不负神兵之名,直到那两条长长的手臂、落在泥土之中的时候,白长右仍然还不断跟身进步、扭腰转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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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唔……啊啊啊啊!”
直到那股灼烧灵魂一般的剧痛、瞬间袭入大脑;身体忽遭重创的“人棍”白长右,失去平衡之下、脚步身法全部走形、立刻戗倒在了满地的血污之中!断臂的剧痛封住了他的喉咙、令他根本发不出完整的音阶;强烈的求生欲,也促使趴在血水之中的他,不断地大口喘息起来!地上那混合着春雨的血水、也伴随着腥臭松软的泥土、被他在不自觉的情况之下、反复吞入口腹之中……
姜小楼一荡春雨剑、发觉剑身并没有沾染半分血气,不禁莞尔一笑:
“姜某早有耳闻,青衣派的陆前辈,实乃当世剑道宗师;今日你我恰逢其会、如蒙不弃的话、小楼恳请陆前辈下场赐教!”
姜小楼扬手荡出一道剑气、直扑秦军大营门前;腰佩名剑“染红尘”的青衣剑派掌门人陆蕊娘、迅速抢步上前、抽出腰间宝剑、调动十成内息、打算试试姜小楼这一道剑气的斤两……
然而,这道锐不可当的剑气、在距离陆蕊娘面前仅有三步之遥的时候,竟然凭空消失、仿佛根本未曾出现过一般!
望着对方这高高举起、轻轻落下的一剑,陆蕊娘的神色几经变幻之后、终于狠下心来收剑还鞘,抱拳还礼道:
“姜世侄的剑法,早前已修成人间绝顶;彼时陆某人还能勉强支应,可如今尊驾的修为更进一步、陆某自知,已然绝非您剑下之敌。自即日起、我川蜀青衣派封山禁足、在华禹大陆重归平静之前,绝不会再有青衣派弟子出现在江湖之中!告辞!”
能够撑起江湖上唯一女子门派的陆蕊娘,本就是个刚烈至极的性子,从不会受人威胁、更不会被姜小楼这一剑给吓破了胆子。她之所以会选择率众退去、并自愿满门禁足,也是因为她本就不愿参与此事当中、眼下又得了一个好机会罢了。
日前她之所以会率门下众弟子、参与秦军会盟之中;除了那虚无缥缈的公理大义之外,最主要的原因,就是为了那个已然死在沈归剑下的“须臾剑叟”,徐天川。
由此可见,无论年纪大小、身份高低、凡坠入爱河之中的女子,总是比男人更加盲目、也更豁的出去!
可如今徐天川那个老鬼,已然化作了一捧黄土;而修为远在自己之上的宗净禅师,也刚刚死在了自己面前;陆蕊娘的性子虽烈,却并不是个傻子!既然眼下的姜小楼,已然无人可挡;即便她把自己这条性命押上,也不过就是给春雨剑多添上一笔血润罢了……
明知抵死一战,于大局无补、于私怨无益;那么何苦还要搭上青衣剑派满门呢?
而且,习武之人的道理最为简单,唯有手下见真章罢了。面对已然脱胎换骨的姜小楼,陆蕊娘即便当众低头认输,也算是心服口服;可她才刚刚转过身去,姜小楼却不依不饶地开口追问道:
“陆掌门就这样走了吗?巨灵侯许荣桓的血债,总还是要还的……”
陆蕊娘面色铁青、沉默了半晌之后,这才长叹了一口气:
“哎……眼下君为刀俎、我为鱼肉;姜世侄还有何指教,只管划下道来便是!要杀要剐,我陆蕊娘一并接了!”
“没那么严重,把不属于你的东西还回来便是。”
陆锐娘闻听此言、将牙齿咬的咯吱咯吱作响;随即狠了狠心、扬手抛出手中名剑——染红尘,厉声道了一句“告辞”,便头也不回、拂袖而去。
宗净大和尚当场战败、坐化而去;白长右也被削去双臂、倒在血泊之中奄奄待毙;而陆蕊娘弃剑伏首、回转巴蜀;其余的各派掌门护法、心中也自然萌生了强烈的退意。
姜小楼本打算继续寻找与他对视之人;可在那些江湖人的互相推搡谦让之下,却把隐在人群之中的罪魁祸首,给“无意识”地拱了出来!
谛听排行第三的灵犀——关北斗;谛听排行第四的犬耳——黑狗。
第845章 149.黑狗
关北斗与神色淡然的姜小楼四目相对,立刻被他周身上下弥漫的怪异气象、激出一身的冷汗来!
姜小楼乃是剑池三子、自然也逃过不关北斗玄眼观星、为其测算推演一番。原本他此生的命运轨迹,乃是清晰可辨的;根据关北斗的观衍术所示,江小楼此人资质卓越、聪慧机敏,实乃举世罕见的天纵之才!然而此人命浅福薄、实在扛不起这么大的一副架子来。有益便有损,这姜小楼注定于阳寿有亏;终其一生,也不过五十三载阳寿罢了。
而自他遁入巴蜀群山之中参悟剑道之后,便耗尽了最后一次蜕变的机会;当然,以姜小楼出关后的修为来看,他也没有再次向上突破的空间了。
在这之后,他理应在蜀南剑池故步自封、率门下弟子与师门同辈隐世不出、躲避华禹大陆纷争的战火。直到谛听浮出水面、坐收华禹渔利以后;姜小楼便会在一场毁派灭门的战役之中,杀的精疲力竭、身受万刃加身之苦,遗体也与剑池一起焚尽,化做这世间的一捧尘土,被后世之人彻底遗忘……
然而今日的姜小楼,不但武艺更进一步;甚至连原本清晰可辨的命运轨迹,也蒙上了一团厚厚的浓雾…
对于关北斗来说,这种奇怪的变化,也并不是从未出现过;无独有偶、早在二十年前的东海关,岳海山一战封神之后,也如同姜小楼产生的变化一般,令他再也看不清半点痕迹!
如果从另外一个观点来看,姜小楼与他的恩师岳海山、很可能已经改变了原本的命运轨迹;只是关北斗没有亲眼见到、也无法确定罢了。
姜小楼倒是没有对方这么复杂的心理活动;他将手中长剑荡开,剑尖直指关北斗……
江湖人皆知,关北斗虽然会耍弄几手戏法,但身手却与普通百姓无异;若是没有一只忠心耿耿的黑狗、片刻不离左右的话、早就被人弄死几百次了!
黑狗的本名叫廖黑子,家中祖上几辈,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由于父母身材瘦小、家庭条件也十分拮据;所以童年时期的廖黑子,与同龄的孩子站在一起,格外的瘦小枯干。稍微懂事之后,家中便没人有暇管束于他,整日在外奔跑嬉戏,将一身皮肤晒得更加黝黑;所以廖黑子的娘亲,就给他取了一个亲昵的乳名,叫小狗子。
根据华禹大陆的民俗,哪怕是书香门第、官宦世家少爷千金,小时候也都会取上一个土里土气的爱称,纯粹为了讨个吉利。据说这孩子的名字文雅好听,阎王爷看到生死簿的时候,心里就会犯嫉妒、派鬼差前来勾魂索命;如果取个人烦狗嫌弃的贱名,阎王爷根本就不往心里去,也就能平平安安的长大成人了。
取个贱名、好养活嘛。
小狗子虽然长得其貌不扬、但从小脑子就特别机灵、嘴巴也甜,还有那么一股没皮没脸的劲头;所以即便闯出祸来、村里的大人们往往也都有个原谅;人前人后,也经常夸他嘴甜懂事,脑袋机灵;谁家若是吃一顿好的,只要遇见的话,准得把小黑狗叫上一起开荤、打打牙祭。
不同的年纪,就有不同的社交圈子。小黑狗在大人的圈子里有口皆碑、自然就被同龄人的小圈子排斥在外了。毕竟那些整日就知道逮蛤蟆、爬墙头、偷鸡套狗摸西瓜的坏小子们,一天挨的毒打,比小狗子一辈子挨的都多,人家能不记恨他吗?
幽北的老人骂自家孩子,常常会说一句话:“挺大的孩子,一点都不稳当!跑起来没命,活像是被狗给撵(追)了!”
可凡是家里真正养过狗的人都知道,狗这路东西,看起来其貌不扬,但全力奔跑的速度,远非凡人可比!且不提那久经训练的捕猎犬,就算是村里看家的癞皮狗,真惹急了它,跑起来的速度,也绝不会是追小孩那种“闹着玩”的样子!
由于家庭条件有限,所以小狗子身子轻、但腿却格外的细长;最初的几次,那群脸上淌着鼻涕的坏小子,还勉强能追的上他;可吃了几次大亏之后,小黑狗的腿也练的越来越快、逃跑的路径选择,也越来越有经验;这个时候,再想堵住他欺负一顿,那就真得费上好一番功夫了;累的气喘吁吁不说,就算最后抓到了人,他们也只顾的上喘气、压根也没力气动手了。
眼见欺负人的成本逐渐提高,村里的孩子王,也终于重新制定了作战计划:
放狗追!
在华禹大陆的乡村家庭之中,基本都是男人下地干农活,女人做家务,顺带照看一些家畜家禽,所以家家户户都有喂养看门狗的习惯;一来可以巡更下夜;二来也可以防止野物进村、祸害家禽。
看门狗家家都有、而且还能够为他们“严格秘密”,这群淘气的小伙子一拍即合,详细制定起了第二套作战方略。
第二天一早,黑狗刚刚给下地干活的爹爹送完早饭,挎着小竹篮,谨慎机警的挑选了一条背阴的远路回家!昨天自己有意使坏、一会慢、一会快的吊着他们跑,活活将四五个坏小子溜的是上气不接下气;更有两个身体不好的家伙,当场就累吐了沫子,回到家中就开始上吐下泻,足足折腾了大半宿的功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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甭问!这一次的梁子算是结大了!为了自身的安全着想,最近他都只能绕一条远路来走了!
然而小黑狗还不知道,他那一天的敌人,并不是往日里的“溪山村八大金刚”;而是十七、八条刚刚吃过加餐的癞皮狗!
果不其然,凭着犬类敏锐的嗅觉,黑狗被堵在了一条背阴的小路上!孩子始终都是孩子,办事没有那么周全!“溪山村八大金刚”不知道“两头堵贼”的道理,只顾着得意洋洋、大放厥词了!
小黑狗多精明啊!一见大事不妙,连一句嘴都没还、扔下竹筐拔腿就跑!
今日追击小黑狗的主力军,不是腿脚酸软、屁股开花的八大金刚;而是十七、八条一脸懵懂的看门土狗!对于这一路援军来说,凡是村里的孩子,它们全都认识,也闻得出味道来;平日里打打闹闹的、更是从来都不会下狠口!
可今日听小主人那意思,好像是要冲着那个黑漆漆的小家伙使劲儿!几条大狗互相对视了几眼、又挨了一脚之后、发出“嗷呜”一声悲鸣,这才不情不愿地向前追去!
小黑狗一马当先、身后跟着全村人家里的看门狗、就这样浩浩荡荡的撒开了脚步,将溪山村附近的小路跑了一个尘土翻飞!
这一跑,就跑了足有一个半时辰!那些身子瘦弱、筋骨未成的土狗,早就不知累瘫在哪个角落里了;至于那几条不屈不挠的死心眼、看那耷在地上的红舌头,也都到了强弩之末……
硬是把狗给跑累了!
小黑狗早已经在不断逃窜的生活当中,产生了蜕变;所以尽管他也累得不轻,却还不至于当场瘫倒在地。待他缓过了气口之后、先走到溪边喝了几口凉水,又走到了一条伸长舌头的大黑狗面前,蹲下身子、拍了拍对方的脑袋说道:
“行了,我跑不动了,这次算你们赢了!现在,该换我追你们了……”
这条“溪山村狗王”听完之后,立刻就趴了窝;任由玩兴正浓的小黑狗拽着后腿、死活都不再动弹一下。
直到当日黄昏时节,小黑狗才扛着那条四爪借伤的狗王,身后跟着一群残兵败将,挺胸抬头地走回了溪山村。当时的溪山村里,家家户户都紧闭门窗、隐约还有孩子的声音传出、都在抽泣着哭喊求饶……
黑狗分门别类的将这伙“手下败将”送回家中、自己又扛着这条狗王带回了家里,请母亲给它的爪子包扎上药……
打那以后,小黑狗便成了溪山村附近十里八乡的“狗王”;凡是犬科动物,只要一见到小黑狗,立刻就夹着尾巴匍匐在地;至少在他离开溪山村之前,整个村子都再没来过一头野狼、一只黄皮子!
加入谛听之后,黑狗更是将自己的韧性发挥到了极致!他怀着一颗对关北斗至真至诚的忠心,将谛听的情报网建立的四通八达、上天入地;即便是北燕的赤乌、小绺门的百鸟、还有曾经凶名赫赫的冬至,三方合而为一;与谛听相比的话,仍然相去甚远。
如此庞大又复杂的工作,黑狗若是没有过人之处,绝挑不起这根担子来;可他若是没有“跑死狗”的犟脾气,也无法把谛听提升到今日这个高度!
关北斗当年路过溪山村之时,仅仅送出一瓶三清返神丹,延续了廖老汉夫妇三百日的阳寿,便获得了如此强大的一条膀臂助力;如此看来,他才是这天下第一等的精明人,比谁都更会做生意啊!
譬如黑狗这般心志坚定、百折不回之人、则必重诺言。
今日,面对修为凭空跃上一层台阶的姜小楼,黑狗连片刻都未曾犹豫、抢步上前,死死地挡住了关北斗;随即,他也并未按照诸位江湖人心中所想那般、冲上前去与姜小楼决一死战;反而是迅速推开身后大门、将关北斗直接推入了营寨当中!
竟然跑了!
第846章 150.姜小楼灭武
说时迟、那时快!黑狗一见姜小楼剑指关北斗、连片刻都未曾由于:上前跨步、反手拉门、推关北斗回营、自己矮身滑入营中、反手关上大门,嘭一声落下门闩,所有动作异常连贯、一气呵成、不见丝毫拖泥带水。其动作之迅速、思路之清晰、判断之果决,惊得营外诸位武林宗师目瞪口呆!
其实,以这些人的身手来说,身后这道仅有两人来高的寨墙、根本就是形同虚设的防护!可黑狗这一番动作,还表达出了另外一层含义,也算是给了这些江湖人一个最后的交代:
如今强敌当前、生死各安天命。
黑狗做的就是情报工作,对于危机的嗅觉,当然也是一等一的敏锐!凭自己这几斤几两、究竟是不是姜小楼的对手,他心中也同样有数。他甚至也可以凭着谛听情报主管的身份,拍着胸脯做出结论:今时今日的姜小楼之能、放眼普天之下,恐怕除了天灵脉者之外、再无一人可以与之抗衡!
这样的人想要斩杀关北斗,就算自己豁出命去阻拦,最多也只能拖延两三剑而已;再加上关北斗年纪老迈、还穿着一身不便活动的道袍,根本就跑不出多远!
好在营外还有几名武林顶尖高手、可以暂时牵绊住姜小楼;营中还有数十万大军、也可以起到挡刀的作用;至少在姜小楼杀死关北斗之前,还要先穿过数十万秦军的层层阻隔、也给他们二人留下了更多闪转腾挪的空间!
至于那些所谓的江湖道义、盟约之好一类的废话,还是留到明年清明再去计较,也为时未晚。
姜小楼见黑狗出卖“友军”如此果断,不由心中暗叹一声“奸贼”。姜小楼参与到这件事中的理由很简单:他的恩师岳海山、当年便站在了天佑帝的身边,也间接定死了剑池弟子的立场;二,也是受“师叔”沈归所托、实在不好推脱。
所以姜小楼的思维方式,还保留着传统江湖人的思维方式:脸面、名声、比自己的性命重要;而黑狗却接受了谛听潜移默化的影响,变成了典型的“新江湖人”:性命比金钱重要、金钱比脸面重要。
然而姜小楼此行的目的,与谛听无关,自己也没必要做拿狗拿耗子的闲事。眼见关北斗与黑狗背信弃义、躲入了秦军营寨之中;他便随意一晃春雨剑、剑尖恰好指向了药王殿的宗主——离合郎,陆远陆道常!
“我药王殿也……”
陆宗主才刚刚说到这里、周身上下便被一片柔和的剑光笼罩;待光华散去之后、所有人都再次瞪大了眼睛,打量着刚刚经过光芒洗礼的陆宗主。
其实,单从“离合郎”这个江湖诨号便可以推测出来,陆远不但是个医道天才、早年更是个模样清秀的俏郎君。尽管眼下已然年近五旬、但岁月并没有给他带来多大变化,仍然还是一副器宇轩昂、儒雅谦和的好相貌。
只是如今的“陆老郎”,由额头正中直至小腹以下,多出了一条极其细微的痕迹,如果不仔细辨别的话,当真看不出什么端倪来……
噗!
霎时间、犹如灌满的猪尿泡被人刺破一般;才仅仅过去了几个呼吸、陆远身上多出来的这一道细痕骤然爆开、泼洒出漫天的血雨与腑脏碎片、飞溅在姜小楼那一袭白衣之上、开出朵朵娇艳的梅花!
一袭红衣的江月鹿本想转身就跑,可脑中刚刚生出此念、只觉周身汗毛一紧、便颓然地叹了口气、放弃了逃跑的念头。她心里清楚,姜小楼的剑势,已然彻底的将她笼罩其中、断去了所有逃窜的可能********家与陆宗主虽身在江湖,可同时也属医道中人!姜小楼,你今日胆敢“无故杀医”、日后这华禹大陆的江湖道、岂能容你剑池弟子?”
“江月鹿……对吧?常听人言:巴蜀有鬼手、青城月鹿星。我还以为这巴蜀鬼手门的新任宗主,又是一位皱皮华发的老妪,还从没想过,居然会是你这等清丽的妙人!今年多大年纪了?”
“……”
姜小楼这一番话语之中,略带些调戏的意味,立刻就将刚刚踏足江湖的江月鹿,打了一个措手不及,不知该如何作答,才不算失了体面。
通常来说,无论是江湖中人还是寻常百姓、只要听闻“鬼手门”这三个字,面前那一桌好菜好酒、就算是彻底糟蹋了!
不过,以毒药、暗器独步武林的鬼手门,并不算是邪魔外道;与作恶为祸华禹大陆的欢喜宗、血狱门之流、有着本质上的区别。鬼手门人之所以凶名在外、只是因为他们的善恶观念与世俗向悖罢了,凡事皆随心而行、随意而走,不受任何礼教律法的约束。
当然,这样任其自流的运转方式,也少不了要出乱子;既出现过毒杀州府村县无辜百姓的巨奸恶贼;也出现过悬壶济世、妙手回春的杏林大家;可鬼手门既不锄奸、也不扶良,任门下弟子行善作恶,统统熟视无睹。
也就是说,鬼手门的弟子杀了人,他们不管;有人杀了鬼手门的弟子,他们也不问;如此松散至极的结构组织、比起民间童蒙私塾来,都远远不及!
可这好事不出门、坏事却要传千里。所以鬼手门人的名声,历来都不太正面;以讹传讹之下,也就走到了今日这般田地。江月鹿出任“鬼手”的时间不长,但始终都是位“新晋女魔头”;试问天下又有几人,敢以言语调戏轻薄一个毒娘子呢?
今日,江月鹿便遇见了人生当中的一个难题、脑中迅速思索怎样回答姜小楼的话,才算得体;然而另外两位掌门人一见姜小楼去寻鬼手门的麻烦,悄悄互相对视一眼,打算借这个机会偷偷溜走……
嗖!
姜小楼一剑分阴阳、已然退出三十步开外的两位武道名宿、同时身中一道剑气,连惨叫都没能喊出口来,便当场倒毙在地。
江月鹿看过了全过程之后,使劲儿吞了一口吐沫说到:
“……二十二了。”
“小了点,我四十一…可惜了可惜了,你也姓江,我也姓姜,实在没什么缘分,还是得杀呀……”
“不不不!我是江水的江……你你你你你是姜糖水的姜……”
姜小楼笑呵呵的打量她看了半天,扬手指着脚边“两片”陆道常说道:
“人,我的确是杀了不少,但你也无需太过紧张。这家伙是药王殿的宗主不假;但明面上看,他是北燕西南最大的药材商人,也是位悬壶济世、妙手回春的医道大家;可暗地里,华禹市面上超过八成的迷香与蒙汗药、包括一丸千金的“男女采补之药”,全都是出自这位离合郎的手笔!一手救人、一手杀人,还真不愧“离合”二字啊!”
江月鹿听到这个消息之后,顿时被惊了一个目瞪口呆;待她回过神来之后,望着地上的“两片陆宗主”,无意识地反复摇头说道:
“不可能……医者父母心、以陆宗主在医道之上的成就绝非虚假,又怎会做出如此下作之事……”
姜小楼无心与她争辩,只是反手取出一枚丹盒,轻轻在江月鹿面前展开:
“既然江鬼手如此信任陆宗主的品行,不妨亲自服用一丸?”
江月鹿立刻连连摆手、身体也向反方向倒退几步;而姜小楼则莞尔一笑、反手服下这枚丹药,取笑似得对她说道:
“还好意思自称医术大家呢!哪怕是先闻一闻,也不会区区的镇心理气丸作弄啊!真是个笨蹄子”
江月鹿沉默了半晌,反手点指自己的鼻尖问道:
“陆远暗自配售恶药,理应受死;那我这个鬼手掌门,是不是也逃不过这一遭劫难了?”
“……说到你这位“新任鬼手”嘛……除了御下不严这个老问题之外,好像也没做出什么有损阴德的恶事。只要你不继续跟秦军搅合在一起的话,我就放你回巴蜀道如何?”
江月路刚想点头允诺,只见姜小楼神色一怔、随即挥手止住了她的话:
“对了,提到秦军我才想起来!今年年初,上一任的鬼手婆,死在了墨门神丐伍乘风的掌下;也就是说你这个蠢货,执掌鬼手门也没几日光景啊!这么短的时间,连自家的事都还理不清楚,你又怎么会离开巴蜀道、与秦军裹在一起呢?”
江月鹿歪着脑袋回忆了半晌,突然眼前一亮答道:
“想起来了,是吕婆婆让我来的!”
“果然如此……这次回去之后,记得把那个吕婆婆处理掉。那老货没安什么好心眼;自己不成的话,派人去竹海剑池捎个信,请我七弟丁雪饮、跟你走这一趟。”
说完之后,江小楼转过身去,重新系了系背后的两柄神兵;而江月鹿闪着一双大眼睛,好奇的追问道:
“……谛听的人回营了,你怎么不追呢?莫非受伤了吗?要不要诊治一下呀?”
姜小楼微笑着说:
“不用了。眼下的秦营之中,已经没有我姜小楼的敌人了。至于关北斗和黑狗嘛……也不该死在我的手里,由他去吧。”
第847章 151.姜小楼入圣
回绝了江月鹿的一番美意之后,姜小楼平地一个纵身、飞回河东城墙之上。直待他昂首阔步、走入城楼之中以后,在周长安那艳羡又复杂的目光之中,虚声虚气的说到:
“生甘草、白术、黄连、桔梗、红花,碾碎成粉,与热水同煮、放入柳木桶中;待水温稍凉,将我放入药桶之中,每日早晚滤渣换药……”
姜小楼一边自顾自地说着话、一边脚步虚浮的穿出城楼,向城下走去;可还未等话说完全、他便身子一软、眼白一翻、向城墙垛口瘫去;若不是郑谦眼疾手快、死死抱住对方腰身的话;这位刚刚抖了大威风的“剑神二世”,定然要一头栽落城下、摔出一个“肝脑涂地”了!
自河东城一战过后,凡是在江湖上叫得响名号的名门大派,已十者不存其一。这些参与到秦军会盟之中的江湖门派,原本也各有各的心思、各有各的算计,如今只是偷鸡不成蚀把米而已;而对于秦军来说,谛听也好、秦王周长风也罢,都只是想利用这柄双刃剑、起到“千里杀将”的战术效果罢了。只待日后山河倒转、乾坤易主;无论登基坐殿之人是谁,也同样容不下他们。
经过这一番折腾、这些江湖门派的中生代弟子,几乎都在登州城的夜战之中、毙于沈归剑下;而河东城下的鏖战,由于姜小楼阵前窥得半寸天机、又将这些掌门护法斩尽杀绝;除去一名为情所困的陆蕊娘;以及一个刚刚继任不久、便被自家人当成了炮灰的傻蹄子江月鹿之外;整个华禹武林都面临着断档危机。
燕秦之争固然热闹、可也总有独善其身的君子。玄岳道宫,留下了一位无量真人;幽北三路,还活着一个沈归沈太初;谛听还有一只黑狗、一个沈游、以及天灵脉者宋行舟;至于竹海剑池,也剩下了“半个”姜小楼……
当然,这么说也不算准确;因为姜小楼虽然还有半条人命、最终生死却犹未可知!如今的他,与东海关一战过后的恩师岳海山,面临着同样的危险境地,必须做出一个生死抉择:
究竟是彻底散去所有的内息功法,变回一名实实在在的普通人?还是强撑着精神与意志、试图修复受损经脉,搏一搏那几乎不存在的复原机会?
岳海山是个坚忍不拔、百折不回的执拗脾气,自然更相信人定胜天的道理;当年他面对抉择之时,也选择了后者:试图在天地法则之中、拼出一线生机来。
而姜小楼与他的恩师不同,生来就是一副浪荡公子、逍遥散人的性格;今日轮到他面对同样的生死抉择,也不会固执的遵循恩师前路,非得重新走上一遭…
更何况他在巴蜀道万千大山之中、忍受了近二十年的苦修生活;如今又与江月鹿结识,更不必与天地去一较短长了……
所以,在姜小楼迷离之际,已然迅速做出了最终抉择:彻底散功,去过普通人的生活。
陷入昏迷的姜小楼,被置入了柳木浴桶之中,泡起了药浴;而他这侥幸获胜的一战,却仿佛插上了翅膀一般、迅速传遍了整个华禹大陆!
无论是宗净大和尚、还是陆远陆道常,甚至连一剑都未能抵挡的白长右,若是放在江湖之上,也全都是一等一的宗师圣手!尤其最近几年、这些人的风头、甚至隐隐还压过了青芒剑神岳海山一头!
毕竟他们都是活生生的武林高手、总会比一具冢中枯骨、来的更有说服力一些。
至于像是宗净禅师这种真正的顶尖高手,与武林和世俗之间,其实已经拉开了好长一段距离;即便北燕官军中的校尉将官,八成都是出自南泉禅宗门下的俗家弟子;可对于这位达摩堂的首座禅师,也没几个人亲眼见过。
反观神拳宗的“八臂仙猿”白长右、西岳太华的“须臾剑叟”徐天川、凌云剑派的“劈风斩日”庄凌云等辈,包括诸如此类二流高手,才是最为百姓熟知的武林高手、并也愿意为其吹嘘功绩、助其扬名立万。
顺带一提,鬼手江月鹿的名声,倒并不在此列之中。因为她那“青城月鹿星”的名头,在承袭鬼手之前、本是“倾城”二字,与个人的武学修为,根本毫无关联。
当然,这也是姜小楼强撑着大厦将倾的重伤之体、还要与她诸如废话的主要原因。
姑苏城东的妙玄观门前,一名须发斑白的中年乾道、带着两名容貌普通、身材瘦小的道童,刚刚送别了一位白发道人。如果换一种说法,就是凭借着假死脱身的沈归、与易容成小道童的李乐安与颜书卿,送走了游方至此的无量真人。
待师徒三人,返回大殿之后,立刻被一名满面焦急大娘缠住了手脚:
“玉虚真人,我这小孙儿眼看就要不行了,您是有道行的人,哪能放手不管呢!”
“张大婶,并非是贫道有意推脱不救;方才贫道已经反复说过数次、您家的小公子真的没病!而且那天神教的“番僧”,不是也这么说嘛?”
“洋和尚的话能信吗?还是咱老祖宗的东西管用啊!玉虚真人呐,您就可怜可怜我这个老婆子吧!符篆、木剑、照妖镜什么的,好歹您也赏一个下来啊,多少银子我们都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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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嗤啦”一声脆响,沈归的袍袖被这老妇人一把撕开,破了一个大口子!沈归心中实在烦躁,伸指一搭张大娘的腕关节,卸去了对方的“爪力”、这才抽出了余下的半片袖子……
“好好好……那贫道就将实情讲予你听,你可莫要过于激动才是!”
“哎哎……我听着么,您说……”
“贫道并没有故意推脱、贵府的小公子也的确无病无灾……别动!先听贫道把话说完!至于他高热不退的真正原因、乃是妖邪入体之相!简单说来,就是俗话说的中邪、撞客、魇魔,这些你懂吗?”
张大婶听完之后,一脸“果然如此”的模样;她将脑袋点的仿佛鸡啄米一般、故作老成地点了点头,满面赞许地说道:
“我活了这么大岁数、这点事还能不知道吗?要不是婆子我心中有数,能认定了玉虚真人您吗?”
“好好好……根据贫道推衍所得、小公子乃是被千年火魔入体肆虐,才会导致高热不退的症状。今日贫道便赠予小公子一件道衣、乃是当年家师所赠之物,您可将其带回府上。至于小公子的日间饮食,以清淡为宜;夜晚则要除去所有衣衫、仅以贫道的法衣覆体入眠。如贫道所料不错,仅需百日之后,火毒必除!”
张大婶得此“玄门至宝”以后、连连叩首道谢,并详细的追问起了其中细节;而躲在神像后方的颜书卿、则撞了撞李乐安的肩膀问道:
“到底是什么病啊?”
李乐安耸了耸肩:
“老人家心思重,给孩子穿多了,闷出了暑热而已。”
“……”
打发了张大婶之后、“悲天悯人、道法通玄”的玉虚真人转回身来,轻轻掐了掐“小道童”的脸蛋说道:
“你看,我就说吧!你医术再高明,终究也治不了没长脑子的人!白费劲!”
“疼疼疼疼……可治病救人,总不是什么坏事吧!另外,我是颜书卿……”
“不好意思啊……”
躲过一劫的李乐安倒是无动于衷,以极其平淡的语气回复道:
“我想的倒是没有那么深远。只是小时候便跟着师傅学医,长大了自己开馆接诊,都是出于兴趣使然;而且除了行医之外,我也不会别的手艺!至于到底能不能济世救人、又能救下多少人,我倒是也并不强求,唯求心中无愧即可。哦对了,刚才城隍庙的叫花子送来消息,说姜小楼在河东城下、一战灭武,扬名天下!不过,他好像放走了陆蕊娘和江月鹿……”
“嗯,放就放了吧,兴不起什么风浪。姜小楼本人如何?”
“据说回到河东城就昏过去了……依我判断,他很可能要步岳海山的后尘。”
沈归听完到这里、一扬手中浮尘,微笑着摇了摇头说道:
“姜小楼不是岳海山、也不会轻易走上极端。不过据我估计的话,恐怕华禹大陆第一位修成天灵脉的肉体凡胎,就要落在他的身上了!”
李乐安听到这里,并未表现出任何兴趣;反而是揉着脸蛋的颜书卿、突然开口补充了一句:
“对了,苏锦街的索记杂货铺,今日重新开张了。”
沈归听闻此言、手撵花白的假胡须,闭目无语;片刻过后,他又扬起拂尘、甩向道观正门:
“那就再放一位进来……”
颜书卿出去不久,带着一名满面焦急的男子、背着一个面色蜡黄的老婆婆、跌跌撞撞地闯入了三清殿中;直到黄昏时节,颜书卿又引来了一位面容祥和、衣着体面的精瘦老者,接上了那位肝郁血滞的老婆婆……
“妙通,为师早有吩咐,每日只问十八诊……”
“玉虚真人,切莫责怪妙通小道长,小老儿也是有万不得已之苦,才会前来恳求真人相助的。如果真人不便破例施以妙法的话、那小老儿便在观外跪候一夜,以示心中一片至诚便是。”
面色不悦的沈归一样拂尘,剜了颜书卿一眼:
“好孽障!待事毕之后,为师再狠狠收拾你!”
第848章 152.单车入宫
毫无疑问,沈归假死脱身、化作游方道人的模样潜入南康,就是为了营救林思忧这个目的。也可以说,沈归的一切部署谋划,包括设计将华禹东西两线战场、强行维持在相持不下的局面;包括自己、李乐安与李登三人诈死;李子麟为求自保阵前投敌;甚至包括河东城下那一场“武人之争”等等等等……所有一系列的行为,全都是为了这个最终目标服务的棋子而已。
其实,如果不是宋行舟这个高山仰止的天灵脉者、沈归实在无力撼动的话;那么根本无需处心积虑的绕出这么大一个圈子来!
眼下棋局已成,谛听也无暇分身他顾;而营救计划唯一的阻碍,也只剩下如何找出林思忧的藏匿地点而已!
其实关于这个最重要的问题,沈归也一直都没有放弃追查。只不过谛听的本职工作、就是调查并贩售信息,保密工作几乎做到了完美无缺的地步。在先后折损几批人手之后,沈归只能暂时将其搁置;待日后腾出空来,自己亲力亲为也就是了。
此次悄然南渡、沈归一行三人化作游方道人,选择在姑苏城东的妙玄观落脚。之所以会选择姑苏城,也是因为自己的三叔沈游、正在沈家大宅养伤;而那里,也最有可能会成为关押林思忧的地点。
以今时今日的沈归来说,对付一个重伤未愈的沈游,还是不存在任何问题的。但宋行舟既然把他送回了姑苏城养伤,说不准就是打着“请君入瓮”的小算盘!一旦自己贸然动手、强突沈家大宅的话;无论最终是否能够救出林思忧,都会暴露在谛听的耳目当中!
沈归虽然不是宋行舟的敌手、但凭着莫名其妙的“免死令”、也不必过于惧怕;可李乐安呢?颜书卿呢?林思忧呢?莫非宋行舟擒下自己之后、还会对她们心慈手软不成?
所以为今之计,便只有愿者上钩、引蛇出洞一途可行。纵然宋行舟天下无敌、谛听耳目遍布华禹大陆;但只要有人参与其中、无论大事小情、都一定会留下纰漏与缺口。
人,本身就是破绽。
沈归将相思子送入白玉烟体内,又因为白玉烟不识毒物,导致毒素随血脉奔走、扩散发作的速度极快,料想如今已然显露端倪。眼下谛听整合华禹大陆的计划,走到了最关键的一步;无论于公事也好、出于私情也罢,宋行舟都不可能任其毒发身亡。
可宋行舟与其他的天灵脉者没什么区别,除了纵横天下的半仙之体以外,医毒之类的小道,对他根本就不起作用、自然也是一窍不通了。如此一来,他想要救下白玉烟的性命,除了每日以内息延缓发作时间以外、还需要一个能够解除相思子毒素的毒道名家。
原本秦军大营之中,还有江月鹿以及陆道常两位医道名家;然而沈归心里清楚,以这二人的见识与手段,也唯有束手无策罢了;所以宋行舟想要寻找能够化解此毒之人,就只有三个人选而已:下毒之人沈归,自然是最佳的人选;而凭着师承渊源、再加上与沈归之间的亲密关系,李乐安或许也会有驱毒之法;至于那最后一个可能性,正是被谛听攥在手中的回春圣手——林思忧了。
可之后的事情发展、已经变成了一堆理不清头绪的乱麻。由于东线战场的变数李子麟、投敌的手段过于激烈,直接导致了沈归与李乐安这对儿苦命鸳鸯、先后“死”在了为父报仇的路上。所以对于宋行舟来说,为今之计也只有请出林思忧、并将其押送至华江以北、为无法再受远路颠簸的白玉烟驱毒疗伤。
好在沈归已死、华禹大陆也再无英雄;几家诸侯与江湖草莽全都算上,也不会有人来触谛听这个大霉头;
所以,沈归一行人等,便来到了姑苏城中,单等宋行舟调林思忧北上躯毒;自己再由半路猛然杀出、出手劫人,再将林思忧送去一个安全的地方!
料想宋行舟与关北斗即便会有所怀疑、但没有真凭实据、华禹大陆天大地大、想查也无从下手。
这,就是沈归的全盘计划。
局势之前的走向,基本上还算是大差不差,眼下也到了祭出杀招的时候。从起手式来看,他们一行三人扮作师徒模样,自称是游方道人,来到姑苏城挂单;这假身份的真实性,还有着不小的缺陷。当然,落在俗人眼中自然不显,可毕竟不单单要瞒住谛听的耳目,还要断去日后寻根溯源的麻烦;如此一来,这个略显突兀的身份,总显得单薄了一些。
诚然,自己的出身来历、通关文牒、僧录司开具的道引、甚至包括道袍与法器、全都是一等一的真货;但这些东西对于关北斗身边的黑狗来说,根本就不能称为什么“正面证据”!
然而就在昨日清晨,玄岳道宫的掌教——无量真人,忽然在姑苏城出现。他大张旗鼓的将妙玄观的首座真人解职,命其返回玄岳山“进修悟道”;之后又将整座妙玄观都托付给了自己的亲师侄。
经他这么一手之后,沈归前来接任妙玄观,就变成了玄岳道宫派内的正常任免;不但坐实了沈归等人的身份、而且手法也足够春风化雨、掩盖了最后一丝烟火气。
经无量真人那么一吹嘘,整个姑苏城的百姓立刻闻风而动!所有人都知道姑苏城来了一位得道的高人,无论医术道法、俱出自于玄门正宗!但凡家里有病闹鬼,那就绝对不容错过!
这大病小病都是病、妖邪心魔都是鬼;即便家中无事发生、来找这位得道高人算算卦、抽个签也是好的!
经百姓的悠悠之口传名造势,本就是江湖巨骗的常见手段。沈归挖好陷坑擒虎豹、备下了金钩钓鳌鱼,单等谛听中人自己上钩!毕竟这么多日子都熬过来了了,他现在比谁都沉得住气!
街面上的人都在传,无量真人把妙玄真人带回玄岳山参悟修行;又给姑苏城换了一位新道长!此人乃是妙玄真人的亲师叔、医道玄法的造诣远非妙林可比!
三传两传之后、妙玄观立刻门庭若市、香火大盛!恨得城西寒山寺的庙祝、差点就把满口牙给咬碎了!
谛听在姑苏城真正的联络点,乃是一间老字号,名叫索记杂货铺。不要小看了这间铺面、凡是谛听在南康所有的第一手消息,都要先经此处汇总,再由此分法各地,乃是最为重要的“信息分析中心”。而沈归赌的,就是谛听刚刚出了兕虎的缺、下面的人按捺不住“进取”的心思。
那么对于谛听来说,哪个部分反应与动作最快呢?当然是看谁最先得到白玉烟中毒的消息了。
果不其然,索记杂货铺的老掌柜,今日便不请自来了!
沈归假意责备了颜书卿几句之后,又回头看着跪在地上不住磕头的索掌柜,语气平淡的问道:
“敢问尊驾高姓大名?”
”小老儿姓索,贱名永宽,家中世代经营杂货铺为生;姑苏城的乡亲都叫我索老头,真人叫我“老索”就行!”
沈归一甩手中拂尘、弯腰搭起额头见伤的索掌柜,左手拇指顺势一搭脉门、沉默了半晌之后,气鼓鼓地将他一把甩脱在地:
“妙通,送客!”
“玉虚真人,您这是为什么呀?”
“呵,索居士问贫道为何送客、贫道还想问问索居士,此行意欲何为呢!居士眼下身中剧毒不假,但这毒物的来历,却没有那么简单!”
颜书卿跟随沈归已久、对于沈归语言节奏把握极佳!还未等索永宽开口否认、便立刻添上了一句:
“师父,方才徒儿也以为他即将毒发身亡,才会求您破例施救的。可直到现在徒儿也没想明白,这索老伯究竟身中何毒啊?”
“身中何毒?呵,他服用了蟾蜍眉脂,而且还是最毒的“七月青”!此等毒物的炮制方法,早在二十几年前就已濒临失传;放眼普天之下、能够知晓炮制秘法之人,绝不会超过五人之数;更何况这五人为师全部熟知,谁也不会去害一个普普通通的杂货铺掌柜!所以啊,此人显然是故意服毒、前来考教为师的眼力!索居士、贫道可曾言中啊?”
“这……这……小老儿可能是无意间服下……”
“妙通,送客!”
沈归拂袖而去,把个结结巴巴的索永宽,彻底晾在了当场!
的确,索永宽所中的“七月青蟾酥”,的确是自行服下、想要以此效验“玉虚真人”辨毒解毒的本领。如今一试方知,这传闻也不都是虚言、玉虚真人果然不简单,不但一眼识破此毒来历、更一语道破了他是自服其毒,实在出乎于意料之外!
既然是自己办事不密、惹恼了玉虚真人,也就只好暂时退去。
当日午夜子时、玉虚真人沈归,正坐在蒲团上假寐打坐;忽闻窗外一阵微风响动,嘴角微微一扯,便再没了动作……
改换了一身夜行衣的索永宽,侧身钻入内殿之中,对面前盘膝打坐的沈归拱手势力。
“玉虚真人,老夫二次叨扰,实有万不得已之事相托,还请真人恕罪……”
第849章 153.一拍即合
沈归没有睁眼,只是语气平淡地开口回道:
“尊驾既然是自服剧毒,想必定有化解之道、无需贫道诊治;还请阁下速速离去、不要搅闹这一方净土才是!”
“老夫身上的蟾毒已然尽数化去,不敢烦劳玉虚真人挂念。在下去而复返,只因家中尚有一名晚辈身中剧毒,却无法亲自前来,还请玉虚真人能够摒弃前嫌、不吝施以无量妙法救治……”
“既无法前来,贫道便与他无缘;生死本无异、庸人自扰之,尊驾还请速速离去……”
“索某人愿自断一臂谢罪、以消真人心中不悦!还请真人不要牵怒无辜、救救我那苦命的孙女儿才是!”
索永宽不愧是独当一面的谛听掌柜,演技没有任何纰漏;那份虚假的舐犊之情、溢于言表又至真至热;若不是沈归早已有成竹在胸,可能还真会被他给蒙蔽过去。
沈归一甩拂尘,以差之毫厘之险、拦住了索永宽假意断臂的举动:
“哎……罢了罢了;这与人方便即是与己方便,贫道教你解毒之法、你也无法拿去害人,无论救谁一命,想来也不是什么坏事。那你就说说看,您的小孙女究竟得了什么病?又中了什么毒?”
“真人可曾听过,有种毒物,叫做相思子?”
“嘶!哈!”
玉虚真人沈归、听闻“相思子”三个字大惊失色,整个人几乎都从蒲团上蹦了起来,嘴唇带着假胡须一起微微颤抖;就连那张历来古井不波、清净无为的脸庞,也浮现起了病态的红晕!
“什么?相思子之毒?莫非贵府的小千金、居于粤闽两江之地不成?你可知道,中原地带的相思子,早已近乎绝迹!即便是江湖上有名的岐黄大家,也都会刻意避开此药……等等,你能确定贵府小千金之毒,定是那红豆一般的相思子吗?”
“哎,请高人看过了。我那苦命的小孙女,的确身中相思子之毒无疑。”
沈归眉梢一挑,站起身来低声斥责道:
“既然有人能确定是相思子之毒,那你还来找贫道作甚,请他躯毒便是!而且,你既然能找到“七月青蟾酥”这等罕见的毒物前来试我、也绝非什么寻常之辈!贫道好心提醒你一句:这古往今来、大江南北、不少人曾误中相思子之毒,可何时又有过成功化解的先例呢?被歹人骗些银钱倒是不打紧、可竹篮打水一场空、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滋味,恐怕不是你这般年纪的人、能扛下来的!我劝你还是早早回府、为小千金准备后事吧……”
“真人真人!莫非以贵派的精妙道法、对此毒也束手无策不成?”
沈归撇嘴了撇嘴、冷笑一声:
“哼,莫说是区区贫道了……即便是我家师祖二次降世临凡、恐怕也难以化解此毒!索居士,还请你好自为之吧……”
对待索永宽这样的聪明人,不来个“三请三辞”的磨难、根本就无法打消他心中的疑虑。这二次交锋,双方真假搀半的沟通了几句之后、以沈归再次拂袖而去告终。
不过这一番话落在了索永宽的心中,却令他更加确定了一点:自己没有找错人。
首先来说,这相思子之毒,本身就不太好辩症。潜伏期长短不一,又无任何明显征兆,隐蔽性极强;到了发作初期,毒素就已经进入骨血之中,再难驱除。身中此毒之人所表现出的初期病症,也十分具有迷惑性:口干舌燥如衔红炭、吞咽剧痛如饮滚油;头晕目眩、上吐下泄、腹内疼痛、便中带血等等等等;这一系列的症状,都是常见病症,可能性很多;纵然是再高明的大夫,一时之间、也很难会想到“相思子”这种冷门的毒物身上!
若不是有天灵脉者宋行舟运功驱毒而不得、亲口认定此毒的话;恐怕他索永宽有心“上进”、也根本就找不到庙门!
可眼前这个玉虚真人,虽然也说自己无能为力;但索永宽凭着过人的眼力与老道的经验,却仍然“捕捉”到了对方眼中闪过的一丝愧疚……
看来出家人就算手段再高明、可唯独说谎的本事,却永远都是那么青涩。
次日,妙玄观渡过了充实而繁忙的一天;妙通与妙灵两位小道童,共接诊了十八位姑苏城的百姓,除了那些疑心生暗鬼的家伙,基本都能满意而归。然而这些慕名而来的百姓,却谁都未见到玉虚真人的真容,根据他的两位小徒弟说,玉虚真人夜有所得、正在三清祖师的画像前苦苦参悟……
姑苏城入夜之后,玄妙观再次迎来了不受欢迎的客人——索永宽。
“劳烦二位小师傅向贵尊师通禀一声,索永宽求见。”
道号“妙通”的颜书卿眨了眨眼,瓮声瓮气的答道:
“师父他老人家早已有所交代、说今夜会有不速之客来访;我们师兄弟本来还有些怀疑、可如今索老伯三次登门、方知师父所言不虚。”
“玉虚真人自是道法通玄……”
“不过,师父他老人家也提前留下了一句话:不见。”
再吃一道闭门羹的索永宽沉吟半晌、终于递上了一张漆黑的木质名帖:
“见与不见,皆凭真人之意。但还要劳烦妙通小道长、持老儿名帖再次回禀;若真人仍然执意不见,那老儿便即刻离去,不敢多扰。”
“死心眼……等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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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过前殿,颜书卿将那漆黑的名帖交给沈归;沈归打开一看,只见这枚木名帖上、只有两个木刻鎏金的大字而已:
谛听。
“呵,路终于算是铺平了,接下来就该见分晓了。一会我们前脚一走、这老货一定会吩咐谛听的人、把道观围成铁桶一般相仿;切记,无论发生什么意外,只要你们感觉不对,就算没有任何预兆与动向,也要迅速从三清祖师画像下的旧密道逃走!”
颜书卿看着沈归极其郑重的神情、感受着他用力过猛手掌、肩头吃痛的同时,也有一丝甜蜜涌上心头…
“……你放心吧!我也是个老江湖了!”
沈归哑然一笑、伸手敲了敲她的脑袋,一甩玄青色的宽大道袍,飘飘然地走入了无边的黑夜之中……
“妙灵,这里没你的事了;明日还要接诊,带你师弟做过晚功课后,就早些休息罢。”
“……是,师父。”
李乐安的身形仅仅停滞了片刻、随后便背过身子、向内殿退走;在转身之际、沈归与她四目相对、看到的神情,竟然并非是不舍与忧心、反而是满满的决然与坚定!
是啊,林思忧不仅是抚养沈归长大的婆婆、更是李乐安的授业恩师!他们三人之间的缘分与情感,就像是存在心间一道微弱而永不熄灭的火苗。
这种深入血髓的浓烈情感,不但可以温暖身体与心灵;也可以化作九天业火、焚毁天地万物!
沈归闭目甩动拂尘、感受着掠过空气带来的律动,安定了忐忑不安的心;他重新睁开双眼、目光直刺道观门外跪伏在地的索永宽:
“索居士,贫道已然对你讲明:这相思子之毒、贫道并非袖手旁观、实在是有心无力;可为何你还要几次三番上门纠缠?莫非你欺我玄岳道宫门下、无有利剑在手不成?”
说到这里,沈归一甩手中拂尘、仅凭着刻意向外迸发的内息、便在索永宽脚尖前三寸的青石板上、犁出了一道深深的碎痕!
“无论是你,还是你们谛听的牛鬼蛇神,胆敢跨过此线者,立刻身首异处!”
抖过威风之后,沈归作势要走、索永宽立刻高声嚷道:
“玉虚真人且慢!索永宽乃是无名鼠辈、自然不值一提;南康谛听,您也可以不放在眼里。可尊驾既然师从玄岳道宫、那么无鹤道人关北斗的面子,您总还是要卖上几分的吧?”
玄岳道宫,兴盛百年。自广开山门、纳入三代弟子开始、后世弟子便开始论字排辈。关北斗、陆向寅、张青牛、再加上一个单清泉、都是“无”字辈的第三代;而再往下一辈,就论到了玉字辈。不过,由于玄岳道宫三代弟子命运多舛、也连累了第四辈嫡传弟子的辈分与名号,都变得混乱起来。
严格来说,关北斗的徒弟乔木秋、陆向寅的太监徒弟柳执、包括单清泉阵亡之前、收下的半个徒弟魏圭在内,若是愿意束发顶巾的话,都能算是玉字辈的弟子;而李乐安与颜书卿、包括妙玄观的前任观主,则都是妙字辈的第五代弟子,也就是关北斗那一辈人的徒孙了。
凡是有人的地方、都会产生关系;随着关系变得越来越复杂,也就形成了一个“小江湖”。关于这个问题,即便是以“开明改新”自诩的谛听,也无法免俗。
以谛听内部的关系来看,这索永宽乃是黑狗的党徒,也就等于是关北斗一派;而心思过于细腻的白玉烟、出于对宋行舟的单恋、自然就对日益做大的关北斗、产生了极其深刻的戒心;兕虎与麒麟君,包括整个天机工坊,都是宋行舟、或者说是白玉烟一派的禁地。至于说沈归的三叔沈游,倒是与两边都没什么关系;除了偶尔出手解决几个大麻烦之外,其余的所有时间,都留在沈家大宅之中,与自己那个小丫鬟青梅听雨煎茶、手谈弈剑。
今日,索永宽便摇起了关北斗的大旗,想用他们师门的关系,来压制脾气又臭又硬、心中又有所隐瞒的玉虚真人。
从另外一种意义上来说,双方也算是一拍即合了!
第850章 154.夜探沈宅
索永宽既然已经自行暴露身份、那么接下来事情的发展,也就变的顺理成章起来。玉虚真人在自家大师伯关北斗的压制之下,几经思量之后,终于还是吐露了实情:
“既然你是无鹤师伯的人,那玉虚也就不再讳言了。明明白白地告诉你,相思子之毒倒并非无解,可必须在毒发之前将毒物排出体外,才能侥幸逃得一条活命。假如索居士忧心之人已然毒发的话,那么玉虚几乎可以断言,此人断无生路可走。当然,贫道医术浅薄,也只能如此;可如果换成药王殿或是鬼手门的两位医道大家出手,或可为其寻得一线生机!”
索永宽听闻此言,不由得心中发出一阵冷笑;但观其面目、却仍然保持着原本的神色,无比谦恭继续:
“也不瞒玉虚真人,正是靠着那二位出手诊治、才断出了相思子之毒;但他们二人也同样无法解毒,这才烦到了真人头上。”
“哦?这样看来的话,问题就简单多了。论及医道、除去二者之外,便唯有回春圣手一人而已。不过、自大萨满李玄鱼归天之后、林思忧也跟着销声匿迹了;算算日子,贫道足有二十年未曾与她谋面了……哦对了,听闻林前辈归隐之后、收下了一位嫡传弟子,乃是幽北三路的李家大小姐。依贫道之见、索居士还是尽快远赴幽北大荒城、碰碰这唯一的运气吧……”
索永宽在谛听当中,做的就是信息整合与情报分析的工作,焉能不知道李乐安已经“殉情而亡”的事呢?虽然玉虚真人态度非常诚恳,却也等于什么都没说,索永宽便只能继续往下敲打:
“玉虚真人,在下虽不通医道,却也知有毒、就定然有解!这解药在谁的手里都一样、为何非林思忧一脉不可呢?”
“荒唐!既自知不通医道、又怎敢反过来置疑贫道?何为毒物?何为解药?在医者眼中看来,药材不分善恶、就只是药材本身罢了。所谓毒物,只不过是庸医运用调配不当、导致害人性命的错手罢了;所谓解药,也只是可以化解掉对有害于人体的药性而已。这相思子之毒的确万分凶险,可也并非无解、更不可怕!只要发现及时、并立即设法催吐、再饮用大量盐水洗涤腹脏即可;哪怕是空口服用、只要豆衣不破,与人体也毫无危险可言。可一旦如今日这般情况、迁延时日导致毒入腑脏膏血、那么无论症状缓急、皆已病入膏肓之中、非绝岐黄之道可救了。”
经沈归云山雾绕的一通数落,本就一知半解的索永宽,心中更加迷茫了:
“既然病已入骨、药石无医;为何她林思忧又能化解此毒呢?”
“贫道又不是地灵脉者、怎会知晓其中之奥妙?”
满怀信心而来、最终却失望而归的索永宽,失魂落魄地离开了妙玄观。走出不远,转过半条街去、顺势就瘫坐在了一个当铺门前的台阶上,在心中仔细衡量起了其中利弊。
眼下唯一的希望林思忧,的确没死,而且很可能就关在姑苏城中的沈家大宅。可别说他区区索永宽了、就算是白玉烟这位“近臣”,也同样没有探视审问的权利。整个谛听能见林思忧的人,加在一起也就只有三人而已:宋行舟、关北斗、沈游。
自己可以打着关北斗的旗号、去诈玉虚真人吐露实情;但他本人与关北斗之间,却并不熟悉,更谈不上有什么交情。至于沈游这个寡交无义的二世祖,在街面上看见自己都懒得搭理,更不会卖任何人的面子;而宋行舟这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大掌柜,压根就不管谛听的俗务,跟他进言不但无用,还会白白落下一个办事不利、一心钻营的坏印象……
一直枯坐到了凌晨时分,走投无路的索永宽,还是把主意打到了沈游的身上。虽然这位沈家三爷脾气古怪,极难应付;可自己要去见林思忧,就绝对跨不过去他这一道坎!再加上他还有一个众人皆知的弱点:青梅姑娘;只需设个套拿住青梅、便可以把沈游暂时钓离沈府大宅;自己趁着这个机会、迅速潜入地牢、向林思忧讨教解毒之法;而且即便此计不成,也不会带来什么损失。
凭心而论,谛听的组织结构已经足够健康、却仍然逃不开像是索永宽这类的“小人物”添乱。而索永宽的出发点也十分单纯:自己年纪大了、眼花耳鸣,已经无力承担如此沉重的工作了;他为谛听服务了大半辈子、于情于理、都应该承袭兕虎的名衔,去建康城中颐养天年、过上体面富足的安乐生活。可自己想要踏上进身之阶,也总得有个说法。如果这次能救回白玉烟的性命、不但可以给宋行舟留下深刻印象、更可能会借此事而搭上天机工坊这艘大船,多赚几个银钱花花……
至于说此举定然会罪自己的上峰——黑狗,现在的索永宽,已经顾不上那许多了;如果林思忧对此事无能为力的话、那么只要他不再提起、这整件事根本就不存在;可一旦林思忧能够解毒、并且愿意交出配方的话;那么他这位新任兕虎,与黑狗就是“平起平坐”的身份!再加上白玉烟生受自己的救命之恩、宋行舟也自然会满怀感激之情;届时自己与黑狗谁大谁小,可就不一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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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至索永宽“自己”想出调虎离山、单车入宫的计策之后,玉虚真人的主要戏份、已经彻底落下了帷幕。沈归三人除了继续济世救人以外、无非就是暗中观察索永宽的行动轨迹罢了。
可是连沈归自己也没能想到,索永宽的动作竟会如此迅捷!他连一夜时间都等不及了,派出手下几十名探子、当日清晨便诱捕了亲自外出采购食材的婢女青梅。直至天色黑透、沈家大宅的后门走出了一位身负宝剑、面色苍白的中年男子……
躲在远处角落之中的索永宽、见沈游牵马走远之后,迅速挥了挥手,那几十名黑衣探子便无声四散而去;直到一阵恼人的夜枭之声响起、沈家大宅附近的任何动向,已然尽在索永宽的掌握之中。
索永宽的年纪虽大、但身手还勉强过得去;他无视可以轻易撬开的大门不走、反而向后助跑两步、跃起半人来高,双手一搭沈宅院墙、腰杆一较劲、便悄无声息地落在了深宅大院之中。整套翻墙的动作干净利落,看的暗处的沈归也连连点头。
索永宽左顾右盼了一阵、见宅院中一片反常寂静、连家丁婢女的都没有一个!在这种情况之下、自己也没敢轻举妄动,继续趴伏在花木深处、安安静静地等了一会。大约三百息过后、偌大的沈宅仍然还是死一般的寂静、索永宽这才稍微放下心来、以四脚同时着地、仿佛一只偷入鸡窝的黄鼠狼相仿、直扑水榭当中的冰心亭而去。
沈家大宅是一座典型的姑苏院落,楼阁典雅纤巧、不见半分金银流俗;而院中景致却错落繁复、极尽瑰美之能事。这座冰心亭,位于侧院主花园的湖心正中,乃是供本家消暑观花之用。
然而,除去那水天一色的静置之外、冰心亭的本身,倒是没什么出奇之处。除了四根略显陈旧的廊柱之外、就只有最常见的石桌、以及四个石凳罢了。
眼下夜深月明、索永宽一人爬行在水榭的甬道之上,那副鬼头鬼脑的贼模样,在月光的照耀之下,就别提有多显眼了!好在沈家门规森严、又有沈游这尊大佛亲自坐镇;所以入夜之后,院中不会有下人随意走动;无形之中,也帮了不擅此道的索永宽一把。
按常理来说,林思忧究竟关押在沈宅何处,以索永宽这种身份,根本就没资格知道;而他今日胆敢夜探沈宅、也是从浩如烟海的信息存档之中、自行调查出了一些蛛丝马迹。经过反复比对、大胆猜测,他终于还是把这最重要的一宝、压在了冰心亭身上。
据索永宽得到的消息显示:早在十五年前、沈宅便有过一次大兴土木的记录;这场翻修扩建工作,前后历时共计三年零十个月、耗费银钱人力无数。可奇怪的,据谛听中确切的消息显示,经过一番扩建之后的沈宅、却并未有任何明显的变化。事后经过好一番调查得知、原来这是家主沈居的主意:他吩咐工匠们按照自己出具的图纸,在湖心下开凿修筑出了一座水下地宫!而地宫的入口,便在这冰心亭当中!
无论是高官还是富商、在自家院子里修几个密室地牢、本就不是什么新鲜事;沈家地宫的布局构思的确大胆、工程规模也十分浩大;可这事毕竟发生在姑苏沈家、也算是合情合理。如果不是今日涉及到林思忧身上、索永宽也绝对想不起这件小事来!
正当索永宽取出了一枚天机坊出品的上等手锯、盯着足有两条大腿粗细的石桌腿发愣的时候、耳边却突然传来了一道刻意压低之后的声音:
“怎么样,找到机关了吗?”
“没有!只能硬锯了……别在这搅合,出去看着沈游。”
索永宽以为是外面的弟兄按捺不住、潜入府中、所以并没在意、仍然盘算着锯开石桌脚需要花费的时间;而沈归却无心再等、从后捏住了对方的颈骨、二指运力相互一错……只听“咔嚓”一声脆响,索永宽就完成了此生最后的使命,与前几任兕虎在阴间会面去了。
第851章 155.一缕残魂
沈归了解掉索永宽之后,随意将尸首踢在一边,还低声对他嘟囔了一句:
“本以为你是个精明人、怎会干出这等蠢事来?就凭着这把破玩意,还想锯断上品汉白玉的桌子?没本事就别逞能、老老实实做你的文职工作、哪会走到今日这步田地呢?”
数落完索永宽的遗体之后、沈归围着汉白玉石桌转了三圈、以内息包裹指关节、反复叩击桌面、借此探测比对声音与力道的不同反馈方式;直到某一声“空响”传入耳中,沈归这才露出了满意的微笑、并俯身小心转动起了桌面……
二正一反、连续转了三圈之后、只听“咔嗒”的一声脆响传来、沈归立刻按住了忽然松活的桌面;之后又站到了那个空鼓的位置,奋力推动已然变成滑轨的粗壮桌角……
一阵刺耳沉闷的石响过后、冰心亭正中、赫然露出了一方黑漆漆的地道口来!
沈归向下望去、却被地道当中传出的冷空气迎面拍来、不自觉地打了一个寒颤:看来这沈家地宫的构思与设计、果然远比陆向寅那厮的御马监可比!不但技术难度成倍增加、零散部件的运转也更加顺畅!虽然开解机关的方式有些老套、但起码地宫之中的空气非常清新、就连防潮效果也十分出色……
有钱真好。
沈归感慨了一番“自家”那惊人的财力之后、随手取下壁阁上备置的引火照明之物、依次点燃了墙壁上的每一根火把……
这是一条阴森狭长的向下通道,沈归由于身在其中、也不好准确测算到底走出了多远、潜下了多深,只能提高万分警惕、以防中途生变。如今沈归的目力与耳音、已然远非往日可比;但在如此闭塞阴森的环境之中、却仍然生出了多年不见天日的绝望子感……
“呼……呼……呼……”
自沈归探入地宫开始,便刻意收敛了自己的呼吸声;可随着他继续向下深入、耳中传来的呼吸声也愈加清晰!这呼吸声听来短促虚浮、节奏频率也十分混乱、显然是个不会武功、身体机能也即将崩溃的将死之人……
直到沈归迈下最后一级台阶、身子已经从陡峭狭窄的甬道之中离开、站在了地宫主洞入口,被一片破旧之极的木栅栏阻住了去路。由于地宫通风良好、防潮效果也不错、所以这木栅栏门非但没有腐朽变形,门上还格外挂着一把锈迹斑驳的大铜锁。沈归举起手中火把一晃,发现这锁竟然是个装饰品、根本就没搭扣!
如此儿戏的看守等级、根本不值一提!沈归随手丢开铜锁,推门走入甬道;穿过这曲折的甬道之后、眼前便出现了一处四面见方的石室。
“呼……呼……呼……”
耳听呼吸声传出的方向、就在耳边不远、沈归也就不急于一时了。他将洞中的火把与火盆依次点亮之后、整个地宫主洞竟亮如白昼!
“哈…谁啊?”
沈归耳边传来了一声询问,只觉声音听起来有些耳熟;可一时之间、他也没能想起究竟是谁,只能含糊不清的回了一句:
“我……”
“……告诉沈游那小子、心疼他的女人,也换个会聊天的人来啊!”
这声音越听越熟、沈归将火把放在架子上之后、立刻缓步寻声而去;只见洞中西北角落之中、正摆着一架大床;穿上躺着一位白发老者、正蜷缩在被子里、背对着自己。沈归再次打量着那道熟悉的背影、心中竟然瞬间浮现了一个脱离现实的可能性……
“老骗子……?”
这白发老者一听此言、立刻一梗脖子转过身来、同时破口大骂:
“嘿!我他妈……沈归?咋?你搬回姑苏了?”
沈归仔细打量着对方的五官,却又想不起到底在哪见过这么一位老者,便只能试探性的开口问道:
“是是是……姑苏城的生活条件好点,空气也足够湿润……您老人家尊姓大名来着?”
“我你都不记得了!白衡啊!”
沈归闻言、从鼻子里哼出了一声、压根就往心里去!
白衡是何许人也?那可是“僧道儒推掌断江河,衍圣公一剑灭三圣”的头号天灵脉者!死在他手下的凡夫俗子、根本连名号都不值一提;而那些有字有号、有头有脸的天灵脉者,对白衡来说,也就是多费点功夫而已。
放眼江湖之大、无论谁提起武道二字、都绕不过衍圣公的大名!
沈归与白衡并不陌生、与他的另外一副面孔——“刘半仙”,更有过一段朝夕相处的时日。然而再看眼前这位白发老者,形容枯槁、呼吸紊乱不说,皮肤上的皱纹更是层层叠叠,活像是一颗老槐树成精!更可怕的是,他的脸庞极瘦、就像是一颗颅骨披上了人皮那般恐怖!莫说与那纵横天下、从无败绩的衍圣公相提并论;就算是打个喷嚏、准备都会把那根细长的脖子给晃断了!
“呸!下次给你带面铜镜来,好好看看自己这副德行!你要是白衡的话、那我就是天王老子了!”
“……变化有那么大吗?”
“好好好……那既然你非说自己就是白衡,那你倒是说说看!为什么你会假扮成刘半仙、寸步不离的跟着我、护着我?”
“还不是因为咱爷俩投缘呗!”
“……这个不行,重新编。”
“林思忧!林思忧托付的!这总行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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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归听到这里,心中仍有几分难以置信;他走上前去、一手分开对方的乱发、惊雷剑在手中飞速旋转几下、割开了几缕打结的长发、终于露出了对方的本来面目……
沈归清晰的记得,白衡虽然已经三百多岁了,可如果从外表来看,与四十出头的姜小楼,基本可以算作同龄人;可这位老爷子的模样、虽然五官与轮廓、都与白衡有几分相似、但放在棺材里都可以直接落土了,怎么可能……等等,莫非这又是易容术不成?毕竟李乐安的易容术、就是跟化作刘半仙的白文衍学回来的……
“把你这张假脸给我摘了,天天带着它不怕闷出脓包来啊?收拾收拾,跟我出去。”
“脸是摘不下来了,爹娘生的;走也是没法走了,何况我又不想离开这里……”
“咋就没法走了?没长腿啊?”
“长了,但现在没了……”
沈归闻言咧嘴一笑、伸手便去拽对方的胳膊,想把这个犯了小孩脾气的“天下第一”强行拽起身来、拖出沈家地宫;可自己伸手一捞、除了厚厚的被子之外、竟然什么都没摸到……
“咋?腿弄丢了、胳膊也弄丢了呀?白文衍成肉墩子了?别闹了,时间不宽裕!外面还放了个死鬼没来得及处理、沈游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打道回府;真叫他给堵在沈家大宅的话,我可没把握把能护住你的周全!赶紧起来,跟我走……”
单从这副衰老之极的模样来看,沈归心中便已经有了几分预感:白衡定然是身受重伤、无法与人交手过招了;而白衡倒是没有说话、也没有任何反应;他只是用目光平静的看着沈归、看着那副焦急而年轻的面孔而已……
沈归实在是等不及了,上前一把掀开了他身上那层厚厚的被子……
一股腥臊恶臭的气味扑鼻而来、呛得嗅觉格外敏感的沈归、瞬间涕泪横流、身体也不自觉地连退三步;而白衡却尴尬的苦笑了一声,略带抱歉地说道:
“哈,青梅今天没来……我这副身子、自己也用不了恭桶……”
沈归紧皱眉头回头观瞧、只见掀开被子的白衡、竟真的只剩下了一具枯瘦至极的驱赶而已!那个纵横华禹大陆三百余年、从无一场败绩的衍圣公白衡、如今就躺卧在一张污秽横流的床榻之上!他的双腿齐胯、双臂齐肩而断、右脸颊与右脖颈、磨的也是血肉模糊,显然是借力翻身造成的结果。
沈归如遭雷击一般、忽然想通了自己为何听不出白衡的声音来!他强忍着空气中四下弥漫的恶味,快步走上前去,伸手捏开白衡的嘴巴:只见白衡那满口的牙齿、已经被人尽数敲断;仅留下了些许的牙根断碴、仍然固执地留在牙龈上;口中那混合着血丝与脓液的口水、与恶臭扑鼻的血腐味喷涌而出、仿佛一记重拳、狠狠砸在了沈归的脸上、也锤出了滔滔不绝的泪水……
沈归心知时间紧迫、无暇顾及伤心痛楚;他果断地抬起右臂、先使劲儿蹭干了脸上发痒的泪水;随即弯下腰去、一手抄起关北斗血肉模糊的脖颈、一手托起还沾着脓血粪汤的腰身、作势便要将其抱出这座地宫……
“沈归……沈归!你先放我下来,我有话要说……”
“你那张嘴都要熏死人了!有什么话出去再说!出去之后咱先换身干净衣服……”
“我日子已经不多了……”
“走不了路了倒是没事,万瘸子那轮椅就是我出的图,伺候残废咱有经验……”
“眼下又成了废人,就算你把我带出去、也要受你的牵连、最终还不是得死在别人手上……”
“我家李小胖医术倒是不错,就是不知道你这一口烂牙,她到底会不会摆弄!不过你也别担心,我这还有个法子虽然恶心了点、但好歹也能让你恢复正常吃喝,不至于把牙龈都磨烂了……”
“沈归!!!你这是又是何必呢?”
第852章 156.一死一生
身不由己的废人白衡、用额头使劲地撞向正在自说自话的沈归;然而就是这样轻轻的一击、却仿佛直接击中了沈归的心灵深处、令他不自觉的双膝一软、直接跪在了通往冰心亭的甬道之前……
白衡听着那压抑过后的悲鸣、语气也前所未有的宁静安详:
“站起来也是八尺高汉子了,哭什么劲?死嘛,谁都有这么一遭,没什么可怕的。况且我还多活了别人的几辈子,早对这个操蛋世道腻味透顶了!我死在这里,好歹还能留下个体面的名声呢!沈归,还是把我放回去吧、我不想见光……”
沈归呜咽着回了一句:
“现在是半夜。”
“呵……半夜好,半夜凉快……沈归啊,侧室有水缸、大木箱子里也有几件干净衣裳,给我收拾收拾吧?一定还有人正等着我呢,见人总得打扮的体面些……”
“……哎!”
沈归颔首应承、将白衡抱回了洞中、并手脚笨拙地做起了准备;白衡则靠在冰冷的石壁上,安静的注视着低头忙碌的沈归;一时之间,这间沈宅地宫之中、竟然显得异常安静祥和,可沈归眼中那浓郁的哀伤、心中刺骨的疼痛,却始终没有得到缓解。
待沈归架起水缸、并在刚下点燃了一团篝火之后、白衡率先开口、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宁静:
“沈归啊,你还记得李玄鱼吗?那可是个亘古未见的奇女子啊……可笑世人都奉我白衡白文衍是天下第一;但在我的心里,她李玄鱼才是天下第一、而且还是毫无疑问的第一!若不是为了你……”
“不,她是为了自己。在玄岳道宫的炼心洞中、她曾布下一道幻阵。我在那里与她有过一次交流,只是还分不清那究竟是梦境、还是真实发生的事而已……”
白衡听完之后、再次陷入了沉默;直到沈归试好了水温、将其小心翼翼地置入水缸之中、这才再次开口说道:
“不要想着报仇的事了……”
“连你都败了,我自然也不是宋行舟的对手。有心无力,您老人家多担待吧。”
“我是说真的,不要想着报仇,而且我也真的不记恨他。”
“……我和宋行舟的仇恨、这辈子已经算不清、解不开了。老骗子,有你这笔不多、没你这笔不少、结果都是一样的。”
“……难道李玄鱼没跟你交代清楚吗?宋行舟死在你的手里、或是你死在宋行舟的手里,结果不都是一样的吗!沈归,你忍心将我们这人的心血、全部付诸东流吗?”
听到这里,沈归手中那柄惊雷剑微微一滞、随即又再滑动、割下了一绺干枯散乱的白发:
“你们这些人给我的庇护,足够小心、也非常温暖;你们能把饭帮我嚼碎、但无法替我吃下去……老骗子,儿孙自有儿孙福,别操心了。”
离开之前、沈归将一粒丸药放入白衡舌下;之后便按照双方的君子约定、立刻反身离去。他坐在转角的甬道边上、背靠着冰凉刺骨的地宫岩壁、心中一片萧索颓然。他耳边不断传来白衡那逐渐衰弱的呼吸声、脑中不自觉地模拟着体内毒发的全过程;那每一分痛苦、每一分挣扎、都如同反复剜刺在自己身上的一柄柄钢刀、寒彻腑脏、痛断肝肠……
直到白衡咽下了最后一口气、沈归挥手擦干了脸上的泪痕,走到干净体面的白衡床前、用厚厚的棉被将其一卷、单手扛在肩上,迈上了通往冰心亭入口的台阶……
姑苏城西北方向、有一片烂沼泽;沼泽地的深处、有一间荒废多年的破庙。沈游的婢女青梅,清晨被谛听的探子诱捕之后、被灌下麻药放翻、便带到了此处藏匿。
青梅是什么人、沈游又是什么人,恐怕这世上也没人比索永宽的手下更清楚了。住在姑苏城中的寻常百姓,只当姑苏沈家的三公子,是个人模狗样、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可作为谛听的内部人士、却显然不会那么天真。
当然,沈游的确是个要命的大麻烦,可只要利益喂足、这些人就没有不敢干的!
赤乌也好、御马监也罢、甚至包括已成昨日黄花的冬至,都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保留着一些绝对不会染指的禁地;可谛听之人、本就是为了银钱而来;只要价码合适,无论是刀山火海还是天子寝宫、甚至包括了三家皇族的内部事务,就没有他们拒绝的差事。
当然,这也是华禹大陆“地下行业”的共识;无论从专业性还是可靠程度来看,谛听都是当仁不让的第一把交易。具体以价码来计算的话,北燕周元庆的头颅价码最高、足足两千万两白银;颜青鸿次之、一千两百万两;而南康田文庆则最寒碜、区区五十万两白银而已。不过花这么高昂的价格、买凶刺杀一名君王,任何有脑子的人,都不会做出这种毫无意义的投资。
至于沈游夜袭北燕皇宫、行刺颜青鸿那一趟差事,也与金银无关。
老人常说,有命挣钱、也得有命花;同样的道理、放在谛听这些“钱串子脑袋”身上,也如是一样;今日索永宽使出调虎离山计、共调用了八十位谛听顶尖探子。其中有三十位,被留在姑苏城中“站岗放哨”、防止沈游与索永宽撞上;而另外的五十人,则全部留在了这间破庙之中、小心保护青梅的安全。
是的,索永宽无意与沈游交恶;他只是想要借着青梅失踪这件事,调走沈游一时而已;至于谛听的探子们、更无意与沈归为难;他们只是出于“法不责众”的心态,想要赚一桩白捡的富贵罢了。
退一万步讲,即便被沈游找到了这里,他还能把自己人杀个干干净净不成?
很快,这些要钱不要命的家伙,就得到了验证结果的机会。
谛听的探子们,的确十分擅长隐藏自己的行踪;饶是沈游这种熟门熟路的本地人士,仍然还是找错了三个藏匿点。直到他来到城北烂沼泽附近、庙中被麻翻的青梅,已经被迫灌下了第三道麻药。
沈游站在树上远眺、但见庙中有火光闪动、片刻都未曾停歇;双脚反蹬树干、整个人迅速落在了破败的庙门以前。沈游不是沈归,也没他那么复杂谨慎的心思;少时张狂老要稳这句俗语、放在这对冤家叔侄身上、算是彻底调换了过来。
沈游刺杀颜青鸿未果、的确是受了不轻的内伤;可那瘦死的骆驼、终究也比马大;而沈游这匹正职盛年的骆驼、又没瘦成“白衡”那副模样,料理几十个谛听探子,还不是手到擒来的事吗?
既然这五十几名谛听探子、都是被索永宽放心委以重任的绝对心腹,焉能不识沈游的面目呢?索永宽坐下的头号心腹走上前去、刚想把提前编好的故事、绘声绘色地讲述一边、却只觉喉头一凉、眼前便是一片天旋地转……
江湖上有句老话、好马长在腿上,好汉出在嘴上;一个人的演技再逼真,瞎话编的再天衣无缝;可对方如果不愿意给他留下表演空间的话,也是枉费一番心思。
自幼长在大户人家的沈游,与他那不孝的侄儿一样;看似平静温和的外表之下、隐藏着毁灭性十足的乖张与暴戾;心情好的时候,被人骑在头上作威作福、也能够淡然处之;心情不好的时候,什么对错恩仇一概不问、生死都凭手中长剑说话。
今日清晨、青梅说是出去采买新鲜食材,可夜深之后还未回家,显然是遇到了麻烦。沈游拖着病体外出搜寻、依然扑了三个空,心情更是糟糕到了极点。如今自己才刚刚落在庙门口、便有一名“陌生人”出来搭话,眉宇间充满了谄媚与狡诈之色、令人望之生厌……
单以武学修为而论、沈游与未曾顿悟的姜小楼相比,还要更胜一筹;而显赫至极的家世、顶尖的武学修为、用之不竭的无尽财富,都能带来同一个好处:不必再看他人的脸色行事。
莫说就是一个普通人、就算是千八百人、几万甚至十几万人、杀也就杀了,凭他沈游二字、扛得住也担得起。对待生命如此冷漠的态度,也不仅仅是他一人、放眼天下、莫不如是。
沈游将其一剑封喉之后、大步流星地走入院中;伸手推开残破不堪的庙门、便见在角落的一根廊柱下面、正是自己的贴身丫鬟青梅;而庙中还坐着另外几十号男子、形态各异、面目不一;从火堆附近的一片狼藉分辨、他们在此间破庙之中、已盘桓了好长一段时间……
“沈二爷是吧?我们都是四爷黑狗的人……”
“唰……!”
又一名自以为天衣无缝的蠢人,倒在了沈游剑下;余下的生还者、也被沈游那快到匪夷所思的剑法、与出手便索命的狠辣所惊、纷纷别过头去、谁也不敢触这个眉头了……
沈游旁若无人的走到青梅身边、先附身探了探鼻息、随后一剑挑断绳索、仔细检查起来……
没过多大一会,沈游便发现了青梅手臂之上的紫红色淤痕、与她被人下药麻翻的事实……
第853章 157.眷属
半刻钟之后、杀成血人一般的沈游、小心翼翼的抱着清瘦至极的青梅,略带摇晃地走出了那间荒废多年的破庙;在二人的身后,留下了满地无法分辨本来面目的肉块、以及换上了一身簇新血衣的残破泥胎…
待青梅体内的药劲散去、初夏的暖阳已经蒙在了窗纸上;青梅抬手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刚想翻身下床、只觉双腿根本不听使唤;撑起半截身子一看、只见沈游正趴在床榻边上酣睡、脑袋恰好枕在了自己的小腿上、手边还散落着一本礼记杂书……
青梅小心地撑起身子、想要探手抚摸沈游的脸颊与发丝、却反被沈游忽然伸出的手掌、轻轻握住了洁白如玉的腕子……
“醒了?头晕吗?”
“有一些…我是在街上病倒了吗?”
“唔……大夫说你饮食过于清淡、要多多进补、身上挂上点肉才好。”
“知道了…对了,地宫里的老爷子……”
“不必惦念、他家里来人接走了。”
“也好……这么大的年纪,又受了如此严重的伤势,确是该与亲人住在一起才好……”
沈游回府之后、由于忧心青梅的身体、只是换了外衣、并草草处理了伤口而已;方才趴在床上休息、自然不显;如今一动之下,才感觉到中衣与伤口黏在了一起;这阵猝不及防的疼痛袭来、令他也忍不住倒抽一口凉气……
“嘶……”
青梅急忙掀开被子坐到床边、迅速将沈游的外罩解开、伸手想去扯动对方的中衣检查……
“别扯,血痂黏衣服上了……”
青梅双手微颤、却还是收了回去,同时扭头朝着门外呼喊:
“春桃,给三公子准备温水……春桃?……算了,我自己去吧……”
青梅伸手从衣架上取下外罩、活动了一下血脉重新通畅的双腿、将有伤在身的沈游、引在床榻之上略作休息、这才风风火火地走出了房门;而沈游也嘴角含笑、并未加以阻拦,任她推门而去……
青梅推开大门、入眼皆是一片灼人双目的红火……
“青梅姑姑、您叫奴婢吗?有什么吩咐呀?”
粗使丫头春桃、听到家丁通报、急忙放下了手中的活计、跑到了沈游院中回事;而青梅则指着眼前这一片红火、不解的问道:
“这一堂喜妆是今日赶制的吗?莫非大夫人有喜了?”
“……那道不是……是青梅姑姑您有喜了!”
“胡说八道、小心叫人割了你的舌头!三公子要沐浴、顺便去书房把我的药箱取来。”
“……是,下次不敢了,您别叫人割我舌头……”
春桃装做委屈一般的领命而去、走出十几步远、这才回头又喊了一句:
“恭喜姑姑啦!”
青梅能感受到她真心的为自己高兴、却仍然有些摸不着头脑;可青梅依然走远、她只能摇了摇头、反身走回房中。
没过多久、几个壮硕的仆妇搭着一架大木桶、在身负药箱的春桃引领下、搭进了沈游的院中。
“姑姑,东西都搭来了。三公子想花园还是房中沐浴?”
“三公子微染风寒、不宜见风,还是搭进来吧。”
手下人安排好了应用之物、便悄悄离开了院中;而青梅则亲自搀扶沈游、将其连人带中衣一起浸入药浴桶中:
“公子,今日府上披红挂彩、看着像是有什么喜事;奴婢刚才问过春桃了,说不是大夫人房中的事……莫非是三少爷与李大小姐的好事将近吗?”
“不是,再猜猜?”
“唔……莫非是大小姐要成亲了?也不对啊……大小姐未来的夫婿,此时还在柴桑戍边、应该无暇抽身完婚吧?”
“唔……家中之事我一向不过问,你又怎么会来问我呢?”
“也是……”
青梅一边思考着喜事的名目、一边给沈游小心翼翼的剥离中衣、擦拭伤口;而沈游则盯着她眼角堆叠出的鱼尾纹、陷入了微妙的呆滞状态……
昨夜、在那间沼泽地附近的破庙之中、本就有伤在身的沈游、为了防止那群杂碎狗急跳墙、会以青梅的性命威胁自己;便只能强行催动功法、务求以最快的速度、消灭所有敌人。
施以全力猛攻、固然会大大提高战斗节奏;但由于彻底放弃防御、在狭窄闭塞的破庙之中、与五十名谛听探子“同室操戈”;对如今的沈游来说,想要全身而退,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最终沈游以身负十三处轻伤为代价、成功救出了陷入昏迷之中的青梅、并将她安全带回姑苏城中的沈家大宅。
沈游知道、昏睡不醒的青梅、仅仅是中了麻药而已;只待药劲自行散去,便不会造成任何伤害;于是他也并未声张,只是将其安顿在房中而已。沈游将伤口草草处理一番、又换上了一件干净衣服、便直奔正北方的主院而去。
沈宅的主院,乃是沈家现任家主、沈居沈草堂的居所。不过由于沈居常年在建康为官理政、所以沈家的主事人,实际上则是沈居的夫人吕蕴。
沈游造访之时已是深夜、吕夫人正在酣睡之中;就连门外值夜的仆妇、都靠在廊柱上打着轻微的鼾声。沈游走上前去、轻轻拍了拍那婆子的肩膀:
“吴妈,我来见大嫂…”
吴妈被沈游拍醒、见自家的三公子面色苍白、神情冷峻,心中立刻一沉。从个人喜好出发,吴妈十分不喜欢这个游手好闲的三公子。
如今沈三公子已过不惑之年、却始终不愿娶一房妻妾、甚至也从未听说他逛过秦楼楚馆;除了偶尔会离开姑苏、外出访友之外,这位三公子简直就是个瘫子!
其实沈游的事,不只是吴妈一人好奇;在姑苏城、乃至整个南康,都算是一桩多年未解的悬案。在普通百姓看来,这沈三公子虽然“文不成、武不就”、与两位哥哥相比、也没什么大出息。但不可否认,沈游的人品与相貌、那都是一等一的出挑,若是再算上姑苏沈家那无以估量的巨额财富、即便是个“断袖分桃”的小郎君,也不至于一直耽搁到现在啊!
俗话说得好,这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世人大多只知“饥吵饿斗”的苦恼,却无法体会大户人家的难处。自沈家老太爷与老夫人仙逝之后、继任家主的沈居,便操心起了沈游的婚姻大事。
沈家一代三杰,老二沈昂、被萨满妖妇李玄鱼、弄成了一个废人,除去还能喘气之外、跟死了也没什么两样。虽然他与幽北蛮女郭贞育有一子,但按照沈家的祖宗规矩来说,这孩子只能被定义为“来路不正”!可以分他一大笔银钱、也还可以赏他几间铺面、却不能将沈归这个名字、写进沈家的族谱之中!所以从这个角度来看,沈昂这一支血脉,就算是彻底的断了根。
而沈居身为沈家之主、长安商帮的大掌柜,又掌握着南康朝廷的核心权力机构——长老会,精力本就有限。自他青年时代开始、便终日积压在浩如烟海的俗务当中、根本无暇他顾。虽他成亲已有多年、但膝下有女无子,实乃一桩憾事;而近些年来、自己的夫人吕氏、身体已经大不如前了;无论是考虑到个人精力、还是双方的身体状况,恐怕由他来延续沈家香火的机会,也已经非常渺茫了。
在这样的情况之下,沈游这位身强体健、品貌端正的习武之人,也就成了沈家唯一的希望!什么万贯家财、什么呼风唤雨;在老派人士沈居眼中,如果没有后嗣儿孙承袭的话,所有的成就与财富、都只是无根之草、无水之萍罢了,根本没有价值。
然而凭沈游的性子,根本就不可能带上顾全大局的枷锁、任自家大哥摆布;沈居也不是没有试过先斩后奏、可当那几名有意与沈家联姻的朝廷大员、先后被人暗中刺死、这事也就被沈居彻底搁置、不在提及了。
外人不明所以、沈居还能猜不出“凶徒”是谁吗?
其实,沈游对青梅的心思,沈居这个当大哥的,也是心知肚明的事。他也通过自己的夫人、悄悄给沈游过了口风;说是让他先娶一名家事清白、出身体面的女子为妻;随后再暗中纳青梅为妾便是。
然而沈归对这个提议的回复,就只有一句话:
“暗地纳妾、何来名份二字!”
沈游本人倒是不在乎所谓的名份,但他却认为这是青梅应得之物、不该受此侮辱;至于沈居和吕夫人,却无论如何都不愿意应承下来……
皆因为青梅年幼之时受刑过重、已然再无力生养了。
沈居虽然古板、但也比老太爷开明的多;然而再开明的家主,也无法忍受满门断子绝孙的结果!所以,沈游与青梅的事,就一直耽搁到了今天!
如今,吴婆子见沈游腰悬利刃、满面寒霜地闯入主院;疲惫与困倦之意立刻醒了大半:平日的时候,这进主院他八百年都不来一回!今夜佩剑造访、总不会是来向自家大嫂“请夜安”的吧!
当年同吕蕴一起嫁入沈府的吴婆子,仔细衡量了半晌、仍然出于一片护主之心,乍着胆子拦下了沈游……
第854章 158.大婚之喜
此番吴妈拦住沈游、还真的是出于一片好意。毕竟眼下正值深夜,沈居又常年不在姑苏居住;一旦今夜之事传讲出去,落到那些喜欢搬弄是非的闲人耳朵里,即便当事三人都没有想歪、也一样会令沈家蒙羞!
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整冠,何必自找这个麻烦呢?
“三公子,夜深了,您还是回去吧,有事明天说行吗?”
“吴妈,进去通禀一声吧。”
“三公子啊,您可别怪老身脏心烂肺……这一家人再亲再近、您也是当小叔子的。大公子久在京中为官、一年到头也回不来几次;您虽然年纪也不轻了、可毕竟还未娶亲不是?纵然您有天大的事,也不急在这两三个时辰吧?回去吧,等夫人醒了、老身再去请您……”
“吴妈,不必拦了!掌灯、开门、奉茶,让三公子在前堂稍等片刻。”
仅仅半盏茶的功夫过去、沈游便揣着一张旧信,走出了沈宅主院;而吕夫人则在丫鬟与吴妈伺候下、一边脱着刚刚穿戴整齐的正装、一边开口吩咐道:
“今日叫下人辛苦一些、三更起床、仔细的洒扫庭除;天亮之后、外出采买一切应用之物;再请来姑苏城中顶尖名厨二十名、四家鼓乐班子,从正午一直吹到深夜,响器一刻都不能停!今日沈府上下披红挂彩、只待掌灯之时、摆开一道长街流水宴、待客不收礼;一应银钱、皆记在大房账上。”
吴妈一边默记着大夫人的要求、一边下意识的追问了一句:
“夫人,究竟是什么喜事、需要如此大张旗鼓的操办啊?”
“三公子要成亲了。”
吕妇人这一句话出口、贴身丫鬟与吴妈都愣在了当场;最终还是吴妈轻叹了一声,说了句“我这就去准备……”,便颤颤巍巍的走出了正房。
其实,早在沈居放弃给沈游安排婚事之后、便留下了一封族长文书;说是等沈游再次提及与青梅的婚事,便准许他们二人完婚;可他如果自己不提、吕夫人也不准吐露半个字!
显然,这是最注重传统礼教的沈居,实在拗不过沈游,而被迫出的决定。他此番违背祖训、不但是骄纵那个不成器的三弟、也算作给他与青梅二人、留下的一个考验。沈居本不是无情之人、更不是个顽固不化的迂腐之辈;他眼见近几十年来,南康朝廷推行大力改新、并获取了前所未见的卓越成效;自己一个小小的沈家,又何必故步自封、死守着祖宗规矩不放呢?
另外,沈居也想借沈游这个“佞种”、冲破祖宗规矩的机会、来重新修订顽固腐朽的沈氏家规。
有这一纸书信在,青梅就能成为沈府的三夫人;同样的道理,沈归的认祖归宗、也就有了十足的可能性。当然,沈归是否愿意认祖归宗;与沈游得偿所愿之后、愿不愿意纳妾添丁一样,都还只是沈居的一厢情愿而已。
直到次日正午,青梅药劲已过、沈府上下也披红挂彩、好不热闹。那些原本住在姑苏城中的宾客,眼下就聚集在各个茶馆酒肆,等待夜幕降临;就连远在南都建康的沈居,也正在飞马赶回姑苏的路上。
今天,就在今天夜里,年近四十的青梅姑娘,终于要出嫁了。
尚且一无所知的青梅,伺候着沈游上药更衣、并用过了一些餐食之后,自己这才梳洗打扮了一番,打算外出给沈游请回一名郎中,仔细瞧瞧伤势;可她才刚刚跨出沈游的侧院,便顿时陷入了一片欢腾的海洋之中。
沈游的性子虽然清冷了一些,可他却从不为难下人,出手也非常大方、是个面冷心热的人。得知他要迎娶青梅的消息,除了几个眼圈泛红、咬牙切齿的妙龄丫鬟以外;每个家丁仆妇的脸上,都弥漫着由内心生出的喜悦。
他与青梅之间的情感,本府的老人,都是看在眼里、疼在心上;久而久之,也成了大家的一块心病。如今大夫人吐了口,据说家主也正带着诸多朝廷大员、飞马赶回姑苏的路上!这显然是八十一难已经尽数受过、终于修成了正果啊!况且,抛开情感因素不谈,光是每人发放了半年的沾喜钱、也足够令他们露出真心的笑容了!
青梅也被做左一声三夫人、右一声三夫人、叫的是莫名其妙,却还是没有当成一回事。自己与沈游的感情,在姑苏城中本来就不是什么秘密;而且早在多年以前,大家就过了那股“新鲜劲”儿、也没人再拿这事取笑她了。时至今日、她的身份虽然仍是一名仆妇,但其他的下人们、都拿她当半个主人看待,与正式成过亲的三夫人,倒是也没什么区别。
至少站在青梅的角度来看,名份与婚姻之类的事,她根本就未曾奢望过;她只是盼着以后的日子,都能像如今这般的活法、也就心满意足了。
就在青梅傻呆呆的听着耳边道喜之声、门外却突然涌进来了十名头戴黄花、涂脂抹粉的媒婆!一名相貌威严、体型略胖的中年男子、与一位模样清秀、皮肤白皙的少女,与这些媒婆一同跨入沈宅大门。
青梅早就被道喜声炸昏了头,根本没看见隐在红灯笼后面的大夫人吕蕴;可大夫人一见这二位贵客登门,立刻将手中捆扎灯笼的粗针、随手插在了自己的盘发上,又虚手掸了掸身上浮灰、快步走出“灯笼海”;直到路过青梅身边的时候,一把便揽过了她纤细的腰身,将其带到了那一男一女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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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员外来的早啊!这便是我三弟沈游的夫人、青梅。”
这姓高的男子手撵长髯、打量着纤瘦至极的青梅、神情也是越看越欢喜、不禁开口赞道:
“好,清丽秀雅、出水芙蓉,一看就不是凡人!只是身体却过于瘦弱、看着平白惹人心疼……
这高姓男子的口风,活脱就是个人贩子,吕蕴也从青梅的细微动作之中,感受到了隐隐的抗拒之意;她轻笑了一声,将青梅引至身前,对着那位高姓男子说到:
“这位贵客,乃是红妆阁的大东主,高文晋;而这位模样秀丽的小姑娘,便是高家的大小姐,高玉蔻了。今日高员外前来,是想收你做个义女;青梅,现在大嫂要问问你意思了……”
直至此时此刻,青梅才算是幡然醒悟!自己出身贫寒,大夫人给自己寻了一门义父,这分明就是成亲的先兆!一来,有了高文晋这位交游广阔、富甲天下的义父在,至少在晚间的大婚之时,青梅的“娘家人”,肯定坐的是满坑满谷!二来,有了高家义女这层身份、出身虽然还是比不上书香门第的大小姐,但至少不会成为他人取笑的话柄!
虽然吕蕴此举,应该是为了维护沈家的脸面、还有对沈游的爱护骄纵之意;可青梅本就是个苦命人,眼见大夫人真的打算接纳自己入府,并且还亲自操持这一场婚事,百般滋味齐齐涌上心头;除了连连点头、泪滚腮边之外,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高文晋可是南康顶尖巨贾,怎会眼看着场面冷下来呢?他右手微微一摆、一个机灵的婆子立刻抢上两步、顿时打破了僵局:
“哎呦!这大喜的日子,新娘子怎么能流泪呢?想流泪也行,咱留在上花轿的时候再哭!走走走,王婆婆带你回家去,再给你好好打扮打扮、准保你变成这姑苏城最俊俏的新媳妇儿!”
这媒婆嘴上说着话、手臂却也揽在了青梅的腰身上;紧接着脚尖一错一转、不知怎么就把个晕头转向的青梅、送上了府外的一架马车;见这机灵的婆子得手之后、高文晋朝着剩下那些媒婆挥了挥手:
“新娘子回去了,你们也别闲着;像这种粗活、怎么能烦劳沈夫人亲自动手呢?你们都去帮忙、缺什么少什么,就派人去我府上调;玉蔻啊,你也跟着青梅姐姐回去,好好看看这嫁人是个什么样子的;再过上一段时间啊,只怕父亲也留不住你喽!”
高小姐是个典型的江南闺秀,脸皮也薄的犹如蝉翼;如今听得父亲调笑自己,洁白无瑕的脸蛋、立刻就羞成了一枚水灵灵的苹果,发出蚊子叫似得“女儿告退”之后、也一并上了青梅的马车……
高文晋耳听身后车轮转动的声音响起、这才拍了拍手,唤进了一位精神矍铄的老秀才……
“沈夫人,府上三爷的婚事,操办的实在过于仓促了;我高那某人呢,又是个不通文墨、不遵礼教的粗人,这才请来了关夫子这等江南大儒,为你我两家居中掌舵,我高某人的私印,已经托付给关夫子了。无论是你我两家的婚事、还是我高文晋收纳义女的文书与规程、您都可以交给关先生代为处理。贵府还有诸多杂事未了,高某也不便在此久扰,这便去白鹭居会一会诸位高亲贵友,讨几杯酒吃。只待日落时分、高某率领阖府上下、静待贵府的八抬大轿迎亲!”
待高文晋走后、吕夫人也与关夫子客气了几句、便遣一小厮将其引入书房、着手起草一应文书。随后,大夫人吕蕴又叫来吴妈、低声嘱咐了一句:
“如此看来,这声名狼藉的高文晋,还是懂些分寸的;把负责跟他的人叫回来吧,天黑之前,他都不会回府了!”
第855章 159.恍如隔世
高家是华禹大陆最大的脂粉商人,凡在市面上售卖的闺中物,八成都出自于高家商行。然而这女人的生意,利润回报的确异常丰厚,但名声却极其卑劣。即便高文晋本人谈吐文雅、性格谦和、待人接物也大方得体;可在其他人的眼中,他也不过就是个“吃软饭”的黑心商人罢了。
换句话说,就是个上不了台面的暴发户而已。
所以高家不缺银子,缺的只是脸面与地位!他不想永远都别人看成是吃软饭的下九流、他要带领高家坐上华禹大陆的桌台、与那些老派顶尖商团,同分一杯羹汤。
从发展的角度来看,高家也该到更上一层楼的时候了。
高文晋满怀壮志雄心,可终究也是商贾出身,同样是无利不起早的性子。他这次之所以会倾尽全力帮助沈家,除去绸缎庄与胭脂铺的客户源相似、生意上有诸多往来以外;更重要的一点,则是他想凭借收下青梅作为义女这层关系、一举攀上建康的实权大员。
沈游是个浪荡公子,无官无职,也根本不需要刻意拉拢;而青梅也只是个上了位的奴婢,出身卑贱的负资产,同样不足挂齿;但沈家的家主沈居,却是南康长老会的会长,与北燕的蔡、王两位阁老;幽北的齐元公李登,都是同级别的大人物!
仅靠着接纳女奴青梅入籍,便能攥取到这个天大的好机会,高文晋可真是做梦都要笑醒了!至于说什么有辱门风、败坏家声这种事,压根就不是“吃软饭”的高家人,需要考虑的问题。
得以踏上进身之阶的高文晋高兴、姑苏城里的百姓也同样高兴!无论是卖米的还是卖面的、卖油的还是卖蒜的;凡一切大婚应用之物、沈家人皆以超出市面两成的天价收购;这一大把银子撒在街面上,姑苏城的百姓也是雨露均沾、过手就沾三分油!
沈居和吕蕴夫妇二人,也是抱着一种补偿心理,想要把沈游和青梅的这桩婚事,尽可能办得体面风光一些;然而这姑苏百姓也是普天同庆、举城上下都沉浸在喜庆祥和的气氛当中;唯有沈归一人,被这团喜庆的红火灼伤,疼痛难当……
沈归扛着白衡的遗体离开沈宅之后、来到了郊外的避风处,将其火化成灰。这位曾经站在华禹巅峰数百年的天灵脉者,由于缺少四肢的原因、经过一把火烧,仅留下了半罐骨灰而已。沈归暂时将这瓮白瓷罐、存放在姑苏城外的一间小庙当中供奉;随即他又折身返回姑苏城,直奔索家铺子而去。
然而在仓库的暗室之中,他仍然没能找到有关林思忧的只言片语……
从浩如烟海的案牍之中脱出身来,天上已然挂起了一轮夏日暖阳。头重脚轻的沈归、揉了揉酸涩红肿的双眼,随意坐在了街边一处面摊的长条板凳上:
“一碗大肉面,一份锅贴。”
“公子昨夜醉酒了吧?煎锅已经放凉了,酱肉也卖光了,给您下一碗红汤面凑合凑合?”
“好……”
“还有啊,煎锅凉了,鸡蛋也没法煎了,您多多包涵…”
“好……”
“好嘞,马上就来!家里的,红汤面一碗!”
沈归还沉浸在痛苦之中,也没了讲究吃食的心思。他呆坐在板凳上、双眼木然地看着眼前一架架推车经过、运载着各式各样的货物,排着队地向城中走去……
“客官……您的面来喽!多给您撒了小半把青蒜、您慢用……”
负责煮面的内掌柜,手脚十分麻利。没过多大一会,健谈的面摊老板,便将一碗冒着热气的红汤面、摆在了沈归面前。沈归取出筷子握在手中、先喝了一口红亮咸鲜的面汤,感受着汤中饱含的温暖,不禁发出了一声轻叹:
“呼哈……好,荤油新鲜,盐口拿的也够准,可惜却少了一味白胡椒……”
“嚯,公子是个行家啊!不过我们就是做熟客生意的小摊位,主雇也都是附近的街坊邻居;如果要是进了白胡椒的话,那面也得跟着涨价,也就卖不出去几碗了。您就多担待些吧……”
“掌柜的,你们姑苏城的街面,还真是够繁华的呀!平日街面上也这么热闹吗?”
沈归一边吃着面、一边闲聊似的打探起了消息;而面汤掌柜也不疑有他,只当恰好遇见了一个“知音”,也生出了攀谈的闲心来。
“家里的,把汤锅的火撤了吧,歇会喘口气,咱也收摊回家了……”嘱咐完了自家贤惠能干的娘子,这面摊老板一屁股坐在沈归对面,彻底打开了话匣子:自打刚才您一坐下,我就看出你身上透着一股子富贵气!公子来我们姑苏城,是游山玩水的吧?嘿,要我说啊,您这来的既是时候,可也不是时候!”
沈归端起碗来、轻酌一口面汤,随口问道:
“哦?此话怎讲?”
“我这蔡记面摊虽是个小字号,可也是打爷爷辈传下来的老手艺了。您说说看,祖传三辈的买卖开下来,每天该准备多少材料,我还能出岔子了吗?可今天您来的也不算太晚,我们却卖了一个干干净净,你说这是为什么呢?”
“内掌柜的手艺好……”
“嗨,那倒是其次!主要还是今天城里有一桩大喜事,沈家的家厨都忙着采买切配,根本没功夫给下人们开伙起灶!你说说看,有了这几十号新主雇关照,我这生意它还能不红火吗?”
“姑苏城有喜,您的买卖也兴隆,莫非这不好吗?怎么到我这里,就来的不是时候呢?”
“对我们本乡本土的人当然是件好事了;可公子您是来游山玩水的,也就不是时候了!想我们姑苏城,历来以清幽雅致而闻名天下;可这城里的人越聚越多,清雅不就没处找了吗?所以对您这样有学问的人来说、也就不算是什么好事了!您瞧着吧,这才刚刚开始。沈宅的喜事办得急,三公子又好不容易才成了亲,恐怕没几天的功夫,那锣鼓声根本就落不了地!”
凡涉及到男女情爱、婚丧嫁娶之类的市井俗事,男人总不会比女子更加清楚。接下来,沈归便在手艺普通的内掌柜口中、问出了沈游与青梅的那一段历经波折的情感关系。
原来自家的三叔沈游、今夜要成亲了……
沈归看着那对老实本分的夫妻,将锅碗瓢盆、桌椅板凳搬上了推车,又与自己道别之后,一起踏上了回家的路。他们刚刚走出沈归的视线,耳边就响起了一阵欢快急促的锣鼓声响……
对于沈归而言,这是何等讽刺而荒唐的事啊!白衡死了,死的还极其窝囊;这等神仙转世一般的高人,竟连囫囵尸首都没留下来!而沈游也要成亲了,姑苏城陷入了一片欢庆的海洋,就连面摊老板、都准备去乡下接回年幼的儿子,共同参与那一场盛会;如此撕裂而对立的场景,沈归想不通应该如何去面对才好。
抛开血缘关系不谈,只当沈游是谛听的第二号人物来看的话:那么沈归就应该仗着一身绝世的武艺、夜袭沈宅婚宴!正好趁着沈游重伤未愈的机会,同样斩断谛听的肩膀与手臂,先替冤死的白衡、收回一部分利息来!
可如果算上血缘关系的话,恐怕就不再是简简单单的江湖仇杀、个人恩怨了……
与面摊掌柜的分别之后,脑中一团乱麻的沈归,恍恍惚惚地走在姑苏城的街头。街边的茶馆酒肆、今日全部爆满,传出了热闹十足的烟火气息;有的人在感慨,说有情人终成眷属;有的人在祝福,说千年修得共枕眠;有的人在数落青梅的身世卑微、年纪老迈,配不上一表人才,家财万贯的沈游;也有的人在说、沈游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四十多了还不近女色,即便不是兔爷,也准是那没种的阉货……
沈归听着听着,心中竟生出了恍如隔世之感;仿佛这些人不在是姑苏城的富户豪绅、街坊邻居;而是那些已经命丧黄泉的生死弟兄,是十四、是傅忆、是十三萨满卫;而他们口中谈论的新人,也不是沈游与青梅,而是自己与李乐安……
昨日之事,已成过眼云烟,恍如隔世;故时旧人,已化作一捧泥沙,散落天涯……
走着走着,天色逐渐暗了下来;响彻姑苏城的乐器班子,也把那些喜庆欢快的曲子、翻来覆去的吹了好几个来回。沈归盲目地走着逛着,竟来到了沈家大宅的后院……
只见后门外早已停好了一顶八人抬的大红花轿,几名孔武有力的杠夫,也正在手忙脚乱地收着牌九;而一名身板厚实、年纪略长的汉子,正在低头听着一个老妈子训话:
“既然收了这么大一笔银子,你们一会可都得精神着点!记住喽,先在主宅正门绕上三圈,还得顺着姑苏城的四面城墙,给我夸街一周!“卖花”的高家都知道吧?夸过了大街之后,再去高家接新娘。还有啊,人家高家的门上要是不给赏钱,你们千万别生打硬要、给我们沈家丢人现眼!大夫人交代过了,只要你们办事的力,事后还有一份赏钱!”
沈归听到这里,心中不禁生出了一个念头……
先去高家一趟,看看自己的三婶娘青梅…
第856章 160.叔侄相会
沈归隐在暗处,看着杠夫头被训得连连点头,对这个精明的老妈子说起了场面话来:
“吴妈,您把咱爷们都想成啥人了!您出去打听打听、我们周家杠子的兄弟,个顶个都是本份人,从来就没干过坑害本家的脏事!凡是不该我们拿的银子,一个铜板我们都不会多要的!”
“好好好……懂规矩就好啊!那你们这就出发,后面的响起班子,再把声放大一些,号子也都热热闹闹的喊起来!还有啊铁头,赚的银子你们都拿回家去,妻儿老小可都等着你们养活呢、千万别再赌出去了……”
“放心吧吴妈,我们不赌了……弟兄们,都起来活动活动吧?咱把杠子都上了肩,扛着喜轿夸街去喽!”
这杠夫头的一声吆喝,顺着清幽深邃的后巷传出;一阵龙凤呈祥的锣鼓点也骤然响起;附近等着凑热闹的百姓们纷纷走上街头,等着参与到这一场天大的热闹当中……
与此同时,风尘仆仆的家主沈居、与数十位同行贺喜的南康官员,也踏入了姑苏地面;而暂居“娘家”的新娘子青梅,也已经画好了美丽的妆容,正在高家大小姐的闺房之中,继续犯着迷糊。
对于她来说,今天发生的事实在是太突然了;能够名正言顺的嫁给沈游、纵然满心欢喜、但还需要一段缓冲的时间、用来仔细思索前因后果……
沈归无意与轿夫们一道夸街,便转了个弯,直奔城东的高府而来。高家不愧顶着个暴发户的名头,纵然社会地位卑微之际,但府邸却是一等一的阔气!今日高文晋携爱女前去沈宅“认亲”、之后自己便再没回府,而是转道去了商贾权贵聚集的登云楼,以婚事本家的身份,参与到了原本没资格加入的社交圈子。
而高府的男女下人,包括高玉蔻的娘亲,此时也没一个人得闲。他们借来了姑苏市面上品相顶级的大食宝马,共计十八辆马车;而高夫人也正在筹备礼单、仔细斟酌着一笔异常丰厚的巨额陪嫁。
整个高府都处在忙碌于紧张之中,可唯独高家大小姐的院子,却显得异常冷清萧索。
青梅的确是新娘子不假,但也只是沈游一人的主角罢了。
刚认下了姐姐的大小姐高玉蔻,正满眼好奇的打量着妆台上那顶珠光宝气的华美凤冠。这种逾制的金贵东西,如果落在北燕王朝的地面上,准要给本家招来满门抄斩的祸事;可根据南康的律法规定:凡有学子金榜题名、或百姓大婚之日,皆可在喜事当天佩戴任何等级的礼饰冠冕、而不必受逾制之罪的论处。
“青梅姐姐,这顶凤冠可真漂亮呀!尤其是正中这颗明珠,真是大的吓人呢!姐姐,这是姐夫送您的定情信物吗?”
青梅也很喜欢这个清澈透明的高家大小姐,伸手摸着对方那如同瀑布般顺滑的发丝,语气温和的说道:
“高家商行的珍珠首饰,乃是名满华禹的上品;既然家学渊源的玉蔻妹妹,都没见过此物的话,那定然是一宗稀世珍宝了!姐姐出身寒微,也是第一次见到这等宝贝呢。”
屋中二女说话,房上的沈归却神色一怔。他从掀开的半片房瓦之中、向屋内观瞧:只见妆台上的凤冠正中,的确嵌着一颗罕见的巨型明珠!而且从这颗明珠逸散的光芒来判断,这还并非是常用作于珠宝玉器的蚌珠;而是矿石品类的夜明珠!
蚌珠和夜明珠,虽然形状像似、也常被世人所混淆,但却是两种完全不同的宝贝。当然,这两种东西的市场价格,也是有着天差地别之远。高家先祖以制贩脂粉起家,生意发展到了今天,已几乎涉足了所有闺中门类;而首饰珠宝行业,更是其中的重点产业。高家商行在闽粤两江,更布局培养了一批技艺精湛的蚌农,根本不缺上等的珠子。所以按照这个思路来看的话,高文晋如果拿出了极品蚌珠来攀附沈家,根本就不值一提。
可夜明珠虽然也有个“珠”字,却是生在矿石之中的瑰宝,也可以简单将其当做玉石来看待。此等天生天养之宝,仅仅用有价无市、倾国倾城之类的话,已经无法形容此物的珍贵了。
沈归倒是曾见过这宗宝物,当时正嵌在幽北皇太后李怜的凤冠之上。据说奉京城一场骚乱过后,此物便被李登私自截留、并殉葬于李怜的无名枯冢之中。几日之前,此物又被李子麟那头畜生掘盗而出、并奉予神石部族的汗王朝鲁买宠邀功;怎么兜兜转转、此物又会出现在了青梅的凤冠之上呢?
如果只是一模一样的夜明珠而已,那么沈归只能感慨自然的鬼斧神工;可如果这颗夜明珠、就是李登亲手交予李子麟诈降的信物,那么为何又会落在在高家、或是沈家手中呢?
最有可能的解释,便是朝鲁并没有留下至宝,而是将其送至南康出手、用于抵换粮饷物资之用。如果按照这个思路来看的话,那么也就是说神石军内部,已经发生了变化:要么就是谛听撕毁盟约,不会再无限量的供应神石军的后勤辎重;要么就是朝鲁以此为酬,请谛听出手刺杀泰宁大将军丁朔、甚至是颜青鸿本人。
然而无论这枚珠子的来历究竟如何,现在的沈归,也已经无暇顾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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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梅与高玉蔻聊了一会、只见一个婆子从院外走来;轻轻敲开了房门之后,便对前来开门的高家大小姐说道:
“小姐,一会送嫁的队伍人多眼杂,容易生出乱子来;太太让您跟着喜顺的嫁妆队,先去沈宅候着。现在沈家的花轿已经夸完了街,估计再有个半柱香的功夫,就抬到咱们府门前了,等不了多久。”
高玉蔻乖巧的点了点头,与青梅告别之后,便离开了自己的院子;而这名前来报信的婆子,也并未进屋;只是吩咐青梅做好准备而已。
没了高玉蔻分心、青梅的脸上顿时浮现出了夹杂着慌张的幸福;这种神情落在沈归眼中,也把他的心境扰的更加混乱。早在跃上房顶之时,他已经将惊雷剑扣在了手中;在看见了凤冠上的夜明珠之后,他更是几次想要出手擒下自己的三叔母!可最后的最后,沈归还是放弃了这个念头……
“这就走了吗?”
就在沈归收回惊雷剑、打算离开高家大宅之时;身后却突然响起了一道熟悉的声音。沈归无需回头观看,便听出了此人的确切身份。
这个被自己忽略的人,便是沈家的三公子、今天的新郎官,沈游。
经他这么一问,沈归沉默着思量了一会,这才声音沙哑地开口回答:
“这是我与谛听的事,跟青梅无关。”
“莫非白衡的血仇,你也不打算报了?”
“呵,凭你那一身“三脚猫”的功夫,能在白衡手下走出三招吗?放心吧,这笔血仇,我一定会去找宋行舟算个清楚。”
身穿一袭新郎袍的沈游,脸上也略施脂粉、却仍掩盖不住那失血过后带来的苍白。如今他听到沈归的回复之后,也无意识地露出了惊讶之色。
在他的印象当中,沈归是一个正处在青春期、又压不住一身本领的叛逆少年。他无法理解谛听的崇高理念、更由于李玄鱼和林思忧二人的教唆与灌输,养成了目光短浅、观念陈旧的所谓“江湖人”。
用句家中长辈的俗话来说,就是“学坏了”。
昨日深夜,自沈游在沼泽破庙之中找到了昏迷的青梅、又发现她竟然毫发无伤之后;便立刻想到自己是中了调虎离山之计。直到他亲自确认了白衡已经离开了地宫之后,心中便已经有了必死的觉悟。
眼下的谛听,鳞爪之锐已然初显,但凡是有些脑子、嗅觉也足够敏锐的家伙,是绝对不可能站在谛听的对立面。放眼天下有足够坚实的立场、与利用并斩杀索永宽能力的人,除沈归之外,不作第二人选。
白衡败于宋行舟剑下、并被其斩去双臂双腿、敲掉了满口的牙齿,锁在了沈家地牢之中囚禁。正所谓胜者王侯败者贼,结果固然惨烈,但终究也是白衡技不如人所导致,怨不得旁人。而作为获胜一方的宋行舟,之所以要留着他的性命,就是想等到谛听设想的“新世界”来临、并福泽黎民苍生之后、再把这个顽固不化的老东西,从暗无天日的地牢之中拽出来,好让他亲眼看一看,二人究竟谁对谁错。
沈归说的没错,以沈游的身手、在白衡面前根本走不出三招;所以他的身份就只是个牢头罢了,根本没有负责的资格。
可沈归与白衡之间的感情,别人或许还不清楚,但沈游却一点都不陌生!由于李玄鱼的关系,所以自沈归降生开始,便有许许多多的江湖人,一直都围绕在沈归的身边。其中时间最长的人,除了化作厨师宋行舟的谛听首脑——江汉客之外;便是化作卦师刘半仙的天灵脉之尊——白文衍了。
既然宋行舟已经成为他亲自选定的死敌,那么白衡也自然被他认为是最可靠的助力了。考虑到沈归是个面冷心热、极重感情的性子;情急之下殃及无辜、也是很可能会发生的事!
那么也就是说,今夜将要与自己晚婚的青梅,性命岌岌可危!
第857章 161.合卺
既然沈归已经救出了废人白衡,那么必然会对自己这个“牢房看守”恨之入骨。原本他们这一对亲叔侄、就因为各自立场对立的问题、再加上萨满卫十几条性命、最终走到了生死相斗的境地;如今再添上白衡的一笔血仇,同样身处姑苏城的沈归,又怎么可能会放弃这个复仇的良机呢!
江湖上倒是有个规矩,叫做“罪不及父母,祸不及家人”;可盛怒之下的沈归,又暂时脱离了天灵脉者的钳制,还能否谨守着所谓的“江湖道义”呢?
沈游虽是习武之人,但由于身在谛听、所以他并不以江湖人自居、更不会在意什么江湖道义。既然他不相信江湖,也不会奢望江湖道义能照拂于他。
果不其然,沈游在高家大小姐的闺房之上,真的等到了自己这个不省心的侄儿;可令他万没想到的是,沈归分明几次生出了邪念、最终却还是没有出手擒下青梅,大大出乎与沈游的意料之外!
任谁看来,拿住青梅为质、并向自己逼问林思忧的具体下落、才是沈归眼下的唯一选择!
莫非他是打算在自己拜堂之时出手,彻底将沈府满门斩尽杀绝不成?
以今时今日的沈归来说,普天之下能在武学修为上稳压他一头之人,恐怕除了宋行舟之外,就只有刚刚在河东城下“一剑破万宗”的姜小楼、还有几分可能性了;至于说自己这个谛听的二号人物,即便处于全盛时期,也拿如今的沈归毫无办法。
仔细斟酌了许久之后,沈游终于再次开口问道:
“如果你不打算杀人泄愤、又何必去而复返呢?”
沈归沉默了一会、用干涩沙哑的声音回道:
“本来是想的,但现在不想了……沈游,权当我念在同宗血脉的份上、给你一个机会,也是最后的机会了。自你今日成亲开始算起,一年的时间之内,你不能再运用一招半式、更不许参与到谛听的任何事物当中;接下来的话不好听,我就不再说了。”
沈游听完之后,没有丝毫的犹豫、便点头应承了下来。
“好。”
“那……那就祝你们百年好合,早生贵子吧。另外再补一句难听的话,你的新娘子,恐怕余日无多了。”
“我知道,所以才会急着成亲。”
“……罢了,明日清晨,叫吴妈送她去妙玄观,过午不侯。”
“好……”
沈归说完之后,本打算转身离开,却又忽然想起什么似得,随手丢出了一块翡翠相间的猪首龙玉佩:
“权当是随礼了,萨满教的物件,据说可以抑制死气的。如果你们明天不迟到的话,让她虽是佩戴在身上、再活个十五年左右、应该不成问题。”
沈游扬手接过这枚红白相间的玉佩、小心翼翼地收在了怀中;随即他又仿佛做出了一个重要决定似的,咬牙开口说道:
“待我大婚之时,主桌上会有一名五短身材、眉间狭窄的中年男子,名唤赵启宁;出手伤了他,林思忧也就找到了。”
“……呵,还真会慷他人之慨啊!萨满卫的人命债,就算你抵了一笔,再会!”
叔侄二人谈妥了一笔生意之后,便各自分头离去;而沈宅的八人抬大红喜轿,也终于在高府正门前落了地;两家雇佣的响器班子、比着劲、斗着气地吵了个震天震地;若不是高府大管家高安,出来每家赏了一笔厚厚的喜钱,双方这几十个乐手、没准都要当街闹出一场大群架来!
这猫有猫道、狗有狗洞;两边人卖的都是真力气,吵得却是假火气;但接到手里的红包,确是实打实的真金白银。
几个老妈子分别搀着高夫人和青梅、一大家子妇道人家、在高府门前哭了一个如丧考妣;周围的百姓看了,纷纷伸出大拇指来,称赞高家人的风门高尚、堪称母慈子孝的典范;即便尚且不通人情世故的高玉蔻,也同样被这种气氛所感染,也跟着随了一串眼泪的份子……
沈游心中一块石头落地、便迅速赶回了沈宅,并在长嫂吕夫人的安排下,来到正院接待各路宾朋好友;而沈归离开之后,也并未远走,只是在房上悄悄跟着青梅的那顶红喜轿,从城东一直来到了城西……
他看着沈游在一众宾朋的簇拥之下、轻轻踢开了那顶封门喜轿;他看着青梅带着那顶镶嵌巨大夜明珠的凤冠,被沈游从轿子里横抱了出来;他看着那一串串被家丁点燃的喜炮、将沈宅门前炸了个满地红火;他看着首次会面的大伯沈居,脸上挂着一副说不清、道不明的欣慰……
这一副副世俗的画面,既令沈归嗤之以鼻、又令他心生向往
拜过了天地以及双方父母,脸色醺红的沈游犯了脾气、一把摒退了所有的仆妇婆子,左手举着一壶合卺酒、右手揽着青梅纤细的腰肢,放肆大笑着走回了自己的小院。生来就是操心命的吴妈,刚刚哄散了暖房的小屁孩、又率领着一众身形彪悍的家丁、死死把守着沈游的院门;好说歹说,就是不许别人进去闹洞房!
新人离席之时,酒宴才算喝到了酣处。很多人喝了酒之后,都喜欢凑个热闹;这些人不喜欢沈宅中略带紧张的气氛,纷纷走上长街、与正在吃流水席的乡亲们凑在了一起,彼此划拳斗酒,好不开怀;而那些靠近主桌的贵客上宾,此时却没有一个告席离去之人;因为他们本来就不是为了吃一桌喜宴而来,眼下这个时候,正戏才刚刚上演。
一个身形消瘦、目光锐利的中年人,此时举起酒杯,先敬本家沈居:
“沈会长,令弟与夫人好事多磨,今日终于修成了正果,您多年的一块心病、也算是彻底化解了!今日我许某人便借花献佛、借您家的酒水,反过来给您道一声喜啊!”
“许参议有心了,你我共因此杯。”
二人喝完了杯中酒、互相才亮过杯底,这位许参议又立刻提起了第二杯来:
“诸位见谅,这第二杯酒,倒是与家事无关了。许某人是个直肠子,没有多么高深的城府,心中更是藏不住话。今日就趁着这点酒劲儿,有件事还要向沈会长讨教讨教。十日之前,我工商司收到了一份长老会签发的新拟额定,说是今年的定额、照去年要加出三成五以上!许某人想问问沈长老,此举究竟有何深意呢?”
许参议的本名叫做许如松,今年才刚刚四十出头,正值鼎盛年华。此人才华横溢、心思细腻、乃是不可多得的实干型能吏;虽在个人品德与操守上有些小问题,但南康拔擢人才,一向只注重能力、并不要求品行端正;所以他这个酒色之徒、才能以仅仅四十岁的年纪、便坐到了工商司参议的位置上。
单凭他这一番借酒逞能的质问,如果落在以黑暗昏聩著称的北燕官场,下场一定是极其凄惨的。如果落到蔡熹的手上,蔡熹一定会好言安抚几句,并大肆宣扬其人的刚正不阿、直言敢谏;只待过一段时间之后,再将其反复平调数次,既给旁人一种得到重用的错觉;也暗中将其原有的关系网彻底打散,最后沦为一个无人惦记的边缘人物、最终泯然于大浪淘沙的官场之中。
若是落在脾气暴躁的王放头上,就完全是赌运气了;以王左丞的脾气、既有可能会爱惜他敢于挑战权威的品德,对其大加赞赏、并真正委以重用;也有可能打心眼里厌恶此人,并将其当场打成一枚血葫芦、甚至还可能会立刻剁了他的脑袋!
对于许如松来说,好在这南康不是北燕、沈居也不是蔡、王两位阁老;如今听他那略带质询的口吻,贵为南康柱石的沈居、心中也没感到一丝不悦:
“许参议,你应该明白。这临时调整工商司的定额、的确是长老会签发的政令不假;但一条政令实行与否,又不是我沈居、或是长老院一言而决的事。如果你认为有什么不妥之处,大可以在民议会上正式提出复议,并向督察院递交书面呈文,申请议法会重新审理此议;待议法会复议过后,也认为此举不妥,自然会重新打回长老会;只不过在此之前,这道已然正式颁布的政令,乃是合乎法理的有效政令,还请徐参议与诸位工商司的同僚,能够依令行事、依法行事才好啊!”
沈居的这套回复,听起来很像是北燕官场最常见的“踢皮球”;但从南康法度考量的话,如果许如松并非是借酒发牢骚、而是真的想驳回这道政令的话,就只能按照沈居划出来的道、硬着头皮去走上一遭。
这其中的道理,其实也非常简单。根据南康既有的程序来看,长老会提出一条政令,并不能如同北燕幽北那般、得到皇帝大印之后,便可迅速通行全国。按照程序来说,长老会发出政令、需要交由议法会进行审议批注;如果议法会认同此令利大于弊、可以正式颁行之后,还要再交由检察院进行复核、主要是衡量有没有与南康基本法典相悖之处;如果检察院也认可这道政令的话,还要分发到诸多民议会进行二次复论;直到整个流程走完之后,才可以将其视为一条合法的政令,并正式产生法律效用。
这是一套何等冗长而繁琐的手续啊!
第858章 162.大风刮来的银子
许如松所供职的南康工商司,从本质来讲,是朝廷律法的实行部门,并不是参与制定规则的决策部门;所以当长老会的政令下发至他们手中的时候,就代表着之前那一套繁琐复杂的流程,已经全部履行完毕了。如果工商司想要重新推翻这条合法政令的话,那么就需要反过来再重走一遍长老会的前路,反向依次推翻这一整套流程。
简单说来,如果工商司对新增派的定额感到不满、需要面对的阻力,绝不仅仅是沈居一人、或是长老会那个庞然大物这么简单;每一个曾经认可过这条政令的人或是部门,都成了工商司必须要打倒的敌人!
半醉半醒的许如松、听了沈居的话之后,那冲到头顶的酒气、立刻就醒了大半,想到了另外一个可能性:
盐铁司的那群王八蛋,是不是在拿他工商司当挡箭牌啊?
瞧,以许如松迟钝到了极点官场嗅觉、要是在北燕为官的话,准保他连三天都撑不过去!
“这……这……沈会长,贵祖上也世代经营绸缎生意,您不是个外行人呐!我们工商司的锅里有多少米,您都是装在心里的!这并不是我许如松、或是工商司有意与长老会为难;而是这三成五的亏空,我们实在是凑不齐啊!”
沈居听到许如松开口说了软话,也依旧任何情绪波动;他只是自斟自酌了一杯喜酒,语气平淡的继续说道:
“至于这个问题嘛……呵呵,那就是工商司与监察司的事了,我们长老会不便插手、也不方便发表什么意见。”
沈居言下之意已经非常清楚了,就是两个字:不管。
南康长老会发出了政令,工商司却没有完成;那么接下来的问题,就与政令是否合法无关、而变成了主管官员失职渎职的问题,监察司自会派出监察使,对其人重新进行一次政绩考评;无论最终结果如何,都与中枢决策机构的长老会无关。
许如松听着沈居滴水不漏的推脱之辞,又想到自己肯定被盐铁司的那群王八蛋摆了一道,只怕就连工商司的日子,也一样不太好过了。人的心中一旦有了顾虑、胸中锐气也会荡然无存;这位刚才还敢梗着脖子与上官讨说法的许如松,此时却嘟嘟囔囔地发起了真正的牢骚:
“沈会长啊,难道您忘了吗?今年年初的时候,“闽江商会”借损失惨重为由,讹诈朝廷一笔银子,否则便不再帮助闽江海防军剿肃倭匪海寇了;我们工商司知道海防事大,为了凑出这么大一笔银子,不得已才提前征收了一个季度的商税与关税、堵上了这个窟窿。也就是说,实际上整个春三月的时间,我工商司都是颗粒无收啊!如今好不容易才把这“春荒”熬了过去、长老会一纸政令发了下来,我们难道能去西北风丽捞银子不成?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朝廷也不能把人往死路上逼不是?”
本来因为沈游大婚、而心情甚佳的沈居、听到这里不禁皱起了眉头。南康百姓都说他沈居是个软硬不吃、油盐不进的“石头人”;可即便是一块顽石、也有自己的偏爱喜好。对于沈居本人来说,他更喜欢强硬精干的直人、而并非是许如松这种手段粗糙、心性摇摆的油吏。在他看来,耿直中正做事也好,左右逢源做人也罢,总得选上一条路走;所谓的中庸之道、不过是无能的另外一种表达方式罢了。
沈居刚想开口斥责他几句难听的话、却突然感觉小腿被人轻轻踢了一脚;想到身边人的身份之后,沈居便生生把话吞了回去,又干巴巴地补了一句:
“既然许参议与诸位工商司的同僚感觉为难、又何不求教于赵老大人呢?”
经他这么一说,许如松猛地转回头来,并顺着沈居的目光望去:这位赵大人与传说中智算通天、光明伟岸的赵财神,完全不同;许如松只见到了一个五短身材、眉间狭窄的老胖子,品貌与气质皆落于下下之成,实在难以令人信服。
许如宋艰难的吞下了口水,略带疑惑的开口问道:
“见过赵老大人……敢问大人的仙乡宝号……”
“许大人无需多礼,老夫祖籍吴地东瓯、名唤赵启宁。”
赵启宁三个字一出口,隐在房顶阴面的沈归则立刻翻过身来、双眼死死盯住席间那位体型宽大的老者;而醉酒惹恼沈居的许如松,更是被这简简单单的三个字,震得目瞪口呆:
“莫非您就是长老会的前辈——赵财神?”
“财神之名愧不敢当,但老夫的确曾在长老会供职。”
别看这胖老头赵启宁,长得其貌不扬、但他却是“新南康”的奠基扛鼎之人、更是长老会的前任会长,更是南康经济模式的设计者!沈居是姑苏沈家的家主,是铁打不动的苏商底子;但准本溯源的话,沈家商行的确是苏商不假,但沈居本人的财技,却是得了吴商赵启宁的真传。
直至今日,整个南康的经济模式,仍然遵循着赵启宁当年一手创立的母版;而且就连得了他真传的沈居,都经常会为了某一处更符合眼下形势的小修小补,而感到苦恼万分、根本无从下手。由此可见,赵老财神创立的那一套经济运转模式,已经相当完备成熟了。
赵老财神今年仅仅六十出头,虽然身形富态、却身患极其严重的“消渴症”。也正是由于身体不支的原因,他才将长老会的会长之位,传给了自己的弟子沈居;也是从消渴症恶化开始,赵启宁的双腿很快开始溃烂、无法外出走动;所以许如松这一批青年官吏,也只是听过赵财神的大名,并不知晓此人的确切容貌……
不过,请动他这一尊大佛,来处理工商司那三成五的追加定额……是不是有些大材小用了?
“赵老大人……下官这点小事,怎敢劳动您老人家费心呢?”
赵启宁本人倒是没有带出丝毫的倨傲之色,只是慈祥地看着许如松连声赞道:
“嗯……品貌俱佳、还颇有几分盛年锐气,假以时日好生锤炼一番、定是一员栋梁之才。你……叫许如松是吧?明明白白的告诉你,这道政令与草堂会长关系不大,而是我赵启宁的主意。不过这次额外增收,也不仅针对你工商司一家。今年华禹有战乱发生、茶叶与丝绸的销路折损很大,税收也损失了很大一部分;而铁器军械、粮食药材的销路虽然增加了不少,但漠北人都是画饼充饥、言而无信的边塞蛮夷,华神教又是一群寅吃卯粮、只知伸手要银子的赔钱货;所以盐铁司的定额,我就只加了两成而已!”
“可我们工商司也一样不好过、为何赵老您……”
“许大人,您听老朽说完。给你们工商司增发了三成五的定额,也同样不是没有根据的事。前几日,从谛听天机工坊订制的新式战船,已经下水试航了;闽江海防军非常满意,也立下了秋后出海、直捣倭贼老巢的军令。工商司的课税,内外水路的税收才是大头;一旦剿除了近海匪患之后,这三成五的增额,远远抵不过自然增长的收入;再者说来,这增发的定额,也是到了年底才会进行初步核实、明年这个时候补齐,也为时未晚啊!许大人呐,您又着什么急呢?”
赵启宁给许如松透了底之后,算是将其暂时安抚下来;而初次旁听这种高级会议的“娘家人”高文晋,此时正低声絮絮叨叨的默背着什么;沈居听见这道恼人的“蚊子叫”之后,回头望去,立刻会心一笑,站起来拍了拍手说道:
“诸位静一静,给大家介绍一下我沈家的姻亲。此乃是高家商行的东主,高文晋!日后还请大家看在鄙人的面子上,多多帮衬我这位世兄才是啊!”
得偿所愿的高文晋涨的满脸通红、不停地对四周贵客拱手鞠躬,就连自己到底说了什么客气话,都已经不记清了,只是一个劲儿的发着名帖、一个劲地攀着交情。赵启宁与沈局看着他这副小船不可载重的模样,心中也平添了几分好感。
待高文晋重新落座之后、赵启宁便拍了拍他的肩膀,想要看在沈居的面子上,再送他一份大礼:
“高贤弟,最近贵宝号可有什么大宗货物囤积啊?”
高文晋已经被这接踵而至的幸福砸昏了脑袋,根本想不起什么商业机密之类的废话,立刻向其和盘托出:
“不怕您笑话,我们高家做的都是小本生意,没其他的门路;所以与大家一样,就是囤了些粮食而已。这次北人打的凶,粮食的价格比铁矿的价格涨得更快、风险也更低……”
赵启宁没容他往下说,便揽过了他的肩膀,附耳低声说道:
“各家商团都在疯狂囤积粮食,但北边这场大仗、却没几天打头了。兄台还是趁现在价高,赶紧脱手了吧……”
就在二人意味深长的对视之时,旁边的沈居莫名心头一紧,抬头便看见了对面房顶的月亮下、正站着一道肉眼可见的黑影!
情急之下、沈居想要推开腿脚不便的赵启宁;然而他的手才刚刚抬起、手执利刃的蒙面刺客,已经猝然出现在了赵启宁的身前……
来不及了!
第859章 163.刺财神
沈归的身法已然登峰造极、从房顶到主桌前的距离不短、可从沈居的视角来看,也仅仅闪过了两道影子而已。面对如此鬼魅的突袭、饶是沈居的反应已经足够迅速、却仍然只能眼睁睁看着一柄造型普通的匕首、刺向正在与高文晋勾肩搭背的赵启宁身前……
匕首的造型与质地虽然普通,却也轻松破开了华贵美观的丝绸面料、当胸乍开一团红梅;然而受伤之人,却并非是腿脚不便、体型胖大的赵启宁、反而是满面红光、如沐春风的高文晋!
由于沈归出手实在太快,如今身负重伤的高文晋,仍然保持着方才那副谦卑之极的嘴脸,扭头看向突如其来的刺客沈归;而腿脚不便的赵启宁、此时却已经挣扎地离开椅子,向后逃命而去了。
赵启宁的小动作或许能瞒得过别人,却瞒不过沈归的眼睛。就在那电光石火的一瞬间、赵启宁拢在对方肩头的右臂微微发力、将高文晋的身体向身推动了那么一小步;这个动作极其细微、并且与双方交谈的内容极其相符,看起来只是略带亲昵的正常动作,就到连高文晋自己都没有察觉异常。
然而,就这么轻轻的一动、沈归不但看出了貌不惊人的赵启宁,竟是个不算高明的练家子,更看透了对方阴狠歹毒的心肠。
由于沈归此行本意,是依沈游之言、前来行刺赵启宁、继续引诱谛听出手、暴露林思忧的行踪;所以出手之际,他还格外留下了几分余量,以防赵启宁伤势过重,失去了抢救的价值。然而沈归没想到的是,高文晋会被赵启宁推在身前挡剑、由于双方距离过近、沈归也只来得及预想下一步的行动,却无法收回已然起势的剑招……
一剑错手伤及他人、沈归立刻借蹬踹对方胸口之力、二次向赵启宁飞身掠去。众人之听“噗啦”的一阵乱响、便见蒙面刺客仿佛一只俯冲掠兔的苍鹰那般、迅速从赵启宁身前掠过;之后片刻都未曾停歇、便再次拔高身形、跃出开了沈家大宅的院墙……
惊魂未定的沈居、口中高喊侍卫的同时;自己也急忙跑向了赵启宁身前。只见这位南康的老财神胸前,赫然多出了四枚黑紫色的手脚掌印;想必定是刺客得手逃逸的过程之中、恰好在赵启宁胸前二次借力、才会留下来如此接近的四道瘀伤。
而高文晋由于胸口中剑、心脏也被对方的兵刃搅的粉碎,那道犹如婴孩拳头大小的伤口血涌如注、以无需沈居费心,定然是当场毙命身亡的结果。
喜事突然变成丧事,饶是以沈居一向冷静清醒的头脑,也暂时理不清前因后果。至于他手下的二十名贴身侍卫、都是常年跟随自己的得力干将,无需他发布指令、就已经把前后院门全部看死,就连在长街上喝酒划拳的百姓,也在姑苏城守军的弹压下,没有放走任何一人。
从南康律法来讲,眼下的赵启宁,只不过是一个长老会外聘的幕僚参议,既无官职在身、也无实权在手;再考虑到他的消渴症已经病入膏肓,以他那糟糕透顶的生活习惯,实在也没几年好活了……
然而赵启宁早死几年也行,晚死几年也无大碍,却偏偏不能死在这个时候!
皆因为无论是秦军还是神石军、他们的饷银与大型攻城器械、的确是出自谛听不假;但如此大批的物资、需要稳定的运转调配、更要以不影响南康自身为主要前提,这就绝对不是谛听能够独自完成的浩大工程了!
谛听的确富可敌国,但除了天机工坊之外,他们也只是个二道贩子罢了;如此大宗战略物资的调配,已经脱离了正常的生意范畴;于工于私,都少不得要靠南康朝廷为其背书。
正如许如松想要驳回合法政令一样、由于南康的法度相对健全,所以也需要更多的官员来维护法度的正常运转。也就是说,南康朝廷的冗员问题,虽然与贪弊腐朽、党派对立之类的常见诱因无关;可只从人数来看的话,南康一家豢养的官吏差丁、抵的上幽北与漠北加在一起、还要翻出一个跟头去!而且可以预见的是,随着议法会不断修订完善现有律法,这种夸张的冗员规模,还会变得越来越大……
可即便身体练得再强壮,发号指令的大脑,却永远都要维持在相等大小的规模。南康的皇帝“长老会”,实际上也是四分天下、两两结盟的情况;由于现在的一号人物沈居,是苏商的底子、兼坐了吴商的半片凳子;所以剩下的闽商、以及若干零散势力组成的保皇派,则在这样的环境下、被迫抱成了一团,勉强能够制衡沈居的权利、双方小心维持这个略有失衡、但大体无碍的状态下。
然而从实际力量比对来看,这两队人马可谓是旗鼓相当,平分秋色;在这样的情况下,首脑沈居遇到的阻力,也就变得越来越大;甚至在刚刚继任的那一段时间之中,他这个新任会长,已经成了一尊泥菩萨;就连站在他老师身后的吴商,都逐渐显露出了骑墙观望的苗头……
就在那个万分危急的时刻、自己的前任上官、座上恩师赵启宁,托着两条糜烂的病腿,再次重新出山!
对于这场华禹战事,谛听是如何考量的,沈居并不清楚;可赵启宁却也同样打算在北面挑起一场惊天大战、并借此机会将南康带上一个崭新的台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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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他自知身体积重难返、天不假年,便只能顺势将沈居高高捧起;虽然站在南康的整体立场上,长老会内部绝对不能失衡,但不能将其维持在僵持不下、互不相让的尴尬境地。沈居如果借此战的机会大展拳脚,那么个人声望也会达到另一个顶峰。
相信凭借这个小小的优势,不但可以挽回吴商的信心、更可以帮助沈居渡过最艰难的一段日子,成为长老会真正意义上的会长。
所以在此战之中、南康负责抛头露面的人,的确是沈居不假;但实际上真正的操盘者,还是那个将行朽木的赵启宁。而且,尽管赵启宁已经对沈居倾囊相授、并且还将各处紧要,掰开揉碎地反复解释给他;可时局发展变化莫测、沈居又暂时没能吃透赵启宁的所有布局,南康可是一刻都离不开他啊!
而且最重要的是,南康与谛听、都花费了如此高昂的本钱参战;只待此战获胜之后、又该如何收取巨大的利益呢?有关于这个问题,赵启宁倒是偶尔提过一嘴;可知道他今日受伤之前、二人也一直没找到详细沟通的时间……
有鉴于此,沈居眼下的当务之急仍是救人,而并非是追查凶手!
“仇辛,速去红栏巷,将贺星海老先生请来!”
“……会长…”
“快去!”
护卫长仇辛,听沈居语气不善,也只好转身离开沈宅;并未走远的沈归,无意品鉴自家大伯的危机处理能力,便远远的坠着垂头丧气的仇辛,同奔城东红栏巷而去。
仇辛的情绪虽然不高,但脚力却一点都不慢;仅仅向附近居住的百姓,打听了三次之后,便直奔河畔的一座民房而去。
“砰砰砰……贺星海在家吗?”
反复问了三遍,由打门后传来了一声摔东西的脆响;以及一个沙哑而迷离的声音:
“别敲了,他死了!”
仇辛叹了口气,告饶似的说道:
“那我也得给牌位上一炷香再走、不然回去没法交代。”
“滚,牌位当柴火烧了,回自己家烧纸哭丧去吧!”
仇辛见屋中之人不肯开门、自己只好反手抽出腰间佩刀、顺着门缝插进去一挑、便将这扇残破不堪的木门撬开,自己也迈步进了屋子。躲在远处的沈归,听到屋中传来一阵乒乒乓乓的声音之后、便见到仇辛背着一个捆住手脚的秃顶老头,从屋中矮身钻了出来……
“别人家养儿子,你爹也养儿子,可怎么就教出你这个连狗都不如的东西来?狗都知道看家护院,可你绑了贺爷爷、连门都不给我关!你是爬夹尾巴啊?还是关门怕绝后啊?干出这么缺德的事,你家祖坟准炸开了!快回家看看、你那爷娘祖奶奶都在天上飘了!以后倒是省了烧纸钱、改放风筝就行……”
说起骂街的水平,沈归本身也算是个高手,只是远谈不到顶尖行列!眼下幽北中山路的总督夫人黄玉梅,算得上是此道的顶尖高手;而失踪许久的老叫花子伍乘风,由于工作性质的原因,在这个方面也是颇有造诣;还有就是眼前这个秃顶白发的醉鬼老头,与这二位顶尖高手都是不相伯仲,各有千秋。
祖上三代都被他放飞的仇辛,只当自己没长耳朵,背着这个满嘴喷粪的醉鬼,直奔城西沈家大宅跑去;而这老醉鬼也不愧是骂街的顶尖高手,不光杀伤力强、持续战斗能力也异常出众;除了朝着仇辛身上返酒的时候,嗓子眼被呕吐物堵死、稍微停顿了半晌之外;他的满口脏话不但没停过,就连重样的都没有!
真可谓花样翻新、多才多艺了!
第860章 164.招财
沈归一边跟着这辆“人力音乐洒水车”,一边在心中暗自感慨:贺星海,多好听的名字啊,可再看这老头的德行,就算是彻底糟践了……
仇辛没有挨骂的瘾头,脚底下的步子自然是有多快就跑多快了。所以尽管回程的时候身上多背了个人,竟比来的时候更快了几分!可没想到当醉眼迷离的贺星海,被放在重伤昏迷的赵启宁身前,老太爷只是随意的打量了一眼,就扭头看着场中唯一的熟人沈居问道:
“你让我来看个死人干什么?我又不喜欢拿人下酒,这扇肉爱卖谁你就卖谁去,我可不要。”
沈居朝着满面愁怨的仇辛摆了摆手,示意他自己去处理一下身上的秽物;随后又蹲下身子、看着醉眼迷离的贺星海说到:
“二十年前,您出手救我二弟一命;不过作为回报,我也把您家那位恶贯满盈的小少爷,从死牢里保了出来。那一档子事,咱当时就算两清了,这次也没打算让您白帮忙。今天你若能出手救下这位老先生的话,我许你家小少爷一个远大的前程,无论成败。”
贺星海笑着摆了摆手,仔细确认了沈居到底是眼前的哪个脑袋之后,这才打了个酒嗝,开口说道:
“嗝……我贺星海原来是个郎中,现在是个劁猪匠;这两个行当都是靠手艺吃饭的,不能骗人。我明明白白的告诉你,这老头的红伤好治、但命却肯定救不活了,别说你许我儿子一个前程……嗝,就算是你认他当亲爹都没用!这样吧,你亲自送我回去,路上有几家与我相熟的木匠铺子和纸扎铺子,报我老贺的名字,便宜……”
“贺神医,我看此人分明还有一口气在,你怎会他无人可救呢?”
“谁说没人能救了?只是我救不了而已!如果林思忧那婊子出手,兴许能行!”
躲在房上的沈归,耳听这老货出口不逊、直恨得险些挫碎了满口的牙!若不是眼下实在不便出手、他定要亲手勾出这老王八蛋的舌头泄愤!
“林思忧……不大好办;不过建康画舫的白玉烟,与当年的林思忧齐名并举,不知道她能否……”
“呸!林思忧虽然无情无义、可始终都是个地灵脉的好婊子;岂能与白玉烟这种烂货相提并论?我看你准是假药吃多了、忘了真药是个什么滋味了吧?我话说完了,回家了……”
说到这里,贺星海伸手擦了一把鼻涕,又在赵启宁那华贵的衣料上随手一抹,这才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又顺走了桌上的一壶桃花春酿、嘴里哼着走调的小曲、摇摇晃晃的离开了沈宅……
沈居神色几经变化、终于忍下了这口气。他对刚刚换了衣服的仇辛吩咐道:
“给谛听发去一道长老令,征林思忧前来姑苏,为赵老大人治伤。”
南康朝廷的法度的确森严、但也不缺少灵活变通之法。比如长老令这种东西,就可以越过一切繁琐环节,迅速代表南康发布一道临时性的政令;当然,祭出长老令的代价相当高昂,政治风险也非常高;只是与赵启宁的命相比,哪怕冒再大的风险,也一样值得。
放下仇辛打马出城不谈,沈归悄悄跟着那个嘴巴不干净老货贺星海,慢慢向城东走去。这个嘴脏至极的老头子,还真是酗酒无度;摇摇晃晃的没走出几步、手中的一壶桃花春酿已然见了底……
直到再也倒不出一滴佳酿、这老货随手将上好的锡酒壶丢在路边,酣畅地摸着光秃秃的头顶、扯开了破落嗓子,一路撒起了酒疯,将半个姑苏城的百姓都吵了起来!
然而无论是谁开窗子咒骂几句闲街,一身是胆的贺星海都浑然不惧,只凭那一条三寸不烂的肉舌,独身闯入敌群之中!从街西沈宅、一直骂回了城东红栏巷,期间出来“斗将”的长舌泼妇遇见了无数,愣没人是他的一合之敌!
实在是太不要脸了。
骂穿了半个姑苏城的贺星海、心满意足的回到家中;仗着肚子里还有几分酒气、躺在床上哼着荤话小曲、看样子是准备休息了……
沈归杀意正盛、顺着只能虚掩的木门,连脚步都没有刻意放缓,就这样大大咧咧地走进了贺星海家中。
就他这间破房子,说是家徒四壁倒有些亏心;可除了一张桌子、两条破板凳、以及一个烂床柜外,愣是没有任何一件像样的东西。在那糊满油泥的窗户边上,挂着一道马尾做的红巾缨子;而在床腿边上,也落着一枚葫芦模样的皮荷包。里屋黑漆漆的灶台附近,散落着无数的工具:有切蹄的铲、修角的锉、劁猪的刀等等等等……
原来这个贺星海,还真是以割骟为生的人,归于江湖上的“搓念行”。
“贺星海,小桯子(劁猪刀)倒是看见了,可你那头卧虎(割骟凳)呢?”
贺星海本就没睡着,半梦半醒之间,也感觉到了有人进屋。不过他这家里也没什么可丢的东西,连附近的小蟊贼,都知道绕着他家大门走、唯恐脏了自己那一身衣裳。所以今夜有人造访,肯定是个刚下水的过路贼,根本不用搭理他。可没想到这位生手在家里绕了一圈之后,竟一手把玩着长叶型的劁猪刀,嘴里说着门内的行话,还真不拿自己当外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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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你屁事,劈开生火了。你没别的事就滚远点,我只劁牲口不劁人;而且就你那俩小玩意儿,也不值贺爷爷我亲自动一回手。”
其实,这贺星海既然一眼便能看出自己救不了赵启宁的命、并且还知道白玉烟的底细,就不会只是一个脾气恶劣、满嘴喷粪的恶老头。且不论道德品行如何败坏、他本身定是一位能力极强的医者;况且以他这种恶劣之极的脾气、如果不是端起了兽医的饭碗,估计也活不到今天。
当然,也不是说骡马急了就踢不死人;而是它们胜在听不懂贺星海的废话,也就不会与他置气了。
沈归听完之后也没言语、反而伸手拿起了他枕头边压得半本残书……
“唔……草包主簿、书生卖羊……原来是一本《展颜录》啊……没看出来,你这种茅坑里捞出来的脏人,竟然也读过书?”
“读过书?”
听到这里,贺星海猛然坐起身来,阴阳怪气地对沈归呵道:
“老子是贺灿贺星海、天佑十七年的恩科状元!你又是个什么东西?”
“原来是个状元郎啊……我倒是没有功名在身、也没你那么复杂的从业经历,只是个无业游民而已。我叫我沈归。”
耳听沈归二字,贺星海那副借醉卖狂的模样顿时一扫而空;他双眼闪烁着狐疑的目光,反复打量着正在把玩劁猪刀的蒙面刺客:
“沈归?林思忧养大的孩子?沈家二公子留下的孽……小少爷?”
“嗯,的确是林思忧那个“好婊子”,把我一手养大的。不过你也别紧张,我没打算因为一句淡话就弄死你;只是我刚刚伤了个贵人,最近可能难免会破点财,所以来找你买条“招财”,补一补运势。”
招财,也就是猪舌头的别称。可这贺星海的职业是劁猪匠,并不是卖肉的屠户;所以如果沈归真的要买猪舌头进补,也肯定不会来找他贺星海了……
“因为几句淡话,你就要我老贺的一条舌头?”
“嗯……你那舌头长得不好,留着容易招事。我取走了你的舌头,能延长你的寿数,里外里算下来,你赚了。”
“我这嘴是损了阴德、可好歹我也救过你父亲一命啊!……往后我说话注意着点,您看这个事咱还有缓吗?”
“怎么着?你非要留着那条招事的舌头?当然,我也不是非得要舌头不可……”
贺星海一听沈归开口,心中立刻就有了底:
“沈归,当年你父亲沈昂、与你母亲郭贞郡主,那可是被李玄鱼拆散的!而且要不是我出手相救的话,你父亲现在能好端端……额,能活着吗?正所谓父债子偿,你欠我的一条人命,难道还抵不过这几句闲话?”
“父债子偿?咋?骗了老子还不嫌够,现在又骗到儿子头上了?你那点小伎俩瞒得住别人、能瞒得过我吗?都是一个坟里飘出来的魂,你跟我讲什么鬼故事呢?苗疆蛊虫,南康人确实没见过,但我师娘可是正经八百的苗巫女子!不过呢,你也别紧张,我跟沈家人关系非常一般;大家都是江湖同道,你能想出这个办法、来诓沈居贪赃枉法,算是你的本事;而且这么多年都过去了,我也没必要灭了你家的香头。”
贺星海被沈归给彻底说懵了,抹了一把光溜溜的头顶,盘腿坐在床上纳闷的说道:
“嘿,我真是奇了怪了。你们姑苏沈家到底长了几条胳膊?怎么每个人胳膊肘拐的方向,全都不一样呢?”
“跟你无关。你如何与林思忧相识、又如何知道白玉烟此人的底细?”
“嫖过……”
“白玉烟?”
“不,都嫖过……”
沈归眯眼一笑,伸手捏开贺星海的嘴巴,迅速将那长柄叶片形状的劁猪刀、探出贺星海的口中…
家伙不算趁手,贺星海也并不配合;然而沈归还是凭着一股蛮力,将他想要的那宗吉祥物——招财,生生从贺星海的口中取了出来!
“恭喜你了状元郎,去了这条祸根、你这辈子就能多喝几壶好酒了!”
第861章 165.吴楚有佳人(一)
说到林思忧这个名字,在华禹民间可谓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放在江湖道上,也是赫赫有名、受万人敬仰;对于各地医药大家来说,她更是公认的行首,巾帼压倒须眉的典范。江湖人叫她回春圣手、叫她二老太太;百姓们则称她为药菩萨;而医道同业称她为林大家,尽是推崇恭敬之意。
不过,林思忧这个名字,在江南道一小部份的老人心中,还有着另外一层涵义……
说起林思忧的老家建康城来,当以秦淮河上的画舫最为出名。烟花行业,就从来都不缺花魁这种角色;可花中魁首,也终究是花,何时盛放何时凋零,半点都不由人愿。所以在烟花行业之中,所谓的花魁芳首,其实只是一个名头、一种消耗品罢了。
任你豪掷千金、今日也难会一面;可只待十年之后、曾经再红火的花魁、也不过就是几两银子的茶围而已。
常听深闺怨妇哀叹“新人胜旧人”之苦,殊不知这花魁一旦被岁月胜过、恐怕连生存都会成了很大的问题。
建康画舫,号称万艳群芳之祖,无论是女子的姿色、还是底盘的价码,都是业内的绝对标尺。所以建康城里什么都缺,唯独不缺多金风流的公子哥、与艳压群芳的花魁,以及时刻都在发生的动人故事、旖旎传说。
多以前的某一天,建康最小的一艘画舫,船尾多添了一枚写着“幼薇”二字的花牌。烟花之地挂新牌子这种事、本就是招揽主雇的常见手段;旧瓶装新酒的事也是屡屡发生,那些常年留恋于此的烟花老客,早已将其看透,根本没人在意。
大概冷清了三个月左右,这艘名不见经传的寒酸画舫,偶然迎来了一位包船的豪客。此人衣着虽然透着些许寒酸、但出手却极其大方,而且一包就是整半年!只不过奇怪的是,他将所有姑娘赶下了花船,却唯独留下了牌子挂在船尾的幼薇姑娘!
起初的时候,深谙此道的老客,只当他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冤大头而已;可日子一长,这些旁观者便看出了些许的门道来:即便是再寒酸的画舫,那也是停在秦淮河边上的船;可自打这位没什么见识的乡下财主上了船之后,这艘破船就再也没靠过岸!就连酒菜、乐器、脂粉、补药等一系列的应用物资,都是靠着货船进行接舷补给!看来这土财主除了有钱不会花之外,身体素质倒是极好的……
半年之后的某一天,这艘小画舫终于靠上了岸;而那位身体不错的千金豪客,也在众目睽睽之下、露出了庐山真面目。
此人并不是什么土财主,而是一个练家子,名叫白衡。
一掷千金的白衡走后、小画舫也托他的洪福、换成了三层楼船;本来挂在船尾的“幼薇”花牌,如今也挂在船头的锦簇花团之中。这档子事传出去以后,那些好事的江湖人纷纷闻风而动、齐聚建康城中。所有人都想亲眼见识见识、这位困住衍圣公整整半年的烟花女子、究竟练的是什么擒拿之术。
幼薇姑娘重新挂牌不假,但毕竟她也曾与衍圣公做过半年的露水夫妻,花船本家主人,更不会放过这个狮子大开口的好机会。然而,建康城里从来不缺达官贵人,所以有幸见过幼薇姑娘的人,也绝计不在少数。
不到两年时间,幼薇姑娘便把他爹欠下的高利全部还清、更赎回了自己的卖身契。当然,画舫本家肯定不愿意放手;可经过一番打听之后,考虑刺杀白衡的可能性实在太低,也就只能低头认下了这个闷亏。
幼薇姑娘之所以会生出赎身的念头,乃是因为偶然的情况下,与当地一个极出名的医道大家互生情愫。在秦淮河边上,这种才子佳人的故事本就不新鲜,无论结果是狼心狗肺还是情深义重,也都曾经上演过无数次,根本算不上新鲜。
至于那些“闻白而来”的江湖人,发现幼薇只是个沦落风尘的普通女子之后,也早就散了个干净;而失去了幼薇的画舫,又迅速捧出了一个新的头牌,生意虽有下降,但也还算过的去。按常理来说,这赎身脱籍的幼薇姑娘,日后的生活应该就是相夫教子、平淡而幸福的渡过余生了……
然而,一场瘟疫悄然而至,也改变了很多人原本的生活轨迹……
南康建业城,乃是楚之古地,水乡泽国;这里的气候温暖潮湿,不但成就了鱼米之乡的美名,对于病毒的滋生与繁殖、也提供了极佳的温床。
由于世代居于此地的百姓,已经习惯了将垃圾与粪便、就近倾倒在门前的河水之中;长此以往,不但会污染引用水源、导致城中卫生环境恶化;更会将那些暗藏水中的疫毒、分发至各家各户……
华禹大陆的北地,近百年来大小战乱不断;久而久之、就有了许多的北人南下、想要带着一家老小,辛苦工作几十年,争取在这片少有战乱的江南水乡扎下根来。可随着建康城的人越聚越多、平日里习以为常的事,也毫无意外地生出了乱子来。
一场伤寒来袭,前后仅五十三日既止。然建康民众仍死伤枕籍、屡有失其亲者哀嚎于道、十室九皂、黄纸漫天。
已然嫁做人妇的幼薇姑娘,也赶上了这一场大疫。当时的她成亲刚满一年、平日与自家夫君一起坐馆行医、凭着她过人的悟性,如今也算得上是半位女郎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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幼薇姑娘的夫家,历来都是建康城挂职的官医,福泽一方百姓。于公于私,他们夫妻面对这场大疫,都不会坐视不理。然而就是在商量应对之法的时候,还从未红过脸的夫妻,却产生了意见分歧。
幼薇认为,此次疫病与地动山摇、天火海啸不同、并非天灾、实乃人为祸事。无论是滋生疫病的根本原因,还是城中出现趁灾做乱、劫掠富户的暴民、甚至包括那些中饱私囊的赃官恶绅、全都是这场大疫的帮凶!所以人的心病一日不除、疫症恶疾便犹如附骨之疽、仍会去而复返;若是他们仅仅治疗疫病、而并不对其根源入手,便始终都是隔靴搔痒而已。
而幼薇的夫君却认为,自己只是普通的医者,也只懂岐黄之道。其余的事非但有心无力、即便强行出头、也终究不得其法。教化民众有朝廷官员、识字读书也有师长传授;各行各业谨守本份、各行其事各司其职、就是眼下最稳妥的解困之道。
其实,这只是夫妻二人意见不统一而已;从本质上来看,就像是早上该熬粥还是喝豆浆一样,远远谈不到原则问题;可坏就坏在他们夫妻的这场争论、乃是在医馆之中发生的;不但患者听完了全过程,就连此时被困城中、前来问诊抓药的沈家老太爷,也听得是眉头紧锁、并对二人之法都深以为然。
此事毕竟干系重大、也难怪时任苏商会长的沈老太爷,心中会如此的摇摆不定。
当日夜晚,苏商会馆聚集了无数的达官显贵;而沈老太爷也将幼薇夫妇请来,重新阐述自己的平疫之策。
其实这原本是件好事,可幼薇的夫君有些固执、又天生爱面子;至少不愿意在诸位大人眼前、接纳并认可自己女人的任何意见;而幼薇心底也隐藏着不自信、并反向激发出了偏执的好胜心理……
医者手中、非生即死;所以他们二人的性格,都不算圆滑。夫妻二人再不复坐而论道时的平静、反而从理智讨论、发展成了互相攻讦;也将话题的中心,从医症也医心、还是仅仅医症的争论,变成了“师徒”谁的医术更高明!
最后,他们夫妇二人当众打了个赌,约定此次伤寒大疫、由尚无行医资格的幼薇一力主持;待大疫过去之后,再与往年幼薇夫家的记录进行比对,以结果来分出高下优劣。
幼薇并不是半吊子的假大夫,更不是个空想家。她在医道这方面、是有着绝顶天赋与敏锐嗅觉的奇才!她接下了这个赌约之后,首先遏制了百姓随意排污的致病源头;随后又提出以面巾遮住口鼻、并将染病患者单独进行隔离;而重病不治的尸体,也应该迅速焚烧,不许家人靠近;而建康城中的市井街巷,皆由专人焚烧艾草祛毒,每日早午晚各一次;而且,她更独子调配一泻一汗、两道极其便宜的虎狼药方,帮按各人体征与病症的不同,分别发放。
如此一来,仅仅五十几日之后、来势汹汹的伤寒大疫彻底消失;虽仍有数万百姓染病身亡;但比较建康衙门往年的疫录来看,效果完全不可同日而与。
疫病过去,本是件普天同庆的好事;可对于幼薇姑娘的夫君——贺灿贺星海来说,这简直就是一桩奇耻大辱!尤其是建康城的蒙荫百姓,合资为她修了一座药王殿、更给她添了一个“药菩萨”的尊号,真可谓是名利双收、大出风头!
然而他贺家这祖传的回春医馆,却算是彻底的没法干了!
第862章 166.吴楚有佳人(二)
大疫过后,回春医馆多出了一位“药菩萨”坐堂。如果单从生意的角度来看,这无疑是一件好事;可对于贺星海个人来说,简直就是每日在本乡本土的百姓面前,上演一出公开处刑;而且负责掌刑的刽子手,还是他自己的女人!
医药行业虽然不缺客源、收入也非常可观;但说起工作的辛劳程度、比起下田种地、码头卸货这种苦力工,也毫不逊色。贺家祖上三代行医,从来不知缺银子花是个什么滋味;而贺星海本人,还是正经八百的状元郎,单凭他有官不作、有福不享、仍然固执地承袭祖业悬壶济世这一点来看,就定不会是个心狭量窄、贪图享乐的小人。
当然,贺星海如果是那样的人,也不可能得到幼薇姑娘的垂青。
然而这次的事,并不仅仅是夫纲不振之类的小问题,更关乎到一个男人的尊严、一个医药世家的体面。虽说学无先后、达者为先,技不如人这种事,并没有什么可耻的;但自家夫人幼薇,不但是个女流之辈、更只跟着他学了一年的医术、连入门还远远谈不到呢!
如果当时的贺星海,已是个垂垂老朽的话、还可以用青出于蓝之类的话来宽慰自己;可他毕竟正值盛年、又被自己的女人、在自己最擅长的领域里、当着建康百姓的面狠狠抽了一巴掌;凭着贺星海当时的肚量与心胸,根本无法消化这份耻辱与羞愧。
其实对于建康城里的官员、以及普通百姓来说,这二位都是妙手仁心的好大夫,活菩萨,并不需要分出什么高下。何况他们又是一对结发夫妻,无论两口子谁输谁赢,只要能赶走疫病,都是一桩天大的功德。
这个道理,每个建康百姓都心知肚明;然而疫病过去的很长一段时间之内,无论谁在街上遇见了垂头丧气的贺星海,总会守不住自己的口德、自以为心中不带恶意的开他几句玩笑话:
“哎?这不是贺先生吗?尊夫人的医术果真高明啊!看来您以后在家里夫纲难振不说;在医馆里行医问诊的时候,也难免要受些闷气了吧?”
“哎?贺先生!我正琢磨着怎么感谢您呢!你还记得吗?您给我爹开那个老方子啊,吃了足有三年多、可一直都反反复复的不见好!前天我拿着底方,去问了您家里的那尊药菩萨,人家只改了两味药材,您猜怎么样?三副药喝下去,愣是把咳嗽给止住了!再有半个月,就能把根给去了!托尊夫人的福,三年多啊……我总算能睡个安稳觉了!”
“贺先生,我想求您帮个忙啊!街上的人都说,你的医术不如药菩萨高明,那是他们没见过世面!我的这个忙啊,她管不了事,只有您能帮!这不是嘛,我们家的大牲口该骟了,您是个爷们,能耐虽然不如夫人,可好歹您有一膀子力气啊!这活要是换成尊夫人来,能按不住那口肥猪吗?反正您现在也没活干,跟我走一趟吧?”
贺星海是土生土长的建康人、这些前来揶揄他的人,也都是本乡本土的老熟人!都是父一辈子一辈的交情、说是看着他长起来的,也一点都不为过。当然,平日里没这档子事的时候,这几位的嘴里、也没说出过半句人话!
但今时却不同往日,不再意气风发的贺星海,心里的别扭劲正在节骨眼上、自己都没迈过去这道坎呢,哪能听得了外人的闲话呢?说者本无心,听者却有意,挨了街坊邻居几天的明褒暗贬,阴阳怪气之后,贺星海那颗骄傲玻璃心,算是彻底炸开了!
他首先辞了建康府官医的差事、又回家摘了堂上悬挂的老匾、劈碎扔到了厨房的炉灶之中;随后一脚踹碎了祖传的药王葫芦,发誓此生永不行医;之后便白纸黑字的写出了一纸休书,不由分说便将急忙赶回府来的幼薇姑娘,推推搡搡地赶出了贺家大门。
幼薇姑娘虽然万分错愕、但仔细一想,也明白了其中因由。然而她一没吵二没闹,反而又回到了铺子里、给剩下的病患诊完了病,并分门别类地配好了几十个病患的二方,还分别写好了姓名与煎服方式。忙完之后,她又仔细地打扫了回春医馆的铺面、上板落锁之后,这才怀揣着一纸休书,离开了建康城。
其实按照朝廷律法来讲,凡是明媒正娶的夫人,是不可以无故休妻的。可幼薇姑娘的出身卑贱,所以作为赎主的贺星海,只要一个不高兴,随时都可以将她赶出家门;就算是棒杀了幼薇,也不过就是责备几句、罚些银钱而已……
贺星海做出这个决定虽然愚蠢、却并不冲动;虽然痛苦、却并不后悔。
建康贺家,家学渊源、祖上不但出过数位岐黄圣手,更不乏声明显赫、位极人臣之辈;而贺星海本人风流潇洒、少年得志,更高中天佑十七年的恩科状元,一身贺家祖传医术也是出神入化、名声响彻吴楚之地,堪称彼时少年郎君之典范!
所以无论是比学识还是比相貌、比家世还是比才华;贺星海他这辈子就没输过!反过来看的话,似他这般顺风顺水的人,也往往连一次都输不起!
至于说幼薇姑娘,原本只是个被卖入画舫的穷家女而已,连字都认不得几个!就算天赋极高,也不可能在短短一年时间之内、就完胜了家学渊源、医道资质同属上乘的贺星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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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幼薇姑娘与白衡二人,在船上共处的半年时间,并没有发生过外人所想的那般风流韵事。白衡这个老骗子,没什么道德观念不假,但当时的他,其实也正处于一个极其危险的境地。换句俗话,就是他根本有心无力。
原来早在踏上幼薇姑娘的花船以前,白衡才刚刚从幽北三路逃亡归来。他本想从一个名叫李玄鱼的萨满巫婆手里,抢夺一位友人的“魂扎”,助其脱离李玄鱼的掌控……
然后就受伤了。
自打白衡体内的天灵脉觉醒之后,正面与人放对无数,可从来就没有败过!可天灵脉者向来都是一剑破万法、根本不需要了解各家术法的门道;所以他那一次北上盘道,连李玄鱼的面都没见着,就隔空败下阵来。也不知道那李玄鱼到底是如何进入自己的梦中,并赠了自己一道不算严重、却十分棘手的内伤。
这梦中受伤虽然诡异,可令白衡最为顾忌的是,他究竟是如何睡死过去的!在没搞清楚这一点之前,见了李玄鱼又能怎样?表演猝死吗?
白衡的天灵脉性质亲水,所以将养这道内伤,最怕接了地气;而白衡的性子又飞洒阳脱,远遁俗事凡尘的日子,他一天都过不下去;所以,他便将自己的养伤地,落在了秦淮河的金粉画舫之上。
当时的幼薇,还是个专业技巧极其生疏的烟花女子;无论是舞姿曲调还是风花雪月,就没有她搞不砸的事;不过好在白衡也不是为了寻欢作乐而来,这红尘老恩客、遇见了枝头刚挂的新花苞,难免有些驴唇不对马嘴。所以在相处的半年之内,他们二人每日沟通不超过十句话,其正经程度、也可以用“洁白胜雪”来形容了;而幼薇这好端端的一个风月女子、生生变成了白衡的贴身丫鬟!家务活的水平、与操舟弄桨的技术,倒是呈直线上升。
老恩客果然有老恩客的风骨,散尽千金、身体力行,也要劝烟花女子从良!
在幼薇的精心照料之下,半年之后,白衡彻底伤愈。临走之前,他给幼薇提出了两个选择:要么,就给她留下一大笔银子,赎身之后置办一间小院,再买几头小猪养养,反正他的那些银子,也不是打正路来的,怎么花都不用心疼;要么,就给她留下一桩“本事”,反正自己也是光棍一人,也没个亲朋好友的,能耐给谁都是给……
幼薇年纪虽轻,但也懂得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的道理。花容月貌终将老去,但一门好手艺,却可以让她这个弱女子,在这个混乱的世道安身立命;所以她果断的选择了长一样本事,而放弃了那一大笔银子!
白衡离开以后,幼薇也不知道自己还能去哪,就依旧维持着原本的生活轨迹。在那一段时间之中,声名鹊起、身价倍增的幼薇,见识了各式各样的风雅客人,听过了各种各样的奇闻异事;这社交圈子提升之后,整个人的思想境界,与看待世界的角度,也就完全不同了;当然,原本一片混沌晦暗的脑袋,也逐渐变得清晰起来……
幼薇见过了金山银海,也听过了侠骨柔肠;她不再是那个被烂赌鬼父亲典卖的笨丫头,而是逐渐诞生了自己的独立人格、并孕育出了实现自我价值的渴求。至于这层清倌人的身份,已经是她的渭水河边;而幼薇姑娘色艺双绝的名声,也就成了他垂钓的一柄直钩。
不久之后,一名有官不作、只想仿照先祖悬壶济世的俏郎君贺星海,出现在幼薇的生命之中。几番交流下来,志趣相投的二人,便自然结合在了一起。夫君行医、妻子见习,这也算是夫唱妇随,琴瑟和鸣的典范了。
从这个角度来看,白衡的偶然施为,竟改变了贺星海的一生!
第863章 167.吴楚有佳人(三)
因为幼薇姑娘这神乎其技的医术修为,乃是由天灵脉者白衡而起的;所以别说他贺星海只是个天赋不错的世家子弟而已;就算是他贺家先祖转世投胎,也同样会沦为“药菩萨”幼薇的一笔注释罢了!
一旦败在了需要拼天赋的最终关口之后,之前的一切努力,都难免会显得苍白无力。
公平的说,贺星海的心胸虽然狭窄一些,脾气也古怪了一些,但确实算得上是当时顶尖医者之一;而且他除了医生的身份之外,还有个文人的底子,也自然长出了一副老派文人的风骨!
而贺星海展现傲骨与气节的具体方式,就是自他休妻休馆之后、就梗着脖子堵着气、应下了街面上传的那些闲话:他置办了一整套劁牲口的家伙式,有一搭没一搭的当起了兽医,不再给人看病了。
气节二字,乃是气在先、节在后的;所以这口气能撑多久、节就能摆多高!
伺候了几年的牲口,双脚也裹了一层厚厚的泥土、贺星海心中那股怨天尤人、破罐破摔的忿恨,就算泄的差不多了;曾经鲜衣怒马的时候、那些想不通的事,也在粗糙肮脏的工作环境之中,逐渐转过了这道弯来。
不久之后,棱角逐渐被磨平的贺星海,为了传嗣贺家香火,便续娶了一位朴实勤劳、有德无才的寡妇,并与她生下了一个儿子;又过了几年之后,贺星海听闻幼薇去了幽北蛮荒之地,并在那里恢复了她本来的名字——林思忧。
林思忧之所以会离开江南水乡,远遁冰天雪地的幽北蛮荒之地,并不是想要逃离不堪回首的男女之情;她只是为了继续精进自己的技艺,跟随大萨满李玄鱼,研习萨满巫医之术、以求弥补自身技术的缺陷罢了……
说来有些残酷,但事实如此。直到贺星海年迈苍苍,仍然无法彻底释怀;可早在离开温暖潮湿的江南道之后,林思忧便把贺星海这个名字,彻底的丢在了江湖之中。
林幼薇心中的爱,其实是爱情本身,并不必依存于某个特定的人。她只是恰好在开始真正触摸世界的时候,遇见了一个令她心动的男人,仅此而已。那时的贺星海,胸中长着一颗悲天悯人之心、身怀一手祖传的精湛医术,更不以穷富高低、来区分对待病患,确实是她理想之中、应有的少年模样。
可是当贺星海被所谓的尊严与脸面,灼瞎了双眼之后;那些曾在他眼中闪烁的迷人星光,也一并消逝黯淡了。这样的贺星海,林幼薇便不再爱了。
而林思忧的医道,从来都不是为了贺星海而走、更不会为他本人、或是所谓的“居家过日子”而妥协。相夫教子、谨守妇道的女子,固然值得尊重;喜欢立贞节牌、也只是个人追求而已。可是那些想要实现自我价值的女子,也同样不该受旁人指摘!尤其是那些靠着压榨他人过活的道德夫子、礼教楷模!
当然,这也是林思忧远赴幽北、追随李玄鱼的一个重要原因。
凡与江湖人提起幽北萨满教的两位萨满神婆,大部分的人都是抱着同样的一种看法。
李玄鱼此生之所学所长、所作所为,由内而外都透着满满的邪气;只不过由于萨满教拥有最古老浑厚的历史底蕴,所以大部分的江湖人,都将其解释为性格怪异孤僻的原因。
所以,天灵脉者李玄鱼,此生给人留下的印象,就仿佛是一柄锐不可当的神兵利器,握在了一个喜怒无常的疯婆子手里。极度危险,也无法预计。
天灵脉者普遍寡交,所以她这一辈子除林思忧之外,既没有家人,也没交下什么朋友;纵然受其恩惠者无数、但却没人能报答她的恩情。久而久之,大家也都习惯了这位面冷心热、喜怒无常的大萨满,并想要将她的一切所作所为,都中找一个合理而正义的解释出来。
对于其他人来说,李玄鱼是一个极度危险的疯子;而对于江湖中人、幽北三路、乃至漠北草原的百姓来说,她就像是一块万载不化的寒冰、一块顶天立地的磐石;无论多么困难危险的局面,所有人都坚信一点:只要有李玄鱼在,天就肯定塌不下来!
而二萨满林思忧,与冷漠寡淡的李玄鱼截然相反。她凭着一身融会贯通的精湛医术,广交天下英豪,结下了数不胜数的善缘;凡有人前来幽北求医,无论此人是善是恶、是穷是富,林思忧一概有求必应。不过林思忧虽然曾顶了个“药菩萨”的名号,但是她只是个凡人,不是真正的菩萨;所以她收治病患,也有一个最简单、也是最苛刻的底线:
顺眼。
虽然只是区区的两个字而已,却不见得比李玄鱼那一关好过多少;只不过她那细声细语、软款温柔的态度,给旁人带来的观感倒是大不相同。
久而久之,这江湖上的人都说李玄鱼主死、林思忧主生,乃是一对承载了天地造化的萨满姐妹;殊不知被林思忧治死的病患,也不见得会比李玄鱼逊色多少;而因李玄鱼杀人而获救的百姓,也不见得会比林思忧的回春妙手逊色半分。
如此看来,态度好坏,有的时候也能决定一个人的善良与邪恶,真是太可笑了。
神鬼莫测的大萨满李玄鱼,最终死在了沈归的身上;纵横天下的衍圣公白衡,最终也死在了沈归的身上;从眼下这个局势推断,妙手回春的药菩萨林思忧,很可能也会死在沈归的身上;这么想来,这公认命硬的沈归,不光是克亲戚克朋友、就连天地灵脉者,也一样逃不开他的魔爪。
真是太丧了!
丧门星沈归,出手割下了贺星海的舌头之后,便卸下了夜行人的伪装,大大方方地回到了妙玄观中,继续扮起了来自于玄岳道宫的玉字辈道长。而次日清晨,姑苏沈宅的后门外,先后行出了两架马车。
第一架马车的装饰极其奢华,车厢中躺着昏迷不醒、生死未明的南康财神赵启宁。由于赵启宁的伤势不轻、受不得颠簸,所以这架马车走的极慢极稳。大概走了半盏茶的功夫,马车便停在了守卫森严的姑苏府衙后巷。
而第二架马车的规格,倒是极其普通;只有车厢的窗外,挂着一块金线绣龙凤的喜布而已;厢帘的前面,正坐着一老一少;老的是沈宅大夫人的仆妇吴妈,年轻的则是沈宅马号的一名马夫;至于车厢之中,坐着昨夜才刚刚举行大婚的沈家三夫人,高青梅。
当第二架马车离开之后,后门又多走了一辆牛车。一名仵作与两名地保,拉着盖了一卷草席的高文晋,直奔城东高府报丧而去……
青梅的马车,很快便停在了妙玄道观门前。满面虔诚的吴妈上前拍门,等了一会,便见一名道童开门迎人,神色却立刻一怔:
“你……是玉虚真人的弟子?”
颜书卿被她这么一问,下意识的看了看道袍的颜色、又重新回忆了一遍早起上妆的具体流程。实在没想出什么明显疏漏之后,这才挺胸抬头、颇为自信的回道:
“小道妙通,乃是玉虚真人座下二弟子……”
“回见。”
吴妈听完之后,转身走下了台阶;而青梅则刚刚从车厢中走出,与吴妈正好碰了个脸对脸:
“吴妈,为何不去请妙通小师父,向玉虚真人通禀呢?”
“三夫人……咱走吧,他们不行……”
“可是公子他说……”
“三公子年轻不懂事,兴许是被坏人给蒙蔽了;可老身却并不糊涂,也不能看着您往火坑里跳!走走走,安顺,快扶三夫人上车,这脏地方一刻都不能再待;了!这不是造孽嘛……安顺,动作快点,要是让旁人看见了,我非拔了你小子的皮不可!”
谁也没想到,这吴妈才说了一句话,反应就会如此激烈;也不光是青梅摸不着头脑,就连颜书卿自己,也被她这副模样给吓含糊了:
“衣服穿的没错,就是道袍……眉毛昨天也修过了、云鞋也是大号的加了垫子,连皮肤都特意的勾糙了一些……不可能露馅吧?
沈游虽然不是江湖人,但谛听的事同样容易牵扯家人,所以他也从来不提自己的事。吴妈不清楚沈游的具体情况,只当他是长不大的纨绔子弟,根本不相信他能明辨是非;可青梅多少都明白一些,更不相信沈游会故意害她……
“吴妈,没关系的。您不是打听过了吗,这玉虚真人的确是道法通玄的活神仙……”
“哎!三夫人啊,…莫非您就没看出来吗?那自称“妙通”的小道童,其实是个坤道,是女的!如果是正经坤道,那大大方方佩戴黄冠便是,何必如此藏头露尾?既然女扮男装,其中就必定有古怪!没准啊,这就是人家说的那种“荤观”呢,咱还是快走吧……”
“女的?何以见得呢?”
“您看她那副模样,总不像是蛮夷的种吧?可如果是咱华禹的爷们,又哪来的耳朵眼呢?”
颜书卿听到这里,眉毛一皱,心中也暗道一声大意!
今日起的太早,忘了用米糊敷粉,堵住自己的耳朵眼了!
第864章 168.吴楚有佳人(四)
青梅看着略显窘迫的颜书卿,不禁暗自觉得好笑;她伸手扶住了不断推搡自己上车的吴妈,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说道:
“三公子和我都知道的,没事。还是烦劳小师傅去通禀吧……”
“三夫人!这万一要真是个“荤观”、您的清白与名节可就……”
“吴妈,青梅要是在乎清白和名节受损的话,根本就活不到今天。放心吧,没事的。”
正坐在玄虚道君画像前闭目打坐的沈归,双耳一动。他听着青梅平淡的语气,心中不禁生出一阵酸楚。
心境一乱,沈归缓缓睁开双眼,望着正在趴在窗边赏花的李乐安问道:
“……能救吗?”
“我是大夫,不是算命的。能不能救,也要看过才知道……”
沈归听完之后点了点头,也将目光投向了窗外。下颌正抵在双臂之上的李乐安,忽然歪过头来,口吃不清、没头没脑的补了一句:
“沈归你看……海棠花开了……”
安抚好了吴妈之后、青梅独自一人走入了玄妙观中;颜书卿反手关上了道观的大门,将沈家的两位下人挡在了长街之上。
姑苏城寸土寸金,所以这间道观也并不算宽广;除去中院那座还算像模像样的玄清殿以外;其余的一应设施,大多都是以简朴雅致为主。
愈发清瘦的青梅,缓缓走过这间古朴的道观。她深深吸了一口略带草木清香的空气,耳听得四处偶尔传来的鸟鸣,心中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安详与宁静。
诈做道士打扮的沈归,此时正望着清瘦至极的叔母。这已经不是他们之间的第一次见面了,但沈归仍然觉得有些恍惚、甚至还生出了几分莫名的亲近。
当他刚刚来到华禹大陆的时候,曾看过娘亲郭贞的遗容。公平的说,娘亲的姿色只算得上中等,眉眼虽然足够漂亮,但鼻梁却有些矮塌,脸庞的弧线也十分圆润,与寻常意义上的美人,相距甚远。
而且,那种盈盈一握的杨柳纤腰,固然带着一种病态的美感;然而那样的腰身,是绝对无法长时间骑马的。自己的娘亲郭贞不但是幽北郡主、更是郭云松的女儿,哪可能是寻常意义上的名门深闺呢?
也许,正是因为对娘亲郭贞的那匆匆一瞥、沈归才会对体态轮廓相仿的李乐安一见如故、而后又滋生情愫;说来也有些奇怪,李乐安明明比沈归小上半岁,脾气性格更谈不到温柔体贴,却令沈归感受到了浓厚的母性气息。
颜书卿的美丽毋庸置疑,也全面满足了沈归、乃至任何一位男子,对于女人的全部遐想;而李乐安的美,并不来源于自身;而是投射在沈归的灵魂深处,是超脱了性别与审美观的另外一个层面。
简单说来,颜书卿,碰触了沈归的人性;而李乐安,则碰触了沈归的天性;二者都无法轻易割舍,也才有了天人交战的痛苦。
眼前青梅的五官与身形、步幅与体态、其实都与沈归记忆里的郭贞向去甚远。青梅是标准的江南美人,瓜子脸柳丝眼,眼角微微下垂,天生带着一股病态的忧愁;而郭贞公主却是圆脸盘杏核眼,就像是李乐安一般、哪里都是圆滚滚的模样。这样的两种风格,本是风马牛不相及;可沈归弄不明白的是,此次重新再见青梅、却为何感到一种浓郁的哀伤,涌上了自己心头呢?
青梅也感觉到有人在注视自己,回过头来,只见到一位须发斑白的中年道长,正手搭浮尘,站在玄清殿外注视着自己。他的眼神极其复杂,既有怜悯、也有依恋、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悲伤。也许,这种眼神就是所谓的悲天悯人、或是洞明凡尘?
“民女…民妇青梅,见过玉虚真人。”
“咳…无量天尊。青梅居士无需多礼,还请随贫道前去侧玄房一叙。”
由李乐安装扮的妙灵小师傅,早已经把茶点果品备在了侧殿的桌上;当她看着沈归与青梅一起走进侧院,也立刻收敛了小女儿家的神色、规规矩矩的站在门边恭候。
“妙灵啊,青梅施主身体有疾,为师就借此机会、考教一下你的功课如何?”
“妙灵谨遵师父法旨。青梅居士,悬丝诊脉易出纰漏、而小道又是出家之人,并不触犯男女大防。如果居士不介意的话,还请伸出右腕。”
青梅眼角含笑地看着李乐安,将右手担在了玉石脉枕上……
整整半个时辰,除了诊脉的手来回交换了三轮;颜书卿也静悄悄的进来添香点水之外,竟没有发生任何一件事。直到玄妙观外响起了吴妈的喝骂,颜书卿匆忙出去应对之后,才打破了几乎已经陷入停滞的时光……
“师父,徒儿诊过了。”
“如何?”
“这……”
青梅姑娘望着神色尴尬的李乐安,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轻笑着说道:
“小师傅不必为难,姑姑身上的病,自己心里有数。”
“妙灵,我等俱是出家之人,何忌生死之事?直言无妨。”
“是……快则十天半月,慢则三月五月……”
沈归闻言一荡手中拂尘,长叹一声:
“哎,妙灵功课有所精进、与为师所料大致相同。不过,为师既然接下此因,便必然要对沈居士有所交代。青梅居士,不如今日先到这里,容贫道仔细斟酌一番,他日再请居士前来施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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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梅有些诧异,但仍然还是点了点头;简单的告别之后、便带着正在与颜书卿吵架的吴妈与安顺、打道回府了。
玄妙殿中的沈归,对依旧愁眉紧锁的李乐安问道:
“真没救了?”
“我说不好……”
“说不好?这又是什么意思?”
“如果是普通人的话,其实无需诊治,因为她现在根本不该活着。一个活着的死人,什么时候还会再次死去,这种事……谁又能说的好呢?”
其实这个情况,早在高家房上的时候,沈归就已经看出了些许端倪。之前的会面,青梅除了身形消瘦一些,与寻常人无异;可现在的青梅,不仅仅是更瘦了两圈那么简单。当然,这也是沈归将猪首龙翡翠、送给青梅的重要原因。
如今青梅的全部生机,已经是油尽灯枯的地步;单凭这一点来说,能够保留基本意识,已经算是生命的奇迹了;可她如今虽然身体虚弱,但行动却并无大碍,思维也非常正常,这就完全有悖于常人。
沈归只能凭着敏锐的内息、来辨气识人;而李乐安的取证手段更多,能够捕捉的准确信息也就越多。且不说青梅的生命力,早已经彻底枯竭;单说她身上的那些陈年旧伤,也突破了人体能够承受的极限。
抛开上苍的恩赐、生命的奇迹之类不谈,青梅能好端端的撑到如今这般年岁,就只有一个可能性……
纵观历代典籍、华禹大陆的天地灵脉者层不出穷,却只存在两个异数。一个是大萨满李玄鱼,明明是天灵脉者,却精通诸家旁门左道、神怪巫法;还有一个就是沈游,明明是地灵脉者,却生生练出了一身顶尖的武学修为来。
李玄鱼的事,倒可以勉强解释为业余爱好;可沈游这个特殊情况,可就没那么简单了。如果是沈游出手、帮青梅生生续出了二十年的阳寿的话,谁又能一口咬定是无稽之谈呢?
而且从本质上来说,沈归与青梅一样,也是一个活了二十年的死胎;李玄鱼能做到的事,沈游能做到也不算奇怪。
沈归想到了这个可能性之后,便开始与李乐安探讨起来:
“胖丫,你说有没有这种可能性?比如你今天要死了……比如比如!我说的是比如!比如说你今天要死了!我想把自己的命续给你……”
“……你当人命是银子呢?说给就给,说借就借啊?”
“可我不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吗?我娘当年怀我,根本就是个死胎!大婆婆李玄鱼,就把自己的命兑给我了……”
听到这里,李乐安也陷入了沉默之中;思考良久之后,她语带犹豫的说道:
“唔,我跟师父学的是百家医术,对于萨满巫术虽然有所涉略,却肯定不比你这个萨满教大护法更加精通。记得师父好像对我讲过,确实有这么一种仪式,可以延长将死之人的寿命,好像叫做血祭。只不过,师父不是旧派的萨满巫师,只是了解一些皮毛罢了;而且当年大萨满救你,并没有采取“血祭”这种仪式……”
说起血祭这种萨满教古典仪式,的确大肆盛行过一段时间;这也是幽北人被归为化外蛮夷的重要原因之一。这种古老的仪式,普遍用在族中男婴降世、或者是战士的成年礼集会上。
每当血祭举行,都会由萨满巫师亲手宰杀巨量的牲畜,进行活体放血;之后再以这些兽血浸泡男婴、或是泼淋在成年战士的各处皮肤、以及双眼之中。根据萨满典籍记载,通过这种血祭的方式,可以激发男子的血性与彪悍,成为天下最好的战士!
李玄鱼是个“灵魂至上”的新派萨满、并不是漠北草原那种遵循古制的鲜血派;与禅宗分家的道理一样,由于基本教义保持着开放的态度,所以观点的不同,也是催生出大量萨满教分支、变种的主要原因。
直到今时今日,这种臭名昭著的仪式,已经被幽北的萨满信徒慢慢遗忘了。毕竟彪悍可以通过锤炼身体而来;勇气也可以不断挑战恐惧而来;再加上宰杀那么多的牲口,成本也过于高昂;如今被不断探索改革的幽北萨满教淘汰,也是件理所当然的事了……
第865章 169.相信的力量
经李乐安这么一说,沈归回忆起了自己出生时的大致情景。他还记得祭坛周围除了佩刀的萨满卫之外,便只有一些健壮的马匹而已;而祭坛之上,除了“大神”李玄鱼、与“二神”齐灵烟,也就只摆放了来自于各家教宗赠予的法器而已。虽然那次祈灵仪式并非“净坛”,可也只有李玄鱼自己流出的血液,再没有任何其他的尸体。
单单从当时场面来分析,也绝不会是那个臭名昭著的血祭仪式。
今时今日的沈归,已经不敢再抱着固有思维来审视华禹大陆了。因为光是自己这一身匪夷所思的武学修为,也已经大大超出了人体的极限。
可无论是他的本家萨满教也好;与自己八竿子打不着关系的南林禅宗也罢;甚至还包括与自己恩怨纠缠的玄岳道宫、凡是这种带着“神怪色彩”的宗派武艺,包括内修法门,沈归既可以说是门门精通,也可以说是一样都不会。
究其根本原因,还是因为老叫花子伍乘风,给自己夯实了一个相对浅薄、又极其全面的基础。他没有学过任何一家的武学,也不会下意识的施展出任何一套固定的招法,当然也不会受到任何心理与生理上的桎梏。
就像是一知半解的学徒,远比一张白纸更难教,这是通用三百六十行的道理。沈归没有偏执与惯性,也没有养成任何“职业病;所以学起天下任何武学,历来都是又快又准。
当然,也可以说他精通的所有武艺,全都是“剽窃”而来。
凭着浑厚扎实的身体基础,再加上绝顶的悟性与资质,凡是沈归领教过的招法,只要是江湖门派的武学,无论是江湖巨擘的竹海剑池、还是三流末尾的凌云剑派,他只要看过一遍,都能当场学出个八九不离十来。
可自己的事,自己心里最清楚:凡是世俗门派的功法,他无需特意修炼,便能轻易提升到与本身修为匹配的程度;可已经凡是掺杂了宗教色彩的招法内息,他就没有一样能学明白的!
当然,照猫画虎学个十成十,凭沈归的能耐倒是不成问题;可无论是南泉禅宗的韦陀功、大开碑手、金刚伏魔之力等等;还是玄岳道宫的绕指柔式、挽云式、阴阳决等等;在他手中施展出来,都只是做比成样的花架子而已,根本没有任何威力可言。
一套完整武学体系,不仅是图谱与画册所记载的造型与招式;更重要的内核思想,其实是承载着创造出这门武艺的前辈,对于如何推动人体极限的感悟过程。犹如算术的本质那般,即便是一眼就能看出正确的答案,也没有任何意义可言。
也就是说,那些经沈归手中使出的宗教招式,内核都只属于沈归自己;而招法所附带的杀伤力、也全是来自于他的身体本能、与顶级兵刃的加成罢了;至于那套武学本身,就只是覆盖在他身上的一层皮毛而已。
沈归也曾为了这个奇怪的状况,深感苦恼。他也不止一次的想象过:如果自己能修成罗汉金身的话,那么就不再惧怕所谓的千军万马、人山人海了!
时至今日,对于这个问题,沈归就只想出了一个还算合理的解释:
因为自己不信。
关于“相信”这种事,沈归自己理解有误,这绝不仅仅是虚无缥缈的心理因素那么简单。玄岳道宫的道长,真正相信自己的肉身、仅仅是天地之间漂浮的一颗尘埃;所以他们才能将自己彻底融化在天地之间、并逐渐参悟天道本质;而禅宗的大德高僧,也相信自己挚真挚诚的慈悲之心,可以抵御并阻挡邪力的侵蚀;所以他们才能经年累月的忍受锻体之苦,最终修成刀枪不入、水火不侵的罗汉金身。
军中的士卒,相信自己的杀戮,是为了追求正义、保护家人;那么这一支队伍,就会变成一支锐不可当的铁军,驰骋于大江南北、纵横披靡。
堂下的学子,相信自己的学识,可以成就万民安乐的清平盛世;那么这一科的仕子,就会成为廉直杰出的干吏,还治下百姓一片朗朗乾坤。
力量本身,并没有高低之分,也无法自行分辨正邪;一旦相信的力量被恶人玩弄,就会催生出犹如华神教一样的畜生,祸乱人间。
林思忧相信医术,所以并不相信萨满教的“万物有灵论”;即便是加入萨满教,她也只是钻研其中的药经医典而已;哪怕是李玄鱼在归天之前,将大萨满的位置传给了她,她也没有参与任何的教中事务、甚至连面都没有露过。
林思忧的思路也很简单,无论是萨满教的灵魂力量、还是在幽北三路取得的地位与权力,她都只是个外行人而已;如果由自己来引导萨满教的未来,也未必会比放任自流的方式,来的更加有效。
该存在的,就永远都不会消失。
而沈归对于这种事,也历来都抱着嗤之以鼻的态度。他自幼便混迹于江湖之中,平日里来往最密切的人,也都是些烂泥扶不上墙的“下九流”。沈归从他们身上学会了那么多骗人敛财的把戏,既看破了人情世故,心底所坚信的力量,也与前世逐渐合二为一了。
唯有财富,或是绝对的暴力。
相信二字,看起来好像并不起眼;可实际上来说,获取信任虽然存在一定的难度;可一旦信任成功建立,想要更改的话,不亚于生生撕下一层皮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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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常来说,相信有无数的外在表现形式;就比如说禅宗弟子的剃度受戒,玄门弟子的束发顶冠、普通人的供奉香火等等;可这些行为,往往都是坚定本人信念的一种手段,或是做给别人看的样子,而并非相信本身;所以即便沈归可以剃度、可以束发、也可以诵经礼佛、坐禅修道;但原本内心之中是什么样子,就一定还是什么样子。
不信就是不信。
所以,沈归虽然因萨满教的祈灵术而生,但他却始终无法笃信萨满教;更无法相信那些愚昧的陋习、能够存在着真实的力量。
可眼下多了青梅这个奇怪的例子,他又不得不回头重新审视一番:自己的思维观念,到底是比华禹大陆的人更加开明先进,还是更加愚昧固执呢?
从现实的角度出发,毫无意外,青梅是个死人,而且应该是一位死去了二十多年的死人。可她又分明好端端的站在自己面前、那一颦一笑、一言一行,都无比的鲜活与真实;而这种真实,落在沈归的眼中,就成了一种最大的荒谬!
可以肯定的是,以沈游的性格与能力、再加上背靠谛听这棵大树、莫说是血祭续命需要大批的牲口了;就算是用活生生的人、哪怕是更加邪恶残酷的童男童女,沈游都一样有这个能力、而且也下得去这样的狠心。
可幽北三路的萨满教是什么情况,沈归心里再清楚不过了!眼下除了学贯古今的大萨满何文道,钻研萨满辨药经的李乐安,以及自己这个大护法之外,便再没有四个人,能够识别萨满古文了。
诚然,神石军与谛听眼下正打得火热,想要通过麒麟君,向漠北借几个通晓古文的萨满巫师,倒也不是什么天方夜谭;可青梅身上的致命伤,却都是二十年以上的陈伤!而二十年前的漠北萨满教,也处还在李玄鱼的死死钳制之中,连维持萨满古制都成了问题,哪可能远赴江南姑苏、帮一个二十岁的婢女血祭续命呢?
这二十年的阳寿,沈游到底是从哪偷来的?而且既然能救青梅一次,如今又为何束手无策了呢?
沈归虽然不相信萨满教的力量,但他曾经为了解闷,也阅读过不少教中的上古典籍。经过一夜的回忆与整理,总算有了些许眉目。次日清晨,当吴妈再次带着青梅姑娘,来到了这座妙玄观的时候,沈归早已经做好了准备。
传统的萨满教义,相信生灵的力量,是存在于血液之中的:以兽血覆淋身体、可以使皮肤变得坚如磐石;以兽血清洗二目,可以令双眼变得清晰而锐利;而大量吞服兽血,也可以补充人体生机,祛除百病顽疾;以兽骨作为装饰,可以恫吓妖魔、另其不敢袭扰自身。
对于这种愚昧之极的说法,沈归向来抱着嗤之以鼻的态度;只不过眼下赵启宁已身受重伤;沈居也发出了代表整个南康的长老令,急调林思忧前来南康救人。至少在这个时间节点上,关北斗和宋行舟就算是有一百万个不乐意,也只能咬着牙忍了。
所以自己能留给青梅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双方第二次会面,只是略作简短沟通之后,便开始进行了诊治。沈归手中浮尘一扬,稳稳当当的挑起了一个盖着盖子的大木桶,并轻轻放在了青梅的脚边……
可没想到木桶才刚刚落地,竟然无故传出一阵拨弄水花的巨响!青梅大惊之下,才刚刚站起身来、只听耳边传来一阵木器破裂的声音;脚下那双精工绣花鞋、便被四处流淌的清水浸透了……
“玉虚真人,这……是何物啊?”
第866章 170.昨日之事
青梅本是江南女子,自幼便在水边长大;对于这只撞破了木桶的小东西,原本一点都不陌生。
这不过是一条蚂蟥而已。
然而,这条蚂蟥实在大得吓人!从头到尾算下来,竟然几乎与青梅差不多高了。而它那典型的纺锤状身体,最粗的中段,甚至还超过了一位壮汉的大腿!可以预想的是,一旦被这只大家伙贴上了身,恐怕人体当中的那点鲜血,根本不够它塞牙缝的!
沈归看着青梅方寸大乱的模样,一扬手中拂尘,轻声劝解道:
“青梅居士莫慌,此物虽然体型硕大,可终究只是一条巨型蚂蟥而已;而且考虑到您气血极其衰弱,我们也没打算用它来为你治疗。”
正如沈归所说,之所以花了大力气弄来这条巨型蚂蟥,的确不是为了给青梅运用放血疗法。找来这东西,只是用来确认青梅多活的那二十年、到底是不是真的与萨满教的血祭仪式有关罢了。
尽管沈归的嗅觉已然非常灵敏、但仍然闻不出青梅身上沾染了一丝的血腥气;如果这条巨型水蛭也同样没什么反应的话,那他就只能推翻之前的全部想法,重打锣鼓另开张了!
如今这条水蛭的反应极其热烈,也就直接证明了一点。
青梅生命力,之所以会迅速衰败,即便与萨满教的血祭仪式无关,也一定来源于她本身的血液疾病。
青梅的饮食习惯向来清淡,尤其近几年间,几乎已经以纯素食为生了;而这条巨型蚂蟥,却仍然从她身上淡淡的茶花香粉之下、嗅出了血腥味,反应还极其剧烈,这就已经十分奇怪了。李乐安又详细打探了一番青梅的日常习惯、更特意询问了天葵日期以及洞房花烛当夜的情况之后,终于还是打消了最后一丝误判的可能性。
水蛭不会说谎,青梅更没有说谎的迹象;那么唯一可能出现问题的环节,就只能是沈游本人了。
沈归原本不愿再见沈游,可每当望着青梅那仿佛看透生死世事的淡然目光,心中总是不免泛起一丝涟漪;最终,他还是放弃了自己的固执。
闻讯赶来,身处侧殿之中的沈游,望着“玉虚真人”略带歉意的目光,心中原本的那份信任与笃定,也变得动摇了起来。
“怎么?莫非李大小姐也无能为力吗?”
“嗯……情况比我预想当中的更加严重。事到如今、也无需瞒你。我之所以敢在你面前夸下海口,也并不全是因为有乐安随行;最大的一张底牌,其实是我婆婆林思忧的回春术;救她出来,也正是我此次南下姑苏的最终目的。白玉烟身中相思子之毒,我想你也应该有所耳闻;我本是想用她的命,引你们谛听有所行动,进而暴露出藏匿林婆婆的准确地点;再趁宋行舟被白玉烟牵绊、无力回援的当口,出手将婆婆半路劫走。所以当时我想的是,凭她老人家的回春手,定能将青梅的隐疾治愈;可惜现在看来,是我想的过于简单了。”
沈游听完沈归的计划,并没有表现出任何的意外之色。听得沈归说完之后,沈游也出言表示认同:
“现在谛听的人,都认为你和李乐安已经死了;所以关北斗那些专门针对你的布置,也正在逐渐撤换的过程之中。按照道理来说,这个计划本身没有什么问题;而且快则今日、慢则明日,林思忧是否能前来姑苏、救赵启宁一命,也就有了最终的结论。事到如今,你除了错有错着、偷出了一个废人白衡之外,一切的计划都在原本的轨迹之中;而且以林思忧与你之间的关系,请她用回春术来救青梅一命,我想不到会有什么问题。”
沈归听完之后,望着地上还尚未干透的水渍,艰难的摇了摇头:
“救不了的。回春手是透支人体的生命力,加速弥合伤势;而青梅之所以会每况日下,并不是因为旧疾复发、而是因为体内的生命力已经枯竭。我今日请你前来,就是想问问你究竟如何保了她二十年,最近又发生了什么变化而已。”
沈游听到这个问题,神色突然变得有些怪异;原本古井无波的眼神之中、也罕见的流露出了愧疚与羞耻,语气也变得吞吞吐吐起来……
“这……这说来话长……”
“直到林思忧的行踪暴露之前,我都有时间听。”
青梅死中还阳的事,还要从沈归诞生之前开始说起。
当年,沈归的父亲沈昂,出手救下了一个勾引主家少爷的无耻丫鬟。次日清晨,他便随着商队启程,再次踏上了北上出关的道路。只不过这一次他带的货物足够金贵,却连一两银子都换不回来。
因为是他给郭贞郡主带去的聘礼。
沈昂虽然浪荡成性、但毕竟是沈归的生身之父;这父子二人的心思与性格,全都细腻到了近乎偏执的程度。所以在他启程之前,也特意将年幼的沈游、与重伤的青梅,带去了姑苏城外的庄园养伤、顺便避一避家中的风头。不仅如此,沈昂还特意遣散了所有的仆人与家丁,就是因为防止手段狠辣的沈家老太爷,再次对青梅出手。
一个签了卖身契的丫鬟,与一条土狗、一只土鸡也没什么两样。
如此一来,沈游与青梅主仆二人,就算是彻底调换了身份;只不过以沈游伺候病人的水平来看,若是他成为了一个家丁,也同样是要被主家活活打死的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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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患难与共、朝夕相处,感情也变的愈发炙热。仅仅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青梅的伤势已经好的七七八八了;然而他们谁都不想再回到那个压抑冷酷的沈家大宅,便开始商量着,要不要在沈昂这间清净的别苑,一直住下去了。
以沈游对沈昂的了解,二哥一定不会因为一间破宅子,就拂了自己的面子;等他与素未谋面的二嫂成亲之后、自己便与青梅在这间别苑成亲,之后便与她浪迹江湖、行侠仗义,做一对浪漫的亡命鸳鸯……
然而当时的沈游没有想到,有关别苑的归属问题,他竟然没有得到二哥的首肯!
因为,直到第三个月过去,前去幽北纳礼求亲的二哥沈昂,才终于回到姑苏。只不过与想象当中的意气风发、披红挂彩不同;沈昂是被人放在一架木质的平板车上,丢在了姑苏别苑的门前、连个敲门回事的人都没有!
直到次日清晨,沈游照例进城采买物资的时候,才看到了门外那具木板车,以及车上不省人事的二哥沈昂。
最初的时候,沈昂每天还能清醒一会,只是说不出话来,更拿不住笔而已;又过了大概十天左右,沈昂便彻底的陷入了长久的沉睡之中,再也没有清醒。
沈家最有商业天赋的次子,本是备下了厚厚的聘礼,去幽北三路求亲的。可不但媳妇没娶回来、自己还变成了一个活死人!这事别说是与他感情最深的沈游接受不了;就连为人古板冷淡的沈居,听闻此事当天,也连夜从建康城赶回了姑苏城。
沈家乱足了三天之后,青梅也可以回到沈家大宅居住了。因为沈家老太爷与老夫人,本就身体不好;这次经受了如此巨大的打击,很快就撒手人寰了。
沈家共有兄弟三个,老大沈居虽然成熟稳重,但性格却过于木讷沉闷;二老虽然完全信任他的能力,却并不是很喜欢他这个人;而老三沈游,每天都是懒洋洋的模样,牵走不走、打着也不走,完全就是一个废人,二老就是拿他当盆花养着而已。
而老二沈昂,正是兄弟三人中,最不让二老省心的那个;刚会走路,就往房顶上蹦;刚会拢火,就把家里存放绸缎的内库给点着了;整个姑苏城里的同龄人、在街上见到沈昂就没有不害怕的;他要是跟谁一瞪眼,准能把街边上看热闹的狗、给吓的浑身一哆嗦!
然而世事往往如此,越是混蛋的孩子,就越容易招家长的偏爱。
沈家老太爷请来了所有的名医,得出的结论都是一样的;眼看着活驴一样的二儿子,变成了这副不人不鬼的模样;二老本就脆弱的心,也被生生给疼碎了。
两位老人的白事办完之后的某一天,沈游偶然在街边遇见了一个中年相士。对方不但准确言中了沈家最近怪事频发;更对尚未发生的事,做出了一个精准的预测。
这道士对沈游说,除了两位老人之外,沈家最近还要再损两条人命!
当时的沈游年纪尚轻、还谈不到什么江湖阅历;再加上他二哥身染怪病、昏迷不醒;父母新丧,举府挂白;这些事压在一起,早就把心思给装满了,压根就没把这老道的话当成一回事;然而等他回府之后,看到青梅倒毙在血泊之中,很快就回忆起了那怪老道的预言……
当他飞快的跑出院门、打算请大夫前来抢救青梅的时候;却与刚刚从东院走出来的一个中年男子撞了一个满怀……
第867章 171.关北斗的谎言
而这名脏兮兮的中年男子,原本是建康城中的一位有名的神医,名叫贺星海。他是在几年之前搬来姑苏城的,并且改行当了兽医,过起了隐姓埋名的清贫日子。今日他是应了沈居的邀请,来为二哥沈昂诊治怪病的。
心急如焚的沈游,终于抓住了一棵救命稻草,立刻将贺星海拖入了自己的院落之中;然而贺星海却只看了一眼青梅的伤口,便砸着嘴巴、摇头晃脑的站起了身子:
“沈三爷,莫非你的眼睛又什么毛病吗?这姑娘的肚子明明都被人给豁烂了,肠子比张屠户剁的肉馅还要碎;要不是有根大龙骨还支着架子,早都断成两截了!以后您记住了,她这不叫受伤、叫死透了!咱回见吧!”
贺星海没说瞎话,青梅当时虽然还有一口气在,可单看伤口的严重程度,的确是没什么抢救价值了;哪怕是林思忧在场施以回春术,也一样是入不敷出的结果。
贺星海大步离开沈宅、沈居也急忙追了出去;只留下彷徨无助的沈游直挺挺地站在原地,看着口鼻不断涌出血沫的青梅、从头顶心一直凉到了脚趾头……
“……无量天尊”
也不知过了多久,犹如身坠冰窟之中的沈游、忽然被一声道号唤醒!他循声望去,只见方才那位乌鸦嘴的道士,不知何时出现在了自己身后……
此人自称玄岳道宫门下三代弟子之首,道号无鹤,本家姓关,师父赐他北斗二字。
关北斗对沈游说,沈昂喜欢的姑娘名叫郭贞,乃是太白飞虎郭云松的独女。有关他此次北上求亲,无论是幽北宣德皇帝颜狩,还是郭云松本人,心中都十分欢喜。因为沈昂的人品与相貌、都是一等一的出色;再加上他背靠着垄断了丝绸行业的姑苏沈家,根本就是那些化外蛮夷求之不得的姻亲人选。
然而这一桩本是天作之合的良缘,却触怒了幽北萨满教的大萨满李玄鱼。因为郭贞公主是她暗中温养多年的祭灵鼎炉,是绝不可以成亲的;然而现在的郭贞公主,却已经身怀有孕了……
在大萨满李玄鱼的怒火之下,不单沈昂变成了一具木僵,就连姑苏沈家、也同样受到他的牵连;刚刚去世的沈家二老,根本不是急火攻心而死,而是中了李玄鱼的萨满妖术、被活活咒杀的!
自己乃是北燕的国师,此次之所以会星夜兼程赶来姑苏,就是因为感受到了幽北方向有妖气异动。只不过南北两地、山水迢迢、所以他未来得及替沈家二老挡下灾劫。至于青梅身上的伤,也本该落在沈居的脖子上;然而自己虽然赶来的还算及时,却由于个人修为远逊于大萨满李玄鱼,所以无法完全化解;只能舍命将这道妖锐之气引开、使其偏离原本的目标……
所以青梅之所以会身受重伤、沈昂之所以会沦为活死人,都是出自于妖妇李玄鱼的手笔!
由于沈居方才说过,二哥的命,已经被贺星海保住了;虽然不知何时能够转醒,但起码是不会死了;而青梅的眼神却已经涣散,胸口起伏也变的极其微弱,眼看就要咽气了。所以心焦如焚的沈游,即便只是听了个一知半解,却对于关北斗这种说法,也没抱着任何的怀疑态度。
这已经是他能抓住的唯一希望了。
果不其然,关北斗给沈游献出一计,说是或许能救回青梅的性命。只是此计凶险、九死一生不说;而且无论成功与否、沈游都要沉浸在极度的痛苦之中,每百日爆发一次,并且终生无法得到解脱。
沈昂为何会变成一具木僵呢?根据关北斗所说,就是因为李玄鱼出手击溃了他的灵台。所以从理论上来说,沈昂这个人已经死了,只是躯体还在维持运转而已。所以如果沈游狠得下心来,关北斗就可以施法将沈昂无用的生命力抽出,转嫁在青梅身上。
对于年纪尚轻的沈游来说,这无疑是一个艰难的决定。而且即便关北斗所言不虚、可沈昂的生命力一旦被抽离的话,那么就会变成一具真正意义上的尸体。
无论是沈游还是沈居,也包括九泉之下的沈家二老,恐怕都不愿意见到一个迅速腐烂的沈昂吧。
关北斗听完他的顾虑之后,便将沈游带到了沈昂所在的东院之中。他摒退了伺候的下人之后,便伸出二指探入沈昂的口中、死死抵在舌根后面;没过多久,他便接出了一只细如线头的怪虫。
“之前离开那个劁猪匠贺星海,为人有些小本事,做事却不大地道。试问这天下之大、有谁能化解李玄鱼的木僵术呢?看见这个小家伙了吗?这叫蛊虫,产自西南苗巫寨,也是贺星海骗人的拿手好戏之一。只要把这玩意儿种在人体之中,一旦体内出现腐变的迹象,它就会立刻将其吞噬干净。当然,随着这东西逐渐繁殖,躯体波动的幅度也会变得越来越大,看起来仿佛是已经开始转好,虽时都能苏醒一般;可从实际上来说,就只是毫无意义的障眼法罢了。”
关北斗极力鼓噪唇舌,却仍然无法令沈游做出最后的决断。无可奈之下,他还是把话题转回了青梅身上:
“李玄鱼不但是天灵脉者,更集百家巫术于一身,十分邪门。恕贫道口冷,既然惹恼了她,沈二爷是一定要死的,我劝你还是不要抱有任何幻想了。然而这位姑娘眼下虽然已经断气,但灵台未破,尸身未僵,贫道还有法可医;若是再耽搁半个时辰左右,尸身一僵,你也就无需再犹豫了。沈游啊沈游,活人永远都比死人来的重要,莫非你要因为自己的固执迂腐,生生拖死这位姑娘不成?”
这一席话,算是彻底打消了沈游的迟疑。
根据关北斗所说,沈昂的灵台被李玄鱼击破,变成了一具木僵;而沈游却可以凭借着同血同源的优势,将沈昂的生命力抽取到自己身体之中;之后再由关北斗施法,将沈游体内的两股生命力分割开来,并引取其中一道、渡入青梅的灵台之中。
六神无主的沈游,按照关北斗的指引,分别将自己与沈昂的眉心割破,之后就眼前一黑,什么都不知道了。
当沈游再次醒来的时候,青梅已经好端端的趴在自己床边睡了过去。从那以后,每隔上百日左右,沈游总要忍受一道源于头颅深处传来的剧痛,并迅速游走全身各处,十分难熬;而且更怪的是,在第一次发作之后,他竟然发现自己的双眼,好像能够清别人体内的气息运转了…
当然,他也是因为青梅的原因,才经关北斗引荐,投身于谛听之中,成为了宋行舟座下的头号打手。究其根本原因,就是因为他不明白青梅是因何而活,也无从推断青梅会因何而死罢了。
沈归听完了这段往事,一时之间思绪极其混乱。坦白的说,他以前只当自己的父亲,是一个抛妻弃子的花花公子、或是被礼教束缚的愚人。自己虽不恨他,却也谈不到有什么父子之情。然而如今回头再看,好像这档子事,也并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简单。
而且关北斗的那一番说辞,可信度也实在不高。
至少林思忧与郭云松这两个人,与自己的关系可谓至亲至近。可他们二人对于沈昂的事,竟从来没有对自己透过一丝口风。如果事情真的如同关北斗所言一般,那么林思忧或许会为了李玄鱼而保持缄默;但以老王爷郭云松那个火爆的脾气,绝不可能吃下这个大亏!
沈游也不是傻子,所以进入谛听多年,仍在刻意回避与关北斗之间产生交集。
而且说不通的疑点,也也不仅仅只有一个。
一者,沈游在沈昂出事之前,根本就是一个普通的富家子弟,也没有与任何一位天灵脉者有所交集;那么他的地灵脉,究竟是哪里来的呢?
再者说来,李玄鱼既然怨恨沈昂破坏他的灵物郭贞,那么直接杀了他就是,为何只是出手击散了他的灵台,将他变成一具木僵呢?况且以她的身份和手段,送一具尸体恐吓沈家,有这个必要吗?
而且关北斗的说法再动听,都只是他的一面之词罢了;可李玄鱼在祭坛上自戕归天,可是沈归亲眼所见的事实。如果按照关北斗的说法来看,沈昂是玷污萨满祭物的奸贼,那么自己也就成了一个不该出世的“孽障”。李玄鱼是甚等样人?怎会为了保住已经成了死胎的孽障,而舍去自己的性命呢?
由于这段往事真伪不辨,所以能够确定的事实,也并没有多少。
沈昂虽然还在东院躺着,但实际上却已经死了。这个结论,早在沈归帮助萨满卫寻仇的时候,便已经亲自验证过了,毋庸置疑。
自己本该是个死胎,得了李玄鱼的寿数还阳,这也是一个事实。
沈昂之死、青梅当年的无端重伤,两件事都与关北斗脱不开干系。
自己与谛听结怨,根本就不是从象谷和阿芙蓉膏身上,引发出来的偶然事件;早在李玄鱼再世的时候,她就已经与关北斗、或者说是宋行舟,展开了一场暗斗!
贺星海的医术不错,就是运气太差劲了。
第868章 172.关北斗的骗局
事总要一件一件的办,死疙瘩也得一层一层的解。既然现在已经知道青梅多出来的阳寿,乃是由于关北斗当年玩出一手“借尸还魂”的戏码;那么青梅如今身体衰败,也就与沈昂或是关北斗脱不开干系了。
既然如此的话,那条巨型水蛭又究竟为什么而感到兴奋呢?顺着这个思路往下一琢磨,沈归的脑中顿时浮现了一个不好的预感……
水蛭搜寻食物,乃是依靠本身对于血液的独特嗅觉;而且这东西虽然以血为食,却并不属于毒物的范畴,所以它那格外硕大的体型,不但对本身的攻击性毫无影响,甚至有极大的加成作用。单以这条巨型水蛭的体量来说,抽干一头壮年黄牛,也就是一时半刻的事。
当然,与那些天赋异禀的生物相比,水蛭的嗅觉只能算作普通;可由于它的生存环境乃是水旱两栖,所以在嗅觉的穿透力方面,要远远高过人类。毕竟隔皮寻血的的本事,本就是它们的生存之法。
所以嗅觉灵敏的沈归,闻不到青梅身上的血腥味;但它却清楚的感受到了食物的诱惑。这也就代表着青梅的体内某处,已经开始出现了渗血、或是腐败的迹象。
想到了这个可能性之后,沈归立刻抄起拂尘冲到大殿之中,直接对着道号妙灵的李乐安耳语了几句;随后,李乐安也按照沈归提供的思路,反复以银针探腹;果然在肝脏上找到了一处新鲜的渗血点。
当然,肝出血只是症状、并不是症结所在;可对于青梅这样特殊的身体来说,这可绝不是什么好兆头……
当然,肝出血本身也不是个小麻烦,李乐安也犯起了难来。通常来说,此症一般多发于贪杯嗜酒、脾气急躁的男子身上;某些特殊情况之下,劳累过度、或是情绪起伏极大的时候,也可能会导致此症的爆发。然而青梅的性格温和从容,沈宅的日子也算是养尊处优;哪怕她平日思虑再重,这病症也不该首先落在肝上。
而沈归见她面色为难,便低声对她说道:
“肝的事只是个引子,你无需多费思量。等我一下,去去就来。”
沈归安抚了李乐安几句之后,立刻折身返回了身处于侧殿的沈游面前;他直勾勾的盯着沈游半晌、终于还是沙哑着嗓子,问出了这么一句话来:
“你既然是地灵脉者,能够看破他人内息的运转路线,也应该能看出对方体内的气血状况吧?你先来看看我。”
“你嘛……眼下正值青春年少,又自幼习武修身,当然是气血两旺,内息充盈……这有什么可问的呢?”
“哦?……那么青梅呢?她又如何”
“气血衰败,油尽灯枯…这你也应该知道啊!”
“嗯……那我爹呢?”
“二哥……多年来一直都是那副模样…气血当然也正处于停滞状态……”
沈归听完之后、低头略一思量,便咬牙开口说道:
“好,我现在想到了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十分凶险,就看你要不要赌一次了。而且无论此事成败,你都要做好帮我劫走林思忧的准备。”
“你是不是忘了,我也是谛听的一份子。不把你诈死瞒明的事透漏给关北斗,已经算是对得起你了;让我帮你劫走林思忧,未免有些得寸进尺了吧?”
“你最好想清楚了,青梅的命,对我来说根本无所谓。至于这笔交易,也绝对不是得寸进尺。况且,我这也是未雨绸缪,未必就真能轮到你来出手……爽快点,赌还是不赌?”
其实这个答案,根本就无需思量。沈游之所以会赶着与青梅完婚,主要还是因为他知道青梅命不久长,怕她会饮恨而终罢了;至于谛听的人将她掳去城北破庙,就是一个诱因罢了。
青梅的这条命,能多享受了二十年平静而幸福的时光,全是托了沈昂的福。对于生死的问题,沈游与青梅的心中,其实早已经有了准备;至于出卖南康的财神爷赵启宁,更多的则是看在沈昂的面子上,而并非是真的指望李乐安与林思忧的医术,能够派上多大的用场。
如今沈归已经弄清楚了来龙去脉,但言下之意,好像仍然能救回青梅。如此匪夷所思的事,有些风险也是合情合理。
“……你说的有些凶险,到底是几分凶险?”
“对你来说有差别吗?你还有别的选择吗?青梅是死于失手,还是多拖上个十天,结果还不都是一样吗?别废话了沈游,赶紧做出一个决断来。”
“不,青梅的凶险我可早有准备,我问的是你……”
“与你无关!”
沈归突然暴喝一声、屋中顿时陷入了一片沉寂;许久之后,沈游轻笑了一声,端详着扮作中年道人模样的沈归,没头没脑的说了一句:
“比你爹凶。”
说完之后,沈游便转身走出侧殿;即将离开玄妙观大门的时候,他与闻声前来查看的妙通——颜书卿,打了一个照面;沈游双眉一皱,目光扫过颜书卿的腹部,颇为感慨的自言自语道:
“怎么是个生男孩的肚子啊,恐怕日后少不了要生出些事端口角了……”
颜书卿被他这么一说,自己也愣住了神;等琢磨明白之后,脸上写满了羞愤二字!她本想破口大骂、可四下望去、却再也见不到沈游的身影了!
颜书卿跺脚哼了一声、随即满意地拍着自己的肚子,甜蜜而自豪的说到:
“哼!谁喜欢生儿子啊,重男轻女!”
“天生女儿命”的李乐安,正沉浸在怪异的病症之中,并没有闲工夫与“二房”吃飞醋。她刚刚给青梅服下了足量的麻药;如今翻回身来,趁着药劲起效的功夫,与沈归开始谈论具体的施救方案细节。
说起医道的修为,沈归连与李乐安坐而论道的资格都没有;然而青梅已经被李乐安判定了死刑,为何沈归反而能寻出这一线生机呢?
简单来说,沈归对于多年前的那段故事,有了另外一层理解。
关北斗这老王八蛋,向来是瞎话一箩筐;可凡是他真正做出来的事,却从来都没有无的放矢的先例。
众所周知,天灵脉者乃是天地造化、应运而生的;可地灵脉者,却是天灵脉留在人间的一颗种子,对于受者本人没有任何要求。放眼古今江湖、固然有许多心高气傲、才华卓绝之人,一直都在探索成为天灵脉者的可能性;但对于更多的人来说,如果能得到天灵脉者的青睐、博得一道地灵脉的赐福,也是一件天大的美事。
而且从世俗的角度来讲,地灵脉的实用性,也超出仅仅擅长厮杀的天灵脉许多。
关北斗也好、林思忧也罢、甚至包括早已湮灭的北海剑奴,都凭借着地灵脉的特殊之处,持续不断地影响着华禹大陆的运转轨迹。铸造、冶炼、医疗、制药、星象、阵法等等等等,都留下了独属于他们的深刻烙印。地灵脉者虽然不能催山断海,但是却一直在改变普通人的生活;所以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说,这些终身无法习武之人,才是真正意义上的神灵。
有多少天灵脉者出现,就能够留下多少地灵脉的种子;所以地灵脉也一样是传承有序的极度稀缺资源。沈归虽然先后与三位天灵脉者打过交道,但可能是因为生人太晚、也可能是机缘不到、或是关系还不够亲密等等因素,始终没有人提出传他一道地灵脉的要求。
白衡的地灵脉,可以肯定是传给了林思忧;而宋行舟的地灵脉,原本沈归以为是交给了沈游,也就是“灵视”;可沈游自己却否认了这个说法,再加上他们二人相识的前后时间,也根本就对不上,所以沈归也愿意认可这个说法。
再加上沈游自己也不清楚、这道地灵脉究竟从何而来;所以沈归猜出的结论,颇有些匪夷所思:
李玄鱼!
沈归的猜测依据是这样的。当年李玄鱼可能出于某种原因,将地灵脉的灵根,种在了沈昂的灵台之中;而按照沈游的记忆来看,沈昂从南康到幽北一来一回、前后大约花了三个月的时间;与当年白衡在林思忧船上养伤的时间刚好相符。
假设白衡当年在船上将地灵脉传给了林思忧;那么那三个月花船生涯,其实就是林思忧这个凡人、接受地灵脉洗礼的一段调整期。如果这个构想成立的话,也就是说当年被人送回姑苏别苑的沈昂,其实并没有中什么“萨满木僵术”;而是正处于身体自我修复的阶段罢了。
也就是说贺星海的诊断没错,沈昂的性命的确无忧,也不需要开什么药方,只是睡得时间稍长了一些,随时都有醒来的可能。
可沈居是南康朝廷的股肱重臣,从来没有接触过江湖道;而沈游也只是个身手不错的富家少爷,江湖阅历极其浅薄,根本不可能是关北斗这个老狐狸的对手。所以仅凭着几句动人的话语,他便被诓上了关北斗的贼船。
至于青梅的腹部旧伤,也一定是关北斗所为;目的就是引年幼无知的沈游自行上套,并借他不受排斥的沈家血脉,并抽取来自于李玄鱼的地灵脉,顺带将正陷入沉睡之中的沈昂“杀死”。
如果这个猜测成立的话,那么沈游杀死萨满卫,也有了足够充分的立场……
第869章 173.土办法
虽然以现在掌握的证据,无法确定关北斗本身就是地灵脉,当年为何还要觊觎沈昂的地灵脉;可是从结果反推的话,他的骗局虽然成功蒙蔽了沈游,可主要目的却并没有达成。
关北斗纵然术法通玄、但由于血脉亲和性的桎梏,全盘计划的最后一步、也是最重要的一步,依然需要沈家人来亲自完成;而他的如意算盘之所以会落空,也很可能就是在最后的环节上,出现了问题。
沈游之所以会陷入昏迷,定然是因为一个躯体之中,根本容纳不了两股生机共存;而关北斗发现了这个异象之后,为了防止沈游涨破经脉而亡、会波及到来自于李玄鱼的地灵脉,所以只能暂且遵循事先的约定,将其中的一道灵魂,引向青梅的躯体。
然而身怀“无为道心”的关北斗,的确可谓料事如神、洞悉天机;但对于地灵脉本身的动向,他却根本没有能力、也没有资格任意操控。
也就是说,沈游的阳寿、包括地灵脉的神通,都来自于他的二哥沈昂;而青梅多出来的二十年阳寿,则来自于沈游本身!
抛开关北斗是不是真的弄巧成拙不说;如果沈归这个思路大体没错的话,那么青梅的命,就算是有救了!
不过想的再好,终究都只是沈归的猜测而已;想要辨别真伪的话,还是免不得要亲自验证一番。
如果关北斗的批语没错的话,沈归的寿数,也已经接近尾声;然而方才沈游以地灵脉探查之下,却并未发现有任何衰败的迹象;那么也就是说,沈归即便是应了关北斗的批语,也肯定不会犹如青梅一般、死在生命力枯竭的问题上。
如果把人体的生命力,比作一桶水的话;那么青梅的这桶水,本就是从沈游那里借来的,在“运输”的过程之中,已经洒出去了不少。时至今日,用满了二十年左右,基本是水枯泽困,再无回转余地了;而沈归自幼习武、生命力极其顽强,可谓是“桶深水满、滔滔不绝”;而关北斗之所以会预言他很快就会死亡,也是因为那“七星灭魔灯”的缘故。
最近一段时间,沈归各处感官的灵敏程度,有了极大幅度的提高,甚至已经超出了人体所能承受的极限。这个变化对于沈归来说,并不是一件好事;就仿佛是承载着生命气息的水桶,被关北斗凿开了几个大洞,消耗速度成倍增加,也就间接缩短了沈归余下的寿数。
任何一种力量的获取与增长,都需要付出与之相匹配的代价,这不仅仅是鼓舞人心的大道理,更是天地运转的法则;除天灵脉以外,无人能够脱离其中。
沈游不假思索地赌上了青梅的性命,就是抱着死马当成活马医的态度。既然死亡已经注定,那么何不用这余下的光阴当成赌注,去争取最后的一线生机呢?而沈归想出来这个法子,也同样是出于这个理由。
反正自己都是要死的人了,灵台之中又没有地灵脉的种子,不存在剥离失败的可能性。所以即便此法最终失败,青梅只是早死了几天,而自己也不会受到太大的影响,何乐而不为呢?
至于这个救人的法子,说起来可以很复杂、但也可以很简单:一旦成功的话,青梅以前过的是沈游的日子,以后过的就是沈归的日子了。
一刻钟之后,已经被虎狼药放翻的青梅,呼吸已经彻底停止,心脏也不再跳动,整个人被放入了一个药浴瓦缸之中,仅露出那副铁青色的面容而已。李乐安再次上前检查之后,确认她已经进入了假死状态,便皱着眉头,向沈归进行最后一次确认:
“你说的这个法子,师父从来都没提起过,我也从未在任何一部医经药典之上,看过有关此法的医案记录。虽然在道理上还勉强说得通、但青梅的身体是否能够承受、你的内息又是否足够维持,可都是说不准的事啊……沈归,要不然你再好好想想?一旦过程之中出了什么意外,我帮不上你的忙啊……”
“无论是什么新法子,总会有第一个吃螃蟹的人。况且关北斗做不到的事,我未必也做不到啊。没关系的,你记得控制药瓮下面的火势、保持两具药瓮的水温就足够了。”
李乐安沉默了半晌,伸手揉了揉沈归的脑袋,便走出了后院柴房。
沈归先上前检查了一下青梅的情况,随后自己也纵身跃入药瓮之中,定稳了心神,便将右手抚上她的头顶,开始进行施救。
沈归想到的方法,其实与医道已经没什么关系了。他要将自己的内息灌注于青梅体内,并束气成线,反复疏通温养十二经脉以及奇经八脉;待经脉的淤积堵塞被彻底清除之后、他再以气化针,反复刺激青梅体内的一八零八道大穴,将所有的死气强行逼出、并包裹在自己的内息之中,一齐引出青梅体外。
这办法说起来容易,但真正施行起来,可谓是步步凶险、九死一生。
人体的十二主经脉,代表着手足、阴阳、五脏、內腑;而奇经八脉,乃包含了任督冲带、阴阳跷维。考虑到青梅并不是西疆红衣教的信徒、也不是南拳禅宗的武僧,所以只有他们修行的“中路命脉”,倒是无需格外关注。
十二条主经脉,如同贯通人体的十二条大路,也映照着一天当中的十二个时辰。每个人体内的十二主经脉,都是天然贯通的;即便青梅眼下已然死气缠身,但对于这原本就宽敞通畅的十二条大陆,沈归也不用过于小心仔细;只需对应十二个时辰的顺序,依次将这十二条“人体主干道”、大刀阔斧的清扫一遍即可。
花去一整天的时间,将主战场清理干净之后,沈归的气息便开始逐渐探入了奇经八脉之中。与贯通五脏六腑等人体基本机能的十二主经脉不同;这奇经八脉,则代表着习武之人需要突破的人体禁锢:任督二脉,主阴阳之海;冲带二脉,主气血纵行;阴阳跷脉,主轻灵厚重;阴阳维脉,则负责调济阴阳。
对于普通人来说,正是靠着天生贯通的十二主经脉,来维系日常生活的,一旦经脉受损,轻则染病,重则亡命。而一个习武之人练就了内息,并修至充盈以后、冲破贯通奇经八脉,便成了他脱离普通人桎梏的关隘。
内家高手与和普通人之间存在的身体差异,也正是出于这个原因。
当然,对于沈归来说,青梅的问题,绝不仅仅是疏通奇经八脉就可以解决的事;而且通过外力强行贯通,与本人自行内修冲关,难度与成功率,都不可同日而语。
待奇经八脉也被沈归打通之后,就来到了决定性的关键环节。青梅的身体各处,已经被死气彻底淤堵;那么人体的一百零八道大穴,也是理所当然的“重灾区”。沈归的思路很明确,就是以气化针,将淤积在穴道深处的死气包裹其中,再将其带出青梅体外而已。
可是在人体的一百零八道大穴当中,以沈归对掌控气息的水平来看,那七十二道“要害穴”,只能算是麻烦、并不存在太大的危险性;然而余下那三十六道死穴,却像是三十六道催命符,沈归心里也完全没底;而此法的全部风险,也主要都聚集在这三十六道死穴之中。
小的时候,沈归在冬至学过一首歌诀,最能够体现这三十六道死穴的危险程度。
百会倒在地,尾闾不还乡。
章门被击中,十人九命丧。
太阳与哑门,必定见阎王。
断脊无接骨,膝下急身亡。
对于一个杀手来说,当然是直奔对方死穴招呼了;可沈归如今是为了救人,一朝不慎,定会亲手害了青梅的性命!
如果说疏通经脉是个体力活的话,那么刺穴渡气,便是一等一的精细活了。虽然沈归在这个步骤上没有耽搁太久,但由于御气的精细程度要求极高,沈归也面临着气息过度消耗的问题;没过多久,他两片嘴唇的颜色,已经变得青中带紫了!
或许是上苍庇佑,或许是青梅命不该绝!即便沈归的意识已经开始模糊、但他仍然凭着强大的意志力,将最后一道死穴——百会,从死气的包裹之中剥离开来。
渡过了最危险的关口之后,沈归也总算长出了一口气来;可神智才刚一松懈,本就到了强弩之末的他,立刻陷入了深度的昏迷之中……
好在那股包裹着大团大团死气的内息,遵循着原路返回沈归体内,并暂时被控制在眉心灵台,并没有迅速攻占全身。沈归不是关北斗,也没有地灵脉带来的截气手段;除了这个土办法以外,他想不出该如何截取自己的阳寿,续给青梅。如今他通过这种方式,成功将青梅体内积攒了二十年的死气、强行渡到自己身上;如果理论成立的话,身体机能已经焕然一新的青梅,又多了二十年的阳寿可期。
时刻监控药浴温度的李乐安,见沈归也陷入了昏迷之中,心知这场持续了两天两夜的“清淤排毒”工作,已经全部结束了。正所谓盲医治瞎马,由于沈归想出来的土办法,已经完全脱离了医者了解的范畴,所以她也搞不清楚结果究竟如何。
至于沈归与青梅二人是生是死,恐怕就只能听天由命了!
第870章 174.谛听的新世界
放下终于能睡个好觉的李乐安与颜书卿不谈,单说心急如焚的沈游,忽然收到了来自关北斗的一道指示。
与外人所想的那般不同,谛听决策层的人,彼此间并没有严格的等级区分,而是采用分工合作的方式,每人各管一摊。关北斗负责全局统筹;黑狗负责信息汇总与二次分析;白玉烟负责放线收风,麒麟君则负责外联与具体实施;至于消耗型岗位兕虎,则负责抛头露面、替其他人吸引外来的注意力。
由于宋行舟这位天灵脉者,业余爱好是钻研厨艺,而谛听又不需要后勤编制,所以他平日里根本就不管事;至于终日沉湎于美色之中的沈游,作为谛听的金牌打手,除了实在扎手的硬点子之外,也用不着烦请他这尊大佛亲自出手。
把专业的事,交给专业的人去做,这也是谛听飞速发展的重要因素之一。所以关北斗作为统管全局之人,向排行高自己一头的沈游发号施令,也不存在任何问题。
沈游在上次的行动之中受了伤,眼下正处于恢复期;如果还能抽调出别的人手,关北斗也不会把这桩小麻烦摊派在他的手上。原来,在沈居不惜祭出长老令的极度强势之下,关北斗还是答应了将林思忧押解至姑苏城的请求;不过考虑到沈归这个大麻烦,已经不复存在了;那么几乎可以代表萨满教意志的林思忧,也同样没有继续存活下去的意义了。
关北斗对沈游的要求也很简单:在确保林思忧救回赵启宁的性命前提之下,还能被押回建康城受审;只有中途出现意外的情况,才需要沈游出手、将其就地处决,以绝后患。
所以关北斗意思就是说,林思忧的事,会有专人负责处理;而沈游只需负责兜底就好。
即便南康的整体框架极其特殊,但凭谛听在南康拥有的实力,想要驳回沈居的长老令,也并不是一件难事。不过关北斗与宋行舟合力缔造的南康朝廷,并不是他们一时兴起的玩物;他们是打算以此为母版,将来套在整合过后的华禹大陆之上。所以即便是有这个能力,他们也总不会因为这桩小事,就选择自毁城墙。
眼下白衡已经废了,宋行舟就是唯一存活的天灵脉者;他的意志,也就是这人世间最后的真理。有他坐镇人间,这华禹大陆就翻不起半片浪花来;可他与关北斗如果死了呢?华禹大陆的继任者,是否能忍受住无上皇权附带的巨大诱惑,将南康模式坚定而持续的运转下去呢?
凡是有人参与其中的环节,就难免会出现各种各样的问题;所以他们二位的理想,就是要打造出一个看似冰冷而刻板的律法框架、并逐渐孕育出一个相对独立的社会规则体系,尽量避免人为干预的可能性。
单从这个颇为理想化的目标就能看得出来:谛听这一对知己,心中所图甚大,他们要重新制定人间的规则!这一套新规则虽然以律法为基准,却又不同于远古大贤提出的古典法家思想。简单说来,二者之间最大的区别就是,新南康法则,没有“法自君出”的源头,因为已经消灭了历来都凌驾于律法之上的皇权与贵族阶级!
当然,运行这套体系所要面对的首要问题,其实并不是皇权与贵族阶级;而是历来都不受朝廷律法约束的江湖道;以及宋行舟、关北斗这样的天地灵脉之人!
从古至今,江湖人也好,普通百姓也罢,缔结契约的方式多都以口盟为主。除了因为这些人识字不多以外,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对于那些肆意解释玩弄律法的“赃官污吏”,失去了最后的信任。
而南康的新法则,一切都以书面文书为基准。
江湖人讲究信义与脸面,如果一方违背盟约的话,轻者会被江湖同道所不容,重者还要付出鲜血乃至生命的代价。看似这个方式好像没什么不妥,可每个人心中衡量轻重的标准,却是各不相同的;也正是因为这个缺点,江湖道上滥用私刑、草菅人命者比比皆是。长此以往,不但会滋生重大恶性案件,搅闹地方治安、败坏社会风气;而且争执的根本原因,也永远都不会得到解决,只会滋生更多的事端。从长远来看,这种方式可谓是两败俱伤、祸延后世子孙。
而南康的新规则,对于协约双方同时进行约束;而且对于主管官员来说,判决的依据也十分清楚,判罚的方式也更加简明有效:赔银子、坐牢、赔银子外加坐牢。
对于普通百姓来说,显然是后一种方法更好。白纸黑字的契约书,能很大程度避免主审官员的主观因素,影响案件的最终结果;而且还可以在经济上得到真金白银的补偿;只要渡过了一段时间的不适期,想必江南这枝美丽的花朵,也可以在江北的土地上存活。
然而这种制度,对于千百年来都自成一脉的江湖道来说,实在是可笑之极。他们从来就没遵循过什么朝廷律法,也只信奉自己的那一套老规则。
世上有一老话,叫做“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说的也正是这个道理。正所谓铁打的江湖、流水的皇帝;这华禹大陆的朝代不断更迭,但江湖道却一直传承有序。这些人遵循了千百年的江湖道义,岂能因为区区南康新法便从此废除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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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两种价值观的抵触,才是南康模式最大的障碍。
假如一个江湖道与普通百姓闹出了争执,最终是江湖人败诉;那么在南康新法的框架之下,根本就拿人家没什么办法。
罚江湖人银子?人家不偷光了衙门口,就算是祖宗积德了!
把江湖人收监看押?古往今来,砸牢反狱的案子,可没一件是平头百姓做出来的!
而且能自己来打官司的江湖人,也肯定是凤毛菱角;他们或仗着一身高明的武艺;或仗着广阔的交际面,一不怕官差、二不怕捕快;只要他们自己不想投案,无论南康新法如何判决,压根也与他们没关系啊!
所以,站在宋行舟与关北斗的角度来看,想要全面推行南康模式,那么江湖人必除、江湖道必废!至于天地灵脉之人,也同样是这个道理。其实无论是宋行舟也好、关北斗也罢,凭他们的能耐,如果只想割据南康这片富庶的土地、自立为王的话,早在几十年前就可以办到了;而他们组建谛听,聚敛财富也只是顺手而为;铲除整个江湖道、包括所有的天地灵脉者,才是谛听存在的根本意义!
如今在华禹各地爆发的战争,只是谛听彻底击溃旧有秩序的方式而已;而他们操控战争走向的武器,也并不是宋行舟这位纵横天下的天灵脉者,而是闪烁着迷人光泽的银子。
毕竟在人类蜕变与演化的过程之中,天灵脉者能够起到的作用,其实非常有限。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对于关北斗来说,那些凡夫俗子再精明,也会被巨大的利益所吸引,最终一步步走上自己为其制定好的轨迹之中。毕竟谛听聚敛的巨额财富,对于他们这种人来说,就只是一个工具罢了,唾手可得,也毫无意义。
林思忧也好、白衡也罢、甚至包括最年轻、也是最短命的天灵脉者李玄鱼、全都是谛听改天换日的巨大阻力;与这些夺天地之造化的异数相比,华禹大陆诸位兵家之争,也不过是癣疥之疾罢了。
李玄鱼虽然也是个天灵脉者,但对于关北斗来说,她的威胁要远远大过于纵横天下数百年的白衡;而死胎沈归的这条性命,与李玄鱼也脱不开干系,自然就被关北斗、或者说是谛听惦记上了。
关北斗清楚天意不可违的道理,所以他既不敢放松警惕,也不敢斩草除根;无可奈何之下,他只能嘱托不问俗务的宋行舟,时刻监督沈归的成长轨迹即可。因为李玄鱼豁出性命保住的孩子,绝不可能会是个普通货色;即便不是天灵脉,至少也是个地灵脉。
所以他交给宋行舟的任务,就只有一个:只要沈归觉醒灵脉,就立刻动手将其斩杀!因为天地灵脉之人,本就脱离了凡人的范畴,已经不在天道运转的轨迹之中了。
然而直到沈归念过弱冠,仍然还是一个厉害的普通人而已;单从沈归身上发生的变化就看得出来,这七星灭魔灯,并不是李玄鱼擅长的咒杀术法,而是一种消耗生命力,激发人体潜能的增益手段!因为关北斗即便再着急、也只能用七星灭魔灯加快他的死亡速度,却并不能直接斩断他的头颅。
不过近日以来,关北斗得到了七星灭魔灯熄灭的消息、再加上他事后反复推衍观测天象,都证实了沈归这个“荧惑妖星”,已然死于大荒城李子麟的手中!
沈归凭着伍乘风与林思忧为他打下深厚武学修为,曾数次死里逃生;可日防夜防、家贼难防,他终于还是死在了李子麟弑父投敌的这场意外之中。既然是凡人之间的厮杀,也就不会影响天道的运转了;对于关北斗来说,这简直是求之不得的美事。
最大的变数消失,关北斗的棋局便进入了稳稳的收官阶段;而林思忧这个制约沈归的人质,也就没有继续存在的价值了。
第871章 175.手心手背都是肉
那么沈归费尽心思想要营救的林思忧,究竟被谛听的人藏在了哪里呢?答案其实很简单,甚至还有些理所当然——建康宫。
以沈归的才智,当然不会忽略掉这个最简单的答案了。只是他非常不希望林思忧,会被谛听关押在建康宫中的暴室而已。因为以林思忧的身手来说,充其量也只是个普通的老妇人而已。再考虑到有谛听天机工坊作为后盾,建康宫中的防御守备力量,定然绝非其他宫殿可比。如果只有沈归一人,或许可以在三眼神火铳、与二代天机弩的火力网中逃出生天;但要将林思忧也安全带离建康城,根本就是件痴人说梦的事!
所以当沈归发现沈宅地牢之中,关的是半死不活的白衡之后,心中就已经猜出了这个答案。否则的话,他也不会在出手救治青梅之前,要求沈游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替他出手救出林思忧。
考虑到唯一的天灵脉者宋行舟,应该正带着受不得颠簸的白玉烟,缓缓前往建康城;而河东城下灭武的姜小楼,武学修为一朝化去,也被周长安秘密送回蜀南竹海养伤;再加上沈归消耗甚重、还不知要昏迷多久;所以伤势尚未痊愈的沈游,实际上就是华禹大陆眼下的第一高手。
当然,到底是站在沈归这边、出手劫走林思忧;还是站在谛听的一边,保林思忧回到建康城受审,也都在沈游的一念之间。
三日之后,身处于药桶之中的青梅悠悠转醒。李乐安反复检查了几次,并没有发现任何异常,便让颜书卿去沈宅通报了一声;没过多久,她便带着吴妈赶来妙玄观,将自家的三夫人带回了沈宅。
当日正午,有谛听的探子传来消息,说押解林思忧的队伍,已经进入了金匮城,距姑苏仅余百里,在今日天黑之前,定然可以抵达。
沈游看着重新焕发了生机的青梅,沉默了许久;随即他吩咐几个得力的家丁护卫,送青梅前去临安府小住几日;待他将姑苏城的事情处理完毕之后,自会前去与她在临安城汇合。
南康的富户子弟成亲之后,携妻外出游览的例子也不新鲜;而且从姑苏到临安的路程,也并不算远。从姑苏城南渡口,乘船渡过八百里太湖之后,便来到湖城地面;从湖城再转乘马车,南下二百里官道,便来到了人间仙境一般的临安府。
而重新焕发生机的青梅,体态暂时仍然极其消瘦,再加上年纪到了,脸上终究烙下了岁月的痕迹。再经过一番改扮之后,看上去比她本来的年岁还要更加苍老。以她现在这副模样,即便孤身上路,也不会遇见什么危险。
遣走青梅,也就代表着沈游做出了最终的决定。刚刚成亲的夫妻二人,在沈宅门前分别之后;一个挎着粗布包袱、向城南的车马行走去;而另一个则身负宝剑,打马出离了姑苏城。
原本在沈归的设想当中,如今的沈游即便伤势并未痊愈,却仍然没人挡得住他。只要林思忧离开了建康宫的天罗地网,那么沈游绝对有能力将负责押送之人全部剿灭,轻而易举的救出林思忧。
可是,沈游有这个能力不假;但沈游毕竟不是沈归,也不会按照他的想法做事。
沈归生在幽北、长在幽北,所以他考虑问题的立场,当然不会从南康人的角度出发;可沈游却是生在姑苏、长在姑苏,祖上世世代代也都是南康人,当然不可能弃家乡父老于不顾。
身在谛听的沈游很清楚,今天的南康王朝,究竟是走出了怎样一段荆棘密布的道路。虽说南康王朝的社会结构,也同样是穷人居多;但至少在近二十年来,南康百姓还从未遭受过战火与饥荒的摧残,生活就算再清苦,也总还有个盼头。
“宁做南康鬼,不作北燕人”这句民间俗语,也是对南康模式的最大肯定。
那么所谓的南康模式,到底是谁的杰作呢?毫无疑问,就是被沈归视为死敌的谛听。然而关北斗是三秦延州人,而宋行舟则是鲁东济水人,他们对于南康这片土地,当然没有任何感情可言。之所以会把“试验地点”设立在南康,也是看重了此地的民生更加富庶、风气也更加开化而已。
姑且不论谛听与沈归二者孰重孰轻,单以沈游自己的私心来说,也不能让赵启宁落得个伤重不治的下场。
其实单以赵启宁个人来说,并不值得沈游费尽思量。毕竟他不是传统意义上的正人君子,甚至都算不上是什么好人。早年间他就因为嗜酒成性的毛病,患上了极其严重的消渴症,两条腿基本算是喝废了;而且他不单嗜酒如命,好赌恋色、做事的手段更是阴险狡诈,为达目的,向来是无所而不用其极。更可笑的是,他都已经这么大的岁数了,家中还常年豢养奶妈;他指望用这种荒谬可笑的方式,来达到延年益寿的目的!
所以赵启宁于私德有亏,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小人,也是盘踞在太湖附近的江湖道们,劫富济贫的首选目标;对于这样的人来说,无论最终落得个怎样的死法,都不算是枉死了。
不过这个世界往往就是如此荒谬,赵启宁害的人虽然不少,但因他而获救的人,却也遍布整个华禹大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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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世代经营绸缎布匹生意的姑苏沈家举例,传到沈居这代人的手里之后,已经垄断了七成以上的货源与销售市场;若不是沈居本就没什么生意头脑,继续沿用沈昂之前的一切布置,连那故意抛出去的三成份额,也随时都可以收回沈家的掌控之中。
沈家之的发展之所以会如此迅速,个人的努力虽然重要、却并不能算作主要因素。因为姑苏沈家所取得的成绩,只是恰好赶上了一个“好时候”而已。
也不单单是沈家,所有在南康混饭吃的巨贾豪商,在近几十年间的发展速度,普遍都远超本家先祖数十倍至。生意持续获利,就免不得要开始扩张;扩张就要招工,找到工作的人一多,这一方一地的百姓,也就算是富裕起来了。
那么这个拉动了整个南康经济发展的“好时候”,究竟是从何而来的呢?别人或许还不清楚,但沈家作为得利的一方,心中当然有数:
赵启宁!
道德品行、与个人能力并没有任何关系。也正是票号学徒出身的赵启宁,亲手构筑了南康的经济框架;也是他为谛听制定了完善而长久的市场运作模式。
国力的强盛与否,经济就是最主要的决定性因素;也可以说正是赵启宁这个缺阴损德的烂腿胖瘸子,把南康乃至谛听的财富、积累到了今日这般高度。
银子或许不能解决所有问题,但它却可以问题彻底掩盖下去。
沈游对于经商没什么兴趣,但他却清楚一个简单的道理:在自家兄长没有完全吃透赵启宁的经济模式之前,赵启宁绝对不能撒手人寰!否则的话,南康虽然不至于会一朝覆灭,却会留给“新华禹大陆“的光辉未来,留下无穷无尽的后患。
赵启宁或许该死,但华禹百姓何辜
当然,关北斗和宋行舟也同样明白,与白玉烟的性命相比,还是南康的经济更加重要一些;否则的话,他们也不会同意调来林思忧,为一个退了任的长老会长疗伤。
所以铁了心要“吃里扒外”的沈游,虽然已经做出决断,但他却并不打算在此时此刻掠走林思忧。他早已选定了出手时机,是在林思忧救回了赵启宁的性命之后、重新押回南康城受审的半路途中,再伺机下手。
因为从沈游的角度出发,帮助沈游劫走林思忧,是沈家人之间的私情。此举虽然不仁不义,但沈游本身也不是江湖人,自然觉得理直气壮;至于保证林思忧能够救活赵启宁,让建康的乡亲父老继续享受安宁富足的生活,则是他作为南康子弟的仁义,二者之间并不抵触。
两个时辰之后,一辆华贵无比的四匹马车,在四十名禁卫、四十名弩手,四十名火铳手的严密防护之下、缓缓抵达了姑苏城的东门。
东门城墙上的当值兵丁,一见城下这个阵仗,刚想敲击铜钟示警,立刻就被身旁的一个络腮胡子,挥手扇了一耳光:
“你他娘长耳朵了吗?刚才老子跟说什么了?这都是从京里来的上差,慌什么慌?”
打完了人之后,这位络腮胡子的城防官,正了正自己的顶盔,又长出了一口气,缓缓走到了城门以外:
“诸位兄弟远道而来,辛苦了。哪位是带队的上差,咱们交接一下进城事宜可好啊?”
这城防官说完之后,只见从马车边上走出了一位腰挎长刀的中年男子。这人年纪大概在三十岁左右,容貌普通,却隐隐透着一股杀气,看来是个手底下有过人命的狠角色。
“这是我等的关防印信,有劳诸位把城门多开大一些,放我等进去交差。”
这城防官低头验过了凭证之后,紧皱眉头、抽动嘴角,发出了仿佛牙疼一般的声音:
“嘶……啧。这事可不太好办啊。想必兄弟心里也有数,凡南康大城的街面上,是不许见重器的。所以您和您那些挎刀的兄弟,是可以进城的;可那些随身携带重器的兄弟们,如果也要进城的话……恐怕还得先把火铳和天机弩交出来,由卑职送入府衙库房代为保管;否则的话,就只能在城外驻扎了……”
第872章 176.人生长恨水长东(一)
队伍之中一位扛着火铳的壮汉,一听这个小小的城防官,竟然要缴他们的械!胸中那带着刺鼻火药味的臭脾气,立刻就压抑不住了。他大摇大摆的走上前来,右手向背后一拽、三眼神火铳那黑漆漆的铳管,便直接顶上了这位忠于职守的城防官:
“我说你是真傻还是假傻啊?一月就挣那仨瓜俩枣的碎银子,还值得你拿命出来跟我们豁?”
“不值!但关于城中安防,朝廷有明文……”
“你既然认识什么狗屁规定、就不认识我手里的家伙式吗?这可是我刚从内库里领出来的新伙计,还没见过血呢!嘿,我看不如这样好了。在刚才来的路上啊,为了避免有贼人出手劫囚,我已经提前填好了一发炮药。咱俩就拿它来赌一盘如何?”
“怎……怎么个赌法?”
其实这城防官并没有多大的胆子,也没见过他们这种狠角色。因为南康已经很多年没有爆发过大规模的对外战事了;再加上姑苏城地处江南腹地,他们这一批城防兵,基本都是没滚过战场的新兵,防百姓不防悍匪。眼下自己的半边脑袋脸皮、被这漆黑冰冷的铳管一撞,根本就提不起一点反抗的念头来。
所以他给出的这个回复,根本不是什么临危不惧,而是人被吓傻了之后的正常反应而已。
“嗬?没想到你这小小的城门官,还长着一副硬骨头!好!我喜欢你!咱们就拿它我这新伙计赌一场吧!我数三个数之后,立马点火放炮;这炮药要是在来的路上潮了,你小子就算是命不该绝;而我们也愿意把家伙都放在衙门口的库房里存着,我还得额外请诸位喝一顿大酒,给兄弟你压惊赔罪!可如果你要是开口求饶、或是提前跑了,那我们不但要扛着家伙进城,你这一条小命也就算是白死了!怎么样?你敢接这个盘口吗?”
这城门官虽然没上过战场、也没杀过人;但当了近二十年的城门吏,也算是个老油条了;他眼见对方已经掏出了火折子,正在一口一口的吹燃;他身后的那群骄兵悍将,竟然一个开口相拦都没有!想明白了这一点之后,他立刻开口说道:
“算了,我老娘临死之前有过交代,让我务必戒赌!”
“嘿?还是个大孝子啊!哈哈哈哈哈……你小子也算识抬举了…哎?不是不赌了吗?你怎么还不让路呢?咋?还非得踏着你的尸体进去不成啊?”
“不不不不是!我大腿抽筋了…”
这一伙桀骜不驯的兵丁,与一贯以绵软孱弱著称的南康兵不同;他们每个人都是精锐边军出身,也都是从刀枪林立的战场上滚下来的精锐。虽然这火铳队长方才说了假话,铳管里根本什么都没有;可是吓唬城门吏,也不代表他就没有动手杀人的胆子。
毕竟这次的差事,乃是长老会直接下达的指令;并且从发出到批准的全套流程,也只用了不到半个时辰。而他们这一百二十人得到的任务,就是保证押解犯人的马车,安全抵达姑苏城府衙;之后完全归于长老会会长沈居一人调遣,直至返回建康城为止。
所以对于他们来说,城门官这种“玩意儿”,弄死也就弄死了;毕竟手中握着长老会签发的密令,只要一个“意图劫囚”的罪名扣下去,根本都不会有人过问。
夕阳西下、倦鸟归林。这一百二十名全副武装的精兵强将,押着一辆华贵无比的马车,耀武扬威的走过了姑苏城的街头。姑苏城的百姓见了这个阵仗,顿时议论纷纷;毕竟谁也没见过全副武装的兵丁,大摇大摆开进内城的先例。
这一伙耀武扬威的军爷,倒并没出过分的事;他们只在沈府门前转了一圈之后,便直奔府衙而去了。
有这一道消息传出,姑苏百姓就算是知道了第一手“内幕消息”:原来是保护沈家大爷回京的兵啊,那就算合情合理了!
在南康王朝这地界,长老会的沈居,就等同于北燕的王放、蔡熹;或者是幽北三路的李登;但从实际掌握的权利来看,沈居几乎等于是被党争分权的天佑帝周元庆了!有一伙护卫来保护他回京,也算是合情合理的事!
当然,这种比较的方式,只是市井百姓的看法;在南康现行体系之下,是不可能出现任何一位翻云覆雨的“大人物”的。因为在这套新规则当中,每个人都要制约别人、每个人也都要受人制约,即便是南康明面上的掌舵人沈居,也同样无法游历在制度之外、更不是无人可以替代的角色。
从这个角度来看,南康实际上的皇帝,就是那套冷面无情的新制度。除此以外,所有的人只不过是维持体系运转的一个部件而已,随时随地都可以更换,而且也不会带来巨大的负面影响。
只不过南康才刚刚腾飞不久,无论是普通百姓还是朝廷官员,还正处在摸索与适应的时期;所以对于沈居这位“随时都可以被替换”的长老会会长,自然也是高看一眼。
姑苏城的府衙,位于城中心的位置;这一伙全副武装的精兵悍将,在百姓的好奇的目光注视之下,缓缓走到了府衙门前。
“停!你……你们都是什么人啊?”
一名正站在府衙门前打盹的鼓吏,望着这一伙杀气外露的虎狼之师,大腿都已经抖出了虚影来;若不是靠着手里那根枣木棍子勉强支撑,恐怕此时他已经趴在地上问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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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咳……末将汪志,乃是解忧军左部副将。今奉长老会军令,押送犯妇送抵姑苏。”
汪志没心思与这样一个小人物磨牙,本着公事公办的态度,出具了朝廷下发的文书之后,便冷着一张脸,等着姑苏府尹出来给自己完差。
半柱香过去,姑苏府尹没等到,反而等出了此事的正主——面容憔悴的沈居沈草堂!
“你就是解忧军的汪志汪副将吗?辛苦了,路上可曾遇见什么麻烦?”
近几日来,沈居心焦如焚、也同样没心思跟对方多说废话;而汪志也看出了事态严重,急忙据实回禀道:
“禀大长老,途中情况一切如常,可谓顺风顺水。”
“啊?……那这就有些麻烦了……汪志,你先带着手下的弟兄们,在府衙附近找几间客栈住下;平日里出门记得换上便装,可以佩剑、但重器不许随身携带;你们可以在城中随意游览走动,一应花费都也由我沈居来出。”
“末将遵命,谢大长老恩赏。不过……沈会长,我们的任务又是什么呢?”
“嗯……附耳上前……”
二人耳语几句之后,汪志的面容愈发欢喜;只待沈居说完、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之后,他立刻略显兴奋的朝着身后扬了扬手“
“弩手和火铳手全部上房戒备,佩刀禁卫负责净街轰人。”
“是!”
解忧军不愧是南康军中魁首,麾下士卒虽然作风狂傲、可一旦到了紧要关头,立刻就会变成一支纪律严明、战术素养极高的无挡铁军!
待手下兵丁分别传来“就位”的回复之后,汪志则亲自抽出腰间钢刀,全身戒备地走到了马车边上:
“犯妇林氏,下车!”
一阵微风吹过、马车中传来了一阵铁链响动的声音。紧接着一双略显破旧的布鞋,缓缓从车厢门中探出,最终落在了青石步道板上……
满头白发的林思忧,离开车厢之后,伸出那双被铁链牢牢捆缚的双手,在汪志的面前一晃;而汪志回头看了一眼面色阴沉的沈居,见对方轻轻点了点头,便着手开始解开铁链……
“你就是沈居,字表草堂?这还是咱们之间的第一次会面吧?嘶……孩子你轻点拽,手腕已经肿了,一会我还要用这双手来救人呢……”
这的确是双方的第一次会面,在沈居的眼中看来,好像这个林思忧,与市井传言之中相去甚远:这是一个凭借美色绊住天灵脉者的绝顶花魁;这是在建康城中留下了“药菩萨”名号的顶尖女医;他还是大萨满李玄鱼的义妹;还是身怀地灵脉的狠角色。无论是考虑哪层身份,都不该是如今这番模样……
眼前的林思忧,就像是一个来朋友家做客的普通老太太,苍老消瘦、还略带一些絮叨……
“林思忧……有一件事,多年前我很想亲自向李玄鱼讨教了;她死了不打紧,今天问你也是一样的!我二弟沈昂,究竟怎么惹到了萨满教?即便求亲不成,也不该沦落到今日这步田地吧?”
林思忧听完之后思索了半晌,随即甩了甩血肉模糊的手腕,看着横眉立目的沈居说道:
“关于沈昂的事,我记得姐姐已经对沈家有过交代了吧?”
“与我无关?就这四个字,也算是有所交代了?”
“如果这四个字是姐姐说的,那就算是有交代了。事隔二十年之后的今天,你来当面质问我,我也只能告诉你这四个字而已。沈居啊沈居,你花了这么大的力气把我弄来姑苏城,莫非是翻旧账的不成?”
平心而论,当年沈昂带着聘礼和诚意,千山万水的前去幽北求亲;百日之后,却是被人抬回姑苏城的;结果本家派人去向萨满教问个说法,李玄鱼只是给了“与我无关”这四个字!
即便真的与萨满教无关,也实在是太欺负人了!
第873章 177.人生长恨水长东(二)
沈居是个面如枯树,心有烈火的人。单从他愿意触犯家规、接纳青梅进门这件事上就能看得出来:在他的心中,对于家庭成员的重视程度,要远远超出自己所表现出来的程度。所以关于沈昂的这件事,沈居已经默默在心里记恨了多年,并将其引为平生第一恨事。而他之所以始终未动声色、全身心扑在振兴南康的事业上,也并不是彻底放弃了报仇的念头……
只不过他报复的方式,有些特别而已:你伤我二弟一人,我灭你幽北一国。
不过这报仇毕竟是沈家的私事,何况已经谋划了近二十年,不必急在这一时半刻;眼下南康的经济命脉,才是迫在眉睫的事。
沈居听林思忧这么一说,也想起了还挣扎在生死线上的赵启宁,急忙收起了心中的私怨,对着汪志挥了挥手。
解忧军的副将汪志,不过是个行伍之人,没有他们之间那么复杂的往事纠葛,更没听过什么回春手、也不认识什么林思忧;如今得了沈会长带人进去的手势,便立刻架起脚步迟慢的林思忧,快步走入了府衙后院。
林思忧被推进了一间屋子,抬眼便见到了床上躺着一具“死尸”:
“这“扇”人是谁啊?”
“是谁都与你无关,能救还是不能救?”
“唔……草堂啊,求人最好有个求人的样子!救倒是还有的救,但我却不高兴救他。除非你愿意先付诊金、让我见沈归一面;如果不行的话,还是另请高明吧。”
关北斗说服李乐安,前来姑苏城救治赵启宁的方法,就是拿沈归说事。然而沈归的尸首,曾经挂在大荒城的城门楼子上,那可是千人瞧万人看的事实!这一点关北斗也是心知肚明,可他还是提出了这个令林思忧无法拒绝的筹码。
倒不是关北斗修成了神术,练会了“骨灰捏人”的手艺;而是因为他对林思忧已经起了杀心。只等赵启宁伤愈,再让她替白玉烟解了相思子之毒,那他们祖孙二人,就可以在阴间会面了!
既然压根就没打算结账,自然就可以漫天开价了呗。
然而几乎是同样的问题,沈居却很难对林思忧说出口来。
因为在沈居的心中,出手破除沈家家规,操办了沈游与青梅的婚事,本就是一个试探;接下来的重头戏,就是重新接纳沈归认祖归宗了。早在沈游大婚的第二天,他安顿好了重伤的赵启宁之后,便派人去谛听打听沈归的下落了。
沈居从谛听得悉沈归遇害的噩耗之后,立刻派人前去幽北亲自核查;然而凭着谛听向来良好的信誉,他心中虽然还抱着一线希望,其实心中已经被迫接受了这个结果……
林思忧看着面露难色的沈居,心中略一思量,便已经猜出了一个大概。其实谛听与她谈好的条件,乃是救活了病患以后,才能见到沈归;而她今日提出先见沈归的要求,也没抱着多大的希望;就是为了从沈居的反应之中,推测出外界的消息而已。
其实沈归行走江湖,也只有三板斧而已:顶尖的武艺,满春满典的切口,还有洞悉人心的能力。最后这种不太起眼的能力,便是来自于林思忧的谆谆教诲。
如今华禹大陆的整体风气,仍然还处于传统礼教的束缚之中;即便是被中原人士视为化外蛮夷的幽北人,也同样会顾忌“礼义廉耻”;即便是与北燕划江而治的新南康,也还没有从千百年来形成的传统观念之中,彻底剥离开来。
且不论老百姓口中的礼义廉耻是否“正宗”、单就这种闭塞守旧的风气,对于行医之人来说,也是一个巨大的阻力。
由于很多病患都会顾忌所谓的“脸面”问题,在面对医者问询之时,都会编造、或省略一些关键问题,来蒙蔽混淆医者的思路,进而影响他对于病情的确切判断。在这些糊涂人中,尤以读书人、女子、为人父母或子女者最甚。其实从本心来说,他们并不是想要撒谎,只是有些“私密羞耻”的问题、实在无法开口而已。
每个人都有些小秘密,但很多病患的根本问题,也正是出自于这些小秘密之中。林思忧作为当世医道魁首,在望闻问切的诊断过程之中,早已经听过了各种各样的谎话、也见过了好坏优劣的演技,也就培养出了一双洞明世事的眼睛。
谎言不只可以欺骗他人、有时也会害了自己。
沈居是个读书明理之人,又身居高位、家财万贯,他已经很久都不需要说谎了。如今被林思忧这么一问之下,一时间也没想出应该如何应答……然而仅仅一个沉吟,对于林思忧来说已经足够了。
“……罢了,救人要紧。既然费了这么大的力气,把我押到姑苏城,那么此人的伤势何等严重,想必你们心里也已经有数了。门外留几个机灵的丫鬟日夜守着,我偶会写几张方子,从门缝里递出去,你们务必第一时间前去配药。这次疗伤的时间,我无法确定;至于结果嘛……我同样不敢保证。是生是死,也都要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好,那就拜托了。”
林思忧摒退了屋中闲人之后,吩咐丫鬟打水净手,再端来了一些点心香茶、以及些许皮外伤应用的成药。待茶足饭饱、又处理了自己手腕的伤势之后,林思忧抻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将床上的赵启宁一把拽在地上;自己则一个翻身,躺在高床暖枕上睡了过去……
有一技之长傍身,到了哪里都不缺一口饭吃;如果这一技之长、又练到了冠绝天下的地步,那么就如同今日的林思忧一样,从她说出来的话,就是真理,根本不容任何人的反驳与质疑。
被赶出府衙后堂的沈居,自己倒是也没闲着。他吩咐姑苏府兵,将整个府衙里里外外围了个水泄不通;林思忧需要什么就给他什么,可她要是想逃出来,就立刻当场斩杀。
交代完之后,他便回到了沈家大宅;草草吃了些东西,便在夫人吕蕴的伺候下,也睡了一个昏天黑地。
沈居也是个五旬开外的老汉了,这几天忙下来,他也实在是累到了极限。
然而沈居虽然睡了,但姑苏城却彻底的热闹了起来。有了沈居撑腰,此次带队押解犯妇的解忧军副将汪志,算是彻底撒开了缰绳。他带着麾下的一百多名同袍兄弟,把府衙附近的三间客栈全部号满;随即又去了沈家绸缎庄,不但一人换上一身中等档次的成衣,还额外搭了一些不算便宜的配饰。俗话说人靠衣装、佛靠金装,这些个厮杀汉们换了行头,一身的杀气也掩盖了七七八八,成群结队、华服古扇的逛起了姑苏城来。
沈居此举,并不是为了收买人心。他只是想把这些人当成一个个眼线,一把全部撒到姑苏城里,成为他麾下的一道奇兵。至于这些眼线的任务,倒也非常简单:
凡发现姑苏城中出现了江湖人,立刻将其斩杀。
沈居之所以会旧事重提,也是因为林思忧这个老太婆、不仅仅是幽北二萨满那么简单而已。
医者这个行业,也很容易结交善缘。眼下南康的江湖道虽然几乎绝迹,但北燕王朝与幽北三路、甚至包括塞外蛮荒地带,都存在着无数的江湖人物。那些五行八作牛鬼蛇神,大多都受过林思忧与李玄鱼姐妹二人的恩惠。一旦被他们潜入了姑苏城、再混入本地百姓之中,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江湖道从来都没有秘密可言,当这一百多名全副武装的解忧军,押解着林思忧离开建康宫之后,林思忧的确切消息,很快便传遍了大江南北。
说起南康突然冒出的江湖人,就不得不提一下谛听这个名字了。当年南康朝廷决定***湖道之后,既没有仿照幽北三路,彻底放手不管;也没有仿效北燕王朝,收编培养一批金刀捕快,与江湖人在一定的规则之中,彼此共生共存。南康朝廷则是把这件事务的实施,暗中全权交给了谛听代为处理。
凭借着谛听的办事能力,的确在很短的时间之内,血洗了整个南康江湖;然而这就如同一把屠刀划过人群,有人的确是被砍去了头颅不假;但有的人,却只是弯下了身子而已……
留下漏网之鱼,也并不代表谛听办事无能;而是因为这些吃江湖饭的人,哪一个都不是省油的灯!
兴许那些武林门派的少侠掌门,还会在乎什么脸面与尊严;但江湖人却根本不在乎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这些人已经在华禹大陆传承繁衍了千百年,乱世求生,本来就是他们的看家本事之一。
想要一口吃掉整个南康的江湖道,恐怕谛听还缺了一副好牙口。
谛听当时搜罗了一些不够江湖二字的地痞流氓,凭着他们提供的消息,也的确杀了南康江湖一个措手不及;可当他们付出了惨重的代价之后,很快也就反应过来……
别误会,这些江湖人并没有与谛听展开殊死搏斗;而是立刻切断了彼此之间的联系,也不再从事原本的营生,将那一套江湖切口彻底抛诸于脑后,安安生生的过起了普通百姓的日子。
这些人本就生于尘土之中,如今又归为尘土;谛听的手段再厉害,又能耐他们如何呢?
第874章 178.人生长恨水长东(三)
与百姓印象中的豪迈与忠义不同,真正意义上的江湖人,就是这样窝囊,甚至还带着些猥琐与不堪。因为除了燕家门的“演员”,与小绺门的“手艺人”之外,他们手里捧的饭碗,带回家中的米粮,大多都是底层百姓的兜里掏出来的银子。
哪位大财主生病了,会找摇铃铛卖野药的郎中医治?哪位高官走了背字,会去找街边扛幡的相士算卦?哪家的大少爷想练武艺,会找专门跑庙会的师傅,练什么金枪锁喉、钢刀剁腹?那座高宅门里的衙内想考科举,也不会找一个说书先生去读书识字。
所以走江湖的人,即便偶尔走了步大运,能挣上一大笔钱,也都是从那些比普通百姓强不到哪去的小富户手里骗来的。真正的富贵阶层,与他们生活的世界已经完全脱离开了。
社会等级的高低,也会带来社交圈子的差异;江湖人平日里的客户群体,大多都是嘴脸丑恶的土豪劣绅、地痞恶霸;或是凡事斤斤计较、爱耍些小聪明、占便宜没够的穷苦大众。
与这样的受众群打交道,即便江湖道上有几个好人,那也得让他们挤兑的上了吊。同样的道理,能从这种人的手里弄来银子,还能养家糊口安身立命,那一身能耐也绝对差不了!
林思忧的行踪败露,既不能怪南康朝廷的保密工作出了纰漏,也不能怪解忧军的将士们嘴巴不够严实。既然林思忧坐车马前往姑苏,负责购置马车的人,就得与车马行的人打交道吧?半路上打尖住店,也少不了光顾客栈与饭摊;走在官道上,旁边的茶博士也能瞧上几眼;就算在街边买几个果子解解渴,也总会留下点蛛丝马迹来。
江湖人个顶个都靠着撒谎混日子,只要自己不露馅,那怎么看都是再普通不过的平头百姓;再加上此次押解,南康朝廷还出动了一百来号王牌军负责押送,已经算是非常招摇了。
此时心系林思忧安危的南康江湖人,大部分也都听闻了沈归发出楚墨令的事。然而本地的江湖人,本就自身难保;再加上楚墨令要他们支援北燕与幽北的战事,与他们看似又没什么关系,也就装作充耳不闻了;可如今消失已久的林思忧再次出现,竟然还落在了南康朝廷的手里!两档子事也就变成了一档子事,这些江湖人也就无法置身事外了!
江湖道义这四个字,在南康已经成了一个笑柄;可对于江湖人来说,却仍是他们生存繁衍的基本法则。这些人、或是他们的师门祖上,多多少少都受过李玄鱼和林思忧两位萨满大人的恩惠;再加上沈归祭出的楚墨令,已经没有人能袖手旁观了。无论是为了江湖道的生死存亡、还是为了报答两位大萨满的人情,这些世人口中的“下九流”们,也都责无旁贷。
姑苏城位于江南道腹地,乃是旧吴国都,历史极其悠久。世代在此繁衍生息的姑苏百姓们,从小就是枕着城中蜿蜒的河水而生,撑着桐油纸伞长大;那一条条的乌篷船,一声声的琵琶吟,别有一番九曲回转的悠然韵味。
尽管近年来申城码头的迅速崛起,抢走了姑苏城的热闹与喧嚣;但摒弃了人间烟火气的姑苏城,也彻底褪去了浮华之气,真正变回了文人墨客笔下的那座人间仙境。
防御外敌入侵的城墙,与温养教化百姓的人文气息,都是由无数人造就而成的;反过来说,城市环境与文化氛围的不同,也可以重新造就一个人。解忧军的一百二十位将士,今日得到了沈居的照拂,也彻底放松了精神,融入了姑苏城的怀抱之中。
南康解忧军的名号虽然足够脱俗,但解忧军的将士们,却个顶个都是杀人如麻的悍勇之军;在历来重商崇文、轻武贱力的江南道,还能凑齐这么多位“活阎王”,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此次负责押解林思忧的副将汪志,祖籍乃是三秦醴泉县。传到汪志爷爷当家的这一辈,有一年闹起了蝗灾,地里那些眼看着就要下秋的粮食,算是彻底被蝗虫啃绝了收。汪志的父亲提议北上出关,去幽北三路跑马圈地;只要能挨过这个冬天,全家人就算是有了活路;可汪志的爷爷却骂他没出息,说就算是逃荒、也没有往穷人堆里扎的道理。
就这么着,刚满八岁的汪志,才从一个三秦娃,变成了俊秀儒雅的江南小生。
江南道虽然不是传说当中的寸土寸金,但当时也正处于商业飞速发展的阶段;赶上了好时候的汪家人,虽然在此地无亲无故,可凭着父子爷俩从土地当中练出来的吃苦耐劳,历经了两代人的不懈努力,终于还是在这片人间仙境扎下了根来。
只不过人是个什么种子,总要发出什么芽来;别看今时今日的汪志,操着一口地地道道的吴侬软语,平日里吃的也是清淡鲜甜的江南菜;可他骨子里的脾气,却仍然还是那个地地道道的三秦娃娃。
今日交完了差事,又有沈居负责报销;作风一向豪爽的汪志大手一挥,就把一百多人的队伍彻底打散。得了假的解忧军士们,纷纷与自己相好的同袍兄弟拉帮结派,好赌的就去逛宝局,喜欢戏的就去听评弹;肚子饿的就去酒楼吃夜席,还有些个系不住腰带的家伙,也纷纷呼朋唤友、满城搜起了大红灯笼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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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业发达、久避战乱带来的好处,就是城市的宵禁被彻底解除了;眼下正值春末夏初,江南道的气候也变得潮湿闷热起来;可即便月上柳梢之后,街上来来往往的百姓与各式各样的商贩店铺,仍然还是热闹非凡,颇有些“不夜城”的味道。
解忧军的弟兄当中,以两江人士居多。他们那里的口音和语言,都与北燕官话相去甚远;汪志能听得懂三秦话,官话和吴语说的也算利落;然而对于他们那路家乡土语,却连一个字都听不明白。
当然,他们相互之间,很多时候也听不明白。
由于语言不通的原因,所以在队伍解散之后,汪志便一个人摇着扇子,慢慢悠悠地逛起了姑苏城来。
“饿则四正宗的老秦锅盔馍!有辣子有菜,香的很!”
走着走着,汪志突然听见不远处的河坊街市,从一家不起眼小铺面之中,传出了一道干硬的秦地乡音。他左右看了看人群,没发现有什么异常,便掸了掸自己这身新衣服,一步三摇地走入了那间铺面。
进店一看,发现老板正在指着桌上的三秦锅盔馍,对一个虚胖的员外辩解着什么;而这位员外也满头是汗,一边拼命灌着凉水,一边鼓着涨红的大脸、指着桌上的辣子,急的根本说不出话来。
华禹大陆本地不产辣椒,所以别小看这一碗鸡蛋辣子,即便到了胡商云集的三秦长安城,也一样不是普通百姓能吃的金贵物。汪志见那员外爷被辣的满头是汗,笑着一展折扇,装成文人的模样,替这位乡党辩解起来。听了汪志的解释之后,对方也只好摇着脑袋扔下了饭资,垂头丧气的离开了这间小店。而那老板也连声感慨遇见贵人,又为汪志照原样上了一份,自己也坐在了桌子对面,与汪志热络的攀谈起了家乡话。
与此同时,距离姑苏府衙仅一条街的《朱家店》,迎来了一位身形略瘦、相貌出众的中年客人。
此人进店之前,朱老掌柜正在一盏昏暗的油灯下面,噼里啪啦的打着算盘;厅堂中只有一个小伙计,正在装作忙碌的样子,双眼死盯着门前刚刚行过的一艘花船,死命地按着手下的白堂布,在一张桌子上磨功夫。随着“哗啦“一声算珠响动、又算倒了一笔账的朱掌柜一摇算盘,没好气的朝着跑堂的小伙计骂道:
“滚滚滚!败家的东西,吃什么什么没够,干什么什么不行!一张桌子你活活擦了半个时辰,这么好的桌面磨漏了谁来赔啊!去!到后院把柴火劈了,水烧热了;一会那些军爷逛完了回来,准得跟你要水洗脚。”
“哎……”
小伙计蔫头耷脑的应了一声之后,转身走向了后店。他前脚才刚一走,后脚就进来了那位身形消瘦的贵客。朱掌柜鼻子一吸、眼角一抽,立刻低头望着眼前重新清过的算盘,仅停滞了一瞬间,左手便再次飞快拨动算珠,发出了噼、啪的脆响:
“抱歉这位客官,招呼不周。小店刚刚被人连包三天,实在是没空房了。要不然趁着天色还不算晚,您再去别家问问?”
“尺八要是没了,那天地牌给我来一副吧。(床铺要是没了,就给我拿一套棉被褥子来吧。)”
没错,无论是脚店还是客店,并不只是卖人肉包子的杀人黑店,才算是江湖道。江湖人本就来自于五湖四海、过的也是漂泊无定的日子;所以凡是做他们这路生意的人,根本就脱离不开江湖道的照拂。
哪家的店主人要是个空子(外行),只要招了江湖人的记恨,那这家店就别打算继续开下去了!仅仅一个不起眼的小蟊贼,就能让这不懂规矩的店主家,摊上无穷无尽的麻烦官司!
第875章 179.人生长恨水长东(四)
按照江湖春典的规矩来说,凡是四面有墙、顶上扣盖的房子,就统称之为“窑”。当然,春典是一本通典,就像是官话一样。除此之外,某些行业还有专门属于自己的一套切口;想要全都弄明白,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只要开的是店,就可以统称为“窑”;那些最便宜的通铺脚店,就被称为瓦窑;而那些单间独院、高床暖枕,还能操办酒菜席面的上等好店,就被称之为火窑;有酒有茶有小菜,却没有大师傅坐镇的店,就被称之为淋窑;而设立在官道附近的乡村野店,则被称为路窑。
不过外行人知道了这个说法,也不能随便乱用;比如说“苦窑”,说的不是店铺的条件不好,而是监狱;“果窑”说的也不是水果点心铺子,而是风化场所……
其实这位中年客官开口点春,并没出现什么纰漏,也不像是个误打误撞的半开脸;但在南康这地界,身在江湖虽然没有任何罪名,却很容易会被谛听的人抹了脖子。所以,本着小心驶得万年船的念头,朱掌柜的算畴也暂时停了下来。他抬起头来,看着对面这位客人,没好气的说道:
“什么天地牌啊?还是听不懂啊!客官若是想玩两手,恐怕来错了地方。我们朱家店是正经客栈,不是滥赌窝子。想玩的话,您就沿着河岸一直往北走,不出三里路,准能寻到个好去处。”
话虽然有些不客气,可也还算是生意口;然而这位客官听完之后,从鼻子里挤出了一声冷笑,随手取下了已经倒扣在桌面上的板凳,一屁股就坐在了上面:
“纱帽生有尺卧,同为老相,为何就得冲天趟呢?(为什么官家的人有床睡,我与你同是江湖道,却得睡在桌子上呢?)”
朱掌柜眉头紧皱,立刻又恢复如常,继续低头将算畴拨动的劈啪作响,不敢再看对面这个男子:
“客官是外阜人吧?在下耳笨,实在听不懂您的家乡话。”
“嗯……小绺门,百鸟,报号杜鹃。”
朱掌柜猛然抬起头来,仔细打量着这位自称“秦秋秦子规”的中年人;狐疑地盯了许久之后,这才对他开口吐出了四个字,却仍然还是大白话:
“何以见得呢?”
“你家的那个小伙计,偷了柜上十四枚铜钱,就藏在他那卷白堂布里……”
说到这里,秦秋伸出空空如也的右手,在朱掌柜面前一晃;随即又轻飘飘地落在了栏柜台面上。紧接着右手缓缓滑动,十四枚铜钱依次排开……
这就叫贼吃贼、越吃越肥!俩人明明都没照过面,秦秋却愣是把贼赃给偷回来了!
朱掌柜迅速向门外看去、同时伸手将铜钱往怀里胡乱一拢,又在银匣子上虚挂了一把小锁,随即便看着台面上那把旧算盘发愣!
可秦秋却是亲眼看着那位小伙计偷银子的,如今他朱掌柜也亲眼见到了贼赃,怎么反而一言不发了呢?
秦秋纳闷问道:
“你既然是立窑口(开旅店)的,怎么招了个六指伙计?刚才你骂的他狗血淋头,如今走了水(案子犯了)、怎么又不管不问了呢?”
“哎,……儿子偷爹,不能算贼啊。”
朱掌柜这么一说,秦秋才算明白过来:原来这位手脚不干净的小伙计,竟然是这间朱家店的少掌柜!既然是家神闹家鬼,他一个外人,也就不便插手了。
两人低声盘过了道之后,秦秋对这个朱掌柜也有了一定程度的了解。原来这个身材微胖,面容憨厚的老朱掌柜,竟然是个水贼出身,而且还是个小头目,位列四梁八柱当中的“引泉柱”,也就是后勤总管、兼账房先生。
早在十几年前,他们那一股太湖水贼,便在谛听与南康水军的围剿之下,彻底覆灭了。只不过他原本就是个粮店的小伙计,也是在押粮车的过程中,无意被水贼所劫;多年以来只给他们算账管粮、并没害过人命;有了粮店师父作证,底子也变得非常干净。所以水寨被焚之后,当时的主管官员,也就把他算作是水贼绑去的肉票,直接给放了。
两次大难不死的朱掌柜,便用自己多年克扣积攒的水贼口粮,开起了这么一间规模不小的店铺;娶妻生子,过了十几年的太平日子。
如此看来,朱掌柜本身倒没什么问题;可对于秦秋的计划来说,就有些麻烦了。
原来秦秋得知林思忧在南康出现之后,便立刻星夜出关南下、扑奔南康而来。现在全华禹大陆的人,都认为沈归已经死了;除了必须知道内幕的颜青鸿与万长宁之外,齐雁和齐返哥俩,也同样得知了这个消息。
齐雁解决了想要投毒破关的鬼手门苏青秀之后,如今正在中山路的青山城中等待时机;而齐返则组建了一伙幽北使团,刚刚离开东海关,准备与北燕展开正式会谈。他们都被沈归安排了很重要的事情,一刻半刻也脱不开身;于是齐雁听到林思忧出现的消息之后,便打算将自己的事,托付给同门师兄秦秋去办。
然而秦秋却拒绝了齐雁的请求,而是应下了林思忧的事,亲自前来南康救人。因为如果齐雁南下的话,小绺门人的确会听他的调遣,可百鸟却不会买他的账;而秦秋如果留在青山城的话,无论是泰宁大将军丁朔、还是中山路总督黄玉梅,也都不会拿他的话当成是一回事。
齐雁是个飞贼不假,但并不是百鸟的人;而秦秋虽然是齐雁的亲师兄,但他却不是幽北人,也无法获取十成的信任。原因,就这么简单。
直到秦秋进入了姑苏地面之后,立刻听说了林思忧已经进入了姑苏府衙的消息。然而百鸟的人忙了一个下午,却仍然没有打探到任何关于沈归的消息。也正是由于不敢确定沈归的打算,秦秋便只能自行采取行动,权当是一道后备计划。如果沈归那边真的出现了什么意外的话,再由自己出手救下林思忧。
那么他今日前来朱家店,究竟是为了做些什么呢?答案也很简单,偷家伙。
这一百二十位招摇过市的解忧军,手里拿的天机弩、背上负的二郎神火铳,全都是威力无比的杀人重器!或许这些东西对于秦秋来说,不算什么威胁;可对于百鸟的其他人来说,却是极其致命的大杀器。
而且最可怕的是,这东西使用起来极其方便简单;即便是没经过特殊训练的人,摆弄一会也能玩出个八九不离十来。
所以秦秋打算把他们放在客栈的家伙,全部销毁;再尽可能的杀伤解忧军的有生力量,最好能在深夜子时之前,将这一百二十名虎狼之师全部暗杀。随后百鸟夜行,直取姑苏府衙。
然而问题就出在了朱掌柜父子的身上。说他是江湖道呢,朱掌柜却是上了岸的水贼;说他是安善良民呢,他又确实在水贼的海底上挂了名号。对于他们来说,秦秋此举无论成败,这间朱家店都没法再开下去了;可人家父子爷俩的小日子过的好好的,何苦给他们招惹这样的麻烦呢?
莫非为了救一个林思忧,就要害了朱家父子不成?
事有凑巧,就在他们俩闲谈的时候,门外气冲冲的走进来了一个壮硕的“员外爷”:
“掌柜的,没看出来啊!你这朱家店原来是间黑店!今天老子刚分到五十两银子;可刚在你们这店里落了个脚的功夫,到了赌坊就只剩下了四十两!我不管是谁偷的,银子都是在朱家店丢的!所以今天你必须给我一个说法来!”
朱掌柜诧异的看了秦秋一眼,秦秋也只是隐晦地摇了摇头,没有说话。心里有底之后,他立刻换上了一副生意人面孔,一边开口道歉、一边急忙从钱匣子里取出了两枚十两官锭,将其双手捧在掌中,奉送到这解忧军的面前:
“是是是,是小店招呼不周,可谁知道这朗朗乾坤的姑苏城,还有贼人敢来呢?小人开了这么多年的客店,可从来都没遇见过这样的事啊……大爷,这锭银子就算是小店赔您的,还请您多多包涵……”
“呸!你想的倒是挺美!就拿出这么点银子来、还想堵爷的嘴不成?我今天在你们店里丢了银子,要么就是你们朱家店的人,手脚不干净,“家神闹了家鬼”;要么就是你朱掌柜本人不地道,暗中私通江洋大盗,开的是间黑店!”
“您看您说的这是什么话啊?客官在小店丢了银子,我们双倍赔偿还不行吗?再者说了,就算明天您去告官,按照朝廷律法来判,也就是这意思了。咱省了这道麻烦,您也方便、我也方便……”
朱掌柜之所以会选择退让,除了不想招惹解忧军之外,也是自己心中有愧。他知道自己的儿子没出息,最近添了毛病,手脚有些不干净,很可能会干出这样的糊涂事来;再加上自己是开客店的,一旦传出闹贼的事,很容易会影响生意;再者说来,自己本身也不算太干净,能少于官府打交道,就尽量不招惹他们。
否则的话,又怎么可能因为此人的一面之词,立刻就奉上银子来呢?
第876章 180.人生长恨水长东(五)
要做生意,得讲究和气生财;要过安生日子,得知道“光棍不斗势力”;可朱掌柜的主动退让,落到这个半醺的壮汉眼中,就成了他得寸进尺的大好机会!
“嗝……那可不成!你既然畏惧官府,分明就是与江洋大盗有所勾结,肯定干了不少图财害命的勾当!老子可是官军,哪能私收你这等人的赃银!”
朱掌柜闻着他喷出来的酒气、看着他摇摇晃晃的身子,心中泛起了一阵阵的恶心;而一直闭口不言的秦秋,此时却意外的插了一句嘴:
“那依军爷您的经验看,他这案子,得多少银子才能平呢?”
“嘿……咱南康律法规定,偷一罚十!他这档子事要是想私了,少八十两银子的话,提都别提!”
得!他的道一划出来,无论是秦秋还是朱掌柜,心里都算是彻底踏实下来了。
解忧军这道高槛,能不能迈过去单说;可如今他说了这么一番话,至少证明了朱掌柜家的孩子,还没烂到根上!儿子偷爹的事,确实不好打成匪盗;可一旦出手偷了客人,那就完全是两个概念了。
秦秋是个贼王、朱掌柜也开了十几年的客栈,二人都是看人识人的顶尖好手。通过之前那一番试探,他们已经可以确定:这个解忧军卒,就是来朱家店敲竹杠的。
五十两银子的“零花钱”不少,可对于这位嗜赌如命的军爷来说,也根本不够塞牙缝的;再加上姑苏城本地的赌坊,为了招揽客源、还无限量免费供应本地的特产佳酿——古酒“吴宫黄”。那些滥赌客们玩着玩着、就被黄酒的后劲冲上了头顶;下注押宝的时候,也就彻底失了分寸……
仅仅才半柱香的功夫,这位军爷不但输光了沈居赏下的五十两银子,更签下了一张五十两的高利。
要知道,在南康白纸黑字签下的赌债,可是受到朝廷律法的严格保护的。无论双方身份高低、约定多少利息,只要有了文书画押,就算是结成了一笔借贷关系。
而解忧军的驻地,远在建康城以东的摄山脚下。所以如果在他离开姑苏城之前,还没能填上这个大窟窿的话……那么驴打滚的账只要拱起了头来,那他这一辈子也别想翻身了。
无可奈何之下,这位半醉的解忧军卒,便把主意打到了朱家店的头上。也是活该这人倒霉,这朱家店的生意,原本就是勉强支应;让朱掌柜突然拿出八十两银子来,实在是强人所难。
朱掌柜听到对方开出的价码,急忙翻开自己的银匣子;好在今天汪志提前付过了三十多人的店钱,里面还真有二十多两银子;再加上自己多年攒下来的辛苦钱,差不多能凑出个五十两;都给了他虽然十分心疼,但有这么个店面戳着,还不至于倾家荡产。
“爷,我这店小利薄,平日也没多大进项;就这二十七、八两银子,还是你们官长白天给的店钱呢。这样吧,小人自己攒下了五十两,本来是打算留着说一房儿媳妇的,今日也全都赔给了您。差个三两五两的,你老人家就多多包涵、高抬贵手吧……”
朱家店总共有三十多间房,规模不小,但消费水平却不高,的确也赚不了多少银子。按照道理来说,老掌柜的态度已经足够卑躬屈膝、又甘愿忍气吞声;如今只是少了几两碎银子而已,谁都不该再斤斤计较了……
而这位解忧军的军爷,平日里也并不是个十恶不赦之辈;只是他与赌坊签下的文书约定,提前还债的话,就是八十两银子这个死价!如此一来,双方就算是顶上了牛!
“不行,一个铜板都不能少!嗝,老朱掌柜啊,说句心里话,咱可没跟你多要啊!你琢磨琢磨,这事要是闹到官府去,一百两银子你得认掏吧?就差这几两银子的事,找熟人拆兑拆兑不就凑齐了吗?”
这壮汉一边“宽慰”着朱掌柜,一边用眼神往秦秋身上带。而秦秋本身就是个大手大脚的飞贼,过了一辈子仗义疏财、挥金如土的日子;别说这区区几两碎银子了,就是成千上万的大数目,他只需要出门解个手的功夫,也能轻松解决了!
秦秋本来都掏出了银荷包,可没想到老朱掌柜面色一沉,伸手止住了秦秋的动作;随即他又对着这位军爷憨厚一笑,不好意思的说道:
“行吧……那军爷您跟我来后院取银子?”
“就知道你不老实!嗝……前面带路……”
秦秋不知道朱掌柜的经济状况,还只当他是心疼银子,想要临时跟对方砍砍价呢;可谁知道二人才刚刚走入了客栈后院,那一直持续不断的劈柴声、竟立刻戛然而止了……
秦秋心中一紧,急忙跑向后院;只见方才还憨厚朴实的朱掌柜、双手死死握着一柄旧斧子,斧头已经结结实实的抡进了解忧军士的咽喉当中!
好果断的朱掌柜!好倒霉的军爷!被酒劲麻痹了神智的他,竟连一声惨叫都没发出来,便死在了这区区三两碎银子的手上!
“老朱!你这是何苦啊!我有的是银子,再多也能给你弄到!”
秦秋骂了一句之后,立刻纵腰上房,四处打量起了朱家店周围的动静;而朱掌柜则扔了手中破旧不堪的斧子,又抹了一把脸上温热的血迹,伸手指着柴堆前目瞪口呆的亲生儿子,语气平淡的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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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敢偷银子,老子就亲手宰了你。”
其实,朱掌柜既然听过秦秋的大名,也自然知道他的来历。对于这样的顶尖大贼来说,别说区区几十两银子了,就算是皇宫大内的至宝,他只要想要,就没有弄不到手的东西!可如果开口求秦秋帮忙,他老朱又算是个什么东西呢?
要过普通百姓的日子,就别麻烦江湖道的朋友!要受江湖道的恩惠,就别装成一副安善良民的模样。自古以来,这甘蔗就没有两头甜的美事!他老朱虽然不是什么大英雄,但毕竟也是上过海底、拜过老头子的江湖!金盆洗手之后,他为了安稳的生活,为了养大儿子,已经习惯了卑躬屈膝、忍气吞声。老百姓过日子嘛,还不都是这样吗?
然而他心里清楚,今天这个槛不高,但作为朱掌柜的自己,却肯定是过不去了;可如果作为江湖人的他,只要一个眼神,秦秋定会帮他渡过难关。
可他毕竟是老派的江湖人,又当婊子又立牌坊的下贱事,无论如何也不会去做的!
愚蠢,固执,却令人钦佩。
与此同时,河坊街的一家小饭铺,也提前上好了门板。喝了足足两大坛三秦米酒的汪志,正跟在“结义大哥”的身后,缓缓走到了城南的一间小巷子里。
这位结义大哥告诉他说,自家存着新来的一批正经河套面粉,还有从长安城托人带回来的香辣子!一会到家之后,给兄弟抻上一碗地地道道的油泼面,也好解解他肚子里被勾起来的馋虫!
黄酒的后劲大,米酒的后劲也不小!平日里的汪志,本就与解忧军的同袍兄弟,没什么共同语言;今日好不容易遇见了三秦乡党,当然是极其兴奋了!正所谓酒逢知己千杯少,现在的汪志,脚底下就仿佛是踩了棉花、要不是被大哥搀着,早就趴在地上了!
究竟不光麻痹身体、也会麻痹思维。汪志也不知道好好想一想,正所谓“南甜北咸、东辣西酸”,每一个地方,都有一个地方偏爱的口味。江南道人士,饮食向来以清淡为主、鲜甜为佳!而辣子这东西,又是多金贵的物件啊!如果这小饭铺老板的脑子没什么问题,在姑苏城里卖这路平民吃食,还用这么贵的调味料,不早就把自己赔死了吗?
没过多久,一碗冒着热气的裤带面,便摆在了汪志的面前;一勺滚油泼下去、鲜红的半碎干辣子,翻滚着调皮的油花,激出了一股沁人心脾的香气。汪志闻着这股熟悉的味道,也顾不得先试试温度,一把抄起了筷子,直接端起了大海碗,三两下拌匀了调料,入口之前,还不忘跟大哥吆喝了一声:
“大哥,饿等不及咧!”
“看给你娃馋滴那怂样子,吃,使劲滴吃!泥哥奏似开店滴,不怕大肚汉!”
一碗回魂面下了肚,酒气上头的汪志也开始犯起了困意;可他仍然心念厨房中正在忙活的大哥,不好意思就这么趴在桌上睡死过去,便想开口把对方喊来交代两句……
然而他的头才刚刚抬起来,突然觉得脖子上传来一股巨大的力量,死死的勒住了他的喉咙!与此同时,背后也传来了一道反力,死死的抵在自己的后脖颈上!舌根被这两股力量一挤,满肚子的三秦小吃与香醇的米酒,立刻就从胃里向上翻涌;可勒在脖子上的那一圈索套、却根本没给他留下任何呕吐的空间!
其实以汪志的身手来说,在解忧军中至少算的上前五!可身后这人也不是个普通货色,双手死死拽着绳子、右膝盖也一直顶在汪志的后脖颈处,更反复调整用力方向,以防对方身子一歪、滚到了地上去……
没挣扎几下,这位已经攀上了姑苏沈家的副将大人,便死在了他“结义大哥”的手里!
第877章 181.人生长恨水长东(六)
眼下姑苏城的情况,正如沈居心中所忧虑的一般;有无数的江湖人,正在前来营救林思忧的半路途中;至于秦秋与他手下的百鸟,便是第一批潜入姑苏城的先锋部队。
百鸟的名头虽然不小,但从本质上来说,也只是一群自诩“义盗”的小偷而已。这些人只是已经实现了经济自由的基本目标,开始追求实现更高层次的人生价值罢了。
当然,从他们的手艺来说,的确业內最为顶尖的精英;所以分别潜入这外弛内紧的姑苏城,根本不存在任何问题。
秦秋的计划也很简单、甚至还有些粗糙。只是先剿灭这一百二十余解忧军精英,缴了他们手里的重器之后,便直取姑苏府衙,救出林思忧而已。不过考虑到南康士兵的战斗力本就不高、而城中守军、更是比精锐边军还要低出几个档次;所以就算计划简单粗糙了一些,也应该不是什么太大的问题。
姑苏城的常住人口不多,登基在籍本地百姓,大概在四十万这个数字左右。不过商业繁荣发达,自然也会带来流动人口增多的问题;所以这区区四十万的数字,恐怕与真实情况相去甚远。
况且在华禹大陆开战之前,南康朝廷正在全力着手改革户籍制度,各州府县的籍册本就是一团乱麻;如今几十名百鸟大贼潜入姑苏城,真不亚于一把沙子洒入了禹河,连点浪花都翻不起来。
解忧军的战斗力的确非同寻常,可他们毕竟不是专业的密谍探子,在这种不见刀光的地下战场当中,根本不可能会是百鸟的对手。由此可见,其实自从赵财神受伤之后,沈居也不如往日那般镇定;相信他们能揪出姑苏城中的隐患,也完全是病急乱投医了。
直到深夜子时,姑苏府衙门前仍然是一片灯火通明。姑苏守将刘克臣衣甲齐整,右手虚按腰间雁翎刀柄,正全神贯注的站在府衙门前戒备。
更夫报时的声音才刚刚落下不久,由打街口处便传来了一阵喧哗吵闹。刘将军眉头一皱,反手抽出刀来,低声提醒着自己身后的弟兄:
“有情况!都给我打起精神来!”
姑苏守军的一名小校听完之后,张口打了一个哈欠,不以为然的回复他道:
“哈~我说刘头,您能不能别总是一惊一乍的?亥时初刻,您就来了这么一出,结果人家是个卖夜宵的老头,那一筐三丁包子多香啊!方才,街口跑过去了一条土狗,您非说是有贼人派它来投石问路的;咱拎着家伙追了三四条街,总算给它堵在了一条死胡同里吧;结果大脑壳的胳膊还让它给咬了!我说您老人家就行行好吧!要是再这么抽冷子吓唬人玩,贼没招来,先把弟兄们折腾死了!”
刘将军紧皱眉头,继续盯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口中对这位目无官长的校尉呵斥道:
“你懂什么!这次的差事非比寻常,咱办好了未必有功,可要是办砸了的话,咱弟兄可全都吃不了兜着走!”
“嗨,这事也怪他沈大长老,真是有点偏心眼了。解忧军那帮王八蛋,个个都有银子花,有功夫在城里鬼混;可再看咱本乡本土的爷们呢,不但连个狗屁都没捞着,还得跟一群傻子似的站在大街上,戳一宿的大门、灌一肚子的冷风!要我说啊,这狗屁差事算是他妈没法干了!”
“就是就是!刘将军,要不然您去给咱说说……”
“干的都是一家的差事,总不能咱们干活遭罪,他们吃喝玩乐吧!”
就在这群姑苏兵群情激愤、声讨沈居办事不公的时候,街口那一队人已经越走越近。没过多大一会,便从薄纱般的夜露之中,露出了他们的本来面目。那位嘴欠的小校,抻着脖子屈了屈眼,看清了这些人的衣着打扮之后,立刻扭头啐了一口吐沫:
“呸!真他娘晦气,刚偷了个供果,转头就撞鬼身上了。”
原来这群互相嬉笑吵嚷的人,全都身披一袭解忧军的制式鱼鳞甲,腰挎一柄柄雁翎钢刀,显然是受沈居偏袒的解忧军!看着他们那副德行,应该都醉的不轻;尤其走在最前面的那位大爷,两条腿都开始拌蒜了!
虽然两军将士的武器,看起来都差不多,都是天机工坊研究出来的南康制式刀具;可仅从刀鞘附带的纹饰上来看,姑苏兵拿的都是由南康朝廷、分发给私人铁匠铺打造的“外单货”;可人家解忧军的家伙,却都是出自于天机工坊的顶级上品!
刘克臣看了看人家腰间佩戴的家伙,再低头瞅了瞅自己的这路货色,眼珠子都快瞪出血来了!他从鼻子里挤出了一声冷哼,快步走上前去,刚想厉声呵斥对方一番;却反而被那个步履蹒跚、身形瘦小的解忧军士,一头撞了个满怀:
“嗝……实在对不住啊兄弟…酒都洒您身上了…嘿嘿…我……嗝!我给你擦干净……我给你擦……”
这解忧军的醉鬼,一边赔礼道歉,一边伸手不停地摩挲着刘克臣的铠甲;而刘克臣也满脸嫌弃的伸手阻拦,二人一时之间“拳脚翻飞”,嘴里也一直在鸡同鸭讲的对付着废话。
这二人纠缠在了一起,可其他的解忧军士,却仿佛彻底遗忘了这位冒失鬼,谁都没回头看上一眼,继续嬉笑打闹着往前走去。
刘克臣的位置,距离姑苏府衙门前并不算远;可由于这群醉鬼实在是太吵了,所以站在门前的姑苏兵,也没听清刘克臣到底在和对方说些什么;他们只能看见双方正在不断交替着手臂,语言交流也愈来愈额频繁,仿佛已经生出了一丝火气来……
别看那小校在言语上颇为不恭,可如今眼见自家将军刘克臣,与解忧军的人战作可一团,他立刻扬手一挥,口中同时高喊道:
“弟兄们,刘头要吃亏了!跟我上去揍这群兔崽子啊!”
用了一个“揍”字,简直再合适不过了。因为按照南康的军法来说,两军之间发生私斗,只要没闹出人命,其实队伍等级的高低并不重要。就比如说解忧军虽然是一等军,而姑苏府兵乃是三等军;但眼下喝多闹事的罪归祸首,毕竟是解忧军的人!即便将来真的把事闹大了,只要不动刀子不出人命,也跟他们姑苏兵没多大关系。!
经他这么一招呼,府衙里里外外的姑苏兵,竟蹿出来足有一百多号人!这些不当值的弟兄们探头一看,只见正在与刘克臣“交流”的那名解忧军,已经开始朝着自家将军脸上“招呼”了,心中立刻升起了一团怒火!
“这也太欺负人了!弟兄们,揍这群兔崽子啊,闹出了事我兜着!”
也不知人群之中谁喊了这么一句,算是彻底把姑苏府兵的战意挑动了起来。那位小校一马当先、挥拳便兜在了一名解忧军卒的鼻梁骨上,直接打出了一个姹紫嫣红!对方虽然喝多了酒,但脑子还没彻底糊涂!鼻子一疼,鲜血一流,酒气就算醒了一大半……
如此一来,双方便在姑苏府衙门前打作一团。
解忧军的战斗力的确非比寻常,但毕竟人数太少,又都喝多了酒,所以也只能维持在僵局而已;至于闻声赶来的师爷,一见这个热闹场面,连劝架的话都没说一句,立刻扭回头去,向住在外厢房的知府大人报告去了。
姑苏知府名叫谢汝昌,本是个文武双全的干练之才。近日以来,由于府衙后宅被沈居强行征用,所以他一直就不太高兴。今晚天黑之后,他在外厢房的床上翻来覆去的打滚;直到子时,才刚刚培养出一丝难得的睡意。如今被师爷这么一搅合,立刻气的从床上直接蹦了起来!
“解忧军也敢打,刘克臣这他妈是要疯啊?”
骂了一声刘克臣,谢知府随手便从床箱中取出了一杆中型三眼神火铳。随后,他就穿着白花花的中衣,肩扛着这杆天机工坊的新型“小火炮”、大模大样地走到了府衙门前。
谢汝昌是个果断之人,他眼见门前这片混战已然无法拉开,一没劝二没嚷,直接仰天搂开了一火。
只听“嘭”的一声巨响过后,百来人的混战立刻陷入停滞状态;而谢汝昌伸手解下了铳杆悬挂的通条,麻利的清过了铳管之后,又不紧不慢地重新填上了一发炮药,抬手直指人群正中:
“继续!反正都得打死几个,我也正好趁着这个机会、试试这东西的威力如何。”
一阵尴尬的沉默过后,自己也莫名其妙的刘克臣,刚想开口辩解什么,谢知府立刻朝天再发一炮!
嘭!
“你们不是喜欢打架吗?跟你们说“继续”、都听不懂是吧?来来来,我今天就在这当个见证,你们什么时候打够了,咱什么时候算完!不过刘克臣我可告诉你,咱姑苏城的兵,可以与人私斗,但是却不能打败仗!你既然身为守城将军,就得负责把这群解忧军都给我弄死在姑苏,跑出去一个活口,你都不算好汉子!”
谢知府一边阴阳怪气的说着反话,一边暗中对着师爷摆了摆手,示意他把解忧军都带进府衙大堂;而自己则大大咧咧的坐在了府衙门前的台阶上,准备开始训话。
然而他们谁都没有看见,就在门前混战刚刚爆发的时候;府衙侧院方向,突然闪过了一道黑影!对方的身法决定,落地不但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反而还借着卸力的动作,直接滚入了角落的衙监地牢之中……
第878章 182.人生长恨水长东(七)
这一场在府衙门前打起来的糊涂仗,本就是秦秋用于吸引姑苏府兵注意力的布置。因为直到深夜子时之前,那一百二十名解忧军,已然彻底命丧九泉了。解救林思忧唯一的阻碍,也就只有这群上不了台面的看门狗而已。
不得不说,秦秋的运气还不错,住在朱家店的那一批解忧军,全都是火铳兵。那四十杆簇新的二郎神火铳,也被保护朱掌柜父子撤退的百鸟弟兄,带出了姑苏城外。至于存放着天机弩的吉庆客栈,由于掌柜并不是江湖人,所以百鸟的人也没跟他客气,直接将其打昏捆好之后;用斧子把那些市价一百多两银子的好东西,全部劈成了废木头。
解决了使用门槛极低的重器之后,还留在姑苏城中的百鸟众人,便换上了解忧军的军服,大摇大摆的走到了府衙前街,与刘克臣所率领的姑苏守军闹起了乱子。当然,秦秋也正好趁着这个机会,潜入了知府衙门,开始搜寻起了林思忧的踪迹。
其实以秦秋的身手来说,就算是大模大样的硬闯;恐怕整个姑苏府除了沈游之外,也没人能拦得住他。可即便林思忧没有受刑,终究也是个普通的老妇人,跑不快也跳不高。而秦秋又无法确定林思忧的藏匿地点,任他能耐再大,想要从这三套院的府衙之中搜出一个人来,也不是一时半刻就能解决的问题。
秦秋在做活之前,为了避免打草惊蛇,也不敢过于细致踩上一道盘子;所以他选择的第一处搜索地点,便是放在了最有可能的衙监地牢当中。
南康的衙监,不同于北燕的监牢或是大狱。按照南康刑律的流程来看,这里更像是一个犯人的中转站,而并非是看押场所。就比如说一个杀人如麻的江洋大盗,若是在姑苏城落网的话;身为姑苏知府大人的谢汝昌,是没有权利审问案情的。因为南康的府衙只管民事,并无权利代管刑事大案;也就是说,只要案子牵扯了人命,就不是府衙的职责范围了。可案犯毕竟在此地落网,就必须要在衙监暂且收押,等主管刑律的律法司前来提人。所以凡是南康的府衙,都要设立这样一个场所。
由于本身用处不大,所以南康衙监的规模也普遍较小。秦秋一个翻身滚进了衙监,挥手敲晕了被他惊醒的看守老头,一步不停地走下了监牢的台阶。
姑苏衙监总共只有四间牢房,其中两间有人,两间是空的。秦秋还没等开口说话,只听得其中一人打了个哈欠,竟然先问起了他来:
“你谁啊?什么案由?”
“我身上没案,你有没有见过一个老太太?”
那男子伸手揉了揉脸,仔细打量起了缠头裹脑、黑巾敷面的秦秋,没好气的说道:
“就你这副扮相,身上没案那都有鬼了!。”
“你哪那么多废话……见过一个老太太被人送进来吗?”
“就看见过门口送饭的老张头,没见过什么老太太……哎呀?没看出来,你长得白白净净,心思还挺歹毒啊!这是怕自己露了相、打算斩草除根呀?”
秦秋没工夫搭理他,转身要走;可没想到这人一把握住铁栏杆、扯着脖子朝他嚷道:
“哎哎哎!别走啊兄弟!大家都是道上混的,顺便把我也给劫了呗?也省得我那些兄弟费事了……”
“你背的是什么案由啊?”
“嗨,也没啥大事,纯粹是糟了冤案了。我就是玩了几个娘们,走的时候不注意,把一盏油灯给碰倒了而已。你说说看,我这不是无妄之灾吗?”
秦秋听完冷笑一声,也不知屈指弹出了什么东西;只见牢门铁链末端的那把大锁、莫名其妙的向上一荡,随即又落回了原位:
“到了下面之后,说话可得留点神!记住了,咱可不是一个道上。”
“嘿?什么意思啊你?救不救你到是给句痛快啊!拿石头子崩锁头,你吓唬小孩呢?……兄弟!兄弟……”
秦秋没再搭理他,迈步走上了台阶,挥手关上了通往地下监牢的大铁门;而这位重案犯牢门的锁头,也被他彻底的给堵死了。别说等他的人来劫狱了,就算是正经八百的原配钥匙,也根本别想打开那把锁!
秦秋来到门边侧耳倾听,发现府衙外墙仍然还有喧哗的声音,显然误会还没有解开;于是他腰腹一挑,平地跃上了身后的房顶,开始大范围的摸查起来。
秦秋到底是齐雁的亲师兄,“挑瓦开天窗”的手艺,真可谓是炉火纯青。偌大一处三进套院,大大小小的房间足有二、三十处之多;然而仅仅半柱香的功夫,他已然排查了足有一多半。
可惜,仍然还是一无所获。
此时,正在府衙门前的谢汝昌,终于收起了那套指桑骂槐、阴阳怪气的做派。他伸手指着满面涨红的守将刘克臣,厉声斥问道:
“刘将军,你可别说我谢某人媚上欺下、不给你说话的机会!现在你当着大家的面,把事情一五一十的说清楚,本官来给你评理。说!为什么要打人?”
“谢大人,咱们俩也算是老相识、老搭档了!我刘克臣是个什么样的人,您还不清楚吗?天地良心,我是真的没想打人,就是想问问解忧军的弟兄,为何这么晚了还在大街上喧哗吵闹而已;是他们先无缘无故动手打了侯三,我才动起了手的……”
“哎我说刘将军,您这几句话一说,可真让弟兄们心凉啊!分明是看见你上前挨了欺负、和人家动起手来;我们怕您一个人吃亏,这才跟他们打起来的……”
一件事两种说法,谢汝昌听得脑袋都大了!无可奈何之下、他只好转头对着那位身形消瘦的解忧军士,问起了事情的经过,可谁知道又听到了第三个版本。等他分析出了八九不离十之后,真想抬手就把这个看热闹不嫌事达的侯三崩死!
刘克臣什么时候被欺负了?解忧军的弟兄又什么时候动手打人了?这俩人分明是在互相客气呢!可这侯三倒好,什么都没问呢,抻长了脖子嚎一嗓子,就喊出了这么大一场群架!
一百多号人,没那拿下十几个醉鬼不说,现在还得老子来给你擦屁股!
毕竟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如何处置侯三的事,倒可以放在日后再说;可解忧军现在可是归沈居一人调遣,自己当的又是姑苏城的父母官,打了沈家大爷的人,这以后还怎么混啊……
为今之计,也只能先安抚住鼻青脸肿的解忧军了!
“各位解忧军的弟兄们息怒,都怪刘将军与谢某人御下不严,这才闹出了一场误会。不过好歹诸位兄弟久经沙场、身手敏捷,落下的也都是皮外伤,咱们就算是不打不相识了嘛。我看这样吧,明日一早,本官便请来姑苏城最好的郎中,去客栈为诸位诊治伤势;待明日入夜以后,本官再于登云楼上设宴洗尘,顺带给诸位弟兄赔罪;至于沈长老那边嘛……依本官之见,就不好麻烦他了;不知诸位兄弟意下如何啊?”
这解忧军领头之人听完之后,回头看了看身后鼻青脸肿的兄弟,彼此一阵挤眉弄眼,便伸出了一个巴掌来:
“谢大人,咱弟兄知道你什么意思,可这顿打我们不能白挨!当然了,咱也不讹人,我们受的确实只是皮外伤,所以这郎中和酒宴嘛……我看就不用麻烦了,还是来点实惠吧?咱就照着沈大人的前车走上一辙,每人这个数,您看怎么样?”
谢汝昌虽然是个四品知府,可说起敛财的门路与方式,甚至比不上北燕一个九品芝麻官来的更加方便。不过最近姑苏城正值多事之秋,再加上对方的人也不算多;几百两银子扔出去虽然肉疼,但对于奉行高薪养廉的南康官员来说,也不至于会为了这点银子就倾家荡产。
谢汝昌咬了咬牙,终于狠下了心来:
“好,明日本官定会派人,将银子送至汪副将手上。”
“快人快语,一言为定!弟兄们,散了!”
直到这些解忧军离开府衙前街之后,谢汝昌仍然没缓过神来:自己说把这笔银子送到汪志手上,原本是抱着恶心对方的念头;可没想到他们竟然答应的如此干脆,仿佛根本不在乎与其他人平分一样……
那为什么还要讹人呢?
此时此刻,一直躲在门后观战的师爷走上前来。他凑近自家东主谢汝昌,轻咳了一声说道:
“咳!东翁,学生觉得此事颇有些蹊跷之处。”
“嗯?”
“这十几名解忧军的身形,好像过于瘦弱了一些啊。”
谢汝昌闻言没什么反应,只是漫不经心的回了他一句:
“这有何蹊跷可言?想解忧军中士卒,大多都是两江子弟出身;而我姑苏府兵,则大部分都身怀北方血脉;两相比对之下,他们的身形显得瘦弱一些,也没什么大惊小怪的。毕竟这战场上的能耐,也不是靠着体格大小来决定的……”
“嗯……老翁说的也不无道理;可学生还曾听闻,今日傍晚时分,交了差事的解忧军,直接去了沈家绸缎庄。托沈沈会长的洪福,他们每个人都换上了一身平民百姓的服饰。当然,这是沈大人做事周祥,不想让这群虎狼之师,吓坏了姑苏城的乡亲父老;可方才这伙解忧军,为何又身穿制式铠甲呢?”
第879章 183.人生长恨水长东(八)
说到师爷这个职业,当然以江南道“出产”为上佳之选!别看谢汝昌的这位师爷其貌不扬,为人还有些胆小怕事;可从他回事的方式方法,也体现出了他的深厚底蕴。先抛出一个有些难度、但自家东主却刚好能够解答的问题;随后再把真正的疑点抛出,并将自己的观点、变成一个启发性的问题……
如此一来,既保留了自家东翁的脸面,也体现了自己存在的价值!
师爷如今提出的这个问题,才算是真的说到了点上,也成功唤起了谢汝昌自己的疑虑。
是啊,这些解忧军进城交完了差事之后,明明都换上了一身百姓的衣服,还每人得了五十两银子的“零花钱”;可再看刚才那伙醉醺醺的解忧军,为何又是披挂齐整的模样呢?无论怎么想,那身沉重僵硬的鱼鳞铠甲,也不会比中等丝绸长衫来的更加舒服;何况与自家的姑苏府兵打架,也是偶发性事件,就算是未雨绸缪、也实在是太巧了一些吧?
就在谢汝昌好像抓住了什么灵感的时候,忽然由府衙后院,传出了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
嘭!
谢汝昌双耳瞬间响起鸣音,只觉得脚下传来一阵地动山摇,连身子都有些站不稳了;片刻过后,勉强站稳身形的他,回头环顾四周,发现其他人也被吓得面色发白,正傻呆呆的看着自己……
眼下正值深夜子时,这一声巨响传来,直接惊醒了大半个姑苏城的百姓;而刚刚睡下两个时辰的沈居,也突然直挺挺地从床上坐起身子,愣了半晌之后,开口询问同样面带疑惑的夫人吕蕴:
“你……听见那声巨响了吗?”
“好像是有吧……可也不晓得是不是在做梦……”
“我得去看看……吴妈!吴妈!叫马号备马!”
吕夫人急忙起身,一边掌灯一边开口问道:
“老爷,你才刚休息了两个时辰;城中还有解忧军,府衙也有谢大人坐镇,不急的话,明早再说不行吗?”
“不要再说了,我必须去看看情况!夫人,我走之后,记得吩咐四喜看好冰心亭;再派吴妈去老三院里走一趟,如果他已经回来的话,就让他提起精神,看好了门户。至少今夜的姑苏城,恐怕不会太平了!”
吕蕴刚刚伺候沈居穿好了衣服,只听得门外吴妈敲门回话道:
“老爷,马已经备好了。”
沈居应了一声之后、抬手抚摸了夫人那张略带惊慌的脸庞之后,便转身走出了房门。
沈家大宅虽然位于城东,但距离姑苏城中心的府衙并不算远;刚刚转过一道弯来、走上了府衙前街的沈居,骑在高头大马的背上,一眼便看到了府衙后堂、隐约有浓烟涌现……
“吁!”
离着县衙尚有一段距离,沈居便直接勒住了马势。别瞧他如今已然五旬开外,但下马的姿势却不见一丝老态。
正站在县衙门前着急的谢汝昌等人,耳听得身后有马嘶传来,立刻回头望去。见到来者乃是长老会的会长大人之后,谢知府立刻仿佛找到了主心骨一般,快步迎上前去:
“沈会长您总算来了!有您的严令在,下官也不敢进后院勘察……”
沈居扬手止住了对方的话语,喊了一声“来人”之后,便有无数黑衣人从各个角落涌出,直扑姑苏府衙后堂。
直到这些不明身份的黑衣人、鱼贯而入之后,沈居这才回头看着满面惊慌的谢汝昌,语气十分严肃的盘问起来。直到谢汝昌与师爷叙述了事情的经过之后,沈居面色也显得有些颓然,不由自主的低声叹道:
“哎……莫非,还真的离不开他们了?”
谢汝昌和师爷谁也没明白他这句话的意思,但毕竟如今是自家府衙出了差错,只能屏息凝神的等待沈居发落。然而等沈居回过神来之后,却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又抬头对周围所有人道了一声“辛苦了”,便抬腿走入了府衙大门。
被留在府衙前街的谢汝昌与师爷,二人互相对望了一眼,又看了看街口时隐时现的好事百姓,只得叹了口气,与姑苏守将刘克臣一起前去轰散闲人。
沈居快步走入府衙后院,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硝石味道,不禁令他将眉毛皱成了一团。一名黑衣蒙面人见他走来,立刻快步走到近前,低声回禀起来:
“回沈大人,方才果然有贼人潜入后衙意欲劫囚,触动了我等提前设下的“伏地冲天雷”,所以才会发出方才那声巨响。”
“伏地冲天雷?”
“是,此乃出自于天机工坊的新式火器!”
“……案犯何在?”
“……回大人的话,我等还在搜索之中。”
“呵,好一个伏地冲天雷啊!”
揶揄了对方一句之后,沈居以袖虚掩口鼻,迈步走入了还在缓缓向外冒烟的后府正房。这是一套传统连三间的房屋样式,一间正厅坐北朝南、东西另配两间耳房。
此时此刻,正厅之中除了一些零碎的木屑、与不知名的焦黑物以外,并没有什么异常;然而位于西侧的主卧房,却已经是一片狼藉,不堪入目的景象。
屋中靠北墙的位置,本该摆着谢汝昌最爱的那具镂空雕花大床,可如今却已经破开了足有两人来宽的大洞,通过这个洞口,能直接看到后院的墙壁。而洞口附近的断壁残垣,也挂满了零散的血肉腑脏、以及焦黑的衣物碎片。这副看起来既残酷又血腥的场面,混合着空气中浓郁的焦香,令读书人出身的沈居几欲作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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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位黑衣人也看出了沈居的不适,眼角微微一弯,弓腰伸手对沈居说道:
“沈大人,这里就交给他们处理吧,咱们还是院中相谈。”
二人前后走出了这间令人不忍回顾的主居室,沈居深吸了一口略带焦糊味的空气,尽量用平缓的语气开口问道:
“你们谛听究竟在搞些什么名堂?”
“沈大人,有关此事的详细情况,您应该向关道爷询问才是;小人也是刚刚接手姑苏城的事务,对此事的前因后果了解不多,可能无法回答您的问题。”
“关兄只是说要用林思忧钓鱼,却没说过会搞出如此巨大的响动来!”
“此事也的确在我等意料之外,还请沈大人谅解。这伏地冲天雷本就是新武器,我等对于此物的威力也知之甚少;而且若不是今夜咬钩的鱼儿实在太大,我们也没指望这东西能派上用场。”
这位谛听的新任主管,并没有说谎,他的确是刚刚奉命来到姑苏城,接手索永宽留下的烂摊子。至于那所谓的“伏地冲天雷”,也真的只是一个半成品。关北斗之所以会命他们把这个“新东西”带到姑苏城,其实是主要是防止姜小楼会出手劫人!
由此可见,这东西的威力,定然也非比寻常!
整件事情的具体情况,其实是这样的。本该在此疗伤的林思忧与赵财神,已经被谛听提前转移到了沈家湖底水牢之中,关于这件事,沈居是心里有数的。
至于留在此地的“林思忧与赵财神”,根本就是谛听的人伪装而成。之前沈居为了请林思忧来救赵财神的命,不惜发出一道长老令;而关北斗便运用谛听在南康掌握的势力,以此为条件,与沈居达成暂时性的合作关系。
除了借沈家的水牢以外,还命他不得参与到与林思忧有关的一切事物当中。
其实关北斗的顾虑,也很好理解:如今沈归虽然已经死了,但沈居毕竟是他的亲伯父,无论如何都必须防他一手;至于说把林思忧与赵财神秘密关入沈家的水牢,也是为了试探沈家两兄弟的真正立场。
所以林思忧进入了姑苏城之后,明面上是解忧军与长老会会长沈居,进行了人犯交接;但从实际上来看,却是解忧军把林思忧交给了谛听!如此一来,不但法理上说得过去,林思忧也还在谛听掌控之中,可谓两全其美。
沈居既然都能想到,定会有江湖人前来营救林思忧;关北斗更也不会疏忽这个问题。考虑到如今江湖上够份量的顶尖高手,根本没剩下几个;唯一有可能插手此事之人,便是与沈归蛇鼠一窝的姜小楼、还有那个一直都不太听话的沈游而已。
只不过这两个家伙都是一等一的难缠,黑狗放在他们的面前,根本就不够看;如果没有宋行舟压阵的话,仅凭关北斗一人之力,拿他们根本没有任何办法。无可奈何之下,关北斗便只能调出天机工坊正在研制的新火器——伏地冲天雷,来试试双方的运气。
别看这东西的名字十分吓人,但终究都是个半成品而已。谛听的火器工匠们,至今还没有找到最合适的引爆方式;所以这伏地冲天雷,如今还只是个威力大一些的“震天雷”罢了。
换句话说,就是这玩意儿还得靠着人力进行干预触发,只是个半自动的“地雷”而已。
沈居听完了有关于“伏地冲天雷”的简单介绍之后,也向对方提出了一个问题:
“莫非你的意思是说,那个前来劫囚的贼人,误以为自己找到了林思忧的藏匿地点。当他现身之后,“那东西”便在谢大人的卧房之中,被你们的人自行引爆了?”
第880章 184.人生长恨水长东(完)
沈居本就不是个优柔寡断之辈,更不是个没闻过血腥气的清流文官。似他这般身居高位之人,寥寥几笔便能决定一个、乃至一群人的生死;他能接受牺牲他人,也能接受有人愿意自我牺牲,却不代表他会对这种事变得麻木,也不代表他会漠视生命的重量。
而这位谛听的新主管,听到他这个问题之后也点了点头,语气平和的说道:
“据我等推断,当时的情况大致如此。”
“那你们的人呢?”
“沈大人稍等,我再进去问问具体情况……”
这位谛听的新主管去得快,回来的也算麻利。他手中拎着两道残破的玉牌碎片,颇有些意兴阑珊的对沈居说道:
“可惜了,半成品就是半成品。我们的人已经死了,这是他们随身携带的玉牌;至于那个前来劫囚的贼人嘛,留下了半条胳膊,却不能确定已经被炸成了碎肉,还是保住了一条性命逃了出去;不过大人也不用过于心急,在下已经派人前去追寻了……”
“用两条人命来设伏,莫非……你们谛听都是疯子不成?”
沈居看着那两道残破的玉牌,难以置信的自言自语道;而谛听主管则耸了耸肩,用一种习以为常的语气说道:
“沈大人自幼出身名门,自然不知道银子的重量,也不懂重赏之下、必有勇夫的道理……”
“胡扯!你敢说他们二人都是自愿送死的不成?”
对方看着义正辞严斥责自己的沈居,无所谓的说道:
“当然是自愿的!而且这个答案也并不重要。”
重要,当然重要!对于沈居来说,这种事可以发生在华禹大陆的任何角落,但唯独南康不行!他为之奋斗了半生的新南康,绝不该是这副模样;他理想当中的太平盛世,也绝不该出现这样的亡命之徒!
沈居看着对方仅仅露出的一双眼睛,感受着那道冷淡漠然的目光,只觉得通体生寒!这个撑起了南康半壁的“谛听商会”,到底还藏着怎样不闻人知的秘密呢?
居庙堂之高、不识江湖之远,大概就是沈居的症结所在了。
放下沈居不谈,单说那位留下了一条臂膀的贼人——秦秋秦子规。
当他摸到了府衙后院的正房之上,“掀瓦开窗”向屋内望去:只见西侧寝房之中,有一名身材肥胖的中年男子,正侧卧在角落里的竹床之上;而紧贴墙壁那架美轮美奂的雕花朱漆大床之上,也躺着一位白发老妇,正背对着外侧酣睡。
秦秋可是个走千家串万户的顶尖大贼,他眼见“林思忧”正在床上酣睡,并没有急不可耐地入室掠人;而是从腰囊之中取出了一只大号竹筒,取下盖子,放出了一只尾巴拴着刀片的大号灰老鼠!
华禹大陆各家的密室宝库,从不乏前辈巧手匠人布下的机关陷阱;面对这种未知的危险,即便是身怀顶尖身法、经验丰富老辣的飞贼,也不敢保证自己能够全身而退。而秦秋这手“放鼠”的绝技,也是小绺门的前辈高人,从“吃臭(盗墓贼)”的同行手中演化而来。
由于华禹大陆的机关陷阱,大部分都是来源于秦墨遗篇,所以触发方式也比较固定。凡是富贵之家暗藏的机关,大多都是采用引线触发;至于那些机簧机构的手笔,大多都是隐藏在墓穴之中。
机关术纵然威力无穷,但也有一个很显而易见的缺陷,那就是保养问题。兽筋与麻绳或逐渐失去拉力,机簧的金属部件会生锈老化;所以那些暗藏在墓穴之中的机关,往往由于年深日久、缺乏维护的原因,十之八九都无法再产生作用了;至于暗藏在贵人家中的机关,则大部分都有专人负责维护,也就没什么侥幸可言了。
由于工作性质的不同,所以小绺门捡起了“放鸟探穴”的古典手艺,改良出了“放鼠”的手法:他们会从卖老鼠药的“挑汗”手中,购回一些训好的熟老鼠,在鼠尾拴上刀片,并以特质药粉将其毒哑,避免发出声响惊动本家。只待需要之时,便其放入密室之中。被训练过的熟老鼠,到了陌生的环境之中,会下意识的反复巡查周围地形。三转两转之下,那些引线式机关,就会被老鼠尾巴上拴着的刀片所触发,避免伤及自身。
这门手艺看起来不难,但想要玩透玩精,也不是一件简单的事。而秦秋这只老鼠,本就是配合默契的老搭档了;没过多久,便悄无声息的把整间屋子都转了个遍……
什么问题都没有。
秦秋耳听得墙外的喧闹声逐渐低沉下来,再也顾不得左顾右盼;他身子向房下一栽,双脚倒着搭在房檐之上,使了一个珍珠倒卷帘!然后又凭借腰身晃动的力道,双手向前一探、轻轻推开了正厅房门。
秦秋挂在房檐上等了三息,见屋中没有任何异常,腰杆再凭空一较劲,仿佛一条泥鳅那般、几乎贴在门框上方,双脚连地面都没沾,便凭空攀上了屋内房梁之上!
单就这手脚不沾地的本事,再加上整个过程之中、也没有任何响动传出,便不愧为百鸟之首的秦秋秦子规!
秦秋悄悄攀上了屋内的房梁之后,连片刻都未曾停歇;他四脚并用,仿佛一只蜘蛛那般、紧紧贴在横梁之上,几个发力过后,便仿照之前凌空挑腰的模式,滑过了上门槛,悄悄潜入了西侧卧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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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秋脚不沾地的进入了西卧房之中,紧紧攀附在房梁之上。他先仔细看了看侧身躺在竹床上的胖老者,并没发现什么异常;随即再次双脚倒叩雕花大床的顶部,仿佛一只蝙蝠那般、大头朝下地垂到了林思忧床前:
“二萨满?”
在他出声问询之前,秦秋便做好了万全的准备。他整个身子一扭、仿佛一道迎风飘扬的大旗、悬挂在半空之中;唯有一条右臂,死死拽着床沿借力,以防有何不测发生……
然而这一声“二萨满”出口之后,等待他的却只有轻微的“沙沙声”、以及“林思忧”愈发急促的呼吸频率;秦秋心中有些发毛,刚想跃上床头,伸手翻过对方的身子来看看情况;没想到对方却自己转过了身子,露出了一张眼窝深陷、脸颊内凹的枯瘦面孔,看上仿佛是一具骷髅披上了一层人皮,根本分不清是人是鬼!
无需再看的更加仔细,秦秋也知道此人定然不是林思忧,同时也明白自己是中了敌人的诱敌之计。
凭着顶级的危机处理经验,秦秋右臂立刻朝反方向一推,整个人轻飘飘的向门口“退去”……
然而,两道歇斯底里的疯狂笑声,却将他死死“夹”在了半空之中……
“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轰!”
疯狂而凄厉的笑声还未落下,刚刚将自己推离大床的秦秋,只觉眼前闪过一片金光,同时背后也传来了一阵巨力!两道力量的前后挤压之下,他只觉得身体一轻,便失去了所有的掌控能力。
秦秋虽然身手不俗,但毕竟不是南泉禅宗的金身罗汉!而且由于小绺门的功法,也以轻身提纵为主;若是说到身体的坚韧程度,甚至比起普通人来还略有不如!
不过,好在人处于极度亢奋的状态之下,是根本感受不到肉体疼痛的。飞出正厅的秦秋,仿佛蹦上了河堤的鲤鱼一般,才刚刚拍在地上,便一个猛子蹦起了身子来;他心知在这一道巨响过后,设伏之人立刻就会前来收取猎物;于是他再不敢停歇片刻、直接便从门前跃上房顶,又迅速翻过了府衙后墙,向城外遁去。
原路进原路回,自小养成的“好习惯”,即便是在生死关头,也绝对不会忘记。
当然,那只距离雕花大床最近的右臂,也被留在了卧房当中……
秦秋逃生的经验极其丰富,在如此紧急的关头之下,仍然没有留下太长的血迹。他在逃蹿的路程之中,不断收取百姓没来得及收回的衣物、以及挂在店门口的布招;并用这些东西,死死压着流血的各处伤口。他这一跑,便足足跑出了十多里之远;直跑到外城的一座寺庙外墙之下,他才终于停了下来……
并非是他认为此地已经安全,而是实在迈不开腿了。
面色苍白如纸的秦秋,勉强将那一卷卷浸透了鲜血的布墩,随手抛入了燕临大运河的河水之中;随后身体一个踉跄向后栽倒,撞靠在了寺庙的影壁墙外。
此时的秦秋,整个右臂依然齐肩断去;而胸口与小腹,也都被“伏地冲天雷”暗藏的铁砂、碎瓷片等“脏物”贯穿;若不是他在逃跑途中、咬牙用衣物布料堵死了伤口,恐怕这么远的一段奔袭,早已经落得个“翻肠搅肚”的下场了。
夏日的天色,总会亮的更早一些。如今只不过寅时三刻,但东方的天边却已经泛起了些许青白。
伤势极重的秦秋,颓然的靠在影壁墙上。他并没有感受到疼痛与难耐,只是觉得身体前所未有的轻盈,还掺杂了饥饿到了极点一般的虚弱感。与世人所描述的截然不同,秦秋对于死亡临近的感觉,非但没有半分混沌与晦暗,反而是前所未有的轻灵快活。他虚眼望着天边泛起的青光,耳边听着叽叽喳喳的鸟鸣,只觉得就连身体里最后的一丝重量,也开始随风而起……
“嗡!”
一道古朴厚重的钟声响起,寒山寺的僧人们,准备迎接新一天的早功课……
第881章 185.莫欺白头翁
时至天光大亮之时,谛听的人终于搜到了姑苏城东的寒山寺。只不过他们来的不大凑巧,今日寒山寺有一场法事,山门紧闭,不受俗家香火。
当然,这种事对于谛听来说,根本没有任何约束力。毕竟他们此番前来之人,都是黑衣蒙面的扮相,就算寒山寺的背后,还站着代表南楚旧势力的“保皇派”;可放手杀几个秃头和尚,就算建康城中那些个老骨头渣子想要寻仇,也根本找不准仇家,只能冲着明面上的沈居使劲。
然而事情的发展有些出乎意料,与谛听探子设想的结果完全不同。他们才刚刚抽出腰间钢刀,打算硬闯寒山寺,那两位迎门僧便对视了一眼之后,分别让开了通路。
丝毫没有强行阻拦的举动。
果不其然,他们在寺庙后的舍利塔外,看到了一名正在收殓骨灰的小沙弥。只可惜还是来晚了一步,从府衙跑出来的贼人,已经化成了一捧骨灰,无法确定此人究竟是百鸟秦子归、还是剑池姜小楼。不过对于他们这些人来说,有了那一身鲜血淋漓的夜行衣,也能回去交差了。
当然,他们带刀闯寺的事,肯定不能就这么结束了。不过究竟该如何善后,已经与谛听的人没什么关系了。正所谓养兵千日用在一时,所谓的长老会会长,本来就是谛听捧起来顶雷的角色。只待新南康光照华禹之前,所有摆不上台面说的腌臜事,都会被一股泼在沈居的头上;随后再由关北斗亲自出面,一举将长老会、保皇派等等机构铲除,只留下一盘散沙的议法会,也就完全足够了。
此时,刚刚回府的“南康大毒瘤”沈居,意外的见到了一个身体恢复如初、甚至还更胜以往的赵财神!如此看来,用一百二十名解忧军为代价,换一个连消渴症都彻底痊愈的赵启宁,这笔生意还真是物超所值!
殊不知为救赵启宁一命,整个南康朝廷所要付出的代价,远远不仅如此;而且回春术所带来的副作用,也大幅度拉近了赵启宁的死期。
不过,当林思忧向沈居索取“诊金”的时候,沈居也实打实的犯起了难来。平心而论,他本没打算赖账,只是派去幽北核实消息的人才刚刚上路;短时间内,根本无法得到确切的信息;所以他既无法给林思忧变出一个活生生的沈归,也无法告诉她一个可以确定的实事。无可奈何之下,他也只能仿照将麻烦推给自己处理的谛听,把林思忧这个烫手山芋,再反手推回曹柏青的手上。
作为诱饵的赵启宁,已经失去了所有的价值,终于能留在沈宅安心养病,等待着很快就会降临的死亡;而林思忧则在曹柏青的亲自押送之下,踏上了返回建康城的道路。在那里,还有一位身中剧毒、苟延残喘的白玉烟,正在等待着她的救治。
林思忧的医术固然极其高明,但作为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妇人,也根本没有任何反抗的余地,只能听凭谛听摆布而已。
谛听不同于解忧军,曹柏青的能力,也绝非汪志之流可比。他们早有关北斗的密令在先,刚刚从沈居手里接过了林思忧之后,连片刻都未曾耽搁,立刻化装成普通的车队,赶上一架单匹马车,押着林思忧离开了姑苏城外。
其实早在秦秋逃至寒山寺外的时候,一心等待林思忧返程的沈游,也正在寺中休息,二人仅有一墙之隔。所以当谛听押送林思忧的车队,路过寒山寺的时候,沈游也就盯上了驾辕赶车的谛听新任管事——曹柏青。
其实沈游现在就可以出手,先将谛听的探子一举剿灭,再劫走林思忧,前后用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只不过江南道不比北燕,官道往来更加频繁不说,城市与城市之间的距离也非常相近。再加上南康为了维护商人的利益,很早便开始着手剿灭江湖道,所以地面也变得十分太平。如此一来,敢走夜路的客商与货队变得越来越多,在如此人多眼杂的情况之下,也实在不便出手劫人。
不过,根据这一行人的行进速度推断,这四百里的路程,他们绝对无法一夜走完;根据沈游的推断,途中至少要在曲阿县落一次脚。因为如此一来,一条四百里的路程,便被分成了两端几乎相等的路程,只不过从曲阿到建康之间,一定会路过一片山林密集的小路。狭窄幽深的山路,不同于宽敞的官道;虽然没有拦路的匪盗,却时常会有野兽出没;所以这里不但更加清净偏僻、敢走夜路的人也不多,正是沈游动手劫人的绝佳地点。
江南道的夏季,历来都是阴雨绵绵的天气。一觉睡醒之后,曹柏青发现窗外下起了小雨,也并没太过在意。然而,从曲阿县离开的马车,穿行到凤凰岭的时候,右侧车轮终于不堪重负,发出了“喀嚓”一声脆响……
雨水笼罩下的山路本就泥泞不堪,湿滑难行;如今车轮突然破损,拖着拉车的驽马也蹄下一滑,连带着驾车的曹柏青、与车厢之中的林思忧,一齐向右侧滑去……
曹柏青虽然不是什么顶尖高手,但反应速度却一点都不慢!他迅速调整好自己的身体、翻身荡下马车,双手死死攀住车沿,暂缓了马车倾倒的趋势;而其余的谛听探子也迅速赶来帮忙,众人一起用力,很快便重新拽回了马车……
可惜那具破碎的车轮,却再也修不回来了。
“这他妈鬼天气……邱子,去附近看看有没有地方可以避雨;麻鹰,跑一趟最近的村店,买个车轮回来换上。”
曹柏青一声令下,两名装扮成小伙计模样的谛听探子,便奉命离开了马车,分头行事而去。然而他们这一走,很长时间都没有音讯传回;大约过了有半炷香的时间,曹柏青实在是等不及了,便又点出了两名探子,让他们按照前人留下的脚印痕迹,前去探查情况。
前后两批人进了山,却都仿佛石沉大海一般,泯灭的悄无声息。曹柏青站在破损的马车旁边,只觉得落在身上的雨点,也变得冰冷刺骨起来,激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曹管事,要不然我们哥俩再去看看?”
两个原本是跟着老索办事的姑苏城老人,见曹柏青面色凝重,适时的凑上前来。正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以后他们还得在姑苏城里干活,想要跟这位信任管事套套近乎,也实属人之常情;然而曹柏青挥手一抹满是雨水的脸庞,轻轻地摇了摇头、拒绝了这二位自告奋勇的“前朝老臣”:
“不,我感觉不太妙,此地不宜久留。咱们留下记号就行了,如果他们还活着,定然能追上咱们。嗯……马车也就扔在这里,咱们这就上路。”
曹柏青心中有了不详的预感,他一刻也不想在这鬼地方继续耗下去了;可惜的是,他才刚刚转过身去,耳后便传来了一道利刃割破皮肉的声音……
这种声音本就非常细微,又混合了绵延不断的雨水之声,如果不仔细分辨的话,真的很难引起人的注意力。然而曹柏青在谛听当中,也算得上是半个元老,否则的话,也轮不到他来接替索永宽的肥差;当然,从另外一种角度上来看的话,既然能成为元老级人物,这曹柏青也定是个杀人如麻的狠辣角色!
杀人者,人恒杀之,无论是血肉四溅的两军疆场、还是见不得光的黑暗战场,凡是能成功熬过三年以上的老家伙,或许在专业水平方面各有高低;但危机嗅觉与求生欲望,却一定是出类拔萃的顶尖水准。
结合先后两拨有去无回的探子来看,眼下的局势已经十分明朗,定是有人冲着车厢里的林思忧而来。此人既然能够悄无声息的解决掉四名眼线,又能够瞒过自己的耳朵,悄悄接近马车,又突然暴起伤人,武学修为就绝对不会在自己之下!既然如此的话,那么明知不敌还要放手一搏、就显得过于愚蠢了;与其指望自己的手下能够围歼敌人,还不如先行扣住最关键的筹码,反而来的更加实际一些。
闪电般做出决断的曹柏青,连头都没回一下;他双膝一曲、身子向前一窜,仿佛一条蹦出水面的活鱼那般,直接跃入了已然向右倾斜的车厢之中。然而,他的上半身才刚刚穿过厚实的车厢帘,便被眼前突然出现的三道寒气,死死地定在了原地……
一路上都安静听话的肉票林思忧,此时右手平举,掌心对准车厢以外;而在她的指缝当中,还夹有三枚细长的蚊毫针,针尖及有分寸地搭在了曹柏青右眼的眼皮之上;由于距离实在太近、曹柏青既看不清楚蚊毫针的针头、也根本无法合上眼皮;只能任凭针尖吞吐的寒气,将眼前灼出一片滂沱……
“孩子,不用紧张……当然,你最好也不要轻举妄动。在很多年之前,我曾听过一个非常奇怪的说法。那人告诉我说,人的眼睛,是不会感觉到疼痛的。如果他所言不虚的话,也就是说即便老身手中这三枚银针,刺穿你的眼球,也只能令你感受到挤压之力,却并不会因此而感受到丝毫的痛苦。坦白的说,老身数十载行医生涯,对这种说法仍然感到十分困惑,并且非常好奇……你呢孩子,你愿意相信这个说法吗?还是你想帮助老身辨别一下真伪呢?”
第882章 186.恐惧
自从林思忧离开建康城中的那个大囚笼之后,整个人都显得有些反常。无论是被谛听转移到沈宅水牢之中,还是很痛快的出手帮赵启宁治伤,甚至是在来往押解的途中,她都是既不吵也不闹,配合的程度实在令人咂舌。
可直到今时今日,这位受江湖人爱戴敬仰的回春手林思忧、终于露出了她的一口獠牙。
对于曹柏青来说,比瞎一只眼更加严重的伤势,他也承受过不止一次;况且也正如林思忧所说一般,被三根银针抵住眼球,除了无法闭合眼皮之外,倒是也并没有任何生理上的不适。然而即便如此,他仍然还是一动都不敢动,就仿佛是一只肚子肥胖的癞皮狗,被卡在了狭窄的狗洞之中。
曹柏青所承受的巨大压力,大部分都是来自于心灵深处;而且这种毫无意义的恐惧感,也不是通过打熬身体、锤炼意志之类的训练手段,就能够彻底克服的本能反应。
好像只用一根手指,虚抵在自己的眉心间;即便明知道没有任何威胁性,但也会生出一种莫名其妙的紧张感。
眼睛,不仅仅是人体最脆弱的器官,更是用来感知世界、接受信息的重要方式。仅从生理这个角度来说,眼球被针刺瞎的伤势,虽然并不足矣致命,却足够形成强有力的巨大威胁;因为眼球的后方,乃是更加重要的大脑。
说来也有些可笑,人人都知道眼球的孱弱;但在潜意识中,仍然会将其当成是大脑的最后一道防护;这是人类接受信息、判断危险的方式,所决定的结果。
若是论及身手高低,只怕一百个林思忧,也不是一个曹柏青的对手;然而就是靠着小小的三枚蚊毫针,却仿佛李玄鱼手中的定魂针一般,将他死死地“钉在了”原地,不敢动弹分毫!
听完了林思忧方才的那一番话之后,由于对方“医道大家”的名声,实在是如雷贯耳;所以也令曹柏青在一时之间,无法分辨这究竟是一种医学方面的探讨,还是一种颇为温柔的威胁!
“咕嘟……”
耳听得车厢外的厮杀,已然进入尾声的曹柏青,不由自主地吞下了一口唾沫;无法闭合的双目,也开始不断流淌出泪水、顺着纤长的银针,缓缓流向了林思忧那布满细纹的手指……
林思忧莞尔一笑,双唇一错:
“嗯……看来你不太喜欢说话……”
噗!
话音未落,林思忧手指一松,变探指为推掌,凌空将这三根细细的银针,全部推入了曹柏青的右眼之中!
“现在告诉我,你疼吗?”
疼!这一种深入骨髓的疼!曹柏青双手捂住鲜血淋漓的右眼,仿佛被打断了脊梁的土狗一般,用手肘勉强支撑起了上半截的身子,一边使劲地甩着头颅、咽喉里也发出了隐忍的呜咽之声!林思忧眉头一皱,伸手揪住对方的发髻,打算好好查看一下伤势的具体变化;可没想到曹柏青的呜咽凭空转高了调子,音量也迅速由谷地拉至山巅,直刺得人耳膜发痒,浑身上下都觉得非常不自在!
还没等林思忧一针戳中对方哑穴,上半截身子还留在车厢之中的曹柏青,仿佛被巨浪卷走的溺水之人,身体平平后向后滑去,双肘失去支撑身体的能力、额头也“咚”的一声撞在了车厢底部……
而那三根没入眼眶的蚊毫针,也在木板上刮出一阵阵令人牙酸的声响,直刺的林思忧捂住了双耳,龇牙咧嘴的开口呵斥道:
“外面是谁家的小崽子,腔子里就没长着一颗人心是吗?杀人不过头点地,他就算有再大的不是,你一刀抹了脖子便是,别这么变着法的折磨人!”
天地良心!刚刚将十五名谛听探子绞杀干净的沈游,还真没有半点折磨人的坏心眼;他只是眼见有两条大腿露在车厢外面,还以为是被自己一剑斩断的碎尸;或是一条漏网之鱼,想要拿住林思忧来要挟自己呢!所以他也并没多想,飞起一剑,先挑开了缠绕在脚脖之上的马车缰绳,并连带着脚筋也一并挑断;这才紧紧攥着对方的脚脖子,使劲儿向外拖去……。
在他看来,反正不是半截身子、就是一个该死的鬼;为了避免遭受到对方的临死反击、这一剑挑深着些总没坏处。可没想到自己这区区一剑,竟然划出了一阵无休止般的鬼哭狼嚎!当然,这等意料之外的巨大的变数,也将天不怕地不怕的沈游、惊出了一身的冷汗!
如果是平民百姓的话,遇见这样的意外,肯定是扭头就跑;可沈游毕竟不是普通人,身上的能耐强,胆子也就跟着壮了起来。他伸出左手,攥住另外一只脚脖,向外狠狠一拉……
嗤啦嗤啦的木纹声响,混合着根本不像是从人类口中发出的痛苦哀嚎,经沈游用力一拉,终于回响在山林之间……
此时此刻的曹柏青,除了忍受着令人头皮发麻的剧痛之外,心中也满是对林思忧的怨恨之情;如果仅仅没了一只眼睛,自己还可以拼死一战,或许还能博得一线生机;可就在被林思忧耽搁的这一段时间之中,外面的贼人出手挑断自己的脚筋,也就断送了自己最后的一线生机。
实在不知对方是人是鬼的沈居,也揪住了对方散乱的发髻,并扭过对方的面面一看……哗!他被吓了大一跳!
这针灸术倒是没什么新鲜的,可曹柏青这“灸眼珠子”的手法,他也活了四十多年,也还是头回见识到!
“佩服佩服!要说论起折磨人的手法,我可远不及您回春手林思忧啊!至少以我那点有限的想象力,绝想不出用针去扎别人的眼珠子!”
林思忧早就知道,既然前来姑苏的路上,没有遇到任何意外;那么回程的路,就肯定不会平安无事;只是她猜过了无数种的可能性,却唯独想漏了这一位。如今听到了对方这句回复之后,立刻在右手倒扣了一枚白瓷罐子、又将塞子轻轻拽松,这才掀开了面前那道帘子……
林思忧缓缓走下了马车,看也不看正在满地打滚的曹柏青,径直走向眉头紧锁的沈游,抬手就拍了对方后脑勺一巴掌:
“你怎么来了?”
眼下已经等同于华禹大陆第一高手的沈游,被林思忧这“轻飘飘”的一巴掌给彻底打懵了!自己虽然对幽北两位萨满的威名早有耳闻,但双方毕竟还是头一次见面;即便跟着二哥沈昂的关系去论,对方也只不过高了自己一辈而已;可如今听她的语气、再看她的做派,活像是在训自家不听话的孙子!
可对方这一巴掌,又明显没带什么恶意,自己也总不好还手去打一个老太太吧……
“我……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林思忧闻言眉头一皱,扬手又是一巴掌抽了过去:
“好好说话!”
沈游算是彻底的没脾气了!
按照他以往的行事风格,无论对方是谁,挨了这两巴掌,根本就不会再多说一句废话,只有手底下分生死这一条路可走;再加上这回春手林思忧、与自己还有着“杀兄之仇”,即便没有这两巴掌的挑衅,拔剑取了她的性命,也算是一件合情合理的事。
可现在却不行啊!自己顶着吃里扒外的名声,前来营救林思忧,本就是受沈归之托;即便不考虑血脉亲缘的关系,只看沈归为了救青梅的性命,至今还昏迷不醒的情分上,他也绝不能伤林思忧一根汗毛……
沈游心不甘情不愿地咽下了口气,咬牙开口威胁对方:
“林思忧,我劝你手脚最好放干净点……”
沈游才刚说了半句,只见林思忧肩膀微动、立刻伸出左手,轻轻架住了正要挥来的巴掌;而林思忧被他这么一架,脸上也露出了些许的疑惑:
“哎?长能耐了你……不对,你老的也有点太快了……”
直到现在,沈游才终于转过了这道弯:敢情她是认错人了!
沈游虽然只是沈归的三叔,但论既相貌与身形,包括声线与做派,他与侄儿沈归足有七八分的相似度!再加上眼下正值深夜时分,天上又飘着蒙蒙的细雨,能见度着实不高,也难怪林思忧会认错了人……
“看清楚了再打,我是沈游,不是沈归。”
林思忧听完之后,立刻屈目定睛观瞧;看了半晌之后,这才终于松了口气,点了点头说道:
“哦…原来是沈家的三小子啊…听说你和你大哥,都跟关北斗混在一条道上了?好!要说你姑苏沈家,不愧是江南道的顶尖豪族,门风和家教就是不一样!凡是沾了大义灭亲的勾当,应的都比谁都痛快!怎么着?这回是打算拿了老身,去要挟自家的亲外甥了?”
“呵……已经用不着拿你去要挟他了。现如今的沈归,随便来个七、八岁的孩子,也能轻易要了他的小命。明明白白的告诉你,这次我之所以会出手救你,正是因为受了他的嘱托。如今这些人已经被我杀干净了,沈归的人情债也算还过了;至于您老人家嘛……爱去哪就去哪,我管不着。不过我劝你最好还是躲的聪明一些,如果再被关北斗的人逮住的话,我也就彻底无能为力了……”
第883章 187.关李斗(上)
林思忧听到沈归处境危急,回话的语气之中,也略带了一丝罕见的慌张:
“等会沈游,你方才说的是什么意思?有白衡在,这华禹大陆又有谁人能困住沈归呢?”
沈游听到这里,立刻从鼻子里挤出一声冷哼:
“既然您老人家提到了这里,我也索性就直说了吧。方才您口口声声提到的衍圣公白衡,几天前便化作了一捧飞灰,连后事都是沈归亲手料理的……”
一句话出口,林思忧仿佛遭受了九天雷殛相仿、整个人竟呆在了当场;直到沈游轻咳出声,她这才勉强回过了神来……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白衡的死,对于沈归来说,的确称得上非常重大的打击。然而他自恃宋行舟不敢出手杀死自己,所以这种痛苦都是来源于情感本身,而并不掺杂其他关系;然而对于林思忧来说,这个噩耗,却不亚于天塌地陷一般恐怖!
有关此事,说来话长。
抛开沈归不提,单说近二十年来的华禹大陆,看似风波诡谲、明争暗斗;但实际上却都是在按照谛听、或者说是关北斗设定好的轨迹,在缓步前行。
天地之间,从来都没有孤立存在的个体,人,也如是一样。关北斗身怀地灵脉,并精通玄门星象占卜、推衍方术;说是个行走在人世间的神祇,或许有些高抬了他;但说他是位洞明世事、俯瞰阴阳的顶尖智者,想必也不会有人提出反对意见。
不过似他这样的顶尖智者,无论在任何时代,也都不是独此一家。以近几十年来说,包括西疆伏鲁宗的小金童佛;南林禅宗的弘慧禅师;甚至是他的三师弟无量真人等等等等……每一个宗派组织,都不缺少他这般智慧超群、术法精深之辈;只不过个人的修为有高低之分;每个人的性格与发展、也不尽相同罢了。
老百姓倒了霉,经常会用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的道理,来宽慰自己。同样的道理,天地尚且不全,也无法孕育出完美无缺之物;如果把眼光放的长远一些,那些得失成败、高低贵贱之类的事,从总体上看一定是趋于平衡的。
那些吃江湖饭的“金门相士”,往往都会把“天机不可泄露”的话挂在嘴边;当然,这句话的本意,是在避免言多语失的前提之下、尽量用语焉不详、含糊不清的“两头话”,钩动算卦相面之人本身的发散性思维,另其自行补全“批语预测”之中的缺陷部分。
所以这种说法,只是一种话术技巧而已,并不是什么高明的本领;可是对于关北斗这类有真才实学的智者来说,所谓“泄露天机”的禁制,也就不再只是一种骗人的把戏了。
天地有缺,亦无完全之法。相士行里有句老话,叫做五弊三缺、四舍两劫。五弊指的是“鳏、寡、孤、独、残”;三缺则是“财、命、权”;至于四舍乃是贪、怒、痴、懦;而两劫则应在了生老、病死。所以江湖相士无论“是腥是尖”,也都逃不开这层制约,假的也好、装的也罢,想要察见渊鱼、智料隐匿,就必须要付出相应的代价。
正如江湖金门的相士,即便本身不瞎,“翻白眼”的技术也一定练到了炉火纯青;而萨满教的神婆巫师,即便本身不“抽”,“出马请神”的时候,也立刻会“弹起来看”……也可以说凡是预测行业的从业人员,经验一旦丰富起来,如果没有了这种沉浸式、方法派的演出作为辅助,就连他们自己都觉得是在胡说八道。
抛开这些“腥把子(假相士)”,就该说说关北斗之流的“尖货”了。可以无相当人陆向寅,之所以会叛门出逃、并最终落得个惨淡收场,很大程度就是因关北斗所致。
陆向寅自幼武学天份极高,堪称三代弟子之最,性格也自然变得愈发偏执而好胜;关北斗被剥夺了继任的权利,身为二师兄的陆向寅,就理应成为掌教真人的不二之选。不过,任何人想要继承玄虚道君的衣钵,也无法摒弃方术与道法方面的造诣。所以挡在陆向寅面前的敌人,也并不是世人所认为的关北斗,而是他本身的缺陷罢了。
人无完人,陆向寅的道法天资,实在低的可怕;别说推衍天相,就连最基本的天人交感,他都完全无力触及。套用句老百姓的俗话来说,他就压根不是这块料!
可是年轻气盛的陆向寅,肯定不愿意接受这个结果;凭什么祖师爷赏大师兄一碗地灵脉的好饭,却反手砸了自己的碗呢?
关北斗明白陆向寅的想法,更理解他所遇见的难处。于是,他便将自己的推衍术,写成了一本精要籍册,并放在陆向寅一定会发现的地方。
陆向寅抵受不住诱惑,偷了关北斗的“算命笔记”;并在关北斗发现之后,畏罪潜逃至幽北三路。之所以得到这个结果,固然是陆向寅自己的问题居多;但关北斗此举,本身也没安什么好心。
对于有真实本领的方士来说,弊缺舍劫,是可以自行选择的;然而陆向寅根本就不是这块料,所以他强行逆炼推衍术,结果便只能听天由命
从陆向寅一生的轨迹之中,便可以分析出来:他显然是“五弊中残、三缺中命;四舍中懦、两劫中病。落下了这个结果之后,暗自与关北斗较劲的他,便仗着应了“阳残”之弊,进了幽北三路的皇宫,与北燕钦天司的关北斗遥相呼应。
只不过北燕的周家天子崇道、但幽北三路,却是萨满教的天下;如此一来,陆向寅想要操纵华禹大陆的演变,远没有关北斗那么容易。大路既然走不通,他便只能效仿南康谛听、组建了另一个“谍报机构”,暗中引导颜家天子行事;而这个机构,也就是后来的御马监。
也可以说,如果没有沈归横空出世的话,或许陆向寅“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战略意图,早已经彻底实现了。至于颜家一对志大才疏的亲爷俩,到底是不是北燕周家的对手,暂且另说;可对于陆向寅本人来说,先拥有与关北斗同场竞技的机会,才有了胜过他的可能性。
一个天生习武的材料,非要去跟一个神棍苗子比算卦,这纯粹就是吃饱了撑的。当然陆向寅最后的结局,也确实颇为惨淡。
纵然“为人上进”的陆向寅,被关北斗耍的团团转;可这并不代表天底下没人能制约他的天衍术。况且说到这种“怪力乱神”的能耐;放眼华禹大陆,他关北斗也不过只是二流顶尖水准罢了;真正、而且唯一的术法顶峰,就只有天灵脉者,幽北大萨满李玄鱼一人而已!
当年无鹤道人关北斗,入主北燕钦天司的时候,其人其至、其骨其心,早已经落在了李玄鱼的双眼当中。然而天灵脉者虽然寿数极高,可一旦出手杀戮非天灵脉者的话,也同样会受到天道法则的排斥,进而折损本身寿数。
就如同林思忧的回春手一般,天灵脉者虽然强大,但肆意杀戮普通人的话,也同样要付出相应的代价。对于以巫术咒法而闻名天下的李玄鱼,由于杀人的手段实在太方便了,也理所当然要落得个早夭的收场。
其实这个问题,李玄鱼也心中有数,但她却无可奈何。
北燕王朝占据中原腹地、物产丰富、幅员辽阔,人口繁衍的速度极快,英雄豪杰辈出;如果任其继续发展下去的话,那么幽北三路这片化外蛮荒之地,一定很快就会倒在北燕大军的征伐之下。唇亡齿寒、幽北三路一旦灭亡,漠北草原也是朝不保夕;届时华禹半壁尽归北燕不说,萨满教的根基血脉,也会在百年之内,被玄岳道宫连根拔起!
除此之外,还有另外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时至李玄鱼的天灵脉觉醒以后,华禹大陆的灵气便开始枯竭;就连修炼普通的内家吐纳功法,难度也呈几何倍增长;也正是由于天地间的灵气彻底枯竭,自李玄鱼之后,再也无力滋养出下一位天灵脉者了。
其实这个问题,本就是天道衍化规律所致,并不会被人力所左右,也不该是人类考虑的问题。一如狂风海啸、地动山摇,又何时会被人类的意志所更改呢?
然而,李玄鱼虽然是最后一名天灵脉者,但由于被幽北三路所累,损耗过大的缘故,所以她知道自己并不会是天灵脉者的最后挽歌。关于早死还是晚死这个问题,对于李玄鱼本人来说倒是无关紧要;可如果李玄鱼死后,仍然还有天灵脉者留在世间,就一定会导致萨满教的彻底消亡!
因为天灵脉者,就是华禹大陆维系相对平衡的一个决定性因素。可以想象得到,如果玄虚道君没有死,前朝大燕就不可能轻易解体;如果没有天灵脉者宋行舟组建的谛听,那么单以南康军队那孱弱疲软的战斗力,恐怕北燕大军的铁蹄、早已经踏过了滚滚华江;如果幽北三路没有他李玄鱼,岳海山手中的青芒剑,也可以足可以劈开东海雄关,北上收复失地。
从这个角度来看,天灵脉者之间的战斗,就是在代替国与国之间的厮杀;如此一来,华禹大陆的伤口,也就不再那么难以愈合。
第884章 188.关李斗(下)
几乎可以断言,任何一家诸侯所控制的土地上,一旦失去了天灵脉者的庇佑,立刻就会陷入无穷无尽的战火之中;而且,无论国力贫弱还是强盛,能者辈出还是人才凋零,最终都会沦为他人手下的附庸,彻底在华禹大陆的历史长河之中消失。
在李玄鱼祈灵所得到的观想之中,还有对于华禹未来的预测。她清楚的看到,当自己殡天之后,彻底失去了制约的关北斗,必然会令华禹大陆掀起一场山河俱碎、日月无光的大混战。
只待那时,没有任何一路诸侯能够独善其身;那飞扬肆虐的战火,必将会波及每一位无辜百姓的身上。连绵不绝的华江之水,将会被血液染红;波涛汹涌的禹河两岸,也定然会积尸如山;普天之大,却到处都是荒废的田亩与凌乱的尸骸;各家各户的门板,也纷纷会被拆下、赶制成一具具的薄皮棺材……
等到各路兵家分出胜负之后,瘟疫与饥荒也定然会接踵而至;待天下大乱重新平定之日,华禹大陆的总人口,也将会锐减七成以上!所以在李玄鱼看来,无论关北斗的计划是对是错、最终又能得到怎样的结果,都不值得付出如此惨烈的巨大代价!
而幽北三路与萨满教的灭亡,便是华禹大陆走向暗无天日的开端!
其实李玄鱼所“看到”的人间炼狱、与关北斗期望的“南康新世界”,二者之间并不抵触;甚至也可以说,就只是着眼过程、注重结果的区别而已。李玄鱼不忍华禹大陆变为残酷血腥的人间炼狱,所以她更趋向于缓慢而稳妥的演变方式;而关北斗则对现如今的华禹大陆彻底失去了信心,所以他想要追求破而后立的新世界。
所以从另一个角度来看,他们二人之间的拉扯,只不过是方式方法的区别而已;然而,由于二人所余寿数不同,所以只要李玄鱼一死,华禹大陆定然会遵循关北斗制定的轨迹运行……
所以李玄鱼才会在将死之前,举行了一场声势浩大的祈灵仪式,并救活了一个本不该降世的死胎。
往事如风,故人已逝;当年所发生的事,很多都已经无从考证、变成了一笔笔的糊涂账,湮灭在了岁月的长河之中。不过林思忧作为整件事情的亲历者,可以确定沈归的娘亲,也就是诞下死胎的郭贞郡主,的确是李玄鱼准备借尸还魂的一个灵体!而且这件事虽然骇人听闻、还透着满满的邪恶之气;但身为人父的太白飞虎郭云松,对这件事也是了如指掌的。
正如沈归记忆当中一样,郭贞郡主与李乐安二人的外貌与体型,的确非常相似;只不过身材与五官的圆润丰满、并不能代表身体健康程度;郭贞郡主的娘亲,早年受了郭云松的牵累,常年随太白铁军在冰天雪地里长途奔袭,落下了一身的陈病,身体十分脆弱;所以当郭贞郡主降生的时候,李玄鱼与林思忧都看出了一个很严重的问题:这孩子在娘胎里便落下了陈疾,恐怕很快就会夭折。
有两位大萨满认定的将死之人,恐怕世上也没人能够推翻;经过一番天人交战之后,郭云松只能答应李玄鱼的请求,李玄鱼也允诺,至少会为郭贞争取十五载的阳寿。
这样的一个约定,不但有机会可以保住幽北三路和萨满教,更无意中令李乐安收获了一段意料之外的姻缘;只不过郭贞与沈昂情至深处,破去了李玄鱼温养二十载的转灵之体,也令她的全盘计划被彻底打乱。好在沈昂离开幽北之前,郭贞郡主也发现自己已经身怀有孕;本已满盘失算的死棋,也就因为这个孩子的存在,出现了一道转机。
正因如此,沈昂不但避免了一向心狠手辣的大萨满李玄鱼、对他进行报复性打击;更因为李玄鱼心中对于郭贞的愧疚之情,得到了名为“灵视”的地灵脉。至于后来他没能逃开关北斗的魔爪,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可由于郭贞郡主的生魂有残,如果没有李玄鱼为她强行续命的话,就连自己的生命都无法独立维持!拖着这样一副病体,又如何孕育一个新生命呢?所以在小沈归五个月大的时候,胎动就已经彻底停止了……
无可奈何之下,李玄鱼只能死马当成活马医;她吩咐林思忧尽全力维持这个死胎的生长,而自己则走遍了大江南北,几乎搜罗到了所有蕴含灵力护持的宗门之宝;并以这些法器为根基,在奉京城外的祭坛,布下了一道祈灵大阵。
其实李玄鱼的原本计划,是想凭借伏鲁宗的转世法门,在郭贞郡主生魂泯灭之时,将自己的生魂注入对方的躯体之中;如此一来,郭贞的灵魂虽然还是会消亡,但李玄鱼却可以借着这具健康的身体,继续守护幽北三路。
然而,就因为一个登徒子沈昂,李玄鱼费尽心思准备了二十余载的灵体,全部过渡到了一具死胎的身上。可由于死胎本身魂魄不全,所以伏鲁宗的转世法门,根本无法派上用场。无可奈何之下,李玄鱼只能用自己的天灵脉为引,将自己的气运,寄生到这具死胎的身上。
这种祈灵的方式,李玄鱼自己也是半猜半想,生生“蒙”出来的手段;此法究竟能否奏效,结果又会是什么样子,她自己也没有任何头绪,就是一场无可奈何的豪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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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李玄鱼能借郭贞的躯体转世,与关北斗继续对垒的话,她当然是无所畏惧的;只不过前事已经被沈昂彻底推翻,无论死胎是否能够还阳,李玄鱼都是注定要灰飞烟灭的。而这个从虚空之中捕捉而来的生魂,本身又是一个无法确定的因素。好在这个孩子身负李玄鱼的气运,就算什么都不做,关北斗的计划也注定将会落空。
不过这孩子作为华禹大陆维持和平的“道具”,李玄鱼也自然要提前留下后手,以保证他能够平安无事的长大成人。
而那些布置当中,最后的一道屏障,便是纵横天下、未逢敌手的白文衍!因为在李玄鱼的预测观想之中,白衡,就是俗世间最后一个消亡的天灵脉者!
有白衡暗中庇护、有伍乘风、林思忧的悉心教导,无论是天灵脉者、武林高手、还是用毒大家,包括那些手段诡谲的江湖道,全都无法伤害沈归分毫。
由于李玄鱼早已经做好了完全的准备,用不着沈归再做任何多余的事情。所以她登台之前曾留下遗命,不许任何人干扰沈归的成长轨迹,也不许任何人试图左右他的行事意愿。只要他能够遵循自己的本心行事,健康快乐的成长,关北斗的所有努力,都注定会落得个竹篮打水一场空的下场。
如此看来,可能感觉会有些复杂。其实李玄鱼与关北斗之间的斗争,就好像是两个小孩子在玩拔河一般!李玄鱼这边,是不停的缝缝补补,拆拆借借,勉强将局面维持在相对平衡之上;而关北斗那边,则是彻底推倒重来;以短痛换长痛、重新构造出一个新世界来;而二者中间反复拉扯的绳子,就叫做华禹大陆。
然而,阳寿耗尽的李玄鱼,不得已要放下绳子;所以只能叫来沈归代替她继续与关北斗相争。
凡是一心跟随李玄鱼脚步的人,对于此事的详细情况,也多少都有所了解。他们之所以不愿意透漏给沈归太多,除了李玄鱼的嘱托之外;也是出于自己的一番好意。毕竟郭贞郡主与沈昂的命运,已经足够悲惨了;而沈归这孩子的命,与他的父母相比,也好不到哪里去。
所以对这些人来说,沈归能够富贵安乐的过上一辈子,就是他们最大的心愿了。
然而包括李玄鱼在内,所有人都忽略了一个很重要的问题:既然沈归这个天外异数的存在,能够彻底打乱关北斗的全盘布局;那么李玄鱼的计划,也同样会受到影响!
今日林思忧听闻白衡身死的消息,之所以会如此惊慌失措,就是因为白衡死在了他本不该死的时候!
也许旁人无法了解李玄鱼的构思,但是林思忧却比谁都更加清楚:沈归本是一个死胎,是违背天地运转规律的异数。随着他年龄的逐渐增长,身上沾染的红尘因果越多,天灵脉者消亡的速度也就越快。直到白衡消亡之后,天地灵气也将会彻底枯竭。
只不过这种枯竭,就如同曙光之前的黑夜一般;天地灵气全部消散之后,关北斗的本命根基——也就是藏在长安城地下的旧龙脉,也会失去所有的气运,变为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历史遗迹;而一直在操控龙脉的关北斗,也会与旧龙脉同时走向灭亡。
新旧交替、万象更新;届时华禹大陆的灵力本源,便会再次诞生于北燕王朝的新龙脉之中;只待新龙脉开始孕育灵气,天地也会重新焕发生机,自然会诞生出新一批的天灵脉者。
有这些人的出现,华禹大陆凡人之间的的争斗,又会变得毫无意义;而纷争的解决方式,也会从国与国之间的互相征伐,变回天灵脉者之间的“小打小闹”。
世人都以为天灵脉者,就是降临在凡间的神仙;殊不知这些举手投足之间、足矣毁天灭地的家伙们,反而是凡人争斗厮杀的“代理人”。
可如今白衡的猝然离去、不但沈归失去了一道最后的屏障;而且也代表着从未出错的李玄鱼,之后所有预测也全部崩溃。
第885章 189.自投罗网
沈游之所以会投身于谛听,一是为了偿还关北斗“救活”青梅的人情债;二是因为自己的二哥沈昂,被幽北李玄鱼所害。可接触的日子一长,南康的变化又的确日新月异;自以为眼见为实的沈游,便逐渐对关北斗口中所谓的“新世界计划”,产生了一些兴趣。
套一句俗话来说,他就是被关北斗慢慢洗脑了。
其实,世代盘踞姑苏城的沈家人,并不在关北斗有意拉拢的范畴当中。可由于关北斗抽取李玄鱼地灵脉的计划失败,所以阴差阳错之下、沈游也就成了唯一能够习学武艺的地灵脉者。
他那一身的武学修为,的确是自己辛苦打熬出来的;而具有灵视能力的地灵脉,则是来自于同血同脉的沈昂。这两样能力相辅相成,再加上沈游本身极高的武学天赋,理所当然的会成为一名绝顶高手。
关北斗浑身上下都是嘴,想要骗一个没什么江湖阅历的富家子弟,还不是手到擒来的事嘛?所以三说两说之下,沈游这位绝顶高手,便成为了谛听手中最锋利的一把尖刀。
所以直到今时今日,年过四旬的沈游,骨子里仍然还是一个单纯的理想主义者。怪就怪沈家的家境过于优越,而沈游的两位兄长,包括沈家二老,都把他保护的过于周全了。
相比之下,如果关北斗面对的人,是从小就泡在“坏人”堆里的沈归,只怕谁把谁骗的找不着北,可还在两说呢。
所以从沈游本心出发,这一次之所以会选择吃里扒外,也完全是看在沈归与青梅的面子上;对于关北斗向他描绘的“美好明天”,沈游仍然还是抱着极其向往的态度。在他看来:出手救林思忧一次,不代表要反出谛听;更不代表要放弃“重启华禹大陆”的人生理想。
所以当他听到林思忧所提出的要求之后,也感觉十分为难:
“林思忧,我已经告诉过你了,至少在我离开姑苏城之时,沈归只是陷入了昏迷之中、并没有死;而且在他的身边,还有你的亲传弟子李乐安、与幽北长公主颜书卿伺候,消息也并未泄露出去。现在我好不容易才把你救了出来,你又让我带你重回姑苏;你以为这种“灯下黑”的小把戏,就能瞒过关北斗身边的那条黑狗吗?”
情况也正如他所说一般,如今沈游身上所背负的压力,也是前所未有的巨大。索永宽死了,曹柏青也死了,姑苏城的谛听分部,竟然在短短几天的时间之内,被连续洗白了两次;即便这些人都是黑狗的手下,但工作地点却是在沈游的家门口;以沈游的身份与能力来说,想要与之彻底撇清关系,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
如果林思忧能够就此隐姓埋名、悄然渡过残生的话;那么即便黑狗与关北斗猜出了事情的前因后果,但既没有真凭实据在手、也没有任何活口可当面对质。在这样的情况下,他们想要把这事安在自己的头上,也没有那么容易。
可一旦林思忧回到姑苏的话,不但她自己会陷入危险之中;就连已经“死去”的沈归、也有可能会暴露身份,重新进入关北斗的视线当中。
然而,沈游重新分析过了利害关系之后,林思忧却仍然无比坚定的说道:
“我相信你说的每一句话,但我这次回转姑苏城,也并不是出自于情感因素,而是关乎到沈归的性命问题。乐安那丫头虽然得了我的真传,但是她毕竟不是我。如果你没有在青梅的病情上说谎,那么没有回春术的辅助,沈归他根本就活不下来。”
听到了林思忧的断言之后,沈游心中纵然有一千种理由阻止,却也根本就开不了这个口。
次日清晨,姑苏城中绵密的雨势逐渐转弱,那些早起的摊主,也已经撑开了一柄柄油纸伞,摆放好桌椅板凳,准备迎接第一批客人的光顾。赶着马车刚刚进城的沈游,此时早已经浑身湿透。他将马车停在了一个摊位旁边,对一名小眼睛大脸盘的中年汉子开口说道:
“四块松糕,两碗杏仁茶。”
“马上就来……哎哟?原来是沈三公子啊!看您这架势,是刚从城外回来的?”
“是。”
“嗯……您贵人事忙,肯定弄不清楚这些小事。青梅姑娘……哦,现在是三夫人了,她不喜欢吃蜜枣。所以您家的猪油白果松糕,历来都是单预备的一份。如今这雨势虽然渐弱,但您浑身可都湿透了!这样吧,先回府上洗个热水澡、换身干松的衣裳,一会小人亲自给您送府上去……”
沈游听了对方这一席话神色一怔,心中顿觉五味杂陈。在他的印象当中,青梅平日很喜欢蜜饯干果;用蜂蜜腌渍过的小枣,更是她常备的零嘴;反而是他认为蜜枣之中带着一丝辛辣,历来都不喜此物……
想到这里,他更恨不得能肋下生翅、立刻飞往临安城了。
回绝了对方的好意之后,沈游将一碗温热的杏仁茶、两块猪油白果松糕,递给车厢中的林思忧;而他自己则再次跳上了马车,就着无根之水,吃起了清甜的糕点;待两块糕点全部落了肚,这一乘毫不起眼的马车,也恰好停在了妙玄观的大门口。
沈游喝停了马车,快步上前叩打门环;没过多久,“吱呀”一声门分左右,从门缝之中闪出了一个高大清瘦的人影来……
“回来了?”
正在低头拴马的沈游,本想开口随声应和;但他却猛然发觉,这声音既不是温婉清丽的颜书卿,也不是轻快飞扬李乐安;而是一道低沉沙哑的男子声音,甚至还略有些耳熟……
沈游深深吸了一口气,抬头向大门望去;只见前来迎门之人,竟然会是意料之外的宋行舟!
宋行舟看着他脸上那惊讶错愕的神色,眼角微微向下一弯,堆出了些许皱纹:
“不用如此惊讶,把林思忧交给我就可以了。你这就回府换身衣服,快些赶往临安城吧,青梅姑娘可还在那里等着你呢。”
“可沈归他……”
“沈游,你帮不上忙的。”
纵然心有气闷,但沈游心里清楚:宋行舟说的一点都没错。无论此事将会如何收场,只要有战败了白衡的宋行舟在场、纵然大罗金仙下凡,也起不到任何作用。
神色一片茫然的沈游,刚想转头离开;可没想到宋行舟却再次出言阻拦:
“哦对了,有件事我差点忘了……”
话音未落,宋行舟突然从原地消失!下一个瞬间,他的右手已然轻轻搭在了沈游的肚脐下气海穴;左手则平伸二指,指尖虚点在眉心的印堂穴上:
“既然已经成亲,你还是去过平凡安乐的日子吧……”
话音未落,宋行舟双手同时催动劲道,沈游只觉一阵天旋地转,神智便彻底陷入了黑暗之中。
沈游刚刚倒在地上,从玄妙观周围的小巷子中,便闪出了无数的黑衣人。他们一言不发地将沈游抬入小巷,片刻之后,一乘华贵的马车便从巷口驶出,直奔姑苏南门而去。
送走了昏迷的沈游之后,宋行舟随手拿起门后的一柄油纸伞,轻轻撑开,缓步走下了台阶:
“林思忧……我本不想再与你相见……”
午后时分,玄妙观的大门重新被人推开,林思忧与宋行舟前后走下汉白玉台阶,共同坐上了一辆马车,从姑苏城东门离开。
这架马车行驶了一天一夜之后,由玄武门驶入建康城,最终停在了秦淮河畔的一艘画舫岸边。
一名衣着华贵、面容猥琐的员外爷,与一名涂脂抹粉的老妇人,急忙上前掀开了车帘:
“幼薇啊,我这那可怜的“女儿”啊!自打你离开江南道以后哇,可是把我们老两口给疼坏了!当年要不是托了你的福,咱们这云霞画舫,还不早就被人给挤垮了吗?现在可好了,人都说这叶落要归根,虎老要归林;你在幽北那鬼地方受了那么多年的罪,现在年纪大了,也该回来享享清福了……”
这对满口蜜糖的老头老太,本是早期云霞画舫雇佣的“王老虎”与“顶老”。自从林思忧赎身嫁人之后,他们二人也跟着大发了一笔横财;又凭着多年积攒的体己,二人合力便将这云霞画舫给盘了下来。
自此之后,这对合作伙伴一人主外、一人主内,彼此相依为命、也共同发财;再加上这个行业,本身又被外人瞧不起,彼此之间更容易产生同病相怜的情愫。久而久之,他们也就把这艘画舫,变成了一间“夫妻店”。
夫妻之间都是风月行家,也不会出现感情方面的纠葛;所以仅仅过了几年时间,原本还算是群雄逐鹿的秦淮河,已经变成了云霞画舫一家独大的局面。无论什么时候,只要他们家没挑满客的灯笼;其他的花船,压根也别打算开张!
时至今日,这两位发了大财的老行家,早已经不用抛头露面了;今日要不是林思忧故地重游的话,也根本轮不到他们亲自出马。
第886章 190.故地重游
凡是摆不上台面去说的行当,历来都是最赚钱、也是最复杂的。云霞画舫发展迅猛的主要原因,除了二位东家专业素养极高、彼此又不生间隙之外;还有一个更加重要的因素:谛听。
不过在南康做生意,与北燕王朝的皇商不同,打铁更需自身硬。一如当年区区一个林幼薇,亲手捧起了一艘不起眼的小花船那般;云霞画舫的上一任台柱花魁——白玉烟,也起到了决定性的因素。
而宋行舟之所以会将林思忧带到这里,当然也没打算让已然年近花甲的林思忧,重操这份旧业;而是因为身中相思子之毒的白玉烟,眼下也正在云霞画舫之中调养身体而已。
林思忧没理会这两位口蜜腹剑的故人,只是神色淡然地四处张望了一番,便径直走入了白玉烟的舱房之中。她伸手轻搭对方脉门,又翻开了对方的眼皮、并仔细嗅过了口气之后,立刻扭过头来对宋行舟问道:
“毒发的时日不短了,你究竟是如何令她活到今日的?”
“我不懂医,唯有推宫过血个笨办法而已。”
林思忧听完这个答案之后,嘴角立刻露出了一抹神秘的微笑。随即她站起身来,走到了窗子旁边,一边慢条斯理的仔细净手,一边开口对宋行舟嘱咐道:
“事已至此,好歹也给你开个方子吧。一口楠木棺材,一身宽大的寿衣,一块风水宝地,一刀黄纸,三柱清香而已。”
宋行舟皱了皱眉,指着昏迷不醒的白玉烟说道:
“林思忧,你最好想清楚了。沈归是沈归,你是你。他能一直不死,不代表你也可以。如果你今日能救白玉烟一命的话,那么我可以保证,只要你不再插手谛听的事务,是绝不会再有人因为沈归的事,牵连到你的身上;可如果你选择袖手旁观的话……”
“杀了我吗?宋行舟啊,你我也算是老相识了。你今日既然能说出这样一番话,我反而想要问一问你:在你心目当中的林思忧,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呢?”
听了林思忧的反问之后,宋行舟也陷入了沉默之中。的确,虽然林思忧与李玄鱼这一对金兰,关系一向极近;但从本质上来说,他们根本就是不同的两类人。
大萨满李玄鱼,是个从内到外都极其刚强的人。这种刚强,已然超出了性别与年龄的范畴。从她生前的所作所为就可以看出,她是那种非黑即白、逆我者亡的性子;只要是她看不过眼的,天王老子求情都没用。
然而,林思忧却一如烟雨蒙蒙的江南水乡,是润物无声、低徊婉转的性子。她这一世声名,与良好的人际关系,非但与李玄鱼并无任何关系;甚至可以说原本毁誉参半、亦正亦邪的幽北萨满教,就是在她特有的行事风格之下,逐渐转变为广受世人推崇的正派显教。
凭借一己之力,把一个化外蛮荒的神秘教派,从华禹大陆的幕后带到台前;仅凭着李玄鱼的霸道与强横,根本就做不到这个地步。
毕竟,公道自在人心。
自从林思忧北上出关、以萨满女巫的身份悬壶济世开始;无论是大奸大恶之徒、还是专与幽北三路为仇作对之辈;只要进了她林思忧的门,便只是一个普通的病人罢了。
这种带有浓郁英雄色彩的行事风格,便是林思忧恪守半生的医道。
所以若是仅仅为了一个白玉烟的话,恐怕根本不值得林思忧如此处心积虑、自毁城墙。毕竟白玉烟的作用,只是维系谛听的信息收集而已。如果她毒发身亡的话,的确会令谛听的耳朵与双眼、陷入一段时间的空白期;但换成黑狗来接手的话,快则五十日,慢则百日,也可以重新恢复如初。
只不过这近百日的空白期,对于眼下华禹大陆的混乱时局来说,的确存在一定程度的风险。所以除了情感因素之外,宋行舟愿意被她所牵绊,也只是不想华禹大陆的战争走向,彻底失去自己的掌控而已。
换句话说,宋行舟也好,谛听也罢,都不会被一个白玉烟扼住喉咙;当然,林思忧也理应不会这么天真。
想到这里,宋行舟便开口追问道:
“……我想知道,你究竟是不愿意救她,还是根本救不了她?”
林思忧沉吟了半晌,终于还是叹了一口气,掰开揉碎地给宋行舟解释了起来。
正如沈归嘱咐的一般、白玉烟身中的相思子之毒,如果施救及时的话,原本并不是什么问题。只是从中毒之日算起,至今已过十日有余;纵然有宋行舟这样的天灵脉者,为其强行压制毒发身亡的时间;但根据相思子的毒性来判断,如今的白玉烟,虽然还有一口气在,但实际上已经是回天乏术了。
在外行人眼中看来,毒物都是一样的毒物;但实际上,毒物的种类千奇百怪,攻击人体的方式也各不相同。有的毒物作用于血液,有的毒物作用于经脉;有的毒物作用于骨骼,有的毒物作用于软组织。
而相思子之毒,与这些常见毒素也不一样;一旦发作,它能够同时攻击于人体内的每一种细胞。
药毒不分家,其实相思子这种植物,也并非是纯粹的害人之物。比如这种植物的根茎与藤蔓,本身含毒量不大,也常常会出现在正统医方之中,可以起到清热解毒、祛肿利尿等功效;而相思子的花朵,晒干磨粉之后,也是制作蒙汗药的其中一味主材料。
至于相思子本身,也不仅仅是纯粹的毒物。在高明的医者手中,配合其他药材制成糊状,可以用来外敷,能够治疗疥疮顽癣之类的皮肤疾病。当然了,合理的用量、与中和化解多余毒素的药方,乃是驯服这味虎狼药的关键所在;而被祛除的毒疮与皮癣,也并不是被此毒物彻底治愈,而是生生从皮肤上“烧”断了根。
以毒攻毒,说的就是这个道理。而且由此可见,未经炮制的相思子之毒,还附带着极强的腐蚀性。
自打林思忧进入舱房之后,立刻就觉得空气中的味道不大对劲。当她探查了白玉烟的情况之后,也立刻确定了这种隐隐的恶味,究竟是从而何来的。如今的白玉烟,皮肤呈现出明显的青紫色,呼吸急促,频率衰颓,眼底也呈现出了异样的浑浊。
只不过可能是由于迁延时日过长,所以类似恶心呕吐、腹痛腹泻、四肢抽搐等典型初期中毒症状,倒是并没有发生。当然,这也并不代表白玉烟中毒不深;因为从她呼出的口气之中,已经附带了极重的腐烂味道。
如此看来,排除掉白玉烟每日食用巨量腐烂变质的食物以外;唯一的可能性,就是她体内的腹脏已经开始腐烂!
林思忧当然可以开出一道妙方,将白玉烟体内的现存毒素进行中和;但是已经被毒物腐蚀的内脏,却无法重新生长;即便以回春术重塑內腑五脏的残缺,但由于“工程量”实在太大,仅凭白玉烟的生命力,根本是入不敷出的结果。
所以无论林思忧救与不救,对于白玉烟来说,结果都是一样的。
而且有关于白玉烟中毒的问题,林思忧还有另外一种猜测;只是她并没有告诉宋行舟而已。
天灵脉者能够百毒不侵、寿享数百年的根本原因,就是他们身体的循环方式,是一个封闭的内循环体系。简单说来,就像是在身体内外两端、全都覆盖上一层看不见、摸不着的无形气罩;自然环境、或是饮食水源当中附带的毒素,都无法通过这层气罩、直接损害天灵脉者的身体机能。
如此一来,自然会比普通人活的更加长久。
然而宋行舟方才已经说过,他强行维持白玉烟的方式,就是最常见的推宫过血之法。这种内家高手祛除毒素的常见手法,就是用自己体内的真气作为“过滤器”,反复过滤对方血液之中的毒素;简单说来,就是一个“人体透析机”。
可相思子的毒素,并不仅仅作用于血液之中;虽然这种“土办法”,成功减缓了白玉烟的死亡时间;但正因如此,相思子的速度,也成功进入了宋行舟体内……
现在的宋行舟,虽然没有任何中毒的症状;而传授了沈归毒物之道的林思忧,却可以清楚预见到最终的结果:虽然宋行舟是天灵脉者,但身体内部构造却与常人无异;一旦沉积在宋行舟体内的毒素爆发,即便他能比白玉烟多扛上一段时日,也无力阻止由内而外的溃烂。
不过也正如沈归所言,现在的宋行舟,就如同刚刚中毒的白玉烟一样;虽然催吐的方式起不到任何效果;但只要林思忧开出一道方子,便可以轻易改变这个结局。
可考虑到白衡的“非自然死亡”,林思忧也暗自做出了一个决定。她愿意用自己严守一生的医者原则作为代价,替沈归扫清宋行舟这个巨大的威胁。
应该如何杀死一位天灵脉者,恐怕是令华禹大陆的诸位王侯,最为头疼的一个问题:古往今来,除了白衡与李玄鱼之外,天灵脉者就仿佛是不死金身一般,根本无人能够伤其分毫。
然而沈归与林思忧祖孙二人,再加上一个无心插柳的白玉烟,很能会成为首批成功“弑神”的普通人。
第887章 191.不求仁
次日清晨,缓缓升起的朝阳,隐藏在江南道那丰沛的水气之中;折射出的光线看起来既暧昧、又朦胧,直教人昏昏欲睡。
由打从南城外,有八名刚刚睡醒的杠夫进了城;他们扛着一具上好的金丝楠木寿材,无精打采的缓缓前行,最终停在了秦淮河前街的牌坊下面。
一名胡须浓密的壮汉,一把推开寿材板,从里面掏出了一套套的素服,打着哈欠开口说道:
“哈……都换上,手脚麻利着点,嘴巴也给我闭严实了……别四处看了,我说的就是你,宋大眼!一会我去跟本家谈价,你们谁也别生事端!”
“我说高大哥,您这么干恐怕不合规矩啊。这是你揽回来的生意不假,但也不能你自己去跟本家谈价钱吧?咱哥们之间的关系再好、也没这么干事的啊?好歹也得再搭上一个吧?”
“呸!你小子那颗良心,都是放粪坑里存着的?今天这趟活的东家,那是一般人吗?那可是谛听的虎爷!既然你们信不过我,那我也不伺候了!谁想去谈谁就去呗!”
一听东家是谛听的兕虎,方才还有些吵闹的杠夫宋大眼,立刻就缩回了脑袋。而杠夫头老高指着其他不言不语的杠夫们,发出了一阵冷笑:
“呵呵,你们占便宜的时候,冲的比谁都快;现在知道厉害了,退的也比谁都远。这回,老子算是把你们这群王八蛋,给彻底看透了!”
骂完了之后,老高手脚麻利的换上一身素服,头上扎紧了白带子,扭头便拂袖而去。众杠夫眼看着他与牌坊下的一位中年壮汉,简单聊了几句之后,又转身回到了队伍前方。
“都他妈看什么看?起杠。”
随着杠夫头的一声吆喝,这口金丝楠木的寿材,便再次腾空而起;仿佛一艘漂浮在半空之中的小舟,缓缓向秦淮河边驶去。
从牌坊到秦淮河畔,不过是一里路而已;这口棺材才刚刚卸下了肩,两名黑衣人便从秦淮河畔的云霞画舫,抬下了一卷白布……
直到太阳彻底升起之时,街边的酒肆、茶寮、小作坊等等,这才走出了几个睡眼惺忪的小徒弟;他们彼此一边聊着闲天、一边利手利脚的卸下了门板、准备开张事宜。而看街的地保与衙门的捕快,也刚好巡查到了此地;按照平日里的惯例,也与这些平日相熟的街坊们,聊起了闲天来。
原来就在刚才,建康城府衙、配合着南康的外务司,一举打掉了一个藏匿敌国谍探多年的窝点;而且在这次收网行动当中,他们还意外的捕获了一个逃匿多年的老牌敌探!
就在他们聊着闲话的时候,衙门口的放告牌,也贴出了正式的朝廷告示。有这一纸公文在,就算彻底把这个耸人听闻的消息,给直接坐实了。一时之间,建康城街面上的百姓,便开始热烈地讨论起了同一个话题:
这个刚刚落网的幽北谍探头目——林幼薇,究竟是个什么来头?
其实林幼薇这个名号,在建康城老一辈人的心目当中,还能唤起一些回忆来。有的人,记得她是一名画舫之上的风月女子;这个女子凭借绝世的容貌,竟绊住了一位天灵脉者足足半年之久。
还有的人,记得曾有一对悬壶济世的医家夫妇、解决了一场来势汹汹的大瘟疫;而后也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彼此又闹了一个不欢而散。而那位夫人的名字就叫林幼薇,也就是在药王庙偏殿供奉的那一尊“药菩萨”!
说起清倌人这个职业,在文化人的圈子里固然广受追捧,也有无数的文人墨客、高官富商,愿意一掷千金、只为求得美人一笑;可实际上这些人只是附庸风雅、仿学上古名仕的风流做派而已。在内心深处,他们与普通百姓的看法也没什么不同。
所谓的清倌人,只是贵一些的婊子罢了。
至于说起医者的身份,就更令人心凉了。那尊在药王庙偏殿享受供奉的药菩萨,本应领受建康百姓的万家香火;然而今时今日的药王庙,却已然变成了一个流民窝子;连药王爷都自身难保、更何况那尊供奉在偏殿的“药菩萨”了。
人总是健忘的,纵然林幼薇与贺星海这一对医者夫妇,曾经对建康百姓恩泽不浅;但日子一长,就算是天大的恩德,也会随着每个人生活中的柴米油盐、一起烟消云散了。
而且在很大一部分人心中,药菩萨林幼薇的心底再善良,始终改变不了卑贱的出身、以及被贺家休妻的事实;而她的医术造诣再高明,也始终是“偷师”夫家的祖传绝技,来路本就不正。
所以,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林幼薇都不可能得到普世价值的认可。即便是在今时今日的南康,也只能得到两种评价而已。
不过是个女人,可惜是个女人。
如此看来,林思忧当年远遁幽北三路求学行医,也算是找对了地方。起码放眼普天之下,也没人敢对大萨满李玄鱼,说出这样的一番话来。
所以林幼薇这三个字,在建康城男子的心目当中,根本就是一个笑柄;虽然有一些活到今时今日的老妇人,还能记起药菩萨的大恩大德;可她们本身没什么话语权,再加上年纪高迈、身体衰弱,根本就掀不起多大的风浪来。
于是乎,林幼薇曾经的事迹,便彻底在建康城里传讲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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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本名既然是林思忧,又为何要化名林幼薇呢?一个普普通通的烟花女子,又如何能受到白衡这等仙人的垂青?当她嫁给贺星海之后,为什么建康城就蔓延了一场大疫?贺家世代行医,家学渊源,连贺星海都对疫病束手无策,为何会被她一个刚刚学医没几天的妇道人家,给出手解决了呢?
其实每一个问题,都能得出各种各样的答案来。而建康的百姓,对于所谓的真相,其实也没什么兴趣。他们无非就是选一个最受欢迎、或是另辟蹊径的说法,相信它,记住它;然后再添加一些自己的理解,讲给那些不知道的亲戚朋友而已。
在这些人的口口相传之下,一个坚忍不拔、阴狠毒辣的女谍形象,便彻底披在了林幼薇的身上。
其实这样一个故事,想要具有不容辩驳的说服力,仅靠着口口相传的小道消息,是远远不够的。
可是又一天时间过去之后,建康城八成以上的百姓,已经全都相信了这个说法。每个人都认定了当年那个林幼薇,就是受幽北人之命,前来盗取贺家祖传医术,顺便投毒,残害建康百姓的罪魁祸首。
因为昨日子夜时分,两具男子的尸体,被姑苏城知府谢汝昌,遣人运抵建康城。其中那具年轻些的尸体,被人一刀割开了咽喉,死的还算干净利落;可老一些的那具尸体,除了脸庞还算完整之外,周身上下根本找不出一块好皮!更可怕的是,竟然连命根子都被歹人给割了去!
而这具老人的尸体,本是姑苏城中的一位劁猪匠,名叫贺星海。
时隔近四十年的一场千里情杀谍探案,跃然于众人眼前;而整件事情,也因为这两具尸体的出现,而不再显得扑朔迷离。
贺星海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劁猪匠,除了猪之外,还能与谁结下如此大的仇怨呢?所以这分明就是林幼薇二次到访南康,执行机密任务;由于怀恨前夫贺星海休妻另娶,愤极之下便出手杀人!
人一旦陷入群体事件当中,想要保持时刻清醒的头脑、与独立思考独立判断的能力,是一件非常奢侈的事。其实这种风言风语,如果仔细推敲一下,不难看出只是个漏洞百出的故事而已。可每个人心里的所谓“事实”,也都只是他们愿意相信的故事罢了。
只要这个故事足够刺激,死的也不是自己家的人;那么朝廷爱怎么判案,关平头百姓什么事呢?
于是乎,得到了两具尸体的铁证之后,林思忧一案,便直接捅到了永嘉帝的龙书案前。吉祥物永嘉帝大笔一挥,御笔亲批四个大字:丧心病狂。随后便按照惯例,将卷宗发往内阁长老会代审。
长老会的会长沈居,前些日子由于三弟的婚事,赶了夜路受了风寒,至今仍然抱病在家;而闽江道的副会长于浮生,接手此案之后,遵循着特事特办的原则,迅速做出批示。
由于此案案情重大,特由长老会负责牵头,督察院、大理寺、刑部三堂会审,议法会三百参议旁听陪审,南康百姓负责监审。待次日清晨,于玄武门外设立起一座临时公棚,公开审理此案。
这个消息一经传出,整个建康城算是彻底轰动了!平日虽然也经常会有大案公审,但案情本身并不复杂,都是一些财阀豪绅之间的商业纠纷而已;普通百姓既听不明白律法、更算不清楚账目,毫无趣味性可言。
然而林幼薇这一案,既充满了血腥暴利的刺激元素、又夹杂着缠绵悱恻的情感纠葛;还有些乱世佳人、身不由己的撕裂感,可谓集家长里短、国仇家恨于一身,故事性强到简直令人难以置信!
这真是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啊!
第888章 192.老鼠过街
就算新南康模式再先进、社会结构也是无法产生根本性变化的。无论在什么样社会体系之下,肯定都是穷人多如牛毛、富人凤毛菱角。因为无论选择怎样的分配制度,资源的总体数量都不会改变。
所以富人的娱乐生活,自然是多种多样,千姿百态;但穷人的娱乐生活,就会受到了消费层次的严格限制。
在不花银子的娱乐活动当中,看杀人,可谓是百姓喜闻乐见的保留节目!
在衙门口放出公审告示的当天夜里,建康城的熟食、干粮、水果、点心等一系列小吃零食,集体迎来一次井喷式的销售高峰;有钱的人家买鸭子买酒肉、还得备上几坛好酒;而穷人家也得勒紧了裤腰带,至少买上一大捧瓜子,等着明天去看这出热热闹闹的大戏。
百姓是看戏的,只需养足了精神头而已;可南康朝廷却是唱戏的,无论是“锣鼓家伙”还是“唱词念白”,都必须要在一夜之间,排出一个模样来。既要成功激起民愤,也要从法理上无可挑剔;否则的话,他们交口称颂的新南康,岂不就成了一个笑柄吗?
至于这场大戏的压轴主角——林思忧,此时正在大理寺的天牢之中,安然入睡。
次日清晨,一位嘴上长着细小绒毛的狱卒,拎着一个食盒走进了天牢之中。他拿着钥匙打开栅栏门小窗的锁链、发出了哗啦哗啦的声响,也将林思忧从睡梦之中吵醒。
“犯妇,给您道喜。”
这话本是句好话,可要是从衙门口的人嘴里说出来,那么就代表着犯人今日就要开刀问斩。林思忧听完之后,也伸手拢了拢鬓边的乱发,打了个哈欠,笑吟吟的对他说道:
“不是说还要公审吗?怎么如今连你一个小小的狱卒,都知道我今日有喜了呢?”
“……犯妇,接犒劳。”
这小狱卒没接林思忧的话茬,只是将那个三层食盒,放在向牢内支起的窗板之上。林思忧也无心与他为难,伸手取下了食盒,又帮他把小门重新锁上。
“多吃点,吃仔细一些。两刻钟以后,我再来收食盒。”
说完之后,这小狱卒便转身离开了天牢;可是当林思忧打开食盒,取出顶层的一笼蟹黄汤包之后,却忽然发现笼屉下面、还摆着一把黑漆漆的铁钥匙!林思忧抚摸着略有水气的钥匙,抬头再看牢门;只见那枚精钢大锁,不知道什么时候变换了一个角度;而黑洞洞的锁眼,此时也正注视着自己,唾手可得。
林思忧知道,以自己的身手,即便能逃出这间牢房,也逃不过谛听的魔掌。她不想因为自己的轻举妄动,将这个好心的狱卒置入危险的境地;所以她根本没动任何念头,只是将这枚铁钥匙收入自己的袖口,便继续品尝起了这一餐造价不菲的“断头饭”。
两刻钟之后,那名小狱卒果然去而复返。当他看见牢中的林思忧之后,脸上写满了不解之色。林思忧没有开口与他解释什么,只是在带上木枷铁链的时候,偷偷将袖口当中的那柄钥匙,还给了他。
这套木枷锁链可谓工精料足,足矣锁住如同山岳一般坚实的壮汉;可压在林思忧那纤瘦的躯体之上,却仿佛不带一丝重量那般;只待小狱卒松开了手,竟发现林思忧的腰杆,比方才还更加挺直!
林思忧趟着镣铐、顺着监牢的台阶拾级而上,只见天牢的前厅之中,早已经站满了凶神恶煞、盔甲齐整的解忧军。
喝……呸!
一个满面络腮胡子的壮汉上前几步,吐出一口黄痰,直接落在了林思忧的银发之上;而林思忧受此大辱,反而站定了脚步,颇为奇怪的看着这名解忧军问道:
“我认识你吗?”
“哼,老子认得你!我的结拜大哥汪志、还有一百一十九名解忧军的弟兄,就是死在你们这群幽北狗的手上!别看你这么大的岁数,又是个女流之辈,但要不是还得留着你去受审,老子立刻就活剐了你!”
林思忧还真的仔细思索了一会,随后才笃定的对他说道:
“与我无关。”
随着“啪”一声脆响,只见那满眼血红的解忧军探子,竟再次冲上前来,狠狠抽了林思忧一记耳光!若不是木枷与镣铐分量十足,恐怕林思忧就不仅仅是摔倒在地那么简单了。
其余的解忧军见他动了真火,纷纷上前撕扯阻拦;而林思忧则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抽了抽鼻腔不断涌出的鲜血、缓缓活动了一下脖子,一言不发地继续向门外走去。
由于林思忧被关押在大理寺的天牢,所以今日提审,也理应由大理寺负责押送。而今日负责押送囚车的兵丁,虽然俱是大理寺的人没错;但本不该在南康城出现的这一伙解忧军,也同样是为了护送人犯而来。
这一次,解忧军出动了足足五百人马;而且除了两位骑在马上的正副将官之外、每一位兵卒都手持一柄新式的三眼神火铳,防卫力量可谓是强到了极点。
而负责运送林思忧的这辆囚车,也是北燕刑部的传统制式。囚车的型号只有大小两种,分别对应男女犯人之用。而林思忧所乘的这一辆囚车,正是小一号的女囚车。
俗话说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而北燕王朝的经典刑具款式,也是木匠行之中,理应浓墨重彩书写的一笔。这种囚车与枷板的舒适性,当然无从谈起;但是在功能性方面,却完全符合了主家的全部需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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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来说,无论男犯女犯,只要带着枷板进了囚车,身材高过标准的话,还勉强能踮着脚尖;如果身材普通、或是稍微矮小一些的话,那么整个人便只能悬在囚车之中。
而且由于枷板与车壁,存在一种特殊的拼接结构,所以一旦人犯进入囚车,枷板的颈洞口,还会凭空收紧一扣。也正是这不起眼的一扣,可以遏制喉咙的部分机能;勉强喘气不成问题,但想要在押解途中大吼大叫、胡说八道的话,根本是件不可能办到的事。
而那些身材消瘦的人,如果鼻子通畅的话,倒是没有呼吸方面的困难;可由于双脚悬空,下颌自然会死死抵在枷板之上。如此一来,根本连嘴都张不开,又如何能喊冤叫屈呢?
早已经换上了一身囚服的林思忧,灰白的发髻已然被彻底打散;发丝上那一缕污渍,也已然垂在了鬓边,看起来既肮脏、又显眼。她在四个小吏的推搡之下,被半架半抬的弄上了囚车;只待枷板的四个角往下一落,一道轻微的“咔嚓”声传来之后,四名小吏齐齐松手,离开了囚车附近。而林思忧则双脚悬空,下颌也死死抵在了枷板之上,彻底的被封住了嘴巴。
五百名佩戴三眼神火铳的解忧军卒,早已经将沿途街道清理开来。然而这些人却并没有对街道两旁的围观百姓,采取任何强硬的措施。他们只是吩咐建康护城兵,向前架起枪杆,并以此作为警戒线;只要不越过这条“线”,百姓们爱怎么看就怎么看,根本也没人去管。
建康城的围观百姓们,在此时也展现出了良好的素质;每个人都乖乖站在“红线”以外,抻长了脖子翘首以盼。
没过多久,一位眼尖的后生,指着大理寺的方向大吼一声:
“唷!来了!”
经他这一声喊,方才还在议论纷纷的围观人群、立刻变得鸦雀无声;每个人都垫着脚尖,朝着远方望去。只见在一队解忧军的开路护送之下,一辆略显破旧的囚车,正缓缓朝着自己的方向驶来……
被锁在囚车之中的林思忧,原本是双目紧闭的状态;可耳听得长街之上出奇的清净,也令她感觉有些好奇,缓缓的睁开了双眼。
只见街道两旁、巷口房顶,早已经挤满了围观群众;每一个人都在用激动的目光注视着自己;这些人当中有老有少、有男有女;尽管人潮如此拥挤,他们每个人手边、仍然都挎着一个布袋或是竹篮。还有好些细心人,已经把自己带来的东西,高高顶在了头上……
这幅动人的画卷,落在林思忧的双眼之中,也令她原本慷慨赴死的壮烈心情,泛起了一丝涟漪……
“幽北贼妇,尝尝咱楚地男儿的厉害啵!”
万籁俱寂的街道两旁,突然不知从哪传出了这样一句话;紧接着一枚鸡蛋高高跃起,在半空中划出一道弧线,落在了几欲落泪的林思忧面前。
林思忧诧异的扭过了头去,想要寻找向她投掷鸡蛋的人;然而就在下一个瞬间,震耳欲聋的喝骂声直冲云霄、无数腐烂的蔬菜与日常垃圾,一股脑地直奔自己的囚车砸来。
其实,腐烂的蔬菜,质地已经变的非常柔软;而鸡蛋骨头之类的东西,也只是表面坚硬而已;可就是这些没有多少杀伤能力的“武器”,犹如雨点般不断落在林思忧的身上,也将她重新炽热滚烫起来的心,瞬间投入冰窟之中……
这一架构思精巧的老式囚车,就在这人人喊打的街道上缓缓前行;而正在经受万人唾骂的敌国谍探林思忧,发丝覆盖下的嘴角,竟然还微微翘起了一个弧度来:
原来,姐姐说的没错,真的是我把这个世界,给想错了呀……
第889章 193.公审林思忧
“启禀主审大人,今有犯妇林幼薇带到,还请主审大人示下。”
“打去囚笼,带至堂下等待审理。”
“是!”
解忧军统领庞千山,领受主审官于浮生的命令之后,大手向后一挥,立刻传来一阵车轮响动。片刻之后,四名龇牙咧嘴的解忧军,押着早已经不堪入目的囚车,来到了主审台对面的空地前。
他们强忍着呕吐的欲望,屏住呼吸将早已人事不醒的林思忧,从囚车之中抬了出来。四个人七手八脚地将那脏到腻手的木枷打开,又唬着一张唯恐避之不及的脸,将那浑身腥臭的林思忧,随手甩在了泥土地上。
尽管那些烂萝卜、烂白菜,并不具备太大的杀伤力;但现在的林思忧,已经是个年近花甲的老人;即便身体保养的再好,也忍受不住足足十里路的折磨。当几根没烂透的白萝卜,恰好砸中她的后脑勺时,林思忧便立刻陷入了半昏迷的状态之下。
对于普遍有着洁癖的医者来说,能够如此肮脏的环境之下,维持在半昏迷的状态,已经是天赐洪福了。
如今肩项之上的木枷一去,迷迷糊糊的林思忧,只觉得项背酸涩肿痛之余,还带着一股前所未有的轻快。她无力的瘫伏在潮湿的泥土之上,只觉得那略有些霉腐味的气息,竟是所未有的芬芳!
全面负责“公审大会”安全保卫工作之人,乃是解忧军的统领庞千山。他虽然也因为汪志的死而怀恨在心,但也没想到林思忧会被弄成如今这副模样。他扭头看了看趴伏在泥土之中的林思忧,不禁皱了皱眉头:
“来人呐,取凉水将首犯泼醒,本将要验明正身。”
一声令下,四五个壮汉应声而来;眨眼间的功夫,每个人挑回了两桶冰凉的湖水,一股脑泼向了满身污秽的林思忧。十大桶水泼完之后,总算是还能看出点人模样来。庞千山走上前去,弯腰拽起了林思忧的头发,仔细辨别起了对方的五官容貌来。
“回主审于大人的话,末将已验明正身,此人确系犯妇林幼薇无误。”
“辛苦了。”
于浮生朝着对方点了点头,随即便抄起案桌上的一纸卷宗,走到围观群众面前。
“本官姓于名浮生,祖籍闽江龙溪县,现担任南康内阁长老会之副会长。今日,本官代表长老会以及三法司,主审幽北谍探之窝案。”
于浮生声音洪亮地自报家门之后,原本吵吵闹闹的人群,也逐渐变得安静下来。每个人都盯着官威十足的于浮生,等待着对方的下文。
“本官宣布,幽北谍探窝案,正式开始审理!”
说完之后,于浮生转回身来,对着一名中年长须文士点了点头;随即自己便走回主审书案后落座;而那名文士则手捻长髯,走出主审台,高声喊喝道:
“咳咳,堂上犯妇,乃此窝案之首要主犯。此人本名林思忧,假名林幼薇,现年五十有八,祖籍幽北中山;另有从犯两名,乃是一对夫妻。夫家名唤陈公武,现年六十有七,祖籍江南淮阴县;陈犯娶妻常氏夫人,现年六十有三,江南阳羡人士。来啊,带从犯过堂!”
文书官报堂过后,几名身强力壮的衙役,半拖半拽着一对衣着华贵、但神色惊慌的老夫妻,来到了林思忧的身边。皂班班头一转手中水火棍,分别敲在了夫妻二人的膝盖窝后,将二人抽打的跪倒在地。
其实在近几年时间,南康朝廷几乎已经废除了这种传统审案模式。但每逢大案要案举行公开审理之时,仍然还是会将这一套老掉牙的规矩,重新捡起来。不为别的,只是因为这种模式早已深入人心,想要调动百姓同仇敌忾的心情,就只能用这种老规矩。
任何习惯,都不是一天能够养成的事;当然,也不是一天就能更改的。
主审官于浮生坐在堂上,望着两名惊慌失措的从案犯,一拍手中的惊堂木,厉声呵道:
“陈姓案犯,你夫妻二人,与林幼薇是因何结识?”
“于大人啊……小人冤枉!冤枉死小人了呀!”
陈公武这个退了休的“王老虎”,早已不复当年之勇。也无需于大人吓唬,他早就被那轻轻的两棍、给“敲”破了胆子。惊慌失措之下,他不但答非所问,更是跪在地上“砰砰砰”的磕起了响头!围观百姓望着他身上名贵的刺绣衣料、又看着他这副五体投地的怂德行,快活的笑出了声来……
“陈公武,别磕了!本官问你,究竟因何与犯妇林幼薇结识,又为何会与她沆瀣一气,甘愿做那等卖国求荣之恶事?”
“冤枉啊大老爷……冤枉啊……”
年近古稀的陈公武,仿佛进入了一种魔障状态;嘴里面除了喊冤的话,根本就说不出别的词;而云霞画舫的前任“顶首”,如今的常氏夫人,见于大人皱紧了眉头,手也伸向了刑签筒子,立刻扬手甩了自家夫君一巴掌:
“真是越老越混蛋!别喊了,大人问咱什么,你就说什么呗!这么大的岁数了,怕成这个德行,也不知道害臊!大人啊,要不然还是民妇来说吧?”
“准!”
常氏夫人,不愧是鸨儿娘出身,说起话来真可谓是口齿清晰、声音清脆;没用多长时间,便把林幼薇的底细彻底抖落出来;顺带着三言两语,也把自己夫妇二人摘了个干干净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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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尽管她说的大半都是实话,但显然这套说辞,并不是于浮生心目当中的“实话”。听完常氏夫人的一番自辩之后,于浮生再次将手中惊堂木一甩,横眉立目的指着常氏夫人呵道:
“好你个刁妇,三言两语便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莫非你以为本官糊涂、诸位参议大人、与前来听审的乡亲们,也都糊涂不成?看来你夫妇是打定了主意,坐上幽北三路的那艘大船了……好好好,今日本官便要瞧瞧,究竟是你们的舌头硬,还是本官的刑具强!”
说到这里,于浮生探手抽出两枚红色刑签,朝着堂下一扔:
“来人,为这夫妇二人掌嘴!”
刑签落在了湿润的泥土之中,并没有发出任何声响。两名带着高帽的皂吏走上前来,伸手抽出了别在腰上的木质掌嘴,分别攥紧了陈氏夫妇的发髻,抡圆了刑具,反复抽打了足足二十下。
正所谓“业精于勤而荒于嬉”,动刑这门手艺,也如是一样。南康衙门皂班的掌刑人,与北燕王朝的同行们相去甚远。如果将这“木掌嘴”玩到精处,能够一两百下拍出个满面鲜血,但实际上却什么事都没有,只不过是嘴唇破裂而已;当然,也能一掌嘴抽下去,便将四颗门牙、连带四颗虎牙齐齐打落;如果实在恨透了对方的话,三下之内拍烂一张嘴,也根本不是什么难事。
而这两位掌刑的皂吏,又都是没什么技巧经验的新丁。他们只凭着胳膊上的蛮力,抡圆了刑具、反复拍打在陈氏夫妇的嘴唇之上。最初的两下,还有些木板拍击牙齿的声音;可五板一过,便只有牙齿断茬划过木板的声音传出……
那直叫人起鸡皮疙瘩的“哧啦“声此起彼伏,也听得围观百姓纷纷捂住了自己的口鼻;他们一边紧皱眉眼,倒抽凉气;一边不错眼珠的盯着刑场正中……
二十下掌嘴过后,夫妇二人的口鼻处,已经全部变成了一滩烂肉;远远看去,只能看到一个不规则的黑洞,还有两名直翻白眼的受刑之人……
“现在能说了吗?犯妇常氏,你夫妇二人分明俱是江南道人士,却为何要如此冥顽不化、替一个幽北谍探守口如瓶呢?”
“唔唔……呜呜呜呜呜……哼唔……”
常氏夫人疼得已然眼前发黑,但仍然凭着强烈的求生欲,挣扎着推起来半边身子,撕心裂肺的辩解起来。可惜的是,她舌头、牙齿、嘴唇,已然彻底烂作一团;除了血沫与碎肉横飞之外,根本就发不出任何一个有意义的音阶。
“什么?什么?犯妇常氏,你说清楚一些?……罢了,来人啊,俯耳上前,仔细听听她究竟在说些什么!”
“学生遵命。”
那位报堂的中年文士,此时开口应差。随即,他快步走到常氏夫人身边,弯下身子,任凭对方喷自己满面血沫之后;这才站起身来,大声开口回道:
“回大人!犯妇说她愿意认罪,也愿意说实话实说,只求您不要再继续用刑了了!”
百姓们听了这一番话,大多都在取笑常氏夫人的软骨头;可常氏夫人听完之后,却咧成一个“大黑窟窿”、傻呆呆的愣在了当场,目光惊愕的瞪着这名中年文士…
方才常氏夫人说的是:当年她真的不知道林幼薇会是幽北探子,只当她是个苦命的女娃而已。可经这名文士“翻译”过后的供词,与她自己的话,却根本没有任何关系……
常氏夫人猛然醒悟过来,这群人抽烂自己夫妇的嘴,绝对是另有所图!想通这一点之后,她下意识转过身来,想要查看陈公武的口舌;然而常氏夫人的第一眼,却只看到了林思忧那双充满怜悯与哀伤的眼睛……
第890章 194.狂欢
陈氏夫妇在双双退休之前,本就是秦淮河畔烟花行业的翘楚;或许他们的脑子不是最聪明的,但说起待人接物、为人处世的手腕,那可都是赖以为生的老本行。所以尽管局面十分混乱,但他们也迅速理清了当中的头绪。
与北燕那些贪官酷吏,常用的枉法手段不同;这于浮生的做法,不但毫无指摘之处,竟然还带着点光明正大的意思!
如今公审才刚刚开始,两句话还没说完,于浮生就随便找了个由头,把陈家夫妇的嘴给封上了;这一手明摆着就是要打他们夫妇一个共案同罪。而常氏夫人泼辣了大半辈子,焉能抗下这等要命的罪名呢?
于是,她再顾不得与林思忧之间交流眼神;反而挣扎着抬起头来,张开了那张血盆大口:
“呜哇!哇哇哇呼……”
常氏夫人还没嚷出几句,只觉得胸口处传来一阵略带尖锐的挤压之力。低头一看,原来是一杆圆头的擀面杖!而那位“同声传译”的文士、正用这玩意死死的钻动着自己的胸骨!
这枚擀面杖被他掩在了宽大的袖口之中,除了当事二人以外,谁都看不出究竟有什么异常。此物虽然不伤人命,但木棒钻碾骨骼的痛楚,也足矣令常氏夫人无法继续“喊冤”,只能以毫无意义的大吼大叫、来发泄那无法言说的巨大痛楚。
“回大人,这犯妇说:就算将她夫妇二人万剐凌迟,也绝不会向您泄露半句!她虽然不是幽北人,但她却早已经将自己的灵魂,彻底奉献给了萨满教。”
“萨满教?好好好,看来这刁妇虽然长了一副硬骨头,但脑子却不太灵光!白参议,久闻您博学多才、通晓天下各家宗派教理。不知可否为堂下听审的诸位乡亲父老、与在座列为同僚们解释一番,究竟何为萨满教?”
于浮生开口点将,由打负责监审的三百参议之中,便有一名身穿月白色丝绸长袍,留着八字山羊胡的中年男子站起身来。他先朝着于浮生虚还一礼,随即便昂首阔步,走出了参议院的席位之中。
这位白参议的本职工作,乃是南康劝学堂的宗长。此人不但相貌出众、学识渊博;而且还是一名刚正不阿、嫉恶如仇的真君子。如今在南康各州府已经遍地开花的劝学堂,就是他早年变卖了家中祖产,一手创立起来的基业。
如今他一边平稳的踱着步子,一边伸手捋顺着颌下短须,将那幽北萨满教的始末因由,由浅入深的详细讲解起来。
白参议并没有添油加醋,也没有捕风捉影。他只是将自己知道的一切消息,尽数公布于众而已;而萨满教的实际情况,也正如他所言一般。遵循古理的萨满教,由于祭祀的方式多贪血腥,再加上萨满巫师的性格,又普遍怪异冷淡;所以无论是各家朝廷还是华禹百姓,对他们的印象都不是太好。
而且古典派的萨满教,从直观感受看来,很像是如今已经被南康明律禁止的华神教;至于两家教派内在的天壤之别,既不是一时半会就能说的清楚、也不是外人能够一言以蔽之的事了。
寻常百姓判断善恶的方式,相对简单粗糙一些:凡是那些不忌杀生染血的教派,就是邪恶的;凡是教人向善、劝人隐忍的教派,就是正义的。所以经过白参议的一番介绍之后,萨满教这三个字,在南康百姓的心目当中,已经变成了一个最典型的邪恶教派。
至于林思忧信奉的萨满教,究竟是幽北三路的新派、还是漠北草原的古典派,根本也没人在意。
当白参议介绍完毕之后,于浮生又依次唤起了其他几名德高望重的参议。这些人根据他们的所见所闻,分别当众阐述了幽北与南康之间的恩怨利害,萨满教与幽北颜家之间的关系,李玄鱼生前的所作所为,以及林思忧回到幽北之后的具体行为等等等等……
如此一来,整件案子,也就被他们拼凑成了另外一个样子。
作恶多端、贪婪狡诈的幽北萨满教,为了将敛财的魔爪、伸向富庶安宁的江南道,便精心谋划了一个历经数十载的惊天毒计。萨满教的贼首李玄鱼,驯养了一个孤女林思忧,为其改名为“林幼薇”,并以“滥赌鬼典卖女儿”的方式,送入了秦淮河畔的云霞画舫。并取得了合法的南康贱籍身份。
待林幼薇长大成人之后,便由杀人如麻的江洋大盗白衡,替贼首李玄鱼传递消息;而陈公武夫妇,也是在巨大的利益、与白衡的武力威胁之下选择妥协,成为了萨满教荼毒南康百姓的最大帮凶。
他们夫妇二人得到李玄鱼的命令,为幽北谍探林幼薇,选定了江南药王的后人为夫。而贺家世代行医,乃是江南道最出名的医道大家;贺家的少爷贺星海,也恰好到了开枝散叶的年纪。
于是,在陈氏夫妇的联络之下,贺星海不但成了林思忧脱离贱籍的跳板;更被她偷学了贺家祖传医术,并以行医之便,暗中观察记录南康百姓的生活习惯,以待日后之用。
不久之后,犯妇林思忧,也得到了贼首李玄鱼的指使,实行起了屠戮南康的初步计划。她以行医时获取的经验与信息,成功在建康城掀起了一场大疫,令建康人口锐减六成;而原本祛除瘟疫、立下大功的贺家少爷,也受了林思忧的美人计,甘愿自认技不如人,并摘下了祖传匾额不再行医,自此远走姑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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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由于贺星海的灵药横空出世,所以林思忧手中那尚不完全的疫毒,没有如愿毒杀全城的军民百姓。自以为打草惊蛇的林思忧,也立刻带着贺家祖传医术、与并未研制成功的疫毒,仓惶逃回幽北三路。
自此之后多年,林思忧都是凭借南康贺家的医术,来替作恶多端的萨满教粉饰太平。直到今时今日,恐怕那种针对南康人的疫毒,已经研制完成。而她此番前来南康,也正是为了在如此混乱的年月,带领幽北百姓占据四季如春、风景如画的江南水乡。
然而,上一次投毒未遂,就是因为贺星海坏了她的好事;所以在二次投毒之前,她便先出手杀害了心腹大患,也是她的前任夫君——贺星海。
可惜如今的林思忧,同样年近花甲,无论是思维还是身手,皆不如自己年轻之时。她刚刚在姑苏城杀死了无辜的贺家父子、与前去暗中追捕她的一百二十名解忧军;可正所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她还未来得及在建康城中投毒,便被解忧军堵在了云霞画舫这个布控许久的窝点当中。
案情至此,已然真相大白。首犯从犯皆已落网,人证物证也是一应俱全,堪称铁案如山,不容旁人辩驳。
要说这位闽江于浮生,还真是个讲故事的绝顶高手。他通过不同人的口中,将这个耸人听闻、又曲折婉转的谍探故事,极其完整的串联在了一起。故事之中既有缠绵悱恻的恩怨纠葛;也有生死危机,国家存亡的民族大义;直叫每一名围观百姓听完之后,都把这个“蛇蝎美人”林思忧,恨到了骨子里。
当两名仵作,抬着面目全非、死状悲惨的贺家父子,充当此案“人证”之后,公审现场的气氛,立刻达到了一个高潮。
“呸!姓林的贼婆娘,莫非你那良心都叫狗给吃了?当年分明是你强迫贺少爷写的休书,为何还要怀恨在心,反而断他老贺家的香火呢?人家祖上几辈都是大夫,祸害大夫的人,那可是都是要遭天谴的呀!
“怨不得人家都说,最毒妇人心呢!大家伙看看,这老太太长得虽然慈眉善目,但心肠却是阴狠到家了!”
“嘿我说那个北蛮子,你们眼光还真不错啊!我们南康人有的是银子,可就算把咱们都毒死了,银子落到了你们手里,你们他妈能花出响来吗?哈哈哈哈……”
“咳咳!当年……当年我还拿她当个好人……我,我真是瞎了眼啊!”
一时之间,围观百姓可谓是群情激愤!呵斥叫骂声也是此起彼伏,特意带来零嘴,也是漫天飞舞;要是没有解忧军强行弹压地面的话,林思忧连就地正法的机会都没有,准得被这群义愤填膺的南康百姓,生生撕咬成一具白骨!
其实,在叫骂的人群当中,有好些人的父母,都曾受过林思忧的恩惠;还有一些上了年纪的老人,更是因为林思忧的妙方,才能勉强活到今天;更有许许多多的年轻人,要是没有林思忧出手治疫,根本就不会活在这个世上!
然而人总是健忘的,早在最初几年,他们还能记得“药菩萨”的大恩大德;逢年过节,也会去添上几株香火;路过回春医馆的老铺面之时,也会对自家的后辈儿孙,讲一讲贺家夫妇伉俪情深、携手并肩悬壶济世的动人故事。
然而时到今日,他们已经把所有的恩怨全都抛诸于脑后。这个倒他们面前的林思忧,已经不再是什么救命恩人,而是幽北蛮子派来祸害自己的敌人!
当气势汹汹的围观,发现解忧军是真的寸步不让以后,也不知是谁起了个头,所有人都在高声呼喊三个字:
“杀了她!”
第891章 195.就地正法
其实在这些围观百姓当中,根本没几个人,是能够把于浮生精心伪造出的假案情,从头到尾理解清楚的。因为对于他们来说,这场公审,只不过是一场不要银子、参与感也极强的大戏而已。到底是不是一桩冤假错案,那也是朝廷自己的事,与自己一个平头百姓何干?
在他们当中,有的人是真的想要活撕了林思忧。因为他们相信了于浮生等人所拼凑出来的故事,也令自己站在了林思忧的对立面上;而有的人,则是出于报仇雪恨的心理;因为他们的家人或是朋友,曾经就死在了那场由林思忧掀起的大瘟疫当中。
然而最多的一部分人,却根本就没听过林思忧这个名号,甚至还有一部分人,还是最近几年才搬来建康城定居的。他们本就是抱着凑热闹的心态,来看一场杀人的戏码。如今气氛已经烘托到了这里,如果不跟着一起喊上几嗓子,多少显得有些不大合群……
就这样,他们骂了足足一刻钟,嚷了足足一刻钟!若不是于浮生当机立断,命令解忧军齐响一铳的话;那些已经蠢蠢欲动的围观百姓,恐怕已经冲散了解忧军拉起的警戒线了!
已然恢复神智的林思忧,此时缓缓坐起身来。她抬头望着那群熟悉又陌生的面孔,想着那些曾经为自己铸造神像、给自己供奉香火的乡亲父老,只觉得两种形象实在难以重合,也颇具讽刺意味。
她原本还准备了一席肺腑之言,想要在自己临死之前,对南康的家乡父老嘱托一番;可如今她的下颌骨被木枷压了一路,已然无法开口说话;而看现在这个情形,南康的乡亲们,恐怕也不容自己再开口辩解了。
于浮生见林思忧坐起身来,还以为她被囚车压了一路的下颌骨,已然恢复过来,立刻率先开口呵斥道:
“林思忧,事到如今,你还有何话要讲?”
林思忧看着他那副色厉内荏的模样,却只是微笑着摇了摇头而已。
“这么说,你愿意认罪伏法了?好,拿过卷宗来,给犯妇句结画押。参议院的诸位参议大人,关于此案的审理结果,可否有了最终的定论啊?”
于浮生暗自握紧双拳,将略带催促的目光,投向参议院的席位之上。经过了一番短暂的讨论过后,参议院首排席位,站起了一名银发老者:
“主审大人,参议院三百参议,已就此案达成一致共识。犯妇林思忧,敌探身份成立;投毒、以及投毒未遂两项罪名,成立。然而由于此人乃是敌国谍探身份,并不适用于南康民法范畴;所以我等根据战时法规条例,判敌探林思忧,以极刑论处。”
于浮生匆匆接过了案宗,并迅速在右下角加盖了自己的手章、以及代表着长老院的印章。自全部程序履行完毕之后,林思忧一案,已然可以宣告尘埃落定。
“庞千山何在?”
“末将在。”
“参议会认定,犯妇林思忧,乃敌国谍探身份,不适用于南康民法。因此,本官遵循南康法典,特将处决谍探之权移交贵部,并委派解忧军大将庞青山,作为此案监斩。”
“这……”
其实,把定义敌国谍探的林思忧,交由军方处理,是个既合乎法理、也顺理成章的结果。可是当庞青山得令之后,却反而显得有些为难。
由于庞青山并不知晓,这个敌国谍探林思忧,根本就是从建康皇宫押解到姑苏去的。而汪志所率领的那一百二十名解忧军,也是谛听假借于浮生之手,以长老会授权的一桩秘密行动为由,私自调动的一股私军。
所以在庞青山看来,自己那一百二十个兄弟,就是奉命前去清缴谍探暗,最后死在了林思忧及其党羽手中。所以就算于浮生判不了她的死刑,庞青山也做好了为弟兄报仇的心理准备。
而他之所以会犯难,也不是“杀不杀”的问题,而是“在哪杀”的问题。
南康的刑罚框架,正处于改革的试验阶段。今日新刑与旧刑并存而生,取哪一种方式,都算是合理合法的。而林思忧这个被捕获的敌国谍探,就该除以“枭首之刑”。简单说来,就是当众一刀剁了脑袋,并高高挑在城楼的旗杆之上,以儆效尤。
可如果处以枭首刑罚的话,他们必须将林思忧押回建康城中,并在闹事当街行刑。但迁延的时间越长,横生事端的可能性也就越大;恐怕无论是长老会还是参议院,根本没有人愿意冒这个风险。
莫非,于浮生是准备让自己替他顶雷不成?
“于大人,末将以为,既是按照军规处置,那么理应遵循“战时从急”的原则,将敌探当众处斩才是!”
几经思量之后,庞青山终于还是提出了这个意见。其实原本于浮生也是这个想法,可他毕竟代表着长老会,无法率先提出这个有悖法理的提议。如今借庞青山的口说出之后,他立刻扭过头来,双眼注视着参议席,等待南康律法的“表面制定者们”,做出符合法理的决断。
又是方才那名银发老者,经过了一番带有表演性质的临时商议之后,便再次站起身来:
“主审大人,经参议院商议过后,一致认可庞青山“战时从急”的请求,准许将此三名案犯就地正法,以儆效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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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末将领命!”
早已跃跃欲试的庞青山,实在是等不及“脱了裤子放屁”的于浮生。他双手抱拳还礼之后,对着身边的亲卫一挥手,对方立刻转回身去。没过多久,这名亲卫带着两名孔武有力的刀斧手,抬着一棵血迹斑斑的木墩子,回到了公审台前。
只待树墩落地,庞青山扬手抽出腰间战刀,一把揪起了瘫软如泥的陈公武,并将他的头颅用力磕在了树墩上。只待对方被磕了个七荤八素,庞青山抬起脚来、死死踩住陈公武的背部。
陈公武已然年近七旬,方才又生受了二十下掌嘴,早已是魂飞胆丧、痛苦难当。如今又被庞青山撞了个头昏脑涨,死到临头,也忘记了还要挣扎一二。
庞青山伸手接过一碗烈酒,仿照旧时刽子手那般、一口啐满了刀身;随即又抬头望着集体屏息凝神的围观百姓,炫耀似的挽起了一个刀花,抡出了一道璀璨的银光……
众人只听“噗”的一声闷响过后,卖国求荣的陈公武,当场身首异处!人群之中陡然爆发出一阵响亮的喝彩,巴掌拍的更是响彻云霄!
杀人这种事,对于行伍出身的庞青山来说,根本就是家常便饭。方才他一刀剁了陈公武的脑袋,耳边又传来了百姓的欢呼与叫好声。如此一来,不但在万人瞩目的情况下,抖出了十足的威风;也将他心中暗藏的杀气,彻底勾了出来。
庞青山杀机凛然地环视四周,只见百姓们的眼神热烈而期盼,便转身又走到了常氏夫人的身边。
常氏夫人虽然也年过六旬,但身体状况,却远非那个病秧子陈公武可比。她方才亲眼看见自家夫君的悲惨下场;而飞溅在自己脸上的血迹,也余温犹在。这样的情况之下,她还哪可能乖乖任庞青山捉去斩首呢?
“呜嗷!啊呜呜哇……”
由于唇齿舌喉已尽数被人抽烂,所以常氏夫人的动听言语,也根本就没人能够听得清楚;而就在庞青山走到她的身前,伸手想要揪起她的头发之时,却反而被这个将死之人、奋起一掌,拍飞了胳膊!
“啊呜!啊哈……”
并非是常氏夫人得了失心疯,她只是又换了一种求饶的方式,还开出一个足够诱人的价码,尝试跟庞青山买一条活命而已。可即便她可以如同往常一般舌灿莲花,但事情发展到了眼下这般情形,些许金银之物,也已经派不上用场了。
庞青山以为她打算做困兽之斗,嘴角不禁扯起了一抹阴冷的笑容。他再次弯腰伸手、直奔常氏夫人的乱发抓去;果不其然,常氏夫人又将双手舞动如飞,想要尽自己最大的努力,推开他那一双要命的魔掌……
常氏夫人的双手向前飞舞,然而庞青山却将左手迅速抽回,右手则闪电般挑出了半轮弯月……
……唰!
两只布满泥泞与血污的手掌,连带着半截小臂,高高飞扬在半空之中!而刀法迅猛的庞青山,则在百姓的一片喝彩声之中再次弯腰,揪住了由于剧痛而蜷曲在地的常氏夫人。
江南道雨水丰沛,泥土也自然十分湿泞。庞青山手中拖着常氏夫人、在泥土之上犁出了两条极不规则的沟壑。俗话说的好,胳膊再粗,也拧不过大腿;更何况如今的常氏夫人,连胳膊都只剩下半条而已。
庞青山一脚踏上了常氏夫人的背部,将她的头颅轻轻抵在余温尚在的木墩之上;他双手握住刀柄,无视常氏夫人那莫名其妙的咒骂与哀求,凛冽的刀光再次绽放出夺目的光华……
只听“刷”的一声破空之响,常氏夫人的头颅,也落在了泥泞的土地之中……
眨眼间连斩两名从犯、被百姓称赞为“战神转世”的庞青山,算是彻底的杀开了性子。他伸出了舌头,舔去了嘴边温热的鲜血,只觉得一种生理上的干渴,直灼的他喉咙有些发痒……
下面,就轮到主犯林思忧了!
第892章 196.江湖的悲歌
此时此刻的庞青山,周身上下已经弥漫出凛然的杀意。他抬起一脚踹开靠在木墩上的尸身,又弯腰捡起常氏夫人的头颅,随手甩在了一旁。清理出了斩首台的空间之后,他这才将两道冷冽的目光,投向了首犯林思忧的方向……
然而,就在他刚刚转过身去之时,在围观百姓的人群之中,突然有人低声喊喝了一句:
“动手!”
一声号令,群雄并起!
江湖上有句老话,叫做“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皆是念书人”。诚然,此话颇有些抬高自己、贬低他人的酸味,但江湖人大多都自幼失学,目不识丁,很难有机会接触写在书本上的大道理。所以他们眼中所看到的世界,他们所奉行的处世规则,也历来都自成一脉。
读书人若是走了一步大运,可以考得功名傍身;若是科考不成的话,去帮孩子开个童蒙、当个坐馆教书的先生,也能混回一餐温饱。可江湖人却大多都是手停口停的劳碌命,再加上常年生活在市井坊间、很容易会沾染恶习,也就连隔夜钱都攒不下来了。
过惯了浪迹江湖、孑然一身的日子,自然也就生不出私心了。所以横向比较一番的话,说江湖人重义气、轻利益,也没什么不对的地方。
江湖人走的是虽然是四方大路,但从经济角度出发,也定然是哪里的富人多,就去哪里混日子。所以尽管南康王朝有过一次详尽的排查,但仍有如同朱掌柜一般的江湖人,在此地隐姓埋名,想要安然度过余生。然而林思忧的出现,却将这些“安善良民”,也彻底逼到了悬崖边上。
如果说沈归的楚墨令,还无法约束已然退隐江湖的人;但予人恩惠极重的林思忧,却无法令他们故作不知了。这些江湖人,不懂得什么叫“等价交换”;他们只认“受人之恩、当涌泉相报”的道理。
老人常说,凡是那些被称之为“先生”的人,是万万不能加害的。因为凡是从事此种职业的人,在冥冥之中都有福报护身,如若伤之毁之、定遭天谴。
当然,怪力乱神的事,姑且不去说它;可大凡被人称呼为“先生”者,只要自身技艺精湛、为人恪守本份,定能攒下一份厚厚的人情债来。
而今日,便有三百六十名江湖义士,来还林思忧的人情债了。
别看三百多人的规模并不寒酸,可他们大多都年过五旬,已经是三世同堂,儿孙绕膝的老人了。在这些人之中,有退隐之后,选择在江南道落脚的本地人士;也有刚刚得到林思忧被拿的消息,匆忙赶来报恩的外阜人。他们也并非不懂“人老不以筋骨为能”的道理,只是这林思忧的恩情,如果今日不报,恐怕此生都再无机会了!
出于一个共同的目,这些老兄弟们便相约在围观的人群之中,等待事情可能出现的转机。然而直到庞青山将手中屠刀,转向林思忧之时;这些老江湖们,也已经做好了现身劫人的心理准备。
不过就是劫法场而已,对这三百多位老江湖来说,一点都不陌生。
众位江湖老义士,公推北燕狮子城的莫老镖头为首。如今他一声令下,众人纷纷响应;撩袍伸手解开了包袱皮,各自露出了尘封多年的趁手兵刃。
莫老镖头的声音不大,在人群的重重包围之中,并没有掀起多大的波澜来。这些拥挤在前方的围观百姓,只觉腰杆吃了一道推送之力;低头一瞧,只见一名白发老翁,虚架着一杆枣红色的长木棍,仿佛一条分海赤金龙相仿,拨打弹动之间,已然将漫无边际的人海,豁出了好大的一条口子!
在他的身后,还有无数名已经上了年纪的老翁老妪;他们手中也都提着各式各样的兵器,满面寒霜的尾随那名老者,一起向前方涌去。
人群中的一位后生,指着其中一位手执狼牙锤的老汉,捅了捅身边的朋友说道:
“嚯你瞧!怪不得人家说这姜,还得是老的辣!咱俩刚才都快被挤出脑浆子来了,也根本没能凑近几步;你再瞧瞧这位大爷,就凭他手里拿的家伙,谁还敢跟他挤啊?”
无视人群之中的咒骂与推搡,这群江湖老义士们,仗着手里的家伙,迅速冲到了解忧军的警戒线以前。
“嘿嘿嘿!我说你这糟老头子,拿根破木棍你瞎比划什么?瞧见爷手里的家伙了吗?你要是再敢往前挤,老子直接你打成马蜂窝!”
刚刚一棍分人海的莫老镖头,低头望着解忧军卒顶在他胸口处的三眼神火铳,眼中充满了不屑的意味;然而他却并未开口还言,只是一抖宽大的袍摆,一枚闪烁着寒芒的金属枪头、竟陡然飞至半空当中!
莫老镖头身形一震,胸口的火管被衣物荡飞;只听“咔嚓”的一声响动,枣红木棍与枪头合二为一,成为了一杆足有尺二长短的大枪!
莫老镖头无视正在发呆的解忧军卒,挺枪在手之后双肩一阵乱颤、有腰身不动分毫,较起丹田之力,开口暴喝道:
“破!”
正在纳闷的百姓只听见一道犹如惊雷乍响般的暴喝,便见那名耀武扬威的解忧军卒,胸前绽开了一朵殷红的梅花……
“各位老弟兄们,休要恋战,先救二萨满!”
莫老镖头回头高声喊了一句,退步抽枪,迅速调转枪头,再次捅穿了另外一名神色慌张的解忧军;而他身后那群老义士,也都是混迹江湖多年的老油条,根本无需多言,也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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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拿着长家伙的人,迅速扑向了视线范围内的解忧军;而那些拿着重武器的人,则各自站定了有利位置,生生隔出了一条安全通道;余下之人全部手执短兵器,双眼直勾勾的盯着林思忧与庞青山,混不惜命一头扎了过去。
眼见公审会场乱象横生,身为主审官的于浮生,展现出了南康顶尖官僚的良好心理素质。他既没嚷、也没闹,连屁股都没从座椅上挪动分毫;只是用一种讽刺的目光,望着那群“聊发少年狂”的老人,不咸不淡的对庞青山说道:
“庞将军,看来解忧军的名号,也不过如此嘛……”
有道是“遣将不如激将”!才刚刚大出风头的庞青山,如今脸庞已经涨成了猪肝一般。他用怨毒的目光,望着为首那名挥舞着鬼头大刀的老翁,随意丢开了根本没有反抗能力的林思忧。
他将手中雁翎刀一转,双手握紧刀柄,刀尖虚垂在自己的右脚旁边,蓄势以待……
那名拿着鬼头大刀的老翁,本是三晋地面的一位悍匪出身。当年他的重病卧床的老母亲,便是得了林思忧的恩惠;不但治好了卧床多年的腰疾,更平添了七载有质量的阳寿。然而此等救母天恩,多年未曾有机会报答。所以他此番前来,自然要一马当先了!
“林恩公莫慌!“老西儿”来救你了!贼子看刀,嗨!”
庞青山望着那一记势如奔马的劈斩,并未展现出丝毫的凝重。他只是左步向前踏去、腰间顺势向左上方斜挑、右脚掌踏地借力,运起浑身的劲道,轻声叹了一句:
“给我……破!”
一个“破”字出唇,一斜挑、一下劈的两柄大刀、成功在中途接上了刃!一阵刺人耳膜的金铁交斥声音传来,那名年过花甲的三晋老匪,便被庞青山连人带刀、斜斜斩为两段!
华禹人常说,他们三晋人,打娘胎里就会做生意。可是对于这位自称“老西儿”之人来说,林思忧对他娘亲的恩情,与他报恩所付出的代价,显然是不相匹配的……
然而“不计较”这三个字,也是江湖道一大典型特征。
其实林思忧也早就不记得,这些人到底都是什么来路了。就连曾经名震江湖的“朱枪北客莫四海”,她也记不起双方究竟有何恩义可言。然而就是这群几乎是太爷爷辈的老人,竟然从天南海北齐聚建康城,并且豁出性命、提着脑袋,来劫自己的法场!
这感情上一冷一热的变化,也成功冲破了林思忧的心防。
“翅顶子付了点,并肩子的松人!(官军早有埋伏,江湖道的朋友,赶快逃命去吧!)”
正在不远处枪挑解忧军的莫四海,听了林思忧的喊话之后,枪杆一崩一砸,再次击飞两名敌人之后,豪气十足的回了她一句:
“嘿,点子粘上了手,滑不开了。(已经被人缠上了,逃不脱了。)”
而庞青山,则无暇审问这两句黑话的确切含义;只因为那名拎着狼牙锤的老头子,已经走到了他的近前……
只听“砰”的一声巨响,这名手执狼牙锤的老者,冒着烟的倒飞出去;而庞青山也将滚烫的三眼神火铳往身后一扔,同时放声喊道:
“将士们,把口袋给我扎紧了,一个都不能放跑!”
一声令下,由打远处湖边密林,迅速走出了五百名手执天机弩的解忧军;而他们赶到战场之后,并未迅速加入战团,只是远远地扎起了一个口袋阵而已。
如此一来,两批人马的兵力差距,便被再次拉大!
第893章 197.实战演练
其实论及单兵作战能力的话,这些老一辈的江湖人、要远远胜过那些训练有素、气血两旺的解忧军;而双方人马之间最大的差距,也并不在于年龄或是身体方面的问题。
而是装备优势。
有解忧军大将庞青山,率先放铳御敌;其余的人也纷纷有样学样,抽出了背在身后的三眼神火铳,将那三枚黑漆漆的铳管,对准了虎老余威在的江湖前辈们……
其实无论是秦墨火器的母本——墨雷也好;还是经过天机工坊二次改进的三眼神火铳也罢;在近身缠斗的战斗方式之下,普遍发挥不出多大的威力来。
由于解忧军醒悟迟慢,已经被这群杀伐果决的老江湖们,拿着惯用的兵刃欺近了身;所以庞青山理想当中的“秋风扫落叶”,并没有出现;反而是惨叫与呼救的声音,比刚才更加吵杂。
尽管这种三眼神火铳,共有三根铳管,但只是加大了攻击威力与攻击范围,仍然属于单发火器的范畴。而且,虽然这是天机工坊的二次改良成果,已经可以单人操作使用;但枪管的长度却没能大大消减,却仍然称不上使用便捷。
而这些杀人如麻、血战累累的老江湖人,虽然短时间内、也无法理解这种“新玩意儿”的优劣长短;但在他们看来,除了会冒烟之外,这只不过是铁质的“大杆子”、多加了一截炮仗而已,没什么可怕的。
说他们是彪悍勇猛也好,说他们是无知者无畏也罢;尽管这三百六十名老江湖,都不是什么武林高手;但由于工作性质的原因,每个人身上也都存了几招保命的绝技!一时之间,那些看似笨重古朴、实则轻灵便捷的刀枪棍棒、带飞了一蓬蓬新鲜血肉,将正在“切换进攻模式”的解忧军,杀了一个人仰马翻。
严格来说,对于三眼神火铳这种新式火器,最理想的应用环境,应该是成建制的轻重骑兵、或是重甲步兵;而它能发挥威力的主战场,也是在更加宽阔单一的正面战场,而并非是这种多方混战之中。
解忧军的统领庞青山,虽然也是一员文武双全的沙场骁将,但他对于这种新式火器的细节问题,也同样是两眼一抹黑。好在战场经验总还是相通的。庞青山起手吃了个闷亏之后,立刻就转变了整体作战思路。
他朝着正在冷眼旁观的建康守城将军,轻轻挥了挥手;对方只是沉吟了片刻之后,便命令自己手下的五百名歩卒,立刻搅入了眼前混乱的战局当中。
从军级来说,各州府县的护城兵,只不过是南康的二等军;而他们的单兵素质、战场协同能力,也与解忧军不可同日而语。但有了这批人马的加入,虽然还无法迅速结束战斗,却成功打破了局势的平衡。
他们凭借着人数方面的巨大优势,以近战肉搏的传统战法,成功隔开了已经被敌人近身的火铳手,也给这些惊魂未定的同袍兄弟,博得了一丝喘息之机……
嘭、嘭、嘭!
几乎是在同一时间,战场当中同时暴起三声闷响!共有六名建康护城兵、以及两名白发老者,先后倒在了地上…
解忧军的眼睛会认人,三根铳管也可以瞄准;但被压实在火药之中的铁沙铁弹,却没有那么聪明了。以三眼神火铳如今的精准度来说,谁倒了霉、就算是他的命不好,仅仅能勉强保证弹丸不会转弯、无法伤及自身罢了!
之所以说是“勉强保证”,也是因为还有不少火铳,出现了炸膛的意外情况。
不过,刚刚脱离险境的解忧军,却并没有投鼠忌器;反而个个加快了填装的速度,出手之际,更平添了几分果决与狠辣!
对于他们来说,在混战当中误伤友军的罪名虽重,但还有庞青山这位“大个的”,能够替自己担待一二。可如果被这群老头子欺近了身的话,那么只要挨上一下,不死也得落下个残废!
正所谓“死道友不死贫道”,即便对于误伤的可能性心知肚明,但谁也没有背负沉重的心理负担。这些人不是在填装火药、就是在误伤友军,忙的是不亦乐乎;火铳的声响此起彼伏,整个公审会场,都弥漫起了一种刺鼻的炮药味。
于浮生见到战局发生逆转,心中刚刚升起的一丝惊慌,立刻消弭于无形之中;而庞青山也非常欣慰,自己才略施小计、便扭转了不利的局面,无形之中体现了自己灵活多变的用兵之道。
可建康城的守城将军,却已经快急疯了!
“庞将军,没你们这么干的吧!难道你们解忧军的命是命,我们护城军的弟兄,就猪狗不如吗?于大人,您倒是也说句话啊!李大人……魏大人……?你们……你们……哎!”
就在这位可怜的护城将军,与诸位大人哀求之时;在不远处的北城楼上,也站着两名奋笔疾书的中年人。
“你们记一下,炮药配方的比例,暂时没有任何问题,只是烟和气味,着实太大了。如果日后大规模列装军队的话,还需要改进木炭与硝石的配比,否则的话,不但会眼中影响视线范围,还会令自家士卒中毒。”
“记下了师父……弹丸情况如何?”
“嗯……弹丸铁砂出铳之后,扩散的范围过大,精准性还需大幅度提高。只不过嘛……这个问题是个大事,无法急在一时;他日用在战场之上,也可以靠着阵型的迅速轮转,以数量掩盖精准度的问题。所以……就留到日后再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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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话之人,是一名白发老者。此时,他正在举着一枚单筒鎏金的“望海镜”,仔细的观察着三眼神火铳的实战效果;而那两位中年人,则每人手中握着一杆短笔,正飞快在纸上书写着老者交代下来的所有问题。
或许旁人不知道林思忧这三个字,背后有着怎样的意义;但身为老熟人的宋行舟,却绝对不会忽略这个问题。尽管如今沈归生死不明,恐怕短时间内已无力抽身;但江湖上那些牛鬼蛇神,却绝不会看着林思忧被当众斩首!
无论那些江湖草莽,到底有着多大的道行;在绝对实力的差距之下,林思忧都必死无疑。考虑到如今白衡已死,那么可以操控华禹局势走向的天灵脉者,就仅剩下了宋行舟一人而已。
也就是说,对于现在的宋行舟来说,顺我者昌、逆我者亡,已经不算是句大话了。
既然如此,又何不趁着这个好机会,肃清那群滑不留手的漏网之鱼呢?彻底****湖道”这颗毒瘤,也能给新南康、或者说是“新华禹”,构建出更加稳定安宁的发展环境。
而有关于江湖道的问题,有宋行舟一人,便可以起到决定性的作用;可如果说起平定天下、廓清环宇,那么就只能靠着秦墨的遗篇,也就是现如今的天机工坊,来制造出威力更加强大的战争机器了。
实际掌控南康的谛听,之所以会选择这种争霸的方式,归根结底,还是因为南康古来便是膏腴之地。平民百姓生活的富足安乐,也就不愿意自家的儿孙上阵杀敌。所以南康征兵,历来困难;即便勉强为之,兵源素质也非常差劲,根本无法指望这群少爷兵渡江逐鹿、与北方那些虎狼之师正面抗衡。
所以谛听下一步的重点工作,便是要尽快完成“战争器械”的更新换代。而库存的老式云梯、望楼、冲乘车、投石机等等等等……也提前用借贷的形式,一股脑倾销给了秦军与神石军。
而这位正在观察战场局势的白发老者,便是天机工坊的坊主,也是秦墨遗脉,更是传承自宋行舟的地灵脉者,名唤孟田。
时至今日,天机工坊的新一代战争器械,仍然没有研发完毕。多年以来,为了大肆聚敛财富、谛听不惜采取了种植、贩卖阿芙蓉膏,暗中挑起他国战争之类的卑鄙手段,可谓是坏事做绝,伤天害理。
而他们获取的巨额利润,也全部投入了天机工坊、极其配套产业之中。然而这只吞金巨兽,除了便捷轻盈的改良型传统攻城器械,以及三眼神火铳、天机弩之类的试验性产品之外,便再没有任何突破性的进展了。
尽管这两种实验性的产品,的确拥有不小的潜在市场;但宋行舟与关北斗组建天机工坊,却并不打算从中牟利!所以说他们“一事无成”,也不算错怪了好人。
而孟田的研究工作,之所以会进展缓慢,正是由于原始资料破损严重所致。
孟田的地灵脉能力,是以机关术见长。凡是与此类相关的典籍图谱,他都拥有极其强大的理解能力;哪怕就只有一具破损的古物,只要经他的手拆解复装一次,便能立刻吃透其中的机巧奥妙所在。
然而在古墨的理念之中,守大于攻;所以那些为数不多的秦墨遗篇,也大多都记载着守城器械的图谱样式;然而南康不但水军强大,国力雄厚;更有一道华江天堑可以据守。所以即便这些守城器械可以制造出来,也根本就派不上用场!
若不是还有“墨雷”可以解构的话,恐怕孟田连这种“三眼神火铳”,都根本造不出来。
今日孟田带着两名得意门徒,前来近距离观看三眼神火铳的“大规模实战”。一方面为了收集资料,一方面也可以探讨第三次的改进方向。
然而,就在孟田全神贯注、紧盯战场之时;那两名奋笔疾书的学徒,竟忽然被“凭空出现”的一双大手,死死地掐住了喉咙!
第894章 198.及时赶到
此时此刻,天机坊主孟田的心思,全部扑在了望海镜所呈现的景象当中,根本没有发觉到那两名学徒的异常情况。
“哎,距离远了,杀伤力就锐减;距离近了,又容易被敌人仅身缠斗;难道“墨雷”真的只是一个意外的产物,根本就比不过弓弩吗?”
亲眼见到三眼神火铳的实战效果不佳,作为设计者的孟田,心中倍感颓然。
“未必,这分明是你自己的思路出现了问题!为何非要以炮药包裹金属弹丸、而不以金属弹丸包裹炮药呢?”
孟田听到身后传来了这么一句话,顺着对方的思路一想,脑中立刻乱作一团。说起来倒是轻松,可真正实践起来,绝对是千难万险:炮药配比、击发方式、金属材料、铸造工艺等等一系列的问题,全都在制约着火器的发展。
孟田本想开口训斥那名信口开河的小学徒;可当他回过头去之后,却发现了一张非常陌生的面孔……
“你说的倒是轻松,可正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哎?你是何人?”
“沈归。”
“嗯……沈归啊,关于你方才说的问题,我也曾考虑过。但我这三眼神火铳,是大批量的列装式火器,并不是王孙公子手中的摆件。所以无论是铸造成本还是维修保养,包括批量生产的速度、与个体质量的稳定性……”
孟田听完了沈归的名字,并没有任何反应;反而继续端起了望海镜,一边观察着战场局势,一边对沈归滔滔不绝的讲解起了他的设计与制造理念。沈归担心林思忧的安全,无意再与他纠缠下去;只是悄无声息的伸出一只大手,“咔嚓”一声扭断了他的颈骨,便立刻从城楼之上跃了下去。
孟田没听过沈归的名号,沈归也不知道孟田是何许人也。但其实他们二人,原本同出墨门一脉:沈归是楚墨子弟;而这个孟田,则是秦墨遗脉。
与此同时,公审会场之中身陷重围的三百六十名老义士,所余者已不足十人。眨眼间,又一轮火铳齐射之后;最后十人也尽数倒毙在地。由于解忧军采取“无差别攻击”,所以此战胜负双方、都可谓是损失惨重。
与庞青山预想当中的情况有所不同;直到战至最后一刻,这群老而弥坚的悍匪狂徒,仍然没有一人做出突围的举动;所以那些负责扎紧包围圈的五百弩手,也没能派上任何用场。
在南康的军法规定之中,只要对方手中还拿着武器,不分男女老幼、就只有敌人这个身份而已。可是,人毕竟不是石头;军法固然可以冰冷无情、但没人天生就长着一副铁石心肠。
几百名的白发老者,就这样死去了。庞青山知道,这些人并没有死在自己手里,也没有死在他们并不了解的新式火器之下;而是死在了他们奉行一生、并用生命贯彻践行的“江湖道义”上。
从漠然蔑视、到感慨万千的庞青山,回过头来,望着眼含热泪的林思忧,喉头颤抖了半天,也只挤出了一句干巴巴的话:
“你也该上路了。”
“……”
就在庞青山高高扬起雁翎战刀,准备将林思忧的头颅砍下之时;由打三尺以外的尸堆之中,突然蹿起了一名精瘦的老者!
此人本是银发银须,如今已经被鲜血染成了赤眉红发。他的手中挺动一杆枣红色的大枪,那犹如毒蛇吐信一般的枪头,正悄无声息的直扑庞青山心窝扎去。
“青山,小心!”
场面骤然生变,目不转睛的于浮生,也只来得及说了四个字而已!可就在这四个字的时间当中,再看从尸山血海里爬回来的莫四海,已经把枪尖狠狠扎在了庞青山的胸口之上!
可惜的是,这坚硬无比的枣木枪杆,与莫四海的胸口一样;早在方才那场混乱的厮杀当中,被无数飞溅而来的铁砂贯通,已经不堪重负了。
然而庞青山毕竟是南康一等官军统领,身披整套鱼鳞铠甲;那些甲片密密麻麻、层层叠叠不说,更拥有皮中加钢的三层防御效果。造价如此高昂、工艺如此繁琐,也只有庞青山这样的身份,才配得上此等至宝
一根摇摇欲坠的枣木枪,对上了这样一身宝甲;结果如何,已经呼之欲出了。
只听“咔嚓”一声脆响,这杆跟了莫四海大半辈子的枣木枪,被当场震了个粉碎;而赌上了所有气力的莫四海,身体也骤然失去了控制,跌跌撞撞地向前踉跄几步……
只听“噗”的一声闷响传来,根本没来得及做出反击的庞青山,竟凭着手中那柄雪亮的雁翎刀,“被动穿透”了莫四海的胸膛!
闭眼之前,莫四海强行扭过头来,望着满面凄然之色的林思忧,露出了满口血红的牙齿,略显疲惫的笑了……
庞青山没给他们留下话别的时间,反蹬一脚,便将莫四海胸腔之中的雁翎刀抽了出来。随即,他借势挑腰反身、打算借抽刀之力,立刻反手劈死犯妇林思忧……
既然生出了“夜长梦多”的心思,那么也就代表着“赢家”庞青山,从心眼里感受到了恐惧的滋味。
“你敢!”
果不其然,随着一声男子暴喝响起,又有一杆长枪携带着破空之声,直奔庞青山的喉咙袭来!这种瞬息万变,血肉纷飞的厮杀场面,也令早已纷纷躲在远处的围观百姓,纷纷拍手叫好,连连感慨今天真算是来对了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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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杆凭空出现的大枪速度极快、势头无比凶猛;眨眼之间,便飞到了刽子手庞青山的面前。不过刚刚经历了莫四海暴起反击之事,眼下的庞青山,精神本就高度集中;再加上自己盔甲坚实,更有天机工坊出产的雁翎刀傍身,根本就不怕这种凌空飞来的兵刃。
一旦脱离了人体的驱动,兵器的本身力道再大,又能大到哪去呢?
很快,他便知道了这个问题的答案。
如今的庞青山已然无心卖弄,早已提前横架雁翎刀,以刀身护住了自己的面门、脖颈以及胸腹要害。想必凭着宽厚坚实的钢口,再加上鱼鳞将军铠特有的三层护甲片,纵使这枚枪头有着劈金断玉之利,也难以伤及自身!
眨眼之间,“嘡”的一声脆响传来;而庞青山护在胸前、用以支撑刀身的左臂,也感受到了一股巨大的力道……
然而,这股力量却并没有一触即溃,反而如同一道海浪相仿:铺天盖地,绵延不绝!生生吃下这毫不起眼的一击,不但将雁翎刀当中击断;余下那未消的余劲,更裹挟着质地普通的铁枪头、准确命中了鱼鳞铠甲的护颈之上!
由于枪尖被钢刀所阻、锋利早已十去八九;但蕴含在枪杆之上的纯粹力量,却没有受到护颈甲叶的丝毫影响:这股摧枯拉朽的力量、隔着三层鱼鳞甲叶,一股脑撞在了庞青山的喉头之上!
灌注在枪杆之上的力量消失,普通的白蜡杆也应声断为三截,无力的垂落在了地;而脖颈遭受重击的庞青山,连咽喉带颈椎,全部被巨力所冲垮,并裹挟着他强壮的身躯向后倒飞出去……
嘭!
庞青山撞在了主审台的一枚柱子上,之后又迅速反弹在地。身受这等重创、他连一声惨叫都没能发出,便当场命丧黄泉!眼见解忧军统领庞青山,连敌人的面都没见着,便当场战死;那些主审、陪审的南康官员们,立刻方寸大乱,再不见方才那副悠然自得的模样。
至于及时赶来的沈归,在推出一杆大枪、判定了庞青山死刑之后,便随手捡起了地上的一柄九环金背大刀,右手紧握刀柄,左手抚压刀头、将一把金背大刀抡动的是针扎不透、水泼不进,直杀的解忧军抱头鼠窜;眨眼间,又是一片尸山血海!
其实沈归选择的战斗方式,有悖于战场作战的基本原理。首先来说,此刀虽然份量十足、威力无比;但也同样由于刀身过于沉重的原因,对于使用者本身,也同样存在制约。简单说来,就是以劈砍的方式驾驭此刀,极其耗费体力,不利长时间作战。
沈归当然也清楚这个问题,但他却压抑不住心中强烈的嗜血欲望!这把刀胜在厚重,锋利度普通;但也正因如此,随着命中目标反馈回来的触感,也能更好的体会敌人骨碎筋断的感觉!
采取如此豪迈痛快的战法,仅仅几刀过去,沈归便迅速杀疯了心!他凭借着迅猛的身法与充足的气力,不断在场中游走开来;仅仅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已经再没有解忧军的士卒,能够站在场中央了。
有的人战死了,有的人被吓晕了,还有的人,根本就是在装死。不过对沈归而言,这些人的死活,他根本就不在乎……
一阵酣畅淋漓的大杀大砍之后、浑身浴血的沈归,望着坐在主审台下、笑靥如花的林思忧,只觉得十年不见、她好像还更加年轻了一些……
沈归也笑了,笑的如同幼时那般;他随手扔开了满是豁口的九环金背大刀,张开双臂,缓缓走上前去:
“我说……你这小老太太可是真能藏啊……”
话才刚刚说到这里,沈归眉头一皱,发现有一名皮肤黝黑、颧骨突出的富贵老者,手中正握着一柄短刀,已然贴近了林思忧的身后……
第895章 199.林思忧之死
显然,此人是抱着刺杀林思忧的念头而来;但看他在地上蹭来蹭去的德行,在他伤害到林思忧之前,沈归至少有一百种方法,可以将他置于死地。
沈归的心思一向缜密,更不可能在这种“犯忌讳”的紧要关头,生出粗心大意的毛病。他片刻未敢耽搁,只是口中发出了一声冷笑,同时挥袖扬出惊雷短剑,直奔于浮生的头顶百会穴而去……
然而这记提前量极其充足的阻截,却遭遇了一阵莫名其妙的狂风,“恰好”卷落了那柄飞至半途的惊雷剑!此时此刻,于浮生也恰好蹭到了林思忧的背后,他手中那柄代表尊荣华贵的金柄短刀,也已经向林思忧的背后刺去!
惊慌失措之下,沈归迅速催动自身心血,身影一阵颤抖,竟立刻消失不见!然而爆发了全部力量的沈归,才刚刚向前蹿出了三步远,便只觉胸前传来一股巨力,气息一滞、喉头一甜,整个人打着旋的向后抛飞而去……
直到胜负已分,沈归胸前中掌发出的声音,才骤然响起……
“砰!”
沈归的两次救援,全部被人拦截下来;处心积虑许久的于浮生,也就直接将那柄装饰性远大于实际用途的金柄短刀,成功刺入了林思忧的后心……
生死一瞬,天人永隔!
沈归被击飞之后,迅速在半空中调整身形,并反手拍击了自己胸前一掌,顺势将体内全部淤血催至喉咙、并吐出体外。当他的双脚,安然踩踏在泥土直上以后、便迫不及待的向林思忧望去……
只见林思忧满面从容与安详之色,可唯有胸口处,赫然透出了一截刀头!
沈归眼前一阵目眩神迷、只觉得头上的天、脚下的地,既然飞速旋转起来;与此同时,他的眉心、胸口、以及脐下三寸,仿佛同时燃起了三团烈火,直灼的他肝肠寸断、痛苦难当……
双目血红的沈归转过视线,望着刚刚现出身形的宋行舟,操着沙哑至极的嗓音,从喉咙里挤出了三个字来:
“你!得!死!”
话音一落,沈归的神志,便迅速被体内燃起的“烈火”所吞噬……
沈归的及时出现,对于宋行舟来说,是既在情理之中、又出乎与意料之外的事。因为早在姑苏城玄妙观的时候,他便亲眼见证了林思忧那手无往而不利的回春术,并没有唤醒沉睡当中的沈归;而他亲自将内息传入沈归身内,也立刻遭受了一股死气纠缠,根本无法深入经脉腹脏之中。
所以当时的宋行舟,虽然无法确定沈归的最终生死;但他身为一个普通人,身体里淤积了如此恐怖的死气,恢复如初的希望也并不算大。
然而短短几日过去,已经濒临死亡的沈归,竟然再一次重获新生!而且方才在自己的亲眼见证之下,沈归在人群当中随意投出一枪,竟直接杀了甲胄在身的庞青山!就连自己方才拍在沈归的胸口之上双掌、竟然也感受到了一丝阻塞的滋味!
自己的事,只有自己最清楚。宋行舟的确不愿亲手杀死沈归,所以他方才探出的一掌,也就只是运了三成的劲道而已。然而就算自己有意手下留情,但这也终究是天灵脉者的一击!可为何沈归却只是被击飞而已,如今还好端端的站起了身来呢?
其实这个问题的答案,倒是也很简单:要么就是宋行舟的身手退步了,要么就是沈归的修为更加精进了。
正在宋行舟百思而不得其解的时候,方才说完了狠话、便低头不语的沈归、突然仰天发出了一声嘶吼!那嘶吼仿佛上古凶兽一般,蕴含着滔天的愤恨、与嗜血的欲望,直听的所有人脖颈后面的汗毛,也全部乍了起来!
宋行舟深吸一口气,刚想开口劝慰对方一番;却只觉眼前一花,毫无阻拦的身体前方、竟传来了一阵莫名其妙的紧迫感!宋行舟明白,这就是敏锐到了极致的灵感、察觉到了潜在危机之后,传递给自己的警惕信息。
眼睛没有看到危险,并不代表危险就真的不存在了。宋行舟收回了几欲脱口而出的话语,立刻分开双臂,打算向前推出双掌招架。他并不打算伤人,只是想将随时都会出现在自己面前的沈归,控制在安全距离以外……
坦白说,这是自宋行舟觉醒天灵脉以来,最被动的一个交手回合了。
宋行舟这个人,与他组建的谛听一样;从根上算起,都是彻头彻尾的现实主义者。对于谛听的人来说,什么身份、地位、道德、礼教之类的约束,根本就没有任何意义,自然也不会去遵守。
而宋行舟的行事作风,脾气秉性,也与外人想象当中的绝世高手截然不同。任何有助于获胜的手段,无论正大光明还是卑鄙下流,他都不吝于亲自尝试一番。因为从他的理念出发,除了大获全胜以外,其余的任何结果,都是徒劳无功的。
所以他与白衡那一场不算精彩的交手,也正是因为他捕捉到了白衡受伤的千载良机。对于战胜老冤家白衡,他并不沾沾自喜、也没有心怀愧疚;因为他想要的结果,就是铲除所有挡路的天灵脉者,而并不是光明正大的胜过白衡。
而今日的沈归,展现出了前所未见的武学修为,也将宋行舟打了一个措手不及。不过天灵脉者与凡人之间存在的差距,却不是靠着血海深仇激发的勇武与血性,就能彻底弥平的巨大鸿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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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不其然、那个仰天哀嚎一声之后、便立刻消失的沈归,突然出现在了宋行舟的面前!
砰砰!
一双青筋暴露在外的铁拳、毫无花哨的劈砸在了宋行舟的头顶;而拳势未尽之时、血灌瞳仁的沈归双手上下交错、右手叩死了对方的左肩、左手攥住尚未完全伸开的右臂、反向朝自己怀中一拽……
咚!
宋行舟向前一个踉跄、沈归的右膝盖,便重重顶在了他的胸骨正中!然而沈归仍然没有就此停手,他趁着宋行舟受力之时,双手犹如两条巨蟒一般、紧紧缠在宋行舟的脖颈之上;随即他高高旋起身子、以宋行舟的脖颈为中轴,将自己的身躯甩到了对方的背后,同时双臂交叉搭扣发力,死死绞住宋行舟的脖颈……
短短一个瞬间,沈归连出三招!最先抡开的两道劈拳、准确无误的砸中了宋行舟的天灵盖;而劈拳过后跟的则是挂手,乃是劈挂拳的基础原理。这一劈一挂之后,沈归便锁死了宋行舟的退身余地;又以大洪拳的拉箭锤为原理,施展了一记低空飞膝,狠狠撞上了对方的胸骨;而后未等身形落地,他又凭借如猫如蛇一般的柔韧身躯向后荡飞,并以两条长臂、从背后将猝不及防的宋行舟死死绞住。
若是平常人的身躯,仅仅两道劈拳吃下去,颅骨定然已经塌陷,用不着后面的追击了;可宋行舟毕竟是个天灵脉者,而凡人战胜天灵脉者的方式,至少在现在看来,还是一个未解开的谜团。
被沈归双臂死死绞住咽喉的宋行舟,并没有奋力挣扎、更没有丝毫慌乱之色;他只是抬起了双手,轻轻搭上了喉咙前的两条手臂,十指微微发力……
两条“热情拥抱”住宋行舟脖颈的手臂,就这样被轻而易举的卸开了扣!
“你这手锁缠的构思,非常精巧……可惜的是,你不过是个普通人而已。”
宋行舟站起身来,看着双臂瘫软如泥的沈归,只撂下了这么一句话,随即便抬起右脚,稳稳地踏在了沈归的胸口正中。
“世人都说你沈太初奸狡如狐,为何新南康的成功就摆在眼前,你竟还想不明白呢?哎……白衡的下场你看见了,我虽然不愿亲手杀你,但并不代表我拿你就没有任何办法……罢了罢了,既然你不愿意跟随我的脚步,那么我也就不再强人所难了。沈归,你就仿照白衡一般、去自家的水牢之中,住上几十个年头吧……”
说完之后,宋行舟虚空伸手、散落在一旁的惊雷短剑,被他的气息所牵引,凌空向他掌心飞来:
“可惜啊沈归,我本以为聪明如你,最后会站在我这边呢……”
噗!
就在宋行舟大发感慨之际,翩然而至的惊雷短剑,竟瞬间穿透了宋行舟张开的右掌心!
“这……”
大惊失色的宋行舟、根本顾不上手掌的疼痛;他随手将惊雷剑从伤口中取出、神色错愕的反复打量着乌黑的剑身,根本想不到任何一个合理的解释!
而沈归的神志早已模糊不清,不但没看见惊雷剑“大展神威”,就连宋行舟刚才那一番废话,也同样没有听见;好在经过这一番耽搁,那两条被宋行舟以指力催痹的筋脉,也逐渐恢复如初!
沈归腹部用力,双腿向上一缠,顺势控住了宋行舟腰身;随即腰杆一挑,两只仍然有些绵软的大手,死死攥上了宋行舟的腕子……
宋行舟正错愕于惊雷剑的怪异之处,无心防备已然受制的沈归;此时腰身被沈归双腿一缠一带之下,身体也随之向后仰去……
沈归胸口的没了制约,便借着宋行舟的体重,直挺挺的站了起来;随即他双膝一曲,准确无误地跪在了宋行舟的肩头关节之上……
只待宋行舟刚刚回过神来,一只青筋崩出的拳头,刚好落在了他的鼻梁骨上!
第896章 200.天灵脉之殇
凡人的武学以及兵刃,之所以无法伤及天灵脉者的躯体,其实与天灵脉者能够百毒不侵的原因,是一样的。
在天灵脉者的体表皮肤之外,还有一层看不见、摸不着的真气层。有了这一层“真气薄膜”的覆盖,不但可以避免自然界的毒素入侵体内,更能将原本尖锐集中的攻击重新打散,并以逸散在体表的所有真气共同承担。
简单说来,就如同鸡蛋壳卸力的原理一样。
只不过天灵脉者驱使的真气,却不是通过自身修行而来,而是经由无处不在的天地灵气转化补益。可近年来华禹大陆的灵气源头已然枯竭,补益也就无从谈起了。当然,这也是本就大限将至的白衡白文衍会受伤,伤势愈合速度也非常缓慢的根本原因。
宋行舟精准的捕捉到了绝佳胜机,并亲手将白衡的四肢斩去,一举终结了三百余年的不败神话。然而白衡所遇到的问题,宋行舟也同样无法避免……
天灵脉者,毕竟不是神。
如今的沈归双眼血红、青筋暴起,五官扭曲,形如疯魔;他的膝盖死死压住宋行舟的双肩,犹如雨点一般的拳头,疯狂地向宋行舟面门袭去。
砰砰砰砰……
他的拳势迅速凶猛,却毫无章法可言;每一拳看似都落在了宋行舟的脸庞之上,但实际上已经被那层看不见、摸不着的“真气薄膜”,卸开了所有劲道!
说是徒劳无功、也毫不为过。
然而,十几拳砸下去之后、宋行舟也终于从惊雷剑带给他的惊愕之中,回过了神来。
尽管地上的泥土潮湿黏软,但对于宋行舟来说,已经完全足够。他双肩反击地面、借力一抖双肩,将沈归的膝盖微微震开;随即他以手肘撑地,打算施展一招不太入流的“兔子蹬鹰”,将正在发狂的沈归一脚踹开……
嘭!
猝不及防之下,宋行舟那高挺上翘的鼻梁骨,突然遭受一阵巨力的侵袭!霎时间、他整个头颅都仿佛被置于了五年陈酿的老醋缸中一般、脑子一片空白,只留下了一个“酸”字!好在沈归之后的全部追击、仍然被真气完美卸去,这才避免了他被生生砸出一个脑浆迸裂的下场!
提泪横流的宋行舟,左手捂着鼻子、右手随意摒退了如同疯狗一般的沈归;随即他弯腰捡起一柄解忧军遗落的雁翎长刀,抹了一把血流成河的面庞,大踏步地朝着沈归摔倒的方向走去。
宋行舟真的生气了!
什么忘年之交、什么同好之谊、什么琴瑟知音;包括那狗屁不通的“天意难违”,怒火冲顶的宋行舟,已经完全顾不上了!
千百年以来,如他这般的天灵脉者,始终存在于人世间,传承有序、绵延不绝。可还从未听说有任何一位同道中人,会被一个肉体凡胎所伤!宋行舟身为当今华禹唯一的天灵脉者、又刚刚战败了纵横天下的衍圣公,此时此刻的他,正在春秋鼎盛、气运加身之时!
可这沈归不分好歹、不懂进退也就罢了;如今也不知道用了什么妖法,竟然能真正伤到自己的肉身!如今他有了伤害自己的能力,那么就算有千百种原因也好,都绝对不可能留下他的性命了。
养虎为患的道理,宋行舟并非不懂;只不过他一直都认为,凡是肉体凡胎之人,大多都是些愚蠢、贪婪、孱弱、且无用的废物罢了。他们的生存没有意义,死亡也同样没有意义,就如同是随处可见的花木、空气中的尘埃一般。
而沈归也只不过是这些废物当中,比较棘手、也比较有趣的一个罢了;抛开关北斗的预言批语之外,沈归对于宋行舟而言,也并没有什么不同。
可如今这个有趣的废物,竟然找到了伤害自己的方法!即便这伤势微不足道、即便他的手段也“时灵时不灵”;但谁又能向一位天灵脉者,做出任何安全方面的保证呢?
于是,自林思忧走后,便一直从旁观察沈归的宋行舟,真正生出了杀心!
与白衡一样、宋行舟也很多年都没有用过趁手的兵刃了。对于他们这些天灵脉者来说,本身的力量已经足够移山填海、根本不需要借助外在力量的加持。
而如今他手握雁翎长刀,以腕力带动刀身的轨迹,感受着纤薄的刀锋,缓缓劈开空气的全过程,那颗原本狂躁不安的心,也逐渐平复了下来。
他眼见不远处的沈归再次爬起身来,随手抄起被他扔在一边的惊雷短剑、不知进退的再次冲上前来;一种荒谬的感觉油然而生:
除了他这个公认的聪明人之外,这普天之下,又有哪家的蠢货,会去纠缠一位天灵脉者呢?
宋行舟手中的雁翎刀,乃是天机坊主孟田的生前杰作。虽然他随手捡来的这一把,只是二等品质的校尉刀,而不是顶级将官刀;但若是横向比较一番的话,也足够羞煞九成以上的铸造行家了。
与宋行舟手中的雁翎刀相比,沈归那把惊雷短剑,仅从外观上来看,实在是有些摆不上台面。
然而兵器之争,却也不在于外表!这一大一小、一长一短的两柄兵刃,以最朴实无华的方式,在半途当中接上了刃!沈归的意识已然模糊不清,早已赤红的双眼,已经看不见瞳仁的颜色;而他的内外眼角,也流出了淡红色的血泪,在满布泥污血渍的脸庞上,冲开了一道道显眼的沟壑。
沈归是在凭着身体本能进行厮杀;而宋行舟则出于天灵脉者的骄傲,想以最干净利落的方式,先卸下沈归握剑的左臂……
只听“乒”的一声脆响,凭借着惊雷剑那“盲点探测器”的神奇功效,宋行舟手中的二品雁翎刀应声而断;然而宋行舟仿佛也早就预料到了这个结果,就在刀身断开的同时;他迅速抬起右脚,轻轻架在了沈归露出空门的左肋之上;同时右手锁扣沈归的左腕,顺势一抖,直接甩脱了沈归的肩关节……
看这架势,宋行舟是打算将沈归的左臂,生生撕下来了!
“沈归!”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机,突然不知从何处传来了一道清脆的女子声音;宋行舟额头立刻冷汗密布,回头向对面观瞧。
来者共有三人,当先开口之人,正是一身道童打扮的李乐安!她刚刚从地上捡起了一柄三眼神火铳,略微颤抖的对准着自己的方向。
就在李乐安身后的不远处,还站着一位白胡子老道。他须发皆白、一袭青布道袍的下摆,已然沾染了些许的泥土,看起来多少显得有些狼狈。此人,正是玄岳道宫的现任掌教——张青牛,道号无量。
在无量真人的身背后,还背着一名小道童。此人小腿中箭、右手执弓,引箭未发。显然,此人正是幽北三路的长公主,颜书倾!
从颜书倾小腿中的那只弩箭样式,便能看得出来:这一真二假的三名道士,显然是刚刚突破了解忧军弩手的包围圈!
宋行舟双眼一眯,打量着正在用三眼神火铳威胁自己的李乐安,心中再次泛起了一阵涟漪。天灵脉者,本该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全知之人;就正如之前沈归暴起、自己就会有所感知一般;寻常之人,根本无法藏匿行踪。
可放下无量真人不提;那两个丫头,分明还没入武艺的门呢!这样的人凑了过来,自己为何会一无所知呢?
“你你你你……快放开他!”
李乐安一见沈归扭曲的肩关节,立刻明白了眼下的局面。她颤抖着抬高了铳管,涨红了一张圆脸,恶狠狠的对宋行舟说道。
而宋行舟则眉头一皱,刚想要开口回话;耳边却突然传来了一道破风之声!宋行舟刚想把沈归架在自己身前,可胸口却突然传来了一阵刺痛!动作受阻、应对也自然慢了半拍……
就是这短短的一眨眼间,那枚白羽箭呼啸而过,擦着宋行舟刚刚偏移的侧脸,扎在了身背后的主审台上……
宋行舟缓缓回过头来,只见在他的左脸颊,已然被这一枚可笑的羽箭,擦出了一道血肉模糊的箭痕……
包括颜书倾在内,谁也没想过用如此寒碜的方式,就能杀死一名天灵脉者!所以李乐安见颜书卿一箭得手,喜出望外之下、便再次催促宋行舟放人!为了防止他怀疑自己的魄力,李乐安还提前钩动了三眼神火铳的引线……
“我记得有一句诗文,叫做“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今日,我便将沈归的两条手臂,分给你们这两位红颜知己吧……”
宋行舟眼梢一挑、便欲生撕沈归左臂;而天机工坊的佳作——三眼神火铳,此时也恰好发出了一声巨响……
随着“嘭!”的一声巨响,以及铳管飘出的袅袅青烟,这场发生在建康城外的血战,竟然以一个戏剧性的结果,落下了最终的帷幕。
正所谓世事难预料,林思忧以为,宋行舟最终会死在相思子的毒性之上;而沈归以为,宋行舟最终会死在关北斗的手上;而宋行舟自己认为,他最终定会羽化飞升……
然而,所有人都想错了最终的答案。
华禹大陆的最后一位天灵脉者、谛听的奠基人、战败白衡的新任华禹第一高手,竟然会死在了李乐安的手上!
当然,更加确切的说,他是死在了天机工坊的三眼神火铳之下!
第897章 201.凡人之争
与海晏河清、太平盛世的江南道既然不同;华江以北的土地上,早已燃起了漫天的狼烟。
在许荣桓死后,天佑帝委派四子周长安,前去河东城挂帅御敌。此举不但彰显了周元庆的守土之志,更一举安定了摇摆不定的北燕军心。
于是,河东城这座中型城市,便成为了此次战役之中的一具石碾,飞快的消耗着双方的有生力量。
然而,原本还算是势均力敌的河东战场,当秦军的十五万增援部队,以及第二批攻城器械,安然送抵前线大营之后,便迎来了巨大的转机。
在二路援军以及战备物资抵达的当天,秦军主帅陈子陵亲自犒赏三军。次日清晨,他取出写好的遗书高声诵读之后,在阵前当众许下一盟血誓!
河东城破之前,就算只打剩下他陈子陵一人,攻打河东城的势头,也绝对不会停止!
陈子陵以身为旗,脱光了上身,爬上了阵中的鼓台之上,亲自为前方冲锋的将士们击鼓助阵;眼见自家主帅以身作则,秦军将士们也燃起了十足的斗志。他们不分白昼、不分批次,对四面城墙展开了绵延不绝的猛烈攻势。
河东城下,展开了一场日夜不停的鏖兵,也将本就疲惫不堪的双方将士,推到了最后的极限上。也不光是陈子陵督战三日、不眠不休,还生生将两条臂膀抡肿了两圈;作为北燕军主帅的周长安,也以同样的方式,陪他耗过了三日三夜!
周长安是何许人也?自幼生长在富贵至极的帝王之家,文武两道造诣匪浅、人品相貌更是上上之资,堪称华禹百姓的终极梦想。然而在这三日之中,富贵如他、却始终未曾退下城楼半步!他不但与城上的将士们,一同起靠着清水干病果腹;更从这些粗鄙不堪的厮杀汉身上,学回了一身的**习气。
在三日之中,四皇子经常会站上极其危险的城墙垛口,当众对着城下蜂拥而至的敌军,大肆便溺。他这种泼皮无赖般的行径,大大激起了守城将士们的凶性,更将头上那顶皇子的金冠一把扯下,丢到了九霄云外。
可以说自那三日过后,北燕军中将士,再不知有什么四皇子,只知一个周长安。
师从王放的军师郑谦,也是一个典型的文人出身。可也在四皇子的“以身作则”之下,丢掉了文人的体面与文雅。的确,在这三日三夜之中,勇武之极当属三军主帅周长安;但最为辛苦忙碌之人,则首推郑谦郑益之。
城墙上的守城将士,可以进行三班轮替;但负责指挥守城、稳定军心的主帅,却只有他们二人而已。周长安被他替下之后,还可以找一处攻势薄弱的城墙,临时小憩一会;可郑军师被替下之后,还要走下城墙,负责主持民生后勤等一系列的杂物!
短短三天,郑师爷却仿佛生了一场大病,连眼窝都凹了进去。然而这场比拼双方意志力的鏖战,竟然在第四天的头上,戛然而止了!
因为谛听送来的新型投石机,经过三天三夜的研究,终于列装完毕了!
这是一种巨型投石机,乃是从秦墨残稿所描述的“籍车”之中,演化改进而来。当然,能够做出这等改动之人,便只有死在了沈归手上的天机工坊坊主——孟田。
籍车原本是一种极其笨重的守城器械。此物威力巨大,发射的火弹丸极重,所以每每投射火弹,都会对自身产生很强烈的反冲力。如此一来,对于自身结构的稳定性,弹丸落点的精确程度、总体的使用寿命等等等等,都存在着一定程度上的问题。。
所以,在秦墨籍车的原稿之中,此物的下半部分,是需要深埋在土地之中的;如此一来,战场调度也就受到了严格的限制;再加上它本身极其沉重,列装拆卸,也同样是个很大的问题。如此看来,确实不太适合于攻城战役之中。
只不过秦墨的残存古本,并不是神谕,也无需照本宣科。以机关术见长的孟田,经过反复调整与实验比对,终于在保留八成威力的前提下,为二代籍车加上了六具木轮。虽然如此一来,在精确度有了一定程度的削弱、重量也没有丝毫减轻;但却大大简化了运输难度,也提高了正面战场的灵活性。
所以经他这一番改良之后,二代籍车在进攻方的战场之上,也可以派上用场了。
与寻常的投石机不同,经过孟田改良的二代籍车,不但可以通过高角度的抛射,为敌城之中的民居以及营房、带来毁灭性的打击;更能沟通低调度的投射,轻易洞穿在四层厚度以下的城墙。
华禹大陆的城墙厚度,都是根据地理位置、以及城市规模建造的;除去一些特殊的边关要塞、军事重镇、以及王朝都城之外,普遍都是二、三、四的标准厚度。
也就是说,河东城那双层厚度的城墙,根本无法抵挡籍车的攻势!
第四日清晨,一阵蝗虫般的箭雨、裹挟着燃烧着火焰的巨形石弹,被籍车由城外抛入了城中。这犹如灾厄降临、星河俱碎一般的末日景象,也将河东城中的军民人等,打了一个措手不及。
经过一番紧急商议,郑谦很快就说服了周长安,并迅速传达了弃城河东城不顾、全军向并州城突围的命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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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放弃河东城的这个决定,对于周长安与郑谦来说,都谈不到艰难二字。因为自周长安挂帅之后开始算起,两军在河东相持不下,已过了三十余日。虽然郑谦预想当中的瘟疫,并没有迅速蔓延开来;但望着城下堆积如山的尸骸残肢,再加上即将步入盛夏时节的温暖气候,谁又敢说郑谦的这个想法,是杞人忧天呢?
所以即便秦军就此退去,这河东城仍然还是要弃,早一天晚一天,并没什么本质上的区别。而且如果今日挂帅御敌之人,仍是那位冤死的巨灵侯爷,可能还需要上报朝廷,等待天佑帝的批复。而周长安毕竟是皇子之身,离京之前又身怀陛下密旨、授其临机专断之权;所以无需奏报,他便可下令弃城。
眼下敌军有了可以轻易洞穿城墙的籍车助阵,正值兵锋大盛之时。而且河东城作为古战场,城墙经过特别加固,远非附近小城可比。如此一来,也就彻底摧毁了他们分兵驻守沿途小城,层层阻击秦军北上的美梦。
所以,依照现在的战场局势分析,全军迅速退守三晋首府——并州城,乃是不二之选。
不过,虽然并州城城墙坚实、或许可以抵挡籍车的威力;但经过这几十日的消耗之后,周长安麾下具有作战能力的士卒,仍有二十余万之多;那些还未撤走的本地壮丁、以及轻重伤病员,也高达十几万人。
而河东城与并州城之间,相距足足八百余里。这么多的人,踏上如此漫长而艰辛的撤军之路,实在是祸福难料。
然而,当周长安召集了麾下的众位将官,商议撤军事宜的时候,几十位各营将领,非但没有一人提出反对意见,更争先恐后地要求为大军殿后!第一次体会到军心可依的周长安,在百感交集之下,亲自率领天佑军八千精骑,由河东北门杀出;而郑谦则带着剩下的壮丁与残兵,在大军的保护之下,凭着周长安用性命拉扯出来的战场空间,开始由南门突围。
其实,他们选择突围的时机非常恰当。由于秦军刚刚得到籍车相助,对于这种新东西的操作方式还不甚了解;所以本着以战带练的原则,他们并未在第一轮的齐射完毕之后,立刻对城墙发起攻势。
当陈子陵接到探马回报,说北燕军主帅周长安,亲自率领一支近万人的精骑,自北门杀出重围之后,陈子陵也同样并未在意。
毕竟他眼前的城墙之上,仍然还有源源不断的守军增援;而周长安率领的八千精骑,也是他叩在手中的一张王牌。如今北燕军有此异动,想必是被籍车的威力吓破了胆子,想要试探出一个好机会来,一举毁掉这批新式军械。
陈子陵与周长安在这区区河东城下,足足对峙了个月有余。所以他根据惯性思维,已经把周长安弃城的可能性,遗忘在了脑后。
况且秦军虽然也有骑兵的编制,但没了黑骑的辅助,余下的大多都是哨探轻骑,战斗力并不算强;所以从实际角度来看,他们拿这一大批北燕精锐骑兵,并没什么太好的办法。
不过,如果周长安一旦敢打他军械粮草的主意,那么十五万精神足满、枕戈待旦的二路援军,也定能将他们全部留在这里。!
大约又过了半个时辰之后,河东城的西侧城墙,已然是千疮百孔;而那具挂满了秦军将士残骸血肉的城门,也轰然倒地,向秦军敞开了怀抱……
通体酣畅的陈子陵,当众发表了一番获胜宣言,并亲自拎着战刀,一马当先走入河东城大门。然而,他还没能走出几步、便被一伙隐藏在城门之后的伏兵,打了一个措手不及,更险些被人一刀剁掉了脑袋!
匆忙退出河东城的陈子陵,急忙传令手下将士,冲入城中剿灭残兵。这些自愿留在城中阻击秦军的人,虽然不算太多,却胜在战斗意志极其旺盛。这一场巷战打下来,直到太阳西沉之时,藏在民房之中的最后一名北燕军,才被秦军的一支搜索队发现……
第898章 202.天命加身
作为阻止秦军长驱北上的桥头堡,三晋大地的河东城,最终还是毫无意外的被秦军所破。
纵然最终结果都是失败,但此败对于整个北燕来说,却有着非比寻常的重大意义。
陈子陵也曾经不止一次的幻想过,若是河东城破之后,又会是怎样一番光景。然而从结果来看,与其说是自己打下了河东城,还不如说是人家周长安,主动让出了这一片废墟!
这种结果,显然无法令志得意满的陈子陵感到满意。他亲自领了一支精神足满的二路援军,自东门杀出追敌。几十万北燕军民向北而逃,他们手中的火把,仿佛一条长龙那般绵延无际,根本无需刻意搜索。
陈子陵与他手下的数千劲卒大喜过望,迅速扑上前去;然而,就在他们大肆屠杀位于队尾的伤病员之时,竟险些被闻讯赶来的天佑军,来上一出四面合围!
毕竟这主动退兵、与全军溃逃,在军心与士气上,还是存在着天壤之别的。
若不是手下的将士们死保陈子陵突围,恐怕他这位追敌不成、反被敌杀的秦军主帅,就会成为一个千古流传的笑话了。
无独有偶,留恋斩获的陈子陵,的确由于低估了北燕军的士气,导致损失惨重;但原本只负责为大部队吸引注意力、拉扯突围空间的周长安,也同样栽在了自以为是的问题上。
夜幕降临,位于两道盐池交汇处的秦军辎重营,果然遭遇了敌袭。周长安率领麾下的八千精骑,趁夜劫营;好在陈子陵与汪宜早有防备,在盐池附近提前埋伏了几路重兵。在如此狭窄闭塞的地形作战,战马也成了一个累赘;双方展开了一场短暂而血腥的交锋之后,最终以周长安的大败告终。并且,由于他的鲁莽行为,北燕军付出了六千多名精锐骑兵的惨痛代价……
然而,剩下那区区的千余残兵,汪宜也同样不打算纵虎归山……
根据哨骑发挥的消息,周长安突围之后,率领麾下千余残兵,一直向北逃窜。直到距离河东城北三百里外的莲花县,才算暂时落下了脚。
这可是一伙苦战了三天三夜、又经历了两次突围、并长途奔袭三百余里夜路的残兵!这样的一伙惊弓之鸟,若是一直逃命的话,反倒没什么大事;可一旦要是落下了脚、再吃上一口热食,躺在了床铺之上……
想要再次上路,恐怕就没那么容易了。
莲花县的名字虽然不大,但历史悠久、民风淳朴,足矣容纳几千人马驻扎。焚烧敌人军械辎重的计划失败、从敌军重重包围之下、侥幸逃生的周长安,身上的伤势也是密密麻麻,数不胜数;就连他身体左半边的铠甲,也已经被敌军的利刃劈碎。
由于敌军的哨骑一直远远坠着自己,心焦如焚的周长安,片刻都不敢停歇。这一跑就跑出了三百余里,直到绕过了卧牛城之后,敌军哨探唯恐被城上守军发现,这才远远退走,不敢继续跟来。
周长安停在卧牛城下想了一会,并没有入城安歇;反而是率军绕过了这座早以枕戈待旦的中型城市,选择在城北的莲花县落脚。
方才被人追的亡魂皆冒,周长安并没有感到任何不适;可当他看到莲花县丞率众赶来之时,疲惫不堪、失血过多的周长安,只觉得眼前一黑,身子一歪,直接栽下了马背。
“周帅,周帅!”
侍卫长一见这情况,急忙翻身下马;然而他的脚才刚刚沾地,背部立刻传来一阵剧痛;随即也眼前一黑,一并倒在了战马边上。莲花县丞吕大人一见这种情况,立刻招呼着前来帮忙的乡亲们,把这些人人带伤、个个挂彩的残兵败将,抬到了晒谷场中。
吕县丞早就得到了卧牛城知府大人的知会,说是今日会有万余骑兵,可能会在此地落脚;然而这区区一千多人的规模,也着实令他摸不着头脑。
“周先生,王先生,我看你们二位就留在这晒谷场中,为这些军爷疗伤吧。需要帮手的话,你们尽管点将,县库之中有的药材,也随意你们取用。”
吕县城交代过了二位郎中之后,又带着剩下的乡亲们,前去收拢那一千多匹战马。至于那些浸泡了血液的马具甲胄,由县丞夫人带着几名妇女,连夜赶到南城河边洗刷;而那些染血甚重的中衣,也一并投入晒谷场的篝火之中,全部化为灰烬。
一缕夏日的暖阳,打在了周长安的眼帘之上,将他从混沌之中重新唤醒。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本想坐起身来;然而才刚刚运上了力,身体便被一种撕裂般的痛楚包围,不禁令他发出了一声闷哼。
他这一声呼痛,也将靠在门边上的一名小童唤醒:
“军爷,您醒啦?您先躺着,我去叫周爷爷……”
“别……先别走,你过来,我有话问你。”
“哎。”
这小童大概七八岁的年纪,正是什么都懂、又什么都不懂的时候。周长安一边仔细回忆着残存的记忆,一边操着沙哑干涩的嗓音,尽可能和蔼的问道:
“孩子,这是哪啊?”
“这是我家啊!”
“那你叫个啥名啊?”
“吕大宝!”
“大宝啊,你刚才说的周爷爷是谁啊?”
“周爷爷是个大夫,他会熬药!我生病的时候喝过一次,可苦了!”
周长安听到这里,心中总算是有了底。无论如何,自己这些收拾妥当的伤口,总不可能是这个吕大宝的杰作;如果这个周郎中是个歹人的话,恐怕自己这颗头颅,早已经摆在了秦王周长风的面前。
于是,他跟吕大宝要了一碗水之后,便任凭他去寻找周郎中。又过了片刻,吕大宝欢天喜地的带回了一位精神矍铄的老者。
周长安见救命恩人进门,立刻想要起身相迎:
“在下……”
“不必!将军快快躺回床上,您的伤口还尚未愈合!”
周郎中急忙走上前来,将周长安按回了床榻之上。随即,他伸手解开了周长安左臂上的白布,仔细观察了一番伤势,神色显的颇为忧虑……
周长安见状眼神一滞,随即语气带着些许萧索的说道:
“周先生不必介怀,我辈既然踏上战场,便早有这份觉悟。有话您尽快直言,无需如此扭捏。”
周先生听到这里,也是一愣,随即他急忙摆手说道:
“将军的身体本就足够健壮,气血生机也正处于鼎盛之年。您身上的伤势虽多,但救治及时,并没有什么致命伤。只是您受伤之后,又饱受马背颠簸,一路上失血过多,伤口愈合的情况不太乐观……当然,以将军的年纪与身体来看,这个问题倒是也不难办;只要多吃些进补之物,想必不日即可痊愈……”
周长安莞尔一笑,伸手便要去摸自己腰间的银袋子;然而这一手捞下去之后,却之捞到了自己的肚子!直到这时他才恍然大悟,原来自己是光溜溜的躺在了吕大宝的床上!
周长安扭头左右打量了一番,既没看见自己的包袱,也没发现自己的铠甲兵刃;于是他开口对周先生问道:
“不知末将的铠甲与兵刃,都存放在了何处呢?”
“恩……大宝,去把你爷爷叫来。,他就在小河坊边上,跟马肉贩子谈生意呢。”
直到吕县城带着自己的小孙儿匆匆赶来,周长安已经坐在了床榻边上。吕县丞看着周长安充满警惕的眼神,脑筋迅速一转,便立刻想明白了其中关键所在。
他借个由头,将吕大宝与周大夫都支出了门去;随即自己退回身来,走到周长安床边一躬到地:
“莲花县县丞吕庸,拜见四皇子殿下。”
被他一语道破身份的周长安,非但没有如释重负、脸色反而还更加阴冷。
“起来吧。吕庸你是如何知晓本将军的真实身份?”
“回四殿下的话,昨日就是下官亲自为您更衣的……您贴身的中衣,绣有龙样纹饰,此乃天家血脉象征;再加上河东城的战况,也早就传遍了北燕;下官虽只是区区一介县丞,但近水楼台之便,对于殿下的战场英姿,也知晓的更加详细一些。”
第899章 203.追捕周长安
自从周长安亲自登上城楼,指挥作战事宜开始,便换上了寻常将官的铠甲、并收起了为他扬名立万的大旗;除了头盔的样式上略有差异之外,也并没有任何显眼之处。
而在昨日的一场血战之中,他的头盔早已不知落在了何方;而能够证明自己皇子身份的文书与印鉴,也都在军师郑益的身上;这杀马卖肉的吕县丞,又是如何得知自己的真实身份呢?
“回四殿下的话,昨日乃是下官亲自为您卸甲更衣;而殿下的贴身中衣,虽然浸满了血迹,但那金丝刺成的龙样暗纹,也仍然清晰可辨。下官虽只是区区一介县丞,但也知道此乃天家血脉的象征;再加上河东城的激烈战况,也早已传遍了北燕各地;下官虽然年迈昏聩,但毕竟占据近水楼台之便,对于河东城的战局,也知晓的更加详细一些。”
听到这里,周长安算是明白过来。原来自己的身份,竟是被从府中带来的中衣给出卖了!放下了警惕戒备之心,那熬人的酸疼虚弱感,便再次涌上了心头。而周长安刚才那副阴沉似水的脸庞,也迅速染上了一层蜡黄……
“吕县丞,我麾下的弟兄们情况如何?”
“这……时间太短,下官暂时还……还……”
“直说吧……”
一阵窒息般的沉默之后,吕县丞终于低沉的说道:
“算殿下在内,共有一千三百六十七名骑兵,抵达莲花县。怎奈此地仅有两名郎中行医,卧牛城的药材存量也不够;我等经过一夜的救治,还……还剩下八百三十二名肢体健全之人;至于躯体有残、但不至危及性命者,暂有一百二十八人……”
“余下的呢?”
“……”
吕县丞低头不语,又是一阵沉默。但周长安心中却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这是何等幼稚,何等愚蠢的事!只因为自己的临时起意、展开了一场自以为天衣无缝的夜袭计划,亲手将这八千精骑、引入敌军的重重包围。一场短暂而惨烈的交锋过后,最终仅有不到两千人,抵死护着自己杀出重围,侥幸逃生。
这三百里的路程,说远不远,可说近也不近。在撤军的过程中,又折损了数百名重伤员不说;来到莲花县落脚之后,又有四百余弟兄闭上了双眼。尽管从燕秦之战的规模、双方的参战人数来看,区区几千人的损失,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了。但对于周长安个人而言,无论是身体还是心灵,吞下这场意料之外的失败,都是一个无比沉重的打击。
在他挂帅统军之前,战场上的伤亡数字,只是情报与奏折上冰冷的墨迹罢了;可这些由于自己指挥愚蠢而阵亡的弟兄,却都是一条条鲜活的生命!他们死前回望的眼神,是那样的热切;他们疯狂挥舞兵刃,用胸膛与生命为自己开路的果决,也是那样的果决;那些熟悉的、陌生的面孔,不断在周长安的头脑之中盘旋,令他头疼欲裂,令他目眩神迷。
周长安几次想要开口说些什么,却被紧紧攥在一起的喉咙、给生生堵了回去;他反复咳嗽、想要清开嗓子,仍然连一个音阶都发不出来。
吕县丞见他这副颓然自责的模样,并未开口劝解;反而站起身来附耳上前,悄悄的对他说出了一个计划……
只待夜深人静之后,一小股秦军的精锐甲士,悄悄绕过了灯火透明、彻夜巡防的卧牛小城,直扑城北莲花县而去。
得到了哨探回报的汪宜,并不敢武断的判定、周长安那一小支败军,是否真的会在莲花县落脚。很幸运的是,小概率事件并没有发生。今日一早,哨探再次传回消息:莲花县城,有大批新鲜的马肉急于脱手。
有了这个消息,也从侧面证明了四皇子周长安,如今正在莲花县休整。因为
马匹是极其金贵的大牲口,区区莲花小县,根本就不可能拥有如此数量的马匹。所以那些急于售卖的马肉,定然就是那些不堪医治的北燕战马。
周长安的皇子身份,注定了他背后的价值,远非寻常统帅可比。如果能够擒下他的话,无论死活,对于作战顽强的天佑军,不但是一次重大打击;更有可能将北燕军民心中燃起的火苗,也一并扑灭!
此计能成,便等于掌握了半个北燕;此计若败,也不过就是付出一小股精锐甲士的代价。风险与损失的比例如此悬殊,汪宜焉有不赌之理?
当这两百多名精锐甲士,悄悄靠近莲花县的时候,也彻底被眼前的场景给搞糊涂了。
整个莲花县南口,与卧牛城的北门之间,可谓热闹非凡,毫无战时的紧张感可言。在官道边的茶棚之中,正有一名身穿白纱袍、头戴金丝员外冠的富贵老者,与另一名中年人,坐在一张桌子前喝茶聊天;而那些衣着破烂、身材纤瘦的寻常百姓,每个人都搬运着力所能及的货物,在莲花县与卧牛城之间的官道上反反复复……
而这些人所搬运的货物,也十分简单,不外乎盔甲、兵器、马具、粮食而已。
负责带队的秦军甲士皱了皱眉,挥手点出了二十名弟兄,朝着那两位正在喝茶之人比出了一个“抓取”的手势……
二十名秦军甲士得令之后,缓缓抽出腰间战刀、由不同的方位同时暴起,扑向那两名正在喝茶的“大人物”。
“别动!”
这一批精锐甲士,都是陈子陵麾下的心腹。这些人不但身体强壮,久经训练,彼此之间更有着十足的默契程度。眨眼之间,便轻易将官道旁那张毫无防备的方桌,死死围在了当中。
正在搬运货物的百姓,眼见突然跑出了二十多名军汉,将自家大人团团围住,也纷纷放下了肩上抗的东西,略带好奇的站在原地观望……
这位带队的秦军甲士,连自己都没想到,这次斩首行动竟然会如此顺利。直到城门附近的看守兵丁,呼朋唤友的冲了过来;他已然将手中的钢刀,压在了卧牛城知府大人的脖颈之上:
“说!周长安在哪?”
“周周周长安?他不是在河东城吗?你们是哪一路的兵?”
“废话少说!昨天那一伙溃兵在哪?”
身体抖似筛糠一般的知府大人,回头望着衣着华美的吕县丞;二人互相交换了几次眼神之后,他反而挺直了高杆、硬起了脖子,外强中干的叫嚷道:
“本官从未看见过什么溃兵!”
“没见过?那你们这些铠甲、兵器和马肉,都是从哪来的?”
“这……这都是我们买的!”
这秦军甲士听完之后咧嘴一笑,一挥手中钢刀,以刀身拍击对方的脸庞,抽出了一道红肿的印记:
“你这骨头要是真硬的话,一会可最好咬紧了牙!”
说完之后,他朝着身后一招手,余下的一百多秦军甲士鱼贯而出,将卧牛城的北门,牢牢的掌握在了己方手中。
众所周知,北燕朝廷的吏治一向黑暗混乱,如果这两个地方小官,真的长着一副硬骨头,也绝对活不到今天。果不其然,在一阵拳打脚踢之后,二人便开口吐露了实情。
四皇子那一伙溃兵,的确曾在这里落脚;可是天还没亮的时候,人就已经被并州城来人接走了。至于这些盔甲军械,则是他们来不及带走,便只能暂时寄存在卧牛城中。
可是兵器与盔甲都是死物,战马却是活物!经过了一场血战、又狂奔三百里夜路之后,即便是耐力出众的漠北马,也有不少倒毙在地的情况。当然,那些被暂时留在此地,负责看守马匹军械的伤病员,也有许多人没能挺过今日正午……
而他们二位也正在忧愁,待三日过后,改如何向四皇子交代呢……
莲花县的消息传回了秦军大营,军师汪宜也只是思量了一番,便想通了其中关键,并临时制定了抓捕周长安的计划。
周长安与普通北燕将令不同,他既然身为天佑帝的儿子,就代表着天家周氏的威严。至少在现在这个时候,他绝对不敢做出抛下伤病员不顾的事。否则的话,还有谁会愿意跟随这样的皇子,去战场上厮杀卖命呢?
所以他说回到并州城休整三日,便前去莲花县取回军械马匹、顺带接回伤病员的事,也应该不会有假。
既然三日之后,周长安便会自投罗网;那么至少在这三天之内,己方大军也不便轻举妄动;以免惊了正在并州城养伤的周长安,给他送上一个抛弃伤病将士的绝佳借口!
出于这样的目的,汪宜迅速调兵遣将,将整个卧牛城与莲花县的守卫力量,全部变成了秦军将士。一夜过去之后,除了卧牛知府与莲花县丞,还是本人“扮演”以外;这一城一县的地盘,已经处于秦军的严密掌控之中。
与此同时,河东城的失守的消息,也传到了燕京城的紫金宫中。以天佑帝卓越的战略眼光,也早就明白河东城无法久持;所以如今得到这个结果之后,他也没有表现任何意外之色。
第900章 204.铺开阵势
周元庆心中的想法、与实际上的做法,看似有些自相矛盾;可这种心口不一的情况,也几乎是每一个人的宿命。那些不愿意做、却又不能不做的是,即便如周元庆一般、已然为人君主,也仍然无法避免。
所以在太子继位之前,颇受重用的周长安,则必然会被他打发一个闲差,再分封到极其偏远的地区,做一个安乐富贵王爷。而且这个结果,与太子登基之后,能否有容人之量,都没有任何关系。究其根本,就是因为四皇子周长安,乃是亲手组建了赤乌的谍探头目!
那么反过来看,周长安为何会走上这条道路呢?当然也是出于天佑帝周元庆本人的意思。不过,这种种不符合常理的行为,却并不代表天佑帝周元庆,厌恶他的四儿子。
周元庆共有十三名子嗣,最终成活九人;其中最受他个人偏爱的儿子,也恰恰就是这位四皇子周长安。
然而废长立幼,自古便是取乱之道。即便是与周长安私交甚厚、行事作风也狂放不羁的左丞相王放,也从未表现出任何“易储”的意向。所以,即便周长安其人其才,远远超过太子周长永;但他毕竟不是嫡长子,也就只能就此认命。
出于君王的角度来看,天佑帝如此安排,可以说无可指摘;然而出于一个父亲的角度来说,胸怀大志的周元庆,又怎能不因此而耿耿于怀呢?
然而世事难料、变幻无常;已经被暗自选定为弃子的周长安,竟然率领着一伙败军,挤在拥挤不堪的河东城中,足足撑过了三十余日;不但大挫秦军兵锋、更激起了北燕军民守土抗敌的决心与勇气。
不仅如此,他在被迫弃城北逃之时,不但避免了率先撤退一方、必然要承担的巨大损失,更留给了秦军一座毫无用处的废墟!这样的结果,已经大大超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了!
既然战局有变,那么战略方向也自然需要重新规划。
“王左丞,依你之见,并州城是否能够阻拦秦军北上的步伐呢?”
王放看完了前线军情奏报之后,随手递给了蔡熹,自己则低头思考了半晌之后,语气颇为忧虑的说道:
“蔡驴子已经提前把紧急征调的粮草与军械,送入了并州城,所以辎重保障方面,应该是不成问题的。至于并州城守军孱弱混乱的事嘛……料想有军威大盛的四皇子领军驻守,三晋总督王克农,就算是再庸碌无能,并州城也绝不会比河东城更快失守。然而,最令臣放心不下的地方,却并非是三晋的并州城,而是……”
蔡熹放下了手中军情,突然出声应答:
“中州,怀庆府!”
“正是。”
正如两位丞相所虑一般;放眼全局考量的话,一城一地的得失,并不算什么大事。可河东城的失守,并不只有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简单。至少对于秦军来说,拔出了河东城这根钉子,战略意义极其重大。
有河东城在,无论秦军是挥军北上、还是南下转进,始终都躲不开这座战略要冲。如果铺不开进攻的阵型,那么无论秦军士卒的战斗力有多么强悍,也完全派不上用场。他们只能硬着头皮,与周元庆这一支北燕最后的精锐互相消耗。
然而天佑帝砸锅卖铁攒出来的四十万精兵,在河东城鏖战个月有余,耗损甚重;而北燕朝廷虽然可以再次征发兵役,但兵源的素质却不可同日而语。至于各个州府县城的护城军,都是一群被蛀空了骨头的蠹虫;战斗力极其低下不说,吃空饷凑人头的事也是常规做法,恐怕连一个满编满员的营伍都找不出来,根本就派不上用场。
如果秦军被周长安打出了火气,一门心思的挥军北上,走并州城、阳泉关、石门城这条进军路线,倒是也还好说;可换位思考一番,任谁都会放弃强攻并州城的周长安;而是分兵南下,攻打城小民寡的泽州城……
如此一来,携大胜之势的秦军主力,便可以沿禹河北岸,挥军进入中州北境;随后再一路向北,直扑燕京城下。
自家的事,自己再清楚不过。如果秦军主力,选择北线进军的话;那么有愈发老练的周长安在前方指挥作战、稳定军心;那么无论是阳泉关还是石门城,都可以榨干秦军将士最后一滴鲜血;可如果对手一旦选择绕路、哪怕只是分兵的话……那么根据沿途城镇府县的文武官员、以及守备力量来计算的话;如果能挡住秦军十日,都算是周家祖上显灵了!
“王左丞,我记得小四离京之后,赤乌的事,都是你在代管的对吧?最近南康动向如何?”
一听天佑帝这个问题,还未等王放作答、心领神会的蔡熹立刻轻咳两声,率先开口答道:
“陛下,老臣以为,调犬子驻守怀庆府可行,但中州军却绝不能动!可仅凭犬子一人、与那两万新募兵丁,也同样无法抵挡秦军兵锋所向。”
毫无疑问,从地理位置来看,如果秦军分兵两路,进攻禹河北岸的话;那么中州路管辖的怀庆府,必然是首当其冲。虽然眼下中州督府蔡宁,正在豫州城外的北大营整训新兵;但那十万中州精锐老卒,却还在华江北岸的各个驻地,防备南康北上偷袭。
可仅凭那两万新丁,守住豫州城尚且捉襟见肘;更何况还要主动离开坚固的城防率军西进,扼守战略要地怀庆府,才有可能将秦军挡在中州路大门以外。
于公事而言,两万名连刀都拿不稳的新丁,绝不可能是秦军虎狼的对手;于私事来讲,蔡熹更不希望自己的儿子,被迫前去怀庆府送死。
最终,御书房中的这场战事商讨会,还是落了个不欢而散的结果。纵然天佑帝贵为一国之君,也无法因为“护犊子”而苛责蔡熹;毕竟人家扯出来的大道理,也足矣站得住脚。
然而就在蔡、王二相、离开皇宫半个时辰以后,内廷总管大太监唐福全,却给天佑帝带来了一个十分奇怪的消息:中州督抚蔡宁蔡安国,正在紫金宫南门以外请求面圣。
待周元庆向突然回京的蔡宁,问明了此番来意之后,更是倍感诧异:
“安国啊,不瞒你说。半个时辰之前,你的父相才刚刚出宫。至于你提出的请战要求,朕也与二位贤相商议过了。我等皆以为南康的威胁,要远远大过于秦地叛军。如果朕调你去怀庆府坐镇的话,那么我又去哪里再找一个蔡安国来,去镇守北燕的南大门呢?”
蔡宁听到这里,言简意赅的回复道:
“陛下,末将有足够可靠的情报,可保近一段时间之内的南康,已然无暇北顾。况且,末将此番前去,也不会调动中州精锐一兵一卒,更会将跟随末将多年的副手,留在泸州主持大局。至于此次扼守重镇怀庆府,末将只带两万新丁即可。”
蔡熹不在,周元庆本想趁着这个机会应允下来;可就在开口之前,他的脑中闪过蔡熹那花白的胡须、略显佝偻的脊背,终究还是叹了口气,将书案上的一纸密信,交给了蔡宁过目。
这封密信,乃是天佑军的大军师郑谦手书,并由赤乌的探子日夜兼程送回北燕。奏报上对于前方战事的功过一字未提,通篇都在介绍秦军阵中出现的新式攻城器械,也就是导致河东城破的罪魁祸首——籍车。
蔡宁看过之后,面色终于露出了些许凝重,却未见退却之意:
“陛下,即便此物的威力,果真如同郑先生所言一般,末将也丝毫不惧!末将有十成的把握,可以在此物靠近怀庆府之前,将其全部焚毁。”
周元庆听完之后、略显促狭地点了点头,又随手取出了另外一封密信,递给了坚持请战的蔡宁:
“这封奏报,也是刚刚送过来的,连你父亲与王左相都没看过。你看完之后,如果仍然执意要去怀庆府,那么朕也就不再相拦了。”
果不其然,这封密信,便是周长安耍了一套回马枪,率领八千骑军深夜劫营、最终中伏大败的详细始末。
“这……陛下,不知四殿下现在如何?是否已经安然脱险?”
“王克农已经派人将他接回了并州城,而且太医院的院正,已经在赶往三晋的途中了,料无大碍。安国,不知你现在又作何打算呢?”
蔡宁闭目思索了半晌,便郑重其事的开口回答:
“回禀陛下,末将身为中州路督抚,而怀庆府又位于中州路地面;此次秦地叛军大举犯境,而末将职责所系,理应前往怀庆府御敌!”
天佑帝神色复杂的打量着蔡宁良久,这才重重地点了点头。
三日之后,兵拜中州大将军,获封忠勇侯的蔡宁,率领麾下两万新丁,点齐了军械粮饷,浩浩荡荡的开往怀化府;而在河东城西的秦军大营之中,秦军军师汪宜,也正在被十二名随军医官围在当中,吵的是焦头烂额。
夏日炎炎、蚊虫滋生;河东城下如同山丘般高耸的尸骸、与沼泽一般绵软的血泥,终于爆发了连锁性质的全面溃烂……
第901章 205.该来的始终要来
纵观华禹大陆的战争史,几乎所有的大型战役,都是在秋后发生的。固然秋收之后,军粮充足,而且很快还会迎来“冬闲”的近百日空暇时光;但冬季寒冷的气候、也能阻止战后疫病的大面积爆发,这也是隐藏在粮草充足背后的一个重要因素。
可眼下华禹大陆爆发的混战,是由郭兴这个愣头青,率先选择了一个时机;而幽北三路被迫应战、秦军想着两面夹击;如此一来,也将那些明白人裹挟其中,跟着郭兴这个“傻子”一起闹了起来。
河东城的战事迁延日久,两军阵亡将士无计其数。然而,由于战情过于激烈紧凑、再加上秦军防疫意识的淡薄,最终导致了尸体堆积如山、脓血四处流淌的惨状。
战场上每一具无人收殓的尸骸,早已经堆满了足有左右半截手指大小的绿头苍蝇!这些密密麻麻的小家伙们,正在兴奋地享受着人类赐予他们的一场饕餮盛宴。这片积尸如山的战场,在月光的照耀下,仿佛被披上了一层轻薄的黑纱,随风起伏。待太阳升起之后,立刻又会反射出一层森然的绿光,仿佛是从大地深处燃起的鬼火,摇曳生辉、望之令人通体生寒。
秦军的十二名随军医官,虽然都不是什么华禹名医,可对于疫病也并不陌生。此时他们都以一块遮口布,挡住了大半边的面孔,仅露出两只不满血丝的眼睛,看起来很像是一伙打家劫舍的土匪。
汪军师在他们的强烈要求之下,也系上了遮口布,与他们一起前往营寨大门。
一直往返于中军大帐以及辎重营的汪宜,最近几日便感觉到身体不适。只不过他遇见的麻烦并不是疫病,只是耳鸣的小问题罢了。之前他还以为,耳鸣的症状,是由于精神高度紧张,再加上睡眠时间不足的缘故;可随着距离河东城原来越紧,耳边的鸣音也越来越清晰;汪宜的脸色,可也变的越来越难看了……
直到登上寨墙的望楼以后,汪宜立刻被眼前这片“绿色”的战场,惊除了一身的冷汗!
不远处的天空之中,盘旋着无数的秃鹫与乌鸦;这些食腐恶鸟展开的黑色双翼,可谓是遮天蔽日、浑不透光。偶尔,还会有几只脱离了族群的孤鸟、迅速俯冲下去,就仿佛是跃入水中的游鱼一般、荡起一股股令人作恶的绿色蝇浪!
然而这一顿“饕餮盛宴”,并不只有两家独享而已;除了那些盘旋在天空之中,久久不肯散去的食腐恶鸟之外;还有数不胜数的凶犬恶狗,也纷纷循味而来。这种恶狗,完全没有犬类憨态可掬的模样:它们双眼赤红、目光凶狠,皮毛粗粝斑杂,四颗锐利的獠牙凸出唇外,鼻梁时刻都皱成梯田的样式,看上去更像是一匹匹饿急的狼!
这种恶狗,并不是什么特殊品种,只是最普通的野狗而已。它们平日游荡在山野林间、以孤坟野冢和乱葬岗为家,常年以争夺腐肉尸体为生。这样的恶犬,彼此之间从不协作;而且无论是怎样的猛兽,凡欲与它争夺食物、哪怕只是从它用餐的范围路过,也会立刻遭到不死不休的报复。
这些凶犬选定了自己喜欢的“美餐”,从喉咙深处挤出一阵怪声之后,便会一头撞向面前的尸体。它们先将那群恼人的绿头苍蝇惊飞,随后便会伸出两只利爪、奋力扒开因为腐烂变得柔软的腹部,享受这一顿不可多得的“肠肚大餐”……
烈日当头,这犹如地狱一般的残酷景象、伴随着空气中那腥臭甜腻的恶味,以最直接的方式,瞬间在汪宜面前展开!
汪宜自幼习文,至今已五十有八的年纪。从这方面来说,他是个再正统不过的文人底子。不过,汪宜的身体里,毕竟流淌的是三秦血脉,那一份天生洒脱与豪迈之情,是无论如何也抹不去的。
所以他虽然是书生出身,但也从来不惧血腥。而且在他出仕之后,由于三秦民间私斗成风、人命案他也办过不少;遇见那些罪大恶极、泯灭天良之辈,亲自下场用刑之事,也屡有发生。
尽管汪宜不会武艺,但眼下年近花甲,弓技马术也从未生疏。所以从这方面来看,他也不能算是典型的清流文官;况且每当河东城战情激烈之时,他也会亲临阵前观战,算是个见过大世面的人了。
然而,今日在他面前展开的生动画卷,已经远远超出了他心理承受范围之外。这相对静态的自然战场,也远远要比两军相争、刀光剑影的热烈场面,更加摄人心魂。
呕!
站在望楼上的汪宜、直愣愣的发了一会呆之后,便毫无预兆地呕吐了出来!那些尚未消化食物残渣、顺着遮口布的下沿,淅淅沥沥的落满了汪宜的前襟;而他吐完之后也双目紧闭、上身向后倾倒,直挺挺地向望台以下栽去……
在众位医官七手八脚的施救之下,汪宜缓醒过来之后,只是绵软无力的招了招手,用虚弱的气声说了两个字:
回去。
汪宜并没有染上疫病,只是精神紧绷到了极限,方才吃力不住彻底断开了而已。待诸位医馆架起他回到主帐之后,汪宜摒退了小校递过来的热汤,以清水漱口过后,这才定了定神,略带歉意的对诸位医官说道:
“诸位先生,请受在下一拜,今日之失确系汪某失察之过也。”
说完之后,汪宜站起身来一躬倒地;十二名军医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也都将心里的委屈与怨恨,暂且压了下去。
“汪军师,俗话说亡羊补牢、为时未晚。如今我军的伤兵营中,有超过三成的将士,同时出现了腹泻与呕吐的症状;根据我等推测,恐怕营中即将爆发一场霍乱之恶疾。医经素问有云:清气在阴、浊气在阳,营顺卫逆、清浊相干,乱于肠胃,是为霍乱也……”
一名银发灰须,体态健硕的老郎中,见汪宜已然明白了事态的紧急程度,便对他详细的解释起来;可刚当他说起霍乱的详细情况之后,汪宜急忙连连摆手,打断了这名老郎中的话:
“康先生,在下虽是文人出身,却不通医理。不过我完全信任诸位的医术造诣,康老也无需引经据典,对在下解释的如此详细;您有何需要汪某出力的地方,尽管吩咐下来便是。”
康郎中沉吟了一会,便不再多说那些官样文章,直接将诸位医官商议得出的结果,对汪宜和盘托出。
“军师既然快人快语,那老朽也就直言不讳了。经我等商议过后,似乎于眼前这等状况,共有上、中、下三策可以应对。其中这上上之策,便是趁着疫情还没有迅速蔓延,大军立刻撤回至太华山脚下,那里人迹罕至,足够容纳我军将士休整;又因背靠长安城,物资运输方面也非常便捷!而且,即便敌军趁乱来袭,还有禹河与潼关两道大门……
“不可!”
康郎中才刚刚说到这里,汪宜立刻出言否决了这个最为稳妥的提议。不过,这个否决与他本人的想法并无关系,而是秦军如果回撤,就必须先得到秦王周长风的应允。
自秦军起兵开始算起,虽然夺取了风陵古渡、也打下了河东坚城;但与起事前所料想的摧枯拉朽、相去甚远。如今好容易打下了河东城,华禹大陆的中原腹地,也已经向己方敞开了怀抱。在这样的情况下,不想着乘胜追击、已然是一行大罪;如今反而要因为“可能会”蔓延的瘟疫,全军回撤!
所以关于康郎中的上上之策,他根本无需奏报秦王陛下,也能想出周长风会给出怎样的答案来。
被驳斥了首选提议的康郎中摇了摇头,随即又伸出了第二根手指:
“至于中策嘛,就是全军尽速拔营起寨,在霍乱爆发之前,找到一处能够容纳大军休整的安全地带。不过营寨需要建立两座,而且必须相隔很长一段距离;每一座营盘的规模,至少要比河东大营宽敞四倍!每座营盘都需要洁净的活水源头,又不能来源于一处;地理位置虽然不太重要,但需要便于药材补给……”
汪宜看着喋喋不休的康郎中,一个头都变成了两个大,只能伸手再次将对方的话头止住。
且不说康郎中的法子,能否阻止疫病在军中蔓延;但以他现在提出来的要求,也实在是有些强人所难了。
找到一处不会被敌军袭扰的安全地带,在眼下这种情况来说,已经是非常难得的事了;至于分别建立两座巨型营寨、也不是动动嘴皮子就能办成的大事。眼下秦军虽然不缺人手,但建立营寨的木料,却也无处可寻;再加上两条独立而且洁净的活水源头、方便药材供应的黄金地点……
根本不用再往下听,汪宜现在就可以拍着胸脯告诉康郎中三个字:办不到。
康郎中也知对方为难,唉声叹气了一阵之后,便略显扭捏的继续开口说道:
“至于下下之策嘛,便是全军立即拔营起寨,将所有染病的将士、以及重伤病员……咳咳……留在河东城……”
第902章 206.名声与态度
无需解释更多,汪宜瞬间就明白过来。康先生所谓的下下之策,已经与医者的本分无关了。他就是要甩下那些已经失去战斗能力、同时又身染恶疾的“包袱”们,任他们在此地自生自灭。
而他之所以会说这是下下之策,也是因为如此一来,不但有损秦王周长风的仁义之名;也会将汪宜以及陈子陵这二位统军主官,推到一个岌岌可危的险境之中。
而且这“壮士扼腕”的办法、虽然足够干脆利落,可施行度也非常之高;但这样的方式,又能否真的能够阻断霍乱的蔓延呢?其实关于这个问题,也不仅仅是汪军师心里没底,就算是以康郎中为首的军医官们,也同样抱着怀疑的态度。
不过,还未等汪军师做出一个决断的时候,突然从帐外传来一声怒吼:
“刚才是谁在大放厥词,要扔下我的弟兄不管啊?有能耐就自己站出来,让本帅也见识见识!”
刚刚巡视过伤兵营的陈子陵撩开帘布,用眼角狠狠棱了一眼康先生、便龙骧虎步地走入了帐中。见陈子陵入帐之后,包括汪宜在内,所有人都将遮口布重新系紧,全神戒备的看着他……
“今天我索性把话说明白些,抛下伤病员的念头,你们连想都别想!大军走到哪里,弟兄们就跟我到哪;凡是还有一口气在的,老子背也好抗也罢,一定要跟他们一起杀进燕京城!我说康医官,你也少拿着鸡毛当令箭!不就是闹胃口和拉肚子吗?就算是个没病没灾的正常人。连续厮杀个四天五夜,也早就把身子给熬垮了!现在闲下来了,上吐下泻算得了什么?”
康先生刚想开口反驳、却立刻又被他挥手打断:
“好了好了,念在也是你们医者的本份,本帅就不责罚于你了。可以后若是再敢危言耸听、乱我军心的话,可就没有这么便宜的事了!”
陈子陵这一番话说的不算太难听,但也实打实的抖开了全军主帅的威风,与他往日里那副“傀儡监军”的模样,极不相符。
陈子陵昨日率军追敌,本想扩大战果,捞些甜头回去;可没想到敌军阵型不乱、士气稳健,反而险些被郑谦的护卫开了膛!所以他的心情不好,也是可以理解的事。
可医者本就极其稀少,康先生更是军医官中公推的翘楚,平日听惯了谦虚恭维的软话,哪受得了陈子陵这个一时得志的小辈,在他面前抖大帅的威风呢?然而,令其他军医官没想到的是,康先生听完之后,并没有大发雷霆;反而还笑着对陈子陵深鞠一躬,轻飘飘的说了一句:
“我等谨遵帅令便是。”
只待十几名医官告辞离去之后,汪宜重重叹了口气,对气势汹汹的陈子陵说道:
“陈帅,恕过老朽倚老卖老,今日之事,可就是你的不对了!诸位先生之前所言,实乃字字珠玑;河东城这鬼地方,我等是一日都不能再待了!”
陈子陵听不进康先生的话,却听得进汪宜的劝。毕竟汪宜原本是长安城的父母官,无论是才情还是私德,在三秦百姓之中可谓是有口皆碑、陈子陵也同样佩服的是五体投地。
“汪先生的意思是……必须得走?”
“必须得走,而且是马上就要走。我等大军此次拔营起寨,不需按照康先生的计策,回撤三秦休整;依老朽之见,莫不如直接挥军北上,先拿下并州城!之后效仿漠北郭兴的做法,缓缓平定三晋全境!”
同样都是劝谏,但各有各的方式!汪宜这一番话,算是击中了陈子陵的要害之处!看来凡是正统科班出身的文人,便定有其独到之处。
汪宜是实打实的两榜进士出身,是北燕王朝的吏部衙门,标明挂号的正统官僚,与横空出世的陈子陵,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
这位不到四十岁便登台拜帅、统领数十万大军北伐的陈大帅,其实是个“祖传奴隶”出身。自打他爷爷那辈开始算起,祖孙三代,便都是周家人的奴仆,而且还是签过卖身契的那种低等奴仆,地位仅排在看门狗的前面。
老话说富贵不过三辈,贫贱也一样如此。陈子陵得了祖辈的福荫,自幼便给周长风伴读牵马,算是秦王府的家生子。待他筋骨初成以后,周长风又为他请来了几名老行伍,传授他马上步下的本事;一直到了弱冠之年,便直接顶了贴身侍卫长的班。
这份莫名其妙的青睐有加,其实只出于最简单的两个字:忠心。
当然,陈子陵本身也算天资聪颖,又狠得下心来刻苦用功;自己的努力、加上贵人的扶持,这才从一个奴籍的下人,成长为一名文武双全的人中俊杰。
可是,统领千军万马驰骋疆场的本事,却并不是靠着文武双全、赤胆忠心,就能包打天下的。
飞夺风陵古渡、河东城下的武人之争,无论胜败几何,都与陈子陵的指挥才能没有多大关系。当然,陈子陵也不个小人,没长着贪天之功、据为己有的脏心眼。可随着竹海剑池的姜小楼、屠灭了依附秦军的江湖草莽;代表谛听的关北斗与黑狗,又远赴南康“办事”;现在的秦军,就是他陈子陵的“一言堂”了。
所以说起河东城这块硬骨头、是他靠着自己的本事与过人的毅力,生生啃下来的,谁也挑不出半点问题。
双方几十万人马,就在河东城这一块弹丸之地,生生耗了三十余日;无论战果如何,都是他陈子陵亲手斩获的第一场大胜!再加上与他对垒鏖兵、最终落败的对手,还是北燕的四皇子周长安;都使得原本籍籍无名的陈子陵,名声瞬间响彻华禹大陆!
可名声飞速增长之下,人的心态也很容易就会失衡。再加上城破之日、他为了扩大战果、率军前去追杀郑谦,“偷偷摸摸”的吃了一场大败;尽管暂时还没人知道这件事,但他自己心里却过不去那一关!
如今河东城已破,正是他铺开阵势、甩开膀子,展现自己统帅能力的绝佳舞台!如此千载难逢的机会,他又怎能轻易放过?
谁在这个时候让他退军休整,谁就是他此生最大的仇人!
所以从汪宜本心来说,他并不喜欢这个“侍卫大帅”;可站在军事方面的角度来看,如果一军统帅都没有锐气傲骨的话,也同样会累死三军。眼下陈子陵刚刚大胜一阵,声名鹊起、有些倨功倨傲,也是可以理解的事。自己身为秦军的大军师,自然要在这个紧要关头,将陈子陵的勇武锐气、引导在更加合适的地方。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负面情绪也如是一样。
“陈帅,为了庆祝河东城一战大获全胜,老朽专门为您备下了一宗贺礼。”
还在思考汪宜“前进计划”的陈子陵,突然被他这句没头没脑的话,给说懵了:
“啊?我这什么都不缺啊……”
“不,在老朽看来,眼下您还缺一颗份量足够的头颅,送抵长安城,回报陛下的天恩呐!”
陈子陵一听这话,颜色几经更变,还以为汪宜这一番话,是在揶揄自己没能斩下郑谦的那一次失手;然而汪宜随后之言、不亚于旱天乍响一道惊雷、立刻将他的情绪燃烧起来!
“在陈帅率军追杀溃兵的一天一夜之中,老朽办成了一件小事。河东城以北三百里,有一座小城,名唤卧牛城;卧牛城北门外十里,有一座小县,名叫莲花县。贼子周长安自作聪明,率八千铁骑前来劫营,中了老朽的埋伏,被杀了个人仰马翻,险些将头颅落在盐池;待北燕军死保贼子突出重围之后,便一路北逃到了莲花县落脚。也就是说,敌军主帅周长安的下落与动向,已经在老朽的严密掌控之下了!”
当陈子陵回营之后,便知道周长安劫营不成、被杀了一个大败的情况;但当时的他也已经熬了四天五夜,得知辎重粮草安然无恙以后,便放下心来,回营休息去了。关于周长安突围之后所发生的事,他是一概不知。
可如今听过汪宜的解释之后,他立刻瞪大了眼睛,颇为兴奋的开口说道:
“好好好!汪先生果然神机妙算!我现在就去点齐一队精兵,誓要血洗莲花县,捉拿敌军主帅周长安!”
“先别急啊陈帅,想哪周长安是甚等身份?周元庆那老儿焉能放任不管?在次日凌晨,他已经被并州城的人给接走了;而被他留在莲花县与卧牛城中的北燕军,根本没什么价值,您若是现在带兵剿了他们,岂不是打草惊蛇了吗?”
说做到这里,汪宜打量着有些颓然的陈子陵,伸手拿起茶碗,喝了一大口凉茶之后,这才慢悠悠的继续说道:
“眼下鳖已困在瓮中,跑是肯定跑不掉了。正如陈帅爱兵如子一般、周长安那厮才刚刚吃下一场大败,断不敢再落下个不仁不义的骂名。他身娇肉贵,可以连夜退回并州城养伤;可余下的北燕残兵、沉重的兵甲、伤疲的战马,却只能留在莲花县以及卧牛城中。”
“所以汪先生的意思是……”
“所以在他临走之前,曾与当地县官约定,说明日便会前去莲花县,带走他的部下以及物资!”
第903章 207.探囊取物
陈子陵听到汪宜的话,不禁大喜过望,立刻将自己丢人显眼的事,抛诸于脑后了!想那郑谦的来头再大,终究也只是王放的弟子而已;就算砍下一百颗这样的脑袋,也抵不过周长安一根手指头的份量!但可当他稍稍平复了情绪、暗自筹划起了具体实施步骤的时候,那一直挂在脸上的狂喜之色,反而又僵在了那里:
“不对,此事并没有这么简单。纵然卧牛城小民寡,我军就算强攻、也费不了多大的功夫。可这兵马一动,打草惊蛇就是无可避免的事,周长安也就有了足够的理由,堂而皇之的放弃这伙溃兵了……”
“陈帅您多虑了,老朽既然说要送您贺礼,又岂会如此麻烦呢?早在昨日,莲花县以及卧牛小城,便已然落于我军的掌控之中了!”
说完之后,汪宜从袖口中取出了两枚绸布小包,展开之后,竟露出了两枚北燕官印!
此日凌晨,装扮成富家少爷模样的周长安,果然带着一群神头鬼脑的狗腿子,堂而皇之的来到了莲花县。
一名装扮成莲花县壮丁的秦军甲士,离着老远,便看见了坐在马背上之上的周长安。可他刚想开口叫嚷,勒令对方走上前来接受盘查;只觉得脑后传来一阵微风,紧接便是天旋地转,眼前一黑,便彻底不省人事了。
秦军甲士倒下去之后,身后便露出了一名年纪轻轻的后生。此人五官长的不算标致,身形也过于消瘦;可唯十根手指又细又长,皮肤也足够白嫩细致。这样好看的一双手,与他那副贼眉鼠眼、鬼头鬼脑的五官组合在一起,极不协调。
他将一柄旧铁锤随手一扔,伸手入口,吹出了一声响亮的鸟鸣;紧接着,围在周长安身边的那些“狗腿子”们,眨眼间便散了个干干净净,只留下了一名面白无须,体型肥硕的年轻人。
周长安摇着扇子等了半晌、颇有些奇怪的打量了他一眼:
“我说齐返兄弟,他们都走了,你怎么不动呢?”
齐返闻言眉头一皱,掐起自己的一层肚皮说道:
“我要是乐意动的话,还能把自己吃成这样吗?”
周长安嘴角一瞥、强忍着没笑出声来;随后抬起一条胳膊,揽过了齐返的半边身子,在他耳边低语了起来……
太阳初升之时,陈子陵亲自率领两百护卫亲兵,瞧瞧摸到了卧牛城外。待他们栓好了代步的驽马、并径直走向卧牛城南门。在距离陈子陵二十里外的密林深处,还有八千精锐甲士,正在严阵以待。
陈子陵依照汪宜之言,派遣了三名贴身侍卫、悄悄靠近卧牛城南门。一阵急促而低沉的敲门声过后,陈子陵只见两扇厚重的城门,被人从里向外推开;一名身穿六品文官袍的中年人,在二十名“北燕军”的带领之下,悄悄走出了城门以外。
“下……下官乃是卧牛城知县,庄乃文,拜见陈帅……”
面对战战兢兢的请安问好,陈子陵不言不语、先掰过了庄知县的双手,反复打量一番;当他确定了这是一双只能握笔的手之后,这才放心的开口说道:
“庄知县,河东城虽然已经落于我军之手,但周长安却输的却并不狼狈!下一战的胜负还忧未可知、你又因何要转投我秦军麾下呢?”
“哎……在下只是区区一介文官,手无缚鸡之力,亦无御敌守城之才。在河东城开战之前,此地的八百名护城兵勇,便也被朝廷征调走了。眼下贵军来势汹汹,仅凭区区在下、与城中平民百姓,根本就无力抵挡。如果下官不降的话,又去哪里再找一条活路呢?”
“恩……蝼蚁尚且偷生,这到是句大实话。庄乃文,你可知我军此行的目的?”
“不知道,下官也不想知道。这场秦燕之战,说到底,就只是天家的私事罢了;庄某不过区区六品知县,管不了这么大的事。”
陈子陵看着低眉顺眼的庄知县,颇为满意的点了点头:
“说得好!这的确是天家私事。走吧,咱们进城看看……”
说完之后,陈子陵朝着身后的二百亲卫营甲士招了招手,又点出了一名腿快的弟兄,命他将回去告诉后方大军,将整个卧牛城与莲花县重重包围,仅留北方一阙即可。
在庄知县的引领之下,陈子陵等人,缓步走入了卧牛小城。城墙两侧的秦军甲士,虽然都穿着北燕的军服;可身披黑甲的陈子陵才刚一进城,所有人都向他投来了热切崇拜的目光。更有一名年纪不大的后生,穿着一身并不合体的北燕军服,激动的跑上前来:
“陈帅,您怎么亲自来了?胳膊都肿成那样了,怎么不多休息两天呢?”
陈子陵看着这名相貌平平的后生,只觉得有些眼熟,却又想不起在哪见过他了。然而自己身为主帅,麾下统领几十万大军,记不清每一副面孔,也是必然的事。如今这名后生的情绪高涨,自己也不好寒了将士们的心。
“胳膊肿了算啥,一样能上阵杀敌!我看你小子的精神头也不错啊!怎么样,还是城里的床铺睡得舒服吧!”
这后生见陈帅记得自己,态度也十分亲近,立刻兴奋的咧开了一张大嘴!他,快步走到了陈子陵的身侧、扬手推了知县庄乃文一把:
“滚滚滚,一个芝麻绿豆大的降官,也配跟我们秦军之虎陈大帅并肩站着?”
还未等陈子陵出言阻止,这名自来熟的后生,便已经率先走到了前方,兴奋的指着各个方向,给陈子陵介绍起来:
“陈帅,这卧牛城没多大的地界,弟兄们早已经摸了个清清楚楚!您看啊,这边走到头,就是卧牛城的粮仓;往这个方向再走三条街,就是几间空营;远处那一片破房子都是民居,是城里穷人住的地方。……”
这年轻的小卒还真没吹牛,三言两语之间,便将卧牛城的详细情况,介绍了一个大概。
原来他之所以会厌恶这个庄知县,并不是出于双方之间的敌对关系;而是这个六品小官庄乃文,乃是一名十恶不赦的巨贪!
自从秦军夺下了风陵古渡之后,庄知县便借着积极备战为由头、横征暴敛,敲骨吸髓,逼死良民无计其数,最终闹到了人人谈庄色变、唯恐避之不及的地步。
卧牛城本就不大,人口最鼎盛的时期,也仅有万余百姓罢了;而那些有钱的富户,早就逃离了此地躲避战火而去;而那些穷苦百姓,宁愿拉着杆子北上逃荒,也不愿意留在此地、继续忍受他的无尽盘剥。
所以眼下的卧牛城,就只有三种人而已:扮作卧牛城兵丁的秦军甲士;与庄乃文一起为祸乡里的诸位狗腿子们,还有那些根本逃不出去的老弱病残。
饶是陈子陵这一段时间杀人无数,可当他望着远处一名形容枯槁、满身污泥的老人,正拉着一个头插草标的孩子,向自己狂奔而来;心中不禁泛起了一阵难耐的酸楚。
没有任何一个人,应该活成这副模样。
陈子陵走入庄乃文的书房以后,那名殷勤机灵的小卒,便带来了一名如花似玉的婢女,为陈子陵布置了一席茶点。
点心就是几样时令鲜果,外加两块常见的枣糕而已,没什么新鲜货色;可当陈子陵端起茶碗,轻轻饮了一口清亮的茶汤之后,只觉得周身上下都被一股清新淡雅的味道所笼罩,犹如置身于江南水乡的茶园之中,令人流连忘返……
“这……这是什么茶?”
不知过了多久,陈子陵突然开口问出了这么一句话来;而那名貌美如花的小厮则以袖遮口,浅浅一笑:
“回禀将军,此乃产自江南道的明前龙井,是当年的新茶;至于您方才饮下的这一盏,市面上要卖到十五两银子左右。”
下人出身的陈子陵,听到这个价码之后,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同时,也在心中给这个狗赃官庄乃文,暗暗判定了死刑…
一盏茶过后,那名办事机灵的小卒飞快赶回府衙,并将一封带着火签的书信,捧到了陈子陵面前。
这封信是从并州城中发来的,为了避免打草惊蛇,化妆成北燕军的秦军弟兄,如今正在官驿招待那名驿卒。
至于信件本身,倒是也非常简单。只是说四皇子的伤势加重,命庄乃文分批分次,将伤员与物资转移到并州城;如果车马运力不足的话,也可以在回信中言明缺口数量,由并州城负责补齐。
只不过在这封官信的结尾处,不仅加盖了三晋总督王克农的大印,更有一方椭圆形的小印,印文乃是“百里”二字。
陈子陵虽然没有功名,但也陪伴周长风读过书,知道些文人之间的规矩。百里,乃是四皇子周长安的表字;所以这枚圆形小印,定是周长安的私印无疑。
可根据汪宜所言,周长安在盐池大营血战突围之后,大小伤势足有十余处、铠甲也是残破不堪;而自家的哨骑,也正是顺着鲜血流淌的印记,才能足足追了他们三百余里。
可短短三日过去,失血过多的周长安,便已经可以在信上加盖私章了!如此一来,也就证明了他的外伤不但没有加重,反而还有了明显转好的迹象!
莫非是卧牛城与莲花县的事,提前走漏了消息不成?
第904章 208.光明的未来
当然,提前走漏风声的这个可能性,很快就被陈子陵自己否决了。因为卧牛城与莲花县的倒戈,至今也并未挑明;如果消息走漏的话,那么今日前来的绝不会是一名驿卒,而是率领着千军万马来摘桃子的王克农!
最了解自己的人,往往就是自己最大的敌人。以陈子陵与周长安厮杀三十余日的经验来看,至少这个四皇子,绝不会是个贪生怕死的无能之辈!
况且河东城一破,并州城也同样危如累卵。如果周长安下一步打算据守并州的话,那么就必须立刻着手稳定军心,尽快消弭由于河东城失守、所带来的不利影响。
所以如果他不是真的病重卧床、无法前来莲花县的话,就一定不会自食其言、出尔反尔!
那么陈子陵最有可能染上的重症,又是什么呢?毫无疑问,虽然是康先生刚刚警告过自己的“霍乱恶疾”!毕竟河东城的城墙再坚固,也无法挡住瘟疫的侵袭。
若果陈子陵真的染上了恶疾,那么攻打并州也好、捉拿周长安也罢,可就不必急在一时了!
并州城乃是三晋首府,王克农又是刚刚调任三晋的天子心腹。且不论能耐如何,至少忠诚度是毋庸置疑。而且这一场河东大捷、当中有多少水份,恐怕瞒不了近在咫尺的王克农,所以劝降这一条路,肯定是行不通的。
从地理位置上来看,由于三晋与漠北接壤,所以早在漠北发生内乱之时,王克农便开始着手加固城防、挖下深沟高垒、做好了周全的应变准备。即便自己手中有谛听“赠予”的新式籍车,可想要拿下并州城,至少不会比河东城更加简单。
可如果周长安真的染上了霍乱恶疾,那么情况就完全不一样了。
他大可以依托卧牛城与桃花县两地,留下急需休整的秦军老卒,扎稳了阵脚即可;而他则亲自率领十五万新军南下,通过禹河北岸走廊,经中州路北境、大举北上入侵蓟州路!
由于霍乱恶疾的传染性极强,会在全面爆发的两三天之内,将一支虎狼之师的战斗力降至冰点!民间有句俗话,叫做好汉子架不住三泡稀!更何况霍乱所导致的腹泻,可是会活活拉死人的!
如果能托周长安的“洪福”,恐怕要不了多少时日,早有防备的并州城,定然会不攻自破!而蓟州首府石门城、与并州城仅有四百里之遥;即便由于急行军的缘故,这第二路大军无法携带大型攻城器械,肯定打不下石门;但是却可以等着抄并州溃兵的后路,以两面合围的方式,将北燕王朝的最后一只精锐力量,彻底剿灭!
而且考虑到周长安的皇子身份,蓟州总督罗应南,就算明知不敌,又岂敢不率军出城接应呢?如果安排得当的话,自己便可顺势拿下石门城,将秦军大营设立在这座蓟州首府大城之中。
皆时,秦军只需兵分三路,同时攻取报州府、卫津、武城三地,皆时燕京城便被他秦军围成了铁桶一般,天佑帝周元庆也是插翅难逃;只要将周元庆牢牢握在手中,届时秦王殿下便可以名正言顺的继任帝位,并迁都于燕京;而自己作为开国元帅,也必将名垂青史、流芳百世!
不得不说,陈子陵虽然只算是个半个人文,但想象力却非常丰富!他凭借这一纸书信、寥寥数言,便将未来三十年的计划,考虑的非常周全!
不过,引秦军主帅想入非非,这也本就是周长安的用意之一。只是他也没能想到,陈子陵竟然真的如此恬不知耻,将河东城之战的结果,视为自己的不世功勋!而他这份自找的盲目与骄傲,出现的时机也堪称恰到好处!
就在陈子陵想着,要不要传令全军拔营前移,转移到犹如空城一般的卧牛城与桃花县之时;“不幸沾染霍乱”的周长安,正在云丘山脚下的延平县,看着身形宽大的齐返熬药。
“齐胖子啊,我以前也看过大夫煎药。可人家那煎药的小锅子,顶大意思也就是个砂锅大小,咱再看看您面前的这仨玩儿,都是熬药的家伙什吗?这他娘叫醋缸!人家好好的三大缸醋,全都叫你给糟践了!我现在吸一口气,腮帮子里的酸水滋滋往外冒,牙都快被熏倒了!……真格的兄弟,您到底行是不行、给句痛快呗?至少也让我和弟兄们都死个明白。”
周长安虽然比齐返大了近二十岁,但前有沈归影响、后又与天佑军的弟兄血战三十余日,那份由极致富贵带来的矜持与文雅,早就被抛到九霄云外去了。此时的他,正皱着眉头捏着鼻子,看着扒光了脊梁的齐返,奋力的搅合着三口醋缸,并时不时地掏出一皱巴巴的黄张反复比对,嘴里还小声絮叨着:
“柴胡……下过了;防风……也下了;山楂……哎?……”
周长安毕竟是正经八百参加过科举的文人,这么短的时间之内,药方已经听过了三次,想忘都难!
“山楂也下过了!”
“哦,你别急啊……山楂下了……陈皮也下了……不对,这他娘是新鲜的桔子皮……三儿,三儿!老子陈皮哪去了!”
齐雁扯着脖子一喊,身后的小屋之中也传出了一道回声:
“没给您看着,好好找找!”
“算了,桔子皮就桔子皮吧,新鲜点也没啥坏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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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长安愁的两边眉毛都要移位了,他一把抓住了齐返的胖手,眼神诚挚的对他说道:
“兄弟兄弟,咱先歇会。看你忙的这一身汗,哥哥真是不忍心呐!来,你把方子和药材都给我,哥哥自己来行不?”
“嚯?还信不过我?那你就自己来吧……”
说完之后,齐返随手将药方递给了他,自己又在药材堆里随手捞了一把黑色的小果子,摇摇晃晃的走进了身后的房间。周长安的情绪才稳定下来,屋中便立刻传来了一阵怒吼:
“我说老三啊老三,你小子一天不偷,爪子就痒痒是不是?你刚才不是说没看见吗?你知道这是什么吗?这可是二十年的粤江陈皮啊,一张最少也得卖八百多两银子,金贵极了!你在八岁之前,连饼都不认识,现在竟敢拿这种东西来泡茶喝?回去问问你爹,祖坟上长那根富贵蒿子了吗?不怕天打雷劈啊!哎?这铁壶还冒气呢,水是热的?”
齐返劈头盖脸的一通臭骂,可人家老三压根就没往心里去;一阵吸溜吸溜的声音过后,声音疲软的开口回道:
“呼……还真香。小齐爷,你说话别那么难听!这东西就算再金贵,他也没喝到狗肚子里不是?”
“少废话,就着剩下这点开水,把我这黑枸杞也给泡了……”
耳听得屋中二人开始“分赃”,周长安是真真切切的感受到了生理上的不适。自从幽北使节——齐返,在并州城与自己会面之后,身边的人就算是越聚越多,但东西也是越丢越快了。无论是玉佩还是戒指、金银还是宝石,只要一个晃神的功夫,就算是彻底消失了。就连自己那把天子剑,剑鞘上镶嵌的猫眼石和玛瑙,也不知被谁给撬走了。
不过这些人除了手脚不干净,脾气也古怪了一些之外,本事却真不小!秦军安插在卧牛城中的二百名精锐甲士,愣是被这群人用打闷棍、套白狼的下三滥手段,悄无声息的换了一个干干净净!而并州城里的细作与谛听的暗哨,也早就被这群牛鬼蛇神给连根拔起,正在王克农的大牢里关着呢!
今日凌晨,一名腿脚飞快的半大孩子,回报带兵出征的陈子陵,身边没跟着一名文人之后,齐返便立刻将周长安带走,一直来到了延平县。
这里有八百三十二名盔甲齐整的北燕骑兵,正在等着他们的主帅周长安。
周长安接过了齐返的药方,照方下料,很快便熬出了三大缸略带醋酸味的黑色药汁。
“齐胖子!齐胖子!”
周长安撤去了火堆,扯着脖子向正屋嚷道;而齐返与三儿,一人端着一个茶杯,依着半边门框,平静的看着歇斯底里的周长安,:
“四皇子……呸!对不住啊,没冲你!是这把黑枸杞没干净,喝进去了一根草棍……怎么着我的周大帅,您有啥吩咐啊?”
“……齐返啊齐返,我现在要不是用得着你,准一刀剁了你狗日的,再拿你的肥膘去炼油!”
“嚯嚯嚯,好大的口气啊!先撒泡尿照照自己,拉稀拉的走路都迈八字腿、每天吐得比吃的都多,还有闲心琢磨着怎么剁我?”
“呼……齐返啊,咱们好好说话。这萨满秘药,究竟是怎么个吃法?”
“呸……三儿,去把瓢给四皇子拿来,教教他老百姓怎么喝水。人家是皇子,家里面阔气,以前都是漂亮宫女嘴对嘴喂的!”
耍嘴皮子逗咳嗽,已经成了他们二人之间的主要沟通方式。周长安没理会齐返的讽刺,望着眼前那三缸冒着醋酸味的萨满甘露茶,使劲咬了咬牙,便仰头喝了一瓢下去:
“呸!真他妈难喝……众将士!”
“在!”
周长安一声令下,小院之外立刻传来了一阵山呼海啸般的回应。他大踏步上前打开院门,将手中的瓢,塞入当先一名北燕骑兵的手中:
“避瘟止泻的灵药熬好了,我先替大家伙尝过了,确实难喝了点!一人一大口,病好了之后,咱就去找秦军那群白眼狼的晦气!”
“是!”
第905章 209.愣头青
人类辨别危险的方式,一是来源于亲身经历所带来的疼痛记忆;二则是来源于前人口传心授的经验教训。但是亲身体验疼痛,所带来的说服力,要远远超过旁人的警告与训诫;所以古往今来,纵使人类不断在汲取继承前人的经验,却仍然还会犯下同样愚蠢的错误。
套句老百姓的俗话来说,就是“吃一百个豆,他也不嫌腥”!
那些初临尘世的孩童,由于好奇心的作祟,总免不得要重蹈覆辙;可作为一名成年人,如果这次走进了死胡同,还又被埋伏在这里的流氓地痞、打了个头破血流的话;那么下一次再路过这里,肯定是不远万里也要兜一个大大的圈子;至少在自身实力大幅度增强之前,是绝不会再去触那个霉头的。
可人心难测、执意难平;在某些特殊的情况下,仍然还是会有人做出那些“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蠢事来!这些人也并非不知危险、也亲身感受过刺骨的疼痛;他们只是放不下心中执念、亦或是遵守自己所信奉的道理。
人可以成为一个利益当头的钱串子,为了生活也并不可耻;但人生所面临的种种抉择,却绝不仅仅只是一桩桩的生意!那种一眼看上就知道亏本的买卖,也总有人会甘之如饴。
如今周长安的伤势还未痊愈,落下的伤口也才刚刚结痂;若不是在临行之前,他特意扎紧了保护伤口的白布,恐怕就连战马的颠簸,都经受不住。
也不仅仅是他一人如此,矗立在延平县大街上的八百三十二名天佑军精骑,都是刚刚与周长安一起死里逃生。他们每个人的身体上,或多或少都挂上了一些伤口;这些外伤虽然并不致命,也没落下什么肢体残疾;但伤口的大量失血,并不是靠着几顿好吃好喝,就能迅速补回来的!体内的血液不足,乏力感也就随之而来了。
从根本上来说,天佑军乃是周元庆暗藏的一支私军;而天佑军的将士们,也都是天佑帝暗中从各路边军精锐之中,抽调截留下来的老**;也还有些是从死牢里赦下来的罪兵;还有不少青年俊才,也都是受了父辈牵连的将门虎子;对于这些急于证明自己的“罪人”来说,头晕乏力这种级别的小问题,并不会对战斗力造成巨大的影响。
不过霍乱这种恶疾,却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正如齐返所言、不仅仅是周长安一人身染霍乱;在这八百多名幸存者之中,已经有不少人开始出现了呕吐、腹泻的症状;无论是饮水还是进食,这些人的身体已经完全存不下任何东西。肚子里存不住水粮,再加上失血带来的眩晕感,并不是靠着个人意志就能扛下来的问题。
许多将士们的脸色一片蜡黄、嘴唇乌青,身体止不住的打起了摆子,衬在铠甲以下的中衣,也已经被冷汗浸透。若不是手中还有骑兵的长兵刃可以依靠的话,恐怕很多人都无法维持站立的姿势。
当周长安把齐返给出的药茶,分发下去之后;仅仅两个日夜的休整,这批天佑精骑的最后血脉,竟然基本脱离了霍乱的折磨。唯一可惜的是,其中有六十二名病情发展速度过于迅猛的弟兄,并没有因为萨满教的“祛瘟甘露茶”而获救……
三日之后,披挂整齐的周长安,亲手引燃了焚化病亡将士们的柴堆之后,便一言不发的翻身上马。按照出征之前的规矩,他既然身为此战主将,至少也应该说上几句鼓舞士气的场面话才对。
然而,如今也算是“沙场老将”的周长安,连一个字都没有多说,只是沉默的扬鞭打马、当先而行。
从战术上来讲,周长安刚刚才在秦军后营中伏,吃了一个天大的亏。身陷重重包围的八千名精骑,如今能跟在他身后的弟兄,就只剩下了七百余人而已。
周长安带着八千人马。都险些落得个全军覆没的下场;如今带着这一小股大病初愈的败兵,又能做的了什么呢?
按照常理来说,即便是采取“报复行动”,也绝不会有人选择同一个地点、同一种方式;然而周长安与他的智囊郑谦,分兵北逃之后;在机缘巧合之下,竟得到了来自于幽北三路的的“协助”。
他在并州城中,与挂名幽北使节的齐返约定:如果对方可以解决掉在军中迅速蔓延的瘟疫;那么自己也愿意听从齐返献出的计策,看自己会不会在同一个地方跌倒两次……
前车之鉴、昨日之失,依旧历历在目。在这几日之中,周长安也曾无数次的回顾那场本不该出现的惨败。正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如今周长安站在审视者的角度复盘,最终得出的结论,也令他倍感羞愧。
他想出的劫营计划,即便没有中伏,也必然是失败的结果。
因为秦军的粮草与军械、都存放在后方的辎重大营当中。而那里的地形极其狭窄,夹在两座盐池当中,入口宽口而内里闭塞,本就不利于骑兵作战。再加上辎重大营的北路出口,又与秦军主营遥遥相望;所以单从地势上来看,这座秦军的辎重大营,就只存在一个攻击点而已。
受限于地形因素,骑兵的优势完全无法发挥;也正是由于地形的因素,即便当时敌方人手不足、战斗力也相对低下;但他们却可以据守不出、等待主营援军绕后包抄;皆时秦军里应外合,己方还是要被“包了饺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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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眼下双方的军力对比来看,就更不会是同级别的对手了。秦军大营,不但驻扎着十五万精神足满的二路援军;那些秦军精锐老卒,经过这么多日的修整,也早已恢复了元气。
虽然眼下陈子陵被齐返用计,钉在了卧牛城;可秦军主营还有老冤家汪宜掌军,根本不可能给自己这区区七百余人,留下任何机会……
可即便如此,周长安还是应下了这场赌约。因为那七千多名弟兄的血债、正在等着他去讨还;再加上指挥失当招致惨败的自责,他连一刻都不想再等下去了!所以无论那个幽北齐返,是不是没藏着什么好心;他既然身为北燕的四皇子、天佑军的主帅,这一条看似通往死亡的复仇之路,都必须要昂首挺胸的走过去!
败,也不过就是一条人命而已!能够死在为兄弟复仇的半路途中,也总好过将来死于太子继位,更加痛快一些。
齐返望着七百七十一名“复仇者”、策马南下所扬起的尘烟,扭头吐出了口中的一块鸡骨头:
“哎,真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本来是给颜重武准备的“大餐”,谁知道却便宜了这小子…”
那名偷了一张老陈皮、拿去泡茶喝的小凤三,将手里一捧瓜子皮、挥手扔进了火势正旺的柴堆之上,发出了“噼噼啪啪”的脆响:
“我说齐爷,这边的事咱已经办的差不多了;等下唱完了最后一出戏,咱也该回幽北三路了吧?门主可还等着咱们消息呢。”
“嗯,我哥那边的事,也差不多该动手了…对了,前几天你给那关老头多少银子来着?”
“我怕他讹上咱们,就没敢多给,是按照延平县的人头份算,每人十两。”
齐返挥袖抹去了嘴角的油花,随后轻描淡写的说了这么一句:
“叫咱们的人,都回去收拾收拾;你跑一趟耿城,每人再发十两银子。临走之前,记得放把火……”
惯偷小凤三,看着眼前这一座“火焰山”,摸不着头脑的问道:
“放火?死的已经都架在上面了,咱还烧谁去啊?”
“整个延平县。”
此地本是一座贫困小县,有商户十几家,人口数百名,比村落的规模大了一些。早在河东城下开战之时,此地的县太爷,便带着钱财与家眷,跑回济水老家避祸去了;而那十几户商家,跟着县太爷一并逃走之后,整个延平县,已经成为了一个空壳子。
所以当齐返提出“租借”延平县一用的要求之后,正带着村民“搜城”的关德九,连磕巴都没打,便敲锣打鼓的带着所有乡亲们,去了五十里外的耿城避祸。毕竟眼下滞留在此地的乡亲,大多都在县外居住,根本就没什么产业可言。
“租”别人家的房子,每天还能得十两银子!像是这样的好事,任谁都不会拒绝!
没过多久,散财童子小凤三,便与延平县的宗老关德九,在耿城的一间饭庄当中交接完毕。而齐返则带着他的“幽北使团”,在延平小县所有的水井与水源之中,撒下了一些药粉;又将那数十间本就破败不堪的房屋,一把火全部烧掉!
随后,幽北使团便踏上了返乡的路。
齐返的这种作法,并不是为了掩盖行踪;他只是严格遵循着大萨满何文道的嘱托,以世间最纯净的本源之力——火炎,将周长安等人所遗留的霍乱毒苗,在延平县彻底铲除而已。
可同样都是防疫防病,对于没有得到陈子陵帅令的汪宜来说,却仿佛置身于一场炼狱当中。
他本以为陈子陵率军前去捉拿周长安,就是一两天的事而已;全军北上躲避瘟疫的命令,也不日即可传回秦军大营。可没想到陈子陵点了八千兵马,一走之后就再没了消息;而自己连发四封催促的信函,却始终没能得到回应。
可河东城下的那片积尸地,腐败的速度却已经无法抑制了……
第906章 210.意外的相逢
随着夏日气温的逐渐升高,河东城下的尸山血海,早已烂成了一片臭不可闻的血肉沼泽。莫说是那些看不见、摸不着的霍乱瘟毒;就连那些吃饱了血肉的硕鼠与恶狗,也已经开始打起活人的主意来了。
若不是汪宜施以雷霆手段,强迫北燕俘军从盐池当中取水,反复前去战场泼洒的话;恐怕几十万的秦军主力,也早已经化为野兽鸦群的美餐了。而且可以预见的是,如果秦军继续驻扎这里的话,最初不超过七日,那些没有染上霍乱的幸运儿,恐怕也逃不过鼠疫的魔爪。
直至昨日清晨,最先爆发霍乱的伤兵营,已经足足病死了八成;而余下的两成也难以独善其身,只是还在苟延残喘罢了;至于被迫负责出营泼洒盐水、与食人恶狗搏斗的战俘营,全军覆灭也只是时间问题;更有小部分的秦军老卒,也开始出现了呕吐腹泻的典型症状;一切的变化,都在按照康先生之前所预言的轨迹,有条不紊的上演。
无可奈何之下,暂时负责统领全军的汪宜,也只能在没有陈子陵帅令的前提下,宣布全军拔营起寨、直奔三百里外的卧牛城进行休整;至于以康先生为首的十二名随军医官,也在陈子陵离开大营之后,便消失了一个无影无踪……
事情发展到今天这个地步、汪宜最终还是被迫选择了壮士扼腕、舍弃掉所有身染恶疾的秦军将士,以免霍乱病毒肆虐全军;可耽搁了短短几日光景,如今割舍的人数、已经增长了不知几何。
对于初次挂帅统兵的陈子陵,没有意识到霍乱恶疾的恐怖之处,也可以理解;而能够明白其中利害关系的汪宜,则是吃了当断不断、妇人之仁的大亏。新手犯下的错误值得谅解,可汪宜的优柔寡断,却是最典型的人祸!
将帅无能、累死三军这句话,与仁德或是暴虐,没有任何关系。
在秦军扎营之初、由于受地形所限,所以营盘被建成了一字长蛇状。所以在康先生发现了瘟疫蔓延的情况之后,便立刻向汪宜进言,并促使他改变了整个营盘的布局状况。
伤兵营与战俘营,被调整到了距离战场最近的前方大营;而征北军的精锐老兵,则被安排在了中军大营;至于最后赶到战场的十五万援军,底子是最干净的,所以就暂时安排在了辎重营附近。
由于他们距离河东战场最远,再加上前后营之间距离太长,水源并不共用;所以这十五万二路援军,受到瘟疫的波及也是最轻的。
河东城距离卧牛山,不到三百里路程;即便是最普通的骑兵,来回一趟、也不过就是几个时辰的事。可如今秦军拔营起寨,物资拖累甚重,所以并不能按照步兵或是骑兵的进军速度,来衡量具体时间。
为了防止主战歩卒染上瘟疫,无力继续上阵杀敌;所以汪宜被迫将十五万新军,与征北军余下的三万五千多名健康老卒进行混编,当即开赴卧牛城;而自己则与余下的所有辅兵民夫,理点过所有后勤辎重,再捋顺着官道,缓缓前往卧牛城。
这种进军方略,从兵家角度来看乃是上上大忌。虽然辅兵并非全无战斗能力,更有着人多势众的优势;但军中没有悍不畏死的精锐老卒带头冲锋,真遇见了敌袭的话,是狼群还是羊群,汪宜也只能听天由命了。
然而瘟疫迅速蔓延的危害性,要远胜过于眼下无力出击的北燕军!
吃过一次优柔寡断的亏,汪宜便在不做其他想法。他带着征北军留下来的四万民夫与辅兵,连夜整理好了所有后勤辎重;直到今日凌晨,他们便推着车赶着马,悄悄离开了那些身染恶疾的老弟兄们……
心思甚重的汪宜,骑着一匹老马,在两名护卫的贴身追随之下,捋顺着前行的道队,反复进行巡查。其实,也怪不得他会如此小心,因为这一担担的粮食草料,一车车的军械部件、日常应用物资,那可是数十万大军的全部依仗。
眼下他仅仅率领四万多名民夫与辅兵,押运这匹巨额物资,其招摇程度,绝不亚于三岁的孩童、手里抱着一枚金光闪闪的大元宝,孤身前往三百里外的亲戚家!
任谁见了他们这批“软柿子”,也得活动活动心眼!
队伍一直向北行出了五十里左右,远处忽然传来了一阵沉重的马蹄声。似乎这等声势的群马奔腾,汪宜听完之后,眉头一皱一舒,心中立刻安定了下来!首先来说,这绝不会是附近的山贼土匪、因为他们根本就买不起这么多匹马!
而北燕军中的确有骑兵的编制不假,但那八千名天佑骑兵,刚刚在周长安的“亲密配合”之下,几乎被打了个全军覆没;所以如今能够出现在三晋大地的骑兵,定然日前负责彻底肃清粮道的黑骑军!
那八千黑骑军,乃是重甲骑兵,是当之无愧的兵中王者!就凭那个名不副实的张殿臣,再加上一群不知从哪笼络到的土匪山贼,那可能抵挡住黑骑军的铁蹄!
一路上都提心吊胆的汪宜,终于放下了心来。他想要迎接“凯旋归来”的黑骑军,便与两名护卫离开大队,策马向前奔驰而去。刚刚走出了五里路左右,翻过一道矮坡,眼前便浮现出了骑兵的身影。
汪宜的年纪有些大了,再加上早年日夜苦读,眼神本就不大济事。如今他自西向东而来,又策马站在了一道矮坡之上,恰好被夏日的骄阳与和煦的微风,扑花了眼睛;泪眼滂沱之下、他根本看不清人:
“……老夫眼睛花了,你们二人看仔细些,那个打马先行之人,是不是黑骑军主帅王征灵啊?”
一名侍卫用力睁大了眼睛、仔细打量了一番之后,语带犹豫的说道:
“汪先生,阳光实在是太刺眼,我这看的也不太清楚……不对……好像不对啊!咱们的黑骑军,应该是黑骑黑甲大食马;可这伙骑兵却是一身褐色皮甲、马种也矮了一大截……”
这伙突然出现的骑兵非是旁人,正是来势汹汹的周长安所部!他们这七百多名骑兵,满怀报仇雪耻、慷慨赴死的决心,刚从延平县出来,还没走出半个时辰呢!
如今汪宜三人是逆光,可周长安等人却是顺风顺阳,只一抬眼皮,便认准了那个宽袍大袖、头戴文士冠的汪宜!
坐在马上的周长安,见到心中记恨的仇家,竟陡然从天而降,根本就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可无论怎么看,汪宜都分明骑着一匹高头大马,正站在不远处的小矮坡上,满面热切的望着自己!
而且最令人欣喜的是,他的身边就只有两名护卫而已!
面对这种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周长安还以为是自己的身体才刚刚恢复,出现了幻觉,竟差点勒住了马缰绳!而在他身后策马而行的一名校尉,则并没有周长安那么多的感慨。
此人一抬眼皮,便看见了矮坡上的汪宜。紧接着他双脚死死踩住马镫、臀部微微抬起、腰杆随着马背的颠簸微微晃动;而他的左臂,已然擎起了一张马弓,右手也从箭壶中夹出了两支羽箭……
只听“啪……嗖”的两道声响,此人在短短一瞬间、便完成了搭弓射箭的全套马术动作,真可谓是行云流水!而策马当先的周长安,只觉得耳畔传来一阵弓弦拨动的声音之后,眼中那三道人影,便只剩下了汪宜一人……
“周帅,战场上的老规矩,兵对兵、将对将,所以这个文官就交给您了!活干的利索点,弟兄们可都眼睁睁的看着呢!”
大惊失色的周长安,回头看到了一名其貌不扬的汉子;他口中对自己嘱咐着、目光却仍然死死锁定着不远处的汪宜。
周长安憨厚的咧嘴一笑,探手抽出了挂在马鞍侧方的一柄斩马刀,张口高声喝马,手中缰绳一抖……
随着战马的一声嘶鸣,周长安仿佛化作一道离弦之箭,迅速向天佑骑军的仇人——汪宜杀去!
自打两名护卫同时中箭、并先后栽落于马下之后;汪宜的眼神就算再不济事,也已经“猜”出了对方定然不是心心念念的黑骑军!
汪宜本想驳回马头,迅速逃回本队;可怎奈忙中出错,他缰绳抖动的方式、与驯马的口令生出了乱子;这一番歇斯底里的怒吼,也成功将自己胯下那匹大食驽马,给直接喊懵了!
就在汪宜反复策马,在矮坡上原地转完了第三圈的时候;睚眦尽裂、杀机毕露的周长风,已然拍马赶到!
“噗!”
战马飞速掠过汪宜的身旁,一颗新鲜的头颅高高飞扬在半空之中!
周长安左臂迅速反勒马缰,胯下这匹漠北马心灵神会,立刻高高扬起前蹄、轻灵的转出了一个半圈、成功化解了前冲的力道;而骑在马背上的周长安,也恰好挥手接住了那颗从天而降的头颅!
周长安一刀斩下汪宜的首级、暂时纾解了胸中积压多日的一口闷气,也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痛快!
这,便是复仇的滋味!
第907章 211.福有双至
这一刀过后,七千多名天佑军弟兄的血仇,周长安算是报了一大半;虽然过程有些糊里糊涂,但总体结果还是令人感到欣喜的。
他低头望着手中那枚头颅,见尚未死绝的汪宜,眼皮仍然还在颤抖,便一把打落了他头顶那枚文生冠,右手死死揪住那一团灰白纤薄的发髻,对坡下已然停住了马势的天佑骑兵弟兄,高高扬起了手中这枚复仇的果实!
此时此刻对于军中主帅来说,是增强自己军中威望的大好机会。周长安本来也想仿效先辈,在成功复仇之后,发表一番感人肺腑的演说,向诸位天佑军的兄弟,表明自己的心迹;可他才刚刚清开了嗓子,便被余光中掠过的景象,惊回了所有的话语……
原来在这道矮坡的另外一面,竟有一队无边无际的人龙,正赶着一架架满载满荷的牛马大车,顺着官道的走势缓缓前进……
对于周长安来说,这两道幸福,来的实在是太突然了……
在北燕王朝来说,凡是有资格参与紫金殿朝会的大员,平日里都各认各的主子,各拜各的牌位。一年到头内斗不止、这才将好端端的一个北燕王朝,内耗到了今日这般田地。
可奇怪的是,每当北燕王朝的根基动摇,遇见覆灭危机之时,几乎所有人都会在瞬间拧成一股绳,很少会出现给自己人下绊子的蠢事!像这种全体朝臣瞬间开窍、纷纷懂得顾全大局的奇怪景象,在北燕王朝的百年历史之中,也是屡见不鲜的事。
可能也正是出于这种莫名其妙的默契,北燕王朝才能保持着时刻摇摇欲坠、又始终屹立不倒的局势:两北战争如是、江南道前线如是;就连三秦与西疆永无休止的边境摩擦,也一直都在享受着朝廷的鼎力相助。
所以尽管周长安统兵以来,没有遇到任何来源于后方的牵绊;但他以前毕竟是赤乌的当家人,对于北燕王朝的整体情况,至少不会一无所知。
他麾下这些精锐劲旅,乃是北燕王朝最后的希望;而那些源源不断送抵前线的军械与粮饷,更不是轻而易举就凑出来的数目!不问可知,放眼北燕朝臣,能将大军的粮草调度、做到如此妥帖之人,舍蔡熹蔡显阳以外,不作他人之想。
而且,右丞相蔡熹蔡显阳,本是东宫太子的授业恩师;直到今时今日,还挂着太子太傅的头衔!人家为了顾全大局、可以做到这等地步;自己又焉能故作不知呢?
周长安粗略的一算,也知道现如今的北燕国库,大概空虚到了怎样的地步;所以即便蔡熹不主动诉苦,也并不代表粮食与军械的供应情况,就毫无难度可言。
然而周长安眼前这一伙“推车挑担、拖家带口”的秦军,从衣甲武器的制式、与缓缓行军的阵型来看,显然不是与他在河东城下鏖战月余的秦地虎狼!若是能将这一批秦军辎重吞入腹中,那么就可以大大缓解父皇与蔡熹身上背负的巨大压力。
即便己方得手之后,面临人数不足的问题,必须烧掉很大一部分的物资;可此消彼长之下,秦军虎狼没了粮草与军械的供应,秦燕之战的僵持局势,也会彻底扭转。
想到这里,周元庆向后一摆手,那位一箭毙双命的天佑老兵,便会意的走上前来。二人将三匹战马、与“两具半”尸首推落坡下;随即又迅速商议一番之后,便决定了一个简单粗暴的作战计划…
这些秦军只是后军辎重营,并未上过河东前线。而他们的主官,也历来都是汪宜与他的两名贴身护卫;再加上秦军之中人才匮乏,所以如今行于队首、扛旗引路之人,就只是一个粮监总长而已。
由于运力紧张,所以军中的大牲口,已经全都充作了脚力。就连这位后军的四号人物,也只能扛着黑色的秦军大旗,一步一个脚印的顺着官道徒步而行。
肩头扛着一杆沉重黑旗的粮监,才刚刚绕过了阻拦视线的矮坡,便被一名骑马飞奔而来的秦军护卫,用手势给直接逼停了:
“汪大人说,有黑骑军护送,后面的路就好走多了。恰逢此地有一条清泉小溪,就让弟兄们在此暂时歇息休整,生火造饭,填饱了肚子,再继续赶路。”
这护卫的语速极快,喊完之后也驳马便走,丝毫没给对方留下任何追问的余地。而且由于双方之间,还有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所以粮监大人没能分辨传话之人,到底是哪名护卫;但对于“歇息”二字,还是听了个一清二楚的。
于是,他将棋子反复摇动了两下,示意后方人员暂时停下;而自己则将秦军大旗往旁边的牛车上一靠,快步绕过了那段矮坡。
转过一道急弯,只见远处有一伙卸下了铠甲的骑兵,正在借着清澈的河水,饮马洗脸;而一袭白色儒生袍、头戴文士冠的军师汪宜,如今背对自己,正拉着一名骑兵官长的手,热烈的谈论着什么……
这位粮监见情况并无异常,便绕回了矮坡之后,擎起秦军大旗,反复挥舞了四下。
而这道旗语的意思,便是全军原地休整。
消息一层一层的往后传,民夫与辅兵们也纷纷卸下了肩上的担子、解下了拉车的牲口。他们口中纷纷发出舒缓的叹息,三下两下便脱去了各自皮甲与衣衫,光着屁股便往河边跑去……
这鬼天气,实在是太热了。
粮监坐在牛车的车辕之上,一边揉捏着肩头酸疼的肌肉,一边回忆着方才那名护卫大人交代自己的话;想着想着,自己的肚子突然发出一阵咕噜咕噜的声响。’他猛地一拍脑门,想明白了其中最关键的一句……
“那个谁啊……去通知伙头军,埋锅造饭了!别走,还没说完呢!记得让他们去上游取水;黑骑军那帮缺德冒烟的狗东西,正用河水刷马呢!”
小粮官听完之后点了点头,自己也扒光了脊梁、蹬飞了鞋子,快步跑到河边,并轰上来了一个秃脑袋的大胖子!
经过一阵磨蹭之后,那名身体肥硕、头顶油亮的伙头军,组织起了二十多人的民夫队,扛着扁担挂着空桶,老大不乐意的绕过了矮坡,去上游取水了。
他们这一走,过了足有一柱香的功夫,也没见回来;而那名负责扛旗的粮监总长,已经饿的眼前发花、身体颤抖,根本就坐不住了!
他伸手拿起了自己的战刀,气哼哼的撂下了一句:
“他妈的,打个水还要打到除夕夜去啊!老子过去看看……”
气鼓鼓的粮监总长,拎着刀转过了矮坡之后,便再也没有回来……
人无头不走,鸟无头不飞。民兵也好,辅兵也罢,早就被沉重的负担、与闷热的天气,折磨的是痛欲不生;如今既然没人呵斥他们继续赶路,一时半刻之间,也没人愿意去触这个眉头。
多休一会是一会。
可这人一下了水,疲劳虽然可以得到缓解,但体力消耗也就更大了。没玩多大一会,好些人便嚷嚷着饿慌了心,四下寻起了伙头军的晦气。
经过一番公推之后,又一批伙头军,扛着扁担吊着空水桶,走上了前面那伙弟兄的老路……
又过了差不多一盏茶的时间,还是没人回来;辅兵队长也觉得事情有些蹊跷,便好了甲胄,拿起了家伙,绕过了那道矮坡。
急于在汪宜面前露脸的他,视野还尚未开阔,便已经将提前酝酿好的词汇,高声嚷了出来:
“我说汪先生,咱辎重营的军法和军纪可是越来越不像话了,不就打几桶水吗……咔嚓!”
话才说了几句,这名毫无防备的辅兵队长,突然被一双大手按住了后脑勺与下颌;紧接着,一股突然爆发的交错之力陡然传来,他只觉后颈一痛,眼前一黑,便直挺挺的栽倒在地……
那名射术精湛的汉子,低头看了看此人的刀鞘、又摸了摸脖颈,回头挑出了一个大拇指;而早已经将汪宜的衣服换下来的周长安,则大手向后一挥,三百名骑兵同时翻身上马,擎起各自的长枪马槊,双眼紧盯着周长安那高高扬起的右手:
“今日一战,乃是我等为九泉之下的七千多名弟兄,报仇雪恨的一战!所有人、也包括本帅在内,都必须杀到彻底乏力为之!记着,此战我不需要活口,所有的军规律法全部无效,你们的心里只需要记住两个字,屠杀!”
说完之后,周长安一抖缰绳驳转马头,提起插在土地之中的马槊,双腿一磕马腹、率先冲出了这道阻挡视线的矮坡!
周长安上身紧贴马背、右手将马槊贴靠在战马的身侧,仅仅露出一截尖锐!待战马飞驰转过矮坡之后、他手腕一转一扬、眨眼间便挑飞了一名双眼迷离的辅兵;更有两名躲闪不及的民夫,被肌肉虬结的漠北战马,直接顶飞了三丈开外……
与此同时,另外四百余名天佑骑军,也已经悄悄兜回了秦军的队尾;一旦前方有厮杀声传来,他们便会立刻现身,与周元庆所部交相呼应,在人群中狠狠犁上几个来回!
第908章 212.周长安的觉悟
令人奇怪的是,似周长安这般声势浩大、精彩纷呈的登台亮相,竟并未吸引到太多的注意力。由于事发过于突然,所以秦军辎重营的将士们,都还处于慵懒闲散的状态之下。
其中有不少人,还在被阳光晒暖的河水之中嬉戏打闹;还有许多疲惫至极的民夫,已经靠在了车马的阴凉处,打起了闷雷般的鼾声;更有些赌瘾上头的家伙,拿着也不知从哪变出来的简易赌具,三五成群的聚在树下的阴凉处,红头胀脸的呐喊着自己所押注的点数……
好在周长安与天佑军的骑兵弟兄们,也并不在乎这场复仇的戏码,有没有观众捧场。因为当他们转过那道矮坡之后,便已经遵循着齐返的嘱咐,以三层黑巾蒙面遮口,仅仅露出了一双眼睛而已。
这三百名蒙面骑兵,追随着周长安冲刺的轨迹,架稳手中的长杆兵刃,奋力催动胯下战马、穿过密密麻麻的人群,直奔队尾呼啸而去;与此同时,由打队尾的方向,也传来了一阵鸡飞狗跳之声;有另外一小股天佑骑军,正与周长安反向冲来,沿途不断收割着秦军将士的性命!
两队骑兵的中间,隔着一条由木车排成的长龙,眨眼间便交错而过。对于这些睡眼惺忪、脑子还尚未清醒的民夫与辅兵来说,这一正一反的两股骑兵,既像是神兵天降、又像是猝不及防的一场噩梦……
当敌人的兵刃、给自己带来了新鲜而彻骨的痛楚之时;他们再想起身反抗,也就为时已晚了。,
当敌人的隆隆的马蹄声、夹杂着痛苦哀嚎不断传来之时,那些正沉浸在“偷得浮生半日闲”当中的秦军士卒,也终于醒过了神来!平日里负责掩护协同主力精锐作战的辅兵,手忙脚乱的套上了劣质皮甲,却始终寻不到自己的兵刃;而那些民夫则连衣服都顾不上穿,光着屁股便向官道两侧的密林深处跑去……
什么碎石扎脚、什么毒虫伤人,在这个情况下,已经完全顾不上了;因为无论是哪种危险,也不会比天佑军手中的马槊长枪,死的更加彻底!
尽管北燕骑兵的马速飞快,当正反两路人马杀穿了这条人龙过后,竟然没有出现任何的人员伤亡!漠北马种腿短的优势,也在此刻表现的淋漓尽致;在环境如此复杂的战场上飞速奔袭,就只有十几匹不走运的战马、意外踩到了秦军的尸骸之上、被窝断了马腿而已。
周长安事先所下达的帅令,乃是反复犁过战场三遍之后,这正反两队骑兵才能解散,各自寻找自己的猎物;如今一趟杀穿过后,双方驳回马头、稍微向外调整了进军路径,便朝着反方向再次冲杀而去。
秦军辅兵们的佩刀,基本都在汪宜下令开始休整之时,就被放在了马车边上。北燕骑兵固然来势汹汹,可由于兵力不多、他们也就有了足够的时间,去车马旁边拿回武器;而那十几名意外落马的北燕骑兵,毫不犹豫的自发放弃马槊长枪、抽出了紧紧绑缚在背后的厚背大刀,彼此背靠背围成了一个圆阵,抵挡着那些犹如潮水般扑上前来的敌人。
然而这包围圈才刚刚聚拢,远处便再次传来了一声悠扬的马号;那十几名犹如海中礁石般的天佑骑兵,不由得面色一喜,将圆阵再次缩进,犹如一团蜷缩的刺猬那般,不求杀敌,只求自保。
果不其然,一阵轰隆隆的马蹄声再次传来,将刚刚形成规模的小股敌军再次冲散。已然杀起了兴致的周长安,也不知将那杆马槊扔在了哪里!如今他依然还是当先而行,暴露在外的眼中,透出了兴奋的光芒。
他脸上的黑色遮口布,已经被敌人飞溅的鲜血彻底洇湿;而他的右手正摇着一柄雪亮的宽背马刀,仿照着漠北铁骑那般不停摇动手腕、将马刀挥舞的上下翻飞……
其实他的这种作法,在正统骑兵战术当中,乃是最典型的错误范本。马槊坚实纤长、刃尾更铸有一枚“慈心结”,对于从敌人体内抽回兵刃,有着非常强大的助力;而且依靠着战马奔驰的速度,他只需平架马槊,便可以用最省力的方式,造成最强大的杀伤!
而周长安如今弃槊改刀,由于兵刃长短上发生了变化,所以本身的危险系数,自然也是大大增加;况且这劈砍与平架两种进攻方式,在气力消耗的速度上,也存在着天差地别之远。
当然,马刀这种兵刃,也并非一无是处。一旦战场空间被迅速压缩,无法凭借马势向前冲锋的时候,长杆马槊也就再没了用武之地,只能靠着马刀近战肉搏。
可如今战场形势相对松散,而周长安胯下的战马,势头也丝毫不减,完全可以继续向前冲刺;所以在这种情况之下,他放弃马槊改用马刀,就只有一个原因。
马刀划破对方皮肉、斩断对方骨骼所反馈回来的力道,比马槊更加解恨!
战马不停向前飞奔、而骑在马上的周长安,经过了一番大开大合的劈砍过后、才算是刚刚出透了汗!
第二轮冲杀,眨眼间便已经结束;天佑军所过之处,可谓尸横遍野。
由于这一轮冲锋改变了作战方式,此时周长安执刀的右臂,已然微微有些发抖;呼吸带起的胸口起伏,也变得愈加剧烈;更还有一些淡粉色的血水,顺着皮甲的下沿,滴滴答答的垂落在了马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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汗水落在重新崩裂的伤口之中,激起一阵阵疼痛,也令周长安的神智无比清醒;夏日的微风吹过,从甲叶的缝隙之中悄然而入,温柔的抚摸了周长安湿透的中衣,也引出了冬季淤积的寒凉。
周长安浑身打了一个冷颤,随即迅速驳回马头,刻意地喘上了几口大气,将自己的呼吸调整均匀。随后,他高高扬起已然崩口的马刀,指向那群匆忙间收拢阵型,却大多面露惬意的秦军辅兵,再次吸满一口丹田气,张口暴喝一声:
“杀!”
一个惊雷般的“杀”字出唇,落在秦阵之中,竟意外的激出了一声回应:
“弟兄们都别怕啊,站稳了脚跟!咱们人多,只要先剁了它们的马,怎么打都是咱们赢!一会等他们冲过来,大家就跟着我一起砍马腿啊!”
周长安不知这话是谁说的,但他心里却十分清楚。对方提出的这个应对方法,正中己方要害!
虽然天佑骑兵个个彪悍勇武,如今也牢牢掌握着战场的主动局势;可怎奈兵力实在太少,就算几万秦军一动不动,站在那里任由己方杀戮,也准能把他们给活活累死。
再者说来,如今秦军辅兵已然结成了阵势,战马或许能撞飞三五个人,却无法冲阵而过了;而且,这一伙被杀了个措手不及的秦军,如今也都回过了神来,手中也都拿上了武器;无论是战刀还是木棒、甚至是寒酸的石头,只要数量一多,便可以弥补杀伤力不足的问题。
况且落马之后的骑兵,就算再骁勇善战,也就只是精锐步兵而已。恐怕凭那一身熟制牛皮甲,再加上北燕的制式马刀,根本挡不住如同潮水一般涌来的秦军辅兵……
自从河东城劫营失手,险些导致全军覆没之后;作为军中主帅的周长安,一直都沉浸在悔恨与自责的双重煎熬当中。这第二次劫营,他与麾下的七百余残部,早已经抱定了必死之心!除了报仇雪耻的情感因素以外,他们也必须要将秦军的新式籍车,一把火烧个干净!
至于幽北使节齐返的言语耸动,其实周长安根本就没放在心上,他求得就是一个战死沙场、流芳百世的结果罢了。
可如今自己在机缘巧合之下,竟意外的亲手斩下了汪宜那条老狗的项上人头!从个人情感的角度来讲,他可谓是再无遗憾可言了;如今看这伙秦军押送物资的数目,显然是秦军的辎重与军械!如此一来,即便是搭上最后七百多条人命,周长安也非得试一试不可!
这可是在秦燕开战以来,第一次出现的巨大转机。此战若成,至少能将刚刚大胜一阵的秦军,逼迫到必须要兵行险招的死胡同中;此战若败,也不过就是遂了自己的心愿、战死沙场而已。
所以尽管周长安心里清楚,如果执意进行第三次冲锋的话,恐怕损失根本无法估量;但他却仍然没有一丝犹豫的念头,高高举起自己的马刀,率先冲向了敌阵。
周长安上半身前倾,左手反卷缰绳之后、牢牢抱紧战马脖颈;而他的右手则将战刀平展,仿佛一只精钢翅膀那般、在阳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
眨眼之间,周长安胯下的战马,已然奔至秦军辅兵组成的阵型之前!他看都不看眼前那些断了岔口的“木枪”,双脚用力一磕马腹、左手向后用力拢过马颈,紧接着战马便高高跃起、前蹄腾空,恰好躲过了秦军临时结成的“简易拒马”!
只待战马落于阵中以后,周长安迅速抡动掌中马刀,尽力扩大着自己的安全范围;然而那些秦军辅兵,也事先得到了“高人传授”。一部分人用散落的木车部件,与他尽力周旋;而绝大部分的秦军辅兵,则将手里的兵刃,刺向了那匹毛色暗红的漠北马……
第909章 213.血战荒野
通常来说,凡是生活富贵到了周长安这等地步的人,根本找不到自寻死路的理由。然而物极必反、月满则亏;如果周长安没有生在帝王之家,哪怕是王放或是蔡熹的儿子,也肯定不会被挤兑到这条死路之上。
无论有意还是无意,天佑帝周元庆,此番把周长安派往河东城前线,都是在为即将登基的太子铺路。
因为如果周长安战死沙场的话,那么诸位皇子之中,便再无人能威胁到今日的太子、明日的圣上;假如周长安没有战死沙场,而且还大获全胜、一举平定了秦地叛乱的话;那么也只需要在他指挥作战的过程之中,寻个一差二错定个罪名,再将他贬谪出京也就是了。
从北燕大局的角度来看,天佑帝的做法无可厚非;然而从周长安本身的角度出发,他能理解父皇的做法,在感情上却并不能够接受。天佑帝可以相信自己的嫡长子,能够容纳曾经在军中威望甚高的亲兄弟;可周长安却不愿意相信,那个管了大半辈子账的周长永,会有什么容人之量可言。
毕竟周元庆若是信错了人,只不过是在九泉之下懊恼万分而已;可周长安若是信错了人,却一定会付出生命的代价。
所以眼下这场秦燕之争,对于周长安来说,就是一个死局。此战若是秦军大胜,自己不但成为了周家的千古罪人;更因为北燕主帅的身份,定然难逃一死;可若是北燕获胜,他也一样会被父皇亲手泼上满身的脏水,再灰溜溜的赶出燕京城。
日子一长,再没有人会记得,他为了北燕王朝流过多少血汗。所以战死沙场的结果,便是他唯一能够得到的体面。
正所谓一人拼命,万夫莫当。抱定了必死之心的周长安、纵马跃入敌阵之后,立刻将自己手中的马刀挥舞开来,直砍得毫无准备的众秦军,哭爹喊娘、节节败退;一时之间、他竟杀的秦军只有招架之功、并无还手之力!
然而,那匹带着他跃入敌阵的漠北战马,也在眨眼之间,被七八根“木枪”戳烂了肚腹,脖颈也被战刀搅成了一滩烂肉,连一声嘶鸣都没能发出,便直挺挺的栽倒在地……
周长安跃马踏破秦军阵营,展现出了惊人的勇武豪迈,也令前方本就战战兢兢的辅兵们心神一荡,纷纷下意识的回头观瞧。然而,就是这短暂的“集体走神”,却令他们付出了非常惨痛的代价!
周长安此行所带的人马虽然不多,却个个都是曾经保着他杀出重围的精悍劲卒!他们准确抓住了敌军分神的这个好机会,加紧催促胯下战马、一头撞入了秦军的怀抱之中!
为首的四名骑兵,没有丝毫畏惧,直接连人带马撞向人群,瞬间将秦军仓促之间结成的前沿阵线,撞了一个七零八落!而那四名骑兵则早有准备,双脚提前抽离了马镫,借着奔马带来的惯性,高高跃入人群之中,就地一个翻滚之后站起身来,也学着周长安的模样,将手中马刀抡开一道道冷冽的满月,勾勒出漫天血雨!
面对无边无际的敌军,所有天佑骑兵的心中,都是一片坦然与安宁。对于他们来说,人家周长安可是四皇子,此时本该舒舒服服的躲在燕京城中,请来一群方士开炉炼丹、研究长生法门才对。如今既然他都敢提着脑袋奔赴前线,并且豁出自己的性命不顾,也要为那几千名老兄弟们报仇,自己还有什么豁不出去的呢?
报仇也好,祭祀也罢,其实都是活人做给活人看的。
然而,由于地阵人数众多,再加上撞散阵线的战马、不断倒毙在地,也阻住了后方同袍弟兄的去路。所以这三百名骑兵,并未能如同前两次那般杀穿敌阵,而是相继落于马下,陷入了敌军的重重包围之中。
一场近身肉搏的大混战,就这样拉开了序幕!
周长安并非是武将出身、甚至在来到河东城之前,他的双手都从未沾过人命。如今他手中紧握的马刀,只不过是北燕工部铸造的制式产品,质量本就非常普通;而且早在他第二次冲阵过后,便已经崩开了三道米粒大小的缺口。
纵然秦军辅兵的战斗力普通,但骨头却一点都不软!周长安一刀劈下、准确地砍在了对面之人的脖颈上,激起了一蓬血雨!与此同时,周长安察觉身后恶风不善、本打算立刻抽刀回身,抵挡敌袭;却意外的发现自己手中的马刀,已经被对方的颈骨死死卡住!
此时这柄马刀的刀柄,与周长安的缠手,都已经浸饱了粘腻腥甜的鲜血,手感又湿又滑;周长安奋力抽刀,却连续脱手两次,劲力根本用不到实处!无可奈何之下、他只能迅速抬起右脚,踹中眼前这位“铁脖子”的胸口;借着对方身体撞出来的狭小空间,他急忙上步回身、打算空手夺下对方手中的兵刃……
噗!
周长安毕竟不是沈归,身手也着实普通了一些!他才刚刚转回身来,只觉得左肩头传来一股凉意,麻痹感瞬间直冲头顶!
慢了!
左肩中刀的周长安,顾不上检查伤势如何、迅速抬起一脚,将眼神同样错愕的对手顶开;紧接着他反手握住空出来的刀柄、借着拔刀的余劲、向前奋力挥斩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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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度紧张之下的周长安、在拔刀之时不自觉的灌注了浑身的劲道;这一刀犹如闪电般劈出一条斜线,不但斩断了钢刀主人的脖子;还顺带将一名刚刚凑上前来的倒霉蛋开膛破腹、肠流满地!
周长安情急之下的一刀,算是彻底用脱了力,眼前顿时闪耀出一片金星,脚下也逐渐失去了平衡;就在这万分紧要的关头,不远处突然传来了一道闷雷般的吼声,直震得周长安双耳嗡嗡作响,也令他再次振奋了精神!
“往这边杀!”
声音未落,周长安背后便传来一股推送之力!原来,是背后一名手执木枪的民夫,抓住了这个绝佳的机会!好在这些随手拆卸下来的木棍,并未刺破周长安身上的皮甲,也令他借着这股恰到好处的力道、向声音的方向踉跄而去。
首此一击,周长安脑中再次传来一阵眩晕、紧接着眼前一黑,膝盖一软,前脚蹬空之后无意识地向前方滚去;然而长时间亡命厮杀所带来的身体惯性,仍然促使着他奋力挥舞着刚刚缴获的秦军战刀,竟在踉跄的过程之中,意外的砍翻了两名手执石块的民夫!
“周帅,您这算是什么招……怎么?你受伤了?”
一阵熟悉的声音的从头顶上方传来,趴在地上的周长安,奋力转过身子,吐出了口中的碎石与沙土,也见到了一张颇为熟悉的面孔。
此人,正是那名随手射死了汪宜侍卫的马弓手!
其实此前孤军奋战的周长安,至今也不晓得自己的肩伤究竟是轻是重;但他毕竟也是个从军一月有余的“老行伍”了,儒雅谦和的作风也改变了许多,至少嘴上再也不肯服软了!
“嗨,就是让蚊子给咬了一下,不碍事!”
“那……你还能继续杀敌吗?”
“咋不能?”
“那就给我起来吧你……”
这汉子弯腰伸手,使劲儿拽着周长安的右臂将他提起,顺势将自己手中的钢刀往他手里一攥,并使劲推了一下他的后背:
“能动就别装死,去,补上那个缺口!”
人往往就是这么奇怪!方才周长安眼前一黑、跌落在地的时候,心中就已经做好了为北燕王朝捐躯的准备!可如今被那射术超群的汉子强行拽起来之后,他竟然感觉方才明明已经枯竭的身体,开始逐渐恢复了气力,眼神也可以重新聚焦、右臂也不再犹如面条一般绵软!
人家说的没错,既然能动就不要装死!在战场上的男儿,只有战至最后一刻,才能得到体面的结局!
周长安定稳心神、继续奋力挥舞着手中的钢刀,毅然补上了己方圆阵的缺口;而那名“救驾有功”的老卒,则弯腰提起了周长安缴获的秦刀,口中吐吐囔囔的骂了句“这他妈叫个什么玩意儿”,随即分开己方阵线,孤身一人杀入敌军重围!
也不知过了多久,周长安只觉眼前犹如潮水般的人群、被生生撕开了一个豁口;而那名刚刚救下自己的老卒,右手拎着半柄残刀、左手拽着一名大腿受伤的同袍弟兄、满面淡然的杀了回来……
周长安下意识的踹开面前的一名秦军,随即站出己方阵线以外,奋力掩护着重新归阵的老卒,将那名受伤的弟兄一起拖入了圆阵当中……
三人进入了圆阵中央之后,那名老卒挥手给了仍然在挥舞战刀的伤兵一巴掌:
“你他娘让人剁眼睛上了?没看见咱已经安全了吗?看你这副德行估计也没法动了吧?把你这刀先借我用用,我再出去活动活动……”
周长安重新打量着那名彪悍的老卒,只见他孤身杀入敌阵,救出了一名伤兵之后,胸前的皮甲却没有半点伤痕;可当他转向对方背后再看,竟是一副千疮百孔,满目疮痍的景象!
周长安本想开口阻拦,话都已经涌到了嘴边,可再低头看着那名面带感激之色的伤员,却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了……
第910章 214.溃败
尽管还不清楚这位老卒的名姓家乡,但周长风却已经将他视作为自己的救命恩人,更是在眼下这个用人之际、拔擢上位的上上佳选!可那些同样陷入重重包围之中的天佑骑兵,也都在战场的各个角落孤军奋战,等待着同袍弟兄的救援。
周长安自知没有在敌军的重重包围之中,杀进杀出的过人本领;所以眼下他唯一能做的事,就是不去阻拦对方的脚步!心中五味杂陈、百感交集之下、周长安也只能上前拢了拢对方的肩头,语气故作轻松的说道:
“你这把刀异常锋利,显然绝非寻常俗物。若是你仍然还要出去救人的话,就带着它防身吧。毕竟这是你自己的兵器,用着肯定会更加趁手。”
这名老卒闻言停顿了一下,随即便没好气地劈手夺过了那柄貌不惊人的大刀:
“这可是老子家传的兵刃,若不是看你身骄肉贵、能耐又稀松平常,哪舍得借给你用啊!”
听了他这样的一番回话,周长安终于明白了一个问题。凭他的这身傲人本领,却沦落到天佑军中,恐怕口黑面冷,就是主要原因了。
周长安只是笑了笑没多说话,转身弯下腰来,拍了拍那名大腿受伤、面色惨白的弟兄,又顺手捡起了散落在他身边的北燕制式马刀,重新顶回了自己的位置上。
又不知过了多久,右臂早已经绵软麻木的周长安,忽然发觉从敌军包围的后方,再次传来了一阵剧烈的厮杀与哀嚎之声;周长安与附近的弟兄们,闻声俱是精神一震,不由自主地加紧挥舞着手中兵刃,很快便清理出了一段安全范围!
果不其然,那名骁勇彪悍的精锐老卒,再次安然无恙的杀了回来!尽管这次他的手中,就只有拎着那把家传宝刀而已;但在他的身后,竟跟着一队浑身浴血、杀机四溢的天佑军弟兄!
两队天佑军骑兵重新汇合,士气自然大振!无论是正在阵线前方,奋力抵挡敌军攻势之人;还是那些已经身负重伤,无力再战,退回到安全范围以内的伤兵,全都不由自主的发出了激昂慷慨的怒吼;疲惫不堪的身体,也再次涌上了一股莫名其妙的力道,将攻势瞬间提高了一个台阶!
其实从个人身体素质来说,二流辅兵的实力,并不一定比主力精锐逊色;而且往往当战局有利于己方之时,这些辅兵们的战场表现,还会比主力精锐更加彪悍勇猛!
可一旦遇上了伤亡惨重的攻城战役、或是刀刀见红的肉搏死战,这些人就会暴露出难堪大用的本性!
所以从另外一个角度来看,辅兵也往往比主力精锐更加“聪明”一些;因为他们都将“惜命”二字奉为人生信条,绝不会轻身赴险!只不过有些奇怪的是,纵观华禹古今各大战役,伤亡比例最高的兵种,也往往都是他们这批“聪明人”!
如今两股天佑骑兵胜利会师、军心士气大振,甚至已然出现了全线反攻的势头;此消彼长之下、原本就是由于双腿跑不过战马、才勉强自发抵抗的秦军辅兵们,也果然出现了犹豫不前、畏战退却的迹象…
两军疆场之上,人数众多的辅兵部队,从来都是交战的主力军,也就是战争当中的消耗品;至于那些骁勇善战、悍不畏死的精锐部队,只有在一方发起最后总攻、或是城门与城墙即将失守的危机情况之下,才会作为一锤定音的因素,被派上正面战场!
套一句老百姓的俗话来说,那就是“好钢总得用在刀刃上”。
可是所谓的消耗战,就是攻守双方比心志的坚韧程度;而要将辅兵部队的攻势与斗志,维持在一定的基准线上,就必须满足两个前提:一,必须有军法官在场边督战;二,则必须有精锐部队坐镇后方,为他们压住阵脚。
可如今这片荒野战场,这两个条件都不满足;如今天佑军又掀起了一波反攻的高潮,那种炙热而锋利的锐气扑面而来、瞬间便击溃了秦军辅兵勉强鼓起的“群胆”!
怯战的念头,往往比瘟疫肆虐的速度更加迅猛;一人退、则十人退;十人退、则万人退!眼下这几万民夫辅兵搅在一起,又没有军法官与督战队的“要挟”、打赢了不算军功、打输了则要身首异处,谁还愿意与这足有小一千号的亡命徒,杀个你死我活呢?
天佑军骑兵成功汇合、并激起声势浩大的反扑之后;那原本水泄不通的包围圈,便逐渐变得松散起来!很快,那片摩肩接踵的拥挤战场,便开始出现了一小片一小片的真空地带……
身处在敌阵包围之中的周长安,也察觉到了这种变化。以往自己斩杀了一名敌人之后,很快便会有一名生力军持刀迎上,迅速像自己展开猛烈的攻势。可方才自己将战刀从敌军的腹部抽出,卷曲的刀头带出了一团青灰色的肠子;周围的几名秦军辅兵见状面色一滞,竟不由自主地向两边闪去……
面对如此残酷血腥的场面,畏惧乃是人之常情,这无可厚非;可如今他们分别向两边闪开,自己面前竟然露出了一小片空白地带!这中变化,可是自他纵马跃入敌阵以来,第一次出现的奇怪景象!
敌人的包围逐渐松散,勉力维持着阵线的将士们,身上的压力也骤然减弱;周长安见战局有变,迅速退出前沿阵线,爬上身后的一架牛车,四下观察起了战场形势。片刻之后,他眼珠一转,扯着脖子高声喊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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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军退了!秦军退了!弟兄们,迅速压上前去,不要留下任何一个活口!跟我杀啊!”
且不论天佑军的将士作何想法;即便是心生怯意的秦军辅兵,每个人心中也都非常有数。周长安这一番话中,几乎全都是水分!因为天佑军这一次回马枪,就只有不到一千人的兵力而已;可秦军的民夫与辅兵,却足有四五万人之多!想要将秦军辎重营一口吃掉,恐怕这区区几百骑,根本就没有那么大的肚子!
可是,这个道理大家都明白,却也没有人会在此时振臂高呼、置疑周长安话中的漏洞,并试图收拢军心、再次组织反扑。因为眼下这种情况,比的并不是谁的脑子更加清醒,而是比谁逃跑的速度更加迅猛!
犹如二人同行,与密林身处,偶遇饿虎拦路一般!想要侥幸生还,完全不需要上前打虎,只需要比同行之人跑的更快而已。
然而,天佑军的将士们,却信了周长安的话!因为他们刚刚亲自书写了一桩惊世骇俗的战场奇迹!而这场奇迹的倡导者,便是刚刚“大放厥词”的四皇子周长安!
仅仅七百七十一名天佑骑兵,竟正面击溃了数万秦军!今日一战,至少会在华禹大陆流传上百年之久!每每有人谈及以弱胜强、以寡敌众的经典战例,都绝绕不过他们这七百七十一名复仇者的光辉战绩!
周长安歇斯底里的发布了一道“屠杀令”,不但成功激起了己方将士追杀敌寇的决心,也大大加速了秦军全面溃败的势头!除了已经被顶在了交战前沿的那伙“倒霉鬼”、实在抽不开身以外;几乎每一名秦军,都开始向站场两侧的密林深处退去……
最初的时候,这些人还保留着最基本的羞耻心,还知道一边高声喝骂叫阵、试图怂恿他人上阵迎敌;可如今周长安发布了屠杀令之后,所有的人都下意识地向四处张望、寻觅着最适合自己的逃窜路线……
一人回头,另一人就会付诸行动;一人缓缓退去,另一人就会转身跑步逃走!这种事无需他人传授经验心得,每一名秦军辅兵,都在趋利避害的本能之下,选择了同样的作法。既然都是怯战逃跑,何必不做的更加干脆一些,至少还能落下个“先发制人”的巨大优势!
如此天翻地覆的巨大转变,几乎就是在一瞬间完成的!方才还攻势汹涌、死战不退的的秦军,眨眼间便纷纷丢下了手中的兵刃,头也不回的转身逃离战场;即便是被赶上前来的天佑军骑兵,挥刀砍倒在地,他们的双手却依旧奋力的扒着面前的泥土,努力想要爬赢落在自己身后的“同袍手足”……
眼见秦军辅兵放了鸭子,心知已然大获全胜的天佑军骑兵,再次牟足了劲道,奋力砍翻了一个又一个的软骨头!
至于险些被一刀卸下左臂的周长安,脑中那根紧绷的神经也突然松弛,身体骤然向后倒去,仰面朝天的躺在了尸横遍野的战场中央……
“哈哈哈……哈哈哈………”
一阵豪迈而放肆的狂笑声,由周长安的小腹升腾而起、直冲九霄云外!尽管那笑声听起来干涩而沙哑,却带着一股金戈铁马的味道!
自这场血战过后,周长安也彻底褪去了文人的躯壳,成为了真正意义上的三军主帅!
然而,就在率先溃逃的秦军辅兵,即将逃入密林边缘之时;由打战场两侧的密林深处,却同时传出了一道尖锐清脆的哨音!
“呜~~~~啪!”
周长安的狂笑声戛然而止,脸上满是错愕惊讶之色!因为这两道极其特殊的尖锐声音,就只有一种来路而已!
这分明就是绿林响马在剪径劫道之时,用来示威的响箭!
第911章 215.截胡
北燕朝廷谍报机构——赤乌,就是周长安亲手创立的。所以虽尽管他此生从未亲自与绿林人士打过交道;但由于赤乌的特殊性,他起码对大宗的情报来源,有一个基本的了解与认识。
所以,对于这类人的生活习性与工作方式,他也一点都不陌生。
华禹大陆的绿林人,大致可分为三种。一种,是流窜各地的游匪,也叫“游吃队”!多则三五弟兄,少则孤身一人,无论在何地落脚作案,也从不与当地人打交道,也包括同行同业之人。
而这种游匪,也最令朝廷官府感到头疼。因为他们大多出身卑贱,并游离于江湖体系之外,既不遵从老规矩、也不讲究江湖道义,只将获得利益的多寡,视为唯一原则。
正是因为“见钱眼开”的特性,所以他们犯出来的案子,性质往往也极其恶劣。就算是对待雇主与合作伙伴,也经常会干出黑吃黑的事来。
正是因为他们六亲不认、办事也不讲规矩,坏了绿林好汉的名声,所以自然被江湖道所不容;而他们杀人不分男女老幼、劫财之后也一定会斩草除根,手段极其残忍,自然也被官府中人所不容。
所以这些不走江湖道的游匪,就等于是一只只的孤魂野鬼;往往都活不了几天,也很难形成气候。
还有另外一种强盗团伙,只吃一方一地的水米,绝不会在不属于自己的地盘上兴风作浪。这样的一批人,在幽北三路被叫做胡子、在鲁东路则被称呼为响马。由于北方多山地,所以这些人平日里啸聚山林,除了下山采买生活物资之外,极少不进城活动。
还有另外一种匪盗,依水为生,所以也被称之为水贼;由于他们的交通工具都是大小船只,所以也在江湖道上被称为“使飘的”。而这些水贼,历来都在水源丰沛的江南道、以及闽粤两江等地活动,以劫掠过往商船为生。
至于现身劫道之前,先放两声响箭的作法,就是最典型的鲁东响马派。
然而,那些平日以侠义道自规自守的山贼响马、通常都靠着贪官污吏、土豪劣绅为生;而水贼的营生利润更大,专吃过往商船。可无论是北匪还是南贼,只要没存着造反作乱的心思,那么无论双方兵力孰强孰弱、所运送的财富几何、也从来都不会把主意打到朝廷官军的头上!
这是有关于江湖道繁衍生息的大智慧,与胆气无关,也谈不到欺软怕硬。
当两枚响箭划破天际,炸出一道清脆的声响过后;又官道两侧的密林深处,果然传来了乱轰轰的喊杀之声!
紧接着,便有无数名手执钢刀、上身赤膊的精壮汉子,由打官道两旁的密林深处现出身形。这些人连个“断山歌”都没唱,不由分说、劈头盖脸的抡刀就剁,直将已成溃败之势的秦军辅兵,杀的是哭爹喊娘!
周长安站在牛车之上,眼看着那群方才围攻自己的秦军辅兵,如今竟然连手都不敢还一下,只是无意识地抱着脑袋四散奔逃,连回头望一眼仇人面孔的勇气都没有!
周长安眼见一名响马,遇见了一名秦军伤员,并未伸手补刀,便已然分清了敌我关系;于是他本想大手一挥,将限制追敌的防御阵型,彻底打散,却反而被身后传来的一声吆喝,再次喊停了下来。
他回头望去,只见由小河对岸跑过来的那伙响马之中,有一名面色黑黄、体态略瘦,蓄着山羊胡子的中年男人,正在朝着自己招手:
“敢为这位军爷,贵部的当家人,如今身在何处啊?”
周长安闻言,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庞,发现脸上的遮口布早就不翼而飞,只摸回了一手黏腻湿滑的血污……
“…我便是“当家人”,你有话要讲的话,就到近前来。”
“帅爷稍等片刻……弟兄们,都给我大大眼睛瞧清楚了!凡是能动弹的秦军,全都追上去剁了,一个不留!”
这名中年男人说完之后,身后的响马们高声响应了一番,便再次挥舞着手中的大刀长矛,冲向了自己选定的猎物;而那名“山羊胡”,轻轻捋了捋胡须,笑呵呵的分开了包围圈,仿佛根本没看到天佑军骑兵手中高举的兵刃一般,足见其颇有几分过人的胆色。
这人走到了周长安的身边,压低了声音开口问道:
“敢问是四殿下吗?”
“正是。”
“嗯,没找错人就好。周帅,齐爷已在此备地好了一批漠北战马,特命在下交由周帅,以资诸位追杀清缴秦地叛军之用;不过贵部此役损伤惨重、周帅如今也身负重伤,不知这几百匹战马……诸位可还需要?”
他这一番话,直听得周长安眉头紧锁,百感交集。毫无疑问,齐爷必然是那个古怪神秘的幽北使臣齐返!可眼下秦燕正在交战、而幽北三路也并不安宁!他身为一个幽北人,为何会将如此紧俏的战马转送给自己呢?
每逢战争爆发之时,总有几种货物的价格,必定是水涨船高;比如说铸造兵甲军械所需要的铁矿与皮革;供应人与牲口日常消耗的粮食与草料;救治伤兵所需要的棉布与药材;当然还有平日便千金难求的上等战马。
考虑到齐返与自己并无交情可言,日后也没什么能用到自己的地方;所以这几百匹漠北战马的礼物,是不是过于贵重了?不过周长安转念再一想,眼下正是扩大战果的绝佳机会,情急之下,便一口答应道
“当然需要!”
这男子微笑着点了点头,便扭头吹起了一声悠扬的唿哨。一阵马蹄践踏水花的声音传来,数百匹膘肥体壮、毛色油量的上等战马,就在一名漠北汉子的带领下飞驰而来。
就个人好恶而言,周长安并不喜欢这位留着山羊胡子的“笑面虎”;可如今毕竟拿了人家的好处,双方又可以暂时归为友军,便还是友善而矜持地对他微微点头,随后便招呼着自家的弟兄们翻身上马……
“周帅请看,马鞍的上拴着皮水壶,已经灌满了清水;布袋里装的是炒面以及风干牛肉,口粮至少可以维持三日以上。至于挂在马鞍后方的马刀,也是漠北金帐铁骑的制式兵刃,堪称马战利器……”
这位“山羊胡”,一边搀扶着左臂受伤的周长安上马,一边详细的介绍着战马附带的一应物资。其准备的周全程度,也令周长安对于齐返的具体来路,生出了更加强烈的好奇心来……
可眼下毕竟身处战场中央,局势瞬息万变;周长安也无暇多想,只是再道一声“多谢”之后,便挥手抽出了马鞍后方挂着的漠北马刀…
随着“嗡”的一声刀鸣,一柄略带弧线的马刀出鞘,闪烁出内敛的光华!尽管如今刀身还未曾饮血,但仅凭手感与经验的判断,这把兵刃的趁手程度,也足矣令在场的诸位骑术行家,感到心驰神往。
“弟兄们,翻身上马!随我一同诛灭叛军,誓要杀他们一个片甲不留!”
“杀!”
一阵齐刷刷的呐喊声刺破战场,刚刚经历了一场血战的天佑军骑兵,再次挥舞起了手中兵刃,冲向了正在四处逃逸的秦军辅兵。
一分价钱一分货,乃是亘古不变的真理。这种只有漠北金帐铁骑,才有资格佩戴的极品马刀,远非北燕工部铸造的那些劣质货可比!至少在刀头刺入敌军的背心之后,绝不会因为突然收紧的肌肉,而彻底锁死自己手中的兵刃!
而且最奇妙的是,这柄马刀的重量普通,但手感却顺滑如水、刀刃也极度锋利!一刀斩断敌人的骨骼,比砍断一根甘蔗也难不倒哪去!手握此等神兵利刃,不仅周长安对其爱不释手,就连那些天佑军的老骑兵们,也同样杀了一个酣畅淋漓!
由于南北两侧,同时杀出了两批响马拦住去路;所以那些完全失去了抵抗勇气的秦军辅兵,便下意识的选择了改道,准备顺着自东向西的官道逃命而去。可如此一来,天佑军失而复得的战马的优势,也能发挥的淋漓至今;再加上武器也异常趁手,一场教科书般的血腥屠杀,便迅速拉开了帷幕。
仗着战马与兵刃的辅助,周长安整整追杀了一个日夜;直到目光所及之处、再无一名生还的秦军,他这才意犹未尽的打马而归……
可当他回到昨日发生激战的河边战场之时,却根本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原来那片尸横遍野、血流漂杵的战场,已经被人打扫的干干净净!若不是脚下泥土之中,仍然还有一些血色,恐怕任谁也想不到,昨日这里究竟发生了一场何等血腥残酷的遭遇战!
周长安目光所及之处,只有几名伤口包扎完毕,正靠在树上休息的天佑军弟兄;至于“将战场打扫干净”的意思,就是秦军辎重营运送的粮食与军械、包括拉车的牛马、以及略有破损的木车,如今全都不见了踪影!
周长安瞪大了眼睛,飞快跑到了一名正在吃馒头的弟兄面前:
“这是什么情况啊?难道那些响马,连咱也给一道劫了?”
第912章 216.咄咄怪事
这名靠在树上的伤兵,匆忙咽下了口中的馒头,面色略显尴尬的对周长安回禀到:
“周帅,您回来的也太晚了。昨日弟兄们骑马追敌,可那群响马却只是高声叫嚷,连一个人都没追出去啊!当你们全都追下去了以后,他们还从密林深处,喊出了一大伙的平民百姓。听他们彼此交谈的口音,应该就是三晋本地的乡亲!这些人迅速打扫了战场,并分几次运空了秦军的粮草和军械,还给咱的弟兄们包扎了伤口,留下了口粮和清水……哦对了,距离最后一批人离开此处,大概已经过了一个半时辰左右……”
周长安越听面色越阴沉,直到对方说完了具体情况之后,他望着正在河边饮水的漠北战马、又低头看了看手中这柄造价不菲的漠北马刀,真不知是是该哭还是该笑……
事实已经明晃晃的摆在了眼前,他方才斥责伤兵的一句戏言,竟一语成谶!
原来那两伙齐返派来的土匪,虽然他们杀的是秦军,但劫掠的对象竟然是自己!
早在全军出发之前,周长安便知道二次劫营万分凶险,真可谓是九死一生。可若是任凭汪宜带队,将粮草军械安然送抵卧牛山的话;那么并州城的城墙,究竟能不能抵挡新式籍车的洗礼,恐怕谁也不敢去打这个包票。
也正是因为算准了他不得不去劫营,所以周长安的第一次行动,才会被汪宜洞悉先机,并提前设伏,险些被杀了一个全军覆没。所以归根结底,他第一次的失手,并不是败在汪宜的智谋通天,只是因为籍车在河东城下所展现出来的恐怖威力,把他逼到了死胡同里而已。
至于这一场酣畅淋漓的大胜,其实也本不在周长安的意料之中。如今根据齐返事先部署的周密程度来推测,至少对于汪宜所部的确切动向,定然是在他预料之中的事。
至于那一伙突然出现的响马,虽然人数不少;但若是正面对垒,肯定无法与数万秦军辅兵抗衡;而且凭就那些鸡鸣狗盗之徒、积极无名之辈,至少在威慑力方面,绝不过天佑军这个老对手;而秦军辅兵的全面溃败,也绝不会来的这么迅速。
所以齐返赠与自己的六百余匹漠北战马、再加上那些造价不菲的骑兵装备,实际上就是用作换取秦军遗留下来的粮草与军械之用!
即便周长安的涵养再高,被一个比自己年轻了近二十岁的小胖子,玩弄于股掌之中,心情也绝对好不到哪去;可他转念再一想,即便没有齐返派人截胡,己方豁出性命杀退了秦军之后;面对如此巨量的斩获,仅凭他们这六七百人,也根本就带不走!
如果无法舍弃巨量斩获的话,他就只能从并州城临时调人!可此来山高水远、夜长梦多,姑且不去说他;单就眼下率军驻扎在卧牛城中的陈子陵,也牢牢卡死了并州城南向的进军路线,根本绕不过去!
再者说来,秦军负责押送这批物资的人手足有数万,运力却依旧捉襟见肘;所以自己要将这匹物资运回并州城的话,至少也要调来四五万的民夫辅兵……
如此巨大的兵力调度,根本瞒不过任何人的眼睛;只要陈子陵没死,就必然会有所怀疑!此时此刻,他应该已经收拢了分兵北上的秦军主力部队,人手极其充足,完全可以拉起一道严密的封锁线,彻底切断并州城与卧牛城附近的所有通路!真到了那个时候,这批物资自己是如何吃下去的,就得如何照着原样、再给人家吐出来!
所以最合适的处理方法,便是放一把火,全都烧了!
想通了这一点之后,周长安反倒有些释然了。既然自己无论如何都带不走的话,那么是被土匪劫走,还是放一把火烧了,也就无所谓了;反正只要不被陈子陵所用,就算这一场血战没有白打!
与此同时,远在卧牛城中的陈子陵,差点挠穿了自己的头皮!。
他此来卧牛城,原本是等着周长安自投罗网,所以只带来了八千精甲,以及两百护卫而已。这么多天过去了,凭着自带的口粮、再加上卧牛城官仓储粮,也还算是能够勉强支应。可昨日凌晨时分,有十三万左右的新军,忽然抵达了卧牛城下!听过他们叙述了事情的始末缘由之后,陈子陵的头颅,瞬间涨成了两个大!
首先来说,卧牛城与秦军大营的信息传递途径,并不通达;至于汪宜为了防止瘟疫爆发,无帅令全军拔营这件事,本身没有任何问题,也在陈子陵自己的计划之内。
至于他将已然患病的将士狠心舍弃、由自己带领辎重营垫后,也算是老成持重之举;然而他将隶属于征北军的三万五千名精锐老卒、以及染病机会最小的十五万援军进行混编,虽然尽量保存战斗力的想法可以理解;可是从得到最终结果来看的话,却也没起到任何防疫效果。,
因为居住在中军大营的三万五千名征北军老卒,也同样难逃霍乱的魔爪;而汪宜不忍心将这些一起出生入死的老兄弟,留在河东城下慢慢腐烂,便抱着侥幸心理,将他们一起发往卧牛城。
然而当主力军重新整编上路之后,霍乱便迅速在军中蔓延开来,势头竟比原本在秦军大营爆发之时,来等更加猛烈。
天不遂人愿,征北军最后的三万五千名精锐老兵,也因为突然爆发的霍乱,几乎落得个全军覆灭的下场;至于十五万原本精神足满的新军,也折了足有两万人之多……
这种结果在陈子陵看来,是何等荒唐的事!近二十万北燕精锐,连一个敌人都没有见到,便折损了五万余人;其中绝大部分还是军中精锐主力!这种伤亡数字,就算是再打下两座河东城,也绰绰有余了!
听到这个消息之后,陈子陵被惊的浑身发冷;恍惚之间,他仿佛看见了几日之前,康先生在自己的无礼斥责之下,展露出的那一抹诡异笑容……
其实折损了五万多兵力,勉强割断了霍乱蔓延的势头,也算是可以接受的事;然而眼下还有一个天大的难题,急需陈子陵着手解决。
断粮了。
这一万人吃粮,和十几万人吃粮,消耗速度完全不可同日而语。出于加快进军速度的目的,十八万五千名混编军一律轻装简行,每人只是分发了五日的口粮而已。如今十三万精锐主力嗷嗷待哺、而卧牛城与莲花县的官仓,也被他们这近万余人马吃空;如果汪宜与他的后勤军,无法在三日之内抵达的话,那么他们就只有饿着肚皮、去强攻并州城;否则的话,这场仗根本不用再打,饿也足矣把他们活活饿死。!
想到这里,陈子陵反复揉捏着自己眉间皮肉,并吩咐自己的贴身侍卫长,立刻将卧牛城的赃官县令庄乃文,以及莲花县的县丞吕大方请来。他要与这两位本乡本土的地头蛇,商议临时征缴粮草的事宜。
陈子陵的贴身侍卫长,乃是他手教手叫出来的心腹,无论是个人能力还是忠诚度,都没有任何问题。可这次他只是去请两个降臣,却一直耽搁到了傍晚时分,才匆匆赶了回来。
陈子陵遣走了负责回长安求援三名哨骑,见自己的侍卫长恰好赶回县衙,面色颇有些不悦的问道:
“为何去了这么久?让你带来的人呢?”
“请陈帅责罚,属下有负帅令,人……我没能找到……”
陈子陵闻言眉梢一挑,刚想开口斥责一番,却又瞬间怔在了那里。此人自幼跟随自己,绝不会犯下愚蠢的错误。所以如果连他都找不到人的话,就算自己换别人再去、恐怕结果也不会有任何改变。
“嗯?怎么回事?说说吧……”
“禀陈帅,属下得令之后,便直奔庄乃文居住的驿馆;然而根据守门的弟兄所说,今日一早他便出城去了,说是要去莲花县找吕大方,商议为我大军筹措粮饷之事。”
听到这里,陈子陵的心情稍稍有些缓和。看来这赃官也有赃官的妙用,起码在揣摩上官心意的问题上,永远都会先想出一步。
“嗯,吕大方为人木讷了一些,但庄乃文却是个难得的明白人。晚上叫城门吏警醒着点,他要筹措十几万大军的粮饷,恐怕天黑之前赶不回来了……”
侍卫长听着陈子陵竟安排起了宵禁的事宜,忍不住开口打断他的话:
“陈帅,事情没有那么简单,属下的话也没有说完。方才我在驿馆扑空以后,便立即去了莲花县,想要亲眼确认一番;可在那莲花县中只有咱们秦军的弟兄,连一名莲花县本地的乡亲都没有找到!”
“哦?会有这等怪事?莫非负责看守莲花县的将士,都是瞎子不成?全县都是老幼妇孺,跑空了他们都看不到吗?”
“不仅如此……此时此刻的卧牛城……也没有半个北燕人了!”
侍卫长这一席话,算是彻底把陈子陵给说懵了!缓了好半天之后,他这才头昏脑涨的问了一句:
“你……是什么意思?”
“陈帅啊,卧牛城、莲花县两地的百姓、皂吏、农夫、乡勇,已然全都不翼而飞了;而且属下也反复询问过两地当值的明暗哨探,仍是一无所获……如今唯一有可能的解释,便是他们全部生出了一双翅膀,飞出了城墙以外!”
第913章 217.血债血偿
陈子陵不愿意相信这个解释,更无法相信自己手下的弟兄们,个顶个都是睁眼瞎。等他他亲自前去点验一番过后,竟然发现还有二百名征北军的精锐老卒,也同他们一起不翼而飞了!
他们是被庄乃文和吕大方这两个狗官策反了?还是已经被人悄悄害死了呢?本就不擅查案的陈子陵,此时只觉头疼欲裂,完全捕捉不到半点思路。
摒退了侍卫长之后,陈子陵怀着满腹的心事,走出了卧牛城县衙。他深吸了一口闷热的空气,抬头望着刚刚升起的月亮,耳边尽是城中的喧哗声,心中的烦闷燥郁之情,也得到了暂时的缓解。
他一边漫无目的地散着步,一边回想起了自己挂帅出征之后的林林总总;知道脑中出现了汪宜那张清瘦冷峻的面孔之时,他猛然发现,这还是自己第一次离开“长安父母官”的辅助。
在过去的那段岁月之中,他只需要负责上阵杀敌、鼓舞士气而已;其余的军中俗务,汪军师都会处理的妥妥当当,根本无需自己操心。
可如今才离开了汪先生几日,他便再也感受不到一军主帅意气风发、挥斥方遒的畅快感;一阵夜风吹来,打在陈子陵的身上,也令他从心底升起了一股孤独寂寥的感觉。
走来走去,陈子陵停在了一家小酒馆的铺面以前。早在自己抵达卧牛城的时候,这间酒馆的掌柜,便已然举家避祸去了。陈子陵轻轻推开了酒馆的大门,屋中早已是一片狼藉。经过仔细的翻找之后,他终于在仓房的角落之中,找到了一坛遗留下来的汾酒。
由于窖藏方式不当,酒的香气,已然跑出了大半,可酒劲仍在;陈子陵抱着酒坛回到了县衙,一边喝着闷酒,一边思索着解决眼前困局的办法。
陈子陵认为,眼下的局面虽然变成了一团乱麻,但秦军仍然占据着绝对优势;所以接下来他和汪宜需要做的,就只是在这团乱麻当中,找出一个线头而已……
根据心情的高低起伏,人的酒量也会产生变化。正所谓久逢知己千杯少,当一个人高兴的时候,酒量往往也会比平日高出一些;可如果满怀心事、情绪烦闷的话,也很容易喝出一个酩酊大醉来。所谓酒入愁肠愁更愁,说的也是这个道理。
不知不觉间,酒量原本不错的陈子陵,竟因为这一小坛汾酒,便把自己灌了一个酩酊大醉;至于解决问题的方式,也自然是一个都没想出来……
次日清晨,陈子陵还在睡梦之中,只觉得身边有人在不停地在推搡着自己;没过多久,一块冰凉湿润的棉帕,便直接盖在了自己双眼之上,瞬间将他从混沌之中惊醒。
“什么事!”
陈子陵知道侍卫长的性格,如果没有天大的急事,是绝不会这样着急唤醒自己的!
“陈帅,天塌地陷啊……您还是先清醒一下,缓缓精神再说……”
待陈子陵擦过了脸,又反复甩了甩沉重的头颅之后,潘侍卫长才语带哭腔的的对他讲述起了昨夜所发生的事。
这名侍卫长年纪不大,本家姓潘。由于家中世代都是种地务农为生,名字自然也有些俗气,叫做满财。在他十四岁那年,一场大旱降临三秦大地,麦子的产量锐减六成。虽还没到易子而食、饿殍遍野的地步、但平民百姓的生活也是捉襟见肘。
正所谓屋漏偏逢连夜雨、儿到荒年饭量增;潘老汉实在养不起这个“半大小子、吃死老子”的潘满财,便托熟人将儿子送入了秦军当兵,就为混一口饱饭吃而已。
当时年仅十四岁的潘满财,已然与成年男子一般高大;但他身上挂不住二两肉、脸上胖嘟嘟的骨架,仍然还是个典型的少年郎,根本瞒不住有心之人的眼睛。也是在机缘巧合之下,即将被被遣回家中的潘满财,凭着农家子弟的憨厚与朴实、以及在务农过程中锤炼出的耐心与细致,被秦王府的侍卫长陈子陵,看在了眼中,喜在了心上。
就这样,十四岁的潘满财,糊里糊涂的成为了秦王府的一名小护卫,并多出了一个新名字,叫做潘盛!
所以陈子陵对于潘盛来说可谓恩同再造、二人本是如师如父的关系。而昨日陈子陵的烦闷与苦恼、也被他看在了眼中;所以当他从县衙离开之后,并未回营歇息;而是连夜骑马奔出了卧牛城,想去寻找正在半路之上的汪宜所部,催促他们火速前往卧牛城,以缓解军粮之危。
当潘盛马过卧牛城南三十里外的时候,官道两侧,便屡有秦军尸骸;极偶尔的情况下,也能发现或是赤膊上身、或是青衣小帽的平民百姓。越靠近河东城方向,官道旁的尸骸也就越多;直到他穿过了一片罕见的“真空地带”之后、再往下追出了不到三十里路,便已然能闻到从河东城方向传来的腐臭味了!
可无论是军师汪宜、还是辎重营的车马、甚至就连一个秦军将士的活口,潘盛都没能找到。自知孤掌难鸣的他没再犹豫,迅速驳回马头,当即赶回卧牛城搬兵去了。
直到子时初刻,精疲力竭的潘盛终于赶回城中。他迅速唤起了所有哨骑探子,并将卧牛城与莲花县的马匹,全部分发下去,严命四下搜寻军师汪宜、以及“凭空消失”的辎重粮仓,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直到寅时初刻,一名哨探回城报来;说他在一处荒郊野外的山林边缘,发现了一具无头男尸,身上还穿着典型的文士纱罩……
此时已然天光大量,而那具无头男尸,也被运到了卧牛城外;潘盛刚刚去城外验明正身、并且还取回了汪宜贴身佩戴的玉佩……
已经没有任何侥幸的可能了。
潘盛的一袭话出唇,不亚于晴天霹雳相仿,直震的陈子陵目眩神迷!过了好半天之后,陈子陵才缓过神来。可他刚想开口追问具体情况,只觉喉咙被一口痰死死堵住,一口气没缓上来,胸前传来一阵剧痛、眼前一黑,便当场昏死过去……
眼下陈子陵正值盛年,多年行伍生涯打熬出的身体,也极其健康。皆因此前日夜厮杀积下来的疲劳、再加上噩耗频传导致心力交瘁、又被昨夜淤积的酒气一催,才有了如此一遭。
经过潘盛的一番拍打之后,陈子陵悠悠转醒,扭头便将那一口“心火痰”吐了出去,使劲的喘了几口大气,这才语气坚决的吩咐道:
“传某将领,一刻钟之后……呼……卧牛东城以外整军点员;大军兵分两路,立即出征!”
潘盛听完这一番话,本以为他才刚刚转醒,头脑还不甚清醒,打算出言劝阻;可自己转念再一想,好像除去此法以外,己方也再没别的选择了!
眼下全军已然断粮,而汪宜也尸首两分、整个辎重营不翼而飞。如今继续留在卧牛城与莲花县的话,已经是毫无意义的等死了。
虽然不知道作为诱饵的“乡民以及伤兵”,甚至包括那小部分秦军精锐甲士,究竟是为何不翼而飞的;可既然事情已然发展到了这般田地,那么已经可以断言,他们准是中了周长安那个狗贼的缓兵之计!
既然全军已然断粮,那么就唯有速胜一途。并州城城防坚实,他们眼下又没了攻城器械的辅助,便只能留下一道疑兵诈敌,无法展开攻势;所以全军精锐改走禹河北岸,将中州路的小县怀庆府作为突破口,挥军直捣燕京下,才是唯一速胜的机会。
此计固然凶险万分,但好在中州路是农耕大省,沿途村县州府、定然广有存粮;至于留在卧牛城的这一支疑兵,也可以就地补给,从附近的村县“征集”粮食……
待日后八千黑骑军重新肃清粮道匪患,谛听的粮食与军械,就可以源源不断的送抵卧牛城下,皆时这只所谓的疑兵,有了八千黑骑的辅助,再加上新近补充的粮草与军械、即便无法拿下并州城,也足以将周长安、郑谦、以及三晋总督王克农,牢牢锁死在并州城中!
所以潘盛如今想来,无论陈子陵这道进军方略是否仓促,他们都已经没有选择的余地了,必须要尽快迈出这一步!
一刻钟之后,陈子陵腰悬“天子剑”、出现在了卧牛城的东城楼上。在他的右侧臂弯,还拢着一个白瓷骨灰盅。
“各营的将士们,三秦的乡党们!我怀中所抱之“人”,乃是被贼人所害的军师汪先生。是的,为了防止霍乱肆虐,我只能忍痛将其尸身火化。可军师的血海深仇,至今还未能得报;而尸身的头颅,也还没有找到!所以我没有将他送回长安下葬;因为即便将汪先生送回家乡,他的在天之灵也无法得到片刻安息!”
陈子陵说到这里,城下忽然传来了一声怒吼:
“陈帅,是何人害了汪先生?”
陈子陵闻言,迅速抽出腰间“天子剑”,在虚空中缓缓划过……
“害死汪先生的凶手,并非是某一个人。三晋大地、乃至整个北燕王朝,全部参与其中,谁都脱不开干系,谁的手上……”
说到这里,陈子陵眼圈泛红,哽咽了半晌,才低沉的吐出了后半句话:
“谁的手上……都沾染过汪先生的鲜血!这是比天还高、比海更深的血债,他们每一个人,都必须要用鲜血来偿还!”
第914章 218.刽子手的仁慈
陈子陵这一番话语之中,渗透出了森寒的杀机,也成功运用话术调动起了同仇敌忾的气氛,将在场的每一位秦军将士,都激的满怀激荡!
“将士们,汪先生以及辎重营的数万同袍手足,在一夜之间惨遭屠戮。仅凭那些已然被我们杀寒了心、吓破了胆的北燕军,能做到这一点吗?不,这群手下败将绝对没有这个能力!想我秦军将士自起事以来,遵循秦王仁义宽厚之风,严格恪守军中法度,从未制造出过任何一起兵祸!然而,北燕刁民不承秦王恩泽、不恤我等怀柔之心,因贪图我军粮草辎重,杀我弟兄,害我军师,视我秦军虎狼如同无物!”
陈子陵的这一番话、语速由缓转急、声音由低转高,将秦军将士们的情绪瞬间拉到了一个最高点上!
“众将士听令!某以秦军统帅的身份宣布,解除“秋毫无犯”之禁令!倘若日后有人以此攻讦诸位,皆可将一应罪责、推至我陈子陵一人头上!不报此仇,我誓不为人!”
话音刚落,陈子陵抽出腰间匕首,迅速在左脸上割出一道血痕,发下了不死不休的“黥面血誓”!
陈子陵这一番话说的慷慨激昂,最后更自刺面颊发下重誓,也将秦军将士因断粮而逐渐涣散的军心,重新聚拢在一起。
而且他这一番做作、或许真的是发自于肺腑之中,但也并不仅仅是收拢军心这么简单而已!
周长风这次扯起反旗,就是为了抓住最后的机会,与同宗一脉的天佑帝周元庆一较短长!而在他起兵之时,也以皇室正宗为名;所以必须要顾及自己的市井风评、历史形象,务求以清白之身而君临天下!所以自陈子陵挂帅出征开始、秦军的军法规章便极其严苛,甚至到了不近人情的地步。
且不说乱兵袭扰地方,为祸当地百姓这种老生常谈的军纪问题;即便是将校尉将军级别的军官、去逛逛烟花柳巷、喝几壶水酒,也都是要按军规论处的!如今秦燕开战已过了几十日有余,而秦军将士也早已经“素”的饥渴难耐,双眼都渗出了绿光!
即便再精锐的兵丁,也毕竟不是杀戮机器,少不得适当找些“娱乐活动”,为他们放松一下紧绷的神经……
如今严苛的禁令被陈子陵当众解除,不但粮草短缺的问题迎刃而解,就连极度匮乏的“业余生活”,也同样有了保障!经过一番吵吵嚷嚷的私下确认之后,逐渐明白了陈子陵话中之意的秦军将士,纷纷将手中兵刃高高举起,齐声高呼正义凛然的口号:
“为军师报仇!为军师报仇!”
仅从这一番阵前动员来看,陈子陵或许无法成为一名儒帅,但也绝不是那种只知征战厮杀、不懂天下大势的草莽武夫。
无论在何时何地,两家因何事交兵;凡有一方出现纵兵抢粮、祸乱百姓的丑事,就一定会被定义为乱军贼寇。
至于秦燕之争,本是周家人的一场内乱,别说平民百姓很难分辨出究竟谁对谁错;即便是手握重兵的边关大吏,也不乏座山观景,待价而沽之人。
而秦军近日连遭变故,已然无有隔夜之粮;即便全军退回秦地休整,这一路山高水长,终究还是要走到纵兵行抢的那一步上。
由于眼下华禹大陆的普世价值,还是脱胎于千百年来的世间显学——也就是儒林学府的框架体系之中;所以“仁义”二字,仍然牢牢镌刻在了每个人的灵魂深处。
也就是说,即便秦军成功熬过了这一段艰难岁月,但凭着纵兵为祸的“黑底子”,也会将原本“名正言顺”的家务事,变成了一场正邪之争。届时秦军必然民心丧尽;而手握重兵、却一直引而未发的巴蜀道总督祝云涛,又会不会在这种情况之下,突然改变了主意呢?
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天命去留,人心向背,皆决于是
所以秦王的仁义之名,绝对容不得半点玷污!纵兵抢粮,也至少也要找出一个足够过硬的借口,才能将这种无道寡义之事,放在明面上来做。
报复这个理由,或许无法说服那些明眼人;可只要秦军最终能够入主燕京城、而周长风也能如愿以偿、荣登大宝;这档子不甚光彩的往事,也可以用“以直报怨”来蒙混过去。
刚刚发下“黥面血誓”的陈子陵,也很快展现了自己“柔情”的一面。他下令将军中所余米粮尽数取出,在位于卧牛城东外的临时校场分发下去;而他自己也得了一个小小的布袋,装着自己的那一份。
如今秦军有兵近十四万;其中有七万人,乃是二路援军的精锐主力;还有八千余名征北军的残余血脉;而剩下的六万人,都是二路援军的辎重营,由四万民夫、两万辅兵组成。
陈子陵在卧牛城留下了两万民夫、以及两万余援军精锐,作为钉在并州城以南的一根钉子,牢牢扎稳阵脚。而且在大军开拔之前,他还为这四万疑兵,留下了一名年轻精干的统帅之才,名唤潘盛。
而陈子陵自己,则点齐余下的六万精锐,两万辅兵民夫、组成了一支十万人的大军,悄悄向中州路的小县怀庆府出发。
至此以后,三晋战场风云突变;每日都有穿着寻常百姓衣物,但手执秦军制式兵刃的“乱匪”,大肆搜刮那些不愿背井离乡的三晋百姓;而这场以卧牛城为圆心、逐渐向外扩散的兵祸,也自然瞒不过已然退回并州城内的周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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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如今的并州城中,驻扎着数十万北燕军,完全可以一口吞下卧牛小县。只不过根据哨探传来的消息,几乎是每时每刻,都有卧牛城附近的村庄小县,在遭遇着大批“乱匪”洗劫与杀戮;粗略盘算下来,时刻游离在卧牛城以外的秦军,人数至少过万!
正所谓自古英雄出少年,陈子陵的心腹之人潘盛,如今临危受命,便展现出了杰出的统兵才能、与过人的胆略气魄。自陈子陵率大军开拔之后,他立刻将手下的精锐与民夫全部放出城去,就在周长安的眼皮子底下,浩浩荡荡唱起了一出空城计,而且还每日都上演同样一出戏码。
如此莽撞到了极点、甚至不要命的做法,不但牢牢牵制了所有谍探与哨骑的注意力,更成功迷惑了并州城中的三位北燕大员,另他们不敢轻举妄动。
因为陈子陵与周长安是老对手了,深知双方用兵、都向来以稳字当先;所以卧牛城每日都派出数万乱兵去烧杀抢掠;那么他们实际掌控的兵力,又有多少呢?
再加上眼下秦军粮草被土匪“劫”走了,着急的也不该是他周长安。
而陈子陵率领最后的十万精兵、转道向东南方向而去。短短两日一夜,大军的先头部队,便已然开进了垣曲城。至此,距离中州路的西大门——邵方镇,仅有百里之遥。
当陈子陵所在的中路军,开进垣曲城的时候,整个垣曲小县几乎已经化作一片废墟焦土。他麾下的秦军将士,个顶个都足够精锐老辣;可如今这些虎将狼兵,已然失去了脖颈之上名为“军法”的枷锁!此时做起恶事,造成的破坏力也是极其恐怖的。
陈子陵骑着高头大马,看着火光四起、哭喊连天的垣曲城,不禁皱紧了眉头,心中充满了愧疚与自责,甚至还真切的感受到了一种窒息般的隐痛感!
陈子陵虽然出身卑贱,但由于跟对了主子,所以生活环境却一直都相当优越。他小时乃是周长风的伴读书童、长大之后,又跟着秦军的老教头们舞枪弄棒;无论是读书人倡导的仁义之心、还是武人推崇的侠义精神,都将他塑造成了一个正直阳光的好男儿。
可如今粮草被劫、那十几万秦军虎狼,可都是等着要吃饭的嘴啊!万般无奈之下,他才放弃了自己的底线,也算是一种权宜之计。
人生于世,免不得要做出一些违背本心的决定。假如粮食只有一口,那种宁愿饿死自己的大德圣贤,终究也是极少数派。所以陈子陵纵兵祸乱三晋不假,但并不能将他粗暴的定义为一个冷血无情的刽子手。
每逢他见到自己手下的兵丁,去屠戮劫掠平民百姓,同样也会觉得难过与懊恼、自责与悔恨。这几日以来,他都只能用“慈不掌兵”之类的话,来勉强宽慰自己的良心。
唯恐落于人后的中军将士,才刚刚进了城,便立刻一哄而散;而陈子陵则烦闷的顺着大道,往县衙方向走去,一名赤膊着上身、皮肤黝黑精壮的征北军老卒,却突然出现在他的马前。
陈子陵低头一看,只见对方的右手拽着一个披头散发的矮个子,左手还举着一枚布袋,欢天喜地的对陈子陵说道:
“陈帅陈帅,这小娘们长得可是不赖!我见她岁数不大,应该能碰个“好彩头”,这就把他送给您了!”
“呃……不必了……”
陈子陵强忍着心头涌出的厌恶之情,想尽快把这名“热情似火”的老卒赶走;可谁想到对方却拖拽着那名披发敷面、惨叫连连的女子,大步流星地走到了陈子陵的马前!
他伸手揪起了那名女子的头发、露出了一张五官精致、皮肤白皙的漂亮脸蛋!只是在她的左脸上,还印有一处青灰色的巴掌印,不免有些大煞风景。
然而,从她的五官与骨架看来,最多也就只在十四岁上下……
第915章 219.殉国与殉节
陈子陵看着这位脸庞红肿、眼神无比怨毒的小姑娘,只觉得由小腹之中蹿起了一阵彻骨的寒意,待撞入胸膛之后,又燃起一场滔天大火,直烧的他双眼通红、胸中憋闷难当……
然而眼下天色已然黑透,虽城中火光四起,但可见度却并不算高;再加上这名征北军的老卒,又沉浸在暴力与施虐的带来病态快感之中,并未发觉陈子陵面有不善之色:
“陈帅,这丫头家里穷,没存着多少粮食,我还没搜够明天要吃的粮食呢!这样吧,您要是不喜欢她的话,那就麻烦您帮我看一会;等我一会去搜罗到咱俩人的粮食,再回来接她成不?”
说完之后,见陈子陵并未出言反对,这老卒憨憨一笑,背手解下了一捆麻绳,三两下便将这位姑娘的手脚捆绑在一起。随后他腰杆一较劲、横着将这位姑娘甩在了陈子陵的马鞍后方;临走之前,还极其粗鲁的捏了一把对方的臀部!
待这老卒重新去搜罗粮食之后,陈子陵便翻身下马,缓步来到了一处僻静的小胡同中,并身手解开了绑在姑娘手脚上的绳子……
噌!
一道脆响传来,这名刚刚才恢复活动能力的小姑娘,竟迅速拔出了陈子陵腰间悬挂的“天子剑”!
还未等陈子陵反应过来,他已然迅速反持剑柄、将剑尖抵在了自己的下颌之上!
陈子陵感受着对方眼中的怨毒与仇恨,眼角不自觉的抽动了一下,立刻低声斥道:
“有什么话好说,那可是把真家伙!”
然而这位十几岁的小姑娘,既没有求饶、也没有破口大骂,反而露出了一抹渗人的微笑来:
“我跟你们这群畜生,没话好说!”
噗!
那柄由周长风赐予陈子陵的天子剑,瞬间穿透了这位姑娘的下颌。通过那仅露在外面的小半截剑身,足见此女性格之刚烈!
而那把金镶玉嵌的华美剑鞘,如此也沾染了一层嫣红的胭脂血,在夜色与星光的映衬下、散发出妖冶的光芒……
陈子陵的眼泪瞬间夺眶而出,他几次想要伸手拔出那柄天子剑、却根本无法抑制双手的颤抖。而且更为荒谬的是,他眼见这般惨剧发生,一时之间,竟不知应该去怨恨谁人!
“陈帅,您可真是让我好找啊……您瞧瞧,我刚刚找到了一只烧鸡……哎,这小娘们是怎么回事啊?”
就在陈子陵心中一片茫然之时,那位亲手擒下了烈性姑娘的征北军老卒,已然去而复返。此时他脖子上挎着一个蓝色的布包袱、身后还拖拽着两名衣着华贵的妇人……
陈子陵不知该如何对答才好,便只能颔首不语;可这汉子走到近前,一见这副血腥的场面,眼珠一转,便立刻哈哈大笑起来:
“他妈的,这小娘们还真是给脸不要脸!陈帅那是何等的英雄,能看上她那是天大的福份!就凭她这两条小细胳膊,拿把破剑就想行刺您?真是不知好歹……”
这名老卒一边拍着马屁、一边放下了身后拖拽的两名妇人。随后,又一人照着小腹补了一脚,瞬间将她们踢成了烧熟的大虾一般、蜷在地上弓着身子、大口大口的吐起了黄水。
随后,这征北军老卒走上前来,抬脚踩住了烈性姑娘的下颌,用自己的小褂缠住滑腻血腥的剑柄,肩膀较劲、用力向外一抽……
“哧啦啦”一阵摩擦之声,直听得陈子陵是头皮发麻、牙齿发酸,胃中一阵阵的反酸水,差点当场吐了出来!要知道,这番场面的血腥程度,对于刚刚在河东城下血战数十日的陈子陵来说,本该是小儿科一般简单……
“嚯!原来是天子剑啊!啧啧啧,看看人家这做工,这才叫正经玩意呢……”
直到那名老卒抽剑在手,这才发现竟然是象征着绝对权利的天子剑!于是,他一边满口赞许、一边用手里的破小褂,反复擦拭了沾染在剑柄上的鲜血;随后才双手捧还于陈子陵的面前:
“陈帅,天子剑您可得收好了。一个小娘们死了不算事,我才刚洗劫了一家大户,瞧见了吗,连大带小,我全给您抓回来了!而且我还在他们家后厨找到了一些酒肉,只不过新军那帮小崽子没见过什么世面,比疯狗还能护食!我跟他们打了一架,就抢到了这点玩意……您凑合着吃吧……”
打完了小报告之后,这名汉子弯腰揪起了那两名妇人的发髻、凑到了陈子陵面前:
“您瞧瞧,这姿色还入的了您的眼吗?嘿,也就是有钱的大户人家,才养得起这么白净的娘们……”
陈子陵望着这个热情如火的征北军老卒,一时之间,竟有些分不清眼前之人,究竟是现实还是幻象!他不知道自己手下的精锐,本性就是如此卑劣残忍;还是因为自己的“权宜之计”,才会变成今天这副模样……
陈子陵深吸了一口气,尽量做出一副满意的神情:
“长的确实不赖……那你……”
“嗨,您就别管我了!而且您看这俩娘们的身子骨,细弱的活像柳枝条一般,哪经得住我这样的粗坯啊!还得是陈帅这样的读书人,才知道……啊对,怜香惜玉!”
说完之后,这“粗坯”将脖子上油腻的蓝布包,往其中一名妇人的脖子上一挎,双手抱拳施礼、便离开了这处略有些血腥的小黑胡同。而那两名妇人则体似筛糠,脸色惨白、望着刚刚自戕身亡的小姑娘,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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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你们也别……哎……”
陈子陵几次想要开口,却不知道该对她们说些什么才好。最终,千言万语都化成了一声叹息,只是伸手取走了那个蓝布包袱,拴在了马鞍上;随后又牵着自己的战马,回头对那两名惊魂未定的妇人说道:
“先跟我走吧。”
年纪大一些的妇人身形一晃,也长叹了一口气、转过身来;而那名年纪轻一些的妇人,则狠狠跺了一下脚,口中发出毫无意义的一声暴喝:
“啊!!!”
咚!
陈子陵只见她紧跑两步、用头撞上了身边院墙!随后便两眼一翻、昏死了过去……
毕竟是富贵人家养出来的女眷,既没有那么坚决的寻死之意,也没有那么狠的一颗心……
陈子陵眉头一皱,弯腰扛起了这位把自己撞晕的姑娘,随后又对那名年长的妇人嘱咐道:
“你们跟着我走的话,就没人会再来找你们的麻烦。”
“奴家明白。”
陈子陵点了点头不再多言,带着他们来到了垣曲县衙以外。
此时此刻,县衙的大门已然四敞大开,看起来早已经被乱兵搜过了一遭。而陈子陵则索性牵着战马,走上了大堂;可刚刚转过门前的影壁,便只见大堂正中,高悬一道《公正廉明》的匾额;而在匾额的下方,则直挺挺的挂着五条人影!
看起来像极了年下的腊肠或是咸鱼!
这五名“吊死鬼”,分为两大三小。成年人则是一男一女,男子身着北燕七品文官服饰,理应是此地的县太老爷。
陈子陵走到尸体近前,便看见了案桌上留下的一张白纸,上书四个苍劲有力、笔体浑厚的大字:
以死报王恩。
陈子陵冷笑一声,随即将这张“自白”团成了一个球,随手丢在了一边;而后他又将自己腰间的天子剑解下,丢给了那名年纪大一些的妇人:
“拿着我的剑,去找几个机灵人,让他们来把这些尸体收了,咱们今日就住在后衙。”
这妇人接过这柄金黄色的连鞘宝剑,眼神复杂的看了一眼陈子陵,随即便毅然离开县衙、走入了外面那片乱世之中……
这柄金光灿烂的宝剑,几次从乱兵袭扰之中,将她护下来;更成功调来了几名手脚麻利的青壮兵丁,将“自缢报国”的垣曲城县令一家五口,扔到了城外的旷野荒郊……
在陈子陵看来,此人之所以会自缢,只不过是被骨子里的怯懦、与本身庸碌无能、生生逼死了而已;说破大天去,不过只是殉了他的清流名节、根本谈不到尽忠殉国,也并不值得任何人的尊敬。
因为自从秦军叩关开始、直到垣曲城破这一段时间之内,双方根本没有出现任何伤亡。因为这座垣曲小城,根本没有展现出抵抗外敌的意图!陈子陵不知道这样的不抵抗行为,能不能算作是一种自量自知的大智慧;但垣曲城县令,以这样的方式展现“仁德”,除了成全他自己的名节以外,也没有起到任何效果。
鸠占鹊巢的陈子陵,草草用过了蓝布包中的干粮与半只烧鸡,便将那名昏厥的女子,与余下的所有粮食鸡肉,都交给了那名年长的妇人。随后他便自顾自的回到了卧房之中,在城中此起彼伏的厮杀与叫嚷之下,沉沉的进入了梦乡。
眼不见,心不烦。
天交子时,那名自尽不成的姑娘,终于从昏厥之中苏醒过来。她刚一睁眼,便见到自己的亲姐姐,正呆坐在桌前的油灯前,望着摇曳的灯火发怔……如此熟悉的场景,如此雅致的厢房,她还以为垣曲城之祸,只不过是自己的一场噩梦罢了……
可如果是一场噩梦的话,头颅剧烈的疼痛与眩晕,为何又会如此真实呢?
第916章 220.中州走廊
这位额头青肿的年轻妇人,刚刚想要支起身子,便被一阵突如其来的眩晕与剧痛所击倒。
“姐……我头疼……”
那名年长些的妇人闻言,急忙随手抹去了腮边滚落的泪滴,起身从炭火炉上倒出了一些热水,将烫热的棉布帕叠成一个豆腐块,轻轻敷在了妹妹额头的淤青之上:
“现在城中兵荒马乱,恐怕已经请不到郎中了……你先喝些热水,吃点东西,兴许就不会那么疼了……”
“姐,这是哪里啊?”
“这里是卫大人府上。”
“那……那卫大人呢?”
“……卫大人一家五口,已然自尽殉国了……”
那位年轻些的妇人,听到这个噩耗之后,眼圈瞬间涌上一片胭红,语带悲戚的哀叹道:
“这群秦狗简直是一窝子的畜生!似卫大人这般天下难寻的清官廉吏,都被他们给生生逼死了,这世间天理何在啊……呜……”
这幽怨悲怆的呜咽声,顺着门窗的缝隙,传入垣曲城的夜空之中,很快又被厮杀与哀嚎之声湮没……
次日清晨,悠悠转醒的陈子陵,坐在床榻上伸了个懒腰,低头一看,只见床榻边的接手桌上,放着一杯清水;而角落里的铜盆架子上,也有袅袅的热气正在向上蒸腾……
陈子陵缓了缓神,饮下了这杯温水。一股暖流迅速游走于四肢百骸、若不是窗外偶尔还会传来吵嚷与喝骂声,他几乎已经忘却了自己身在何方…
洗漱完毕的陈子陵披挂齐整,随手推开房门。只见大堂的影壁前,此时正聚集着几名征北军老兵;他们扛着一个个竹筐与包袱,在那名年长妇人的面前,热情的介绍着自己昨夜的缴获……
“弟兄们辛苦了,随便留下点东西,够三人吃的就行了。另外通传全军,半个时辰之后准时开拔,直扑中州路。”
大军开拔之前,陈子陵本打算将这两名女子留在垣曲县。因为等他率军抵达石门城的时候,卧牛城中的那一颗死棋,也就差不多该“苏醒”过来;皆时有了充足的粮草与军械,并州与石门两座坚城简直是唾手可得。
而这两座首府坚城一旦告破,燕京便已然门户洞开;皆时秦王便可以向此地调派文官,教化三晋蓟州两地百姓,恢复民间的原本秩序。
而垣曲县的乱兵之祸,也绝对不会再有第二遭。
可这两名女子,说什么都不肯离开陈子陵。无可奈何之下,他也就只能携二女一同上路,只待大军兵过邵方镇以西的禹河渡口之时,再将这对姐妹送往神都洛京,躲避战乱便是。
邵方镇作为中州路的西大门,地理位置得天独厚。南临滔滔不绝的禹河、北傍五行山脉;西通三晋垣曲,东靠天坛高山,一年四季风景如画、物产丰富,美不胜收。
也同样是由于景色不可方物的原因,此地山路崎岖狭窄、不便大军开进,所以邵方镇也同样失去了成为军事重镇的可能性。
从地图之上的标注、与自家哨探的口中,陈子陵已然知道了这条备用的进军路线,绝对不会是一片大道坦途;可直到当他亲自率军踏上这条通往中州的山间小径之时,才明白大自然的力量,是何等鬼斧神工。
山路开凿本就不易,蜿蜒曲折、高低起伏也是最典型的特征。而这条小径的宽度、也仅能容纳两人并肩而行;再加上一条名为小南河的禹河支流,也仅有一架独木小桥,极大程度上拖延了秦军的进军速度。
当秦军花费了两天两夜,好不容易渡过了小南河之后、便一头栽进了延绵不断的山势当中…
其实这档子事,倒也怨不得陈子陵只会纸上谈兵;皆因为以秦军目前的处境来看,即便明知此路险要非凡,终究也只能硬着头皮走上一遭。
由于山势绵延起伏,视野范围也大大受阻;早已断粮的秦军,想找些的沿途村镇打打秋风,都是千难万难之事;更何况此地的百姓,大多已经习惯了在山野间穿梭,根本不怕秦军手中的兵刃;如此一来,即便是拦路抢劫,收获与回报也完全不成正比。
足足一日一夜过去,大军才走出了不到二十里山路;可将士们肚子里的那点残存的油水,也全都被耗了个干干净净。无可奈何之下,陈子陵只好宣布大军原地休整,任由麾下的将士们、三五成群军的钻入山野林间,去搜寻那些无名的村落、待宰的羔羊……
秦军设立的集结点,名叫小西坡、是一片难得的开阔地带。而就在小西坡往南不足十里,在群山的层层褶皱之中,存在着一座不大不小的集镇,名叫姚家店。由于此地本是附近山民赶集之所,所以湿润软滑的山路之上,屡有车轮碾过留下来的痕迹。
而一支由十五人组成的“搜索队”,便是顺着一道道车轮碾过所留下的痕迹,摸到了姚家店的边上。而这十五人搜索队的临时头目,更是刚刚得到拔擢的新任校尉,也就是那个给陈子陵找来了两位“压寨夫人”的征北军老卒。
此人本家姓侯,名唤侯甘泉,在军中还有个外号,叫做“老猴子”。老猴子行伍多年,经验极其老辣,人也足够聪明,在秦军底层士卒之中威望甚高。而这次他集结的十四名“队员”,也都是征北军的老弟兄,彼此之间配合默契,几乎达到了心意相通的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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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家店虽是集市,但毕竟隐于崇山峻岭之中,平日里来往此地赶集之人,也全都是熟面孔,所以并没有花费大力气去建造寨墙城垛,仅有一座不足三人高的望楼拔地而起,看起来极其突兀。
此时正值午后时分,视野相对良好。侯校尉望着远处那座孤单而突兀的望楼,等了好半天,既不见有人换班替哨、也不见有巡防乡勇经过,不免心生疑虑。即便这姚家店集市的规模在小,总还是做生意的地方!
既然是做生意的地方,就一定会有大批银两聚集,也就不缺那些见钱眼开的小人。所以那些强取豪夺、鸡鸣狗盗的事就随时都有可能发生,少不了征召附近壮丁充作乡勇,用以维持交易双方的人身以及财产安全。
侯甘泉手下的弟兄们,望着那一架架堆满了货物的手推车、一个个超大号的背篓竹筐,已然按捺不住腹中的饥饿;而负责发号施令的侯甘泉,摸了摸自己腰间的钢刀,感受到一阵安心之后,便再不犹豫。
“五个人一组,给我把姚家店三面围死了,正面的钉子,由我亲自带队去拔!弟兄们,下手都利落一些,小心在阴沟里翻了船!”
既然经验老道的侯甘泉都发了话,那另外两支五人小队,便借着山势的走向掩盖身形,缓缓绕后包抄;而侯甘泉则对手下的四名弟兄使了个眼色,随即直接出现在了官道之上,并大摇大摆地朝着姚家店走去。
“下面那个,别往前走了,你是谁啊?”
侯甘泉还没走出几步,望楼之上的“哨兵“,便扯着脖子朝他叫嚷起来。
侯甘泉闻言抬起头来,笑呵呵的望着对方,无声地说了一句“过路的”,脚步仍然不停的向前迈去……
“你说啥?我叫你别往前走了,你听不见吗!”
这后生嘴里一边骂骂咧咧的数落着侯甘泉,一边手脚麻利的攀下了望楼;而侯甘泉则做出了一副莫名其妙的面孔,也朝着对方迎了上去:
“我是个过路的,不小心在山里鬼打墙了。也不知咋的,就绕到你们这来了……”
侯甘泉嘴里说着话,脚步不停,迅速拉近了彼此之间的距离;直到距离对方三步开外、侯甘泉也将左臂高高扬起,做出一副勾肩搭背的亲热架势,口中还不停的套着近乎:
“兄弟你别误会,我真没别的意思……”
“有啥事你说说嘛,别搂搂抱抱的……”
噗!
就在对方忙着推开侯甘泉搭过来的臂膀之时,一柄雪亮的钢刀,陡然刺入了他的肚腹之中!
这名后生身形一滞,本想立刻高声喊人,却又被侯甘泉的左手死死捂上了口鼻,并“亲热的”将其揽入怀中,轻轻放在了寨墙边上……
侯甘泉闪电般地解决了放哨之人,四名征北军老卒也会意冲上前来!一人手脚麻利地迅速攀上望楼;而另外三人,则将那名尚未死透的山民远远拖开,并直接抛下山崖……
侯甘泉重新拽了拽自己身上的小褂,便大摇大摆的走进了姚家店……没过多久,姚家店中便传来了一阵惊呼与叫嚷之声!侯甘泉持刀闯入一间最大的房屋之中、随手杀死了一名衣着华贵的中年男子,也拉开了劫掠姚家店的序幕……
虽然论及身体素质,那些每时每刻都在“跑山练气”的山民,定然要比城市中的百姓更加健硕!只是这乡民平日打架斗殴,大多都是为了一口气而已;彼此之间都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乡亲,很少会有专往要害招呼的楞种。
可侯甘泉以及他手下的这伙乱兵,不但本身就是杀人如麻、刀头舔血的老行伍;最近一段时间,更是没了军法章程的制约、也就不拿人命当成是一回事了!
一方是被打了个莫名其妙,甚至都不知道来者的身份与动手的因由;而另外一方,则是满怀杀心,根本没打算放走一个活口!
所以,这场“兵力”相差悬殊的战斗,也很快就落下了帷幕…
第917章 221.老当益壮
侯甘泉飞起一脚,将钢刀由一名鹤发鸡皮的老者胸前抽出,并用对方的衣物擦拭了一下血迹,随后才收刀入鞘,走出了房门以外。
原本宁静安详、鸡犬相闻的姚家店,此时已然变成了另外一番模样。倒毙在地的山民随处可见、痛苦的哀嚎之声不绝于耳;那散发着甜腻气味的新鲜血液,仿佛化作在林间流淌的潺潺小溪,顺着碎石铺成的道路蜿蜒流淌,最终浸入泥土之中,化为乌有……
“都别忙着给尸体补刀了,老子是来带你们过瘾的呀?赶紧搜粮食……”
侯甘泉的话才刚喊道一半,眼前便闪过了一道金光。他四下打量一番之后、弯腰由一名中年妇人的尸体之上,狠狠拽下了一枚金耳饰!
侯甘泉为了防止被人发现,也顾不上耳饰上面牵连的血肉,迅速放在口中用力一咬……
恩,软的,是个真家伙!
侯甘泉将这笔外财贴身收好之后,眼珠一转,又发起了善心来:
“弟兄们,记得把那些贵重的小物件,也都搜罗出来!比如女人的首饰啊,孩子的金锁银项圈啊,还有玉佩手镯啥的……家里的婆娘和伢子,可都张着嘴等饭吃呢!”
其余几人高声应和之后,便更加细致的重新搜罗起了那些值钱的小东西……
咚咚咚咚咚!!!
就在此时,远处传来一阵急促而响亮铜锣声、仿佛朝着滚油锅里泼入了一瓢凉水那般刺耳;紧接着,这锣声由近至远,眨眼间便蔓延开去,在青山绿水之中连成了一片,也将正在进行二次搜索的秦军老卒们,震的心中一片慌乱……
“老猴子,这……怎么回事?”
一名年纪也在四旬开外的秦军汉子,略有些慌乱的开口问道;而侯甘泉虽然也不知道出了什么问题,但凭借在数次死里逃生之中、练就出的非凡警觉性,他也绝不会天真的认为,这阵锣声与己方没有任何关系。:
“快快快,值钱的家伙就先别找了,装好了自己的口粮,咱马上就走!”
侯甘泉对陈子陵极尽谄媚之事不假,但这并不代表他就是个无能之辈。凡是在血水里翻滚几个来回的老兵油子,谁还没有几分过人之处呢?侯甘泉是个土生土长的三秦人,自幼生活在平原地带,对山民的生活习惯,自然不甚了解。但他光听这一阵锣鼓点的密度,也知道大事不妙!
铜锣这种响器,声音大,传播距离远,用来传递消息简直再合适不过了。比如说朝廷官员的正式出行,道队之前至少会有二人鸣锣开道,为后面的队伍轰散沿途百姓,并向占道经营的摊贩示警,命他们提前把道路让开。
至于这种听起来极其庄重的长锣点,是为“净街开道锣”,也同样适用于白事场合,据说可以哄散黄泉路上讨债的小鬼。
可眼下这种锣鼓点,间隔极其短促,直听的人心中发慌,显然更适用于提醒与示警之类的重要场合。比如说更夫夜遇盗贼行窃、城中某处夜间失火,城楼守卫通报敌袭等等;
当然,有一些门类的民间艺人,也会用短锣声来招揽观众;其中最典型的就是彩门中人、以及耍猴的艺人,
尽管侯甘泉现在还搞不清楚,这姚家店惨遭屠戮的消息,究竟是如何传出去的;但他却明白“饿虎不斗群狼”的道理!粮食和东西就放在这里,肯定不会自己长腿跑了;等他们安然离开姚家店之后、再迅速联络自家弟兄,带上充足的兵力,杀这些刁民一个回马枪便是!
他的想法足够成熟,经验也足够老道,只可惜已经来不及了……
“呜……三大爷,这群畜生……把姚家店给屠了……”
“水根啊!看见你姚老祖了吗?”
“呜…我……我看见栾婶子的头了……就被他们挂在望楼上边……眼睛都没闭上,一直在那看着我呢……呜……”
树林深处,一名灰发中年老人听到这里,轻轻拍了拍一个后生的肩膀;随即他弯腰提起了一柄铡草大刀,朝着身后一挥手:
“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走,乡亲们跟我去把群畜生宰了,全都宰了!”
话音一落,这名灰发老者本欲转身下山,却立刻被一位带着瓜皮帽、留着三撇胡子的胖男人死死拽住胳膊,话语中还带上了一些哭腔:
“二大爷,您可不能去啊!”
“为啥不能去?”
“呀哎!他们都是穿官衣的军爷,杀官如同造饭呐!”
“我管他穿啥衣裳嘞!老姚嫩厚道个人,能叫他白死啦?嫩要是再拦着我,就连嫩一快铡巴了!滚!”
一脚踹开这名头脑清醒的劝谏之人,身材魁梧、面如重枣、发似秋霜的二大爷,扛着那把大铡刀,气势汹汹地走出了山林之间……
此时此刻,侯甘泉与他麾下的十四名弟兄,正贼头贼脑地顺着来路撤退,却忽然被一名肩抗铡草刀的老汉、死死拦住了去路。
侯甘泉眼珠一转,挺胸拍了拍自己身上的秦军黑甲,耀武扬威的说道:
“老子是中州督府军的陈校尉,这姚家店的人,与秦军牵扯甚重,干出了不少恶事!我等乃是奉命前来,缉捕反贼的官军;而这些敌国谍探不思悔改、竟手执利刃意欲杀官!所以他们被我等弟兄当场斩杀,也是符合朝廷法度的事!老头,不想给自己惹麻烦的话,就赶紧给我让开;有什么不明白的事,让你们村子里管事的人,去中州督府衙门问问便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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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问嫩娘了个蛋!”
二大爷开口暴喝一声、同时腰杆一挑、竟横着抡起了那柄如同半扇门板一般的铡草大刀,直奔侯甘泉腰间切砍而去!
其实这把由农具改制的凶器,与郭云松的白虎大刀别无二致;正确的使用方法,乃是一手握柄一手扶头,两臂一上一下、是为阴阳擎刀式。所以这位老当益壮的二大爷,显然只是个稀松平常的庄稼把式,根本就不会用。
只不过,数次在战场之上死里逃生、出手杀人毫不留情等等,同样不能证明一个人武艺修为的高低深浅;所以这个手段毒辣、经验丰富的侯甘泉,也同样不是什么武林高手!
两个“二把刀”碰在一起,也算是棋逢对手,将遇良才了。
侯甘泉眼见那把吓人的铡草刀临近自己腰身,当然不敢以手中战刀相抗;他双膝微曲发力、猛然向后蹿出三五步远;落地之时抽刀在手,开口暴喝一声:
“你们都在那站着等雷劈呢?快过来帮帮你爹啊!”
其余十四位秦军一听这话,纷纷放下了手中的战利品,抽出腰间钢刀,将已然收手不攻的老头子,团团围在中央。
老当益壮的二大爷将手中大刀一沉,右手扶稳刀柄、皱着眉头对侯甘泉说道:
“咋?你这下三滥想仗着人多,欺负我老头子是吧?”
“你这乡巴佬,知道什么叫战场吗?你以为咱这是比武招亲呢?我们仗着人多不假,可你再看看自己手里拿的那把家伙,能比我光彩到哪去啊?五十步笑百步、你啥可横的呢?老梆子,你还是找阎王爷讲理去吧!”
“乡亲们都出来吧!把这群畜生全给我剁碎了,喂狗!”
二大爷冷笑了一声,张口大喊出声;随即由林间射出一道响箭,茂密的树影也传来一阵剧烈晃动。眨眼之间,由打山路两侧的密林之间,不断有精瘦黝黑的青年男子,手执各式各样的农具兵刃,三五成群的朝着姚家店喊杀而来!
与此同时,那柄铡草大刀,也再次劈向侯甘泉的顶门!侯甘泉不愧是沙场老卒、一眼便判断出自己已经落于后手,根本逃不出铡刀的劈斩范围;顷刻之间、他一把拉过了身边正在全神戒备的老兄弟,用尽全身的力道,将其向前一推……
噗!
这柄铡草大刀本是农具,虽不甚锋利,但胜在份量十足;而这道记灌注了浑身劲道的劈斩,将一个猝不及防的普通人劈成两半,还是不在话下的!
而侯甘泉也正是借这个难得的空隙,成功的再次死里逃生!
在二大爷的心目当中,侯甘泉已然是个必死之人;所以无论他做出了何等下贱之事,也不会令自己感到意外;然而余下那些征北军的老卒、也都在与不断涌来的山民厮杀,所以并未察觉事有蹊跷……
可这些山民一见己方的主心骨——二大爷,已然刀劈活人,心中也就再没了顾忌,纷纷将手中的锄头与草叉,捅向了那群不知从而何来的乱兵暴匪……
一位征北军老卒,或许能够勉强抵挡三名山民的围攻;但随着人数越聚越多,下手愈来愈重,伤亡也就无可避免的出现了。
就在秦军这一支十五人的小队,即将被山民乱棍打死之时;由打不远处的山道之间,竟传来了一阵呐喊与脚步的声音……
本欲出手斩杀侯甘泉的二大爷,闻声身形一滞,开口大喝一道:
“冬瓜,咱的人有走大道下山的吗?”
“没有!”
“我就知道这畜生不老实,这是来帮手了呀!”
山民们谁都知道,持械攻杀朝廷官军、那可是杀头的死罪!所以为今之计,唯有斩草除根,决不能走漏半点消息!
当然,这种杀戮官差的事,对于世代久居此地的山民来说,也不是第一次了……
第918章 222.蝴蝶的翅膀
原本就在勉强维持阵线的征北军老卒们,在山民们突然加紧的攻势之下,瞬间便被冲开了一道大口子!仅一次交手过去,便倒下去了七八个人;而唯恐战情生变的二大爷,也已然将铡草大刀再次抡起,奋力向侯甘泉劈斩而去!
战场经验丰富的侯甘泉,对于距离感的敏锐度本就极强,再加上前两次交手的经验,心中已然不再那么慌乱了;他不慌不忙的向后连退三步,本想让过对方的这记刀锋,再迅速欺身上前、借双方兵器的差异,与这个孔武有力的老头子近身缠斗。
可惜世事难料,侯甘泉向后退出的第二步、便一脚踏在了一个滚圆而绵软的物体之上!直到他仰面朝天倒在地上,视线一转这才发现;原来绊了自己一跤的软物,竟是那具被自己生生扯下了一只金耳饰的尸体!
也就是这短短的一瞬间,铡草大刀呼啸而来、瞬间将神色错愕的侯甘泉、一刀铡成两半!
此地的山民彼此之间传递消息,是以锣声接力的方式,原理上就如同战场上的烽火狼烟。可锣声与狼烟相同,不仅自己人能听到,敌人也同样可以知晓。
所以那一阵急促的铜锣,不仅仅叫来了附近村子的壮丁乡勇;也为正在群山之中寻觅村落而不可得的秦军将士,指明了具体方向。
所以,最先抵达姚家店的三十多名征北军老兵,便亲眼目睹了二大爷刀劈侯甘泉的血腥场面!
事到如今,双方已然无需再多说什么废话,只是分别派出了几名腿脚快的弟兄回去喊人,便抡起了手中兵刃,嘶吼着冲上前去,战做一团。
姚家店坐落于五行山脉以南,与通往邵方县的“官道”,相距不足二十里。所以从地理位置上来看,这名为姚家店的小村落,乃是世代居住在五行山脉当中的山民,与华禹大陆连接的一道重要枢纽。
姚家店的奠基者本名叫姚宪,乃是神都洛京的一位寒门秀才。平心而论,姚宪的文道天赋平平无奇,为人也仁义忠厚,缺乏一些狠厉之气。这样的人即便金榜题名,也完全就不适合走入仕的这条道路。
不过天赋上的绝对劣势,远比潦倒的生活更加磨人。当他第四次名落孙山之时,已然年过四旬开外。灰心丧气、自觉无颜面对家乡父老的他,便找到了一处世外桃源隐居,想要就此度过余生……
可正所谓树挪死、人挪活,这姚宪虽然没有因为进学而谋得一官半职,却也在上古大贤的影响之下,成为一名志向远大、品性高洁的真君子。这样的人,无论走哪里,都一定会受人爱戴的。
岁月荏苒、时光飞逝,如今的姚家店,已经成了五行山脉以南的货物集散中心;而姚宪的儿孙,也在他的训教之下,长成了如同父辈一般的谦谦君子。这样的地理位置、这样的仁义君子,自然也积累下了一份厚厚的人情。
所以姚家店今日惨遭乱兵劫戮,也就不仅仅是姚家庄自己的事了!凡是听到了铜锣示警的村落,都迅速派出了本村的乡勇壮丁、手执刀枪棍棒、迅速赶往姚家店查探情况……
秦军的将士们还需要呼朋唤友,分兵指引道路;可这些世代居住于此的山民们,谁不是从小就在群山之中飞速穿梭?哪里有沟哪里有坎、哪里是悬崖哪里是回转,简直闭着眼睛都找不错路!
虽然闻锣而来的秦军将士,本身的战斗力、与互相之间配合的默契程度,都远非寻常山民可比;但这些穿着草鞋、赤着上身的乡巴佬,硬是凭着源源不绝的兵力,和不屈不挠的硬骨头,与这群正规军顶上了牛!
秦军虎狼就算再彪悍,又焉能与恶劣的自然环境相比?
直到陈子陵亲自提刀赶来,整个姚家店已然杀成了一片尸山血海!所有人的双眼都是一片血红,招招都直取对方要害;而那些匆匆赶来的援兵,也没人会去问一句为什么;只知对着最近的敌人,劈头盖脸的挥舞着手中兵刃!
陈子陵紧皱眉头,四下观望了一番;只那些山民仿佛全都是一个模样,瘦小枯干,灵活似猴,年龄都很难区分,更别提找出当家做主之人了!直到一名年轻的后生,被一把肮脏恶臭的粪叉,生生戳死在自己五步开外之时、陈子陵也不再寻求和平解决的机会,迅速挺刀在手,加入前方战团……
这一场莫名其妙的大混战,从午后一直杀到了天黑!直到人群之中,不知哪方先喊了一声“撤!”双方这才非常默契的各自散去……
可就在血战一场的秦军将士,准备按照原路退出姚家店,前往更加安全开阔的官道旁进行休整之时;一阵从天而降的巨石、以及一道道由黑夜中突然射出的冷箭,再次收割起了秦军将士的性命!
直到这时,陈子陵终于可以确定:那声撤军的命令,不是己方将士喊的……
那些羽箭之声虽然不算密集,但箭法却精准无比!那一根根由木头削成的箭枝,在漆黑一片的夜空之中,仅凭着秦军将士们手中的火把,竟能准确命中最孱弱的眼窝!
不少将士们由于熬不过剧痛的冲击、当即滚落山崖;留下了一道渗人的哀嚎声、便摔了个粉身碎骨;还有一些战场新丁,疯狂躲避着并不存在的攻击,甚至还会因为恐惧而开始手舞足蹈、并将附近的弟兄全部牵连、纷纷被他拽下山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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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无论是滚石也好、羽箭也罢,对于秦军能够造成的杀伤力都非常有限;超过六成以上的伤亡数字,都是在秦军自己的错误反应之下,而导致的连锁反应。
心焦如焚的陈子陵,当机立断,口中高声呼喊道:
“将士们听令,迅速熄灭火把!每个人都扶着山岩、踩准了脚下的路、跟在前方弟兄的身后,缓行下山!彼此之间不许勾肩搭背、更不许互相搀扶,双手必须放在岩壁之上!听清楚的人,给我一句一句的往后传!把下山的速度给我慢下来!”
陈子陵一遍一遍的呐喊着自己的将令,而漆黑的山道之中、最后一丝光亮,也因为他的这道帅令而彻底熄灭。
坦白的说,陈子陵的办法不算太不好,但他也别无选择。正所谓上山容易下山难、秦军的将士们才刚刚经历过一场血战,既不熟悉山地作战环境,也饱受饥饿与疲劳的折磨。不过好在山民的自制弓箭,无论是杀伤力还是数量,都十分有限;所以自从熄灭了火把之后,对方也就偃旗息鼓了;除了屡有失足踏空、滚落悬崖的倒霉鬼之外,倒是再没出现一人慌张,全队殉葬的情况。
至于那些被安排在悬崖峭壁之上,沿途伏击秦军的山民嘛,早在秦军将士熄灭了火把之后、便已然回村睡觉去了。
也就是说,秦军将士提心吊胆的走了一个半个时辰的下山路,都算是白忙活了。
当陈子陵带着这群心惊胆战的疲兵,回到了官道旁的空场之时,天边依然泛起了一片青亮!此时的他腹内饥饿,心力交瘁、连一句话都不想多说;只能对那两名面带疑惑的妇人,虚弱的摆了摆手,便一头栽倒在火堆旁边,死死的睡了过去……
两位妇人互相对了一个眼神,年长一些的妇人沉默着摇了摇头,二人便又互相依偎在一起,进入了梦乡深处。
与此同时,一名身材干瘦、皮肤黝黑的半大孩子,与一名腰间佩刀的北燕官军,二人共骑一匹高头大马,停在了怀庆府的西门以下。
“守军!我是神都护城军的典军校尉,有紧急军情禀报忠勇侯爷!”
这名校尉连喊三声,城上终于有人回话道:
“令棋何在?军令何在?”
“此乃突发军情,所以并无军令;而在下乃是典军校尉,并非都传校尉,所以也并无令棋……”
“既是军中同袍,理应知晓军中禁令。阁下无棋无令,我也就无法通传,还是等明日天亮再说吧!”
“糊涂!城下一片宽阔,我等也仅有一骑两人,有何危险可言!军情如火,耽搁了大事,你担待得起吗!”
说完这句话之后,在城门上当值的官长思考了半晌,终于留下了一句“少待片刻”,这才带领重兵前去,将城门推开了一道小小的缝隙……
一刻钟之后,中州大将军、忠勇侯蔡宁蔡安国,仅着一身中衣,火速赶到了县衙大堂。
“你是何人?”
“回忠勇侯,末将乃是神都护城军典军校尉,这是在下的腰牌。”
“嗯……有何紧急军情,速速道来。”
这校尉轻轻捅了捅那名跪在地上的少年,低声对他说道:
“侯爷问你话,别紧张,刚才怎么跟我说的,现在就怎么跟侯爷重复一次!”
这孩子盯着面带倦容的蔡宁,咬着嘴唇犹豫了一会,还是怯生生的开口说道:
“俺村的乡亲们,被一伙拿刀的凶兵给害死了;在我跑出来的时候,牛心村的二大爷,正带着大伙跟他们干呢!”
这孩子可能是被吓坏了,话说的不太清楚;蔡宁起身走上近前,低声询问起那名典军校尉:
“是山贼闹事、还是村子附近的**作恶呀?”
这校尉略带歉意的一笑、没回答蔡宁的话,反而捅了捅那半大孩子:
“别怕,你自己跟侯爷说。那些凶兵穿的衣服,都是啥颜色的?是大叔我身上这样的吗?”
“…不是…是乌漆墨黑的…”
第919章 223.蔡宁的智慧
在刀兵滚滚、狼烟四起的正面战场之上,多则数十万大军,彼此混在一起;少则也得有个三五百人,彼此捉对厮杀。正所谓人上一百、形形色色;人上一万,无边无沿;就算是爱兵如子的绝世名将,也肯定无法记住几十万个不同的名字、几十万张似曾相识的面孔。
所以这盔甲的颜色与制式,也就成了区分敌我最简单的一种方法。
而北燕军普通士卒的皮质盔甲,为了提高产量而简化工序、选定了熟制过后的牛皮本色;而秦军的周长风,为硬拽“上古秦国”来充作门面,所以就定为了曾经横扫八荒六合的黑色盔甲……
至少在目前的华禹大陆来说,身披黑色铠甲的军队,就仅有秦军一家而已。
听到这里,蔡宁眉心一皱,心中暗暗吃惊:莫非这伙乱兵凶匪,竟会是秦军主力不成?虽然早就直到他们会来,可这来的也实在太快了些吧!
话,还要分两头来说。
蔡宁之所以率领两万新兵,驻扎在小县怀庆府,乃是因为刚刚得到了周元庆的奉赏与调令。而且这桩麻烦差事,还是他亲自前去紫金宫中讨回来!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他算是把刚刚喂了天佑帝一颗软钉子吃的蔡右相,给彻底得罪了。
就在蔡宁离京回营之前,相府的大管家蔡和,还挤眉弄眼的给他送来了一封文书,说是相爷要与蔡大将军断绝父子关系。若不是蔡宁回到中州之后,立即将夫人与幼子送回了燕京城;恐怕蔡右相心中的这股怨气,直到现在还难以平复。
其实蔡熹不想让蔡宁与秦军交锋,是他出于父亲身份的一片苦心;在这一点上,无论是天佑帝还是王左丞,也都是心知肚明的事。
对于任何人来说,判断战情局势的基础,就是准确及时的情报。而蔡熹纵然经验老辣、智谋高超,也只能在赤乌与兵部的明暗奏疏之中,分析局势的走向。
也正是由于情报方面的偏差,所以在他眼中看来,陈子陵放着并州、石门这条光明大路不走,非要翻山越岭,走禹河北岸的几率,本就不大。
而且如果对方选择冒险行军、走中州、蓟州这条小路的话;那么无论谁率军前去阻拦,也都讨不到半点的便宜。
首先来说,由三晋入中州这条路线依山傍水,道路崎岖,不便大军通行;而秦军兵精将勇,怀庆府城小民寡,定然难以久持。一旦陈子陵攻下了怀庆府,就算是在中州路站稳了脚跟;过不了几天,他必然会趁势猛攻怀庆府以东的山阳城!
皆时,前路便是一片坦途,而燕京城也就岌岌可危了。
所以站在陈子陵的角度来看,他此去必然全军急行,攻势凶猛异常;而北燕军却也同样会受限于狭窄闭塞的地形,只能被动抵挡,无法出城应敌。
区区一座怀庆府,能存下多少粮食?粮草充足的秦军,哪怕只是围而不攻,蔡宁纵有翻天的本事,也难逃一死。
话又说回来了,即便蔡宁能够击退秦军虎狼,自己也必然是损失惨重,而且军功还都算在主帅周长安的头上。从这个角度来看的话,蔡熹何必要让自己的长子冒着身败名裂以及战死沙场的危险,去替太子的政敌积攒军功呢?
假如北燕王朝还有日后的话,也总要有人来背上中州与三晋失守的黑锅!皆时周元庆是杀自己的儿子?还是杀他蔡熹的儿子?结果也无需深究。
虽说这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但赢了没好处,输了掉脑袋的硬仗,当然还是躲得越远越好了。
所以蔡右相大发雷霆,也不仅仅是因为蔡宁忤逆;更重要的原因,还是恨他当了半辈子的封疆大吏,仍然看不清隐藏在战局背后的深层问题。
正所谓关心则乱,孩子即便获得了再大的成就,在父母的眼中,终究都是那个流着青鼻涕要糖吃的小孩。
能够与南康隔江相持多年的蔡宁,不可能是个只知征战的莽夫、更不是那种“誓要将一腔热血、泼洒九州大地”的“悲剧英雄”。他当然明白这场硬仗无论胜败,都是件费力不讨好的差事,可他还是毅然决然的亲赴燕京城,向天佑帝陛下讨令。
抛开蔡宁本人的高洁品性不谈,他最近得到了一名非常出色的幕僚。也在其中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
这位新幕僚告诉他说,秦军主力必然会走禹河北岸这条路线。而且如果他没有判断错误的话,皆时秦军既无粮草、也无军械,更不会有任何后续增援,乃是一支没有了退路的孤军!
如果把这一伙孤军放入中州境内,并以山阳城为最后防线的话;那么这伙乱兵、不但无法给沿途百姓,带来“重大”损失;己方更可以在天坛山附近,提前留下一股精锐伏兵,并提前进行坚壁清野,叫敌军搜不到半粒粮食。皆时,关门打狗的态势已成,陈子陵要么就等着断粮而亡;要么就牟足了最后的一口气,对城防坚实的山阳城,进行蚁附攻城!
如果战局能够如同此人所料一般,那么有“北燕南天柱石”之称的蔡大将军压阵,靠着两万从未上过战场的新募兵丁,也完全足够守住山阳城了。
平心而论,当蔡宁第一次听到对方的言论之后,只是将其当成了一个动听的故事,并未放在心上。虽然秦军的主帅陈子陵,的确不是老行伍出身;但凭着他与周长安在河东城下血战三十几日的战绩来看,至少他不是个愚蠢如猪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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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诱敌深入,围而歼之的战术固然可行,但也要承担万分的凶险。
且不说中州路的百姓思乡情重,坚壁清野与疏散民众的路子完全走不通,定会惨遭秦军屠戮劫掠。而且,如果陈子陵率军冲破了山阳城这道最后的防线,那么燕京城最柔软的腹部,也就彻底暴露在了虎狼之师的爪牙之下!
纵然如此,禹河北岸这条非常规的进军路线,也的确是不能不防。所以蔡宁在谨慎斟酌之后,还是决定采用对方这道策略的大体框架。
他将原本计划当中的最后防线——山阳城,前提到了怀庆府。
山阳城乃是一座中型城市,城墙与城防设施的完备程度,仅比河东城稍逊一筹而已;然而怀庆府却是一座小县,既无护城河,也没有壕沟吊桥。如此一来大大提高了守城战的强度不说,也缩短了诱敌深入的战略纵深。
如此一来,原本漂漂亮亮的围歼战,也很容易被煮出一锅“夹生饭”来;而些许兵力与粮草上的损耗,对于有谛听全力支持的秦军来说,恐怕无法构成决定性的伤害。
打虎不死反受其害的道理,蔡宁并非不懂;他将自己与两万新兵的置于险境的原因,就是为了提高了中州路、乃至燕京城的安全性。
麾下将士与中州百姓的性命,与一桩平定秦燕之战的不世功勋,二者孰重孰轻,蔡宁心中自有取舍之法。殊不闻“冯唐易老、李广难封”,这场秦燕之战,绝对不能在蔡家人的手上终结。
只不过当蔡宁入京,向周元庆讨令而归之后,秦燕的战局走向,已经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虽然在一些细节方面的小问题,与那位幕僚预言的略有出入;但秦军主力的下一步动向,却已然十分明显了。
身着中衣的蔡宁当机立断,在军中挑选了二百名精壮兵勇,个个都是翻山越岭的好手,并带上那名体态干瘦、皮肤黝黑的半大孩子,立即奔赴位于五行山脉南麓的姚家店。
虽然眼下正值盛夏时节,可山中昼夜温差极大;再加上阴冷潮湿的地气,在凌晨时候势头最盛;所以幕天席地、枕臂而眠的陈子陵,终于在篝火熄灭不久之后,被一阵忽如其来的冷风吹醒。
陈子陵站起身来,只觉得鼻塞目热、头痛欲裂;周身上下,也被饥饿催出的虚汗所覆盖,粘腻潮湿、难受至极。他伸手使劲揉搓了一把麻木的脸颊,摇摇晃晃的踏上了身后那道小丘;视野之中,便映入了横七竖八的倒卧在地的同袍弟兄,狼狈的活像是一群灾民……
“杀啊……”
就在心生自责的陈子陵,几欲落泪之时;一阵歇斯底里的喊杀声,由四面八方同时响起!方才还头痛欲裂的陈子陵,瞬间百病全消、一个健步跃下山梁,随手提起一柄雁翎刀环视四面八方,同时开口大声喊喝道:
“全军戒备,有敌军来袭!”
秦地男儿,生性豪迈爽直、平素也不拘小节;但久经整训的秦军,却与土匪草寇之类的乌合之众,有着天壤之别。尽管在疲惫与饥饿的双重围攻之下,他们依然保持着良好的警觉性与纪律性。
如今陈子陵暴喝一声,所有人都下意识地迅速爬起身子,并四下摸索起自己的武器来!
可惜这一阵厮杀声,并不是疲兵之计!陈子陵话音刚落、两股手执兵刃农具的山民,分别由密林深处杀出!每个人都紧咬牙关、二目喷火一般向秦军袭杀而来!
时隔不到两个时辰,一场血战再次展开!秦军还是那些秦军;但这一批山民,却不是昨日那批山民了……
第920章 224.山间血战
昨日刚刚经历过一夜鏖战的山民们,此时正在自己家中呼呼大睡;至于秦军眼前这批精神足满、杀气腾腾的生面孔,也同样世代居住在五行山脉之中,心系姚家店的安危。只不过人的腿脚再快,也跑不过锣声的速度;再加上这伙人大多都居住在深山老林之中,直到半个时辰以前,他们才匆匆赶到姚家店以北的牛心沟。
这群世代居住在深山老林里的土包子,果然异常彪悍;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对近十万朝廷官军展开报复性攻击!而且今次带队之人,仍是牛心沟的村长,也就是那位老当益壮、惯用一把铡草大刀的二大爷!
只不过他老人家经过了昨日的那场大混战,肩膀与后背都受了不轻的刀伤;所以这次他便无法“身先士卒”、只能坐镇后方,为乡勇队的孩子们扎稳阵脚。
一名刚刚从睡梦之中被惊醒的秦军将士,急忙握住了身边的战刀。随即他抬起头来,打算寻一名身材相对瘦弱的山民比划两下,全当热身活血的开胃菜了。然而,当他盯上了一名瘦成麻杆一般的矮小汉子、双眼死死盯住对方的脖颈、打算抡刀剁去之时;只见对方嘴角微微一扯、左手迅速向前张开……
只听“沙”的一声,一捧细腻绵软的干溪沙,瞬间扬了对手一头一脸!
这名打错了算盘的秦军士卒,双眼被干沙所迷、瞬间就哭成了一个泪人,蓄势待发的动作,也彻底走形。
不过辛苦训练换来的成果,往往就展现在这种危急关头。他心知敌人就在自己身前,容不得半点分心,便立刻奋力挥舞手中战刀,以防那个下作的山民趁虚而入!
就在他成功砍倒了两名同袍弟兄之后,只觉小腹突然钻入一道莫名的寒凉,体内本就不太充足的气力,也迅速被这道凉意所吸走。当剧烈的疼痛犹如排山倒海一般袭来的时候,他也理所当然的站立不稳,滚倒在地……
随后,他便被无数双脚板反复踩踏,最终化为了一滩烂肉,孤零零的躺在泥土之中……
山民不是战士、更不是武士,根本不讲究所谓的堂堂正正;他们只知道这伙贼兵屠了姚家店,并且杀死了两三百名五行山的乡亲们!所以,他们也不是为了荣誉而战、只事为了继续生存而已。
由于山中的生活环境相对闭塞,所以各村各寨之间的山民,彼此之间全都是沾亲带故的关系;再加上姚家店占据地利之便、祖上几辈又都是厚道人,自然广结善缘,厚积福报。
所以这是十万名杀人凶手,也就成了所有五行山乡亲的共同仇人!
归根结底,这场糊涂仗的起因,根本就不是什么大事。站在秦军将士们的心目当中,他们只是路过这里,顺便打打秋风罢了。这本就是秦军如今的生存之道,他们每个人都杀的理直气壮、抢的问心无愧。
况且话又说回来了,这事也不只是针对五行山脉一家;毕竟他们祸害三晋百姓的时候,也是这般作法!军爷只是拿几筐粮食,那也是看得起你们五行山脉!敢跟我们秦军递刀子?还有王法没有了!
说句不太公道的话,如果牛心沟的二大爷,能把这口气咽下去的话;那么损失也就是姚家店的几十口子人、再搭上一大批粮食和山货罢了,完全不会闹到如今这个地步。毕竟秦军的目标是直扑燕京城,是与北燕争夺天下,哪有闲工夫在这里穷山恶水的地方多磨蹭呢?
可这件事对于此地的山民们来说,却是另外一番看法!山中日子极其清苦、但也足够淡然恬静,唯有日升日落、劳作收获而已。在这样的环境中繁衍生息,山民们思想也非常简单;终日与山水鸟兽为生,遵循的也是丛林和自然法则,压根就没有“忍一时风平浪静”的说法!
你烧我的窝、杀我的同伴和幼崽;那我就咬断你的喉咙,或者是死;简单,而且残忍。
所以在他们看来,秦军洗劫了姚家店,就是砸烂了自家的大门!下一步,就是蹂躏自己的家人、劫掠自己的财产,已然是退无可退了!
正所谓“好狗护三林、好汉护三村”,守护自己的家园,是每一个五行山脉的乡亲,都绝对不会回避的责任!莫说十万,就算是一百万,一千万,他们也只有硬着头皮顶上去,唯有死战而已。
然而,山民终究只是山民,打架斗殴、翻山越岭都是行家里手;可真正与朝廷官军厮杀起来,可不是靠着出其不意、以逸待劳、打虎父子兵之类的微小优势,就能弥平双方之间的巨大差距!
由于缺乏实战经验,彼此之间的配合度也不高,再加上战场地势相对开阔,利于秦军将士列阵应敌;所以乡勇团的复仇冲锋,不但没有冲垮秦军的阵型,反而自己先躺倒了一大片……
铛铛铛铛铛……
一阵急促而熟悉的锣声再次响起,由打两侧山林之间,又蹦出了一群赤裸着上身的瘦小男子!
从这伙“伏兵”的身形与仪态来看,显然是够不上乡勇团选拔标准的“残次品”;只不过当他们抡动镰刀、铁铲之类的农具,冲入阵前之后;刚刚才重挫山民锐气的秦军将士们,竟然被打了一个措手不及!
由于昨夜全军露宿街头,所以他们现在脚下的地势,要比官道稍微高上一些;而这些翻山越岭如履平地的“土包子”,普遍就比高大威武的秦地男儿,矮上好大一截!
双方交手之时,山民大多都是仰着头,自下向上发起攻势;而高大威猛的秦军,也需要自上向下挥舞兵刃,与矮小的山民厮杀;如此一来,山民们手中的镰刀与锄头,便可以非常舒服的砍伤秦军将士的小腿,钩断对方的脚筋;而秦军的将士们,则却很难一刀砍中山民的脖颈……
总不能趴在地上打吧……
自觉胜券在握的陈子陵,耳听得前方一众哀嚎之声响起,立刻前去观战;只见顶在阵线最前沿的弟兄们,就犹如被镰刀割去的麦子一般、扑啦啦倒下去一大片!尽管这种伤势不致命,可就算治好了,那也算是半个废人了……
陈子陵只看了一眼便明白过来,立刻高声传令道:
“将士们,全部散开阵型,与敌人捉对厮杀!”
陈子陵虽然不是行伍出身,但经过几十日的浴血鏖战,至少也算是入了门。他这一声呐喊,立刻便为进退两难的秦军将士,找到了一个破敌的最好方法。
既然双方身体素质的差距,如此之大;何苦还非要死脑筋的维持阵型呢!从昨日姚家店之战的经验推断,说起在平地上厮杀,一个最普通的秦军将士,也足矣与三名以上的山民抗衡!
昨日受限于地形限制,所以这货身穿黑甲的匪兵,落在山民的眼中,只不过是身形健硕的“狗熊”而已,完全可以被他们活活玩死;可直到今日当面锣、对面鼓的打开了一场“公平仗”、在后方观敌掠阵的二大爷,才明白“两军之间”,到底存在着何等差距……
原来有刀在手的民夫,终究还是民夫而已……
征北大将军陈子陵,展现出极其出色的战术调整能力,而那些身形极其吃亏的山民们,也毫无意外的被杀了一个尸横遍野!
毕竟仅凭几百号山野村夫,便敢正面冲击秦军十万虎狼!这场理所当然的大败,也算是给此生初次阵前统兵的二大爷,上了宝贵的一课!
只是学费过于昂贵了一些。
若不是秦军将士们散开了阵型的话,此时一个绕后包抄,恐怕连一个漏网之鱼都走不脱!莫名其妙的陈子陵,望着落荒而逃的几十名幸存者,根本想不明白他们到底是来干什么的…
然而一场酣畅淋漓的大胜,并没有给秦军将士们带来任何喜悦之情。陈子陵明白,这是由于饥饿而导致的士气低落,粮草的问题,也不能再拖下去了。
于是,趁着这场“守株待兔般”的大胜,陈子陵便挑选了一批熟悉山地环境的秦军弟兄,再次进山搜粮。
果不其然,囤积在姚家店的山货与粮食,并没有被怒火攻心的山民们迅速转移。而陈子陵这一行人,便以吊索的方式,缓缓将粮食垂下山崖;宁可多花上一些时间,也不会再留给山民们反扑的机会。
不过他这一番谨慎小心,也并没有派上用场;持续了一整天的运粮过程,并没有发生任何意外。
几百人的战死,对于十万秦军来说,可谓是九牛一毛;可对于五行山脉之中的村落来说,简直不亚于一场灭顶之灾!山中日子本就清苦,家中又少了壮年男丁,这往后的日子,可怎么往下过啊!
五行山大军才刚刚撤回了牛心沟,身负多处战疮的二大爷,一看见村口那些正在敲锣打鼓、庆贺大军凯旋的乡亲门,便立刻升起一股急火、当场吐血身亡。而五行山南麓的大半村落乡寨,也是家家挂白、户户见丧。
他们不是被打疼了,而是被活活割掉了半片身子;在这样的情况之下,又如何再次前往姚家店、伏击陈子陵所部呢?
第921章 225.惊鸿一瞥
作为对外贸易的中转站,姚家店的存粮与山货储备极其丰厚;但对于数万大军的消耗速度来说,也就仅仅是三顿口粮而已。志得意满、吃饱喝足的秦军将士,又恢复了往日的精神与锐气;并且最后三名负责垫后的征北军老卒,还在那个伤心之地——姚家店,放起了一把大火……
这三人全都是侯甘泉的老兄弟,也是在姚家店那一战之中的漏网之鱼!他们每个人身上都是伤痕累累,与五行山的山民积怨深重;再加上征北军老兄弟的十二条人命债,心中积攒的怨恨与愤怒可想而知。
所以他们放的这一把火,既可以算作一种示威报复行为,也可以算是告慰侯甘泉、以及其余十二名老兄弟在天之灵的一场祭祀活动。然而这场原本“形式大于内容”的纵火行为,最终所导致的结果,却大大超出所有人的意料之外!
因为就在秦军将士们吃饱喝足之时,天上忽然刮起了一阵阴嗖嗖的北风……
眼下正值盛夏时节,五行山脉又位于华禹大陆的中原腹地,乃是大陆性气候、而并非海洋气候。就算由于日夜交替、气温与气压发生变化,此时也只能刮起东南风、而并非是正北风!
所以,这是一件看似平平无奇、实际却极其反常的怪事。
也正是在北风乍起之时,江南道同时发生了这样一宗小事。一名耕夫打扮的中年男子,背着一名银须浸血、昏迷不醒的道人,由钟山南麓一路狂奔,直接闯入了建康的承天宫中……
天地不仁众生皆苦。
之前的一场大败之后,五行山脉之中的牛心沟,聚集了附近村落的大半山民。北风起时,他们还正沉浸在失去亲人的悲痛之中,哭嚎漫野,白帐遮天。一名大概有五、六岁的顽童,此时反复拽着正在为爷爷和父亲哭丧的娘亲,奶声奶气的说道:
“娘你看,天红了……”
“呜……狗娃啊,你这孩子的命,怎么比黄连还要苦啊……来,给你爹爹和爷爷磕个头……”
“娘……天红了……”
这名正跪在火盆前的妇道人家,还以为自家孩子是悲伤过度,脑子不太清楚了!此时她回过身来,本想搂着自己苦命的狗娃、悲悲戚戚的哭上一鼻子,却而已被天边晕染的一抹红晕,灼伤了眼睛……
“哎?这是……岳老祖,岳老祖!您快出来看看吧,这是南边起了火云吗?”
这妇道人家的嗓音极其尖锐,瞬间便传到了不远处的灵棚之中。一名须发皆白的老祖宗,拄着一根柳木拐棍,颤颤巍巍地从灵棚之中走了出来。他本想开口斥责这名妇人不懂规矩;可他刚刚一抬眼皮,便大惊失色;随即他迅速抽了抽鼻子,捕捉到了一股隐隐约约的焦糊味之后,立刻瞪大了那双浑浊的眼睛:
“什么火云,这是山火!乡亲们啊,起山火了!牛小子,你快出来,带着大家伙,赶紧往东山跑哇!”
老人家的智慧,都是岁月磨砺而成的明珠。正所谓云生西北、雾长东南,华禹大陆最常见的风向,便是来自东南的海风,与生于西北的山风;既然如今的火势是自南向北而来,那么他们就只有迅速向东转移,才有逃出生天的可能性。
岳老祖歇斯底里的一声嘶吼,也立刻把灵堂里所有的人都喊了出来;一名须发斑驳、体型壮硕的老汉,一边叨咕着“没打雷哪来的山火”、一边走出了灵棚;然而等他再抬头一看、提鼻子一闻……
“妈的,还起火了!凡是带把的,拎着斧子和铲子,跟着我去断火势!各村各寨的长妇和大嫂子们,带着老人和娃儿,顺着溪水往东山头跑!快快快,别磨蹭了!”
这名唤“牛小子”的半大老头,也是个精明强干、威望甚高之人;他仅凭三言两语,便将所有人的警惕心都提到了最高点。
如今聚集在牛心沟的山民们,除了第一次参与围攻秦军的几十名后生之外,大半都是妇女、孩子和老人。如今有了这名威望甚高的主心骨分配工作,所有人都各行其事,抱孩子的抱孩子、背老人的背老人;还有那几十名青壮后生,迅速找齐了工具,当仁不让地跟着“牛小子”、率先向沟外冲去…
牛心沟,乃是姚家店以北的第一个村落。之所以会被称之为“沟”,就是因为此地三面环山,门前还有一条山溪流淌而过。每逢春暖花开时节,此地气候清凉宜人、更有花草漫山遍野,香气弥久不散,实乃一座人间仙境、世外桃源。
可一阵不该出现的北风,将姚家店即将熄灭的火焰重新唤醒,并借饱含油脂的白皮松为媒介,迅速在五行山南麓波及开来;而这一座浑然天成的深山幽谷,也就成了一处逃不出去的死胡同……
当山民们扛着锄头与铁铲,冲到牛心沟谷口之时,来势汹汹的大火,已然扑到了面门之上,直瞬间灼的人须发皆焦,根本透不过气来……
众人迅速向后退去,直退到谷口流淌的小溪对岸,这才勉强回了一口气;而紧随其后的妇女与老人们,也被眼前这野火连天的架势,惊得是目瞪口呆……
“都站这看着了,全给我顺着溪水向东走,再磨蹭下去,大火就把谷口给封死了!弟兄们,把衣裳都脱了,在溪水里扎个猛子,跟着我去前方开路!别管大树了,根本来不及!先把小树都砍了,快快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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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小子一边疯狂嘶吼,一边指着自东向西流淌的溪水,给女眷和老人们引路;几十名后生也迅速扒光了身子,跳进溪水了沾湿了身子,便扛着家伙冲向了火场边缘……
与此同时,在姚家店以南十几里的官道旁边,陈子陵正骑在一匹老马的背上,准备高声宣布全军进发。然而,一阵焦糊味扑鼻而来,他回头望去,也被山中蹿起的火红惊的是目瞪口呆。
思索了一会之后,陈子陵高声怒喝道:
“方才负责垫后之人,出列!”
三名纵火的征北军老卒,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便一起大大咧咧的走出了队列之中。他们来到陈子陵的马前,双手抱拳,鞠躬施礼道:
“禀陈帅,负责为运粮队垫后之人,正是我等。”
“那么这场山火,也是你们三个放的?”
“回陈帅的话,我等只是在临走之前,烧一座空粮仓而已;既未布置引火带,身上也带着硫磺、硝石等引火之物……”
“看你们的军服样式,都是征北军的老人了……都是咱三秦爷们吗?”
“我等俱是。”
“那你们在秦岭之中,烧过房子吗?”
陈子陵轻描淡写一句话,将这三人问的是哑口无言。凡是故乡靠山之人,必然知道山火的恐怖之处。一场山火来袭,无论是山货、野兽、还是木材、草药,全部都会化为一片焦炭。其危害之深远,足以绵延数载、乃至数十载光阴。
正所谓说话听声,锣鼓听音;以陈子陵如今的言下之意,恐怕是要对这三人兴师问罪了!
望着面如寒霜、双目如电的陈子陵,一名年长的汉子,梗着脖子回道:
“陈帅,您已经解除了军中禁令,纵然之我等引发一场山火,也没有触犯怯战投敌的死罪。况且这里是北燕的中州,又不是秦岭;死的是中州路的悍匪刁民、又不是我三秦大地的父老乡亲……”
这一番话,也正巧打到了陈子陵的喉咙上。不过此时他杀心已起,根本不想轻饶了这三个畜生。他看似正在沉吟不语,脑中却在迅速思索对方话语之中的漏洞;然而当他的目光,随意扫过眼前的秦军将士之后,却突然发现,每一名士兵的眼神之中,都透漏出些许的不耐烦、或是不以为然的神色……
此时陈子陵心中明白,在将士们的心目当中,这三人不是杀戮平民的匪兵乱军、反而是帮他们出了一口恶气的英雄!此时若是强杀三人,必会有伤军心、折损士气……
想明白了这一点之后,陈子陵也瞬间泄去了满腔愤慨,本应脱口而出的“斩”字,也终究在一声长叹之中,变成了委曲求全的“出发”……
数万秦军,浩浩荡荡地离开了作案现场;而蔡宁与他精挑细选出的二百山兵,此时恰好抵达五行山附近。他耳听得远处传来一阵隆隆的脚步声,便立刻止住了队伍,隐蔽在了官道旁的山林之中。
然而,还未等秦军从自己眼前经过,蔡宁身边的那个半大孩子,却突然指着远处的天边,发出一声惊叹:
“军爷,那是我家!”
蔡宁顺着他的手一瞧,只见不远处的天边,已然染上了一层红晕,显然是山火肆虐的征兆。他双手攥紧拳头、死死盯着唯一骑在马上的陈子陵,将对方的容貌牢牢记在心中。随后,他悄无声息的招了招手,便带领众人绕山林而行,直插五行山脉……
可惜的是,等他们绕到了姚家店以南的官道之上,五行山脉已然化作了一片火海;而山火一旦烧起了势头,便已非人力可为。
蔡宁死死拽住拼了命想冲进火海之中的少年,挥手将其打晕,交给了身后一名身强力壮的兵丁看管;随即,他望着眼前这片火海,沉默了半晌之后,也仅仅低沉的说了一声:
“回吧。”
第922章 226.仇人见面
恐怕那三名放火之人,事先也未曾想到。这一场恶作剧式的大火,竟连续不断的烧了三天三夜,将整个五行山脉南麓的村寨,尽数化为一片灰烬;世代居于此地的十数万百姓、无论男女老幼,也都被闷在了这片炼狱之中,化作一具具干枯的焦尸……
已然年过半百的“牛小子”、以及数十名乡勇队,在自己被烈火吞噬之前,已然尽了全部的努力;然而在遇难者当中,仍然包括了聚集在牛心沟中的三百七十四位村民;除跟在蔡宁身边那名少年之外,无一人得以逃出生天。
当近十万人的秦军虎狼,在怀庆府城西集结之时;蔡宁也早就回到了怀庆府中。此时的他,已然将陈子陵所部,在姚家店所犯下的滔天罪行,一五一十地昭告全军将士。
蔡宁本是中州路的总督,在这里当了二十年的兵,已然算得上是半个中州人了;而他此行所率两万新兵,也大多都是中州路本地募集的青壮。这些同乡的子弟兵,望着帅台之上那个泣不成声的少年,心中早已将那群禽兽不如的秦军,恨到了骨子里。
正在群情激愤之时,有城门卫登台禀报,说陈子陵所部,正在城外十数里外集结整军;这群早已怒火中烧的中州子弟兵,立刻梗着脖子高声叫嚷,争先恐后地向蔡宁请战。
他们打算趁着敌军立足未稳、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重挫敌军锐气,顺带也为五行山脉的那笔血海深仇,先收回一些利息;更有不少勇武派的校尉副将,甚至拍着胸脯、要当场立下军令状,誓要提陈子陵的六阳魁首,来告慰惨死在火场之中的乡亲们!
从蔡宁过往的战绩来看,他用兵的风格,向来以稳字当先,这也与他中正平和的性格恰好相符。然而此时此刻的蔡宁,胸中燃起的那股滔天怒火,也同样按捺不住了……
“将士们,弟兄们,暂且安静下来,蔡某有话要说!”
蔡宁右手拔出腰间御赐的飞将剑,高高举在手中,将台下众人的请战之声,暂时压制下去。
“凡在军中出任伍长以上军职的弟兄,出列!”
一阵齐刷刷的脚步声响过后,八百多名体型健硕、目光坚毅的军官,昂首挺胸站在了帅台以前。
“既然诸位袍泽弟兄,皆有出城击敌之意,那蔡某便与诸位共谋一战畅快!想我等既担任将校官长之职,此时此刻,也理应为诸兵之表率,身先士卒!朱雀营的长弓手,登西城而守;若我等凯旋归来之时、有敌军尾随,乱箭将其射翻;玄武营的刀盾兵,换执长盾,死死顶在西门,防止有敌军尾随我等入城……”
安排完了城中防务之后,陈子陵将左臂所揽的将军盔,反手戴在头上,剑指怀庆府西门,朗声喝道:
“弟兄们,随谋杀出城去,将秦军鼠辈一举击溃!”
“杀!”
嘎啦啦一声城门响动,近千名中州先锋军官队,在怀庆府军民人等的注视之下,缓步踏上了战场。
中州路人口极其稠密、适龄壮丁乡勇更是无计其数,取之不竭。然眼下华禹大陆狼烟四起、北燕朝廷也在战争的风波中摇摇欲坠,正是大肆征兵的绝佳时刻!然而中州督抚蔡宁,在此深耕多年,无论是个人能力还是民间声望,都远非其他手握重兵的封疆大吏可比。
然而,就是在如此有利的条件下,他也只是聊胜于无的征召了两万新丁而已。他这般反常的举动,就连天佑帝周元庆、与他的父亲蔡熹,都有些摸不着头脑,也不知该说他过于谨慎,还是玩忽职守了。
可实际上来说,蔡宁手中这两万新丁,并不是一次性征召而来。
正所谓春江水暖鸭先知;自打漠北草原为了争夺汗王金帐的归属,陷入了内乱开始,深知兵家之事的蔡总督,便已然开始着手募集新兵。而直到战争逐渐升级、而信安侯周长风,也毫无意外的扯起反旗之时,他已然反复筛选过了第七轮!
所以蔡宁手中的这两万新丁,虽然手上都没见过血腥;但只要日后积累一些实战经验,他们立刻就会摇身一变,成为万夫难挡的虎狼之师。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坐镇中原腹地的蔡宁,提炼出这一支精锐之中的精锐,也并不是为了对付秦军所准备的。
因为这两万精兵的旗号,名为“夺江”。
正所谓强将手下无弱兵,尽管夺江营的此行的人数不多,甚至还不到一千人之数;而且除了几名蔡宁的绝对心腹之外,就连那些伍长什长,也都是手上没见过血的新丁;但他们却早已经在严苛艰苦的训练之中,不知不觉打熬出了一副“铜皮铁骨”;而他们心中的杀意,也被五行山遗孤的血泪控诉,烧的炙热滚烫。
久未亲自上阵的蔡宁,早已收起了那柄象征性的“飞将剑”;此时的他,手擎一杆精铁盘龙大枪,缓缓走在队伍的最前沿;而其余的数百名夺江军官,则各持趁手兵刃,分梯次的跟在蔡宁的身后,组成了冲锋之时最常见的锋矢阵。。
当蔡宁的视野尽头,出现了秦军的身影之时;他骤然加大了步幅,并逐渐将步伐的速度缓缓提高;而他身后那如同山岳一般沉稳的夺江营冲锋队,也将自己的步调,调整到主将蔡宁合而为一的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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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一来,原本略嫌纷乱驳杂的脚步声,竟逐渐变得整齐划一……
此时已近黄昏时分,十万秦军才刚刚抵达怀庆府西门以外。承姚家店乡亲们的“洪福”,他们如今还有一顿的口粮,陈子陵是打算在明晨天亮之后,将最后这点粮食分发下去,全军吃饱喝足,再打上一场破釜沉舟的攻城战。
其实,如果陈子陵知道怀庆府中,有中州大将军蔡宁率领的两万兵丁驻守,是绝对不会如此草率莽撞,更不敢堂而皇之的在城外露宿。
此时的陈子陵,正与那两名黏人的妇道人家,在大军后方清点剩余粮草;耳听得阵前传来一阵嘈杂叫嚷之声,他也只是皱了皱眉头,并没有在意。
陈子陵不是个冷血无情的刽子手,自小生于秦岭山脉的他,也很清楚姚家店的那场大火,会带来怎样的结局。眼下他心中的那道槛,还没有过去,不仅极其憎恨厌恶那三名心狠手辣、纵火烧山的老兵油子;就连那些麻木不仁的普通士卒,也被他一并恨在心头。
这人一但犯起了别扭,很多事也会自然而然的被忽略掉……
征北军活下来的老兵们,一直都位于阵线的最前方。这是他们用鲜血与战功换回来的荣耀;所以纵然二路援军的人数众多,但毕竟寸功为立、也不敢与其争锋。
自从队伍停下之后,这些老兵油子们,便半躺半卧地瘫在了地上。他们纷纷脱去了已经被脚汗蒸黏的臭鞋,抓起了地上的细沙土,反复揉搓着脚心,缓解一路急行军积累下来的疲劳;还有一些平日话少的闷葫芦,也选好了干爽避风的地方,如今已经微微打起了鼾声……
咚咚、咚咚、咚咚……
耳听得东边传来一阵沉闷的声响,既像是有人在砸夯土地、也像是古朴厚重的战鼓、又像是巨人前进的脚步之声。而那些正围坐在一起,交流着劫掠经验的老兵油子,此时也纷纷闭口不言,回头望去……
只见一名身材高大、体态健壮,头顶金色虎头盔的大将军,倒擎着这一杆大枪,如同上古传说之中走出来的战神一般英武不凡!由于眼下天色已沉,所以看不清这位大将军的面目五官;只能看出他正迈着不紧不慢的步子,正向自己这边行进……
三名“纵火犯”的其中一人,纳闷的砸了砸嘴:
“啧啧啧,你们瞧瞧,咱陈帅这是鸟枪换炮了!”
“嗨,你那是什么眼神啊!以这位老哥的身量来看,至少也比咱陈大帅,多长了半截腿!”
“哈哈哈,我看你小子还在记恨,昨天陈帅要砍你的脑袋吧!不过你这么一说,好像还真是有点区别……这人比咱陈帅瘦了一圈……”
“不对啊弟兄们!这人可是从东边来的!这要不是陈帅的话……贼你妈,他后面还跟着人呢,敌袭!有敌袭!”
仅率不足千人的小队,便冲出怀庆府的蔡宁,并非不知兵贵神速的道理。只不过,他之所以会故意压制进军速度、尽量延长与敌人交锋的时间,就是为了极限压缩将士们心中的好战之心。
经过他这一番小心布置、满心想要亲口品尝杀戮欲望的夺江营军官们,此时心头已经被嗜血欲望的填满。他们的眼睛,被杀意憋得通红;握紧武器的手背,也绷浮出青蓝色的血管;然而脚下的步子,却不得不跟着蔡宁的小步伐,慢悠悠的向前蠕动!
这实在是太难受了!
其实,这就如同秦军将士对于食物的渴求,必须得到满足一般;人类的欲望,压制的越狠,反弹的也就越厉害。
如今双目血红、胸膛鼓胀的夺江营军官们,渴求一场血战的欲望,就犹如秋日雨后暴涨的河水一般!只待堤岸崩溃之时,滔天的水势必将倒灌入城,摧古拉朽……
而身为军中主将,夺江之魂的蔡大将军,便是负责冲垮河堤的那道巨浪!
第923章 227.盛名之下无虚士
眼见秦军阵前一片大乱,心知时机已到的蔡宁,双膝微屈、双眼紧闭,脚步也陷入了短暂的停滞。趁着突然空下来的战场节奏,蔡宁在一呼一吸之间,吐出了胸中最后一口浊气。随即,他猛然睁开布满血丝的双眼、胸膛满胀,由小腹丹田提气,张口发出一声暴喝:
“杀!!!”
这一声嘶吼,真可谓石破天惊,瞬间将夺江营将士们早已蓄满的杀意,全部释放开来!
紧接着,蔡宁双腿交替如飞、将向前突进的速度、骤然拉至顶点;令人有些奇怪的是,他那高大矫健的身形,却几乎蜷缩成了一条细线。
世间的真理,大半都是彼此相通的。将欲取之,必先予之,做人如是,发力亦如是。身体高度蜷缩的蔡宁,眨眼间跃至那三名纵火犯的身前!此时此刻,他由口鼻之中、同时呼出了一团气息!那声音低沉厚重,仿佛是虚空中传出的一声长叹……
弹指一挥间,蔡宁骤然上步踏地、手腕旋转、两条猿臂轻轻抖动,仿佛一朵忽然绽放的花朵,瞬间在征北军老卒的面前铺展开来;而在他手中那一杆盘龙大枪,也在黄昏中吐露出摄人心魄的寒芒、随着逐渐舒展的身体,闪电般横扫而去!
砰!
一声巨响,夹杂着骨骼碎裂的声音,在战场猝然乍响开来!只见那三名匆匆站起身来的赤膊老兵,被呼啸而来的金属枪杆砸中腹部,并被未消的余劲高高挑飞,狠狠撞在了坚硬无比的山岩之上。
这三名在姚家店纵火的元凶正犯、喷出了漫天血雨。从血液中凌乱的腑脏碎片来看,陈子陵与周长风,应该可以省下三笔价格不菲的汤药费了!
“杀!”
蔡宁的这一记当头炮,真可谓功架十足、精彩纷呈!这种平铺直叙、硬桥硬马的纯粹力道,也最能激发男儿骨子里那股一往无前的豪迈之情!
眼见自家主将唱了一出“满堂红”,其余夺江营的将士们,也齐齐发出一道怒吼,疯狂的涌入敌阵,瞬间将秦军匆匆结成的阵型,冲出了一道巨大的豁口!
蔡宁一枪挑飞三人之后,并未有片刻停歇;他手腕一抖,收枪的同时、再次向前迈出一大步!待前脚踏稳地面的同时,握住枪尾的后手一转一送、借着前冲的力道、又将三名正在满地摸刀的征北军老卒,扎成了一串豆沙馅的“糖葫芦”!
蔡宁深知一点,既深入敌阵当中,身形片刻都不能停歇;所以他放弃了退枪的打算,双手松开枪杆,并抬起右脚、狠狠踹在当先一人的胸膛正中!随即,他腰身借力向上一挑,凌空翻了个跟头,双脚准确地踩在了枪杆尾部!
蔡宁凭借自己的体重,再加上下坠之力,一举将串在枪杆之上的三名敌军,自腹部以下豁为两片!
蔡宁身为箭头人物,他冲的速度越快,后面的将士们也就跟的越紧;片刻之后,他们便将秦军的阵型当中剖开两半,并迅速向阵尾杀去。
对于如今的蔡宁来说,正值一员战将春秋鼎盛的黄金时期。这个年纪的行伍之人,身体状态与战场经验,正在水乳交融、互相成就的默契点上;若终日隐于帅案之后,岂非蹉跎了大好年华?
其实蔡宁本人,也不愿意成为一名稳坐中军,挥斥方遒的儒帅。只不过他出身名门,父亲手握重权,蹿升的速度实在太快了一些。所以直到他担任中州督府之后,便再也没有踏足过那箭雨纷飞、刀枪如林的战场。
蔡宁心里清楚,为将者可以阵前厮杀、身先士卒;但身为一军统帅,他就只能坐镇中军,运筹帷幄,不可意气用事,轻身涉陷。而少年老成的蔡宁,能够接受自身角色的转变;但是能够接受、却并不代表真心喜欢。
其实生在一个这样的家庭当中,谈及个人的喜好,是一件极其奢侈的事情。普通人所忧愁的一日三餐、车马田亩,自蔡宁降生开始,便已经习惯了它们的存在。这些东西对于蔡宁来说,简直如同空气与泥土一般平常,完全无法吸引他的目光。
所以他的幼年时期,大多都只是些无所谓的顺从、或是按部就班的进学。再加上蔡宁本身资质不凡,所以他从未感受过得偿所愿的欣喜、或是求而不得的执念。
这种日子,就如同白水一般寡淡,更会带来那种一眼就能望到底的绝望。
直到有一天,无法继续压抑自己的蔡宁,终于做出了人生当中的第一个选择。他悖逆父亲、冒名入伍;凭借着一手精湛的射术,成为了中州督抚军中的一名长弓手。
直到他手握长弓,与数十名贴身侍卫扮作的同袍弟兄,一起被校尉长派上战场之时;尽管长弓队的位置偏后,但也是他平生第一次感受到,肾上腺素迅速飙升带来的巨大快感!
那种浑身充满了力气、却又手脚发软的撕裂感;那种嗜血的欲望迅速飙升、又在杀戮中得到充分满足的畅快,令年幼的蔡宁目眩神迷、心驰神往。
尽管在初次上阵的时候,他仅射杀了一名身受重伤的南康残兵,自己也未有丝毫损伤;但从那天开始,一贯沉稳的蔡宁,也终于找到了能真正触动自己的事业!
由于家学渊源,自身的能力也极其过硬;所以几场血战下来,通过主动请缨的方式,蔡宁便从一名普普通通的长弓手,变成了先锋军的一名刀盾兵伍长。不久之后,又因他每有战事必奋勇争先、战绩辉煌,功劳卓著,军中职位也自然扶摇直上,最终脱颖而出,被当时的中州督抚,将“蔡大胆”的名号,报到了京城王放那里,为其请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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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放知道了这事之后,也就等于把整件事情摆在了台面上,而蔡熹也只好收回自己暗中派出的几十名护卫,避免被王党中人借题发挥。如此一来,已然暴露身份的蔡宁,更不惜动用相府大公子的势力,以贿赂外加胁迫的方式,唆使顶头上司将他派上战场!
坦白的说,蔡宁的军伍生涯之所以会如此顺遂,的确有深蒙父荫的成分;但王放与周元庆对他的喜爱与推崇,却都是他一刀一枪拼出来的战功、累积而成。如此一员文武双全、忠勇无双的将帅之才,即便没有一个丞相老子,也足矣配得上他如今享受的推崇、饱受的赞誉。
蔡熹蔡显阳的风评,一直都是毁誉参半;可任何人只要提及蔡宁的名号,谁都要挑出一个大拇指来。毕竟凡是富贵到了这般田地的公子哥,即便是学文不成,也绝不会上阵杀敌!
经年累月,旁人便将蔡宁视为一个品德高尚的真君子、撑起北燕半边天的当世名将;可谁也没有想到,促使忠厚沉稳的蔡宁,走到今天这个地步的主要原因,竟是他血液流淌着极度嗜血的欲望作祟!
今日久别重逢的一番杀戮,终于唤醒了他辛苦压抑多年的好战之心。无论是秦军将士痛苦的哀嚎、还是四处飞溅的血液与残肢,甚至包括空气中愈发浓厚的腥甜气味,都令他心底生出一种“蛟龙投海、虎入深山”的大自在。
宛如重获新生的蔡宁,将手中一杆大枪抡动如飞,将已然大乱的秦军,搅的是天翻地覆!杀着杀着,他的盔甲也落下了一层密密麻麻的刀痕;一张中正平和的面孔,也敷满了敌人体内喷溅而出的鲜血,看起来有些狰狞可怖;然而,神色一贯是古井无波的蔡宁,嘴角竟染上了一抹和煦的微笑!
这是一种发自于肺腑当中的病态快乐!
眨眼间,蔡宁用枪尾撞碎了面前一名秦军的胸骨之后,望着其余那些被吓破了胆子、不敢再上前抢攻的秦军将士,自己扶枪在侧、四平八稳地站在了原地。
素来便有北燕第一儒将之称的蔡宁,此时手扶盘龙大枪,缓缓喘匀了气,仰天放声狂笑道:
“陈子陵!陈子陵!是爷们的你就站出来让我瞧瞧!姚家店惨死的乡亲们,找你索命来了!哈哈哈哈哈哈哈……”
十万秦军齐畏首,竟无一人是男儿!
此时此刻,陈子陵手执雁翎刚刀,在人群之中奋力穿梭,想要尽快赶往交战中心;可耳听得蔡宁的一声长啸,原本杀意凛然的他,却突然停住了步子!
怀庆府只是个小城,连百姓带守军都算在一起,撑死了也就只能容纳五万余人而已。可自己麾下近十万的秦军精锐,就明明白白的摆在这里,对方不可能熟视无睹。
此番敌将想趁己方立足未稳,先请自己吃一道下马威;这种做法虽然大胆了一些,但也算是常见战术的一种。可既然战术意图是冲阵袭营,那么为了提高全军回撤的效率与安全性,能够动用的兵力,也是有着严格限制的。
可对方既然带不了多少兵力,又敢点着自己的名姓叫阵,显然是根本没拿刚刚打下河东城的秦军虎狼,当成是一回事!
如果敌军的主将,真的只是怀庆府守将的话,又怎可能有这般雄浑壮阔的气魄与胆色呢!
此时此刻,陈子陵感受到了一股凛冽而锋利的英雄气,扑面而来!
第924章 228.瘸腿的秦军
军中有一大忌,是为兵不识将,将不知兵。兵不识将,则军法不通;将不知兵,则调度不灵。
在两军对垒之际,也有着类似的忌讳,是为局势不清、敌情不明。
曾经数次以少胜多、以弱胜强的沈归,之所以能够精准预测战局的走势,也并不是靠着什么妖术秘法。他一贯的做法,就是通过大批量的情报汇总与分析,再加上一些对于敌军主将性格与习惯等方面的揣摩罢了。说穿了,也是另外一种意义上的“体力活”。
往小处说,掌握敌方主将的生活习惯与出行规律,便可以派出死士结交内应,在饮食水源之中下毒、或是伺机进行暗杀。
往打处说,可以掌握敌军战前的防御力量部署、并试探负责把守城门的将士、以及城中的富户豪绅,是否有策反或是离间的可能性存在。
用武断一些的说法来总结的话,凡两军交战之际,双方情报系统的优劣高低,可以直接决定胜负的最终归属。
可对于秦军来说,情报这个最重要的环节,眼下还是一片空白。
自从关北斗与黑狗两位谛听强援,匆匆赶回南康之后;整个秦军的情报系统,便已经进入了瘫痪状态。所以直到此时此刻,陈子陵还搞不清楚怀庆府的守将,到底是何方神圣;更不清楚对方的兵力部署、以及战术意图。
其实这个重大失误,也不能归咎在陈子陵的头上;因为有关于秦军情报系统的重大缺陷,本就是一个历史遗留问题。
长安城的商业环境极其优越,货物的吞吐量,足可与南康的广陵、申城相媲美。正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长安城的经济发达,所以三秦百姓的生活条件,也普遍更加优越一些。
吃的好,身体发育也就有了充的保障;再加上自然环境与遗传因素的双重影响,所以秦地男儿的体魄,普遍也高大健壮一些。
不过秦军的将士再骁勇善战,前身也只是北燕王朝的西南边军,归于二等军的序列当中。按照兵部制定的规程来说,他们可以拥有哨骑编制,却不能训练谍探。至于军中所需一应情报,都必须交由赤乌进行统一管理。
当然,这也是朝廷遏制手握重兵的封疆大吏,最常见的一种做法、更是为人君主者的基本常识。哪怕是最开明的皇帝,也不会赐予一名边关大将绝对的军事自由。
而对于手握重兵的大将军们来说,身边时刻坐着一群皇帝陛下的“明探”,的确有点束手束脚;可“小报告专业户”的赤乌,就算再恶心人,好歹也能在关键时刻派上用场;总比前朝大燕派去的监军太监,更加实际一些吧?
然而对于心怀不轨的封疆大吏来说,赤乌的探子们,就如同时刻悬在头顶的一把利剑,足矣令他们寝食难安。所以在很多年之前,陈子陵便与周长风讨论过这个问题。
他当时想要建立起一个只属于信安侯府的情报机构,并随便寻个由头,将赤乌彻底赶出三秦大地。而且这个借口、也无所谓是否完美无缺;因为只要有了这种举动,就必然会被天佑帝当成眼中钉,肉中刺。
不过被天佑帝怀恨在心,对于周长风来说,也根本就无所谓;莫非就因为十几个摆不上台面的赤乌探子,周元庆还能逼反了信安侯不成?
不得不说,那个时期的陈子陵,就把周元庆看的极准。周长风心中是否有反意,根本就是人所共知的“秘密”;而周元庆之所以一直按着没动,就是因为同宗一脉的血缘关系,再加上忌惮手足相残的坏名声罢了。所以如果周长风当年能够痛下决心的话,那么周元庆也就只能吃下这个哑巴亏来。
然而,陈子陵看对了天佑帝,却看错了他的主子爷。
信安侯胸怀帝王之志不假,但为人的心胸与格局,都略有些狭窄;而且他也有周家人的通病,极易受名声所累。所以尽管他知道陈子陵的献策,是一个正确的前进方向;但无论如何,他就是无法鼓起与天佑帝“打明牌”的决心与勇气。
所以秦军情报系统的这条瘸腿,就一直拖到了漠北发生内乱的时候,才得以解决。
谛听暗中派人与周长风结盟,并“无偿”提供了大批粮草军械,助其杀回燕京城、一举夺回“帝位”。而周长风有了这样一位强力后援、再加上自知余日无多、军械与粮草又已然装入了自己的口袋,这才“被迫”做出了摊牌的决定。
其实,单从这件小事来说,也能看出周长风多谋而寡决的重大缺陷;周长风并不是没有才能之人;只是他这样的性格,却根本就不是位居九五的那块料!
所以秦军原本的情报系统,一直都是按照北燕朝廷的规制,“外包”给了周长安麾下的赤乌;当周长风登高一呼之后,也是由谛听的黑狗出手,将长安城中的赤乌一举铲除,并取而代之。
说白一点,就只是换了个承包商而已。
尽管谛听办事能力,高出赤乌数倍不止;但他们的组织结构却一向极其隐秘,局外之人难以窥得全豹。如今那两名首脑,又赶回了南康“办事”;所以在如今的秦军之中,压根没人知道,该怎么与谛听的探子进行联络!
而秦军自有的哨骑水平,也只能远远望一眼敌军的城楼之上,有没有守军而已;至于乔装改扮混入城中、打探消息、策反内应之类的技术活,已然超出了他们的能力范围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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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陈子陵本打算与敌将斗上一斗,可耳听对方开口叫阵,他却又停住了脚步。
他回过身去,随手拽过了一名正在正悄悄向后退去的胖子说道:
“认识我吧?你现在就带上几个机灵的弟兄,去咱们左右的山林之中探查一番。记住,彼此之间不要距离太近,以免被人家一锅端了;如果发现敌军伏兵的话,也无需上前交手,悄悄退回本阵便是,听明白了吗?”
其实这名士卒的身材,只是微胖而已,只是脸上的肉异常厚实,不免有些吃亏。此人耳听得陈子陵给自己委派了一个相对安全的差事,立刻连连点头,将脸蛋上的肥肉,甩的是上下翻飞:
“放心吧陈帅,这事就包在我身上了!”
陈子陵皱着眉头、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略作鼓励;随即,他这才扯出一张英雄的面孔,扛起雁翎刀高声喝到:
“敌将休走,陈子陵来也!”
陈子陵的这一声大喊,本是想振奋一下己方颓靡的士气;可没想到前方拥挤不堪的人群,却在他这一声呐喊之下,呼啦一声分开左右!通过这条人胡同,两军主将竟然来了个四目相对!
原来双方之间,仅相隔不到五十步而已!
眼见秦军的将士们收起了兵刃、齐刷刷的闪开了一条人胡同,露出了神色错愕、手执大刀的陈子陵;北燕军的将士们也从善如流,纷纷停下了厮杀的动作,抱着肩膀、嘲弄地等着那一出斗将的经典场面……
此时此刻,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蔡宁与陈子陵二人的身上!
从身体状态来看,如今的陈子陵,虽然也不在全盛时期,但肯定要比刚刚带头冲阵的蔡宁,强上许多;况且局面已然发展到了这步田地,就算是硬着头皮、陈子陵也只能顶上去了。
“敌将通名,我陈某人的刀下,不死无名之鬼!”
陈子陵一挺胸膛,说出了一句非常符合事宜的开场白。
然而蔡宁听到这句十分古典的台词,撇着嘴扭回了头,看着自己身后的几名老弟兄,互相哈哈大笑起来!
身为南康王朝的最大苦主,少年之时便已然名满天下的蔡大将军,已经很多年没有听过如此美妙的话语了!
“想知道本将军的名号,倒也不算困难。等你亲眼见到了判官之后,再向他老人家问个明白吧!看枪”
蔡宁早已经打定了主意,要让陈子陵打上一场糊涂仗。如今“看枪”二字才刚刚出唇、他双脚便迅速向前方奔去、后手同时一转铁枪杆,竟生生舞出了四道枪头!
似白蜡杆那种韧性极佳的木质枪杆,就算是脱手掉在地上,也至少能弹出四道以上的虚影来,算不得是什么新鲜事;可蔡宁手中这杆盘龙枪,就连枪杆都是由精铁打造,乃是一柄实打实的重家伙!
拿着这样的兵刃,能转出四道虚影来,足见其功底之深、力道之猛!
侍卫长出身的陈子陵,见四道枪影直奔自己面门扎来,心知敌将准是个用枪的行家里手!面对这样的高手,他也立刻变得全神贯注起来;右脚轻轻一磕雁翎长刀的刀身,手腕借力轻挽出一片璀璨光华,刀锋向前刀背在后、以倾斜的角度直奔盘龙尖而去。
这记博得了一片喝彩之声的大刀花,并不是陈子陵有意卖弄;而是蔡宁的枪法实在太快,他已经根本来不及换把倒手了。
嗡!
一阵尖锐刺耳的巨响,宣告这场两军主将之间的对决,正式拉开序幕!
第925章 229.高手过招
陈子陵是土生土长的三秦娃娃,自然对大刀这种兵刃青睐有加,看着威风、耍着也足够霸气。而普通人手中的大刀,是以劈、砍、砸、剁为主,一招一式看起来都势沉力猛、令人望而生畏。
可握在行家人手中的大刀,则是以刺、挑、拖、拨为主,刀身不离双手、就连自身的运动轨迹、也极其微小;耍起来也不够威风、甚至还有些丑陋,活像是一个中了邪风的老太太,小心翼翼的端着一枚烧红的炭火盆!
两种不同的用刀路数之间,也不仅仅是观感存在区别而已。前者看似势大力沉,但由于招式过大,所以收招的速度也极其缓慢,必然会留下致命的空门;而后者则全是一些角度与距离上的微妙变化,出招快、变招快、收招更快;而且更重要的是,由于兵器看似笨重,还有些视觉欺骗的效果。
若非行家里手,恐怕谁也想象不到。一把半人来高的大刀,杀招竟然都隐藏在刀头那一抹微小的光亮之中……
边军功夫,以省力为先、以防守为主;要么便是一触就破、要么便是一触既走。毕竟战场上那犹如飞蝗一般密集的箭雨、如同沙海一般拥挤的人潮,既顾不上见招拆招、或是二次补刀;也没有空间耍出一套潇洒飘逸的精妙刀法。
而陈子陵与蔡宁二人,都是边军一脉的顶尖高手。
陈子陵双手握柄、高高举起手中大刀,就仿佛莽夫一般、看似是一招臭了大街的力劈华山。然而当蔡宁的枪尖,迅速探入他的双臂之中、即将点上他的咽喉那一刻;陈子陵忽然一矮身形、以左腋夹紧蔡宁的枪杆,刀刃也恰好紧贴在枪杆之上,并迅速向蔡宁的前手推滑而去!
他这一手变招,简直贼到了骨子里!
陈子陵手中这柄雁翎大刀,乃是产自于谛听的天机工坊,是黑狗赠给这位秦军主帅的见面礼。此刀无论是铸造工艺、还是矿石成色,都是已一等一的上佳之品;以华禹大陆的时下的评判标准来说,几乎不存在任何瑕疵。
此时,以左腋死死钳住盘龙枪的陈子陵,将刀刃紧紧贴在枪杆之上,奋力向前推去;刀刃所过之处,刮出了一阵刺人耳膜的噪音、更擦出了无数火花,煞是好看!
说时迟那时快!在陈子陵全力推动之下,这锋利无比的刀刃、很快便临近了蔡宁握枪的左手……
陈子陵这一招“打蛇随棍上”,就是奔着握枪之人的前手而去!最终的目的,也就是令对方做上一道二选一的题目。
松手缴械、或是断去一手。
从他的招式本身来说,可谓是炉火纯青、功架十足;无论是自身节奏的变化与交替、还是捕捉出手时机的精准程度,也都毫无纰漏可言。
然而蔡宁虽然用的也是边军功夫,但他们二人之间,却存在着一个巨大的差异。陈子陵是侍卫长出身,而蔡宁则是从一个长弓手做起;至少在实战经验方面,他们还有着天差地别之远。
果不其然,眼见陈子陵推刃而来、蔡宁迅速松开了扶住枪杆的双手;随即他不退反进、猫腰弓身、迅速向前扑撞而去!此时的陈子陵,左臂正紧紧夹住枪杆、右手则竖持大刀、正在迅速向前推进的过程之中!双臂齐齐发力的情况下,身体已然没有了回转的余地,根本无法迅速变招迎敌!
眨眼之间、随着“砰”的一声闷响、蔡宁的右肩头,已然狠狠顶在了陈子陵的小腹之上。虽然这一记肩撞、并没有多么强大的杀伤力;却足矣将他原本就开始摇摆的重心与平衡、一举击溃。就在陈子陵向后踉跄之时,蔡宁两条猿臂,已然悄悄盘上陈子陵的腰间;两只如同铁钳般的大手,也在他的背后迅速搭上了扣!
蔡宁前脚迅速一扫、腰杆同时较劲,将重心彻底溃散的陈子陵、拦腰抱起在半空之中,并奋力向侧方丢去!
这两位军中主帅的交手,是真正的生死搏杀,而并非是接头卖艺;所以当陈子陵被甩到半空之中的时候,蔡宁已然反手抽出腰间的飞将剑,分开人群迈着大步、双眼死死盯着半空之中的陈子陵、准备上前进行补刀……
所有人都可以预见的到,当手无寸铁的陈子陵、落在地面上被摔了个七荤八素的那一刻,也就是蔡宁手中的长剑,割下他的首级之时!
对于两位当事人来说,这一招一时之间的交换,真可谓是机关算尽;可站在旁观者的角度,双方比斗的场面,毫无精彩程度可言,时间也非常短暂,令人大失所望。
至于被人抱着腰身摔出去这种事,就算是放在街边流氓打架的情况之下,也很难就此判定谁胜谁负;因为只要没有赶上那个寸劲,落在地上摔一下,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事。
除非,对方有杀人的胆子。
可惜在战场之上,每个人都有杀人的胆子;而且由于战场局势极其混乱,倒在地上,就等于要面临着敌军的补刀、双方将士的互相踩踏、或是战马的铁蹄等等等等……
所以从这个角度来看,二人短暂的一次交手过后,陈子陵败的非常彻底。
斗将斗输了,虽然对士气有些影响,但是却并不影响智力。陈子陵虽然被摔了个灰头土脸,可好歹也是自家主帅;这里围着数万名秦军的将士,焉能看着自家主帅被人割下首级呢?
所以,当蔡宁抽出飞将剑,露出了阵前斩将的意图之后,秦军的将士们便再次一拥而上,与那几百号夺江营军官,再次展开了一场混战……
从这个结果就可以看得出来:有些老派规矩的消亡,的确是顺理成章的事。
然而秦军的将士们,才刚刚被蔡宁等人杀了一个哭爹喊娘;如今陈子陵败下阵来,秦军士气大挫,便更不是蔡宁所部的对手了。双方一冲一撞之后,军威大盛的夺江营弟兄,将匆忙间涌上前来的秦军,再次杀出了一个节节退败……
死几个人,陈子陵完全可以接受;可这场足矣导致秦军将士锐气丧尽的失败,他却无论如何都不能认下来!
“住手!既然斗将,就要分生死!眼下还没有一个结果,你们着的是什么急?”
陈子陵厚着脸皮说出的这一番话,多少都有些耍无赖的嫌疑;但对于向来不肯轻易服输的秦军将士们来说,他这一番说辞,倒也算不得强词夺理。
毕竟一息尚存、战斗不止的精神,一直都是三秦男儿所奉行的真理。
蔡宁一见面色铁青的陈子陵,已然站起身来;心知如果再战下去的话,很难讨到更多便宜不说;而且一旦激出了秦军将士们的血性,恐怕他们这几百号人,就是背后长出一双翅膀,也很难再回到怀庆府中了!
于是,他也没指责陈子陵死不认账,反而还笑着对陈子陵说道:
“陈子陵,如今天色已晚,你我斗将,就当做打了个平手!明日清晨,我便在怀庆府的城头,等着你来找我斗兵!”
“呸,老子现在就结果了你……!!”
一名已然被激出了悍勇之气的征北军老卒,见蔡宁当众卖狂,拎着刀便冲上前去;而蔡宁眉头一皱,双手握住飞将剑,以剑做刀,自对方肩头斜斜斩落……
噗!
一剑过后,这名征北军的老卒,连人带刀被他斩为两截,鲜血喷了蔡宁一头一脸,就如同从血海地狱之中走出来的煞神一般可怖!
蔡宁露出白森森的满口牙齿,用剑尖扫过一众神色愕然的秦军士卒;剑锋所过之处、人人垂首不语。蔡宁见状挤出一声冷笑,随即昂首阔步地走回了怀庆府。
灰头土脸的陈子陵,望着蔡宁远去的背影,百般滋味齐齐涌上心头;而脚步平稳、腰杆笔直的蔡宁,心跳声也犹如冲锋之前擂动的大鼓一般,几乎要从嗓子里蹦出来了!
其实早在率军出征之时,蔡宁的心里就已然七上八下;不过,他也必须走上这么一遭、战上这么一场!
皆因为怀庆府城小墙矮,自己麾下的将士们,又都是一群没闻过血腥味的新丁;想要他们在两军阵前发挥出全部实力,就必然要将自己树立成一个战无不胜的英雄形象!
将乃兵之胆、兵乃将之威,说的就是这样一个道理。
从结果来看,这场关乎于双方士气的豪赌,蔡宁赌对了,也赌赢了。
可如果陈子陵的心态与锐气,没有因为姚家店那一把“不义之火”,而产生巨大波动的话,恐怕他们这几百号人,想要回到怀庆府,至少也得脱下三层皮去!所以蔡宁之所以能取得这场胜利,并不是因为他的勇气、而是恰好撞上了运气。
蔡宁率领稍有损伤的夺江营军官们,大摇大摆的走回了怀庆府中;一场气氛热烈的劳军宴,也早已经摆开了阵势;然而对于秦军的将士们来说,这一夜简直太难熬了!
大败一场的陈子陵,感受着已然低落到了谷底的军心士气,根本不敢想象,明日他率军攻城之际,将会是怎样的一番场景……
经过一整夜的苦思冥想,他终于还是想到了一个极其歹毒的对策!
第926章 230.自投罗网
虽然怀庆府附近的地势,也同样是狭窄险要的山地;但比起他们刚刚经过的五行山脉,已经可以称得上是平坦开阔了。这一路走来,农田的密集程度,也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增加;所以根据陈子陵的推测,附近聚集的村镇州县,也一定不在少数。
对于陈子陵来说,眼下的秦军士气低落,粮草匮乏,都是必须在攻城之前解决的大问题。既然如此的话,索性就给他们放上三天大假,去附近的村庄转上一转……
除了纵兵抢粮之外,陈子陵此举,还有另外一层用意。
敌军兵悍将勇,眼下军中士气正盛,无法与其争夺一时之短长。可如果自己将手下的近十万兵丁,一把撒出去的话;他们立刻就会化为数百上千的小股兵力,毫无规律地在怀庆府周围四处作乱。
届时,眼看中州路百姓惨遭屠戮、村镇府县皆化为一片焦土;那名武艺出众的北燕守将,还能安安稳稳的坐守城池吗?
要知道,怀庆府与神都洛京之间,仅隔一道禹河天堑;虽然彼此之间无法守望相助,但怀庆府发生了何等惨剧,却一定会被洛京看在眼里。如果敌将选择视而不见的话,那么眼下已然隐隐倒向北燕王朝的民心,也会与秦军的暴行相抵消,双方也就重新归于同一起跑线上。
可如果敌军守将出城平乱的话,那么这些四处作乱的秦兵,便足以令怀庆府有数的那点兵力,整日疲于奔命。再者说来,论及小股兵力的遭遇战,无论是人数还是单兵战斗力,秦军的虎狼之师,都定然稳压中州兵一头!
对于纵兵抢粮这件事,陈子陵的态度,已经从开始的不得已而为之、变成如今的“借力打力”;看来凡事只要开了先河,想要再收回去的话,可就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了……
就在不知不觉间,陈子陵已经收起了人性的光辉,开始谋划该如何将蔡宁、乃至北燕王朝,也拉下泥潭。而就在当天夜里,三晋首府——并州城的北门以外,也走来了一名身形肥硕的年轻商人。
“开门!开门!”
由于此时的并州城,正处于交战状态;所以城上的当值军官,并非是来自于并州城的护城军,而是跟在周长安身边的亲卫营。负责今夜当值的亲卫,原本正在城楼里打盹;此时一听城外有人叫门,立刻犹如捕食的猎豹那般、起身抄起长弓、迅速奔出城楼。
只待此人来到城墙之上,随手抽出三支火箭,借火盆引燃之后,直奔城下那道黑影射去……
“我去你大爷的……”
别瞧此人身体肥硕,但动作却异常灵敏;他眼见有三道火光、呈品字形先后袭来,立刻往地上一躺,使出了一个懒驴打滚;就在这短短的一瞬间,竟足足滚出了四五个身位之远!
“别费劲了,火箭是照亮用的,压根也没奔着你去!来者何人,报上名来!”
“呸呸呸,真他娘晦气……以后你这话,最好放在射箭之前说!告诉你们管事的,幽北使节齐返求见!”
“知道了,城外稍待。”
片刻之后,一队手执火把的长弓手,护着一名身披外罩的中年男子,缓缓走上城楼:
“城下之人,可是幽北礼部侍郎齐返?”
“别废话了,我真有急事,赶紧开门!”
“眼下战情紧急,恐有敌探混入城中。本帅看不清尊驾的容貌,是不会贸然打开城门的!你往前走上几步,也好让我看个清楚……”
齐返听着周长风温和的语气,眼珠一转,反而飞速向后退去:
“周长安,你少来这套!我今天来,是有一桩天大的好处要送给你。如果你不想要的话,那我可转身就走了!”
“咋?谁家又运粮食了?你还想半路上切我一刀啊?弓箭手,乱箭将其射翻,死活勿论!”
“行!行!周老四你可真行!过河拆桥、卸磨杀驴、念完经了打和尚!你给我等着!”
“嚯!你还有挺有理!来人啊,给我拿活的,送到我书房来!”
周长风说完之后,一甩袍袖,带着二十名一箭未发的长弓手,又走下了城楼。而军师郑谦则笑着朝城下的齐返拱了拱手,随即用力一挥袍袖,也转身跟了下去。
下一个瞬间,齐返便被不知从何处蹿出的四名壮汉放倒;眨眼间的功夫,便被人五花大绑、并捆在了一根杠子上。这四名壮汉两前两后、就仿佛抬着一口生猪那般、一颠一颠地走进了并州城北门。
又过了大约一刻钟之后,周长安已然穿戴整齐,得意洋洋地走到了齐返面前:
“啧啧啧……齐返啊齐返,我本以为这辈子都见不到你这张胖脸了,这可真是山水有相逢啊!看在你今日自投罗网的份上,我再给你一个说话的机会,死前可还有什么心愿未了啊?”
此时此刻,并州城总督府的书房之中,就只有四人而已。四皇子周长安、军师郑谦,三晋总督王克农,以及刚刚被人松开了绑绳、卸下了杠子的齐返。
郑谦此时紧皱眉头,正捧着一本账簿,反复的核对着什么;而武夫模样的王克农,则右腿跨在圈椅的扶手之上、张开大嘴仰面朝天、睡了一个鼾声如雷;唯有四皇子周长安,面上带着冷笑、不断地绕着“仇家”齐返转圈;看他这副兴致盎然的模样,恐怕距离谈论正事的环节,还有好长一段时间呢。
“别闹了,老子好歹也是幽北使臣,你杀不了我。”
“恩,说的在理。不过我要把你扔出城去、再来上一出乱箭攒身;之后就告诉兴平皇帝,说是秦军误伤,好像也没什么问题吧?”
“四皇子您说笑了;像这样的情况之下,我可能一个人来找您吗?”
“那你带的人,跑得过老子的赤乌吗?”
“不知道,试试看?……”
“……”
郑谦听着二人之间喋喋不休的斗嘴,只觉得满脑子里都是恼人的蚊虫。他反手重重把账本拍在桌上,轻咳一声,没好气的说道:
“咳!说正事。”
周长安回头看了一眼郑谦,稍微扭了扭头,便纳闷的看着齐返问道:
“真是邪门了啊!你耍的那手借鸡下蛋,玩的高明,我周长安也认这个栽。可你既然占了我北燕那么大的便宜,怎么还不赶紧返回幽北呢?莫非真当我北燕人都是软柿子、可以随意揉捏了?
齐返连连摇头,换上了一种极正式的口吻说道:
“四皇子误会了,鸡我借了,蛋我却没吃!而且今日齐某孤身前来,也正是为了解决这件事的。”
“好,毕竟眼下两北乃是同盟关系,出了分歧也总要解决。依我看不如这样;粮食,你们幽北全都拿走,我一粒不要;至于攻城器械嘛,你们幽北与漠北人开战,根本就用不着攻城!既然用不着,那就给我留下来吧。怎么样,这不算欺负你们吧?”
“宽宏大量,合情合理!可惜你却说晚了一些,那批军械,我早已经脱手了!”
“不可能!放眼天下,有充足的财力与需求,能吃进这么大一批军械的人,除了谛听自己,就只有逆贼周长风了!”
“四皇子慧眼如炬,您说的不错,那一批军械,我正是卖回给秦军了。”
周长安听到这里,眼睛微微一眯,看着齐返笑了起来;而郑谦则紧皱眉头,心知周长安动了杀机,倒是也没多说什么;反而是一直都在打鼾的王克农,此时却突然惊醒。
他伸手抹了一把嘴角的口水,反手抽出挂在靴子边上的一把短匕;随即大跨步冲上前来,用膝盖死死磕在齐返的腿窝处,又伸左手接住了对方的下巴、右手则将匕首反抵在齐返的脖颈之间:
“在这做?还是出去做?”
周长安的双眼之中,已然透漏出摄人心魄的寒芒;他刚想抬起手来,制止性格暴躁的王克农,却反而被齐返一连串的话语抢白:
“南康的谛听已经自顾不暇,秦军的粮草和军械也已经断了!我把一部分的粮食和军械卖给秦军,就是为了榨出他们最后的一滴油水!”
听到这一番解释,周长安的神色一怔、周身弥漫的杀机,也瞬间消弭于无形之中;而已然收起笔墨纸砚、打算避开血腥场面的郑谦,也饶有兴致的坐回了自己的位置,甚至还捏起了一块芙蓉糕,就着茶水垫起了肚子!
“有趣,把他放了吧!”
“百里啊,我看还是办了吧?办了干净。”
“放了吧,我还有话问他。”
齐返的这一番抢白,虽然解释的并不清楚;但对于郑谦和周长安来说,已经足够了。
假如谛听真的陷入了内乱之中,无暇顾及秦燕之战的话;那么凭三秦大地本身的存粮,的确还可以维持一段时间;但那些产自于天机工坊的攻城器械,却再也无法得到补充。
没有了粮草的话,周长风还可以从大食商人那里,花高价进口;可如果没有了天机工坊的军械供给,那么就算给他们成功打到燕京城下,又能奈周元庆如何呢?
所以对于齐返辗转脱手的这一批货,周长风连价都没还,便花高价全部吃了进去。
人为什么会吃饭,因为肚子会饿;那周长风为什么会吃进这一批军械,也是因为他还没有放弃继续征伐北燕的打算。
也就是说,他还会再次征兵,并派出第三路援军!
第927章 231.十年磨剑
此次秦燕之战,周长风先后共派出两路大军。第一支本是北燕朝廷的三路西北边军,再加上周长风自己攒下的老底子,人数大约在二十万左右,是为征北军。随着征北军的步伐踏入三晋之后,周长风又征召了近二十万壮丁,顶替了州府护城老兵的班;并将这一伙没见过血的“老兵”,组成了二路援军,也就是现在陈子陵手中的主力军。
北燕朝廷的户部籍册来看,三秦大地的在籍人口,大概不到三百万左右;其中女子去掉半数,老翁与儿童加在一起,则再次减半;所以粗略估算下来,即便籍册有瞒报的情况;但整个三秦大地的壮丁人数,绝超不过八十万这个数字。
只不过近年来三秦大地风调雨顺,民生富庶,新增人口极多;所以即便陈子陵将手中的四十万精兵全部败光、周长风也被迫放弃北伐的大计;但凭着余下的壮丁、以及尚未长大成人的婴孩,三秦大地想要圈地自保的话,也并非没有一战之力。
可如今齐返将这一批“截胡”的军械,辗转卖还给了周长风;除了坑了他一大笔银子之外,也给彻底失去谛听援助的秦军,多出了一个选择的机会。
对于眼下的周长风而言,正面临着一道选择题:是再次强行征兆壮丁,凭借这批军械孤注一掷,强行推进北伐计划?还是就此忍耐下去,全军撤回三秦大地固守,休生养民,以待下一次战机的到来。
从结果来看,既然周长风花费了大把的银子,将这批已然在河东城下大放异彩的攻城器械,重新买回了自己手中;那么他就不可能将这一批攻城利器,堆积在仓库之中,任其慢慢烂成一块块的朽木!
也就是说,秦军第三次加征兵役、支援陈子陵的结果,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了。那么一旦陈子陵再次兵败,那么三秦大地的青壮年男子,也就基本消耗殆尽了!
不得不说,齐返玩的这一手釜底抽薪,堪称心狠手辣!
然而,这个极其残忍的结果,对于日后北燕朝廷平稳收复三秦大地,却有着一锤定音的效果!
长安城毕竟不仅仅是历史悠久、城防坚实的旧都;更是一座拥有近百万人口的超大城市、也是支撑北燕王朝半壁江山的经济中心。如此重要的一座城市,如果他日遭受战火摧毁的话,损失之大,令任何人都绝对无法接受。
皆时周长风已然无兵可征,北燕大军“入城换防”,简直不费吹灰之力!
当周长安发现,自己被齐返耍了之后,早已经在心中将他挫骨扬灰了无数次;然而当齐返再次出现之后,仅仅三两句话过去,周长安便已然忘记了截胡之仇,反而把齐返“请”进了官驿休息;自己则与郑谦和王克农,讨论起了下一步的战略目标。
“哎……陈子陵那个畜生已经疯了,他带人在晋南烧杀抢掠之后,便转向走了禹河北岸、进入了中州境内。从前进方向来推断的话,他应该是打算由中州路冒险突进蓟州,成为石门城与并州城之间的一根钉子。不得不说,他的想法倒是十分大胆,可行性也极高;可最主要的问题是,他能过的了蔡宁那一关吗?”
周长安说完之后,便端起了茶碗,将目光投向了与他同出王放门下的郑谦。
“师弟切莫小看了陈子陵;蔡宁的老部下,被蠢蠢欲动的南康水军、牢牢钉在华江北岸!如今他手里只有两万新丁,这一仗打起来的话,还真就不大好说……”
“那您的意思是……?”
“中州路的事,我们已然帮不上忙、而且也不该帮忙!说来有些惭愧,卧牛城和莲花县的那根钉子,现在已经可以拔了。呵呵,我是真没想到,秦军之中会有这等胆大包天之人,竟敢在咱们数十万大军的眼皮子底下,唱了这么多天的空城计!”
眼下的河东城,已经彻底烂成了一片无人区,方圆百里杳无人烟。所以周长风如果增兵前线的话,除了强攻神都洛京这一条死路之外;就只有北上过龙门古渡、抵达卧牛城这一条路可走。
既然陈子陵已经带着数万大军转道进了中州,那么卧牛城中的数万秦军,显然就是一伙疑兵。
一直百无聊赖的王克农,一听郑谦这话,立刻激动地从圈椅中站起身来!他“扑通”一声单膝跪地,双手抱拳对周长安大声说道:
“末将王克农,愿在大帅驾前讨得此令,亲自率军前去夺回卧牛城!”
周长安摸了摸自己尚未痊愈的伤口,又扭回头来看了看郑谦;二人之间互相对了一个眼神之后,周长安便对着王克农反复摇起了脑袋:
“不成不成,绝对不成!王将军忠诚勇武、十年前也堪称军中一员虎将;但眼下毕竟年近五旬、多年来又身居要职、久疏战阵;万一在战场上有个闪失,我又如何向父皇交代啊!”
“这么说,殿下是认为末将年老体弱,不堪征战了?好好好,末将愿下立军令状!三天……啊不!两天、一天也成!如果我拿不下区区一座卧牛城,定有人会将我的头颅送到燕京城中,向陛下亲自请罪!”
周长安紧皱眉头、沉吟不语;而郑谦也及时跳出来“好言相劝”:
“克农贤兄,您如今已经不是当年的先锋大将军,而是朝廷正二品武官、是三晋总督,不必亲自上阵厮杀!依郑某看来,您还是把这个立功受赏的机会,让给军中那些后生们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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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成!什么狗屁军功、我王克农根本就不在乎!但这上阵杀敌的好机会,我可是眼巴巴地等了十年,就算是天王老子来了,我也不能让!你们要是不让我上阵杀敌的话,我回去就写一封信,让陛下来评评理!”
“克农兄!殿下也是为了您的身体着想啊!这人老不以筋骨为能……”
“四十八岁也叫老吗?好好好,你们要是觉得我王克农不中用了,那就挑几个出类拔萃的后生,来跟我这老头子比划比划!……嘿,咱也别光说不练,你们等着,我现在就去殿下的亲卫营……”
“别别别!”
方才还一直稳坐主位的周长安,一听王克农犯了牛脾气,急忙三步并作两步地跑了过来:
“是我和郑先生有眼无珠,这次就派您去还不行吗?至于军令状不军令状的事、咱们不去提他;待攻城发起之际,您就站在队伍后面,负责给弟兄们压阵……”
“哼!既然殿下已然命我率军攻城,那么该选择何等战法,也就不劳殿下费心了!末将告退,军令状随后就到!”
王克农说完之后,一甩袖子,气哼哼的离开了原本属于自己的书房之中。郑谦则望着对方的背影,语气颇显忧虑的说道:
“哎,激将的力度是不是重了一些……”
“没法子,毕竟咱们谁也无法预料,秦军的后续援军,究竟会在何时渡过龙门川;所以卧牛城必须尽早收复,我等才不会居于被动。”
正如周长安所言,由于他们对卧牛城的秦军,出现了错误判断;不但给三晋百姓造成了无法估量的伤亡与损失,更贻误了围追堵截陈子陵的绝佳战机。如今亡羊补牢,陈子陵所部肯定是无法追上了;但必须要尽快收复卧牛城、死死扼住秦军三次增兵的必经之路。
放下书房之中的“师兄弟”二人不谈,单说负气而走的王克农,直接走出了并州城。
此时的并州城,已然是人满为患。除了郑谦与周长安带来十余万天佑军步卒、还有迅速收缩回防的五万晋州军、以及王克农麾下的两万督府军。讨回将令的王克农,直接回到了位于城东的督府军大营之中。
“王督……您怎么时候回营了?”
“少废话,传令下去,擂鼓、升帐,点员,配甲!”
王克农硬邦邦的扔给了传令官八个大字,大步流星的走入了军营之中。
三通鼓罢,王克农已然披挂齐整、手握一柄江湖人常用的柳叶绵刀,几步便跃在了将台之上。
“弟兄们,这一段时间,华禹大陆打成了一锅热粥,我看着真是眼馋得紧呐!天佑军的弟兄们,打的顽强勇猛,就连四殿下都身受重伤,着实给咱北燕人提气!可再看看咱们,一直都蹲在这并州城中,眼巴巴的看了四十多天,愣是连一口汤都没喝到!刚才,就在刚才,我从四皇子那讨回了一桩天大的美差!弟兄们,咱们终于能上阵杀敌去了!”
其实打仗这种事,对于普通士卒来说,绝对称不上什么好差事!大战之前危战溜号,也一向是军法官与督战队最头疼的问题。然而先锋大将出身的王克农,精心调教了十年的督府军来说,这场大战,就如同久旱逢甘霖一般!
这十年以来,他们跟着王克农冬练三九、夏练三伏,整整十余年来,未有一日有所懈怠。时至今日,三晋督府军中,就连最普通的伙头军,放在任何一个二流军队里,都能成为标杆性的精兵。
终日打熬身体训练阵型战术、却始终得不到半次的实战机会;对于这一伙汗毛都积满了力气的壮汉来说,简直是太折磨人了!
第928章 232.出鞘
王克农这一番话出口,立即在军中激起了一片轩然大波。这些正睡得迷迷糊糊的军汉们,纷纷瞪大了眼睛,彼此讨论着自己听到的话语,究竟是不是一场梦。
一位平日里便深得王克农偏爱的年轻亲兵,终于在大家的推搡怂恿之下,腆着脸皮出声问道:
“那……咱这是跟谁打去啊?”
“你小子把脑袋睡丢了?还能有谁啊,卧牛城的那群白眼狼呗!”
“嗨!这不是白高兴一场吗!打卧牛城有啥意思,屁大点地方,咱一拨冲锋就打下来了,身子还没热呢!……哎对了,我前天进城听戏,里面有句词,叫什么“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要不然咱拿下了卧牛城之后,转道直插长安得了!”
单从这小伙子提出的“意见”之中,就能听出王克农手下的弟兄,都是一群怎样的亡命之徒。不过他的口气虽大,但也不是凭空而来的吹嘘之词!毕竟十年磨炼下来,还能留在王克农身边的老兵,就定然不会是易于之辈。
当然,说回他这个提议本身,那就是四个字的评语:纯属放屁。
“就你小子话多!四皇子就只给了咱三天时间,咱们此去卧牛城,至少还得一天一夜吧?我倒是也想直插长安,一刀剁了周长风那个狗贼的脑袋;可这一路山高水长,咱们又是突袭卧牛城,一不能带粮草、二没有后续支援,总不能直接飞到长安城吧!伙头军!埋锅造饭,吃饱喝足咱们立刻出发!”
深夜子时,并州城东的督府军大营,陷入了一片欢腾的海洋当中;所有将士们的积极性,都被这天大的“好消息”调动了起来!伙头军甚至不知从哪变出来了一百口大肥猪,就在营房的校场之中烧起了肉来,为大军壮行!
而八千主力精锐将士,则一边闻着肉香,一边仔细擦拭着自己的盔甲、反复打磨着兵器的锋刃。每个人的心中,都在憧憬着自己初次上阵杀敌,必须要立下怎样怎样的功劳…
十年磨一年,今朝把示君!
并州城与卧牛城,两地相距四百里左右;如果采取急行军的方式,一天一夜就可以抵达卧牛城下。可这一段不近不远的路程,却硬是被王克农不紧不慢的拖了两日两夜;直到第三天子夜时分,全军才终于抵达了莲花县外五十里处。
由于在大军启程之前,所有人都吃足十二分饱;再加上两日的路程、走的是不紧不慢,肚子里的油水非常充足、也没有出现过度疲劳的趋势。每个人都瞪着一双精神饱满的眼睛,望着前方突然停下脚步的王克农,也不知他在打什么主意……
“弟兄们,前面就是莲花县。而莲花县以南的二十里,就是卧牛城了!大伙说说,这仗咱们该怎么个打法?”
“这还有啥可说的?拎着家伙冲过去,见人就剁不就得了?反正卧牛城的乡亲们,都已经被四皇子救出来了,现在就好端端的住在并州城里呢!现在这一城一县之中,就没他娘一个好人,咱也不怕误伤!”
王克农看着那名颇为受宠的年轻亲兵,冲过去飞起一脚,便直接踹在了他的屁股上:
“我看你是烧肉吃多了,让猪油蒙了心吧?卧牛城虽然不大,可好歹也有四面城墙护着,咱们就硬着头皮往上冲啊?”
“要不然您能当总督爷,我就是个大头兵呢!有话您就直说呗,绕什么弯子啊!”
王克农用目光扫了一眼自己身后的八千精锐,随即沉吟了一番,突然放声大笑起来。就在众人都摸不着头脑、彼此互相打量的时候,王克农已然开口呼唤起了将士的名字:
“王高粱、石头、你们俩带着自己的兄弟,悄悄绕到莲花县南门,以防有漏网之鱼,逃往卧牛城传递消息;尿罐子,三林……再加上王先锋吧,你哥仨脸长得善,换做一身百姓打扮,趁黑摸进莲花县,一定要把敌军的明哨暗哨全都抹个干净。剩下的人,分批小心搜索两侧密林;待见莲花县北门多出一杆红旗之后,迅速进入县城!”
王克农出身先锋军,是个脾气暴躁的好战份子;人长得也五大三粗、声如闷雷,是个典型的“猛张飞”;但他却不是一个头脑愚笨、直撞南墙的死心眼。如同他驳斥“反掏长安”的计划一样,此行他们没带攻城器械、也没有稳定的粮草补给,一旦动作过大,令城中守军有了警觉的话;那么即便能够强行攻下卧牛城,也定然会遭受极大的损失。
舍命强攻,永远都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所以王克农这一计,就是打算顺着周长安与齐返的前路,反向耍一手李代桃僵、瞒天过海之计!待天亮之时,令将士们穿着从莲花县缴获的秦军服饰,诈开卧牛城的北门。皆时全军将士迅速涌入城中,杀毫无准备的秦军一个措手不及!
至于王克农派入莲花县的三位“内应”,也不算是督府军中最出挑强兵悍将;而这三人胜在为人机警,能言善辩,身上也没有半点厮杀汉的典型特征,最适合干“化妆潜入”这种技术活了!
“尿罐子”今年三十有二,生得一张白白净净的书生面皮,说话也向来都细声细语,天生给人一种文质彬彬的印象。他之所以会得了这个不太文雅的诨号,就是因为他在投军之前,的确是个名落孙山的穷秀才;而王克农把他招进军中,也只是想替不善笔墨的自己,寻一个代笔书吏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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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不过王克农带兵极其严苛、无论是伙头军还是民夫,都必须要与主力精锐一同训练。而初投军伍的“尿罐子”,身体羸弱不堪,动一动浑身酸疼,在最初的百日强训之中,终日以泪洗面,更是教头们的重点关注对象;久而久之,就被同袍弟兄取了这么一个诨号。
至于那个被称为“三林”的中年男子,则没有“尿罐子”那么出挑、长着一张典型的“老实脸”!他的身体高大结实,皮肤黝黑发亮,神情木讷呆板,眼神中还带着一丝天生的怯意。他这副尊荣,天生就是那种从未进过城的农家汉子;既不敢大声说话,也不敢与他人对视,就是那种人畜无害的典型顺民!
而王先锋这个名号,也不是王克农最后递补之人的本名。这个在言语之间、对王克农颇为不恭的年轻人,今年才二十出头,从小就是个没大没小、天不怕地不怕的“混人”脾气。
他本是王克农早年在漠北边境巡查之时,从死人堆里刨出来的一名遗孤。
当天王克农得到紧急军情,说是有一伙过了境的漠北马贼,在劫掠过往商队;只可惜当他率军赶去之时,制造出一场血案的马贼、已然逃之夭夭了。由于当时满地都是北燕百姓的尸首,根本就找不出谁才是这名男婴的亲生父母;所以满心自责的王克农,便硬着头皮将他养在了自己身边,一边整军戍边,一边将这孩子抚养长大。
所以这个没大没小、目无尊长的王先锋,是督府军的老兵们看着长起来的,所以才会极受大家的偏爱。至于他这个名字嘛,很显然,也是他的义父——好战份子王克农给他取的。
王先锋生来面嫩,也是二十出头的成年男子了,脸上的婴儿肥却还未曾脱去,所以看起来就像是一名十五六的少年郎而已。
在他们这一行三人得令之后,生的白净文雅的尿罐子,换上了一身阔少爷的衣服;而三林与王先锋,便分别扮成了长随与书童,二人先在空地上画着圈的跑出了一个满身大汗,这才由“忠厚老实”的三林,背起了“自家少爷”尿罐子,没命似得向莲花县北门跑去!
“开门啊!军爷快开门呐!有山贼追杀我们呐!”
扮作书童王先锋,一边扶着脸色惨白的尿罐子、跟着三林跌跌撞撞的脚步向前跑去;一边朝着莲花县寨墙之上的两名秦兵,高声呼唤求救。
此时此刻的莲花县,早已经成了民夫与乱兵的贼窝。两名负责守夜的民夫,原本正聊得热闹,一听寨墙以外有人高声呼喊,刚打算下墙开门,却反而又同时停下了脚步。
“我说兄弟,咱这地界,得有多少日子没见过老百姓了?”
“说的也是,确实有点可疑!不过,我看那少爷穿的可挺阔气,应该有不少油水可榨!要不然咱把弟兄们叫起来,放他们仨进来问问吧?要真是北谍的话,他们也就三个人,肯定闹不过咱们一大帮子……”
“你是不是傻啊!即便真是北谍,那军功也得平分;如果是阔少爷的话,那也得见者有份!话又说回来了,咱俩现在手里有家伙,还怕三个手无寸铁的人吗?”
“可万一人家要是武功高强……”
“叫叫叫!叫人去吧你!我真他妈服你了,这年月还有人嫌银子多的!你看那少爷的脸色,白的跟豆腐是的;再看看那跟班的小细胳膊,还没根柴火粗呢!俩娃娃带着一个苦力,吓得你都快要尿裤子了!我真替你手里和裤裆里那两杆家伙觉得害臊、要不然……”
“行行行你别说了,我不叫人了还不行吗?你以后数落我差不多就得了,刚才我这枪都差点扎你嗓子上了,实在是太气人了……”
第929章 233.封喉
这两位本是民夫的“预备役秦兵”,彼此斗着嘴,缓缓走下了莲花县北门寨墙。其中那名牙尖嘴利、激进贪婪的民夫,悄悄将门打开了一道缝隙,朝着模样机灵、神色慌张的王先锋、轻轻一招手:
“进来!”
王先锋面色大喜、立刻拽着三林的胳膊,三人连滚带爬的滚入了莲花县。而书童模样的王先锋,还未爬起身来,便已然高声嚷着:
“快关门,有土匪追我们!”
两位民夫互相看了一眼,心里的石头都算是落了地!
最近一段时间,卧牛城附近的确正在“闹土匪”不假;可那些杀人不眨眼的土匪,本就是他们秦军将士化妆假扮的。如今看来,这主仆三人,显然就是手脚不利落的弟兄们,脱手的三只肥羊!
如今你等自投罗网,就怪不得我们弟兄心狠手辣了!
“呼……二位官长,小可主仆三人路过此处,偶遇贼匪劫掠,皆赖上苍先祖庇佑,才侥幸逃得生还。然一路仓惶逃窜、在下贱体不堪劳碌,导致旧疾复发……呼……可否劳二位军爷,为我等寻一处僻静之所稍作歇息。日后待临行之际,小可也必有一份厚厚的人心相赠!”
“……哥,他说的是啥意思啊?”
狗眼看人低的书童王先锋,从鼻子里挤出了一声不屑的冷笑;随后便被“尿罐子”瞪了一眼,这才畏惧的缩回了脖子。
“二位官长莫怪…我们在路上遇到了劫匪,好在我这下人腿脚够快,才保住了性命与细软……”
二位民夫一听尿罐子这一番详细介绍,心里也笑开了满山遍野的花朵!看来别人都把读书人叫做“书呆子”,也不是没有道理的事!
而木讷呆滞、满身大汗的三林,也闷闷的补上了一句不合时宜的废话:
“少爷,老爷交代过的,财不能露白。”
“糊涂,二位军爷是官家,还能抢你不成……我……咳咳咳!……唔咳咳咳!”
刚训斥到一半的时候,尿罐子忽然神色一怔、惨白如雪的脸庞、瞬间涌上了一抹病态的红晕,随后便疯狂的咳嗽起来!还未等王先锋手忙脚乱的找出药来,尿罐子咳嗽的声音突然停滞;随即脖子一梗,两眼一翻、便彻底昏死过去。
他这一昏、也将本就用脱了力的三林、一并带倒在地;一时之间,莲花县外一片人仰马翻、闹出了不小的响动。
“癞狗子,你俩在外面闹腾啥呢?”
“冯头,癞狗子早没了,我是胡安。外面也没出啥事,就是大春把火盆给碰翻了!”
“谁碰翻火盆了呀!你别什么事都往我身上赖行不行?上次你偷咱伍长的烧鸡,然后推到我脑袋上……”
外面这一阵喧哗,将住在旁边店房之中的一名官长,从睡梦之中惊醒。此人是正经八百的征北军老卒出身、只是因为大腿受伤,无法跟着陈子陵远征,才被留在了卧牛城中休养。
而卧牛城的主将潘胜,也非常信任征北军的老弟兄,所以才会将莲花县交给他来镇守。
如今他被门外喧哗声惊醒,下意识地朝门外喊了一句诈语;耳听得两名当值的民夫只是互相推诿埋怨,而且诈语没漏出破绽、声音也足够熟悉,便彻底放下心来,扭头继续睡去。
二位民夫几句话安抚了官长的垂询之后、急忙一把推开正在连声呼唤自家少爷的二人,伸出一根手指,威胁着封住了他们喋喋不休的破嘴,随后分别弯下腰去,一左一右、准备搀起那个不省人事的阔少爷……
“呃!”
两条手臂,一黑一白、一细一粗、忽然从背后绕过他们的脖颈,死死勒住了二人的喉咙!猝不及防之下忽然遇袭、二人下意识地想要开口呐喊;可两片嘴唇才刚刚张开,舌头便被臂弯持续施加的力道生生勒了出来、越拉越长……
仅仅无力地挣扎了两三下、这两名做着发财美梦的民夫,就被王先锋与二林生生勒死、还不忘顺手将颈骨扭断。
尿罐子一个鲤鱼打挺蹦了起来,右手一挥,三人便抬着这两具“吊死鬼”、躲进了身后的牛棚当中;片刻之后,两名“民夫”扛着长枪,重新返回了自己的工作岗位;而尿罐子也褪去了行动不便的公子袍,露出了里面的紧绷利落短衣衫,右手倒执一柄短刀,身体紧紧贴着墙根,迅速隐入了黑暗之中。
两名“民夫”大摇大摆的站回了自己的位置,还没过多大一会,便再次爆发了争吵;直引得东西两侧的值守纷纷侧目,并看起了热闹来;吵了一会之后,二人骂骂咧咧的分别向两侧寨墙走去,一边走嘴里还一边嘟囔,说要让弟兄们来给自己评评理……
当东西两侧寨墙的当值民夫,被他们杀了一个猝不及防之后;这二人也不再做作,分别矮下身子、飞速跑向了东侧寨墙,直奔最后两名守夜兵丁而去。
由于东门距离卧牛城最近、周围环境也最安全;所以凡是被安排在这里当值的民夫,警惕性也自然松懈了一筹。
当三林与王先锋“从天而降”、出手扭断二人脖子的时候;这两名麻痹大意的民夫,还互相依靠在一起,沉浸在半睡半醒的梦境之中……
三林与王先锋将四道寨墙的八名守军,全部拔干净之后,便悄无声息的摸下了寨墙,依次将四道大门小心推开,并将一面红色三角旗,插在了北侧寨墙之上。
此时此刻,面色惨白、周身浴血的尿罐子,刚刚从一间大宅院中退身而出。这是他屠尽的第三处宅邸;而他手中的那柄短刀,已经饱饮了不下百余名秦军民夫的鲜血。
虽然最近一段时间,莲花县的辅兵与民夫,小日子过得极其滋润;但他们抢来的每一粒粮食、每一件值钱的宝贝;从另外一种意义上来看,也都算是辛勤劳作的收获。
因为眼下卧牛城附近村镇县乡,已然是十室九空的情况;而那些拥有城墙依托的小型城镇,他们又不敢轻身涉险;所以打算“安安全全出门去、满载而归回家来”,就只能仗着腿脚勤快,多跑上一段距离,去搜索那些无人光顾的偏僻村庄了。
随着劫掠范围的逐渐扩大,他们的体力消耗也飞速增加,往往回到莲花县中,便倒头就睡,雷打不醒。所以当尿罐子蹑手蹑脚潜入房间、悄悄割开他们喉咙的时候;往往这些家伙的“枕边人”、还在毫无知觉的打着呼噜!
此时,当尿罐子发现北侧寨墙,已然挂起红旗的时候;便将自己的第四个目标,定位了距离北墙最近的那间二层小楼。原因倒是也很简单,因为自己分明记得,这里还有一位能够呵斥守卫的官长居住。
这座小楼,原本是一间下等脚店。二层是东家的居所,一层则当中隔开两间,一间摆满了长条凳大方桌,供往来行路的穷苦人搭伙之用;而另外一间,则靠着墙根垒起了两道大通铺,足可容纳三四十人共同休息。
然而,眼下此地已经“人去县空“,那么想住在哪里,也都是随意挑选的事。所以除了那名大腿有伤的征北军老卒之外,也根本没人愿意在条件如此艰苦的地方委屈自己。
这名责任感极强的征北军的老卒,原本乃是京兆军的精锐边军。早年之时、他便拎着刀子,与西疆那群红衣教的番僧玩命;当秦王周长风扯起“义旗”,他又提着脑袋,跟北燕人玩命。
此人作战经验丰富、性格勇猛果敢,深得主将潘胜的信任、与军中将士们的敬重;虽无将帅之才、却也有以身作则的服众之能。
方才北城门的一阵喧哗吵闹、将他从睡梦中惊醒;随后听到两位当值的兵丁的正确回复、他便暗骂了几句、蒙头睡起了回笼觉。
可凡是血水里摔跤打滚的老兵油子,多少都会有些疑神疑鬼的偏执性格;如果这种没由来的直觉,又曾在战场上救过自己性命的话,病情也会再次恶化下去。
由于心里装着事,他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却始终没能续上自己的美梦,反而还越躺越精神!
当他烙完了几十张“大饼”之后,终于长叹一声,随手披上挡风的罩衣,拄过了靠在墙根上的木拐杖、引燃门框边上挂着的灯笼,一瘸一拐地朝门口走去。
其实这种事对他来说,也不算新鲜;只要能够亲眼确认一番,北墙的两名看守,的确平安无事的话;那么反过头来再躺回床上,他就准能一觉到天亮!
然而当这位右臂拄着拐棍,左手举着灯笼的征北军老卒,唉声叹气地迈出了脚店的门槛之时,却突然与不知道从哪跑来的一个人,迎面撞了个满怀……
由于这名老卒的腿脚不便、所以直到被此人重重撞倒在地之时,也根本未曾看清对方的面孔;不过眼下正值深夜,桃花县虽无宵禁的军令,但此人跑的这么急,又刻意避免发出声音,就肯定是有问题的!所以先把自己人都喊醒,是绝对不会出错的事!
多年浴血生涯、将此人的危机嗅觉,调整到了极其敏锐的程度;也帮他在短短的一瞬间、做出了正确判断。
然而正确的判断,却未必能换来正确的结果……
“……来人……唔!!!”
第930章 234.今朝示君
可惜这名机警的老卒,才仅仅喊出了两个字;便被一只格外白皙的大手、死死握住了口鼻;下一个瞬间,他只觉小腹、脖颈、胸口三处要害,先后传来三股剧痛;随即眼前一黑,头脑发沉、很快便重新沉入了睡梦之中。
从此以后,他再也不会遭受偏执与多疑带来的折磨了……
“哈哈哈,我说尿罐子啊,你小子是不是太紧张了呀?下次过转角之前、千万别忘了观察周围的情况,走夜路一定不能心急!”
耳闻一道浑厚的男子声音传来,刚刚杀了人的尿罐子浑身一紧,本想立刻起身抽刀杀敌;又唯恐这名征北军老卒没有死透,不敢放开按住对方口鼻的左手;一时之间,竟有些进退两难的尴尬。
而王克农也没再取笑初次见血的尿罐子,反而大手一挥,对着身后的弟兄们吩咐道:
“半刻钟的时间,给我血洗莲花县!”
眼见北侧寨墙打出红旗,所有正在山林中搜索伏兵的并州督府军,迅速向莲花县扑来。平日里训练严苛的效果、在今夜展露无遗;每一名军官以及士卒,无需他人开口指挥,便明白自己应该做些什么。
深夜子时,督府军精锐不断从三道城门涌入莲花县;尽管没有任何人喧哗吵闹,但在这寂静无声的深夜里,这么密集的脚步声,已然盖不住了。
辅兵的能力再差,终究也是兵,总要比民夫更加机警一些。一个辅兵队长耳闻脚步声格外沉重、便赤着脚板、拎着兵刃,走出卧房查看情况。然而,他才刚刚露出脑袋,立刻就被劈头盖脸而来的钢刀剁翻在地,连仇人的面都没见着,便死了一个糊里糊涂。
那四处响起的哀嚎刺破夜空,惊醒了更多的秦军将士,也令无数的督府军将士,终于品尝到了鲜血的滋味……
没过多久,最先杀开了性子的尿罐子,反而满面为难的带着一个年过半百的“小老头”、走到了莲花县晒谷场正中。
他一脚踹翻对方,随即将略显犹豫的目光、投向了大马金刀坐在一张椅子上的王克农:
“王督,这老者说他原本只是一名农夫,也是咱三晋人,您看是不是……”
“你想饶了他?”
“属下不敢,只是向您请示一番,以免错杀无辜。”
王克农玩味的看了一眼这个秀才出身的尿罐子;随即又将自己的目光,望向了那名提泪横流、屎尿齐下的半大老头。他并未开口盘问什么,只是拉起这老头的双手,一边摩挲、一边仔细打量着他的一双手掌……
片刻之后,他抬起头来问尿罐子:
“错杀无辜的确不该……那我问你,声称自己是民夫、并且也放弃抵抗的人,一共有多少啊?”
“回总督大人的话,属下还没来得及仔细盘查;但估计至少也得在两千以上。这老头是属下看着、最像民夫的一个……”
“杀了吧……”
“是……王督,您的意思是都杀吗?”
尿罐子早就从严苛的整训之中,养成了遵令行事的习惯。尽管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却仍然开口应下了王克农的军令,随后才将自己的眼神,引向那个不住叩头求饶的无辜老儿……
“是,都杀。”
尿罐子神色几经变化,几次张口、却又强行收了回去;直到他提起刀来、拽起了那老头的脖子,终于还是没忍住胸中那一口书生意气:
“王督…我……我就是想讨个明白……”
“宋涟,你想讨的根本不是什么明白,而是所谓的仁义,对是不对!呵,老夫也不怪你,毕竟你是个书生兵,从来就没种过庄稼……你自己看看他的这一双手,握刀发力的虎口,连血痂都还没褪下去呢,你来告诉告诉我,他是哪一路的农夫,莫非是种甘蔗的吗!”
王克农的语气,已然非常严厉了。而本名宋涟的药罐子,也经他这么一点、生出了恍然大悟之感。
若是种植甘蔗的农夫,在收获之时,的确需要奋力劈砍,容易磨伤虎口;但三晋的农夫,大多以种植麦子为生,而且甘蔗也只在气候温暖的南方生长。如果此人真是本地的农夫,那么平日必然常用锄头、镰刀等长杆农具。
收割与劈砍这两种动作,在发力点上存在一定差异;所以指肚磨出的茧子,一定要比虎口更重。
想通这一点之后,尿罐子迅速拉起这老头的右手,看到了虎口处新鲜的伤痕、以及四根手指上几乎已经磨没了的老茧。显然,这老头原本是个农夫不假;但至少在最近这一段时间,他已经将手中耕种的农具,换成了杀人的钢刀。
这分明就是一头贪生怕死、助纣为虐的老畜生!
“宋涟,你给我记住了!在两军疆场之上,凡是拿过武器之人,就算模样再可怜,也都是你的死敌!这是老夫第一次对你解释原因,也是最后一次……”
尿罐子耳边听着王克农的话,双眼直视那个目光充满了怜悯与哀求的老头子,反复在心中给自己鼓着劲。
杀死那些手执钢刀、目露凶光的秦军,尿罐子根本没有半点心理压力、甚至还有些迷恋暴力带来的快感!可即便他如今已经明白,这老头绝对是取死有道;可让他将屠刀挥向这个“貌似平民”的老翁,仍然还是一道很难迈过去的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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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王克农却一改方才低沉厚重的语气,冷不防发出了一声惊雷般的暴喝:
“动手!!!”
呲啦!
被王克农这么一吓,尿罐子右手一抖,竟以误杀的方式,结果这个“无辜的”老者;而王克农则走上前去,拍了拍他的肩膀,没再多说什么。
半刻钟之后,整个莲花县,已然弥漫起了一股腥甜的味道;那鲜红的血液,在火光与月色的映照之下,折射出深紫色的光芒,顺着碎石子铺成的道路,缓慢而安静的流淌……
“弟兄们,都诶我听好了啊!除了负责把守城门之人,全军休整半个时辰。所有人都在莲花县中逛上一逛,找几身体面的秦军衣裳,再检查一下自己的兵器有无破损,就地补充。半个时辰之后,所有人在晒谷场集合,咱们直扑卧牛城!”
这场战斗并不激烈,更像是单方面的屠杀;但对于亲手将莲花县,变成人间炼狱的督府军将士来说,已然逐渐适应了残酷血腥的战场法则。
非友既敌、非生即死,简单到近乎苍白。
半个时辰之后,一小股化装成莲花县辅兵模样的并州督府军,在王先锋的带领之下,来到了卧牛城的北门。
不得不说,虽然潘胜的年纪不大,但陈子陵却并没有错信此人。
强军好带、孬兵也好带,可唯独那些“明兵暗匪”的乱军**,是最难约束的。因为彻底被卸去了枷锁,再加上对于烧杀抢掠的刻意纵容;所以军法的威严,对于他们来说,也已经不复存在了。
至于杀一儆百、砍头立威之类的强硬手段,又很容易会遭到乱军反噬,误了自己的性命。
所以在潘胜接下这个差事的时候,就已经是内忧外患、夹缝求生的尴尬境地;而他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不但会直接影响陈子陵的战略部署;自己也同样是在刀山火海的边上行走,随时都有死于非命的可能。
然而,如今的卧牛城,不但四道城门紧闭,城墙之上防卫森严、灯火通明,就连一个聊天走神的哨兵都没有!
当王先锋带着二十四名伪秦军,来到卧牛城北门以外的时候;离着城门还有两里路,便被一支羽箭,射在了自己的三步开外。
“来者何人?”
“少废话,我们是莲花县的!”
“放肆!少往前进,否则我可要鸣锣了!”
王先锋耳听对方语气不对,立刻伸手止住了身后将士们的脚步;而他也将双手高高扬起,示意自己并没有任何恶意,随即缓缓走到城门前的炭火盆下,将自己的脸庞尽可能凑近火光,并且也换了一个口吻,对城上问话的兵丁回话道:
“各位弟兄不要紧张,我们莲花县来的民夫队;刚才回来了一队弟兄,刚得了一大批军粮,是我家官长命我过来讨令的!”
“你为何而来与我无关,我只听口令或是腰牌!”
“哎,你看!我们这出来的急,忘了问了……”
“莲花县今夜的通行口令也可以!”
“这……”
铛铛铛铛铛……
王先锋连做梦都没有想到,自己仅仅是这么一打磕巴,城上的夜哨连半句多余的话都没再多说,便当机立断地敲响了示警铜锣!情急之下,王先锋面色一寒,为了防止敌军的弓箭,飞起两脚踹翻了照明的炭火盆,便引着身后的弟兄们,一头钻入了官道旁的密林深处。
平心而论,王先锋已然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前后换了两种口吻,甚至还抛出了莫须有的“粮草“作为诱饵,却仍然被守夜兵丁识破。
如此看来,这临危受命的潘胜,果然是少年英雄、天生的将才!这一祸乱兵在他的率领之下,竟然展现出了不逊于征北军精锐的警觉性!
如此一来,不但城门没有诈开、反而还打草惊蛇;这一场即将展开的攻城战,恐怕必然要成为一场刺刀见红的硬仗了!
第931章 235.夺城
隐藏在密林深处、从头到尾看完了全过程的王克农;心知此次失手,也并不能将责任推在王先锋的头上。
众人眼看着城墙上人影晃动,甚至还有不少人,正在将手中的火把,不断朝着王先锋等人方才站立的方向掷来;可唯独众人死死盯着的城门,却连半点响动都没有。
又等了片刻之后,王克农只能长叹一声,便伸手招来了传兵令:
“告诉所有将士们迂回包抄,自敌军城墙上的增援退去开始算起;半刻钟之后、便同时对四道城门发起冲击。”
对于王克农来说,强攻卧牛城,就是没有办法的办法。此时此刻,他能想到的“小花招”都已经用完了,可人家就是不上套!再加上王先锋的失手,已成为了打草惊蛇之举;若是再等下去的话,待天光大亮之时,他们先手夜袭的微小优势,也就荡然无存了……
眼见北城墙之上的三批增援,退去了半刻钟之后;王克农大手一挥,命王先锋、尿罐子、三林、以及另外一个皮肤黝黑、身体矮壮的汉子,四人各领一百人马,迅速向城墙根摸去……
与此同时,负责佯攻的城西方向,传出一声尖锐的响箭、随即一阵箭雨铺天盖地袭来,成功的吸引了墙上守军的注意力;而王先锋等四百人,也正好趁着这个机会,骤然将冲锋的速度提到最高,同时也将手中的钩爪反复摇动起来……
王先锋虽然性格顽劣、但本领却是一等一的出色;若不是如今他的筋骨还没有完全长成,督府军将士们的前三名,至少也得有他一席之位。
随着“叮”的一声脆响,一枚精钢制成的钩爪,在夜空中划出一道高高的抛物线、准确无误地攀上了卧牛城头;而王先锋则一个滑步靠在了墙根之上,先使劲拽了两下、发现钩爪足以吃力之后,双臂一较劲,整个人便犹如猴子爬杆那般灵巧、迅速向两人来高的矮墙攀去……
一名回过神来的秦军老卒,望着城墙上多出来的一枚钩爪,急忙探出头去,向城下观瞧:只见在月光的映照之下、一张似曾相识的娃娃脸,正咬着一柄钢刀,顺着绳索飞速向城头攀爬……
来不及细想,这名秦军老兵立刻抽出刀来、直奔钩爪的绳索后剁去;然而,还未等一刀落下,他便被一枚极其突兀的羽箭、准确射中咽喉;身体向前一栽,便无力地滚落城下……
王克农这一枝百步穿杨的羽箭、也正式宣告卧牛城这场夜袭战,爆发开来!
王先锋的身子极其灵巧,双手交替攀登绳索,仅仅在城墙上荡了四个来回、便已然死死攀住了城墙的箭垛。他双臂一努、腰杆微微一挑,整个人便踩着箭垛的豁口、直接跃上了足有二人宽窄的城墙甬道!
率先登上城墙的王先锋,来不及细想、反手握住原本叼在口中的钢刀,奋力向一名手执火把、匆匆赶来的秦军老卒劈砍而去!有了王先锋奋力冲开的安全地带作为屏障,其余的督府军将士们,也先后攀上了城墙甬道。
负责带队的四人虽然同行,但分工却各不相同。其余的三百人,主要负责死死守住城墙制高点、防止敌人反扑,断绝后续支援;而王先锋这一百人,唯一的职责,便是趁敌军尚未缓过神来的时机,疯狂发起攻势,务求夺取卧牛城北门,放城外大军进城、与秦军打上一场巷战。
眼前是犹如潮水一般涌来的敌军、耳边尽是喊杀与锣鼓的声音;王先锋原本极其灵活的脑子,也被突然涌入的各种信息挤的有些茫然,只知不断挥舞着手中的兵器,与面前的秦军将士浴血奋战……
尿罐子宋涟,原本就是书生出生;所以君子六艺之中的射术,他一日也未曾懈怠。今日他除了那把随身佩戴的短刀之外,还额外背上了一张短弓;可当他攀上城头,引弓搭箭之时,入眼处皆是一片密密麻麻的人影,完全无法瞄准敌军。
宋涟在心中暗自嘲笑了自己一番,随手丢开了这架短弓,抽出了腰间那柄短刀,迅速向王先锋反方向杀去。
黑暗之中,宋涟眼见一道高大威武的黑影、向自己飞奔而来!他强行压住心中的慌乱、无意识间运上了浑身的劲道、劈出了一道耀眼的弧光!宋涟的身体看似纤瘦,实则爆发力极强!如今他这毫无意识、又浑然天成的一刀,速度与威力,都远超平日训练之时!
不过,与想象当中的刃至骨断不同!他这猝不及防的一刀劈砍,的确命中敌军;但刀刃却反馈回了一种涩手的震感,与莲花县割喉的爽滑感,可谓大不相同!
由于宋涟手中的短刀,并非是什么神兵利器;所以他一刀砍在了秦军将士的左肩头,也仅仅破开了皮甲、嵌入骨骼半寸罢了。
当然,普通人若是挨上这么一下,虽然不至于被彻底废掉半边膀子;但至少这场战斗,也已经与此人无缘了;可这名身形高大、体格健硕的征北军老卒,竟然强忍着疼痛、将牙齿磨的咯咯作响、更抬起了握刀的右手,向宋涟的右臂劈斩而去!
嘭!
就在宋涟被对方展现出的悍勇惊呆之时,一名皮肤黝黑的中年汉子,飞起一脚,直接踢中了对方的胸口!只此人生生吃下这猝不及防的一踹、身体迅速倒飞退出去;躺在地上之后,也只是无力地喷出几口血沫,便不再动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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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什么呆,咱们时间不多了,快去把城东甬道守住!”
一脚将对方胸骨踹塌的三林,并没有回头向宋涟邀功;他只是丢下了这么句话,便转过身去,向那些正在朝着钩爪绳索轮动兵刃的秦军杀去……
至于那名与他们三人同来的矮壮汉子,运气着实不怎么样!三林眼睁睁看着、他才刚刚跃上城头、便被一个身形消瘦的秦军辅兵,手中胡乱抡动的一根钉头木棒,准确击中腹部、并直接打下了城墙!
耳听得一声失落的呼喊、与随后而来的重物落地之声;三林心里明白,这位平日沉默寡言的同袍兄弟,恐怕很难救回来了……
然而这就是战场,意外和死亡、随时都有可能发生……
有人成功攀上城头、与不断涌来的秦军站作一团;也有人爬到了半路,便被斩断了绳索、无力的摔在了地上。不过好在卧牛城的城墙不高,那些落下去的将士们,也鲜有当场身亡的例子。
漫无目的地向前突进、最终依然身陷敌军重围的王先锋,几乎是在毫无意识的情况下,一刀扫中了一名刚刚登上台阶的秦军士卒。不得不说,这一刀实在是太寸了,自对方腰部左右贯穿而过,将这名倒霉的秦军士卒拦腰剖腹,带出一蓬腥臭的血液,如同瀑布一般、哗啦啦的落在城墙甬道之上……
王先锋的刀,也并不是什么好刀,能够割开皮甲、并将敌人开膛破腹,已经超过了它所能承受的极限。
早已布满活口的长刀,砍在敌军的脊椎骨上吃力不过、当场断为两截,发出“乒”的一声脆响!而那名正在奋力收殓肠子的秦军,口中也不断发出痛苦哀嚎,刺激着周围每一个人的神经……
然而也正是这一声被淹没在哀嚎与厮杀当中的脆响,竟然将浑浑噩噩的王先锋,突然惊回了身来!
他使劲摇了摇头、将手中的半截断刀、向一名敌军掷去;随后又劈手夺过了那名将死之人的雁翎刀,胡乱抹了一把脸颊上温热黏滑的血液、并伸出舌头舔了舔干燥开裂的嘴唇,两只瞳孔也投射出了雪亮的光芒!
最初的紧张感过去之后,原本稚嫩青涩的王先锋,迅速在充满血腥与杀戮的环境之中,成长为一名合格的老兵……
就在卧牛城的四道城门,同时告急的时候;被传令兵唤醒的潘胜,也披上了铠甲,匆匆赶到敌军攻势最为密集的城西方向。
这城西还有一段距离,潘胜的耳中便挤满了撕心裂肺的哀嚎、与歇斯底里的叫嚷。所以,当他在四名盾牌兵的保护之下登上城墙之后,立刻强行拽来了统管长弓营的校尉,贴在他耳边高声喊道。
“什么情况!”
“有人刚刚在城北诈关,被我军守夜将士识破;大约过了一刻钟之后,增援退下城楼之时,敌军便向四面城墙同时展开攻势。而城西既是最先射出响箭的地方,也是敌人的主攻点。他们提前在密林边缘、埋伏了大批的弓箭手;末将正率领长弓营的弟兄们,与敌军对峙!”
潘胜听完之后,略微沉了一会,又高声呼喊道:
“除了两军互射之外,这里有遭遇敌军针对城墙所展开的攻势吗?”
“暂时没有!”
“蠢货,东西两侧都是密林,敌军根本铺不开阵势,这分明就是佯攻点!传令兵,去看看城南的情况、速速回来报我!”
潘胜恨铁不成钢的推了一把这位长弓营校尉的脑袋;随即便直奔响动最大的城北而去!
由于一个判断的失误,导致秦军将所有长弓手与盾牌兵,被抽调到了最先遭受攻击的西侧城墙;也正是因为这个刻意的布置,他们才躲过了那一轮箭雨洗礼。
身体与战术方面的缺陷,可以通过严苛的训练来弥补;但脑子出现的问题,可就没有那么容易解决了!
第932章 236.北城破
潘胜与四名盾牌兵,随着人群的走向,很快便赶到了城墙的北段。入眼处,皆是身负短兵的敌军将士,正在顺着一根根可笑的绳索,疯狂向城上攀登,并与秦军将士近身绞杀在一起。
潘胜心中暗骂一声“蠢猪”、随即反手抽出刀来,对身边的四名盾牌兵吩咐道:
“已经登上城头的不要去管他,你们先去用盾牌抵住箭垛、再命将士们迅速割断绳索,防止后续敌军登城!”
说完之后,潘胜拎着长刀,直扑敌阵当中最亮眼的一名北燕兵杀去!
自幼生在军中的王先锋、如今已然恢复了冷静的头脑、也适应了喧嚣纷乱的战场环境;非但没有一丝不适、反而还生出一种如鱼得水之感。
正所谓树大招风,潘胜选定了这位极其出挑的敌人之后,既没有高声呐喊、也没有光明正大的邀战;他只是拍了拍身边几名精悍的老卒、带着他们一起向正在大杀大砍的王先锋移动……
王先锋刚刚又缴获了一把秦军的雁翎刀;如今他双刀在手,上下翻飞地抡了一个密不通风,直接将自己的身边砍出了一片真空地带;令那些秦军将士们,竟有些狗咬刺猬、无处下嘴之感。
刚刚又派上了一千生力军的王克农,看着城上疯狂挥舞双刀的王先锋,仿佛看见自己年轻时候的影子;尽管他满心欢喜、嘴上却仍然对身边的弟兄们笑骂道:
“你们看这混小子,活脱脱就是一只大号的螳螂精!而且他这路打法,哪是在耍刀啊,分明就是抽风呢!”
然而王克农的话音未落,只见从城西方向、绕出了一名头戴将军盔的人影。这人抽出腰间钢刀、又拍了拍身边的几名秦军,便直接向勇不可当的万先锋挤去……
只见潘胜分开人群,走到距离王克农十步开外,突然弯下腰来,随即右臂一抡;一枚早已经被打翻在地的炭火盆,带着半盆还在隐隐燃烧的木炭,劈头盖脸地泼砸在了王先锋的脸上!
那青红色的铁炭盆、带着尚未熄灭的木炭,落在王先锋的皮肉之上,发出“嗤啦嗤啦”的声响;一股袅袅的青烟、伴随着焦香的糊味、与王先锋痛苦至极的嘶吼掺杂在一起,一并刺破血腥的夜空。
然而,左手也被炭火盆烫出了一手水泡的潘胜,却仿佛根本没有任何痛觉那般;眼见王先锋痛苦不堪的打落着焦炭,他连半刻都未曾耽误,立即挺刀上前。与其他几名秦军,将王先锋团团围在当中……
噗噗噗……
眨眼之间、数把雁翎钢刀、反复刺捅着王先锋的肚皮,很快就将他的腹部搅成了一团碎肉;当双目喷火的王先锋、凭着惊人的意志力,打算进行殊死一搏之时、又被潘胜一个灵巧的错身让开!
潘胜一手揪住他的发髻,一手抄过他的后腰、脚下再轻轻一带,便将已然必死无疑的王先锋、生生丢下了城楼……
在城下观战的王克农,也亲眼见证了自己从小抚养长大的义子、被敌军残忍杀害的全过程。当王先锋的死尸,重重砸在卧牛城下之时、城墙雉堞上挂着的那一节肠子、也已经开始随风飘扬……王克农只觉双眼炙热、胸口也传来一阵剧痛、顺着这阵夜风,直接向旁边栽去……
当一名贴身近卫、死死将他搂在怀中之后,王克农也瞬间清醒过来。他用尽了全力的力气、一把将近卫推开;又反手取下了大将军盔,解下了胸甲、撕开了中衣,露出了伤痕弥补的胸膛!
“秦贼,杀子之仇不共戴天!将士们,随我冲入城去,杀他们一个鸡犬不留!”
放眼整个北燕王朝,并州路总督王克农,恐怕是唯一从先锋军开始做起,最终成为一路封僵大吏的武官。他的性格豪迈粗放,为人极重义气,再加上熟知军中事物,自然深得将士们的爱戴与信任。
方才,就在方才,所有督抚军的将士们,都亲眼见到了并州督府军最疼爱的的老幺——王先锋,惨死在了秦军那下三滥的手段当中;如今总督王克农、又抱定了亲手复仇的念头,并宣布提前发起了对卧牛城的总攻;所有尚未被派上阵去的将士们,也纷纷发出了愤怒的吼叫,一股脑冲向了卧牛城!
已然年近五旬的王克农,此时披头散发赤裸上身、奋力冲向了敌军兵力最为薄弱的城墙东段。别瞧他如今年事已高,但若是说到上阵杀敌那点事来、放眼整个并州督府军,恐怕也没一个后生,能与他老人家成为对手!
刻骨铭心的杀子之仇,并没有令王克农完全失去理智。他双手紧紧攥住绳索、只在城墙上借了两次力,便已然跃上了城头!
王克农刚刚落在城墙的甬道上、还没来得及抽出刀来、便有一名秦军向自己抡刀劈来!情急之下、王克农仿佛化做了一只动作敏捷的猎豹;身形一矮、右脚向前跨出一大步、便瞬间钻入了对方的刀势内围!
下一个瞬间、王克农肩膀一垂、腰杆一拧、在上右步的同时、以自己的右肘尖、狠狠挑击在了对方的下颌骨,带出了一阵骨骼碎裂之声!一击得手之后、他的右臂迅速展开、顺势揽过敌人的脖颈;同时迈左步抬左手、迅速夺过对方的钢刀;随后右臂往斜下方一带、右膝同时前顶、死死撞在了对手的面庞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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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克农才刚刚登上城楼、便展现出了惊人的战场肉搏经验!他没有将怀中这名半死不活的秦军放开;反而仍以右臂推架着对方,不断抵挡劈向自己面门的兵刃;而左手的钢刀,也挥舞的密不透风,收割着一条又一条敌军将士的性命!
在王克农的奋力冲撞之下,无数秦军将士都被挤下了城墙;即便没有摔出重伤、但也落得个乱刃分尸的下场;而潘胜等人,将存在感极强的王先锋乱刀捅死之后;本打算朝着正围堵在阶梯口的三林袭杀而去、却又被王克农弄出的巨大响动、吸引了目光……
眼看双方距离越拉越近、王克农腰杆一较劲、将身前那具“千刀万剐”的秦军尸体、竟拦腰抱在半空之中!由于此人已经被秦军将士砍成了马蜂窝、一股鲜血形成的瀑布、兜头泼下;直将个赤裸上身的王先锋,染成了一个血人!
紧接着他胸膛一起一伏、双臂同时向前挥舞、将手中那具死尸丢向仇人潘胜;待卸去了负担之后、王克农左手呈虎爪状、右手引刀在后、身体迅速向前狂奔而去……
毫无疑问,这便是方才潘胜害死王先锋的时候、所采用的下三滥招式;如今在王克农手中施展开来,也只是将炭火盆、换成了秦军将士的尸体罢了……
“噗!”
潘胜手中的雁翎刀、不愧是天机工坊的拳头产品。这具尸体飞至半空当中、便被潘胜一刀拦腰斩断;而王克农紧随其后的一记前刺、也被潘胜的左手、恰好抵住了刀柄,仅仅被挑破了一层皮肉而已!
军中的两位主将,就在这样的情况下,对上了“须子”!
与此同时,尿罐子宋涟,与他的十几名弟兄,已然杀下了北侧城楼!早在王先锋遇害之前、他与三林,已然基本控制可以通向城墙的台阶口;这次他带人杀入城下,也并不是为了抢功、只是想去接应负责疏通城门的王先锋所部。
然而,当他带人杀下城墙之后,却被城门洞中密密麻麻的敌军,激出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对于早已杀出了血性的尿罐子来说,敌军人多势众,倒病有什么可怕的;只是他没有见到王先锋的身影,而北城门也仍然紧紧闭合在一起;按照王先锋往日雷厉风行的风格一推断、他的心头立刻浮现出了一丝不祥的预感……
此时堵在城门洞中的守城将士,本是一伙战斗力不强的守夜辅兵。由于城墙甬道实在过于狭窄,无法容纳更多的秦军将士共同作战;所以自打战端一开,他们便被骄狂的征北军老卒赶到了这里,负责看守城门。
如今这群单兵作战能力不强的辅兵,见尿罐子浑身浴血、甲胄凌乱,又看了看与他身后那十几名人人带伤的疲兵,立刻便燃起了以多欺寡的勇气!
“杀啊!”
随着一声怒吼,足有四十几名辅兵齐齐扑上前来、将一头撞入城门洞中的尿罐子等人,湮没在了人群当中。而那些正在不断涌上城墙的征北军老卒,一见辅兵陷入狂热的状态当中,也不再过问、直接向城墙阶梯尽头的三林杀。
然而,仅仅才半刻时间,尿罐子一行十七人,便付出了十五条人命的惨痛代价,也终于将这四十余名仅有群胆的秦军辅兵,杀的是抱头鼠窜、哀嚎连连……
当身负二十四道战疮的尿罐子、发现敌军溃败逃窜之后,便高高扬起自己的下颌、豪迈的仰天长啸起来。他的嘶吼声经过城门洞的聚拢扩散,竟平添几许苍凉萧索之感……
这一阵笑声,也被正在角力的王克农与潘胜听在耳中。随着笑声的消失,一阵城门的响动,无比清晰的传入了二人耳中。
“杀啊!”
城下的并州督府军,骤然爆发了一阵欢呼;而潘胜的一颗心,也瞬间掉进了一个无底洞中……
北城破了!
第933章 237.叫吃与提子
不跟死人较劲、是民间千百年来约定俗成的规矩,哪怕是一个无恶不作、横行乡里的恶霸无赖,也会在其死亡的当天,迎来口碑与人际关系的最顶峰。正所谓“死者为大、人亡债消”;就连那些在赌场里放印子的贵利,都不会刻意为难烂赌鬼的孤儿寡母;所有人也都愿意借这个机会、将自己宽厚、仁慈的一面、展现在其他人的面前。
所以死亡本身,并没有任何价值;但对于活着的人来说,意义却非比寻常。
王先锋也如是一样。
他的虽然年纪不大,可自幼便随义父投身军伍;在这二十载岁月中,几乎从未离开过军营半步。而那些并州督抚军的老兵,更是亲眼看着他从小长大,真可以说比自己的亲生儿子还亲!
除去包括王先锋在内的四百“先登死士”之外;所有被安排在北门战场待命的并州督府军,都亲眼见证了王先锋惨死的具体经过。
随着卧牛城北门的开启、在怒火与复仇双重加持之下的并州督府军,立刻掀起了一波疯狂的攻势!
就在城下齐齐传来一片沸腾之际,城上的潘胜,也瞬间分散了神志;那两条酸痛难当的小臂再也吃不住力、竟险些在王克农的持续施压之下、将刀刃推入自己的肩膀之中!
年近五旬的王克农、也精准的捕捉到了仇家所发生的变化;他见潘胜勉强阻住了自己骤然增加的力道、立刻又开口发出一声歇斯底里的怒吼!紧接着,他趁着潘胜被震到失神的那一刹那、以自己的额头、奋力向对方的鼻梁骨撞去。
在此之前、潘胜抵挡濒临疯狂的王克农,就已经非常勉强了;如今在猝不及防之下、耳边又传来一阵咆哮、眼前也被震出了无数金星!若不是他心中还在期盼、周围的秦军弟兄解决了自己面前的敌人,就能一拥而上、将王克农当场围杀的话;恐怕他早已经在这场硬碰硬的角力之中败下阵来、输掉了自己的性命!
所以王克农的这一记头槌,头晕眼花、双耳轰鸣的潘胜,压根就没看见!他只觉脸庞仿佛被一杆铁锤迎面砸中、那种酸痛涨裂的感觉、直接打天灵盖上,身体也踉跄着向后倒去……
“大潘!”
一名征北军的老卒、眼见口鼻喷血的潘胜、踉跄着向后仰倒,立刻扯着脖子大吼了一声!他拼命拽着身边的一位弟兄、二人并肩向前冲撞而去、成功将是势如疯虎的王克农顶架开来、也将头晕目眩的潘胜让到了更加安全的后方……
当然,如此莽撞的举动,也令他的背后挂上两道足有小臂长短的刀伤……
正在死守内城台阶的三林,此时也刚刚从交战前线撤到后方休整。尽管城中的秦军越聚越多,但受限于地形的原因,他与他手下的兄弟们,只需要同时面对两到四名敌军的攻势!再加上三林素来沉稳朴实,既不会犹如王先锋一般、沉浸在杀戮与暴力的快感之中;也不会像满腹书生意气的尿罐子那般、强行去做那些计划之外的“英雄壮举”。
当三林撤出了交战前沿、四下观瞧一番之后,只见城下那些源源不断、密密麻麻的秦军将士,竟开始变的有些稀疏、、心中倍感奇怪;可当他扭头再看,只见有无数身穿北燕军服之人,正经由自己脚下的城门洞、疯狂涌入卧牛城中…
于是,他便明白了此前那一番欢呼的真正原因!
卧牛城破了……
眼见刚刚疯狂涌入城中的自家弟兄,奋力挥舞着手中兵刃、将聚集在城墙附近的秦军一举冲散;用力过猛的三林,只觉膝盖一软、扑通一声便坐在了滑腻的青石台阶上。
“呼……呼……弟兄们,先别着急追杀敌军。凡是没受伤的,立刻顺着两侧甬道,将四面城墙的所有敌军清理干净。将其他三处城门的弟兄们放入城中之后,再死死守住大门,就算是彻底没咱们的事了…咳咳”
负责带队的三林说完之后,那些尚未过足“血瘾”的弟兄们,便纷纷掉转头去、迅速杀向东西两侧城墙;而三林则拎着布满缺口的钢刀、小心翼翼地顺着黏滑的血腥台阶走下城墙,来到了已然空空如也的城门洞中。
“先锋!尿罐子!”
三林口中不停喊着两位弟兄的名字,又尽力翻过了十几具尸体,却始终没有发现二人的踪迹;于是,他拖着犹如面条一般无力的腿,走到了大氅四开的城门以前,准备重新大门关上、给城中的秦军尝一口“瓮中捉鳖”的滋味……
吱嘎……
随着大门的缓缓闭合、空荡荡的城门洞中,回响起一阵干涩的声音,直刺的人耳膜发痒。可当三林伸手去推动另外半扇城门的时候,竟突然从门后掉出来了一个“物件”……
赫然是背后皮肉翻卷开来、腰间也豁开了三道大口子的“尿罐子”宋涟!
原来,卧牛城北大门的失守,竟是宋涟挥霍了此生最后的气力,谱写出的一首“英雄谣“!
三林紧紧攥着拳头、看着皮肤青白、嘴角含笑的尿罐子;沉默了半晌之后,他换过了宋涟脚边的钢刀,大踏步地向城中走去!
卧牛城的北门一破,满怀怒火的并州督府军,便迅速展开了清理城墙甬道的工作;由于秦军的指挥者潘胜,此时仍然没能从恍惚中缓过神来;所以城北的征北军老卒,眼见敌军攻势凶猛,便只能拖着要死不活的潘胜,缓缓向城西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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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王克农焉能坐视死敌从自己眼前溜走?
“弟兄们快看!那些秦狗死命护住的主子,就是敌军主将!千万不要放走了他!”
血人一般的王克农、站在城墙的箭垛之上登高一呼、既为自家的将士,指明了追杀的方向;也被三名匆匆赶来支援的秦军弓手,映入了眼帘……
好在秦军的箭簇,只是最普通的样式,既没有倒钩,也没有喂毒;再加上战场形势混乱,眼下又正值深夜,所以这三只羽箭、仅仅带飞了王克农右臂上的一块皮肉,并没有命中任何要害!
而王克农首此箭疮、也仅仅停滞了半刻,便将战刀反交左手,再次奔着潘胜的方向追杀而去。
其实王克农的带兵哲学,只用一句话就可以高度概括:不亲冒矢石、则将士不肯用命。
眼见主帅身先士卒、并州督府军的将士们,也个个奋勇当先!反观原本占据主场优势的秦军,出身征北军的精锐老兵本就不多,又都是重伤初愈之身;而民夫与辅兵,也只能欺负欺负老百姓、打一打顺风仗而已。再加上全军将士的主心骨潘胜,就像一条死狗那般、根本无暇指挥作战……
所以当他们眼见王克农臂膀受伤、却再次冲上来之时,也就注定了卧牛城沦陷失守,就是时间问题罢了。
半个时辰之后、右臂紧紧缠着一条血色白布的王克农、与满身煞气的三林,恰好在卧牛城县衙门前碰上了面。
在这一段时间当中,三林已然带人将四道城门全部清理开来;而四道城墙的甬道,也尽数落于己方的掌控之中;也就是说,至今还被困在卧牛城中的秦军将士,就连跳城求生的机会,都已经彻底失去了。
“王督……先锋呢?”
闻听此言,王克农身形颤抖了一番、从嗓子眼里挤出了三个字:
“阵亡了!”
话音一落,两行清泪也顺流而下、在三林那张满面血痂的黑脸之上,犁出了两条非常显眼的痕迹……
“呜……尿罐子也……”
“哭什么?我问你哭什么?打仗哪有不死人的?我们才是笑到最后的赢家!走!跟着我亲手去把仇人的脑袋剁下来,为弟兄们报仇!”
这一老一小拎着布满豁口的钢刀,走入了卧牛城县衙;一阵稀薄的金铁交斥声过后、三林搀着左腰受创的王克农,左手提着一颗血淋淋的人头,大踏步走到了长街之上!
潘胜的阵亡,也就宣告陈子陵布在卧牛城的这颗疑兵孤子,被周长安与郑谦二人生生吃下。没有了卧牛城的遥相呼应、陈子陵手中的近十万精兵,也就成了孤悬海外的一枚孤子。
大龙已断。
周长安之所以迅速收复卧牛城,就是听信了齐返的“小道消息”、打算彻底切断秦军物资的运转通道的一招布局。然而,当周长安拿着卧牛城的捷报,在齐返面前炫耀一番过后,却只得到了一个莫名其妙的回应:
“好像结局不应该如此简单……周长风要是只有这点能耐的话,恐怕也无法经略三秦多年吧?”
其实,也不怪周长安兴奋过度;因为从战略布局的眼光来看,虽然只是失去了小小一座卧牛城,但秦军的现状,已然处于摇摇欲坠的边缘。就连一向稳重的郑谦,也同样想不到秦军还有何翻盘的机会……
然而事情的发展,往往出乎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
齐返仅仅出城转了一圈,便笑呵呵的给周长安带回了一个极其惊人的消息。
周长风竟然策反了函谷关守将,而第三路大军的粮草与军械,也经由水势平缓的渭水运抵函谷关前线;时至今日,敌军的先头部队,已然度过了上阳城,不日即可抵达神都洛京!
第934章 238.神来一笔
原来,秦王周长风砸锅卖铁凑齐的第三路大军,根本没有按照周长安与郑谦所的设想那般行进。他们竟然放弃了已然被陈子陵“一扫而平”的三晋北线——龙门渡;而是改行禹河南岸、走了中州路这条南线进军。
既然已经做出了这个选择,那么秦军进军的路线,也就基本可以固定下来。他们目前占据函谷关为平台,必须要先过三门湾入中州,先打下神都洛京;最后经汜水关渡过禹河,在禹河北岸的怀庆府,与陈子陵所部合兵一处,并顺势对蔡宁所部完成四面合围!
周长风以策反函谷关守将这一招,的确可谓是神来一笔!
北燕方面之所以会忽略掉这条进军路线,就是因为唯一可容纳大军渡河的汜水关渡口,就位于洛京与中州城的中间。也就是说,如果秦军选择这条进军路线的话,就势必先要拿函谷关、再下三门湾;而后接连攻克洛京与汜水关;最后在时刻防备中州城出兵来袭的情况下、迅速渡过禹河。
且不说这四场势必要打的硬仗,消耗会何等巨大;可这中州路的地界上,还拴着一条北燕王朝最厉害的看门恶犬!蔡宁那南天一柱的威名、都是一刀一枪拼出来的光辉战绩,这一点所有人的看在眼里;如果这四场战役之中出了任何差错,很容易就会被蔡宁率领的中州军,彻底拖烂仗的泥潭……
携带着无比沉重的粮草军械、还要在蔡宁经营多年的中州路攻城拔寨;恐怕任何一个有理智的主帅,也不会做出这等糊涂的部署。
只不过,这世间所有的奇迹,也都是由无稽之谈孕育而生的。
当天夜里,秉着小心无大错的原则,周长风还是将齐返的“一家之言”,落于信笺之上,并将自己的疑惑与推断,也尽数写于信中,遣赤乌发往与陈子陵血战正酣的怀庆府。
由于战场形势错综复杂,所以当蔡宁接到赤乌密信之时,已然过去了整整三日。在这三日之中,经过简短休整的秦军第三路援军,也已经安然抵达三门湾城下。
秦军第三路援军的主帅,将新式籍车、机床重弩、二代投石车等来自于天机工坊的攻城器械,一股脑派上了阵前;用一种铺张道几乎与奢侈的密度,将这些攻城器械的真正威力、彻彻底底的展现在了所有人的视线当中。
三门湾守将费昱,尚在府中酣眠、便被一枚拳头大小的碎石击中太阳穴,死在了睡梦当中;而城中的一万守军、连带四万平民百姓,甚至连一个秦军将士的影子都没看见,便被埋在了火海瓦砾之中……
如同河东城一般规模的三门湾,竟然连两个时辰都没能抗住,便宣告彻底失守……
此日,神都洛京知府陈士杰的府邸,迎来了一名赤乌的探子。此人对陈士杰说,周长风派出的第三路秦军,刚刚将三门湾变成了一片废墟;从他们急行军的速度来看、相信不日即可抵达洛京城下。而四殿下周长安,嘱咐他要提前做好守城准备;只要他们能拖过三十日,敌军便会不攻自破。
其实,以洛京城现有的兵力、城防的坚实程度、以及粮食与军械的存储量来看,只要秦军没有不惜代价、昼夜猛攻的决心;任何人想要依城固守百日、也根本不成问题。所以周长安这一番嘱托,也只是鼓励陈士杰一番、以免洛京也会步函谷关的后尘。
而感恩戴德的陈士杰,也对这位赤乌密探拍着胸脯做出了保证。他还刺破了手指发下血誓,说无论谁想要拿下洛京城,都必须先从他的尸体上踏过去!
然而,当赤乌的探子前脚一走,陈世杰立刻换上了一副苦瓜脸、愁眉不展地回到了书房当中。
“陈大人,不知因何事而忧心忡忡呢?”
“嗨,四殿下派来……你是何人!来人啊……唔!!!”
六旬开外的陈士杰,才刚刚开口喊人,便立刻被一只强有力的大手、死死捂住了口鼻;随后,他感觉脖颈之间被抵上一道冰冷,也将他浑身上下的鸡皮疙瘩、都被激了出来:
“嘘……陈大人,不要紧张,在下只是来给您指明一条生路,顺便谈一笔生意罢了,断断不会加害于您。”
一句话说完,这人便随手放开了陈士杰,根本不怕他会再次叫嚷出声。而陈士杰则双眼望向门外,不看来人一眼:
“哼,本官从不与藏头露尾之徒结交、更不会与其有什么生意往来。无论是谁派你来的,回去告诉你的主子,我陈士杰虽然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官,却也有着为国尽忠的勇气!”
“藏头露尾?陈大人,您还是好好看看在下,再表您的忠心、展您的风骨也不迟。”
陈士杰闻声回过头来,只见来者竟是一位五官略嫌阴柔、颌下留着一缕短须的中年男子。
既然对方亮出了家伙,双方又已然照过了面,陈士杰想要再全身而退,恐怕也就有了一定难度。
“好,既然如此的话,那本官也愿闻尊驾之高见。”
“三门湾已破了,这事儿您应该知道吧?”
“我那费贤弟忠义千秋、在阵前与秦军死战不退、最终壮烈殉国,实为吾辈之楷模……”
“陈大人陈大人,您的那位费贤弟,只不过是在睡梦当中,被一块从天而降的碎石砸死;既谈不到忠义千秋、也没有死战不退、更说不上是壮烈殉国。”
接下来,这名男子一边简单的介绍起三门湾的战事情况,一边四处打量起了陈士杰屋中的陈设与布置来。
“哦!老夫明白了!原来尊驾是秦人派来劝降的说客!哈哈哈哈……想我陈士杰虽无才无德、却也多少念过几天的圣贤书、总知道廉耻二字该是如何写法!你们怎敢视我陈士杰、如同函谷关那只江姓媚犬一般无耻!罢了罢了,有道是两国交兵、不杀来使!今日本官便放你安然离开洛京;只待明日清晨十分,老夫自会手提三尺剑,率领洛京军民百姓,与尔秦贼等决一死战!”
这一番话,真可谓是慷慨激昂,就连陈士杰本人说完之后,都从心底生出一股豪迈之情、眼中也隐隐有泪光闪烁……
“陈大人一身上古贤士之风、胸怀无双国士之义、委实令在下万分钦佩。只不过尊驾替天子牧民一方、经略洛京已二十八载有余;对于此地的山川河流、草木民生,也自然是了如指掌咯?”
“呵,为官一任,理当如此。”
“好!”
听到这里,这名中年男子拍了一下巴掌,随即上身前倾、压低了声音对陈士杰说道:
“神都洛京,在籍民户三十万余、有民八十万余。按照北燕朝廷的官储粮规制推断,那一十八座官储粮仓,也足够城中军民百日用度。”
“呵,我洛京城仓廪充实……”
“陈大人别急,先听在下把话说完。洛京城的护城兵勇,常备军力约有两万之数;待战事爆发、也可迅速征补至五万劲卒。神都洛京历史悠久,城防坚实牢靠;自陈大人上任以来,更是三年修一次河道、五年补一次城防,真可谓固若金汤、鬼神难渡……”
“这……你究竟是什么意思?”
“陈大人,正所谓说话听声、锣鼓听音;把事说的太明白了,容易失了体面……您说呢?”
接下来,此人仍然没有说到正题,只是继续如数家珍的阐述着有关洛京城的林林总总。随着对方的账目越说越细致、陈士杰也逐渐回过了神来!他这哪是在考较自己的政绩啊!分明就是在告诉自己一个事实:
这座洛京城,其实任何人守不住了!
谁家里的事,谁自己心里最清楚。尽管此人叙述的账目,都是北燕户部登记在册的官帐;但陈士杰作为始作俑者,当然清楚这其中究竟有多少猫腻了。
平心而论,陈士杰此人老成持重,又是正经八百的头榜进士出身;再加上他与皇后娘娘还勾着一门远亲,所以才能在洛京城这么重要的地方,足足干了近三十个年头。
对于他来说,每五年一次的翻修城墙、究竟花了多少银子;一十八座官粮仓里,又存着多少来自于粮行大户的“顶账货”;那些在籍的兵丁乡勇、有多少是吃空饷的白丁;军械铠甲的存储量之中,又有多少亏空……这些小把戏旁人无从得知、也不敢问起,但陈士杰自己却心中有数。
的确,从账面上来看,秦军想要在百日之内拿下神都洛京城,不亚于痴人说梦一般;但陈士杰恍然大悟之后,自己略一思量,便已然估算出了其中的巨大差异。
十天,最多只能守住十天而已!
此人眼看陈士杰汗如雨下、又立刻从怀中取出了一本薄账,扔在了陈士杰的面前。
陈世杰拿起翻开一看,其中桩桩件件、俱是这二十八年之间,自己与本地富户豪绅互相勾结、亏空朝廷的账目!
公平的说,陈士杰并不算是一个典型的巨贪酷吏;甚至在他为官之初的三年当中,还谨守着清廉奉公的底线!只不过那些久居中州路的豪绅富户,也没有一个是省油的灯啊!
古往今来,有无数的清廉官吏、正人君子;就在这片历史悠久的土地上,被这群士绅豪商拉下了泥潭。而陈士杰这个小小的皇后外戚、又如何扛得住那些看不见寒芒、摸不着锋刃的软刀子呢?
再硬的骨头,终究也会被银子泡软泡酥!
第935章 239.东边不亮西边亮
其实从朝廷法律上来说,这名男子手中的这本小花账,充其量只能算作是一本手札、并不具备任何法律效益;更不可能凭借此物、去绊倒一个天子姻亲、又即将致仕的清流官员!再加上北燕王朝风雨飘摇、即便陈士杰拍着胸脯认下全部罪状,天佑帝周元庆也只能装作不知道一样、既不敢拿他开刀、也来不及阵前换将。
说来也有些可笑,陈士杰虽是个不折不扣的国蠹民贼;但他在洛京城为官数十载、却博得了一个清流廉洁的好官声!
虽说玩的都是一个“贪”字,可陈士杰的玩法,却与其他同僚大不相同。
比如说三年一次的修河清淤银子,他非但不贪,反而还坚持铁面无私、廉洁奉公;每日必亲赴现场监工不说、更恨不得将一枚铜板掰成两半来用;光是滥竽充数、好坏掺半的奸商,他就亲手杀了不下二十个之多!
再比如说每年初春时节、朝廷发给农夫的助苗银,难免有些截留与亏空;他不但会拿出自己的官俸、去尽量贴补那些户部老爷们留下来的空白;更会高薪请来一些技艺高明的庄稼把式、去挨家挨户的指导辅助。
至于赈灾与救急的一十八座官粮仓、百年也派不上一次用场的城防设施;明显冗员的护城兵勇;以及烂在军仓之中的皮甲与刀枪……凡是有关于这种方面的贪墨,陈士杰觉得里所以当、出手也毫不留情,甚至还颇有些替朝廷分忧解难的自豪感!
至于洛京本地的民众,感念于这位青天大老爷的爱民如子、勤勉克己;吏部每三年一次的小考、五年一度的大评,都会有洛京城本地的百姓,连夜为他赶制万民伞,并徒步送往京城!若非民意如此、仅凭他皇后外戚远亲的身份、也无法在同一个地方,干上近三十年之久!
至于说陈士杰日常生活的标准,明显超出了他的官饷这件事嘛……人家毕竟是皇后娘娘的亲戚,即便吃龙肝凤髓、拥娇妻美妾、那也是合情合理的事!
根据陈士杰的所作所为、与所谓的“道德标准”来看的话,他显然是一个贪图享乐、并且极重名声之人;不算坏、但也算不上好,只是个普通人而已。
自古文官惜名、武将好战,这原本无可厚非。然而陈士杰已然滚进了烟花院、却非要随身扛着个贞节牌坊,未免有些恬不知耻。
享受了一世清流美名的陈世杰,仅仅翻看了三五页,整个身子就已经全都被冷汗给打透了!他迅速将手中的账簿一合,在对方玩味的注视之中,飞速放在灯火下引燃……
此人望着账簿燃烧出的火苗,不禁哑然失笑:
“我说陈大人,您不会天真的以为,这破玩意儿会是孤本吧?”
正所谓关心则乱,陈士杰唯恐自己晚节不保、竟在方寸大乱之下、做出了这等蠢事。如今他被对方出言讥讽、自己也回过神来、一时之间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只是呆呆地看着脚下那一捧黑灰、沉默不语……
“呵呵……其实陈大人也无需如此羞愧,毕竟就您荷包里那仨瓜俩枣,根本就不算什么问题;别说与京中的显阳公相提并论;就连一向仗义疏财、急公好义的王放,真查起来,也不见得比您干净到哪去!至于在下给你看这本账簿,也没有半分要挟的意思;我只是想要问一问您,如此的北燕朝廷,真的值得您为其尽忠吗?”
这一句话,算是打到了陈士杰的心坎上。正所谓大奸似忠、大伪似真;几十年身不由己的贪下来、至少在他自己的视角当中,凡是他出手贪墨的地方,必然是朝廷的过错!比如说那十八座如同山岳一般腐烂的粮仓、每年要浪费多少好粮食!官仓当中的老鼠,一个个吃的比猫还要肥壮!即便有人过来拿它,也根本就跑不动步子!
再说那些昂贵的皮甲与军械,每年腐烂锈蚀的浪费,更是一个天文数字!就因为燕京城那群蠢货一拍脑门、北燕每年要有多少民脂民膏、最终要付之东流呢!
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啊!
见陈士杰抬起头来、双眼注视着自己,此人急忙趁热打铁说到:
“话又说回来了,陈大人也是读书人出身,自当知晓皇位传承的礼法与规则。古往今来,都遵从着父死子继、兄终弟及的方式;而老秦王周公元翎,即是先皇长子、又是家中长兄;从祖宗礼法来说,先王驾崩、理应是嫡长子秦王一脉继位,断无废长立幼之理!”
中年男子的这一番话,将陈士杰的思绪、又拉扯到了当年的一桩悬案当中。有关于老秦王与天佑帝这档子事,直到现在,也没人能说出个一二三四来。皆因为当年先王驾崩之时、秦王正在与西疆人浴血奋战,并没来得及见父皇最后一面;当他携大胜之势,班师回朝之后;陛下三子元庆,已然登基坐殿、称孤道寡了!
虽然事后看来、一应的人证物证,全都表明先王就是在弥留之际、将皇位传给了周元庆;可当时秦王毕竟不在京城,周元庆想要做任何事、也都有着充足的时间与能力!
比如矫诏。
其实,这种事就如同两口子过日子一般;只要一方心底产生了怀疑;那么这个怀疑,就永远都不会彻底消除。
此人把话题引到这里,才总算是进入了正题。此时他的来意也十分清晰,正如陈士杰所料一般,就是为了劝降而来!
陈士杰沉默了半晌,沙哑着嗓子、只说出了一句外强中干的话来:
“话嘛……倒也的确有您这么一说,只不过尊驾却选错了对象。陈某人虽然久御洛京,但终究也只不过是个区区三品知府而已…有关天家之事,在下万万不敢置喙”
陈士杰的话虽然没有明说,却已然暗中向对方表明了心迹。至少周元庆头上那个华禹正统的名份,已然在他的心目当中,打上了一个问号。
其实,陈士杰打心里想要接受这个说法;因为拨乱反正、总比叛国投敌来的更加好听一些……
此人花费这么大一番功夫劝降,却并没有对陈士杰做出任何许诺,这也是他的高明之处。
陈士杰年事已高、余日不多、官路也算是走到头了。而且就算秦军许给他的官职再高、也绝不会比一个洛京知府来的更加实惠;就算许给他的银子再多、如今的陈士杰已然志不在此、也就毫无诱惑力可言。
所以此人选定的主攻方向,便直接放在了陈士杰最看重的名声之上。经过他的一番启发与诱导、陈士杰的心里、也隐隐生出了一种奇怪的念头来
眼下如果自己率军死守洛京,那么不出十日,繁花似锦的古都洛京,也同样会如同三门湾一般、在秦军的攻城器械的轰击之下、最终沦为一片废土瓦砾。
皆时,自己的确是死战报国、忠义千秋;但明眼人一想,也根本不难找出其中的破绽。因为洛阳城的失守,与城防、军械、粮草、兵丁的巨额亏空,都有着直接关系。
彼时东窗事发,那么自己也会瞬间从一个绝世清流、变为一个虚伪贪婪的小人。无论秦燕之战最终鹿死谁手,他陈士杰的名字,都必然会被钉在北燕王朝的耻辱柱上、被后世子孙唾骂耻笑……
可如果自己大开城门,放秦军入主洛京之后;自己便立刻辞官不做、带着万贯家财远遁南康,就此过上富贵的隐居生活。如此一来,结果也就完全不同了。
首先他可以旧事重提、全面否定周元庆承袭北燕正统的资格,从此占上匡扶天家正统的臣子大义,于名节无损。
其次,这座“驴粪蛋表面光”的洛京城、也不会遭受战火的洗礼,那些豆腐渣工程,也自然不会大白于天下。皆时,他已然打着“忠臣不事二主”的名义隐退、既保留了清白之身,也可以将这个棘手的烂摊子、神不知鬼不觉地交给下一任洛京知府。
最后,他还可以在南康著书立传、详细写出北燕官场的黑暗与腐朽、并将自己甘受背主污名、也要保全洛京城数十万百姓的仁义之举、彻底大白于天下……
如此看来,也怪不得费昱那个莽夫,会着了他们的道!此人手段的确高明,对洛京城更是志在必得!他所有的努力,都是在给自己铺台阶、递门槛,怂恿自己迈出那石破天惊的一大步……
眼见陈士杰脸色几经更变、却始终不愿开口做出保证之时;这名男子捋着自己的短须,轻轻笑了出来:
“呵,如果我猜的没错,陈大人应该是在担心,我等最终会功亏一篑吧?”
正如此人所说,“拨乱反正“的结果再美妙,可只要秦军一败、那么他所有的盘外招、也都会变成镜花水月!
“陈大人,不知若是在下能给你一个秦军绝对不会失败的理由,你又是否愿意与我立下书面文约呢?当然,这一纸文约,我也会在大军进城之日,再亲手交还与你。”
陈士杰听到这里,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急忙追问起来:
“哦?贵军还拥有一个绝对不会失败的理由?老朽洗耳恭听……”
第936章 240.地动山摇
人在话语之中的遣词琢句,往往会暴露很多信息。就比如说如今的陈士杰,自我称呼已经从原来的“本官”、变成了如今的“老朽”,足见在其内心之中、已经被来者的一番话语所打动了。
接下来的问题,就只看此人口中所谓的“必胜筹码”,是不是拥有足够沉重的份量了!
“来时仓促,忘了自我介绍一番。在下姓项、单名一个青字;蒙恩师阳灵公所赐、字表阴山。天佑四十年恩科,在下曾有幸高中榜眼;经三年太学院深造之后、便被蔡右相发往礼部为官,做了一任小小的闲差。去年,在下走了一步大运,蒙天佑帝看中、出任巴蜀道巡抚一职;如今、在下受巴蜀道总督祝云涛的引荐,已然投身于秦王帐下,全权负责第三路秦军的大小事宜!”
陈士杰听完之后,瞪大了两只眼睛、神色呆滞地望着侃侃而谈的项青,半天都没能说出一句话来;而项青说完之后等了一会,见对方仍然还是那副雷殛电打的呆滞模样,只好伸手将自己的北燕官印由腰间解下、轻轻推到了陈士杰的手边:
“眼下两军对垒,在下身为秦军主将,却孤身前往敌阵、与陈大人相会,已然足够表明我秦军的诚意了;至于项某人身份的真伪嘛……陈大人既然与在下同殿称臣、理应识得此物,真伪一验便知!”
项青说完之后,陈士杰停顿了半晌、又将刚刚伸出去的右手缩了回来:
“下官……草民自会携洛京官员百姓、箪食壶浆、以迎王师入城!”
两日之后,第三路秦军的先锋营,已然抵达了洛京城东的三十里外;而与陈子陵麾下的数万乱军、游斗数日的蔡宁,今日也终于迎来了难得的清闲。
在过去的几日当中,陈子陵把麾下的秦军将士全部撒了出去,也将整个怀庆府以西的村镇县乡、全部屠戮劫掠一空;而蔡宁虽手握两万精兵、却必须留下一半兵力固守城池;以防陈子陵耍一手调虎离山之计、趁虚强攻怀庆府。
然而这一万精兵散了出去,对上近十万之众的秦军乱兵来说,简直就是杯水车薪;不仅没救下多少中州乡亲们,反而第一天就折损了八百余人!若不是蔡宁亡羊补牢,将一百人的小队重新打散整编、变为五百人的中队;恐怕死在秦军匪兵手下的弟兄、还要再翻出几个跟头去!
今日清晨,蔡宁整军备马、照例在校场等着哨骑兵回禀秦军乱兵的具体动向;然而当哨骑回城之时、却给他带来了一个颇为奇怪的消息。
今日陈子陵将全军将士集结于一处,既没有向怀庆府移动、也未放出任何一支乱军劫掠地方。
就在蔡宁百思不得其解之时、赤乌的探子突然前来禀报,说今日凌晨时分、秦军的第三路援军拔营起寨;按照路程与速度推断、如今应该已然抵达洛京城下、大战一触即发!
有了这个及时的消息参考,陈子陵其人的战略意图,也就变得昭然若揭。
如果洛京战事吃紧、秦军久攻不下的话;那么陈子陵便只能率众强行攻城,至少也要把自己这个暂时“无用之人”、牢牢拖死在怀庆府。
怀庆府距离洛京、仅仅隔着一条禹河而已;大军虽然无法安然渡过,但如果仅有蔡宁一人的话,想要横渡禹河,也并不存在任何问题。如果陈子陵仍然纵兵作乱、围怀庆府而不攻的话;那么两军将士继续捉起迷藏,多他蔡宁一个不多、少他蔡宁一个也不少。
可反观神都洛京,如今却只有一个老文官陈士杰坐镇;此人在民生经济方面的能力如何、陈子陵并不知晓;但他是个正统文官出身、对于兵家之事,定然是个纯粹的外行人!
尽管项青凭借着器械之威、生生打没了一个三门湾;但中州路总督蔡宁、与三门湾守将费昱二人相比,可有着天差地别之远。
蔡宁虽顶着个丞相府大公子的名头,但他好歹也凭着七拼八凑的杂牌水军、外加几十艘摆不上台面的破船、将水战无敌的南康王朝、死死拦在了华江以南。他打了一辈子的穷仗,如今给他一座都城级别的城防设施、人口充足的青壮资源、再加上足够维系百日的粮草军械储备……
说句实在的话,陈子陵认为同样也是文人出身的项青,与蔡大将军交兵对垒,就只有全军覆没这一个结果!
所以陈子陵只能收拢大军、并做出随时可能攻城的模样,令蔡宁不敢贸然出城过河、参与到洛京防御战当中。
对于陈子陵来说,此战最好的结果,就是洛京一触即溃;守军或全军覆没、或向北而逃,都是可以接受的结果。只要不伤筋动骨、拿下了神都洛京的话,对于中州路的正面战场来说、也会迎来一个巨大的转机。
一旦洛京沦陷,那么扼守怀庆府、死死掐住秦军脖子的蔡宁,如果不尽快率军后撤的话;那么待攻克洛京的第三路援军、从汜水关渡过禹河之后,秦军也就完成了对于怀庆府的四面合围。
皆时,无论是那两万中州兵、还是蔡大公子自己,都会被一并包了饺子,插翅难逃。
所以今时今日的陈子陵、一点都不着急了。经过这几天的大肆劫掠,本是孤军深入的秦军,也算是搜罗到了一些粮食。以眼下这种情况而言,他完全有耗下去的底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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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要蔡宁坐视洛京告急而不顾,那么他也绝不会轻易强攻怀庆府;如果洛京之战形成僵局、蔡宁也有离开怀庆府的意向,那么他便会开启对怀庆府的强攻之势;如果洛京一触即溃、而蔡宁率军北逃的话,那么他便会立刻扑上前去、死死咬住仓惶逃窜的蔡宁!
这一口鲜血淋漓的大腿肉,蔡宁他必须给!
陈子陵能想到的事,蔡宁也自然不会一无所知。他原以为并州城的王克农釜底抽薪、将陈子陵下在卧牛城那一步暗棋拔除之后,这十万秦军也就被彻底逼上了绝路;可万没想到,一向畏首畏尾的周长风,竟然如此果断的赌上了自己最后的一点家当,而且开进速度之快、函谷关的临阵倒戈、都远超蔡宁的意料之外。
如今看起来,反而是自己被逼到了悬崖边缘。
从兵法的角度来讲,自己应该立刻放弃小城怀庆府、将大部队调往唯一的大型城市——蓟州石门城;而自己则亲率小股精兵、潜伏在汜水关对岸、伺机在对方半渡之际突然杀出、用命去赌一赌唯一的希望,将敌军的王牌——天机工坊的军械,沉入那滔滔不绝的禹河之中。
可怀庆府一丢,整个中州以北、蓟州以南、便再无险可守;而已然被秦军吞入口中的三晋、中州、乃至半个蓟州,也会尽数落于周长风的腹中。且不说生灵涂炭、万民受苦之类“小事”;单说死死扎在三晋并州城的天佑军,也同样会落入孤立无援、困守危城的绝境。
其实,蔡宁之所以会如此踌躇,只是因为此时此刻的他,尚不知第三路秦军的领军之人,乃是北燕叛徒项青。否则的话,一切的问题,也就都不成问题了。
因为项青本是巴蜀道的巡抚,是天佑帝周元庆,向铁板一块的巴蜀道、搀入的一粒沙子。如今项青摇身一变、成了周长风的入幕之宾、更率领第三路秦军出征北燕、立场也就不言而喻了。
手握十五万巴蜀军、却一直按兵不动的祝云涛,终于在最关键的时刻,捕捉到了自己想要的战机、并做出了最后的选择。
整整一个上午,蔡宁都紧绷着神经,等着赤乌的探子,为他带回洛京的详细战况;一旦洛京战情不利,他便立刻会着手安排撤军事宜。
而心头一块巨石刚刚落地的陈子陵,正躺在柔软的草料堆中,咀嚼着手下人孝敬的卤肉,等待着项青第一次试探过后、派人送来洛京城防的具体情况。
直到黄昏时分,双方几乎同时得到了洛京战场的确切消息。
今日正午时分、洛京知府陈士杰、携大小文武官员、士绅百姓、出城恭迎秦军入城换防。待秦军主力自洛京东门、开入城中之时,洛京城早已净水泼街、黄土垫道,更有中州商会集体出资,在大街之上摆开了一场连天宴,慰劳秦军将士……
中州路的首府、千年古都洛京城,一箭未发、一阵未见,降了。
蔡宁听完之后,身子瞬间摇晃起来;随即他双手紧紧扶住自己身边的一杆蔡字将旗、张口喷出了一蓬鲜血、随即紧咬牙关躺倒在地、不省人事了。
而陈子陵听到这个消息之后,也不敢相信这竟然会是真的!
神都洛京是什么地方?那洛京知府陈士杰,又是何许人也?所有北燕王朝的外官,对周元庆最忠心的前三名之中,也理应有他洛京陈士杰的名号!而且此人为官三十载、向来以刚正不阿、正直清廉而闻名于天下;时至今日,他那十柄万民伞、五件百福衣,仍然在燕京吏部衙门的礼堂之中、供后世之人顶礼膜拜!
这样的一个人,竟然就这么降了,而且还降的这么彻底!莫非,那个巴蜀道的项青,把秦王的位置许给了陈士杰不成?
第937章 241.山人自有妙计
陈士杰这一降,不仅仅是蔡宁所部危在旦夕;甚至也连带着将整个北燕王朝、也一并推到了悬崖边缘。
洛京城这一降、如今的秦王周长风,已然手握西疆、巴蜀道、三秦、三晋、以及中州半壁;而反观天佑帝周元庆呢,则只有小半个必然会失去的中州路、一个在南康海防军严密监视之下的鲁东路、以及仅有一个石门可守的蓟州路罢了。
就连三岁顽童都明白一个道理,谁手中掌握的土地最多,谁就是最厉害的皇帝。
倘若周长风拥有足够的耐心的话,完全可以在攻下石门城之后、围燕京而不攻,安心等着被堵在了角落之中的天佑帝,被迫献城禅让即可。
而陈子陵反复确认了洛京投降的消息之后,在大喜过望之余、也不忘扑灭北燕王朝的最后一颗将星——蔡宁。他命手下人迅速赶往怀庆府外、扎下一明一暗的“双层”口袋阵;单等蔡宁弃城北逃之时,再将其紧紧缠住。
而此时怀庆府的府衙后堂,刚刚急火攻心、闭气昏厥的蔡宁,在一阵隐约的刺痛当中、悠悠转醒……
“醒了,真醒了啊!”
只听“砰”的一声、一位仿佛黑熊精那般壮硕的汉子、将刚刚睁开双眼的蔡宁、死死搂在怀中;与此同时,一个略显阴柔的声音,也悠然响起……
“你要是想让侯爷死的话,那就继续抱着他好了!”
“对不住啊穆先生,俺也是太高兴了!”
“出去吧,顺便也把外面的人也都撤了。疗伤不是打仗,都堵在门前也于事无补、徒增我的心烦。”
“哎哎…俺这就走,这就走……”
这壮汉三步一回头、还是离开了这间充满了药香味的偏房之中;在一阵喧哗与呵斥的声音传来之后,后门也终于归位一片寂静。
经那汉子的一阵折腾、蔡宁拼命的咳嗽了几声、只觉胸中憋闷、口舌燥热,便想开口讨一碗水喝;可他才刚刚挪动了一下身子、一股恶臭的黑血,便不由自主的脱口而出……
噗!
那位被称之为“穆先生”的年轻文生也闻声而来,伸手从他头顶与胸口处、取下了两枚银针;随即又伸出手掌、在蔡宁赤裸的胸膛上向上用力推擀了几下,再次催出了一口紫黑色的淤血来……
“蔡兄,怒大伤身啊。”
“哎,我千想万想,也始终没想到陈士杰那个狗贼,竟会向秦军投降……”
“你以为这是陈士杰的意思?在我看来,这却是洛京百姓的意思。”
听完穆先生的话之后,蔡宁又干咳了两声,随即长长叹了口气、打算坐起身子来……
“我要走了。”
穆先生这一句话出口,蔡宁便愣在了床边。随即他扭头看了看另外一张床上陷入昏迷的老者,也就释然着点了点头:
“理当如此。这洛阳城一降、怀庆府也是朝不保夕。令尊翁重病卧床、不省人事;穆兄身为人子长兄、也确实该早作打算。恩……如今是什么时辰?”
“二更刚过。”
“……哎,终究是晚了一步。穆贤弟,虽然你我二人相交尚浅,但我已然被贤弟的才智深深折服。按理来说,你一人既要背着令尊、还要护着小妹,我蔡宁无论如何、都该派遣一支护卫、与您随行……可眼下局势如此、想必以您之才、也定然是了然于胸的……咳咳…陈子陵那个狗贼,是绝对不会放过这个机会的。如今他应该已经在怀庆府周围、布下了天罗地网!愚兄如果真的派人与您同行的话;这是福是祸、也犹未可知啊!”
正如蔡宁这一番话所说、在他昏厥的这段时间当中,怀庆府的守军与百姓,已经失去了绝佳的撤军时机。如果穆先生一行三人、化妆成普通难民的话,还可能会被避免打草惊蛇的秦军,忽略过去;可一旦他们与夺江营将士混在一起,那么也会遭到秦军的全力绞杀……
听完了蔡宁满怀歉意的话之后,穆先生也倒出了一碗药茶,轻轻递给蔡宁。
“在下要离开怀庆府,乃是因为私事,与洛阳的陷落并无关系。而且,在下也另有办法,足可以突出陈子陵的四面合围,无需劳烦兄长费心。不过在临行之前,在下也有一言相禀报。如果您信得过在下的话、那么无论如何,也绝对不能弃守怀庆府!”
听完了穆先生的这一番话,蔡宁仰头喝干了那碗口感清凉的药茶,随即便陷入了长久的沉思之中;而穆先生则轻手轻脚地收拾好了细软,并将一张写满了字迹的白纸、放在蔡宁的床边:
“这是清心茶的方子,药材并不难寻,怀庆府的药材铺里就有大量存货;我走之后,务必要戒酒静心;每日以清心茶代水,连饮七天,则病灶全消。”
“呵,今日方知、原来穆先生不仅是派兵布阵的行家……竟然还身怀如此高明的医术!”
“呵,蔡将军虽然自幼投身军伍、但令尊显阳公,可也是当世大儒。莫非,您就没读过医书吗?”
“我?只是粗通皮毛而已、与贤弟的造诣无法相提并论……”
说到这里,穆先生已然略显吃力地背起了那名老翁,又对蔡宁点了点头说道:
“那么安国兄,你我就此别过。”
“这……马车太乍眼,可推一架独轮车、总还是没什么问题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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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国兄无需挂念,我等三人出城之后,自会有人前来接应。”
“哎……也只好如此。”
一番简短的告别之后,穆先生吃力的背着他的老父亲、又从另外一间女眷房中,唤出了一名满脸麻点、皮肤黑黄的高个女子。二人谢绝了夺江营将士们的帮忙,只是彼此搀扶着、慢慢走出了怀庆府衙……
蔡宁望着自己床边的空碗、一时之间百感交集。穆先生的厉害之处,他已经在陈子陵的身上得到了验证。可他如今却说自己说,无论如何,都不能弃守怀庆府……
思来想去,都只有一个可能性:他是想逼着自己以身殉国、用自己这一腔热血、唤醒北燕军民的守土抗敌之决心!
蔡宁躺在床上、反复斟酌了半个时辰,脑中仍然还是一团乱麻,更谈不到有什么破局的思路。不过好在失去了全军突围北撤的绝佳战机、也就不必与秦军争分夺秒了。
蔡宁长舒了一口气,走到那一壶凉茶的边上,打算再喝一杯润润喉咙;可当他提起茶壶之后,却突然发现在茶壶底部,竟多出了一张洇到半湿的字条。
蔡宁借着油灯仔细一看,只见这张字条上写着四个大字。平心而论,穆先生的笔力不错,但字体却略嫌娟秀……
乐天安然。
起初看来,蔡宁还以为这四个字,就仅仅是一份医嘱罢了、并没有多想;可当他喝完了第二杯清心茶,那清凉解渴的茶汤、划过喉间之际,他脑中突然绽放出一道闪电:
“穆先生说,自己是南康姑苏人,可官话却略带北地口音;此人医术高明、学识也不错;这一手略嫌秀气的字体,必定是经过高人的指点、颇下过几年的苦功的结果。他说自己姓穆……木……乐天安然……难道这位“穆先生”,竟会是幽北三路李家的大小姐——李乐安不成!”
经过李乐安的提点之后,蔡宁终于恍然大悟!原来这三人根本不是被战火误在了中州的南康百姓、而是实打实的幽北人!既然领头之人是李乐安,那么那个老者,与小腿有残的丑姑娘,又会是谁呢?
世人皆知,李乐安此生的两位至亲,就只有她的准夫君沈归、以及父亲李登而已。可这二人分明都已经死在了李家叛徒李子麟的手中,根本不可能与李乐安一起在中州路出现。
一张纸条、四个字,令蔡宁陷入了一整夜的苦思冥想当中。
次日清晨、夺江营将士们,齐齐聚在府衙门前的路边;他们一边嚼着伙头军分发下来的干饼咸菜、喝着捞不着几颗米粒的稀粥,气氛压抑而低落,谁都没有心思与旁人攀谈。
然而就在大家埋头吃饭的时候,不远处的府衙大门,突然传出了一阵声响。众人抬头望去,只见昨日在校军场吐血昏迷的蔡大将军,如今竟然披挂齐整、满面春风的走了出来。
他左手捧着一个大海碗,一边往人群中走、一边仰头抽干了里面的药茶;随后,他径直来到了队列的最后,规规矩矩地排起了队来。
一名排在他身边的士卒,上下打量了蔡宁好几眼,终于还是耐不住心中的疑惑、压低了对蔡宁问道:
“侯爷,您那身子骨……都好利落了?”
今日的蔡宁、与平日截然不同;他以一种拉家常的口吻,拍了拍这小卒子的肩膀说道:
“嗨,我没什么事。就是这一阵子,咱天天去外面追那群畜生,累的太狠了;昨天又听说陈士杰那王八蛋叛变了,被一口急火堵了嗓子眼!”
这小卒子看着变了个模样的蔡大公子,眼神有些怪异;而恰逢此时,并排通行的二人,也走到了伙头军的面前。而伙夫头刚刚递过去一张卷好了咸菜的干饼,见对方竟然穿着将军的盔甲,急忙收了回来!
“侯爷……您的病还没好,怎么能吃这路玩意儿呢?还是让衙门里的大师傅,给您做些顺口的吃食、身子也恢复的更快一些……”
“”不必了,散伙饭吃这个,蛮好的。
第938章 242.把水搅浑
蔡宁一句话出口,便把负责放饭的伙夫头,吓的是目瞪口呆,就连抽回手中的大饼,都失手落在了地上。蔡宁皱了皱眉头,弯腰捡起了已然沾上了一层浮灰的大饼,随手拍打了几下,便狠狠咬了一大口。
“唔,太干了,有点塞牙……弟兄们先吃着啊,我这有几句话要说。刚才我已经跟老牛说过了,今天咱们这顿饭啊,就算是散伙饭了。方才我已经派人去粮仓里调粮食了,一会大家吃完之后、卸下你们的铠甲、放下你们的刀剑、每人再领上三天的口粮与军饷,就各自回家务农去吧。”
话音一落,几名刚刚闻惯了血腥味的夺江营士卒、突然站起身来:
“侯爷,您这话是啥意思啊?咱这仗才刚打出点意思来,咋就突然散伙了呢?”
蔡宁使劲咽下了干涩的大饼,用一种理所当然的语气开口说道:
“这有什么可问的呢,还不是明摆着的事吗?现在秦军不费一兵一卒、便取了洛京;就凭咱们怀庆府这点兵力,一旦被人四面包抄,还能守几天呢?诸位弟兄大部分都是中州本地人,就此解甲归田、做大秦的一名顺民也挺好的,总比糊里糊涂地死在战场上强。”
凡是在战乱年代投身军伍之人,大半都是生活在最底层的良民。毫无疑问,这些人冒着生命的危险踏上战场,就是为了在乱世之中,吃上一餐饱饭而已。再加上他们也没有落草为寇、打家劫舍的胆子;所以想要填饱肚皮,就只能指望着上阵杀敌这一条路了。
毕竟这战乱年代、早晚都有过去的那一天;拖家带口的落草为寇,也始终不是长久之计。投身军伍纵然危险,但万一要是侥幸活到了最后、或是立下一笔笔显赫的战功,那么全家也就可以乘风而起,彻底与原来窘迫的生活剥离开来。
危险与际遇,永远都是共生共存的。
所以,尽管这些人识字的都少,更不懂那些玄之又玄的大道理;但这并不代表他们都是蠢货,看不清楚秦燕之战的局势变化。
洛京失守,北燕王朝也九死一生;而他们这些人,也就成了北燕灭国之前、最后的一批炮灰。这也是他们情绪低落,军心涣散的根本原因。
早在洛京败报抵达、蔡宁气急昏迷之时,军中已然流言四起。夺江营的两万夺江营劲卒,的确都是精锐之中的精锐;但卓越的单兵作战能力、却与心理素质没什么关系。
当时便有很多年长一些的兵卒,私下传出了一些“老成持重”的意见,搞得军中人心惶惶、人人思危思退;刚刚在浴血厮杀当中得到蜕变的战斗意志,也重新变得摇摆不定。
而蔡宁自幼投身军伍、由一名长弓手做起,自然明白军中的各种门道,也清楚的知道将士们面对何种情况、会产生何种心理上的变化。
于是,他今天便故作轻松的宣布、这一餐早饭用完之后、所有的士卒便可以带着粮食与军饷,回家务农去。这即是一句正话、也是一句反话;如果夺江营的将士们作鸟兽散;那么他便一人困守孤城,试着用自己的一腔热血、唤醒每一个北燕子民心头的那一股热血。
那名刚刚出言质问蔡宁的士卒眼珠一转、竟然阴阳怪气的对蔡宁“劝谏”道:
“侯爷,恕小的不恭。这雪中送炭的活、已经让陈士杰那条老狗抢了先;如今您对秦军再来一手锦上添花,恐怕也占不到什么便宜了吧?嘿,这就是一步赶不上、步步赶不上……”
“大言不惭,该死!”
一名蔡宁的老部下闻言大怒、立刻抽出腰间战刀、闪电般劈向了那名牙尖嘴利的士卒;就在锋锐的刀锋、即将砍中对方额头的一刹那,蔡宁闪电般伸出左手、及时地握住了这柄钢刀。那鲜红色的血液很快便汇聚成流,滴滴落在了这名夺江营士卒的额头之上……
“侯爷!您这是为什么啊!来人啊,快传军医官来……”
顿时,怀庆府衙门前的大街上乱作一团;而蔡宁则豪迈地摆了摆鲜血淋漓的左手,语气淡然的说道:
“就是个小口子,不碍事的。马青啊,你跟随我也有十二个年头了,又怎么会犯下这种错误呢?刀锋再锐、能朝着自家兄弟招呼吗?去吧,去看看粮食和饷银筹备的如何了;临出城之前,记得先去找军法官领二十棍子、就算是了却你我同袍弟兄的情谊了。”
“我才不走呢!我的事您都知道啊,我爹娘都让老家的豪绅给逼死了,是您把我从死牢里拎出来的!而小人的这条命,也早就是您的了,这辈子您去哪,我马青就跟着去哪!”
蔡宁歪着头看了看他,使劲瞪回了即将涌出的泪光,轻笑着回道:
“呵呵呵……也对。那你要是想好了,现在就去找军法官领罚吧。”
蔡宁笑呵呵的打发走了拔刀伤人的马青,随即又转回过身来,对那位满脸鲜血的士卒说道:
“听你刚才那一番言语,应该也念过几天书吧?”
“我……家道中落以前,念过五年的私塾。”
“五年……那也算是半个读书人了。你既然读过书,就应该明白道理。如果单独对上陈子陵的话,我等虽在兵力上落于下风;但凭着充足的粮草、与诸位弟兄的混不惜身,还尚有一战之机;可如今洛京城降了,就不仅仅是我们即将被四面合围、死无葬身之地的事;连带着整个北燕王朝,也未必能抗过这个冬天了。如今分明大势已去、我又何苦让自己的弟兄白白送死呢?哎……散了吧,都回去好好过自己的日子!对于你们来说,粮食和税银,交给谁不是交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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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要是都走了,那侯爷您呢?是打算退守石门城,还是打算仿效那陈士杰,也投秦军而去啊?”
话说到这里,军医官已经在两名亲卫的催促之下、匆匆赶到此处。蔡宁伸出鲜血淋漓的左手任其包扎;而自己的一双眼睛,却直视这名小卒:
“我呀,虽然出生在燕京城的蔡相府中,但十六岁那一年,就和我爹闹翻了,偷偷跑来了中州路冒名投军。谁知道这一上了马背、就再也停不下来了。我这前半辈子,几乎就没离开过华江边上;在徽州和荆楚的地面上,与那些南蛮子打了一辈子的交道。这几十年的交道打下来、光是死在我手里的南康大将军,便有六位之多;而他们的战船与士卒,也没有一个人能踏上北燕的土地。”
男儿本性尚武,而蔡大将军的威名,在北燕王朝也是人尽皆知的事。平日里的蔡宁话不多、除了日常的作训之外,很少与麾下的将士们沟通;可今日他却一反常态,不但展现出了充满人性的一面,更一边吃着粗糙的饭食,一边对麾下的将士们,讲述起了自己的往事……
“很多年前,有个老弟兄问我,说我蔡宁明明是在徽州与荆楚戍边,为啥陛下要封我一个中州总督的官呢?你既然读过书,能猜出陛下的用意吗?”
“……是不是因为您守住华江,掐死南蛮北征的道路,就是要保护中州路啊?”
“果然是个人才!哎,也是我蔡某人无识才之能,竟任由明珠掩埋于砂砾之中…这位兄弟说的没错,我死守华江多年,就是为了保护咱们脚下的中州大地。往玄了说,中州就是每一个华禹人的老家、咱们的根就扎在这里;从实际上说,中州与鲁东都是产粮大户,无论哪一座粮仓,咱北燕王朝都丢不起!”
“可是洛京投降了,咱中州路也肯定要丢了……”
“不仅如此!根据我的推断,蓟州的石门城,也肯定扛不住南康人手里的新式攻城器械。蓟州一丢,咱北燕王朝也就不复存在了。所以我这时候让你们走,就是不想让你们死在这场毫无意义的死战之中。”
蔡宁说到这里,用慈祥的目光扫视了周围一圈,见每一个人都不敢与他对视,心知火候已经差不多了,便笑呵呵的说道:
“至于你刚才问,你们都走了,我蔡宁又何去何从?我跟南康人打了一辈子,怎么可能向他们投降呢?”
这个问题一出口,所有人的脸上都蒙上了一层疑惑之色。
“侯爷,您说错了。来打咱们的是秦军、不是南康人……”
“刚夸过你聪明,怎么在这里又犯起了糊涂呢?周长风不过经略三秦一地罢了,哪来那么大的本事、掀起这么高的浪花呢?你们都见过秦军手中的刀吧?每一把都是上品,比咱们工部发下来的“豆腐渣”、强的不只一星半点!不过三秦那地方,什么时候产铁矿了呢?没有铁矿,自然也就不会有手艺高明的铸匠,又哪来的这么多好兵器呢?”
经蔡宁这么一启发、所有士卒的心中,立刻泛起了疑惑;而蔡宁趁热打铁,用一种潜移默化的方式,将南康与周长风的关系,慢慢渗透给了每一个夺江营的将士。
说到底,周长风与周元庆叔侄二人之间的正统之争,只不过是天家私事罢了;可一旦把南康也拉到台前,那么性质就完全不一样了。
这一番厚厚的铺垫,也证明了蔡宁做出了最终的选择。他会李乐安留下的那一句话所说,死守怀庆府,半步不退。
第939章 243.汜水关
正如蔡宁所言,对于普通百姓而言,粮食和税银交给谁都是交,皇帝老儿换谁、他们都一样活着;更何况即将改天换日的这位天子,也同样身负周家血脉;他们叔侄俩起了摩擦,我们却在战场上流血牺牲,这又是何苦呢?
可如果秦王周长风、暗中与南康勾结,那么这场战争的性质,也就完全不同了。
就像是一家的亲哥俩,为了分家不公平而闹了矛盾;身体瘦弱的弟弟,便请来了一个膀大腰圆的恶邻,把亲哥哥给活活打死了!而且他请这位恶邻前来助拳的代价,还是他们家的所有祖产,只是他自己不知道而已!
这就是典型的损人不利己、这就是典型的吃里扒外、引狼入室。
蔡宁并没有说谎、甚至连半点添油加醋都没有。至少从旁人的视角来看,秦王周长风的所作所为,就是如此愚蠢!而那些方才已然萌生了退意的夺江营将士们,想明白了这一层关系之后,心中也慢慢滋生出了一副“抱打不平、锄强扶弱”的心态。
毕竟南康富庶,那些来往中州贩货的暴发户们,嘴脸也一定好看不到哪去。
“弟兄们,道理大家都听明白了吧?即便他周长风能打进燕京城,也不过就是给南康人探路挡刀的走狗罢了!他想要面南背北、打算登基坐殿、必须得看人家南康人的脸色。我蔡宁既然身为中州路总督,便肩负守土抗敌、保家卫国之责;无论来人是秦军还是南康军,只要没有陛下的旨意,只要我还活着,便不可能坐视南人北侵、祸乱中州!至于这座怀庆小城,便是上天赐给我的丧身之处!”
这一番话本身并没有什么煽动性,但从蔡宁这种身份的人口中说出,便显得无比真挚热切,直听得夺江营的将士们群情激奋,也将心中的那一丝“无所谓”的态度,彻底抛诸于脑后了。
不过人各有志、不可强求;两万名夺江营的精锐士卒,最终还是走了八百多人。只是这些人的离开,非但没有令留下来的勇士们心生动摇,反而还更加坚定了他们死战不退、保卫家园的决心!
毕竟陈子陵所部犯下的滔天恶性,每一个中州人,都看在眼里、疼在身上。要是让这样的人掌握了中州、乃是华禹大陆,他们的妻儿老小,可就没有一天的好日子过了!
祛除了杂质的铁,便被称之为钢。
洛京城的连天宴,沿着河洛大街,从城西摆到了城东。中州商会的富商们个个家财万贯、为了向新主子献媚邀宠,不惜花费巨资。这场劳军宴连开三天、从早到晚,灶上的炉火硬是一刻都没熄过!
到了第四天头上,被周长风“金口御封”为荡寇大将军的项青项阴山,穿上了一身华美的连身将军铠,并将手中的战剑遥指向北方。他当着所有洛京百姓的面,宣布十二万荡寇军,即刻进发汜水关。
汜水关的守将名叫徐力,是左丞相王放的义子之一,更是当年王放还在西北军中服役之时、重点培养了十三载的心腹爱将。只不过中州路承平已久,几十年的安乐日子,已经将一员肌肉虬实、能征善战的青年骁将,变成了一个大腹便便、脑满肠肥的胖老头。
其实早在函谷关守将投秦的消息传来之时,徐力便已然开始考虑起了自己的立场。然而陈士杰被项青孤身入虎穴的“诚意”所打动、献出了一座洛阳城;可徐力却并没有接到秦军递过来的橄榄枝,甚至连一封劝降信都没有接到。
早年的战争生涯,也令他明白一个道理。就算是要降,也必须打赢最初的几阵、充分展现出了自己的价值之后,才能得到最多的利益。至于那些望风而降、纳头便拜的“软骨头们”,下场都是非常凄惨的。
于是,当项青骑着高头大马、带着先头部队抵达汜水关城下之时;已然无法披甲的徐力,也挺着巨大的肚子,勉强扛着那柄大号的斩马刀,站在了南城楼上。
“来者何人,安敢率众进犯我汜水关!莫非,你就没听过徐力的名号吗?”
“没听过。”
徐力今年已然五十有八,而项青才三十出头;再加上他早前做的又是京官部员,又从未投身军伍;所以他如今这句“没听过”,也并非是有意扫徐力的威风,而是真的不知道他这么一号。
“哈哈哈哈哈哈哈……娃娃你生人太晚,不知天高地厚!没听过我徐力的名号,就只能怪你的爹娘了!来来来,你尽管率军来攻,老夫今日就让你看看,王左丞麾下的头号猛将,究竟有几分成色!”
项青看着那个大腹便便的老头子,扛着大刀站在城墙上卖狂,不禁皱了皱眉。这种不知根底的感觉,令他始终放不下心来:
“唔……你们有谁听过徐力这号人物吗?”
一名上了几分年纪的副将闻言上前三步,双手抱拳回道:
“禀项将军,末将倒是听军中老人提起过,当年牧北公的麾下,确实有他这么一号人物;最露脸的一次,好像是他与牧北公每人各率八百骑、追了三天三夜,一口一口咬死了大金童佛的五千僧兵……可末将也只是听过这么个故事而已,至于那个徐力、是不是这个胖老头子,末将可对不上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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项青伸手取出了一枚单筒的望海镜,看着城上挺胸抬头的徐力,喃喃自语道:
“这么胖的身子,真能骑在马上追敌三天吗?”
“项将军……那我等是就地扎营、还是直接攻城呢?”
项青摸着下巴、沉默着思考了一会;随即,他回头看了看身后的攻城器械,略带犹豫地说道:
“那……就先来三轮齐射、试试看吧?”
那吃饱喝足的十二万荡寇军卒,还有很大一部人正在半路途中;而最先抵达汜水关城下的部分,便是全军的重中之重——辎重营,由项青亲自压阵。
毕竟汜水关自古以来便是兵家必争之地,城墙与防御设施,必然是其重中之重。所以无论是军中主将项青,还是最普通的民夫,都抱着下雨天打孩子的态度,打算先试试对方的成色。
由于主力大军正在赶往集结点的途中、所以辎重营的民夫与辅兵们,组装好了二十架籍车与巨型投石机,随即便开始整理营帐与粮草之类的东西,时刻准备就地扎营。
从徐力登城叫阵、到第一发石弹越过汜水关的城楼,已然过去了一个时辰……
此时此刻,领兵驻守汜水关的徐大将军,正在三位夫人的精心伺候之下、端着一碗冰镇的酸梅汁:
“哎……这鬼天气可是越来越热了。三位夫人啊,听说南康的临安府景色宜人,而老夫也到了解甲归田的年纪;等此战过后,咱们投了秦军,就去临安城买上一间大宅子,舒舒服服的过完下半辈子……哎,想老夫戎马一生、辛劳半世;老了老了,也到了该享几天清福的时候……”
砰!
一声沉闷的巨响,猝然由东城方向传来;徐力被吓得浑身一抖,将手中的半碗冰梅汁打翻在自己胸前,染出了一团紫红……
“来人……”
砰砰砰……
眨眼之间、无数道石弹落入城中、击垮民房无数,将众人脚下的大地、也捶砸地颤抖起来……
徐力的身材虽然已经彻底吃走了型,但凭着早年的戎马生涯,危机嗅觉还是十分敏锐的。他一把拨开了死死攀在他身上的三位夫人,迅捷无比地钻到了硬木桌子下面,寻求一种心理安慰。
籍车与投石机的三轮齐射,很快便过去了;而正在后方与辅兵队长确认石弹存量的项青,也被一名哨骑打断了话语:
“禀报项将军,汜水关南城已经倒塌。”
项青闻言皱紧了眉头,瞪了一眼这位从巴蜀道带来的心腹之人:
“倒塌算是个什么意思?”
“就是……城楼和城门一起被轰塌了……”
“荒谬。”
项青冷冷的丢出了这两个字,随后便翻身上马,亲自奔向了汜水关。然而当轰然倒塌的城墙,真的出现在他的视野范围之内的时候,项青也差点被惊落于马下!
“这这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项将军,南康的工匠师傅们说,可能是籍车组装的过程出了些问题,石弹飞的低了一些,很多都砸在了城楼与城门洞附近……这不是嘛,三轮齐射过后,汜水关的城墙就彻底被轰塌了……”
其实这一桩无稽之谈,纯粹是一半天意、一半人祸的结果。
天机工坊出品的二代投石机、与改良型籍车,的确是威力无比的攻城利器。可对于汜水关这种军事重镇来说,由于经过特殊加固的城防极其厚重、再加上还有瓮城与壕沟等军事设施的存在,所以能够对城墙造成的直接杀伤力,其实非常有限。
无论是籍车也好,投石机也罢,它们的主要打击目标,都是城中的守军、与望楼箭塔之类的军事设施;至于专门用于轰击城门的冲城车,如今还在牛车上捆着呢!
可对于王放的义子徐力来说,这加固城防的银子,早已经被他视为囊中物、盘中餐了……
人祸之害、远胜于天灾。
第940章 244.天下谁人不识君
北燕的官场风气,历来以昏庸腐朽而著称。如果真的较起真来,那么无论是王放还是蔡熹、甚至是皇室周家,也根本找不出一个干净身子来;那些真正的君子,不是被赶到深山老林里当官,便是死在了莫名其妙的“意外”之上。
只不过由于秦燕开战之初,北燕方面牢牢掌握着战场的主动权;再加上家国天下、臣子气节之类的名声问题,所以选择骑墙观望的官员,并不算多。
可随着战局逐渐发生变化、北燕文武官员的屁股,也就逐渐出现了倾斜。
其实在函谷关投敌之前,虽然场面上不大好看、但北燕方面却隐隐占据着局势的上风;只要周长安与蔡宁二人,能将战事拖到冬季,那么只能速胜的秦军,必然不攻自溃。
可从旁人的观感上来看,北燕的国土,确实被秦军步步蚕食;再加上陈子陵在三晋与中州大肆劫掠,把声势搞得热热闹闹;那些不明就里的旁观者,心中自然打起了自己的小算盘来。
于是乎,函谷关叛了、洛京城降了;而杀子之仇未报的巴蜀祝云涛,也赶在最后一场赌局封盘之前、压下了自己的注码……
从局势上看,北燕的确日薄西山、大势已去了……
徐力并不是蔡宁,那一身英雄气概与武人的风骨,也早就被银子给化干净了。所以他根本也没打算为天佑帝死守禹河渡口;他只是抱着待价而沽的想法、务求将自己的大义与气节,卖上一个最好的好价钱罢了。
可是他却忽略了最重要的一点:他打算出手的货物,并不是他徐力本身,而是固若金汤的禹河渡口——汜水关。可用于加固城墙的银子、却早就被他换成了娇妻美妾、大屋豪宅!货物的成色,已经完全经不起买主的检验了……
天意弄人,方才秦军的三轮齐射,又恰好打在了城墙的薄弱点上……
这战场变化之突兀,令双方都猝不及防。
徐力从桌子下面钻出来之后,顾不上擦拭那一身黏糊糊的虚汗。他揉了揉眼睛,看着眼前只剩下了半间的寝房、以及被石弹砸成肉泥的两名妾室,只觉有一股凉气,从脚底板直接冲到了头顶心……
“老爷,老爷!这是怎么回事啊……您不是说他们打不进来吗……呜呜……”
已然年老色衰的正房夫人,带着一股腥臊恶臭的气味飞身扑了上来。她仿佛犯了鸡爪疯那般、用力挥舞着两条胳膊、精心蓄长的指甲,也反复抓挠着徐力汗湿的皮肤;口中还在胡言乱语、不着边际的絮叨着一些毫无益处、徒惹人生厌的废话……
而呆若木鸡的徐力既不扭头、也不作答、任凭夫人将自己身上挠出了一道道血痕。他只是用力睁大一双小眯缝眼,死死盯着砸毁了自己半间屋子的石弹,也不知都在想些什么……
汜水关的废墟以外,秦军主帅项青的处境,也非常尴尬。
对于他来说,这就如同进山打野兔,结果却碰上了一头死老虎那般;幸福来得过于突然,也是一种令人甜蜜的烦恼。
如果不看那些挡住去路的碎砖乱石,如今的汜水雄关,已然对秦军彻底敞开了怀抱。可如今跟在项青身边的将士们,却都是战斗力极其低下的民夫与辅兵;而荡寇军的主力部队,至今还在半路途中。在这么短的时间之内,很难集结起一大批精锐将士;而他又是典型的文官出身,连骑马都是祝云涛刚刚教会的,又如何能率军杀进城去、清绞汜水关的残余守军呢?
“敢问令项将军踌躇不语之事,可是寻不到冲锋陷阵的人选呢?”
项青回过头去,只见统管辅兵队的一员副将,正笑呵呵的望着自己。
“是啊,先锋营的沙将军,眼下尚未抵达……”
“些许小事,何须沙江军亲自出马?末将与麾下的辅兵弟兄,愿自请为全军充当先锋,誓要将那个自卖自夸的老儿首级斩下、亲手献于项将军马前!”
其实,之所以会有此一事,还是由于文官出身的项青,不通兵事所致。的确,每一个二流梯队的辅兵,都是达不到精锐标准的“残次品”;可这样的一支队伍,攻坚或许不堪大用;可一旦打起顺风仗来,破坏力也不见得会逊色于主战精锐!
如今仅仅三轮齐射过去,汜水关方向便传来哀嚎一片、哭声整天;而那些尚未倒塌的城墙上,就连一个长弓手、一名刀盾兵都看不见了。如此战况,本就是每一个辅兵梦寐以求的时刻,说是顺风仗,都有些委屈了天机工坊的攻城器械!
这分明就是收获的时刻,建功立业、就看今朝!
于是,两千名身穿薄皮盔甲,手拿劣质兵器的辅兵,在那名主动请缨的副将率领之下、迅速搭好了十架浮桥、很快便冲过了足有一人来宽的外城壕沟。
正所谓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当年生生将西疆僧兵杀寒了心的王放,的确以爱兵如子而著称;但徐力却只学会了如何笼络军心、却并没有学会王放的收放自如。
他手下的兵丁们,平日里都是七个不服八个不忿、恨自己生不逢时、无用武之地的狠角色;若是说到军中私斗、欺压百姓,下手更是一个比一个黑!可如今敌军来袭,这群骄兵悍将们、竟连一个照面都没打,便纷纷作鸟兽散了……
当秦军的辅兵们跨过壕沟、冲进城中之时;那散落在地的兵刃与甲胄,甚至比破砖烂瓦还多…
毫无意外,西北军出身的老将军徐力,最终战死了。他死在了守护数十载的阵地——汜水关中;他死在了四名想要侮辱他夫人的辅兵手中,死在了乱刃分尸之下。然而直到他临死之前,也始终没想明白一个问题:
敌军手中的攻城器械,到底是些什么玩意儿!
逆水行舟、不进则退;沙场老将徐力所熟悉的战术与战法,早已经过时几十年了;而西疆僧兵那种传统战术,也早就在华禹大陆的战场上消失了……
刻舟求剑,不外如是。
清理了汜水关南门外的碎石之后,项青便率领全军开进城中;而“亲手”斩下徐力头颅的那名副将,也抱着趁着打铁、再立新功的念头,率领手下的弟兄们,外出搜罗大型渡船、与熟悉禹河水势的本地船夫去了。
拿下汜水关、北上渡过禹河,北燕王朝的南天一柱,也就注定了杀身成仁的壮丽结局。
与此同时,有一辆马车正顺着官道飞驰、刚刚驶过了石门城,直奔燕京方向而去。负责驾车这名男子,年纪在二三十岁左右;此人体态消瘦、身量中等,五官也极其平庸;唯有一双眼睛奕奕放光,看起来非常的机灵……
“渴……”
一道沙哑干涩的声音,从车厢之中传了出来;而这名“车老板”闻听神色一怔、随即便一把勒住了缰绳;大喜过望之下,此人用大气力、竟生生将这匹拉车的驽马、拽出了一个趔趄来:
“哥!你终于醒了!我……”
刚说了半句话,车厢之中便传来了一个女子急促的声音:
“别停,继续往前走!改道祁州。”
“好!”
车老板神色一凛、也不多说什么、一扬手中马鞭、狠狠抽在了刚刚卸下了力的马屁股上!
随着“啪”的一声鞭响,车轮再次滚滚向前……
坐在车厢之中的李乐安,迅速将那名叫渴的“老者”衣襟掀开,手法飞快地连下七针;随后,她双手分别捻动小腹与胸口的两枚银针、语气轻柔的问道:
“感觉如何?”
“渴……”
李乐安朝着满面麻点的颜书倾抬了抬下颌,对方会意地点了点头,随即低头翻出了一个葫芦来:
“慢点喝……别呛着……”
尽管颜书卿的动作已然十分轻柔、但这一口清水灌下去,沈归仍然还是连咳了十几下。干咳声才刚刚停歇,“噗”的一声便随之而来:
一大口黑紫色的血液,喷满了半边的车厢壁……
颜书卿顾不上车厢中骤然升腾的腥臭味、眼泪唰一下就掉下来了;她一把捏住了李乐安的胳膊,语无伦次的说着:
“你看看啊,你快看看啊,这水里是不是有毒,他是不是不行了……”
李乐安吃痛皱紧了眉头、挥手荡开了颜书卿的胳膊,低声回了一句:
“这都是体内淤积的废血,是好事……”
话音未落,泪已双垂……
自从李乐安以三眼神火铳、轰杀了华禹大陆最后一位天灵脉者——宋行舟之后;身受重伤的沈归,便就此陷入了昏迷之中。坦白的说,宋行舟的确对他生出了杀心,但并未来得及痛下杀手,便死在了李乐安的火铳之下。所以沈归的昏迷,与宋行舟的关系不大。
导致他陷入昏迷的根本原因,就是因为亲眼目睹了林思忧的惨死。
他这一昏不要紧,可真是苦了两位姑娘家。玄岳道宫的无量真人张青牛,因为算准了关北斗必然会回到南康,全权主持谛听的大小事务,便并未与三人一同北上;而李乐安则依照沈归事先说好的那般、将三人重新改头换面一番,踏上了北归的路。
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
第941章 245.祁州城
在他们北逃的一路之上,总会有各式各样的江湖人,以不同的面貌突然出现,帮助三人渡过一个又一个的危机;在这些陌生人之中,年纪最大的超过七十岁、最小的还不到十岁;高矮胖瘦各不相同、男女老幼一个不缺;而且每个人手上,或多或少都有些过人的本领。
甚至包括在蔡宁与陈子陵交兵的怀庆府,即便双方布下了森严的守卫,他们依旧可以来去自如、为李乐安带来一个又一个的“小道消息”;当然,嘱咐蔡宁不要放弃怀庆府的主意,也是一位给县衙送药材的小伙计,通知化名“穆先生”的李乐安。
至于这些人取信于李乐安的信物,倒是也十分简单。
一道楚墨令的拓片而已。
随着大口大口的淤血被排出体外,疲惫至极的沈归、也只是看了一眼两位“陌生人”,便再一次陷入了昏迷之中;不过他再次睡去之时,气息运转较之前已然顺畅许多;即便是不懂医道的颜书卿,也知道他的身体状况,正在逐渐恢复的过程之中。
李乐安要赶车的齐雁换路,弃宽敞平坦官道不走,而是在明月镇的路口奔西,绕经华江以北最大的药市——祁州城;之后再由卫津码头乘船、走水路过宁海县,绕回幽北三路。
显而易见,李乐安之所以会选择这条偏路行进,除了药材需要尽早补给之外;更重要的,则是她打算绕过燕京城与东海关这两处是非之地,尽量以悄无声息的方式,回到幽北三路。
三个时辰之后,四人的这一驾马车、终于赶在日落之前、缓缓驶进了祁州城。可能是由于眼下时局动荡,所以祁州城也不见以往的热闹景象;街面上的来往行人虽然不少、却也都紧皱着眉头、脚下步履匆匆,彼此之间也从不互相攀谈,更没人望向这驾马车一眼。
独自驾车前行的齐雁,越走越觉得有些不对劲。他伸出右手指节、轻轻敲了敲车辕,示意车内三人提高警惕;而自己自则翻身下车,同时低声问了一句:
“药市在哪个方向?”
“县衙以东半条街;路上小心点,风声不不大对劲。”
“知道。”
早年李乐安跟随林思忧学医之时、便走遍了华禹大陆的药材市场,对于这座祁州城,自然也是非常熟悉了。尽管名声响亮,可实际上这个城市却并不算大,在籍人口也不多,大部分都是药材客商、与岐黄行业的相关人员来往于此。
有了大批量的人口流动,对于那些无法从市药材行业的人来说,也同样能找到一碗饭吃。什么客栈饭庄宝局子、青楼镖局典当行,更是一样都不缺、一样都不少。
凡是在市面上摸爬滚打之人,无论本性如何、至少都会披上一层“场面人”的外皮;做生意嘛,三分卖货,七分卖口,要是个闷葫芦的性格,就吃不了这碗饭。
可今时今日的祁州城,却意外的冷清萧索;这些个场面人,互相连个打招呼问好的都没有,落在李乐安的眼中,简直是太诡异了。
再加上这一路走来,李乐安顺着车厢的窗子向外看了一路,却根本没发现任何一名同行之人!如此看来,这祁州城肯定是有大问题的。
至于李乐安辨别同行的方式,也是从林思忧那里学回来的经验。这种应用之法,也没有任何技术难度,可谓一捅就破。
凡岐黄之道的门徒,来到了药王庙的地界,必然与守家在地之时有所差异。凡是华禹大陆的体面人,穿衣之时,通常都会把袖口挽上一道,;可唯独岐黄之道的行里人,一旦到了祁州城,却完全是另外一番面貌了。
那些跟着东家来长见识的小伙计,就算天气再冷,也必须挽上三道袖口,露出大半截的小臂来。从礼节上来说,这就是还没出徒的晚生后辈,对“药王爷”行的三叩之礼、以示恭敬之心;从做生意的角度来说,也是为了给药材商看的,示意自己带来的孩子手脚干净,绝对不会顺手牵羊。
至于负责验货谈价的掌柜,也有属于自己身份的特殊规矩。这些掌柜的袖子长短不一,左袖明显要比右袖长出一大截来;而且挽袖子的时候虽然只挽一道,但挽右不挽左。
之所以会留下一只“宽袍大袖“,就是为了与对方在袖筒之中、彼此以手势商谈交易价格,学名就叫做“拉袖”!
说起来有些玄妙,但其实就如同街边买菜一般;一个四五十岁的婶子大娘、和一个二十出头的阔少爷,花同样的价钱,能买回来的东西也绝对不一样!这既可以当成是内行人之间的“小福利”,也可以看做是奸商欺生的陋习。
同样的道理,那些五花八门、千奇百怪的江湖规矩,也都是这么来产生的。
李乐安看了一路,心中便已经打起了鼓来。祁州城街上的行人并不算少,却愣是连一个内行人都没有;再加上眼下正值黄昏时节,药集也才刚刚休市,正应该是已经谈拢了生意的商人们、出去喝酒庆功的时候……
“大雁,先别走了。去随便拉三个人问问,就一句话。“现在仗打的这么厉害,药行大市,明天还开不开了”?”
李乐安低声嘱咐了这么一句、随即将沈归的惊雷短剑、推出了车厢帘外;而齐雁则高声喝停了马车、隐蔽地在李乐安手背上一蹭,指尖刀的刀刃反刮对方手背、带出了一阵粗糙感,也令李乐安心领神会地收回了惊雷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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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人,您二位先歇一会,小的去打听打听。”
装模作样的喊完了一声之后,齐雁用袖子粗鲁地擦拭着脑袋上的汗水、快步跑到了一名白胡子老者的面前:
“大爷,我想跟您打听点事!”
“你说啥?”
“打!听!事!”
“啊!”
“药行大市,还开不开了?”
“开、开啊孩子……咳咳……”
“那就好……谢谢大爷了!”
齐雁高声道谢之后,目送这位耳背的老者离开;随即又拦住了另外一名年轻男子问道:
“大哥大哥,打听个事……”
“你不是都打听完了吗?咋?那老头没说明白啊?”
“您也看见了,老爷子耳沉,我怕他听错了。我就是想问问您啊,现在仗打的这么厉害,明天咱这药行大市,到底还开不开了?”
“开啊,咋不开呢?一看你就是外阜人,这仗打的越热闹、药市的生意才越红火呢!为啥,伤兵多呗!。”
“太好了,我谢谢您。”
齐雁等此人彻底走开,又拦住了另外一个中年大嫂,问着相同的问题:
“大姐,我想跟您打听打听,药行大市,明天还开不开了?”
“咋不开呢?最近生意好啊,我家掌柜的刚进了三千斤白芷、五千斤大黄,明天还不知道够不够卖呢!”
“那就好那就好,您慢走啊……”
反复确认三次之后,齐雁迅速赶回马车边上,低声的咳嗽起来、其中还夹杂着一个“开”字。
“赶紧走。从东城门出城;谁拦杀谁。”
齐雁听完之后、连一个“为什么”都没多问题,迅速一个片腿坐上了车辕,扬鞭打马、直奔城东方向而去。
的确,李乐安在这个问题之中,埋下了一个外行人不清楚的陷阱。祁州是一座药城,此事人所共知。可那些有着铺面的座商,每天都在自家的店面里等着顾客上门,并不存在开与不开的说法;
而各地客商云集的药材集市,则位于祁州县开辟出的一块特殊区域,位于县衙门以东,足足占了半个祁州城的土地。这个药材集市,乃是从年头热闹到年尾、每个月份售卖的大宗药材与成药、品类也各不相同。所以,这便是最为外人熟知的药集,也是那三名“路人”回复齐雁的统一答案。
只不过药集与药行大市,听起来好像只是叫法的区别、实际上却既然相反。前者更像是一个农贸市场,无论你是岐黄大家、还是药铺掌柜,甚至是普通百姓,都可以来这个集市当中,寻找自己需要的东西。
而后者,则更像是一种小型的拍卖会,只招待行家之中的行家。这种只有内行人能参与的拍卖会,只在每年的秋季举行,也就是八、九、十月之间;而想要参与到药行大会之中,除了需要拥有财力支持、与过人的眼力之外,还也必须要有接到请帖的资格。
简单说来,这就是邀请制的内部拍卖会。毕竟有些顶好的物件,只有到了这些行家的手中,才能发挥出最大的效用。
这种事旁人或许还弄不清楚,但如果是祁州城的本地人,就定然是了如指掌的事。
这就是李乐安察觉到疑点的根本原因;而对于齐雁来说,整个判断过程,就更加简单了一些。
第一个老头,耳力有些问题,但双眼并不浑浊,步伐与重心也非常平衡,显然耳聋就是装出来的病症;而第二个年轻人,他的两只耳朵、已经全部变了形状;再加上他迈的步子,也是极致的外八字脚、走路之时也会无意识的弯腰提臀;很显然,这定是一名以撂跤、捕俘见长的外家高手。
至于最后一个大娘,则暴露的最为明显。她在站立回话之时、双膝微微内扣、脚尖与齐雁的双肩始终保持平行,这就是“功夫练上了身”的典型特征!
他只问了三名“当地乡亲”,结果个个都是身怀绝技的练家子;再加上这里只是药都祁城,又不是遍地武人的铁狮子城,结论已经非常明显了!
他们一行四人,已然被人死死盯上了!
家中有事,减更四日
抱歉--
第942章 246.千里送君
马车在齐雁的刻意约束之下、不急不缓地向东城门驶去;没过半刻钟的功夫,四名当值城门吏,便在齐雁的连声呼唤之下,匆忙关闭了城门。
“兄弟,还是回去找一间客栈投宿吧。你看这天都已经黑了,现在外面又兵荒马乱的,你车上又带着女眷,连夜出城也不大安全啊!”
一名年长的兵丁,拍着略显紧张的齐雁,看似随意的开口劝解道。而齐雁也没多言语,只是点头应是罢了。然而,在他转身牵马的同时、右手闪电般地一抖,那柄锋锐无比的指尖刀、便直奔对方的喉间抹去!
砰!
纵然齐雁的手法已然快如闪电,却仍然还是被一只粗壮有力的大手,牢牢扣住了腕子!
飞贼出身的齐雁,速度的确非比寻常;但他却并不擅长与人交手过招;再加上这一路舟车劳顿、如今又带着沈归等三人一头钻入了敌方的圈套之中,心中一慌,动作幅度一大,落在行家里手的眼中,就是最为致命的破绽了。
再加上这辆马车开进祁州城之后,车厢的帘子就再也没打开过;而那名开口劝解齐雁的城门卒,又是如何知道齐雁身后的车厢之中,载有女眷的呢?单单这一句话,他便把自己的老底漏了个干净;而这位及时出来“挡横”之人,也就提前有了防备心。
仅仅差之毫厘、便足够分出胜负。
说话说捉贼拿赃,小绺门人这一辈子练得就是手活;最怕的事,也是被人攥住腕子!
“别动!”
右手被扣住的齐雁,刚想施以反力、自行拽脱肩关节;却忽然觉得腰间被尖锐物顶了一下;他的眼神一滞,脚下又被轻轻一勾、眼前一阵天旋地转、便被对方重重摔在了地上。
好一手保州快跤!
现如今、沈归的楚墨令已经传遍江湖;所以毫无疑问,这出手拿住齐雁之人、肯定不会是沈归的朋友、更不会是绿林人,齐雁就连“对盘”的功夫都可以省了。
“南飞雁是吧,别紧张,我们搞出这么大的阵仗,根本不是来拿你的,可是你最好也别再动了。否则的话,我只能卸了你的琵琶骨,到时候你可别说兄弟不讲义气!”
其实,如果车厢里不是那三位的话,齐雁根本不会多想,卸了胳膊拔腿就跑,华禹大陆也根本没人能追的上他!
如今被沈归等人拖累,齐雁也只能深深喘了几口气、试着施展锁骨法、反复拆卸自己的重要关节、意图保留战斗能力的同时、挣脱对方的控制;于此同时,他还不断出言与对方交流、一来遮蔽骨骼活动发出的声响;二来也可以麻痹对方的警惕性。
“合字的?报个号吧?”
“别费劲了,也不用瞎打听,咱们就不是一条路上的人。”
这男子口中回话、但手上却没停。他大腿一盘一绕、反抬齐雁的两条胳膊、弓起中指的指节、以“凤眼锤”的指法、连点对方背心三下、彻底破去了锁骨法的起势;在此之后,他顺手解下了藏在腰间的铁链、琢磨了好一会、却又系了回去。
“算了,不挑琵琶筋、不砸琵琶骨的话、这玩意儿对你这种大贼,也没什么用处。南飞雁,我劝你最好还是聪明一些,别逼我出手废了你。”
经过一番“交流”之后,齐雁心知对方是个顶尖的行家,脑中便开始飞速旋转、思考着其他的可能性。好在车厢内的三人,早已经被李乐安改头换面,谅这位朝廷鹰犬眼力再毒,也看不破白衡改进的易容术。
其实这名男子,对齐雁来说也不算陌生,正是他方才以言语试探过的第二位“顶尖跤手”。
对方见齐雁“放弃”了抵抗、也微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
“别太紧张了,就你办的那几桩案子,真不值得我们摆出了这么大的阵仗来……”
一边说着宽心话,这男子作势便要去撩开马车的布帘,耳后却再次传来了一道冰冷刺骨的声音:
“我劝你最好还是尽快收手!”
“呵,给脸不要是吧?若不是看在你师兄秦秋的份上,我用得着跟你这小蟊贼如此客气嘛?不识抬举……”
说完之后,这男子继续伸出手来;而坐在地上的齐雁、也摸出了另外一柄指尖刀、双眼死死盯着对方脚筋的位置……
砰!
一道似曾相识的闷响传来,这名男子粗壮的脖子、被一只布满老人斑的大手死死掐住。
“现在呢?够识抬举了吗?我把你举的这么高,配得上你金刀捕头的身份了吗?”
一道干哑至极的声音,从车厢之中传了出来;随即,一名身材高大、体态消瘦的老者,右手死死掐着此人的脖子,缓缓走出了车厢以外……
其实,站在祁州城东门的四位城门吏,仅有那名险些被齐雁割喉的老卒,才是祁州城的在籍兵丁;而另外两名旁观者,则都是紫金宫中的大内侍卫;至于被沈归掐住脖子的这名年轻人,也的确是一名大内金刀捕快。
“咯……咯……”
这男子的喉咙被死死锢住、手脚毫无规律的抽动、只能尽力挤出一些气声;那一张刀条脸涨的紫红、额头也青筋毕露,口水也顺着嘴角不住流淌……
看样子要不了多长时间,这人就算是彻底交代了……
“这位朋友,能不能先把我的这位下人放了?有什么话,咱们坐下来慢慢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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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归抬起头来、随着这道声音望去;只见旁边一间酒馆的二楼,走出了一名身穿员外服的老爷子。沈归大手一松,将那个已然翻起了白眼的金刀捕头扔在地上;之后又上前扶起了眉头紧锁的齐雁、回身掀开了车厢外的那道布帘:
“没事了,出来填饱肚子,再找个地方过夜吧。”
有沈归这句话,做男子打扮的李乐安、搀扶着“丑姑娘”颜书卿,才从马车上走了下来。沈归看着颜书卿一瘸一拐的步子,开口说了这么一句话:
“他们的确不是冲着咱们来的,不用装了。”
“恩……脚麻了。”
沈归点了点头,便伸出一条胳膊、拦腰夹住了颜书卿、迈步走入了这间小酒馆中。
“大雁,想喜欢吃什么随便开口,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想吃活人也行。另外,如果还有旁人迈进门槛一步、你就喊一嗓子,我在上面也听得见。”
“哎,哥,你的身子……”
“好利落了,回头再说。”
嘱咐完了之后,沈归又顺手摸了摸李乐安的脸蛋,随即迈步走上了酒馆二楼。
这间酒馆并不算体面,通往二次的木质楼梯,也是年久失修;双脚刚一踩上去、便会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令人无法放下心来。在二楼正厅,一共摆着八张桌子,有两位老者、一名中年人分为两桌落座;除此三人以外,还有一个仆人模样的老头子,正垂着一双胳膊、站在望台的门口,不错眼珠的看着同样是老头打扮的沈归。
“伤都养好了?”
居中而坐的那名老者,闻声抬头看着缓缓走上二楼的沈归,伸手一让、说了句说了句客套话。
“没好利落,但收拾这两个老东西,也完全足够了。”
原来,坐在这名老者下垂手之人,竟然是北燕王朝的左丞相王放!而站在望台边上的老仆人,则是紫金宫中的四品内廷总管大太监,唐福全!
那么毫无疑问,开口询问沈归伤情之人,必然是即将被赶下龙椅的天佑皇帝,周元庆。
然而,就在天佑帝与王放相视一笑、准备开口对沈归调笑几句之时;那名独坐在角落的中年人,竟忽然开口斥道:
“你这条老狗、好生不懂规矩!知道你在跟谁说话吗?”
话音未落、这中年人只觉眼前刮过一阵冷风,同时耳边传来一道极轻的声响……
咚!
他下意识的扭回头去,只见自己身后的墙壁之上、漏出了一截漆黑的剑柄……
“你你你你你……”
“睡了太长时间、手有些生了……”
沈归一边甩着自己略带麻木的右手、一边玩味地看着那名中年男子。还未等对方说出个所以然来、天佑帝的声音,便已然从身后传来……
“手下留情,他不知其中利害、也不知你的身份…”
“你说,他的这条命,值得了一个东海关吗?”
“值,但东海关分明已然建成了两北互市……”
“互市的地点、可以推到蓟州永平府。”
沈归说完之后,周元庆回头与王放对了个眼神;只见王左丞思索了一会之后,便微微点了点头。
“可以,但贵方不能在永平铸城。坐下吧,我们来谈些正事。”
其实,今日天佑帝微服出行到此,还真的不是来寻沈归的晦气。他也是刚刚巡视过北燕王朝的最后依仗——石门城,正在赶回燕京城的路上罢了。
天子出行,万民退避,本就是理所当然之事。
至于那名不明就里的中年人,则是主管北燕军中药材采供事宜的户部监察使,也就是当朝太子爷,周长永。
然而就因为他的一句话,便被沈归抓住了由头、生生割了一座东海关去,这份不得不交出去的见面礼,也实在是过于贵重了。
不过沈归也展现出了一如既往的鸡贼性格,他将永平府以北的土地生生割走,也算是给天佑帝开出了一个“噎脖子价”:
吐出来难受、咽下去恶心。
第943章 247.一场小生意
常听人言,某某大能人,可以脚踩黑白两道。而这黑白两道合在一起,便是江湖道。所以捕门中人,其实也算是江湖人;只不过正如那位“跤手”所言,他们与齐雁这种绿林人士,走的不是同一条道。
上到大内金刀捕头、下到不入品级的地方小捕快,办案拿人,素来凭的也不是出众的好武艺、而是那一身代表着王法与皇权的官皮!这个道理,就如同镖师护镖压货、也不是逢山灭山、遇寨挑寨一样;辨人识情的眼力,才是捕门中人的基本功!
就齐雁那一身已临人间绝顶的好轻功、再加上指尖平齐的两根“仙人杵”,哪能瞒的住专靠眼力吃饭的金刀捕头呢?
而天子出行,百官必在百里以外跪地恭候;同样的规矩,也适用于金刀捕头的身上。所以早在这架马车在明月镇口,转道东进岐州城的时候;齐雁等人的行踪,便已经被天佑帝实时掌握了。
若非天佑帝授意,他们怎能进的了这一座祁州城呢!
可如今就因为太子的一句话,便被沈归讹诈了一座城池,看似代价过于惨重了一些;可实际上来说,这就只是一个恶作剧似的“小惩罚”罢了。
对于北燕王朝来说,只是丢了面子,却没吃什么硬亏。
尽管从地理位置上来看,这个惨重的代价——永平府,乃是位于卫津与燕京城以东,更是两北之间交通贸易的咽喉要道。可这里的地势,乃是开阔的平原地带,再加上北依燕山、南临东幽湾,既无险可守、也无后路可退!
在两北处于蜜月期之时,这一片不毛之地归谁来控制,也都只是名义上的事罢了;而一旦日后两北之间再起摩擦,这比邻燕京城的永平府,又无法迅速铸起一座坚城,根本就守不住几日光景;再加上幽北三路的体量又非常固定,不具备打人海战术的硬性条件……
所以,从战略角度来审视的话,被沈归讹诈走的永平府,就像是从王八壳里探出的一根长脖子;北燕人什么时候想落刀,都全凭他们的心意;而且幽北三路还要无故折损一批货物与守军……
况且对于天佑帝本人来说,忽然发现继任之君的毛躁之处,也远远比一城一地的得失、更令他感到心惊胆战。
也许此时的他,已经后悔允许齐雁等人,进入祁州城了。
由于眼下的周长勇,已然年过四旬、早就过了“当面训子”的年纪。否则的话,按照天佑帝的处事风格来看,恐怕他还要给小自己二十多岁的沈归,低头认罪呢!
“洛阳陈士杰那个狗贼降秦了,你们中山路的大荒城,如今也摇摇欲坠;你我两家战事紧急,朕也就开门见山的直说了。天神教章源的这笔旧账,拖了有些日子了,咱们什么时候清一下?”
沈归伸出右手、在桌面上反复叩打、发出了极有节奏的声音:
“之所以拖了这么长的时间,说来也是被意外给耽搁了。四皇子的情报有误,章源根本就不在巴蜀道的十万大山之中、而是就躲在了卫津城里。没想到吧,被一个泥腿子玩了一手“灯下黑”。不过你也不用紧张,人我已经拿住了,如今就扣押在奉京城中。等我回去处理了郭兴,就派人把章源给你送过去。不过,赤乌的失误,却不是一个正常现象;眼下时间不够了,这事你们就自己去查吧。”
说到这里,沈归停顿了一会,随后又歪着脑袋死死盯着王放,话却是对天佑帝说的:
“现在老账清了,那咱们就来算算新账吧。我已经把周长风和谛听,嚼碎了喂到了你儿子的嘴里;那我要的人,你什么时候交出来呢?还是,你打算让我自己去取?”
“……乔木秋吗?你这次回到奉京城之后,便能看见他了。”
沈归点了点头,刚想开口说话;可一阵微风从窗外吹来,他不禁皱紧了眉头,回头望去……
只见坐在角落里的太子周长勇,如今正傻呆呆的注视着墙壁上的惊雷短剑;而他的脸色惨白、双腿也止不住地颤抖、那两只上等锦缎软靴,也已然洇湿了一滩水渍……
沈归神色错愕、随后又颇有些玩味地伸出一只大拇指来、对周元庆揶揄的赞道:
“呵,好一个北燕太子爷!”
其实,被沈归一剑吓尿这件事,也不能全怪周长勇没出息。
他自幼身子骨就有些虚弱,虽不至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但与周长安那种能够上阵杀敌、更与陈子陵鏖兵三十几日的“活驴”,完全不在一个层次上。再加上他的身份至尊至贵,走到哪里都有大内侍卫贴身保护;哪怕是便装出游,明哨暗桩没有一百、至少也有八十开外了。
一国储君、理当如此。
虽然他隐藏身份、出宫游玩之时,也偶尔会遇见几个不长眼的地痞流氓、恶霸狗少;但这些人也不过就是大太监唐福全,故意安排的“戏子”;而那一桩桩激烈的烈血冲突、一件件“偶发事件”,也只是给太子爷“练胆”备下的武戏罢了。
虽然结局都是有惊无险,但毕竟都是周长勇自己想出的破解之道;从这个角度来看,他也总算是个见过“大场面”的人,本不至于会如此不堪。
而今日沈归这突然甩手飞出的一剑,虽然也是抱着恶作剧的想法,但周长勇却并不知道!那漆黑的剑身,乃是贴着他的鼻子尖蹭过去的!这种与死亡擦肩而过的巨大刺激、也实在超出了太子的心理承受能力;再加上他平日又负责监察整个户部的运转与账目、常年久坐办公、自然落下了“淋症”的病根。
也就是非常严重的前列腺炎……
今日经沈归这么一吓,他浑身打了一个冷战之后,便彻底关不上闸了……
可惜的是,这个意外的观感,实在是太巧了;落在旁人眼中,就完全是另外一番模样。
北燕太子周长勇,被沈归的小把戏,给当场吓尿了裤子。
无论是天佑帝也好、王放也罢、甚至是精心挑选戏子、帮太子练胆的唐福全,都露出了失望的神情。因为在他们这些人的潜意识中,已然年过四旬的太子周长勇,永远都是那个长不大的孩子;可他们头脑当中的理智,也一直在提醒着他们:他,就是北燕王朝的一国储君。
欲戴王冠、必承其重。身负众望的周长勇,既然要成为一个出类拔萃的能臣干吏、还要成为一个仁义礼智、忠孝节悌的晚生后辈;更要拥有状元之才、英雄之胆、为人君主者的大胸怀与大智慧……
这四十多年熬下来,身上的负担有多重、恐怕就只有周长勇自己才清楚了。
“勇儿,去帮客人换一匹好马。”
“……是!”
周元庆皱了皱眉,随便找了个借口,将当众出丑的周长勇支走;而大太监唐福全也心领神会、一言不发地便去清理角落的那些污秽。
“水路凶险难行,你们此去,还是走卫津、过东海关吧。至于你送给姜小楼的那柄扇子,朕已经派人取回来了;如今完璧归赵,权当做个纪念好了。”
沈归接过了扇子一抖,摇头晃脑地说道:
“怎么想我都觉得,用一个郭兴外加一个朝鲁,换你北燕百年基业,实在是太亏本了。”
“华禹大陆太大了,就凭颜青鸿那个毛头小子,也没本事一口吃的下来;不过,如果是你有了一统华禹的愿望……”
“没有。”
天佑帝被沈归粗鲁的打断之后,只是愣了一会,便突然换上了一副轻松的面孔,眼中尽是一片赞赏之色:
“你是……江南道姑苏人氏,对吧?”
“您记错了,我是幽北中山路,太白山人。”
“我北燕徽州的景色,也不会比太白山差。”
沈归听完周元庆的这一句话,罕见地露出了诧异的神色;他打量着周元庆良久,这才哑然失笑道:
“陛下,您这真是灾星未退、贼心又起啊!秦军眼看就要攻入蓟州,您居然还在想着南征的事!若不是江南道成功叛出北燕,恐怕周长风再活三辈子、也狠不下这颗心来;莫非,您就不担心反客为主的事,再次发生吗?”
“朕上承天意、下顺民心;谁与天意民心作对,都绝对没有成功的可能。即便今日秦军已经杀进了燕京城,笑到最后的人,也一定是朕!怎么样,要赌一场吗?”
沈归听完之后,看着一脸淡然的王放,想了半晌之后,歪着脑袋说了两个字:
“不赌。”
二人相视良久,彼此再无只言片语出唇;周元庆端茶送客、沈归起身告辞。一刻钟之后,一乘华美无比的马车,自祁州城东门驶出,直奔卫津方向而去;而祁州城中那名善使“保州快跤”的金刀捕头,也发现自己丢了几样小东西……
钱袋子、腰牌、跤衣、黑红伤药、换洗的中衣、给心上人买的金钗……总而言之,除了他身上的那一身官皮之外、已然被偷了个一清二白。
毕竟飞贼齐雁,从小就不是一个大度的人!
第944章 248.危急关头
如今正值盛夏时节,即便是半年积雪的中山路,阳光也分外温暖。中山路的首府青山城中,一只湛清碧绿的蝈蝈,才刚刚灵巧地蹦上了一根草尖,还未来得及抖去身上沾惹的露水,便被两只突如其来的手指,死死捏住了尾巴……
“抓住了抓住了……”
一名脸色苍白、眼窝深陷的中年兵丁,右手举起这只通体碧绿的大肚子蝈蝈,听着身后那名小伢子的叫嚷,露出了得意的微笑。他左手奋力推动着自己的身子,连滚带爬地回到了自己的那扇门板上,便将这只“猎物”举到了对方的眼前:
“啧啧啧,你瞧瞧这小东西,长的漂亮吧!你知道这东西放在平日,能卖上多少银子吗?”
“啥?就这破玩意儿,也有人花银子买啊?我家门前漫山遍野都是……”
“啥?破玩意儿?你懂不懂啊!仔细瞧瞧这只小家伙,从须子到尾巴都是绿的,没有一丝杂色,这就叫“翠蝈蝈”!要是送到北燕的京城里卖啊,绝少不了三百两银子!”
那年轻的后生一听这话,双眼立刻瞪得仿佛牛铃大小,兴奋地手舞足蹈起来:
“曹叔,真要是这么值钱的话,那咱就把它留下吧?等仗打赢了之后,把咱俩的伤治好了,再用它换两套宅子……”
“你这傻小子,这玩意还有个名,叫“百日虫”知道吗,留不住的……”
说完之后,这年长的兵丁一错二指、揪下了蝈蝈的脑袋,直接塞进了这后生的嘴里:
“赶紧吃,曹叔再去寻寻、看看能不能掏着个耗子洞……”
说完之后,这双膝粉碎的好心老兵,便用双手撑着自己的上身、缓缓向墙角爬去……
青山城,已然断粮四天了。
东城门边上的一间药铺之中,泰宁大将军丁朔,赤裸着伤痕密布上半身、软软地靠在栏柜之上;四名浑身污黑、唯有双手洁白如新的兵丁,正虚按着他的四肢以及脖颈;而中山路实际上的总督大人——黄玉梅,则摆正了面前的木质托盘,又伸手点燃了油灯,并解开了紧紧包在丁朔左臂上的白布……
“哎……拿着这一卷破布,把你们将军的嘴堵上,别让他咬了舌头。丁兄弟,你可一定忍着点疼啊,咱这是最后一次了。”
“麻烦了嫂子,来吧。”
黄玉梅看着那还在流着脓水的箭疮,一咬牙一狠心,将一柄极其纤巧锋利的刀具过了一道火,随后便在他肩窝的箭伤边缘、迅速划开一道口子!一股黄白色的脓液、“噗”的一声喷了出来、溅满了黄玉梅的两条臂膀……
黄玉梅反手放下刀来,简单净过了手臂之后,便开始用力挤压伤口、试图逼出尚未清除干净的余脓;在伤势与饥饿的双重夹击之下,丁朔虽然无法喊叫活动、但虚汗却越出越多!还没挤多大一会,丁朔的身子已然滑不留手、四名亲兵手脚并用、几乎都已经按不住他了……
反复挤压了半刻钟之后,左臂的伤口已然肿大了三倍有余、但流出的已然是鲜红的血液,再不见半点脓汁。黄玉梅再次净手之后,将一枚瓷瓶取出、别过了头去、一股脑便扣在了伤口之上;随即,她又取来一卷毛笔粗细的白布卷,包裹了余下的所有药粉、并使劲推入圆形的伤口之中……
见黄玉梅手脚麻利的为其重新包扎之后,四名兵丁也纷纷喘着粗气、不约而同地松开了双手;丁朔那仿佛虾米般高高弓起的腰身、也终于随着胸中一口浊气、一并倾泻出来……
丁朔闭着眼睛抬起右手,将布卷从口中取出丢开,又再次伸手探入口中,左右活动了一番,便取出了一颗沾着肉丝的牙齿……
“谢……谢嫂子……”
黄玉梅点头不语、默默收拾起了刀具,借着回身的功夫,偷偷将两行热泪擦拭干净。
就在丁朔仿佛拉风匣一般大喘气的时候,一阵纷乱的脚步声也越来越近……随着“砰”的一声巨响,一个右脸皮肉外翻的士卒、踉踉跄跄地撞开了门板、连人没看清楚,便歇斯底里的大声叫嚷着:
“西门告急!西门告急啊!”
仿佛水鬼一般的丁朔、猛然睁开双眼;三两下便爬起身子,右臂抄起顶在栏柜上的长枪,大踏步地走出了门口。而黄玉梅则飞快扶起了这名摔懵的士卒、从贴身丫鬟手中接过了钢针,一边穿针引线、一边示意丫鬟为其清洗伤口……
丁朔一行五人走出药铺以后、便直奔西城门跑去,同时口中还不住地大声呼喊着:
“还有喘气的爷们吗?出来几个!”
可惜的是,一直喊到摇摇欲坠的西城门,出现在五人眼前之时;丁朔回首望去,却仍然只有他们五人而已。
其实这个结果,丁朔一点都不意外。这一段时间的孤城死斗,不仅仅是把青山城的粮食与药材全部耗光;就连那些本地壮丁,也迅速地消耗殆尽。如今的青山城、就连那些五六十岁的白发老翁,都已经自动自发地顶上了前线,没有任何人能独善其身……
丁朔回过头来,望着城墙上还有一对“鹿角”正在摇晃,便只是对着四名亲卫指了指城墙,自己便扔下了那杆大枪,闷头冲进了城门洞中。
“弟兄们,加把劲啊!”
眼看城门露出了一个人的空隙,丁朔助跑几步、以右肩向前、将自己浑身上下的重量,全部撞在了城门之上。就此一撞之后,原本摇摇欲坠的城门,竟然又维持在了一个平衡点上;而刚刚经历过一场“折磨”的丁朔,也与城外的华神教死士、展开了一场抵死角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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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猛烈的攻势,又维持了两刻钟之后,随着一阵清脆的鸣金之声响起,敌军攻势一顿、便犹如潮水般地退回了本阵……
“退了!敌军退了!”
一阵欢天喜地的呼唤声,夹杂着若有似无的哭腔,在青山城上空盘旋开来;而浑身绵软无力、又一直在发着高热的丁朔、也只是微笑着贴在了城门之上、歪着脑袋、慢慢滑落在地……
没过多久,迷迷糊糊的他、只觉额头压上一个手背;随即身子一轻,便飘飘摇摇地离开了地面……
负责守护西门的“守将”,乃是幽北三路的大萨满何文道。他此番将昏迷不醒的丁朔抱在怀中,刚准备向药铺走去、又想起了药铺的仓房已然空空如也,便自嘲式的笑了笑,又将其他轻柔地依在城墙边上。
他双手正了正自己的鹿角萨满祭司冠,看着呼吸渐弱的丁朔,脑中飞速旋转起来。
在萨满教之中,大萨满的配饰,是有着严格规制的;不同的物件,代表的意义也各不相同。比如说萨满巫师,则需佩戴兽灵:鹿角头冠代表智者、熊皮大氅则代表勇武、虎牙项坠则代表巫术修为。
而神婆萨满,则需配鸟羽头冠,并以羽毛色彩的多寡,来区分个人修为程度。三色为巫、六色为魂、九色为灵;与兽灵的象征意义,基本相同。
如今的大萨满何文道,只有佩戴鹿角冠的资格、象征着他精通萨满教义的学识修为;但脖颈的虎牙、与背后的熊皮,如今的他,还没有资格佩戴。不过若是此一战过后,如果他能够昂首挺胸、活着走出青山城的话;至少那一件象征着勇武的熊皮大氅,是绝对跑不了了。
日落西沉五百载,禹河黄沙染青天。
迎风大旗一招展,斩妖除魔再封仙。
春生秋死荒草店,冬夏长生密松林。
天上蒙蒙一颗星,落入大地一蓬灵。
东斗三星分上下,西斗四星一盏灯。
南斗星六落蟒蛇、北斗口内紫薇多。
霸王桥上脱横骨,傲云峰上苦修仙。
朝阳洞中炼人马,去病消灾法无边。
这,是萨满教的智者何文道,有生以来第一次祈灵。由于受战情所迫,他既没有带着文鼓武鞭、护持法器;甚连个帮忙的二神都没有;他原本是打算心里打着拍子、按照李玄鱼留下来的祭词,念一遍“稿子”试试看。
饶是何文道的医术造诣高明,但终究难抵“无米之炊”的阻碍。
从根本上来说,何文道虽是幽北萨满教的继承者,更是李玄鱼的亲传弟子;但他本人却与沈归一样,都是典型的“无神论者”。而他之所以选择钻研萨满古语,也只是想要尽可能的通译濒临失传的上古残籍、将这个曾经光辉灿烂、眼下已然式微的古老文明,竟可能延续下去罢了。
至于巴格日思夜想的“发扬光大”嘛,何文道没有任何兴趣。
如今丁朔被伤痛与饥饿折磨的只剩下了一口气,他也只能硬着头皮、念起了这段祈灵词。即可以说是“死马当成活马医”的实验,也可以说是他在用这种古老的方式,送别这员杰出的将星,
然而,当第一句祈文出口之后,他整个人的意识,便飘飘然然地游离出来;余下的所有祈文,他都是站在旁观者的角度上、听着自己声情并茂地吟咏歌唱……
这感觉实在是太诡异了!
然而,当最后一句唱词结束之后,西北乾天竟然袭来一阵狂风,仿佛一柄看不见的钢刀那般、将何文道头冠上的两只鹿角割断;而狂风过后,方已然见了死气的丁朔,却突然睁开了双眼!
呜嗡……咚咚咚咚咚……
二人还未来得及说话,只听城外号角连天、战鼓滚地;刚刚才退下去的神石军,竟然再次展开了攻势!
第945章 249.内讧
用脱了力的丁朔,在迷离之中、见到何文道头上那一对极其显眼的鹿角,;心神一松,思维也彻底堕入了无边的黑暗。
一道光华闪过,丁朔神游太虚云梦。他睁开被晃花的双眼,见到了早已死在漠北马匪刀下的爹娘与小妹。他们三人围坐在自家的小院之中,背靠那一口清凉甘甜的水井,正笑吟吟的朝着自己招手。
丁朔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缓缓走上前去。正当他想要抬起手来、抚摸小妹的头顶之时、眼前突然一花;只见自家笑眯眯的小妹,竟变成了一个面孔消瘦冷漠、目光凛冽如刀的老妪!还未等喊出声来,对方奋力推出一双肉掌!丁朔受力不过,身形一个踉跄,便一头栽入那口甜水井当中……
在下坠的过程之中,丁朔透过圆形的井口向天空望去;只见那湛蓝的绸缎之上,一轮弯月与一片暖阳同时高悬;还有一只大鹏鸟展翅翱翔而过、鸣音声动九州……
呜……咚咚咚咚……
还未等落入水中的丁朔,弄明白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由打城外的敌营方向,便传来一声悠扬的进攻号角!那震撼心神的战鼓声响,既宣告着神石军展开了第十七次攻势;同时也将神情恍惚的丁朔,一把拽回了现实之中。
距离上次撤兵的时间,才仅仅过去了不到一刻钟。
青山城之战,打到今天这个地步,每一个人的神经与意志力,都在反复趁拽着最后的那一根线!这种情况下,所谓的战术战法,已经再没有了用武之处;谁能笑到最后,只是看谁能坚持的更久而已。
无论是泰宁大将军丁朔、还是神石部族的沁巴日郭兴,已经再没有退路可言了!
刚刚被一阵罡风断去鹿角的何文道,此时一脸迷惑的问再次苏醒的丁朔:
“丁将军,你的身体……”
丁朔抬起左臂,上下活动了一番,也拍了拍何文道的肩膀,连声赞道:
“看来是我丁朔有眼无珠、错看了何大萨满啊!从今以后,我也是萨满教的信徒了!了不起,真了不起!”
说完之后,丁朔弯腰捡起身边的大枪,左右打量了一番城下的百余名残兵老弱,奋力高声叫道:
“准备迎敌!”
“是!”
与此同时,青山城的北城门以外,腰间缠着一条红布的郭兴,正在歇斯底里的摇晃着麒麟君的双肩:
“粮食呢!援军呢!军械呢!他妈的麒麟君我告诉你,今日如果我看不见粮草的话,我一定要你们谛听付出无比惨痛的代价!”
武艺出众的麒麟君,随手便架开了郭兴的两条臂膀、又劈手给了他一个耳光,咬牙切齿的说道:
“小杂种,你以为自己是个什么东西?一个败军之将、丧家之犬、也敢对山人撒野?我谛听给了你充足的粮草与步军支援,可谓是有求必应、倾囊相助!可你再看看你自己,连一个小小的青山城都打不下来!而且说起攻城器械,如果不是你的人麻痹大意,会被人放火烧的一干二净吗?郭兴啊郭兴,你以为自己投了个好主子、拜了个阔干爹?呸!如果没有我们谛听的支持,那什么狗屁的神石部盟,不过就是个大一些的马贼团伙罢了!”
麒麟君的这一巴掌,并没有用上真力,却也在郭兴的脸上,留下了一个完整而红肿的手掌印!而随着耳光伴生的鸣音,也令他无法分辨麒麟君的话语……
可俗话说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遭受侮辱的郭兴,并没有瞬间爆发;而是呆滞地捂住火辣辣的左脸,用难以置信的目光、望着这名谛听派来的“监军账房”。
他真是被麒麟君这一巴掌,给打懵了!
郭家男儿世代行伍,为北燕天子戍守边关;而少侯爷郭兴也自幼随父从军,从小就是抱着刀枪棍棒长大的。与蔡宁一样,他也是从一个先锋卒开始做起,无论是军中官长还是枪棒教头,都接到了老侯爷的严令,没少收拾他。
对于这样一位将门虎子来说,伤筋断骨,是很平常的事,更何况区区的一耳光了!
只不过这一巴掌,也令郭兴勾起了一些难堪的回忆……
冲天的怒火与极致的羞辱,竟然令郭兴的头脑变得十分冷静。他扭了扭脖子、轻描淡写的指着斗鸡似的麒麟君说道:
“来人,把他给我绑了!”
沁巴日一声令下,四五名漠北汉子一拥而上,各自施展出了纯熟的漠北跤法,直奔麒麟君的腰腿而去;然而麒麟君望着这些不知死活的漠北汉子,也只是冷笑一声、整个身体便原地转了个圈……
一阵噼里啪啦的声响,便将这五名漠北汉子拨打弹飞、彻底化解了对方的攻势。
然而周围这些漠北汉子,也不光是撂跤的高手。他们从小生在马背上、或是圈羊或是套马、早就把绳索上的手艺,练的是出神入化。胡勒根见麒麟君身手惊人,也没有亲自上前交手的打算;他只是屈指成圈探入口中,吹出了一道抑扬顿挫的哨音……
嗖嗖嗖……
哨声才刚刚想起,天空便同时飞来无数道绳索,将手无寸铁的麒麟君活活套成了一个粽子;片刻之后,人群中齐齐发出了“呦嘿”的一声号子,所有人都朝着反方向奔去,将麒麟君生生拽离了地面,看起来活像是五马分尸的架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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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沉似水的郭兴,轻轻抚摸着自己的脸上巴掌印,迈步走到麒麟君的双腿之间:
“既然你自诩方外修行之人,也理应用不到这“俗物”了……”
还未等麒麟君求饶或是喝骂出声,只觉得胯间传来一阵钻心的剧痛;紧接着眼前一黑,便彻底昏死了过去。
郭兴朝着胡勒根挥了挥手,指着昏迷不醒的麒麟君说道:
“把他给我困在神石盟旗上,待青山城破之日,我便亲手斩下他的头颅,告慰上苍!”
胡勒根几次想要开口说话,最终却只化为了“末将领命”四个字,随后便拖着着昏迷不醒的麒麟君,向阵前军旗走去;而一直在冷眼旁观的华神教大师兄——田大力,则挥手招来了一名心腹、与他耳语了几句,这才轻咳出声:
“咳,沁巴日,您与麒麟君之间的摩擦,我华神教管不着、也没兴趣参与。不过,我华神教已然是三次增员贵部,却仅仅收到了两批银子,是为何意呢?所以,待我麾下这两万人彻底打光之前,无论您是顺利攻下幽北全境,还是寸步未进、我也都会找一个“合适”的时机,悄然退出幽北三路。”
郭兴听到这话,望着阵前那批正在“喝符念咒”的蠢货们,将眉头拧成了一个大疙瘩:
“你要走?是打算回巴蜀道总坛述职吗?田兄,麒麟君是麒麟君,你是你;而且这青山城眼看就要破了,你何必在这时候……”
“不不不,其实巴蜀道总坛那方面,我也好久没有收到消息了。哎……少帅,不妨跟您说句实话。无论这第三笔香火钱,谛听给是不给,我都不想再淌这趟浑水了;我田大力的银子,都已经赚足了,现在该是见好就收的时候了。当然,我那两万信徒,还是您的部下;而我田大力,也会“阵亡”于某一场战斗之中……不知道我这个说法,您听懂了吗?”
的确,幽北与漠北之间的战争,对于郭兴来说,是国仇家恨;对于朝鲁来说,是他逐鹿中原的跳板;可对于华神教中层出身的田大力来说,却只是一个敛财的机会罢了。如今他银子贪足了,怕后半辈子没命享受,也是合情合理的事。
郭兴思来想去,觉得田大力为人贪婪不假、但与自己交易的时候,从来也都是说话算数、掷地有声的。至少,也比谛听那个阴阳怪气的“监军”,要强的多了!
“好吧,待田兄“战死”之后,我应该将讣告发往何处?”
“啥告?”
“……我该把您阵亡的信件送往何处,也好让华神教派来一个新的大师兄啊!”
“少帅想的周到,那在我临走之前,便留下一个分坛的位置、供你联络好了。”
就在这时,阵前方向发出一声怪叫,而那些赤裸着上身、头扎红带的华神教徒们,则疯狂呼唤着莫名其妙的口号,再次涌向了危如累卵的青山城。
“总督,总督!”
青山城东门之上,一名披头散发的副将,使劲儿摇晃着正靠在城楼上打呼噜的顾晦;三两下之后,顾晦仍然闭着眼睛,却开口干咳了几声、又咂了咂嘴,含糊不清的丢出了俩字:
“滚蛋。”
“顾总督快醒醒吧!敌人又攻上来了!”
“啥?不是才刚撤下去吗?”
“谁说不是呢……”
顾晦刚刚抬手揉了揉惺忪的睡眼,一道“光杆箭”便从天而降、直接扎在了城楼的木质窗棂之上;落点距离他的右脸颊,仅有半寸而已。
顾大人是正统文人出身,为人性格也十分迂腐固执、刻板地遵循着传统礼教,不吊书袋,就连话都不会讲了。如今这一根羽箭,差之毫厘、便取走了他的性命;可顾大人却既没嚷也没叫,只是平静的将其拔了出来,又顺手放到了这名副将腰间的箭壶里:
“箭头撞歪了,瞄的时候,记得往左偏一些。”
第946章 250.重温旧梦
“顾总督,敌人才刚刚退下去;这第二次进攻,怎么来的这么快啊?”
那副将一边抽出那根光杆箭,反复打量着箭杆弯曲的弧度,一边向顾晦问道;而顾晦则扶着廊柱站起身来,用力地捶了捶酸痛难当的大腿,指着漠北军阵营说道:
“这有什么看不明白的呢?仗打到现在这个份上,不只是咱们在咬牙硬抗;他们也需要停战的时间进行休整。对于咱们来说,拖延的时间越长,胜利的机会也就越大;同样的道理,对于漠北人来说,被我们绊住的时日越久,他们获胜的机会,也就愈加渺茫。”
“恕末将之言,总督大人是不是想的太乐观了一些?如今他们毕竟在城外扎营,消耗也能得到即时的补充补给;可咱们城中已然断粮四天了,早上看着那些漠北狗贼在城下大吃大喝、弟兄们的嘴里直冒酸水!这肚子里没粮食,连开弓的劲都没有……”
“好了好了,别再发牢骚了!七天之内,本督保证让你吃上一口热乎饭食。”
“哎,那我听您的!”
自古以来,军中断粮必会滋生兵祸;关于这一点而言,秦军主帅陈子陵,已经做出了最生动的示范。可说来也有些奇怪,早在青山城断粮的前三天,总督夫人黄玉梅,便已经派人发布了告示,通晓全城军民百姓;可如今依然断粮三日,百姓与兵丁虽然牢骚话不停,但却硬是没有任何一人试图挑起骚乱、就更别提弃城投降、向北而拜之类的事了!
其实这种由人心凝聚出的奇迹,归根结底,秘诀也就只有两个字:公平。
顾晦行事虽然刻板迂腐、却着实长着一副传统文人的清高风骨。他在断粮的公告发布之后,当着军中诸将与百姓的面宣布:自他以下,凡是头衔带个“长”字的官吏将校,必须在普通士卒与城中百姓吃完之后,才能开始用餐。
很显然,就是传统清流文官,用来安抚骚乱、顺便收买人心的常用举动;陈士杰那种扯着皇后做大旗、明面上享受娇妻美妾的为官之道,也比顾晦的手段,高明了不是一星半点!
所以最开始的时候,泰宁大将军丁朔,并不理解顾晦的想法,也是极力反对此事的。毕竟抵抗漠北君的主力,乃是中山督府军的将校士卒;而并非是城中那些普通民众。
在丁朔的印象之中,尽管百姓们也都有手有脚、更愿意为保卫自己的家园抛洒热血、牺牲性命;然而一个有了杀人胆量的平民,也始终还是平民;与真正意义上的士兵,仍然还有着很长的一段距离……
尽管说来有些残酷,可即便只剩下最后一口粮食,也得先给上阵杀敌的将士们先填饱肚子;至于顾晦的大道理,虽然说得天花乱坠,实际上却有些“书生误国”的味道。
可惜,顾氏夫妇,终究还是名义上的中山路总督,比起丁朔这个乘风而起的大将军来,还要高着一级;俗话说“官大一级压死人”,尽管他们三人之间的私交不错,也只能按照顾晦提出的方法,来分配余下的粮食。
民不患寡、而患不均。顾晦就用这一套书生意气的做法,将整个青山城的军民人等,牢牢拴在了一起,成为了真正意义上的命运共同体。先贤有云,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在这场漫长而残酷的围城战中,顾氏夫妇便向丁朔阐明了这个道理。
若是没有青山城的百姓们众志成城、抵死相抗;神石大军的铁蹄,恐怕早已经踏过丁朔的尸首了!
如此看来,所谓的大道理,也并不只是看似高尚、实则无用的废话!
在副将的搀扶之下、顾晦将不住颤抖的双手、扶在沾满两军血肉的城墙垛口,向城下战场望去;只见那些身着土黄色褂子的华神教徒、再次高声呼喊着令人听不懂的口号、漫山遍野地向青山城冲来……
“告诉大伙,放进二十五步,箭都省着点用!”
顾晦对这个被敌军斩断发髻的“地中海副将”嘱咐了一句,随即便抽出腰间满是豁口的战剑,背靠城墙,单等敌军架好了长梯、攀上城头之后,再给予其重重的一击……
与此同时,幽北兴平皇帝颜青鸿,正在东暖阁中反复踱着步子;而瘸子丞相万长宁,也举起了一张刚刚写就的信笺、正仔细吹干宣纸上的墨迹……
“士安,我们不能再等下去了!丁朔和顾晦已经被彻底困死了!有那些漠北的鹰户,他们连消息都送不出来,就更别提粮草与军械了!如今朝鲁已然率军南下、我们也被逼到了一个死角上!不管沈归了,诏令颜重武回援,咱们收网了。”
正如颜青鸿所说一般,神石部族的朝鲁汉王,已然将他从各部收拢的奴隶骑兵,发往云中前线,与西盟部族的穆格尔所部、继续僵持;而他则点齐了五万“神石精锐”,南下进入中山路境内。
其实如果按照原本的计划来看,完全不需要朝鲁“御驾亲征”!毕竟漠北君烧杀抢掠,打破的都是别人家的瓶瓶罐罐;而东盟草场又没什么值钱的物件,即便打输了,也不怕幽北军采取报复行动。
正所谓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就如同秦王周长风算准了周元庆会投鼠忌器一般,放出一个陈子陵,自己稳坐钓鱼台,便已然立于不败之地。
只不过这二位盟友,如今却全都耐不住性子、压上了自己最后的一笔赌注,务求尽快结束这场战斗。
而导致朝鲁改变初始计划的主要原因,除了李子麟与他杀马盟誓、倒戈投诚之外;主要的问题,就是他们背后最大的支持者——谛听,自家后院起了火,无暇他顾。
对于谛听远在南康的老巢,到底出了什么岔子,朝鲁并不关心;只是那些粮草军饷、攻城器械、甚至包括马具、兵刃、盔甲之类的消耗品,都同时被切断了来路。所以谛听陷入混乱,就等于是在倒逼神石部盟与秦军、提前开展最终的决战。
根据他的夫人萨尔迪回复说,东幽路的土地肥的流油,气候也比东盟草场温和许多;所以在朝鲁的心里,已经动了在青山城建都、南视北燕;背靠东幽粮仓、养兵富民的念头。对于现在他的来说,只要能尽快拿下中山路,即便没有谛听的辅助,只要休养生息几年,击败穆格尔的西盟大军,也是件轻而易举的事;就更别提被堵死在奉京城里的颜青鸿了。
对于颜青鸿与万长宁来说,这个环节之中最难掌控的一点,便是该如何保下李子麟这个“叛徒”。
在世人的眼中,李子麟卖主求荣,弑杀养父,名声已然跌落至谷底。如今的东幽路也是一团乱麻、那些被李子麟兽性激怒的民间义士,也纷纷揭竿而起,明反暗刺的各种行动,每日都在反复上演!
当然,这些乱贼,大多都是久居东幽路的江湖人所扮;而他们闹出一场“讨伐不义”的戏码,也只是为了让李子麟可以交差罢了。毕竟在双方定下杀马盟约之后,由于郭兴所部进度缓慢,朝鲁便三番四次的发来书信、要求他率齐元军出战,帮助郭兴攻下青山城。
如果朝鲁心中相信李子麟的投诚,那么他此次率军南下、必然会轻车简行,直奔东幽路;而那五万强行征兆的精锐,也会被派往青山城下,听候郭兴的调遣;如果反之,他则必会率军前往东幽路,亲自搜罗一批粮草军械,亲自运往青山城大营。
真到了那时节,李子麟是真降也好、诈降也罢;对于神石部族来说,他这位“一字并肩王”,都已然没什么用了。朝鲁寻个由头砍了他的脑袋,既能换一个好名声、也能换一个更加安稳的大后方,何乐而不为呢?
颜青鸿所忧虑的问题,万长宁也十分了解。只不过他想到的方法,却更加激进一些。
战局发展到今天这个地步、作为老对手的万长宁,已然能通过蛛丝马迹、逆向解构出沈归的整体布局思路了。
秦北之战也好,幽北之争也罢;沈归的布局看似天马行空、可实际上他同时棋开两盘、无论是技法还是最终的目的,都足有八成相似!
而且,这还是早就玩过一次的“旧把戏”!
当年郭家父子北征之时,东海关中的那一场大火,便令北燕王朝元气大伤。严格来说,当年沈归的手法并不算高明、甚至还有些生疏,却已然逗得周元庆与郭家父子,压上了所有的筹码、并输了一个盆干碗净。
若非东海关的元气大伤,区区三秦一隅之地,又如何能将北燕王朝逼到今日这个地步?
沈归“挤牙膏”的手法,其实也没什么高明之处;就如同宝局子里的老宝官,每逢遇见那些衣着华贵的生面孔,总会输少赢多的哄着他玩上一阵;等日后勾出了对方的赌瘾之后、连杀几日大注、再泄回几日大注,将对方骨子里的凶性、与男儿的争斗之心挑唆起来……
正所谓久赌无胜家,一旦将对方斗出了兴致、那么家里就算有金山银海,也都得给人家宝局子送去!
寸土不让,是一种死战不退的态度,而并非是意气之争;在战争彻底结束之前,无论赚到多少好处,都只是镜花水月罢了。
第947章 251.图穷匕见
这一场华禹大战,从表面上看,仿佛是秦军、神石部族、北燕王朝、与幽北三路的四方对赌;可实际上真正坐在赌桌两边的,就只有周元庆与关北斗君臣二人罢了。
讽刺的是,周元庆贵为人主,且以“上天之子”而自居,尚且只管人间俗事;而关北斗本是方外之人、却插手凡尘、妄图逆势而为。
如此看来,这天地君臣之间的关系,有时也很难说得清楚。
至于这场通天的赌局,若周元庆胜,华禹大陆则重归旧日景象;由幽北三路、漠北草原、江南道为辅,北燕王朝为尊;若关北斗胜,则华禹大陆进入大一统时代,并全面奉行“新南康”模式。
至于什么周长风啊、什么朝鲁啊、什么穆格尔啊、当然也包括颜青鸿;别瞧他们如今杀的是你死我活、好不热闹;可实际上,他们只不过是被迫下注、陪绑的小角色罢了;无论周、关二人,谁能笑到最后,他们都先得被人刮掉一层油去;至于这头左顾右盼的“华禹之鹿”、也肯定落不到他们的手里。
正所谓神仙打架,凡人遭殃;换到国与国之间的战场上,也同样是这个道理。
秦王周长风的赌性,已经被河东城的那一场惨胜勾起;再加上齐返“送回”的一批攻城器械,起到了催化作用,也令他鼓起了豪赌一场的决心来;而朝鲁的赌性,则是被李子麟的阵前倒戈挑起;再加上青山城久攻不克,他难以对神石部族的新一代奴隶主们交代,便只能亲自下场参与搏杀!
人的赌兴一旦冲上头顶,理智也就无从谈起了。如今这二位素未谋面的“盟友”,都气喘吁吁、双眼通红的盯着这一局重注。可惜的是,他们也早就忘了,自己坐上赌桌,并不是出于本心的欲望、或是计划的安排;而是因为谛听方面出了问题,才将他们逼到了这步田地!
换句话说,华禹战场的整体节奏,已经不属于他们二人了。
没了谛听源源不断的输血、什么神石部族、什么黑甲秦军,就如同两只没了爪牙的老虎,根本不堪一击。所谓的黑甲秦军,也不过就是北燕的边军精锐罢了;所谓的五万神石精锐,原本也都是奴隶出身;每个人空有一身蛮力,连骑马都磕磕绊绊、根本不堪重用。
如今神石部族这最后一点血液,也被朝鲁带离了东盟草场;只要青山城再撑上个三四天,等朝鲁率军进入幽北腹地之后,他们便可以斩草除根了!
只不过沈归的这个计划,却有一个很重要的前提:李子麟这枚旗子,乃是朝鲁判定幽北局势的风向标,所以直到神石军彻底覆灭之前,他绝对不能轻举妄动。
无论朝鲁是轻车简行、还是率军亲至;都必然是冲着李子麟、或者说是东幽路的粮草而来。这就如同钓鱼一样,杆抬早了,虽能保住鱼饵,但之前的那一番功夫,却统统白费力气;如果杆抬迟了,那么偷鸡不成,还反倒蚀一把米。
无论是不惜声名的李子麟、还是正在经历围城血战的丁朔与顾氏夫妇,都是幽北三路的股肱之臣!置功臣于百死之地为饵,换取对于敌军斩草除根、一劳永逸的机会,此举显然不是君子所为、更非明主之举。
想到这里,颇有些为难的万长宁摇了摇头、开口说道:
“陛下,臣以为我等还是依照中山王的计策行事……”
话不用说的太满,对于早有默契的君臣二人来说,已经完全足够了。
无论是万长宁还是颜青鸿,虽然都猜不透沈归的心思;但对于他的脾气秉性,还是十分了解的。无需避讳,大家心里都清楚的知道,待天下重归承平之日,沈归是绝不可能回到幽北三路定居的!
因为富可敌国的姑苏沈家,年轻一辈的男丁,就只剩下他这一颗独苗了!
所以万长宁这句话的含义,便是日后真相大白之时,可以将整件事都推到沈归的头上;而且归根结底,这也的确是沈归留下的话,颜青鸿也只是遵计行事,算不得栽赃构陷。
而且,这对于日后中山路的“去沈”、或者说是“去郭化”,也是有极大裨益的。
听完万长宁的提议之后、颜青鸿沉默了半晌,最终还是摇了摇头:
“不妥……罢了,拟旨吧。擢,定边侯颜重武为镇国公,领扫北大将军衔,即日即率麾下十万飞雄军,星夜兼程,驰援丁朔;另,密令至尊赌坊的灰狗,设法将“逆贼李子麟”悄悄带离大荒城;一路上好生伺候,不得伤害辱骂……恩,不惜一切代价!”
“……陛下……”
“哎,拟旨吧。人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万长宁看着颜青鸿故作洒脱的模样,只觉得心中一暖、同时又为其感到可惜。站在国之辅弼的角度来看,他却觉得颜青鸿这位帝王,因妇人之仁而坐失良机,实在称不上是位雄才大略的明君圣主;可站在臣子与朋友的角度来看,他深感天恩浩荡、也庆幸自己辅佐了这样一位“不称职”的君王……
万长宁添饱了笔,却看着刚刚取出的黄绫布,迟迟未肯落下;颜青鸿则有些疑惑的开口问道:
“怎么了?”
万长宁嘴角含笑,摇头晃脑的说道:
“陛下,臣好像突然理解了中山王之前的选择了。陛下,确是要比先帝与颜昼,更加适合这个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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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青鸿闻言、神色错愕的看着万长宁,实在是摸不着头脑……
“启禀陛下,此时宫外有一名跛脚的妇人,正拖家带口的站在南门以外,口口声声说要求见天颜。根据她自己所言,说此行是替长公主殿下传话,所以只能亲口向陛下转述。御林军的宋大统领吃不准对方来路,便托老奴前来请示陛下,是否要会见这名妇人……及其家眷?”
就在这时,东暖阁外传来了一名宦官的尖细的嗓音,正是刚刚补了亡缺的内廷总管大太监——丁海真。颜青鸿听完之后,与万长宁相视一笑,随即便对着门外回道:
“既是长公主的朋友,那自然不可怠慢。告诉宋寒青,派一乘马车,将这一行人好生送入内宫;你再跑一趟内宫门,将他们带至冬暖阁即可。”
“陛下……这妇人来路不明,是否需要老奴安排重兵护卫?”
“不必了,哦对了,你还提醒了朕。待这一行人入宫之后,冬暖阁附近方圆十里范围,除了朕与丞相之外,任何人胆敢靠近半步,皆以行刺王驾论处,也包括你丁海真在内,听清楚了吗?”
“老奴遵旨。”
丁海真跑出去不久,几名宫女便手脚麻利的奉上了新鲜的茶点、随后便退出了冬暖阁;半刻钟之后,丑姑娘颜书卿,伏在“沈老汉”的背上,与一名“翩翩佳公子”,一同推开了冬暖阁的大门。
颜青鸿快步上前、一边伸手扶下了颜书卿,一边急切的开口问道:
“沈归……大萨满她如何了?”
所有人都清楚,颜青鸿口中所问的“大萨满”,是落在谛听手中的林思忧。只见老翁打扮的沈归、只是微笑着摇了摇头,又伸指了指冬暖阁窗外的天空……
“这群畜生!竟敢害死我幽北三路的前任大萨满!今日朕就在此立誓,二十年之内,我幽北大军的铁蹄,必然要踏平整个江南!”
“谢陛下的一番好意,可此事乃是我沈某人的私仇,而且也与南康百姓无关。”
“此事无需再提,林思忧不仅仅是你一人的婆婆、更是我幽北三路的大萨满!你有你的私仇、朕也有朕的国恨!此仇若是不报、待朕百年之后、又有何颜面去见列祖列宗?”
“你谋朝篡位的时候,就已经没脸了!放心吧,报仇的事我自有安排,先说郭兴……”
沈归才刚刚说到这里,突然神色一凛;他对颜青鸿使了个眼色、随即又讨来了万长宁刚刚添好的笔,轻轻写下了两个字:
“有人?”
颜青鸿瞪大了眼睛,同时摇了摇头。
沈归伸出手来,对众人做出了一个禁声的手势;随即,他又悄悄推开了北墙的窗子,同时对万长宁点了点头;对方想了一会,便会意的说道:
“陛下,茶点可不能解饱,臣以为,陛下是否应该为三位原路而来的“乡亲”,赏赐一餐饭食才好。”
万长宁的话才刚刚出口,沈归便双手一扒上方窗沿,身体向后上方一挑,悄无声息地踏上了冬暖阁的屋顶。
毫无疑问,沈归轻轻松松便抓住了一个中年太监;同时身子一提一纵,便带着这个胆大包天的奴才,又荡回了冬暖阁中:
“认认么,这阉货是真的假的?是谁的人?”
颜青鸿走上前去、揪着老太监的发髻向后一拽,看到对方的五官之后,自己的脸上也是一片铁青:
“今日之前,……是,是朕的人。丁海真啊丁海真,前任大总管也是你害死的吧?你用的毒物还真够厉害的呀,就连孙白芷都看走了眼!说!你背后之人是谁!”
“算了陛下,现在战情紧急、咱们没功夫跟这个阉贼耗着,一会我把他送灰狗那去吧。他们那些人天天收账,缺德主意多,准能问出点什么来!”
第948章 252.失手
即便是三岁孩子都清楚,无论趴在冬暖阁上的大太监丁海真,听了几个字去;也不管他背后的人究竟是谁、窥测探听圣上、便等同有意刺君、已经足够诛他九族了。如今被沈归死死扼住后颈的丁海真,虽然不知道这“老者”的真实身份、却清楚的知道自己的命运将会如何。
“陛下,陛下饶命啊!老奴有……”
咔嚓!
一声轻微的关节响动,沈归收回拇指和中指,双手顺势一捋,又将他的肩胯拽脱;随后,他单手提着那枚邓皇后赏赐的玉腰带,将这急于讨饶的大太监,扔出了冬暖阁外。
“天牢里的家伙式齐全吧?找个人出宫,把灰狗接入宫中办差。”
自家出了内鬼的兴平帝颜青鸿,神情尴尬至极、涨红的一张面孔,几欲滴出血来;而万长宁则轻叹一声、随即从木轮椅中抽出了一根玉萧、轻轻吹奏了几个调子;这才对沈归笑着说道:
“正好趁着现在还没审,不如我们来打个赌吧?我赌他丁海真,是宗族府的眼线;那些个皇室的蛀虫、恐怕还做着抓住华禹战火纷飞的机会、重新站上幽北台前的美梦呢。既然开赌,总得有个说法才是。如果我输了的话,方俊平那一万重骑兵的粮草与补给,我就不跟你算银子了。”
被万长宁这么一闹,颜青鸿的面色终于缓和了一些。他扭过头去,打量着偏屋正在忙着“卸妆”的两位姑娘,一合手中的折扇说道:
“那我就赌这丁海真,是北燕赤乌的探子好了!自从华禹开战之后,周元庆那条老狗一直都在韬晦藏拙,几乎赔光了整个家当。如此程度的示弱,恐怕不仅仅是要收拾周家的不孝儿孙;恐怕连咱们幽北三路,他也一并惦记上了!至于我要是猜错了嘛……那就把我妹子输给你了!”
这话一出口,包括颜书卿在内,所有人都回头看着他。谁也想不到颜青鸿已然当了近两年的皇帝,如今与沈归闹将起来,竟然还是原来那副臭不要脸的模样!
“呸!你要是输了,我要一座太白山。”
“太白山本来也是老王爷的……”
“就这么定了,现在轮到我了。我猜嘛……这个老太监,准是华神教的人!如果我猜错了的话,输你一个天机工坊怎么样?”
“此话当真!”
沈归一言出唇,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死死的盯着他;而颜青鸿更是大喝一声之后站起身来、死死抓住了沈归的右手,不住地上下摇动起来……
众所周知,谛听赚钱的门路虽然繁杂,但具有战略意义与长期经济效益的“正经生意”,就只有一个天机工坊罢了。
其实以谛听吸金的能力,本不需要采取贩卖阿芙蓉膏这种损阴德的方式,来迅速聚敛那些不义之财;只不过这天机工坊组建之初,也同样是一只吞金巨兽,无底深洞。
谛听节衣缩食了近二十载时光,终于把这头巨兽喂的脑满肠肥,也到了开始产下金蛋的好时候;如果天机工坊真的被沈归连锅端来幽北三路的话……
且不说穷鬼皇帝颜青鸿,能不能抗下这个天大的富贵;单说关北斗与黑狗二人,必然要心疼的当场猝死!
“别说了!万长宁,你这就派人去告诉灰狗,只要从丁海真口中吐出“华神教”三个字,就给我往死里折磨,死活也不能让他开这个口!”
就在这三位故交彼此吵闹之时、门外突然走来了四名御前侍卫。为首一人轻咳一声,跪在了一道门外,低声回话道:
“内侍刘勇,前来听旨。”
颜青鸿急忙扯了扯自己身上的便服,笑着对他说道:
“将门外那阉贼丁海真,打入天牢;再去至尊赌坊请来大东家灰狗,替朕审问详情。”
“是。”
一阵拖拽声音过后,沈归与万长宁耳语几句、便指着李乐安与颜书卿说道:
“我也同去天牢等着灰狗,向他交代几件私事过后,便立刻去建康城报仇、顺便在找一找师父的踪迹。至于这两个不省心的丫头嘛,就留在宫中,跟姐姐做个伴吧。毕竟宋行舟已经死在了女侠李胖丫的手上,这皇宫大内也就非常安全了……哦对了,书卿的脚伤了,一路上也没寻到合适的药材,回头让胖丫去你内库瞧瞧!这可是你的亲妹子,别心疼东西啊!。”
三言两语交代完之后,沈归站起身来,走到李乐安的身边,抬手取下了那枚不值钱的檀木发钗;随后又将颜书卿右手的三眼鹿骨扳指取下,带在自己的食指上,分别揉乱了二位姑娘的头发,随即便扬长而去。
万长宁望着沈归远去的背影,长长叹了口气:
“沈归说让咱们沉住了气……看来丁朔与子麟的命运,就只能交给上苍决定了。”
而颜青鸿则摇了摇头,否定了万长宁的悲观的看法:
“你想的不对。沈归与丁朔和李子麟三人,的确没什么私交可言;但他与顾氏夫妇,却有着不错的交情。他这个人呐,虽然看似离经叛道、行事狠辣;但在他的身体里,却长着一副江湖草莽的忠肝义胆。这么多年来,死在他手下的人浩如烟海,可你什么时候听过,他出手害过朋友呢?”
闻颜青鸿此言,万长宁低头看了一眼残废的双腿,又摸了一下轮椅的扶手、也轻轻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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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长宁能猜透沈归的计谋,却猜不透沈归的为人;而颜青鸿能摸到沈归的脾气,却猜不透他的盘算。
凡眼观人,如同管中窥豹。
抛开冬暖阁众人不谈,单说沈归走出内宫、来到外宫南角的天牢以外。几名御林军的看守,虽然不知这老头是个什么来路;但众人见内宫侍卫长刘勇,也对他毕恭毕敬,就把这个糟老头子,也当成上差礼遇。
看押在外宫天牢之中的犯人,大部分都是有正经官身的仕人阶级;还有些触犯了国法家规的凤子龙孙、皇族外戚,也同样被关在这里。为了彰显天子宽仁、所以这里的条件,也更加优越一些。
沈归在刘勇的接引之下,缓缓踏入天牢,耳边立刻传来一个男子沧桑的叫嚷之声:
“我赵某人一生为官清廉、胸怀坦荡可昭日月!纵然我如今受屈含冤、身陷囹圄之中、亦深感皇恩浩荡……”
此人才刚刚开了一个头,刘勇便立刻出言打断道:
“是我。赵大人,我劝你还是省省劲吧,陛下是不会来见你的……”
说完之后,刘勇回头看了看沈归,然后略显尴尬的说道:
“抱歉大人,我们这边请。丁海真意欲行刺陛下、乃是诛九族的大罪,所以小人将他关押在了后面的重监。”
穿过前面的监牢、二人一前一后,走入后方的重监之中。根据刘勇所言,这里共有二十个单人隔间,如今却只关押了两名钦犯而已。这二犯人乃是一老一少、年老者乃是他刚刚押来的丁海真;至于年轻一些的,则是北燕王朝的礼部外事司,遣人押来的一名“南谍”,名唤乔木秋。
其实沈归向周元庆讨要这个关北斗的首徒,也并没指望一个小道童、就能帮助自己翻云覆雨。他只是本着谨慎行事的原则,先将此人捏在自己手中,以免关北斗在他身上另有布置罢了。
至于能问出什么、那是为最好;对方三缄其口,也无大所谓。
大约过了半刻钟之后,一名身穿苏绣锦缎、体态壮硕的中年员外爷,大摇大摆的走进了这间天牢之中。
“灰狗,你最近的日子,过得倒是蛮滋润啊?这才几日不见,竟然壮了这么大一圈!”
沈归虽然已经改头换面,可此时说话的声音、却还是自己原本的音色;而灰狗的本职工作乃是经营赌坊,辨别声音也是看家本事,一耳朵便听出了沈归的声音来。
“恩公,您终于回来了!您走前交代的事,小人已经全部办妥了。谛听在幽北三路的二十八处明桩暗哨,包括刚刚买通的工部侍郎赵贞,也一并除掉了,人您应该已经见过了。整个幽北咱还不好说,可至少奉京城中,现在是干干净净,半个牛鬼蛇神都没有!”
“干干净净?好,那你再问问这位内监大人好了。”
沈归没看灰狗,只是端起盖碗下面的茶船,漫不经心的喝起了茶来。灰狗听完面色一滞,急忙走上前去,推合了丁海真被卸下的颌骨:
“丁大伴?……您老这是?”
“咱家真是冤枉的呀……”
丁海真才刚刚说了一句话,沈归便知道这定然是个大工程。随即他拍了拍灰狗的肩膀说道:
“这阉贼偷听我与陛下之间的谈话,你得把他的嘴撬开。恩……不过据我猜想,一个刚刚上位的阉货,恐怕也不会有什么价值;至于他是死是活,就都看你的心意了。缺什么家伙什,尽管跟刘勇开口;我先去隔壁见一位老朋友。”
“放心吧恩公,这事小人再拿手不过。半个时辰之内、如果撬不开他的嘴,就算是我灰狗没能耐!刘将军,劳烦您遣人跑一趟城南狗场,找龅大牙提我灰狗的名号,让他把我的那几只“小兄弟”牵过来……”
沈归无意再看,而是撩袍出了监牢的门,直奔乔木秋的监牢走去。
第949章 253.镇龙钉之谜
随着“吱呀呀”一阵响动,原本正在监牢之中盘膝打坐的乔木秋睁开双目,正好与沈归那“苍老”的视线、在虚空中交汇于一处:
“这位老先生,您找我有事吗?”
沈归挥手摒退左右之后,慢慢低下身子,附在他耳边小声说道:
“我是沈归。”
“沈……不可能!你应该已经死了!师父此前为你布下了七星灭魔大阵,我是亲眼看着魂灯一盏一盏熄灭的!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
乔木秋矢口否认之后,便立刻双眼紧闭,同时口中念念叨叨、双手法决连番变化,看样子既像是在占卜起卦、又像是在作法除魔……
啪!
一个响亮的大耳光,将身形瘦弱的乔木秋,扇的是头晕目眩、口鼻蹿血。沈归收回涨麻右手,望着神色惶然的乔木秋,语气温和的说道:
“你抽完疯了吗?抽完了咱们就聊聊正事?”
就事论事,沈归并没打算将关北斗的孽债、转嫁到乔木秋的身上。而且赤乌转交的背景调查显示,乔木秋随是关北斗的弟子,却并没有学到什么真实本领。
其实,这也不能怪关北斗藏拙;而是这一对师徒,本就是周元庆强行拴在一起的“对家”;关北斗临走之前没有斩草除根,已经是顾念了十数载师徒的情分了。
别看乔木秋年纪轻轻、但他的思想,却仍然还是君臣父子、伦理纲常的“老一套”;而关北斗自以为洞明世事,通晓阴阳,把自己驾到了一个“拯救者”的角色之上,再也下不来了。
这样的一老一少,又怎么可能真正的交心呢?
由于关北斗打算涤荡尘世,所以他就必须要掀翻自诩“华禹正统”的北燕王朝;而乔木秋虽是方外修行之人,但从他识字开始,便已经在书本之中,深受儒府学派的义理熏陶。这样的一个小夫子,更不可能跟随关北斗的脚步,去做那有悖纲常的篡逆之事。
所以,自打关北斗与秦军沆瀣一气之后,自认为“忠臣良将”的乔木秋、便公然与其决裂、坚定无比地站在了天佑帝这一头。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心深似海的周元庆,是不可能把这个巨大的隐患,留在自己身边的。
于是,身家不算清白的乔木秋,便被他所效忠的君主,当做了一道顺水人情,送来了幽北三路。说是向沈归献媚也罢、说是交换华神教主的筹码也好;总而言之,他的这条小命,如今就攥在沈归的手中。
沈归看着他茫然失措的肿脸,伸手抹去了他嘴角的血液,轻轻叹了一口气:
“你一个方外修行之人,为何要参与俗世之争呢?华禹大陆的三千名山大川、莫非就容不下你这具皮囊了?”
“我……我不知道。”
“哎,我不想动粗,咱们还是简单一些、直奔主题吧。既然你跟了关北斗这么久,也一定知道他当初为何要诱我,去满华禹搜罗这些破玩意儿了?”
说完之后,沈归将藏着八根三寸镇龙钉的皮卷,从里怀取出,摊开在乔木秋面前。
第一根名曰天枢,主天干,乃是颜书卿从宋行舟的尸体上搜罗而来;
第二根名曰天璇,主地支,乃是蜀南竹海剑池的镇池之物。
第四根名曰天权,主时势,乃是燕京仁和当铺的朝奉王雨田所赠。
第五根名曰玉衡,主嗣音,乃是沈归的亲生父亲沈昂之遗物、后经沈游转赠。
第六根名曰开阳,主则律,乃是关北斗诱沈归入局的钓饵。
第七根名曰摇光,主明星,乃是鲁东儒府学派供奉之物。
第八根名曰左辅,主福吉,乃是衍圣公白衡所赠。
第九根名曰右弼,主火燥,乃是白衡送给西疆大金童佛、又落于姜小楼之手。
坦白的说,似乎于“三寸镇龙钉”这种玄之又玄的说道,无论是僧道儒、还是墨法巫,各门各派都屡见不鲜;可关北斗毕竟与那些只会装神弄鬼的“下等货”不同;对于他的天衍术,即便是无神论者沈归,也不得不暗自折服。
如今的徒弟乔木秋近在咫尺,沈归无论如何都想问个明白。
乔木秋仔细斟酌了一番、便将自己知道的所有细节,一股脑的和盘托出。原来沈归的推测并没有错,关北斗的确是在借此物之力,反推沈归的命数;可如果此物的“神通”仅此而已,恐怕也不值得关北斗这个顶尖神棍,如此费尽心机了。
宋行舟虽然是个天下无敌的天灵脉者,但谛听上下人尽皆知,他只是谛听的利爪,并不是谛听的大脑。而关北斗在谛听之中代号名曰“灵犀”,所以他的想法,才代表着谛听上下真正的意志。
天地分阴阳,人间有四季。关北斗欲借南康为凭,将华禹大陆变为另外一番模样,所遇到的阻力,也定然非比寻常。千百年来,那些平日里交恶争斗的守旧势力、利益团体,定会在强大外力的逼迫之下、紧密团结在一起。而北燕王朝的官场风气,也十分生动的诠释了这个奇怪的现象。
所以关北斗想出的破局方式,便是策动一场惊天动地的大战、将华禹大陆彻底重新洗牌。
即便双方已经势同水火、彼此手上也是血债累累,沈归却也不得不承认:关北斗的整体思路,并没有任何问题。
那些各自盘踞一方的士绅宗老、那些把持朝政、结党营私的名门望族、就如同附骨之疽一般、无论朝代如何更迭、皇权如何交替,始终都无法彻底根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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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关北斗自己的“理想国”之中,这世界只需要存在一套通行法规。所以无论是旧皇权体系的源头——北燕王朝;还是社会底层风气的源头——江湖道,便是他改天换日之前、急需解决的两大难题。
可以预见的是,如果没有沈归横空出世,至少以北燕王朝为首的旧体系,必将彻底消亡。
因为如果没有沈归的提前布局,那么华禹大陆的两线战场,根本无法压缩到今日这等地步;战端一开,必然是东西开花、尸横遍野的一场全面战争。待华禹诸侯经历了这一次集体消耗之后,关北斗便可以尽启南康水陆之兵,浩浩荡荡渡过华江、轻而易举地廓清环宇、还俗世一片“安乐清平”。
与关北斗争夺华禹大陆之人,便是天佑帝周元庆;而与关北斗争夺俗世规则之人,便是幽北沈归了!
至于这九根镇龙钉,本是伏羲大神遗留在人间的镇物。站在神秘学的角度来看,也就是这九根不起眼的“棺材钉”,撑起这生老病死、喜怒哀乐的俗世人间。
第一枚天枢,代表天生万物,本是宋行舟的掌中玩物;只不过随着这位华禹大陆最后一位天灵脉者的消亡,象征着天道的镇龙钉、也已然落于沈归之手。
第二枚天璇,代表着地长阴阳。此物原本落在了最有可能“肉身化圣”的岳海山手中,只可惜他为了稳固北燕王朝的根基,所以耗尽了自己的精元,最终瓦解冰消。
第四枚天权,乃是代表着孕育时势。此物虽然经王雨田保管多年,但它真正的主人,乃是李玄鱼祈灵而来的天外异数,也就是沈归沈太初。
至于第五根玉衡,则代表万物和鸣,落在沈归的亲生父亲——沈昂之手。而关北斗暗害沈昂,也正是因为他与郭贞的结合,会在很大程度上缓和华禹大陆诸侯的紧张局势。
因为一旦姑苏沈家的丝绸、经过申城港口抵达宁海口,并开辟出一条拥有巨大潜力的新市场;那么南康那些见钱眼开、鼠目寸光的商贾,还愿意听从谛听的调遣、去涤荡这一方乱世吗?所以在关北斗看来,沈昂与郭贞这一对儿可以沟通华禹南北的璧人,是一定不能留下的变数。
至于第六根开阳,则代表着世间的规则与法度,最终落在想要重启华禹的关北斗手中,也是冥冥之中、自有因缘作祟。
而第七根摇光,则代表着滋养万物、为凡人指引前行道路的希望之星。此物原本落入鲁东如府学派之手,也算是相得益彰;只可惜随着沈归这颗妖星出世、群魔并起秽乱人间;连带着鲁东路的圣人门第也受其牵连,短时间内,再也无法起到延续文明、开辟前路的作用……
至于左辅右弼两颗隐星,虽是一凶一吉,彼此却相伴相生,所以本身并没有吉凶善恶之分。这就如同白衡的为人一般、随心所欲、喜怒无常,不依常理判断是非、一切皆由本心出发。
于此可见,对于华禹大陆这一浩劫,集万法于一身的大萨满李玄鱼,已早有准备。她盗出伏羲大神的镇物之后,便将其分门别类的交付于应劫之人的手中。只不过天意难违,天外异数沈归的降世临凡,也直接打乱了所有人原本的命运;而华禹大陆的运转轨迹,也彻底脱离了李玄鱼的布局之中。
沈归虽然能一眼看破江湖骗术,但对于这种真正意义上的“神术”,却历来知之甚少、甚至还带有强烈的抵触心理。
而且最重要的一个问题是,这九根丧气东西,对于沈归来说,根本毫无用处可言!
第950章 254.逼供
年纪轻轻的乔木秋,先后被关北斗、周元庆出卖了两次,整个人都已经心灰意懒了。所以也无需沈归动粗,他便将自己曾经听到过的消息、与私下推测出的所有细节,全部和盘托出,与沈归互相印证起来。
直到刘勇送来一餐夜宵之时,沈归才忽然想起了另外一个问题:
“乔木秋,你可知第三根镇龙钉的确切下落?”
“唔……镇龙钉乃是长安地宫龙脉——九龙盘宫局的阵基,也被称作为“九皇会”、映照着北斗九星而生。根据这个理论来推断的话,那么第三根镇龙钉,理应名为天机,司主人间气运。至于此物如今身在何方,恐怕也只有李玄鱼前辈,才能说得清楚了。”
沈归听完之后、立即想到正在南康处理“烂摊子”的关北斗,心中不禁打起鼓来:倘若这世间真有气运一说的话,此等神物一旦凑齐、又落入关北斗的手中、那么三秦与北燕、漠北与神石军,南康与华禹大陆的混战,恐怕定会横生枝节……
就在二人各怀心事,拿起筷子用膳之时,隔壁却突然传来了一阵纷乱的响动;片刻之后,一声声野兽的低鸣声,在空荡荡的天牢重监扩散开来。又过了片刻,一阵不男不女的哭嚎声,仿佛一柄利剑那般、直刺二人耳膜,令双方同时停下了筷子……
“咱们俩的事,就算告一段了。最近一段时间,外面不太平;等事情过去之后,我会把你送回玄岳山,以后就跟着无量真人潜心问道吧。”
“你……不杀我?”
“你我二人无冤无仇,我为何要杀你呢?”
说完之后,沈归推开了此间监牢的铁门,吩咐门外伺候的刘勇,日后善待乔木秋,便走向了丁海真的牢房之中。
这件牢房的大门没有上锁,只是虚掩着而已。沈归循声而来,才刚刚推开沉重的铁质牢门,里面便传出了一股腥臊恶臭的气味、将他给生生推了出来。
“咳咳,灰狗,你给我出来!”
“狗爷已经出去了,给我把门带上!”
里面传来了一阵粗鲁的回话,随即又是一阵野兽的低鸣、夹杂着丁海真那不男不女的悲鸣;沈归捏着鼻子,一把推上了沉重的铁门,回头向正在锁门的刘勇问了一句,便直奔侧院花厅而去。
“灰狗,我不是让你去审丁海真吗?你这是找来一个什么货色啊?”
沈归进屋的时候,灰狗正在往一个痰盂里啐着漱口茶;如今一听沈归的问责的话语传来,还未见其人,便已然放下茶碗站起身来,恭恭敬敬的回道:
“回恩公的话,此人名唤龅大牙,在南城外开斗狗场子。”
沈归闻言脑筋一动,便自以为抓住了灰狗的思路,立刻出言训斥道:
“用恶狗来吓唬人的招,是不是太老套了点?人家丁大伴见多识广、不是那些大姑娘小媳妇!他罚起内宫的奴才们,毒辣的手段也是五花八门!小心被人家来一出将计就计,反把咱们给当猴耍了!”
正如沈归所言,丁海真能够在错综复杂的内宫之中脱颖而出、成为太监行里的魁首,就定然不会个等闲之辈。而龅大牙这种老套的刑讯方式,对于这些肢体不全、心理扭曲的阉货来说,简直就是小菜一碟。
而灰狗也仿佛知道沈归在想些什么、只是略微含蓄的一笑,便详细给沈归介绍起了龅大牙的手段来。
华禹大陆民风好赌,玩法也是千奇百怪、五花八门,并不局限于宝局子里的各种赌具。小一些的斗虫、斗鸟;大一些的斗鸡、斗猪、斗牛等等等等,其中观赏性最强、吸收注码最多的博戏,也当属斗狗无疑。
有利便有私、有私便生弊。十赌九骗的老话,放在斗物上也如是一样。这些以活物开赌做宝之人,各家都会一些秘不示人的手段,令斗物的临场表现更加出色,以增加自己操纵结果的准确率。
在五花八门的作弊手法之中,最古老、也是最有效的一门手艺,叫做点药;只不过“点药”之后的斗物,无论性情还是体表特征,都会发生很大的变化,极容易露出马脚。所以随着“作弊方式”的逐渐进步,龅大牙作为奉京城里“斗狗”的顶尖行家,除了改进药物的配方之外、已经开始琢磨着从物种起源下手了!
简单说来,就是点药外加杂交。
而今日他带来的四条斗狗,虽然都是灰狗看家的“镇物”;但无论育种、驯养、还是点药,却都是由此行顶尖高手龅大牙、亲自完成的。订制至今,还从未派上过用场呢!
为了防止被人看出破绽,这四只斗狗的外观,与寻常看家笨狗无异,甚至还有些憨态可掬、软弱可欺的味道;然而,只要它们一闻见血味,便会立刻发疯、至死方休!
就在灰狗详细为沈归讲解斗狗门道的时候,一名赤裸着身子、上牙凸出的中年男子,大踏步地走入了侧厅。此人用余光瞥了一眼易容过后的沈归,并没搭理他;而是将手中的两张信纸,直接拍在了灰狗身边的桌子上:
“活给你办完了,狗也拴门口了,晾半个时辰之后,派人把它们送回去就行。”
“人怎么样了?”
“腿废了,脑子有没有事,我就不清楚了。”
灰狗点了点头,从怀里掏出了一张银票递给对方,道了一声“辛苦”;待龅大牙走后,他才双手捧起两张信纸、直接递给了沈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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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不其然,这前后两份供状的出入不大,无非就是华神教的探子,如何以他中山路的家人为质;又是如何唆使他在前任内廷总管的水中投毒、并借邓皇后的信任为阶成功上位,并暗中监视颜青鸿罢了。
“哎……也是个可怜人。灰狗,你过去看看,如果还有救的话,就把他在这里关上几天;待乱世终结之后,趁着陛下大赦天下的机会,将其放出宫去也就是了。”
灰狗点头应是,很快又去而复返:
“恩公,人已经疯了,两条腿自膝盖以下,连一点肉丝都没了……还留着吗?”
沈归沉默了半晌,站起身来叹了口气:
“哎,给他个痛快的吧。还有,把那四条吃人的疯狗也宰了。另外告诉龅大牙,斗狗可以作弊、别损了阴德。”
就在沈归的马车,经由西门离开奉京城之时;一名风尘仆仆的驿兵,自东门狂奔入城。此人马鞍上的驿旗已然跑丢,上半身爬俯在马背上,双眼也无法聚焦;看他这副精神状态,若不是双脚还死死扣在马镫里,可能早已经被甩下了马背、生生拖死了。
此人进城之后,也是一路横冲直撞,将沿途百姓与摊贩撞的是人仰马翻。直到来到南门大街之时,这才被闻讯赶来御林军大统领宋寒青,一把抓住缰绳,将其连人带马一起放翻在地。
由于眼下战情紧急、消息往来极其频繁;人手眼中不足的情况下、也只能采取这种换马不歇人的方式。如今这位驿兵已然累脱了力、躺在地上昏厥过去;而那匹被宋寒青放倒的驽马,只是就地打了一个滚,便站起了身子。
当军情传至冬暖阁以后、万长宁检验了竹筒无误,这才打去了火漆、取出了其中的信函。
朝鲁以及萨尔迪夫妇、率领五百漠北力士,向东幽路进发。
根据落款书写的时辰来估计,此时此刻,朝鲁夫妇以及那五百勇士,应该已经抵达了大荒城下。
也就是说,失去利用价值的李子麟,危在旦夕!
与君臣二人此前的判断大不相同;朝鲁夫妇此大荒城一行,既没有携大军前往,也没有轻车简行。尽管那五万“神石精锐”,只是吓唬人的奴隶兵而已;但保护他们夫妇一同前往大荒城的五百勇士,则是名副其实的百里挑一!
此举既能彰显出他对于李子麟的“充分信任”;也能在足以自保的前提之下,拥有猝然实施斩首行动的可能性。
如此看来,似朝鲁这般起于微末之人,必有其过人之处。
此举不但在大义上说的说去,也使得幽北三路谋划出的应变手段,彻底落在了空处。
因为按照幽北三路最初的构想来看,如果朝鲁带兵前往,大军行进速度必然迟缓。而李子麟便可以趁着这个时机,亲率一支人马,打着前去支援郭兴的幌子,直接杀到河东城下。如此一来,大荒城的守将,也有合理的借口拒绝开城。
如果朝鲁为了展现自己博大的胸怀、亲身涉险的话;李子麟也正好可以痛下杀手,将他们夫妇二人伏杀在大荒城中。
此时此刻,“东幽王”李子麟,望着朝鲁身后那五百名杀气腾腾的漠北汉子,一时之间也拿不出一个准主意来。
神石部盟的主母萨尔迪,与李子麟有过一面之缘;也是她冒着生命危险,带来了一卷马皮,用诚意打动了李子麟“倒反幽北”。今时二人重逢,萨尔迪照旧穿着一身朴素却十分干净的漠北装束,离着大荒城西门五十步开外,便翻身下了战马,直奔盔甲齐整的李子麟奔去。
一名赤裸着上身、胸前满布旧疤的方脸大汉神色一滞,刚准备拍马上前,便被一个矮小壮硕的男子,伸出一根马鞭,拦在了原地。
“无须担心,这个幽北人,是一只咬死了自家绵羊的疯狗。除了归顺我神石部盟,已经走投无路了……”
“可这样的疯狗,也会咬伤我们自己的孩子!”
“阿日斯兰,你说的一点都没错。所以,我们也不会留下它的。”
第951章 255.备选项
战争这两个字,往往被人描述成是一台“巨型绞肉机”。可实际上来说,它大量绞杀的不仅仅是双方将士的血肉之躯,还有参战双方积攒多年财富与社会资源。套句老百姓的俗话来说,打仗,就是打钱。
幽北三路本就是个草台班子,往颜青鸿的祖上三辈算起,压根也没一个富裕人;而漠北草原虽然也换了两位主子,但依旧改变不了一贫如洗、全靠友邦接济的窘迫事实;而三秦大地虽然富庶,但供养数十万军民百姓,勉强还算可以支应;如果发动一场战争的话,也同样是天方夜谭。
所以失去了谛听的持续供血,这俩家主动挑起战争的诸侯,如今都有些无以为继之感。今日朝鲁与萨尔迪夫妇二人,放着摇摇欲坠、就差一把干柴的青山城不顾;反而冒着生命危险、直奔“降将”李子麟的大荒城而来。
因为漠北草原的神石部盟、与青山城下的神石大军,已然全部断粮了。
无论是秦军也好、神石军也罢;他们两家的粮草、兵甲、军械、甚至部分饷银,以及情报来源,都是来自于谛听的全力支持。所以两北双方的这场战争,其实是谛听、或是说南康挥舞着大量银票,暗中操纵的一场“代理人”战争。
多年以来,谛听明暗两条路线齐头并进,深耕华禹大陆的每一寸土地,早已经着手部署了两条物资运转通道。只不过在关北斗最初的布局之中,此时此刻的幽北三路,应该已经在阿芙蓉膏的荼毒之下、沦为了南康的一块“飞地”;而幽北朝廷的整体框架,也变成了南康借尸还魂的一具躯壳。
有了幽北三路与秦军的两面夹击,根本用不着漠北人参与其中。
只不过沈归的出现,不但阻止了关北斗“挟颜昼以令幽北”的计划,更通过无意识地持续施压、迫使谛听在东线的物资运转通道、还尚未重新打通的情况下,抓住了朝鲁这根救命稻草、并提前发起全面战争。
在关北斗早期的构想之中,秦军西线的物资运输路线,应该是经由华江的益州段北上,入三秦大地;而幽北大军的东线补给,则应该是由申城码头装船、走外海水路,入东幽湾、最终抵达关北路的宁海港。
也是沈归的横空出世,直接摧毁了这条效率更高、损耗更低的外海粮道;所以自从华禹大陆开战以来,所有东线战场的物资补给、都是经由益州北渡华江,在三秦大地重新拆为两份;之后再北上入漠北河套,随后一路向东,送抵扶余城下,供神石大军补充给养。
且不说这条被迫启用的运转路线,本就崎岖坎坷、艰涩难行;单以距离而言,从益州经河套到扶余城,也足有六千里之遥!
从地图上看,无非也只是绕了一段远路罢了;不过可以简单的算一笔账、就知道南康这位金主,到底顶着多大的后勤压力了。
华禹大陆最肥沃的土地,当属幽北三路。这里一亩一季可收获大概三百斤左右的粮食;至于普通一些的土地,亩产大概在二百斤左右;只不过北方气候寒冷,所以只能一年一收而已;而南方气候温暖、水源丰沛,所以可以达到一年两收、甚至三收的程度。
而一名军士的口粮平均消耗,每人每日大概需要两斤左右,一个月也就是六十斤粮食。此役之中,秦军分三次出动,近五十万可战之兵;而神石部盟,约有六万骑兵;至于华神教作为“炮灰团”,虽然出动人员最多,但由于消耗速度极快,所以准备五万人的常备口粮,也就差不多了。
算完了消耗,再算一下运输。
三个民夫负重的粮食,可以供给前方一名将士,三十日的消耗用度。而他们穿过六千里的漫长补给线,最快也要在两到三个月之后,才能抵达扶余城;而这三位民夫在路程上所消耗掉的粮食,至少比他们所负重的要多出十倍有余!
然而,这还仅仅是口粮的消耗而已;牲畜需要的豆饼、伤员需要的药材;将士们替换的兵甲、弓弩手箭壶之中的羽箭;大到攻城器械的长途运输、小到战马的鞍韂与马蹄铁等零碎之物;诸如此类极易被人忽略的“小问题”,都给后勤保障工作带来极大的负担。
在华禹大陆疯狂敛财数十载的谛听组织;再加上割据丰腴江南、易通天下的南康王朝、凭着如此丰厚的家底,也仅仅为东西两线战场补给了三次,便已然挥霍一空。
看似沈归与谛听之间的私人恩怨,与华禹大陆的天下大势相比,根本不值一提;可实际上也正是由于沈归的所作所为,导致了东线海运的缺失、直接放干了南康人体内的每一滴鲜血。
试想一下,如果此时此刻,幽北三路已然掌握在南康人的手中,又会是怎样一番景象呢?尽管从申城到宁海县补给的航程,仍然还是两到三个月之间;但一艘巨型飞沙船的载重量,却是二百万斤左右;而所需船员与押船的士卒,也仅仅五十人就足够了。
说论及操舟水战的能耐、就算把整个华语大陆的诸侯捆在一起,再翻上几个跟头,也不是南康一家之敌!
所以当第三批物资运抵长安之后,其实建康城的议法会,就已经吵成了一锅热粥。所以当关北斗得知谛听的靠山——宋行舟,被一个道童一铳放翻之后,也没有半分犹豫、立刻就带着黑狗赶回了南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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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人或许还不清楚,但关北斗却比谁都明白:宋行舟的猝然离事,究竟会带来何等巨大的影响。
首先来说,谛听只是一个半黑半百的民间组织,能够在南康王朝掌握隐形话语权的根本原因,就是在于谛听无孔不入的情报网络,再加上宋行舟这个绝对的大杀器而已。
有了情报系统的辅助,谛听便可以精准的拿捏每一个人的短处;有了天灵脉者坐镇,便可以网罗天下英才、并令那些顽固不化、性格耿直的硬骨头、消弭于无形之中。
可如今宋行舟死了,且不说仅凭一个黑狗、与远在幽北战场的麒麟君、能否安抚住那些江湖草莽;单说被钳制已久的长老会与议法会,也终于松开了绑绳,必然会酝酿着一场巨大的风暴。
而这场风暴的中心,便是与谛听进行全面割裂。
归根结底,谛听提出的“大一统”计划,之所以会得到南康多家势力的鼎力支持,就是因为其中蕴含着巨大的利益。幽北三路的土地与自然资源,三秦大地拥有绝佳的商业底蕴,漠北草原是得天独厚的战马牧场,中州与鲁东两路,更有着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苦工与奴隶”……
只要北燕王朝彻底倒台、那么这一切的美好,都会向南康敞开怀抱。
当南康成功改朝换代之后,那些把持着此类财富的固有实力,必然会遭到一次彻头彻尾的大清除;而那些空出来的盘口,也刚好可以满足南康人日渐膨胀的野心与胃口……
由于工作性质的原因,除去那些商道绝顶天才之外,普通商人的目光,难免都有些浅薄。如今东西两线战事同时受挫,即便幽北与北燕再无抵抗之力,可想要拿下华禹大陆,最快也要拖到深秋或是初冬时节。
也就是说,如果想要获利的话,这些富可敌国的豪商巨贾、名门望族,至少还需要再凑出另外一半的本钱、为东西两线再凑出三轮补给。
平心而论,这些豪商望族、都是做大生意的人,自然明白“富贵险中求”的道理;只可惜粮食、木材、药材、铁矿、人口等一切资源,都已经到了有价无市的地步!
如此巨大的消耗量,华禹大陆已然供不起了!
于是乎,在长老会会长、姑苏沈家家主、沈居沈草堂的首倡之下;南康长老会、与三百名议法会的参事,最终达成了一个共识。
及时止损。
当然,站在南康人的角度来看,与专干脏活的谛听割席、本就是早晚的事而已。如今谛听最大的威胁宋行舟已死,他们也就再没了顾忌。
当然,不再为东西两位代理人补给,也不代表他们就会放弃逐鹿中原的欲望;毕竟海量的本钱已经投下去了,每一文银子,都绝不能白花!
关北斗心里清楚,大长老沈居,与谛听反目成仇,本就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因为幽北李子麟的意外倒戈、并大肆向朝鲁献媚邀宠,直接导致姑苏沈家,面临着绝后的下场!
如今谛听自家后院起火,关北斗必然要回去主持大局。而东西两线的“战争代理人”,自然也就被晾在了那里。
秦王周长风的日子,勉强还过得去;毕竟他父子两代经略三秦大地,平日也足够勤政俭朴;多年积攒下来,也算是“薄有家底”;再加上那一座繁花似锦的长安城、可以随时与胡商进行贸易;即便谛听撤了梯子,他们也还能勉强支应一阵。
可奴隶出身的朝鲁,算是彻底崩溃了;他不但军中无粮、族中无粮;甚至连与别家贸易的机会都没有!如果不抢在秋收之前、迅速拿下东幽路这座大粮仓的话,且不说幽北一战该如何收场;单说已然归顺了神石部盟的那些小族,也一样会将他生生撕碎!
所以,朝鲁夫妇这次南下,就没有再返回东盟草场的打算!
第952章 256.求人不如求己
华禹大陆的穷苦人,经常把这样一句老话挂在嘴边,说的是“衙门钱、一燧烟;买卖钱、六十年;种田钱,万万年。”
这句俗话当中的道理,也十分浅显;说的就是衙门口里的人,从下面“黑”来的脏钱,很快还得孝敬给上官,就像是一道烽烟,只是“击鼓传花”的过路财神罢了;而生意场上也有个说法,叫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今天赚了明天赔,也不是能够传家的富贵。
诚然,这句俗语之中,颇有些穷苦人用来宽慰自己的酸醋味;可从秦军与神石军尴尬的现状来看,也还是很有道理的。
不属于自己的东西,随时都有失去的可能。
从表面上来看,神石部族的大汗朝鲁,是李子麟的新主子;而李子麟也的确是恨咬了一口旧主的疯狗,无家可归。但如果把姿态摆的太高,导致这条疯狗狠下心来,想要自立为王的时候;那么已然全面断粮的神石部族,必然会倒在李子麟之先!
李子麟出自于东幽望族李家,又师从齐元公李登,半世为官,算是个体面的念书人;而朝鲁却是个奴隶出身的漠北汉子,其貌不扬、身材矮小,在待人接物方面,也有着天生的劣势。
所以平日笼络人心这种“场面活”,也历来都是小牧场主的女儿——萨尔迪,负责出面。
“子麟,我的弟弟;短短几日不见,你可是瘦多了!是不是公务繁忙、吃得不大好啊?没关系,姐姐这次带来了上好的茶砖,走,咱们这就进城去,给你煮一道锅茶补补身子……”
再傻的人,相处时间长了,也能感受到对方的情感是否真挚。而萨尔迪的为人,也正如她的名字“凤凰”一样,本身就是一团炙热温暖的火焰。这个漠北妇人,对待任何人都秉着真心换真心的原则,无论是一个普通的奴隶,还是一名刚刚成年的战士,或者是郭兴、李子麟这样的异族降将,她都会付出自己全部的感情,真心诚意的善待、尊重对方。
可以说若是没有萨尔迪的辅助,朝鲁恐怕早已经烂在了草原上的某一处沼泽地里,焉有统领千军万马、逐鹿中原的今天呢!
李子麟颔首微笑,任由萨尔迪热情地揽住自己的臂膀,却没有回答她的问号;而是朝着远处貌不惊人的朝鲁单膝跪地,行了一个漠北的抚胸礼:
“降将李子麟,参见大汗。”
朝鲁见李子麟如此懂事,立即一个翻身跃下了马背、龙骧虎步地朝着大荒城西门走来。尽管朝鲁身量略矮、相貌也非常频繁,但李子麟却仿佛见到了一阵横扫草原的罡风、他的一举一动、都携带着气吞山河的豪迈气势……
“啊哈哈哈哈……你我既有杀马盟约,那便是同生共死的弟兄,而不是主仆!来来来,既然你跪了我、我也再跪还给你……”
朝鲁摇摇晃晃的向前走来、同时张开双臂,单腿跪地抚胸,也还了李子麟一礼。二人互相搀扶、双膀交替、同时借力站起身来,仰天发出一阵大笑、又并肩走入饿大荒城中。
两刻钟之后,偌大一间“东幽王府”,已然挤满了浑身膻气、赤膊上身的漠北汉子;而衣着朴素的萨尔迪,也拒绝了东幽王新纳的二十四房妻妾,只要了一架炭炉,一具铜锅,便在李子麟的议事厅中,熬起了漠北锅茶。
李子麟已对方年长为由,强行将朝鲁让在了上首主位;自己则屈居下首,侧身端坐,等待聆听大汗的训示。朝鲁虽然已经是一路诸侯、占据漠北半壁草场;但他身边的手下,却都是些不知礼数的糙汉子;命令这些人上阵杀敌,倒是没有一个胆怯的孬种;但让他们来逢迎拍马,却没一个人能做到李子麟这般自然、不带烟火气的程度。
“咳,兄弟,大哥没念过书,又是个直肠子,有话就直说了吧。沁巴日那边的仗、已经打得差不多了;所以我们夫妇此次南下,也不是请你去支援青山城的。只是最近谛听那帮南蛮子出尔反尔,答应给的粮食,直到现在也没见着;所以呢,我想跟你这借点粮食,先给家中的儿郎们应急”
朝鲁大大咧咧的说完之后,下意识地将眼神递向正在煮茶的萨尔迪;见对方没有任何反应,这才回过了头来,等待着李子麟的回话。
而李子麟心中迅速一转,也瞥了一眼萨尔迪的背影,随即便叫门外的管家,将书房当中的账簿取来。
“大汗请过目,这是东幽路现有存粮、以及往年秋收之后的涨幅、以及……”
“嗨,我不认识字,兄弟就直说吧,我信得过你。”
“倒是小弟疏忽了。东幽路共有耕地约两万亩左右,每年可产新粮五万石;如今官仓的存粮,再加上各家大户的存货,共有约十五万石左右、也就是一千五百万斤粮食。不过还要去掉霉变折损、和已然售出、却尚未交货的货底子;所以总数大概在一千二到一千三百万斤左右;至今年八月下旬,也就是秋分前后,还可再产四百万斤以上的新粮。”
听完李子麟的报账,朝鲁差点把眼珠都瞪出来!怪不得每年幽北最大宗的出口货物,便是粮食呢!有了这一笔存货、再加上今年八月底的新粮,莫说扛过这个冬天;就连明年必将迎来的华禹大饥荒,他们神石部族也可以高枕无忧了!
就在朝鲁激动的不明所以之时、萨尔迪却一边搅动着锅茶,一边开口称赞起了李子麟:
“大汗,瞧见了吗?我这兄弟不光是能上阵杀敌的勇士,脑子也特别好用!这么复杂的一笔大账,从人家口中说出来、就这么井井有条、分毫不乱!大汗啊大汗,纵然您帐下的勇士千千万万,又有哪一个比得上我这子麟兄弟呀!”
“那是那是,子麟兄弟是能文能武啊!日后咱神石部族有了李兄弟的辅助,又何愁大事不成啊!啊哈哈哈哈哈……”
“只不过……”
李子麟看着放肆大笑的朝鲁,突然语带犹豫的出言打断;而朝鲁一听李子麟话中有话,也探低了身子,语气平和的问道:
“啊?不过啥啊?”
“只不过大汗想调军粮一用,这原本没有任何问题;可子麟手中掌握的粮食,也仅仅是大荒城附近的二座小粮仓,共有存粮两万石。如果您需要的话,我可以分出一仓给您;至于余下的一万石,还得留给城中百姓、以及我齐元军的日常用度。”
且不说这一万粮食,只能勉强一解燃眉之急;单就李子麟这个说话方式,也分明是在激起朝鲁的落差心理。
“兄弟,我们漠北汉子心里藏不住话,有啥说的不对的地方,你可得多多包涵啊!我来跟你借粮食,可没说不还啊!而且说句大点的话,哥哥的心思,没你想的那么狭窄,这幽北三路虽然民生富庶,却也绊不住我神石大军南下的铁蹄!而且来的时候,我就跟你姐说过了;等日后我们神石大军占据中原之时,就把整个幽北三路都封给兄弟你……”
话刚说到这里,萨尔迪用勺子敲打了一下铜锅沿,打断了朝鲁问责的言语;随后她又转过头来,语气轻柔的劝慰道:
“大汗,您也先别急,听子麟把话说完。你看看他瘦的这副模样,日子过的肯定不大容易,咱们都是自己人了,总不好再逼他了吧?”
朝鲁刚想开口说话,随即眼珠一转、也强行咽下了这口气,只是赌气似的扭过头去,不再看一毛不拔的李子麟。而李子麟则被萨尔迪这一番体贴的言语、感动的热泪盈眶、反复哽咽了半晌,这才勉强开口回道:
“东幽路的粮食,原本就把持在李家与诸多富户豪绅的手中;至于那一本详细数目,也是我多年以来培植的心腹人,暗中调查多年,才勉强推算出来的结果。他们……他们从来都看不起我,多年来也只服李登一人;再加上我这次投靠大汗,名声算是彻底臭了……若非如此的话,大汗叫我出兵为郭帅助阵,我又怎敢按兵不动呢?”
诉完了苦之后,李子麟也转过头去、以袖拂面,不再多言。而萨尔迪急忙放下了手中的铜勺,上前拍着委屈的李子麟,连声好言相慰。
其实李子麟的底细、早在华禹开战之前,朝鲁便已经托谛听的探子,完全打听清楚了。如果不知道李子麟自幼饱受族人排挤欺凌、得势之后,也始终挣脱不开李登的影子,他也不会贸然与其接触,甚至还派出萨尔迪孤身前来大荒城,充作说客了。
从这个角度来看,李子麟做出那等大逆不道、丧尽天良的恶事、即便成功上位,也无法完全控制东幽路。拿不出来粮食来,才是最合乎情理的事;如果他真的一拍胸脯大包大揽,那么门外那五百名漠北力士,今夜便会成为他要命的冤家!
毕竟朝鲁只是需要充足的军粮、与一个稳定的大后方而已;并不需要如同李子麟这般、一个文武双全、能力出众的活畜生!
毕竟他与萨尔迪夫妇,就算对李子麟再好,还能好的过李登吗?
第953章 257.鸿门宴
大荒城与青山城两地之间,仅仅相距四百余里。但百姓的生存环境,却是一天一地。混同江西岸的青山城,早已赤地千里;而混同江东岸的大荒城,却仍然是鸟语花香、欣欣向荣。
套一句大荒城百姓的话来说:在乱世之中,能有这样的好日子过,全靠李子麟那个狗娘养的杂碎!由此可见,李子麟弑杀李登全家、阵前投敌的无耻行径,的确触碰了每一位东幽百姓的道德底线;但李子麟投了朝鲁,致使东幽路免遭战火侵袭不说、百姓们也没有任何心理负担。
这些人每天都站在道德层面上,痛骂李子麟的祖宗三代、恨不得要喝干他体内的鲜血、撕咬他身上的每一寸皮肉;可暗地里,却根本没人组织复仇行刺计划,连一点风吹草动都没有!
如此看来,大荒城的百姓,也是知道好歹的。当然,百姓们如此“理智”的行为,也直接导致了李子麟还要暗中请来外援,伪装成刺客、对自己进行数次伏击、以打消有心之人的明察暗访。
今日晌午时分,三人在东幽王府的议事厅,享用了一顿奶香四溢的漠北锅茶;晚上、便轮到了主家李子麟做东,在大荒城的邀月楼设下一席酒宴、宴请自己的新主子——朝鲁夫妇。
既然是宴,就不会只是三人的小型聚餐了。
今夜晚宴,在大荒城中最豪华的饭庄——邀月楼举办。此楼原本是李登的产业,上下共分三层,后厨以江南城厢菜、鲁东儒府菜,这两大菜系而见长。由于漠北人口味偏重、好荤食油腥,所以李子麟便挑选了一席正宗的鲁东大菜宴客。
邀月楼的顶层,构造就如同塔顶一般,由四根实柱支撑主体,四面墙壁皆由牌门组成、随时可以推叠开来、变成一座具有江南风情的“空中水榭”。夏季饮茶听雨、再配上几碟清淡爽口的江南小菜,享受一番清幽雅致;而到了寒冬时节,也可以围炉赏雪、再以新鲜的山珍、辅以各种野味,烹一道“一品山珍锅”、实乃人间乐事。
当然,这座塔顶包厢的价格,也是令人咂舌的高昂!
当李子麟引着朝鲁夫妇二人,缓步登上宝塔顶的三楼之后;一张浮雕鎏金的红木大八仙桌上,已然摆好了八碟压桌小菜。桌边坐着四位衣着华贵中年男子,耳闻三人登楼的脚步声,齐齐扭回头来。
“四位长老,恕李某人来的迟慢!来来来,我替诸位引荐一下……”
李子麟一边对四位长老打着招呼、一边让开了楼梯口;漠北主母萨尔迪在先、大汗朝鲁在后,两位真正的“主家”,慢慢映入四人的眼帘。
“这一位,便是漠北草原的朝鲁大汗;这一位,便是大汗的夫人,萨尔迪主母……”
李子麟不愧是个场面人,与萨尔迪一唱一和、将双方初见的尴尬气氛迅速拉近。经过一番推让,身份最高的朝鲁大汗,被“强行”让至主位;而李子麟也抄起茶桌上的黄铜摇铃,唤起了菜来。
按照传统礼节来说,正宗鲁菜在开席之前,是要有长辈主席讲话的;而且萨尔迪身为女子之身,非但不能上桌吃饭、就连三楼的楼梯,都不允许踏足。只不过今日七人坐席,已然少了一位陪客;而且除李子麟之外,其余的六个人加在一起,也认不明白二十个字,索性也就直接开席了。
李子麟提起一杯温热的黄酒起身,虚让了一圈之后仰头饮尽,又坐回了主陪的位置上;随即他等了半晌,只觉席间的气氛尴尬至极、不由得用脚尖踢了踢正在对着一盘“八仙过海闹罗汉”、神游天外的朝鲁大汗。
“哦哦哦……子麟啊,这……这都是什么肉啊?”
回过神来的朝鲁,竟指着桌上的“迎宾大菜”,发出了这样的问题。其实也莫说奴隶出身的朝鲁不认识,就连自幼生活优越的李子麟,也只是陪着李登坐席的时候、见过两次这样的“世面”。
然而这话一出口,那四名李家新任长老听完之后,脸上立刻露出了不屑的笑容。
李子麟面色一愣、怕朝鲁脸上挂不住,当场翻脸;立刻高声咳了几嗓子,吸引了注意力之后、迅速站起身来伸出手臂,挡住了双方的视线交汇点:
“大汗请看,这是鸡脯肉、这是东海鲨鱼的背鳍、这是宁海港的寒水海参、这是江南道火腿的上方……”
李子麟介绍完了种种名贵食材之后,又接过小伙计从炭炉上取下的铜壶,缓缓倒出了清凉的液体……
“再用滚烫的鸡汤汆熟,便可以入口品尝了!大汗、主母、请试一试这道,八仙过海闹罗汉!”
且不说滋味如何,但说这一道菜的铺张程度,已然彻底击溃了朝鲁这种苦命人的心理防线。
在朝鲁还是奴隶的时候,主要就是靠着主子丢出帐外的骨头、病死的牲畜、野蘑菇与奶制品、再加上短尾巴的老鼠、狐狸等等野物为生;如果不是后期与主家的小姐萨尔迪“私通”,他也不知道自己会死在哪场的寒冬饥荒、或是哪场瘟疫之中……
如今这区区的一道菜式的造价,就能换来不少于五个奴隶一辈子的口粮。如此巨大的差距、令朝鲁的心头被愤恨与贪婪死死堵住、也令本就不善言辞的他,想不到什么体面的客套话,来缓解席间的清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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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么多好东西啊,姐姐可是连听都没听说过。我说这位大兄弟……也应该姓李是吧?能不能跟我说说,这个软软白白的……花胶,到底是什么物件呀?”
“回主母的话,此物乃是由产自两江水域的黄唇鱼鳔、晒干制成,实乃滋补之圣品。”
“是好东西?”
“是一等一的好东西!”
“那我可得尝尝滋味……”
不得不说,萨尔迪的确是胸中怀有大智慧的奇女子。尽管她也从未见过这些珍奇的食材,却并没有像普通人家的妇道一般硬拗;而是落落大方的认了下来、并且以虚心求教的方式,像那些洋洋得意的“阔老爷们”询问,令对方以施教的方式,减弱心理上的安全距离。
然而,一块软糯鲜甜的鱼胶入口,萨尔迪面色一变、反而又放下了勺子。而她故意发出的瓷响,也将沉浸在贪恨之中的朝鲁,惊醒了过来:
“咋了?难道他们在……”
朝鲁刚刚想询问是不是菜中有毒、立刻就被萨尔迪开口打断道:
“大汗!我只是在替家中的兄弟姐妹、还有正在敌军城下血战的沁巴日担心而已。我们正在这么好看的饭庄子里,吃着如此美味的饭食;可他们的肚子里,还没有一粒粮食……”
这一番话刚刚出口,李子麟在心中立刻为萨尔迪喝出了一声彩来!要是比起血战厮杀,屋中五个幽北爷们绑在一起、也未必打的过一个漠北勇士!可若是比兜圈子、打太极,他五百个漠北汉子一起上,也玩不过李子麟一个人!
如果继续按照李家长老的节奏发展,莫说是一顿饭的功夫敲定借粮事宜;恐怕到了明年六月份,他们还在探讨幽北三路的风土人情呢!
别瞧萨尔迪其貌不扬、就是一个标准的漠北妇人;但她这一手借力打力,用的却是恰到好处!况且如今的她,还不懂华禹人饭局上的门道;可凭着她的大智慧,也将话题引向正文。
尚未入主中原的萨尔迪、便隐隐有了母仪天下的绝世风姿。
反观朝鲁也是犹如大梦初醒,反手站起身来,将茶酒桌上的酒坛抱在怀中,虚让了一圈之后,沉声说道:
“这一坛子酒,就算是我为一会那些“不好听的话”,赔罪了!请!”
说完之后,朝鲁抱着酒坛子一仰头、吨吨吨……喝了一个干干净净。
“嗝……这酒咋有点甜呢,不好喝!各位,我就直说了吧,今天让子麟请你们来,就是要借粮食的!”
说完之后,朝鲁将空酒坛往脚边一放、抬起右脚踩住坛沿,直接下手抓起了一枚鸽子蛋,放在了口中大声咀嚼起来。他一边粗鲁的大快朵颐、一边用阴兀的眼神、死死盯着那四名李家长老,逼迫他们立刻表态。
仅仅一坛黄酒下肚,手足无措的朝鲁、仿佛变了个人一般。他突然间展露出的野蛮,也将李家四位长老精心营造出的文明环境,彻底击溃。
如今面有难色的一方,已然变成了李家的四位新任长老。受不住那咄咄逼人的目光,他们便只能将主意打到居中牵线的李子麟身上。
“东幽王,您看这……”
“大长老,今日子麟已有言在先,只做东请客、不参与任何“生意”之中;还请四位长老,能够谅解子麟的难处。”
四名长老求救不成、也不敢迎上朝鲁那咄咄逼人的目光,便只好四处打量起了邀月楼的陈设与布置,谁都不敢率先开口说话。萨尔迪则擦了擦嘴,起身朝着楼梯口伺候的小伙计吩咐了几句;将对方赶下二楼之后,她又走了回来,对四位李家长老拱手说道:
“各位兄弟莫怪,漠北汉子就是这样,性格有些鲁莽,说话也没那么好听。大汗刚才的话啊,你们可能也没听明白。我们夫妇与子麟兄弟杀马盟誓,想必各位也都是清楚的。只要我们神石部盟在一天,这东幽路永远都是子麟兄弟的封地。所以,今日我等才会前来“借”粮,而不是仗着武力抢夺。若不是怕子麟为难,我们也不会仅带五百护卫,前来大荒城啊!”
第954章 258.火
朝鲁夫妻二人,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把“一手大棒一手糖”的花活,玩的是风生水起;而李子麟作为中间人,也只专心在那一席好酒好菜之上,彻底抽身事外。只可惜这四位李家新长老,也无愧于体内流淌的“铁公鸡血统”,都是舍财不舍命的“硬骨头”;任凭朝鲁夫妇软硬兼施、他们也只留下了一句“回去与族人商议一番”,便匆匆告席而去了。
待这四名守财奴离开邀月楼之后,还未等朝鲁发作,李子麟便双手抱拳拱手、神色悠然的说道:
“恭喜大汗,借粮之事,成了。”
性格直爽的朝鲁,方才被这一群“守财奴”绕的是怒火冲天;如今听李子麟这一句恭喜,反而又愣在了当场:
“成了?他们不是说回去商量吗?咋就成了?”
李子麟起身、亲自为他斟了一杯酒,故弄玄虚地又重复了一遍:
“成了,就是成了。”
朝鲁回头看看萨尔迪,见萨尔迪眼中也有星光闪烁、对着自己连连点头,便郁闷的饮下杯中酒,闷头吃起了菜来。
萨尔迪与李子麟相视一笑,耐心对朝鲁解释起来:
“大汗,还记得我们起事之初,曾向“全安盟”索要兵器马具,他们与这些李家人是一样的说法,说要考虑考虑;可当沁巴日一举扫平了九曲牧场之后,为何他们又乖乖把东西送来了呢?”
“这有啥奇怪的?咱们神石军所向披靡、把他们给吓坏了呗!”
“所以啊,道理是一样的。现在钢刀架在脖子上,这四位李家长老,还能考虑什么呢?无非就是想再拖上一段时间,看看青山城到底什么时候会被沁巴日攻破!至于咱们索要的粮食,就是他们表示效忠的牛羊,就只有一次选择的机会,自然要慎之又慎。”
听到这里,除了李家人的态度之外,朝鲁还弄明白了另外一个问题。李子麟之所以会投靠自己,也并不是因为惧怕所向披靡的神石大军;他只是想在战争中置身事外,保留自己的筹码、也就是麾下的八万齐元军;因为只要他手中握着这一支军队,无论皇权如何更迭,他李子麟始终都是一路诸侯。
同样的道理,对于这四名有钱人来说,粮食就是他们的筹码。有这些粮食在,无论皇帝怎么变,他们的日子都一样过得舒坦。当然,李子麟是个读书人,眼光长远、处事灵活;所以当他看准了神石大军之后、便彻底孤注一掷,率全军倒戈投诚;而这四名有钱人,骨子里就是追利逐臭的短视商人,所以他们还坐着骑墙观望、顺风就倒的春秋大梦。
粮食和军队,的确都是丰厚的筹码、可也同样是惹祸的根苗;等神石大军的钢刀、压在他们脖子上的时候,“借粮”的这个说法,也就不复存在了。
不过漠北人的“对外信誉”,一向都不怎么牢靠。毕竟他们大部分都是业余马贼;所谓的借,也只是“勒索”的另外一种说法罢了。
事到如今,就算朝鲁的脑袋再不灵光,也明白了这四位把持粮草的“有钱人”、必然会就范的理由。三日,如果等上三日还没有结果的话,那么自己带来的五百名漠北勇士,就会让他们见识到漠北人骨子里的彪悍。
最大一块心病得以解决,讨人厌的家伙也落荒而逃;朝鲁望着眼前这一桌从未见过的上等酒席,不禁胃口大开:
“这么好吃的东西,真不知道你们华禹人是怎么琢磨出来的!可惜这酒实在是太柔了,不顺口、不顺口哇!”
李子麟笑着转过身去,从酒架底部抱来了一个粗瓷大瓮、挥手打去封缸泥、便被冲天的酒锋、连呛了三个喷嚏:
“阿嚏……这是幽北烧刀子,天下最烈的酒!只不过越烈的酒,就越是穷人酒,一杯下肚就醉死过去,省银子;所以,此物也就摆不上席面。好在如今正事办完,你我弟兄,也可以痛痛快快的一醉方休……”
李子麟说到这里,突然面露愧色,又将酒坛放回了桌面:
“哎,倒是我疏忽了!方才姐姐有一句话讲的没错,我等三人在此饮宴,却将那五百兄弟忘在了王府之中。我此前特意在府中搜罗了一批羔羊,就是为这些弟兄们专门准备的接风宴!眼下兵荒马乱,牲畜本就极其金贵;若是没有我的吩咐,家下人等也不敢随意取用。这样,兄嫂先饮上几盏,我回去吩咐家下人等生火烤羊、再去酒窖里将陈年老酒全部取出,好好犒劳一下漠北弟兄们!”
说完之后,李子麟便立刻转身向楼梯走去;朝鲁连声呼唤了几句,却被李子麟的“去去就来”、以及沁人心脾的烈酒香气所拦,也就不再坚持了。毕竟东幽王府与邀月楼之间、仅隔了三条街的距离而已;他一来一回、连半刻钟都耽搁不了!
李子麟缓步走下台阶,却并没有离开邀月楼的大门;反而在一楼栏柜边上转过身去、直接溜进了邀月楼的后厨。
此时的后厨之中,除了三名身穿围裙的厨师傅以外,还有那四名“李家长老”、以及两名黑衣人。这两名蒙面之人,正在地上揽着两名漠北汉子;他们的左手死死捂住对方的口鼻、右手攥着一把匕首、已然在对方的脖颈上剜出了一个大洞,咕嘟咕嘟的流出了满地的鲜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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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四个,现在就回去点齐人马。四道城门必须迅速砸死,每十人分配一柄铜锣,遇漠北人便敲锣示警;你们两个,点齐所有江湖义士,将邀月楼与总督府围一个水泄不通!都听清楚了,如今大荒城中共有五百名漠北力士,以及贼酋朝鲁与萨尔迪二人!直到明日清晨为止,这五百零二颗人头,一颗都不能少!”
说完之后,那四名扮演“李家长老”的中年人、纷纷领命而去;而那两位出手杀死漠北“暗桩”护卫的江湖人,则从米缸里取出了一套黑衣,随手扔给了李子麟。而屋中那位掌灶的大师傅,正蹲在两名苟延残喘的漠北人身前,对自己的两位徒弟训斥道:
“你们俩都瞧好了啊!这样给大牲口放血放不干净,还糟践东西,弄的满地都是血,收拾起来别提多费事了……”
李子麟则一边更衣、一边对大师傅说道:
“不用琢磨收拾的事了!赶紧带着徒弟们走吧,我留下封门!”
此时的大荒城中,已然风声鹤唳;而邀月楼的三层之上,却仍然还是一片安静祥和。
朝鲁饮下一盏烈酒,伸手揽过了刚刚放下酒坛的萨尔迪:
“我们上一次喝酒,是在什么时候啊?”
“只有你我二人吗?我想想啊……对了,是在五年前的冬天,我家的牧场边上。当时你的那一双脚丫子啊,肿的活像是个怪物。我偷了爹爹敬神的酒,来给你“送行”……”
经萨尔迪这么一说,朝鲁也回想起了那个风雪交加的夜晚;自己就是凭着那一盏烈酒带来的温度,挣扎着活出了第二条命来!若是没有身边这个其貌不扬的贤妇帮忙,绝不会有他朝鲁今日的风光……
“这么多年,苦了你了。”
不善言辞的朝鲁,将胸中的百感交集,化为一句平凡至极的话语,并用一盏灼人肺腑的烈酒顺下、藏入肚腹之中;而萨尔迪也朴实的一笑,抚着自己的肚子,略嫌懊恼的说了这么一句:
“可惜这么多年,也没能给大汗填个一儿半女……”
话刚说到这里,萨尔迪鼻头一抽,立刻由打朝鲁的怀中坐起身来:
“大汗您闻道了吗?好像有一股烧焦的味儿……”
“几百头羊一起上了火架子,那还有个不焦?哎,忘了让子麟兄弟给我也带一只来……”
这推论虽然也勉强合乎情理,但萨尔迪心中仍然有些打鼓;她望着大荒城宁静的夜景,沉默了半晌,终于还是从腰间抽出一柄短刀,对朝鲁说道:
“大汗,我下去看看情况。”
“嗝……去吧去吧,顺便看看还有没有这样的……烧刀子酒了,让他们掌柜再抱上来几坛,我不够喝的!”
萨尔迪点头应允、一手扶着旋梯扶手、侧身缓步向下走去。
今日这间邀月楼,已然被李家人全部包了下来;所以二楼自然是一片空空荡荡;就连那个伺候的小二哥,都已经不见了踪影;唯有那股焦糊的味道,变得愈加刺鼻、蛰的萨尔迪几乎睁不开眼……
无需再往下走,萨尔迪已然知晓情况有变。她左右看了一番,随手抄起了角落里一柄铜壶,迅速走回了三楼。
“酒……”
醉眼迷离的朝鲁,才刚刚开口说了一个“酒”字、便被一股温热的清水泼了一头一脸,酒气也瞬间醒了大半:
“起火了,快逃!”
萨尔迪大喝一声抢步上前、一把攥住了朝鲁的手腕,将他拼命往楼下扯去;然而,才仅仅走到通往一楼的楼梯口处,便又被图面而来的火舌、生生逼了回来。
萨尔迪仿佛一个母亲那般、一把抱起身材矮小的朝鲁、又退回了三楼;随即她飞起一脚,将其中一扇牌门踹开、毫不犹豫地从邀月楼的三层跃下、以背部着地、重重地拍在了青石板铺成的路面上。
“咚咚咚咚咚……”
一阵清脆而急促的铜锣声响起,被摔了个七荤八素的萨尔迪、下意识地想要拽起朝鲁逃命,却只捞回了一个空……
第955章 259.华禹无义战
无论是华禹大陆的诸侯、还是漠北草原的汗王;想要在乱世之中脱颖而出,不但要走上一步大运,自身的能力也必须非常突出。尽管朝鲁大汗的身量不高、相貌也平平无奇;但奴隶出身的他,能够获得整个东盟草场的鼎力支持,就必然有其过人之处。
当萨尔迪抱着他从邀月楼跃下之后,朝鲁便展现出了过人的急智、一如席间酒液入腹那般、陡然清醒过来。无论这场大火的起因,究竟是厨棚意外失火;还是李家四长老所为;亦或是“未卜先知、及时抽身”的李子麟,提早设下的一场伏杀圈套,已然都不重要了。
复仇的前提条件,是先活下去。
好在夫人萨尔迪的身形壮硕,从三楼落在地面之上,也未曾伤筋动骨。二人落地之后、朝鲁翻身打了几个滚、卸去余下的力道;又反手从马靴上取下一柄匕首、上前扯过萨尔迪的胳膊,便朝街口的方向跑去。
可惜的是,那一阵清脆的铜锣声,并非是更夫发现邀月楼失火的示警;而是李子麟提前在此设伏的乡勇,互相传递消息的信号!
耳听得脚步声越来越近、朝鲁二话没说,拽着萨尔迪便转过头去;可惜二人才走出没几步远,便被一队闻声而来的东幽壮丁,死死堵住了去路。
方才从三楼跃下、即便萨尔迪“皮糙肉厚”、却也被摔的头晕脑胀、气闷难当;再加上邀月楼火势汹涌、四周烟雾愈发浓郁、根本就看不清来者的身份。所以,她也只能一手拽着朝鲁的臂膀、一手抽出别在腰间的短刀,跟着朝鲁的脚步,勉强护住对方的背后。
朝鲁本就不是以武力著称的马上雄主,待他咬牙迎上那十名李家壮丁之时,才仅仅伤了两人之后,便被由打侧墙头上飞下来的一张渔网,死死兜在了自己的身上;下一个瞬间,几根长杆同时一拍一送,便死死架住了他的脖颈与四肢,使他根本动弹不得。
一阵夜风吹过,浓烟被吹散了些许、萨尔迪也勉强睁开了眼睛。泪水滂沱的她扭头望去、只见一个其貌不扬的幽北青年、正抡着一柄寒芒耀眼的钢刀、直奔渔网当中的朝鲁砍去……
“不!!!”
萨尔迪发出一声歇斯底里的怒吼、同时拼命向前奔袭而去……然而,双方距离实在太远、纵然萨尔迪有心已身救夫;但这短短的几步距离、却仿佛相隔千里之遥,无法瞬间跨越生死……
就在萨尔迪心生绝望之际,从这十名李家壮丁的身后、突然传出了一声暴喝:
“大汗!主母!”
“在这!”
趁着对方这短短的一个愣神之间、萨尔迪已然迅速欺近身前;她毫不犹豫地抬起双手、死死握在对方的刀锋之上、也不顾自己血肉模糊的双掌、猛然向对方怀中一撞;将这个神色错愕的李家壮丁,直接带倒在地。
“啊!!!”
萨尔迪发出一声母狼护崽般的嘶吼、双手一抡、生生凭着一双肉掌、从对方手中夺过那柄钢刀、随手丢开;随即,她借着体重的优势、牢牢骑在对方的腰身之上,用鲜血淋漓的双手、死死按平对方的肩膀、用额头瞬间撞断了对方的鼻梁骨、同时张开一张血盆大口、死死咬在了对方的咽喉之上!
天可怜见!别瞧这名李家的壮丁,平日里就喜欢舞枪弄棒、也颇练过几年的庄稼把式;但这还是他平生第一次拥有杀敌立功的机会、也是他第一次见到真正的敌人、是个什么样子!
谁能想象得到,这个面貌善良朴实的漠北妇人、竟然会突然变成一只搏命的母狼、爆发出如此惊人的战斗力!
其实,就算十个萨尔迪捆在一起、也未必是他一个人的对手;可生死相搏毕竟不是赌坊斗牌,生死成败、并不完全靠着硬实力说话。
萨尔迪第一口下去、便已经咬断了这名后生的喉管;可当她生生撕下了一块皮肉之后、仍然不依不饶;扭头吐出这口血肉、又再次俯身上前;直到朝鲁将渔网割破、亲自将不断撕咬敌人的萨尔迪反抱起来,她的双手与双脚、仍然还在不停向前挥舞、五官扭曲、一如中邪疯魔那般。
“好了好了!人已经死透了!”
“没死透!他没死透!……身子还在动、血还是热的!!!”
“听我的,走了!”
萨尔迪被朝鲁这么一吼、也迅速从癫狂状态之中、恢复了一丝理智。她木然的扭过头来,只见邀月楼西侧的小胡同中,已然横七竖八地躺倒了十几具尸体;其中还有一名正在不断抽搐的年轻人、正用惊恐交加的目光望着自己、眼神已然空洞涣散……
萨尔迪扭头再看,只见月光下有二十名赤裸上身、发束鼠尾状的漠北汉子、每人手执一柄闪亮的马刀、正满面钦佩的望着自己。
“走……走哪里去?”
听到萨尔迪的呓语、朝鲁扬手接过了半空中丢来的一柄马刀,随即将上身的薄锦袍一把撕开、露出了满布伤痕的胸膛、豪气冲天地说道:
“去找李子麟算账。”
其实无论是拥有大智慧的萨尔迪也好、还是直到紧要关头、才会恢复正常思维的朝鲁也罢;此时此刻,他们夫妇心中,已然都有了自己的猜测:要么就是四大长老舍不得粮食,想要玩一手“连锅端”、连李子麟带漠北人一起灭了口;要么,就是这东幽路的倒戈投诚,从头到尾都是一出猴戏;而李子麟不惜自污自贱、自损自伤、也都是为了今日这一手“瓮中捉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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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去东幽王府,朝鲁就是为了亲眼看个明白:如果李子麟死了,那么就证明是自己逼人太甚、导致四大长老铤而走险,与旁人无忧;如果李子麟还活着的话……那么大荒城就再没有一个幽北人,还有资格见到明日清晨的太阳!
至于这二十名及时出现的漠北汉子,乃是朝鲁与萨尔迪的贴身近卫。这种以十人为一组的军中结构,在漠北语中,被称为“阿尔巴特儿”。阿尔的意思,代表着数字“十”;而巴特尔的意思,便是英雄。
这二十名漠北勇士,都是神石部族的顶尖精锐;而他们也果然不负朝鲁的厚望,无视李子麟早已备下的“胭粉计”,一直都保持着高度的警惕性。而自打朝鲁与萨尔迪离开东幽王府之后,他们也舍弃了喧哗热闹的烧烤酒宴,而是偷偷溜出了东幽王府,暗中守护着自己曾经发誓效忠一生的主人。
没办法,在幽北人的眼中,几乎所有的漠北汉子,长得都是一个模样;多几个少几个,根本也看不出来。
其实早在朝鲁夫妇踏入东幽路之前,李子麟也不是没想过,要暗中调一批齐元军精锐、回大荒城协助设伏。
可一来眼下幽北局势吃紧、无论是军中将帅、还是民间百姓,出几个内奸暗鬼,也是理所当然的事。一旦调齐元军回城、难免会打草惊蛇、惊了这一对面目忠厚、暗藏狡诈的草原狐狸!
二来,他也是怕朝鲁此行另有所图,密令郭兴暗中派出一支伏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趁虚夺取混同江畔的某一座营寨,将东幽路的整体防线击穿一个豁口,使郭兴那一批强弩之末的漠北军,有机会进入东幽路进行休整。
无论最终是哪一个结果,李子麟与大荒城的百姓,也都必死无疑;所以齐元军这个“幌子”绝不能动;而伏杀朝鲁夫妇的重任,就只能交给李家的青壮、以及那些刺杀李子麟的“江湖人物”了。
江湖上的习武之人,大多都是想要入世争名、光大门楣。所以幽北三路这化外蛮荒之地,武林高手本就不多。凭着这些三教九流的江湖人,要与漠北人做生意、肯定能把他们骗的毛干爪净钱财;但真让他们当面锣对面鼓、去跟漠北勇士扳扳手腕,那就纯粹是茅房里点灯,找死。
双方实力上的差距,李子麟明白、朝鲁心里也非常清楚。有了这二十名勇士护卫,起码自身的安全问题,已然有了充足的保障。朝鲁沉吟了半晌、听着耳边越来越急促的铜锣声,立刻做出了非常正确的决定:先杀向东幽王府、试试能否救出那几百名好酒贪杯的蠢猪;之后再转向大荒城西门、一举杀出城去。
这二十二名漠北人,一路上解决了不下五支闻锣声而来的李家壮丁;看来这抡锄头刨土块练出来的疙瘩肉,放在两军疆场之上,也起不到任何作用。可直到他们从狭窄的胡同里杀出重围、来到府衙前街的时候……
映入眼帘的、乃是烧成一片火海的东幽王府!
那些饱含油脂的木料、在火焰的炙烤之下,发出了“噼里啪啦”的脆响,混合着四百余名漠北勇士、濒死的惨叫声,将萨尔迪的眼泪生生催了出来;而朝鲁则面色不改,对身后的二十名勇士用力一挥臂膀:
“向西城门突围!”
“大汗,如今胜负已分,我劝你还是束手就擒吧。”
一道清朗的男子声音刺破夜空,穿过那痛苦的哀嚎,直接打在了每一名漠北人的心间。朝鲁循声扭头望去、只见一名身穿黑衣、露出一张白净面皮的中年男子,正站在府衙东侧的房顶之上、笑吟吟地望着自己……
李子麟!
第956章 260.中山王驾帖
虽然朝鲁早已有了心理准备;但眼见如今李子麟自现其身、仍然免不了被气的睚眦尽裂,甚至已经忘了自己此行、也同样没打算放过李子麟这回事。
世上五十步笑百步的事,也根本就不新鲜。
自以为站在受害者立场的朝鲁、抬起被气到颤抖的右手、指着“高高在上”的李子麟、朗声怒斥道
“李子麟,你这不知恩义为何物的畜生,弑父背君在先、违背杀马盟约在后,难道就不怕天打雷劈吗?想我夫妇二人诚心待你,你怎敢……”
李子麟摇了摇头、冷笑一声,出言打断了朝鲁在道德层面上对于自己的指责:
“朝鲁,亏你还是一方诸侯、竟能说出如此幼稚的言语!如今你指责我李子麟无信无义;可那些死在你神石大军铁蹄之下的无辜百姓,又去向谁喊冤?如今华禹无义战,诸侯尽交兵,谁也不比谁干净一分!而你所谓的天理正义、也不过是由胜利者、讲给后人去听的故事罢了!”
说完之后,李子麟也不等朝鲁回话、立刻从背后掏出一柄幽北皇旗,高声呼唤道:
“东幽路总督李子麟、奉兴平皇帝密旨、诛杀漠北贼酋朝鲁!将士们,放箭!”
李子麟一声令下、瞬间激起了犹如蝗虫般密集的箭雨、朝着长街之上的二十二名漠北人席卷而来;而那些效忠于神石部族的漠北勇士、才刚刚听到那令人心悸的控弦之声、便立刻将朝鲁与萨尔迪夫妇扑倒在地……
与此同时,由打府衙前街的东西两侧、走来了无数名年轻的后手;他们每个人手中都拿着一杆长枪,脸上闪烁着兴奋的目光、迈着整齐的步伐、朝着箭雨的落点走去。尽管对手不多,但李子麟也显然做好了万全准备、将这场对于朝鲁等人的伏杀、上升到了歼灭战的高度。
并不是每一场“单刀赴会”、都能变成名垂青史的故事。
漠北草原,究竟是什么样子呢?与中原百姓脑中的固有不同;那里既有丘陵河谷、也有山川戈壁、还有那一望无尽、郁郁葱葱的大草原。那些在长生天怀抱之中繁衍生息的漠北子孙,千百年来,都在凭着惊人的意志力、与恶劣的自然环境相抗相生。
他们以帐为家、以牛马为产、始终过着缺医少药、漂泊无依的困苦生活;一旦爆发天灾、瘟疫、饥荒或是暴风雪,他们就只能顶着敌人的城墙发起攻势、用鲜血与生命为刀、生生劈开一条活路。
如果只有靠着屠杀与掠夺、才能令自己与家人活下去的话,那他们也并不会因为自己的所作所为,而感到半分羞耻;所谓的道德与伦理,是活人才需要考虑的问题。
漠北汉子的身材,也并非都是壮硕高大、犹如战神下凡一般威武;而漠北战马的骨架线条,也是所有马种当中、最为矮小瘦弱的一支血脉。所以漠北人也都是血肉之躯、并不是天生的英雄种族;但无可否认,漠北草原,乃是一片盛产英雄的土壤。
这个族群在自然环境的磨炼与煎熬之下、逐渐学会了如何生存;他们的繁衍方式、便是极度团结、彼此信任;他们的胜利与荣耀,也从来都不是个人的英雄主义,而是来源于他们遵循百年的纪律、与人人心中的奉献牺牲精神。
他们成群而来、他们呼啸而去;他们重情重义、他们生死相依。死去的人,是为了生者的荣耀而死;生存之人、则为了死者的荣耀而生。
今日,这二十名漠北勇士,便以自己的性命为代价,矢志不渝的履行了他们对长生天所许下的诺言。那些逐渐被华禹人弃如敝履、甚至视为愚蠢腐朽的“信义”,竟在代表着野蛮与暴力的漠北人身上,得到了最文明的延续。
次日清晨,重兵把守的奉京城东门外十里,走来了一名中年的红脸汉子。此人眼圈漆黑、皮肤油腻、肩头还搭着一件粗布小褂,右手牵着一头粉鼻子的小黑驴。而驴身的两侧,则担着两个大号竹筐、上面盖着厚厚的棉被,随着驴背颠簸的节奏,上下不停摇晃……
“停停停!牵驴那个,说你呢!通关文牒!”
三名手提长刀的幽北军卒、一边大声呼唤、一边将这名红脸汉子拦了下来;待此人喝停了驴子之后,三人迅速呈品字形将其围在当中,全神戒备地反复打量着两枚大竹筐、并向这名意欲进城之人,讨要通关文牒。
眼下正值盛夏时节、此人又是一身贩夫走卒的打扮、更赤裸着上身,根本没有私藏兵刃的可能;但这三名守门军卒,却仍然保持着极高的警惕性,并且展现出了良好的战斗素养。毫无疑问,这三人显然不是那些得过且过、贪婪愚蠢的护城军、可以比拟的精锐。
这红脸汉子脸上一边陪着笑、一边拽下了肩头的小褂、擦了擦身上的汗水,语带委屈的说道:
“前面的游骑老爷们,已经查过我三次了、怎么现在还要再查啊?”
“别废话!你昨天也吃饭了,今天还吃不吃啊?现在这兵荒马乱的年月,谁知道你是不是漠北的探子?有文牒你就掏文牒、没文牒你就跟我们走一趟!”
正面那名持刀的士卒,一边迅速夺过了驴缰绳、一边与这红脸汉子拉开了一段安全距离;而对方一见这守门卒出手夺驴、立刻就急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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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哎哎老总,您等我给您拿文牒,别抢我的驴啊……”
二人迅速推搡了一番、那名守门卒身子一僵、松开了驴缰绳之后、又立刻推后三步;二人互相对了一个眼神之后,此人立刻摆了摆手、用不耐烦的声音说道:
“走吧走吧走吧,有文牒下次早点拿出来,别让军爷费事!”
“谢谢老总、谢谢二位军爷……”
红脸的汉子点头哈腰的进了城,而另外两位士卒,则收刀入鞘、皱着眉头凑上前来:
“我说大头啊,连筐都不搜一下、咋就给放进城去了呢?你是不是拿了人家的好处啊?我可告诉你,这事是让宋将军知道了,可得靠你自己担着、跟我们哥俩没关系!”
那主动放人的士卒眉毛一挑、阴阳怪气的应道:
“好啊!咱可这么说定了!这档子事要是捅出了篓子,我自己来顶;可要是得了什么好处,那也是我一个人独吞,好赖都跟你们哥俩没关系!”
这三人在御林军中,乃是同营同伍的弟兄,彼此还算是知根知。而这个名叫大头的士卒,也一直都是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主,从军入伍以来、根本就没吃过亏!
其中一名士卒眼珠一转、上前一把攥住了大头的手,低声问道:
“怎么回事,刚才看见什么了你?”
“呵,还是你小子精!咳咳,你俩听仔细了!刚才那牵驴的那个汉子,拿出来的根本就不是什么通关文牒;而是中山王的驾帖!”
这一句话出口,另外两名士卒的面色同时一怔。其中年轻一些的士卒,是刚刚入伍两年的新丁;可另外二个年长之人,却都是太白卫的老底子!
“嚯!中山王的驾帖……老的还是小的?”
“废话,当然是小的!”
“啧啧啧,你小子怕是要飞黄腾达了呀!”
放下城门三名御林军不提,单说红脸的牲口贩子于梁安,拿着沈归的驾帖进入了奉京城之后,便牵着那头漂亮的小驴,直奔南门大街。
自郭云松组建太白卫之初,便立下了一个规矩:即便身为军中主帅、各营将领的上官、也必须与普通士卒们一起当值;若非如此的话,沈归的舅舅郭霜,也不会死在陆向寅的手下了。
而如今的太白卫、虽然名字变成了御林军,却还保持着郭云松定下的老规矩。宋寒青作为一军主帅,便将自己当值的班次,安排在了深夜子时。今日他起床之后,刚刚在南宫门内练完了早功、正打算去南门大街买一笼包子吃;谁知自己才一出南门,便与牵着一头小驴的牲口贩子于梁安、撞了一个面对面。
“去去去,宫里不缺驴,牵牲口市卖去!”
宋寒青作为御林军统领,自然不会对于梁安这个坊间的风云人物,一无所知了。再加上他这一张面如重枣的脸盘,极具辨识度;所以如今一眼便看破了对方的身份。
“宋统领,您的起床气是不是还没撒干净呢?不分青红皂白就赶人走,是不是有点过分啊?宫里不缺驴、莫非您家里以后就不吃肉了吗?有我于梁安的一句话在,以后府上的亲眷,就可以吃斋念佛了。”
“嘿!几天不见,你这老小子倒是涨能耐了!懒得跟你废话,怎么样,上次请你帮我搜罗的宝马良驹、有消息了吗?”
“嘿,算你小子命好。等我进宫办完了差事,回头就让伙计给你送家去。”
于梁安这一句话说完,宋寒青便皱起了眉头。大家街里街坊住着,平日斗几句闲话倒是无所谓;可眼下这个兵荒马乱的年月、放一个不知根底的江湖人入宫,他肯定是没这个胆子。
而于梁安见他面有难色,也凑上前来,将怀中的驾帖一亮;宋寒青只是瞥一眼,随后便点了点头,伸手要去掀开那两枚大竹筐……
砰!
于梁安满布老茧的大手、死死攥住了对方的腕子:
“中山王早有交代;除了当今圣上之外,这筐里的东西啊,谁都不能看!”
第957章 261.石头
奉京围场,距离青山城约有二百五十里左右。由于此地位于山水环抱之中、所以自然资源极其丰沛,道路也自然崎岖难行;若非陛下兴起巡猎至此、平日也极少有人出没。
深夜子时,一名牵着小驴的红脸汉子,鬼鬼祟祟地进入了奉京围场的外围丛林。
“嗖!”
就在万籁俱寂的密林之中、一根不知从何处飞来的羽箭、精准地擦过这名汉子的鼻子尖,发出“咚”的一声闷响、扎在了他身后的一棵参天大树之上:
“呜咕咕咕咕……”
于梁安反复抚摸着疯狂跳动的胸膛,张口发出一阵惟妙惟肖的雉鸡鸣音;片刻之后,随着一阵树林的晃动声、一名身形矫健的中年汉子,由密林深处现出了身影。
“来者何人?”
“兴平皇帝密使。”
“有何凭证?”
于梁安小心翼翼地伸手入怀,取出了一枚金光闪闪的天子令,扬手向对方丢去。待对方检验过后、双手奉还君令、并上前揽过驴缰绳,示意于梁安跟上自己的脚步、向密林深处走去。
二人兜兜转转、又走了大概两刻钟的功夫。就在久走江湖的于梁安、也即将迷失方向的时候、二人转过了一道山湾、眼前便传来了一片夺目的火光……
“启禀方将军,现有陛下派来密使传令。”
正坐在篝火前紧皱眉头的方钧平、一听此言,“呼”的一声站起了身来,随后立即单膝跪地,高声应礼:
“末将方钧平,恭迎圣旨!”
这一声回应,也将四周的将士们全部惊醒过来。所有人都揉着眼睛,望着方钧平跪倒的方向,满眼期盼的看着于梁安。
而于梁安则老脸一红,侧身上前扶起方钧平,略带歉意的说道:
“方将军切莫如此,陛下只是吩咐小人、前来传一句口旨而已、无需大礼参拜。”
说完之后,于梁安从那名哨探手中接过了驴缰绳,手脚麻利地将那两个大竹筐解下、并推至篝火以前。
“此乃陛下赏赐之物、还请方将军亲自验来。”
方钧平回过头去,望着这两千名同吃同住的弟兄,神色显得十分激动;他抬起头来、先看了看于梁安的颜色、随即才伸出了颤抖的右手,深深吸满了一口气……
只听“唰”的一声,方钧平将那层厚厚的棉被掀开,只见竹筐的粗布内衬之中,盛满了白色的石灰粉末,以及一颗脑后扎着鼠尾辫的男子头颅!
毫无疑问,仅凭这标志性的发型,便可判断出这颗男子头颅、乃是属于漠北人无疑;但由于方钧平等人久驻深林、无从知晓华禹战情发展、此时仍然是一头雾水。他伸出手去、拉住那根细细的辫子,将头颅从石灰粉中提起,借着篝火仔细观瞧……
这是一颗中年男子的头颅,右脸颊上破开了一个足有四指宽的豁口,透过洞开的皮肉、已然能够看清口腔之中的具体伤势。
方钧平是个久经沙场的骁勇战将、仅仅一眼、便看了个八九不离十:此人脸颊洞开、又缺了半口的牙齿;而能够造成这种伤口的武器,应该一枝箭簇铸有倒钩的精致羽箭、或是一杆质地精良的精铁长枪。
再看这颗头颅的五官,下颌圆长、嘴唇略薄、颅骨的规格略小、并不是漠北人方面大脸、高颧塌鼻的典型长相。方钧平狐疑地摇了摇头、将这枚头颅放回竹筐之中、又掀开了另外一个竹筐……
只见这枚竹筐之中,装的却是一颗中年妇人的头颅。只不过这名女子的死状、要比男子更加凄惨一些:她的整个后脑已经没了头发、尽管刀疤已经被石灰粉所凝、但透过那纵横交错的刀口枪伤、仍然能够推断出这名漠北妇人、生前究竟遭遇了何等程度的围攻……
“上差……不知陛下有何口旨传于末将;而陛下赏末将这两颗人头,又是何用意呢?”
于梁安笑了笑,指着这两颗“白花花”的人头说道:
“这男子名叫朝鲁,女子名叫萨尔迪,乃是东幽总督李子麟,进献给陛下的礼物。如今陛下命我转交于你,并问你方钧平以及麾下的将士们,可敢就此离开围场、与贼子郭兴放手一搏?”
方钧平虽然没有听过萨尔迪的名号,但“朝鲁”这两个字,却早已深深刻在他的脑海之中。毕竟这是自己的老冤家郭兴,新晋投靠的干爹,也是割据漠北半壁的草莽豪杰。
对于这样的一位乱世枭雄的风采,方钧平也曾在心中幻想过无数次。可当他亲眼见到了这颗面目全非的头颅之时,却无论如何、也不能将二者联系在一起。
“朝鲁?你是说这颗头颅,竟会属于神石部族的大汗朝鲁?怎么可能……别是李督搞错了人吧?”
“绝对没错。此人原本姓康,乳名石头,亲生父母俱是中山路野马台人氏。在康石头六岁那年,他的父母被劫掠边境的漠北马贼残害,自己也被贩至一个东盟草场的小部族——多哈河部盟之中,成为了一名奴隶。大约在十年以前,此人与本家大小姐私通有染,并被多哈大汗打断了两条腿;伤好之后,他便出手毒杀了多哈大汗、并于同年迎娶多哈萨尔迪为妻;两年之后,博尔木汗病逝,他也将多哈河部盟改名为神石部盟、并借着谛听的大力支持、迅速吞下了整个东盟草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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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梁安指着朝鲁的头颅、语气平淡的为方钧平介绍起了他的生平琐事。而方钧平不但被这一番话语说服、也被对方如此详细准确的情报收集能力,惊的是目瞪口呆。
“你……不是奉京城中的一名牲口贩子吗?”
“别误会,朝鲁的底细与我无关,乃是由至尊赌坊而来。”
方钧平沉默盯了一会朝鲁的头颅,随后又用疑惑的语气,小声问于梁安:
“既然朝鲁夫妇已然伏诛,神石部族大势已去、陛下为何还令我等现身呢?”
“方将军,这是你们君臣之间的大事,而我只是一个平头百姓,帮不到您什么忙。好了,如今话我已然带到,便就此拜别。还要劳烦你借一个兄弟、送在下出山。”
心乱如麻的方钧平、遣人送走了于梁安之后,自己也陷入了苦恼的沉思之中。
朝鲁夫妇一死、无论外面战况究竟如何、神石军必然阵脚大乱、军心涣散;而自己麾下这两千劲足、又都是飞熊军中抽调出来的顶尖精锐;再加上他们还得到了两千套重甲骑兵的装备与马匹,堪称富的流油、强的可怕。
可他们这两千人的任务,却是每日打熬筋骨、排演阵型、培养协同作战的默契、还有傻吃闷睡而已。上到骑军主将方钧平,下到哨马探骑、都与山外的世界彻底断了联系。日子一天天的过去,所有人都已经忘了今朝是何日、今夕是何年!
然而,经过这一段时间的艰苦整训、方钧平可以毫不客气的断言,他麾下的这两千重甲骑兵,无论是单兵作战能力、还是整体战术素养,都可以代表幽北三路、乃至整个华禹大陆的最高水平!
英雄无用武之地、是非常苦恼的事。这些已然习惯了重骑兵作战方式的精锐们,心中也早就生出了与敌人真刀真枪厮杀一场的渴望;每一个人,都希望能用一场血肉飞溅的实战、来验证自己艰苦训练的成果。
可惜的是,中山王早已有言在先:只要一日没有陛下的旨意,就连奉京围场里的一堆马粪,都不能铲向山外!所以尽管方钧平自己也渴求一战、却只能不断听着手下的弟兄们的牢骚、每日紧咬牙关、将胸中那滔天的战役,投入到加倍刻苦的整训之中。
可眼前这场血战、虽是彻底平定幽北兵祸的惊世之战;可这份功劳与声明实在太重、并不是方钧平这种出身微末之人,能够染指的果实。
既然朝鲁与萨尔迪双双殒命,那么神石军兵败中山的结局,也已然注定。似这等唾手可得的定国之功,为何不是陛下御驾亲征;为何不是飞熊军的颜重武;为何不是泰宁大将军丁朔;为何不是刚刚立下大功的李子麟,却偏偏是他方钧平呢?
所以今日于梁安传来一道口旨、也打开了困住猛虎的闸笼,却反而令群虎之首的方钧平,有些患得患失……
他渴望的是一场势均力敌、血腥惨烈的硬仗!而不是从友军的手中、窃取根本不属于自己的功劳。
就在他暗自纠结之时,一名年轻的俊俏士卒走上前来;他一把揪住了朝鲁的小辫子、左右把玩观赏,也同时开口向方钧平问道:
“老方,看你愁眉不展,是陛下传来了什么新旨意吗?”
在非训练与作战之时,方钧平与这两千名弟兄,素来以兄弟相称、彼此不分高低贵贱。如今方钧平闻言扭回头去,只见开口问话之人、正是自己刚刚结交的一位挚友:户部下属盐铁司丞家的大公子,薛弥薛德昭。
“德昭啊,陛下允许咱们出山了。”
“许咱们出山了?这不是好事吗,你怎么还愁眉苦脸的?”
“嗨,你不知道。这两颗头颅的主人,乃是神石部族的大汗朝鲁、以及王妃萨尔迪!”
薛大少爷本就是个文武双全的官宦子弟,脑筋也比微末出身的方钧平,灵活的多。他才刚听到这里,便明白了方钧平心中所想……
只不过在他看来,这既是贼子郭兴的死期、也是方钧平的一步大运!
第958章 262.开战
近两年之内的华禹大陆,以弱胜强的战例屡有发生,其中也都有沈归的影子出现。但拨开过度神化与盲目吹捧的光环,其实沈归的用兵之道,也没什么特别之处。他所采用的战术策略,乃是根据敌方主将的性格与现实因素、而专门制定的;而且他的首选战术打击目标,也始终围绕后勤辎重、以及敌方核心主力部队进行。
所以在外行人眼中看来,沈归用兵、可谓料敌机先、出神入化;但对于那些深知兵家之事的“业内人士”,却都在惊叹于沈归天马行空的构思、以及三教九流的人脉资源、还有完备而准确的情报体系。
换句话说,只要拥有这些软性的辅助条件,想要达到沈归的程度,其实一点都不难。
这位薛弥薛德昭,本是一名官宦子弟;自幼家境殷实、请得起名师点拨教导、自然是文武双全的少年英才。在他的心中,一直暗暗佩服乘风鹊起的沈归;也被他那神乎其神的名声、与相当的年纪、激出了少年的好胜心。所以当别人都在神化中山王的时候,他却在真正脚踏实地的研究沈归的过往战例。如今的薛大少爷,对沈归的思维方式,已经总结出了一些规律。
所以如今对于方钧平产生的疑惑,他并不认为有何不妥之处。
“我说老方啊,你这脑袋是榆木疙瘩雕的吧?怎么就不知道转弯呢?中山路的那位小王爷如此安排,正可谓理所当然,还有什么值得犹豫的呢?你仔细想一想,现在的幽北三路,也只有你方钧平、才能抗下这一桩大功劳了!”
“德昭,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真笨!你想想看,颜大帅也好、李总督也罢、甚至也包括小王爷自己在内,都必须要极力避免功高盖主之扰;而我等弟兄,奉命在围场练兵、一直未曾遭遇敌军搜山、也就直接证明了驻守青山城的泰宁大将军丁朔、也顶住了神石军的兵锋、至少没有一溃千里。而丁朔本人,也同样起于微末之中;有了这桩牵制住神石军主力的大功劳,已然达到他能够承受的顶峰。如果将这桩破敌之功,安在他的头上,蹿升速度太快、对他来说也是一桩杀身之祸。只要陛下没有“妒杀功臣”的心思,那么这桩天大的定国之功、也就只能安在你的头上了!”
经薛闽掰开揉碎的一番解释之后,不擅此道的方钧平,也终于转过了这道弯来。原来沈归如此安排的原因,竟然并非是为了成全他方钧平的一世英名;而是为了救下三位功高震主的忠臣、以及不想“被迫杀良”的天佑帝!
一旦这些幽北功臣被“逼到”赏无可赏、封无可封的地步,也就只剩下三尺白绫、或是一杯鸩酒了。
与此同时,青山城的西门以外,战情已然发展到了白热化阶段。
神石军的主母萨尔迪,曾经给她最疼爱的幽北儿子郭兴,取了一个“沁巴日”的漠北名字。这三个字在漠北语中,代表“智虎”的意思。
萨尔迪知道郭兴武艺精湛、手中一杆寒芒枪威力无比、堪称横扫千军的绝世战将;只不过萨尔迪认为,神石军并不缺少万人敌的勇将,但智勇双全、深知兵法的统帅之才、却是百年难得一见。
所以萨尔迪摒弃了族群的偏见、甚至还花费了不少的功夫、说服了同样身怀幽北血脉的朝鲁大汗,将郭兴强行推上了神石军主帅的宝座。然而,在大军出征之前,萨尔迪也曾千叮咛万嘱咐、绝不允许郭兴冲锋陷阵、只能坐镇中军帅帐、远离血肉横飞的正面战场。
然而这座久攻不下的青山城,却将郭兴心中的理智与矜持、彻底消耗殆尽了。
此时此刻、郭兴正手执家传兵刃寒芒枪、恶狠狠地指向游骑队长胡勒根,厉声呵斥道:
“眼下战情紧急、我没有时间跟你耗下去了!日后主母有何怪罪、皆由我一人承担!若你再不知进退、强行阻拦本帅上阵,我……我就先杀你祭旗!”
此时胡勒根的一张大脸,也涨得通红;他反手抽出自己腰间利剑、死死抵在喉间,瞪着血红的眼睛、与郭兴对吼起来:
“我与主母有约再先,只要我胡勒根一日没死,就绝不会允许你率军冲锋!如果你铁了心要强攻青山城的话、那么也得是我来打头阵!想上阵的话,等我回归了长生天的怀抱之后,你再做些什么,我也就管不着了!”
“胡闹!”
郭兴气哼哼走上前去、扬手攥住了胡勒根的宝剑:
“你麾下的将士都是游骑兵、莫非你们要催动胯下战马、去撞击青山城的大门不成?”
“不!咱们草原的汉子,下了马,也同样可以驰骋沙场!沁巴日,你看看那两扇城门、已经扛不住几次撞击了!两刻钟,我只需要两刻钟的时间,再加上那两万名华神教的废物,就算是用牙咬、用头撞、我也一定把青山城的大门给你轰开!”
郭兴并不回答、而是瞪着血红的双眼、反复又拽了几下锋利的剑身;然而胡勒根的意志坚决、不但没有半分退让、反而还被双方力量抗衡所带来的拨动、将自己的脖颈割开了一条细细的红线……
郭兴见状、狠狠咬了咬牙、终于松口说道:
“好!那我就给你两刻钟;不过却有一件事,你必须清楚的记在心里。”
“你说!”
“待城门洞开之后,你必须立即率军回撤!”
“不可能!”
听到郭兴的这个要求、胡勒根立刻发出一声怒吼、双眼瞪大犹如牛铃、脖颈的青筋也全部凸出皮肤之外!郭兴看着他眼中失望的神色、一点都不觉得奇怪;他只是附耳上前、交代了几句之后,对方的面色立刻有所缓和、更连连点头称是。
眼下战局打到了这个程度,双方将士已经全都杀红了眼;并非是主帅郭兴与丁朔二人,因为个人因素,犯起了死心眼;而是双方谁也不敢率先退让、只能硬着头皮、拼到鲜血流尽的那一刻!
因为这一场战役的结果,可以决定幽北三路的民心所向。
青山城若失、则中山路再无险可守;而幽北三路也被郭兴成功当中切割开来,左右不能相顾;而此战若郭兴退去,不但大大折损军心士气、更会令幽北百姓小觑神石兵锋、进而鼓起守土抗敌的勇气。
即便那些手执农具、面有菜色的农夫与流民,战力根本就不值一提;可眼下神石军也已然断粮、若是一旦被幽北军民死死咬住尾巴的话,恐怕他们也没人能逃回漠北草原。
不过,局势也正如胡勒根所言,己方的主攻方向——青山城的西门、已然在犹如潮水一般的密集攻势之下、变得摇摇欲坠;最多也就再抗下一到两拨的冲锋,青山城必将门户洞开。
所以郭兴此计,也并不是害怕胡勒根会抢先立下破城首功;而是己方士卒已然断粮两日,又经历了连番浴血征战、无论是精神还是躯体,都已经到了强弩之末。再加上多日以来、敌军始终退守孤城,也不见有援军意图向城中偷运粮草,显然丁朔的粮草极其充足,不怕与己方继续对峙消耗。
试想一下,待胡勒根破开城门、率军杀入城中之际;那些“酒足饭饱”、蓄势待发的幽北守军,必将提起那一鼓作气,疯狂地展开一场临终前的反扑。
正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如果胡勒根破城之后并不着急抢攻、而是扭头便走;自己再令派不上用场的八千游骑兵、在四道城门以外扎好一张大网,皆时青山城中的守军与百姓、又将如何应对呢?
是连夜弃城逃跑?或是全军乱作一团?还是从那具终于被砸破的“乌龟壳”中挣脱出来、与己方进行最后的决战呢?
无论最终得到哪个结果,都可以避开敌军在覆灭之前的困兽死斗。
这,就是郭兴自己的战争节奏。
胡勒根一直跟随在郭兴身边,习学兵法韬略、排兵布阵之道;时至今日、虽然尚不足矣出师、但至少也能接受以计谋辅助勇武的作战方式。此时他虽然未能全部吃透郭兴的“呼吸作战法”、但仍然出于对他百分之百的信任程度、应下了这个奇怪的军令。
一刻钟之后,震天震地的大将军鼓、再一次激荡在青山城的西门以外;身为先锋大将的胡勒根,此时也赤裸着上身、任凭华神教的大师兄、在自己高高隆起的肌肉上写写画画、勾勒出所谓刀枪不入的“功德纹”。待鼓声由平缓转为急促之际;华神教的大师兄、迅速弯下腰去、从地上抹了一指血泥,涂抹在胡勒根的眉心正中……
随着一声古朴悠扬的号角声、鼓点瞬间激昂高亢、声声点点、直入人心。胡勒根回头看了看身后那群“老弱病残”、不由得皱紧了眉头;他无视了正在阵前跳舞的华神教大师兄、也听不懂他那些神神叨叨的口号、只是高高扬起手中马刀,缓步朝着青山城西门迈步杀去……
这,将是神石部族与幽北三路的最后一战!
第959章 263.覆巢之下
中山路真正的总督黄玉梅,如今正在后院寝房之中。她的手中,正端着一盏华贵古朴的祁瓷碗;而碗中所盛之物、却非粮非汤,而是一碗黑褐色的浆糊。
“老爷,您还是把它喝了吧;这次我放了一些盐巴,已经有味道了。”
顾晦顾大人,此时正躺在床榻之上、身上还盖着一床布满血污的锦缎被子。如今他听到自家“母老虎”那温柔的呼唤声,咬牙睁开了眼皮,望着这一碗褐色的浆糊、使劲儿地摇了摇头:
“城里的老榆树、已经都被“扒光了脊梁”……咳咳……日后想再找到一口吃的、更是难上加难了。玉梅啊……为夫依然命不久长、又是残废之身、不值得浪费这么“好”的东西。我看……还是你喝了吧……咸的喝了有力气、帮……咳咳……帮丁将军搬几块石头、也是好事。”
原来,这一碗褐色的面糊,竟是老榆树皮磨成的粉末!而黄玉梅施以妙法变出来的盐巴、也是通过“熬煮粪便”这种“恶心”的提取方式,收集而来。
自打青山城彻底断粮之后、无论是督府军的将士、还是本地被困的百姓、都只能靠着眼疾手快、或鸿运当头的方式、来填饱自己的肚子了。
先是家中产蛋护院的母鸡与黄狗;而后又是拉车耕地的黄牛水牛、推磨运货的驴骡驽马;最后就连萨满教供奉的五大保家仙,也一并被宰杀成了一顿顿的口粮,填饱了饥饿的肚子……
时至今日、若非是丁朔与黄玉梅联手立下严令、禁止尸首停放过夜的话;恐怕“人吃人”的恐惧景象,已经在青山城中反复上演了!
对于此时的青山城军民人等而言,饥饿的滋味,远比敌军不知疲倦、不惧生死的猛烈攻势,更加可怕!而人对于死亡的恐惧天性、也远远比不上生生被饿杀掉、来的更加磨人。
瓦罐不离井口破、将军难免阵前亡。在今日清晨的攻城战之中,照例在西城楼上指挥御敌的顾大人,被一名成功攀上城墙的敌军偷袭、一刀便被卸下了整条左臂;待自发辅战的青山百姓、七手八脚将他抬回总督府之时,失血过多的顾晦、也已经彻底失去意识。
原本身为锦城“头号泼妇”的黄玉梅,见自家男人失去了左臂、又生死不明的被人抬了回来,竟连一滴眼泪都没掉下来。她当即吩咐丫鬟焚烧草木灰、敷在顾大人的伤口之上;随即又亲自前往战俘牢中、挑出了一名体态壮硕的华神教信徒、一刀结果了对方的性命,并切下了一大块腿肉制成肉糜,亲自给昏迷之中的顾大人喂了下去。
黄玉梅心里清楚,对于自家夫君这样传统文人来说,“饥餐胡虏肉、渴饮匈奴血”、只是借诗咏志、大发豪情的一种说法而已;只不过眼下既无药也无粮,即便寻来大萨满何文道、也不过就是一捧草木灰罢了;
这样的应急处理方式,她已经亲手处理了不下千百次;至于额外多添的那一顿“营养餐”,对于黄玉梅来说,只要能救自己夫君一命、心中就毫无愧疚可言。至于死后会被神明如何处置,她也都甘之如饴、毫无半分悔意。
可惜的是,顾大人伤势过重、失血过多,根本不是一捧草木灰、一餐烂肉糜、就能够力挽狂澜的程度。
勉强说完了这一番话之后、顾晦闭上双眼、压抑着痛哼了几声、便再次陷入了深度昏迷;而黄玉梅则小心翼翼地掀开被角、将自己的目光向被中探去……
只见顾大人左肩头的伤口、此时已经布满了脓痂、已经与被子的内衬彻底粘连在了一起、根本无法完全掀开……
黄玉梅虽然不通医道,但随着顾大人渐弱的呼吸频率、伤口恶化的速度,心中已经有了充份的思想准备。
黄玉梅深吸了一口气、端起碗中的榆树皮糊糊一饮而尽;随即她又套上了夫君那套残破不堪的皮甲、并扯下了悬挂在床榻之前的白纱幔帐、紧紧缠在了失去了护肩甲的左臂之上。
临行之前,一身戎装的黄玉梅垂下身子、轻吻了一下顾大人那滚烫的额头、便毅然转身离去、步履没有丝毫拖沓。
今日的黄昏时分,泰宁大将军丁朔,吃了下属挖出来的几只“地羊”,勉强算是见了一点荤腥、能够站稳自己的脚跟。而他也顶替了身负重伤、无力再战的顾晦,全面接手了西城门的防御工作。
随着敌阵方向传来了一阵大鼓声,丁朔伸手将牙缝里的肉丝揪了出来、又舔回了肚子里。他伸了一个懒腰、又抬脚踹了一下正靠在墙垛之上、望天发呆的长弓手,哑着嗓子虚喊了一句:
“起来,来活了!”
这长弓手惫懒的翻了个身、摸出了自己箭壶中最后的三根利箭、开始依次在箭簇之上啐起了口水……
每一名中山督府军的将士们,都认为那些不知恐惧、不畏死亡的华神教信徒,准是中了邪术妖法的疯子;而他们自己“想”出破除妖法的方式、也就是往兵器上吐口水、或是直接撒尿。
仗打到现在这个地步,这种想当然的“土办法”、究竟能不能起到效果、已经不再重要了;而中山督府军的将士们,也都拿这种把戏、当成是一个恶作剧、用来打发无聊的时间而已。
丁朔叹了一口气、拍了拍他的肩膀、随即又拎起脚边的示警铜锣、铛铛铛的敲了起来。那些横七竖八、躺在城墙甬道上的将士们、原本就像一具具尸体那般“惨烈”;可如今被丁朔这么一吵、却也都有气无力的坐起了身子……
可惜,还有十几个弟兄,就这么生生“睡死”了过去;死因可能是由于饥饿、也可能是死于一场急病、或者原本就遭受了内伤、而自己却并没在意。总而言之、最近一段时间之内,这种情况每天都在发生、已经提不起任何人的情绪波动了。
早走早托生、晚走多遭罪。至于谁先谁后、已经不重要了。
丁朔照例喊来了民夫队长——尚老头,将这些死于睡梦之中的弟兄们抬下去火化;而自己则往手掌上吐了一口吐沫、搓了搓漫布灰尘的糙掌、又拎起了顾晦之前缴获的那柄雁翎大刀,等待迎接敌军再次发起的攻势。
敌阵的鼓声一停、纷乱的脚步声也随之而来。那些不知疲倦恐惧的华神教徒、再次发出了犹如恶鬼一般的嘶吼、刺破浓郁的墨色、传入了众人耳中。早已习惯了这种气势的丁朔、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哑着嗓子吩咐道:
“都准备好了啊,还按照之前那样的打法,先扔木头、再扔石块;有人攀上城头、就直接往城下撞,最好别浪费家伙……”
“知道了……”
一阵稀稀拉拉的应付声过后、丁朔也抱着那柄布满缺口的大刀、靠在了墙垛之上、单等敌军攀上城头。
然而,直到敌军的先头部队临近城门之时、那名“吐口水祛邪”的长弓手、却凭着卓越的眼力、发现了一个反常的情况。
敌阵一马当先之人、身负一柄马刀、怀中还抱着一截不粗不细的树干、看样子是奔着城门而来的。
咚!
说时迟那时快、丁朔刚刚听到这个消息之时、忽然便感觉脚下传来隐约的晃动、一道沉闷的撞击声,也随之而来。
丁朔迅速回忆了一番、还记得晌午敌军收兵之后、尚老汉倒是带着乡亲们、前来紧急修补了城门。只不过普通百姓缺乏加固城门的技术、材料也都是各家各户凑出来的边角料;所以与其说他们修葺了城门、倒不如说是用一堆杂物、将城门“推挤”回了原位而已。
如此想来,城门被破、已经是无可避免之事。
丁朔立刻唤来了几名亲卫、并令他们分别通传其余将官、火速调来主力部队、增援西城门战场;而自己则点齐余下的守城卒、埋伏在西门两侧的胡同民居之中、随时准备给犹如潮水一般涌入城门的敌军、喂上一口难以忘怀的“开胃菜”。
刚刚在郭兴马前讨令的胡勒根,在十名头顶长盾的华神教徒保护之下,抱着一截树干、顶着城头落下的木方与砖石、飞快地冲到了城门以下!
喝……喝……喝……
伴随着华神教徒口中齐刷刷的号子声,胡勒根仿佛化为一具人形冲城车、较起了吃奶的劲头,对看似坚固的西城门疯狂发起冲击……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树干所附带的力道、终于落在了空处!伴随着“哗啦啦的”一通巨响、已经彻底陷入疯狂之中的胡勒根、身子向前一个踉跄、整个人一头栽倒在城门之上。
生生吃下了自己的“晃劲”,胡勒根浑身一软、胸中那团火辣辣的淤血也喷涌而出、眼前也浮现了一片金星……
“城破了!城破了!”
那些眼见城门轰然倒塌的华神教徒们,高高举起手中的兵刃、大声嘶吼起来!更有不少极度虔诚之人、双手合十、闭目仰面、在心中默默赞美着华禹天神的仁慈与宽厚……
随后便被一个个神色慌张的幽北军卒、或奋力推下城墙、或一刀了却残生……
第960章 264.黄玉梅
已然吐出胸中淤血的胡勒根、神智也逐渐恢复如初。他耳听得城外的纷乱吵杂之声、心知城门已经被自己成功撞开、编奋力从碎木瓦砾之中爬起身来……
透过圆拱形的城门洞口、他终于能将自己的视线、投入求而不得的青山城:一条宽敞笔直的石板路迎面而来,道路两侧的店铺与民宅、已然残破不堪。在道路的尽头、在月光的照耀之下、一名穿着烂皮甲、左手裹缠白纱的中年妇人,挺胸抬头地站在道路的正中央。
她的右手倒握着一柄厚背大刀、刀头垂在右脚边上、两只漆黑的瞳仁、在墨色中绽放出清冷的光芒……
此时此刻、蓄势待发的泰宁大将军丁朔、正与二十几名长枪兵弟兄、藏在距离胡勒根不远的一间货栈之中。他耳听得城门轰然倒塌、悄然凑到了窗边抬起头来、透过那残破不堪的窗纸,也正巧看见了黄玉梅那身不伦不类的打扮……
“你们都是干什么吃的!为何没人去通知嫂夫人一声?”
其实这句话说一出口、丁朔就有些后悔了。这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即便有人去通知顾氏夫妇、青山城已破的消息、她又能如何呢?敌将郭兴麾下,不只有漫山遍野的华神教徒助战;更有八千名游骑兵、终日都在战场的外围游曳。
如今青山城一破、无论是丁朔本人也好、顾家夫妇也好、大萨满何文道也罢、甚至也包括了本地的民首尚老头、都一样难逃敌军战马的铁蹄、手中锋利的钢刀……
用力过猛的胡勒根,如今胸闷气短、气血翻涌,眼前也是一片飞花;但眼见血战数十日未克的青山城、如今终于脱下了那一层神秘的面纱;那种流淌在血脉之中的豪迈之气、瞬间涌上头顶!他反手一抹唇边的血迹、肩膀一晃、“唰”的一声马刀出鞘;略微活动了一下周身关节、刚打算踏入青山城中厮杀之际、脑中却突然想起了郭兴对自己的嘱托:
“胡勒根,我们没必要与那些狗急跳墙的幽北人、争较一时之短长。莫不如就给他们一夜的时间来恢复理智;等那些底层士卒与平民百姓不再冲动、回忆起了生命的宝贵,青山城岂不就唾手可得了吗?”
胡勒根心里也很清楚:此时与敌军摸黑打巷战、的确是得不偿失的蠢事。且不说己方士卒、还搞不清楚青山城内的道路环境;单说城中还有多少残存守军、百姓们是否愿意归降神石军、也同样是未知之数。
正如郭兴所言、待明日天光大亮、大军全部开进城中之后、再进行地毯式的搜索与屠杀、岂不事倍功半吗?
就在胡勒根脑中陷入天人交战之时,三名已然做完了祷告的华神教徒,挥舞着手中战刀,嘶吼着涌入了青山城中……
胡勒根本该开口呵阻、却也有心让这三个倒霉蛋去前方“淌雷”;就是这断断一个瞬间的失神、三人已然临近了黄玉梅身前……
“杀啊……”
华神教徒,本就是由一群山野农夫所组成的草台班子;他们既没有战士的荣誉感、也无所谓什么老弱病残、妇孺幼子之类的人伦禁忌;在他们的眼中,体态微胖的黄玉梅、只是一个灵魂被邪魔污染的傀儡;如果能亲手斩下对方的头颅、或是些许肢体皮肉、便能给自己以及家人增添功德;也能换取到今生的大屋良田、娇妻美妾……
然而别看他们三人如今神色癫狂、一往无前;但身体机能却早已来到了强弩之末;因为郭兴麾下的最后两万名华神教徒、也同样过的是饥一顿饱一顿的苦日子。他们的主食构成,基本就是草根树皮、少量的野物、与香炉灰而已。
隐藏在货栈之中的一名幽北长枪手、望着那三名神色癫狂的华神教徒、挥舞着战刀向黄玉梅冲去;立刻攥紧了手中枪杆、弓起了身子、并压低声音询问丁朔:
“丁将军、咱们冲吧?”
丁朔紧咬牙关、几乎将刀柄的缠手攥出了血来、却仍然还是摇了摇头、低声回道:
“不行,再等等。”
其实站在一军主帅的角度来将、丁朔的这个做法,虽然有些不近人情、却十分正确。别瞧这三名华神教徒的嗓门不小、势头也犹如疯狗一般癫狂;但西城门明明已然洞开了好一会、却只有这三个蠢货杀入城中、显然是一件极其反常的事。
扪心自问、丁朔心中认为,如果自己是神石军中一员的话,眼看围攻了数十日的敌军城门终于洞开、是绝对做不到如此冷静的地步。虽然他还揣摩不出敌军主将的真正意图,但至少他心里却清楚的知道一点:
只为了这三个蠢货、就把将士们胸中积蓄杀气泄的一干二净,根本就不值得。
而这三名“不值钱”的蠢货、嘶吼着冲到了黄玉梅的身前;为首一人高高扬起战刀、用一种近似于“砸夯”的外行姿势,向黄玉梅头顶劈下一刀……
正所谓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黄玉梅再泼辣、也是个女流之辈,只跟锦城的妇道人家、撕扯过几十场,并根本没有上阵杀敌的战斗经验;但近些日子以来,她看着自家夫君、跟随军中教头学习杀敌之法、也算是琢磨出了一些门道。
她望着敌军高高扬起的那柄寒光、将舌尖垫在门牙之下狠狠咬破、以直冲头顶的疼痛、调集了全部的注意力。眼看眼大刀掠过了最高点之后、黄玉梅右脚迅速向斜前方迈出半步、同时挽起大刀、调动腰身、将战刀自左腿向右前方抡开、使出了一招生疏至极的斜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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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玉梅的身手,本就是个二把刀了;可这名一马当先的华神教徒、就更是连屁都不懂的废物点心。他这一刀看似势大力沉、但动作缓慢不说、起手架势也非常缓慢明显、并且发力时破绽极大,除了面对肢体带残、行动不便之人、根本就谈不到任何威胁可言。
虽然黄玉梅这一招斜挑、手法也十分生疏僵硬;但毕竟是军中的刀法教头、特意为手无缚鸡之力的顾大人、精心修改而成的“偷手”;虽然与高手对垒不堪一击、但对上这个懒汉农夫出身的华神教徒、却完全可以起到以巧破拙的效果……
二人身形交错的同时、黄玉梅的耳边,也传来了“嗤啦”一声……这种声音听起来非常爽快、就像是布店的小伙计、在撕扯一块碎布;至于那名胸前被刀锋破开的华神教徒、也浑身一僵、双膝一软、向前扑倒在地;胸腔涌出的鲜血,也顺着青石板的纹路、迅速蔓延开来……
黄玉梅一招得手、心中已然有了分寸。她望着另外一名同样抡刀过顶的华神教徒、顺着刀头自然的垂落轨迹、并以右掌扶压刀背、额外增加了落刀的速度以及力量……
噗!
随着一声闷响、这柄厚背大刀斜斜切砍在了此人的右脖颈处,可惜女子的力道不强、身体状况也不大好,并未能一刀将其斩为两截;不过,一蓬温热的血液、却犹如多汁的果实爆裂一般、瞬间喷溅在黄玉梅的脸庞之上、也将她的双眼蒙上了一层红纱、彻底失去了目视能力……
与此同时,她耳边再次响起了一声暴喝、但身体却被那名脖颈中刀的华神教徒死死攀附、根本无法及时抽出身来……
来者三去其二、但刀却已经卡在了对方的颈骨之中、肩膀与腰身也被对方死死拽住、敌军的暴喝、也在自己面前三五步远的位置乍响……一切,仿佛都已经结束了。因为黄玉梅曾眼睁睁的见证过、有无数久经沙场幽北劲卒,就是被华神教众这样不要命的打法,生生“兑子而亡”!
此时的黄玉梅,既有面对死亡临近的手足无措、也有一些拥抱死亡的坦然与安宁……
就在第三名华神教徒、高高扬起的钢刀、即将落在黄玉梅额头正中的一瞬间;只听一道“嗖”的破空之声响起、一支洁白羽箭划破夜色、精准无比的命中了这名男子的后心死穴!
这支羽箭的质地优良、尾羽洁白硬挺、再加上射手力道强横、瞬间将这华神教徒的动作带偏、令他此生挥出的最后一刀、重重斩在了石板路上、激起了一道微弱的火花……
城墙之上、一名长弓手摸了摸了自己箭壶里的两根“存货”,深深叹了口气……
死里逃生的黄玉梅、用力掀翻了攀在自己身上的尸体;而那道紧紧缠在左臂之上的素色幔帐、也被对方打落在地……
“啊!!!!!!”
一阵尖锐而悲怆的妇人嘶吼声、刺破盛夏的夜空之中;正站在城门洞中观望战情的胡勒根,眼见这名身手普通的妇人瘫坐在地上、伸出一双布满血腥的的手掌、死死捂住自己的面庞、不停发出撕心裂肺的咆哮之声、时而短促尖锐、时而粗犷古朴、似人似兽、似妖似魔……
不过,胡勒根也被她直刺耳膜的嘶吼声、震的彻底恢复了理智;他回头望着那些被他阻拦下来的华神教徒、沙哑干涩的说了一声:
“撤!”
第961章 265.时势造英雄
由于早有大师兄的法旨在先、所以这些“心无旁骛”的华神教徒们、面对唾手可得的青山城、听到胡勒根下令撤退之后、也没有感到丝毫的耻辱。自己提着脑袋杀出来的功绩,华禹天神都看在眼里,没人能够抹消、也没人能够冒领。
待胡勒根转身退出城门之际、又一阵撕心裂肺的女人尖叫,在他们身后响起;只不过包括胡勒根在内、也没有任何人回头再看她一眼。
当然,胡勒根之所以率军退去、并不是忌惮黄玉梅的惨叫,只是被城墙上那无比精准的一枝冷箭、惊出了浑身冷汗而已;当然,黄玉梅也不惧怕胡勒根那柄雪亮的马刀,只是因为这是她第一次亲手杀人、自己也刚刚在生死线上走了一遭;再加上自开战以来、不断积攒的委屈与恐惧、饥饿与无力、齐齐涌上心头,精神状态也陷入了短暂的崩溃而已……
就在她拼命宣泄情感的时候、躺在总督府寝房之中、与死神抵死抗争的顾晦顾子瑜、也终于败下阵来、吞下了他此生的最后一口阳气……
眼中弥漫一片血色的黄玉梅,在放肆大吼了一阵之后,终于恢复了清醒与理智。她用手揉了揉眼睛,捡起了地上的白色幔帐,小心拭去了脸上残余的鲜血与碎肉,随后又将其重新系在自己的左臂之上,那一抹桃红色非常娇艳……
“夫人!!夫人!!”
一道清脆声音从黄玉梅身后响起、她扭回头去一看、发现是自己从锦城带来的贴身丫鬟黄鹂。如今的小黄鹂满面泪水,高高抬起的左臂举着一柄扇子、正踉踉跄跄地朝着自己狂奔而来……
“夫人……老爷他……老爷他……”
黄玉梅一把夺过了那柄沾染了顾晦鲜血的文扇、冷冷的瞥了黄鹂一眼:
“闭嘴!有什么事等我杀完了漠北狗、回来之后再说!”
“嫂夫人!”
眼见敌军已经退出城外的丁朔,也从货栈之中跑了出来;他扬手去拽黄玉梅的臂膀、却被对方瞬间甩开:
“丁大将军,何事呼唤民妇?”
“嫂夫人还请节哀,如今西城门一破、我等还是尽早商议接下来的……”
“商议?我黄玉梅只不过是区区一介女流之辈、既不通礼教、又手无缚鸡之力;似这种家国大事,丁大将军恐怕不该与民妇商议吧!让开,我要去为自家男人报仇!”
说完之后,黄玉梅弯腰捡起地上的厚背大刀、拖拽着已然滑不留手的刀柄、迈步向城门走去……
丁朔面色一滞,急忙抢步上前阻拦:
“嫂夫人,您一人出城、又如何能破尽数万敌军呢?我等还是暂且……”
“丁将军啊丁将军,你在怕什么、你在等什么?你在盼什么?你又要与民妇商议什么?我们七日前断了粮食,四日前射光了所有箭枝,今日西侧城门被破、敌军明早就会开进城中!丁朔啊丁朔,你已经无路可退了!我、还有青山城的所有百姓、全都无路可退了!这,就是你商议与思量的结果!”
说完之后,黄玉梅一把推开呆若木鸡的丁朔、继续拖着那柄厚背大刀,固执地向城外走去;而面黄肌瘦的小黄鹂,也冷笑着撇了丁朔一眼、用力踩断了一名华神教徒尸体的手背,夺来了一柄雁翎刀;随着“嗤”一声布帛破裂的声音,小黄鹂挥刀割破了碍事的裙角、又反手扎紧了两道袖口、跟在自家主母的身后、向城外走去……
望着两位女子远去的背影,丁朔的心脏竟然漏跳了几拍!他尝出了一口气、拎起落在墙边的铜锣与长槌、用尽了浑身上下的力气,连响三道惊雷!
待“雷声”散去、丁朔扔下手中的响器;同时气运丹田、闭目仰天长啸:
“青山城的老少爷们!与漠北人决一死战的时刻,到了!”
丁朔的嘶吼之声直入云霄、激起城中八方来和!已然走到城门洞口附近的黄玉梅浑身一颤、回过头来,望着同样双眼血红、持刀迈步而来的丁朔;望着那些从货栈之中鱼贯而出的督府军兵勇;望着从无数民居商铺、阴影角落里走出来的青山城百姓;她望着那一片黑压压的人头耸动、望着那一双双闪烁着决然神色的眼睛……
原本不愿落下的泪水、终于还是夺眶而出……
老爷,您都看见了吗?
没有队形、没有口号;没有怒吼、没有旗帜;没有士兵、没有将领;没有援军、没有退路……青山城的军民百姓、已经输光了最后一枚筹码;待明日天亮之时、便会连自己的性命、也一并被“赢家”取走。此时此刻,他们只剩下了两个时辰的阳寿、与这片迷人的夏夜星光!
泰宁大将军丁朔没有回头、更不在乎是不是有人响应他的帅令!他只是昂首挺胸、肩负大刀、迈步跨过了城门洞口堆积的瓦砾与木屑、无比坚定的朝着远处的华神教徒走去。
随着双方的距离越拉越近、他的步伐也变得越来越快,但口鼻却已经同时停止了呼吸、胸膛也仿佛被塞入了一枚正在燃烧引线的爆竹、为血腥气浓郁的夏日凉风、添上了一些刺鼻的硝烟味道……
丁朔肩头扛着的这柄雁翎大刀、本是属于顾大人的战利品。从品相来论、这柄刀的状况显然不太理想,刀刃已然崩开了几道米粒般的豁口不说、刀身也不再璀璨耀眼、没有半分视觉威慑力可言;想必真正派上用场之时、也不会十分趁手。不过,丁朔的右手握着那略带弧度的刀柄之时、却有一种熟悉的感觉涌上心头。
这种感觉,就如同自己与那个酸腐文人顾晦、并肩作战一般!
站在后方黄玉梅的角度看来、蓄势待发的丁朔、犹如一只正欲捕食的猎豹那般;他用肩膀反夹刀背、同时弓背低头、屏息静神、脚步迅速而低沉地欺近了敌军撤退的队尾……
“喝!”
压抑在胸膛中几十日的愤懑与仇怨、随着丁朔竭尽全力发出的一声断喝、直冲九霄云外!几乎在同一瞬间、一道夺人眼目的光华、就仿佛海面上推来一道波浪相仿、自一名华神教老妪的右腰斩入、左腰脱出,带出了一片腥臭的体液、与盘旋飞至半空的上半截身子!
此时此刻的丁朔,已经彻底失去了理智、放弃了计谋与兵法,彻底成为了只知埋头厮杀的莽夫。他一人一刀冲入敌军队尾、竟犹如热刀切油、蛟龙入水那般轻松、脚步竟没有半分停滞!
丁朔凭着胸中一口怨气、将手中大刀抡动的上下翻飞;仅仅几个照面过去、便已经砍倒了七八名神色错愕、回头观看的华神教徒!
正在前方引路的胡勒根、耳听得身后传来一阵痛苦哀嚎、立刻止步回头望去。只见队尾处偶有几道寒芒闪过、应该是夜空中的星月之光、映照在刀身之上、带出来的反射光泽!
由于华神教徒的战斗素养极差、所以无论是进攻还是撤退、都谈不到任何阵型可言;再加上胡勒根也根本没拿这些“下等人”,当成是自己的友军,打心眼里瞧不起这些把脑子交给别人的废物。所以自打他踏上战场的那一刻、对于这些废物、就一直采取放任自流的方式,只是怂恿他们去挡箭顶雷罢了。
可如今丁朔势如饿虎下山一般、疯狂咬住了己方队伍的尾巴;而这凌乱队形的劣势、也瞬间暴露无遗!
首先来说,双方行军的态势,乃是一进一退、在军心方面有着天壤之别!刚刚被胡勒根下令撤退回营的华神教徒们,正琢磨着回去给天神大人顶香祈福、禀告自己今日惩戒了多少邪魔外道、心态还是非常轻松愉悦的。
可是在黄玉梅的讥讽、丁朔的身先士卒之下、依然彻底展开全线反扑的幽北军民,则是抱着放手一搏、死战不退的心态、来跟他们兑命的!
心态上相去甚远、再加上周遭环境又是漆黑一片,所以这本该是一场防守反击的遭遇战、如今也就变成了糊里糊涂的大混战……
自从郭兴率军抵达青山城下、并迅速铺开了天罗地网之后,原本心中各有计较的几十万军民百姓、也被动的拧成了同一股绳。百姓们原本以为、这天下的乌鸦,都是一般的黑!可无论是顾晦还是黄玉梅、何文道还是丁朔,都在他们面前展现出了有血有肉、有情有义的一面!
如今在丁朔开口“解套”之后,幽北军民的积攒多日的委屈与怒火、也被彻底释放开来。对于现在的他们来说,能否再多活几日、已经不再是最重要的事了。尽管他们生而平凡、生活窘迫;但人这一辈子活下来、也总得弄明白快意恩仇的畅快,究竟是种什么滋味!
对于幽北人来说,此战的打法既简单、又直接:凡是见到赤裸上身的男子、或是脸上涂抹了花里胡哨的泥水、那么无论男女老幼、抡刀便剁、准出不了岔子!哪怕自己一刀砍不到实处、或是因为力气不足、无法将漠北狗斩为两截;但只要对方倒在地上、就一定会被身后的弟兄们迅速补刀、或是生生踩成肉泥,同样是难逃一死!
而且这场追击战,对于幽北军民来说,也并不存在“杀将斩旗”之类的首要战术目标。自丁朔以下、脑中就只有两个想法:
复仇、或战死沙场。
第962章 266.王见王
如果今日胡勒根带来的队伍、是自己麾下的八千游骑兵的话;就算全都是下马步战、那他也只需要一个悠扬的口哨声、就能勒令全军迅速以自己为中心、背靠背结成圆阵、以便抵御敌军犹如暴风暴雨般的冲击。
可这群华神教的信徒、原本都是山野乡村之中的善良百姓;如今却被章源那个狗贼、生生变成了一群嗜血的疯子!他们现在连人话都听不明白了,还怎能指望着他们能够理解并遵从自己的哨令、又能克服心中的恐惧与混乱呢?
所以对于正在撤军途中的华神教徒来说、迅速结阵御敌并非不能,而是根本不会!战斗素养这回事,都是在平日那些看似枯燥而无用的反复整训之中、慢慢的融化在每一名士卒的潜意识里……
而他们的潜意思里,就只有愚昧和贪婪而已。
对于胡勒根来说,他也已经错失了反制幽北军鲁莽行为的绝佳时机。如果华神教徒堪当大任的话、完全可以在丁朔杀入阵中以后、全军迅速调转头来、将后队变为前队;再避其锋芒、由敌军两翼向后延伸开来、进行一个反向包抄、断其退路、并与后续援军切割开来,慢慢消磨敌军的有生力量,最终将追出城外的幽北军民、全部就地歼灭!
今日的丁朔,也在黄玉梅的质问之下彻底爆发。他一改往日里谨慎老成的用兵风格;不但在敌情不明的深夜之中、率军追出城外;更采取了“漫山遍野放鸭子”的“自由阵型”,一头撞入了敌军怀中!除了满腔热血与死战不退的勇气之外、也并没什么可以称道的地方。
可正所谓乱拳打死老师傅,面对犹如疯狗一般扑上前来的幽北军、胡勒根也只能放弃刚刚“学有所成”的战法战术、反臂抽出自己背后的马刀、遵循着灵魂深处的古老记忆、与这些以己之短、功敌之长的幽北蠢货们、回到自己最为擅长的乱战领域之中。
没有计谋、没有智慧、没有花哨、也没有退路;双方就这样以最原始的方式、最苍白而纯粹的力量、死死纠缠在了一起!每时每刻、都有人命在迅速消亡;四面八方、都有可能会突然浮现一片致命的寒光。在大荒城西城门外的这片黑暗战场之中、没有人能横扫千军、也没有人是绝对安全的……
如同当今华禹大陆的情况那般,每个人都是猎人、每个人也都是猎物。
一名平日最怕见血的大姑娘家、被一个身体刺绣着的凶煞图样的华神教信徒、一棍打落了手中的菜刀;然而她并没有哭泣、也没有后退、反而歇斯底里的发出一声尖啸、整个人闭上眼睛死死撞入对方怀中、瞬间将心中还生出了一些“旖旎念头”的壮汉扑倒在地;然而,还未等对方出言调戏一二、姑娘的一张檀口、已然死死咬住这名男子的脖颈、咕咚咕咚的鲜血瞬间迸入口中、就仿佛是变了味道的胭脂一般……
即便在下一个瞬间,一杆长枪也同时刺入了姑娘的后心之中、但她的眼中却依旧闪烁着快意的光芒!能够亲手为爹爹与小弟复仇的滋味、简直比蜂蜜还要甘甜百倍!
还有一名平日连走路都需要子孙搀扶的糟老头子、虽然因为腿脚不便而落在了对尾,但他却始终没有放弃向前冲锋的脚步。他的左手拄着一根包浆圆润的木杖、右手拎着一柄黑漆漆的炉钩子,弯头已然被他提前砸直、并磨出了铁器本来的金属光泽。
这位老头子的气血依然颓败、更提不起多大的力道;那柄自制的“短矛”、拎在他的手中,也算的上是极大的身体负担。然而他却始终没有放弃补刀的动作,就凭着这种简陋至极的“武器”、固执地反复刺杀躺在地上痛苦哀嚎的漠北伤兵。
直到一块不知从而何来的碎石、直挺挺拍在他的头颅正中,这名在战场上失去了三个儿子的老头子,已然刺死了不下三十名漠北伤兵……
尽管如此,面对如此复杂混乱的战场情况、青山城的百姓、能够起到的作用也并不算大。
自丁朔挥出第一刀开始算起、时间才仅仅过去了不到三百息而已;然而他的一身皮甲、却已然被敌军手中那质地优良的雁翎刀、刮砍的支离破碎;而那些浅显的皮肉伤、被汗水一洇、非但没有疼痛感、反而还有些发痒!似这种微妙的不适感、令丁朔完全不想停下脚步、也感觉不到脱力的酸楚……
此时此刻的他,心中只有对鲜血与屠戮的无尽渴望!
也好在丁朔牟足了全身的劲、一刻不停地向前方冲杀;不但为后方的弟兄们生生豁开了一条通路,并指明了全军进攻的主要方向;同时也令自己避免了陷入重重包围之中,最终落得个力竭身亡、或是乱刃分尸的惨淡收场。
也不知杀了多久,丁朔的视野余光之中、忽然闪过了一抹雪亮之色;他眼角一抽、凭借着肌肉形成的记忆、下意识地朝侧方架起了掌中战刀!
铛!
一道清脆的兵器交刃之声传出、如同牛铃的声音那般清脆悠远,伴随着腥甜的夜风飘荡开来、余音沁人心脾、涤神荡魂。
由于丁朔的速度飞快、刀法迅猛;再加上他已萌生了死战报国之心、所以方才这一路杀来、鲜有人能成为他的一合之敌;要么就是一刀下去便被斩为两截;要么就是你砍你的、我砍我的、以一道浅浅的皮外伤、强换对方的项上人头。
可如今袭来的这柄马刀、不但刁钻诡异、势沉力猛,就连出手的时机、也是恰到好处!正所谓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这一记挥斩、一看就是出自于行家里手的杰作!
丁朔被兵器发出的鸣音一震、神智也从嗜血的杀戮之中抽离开来!他一边盯着这名身体壮硕、方面大脸的漠北汉子、一边暗自心惊后怕。此人方才递过来的那一刀、就如同毒蛇的牙齿一般致命而阴险;如果再来一次的话,即便自己全神贯注提前防备、也未必准能抵挡的住!
看来此人不但是一位沙场老兵,更是实战经验丰富的顶尖高手!
“兄弟,你就到这里了。”
多日来始终龟缩不出的丁朔,今朝率军出城“追击”的行为,令胡勒根那属于漠北勇士的尊严,遭到了前所未有的蔑视与挑衅。他望着周身浴血的丁朔、眼神极其阴郁、犹如一只正在低空盘旋的鹰隼、死死盯着自己爪下的猎物那般……
而丁朔则咧开了嘴角、露出满口白森森的牙齿、两颗虎牙犹如箭簇一般锋利、双唇轻轻一错,吐出了简简单单的四个字:
“来试试看!”
嗡!
二人同时动手、双刀在半空中相互交刃而过、刮出了几枚零星的火光!紧接着又是“咔”的一声脆响、丁朔手中的雁翎刀、被对手的刀锋正巧卡在了一道豁口之上!丁朔刀势被阻而面色不改、抬起右脚、便向胡勒根的胸前蹬去。他是想要仗着身高腿长的天然优势,将对方架开到安全距离之外。
而胡勒根见对方抬脚踹来、也十分硬气的没有闪避!他迅速松开用力压刀的双手、猛然向前一扑、抱住丁朔发力未及的右腿;随即自己右腿高高抬起、迈过丁朔的右腿、以后朝向对方、臀部则直接下沉、以自身重量、直奔丁朔的膝盖坐了下去!
毫无疑问、若是被胡勒根坐到了实处、他这一条腿就算是彻底废了!
胡勒根这个变招、不但表现出了他灵活应变的聪慧机敏,更展现出了一手娴熟精湛的漠北跤法!
的确,丁朔他手长脚长、天生占据着距离优势;而力道与速度方面、更丝毫不逊色于胡勒根半分;如果一旦被丁朔架开了充足的安全距离,恐怕胡勒根就只能被对方玩弄的团团转、或是需要付出一定代价、才能重新拉扯出足够的攻击距离!
可两军对垒、生死相搏这种事,从来都不是只凭纸面上的实力、双方来比比大小那么简单!腿长的确是个巨大的优势,但如果对手精通关节技、或是摔跤术的话,那么腿长也就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劣势!
重心太高、下盘不稳!
其实稳固自己的下盘重心,也并不困难。骑马长途奔袭,就是最好的一种训练方式。因为骑马奔跑之际、不能在马鞍上坐实了屁股;否则根本跑不了多久,两条大腿的内侧皮肉、便会被裤子与马鞍磨的血肉模糊;但丁朔乘风而起之前、只不过是一名区区的监粮官而已;驴子和骡子倒是经常见,却根本没有接触战马的机会!
如今他的右脚踝被胡勒根死死攥住、眼看右腿即将被人生生坐断;为今之计、便只有“就坡下驴”这一条路可走了!
丁朔也顾不上寒碜,左腿向前一扔、整个后背直挺挺地拍在了泥土之上;几乎与此同时、胡勒根也稳稳当当地坐在了他的膝盖之上!
好在地上的泥土没有足够的坡度、也没有碎砖乱石之类的障碍物。所以尽管丁朔的膝盖、已经被胡勒根坐在实处、却并没有带来任何实质性的损伤。
然而当丁朔平躺在地上之后、迅速以腰身反震地面之力、强行扭转身子;同时以左脚蹬向对方的后腰;借着胡勒根身体前倾之力骤然抽回右腿、随后片刻也不敢停歇、爬起身子扑上前去、在地上与对方扭打在一起……
第963章 267.月满则亏
由于周围都是一片黑灯瞎火的状态、所以胡勒根没有认出此人是敌军主将丁朔;只当他是一名身手不错的幽北先锋将军而已。因为通常来说,凡是在战场之上带头冲锋之人,都是那种练过几年拳脚枪棒、身体素质也十分出众的愣头青。也只有这种人才不明白该如何合理分配体力、也不懂得“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的道理。
的确,从观赏角度出发,这类勇将型打法,十分吸引眼球;但对于阵中的神射手来说,他们也同样是最闪亮的目标。
在两军疆场、尤其是混战之中,任你武艺超群勇冠三军、胸怀万夫不当之勇,也不过就是几支冷箭、几根长枪、便可以轻易解决。
短短一瞬间、丁朔便放弃了抵抗、直接平躺在地面之上;而胡勒根也如愿以偿的坐在了对方的膝盖之上、只是并没有听到骨骼断裂的清脆之声而已。与此同时,他只觉后腰被对方狠狠踹了一脚、身体重心也向前栽去;只听而后传来一阵风声,便被一个身形高大的汉子、以上臂死死压住自己的后脖颈、将自己瞬间按倒在地。
双方仅仅交手一合、胡勒根便立刻打消了轻敌的念头。看来此人并非不懂在战场上长久生存的诀窍,也不是那种为了出风头、立战功,而不知进退的愣头青!
说来也有些可惜、如果丁朔懂得紧身缠斗的技巧、以肘尖挤压胡勒根颈骨的话;那么此时此刻、敌人便已经魂归天外了!如今他那相对宽阔的小臂、分散了力道、也仅仅拿住了胡勒根的背部、并没有造成实质性的伤害。
趴在地上的胡勒根双臂一较劲、十指死死扣在泥土之中、整个人贴着地面向前一蹿、瞬间挣脱了不擅捕俘之法的丁朔;而下一个瞬间、他也并没有着急站起身来;而是原地打了一个滚、仰面朝天、同时用余光去寻找马刀的踪迹……
漠北人的刀路、都是出自于马战的经验总结而来;以持刀方式和切割角度而见长;至于力量、速度与进攻路线、基本都是随着胯下战马的频率而来。所以胡勒根清楚的知道,自己与这样的一位幽北将官拼刀、恐怕是难以讨得好处。
而他方才主动放弃战刀,就是为了将丁朔拖入自己擅长的战斗风格;而如今自己落于下风、面对同样手无寸铁的敌将,便又打起了马刀的主意。
可惜的是,杀意满满的丁朔并没有就此罢手,甚至连半分的喘息时间、都不愿意留给胡勒根。就在对方凭借着老辣的经验与蛮横的劲道,强行抽出身来之时,他便立刻毫不迟疑地冲上前去、并在对方的四肢尚未架稳之前、跨步骑在了胡勒根的腰身之上!
尽管丁朔拿住了绝佳的身位、但由于他不懂紧身肉搏之法、所以也没占到多大的便宜;而胡勒根虽然精通紧身肉搏之道,却由于被丁朔制住了发力点、想要反击、也同样运不上劲道来。
二人彼此都停顿了一个瞬间、同时深深吸了几口大气;随后丁朔暴喝一声、两枚拳头也如同雨点一般、直奔对方的面门咂下。面对如此凶暴猛烈的攻势,胡勒根也只能迅速架起两只手臂、死死护住自己的面门、打算与对方斗一斗耐力。
挨打的疼、打人的累。以二人如今的战斗方式而言,只要胡勒根不被击中要害、先累趴下的人,就一定是主动进攻的丁朔。
仅仅三拳砸下去、牟足了全身之力的丁朔,两道拳锋已然同时红肿起来;而胡勒根的两条臂骨、也被砸的酸痛难耐、甚至隐隐有了吃不住力的感觉;但双方心中也都十分清楚,凡是这种刺刀见红的生死关头、谁若是率先露出破绽、哪怕只是表现出一丁点的疲态,都会被对方抓住这个机会猛攻,导致最终败下阵来。
不过,两道拳锋传来那种灼热的痛感,也刺激了丁朔嗜血的念头;他的拳头非但没有丝毫的停歇、反而还再次提高了速度与力道!一阵犹如****般的胡打乱砸、也将正在默默积蓄力量、时刻准备反击的胡勒根、彻底打乱了节奏。
忽然之间,丁朔的脖子不知被谁的臂膀搂住、并用力向侧方带去,也顺势从胡勒根的身上滚了下来。猝不及防的丁朔,心中大吃一惊、立即向侧方滚去;直到背后撞到了一颗大树之时、他才勉强站起身来、四下张望。
原来拢住自己脖子、将自己拽倒在地之人,竟然是友非敌,正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幽北大萨满——何文道!
原来就在丁朔与胡勒根二人、互相搂抱着打起了烂仗之时;战场情势已然发生了巨大的变化。神石军主帅郭兴,带着朝鲁夫妇的最后遗产——五万名神石部盟的奴隶兵、已然赶到了战场外围。
周遭环境是一片漆黑、四周喊杀声也是震天动地,匆忙赶来驰援战场的郭兴,压根也不可能去仔细辨认每个人的面目与五官。所以当他看见两个人躺在地上打滚的时候,看准了鼠尾辫的胡勒根之后、便擎起枪杆、直奔敌军胸膛刺去!
而何文道与他麾下的十八名精锐亲兵、一直都紧紧跟在丁朔的周围,默默为其护住两翼、以防有敌军将其团团围杀。由于他们的位置、乃是毫无疑问的交战前沿;所以自打何文道见到敌军援兵出现以后、便立刻飞身上前、将杀心大盛、视野狭窄的丁朔扑倒在地,刚好躲过了这快如闪电的一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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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文道与丁朔二人、看不清郭兴的面孔;但郭兴却认得何文道那一顶造型显眼的萨满头冠。
“何文道?你头顶的鹿角呢?”
尽管看不清面目、但是郭兴的口音、却带着十分浓重的燕京腔;语言天赋极强的何文道,只听了这一句话,便瞬间判断出了对方的真实身份。
“呵呵,盛夏之日,本就是鹿角脱落、消长更迭之时。郭兴啊郭兴,你虽已经认贼作父、叛国投敌;但好歹也是一名世家子弟出身,为何无法参透天下大势呢?正所谓月满则亏、水满则溢;战至此时此刻,漠北草原的势、已经被你彻底杀尽了!”
其实在萨满教的教义之中,鹿,代表着天地间的无上智慧;而在华禹大陆的文化之中、鹿也一直都是吉祥与智慧的象征,并且常常出现在与天下大势相关的典故之中:比如说“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比如说“鹿角不解、兵革不息”;比如说“麋鹿游苏台”等等等等……
尽管他本人也是一名无神论的教宗领袖,但可以用鬼神之说打击敌人信心的话,他也绝对不会手软。
郭兴眯着眼睛,看着正在装神弄鬼的何文道、右手轻轻一挥,对身后的奴隶兵说出了一个字:
“杀。”
一群挥舞着刀枪棍棒的奴隶兵、呼啦一声涌上前来;何文道立刻拽着双手不住颤抖的丁朔、向深林深处退走;而郭兴则弯下腰去、将那名眼角开裂、口鼻窜血的漠北汉子、拉回了阵线后方……
“胡勒根?”
借着天边泛起微微的青光、郭兴终于看清了此人的面目,立即失声大吼:
“胡勒根,方才与你厮杀之人、究竟是谁?”
凭心而论,尽管胡勒根被人骑在身下猛砸的模样、看起来有些狼狈;但凭着他严密的防护、与颇有章法的防守反击、丁朔双手的伤势,也没比他好到哪去!可自己才刚刚看穿了对方的路数、正准备反败为胜的时候,便被郭兴这个意外情况所打破、就连翻本的机会都没有留给自己。
挨了一顿窝心揍,实在是太难受了!
“皮外伤能有什么事!沁巴日你赶紧去追啊!那是丁朔,是丁朔啊!!”
“丁朔?……哪个丁朔?”
“还有哪个丁朔?泰宁大将军、敌军的主将!他的官靴是金丝龙绣的顶好面料,我刚才摸的清清楚楚!”
其实这仅仅这一个细节,就足够胡勒根判断出丁朔的身份了。因为郭兴曾经给他讲解过战场品秩的区分方式;凡是这种能够摸出“鳞片”的顶级纹饰,除了皇帝赏赐之外、任何臣子都没有资格享用!
“丁朔?等等!城门被你撞开之后,丁朔竟然率军杀出城来了?也就是说,青山城已经空了?”
“是啊!”
“干得太漂亮了!胡勒根,你还能继续厮杀吗?”
“您就在这等着,我马上就去把丁朔的脑袋给您摘回来……”
“不,这里就交给我吧,你立刻点齐自己的八千轻骑,多装麻袋,入城劫粮!”
胡勒根眼珠一转、嘴角差点笑到了耳朵边上。他一句多余的废话都没再说、也没再梗着脖子继续请战;而是立刻转过了身子,朝着游骑兵们组成的包围圈方向狂奔而去……
待胡勒根一走,郭兴也架起了寒芒枪,直奔何文道与丁朔逃跑的方向杀去。
士气这种事,有的时候就是这么奇怪;那些不堪大用的华神教徒,前一秒还被幽北军杀的是呼爹喊娘;如今见援军一到,立刻鼓起了复仇的勇气、转过身来,歇息底里的哇哇大叫、誓要与幽北军民展开一场殊死搏斗!
自从华神教的大师兄田大力、赚了个盆满钵满、又偷偷逃走之后;华神教众的整体作战水平,便大不如前了……
第964章 268.气数尽了
由于郭兴带来了五万名漠北奴隶兵,所以战场空间也突然变的拥挤起来,大大增加了追击丁硕的难度。。
郭兴清楚的知道,想要全部歼灭青山城守军百姓,绝对是个天方夜谭;所以迅速搜刮军粮补给、才是眼下最重要的事。再加上周围处处都在发生混战、丁硕虽是一军主将、但他的生死存亡、对于战局能够造成的影响,也同样是微乎其微的。
主将的作用,就像是一个指挥塔;如今所有人都在捉对厮杀、顾不上什么兵法阵型、指挥塔也就失去了全部的价值。
一方是抱着死战念头的幽北军民,一方是刚刚被派上战场、身体与精神状态极佳的奴隶军、再加上刚刚回魂的华神教徒,战情也迅速发展到了白热化阶段。随着生命的流逝、鲜血的喷溅、东边的天空上、也逐渐泛起了一层鱼肚白……
嗬哧……嗬哧……嗬哧
所有人都在急促的喘息着,胸膛也仿佛被疯狂催动的鼓风箱一般、越喘越快,越快越喘。战至此时,已经没有人还愿意呐喊出什么激励人心、鼓舞士气的空泛口号;所有的力气,都用来挥舞手中的兵刃;能够杀敌与否、已经不再重要了。因为在原始而野蛮的厮杀环境之中,停止进攻的那一刻、便等同于向所有虎视眈眈的敌人、暴露出自己精疲力尽的弱点。
眼看天光即将大亮、郭兴与他的二十名亲卫兵,迅速攻下了一个坡地。他想要借着即将升起的暖阳、凭着居高临下的绝佳视角、俯瞰两军战场情况,并作出符合事宜的兵力部署、将主动权牢牢抓回己方手中;然而就在他站上矮坡之时,脚下忽然传来一阵轻微的颤抖。郭兴抬眼望去,只见奉命入城劫粮的胡勒根,正带着自己的八千名轻骑弟兄、绕着混战中心的外缘迂回而来;而他的马尾之上、赫然拴着一条白色的粗布,非常耀眼
按照二人事先的约定,马尾悬白的意思,便是劫粮行动彻底失败!
正所谓失之桑榆、收之东隅;就在郭兴思考胡勒根失败的原因之时,聚集在丁硕与何文道二人身边的散兵游勇、也恰好看上了这座视野极佳的矮坡……
正所谓仇人见面、分外眼红;正在思考青山城存粮问题的郭兴、恰好与正从远处赶来的丁朔四目相对!二人的目光、穿越了半个混乱的战场、激出了一片仇恨的火花。随后,丁朔是扭头便跑、郭兴则拍马便追……
只可惜战场极其拥挤,郭兴才策马跑下矮坡、眼中便再也看不见丁硕的身影了;他只得无奈耸了耸肩,带着二十名亲卫兵,又退回了战场边缘。
与此同时,经过一夜的缓速行军、方钧平与麾下的两千名重甲骑兵,已然来到了距离河东城战场的三十里外。
“报……!!!回禀方将军,前方道路虽然狭窄幽深、两侧密林层层叠叠;但属下方才探路而去、却发现盛夏的鸟虫鸣音不绝于耳!据属下的经验来看,夹道中应该并没有敌军于密林设伏。待我等通过这条窄路之后,前方又是一片平原开阔地带。根据之前诸位乡亲们提供的情况来看,我等距离青山城下、已然不足五十里了!”
听完了探马详尽的回报之后、方钧平略作斟酌,随后便勒马回身、对着两千名弟兄一挥手:
“全军迅速通过密林夹道,随后悬枪佩刀、拴置驮马、人马披挂战甲,直扑青山城下!”
这一支还没有命名的重甲骑兵,展现出了极其良好的战斗素养;不但在很短的时间之内,便有序通过了这条险峻的密林夹道;更通过之后的一刻钟之内、便做好了战斗准备。
“弟兄们,废话我也不多说了;今天,便是我等日思夜想的大好机会。这一仗、我们必须打出摧古拉朽、横扫千军的气势来;既要对得起胯下的战马、也对得起身上的铁甲长刀、更要对得起家中的妻儿老小、与那些惨死在敌军屠刀之下的乡亲父老!弟兄们,提枪上马、随我上阵杀敌;保家卫国、建功立业、就在今朝!”
方钧平简简单单的一席话、没有得到任何人开口回应、却带出了一片齐刷刷的甲页声响!此时此刻,这两千名重甲骑兵、就如同一座沉睡中的火山一般宁静,随着方钧平刻意压制过后的的进军速度、缓缓朝着战场进发。
待战马与骑兵已经习惯了铁甲的负重之后,三十里的路程,也恰好走完。一直行在队首引路的方钧平、策马踏上一道矮坡、目光迎着东方升起的朝阳,俯瞰着青山城下的混乱战场。
此时此刻,郭兴正在八千名游骑兵的队列之中,与胡勒根商议筹措粮草事宜。如今天光依然大亮,两军真实的实力对比、也就暴露在了每一个旁观者的眼中。尽管幽北军民倾巢而出,看上去也不过是区区的两三万人而已,其中大多数又是身体羸弱不堪的老幼病残、根本不堪一击。
看来幽北军的主力精锐、在日前的连番消耗之中、也同样付出了极其惨痛的代价!
对付这样一批杀红了眼的困兽,那五万名奴隶兵、以及数千名华神教幸运儿、已然完全足够。于是郭兴迅速收拢了自己的心肝宝贝——游骑兵、令那些不值钱的炮灰们,围杀敌军的有生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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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山城一破、就代表着幽北三去其二;这些个丧家之犬、漏网之鱼,已经不再重要了。
“胡勒根,看见那个带着奇怪头冠的男子了吗?他就是幽北大萨满何文道。一会就由你这个首功之臣、前去割下何文道与丁朔二人的首级;再装入两支木匣当中,遣人送往大荒城,亲手交给大汗与主母。据我猜测,大荒城始终没有粮草的消息传来、想必是李子麟那个活畜生,跟大汗与主母玩起了一些小花招。咱们此时送上这两枚首级,也算是给那无君无父的李子麟,明白的提一个醒了。”
“沁巴日,有个问题我一直都没想明白。既然大汗与主母已经入主大荒城,我们为什么还要留着李子麟呢?只要把他做了,东幽路的粮食,还不是咱们自家的东西、根本不需要看任何人的脸色啊……”
郭兴不错眼珠的盯着被围在人潮当中的何文道,并开口反问胡勒根:
“创业容易守业难啊……大荒城的粮食都在谁的手里握着?东幽路有多少人口、其中有多少青壮劳力,他们都听谁的摆布?那里有多少耕地?每年秋收能打下来多少新粮,又需要填补多少的内部消耗,这些不起眼的小问题,咱们有一个能摸清楚的吗?而且行军打仗是靠脑子的事,种地也同样是门技术活!咱们漠北人里,有一个会种粮食的吗?胡勒根呐,主母留着李子麟一命,就是为了能够顺利接受东幽路的!幽北三路,绝不是神石部族的终点,一个极其稳定的粮仓与后方,更是逐鹿中原必备的主要条件……”
就在郭兴对萨尔迪的计策侃侃而谈之时,突然感觉脚下的大地颤抖起来、不由得有些奇怪的念叨了一句:
“莫非是地震……”
“援军来了,是咱们铁骑弟兄啊!”
轻骑兵的队尾处,突然传来一阵欢天喜地的欢呼声!更有不少人哈哈大笑着翻身下马、张开了自己的双臂、满面欣喜的向远处那道滚滚尘烟走去……
胡勒根与郭兴也回身望去,只见队首一员骑将、身披来自于谛听赠予的黑色重甲;而他胯下战马虽然也披挂齐整、但只看战马的高度、也知道是典型的漠北马种。盔甲制式与战马品种都没有任何问题、这显然是“人间蒸发”的那两千名重甲骑兵!
“妈的,那日苏这小子,还知道回来啊……”
胡勒根见状心中大喜,刚笑骂了一句、打算翻身下马、上前迎接;却忽然郭兴凝重的神情所惊。
“……不……这不是那日苏……坏了!所有人迅速散开,敌袭!是他妈敌袭啊!”
郭兴忽然疯狂的大声嘶吼起来、却淹没在了如同山崩地裂、五雷轰顶一般沉闷的马蹄声中……
由于重骑兵的自身负重十分夸张,所以行军的速度十分普通,通常都是犹如热身般的缓速慢跑、就像是“公子骑乘逍遥马”的那种悠然节奏;只有达到距离冲锋目标大约两里左右之时,他们才会开始催动胯下战马发力、通过平缓的加速、缓缓拉高战马奔跑的速度;直到距离目标一百五十步左右,重甲骑兵冲锋的速度、便会攀升到一个顶点、随后便会一头冲入敌军阵中、将面前的一切阻碍、瞬间碾为齑粉!
如今双方恰好相隔两里左右,而马蹄叩击地面的节奏不降反升,显然已经提高了马速,对着己方游骑兵阵展开了正面冲锋!
是敌是友,已然非常明显。
其实,站在兵种特性角度来看,轻骑兵与重骑兵拉开架势死斗,重骑兵绝对没有任何胜算。因为重骑兵的骑士,虽然是都是实打实的金属铠甲;但为了减轻负重、提高奔袭速度与冲撞的力量、战马护甲则都是皮质。
所以对于以机动性见长的游骑兵来说,根本不会傻到与重骑兵队正面冲锋;而是会采取放风筝的打法,以弓箭专门射杀马匹、将敌军生生拖耗致死!
可惜的是,方钧平这一伙重骑兵的装备,都是那日苏在临终之前、“托付”给齐返的遗物!
第965章 269.大势已去
漠北骑兵天下无敌,乃是华禹大陆人所共知的事;这并不是吹嘘出来的虚名、而是漠北男儿通过无数次的战争,用自身的血肉,铸成的一块金字招牌。可他们明明拥有着无可匹敌的强力兵种、却为何始终无法离开贫瘠的漠北、染指中原腹地呢?
工匠、技术、粮草、医疗等等等等、都是制约他们飞速发展的主要内在因素。
漠北草原的冶炼技术极度贫瘠、就连最普通的菜刀、铁铲、都没有大批量制造的能力;很何况是这种从头盔武装到马蹄铁的重骑兵了!
郭兴麾下的游骑兵们、虽然也知道有一支重装骑兵队的存在、却谁都没有见过他们上阵杀敌的英姿!对于重骑兵的兵种特性、以及作战方式,自然也是毫无概念可言的。
马蹄叩击地面的声音震耳欲聋、掩盖了郭兴及时的警世之言、也为那几千名“没见过世面”的游骑兵们、敲响了此生最后的丧种。
那位率先翻身下马、想要拥抱“自家弟兄”的漠北游骑兵、如今双臂平举、张开怀抱、豪迈地向着多日未见的“那日苏”走去。然而,随着他眼中那匹战马的速度越来越快,一往无前的势头也愈加恐怖;作为极其熟悉漠北马特性的他,也突然想到了一个很重要的问题……
披挂着如此沉重的金属铠甲,经常与自己开玩笑的好兄弟“那日苏”,真的能够及时勒停马势吗?
很快,一马当先冲击敌阵的“箭头”方钧平,便给了对方一个标准答案:勒不住,也没想过要停。
这匹身材矮小的漠北战马、带着呼啸的破风之声奔驰而来、与那名思路略慢的游骑兵正面相撞!只听犹如“雨前闷雷”一般的闷响、夹杂着骨骼碎裂的声音、将这位神色愕然的男子高高撞飞!那狂喷不止地鲜血,也勾勒出一道拱形霓虹、夺目而摧残!
用于胸骨被马匹携带的巨大惯性瞬间撞塌、此人连痛苦的嚎叫都没能发出一声,便高高向后倒飞出去;而骑在马上的方钧平手无寸铁、只是死死抱住战马的脖颈、上身略微前倾、双脚死扣马镫、人借马势、马随力走、一头撞入了游骑兵阵之中!
不得不说,在战马冲锋带来的惯性、尚未完全消散的情况之下;无论是长枪还是重剑、能够附加的杀伤力、全都不值一提!面对这群措手不及的神石军游骑兵,他们需要做的,就只是控制好自己的重心与平衡罢了。
余下的是,都交给战马与铠甲来解决。
方钧平直挺挺的碾入敌阵、而那条跟在他身后的“钢铁长龙”、也马踏奔雷一般、一举冲破了尘烟的笼罩、正式踏上了这片由双方将士的血肉、铸就而成的青山城战场。
尽管这八千名游骑兵,乃是神石部族最精锐的王牌部队。但如今在毫无防备之下、与一支重甲骑兵“正面相抗”、自然是被撞了一个人仰马翻、哀鸿遍野!一时之间、无数人影飞跃在半空之中、又重重拍在地上;无数滚落马下的倒霉蛋,也在万马奔腾的洪流之中、化为一滩滩血泥、浸透着这片痛苦的大地。
提前发觉危险的郭兴、如今望着视如破竹的重骑兵队、一时之间也僵在了那里。从用兵之道的角度来讲,他也并非不懂得该如何抵挡重骑兵的冲锋,也并非不清楚重骑兵的劣势所在;只不过越是了解,他也就越感觉到体内传来一片彻骨森寒。
因为这八千名游骑兵队、已然被彻底冲散,再无一战之力了。
在此之前、作为敌军重点打击对象的丁朔、已然落在敌军重重包围当中。经过之前那一番浴血奋战、他虽然没有受到什么致命的重伤、但那数十道密密麻麻的皮肉伤、却也足够将他体内的鲜血、几乎彻底耗干。
眩晕与脱力的痛苦感觉,将他出城迎敌的豪情与热血、已然逐渐消耗殆尽;此时此刻的丁朔,望着外围那些赤裸上身、眼神嗜血而狂热的漠北军,心中只有一片坦然。
他已经做好了战死沙场的心理准备。
眼见阵线被敌军冲开了一道豁口、又被一个弟兄凭着自己的胸膛、生生堵了回去;丁朔不由得拍了拍身边同样紧咬牙关、正在疯狂喘息的黄玉梅说道:
“嫂子,看来是你说的对啊。无论我们如何挣扎、结果都是一个死字,莫不如放手一搏!……咳咳…咳咳……憋了这么多日子、如今能痛痛快快地杀上一场,还真他娘痛快啊!过瘾!”
此时黄玉梅的脸色,在蜡黄中透着病态的灰白;她使劲儿咽下了一口带着腥味的口水、刚想开口回话、恰好被一阵微风吹来,凌乱的发丝荡入了口中。她下意识地想要抬起右手、拨开那一片恼人乱发、却只看见了一截顶端包裹着白布的残臂……
就在此时,身披黑甲的方钧平、正好拍马杀入两军疆场。那一场声势浩大、璀璨夺目的重骑兵冲阵,迅速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也令敌军原本密集而疯狂的攻势,因此变化而逐渐停滞了下来……
眼看着方钧平将敌阵撞穿之后、竟直挺挺地朝着自己狂奔而来;那些原本作战彪悍英勇的神石奴隶兵,竟“呼啦啦”地闪开了一条人胡同!
面对如此巨大的冲击力,怕,也是人之常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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撞穿八千名游骑兵阵之后,战马高速冲锋的惯性已然消耗殆尽。所以马术出众的郭兴一抖缰绳、便在地方包围圈的边缘、停住了胯下坐骑。
“中山路总督顾晦、泰宁大将军丁朔,是否身在此处?”
方钧平看都没看那些赤裸着上身、神色慌张的废物一眼;只是开口呼唤起了青山城将帅二人的名姓。
丁朔闻言神色一怔、想了半天、也猜不出这支重甲骑兵的来路;但凭着战死沙场的觉悟,他仍然随手捡起地上的一把长剑、支撑着摇摇欲坠的身体站了起来、挺胸抬头的回望马上的郭兴:
“我便是泰宁大将军丁朔!至于中山总督顾大人,已然杀身殉国了!”
方钧平沉默了片刻,看着显然已经是强弩之末的青山城军民人等,喉咙有些发紧、一时之间、竟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而接替丁朔指挥抗敌的大萨满何文道、此时却面带欣喜之色,急忙开口询问:
“不知道将军所率之兵、是哪一路的人马?”
这个问题,方钧平也同样没法回答。因为这两千骑兵,乃是颜重武让出来的精锐甲士;而那一身产自于谛听天机工坊的精铁铠甲,则是中山王的异姓兄弟齐返、托人转赠而来;至于平日所需的粮草与补给之物,都是陛下与万丞相、暗中调动了生活在太白山附近的百姓与乡勇、每人背着一个大口袋、翻山越岭送过来的。
至于其他的事,久居奉京围场的方钧平,也是一改不知,自然更说不清楚他麾下这一支重甲骑兵,应该算是那位大人名下的“产业”了……
就在方钧平面露尴尬之色的时候,那两千名重甲骑兵、已然成功将敌阵杀了一个对穿、并全体调转马头、准备再次展开攻势;而方钧平见状也迅速翻身上马,只留下了一句话来:
“我等奉陛下之命、前来诛杀漠北马贼”。
重甲骑兵的第一次冲锋,乃是为了一举冲垮对方阵型、顺便摧毁敌军将士的勇气与信心。如今调回头来、双方的相距已然不远,并没有充足的提速空间;再加上游骑兵阵的残阵之中、已然尸横遍野、不利马匹高速奔驰;所以他们这调回头来、也没打算再次冲阵而过。
最重要的是,经过方才那一次交锋、神石军的游骑兵队、阵型已经彻底崩溃了。
在重量、速度、惯性的三重加持之下,双方仅仅交手一个回合,整个游骑兵队便被冲的七零八落、溃不成军;尽管当场死亡的人数不算太多,但身负重伤之人,却多到无计其数。
有人被栽倒的战马、生生压断了腿骨;还有人则被四散纷飞的尸体砸中、遭受了一场无妄之灾;更多人还是死在了盲目的互相践踏之中;那些安然无恙的幸运儿,也正在远离主战场的路上……
所以此次郭兴还未到阵前、便已然翻身下马。他伸手摘下两杆七尺花枪、犹如猛虎入羊群一般、飞速收割着那些身负重伤、或是目瞪口呆的游骑兵们。
亲眼鉴证了神石军的王牌游骑兵、被一伙突然出现的幽北重骑击溃冲散;这种变化,也对那些神石军的奴隶兵、失去了主心骨的华神教徒们,造成了极大的心灵冲击……
此消彼涨之下、身陷重重包围之中的幽北军民、则士气大振!他们纷纷鼓起了不知道从而来的力气、再次对敌军展开了声势浩大的反冲锋!
好在郭兴提前发现了情况有异、也争取到了充足的反映时间;在方钧平一头撞入己方阵营之时,他便迅速拉开了胡勒根、以及他身边的十几名游骑兵弟兄。趁着方钧平等人杀穿阵型、调转马头的时候;凭借着胡勒根悠扬的哨令、他们也迅速聚拢了约有两千多名左右的游骑兵。当郭兴见方钧平已然收拢队伍、调转马头之后、也毫不犹豫地便下令撤退、向北方仓皇逃窜。
曾经在幽北三路折戟沉沙的少侯爷郭兴,再次败在了同一片土地上。
第966章 270.搬起石头砸脚面
游骑兵想来以机动性取胜,来去如风、速度极快;所以只要他们想跑、整个华禹大陆根本就没人可以追得上。可郭兴自知兵疲马乏、又无援军补给、可以当机立断带着胡勒根极其残部、远远遁走;但那数万名赤裸上身的奴隶兵、与失去了主心骨的华神教徒,却被他们甩在了青山城下……
壁虎可以断尾求生,但本身就是尾巴的他们、又能如何呢?
所以郭兴逃走之后,主战场上的包围圈便立刻“放了鸭子”;别看这五万余杂牌军声势浩大、但终究也只是由东盟草场的奴隶、与被人蒙蔽了心智的山野村夫组成。
无论身体有多么强壮、胆气又如何雄壮、想要从平民变成合格的战士,非得花上几年光景、好好锤炼一番不成。
所以这五万余杂牌歩卒、在生死危机关头,根本展现不出任何的战斗力与凝聚力。群胆一破、皆望风而逃。
方钧平将两杆花枪抡动开来、大开大合的屠杀了一会、期间竟然没遇到任何阻拦、颇觉得有些意兴阑珊。于是他冷笑了一番、返身退出了这片屠杀场、并慢悠悠的牵着那匹气喘吁吁的战马,走回了青山城西门以下。
他弯腰架起了丁朔的半边身子、二人踉踉跄跄地站起身来、同时向斜上方望去……
天边残阳西落、晚霞娇艳如血。为国捐躯的幽北勇士们,以自己的血肉为肥、英魂为源,浸润滋养他们世代繁衍生息的故乡热土;看来明年的中山路,一定会迎来丰收之年!
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
漠北草原的主帅郭兴、带着麾下那两千余名残兵,仓惶向北而逃。然而郭兴至今还没有意识到,这场“意料之外”的惨败,根本不是结束、而是一段荆棘之路的开始。
在他心中想来,己方虽仅逃出了两千余人马、但完全可以迅速退守扶余城,在附近进行“就地补给”、随后直奔东幽路而去,与朝鲁、萨尔迪二人汇合。至于青山城下的五万余弃军,幽北人纵然有天大的本事,也没法将其全部围歼、无非就是匆匆打散、再追杀一段距离了事。
由于战乱的原因,此时的中山路,自青山城以北的所有土地、已然变成了一片人间炼狱、几乎已经到了寸草不生的地步;而东幽路却因为李子麟的望风归降、并没有遭受战火的摧残。那他们完全可以在大荒城补充物资、征召青壮、收拢旧部!只要有足够粮食在手、不出几日的光景,他便又可以拉出一只数万人马的队伍!
至于那区区两千名重甲骑兵、还真没被郭兴放在心上。只要是当面锣对面鼓的摆阵厮杀,他至少有十几种不同办法,可以将对方玩弄于股掌之间!
待自己卷土重来之日、胜负还犹未可知!
一路之上,郭兴都在绞尽脑汁地的罗织言语,试图用他构思出的精妙计划,来激励起依然跌落至谷底的士气。可惜的是,尽管郭兴的词句十分耸动、尽管他的计划听起来也颇有道理,但除了“已经开窍”的胡勒根之外,那些漠北汉子并没有产生任何改变、还是那副垂头丧气的模样。
归根结底,导致士气低落的根本原因、也不仅仅是吞下了一场惨败、而是饥饿!
幽北三路本就地广人稀、再加上物质匮乏、家底薄弱,所以村与村、县与县、城与城之间的距离非常稀疏、又毫无脉络可寻。所以郭兴面临的问题、虽然与李子麟一样;但暂时解决的方法,却无法通用。
依照郭兴“稳扎稳打”的整体进军方略、早在他们率军踏入在中山路之后,每下一城、便着手对周边村县进行一场扫荡清洗。一来,是为了搜罗粮食与金银细软;二来,也可以避免敌军暗中埋伏、袭扰两道、在自家后院放火。
郭兴已经吃过了一次这样的亏、这次的应对手段、真可谓是宁枉勿纵、过犹不及!
不得不说,这伙游骑兵,“攻城”虽然派不上用场、但在“掠地”方面,却是个顶个的内行!也不仅仅是青山城附近的二十八座村县、被这些畜生付之一炬;凡是神石大军所过之处、就犹如蝗虫过境一般、连条癞皮的狗、瘸腿的驴,都没能逃过他们的魔爪!
诚然,这种“焦土政策”,对于负隅顽抗的幽北百姓来说,可以起到起到极大的威慑力;君不见李子麟那位手握重兵的土皇帝,都被神石大军的兵锋吓破了胆子,不惜以弑父叛国为代价、也要向北而拜、伏首称臣……
只不过郭兴利用杀戮劫掠带来的威慑力、顺利“收拢”了东幽路的李子麟、为大军扫清了进军的道路;如今却也被杀戮而伤,失去了就地补给的机会!
从青山城到扶余城,足有三百里之遥,这两千余残兵败将、却愣是没有找到一粒粮食、一名百姓!
在逃亡的三百里路途当中,光是身负轻伤的漠北战马,便被他们宰杀了三百多匹;由于身边既没有盐巴、也顾不上寻觅清水,所以那些还带着体温与血液的新鲜马肉、就只能简简单单的过火一炙、便匆匆放入口中咀嚼。
马肉自带的腥燥之气,在如此简陋的烹饪条件之下、体现的淋漓尽致。许多人都是一边作呕、一边闭着眼睛、强迫自己吞下“战友”的血肉……
兜兜转转、大约跑了五个时辰左右,夜色已深;而郭兴与胡勒根二人所率残兵、终于抵达了扶余城的外围。
扶余城目前的守将,名叫扎力合,原本是一名漠北马帮商人,也是神石部族之中、为数不多的文化人。由于扶余城的地理位置极佳、所以尽管当初那一战的损失极其惨重,但战后郭兴却并没有下令焚城;甚至还在此留下了二百名漠北力士,帮助扎力合这位漠北知府、弹压地面、维护治安民生。
郭兴不是个嗜杀之人,只不过为了震慑幽北军民、所以泰宁县那一战必须不留余地、将其彻底摧毁!而扶余城的位置极其重要、更与东幽路仅有一河之隔,又是青山城以北的唯一大城、顶级的军事重镇;再加上己方大军长驱敌后作战、也需要一个物资与粮草的中转地,自己又怎能因私而废公呢?
所以除了那座焚毁了无数攻城器械、融化了无数华神教信徒的瓮城之外,扶余城也并没有伤筋动骨。
走在前面引路的郭兴、抬手止住了进军的脚步;又翻身与胡勒根一同跳下马来,隐在一片阴影处、远眺扶余城南门。这个方位,原本是华神教的田大力,全权负责的佯攻战场;短短几十日过去、那腥甜的血液,已经全部渗入了泥土之中;如同山岳一般堆积的两军尸首、也早就被札木合带人烧成了灰烬;除去城墙上的些许豁口还未来得及修补;除了城门之上的凹陷、还没有抚平之外;这座沉睡在夜幕之中的扶余城,看起来既宁静、又安详……
“沁巴日,你在这等着,我去叫门。”
“恩,让他们准备些吃的、还有草料……等等!……换别人去。”
胡勒根眼角一挑,看着眉头紧锁的郭兴,也没再多说什么;只是伸手向后一招,低声吩咐道:
“赫木通、台吉力,你们二人上前叫门。”
两名游骑兵低声领命、策马向扶余城下奔去。
“开门、开门!我们是胡勒根帐下的勇士,有紧急军情通传。”
这二人不愧是胡勒根的心腹之人,办起事来、也别有一番粗人的谨慎。方才胡勒根用漠北语向他们交代了命令;所以他们如今叫起门来,用的也同样是漠北语。
果不其然,城墙之上传来一阵慌乱之后、用于照明的火盆,也逐渐从两个变成了八个。又过了大约一刻钟之后、一个身披漠北短褂的络腮胡子、出现在城楼正中、朝着城下也用漠北语回喊道:
“城下叩关之人,报上你们的姓名!”
“我是赫木通、他叫台吉力,我们的队长是胡勒根、将军是沁巴日。”
“胡勒根回来啦?等着,我这就下去给你们开门!”
城上的男子惊喜的喊了一声之后、便转身离开了城楼;而隐藏在阴影之中的郭兴、也转头对胡勒根说道:
“你的眼光果然不错,这扎力合、是个难得的精细人。”
“嘿,只有这小子的货,每次都比别人卖的贵一成、却总是能第一个脱手……”
没过多久,那两扇尚未完全修复的城门、缓缓发出了一声呻吟。满面络腮胡子的扎力合扎知府、迈大步走出城中、一把便将城下二人抱在怀中、双手使劲的拍打了一番、口中也低声交谈着什么。没过多久,只见那扎力合热情的揽着胡勒根的两名手下的肩膀、并朝着郭兴这边也兴奋的不停招手、三人偶尔还放声大笑、三人轻松的情绪、也令众人紧绷的心情、得到了暂时缓解……
郭兴的心情也松弛下来、给了胡勒根一个眼神、对方会议打出一个唿哨、那两千余残兵败将、便牵着千余匹疲惫不堪的战马、走出了阴影之中……
第967章 271.仓惶
人与动物之间,最根本的区别,就是人懂得克制本身的欲望、遵从群体共同制定的规则行事。只不过心理欲望可以压制、或是通过其他途径进行转移排解;但身体所产生的需求、却无法长久压抑,也无从转移。
比如说喝水、用餐、睡眠等等……
对于这两千余名神石军残部来说,这些身体的必要需求,早已经来到了个人所承受的极限;而身体的感官,也被这些没有得到满足的需求无限放大、并大大影响了感知与思考能力。普通军卒是这样、郭兴与胡勒根二人,也同样如此。
人或许可以欺骗自己的心灵、却无法欺骗自身器官。
然而随着眼前的扶余城越来越近、郭兴的心中总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太对头。直到他隐约能够看清楚了扎力合的五官之时、才明白这奇怪的预感,究竟是来自何方。
他正揽着那二人的肩膀、一边彼此低声说笑、一边向城门之中走去……
如今的扎力合,虽然已经不再是哪个“猪狗不如”的卑贱商人;但区区一个四品文官、又怎敢对郭兴这个“天下兵马大元帅”视而不见呢?更何况他的这个官身,还是自己亲笔签下的委任,也就能算做是他的座师恩主,他怎敢如此无礼相待呢?
如果这种不通礼数的事,落在一名漠北糙汉的身上,郭兴也并不会觉得受到了冒犯;但扎力合可是个商人出身、前半辈子都是靠机灵劲、眼力架来养家糊口的,又怎会犯下这等低级错误!
“慢着!”
郭兴眉头一皱,扬手喝止了前进的势头。有了方钧平那一次前车之鉴、胡勒根也长了记性、二指搭扣抵住舌头、吹出了一个悠扬的唿哨声;所有人也都下意识地止住了马势、原地待命……
“哈哈哈哈哈!郭小侯爷,看来您那“智虎”的称号,也只是旁人吹嘘出的名头罢了,不过如此嘛!”
胡勒根的唿哨一响、由打城门洞中、也传来了“扎力合”讥讽的回话;与此同时,这络腮胡子分别向左右撞去、将两位正在期待“美食与花酒”的漠北汉子、撞了一个踉跄;从城门背后、也瞬间蹿出了十名铁塔一般健壮的中年汉子,每个人都穿着一身跤衣、腰巾子上还虚挂着一把锈迹斑斑的“小攮子”,看起来颇有些不伦不类……
就在赫木通与台吉力二人、被撞得摸不着头脑的时候;两名身形最快的壮汉、闪电般向前跨出一大步、精准地扼住二人的右臂。眨眼之间,仅凭着一捋一掰、一架一扣、便将这两条粗壮的臂膀、反担在了自己肩头;接下来二人同时背过身去、又抬起后脚向后一扫,弓腰顶背、空中大喊了一声“着家伙吧你!”
非常明显,这双胞胎一般的两名汉子,肯定是一个师傅教出来的!
眨眼之间,砰、砰两声闷响、在城门洞中回荡开来;虽说这二名漠北汉子,多少也练过几手漠北跤绊;但在这些专门以“相扑角抵”为生的江湖人手中、却连一个回合都走不出去……
二人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也不知怎么回事,便被人重重的摔在了地面之上;而下一瞬间、两柄脏兮兮的小攮子,也带出了“噗噗”两声、同时插入二人的心脏位置……
其中一名面如重枣的中年男子、捅完了刀子之后、还交代了这么一句:
“对不住了,祖师爷传我们的这手玩意儿,本不该是这么个用法;但毕竟是你们不讲规矩在先、我们也得从善如流不是?没有车轮高的孩子你们也杀、须发斑白的老人你们也宰、还他妈算是什么漠北爷们?我都替你们的老祖宗觉得害臊!呸!”
正如这男子所说、古往今来,漠北人便经常劫掠过往商队、搅闹幽北地方百姓;但他们“打秋风”的时候,也有着一套祖先传下来的规矩,是为“盗亦有道”。
首先来说,漠北马贼进村劫掠之前、在距离目标还有五里远的位置,便会开始发出一阵奇怪的“欢呼声”,听起来很像是牧民驱赶羊群的调子。
而这个独特的声音,便是在提醒村中百姓,他们前来劫掠地面,问你“舍命还是舍财”。舍命之人不必多说、一刀剁了便是;舍财之人,就算只跑出了村口,也不会有人朝他们挥刀子。因为这个示警距离,勉强足够村民立刻逃走、却没有留下搜罗浮财的时间。
当漠北马贼杀入村子之后,便会将所有滞留的百姓赶到村口;腿脚利落、四肢健全的成年男子,全部一刀宰了;而模样俊俏的女人,则通通抓回漠北贩卖;而那些须发见白的老人、头顶还没过车轮的孩子,非但没有性命之忧、还会给他们留下一些口粮、以免被饿杀致死。
不去谈论人性与道德那些“高尚问题”,单说漠北祖先留下的这个规矩,就是为了维持两北边境的“生态平衡”;这道理就如同渔民的“春捞秋捕、夏养冬斗”一样。
说起来,其实在各行各业当中,那些看似腐朽古板的规矩、最本质的原因,都指向了一个最简单的道理:
给后代儿孙留一碗饭吃。
而神石部族的人,虽然也都是正宗的“老漠北”;但在朝鲁成事之前,这些人也大部分都是奴隶身份。也许他们的祖上是一方诸侯、或是阔气的牧主,但如今身为奴隶,此生唯一的任务,便是听从奴隶主的命令。他们既没有接受教育的可能、也没有师长前辈传授经验技能,自然也就不需要遵循什么“祖宗规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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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都知道涸泽而渔、焚林而猎的方式,可以迅速收割很大一笔眼前利益,这也并不是智慧,而是愚蠢。
当赫木通与台吉力两位倒霉蛋、心脏被利刃刺破之时;余下那八名跤师、也立刻将城门重新推合、并落下了那枚足有成年男子身板宽厚的顶门闩。
随着“嘭”的一声关门巨响,城墙之上也探出了密密麻麻的头颅;无数令人牙酸的控弦之声、犹如一道道惊雷那般、迅速在胡勒根与郭兴耳畔炸响开来……
嗡嗡嗡嗡……
没有人发出歇斯底里的呼喊、也没有人传出绝望之前的高声喝骂;那一支支离弦的箭枝、飞速刺入聚集在扶余城下的漠北骑手身上。那一枚枚带有倒钩的箭簇、轻易穿透皮甲、刺入皮肉与骨骼的缝隙之中、并接连带出“噗噗噗”的闷响……
这声音对于神石军来说,这就是追魂的响炮、索命的丧钟!
“中伏了,撤!快撤!”
眨眼之间,胡勒根右臂已经被射中两箭;而他听到郭兴的大喝之后、却仍然以左臂死死护住郭兴的后心,死命将其扶上了马背,并照着战马的屁股狠狠拍了一巴掌。战马吃痛、带着郭兴飞奔而逃。
其余的人见状,也顾不上言语,纷纷跨上马背、追寻着郭兴的背影、向东方逃窜而去。偶尔也有几个倒霉蛋、被城上的流矢射翻在地、但凭着夜幕的掩盖、也有不少人成功逃出生天!
直到最后一名或者的神石游骑兵、脱离射界之后;在扶余城的南门以外、还留下了一百多名士卒、以及四十多匹伤马。
由于弓箭的射程不足百步、再加上漠北游骑兵的机动性极强,所以这些长弓手只来得及放出三轮羽箭,郭兴等人便已经逃之夭夭。一名嘴角刚刚长出胡须的娃娃兵、一边甩着被弓弦震痛的右手、一边对身边的官长问道:
“这帮畜生跑了,咱不追啊?”
“人家是四条腿跑,咱用两条腿去追啊?”
说完之后,这官长打着哈欠抻了个懒腰,随即对城上其余弓手喊道:
“弟兄们,回营睡觉了。”
刚刚遭遇了箭雨洗礼的郭兴与胡勒根、此时心中又怒又惊、只能疯狂轮着鞭子、马不停蹄地向东跑出了几十里远。直到众人眼前出现一条大江、对岸还矗立着一个显眼的营寨之时,他们才终于停下了脚步。
已然处于虚脱边缘的郭兴、踉踉跄跄地从马上摔了下来、随后便连滚带爬的奔到混同江畔、直接跳进江滩之中,大口大口的喝着略有些浑浊的江水;那些劫后余生的将士们、也纷纷有样学样、跳下战马冲入江中、一边清洗着身上的血液泥污、一边不知节制的灌了个水饱……
大约一刻钟之后、所有人都挺着滚圆的肚子、光着屁股爬上了江岸。如今体内有了充足的水分、虚弱与饥饿这两尊“怪兽”,自然也就找上了门来。包括郭兴与身负箭伤的胡勒根在内、所有人疯狂地冒着虚汗、周身上下没有半点劲道可以驱使;只能无力地平躺在滩涂的砂砾之上、饱受眩晕乏力之苦;更有许多身体虚弱的将士们、已经开始出现了呕吐与半昏迷的状态……
就在众人已经山穷水尽之时、对岸江畔的望楼之上忽然锣声大作、一道响箭也冲天而起;片刻之后,三艘小船跨江而来……
郭兴紧咬嘴唇爬起身子、强行抑制住呕吐的欲望、望着船头微弱的火光,色厉内荏的厉声大喝:
“来者可是东幽王李子麟的部下?”
第968章 272.渡
其实,有了扶余城的“珠玉在先”,郭兴本不敢贸然表露身份;但当他看到了嘴唇苍白、肩头皮肉翻卷的胡勒根,却只能狠下心来、咬牙去赌上那么一次。通过一句语焉不详的问话,先把主动权攥在自己手里,这已经是如今的郭兴,唯一能做的准备了。
“正是!你们是哪头的?”
“我等俱是朝鲁汗王的部下、奉调令过江述职。”
渔船上沉默了片刻、便迅速将船打横、稳稳当当的靠在了岸边。一名船工模样的年轻翻身下船,不慌不忙的钉好了船纤;两名身穿幽北军服的甲士也跳下船来、径直走到唯一保持战立姿势的郭兴面前:
“你说你们是大汗的部下、不知可有何凭证?”
郭兴闻言撇了撇嘴、弯腰找到了落在脚边的腰带,并露出了正中那枚钻刻着虎头纹饰的银腰托。
“此物你可认得?”
这甲士仔细辨认了一番、又拎着手中的火把、分别照了照躺在地上的几名骑兵;只见所有人都是漠北男子的鼠尾辫发式、也没有新剃的痕迹,这才长出了一口气来:
“呼,倒是属下多心了……我立刻吩咐对岸多派船只,渡诸位上官过江!”
等了大约半个时辰、又有四十艘小船跨江而来;一直远眺江面的两名甲士对了个眼神,同时转过身来、直奔郭兴走去。
“将军,船只已然齐备,咱们可以渡江了。”
“不急,叫所有船夫打开舱门,手执火把走下船来。”
“这……”
“怎么?登船之前、本将军理当先验过船舱,这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没有……”
郭兴横了这二人一眼、在对方的眼神之中,捕捉到了一丝愠怒、也平添几分安心。因为如果是平白无故遭友军猜忌,正常人也理当是这样的反应。
检验完毕之后、郭兴将所有船上的小工都赶下船来;岸边的每艘船头,就只站着手执火把的船夫一人而已。检验完毕之后、郭兴又令二十只小船渡马、二十只小船渡人,可谓谨慎到了极点。
由身负箭创、急需处置的胡勒根先行,郭兴带领着伤病员负责殿后;经过近一个时辰的迎来送往、终于只剩下一趟渡程。幸得长生天庇佑、渡江期间并未出现任何差错。
郭兴与十几名伤兵、再加上那两位幽北甲士,共同挤上了中间的一艘小船。只要他们这批人也能安然渡过江面,便可以进入李子麟的沿江营寨之中,饱餐战饭、再舒舒服服的睡他个昏天黑地了!
得了郭兴的令之后、船老大奋力一撑长杆、小舟顺着水势悠然离开岸边。这条小舟负重不轻,所以吃水很深;再加上今夜的混同江水势平缓、所以并无任何波澜;船体随着水流的律动轻微摇摆、非常利于睡眠。还没驶出多远,船上便已然鼾声大作;唯有郭兴强忍着疲惫与睡意、不错眼珠地盯着那两位幽北甲士……
“将军一直盯着我们,可是我等有何办事不周之处?”
被他这么一问,已然有些麻木的郭兴也回过神来、使劲揉了揉僵硬的眼睛、又抬手抓了抓着麻木紧绷的头皮,略带轻松的开口说道:
“我只是想事想出了神而已,二位办事妥当周全,我定会向子麟兄美言一番的。哎?听二位的口音,应该都是东幽路本地人吧?”
“是,我们两家的祖上,都是鲁东人。是从太爷爷那辈开始,搬来幽北定居的。”
“既然贵祖上都是鲁东人,那应该也极重礼数才是;那么二位为何会追随一位弑父叛国、卖主求荣的无耻之徒呢?”
闻听郭兴此言、二位甲士俱是一愣;郭兴见他们二人神色有异、心中也打起了十二万分的警惕,但面上却仍然保持这微笑,还颇为热络地拍了拍对方的肩膀说道:
“别紧张,就是随意聊几句闲天。我也是北燕人啊,还不是追随朝鲁大汗征伐天下去了?”
听了郭兴的开解之后、二人的神色也稍微有些缓和,并露出了一些尴尬的神色:
“我们哥俩当兵打仗、就是为了吃粮拿饷;谁给我们粮饷,我们就给谁卖命呗。至于别的事,我们不懂,也不乱打听。”
“恩……没有好奇心,的确是长寿的秘诀……既然你们也明白这个道理,那为何还要谋害于我?”
前面那半句话,郭兴的语气非常平和;而后面的半句出口,他却突然提高了嗓门、就如同初春时节的惊雷一般、顺着江面上的水纹飘荡开来、也惊醒许多沉睡中的漠北将士!
天地良心,郭兴这一句抽冷子的质问,纯粹是下意识的诈语!因为眼下大部队已然安全度过江面,所以即便对方有诈,也不太可能把注意打在最后一批伤病员的身上,。
而郭兴自己的水性不错,虽然眼下腹中无食、身体虚弱;但最起码“顺水漂”的姿势,还是能够做到的。
可是就连郭兴自己都没想到,就是这“有枣没枣打一竿子”的诈语,还真就诈出了一颗闷雷!经他这一声猝不及防的斥责、那两面甲士的神色,也骤然起了变化!还未等郭兴开口质问、他们二人便同时心中顿时一沉:自己神色变化过于明显,就等同于已经漏了底细,再想往回硬掰,也于事无补!
毕竟不是所有人,都有演戏的天赋、与临危不乱的胆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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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互相一对眼色,口中支吾着应付起郭兴、一边趁着夜色的掩盖、着手解开皮甲的各处系带;待郭兴感觉到船体晃动频率有异、伸手去抄自己的寒芒枪之时、二人已然坐上了船梆、同时向后一仰、大头朝下地栽入了一片墨色的江心之中!
耳听得前方传来落水之声、正在船尾摇橹的船夫,连头都没回、也纵身跃入了江中;与此同时,江面上的其余船只,也隐隐有入水之声传来……
扑噜扑噜的落水声此起彼伏、混同江的江面上、竟同时下起了“饺子”……
饶是郭兴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但眼见对方如此果决的弃船入水,也大大出乎与他的意料之外。仅仅愣了片刻,他迅速抄起了寒芒枪站上船尾,不停地朝着水中猛刺,口中还招呼那些摸不着头脑的神石军将士:
“中计了,手里有家伙的弟兄,快些往水下刺啊!”
可怜这群有伤在身的漠北汉子、本来就已经被饥饿、疲惫、伤病,折磨的是手脚发软、头晕目眩;再加上大部分人还是平生第一次坐船、晕船晕水的毛病也屡见不鲜。可如今郭兴发出了军令,他们也只能长叹一口气、无力地靠在船帮之上、抽出腰间马刀或是长枪、有一搭没一搭地朝江水刺去……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仿佛敲门一般的声音,很快便从小船的底部传来;而郭兴情急之下想出的“水战之法”,除了犯傻之外、也完全起不到什么用处;当然,有几个走了狗屎运的家伙,叉上了几尾膘肥体壮的江鱼,还满心欢喜地对跟身边的同僚弟兄,介绍起了自己的先进经验……
可惜的是,渔猎大会并没有如期举办,那名正举着一尾大鲤鱼显摆的伤兵、忽然感觉脚下变得湿润起来,便下意识的低头看去……
“妈呀,船漏水了!”
漠北人大多天生怕水,纯粹是来源于陌生环境的恐惧,与身份地位的高低尊卑没什么关系。而自打那些“幽北兵”跳入混同江之后,郭兴也预料到了这么一遭,只是没想到他们凿沉船只的速度、会如此惊人!
既然是一条成熟的航道,所以此处的混同江水位并不算太深、水势也相对平缓;那些居住江畔附近的村民们,也经常会以游泳的方式横渡江面,就连五六岁的娃娃,只要熟悉了水性、也毫无危险可言。
然而郭兴手下这群漠北汉子,本身都是旱鸭子不说,此时又人人带伤、腹中无食,连“扑腾”几下的力气都没有,又如何能自行参悟“游水”这项技能呢?
由此可见,淹死的人当中,还是以不会水的旱鸭子居多。
其实郭兴等人有此一劫,也不算冤枉。因为李子麟算不准郭兴会往何处逃窜、也根本猜不到他会在何时何地渡过混同江;所以他提前在每一座沿江水寨、都安插了伪装成幽北降兵的江湖人。
说起造船来,这些人或许都无能为力;但说到凿船,他们却都是行家里手!
他们当中有的人是渔民出身、有的干脆就是绿林水鬼;更有一些会水的木匠、漕帮的苦力;他们大多常年以水为生,哪怕机会不多,也准能将一艘中型货船、当场凿沉!
而且以混同江这样平缓的水势来说,对于这些水中蛟龙,连半点挑战性都没有!
望着已然倒灌入船的涛涛江水、郭兴再顾不上别人,当即翻身跃入了江水之中,并顺着水流的方向、迅速浮走。并不是郭兴冷血无情,而是面对这样的情况,他也只能自保、无暇他顾。
因为对于那些不会水的人来说,骤然落入水中、身边有什么就会疯狂抓住什么、没有三五个人的力气、也别想将他们的双手掰开!每年都有无数入水救人的好手,就是这样被落水之人死死缠住四肢身体、最终一同葬身鱼腹当中的。
渡人,总要先渡己。
第969章 273.生擒郭兴
平躺在水面之上的郭兴,感受着江水浸入双眼所带来的酸胀,一时之间,竟有些想哭的冲动。遥想自己两次攻打幽北,出征之际,都是何等的意气风发,挥斥方遒。可无论自己打出了怎样傲人的战绩、奠定了何等的必胜之局,却都会在距离大获全胜、仅有一步之遥的关头,被莫名其妙的一举击溃。
而且两次率军出击,他已然选择了完全相反的进军方略,最后竟然得到了同样的一种结果:之前的东海关是这样、如今青山城也是这样。
正所谓胜败乃兵家之常事,如今的郭兴,已经能够坦然接受失败;但他却迫切的想要知道,自己的失误究竟出在了哪里……
郭兴一边默默地流着眼泪、一边随着水流越飘越远;耳边的呼救与喧哗之声、也逐渐熄灭,随着水势的飘摇,他的意识也逐渐开始模糊……
也不知漂了多远,恍惚之间,郭兴只觉得自己的后脑勺、轻轻撞上了一块木板,发出了“咚”的一声脆响。意识混沌的他受此一击、猛然清醒过来;双手下意识地胡乱一扬,竟叩住了一侧船梆……
“真他娘晦气!鱼没上钩,倒撞来了一个“顺江倒”。罢了罢了,我来看看到底是活的还是死的……”
一名身披小褂、头戴斗笠的精瘦男子,在船头架稳鱼竿之后;端着一杆旱烟袋、慢悠悠地走到了小船的侧面。他低下头来向船侧望去,正好与面色惨白、皮肤浮肿的郭兴对上了眼神……
“呼,终于得救了!我还活着,麻烦兄台先把我拽上船去可好?”
看着郭兴谄媚的笑容,这渔夫歪了一下脑袋、叨咕了一句“算你命好”,便伸手将郭兴从水里捞上了传来。两世为人的郭兴、四仰八叉地平躺在船舱之中,勉强喘匀了几口气、随后才清了清嗓子,开口便是瞎话:
“谢兄台搭救,小可名唤郭中平,乃是燕京城中的一名儒生;近日游学至此偶遇乱兵行抢,只能跃入江中、以求生路。今幸得兄台出手搭救、活命之恩如同再造;可惜在下被乱兵所劫、囊中羞涩一贫如洗、大恩大德也无以为报。不知恩公可否赐下姓名、以便小可日后相认?”
“嗨,举手之劳,有没啥可谢的呢?我就是个打渔的,叫萧富。”
郭兴点了点头,随即强撑着坐起了身来:
“萧恩公在上,小可日后必定为您立起一座长生牌位、早起三炷香、夜晚九叩首,向上苍祈求您寿延百年、福泽无边。不知……尊驾舱中可否留有食物,在下腹内饥饿难耐……倒叫恩公见笑了……”
严格来说,郭兴自称郭中平,倒是也不算瞎话,毕竟这是他求学之时的表字。而且郭家大少爷乃是名门之后,幼年时起,便开始习文学武,本就是个文武双全的青年俊才;如今他扮起落难的北燕书生,也毫无破绽可言。
渔夫萧富听完他这一番言语之后,无可奈何的摆了摆手,指着船尾炭炉上的一口小锅说道:
“大鱼不能给你吃,这都是人家酒楼定下的鲜货;那锅里炖的是卖不上价的小杂鱼,旁边还有一个包袱,里面装的是干饼子,饿了的话你就吃那个吧。”
说完之后,萧富也不再搭理他,一挑手中鱼竿、一尾活蹦乱跳的大鲤鱼、骤然跃出水面!
头晕目眩、四肢乏力的郭兴,勉强挪到了炭炉旁边,手忙脚乱的打开那枚粗布包袱,露出了里面的一叠干饼子。此时此刻,他再也顾不上什么文人的修养、将军的体面,只知疯狂的往嘴里塞着食物。那些干硬至极的饼碴、将他的口腔与牙龈、割开了无数道口子,血液的腥咸与麦粉的香甜,在他口中融为一体,更激发了他压抑许久的旺盛食欲……
而萧富耳听得身后的咳嗽与咀嚼之声、回头见到他那副狼吞虎咽的模样,也紧皱眉头叹了口气。随即他端着旱烟袋、起身走到船尾,将还没被他塞进口中的半块干饼抢了下来,又伸手将锅盖掀开……
嚯!
随着香气扑鼻的水蒸汽升腾而起、一锅汤色红亮的江水焖杂鱼、就这样呈现在郭兴的面前。
无数条新鲜的各色小鱼,在这架小铁锅中码放的整整齐齐;在两圈杂鱼的中间、还炖着各式各样的野蘑菇、上面盖着一把清澈透亮的粉丝;锅底是油亮浓稠的暗红色汤汁、在炭火的温柔烘焙下、不断翻滚出调皮的气泡,并散发着沁人心脾的香气、令人食指大动。
如此实惠的美味,瞬间击溃了多日未曾吃到热食的郭兴,令他感动的几乎再次落泪。
“没人跟你抢,我这饼子干,用汤汁泡软了再吃,就不会扎嘴了。另外这些鱼已经焖酥了,不用防着鱼刺扎嘴……”
还未等萧富说完,郭兴立刻将干饼丢入了锅中,并直接下手拽出一条小鲫鱼,整条塞入嘴中大肆咀嚼起来。
正如萧富所介绍的一般,这鱼已然焖至皮焦骨酥,肉也犹如棉絮一般软烂、极好入口;而吸饱了鱼汤的各色野杂菌,软嫩多汁,更附带着软韧滑弹的嚼头;而那原本坚硬刺嘴的干面饼,如今也浸足了咸鲜浓郁的浓汁;彼此搭配起来,竟显得格外的相得益彰。面对这样的美味,莫说他郭兴早已经饿丢了魂魄;就算就是在平日里,他也无法抵挡此等诱惑。
犹如风卷残云一般、整整六张脸盘大小的干饼全部下肚;而那个焖鱼的小铁锅子、也被他用饼擦的是干干净净,连一滴油汤都没有留下。终于吃饱喝足的沁巴日郭兴,只觉得脑中不断传来幸福的眩晕感、他凭着最后的意识,勉强自己道了一声谢,便脑袋一歪、装在船板上鼾声大作,睡死了过去。
萧富重新架上鱼竿、端着烟袋走上前去,用力拍了拍他的脸蛋;见郭兴毫无反应,便反身走到船尾,点燃了一盏昏黄的灯笼。
过了约有一刻钟之后,三条快船跨江而来,一名身披校尉皮甲的齐元军校官,跨步跃上萧富的船尾,弯腰仔细辨认了一番,差点没把嘴角咧到耳朵跟上:
“虎头腰封……这不是郭少侯爷吗?据说他的武艺着实不错,你是怎么拿住他的?”
“一锅鱼,六张掺了蒙汗药的干饼,市价一两银子不到。”
“啧啧,你这命是真好啊!咱齐元军的几万弟兄、没黑没白的忙了几十个日夜,可这条最肥的大鱼、却自己蹦到你的船上了!请客啊,必须得请客!”
萧富笑着点了点头,又弯腰拎起了一柄剖鱼刮鳞的小刀子,缓缓走到郭兴身边,手脚麻利的连下四刀,将对方的手脚大筋全部割断。随后,他用江水洗净了刀身和手臂,指着正在流血的郭兴说到:
“已经收拾利落了,你们把他抬走吧。我今天的鱼还不够数、还得再钓一会呢……”
幽北三路的渔行把头萧富,在眨眼之间、便将文武双全、将帅之才的郭少侯爷,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废人;其手法之老辣、认位之精准,都令这位齐元军的老行伍自愧不如。
对方重新收敛了神色、弯腰伸手、刚想要架起郭兴向对船扔去、却突然又被萧富出言打断:
“慢着,还忘了件事……”
说完之后,萧富伸手敞开了郭兴半干的前衣襟,又捡起那柄小刀、刺上了一个浅浅的“墨”字……
天光大亮,东幽路总督李子麟,正在校军场点兵,忽然有手下传令兵来报:
“报!禀李督,昨夜丑时前后、敌酋郭兴束手就擒;如今已由六营校尉押至大荒城外、是否要将此人下狱看押,待他清醒之后好生拷问一番?”
李子麟本想点头应承、可眉头忽然一皱,又摇了摇头说道:
“郭兴此子牵连慎重,我等皆无权审问。你现在去一趟城北三山镖局、挂上一支“活镖”,把郭兴交给他们押往奉京城、送予陛下驾前御审。”
此人得令而归,李子麟则扶拢盔头甲胄、又重新系紧腰间宝剑,迈步站上了校军场的拜将台。
除李子麟之外、拜将台上还站着一名漠北壮汉。此人被数道绳索捆的活像是个粽子,双眼与嘴巴也被布条死死封住,然而他却始终面无惧色,仍昂首挺胸的迎接暖阳的抚慰。
李子麟走上拜将台之后、照准对方的膝弯连踢三脚、却仍然未能将他击倒。
李子麟冷笑了一声、回身从兵器架子上取来一柄金锤,抡圆了胳膊,将对方的膝盖砸碎;随后,他又换上一柄短斧、伸手拽着漠北汉子的鼠尾辫、对着脖颈劈砍而去……
从头到尾、李子麟连一个字,都没有对他说过。
由于二人的姿势不便发力、所以李子麟剁了三下,才终于胡勒根的首级斩下;随后,他扬手将头颅扔下拜将台、擎起那杆沾染了胡勒根鲜血的幽北王旗,高声喝道:
“将士们,随某出征!”
李登留下的家底、再加上李子麟暗中重新混编整训,如今的齐元军,已经渡过去芜存菁的阶段、变成了一支真正意义上的军队。而他们的第一场实战,便是奉皇命跨江而过、全面清缴中山路北境、收复幽北失地。
第970章 274.官与民
三日、仅仅三日光景,李子麟便率领着三万齐元军,全部渡过混同江,进驻中山路的扶余城。有了这一支生力军,再加上终于得到补给、急于报仇雪恨的数千名中山督府军;以及那两千名已然脱去了重甲的幽北骑兵,三方互相依托、共同编织出了一道三角形的巨网,并以缓缓收紧口袋的方式,按部就班的绞杀着神石部族的所有溃逃之兵。
与此同时,正在云中城御敌的穆格尔,也接到了自家外甥颜青鸿,遣使送来的两宗礼物。当他打开那两枚做工精美的金丝楠木匣子,竟发现里面装着两颗以白灰“腌制”的人头!拎出来仔细辨认了一番之后,穆戈尔兴奋的差点当场猝死!
这两颗人头的主人,正是自己的心头巨患——神石部族的大汉朝鲁、以及主母萨尔迪!
大喜过望之下,穆格尔立刻命麾下八千游骑倾巢而出,全力挥军东进,彻底席卷东盟草场!至此,漠北草原的汗王金帐之争,已经彻底落下了帷幕;至于余下的那些细节,只不过是收尾善后工作罢了。
草原即将迎来一位天命雄主,穆格尔大汗。而漠北人为之付出的代价,则是超过六成以上的青壮男子、以及超过八成的马匹牛羊。无论是中原还是漠北,改朝换代都等于是易经伐髓、脱胎换骨,必然要走上一程痛断肝肠的苦难之路。
与此同时,奉京城北的一间上等酒楼——酒仙居,迎来了一伙保镖为生的达官爷。站在店门口支应的小二,看了一眼这些人的穿着打扮,神色便露出了些许轻佻。
毕竟这些江湖人吃的都是刀头饭,一年到头豁出命去走镖,也挣不来几两银子,根本就达不到他们这里的“消费标准”。
人往往就是这么奇怪。虽然这小二哥自己,每个月也挣不到二两银子的工钱;但由于他每日迎来送往的客官,都是非富即贵的大人物;久而久之,自己也就把自己当成是半位“老爷”看待了。
“几位几位,先别急着往里闯啊!啧啧啧……我看诸位达官爷面生,应该不是本地的师傅吧?”
为首的一名老镖头皱了皱眉、神色颇有些不悦地开口说道:
“怎么?莫非这奉京城里的饭庄子规矩大,进店吃饭,还得先“盘道”?”
“那倒不是。只不过眼下这兵荒马乱的,本店的酒菜价格也涨了不少;小人是怕一会几位爷会帐的时候,闹出什么误会来,岂不是伤了和气吗?”
其实这位小二哥“狗眼看人低”的表达方式,已经相当含蓄了;但这位老镖头也是久走江湖之人,焉能听不出他话里话外藏着的软钉子?不过这事倒是也不能全怪人家,毕竟镖师平日经常光顾的饭铺、大半都是非常便宜的二荤铺。所以在没有东家跟着的时候,镖师也一般不会这种档次的酒楼。
老镖头毕竟年纪大了,自身的涵养与气度,都被丰富的阅历和过人的本领托起来了,自然犯不上与一个小伙计置气。于是他伸手入怀,掏出了一锭十两的金锭子,放在他的手中:
“压柜。给我们找个清净的二楼雅间;坐在楼下的弟兄们也都给我伺候好了,好菜不怕贵,你让后厨尽管上;但每个镖师只能分二两酒!否则的话,别怪老爷不认账!”
“好嘞几位爷,里边请!楼上雅间三位,当年的新茶叶伺候着嘞!”
打开门做生意,见钱眼开本是份内之事。三山镖局的杨老镖头,也没拿这小二哥当回事,自顾自地带着自己的儿子与大徒弟,迈步上了二楼雅间。
待摒退了奉茶的二楼伙计之后,杨老镖头低声对身边二子说道:
“托祖师爷的洪福、托陛下的恩典,咱们这一趟镖走下来,还真没遇到什么“碴口”。至于陛下赏下来的银子,也足够咱们再开上一间分号了。爹琢磨着,是不是让你跟着大师兄,去徽州大码头闯一闯字号……”
二位锐意进取的年轻人,一听师父开了口子,脸上立刻露出掩饰不住的欣喜;然而就在他们二人兴奋的拍着胸脯、准备向师父抒发情感之时,楼下却忽然传来了一阵骚动、隐隐还有自家镖师的喝骂声传来。
杨少镖头年轻气盛、还是压不住能耐的年纪。他眉毛一横、“嗤啦”一声把刀抽了出来,作势便要推门而出;却反被自己的大师兄扬手扣住了肩膀、死死按在了原地:
“京城地面,你也敢随意的亮家伙?别给师父招事,坐下。”
说完之后,大师兄将自己的长条包袱放在了桌上,又重新整了整衣襟,对杨老镖头拱手说了一句:
“师父您先喝茶,我下去瞧瞧……”
话还没说完、包厢的大门便被人一脚踹开;门里门外两拨人四目相对,俱是一愣;唯有那个狗眼看人低的小伙计,躲在一个捕快的背后、指着杨老镖头叽叽喳喳的叫嚷着:
“卫大人你看,就是这个老棺材瓤子!您说他一个穷走镖的,出手就是十两金子的官锭,那肯定不是好道来的呀!”
其实也怪不得这个小伙计横生事端、实在是那锭金字有点扎眼。
三日之前,三山镖局的杨老镖头,接下了大荒城总督府的一单“生意”。他们师徒一行十三人,跋山涉水穿过了赤地千里、烽火狼烟的中山路,成功将朝廷钦犯郭兴、秘密押解到了御林军统领宋寒青手中。而兴平皇帝颜青鸿,得到这个消息之后,当场便批下了一百两金子的赏钱,足够整个三山镖局十年左右的花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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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方才杨老镖头被这小伙计暗地里挤兑了几句,便拿出了一锭金子压柜,省的他多费口舌;殊不知金子与银子虽然都是硬通货,但稀缺性却不可同日而语。而且再加上最近华禹大陆战火四起、在黑市上的金银兑价,几乎已经涨到了一比十五的恐怖程度!
所以在幽北三路这个化外蛮荒之地,金子就等同于御用之物;他一个穷走镖的江湖人,根本没有接触金子的可能性!所以这小伙计判断、这锭金子不干净,非奸即盗!
就在这小伙计得意洋洋的时候、从四名手执钢刀的捕快背后,闪出了一位须发斑白、精神矍铄的老者。他站在门外、眼中略带歉意,高拱手对杨老镖头说道:
“杨兄,你我又见面了!”
小伙计一听这开场白,心立刻就提到了嗓子眼上:
“卫大人……敢情你们认识啊…倒是小的多事了……”
“无妨无妨,他的金子,是陛下的赏赐之物,本官可以为他作证。”
小二哥面色极其尴尬、又凭着过人的职业素养,瞬间扯出了一张憨笑的面孔:
“哎呀哎呀,小人真是白长了一双狗眼…竟没看出老镖头是陛下的“密使”……”
“没关系没关系,现在世道不太平、奉京城中也是鱼龙混杂;你们店家能有这样的警惕心,也是件利国利民的好事。想必杨兄……也应该不会怪罪于他吧?”
杨老镖头望着奉京城知府卫安恒,那张和善的面孔,也立刻连连点头:
“那是自然。眼下时局艰难,我幽北都城之中,也难免有敌国谍探浑水摸鱼。卫大人御民有方,老朽自是万分敬佩,又岂会怪罪一个孩子呢?”
三言两语,双方将误会解开;酒仙居的胆小掌柜也前来赔礼,还亲自送上了一坛看家的好酒——桂花酿。
卫安恒遣走了所有捕快,并亲自为杨老镖头斟满一杯美酒:
“卫某人今日就借花献佛,以这杯美酒为凭、向兄台赔罪了。”
杨老镖头急忙起身让开:
“岂敢岂敢、我等俱是一介草民、怎受的起卫大人如此折节下拜!若生受此礼,岂不折了老朽的阳寿吗?来来来,老朽当回敬卫公……”
一番客套过后,卫大人用余光瞥了瞥二位少侠客;杨老镖头会意地摆了摆手,将二子摒退,等待着卫安恒的下话。
“杨兄是江湖人,那我也就有话直说了。卫某人今日虽是恰逢其会、但也确有一事,想问问杨兄的意见。”
卫安恒卫大人是何许人也?幽北三路的四朝元老,是经受过无数生死考验的铁杆直臣。可以说在整个幽北三路之中,除了瘸相万长宁、与中山王沈归之外;最能令兴平天子安心的臣子,便是这位卫大人了!
一个幽北三路的股肱老臣、与杨老镖头这样的江湖草莽,又能有什么事可以商议呢?
“岂敢岂敢,卫公有何处用得着老朽,尽管吩咐便是。”
“其实,这也不是卫某人的私事,而是陛下的意思。”
此言一出口,杨老镖头心中反而安定了下来。从始至终、兴平皇帝都没有召见过自己;就连那百两金子的赏赐,也御林军大统领宋寒青送出宫门的。而如今卫安恒开口询问、却并未以传旨的态度相商,想来定是一桩宫闱私事。
坦白的说,对于这样的“进身之阶”,杨老镖头并不想参与其中。
“既然是陛下旨意,那卫公请讲无妨,老朽当向南而叩、聆听圣训。”
话说的虽然十分恭敬、但并未作出任何保障;如果颜青鸿强人所难的话,他大可以推脱自己年纪高迈、贱体有恙,谅颜青鸿也不能拿他一个老朽如何!
第971章 275.江湖阅历
江湖从来都不是打打杀杀,“挂子行”尤为如此。如果护镖之人,想要仗着自己武艺高强、逢山灭山、遇寨挑寨的话;那光是普通镖师的安家费,便足够他赔一个倾家荡产了!
所以真正意义上的江湖人,从来都是靠舌头吃饭、靠能耐撑腰。自老江湖口中说出的每一句话,四面八方也都会留着活扣,绝不会给旁人留下任何话柄。
恰好,卫安恒也在京城这个是非之地、打滚多年;虽然双方走的不是一路,但人情世故却是彼此相通的。
耳听得杨老镖头卖起了“江湖口”,卫大人心知对方会错了意,立刻笑呵呵的解释道:
“哈,杨兄也不必如此拘谨。陛下既然没有吩咐宋统领传旨、而是派卫某人私下前来询问,便已经给了杨兄拒绝的机会。至于这档子事嘛,倒是也没什么大不了的。陛下只是问问老镖头,还愿不愿意继续带着那一宗“镖物”、向西再走一程罢了。”
杨老镖头神色一怔,想到了那个正处于昏迷之中、手脚皆被废掉的青年人,心中顿时乱做一团。
卫安恒见他面露难色,继续出言劝慰道:
“杨兄也无需过于紧张,此行并不凶险,也没有任何犯忌之处。只是此人身上干系重大,陛下认为不便声张、所以礼部的大人们,也不好出面接手罢了。虽然由兄台的镖队负责押运、穿州过府也难免招摇;可比起礼部的道队而言,目标就小得多了。想必当日李督也是顾忌树大招风这一节、才会将此“镖”托付杨兄送入奉京城的。”
杨老镖头走了大半辈子的镖,焉能不知前路深浅?这一趟“二路镖”,绝对不会像卫安恒说的那般轻松安全。所以当他面对这个“简在帝心”的大好机会,也并未当即应承下来,而是继续追问道:
“且不知陛下要老朽将此一支“镖”、运往西边何处呢?”
“前路不远。西出东海关,送入燕京城附近,便会有人出面接手。”
卫大人说完之后,引进了杯中酒,便离开了酒仙居;而独坐雅间之中的杨老镖头,则陷入了长久的沉思之中……
三个时辰之后,杨老镖头带着十二名镖师,站在了奉京城西门以外。他望着正在检查马车兵刃的大徒弟彭俭,沉默了半晌,终于还是开口呼唤道:
“俭儿,你过来。”
“什么事啊师傅?”
“你师弟呢?”
“去跟城防司的官爷,更换文牒与镖牌了,怎么了师父,要徒儿去把师弟换回来吗?”
杨老镖头摇了摇头、不错眼珠的盯着那架锁死了车门的马车,忧虑地低声开口说到:
“俭儿啊,你师弟他年轻气盛、心性不稳。为师虽是总镖头的身份,可毕竟父子情近,他也未必能把亲爹的话听进心里去。所以有些事呢,为师也只能交代给你。早在临行之前,卫大人曾私下对为师有过交代。车厢当中,已然备下了充足的干粮与清水,连恭桶都已经备齐了。所以无论里面的人说什么、做什么;我等都必须当做没听到一样。这架马车,就是一支“死镖”,你明白吗?”
三少镖局的大师兄彭俭,听到这一番话,拍了拍手上沾染的浮灰,不以为意的应了下来:
“放心吧师父,我们俩也不是第一次走镖了,行里的规矩也都清楚……”
“混账话!这次不一样!罢了罢了,为师就跟你交个实底!这次咱的镖底单子,虽然画押之人是宋寒青,但其实这是一趟皇差,弄不好是要满门抄斩的!总而言之,没有我的允许、就算是天塌地陷、江河倒流,也不许任何人打开车厢!你听清楚了吗?”
按照江湖人的老规矩,无论三百六十行,踩的是哪一道;父亲都不成为亲生儿子的师父。而杨老镖头的大师兄,名唤彭万里,乃是彭俭的父亲,也是杨少镖头的授业恩师。只不过在南康开镖局的彭万里,于三年前年病逝而亡;所以杨老镖头借着为师兄奔丧的机会,便将自己的儿子从南康的两江道,带回了幽北三路。
彭俭的性格,随了师父杨千山,可谓谦虚谨慎、厚道老成;而杨瑾的性子,则随了彭万里,飞扬洒脱、不拘小节。从道德品行上来说,彭俭与杨瑾这一对亲师兄弟,都是最典型的侠客门徒;但少镖头杨瑾,自幼随恩师学艺,久居南粤,脾气相对火爆一些;再加上年轻气盛、好奇心重,很容易会招惹无端是非。
经老镖头杨千山这么一喝,老成持重的彭俭,也明白了事情的严重性,立刻恭敬的应允下来;而少镖头杨瑾,此时也举着手中的黄皮通关文牒,高高兴兴的显摆起来:
“师哥你看,卫大人给的皇封文牒!有了这宗宝贝,咱这一路上可能省下不少的花销,又能大赚一笔!”
杨万里还未来得及呵斥儿子、彭俭便劈手将文牒夺了过来,低声呵斥道:
“别闹了师弟,这趟镖多有凶险,途中不宜张扬。记住了,咱们以前是怎么走镖的,这趟还是怎么个走法!该花的银子、一个铜板都不能省!”
杨瑾神色一怔,见一向溺爱自己的大师兄,神色也如此认真,便暂时收起了那颗躁动不安的心,老老实实的应了下来。
待老镖头检查好了镖队,便吩咐趟子手鸣锣起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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咚!咚!咚!哈吾……
悠扬的镖号声,打着旋的飞上了天际,而老镖头杨万里则亲自居中驾车,前方是一名老趟子手、与少镖头杨瑾负责开路;队尾则是武艺出众的大师兄彭俭,负责垫后;这一行十三人的镖队,至此踏上了前往燕京城的路途。
由于心中有事积压,所以这一趟镖走的极快;仅仅两日光景,镖队便安然无恙的穿过了东海关,踏上了北燕地面。
果不其然,化装成老头的沈归,在祁州城与天佑帝会面之际,讹诈永平府的举动,就只是一出恶作剧罢了。尽管天佑帝当时应承了下来、但如今东海关以西的地面、并未发生任何变化。
待镖队行至永平府地面,天色已沉,众人也恰好开进永平府打尖过夜。
“诸位达官爷辛苦了,别再往前走了,前面都住满了!小店有现成的热水,掌灶的大师傅,原来也是站过酒楼的顶尖好手;还有咱家的铺盖,那也都是新蓄的棉花,既干净又舒服……”
永平府的东城门边上,就坐落着一间脚店;门口迎客的小伙计,嘴皮子与眼力价都是一等一的上路。自打气宇轩航的杨少镖头一进城门,他便眼前一亮、取下了肩上的手巾板,殷勤的为少侠掸起了身上的浮土。
杨瑾身手不错,但江湖阅历尚浅,脸皮也薄。如今被这小伙计连拉带拽之下、便稀里糊涂地要跟着对方进入店房;可没想到他才刚一迈步,身后便传来了杨千山的喊喝声:
“芽儿全海,点细着,切踩。(这小子心眼多,你提防着点,咱再往西走走)。”
杨少镖头闻言,一张白净的俏脸迅速变得通红,立刻从对方怀中抽出了自己的胳膊,不再搭理那个精明的小伙计了。
镖队一路奔西而行,路过了一家客栈门外。坐在车辕上的老镖头,搭了一眼正在打盹的小伙计,便立刻喝勒了马车,朝着趟子手点了点下颌。这老趟子手朝臊眉耷眼的杨瑾挤了挤眼,开口大声喊道:
“伙计,住店。”
那正靠在柱子上假寐的小伙计,连眼皮都没抬,开口就是冷冰冰的两个字:
“没房。”
老趟子手轻咳一声、解下了背后的长条包袱握在手中,并以刀柄一端指向店门口:
“合字的,瓦窑有伞吗?(兄弟,你们这店里能吃饭吗?)”
那小伙计仍然没睁眼,不咸不淡的问了一句:
“流丁?(一个人?)”
“亮亮招子,挑着眼呢!(你睁眼看看,我们这带着镖旗呢!)”
小伙计闻言抬了抬眼皮,又看了一眼他手中合上的镖旗,直起了身子开口问道:
“报个蔓吧?”
“犀角灵。”
听完之后,这小伙计顿时换上了一副生意人的面孔,跑下台阶开始招呼起了人来,口中还大声嚷着:
“我的杨老镖头啊,您可算是来了!自打中午的开始,掌柜的就让我在这等你们,这日头多毒啊,晒得小人是头晕眼花、差点没死在门口!方才还有好几拨客商来我们这寻房,可谁让我们掌柜答应好您了,都没把人往屋里让,生生找上门的银子,愣推出去了……”
这小伙计嘴皮子上的功夫也不浅,对着年纪最大的老镖头牟足了劲的客气;经他这么一嚷,店房之中又走出了一个破衣烂衫的老把式,默默将马车牵到了后院、卸车喂马。而余下的十一名镖师,也被他们让进了店房之中;那小伙计从柜台抄起了茶叶罐、又翻身出来,挂上了“客满”的木牌子……
与此同时,东城门的那一间脚店之中,那位被杨老镖头拦了买卖的小伙计,也挂上了客满的牌子;而故意落队的三山镖局大师兄——彭俭,也趁着关门的噪音、一个箭步蹿上了房顶,将自己的耳朵贴在了瓦片之上……
第972章 276.理所当然的危机
彭俭凌腰上房,才刚刚摆好了窃听的姿势,屋中便传来了一声刺耳的脆响:
啪!
一个清脆响亮的大耳光,呼啸着扇在了刚刚走进掌柜房中的小伙计脸上;对方受力不及摔倒在地、还未来得及开口说话,便先吐出了两颗后槽牙来:
“呸……呸……老掌柜的,这事可真不能怪我啊!方才你也看见了,我就快把人拉进咱们店里来了,可谁知道那老镖头说了几句听不懂的话,结果那年轻的镖师听完之后,转身就走。掌柜的,您说是不是他已经发现什么了?”
“哦?你还记得他都说什么了吗?”
“记得。那老头说的是“芽儿全海,点细着,切踩”。可这几个字谁也不挨着谁,我也不知道记没记错……”
这出手打人的老掌柜听完之后,也仿佛牙疼般地抽了一口凉气,搓着自己的两只胖手说道:
“这下可麻烦了……咱们“家里”除了狗爷之外,谁也不通春典啊……没法子,今天晚上就动手,直接来硬的吧!”
“掌柜的,整个长江以北的弟兄可全都到齐了;咱一旦硬来的话,无论此事成败,家底子可就都露出来了!”
“你以为我想啊?可狗爷已经下了死命令,要咱们不惜一切代价,阻止这小子活着靠近燕京城!记住了,能绑就绑,绑不了就杀,死的活的都行,但一定要留下尸首!”
正如这胖掌柜所虑一般,虽然永平府距离燕京城下,尚有三百里路程之远。但自永平府向西而去,便到了卫津地面;而过了卫津之后,便来到了天子脚下。这两个地方都是赤乌盘查的重中之重,根本就没有下手的机会;如果他们此时还不动手的话;那么北燕的头号叛臣郭兴,就必然会被这一队镖师,安全送入燕京城!
说到这里,二人谁也不再开口,屋中便传来一阵杂物响动,听起来应该是在收拾东西。而正趴在房上窃听的少镖头彭俭,也灵巧的一个翻身落入了后巷,准备迅速返回长春客栈、向师傅禀报详情。
就在他刚刚站位双脚的时候,只听脑后忽然传来一道细微的破空之声!杨俭的临敌经验非常丰富,并没有迅速回头,而是向前奋力一跃,以双手撑地、趁势翻出了一个跟头,拉开了一段安全距离。
待他站位身形、右手也解下了绑在背后的长条包袱,这才扭回头去、向偷袭自己之人看去。只见一名身形胖大的黑衣蒙面人,正用两只眯缝眼睛、死死的盯着自己……
与此同时,脚店之中也传来了一阵细细索索的响动;那黑衣人眼角一抽、便迅速朝着巷子的另外一端跑去;而彭俭也唯恐被店中歹人发现行迹,再加上自己也没把握拿下此人,便立刻也走出了这条后巷。
待他回到长春客栈之中,一楼前厅正在大摆筵席。好酒好菜铺满了四张桌子,每个人都喝的面红耳赤;而那名小伙计,也正满面促狭的望着自己:
“哟?少侠客爷这是让谁家的疯狗给撵了?哪沾回来这么多草梗呢?”
彭俭面色一红,道了声“惭愧”之后,便径直走到了满面醺红的少镖头身边:
“师弟,师傅他老人家睡下了吗?”
“……大师兄!你…嗝…你回来的正好!来来来,今天爹给咱们开了酒戒,好好跟弟兄们喝会子……”
“不忙,我办完正事再回来喝。师傅睡了吗?”
“谁?我爹?嗝……我也不知道啊……”
彭俭看着他迷离的眼神、叹了口气,又伸手点了那个老趟子手几下,便扭头走入了二楼厢房。
老镖头杨千山,此时正借着一盏油灯、翻来覆去的看着那本皇封通关文牒;耳边听得楼梯有脚步声音传来,便上前打开了门闩、将杨俭引入了自己房中。
听过了大徒弟的回报之后,老镖头沉思了一会,便开口问道:
“这么说,你并没看清那人的面目?”
“没有。不过据徒儿猜想,尽管对方藏头蒙面、却也没什么恶意。毕竟我当时心烦意乱、已然失了半招先机;如果他继续上前抢攻的话,我也未必能够安然脱身。”
“那么也就是说,那名偷袭你的黑衣人、与脚店之中的鼠辈,并不是同路之人了……方才为师探过长春店掌柜的口风,他说东门脸大街上的那间脚店,已经开了好些年头;无论是伙计还是掌柜,都从没换过人……如果他说的没错,这些人就并不是冲着咱们镖局子来的……哎,我就知道,这趟镖没那么容易走啊……”
说完之后,师徒二人皆陷入了苦思冥想之中。也不知过了多久、二人耳听得楼下传来一阵醉嚷之声,杨千山也从沉思之中抽离开来。他拍着徒弟杨俭的肩膀,语气沉重的说道:
“别琢磨了,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这批歹人来者不善,楼下的弟兄们也派不上多大用场。为师就酒将他们灌醉,也是想让他们躲过今夜一劫……俭儿啊,你也赶紧离开此地吧,走的越远越好。”
“师父,虽然对方来者不善;但咱们师徒合力抵挡、也未必就没有一战之力吧?”
“傻孩子,你怎么还看不明白呢?人家既然敢打这一支镖的主意,就没拿咱们这十几口子的能耐,当成是一回事!你要是能安然走脱,既能给咱们三山镖局留下条根,也算我对得起师哥的在天之灵了……哎,老夫走了大半辈子的镖,命中该有此劫!但你和瑾儿都还年轻,不该跟着为师一起送命啊!你们兄弟俩分头逃走;谁能活着,就看谁的命更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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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俭虽然性格忠厚、为人却并不木讷。他突然攥紧了师父那双粗糙的大手,微笑着摇了摇头:
“师父,徒弟方才不是已经跟您说过了吗?我在脚店的后巷,已经被人盯死了,还能走到哪去呢?小师弟既是我爹的徒弟,也是您的儿子;只要有他在,咱三山镖局就断不了根!今夜咱们师徒二人,就在这等着脚店的那一伙贼子;徒儿手中的这口单刀,也有好些日子没见过血了!”
经徒弟这一番劝慰,杨千山胸中也激起了江湖人的豪迈之情。回想自己年轻之时,混迹江湖闯荡名号的时候,有哪一次搏杀,不是提着脑袋赌命呢?可随着自己扬名立万、添家置产以后,杨千山也把自己活成了一个商人、也泯灭了江湖人的脾气秉性……
今日在情势所逼之下,与其束手就擒、倒不如按照徒弟所言、与贼子放手一搏!
随着楼下的酒宴进入了尾声,师徒二人也穿着紧趁利落的劲装、各自背缚一口单刀,一前一后、走出了二楼厢房。只见一楼那个小伙计,正扛着最后一个醉倒的镖师,朝着楼梯口走来;双方面对面互相看了几眼、那小伙计便没好气的对彭俭说道:
“你着急吗?不着急的话,就把你的人弄房里去吧,我还得在这收拾碗筷呢。”
彭俭眉毛一皱,刚想开口斥责、便被自己的师傅拍了拍后背,只能接过那名满嘴酒气、胡言乱语的镖师,将他扛入一间厢房之中。
“老达官爷,您可是正经八百的江湖人,应该懂规矩吧!有些难听的话,小人可得说在头里。咱这是老合的窑口、可不兴动条子啊!(江湖人开的店铺,不能动刀子打架。)”
杨老镖头叹了口气,低声说道:
“有生码子剪镖,老夫也是迫不得已啊。(有不懂规矩的劫匪要劫镖)”
“唔…反正打坏了东西得赔银子…您自己看着办吧。”
说完之后,这小伙计便唉声叹气地转回身去、收拾起了杯盘狼藉的前厅。而杨老镖头也撩开后院的布帘,走向后院马棚。
师徒二人一个在上、一个在下,呈“天眼地鬼”的防御姿势;彭俭趴在二楼房顶、右手擎着那一口单刀,警惕地审视着长春店的四面八方;而功力更加深厚的杨千山、则坐在厨棚外的柴火堆上闭目打坐,面孔直对马棚中的那一乘马车。
师徒二人从亥时初刻、一直等到了寅时初刻。足足三个时辰过去,愣是没有半点风吹草动。然而,就在敲过梆子的更夫、越走越远之时;居高临下的彭俭突然神色一怔、发现有大批的黑衣蒙面人,从四面八方的阴影中出现、径直杀向长春店后院。
由于敌方人数众多、速度又十分迅猛;趴在房上观察敌情的彭俭,已经起不到任何的示警作用了。他当机立断、一个翻身便跃下了房顶,也成功惊醒了正在闭目打坐的杨老镖头。
师徒二人刚刚抽出刀来,长春店的后院,便已经翻入十几号黑衣人……
“护镖!”
杨老镖头抽刀在手、发出一声低喝;随即便站在了马车边上、与三名黑衣人厮杀起来;而彭俭也向前跨出一大步、将手中单刀抡出一道满月,直奔一名黑衣人脖颈斩去……
不得不说,彭俭的刀法,确实得到了杨老镖头的真传。虽然如今还差了一些火候与经验,但凭着年轻力壮的优势,至少在力道与速度方面,已经超过了授业恩师。
虽然这些黑衣人的身手平平无奇,却胜在人数众多!眨眼之间,区区一个中等客栈的后院,竟涌入了不下五十几条黑衣壮汉。这些庸手一拥而上,将师徒二人团团围在当中!
第973章 277.一网打尽
江湖上有句老话,叫“打的一拳开、免得万拳来”。这句话的深刻含义并不晦涩,无非是尽全力一战打出威风、震慑那些觊觎自己的肖小之辈。然而,这一番话字面上的意思,却很容易被世人所忽略掉。
两国交兵也好,民间私斗也罢,从战局整体来审视的话,都是双方在进行空间与时间上的拉扯。
比如说当局者的惯用战法,就是典型的“以空间换取时间”。由于华禹大陆幅员辽阔,所以无论是北燕还是前朝大燕、都是仗着地大物博、人口众多的国力优势,先让出一定的战略空间,躲过敌军的兵锋与锐气;随后再用消耗战、拉锯战的方式,将对方一步步引入“泥潭沼泽”、最终将其慢慢拖垮。
而漠北草原的战法,便是典型的以“时间换取空间”。他们历来都是仗着游骑兵补给灵活、来去如风的速度优势作战;无论是哪一家的军队,也别想追上马术精湛的漠北骑兵。他们就像是拥有足够耐性的狼群,始终在大型猎物身边围绕、并伺机下手。通过永无休止的滋扰与掠夺;从而达到“积累微小优势、换取一场大胜”的战略意图。
而从武学观点来审视的话,道理也彼此相同。从速度的角度阐述、便是“天下武功、唯快不破”;从空间的角度来看呢,也有“一寸长、一寸强”的说法。
所以越是高明的武功技巧、动作幅度也就越小,视觉效果也就越平凡无奇。正所谓“拳打卧牛之地、脚踢方寸之间”;那种只有大开大阖的招式、固然观赏性极强,用起来也虎虎生风、煞是好看。可用在实战的场合当中、一旦被对方迅速贴近距离、根本连力道都发不出来!
如今三山镖局的师徒二人、身陷重重包围之中;可供自己闪转腾挪的空间与距离,也在黑衣人“悍不畏死”的冲击之下、被迅速压缩消耗。
其实,面对着师徒二人手中的快刀,他们也并非不怕!性命对于任何人来说,都只有一条而已。只不过战圈外围还有一群要命的阎罗;只要看到谁生出了退却之意,这群“督战队”便会立刻出手。
拳打不开、脚踢不起来、单刀连起势的空间都没有。在如此狭窄闭塞的环境之下,纵然他们师徒二人的武艺再高、也难以找到用武之地!
时间不长,师徒二人的身上都添了些“彩头”;眼看空间被压缩的越来越小、死于乱刃分尸之下的结果,已经对二人张开了怀抱……
就在这万分紧急的关头、由打彭俭方才站立的房顶之上,突然跃下了一个身材胖大的黑衣蒙面人!
此人犹如一只怪鸟那般从天而降、纵然跃入人群之中!他面对着四面八方劈砍而来的钢刀、竟生生以两条臂膀相迎、抵挡拨架之间、发出一声声的脆响,煞是悦耳!恍惚之间、彭俭也仿佛看见了一艘快船、正以披荆斩棘之势劈开人浪、风驰电掣地向自己驶来!
此人迅速杀到师徒二人身边、那两条粗壮的胳膊一扣一搭,便将鲜血淋漓的师徒二人笼在了自己怀中;随后又双膝一曲、右脚反蹬墙壁、竟带着两名成年男子、反身纵然跃上了马棚、又一个折身之后、带着两位“将死之人”、跳出了长春客栈的院墙!
院中的黑衣人们、本想杀出客栈后院、追上那个黑衣人、将此三人乱刃分尸。然而,还未等他们走出后院、便被一个体态肥硕的黑衣人开口阻拦。
“追什么追?咱们是为“劫镖”而来!眼下马车已然到手、只管让他们跑就是了。”
而刚刚从鬼门关前走了一遭的彭俭、借着月亮的光晕,向救命恩人的脸上望去……
漆黑的蒙面巾上方、是一双令他倍感熟悉的小眼睛!他的两侧眼角,堆叠着着数道鱼尾纹,看起来应该已经上了年纪;可能是由于身体肥胖的原因、所以他的眼皮还算饱满;两只眼睛仿佛两条细线,闪烁出令人胆寒的精光。
经过刚才那一阵冲杀、他的两条袖子已经被乱刃砍飞,露出了密密麻麻的“金臂环”、看来是个久练“大红拳”的顶尖高手……
还未等彭俭喊出声来,杨老镖头反而先拍了拍对方的手背、示意他放开自己的肩膀。而对方被他这么一拍之下,不但脚步未停、反而还拎着这一对浑身浴血的师徒、隐到了一个阴暗角落之中……
“多谢兄台救命之恩、但劳烦您还是把我放下来吧……镖师丢了镖,就等于砸了招牌,彻底没脸了!我杨千山已经活到了这把年纪,再也丢不起这个人了,与其苟且偷生、倒不如当场战死、以全名节!……至于我这个蠢徒儿,就托付给兄台了……大恩大德,容杨某来世再报!”
说完之后,杨老镖头抱拳施礼、又抬手抹了一把眼角流下来的鲜血、作势便要杀回长春客栈之中;可还未等大徒弟彭俭出手阻拦、这蒙面的胖老头却一把将他拽了回来、并伸出另外一只手、指着长春客栈的方向:
“嘘,等着看戏……”
说完之后,他又伸手入口、吹出了一道悠扬的口哨声……
话分两头,单说长春客栈之中的诸位黑衣人,如今已经放弃了追击三人,全都围在了那乘马车之前。为首那名身材胖大的黑衣人,挥手将自己的面罩脱去、赫然是东门里脚店的老掌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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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猴子,过来把锁打开。”
一个身形瘦弱、眼中贼光乱转的蒙面人,伸手分开人群、应声走上前来。他先是点头哈腰的对这老掌柜客气了一番,随后又从腰封中取出了一枚皮卷、轻轻将其展开,从中抽出了一支仿佛牙签般的纤细铁器、并将此物探入锁孔之中……
随着一阵故弄玄虚的扭动,车厢外的门锁、传出了“咔哒”一声脆响;而这名叫“猴子”的黑衣人,回头对老掌柜点了点头、随即伸手推开了两扇厢门……
车厢内的景象,与众人想象当中截然不同:锁在车厢当中之物,并非是砸着手铐脚镣的郭兴,而是两枚大号的铁葫芦!
如今正是夜班时分、老掌柜上了年纪,眼睛也早就花了。他皱着眉头盯着这两个怪物件、看了大半天、也始终没琢磨出个所以然来。于是他扭回头去、对自己的手下喊道:
“你们都过来看看,谁认识这是什么东西啊?另外,再去点几个火把来,天实在太黑了,我看不大清楚……”
就在此时,客栈外传来了一阵口哨声;而彭俭方才“埋伏”的客栈房顶、也悄悄站起了四名蒙面弓手。为首一人掏出了火褶子,迅速将手边的一个小火盆引燃……
房上火光一起,院中正在围着马车边上的黑衣人,也纷纷抬起头来……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老子让你们去点火把,没让你们烧人家房子啊!拿我这边来,你离那么远,我能看得见吗……”
由于双方此时都是黑衣蒙面,所以那身材胖大的脚店掌柜、还以为这四名站在房顶“玩火”的长弓手,是自己带来的同党呢!
可没想到他这还在絮絮叨叨的骂人、那四名弓手竟张弓搭箭、将四枚火箭同时射入车厢,差点没把仅有一步之隔的胖掌柜、给活活吓死!
“狗日的!你们四个王八蛋是不是瞎了……”
嘭!!!
话才刚刚说了一半、这老掌柜只听背后传来一道震天彻地的巨响,双耳瞬间被尖锐的嗡鸣覆盖、随即背后也传来一阵剧痛;随后便是眼前一黑,身子发飘、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其实,车厢中那两枚大号铁皮葫芦里装的玩意儿,也没什么特别之处,不过是硝石、硫磺、木炭而已。此物原本来自玄岳道宫、有个名堂叫做“火球药”,本是丹士在炼丹配药的过程之中、意外获得的附属产品;更是源自于反复“炸炉”的惨痛回忆之中,总结出的经验教训。
只不过今日这两枚铁皮葫芦当中的“灵药”、却是沈归改进的“独家配方”,是由七成五的焰硝、一成的硫磺、一成三的炭末配比而成;铁葫芦中余下的零散空间、则由沥青、桐油以及松脂充实。
而沈归则把他这道“秘方”,称为“黑火药”。
装满了“黑火药”的两枚铁葫芦,被四支精准无比的火箭所引爆。也不光是那个倒了大霉的脚店老掌柜,其余的五十几号谛听探子、加上长春客栈的整个后院、全部被此物波及。那刺鼻熏眼的浓烟、随着一声巨响升腾而起、也将永平府的所有百姓、同时从美梦之中唤醒!
永平府的捕头,本是个浑浑噩噩的懒蛋。只是方才这一声巨响、实在是过于骇人,也将他惊出了一身的冷汗、瞬间便从床上坐起了身子。
“当家的,外面是打雷了吗?”
“不像……你先睡吧,我得出去看看情况……”
这捕头安抚过了自家夫人,便翻身下床;拿着自己的官刀、趿拉着一双布鞋、走出了自家院门。他刚刚转出胡同、便见西城方向有微弱的火光传出,还有一道滚滚的浓烟直冲天际。他本以为准是谁家深夜用火不慎、招致了一场火灾,便打算去现场探查一番……
只是这位“起懵了”的捕头大人,忘记了一件很重要的事:
如果只是火灾的话,是不会“引动天雷”的!而那一声扰人清梦的巨响,又是从何而来的呢?
第974章 278.伴君如伴虎
果不其然,这位捕头大人才刚刚走上街头、便被一个“从天而降”的黑衣人、伸手拦住了去路:
“府衙的马捕头是吧,城西的事就不劳您的大驾了,您就带着手下的弟兄们,前去安抚城中受惊百姓即可。”
“哼,马某人虽只是区区九品小吏,但吃的也是朝廷的禄米!本府出事,我又岂能不闻不问!”
说完之后,马捕头全神戒备、右手也悄悄摸在了刀柄之上,随时准备出手拿下此人。可对方既然能叫出他的姓氏,自然也知道他的底细;如今见他这副一心为公的假模样、便冷笑了一声,缓缓伸手入怀、取出了一道玉牌,放在对方的眼前。
这道玉牌的用料极其普通、雕工也是匠气十足,值不了几两银子。但令马捕头感到通体生寒的是,这玉牌上竟然雕刻着“赤乌”二字!
“如果你看明白了,那就去好好安抚受惊百姓吧;城西发生的事,都由我们赤乌接手了。如果你还有什么问题的话,就让你家知府大人给内阁上书,问王左丞去吧!滚!”
“没问题没问题,我回家换个衣裳就去安抚百姓,保证不给诸位上差添乱……”
说完之后,这马捕头扭头便跑,就连脚下趿拉的一双布鞋,都被他甩丢了一只。
城西方向的一条死胡同里、老镖头杨千山,与他的大徒弟彭俭、望着远处浓烟滚滚的长春客栈、面色俱是一片惨白,也不知是因为伤势加重、失血过多的缘故,还是被那一声犹如九天惊雷般的巨响,着实吓破了胆子……
也不知过了多久,回过神来的杨千山,颓然的低下了头颅、没头没脑的嘀咕了一句:
“哎,果真是伴君如伴虎啊……”
这句话声音不大、却也听在那名出手救下二人的黑衣胖老头耳中;他上前两步,拍了拍老镖头的肩膀,鼓励似的说道:
“杨兄把事情想复杂了,这档子事,跟你们三山镖局半点关系都没有。至于托你们护镖之人,也没有害诸位一死的想法。这镖物,是老夫叫人提前换走的;而诸位也无需前往燕京城交割,现在就可以打道回府、安心养伤去了。”
说完之后,这老头转身欲走,却被杨千山死死拽住了手腕:
“阁下身法高明、武艺精纯、修为也远在杨某人之上。不过这恩怨不可混淆,虽然阁下救了我师徒两条性命,却也劫了我三山镖局的镖物。是好汉子的话,你就报个名号出来!老夫只要不死,伤愈之后一定登门拜谢、顺带讨教阁下的高招!”
其实,也不怪杨千山不懂进退。凡是在江湖上混饭吃的爷们,都得讲究一个恩怨分明;这胖老头的救命之情得还,劫镖之仇也得报。如果这趟镖就这么丢了一个不黑不白、赔钱认栽倒是还好说;但日后他三山镖局的招牌;杨、彭两家镖师的脸面,可就全都提不起来了!
而这胖老头闻言顿住了脚步、反手扯下了蒙面的黑巾,露出了那张圆乎乎的胖脸来:
“你这趟镖物的东主,跟你说过接镖之人的姓名吗?”
“镖行有规矩,法不传六耳,有没有都不能告诉一个外人。”
“既然如此的话,回去之后,就对你家东主如此言讲。接镖之人姓葛,乃是燕京人士,家住城东国子监以南的第二条胡同,我家主上名唤“百里”,在家排行第四。杨兄啊杨兄,我这红口白牙的说,虽然难以为凭;但这镖到了我的手里,已经落到了正主的手里!”
说完之后,安平王府的大管家葛三水,吹出了一声悠扬的口哨;霎时间周围人影攒动,片刻之后便又没了声息;而身负多处刀伤的师徒二人,彼此搀扶着走回了长春客栈的正门,只见那个小伙计正光着膀子、拎着一把算盘、站在骨肉四溅的后院当中,念念叨叨的算着什么……
清晨起来,杨老镖头赔了长春客栈八百两银子,随即便带着宿醉刚醒的十一名徒弟,踏上了返回幽北的路程。
而赤乌的二当家葛三水,则正坐在一架马车之中,伸手抚摸着郭兴那滚烫的额头……
实际上来说,神石部族这棵大树,借阴乘凉的小猢狲们,当然也就一朝散尽;至于这北燕叛臣郭兴的死活,对于幽北三路、乃至是北燕王朝来说,已经没有任何实际意义了。
只不过他这一条残命,对于某些人来说,却有着非比寻常的份量;而赤乌也借着他那最后一点残余价值、将滞留在北燕的谛听余孽引诱而出、顺势一扫而空。
自从朝鲁与萨尔迪自以为胜券在握、亲身涉险进入东幽大荒城调粮开始;幽北三路的战局,就已经步入了收尾阶段;可北燕王朝的战事,却刚刚发展到如火如荼的阶段。
那些能够改变历史进程的重大事件,往往都由一些“小人物”来完成的。由于宋行舟“意外”的死在了李乐安的三眼神火铳之下,直接导致谛听的大本营南康王朝,出现了割席清算的危机。
商人,终究是个冰冷而市侩的职业,但这些人追逐的目标,却永远都不会发生改变。当宋行舟这个天灵脉者再世之时,所有南康王朝的门阀与商团,都想要成为谛听的门下走狗;可如今宋行舟死了,所有人都欲除谛听而后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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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悖逆人伦、挑起争端;什么把持朝纲、玩弄律法,统统都是摆在明面上的借口罢了;他们想要与谛听割席的理由,与当初投靠谛听的初衷,完全一致:天灵脉者。
财富与武力,永远是齐头并进的合作关系。谛听需要南康的财富资本、南康需要宋行舟的武力保护,关系就是如此简单。
于是,关北斗与黑狗二人、被迫使出了一招上墙抽梯;在万分火急之下,将被他们精心培养的代理人——秦军与神石部族、一起晾在了如火如荼的战场之上,迅速赶回南康救火。
自家房子已经着起了火,谁还有心思去挑唆街坊闹家务呢?
没了谛听的援助与支持、家底薄弱的神石军、固然是一败涂地的结果;但苦心经略三秦大地数十载的秦王周长风,却并不会因为谛听的毁约、轰然倒塌!
秦军的主帅陈子陵、与二路元帅项青,借着陈士杰的倒戈投诚的机会,迅速合兵一处、虎视燕京城。
项青不但带来了粮草与援军、更贡献了招降中州路的神来一笔;使山穷水的陈子陵所部、及时得到了粮草军械的补给、更拥有了非常广阔的进军选择。按照道理来说,这本该是将帅一心、共谋大业的合作局面;可从现实的角度来看,任何一见事情,都不会照着最好的路线发展……
好不容易才得到喘息之机的陈子陵,只给项青留下了两万人马,命他围死坐镇怀庆府的蔡宁蔡大将军即可;而他自己则将全军分为三路,同时进发。
第一路大军猛攻邯郸,随后抵达蓟州路的首府、在石门城下铁桶合围,将其困成一座孤岛;而第二路大军则共同攻伐邯郸、随后便改道而行、直插燕京城西南方向的保州府;而陈子陵自己,则亲率一支精锐将士,大举攻伐澶州、后经鲁东北经,直插蓟州狮子城,以切断卫津府与鲁东济水城之间的联系。
陈子陵改变进军方式的理由,倒是也十分直白;从实际战术上来看,只是变拳为掌、扩大了攻击范围而已。但实际上来说,这次分兵推进的变招,已经把战略意图从攻城、变为了攻心。
陈子陵意在切断所有首府大城、与战略要冲之间的情报往来;令所有城州府县的主管官员,被迫只能自我做出抉择:究竟是率领城中军民人等、誓死抵抗秦军的兵锋、还是仿照洛京城的陈士杰一般、开城献降。
坦白的说,陈子陵在阵前“夺”了项青的兵,也是情理之外、意料之中的事。毕竟项青项阴山不是三秦旧臣,而是巴蜀道总督祝云涛的走狗;而且他手中的兵丁与粮草、也是秦王周长风,搜罗出来的最后一点家底。所以从这个角度来看,陈子陵这个做法,虽然有些过河拆桥的嫌疑;但除了义气层面的问题,也并没有什么不妥之处。
毕竟之前最艰难的几场硬仗血战,都是人家陈子陵提着脑袋、一刀一刀拼出来的;而项青虽然也招降了一座洛京城、瞬间改变了战场态势,但他也是站在了巨人的肩膀上,才能立下这等功劳。
话又说回来了,即便是项青本人,对于陈子陵过河拆桥的行为,心中也并无半分怨恨;而且他遵从祝云涛的帅令、前来支援秦军,也压根就没抱着抢功夺权的心思。
只不过最大的问题,就出在了陈子陵修改过后的进军方略之上。
按照他的设想来看,头两路大军合兵一处、猛攻邯郸;待城破之日便兵分两路,一路围石门城而不攻、掐死对方回援燕京的道路;而另外一路人马,则直插保州府;直到这里为止,陈子陵的进军方略都无可指摘;所以那第三路精锐主力军的路线,才是令所有人都摸不着头脑的症结所在!
第975章 279.赌人心
也并非是鲁东路的地理位置,对战局无关紧要;只是对秦军现况而言,他们已经到了必须争取速胜的紧要关头。
取邯郸、困石门,切断北燕军回援京城的道路,这是必然之举,无可厚非;而攻伐保州与狮子城两座战略要冲,则是为了掐死卫津与燕京城最后的活动空间,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只不过要拿狮子城,陈子陵大可以尽起全军直扑邯郸、再从邯郸兵分三路便是;为什么非要舍近求远、先路过鲁东路的北境呢?此举必然会大大拖延进军速度不说,也毫无战略意义可图,实在令人难以理解。
可正所谓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既然兵丁粮饷军械,都是秦军的家底,陈子陵喜欢怎么挥霍,那都是三秦自家的事;而项青手握两万老弱残兵,虽无宏图大志可期、但自保已然足够;再加上怀庆府背靠繁花似锦、粮草充足的洛京城、他也自然是乐得清闲了。
所以,自打两军交汇之后、李子麟仅仅花了三日时间来休兵整编;随后便尽起三路大军、直奔燕京城而去。至于遵循了李乐安“临别赠言”的蔡大将军、则抱定了固守怀庆府的念头,每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与终日在洛京城歌舞升平的项青所部,隔着一条禹河陷入了对峙之局、谁都没有率先动手的意思……
只不过已经被困死在敌军腹地的蔡宁,只能与项青耐心的保持对峙;但远在三晋并州城的周长安,却彻底坐不住了。
他知道陈子陵与周长风这主仆二人,已然全都输疯了眼、不顾一切的直奔自家老巢而去;一旦燕京有失,他就算把这并州城守的仿佛铁桶一般、也是一片枉然!于是,他就此事与军师郑谦进行了一番紧急协商;而二人最后得出的结论,便是先等上一等,观望一下蓟州路南大门——邯郸城的具体战况,再考虑应该采取怎样的反制措施。
不得不说,经过之前几阵血战,陈子陵的确有了长足的进步。从表面上来看、他只是改变了整体方略而已;但实际上他却虚晃一枪、将双方的角力战场彻底改变。至此,军力上的比拼已经结束;真正决定华禹归属的较量,已经落在个人意志与道德品质的层面上。
这也是项青轻易逼降了陈士杰,带给他的灵感。
北燕王朝的文武官员们、也绝不会愧对于陈子陵的殷切期盼;向来以腐朽昏庸著称的北燕官场风气,又岂会是浪的虚名的妄言?天佑帝周元庆的麾下、固然有诸如内阁二相、王克农、蔡宁这样的英才辅佐;可归根结底,良才美玉永远都是少数派;在庙堂之上的绝大多数人,还是那些庸庸碌碌、脑满肠肥的无能之辈。
这样的人,平日里高谈阔论、针砭时弊都是个中高手;私下里也俱是满口仁义道德、礼义廉耻,每个人都是一副不畏强权、追求真理的铮臣面孔;可当秦军的虎狼之师,拎着寒光凛凛的带血刀枪、砸碎对方府中大门的时候;又有几个人能梗着脖子挺起胸膛,真正履行那一套臣子的本份、君子的情操呢?
其实不试可知,北燕王朝的官僚体系、不分文武、早都已经烂到了根上!真正的君子清流,根本就活不了几天;超过八成以上的各级文武官吏、就连陈士杰这样的软骨头,都远远不如!
就比如说邯郸城的府台大人黄唯德,在陈子陵举行誓师大会,宣布要大举进犯蓟州的消息传来当天,还当众发表了一番感人肺腑、情真意切的“战前动员令”。
当时黄大人携全家一十八口男女老幼,站上了高高的南门城楼。上到高堂老母、下至三岁的幼子,人人皆以孝衣素服蔽体;而黄唯德自己,则以文官之身披甲佩刀、当着邯郸数万百姓的面、挥刀割破手指发下血誓,说他必会死战殉国、以答报陛下浩荡天恩;无论秦军此番驱使几多豺狼虎豹、只要他黄唯德一息尚存、就必将奉陪到底!
眼见黄府台抱定了死战之志,邯郸城的百姓们也备受鼓舞、纷纷捐出自家的粮食与金银细软、慰劳护城军的兵丁将士;更有本地士绅望族、自发组织起了民夫队与妇运队,时刻准备为守土抗敌、保家卫国的大业,奉献自己的一份力量。
壮怀激烈的言语。始终是虚无缥缈的过眼云烟;只有胸口绽放的血液,项上不屈的头颅,才能祭奠忠臣良将那不朽的英魂!黄唯德大人求仁得仁,仅仅五日光景,他便得到了履行诺言的机会!
刚刚经过长途行军的秦军将士,并直接对邯郸城展开猛攻。他们只是慢条斯理地砍伐了邯郸城周围的密林,推倒了城外林立的大小房屋而已。随即,他们又拉出了那些饱受颠簸之苦的攻城器械,试探性地开始了一次规模很小的佯攻。此举本是攻城之前的惯例,不过就是为了检查攻城器械是否完好、并顺带试探敌人的城墙防御水准罢了。
所以当秦军的将士们,操着那一批老式投石机,向邯郸城的军民百姓、送去了来自三秦大地的见面礼之后;本打算就地下桩扎营,待次日天明,与二路军合兵一处,再商量攻城的具体战术……
可他们万没想到,连出去伐木推房的民夫,还尚未归营之时;那名号召邯郸军民共同抵抗秦军的黄唯德黄府台,便已经悄悄派出了一名使者,与秦军探讨起了双方“罢兵休战”的具体问题。
这名使者是黄唯德的同窗师弟,同样是两榜进士出身。只不过此人因家中贫寒,既没有缴纳“冰敬炭俸”的财力、也拿不出递补实缺的银钱。所以干等了三年未果之后,他便迫于现实压力,成为了师兄黄府台的入幕之宾。
由于此人也是寒窗苦读十余载的大才子,也的确有着舌灿莲花、颠倒黑白的本事。经他的一番表述之后,分明是叶公好龙、畏惧秦军兵锋所向的昏官黄唯德;已经变成了一个不忍见邯郸百姓饱受战火摧残,不惜自污清白之躯、放弃忠臣虚名的悲悯贤士!
秦军第一路军的主将张朗,听完之后备受感动,并当着秦军诸位将士的面,将这名说客绑到了邯郸城下,就在城上守军的眼皮子底下,一刀将其剁去了脑袋。
秀才遇到兵的结果,大抵如此。
正所谓两国交锋、不斩来使!在光天化日之下、张朗做出此等蛮夷之举,分明是不把邯郸城放在眼里,也彻底激怒了胸怀悲天悯人之心的黄府台。于是乎,在半个时辰之后,换回一身北燕官服的黄大人,双手捧举官印民籍、毅然决然的大开城门,跪迎秦军入城。
可悲可叹、可怜可恨。城中百姓分明还记得,在秦军未至之时、这黄大人把狠话喊得震天响,誓要与这一座邯郸城共赴国难;可当秦军的石弹与箭矢、真正落入城中之际;那些从书本上读来的君臣礼法、道德仁义,根本压不住黄府台那一颗脆弱的心灵、与一对颤抖不已的绵软膝盖……
不过黄唯德也是正经八百的读书人,长了一颗“七窍玲珑”的心思。他不但百般谄媚地奉迎张朗入城,更许以厚利,托他向秦王周长风、转达自己的“投降条件”:他要继续在明君圣主周长风陛下的驾前效力,至少也要做一任“勤勉清廉”的四品府台、替未来的天子牧民一方!
张朗真真切切的接受了黄唯德的“热情款待”、并感念于对方“不屈不挠”的高洁品性、应下了他一半的要求。
张朗接下了官印与籍册,并一拳打掉了他半口黄牙;随后吩咐手下兵丁将其绳捆索绑、与黄府一十八口男女老幼,尽数编入战俘营,为秦王陛下的宏图伟愿,贡献自己的一份力量。
张朗本是陈子陵身边的老兵,自打秦军起事开始,他便一直跟着陈子陵南征北战。陈子陵经历过每一次浴血奋战,张朗也从未缺席,自然深知北燕军的将帅士卒,并不像己方战前所猜测的那般羸弱无能。
所以在陈子陵兵分三路、阵前拜将之时,就曾对张朗说过。这邯郸城能不能打下来,其实并不重要;只要为第二路军清理出北上的官道,切断城中的粮草与情报的供给,再困上一段时间;他亲自率领的第三路军,就可以直捣燕京城下了。
所以张朗此行,本就是抱着下雨天打孩子的闲散心态,打算就在城外常驻下去;每天借着早午晚三顿饭的功夫,与邯郸城中的北燕守军起腻泡蘑菇……
他原本是从河东城那座人间炼狱之中、生生爬出来的老兵;如今这幸福来得实在是过于突然,把张朗砸的是头晕眼花。而两个时辰之后,当第二路军的主将冯济,率军抵达邯郸城下之时,差点没被眼前这片安居乐业的盛世景象,给活活吓死!
直到他已经走入了黄府大宅的正厅,看着眼前那一桌山珍海味的酒宴之时,仍然还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我说老张啊,咱哥俩可是二十多年的生死弟兄了!今天你可得跟我掏掏心窝子,说几句实话!这座邯郸城,你究竟是怎么拿下来的?”
第976章 280.买定离手
这也不怪冯济大惊小怪,只是这邯郸城内外的景象,实在是过于怪异。说他们没打吧,南城门外还真就摆了几百具尸首,而且城中的民居与店铺、也多少都遭受了攻城石弹的牵连;可说他们打了吧,手下将士们个个都中气十足、满面红光,连个挂彩的都没有,根本不像是经历过一场血战的模样……
不过刚刚立下大功的张朗,自己脑袋里也塞了一团浆糊,当然不知道该如何对他的老弟兄解释了;无可奈何之下,他也只能故弄玄虚的干笑了几声,顾左右而言他的调转了话锋:
“嘿,这仗是怎么打你就别问了,反正邯郸城已经落在老子手里了,这间大宅子、这一方官印,是肯定做不得假的!我说冯大麻子,也别说我这当兄长的不照顾你!从明天开始,我带着弟兄们开始清缴附近村县官道,给你留下充足的时间;不过三日之后,如果你的人还过不了石门城,到时候老哥可就要率军北上、去跟你抢功劳了!”
冯季看着他这副小人得志的模样,心里自然是腻味透了;但苦于手中无功、也实在说不出什么硬话来,只能恶狠狠白了他一眼、夹了一筷子酥鱼放入口中,闷头用起了酒菜来。
然而泥人尚有三分土性,更何况是一个长年提着脑袋上阵杀敌的老兵了!冯季听着对方“啧咂咳嗽喘”的无言讥讽,就连这些在烽火乱世极其难得的美味佳肴,也越嚼越觉得不是滋味……
“啪”的一声,冯季一摔筷子、狠狠拍了拍自己的胸脯、斗鸡似得盯着这位老弟兄说道:
“张花子!你小子刚当上将军,就敢跟老子卖狂?你手里的那点能耐,都是老子教出来的,有几斤几两重我还能不知道?既然你都能“一战”打下邯郸城,我冯季就能一战定石门、再战平保州!五日之后,老子在保州城里备好了酱驴肉,给你和你的弟兄们接风洗尘!告辞!”
说完之后,冯季转身便离开了黄府正厅;而正在门外调戏黄府丫鬟的侍卫长,一见自家将军怒气冲冲地走出了大门,急忙跟上前去询问:
“不是刚开席吗,您这么着急是去哪啊?咱的弟兄们都休……”
“休休休,你们这群狗日的有那么累吗?传我将令,全军立刻拔营起寨,直扑石门城!”
“将军,您这是又跟“张花子”较劲呢吧?那石门城可不比邯郸,那是蓟州路的首府啊!况且即便要打,明天也来得及,现在天已经黑了……”
“咋?你怕见月亮啊?赶紧的,再他妈休下去,燕京城都被人拿下来了,弟兄们就连个屁味都闻不着了!”
其实冯季如此着急行军,并不只是为了和张郎较劲而已。
如今邯郸城破,蓟州路的门户洞开。而秦军兵分三路齐头并进、同时直奔燕京城而去。掰手指头算算也清楚,恐怕这场大战,也没几场可打了。一旦日后秦王入主紫金宫,华禹大陆重归清平盛世的话;那他们这群一没家底、二没人脉的大老粗,再想升官发财、可就比登天还难了!
秦军的形势好到了什么程度,那么北燕王朝的时局,就已经艰难到了什么程度。如今的燕京城中,除了那三位站在顶端的老者之外,每个人都是表面平静,心中波涛汹涌、惶惶而不可终日。
京城的百姓们畏惧战火,更畏惧在三晋与中州烧杀抢掠的秦军虎狼;但如今燕京城四面八方都被战火包围、他们根本无路可逃,就只能将自己的项上人头、托付给天佑帝,托付给北燕王朝。
可实际上来说,北燕皇权易主之日,便是秦燕之战落下帷幕之时;所以皇帝到底是谁来做,至少对于燕京城的百姓来说,并不会有什么改变;然而,对于那些位高权重的朝臣来说,结果却是截然不同的。
秦王周长风,并非是个暴虐之君,也没有大肆屠戮京官的理由;只不过周长风父子经略三秦多年,早就暗中培植了一套来自于秦王府的成熟班底。尤其在秦军起事之后、度过了最开始的一段适应期,军事民政的运转轨迹,便以日趋圆润自如。
大家都是治国理政的内行人,从三秦大地的运转方式、反推朝堂结构的稳定程度,这也并不是什么高明的技巧。
简单来说,如今华江以北的土地上,同时存在着“东西两套”朝廷架构;待日后天下承平,周长风位居九五之时、那么他会选择哪一套班底,来进驻紫金殿辅国理政,也就根本就不算是个问题了。
这也是原本是一盘散沙、各自为政的京城大员们,在秦军起事之后忽然自发抱成一团、齐心协力守土抗敌的主要原因。正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只有天佑帝君临天下的时候,他们这些人的朝服与官位,才具有实际价值。
然而随着战局逐渐倒向秦军一方、巴蜀道的祝云涛,也赶在封盘之前、压下了最后一手注码;那些原本还记得“唇亡齿寒”这个道理的北燕朝臣们,也纷纷打消了自己的侥幸心理。
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还要各自飞,更何况是一个摇摇欲坠的北燕王朝、一个即将被赶下帝王宝座的无道天子呢?
所以自打河东城一失,一部分消息灵通的京城大员们,便开始暗中准备起自己的“退路”了。这一伙人把持朝政已久,经年累月的人情往来之下,自然也编织出了一张四通八达的人情网络。那些在长安城中留有“门路”的大员们,早已经暗中向秦王上书投诚、并发誓会在王师抵京之日、设法打开某处城门、以表自己一片赤诚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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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那些没有过硬门路的朝臣们,则纷纷着手抛售私藏的田亩家产,并寻机将所有的浮财、转移到风景秀丽、四季如春的南康王朝。对于他们来说,继续为官定然是不现实的事,无非就是在改天换日之后、就拖家带口地离开“北秦”、在南康渡过舒适富裕的晚年生活罢了。
凡是居高临下之人,视线自然也非常清晰,获取消息的途径,也远非这些平庸之辈可比。然而在这场心照不宣的暗涌之中、唯有把持朝政数十载、足以掣肘天子的两位老相爷,并没有参与其中。
牧北公王放,本就是个武人性格,向来不重身外之物;再加上他一直军务缠身、更要替四皇子周长安代管赤乌,早已是分身乏术、无暇他顾了;所以真正令京中百官感到莫名其妙的,便是北燕王朝的大管家,一手财技早已出神入化的蔡右相了!
京城黑市的行情,在巴蜀道巡抚项青现身、迫使洛京陈士杰开城献降、皇后引咎自缢的当天,理所当然的跌至了冰点。那一天的朝会、光是无故旷职的四品以上朝廷大员,就足有二十几名之多!
当日蔡熹本人在紫金殿上主持朝会,但他的家下人等却倾巢而出;更有鲁东老家派来的总管,带着所有的地契与庄票入京,也“偷偷”加入了大肆抛售的队列之中。
可次日清晨,祝云涛厉兵秣马、准备率军离开蜀地,与四皇子欲以三晋为基本盘、拥兵自立的两个小道消息,同时在燕京城中流传开来。尽管紫金殿的例行朝会之上,仍然还是就如何御敌的问题磨嘴皮子;但在私下里,却有一伙身份不明的家伙、挥舞着无以计数的银票,以来者不拒的姿态,收拢了市面上超过八成的田庄地契……
直到次日清晨,一些嗅觉格外敏锐的朝廷老臣,从这手显著带有个人色彩的财技之中,成功猜出了那个“大肆收货”之人的身份,也在蔡府的隐秘商业行为之中,捕捉到了右相显阳公,对于秦燕战局走向的预测……
一生尤擅“站队”的蔡熹,认为天佑帝才是那个笑到最后的真龙天子!
于是,这些先知先觉的聪明人,也立刻改变了自己的全盘计划;当然,他们也秉持着良好的习惯,没有向旁人吐露半个字。在这些人之中,也包括了刚刚升至京兆尹的三品大员——罗源罗浅溪。
当日休市之后,天佑帝周元庆与左丞相王放,正在御书房中对坐饮茶;而蔡熹与御林军大统领宋寒青,则带人扛着十二枚大号的木箱子,悄悄走入了御书房中。
“其禀陛下,老臣已奉旨收拢了市面上超过八成的田亩地契;而参与抛售与接手的倒卖之人,老臣也一并整理成册,请陛下审阅。”
说完之后,他掏出一本簿册,又向后摆了摆手;宋寒青则吩咐人放下十二只大箱子,便立刻带人退出了御书房中。
周元庆将那本名册账簿攥在手里,并没有着急打开,而是缓步走上前来,掀开了第一个木箱,神色复杂地抚摸着那一张张庄票地契,良久没有开口……
“陛下……这本账簿整理出来、着实令老臣触目惊心!想这些……”
蔡熹刚刚说到这里,只听“砰”的一声,天佑帝将箱盖合上之后、又借着王放面前的油灯、点燃了手中这本账簿。从头到尾,周元庆都没有看过账簿一眼。
蔡熹与王放虽然神色有些错愕、但转念一想,心里便都明白过来了。周元庆并非不恨、而是不敢!
第977章 281.审时度势
君臣三人眼睁睁的看着那本“如山铁证”、在火舌的舔舐下化为灰烬,御书房中一片鸦雀无声。
待周元庆整理好了纷乱的情绪之后,便轻咳了一声、开口将话题转移开来:
“咳!这件事朕不想再过问了,至于战后该如何决断……就请蔡右丞自行拿捏分寸吧。另外,巴蜀道出兵北伐的消息,是朕授意赤乌探子散布出去的烟雾;可百里欲拥三晋之兵自立为王的消息,又是谁放出去的呢?二位丞相,你们可曾知晓此事因由?”
蔡熹思索了半晌、随即便摇了摇头,颇为费解的开口回道:
“虽然老臣对此事一无所知,但也觉得流言背后,必有蹊跷之处。尽管这谣言在无形中帮了大忙,但此战关北燕江山、不容半分马虎,必须要摸清背后之人的身份与意图……王炮仗,赤乌的探子现在都归你调遣,这事连你也不知道吗?”
“……已经派人去访查了,只是如今还没什么确切消息而已。不过说到四殿下嘛……陛下,是否需要召王克农与四殿下率军回援京城呢?尽管战局尽在陛下掌控之中;可京畿重地毕竟干系慎大,一旦有所闪失的话、后果可是不堪设想啊!”
周元庆沉思了许久、终于颇为艰难的开口说道:
“派人给王克农送去一道黄绫圣旨,就说阵前战退攻守之策,皆由四皇子一言而决,任何人不得妄加干预!违者皆以假传军情、欺君罔上的罪名论处。”
也正是因为这一番对话,在河东城陷落之时、正在并州城整军备战的王克农、也得到了这道圣旨。当然,同时也有无数典卖了家产、转移了浮财的北燕官员、悄悄溜出了燕京城、直奔南康享福去了。时至今日,邯郸城破,该走的能走的,已经都走的差不多了;而天佑帝也顺势利用了这些空缺出来的官位、递补了一大批青年官吏、为北燕王朝注入了一股新鲜血液。
然而,周元庆与蔡熹为了打压市价、故意的那个“小道消息”,竟也一语成谶。时至黄唯德降开城献降之时,祝云涛也终于在周长风的第三次催促之下,在巴蜀道的芙蓉城拜将点兵、并由他亲自挂帅、提五万巴蜀精兵北上、经秦地汉中踏入中原,兵锋所向、直指并州周长安。!
秦燕之战即将进入尾声的事,就连一个兵卒出身的莽夫冯季,都能分析出来,祝云涛当然更是心知肚明。只不过这位祝总督虽是武将出身,但他能从一个普通的厮杀汉,做到一路封疆大吏,就定然不是那种头脑简单的莽夫。
当然,这世上从来都没有无缘无故的信任。祝云涛原本是周家天子门下、最忠心耿耿的一条守门狗;甚至还做出过单骑赴京、束手待毙的愚蠢之举。
只不过原本这一段“君贤臣忠”的佳话、却因为沈归的随手之举,走到了彻底决裂的地步。当日,沈归在蜀南剑池、斩杀了巴蜀道的少总督祝文瀚,更未付出任何代价!可怜祝云涛这条老狗、为周家天子镇守国门数十载、最终却落得个绝后的下场!
更可气的是,经历丧子之痛的祝云涛、向天佑帝周元庆泣血上书、要求缉捕凶徒沈归伏法。这本是件合理合法之事,却一直被天佑帝以“事关两北盟约”为借口、百般推脱搪塞,始终未能给他祝家父子一个合理的交代。!而且更可气的是,沈归还有一把周元庆的御扇傍身,这二人之间的关系,显然也并不单纯!
用不着过于丰富的想象力、便可以轻易得出一个结论。
天佑帝赐予外使臣沈归御扇一柄、案发之后、对其又百般回护、横加包庇;这分明就是周元庆唆使沈归,令他仗着外邦重臣的身份、来断巴蜀道祝家的根苗香火!
蒙受这等奇耻大辱在先、被天下群雄引为笑谈在后;似祝云涛这等血性男儿,又岂能无动于衷?
所以当周元庆表明了自己暧昧的态度之后,所有人都心知肚明:那位手握重兵、替天子镇守边塞的巴蜀道总督祝云涛,已经再不会是原来那条忠心耿耿的看门狗了……
换个角度审视的话,假如这一对君臣典范、没有因沈归而决裂的话;那么多谋寡断的秦王周长风,又怎会尽倾三秦之兵、大举攻伐北燕呢?毕竟祝云涛镇守巴蜀道最大的战略意义,便是替周元庆掐死三秦大地的后门,令其不敢轻举妄动!
正是由于沈归杀死祝文翰的,祝云涛与天佑帝君臣决裂;令早已心怀异想的周长风、挣脱了巴蜀道的钳制。于是陈子陵挂帅出征、率军奔袭三晋,与天佑帝正式摊牌;而与此同时,漠北草原的老汗病逝引发内乱、朝鲁的神石军趁势割据东盟草场,并派出北燕叛臣郭兴、大举入侵幽北三路。
华禹大陆的这场大混战,才就此拉开了帷幕……
沈归当年火焚东海关、手下冤魂何止千万,最终却换来了两北之间的蜜月期;而在巴蜀道的他手起刀落、只是杀了一个不足道哉的小人物,却直接导致了华禹大陆刀兵四起、狼烟遍地。
所以祝云涛之死,正如李乐安铳杀天灵脉者一般、充满了偶然性。不过纵观古今、那些改变历史进程的关键转折,也往往都会落在一些小人物的头上……
乱世出草莽、有刀便称王;任何手中拥有筹码的诸侯,谁都想在其中分一杯羹汤。如果从实力上来看,拥二十五万巴蜀军虎视一方的祝云涛,完全可以与秦王周长风较一时之短长,未必就没有问鼎神器的机会!
只不过从祝云涛任劳任怨、为周家天子看守了数十载西南大门这件事上,就可以看出他志不在此。所以在这场乱世纷争当中、秦王周长风的心愿、便是要在入土之前、夺回本该属他们这一脉的皇帝大位;而祝云涛的心愿,便是擒杀沈归与周元庆、为祝文翰报仇雪恨!
所以说,祝云涛与谁结盟都可以,甚至在价码拥有足够诱惑力的时候,还可以与仇敌北燕结盟,也无非就是收了好处不办事、侧面削弱对手的实力罢了。
当华禹大战正式拉开序幕之后,原本姥姥不亲、舅舅不爱的巴蜀道,竟意外的成为了多方竞逐的“稀世之宝”。至于待价而沽这种事,也没多少技术含量,无非就是看谁给的好处多而已。
正所谓无欲则刚、反正祝云涛就是看着那个狼心狗肺的周元庆、和杀人凶徒沈归、惨死在乱刀之下而已;至于谁人得以称王称霸、与他一个鳏夫孤老又有何干呢?
对于这样一位没有丝毫野心的强力外援,除了天佑帝颇有自知之明、没有送上门去受骗之外;其余各方诸侯、各路鬼神、或多或少都遣人来询过了“价码”。
买家越着急,祝云涛也就越沉得住气。在秦军攻陷风陵古渡的时候,他给周长风开出的价码,是割据汉中附近一十三县;当秦军在河东城下陷入苦战之时,朱云涛开出的价码、是长安城以南、外加整个益州;当陈子陵意外陷入孤军死地、既无粮草援军、也无攻城器械之时,他开出的价码、是益州外加整个三秦大地……
正所谓漫天要价、就地还钱;秦王周长风一直都在努力的杀价、却始终没能狠下心来割肉。
而今时今日、祝云涛终于亲自挂帅出征;而秦军也占据了绝对的上风。如果没有意外的话,初秋时节,周长风便可以如愿以偿的坐在龙椅上、看着紫金殿上的文武大臣、向他三拜九叩、山呼万岁了!
当然,朱云涛率军五万、前去剿灭四皇子那一支孤军的价码,也高昂到了令人瞠目结舌的地步——三晋以西的所有土地。
也就是说,即便他日周长风登基坐殿、也只能与祝云涛平分天下。不过想到当时陈子陵已然走投无路,秦军兵败在即;而祝云涛本人年纪也已经不小、又是死了唯一儿子的“老绝户”,他也就一咬牙一哆嗦、剜下了一块鲜血淋漓的髀肉……
面对祝云涛再次拉高价格的举动、周长风也能果断割舍;不得不说,单从最终的结果来看,祝云涛与周长风双方的战略眼光,都极其高明。
因为周长安与王克农手中那一支孤军,就是北燕王朝绝地反击的筹码。假如周长风拒绝祝云涛的狮子大开口、而周长安又能敏锐的捕捉到战机、挥军直捣长安城的话,那么周长风就只能坐以待毙了。
这场交易达成之后,祝云涛便将手下头号幕僚、巴蜀道总督项青,送入了长安城为质;而周长风也为了展示自己的胸怀宽广,竟将第三路援军全权托付给了项青,以示己方结盟之诚意。
时至今日、邯郸城顷刻覆灭的消息、传遍了华禹大陆的每一个角落;而周长安与王克农二人,果真如同秦王所料一般、任燕京城与君父周元庆陷入绝境,倾晋州可用之兵一路向西,直奔龙门渡口而去!
一旦北燕军渡过禹河、那么距离“三秦国都”长安城,就仅有五百里之遥;而如今的长安城,已再无可用之兵,本来只能任四皇子麾下虎狼饱饮鲜血……
可祝云涛巴蜀精兵却已经枕戈待旦、正在恭候四皇子大驾光临……
第978章 282.万事皆由法
鲁东路北境的济水城、蓟州路首府石门城、前朝旧都长安城、包括北燕王朝的心脏——燕京城,都面临着一场恶战的洗礼。而很快就会爆发的这几场战役,也将会直接决定华江以北未来百年左右的态势与格局。
尽管战局已经发展到了白热化阶段、但居住在华江以南的南康百姓,却一直在茶馆酒肆中流连忘返、听那些消息灵通、嘴皮子利落的闲人,绘声绘色的讲述着北岸的兵甲漫天、尸横遍野。
隔岸观火、就犹如隔台看戏、一张板凳一壶茶水,便足矣渡过一个下午;听到万分精彩之处、再喝几声彩头也就是了,又有什么好紧张的呢?
市井百姓们的心情轻松愉悦、但南康的议法会与长老阁,却早已经打得火热!自从洛京沦陷开始算起、短短几日间的光景,光是被同僚动手打伤的参议,便足有六人之多!
“关会长,我们黄家药栈的货款,早在一个月之前就已然到期;而之前沈会长也曾亲口答应黄某,必定会履约而行。待一月期满之日,长老会换成了阁下主持大局,却把拖欠我黄家的这笔货款,晾在一边不提!而昨日老朽依照朝廷法度、前去督察院投状,您又派人出面阻碍、强令三法司衙门不得接纳我黄家商号的状纸。今日老朽倒是想要亲口问一问您、关会长此举究竟是和用意?”
今日的议事会才刚刚敲钟,许多三百参议还未曾尽数落座,一名体态发福的中年男子便率先发声,直接向居于上首位置的长老会代会长关北斗,讨要货款。而关北斗眉头一皱、翻了一下自己面前如山般堆积的卷宗、又扭回头去、听黑狗对自己耳语了几句,神色立刻变得无比阴沉:
“黄参议,长老会的确还欠贵宝号八十万两的货款未付;但拖延付款日期只是权宜之计、并没有想要赖掉这笔欠款打算!而且此前我也曾派人前去告知,延期三月结款,皆时本息照付、你又何必将此事闹到三法司衙门去呢?”
大药材商黄家的家主黄靖,闻听此言面露嗔怒,取出了一纸契约四下展示了一番之后、便重重地拍在了桌面之上,发出“嘭”的一声脆响
“荒唐!在座诸位家中大半都有产业,这货款拖延一月与拖延五月,又岂能混为一谈,就连息额都不可同日而语……哦对了,倒是老朽有所疏忽,关会长毕竟是方外修行之人,那会懂得我们这些商人之间的规矩呢……”
这话明着这是为关北斗的外行话开解;可实际上,却是在拉拢诸位参议、瞬间攻击关北斗,说他是假充明白的“外行人”。
自从南康划江自立之后、为了彻底脱离北燕的影响,从朝堂到民间、已经通通变成了另外一番模样;至少在朝廷礼制与身份等级的问题上,已经截然不同了。如果今天这档子事,发生在北燕王朝;那么无论是王公大臣还是凤子龙孙、都绝对敢对关北斗这样的“首辅丞相”如此不恭;
不过在更加先进的南康王朝,黄靖以区区参议的身份、点着鼻子质问讥讽当朝首辅,至少在法理上是没有任何问题的。那么无论是三法司、议法会、还是长老阁,想要找他的晦气,也只能另外挑出个借口、或是干脆出手暗杀。
但毕竟世事都要讲一个“理”字,此事真实的情况,也正如这黄靖所言一般。战事开始之前、代表谛听的麒麟军,在本地借调了大批粮草、军械、药品、武器等等战争物资;可如今期限已到、总账目却仅交付了不到两成……
而对于南康的首辅关北斗来说,也只能硬着头挨骂。毕竟他是真的不懂经商之道、甚至连账本都不大会看。
谛听七名首脑,原本就是各管一摊。有关商业方面的具体运作,一向都由麒麟君负责全盘把控、兕虎负责具体实施;所以无论是关北斗还是黑狗,对于生意场上的门道,全都要从头开始学起……
天可怜鉴,关道爷与黑狗二人,本是抱着收拢谛听残部、顺带席卷江北的心思而返;可自打他幽禁了前任会长沈居之后,便一头扎进了浩如烟海的账目往来之中,连一刻都不得清闲。
然而黄靖这枚葫芦还没按倒,那边的“瓢”又蹦起来了!一名胸前以金线绣出铜钱纹样的长老,顺理成章的接下了黄靖的话岔来:
“关会长息怒,黄老弟的话虽然说的不大顺耳,但按照南康法度来说,也绝谈不上是无理取闹。就连从我们两江商团征购的糖霜、茶叶与盐巴,也早该结一结款子了。我们这些老头子饿两顿,倒是没什么关系;但族里的后生仔们,也总要吃饭穿衣的啊!”
此人一开口,关北斗反而冷静下来;所有人都坐直了身板、眼观鼻鼻观心,但两只耳朵却全部竖了起来。
正主到了!
如果只是黄靖一人闹事、仅凭他区区参议的身份、关北斗随便找个理由、强压这批货款的期限,倒也不成问题;可如今两江商团的头目陈庆泰,也出言附和;凭他的分量,已经完全可以撬动关北斗背后的权势了。
当然,这并不是闽江与粤江的商团,最近得到了长足的发展;而是谛听的统治能力,因为宋行舟的离世,大打折扣而已。
南康王朝的内阁便是长老会;而长老会的组成部分,便是四大商团、外加一个配角“前朝保皇党”、以及手眼通天的“谛听”罢了。
吴商最近正值多事之秋、之前那位手腕高超、声望甚重的领军人物,因病与世长辞了。所以眼下他们正处于一段恢复期,影响了在长老会的话语权。不过好在组织结构并未受到太大影响,想必不出三五年光景,他们便可以自行理顺脉络、重新恢复往日的兴旺团结。
而苏商团由于受到了沈居的牵连,在谛听的全力打压之下、根本就喘不过气来。在苏商都以养蚕织布为主营业务,所以在这场华禹大战之中的参与感不强,货款也没有多少拖欠,毫无立场发言。所以自从沈居称病让位之后,苏商也与吴商一同保持缄默中立的态度。
至于徽商就更别提了,如今的徽州商帮早已日薄西山,这一辈的徽州子弟,也大多都改行从事“加工生意”,比如什么酒楼菜馆、典当行木匠铺之类的,与其说是“宗族商团”,到不如说是“小商小贩同乡联合会”。
如今徽商之所以还能够在长老阁中占据一席之地,也只是仗着人多势众的优势、再加上前人祖辈留下的名望与福音罢了。而且近几年晋商声势浩大,虽然远在北燕,但也有吸纳他们来顶替徽商的小道消息……
人多力量大,但人多也容易生是非。徽商的主营业务也越来越小、越来越琐碎;眼界心胸与组织结构,也就被这种各自为政的经营方式所改变,每个人都极度自私自利、目光也非常短浅,所有的力量,都用在了内耗与内斗之上;无论谁提出了任何意见或是立场,内部都得不到统一,对外也就无关紧要了。
吴商正处于恢复期,苏商也在关北斗的疯狂打压之下被迫蛰伏;而徽商又时刻都忙于内斗、多年以来都无足轻重;所以如今长老会的分歧点,其实就是谛听与两江商团之间战争、而保皇派则负责维持现场秩序……
众人一见代陈庆泰向关北斗开炮,那些依附两江商团的参议们也全都坐不住了,真可谓是有冤的报冤、有仇的报仇;竟对谛听的继任者、长老会的会长关北斗、隐隐形成了围攻之势!纵然黑狗身手不凡、但面对这场文斗盛事,他也有一种无处下手的彷徨感……
闽江人陈庆泰,亲手缔造了两江商团,并且带着闽粤子弟杀入江南道,在南康王朝稳稳占据了一席之地。对于南康制度的熟悉程度,陈庆泰也是奠基人之一,轻轻松松便可以把外行人关北斗绕晕
今日的参议会,黄靖已经完成了他率先开火的任务;而陈庆泰也立刻添上了一捆干柴,所有大小商帮的参议们一拥而上,向他们最大的债主——长老会讨债。
在中休之时,关北斗私下勒令陈庆泰,做事要适合而止,而陈庆泰点头也应了下来;下半场参议会一开,陈庆泰便只字不提债务问题;而是从南康律法出发,引经据典的将关北斗驳了一个体无完肤……
什么干预三法司秉公执法、践踏玩弄朝廷法度啦、滥用会长职权等等一系列的大帽子,飞的是一顶接一顶、砸的关北斗头晕眼花、听的黑狗满面彷徨!直到日渐西沉,钟楼响声大作,喷干了最后一滴唾沫的陈庆泰,终于心满意足的告席离去、并与众参议约好明日再战!
二十余载的长老当下来,陈庆泰早已将这套玩的滚瓜烂熟;就凭关北斗与黑狗这两位对手,再练上二十年,恐怕也比不上半个沈居更带劲儿!
而众人离席之后、关北斗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平静了足有一刻钟之后,才突然想起一个很重要的问题来。
今天这场参议会,自己连一句正文都还没说呢!
第979章 283.利与义
有关于这次参议会,关北斗早就准备好了一篇腹稿。而他选定的议题,本该是倾尽南康水路之兵,由解忧军大将庞青山挂帅,大举进犯鲁东,收割谛听辛苦耕耘的胜利果实。按照他全盘的禁军思路来说,南康水军应该迅速沿海岸线北上,掐死卫津与登州两座港口大城;而以解忧军为首的步军,则沿途跨江北上,先下鲁东济水城,再反手灭掉强弩之末的陈子陵,最后由庞青山率军攻陷燕京,一战定江山!
这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援助,也没有只出不入的傻瓜,更没有任何一名商人,能够接受一笔毫无利润的生意。所谓的“赔本赚吆喝、待人多帮衬”之类的说法,不过是买卖人的江湖道、生意口而已。
所以秦燕是否开战、漠北是否南侵,看似与南康王朝的这些财阀豪商们,根本是八竿子都打不着的事;但如果真的毫无利益可言,谁又愿意给别人奉献免费的午餐呢?
施舍与商人这两个词,是永远背道而驰的。
假如借一场战争,能够击溃北燕王朝“官卖官配”的垄断体系、那么南康王朝的烟酒糖茶,盐铁香料,才能无限制涌入华江以北;也只有占据了七成以上的耕地,南康的粮商们,才能随意操控粮食与耕地的价格。
那些漂洋过海的舶来品、豪绅富商手中的赏玩之物,虽然利润很高,但市场空间却非常浅薄。但衣食住行这四个字,却是任何人都逃不过去的永恒主题。是剥削的“软刀子”、是奴役的“丝镣铐”。
如果褪去了财富的光环,那么金山银海,珠宝玉石,也就只是一块块漂亮的石头罢了;看似高高在上的朝廷,也如是一样。令天下诸侯趋之若鹜的龙椅,如果褪去了支配天下财富的权利,也就只是一张好看的椅子罢了。
什么昏庸无道、什么横征暴敛,都是喊出来的道义、打出来的旗帜罢了。只有充足的利润和财富,才能够撬开南康人的心门。
财富的毒药,便是属于南康人的阿芙蓉膏。
谛听挑起华禹大战的计划,之所以能够畅通无阻地顺利推行开来;归根结底,还是受到了人口与资源的限制。利润早已被先驱者瓜分完毕的南康王朝,再也无法满足不断涌现的新贵,更无法掩盖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虚假繁荣;唯一的指望,便是对外大肆扩张!
更多的人口,也就代表着更广阔的市场、以及更多的“软**隶”;土地永远都不会自己长出金子,只有充足的人口,才能孕育出更多的财富。
商人的本性就是逐利,那么为了利润去挑起一场战争,又有什么问题呢?
如果说谛听是一个行事偏激的理想主义者;那么长老会的四大商帮,便是彻头彻尾的实用主义者。按理来说,这两家团体、本该是水火不相容的死对头;只不过在对待北燕王朝的问题上,他们就像是把手伸到了同一个受害人口袋里的小偷;在各取所需的前提之下、达成了极其短暂的默契。
可是从现在看来,谛听曾经许诺过的“安全无痛苦”,已经成了一句戏言。且不说“溃而未倒、颓而未烂”的北燕王朝、应负起秦军的时候,展现出了远比所有人想象的团结与坚韧;就连区区一个幽北三路,都未能取得突破性的进展!
那些源源不断支出的物资与粮饷,就像是插在了他们心尖上的刀子;一旦投资失败、血本无归的话,如此高昂的代价,根本没几个人能承受得起!即便也有可能会赚的盆满钵满、但那也是画饼充饥的遥远故事,并没有任何现实意义。
归根结底,南康人发动这一场战争,就是想靠北燕王朝的尸体而自肥;可如果战情一直这样发展下去,那么就连南康的这一身“肥膘”,也得一并搭进去填了窟窿!
及时止损,是每一个商人的必修课。并非是他们缺乏远见、没有耐心;只是好些人的“身子骨”,已经根本撑不到那一天的到来了!
而今日这一场参议会,老谋深算的陈庆泰使出了一记“后手拳”、准确命中了关北斗的喉咙要害,也把他尚未出口的“伟大计划”、直接打回了腹中。抛下回家生闷气的关北斗不谈,单说为民请命、大出风头的陈庆泰,才刚一踏出参议会的大门,便被许多兴奋的同僚团团围在当中!
大家伙众星拱月一般的将陈庆泰涌入了汇贤居,将这一座上下三层的大酒楼,挤的是满满当当。就连楼外那些车马与家丁、都将附近的三条大街堵了个密密麻麻,将威风抖遍了建康城!
“陈老,世人都说您智绝南康、算无遗策;之前我还当是那些溜须拍马之人的谀词,根本就没往心里去!可在下今日亲眼目睹陈老的风采,真可谓是以唇为刀、化语为剑,将那“老杂毛”杀的是节节败退,活脱脱变成了个锯嘴葫芦!可真是酣畅淋漓、大快人心呐!”
开口奉迎之人,乃是一名三旬开外的壮年男子,本是徽商派系之人。尽管此人看似油嘴滑舌、厚颜无耻,但他心中却也暗怀一番大志向:他是想要攀上陈庆泰这棵风头正劲的大树、借两江商团的外部力量,反来冲击深陷“内乱沼泽”的徽州商帮,使其能够破而后立、浴火重生。
而老谋深算的陈庆泰,也对这个“马屁王”颇为欣赏。而且他也明白此子胸有大志,并且也愿意送他一个顺水人情,只不过不是现在罢了。
“王掌柜谬赞了,老朽只是据实而言、依法而辨,并没有针对关会长的意思。而且,今日参议会之首功,也不该记在老朽身上……黄掌柜,今日这“头筹酒”可是你应得的荣耀!来来来,老朽亲自为你斟满酒杯,聊表寸心!”
在最近这一段时间,由于关北斗强势打压姑苏商帮、而沈居又被软禁在姑苏沈宅,所以那些趋炎附势之辈、也就不大买苏商的帐了。意外的是,昨日陈府的大管家亲自登门拜访、并送来了一盒干枣作为登门礼;而黄靖参破了这道哑谜之后、也在心中仔细权衡了一番利弊。
在谛听没有干预长老会的时候,两江商团与姑苏商帮,就是一对老冤家、死对头;可如今面对强势介入的关北斗、或者说是谛听商团,那他们两家也可以变成同仇敌忾的关系!念及于此,自知此事也不算吃里扒外的黄靖,也就收下了这盒干枣,并送还了一盒柿饼作为回礼。
今日黄靖应约“带头冲锋”,向关北斗射出了第一支响箭;而陈庆泰也投桃报李,在席间将饱受排挤孤立的姑苏商帮,重新拉到了南康台前。
“哎……黄某人之所以会铤而走险、也是被逼到了鬼门关前、只好放胆直言、唯求自保而已!今承陈长老之错爱,“头筹之功”万万不敢愧受;但陈长老斟的这杯酒水,总还是要喝的……”
说完之后,黄靖一仰头、抽下了杯中之物,汇贤居上下激起了一片喝彩之声、震耳欲聋……
深夜亥时,被灌到吐满了衣裳前襟的黄靖,被陈府的下人送了回来。黄靖这次从姑苏前来建康城“讨债”,已经做好了长期奋战的打算,所以黄夫人也一同前来,负责照顾老爷的饮食起居。
耳听得远处传来纷乱的脚步声,黄夫人立刻从门房外边的长条凳上站起了身来,匆忙跑下台阶……
“老爷!老爷!……他这是喝了多少酒啊!黄德,黄德!快叫人来扶老爷进府,备水沐浴、再熬上一锅姜醋、泡上一盏俨茶……”
陈府下人一见有本家夫人出面,请安过后便准备转身离去;而老管家黄德也急忙上前、一人塞了一锭银子权当谢礼,随后便反手关上了府门、并将马号的大周子叫了起来,吩咐他在院墙周围仔细巡视戒备。
在被家丁抬入府门的时候,黄靖还不住地向外涌着食物残渣;可当人群迈步进了二道院门,酒气熏天的黄靖突然双眼一睁、又甩开了家丁的搀扶,与夫人一同走入了正房之中。
一刻钟之后,酒气尚未消退的黄靖,闭眼躺在一架木桶之中,而黄夫人则一边为他捏着肩膀、一边低声数落起来:
“虽是假醉,但你身上的酒气也实在太重了,今天晚上没少喝吧?”
“啧啧,足足三大坛九酿春!”
“天杀的老鬼!这么个喝法你不要命了啊!你当自己还是二三十岁呢?”
“嗨,我要是不快些把自己灌醉,明天倒霉的还得是我。哎……咱们黄家能有今日,受沈家恩惠匪浅;我黄靖大本事没有、可至少也得替草堂兄把姑苏商帮维持下去。夫人呐,你是不知道厉害,跟陈庆泰这头成了精的老狐狸做生意,动脑筋玩手段、十个我捆在一起,也不是人家的对手。没法子,我就只能耍这种无赖的小把戏了!反正我黄靖身份卑微、也拉的下这张老脸去……”
黄夫人听完之后,也感受到了自家夫君的委屈与豪迈、瞬间老泪纵横、也不再数落他不知自爱,只是默默地帮他擦拭起了后背来……
嘭!
一声巨响传来,瞬间打破了宁静的夜晚……
第980章 284.礼尚往来
黄氏夫妇二人,原本正沉浸在悲壮的气氛之中;陡然由正房大门方向,传来了一声巨响!夫妇二人闻声扭头观瞧,只见关长老的铁杆心腹黑狗,正手执一柄铁剑、已经跨过了正厅的门槛,踏入内厢……
“来人……”
噗!
黄夫人那尖锐的嗓音才刚刚起势、一柄快如闪电的利剑便已然穿胸而过、瞬间刺透了黄夫人心窝,也堵回了她所有的话语;而黄靖见夫人遇害悲愤交加、猛然从浴桶中站起身来、刚想开口说话、却只觉眼前一花、脖颈一凉……
他眼中的天地、便只余下了一抹腥红……
次日清晨,黄府的八名家丁,抬着两口敞着盖的大棺材,在老管家黄德的带领之下,向建康府衙走去;当这两架棺材路过参议会大门的时候,那些正在门前闲聊的参议大人,也从黄德扛着的两枚招魂幡上,看到了一个大大的“黄”字!
外围的几个人揉了揉眼睛、互相确认了一番之后,便立刻将这个消息与大家分享起来!
原来昨日打了头阵、出了风头的姑苏药商黄靖,才仅仅过了一夜的功夫,竟然这么死了!不但连一具全尸都没能留下、更连累了他的夫人!这事根本不用问啊,准是谛听在借他们夫妇的项上人头,向我等示威!
南康的首善之区——建康城,出了一桩性质如此恶劣的人命案,且不论由谁来侦办此案;单凭黄靖的参议身份,牵连甚广,也就不能按照的普通人命案来审理了。按照三法司的一贯作风来看,最快也得超过半年的时间,才能得出一个“严谨”的结论。所以在如今这个节骨眼上,此案的元凶正犯是谁、有没有直接的证据指向关北斗,已经无关紧要了。
因为对于头号嫌疑人——关北斗与黑狗来说,只要黄靖一死,就如同黄泥巴沾上了裤裆,不是屎也是屎了!
好在这事也就是他们干的,被扣了帽子也不算冤枉。
在黄家人抬着两口棺材去报官的时候,距离今日参议会开始的时间,还有大半个时辰左右。此时此刻,年迈苍苍的陈庆泰,才刚刚用过了早膳,而府上的年轻管家陈福,也兴冲冲地跑入了侧花厅……
“老爷老爷,出大事了!黄靖死了!”
陈庆泰正含着浓茶漱口,听到这个消息之后、惊的直接就把漱口水咽了下去!
“什么?黄靖死了?我不是告诉过你再抻几天……”
“老爷您别急啊,这档子事神就神在这了!黄靖的死,跟咱的人一点关系都没有!”
陈福说到这里之后,便故作神秘闭口不言,目光也极其矜持,两只眼睛滴溜溜地看着自家老爷;而陈庆泰也皱起了眉头、习惯性的伸出四指、反复敲打着桌面:
“哦?竟有此等怪事?不是咱们的人,也不可能是关北斗的人……那他还能……”
“老爷!这您可就说错了吧!别人说什么都是瞎猜,但小人能告诉您一个实底,杀人凶徒就是他关北斗的人!”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黄靖昨天让关北斗下不来台,晚上他就把人弄死了?关北斗只是不会做生意,但脑子却是一等一的聪明……小子啊小子,你不要总是听街面上的风言风语……”
“老爷,我手里虽然没有证据,但咱们安插在黄府盯梢的弟兄,昨天可是亲眼看见黑狗翻墙入府的!您说,这算是风言风语吗?”
听到这里,陈庆泰也被这突如其来的意外,搞得晕头转向。他做梦也没想到,关北斗竟然会如此肆无忌惮的破坏规则,堂而皇之的搞出这种见不得光的暗杀行动……
愣了半晌之后,陈庆泰又带着侥幸心理,补充了一句:
“哎?不对啊,你说咱们的人,亲眼看到黑狗翻墙入府;那么也就是说,他入府行凶的时候,没有蒙面?这不大可能吧……”
“对!就是那副脏兮兮的寒酸模样,化成灰也……”
“坏了坏了!赶紧备马!”
果不其然,当陈庆泰来到参议院,才刚刚走下马车、便见昨夜认他为“干爷爷”的徽商王掌柜,与他“拍胸脯打包票”的时候,神色简直判若两人,就连目光都不敢与自己相接,整个人也使劲向人群后方挤去……
正在议论纷纷的参议,眼见陈庆泰走下马车,刚想按照惯例涌上前来;可才刚刚迈了几步,便又面露犹疑之色,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场面尴尬极了。
“咳咳……诸位同僚无需惊惶,黄参议夫妇深夜遇害之事,老朽已然知晓。想必此案个中因由,大家心中也自有猜测,也就不再赘言了;老朽只说一点:只要长老会还有我两江商帮的一席之地,那就没有人能够一手遮天、横行无忌!黄兄夫妇的命不会白送,杀人凶徒,也必将付出血的代价!”
说完之后,陈庆泰甩袖迈步、踏上了青石台阶。尽管此时参议院开放的时间还未到,但门口的两名兵丁互相对了一个眼神、也没有阻拦对方的胆气……
黄靖的死,也给所有南康大员都提了一个醒:这谛听虽然在名义上也是个商团;但他们的主营生意,可全都是那些摆不上台面的脏活。即便没有宋行舟这尊大佛压阵,也仍然不是他们可以撼动的高山!
再者说来,所以尽管所有人都心知肚明,黄靖就是因为当了一次“出头鸟”、才死在了谛听的黑手之下;但一来没有直接证据、二来也没有以命相交的情分;再加上三法司还要半年时间、才能理顺案情、做出判决;所以如今的关北斗,仍然还是那个手握大权的长老会代理会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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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是兔死狐悲,物伤其类罢了。
于是,自打关北斗与黑狗进入会场之后,所有人都用恐惧而疏离的目光、在他们二人身上反复游走……
“诸位大人来得早,昨夜睡得可还好啊?贫道乃是方外之人、昨夜不便于诸位同僚会饮,还请诸位不要责……哎?黄参议呢?是不是饮酒过量,睡过了头啊?”
关北斗面上带着冷笑、一边故作姿态的说着话,一边缓步走到了黄参议的椅子后面、反复摩挲着椅子的靠背,手法仿佛摸着黄靖的脖颈一般。
会场中一片鸦雀无声……
关北斗再次冷笑一声转过头来,指着姑苏商帮最外围的一名女参议问道:
“这位姑娘……对,就是你,请问姑娘芳名?”
一名姿色普通的女子面露讶异之色,急忙站起身来回道:
“我……我叫梅桑,家中三代都是养蚕的……我爷爷他病了……我…我会写字……”
说完到这里,语无伦次的梅姑娘,怯生生地扬了扬手中的纸张、与一杆平民用的枣心笔。
“好好好!既然黄参议“宿醉未醒”、那就由梅桑姑娘来递补这个参事的位置吧?陈长老,不知贫道此议、是否违背议法会的章程呢?”
陈庆泰眉头一皱,照本宣科的开口答道:
“凡参议资格之人,皆可以坐上参事的位置,只要姑苏商团之中、无人明确提出反对意见即可。”
“嗯,既然如此的话,那梅姑娘就请尽快入席吧,咱们尽快开始议事。”
关北斗走到自己的会长之位落座,刚欲开口说话,只听陈庆泰重咳了一声,又将目光看向了自己的“干孙子”王掌柜;而对方不但没有开口、反而还转身推开了窗子,装作呼吸新鲜空气的姿态,显然是不想参与其中……
“咳!咳咳……”
又是两声重咳,对方却铁了心一般充耳不闻;而关北斗则嘴角一扬,朝着面黑如炭的陈庆泰说道:
“眼下虽正值盛夏时节,但陈长老年纪高迈,可要小心暑热蒸腾啊!黑狗,给陈长老送去一粒清心理气丸。”
话音一落,黑狗便从怀中掏出了一只白色瓷瓶,又从瓶子里倒出了一粒黑漆漆的丸药,伸手在陈庆泰的面前展开……
霎时间,所有人都将目光投射在这枚丹药之上,等待着观察陈庆泰会如何应对。
其实,徽州商帮的王掌柜临阵退缩,本就在陈庆泰的预料之中。而他也早就想好了应对之策,大不了就自己出来挑这个头、质问有关黄靖命案的问题;可如今自己还尚未开口,关北斗却先给了自己出了一道难题!
这药,他是吃还是不吃呢?
关北斗昨夜明目张胆的害死了黄靖夫妇,也成功吓退了第二路先锋大将“王掌柜”;如今又假借着自己道士的身份,送来了一粒丸药,是毒药还是良药,谁又说得好呢?
如果按照正常的角度考虑,黄靖只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参议;而他之所以能够坐在苏商参事的位置上,只是因为沈家人都被软禁了而已。就这样的一个小角色,关北斗杀也就杀了、根本掀不起太大的波澜。
可陈庆泰不但是两江商帮的头面人物、更是闽江首族陈氏的大族长!尽管闽粤子弟身材普遍矮小黑瘦,看似毫不起眼;但他们性格火爆、民风彪悍、彼此的团结与信任,更镌刻在同宗同源的血脉之中!陈庆泰有如此雄厚的实力支持,又怎会是区区黄靖可比?
关北斗敢残害黄氏夫妇不假,可他敢毒杀陈庆泰吗?
第981章 285.绝地翻盘
尽管从场面上看来,他们展现了南康同僚之间的相敬相爱;但实际上来说,任何一位嗅觉敏锐、头脑清晰的参议,心里都十分清楚:这虽是一颗小小的丸药,却可以左右长老会话语权的归属问题!
昨日参议会上,关北斗便被老谋深算的陈庆泰摆了一道,气势与威信也被大大削弱;所以散会之后,那些“墙头草参议”,自然也就去了汇贤居,替陈庆泰歌功颂德、大唱喜歌;而今日这一枚丸药,便是关北斗吹响的反击号角!
这赠药之举,实际上乃是关北斗与陈庆泰之间展开的一桩赌局。假如陈庆泰老而弥坚、有胆子一口吞下去的话,那么输得一方便定是昨夜派人行凶的关北斗;那么今日参议会的主题,仍然会围绕着黄靖的命案打转,关北斗也别想办成任何一件事。
可一旦陈庆泰没那个胆子,就等于当众向关北斗认怂;那么那些随风飘摆的参议们,也就看清了双方气势的强弱高低,更不会步黄靖的后尘、冒着全家枉死的危险、与这样一个“软货”同舟共济了!
那么对于陈庆泰来说,豁出自己这条老命为代价、去赌一个向关北斗开炮的机会,顺便也为黄靖讨个公道、到底值不值得呢?
毫无疑问,答案当然是否定的了!
陈庆泰望着这颗吉凶难料的药丸,神色几经更变,最终却还是垂下了头来:
“老朽谢过关会长赐药……只是今早出门之时,老朽已然服过药了……”
“原来如此!也对也对,药性相冲可是不得了的大事,此药陈长老还是不要妄服才是。黑狗,既然药性已经散开,就不要浪费了那些天生地长的灵物……”
黑狗闻言,玩味的发出了一声冷笑,张口吞下了这颗“赌命”的药丸……
答案已然揭晓,此药无毒,而陈庆泰也一败涂地!
关北斗以血腥赤裸的铁腕手段、将不习惯血腥味的参议们,吓得是亡魂皆冒,自然也没人再敢为黄靖夫妇出头;所以早在昨日就该提上议程的用兵之事,也被关北斗正式摆上了台面。
然而,背后站着两江子弟的陈庆泰,虽然在黄贤的案子上输了一招,却并不代表着他至此一败涂地、彻底向关北斗低头。
关北斗唆使黑狗深夜入府、刺杀黄靖夫妇“儆猴”;这事的手法乃是典型的阴谋,固然摆不上台面去;可陈庆泰怂恿黄靖率先逼债、以阻碍关北斗的北伐计划提上日程,也同样是不入流的诡计。所以这一场暗中斗法,最终获胜者乃是关北斗;而对于这个结果,陈庆泰也只能投子认负,不好再继续纠缠下去。
如今关北斗绝口不提黄靖命案、也不议逾期的内债,而是直接提出北上出兵的计划;而陈庆泰却也只是安静的聆听、并未发表任何反对意见。
“至此,便是贫道北伐的全盘构想,诸位参议大人,可以开始提问了。”
关北斗说完之后等了半晌、却始终无人开口提问,但每个人的神色,也都表现出了他们的真实想法:毫无兴趣。
看来,这些参议们是被黄靖的下场吓惊了,即便有什么反对意见、或是不解之处,也不敢在这个时候说出口来。
不过,如今这一番群体缄默,也正是关北斗刺杀黄靖所追求的结果。
“既然大家都没意见的话,那么就请诸位参事大人,在这一纸长老令上签字画押,稍后由贫道正式递交兵部与……”
“慢着!”
赶在关北斗“盖棺定论”之前,陈庆泰终于出言阻止:
“关长老多年在外游方修行,可能对南康法度的种种细则、还不甚明了。尽管多年以来,我南康水军与北燕水军隔江对峙,屡有交兵;但我南康却一直都秉持着克制的防御态势,只为确保国境无忧而已。如今,关长老想要尽起水路之兵攻伐北燕,乃是入侵他国之举,两者不可相提并论。单从战略眼光的角度来看,老朽倒十分佩服关长老的眼界与果敢;但从南康律法的角度来看的话,这道长老令于法理不合!乃是一纸废令!”
所有参议、参事、长老,听到陈庆泰这一番铿锵有力的表述,纷纷坐直了腰杆、打起了精神。陈长老的反击,终于来了!
正如陈庆泰所言,南康与北燕对峙交兵,一直对外宣称,是一场“守卫国土”的正义之战、防守之战;而北燕王朝,由于并不承认南康自立的合法性,所以一直都打着“除叛军、平内乱”的旗号,在华江北岸布下重兵。
所以,假如今日是北燕出兵攻伐南康,那么在大义的角度来看,平定自家内乱,并没有任何不妥之处;可如果是南康攻伐北燕,那么就变成了“征讨邻国”的侵略行径,于礼法不合。
虽说乱世交兵、拳头大才是硬道理;但南康一向以律法严谨、公平正直而著称;上到长老会会长、下到街边讨饭的乞儿,都必须要在朝廷律法的规则框架之中行事。
而陈庆泰刚刚在“阴谋”上败了一阵、如今便打算在法理上找回面子,是为阳谋之争。
“想必诸位同僚都应该知道,守卫本国疆土,调兵遣将采取的是“战时紧急法”;所以前线将领在抵御外敌之时、才能够合法的绕过长老院、议法会、三法司、以及兵、商二部,展开及时的反制措施。军情如火、事急从权,这并没有什么不妥之处。然而今日关会长之议题,却是出兵征讨邻国,那么性质也就完全不同、需要遵循的法度也不可同日而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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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到这里,陈庆泰双臂当胸环抱,方才低垂下去的头颅也高高扬起、不发一言的挑着下颌、等待关北斗的应对之法。
在北燕王朝的制度一下,军队防守与进攻之间的态势转变,只需要陛下的一道圣旨而已。哪怕只有一纸左丞相王放调兵令,前方将令也可以在有限的前提条件之下,遵令而行。
诚然,这需要君王或是丞相本人、拥有卓越的军事才能、以及高远的战略眼光;否则的话,就变成了外行指导内行的昏庸之举;一旦遭遇战事、大军则必败无疑!
可南康王朝的田姓天子,如今正在广陵城的行宫里寻欢作乐;无论是与北燕结盟还是厮杀、跟他这个“吉祥物”一点关系都没有。
按照南康律法的程序来说,如果长老会的会长,想要名正言顺地出兵攻伐邻国,也是可以做到的事。
首先来说,关北斗需要写出一纸存档备案的“檄文”,阐明此次战争的必要性、与绝对正义的出兵立场;随后,他还需要说动参议院与三法司共同署名,将平日里应用的南康常法、切换为战时管理法,正式对外宣告南康王朝,紧急进入交战状态。
而后,关北斗还需要出具一份详细到营级的调兵计划、以征兆所需军队投入这场正义之战。另外,他还要提交一份整体的进军方略与备用计划、详细到包括单兵装备与口粮的配比数额,后期物资的供给链条等等……
趁着商部的大人们核准预算、检验后勤供应保障问题的时间,关北斗还需要在三法司、参议会、长老会、以及兵部的联席议会上,从细节开始重新阐述自己的全盘计划。等参议会的正式表决通过之后,才能明确这道长老令的合法性。
当关北斗拿到商部的核算文书、三法司复验的合法出兵文书、参议会与长老会的超半数赞成票、以及兵部的方略确认函,才可以正式从各地征调粮饷、开始着手一系列的战前准备。
在这一套复杂繁琐的流程之中,无论是哪个环节,哪怕只是出现了一丁点小问题,都需要重新打回第一个步骤,进行二次审理。
那么也就是说,如果陈庆泰一门心思与关北斗“起腻泡蘑菇”的话,无论在哪个环节上较起真来,他都别想在十年之内,合理合法的调动南康王朝的一兵一卒。
说句不客气的话,十年之后关北斗是否尚在人世,都还是个疑问呢!
关北斗与宋行舟联手缔造了谛听,也算是南康王朝的奠基人之一;但随着南康的高速发展,律法的逐步完善,如今的南康律法,已经几乎涵盖了三百六十行的方方面面,彻底变成了另外一番模样。而关北斗却因为久居北燕的缘故,最熟悉的反倒是北燕王朝那一套旧法。所以他如今被陈庆泰拖入了陌生的领域之中,还真就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诚然,以谛听的残余势力、再加上黑狗这个“矬子里拔出来的大个子”,他想要乾坤独断、绕过朝廷法度促成此事,也不是没有可能。然而,他终生为之奋斗的新世界——南康王朝,就是以严谨的律法、与绝对的公平为主要特色。如果今日自己仗着权势滔天、强行绕过律法而行的话;那么自己也就成了第一个破坏规则之人。
几十年栽林、而后又亲自纵火焚为灰烬,那他这一辈子岂不是都白忙活了吗?
于是乎,第二天的参议会,关北斗原本也是信心满满、却又得到了一个无疾而终的收场。
而陈庆泰能够绝地翻盘的主要原因,也十分简单;就是因为从南康律法的角度来看,他所坚持的“合法性”,是绝对正确的事!
这就是所谓的阳谋!
第982章 286.关北斗的固执
其实归根结底,以律法为唯一准绳这种社会运转体系,并不是关北斗的原创思想。早在上古先秦时期,此道的先驱者们,便已然完成了其初期构架,而且还通过实践的方式、取得了空前的成功。
然而上古先秦王朝,才仅传了两代帝王、度过了十四个春秋,便已轰然倒塌。
一个王朝也好、一个组织也罢,导致兴盛与退败的原因,从来都不是孤立存在的。但纵观历代史家学说,论及先秦王朝灭亡的原因,最主流通用的观点便是四个字:
严刑峻法。
所以关北斗理想当中的依法而行,也早已有珠玉在先;而换一套社会规则、就能开创万世不朽的想法,也定然是他的一厢情愿罢而已。归根结底,世道是否太平,其实与遵循儒墨法道还是纵横阴阳,并没有什么直接关系。因为这些学说理论,本就是由人来创造的!
人,天生带着缺憾而来,又如何能成就所谓的“完美世界”呢?
可笑的是,关北斗会对华禹大陆的纷争感到厌恶,想要改天换地,也并不都是出于悲天悯人的善良、或是地灵脉者必须肩负的责任。真正的主要原因,就连他自己都没有发觉。
动机,其实就来自于他自己的性格缺陷:完美主义。
关北斗自幼在风景如画的玄岳山悟道、后又得“地灵脉”加身;所以在他推衍天象、观星定盘的过程之中,自然就被那浑然天成、完美无瑕的天道气象、所深深震撼折服、并趋之若鹜……
抬头看天、宁静高远;低头看地,一片狼藉。这就犹如平日看惯了美女,再看普通的妇人,也会觉得对方格外丑陋;而看惯了完美无缺的天道气象,再看不堪入目的凡人纷争,也会显得格外的肮脏愚蠢……
不知不觉间、本该崇尚道法自然的关北斗,心中却抱定了“人性本恶”的念头;有了这个思想萌芽、自然也就与上古高贤的法家理论不谋而合。于是,南康王朝的律法基础,也就萌发了枝丫。
几十年过去,关北斗与宋行舟这对志同道合的朋友,栽下的那一株幼苗,已经长成了一片参天大树;那陌生而繁茂的分枝,在今日也将他这个“南康律法之父”,深深裹缠其中。
简单说来就是一句话:树林子里放风筝,他关北斗被绕住了!
回到沈居“借出”的宅院以后,深受作茧自缚之苦的关北斗,差点没把头皮挠破!如今的南康律法已经发展的相当完备,就算是再聪明的人,想要合理合法的钻个空子,也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否则的话,那些以此为生的状师团们,还能开出那么高的价格吗?
入夜时分,黑狗正埋首伏案、汇总着谛听探子收集而来的零散消息;耳听得一阵铜钱声音响起、他抬头看了看正在爻卦问卜的关北斗,随口说道:
“三哥啊,不用这么麻烦。这前有车后有辙、一会我再走一躺陈府,不就都解决了吗?”
“哎,我的傻兄弟啊,这事没你想的那么简单,陈庆泰和黄靖,也不能同日而语。不过经你这么一说,倒是也提醒我了……走,我们现在就去陈府拜访!”
“不用那么麻烦,您在家等着就行,用不着半刻钟的功夫我一准回来。”
“哎……杀一个陈庆泰容易,但我总不能亲手毁了“南康律”吧。所以咱们去陈府也不是找麻烦的,我只是想和他打个商量……”
黑狗一听就急了,直接甩出了手中的笔,怒气冲冲的拍着自己面前的卷宗说道:
“三哥,他陈庆泰算是个什么东西?也配您去跟他商量?七八十岁的年纪了、唯恐族侄篡位夺权、竟对自家晚辈下毒,而且事后还霸占了侄媳妇!光是这档子事,他死上一百回都不算冤枉!再说说那个黄靖,暗中与中山路的顾氏夫妇勾结,走私太白山的金贵药材,交过一文钱的商税吗?这笔帐算下来,也足够换黄家两口人的脑袋了!这样的狗贼本就死有余辜,杀也就……”
从这话的语气当中不难听出;黑狗虽然跟随关北斗多年,但他骨子里仍然还是一个“老派人”。他跟随关北斗,为的是知恩图报;他越过律法的审判,自私入府杀人,却觉得天经地义;这样的想法,也是最典型的豪侠作风;与关北斗理想当中的“新世界”,根本就是格格不入的两条路。
而关北斗听完之后,也无奈地叹了口气:
“即便你说的都对,可你有证据吗?”
原本还怒气冲冲的黑狗,瞬间就被问愣了。的确,他们那些狗屁倒灶的事,虽然都是铁一般的事实;但黑狗手中既没有物证,也没有人证;就连他探听此事的手法,也根本就见不得光!在南康的律法体系之下,红口白牙是咬不死人的,就更别提去三法司打官司了!
“……哎,要不是因为手中无有实证,你以为他们能逍遥法外吗?黑狗啊,既然这是咱们定下的规矩,咱们就得第一个去遵守它。假如做不到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的话,那么咱们建立的南康王朝、与北燕、幽北之流,又有什么区别呢?”
经关北斗这么一说,黑狗也低头表示受教、又小声嘟囔了一句:
“那您还让我暗杀黄靖……”
“那能一样吗!陈庆泰那条老狗再不是个东西,那也是人家闽江人的家事!而黄靖虽然只是贪恋钱财,但他也做出了勾结敌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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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了三哥,我也就是那么一说。一会到了陈府,我打不还手、骂不还口,这总行了吧?”
谛听做事,向来雷厉风行。一刻钟之后,光着膀子、做市井脚夫模样的黑狗,赶着一架毫不起眼的骡子车,停到了陈府后门。
陈府的管家陈福,今年还不到三十岁。他是陈府的家生子,如此年轻便可以担任总管之职,也是接了他亡父陈大年的班;虽然他还有些年轻人的毛躁未去,但胜在对陈家极其忠心,性格也甚得陈庆泰的喜爱,简直可以说是他的半个儿子。
如今黄靖尸骨未寒、陈福自然也不敢大意。今夜他准备加派三队人手护府,更额外雇佣了两家镖行的镖师护庄。之所以会如此谨慎,也是唯恐关北斗故技重施、会派人前来刺杀陈庆泰。
“弟兄们,天可黑了,都给我精神着点……”
砰砰砰砰砰砰……
陈福才刚喊了半句、便被后院传来的一阵敲门声打断了话语。这声音急促而剧烈,在寂静的深夜中显得尤为刺耳,听起来令人心浮气躁,虚火上蹿。
陈福自幼生在陈府,虽是下人之子,却也算是半个少爷的身份。他受过良好的教育,自然明白礼数,也就非常厌恶那些不懂规矩的糙人。单从这阵急促的敲门声中就听得出来,外边叫门的家伙,准不是个体面人!
正常来说,文人敲门,一般都是先轻咳一声,随后上前轻轻拍动三下门环,或是以指关节轻轻叩打两下门板;而武人叫门,通常也都是“咚咚咚”砸上三下,然后扯着嗓子自报家门。
而这种急促而纷乱的节奏,与棺材上盖的锤子声极其相似;所以只在给本家报丧的时候,才有人敢用这样的叫门方式。
“敲什么敲?懂不懂规矩啊?大半夜的报丧呢你?滚蛋!”
陈福今年才三十出头,正是年轻气盛的时候;而且纵观整个南康王朝,除了关北斗之外,也没人比他家老爷的身份还高,自然就不用给任何人好脸色看了。
“砰!”
黑狗心里本来就堵着一口气,要不是关北斗拦着,他想进这间院子,哪还用得着敲门呢?如今听府内之人嘴里不干不净,气得他直接飞起一脚、将后院门整扇踹开!
其实,黑狗这就是典型的“乌鸦笑话煤”、只见别人黑,不见自己黑。要不是他先“楔棺材”似的砸人家院门,陈福又焉能恶语相向呢?
闽江陈家不愧是南康王朝的头等大户,门板的质量就是过硬!经黑狗这怒气冲冲的一脚之后,左右两扇院门仍然紧紧锁在一起、并一同拍在了地面上,发出一阵惊雷般的巨响。
明知屋中有人还要踹门而入,这种“砸明火”的行为,无论是东西南北,都是死路一条。
“剁了他!”
陈福虽然听过黑狗的名声,但并不认识黑狗本人。如今一见有人踹门而入,认定了关北斗的人,上门来找晦气的;连问都没问,直接一摆手,几名看家护院的庄丁与镖师,便手执利刃冲上前去、刀刃直取黑狗的要害……
反正他们入室行抢,杀了也是白杀。
而黑狗见这群镖师一拥而上、嘴角也扯出了一抹森然的微笑;他伸手捡起门边上倚着的顶门杠、在门框边上磕出了岔口,也直挺挺的迎了上去。
噗噗噗三声过后,三名护院的镖师胸口同时露出了三个大洞;而黑狗也随手扔掉那半根挂满了碎肉的断木棍,斜着眼睛看着陈福:
“你来?”
第983章 287.简单的谜底
陈福只是为人傲气了些,但他却并不是个傻子!尽管黑狗连杀三人,只是凭着更快的速度、与更灵巧的身手,并没有崭露出任何招式与武艺。但如此轻描淡写的杀人过程,却足够陈福看清黑狗的与普通人之间的巨大差距。
再看自己那三拳两脚的土把式,在街上打架都未必能赢,还哪敢与这位高来高去的武林高手叫板呢?
尽管心中没了底气,但秉持着一片护主之心的陈福,仍然还是色厉内荏的走到了黑狗面前。
正所谓好汉出在嘴上,宝马出在腿上,打架打不过的话,就跟对方讲道理嘛!
“来者何人?为何擅闯陈府,更出手“打伤”本府护院家丁?”
黑狗根本懒得搭理这个“贼小子”,刚想出手补刀,便被关北斗的声音打断了动作:
“无量天尊!贫道这位兄弟脾气暴躁了一些,还请小总管切莫见怪才是。贫道俗家之名叫做关北斗、道号无鹤真人;今夜冒昧造访,乃是有急事需要立刻拜谒陈长老,还望小总管能不计前嫌、替贫道通传一声。”
方才陈福为了自保,只能揣着明白装糊涂,说那三名躺在血泊之中的镖师,乃是被黑狗失手打伤,意思是并未闹出人命;而关北斗如今也投桃报李,言语间颇为恭敬,算是给陈福与陈庆泰主仆,都留足了脸面。
“你……你就是关会长?那你是黑狗?黄……”
陈福毕竟还是年纪轻,一个“黄”字出口以后,才发觉已经失言;接下来那个“靖”字,是无论如何都不敢再说出口了。
“福啊,何人在外吵闹?”
就在双方“剑拔弩张”之时,陈庆泰的声音与脚步、从远处传来,也总算是将陈福已经提到嗓子眼的心,暂时安抚了下来:
“回老爷的话,是长老会的关会长,深夜前来拜访您。”
“……哦?既然会长大人深夜造访,想来必有要事相商。福啊,将关长老引至书房拜茶、老夫回房更衣,随后就到!”
“老爷您不能啊!莫非您忘了吗?他们昨夜才刚刚……”
“记得!上最好的茶叶!”
半刻钟之后、穿着一袭冰丝夏服的陈庆泰,在小总管陈福的搀扶下,颤颤巍巍的迈过了书房门槛。此时,关北斗正倒背着双手站在书斋之前、而黑狗则靠在窗边的神仙榻上,一边吃着点心,一边看着窗外的月色……
“老朽不知会长深夜大驾光临、有失远迎,还望见谅。”
“陈长老客气了,是关某人冒昧唐突、失了礼数在先,应该是我来赔不是才对。”
二人互相客气了一番之后,关北斗替黑狗讨要了一顿饭食;而陈庆泰也心领神会,命陈福将黑狗带至后厅,喜欢吃什么,尽管对厨子开口便是。
二人分宾主落座、茶过一盏、却谁都没有开口说话……
原本,长老会之中派系分明,各方势力掌握的力量,也相对平衡;所以这几十年相处下来,互相之间都有一份默契存在。而关北斗虽然身为南康的缔造者,但谛听的人却一贯采取中立缄默的态度,并不会参与其中。
如今谛听伸出了自己的獠牙,也打破了原有的平衡。但已经习惯了北燕模式的关北斗,短时间内还无法彻底适应;而陈庆泰也习惯了与谦谦君子沈草堂对弈,也无法寻思适应关北斗的做事风格。
就在二位大员沉默无言的当口,后院方向忽然传来了黑狗爽朗的大笑之声。看来,方才还斗鸡一般对峙的二人,如今竟然还挺聊得来!有他们的喧哗声破开冰面,书房当中的气氛,也骤然变得轻松多了。
“咳!陈长老,贫道乃是修行之人、平生素来不言妄语。如今深夜冒昧造访,就是想与你开诚布公的谈上一谈。起兵北伐的好处与弊端,贫道也无需多言,想必以陈长老之能、定能比贫道看的更加清楚透彻。今日,贫道只想讨一句实话;近两日以来,陈长老您的所作所为,究竟是反对北伐之计、还是只反对我关某人呢?”
陈庆泰帮不帮忙,其实对于北伐大计都毫无意义;可如果陈庆泰全力阻拦的话,那关北斗就连一艘小船、一个兵卒都征招不到。所以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就是陈庆泰最大的筹码!
而且眼下战情紧急,即便没有陈庆泰这颗绊脚石,也根本容不得他去履行全套的合法出兵手续。也就是说,关北斗想要向北燕用兵,就必然先要通过长老院与议法会的首肯、宣布南康进入交战状态。
于是乎,这件事的解决方式,竟转回了一个令关北斗非常熟悉的环境之中。北燕王朝推行新政,王放与蔡熹这两位老冤家,就必须先达成私下里的一致;如今在南康王朝想要紧急修改律法,关北斗与陈庆泰,也必须达成共识。
否则的话,仅仅杀了一个陈庆泰,并不能解决根本问题。俗话说物极必反,黄靖夫妇的惨死,已经将所有人的承受能力逼到了一个极限;一旦长老会最后的一颗大树、也轰然倒塌;那么两江商团固然会陷入内乱,但也会激起他们屠刀落下之前的应激反应!那些平日里随风飘摆、各自为政的墙头草,一定会在谛听的寡头威胁之下迅速抱团;而且居中牵线之人,也很有可能就是与关北斗有着深仇大恨的姑苏商帮!
与其令沈家的徒子徒孙死灰复燃、还不如留着陈庆泰这条老狐狸呢!
所以,关北斗今日深夜造访,便是想要与陈庆泰聊一聊利益交换的问题。
听了关北斗一番诚意满满的心里话,陈庆泰也沉吟了半晌,随后双眼直视关北斗说道:
“呵,这可真是世事难料啊……不瞒您说,早在关道长回转南康之前,老朽与草堂贤侄对峙的核心,也是有关对待北燕王朝所采取的立场问题。那时草堂贤侄主和、而老朽则主战;可如今换成关长老当家作主,老朽又为何就变成了主和一派呢?”
“这……也是令贫道倍感疑惑之处。虽你我政见不同,但贫道也不认为阁下是一个首鼠两端、飘摆不定的小人。”
“恩?老朽早闻关道兄俯察阴阳、洞悉乾坤,更居北燕国师之位,身怀半仙之体。想以道长之大才,又怎会在这等小事上费尽思量呢?我陈庆泰主战也好、主和也罢,其实与我本人没有任何关系。今日老朽不妨也说句大话,关会长啊,我陈庆泰的立场,从来站在民心所向的位置上!”
这一番话,也并非是陈庆泰在扯着虎皮做大旗、而是一番真情实意的肺腑之言。
话说二十年前,初入长老会的沈居,之所以认为应该对外主和,也是因为他觉得南康王朝的发展速度过快,基础却并不牢靠,就犹如空中阁楼一般,随时都有轰然倒塌的危险。而按照他的推断,南康想要彻底稳定,需要还最少五十年以上的演变期,来慢慢夯实基础、挤出那些一触即破的虚华泡沫。
可当时南康王朝的参议与百姓们,正沉浸在飞速发展的喜悦之中;所以陈庆泰便看准了机会,毅然决然的站到了主战一方,扛起了立主北伐的大旗,为北燕王朝即将崩溃的论调摇旗鼓噪。
正所谓春江水暖鸭先知,其实南康王朝的实力究竟如何、北燕王朝又不是不是一触即溃,根本就瞒不过那些掌握着华禹经济的大商人们。单就陈庆泰个人而言,他也完全认同沈居的立场,甚至在他看来,哪怕是五十年的沉淀期,也未必足够!
只不过两江商帮需要发展、两江子弟也需要站在南康的台前。而且那些狂热而自大的参议与百姓们,更急需一个发声的途径、一个足够份量的旗手。而他陈庆泰只要扛起这面大旗,便能迅速积累的名望,大大缩短两江子弟站在台前的速度,又何乐而不为呢?
这次也如是一样,并非是陈庆泰不懂天下大势,一心沉湎于制衡与内耗的权术斗争之中;而是因为不想与关北斗继续“做生意”,就是南康百姓与诸位参议的真实心声!
所以从始至终、陈庆泰都没有改变自己的立场。无关国事,仅从两江子弟的利益出发;无关眼界心胸、追求利益的最大化;也无关正邪对错,只站在人多势众的一方,履行扛旗人的职责、成为蠢货们的偶像而已。
所以,与其说是陈庆泰本人,正在与关北斗拉锯;倒不如说是他在代表南康百姓、否定关北斗的进军方略。
有了开诚布公的气氛,双方之间也就省去了那些打太极的功夫。只要把所有的“账目”、摊在台面上算个清清楚楚,一切的难题也就迎刃而解了。
其实,南康人不愿意北伐的理由十分简单,甚至还有些幼稚:之前谛听借长老会的名义,向各家商号佘出了一大笔天文数字的战备物资,用于支援北燕与幽北的两家仇敌。如今旧账尚未还清、再兴北伐之兵、就必然又添新账;有道是有借有还、再借不难,各家商号没有见到上次的利益,又怎么可能与关北斗继续站在同一阵线呢?
所以关北斗想往西走,他们就必然要向东拉扯。而陈庆泰给出的解决方法,也非常简单,就两个字而已:还钱!
第984章 288.打出底牌
对于关北斗来说,这个答案虽然在情理之中,却也在他意料之外。其实早在昨日陈庆泰装枪、黄靖放炮的那场参议会中,解开死局的方法,就已经摆在他的面前、只是当时的他,认为自己还并没有被逼到死角罢了。
当然,谛听手里也不是没银子结款;光凭他们质押在南康国库之中的黄金,也完全足够付清这一笔巨额欠款。只不过站在关北斗的角度来看,这批拖欠各家商团的欠款,应该在南康吞并北燕王朝之后,以未来的税赋、与查抄的田地分批抵债。待华禹大陆重归和平之日,土地依旧会是最紧俏的物资,也没有任何一位商人,会反对这种更加有力的还款模式。
而谛听握在自己手里的这笔银子,除了作为天机工坊的消耗储备之外,便是准备为“新南康王朝”迅速夯实基础的专相用款。
可以预见到的是,如果一切顺利的话。北燕王朝彻底终结之日,秦军、巴蜀军、西疆、幽北三路、漠北草原等等手握重兵的一方诸侯,也同样会在这一场大战之中颓败凋零;而南康大军以逸待劳,必将横扫六合、席卷八荒。
破坏,远远要比建设更加容易。待南康大军轻而易举地收复华禹大陆之后,大江南北的城池村庄、必然是饱受战火摧残,各地青年壮丁也几乎消耗殆尽。届时,留给“新康南王朝”的局面,必然是百废待兴、民生凋敝。
修河开荒、补墙铺路;开仓赈灾、征发徭役;繁衍人口、修生养民……哪一样都需要国库拿出大笔银两、以供恢复期的巨额支出;所以至少在三年以内,暗中挑起这场战争、最终又手握神器的南康王朝,定然会面临着巨额的财政赤字!
所以,如果关北斗此时动用这笔银子,去偿还拨发给秦军与神石军战略物资的欠款,固然可以迅速得到南康人的鼎力支持;但日后天下大定,他又去哪里搜罗这么大一笔银子、迅速平息战争遗留下来的创伤呢?
毕竟南康王朝律法森严;像古往今来屡试不爽的“抄没贪官、以充国库”的做法,已经无法重现辉煌了。
那些财阀们没有及时追回这笔欠款,无非也就是少赚一些、并失去了一次发国难财的机会;可如果“新南康”的百姓们没有这笔银子,恐怕便会民怨四起、饿殍满地了……
所以从这个角度来看,关北斗的做法并不存在任何问题。大义与小节互相抵触、他宁损私名而取大义,实乃真豪杰也!
可如此一来,对于南康诸位财阀来说,与他作对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有道是好借好还、再借不难;至少在上一笔债还没还清之前,就算是关北斗暗杀一百个黄靖、暗杀一万个陈庆泰,也不会有人愿意站在他的队列之中!
似那种散尽家财、普度众生的崇高行径,人人都会竖起大拇指、满口说的也都是赞许之言;可如果要割自己身上的肉,那还是敬谢不敏了。
可眼下秦军的陈子陵,已然兵分三路,如约前往鲁东济水城下;战局一触即发、已经不能再耽搁下去了。
于是乎,关北斗只得先退一步,承诺会将姑苏商帮的药款结清、以平沈居被囚之愤;再将两江商帮的盐铁糖茶结清,以交好陈庆泰、安抚两江子弟;最后再将南康八大粮商的尾款付清,也算是给那些“小字号”一个指望,令所有人都能暂时安下心来。
而陈庆泰历来都是一只揣着明白装糊涂的老狐狸,他也深知关北斗立主北伐、扩大盘口的做法,乃是有百利而无一害的好事;所以他也退了一步,承诺只要长老会的欠款,可以结清一半以上;那么关北斗出兵北伐的大计,就绝对不会出现问题。
有了陈庆泰的首肯之后,那些听起来就令人头晕眼花的律法程序,竟只在一天之内,便走完了全程。当然,进程如此顺利的原因,也并不是因为陈庆泰的权势,已经达到了一手遮天的程度;皆因为北燕王朝即将崩盘的事,大家都心中有数;而那些代表各家商团利益的参议们、也只是在利用这档子事,去倒逼长老会尽快结款而已。
至于会不会延误战机、会不会竹篮打水,那都是以后的问题。南康商人的思维模式,就是从来都不相信镜花水月的故事、只相信握在手里的金子。与那些海市蜃楼的金山银海相比,大部分人,都更倾向于能够尽快获取的短期利益。
如今眼见长老会的关北斗与陈庆泰联名作保,并且还很快付出了实际行动,并没有赖账的苗头;那么对于北燕王朝这颗即将熟透的桃子,谁又不想亲口尝尝它的滋味呢?
商人做事、如同贩运时令鲜果,历来都是雷厉风行,效率当先。这个特点,也是南康王朝能够飞速发展的主要原因之一。朝廷部府之间、没有推诿扯皮、也没有扣物索贿等牵绊,所有的部门同时加班加点、一起为北伐大军开足了马力。
陈庆泰接手了一切军队后勤事宜,并举贤不避亲的荐了一位老水贼黄天豪挂帅。关北斗考较此人之后也非常满意,更指派他负责统领南康十二万水军,八百多艘战船,一千艘民船;与步军大统领、解忧军主将庞青山,同时登坛拜帅,尽起十八万水陆大军,向行将朽木的北燕王朝席卷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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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且,在六万南康步军之中,还格外多出了三千名陌生人。他们无旗无甲、也没有专门的后勤保障编制,更不受主帅庞青山的军令节制。这三千名探子,也是谛听手中最后的一张王牌;而为首带队之人,更是关北斗最信任的四弟,那条忠心耿耿的老黑狗。
正所谓好钢用在刀刃上,此一战,便是南康王朝改天换地的最终一战。当新南康的光芒、普照华禹大陆之后;那么谛听这个地下组织,也就没有继续存在的意义了。
而关北斗之所以会如此果断,就是因为他目睹了秦军与神石部族迅速溃败的全过程。在他看来,这两家一败涂地的根本原因,就是因为失去了谛听情报系统的辅助。所以如今他也将谛听最后的三千暗探、全部赠予庞青山,等于是送给他一套畅通准确的情报指挥系统。
如今看来,南康王朝的兵力、装备、情报、指挥系统等一切战争要素,全部呈碾压态势。此时,就算是所有诸侯立刻摒弃前嫌、兵合一处将打一家,也根本不是南康大军的一合之敌!
三日之后,步军主帅庞青山率军于城北誓师;而水军主帅黄天豪,也在申城码头“斩鸡头、染龙眼”,拜过了四海龙王之后、率军登上战船。至此,这一场华禹大混战的元凶正犯,终于亮出了他最锋利的爪牙!
与此同时,三秦大地的旧都长安城,也即将迎来了他们最亲近的新盟友,也是秦军最后一张底牌——巴蜀道祝云涛。
“秦皇陛下”周长风,率领国母王皇后以及三秦文武百官,亲自出城百里相迎。这一路上可谓净水泼街、黄土垫道,更有大食商人贩售的红毯,平铺在官道之上,以示庄重。
日上三竿,负责在前路探听消息的传令官、终于拍马赶回了道队。
“报!启禀陛下,巴蜀王祝云涛以及所率大军,据此已不足五十里……”
这传令官神色有些犹豫、好像正在考虑什么问题一般;可周长风却并没在意,而是朝着身后一挥手……
两千名随驾的文武官员以及皇亲国戚,立刻翻身下马;而坐在龙椅之上的周长风,则一甩明黄色的龙袍袖摆,正襟危坐;他顺着眼前红毯的走势、向地平线尽头望去……
忽然间,一阵大风吹来,而周长风身后那两名扛着云罗伞盖的大内侍卫、也被风力带动的摇摇晃晃、无法站稳身形。待风势稍弱,周长风伸手一接,竟抓到了一张白色的圆形纸片…
这是一张出殡发丧常用的白纸钱。
周长风眼珠一转,立刻招来大内总管,低声吩咐几句;片刻之后,四名大内侍卫飞快卷起了那张昂贵的大食红毯……
用过了大概一刻钟之后,从远处的地平线方向,走来了一抹刺眼的雪白;为首之人身形壮硕,右手牵着一匹通体雪白的高头大马,身披一身墨色铠甲、看上去竟与秦军的黑甲颇有几分相似;而在他身后随行的将士们,虽也身穿黑色铠甲,但人人都披白挂孝,就连手中的刀枪、也都以白布裹缠,看上去根本就不像是什么精锐之师、反而像是谁家死了个有钱的少爷!
周长风一见祝云涛这副模样,表面上虽然眼眶泛起了红晕,但心里却早已经乐开了花!
祝云涛的独子祝文翰,死在了沈归剑下,可谓是世人皆知的事。然而事不凑巧,杀人凶徒沈归,竟意外死在了李子麟的手中;他祝云涛想要亲手为爱子报仇,已经是不可能的事了。
可祝云涛所率人马,今日选择了这副打扮,显然是把对沈归的彻骨仇恨,转嫁到了包庇杀人凶徒的天佑帝身上!
第985章 289.不共戴天
凡君临天下之人,便可富有四海、威俯八方,笼络天下英才尽入君瓮。正所谓学得文武艺、卖予帝王家;文人挂印、武将佩刀,也本就是青年俊杰最正统的一条上升途径。也只有那些文不成、武不就的庸手、或是性格上有着天生缺陷的怪才,最终才会流落于江湖之间,勉强果腹;或自比上古高贤隐士,寄身于深山老林之间,待价而沽。
平心而论,如果能得到祝云涛这样的忠臣良将辅佐,任何一位贤君明主,都会为之欣喜若狂。
想要寻觅一位有足够能力的勇将,其实并不算难;想要找到一个没有野心的忠臣,也是点手即来。然而,凡是刻苦练就了真实本领之人,心中就必有远大图谋;所以想要找到一个有能力、没野心的英才,就绝对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那些平庸但忠心之辈,于君于国于民于世,都毫无意义可言;而有能力的正人君子,则大多贪恋虚名;若身居高位,必会恃民意而胁君王;而有能力的阴险小人,则大多贪恋权财美色,若手握重权,则必会为祸一方。
而祝云涛这种上马可以调兵遣将、为君王镇守一方疆土;下马又可富民强国、牧护一方百姓;再加上胸怀极度忠诚的赤子之心,说他是百年难得一见的辅国良臣、也毫不为过!
然而,天佑帝周元庆这个蠢货,竟然为了所谓的“两北关系”,而生生寒了这样一位忠臣良将的心!如果这事落到他周长风的脑袋上,立刻就会封祝云涛为征北大将军,放他亲手去报那不共戴天的杀子之仇!
军令为公,血仇为私,若一旦得偿所愿,祝云涛又怎会不在朝堂上肝脑涂地、在战场上拼命杀敌呢?而且就凭幽北三路那点家底,除了一个颜重武还算有些名气之外,还有谁能跟祝云涛相提并论呢?皆时,连幽北国土都是自己的囊中之物,还考虑什么关系不关系的之类屁事?
如此看来,自家那个小叔周元庆,对内,则被两名奸相玩弄于鼓掌之中;对外,则毫无战略眼光,畏首畏尾。这样的的北燕皇帝,不反更待如何?
秦王周长风,此时坐在未央宫的大殿之上,打量着端坐于上首的祝云涛,真是怎么看怎么喜欢、怎么看怎么眼馋!如果不是祝云涛已经被旧主周元庆,狠狠伤过了一次;他还真有心在自己君临天下之后、留他一条性命,并委以重任……
自古忠犬不侍二主,忠臣不事二君;无论是人还是狗,只要被伤透了一次、就必然要面临性格上的巨大转变。周长风需要的祝云涛,是原来那只守门忠犬、而不是现在这只一门心思想要弑主的疯狗!
当然,杀不杀祝云涛,那都是自己平定中原、君临天下之后的事了。
正所谓敌人的敌人,便是自己的朋友;此时的周长风,与祝云涛可谓是同仇敌忾;再加上价码早已通过书信往来谈妥,就连项青这位肉票,都被派去镇守洛京城了;如今二人同殿而坐,又没有利益纠葛,自然是互诉衷肠、一起痛斥“伪帝”元庆的虚伪和愚蠢。
今日的未央宫大典当中,除了宦官与宫女之外,就只有秦帝周长风、与皇后王氏作陪;其余的文武百官、皇亲国戚,皆跪伏在大殿以外,根本没有同殿用餐的资格。这,就是周长风对待祝云涛所展现出的态度。
可谓诚意满满、礼遇有加
而祝云涛也投桃报李,说完了客气话、发完了一通牢骚之后,便立刻拍着胸脯作出保证:
“一日!我巴蜀军就在长安城中休整一日。待明日天明时分,祝某便亲率大军拔营启程,全军开赴郃阳县,为陛下阻击贼子周长安!”
“哎!巴蜀王无需如此,想我长安城乃是前朝古都、城墙高耸、箭塔林立,真可谓固若金汤!既然贼子长安舍弃父兄不顾、则必要率军来攻我长安,是以“围魏救赵”之计。巴蜀王又何必弃坚城而不守、反要去小城郃阳,与贼子野战呢?”
正如周长风所言,长安城防坚固无比,只是城中将士已尽数开赴前线,所以防御空虚,乃是人手不足导致的问题。如今有巴蜀道的精兵强将,谅他周长安兵力再翻上十倍,也打不破、困不死这一座长安城啊!
“陛下所言极是,但此战乃末将之心愿,还望陛下能准我出城迎敌!”
“唔,巴蜀王乃是沙场老将,勇冠三军,经验丰富!朕从未在疆场统兵,故不明其中之因由,还望巴蜀王能够为朕纾解疑惑啊!”
祝云涛沉默了半晌、生生将牙齿咬出了“咯吱咯吱”的声响,眼神中充满了怨毒与阴狠,从喉咙挤出了仿佛恶鬼索命一般的声音:
“狗贼周元庆,唆使幽北外寇断我祝家香火,此仇与天地同寿、与日月同长,焉能不报?今日我祝云涛得此良机,定要亲手斩杀狗贼一子,方能纾解分毫怨恨!”
原来他想要出城迎战,根本不是什么战略战术,而是报私仇去了!如此看来虽然有些愚蠢,但也算是理由充分,周长风也没有任何阻拦的理由。于是双方就此约定,次日清晨,周长安会亲自登上城楼,率长安文武官员、平民百姓,为巴蜀军壮行助威!
深夜子时,王皇后亲手熬了一碗银耳莲子羹,送入了石渠阁中。而周长风此时刚刚推开一把大算筹,用双手反复揉捏着眼底,老态毕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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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为何祝云涛也与周元庆有着血海深仇、却非要敲咱们一笔竹杠、才愿意出兵北伐呢?”
周元庆叹了口气,语气十分疲惫:
“祝云涛啊祝云涛……哎,他不但是个好臣子、更是一任好总督啊!巴蜀道地势险峻、道路崎岖,又经常遭受蛮族侵袭,老百姓的日子过的非常清苦。他之前向我们索取益州与汉中两地,就是为了给巴蜀道百姓,谋求两个通往中原地带的跳板;而如今战场形式发生巨变,他也正好坐地起价、索要三晋以西的所有土地,主要就是谋求长安城这条丝绸商路。有了这条源源不断的财路,巴蜀百姓的日子,也会过得更加宽裕一些……”
“什么?他想要咱的长安城?陛下您答应他了?”
“哎,不答应行吗?朕的那个表弟已经彻底疯了,连自己亲爹都不顾了、率军直扑长安而来。项青带人一走,城中也就没剩下几个兵丁;如果朕不答应祝云涛的要求,莫非等着周长风攻破长安城、将你我夫妇押回北燕、身受那万剐凌迟之苦吗?”
说完之后,周长风拿起了勺子,吹了吹滚烫的羹汤,小心翼翼的抿了起来;而土财主家出身的王皇后,如今闭口不言、也在试图理解自家夫君的难处。当莲子羹喝下半碗之后,皇后娘娘突然发出一声大叫,吓得周长风差点没把手里的碗给摔了!
“哎呀!这么想的话,陛下您之前派出去那么多兵马,已经全都打没了不成?”
周长风擦了擦嘴角溢出的汤汁,没好气的说道:
“呵呵,也不能说全都打没了;至少国舅爷手里那八千黑骑,不就临阵脱逃了吗?”
在开战之初,秦军的一万黑骑兵,乃是最精锐的绝对主力。可除了两千人在河东城下战死沙场之外;余下八千名黑骑兵,则在国舅爷王征灵的率领之下,负责清缴粮道匪患去了。可谁知王征灵这一走,便彻底杳无音讯;直到现在都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皇后年事已高、又身怀六甲,她不提起的话,周长风也从未提及此事;但不说、却不代表他就不心疼!那可是八千名重甲骑兵啊!就这么悄无声息的没了!哪怕是八千人马一起跳入禹河当中,也总得翻出点浪花来吧?
事情还要从头来说,早在周长风起事之初,皇后的娘家,三秦望族——王氏,便看准了这个建功立业的大好机会。再加上王氏夫人老蚌怀珠、漠北草原大汗归天、周长风在双喜临门之下,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由王家人慢慢向长安城渗透开来,只求王夫人能够为自己添下一名男丁,继承秦地祖业。。
在周长风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放纵之下、三秦朝堂的文武官员,足有一小半都被王家的内亲外戚所占;而且就连最重要的黑骑长之位,也是由皇后娘娘的亲弟弟王征灵来担任的。
平心而论,以王征灵此子之才,虽比不上陈子陵,但二人之间差距也不算悬殊,绝非是那种一无是处的浪荡公子。以他的资历、坐上黑骑长的位置,虽然有些勉强,但也能勉强服众。
可谁知道这位有些真实本领的国舅爷,竟带着秦军的绝对王牌主力,就这么莫名其妙的人间蒸发了!若不是皇后娘娘身怀有孕,单就这八千铁骑的亏空,也足够王家被抄家灭族、斩尽杀绝了!
周长风只是谨慎而已、但这并不代表他就是个心慈手软的人。早在黑骑消失之后,他便已经在心中为王家人判定了死刑。只待他君临天下、幼子降世之日,便是不知进退的王家,一招覆灭之!
其实,这档子事也不能怪国舅爷王征灵,毕竟谛听支援给漠北军的铁骑,也跟他们落得了一样的下场。
王征灵与他麾下的八千黑骑,竟然凭空消失的这档子事儿,还得从秦军的粮道受阻开始说起……
第986章 290.家族企业的难处
早在陈子陵率领大军围攻河东城之际,由于沈归祭出的一道楚墨令,北燕的阵营之中,便赶来了一批江湖人助阵。其中有一个老头,名叫贾老六,是个惯偷出身;而后又来了一个鲁东汉子,名叫张殿臣,乃是啸聚山林的马贼。
这两位江湖人一文一武、一老一少,合力将秦军的先锋营一举歼灭。在这场酣畅淋漓的大胜之后、四皇子周长安上书朝廷,为张殿臣等人表功请赏;而张殿臣的特殊出身、也被两位丞相和天佑帝看中,想要将其打造成一杆招安的大旗,以吸引更多的草莽英雄弃暗投明、助朝廷抵御外敌。
然而,就在陛下封赏的旨意,还未送抵河东城前线的时候,这一对相见恨晚的忘年交,便彻底人间蒸发了!
当日姜小楼手执三尺青芒剑、于河东城下败尽武林人士的光辉,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而在陆蕊娘那柄“染红尘”剑下、侥幸逃得一条活命的老响马张殿臣,却失去了四十多名跟随他大半辈子的老兄弟,从此变成了一个“光棍寨主”。
原本是正统文人出身的张殿臣,骨子里比谁都更加向往功名利禄;原本借着这个机会,他还准备顺势洗干净自己的臭底、从此拜将封侯、光宗耀祖呢!可当初他们四十八人出离鲁东,一眨眼的功夫,就剩下他这一根独苗苟活于世;这残酷至极的两军疆场,也瞬间将他的黄粱美梦唤醒。!
响马土匪,平日里干的是剪路劫财、勒索绑票的勾当;虽然也天天舞刀弄枪、杀人放火,但本质上却仍然是“民间械斗”罢了!可当他真正踏上两军疆场之后、刚刚斩获一场大胜、顷刻间四十七名弟兄尽数毙命。张殿臣这才幡然醒悟,原来自己根本就不是当将军的这块料!
江湖上从来没有蠢货的一碗饭吃,尽管这些人平日满口都是江湖义气、祖宗规矩;但给他们粘上毛,一个个却比猴都精!这是在人情冷暖、世态炎凉的江路中,锻炼出的经验与阅历,也是残酷的现实社会,倒逼出来的生存智慧。
自然法则讲究优胜劣汰、江湖道也如是一样。
于是,幡然醒悟的张殿臣,趁着姜小楼在河东城下大放异彩的耀眼光芒,当天夜里,便找了个没人注意的当口,瞧瞧从河东城溜出去了……
嗖!
张殿臣还没跑出十里,便被树林之中暴起的一声响箭,给吓停了脚步!河东城位于三晋腹地,也有久居本地的山贼土匪;而鲁东张殿臣这次踩过了界,却忘了提前“烧香”;如今遇见同道中人拦路,也难免要多费一番唇舌了……
张殿臣本事内行之中的内行,深知眼下自己的处境如何凶险。只要有一个动作、一句言语,引起对方的不满或是怀疑、立刻就会招来一阵箭雨洗礼,连开口辩解的机会都不会留给他。
见过世面的老江湖就是如此,天王阁紫金殿,也敢挺胸抬头的闯上几个来回;为了活命,狗洞子里钻进钻出,也不会有任何心理负担!
耳边传来响箭之后,他双腿瞬间站定、双臂交叉于胸前、双手各比出两只大拇指,无比谦卑挚诚的朝着密林深处喊道:
“辛苦各位,都是老合家的弟兄,阻了三老四少留客,都怪兄弟打熄了一对儿招子!哪位是柜上的瓢把子,出来对对盘子吧!(都是江湖人,妨碍诸位断道劫财,都怪我有眼无珠。哪位是当家主事的人,出来聊几句。)”
“嚯,留了个攒亮的相家子!既然门清,那就报个蔓吧?(原来劫了个内行人。既然你懂规矩的话,那就报个姓吧)”
“跟头蔓!(姓张)”
“跺瓦窑还游吃队?(是有固定山寨落草的土匪,还是吃四面八方的流寇?)”
“哎,原本倒捻有窑,但并肩字的都土点了……(原本在东边有个山寨,但弟兄们全都死光了)。”
“嗯……那这暗线也不能白挂,多少分一碗水喝吧。(那我们不能白出来一趟,多少留下点买路财吧)。”
“你们……哎,好说好说,既然合字亮了盘,留份寸节,也不算旷外。(既然咱们已经见了面,留下一份买路财,也不算过分。)”
三句话对过之后,密林深处传来一阵哄笑;一个苍老的声音也顺势传入张殿臣的耳朵里:
“张殿臣啊张殿臣,你还真够臭不要脸的呀!”
张殿臣闻言神色一怔,老脸一红,也就不再说话了。
因为按照江湖规矩来说,如果是同道之间对切口,向对方提问两次,如果回到没有任何错漏之处,也就算问到头了。那一声响箭是“见面礼”不算在内;可他们问了姓氏、问了窑口,张殿臣也回答的滴水不漏。
所以无论第三句问的是什么,都代表看不起这位江湖同道,打对方的祖师爷的脸面。不但拂了人家的面子,双方的梁子也就结死了。
而这伙人不但问了三句,内容又是黑吃黑的勒索讹诈,严重程度已经足够闹出人命了。但张殿臣却为了苟且偷生、仍然乐乐呵呵的应承下来,确实有点“要命不要脸”的意思了。
奚落的话音一落,脏兮兮的贾老六,便带着一众牛鬼蛇神、从树林里钻了出来;大家伙一边指着张殿臣连番取消、一边死命地挠着自己身上的蚊子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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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小偷抓个贼、谁也别说谁了!大家都是临阵脱逃,谁也不比谁高尚!
三日之后,长安城的一支运粮队、途中遭遇一伙马匪的洗劫。据带队回应的粮监官王大人所言,那一队胆大包天的马匪,口音各异、体态不一,脸上也扎着面巾,根本摸不准来路。
而且他们每个人都穿着普通的粗布麻衣、身手也非常普通、闹哄哄的来,乱糟糟的散,绝不是北燕正规军所扮。只不过为首当家之人,手执一柄鬼头大刀非常乍眼,非常像是此前一战声名鹊起的北燕大将张殿臣!
其实,这档子事要是换一个人来报,陈子陵一定深信不疑,并会认真的思考背后的起因于战术意图。毕竟刚刚大放异彩的北燕张殿臣,确实已经许久没有露过面了,很有可能会采取绕后偷袭之法、意图袭扰秦军粮道。
可一来,这位负责押运粮草的王大人,乃是皇后娘家的一名外戚出身;二来,此人言下之意,是想把这件事扣在张殿臣的脑袋上。可他们除了粮食与物资不见踪影之外,车马人命都毫发未损;如果这真是张殿臣所为,从道理上来讲,根本就说不通啊!
所以按照陈子陵的推断来说,这准是监粮官仗着皇后外戚的身份,将那一批军粮倒手变卖,随后再嫁祸给北燕人,搞了一出死无对证的把戏。
其实无论丢粮也好,肥己也罢,这位王姓监粮官,都难逃一死。因为按照军中法度来说,陈子陵身为秦军主帅,凡遇有关粮草之事,皆可以在完全没有真凭实据的情况下先斩后奏,以儆后人效尤。
可陈子陵不但是秦军主帅,更是秦王府的护卫长出身,也是周家的家生子!如今的皇后王夫人,乃是他旧日主母干娘,从小待他极亲极厚、视如己出一般的疼爱怜惜。
如今自己寸功为立不说,为了这一批谛听的粮草,先砍了主母的娘家人?
没法子,这桩明摆着的“贪墨案”,他也就只能当成“匪患袭扰粮道”来办了,反正当时秦军也并不急缺粮草。
当然,军中出了蠹虫,总不能视而不见。好在攻城战中,那些重甲黑骑也派不上什么用场,索性就让国舅爷王征灵,带着他的弟兄们,前去清缴并不存在的“粮道匪患”好了。等他找不到马匪作乱的时候,就能想起来查查自家的奴才,到底干了什么丧心病狂的勾当了。
陈子陵的做法没有任何问题,既然是王家人的事,那就关起门来让他们自己解决。他陈子陵虽是天子近臣、但毕竟也是个外姓下人出身,实在不便搅合在帝王的家事之中。而且国舅爷王征灵,也不是个无能庸碌之辈;这么大一粒砂子,他要是都能往眼睛里揉,陈子陵也就省的去操那份闲心了……
得到陈子陵传召之时,王征灵也刚刚得到了粮草被劫的消息。国舅爷的第一反应,也与陈子陵的私下揣摩不谋而合。王征灵是个胸怀大志的俊才,心中也十分腻味这些小家子气的亲戚;但眼下这些人捅出了烂摊子、也总不好再让陈子陵这个头号干将,去为这些鸡毛蒜皮的事操心呐!
于是乎,王征灵将那个比窦娥还冤的表弟,当众打断了四肢手脚;随后又像拖死狗一般、拖拽到了陈子陵的面前。在连唬带吓的反复询问了三遍之后,王征灵连一个辩白的机会都没给对方留下,手起刀落、便剁下了他的脑袋,给了陈子陵一个交代!
按理来说,事做到这个程度,已经算是有所交代了。但王征灵认为事关军粮大事,不容有半分闪失;并且最近他手下的黑骑弟兄、苦于无用武之地;于是,便当众向陈子陵讨下一道帅令,亲自率领八千铁骑、前去展开一场地毯式的大搜索,彻底肃清后方粮道、以保障前方大军供给。
怎知那日一别,就是王征灵与陈子陵的最后一面……
第987章 291.消失的黑骑
王征灵一走,陈子陵招揽的江湖高手,便被剑池三子姜小楼,单枪匹马斩尽杀绝,成就了一段武林传奇。随着姜小楼回到河东城养伤,秦燕之战也算正式拉开大幕;而这座河东城,也就此化作了一道血肉磨盘、飞速消耗着双方将士的有生力量。
在数十日的鏖战、不但把河东城化为了一片人间炼狱,更预定了一场随时都有可能会爆发的恐怖瘟疫。待河东城破之日、陈子陵准备立刻率军东进、追击溃逃的周长安,这才想起一个很重要的问题!
那位拍着胸脯说要去肃清粮道匪患的国舅爷王征灵,是把自己给“肃丢了”吗?
其实王征灵所部的具体去向,也并不难推敲。
要么,就是真有几十名马匪流民劫掠粮草、并一举剿灭了八千重甲黑骑;要么,就是国舅爷王征灵剿匪而归,却被血腥惨烈的河东城战役吓破了胆子;悄悄率领麾下重骑逃回了三秦大地……
于是乎,陈子陵便陈书一封,将此事前因后果写明,并送往秦王周长风的驾前,询问国舅爷的去向与处置方式;然后这封信便就此石沉大海、全无回音。
周长风绝口不提王征灵的态度,也算是变相给了陈子陵一个交代。显而易见,这位国舅爷的确是怂了,仗着皇亲国戚的身份阵前脱逃、跑回了长安城躲清闲去了。
周长风当然接到了这封信,可他不但是一国之君、更是王征灵的亲姐夫;再加上皇后娘娘老蚌怀珠不容易,受不得半分惊吓,也只能将这件事大事化小、暂且按下不提了。
由此可见,所以对于这消失的八千黑骑,周长风与陈子陵可谓是麻杆打狼,两头怕,谁也不敢在那个时候加以深究;再加上前方战局走向急转直下,日子一长,大家也就都顾不上考虑这八千黑骑,到底去了哪里……
没有人会平白无故的消失,国舅爷王征灵也如是一样。
那一日,他当着陈子陵与秦军将士的面,斩了亏空粮饷的监粮官表弟;随后,便许下秉公处理、亲力亲为的诺言,率领麾下八千黑骑,气势汹汹地离开了河东城战场,直奔事发地点——河东城西的黎山脚下。
黎山山脉,自古便是一片风水宝地,历史非常悠久,物产也极其丰富。山中有着丰富的铜铁矿脉、可以为皇家铸造兵刃礼器;山脚下的河东城,还生有一座盐池,可以富国养民;所以这里不但是华禹文明的摇篮,更是是历代王朝最重要的银库与兵器库。
从地势上来看,黎山依禹河而行,山势狭长深扼,将华禹中原腹地与西北划分开来,成为了三秦与中原之间的一道天然屏障。
欲取三秦、必先过黎山。
黎山北坡山势陡峭崎岖,南坡则相对平缓一些;所以这条山涧官道,自然也选择在南侧山坡开凿而成。
在正面战场之上,重甲骑兵的冲击力冠绝华禹,防护力更是无坚可催;但如今面对仅仅能够容纳一人一马并排通行的黎山小道,却显得十分笨拙。
那光滑坚硬的马蹄铁、踩在水汽丰沛、泥泞湿润的山间小路之上,必须保持高度的警惕性,以防不慎滑落山崖,摔出一个粉身碎骨。当然,如此劳心劳力的走法,断然不能久持;还没走到二里山路,王征灵便当机立断,指挥全军撤出山道,重新制定一个进山剿匪的新计划。
由此可见,王征灵能够统领黑骑,虽是攀关系走后门的结果,但他本人也只是缺乏一些实战经验、并不是一个纯粹的二世祖。
“呼!他妈的,老子可算是站在平地上了!国舅爷啊,要我说咱还是先回一趟吧?好歹也把战马和盔甲都卸下来,每人在带上一些粮食,然后咱轻装简行的进山搜人,那还不是手到擒来的事嘛?”
一个浑身大汗,躺在地上不停喘息的黑骑兵,对正在安抚战马的王征灵开口嚷道。
此时王征灵也觉得有些后悔,之前光顾着要给陈子陵一个交代,却忘了考虑实际作战环境。方才他们才仅仅走出两里山路,将士们便已经被厚重笨拙的铠甲,压的是气喘吁吁!此时此刻,顺着每个人铁甲的边缘,一滴滴汗水就仿佛断了线的珍珠一般,不断落在泥土地上,砸出了一个个的小水洼!
众所周知,骑兵进山必然是自寻死路,更何况他们还是一支重甲骑兵队!所以这汉子提出的意见,其实也不无道理。毕竟能够进入黑骑军中的将士,弓马娴熟、作战勇猛是最基本的要求;而王征灵手下这八千名弟兄,即便脱下了铁甲、离开了战马,也个顶个都是以一当十的骄兵悍将,不惧任何对手。
不过,道理是这么个道理,可让王征灵现在带人返回河东城“换衣服”,他肯定也是拉不下那个脸来的!
在离开河东城大营的时候,他们这八千铁骑一路向西奔去!几万只马蹄敲击地面带出惊天动地的气势,那是何等威武雄壮的画卷?如今才过了几个时辰啊,他们连马匪的面都没见着、就灰溜溜的打道回府,以后他王征灵还要不要做人了?
至于原地卸甲拴马,入林搜人,那就更别提了!八千套极品铠甲马具、八千匹大食战马,还有那些实心的长杆马槊,那可全都是白花花的银子啊!如果自家那个不成器的表弟,是损公肥己之辈,那倒也还好说;可一旦这山里真有匪盗出没,人家落草为寇就是为了求财,根本没理由与自己正面相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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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旦他们仗着路径熟悉的便利,绕之后方将这些宝贝偷走变卖……
真到了那个时候,乐子可就闹大了!八千名武装到牙齿的重甲骑兵进山剿匪,然后被人家偷了一个清洁溜溜,八千个老爷们穿着白花花的贴身衣物,徒步走回河东城大营……
王征灵只是这么一琢磨,就想当场找个地缝钻进去了……
“国舅爷……国舅爷!你看你看,那有个人!”
浑身鸡皮疙瘩的王征灵,还沉浸在丢人现眼的幻想之中,突然被身边一个弟兄拍了拍肩膀!他回过神来,顺着对方的手指一瞧,只见不远处有一名赤着上身、瘦骨嶙峋的秃顶老头,手边拽着一个八九岁的男孩,背上挎着一个背篓,匆忙地向反方向“跑”去……
“去,把这老人家请回来问问,客气着点啊!”
“放心吧国舅爷,这老头穷的连身衣服都没有,我还能怎么对他不客气啊?”
眼看着手下人一溜小跑,连拉带拽、又陪着笑脸的将这老者请回了自己面前。王征灵没有着急开口,而是仔细打量起了这个秃老头子。他脚下穿着一双草鞋,裤管也被麻绳扎紧,显然是一个久走山林之人;午后毒辣的太阳斜射在他古铜色的皮肤之上,还反射出了一层奇怪的光芒……
王征灵伸手一摸,发现这老头的皮肤十分粘腻,自己也搞不清楚其中因由,便轻咳了一声开口说到:
“咳咳……老人家莫要惊慌,我等都是朝廷的官军。您看看,这是我的将令腰牌……”
百姓大部分都怯官,这老头也不例外;他一听对方是官军的身份,立刻拉着小孙儿一起跪在泥土地上、并使劲按着孩子的小脑袋瓜、不断地磕着头……
“不敢不敢,小老儿不识字,老爷您还是收回去吧……”
“老人家您快快请起,我们也没别的意思,就是想跟您打听点事……哎?您身上这层黏糊糊的东西是什么啊?”
“回老爷,这是“油葱”的汁,涂在身上可以防山里的毒虫咬人……”
这老头说着,从自己身后的背篓里拿出了一片芦荟,怯生生的递给了王征灵检验。而王征灵掰开一闻,则点了点头,也通过这个山里人才有的小习惯,确认了对方的身份……
想必这一老一小,即便真的落草为寇,那也都是当累赘的命!
“老人家,咱这黎山里边是不是闹山贼啊?刚才我听一个路过的婶子说过,前几天好像有一批粮食,在这被人给劫走了吧?”
“山贼?粮食?没有没有,老爷您可别听人家乱嚼舌头啊……”
“爷爷您糊涂了吧?前几天梁子哥他们不是……”
啪!
还未等那孩子说完、这老头咬牙抡圆了胳膊、抽了孩子一个大耳光!这一巴掌非常突然,也将这才八、九岁大的小娃娃,扇出了一个跟头,半边脸也迅速肿起了一个红巴掌印!
一时之间,这孩子甚至都忘了哭喊,只是用手捂着脸蛋,呆呆的看着大发雷霆的爷爷……
童言无忌,这事儿已经非常明显了。那批军粮虽然是被人劫了不假,但肯定也不是张殿臣带人干的。
想必是自己那个表弟运粮路过此处,便被黎山的山民壮丁劫走了粮食;而他胆子小、武艺差,也不敢与山民动手厮杀,就只能把这盆脏水,泼到风头正盛的张殿臣头上。
虽然他们是负责运送粮草的辎重营,但也是秦王麾下的正规军;自己押运的粮食,究竟是被一伙山民劫走,还是被北燕名将张殿臣劫走;在日后定罪之时,可有着本质上的区别!
谎报军情也是死、私吞军粮也是死!现在看来,自家表弟虽然死的糊里糊涂,却也不算冤枉!
第988章 292.计策不论新旧
王征灵想明白其中因由之后,急忙按住了老人家足有蒲扇大的巴掌:
“别打别打,童言无忌啊老人家!他这么大的孩子,能懂什么事啊!其实,我也知道您在怕什么,是不是你们村里的后生劫了官军的粮草,您怕说给我听之后,会给乡亲们招来杀身之祸啊?”
这老头听到王征灵道破自己的心事,吓得不敢抬头,但浑身上下已经止不住地颤抖起来,喉咙也犹如卡了一枚鱼刺、哽咽着说不出话,只知一味地拼命磕着头求饶……
王征灵见他这副“小舟不可载物”的模样,只好继续耐心地解释起来:
“没关系的老人家,正所谓不知者不怪。只不过那么多的军粮,你们一时半刻也吃不完;而那些箭枝和兵甲,你们留着它也没什么用,不如就还给我们吧。而且呢,我也为你们考虑了一下,粮食再多,也总有吃完的时候,我得给乡亲们谋一条生路,才是解决问题的正途。”
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这道理也并不算深奥。老头一听王征灵的话中有缓,也止住了鸡啄米一般的叩头,疑惑又带着些怯意的看着这位好心的秦军官爷。
“我们的粮队呢,日后还得经常从黎山脚下经过。只不过我们不但人手短缺、对此地的路径也不甚熟悉,途中难免被山势所阻,导致迁延时日,贻误战机。诸位乡亲们如果能多多帮忙的话,粮食运送的速度快一些,路上的消耗也就少一些。而我呢,也就可以把节省下来的粮食,送给咱黎山的乡亲们过日子;这样想来,对大家都有好处,是不是一举两得的事啊?”
尽管王征灵的言语十分动听,但这老头却仍然无法克服触犯王法的恐惧,只是呆滞的目光看着这位不一样的军爷,也不知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
而王征灵呢,也理解他的怀疑。这老头虽然是山民,但也是三晋腹地的山民,绝不是化外之地的蛮族可比。更何况黎山脚下,就是重镇河东城了!他活了这么大的岁数,哪能不知道私抢军粮、那可是满门抄斩的重罪呢?
这么大的罪过,不杀几口子泄愤立威、已经法外开恩了;如今听他的说法,还要给村子里的乡亲们再谋条出路;这放眼普天之下、哪有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呢?
等了一会,见对方没有任何回音;王征灵便伸手扶起了这位老者,语气温和的对他说道:
“老人家呀,您是不是还以为我们这些人,都是北燕官军呢?嘿,这您老可就想错了,我们是秦军,不是北燕军!”
“嗨!原来是秦军啊!可吓死小老儿了!孩子……不对不对,老爷啊,您是不知道!那些北燕的王八羔子,可他娘不是东西了!平日里抢男霸女、无恶不作也就罢了,给不出税银,就绑人家的儿子!平日里一个不顺心就拔刀杀人,连眼皮都不带眨的啊!哎,我们抢粮食,那也是没辙了!在你们还没打过来的时候,村子里的所有粮食,就全被那群狗崽子给抢走了!他们还说是了遵皇帝老儿的命,在各处征粮守城,连一个铜板、一个米粒都没给我们留下啊!…哎……军爷啊军爷,像我这样的老骨头吃不吃的,也活不了几天了……可村里的娃娃们,都快被生生饿死了,这是造孽啊……造孽啊……”
这老人说着,将自己的背篓卸下了肩,推倒王征灵的面前;王征灵掀开上面的几节鲜芦荟往下看去,只见筐底装的全是一些野菜和树皮……
“河东城这群畜生,干出这种丧尽天良的勾当,就不怕天打雷劈吗?”
“天?哪还有什么天啊……哪还有什么天啊……”
这老头说着说着,浑浊的泪水滚滚而下,砸在了泥土之中,也扎进了王征灵的心窝子里。
王家本是三秦大户,虽不是什么书香门第,但至少从祖上三辈算起,也不知道挨饿是个什么滋味。而王征灵也是王家的继任家主,更仗着姐姐嫁入皇族的缘故,受到了良好的教育,长成了一名文武双全、胸怀天下苍生的青年俊杰。
虽然受个人天资所限,王征灵在文武两道之上,很难取得巨大的成就;但他的个人修养以及道德情操,却颇有上古君子之遗风。
穷**计、富长良心。其实王征灵之前的那一番说词,原本只是为了诓出劫粮匪盗的具体下落;可如今听黎山的百姓生活如此艰难困苦,也立刻动起了恻隐之心……
“老爷子您别难过,我们秦军是正义之师,与那群北燕畜生不是一路货色!我看不如就这样说定了,以后村子里的壮丁,就去帮我们的弟兄运送粮食;我呢,就按人按天给你们发粮发饷!这样的话,你们既能做一个奉公守法的良善百姓,也能在这混乱世道,凭自己的力气养家糊口!”
“老爷……老爷啊!您真是菩萨心肠,让小老儿说什么好啊!刚才……刚才我说瞎话了,我们那里有几十个年轻后生,挨不了饿,一时糊涂犯下了重罪……可他们都是劳力啊,娘们和娃娃都等着他们养呢……您……您老发发慈悲,不杀他们行吗?我……这颗脑袋给您赔罪行不?驴娃子别哭了,快,过来给老爷磕头赔罪……”
王征灵看着这一对儿可怜的祖孙俩,一把将老头子拽了起来,无比郑重的对他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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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爷子,要怎么说您才能信我呢?我王征灵今天对天发誓,只要你们把剩下的粮食和军械还回来,我不但不会杀人,还会给你们留下足够的粮食,再帮那些年轻人谋个差事,让你们都能有口饱饭吃!皇天在上、厚土在下,我王征灵今天要是有半句瞎话,杀一个抢粮的百姓,必遭五雷诛灭!”
“真……真的?您真的不是为了把他们骗出来杀了?”
眼见王征灵把好话说尽、甚至都指天对地的发下了毒誓,可老头子却仍是半信半疑的模样;之前那名黑骑军卒有些不耐烦了,上前抱起了那个脸蛋红肿“驴娃子”,一边哄着哇哇大哭的孩子、一边无可奈何的对老头说道:
“老爷子你也真是的,你知道这是谁吗?这是我们秦军的国舅爷,皇后娘娘知道不?就是皇帝老儿的媳妇,那是我们将军的亲姐姐,一奶同胞!现在河东城以西,都是我们秦军的地盘了;只要他说不杀你,就算天王老子来了,也没人能动您一根汗毛!”
有了旁人作保,再加上王征灵又拿出了那块金光闪闪的牌子,这老头虽然不识字,但终于放下了戒备心来:
“您……真……真的不杀我们?”
“老爷子,我刚才不是发誓了吗?老天爷可在上面看着咱们呢!”
“好好好!那老爷我就跟您说实话……粮食,我们各家都分了一点不假;但刀和盔甲,我们谁都没动过一下!您说的对,那些玩意我们也用不着,还,肯定还!走走走,这就跟我进山,好好招待诸位秦军老爷……哎呀不行,你们这马也太高了,进不去山呐!这可怎么办呐……”
“那还不好办吗?我们把马就拴在山脚下,您老找几个精明的后生帮我们照料一夜;明日一早,我们自己带着军械回营,不就成了吗?”
正如那士卒所言,如今河东城以西的地面,全都归于秦军所有;而眼下“马匪”已经被顺利招安,那八千匹战马拴在山道边上过夜,想来也不会出什么问题。于是,王征灵与那八千名重甲骑兵,便脱下了铠甲、栓好了战马,跟随着爷孙二人,再次踏上了陡峭的山间小路……
如果说王征灵知道漠北铁骑的始末因由,打死他都不敢如此托大;只不过两地相隔千山万水,又分属两军,消息自然也无法及时传递分享……
更何况漠北铁骑长那日苏,在中山路得到“惨痛教训”之后,也并没有任何分享出去的机会……
卸甲下马的王征灵等八千歩卒,跟随着祖孙二人,缓步踏入了黎山山脉。这些宝贝骑兵们,虽然还没有踏上正面战场与敌厮杀的机会;但久居前线观战待命。每日所见所闻,也俱是尸山血海、骨肉横飞的残酷景象。
可如今进入黎山深处、到处都是鸟语花香、景色宜人,空气清新;山边那逐渐落下的夕阳,也为葱绿色的山谷林泉、铺上了一层温暖柔和的金光……
“啧啧啧,贾老丈啊,你们这里可真是一片人间仙境啊!等日后我为秦王陛下平定了乱世,廓清了寰宇,定要来这里常住一段时日。”
领着“孙子”为大军引路的贾老六,听着王征灵发出的感慨,憨憨的笑了一声:
“啥人间仙境啊,真住下来你就知道了,比不上城里好!我年轻的时候,借着出去贩山货的机会,也进过几次城!酒楼的饭多香啊、茶馆里也热闹,街上想要啥就能买着啥,想喝水了都不用自己动手,还有人给挑到家门口去呢!”
王征灵呵呵一笑,急忙辩解道:
“那也得有银子才行啊!城里的人心都冷,无论帮你办什么事,那都得拿银子说话!像这种“清泉烹茶、暖阳斜照”的悠闲日子,才是真正的舒心啊……”
贾老六一边随声附和,一边在心中冷笑:呵,喜欢不喜欢,你小子也都得“留”在这了……
第989章 293.土沟村
众人一边七嘴八舌地聊着闲话,一边跟着贾老六的脚步,小心翼翼地顺着山路进发;待眼前转过了一道翠绿的山岗之后,一座炊烟袅袅的中等山村,便立刻映入了众人的眼帘……
“国舅爷你看,这里就是我们土沟村了!”
说完之后,贾老六松开了大手,拍了拍自家小孙儿的脑袋说道:
“驴娃子,你先跑回去报个信,让六婶子派人去魏家沟、王家窑口、江坡子知会一声,就说爷爷带来了几千个秦军老爷,要在咱们这吃一顿饭、再睡上一觉;让他们把地方都收拾出来;有啥好吃的好喝的,也都别顾着藏私!人家可给咱黎山的乡亲们,带来了一条生路啊!”
右脸肿着一个巴掌印子的驴娃子,瓮声瓮气的答应了一声,随即便一溜烟地向土沟村口跑去……
驴娃子虽然人小腿短、但胜在步子够快,路况也熟;这段崎岖难行的山间小路,对他来说简直如履平地一般轻巧;眨眼之间,王征灵的眼中,便只能看见一个黑影,正欢蹦乱跳地向村口跑去……
驴娃子一跑进了村子,便直奔第一间民房而去:
“怎么样了吕矮子?”
“我和贾爷已经把人“拘”来了,快干活吧。”
说完之后,驴娃子又对着一个中年妇人一招手:
“跟我走吧,到你那一出了!”
“哎,老娘就不乐意跟“土里蹦”(侏儒)一块扯帮(合伙),更何况彩门(变戏法的)的人,手脚就没几个干净的……”
“放你娘的屁!办正事呢,瓢紧着点,别那么碎道(嘴严实点,别说废话。)”
这嘴碎的妇人没再继续骂人,而是从窗台上抹了一把厚厚的浮灰,在盘发上洒了一些、脸上又抹了一把,搞得看起来多少有些狼狈;随即她又虚拽着那名姓吕的侏儒彩戏师,换上了一张木讷的面孔,走出了房门……
他们二人前脚一走,其余的江湖人也纷纷鱼贯而出,低垂着脑袋四散而去……
没过多久,贾老六便带人走下了山道,来到了土沟村口。而驴娃子则急忙扑上前来拽着贾老六的手;那身上略染灰尘的六婶,脸上露出浓浓的怯意……
“他六婶啊,快过来给国舅爷见个礼,这可是咱村的贵人呐!”
说完之后,贾老六又转过头来,对着王征灵腼腆的一笑:
“不好意思啊国舅爷,乡下娘们不懂规矩,没见过世面,胆子也小……”
“不碍的不碍的,大婶有礼了,给乡亲们添麻烦了。”
王征灵迈步拱手、先施了一礼;而六婶则老脸一红、急忙拍了拍身上的灰尘,怯生生的点了点头,还是没有开口说话。
贾老六毕竟是个“见过世面”的长者,可能是觉得她这副模样、会给土沟村的乡亲们丢人现眼,便立刻有些严厉的开口训斥道:
“哑巴了你?国舅爷是什么身份?人家跟你客气、你再傻还不知道要应个声啊?三棍子打不出个屁来,我今天非得……”
贾老六回到自己村里之后,由于环境熟悉、又是主场作战,腰杆也硬挺了不少。他越骂越觉得生气、眼看着就要起脚踹人,匆忙间便被王征灵拦了下来:
“老爷子您这脾气也太急了!怎么动不动就要伸手打人呢?”
“狗肉上不了席面、母鸡打不了鸣,给你露脸的机会你也兜不住,没出息的东西……今天要不是国舅爷在这,老子我……算了,赶紧带人准备吃食去!腌菜山货全拿出来,面条也给我使劲的擀,浇头也熬最肥的……”
“贾老哥……咱的日子就不过了呀?”
“该说话的时候你不说,我看你这老娘们真是……”
贾老六说着又要上脚、却再次被王征灵拦了回来;这次王征灵没说话,只是玩味的对着他使劲摇头;爷俩互相瞅了半天,同时乐出来声来……
“哎,这人丢大了,国舅爷您别见怪啊……你别在这杵着了,赶紧去找几个腿脚快的,去告诉藏在山坳子里的那些混小子,他们捅出来的大篓子,国舅爷担了!另外再让老孙头,多挑几十个手脚勤快、会伺候牲口的后生;去把山外那几千匹马伺候好了。一定要上心啊,那可都是一等一的好马;万一要是有个闪失,我准那老小子撕碎了喂鹰!”
这妇人可能是被吓懵了,怯生生的点了点头,随后便拽着驴娃子的小手,一溜烟的跑回了村子。而贾老六摇了摇头、一指村子深处,对王征灵说道:
“国舅爷您看啊,您的弟兄们实在有点多,我们土沟村肯定是装不下了。我看不如这样,你们自己分一分队,我叫人把他们带到北面的魏家沟、东边的王家窑口、还有西边的江坡子;这三个村子离咱们这不远,也准备好了吃食,您看这样成不?”
王征灵打量了土沟村的规模,也知道无法同时容纳八千名将士的休整,便当即应允下来。
贾老六又嚎了几嗓子,喊来了几个怯生生的半大孩子,便带着自行分好人数的三支队伍,分别向三条山间小路进发……
随着太阳逐渐西沉、外出玩耍的家禽与黄狗、也各自奔回了村子。在数十名村民的忙碌之下,院中也支好了二十多口大黑锅;切菜的切菜、和面的和面,呈现出了一派浓郁的生活气息。王征灵看着那些正在用力揉面的妇道人家,闻着腌菜罐子与陈醋坛子开封的味道,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没有发生战争的和平时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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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家的油泼辣子,怎么想都要比这酸溜溜的醋味带劲儿啊!
坐在溪水边的王征灵,享受着难得的闲暇时光,身后却传来了一阵粗重的脚步声:
“我说找了半天不见人,原来国舅爷在这洗脚呢!来,刚出锅的“拨鱼”,浇头已经铺上去了,赶紧拌匀了吃吧!”
王征灵回过身子,接过了贾老六递来的大海碗。
这是一碗冒热气的长梭形杂面条,上面盖着一层香气扑鼻的浇头。香菇丁、黄花菜、木耳等山珍肉眼可辨,碗边还有一小堆腌菜,雪菜、萝卜皮与嫩姜丝切得整整齐齐,整碗面看起来五颜六色,煞是好看。光是闻一闻,便足矣令人食指大动,还真不比他日思夜想的那一碗“家乡面”、有半分逊色!!
贾老六自己也端着一碗拨鱼,坐在了王征灵的边上。他一边“吧唧吧唧”的吃着面,一边随口问王征灵:
“国舅爷啊,有个事我没闹明白,咱秦军为啥要反皇上啊?”
王征灵闻言,咽下了口中的食物,以最普通的言语,回答着贾老六的疑惑:
“周元庆根本当不好皇上,苛捐杂税没完没了,手下的赃官也死命的欺负老百姓,我们看不过去、还不该反他吗?”
“该反,早就该反!哎?那咱秦军要是赢了,皇上谁来当啊?”
“那肯定是我们秦王殿下呗!”
“哦,那我弄明白了,原来这场仗,就是当侄子的,去打他亲叔叔啊……这一家子的破事,可真够乱的啊!”
王征灵闻言也是一愣,本想开口反驳,但从本质上来看,对方话虽然糙,但事就是这么一档子事!如果上升到“家国天下事”的高度,他又不知这老头能不能听明白。尴尬了半天之后,也只能无奈的摇了摇头,继续专心吃面。
“哎国舅爷,照您这么一说,要是侄子把他叔给打了,最后当了皇帝,是不是我们就不用交税了?”
“噗!想啥好事呢老爷子!也别说你们了,就连我这个国舅,那也得照样交税啊!要是没有税款的话,皇上拿啥修河铸城、拿啥供养军队呢?”
“啊……原来还得交税啊……交税也行,那还有没有当官的了?”
“那也得有啊,陛下总不能亲自来你们土沟村收税吧?再说了,咱华禹大陆这么大的地方、这么多的村县州府,皇上一个人他也忙不过来啊!您说对不对啊?”
贾老六听到这里,用筷子敲了敲空碗站起身来,颇有些灰心丧气的说道:
“要真是这样的话,这仗打的可“没求意思”!”
说完之后,贾老六就颤颤巍巍的走了;而王征灵却愣在原地,看着手里的小半碗面条,脑中飞速旋转起来。
他原本以为,自己助“姐夫皇帝”统一华禹之后,百姓们便可以安居乐业、永享太平;可如今经贾老六这么一说,好像这场惊天动地的大战,还真就打的“没求意思”!
古往今来,贪官多如过江之鲫、清官罕如凤毛菱角;即便北燕王朝变为北秦,但为朝廷出力的门阀士族,却还是那同一批人。人家当北燕的官,是刮净地皮三尺的赃官;当了北秦的官,凭什么就能改头换面,改过自新了呢?
所以对于百姓来说,北燕换不换皇上,有什么意义的呢?还不是遭受着一样的横征暴敛、还不是交着一样的苛捐杂税吗?
现在华禹大陆的世间显学,便是鲁东路的儒府学派;而被认定为新学的“儒林学派”,则一直都在儒府学派的围追堵截之下、苟延残喘。若不是东幽有一个李齐元、北燕有一个王牧北的话,恐怕这个儒林学派,也早已步了诸学的后尘……
可如今齐元公“已逝”、牧北公以老,儒林学派也无后继新锐……
而儒府学派虽然惨遭灭门之祸,但凭其雄厚的底蕴,死上一批圣人本家,也并不会伤其根本,仍然可以牢牢地把持士族阶级的话语权!
第990章 294.迟
至于“除旧纳新”四个字,说起来倒是容易的很,做起来又谈何容易。朝廷想要吐故纳新,就必须先扳倒树大根深、门徒遍布华禹的上古学阀——儒府学派;而想要扳倒儒府学派,则必然先面临着百官上书请辞、朝廷无人可用的尴尬局面……
无论什么理由,擅杀聚众罢朝的儒派文官,就必然会青史留名,尽失天下仕子之心。自古以来,读书人牢牢握在手中的话语权,就是用来与暴力、皇权相抗衡的绝佳武器。
想到这个难解的死局之后,王征灵的脑海之中,也同时冒出了另外一个想法。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念头,也激起了他浑身上下的鸡皮疙瘩:
莫非天佑帝周元庆,放任蔡王两党相争多年、竟并非是出于贪图享乐、也并非是昏庸无道所致?
而且换一个角度来看,真正在战火中饱受折磨之人,永远都是品性高洁的勇士、为了生存而战的壮丁;以及在溃军乱兵、瘟疫饥荒的折磨之中,家破人亡、流离失所的平民百姓……
可这些人,永远都不会是乱世纷争的起因,更不会成为熄灭战火的理由!
至于那些皇亲国戚、乡绅门阀、士族富贾之流,由于常年把持着巨额资源、可谓人脉广阔,树大根深;投亲靠友也好、待价而沽也罢,都不会遭受到太大的波及。
所以即便秦军尽起三秦之兵、夺走周元庆的天下;可对于这些“毒瘤”来说,也不过就是换一个宿主继续吸血而已;百姓的生活不会有任何变化、混乱的世道也不会就此终结……
皆时周长风登基坐殿,必然也会走到周元庆的老路之上;所以这一场改天换日的正义之战,也只不过是一场徒劳无功的肆意杀戮罢了。
其实王征灵的这种猜测,多少也有失偏颇。因为是北秦鼎故革新也好、北燕收复失地也罢;无论此战最终胜负几何,战火掠过之处,则必然会留下一团“焦黑的痕迹”,哪可能会是“徒劳无功”呢?……
高尚的英雄,在战场上光荣战死;卑鄙的小人,则躲在阴影处攥取暴利;待战火熄灭、天下归于一统之后;那些从阴影中钻出来的鼠辈、便会换上一身崭新的皮毛、光天化日的游走于长街之上;而那些愿意为了理想与抱负舍弃性命、最终为了别人而战死沙场的英雄,骨骼与血肉也早就肥沃了大地、滋养一方百姓……
荡气回肠属于死去的英雄、华禹大陆属于活着的小人。
想到这里,王征灵的眼泪滚滚而下;他不知自己为何而哭、也不明白自己随周长风举兵起事,究竟是对是错。土沟村的黑夜,笼罩在一层薄雾之中;脚边那缓缓流动的溪水,就仿佛娘亲温柔的手掌,安然地抚慰着王征灵的迷惘……
不知过了多久,王征灵已经默默的哭了一个满面泪光,身子也变得越来越轻;紧接着,他手中捧着的那只大海碗、也从手中滚落在溪边的碎石滩上,撞碎了一地的月光……
随着瓷碗碎裂的声音响起,王征灵头颅一歪,身子也往下滑去,整个人就靠着那块大石头睡死了过去;而远处的草丛之中,一个赤膊上身的年轻汉子,拍了拍自己身边的老弟兄说道:
“相家的,这海冷撇苏了嘿!怎么样?招呼着?(兄弟,这当兵的哭了嘿!怎么样,咱现在动手?)”
“马后,念短,招子放亮着点,留神是海冷子早醒了攒,在那腥闷钓羊牯,反叫咱弟兄受了腥!(再等一会,也别说话了,仔细观察观察。小心这当兵的早就识破了咱们的骗局,只是在那装睡,反而把咱们给耍了!)”
“嚯!相家子全海啊!(兄弟,你心眼够多的啊!)”
二人又等了半晌,只见王征灵身上的余劲也散了去,整个身体都从石头上滑了下来、胸口一起一伏非常均匀、口鼻齐齐张开,已经打起了震天响的鼾声!躲在林子里的两位江湖人一对眼神、其中那个年长一些的老江湖伸出手来、指了指鼾声如雷的王征灵说道:
“把合住了!(看紧了人)”
交代一声过后,此人转头便走;不一会的功夫,贾老六便披着那件脏兮兮的单衣,一边打着哈欠甩着鼻涕、一边走到了小溪边上:
“阿嚏!这山里的鬼天气,还真娘的有点凉啊!猴崽子出来吧,里腥念把子落的汗(这是假尼姑下的迷药),翅子肯定倒迷了(这当官的肯定已经被麻翻了)!”
一句话说完,树林里那个小伙子便蹿了出来。这孩子的江湖经验尚浅,但身手却着实不错;轻飘飘的借力之后、在林子边上起落翻飞、仿佛一只灵巧的猴子、荡在了贾老六的面前。
而贾老六则眉头一皱,伸手拍了这孩子的脑瓜顶一下:
“你们这些“干老杂的(练杂技的)”,是不是腿都有毛病啊?好好的路不会好好走,家里跟猩猩沾亲啊?”
“贾老祖,你们小绺的金杠子(腿),好像也没啥用吧……”
“早晚把你小子的嘴撕烂,赶紧干活!土沟村少说也有一千多口子人呢,抓紧时间!这路活可没有光天化日下手的,一旦见了三光,小心这群冤死鬼起尸!”
贾老六说完之后,这后生面露难色,看了一眼躺在地上打呼噜的王征灵,吞吞吐吐的说道:
“老祖,按说这楚墨令是沈小爷下的,“凶穴”是您掌的(杀局是你组的),我一个小字辈的后生,就该听您的吆喝。可是我从小就入了“离相行”,师父教过我弯腰耗腿、可从来都没教过怎么“窥瓢”(杀人)啊!”
正所谓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再下贱的行当,也如是一样;外人可以看不起自己,可自己却必须上戒;否则的话,那就连江湖同道都看不起你!
这孩子从小都是指着折磨自己、给百姓们看稀罕来挣吃食;离相行的桌子上,也摆不了一碗刀头饭!
往粗里说,江湖道可分五术、八门、十二相、三十六艺、一百单八飘,三百六十行;只不过在百花齐放的江湖行业之中,却唯独没有杀人专业户——刽子手一门。因为这种职业,吃的都是朝廷官饷;虽然他们也在下九流之中,却不在江湖道之内。
包括贾老六和张殿臣在内,这些江湖人都是因为沈归的一道楚墨令,才赶来河东城,帮助北燕人抵御秦军的攻伐。可他们一不懂如何上阵厮杀、二也没有高强的武艺护身;虽然这些人也没几个是善男信女,但真让他们亲手剁活人的脑袋,也着实有些强人所难。
把人骗到全家投井,与真的灭人满门,还是有着很大区别的……
贾老六本想开口呵斥这个胆小的后生,可转念一想,人家孩子说的也确实没错,自己根本没有立场开口……
于是,他转头对那位老成持重的屠户说道:
“老乔,那些“倒迷(被药麻翻的人)”就交给你了。凡是不愿意沾血的老合,就让他们打打下手吧。哦对了,这位国舅爷我就先带走了,还有几句话要问他。”
说完之后,贼祖宗贾老六弯腰抄手,扛起打着呼噜的王征灵,直奔“六婶”那间屋子走去。
这间不算太大的草房之中,已经挤满了五花八门的江湖人;而绿林劫匪出身的鲁东响马张殿臣,此时也正坐在厨房的小板凳上、认认真真的磨着他那柄质地普通的鬼头大刀。
贾老六进屋之后、便将王征灵随意扔在地上,抄起桌上的茶杯一口抽干,这才开口对自己的干孙子“侏儒吕”问道:
“另外三个村子的情况怎么样了?”
“您就放心吧,一个都跑不了!要说还是您老人家高明呢,在腌菜坛子里下药,那味再大也能盖严实了……”
听侏儒吕的言下之意、是在批评麻药的异味过重;一名道姑模样的中年女子一甩手中拂尘、气急败坏的呵斥道:
“地里蹦!老娘非把你那张“樱桃小口”给活活撕烂不行!是老娘的“迷子(迷药)”不行吗?那是贾老祖点名要了性子最烈的方,劲道那么大、味能小的了吗?行,你不是喜欢说便宜话吗?我劝你这小东西啊,日后吃饭喝水最好多留神,小心一觉醒来、阎王爷就在你身边躺着呢!”
“你放一万个心,我和阎王爷平时不总来往,睡醒了也肯定见不着他老人家!不过咱俩可是十几年的交情了,我这睡醒之后……”
贾老六听着俩人荤素不忌的斗口,眉毛一皱,泄愤似的踹了地上的王征灵一脚:
“行了行了,天天叽叽喳喳的,说正经事呢!”
贾老六一发火,所有人都变得严肃起来;屋中唯有张殿臣那柄鬼头大刀,还在“唰啦唰啦”的跟那块磨刀石较劲……
“大家伙都是从河东城跟我跑出来的,现在是个什么局势,恐怕每个人心里也都清楚。人家两边的官军打仗,咱们这些江湖人,也真起不到什么作用。仗着我徒侄齐雁和沈归的关系不错,今天我就做这一回主、把大家都散了去……”
“别啊贾老祖,我正玩到兴头上呢!坑死这八千黑骑,才哪到哪啊?要我说的话,咱们这些人就此转道直奔三秦,诈开他一座长安城,也叫那老儿周长风,见识见识咱江湖道的风采!”
第991章 295.正邪两立
其实从本意来说,贾老六也不想就此散伙;毕竟楚墨令自己也接了,齐雁和秦秋的人情、也卖到自己这了;无论从道理、人情、还是江湖规矩来说,沈归托付的这档子事,自己都必须办得有头有尾、漂漂亮亮!
可问题是这些三教九流的江湖人,也实在是不堪大用;把他们放在正面战场之上,那真是见人就躲、遇刀就逃,不但连一次冲锋都抵挡不住,还会点燃己方将士溃败的势头。
而把他们放在城墙之上呢,但凡有什么风吹草动、要么就立刻变成滚地葫芦,把身边的弓弩手撞倒在地;要么就直接撒丫子跑了,放出三条狗去,都追不上他们的速度!
就这样一群战场废物,还不够给北燕守军添乱的呢!
所以贾老六并不是怯战而逃、弃河东城于不顾;而是他实在不好意思继续给周长安添乱了!
而方才“侏儒吕”提出的潜入计划,听起来倒也并非一无是处。虽然这些江湖上的老合,放在战场上的确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但他们若是化整为零、隐入市井民间、偷偷搞起串联破坏的把戏,那真是一个顶十个!
世上从来都没有绝对的废物,关键要看用在何处!
然而,还未等贾老六琢磨出一个具体实施办法;那名擅配迷药的假尼姑,听到侏儒吕的“壮志雄心”、也一甩浮尘、噗嗤一声乐了出来:
“这话说的带劲儿!是得周长风那老不死的东西,见识见识这位“四尺吕爷”的厉害!毕竟人家三秦男儿的身板,个顶个都是那么彪悍魁梧!像吕爷这种比耗子长点有限的体型,他们就算趴在地上打着灯笼、也瞧不见一个活的呀……”
“我呸!你这臭娘们……”
“我说你们俩还有完没完了?”
贾老六一拍桌子,又踢了王征灵一脚泄愤,成功震住了这一对冤家。
经刚才这假尼姑“六婶”的一番戏言,贾老六突然想到了一个无法解决的问题,也就开口彻底否决了侏儒吕提出的计划:
“我说老吕啊,下次你想清楚了再说话!关北斗和黑狗已经投了秦军,长安城现在准有谛听的马眼子(探子)坐镇;咱爷们进去倒是容易,可谁有把握还能活着出来呢?为了帮北燕人抗敌、把自己这条小命搭在里面,那可就不值了!得了得了,收拾掉这八千颗脑袋,也算是对得起祖师爷了。诸位就此散去,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那您老人家呢?也要回南康了吗?”
“我?我和王征灵这个“小舅子”,还有件私事没了呢!”
贾老六留着王征灵,的确是有事要问。只不过这档子事干系甚重,实在不便当着大家伙的面提起。
次日正午,炙热的阳光投射在王征灵的眼皮之上,也将他的意识从混沌之中抽离出来。他只觉得喉咙干涩、头痛欲裂;一时之间,也想不起昨夜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醒了?来,喝口水吧。”
一道熟悉的声音从耳边传来,王征灵立刻就分辨出了贾老爷子的声线。他伸出舌头舔了舔干涩的嘴唇,轻咳了一声开口答道:
“咳咳……看来我近日是劳累过甚、昨晚上也不知怎么、竟然糊里糊涂地睡死过去了!呵呵,看来是麻烦贾老爷子和诸位乡亲们、把我抬了回来了……”
“不麻烦,我这有个事想问问你……”
“嗯,您说。”
“伍乘风在哪?”
“谁?”
“墨门神丐,伍乘风!”
这三个字对于王征灵来说,有些熟悉,但一时之间又想不起详情。他本想坐起身来先喝口水,再好好琢磨琢磨;可没想到身子才刚刚一动,便只觉得手脚皆被什么物件给束缚住那般,完全用不上力气…
由于王征灵“服药”过多,这一觉睡醒之后自然是极其难受;所以这手脚“麻痹”、吃不住劲道的问题,自然也没被他当成是一回事:
“老爷子,手脚被压麻了,劳您扶我起来……”
贾老六闻言掀开薄被,将王征灵摆成了坐姿,背靠墙壁之上。
坐正之后、血液正常流通起来,王征灵也觉得舒服多了;原本因为眼皮肿胀、而变得狭窄的视线,如今也更加清晰了一些。他只见贾老六披着一件单衣,正坐在床边的椅子上,自己视线相对;而低头再看、只见自己的双手双脚,正被两道黑黄色的“绳套”,以交叉的方式牢牢捆在一起……
“贾老爷子,这是……”
“这是二十五年的老牛脊筋,以菜油反复浸润之后、在烈日下暴晒三年而成,坚韧无比……”
“……我是问您为什么要捆住我的手脚!咱们不是已经说好了吗,我不会追究劫粮之事,还会再给乡亲们谋一条生路……”
就在王征灵絮絮叨叨开口质问的时候,不耐烦的贾老六站起了身子、扬手抽了他一巴掌,随即旋身推开房门……
一股腥臭甜腻的气味夺门而入,只见不大的院落之中,已是满地污血横流;门边的台阶上正坐着一个浑身浴血的中年汉子,在他的脚边还放着一柄鬼头大刀。此人本是背朝房门而坐,一听身后传来门响,便下意识地回头观瞧……
“歇够了吗?歇够了继续干活……”
贾老六朝他摆了摆手,对方也咽下了一口唾沫,又朝着王征灵看不见的方向招了招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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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即,一个被绳子五花大绑的白衣男子,被人推倒在地;而张殿臣则长出了一口气,扶着膝盖摇摇晃晃的站起身子,一手揪着对方被打散的发髻、一手拖着鬼头大刀、将那个白衣男子拖向狗窝边上的木桩子附近……
这截木桩子,原本是劈柴的垫底,如今已经早已饱饮鲜血、表面也变得湿滑而粘腻。张殿臣将那个动弹不得的男子拽离地面、又将他上半身担在木桩子之上。随后,他抬起左脚、死死踩住对方的后背、腰杆一挑、鬼头大刀高高“悠”起、直奔男子脖颈落下……
然而时至此时,老响马张殿臣,已经生生砍了一整夜的人脑袋,早已经是腿脚发软、眼前发花,没有了半分劲道;所以这一刀虽然扬起很高,却并没有任何附加的力道。
王征灵眼见那柄卷刃的大刀呼啸而下,落在了那名男子的脖颈之上、却仅仅带出了一篷鲜血、以及一阵歇斯底里的怪叫之声…
早已脱力的张殿臣,见状叹了口气;他抬腿跨步、将屁股坐在了对方的后背之上,肩背肌肉高高隆起、两臂也缓慢地左右横移开来;那肩背上附着的一层血痂、早已被夏日朝阳烤干,正随着张殿臣的动作,扑簌簌地掉落着红色粉末……
吱嘎、吱嘎、吱嘎……
王征灵目瞪口呆,只觉得眼前一阵天旋地转、连扭头都来不及、开口便喷出了尚未完全消化的大半碗拨鱼……
呕!!!
说起来,两军疆场之上的血腥与惨烈、与眼前这副残酷的画卷相比,当然是更胜一筹;但二者给人带来的观感刺激、却并不是同一类型。
生灵涂炭,可以激发悲天悯人的廉价道德;冷血残忍,却可以直接勾出灵魂深处的恐惧!
王征灵虽是文武双全的世家子弟,但终究也只是上过战场、却并未亲身体验过厮杀的新手;似眼前这种直入人心的凌虐斩首,瞬间便击溃了他的心理防线……
贾老六慢悠悠的取来了炉灰渣子,清理了那恶心的呕吐物;随后更引燃了一把艾草,熏出了满屋的药香味……
“没关系,你慢慢想,我有足够的耐心与时间。”
“为什么?为什么!我王征灵一片真心待你,你却恩将仇报、大肆屠戮无辜之人!贾老狗,你如此行事,就不怕天打雷劈吗!”
回过神来的王征灵,仅仅吼出了一句话,嗓子便已经便的沙哑起来!他不敢再看向虚掩着的门板一眼;只能将两只血红血红的眼珠,死死盯着面前的贾老六;那一双被熟牛筋捆缚的手脚,也在他奋力挣扎之下、勒出一片骇人的铁青……
如果他现在失去钳制的话,立刻就会扑上前去、活活咬死这个恩将仇报的贾老六!
“这个问题,你不该问我。毕竟这场战争,本就是你们秦军挑起来的。王征灵,看你还算是个人,我今天也多跟你说几句废话。低头瞧瞧吧,你们这些无辜之人的双脚,正踩在别人家的土地上;你们这些正义之军的战刀,也砍在了北燕军民百姓的脖颈之上!百姓们的房屋与田亩,被你们秦军的铁蹄践踏成泥;而他们的亲朋挚友,也纷纷死在了乱刀之下。其实两军相争,无关恩义、本就是成王败寇的一场赌局而已;可如今你这位国舅爷,竟然指着一些尚未遇难的人,大谈仁义道德!如此行事,莫非你就不怕天打雷劈吗?”
坦白说,贾老六这一番话并不算动人,如果是昨日之前的王征灵,也一定会与他争论起“大义小节孰重孰轻、追寻正义与光明的道路上、必然有人牺牲”之类的陈词滥调。
可今时今日的王征灵,本身已经对这场战争产生了疑惑;而那些原本可以理直气壮说出口来的驳斥之言,如今在他看来、也都变成为了连篇的谎言……
因为,这的确是一场毫无意义的战争;也没有任何人的牺牲,是具有实际价值的……
近来身体不适,减更2到4天,抱歉--
第992章 296.生死缘
296:相随
贾老六看着王征灵那呆滞木然的面孔,走到床边、拍了拍他那铁青的脸庞说道:
“国舅爷,看来你应该已经想明白了。那么现在我重新问你一次,墨门神丐伍乘风,到底身在何方?”
“天地良心……我是真的不知道什么伍乘风啊……贾老爷子,您……您能不能行行好,放了我的弟兄们啊我求你了!!!他们……他们还从未上过战场呢,也没杀过一个北燕百姓,都是无辜的呀……您……您就放他们回家务农,行吗?您看……您看看我,我是三秦的国舅,我这颗脑袋的份量很重对吧!你们就拿我的脑袋,去顶他们那些“贱命”行吗……算我求你了贾老爷子……”
回过神来的王征灵,明显已经彻底屈从了。他一边拼命用额头碰撞着坚硬的床沿、一边不停的向贾老六哭喊哀求;那声音嘶哑而悲凉、泪水与额头的鲜血融为一体、顺着脸庞的弧度滚滚而下……
王征灵并非是个软骨头、只不过初次统军的他,心肠还没能硬的起来罢了。慈不掌兵,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贾老六伸出手来、以虎口捏住他的下巴仔细观瞧,只见那迷惘哀怜的目光不似作伪,便只能叹了口气,开口向外面喊道:
“还剩几个活的!”
“二百多!”
“先歇会!”
“好嘞!”
贾老六吩咐了外面的人暂时封刀,随后又沉吟了半晌,望着王征灵那涕泪横路的狼狈莫言,缓缓开口说道:
“哎……我说国舅爷啊,你本是个顶聪明的人,怎么就想不明白这其中的道理呢?要是我手里没有真凭实据的话,哪会贸然对你们黑骑军施以如此重手呢?这样吧,我最后再给你一个机会。现在、立刻告诉我伍乘风的下落,外面那二百多活口,还有国舅爷您本人,就都能安然无恙的离开土沟村!”
“呵、呵……啊哈哈哈哈哈哈!贾老爷子啊,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我但凡要是知道半点消息的话,也没必要如此哀求于你!”
贾老六的确有伍乘风的消息,可以确定他消失之前的最后行踪、是落在了三秦长安城。那么王征灵作为长安城的国舅、统军出征之前又跟随在汪宜身边学政,长安城的大事小情,他没有理由会充耳不闻!
可如今自己这一句诈语未有所得,再加上王征灵的反应与表情也非常真实,他也真的愿意相信王征灵的确对于此事一无所知……
又沉默了片刻之后,贾老六再次开口,换成了另外一个问法:
“这样说吧,长安城有一间黄家醪酒铺,你知道吗?”
“黄家醪……长乐坊的那间酒铺吗?知道知道,我也喝过他们家的九里玉浮梁!”
“黄家醪之前犯了官司,被官府查封了对吧?后来有一个外阜来的老员外,出面盘下了这间店铺,这事你也知道吧?”
“知道!后来他也在长安城里犯了官司,我统军出征之前,又被官府查抄了一次!”
“对,那个老头就是我要问的伍乘风!那么现在我再问你一次,伍乘风,身在何处?”
“嘶……这事说来也怪。案子犯了之后,只见有人过去抄店封铺,却不见有人盘问黄家醪附近的邻居与店家。后来听说证据确凿、人赃俱获,这老头是个敌国谍探!可此案并没有开堂审理、我和汪知府也都没见过案犯的模样长相。后来托人打听了一下,好像是秦王府的人经手处理的;就连长安城衙门口的差役,也是一道王府令直接调走的,从头到尾都没经过我和汪知府的手。至少在我统军出征之前,这案子的卷宗也还没打回长安府完案。从道理上来讲,这桩谍案仍然还在审理之中……至于那名案犯嘛,如果按照北燕律的规矩,应该还押在大狱里待审呢……”
狱卒这个行当虽然不在江湖道、却也属于三教九流之中。以贾老六和沈归的人脉之宽广,早就借着熟人的关系、几桌下等酒菜,套出了长安城大牢之中的详细情况。可惜的是,问遍了长安城的三座监牢、却都没有伍乘风这么一号人!
话分两头说,自从黄家醪的内掌柜乌尔热,在巴蜀道惨死于沈游剑下之后;已经进入养老状态的伍乘风,一得到这个噩耗、便立刻从南康动身,直奔巴蜀道而去。
可惜的是,当他穿越千山万水、赶赴巴蜀道之时,一切都已经太迟了……
斯人已逝空余恨。
伍乘风与乌尔热二人、今生今世可称得上是“有缘无分”的典型。但这一段爱恋本身、却极其浓烈炙热。
数十载的这场久别重逢、只得到了阴阳两隔的结果。除乌尔热之外、伍乘风这一生可谓是无牵无挂;现在他心中唯一的挂念没了、比起混沌度日、坐吃等死之外,报仇雪恨自然就成了他余下残生的主旋律。
如果只是想要干脆利落的了结此事,伍乘风连南康的大门都不用出,直奔姑苏沈家大宅、取了仇家的首级也就是了。尽管他如今年事已高、气血两衰、而沈游也是一位地灵脉的顶尖高手;但这二人交手论生死的话,伍乘风扪心自问,至少也有八成以上的胜算!
毕竟比武论生死,不是那种“一翻两瞪眼”的博戏,谁点大谁就赢。
所以杀了沈游为乌尔热报仇,这件事并不算困难;可伍乘风来说,沈游这个杀人凶手、实在是过于明显了;明显到令人根本无法相信。一旦自己被仇恨蒙蔽了双眼、放走了幕后真凶,那么乌尔热仍然死不瞑目!
查!上穷碧落下黄泉,就算是天王老子与乌尔热的死有关,他伍乘风也要把他捅出一个窟窿来!
不查,此事倒是清清楚楚;可深入一查,反而查出了许多问题。原本乌尔热之死,就是沈游亲手所害,此事在江湖上几乎闹的人尽皆知,没有任何疑问。可随着伍乘风访查的信息越来越多,整件事情也从简简单单的仇杀、变成了一个深不见底的阴谋。
多年暗中观察,乌尔热是谛听的“外聘人员”的这件事,当然瞒不住伍乘风的眼睛。所以如今她死在沈游剑下,可以看成是谛听自家生出的内乱;而自己的传人沈归,也被裹挟其中,那么这二人到底是谁受了谁的牵连?苗巫寨、竹海剑池、祝云涛、周长风等等等等,这些人或明或暗、或阴或阳,都与乌尔热的死脱不开干系……
所以如此看来,摆在明面上的这个答案——沈游,就只是一把“杀人剑”而已;乌尔热的血仇,绝对不能就这样糊里糊涂的盖棺定论。
事情再麻烦、也总能找出一个头绪来。很快,伍乘风便通过谛听那无所不在的身影,串联起了所有的“孤立事件”。
时逢草原生起一场大乱、而关北斗与黑狗二人,也进入长安城,为即将起事的秦军摇旗鼓噪。伍乘风便很快打定了主意,直奔黄家醪而来。
其实当时的伍乘风,共有两个调查方向。一者,是打道回转南康姑苏城,去砸沈家大宅的门、逼沈游给出一个说法来。只不过这条路线,很有可能会遇见一个大麻烦——天灵脉者宋行舟。如果他出手干预的话,自己也毫无侥幸可言,就算项生三头、肋长六臂,也一样是必死无疑的下场。
伍乘风游戏人间大半辈子,又活到了这把年纪,还得了一个出色的传人,早已能够坦然的面对死亡;但如今多了乌尔热的血仇未报,他却突然生出了“苟且偷生”的念头……至少,也得比元凶正犯活的久一些!
话又说话来了,在这个谜题之中,沈游这把杀人剑,既然是最简单直白的答案,那么就肯定不会是最正确的答案。
综合考量一番,他便离开南康、打破了自己今生不再踏足长安城半步的诺言、直奔关北斗与黑狗二人而来。
由于受到沈归的牵连,长安城的黄家醪,已经被官府查抄,并在大门上贴上了封条。而关北斗故地重游、一改往日里托钵行乞的肮脏模样;舒舒服服地洗了个澡、修过了头面、并换上一身干净体面的衣裳。
在他进入长安城之后的第三天,便去官府盘下了已经充公的黄家醪。他先是翻找了所有可能会留下密信暗语的角落,待一无所获之后、他又正经八百的做起了酒馆生意,却始终没人前来此处寻他。
看来,乌尔热的死,只是一个偶发事件,并没有来得及做出任何提前布置。
大概沉了半个月左右,秦军已经做好了起事的准备;次日清晨,全军即将于长安城的东门以外誓师,大举攻伐北燕。
明察暗访了大半个月,却还是一无所获的伍乘风,也同样做好了准备。他要趁着出征前夜的大好时机,仗着高强的武艺、潜入宫中袭杀黑狗、擒下关北斗与周长风二人;如此一来,既能斩下周长风的头颅、消弭北燕一场大战;也能把乌尔热的真正死因,从关北斗的口中逼问出来……
于是那一日的黄家醪,提早半天关门;不过由于生意本就冷清,也并没有在长安城中嫌弃任何波澜……
第993章 297.斩龙
由于秦军明日清晨,便要于东门外誓师出征,那么举行一场誓师大会,祭天明志,也是理所当然的事了。当时已然叛出北燕的关北斗,身为北秦初代国师、自然也得准备好丹砂符篆、木剑铜铃等一应法器,或者说是障眼法的常见道具。
于是,破罐破摔的外行“生意人”伍乘风,便悄悄跟上了外出采买的关北斗与黑狗,陪他们在长安东市集附近,生生逛了一整个下午。
黑狗的身手不错,为人也足够机敏警惕;但凭他的修为水准,顶多也只能位居二流顶峰行列。毕竟,当时姜小楼还没有仗剑灭武;黑狗也没有鹤立鸡群的机会;放在江湖上横向比较一番,至少也得排在五十名开外了!
与伍乘风这样的老牌顶尖高手相比,黑狗的那点花拳绣腿、可谓是全方位居于劣势。所以这大半天跟踪下来,二人愣是一无所知。
不过很可惜的是,虽然伍乘风没有暴露行踪、但也同样没能发现任何异常之处。
直到关北斗买完了一口袋干花瓣、离开了摊位之后,才语气凝重对黑狗小声嘱咐了这么一句话:
“回去的路上千万要留神,不要被任何人“黏上”。今次我要开坛斩龙、事关华禹未来百年气运、唯你我二人能够知晓,万万不容有失……”
伍乘风的武道天赋亘古罕见、可对于这些旁门左道、巫术妖法,却根本就是七窍通了六个——一窍不通。只不过听关北斗的言语如此谨慎小心,伍乘风自然也收齐了不屑一顾的念头……
其实,不信鬼神之说,也是顶尖实战高手的“通病”。这些人常年脚踏实地的刻苦修行、经历了一场又一场的生死搏杀、才使得自身的武学修为,翻越了一个又一个人体的极限。他们知道自己的力量,是因勤奋刻苦而来;也知道自己的身手,会因为懒惰麻痹而走向衰败;在血水里反复摔跤、在生死线上摸爬滚打的过往经历,当然使得他们这些人,很难去相信所谓的“神秘力量”。
所以实战派的高手,绝大部分都是些无神论者。即便犹如白衡这位天灵脉者,也试图通过习学“易经卜卦”的方式,去寻找探究这种神秘力量的根源。
毕竟对于他来说,这也是为数不多的未解之谜了。
所以按理来说,关北斗开的是什么坛、斩的又是哪条长虫、伍乘风都既不相信、也不关心。可如今他们之间多出了乌尔热的一条人命债,那么就算关北斗今天要买只烧鸡请客吃饭,他也必须要凑个热闹、给他多添上几味佐料!
太阳逐渐西沉,伍乘风远远跟着关北斗与黑狗、前后脚地翻入了长安城东的长乐宫中。
古都长安城,共有三座宫殿,分别是长乐宫、建章宫、与未央宫。自小秦王周长风起事以来,便离开了北燕朝廷赐予他们父子的秦王府,正式入主未央宫中、以此为自己的办公居住地点,并以一朝之君而自居!但另外两座上古宫殿,却仍然保持空置,无人居住。
而今日关北斗与黑狗二人,买齐了法器之后、竟直奔闲置的长乐宫而去,这个选择就十分耐人寻味了……
因为在这个时候,偌大的长乐宫中,几乎是空无一人的状态;而他刚才所谓的“斩龙”,莫非不是用来骗人的猴戏、而是用来骗鬼的妖法不成?
那一日的关北斗,也的确有一桩法事要做;只不过斩龙事小、断脉事大!
在堪舆风水之说当中,山是龙脉、水是精血;所以往玄了说,劈山便是斩龙、截水便是断脉。当然了,关北斗只是个身体素质普普通通的老道,并不是上古战神、也不是天灵脉者,自然没有劈山截海的神奇本领了。
所以他今日要斩的龙,便是位于三秦大地的“中龙”;而他要断的脉,便是九曲十八弯的禹河。
自从玄岳道宫的前辈入世临朝开始,便一直对外宣称,位于长安的中龙脉已经濒临枯竭。而如今关北斗这一代玄门子弟,自然也是秉持着同样的说法。也正是有了这种玄妙的说法在先,再加上幽北三路日益壮大,所以周家天子才会就坡下驴、迁都于蓟州、亲自守护华禹腹地。
可长安城的风水格局、乃是九龙拱长安、八水入三秦,可谓藏风聚气、蓄势养灵的顶级福地;但蓟州的燕京城却有山无水,任玄门子弟的能耐再大、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也就只能构建出一座“枯龙脉”。
就连寻常百姓都知道,山是靠、水是财;水井是聚财之吉,枯井则是破家之凶。同样的道理,放在掌管一国气运的龙脉之中,也同样适用。玄岳道宫身为北燕国教,又怎敢丢给陛下一座枯龙脉呢?
于是,一座八臂哪吒城拔地而起,为周家天子君王入海擒蛟、以东海之水填补干枯的龙脉!
那么按照这个说法来看,周家人治下的北燕王朝,理应是欣欣向荣、一片太平景象;可为何迁都之后,反倒一天不如一天、一时不如一时了呢?
其实,这世间之事,从来都没有孤立存在一说。譬如生与死、善与恶,彼此都是相生相存的关系。世间万事万物,有枯荣颓败之日、便有生机勃发之时,反之亦然。而关北斗这位地灵脉者,无论是堪舆数术、还是观星推天衍,造诣都已臻化境,又岂能不懂如此浅显的道理呢?
既然这位玄门三代首徒,是在揣着明白装糊涂,那么就必然另有所图。
站在堪舆数术的角度来看,龙脉风水局的构成,是山水环抱不假;但画龙点睛之笔,便是一朝君王,真龙之子!山是脉、水是血,真龙之子则是魂,三者相辅相成、缺一不可!
真龙天子迁出长安城,这龙脉又岂有不枯之理呢?
所以整件事情的真正顺序,已经发生了颠倒。并不是秦地龙脉枯竭、陛下被迫迁都燕京;而是陛下受骗迁都于燕京,秦地龙脉才开始枯竭……
可想而知,真龙游入枯穴,就必然要被活活渴死;而建起那一座八臂哪吒城,也并非是什么“入海擒蛟、乘风化龙”;而是“斩龙灭蛟”的凶暴杀局!
龙,是周家天子;蛟,便是幽北颜家。
至于断脉一说,倒是更加实际一些。他要借自己斩断的一龙一蛟为“祭”、令禹河兴起一场巨大的水灾!因为秦地的龙脉,是一条正龙脉,山水环抱、中正平和,气运最盛;而燕地的龙脉,是一条北龙脉,有山无水,伤冲福禄,气运次之;而途径建康城的南龙脉,虽水源丰沛,但山川走势不甚贯通,所以气运也是最弱的……
也就是说,只有那两条龙脉全都被断,天意才会降临在南龙脉的身上!
原本按照关北斗的最初构想,便是出手斩断长安城的中龙脉、燕京城的北龙脉;令天下气运被迫汇聚于南龙脉、也就是南康的国都建康城。可怎奈李玄鱼盗出九枚镇龙钉,阻碍了破坏秦地龙脉的杀局,也令关北斗的如意算盘彻底落空!
道理也很简单。长安城龙脉已经枯竭不假,但阵物却被李玄鱼盗走;那么也就是说,龙脉枯上一段日子,经过一场战争的洗礼、这道龙穴便又会孕育出一条“新龙”、使其重新焕发生机!皆时,天意仍归于秦地、而不归于江南。
天道往复、冬去春来,没有新生、又哪来的死亡呢?
所以,今日关北斗便赶在秦军起兵之前,彻底斩龙断脉,阻止真龙之气回流三秦,重新入主长安城。毕竟他一手创立了“南康新世界”,天命必须是归于建康城的那条南龙脉!
断脉之后,禹河必将水势滔天,将中、北两条龙脉暂时阻绝;那么本是一条水龙的南龙脉,便可乘势而起,在兵戈休止、真龙还穴之时引气截运,被迫入主建康城!
长安城中的三座宫殿,都可以通往秦地龙脉地宫。但甭管这档子事又用没用,都是典型的吃里扒外,不好惊动还做着皇帝美梦的周长风。所以他们二人,便选择从人烟稀少的长乐宫潜入地宫,兴风作浪。
遵循上古礼制,长乐宫,只属于历朝历代的祖皇帝一人;而那些后继之君,都只能住在未央宫中,以示后人对开国先祖的崇敬之意。
伍乘风悄悄跟着二人,一路来到了长乐宫的鸿台以下。四十丈鸿台高耸入云,直冲霄汉;而台前的关北斗与黑狗二人,就仿佛两只蚂蚁一般渺小。伍乘风亲眼看着二人左顾右盼了一阵,随后便撬下了鸿台正面的八块空心石砖,用力旋转了一个什么物件……
随着一阵沉闷的响动、鸿台正面的青石步道板缓缓移开、二人也拾级而下、隐入了黑暗之中……
留在鸿台以外的伍乘风,等了一会,见没有当值的宫女与侍卫前来巡查,便将身上的宽袍大袖脱下系在腰上;随即缠头蒙面、擎剑包鞋、整个人迅速化为一团黑影、悄无声息地蹿到了鸿台近前……
第994章 298.梦
由于需要隐藏行踪,伍乘风只能将双方之间的距离拉的很远、所以无法看清二人转动暗门的具体步骤。可机关术本身,就是出自于墨门一脉;伍乘风虽是楚墨传人,不得秦墨法门之精髓;但那些通过熏陶得来的“皮毛”、外人也难以望其项背。
他伸出手指、轻轻叩打了一番,便立刻取下了贴附在台基之上的八枚空心石砖,并露出了一枚足有铜盆大小的十二连弧龙纹镜!
伍乘风伸出双手、反复摩挲着那涩手的锈蚀,随即深吸一口气、双脚叉开与肩同宽、两膀同时较劲……
只听“咔拉拉”的一阵机括声响、鸿台前的地面缓缓分开,露出了一条幽长而深邃的暗道!
伍乘风借着月光的映照、向暗道之中望去,除了石壁上一枚篆刻着四叶纹样的铜旋之外、并没有任何显眼之处。他略微思忖了一会,便径直走入了暗道当中、伸手反扭铜旋,头上的青石板也应力而合、遮住了最后的一丝月光……
随着一声闷响、石板重新闭合,伍乘风的眼前、也顿时笼罩了一片凝重的黑暗,唯有镶嵌在石壁上的夜明珠,幽幽的散发着惨然的绿光。江湖阅历丰富的伍乘风,站在暗道口没有轻举妄动;只待眼睛完全适应了黑暗环境之后,他这才以左手执剑柄、右手反把紧握在剑柄之上,右肩前送、后背紧紧贴靠在石壁之上;就这样侧着身子,全身戒备地拾级而下……
人类躲避危险的能力,都是自于感官知觉。伍乘风身处于黑暗的环境之中、感官的灵敏度被大幅削弱、自然也就提起了十二万分的警惕心里;由于精神高度紧张、所以时间也开始飞速流逝……
世人都说“快乐不知时日过”、其实高度紧张、也一样如此。
在这一段摸黑探索的过程之中,伍乘风只觉得空气中渐渐弥漫起一阵淡淡的花香;联系到下午关北斗与黑狗二人所采买的物资,他也心知前路已然不会太远。又不知走了多远、也不知过了多久,浑身大汗的伍乘风,忽然脚下一步踏空,心知前路再没了台阶……
地宫的环境,自然是阴暗潮湿,令人感觉十分难受。虽然伍乘风的双目不能明视,但耳边不断传来的水滴声音、鼻子中始终萦绕的淡淡花香,都成为了关北斗不算太理想的参照物。他全神贯注地循着花香、倾听着水滴、万分缓慢地向前摩挲……
不知在什么时候,他只觉得身子变得轻快起来,黑暗中的路径也变得简单明了、步幅也就越迈越大……
其实,如果地宫中有灯火存在的话,伍乘风不难发现一个致命的问题!尽管自己步履不停、可实际上却一直都在反复兜着圈子……
又不知走了多久、他只觉自己一脚蹬空、整个人“忽”一下随之坠落,猝不及防的摔进了一片柔软芬芳之中……
伍乘风并没有受伤,但也同样弄不清楚,自己究竟是从哪里摔倒了哪里、更不知道垫在身下这些柔软干松的“物件”,都是些什么东西,有毒还是无毒;但他通过那不断传来的滴水之声,愈发浓烈的花香、却仍然保持了非常清醒的意识。
伍乘风心知眼下情况紧急、便立刻奋力挣扎;一手紧握宝剑、一手拨开了覆盖在身上的柔软……
很快,伍乘风的呼吸变得顺畅起来、脸上也再没了任何物体的触感。双腿一较劲、便成功站起了身子。他下意识地抬头望去,之见自己的头顶上方、竟隐隐传来一片耀眼的光亮……
人类,生来便向往光明;关北斗自恃武艺非凡、只要有了光亮,就不怕任何人的暗算。他腰杆一较劲、整个人凌空跃起足有三丈,眼看着洞口越来越近、他伸出右手攀住边缘、腰腹一挑、便脱离了那一片黑暗……
奇怪的是,洞口外面的世界,并不是他所想象的龙脉阵基、更见不到关北斗与黑狗这两个幕后黑手……原来,自己挣脱了那幽长黑暗的地宫步道之后、竟来到了长安城的钟楼以下!
可能是由于久处黑暗的环境之中、不知世间时光飞逝几何;伍乘风并没有觉得自己走了很长时间,但外面的世界,已经是天光大亮!
伍乘风保持着高度的谨慎,左右打量着熙来攘往的钟楼前街,仍然没有捕捉到黑狗与关北斗二人的身影;忽然之间,围在钟楼以下的人群发出一片骚动,而伍乘风略一迟疑、便全神戒备的跃上了牌坊的石台、向人群之中望去……
只见钟鼓楼下、人群正中,有一名面善的年轻后生仗剑而立。此人皮肤白皙、五官俊朗,脸庞更是棱角分明;那略带稚嫩的神色之中,还带着些少年人特有的傲气,果真是生得一副好相貌!
尽管这少年衣着的有些破烂、但身手理应不错;毕竟他身陷重重包围之中、神色傲然;而脚边却已经躺着四、五个中年男子,人人带伤、个个挂彩!从这些人呼吸的频率判断、每个人都最少都有着二、三十年的功底!
就在伍乘风暗中思索、这位面善的俊后生、到底会是哪位故人弟子之时;突然从人群之中、蹿出了一名苗巫打扮的少女!
“哼,咱俩的帐还没算清呢!尝尝我家“独轮车”的厉害!”
只听一句娇嗔过后、这苗巫少女右手一抖、竟朝着地上一位三旬开外的伤者,甩出了一只黑漆漆的巨型蝎子!
伍乘风虽不识毒,但毕竟也曾娶过一位苗巫媳妇,多少都懂得一些分辨毒虫性征的小窍门。她这只蝎子通体乌黑、身上连一丝反光都没有;可唯独那一只高高向前翘起的尾钩,在阳光的照耀之下,竟隐隐吞吐着七彩光芒!
对于伍乘风这样的外行人来说,辨别毒性最简单的方式,就是观察颜色!颜色越漂亮、毒性也就越猛烈!那么从这个小窍门来看的话,这只蝎子不但有毒,恐怕还是那种“见血封喉”的烈性毒物!
眼看这只毒蝎,即将落在那名男子身上之时;那位面善的后生忽然眉头一皱、大拇指一挑、那柄已然收入剑匣之中的破剑重新出鞘、带出一道耀眼夺目的光华来!
只听“嗡”的一声剑鸣,那只体内蕴含剧毒的蝎子、被凌空一剑斩为两截、尸首无力的垂落于地面之上……
由于此剑实在太快、那苗巫少女呆滞的看着已然断为两截的毒蝎子,半天才回过神来。她颤抖着手臂、指着那名少年剑客,结结巴巴的问道:
“你你你你你你为什么杀了我的“独轮车”?”
“此人的武艺,的确是差了一些;可姑娘与他无冤无仇、为何要害他的性命呢?”
“啊?什么意思?莫非你不是因为看见他欺负我、才出来行侠仗义的吗?”
“啊?你哪位啊你……”
这二人又说了些什么、伍乘风已经一句都听不进去了……因为这之后的每一句话,他都能倒背如流!几十年以来,这一幕一直在他的脑海中反复上演、既困如梦魇、又甜如霜糖;既招之不来,也挥之不去……
“都说了,我是个叫花子!娶不起媳妇!”
“我有银子啊!我还会配药、还会下毒!到哪还挣不出两碗饭呢!没关系没关系,我娶你嘛……”
“请自重!你好歹也是个姑娘家,在这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怎就不知羞耻二字呢!”
“我是个女孩子,喜欢一个男人,这有什么好羞耻的?再说了,我是苗巫寨的姑娘,又不是你们中原女子,没那么多讲究!走吧走吧,我带你去吃葫芦鸡……”
恍惚之间、伍乘风听着那一句句再熟悉不过的对话、不觉剑已是泪雨倾盆。如果这只是一场美梦的话,能不能让它再长久一些……
越久越好……
当然,梦境始终都是梦境,伍乘风的“肉身”,并没有回到多年以前的长安钟鼓楼下,仍然还滞留在那一片铺满了干花瓣的坑道之中;而黑狗则以湿面巾覆盖着口鼻、举着一枚火把、以索套将伍乘风“捞”了上来……
“嚯,睡的还真香啊,笑的美滋滋的!三哥,你过来瞧瞧,这糟老头子是不是沈归“变”的?”
关北斗接过火把看了半天,也没瞧出一个所以然来;于是他吩咐黑狗,将所有地宫壁灯点亮,又伸手扯了扯那一张周围堆垒的面皮,依旧一无所获;直到他无意识间、打散了伍乘风的发髻之后,才突然想起一件要紧的事……
“快!脱了他的鞋子,看看有几个脚趾头!”
黑狗立即检查了一番,抬头回到:
“三哥,您真神了啊!还真就只有七个脚趾头,左脚少了仨!”
“嘶…这与天衍术无关,是你手下弟兄打听出来的消息。此人虽然不是沈归,而是墨门神丐伍乘风,更是沈归的授业恩师。至于那三根脚指头,则是他离开伍家之前、为天地、父母、恩师留下的“三株香火”……”
“伍乘风……伍乘风不是去南康养老了吗?为什么又来盯着咱们呀?难道这是沈归的意思?”
关北斗眉梢一挑,看着恬静的伍乘风说道:
“乌尔热是他的前任夫人,这是来找咱们报仇的!”
第995章 299.祭山水
在谛听彻底浮出水面之前,用来聚敛财富的手段,可谓是多种多样;除了臭名昭著的谍报系统、与吃人不吐骨头阿芙蓉膏之外;包括暗杀投毒、绑票劫掠等摆不上台面的脏活,他们也是大小通吃,来者不拒。
不过这种不上台面的手段,并不是关北斗与宋行舟的意思;而是财务总管麒麟君,为了增加谛听的总收入、才扩宽了主营的业务范围。对于谛听来说,聚联财富,只是加速计划推进的手段之一、并不是他们组建谛听的最终目标。
所以自打麒麟君为谛听笼络到一批“外包”杀手死士之后;一份“过河拆桥”的计划,也同样被提上了日程。
尽管这个行为听起来有些残酷,可世人挂在嘴边上的“天家无情、君王无义”、也绝不只是无端污蔑之言。不光是那些“外包”的杀手死士,要落得个鸟尽弓藏的下场;只待“南康新世界”的光芒、普照华禹大陆之时、就连谛听这个立下汗马功劳的组织,也一样会冰雪消融。
王者君临天下、曾经那一柄柄沾满血污的杀人剑、便只能被投入熔炉之中,化作一汪铁汁,铸成犁杖与锄头,开垦出万亩荒田……
由于漠北大汗猝然离世、谛听的“新世界”计划,也要被迫提前启动;所以这份“过河拆桥、杀人灭口”的计划,也就被提前摆上了日程。
而伍乘风的“前妻”乌尔热,便是他们之中的一员;
在关北斗的提醒之下,黑狗略微回忆了一番、便想明白了其中的恩怨情仇:
“原来是找咱们报仇的……直接宰了?”
“唔……斩龙断脉事关重大,分毫都不能出错。即便今日没有等来沈归,也还是要按原计划行事。”
没错,关北斗与黑狗精心设下此局,就是为了钓沈归这条大鱼上钩的;按照他们之前的猜测、以沈归睚眦必报的性格、奸狡如狐的头脑,必然会前来为师母报仇雪恨。
而关北斗之所以会在地宫之中、设下一道迷魂阵;也正是因为沈归的身手实在不弱,一旦被他盯上了梢,就凭黑狗身上那点能耐,也未必能够及时察觉。可谁知“小的”脑袋进了水、被表象所迷惑、竟直奔自己的亲叔叔沈游而去;反倒是是这个“老的”伍乘风、拨开层层迷雾直奔长安,妄图来上一手“釜底抽薪”……
不过,此计能诱到沈归,当然最好;关北斗便可以借着龙脉之威,强压荧惑妖星的气运、将他这个难缠的天外异数、就此安全了结。
而如今他们诱来了伍乘风,虽然失去了除掉沈归的大好机会,但也只是有些可惜罢了。毕竟对于关北斗来说,斩断位于长安城下的中龙脉,才是他的首要目标。
即便错捕伍乘风,龙还是一样要斩、脉还是一样要断!
毁掉长安龙脉,对于关北斗来说,并不算什么难事。撇开繁复的方术道法不谈,单说程序的话,只需要将一个没有天家血脉的普通人,葬入龙穴之中,即可大功告成。
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说,如果真以沈归为祭的话,妖星入龙穴,恐怕这人世间还要再乱上个几十载、才能重归太平。可没想到沈归没来,反倒错捕了一个伍乘风;就算墨门神丐的名头再大、终究也只是一个年迈苍苍的武夫罢了。一条普通人的性命,除了能够阻挡“真龙返穴”之外,也兴不起多大的风浪来!
至于沈归这个妖星嘛,待天下重归平定,气运落于华禹南脉之后,再出手铲除,也为时未晚。
黑狗得到了关北斗的指示之后,便抬手拍了三下巴掌,从地宫墓穴的耳室,便应声走出了几十号以黑巾蒙面的谛听探子。这些人抬着一具槐木棺材、一具水牛蒙皮的方椁,外表俱是新漆的一片血红。
待众人将两件冥具卸下了肩头,关北斗也已经披发赤脚、站立于法台之上。黑狗摆了摆手,那些黑衣人会意地来到法台对面、三下五除二、便打去了老秦王的头椁……
“三哥,老秦王的尸首怎么处理?”
“留下外层两道、将内层的一棺一椁启出、悄悄运送至长安西郊。那里有三颗桃树、成品字形排列,我已提前刻下暗号。待明日大军出征、号炮震天、烈日当头之时,你等便将老秦王的棺椁、按照头东脚西的方位,葬入三棵桃树正中;盖土之前、以黑狗血、童子尿、柳巷天葵殉之。”
“三哥!这……是不是有些……”
“北燕秦王一脉、父子二人皆是利欲熏心之徒!今其子为一己私欲而犯上谋逆、挑起华禹滚滚刀兵、致使江河日下、山崩地陷、百姓民不聊生,白骨露于荒野!他枉造杀孽、有伤天和,命中理应有此一劫!”
“是……”
眼见着老秦王的棺椁被启出之后,黑狗看了看仍沉浸于美梦之中的伍乘风,皱着眉头问了一句:
“三哥,这糟老头子的武功可是不弱啊!就凭鬼手门的九幽转魂香、再加上您那三十六枚天罡钉,真能镇得住他吗?”
“我已经改了九幽转魂香的配方,让他睡上三天三夜还不成问题;至于天罡钉也是封魂镇穴用的,对活人起不到什么作用……这样吧,上板之前,把他手脚大筋全部挑断就行了。”
“三哥……要不然……还是直接做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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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行,必须活葬!”
关北斗如此强势的要求生祭,并不是因为一己私欲、更不是出于变态心理。因为他启出身负天家血脉的老秦王,借他这一座“君王”棺椁,来“安葬”普通人伍乘风,就是为了确保秦地龙脉被彻底玷污。所以,他只能葬入一枚生魂,而并非是一个死人;即便今日逮住的祭物是沈归本人,他也只能废去对方的手脚四肢,将其活埋在龙脉之中;借天地之威铲除乱世妖星。
至于说“祭物”本身的感受,关北斗倒是一点都不关心;他只要确保对方无力顶开棺椁逃出生天,就已经达到目的了。
黑狗几次想要开口说话,最终却只能叹了口气,不再说什么了。他转过身来、抽出别在后腰的铁钎,手腕飞速翻转几下、便将伍乘风的手脚大筋彻底挑断。看着仍然沉浸在睡梦中、面带笑意的墨门神丐,黑狗心中一阵茫然,只是对那些黑衣人摆了摆手、说了句“出去透口气……”便逃命似的离开了这座压抑的龙脉地宫……
黑狗背靠鸿台的台基、神情木然的仰望漆黑的夜空;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天空中忽然飘来几团厚厚的黑云、将皎洁的弯月挡了一个结结实实;很快,乌云中隐隐有电光涌动、在一阵“咕噜噜”的翻滚之后、沉闷的春雷骤然乍响……
常年气候干旱的三秦大地,迎来了一场难得的春雨;只可惜三秦的百姓们,却等不来一个丰收年了……
待手段毒辣的关北斗,被谛听探子背出地宫之时、也同样是面如金纸、不省人事。看来这一场斩龙断脉的法事,对于他本人来说,也同样是极大的消耗。
从此以后,伍乘风便沉浸在绮丽的美梦之中,长眠于长安城下。也正是因为游长安城下的中龙脉,也被并无气运加身的伍乘风占据,从此失去了“金龙还穴”的可能性。
早前,身为北燕国师的关北斗,已经破除了燕京城的北龙脉;如今他借伍乘风这一条性命、又污了长安城的中龙脉;至此,华禹大陆三条龙脉已破去其二;去而终将复返的天命气运、就只能委身于建康城的南龙脉之上。
次日清晨,关北斗身披道袍、披发赤足、手执北斗天罡法剑,在秦军将士的众目睽睽之下、表演了一些彩门戏法,博取了秦军将士们的信任。经过一番装模作样的占卜,他诈称自己已得上苍旨意、允许他们挥军北上、讨伐不义暴君周元庆、替天行道、解救黎民。而与此同时,黑狗也正带着四十多名黑衣人,将老秦王的棺椁、葬入了那片“风水宝地”之中……
其实,有关于小秦王周长风的下场,在谛听高层之中、原本就不是什么秘密。因为无论战争胜负几何、获利者永远都只有一家,但绝对不会是他周长风!
在不久的将来、在新南康所奉行的制度体系之下、所谓的九五之尊、与庙中的泥胎塑像并无任何区别,就只是一个象征性的符号罢了。所以这个一统天下的君王、由谁来做都行!哪怕就是一条狗、一头牛,也一样能做的很出色。
从本质上来说,谛听并不是一个典型的暗门组织,更像是一群理想主义者的联合会!尽管他们的行事手段,有些肮脏下作;但纵观历代先皇的发家史,恐怕他们这些人的下流程度,连中等水平都算不上。而且无论是关北斗也好、宋行舟也罢,包括其余谛听高层之人,对于新南康的“皇帝”大位、都没有任何兴趣可言。
所以这新南康的吉祥物,到底是从南康田家、北燕周家、还是幽北颜家来挑选,对于谛听来说,也根本就不算是个问题。
可唯独周长风这个改天换日的“首功之臣”,却连半分上位的机会都没有!而且今日秦军的号炮一响、除了迈开秦军北伐的步子以外,周长风自己的性命,也同样进入了倒计时!
第996章 300.下三滥
放眼天下、除了秦地军民百般推崇小秦王,赞其“颇有上古贤君仁义之风”以外;其余各地的北燕百姓,根本就将他这个高举义旗的英雄、与周元庆这个“暴虐昏君”,视为一丘之貉!
因为眼下的华禹大陆,还是以“家天下”的结构为主。所以在普通百姓的眼里,周元庆的确昏庸无道,但周长风这个血浓于水的老皇侄,也根本脱不开干系。他们叔侄之间的龌龊,不过就是分赃不均的“狗咬狗”罢了;谁当皇帝都是周家人,干平头百姓什么事呢?
而且,秦人拥护周长风,那是屁股决定脑袋的事:屁股坐歪了,脑袋就没了。而且左右逢源、随波逐流即是一种夹缝求生的态度、更是生逢乱世的必要手段。正所谓县官不如现管,无论秦王是谁,只要此人一开口、大部分“聪明人”都会表示“拥护爱戴”;当然,如果北燕王师反攻长安城的话,这些人也一样会箪食壶浆、夹道相迎。
生活艰难、生存也同样很不容易
从这个角度来看,此一役、天时掌握在发动战争的谛听手里;而地利,则掌握在防守方北燕王朝的手中;而最为重要的人心,虽然不向北燕、却更不会倒向他周长风。
所以,北燕民心的最终归属问题、实际上已经变成了一场“比烂大赛”:哪方先挑起战争,哪方便会丧尽人心……
不巧的是,周元庆早就清楚周长风的那点小心思;而且他也有足够的耐心,以不动刀兵的和平方式,耗到对方自然死亡。所以这一场叔侄之争,无论有没有谛听的参与,周长风都不可能获胜。
由于秦军与谛听,在收取胜利果实、彻底撕破脸皮之前,还是无比紧密合作关系;再加上汪宜为官精细、即便随陈子陵出城在外、仍然还靠着秦军的飞骑驿卒、遥领长安战备民生。而且,已然被关北斗活埋于龙脉之中的伍乘风,毕竟曾经在长安府衙,出资盘过一间店铺,有着光明正大的“合法身份”。所以关北斗未免此事闹大、便给这位“失踪人口”、扣上了一个“敌国谍探”的帽子,通报给了长安府衙。
彼时,汪宜与王征灵二人,已然随大军出征;再加上此案也并没有审结完毕、只是由秦王府的人出手接管、犯人也押在经办人的手中;所以坐镇长安府衙的师爷,发去前线的公函之中、也仅提起了寥寥数言、便再没了后续消息;而追随汪宜学政的王征灵,也仅仅看过这三言两语、知道的也就只有这么多了……
仅凭王征灵的三言两语,贾老六当然猜不出伍乘风的确切下落;只不过江湖人走南闯北、消息一向非常灵通;而自己也打探了许多时日、却始终没有伍乘风的新消息;所以如果他猜测没错的话,那么无论伍乘风是死是活,都一定还在长安城中!
从江湖道义来说,既然王征灵已经一怂到底、也对自己知无不言、言无不实;那么贾老六就该履行他此前的诺言、放所有还活着的黑骑军,安然走出黎山。可是,只放走王征灵一人倒没关系,毕竟他的情况,与那卷土重来的郭兴截然不同。
尽管王征灵已经足够刻苦用功、但他的天赋与资质、却差了郭兴不只一星半点;今遭初次沙场统兵、一阵未见、便已落得个全军覆没的收场。对于王征灵来说,这个心魔若是没有奇遇的话,至少也要几年之后、才有可能逐渐释怀。
但是对于那八千名黑骑军来说,自打贾老六将他们诱入黎山之后、就压根就没想过要放他们出去!
其中的道理也很简单,一群败了心气的败军,的确不足为虑;但这些黑骑军、毕竟都是秦军之中挑选出来的绝对精锐!他们常年与西疆僧兵鏖战、早就把自己那颗良心杀的麻木不仁!再加上这些武夫又大多目不识丁、心思粗犷,更不受道德礼教的约束;一旦今朝放虎归山,秦王周长风只需要换一名统兵大将、溃败的黑骑军,很可能会重新焕发生机、再次踏上战场!
今日放走一个黑骑军,明朝北燕至少要阵亡数十名歩卒;如果用手无寸铁的百姓来换算的话,损失则更是无以估量!贾老六是个老江湖了,绝不会因为本性之中的小仁与伪善、弃天下百姓于不顾。
两军对垒、生死本就各安天命!
于是乎,失魂落魄的王征灵,最终被蒙着眼睛、扛出了土沟村。贾老六倒是也没令自己出尔反尔的行为、落下食言而肥的话柄。他只是对王征灵说,自己要知道伍乘风的具体下落之后,才会放他们安然离开;如今凭王征灵说出线索,并不足以得出正确答案;所以两者取其一,放了王征灵、留下黑骑军的八千颗脑袋,也算公道。
品性高洁的王征灵,当然试图与他讨价还价;只不过自己根本没有任何筹码,选择权利,也一直都不曾握在他的手中……
最终,王征灵被遗弃在黎山脚下的官道旁边。待他扯下了眼前的黑布、望着地上那一堆堆臭气熏天的马粪,竟疯狂的大笑了起来……
半刻钟之后,性子刚烈的王征灵,将自己吊死在了一颗老歪脖子树上;他的遗体面朝东北、背向西南,以示自己无颜面对三秦父老……
鲁东响马张殿臣,为了给自己四十一名阵亡的老弟兄泄愤、做了一天一夜刽子手。按理来说,他是个响马出身、在老家鲁东路啸聚山林、带着手下的弟兄们打家劫舍,三天不杀人,浑身上下的关节都是酸的;再加上他还亲自踏上过血肉横飞的两军疆场,所以血腥与杀戮之类的事,理应是司空见惯了。
然而,也不知是用力过猛、消耗甚重的缘故;还是一次性杀人太多,心神受创;这位早已血债累累的老响马,封刀之后,竟然足足缓了三日,才勉强回过了神来!
那如同山一般积累的尸首,早已在封刀之日尽数火化;可黎山山脉原本清新自然的空气,却仍然附着一股令人作呕的焦糊味,三日挥之不去。而且,焚尸的山谷附近,就连树叶上都覆盖了一层薄薄的油脂,满地的血污与焦黑,还需要很长一段时间沉淀消化……
看来,黎山南脉的这四个村子,短时间内,是肯定没法住人了。
第四日清早,贾老六起床之后、出门洗脸漱口;刚推开房门,便意外的看到了闭门整整三日的张殿臣,已经打点好了一切行装、正坐在土沟村的村口发呆……
“哟?缓过来了?怎么着?这是要走啊?”
“嗯……要回老家了……”
“嗯……那就回吧,这档子事也不用放在心里。毕竟这场仗又不是咱们挑起来的、杀人也是为了救人;既然问心无愧,那就没什么看不开的。”
“嗯……我明白。对了,大家伙也都散的差不多了,接下来你打算去哪啊?”
贾老六咕噜咕噜的漱了半天的口、随后张嘴啐了出去,略带犹豫的说道:
“我嘛……暂时还没想好,不过长安城肯定是要走一趟的。别的都不提,我四哥还欠着他们楚墨一份人情呢!我琢磨着,要是能让伍乘风落叶归根的话,也算是把这笔债还清了……!”
张殿臣知道,贾老六口中的“四哥”贾老四,是南康的一名乞丐头;早年之时,伍乘风曾偶然出手、救过他的一条性命。按说大家都是花子行里的人,而伍乘风既然是花子头,就理当出手相救;可他们贾家爷们,却把那一次的救命之恩、放在了心里几十年……
于是乎,二人就此分别;贾老六收拾好了行囊,直奔西南长安城;而张殿臣则收好了四十一枚发髻,回转鲁东老家。
而贾老六来到长安城之后,也没有轻举妄动。尽管那时关北斗与黑狗二人,已经离开了长安城;但谛听探子那无孔不入的本事,早已深入人心,江湖经验丰富的贾老六,也自然不敢小觑。
小心为上的行事准则,速度上自然就会有所拖延;直到祝云涛应邀离开巴蜀、携大军抵达长安城之时,万分谨慎的贾老六,也刚刚联络好了一批三秦本地的江湖人。
今日晚间,他们便要夜探未央宫,救出被“幽禁”的伍乘风。深夜亥时,贾老六缠头裹脑、着一身夜行衣、悄悄来到了城西的一间冰窖之中。
此时此刻,这间并不算大的冰窖当中,已然挤满了几十号黑衣人。在这些人中,男女老少可谓一应俱全、每个人都在抱着肩膀缩着脖子,一边哆嗦、一边跺着脚的骂大街。
“阿嚏!老子可是万没想到啊!这三伏天也能被冻出鼻涕泡来!我说“水窑神”啊,到底是谁出的这操蛋主意?怎么把“点”落在你这了?”
一名二十多岁的男子,一边用袖子蹭着鼻涕泡,一边朝一名红脸汉子嚷道。所谓的“水窑神”,在江湖人口中,并不是风化场所的职业、也不是开水铺的,而是做“民用冰窖”生意的小铺面。
那名以卖冰为生的红脸汉子闻言,拎起了地上的铁纤、膀子一晃,便澡下来了一小块冰坨子:
“来,吃下去就好了?”
“嚯?还有这说法?”
“从里到外冻透了,也就感觉不到冷了,这就叫以毒攻毒!”
第997章 301.贾老六报恩
其实贾老六与众人约定会面的时间,本是亥时初刻;而自己迟到了大约两刻钟,也是受了意外的牵连,并非有意迟到。如今听着冰窖中的诸位朋友牢骚满腹,便反手关上窖门,略带抱歉地轻咳了一声:
“抱歉啊诸位,遇上点意外,耽搁了一会。”
所有人都回过头来,纷纷指责他来的过于迟慢;而贾老六也没有过多反驳,而是直接说起了正事:
“祝云涛已经回到秦王府睡下了,咱们现在可以动手了。记住了,一旦有人失手被擒,都给我说北燕官话,一点巴蜀口音都不能带!还有啊,如果有人落到了官家手里,既别慌、也别忙;无论是谁负责主审,就一直绕弯兜圈;可一旦对方把话题往祝云涛身上带,必须要立刻激烈反驳,咬住了死口!”
这话一出,所有人都没想明白其中的因由。因为这与众人事先商定好的应变策略,完全是背道而驰的!
自从祝大公子死在沈归剑下、而周元庆选择包庇凶徒之后;彻底寒心的祝云涛,便成为了拥兵自重、不遵宣调的一方诸侯。当然,他为了抬高价码,对于朝廷派来催促他出兵平乱的圣旨与使臣,仍然保持着为人臣子的恭敬与礼节;只不过旨意他接了,使臣也款待过了,就是没有后续动作而已。
诚然,这只是提高身价的一种态度罢了。
周长风看出他们君臣之间的龌龊之后、便开始暗中招揽祝云涛;而三秦与巴蜀道的联系,也从此变的更加密切起来。所以,当四皇子周长安不顾一切、挥军西征之后,周长风也被迫接受了祝云涛开出的天价。至祝云涛率军离开芙蓉城之后,就连市井百姓都能猜的出来,巴蜀军定然是直奔长安城而来。
而一直隐藏在长安市井街头的贾老六、又岂会对此一无所知呢?
于是,他便与那些江湖朋友,制定了一套应变计划。
江湖人虽然都各有一手看家本领,但他们毕竟不是什么武林高手。对于“潜入未央宫、搜救伍乘风”的整个行动来说,比起入北燕紫金宫刺王杀驾来说,也简单不到哪去。
有个一差二错、总是在所难免的事。
好在贾老六与楚植份属同门,都是江湖上老一辈的顶尖飞贼。这些江湖人闯入皇宫、失手被擒,虽然是百死莫赎的重罪,但肯定也不会被守军当场斩杀。
这道理也很简单,因为皇宫大内之中,不但有价值连城的国之重器,更有那如花似玉的皇家女眷。闯入皇宫之人,到底是为了偷盗财物,还是采花偷情,谁又说得准呢?
所以在没审清问明之前,他们肯定不会自行“杀人灭口”。
既然没有当场斩杀的先例,那么以贾老六过往的光辉战绩来看,想要在长安城的监牢之中偷出几个人来,总还是不成问题的。话又说回来了,如果他连这个能耐都没有的话,这些比猴都精的老江湖们,也不会跟着他来冒死营救伍乘风了!
虽然不会当场死亡,但落网之后的第一堂审理,却还是要挨过去的。如果不吐点“好货色”出来,难免要皮肉受苦。所以众人商定的一套说词,便是将这盆脏水、一股脑扣在祝云涛的头上。
当然,这也是他们选择今日入宫劫人的主要原因。
然而,今日贾老六一来,便修改了紧急预案;而且听他那话里话外的意思,还都是要弟兄们给祝云涛开脱罪责……
“我说贾老耗子,你这是唱的哪一出啊?早就说好的事、可不兴临时变卦的!”
一个年级也在六旬开外的老剃头匠,职业病似的玩弄着一柄雪亮的剃刀,开口对贾老六提出了反对意见;而那个最先开口骂街的小伙子,则一改方才的气愤,反而打着哆嗦地斥责起剃头匠来:
“你懂个屁……阿嚏!贾老祖这才是高招,没听过“贼咬一口、入骨三分”吗?人家祝云涛是个什么身份,即便派出死士入宫行刺周长风,那必然也都是硬骨头!按照你想的那样,一下没挨、就全都撂出来了?那像话吗?记住了,越是不承认,这盆脏水扣的也就越彻底,这些人呐,心眼都脏……阿嚏,脏极了!贾老祖,咱赶紧出去暖和暖和吧?您看我脚底下这双草鞋,连个面都没有,就他妈系了一条带儿!这么会的功夫,都把我冻尿了三回了!”
众人一听恍然大悟,随即便低声讨论起来;但所有人的眉目间、都暗含着一抹笑意、显然是在故意拖延时间、耍弄这个浑身发抖的少年……
坦白的说,这孩子虽然穿的少了点,但脑子还没被冻糊涂。他想的一点都没错,至少在一个时辰之前、贾老六确实是这么想的……
二十四名江湖人,分成前后八批、三人为一组,先后从冰窖之中走了出来,又迅速四散而去。大家一边化着冻,一边侧耳倾听贾老六的行动暗号;大约半刻钟之后,只听一声清脆的蛐蛐叫响起,所有人便选择了不同的路径、同时向未央宫奔去!
虽然周长风扯旗造反之后、处处以“北秦大帝”而自居;但负责拱卫未央宫的“御林军”,与北燕紫金宫外的那一批“同行”相比,简直就是一群草台班子,连土匪恶霸都远远不如!
“嘿,谢歪脖子!你明天找个人替我一岗呗?我小舅子要成亲了、明天我得回去替他们张罗张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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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事你就别琢磨了,老老实实的在这戳着吧!自从第三路军派出去之后,咱长安城里哪还有闲人可用啊?啧啧,你以前是干什么的?在西市场卖苦力气、扛的是两根木杠子!你现在又是干什么的?站未央宫的大门,扛的也是爷家的快刀!你也不好好琢磨琢磨,就你那一眼大一眼小的倒霉模样,老子但凡要还能找到一个全乎人,这“大内带刀侍卫”的俏活,还能轮到你小子身上?”
“大小眼怎么了?你那脖子都快歪到胳肢窝里去了,不也当侍卫长了吗?谢歪脖子,咱俩可是从小玩到大的街坊,你在我面前狂的出去吗?我呀,也就是没你那么一个好姐姐!要不然就我这人才品貌,现在都够殿前武士的资格了!”
“呸,瞧瞧你那张驴脸、还想当他娘的殿前武士!你咋不琢磨着当驸马爷呢!”
“咋没想呢,我跟你说,也就是咱秦王殿下没闺女……”
当贾老六带着一名皮匠、一名扎纸人的裱糊匠、来到未央宫西门以外的时候,正好看见这两位“大内带刀侍卫”、一边靠着城门洞闭眼休息、一边磨牙斗嘴皮子。见宫中守备如此稀松、贾老六不禁翻了个白眼;随后轻轻一抬下颌,便带着两位“手艺人”、直奔西宫墙中段而去……
未央宫的城墙,大概有三、四个人成年男子那么高;贾老六咬了咬牙、取出两团麻绳套在肩膀上,又揽过了两名手艺人的肩膀:
“我先上,一会给你们俩放绳子下来。来来来,俩人靠在一起,先给我来个举火烧天式、也好有个蹬头!”
“贾爷,我可听说你们小绺门,都有一手绝活,叫“蝎子倒爬城”!怎么着,给我们哥俩也开开眼界呗?”
“什么狗屁“蝎子倒爬城”?失手摔下来的话,那不就破相了吗?以后没事少听评书!只要下下苦功夫、练好了轻身法门,还用费那个劲?瞧好了,贾爷今天就给你们俩表演一手“三步登云”!”
说完之后,贾老六将二人的胳膊架起,双手呈托举状;而他自己则向后撤去,又助跑几步、右脚高高跃起在先、精准无比的踏在了二人共同举起的“台阶”之上!
深吸一口气,贾老六猫腰屈膝、借着两位手艺人的托举之力,整个人贴着宫墙、凌空再次拔起一人来高!紧接着他左脚正蹬宫墙、二次借力之后,脚跟便已经越过了宫墙之上的箭垛;待身形下落之际,右脚反蹬墙头、身形也就飘入了未央宫中!
好一个老而弥坚的贾老六,好一招身轻如燕的“三步登云”!若不是那两位年轻的手艺人,还记得己方此行、是为了入宫劫囚的话,真有心给贾老六喝出一个满堂彩来!
然而,说好的两团绳索没有如约垂下;而宫墙内侧、也没有任何声音传来。就在二位手艺人纳闷的时候,由未央宫西门的方向,传来了两声异响……
贾老六摇摇晃晃的丢下了两名昏迷的“街坊侍卫”,朝着二人耸了耸肩:
“啧啧啧,早知里面一个人没有的话,我还费这劲干嘛……”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怪不得周长风答应了与祝云涛共分天下的要求!原来长安城中守备力量,竟然已经空虚至此!那些还有几分人模样的护卫,已经全都被放了长安城的四道外城门!而这一座未央宫,竟几乎是摆了一出空城计!
正常编制的皇家内卫御林军,应该以三千为封顶,五百为底线;可如今秦皇的未央宫、不仅都是这些大小眼、歪脖子的市井闲汉,充当大内侍卫;就连兵力也根本不到百人,几乎是毫无防备可言!
作为皇宫大内来说,这是不是有点过于儿戏了?
第998章 302.张网已待
如此看来,由二十四名“坏”到了骨头里的江湖人,对上百余名由市井泼皮、无赖二流子,所组成的大内侍卫;双方如此悬殊的实力对比,也不怪贾老六大摇大摆的现出了身形。
“贾老祖啊,皇宫防御要真像您说的那样空虚,咱把老叫花子救出来之后、就直接去把周长风那小子给宰了算了!”
“咱们既然是来救人的,那就不要节外生枝!况且你们真当人家周长风傻呀?人家已经称孤道寡、坐殿称王了;敢摆空城计,也肯定另有依仗!就凭咱们这二十几头蒜、还不够给人家塞牙缝的呢!皇上要是都这么好杀,还叫什么皇上啊!”
一刻钟之后,二十四名江湖人在宫中聚首;贾老六点齐了人数之后,便直奔外宫西南角的天牢方向而去…
设立在外宫的天牢,乃是关押触犯国法的皇亲国戚、以及大案钦犯之重要所在,所以门前也不可能没有守备。待众人悄悄来至近前,只见两名须发皆白、身着侍卫服的糟老头子,分别抱着一杆长枪、背靠墙根、打着节奏互补的“双重鼾声”……
“贾老祖啊,咱可是提着脑袋来截朝廷钦犯的!要是就这么个劫法的话,那可没啥意思啊!一点都不刺激!”
一名屠户出身的汉子,一甩杀猪刀上沾染的喉头血,踹开了两名老者的尸体,嘟嘟囔囔的唠叨着废话;而贾老六并没搭理他,只是四下看了一眼,见毫无异常,便伸手推开了天牢的大门……
滴铃铃铃!!!
一阵急促的纷乱的铃铛声音、从天牢后身的角楼响起,随后迅速传遍大半个皇宫、刺破了静谧安详的子夜星空!
说来也不凑巧,如果这是以前的未央宫,并没有这种先进的“警报系统”;只不过在谛听入秦营之后,便将这套由天机工坊的匠师们、从秦墨机关术残本上剽窃而来的“改进版盗铃”,装在了未央宫中。
这本是黑狗用来防备齐雁、秦秋、以及沈归之类江湖顶尖高手的;可没想到它第一次派上用场,竟落在了贾老六的头上!
“坏了!快……”
贾老六刚刚说了三个字,扭回头来,便发现所有江湖人、早已经条件反射似的拔腿就跑;而那位刚刚刀杀两名老侍卫的“辣手屠夫”,正扭着自己肥大的屁股、没命似的向西城门方向跑去……
“都跑什么呀,回来!这宫里总共就几十个土流氓,至于把你们吓成这副德行吗?”
随着贾老六一声怒喝,那二十三名做贼心虚的江湖人,也纷纷停下了脚步。他们略带羞怯的互相对了个眼神,又纷纷挺直了腰杆、指着对方的鼻子哈哈大笑起来……
“什……什……什……”
“哎呀,什么人!!!”
“对!什么人!”
铃声大作、再加上众人这一阵喧哗,成功引来了两名负责巡夜的大内侍卫;然而那名手执一把杀猪刀的“辣手屠夫”二话不说,直接掉转头去,抡起手中杀猪刀、冲向了这二名侍卫!而这二人也算光棍,一见有个蒙面的胖子、高举着菜刀向他们杀来,直接扭头就跑……
敢情这俩名侍卫一个是结巴,另外一名则是跛子……
与此同时,身在御书房的秦王周长风,也刚刚睡下不久,便被这一阵扰人清梦的铃声吵了起来!他揉了揉眼睛、坐起身来、反手抽出了悬在龙榻边上的天子剑,同时开口唤人。
秦王话音一落,一名“正经八百”的老内监便已然跑到门前,低声跪着回话:
“老奴梁宝,跪侯圣旨!”
“王北光呢?叫他赶紧带人去查查,宫中铜铃何故深夜作响?朕就在御书房等着他的回报!”
“奴才遵旨。”
内庭总管梁宝遵命而去,不到一刻钟之后,便又匆匆忙忙地跑了回来:
“回陛下的话,如今有大批刺客夜袭皇宫,王将军正领着大内侍卫与贼人浴血厮杀;怎奈敌人手段狠辣,我军将士力有不敌、正处于节节败退之中;时至老奴回转御书房之前、敌军已然突破第一道防线,正向内宫杀来!老奴还望陛下能以大秦江山、皇室基业为重,尽早移驾!老奴愿率内宫近卫、与贼子决一死战!”
周长风一听梁宝的回话,眉头紧紧皱了起来。未央宫防御空虚,他当然是心中有数了。可大内侍卫总管王北光,手中也有百余名“顶尖武林高手”组成的“精英侍卫队”;这点人马放在战场之上,那当然翻不起多大的浪花来;可若是依托皇宫防御敌袭,凭着他们的身手、理应不成问题呀……
“移驾?说得好听,不就是抱头鼠窜吗?这是朕的宫殿,朕哪也不会去!梁宝,你这就去告诉王北光,若是他放任贼寇杀入内宫的话,也不用想着再托皇后的人情了;就算天王老子下凡、朕必会将他满门抄斩!去传旨吧!”
“这……陛下龙体……”
“滚!!!”
“老奴遵旨……”
其实,也不怪周长风火气上涌。毕竟今夜这档子事,实在蹊跷透了!
首先来说,未央宫虽然守备空虚,但本着驴粪蛋表面光的原则,长安外城却依旧戒备森严!这些胆大包天的贼寇,想要在长安城中隐下大批杀手死士,本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所以尽管周长风没有亲眼所见,料想敌军的规模也绝对大不到哪去!
再者说来,即便那百余名所谓的“三秦民间高手”,都是皇后娘家人王北光,吃空饷发横财的充数名额;但至少百余个大活人,却总还是要应点应卯的!敌军能撼动一百人左右的乡勇队,可又没有足够的能力、直接杀进自己的御书房;想必来者就必然不是什么顶尖的武林高手!
两相综合考量之下,周长风认为自己没什么生命危险,所以也拒绝了梁宝移驾的请求……
又过了一会,门外的厮杀声也变得越来越嘈杂;周长风披上了一件蜀绣金丝披风,赤脚执剑,走到窗边推开一道小小的缝隙……
只见皇后娘娘的表叔、号称“神拳震汉中”的王北光,被砍得是皮肉翻卷、刚刚连滚带爬地翻进了御书房的跨院,正躺在地上痛苦哀嚎;反倒是北秦的内监总管、前任紫金宫浣衣局的“退休”大太监梁宝,正带着一群手执钢刀的小内监、拼命地堵着御书房的两扇院门……
亲眼见到了这一幕之后,周长风反倒消去了大半火气。他回去穿好了靴子,一脚踹开了御书房的大门,将哭爹喊娘的王北光,吓的是浑身一哆嗦:
“王北光,我的汉中拳神、我的大内侍卫总管,你那百余名武林高手呢?当初你不是对朕言讲,他们虽然仅有百余人、却足矣硬悍北燕贼寇的千军万马吗?莫非朕的未央宫中,今夜竟有北燕大军神兵天降不成?”
“这这这……表侄女婿你听……”
“住口!你要称呼朕为陛下!”
“是是是,陛下啊……外面那些贼子,可都是世所罕见的绝顶高手啊!我那百余名老弟兄、已经、已经为国捐躯了……您看看我这一身伤,那也是死战不退、……”
“够了!今日朕就先会会你这手“汉中王家拳”,再去与斩杀那些所谓的绝顶高手!”
噗!
周长风一剑刺出、既不快也不险、甚至也没附带多少力气、却无比精准的刺入了王北光的心口窝!自封“神拳震汉中”的王北光,既没闪也没避、甚至看他那茫然失措的眼神、就连自己心口中剑,都未曾感觉得到……
就他这反应速度,比说什么神拳了,比起中风后遗症患者,也好不到哪去!
周长风一剑刺死皇后的表叔,咬了咬牙,将这笔烂账暂且记在心里;随即他抬脚踹开了王北光尚未断气的尸体,平举手中天子剑,对那十几名忠心耿耿的内监喊道:
“开门,朕要亲自会一会这些贼人!”
“陛下,不能啊陛下!您贵为万金之躯……”
“开门!朕授命于天、乃是真龙之子,何惧这些鼠辈!”
眼看着周长风手执天子剑、脚踏鲜血拾级而下、大太监梁宝不顾自己年过七旬的高龄、死死抱住了周长风的大腿,将尖细的嗓子喊得充血沙哑,翻来覆去都只有一句话:
陛下快走……陛下快走啊……
周长风年纪也不小了,如今被这体态略显痴肥的老奴,死死绊住腿脚;既舍不得脚踢义仆、一时之间又挣脱不开;反复折腾了几次之后、身上也没了力气、胸中那一股豪情也散了个七七八八、两行热泪滚滚而下……
莫非,朕果真要死在这些鼠辈手中不成……
忽然之间、一直被砸的砰砰作响的院门,竟陷入了一片沉默、再没有一丝声音传入院中;随即,一阵刀剑互斥与厮杀之声传来;很快,御书房院外,又重新归于一片寂静……
就在众人屏息凝神、侧耳倾听之际;几十柄带血的战刀,由墙外抛入花园;与此同时,门外也响起了一道沉闷而粗犷的声音:
“末将祝云涛,深夜无旨入宫,救驾来迟,还望陛下能够宽恕二斩之罪。现如今,末将已将二十三名胆大的贼寇尽数斩杀,生擒首犯、并遣散末将四名护卫,跪候陛下圣旨!”
第999章 303.自投罗网
祝云涛携巴蜀精兵远道而来,就驻扎在位于西城门外十里的秦军大营当中。毕竟长安城内防卫空虚,而巴蜀大军又兵精将勇;就算周长风再想笼络人心,也不敢用自己的脑袋、去试验巴蜀军的诚意。
当然,祝云涛为人虽然有些愚忠,但头脑却并不愚蠢;他为周元庆效力多年、深知为人君主者的心中的忌讳。当二人初次见面之时、凭着祝云涛知情识趣,也没在这方面做过多的纠结。祝云涛进入长安城、只带了四名护卫随行;就连他下榻的旧秦王府,一应的下人奴婢,都是皇后从未央宫中派去的班底。
这种天地无私的行为,也令周长风打消了“强宾压主”的顾虑。
自从项青带着第三路援军开拔之后;长安城便陷入了无兵可用的尴尬境地。周长风为了维持大本营的体面,只能将所有的精兵强将、都安插在四面城墙之上,以免被人看破自家防卫空虚的老底子。
至于他本身的防卫依仗,也正是由一百名三秦民间高手,所组成的“大内侍卫团”!
然而,今夜未央宫果真遇袭,而自家那个倒霉亲戚王北光,也彻底露出了不堪入目的“底裤”;原本是“无伤大雅”的中饱私囊,竟在这个特殊的时期,令周长风遭遇了生死一线的逼宫之危。
要不是眼下皇后老蚌怀珠,经不起波折的话;不把王家人满门抄斩,也难出他胸中一口恶气!
可他万没想到的是,就在自己命悬一线之际,竟是刚刚狠咬了自己一口的丧子疯狗祝云涛,亲自带着那四名护卫杀入宫中,出手解决了这次逼供之危!
不仅如此,听他方才这番言语,这档子事,他还办的非常漂亮!
首先,今夜共有二十四名杀手入宫刺驾,而他则手刃二十三人,却留下了一个首犯活口、作为此案的突破点。单从这个行为来说,他就不可能是这件事情的元凶主谋!其次,他解决了杀手之后,立刻将所有武器抛入院中,更遣散了自己的四名护卫,也展示为人臣子的一片忠诚之心;最后,他绞杀了所有贼寇之后、也并没有要求自己打开院门,而是独自跪在外面候旨;这种种迹象表明,祝云涛不但办事得力、对自己这个“新主子”,也非常尊重恭敬……
似此等难得的忠臣良将,真不知道天佑帝当初如何忍的下心来!
不过,感动归感动、唏嘘归唏嘘;但毕竟今夜未央宫危机四伏、忠奸善恶难以分辨;所以无论如何、周长风也不会轻易打开这道院门!
“咳!巴蜀王深夜入宫,是为了锄奸剿贼,又何罪之有呢?只不过朕今夜有些乏了,就不当面谢你了!待明日清晨,朕自会遣人过府相邀,与巴蜀王商议始末情由。”
“末将遵旨……请问陛下,贼首又当如何处置呢?”
“……这个嘛……”
周长风假意沉吟了,又给大太监梁宝打了一个颜色;对方会意悄悄攀上墙头看了一眼,随后又对周长风点了点头。
“……既然贼子是被巴蜀王所擒,那么你就先带他回去、审过一堂好了。记得,千万要留下活口。”
“末将遵旨。”
说完之后,祝云涛站起身来,弯腰抄手,将那五花大绑的贾老六扛在右肩头;随他迈开大步、淌着满地的血污与尸首,向宫外走去……
过了半晌之后,周长风叫梁宝打开院门;只见御书房院外的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不下四五十具尸首;一半身穿侍卫服、一半则黑衣蒙面……
“梁宝,扯下刺客的面巾,朕要亲眼看看这些犯上作乱的奸贼,都长着怎样一副面孔!”
梁宝遵旨而去,看过了几人之后,便开口回道:
“回陛下的话,据老奴看来,这些人应该都是江湖上的能人异士;他们个个面目可憎、五官丑陋、就没一个长着人模样的……”
周长风低头辨别了几个黑衣人的面目之后,见俱是歪瓜裂枣之人,便毫无兴致地摆了摆手,返身向御书房中走去:
“叫人收了吧,再给朕弄些水来净手敷面……”
周长风重新洗漱过后、回身躺在了龙榻之上,一夜无眠。
而沾染了一身血腥的祝云涛,则扛着五花大绑的贾老六,缓缓走出了冷清空荡的未央宫,回到了旧秦王府中。然而,这二人从后门进入跨院,并没有直奔厢房,反而是走向了厨棚旁边的菜窖。
实际上来说,这个菜窖,乃是周长风私设的监牢所在。祝云涛打开了菜窖的盖板,轻咳了几声之后,下面也传出了三下巴掌声,一快两慢。
“这……”
“闭嘴!”
贾老六刚想开口、便被祝云涛低声呵斥,随即带着他一同走下了菜窖……
次日清晨,未央宫总管大太监梁宝,带着一匹金鞍御马来到旧秦府,接已然披挂齐整、正欲出城典军的祝云涛,入宫面圣。而随梁宝一同前来的几名小太监,也将那浑身鲜血淋漓、皮肉翻卷的钦犯贾老六用破草席一卷,抬入了外宫天牢,准备进行二审。
由于昨夜内监们英勇奋战、护驾有功,所以今日乃是梁宝的干儿子,小内监梁玉工,负责主审贾老六。
“老英雄,虽然您入宫刺驾,是件大逆不道的事;但咱家却佩服您老而弥坚的豪迈胆气!只不过事已至此、您老功败垂成的结果,已无可更改。江湖人都讲究一个愿赌服输、像您这样的大丈夫,敢做也得敢当对吧!您老人家就行行好,让咱家也省省力气,直接“吐口”吧?”
贾老六抬起头来,看着这个白面无须的年轻内监、轻蔑的一笑,只回了一个字:
“呸!”
“哎呀,有话好好说嘛,不要吐口水呀,脏死了!您好好瞧瞧自己这副臭德行,都被巴蜀王折腾成什么模样了,想必就算有底、也早就撂干净了吧?也罢,既然你给脸不要的话,那咱家也就不问了;反正今日过二审,也就是走个形式的事;几下把你给折腾死、咱家也一样能交差!”
说完之后,梁宝的“干儿子”梁玉工,便朝身后的几名小内监一招手:
“来来来,让老英雄品评品评咱们的手段。哦对了,跟御膳房的人说一声,中午好吃好喝的伺候着,不怕花银子,可得把老英雄的命给咱家吊结实了!咱们这一八零八手绝活啊,可正缺一个见过世面的老行家,指教指教呢!”
几名小太监应声,便在贾老六面前打开了四个大木箱子;里面装的全都是各式各样的刑讯工具,看起来活像是木匠铺搬家……
“嗯……既然咱们是初次见面,可先客气客气。这样吧,先给您先上四道“娘们菜”,尝一尝滋味。来啊,把老英雄的嘴堵上,咱家心软,可听不得人家喊疼……算了算了,我还是出去吧……”
所谓那四道“娘们菜”,其实就是四种常见的刑罚:贴加官、插竹签、夹棍、以及“步步高升”、也就是俗称的老虎凳。
梁玉工之所以将这四种刑讯方式,称为“娘们菜”,并不是因为造成的痛苦较小;而是因为这种手段留下的创伤面更小、不影响继续审理;而且在民间衙门审案之时,这四种“场面”较小的刑罚,也常常用于女性犯人的身上罢了。
贾老六是江湖匪盗出身,更是个铁打的硬汉子!他将这四道“开胃菜”硬生生吃下来之后,尽管疼的是脸色发青、嘴唇发白、浑身上下也出透了冷汗,却连半分开口的迹象都没有!
重新走回监牢当中的梁玉工,看着他眼神之中的冷漠与不屑,颇有些惊奇的出言赞道:
“还真是个老江湖啊,长着一身硬骨头,叫咱家好生敬佩呀!小的们,既然四道开胃菜已经吃下去了,是不是该带老英雄下来“溜溜食”啊?”
此举看似好心,但并非是梁玉工善心大发,而是那老虎凳的余威尚在!由于双腿被石砖高高垫起,所以贾老六的膝盖,早已疼得入骨钻心;此时此刻将他从老虎凳上解下,并强迫他迈步行走,绝对会给他的双腿造成永久性的创伤……
当然,为了避免这个老江湖破罐破摔,在看到他明白其中的厉害之后,梁玉工又抬手喊停:
“慢着!贾老义士,你这事何苦来哉呢?也别以为你要死了不开口,咱家就什么都不知道了。你的身份,对于咱家来说,也不是什么秘密。你本名叫贾康连,祖籍徽州,这一辈弟兄六个,您是最小的。十二岁那一年,你这老小子不学好,偷了本地大户女眷的玉镯子。后来你犯了案下了大狱,又被一个老贼看中、劫了出来,并收为了入室弟子,从此便投身于绿林之中,咱家说的对是不对啊?”
正在拼命抵抗痛苦的贾老六,闻言心中一动,猛然抬起头来,死死盯着梁玉工那张白皙而阴柔的脸庞。
“呦呦呦……您老可别这么盯着我,叫人怪害怕的……刺王杀驾,乃是满门抄斩的死罪;实话跟您说吧,您就算是交代的再多,也肯定是走不出去了。可您活了这么大岁数不怕死,就不想为你远在徽州老家的两个亲侄子,结下点“善缘”吗?再者说来,您要是现在不说的话,咱家接下来可要动大刑了;到那时候您再想说,骨断筋折的罪,你可也就白挨了!”
第1000章 304.钓龙王
不得不说,“重新就业”的大太监梁宝,虽是个六根不全之人;但他毕竟也在紫金宫中混大半辈子,察情识人的眼光早已锤炼的异常毒辣。所以他选择的退身步、也就是“干儿子”梁玉工,虽然年纪不大,但性格中却带着太监难得的忠厚仁义,做起事来也足够老成持重。凭他对贾老六的这一番软硬兼施,也展现出了极强的“节奏感”、与顶尖的“刑讯天赋”。
梁玉工软硬兼施、一边说着动听的话语,一边对其余的小内监摆了摆手。当堵在口中的那团破布、被取出来之后;贾老六张口便吐出了两颗黄牙、那怨毒的目光、也始终没从梁玉工身上移开过:
“狗阉贼!!!你是如何能知道老夫底细的?”
“哎呦,您老人家已经死到临头、怎么还想反客为主呢?放聪明点吧,现在可是咱家在审你呢!……算了算了,看你年迈苍苍、如今也死到临头,咱家就发一回善心,让您老能安心上路……”
啪啪!
两声清脆的巴掌一响,牢房外的两名小内监,便推搡来了一位身穿粗布褂子的年轻后生……
“贾老祖,您……您可别怪我啊!……我……我家里还有老婆和孩子……”
“好了,带下去吧!老义士,您都看明白了吧?怪就怪您自己心思不细,识人不明!他虽然是江湖人不假,但在长安城总还有个扎彩铺的营生拴着;如今受了您老人家的牵连、您这远道来的和尚能跑,他这座“土地庙”能跑吗?”
贾老六一见此人露面、本就惨白的脸色,骤然又泛起一层青灰、整个人颓然向后退去、又被地上的杂物绊倒在地,神情却始终呆滞木然,也不知心中都在想些什么;而那些负责掌刑的小内监,则用眼神询问梁玉工、是否还要继续加码;只见对方摆了摆手,示意所有人都离开这里,唯独留下了一个执笔小太监,负责案头的记录工作……
也不知过了多久,贾老六忽然张开血盆大口,仰天长啸道:
“哈哈哈哈……可笑我贾老六空活七旬有余、竟忘了恩师的教诲……江湖无义……这江湖无义啊!!!”
话音刚落,只听“噗”的一声,一口心头血直接喷了出来,贾老六颓唐地喘着粗气、懊恼与自责之情溢于言表……
心理防线,破了!
梁玉工非常清楚,像贾老六这样的老派江湖人,大多都能熬得住皮肉之苦;如果自己一味的大刑伺候、只会得到玉石俱焚的结果。如今他见火候到了,便轻咳一声,转用温柔的口吻劝慰起来:
“哎,老义士不要怪他,正所谓“光棍不斗势力”、他是长安本地人氏,不把您卖出来的话,肯定也得落得个满门抄斩的下场。至于徽州的事嘛,只有我的几个心腹知晓;可我等都是奉命行事、私下里与老义士您无冤无仇,何必妄害无辜之人呢?只不过……您总得让咱家能过去这一关才是……”
“哈哈哈哈哈哈……也罢、也罢啊!狗阉贼,老夫在临死之前,想喝上一顿断头酒,吃上一桌好席面!”
“老义士,哪家衙门的断头饭,也没有差的吃食!放心,想吃什么您随便点,银子不够的话咱家添上!保准把您伺候的舒舒服服的!”
“哈哈哈……既然你如此懂事,那就近前来些;老夫这有一桩天大的富贵,要说予你听!”
半刻钟之后,梁玉工满面红光地一溜小跑,来到了御书房外。他躲在廊柱的后面,远远朝着垂手侍立的干爹梁宝,拼命招手……
“猴崽子你要疯啊?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我的干爹哎!咱爷俩这次可要发达了!!!”
“狗肚子里装不了二两香油,有屁你就赶紧放,咱家还得回去伺候圣上呢!”
“干爹哎,昨夜巴蜀王一审,只问出了一堆的屁话!方才儿子软硬兼施、好生费了一番功夫,终于钓上来了一条足有龙王爷那么大的鱼!”
“哦?这怎么回事啊?快说说看……”
二人经过一番耳语之后,梁宝瞬间面色涨红,呼吸极速加剧;随即他重重拍了拍梁玉工的肩头,眉梢眼角布满了欣喜之色:
“难得啊孩子!你才多大的年纪,就知道轻重缓急,事办的也足够得力!好、好、好!干爹这么大的岁数,伺候不了圣上几年了!孩子你好好干,干爹这位置啊,很快就是你的了!啧啧啧,快不起了不起,还不到三十岁啊孩子,干爹像你这么大的时候,还在浣衣局给那些腌臜货搓衣服呢!”
“儿能有今日、全仰仗干爹的调教栽培……”
“父子二人”一番客气之后、梁宝重新回到御书房前、控制了一下自己欣喜的表情、轻咳了一声开口回道:
“启禀陛下,现已将贼首入宫行刺圣驾的始末因由,问清审明……”
“外面……是梁宝吧?进来回话!”
梁宝推门进屋、跪在地上山呼万岁之后,做出一种献宝之前的鬼魅神情,不言不语地看着周长风……
“你这老杀才,有话就说,卖什么关子?”
“陛下圣明!昨日那天杀的老贼夜入皇宫,竟然不是为了行刺圣上、而是为了救人!”
“救人?胡说八道!朕这未央宫里,能有什么人可救啊…”
接下来,梁宝便一五一十五,将伍乘风被关北斗私擒截押,楚墨令再现江湖,华禹江湖波涛翻涌、江湖草莽笔走龙蛇之事,说了一个绘声绘色。敢情那贾老六冒险入宫,不是为了刺王杀驾;而是因为得了贼子沈归的楚墨令,来营救他师父伍乘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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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周长风来说,什么“墨门神丐”伍乘风,肯定是没什么印象的;但他分明记得,在关北斗与黑狗身在长安城的时候,的确曾经召集谛听的探子,大肆搜捕过北燕谍探。所以从这个角度来想,那个什么伍乘风,被谛听密捕暗杀、也是一件合情合理的事。
可怕的是,贾老六这二十几个人,只不过是第一批江湖义士而已;后续还会有大批接到楚墨令的江湖人,前来长安城劫人。
其实这件事与周长风根本就没什么关系,如果伍乘风在自己手里的话,那么他倾向于直接把人交出去,暂且弭平此事、待秋后一总算账;毕竟自己是想要平定华禹天下、又不是要当武林盟主,犯不上为了一个老叫花子,与那些江湖人结仇。
而且,如今谛听已经全部撤回南康,物资与援军也被全部切断,等于是把秦军搁在了干岸上。双方虽然没有正式撕破脸皮,但正所谓“升米恩、斗米仇”、周长风的心眼一直都不大、也把关北斗暗自恨在了心里。所以,他也没必去给“背叛”了自己的关北斗擦屁股。
可如今天牢之中、分明就没有伍乘风这么一号人,那么八成此人早已死在了关北斗的手中。那么也就是说,自己算是黄泥粘在了裤裆上,怎么说也说不清楚了……
关北斗与黑狗那一对南康奸贼,还真是好毒的算计啊!
不过,既然已经套出了贾老六的底细,那么周长风也就可以去见祝云涛了。因为在两份供词的对照之下、不但有可能得到一个新思路、更可以再顺便试试祝云涛的立场。
后花园的望月阁中,奉旨前来见驾的祝云涛,已经喝光了第二壶茶水,早已等的不耐烦了,一肚子火气烧的正旺;只不过碍于周围的宫女太监众多,他也不好当场发作,便只能沉闷地看着园景、试图化解胸中一口闷气……
“哈哈哈……巴蜀王怕是等急了吧!朕昨夜休息的不好、来迟了些,还望贤弟你不要心生怨恨啊……”
“末将参见陛下、陛下如此自谦,令末将心中惶恐不安……”
“快起来快起来……你们都下去吧,吩咐御膳房传膳备酒,朕得给巴蜀王好好赔个不是!”
待周围的宫女与太监散去之后,祝云涛脸上的神色,可就没有刚才那么谦卑了。如今祝云涛虽然向周长风俯首称臣,但实际上二人之间乃是合作的关系。只不过周长风要的是君临天下的威风与名义;而祝云涛要的则是更加实际的地盘,还有为儿子报仇雪恨的畅快。
而且,昨日祝云涛“冒死”入宫救驾、也给周长风留足了脸面,算得上仁至义尽了;可今日他却无缘无故的迟到、晾了自己足有半个时辰,确实有点给脸不要脸的意思……
而且,非要论出一个高低的话;至少现在的祝云涛,根本用不着周长风,反而是周长风必须求他帮忙!
“哎,巴蜀王莫怪,朕年纪大了……这身子骨和精神头都……”
“陛下,有话就直说吧。”
“好,巴蜀王快人快语,那朕也有话直言。不知昨夜那一批杀手死士,究竟是什么来路呢?”
周长风本就是明知故问,而祝云涛也给了他一个似是而非的答案。当然,这是贾老六昨夜熬刑不过,被迫吐露出来那套假说辞。
“哈哈哈哈……贤弟啊,你是被那个老贼给骗惨了啊!来,看看吧,这是朕的人审出来的……”
周长风这一句话出口、关于他迟到的真正原因、祝云涛也立刻了然于胸。只不过祝云涛并没有任何表示、唯有眼角微微一抽、便将情绪消弭于无形。
第1001章 305.东西齐飞
周长风看着被贾老六耍弄的祝云涛,一种优越感也油然而生;他挥手拍出了贾老六的供状记录,等待着对方查阅之后、露出大惊失色、或是羞愧难当的神情,令自己达到精神上的彻底满足。
然而,祝云涛不是大太监梁宝;他不靠周长风的恩典吃饭,也就用不着通过“表演”的形式、取悦对方那无法言说的小情绪。他拿起这张供状记录,神色淡然的通读了一遍,叠好之后又推了回去、云淡风轻的点了点头:
“原来如此,想不到其中竟有着如此曲折的因由……那么陛下,有关于昨夜皇宫遇袭之事,已然全部交代完毕,首犯也已经收押在监。那么,末将也就出西城门外典军,北上擒杀贼子周长安……”
“慢着!贤弟啊,从首犯招呈来看,昨夜未央宫遇袭之事,恐怕还只是个开始。依朕看来,贤弟也就不要急着上阵……”
“陛下!恕末将无礼直言。昨夜未央宫遇袭之事,乃是陛下与谛听之间的一笔旧帐,与我巴蜀军毫无关系;而末将也是与北燕的周家父子,有着不死不休的血海深仇,所以今朝才会与陛下合力抗敌。至于长安城的防务与守备,末将料想陛下定然自有主张;而祝某乃是外人,本就不便介入三秦与谛听之间的旧账、更不方便插手长安军务。末将谢过陛下摆宴赐酒,但此时天色已迟,大军出征迫在眉睫、不容分毫贻误;恐怕,在下是无福消受陛下的一番美意了……陛下慢用,末将先行告退。”
说完之后,祝云涛起身便走,根本没拿周长风的首肯当成是一回事;而周长风也急忙站起身来,连声开口唤道:
“贤弟慢行……朕……朕还有一个不情之请……”
闻言,已然背过身去的祝云涛,嘴角勾出一抹诡异微笑,眼中更隐约有泪光闪烁……
正午时分,啸聚绿林草莽、意欲夜刺圣驾的钦犯贾老六、在长安城的钟鼓楼下开刀问斩;刽子手的人选,则由亲手擒下此贼的巴蜀王祝云涛担任。
斩罢钦犯之后,长安外城的三千护城军奉皇命卸任,并全线回缩,充作未央宫的大内禁军,谨防还有江湖余孽前来长安城、为伍乘风与贾老六报仇。
而那五万名身负“强宾压主”嫌疑的巴蜀军,最终还是在祝云涛的不情不愿之下、全盘接手了长安外城一切防务。只不过他仅留下了两万人马负责守城,亲自提领余下的三万精兵挥军北上,直奔黄龙古渡附近的周长安大军而去。他的这个举动,也令周长风始终悬着的那一颗心,终于落在了地上。
不得不说,留在长安的两万巴蜀军,虽然都是军汉莽夫出身;但那些将校官长,都是经祝云涛苦心调教多年的老手,办起事来干脆利落。三天,仅仅三天时间,长安府衙,便收到了三十多具北燕谍探、以及江湖人士的尸首。
就在长安城的整肃活动,如火如荼进行之时;祝云涛所率领的三万巴蜀精锐,也终于赶到了黄龙古渡西岸。
如今的四皇子周长安,经过了连番血战的打熬与折磨、已经再不见当初那副风雅俊朗的儒生模样;他那茂密的胡须、已经遮住了整个下巴;右侧眼角到鬓边的位置,也被战场上的一枝流矢、蹭出了一道伤疤;尽管此时伤口已经完全愈合,但由于头皮受创,所以那一道伤痕、在茂密胡须与发丝的映衬之下,愈发刺眼……
短短几个月的时间过去,四皇子已经“长成”了一副沙场老将的模样。
直到眼前出现异常之时,四皇子才刚刚率军离开渡口,行进了不过十里而已。
盛夏时节的三秦大地,依旧是风走龙蛇、烟土漫天。那一粒粒坚硬的砂砾,乘着黄土高原的风扑面而来,直砸的将士们抬不起头、睁不开眼;直吹得秦、燕两杆军旗,在风尘之中猎猎作响……
“停!”
骑在马上当先而行的周长风,见远处似有旗帜翻卷飞扬,立刻用马鞭轻轻拂过身前的旗手,示意对方舞动旗帜,停止行军;紧接着,他右手向前一挥,两名哨骑系紧了遮口巾、策马向前奔去……
“呸……满口的沙子……王督你看,我军前方有旗帜翻卷飞扬、莫非是周长风一直按兵未动的“隐军”不成?”
三晋总督王克农眯着眼、手搭凉棚看了半天,也只能分辨出一面黑色的旗帜;但对于他们来说,能够分辨出旗帜的颜色,就已经足够了。
“黑旗……他娘的,还真是那群狗日的东西啊!传令官,传我将令、准备迎敌!”
很快,两名哨骑在前方兜了一个大圈,又奔了回了本阵;其中一名哨骑长连滚带爬的摔下了战马,朝着周长安声嘶力竭地喊了起来:
“周帅,不好了!前面真的是秦军,而且后队看起来无边无际、人数至少过万啊!”
周长安眼珠一转,心下计较一番、立刻开口驳斥道:
“三秦大地的人口是有数的,还哪有那么多壮丁可征!绝对不可能!你小子准是被敌军吓破了胆子,没敢深入就回来了!去,再探再报!”
然而,王克农闻言却一反常态、策马上前,朝那名被冤枉的哨骑摆了摆手、将二人摒退下去,自己则低声对周长安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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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皇子,莫非您忘了吗?此是祝云涛已经离开巴蜀道了。如果这些人都是打着秦军的旗号的巴蜀军呢?您再仔细想想,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啊!”
听到这里,周长安浑身一松,长出一大口气……
“四皇子,你,还记得祝某人吗?”
这一声幽幽的问候、透过漫天席卷而来的黄沙、猛然钻入了每一名北燕军的耳朵里……
与此同时,南康申城码头的最后一艘民船,也已经驶离了岸边;它满载着粮食与军械,追随着前方浩浩荡荡的舰队,一同驶向东幽湾方向。按照水军大统领黄天豪的计划来说,这一支由近两千艘大小船只所组成的“北征舰队”,将会按照“二、二、四”的比例,分别在三座码头靠岸登陆。
按照航程计算的话,如果一路顺风顺水,那么最先抵达目的地的两百艘战船、将会对鲁东路的登州城发起猛攻;打下登州之后,大军立刻向内陆杀去,尽快与率领着六万步军的庞青山兵合一处;先打下济水城、再反手灭掉秦军陈子陵所部,随后直捣北燕城下。
而第二批抵达目标地点的四百艘主力战舰,则会直插位于燕京城东南方向的卫津城,在北燕国都外围张网已待;至于最后的两百艘战舰,则视战场局势的变化,分别选择在燕京以东的碣石城、或是幽北三路的宁海县登陆。前者,是为了围堵可能会弃城向幽北逃窜的天佑帝周元庆;后者,则是一旦战情走势顺利、他们便搂草打兔子,将幽北三路一并剿灭。
黑狗与关北斗弟兄二人,站在申城码头的岸上,望着逐渐远去的航帆,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之中;忽然之间,西南方向传来一声炸雷,天色也迅速变得阴沉起来;乌黑厚重的雨云顺风而来、将盛夏烈日掩在背后;令本已接近晌午时分的天色、也变得晦暗混沌起来……
关北斗见状紧皱眉头、伸手入怀,取出了六枚铜钱;随即他盘膝而坐、双手上下合掌、置于胸前。在一阵“哗啦哗啦”的铜钱声响过后,关北斗双手一松,六枚铜钱依次落地……
关北斗迅速排演了一遍卦象、眉头却皱的更紧了。紧接着他抄钱入手、双手上下合掌、又起一卦……
“这位道兄啊,你问天,得卦泽水困;问地,得卦水山蹇;依小老儿看呐,这第三道人卦,你还是不占为妙呀!”
忽然之间,一道苍老的声音从二人背后响起,将黑狗与关北斗二人惊出了一身冷汗!二人回头一看,只见开口说话之人、乃是一名白发苍苍的老者;他身穿一袭劣质的八卦衣、肩膀还扛着一个卦幡,竟是个民间相士!
不过,他说的倒是也没错。关北斗刚才两次起占、求得的卦象,的确是泽水困与水山蹇,俱是大凶之卦!可眼下双方之间还有一段距离不说,隔着关北斗与黑狗的后背、这老头就算眼神再好,也看不到关北斗所排演出的卦象啊!
这,就有意思了!
“嗯……既阁下也是同道中人,理当知晓“卦无吉凶”的道理……”
“卦无吉凶、但人有生死。水山蹇,前路坎坷难行、利西南而损东北;泽水困,万物不生,宜守德持正、若强行施为、必遭破家灭门之凶。道兄既通晓阴阳,又何故一行而犯两忌也?莫非,尊驾是活的不耐烦了?”
说完之后,这老头无奈地摇了摇头,转身向西南方向走去……
坦白的说,他这种解卦的方式,并不见高深之处;就算是那些混迹于街头市井的“金门腥点子(以占卜方式骗人钱财的江湖人)”,也有好多玄之又玄的“阴阳索、字母话、套子口”;可是,这老头说的虽然简单浅显,但他透过关北斗的后背,看到了他前两次的排出的卦象,这已经足够令人匪夷所思了!
“道友!既知在下命犯两道凶劫、那么又该如何化解才是?”
关北斗站起身来、对着对方远去的背影高声求教;然而对方却并没有回头,仍然保持着缓缓前行的体态;但二人的耳边,却传来了一道清晰可辨的声音:
“无鹤,时至今日、你还不幡然醒悟吗!”
第1002章 306.所托非人
正所谓“大音希声、大象无形”;那算卦老头的这一声诘问,既像来自于九霄云外、又仿佛在耳边呢喃;虽音相犹在、可人却已经没了踪迹……
凡眼盲之人,双耳必聪;口不能言者、心思必重。每个人的注意力,是有其上限的。如果同时接受的外界信息过多,就必然会有些细枝末节被无意识的自行遮蔽掉。而方外修道之人,此生唯有二者所求:一为长生、二为得道。可这两个玄之又玄的目标,却根本无法通过外在感知来获得反馈……
所以通常来说,凡人所倚重的感官知觉,并不会给一心问道之人,带来多大的影响。
天道三百五十九、留一线予凡人相争,是谓“一线生机”。所以对于修道之人来说,身体感官不但好无裨益、反而还会形成问道求长生的阻碍;唯有个人的本心,才是最重要的事。
而关北斗的地灵脉、也就是玄门中人所谓的“本我道心”,乃是由先师所赠,名唤“无为”。只不过从关北斗日后的所作所为来看,这颗“无为道心”,只怕是“所托非人”了……
当关北斗听到耳边传来这句话之后,只愣了半晌、双眼便骤然乍出一片血红;他僵硬的转过头来,对着恍然不知的黑狗、歇斯底里的怒吼起来:
“追上去!杀了他!我要他死!!!”
通常来说,俯察阴阳、洞明世事的关北斗,一直都是仙风道骨、自有成竹在胸的谪仙形象;可如今在这一声诘问之下、他竟变成了一个输红眼的老赌棍那般!这种令人心悸的疯狂,直叫寸步不离、追随他半生有余的黑狗,感到非常陌生。
然而,凭着弟兄二人多年来的默契,待黑狗缓过神来、便立刻抽出背后那杆铁钎、直奔算卦老头离去的方向跑去,就连一个多余的字都没有开口。
所谓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自姜小楼剑斩群侠之后、以现如今的华禹大陆而言,黑狗的身法,也称得上是顶尖行列;眨眼之间,他便已经消失在空荡荡的申城港口……
黑狗离开之后、关北斗抬起头来,看向头顶那越积越厚的乌云层;只见有一道雷光翻滚涌动、很快便乍出一道的惊天动地的声响……
庄户人家有一句老话,“不怕炸雷破天响,就怕闷雷扯不断”。那种咕噜噜翻滚的闷雷、一般就预示着阴雨绵绵、纠缠不断的恼人天气;而眼下这种声音清脆的炸雷、通常都会伴随着呼啸而来、又转瞬既去的雷阵雨……
一袭青布道袍、须发皆白的关北斗,很快便被这场突如其来的雷阵雨、泼了一个“里外三新”……
那开口质问关北斗的算卦老头,离去步伐并不匆忙;但黑狗拎着铁钎一路追下去之后,只觉得无论自己如何加快速度、却始终无法拉近双方之间的距离。随着一声炸雷响起、一场倾盆大雨也转瞬即至;黑狗自知大雨即将倾盆、视线必定受阻,很容易就会跟丢目标;于是他只能咬紧了牙官、将沉重的铁钎随手丢在道旁、全力迈动双腿、步伐交替如飞……
大颗大颗的雨点接踵而至、砸的他视线中只剩下了一个黑影。雨水拍打在申城以外的旷野荒郊、如同油锅爆豆一般,吵得人什么都听不见。黑狗的双眼一直死死盯着那道人影,即便雨水滚入双眼、浸的眼球又酸又涩、也不敢有半分松懈……
追着追着,也不知是黑狗提高了速度的原因、还是那老头被湿滑泥泞的野地、拖慢了前进的速度;黑狗可以确定,双方之间的距离,正在缓缓拉近!虽然速度很慢,但这毕竟也是个好兆头!
雷阵雨就如同小孩子的脾气,来得快,去的更快;一门心思追杀算卦老头的黑狗,不记得自己跑了多久,但只觉得这场雨才刚刚开了个头,盛夏时节的毒日头,便再次露出了暖洋洋的笑脸……
被阳光这么一晒,在雨中沾染湿寒的黑狗,竟骤然打出了一个冷颤;再看前方那名老者,也已经转过身子停了下来;此时此刻,他正好端端地站在前方一道小山坡上,倒背着双手,笑呵呵的等着自己上前……
由于黑狗的步伐、一直都维持着极高的频率;而如今这老头又停的猝不及防,收力不及的惯性,将黑狗生生带过了老头的身边,又直奔山坡下去跑去……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黑狗为了防止自己滚落山坡,只能强行收回灌注在小腿之上的力道……
他刚刚经历了一场长途极速奔袭、此时又强行骤停,黑狗只觉胸中漏吸了一口气息,脚下又恰好踩到了一块湿滑的泥土之上;紧跟着身体迅速失去重心、整个人向小山坡下栽倒而去……
黑狗虽然只是个二流武者,但毕竟经验丰富;他迅速调整好重心,右手在山坡边缘一撑,整个人借力向后翻出了一个跟头、稳稳落在地上……
随后他双膝一软、脑中天旋地转、胸中如炸开一枚炮仗、不自觉地跪在地上呕吐起来……
那算卦老头放下了卦幡、笑呵呵的走上前去,解下腰间浸饱了雨水的白布手巾,轻轻拧干之后,在他的脸庞上轻柔的擦拭了起来……
黑狗强撑着眩晕与乏力、强行探手向前、想要出手扭断对方的喉咙;怎知他的右手才刚刚探出、便被这算卦的老者按住了腕子……
咔嚓!
一声脆响过后,黑狗这记灌注了所有余劲、势如奔雷走电一般的锁喉手,被对方轻易化解开来;顺便,也折断了他的腕骨……
“哎,你可真拧啊!以后右手怕是不行了,但左手还……”
这老头才刚唠叨了半句、黑狗的左手,便再次向他喉间探出!当然,如今这卷土重来的一击,无论是速度还是突然性,都自然大打折扣……
咔嚓!
毫无意外,又是一声骨骼断裂的声音响起;黑狗只觉双手的手腕,仿佛持续被烈火灼烧一般、疼痛难忍、再也无力施为……
“天意难违啊……黑狗,方才我给了无鹤一个回头的机会,但他却一意孤行、选择继续贯彻自我的大道;如今,我也给你一个机会……你来看!”
说到这里,这名算卦老头拽起他的身子、伸手指向山坡以下。只见不远处的一片野滩涂上,正停着一艘小型海渔船;甲板上躺着有一名光头的中年汉子、赤膊着精壮结实的上身,脸上虚扣着一顶破草帽,看样子是正在打盹……
“黑狗,你也是个练武的行家,应该知道利害。此时你双手的经脉与骨骼、已经被我彻底废了。接好骨头之后,气力还在,却不能再与人交手了。不过,你这双废手,还可以种地做工、打渔捕猎。而这艘船,也可以带你去海外的瀛洲岛;在那里,不但有人会教你如何耕种,还可以再娶上一房媳妇,生一窝娃娃……”
“老子以后的日子怎么过,用不着你这神棍费心!只有办完了三哥要做的事,我才会功成身退,娶妻生子……”
“……你现在成了废人,无鹤再也用不着你了!”
黑狗低头看了看青淤红肿的手腕伤处,竟然无所谓的笑了:
“那就让他亲手杀了我,也算有个结果。”
算卦老头盯着他看了半天,也觉得他这副坦然赴死的模样,不似作伪。
天家无情、江湖无义;世上庸人多如禹河砂砾、你争我夺、勾心斗角、大多都为了一个“利”字使然。可纵然黑狗这一片忠诚所托非人、但在他胸膛中这一颗耿耿丹心,却令人观之目眩神迷、不禁心生敬佩之意。
真情一道,往往最叫人销魂神伤。
“哎……难逃一个痴字!黑狗啊,我还有一件事要告诉你。时至今日,关北斗已经彻底败了,莫非你还要给他殉葬不成吗?”
“我三哥事成,我便能与他一起成就;但他若是败了,我却未必会败。三哥不忍尘世间纷争不休、纷争不断,所以想要把这天地间换成另外一番模样;而我没他这份悲天悯人的情操,只想帮他完成心愿罢了。所以,无论我会死在何时何地,无论三哥是成是败,只要我做完了自己该做的事,此生便已经圆满。”
这算卦老头听完了这一袭自白,眼神中突然闪过一片光彩。他从未想过,这条如同“应声虫”一般的老黑狗,内里本心,竟会比他的主子还要通透!
关北斗站的高,也就把自己抬的很高。那双能够窥得天机的慧眼,令他把自己架在了一个神祇的位置上!所以他的执念,是创造一个所谓的“南康新世界”;而黑狗的执念,则十分单纯、甚至略显“卑微”。他心中有恩要报,就想助关北斗成就他的所念。
至于最后关北斗能不能得偿所望,对于自以为尽了全力的黑狗来说,根本就不重要。这头老黑狗所追求的人生圆满,只是四个字罢了:问心无愧。
“这么说……你不准备去瀛洲了?”
“老头!你活了这么大岁数,可曾见过自行离开家乡的狗?”
“也罢,也罢啊!既然如此的话,贫道就成全你这副忠肝义胆……”
“慢着!你自称贫道……究竟是何方神圣?”
这算卦老头缓步走到自己的卦幡前方,从竹竿中取出一柄一尺来长的“玩具木剑”,虚空轻轻一抖……
嗡……
天地间骤然一片晴明,一道几乎肉眼可见的气浪、由木剑两侧翻滚开来……
“贫道俗名张青牛,出自玄岳道宫门下,道号,无量……”
第1003章 307.偶然
晌午时分,申城东门外十五里的码头附近,下起了一场雷阵雨。幸好由于今日南康王朝的征北舰队,扬帆起锚;所以附近的大小码头一律戒严一天。所以当浑身湿透的关北斗、失魂落魄地走回申城东门的时候,四周的人群纷纷向他投来奇怪的目光……
仅仅隔着十五里远的申城,并没有一滴雨点。
“哎呦?这……这不是关会长吗?道爷您这是……掉海里了?”
当值的城门守备官,见到清晨出城之时、还光彩照人的会长关北斗,如今竟变成了落汤鸡一般、立刻热情地走上前来、一边嘘寒问暖、一边搀住了他的胳膊。
虽然上到长老会的成员、下到民间贩夫走卒,所有南康人心里都十分清楚;关北斗这个代理会长,肯定无法长期掌权。因为当华禹大陆归于一统之后,谛听手中的资本,也就彻底失去了作用;没有了本钱的谛听、又如何与人博弈呢?
不过,正所谓县官不如现管;眼下这个时节,关北斗口中的话,仍然不亚于小号的“圣旨”。无论他想捧谁,也都是几句话的事罢了。毕竟那位水军大统领黄天豪,原来是个什么东西?现在摇身一变、身份何等尊贵!一个连城门都不敢进的水贼,顷刻间便扶摇直上九层天、还不都是因为入了他关北斗的法眼吗?
水贼可以的事,守备官又有何不可啊?
关北斗也明白对方的心思,无比坦然的抖了抖沾染雨水的白发银髯,自嘲似的笑道:
“不碍事不碍事,遭了一场雷阵雨罢了……”
“关会长啊,我知您老人家是半仙之体、有先天罡气护身,与我们这些凡夫俗子不一样;但今时不同于往日、毕竟您还挂着一个长老会会长的头衔,干系甚大;恕小人不修口德、就您这副模样上街啊……嘿嘿,只怕不大体面啊!来来来,我带您换身干松衣服去……”
这守备说着说着,便去拉扯关北斗湿透的袍袖、随即还朝着门口四位兵丁交代了一句:
“哥几个都给我精神着点啊,一会下了值以后,老子请你们喝酒吃肉去!”
关北斗本有意挣脱,可自己此来申城、的确没带什么换洗的衣裳;如今见对方盛情难却,就索性随他去了。
这守备官钻营之心甚重,眼力架也高,嘴皮子也足够利落,显然是个久在街面上混事的“通透人”。这一路之上,无论遇见各色的行人,总会有人跟他熟稔地打着招呼,显然他平日里在申城的一亩三分地、非常吃得开。
二人穿街过市,来到了申城主街之上。关北斗抬头一瞧匾额、不禁皱起了眉头。
沈氏绸缎庄。
其实在南康地面上,想要添置衣物,到沈家绸缎庄这事,根本没什么好奇怪的。毕竟沈家世代经营绸缎生意、店铺更是遍布大江南北,据说就连北燕皇帝的九爪金龙袍,都是沈家借出的顶级刺绣匠师、秘密前往燕京城代工的。所以无论是官员商贾、还是平头百姓,想要置办行头,就必须给沈家人先赚上一笔厚的!
正所谓做贼心虚、对于现如今的关北斗来说,别说姑苏沈家的产业了,就连“沈”这个字眼,他都根本不想见到!
“这位守备弟兄,贫道乃是方外修行之人,穿的也是云履玄袍;这家店实在是太阔……”
“有!不就是玄袍云履嘛!只要给够了银子,人家连天竺国的“七宝袈裟”都能给您弄来!我的会长爷哎,您小瞧人家沈氏绸缎庄了!他们上到千两银子一身的好行头,下到贩夫走卒的青衣小帽千层底,一应俱全!人沈爷们的生意经,那是祖上几辈传下来的!像这种街边的铺面,主要就是卖普通货色的成衣!真正上档次的好货,那都得是去大宅子里量身裁剪的!”
“哦……这事贫道还是第一次听说……”
“那是,您这样的半仙之体、双手哪能沾染俗物啊!走走走,小人带您进去,这里我特别熟!”
这守备官一边说着客套话,一边将关北斗推入了沈氏绸缎庄的大门。打二人停住脚步开始,门后便早有一位小学徒弯腰恭候;只不过沈氏绸缎庄早有规矩:在客人自己迈步进店之前,本家绝不能多说一句,免得招惹客人厌烦!
如今见二人迈步进门,小伙计立马抄起了肩头的白布巾,前后左右地替守备官掸土,口中还朝着后堂吆喝了一句:
“后边的,请一套干松的玄袍来!二位爷里面请,喝龙井还是云雾啊?对了,昨天小店刚进的中州毛尖,当年的新茶叶,二位试试口味?怎么样啊守备爷,上次买回去的军靴,您穿着可还舒服?舒服?舒服就对了!我早就说了,你天天站门口当值,脚容易水肿,必须买大一号的……”
这小伙计嘴皮子还真利落,无比殷勤的与守备官搭着话,那一句话都没让对方落在了地上;然而奇怪的是,他却并没有搭理浑身湿透的关北斗,连看都没多看一眼,仿佛根本就没他这么个人!
俩人又说了三、五句话,从后院跑来了一个更小的伙计,双手还捧着一套干净的道袍、隐隐散发着一股沁人心脾的松木香……
“这位仙长,柜台背面有五个小隔间,求您给小店指点指点风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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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北斗一听此言,心中对沈居其人的商业才能,又有了重新的认识。这小伙计之所以不搭理自己,原来是因为自己如今的穿着有失体面。如果在这个时候,一直拉着客人聊天的话、恐怕会伤了对方的脸面。
如今干净的玄袍来了,这小伙计立刻见人下菜碟、给自己递了一个台阶、去隔间里换衣服;而且他那一双眼睛、始终都挂在守备官的身上,根本就没往自己这边看一眼!
沈家能调教出如此精明能干的伙计,绸缎生意当然会兴旺发达了!
关北斗点了点头,接过了这身新道袍,去隔间里替换了下来。坦白的说,这一身道袍与云履,料子只是寻常的粗布罢了;但手工却非常精细,剪裁也足够合体、深得关北斗的喜爱;再加上这身道袍当中、还额外藏着三块干巾,透漏出沈氏绸缎庄伺候主雇的时候、格外的贴心细致……
尽管还没付账,但这次愉快的购物经历,也令关北斗感到身心愉悦。
很快,关北斗从隔间走了出来,除了白发还有些湿润之外,已然看不出半点狼狈相了。
“伙计,会帐。”
关北斗踩着干松合脚的云履,只觉得浑身上下轻飘舒坦,心情也一片大好;可那名小伙计一听他这话,咧开嘴“憨厚”的笑了:
“道爷,您还什么都没添置呢,会什么帐啊?小的叫人送来这套玄袍,只是怕您坐着难受而已,不要银子。”
“哦?不要银子?那我要是直接就走呢?”
“走您的呀,小人倒是要瞧瞧、谁敢拦你一下!道爷您有所不知了,似乎这种质地的衣服,只能白送;要是真拿他卖了银子,那就是砸了我们沈氏绸缎庄的招牌!”
那守备闻言、抬手牛饮了一盏中州毛尖,随即站起身来,笑呵呵的拍着小伙计的肩膀说道:
“小铃铛啊,爷还得回去当值,这就要走了!你伺候好了道爷,带他去看看那些“要银子”的好玄袍;不管多贵,都记在我的账上!不过你可给我听仔细了,要是敢收道爷一个铜板,老子下了值,就来拆你店面的招牌!”
“放心吧您!小人知道分寸!”
说完之后,这守备也不跟关北斗打招呼,转身便离开了绸缎庄的大门;而那小伙计则引着关北斗,一同向后堂走去。
穿过前院,二人便来到中庭的一处雅间。而这小伙计微微欠身、上前敲了两下门环、向关北斗弓腰虚让:
“道爷,里面有旁人伺候,小人这就回去照顾铺面了,您慢慢挑……”
说完之后,这小伙计也不慌不忙的离开了后院;而屋中同时传来一道轻咳,两扇古色古香的大门左右分开……
“关道爷,您里边请……”
关北斗正随着小伙计远去的背影、在中庭里四下张望;此时闻声回头,只见前来应门之人,竟是一名身材高大、体态精瘦的青年男子。此人看起来大概二十岁出头、身穿一身随处可见的侠士服,双目隐隐有神光内敛、呼吸频率绵密悠长……显然,这是个顶尖的内家高手,而并非什么巧手裁缝……
此人,正是姑苏沈氏的那一根独苗,幽北中山王,沈归沈太初!
一直以来,绝大部分不明内情之人,都认为沈归已经死在了李子麟的手中;而且在东幽路的大荒城外、在众目睽睽之下,还被拴在城头上暴尸了一日。尽管谛听本身也是情报机构,富有极强的怀疑与探索精神;但毕竟沈归的死亡,后来又经过关北斗天衍术的确认……
考虑到关北斗的预言、此生还从未出差错;所以在谛听内部,也早已经把有关沈归的相关卷宗、彻底封存起来了……
可谁知道关北斗今日被一场暴雨洗过之后,竟见到了“死而复生”的奇迹!
这究竟是光天化日的诈尸?还是被一场大雨淋出了阴阳眼?
关北斗陷入了长久的呆滞之中……
第1004章 308.沈李话别
沈归此时已经卸去了易容伪装,以本来面目示人。而此时的他,也是刚刚才回到沈氏绸缎庄,屁股还没坐热呢,关北斗便自己找上门来了!
所以这场久别重逢、对于沈归来说,也同样是个意外!至少,它发生在了不应该发生的时刻。
“你你你你你你你你……”
“不认识了?咱们见过面的,我是沈归。”
“你……是人是鬼?”
“你这老狗修出阴阳眼了?还是吃错药了?进来吧,我有话问你……”
沈归轻蔑的一笑,随后一把揪住关北斗那长长的胡须,将他拖入了身后那间别苑。关北斗的身体素质,本就是个健康的普通老头而已,根本抵挡不住沈归的手段;别说此时黑狗不在他身边、就算是再来一百个黑狗;对于现如今的沈归来说,也根本就不值一提……
毕竟在宋行舟意外身亡、姜小楼武功尽废之后,沈归就是当之无愧的华禹大陆第一高手!
“你……你早就算准了贫道会来?哦……我明白了!是你和那个守备串通一气对……”
“关北斗啊,我不是你,更不会掐算推衍的把戏;至于那个守备官嘛,我也不认识他。只不过你今日有此一劫,也印证了明白一个亘古不变的道理:这世上从来都没有白欠的债……尤其,你欠下的还是一笔笔血债!不过什么时候杀人当然是随你高兴;而我什么时候来讨债,也就由不得你来挑三拣四了。”
“就算你是诈死……可为什么又会在南康现身?”
“我想你也应该知道,郭兴彻底完了,余下的事,就只是慢慢消化那些残兵败将而已。刚好你不是也把家底都掏出来、准备放手一搏了吗?而北燕与幽北的水军,战力实在不值一提;所以,我就只能前来南康、帮他们收拾掉那个黄天豪了……”
关北斗听到沈归的这一番话,原本惶恐不安的心,竟瞬间平复了许多。因为沈归这一番话,很明显是在说谎!既然他想要用谎话来蒙骗自己,就必然对自己另有所求!
这条老命,应该还能保得住!
“荒谬!贫道刚刚从码头回到申城,亲眼看着最后一艘运粮船安然离开,而一千八百搜征北舰队,也安然无恙的向北而去;你如今又与我对面而坐,如何能收拾的了黄天豪呢?”
沈归冷笑了一声,从桌上的果盘中抓起了一把瓜子,一边发出“咯嘣咯嘣”的声音、一边含糊不清地对关北斗解释道:
“说到这事嘛,也都是拜你所赐啊!三晋河东城战场,爆发了一场瘟疫,这事你知道吧?我呢,托人在附近捉到了几千只吃饱喝足的大耗子;又请之前帮你们装船的漕帮弟兄,悄悄把这些老鼠散在了你的征北舰队上……至于说最后能剩下几个人几艘船嘛……我不知道,不如你自己来掐算一番好了。”
关北斗听完这招阴损毒辣的计策之后,望着沈归的眼神之中,有震惊、愤怒、恐惧等多种情绪,反复变幻纠缠;忽然之间,他仿佛想到了什么一般、眉飞色舞的指着沈归说道:
“一派胡言!就算漕帮的力工,看在林思忧与伍乘风的份上,愿意供你驱使;但莫非他们就不要命了吗?瘟疫一旦爆发开来、可不管南人还是北人、更没有高低贵贱之分!”
沈归慢条斯理的继续嗑着瓜子,根本连眼皮都没抬,语气已然非常平淡:
“难道你忘了吗?死在你们谛听手上的回春圣手林思忧、曾经教出过一个徒弟,名叫李乐安。是她亲手杀死了天灵脉者宋行舟,更是他根据林思忧传授的岐黄之术、与萨满教现存的巫药典藏,调配出了可以防治疫病的良药。关北斗啊,我劝你还是别白费心机了;说一千道一万,你们谛听也在我的眼前,害了林思忧的一条性命,我沈某人焉能与你善罢甘休!不仅仅是宋行舟这样一个天灵脉者,也不仅仅是这十二万南康水军、一千八百艘大小战船;包括你的“新南康”,都要为林婆婆殉葬!”
随着话题的逐渐深入,沈归的情绪也变得越来越激动。他说到林思忧血债之时、一扬手中的半把瓜子皮,甩了关北斗一头一脸:
“还有,方才你在码头,已经见过张青牛了吧?老狗,你不是能掐会算、通晓阴阳吗!为何如今却亲手把自己逼上绝路了呢?自从你挑起华禹大战之后,张青牛踏关入世,屡次救我等于危难之中;你以为他是一心与你作对吗?不,他是还念着同门之谊,手足之情,想用这一笔笔积攒下来的人情债,为你这条老狗留下一条后路!若是今日你能幡然醒悟,随他回山隐世的话;恐怕我还真拿你没什么办法!好在满天神佛保佑!这最后一个苟且偷生的机会、还有你那条忠心耿耿的黑狗、终于被你的愚蠢葬送掉了!关北斗啊关北斗,如果你还念着玄岳道宫的好处,不想给师门招灾的话;那你现在就告诉我,我师父伍乘风,到底身在何方!”
沈归这一番话,算是彻底把关北斗给说傻了!这一番话中的信息实在太多,一时之间,他竟也不知该从何驳斥、才能纾解自己心中的慌乱与茫然……
“不可能……南康军绝不会败的!沈归,你信口雌黄!就算没有征北舰队的话……”
“可惜,你现在已经没用了;恰逢今日你自投罗网,那就必须要死在我手上!原本我想留你这条狗命到最后,就是想要让你亲眼瞧瞧,你那所谓的几路大军、几条走狗,是如何被我一个一个收拾掉的!哦对了,你这老神棍、不是一直在找什么镇龙钉吗?”
说完之后,沈归从怀中取出了一具皮卷、轻轻舒展开来、推到了关北斗的眼前;随即,他又从自己的发髻之中,取出了一根女式的檀木簪子,轻轻放在第三根“天机”的空白处……
“看见了吧?你苦心搜罗半生的镇穴之物,最后一根,其实是藏在了一个姑娘的发髻之中!可惜你料到的是,这些东西被我找齐之后,却再也没有一名天灵脉者、能帮你出手抢夺了!罢了罢了,你我之间、有着数不尽的血海深仇,我也没有那么好心、非让你死个明白。至于我师父的下落,我也自己会找!你就准备仔细品尝、我为你准备多时的一顿大餐吧!”
说完之后,沈归一把掀开了身后的一枚樟木箱子,里面装满了丸散膏丹与各式铁器:
“这是与你有着杀师之仇的李乐安,赠予你的临别“谢仪”。有这些东西在,准能保你在心脏破裂之前、至少十五日的中气十足、精神足满!关北斗,咱们不着急、有的是时间!看老子如何跟你……慢!慢!玩!”
说完之后,沈归伸手按住关北斗的肩头、向上一托、向下一抖……只听一连串炮仗般密集的声音响起,关北斗浑身上下的关节全部被他抖散,整个人也如同烂泥一般,无力的滑在了地上:
“慢……慢着……”
“怕死啊你!他妈的已经晚了!十五天之后,你绝对是一具最完美的白骨,一根多余的肉丝我都不会给你留!九千八百刀的凌迟,一刀一刀,你给我数仔细了,一刀不会多、一刀也不会少!!”
沈归歇斯底里的怒吼一声,随即从箱子中取出一枚磨刀石,坐在关北斗的身边,一下一下推磨着那柄惊雷短剑……
其实,惊雷剑历久弥新、根本就不需要凡石的磨砺;所以沈归此举,看似是在磨刀、实际却是在反复磨砺自己的心志……
而关北斗躺在地上,神色倒是并不惊慌、反而有些坦然……
“沈归啊,战事一旦休止的话、你也很快就会死的!”
“你本是妖星转世、命犯杀孽、冥冥之中自有定数;一旦你停止制造杀戮的话、便是你阳寿大限之日,你明白吗?其实,华禹大陆的苍天厚土,已经无法供养这么多的子民了……所以贫道在无可奈克之下、只能发动一场惊天动地大战……沈归啊,我不明白的是,既然你本身就是杀孽,为何还要与我作对呢?你我之间有着共同的目标,本该是亲密无间的合作关系才对……”
“沈归啊,杀劫降世,将死之人总有定数、不多一人、也不少一人,你不能把这些必死之人,算在贫道的头上,这不公道。我也只是想借着这个机会,彻底终结乱世纷争,推倒昏庸无道的天佑帝而已。如果能将华禹大陆的每一寸土地,都变成富庶安宁的江南道,这有什么不好吗?我知道,你是个聪明人,我以为你也理当有此悲天悯人之心、济世度人之善,能够理解我的一番苦心……”
从失去了行动能力之后,关北斗就一直絮絮叨叨的为自己辩解着什么;而沈归却充耳未闻、更不发一言,只是认真地磨砺着那柄吹毛断发的惊雷剑而已;可直到他方才这一番言语出口,沈归却忽然停下了手中的活,扭过头来,用一种可悲的目光注视着他:
“如此看来,你的天衍之术,也没有世人所说的那般玄妙!若是在十年以前,你能对我开诚布公的谈及谛听的全盘计划,以那个时期的沈归来说,或许还真的会如同黑狗一般、追随你一起去创造所谓的“新世界”。可惜的是,十年的江湖生涯,除了坑蒙拐骗、偷鸡摸狗的小手段之外、更让我品尝到了人世间的真正滋味。关北斗啊,实话跟你说罢!无论有没有我沈归的存在,你理想当中的那个“新世界”,也永远都不会到来!”
第1005章 309.如梦幻泡影
正所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鸟之将亡、其鸣也哀。沈归虽然口口声声、都说绝不会让关北斗死个明白;但关北斗心中这些未解的疑惑,其实也曾经纠缠了他许多个日夜。
早在沈归最初来到华禹大陆的时候,也曾对那个物资匮乏、民智未开的幽北三路,产生过置疑与蔑视的情绪。所谓的救世主情结,每一个本性善良的人,心中或多或少都会存在;以沈归两世为人的“过人阅历”、以及郭、沈两家一颗独苗的身份来说,如果他想要带领幽北百姓、翻开历史崭新的一页,也不是什么天方夜谭。
有了姑苏沈家这棵大树、就有了源源不断的饷银供给;与东幽李家和亲、也就有了取之不竭的粮仓、以及广阔的人脉支持;再加上郭家的少主郭霜,被当时的幽北太子颜昼、以及御马监大太监陆向寅合谋害死;那么所有太白卫的老兵,也借郭云松这道梯子,与沈归都有了一份自然而然的从属关系。
如果再考虑到他与李玄鱼、林思忧两位大萨满之间的关系,萨满教也一定会赋予他一个至高无上的“神性”,轻易而举便可以获得广泛的群众基础。所以沈归平定幽北三路、继而挥军南下出关、一统中原腹地的道路;远比关北斗这个入世的老道更加轻松、也更加名正言顺。
十岁那一年,沈归与齐家兄弟离开太白山、一头闯入了红尘俗世之中。随着个人受到华禹大陆的影响越深,他便逐渐放弃了“改变华禹大陆”的念头。
其实,沈归放弃改变历史进程的根本原因,就只有两个而已。
生产力低下、民智未开。
只不过,这本就是风雨飘摇、英雄辈出的混乱年代。沈归放弃了影响华禹的念头、本打算纵情山水风月之间、挥霍金银、空耗时日,虚度这一世光阴;但世代的浪头,却将他卷入了这场风波之中……
玄岳道宫一门三杰,除了最小的张青牛、还能谨守本心之外;关北斗与陆向寅纷纷入世,拉开了华禹大战的序章。
在这场大战之中,无论是挑起战争的幕后元凶——关北斗、还是希望能够青史留名、压白衡一头的宋行舟;也包括了北燕、幽北、南康、漠北、三秦等等诸侯皇族、江湖草莽,都想在这片乱世之中,谋求自身的利益。
用句俗话来说,这就叫做浑水摸鱼;当然,对于参与者来说,这就叫“乱世出英雄”!
只不过他们这些人,出身非富即贵,社交环境也非常单一;就连那些悟道修行的玄门子弟,也因为关北斗的关系、享受着北燕王朝的宫廷供奉。这些人四体未必不勤、但五谷却一定不分。因为他们从出生以来、便没有为一餐一饭发过愁;更不知道填饱肚子的每一粒粮食、都是如何生长出来、又是如何进入他们饭碗之中的。。
对于那些大商团来说,粮食就是大宗货物的一种;平日价格起伏不大、利润不高,存储费力;可一旦时局即将发生变化、他们便可以大肆购入囤积、再以高价悄悄转手、以谋求利润的最大化。
而对于庙堂之上的决策者来说,粮食就是供养人口、或是发动战争的一种物资;每逢大灾大祸、粮食歉收的话,便会动摇民生基本,导致饿殍遍地、易子而食的惨状;而粮食丰收,便会用多余的粮食进行对外贸易,起到富国强兵的作用。
那么,富国强兵的目的,又是什么呢?
粮食歉收、有人要死;粮食丰收,也一样有人要死。所以对于这些人来说,粮食的本质,已经从果腹的食物、变成了一种基本工具。
而关北斗蛊惑宋行舟组建谛听,并选择以南康为“试点”,来实验自己理想当中的新王朝,是否能够达到理想的效果。时光荏苒,岁月如梭;今时今日的南康,的确若他所愿、成为了华禹大陆财富中心、更是天下首善之区,看起来一切都如此完美,也令关北斗更加坚定信念。
蛇蜕皮、蝉脱壳之前,都会经历一个痛苦的时期;而他发动的这一场战争,便是华禹大陆重获新生之前的阵痛期。所以站在关北斗的角度来看,再多的牺牲,也同样是值得的。
然而,南康王朝的富庶,就犹如空中花园、海市蜃楼一般虚妄;如果他关北斗保持原状,南康王朝至少还能维持三十年左右的黄金时期;可如今他大发豪情、想要一战定江山;就连沈居这位原本的铁杆盟友、联合创始人,都根本不看好这个计划!
沈归的亲大伯沈居,不仅仅是长老会的会长!在沈归的父亲沈昂假死之后、更担起了沈家掌舵人的身份。他心里十分清楚,别看南康如今日新月异、红红火火;但每一亩土地能够产出的粮食、每一口百姓需要消耗的食物,较以往看来、并没有任何变化。既然粮食,原本是农民种出来的庄稼;那么财富呢?又从何而来、汇于何处?因何而兴、又为何而败呢?
所以,沈居忽然倒戈的原因,并不是出于私人情感;而沈归游戏人间、不想改变华禹大陆的前进的脚步,也同样是出于这方面的考虑。
古往今来、纵观华禹大陆的历史,绝不仅仅只有这么几个聪明人而已。归根结底,北燕王朝与幽北三路,全部重农抑商的根本原因,也并不是他们愚蠢,不知贸易可以带来附加利益;而是他们知道,金银本身只是一种象征而已;但那些有真正价值的物资、却有产量与周期的严格限制。
换句话说,即便商业繁荣发达起来,但市面上也根本就没有那么多的货物可卖!或者说,本“不该”有那么多的货物可卖!
那么回过头来再看,南康王朝的巨额财富、究竟是从何而来呢?是关北斗推行的新南康律?还是初期极尽简化、眼下已日渐冗余的吏治环境?还是得天独厚的码头贸易?
其实,这个问题的最终答案,就只有两个字而已
掠夺。
华禹大陆的王朝几经更迭、皇帝老儿也是迎来送往、你方唱罢我登台,各领一时风骚;但无论朝代叫个什么名号,打的又是哪家的王旗;算起国库之中的税收比例,历来都是农税一项、牢牢占据着榜首位置。
而关北斗创立的新南康王朝,则反其道而行之;大幅度减少或是干脆免收农田税。这种鼎故革新、闻所未闻的巨大改变,很快便收割了南康百姓、与豪绅门阀的推崇;否则的话,当年南康想要划江自立,绝对没有那么容易。
正所谓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得益于气候与地理的因素,南人普遍心思细腻、性格温和,生活水平也相对富足;再加上风景秀丽,水源丰沛、所以多出手艺精湛的能工巧匠、遣词酌句的文人骚客,极近风花雪月之能事。久而久之,华禹大陆整体的审美取向,也就更倾向于南派的精工细作、微中雕花;并以北派的大巧不工、粗狂豪迈为卑贱。
博学鸿儒、大多都会著书立传、传檄后人;所以读书人把持话语权与解释权、也是自然而然的事了。久而久之,这些人的喜好与审美,历来都风靡华禹大陆。
他们说苏绣云锦是高级的、是文雅的;那么苏绣云锦的价格就会一路攀升,也自然将北派鲁绣、挤兑的一文不名;他们说江南龙渊窑的瓷器,光泽淳朴淡雅、与文人推崇的君子之风相得益彰;那么色彩艳丽浓郁、蚯蚓走泥纹的中州钧瓷,便会在市场上遭受冷遇。
时至今日,无论是真正的圣人门徒、还是那些附庸风雅之辈,均以南人喜好而自取;那么市场价格的走势,也随着这些人的追捧或是贬低、做出自然而然的反馈与调整。
天地之间、一损一补、自有其规律所在;既然南康王朝为了笼络人心、大幅减免了农税,就必然要拉高商税与关税,填补税收的空白。那么如此一来,由于出货成本提高,所以南康本地产出的货物,价格也必然要大幅度进行上涨。
直到今时今日、华江以北的手工业与制造业,已然集体凋零落寞。除了周元庆以“天家专卖”为名充公,强留下的那些手艺人、老字号之外;余者要么已经转行,要么就南渡华江,在新南康的地盘上生根发芽……
手艺人也得吃饭,哪里能赚钱,就往哪里走,这本就是人之常情。
没了高附加产业的辅助,那么无论是北燕王朝还是幽北三路,都只能进入互相压价、争夺贸易的恶性循环,以极其低廉的原材料与人力、进行价值不对等的亏本贸易。而且这条贸易的路线,还掌握在南康人的手中。
举个不算恰当的例子,这就犹如南康人丢出一根骨头、给两条饿狗相争。一条品相完美无瑕的火狐狸皮,在太白山脚下的收货价格,大概是五两银子;大约十张皮毛、可以做一件皮大氅;再卖回幽北三路的话,没有一千五百两银子的话,掌柜的连理都不会理你。
这些高昂的溢价,与来往运货的力工、制皮的皮匠、缝袍的手艺人,都没有任何关系。
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
起码对于沈归而言,这绝对不是一个完美的新世界。
第1006章 310.万物皆有来处
当然了,任何价值不平等的交易,只要不涉及诈骗或是暴利胁迫,就不触犯王法律条。所以这种事发生任何时代,吃亏的一方,都只能在背后啐一口吐沫、骂一句奸商罢了。
然而,以华禹大陆现如今的生产水平来说,这种并不触犯律法的纯粹商业行为,就如同一柄杀人不见血的屠刀、必然会在未来某事某日,重新激起一场大战。
道理也很简单。比如说某地的朝廷大员、想要一身体面的云锦服饰;以幽北或是北燕那点微薄的官奉来说,二十年左右不吃不喝,刚好够数。而能够克制自身欲望的人,永远都是人群之中的凤毛菱角。那么不妨猜猜看,这笔置办行头的银子,究竟会从哪里来出呢?
太太的簪环首饰、每年必须上缴的冰敬炭奉、自己应用的文房四宝、与当世大儒结交的润笔束脩等等等等……正所谓羊毛出在羊身上,这世上从来没有任何一枚铜板,是毫无来处的富贵;
再比如说未来的某一天,禹河沿岸,因为河道泥沙的淤积再次决口;或是鲁东、三秦等产粮大户、遭逢大旱或是蝗灾的洗劫;北燕朝廷自然需要从外阜购入大批粮食,赈济安抚受灾民众;那么以南康大财阀们的一贯行事作风,会不会大肆囤积货物、哄抬市价呢?
当然,大灾之年哄抬粮价、一定会饿死许多灾民,间接造下无边的杀孽。凡是逐利的商人,也是同样是人,心中也一样会感到愧疚。所以,去庙里烧一株香、观里请一道符;再不然的话,天神教还卖一种“赎罪吊坠”的玩儿;总之见神就拜,肯定有哪个神仙能够显灵,为自己消灾解难……
所谓的心魔,对于这些“百炼成钢”的家伙来说,就只需要一个“说法”而已……
所以关北斗理想当中那刀枪入库、马放南山的太平盛世,也就只是他一厢情愿而已。沈归心里比谁都清楚,那些在他们眼中“既卑微又窝囊”的“下等人”、在真正面临上天五路、入地无门的死路之时,绝不会放弃临死一搏的机会。
这,并不是什么骨气与勇敢的体现;而是生物面临死亡之际、最自然的应激反应。老话说,狗急了跳墙、兔子急了咬人、更何况是自诩万物之灵的人呢!
所以在沈归看来,南康王朝能有今日的富庶,“自古以来”的原因,占了五成左右;而贸易掠夺的原因,也占了五成左右。可以说握在南康财阀们手中的每一锭金银,都沾满了鲜血……
可以预见的是,一旦南康王朝成功一统华禹大陆,那么北燕与幽北两家之地、也自然一并归于王化。到那时候,普天之下皆是南康子民,那么这些已经食髓知味、本性又贪得无厌的商团财阀、又会去谁身上割肉呢?
如果这就是关北斗所谓的新世界;那么与现在的门阀仕族盘踞一方、皇权相权相争不下、又有什么区别呢?为了这样一个换汤不换药、换皮不换骨的“新世界”,就连死只麻雀,都完全不值得!
所以沈归与关北斗之间的斗争、虽是从阿芙蓉膏而起、因私怨血仇滋长;但说到根上,还是因为如今的沈归,根本就不认同他的那一套理念!
关北斗只是一个老道而已,就算他的天衍术再精妙,但他也始终是个凡人、也没有权利去决定任何人的生死。关北斗在潜意识中,已经把人分成了三六九等;他是想要用底层人群的大批量消亡、抵消所谓的“南康精英族群”的“死亡份额”。
所以他们二人之间,既有无数私仇血债、也有天道公理的对立;二人想要并存于世,不亚于痴人说梦一般。
有趣的是,当关北斗隐在北燕钦天司中、遥领谛听布局之时;沈归却正在江湖上惹事生非、并在无意之中、将华禹大陆搅的是乌烟瘴气;可一旦关北斗自以为握准了天时、悍然挑起战争之后,沈归却反而隐入了暗处。
这就仿佛是月亮与太阳、光明与阴影、死亡与重生……天生对立、又休戚相关。
如今在机缘巧合之下、背道而驰的二人共处一室之中;也正如沈归所言,今朝再次重逢、必然只有一人能够活着离开。
可惜的是,没有了天灵脉者的华禹大陆,以沈归的武学修为而言,已临人间顶峰。他毕竟是由李玄鱼夺魂塑骨在先、又经墨门神丐伍乘风、回春圣手林思忧、天灵脉魁首白衡,三人之力共同调教出的弟子;岂是关北斗这等手无缚鸡之力的老道,能够相提并论之人?
“其实,对于吾辈修道之人,生死二字本事共生共存,没什么可抗拒的。沈归啊,其实你想知道伍乘风的下落,此事倒也不难,可你也要先回答我一个问题。”
“问吧,最后一句了。”
“当年宋行舟之所以愿意与我同行,更远赴幽北酷寒之地、亲眼见证你成长的轨迹,就是因为我告诉了他一个惊天的秘密。其实,经过二十年前那场祈灵法式之后,李玄鱼已经不再是最后一名天灵脉者了……沈归啊,你才是天灵脉者的终结,更是下一次灵气复苏的钥匙。可你如今分明已经成年,为何又毫无天灵脉者的气象显露呢?莫非,是我出了什么差错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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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归千算万算,也没想到关北斗在临死之前、仍然耿耿于怀的问题,竟然会是他的天衍术!看来这位无鹤道人,还真的把自己看成了神祇、不能接受自己引以为傲的术法,出现半分差池……
当然,实际上关北斗的纠结,也并没有错。
“你对于我的看法如何,与我无关。但我能告诉你的是,如果我愿意的话,应该可以真正改变华禹大陆的进程。不过与其他的天灵脉者不同,我沈某人改变华禹大陆的方式,并不是通过手中的剑,而是这里……”
说完之后,沈归指了指自己的大脑:
“我的这颗头颅之中、装着许多你未曾见过的东西。只不过我的选择,是将它们都带进棺材里。坦白的说,华禹大陆一点都不美好,人也非常愚蠢;但对于我来说,它却足够生动、足够鲜活。”
“原来是这样…我就知道!我的观衍术不会有错。好吧沈归,你师傅伍乘风,如今在长安城的长乐宫下,已经被我活埋了!日后你如果想去祭他的话,记得替我跟周长风打声招呼。就说,他虽然是“九爪金龙命”,却也是贫道见过的天家子嗣当中、最没有皇帝命一个的……啊哈哈哈哈哈哈……”
“……没那闲工夫,再见了关北斗!”
话音一落,沈归右手一探,二指连点关北斗周身七道大穴,令其动弹不得;随后,他又转身从那具大号的樟木箱子中,取出了外祖父郭云松、与二婆婆林思忧的牌位,以及一具空白的灵牌……
沈归深吸一口气、惊雷剑迅速在手中一旋、又闪电般在关北斗的眼前抹过……一声几不可闻的破空之声落下、那两只布满了褶皱的眼皮、肌腱被剑锋割断、无力的垂了下来、遮住了关北斗的视线……
沈归伸出手来、沾着关北斗脸上的鲜血,仔细地在排位上书写了三行小字。上写“墨门大德先师,伍公讳乘风府君之灵位。下落,幽北不肖之徒,沈归祭祀”。
三柱清香,三份供果依次摆上神台;沈归又从内堂屋、取来了一整套的粗麻重孝披挂齐整;随后,他按照李乐安开出的“医嘱药方”,慢条斯理的调配好了丸散膏丹的比例、将第一天的配合、一股脑塞入关北斗的口中。
紧接着,他将关北斗那副绵软无力的干瘦身躯,生生拽出了这间灵堂,又将他小心仔细地绑在了院中新钉好的木架子上,准备展开一场活祭;而那名方才侍奉关北斗的聪明伙计,此时也刚刚贴好了一张“盘点半月”的告示,上好了门板床板、锁门之前还向内堂大喊了一声:
“少东家,我上板锁门了啊!”
从这一天开始,申城的百姓忽然发现,历来除夕中秋都只休半天的沈氏绸缎庄,竟然开始了一次长达半月的内部盘点。许多散户们自以为嗅到商机,纷纷闻风而动,高价大肆囤积市面上的丝线棉麻,待日后高价脱手牟利。
显然,他们是认为沈家绸缎庄的进货渠道、受到华禹战事的波及、已经面临断货的危险。所以如今低买高卖、待价而沽、想要谋取一场富贵……
可惜的是,这些一贯自作聪明的小商人,这次是难逃蚀本的下场了!
被药劲调养补益到中气十足、血脉贲张的关北斗、正在享受着万剐凌迟的滋味;而华禹大陆各地战场,也多少发生了或大或小的奇妙变化……
沿东海岸北上的征北舰队,便首当其中。南康水军大统领黄天豪所乘坐的头舰,还没行出江南道,船上便已经生出了乱子来……
事呢,倒是也不大,不过就是闹几只耗子罢了……
第1007章 311.东海见蓬莱
无论战船上的水手与将士们,如何精进勇猛,始终也得靠粮食过活。而征北舰队底舱当中的粮食,都是由漕帮全盘承办而来。他们将一包包的粮食,从各家商号的货舱中取出、直接运到申城码头装船;无论是其中那个环节出了问题、夹带几只耗子登船,都是理所当然的事,根本不值得大惊小怪。
所以闹耗子这事,本就是出海人的诸多麻烦之一。
征北舰队的大统领黄天豪,是个经验丰富的老海贼出身。他对于海船上闹耗子这种事,也早就司空见惯、习以为常了。凭着多年掌船出海的经验,对于这个常见的问题,他当然也做好了前期准备。而且这个方法,也不是什么独门绝技,只不过是在船上养只猫罢了。
可惜的是,这艘头船离岸还没行出三天,那只“宠物工具”两用的狸花猫,便被底舱中冒出的几只大耗子,给活活要死了!根据粮舱的看守士卒所报,在舱中作乱的那几只大耗子,个头比那只可怜的猫还要大上半圈;两只小眼睛血红血红的,只怕光、不怕人。要不是昨天晚上他跑得快,准不是小腿上添几道血痕,就能善了的事!没准啊连他带猫,都得一块喂了耗子!
黄天豪乃是陈庆泰举荐的帅才,更是陈长老与关会长,暗中达成“和平协议”的重要条件之一。作为南康“两江帮”的“头马”,他当然也是土生土长闽江娃娃,打记事开始,就没怕过老鼠,甚至还有些垂涎三尺……
于是得到回报之后,他立刻亲自前往粮舱捕鼠!事实证明,尽管黄天豪貌不惊人、但他那一手捉老鼠的本事,远在那只不幸阵亡的狸花猫之上!三下五除二,那四只大耗子便被他从粮舱之中捉了出来。
为了安抚被巨鼠吓怕的将士们,黄天豪当众将这四只足有小臂长短的大老鼠收拾干净。两只火烤,两只挂在桅杆上风干,并绘声绘色地向围观的将士们,介绍起了自己家乡的美食,老鼠肉干……
可惜,效果不是很理想。
然而就在当天夜里,那名小腿被老鼠咬伤的守粮士卒,便无端在“睡梦里”打起了摆子。直到他手舞足蹈、将身旁的同袍弟兄碰醒之后,自他下身倾泻而出的粪便、已然生生污了半条大通铺,船舱之中的气味、自然也是臭不可闻,令人作呕…
直到次日凌晨时分,这名浑身痉挛、大小便失禁的守粮士卒,便生生抽死了过去……
船上死个把人,对于常年在海上讨生活的人来说,并不稀奇的。解决的方法,也无非就是先放一挂鞭炮祛祛晦气、再烧三炷清香、祭拜海神爷;随后将此人抛入大海、避免尸体滋生疫病也就是了。而这次黄天豪为了笼络军心、鼓舞士气,还格外发表了一番讲话,更装模作样的哭了几嗓子。
可惜的是,无论是鞭炮还是海神爷,都无法阻止霍乱与鼠疫的肆虐;而且头舰的这种情况,也并不是孤立存在的。征北舰队的一千八百艘大小船只,莫不如是这般!
如果众人在寒冬出航,那么东海的海风,多向西北,他们也可以一路顺风顺水,直抵鲁东登州城;可眼下乃是夏季,东海的季风,多向东南而走……
由于船上的人口极其密集、船舱之中的空气也流通不便,再加上气候温暖潮湿共同催化,似霍乱与鼠疫这种破坏力极强的顶级大疫,便飞速在征北舰队中蔓延开来。没过几天的功夫,原本浩浩荡荡、劈风逐浪的征北舰队,便再也无法维持犹如“分水蛟龙”一般的整齐队形了……
很快,那个曾经被称为“海狼”的黄天豪,死了。他没有死在奋斗半世的甲板上,;没有死在心驰神往的两军疆场;他只是被一场“莫名其妙”的疫病、摧毁了铜铸铁打一般的身体;又以一个从未想过的模样,窝窝囊囊的死在了不见天日的船舱之中……
尸体溃烂极其迅速,死状更是惨不忍睹……
统帅也好、水手也好、将士也罢……疫病面前人人平等,没有任何侥幸可言。当黄天豪死在霍乱手中的时候,已经没有人还能站起身来,去做那“祭海抛尸”之类的粗活了……
这些先后失去掌控的大小战船,很快就成为了无主孤舟;它们乘着东海盛夏的季风、有的飘到了扶桑群岛,有的在新罗附近附近靠岸;还有很大一部分的孤舟,顺着风向飘出了海外,不知去向……也许船上病死之人的在天之灵,能够替上古秦王殿下、寻到那传说中的“海外仙山”……
只是长生不老之药,对于魂灵来说,已经没什么用了……
后世之人,把这一支被疫病打败的征北舰队,统称为“幽灵船”。在若干年之后,仍然有无数热衷于航海的各国勇士,抱着大发横财、或是一探究竟的念头,四处搜索幽灵船的踪迹…
当然,这一支“无端消失”的征北舰队,并不会更改陈子陵与庞青山二人、对于鲁东路首府——济水城的进军计划。
只不过双方之前约定的利益分配方式、是在战后以淄州城为界、当中划出一条线来;鲁西内陆,归于秦军所有;而淄州以东、包括整个胶东半岛、则都归于南康所有。可如今两军已然汇合于济水城下,可那十二万征北舰队,却仿佛人间蒸发一般;登州城这个海防重镇,更毫无大军压境的风声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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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避免对整体布局造成影响,无论如何,陈子陵都不愿意陪庞青山再耗下去了。
于是今日清晨,秦南联军的大帐之中,便展开了一场联席作战会议。遵循惯例,在午休之前,双方都在极力互相指责、反复试探推卸责任的可能性。一上午的嘴皮子磨下来,庞青山与陈子陵心中都有了底,二人在这方面的造诣,算是棋逢对手,谁也没钻进谁的套里。
午时一到,双方散会,并分别草草用罢了午饭;下午会议重启,也就到了见真章的时候。
“庞帅,陈某人已经说过!对于我们秦军而言,区区一个鲁东路归顺与否,根本影响不了大局。所以我们绝不会再无休止地等下去、以免贻误燕京城的战机。可考虑到你我两家乃是盟友、南康想要鲁东路,我们秦军也不会袖手旁观。不过亲兄弟也得明算账,南康兄弟请我们帮忙,总得拿出点诚意来吧?”
“无论他黄天豪来还是不来,我庞青山麾下的南康步军,都可谓是兵强马壮。只不过我们南康以商立国,对于内陆的兴趣不大,所以才会拉上秦军弟兄共襄盛举!如今我方已经割舍了半个鲁东,陈帅又为何说我们南康军没有诚意呢?”
“既然兵力不同、利益也应该重新划分……”
“我已经说过了,这不可能!”
“庞帅,你们南康说好水陆两军齐头并进;可如今就只有你六万歩卒抵达济水,为还要平分鲁东呢?呵呵,怪不得都说南人奸狡成性,我秦军数十万儿郎血洒疆场,经过连番鏖战、死伤无数,才终于换来今日这个大好局面;而你们南康只派区区六万歩卒助战,就想换回一个北上的跳板?庞青山,我劝你还是想想清楚,这世上哪有这么好占的便宜!”
正所谓吃人家嘴软、拿人家手短;之前秦军拿了南康的粮草与军械,如今战事进入收尾阶段、南康人北上捡便宜,他也只能生生吃下这个哑巴亏来。
可捡漏也总得有些分寸,之前双方约定的是,南康愿意出动不少于二十万兵力的助战,秦军才会愿意将鲁东当中切开,一人一半。可如今你只带来六万歩卒,却仍然要平分鲁东,未免有些欺人过甚!这事要是陈子陵答应下来,日后传讲出去,三秦子弟还如何做人啊?
双方经过一下午的唇枪舌剑,终于庞青山拍板决定,放弃原有东西划分的方式、改为以即墨为点,将鲁东路南北划分开来。
实际上,利益的分割方式究竟如何,对于庞青山来说,根本就不值一提;因为自打他出兵北上开始,就根本没打算跟陈子陵分享!而他之所以愿意花费一天的时间,耗费无数的唾沫,与陈子陵这个将死之人磨牙斗话;就是因为他想用这种铢锱必较的谈判风格,打消对方的戒备心理。
一个跟你砍了一天价格的客人,能存着抢劫的心思吗?
双方的意见,终于在日落之前达成一致;军中大摆出征酒宴、杀鸡宰牛,美酒开坛,两军将士凑在一起开怀畅饮,场面上看起来好不热闹。
待酒席散去之后,庞青山率军回营;而陈子陵也连灌几杯浓茶,便迅速召集了手下所有亲近的将官:
“明日攻城,大家都警醒着点。尽量把南康这群兔崽子、给我往敌军的刀口上轰;如果济水守军的实力不济,我们也可以暗中帮忙,尽最大的努力消耗庞青山所部!”
无独有偶,庞青山率军回营之后,也迅速召集了解忧军的部将:
“明日开战之后,嗓门都给我往破了喊,但脚步都给我放到最慢!告诉将士们,只要济水城一破、或是北燕守将出城献降,就立刻给我把战刀对准了秦军的脖子!弟兄们,这可是一伙还没恢复元气的疲兵,战力不值一提!能不能彻底洗去南康步军的污名,可都看明天这一战的结果如何了!”
第1008章 312.太子门生
两家大帅各为其主、就如同两个贼盯上了同一只肥羊,心怀鬼胎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所以明日秦南两军配合作战、互相掣肘算计是在所难免的事,很难发挥出应有的实力。
只不过凡事就怕衬托,秦南联军配合不利、而济水城中的实际现状,则更是不值一提。
关于这个问题,就要从燕京城紫金宫中的“领导层”开始说起。
由于沈归此前大肆屠戮了学阀盘踞的西林府,也间接导致了鲁东路的权利机构一片空白,也自然而然地进入了动荡期。在这短短几个月的时间之内,共有四名所谓的“代总督”,两名鲁东路的“新巡抚”,因为莫名其妙“偶然事件”,或暴死在半路途中、或丧命于长街之上。
若是平日时节,京官外放一路二品巡抚总督,这简直是天上掉馅饼的大好事!没几十万、上百万的疏通银子,连想都不要想!可直到最后一名新上任的巡抚大人、被济水城的几个“地痞”,以认错人为由、当街活活打死之后;这济水城就变成了夺魄勾魂的阎罗殿、没人再愿意来触这个霉头了……
其实鲁东路门阀盘踞、树大根深,本就是千百年来的一块顽疾。世道艰难、民不聊生、也直接导致响马辈出,更传承有序。但济水城毕竟是鲁东首府,拦路杀官、当街斩将、连废六名朝廷二品大员,这响马闹得也有点太邪性了吧?
按理来说,闹出此等骇人听闻的恶性案件,已经轮不到什么钦差大臣、金刀捕头这等人来过问了,不砍掉几百颗脑袋、根本无法遏制这阵日益滋长的妖风!朝廷想要鲁东安稳,就必须外调一股手段强硬的正规军、对鲁东路的绿林道,进行一次彻底的扫荡!
只不过时逢华禹大陆烽烟四起、天佑帝与两位阁老尚且自顾不暇,前方战事日益吃紧、没有半支可战之军能调往鲁东除匪;如果贸然调去一伙“废物”除贼,定会反被那些成了精的响马,杀出个一败涂地。如此一来,岂不是反到暴露了己方的真正实力?
无可奈何之下、鲁东路的乱子,也就只能暂且搁置下来。而这件事,直到洛阳城投降、北燕王朝被拦腰截断、敌军冰封直指鲁东与蓟州之后、天佑帝周元庆终于想起,鲁东路的“主管官员”,还一直没人顶缺呢!
然而鲁东是个什么样的热锅,向来消息灵通的京官,谁还能一无所知呢?所以他点一名文官、文官回乡丁忧;点一员武将、武将卸甲归田……
也并非是朝廷二品大员的位置,没有足够的诱惑力;也不是经验老道、目光毒辣的蔡熹作保站台,却没人愿意相信;而是这些比猴都精的京官们,清楚鲁东势力盘根错节,实在是不敢亲身涉险。
再者说来,之前那六名先后客死异乡的同僚,哪位也不是无能的庸手!就算自己文武之能比那六位倒霉的家伙强、可又能强到哪去呢!有命挣钱、就得留着命花;有命上任,也得留条命来下野……
京中为官,凡是以求稳当先;所以这桩要命的富贵,还是敬谢不敏为好。
最终,还是太子爷周长永出面调停,为君父恩师分忧解难。经过三推四请、礼贤下士的一番鼓动,他终于将自己的同窗好友、幼年伴读季勤季朴心,推入了鲁东路这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大火坑。
这个即将赴任鲁东的季勤,与太子年纪相当;而季勤的父亲,也正是当今北燕王朝的工部尚书,季霖季春雨。朝中有人好做官,但也得看看这个朝中之人,是个什么品性!总之近二十年来,这位季大公子,都只是在礼部挂名一个小小的五品同知,一年也不露几次面;整日游猎会饮、寻花问柳,一副典型的少爷作派。
不过,所有人心里都清楚;季勤之所以不得重用、终日沉湎有酒色、实乃时势使然。他季家父子始终只有一人当朝,才是最稳妥的微臣之道。一旦他日太子继位,季老尚书必然会自请去职、还乡养老;而这位季大公子,也必然是入阁拜相,权倾朝野的狠角色。
毕竟,季勤是位从小定向培养、铁杆的太子门生!
季大公子虽然来头不小,但相貌与身材都非常普通;再加上他父亲季霖,向来以绝代清流而自居,家中的衣服是每件都带着补丁,生活水平极尽清苦。所以蒙太子“举荐”之后、季大公子接到圣旨、前去鲁东路“赴死”;除了一头老驴,一名老奴之外,便再无任何依仗。
据传市井传闻,在季勤进入济水城的当天,城中数十万百姓齐出家门,将城中大小街道、四道城门,围了个水泄不通;更有三百本地乡勇团练,个个手执钢刀,将季勤与老奴团团围住;而团练的领头汉子二话不说,上前一刀剁下驴头,随后将血淋淋的刀刃、死死抵在季勤的脖子上,厉声呵斥道:
“老小子,咱明告诉你说,前面那六个大官,都是爷爷我亲手宰的!我早打听清楚了,这六个贪官污吏,个个吃人不吐骨头,死有余辜!现在秦军反了、漠北人也快打过来了,我看北燕王朝也蹦不了几天,什么狗屁王法,老子也不用怕了!是站着撒尿的汉子,你就当着咱济水城的乡亲们报个名姓!也让咱们知道知道,你又是那路来的狗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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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季勤则微微一笑,伸手将那柄染血的钢刀从脖颈拨下,挺着胸脯梗着脖子地自报家门。季老尚书的清流之名人尽皆知,在季勤一番义正言辞的呵斥之下,这杀官造反的三百乡勇终于幡然醒悟,决定向季巡抚俯首认罪。然而,季勤却将他们三百人的卷宗整理过后,暂且压下不发;而是令他们戴罪投身、充入济水护城军中,为保护家乡父老、兄弟姐妹,抵死一战,以军功赎抵罪责。
坦白的说,这个故事,的确充满了浪漫主义色彩、可塑性很强。只不过掌管工部的老尚书季霖,虽广有清流美名流传于世,但这其中究竟有多少猫腻,也包括天佑帝在内,所有人其实都心知肚明。
对于鲁东路的乡亲们来说,光是每年至少决口一次的河道工程,就足够说明其中的问题了。而这趁乱杀官的三百济水乡勇,就真那么好骗吗?
从根上刨起来的话,其实工部尚书季霖,原本是蔡熹的党羽;在太子成年、入朝学政之后,便被兼任太子太傅的蔡熹“倒了一手”。所以从二十年前开始算起,这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季家父子,便成为了太子党的雏形。
今次天下大乱,一生从未押错赌注的蔡熹,也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抱定了天佑帝的大腿不放;而同为蔡熹坐下弟子的周长永与季勤,虽然心怀忐忑,但也遵循着恩师的脚步,站在北燕王朝不会倒塌的立场上,考虑自己的问题。
毫无疑问,儒府学派出身的蔡熹,基本盘就在鲁东路;而周长永与蔡熹之间的师徒名分,自然也被儒府学派认定为正统传承;而且千百年以来、儒府学派向来唯皇权马首是瞻,所以鼎力支持太子,也就成了顺理成章的事。
随着天佑帝的年纪越来越大,太子的地位越来越稳,儒府学派已经从原来的蔡党拥趸,转眼转成了太子党的之柱。正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打一个提前量,也不是什么立场问题。再加上多年以来、两党之间历来都是蜜里调油、不分彼此;没有遇到分歧,也就无需选择一个分明的立场。
鲁东路是儒府学派的“后花园”,自然也就成了太子的属地。关于这件事,虽然大家面上都不会提及,但彼此也心知肚明。再加上周元庆步入中年以后,愈发“昏聩孱弱”、似太子暗中结交地方门阀这种“既犯忌、又不犯忌”的破事,他更是懒得追究。
可经沈归这么一闹,儒府学派虽然不至于被连根拔起,但想要恢复对鲁东路的掌控能力,少说也需要几年的时间来休养生息,重新布局。那么也就是说,本是针扎不进、水泼不入的“铁板鲁东”,已经有了松动的迹象。
如此难得的机会,天佑帝与王左丞又岂能错过?若此时不向鲁东路多掺几把沙子进去,岂不是白费了沈归的一番“美意”?
所以这件事,表面上看起来,是为鲁东路挑选继任官员,实际上却是天佑帝与王放二人,试图动摇儒府学派的根基。至少在这个时间节点上,动儒府学派,就等于是动太子的根基;而太子刺杀三名由王放举荐的鲁东总督,已然折损、露白了不少杀手死士;而刺杀陛下指派的两名巡抚,也几乎把事情彻底闹大。不敢继续出手的太子,唯恐鲁东路花落别家,便只能硬着头皮,举荐了自己精心储备的头号干将,季勤。
若是寻常之时,区区一座济水城,并不值得如此劳心费力;可随着战局发展愈发紧迫,洛阳一丢、中州彻底敞开怀抱,鲁东路唇亡齿寒,也即将成为敌军屠刀之下的猎物……
如果战火一旦蔓延到了鲁东路,那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第1009章 313.投降的方式
纵然季家人与太子的关系再紧密,也终究是下人的身份;而他们之间的从属关系,也是朝堂上人尽皆知的事。可以说一旦济水城出了问题,季家必然倒台,而太子的名声与地位,也会遭受到致命的牵连。
再考虑到四皇子周长安、正在阵前为国死战;一旦济水城的事情,在此时大白于天下;此消彼长之下,自己这一身四爪黄龙袍,可能就不会再那么合体了……
别人或许不敢断言,但太子党的人,心里却比谁都更清楚:鲁东路也好、济水城也罢,一定会出问题的!
这座鲁东首府济水城,到底有什么猫腻呢?
其实无非就是一些老生常谈的问题。养冗员、吃空饷、贪军备,挂空仓等等等……这些乌七八糟的破事,放在平日里自然不显;可如今战事迫在眉睫,那偷工减料的城墙,又如何能抵挡秦南联军的攻势呢?
从表面来看,济水城的城墙足够威武雄壮,至少称的上是样子货;可剥开外面这一层薄薄的青砖、里面则全都是破草烂瓦!
那么省下来的工料银子去哪了呢?
太子结交京中朝臣、拉拢各地要员,总不能空口说白话吧?几句暖心的体己话、换来纳头便拜的淳朴时代,已经随着南康王朝的崛起,彻底沦为了昨日黄花。现如今北燕官场的大小官员,个顶个都是不见兔子不撒鹰的精明人!该做了礼数一样不缺,但该拿的好处,也一样不能少!
按照以前的官场风气,都是朝臣养皇子;可如今大不相同,变成了皇子养大臣……
所以说济水城的城防、究竟有几斤几两重;放眼普天之下,也就只有季家父子、与太子周长永体会最深了!蔡熹批了多少银子、他们又花了多少银子,心里还能没数吗?
如今秦南联军的十数万大军兵临城下,全权负责济水城卫戍工作的小季巡抚,急的犹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来回在书房中“转磨”:
“这狗日的周长永,过河拆桥、卸磨杀驴!银子你分走了七成,现在事到临头了,却半点责任都不想沾!黑了心、缺了德的小王八蛋,之前说的多好听啊!数十载同窗之情、主臣之义、定要许老子一朝辅宰之位,方能答报一二!可如今在这个要命节骨眼上、直接把老子推到济水城堵窟窿!这个臭不要脸的狗东西,比起周长安来、你你你你你……你他娘差远了你!”
无论考虑哪个方面,小季巡抚都必须投降,也只能投降!因为一旦敌军展开攻势的话,且不说糟心的济水城,究竟能守得住几个时辰;哪怕城墙外面的青砖掉下来,漏出里面的破瓦烂草;他那个时任工部尚书的老爹,也准得死在他前面!
而跟他一同前来赴任的老头季德,本是他爹季霖的贴身书童。如今上了年纪,卸了季府大总管的差事,成了尚书府的半个本家主子。今次他同自家大少爷一同前来济水城,名为仆从、实为幕僚;如果不是绝对可靠的话,季勤也不敢当着他的面,痛骂那背信弃义的太子周长永。
“少爷,您也别急。眼下四皇子又正在前线厮杀,不败便是大功;太子立足不稳,未必敢打过河拆桥的心思。再者说来,太子心里也清楚,少爷有安邦定国之才,却并无上阵杀敌之能。所以依老奴猜测,太子派您前来济水城,也未必就打着让您死战不退的念头。降,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自从秦南联军准备攻城的消息,传回济水之后、季勤便急出了满嘴火疱,却一刻都停不下来的咒骂絮叨;如今一听季德的劝慰之言,他心中那一股委屈、与慌然失措的无力,立刻就爆发开来!
“德叔啊,你说的倒是轻巧!降,咱怎么降啊?蔡驴子的眼光有多毒辣,您不是不知道!他现在抱准了北燕王朝这艘沉船,满朝文武、又谁会敢跟他唱对台戏呢?北燕王朝这艘大船不沉,那我今日开城献降,就等同于阵前叛国!季家的名声扫地,倒也还在其次,可我爹却难逃万剐凌迟之苦啊!况且我季家父子两头下注,这根本就不是死中求活之道,必然两头都买不着好!太子玩出这一手,分明把咱们季家、推到台前顶雷的!”
正如季勤所言,如今他的面前、看似有无数种选择;但无论他怎么选,结果却一定都是错的。
如果他率军战至最后一刻,那么最后城破兵败,杀身成仁,自己的忠臣之名、固然是清白圆满;可正在朝中为官的老爹季霖,必然要为济水城的“豆腐渣”负责;皆时太子登高一呼,亲自出面扳倒季霖;随后再将不计前嫌、强定受到牵连的风险,将自己这个为国捐躯的挚交好友、风光大葬!如此两头卖好,又解决了济水城的心腹大患,真可谓一箭三雕。
如果自己仿照洛京的陈士杰,向敌军开城献降的话,太子必然会当堂倒戈、并以诸多酷刑折磨其父、写下一纸“如山铁证”,再将其折磨致死、以灭其口。皆时,自己已经成了叛国佞臣、说什么都没人相信;而太子也将所有的脏事,都污在季家父子身上,自己落得一身干净。
所以季德天真的以为,太子受到周长安的威胁、所以仍然需要季家人的辅佐,;殊不知太子周长永的现状,已经到了必须断尾求活的绝地险境……
而季家两父子,就是他舍弃的那条尾巴!
经过季霖一番讲解,六旬开外的老奴季德,也明白了太子施展了怎样的毒计。他仔细斟酌了一番,忽然放声大笑起来:
“少爷,既然咱怎么选都是错的,那就寻一条最正确的“错路”走呗!”
“既是错路,哪还有“正确”可言……德叔,您老这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啊?”
“很简单,只要我等如此这般……”
二人经过一番耳语之后,季霖眼前一亮,又迅速晦暗了下来:
“此计虽好,但付出如此惨重的代价、却只能换回一个“也许”,我实在心有不忍……”
“少爷啊,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况且咱们季家已经被逼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没有别的路可走了……”
次日清晨,陈子陵与庞青山在济水城南门碰头;这里,就是双方约定的主攻战场。那批由齐返重新卖了一道的新式攻城器械,已经在阵前组装完毕;双方将士,都在等待着自家统帅发布攻城的号令……
经过一番唇枪舌剑,二位主帅以“掷铜钱”的方式,决定了进攻顺序。由陈子陵所部先攻,攻势维持两刻钟左右,再由南康歩军接手,继续发起冲击;如此反复交替、直至攻克济水城为之。
谁也别占谁的便宜。
商议结束之后,双方各归本队;陈子陵准备吩咐手下人摇旗擂鼓、准备对济水城发起第一次冲击。可就在大战将起之时,作为众矢之的的济水城南门,却意外地打开了一道缝隙……
陈子陵抬头向城楼望去,只见一名顶冠披甲的大将军、手执一对红彤彤的大号鼓槌,站在城楼中的蒙皮大鼓之前;随着他双臂奋力一挥、一道古朴浑厚的声音扑面而来,敛去战场附近的全部杂音……
一名须发皆白、赤膊着干瘦上身的老头,从大敞四开的济水南门迈步而出;在他的身后,除了身披甲叶的济水护城军之外,更有无数身穿粗布麻衣、手执农具菜刀的平民百姓……
无论是陈子陵还是庞青山,见敌军竟弃城不守、看样子还要拖家带口、与己方在野外决一死战,立刻全都慌了神……
“哨探,哨探!给我把所有哨探立刻放出十里……不!二十里!仔细的搜索伏兵与援军的消息!”
事出反常则必有妖,眼前这一伙军民混编联队,虽然看起来气势汹汹、每个人脸上也煞气腾腾,但他们毕竟不是久经整训的正规军!别说与自己手下这些百战余生的秦地虎狼相比;就连一向以孱弱可笑闻名于世的南康解忧军,都能不费吹灰之力地收拾掉他们!
如此肉眼可见的实力悬殊,显然已经超出了自大轻敌的范畴…
咚咚……咚咚……咚咚……
随着城楼上的鼓点逐渐加快,那名一马当先的白发老者,也提高了自己前进的步幅;此时,若是再不出兵与敌人厮杀的话,只需三十息过后,这老头就能一头钻入秦军本阵了……
陈子陵眼珠一转、迅速做出决断:
“先锋一营,列阵迎敌!”
身为军中主帅,必须统领全局,时刻注意战场形势发生的变化;可对于先锋一营的五百将士来说,打仗就是打仗,不管对手是怎样的人,只要拿着家伙踏上了战场,就只有你死我活的结果!
眼见敌军五百先锋出阵迎敌、城楼之上的季勤双目喷火、咬牙切齿地将两柄鼓槌轮动的上下翻飞,那一下重似一下的鼓点、声声直入人心……
“杀呀!”
一声呐喊之后、那名带头杀出城外的老奴季德,将手中钢刀高高扬起,整个人犹如饿虎扑食那般、向秦军先锋营的营正扑去……
只听“噗嗤”一声、一把波光潋滟、寒似秋水的雁翎刀、自季德右腰斩入、左肋滑出、将这一员“老将军”斜着拦腰斩断;待内脏与鲜血兜头泼下之后、差点没把那刀斩季德的秦军营正,给吓出神经病来!
那老头哪去了?莫非他会妖法?难道是传说中的血遁术不成?
第1010章 314.表演战
其实战场发愣这种事,也不能怪那个被季德的尸身、泼溅了一身血污的秦军营正;因为这事对于他来说,实在是太过诡异了!
这名营正虽然不是什么聪明人,但他自少年时期便投身军伍之中、大小征战厮杀无数,是个刀法老辣、百战余生的狠角色。只不过之前北燕军“反冲锋”的架势凶狠至极、被陈子陵委以重任他、心理也早就做好了展开一场苦战的准备……
可是面对如此疯狂的敌军、战将竟然如此轻松写意,这结果实在令人始料未及!
多亏被身边的一名弟兄撞了一下、这营正才回过神来。他一把抹开遮住眼帘的腥热血污,四下寻觅了一番;只见那个功架十足的白胡子老头,上半身正咬牙切齿的“瞪”着自己、下半身却已经不知被人群踢到了何处……
“呸…老梆子,你他妈可吓死老子了!”
这位营正已经尝到了血腥味、杀心也被化解掉的恐惧彻底激发;他抬腿迈步、狠狠踩在了季德的脸庞之上,随口骂了一句之后,便抡动手中大刀,向对面那群待宰羔羊疯狂砍去……
济水城的护城兵勇,从将校到士卒、在兵部登记造册的人数、共有八千三百人整;去掉吃空饷的份额、混资历的门阀子弟、实际不过三千老弱残兵而已。所以对于季勤来说,无论如何、至少也得凑出个差不多的规模来!
所以昨日夜晚,在小季巡抚一番激情动员之下、济水城百姓可谓是群情激愤、战意高昂!最后,他们纷纷要求明日随军出城、与敌军在沙场之上决一死战。
鲁东男儿多烈性,否则的话,也不会有那么多的血性汉子不堪忍欺受辱,最终选择落草为寇了!
通过小季巡抚的一番话术鼓噪、济水城的百姓,潜移默化的被灌输一个观点。为保家卫国而战死沙场、至少当得起“英雄”二字,更可以在“济水志”上留下姓名,供后世子孙瞻仰凭吊;总比困守孤城、坐以待毙、最终沦为敌军屠刀下的尸体要强得多!
不得不说,季勤这种站在道德层面上唱出的“高调”,的确可以提振士气、鼓舞人心;可那些奋起反击、抵御外敌的乡勇团,其中连半个富户子弟都没有!当然,也并非是那些富家少年、没有抵死一战的骨气;而是他们的父辈更加聪明,多多少少都琢磨出了一些门道来……
别的都不提,单说那三千名护城军,俱都是本乡本土的子弟;战力几何,谁还不清楚底细呢?
所以今日开兵亮阵,北燕军看起来人数众多,冲起来也是漫山遍野、颇有放手一搏的死战姿态;然而当两军正面接触之后,那由五百名歩卒组成的先锋一营,竟在几千济水军民的“散阵”之中,杀了个七进七出、如鱼得水!
凡参战人数达到一定规模以后,个人的勇武能够起到的作用,根本就是微乎其微的……
与此同时,济水城中的一个阴暗角落当中,一名上唇生有黑痣的老年妇人,正被一群妇道团团围在当中。
“刚才我说的事,老姐妹们都听明白了吧?”
“嗨,那还有啥不明白的呢?不过“磕出血”的那活,我也能来……咱姐妹几十年的关系了,您也不能光肥了外人呐!”
“嘿嘿嘿,你这是怎么说话呢!谁是外人呐!那我爷爷续的弦,可是他堂叔的亲姐姐呢……我们姐俩可是实在亲戚……”
这上唇有黑痣的老妇人皱了皱眉、止住了自家这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
“他二嫂啊,磕头的活已经安排满了……吐血你会不会…”
“我又没得痨病,咋吐血啊?……对了,咬舌头呢,你看中不?”
“人东家说了,得吐一大口呢!你狠的下那个心吗?”
“五十两雪花白银啊!那得挣到啥时候去!别说吐血了,吐胆汁都行!”
说完之后,这黑痣妇人从自己的袖口里,又掏出三锭银子,放在了对方的手里:
“他二嫂子,咱丑话可得说在头里!现在这狗屁世道,先给银子的活可不好寻了!不过东家既然敢先给银子,就不怕你不卖力气!能拿出这么多银子的主,也不在乎杀三个宰两个的!你们都放机灵点啊,少弄那些鸡零狗碎的屁事!”
“你就放心吧,咱姐妹又不是一回两回的交情,日后还指着您照应发财呢!”
这黑痣妇人又嘱咐了几句之后,便将人群轰散开来。按照她与季德生前之约,此时,应该去城楼之上、通知正在擂鼓助战的小季巡抚一声。
可这妇人原本是个老媒婆,一辈子保媒拉纤、经的多见的广、观人眉宇更是看家的本事!他当然知道对方的身份、也明白这档子脏事,经了自己的手,想要全身而退,已经没那么容易了……
于是,她就在这个阴暗的角落,将自己那身鲜艳的衣服脱去,换上了一身补丁摞补丁的农妇装扮;随后,她又从地上抹了几把黑灰,这才贴着墙根、小心翼翼地走出了胡同,直奔城东而去……
济水城东的守门老卒,是与自己相好多年的“老鬼”!只要给够了好处,不怕他不开门!
然而,这名“业余的局头”,还没蹭出一条街去;那名曾当街宰杀季大人老驴的本地无赖,便狞笑着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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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这老媒婆已经足够小心了,但她拿了自己兜不住的银子,就一定会是这样的下场。上天才会有好生之德、“上差”只知道偷吃擦嘴、斩草除根。
半刻钟不到的功夫,战场上的局势逐渐发生了变化;原本漫山遍野、声势浩大的“北燕军”,已然被战术素养极高的秦南联军,完成了战术上的四面合围;此时,一股股两军精锐、从斜刺里杀出;彼此依托护为项背、拉出若干“网格”,将偌大的一片战场、牢牢锁在了秦南联军的渔网阵中!
屠戮殆尽、也只是时间问题了……
季勤早已经将战鼓擂破、见敌军合围之势已成、便立刻走下了城楼,吩咐自己的二十多名“亲兵”,“仔仔细细”的帮自己披甲系袍、做“杀出南门”之前的准备工作……
自古忠臣讲究“文死谏,武死战”;虽说小季巡抚是正统文官出身,但如今他还兼任鲁东总督,文印武刀系于一身。所以眼下战情不利、他作为军中主帅,战死沙场为国尽忠,也实属份内之事。
况且,昨夜他鼓动城中百姓守土抗敌之时,也曾当众许下毒誓。
他先是抬出了自家的尚书老子、又诈称老季德,是自己的亲大伯;两名如此位高权重之人,一人愿意带头冲阵、一人愿意押尾掠阵,为保济水百姓安宁,不计富贵生死。如此至真至诚的举动、才是打动济水乡勇的重要筹码。如今季德已经战死沙场、城下败局以现,也到了尚书府大公子季勤、履行自己昨夜诺言的时候了……
由于自家的子侄夫婿,正在城外浴血奋战;所以南城门附近的街道小巷,早已挤满了济水城的老幼妇孺;然而,就在季勤带着二十多名亲兵走下城楼,准备依照前言、出城死战殉国之时;由打四周的角落当中、连滚带爬地跑出几十名中年妇人……
这些妇道人家嗓音尖锐、脸上也是老泪纵横、分别死死抱住那“二十多名”壮士的大腿,不许他们出城送死!有的人哭哑了嗓子,有的人磕破了额头、更有的人悲鸣泣血、甚至以性命相挟……言语之中,尽是要小季巡抚留的有用之身、假意向敌军投诚;效仿中州路的陈士杰,不计个人虚名、为济水城百姓谋得乱世之太平、且忍一时胯下之辱……
平心而论,开城投降这个提议,对于那些事不关己的百姓来说,倒也不是那么难以接受。而且人家洛京陈士杰开城献降,不但保住了自己的官位、更保住了洛京数十万军民人等的身家性命;如果不考虑家国大义之类的破事,这显然是最明智的选择!
经这些妇人这么一喧哗,有些人倒是想遵循洛京的先例;可那些已经死了儿子、兄弟、父亲、男人的乡亲们,可彻底沸腾起来了!
一名身体干瘦、年过七旬的老私塾先生,在本地名望甚高,也是因为他对季勤的“死战报国”之议百般赞许,并亲自为其站脚助威,才发动了城中如此多的年轻人投身疆场、为陛下尽忠。可这些不知气节大义为何物的无知妇道、由于自己贪生怕死的念头而百般劝降,更以性命想挟,这岂不是要坏了鲁东父老的忠君气节、更污了季府的满门忠烈?
“你们这群无知妇道,岂不闻世间还有公理大义乎!老夫此生所育三子、还有尚未弱冠的孙儿,此时都正在城外与贼寇浴血厮杀!如今小季巡抚、遵昨日之约出城杀敌、乃上无愧陛下天恩、下无愧黎民百姓的正义之举!尔等如此相拦,定会坏了小季巡抚与季老尚书这一对忠臣父子……”
然而,还未等这名老夫子说完,那个哭到“吐出了一大口鲜血”的妇人、立刻精神焕发的蹦了起来!
正所谓拿人钱财、予人消灾;这妇道虽然不是什么场面人,但也知道“个人信誉”的重要!眼下,就是她发挥自己能力的关键时刻!
第1011章 315.君要臣死
坦白说,这位老夫子年轻之时品貌俱佳,才德兼备、在济水城颇有些女人缘!但他虽然模样白净秀气、却不是那种游戏花丛的风流雅士,而是个典型的传统文人!不但脾气又臭又硬、眼睛里更容不得半点沙子!一生甘于清贫、不恋浮财不喜虚名,唯求心安理得而已。
就凭他的臭脾气、若不是在济水城教书育人数十载、民间声望与仕林口碑全都无可指摘的话,恐怕早就死于非命了!
然而今时不同往日,眼下秦燕南康强军压境,北燕王朝大厦将倾;而这刁蛮悍妇、也再不怕他那些有了“大出息”的弟子,回来找自己的麻烦了!
于是,她扯开了尖细的嗓子、指点着老夫子的鼻子尖斥骂道:
“呸!你这老不死的狗东西,也敢舔着脸在老娘面前放臭屁!咱济水城的乡亲们有一个算一个、谁还不知道你的那点臭底啊!喝……呸!满嘴仁义道德、一肚子的男盗女娼!老娘有爹有娘有德行,最不爱讲究死人了!所以你跟甘泉街那瞎寡妇的脏事,咱今天也就不提了!可乡亲们琢磨琢磨,他那大儿子外出三年,回来的时候,儿子都两岁了!你这老狗日的、连扒灰翻墙的事都干的出来,还舔着一张老脸跟我说什么大义!我去你奶奶个腿的……”
天南海北的中老年妇女,与人“讲理”的惯用风格,大抵都是如此。无论话题的中心思想是什么、无论双方的争执重点在何处;只肖三五句话的功夫、便一概会被她们拖入“私德”当中;而且其中最为人津津乐道、百试百灵的绝招、就是那些有关于“下三路”的男女关系、桃色绯闻……
所以对于这些人来说,有影的要说、没影更要讲!只要把原本严肃正经的议题、搞成下三滥的造谣大会,那她们也就如鱼得水、得以施展毕生之所长了!
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遇见那不讲理的刁蛮悍妇,也如是一样。经这妇人的一番毫无根据的污蔑,这名清白一世、坦荡一生的老夫子,被气的是脸色涨红、浑身颤抖;然而他却根本想不到,应该从哪里驳斥对方才好……
因为这名悍妇嘴里,从头到尾,就连一句实话都没有!真可谓是无招而胜有招!
乡亲们兴致盎然的目光、如同芒刺在背;那七嘴八舌的议论,也如同一把把锋利的尖刀;他颤抖着伸出竹节般干枯的手指,指着那名妇人的鼻子尖反复晃了半晌,这才从牙缝里挤出了几个字来:
“你你你你……有辱斯文、污人……”
“斯文?我呸!低头瞧瞧吧,你那裤带子,都不知落在那家老寡妇的炕头上了,还跟老娘谈什么斯文?这么大的岁数,也不嫌牙碜!嘿,我要是你啊,早就一头扎在尿桶里、把自己给活活浸死了!”
“我我我我我……噗!!!”
终于,这老夫子怒火攻心、张口便喷出一蓬鲜血、直溅了这悍妇一头一脸!饶是对方打遍街头、骂遍小巷、也被这一道血箭给喷愣了!然而,一见对方轰然倒地、她嘴角立刻勾勒出一抹市侩的冷笑,指着满襟鲜血、怒目圆睁的老夫子,对诸位看热闹的乡亲们继续说道:
“老少爷们,这都亲眼看见了吧!他这就是被我说到了短处,抹不开面子装晕呢!……”
眼见局势已经被这妇人牢牢掌控、小季巡抚表面上急忙和着稀泥,心中却暗挑两枚大指:有这位如“战神”一般“威武”的妇道助阵,就是花费再多的银两,那也算物超所值了!
很快,那些收了银子的悍妇,极尽蛊惑与吹捧之能事;一番表演做作之后、小季巡抚也只能“被民意所挟”、心不甘情不愿的手捧官方印授,向根本摸不着头脑的秦南联军出城乞降……
而那耿直中正、为人清白的老夫子、与甘愿以命救主的义仆季德,在鲁东大地得以长眠……
英雄必将凋零、唯小人得以苟且;这,便是战争的唯一结果。
由于眼下的北燕王朝、手中仅余蓟州、鲁东两地。所以济水城这边“城破兵败”的消息、也很快便传入燕京城中。
王放手中的赤乌、论业务水平,比不上谛听的探子;论人数规模,也比不上江湖草莽。所以他们能带给京中的消息,也只是一个结果罢了。
鲁东新任巡抚季勤,率近万军民人等、与十数万秦南联军,于济水城下浴血厮杀。此一役,济水军民战至最后一兵一卒、八千护城军尽殁于野;巡抚季勤为护佑一方百姓、只得在城破之际,派出一名济水百姓,向赤乌传递消息;待日后王师南下、收复国土之日,季勤必会率济水百姓里应外合、向敌军施以倒戈一击;届时,他也必当阵前战死、以表耿耿丹心、答报陛下天恩于万一。
坦白的说,这种说法对于天佑帝与两位丞相来说,还真能站得住脚。首先,近万余军民百姓战死沙场,这是赤乌探子亲眼所见、是无法作假的铁证;而对于济水城的升斗小民来说,生存才是第一要务,也无法奢望他们能去与秦燕联军抵死一战……
所以,虽说结果都是投降,但洛京陈士杰是一箭未发、一阵未上,便直接倒戈;而季勤则是战至最后一兵一卒、更连自家年过七旬的老奴、都已然战死沙场;从人性的角度出发,他已经做到了极致。
而且更重要的是,季勤为了保护百姓、决定暂忍胯下之辱,可信程度也非常之高。别的都不提,单说他老子季霖,散朝之后便当堂挂印、携全家一十三口老幼、身披罪衣、项配枷锁,在府中静待陛下发落……
除了季勤的爹娘之外、更有一妻两妾,四名儿女身在其中;北燕王朝握着季勤的全部家眷;倘若日后真有收复鲁东的那一天,也根本也不怕他会出尔反尔!
然而,当天佑帝看完了赤乌的抵报之后,却只冷笑了一声,便随手丢到了蔡熹面前:
“蔡熹,好好看看吧!这就是你教出来的弟子!这就是朕的儿子!”
蔡熹并未看向抵保,而是立刻跪倒在地、口中连呼“老臣有罪”,砰砰的叩着响头;而王放则捡起来迅速阅览一遍,也叹息着摇了摇头,并没多说什么。
季霖是清官还是昏官、季勤又是谁的奴才,这种事对于三位北燕顶尖的聪明人来说,根本就是不言而喻的事。所以太子自以为聪明,丢出季家父子断尾求生之举、虽看似天衣无缝;但在这三只老狐狸的眼中,根本毫无隐秘可言。
这个举动既非常愚蠢幼稚、又毫无恩义可言。
随着天佑帝沉吟不语、盛夏时节的御书房中,也弥漫起了一股阴森寒冷的气氛;唯有蔡熹不断叩首乞罪、发出“咚、咚、咚”的声音……
“罢了罢了……养不教父之过,太子有今日之失,朕身为人父、终究也难辞其咎。蔡熹,你先起来吧。王放,朕之前让你探访的京城流言,如今进展如何了?”
“回陛下,此事虽已有确凿证据……但老臣以为,不宜现在追究。”
天佑帝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又扭回头来,看着额头鲜血淋漓的蔡熹,用一种玩味的声调问道:
“蔡右相……这事,你八成也是了然于胸的吧?”
“……老臣……老臣有罪……”
周元庆无力地摆了摆手,深深叹了一口气;随后他将目光投向窗外、凝望着花园中那一片郁郁葱葱的夏日风光……
“你们说……天下如此广大、江山如此秀美;烈日再盛、难掩星宿之辉;严冬再长,难抵夏日骄阳……他不日即将威服海内、却为何容不下人呢?”
午后时分,燕京知府罗源,与四名大内监、二十名御林军,奉旨前往尚书府办差。
尚书府的现任大管家季朴,乃是老管家季德的膝下独子,也算得上是尚书府的半个本家人。待罗知府等人前来之时,此子同样身披罪衣,端端正正跪在廊下。
“陛下有旨,着罪臣季霖,前来聆听圣训。”
“请四位公公稍等,小人这就回去通报。”
半刻钟之后,季府本家一十三口,整整齐齐地跪在了花园当中。一名中年太监清点了人数,随即清了清尖细的嗓子说道:
“陛下有旨,罪臣季勤贪生怕死,昨日于阵前叛国投敌,犯下株连九族、十恶不赦之罪;然,陛下待人以宽、感念于季霖多年为国操劳之苦,顾尔准许从轻发落。季麟夫妇二人教子无方、往日纵溺娇惯,今朝终受逆子牵连获罪,与他人无尤。着,赐白绫一条、鸩酒八杯,以慰季霖半世之辛劳。”
一句轻飘飘的话,连道正式的圣旨都没有,便宣判了季家轰然倒塌。除了三个女儿被发往教坊司、膝下独子被官牙典卖为奴之外;其余九口,尽落得个赐死的下场。
待这名内监宣完口旨之后,工部尚书季霖、连一声都没吭出来,直接栽倒在地,昏过去了!
小季巡抚虽是读书人,但季大尚书,却并不是正统文人出身。季霖年轻之时、只是一名手艺精湛的匠户;在偶然情况下被蔡熹看重、并大力拔擢;此后凭着出众的手艺、与专业的眼光得以步步高升;年过四旬开外,便已官拜工部尚书之职,可谓官运亨通、顺风顺水……
第1012章 316.可怜天下父母心
原本季尚书是靠着专业技能过硬,才得以随蔡熹入仕。当时蔡右相是想以他作为试手、看看能否改变文人集团把持朝政舆论的窘境。
可没想到季霖攀附蔡熹的尾羽扶摇直上以后,很快便被文体集团的收编同化,并且还给这个老泥瓦匠,寻了一个体面的出身、封了一个文人的表字;没几年的光景,季霖便成为了一个地地道道的职业官僚!
蔡熹的试手,也彻底宣告失败。
世人多言“见财而忘命”;但实际上来说,凡贪财之人,则必定惜命。自打济水城的消息传回燕京以后、季霖便对儿子的真实意图心领神会,并且与之遥相呼应。虽然对于季家父子来说,给太子顶雷,乃是求之不得的进身之阶;但要为之付出性命与名声的代价,那么此举也就变的毫无意义了!
因为只要名声一坏,日后太子登基坐殿、就有足够的理由“赖”下这一笔人情债了!
所以,此时季尚书携满门男女老幼、在自家府上待罪,就是为了做出一个忠臣清流的姿态,给天佑帝留下一个体面的台阶。毕竟眼下的季家手握工部、更横跨蔡熹与太子两党;虽算不上是什么顶级门阀,但也不是无根之木、无水之萍!谅那个饱受相权欺压多年的天佑帝、也只有就坡下驴这一条路可走!
然而,没想到今次的天佑帝,放着已经铺平垫稳的梯子不下、反而采取了最极端、最激烈的处理方式!护卫紫金宫的御林军,属于军中编制;而四名内监,则属于御前之人;而刚刚得以晋升的罗源罗知府,又属于典型的文官序列。单凭这个阵容来看,局势已经十分明朗了。
这说明陛下欲灭季家满门之举,已经得到了两名丞相的首肯与妥协!
陛下的口旨、不是由内阁发下的中旨,连起居注上都不会留下底子!也就是说,自以为深耕多年、已然树大根深、朋党成群的工部尚书季霖,面对陛下猝然挥来的屠刀,就连一声冤枉都喊不出来、更别提兴风作浪、抵死抗争了…
当绝对的暴力扑面而来、任何心机智谋都会失去光彩。
事情的发展如此出人意料、又附带着浓郁扑鼻的血腥味;直接将这个原本胆子就不大的老匠户,惊得是血气冲顶,当场昏死过去!
近二十年来、燕京官场向来以扯皮为主;虽暗流不断涌动、却少见血腥;似这般悄无声息的灭掉一名二品部堂满门,根本就不是天佑帝怀柔宽仁的风格,也难怪季霖会彻底崩溃。
然而,那四名内监、却显然没什么耐心等他缓醒过来;其中那名身份最高的中年内监、回头对二十名御林军摆了摆手:
“来啊,伺候尚书大人高升,为诸位内眷敬酒!”
自古皇帝赐死臣下、皆是武将鸩毙、文官赐缢;而今日周元庆的口旨乱了规矩,也不知在打什么主意……
一个时辰之后,一名老更夫“偶然”路过尚书府;他见大门虚掩、担心有贼人入户、便上前扣了扣门环;等了半晌,见无人应答之后,他便小心翼翼地推开大门、探进头去张望……
只见前厅花园满地死尸,正厅的房梁之上,还吊着一名须发皆白的老爷子!老更夫见状“大惊失色”、没命似地跑到了衙门口,向罗知府报告去了……
与此同时,御书房中的两位阁老,已然离宫回府;屋中唯有有太子周长永、奉召前来侍驾。
“朕来问你,季家父子是不是你的人!”
“不!他们是父皇的人……”
啪!一句话还没说完,周元庆便抡圆了抽出一个巴掌,狠狠打在了太子的左脸之上!这一巴掌真可谓势大力沉、立刻将已然年过四旬的周长永、抽得原地转了一个圈,随后“噗通”一声、便跪在了地上……
“父皇……儿臣有罪……”
“你做了多久的太子?”
“回父皇的话,二十三年。”
“二十三年……等不及了吧?”
“不!父皇英明神武、宽厚仁慈、实乃古来罕见之圣君明主!儿臣自知论才论德、远不及父皇万中之一!故儿真心期盼父皇青春永驻、寿享万载,儿也期望能永侍御驾之前,效自身微博之力。”
听了这一番官样文章的回话、周元庆没有再继续追问下去;他只是伸手捏住太子略有发福的下颌,抬起对方的面孔,仔细观察了半晌……
“儿啊,你四弟欲以三晋之兵为基、拥兵自立的谣言,你可曾有所耳闻?”
“回父皇,儿臣是父皇的儿子,四弟也是父皇的儿子;儿臣自问对父皇绝无二心,料四弟也定然如我这般。至于那些市井街头的风言风语,不是那些升斗小民风闻言事、便是秦地叛军的离间之计,父皇万万不可轻信谣言,儿臣愿以头颅为四弟作保!”
听了这一番兄弟情深的话,周元庆抚摸着他脸上那枚血红的巴掌印,再次陷入沉默。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沙哑着嗓子,开口问道:
“既然如此,你为何还要炮制这等谣言呢?”
周长永听闻此话,极尽努力地克制着自己的身体与神情;待自以为恢复平静之后,这才无比沉稳地开口否认道:
“此等手足相残之恶事、儿臣从未做过。”
“太子啊,赤乌的探子,已经将消息来源查了个水落石出。经手之人几乎尽数落网,现在就押在天牢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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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甚好,儿臣愿与贼子当面对质!。”
“你的意思是,是你四弟授意赤乌的探子,勾结王左丞,编造流言试图栽赃于你?”
“儿臣从不作无端之揣测。”
听完这一番话,天佑帝又注视着周长永那古井无波的脸,陷入了一段时间的沉默。也不知过了多久,也不知想起了什么;周元庆“腾”的一声站起身来,抬脚便朝着跪在地上垂首不语的太子,疯狂踹去…几脚踹下来、太子那早已跪麻的双腿一歪,整个人也顺势躺倒在地,任凭天佑帝反复蹬踏,始终一言不发……
“孽障!你现在就给朕滚出宫去;以太子的身份、为季尚书扶灵送行!”
没过多久,工部老尚书季霖、不耻长子季勤叛国投敌之举、携全家留书自尽一事、已然传遍燕京城的大街小巷。傍晚时分,哭到双目通红的太子周长永、亲自扶棺相送;丧事规制极高,已近乎于国丧之礼。
此时此刻,王放正坐城南的一家小酒馆中,与老掌柜共饮一壶劣酒;待一名毫不起眼的小伙计飞奔进来、俯首几番言语之后,王放长叹了口气,对老掌柜说道:
“咱们这为陛下哪里都好,就是心太软了,根本就不适合当皇帝……”
“营正,慎言啊!”
“啧啧啧……太子出面给季瓦匠扶棺材,那他们季家满门就算是白死喽……”
“营正,您喝多了!我这小酒馆可早有规矩,不谈国事啊……”
“就你事多!去去去,给我切一盘牛肉,要腱子肉啊!”
与此同时,蔡府之中,也刚刚走出了一名书商。而额头伤口已然处置完毕的蔡熹,此时正坐在书房之中,抱着自己的小孙儿,脸上满是农家老翁的慈祥,不见半分丞相之威。
与他对面而坐之人,乃是一名清瘦的老儒生,年纪大约在六旬开外,正是北燕王朝的银库管家——户部尚书,程谊程友龄。此时,他伸手将一纸书单,放入烛火下引燃,随即扔在了脚边的铜盆之中,长叹了一口气:
“陛下果然还是那个陛下、胸怀广大,能容天地万物,令老朽心生敬仰……”
蔡熹继续逗弄着他的小孙儿,同时也开口回应老友的感慨:
“友龄啊,这次你可就看走眼了。陛下的宽恕,对于太子来说,可是祸非福啊!友龄贤弟,你为人面冷心热、骨子里颇有几分侠气,易受情感牵累;再加上你与太子同部为官,平日来往不浅、更有半份师徒之谊。在眼下这个时候,你可要牢牢把握分寸、以免踏上季霖的老路啊……”
程尚书疲惫的叹了口气、又摇了摇头;但当他抬眼望着虎头虎脑的蔡家小少爷,也露出了慈祥的笑容……
“这孩子长的,真可人疼!跟安国小时候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孩子啊孩子,不知你长大之后、是喜文还是好武啊?要是你喜欢学文的话、程爷爷教你玩算盘珠子,好不好啊?”
“有龄,听我的话吧。在天下大定之前、还是离太子远一些为好。”
“哎……方才你也说过,我与太子同在户部为官十数载,更有半师之情……罢了罢了,不顾老的我也得顾小的……明日开始,我称病不朝也就是了。户部的事……”
“都有我呢!你养上个一年半载也无妨!”
“哎……也只好如此了……”
正如王放与蔡熹、包括天佑帝所表现出来的一般。太子周长永树大招风、眼下又正值风雨飘摇的多事之秋;所以他的一举一动,他的行为想法,甚至也包括他的关系圈、人脉网,虽自以为做的天衣无缝、春风化雨;但实际上,却时刻都暴露在烈日之下,毫无秘密可言……
眼下周长安正在前线浴血厮杀、而他为了防止“功高震兄”的状况出现,在后方造谣生事、离间父子之情、君臣之义;似这等令亲者痛、仇者快的蠢事,已经触碰到周元庆的底线了!
而周元庆心中所恨,也并并非是太子恶意造谣、中伤手足;而是他判断时局的眼光,实在是太差劲了!
第1013章 317.天佑帝的秘密
自北燕王朝承袭前燕正统开始算起、距今已然立国百年有余。安然渡过百年时光,对于一个凡人来说,便可冠以“人瑞”之称;民间更有习俗相传,若能被“老人瑞”抚摸头顶,便可益寿延年、百病不侵!然而对于一个国家、一个朝廷而言,安然度过百年时光,只不过结束了新生的动荡期而已,即将迎来中兴之治的必然阶段。
前朝大燕支离破碎的结局,乃是由于大肆分封皇亲外戚、导致权利高度分化、最终诸侯并起、内乱横生。而周氏高祖揭竿起义之时,也不过就是十几路诸侯当中的一员罢了。手中虽握有蓟州半壁,但在群雄并起的混乱年代,也根本就毫不起眼。
天意难测、造化弄人;谁也想不到区区一个蓟州小吏出身的周长季,最终竟能廓清寰宇、席卷八荒,一举问鼎华禹神器。大燕消散、譬如昨日已逝;北燕新立,犹如初升朝阳。
新帝登基之后,首先要面临的问题,便是如何封赏有功之臣。那些曾在微末之时、便死死追随自己的将士,必然要赐其财富与土地,表彰他们的勇武与忠诚;而那些曾经帮助自己收拢百姓仕子之心、占据华禹正统的文人,也需要掌握足够的权利、来发挥他们治世理政的能力。
前朝旧臣需要体恤、以彰显新帝宽仁慈悲;已经称臣俯首的一方诸侯,更需要割让足够的利益,保证他们不会再次兴风作浪……
岁月流转,百年之后的北燕王朝,虽不见前燕的群雄割据之势;但相权与皇权的互相制约,已经发展到了白热化阶段。尤其在近二十年间,天佑帝已被两位权相合力架空,被迫进入半隐退状态;而皇帝失去了绝对的掌控力,那么所谓的周家北燕,实际上已经成了“双老王朝”。
然而,凡有幸得见龙颜之人,都不会认为天佑帝周元庆,是个昏庸无道、软弱可欺的庸主弱君;可北燕王朝,又确实在他的治理下日渐衰弱、党争不休……
时至今日,内忧外患的北燕王朝,已呈大厦将倾、山河俱碎颓相……
世人皆以为,这场战争,乃是北燕王朝,与三秦、南康两地叛军之争;但实际上对于周元庆而言,这场战争的真正诱因,根本就是来源于自家的紫金殿上。
自打北燕立国开始,各方蠢蠢欲动的明暗势力、一直都在被三代周家天子,施以铁腕强行压制,始终未曾爆发开来。
市井民间有句老话,叫“是疖子早晚要出脓”。同样的道理,换做家国天下之事,也如是一样。因为每逢天下大定,必然要重新分配利益的归属。门阀士绅、望族豪门、鸡犬升天的皇族、手握重兵的大将等等……虽然无法做到绝对的公平,但至少也要雨露均沾。
然而利益有限,人的贪欲却无穷无止;对于那些手握从龙之功的“大人物”来说,无论得到了何等丰厚的赏赐,都难免会在心里与同僚进行比较……
哪怕是当方面认定的“不公平”,也同样会催生怨气与仇恨,也就埋下了明争暗斗的种子。
纵观古今、凡江山初定之后,为君之人都会杀掉一批自恃有功、目无尊上之辈。当然,这些倒霉鬼大部分都是党争的祸根与体现。这种杀鸡儆猴的手法虽然粗鲁,更会对为君王后世的评价起到反作用,但效果却十分明显。
然而坏就坏在,周家三代天子,个个都身怀圣主明君之才;既然君王圣明烛照、掌控乾坤;那么心怀不满的朝臣,就只能在暗中争斗攻讦、不敢大肆党同伐异。
百年时光匆匆而过,待天佑帝周元庆,度过了雄心壮志、却一事无成的青中年时代,才终于参透到了这个连市井百姓都明白道理。周家三代帝王强行压制的党争暗流,已来到了无法收敛的阶段!
堵不如疏,治河如是,治国如是
于是,两名出身截然不同的内阁辅宰、便被周元庆推上风口浪尖。左丞相王放王牧北,出自于新学儒林学派、更是边军老兵、自然代表了军中势力、周家皇亲、以及天下诸家散学的整体利益。
不过这一部分人,常年被守旧势力所排挤打压,从来都是朝堂的边缘人士;所以尽管他们人数众多、却天然居于弱势地位。于是,天佑帝便为他们选择了一个脾气暴躁、行事乖张的老行伍。只有王放这样的混人,才能带领那群不成气候的散兵游勇,与树大根深、又掌握着话语权的守旧势力分庭抗礼!
至于蔡熹这位传统文人代表,这个口衔天宪的当朝奸相,当然也如是一样。而他与王放一文一武、一廉一贪,也是因为二者所代表的群体、诉求的利益完全不同罢了。
王放身后的新党,还在追求坐上台面,争取他们应有的权利;而蔡熹身后的守旧势力,则从来都是“以权谋利、结党营私”的典型。
说白了,中年过后的周元庆,就是围了个斗鸡台子;而王放与蔡熹二人,就是双方派出的两只斗鸡。即便他们二人握手言和,也还会有别的斗鸡应运而生。
早年间,眼力不足、功力尚浅的蔡熹,没有拿捏好分寸,理解错了天佑帝的意思,退让过甚。于是便引发了南康的门阀财团、对朝廷心生不满、尽而划江自立,割据江南。而这场巨变过后,北燕的守旧派闯下大祸、被迫蛰伏以待;而“王党”则乘势而起、夺取朝堂半壁。
而后,幽北三路的齐王颜武,统兵南下,意在趁虚而入,剑指北燕江山。王党中人自以为兵强马壮,气焰滔天,想着先平齐王、再下幽北!凭收复幽北之功、一举将蔡党打入万劫不复之地;然而两军相争、北燕军顷刻间收获一场惨败;好在有青芒剑神岳海山横空出世,一剑止兵戈,挡住了幽北大军出关西进的道路,王党元气重伤。
而后,蔡党趁势借机反攻、大肆打压王党中人;而王党又借西疆僧兵作乱之事、死灰复燃;再其后,郭兴父子兵败东海关,王党再次受损……
这,便是周元庆为北燕“拔脓”,开出的一帖膏药!
放任两党相争、此消彼长、周而复始。在他的设想之中,那已经暗流涌动了近百年的怨气、双方结下的那一笔笔血海深仇、理当在这样反复的消耗之中、慢慢消弭于无形……
然而事情的发展,永远都不会尽如人意。天意难测这四个字,对于笨蛋和聪明人来说,都是一视同仁的。
原本周元庆以为,有王放和蔡熹在紫金殿上对攻,他们身后的那些蝇营狗苟之辈、也就有了发泄渠道,但凡有骨子里还半分劲力,也都直接努在对方身上了。可谁想到这些聪明人,已经争斗了这么多年,却还记得要“培养下一代”的事!
于是乎,王党选中了四皇子,蔡党选中了太子,分别着手准备起了下一个百年计划……
其实天佑帝采取放任党争发展的方式,也并没有妄想能一举解决这道顽疾。凡有利益存在的地方,就一定会产生争执,这是人性问题,而不是改朝换代、或是更迭政体能够改变的事。而他以为、北燕立国距今已有百年时光,理应是党争日益加剧的上升期;而经过自己这一番故意催化之后,党争之火理应越烧越旺、随后便迎来一个顺其自然的低谷。
紫金殿上玩了近二十年的“跷跷板”,大家手里的牌都打光了,劲头也都耗干净了,就该到了暂时握手言和、勠力同心、开创太平盛世的中兴阶段。纵观历朝历代,时局的起伏周期,也差不多都是这般规律。
恰逢谛听掀起一场大乱,周元庆也正好可以借力打理。先消耗掉那些战力贫弱的冗军废兵、再将盘踞地方、敲骨吸髓的士绅门阀、暴露在叛军的屠刀之下。这一手浑水摸鱼、可以同时大肆削弱两党势力,也能给北燕王朝即将迎来的中兴之治、腾出足够的施为空间。
只不过凡人难免有私心,就算天佑帝如此圣明,也难以完全秉公处置。按照道理来说,他既然将王党的主子周长安、派去阵前统军;也理应将蔡党的主子周长永、派去中州御敌。
可敌军的钢刀流矢,却并不会听从他的调遣;而他既为人主、又为人父,怎忍心将两个最欣赏的儿子,同时暴露在敌军的屠刀之下呢?
所以从结果来看,天佑帝的本心,显然属意太子周长永继承大统。当然,他也明白二子之间孰优孰劣;但考虑到王党的构成,皆是那些不入流的偏门杂家。这些人作为辅助角色,能够凭着他们的手艺与智慧、中兴北燕王朝;可一旦让这些人控制了朝堂,那么他们必然不会遵循守旧派的前路,死保皇权独尊。
道理也很简单,王党中人的底牌,是自身的能力与知识;而蔡党中人的底牌,就是与皇权相生相依!
在周元庆的私心之下,蔡党的箭头,就换成了蔡宁蔡安国;太子则依旧留在紫金宫中,等待着自己登基加冕的那一天……
天佑帝的这一番盘算、本是非常完备的布局;然而直到太子暗中散布谣言、更与季家父子割席开始;一切的一切,都脱离了原本的轨迹……
第1014章 318.愚蠢与聪明
季家虽然只是一个匠户出身,但蔡党中人为了拉拢于他,早已将他列入圣人门墙序列,成为了拥有正统师承的读书人!而如今太子怕亏空之事败露、立刻宣布与季家人割席、更将门下头号走狗季勤、送上前线、意图借秦南联军之手、杀人灭口……
坦白的说,他用来撇清自己的手段极其幼稚,也把真实意图暴露的清清楚楚;至少在燕京城这个“狐仙庙”中,毫无半分遮掩可言。更可怕的是,他行事如此狠辣,已经超出了帝王术的界限,必然会寒了旧党众人的心!
的确,那些久立朝堂的旧党中人,的确尽是些道貌岸然、贪婪阴险之辈;但并不代表他们不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什么样的主子值得卖命、什么样的主子定会兔死狗烹。
这样一个必为桀纣之君的太子,真的会有人愿意拥立吗?而失去了旧党之心的周长永、即便成功登基,又如何能与尽得天下民心、手握百战之兵的四皇子周长安相抗衡呢?
如此发展下去的话,爆发二次秦燕之争也是迟早的事;而北燕王朝的中兴治世,也就不复存在了……
所以太子的自以为是之举,对天佑帝的整体布局,造成了毁灭性的打击。天佑帝不能破罐破摔、但他想把太子的污名清洗干净,也就只有两条路可走了。
光明正大的那条路,效果必然不佳,而且极容易留下后患。那就是直接将计就计,派人将四皇子周长安在阵前刺死,并顺势将其打为谋逆反叛。如此一来,太子便是受困于手足兄弟之情、只能以散步小道消息这种方式、暗中向陛下劝谏。
至于他与季家的弊案,也可以解释为他们父子与周长安暗中勾结、意图纵敌攻袭燕京,以谋求明正言顺在三晋自立的机会。至于他们贪的那几两散碎银子,根本就不值一提。
不过手心手背都是肉,这个方法对于为君为父的周元庆来说,实在是狠不下心来;况且他也没有把握、不知那个大出风头的四儿子,究竟收拢了几分军心,又在血水里摔打成了什么样子。一旦如此行事的话,单凭周长永那幼稚的手段、狭隘的视野、能压得住那些骄兵悍将吗?
虎毒不食子,对于年纪愈发老迈的周元庆来说,更是如此。
至于另外一个方法,就是引火烧身。周元庆自己出手斩草除根,并令太子出棺扶灵,以示内心哀思。待明日临朝之时、自己再重重责罚于他,向旧党中人表明天家父子,在此事上已经心生间隙。而自己去顶那暴君的帽子,将中兴之主的美誉,留给即将继位的太子……
果不其然,在次日清晨的紫金殿朝会之上,由于户部账目不清,太子被天佑帝下令拉出殿外,当众杖责三十;两位负责掌刑的战殿武士,在大太监唐福全的暗自授意下,将周长永打的鲜血淋漓,两次昏死过去。受刑结束之后,更在太子府中禁足百日,自省自责。
众人皆知,现如今的北燕王朝,除了风雨飘摇的半个蓟州之外,简直是一贫如洗,何来账目不清之说?所以周元庆特意在文武百官面前杖责太子,显然就是找个由头、拂他的面子罢了!
今日这一遭节目、也不难与昨日太子自降自身、扶工部尚书秦霖的棺材出灵之事联系在一起……
哦,原来太子是为了季家灭门之事抱打不平,这才惹恼了陛下……
不得不说,这三十下庭杖,太子挨的真是物超所值!
就在太子一声不吭、被庭杖打的血肉模糊、由四名内监抬出宫外之时;一直在殿外观刑的王放,却被殿外廊柱后的一名小太监、用眼神勾了过去……
片刻之后,王放掩不住面上喜色,站回了紫金殿的西列首位。
“王左丞,太子被朕杖责,你却面色含笑,未免有失丞相尊仪……”
“回禀陛下,老臣并非幸灾乐祸,而是鲁东战场发来新报;刚刚拿下济水城的秦南联军,昨夜发生了惊天巨变!”
“退朝!”
朝堂之上的文武群臣,心中齐齐骂了一句;随即便山呼万岁、逃命似得出宫打探消息去了。而一刻钟之后,御书房中的王放,则摇头晃脑、得意洋洋的说出了一个出人意料的消息:
“陛下,秦南联军昨夜内讧了!”
“哦?虽然迟早会有这么一遭,但竟会如此迅速?朕还以为,最快也要等到他们大举围困燕京城下之时呢!”
“陛下虽圣明之至,却也高看了那些反叛的志气。南地商贾一向短视重利,他们自以为如今已经胜券在握,根本等不到“分赃不均”的那一刻了!”
昨夜,陈子陵和庞青山两位各怀鬼胎的盟友,终于还是动起了手。只不过这场战争的导火索,竟然并非是处心积虑的庞青山、反而是经次一役、声名大震的陈子陵!
关于此事的始末情由,还要从陈子陵的性格开始说起。
自秦军起事开始,华禹大陆的舆论、对秦军主帅陈子陵的个人评价,便一直不高。只不过这事,倒也不怪别人有眼无珠;毕竟他除了在河东城下、打了一场旷日持久的血战、略微展现了勇武与坚韧,便再没有什么值得令人称道的战绩了。
就凭这份寒碜的统军履历,莫说没法与威震华江的大将军蔡宁、幽北镇国公颜重武这两员当世顶尖名将,相提并论;就连那个文弱不堪的巴蜀道项青,也曾有刀不出鞘、兵不血刃、便劝降了一座神都洛京城的显赫战绩……
所以世人对于陈子陵的看法,只有愚笨与鲁莽;更认为以他拙劣的军事才能,根本不足矣担任一军统帅之职。
而陈子陵虽是秦王府的家生子,但毕竟祖上门庭微末,身份卑微贫贱;再加上他供职于秦王府,自幼迎来送往之人,大部分都是累世公侯的名门望族;所以他骨子里极其渴望功成名就、也非常在意世人对于他的评价与看法。
凡心中自卑之人,同时也必定自傲。
陈子陵的学识不错,却无正统师承;武艺不低,却也当不起“万人敌”的批语。文武两道皆平平无奇,他也只能走上中庸之道,凡事以稳字当先,成为郭兴他老子郭孝那样的守城名将。
而今次秦王周长风起兵谋逆、将身家性命托付予陈子陵,也并不是认可他有横扫八荒、席卷六合的才华;只不过是完全信任他的耿耿忠心而已。
这般轻视与辱谤种种,对于极度渴望建功立业、名震天下的陈子陵来说,不亚于心头的一根根芒刺,时刻令他寝室难安!
如今济水城下一战,他不但一举歼灭近万敌军,自身损失几乎也可以忽略不计;就连济水城的城池,也没有遭到任何损毁。想来单凭这等战绩,他便足矣跻身当世名将之列!
然而,小季巡抚派兵出城送死在先、又开城献降在后;着实打了陈、庞二将一个措手不及;也顺带将“伺机待发”的庞青山,晾在了干岸上!他本想待双方战至正酣、死伤过半之际;自己再率军斜刺里杀出、一举歼灭秦、燕两支残军,坐收渔人之利。可想到北燕军会如此不济事,秦军连身子都没热开,守将季勤便出城投降了!
那时秦军虎狼战意正浓、煞气旺盛、个个都已经杀红了眼;而南康士卒的身材、本就相对矮小瘦弱一些,力道方面也天生吃亏;一旦自己妄动刀兵,即便最后能赢,也必会损失惨重。更何况前方还有一座北燕国都——燕京城,尚未攻克;如果己方在济水消耗过甚的话,又如何去攻克燕京城呢?
所以在当时那种情况之下,庞青山只能暂时收敛杀意,假意奉迎志得意满的陈子陵,并与他一同入城歇息。
刚刚杀出了平生得意之作的陈子陵、自然是壮怀激烈,志得意满。他将降将季勤、交给了庞青山处置;而济水城的官印籍册,却牢牢把持在自己手中。而他与他的麾下的亲兵,更住进了济水府衙;将庞青山等人,安排在了官驿之中安歇。
其实秦燕联军主力、足有十数万至多;如此都在城外扎营歇息,彼此也不分高低贵贱;可陈子陵直接以主人的姿态进驻府衙、将庞青山发落在官驿之中,自然令南康人心生不满。
次日正午,一场庆功酒宴摆开。
春风得意的陈子陵,面对美酒佳肴自然是兴致高昂。刚开始的时候,他还能站在平等合作的立场上,与庞青山客气地探讨下一步的具体战略;然而当酒过三巡之后,陈子陵就彻底忘却了南康与三秦之间的实力差距、究竟何等悬殊了……
站在陈子陵的角度来看,南康歩卒的战力、一向为天下人所不齿;昨日庞青山又未曾率军参战、只是装模作样的敲边鼓;而他们秦军虎狼则全歼敌军,双方高下强弱已经十分明显了。
既然彼此都是行伍之人,自当以拳硬者为尊;而我陈子陵是冉冉升起的华禹名帅,指点你们这群不成气候的土鸡瓦狗,那是给你们涨能耐呢!
而站在庞青山的角度来看,这就纯粹是给脸不要脸!既然如此的话,那卸磨杀驴的计划,也没必要等到燕京城下了!咱们面前的这一席酒宴,就算是给你陈子陵过头七了!
第1015章 319.物极必反
陈子陵本是个奴隶的儿子,从小便跟随他那个管家父亲、做着礼尚往来的工作。所以他在人情世故这方面,理应是烂熟于心的家传本事,不该犯下这等低级错误。
只不过长久以来,他既没打过一场痛快仗,胸中的远大抱负也始终未得施展、怨怪忧思、忐忑压抑的负面情绪,一日甚过一日。恰逢今日一场来之不易的大胜、就犹如久旱逢甘霖一般,将他胸中所有愤懑一扫而空!
可惜,那令人忽忽悠悠、飘飘摇摇的酒劲,既是最好的情绪催化剂,也是惹下大祸的根苗!
陈子陵自吹自擂、自卖自夸了一通,随后被几个亲兵护卫扶回了府衙休息醒酒;而庞青山则面色铁青地率军出城,回到了解忧军大营。
“庞帅,咱是不是该跟秦军的狗崽子们翻脸了?”
“不然我带你们出城干嘛?既然他陈子陵给脸不要,咱也没必要心慈手软、故作小女儿态。传令下去,每人带上一份引火之物,悄悄摸到秦军大营。再挑几个身手好、经验足的,把所有明桩暗哨都给我悄悄拔了!记住,咱要么就不作;做了,就要做的漂漂亮亮!”
“是。不过庞帅,那些天机工坊的军械、与秦军的粮草辎重……”
“陈子陵不知好歹、但那些“死物”招惹你惹你了?那都不是银子啊?点一营手脚利落的弟兄,先去把粮草大营冲下来!”
“是!”
庞青山的作战计划、倒是也非常简单,围营纵火,突围一个杀一个。秦军士卒要么就直接死在烟火的灼呛之中;要么就死在己方的乱刃分尸、万箭攒身之下。
尽管秦军的城外驻地,距离济水城仅有不到十里;但庞青山告席离去之前、陈子陵却已然烂醉如泥了!
若是等着他这位“当世名将”醒了酒,指挥救火反攻,恐怕黄花菜都已经凉了!
其实,经过三次增兵之后,如今秦军的兵源虽然良莠不齐、但凭着“老带新”的混编模式,战力有所削弱、但也不至于一崩到底。可坏就坏在今夜陈子陵志得意满、大发豪情;将济水城中的所有美酒一扫而空,并大肆封赏自家将士。
而南康解忧军的六万弟兄,却只能往肚子里灌凉水。
只不过这多吃多占、未必是福。如今的秦军大营,除了那些天生不好喝酒的家伙,还能保持着清醒的头脑、负责站岗放哨之外;其余的人,比起呼呼大睡的陈子陵来,也清醒不到哪去。
一名天生不好饮酒的秦军哨兵,正站在望楼上打着哈欠。忽然之间,他只觉身后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
他才刚刚回过头去,便被一只粗糙有力的大手、死死捂住了口鼻;一把轻巧纤薄的匕首、在夜色中闪出一道寒光、眨眼间便割断了他的喉咙……
站岗放哨的望楼,乃是由木材所制;如今有两个汉子在上面“摔跤”,当然会闹出些响动来。
这种“扑腾扑腾”的异响,在这寂静无人的深夜之中,也显得格外刺耳……
“小山子,你不好好放哨,在哪瞎折腾什么呢?”
这声音惊扰了旁边的望楼守卫,对方从火盆中挑起了火把,向已然无法开口应答的“小山子”,高声询问。
“没事…来尿了……”
由于夜色太黑、距离也不近,所以他并没看见小山子的人影;但对方回应的这一句话,也稍稍打消了他的疑虑;随即再低头仔细一看,只见对面的望台底部、正在稀稀拉拉的滴落着液体,此人也就彻底安下心来,在心中骂起这个懒到了极致的小山子……
紧接着,一柄匕首“凭空”出现,瞬间抹过此人的咽喉……
由于气候和自然环境的遗传因素,南人的体型相对瘦小一些,在正面战场上与敌人抗衡角力、也难免会吃亏。可若是说起暗杀或是潜入这种工作的话,这种瘦小的身材,却定然牢牢占据上风。
优势与劣势、永远都是随着环境而变化的。
多年以来,被华禹大陆的兵家引为笑谈的南康解忧军,在正面交战的时候、的确居于弱势地位;但不善正面厮杀,却并不代表他们就一无是处!
四道营墙、八座望楼,眨眼之间、便被解忧军将士们悄然夺下。而潜伏在营房附近的解忧军卒;一见望楼之上、有人在依照约定、用火把虚空画出圆圈,便立刻解下了腰间的布袋攥在手中、仿佛一群野猫那般迅速现出身形,悄无声息的奔向秦军大营……
饮酒过量的人,很容易会感到口渴。而陈子陵的酒量本就不错,今日被酒劲所拿,也只是因为携大胜之势、心中万分愉悦,席间贪杯过量而已。如今睡了一个时辰左右,酒劲已经褪去了不少;除了脑袋还有些晕眩之外,已经初步恢复了神智……
陈子陵弯腰穿鞋,顺带拿起了床根的夜壶,摇摇晃晃的扶着床厢出恭。随后,他觉得喉咙干痒、口渴难耐,便靠近桌前提起茶壶……
不太走运,这茶壶是空的。
“来人……来人!妈的,这群糙汉子……”
陈子陵骂了一句、伸手捶了捶后脑,便摸黑扶墙走到门前、挥手推开了两扇房门。
随着“吱嘎”的响声门分左右、一阵焦糊味扑鼻而来;而陈子陵本就干渴难耐、如今猛然被这气味一呛、嗓子眼一紧、立刻弯腰扶墙、将胃中尚未消化完全的残渣酒液、一股脑倾倒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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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呕……人呢?都他娘喝死了?来个人去看看,到底是哪着火了?”
吐完之后,陈子陵已经清醒了大半;他喊完了这句不见回音,便穿着那身满是汗臭的中衣,回屋解下悬在门梁上的“天子剑”,迈步走出府衙……
抬头观瞧、只见城南的天边有火光闪烁;而府衙门前的大街上,却因为战时宵禁的原因,空空如也、连个鬼影子都看不见,就更别提负责保护自己的亲卫营了。陈子陵眼珠一转,立刻回衙关门;先在院中的水缸里灌了个水饱、随即攀着廊柱登上院墙,再次向城南方向远眺……
人站的位置高、视线也就更远一些。顺着火光的影影绰绰、陈子陵见南段的城墙之上,仿佛还真有人影晃动;于是他不再犹豫、直接踩踏着房顶与墙沿、直奔城南方向而去。
陈子陵不是飞贼,再加上如今酒劲尚未完全消褪、飞檐走壁的时候,难免有些踉跄。可他越靠近城南方向,空气中的刺鼻气味,也就变的越明显;所以无需多想、火场中心,定然在城南附近……
忽然之间、南侧城墙上的人影微微晃动,一枝闪烁着阴毒寒芒的羽箭、便陡然从黑夜之中崭露锋芒、直奔陈子陵的腰间袭来;不过,由于这一路走来、始终都是踉踉跄跄;所以陈子陵时刻都处于高度紧张的精神状态。这一箭虽然足够突然、但速度却并不算快,也无法瞒过陈子陵的眼睛……
按照常理来说,陈子陵如今穿房跃脊、白花花的中衣极为显眼;再加上眼下城墙上有人放箭,也表示他已经暴露了行踪,当然要就此翻身落地,再隐于暗处躲藏身形。
陈子陵也是这么做的,但他却忘了一个很重要的问题:自己的身法本就普普通通、如今又是宿醉刚醒、身子骨也不听使唤……
于是、一招俊美潇洒的“鹞子翻身”、由于他一脚蹬空,落地动作就变成了“倒栽葱”、大头朝下直扑地面……
事有凑巧,就在他下半身高高挑起的时候,那一枝突如其来的羽箭、刚好“拍马杀到”!陈子陵只觉得小腿一凉,那只羽箭不偏不倚、刚好从他左腿的小腿肚子上“蹭”了过去,带飞了一大条皮肉!
箭头飞掠而过、只造成了一道皮肉伤而已;但在眼下这个敌我情况皆不分明的危急关头;行动力受损,可是个非常要命的问题!
而今时今日的陈子陵、再也不是当年那个初出茅庐的愣头青了。他身处双手撑地、就地打了个卸去力道;随后直接抓起墙根的一大把灰土、死死按住了伤口!
很快,那如同泉涌一般的鲜血、暂时被灰土封住了口;但敌人无法追踪血迹、却并不代表这济水城已经彻底安全了。至于报仇也好、调查也罢,那些都是后话了;眼下对于陈子陵而言、最重要的就是保住自己的一条性命!
他当即做出决断,就算是天塌地陷、他也不会再回头了!他咬牙托着那条残腿、一路专挑僻静小路、一瘸一拐的直奔城北方向绕去……
然而,当陈子陵满头大汗的抬开城门闩,走出这邪门透顶的济水城之时,只见北城门外四下无人,安静的令人毛骨悚然……
因为眼下正值盛夏时节,夏日的夜晚,本应是鸟儿与昆虫交相呼应才对。可再看这北城门外,无论是官道两旁的草丛矮木、还是东西两侧黑漆漆的深山老林,都没有半分杂音传出……
显然,定有敌军在此提前设伏,惊走了飞鸟与鸣虫!
陈子陵死命压抑着疯狂跳动的心脏、同时向后缓缓挪动两步;紧接着,他立即转过身去、想要重新逃回城中……
嘭!
北城门关合带出的巨响,简直振聋发聩、也将陈子陵悬在嗓子眼的一颗心,直接击沉、落到了脚后跟上!
晚了!
其实纠结了很久,要不要今天断更一天。
只不过我写这个故事本就是免费的,没签约,也没赚过半分钱。
而且不断更,也是我自己的初衷之一。500多个日夜,偶有减更,从未断过一日。
再考虑到还有那么几个人追看,所以照例双更。
不过站在我个人的立场上来说,对这件事是极力赞成的。
就是这样。
第1016章 320.黄雀
造化弄人、天意难测。今夜六万解忧军全部出动,参与夜袭秦军的行动。而就在“最不可能”的北城门外,仅仅安排了区区五十余人看守,以防战局有变。解忧军主帅庞青山,也身在五十余人当中。
“陈帅微服夜游北郊,还真是好兴致啊!”
一个懒洋洋的男子声音传了出来,带着绵软曲折的吴地口音,辨识度极高。而陈子陵闻言并未搭话,只是全神贯注地四下打量,想要给自己捕捉到一线生机……
“陈帅,事已至此,我劝你还是不要白费力气了,你们秦军大营已经沦为一片火场,更也有我解忧军士卒在外重重包围,没有人能跑来接应你了。陈子陵,毕竟你我今日曾同席对饮,所以我可以给你留下一句遗言的机会。”
“狗贼!你……”
“放箭!”
陈子陵才刚骂了一句,庞青山立刻下令放箭;几十只羽箭同时离弦、呼啸而至,直奔背靠城门的陈子陵而去……
南康水军的战力,堪称世无匹敌;而水战的首选兵刃,便是强弓硬弩!论及马上步下的本事,南康爷们的平均水平、定然逊色于身材普遍魁梧高大的北人;但如同漠北汉子的骑术一样、说起射术方面的造诣,那可真是南康汉子的看家本领!
数十枝羽箭、借着夜色的掩护、几无踪迹可循。犹如雨打芭蕉般的嘈杂过去之后、未来的华禹名将陈子陵、便被活生生钉死在了济水的北城门上!
守株待兔、已尽全功的庞青山,望着城门上那犹如刺猬一般的陈子陵,心中倍感唏嘘。
庞青山明白,纵然陈子陵双手沾满血腥、但从人性的角度出发,他也并不是什么坏人;他本起于微末,这一路走来很不容易。今朝他一战灭敌过万,想必日后论及华禹兵家之短长,也必会有他陈子陵的一席之地。
而他的自大无礼、得意忘形,也都是人之常情;即便有错、却罪不至死。说一千道一万,他将手中屠刀挥向盟友,也是背信弃义之举。
庞青山自认错在自身,却并不后悔,也没有落下任何心结。既然踏上战场、双方各为其主、生死之事,便各安天命;双方只是立场对立,并无正邪之分。而兔死狐悲的伪善、廉价迂腐的悲悯,也没有任何意义。
庞青山收拾好心情之后,走上前去,割下了陈子陵的头颅,装在随身携带的包袱之中;临走之前,他看了看城门上犹自矗立的无头尸体,沉默了半晌,回头望着身边一位年轻的亲兵说道:
“你认字吗?”
“认识几个。”
“好,去林子里挖个坑、把他埋了吧。顺便再寻一块木板,刻上他的名字,权当墓碑之用。”
“是……庞帅,不过这人叫个什么名啊?”
“嗯……你就刻“三秦名将陈子陵之墓”,有不会写的字吗?”
“太熟了,我爹就是给人看坟的,放心吧!”
交代完之后,庞青山提着陈子陵的头颅、赶去秦军大营,指挥围歼战的收尾工作。他心里清楚,那十万多秦军士卒,都是百战余生的好汉子;即便吃了自家一道“火烧连营”,恐怕也非是一朝一夕便能解决的事。
秦地男儿、胸中多有豪情壮志;更何况这十万余秦军、每个人都曾身陷绝境死地,也曾餐风饮露、爬冰卧雪;以解忧军的兵力与战力而言,想要凭借一把火烧,全歼十万秦军,根本就是痴人说梦;哪怕是想要让他们心灰意冷、放弃抵抗,也绝非是件容易的事……
果不其然,当庞青山带着几十名手下、回转南城外大营之时;火场四周已然布满了焦黑的尸体,空气中弥漫的烟尘格外刺眼、还混着油脂与木料的肉香、令人闻之几欲作呕……
“朱福来,你这边是什么情况!”
一个身着副将铠甲的汉子,闻言急忙跑来回禀:
“这秦军的骨头还真是够硬!从火起到现在,前后已经有不下二十批溃军、企图从火场四面杀出重围;尤其西南两门的弟兄,受到了极大的冲击,已经快顶不住了!”
庞青山眉头一皱、将脚边的一具秦军焦尸翻转过来;只见对方那一片熏黑的胸前、密密麻麻布满了伤痕;在“纵横交错”的皮肤下面、已经翻出粉红色的肌肉,却不见半分新鲜的血液……
以此人的烧伤面积来看,即便没有己方将士的刀枪箭雨,、他也根本跑不出多远去……
“这群亡命徒……敌军突围的方向与人数,是成批成组、还是三五成群的草台班子?”
“这个嘛……应该是一次比一次人多!根据弟兄们的汇总的消息来看、小五子负责的西营门,被冲了七、八次之多,阵线已经被豁开了两次……”
“那就对了,秦军这是在用重伤员的命、试探我军包围圈的薄弱环节,为那些伤势不重弟兄们探路呢!看来这一场大火,没把敌军彻底烧乱;而且敌营之中,应该已经推开了防火道,想把这十数万秦军、全部闷死在火场里,已经不太可能了……啧啧,三秦男儿,果然俱是虎狼之辈……来啊!抬过某家的帅旗来!”
一阵乱哄哄的呼唤之后、一个壮硕如同铁塔般的汉子、将一面“庞字”帅旗匆匆扛到了阵前。而庞青山解开手中的包袱,将陈子陵的发髻打散,以发为结、系于旗杆顶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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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二十名长盾兵、死死护着旗手,去敌营前摇旗鼓噪、招降敌军。就说陈子陵已然战死、若是他们愿意放下武器的话,我庞青山许他们一条回转家乡的生路!”
众人眼巴巴的望着那杆帅旗,在长盾兵的保护下、缓缓移到了火势正旺的南营门以外;那二十名盾牌兵的底气还真足,扯着脖子、将招降的话语喊了一个震天动地……
没过多久,一名须发焦黑、身形瘦弱的中年男子,身着一袭还在滴水的文士袍,手执一柄青锋长剑,从烈火之中缓缓现出身影……
“投降都不会吗?给老子把剑扔了!”
为首一名盾牌兵,一见此人形单影只、身体也孱弱不堪、便放下了长盾、开口斥责起来。然而,这名瘦弱男子现出身形之后、更有密密麻麻的人影、随他一通穿越火海,缓缓走到了二十名盾牌兵、与那名高大壮硕的旗手面前……
庞青山一见敌军这个架势,心中“咯噔”一声。面临主帅被斩、走投无路的绝境,那些普通士卒的确可能会就地投降;但除了军心溃散之外、也还有另外一种可能……
他急忙抬起双手拢在嘴边,高声呐喊道:
“快退回来……”
然而,那“噼里啪啦”炸响的火烧声、那骤然刮起的夏夜凉风,并没有将他的言语、带到那二十一位将士们的耳中……
借着冲天四起的火光,身陷火场当中的秦军将士,很快便看清了挑在旗杆上的头颅。凡行伍之人、大多都是爽朗到近乎粗鲁的血性男儿;在他们眼里,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其实非常单纯透明。
人心换人心、八两换半斤。
陈子陵平日待将士们极厚,几乎达到了吃同席、寝同眠的地步;经过那一场场浴血厮杀、那一次次死里逃生,将士之间已经结下了过命的交情。
今日陈子陵战死沙场、更被敌人“鞭尸枭首”、悬于自家帅旗耀武扬威;怒火冲上头顶的秦军将士,根本没有任何人考虑弃刀乞降的选择;他们在军师汪宜的带领之下、一窝蜂地涌出了火海,直奔营外那些背信弃义的“南蛮”杀去。
虽然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但他们并不是君子,只是军卒而已。
其实庞青山此计,甚合兵家之常理。兵乃将之胆、将乃兵之威;如今主帅已经被敌军枭首示众,营盘四周也是烈焰冲天;反复二十余次大小突围,皆一无所获,无论怎么想,秦军都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
然而他却忽略了一点:狗急了能跳墙、兔子急了咬人,泥人尚有三分土性,更何况是天性刚强彪悍的秦地男儿呢?
这数万名饱受烟熏火燎的秦军将士,疯狂地扑上前去、眨眼间便将那二十一名“招降团”剁成一滩烂肉;随即,为首一名汉子解下了陈子陵的头颅,送入文人汪宜怀中;随后便扭过头、发起了最后一次亡命冲锋。
什么试探性进攻、什么多方向突围、已经都被他们抛诸与脑后了。他们只想掠夺敌人的鲜血与生命、让他们为背信弃义的恶性,付出惨痛的代价!
从战局来说,若是秦军维持之前的试探性突围,以逸待劳的解忧军,还能勉强抵挡一二;可如今秦军将士已经杀红了眼、气炸了肺,根本就不再考虑生死存亡之类的小问题了。
身陷绝境的斗志、再加上血海深仇的恨意,令每一名秦军将士,都不要命地扑向了面前的解忧军,瞬间便将密密麻麻、层层叠叠的包围圈、豁出了一条大口子!
庞青山看着如同疯狗一般涌来的秦军,只是略一思量,便示意前军放开一道道路,任凭这些亡命徒突出重围……
没活路的时候想着拼命,如今有了活路,他们又待如何呢?
第1017章 321.两败俱伤
这场突围的血战,从子夜时分、一直持续到次日天明。直到济水城附近的战场、再不见一位生还的秦军之时,庞青山这才终于泄出了提在胸口的那一股气;随即他头晕目眩、双膝一软、直接瘫坐在了血水之中,疯狂地喘起了粗气……
那一双双凝固着杀意的血眼睛、那一副副被火焰炙烤的焦黑油亮的面孔;那一个个杀出重围、又扭头杀回重围、自寻死路的疯狗,给庞青山带来了极大的压迫感、令他感到真实的窒息!
虽然在庞青山的主动退让之下、仍有许多秦军突围而出;但好在敌将陈子陵的头颅、与军师汪宜,都被永远的留在了包围圈中。陈子陵的头颅,被身负十三枝羽箭、八处致命刀伤的汪宜、死死护在怀中;二人的死状十分凄惨、但面容却显得异常安详……
生逢乱世,人命贱如草芥浮萍;枪林箭雨,也从不避英雄豪杰。
至于那些突出重围的秦军将士,也并不代表就此逃出生天!他们有的因为伤势过重、必然会倒在逃亡的半路途中;有的因为火疮恶化,也会在几天之后命丧九泉;至于那些伤势不重的幸运儿,也会面临没有援军、没有粮草、没有将校率领的窘境。摆在这些人面前的道路,除了在荒郊野岭被活活饿死之外;便只有落草为寇、打家劫舍一途而已。
而解忧军的将士们,没从未经历过这等血战的锤炼。待庞青山放任秦军突围而出、战事也终于画下句点之后,战场上除了痛苦的呻吟、与粗重的喘息声外、那此起彼伏的嚎啕痛哭、便成了唯一的主旋律。仿佛在睡梦中吃了一场火烧、又被人关门打狗、四面合围的败军,不是三秦将士,而是南康的解忧军一般。
死者已矣,生者戚戚
不过,对于久疏战阵的解忧军而言,会有这种反应也实属正常。毕竟就连庞青山年轻之时、第一次握着钢刀、冒着箭雨抵死冲锋,也在不知不觉间拉了一裤子。对于那些彻底崩溃的新丁来说,只要再经历几次打磨、自然会杀冷了血、杀寒了心;而百战余生的老家伙们,也会成为解忧军产生质变的种子!
伤痛与恐惧、胆怯与牺牲,是每个行伍之人必经的蜕变过程。
自打昨夜双方开战之后,王放麾下的赤乌、便被南康的三千谍探营,大肆搜捕追杀;他们先后折损了二十七名好手,才终于将济水城的军情、传回了燕京紫金宫。而陈子陵与汪宜的死,赤乌的人急于奔命、并没有亲眼目睹,自然也就不得而知了。
就在王放将这个消息、私下禀报给周元庆的同时;华禹正中的三秦大地,一场可以决定天下归属的决战,也悄然落下了帷幕。
天佑军与巴蜀军,在禹河的黄龙古渡西岸、意外撞了一个满怀。仇人见面、分外眼红!两军在短暂的愣神之后,立刻挥刀相向、彼此间绞杀在了一起……
今日清晨,秦王周长风,便一直觉得头脑有些混沌。只不过,随着年纪的日益增长、身体也经常冒出这种无伤大雅的小问题。在周长风看来,这必然是诸如“眼花耳背、关节酸软”之类的老人病,不值得大惊小怪。。
一刻钟后,秦王周长风在大太监梁宝的伺候下洗漱完毕,缓缓走出了御书房外,享受着盛夏时节的花香鸟鸣,一板一眼的打起了一套老人拳。待拳路过半、由打御书房院外的月亮门处,露出了半个人影……
梁宝一见这道人影浮现,立刻扭头看了看面带嗔意、收回拳势的周长风。秦王无奈地摆了摆手,任他自去;片刻之后,老梁宝满面春风的走了回来,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启禀万岁,巴蜀王朱云涛,昨日与北燕军在黄龙古渡西岸遭遇,并迅速展开厮杀;两军战至今日凌晨,胜负已分、进入了战后收尾阶段。”
“哦?战果如何?快快讲予朕听!”
“难道陛下就不想猜猜吗?”
“嗯,看你这老狗高兴的模样,是我军胜了?”
“陛下英明,不但胜了,而且对于咱们三秦来说,更是一场求之不得的大胜啊!
根据巴蜀军的哨探传回来的前线战报所言,经过一天一夜的混战厮杀,这场决定华禹大陆归属的最终一战,以巴蜀军的惨胜而告终。
巴蜀军的副统帅吕成龙战死,三秦总督王克农战死,北燕四皇子周长安,重伤被俘;三万巴蜀军生还者不过万余、俘获了北燕败军无计其数。眼下,遭受重创的巴蜀军、正在返回长安城的途中。
其实对于这场战争,周长风也曾做过许多猜想;只是两败俱伤这个结果、实在是过于完美,令他犹如置身于梦境之中,根本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凡涉及到家国天下之事,人品与道德的高尚与否,其实根本起不到太大的说服力。比起相信人性而言,所有人还是更愿意相信自己的实力。祝云涛之所以加入秦军,的确是一门心思要为儿子报仇;可日后北燕王朝倒台,祝云涛血仇得报、皆时他又当如何呢?
纵然三秦终得其鹿,但这一场大战打下来,已经把三秦百姓的家底、秦王父子两代积攒的家业全部耗干,还外欠了南康商团偌大一笔战争借款。周长风本是皇族中人,又在商业发达的长安长大,自幼便对“生意场”上的事耳濡目染、当然不会天真的以为,这天下还能有白吃的午餐。南康也好、谛听也罢,出兵相助三秦,必然另有图谋。
综合考量一番,待天下重归承平,周长风登基坐殿之后;至少头二十年间,那譬如新生一般的北秦王朝,是别想重新焕发生机了。人口凋零、百废待兴;田亩荒芜、大疫四起;再加上此战秦军倾巢而出、几乎打光了所有的可战之兵;莫说迅速恢复经济民生;就连重新征召军卒,都缺乏足够的人口基础……
皆时,手握重兵、裂土封王的祝云涛,尚有近十万巴蜀精锐;面对一个弱不禁风的北秦王朝,他朕能按捺住人性的贪欲吗?
周长风心里清楚,他邀巴蜀军出兵助阵,本来就是一场豪赌。只不过当时的他、已经走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所以并非不忌惮祝云涛会反客为主,雀占鸠巢,而是他根本就没有选择的余地。
如今可好,不但一举击溃天佑军、更生擒了四皇子周长安,北燕王朝再无还手之力;而且更加难得可贵的是,巴蜀军自己也三去其二,势力大损。当然,这种损失,并不至于令巴蜀军土崩瓦解;但至少也大大削弱了祝云涛的实力,可谓一箭双雕、双喜临门!
不过秦王周长风,也从来都不是个糊涂人;只要他一天没有坐稳帝位,祝云涛一天没有异动,他就绝不会去动巴蜀道。原因也很简单,祝云涛年纪不小了,又乏嗣无后;从长远角度来看,这个手握重兵的边关诸侯,也威胁不了北秦几年。既然如此的话,莫不如留下一段“忠臣明主”的佳话,还可以凸显北秦与北燕两朝之间的巨大差异。
于是,周长风宣布三秦各地、解除宵禁三天,以庆贺巴蜀王携大胜之师凯旋归来。而他自己则吩咐大太监梁宝,杀鸡宰牛、多备仪帐,待大军归来之日,必然亲自出城相迎,与三秦巴蜀将士、共同欢庆这场两败俱伤的惨胜!
两日之后,位于长安城北五十里的池阳县,从县太爷到普通百姓,全部被转移开来。而御林军与未央宫的御膳房,扛着整扇的牛羊、成筐的鸡鸭来到池阳县;所有灶台起锅烧肉、香气冲天而起,顺风飘出二三十里而不散,将盘踞在池阳县附近的野狗,馋的是口水四溢、流连忘返……
第三日清晨,秦王周长风,身着九爪金龙常服,在二百名护卫的保护下轻车简行,来到了肉香四溢的池阳县。依照哨探回报,最迟今日正午,大军必将抵达池阳县。
“梁宝,好酒好肉都备足了吗?”
“放心吧主子,这事是老奴派人亲自督办的。咱三秦本地的西凤、杜康;西市大食商人手里葡萄酿、有多少算多少,全都抬到池阳县了。您再闻闻这扑鼻而来的肉香味,已经炖了整整一夜!奴才刚才偷尝了一块,真是骨烂肉酥,入口即化啊!另外,篝火架已经搭好了,牛羊肉也提前在料盆里腌了一夜,眼下万事俱备,只待大军还朝了!”
“好,办的漂亮。眼下时局艰难、朕也不便大肆封赏;但巴蜀道的将士们豁出性命、打了一场如此漂亮的胜仗,可不能寒了有功之臣的心呐!”
“老奴明白……”
就在主仆二人低声交谈之时,由打远处跑来了一名随驾侍卫:
“报!巴蜀军距池阳县尚有二十里路。巴蜀王祝云涛遣人来询,是否需要下马步行、孤身前来见驾?”
“不必,命他率军前来,朕已备好酒菜,为劳苦功高的巴蜀将士接风洗尘!”
周长风说完之后,梁宝立刻上前、替他仔细地重整衣冠袍袖、又跪在地上拂去了龙靴上面的尘土,这才上前几步,引着周长风向池阳县北门走去。
今日的天气、原本不算晴朗;风卷沙尘的势头虽不算暴烈,也将正午时分的天色、遮挡的略显暗淡。然而,当坐在战背上的祝云涛、一头撞出风沙幔帐、缓缓显出身影的时候;这天地间仿佛下过了一场看不见的雨水,一片澄清;而那阵恼人的黄龙风,也消弭的无影无踪……
第1018章 322.长安梦
正如周长风所虑,即便祝云涛送来的这场大胜,能够决定华禹大陆的最终归属;但至少眼下的三秦朝廷,已经落到了毛干爪净、弹尽粮绝的窘境。就连长安城这两万护城兵勇、也是人家巴蜀军借出的班底,只听祝云涛一人吆喝。
且不论祝云涛一战定江山、本就是赏无可赏、封无可封的震主之功;就算周长风想要赏赐巴蜀军,土地还未收回、玉玺也未落袋,家中更连个闺女都没有……
不过,眼下的这些小麻烦,对于有志在君临天下的周长风来说,也算不得什么大麻烦。既然眼下没有实惠的利益相赠,那至少也在面子上补足、让祝云涛享受前所未有的尊重与荣宠,免得屈了他的心。
“巴蜀王在何处?祝爱卿在何处?”
一见祝云涛驾着高头大马、从风沙中闯了出来;周长风立刻犹如离弦之箭一般、踉踉跄跄的往前奔去;大太监梁宝则拼命在后面追赶,心中也倍感失策。
早知道陛下要玩“礼贤下士、倒履相迎”这一套,我方才何必擦的那么起劲呢!
骑在马上的祝云涛,看着远处跑来了一个“金灿灿”的人影,嘴角一扯,也立刻翻身下马,噗通一声跪在了马前:
“末将祝云涛奉旨剿贼锄奸;仰仗陛下洪福、将士用命,终得一战功成。”
话音落下,周长风也已经踉踉跄跄的跑到了近前;他一把扶住了祝云涛的双臂、死命将他拽起了身来:
“祝爱卿现在可是王爵之份,不必跪迎任何人!朕曾听闻哨探回报,说这场血战打了足有一天一夜;战情如此激烈、巴蜀王可曾被贼子所伤?罢了,此事不可马虎,朕带了御医随驾,你跟朕来……”
“谢陛下体恤,末将身体无恙,亦未负伤;只是眼下确有数千名重伤的巴蜀将士,正在黄龙古渡附近的村县养伤;还望陛下能多派医官前去救治。”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梁宝,巴蜀王的话都听见了吧?这事就交给你负责了!假使有半点差错,朕摘了你这条老狗的脑袋!”
“老奴遵旨。”
交代过之后,周长风拉着祝云涛的手,欲向池阳县走去;而祝云涛却有意放慢了脚步,双手抱拳再次禀报:
“陛下,末将还有一事相禀。不知朝廷钦犯周长安,该如何安置才为妥当呢?”
周长风一听这话,立刻扬手拍了自己脑门一下:
“朕倒是把自家这位表弟给忘了……不知钦犯身在何处啊?”
“与末将同行同往。”
“既然如此,且将他传至朕的驾前。”
祝云涛闻言点头、向远处的一名亲兵摆了摆手;后方巴蜀军一阵骚乱过后,有八名壮汉、推着五花大绑、披发敷面周长安,来到了秦王面前。
周长风伸出一只手来,撩开了对方的乱发,露出了一名满脸络腮胡须、双目血红、皮肤黑黄的中年男子……
“这……这……巴蜀王不会搞错了吧?这糙汉子会是朕的表弟周长安?朕曾见过我那四弟几面,分明是个面白如玉、目若朗星的俊俏公子;可此人的面目……”
“呸!谁是你表弟?老子是你祖宗!”
“你瞧瞧你瞧瞧,就这副嘴脸,像是读书人的样子吗?巴蜀王不会是抓错人了吧?”
祝云涛忍着笑意,一拳砸中了周长安的小腹、令他无法口出悖逆之言;随后又攥着周长安的头发,将他的五官清清楚楚的暴露在阳光之下:
“回陛下,末将也久守西南边陲,未曾有幸见过四皇子的真容。至于是真是假,还是请陛下龙目御览、以辨明身份之真伪。”
周长风仔细辨别了一番,发现此人的眉眼神情、脸型轮廓,都具备典型的周家特征……
“这……还真是周长安?”
“应该确系此人无误。陛下有所不知,凡在外统兵征战的将领,把自己“荒”成了这副模样、也并非是什么新鲜事。况且此人腰佩天子剑、更有天家的龙纹玉傍身;帅印、关防、圣旨、虎符一样不少,件件属实,末将也想不到还有其他的可能性了。”
此时的周长风,已经清楚对方的四皇子身份无疑。而这份谨慎与怀疑、也只是因为心中期盼已久的大胜终于到来,令他多少有些患得患失而已。
“好!好!好!巴蜀王生擒敌军主帅,此不世之功足以流芳后世百代!待天下归于一统之时,朕自当大加封赏有功之臣!来人呐……”
刚说了一句“来人”,周长风忽然又停了下来。他本是想令自己的护卫,将周长安送入未央宫天牢看押;但此行他为了表示对祝云涛的充分信任、只调集了极低的防卫力量。此行出宫、明暗护卫加在一起,也不过区区二百人左右。虽然长安城距离池阳县,不过区区五十里路;但周长安毕竟是赤乌的奠基人,押送人少了,容易被赤乌探子半路劫囚;押送的人多了,自己的安全又得不到保障……
于是乎,周长风沉吟了半晌,这才开口询问:
“慢着!朕听闻此战甚为惨烈、不知眼下巴蜀军中、可有急需诊治的将士啊?”
祝云涛双手抱拳、眼含热泪答道:
“末将谢过陛下大仁大德,军中确有近百余将士高热昏迷,正在生死边缘苦苦挣扎。还求陛下能格外开恩,许他们进入长安城寻医问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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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听这话,周长安将眉头拧成了一个大疙瘩,颇有些疑虑的追问道:
“高热昏迷……朕听闻三晋闹出了一场瘟疫,这些高热的将士们是不是……”
“不!陛下多虑了,他们并没有染上疫病!昨日路过山村野县的时候、经当地医者诊断、只是普通的暑热罢了。只不过他们那里缺少药材,故而无法及时施救。”
“不是疫病就好!那就请巴蜀王分出一部分人马,将钦犯周长安、与诸位伤病员送回长安城。朕与巴蜀军的将士们则继续留在池阳县,同庆同贺!”
大碗吃酒、大块吃肉,对于行伍之人,永远都是最实惠的犒赏。巴蜀军此行、虽算不上劳师远征,却也折损甚重。如今这一场庆功宴,摆在诸位将士们的面前,多少也可以将有些“沉沦”的士气、重新激发起来。
周长风想的是,接下来就让巴蜀军保着自己“御驾亲征”、收取已经瓜熟蒂落的燕京城,成不世之功。而奇怪的是,巴蜀军的将士们,也都忧心忡忡;完全没有狼吞虎咽、鲸吞牛饮的心思。
所以这一场庆功宴的气氛、其实多少有些诡异。热情的主家喝的是酩酊大醉、胡言乱语;而身为客人的巴蜀军,反而内敛克制,逢场作戏。
若是平日里的周长风,很难忽略掉这个疑点;可如今三秦囊中羞涩、周长风苦于无法论功行赏,一门心思要用这种“与民同乐”的方式,来慰劳诸将士的功劳。
既然客人有些放不开手脚、那主家先把自己灌醉,方显一片赤诚之心……
从正午时分开始、池阳县便进入了一片欢腾喧嚣的海洋;貌合神离也好、冷热不均也罢,这场庆功宴仍然持续到子夜时分,才算落下了帷幕。而酩酊大醉的周长风、更与同样被灌到眼神迷离的祝云涛同塌而卧、抵足而眠……
次日清晨,宿醉未消的秦王,与积食涨肚的巴蜀军,摇摇晃晃地踏上了回城的路。
祝云涛的目光仍略显迷离,却也没忘了为人臣子之道。他将巴蜀军的将士都安排在了城外大营;自己则带着四名亲卫兵,回到旧秦王府休息;而周长风则在大太监梁宝的搀扶下、摇摇晃晃地回到了未央宫,继续补充睡眠。
再醒来之时,已然是子夜时分。疲惫一扫而空的周长风,揉了揉酸涩的眼睛,坐在床边缓起了神。待他喝下一口凉透的茶水,胃口立刻反上了一阵酸胀疼痛。周长风走到门边,伸手推开两扇房门,被那凉爽宜人的夜风迎面吹拂之下,只觉精神也为之一震……
“梁宝!梁宝!”
喊了两声不见回话,周长风扭头观瞧、只见远处白虎大殿方向,微微有烛火闪烁;仔细回忆了一番,便摇头笑了起来。
梁宝这个老奴,办事还真是格外细心。他知道那一战过后,明早朝会必然风起云涌;而他身为内廷大总管,此时连夜白虎大殿、亲自监督清理准备工作,也是合情合理的事。
御书房距离白虎殿不远,走路也就半刻钟而已。周长风穿着一身明黄色的寝衣、伴随着凉爽的夜风、慢悠悠地走到白虎殿门以外……
“周长安!你怎么会在这!”
秦王一抬眼皮,便见到有一名中年儒生,正坐在自己的龙椅上批阅奏章;而在他身边的那名老太监,也正是未央宫的大内总管,梁宝!
老梁宝一听主子周长风的声音传来,脸上立刻浮现出无以复加的惊恐与慌乱;然而,当他低头看了看岿然不动的四皇子周长安,只得把牙一咬、心一横,一甩搭在胳膊上的浮尘,利声斥道:
“大胆!无礼!跪下!你这大逆不道的反贼,怎敢直呼殿下之名讳!”
第1019章 323.梦醒
太监这种职业,本不是个“贵人行”、而是最后的“翻盘手”。对于任何一名男子来说,统统都是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才会选择从事这种职业。而且,也并不是每一个“六根清净”的公公,都有蒙受贵人宠信的机会;古往今来,太监多如过江之鲫;但那种权倾朝野、党羽繁多的大伴,却也是凤毛菱角。
而梁宝此人,便是寒门出身。梁家他这一辈,共有弟兄六人,梁宝排行老大、下面还有三个弟弟、两个妹子。一家八口人的吃喝穿戴、日常用度,并不是个小数目;有赖梁家祖上还留下了十几亩良田,所以尽管孩子多了一些,但只要抗到四个壮劳力长大成人、能下地干活,梁家的日子也就不会太艰难了。
当然,似这样可丁可卯的家庭,风险抵抗能力是非常低的。
偶然一日,梁老汉与邻居发生口角争执、双方言语不合、进而动手“比武”。梁老汉种了一辈子地,两膀一晃、少说也有百十斤的力气!庄稼把式、动手没有分寸;双方在推搡之时,偶然一拳,正巧打在了对方的太阳穴上。也正是这轻飘飘的一下过去,对方便栽倒在地;本家抬回家去,不肖片刻便咽了气。
按说一桩人命官司,就算打梁老汉一个误杀,充军发配,也是在所难免的事;可好在苦主与梁家是父一辈子一辈的老邻居,有着三代人的交情;而对方的长子、又是个通情达理的人,知道梁老汉只是错手杀人,没必要让他去吃那几十年的苦。
只不过,他看上梁家祖传的那十几亩良田了。
十几亩耕地,换一条人命,这不能算是讹人,甚至还有些理所当然。然而当时的梁宝才不到八岁,弟弟妹妹也都挨不了饿;梁老汉要是把这十几亩地舍出去换命,一家八口人准得饿死;而梁老汉要是不舍地、按照朝廷律法,必然也要充军发配几十载;家里撇下的孤儿寡母,还是生生饿死的下场。
在几十年前的鲁东路,还是出过一大批传统的圣人门徒。时任县太爷,可怜梁家的孤儿寡母,私下里给梁老汉出了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
舍一个儿子出去。
在华禹大陆开战之前,鲁东路一亩耕地的市价,大概是八到十二两银子左右。可当时天下初定,百业凋敝;更没有门阀豪族大肆囤积土地、哄抬市价;所以耕地的价格也就便宜许多,一亩良田,大概三两到四两银子之间。
当时,北燕王朝的内务司,正在招收内监候补;一经取用的话,一次性补偿本家百两纹银。这笔银子拨发到鲁东路的地面上之后,也能剩下个七八十两左右。梁老汉舍一个儿子出去,换来一场人命官司的消弭、一家七口的活路,还能结余十几两银子度日。
所以无论如何算计,梁家人也只能走这一条路了。当时梁宝虽然只有八岁,但毕竟是梁家长男,理当挑起重担;于是,当时还不大懂事的梁宝,便用自己的男儿之身、为全家人换了一条活路。
而梁宝入宫之后,便被安排在了浣衣局工作,每天面对的都是臭烘烘的衣服、根本没有变成那种“凤毛菱角”、扶摇直上的机会。他八岁入宫,六十八岁外放养老,给宫女与太监们洗了几十年的衣服,却只见过皇帝老儿两次,而且还都是背影。
老梁宝外放出宫以后、他的兄弟姐妹都已经各自成家,并且全部离开鲁东、彼此间也失去了联络。所以只有他一个孤老太监,住进了那间破败不堪的祖宅当中;凭宫中内务司发放的银两过活,安然等待死亡的降临……
可以说梁宝的一生,就是被人忽略的一生。直到一个宫中外放的老弟兄,去鲁东老家找到他之前,他还以为自己这一辈子,就只能浑浑噩噩的虚度过去……
这位老兄弟对他说,有一位贵人,看重他那浣衣局监事的工作经验,想请他重新出山,担任内廷总管大太监的职位,官拜四品。总管大太监随王伴驾,也是唯一有正式品轶的内监;虽然同样会被文武官员暗中排挤蔑视,但至少在明面上、谁见了他都得恭恭敬敬的称一声“梁大伴”!
至于秦王是不是反贼、会不会牵连舍弃自己的家人、此行能捞到多少好处、对他这样一个孤老太监来说,根本就不重要了。
于是乎,三秦未央宫中,多了一位经验丰富、手段老辣的总管大太监;也正是因为有了他的辅佐,本是临时拼凑的三秦皇宫,也开始变得像模像样了。
太监的荣耀与性命、都是依附君王而生;所以太监或许会贪恋权势、或许会大肆敛财;但无论在什么样的情况下,他们都不会背叛自己的主子。
然而,今时今日的梁宝,竟然当着旧主的面、向周长安倒戈、更为他摇旗鼓噪、痛斥旧主……
要知道,梁宝可不是祝云涛;除了周长风的宠信之外,手里也没有任何一张底牌!既然如此的话,久居深宫内院、看尽世态炎凉的大太监梁宝,凭什么如此坚定的认为,周长安不会过河拆桥呢?
“梁宝……朕自问待你不薄……”
刚说了半句话,周长风便再也说不下去了。既然那个曾经带领内监血战刺客、以性命护佑自己的梁宝,如今都已经反了;那么也就证明整个未央宫中,再没了自己的一兵一卒。
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倒是朕痴了…可笑啊……可悲!想我父子两代,早已尝尽天家薄情之苦;今朝本已胜券在握、却还是倒在了同一个地方!朕千算万算、始终算漏了你周长安!好,你很好!出手够狠够毒,够阴够辣,连父母兄长都能舍弃;更能说动祝云涛与你沆瀣一气,据我三秦大地谋求自立!周长安呐,只有像你这般的畜生,才有当皇帝的命!”
听到这里,一直埋首疾书的周长安抬起头来,借着龙书案前的灯火、看了看殿下昂首挺立的周长风,轻轻地摇了摇头:
“皇兄,你把事情都想错了。不着急,长夜漫漫,等我办完了手头的事,再详细解释给你听。”
“不必!这也没什么好解释的!我周长风棋差一子,满盘皆输!成王败寇的道理,不用你这小畜生来教!”
“哎……这根本就不是我的意思,祝云涛更不会是我的人。今日这一遭,我也只是遵循父皇的旨意办差罢了。而且这里是旧都的未央宫、不是燕京的紫金殿;我周长安身为皇子,借行宫中的一张椅子来坐,也不算逾制。”
秦王周长风自知满盘皆输、算是彻底豁出去了。他闻言迈步向前,想要登上金阶;而老梁宝刚想出班“护主”,便被周长风抬起一脚,踹在了小肚子上,滚了出去。
周长安皱着眉头看了一眼,叹了口气劝道:
“何必拿一个老太监出气呢?皇兄啊皇兄,你之所以会有今日之失,实乃咎由自取、与旁人无尤。若你愿随我前往燕京城、想父皇俯首认罪的话,我定会为你求情、尽全力保你一条性命……”
“哼,笑话!朕身为三秦之主,岂会向他人低头!周长安,若是你还念着同宗同源之情,那就让朕败一个明白!至于你父元庆谋朝篡位、残害胞兄之事,到了下面,自有周家列祖列宗替朕做主。”
周长安顿了顿笔,抬起头来,看着那须发皆白的表兄周长风,沉吟了半晌,便吹干信纸的墨迹、小心收入封皮交给梁宝:
“给祝云涛的人送去。”
梁宝遵旨离开以后,周长安深深叹了一口气,这才为自己的老表兄周长风,详细讲解起了周元庆早年布下的天罗地网……
这件事情,还要从周元庆刚刚即位的时候,开始说起。
巴蜀道依山傍水,风景秀丽;但地理条件却极其恶劣,交通不便,运输艰难。再加上地缘位置特殊、与诸多化外蛮族毗邻而居,所以常有当地百姓、为钱财性命而勾结蛮夷匪盗、暗害巴蜀道富户豪绅。当然,这种事在匪患横行的中原地带,也不是什么新鲜事。
只不过由于治安环境极其恶劣,巴蜀道本地的商号与富户、纷纷离开家乡故土;他们或北上或南下、只想为全家人搏出一条活路而已。
财富本身,并没有任何属性;而为富者,也未必不仁。然而,巴蜀道复杂危险的环境,也直接导致当地的经济民生水平,形成了一个恶性循环。百姓们一起受穷、倒是没什么问题;可谁家要是一旦发笔小财,立刻便会有人勾结匪盗、过境烧杀掳掠;一半是出于贪欲,一半是出于嫉妒。
周元庆心里清楚,如果任巴蜀道如此发展下去;哪怕再过上个百年千年、也还是同一番模样。
而且更可怕的是,得到了这条“财路”之后,西疆匪盗日渐做大、“红衣军”应运而生,不断袭扰北燕西南边陲……
事实上,自从大金铜佛组建红衣军、并与一心参禅求佛的小金童佛、达成统一阵线之后;整个北燕王朝的西南半壁,已经被彻底割裂开来、失去了掌控能力!
第1020章 324.抓错了兔子
当时恰逢天佑帝周元庆继位不久、而他的亲大哥——老秦王周元翎、则被安排在长安城戍边御民。可惜当时的老秦王,偏信周元庆得位不正、乃是“矫诏篡位”的乱臣贼子;却又狠不下心来激起刀兵、致使苍生离乱、手足相残。没过多久,他便满怀纠结与愤懑、郁郁而终了。
这样看来,两代秦王的性格简直如出一辙,真不愧是亲爷俩。
既然大小秦王,都对天佑帝怀着刻骨的仇恨,又焉能真心替这“窃国奸贼”卖命呢?所以直到今时今日,北燕王朝的西南边陲,若是没有祝云涛这一支巴蜀军坐镇的话,实际上一直都面临着毫无防备、门户大开的险境。
对于两代秦王的心理状态,天佑帝周元庆也能把握的八九不离十;他们与西疆大金童佛的厮杀,从来都只是演给朝廷看的猴戏罢了:西疆红衣军、派来僧兵过境劫掠。秦王周长风奉旨率军予以还击。而西北军战损的辎重与将士,就顺理成章的变成一笔笔的“私账”,劫掠物资财富、双方则一人一半。随后周长风还会将战损上报朝廷,抵扣来年上缴的三秦税款。
这世上从没有凭空出现的财富、几十万黑甲秦军的每一柄钢刀、每一粒粮食,都是周长风多年积攒下来的家底。
北燕的西南边陲,早已是铁板一块,朝中之朝。周元庆不想放任出一个化外天子,便指派祝云涛率军镇守巴蜀道,意在敲打信安侯、防备西疆红衣军日渐坐大。
其实周元庆只是想在西南安插一根钉子,没指望祝云涛能在重重包围之下、还能有所作为。只要他不死在任上,令西疆与三秦的勾当无法光明正大,也就算完成任务了。
可谁想到文武双全的祝云涛,到任的第一件事、竟是杀了当时的巴蜀道巡抚。对于天佑帝来说,祝云涛杀人的理由,倒是也不难推敲:定是因为这位巡抚大人,与秦军、西疆红衣教勾结甚重,乃是大金童佛与周长风二人喂熟了的忠犬。本就四面受困的祝云涛,焉能容敌人的眼线环伺在侧?
一刀宰了,干净利落;于公于私,天佑帝都愿意去帮他顶这个雷。
怎知祝云涛的战刀,并没有因为斩下一名二品大员的头颅、而得到满足。此后他又连杀数员候补巡抚,一时之间,紫金殿上风声鹤唳,以王放为首的新党人节节败退、根本不敢与蔡党争锋。
过犹不及、反受其累。
毫无疑问,周长风的银子,绝不可能白拿。这每一任后补巡抚、也是都周长风借蔡党之口,向陛下讹来的实缺,就是直奔祝云涛而去的。然而这些都是心照不宣的事,也没法抬到朝堂上据理力争。
可是从朝廷法度上来考量,祝云涛的这个行为,确实过于恶劣。一个戍边的总督才刚刚到任,便仗着自己手握重兵、天高皇帝远,连斩几任巡抚;哪怕第一任巡抚玩忽职守、背叛朝廷;可其余的人却从未与他打过交道、终生从未踏足过巴蜀道,又何罪之有啊?
而且最重要的是,在非战争时期,隶属文官序列的巡抚,在身份上要比武将序列的总督,还要大上半级!祝云涛在一无铁证在手、二无罪名可宣、三无圣旨遵循、四无律法可依的情况下、连杀数名吏部正式委任的二品封疆大吏,此举已经等同于造反。
所以祝云涛如此行事,已经犯下了满门抄斩之重罪;而且由于手段过于激烈、以王放为首的新党中人,也只能自保自清,以免惹火烧身。所以即便周元庆心中有数,也总得在明面上给蔡右相、或是那些拿了好处的旧党大员们一个说法。
于是,下一任送死的巡抚,就变成了由内阁下发的一纸文书,调巴蜀道总督祝云涛、即刻返京“述职”。
官样文章做的虽然是花团锦簇,字句间也并无半分问责之意。但祝云涛不是傻子,当然也知道这只是旧党中人,怕自己这位手握重兵的边关天子、会狗急跳墙、铤而走险;才故意摆出了一副和蔼的面孔,麻痹自己的心智,诓骗自己回京入瓮。
不问可知,如果自己轻车简行、奉旨回京;恐怕刚出三秦境内,便会“意外”死于旷野荒郊;如果自己带兵而返,人少了挡不住明暗袭来的刺客,人多了又会被扣上意图谋反的帽子;如果自己打着“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旗号,那么不仅王放要缩,就连“看错了人”的天佑帝,也只能捏着鼻子将他打为朝廷叛逆。
届时,早已摩拳擦掌的秦军、必然挥军入蜀、“奉旨平叛”。
于是,当时年轻气盛、又自恃武艺高强的祝云涛、便单人独骑,踏上了北归赴死的道路。
说是单人独骑,其实也并不算准确。因为当时的祝云涛、除了一人一马之外,怀中还抱着自己刚满一岁的幼子,祝文翰。
从巴蜀道的芙蓉城、北上蓟州路燕京城,此去山高水远、道路艰难崎岖,全程也足有四千里开外。召祝云涛回京述职,本就是一个两难的明局,旧党人只想让他死、根本没打算见他一面。
所以这一路之上,自然是凶险万分、危机四伏;光是百人左右规模的“山贼行抢”、祝家父子就遇见了二十次以上;也不知一个中年汉子带着一个娃娃,究竟看起来何等富有……
好在上天庇佑,虽然父子二人这一路上遇险无数,却仿佛如有神助一般!四千多里的死路淌了下来、竟然有惊无险,最终安然抵达燕京城下!
金殿之上,一路“披荆斩棘、气冲斗牛”的祝云涛,彻底看破了生死。他做出一股泼皮无赖的架势,孤身舌战群儒;他将所有开口攻讦他得朝臣、无论蔡王两党,皆骂了一个狗血淋头;通过这一大套从军中学回来的污言秽语,令那些当世大儒、体验了一次“秀才遇到兵”的无力感。
待早朝散去之后、天佑帝在御书房中单独召见祝云涛。君臣二人才刚一见面,连客套话都没过一句,他便立刻对天佑帝说道:
“陛下!巴蜀道已经烂到了根上,三晋以西的诸侯部族、也都与信安侯同穿一条裤子!陛下要祝云涛在巴蜀道统兵,就如同在敌国的腹地为官,随时都要面临着死亡的绝境!如果想要有所施为,我的身边不可能留下敌人的眼线!而且如今华禹西南已成铁板一块,西南百姓只知信安侯、却不陛下!恐怕,末将想要在几年、或十几年内解决问题,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所以,陛下若是还信任末将,那么诸如私杀朝廷二品大员的重罪,末将恐怕还是要犯的……”
当时的天佑帝虽然年轻,却也显示出了一代圣君的广阔胸怀。他听了祝云涛这明显带着怨气的牢骚、既没有大谈君臣之间的礼节、也没有提及朝廷律法的程序,反而开口问了祝云涛一个“自己人”的问题
“朕绝对相信你的能力、可以将巴蜀道治理的海晏河清、也可以击穿信安侯的西南铁壁;但朕却担心走了一个信安侯、又来了一个巴蜀侯……”
祝云涛憨憨的一笑、指了指大太监唐福全怀中的幼子,满面宠溺的说道:
“所以,今次末将携犬子孤身返京,就是想以此子为质、令陛下能睡得安心一些。”
“孤身返京?笑话!祝云涛啊祝云涛,你也太拿自己当一回事了吧?你可知朕为了护你父子二人周全,这一路上暗中折损了多少好手!而且今日朕若不杀你、放你回巴蜀道,至少还要多折损一倍的人手!莫非你以为那些文官手无缚鸡之力,就任你屠戮不成?紫金殿上从不见血,但又有哪一个人的双手,不是沾满了血腥?”
知道那时,祝云涛才恍然大悟:原来自己这一路之上有惊无险,并非是上苍有令、庇佑忠臣良将,而是蒙受圣眷天恩匪浅。
一时之间,君臣二人相视无言。
“哎,朕身为北燕之君,怎能容外族蛮夷残害治下百姓?只不过先祖创业不易,黎民苍生的福祉系于一身、朕不敢有半分托大……祝云涛啊,今日朕就跟你落个实底。当日你若是孤身离开芙蓉城,能不能安然抵达燕京城下,就只能看你个人的造化了。说句大话,朕的北燕王朝,治下黎民何止万千;纵然你文才武略皆是上上之品……呵,朕倒是也不缺你这一个。”
周元庆说着站起身来,看着庭院中的花团锦簇、淡金色的阳光泼洒在他的身上,仿佛给这位年轻的君王,镀上了一层神光:
“可你明知此番回转燕京、前路定是刀山火海、艰难险阻、自己已是重罪之身、生死未卜、却仍敢携膝下独子前来赴死。此忠此义、亘古罕见,也是最打动朕的地方。既然你祝云涛,敢将父子二人的性命、系于朕的一念之间;那朕身为天子、又岂能令你这等忠臣有半分寒心呢?”
听了这一席话之后,祝云涛感觉有点懵;一时之间、也不知周元庆究竟是何用意。
“末将头脑驽钝、资质平庸、不明陛下此言深意……”
“回巴蜀道之前,朕嘱咐你几句:远来是客,过刚易折。周长风与大金童佛、恨不得你能死在朕的手里。而蔡丞相的门徒党羽,也视你为眼中钉肉中刺,至于朝廷的军饷粮草,朕看你也不要指望了……而且王放的人,短时间内也成不了什么大气候;而朕除了能不再给你指派巡抚以外,恐怕也帮不上你什么了……”
第1021章 325.荒废的陷阱
周元庆已经把话说到了这个份上,祝云涛也总算回过了神来。陛下这一番话出口,那么他连杀几任巡抚的案子、就算是烟消云散了!而且以后巴蜀道的军务民生,皆由他自己做主;也就是说从这一刻开始,他祝云涛就成为了真正的一方诸侯、化外天子……
“陛下……末将,末将……”
祝云涛被这如山岳一般沉重的信任、压塌了最后一根紧绷的神经;他哽咽着说不出话来;只好跪倒在地、“砰砰砰”地连磕九个响头;随后便站起身来,想要转身离去……
“慢着,朕有话还没说完呢……这只“小猴子”嘛,你也带回巴蜀道去吧;朕愿意赌一次、就赌你祝云涛永远不会反叛。啧啧啧,唐福全你看看,这孩子长得多好,虎头虎脑大眼睛、又喜庆又壮实,朕那个“小四”也是这般模样……祝云涛啊,等他年及弱冠,若你仍想要此子为国效力的话,再将他送到朕的身边也不迟啊。”
“陛下三思啊!末将手握重兵、日后难免还会行出这等犯忌之事……更何况陛下方才也说过,太祖皇帝创业不易……您不能……这……”
年轻尚青的周元庆,看着语无伦次、情绪激动的祝云涛,只是笑着摇了摇头……
女,为悦己者容;士,为知己者死。
感入肺腑的祝云涛,最终仍然以死相谏,非要将自己的膝下独子,强留在天佑帝身边“效力”。其实他这般作法,也不都是出于一片公心:一来,他想以此报答明君圣主的知遇之恩、信赖之情;二来,也是因为巴蜀道过于敏感、自己手段狠辣,必然会结下许多仇家。无论哪里有个一差二错,他祝家便要满门尽殁,一个活口都留不下来;而把孩子留在燕京城,虽然难免忍受骨肉分离之苦、但至少对于一个婴孩来说,这里就是天下最安全的地方。
君臣分别之前、周元庆也问了祝云涛意见,希望自己的孩子祝文翰,成为一个怎样的人。祝云涛对周元庆说,他不想孩子大富大贵,更不希望他位极人臣、或是攀龙附凤;只要他安分守己的读书明理,长大之后做一个正直、善良的普通人,也就足够了。
为了掩人耳目、祝云涛来时两父子、走时父子俩;他将他的儿子祝文翰,留在了京中为质,也带走了一个弃婴,当做障眼法。天佑帝思索了几日,便为小祝文翰选择了一户姓项的普通人家收养,并赐其单名一个“青”字。
时光荏苒,白云苍狗。祝云涛平日里公务繁忙、自然无暇管束膝下独子“祝文翰”的德业与功课;于是,这个代替了“正主”的弃婴,在那些别有用心之人的灌输诱导之下,逐渐长成了一个目中无人、眼高于顶的纨绔子弟。当祝云涛发现这个孩子、已经被诱入歧途之后,也将他送入了竹海剑池习武;希望通过肉体与精神的刻苦修行,能将他截弯取直、最终锤炼成一块好钢……
可惜的是,本该有一个美好前程的“祝文翰”,最终还是死于非命了。因为即便没有沈归那一剑毙命,以祝大少的脾气与性格,他早晚也会走上这条不归路……
这本就是西疆红衣军、秦王府、北燕旧党、化外蛮族等等势力,精心为祝家后人编好的一张大网;只是真正的祝云涛——如今的项青,被父亲的愚忠所救,过上了清贫安宁的平淡生活……
山雨欲来风满楼、当华禹大陆风起云涌之时、闻到血腥味的天佑帝、终于想起来一直饱受冷遇、却生活富足的小吏项青。
而后,借着项青冒死出使幽北、“促使两家罢兵休战、再结盟好”为由;又骤然将其拔擢为二品巡抚、送他返回巴蜀道,与亲生父亲祝云涛团聚……
祝云涛是不想天佑帝日后过的疑神疑鬼,这才将自己的儿子押在燕京城,也意外借此举延续了祝家香火;而周元庆则是不想以项青胁迫祝云涛、另其不敢背叛北燕王朝;这才将重新选择的权利,也就是化名项青的祝文翰、送回了巴蜀道,给他们父子绝对自由的选择空间。
这一段君仁臣忠的佳话,待日后大白于天下、必定会流芳百世!
北燕的老人都知道,自从这位巴蜀道的祝总督、单骑入京表明忠心之后,便甚得陛下宠信、竟已到了完全不设防的地步。殊不知信任的价码,祝云涛与天佑帝二人,早已经在暗中托付给了对方。
这样一段情义,已经超脱了君臣关系;说是托家刎颈的生死之交、也毫不为过。
谁说天家之人向来无情,只是情不轻付罢了。
其实祝云涛这一手杀招、本是为了诱惑西疆红衣军、与信安侯周长风的圈套。因为当时的红衣军,已经彻底掌控了整个西疆;并且还想借着三秦大地关系,将自己的触手探入中原腹地。
而巴蜀道的地理位置得天独厚,也就成为了破局的关键所在。
祝云涛只要一天不倒戈,那么三秦与红衣军的战线、便会被无限拉长;而且两军的背心门户、也时刻都暴露在祝云涛的攻击范围之内。只不过当时天佑帝年纪尚轻、落子之时用力过猛,在“度”上的把控上,还未达到炉火纯青的地步。致使天下人皆以为、经次私杀巡抚一事之后、祝云涛便成了天佑帝的铁杆心腹;想要拉拢他起兵谋反,不亚于痴人说梦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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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从布局的角度来看,这一步诱敌深入的引棋,算是被天佑帝自己给下费了。
所以当祝云涛安然回转巴蜀道之后,忽然备受冷遇;原本热闹的府门前,如今也是车马稀疏。所以自此以后、华禹大陆西南边陲,依旧风云变幻,却始终都没有巴蜀人参与的痕迹。
祝云涛开始还有些着急、期盼着秦王能拉拢自己、一起向朝廷摊牌。但身怀秦王血脉的周长风,心智何等坚韧?他没有拿下祝云涛的十足把握,便彻底推翻了原本的计划,改为从长计议……
老秦王因为“被人谋朝篡位”的窝囊气、生生憋屈死了;而小秦王为了务求稳妥,竟也把起兵之事,生生推到了将行朽木的时候!放眼普天之下、恐怕也没人能比他们这一枝蔓的爷们,更能沉得住气了吧?
直到几十年后,红衣军开始蠢蠢欲动、秦军也大肆搜罗粮草马匹的时候,周元庆才突然想起这一步闲置了几十年的巴蜀闲棋。不知当年自己用力过猛,不小心附上的烟火气;是不是已经被岁月的长河、洗尽了所有的铅华呢?
其实这个时候的祝云涛,心中早就做好了在巴蜀道终老一生的打算。随着年纪的增长、阅历的积累,久居此地的祝云涛,也对北燕王朝的西南之祸,有了自己的判断。想要一举平定西南半壁,根本就不是他能够一手包办的大事。这里水深鱼多、暗流汹涌,一旦少有差池,便会激起一场惊涛骇浪……
所以无论是秦王还是天佑帝、甚至是原本不知深浅的祝云涛,都倾向于进行一场耐心与气量的比拼。而且信安侯周长风,在这个方面还有着得天独厚的优势……
可谁知沈归这个愣头青,一头闯入巴蜀道境内,更随手杀了那个“假祝文翰”,瞬间打破了双方僵持不下的死局。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尽管这位“假少爷”被人诱上歧途,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废物;但就算是养了几十年的癞皮狗、被一个过路之人无端打死,本家也得拎着菜刀出来讨个说法才对!
只不过气归气、恨归恨;但在祝云涛的心里,“假祝文翰”的这颗头颅、便是最好的破冰之石。
他们君臣之间彻底闹翻的理由,简直太自然不过了!
刚开始的时候,祝云涛只是秉持着岿然不动的一条原则。无论对方开出什么价码,立刻提高五倍以上;展现出了私仇归私仇、生意归生意的专业态度。
而且在不久之后,自己的亲儿子项青,又被天佑帝委派为巴蜀道巡抚,放回了自己身边。祝云涛一见项青的气度与模样,再与那个身首异处的“顶缸货”一比、倍觉老怀安慰。心中对沈归的恨意,也早就抛到了九霄云外……
当秦军走投无路之下、接受祝云涛狮子大开口之时、他还打算要亲自前去救援陈子陵;但当时还不清楚自己身份的项青,却告诉他说:如果是祝云涛亲自前往救援,这事反而显得假了。因为现在的局势,是周长风有求于巴蜀道;而他与周长风又是平辈论交、身份与实力至少也是并驾齐驱;他身为一路诸侯,绝不会冒着生命危险劳师远征,去救一个奴才出身的秦军主帅。
而祝云涛也考虑到自己的年纪越来越大、儿子要接班的话、也总得积累一些过硬的军功才好。于是,他便将手无缚鸡之力的项青、派往长安城为使,假意磋商合作细节。而项青也靠着如簧巧舌,借齐返回卖给周长风的攻城器械为基础,将稳妥了一辈子的周长风、激出了罕见的豪迈之情。最后,还将全部家底一次拿出,都交给了项青,供陈子陵继续挥霍……
天意难测,造化弄人。祝家父子二人,竟在这样的情况下、完成了意志的传承!
第1022章 326.鲜血流尽
项青点齐了三秦最后的兵马辎重、前脚刚走;周长安与王克农便立刻放弃回援危如累卵的燕京城,直扑防御空虚的长安城而来;在周长风三番四次的要求之下、巴蜀道的祝云涛、也“被迫”点齐五万精兵、出离巴蜀道,北上助秦王守城,迎战意图“破釜沉舟、围魏救赵”的仇敌之子——周长安。
时间点捕捉的如此精妙,节奏又是环环相扣,直接诱导着周长风走进了死胡同中。这种天胡的局面,除了百年难得一遇的偶然性之外,那就一定是个圈套。只不过对于那时节的周长风而言,早已经打出了自己所有的底牌;接下来无论局势如何发展,他也只能跟随命运的轨迹随波逐流,再没有辗转腾挪的空间了。
他只能相信祝云涛。
当然,似周长风这般细致到了极点的人,时刻都会留有一招后手。在关北斗还在长安城的时候,通过推算排演、早已在各个城防要点,提前布置了许多引火之物。
一来,可以防备祝云涛反戈一击、率军围攻长安;二来,也可以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与来犯之敌玉石俱焚,将长安城变为一座烧焦的废墟。
只不过长安城毕竟乃是前朝旧都,人口繁密、占地面积广大。想要将它打造一个随时待命的火牢,必定是个极其浩大的攻城。参与的人一多,也就难免走漏风声……
而在江湖人的眼中,这世上也根本不存在“三人知晓”的秘密。
甚至长安城暗藏凶险的贾老六,得知伍乘风已然遇害的消息之后、甘愿献出一条老命报恩,唤醒了周长风对于自身安全的警惕性。也正是因为他那一条老命,祝云涛的两万人马,才得以“被迫”接手城防、肩负拱卫长安外城的职责。
既然可以大摇大摆的巡夜,那么在江湖人的指引下,拆除城中引火之物的动作,也就变得毫无痕迹可循了……
贾老六用自己的这一条命,避免了前朝古都长安城、重蹈东海关的覆辙。
这座道路四通八达、商业鼎盛繁荣的长安城,绝对不能有半分损伤。因为这是北燕王朝战后复兴的重要依据,更是制衡南康经济攻势的唯一武器。
尽管国力相差悬殊、国运似乎也在向江南道倾斜;但以周元庆其人其志、如果只想解决西南边陲的隐患,是用不着如此殚精竭虑的隐忍数十载。
关北斗生前,做了一个新世界的美梦;而周元庆这个晚年的“悠哉帝王”,当然也有自己的野心了!其实西南边陲也好、幽北三路也罢、漠北草原也好;在他眼中看来,这些此起彼伏的英雄豪杰,都只能成为“山大王”的角色,区区癣疥之疾,不足忧心。
而北燕王朝真正的敌人,就站在紫金殿上、站在他的龙书案前、站在北燕王朝的国土之上!周元庆不想做那种“人亡政消”的明君圣主,也不满足于一个几十年镜花水月般的太平盛世。
诚然,南康王朝大行了四十年的国运,眼下正值春秋鼎盛之时,倾华禹各家之力,亦难与之争锋。但他与另一个聪明人——沈归,曾经有过几桩暗中交易。其中一笔,便是在华江以北、彻底归伏于王化之后、沈归便送会给他一个解决南康问题最佳方案!
至于北燕想要得到这个答案,究竟要付出怎样的代价,沈归暂时还没有提过……
那一日,周长安与祝云涛在黄龙古渡会面之后,双方立刻合军联手,进行了一场大清洗。仰赖开战之后便彻底消失的赤乌副手——蝎虎子,多日以来秘查出的名单,二人打算将所有暗中与秦军勾结、或是家人遭到胁迫的士卒,当场斩杀于旷野荒郊。
由于当时祝云涛统兵在外,也不敢保证留在长安城中的那两万新丁,就一定没有周长风掺入的沙子。所以他们做戏就必须做全套,至少也得搞出一个赤地千里、血流漂杵的大场面,才能瞒过负责暗中复勘战场的秦军密探。
可就连他们二人自己也没想到,巴蜀精兵之中,竟有超过半数以上的人,都在赤乌出具的名单之列;而天佑军的老兵倒是干净一些,可三晋军中的将士,除了王克农之外,竟也有不少将校士卒裹挟其中。
于是,一场清理内鬼的审判,竟意外演变成了叛军哗变!假打变成真打,两军在混乱中绞杀在一起,真的杀出了一个伏尸遍地的人间地狱……
所以待大军回到池阳县的时候,那种极致的疲惫、与高度紧张的精神状态,包括实打实的伤痕与战损、根本半点都看不出假来!
待喝的酩酊大醉、开始胡言乱语的周长风,回宫歇息之后;祝云涛立刻对两万巴蜀新丁、进行了整肃清理。好在战事打响之后,秦王周长风已然自顾不暇、每日忙的脚打后脑勺,银子也如同华江流水一般飞速消耗,根本无力继续渗透巴蜀军了。
所以这两万名的巴蜀新军,底子还都算干净,最终只处理了几百人而已。
当祝云涛以周长风赏赐的天子令,诈开未央宫大门之后,仅仅不到一刻钟时间,这最后一支三秦老兵,便彻底放弃抵抗,献出了一座未央宫。
至此,秦王府父子两代人的美梦,正式宣告破灭。
其实这个结果,对于周长风来说,固然是一败涂地。可对于三秦大地的百姓来说,除了有人投身军伍的家庭之外;造成的影响,甚至还比不上一个大旱荒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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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秦王起兵之初,是靠着南康送来的物资与军饷;而南康撤伙之后,秦王又将自己多年积攒的小金库搬了出来,供陈子陵继续北伐之用。如果说战事再延续十五日以上,他就必须要强征民间税款;可还没等到计划实施,祝云涛便与周长安亮出了底牌,釜底抽薪、直捣黄龙,飞夺三秦之地。
所以从这一点来看,秦王或许不是个雄才大略的英主,但至少会是个宽仁厚道的明君。
次日清晨,立下平叛之功的老将祝云涛,怀揣一封四皇子手书,做府衙老卒打扮、赶着一架囚车,踏上了押解钦犯北上受审的道路。
“侯爷,末将在西南戍了一辈子的边,没去过什么好地方。您身份高,见过的世面也广,咱华禹哪的景色要好一些呢?”
祝云涛一边赶着囚车,一边对身披囚服的信安侯周长风问道。
“怎么?知道自己功高震主,现在想要急流勇退了?祝云涛啊,你踏上了天家的船,岂是那么容易下来的?你那儿子项……祝文翰,不是还得留在巴蜀道吗?一条绳拴俩蚂蚱,飞不了老子、蹦不了儿子唷!”
周长风虽身穿囚服、却并未披枷带锁,更没有受到严刑拷问的痕迹;而且听他的声音略显轻松,应该是心结已经有所纾解、或是彻底认命了……
“您说我家那小子怎么样?也算是一表人才吧?嘿嘿!我也不想让他再继续做官了,爷俩去一个风景好的地方,开个小店渡日,然后再给他娶上一房媳妇,多生几个胖娃娃……啧啧啧…”
听到祝云涛轻松愉悦的畅想未来,周长风的神色一动,眼角也抽搐了几下,随即便叹起了气来:
“哎,也不知朕……我那夫人和孩子,最终会落得怎样的收场。”
“放心吧侯爷,陛下宽仁,小少爷又身负天家血脉,定不会受到此事牵连。”
“想隐居,那就去江南道吧,或是留在长安城也行。祝云涛啊,你别看我们三秦风沙大了一些,但……哎,罢了……大好河山,大好河山呐!”
周长风说着说着,浑浊的眼泪便流了下来。这个荒废了几十年的“套子”、其中的来龙去脉,无论是他的表弟周长安,还是祝云涛本人,都没瞒着他。而周长风虽然知道自己败在了何人之手,却始终没想出一个答案来:自己错在了哪里、又如何更改、才能避免重蹈覆辙。
这一声长叹,既是无可奈何的释然、也是怨天尤人的逃避……
眼下正值盛夏时节,河东城下的瘟疫也愈演愈烈,已逐渐波及扩散开来;中州路、荆楚道,三晋等地皆受其害。所以祝云涛押送钦犯回京受审、仍然还是走黄龙古渡这条崎岖一些的北线。只不过几日之前,由于他与周长安在这里大开杀戒,吓跑了居住在附近的村县百姓;所以二人一路走南,并没看到有闲人在此出没。
果不其然,百姓抛家避难而走,也就没有了摆渡的河工在码头等活;二人停车观瞧,只见黄龙古渡的码头边上,就只有一位脸上扣着草帽、赤膊上身打盹的汉子,正躺在自己的船上睡觉呢……
“船家……船家!”
身穿小吏服饰的祝云涛,走上前去敲了敲船梆;而那汉子闻言咳嗽了一声,伸手将草帽略一偏斜,用半只眼睛看了二人一眼:
“囚车啊?晦气……有官家的文书吗?”
“没有。”
“那就好办了。两人两车一匹马,分三次过,给二百两银子吧。”
正常情况来说,一个人乘船摆渡,船资一钱银子。马车、囚车、以及那批老马的价格比较高,可总共算在一起,有二两银子也就到头了。而且今天这小伙子细皮嫩肉的、怎么看也不像是个老河工,显然是看准了这独一份的商机,提着脑袋赚这“刀头钱”的。
第1023章 327.仇人见面
一听对方喊出“直上九重天”的杀人价,祝云涛连生气的心思都没有,“噗嗤”一声就被他给气乐了:
“哈哈哈哈……我说小伙子啊,看你这一身肉皮、白白净净的,应该不是个老船工吧?这黄龙渡老夫也不是第一次来,从盘古开天辟地算起,也没人敢喊出这价来啊!”
“你俩来的时候就没看见吗?人都被吓跑了,就我一个人一艘船,爱怎么喊价、就怎么喊价!你也别跟我那么多废话了,爱坐你就坐,不坐你就游过去;反正这段禹河的水势不急,看你年纪虽大、这身子骨还挺硬朗的;抗着囚车抱着马游过去、应该也没啥大问题!”
祝云涛回头看了看囚车里似笑非笑的周长风,咬了咬牙,决定吃下这个哑巴亏:
“这……也罢!两百就两百!”
船工将草帽从脸上取了下来,站起高大的身躯晃了晃腰,双眼一定:
“呦?熟人啊,这不是祝大总督吗!……既然您儿子都死我手里了,那这一趟我就让你点便宜,一百五得了!”
“沈归!!!你纳命来!”
一事归一事,一码归一码。正如之前所言,祝云涛与沈归虽没有真正的杀子之仇;但“假祝文翰”也是他从小带大的孩子,数十载的感情却是无比真挚的。如今一见仇人露面,跟他拼命也是下意识的行为……
刹那间、只见沈归手探二指、已经轻轻敲在了祝云涛腰间的刀锷之上,传出了一阵清脆悦耳的声音:
“铛……”
“嘿,看好了啊,这是你们天佑帝给的牌子,见牌如见君。”
“末将祝云涛,参见……你这牌子肯定是假的,先吃老夫一刀再说吧你……”
沈归与天佑帝之间的关系复杂,这牌子的真假无疑,祝云涛心里跟明镜似的。但他对天佑帝是假反、对沈归却是真恨;也不考虑他为何会在这里摆渡,也不考虑他到底是为谁而来,就想一刀把这小畜生给劈了,以解心头之恨。
然而,沈归抵在刀锷上这两根手指头,看似纤细修长,却如同泰山压顶一般沉重;任凭祝云涛如何用力,却仍然纹丝不动。
“祝云涛,我最近心情一般,情绪也不太稳定。你这一路上好说话,踏踏实实的跟我押着周长风回京受审,最好别作死!不然的话,我自己也能把他带回去,你这把老骨头,就留在禹河里喂鱼吧。”
祝云涛刚想开口驳斥、只觉喉咙一凉……
一柄黑漆漆的短剑,已经刺破了他喉间的皮肤、豆大的鲜血慢慢渗出,瞬间令暴怒状态的祝云涛,变得冷静下来。
“父子团圆的好日子,几天就过够了?”
平生向来不服人的祝云涛,感受着皮肤的冰凉刺骨、回想正在洛京城中的儿子,眼皮终于垂了下来、不再对沈归怒目而视了……
水面不宽,前路不远;小船往返三次、不过一个时辰的光景,众人便踏上了三晋地面。
山水迢迢,祝云涛与沈归一左一右,架着囚车向北而行。人都有见面之情,再加上接触的时间多了,祝云涛的精神也就不再那么紧绷、气氛也就不再那么尴尬了。百无聊赖的时候,他看着沈归左手不断捻动的一串佛珠,不禁开口问道:
“沈归,你不是萨满教的吗?为什么手上一直都在把玩释门的佛珠呢?”
“哦?你说的是这个?”
沈归吐出了口中叼着的草棍,扬了扬手中一串象牙白的珠串:
“这是我按照西疆释宗的法器制式,打磨出来的小玩意儿,骨头的。”
“骨头?什么骨头?”
“天灵骨、眉骨、指骨。”
听到沈归轻描淡写的介绍,祝云涛也只是咧了咧嘴,没多说什么。他虽是一员儒将,但骨子里的性格,却是粗糙豪迈的军汉。对于力量而言,他只相信自己手中的刀、背后的弟兄而已;所以在他看来,这一串骨头法器,只是一种炫耀武力的象征、或是一种故弄玄虚的装饰物罢了。
可躺在囚车里望天的周长风,为了得到南泉禅宗的鼎力支持,也投身释门、成为了一名俗家弟子。所以他对于释门的诸多流派分支,也多有涉猎了解。
“是嘎帕拉吗?”
“呦?还有个识货的……”
沈归一扬手,将那一串略带新茬的骨串抛入了囚车之中;而周长风在手中卷上三道,反复把玩了一阵:
“对啊,你不是萨满教的吗?萨满法器、大多都是乐器;这玩意儿对你又没什么用,要它干嘛啊?”
“严格来说,这也不是我的,是关北斗的。”
“那就更不对了,关北斗是玄门弟子……”
“我说的是骨头。”
沈归这话一出口,周长风右手一松,嘎帕拉瞬间透过囚车的缝隙,落在了茂盛的草地上。沈归勒马停车,上前捡起骨串,似笑非笑的看着周长风:
“慌什么,莫非你没跟关北斗握过手吗?”
这句取笑的话音刚落,在道路两侧的山林之中、一声响箭冲天而起、蹿出了不下四五百号山贼。祝云涛持刀在手,双腿一蹬跳下了车辕,背靠囚车、全神戒备。
沈归笑了笑,将嘎帕拉盘在手腕上、又从腰巾上抽出了一柄黑漆漆的匕首,连对盘的功夫都省了,只是丢给了祝云涛一句话,便直接杀向人群密集处:
“看好了钦犯。”
半刻钟之后,马车再次缓缓前行。只是囚车的栏杆附近,多出了无数的行囊包裹。沈归手中扶着一杆引燃的烟袋,与祝文翰对饮着刚刚缴获的烈酒;囚车身后,则留下遍地残尸……
燕京城中,御书房传来了瓷器破裂的声音。几个刚刚派来御前当值的小太监,刚要推门进去收拾残局,却被一直在御书房外闭目假寐的大太监唐福全,伸手拦了下来。
屋中王放与蔡熹二人,看着气急败坏的周元庆,纷纷垂手不语,谁也不想去触这个霉头。
“他……他怎么就那么沉不住气啊!朕……朕给了他一个这么好的理由,朕让他在府内养伤……蔡熹,这就是你教出来的好学生?”
“老臣愧对陛下重托,死罪……只不过为人师者,传道、授业、解惑,乃是份内之事。文道,老臣未有丝毫保留;课业,老臣也曾尽心尽力;只是这解惑嘛……有问,方能有解;太子心中无疑,老臣也不知何以施教才是……”
“王放!那孽障这次派出了多少人马?”
“回陛下,此次太子门人尽出;据老臣所料,少说三千有余。”
“三千……三千!!!看来朕还小看了他,咱们北燕的这位太子、竟然还是位交游广阔的“孟尝君”啊!”
其实就这个数字,王放已经有所保留了。太子私自豢养的“凶犬”、再加上沿路各位官员的“心意”,汇总算在一起,人数至少也要在五千开外。
他心里清楚,这是太子最后的机会,他一定会尽全力阻止钦犯周长风,安然抵达燕京城。且不说太子掌管户部多年,与长安城的周长风遥相呼应,暗中倒算税收,损公肥私的事,决不能在这个时候败露。单说周长安与祝云涛一战定江山、长安城也秋毫未犯,更活捉了秦王周长风返京受审……
这等功绩,几乎可与日月同辉,一定会给朝野上下带来极大的冲击!
至于周长安远在三秦腹地,太子即便有心,却也鞭长莫及;可至少祝云涛与周长风二人,决不能安然抵达燕京城。只要他们二人在半路途中消失,届时自会有旧党众人、为其摇旗鼓噪;倒时他想怎么曲解此事,也都是成立的。
太子的确被廷杖打的不轻,但这种脏活累活,也用不着他亲力亲为。只要他抛出一句话来,下面自然会有曲意逢迎之辈、为他办的妥妥当当。
其实在这件事中,太子虽然没有察觉;但从本质上来说,他才是被人利用的挡箭牌。
在此之前,北燕王朝一直在被三秦穷追猛打,好起来毫无还手之力、已呈如薄西山之势。京中有蔡熹坐镇、倒是能稳住局面;但其余州府村县的外官,只有一小部分人,还保持着观望态度;其余的父母官、地方官们,已经纷纷向秦王倒戈投诚。
谁知战局风云变幻、祝云涛变了脸色、四皇子率军长驱直入、轻取三秦腹地。北燕王朝施展了漂亮的绝地反击,此后也再无溃败之理。
于是杀人灭口,就成了这一类人的集体诉求;而这些人的想法,最终也映照在了大主子——太子周长永的身上。
太子的依仗,乃是旧党中人,传统文官就是他的基本盘;一旦失去了这些人的鼎力支持,那他立刻就会一无所有、孤立无援,更别提与风头正劲的四皇子周长安抗衡了。
没法子,旧党中人不想见到周长风踏入燕京半步,那么身为旧党魁首的太子,就必须有所作为。
可如今长安城已破、那些秦军余孽、正与“杀人凶手”庞青山,于蓟州道展开“会谈”。若是双方一旦无媒苟合、摒弃前嫌,必会直奔燕京而来,做一场困兽之斗……
所以北燕朝廷,已经连一兵一卒都抽不出来了;祝云涛与周长风二人的安全,也再无任何保障……
第1024章 328.铤而走险
说来也有些可笑,对于周长风这样一个垮台诸侯来说,本该是树倒猢狲散、唯恐避之而不及的下场;可谁也未曾想到,单凭他这具躯壳,仍然能够掀起一场波澜。
周长风一败涂地、长安城落入四皇子之手的消息一经传出,北燕旧党中人立刻展现出了极其敏锐的政治嗅觉。他们将所有的杀手死士、家奴院工,一股脑全部派往三秦方向,倾尽全力、万众一心地阻止钦犯周长风、安然抵达京城地面。
可惜,旧党爪牙的人数虽不少,但个人能力却极其有限;除了最开始遇见的几拨人马、还另沈归颇费去一番周折之外;后续赶来的那些家奴院工,也就只能欺负欺负普通百姓了。
而祝云涛这一路走来,亲眼见证了手法颇为熟悉的明枪暗箭,也终于醒过了神来:他自以为是想出的“瞒天过海”之计,简直是太幼稚了;几十年前,是靠着陛下的暗中保护;今日这一遭,又是靠着沈归的神乎其技……
看来这“千里走单骑”的壮举,果然不是谁都可以完成的……
纵然三人这一路上遇袭无数,但凭着沈归那一身人间绝顶的武学修为、仍然没有受到迁延;待众人远远望见北燕城南西门的时候,只不过花去了十日光景而已。
沈归活动了一下肩膀,喝停了马车跳下车辕:
“祝总督,这一路山高水长,沈某人保你安然无恙;而你我那所谓的杀子之仇,你也就不要挂在心上了。”
“那是自然……老朽也是这一路上听你言讲,方知那孽子在背地里究竟做出了何等恶事。此等狂悖之徒、已为我祝家门风所不容;即便没有你出手结果此子,老朽也必然要执行家法。不过,听沈小兄弟的意思,是不打算随老朽进京了?”
“嗯,我不太喜欢你们那个皇帝,能不见,还是不见的好。况且,我自己也还有几桩私事未结,你我就此分别、各行其事去吧。”
话已说尽,二人互道珍重之后、便分道扬镳。
祝云涛一个人驾着马车,向远处隐隐浮现的城墙走去。一路话不太多的周长风,靠在木制的囚笼之中、望着沈归远去的背影,似自言自语般的念叨了一句:
“原来是他这里出了问题……哎,当日他来长安城的时候,我本该极力拉拢于他的。”
坐在前面赶车的祝云涛,想了想之后,也搭腔开口道:
“侯爷怕是又想错了,只看他相助北燕匪浅、今日却连陛下的面都不愿意见;末将也不认为你有什么筹码,能够拉拢到这位幽北王爷。”
周长风沉默了半晌,便不再说话了。囚车的车轮滚滚向前,不肖半个时辰,二人便来到了南西门外。
受战事影响,眼下的燕京城,对过往百姓的盘查极其严苛。祝云涛远远望去,只见南西门下有数十名兵丁巡检,三条人龙摩肩接踵,前进速度极其缓慢。
“上差,您是押犯人的吗?有官府的文书吗?”
一个贼眉鼠眼的小胖子走上前来,好奇的打量着囚笼之中的周长风、与坐在马车上的“老吏”祝云涛。
“嗨,别提了!过河的时候遇见了风浪,公文袋全都被水给冲走了。要不然的话,我也不能在这跟老百姓一起排队啊……”
“哟,那您可有的等了。你远路而来,肯定也知道外面正的热闹;这么多人,都是投亲靠友、来京里避难的;照小人的经验来看,就这个队伍,没个三两天的,根本就排不到您这!”
祝云涛皱着眉头,看着这个油嘴滑舌的小胖子,气鼓鼓的喝骂了一句:
“去去去,老爷我长眼睛了,用不着你在这讨人嫌。”
“别急啊您!敢来触您的霉头,在下就必有好心相赠!这么办吧,你只要能拿出五十两银子的茶钱,我现在就能带您进城去!”
祝云涛一听这话,心中算彻底明白了;敢情这小胖子是个城门吏的掮客,跟自己搭话,是想招揽生意啊!
“五十两银子!这也太多了,我就是个老卒子,一趟外差才补助五两,哪给的起这么高的价啊!”
“瞧您这话说的,您在外城住两个晚上,也差不多这个价了吧?再者说来,您进了城交了差、跟刑部衙门要一个回执,找你们家大人报公不就得了?也不用您自掏腰包!”
“哦……倒也是个办法!小子,你真有门路?”
“瞧您这话说的,咱就是吃这碗饭的!只要您真有银子,我就真有门路。”
二人经过一番讨价还价之后、以三十两银子的价格,迅速敲定这笔黄牛生意。随后,那小胖子笑呵呵的走上前去、与一个中年城门吏打起了哈哈,又朝着囚车这边指指点点的说了几句;对方神色有些尴尬、虚着咳嗽了一声,俩人闪电般一过袖口,那小胖子便眉开眼笑地跑了回来。
“差爷,咱走吧,前面都打点好了。”
囚车滚滚向前,在小胖子殷勤指引下,直奔南西门而去。方才那个与小胖子聊天的城门吏走上前来,一抬眼皮,从嗓子眼里挤出了一句话:
“别往前挤了,后面排着……嗨!敢情是同行啊!老前辈,您这是什么差事啊?”
“回上官老爷的话,是刑部衙门的差事。他这是在我们县落网的江洋大盗,押解进京受审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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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城门吏眉头一皱,招了招手,在祝云涛耳边念叨了一句:
“瞎话都编不圆,你看那老头细皮嫩肉的,谁家江洋大盗长这样啊?日后警醒着点啊……好了,赶紧进去交差吧!”
祝云涛被他说了个大红脸,随即唯唯诺诺的点头哈腰,伸手去牵那匹老马。在一众百姓的质问与喧哗声中成功插队,走入了燕京城南西门的门洞里……
大约过了一刻钟左右,燕京知府罗源,与左丞相王放二人面沉似水,垂手快步走入宫中。
“唐大伴,圣上他……”
“嘘……二位小点声,陛下才刚睡下,还没过一刻钟呢!要是没有什么急事的话,二位大人能不能过会再来?或者老奴叫人搬两个绣墩、在请上两份茶点,先等上一会?”
王放与罗源对视了一眼,皆沉默地摇了摇头……
“哈……进来吧,没睡实呢。”
一听屋中有人开口,唐福全长叹一声,便上前轻轻推开了御书房的大门……
“陛下,出大事了……”
“大事……难道周长风被人半路刺死了?”
“是……但并不是在半路之上,而是在南西门的城门洞里。”
周元庆一听王放此言,神情顿时陷入了呆滞状态;唯有两只眼睛,瞪得仿佛牛铃一般、死死盯着神色凝重的罗源,仿佛想从他的口中,听到不同的答案。可惜,等来的只有一片死寂而已。
其实对于周长风这条命而言,周元庆根本就不在意,也没有必须杀了他的理由。按照原本的计划来说,他只想从周长风的口中,审问出与秦军相互勾结的官员名单,并落于案头归档,成为那些国之蠹虫的叛国铁证。
而且由于身怀六甲的秦王妃,如今正扣在长安城中等待发落;所以周元庆根本就不怕自己这个侄儿咬牙死扛、或是胡言乱语,拖人下水。
况且,周长风是反叛之臣不假,但毕竟也身怀天家血脉。眼下战局已十分明朗,于公,他想给北燕百姓留下一个仁君的印象;于私,他不想让周家的列祖列宗蒙羞。
所以周长风的下场,绝不会过于凄惨。
周元庆早就想好了,待战情一过,天下承平;便将周长风贬为庶民,再接回长安城那作为人质的母子,并赏赐他们一座清雅的小院,幽禁终生。
可如今万没想到,钦犯明明都已经进了燕京城,竟被人刺死在了自己的眼皮子底下!这何止是胆大妄为、简直是赤裸裸的挑衅!
“这个畜生自作聪明,几次坏朕大事,焉能轻饶!王放,把祝云涛给朕唤来,朕要亲自问问他,是不是老糊涂了,这差事是怎么当的!”
“陛下息怒……祝……祝总督为了保护钦犯,也一并于南西门的门洞之中……死战殉国了。”
天佑帝周元庆听闻此言,面色瞬间一片涨红、仿佛一块没有放干净血的鲜猪肝一般;待嗓子眼发出几声怪响之后、脸色也由红转黄、一句话都没说出来……二人等了良久,只见周元庆才刚刚开口,一口鲜血喷溅而出、眼白一翻,彻底昏死过去了……
黄昏时分,在四名太医的极力救治之下,天佑帝悠悠转醒。他睁开沉重的眼皮、四下看去。只见屋子里的正中位置,摆有一张牙床;穿上躺着自己册立的太子,正用一种冷漠而阴郁的目光,死死盯着自己!
惊恐交加、再加上刚从鬼门关前走了一遭,周元庆也没功夫细想,立刻开口唤道:
“王放……王放……”
“老臣在。”
“把这个逆子……给朕轰出去!”
“遵旨!”
王放叩首缓缓起身,对唐福全一颔首,随后矮下身子、对趴在牙床上的太子轻声劝慰道:
“陛下大病初愈、情绪难免激动;依老臣之见、太子还是先行回府养伤吧……”
然而太子已经做好了表情管理,脸上的眼泪犹如珠帘断线一般、沙哑着嗓子拼命喊道:
“不!我要和父皇在一起,我要寸步不离的守着父皇……”
第1025章 329.破案了
天佑帝方才幽幽转醒之时,已然透过床前的薄纱帘、看到了太子那麻木不仁、又冷漠到骨子里的神情;如今听着太子那一番如泣如诉、看着他那声泪俱下的面孔,只觉得那两行热泪、分外令人恶心;那哭到沙哑的声音、犹如指甲刮过砚台一般,刺耳难耐。
一向智珠在握的天佑帝,瞬间有些恍惚了;这个向来敦厚稳重的长子,是忽然间变成了这副模样,还是一直都是这副模样呢?
无论如何,他现在都不想见到他了。
“王放!”
再次听到周元庆虚弱的呼唤,王放只能咬牙上前,小声道了句“得罪了”、便连人带床的扛上了肩,生生将太子“请”离了御书房。
待王放返回之后,周元庆已然被扶着坐起了身子,窗前的纱帘也被掀开。只见他面如金纸,苍老虚弱了不知几何;而大太监唐福全,正躲在外厢偷偷抹着眼泪,屋中唯有知府罗源跪在龙榻边上,垂首聆听圣训:
“罗爱卿啊……南西门的案子,查出些眉目了吗?”
不敢出声抽泣的唐福全闻言,立刻小声的咳嗽了一下。而罗源面露难色,终于还是攥紧了拳头,硬着头皮回道:
“……回陛下的话……微臣愚钝、暂时还没有什么眉目。”
“哎……欺君可是一行重罪啊,要杀头的。罗爱卿啊,朕的身子骨还承受得住,有话你直说……直说就是了……咳咳!”
其实,这件案子也非常简单,简单的甚至有些令人难以置信。
祝云涛押着囚车、与几十名百姓一道涌入南西门的门洞之中;刹那间,前后两道城门便同时关闭;而在那黑漆漆的环境之中,祝云涛耳闻恶风不善、却仅来得及挥出一刀,胸口与天灵盖两处死穴、便连中两掌,当场气绝毙命;而那一架不起眼的囚车,也破开了一个大口子;而秦王周长风的天灵盖、也如同被重物砸击一般、脑浆迸裂、七窍流血而亡。
这显然不是普通的杀手死士所为,出手便是杀招!
待城门重新打开之时,只见城门洞中倒了满地的死尸;就连那几十个无辜百姓,也无一人生还。而且在这么多双眼睛的共同见证之下,那杀人的凶手,却消失的无影无踪连一道人影子都没有留下。
罗源与水烛先生这一对夫妇、俱是天资聪颖、智策绝伦的栋梁之才;但即便如此,他们也没能琢磨出一个所以然来。
莫非,杀人凶徒是化妆成了普通百姓、在刺杀朝廷钦犯之后、便当场自裁了?如果不是的话,他又是如何混进人群当中、又是如何在众目睽睽之下走出来的?而且出手关门的那两班城门吏,毫无疑问是此人的帮凶;但他们一共十二个人,却为何都被留下了活口?
如今那十二名当值的城门吏,已经被罗源打入死牢,并由王放安排了近五十名家将看管,避免有人二次行凶灭口。这桩案子很快就传遍了京城、当时正在古玩铺子里挑玩意儿的蔡熹、立刻喷出一口鲜血、溅满了手中的一方铜尊……
因为他心里清楚,祝云涛的死,会给北燕王朝带来难以估量的巨大损失。
根据他们的计划来说,祝云涛一旦倒反长安城,那么屯兵于洛京的项青,立刻就要挥军东进,兵锋直抵鲁东济水城,完成整体战线上的横向切割;而一直困守小城怀庆府的蔡宁,则带着手下的疲兵回到洛京稍作休整,并借着项青在当地征召的新兵补充兵源,随后直扑中州以南,掐死南康增兵北上、庞青山向南逃窜的主要路径。
这本就是北燕整体战略的关键一步:牵祝云涛一发、而动秦南联军之全身,大大削弱南康王朝的有生力量。只不过如今祝云涛惨死在燕京城中,且不论他留在巴蜀道与长安城的旧部,会如何反应;单说他的亲生之子项青,又会不会继续按照原定计划行事呢?
哪怕项青犹豫片刻,放走了苦心拉扯出的绝佳战机;那么庞青山就有可能会率军安然撤回南康……
那么他们的一切努力,也就付诸东流了。
所以于工于私、祝云涛都不能白死;必须查一个清清楚楚、查一个水落石出,给所有人一个完美的交代。
好在罗源与水烛先生都是明白人,案发现场保存的极其完整,尸首与案件相关人等也都毫无遗漏,尽数掌握在朝廷手中。只是衙门口里的捕头,查个民间纠纷、百姓私斗或许还行;但在这件通天大案之上,由于涉案人员的关系错综复杂、内中隐情也扑朔迷离,他们根本就没有破案的能力。
本是一筹莫展的罗大人,在夫人水烛先生的提醒下,这才想出了一个绝佳的办法。
于是,这件案子就落到了一名年轻的金刀捕快身上,名叫吕方。
小吕捕头本是捕门世家子弟,师从三晋武学名家白祁山,一手散刀以奇巧诡谲见长。而的他父亲老吕捕头,现在已经进入了半退隐状态,就连宫中应事处的点卯,都很少去应了。所以实际上金刀捕快的班底,已经落在了小吕捕头的身上,只是还缺一个正统名分罢了。
当小吕捕头听完此案的前因后果之后,立刻从大理寺借来了一名刑讯高手,对那十二名城门吏进行审讯。
可惜的是,所有招数通通用过一遍之后,这些城门吏倒是全都招了;只不过他们天上一嘴、地上一腿,十二个人招出了十二份供状,谁说的都不挨着谁。当然,这种屈打成招的结果,没有任何采信度;小吕捕头也就只能相信他们第一次的招呈了,起码口径还是相对统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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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城门,只是为了二、三十两银子而已。
撇开这十二名财迷、如何倒霉不提,单说回头复查现场的小吕捕头。当他举着火把,来到城门洞中之时,起初并未发现有任何明显异常;可当他施展轻身法门,踩着光滑如新的洞壁、凭借攀爬工具“摇山动”、攀上城门洞的圆弧顶之时,终于找到了他想要的证据……
左三右三、共六枚圆洞。
小吕捕头伸出手来,轻轻将大拇指、食指与中指,探入圆洞之中;随后嘴角一扯,翻身落在地面之上,上前拍着罗源的肩膀说道:
“啧啧啧……如果我猜得没错,直到你将所有百姓遣散,案犯人等押回死牢之时;那个出手行凶之人,仍然还“挂”在城门洞顶呢!恭喜你了罗大人,就因为你的粗心大意、没有抬头看上一眼,可捡回了不只一条人命啊!”
“挂在城门洞顶?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是蝎虎子(壁虎)成精了?”
“蝎虎子哪有这么大本事?是人成精了!走吧,带我去义庄看看尸首。”
很快,众人来到城南二十里的官家义庄。随行的仵作才刚刚展开祝云涛身上的草席,吕方便露出了略显尴尬的神情:
“可以了,盖上吧,案子有着落了。”
祝云涛胸前印着一个塌陷的掌印,赫然是“大开碑手”留下的痕迹。放眼普天之下,能将这手绝活练至此等地步之人,本就不多;而且那些有名有姓的顶尖高手,也都死在了沈归手中、或是姜小楼剑下。至少对于吕方来说,如今能想起来的唯一人选,便只有那个幽北太监——柳执了!
金刀捕头也是捕头,能算半个江湖人、只是不在江湖道行走罢了。凭着家学渊源、恩师教诲,他对于陆向寅师徒的武学传承,自然也不陌生。
按照惯例来说,这桩案子查到这,就算跟罗源的燕京府衙没什么关系了。正所谓江湖事、江湖了;案犯既是江湖人,就必然落在金刀捕头的身上。责无旁贷的吕方回家打点行囊、正准备外出捉拿柳执归案的时候,恰好被他起夜的父亲,撞破了行藏。
“你说说你,都快三十的人了,干什么事都风风火火的……扳不倒骑兔子、就没个稳当劲!那衣服能这么一堆,就往包袱里塞吗?再拿出来穿、还不全是褶子……嘿嘿嘿,老子跟你说话呢!”
老吕看着手忙脚乱打点行囊的儿子,就气不打一处来。如今见吕方充耳不闻,挥起手中的拐棍、敲打了吕方的脚踝骨一下;吕方吃痛不过、蹲下身子揉着脚踝、脸上却有些不耐烦的说道:
“爹!我这是出去办差、又不是相亲,衣服弄那么平整有什么用啊……”
“嘿,你小子吃了没几天皇粮、能耐见长啊!老子出去办差的时候,你还在胡同口撒尿合泥呢!现在我不是你老子、是你上司,说说看,这次什么事啊!”
“这不是嘛,巴蜀道总督祝大人、还有信安侯周长风,晌午在南西门里被人刺死了;案子现在落到我手上了,总得出去拿人归案啊!”
老吕捕头一听这事,仿佛牙疼般地倒抽了一口凉气:
“嘶……感情是这档子事啊……我跟你说,这事跟“那一位”牵连不小,你办差的时候,可千万站住了根脚!记住了!咱们金刀捕头办案当差,规矩可千万不能忘……”
“只忠于陛下一人……我知道了爹,您可别絮叨了,耳朵都磨出茧子了!哦对了,缸里的咸菜快吃完了,我这着急出门,没工夫给您置办了,您就自个跑一趟吧!”
第1026章 330.食君之禄
吕家爷俩的性格,向来是仗义疏财、挥金如土;所以尽管俸禄丰厚、一年到头也攒不下来几个银子来;好在小吕在宫中当值,老吕虽是习武之人,但近来年事已高,很久不曾大幅度操练,所以日常饮食也以清淡为主,一天三顿不力清粥小菜,偶尔才会吃点干粮,花不了几个钱。
吕方背好了行囊,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回头对拄着拐棍望门的亲爹,嘱咐完了咸菜的事,便打算离家远行……
“嘿!你别着急走啊!爹还有话没说完呢……这倒霉孩子……元凶正犯到底是谁啊!”
“幽北的一个太监,名叫柳执!”
一句话才刚刚落地,吕方已经快步走出了胡同口;然而他只听脑后响起一阵风声、下意识回头观看,只见方才走路还颤颤巍巍的老吕捕头、已经面含嗔怒地“从天而降”;他的双脚呈半弓步、双臂上下分出阴阳架、双手十指微张、呈虎爪式、显然做出了一副捕俘的架势:
“小兔崽子,你他娘不要命了?跟老子回去!”
要说这父子同行同业,虽是一脉相承、但也总有些为难之处。尽管外人都说他们吕家父子、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但老吕捕头怎么看自己的儿子,怎么觉得还欠些火候。
尽管儿子的刀法、实际已然高过自己半筹;气血与力道更是鼎盛之年,远胜自己这一副老骨头架子;但老江湖的做派、再加上父亲与上司的尊严,令他一直都对儿子横挑鼻子竖挑眼,人前人后都是一副“看不上他”的模样。
当然,凡是那些“虎老雄心在”的倔老头,大部分都是这副模样,小吕捕头也早就习惯了。
然而今日他看老吕亮出的这个架门,乃是吕家爷们“守门户”的绝招——六十四路阴阳手!这老吕显然是已经动了真怒!
“爹,父亲!咱有话可好好说啊!亲父子爷俩,闹着玩可不带下黑手的!”
吕方急忙站稳了脚跟,双腿并拢、低头垂手,恭恭敬敬等着老爷子那一顿劈头盖脸的申斥。然而,颜见儿子这副虚心受教、任打任骂的模样,老吕捕头竟然也愣在了原地,不知该怎么开口才是……
对于儿子身上有几分能耐,老吕嘴上虽硬,但心里却跟明镜似的。这孩子除了阅历不足、容易“吃诈”以外,已经处处高过自己。可对上这桩案子的凶犯柳执,就算他们父子齐上阵,也未必就是人家的对手。
柳执的师父陆向寅,出自于玄岳道宫门下,一手绕指柔式早已出神入化。只不过他被性格之中的偏执所害,自以为是的将一门绵密悠长的玄门武学,练成了奇诡狡诈的杀人功法;如此一来,战斗力虽有了偏门的提升,但却大大缩短了他个人修为、所能达到的上限。
到了晚年之时,修为始终未得寸进的陆向寅,终于悟出自己的问题所在:这部玄门功法,已经被自己练岔了路。无可奈何之下,他只能将全部的希望,寄托在了徒弟柳执身上;为了培养出一个顶尖高手,他更不惜跨越千山万水、夜入南康闽江道的南泉禅宗,经过一场生死鏖战、盗出了《大开碑手》的掌法精要。
陆向寅之所以令徒儿舍玄修释,也是他高明的一点。柳执与他不同,此子心性单纯、性格坚韧,可惜聪颖不足,悟性平平,很难参破玄门武学的精妙之处。而如此一来,需要大毅力与空灵心神、方能有所成就的释门武学,也就成了柳执的不二之选。
假如今时今日的柳执、已然将释门顶尖武学——大开碑手,练至化境;那么从实力上来看,此子只怕与他的师父陆向寅,已然不相上下了。面对这样的顶尖高手,单凭吕方那一手快刀,恐怕就只有送死的份!
所以从这一点看,老吕是肯定不会让儿子自寻死路的。
然而,老吕捕头虽是父亲的身份,但同样也是金刀捕头,有公职在身。而从公事的角度来看,既食君之禄、必担君之忧;自己的儿子吕方,已经是金刀捕快当中,最出类拔萃的一个了!他要是都拿不下来的话,派别人去,也一样白给!
于工于私、左右为难。所以憋了半天,老吕捕头才艰难的吐出了一句:
“儿啊……你能打过人家吗?”
正在年轻气盛之时、满心都是建功立业的吕方,一听父亲这个朴实无华的问题,脑中立刻浮现了城门洞顶端的那六个圆洞……
“悬……”
老吕捕头一听这话,心中倒是长出了一口气。原来自己的儿子,也知道好歹啊!二人把话说开、老吕也放松了阴阳手的架门,随即想了半天之后,这才一拍大腿:
“去,给爹也收拾收拾,咱爷俩一起办差去。”
吕方瞧着自己年迈苍苍的老父亲,沉默了半晌,这才低声开口问道:
“爹啊……那咱爷俩加一块,能打过柳执吗?”
“哎,说你经验浅,你还老不服!打不打得过先搁一边,办案就没有一个人去的规矩!就算打不过,咱爷俩也能跑一个回来报信啊!”
老吕这话倒是没错,无论是官面上的差人、还是江湖上的匪盗;除了向来独来独往的飞贼以外、从来都没有一个人行动的规矩!正所谓一个人是死的、两个人是活的,彼此之间有个照应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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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
吕方又回去收拾了几件父亲的衣物、又翻出了一份盘缠细软,父子二人作普通打扮,自南西门连夜出京、奔西而去……
父子二人不愧是皇家捕快,敢在没有任何证据的情况下,毅然向西而去。不得不说,经验与与阅历,的确是需要靠着沉淀与打磨的财富。
老吕之所以如此武断,皆因为综合考量现在的局势,不会再有别的可能了。
幽北三路,本就是柳执的死地。而且很可能有沈归这一尊大佛坐镇、萨满教与绿林道的众多眼线,也在眼巴巴的等着柳执。所以说一千道一万、他也绝对不敢北上出关。
而往正北走,过了长城便是漠北草原。柳执之前藏身于华神教,可自郭兴兵败、教主章源失踪之后、华神教便失去了主心骨,变成了一滩散沙,几乎已经覆灭。所以他这条丧家之犬,如今才会南下入关,投了一位新主子。
而根据祝云涛被刺这桩案子的内中因由判断,柳执的这位新主子,应该就是北燕太子周长永。也只有他,眼下才有理由不惜铤而走险、悍然刺死已经彻底垮台、囚车已进入京城的周长风。
眼下太子周长永最担心什么?无非就是那个血战护国、收复三秦失地、立下汗马功劳的四弟周长安了。如果柳执是他的走狗,那么在京中刺杀周长风,已然彻底败露了行藏;当然要趁着这条恶犬还有用的时候,去尽可能的解决更多的心头大患了。
所以根据老吕捕头的判断,柳执的下一个行刺目标,就是正在长安城收拾残局的四皇子周长安。正所谓殊途同归、至于柳执走哪条路,已经不重要了。
父子二人骑着快马,赶了一个昼夜的远路。直到次日傍晚,老吕捕头算了算脚程,这才做主就近找个村镇,暂且饮马歇息一夜。
父子二人顺着官道走了不远,直奔夕阳迎出的袅袅炊烟而去;不肖半刻钟的功夫,他们便来到了村口。
此地位于蓟州与三晋的交界处,由于眼下北燕大军正在四处围堵庞青山所部,所以村口仍然有不少壮丁团练、拎着简易扎枪与大号铜锣,谨慎巡逻戒备。
“停!”
一见有两名男子骑着快马飞驰而来,正在村口巡防的团练教头、一晃手中扎枪,指着策马先行的吕方高声喝到;位于望楼之上的村民,也将手中的铜锣提了起来,随时准备向村中示警。
“别紧张,我等乃是朝廷四品官差,亦有公文为凭,尔等皆可验看证身!”
“啥意思?”
“……我俩都是官,有朝廷公文的!你叫个认识字的过来查查行不?”
吕方无可奈何的翻了个白眼,同时下马摘刀,并取出一枚金刀捕快的牌子晃了晃。而那名团练皱了皱眉头,并没有轻易相信他的话语,而是对身边一个村民耳语了几句;待对方跑远之后,这才高声喊道:
“那你先把刀放在地上,一个人慢慢走过来……”
吕方应言而行,走到这位团练教头的对面;没过多久,一个须发皆白、精神矍铄的老夫子,在那个村民的带领下,走到了村口。
村里的村民,大半都是农夫或是猎户,识字的不多。待这位德高望重的老夫子、验过了父子二人的公文凭证之后,这才长鞠一躬、连声道歉,并请二位京差入村歇息。
待吕家父子走入村中之后,那团练教头凑上前来,低声问道:
“村长,这一老一小都是啥人啊?”
“嘿,大了去了,这两可是四品京差!但我看他们都像事习武之人,今天夜里可能会出乱子,叫乡亲们都精神着点啊!”
“哎呀,练武的啊……那不能闹出人命吧?”
这所谓的团练教头,本就是个身大力不亏的庄稼汉,知道自己的斤两;一听二人都是武者,语气立刻就有些含糊。而这夫子模样的村长一瞪眼睛,低声呵斥道:
“咱村人又没人犯王法,能有啥人命可出?看样子就是俩过路的神仙,伺候好了就行。记住了,他们要烧村子,你去帮着点火把;他们要拆房,你去给搬梯子!”
第1027章 331.悲白发
由于这个村子,地处蓟州与三晋交界,所以规模不小,甚至在显眼的临街位置,还坐落着几间像模像样的店铺。粗略看去,客店、酒肆、货栈一样不缺,显然赚的就是客商与货队的银子。
只不过最近华禹大陆烽烟四起,各地商路都不甚通达,而他们两路交接的小村子,也就彻底断了主雇。原本偌大的一座村落,如今不见了来来往往的外阜商人,只剩下本村的乡亲,显得十分冷清……
既然那位村长暗中传下了话来,便没人再跟着吕家父子了。二人一进村,便看见了一间上下两层的客栈,门口还挑着一盏亮幌。老吕捕头四下看了看,见附近的店铺都已经歇业,便将手中的缰绳递给了吕方说道:
“进去吧,让伙计把马伺候好了,一人再打二两酒解乏,再要上两碗面条;要是有肉食的话也叫一点来,油水多了扎实一下;咱爷俩今天吃饱喝足、再好好睡上一觉,明天继续赶路。”
“知道了爹!您……去茅房啊?”
“去什么茅房?咱办案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不知道先去仔细探查一遍地形吗?万一被贼人给“窝”在店里,你跑都不知道往哪跑!你小子啊……跟我年轻的时候比,差的可不是一星半点,还有的练呢!”
“得,您老人家经验丰富,我还是进去吃面吧我……”
小吕捕头满不在乎地哼着小调,将两匹快马交给门外迎客的小伙计;随即抬腿迈步走进客栈前厅,便四下打量了一番。
这间客栈的前厅不大,一共八张桌子;二楼虽都是客房,眼下也没什么人气。前厅除了正在唉声叹气拨弄算畴的掌柜之外,就只剩下一个年纪轻轻的小伙计,正依在柱子上打瞌睡;而在角落之中,还有一名身上沾染了些许尘土的青年男子,坐窗边的位置低头吃面。
此时夜色已深,照明的烛火,正顺着夏夜的微风摇曳生姿……
小吕捕头轻咳了一声,对刚从栏柜后跑出来迎客的掌柜拱手施礼,笑着说道:
“您辛苦,麻烦给号两间上房,倒四两好酒,上两碗面条;如果有肉食的话,也来上一盘……”
点完了菜后,小吕捕头将长条包袱往桌上一放,发出了一声响动。在余光之中,吕方见那个正在低头吃面的男子,动作略停滞了一下,心中顿时飞快旋转起来……
凡是会光顾这种客栈的主雇,大多都是惜时如金的商人、或是饭量不小的镖师;所以卖给他们的吃食,也都是以快、便宜、量大为主要特点。过了冷水的手擀面、涂上一层油脂就不会坨;外面客官一叫,厨房里直接下锅,热水里涮一下捞起来就是一碗。所以小吕捕头才刚坐下没一会,掌柜的便端出了两大碗热气腾腾的打卤面来:
“久等啊,小伙计后院斟酒去了,您慢用。”
说完之后,掌柜点头微笑、便回到柜台继续算账去了。
小吕捕头轻咳一声,左手端起粗瓷大海碗,右手从筷笼中抽出两根筷子,一边拌着面条、一边站起身来,慢慢悠悠地坐到了那名男子的对面,自来熟地搭起了腔来:
“兄弟也是外阜来的吧?哪的人啊?”
这名身材略胖的男子没有搭话,只是眯着眼睛、憨笑着指了指自己嘴巴、又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是个哑人。
“哦,原来不会说话啊……”
小吕捕头百无聊赖的挑了一筷子面,就在将吃还未吃的时候,突然开口暴喝一声:
“柳执!”
那男子下意识地抬起头来,心中同时一沉。他明白,自己这个反应,已经中了对方的圈套,身份必然露馅!于是,他二话不说探出一掌,直奔吕方面门拍去!
官断十条路,诈语本就是官府中人常用的手段之一;那些滚惯了公堂的地痞流氓,根本就不吃这套!可饶是柳执已在江湖漂泊两载由于,但由于他的出身实在太“高”,心思性情又相对单纯一些,这辈子又从未没打过官司,更没有与官差身份的人,有过任何交集。
武艺修为的高低,与个人阅历的深浅,没有直接关系。所以柳执自然就被吕方这普普通通的一句诈语,惊露了痕迹。
可站在吕方的角度来看,直到现在位置,他也没能猜出对方的身份。之所以有此一诈,也只是在他刚才放刀的时候,察觉到了这名男子的异动而已。他认为对方看出了自己包袱里,藏的是要命的家伙,很可能是个江湖人;所以也是想先诈一下试试看,再跟他打听打听柳执的踪迹。
所以在吕方喊话之前,心中虽然已经有了戒备,但依旧还是小看了对手;而他这句诈语的效果,也大大超乎自己的意料之外……
如今吕方一见对方肩头抖动,心知自己是“问对了人”!于是他左手捧着面碗、直奔对方的太阳穴砸去;右手则以手背护住面门、指缝夹着那两根沾染了面卤的筷子、直挺挺的迎向对方的肉掌。
小吕捕头不愧家学渊源,功法精纯!尽管如今无刀在手、仍凭着那一份聪慧与机敏、迅速采取了最正确的应对方式!他是想借对方自投罗网的劲道,用筷子将他的手掌扎出一个“对穿”……
然而他却忽略了一个很重要的问题。这名身材微胖的男子,不是仅仅是知道消息的江湖人,而是柳执本人!而柳执最擅长的武学,便是一招来自于南泉禅宗的“大开碑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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区区两根筷子,又能耐他如之何呢?
眨眼之间、江湖人常用来骗人的“铁砂掌戏法”、便在这一间客栈之中上演开来。
柳执右掌向前平推、目光淡然、古井无波,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直挺挺击中了那两根筷子!
这两根筷子的材质普通,无论是柳执还是吕方,都可以轻而易举的将它击碎。但做到这一点还有个前提,它必须是从筷笼中拿出来的新筷子!
而吕方手中的这两根筷子,已经沾染了面卤之中的油汤,中下段已然滑不留手!所以,在柳执这一记大开碑手之下、这两根油腻腻的筷子、便顺着吕方的手指缝,直奔正在呐喊提气的口腔扎去……
噗!
四颗门牙带着一筷子的面条,直接扎穿了吕方的后脑!一块白生生的颅骨碎碴穿破头皮,打着旋地嵌入在了残破的门框之上……
柳执暴起一掌、毙了金刀捕快吕方;随后二话不说,拎起自己的破包袱穿窗而出,隐入了茫茫夜色之中……
其实,说到双方的真实本领,柳执想要胜过吕方不难;但双方至少也得先走上几十招,吕方才会露出败相;只不过方才吕方心中,根本没有提起十足的防备;再加上他那一身本领,都练在了刀上!而那金柄官刀,又刚好摆在自己那张桌面上,没有随身携带。
于是,在有心算无心之下,双方交手一合,生死便已然分明。
说时迟、那时快!客栈的掌柜与小伙计,只见那个面容和善的俊后生,端着面碗去跟那小胖子套近乎;二人才说了一两句话,这后生便突然大喊一声,对方就一掌把他给拍死了!
对于这二位老实巴交的村民来说,亲眼见到了“红的白的”淌了一地,吓得连身体都不受自己控制了!二人的嗓子眼也堵了,脑筋也木了;除了抱着头闭着眼、蜷缩成一团之外,什么事都想不起来了……
此时此刻,老吕也刚刚从后巷走了出来;他只听得客栈侧面发出了一阵木料破碎的声音;眼珠一转,便立刻将包袱皮抖开,露出了那浮雕龙纹、金灿灿的官刀……
然而,等他无比谨慎的走进店房、看到了角落那一具熟悉的伏尸之时,一切的一切,都已经太晚了……
痛失爱子的老吕,抱着因公殉职的儿子,一个劲的哆嗦;他没有眼泪,也发不出声音,只是呆滞地搂着儿子,越箍越紧……
就在此时、一阵夏夜的微风、从窗口破洞吹入客栈、温柔的拂过了老吕的脸庞,也将这位老捕头从彻骨的悲痛之中惊醒!他强行敛住心神,上前一把拽起了裤褂湿透的掌柜,恶狠狠的问道:
“凶手呢?”
这掌柜的早已搂不住中气,心神也处在即将崩溃的边缘。尽管如今整个人都被老吕捕头揪着脖子拽了起来,但身子却仍然一直往下滑蹭……
然而他右手的食指,却无意识地指向破开的窗子……
老吕二话不说,扔下客栈掌柜,便从那个缺口蹿了出去。此时此刻,无论对方是个什么身份、武艺有多高强,对于痛失爱子的老吕来说,已经都不重要了!
要么就将仇家千刀万剐,要么自己就去追赶黄泉路上的儿子,没什么大不了的!
与此同时,村口巡查的那名团练教头,正在跟村民们讨论四品京官的身份;由打暗夜之中的官道方向,隐隐传来了一阵马蹄声……
夏天的夜幕,总是黑的特别晚;眼下虽然并未完全黑透,但能见度却不高;村口的诸位乡亲们虚眼观瞧,只见有一人一马,正向村口缓缓靠近……
第1028章 332.邪不压正
团练教头立刻做出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口中并发出了“嘘”的一声;紧接着他右手向后一摆、左手同时摸向别在腰间的箭壶……
这教头是个猎户出身,在那一柄唬人的腰刀上,没下多少年的苦功夫,纯粹是剥皮练出来的手艺罢了;而一手精准的箭术,才是他看家的本事。这团练教头也并不想一箭射翻对方,只是想先给这个不明身份的“夜间访客”,来上一道下马威吃,牢牢占据气势上的主动权而已。
耳听得身后传来一阵细细索索的声音之后,只觉右手一沉,教头刚想引弓搭箭,却差点没把自己的眉毛给烧着了!
“弓!我他妈要的是弓!给我火把干啥啊?”
“教头,这天黑漆马虎的,您能看得见吗?先拿火把照着点,看准了人,再凭着记忆射他……”
“……要不然你还是回山上打柴去吧,算我求你了……”
众乡亲们正在叽叽喳喳的磨着嘴皮子,而那清脆的马蹄声已然越来越近。教头踹了那个多嘴的樵夫一脚,随即整了整头上的青巾,举着火把站起身来,高声呵斥道:
“别再往前走了,你是什么人?”
“过路的,投宿。”
“有北燕朝廷的官防路引吗?”
“没有,但我有银子!”
“哼……过来吧。”
在漆黑的深夜之中,众人隐约见他翻身下马,随后牵着牲口缓缓走到自己面前。借着充足的火光仔细一看,发现这人竟是个白面后生;身后牵的坐骑也不是战马,而是一头漂亮的粉鼻子小驴!见来这如此面善,村民们惴惴不安的心,才勉强安定下来。
原来只是个赶夜路的书生!
“后生,你是迷路了吗?咋走到我们这村里来了呢?”
“诸位贤兄有礼,小可心忧远在长安的父兄老母,因此冒死千里还乡;今夜贪心不足、走的远了,故而错过宿头;好在路过贵宝地,腹中饥渴难耐、欲在此歇息一夜,还望诸位乡亲能行小可一个方便。”
“嗯……啥意思啊?”
“……饿了,渴了,累了,想在这歇歇脚。”
“啊……我也念过几天私塾,这话能听得明白!我就是问你,你前面那一句话,说的是啥意思?”
这后生眼珠一转,随即又强忍笑意;右手伸入怀中,取出了一锭十两重的银子,春风化雨般地握住了对方的大手:
“没什么意思,就是想请诸位乡亲行我个方便。”
这团练教头感受着手里的份量、乐的是眉开眼笑,转身摆了摆手:
“放行!”
待这后生牵着驴入村之后,几个团练的小伙子围到一起,窃窃私语起来。经过一番推搡之后,一个黑脸的年轻后生被众人“推举”出来,硬着头皮向自家教头开口询问道:
“嘿我说……崔……崔……崔大个子……”
“教头!”
“崔……大教头,我看那后生可够……够高……的啊!驴鞍子上也、也、也、带……着长包袱呢!跟刚才那俩上差……,啊对,差不多!……你可别……别……别……”
“你可别说话了,听你说完了,老子的头七都他妈过了!我知道你的意思,那后生的个子是高了点,但身上没长二两肉,大腿还没我胳膊粗呢!教头我这一拳捣上去,准能把他打吐了血你信不?”
“信……信……信……”
“信就对了!”
“信……你我就是……是……是个傻子!!”
且不论村口正和结巴吵架的教头,如何憋闷;单说牵着小驴进村的沈归,刚刚转过迎客的山湾,便听得远处响起一道木材破碎的声音;待他走入了村口之时,只见一道黑漆漆的人影、从客栈窗户中飞了出来……
沈归眼珠一转,放开驴缰绳、双腿交替一点、身影直扑对方而去!二人在凌空中碰撞纠缠、沈归双手一上一下、精准扣住了对方的颈椎与腰椎骨,并带着对方一同落在了地面上……
“奸贼!你放老子下来……”
沈归的双手,分明已然扣紧了对方的“大龙”;可这白头发的老爷子,却仿佛疯子一般、竟敢试着用力挣脱自己的掌控!对方的修为不浅,心里也应该知晓:如今只要沈归的四指一错,他日后就彻底成了一个废人、只能瘫软如泥躺在床上等死了……
沈归又不是个杀人狂魔,也没有无故断脊椎的瘾;他唯恐在对方的奋力挣扎之下、错手伤人;便急忙松开了四根手指,改为按肩扶腰,将他凌空转了过来。低头再一看,只见地上还赫然散落着一把金柄官刀:
“你……你是金刀捕头?竹海剑池的门人?”
没错,朝廷的捕门中人,大多都是剑池子弟。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吕家父子这两位“野路子”,才能得到陛下的信赖与重用。除了他们父子二人的武艺高明之外,更多的还是想要避免剑池弟子一家独大的情况出现。
而吕老捕头一听沈归此言,眼中也顿时一亮:
“你和柳执不是一路人?”
“柳执?他也在这吗?”
“就是那个狗阉贼,害死了我的儿子,刚刚跑进深山老林里了!你放开我,我要去拆了他的骨头!”
“你留在这守着,我去追他!”
“你?你是谁啊?”
“幽北沈归!”
话音一落,沈归已然纵身钻入了深山老林之中;而吕老捕头也浑身一软,呆滞地坐在了泥地之中……
沈归自幼生长于太白山脚下,深得齐家兄弟二人的悉心教导;说起在山野林间追踪猎物的本事,乃是硬打实凿的童子功!
而这个村落位于玄武山脉脚下;自三晋北部至蓟州武城,东西方向绵延近六百余里,南北宽幅约一百六十余里,山势极其险要,历来被人称之为“北地万山之宗”。
而此时天色已完,还好沈归的目力,经过关北斗七星灭魔灯的“加持”,得到了长足的补益;再加上柳执本身不懂林间法则,也不会掩盖自己的行踪,所以沈归这一路追下去,也并未觉得有何困难之处。
在天色彻底黑透的时候,沈归偶然在一道山坳附近,发现了一个陷坑。凭着他过人的目力观瞧,只见陷坑底部、密密麻麻的铺了一层机关——以菜油炸熟的“竹签阵”;有几根竹签上还挂着几条碎布、向外散发着一种新鲜的腥甜气味……
从专业角度来讲,这道陷坑的手艺,实在是过于粗糙了;即便能捕到猛兽大虫,满是孔洞的皮毛,也根本不值钱了。看如果从害人的角度来看,这玩意儿的确是要人命的大杀器!至少就柳执的身手而言,一脚踩空、也多多少少都落下了些许伤痕;想必就算他咬牙爬上了地面、也根本跑不了多远了……
“柳执,小胖子!出来吧!就别等我追着血迹找你去了,累了!”
沈归喊了一嗓子,耳畔却只有自己回音与之唱喝。无可奈何之下,他只能一边抽着鼻子,同时开口以言语调动柳执的神经:
“你可是真拧啊!撞了南墙也不知道回头,非得让我把你揪出来不可吗?柳执啊,就算你没受伤,绑仨在一块、那也不是我的对手啊!不如你自己省省事,让我也省省事!况且咱俩的仇又不深……”
“呸!”
一个略显娇媚的“呸”字,在山谷中迅速乍现开来。沈归循声望去,只见远处的一棵老歪脖子树下,摇摇晃晃的站起了一个身材略胖的年轻人。
正是陆向寅最疼爱的弟子,小胖太监柳执。
沈归借着月色与星光看去,只见如今的柳执,比起当年在陆向寅身边的少监事来,可清减了不止一星半点;看来不是每个人都能把餐风饮露、东躲西藏的日子,过的像自己一般有滋有味。
“沈归!你杀我恩师,与我仇深似海……”
沈归眉头一皱,还没等柳执说完,便立即出言打断道:
“停停停!柳执啊,你要是不会好好说话,咱直接动手行吗?我实在听不了你这千娇百媚的嗓子……对了,我还想跟您打听打听;从事你们这个行业值钱,到底劁哪啊?是嗓子吗?还有你那师父教你的本事,是怎么能变得更恶心人吗?”
饶是如柳执这般心性单纯之人,也实在受不了沈归这张破嘴;而他也本就不善言语、只能以怒目而视,同时右手探出一掌,将身前那棵老歪脖子树轰断、随即迈着一瘸一拐的步子、直奔沈归杀去……
“…啧啧啧……看看你这副德性…我要是在大街上瞧见你,准得给你扔两块银子过去,实在是太惨了……”
虽然沈归不断讨着嘴上的便宜,但袖中惊雷短剑却已然出鞘,并倒扣在左掌之中。坦白的说,柳执的大开碑手,已然修至炉火纯青的地步;但他的身体终究有残,无法修成金身罗汉之体。否则的话,也不会被区区一个粗糙的捕兽坑所害,落到今日这般田地……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就算是处于全盛状态下的柳执,也不可能胜过今时今日的沈归……
柳执一瘸一拐地凑够了距离,双手叠掌内翻、较起全身的劲道,连半点退身变招的余地都不给自己留下,显然是想与沈归就在这一招之内、分出双方的生死成败!
沈归的惊雷剑后发而先至、以最单纯的速度优势、反向掏入柳执双臂的内围!那柄黑漆漆的短剑、犹如毒蛇吐信般迅猛、眨眼间便贴上了柳执的咽喉……
第1029章 333.前尘
就在沈归准备施加力道、结果柳执性命的一刹那,头顶的天空无端端划过一道闪电、将二人的双眼同时耀出一片花白;一道雷电随之而来,精准无比的落在了惊雷剑的剑身之上;随着一声脆响、这柄北海剑奴的最后杰作、被天雷拦腰劈成两截!
这等无比突兀的天外异象,差之毫厘、便会将生死交锋的二人、当成化为齑粉。本就流血不止的柳执,如今双膝一软、瞬间瘫坐在地;而本欲出手索命的沈归、也神情呆滞地看了看自己麻木颤抖的左掌、又抬头看了看迅速转阴的夜空,目光阴晴不定……
“沈归,不如就卖贫道一个面子,放他自去罢……”
“哼!何方妖道在此装神弄鬼……出来讲话!”
由于双耳仍在轰鸣作响,沈归也听不出这道略有些耳熟的声音,究竟是从何处传来;一句话刚刚说完,天空中再次掠过一道电光,只见从柳执劈断的那棵老歪脖子树后,走出了一位身材精瘦、须发皆白的道人。
此人,正是玄岳道宫的第三任掌教——无量真人张青牛!
“张青牛……你虽是方外之人,也该听过杀人偿命、欠债还钱的道理。更何况柳执杀的还是金刀捕快,我凭什么要放他一马?你我虽然也算有些交情,但也没有熟到这个地步吧?”
“杀人偿命……沈居士所言倒也在理。只不过死在沈居士手中之人,只怕比我这师侄多出不知几何吧?沈归,莫非你忘了吗?我两位师兄,一名师弟,可都是因你而死的!”
“我沈归剑下亡魂无数,却皆是取死有道的恶人……”
“皆是……好一个皆是!沈归,你……”
沈归的确欠张青牛一份人情,但他是他,柳执是柳执。如今他张青牛看在二师兄陆向寅的面子上,想要保下他的徒弟柳执;可那位痛失爱子的金刀捕头,又该去找谁讨个说法呢?
恩怨纠缠不清、人命也无法换算;所以沈归懒得跟他打机锋,直接开口驳斥道:
“张青牛,你是不是忘了自己的能耐,究竟有几斤几两重了?你以为就凭这种呼风唤雨、奔雷走电的障眼法,也能吓得倒我沈归不成?话给你放在这,今天柳执必死无疑!你若是敢拦,我就连你一起杀!”
沈归话音刚落,那低沉压顶的乌云层中,便再次翻涌出一道耀眼的电光,将他原本白皙清秀的五官,映照的扭曲变形。这副面孔,令一直都在旁观事态变化的柳执,心头浮现了一种陌生感。
柳执回想起当初还在幽北宫中的时候,因为恩师陆向寅的关系,所以对沈归这个萨满教大护法、中山路的孙少爷,并不感到陌生。还记得那个时候的沈归,只是个没心没肺的俏郎君;终日架鹰走犬、与二皇子颜青鸿一起花天酒地,更结交了无数江湖上的三教九流。当时的他,看起来只是个不遵礼教、横行无忌的浪荡公子,但他的眼神却格外清澈,就犹如幽北那高远的天空一般,淡泊而宁静。
所以在柳执的心中,还以为这个豪放不羁的沈归沈少爷、应该是李玄鱼为萨满教日后的复兴,所埋下的一颗种子……
然而事与愿违、天意难测。谁知沈归的路却越走越远,更与柳执当初的猜测背道而驰……
柳执不是个聪明人,在他被迫离开幽北之后,也曾先后效力于许多诸侯帐下;寄人篱下、供人驱使的日子,过的也并不轻松;只不过对于他本人来说,除了身体越来越消瘦之外,心性方面没有发生任何变化。
而如今沈归的神情非常陌生,却也极为常见。现在的他,就像是发起宫变之前的太子颜昼、就像是刚刚迷倒了“刘半仙”之后的师父陆向寅;就像是叛出故国、希望能够一雪前耻的少侯爷郭兴;就像是赌上了身家性命、临死前放手一搏的周长风……
这种神情并不罕见,去任何一间赌坊,找到注码上限最高的台子上,问出那个之前一直在大杀四方的老赌棍,准是这样的一副神情……
一如正在以武力威胁张青牛的沈归那般!
无量真人张庆牛,闻言叹了口气;他伸出手指、指向那片乌云盖顶的苍穹:
“天雷不是障眼法、也与贫道无关。沈归啊,这分明就是上苍对你的怜惜与劝解……如果你执意杀掉柳执的话,那么你自己的阳寿,也会走到尽头……”
“笑话!他不过是区区一个太监,如何能有这么重的份量……”
“不,这只关乎于杀戮本身、与柳执无关。而且无论你取走谁的性命,都一样要死。”
沈归闻言眯着眼睛,死死的盯着张青牛:
“我听着呢,你继续编。”
“天灵脉者,俱是天生地养不假,却并非永生不灭。而你们这种人存在的意义,就是维持人世间的平衡。换句话说,天灵脉者,本就是为了杀戮而生、也必然会死于杀戮。大萨满李玄鱼,本该是最后一位天灵脉者;然而她为了维护幽北与萨满教的尊严与体面,被迫造下无边杀孽;随后,她自知消耗慎重、天不假年,便试图夺天地之造化,借萨满巫术与西疆金童轮回之法,以一具死胎为引,重返人间。可惜的是,当你以沈归这个身份、出现在华禹大陆之后,所有人心里都清楚了。李玄鱼的借尸还魂妖法,应该是彻底失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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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归听到这里,不禁皱起了眉头。如果张青牛不是为了救人、而胡说八道的话;那么李玄鱼当年的祈灵术,根本不是想救活“死胎沈归”,而是想借尸还魂。只不过中间可能出现了什么差错,李玄鱼灵魂彻底溃散,自己反而来到了华禹大陆。可如果这个说法成立的话,那么她当年在玄岳山炼心洞中、给自己留下的影像,又作何解释呢?
“至于无鹤师兄的七星灭魔灯,包括荧惑坠落的天象,也并没有出现任何差错。沈归啊,其实在最后一盏道灯熄灭的时候,你这个有史以来最平庸的天灵脉者,就已经完成了使命,彻底消亡了。”
无量真人叹了口气,随后用哀怜悲伤的目光,看着眼前这个丰神俊朗的少年。而沈归则露出了一抹冷笑、拍了拍自己的胸脯,中气十足的开口驳斥:
“我是死是活,你来试试看就知道了!”
“当然,你还活着。只是贫道不懂萨满巫术,也不知李玄鱼前辈,究竟算错了哪一步。但根据你近年来的变化推测,在你的身体之中,一直都有着两具命格;而你现在享用的阳寿,本是属于李玄鱼的;而你自己的命格与寿数,已经因为造下杀孽甚重,消耗殆尽了。”
“哼,无稽之谈!”
“沈归,再这样杀下去的话,你的肉身、一定会被李玄鱼取代的!要知道,她死的时候,还未过花甲之年!时至今日,你可还记得刚刚离开太白山的自己,究竟是什么样子吗?”
张青牛苦口婆心的说了一大套话,沈归也在用各种角度进行否定。可唯独最后的这一番话,却真正击中了沈归心中的柔软。
回想当初,他还在幽北三路的时候;所有人都曾不止一次的提点过他,要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成为自己想要成为的人。而二婆婆林思忧、除了在小的时候、让他去亲手结果了一个萨满教的叛徒——老拐周疏同之外,也并没有给他加上任何的负担。
可时至今日,几乎老一辈的人,都已然离他远去,与世长辞。可这一切的一切,究竟是意外的偶然事件,还是沈归无意识间的咎由自取呢?
他不认同本应有一世“皇帝命”的颜昼继位,所以奉京南门外发生了一场血战,颜青鸿登基坐殿、改元开年;他不认同关北斗臆想之中的“新世界”,所以不惜一切代价、终于将谛听这个庞然大物、慢慢拆散分化、并逐个击破;他认为幽北是自己的家乡,所以无法认同颜家王朝、被北燕王朝吞并的结果;于是他在东海关放了一把大火,强行为幽北三路续命……
诸如此类的事还有很多,可站在沈归的角度,他觉得问心无愧,所以实施起来也就毫不手软。他从不相信宿命论,更不相信神巫术法、怪力乱神;但讽刺的是,沈归本身,就是这种神秘力量的具象化产物!
试想一下,如果没有他的干预,华禹大陆的原本走向,又将如何呢?
随着一道震人心魄的惊雷落于山涧,玄武山终于迎来了一场酣畅淋漓的大雨。张青牛拢了拢额前的银丝,对沈归说道:
“前尘旧事,且不去说他。如今黑狗死于贫道之手,无鹤师兄也被你剥皮削骨,麒麟君也被郭兴的人制住、最终死在了战场乱军之中,谛听已经完了。沈归,我会带这孩子返回玄岳宫修道,永世不许他离山一步。沈归啊,华禹大陆已经千疮百孔、生灵涂炭,再也承受不起另一个李玄鱼了。你……哎,你好自为之吧……”
说完之后,张青牛背起了面如金纸的柳执,在雨幕的洗礼之下,缓缓向下山道走去;而沈归的神色几经变换,还是弯腰从地上捡起两块碎石片,双手同时向前一挥……
第1030章 334.交代
夜雨的声音虽大,但背着柳执下山的张青牛,却并没有忽略身后飞石破空的声音;只是他心里十分清楚,如今白衡与宋行舟双双陨落,那么他沈归就是华禹大陆的武道顶峰。如果他此时真的动了杀心,就算自己再多练百年,也终究是砧板上的鱼肉而已。
瞬息间、两块碎石便准确命中目标。只听“喀嚓”一道脆响,柳执的腰椎骨,便被一块圆石彻底击碎;而另外一块扁平的碎石片,则削去了他头顶的发髻……
化解了巨大的冲击力之后,张青牛感受着背上徒侄那无助的颤抖,只是略微停住了脚步,却并没有回头;良久之后,他开口发出一声长叹,继续背着废人柳执,缓缓向山下走去……
从此之后,玄岳山上便多了一位玄字辈的四代弟子,是个哑瘫子。此人性格有些孤僻、常年住在玄经阁中,每日有专人伺候、平日也是靠着吊篮爬上爬下、取阅经文。至此人羽化飞升之前,将玄经阁中所有道藏典籍重新批注整理,更留下了一部自己由编纂注释的长春功法。
玄门后世弟子,为其洁身更衣、置办后事的时候,只见这位又哑又瘫的玄愚师叔祖,周身皮肤洁白细腻、鹤发童颜不见老态;胯下宗根、亦犹如新生婴孩一般……
待张青牛与柳执下山之后,沈归也提着吸饱了雨水的发髻,闷闷不乐的向村中客栈走去。借着客栈正厅微微逸散出的灯火,沈归见到痛失爱子的老吕捕头,正站在雨幕之中,翘首望着自己进入林中的方向……
沈归敛住心神、强扯出了一抹微笑,向他扬了扬手中的发髻;老吕捕头一见此物,心神一松,便犹如一棵枯树般向后栽倒在地……
再醒来的时候,已然是次日天明。老吕捕头睁开眼睛,看了看床边合衣而眠的沈归、与桌上那一缕发髻,不禁悲从中来、无声的哽咽着……
由于老吕捕头有正经官身,所以这间客栈的掌柜惹不起他;但出了这么恐怖的人命案,他也实在不敢待下去了。他带着同样被吓尿了裤子的两位小伙计,跑的是无影无踪;眼下偌大的一间之中客栈,就只剩下了老吕与沈归二人而已。
老吕怕惊醒沈归,强忍着没有发出哭泣的声音;但动作带出的声响,却仍然没瞒过沈归那敏锐的感知力。他睁开眼皮,见依然转醒的老吕捕头、哭的完全不能自已,也深深叹了口气劝道:
“老捕头,贼子已然被我枭首毙命,尸身也打落山崖以下了。死者已矣,生者如斯,您老还要送子还乡,总不好过度悲伤。况且说句不好听的,看您这把年纪,也受不了几年的相思之苦了;不如就好生活下去,也能使令郎在九泉之下得以安心……”
一听沈归此言,老吕捕头的眼泪虽然没有止住,但万念俱灰的心神、却得到了一丝纾解。是啊,自己年纪已经不小了,就算牟足了劲的活,也没几年阳寿可期了。若是此时寻死觅活、传入他人耳中,反倒堕了他吕家爷们的威名。既生的是男儿身,吃的刀头饭;为国尽忠,又有什么可想不开的呢!
“是啊,是啊……此次仰仗公子爷仗义出手、为我儿吕方报仇血恨,还未请教公子尊姓……”
“老爷子您等等!您方才说贵公子的名讳是……?”
“吕方,双口吕、方正的方……”
这个名字对于沈归来说,并不陌生,二人往日确有一段交情;他只是没想到久别重逢之日,兄弟二人竟已然阴阳两隔!一时之间,他心中有些后悔,不该放杀人凶徒柳执一条残生;但又仔细回忆了一番张青牛的言语,那种对快意恩仇的渴望,反而又烟消云散了……
沉默了良久,沈归内心之中的万千纠葛,终究还是化作了一声叹息。他紧紧攥住老吕捕头的双手,眼中隐隐有泪光闪烁:
“老人家,吕方是在下的义兄啊……”
老吕捕头猛然抬起头来,望着同样面带悲戚的沈归,浑浊的眼泪滚滚而下……
待二人情绪恢复如常之后,沈归借客栈后厨煮了一锅菜粥,半强迫地喂老吕捕头喝下一碗。
“老爷子,不知您日后又作何打算呢?”
“打算……还有什么可打算的呢?既然朝廷钦犯已经被贤侄打落山崖了,老朽也应该带着……带着他回京交差去了……”
“嗯……有始自当有终。不过依小侄看,老爷子的年纪也不小了,不如这样,罢。等您交过了差事,办完了后事,便去幽北找……”
“贤侄不必费心了,老朽哪也不去!”
沈归本是怕老捕头回到家中,睹物思人,会无法走出丧子之痛的困境;只不过看他的态度仿佛格外坚决,自己也不好强人所难……
“哎……那既然是这样的话,就劳烦您给周元庆带句话吧。就说,解决南康问题最好的办法,就是一个“等”字。”
“哎,我记下了。贤侄,你此行又去往何方啊?”
“长安,祭拜家中先人。”
一锅菜粥分食完毕,客栈外的大雨也终于停了下来。一老一小互道珍重,就此分别。沈归骑上那头漂亮的小驴,踏上三晋地面,直奔长安方向;而痛失爱子的老吕捕头,带着两匹快马、一具尸身,返回燕京交差。
可惜的是,拒绝了沈归邀请的老吕捕头,并没有自己想象的那般坚强。天佑帝的封赏嘉奖、文武同僚的嘘寒问暖,并没有令他逃开睹物思人的困局。就在北燕王朝成功平定华江以北的那一天,老吕捕头也在普天同庆、大赦天下的欢腾气氛之中,静悄悄吊死在了自家的房梁之上……
小人物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在大世代的进程面前,永远显得非常苍白……
此时此刻,北燕王朝原本窘迫的局面,经祝云涛的一手釜底抽薪,立刻翻转过来。解忧军大统领庞青山,虽然成功收拢了秦军残部,壮大了己方军威;但前有石门、燕京两座坚城阻拦、后有蔡宁、项青两军三面合围,解忧军正面临着走投无路的绝境。
其实所谓的绝境,对于一支强队来说,未必只有溃败一途可循。古往今来、无数以弱胜强、名震天下的经典战役,大多都是发生在一方走投无路的情况之下;困兽之斗,濒死一击,往往会爆发出极其惊人的战斗力;而围三阙一之法,也就是为了在心理上给对方士卒一个纾解、瓦解他们那死战不降的决心,从而避免己方承受过大的伤亡数字。
公平的说,虽然解忧军的战斗力、早已被天下人所不齿;但那也是南康朝廷花费大笔金银供养的正规军!而且仗着财大气粗、工匠手艺精湛的优势,无论是武器装备还是后勤给养、这一支解忧军、足可称华禹历代兵家之最!
只不过南地百姓,生活环境富足;就连那些最普通人家的孩子,也会去找一间正经商号,打杂学徒;绝不会让他们来吃这一碗沾了人血的刀头饭!也只有那些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孤儿或是配军,才会为了一口吃食、一条活路,而投身军伍之中。
兵源素质也就可想而知了。
换句话说,如果今朝被四面合围之军,都是陈子陵麾下的秦地虎狼;再有这一批天机工坊的新式军械作为辅助的话;那么背水一战、一鼓作气打下燕京城,也不是没有可能的事;可如今乃是南康解忧军被人合围,还是刚刚经过收拢混编的“杂牌军”!
更可怕的是,其中大部分的三秦老兵,对陈子陵“阵亡”的前因后果,都心如明镜一般……
所以这些人微言轻的秦军士卒,都是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之下,才会被上官裹挟,全体向南康军投诚倒戈;而庞青山麾下的正统解忧军呢,也必须时刻警醒,以防秦军士卒为了替主帅报仇、随时会反戈一击。毕竟强宾压主的事,可从来都不是天方夜谈!
所以眼下的解忧军,正处于内忧外患、互相猜忌的微妙状态之下;而这十几万杂牌,除了四处逃窜与消耗粮草之外,也做不出什么有意义的应对之法。
周长安奉旨收拢三秦大地,无法回到蓟州指挥作战;所以左丞相王放重新挂帅,全盘接过了战场指挥权。就算所有北燕人,都准备好要将南康军一举歼灭的时候,他竟发布了一道别有意味的帅令。
他将战场划分在中州以北、鲁东以西、燕京以南、三晋以东的范围之内;所有在野的北燕军、同时向中心点缓缓进军,一步一个脚印;只要敌军仍然还在蓟州平原以内,那么所有人都不必着急;直到冬至来临之前,将这十几万军队消灭即可。
蔡宁对此老成持重之计、倒是毫无异议,并迅速上书附议;可当项青接到此令之后,却并未理会王放的进军方略;他只是修书一封,呈天佑帝驾前、要求朝廷给他祝家父子一个说法而已。
次日朝会之上,天佑帝将项青的呈文掷于堂下,目光如冰似刃,直刺太子周长永。不过,他并没有当着满朝文武的面,斥责太子,甚至都没有提过一个字;他只是铿锵有力的做出了一个天子承诺:
朝廷必会继续深挖祝云涛一案,不会因为以一个名唤柳执的“杀人剑”伏法,而彻底宣告此案终结!
第1031章 335.父子档
抛开周长风这个幌子不说,其实单就祝云涛一条人命,如果抛弃掉个人情感因素的话,并不值得如此劳师动众。何况项青的祝家血脉,至今还未得到巴蜀军民的一致认可;而他本人也是个文官出身,虽眼下也统兵在外,但背后没有祝云涛这棵大树撑着,他也掀不起多大的风浪来。
所以他如今倒逼天佑帝、必须就此案给出说法的“犯上之举”,也并没有什么威慑力可言。而且从他手中那一支新军的具体动向来看,也并没有枉顾内阁批示、拥兵自重、胁迫君王的迹象存在。
如此看来,项青纯粹只是打出一手“感情牌”而已。
不过感情方面的问题,有的时候也可大可小。尽管如今北燕朝廷的根基,已经基本稳固下来;但天佑帝却必须给项青一个交代,哪怕他手中没有一兵一卒、哪怕他血脉存疑、哪怕他人微言轻……
紫金殿上的文武官员,俱是唯利是图之辈不假;但如果天佑帝辜负了祝家父子,那么日后就别想再有人愿意替天家真心卖命了!无论是体恤忠臣、成就一番千古佳话也好;千金买马骨、收拢因战事而离乱动荡的民心威望也罢。对于现在的项青来说,只要没有扯旗造反的举动;那么无论他做出何等恶事,只要周元庆还在位一天,就必然要将这个忠臣遗孤、视如己出一般优待。
奸佞忠臣、昏君明主,百姓小吏,乡绅商贾,本质上不都是有血有肉的普通人吗?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痛失爱子的金刀捕头老吕,成功带回了钦犯柳执的发髻,并作为结案的凭证,交给了燕京知府罗源。而罗大人也按照“沈归”的说法,进行了归档结案,并依照北燕律法,上交刑部复查。
然而此事内情究竟如何,无论是天佑帝还是满朝文武,心中都如同明镜一般。
这个已然束手伏诛的案犯柳执,本是幽北三路的阉宦出身,来路并不算什么秘密,也十分容易查明。他与他的师父陆向寅,本是幽北前任太子颜昼的铁杆心腹;在颜昼倒台之后,柳执也被兴平皇帝颜青鸿、定为幽北反叛,并签发了海捕公文。从此,柳执便流落于江湖之中,成了一条“流浪恶犬”,为了一口吃食而四处给人卖命。
这样的一个疯狗,能与祝云涛、周长风有什么恩怨纠葛呢?而这两条朝廷大员的人命,又如何值得一个江湖人、在北燕国都、天子脚下,光天化日的当街行刺呢?
正所谓水有源、树有根;出现了一个杀手死士,那么也必定有背后指使其行凶之人。而罗知府本想就此案继续深挖下去,将真凶连根拔起;但还未来得及开头,便被他的贤内助——水烛先生强行阻止。于是,罗知府就此草草结案,装傻充楞地将罪名钉在了柳执身上,并上交给刑部进行复验。
如此明明白白、清清楚楚的一桩案子,背后究竟有无隐情,只怕所有人都心知肚明。但此案牵连慎重,没有人想与之扯上关系,统统选择冷眼旁观。
如今燕京知府罗源,也同样装傻充楞,就这么将结案的卷宗,呈上了刑部;而刑部尚书梁禄,却万万不敢就此结案!
梁大人乃是六部尚书之一,北燕朝廷的股肱之臣、王党风头正劲的魁首之一!既然身居高位、对于此案背后的牵连、自然也心如明镜。他心里清楚,一旦就此归档结案的话;加入日后“那一位”不慎倒台,这桩案子必然要被重新翻出来……
皆时,贪赃或许没有他的事,但枉法的罪名,他根本洗不干净。届时,他梁禄也会从一个铁杆的王党魁首,变成了蔡党的奸细、太子的门人……这个污点,他根本就洗不干净!
没法子,既然这桩案子,自己这个二品的脖子顶不下来,那就只能继续往上报了!斥责就听着、贬职就忍着,总比被罢官夺爵、抄家灭族的好!
由于日前右丞相蔡熹、为国事操劳过度、导致积劳成疾,在一家古玩铺子里口吐鲜血,自此卧床不起。近日以来,在太医院的精心调养之下,终于悠悠转醒;但每日仍需老参吊命,根本无力过问政事。而如今右丞相的职务,暂时都由户部尚书程谊程大人、全权代劳。
程谊虽有“北燕铁算盘”之称,但平生却只精于账目,不善政事人情;在内阁之中、也断断无法与王放这等不世出的人杰,分庭抗礼。而蔡熹的本意,也只是想让程谊帮自己“占个位置”;待来年春暖花开,病痛消褪之时,他再重新杀回内阁,与王放继续周旋……
那么从朝廷章程来看,祝云涛与周长风的命案,刑部尚书梁禄也拿捏不准,就要发到内阁、等待中批或圣旨的朱复。可如今内阁虽是王放一家独大,但此事背后毕竟关乎于当朝太子,牵连甚广、干系甚重。王放虽是个粗放豪迈的武人性子,头脑却并不比蔡熹愚蠢半分;他对此案也为恐避之而不及,便直接一退六二五、干脆捅到了陛下面前……
于是乎,便有了天佑帝亲口宣布深究此案,并由他一手督办。
究竟是谁做出来的事,谁自己心里再明白不过了。
“杀人剑”柳执,就是太子门下的走狗;而祝云涛与周长风、包括在城门洞中枉死的那几十位无辜百姓、也都是太子爷的一手安排。
按照太子的想法来说,父皇洞悉先机、布局精妙;在最危急的关头、将祝云涛这手布了几十载的暗棋摆上台面,成功将北燕王朝溃败的局势,彻底翻转过来。既然眼下朝廷已经胜券在握,以父皇高瞻远瞩的眼光、精于谋划布局心机,应该已经为即将到来的天下太平,做出提前准备了。
所以,太子之所以敢在京畿重地、天子脚下,光天化日派出柳执这样的顶级恶犬“出口咬人”;一半是给旧党中人擦屁股,一般则是出于揣摩圣意,替父皇分忧的心情,充分展示自己具备了“上位者”必要的果决与狠辣!
既然祝云涛已经发挥了作用,那么就等于再没了作用。除掉他,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站在帝王术的角度来看,太子的这个想法,倒也没什么太大的问题。古往今来、千秋百代;每至“刀枪入库日、马放南山时”,那些曾经立下汗马功劳的重臣,也鲜有善终的例子。
而天佑帝周元庆,也的确为祝家父子日后的安排,颇费了一番心思。首先来说,华江以北平定之后,类似三秦大地,巴蜀道、包括必然要收复的“西疆失地”,是肯定不会再交给身份格外敏感的封疆大吏了。
所以在这个问题上,没有任何讨价还价的余地;祝家父子,必须要留在蓟州,最好能住在天子脚下,稳稳当当的做几年安乐公侯。什么时候祝云涛与世长辞,项青、也就是真正的祝文翰,才能得到朝廷的重用。
父子同殿称臣的事,还是颇为麻烦的。
至于天佑帝想出的安置方法,其实也不算什么上策。以祝家父子的功绩来说,那种明升暗降、明褒暗贬的封赏手法,肯定是行不通的。财富与土地的封赏,绝不能小气了;而祝云涛入朝为官,也必须握有实权,真正能够掌握北燕王朝的时局走向那种;之后,还要招赘项青一个驸马爷,更需破除先祖立下的规矩、许这位驸马爷,兼任朝廷公职;许他一个锦绣前程,送他一片铁杆的庄稼……
如此铺张的封赏,原因也很好理解:天佑帝不想被人说自己过河拆桥、也不愿意做出那兔死狗烹之事。大丈夫既生于天地间,当有所为、而有所不为。更何况他还是一朝天子,万民之主。假如格局狭窄、目光短浅,事事工于心计的话,又岂能令治下官员百姓信服呢?
这就是周元庆与太子,在本质上的区别。
权术也好,制衡法也好、帝王心术也罢,终究只是手段和工具而已;为人君主者,绝不能被此等小道术法蒙蔽心智、最终泯灭了人性的光辉!
可谁知道自己分明已经做好了放血割肉、千金买马骨的心理准备;而自己钦定的继位者、却用最简单粗暴的方式,砸碎了自家的锅台!无论这案子最后如何收尾,至少他天佑帝周元庆,再也洗不脱“功高震主、妒杀功臣”的嫌疑了……
其实早在太子授意四处散布谣言、中伤四皇子周长安、试图离间君臣、父子之间的信任之时,天佑帝就已经在为战后退位的事,做提前准备了。他将季家满门被害之事,通过一场血花四溅的廷杖、统统揽在了自己头上。如此做法,就是以为了给太子留下一具清白之身,他日君临天下。
天下为人父母者、往往都会如此;北燕天家之人,也不外如是。可自甘揽过罪责,与被亲生之子“栽赃陷害”,完全是两个不同的概念!
即便是往好处想,太子此举,本意是为君父分忧;只是头脑愚蠢、手法幼稚,这才好心办了坏事……
但即将迎来中兴之治的北燕王朝,真的需要一个愚蠢幼稚的君王吗?
第1032章 336.忠仆
江湖上有一个叫做“吃臭”的行当,也被称之为“地老鼠、穿山甲”,官称盗墓的。在这个古老的行业之中,有一个非常有意思的规矩。
通常来说,这行手艺都是家传的绝技;外出做活的时候,也都是父子搭档。只不过“下河摸鱼”之人,都是儿子;而父亲则留在“岸上”,负责掌眼纤绳、瞭高放风。
之所以会传下这个规矩,除了因为儿子年轻力壮、身手矫捷,更方便爬上爬下之外,还有一个更深层的理由。因为做儿子的,可能会见钱眼看;一旦摸到了值钱的好物件,一时被贪欲蒙了心窍,很可能会将父亲活埋在“河里”;但为人父者、却永远都不会做出这等恶事来。
同样的道理,周元庆与周长永二人“下河”、为人父者的周元庆,就犯了类似的忌讳。无论有意还是无意,太子此举,都不亚于割断了绳索,拿起了铁锹的孽子……
这一手卸磨杀驴、被他玩的是“光明正大”、人尽皆知;这分明就是要在众目睽睽之下、将自己的亲爹钉在桀纣之君的耻辱柱上啊!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原本周元庆属意周长永继位的原因,也大多都是因为祖上曾留下了“不可废长立幼”的规矩;可如今祝云涛死了,他膝下独子“项青”,必会成为一任手握实权的驸马,也就等同于破开了“驸马不得入朝理政”的祖宗规矩……
既然破都已经破了,那破一个还是两个,也就不成问题了……
即便如此,周元庆也没有立刻废掉太子的打算。而他当众宣布深挖此案的用意,也只是想借此事敲打敲打频频出错的太子,顺带再仔细考教他一番。如果他能够春风化雨、无声无息的解决问题,那么就证明此子只是一时犯了糊涂,未必不可托付祖宗基业……
可如果他做的不好嘛,周元庆也还有别的儿子可立。北燕王朝即将到来的中兴之治,本是天下大势,不会因个人意志而更改。一个英明神武、继往开来的圣君明君,也未必就比那些昏聩无道、贪图享乐的庸主,更加适合这个时代。
散朝之后,始终一言未发的太子周长永,在两个小内监的搀扶下缓缓出宫,坐上了太子府的马车。盛夏时节的阳光真是又毒又辣、那些咸涩的汗液、流淌在尚未愈合的廷杖伤口之中、杀出了一阵阵难耐的痛痒。
闷热的天气、伤口的不适,精神的紧绷,再加上父皇那锋锐如刀的目光,都使得太子处于一个非常暴躁的情绪之中。如今回到了相对狭窄封闭的车厢里,他终于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安全与舒适……
“快快快,帮我吹吹……吹吹!太医送来的“凉药”带了吗,赶紧敷在伤口上……”
太子刚刚钻进车厢,便手忙脚乱的将一袭杏黄色色朝服扯开,露出了汗津津的中衣,以及那些早已被汗液与脓血泡软的伤痂。车厢之中两个伺候的小厮,一人取来湿巾为其擦拭伤口、另一人则从车厢中的小柜子里、取出了一枚精巧的瓷瓶,小心翼翼地为太子敷药……
“嘶!该死的奴才!”
手指摸在清理过后的伤口上,自然带出了一丝痛楚。太子的心情本就烦闷暴躁、被此痛一激,立刻就炸了起来!他弯腰在车厢中站起身来,飞起一脚,踢中了那个替他擦药的小厮;感受到施暴带来的病态慰藉之后、他便更加疯狂地拳打脚踢,一边打还一边不停咒骂,声音也越来越大……
一直跟在车边小跑的太子府大管家忠伯、耳听得车厢中传出了太子粗鄙的咒骂之声,不禁皱了皱眉头。随即,他对车夫头和护卫长做了个手势,马车迅速改道小路,避免吸引旁人之耳目……
不到一刻钟的功夫,这乘马车便停在了城北太子府的后巷。太子披着中衣、赤裸着胸膛跳下马车,冷哼了一声,便迈步入府;而忠伯则连声呼唤丫鬟,准备为太子沐浴的事宜……
这时,护卫长缓缓靠近忠伯身边,低声向他询问道:
“大总管,那丫鬟的腑脏,应该被太子爷踢碎了……现在正躺在车厢里大口大口的吐血沫呢……”
“……哎,人还能活吗?”
“据卑职估计,二成不到。”
“查查奴籍,再去账房支份白包,给家里人送些体恤过去吧。”
“是!……总管,送一份……还是两份啊?”
忠伯挥了挥手,叹了口气没有回答,自顾自地迈步进了府门。坦白的说,太子自幼随蔡熹刻苦攻读、自少年时代便一身儒雅之气,绝非那种暴虐成性之人。直至今日,太子的右臂上还有一块铜钱大小的疤痕,就是一个小丫鬟不小心打翻烛台,烫出来的印记。而当时的太子周长永,不但厉声喝退了本欲棒杀此婢的忠伯、更轻声细语的哄了这个小丫鬟一个多时辰……
自己在太子府上当差几十载,这种殴打虐待下人的事,对于太子来说,还是破天荒的头一遭!
忠伯考虑了半天,吩咐下人去冰窖取冰,制办了一份消暑冰点,亲自端入太子的寝房。
此时太子周长永、正躺在一个大木桶中闭目养神;而两个通房大丫鬟、还不知马车上发生的事,情绪并没有任何异常之处,只是照例小心伺候而已。忠伯将冰品放在接手桌上,挽起两道袖口,对两个大丫鬟摆了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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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忠伯吗?有劳了……”
忠伯心知肚明,这“有劳”二字,乃是他处理“马车之事”的谢意。正所谓主忧臣劳、主辱臣死;这也本就是自己的份内之事,不值一个谢字。
“此事怪我,是老奴年纪大了,挑下人的时候没长着眼,气着主子了。夏天暑热之气甚重,主子先进一盅冰,压压热毒吧。”
说完之后,忠伯给太子端来了一道白瓷盅;掀开盖子一看,原来里面放的是绿豆莲子磨成的泥、并混合蜂蜜调味、与冰沙搅拌而成的消暑甜品。
太子身处于温水之中,脸上被甜盅散出的寒气一敷,顿时觉得神清气爽;低头再看,这一盅碧绿色的冰沙,看起来就更是冰爽怡人、令人食指大动。太子任由忠伯替他小心擦洗着后背,三两下便吃光了冰品。
感受着夏日难得的凉爽畅快,自然也对忠伯的办事能力交口称赞道:
“忠伯啊,我看咱们北燕王朝的奴才,除了跟随父皇的唐大伴之外,就属你最会办差了!”
“太子爷谬赞了。唐大伴乃是陛下近人,四品官身;而老朽却只是个奴才,怎配与其相提并论呢?再者说来,当年若不是殿下您、开口回绝了陛下赏赐来的宦官,只怕老奴早已经被遣散回乡、种田渡日了,焉能留在太子府颐养天年啊!”
“可惜啊……可惜你不是内监之身;否则他日我位居九五之时……”
“殿下还请慎言!”
眼下蔡熹称病在家、拒不见客;他的满腹心事,又无人可谈,实在是不吐不快,堵在心里难受极了。如今谈兴正浓、一听这话,太子本欲发作,却感到内心之中一片凉爽,也就泄去了那一份骄狂暴躁之气……
“哎……忠伯啊,你是不知道啊,这些日子我……难啊!太难了……”
其实,忠伯懂不懂朝中之事、能不能提出解决方法,太子根本就不在乎;他只是心中烦闷压抑、又倍感孤单,急需找个人倾诉罢了。
直到忠伯小心太子涂抹了伤药,又伺候他换上了一身干爽透气的夏服之后,周长永才总算说完了此事的前因后果。当然,他所谓的“实情”,顶多有四成是真罢了;其余的六成,除了无法说与旁人的“秘闻”之外、还有许多美化自己形象的“春秋笔法”……
忠伯则一直安静的听着,偶尔搭一句感叹词,作为“承上启下”的阶梯。直到太子喝了口茶,用期盼的目光等待着自己回应之时,他这才顿首含笑,颇为自谦的说道:
“老奴只不过是个马夫出身,蒙殿下错爱高抬、许老奴太子府总管一职。朝堂上的事,老奴不懂;不过这自家的事,老奴倒是明白一些。正所谓当面训子、背后教妻;依老奴浅薄只见、此事您也无需过于介怀。陛下只是要给天下人一个交代,却并没有提及关于殿下的只言片语。老奴想来,也许只要殿下给出的“交代”、份量足够、能够堵住众人的悠悠之口……这结果是真是假,对于陛下来说,根本就不重要!”
要说这忠伯的猜测,虽然并不全对,但也算是切中了要害。按照周元庆的想法来说,如果太子愿意舍弃自己的党羽,把这桩案子打成一桩窝案!交出几名二品大员,十几名地方官、再随便沾上几个外戚皇亲,也就是了。
毕竟待战事消弭之日,太子继皇帝位,也就不需要这些党羽存在了。杀一批关一批流放一批,将这些趋炎附势的无能之辈全部消化干净;而后再通过几次恩科,拔擢精明能干、年轻有为的天子门生,才是为人君主者、选士取才的正道!
而且摊子铺得越大、人死的越多,分摊到太子身上的干系,也就变得微乎其微了;几十个朝廷的大员的脑袋落了地,老百姓目不暇接、议论纷纷,谁还有心思去深挖太子的罪责呢?
第1033章 337.太子的急智
可怜天下父母心,即便到了今日这步田地,周元庆仍然还在想着,要为自己精心培养多年的储君周长永、铺就一条金光大道。
从表面上看,北燕王朝的顽疾毒瘤,就是蔡王两党之间永无休止的党争。
蔡熹代表的门阀士绅,可称之为旧党。这些人历来尸位素餐、贪赃枉法,罄南山之竹、亦难书其罪!但旧党以及身后的整个梯队、却是历代朝廷的基础架构、以及约束民间的有利工具。利害本相生、所以对于这些人来说,只能约束限制其害;却不能因噎废食、全盘将其否定推翻。
因为这些人,乃是北燕王朝维持稳定运转的基础。
而王放身后的新党,则代表着劳苦大众、不得阶梯的寒门仕子,以及在外征战的行伍之人。这些人历来都是以“挑战者”的身份,站在旧党的对立面上。诚然,这些人大部分出身寒微、但品行高洁:其中有两袖清风的正直文人;有杀身报国的百战将士;也有各行各业的隐士杂家,工匠商贾等等等等……
这些人,乃是推动北燕王朝向前迈进的巨大助力。
新党中人大部分都是头脑灵活,学富五车的能吏铮臣,却未必个个都是传统意义上的忠臣。所以这些人可以培养,也可以扶植,却绝不能让他们的势头,真正压过旧党。
其中最主要的原因,除了“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的老生常谈之外,还有更重要的一点。一旦新党人得势,乃至将旧党赶尽杀绝的话;那些失去了动力与对手的新党,一定也会在很快的时间之内,变成另外一个“旧党”。
所以并非是天佑帝放任党争、将北燕王朝搞得民不聊生、兵祸四起;而是党争顽疾、乃是源于人性与利益本身,根本就不可能彻底根除。
太子身后的拥趸,大部分都是蔡党门生,是从旧党之中自我剥离开来的。这些人并不理解天佑帝的治国思路,也不可能站在全局的角度上考虑问题。他们只是本着趋炎附势、提前押注的小人之心,给自己选择一个未来的主子罢了。
所以这样的一批人,太子需要他们的势力与财力从旁辅助;但一旦周长永承继天子大位之后,也就不再需要他们了。
中兴之治,当用能臣为先;所以未来二十年之内,北燕王朝必定是新党人的天下!而这些无能庸碌的墙头草,可谓误君误国、有百害而无一利,必然要彻底将其根除。
如果太子继位之后,能想通这一点的话;那么他面临的状况,也会十分尴尬。因为这一批废物,到时已经身负拥立之功,该如何安置呢?若是大肆封赏、许以高官厚禄的话;没有利益在手的新党中人,又如何能有所作为呢?
所以周元庆此举、看似是在以祝云涛之死,向太子问责发难;实际则是一石二鸟之计。他要借祝云涛与周长风一案,使得太子在继位之前,合情合理的甩脱这些包袱,日后也不必背上“鸟尽弓藏、兔死狗烹”的恶名。
太子府的大总管忠伯,虽然未能完全理解陛下的一片苦心;但至少在解决方法上,算是号对了天家脉象!
太子听完他的一番话,也感到有所启发。于是,从当天下午开始,他便一直呆坐在寝房之中苦思冥想;到了傍晚黄昏时节,太子更是在府中连番召见京中大员、名门望族。
一整夜的时间,太子府后巷人头攒动;来往车马家丁络绎不绝,热闹非凡……
次日清晨朝会,周元庆仔细观察了一番太子周长永,竟意外的发现这个长子,神色已然比昨日沉稳了许多,似乎已经胸有成竹一般。眼见儿子已经恢复了理智,天佑帝也多少觉得安心了一些。
随着大太监唐福全的一声朝喝,今日的早朝,正式拉开序幕。
“启禀陛下,老臣有本启奏!”
天佑帝刚刚端起茶杯,文官队列之中,便闪出了一名身材略胖的老臣。此人年纪老迈,更是一品官身、却并非蔡、王两党中人,更不是那些墙头草可比。可最近朝堂上的热点议题,乃是南北战事、或祝云涛与周长风二人的命案;这两件事怎么想来,应该与此人都毫无关联。
此人名叫周敏忠,祖籍蓟州石门,如今七旬出头,乃是北燕宗正院的院正,正经八百的天家外戚。
幽北三路的宗族府,就是仿照北燕王朝的宗正院设立。虽然二者名字不同,但都是主管皇亲国戚的婚丧嫁娶、进贤入刑等一切事宜。当然,自从三秦大地的信安侯周长风,起兵谋反之后;这位宗正院的院正大人,也就变的格外安静。
毕竟这档子“家丑”,本就是他这个院正的重大失职;一旦日后追究起来,虽然肯定不会被诛灭九族;但他本人的这颗脑袋瓜,也定然是保不住的。
周元庆似笑非笑的看了他半天,双唇一错,轻声吐出了“准奏”二字。
“谢陛下,臣周敏忠,今日弹劾当朝右丞相蔡熹,共一十八行大罪!其罪一者,高祖帝设立内阁二相,意在辅圣天子治国御民。然奸相蔡熹不思答报圣恩,反而盗权窃柄、误君害民……”
“咳咳,好了好了,朕知道了!院正,你将奏疏呈上即可,不必再念下去了。”
周敏忠才刚刚开了个头,第一行大罪还没念完,便被天佑帝迅速打断。大太监唐福全,此时手忙脚乱地跑下圣阶,一把夺过了那卷奏疏,脸都被吓的没了血色,手脚不听使唤地疯狂颤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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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宗正院的周敏忠,今日弹劾之人竟是蔡熹!此言一出,也不光是唐福全一人懵了,天佑帝、王放、程谊、包括蔡王两党朝臣,全都被他这一道“檄文”给说懵了。
一来,周敏忠本就不是御史言官,也管不着皇亲以外的朝政时局。二来,他自己身上也不干净,手里又一向没什么实权,此举很像是有意碰瓷。
况且多年以来,除了那些皇族外戚的纨绔子弟、指着他按月发放的度支过活以外,压根就没人记得这个糟老头子。
就是这么个人,居敢公然弹劾把持朝纲几十载的蔡右相,还假模假式地弄出了什么“一十八行大罪”的废话!
平心而论,如果严格按照朝廷律法为其量刑的话,就算把全天下姓蔡之人全都斩了,也抵不过蔡熹身上的罪责。贩卖官爵、收受贿赂、贪墨渎职、以权谋私之类的烂事,真是要多少有多少,还用得着他来废话?所谓的一十八行大罪,就算条条坐实,也根本不足百中之一。
只不过这些事,凡是有资格站在紫金殿上的朝臣、无论份属何党何派,全都心知肚明;甚至就连天佑帝本人,对于蔡熹的桩桩件件,也都是心中有数的。
众人私下说起蔡熹的横行霸道、贪索无度,都会将其归咎于圣听晦暗、宠信国蠹佞臣。可这么多年以来,除了那些“割一茬长一茬”的倒霉御史之外,从来都没有一个四品以上的大员,光明正大的谈论过此事。
似王放这等聪明人,对于天佑帝放纵蔡熹的根本原因,乃是了然于心;而其他朝臣眼见蔡家父子,深受陛下荣宠骄纵,也不愿去触那个霉头。
说句不好听的,他周敏忠的生活,看似风光富贵,实际上就是狗一般的人物。这样的废物,想要凭着一张废纸,弹劾右丞相蔡熹,岂不是天方夜谭吗?
退一万步讲,无论蔡家会不会倒、什么时候会倒;至少周敏忠这条老狗,是肯定得不了好死了!
唐福全被吓得面色惨白,回头望了望周元庆拧成一团的眉头,勉强定了定神,用他那尖细的嗓音高声喝到:
“有本早奏、无本……”
“臣,有本启奏!”、“臣亦有折本递上!”、“臣愿与周院正同参国贼”、“臣复议……”、“臣不忍奸相蒙蔽圣听,今日愿已死谏之……”
唐福全话音未落,足有七、八名朝臣,便同时从队列中闪出身影。有人义正言辞、光明伟岸;有人提泪横流、呼天抢地;还有的人扒光了胸膛、抽出匕首抵于心口;更有人当殿慷慨悲歌,大骂天佑帝昏聩无道,宠信奸相……
一时间,紫金殿上可谓群情激愤。左丞相王放,见有人掏出了匕首,也把自己腰间的佩刀抽了出来,整个人反身跨步、横了圣阶之前护驾,冷眼旁观这些跳梁小丑演出的闹剧。而大太监唐福全,则一直将目光放在天佑帝那阴沉不定的脸上,等待聆听圣谕……
然而,天佑帝就这样坐着,始终一言不发。他麻木的看着紫金殿上这一出闹剧,直到戏也唱完了,泪也流干了,所有人都或站或跪,等着天佑帝给出一个结论;而那几个铁骨铮铮、以命死谏的“忠臣”,竟挺胸抬头、目视圣颜,以表现自己视死如归、以鲜血唤醒天理正义的必死之心!
“嗯,朕听明白了。堂下诸位爱卿、今日皆是为弹劾蔡熹而来。太子,蔡熹既是我北燕右相、也是你的恩师?今日之事,不知你又作何感想呢?”
开门小曲已经唱完,终于到了两位正主的正面交锋!
第1034章 338.倒蔡
今日朝臣莫名谈及“倒蔡”一事,本就是太子费尽思量,才想出的“所谓交代”。所以自己乃是“幕后黑手”这事,当然也不用瞒着天佑帝了!只不过从伦理纲常的角度来说,蔡熹也的确自己的授业恩师,于情于理,他都应该有所表示。
太子师承蔡熹,也就是儒府学派门下弟子,尊师重道,乃是门中万法之先;而论及华禹大陆的民间风俗,也认定了“师徒如父子”这个俗世老礼,悖逆恩师,就等同于忤逆不孝。一旦违背了“百善孝为先”这个铁律,那么无论他再做出什么善举,也都会被扣上一个“虚伪”的帽子
所以即便这些朝廷的边缘人、墙头草,都是经自己暗中授意、才敢对蔡右相发起弹劾攻势。但至少在今日的朝会之上,他身为弟子,却必须要为恩师蔡熹说上几句;如此一来,方显师徒二人情深义长、自己处事谦逊仁厚……
“回父皇的话,儿臣以为……北燕右丞相、太傅蔡公显阳,苦心辅佐父皇治国理政,多年来可谓兢兢业业、劳苦功高!只是近年以来,老太傅身体每况愈下,早已心力交瘁、疲惫不堪。儿臣斗胆恳请父皇,能赐恩师一座华府美宅,良田千顷,许其富贵还乡,颐养天年!”
话虽说的漂亮,但其中意味已经不言自喻。太子口口声声强调蔡熹劳苦功高;但就所谓的“一十八行大罪”,包括人尽皆知的结党营私、把持朝纲、聚敛财富、排除异己之类的问题,却是只字未提。
那么也就是说,他这个做弟子的,也不否认这些罪名的真实性。
大义灭亲之举,说来颇有些慷慨激昂、大公无私的味道;但若是一旦有人真的做出来了,那日后最好还是离这样的人远一些。似这般天地无私的正人君子,并非绝无仅有;但这样的人,却已经脱离了人性的范畴,变成了冰冷石头,不会被感情、血缘、恩义、道德所左右。
当然,太子并不是这样的人。他今日明撑暗贬、只是揣度圣意有误,想要推出一个足够份量的筹码顶罪罢了。
按道理来说,借此机会排除异己,攻讦王放等一干新党,才是最简单直接的选择。只不过王放乃是四弟周长安的恩师,跟自己从来都不是一路人!如果借此机会大肆攻讦王放及其党羽,那么落在天佑帝眼中,就必然会成为“蔡王党争”、或是亲兄弟之间的“皇位之争”!
况且多年以来,恩师蔡熹这样势大滔天的权相,都没能彻底斗倒王放;想必自己一旦攻讦王党,不但难以“祸水东引”、反而还会惹的自己一身腥!
更何况自己的门下走狗,大多都是宗正院的周敏忠、礼部侍郎黄钊这样的边缘人物。这些人的名头不小,爵位不低,官职也摆的上台面;但明眼人心里都清楚,这些人手中大多并无实权、身后也没什么举足轻重的大人物撑腰,根本就没有任何实际价值。
再者说来,无论是周长安携满身荣耀返回燕京城,与自己这个太子当面对垒;还是他日自己位登九五,抚民理政,鼎故革新;都需要一套可以完全信任的成熟班底辅佐。所以周长永并不认为数量能够弥补质量、也不愿意真的将自己变成孤家寡人,光杆太子……
如此看来,王放不行,自己的门下走狗,又根本舍不得;那么拥有足够份量的人,也就只剩下了一个蔡熹而已。
纵然蔡熹是自己的授业恩师,从小看着自己长大,更尽心尽力的帮助自己培植势力、笼络党羽,稳坐储君大位。但眼下这道难关,是必须得过的;而自己过不去的话,就只能让蔡熹先“过去”了!
首先来说,蔡熹为官一生,本就恶名在外;北燕百姓与文武官员,对其多年来的所作所为、皆心生怨恨、却始终敢怒而不敢言。而自己在这个情况下高举“倒蔡大旗”,如果处理得当的话,除了可以消弭祝云涛命案带来的影响、还会给自己的名声带来极大裨益!
其次,自己他日位居九五之时,这个权势熏天、富可敌国、门徒党羽遍布北燕王朝的右丞相蔡熹,也是必然要处理掉的。如果能借此机会,一举消灭蔡党、并全盘吸收其“余孽”的话,那么他日自己登基之后,便可以专心打压王放等人。如此一来,要不了几年光景,他便可以彻底消弭党争之祸,收回全部皇权,完成父皇一生都没未做到的丰功伟业。
最后,蔡党现在虽稳如泰山、但魁首蔡熹却一病不起,只能唯户部尚书程谊这个“老账房”而马首是瞻。程谊其人,精于账簿算畴,却对朝堂政事一无所知。所以眼下蔡党正值群龙无首之际,乃是前所未见的虚弱状态!
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经过昨夜那一番秘密联络,太子门人相约,借此天赐良机、与蔡党彻底割席。于是在今日朝会之上,太子门人便向旧党魁首齐齐发难,解除太子危难之余,也等同于向蔡党宣战!
听了太子的这一番话,那些方才还莫名其妙的文武朝臣,心中多少都有了自己的一番猜测。作为多年以来的工作伙伴、私交上的知心老友,程谊本想开口驳斥太子;可是他忽然想起,蔡熹指派自己接手右相职责的时候,曾经托人将一副力透纸背的“静”字、交给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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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户部尚书程谊,便只是紧紧握了握拳头,并没有开口说话。
天佑帝只瞥了一眼面色铁青的程谊,便不再看向蔡党中人,而是继续软言细语的向“太子讨教”起来:
“嗯,吾儿仁厚……这么说来,太子是认为蔡熹老迈昏聩、不堪重任了?”
一听父皇这个问法,太子心中颇有些讶异。因为按照他的猜测来说,此时父皇被自己搔到了痒处,理应就坡下驴、顺势将长久分化皇权的蔡熹及其党羽、彻底打入万劫不复之地。
可如今父皇这般问法,仿佛又不像属意“倒蔡之事”……
所以略一思量之后,太子周长永便摇了摇头,给出了一个似是而非的答案:
“儿臣……倒也并非此意。只是太傅如今身体抱恙,的确无力顾及国事,需要时间来安心静养。待他日病情有所好转之时,再征太傅入阁辅政,也可彰显父皇体恤老臣、礼贤下士之心……”
周元庆闻言,眼中闪过一丝失望,随即又浮现了一丝轻蔑,继续刨根问底:
“嗯,此言倒也在理。待右相病体痊愈之后,再征其入阁理政……这么说来,太子认为蔡熹无罪?周敏忠等人乃是诬告忠良了?”
“儿臣……儿臣……儿臣不知……”
一听太子软了,周敏忠的两只肿眼泡、瞪得仿佛大眼金鱼那般!他转过头来、死死凝视着这位同宗同族的太子爷,想要看出一些端倪来;可惜的是,太子回答完毕之后、便彻底垂下了头颅;眼观鼻、鼻向口、口问心,安静的如同一具石雕……
“那好吧……王放!”
“老臣在!”
“罗织捏造污名、当殿诽谤忠臣者,该当何罪?”
“主犯当杖责一百,家属充军发配!”
“上殿不参不跪、双目直视天颜者,该当何罪?”
“双目直视天颜、罪同刺驾,理当凌迟处死!”
“怀中暗藏利刃,当殿辱骂君王者,该当何罪?”
“寸铁为凶,暗藏利刃入宫见驾,便是有意行刺……按律,当诛灭九族!”
周元庆语气平和,语速缓慢,神色并不恼怒、甚至还带着一丝玩味;但他的两道目光之中、却已然杀机毕露;伴随着口中清晰无比的诘问、冷森森地扫过那些“铁骨铮铮”的太子门人……
耳听得君臣二人的一唱一和,这些“墙头草”们、也纷纷缓过了神来!昨日太子言之凿凿、说定会与我等联手造势、共同倒蔡;也会在陛下驾前以性命相护、保我等冲撞陛下的杀头之罪,无人敢来追究。怎么今日事态的发展,与昨夜太子府会盟之时的畅想,截然相反呢?
墙头草虽然没什么节操风骨可言,但也不是毫无技术可言的。就只是“见风使舵、明哲保身”这八字真言,分寸的拿捏与节奏的差异,就带走了许多此道高手!没点臭不要脸的劲头、没点审情度世的小聪明,还真就没这个左右逢源的本事!
一见太子软了下去,那名刚刚还攥着匕首、死死抵住自己心窝、哭着喊着说要“血溅轩辕、以死明志”的通议大夫;如今双膝一软、“噗通”一声便跪在了紫金殿上。他咧开一张大嘴,朝着已经从龙椅上站起身来、正欲退朝回宫的天佑帝疯狂叫嚷起来:
“陛下啊!陛下!今日之事并非下臣所愿,实乃……”
“住口!”
一听他这话头,一直都强迫自己保持良好心态的周元庆,差点没被气疯了!他随手抄起案桌上那半碗温茶,直接泼在了王放的身上!
“王放!朕的话你没听清楚吗?”
王放莫名其妙被泼了一身茶水,一时之间也有点懵神;然而,凭着多年的经验,他还是立刻回身跪倒在地、头也不敢抬的连声告罪道:
“老臣有罪……罪该万死……”
“将这些奸贼就地正法,现在,马上!朕再也不想听见他们的声音了!”
“陛……陛下!这……这可是紫金殿啊!”
“唐福全!记得给朕收拾干净!”
“老奴遵旨。”
说完之后,周元庆一甩袖子,便离开了这座紫金殿;而王放则起身叹了口气,朝着殿外伺候的小太监,轻轻摆了摆手:
“落下门闩!”
第1035章 339.覆水难收
其实,眼见以周敏忠为首的太子门生,高举倒蔡大旗的时候,天佑帝真的没有什么火气。毕竟处变不惊的心态、精准毒辣的眼光,是需要不断犯错来积累的能力;而太子自幼刻苦攻读、入朝之后又久在户部管账;如今骤然参与到风波诡谲的朝堂之上,一时之间会错了圣意,也是情有可原的事。
而且话又说回来了,对于一国储君而言,想要根除树大根深、权倾朝野的蔡党,也不是什么原则问题。因为蔡熹的作用,本就是其余派别的文武官员、与众生百姓、向天家朝廷投掷负面情绪的“一枚靶子”。他想扳倒余日无多的蔡熹,再换另外一个“靶子”,无非就是时间提前了几年,也不是什么过错。
所以方才在朝会之上,周元庆几次刨根问底、穷追猛打,并不是想替蔡党出头;他只是借此机会,试试自己这个长子、胸中究竟有几分气量。很可惜的是,以方才在殿上的一番交锋来看,周长永这位国之储君,根本就不具备成为一名上位者的资格。
首先来说,他门下的走狗都是些什么货色,朝堂之上人尽皆知。仅凭这些鸡零狗碎、就想要扳倒蔡熹极其党羽,简直滑天下之大稽!就算再加上一个太子储君,率众冲锋陷阵,也是根本就不可能完成的事!
更何况这位“主将”,竟然还在自己的施压之下、临阵退缩了呢!
所以在双方实力对比的估量方面,太子便暴露出了极大的问题。无论是他高看了自己的能耐,还是小看了蔡党的底蕴,亦或是他错以为当今圣上、也想要借机清算蔡党,都是那种后果难以预计的重大判断失误!
其次,蔡熹本人有没有罪、蔡家倒不倒台,对于一国之君来说,也根本就不重要。北燕王朝诞生了这位权相,并不是天佑帝宠信蔡熹的原因,而是民间势力倒逼朝廷的必然结果。内阁在不在、右相换谁出任,结果都是一样的;这些旧党中人,始终需要一个门面人物,代他们发声、代他们受过。
所以太子门下走狗,今日在殿上齐齐亮出獠牙;虽声势浩大、但压根就没找对正主!这就仿佛是杀手杀错了人、要债砸错了门,实在是愚蠢透顶!
周元庆之所以委太子入户部参政,就是想让他从宏观的角度上、去思考治国之策。有道是“君王不出门、便知天下事”;其实北燕王朝的边边角角、大事小情,都可以从那一笔笔冷冰冰的账目上,看出端倪;用不着、也不可能事事亲力亲为。
比如说鲁东路人口密集,良田沃野何止千里;按理来说,必然是朝廷的粮仓与税银支柱。可从账簿上来看,整个鲁东路每年上缴朝廷的田丁粮税,甚至还比不过久战之地的徽州与荆楚!如此反常,究竟是何原因呢?
这个答案并不复杂,就是因为儒府、儒林两大学派,将鲁东路的田亩人口,已经瓜分一空了。
圣人门下的“笔供”,乃是北燕开国高祖皇帝、与儒门先师定下的“盟约”。凡圣人门下的田亩仆人,朝廷一概免征赋税。
当年的高祖皇帝,为了得到正统之名、必然要争取仕林人士的支持,此举本无可厚非;可发展到天佑帝继位之时,一个农夫,只需要交三分之一的税款给府儒书院,便可以成为圣人门下的仆庸,免除朝廷丁税;而自家的耕地,以“赠予”的形式、上呈儒府书院,每年便只需要交半份田税给书院。
长此以往,自然是“肥了学阀、瘦了朝廷”。
似这种狗屁倒灶的历史遗留问题,不仅仅是鲁东一家而已;比如盘踞中州的南林禅宗,也有先帝赐下福田的祖制;富有长安城的皇亲周长风,又历来都是拥兵自重、勾结番邦;三晋民富,却与漠北云中城“隔墙相望”;中州、荆楚二路,又与强邻南康频生间隙;唯独剩下一个蓟州路,还被那些烦不胜烦的皇亲国戚瓜分一空;在如此内忧外患之下,北燕王朝能够兴盛发达,才是真的有鬼了!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天佑帝空有一腔养民治世的热忱,却终无用武之地。
可今时的北燕、却不同于往日:信安侯起兵谋反、朝廷光明正大的收回了三秦大地;漠北草原自顾不暇、幽北三路满身疮疤,至少二十年之内,俱已无暇南顾。而且,拜沈归所赐、鲁东路的学阀上层,意外被他彻底犁了一遍!想要重新掌控鲁东路之前,至少自家人也得先争出个你死我活才是。
可以说现在除了南康之外,已经再无外患可言。所以北燕王朝的中兴之治,已是板上钉钉的事了。
小小一本账簿,背后蕴含着治国理政之道。周元庆将太子安排在户部,就是想让他看透隐藏在账目背后的这些问题;而并不是让他去计较那几枚铜板、几块银子……
可惜的是,从今日朝会的情况来看,周长永第一次出手,便暴露出自己短浅目光的目光、与幼稚的视角。
如果说只是能力不足的话,倒也不足以令天佑帝大发雷霆,不惜令王放大开杀戒、血染紫金殿;更可怕的是,太子就连坦然接受失败的勇气都没有!
为人君主者,当然可以不择手段、可以心狠手辣、也可以忘恩负义、背盟毁约……但这一切一切的前提,都必须建立在可以换取足够利益的基础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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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单说来,天家无情的根本原因,是因为君王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牵连着众多百姓的福祉;而一名好皇帝本身,就是百姓利益的标尺,唯“亏少补多”而已。
若枉杀一忠良,可拯救诸多黎民苍生,那么君臣恩义便可负之;若屈死一名能吏干将,便可消弭一场战乱,那么昏庸无道之名亦可取之。
可今日太子抛弃门人,临阵退缩,就只是为了自己而已!他在连番逼问之下,非但不敢说出心中的真实主张;更怕自己会错了意,失去了圣眷,致使储君大位花落别家……
此事无关黎民苍生、无关江山社稷,只是单纯的怯懦畏惧、背信弃义罢了。
天佑帝令王放在紫金殿上,放手大开杀戒;除了借此敲打太子、让他放弃“以势胁君”的幻想之外;更重要的一点,则是要做到完全封口!真正参与此事之人,一个不留;凭着经验与智慧,猜出此事内情之人,便用杀戮与血腥、吓破他们的胆子!
总而言之,今日太子的窝囊与卑鄙,绝不能流出半点风声!
那一日的紫金殿上,自天佑帝离开、殿门关闭之后;所有朝臣都亲眼看见左丞相王放,如何手起刀落,轻轻松松便斩下十六颗人头。待“散朝”之后,袍摆沾染了一层血痂的太子,早已吓得浑身瘫软如泥、被几个小内监架出了宫门。而大太监唐福泉,则眯着眼睛,带着一群小内监,仔仔细细清扫屠兽场一般的紫金殿……
待黄昏时分,四座檀香塔飘出袅袅青烟,紫金殿也恢复了往日的恢弘与庄严;仿佛,今日从未发生过什么一般……
从王放举起屠刀开始,太子就一直没有开口说话;即便坐上了太子府的马车,他也始终未发一言……
这是真的被吓坏了!
其实自华禹开战至今,经太子授意灭口之人、不胜枚举;就在昨日散朝以后,他还亲自“教训”了一个不知深浅的婢女,并非是从未见过血腥之人。
可当他亲眼看着十几个熟悉的面孔人头落地,更在自己脚边“轱辘辘”乱滚,这股强大的视觉冲击力,瞬间便击垮了他的心理防线!
公平的说,太子周长永并不是个坏人。他自幼师从蔡熹,学的也是最正统的儒门义理、为君之道。至于他那半吊子的帝王术、制衡法;只是入朝理政之后,从那些趋炎附势之辈身上、学回来的“歪理”罢了。
旁征博引、学贯古今,本就是无涯学海之中的一条正路。只不过学术不分高低贵贱,但师长却分忠奸贤愚;而这些经常提点储君的墙头草们,本就是被蔡、王两党共同摒弃的“下等货”;诚然,道德修养与才情学识之间,没有直接关系;但他们教导太子的目的,并不是为北燕培养下一位明君圣主,而是为自己教出一个听话的主子来!!
如此一来,个人私利,也就被摆在了首要位置上。
所以太子精研的“学问”,除了来源于蔡熹的正统教导之外,大部分都是这种夹带私货的曲解歪理;更可怕的是,由于太子门人、大多都饱受蔡党排挤,所以自然心生怨恨;久而久之,他们也自然潜移默化影响了太子的立场,离间他与蔡熹之间的师生情谊。
蔡熹的嗅觉何等敏锐?他才刚刚察觉到太子发生了变化,立刻就施以雷霆手段、将蔡党割裂了一小部分,许其转投太子门下。在明面上,师徒二人依旧保持步调一致;可一旦日后生变,他们又可以在危急关头,与太子门生迅速划清界限。
信任,一种是非常脆弱的情感;一旦发生了改变,就再也回不去了;对于蔡熹与太子这一对师徒,也毫不例外。
第1036章 340.疯了
既然眼下北燕大局已定、天佑帝也无需再韬晦藏拙,作出那一副“受气天子”的庸碌模样。可他自己也未曾想到,第一次施以雷霆手段的对象,竟会是自己选定、并培养多年的太子储君!
待心中怒气消退之后,天佑帝也隐隐感到有些不安:他怕太子会一时糊涂、铤而走险;仿效那北幽太子颜昼、企图弑君篡权。虽然此计一定无法得逞,但前有周长风反叛、后有太子夺权,天家颜面的还要不要了?
而他又怕太子干脆破罐破摔,当夜驱使门下死士,去蔡府行刺病重的蔡熹。因为按照他的幼稚逻辑来推测,只要蔡熹一死,蔡党必然四分五裂,自己也可以借势吸收蔡党余孽,壮势声威。
只可惜天佑帝的这两种担心,纯粹是为人父者的“关心则乱”!因为摆在太子面前的这两条路,都需要雄浑壮阔的魄力、与孤注一掷的勇气辅助;而之前紫金殿那一次交手,太子已经露出了懦弱胆怯、色厉内荏的老底……
今日倒蔡之事,最终一败涂地不说;他门下那些头等“斗狗”,也尽数被王放当殿斩首。这般心气与视觉的双重打击,对于满怀壮志雄心、自认志在必得的太子来说,的确是无法接受的结果。自从他回到太子府中,便始终闭门不出;任凭管家忠伯在外苦苦呼唤、也没有任何回应。
当然,由于天佑帝担心太子的“过激反应”;所以密令赤乌探子,整整在太子府外看守了三天三夜,却始终不见他的身影。直到第四日清晨,太子府的大管家忠伯,才硬着头皮来到了王放府上求救……
半个时辰之后,天佑帝微服出宫,亲自来到太子府探视。而王放在他的授意下,一剑斩断门栓;天佑帝迈步上前、打算看看儿子的情况……
谁成想大门才刚刚被他推开,一个披发赤足、浑身酸臭的“疯子”,竟双手握着一柄利刃、便直奔天佑帝袭来,口中还抑扬顿挫地念念有词,只是口齿不清、谁也听不清他说的到底是什么鬼话……
周长永是个纯粹的书生,从未练过武艺;再加上如今年纪也不小了,这一剑劈来,自然是半点杀伤力都没有!然而护驾事大、王放顾不上君臣之礼、立刻抢步上前,一手死死握住太子持剑的手腕、一手以寸劲推顶对方左肩、脚下同时绕后一绊……
只听扑通一声、年过七旬的老丞相、便将通体酸臭难闻的太子、按在了台阶上……
太子周长永,竟被活活吓疯了!而且,还是那种连打带骂的“武疯子”!
王放轻松按住不断挣扎、大肆咒骂的周长永,回头望着神色讶异的天佑帝,等待着陛下的口旨……然而周元庆本人,见到这个意外情况,一时之间也同样拿不准主意……
“这……这……这成何体统!打一桶井水过来!将这逆子泼醒!”
一桶冰凉的井水兜头泼下,周长永一边强扭着脖子喝水,一边疯狂的划动四肢、仍不忘哈哈大笑……
一刻钟之后,王放将失魂落魄的天佑帝、死命搀回马车。而此时此刻的周元庆,也犹如目睹“血染紫金殿”之后的太子一般,靠在车厢上呆滞无语……
直到马车停下,总管大太监唐福全进入车厢、试图将天佑帝背回寝宫之时,周元庆才喃喃的说了一句:
“操之过急啊……这……这实乃朕之过也!”
耳闻天佑帝将罪责揽于己身、除了唐福全之外,所有内监宫女、都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却没有一个人敢开口说话。而天佑帝则长叹一声,拍了拍同样年迈苍苍的老奴,独自一人、颤颤巍巍的走回了寝宫之中……
次日清晨,例行的战时每日朝会,并没有如期举行;左丞相王放下发一道与程谊联印的阁批,宣布因陛下身体不适、“偶感风寒”,故而停朝三日。待百官散去之后,王放在唐福全的接引下进入后宫;踌躇了半晌,这才迈步跨入御书房的门槛……
万没想到,仅一夜过去,天佑帝那原本略显斑驳的须发,竟已犹如霜雪一般刺眼。王放定睛望去,只见天佑帝正在窗边斜坐,手中还举着一枚略显破旧的拨浪鼓、眼神发怔……
“陛下……”
天佑帝闻声,缓缓转过头来,眼神中尚有余温。他轻轻放下了手中玩物,对王放招了招手:
“坐吧。”
“谢陛下赐座。”
王放虚坐着半边椅子,心中百般纠结,不知应不应该在此事谈论国事。可就在他没想出一个切入的角度,天佑帝却喃喃开口说道:
“这鼓啊,还是朕早年微服出游之际,在宫外给永儿买的玩具。他这孩子呀,从小就不喜刀枪棍棒、也不喜诗词文墨,却唯独喜欢这鼓乐之乐。牧北啊,你知道的!朕年轻之时,锐气过盛、每天都做着圣主明君、流芳百世的梦!这家有长兄,国有长子,永儿要么就学高祖帝,精骑擅射、征战沙场;要么就学先帝爷,文通诸子,学贯古今!可他迷上了这鼓乐声色、整日与弦师女乐为伍,又成什么体统呢?若是放任太子纵情于声色犬马之间、朕又如何向天家列祖列宗交代啊!朕有愧……但朕却不后悔、也不能后悔……”
听着天佑帝这一番呓语,王放心里也明白,他只是心中烦闷,想找个人倾诉一番而已。只不过自己一生鳏居,既无妻女子嗣、也无至亲厚友,所以无法真正理解天佑帝此时的感触;而那个老太监唐福全,就更别提了,他连体验“望子成龙”的机会都没有……
“可如今回首望去,朕为君近六十载有余;虽不敢妄自尊大、称贤道圣;却自以为还当得起克己勤勉、谨慎持重……然而北燕王朝,却为何会在朕的治下日渐颓败呢?江山四分五裂,今朝险有灭国之危;百姓流离失所,饥寒交迫,屡闻民间有深山弃老、易子而食的惨剧发生;朝堂之上,更是党政横行、势头难以遏制;一眼望去,奸佞多如江鲫、廉吏则凤毛菱角……哎,为君,朕是一败涂地;为人父母,也一并弄巧成拙……牧北啊,朕……朕愧对北燕江山父老,也无颜面对天家的列祖列宗啊!”
年轻人面对的世界,是崭新的,每天都有无数新生事物出现;而老年人面对的世界,是冷酷的,每天都要目睹熟悉事物的消亡。所以他们的个人情感,也通常都比年轻人更加敏感脆弱一些。
更何况周元庆本身,又是个智慧超群、学贯古今的贤君;想的多了,个人情感也会更加复杂。其实家事与国事之间,并没有难易之分、高下之别:励精图治、呕心沥血的明君雄主,也未必就能把江山治理的米粮丰足、百姓安居;而顶天立地的大丈夫,也难免遇见家中“妻不贤、子不孝”的窘迫。
而王放是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的孤老头子,自然对这份颓败与寂寥,无法感同身受。他只能用最苍白的套子话、试图安慰天佑帝,毫无说服力可言。
听到他那心不在焉的回复之后,天佑帝便很快察觉到这位爽快到近乎粗鲁的王左丞,此来定有国事禀报。
“罢了,家事先放在一边,说说你的事吧。”
“是。陛下,蔡大公子经兵部的军驿,由中州前线发回一封紧急军情。”
说完之后,王放将一封火漆封口的公文,从怀中取出,呈交于天佑帝面前。
展开公文通读一遍之后,周元庆反手将公文递给了王放,而自己则陷入了沉思之中……
“陛下,老臣已然阅过此信。”
“讲。”
“老臣想不出拒绝的理由。”
周元庆没有回答,只是不断用手指敲击桌台,发出“咚咚咚”的声响……良久之后,周元庆一拍巴掌,语气悠然的说道:
“启一道内阁朱批,以左丞相的身份正式回复蔡宁。朕加封其“招抚使”一职,全权负责接手秦军归降一事。再让赤乌的探子给他传一道秘旨,朕最多只能接纳四万西北降兵,更不许他们踏入蓟州路半步!”
没错,就在昨日夜间,八万名失去了主帅的西北军降卒,由于无法继续忍受南康解忧军的欺压排挤,暗中派出三名密使,向蔡宁咨询“归营”事宜。
原隶属于“黑甲叛军”的三秦甲士,大半都是朝廷兵部登记在册的西北军。陈子陵战死以后,这些秦军的将军校尉、心知秦王大势已去。而四皇子与祝云涛兵不血刃收复长安,更是宣判了秦王败局已定。军伍之中、法度大如天;将令一出,便再无回转。为了不被庞青山赶尽杀绝,也唯恐被北燕朝廷秋后算账,所以那些中级将校一商量,便当即归顺南康,成了解忧军中的一员。
只不过庞青山这位新主子,根本就没拿西北军当人看!粮草辎重统统收缴,进行统一、却不公平的分配方法。十个秦军士卒的口粮配额全家在一起,甚至还比不上南康解忧军的一匹驮马!
为了生存、给仇人当狗,虽然可耻了一些,却也是无可奈何的事;但问题是主人赏赐下来骨头,还是从自己手里抢去的,这就有些过分了!
第1037章 341.消化
古往今来,世人皆乐于颂扬那些宁死不屈、品性高洁的大英雄;而见利忘义的软骨头,则会遭受万世唾骂。可直到要命的刀,架在自己脖子上之前,没人能断言自己的肚子里,到底长没着那一副“英雄胆”!那种刀斧加身面不改色的好汉,本就是万中无一的稀罕物;如果英雄满大街乱跑的话,也就没什么故事性可言了!
所以凡夫俗子苟且偷生,或是经不住利益的巨大诱惑,本就是人之常情;虽然不必提倡、却也不值得唾弃。
正所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所以站在庞青山的角度来看,西北军先事北燕朝廷、后又随秦王反叛、如今更在阵前向仇敌倒戈、根本就是一群毫无廉耻、立场可言的“下流坯”。只不过他们的战斗力,倒确实彪悍异常;收则收矣、但也必须对其有所防备。
从一军主帅的角度来看,庞青山的应对手法极其正确:在时刻保持自家班底的战斗力的同时,将西北降兵压制在“既饿不死、也吃不饱的半残状态”。
“民不患寡而患不均”,绝对公平虽然从来都曾不存在过,却也是人心之中追求的“基本原理”。这个道理放在军伍之中,也如是一样,
既然你庞青山拿西北军将士不当人的话,那叛一回两回也是叛、十回八回也是叛、我们就再找一个更厚道的主子去!
而且退一万步讲,这八万将士,原本就隶属北燕朝廷的西北军编制;按照朝廷律例,理当尽归信安侯周长风一人节制。信安侯趁乱反出朝廷、那是你们天家的私事;而我们这些人当兵打仗,吃粮拿饷,就只知道遵循上官的军令行事。
况且世人皆知,天佑帝施政、向来以宽仁厚道著称;这样的一个皇帝老儿,又怎么会在大获全胜之后、还要为难吃刀口饭的“苦哈哈”呢?
所以经过一番紧急协商,这些“三姓家奴”、便派出了三名密使,试着与蔡右相的大公子蔡宁,进行私下接触。而此事毕竟干系甚重,蔡宁不敢自专,便发出一封八百里加急的紧急军情、向天佑帝上书请旨。
当日午夜时分,蔡宁刚刚洗漱完毕,披着一件中衣,与两名亲卫进行最后一次巡营。忽然之间,由大营北门方向传来一阵喧哗、并伴随着急促的马蹄声!蔡宁接过佩剑循声而去,只见有一名北燕官驿、骑着一匹快马、跌跌撞撞地闯入了自家营盘……
借着营中的火盆观瞧,只见马背上那名驿兵,已然双眼发直、身体随着马背的颠簸左倾右斜、一看就是跑“炸了心”,早已陷入了半昏迷状态。蔡宁唯恐“马踏联营”,立刻将战剑一抛,整个人飞身上马,双脚一蹭马镫,便将那个驿兵甩离了马背;随后他一手抓紧马鬃、一手揽过马颈、双手反复摩挲、口中低沉地喝出了一个“吁”字……
马儿在他的安抚下、终于缓缓减慢了速度;随后身子一歪,也侧躺在了营房的地面之上,口鼻不断地涌出白沫……
提前翻身跃下马背的蔡宁,上前探了驿兵的鼻息,随后又取出了对方背囊中的一封信件,对身边两个亲卫吩咐道:
“先别给他喝水啊,用湿巾慢慢擦醒!再让伙头去熬点米汤,放凉了慢慢往下顺!”
两个亲卫应命而去,蔡宁则拿着信件回道营房;他先用半干的布巾擦了擦身上浮土,这才打开封皮、取出内阁朱批……
“这个滑头滑脑的老王放,封个招抚使的虚衔,让我来全权处理此事……说了等于没说,脱了裤子放屁!”
蔡宁看完之后有些愤怒,刚想借着油灯将信烧了;可转念一想,又重新审阅了起来……
静下了心思,蔡宁才总算看出点端倪来。这内阁朱批倒是没什么问题,遣词酌句也还算正常。只是这下款落定的大印,却并不是“左相王放”、也不是“牧北翁印”,而是“伏凌老人”!
北燕王朝的内阁,一共由九人组成:六部尚书、两位左右丞相,一名皇帝,所以也被世人戏称为“九老王朝”。但蔡宁心里清楚,所谓“九老”,根本就名不副实;能够真正当家作主的人,就只有“三老”而已。也只有他们三位,才有资格发出“内阁朱批”。
左丞相王放,字表牧北,一公一私两枚大印,没有不关“伏凌老人”什么事;而自己的父亲蔡熹,字表显阳,两方手章更是熟到不能再熟了;至于陛下的玉玺,乃是八个大字,人尽皆知、极好辨认……那么这“伏凌老人”,又会是谁呢?而这道“说了等于没说”的内阁朱批,又暗藏什么玄机呢?
就在蔡宁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从帐帘方向突然传入一道微风;蔡熹抬头望去,只见一名神头鬼脑的小兵,刚刚将那枣核状的脑袋探入帐中,左右观瞧了一番,见四下无人,这才对着自己一挑眼神:
“嘿,忙吗?”
通常来说,他这种问法能够得到的回答,只有二十下军棍罢了,还得是实心的那种;只不过此人本就不是蔡宁手下的中州兵,而是四皇子周长安调教出来的赤乌探子。既然双方工作性质不同,规则与法度,就绝不能混为一谈。
“你这小子……好歹也做做样子啊!没人,进来吧。”
“是喽……”
应了一句之后,这赤乌探子一矮身,便钻进了蔡宁的帅帐,将陛下的口旨一字不落地传给了蔡宁。
直到这时,蔡宁才恍然大悟:原来这一方“伏凌老人”的大印,竟是北燕天子的私章!天家周氏、本就是蓟州人;而伏凌山,便是周家的龙兴之地!
如此看来,天子通过赤乌传递的口旨、与内阁朱批下发的中旨,多少有些矛盾;可两道旨意,又俱是天子授意!一时之间,蔡宁不明就里,自然也就犯起了难来。
其实天子无法接受八万西北降兵,本就是理所当然之事。这一场大战,各家诸侯皆尽交兵,毙命者何止百万!战火所过之处,州城府县皆寸草不生。百业凋敝、土地荒芜;粮草断绝、物资枯竭……
按照现在的情况看来,即便南北双方,能在一月之内结束这场战争;但即将到来的秋雨时节,华江禹河的水位必会暴涨;紧接着又是冬三月,天寒地冻,土地无法耕种粮食。
禹河决堤、大雪封门,再加上从河东城下逐渐扩散开来的瘟疫,还会给北燕王朝、乃至华禹大陆,带来一场极其严苛的考验。待时间弥合所有伤口之后,必然是十室九空、人口锐减的局面。
所以,并非是北燕王朝惨胜之后,不需要这八万西北军;也并非是天佑帝心狭量窄、与这一伙“苟且偷生、身不由己”的叛军,刻意为难。而是因为以北燕朝廷未来数年的状况,根本就养不起这八万张嘴了!
结合朝廷未来的时局,与天佑帝这两道略有矛盾的明旨暗意,蔡宁最终得出了一个略有些惊人的结论:
虽然说是要留下一半,但实际上天佑帝连剩下的那四万人,也一样不想要!
次日清晨,北燕军中大摆酒宴,伙头军更是做了一顿热气腾腾的面食,以次欢送三位“远道而来”的西北军兄弟。
虽然这所谓的“臊子面”里没什么荤腥,口味也远远比不上三秦老家;但自从他们投了解忧军之后,连吃上一口饱饭都是奢望,根本不会在乎这些小问题了。众人席间相谈甚欢,吃饱喝足之后、他们便骑着毛色油量的高头大马,醉醺醺地踏上了回营的路……
蔡宁所部,此时驻扎在中州路的古都朝歌城外。这里地势普通,但战略位置极佳。他与项青两军,以中州朝歌、鲁东阳平两座城池为基点、沿禹河北岸,拉出一条斜线防御带。如此一来,既可以阻止庞青山向南逃窜;也可以防止南康增兵北上,与解忧军里应外合。
而企图撤回南康的解忧军与西北军,也恰好就是被蔡宁“关”在了朝歌城以北的邯郸附近。所以他们三人离开朝歌之后、一路直奔正北方向;行出二百里左右之后,便能回到秦军大营了。
直至午后时分,这三人三骑,便已然踏入蓟州境内;眼看着还有不到四十里路程可走,三人竟然意外撞在了一道绊马索上!在毫无心理准备之下,三人被马匹掀翻在地,谁都没能缓过神来!可就在此时,树林里忽然窜出两道黑衣人,抽出刀快步上前,不由分说、便将落于后方的二人、砍成了两滩肉泥……
这两个黑衣人动作干净利落、出手杀人也毫不犹豫!一招一式,都准确无比的砍在了要害之处,显然是没打算留下活口。
待那二人没了声息与动作之后,两名黑衣人齐齐住手,并同时将目光投向那个瘫软如泥的“幸存者”身上……
一见对方正注视着自己,他凭着强烈的求生欲支持,立刻站起了身子,疯狂向自己的马匹跑去……
可惜的是,那纤细的马腿、已经被绊马索彻底坳断了……
第1038章 342.蔡宁的手段
经过这一番耽误,两名手段残忍的黑衣人,已然沉默着快步走到他的身前。就在那两柄鲜血淋漓的钢刀、眼看就要抡在他躯体之上;由打二人现出身影的密林方向,忽然传来了一道刺耳的唿哨声!
也不知这些人都是什么来路、纪律竟会如此严明!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竟能因为一道哨声而齐齐收手!二人互相对了一个眼神,便立刻转身蹿入森林;至始至终,都没有再回头看这个“小尾巴”一眼……
百尺高竿得活命,千层浪里又复生。
当这位幸存者迈着瘫软如泥的腿,颤颤巍巍走回西北军大营之后,立刻来了精神!他手舞足蹈、唾沫横飞地向西北军目前的“主心骨”——西北中军副将王百川,讲述自己那一场“死里求生”的遭遇。
听过他那一番春秋笔法的吹嘘之后,王百川捏着自己的眉头,颇有些无奈的开口质问:
“既然你的身手、足以杀死两名贼人,那为何不顺手救下李豹和宋大年两位兄弟呢?”
“这……他们是突然杀出来的!小人一时之间没缓过神、刀法来不及施展,才会让他们偷袭得手……”
王百川点了点头,伸手抽出了对方腰间的佩刀;借着夕阳的余晖,眯着看了一眼,又顺手插回了刀鞘之中:
“你方才言说,你是与那二贼人苦战了三百回合、方才侥幸取胜的?”
“可不是嘛!那二贼人穷凶极恶,手段老辣,非要置我于死地!若非生死危急关头,我被迫施展出家传刀法……”
王百川乃是西北军中一员老将,虽然武艺战法两道、皆平平无奇;但头脑却并不愚蠢,根本不会相信这一番废话。他一脚踹在了对方的膝窝,将这满嘴瞎话的小子踢倒在地;随后又抽出自己腰间的雁翎刀,轻轻抵在对方脖子上:
“你既然与二贼大战了三百回合,刀口上却为何连个崩碴豁口都没有!既然你刚刚经历了一场血战,身上不但毫无伤痕,衣裳也没有半分破口,还隐隐带着些酒气……依我看来,你怕是与那两名贼人,划了三百回合的“酒拳”吧?”
“这……这……他二人乃是赤手空拳……”
“你不是说李豹和宋大年两位兄弟,被贼子剁成肉泥了吗?如今怎么又赤手空拳了?莫非他们是活活把人撕开了不成!罢了罢了,我也不问你了,你自己下去和两位兄弟解释吧!”
一听王百川要动手杀人,此人立刻高声求饶,并将全部实情和盘托出。听完了此事的来龙去脉之后,王百川反倒是有些糊涂了。
由于解忧军中有谛听的三千名探子,所以自家三位“求和使臣”的朝歌之行,本就是一条“死路”;如今得到了蔡宁的允诺、还能活着回来一个,已经算是意外之喜了。
而两名出手杀人的贼子,既然做黑衣蒙面的打扮,显然就是为了掩盖身份。而下手便是杀招,不是为了灭口、就是为了栽赃嫁祸;他们从头到尾不发一言,不是训练有素的刺客死士,就是怕自己的口音,泄露了身份与来路……
种种迹象表明,这两明一暗的黑衣人,很有可能就是解忧军中“谛听”的探子、或是庞青山手下的亲兵!
王百川想到这一点,立刻招来了哨骑长,仔细询问了一番之后,终于更加确定了事情的起因与经过。
按照他的推断,事情应该是这样的。
从他们三人得到任务、远赴朝歌城的时候,就已经被谛听的人盯上了。待蔡宁传达了北燕朝廷的意思之后,这三个西北军弟兄就失去了价值。所以在他们三人辞别了蔡宁,返回大营的途中便惨遭截杀、企图杀人灭口、顺便挑拨离间。
只不过那二人解决了李豹和宋大年二人,即将对这名活口下手的时候,恰好遇见了西北军的哨骑经过;而他们三人唯恐行藏败露、导致“离间”这个主要目的失败,只得放一个活口回来。
一刀的功夫都不敢耽搁,也从侧面证明了这三名凶徒,要么就是习惯服从军令的老兵、要么就是训练有素的死士。也只有这样的人,闻听放风的暗哨传来示警,才有可能转身就走,不敢贪恋斩获……
这王百川的想象力足够丰富,但根本就是“聪明反被聪明误”、掉入了自己编织的思维陷阱当中。他自以为“想通了”前因后果,便立刻召集各营军校,将自己的猜测当众讲了出来。
其实,早在各营将校齐聚大帐之时,王百川还记得这个“所谓的真相”,只不过是他的推测而已;可当他说完之后,立刻在席间引起了轩然大波!所有同袍弟兄、都交口称赞他智谋无双、顺带唾弃庞青山的意狠心毒;再加上还有一个幸存者从旁帮腔作势、也没人在意到底有没有真凭实据、又是不是庞青山所为了……
粮草被缴的委屈、多日不平等对待的积怨,再加上双方之间那一笔笔说不清、道不明的血债,都将王百川个人的猜测,变成了铁一般的事实!
正所谓三人成虎、众口铄金!当这个消息一层一层传到底层军卒的耳朵里之后,听起来就更是有鼻子有眼了!
三秦男儿,大多都是脾气火爆、快意恩仇的豪爽性格;多日以来,为了在乱世求生,他们已经咬牙忍受了许多委屈与冤枉;今日自家三名兄弟、被“庞青山”派人暗杀并企图“嫁祸”之事,也终于成了秦南两军积怨爆发的导火索!
其实这档子事根本没那么复杂,就是蔡宁派人干的。而且最可气的是,谛听的探子,也知道这件事的始末情由,更将西北军中的一切异动,全盘上报给了主帅庞青山。
只不过在庞青山的心里,一直都没拿西北军当成友军;在陈子陵死在自己手上后,就更不拿这些散兵游勇当人看了!西北军向北燕献媚,可能是双方话不投机、没有谈拢,最终导致蔡宁出手伏杀“西北军使臣”……
这些乱七八糟的事,与我解忧军有啥关系?
很快,庞青山便知道了这起“两死一逃”的狗咬狗事件,究竟与他解忧军有何关系了。
此日凌晨时分,谛听的探子回报,说朝歌城蔡宁所部,昨夜寅时有所异动,指向不明;而驻扎于邯郸城外的西北军营方向,今日凌晨也在校军场列阵典军,看样子是在做出征前的准备……
这两个消息合在一起听,庞青山也自然的将其当成是一回事了。他以为这是蔡宁行刺“西北使臣”之事败露,如今双方正式翻脸,准备展开一场大火拼!这对于急于突围的庞青山来说,简直是梦寐以求的好事!
他唯恐西北军将士饥饿无力,导致双方战事不够激烈,无法给己方拉扯出足够多的战场空间;所以立刻吩咐手下传令兵,紧急给邯郸城就近调运一批粮草,让西北军吃饱了肚子“好上路”……
当典军完毕,披挂齐整,准备率军出征报仇的王百川,接到这批粮食的时候,也有些想不明白……
莫非,我打算率军突袭邢州、为陈帅报仇雪恨的事,庞青山已经提前知道了?谛听的探子不负盛名,果然是无孔不入啊!不过他送来这批粮食是什么意思呢?讨好?悔过?求饶?不屑?还是对我西北军不屑的“挑衅”呢……
王百川颇有些小聪明,但临阵指挥的能力,也就是普普通通而已。如今这八万名西北军,心中已然杀意满满,军心不可轻负!而自己又是将士们公推出来的“大将军”,此时也绝不能表现出半分怯意!
“弟兄们,大家都看见了吧!庞青山知道咱们要去收拾他,吓得他赶紧送来了一批粮食,这说明啥呀?说明那狗日的怕了咱们!他解忧军算是什么东西,说句不客气的话,也就是咱们西北军不在中州!要不然的话,早就打过华江去了!庞青山这个狗贼,“抢”咱们粮食,杀咱们弟兄,现在咱们把刀拿起来、他倒是求饶了……弟兄们说说看,今天这仗咱还打不?”
“打!为啥不打?”、“必须打啊,要打到他们跪着跟咱求饶!”、“送点粮食就想了事,也拿咱们三秦爷们太不当回事了!”、“这本就是咱自己的粮食,他庞青山装什么好人!”……
王百川一见群情激昂,大手一挥:
“既然大伙都说打,那咱就打他娘的!生火!埋锅!造饭!弟兄们吃饱喝足,再去给那些“南蛮”长长记性!”
这一批意外而来的粮草,将西北军的进军时间,迁延了一个时辰左右;同时,也给从昨夜开始急行军的蔡宁所部,多争取了一些时间……
酒足饭饱的王百川,率八万西北军北上,稳稳扎下一座营盘,并进行了坚壁清野。看他这副模样,是打算与庞青山所部在这一座邢州城下,将双方的恩怨彻底了断。与此同时,本打算来趁乱“截胡”的蔡宁,刚刚率军抵达邯郸城下,并得到了前方哨骑的回禀:
“报!!!回禀蔡大将军,邯郸城中毫无防备,西北军营人去营空。先锋营孔将军派小人前来请示,是否立刻率军入城?”
第1039章 343.输不起
其实蔡宁率军连夜北上,心中并没有预设具体的战略意图;并非是他有意托大,也并非是被那镜花水月的“渔翁之利”冲昏了头,而是自打战略合围完成之后,解忧军驻扎之地的方圆五十里地,可谓是针扎不进、水泼不入!
其实在他的中州军里,也有王左丞借出赤乌的探子相助;但四皇子调教出来的这些人,与那三千名谛听的前辈一比,简直是小巫见大巫!自家赤乌的探子,只要向北方撒出去,就别指望能有一个活口回来!
久而久之,蔡宁的眼目也就失去了作用,成为最普通的信使与传令兵;而且在如此实力的差距之下、即便赤乌与自家的哨探,能够打探回来一些消息,蔡宁也根本不敢采信!
在战争情报方面,障眼法、烟雾弹的妙用,沈归已经用东海关那一场血淋淋的战例,生动地展示在华禹各位兵家眼前了!
没有足够准确的情报辅助,蔡宁也不知道自己那道略显拙劣的离间计,到底能不能产生效果;也不敢确定西北军向朝廷请降,是否根本就是庞青山授意的反间计;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故意放走的那名活口,回去会如何描述,而西北军又会如何感想……
所以今次率军北上,他心里一点底都没有;只是抱着有枣没枣打一竿子的心态,试探一下火中取栗的可能性。无需旁人规劝,蔡宁心中早给自己定下了一个规矩:
只要遇见点风吹草动,立刻全军撤回朝歌,老老实实的固守禹河北岸。
他麾下的三万名中州军,已然倾巢而出,此时距离原属西北军的驻地——邯郸城,仅有不到五十里之遥。
军情如火、稍纵即逝。当蔡宁听到传令兵的回复之后,脑中飞速旋转了一番,便迅速做出了决断:
“后军与辎重营入城接管城防,安抚百姓;先锋营与中军将士、进驻西北军留下的营盘,稍作休整;伙头军埋锅造饭,给弟兄们半个时辰填饱肚子;哨骑营的弟兄们要辛苦一些,让他们分为两个轮次、几人一组、向北扩大搜索范围,尽可能打探邢州方向的敌军动向。记得告诉弟兄们,谛听的探子手段毒辣,一定不要逞能,人越多就越安全!”
“末将遵命!”
半个时辰之后,蔡宁正坐在石头上苦思冥想,嘴上还麻木地啃着一块干饼;耳听远处传来一阵马蹄声、只见方才那名哨骑飞马而回,满面惊喜地疯狂叫嚷道:
“将军,打起来了!他们打起来了!”
蔡宁见他欣喜若狂的模样,扬手将地上的水囊扔了过去:
“先喝口水,慢点说!是谁和谁打起来了?”
“咕噜咕噜……呼!是西北军!他们已经到了邢州城下,正忙着毁林子呢!因为害怕身份暴露,所以小人不敢离得太近,但还是远远看见了一座新营基!看样子是打算坚壁清野,跟解忧军耗上了!而邢州城那边,也是四道城门紧闭,吊桥也收起来了,城墙上戒备森严,刀枪林立,再细致的就看不清了。回来的时候,我还特意绕了个远,见到解忧军城西二十里外的大营,也已经开始披甲典军,做好开战的准备了!”
蔡宁闻言、心知自己那道“祸水东引之计”,乃是前有未有的成功,不禁心中大喜!他不断拍着对方的肩膀,口中还狠狠撕下了一大块饼子、兴奋地咀嚼起来。然而,还没等蔡宁咽下口中的粮食,神情突然又显得有些忧虑……
本想进山打个野兔,谁知道追上了一头老虎!老虎浑身都是宝、固然值得欣喜,但他庞青山真有“打虎”的能耐吗?
解忧军的规模不大,却也有五、六万歩卒之多,而且盔甲兵刃俱是当世一流货色;而西北军虽是无头之蛇、一盘散沙;但人数也至少还在七到八万左右;开战之后,双方人马绞杀在一起,规模足有十几万之多;而自己手里这点新兵,就算一把撒上去,恐怕翻不起多大的浪花来,就更别提“火中取栗、坐享其成了”……
“唔……如果我令你跑一趟鲁东,去找项大人搬兵,大概需要多长时间?”
这哨骑长歪着脑袋想了一会,苦笑了一声回道:
“时间倒是足够,但小人却根本走不出去……”
“走不出去?这是什么意思?”
“方才这一路跑下来,我是带了五个兄弟、去邢州刺探军情。可您现在看看,就我一个人囫囵身的回来了。四个死在外面了,唯一还有口气的老蔫,右腰也被一支梭镖划开了,伤口趔的活像“孩子嘴”、能不能救回来还不一定呢……”
蔡宁闻言、神色瞬间暗淡下来;既然谛听的探子没有疏忽、更拉开了一张“捕鸟网”,也就别让弟兄们去白白送死了。
既然项青那一支人马没了指望,恐怕这一战当中,也就没什么投机取巧、以小博大的可能性了。左思右想之下,好在庞青山与西北军,还“不知道”自己已经占据了邯郸城,这恐怕也是自己唯一占些便宜的地方了。
对于现在的蔡宁来说,无非就是时刻关注邢州战况发展;待双方主力尽出,杀到精疲力竭、难舍难分的时候,自己再率三万中州军加入战场,谁输帮谁,趁机扩大双方伤亡也就是了。
即便直到现在,北燕军、西北军、解忧军这三方人马,也根本没人想到。华禹大陆的最后一战,竟会是在这种极其偶然的情况下,悄悄拉开了大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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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早在沈归与天佑帝二人,联手布局的时候,便曾对这一场大混战的收尾方式,有过一番激烈的争执。
周元庆认为,仗打到最后,己方必须不惜一切代价,将在北燕境内的每一个南康人屠戮殆尽!他要一战打怕这些南康人,让他们每每想起今次大战,都会夜不能寐、痛断肝肠。
只不过,尽数歼灭南康大军,从没上过战场的周元庆,张口说来当然容易。但沈归清楚,解忧军不是征北军,庞青山也不是郭兴;蓟州路更不是东海关;而想要尽数歼灭南康大军,从战术上也许是可行的,却一定会付出异常惨重的代价。
人口,永远是最质朴、也是最直接的财富。
而在沈归看来,以这种“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惨烈胜利,去吓唬那些南康的“小商小贩”,根本就是件得不偿失的事。因为放眼整个南康王朝,从长老会、议法会的高官大员;到市井民间的平民苦力、贩夫走卒,两只眼睛都只是盯着银子而已。
在足够的利益面前,既可以没有仇恨、也可以忘记伤痛!
皆时,南康人眼见这场“饕餮盛宴”,最终被打成了“夹生饭”,建康城里必然要吵成一锅热粥!
直到现在看来,沈归的确算准了南康的脉络!甚至若不是那些大财阀们,被贪欲蒙蔽了双眼、不想自己之前的投入全部打了水漂的话;恐怕庞青山与他麾下的解忧军,根本就不用过江。
及时止损,也是生意场上的一门高深学问!
眼下南康人拼着耗尽国力、挥金如土的代价,将华禹大陆搅的天翻地覆;虽然“本土”没有遭受战火波及;但从实际效果上来说,这场战争给南康朝廷带来的打击,要远远超过旁人的想象。
商人的本职工作,就是两地贩运货物、从中牟利。可如今因为战火纷飞、华禹大陆百业俱费,哪还有货物让他们低买高卖、囤积倾销呢?至于那些坐着海商船、漂洋过海而来的“洋货、奢侈品”等等、在如今这个混乱世道,也毫无销路可言。
可以说这场华禹大战,对本就如同“空中花园”一般的南康经济,造成了足矣致命的打击。
而且,按照南康律法规定,前线阵亡将士的抚恤金额,高到了令人咂舌的程度!可反观北燕阵亡将士的抚恤金……拜蔡党中人多年以来的“善举”,能听见“抚恤”二字,就算是不错了。
有道是“见微知著”,南北双方,战后各自舔舐伤口的成本,也是完全不同的。
江湖草莽、市井小民的性格,大都是“可以同吃苦、不能同富贵”;而小商小贩的性格,则正好相反:大多“可以同富贵,却不能同吃苦”。而多年以来,北燕百姓早已习惯了穷困潦倒的生活,战后重建虽然痛苦,却也在忍受范围之内……
然而南康气候温暖宜人,近年来又风调雨顺、经济繁荣昌盛,百姓的生活称得上富足恬静……一旦商号大批量的关门、或是银号兑不出银子来,若是不闹出点什么“幺蛾子”来,那才是遇上鬼了呢!
简单说来,北燕百姓的人命“不值钱”,朝廷又是家徒四壁;被一场战火退倒,也没什么好可惜的……可南康这座“金碧辉煌的大宅子”,光是“维护成本”,就足足矣将他们彻底拖垮!
小船怕风浪,大船难转弯。
所以沈归曾托老吕捕头,带给了天佑帝一个“等”字。这个字若是放在战场之上,就是慢慢耗死庞青山所部。如今他们后路已经被彻底截断,待粮草吃光之后、除了活活饿死,就只有束手就擒;亦或是南康朝廷付不出这么大一笔抚恤,只能试图通过双方和谈,换回这数万名解忧军……
皆时,狮子要开多大的口,还不都是天佑帝说了算吗?
第1040章 344.偶然的决战(一)
商人的本性,就是逐利,只不过这“逐利”二字,本是一个中性词;并不是那些卫道士、老夫子所说的“卑贱下流”,更不必为此耻。所谓货运南北、汇通天下;在天下太平、五谷丰登的年景,有了商人帮忙流转运通,会在极大程度上刺激经济发展,民生的便利,令老百姓的日子变得好过一些。
可一旦遇见天灾人祸、或是年景欠收,那些愿意为利益不辞辛劳、跋山涉水的商人,也同样会泯灭良心、哄抬物价,去搜刮那些沾满了血腥味的铜钱……
他们在年景好的时候,会锦上添花;在大灾之年,也会落井下石。所以商人就像是一柄锋利的武器,可以用它来惩恶扬善、也有人用它来为非作歹;是正是邪,全看握剑之人如何运用而已。
当年南康王朝能够迅速崛起的原因,与他们即将面临的死局困境,诱因都是相同的:
宝剑足够锋利,却没有执剑之人。
北燕的“商人利剑”,就握在天佑帝的手里。尽管因为种种原因掣肘牵绊,他与两位丞相,在发展经济方面做的并不够好;但凭着粗暴简单的“官卖垄断方式”,还勉可以维持一定的制约能力。
北燕是官商为柄,以皇权律法为磨刀石;双方彼此依靠、却又互相攻伐打压。
可所谓的南康王朝,本身就只是一把没有思想的“疯剑”,从上到下,都直奔纯粹的利益而去!他们不愿意接受天佑帝的约束,便以宗族为阵营、以利益为绑绳、联手组成了一个“大商会”!
好时自然百样好,而南康王朝走了几十年的国运,大部分财阀豪商都赚了个盆满钵满;花花轿子人抬人,锦上添花的事永远都不嫌多。可如今这一场大战过后,南康自己也是满目疮痍。落井下石、暗地里捅刀子的事,根本就不算什么;能做到老死不相往来,已经算是门风正直了!
至于齐心协力、共赴国难的事嘛……嘴上说说还行,若是真叫这些大商人们割肉放血,还是免开尊口为好。
既然是为了逐利而聚合,也必然会因为利益受损而分开。
所以在沈归的设想之中,其实北燕王朝什么都不用做,只需要安安静静的等上几年,那所谓的华江天谴、必然不复存在;那羡煞旁人的南康盛景,也必然四分五裂、只留下一地的残垣断壁。
只要南康内部生出了乱子,那么“分化一批、拉拢一批、打压一批”的帝王术,周元庆自己已经玩了一辈子,就用不着沈归来教了。
所以如果战局发展,准确按照沈归预测的轨迹前行;而且天佑帝又愿意采取“冷处理”的方式,静观时变;那么不但北燕王朝的有生力量,绝对足矣自保;还可以勉强维持住人口的红线,并在十年之内再次焕发生机,重新走上正轨。
可惜,世事难预料。沈归也想不到锐气正盛、文武双全的陈子陵,竟会死的这么窝囊,这么突然;他也未曾料到,素以“北燕虎狼”而著称的西北军,没了一个主心骨,竟然会变得毫无廉耻!他们不但向仇人倒戈投降,更任由别人带走了粮食与辎重,成为了南康人豢养的走狗……
可以说自从陈子陵战死,华禹大陆的战局走向,便彻底脱离了沈归的预测轨迹……
而眼前这场即将爆发的战争,对于庞青山本人来说,也根本预想不到。他原本以为,西北军如此大动干戈,定然是奔着“枉害使节”的朝歌城而去;可没想到人家点齐了人马,竟直眉瞪眼的跑到了邢州城下!若不是谛听的探子们,三番五次发来预警;恐怕此时此刻,人家西北军都已然打进邢州城了!
尽管庞青山及时提高警惕,预先作好了战前部署;但局势对于解忧军来说,也同样不够乐观。首先来说,解忧军虽是南康顶级的步军精锐;可无论说起单兵战斗力、战场经验、整训程度,包括心理素质;比起久在西南戍边的秦军虎狼来说,根本就不值一提。
而己方将士的优势,则在于经天机工坊改进的盔甲武器、攻城器械、相对充足的粮草给养,还有以逸待劳的地利等等……然而,将优势转化成胜势的过程,却绝非纸上谈兵那么简单。
庞青山本以为西北军那一盘散沙,都是些有勇无谋、四肢发达的蠢货;定然会气势汹汹而来,一头撞在邢州城下、磕出一个头破血流。
然而,当谛听探子再次探明消息,他才知道自己错的究竟有多么离谱!
正所谓“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作诗也会偷”。西北军的代理主将王百川,虽然只是一名不起眼的副将出身;但既然他能混出这么好的人缘,就绝不会是个蠢货。眼下西北军没有粮草、就没办法围而不攻;而敌方本又是一支孤军、也就没办法围点打援,引蛇出洞。
王百川心里非常明白,仅凭这八万将士徒手攀登、打下那深沟高垒的邢州城,根本就是痴心妄想。
而那位曾经“出使”朝歌城的幸运儿,悄悄带回了话来。他说蔡熹的大公子蔡宁,与他二人意气相投、彼此相见恨晚;所以不但答应了西北军重归朝廷的请求、更与他二人对月盟誓,结成异性兄弟,永不相负……
王百川压根没把所谓“义结金兰”,当成是一回事;至于蔡宁应允西北军归降,他也只相信了两成而已。所以,更全军拔营起寨之前,他安排了三位头脑机灵的兄弟,前去燕京城“报信求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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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白了一些,王百川此举,即是防着蔡宁假传圣旨,驱虎吞狼;也是在信中重新阐明己方归降的诉求,并在信中“恳请”天佑帝明发上谕,将此事布告天下。
所以他现在并不急着攻打邢州,而坚壁清野、安营下寨,就是为了做给朝廷那些眼线看的。如此既能表示己方归顺的诚意,也可以反向催促朝廷发来粮草与救兵,增援蓟州前线。
当然,如果率军驻扎在邢州城外的庞青山、顶不住头悬利剑的压力,大可以率军前来邢州城下,在野外决一死战嘛!他王百川虽然打心眼里看不起南康军,可也不愿意拼着巨大的消耗,去攻打营寨或是城池……
如果庞青山愿意率军前来野战,他简直做梦都会笑醒!
直到天色黑透之前,西北军的营盘,已经扎好了一个雏形。军中的弟兄们大多都靠在一起,共同抵御地气蜇人,合衣而眠。而就在这夜深人静之时,由打邢州以北的方向,悄悄走来了三名青衣小帽的寻常男子;他们三人借着阴影的掩盖、缓缓围着营盘转了一圈,随后又悄悄离开了这里……
三人矫健地翻跃了一道小丘,见到有无数双亮晶晶的眼睛,都在直勾勾的望着自己。为首的解忧军主帅庞青山,压低了嗓音,向为首一人小声问道:
“敌情如何?”
“看样子是全都累坏了!就连放哨的守卫,也在抱着枪杆打瞌睡呢,半点警觉醒都没有!我们怕贸然出手“灭灯”,容易打草惊蛇,所以并没有采取任何行动……”
“……四周的情况探明了吗?这是不是敌军有意设伏?”
“那我们就不知道了……不过我们倒是可以保证,至少方圆五十里之内,绝对没有千人以上的伏军。”
“好!干的漂亮!”
夸了一声谛听的探子之后,庞青山便翻过身来,后背死死抵着小丘的缓坡,压低嗓子对身后的解忧军将士说道:
“弟兄们,咱们既然能杀一个陈子陵、也能杀他调教出来的废物。那些西北兵长得的确人高马大,膀子上也有几分蛮力气!可他们不也是爹生娘养的大活人嘛?咱手里的刀子捅进去,再出来也得是红的!弟兄们,咱现在就去趁夜劫他们的营盘,没摸到身边以前,都给我屏住了呼吸,放轻了脚步!谁要是一惊一乍的闹醒了西北军,回去之后我可饶不了他!”
说完之后,庞青山用目光扫视了一圈,看着那沉默而紧绷的身子、看着那仿佛银河一般闪亮的目光,使劲咽了一口唾沫、从腰间缓缓抽出佩刀,左手向后一挥:
“跟我上!”
庞青山一马当先,身后跟着八千名解忧军先锋精锐,在夜幕与虫鸣的掩盖之下、悄悄向西北军营盘靠近……
然而,就在庞青山距离一个打盹的西北军哨兵,还有不到二十步之时;由打那横七竖八、倚靠而眠的人群之中,突然飞出了两道响箭……
呜……啪!
两只羽箭带着尖锐的哨声飞至半空,并炸出了一道声响!如此猝然的声音,不但将一些还没有睡实的西北军弟兄吵醒;也将自以为偷袭得手的庞青山等人,惊出了一身冷汗!
毫无疑问,西北军中及时放出响箭示警的二人,乃是负责在此“收风”的赤乌探子!
多日以来,经过几次明暗交锋,他们自知不是谛听余孽的对手,便只能把主意打到西北军的头上。他们二人诈称也是西北老兵,在一场乱战之中与队伍走散。经过前后三次增兵混编,如今的西北军老兵,本就十不存一;再加上他们二人也都说了一口地地道道的三秦官话,压根就没人起疑……
可惜的是,这一盘散沙的西北军,也确实没什么干货!他们二人也快忘了自己的职责,很快就混成了奸懒馋滑的老兵油子……
第1041章 345.偶然的决战(二)
四皇子周长安,给赤乌定下的纳新基调,就是不拘出身品行。所以那些希望吃上一碗“官家饭”的地痞无赖、江湖草莽,有不少都“投身正路”,选择为朝廷效力成。
因为这本就是大部分漂泊无依的江湖人,梦寐以求的安定生活……
周长安倒也不怕人家说他藏污纳垢,更不怕赤乌被搅合的乌烟瘴气;他之所以专门挑选这些下三滥,就是因为他们的头脑足够机灵,脸皮也足够厚;见人能说人话,见鬼也能说鬼话,完美符合谍报人员的一切特质。
在这样的量材标准之下,赤乌中品行端正、为人厚道的本就不多;所以今日西北军在邢州城南扎营定盘,他们兄弟二人,便找了个由头开起了小差,躲在阴凉处美美的睡了一个下午……
这俩货没有经过繁重的体力劳动,再加上又刚刚睡醒;所以躺在呼噜声此起彼伏的人群之中,自然比谁都精神!方才谛听的探子,蹑手蹑脚前来探营的时候,他们二人就眼睁睁的瞧了一个仔细,心中也早就打起了十二万分的警惕性……
于是,就在庞青山摸到哨兵眼前、两道响箭冲天而起!这猝不及防的情况,令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的解忧军,全都愣在了原地!唯独持刀走在最前方的庞青山,见到那个站着打瞌睡的哨兵,揉了揉眼睛;便毫不犹豫的将手中战刀,奋力向前捅去……
噗!
可怜这位夯了一下午营基的哨兵,如今连神志都尚未恢复,便死了一个不明不白……
“弟兄们,杀啊!”
闻听响箭破空,庞青山心知行踪已然暴露无疑、便只能果断出手!他一刀结果了外围的哨兵之后,扬刀在手、发出了一声雷鸣般的暴喝!八千名解忧军被他喊回了神,也不再犹豫、随他一同杀入敌阵之中……
一时之间,那些仍然横七竖八躺在地上的西北军卒,很多人连眼睛都没睁开,要害处便被一道道雪亮的“月光”穿透,死在了半梦半醒之中……
“都别他妈睡了,南康的狗崽子们来劫营了!”
原本正靠在木材堆上打盹的王百川,此时也被厮杀声惊醒!他也迅速回过神来,对手下人发出示警;又借着篝火的光芒锁定目标、持刀冲向了那群黑衣人……
南康步军统领庞青山,的确没什么战场经验可言;但他终究出自南康名门、自幼拜师习武、是个不折不扣的练家子。而王百川虽然凭着“好人缘”、坐上了“代理大帅”的位置;但归根结底,他也只是一个有些油滑的西北老兵而已。
借着那随风跳动的火光、王百川才向前跑了几步,便迎面撞上了庞青山!
兵对兵,将对将,本就是最古典、最传统的战场哲学!
他只见曾经与自己称兄道弟的庞青山,如今正手握一柄鲜血淋漓的钢刀、眼神阴鸷的反复打量自己;而那张消瘦的刀条脸,沾上了星星点点的血迹,透漏出十足的狰狞阴森……
王百川的“起床气”,瞬间被对方那森冷的目光驱散一空,深藏在骨子里的胆怯与懦弱,也被这残忍的目光迅速唤醒……曾在军中底层摸爬滚打多年的他,本想掉头就跑;然而多年的战场经验,却时刻提醒着他:
在这种硬碰硬的混战之中,若是主将带头逃窜的话,原本还能抵挡的战局,定然会瞬间崩溃。而且,自己身上的甲胄制式格外鲜明;一旦西北兵败,进入了溃逃阶段,那么他身为主将,必然会死在庞青山的追杀之下……
这份本不属于他的“西北家业”,不但是王百川日后乘风而起的唯一筹码,更是保护他性命的一枚护身符!
想通这一点之后,他强行抑制住自己逃跑的冲动,反而双手紧紧握住战刀,奋力咽下了一口唾沫,用尽全身力气发出一声暴喝:
“庞青山!今天就让你见识见识我王百川的刀法!”
仅仅喊了一句话,王百川的嗓子便立刻沙哑充血;待吸引了全部的目光之后,他用尽浑身的力气,将战刀高扬过顶;同时双膝微屈、后脚蹬地借力、向前助跑高高跃起腾空、看样子足有半人来高!
且不说王百川的刀法究竟如何;单就他这副“拼命三郎”的架势,在火光映衬之下,也堪称英武不凡!
其实庞青山的确打算斩将立威,只是他本欲抢先出刀,却被王百川那一声歇斯底里的暴喝,阻住了片刻功夫。也正是因为这片刻的停顿,他便失去了先手优势;直到他听完了那一片豪言壮语之时,王百川那略有些发福的身子,已经跃起半空当中了……
庞青山心里清楚,己方士卒是远道而来,兵力也不占优势。假如敌军没有因为夜袭而陷入混乱、更能保持旺盛的战斗欲望;那么自己手下这八千人,绝对讨不到半点好处!对于即将到来的乱战而言,维持充足的体力、乃是重中之重;所以他也不愿意硬吃着王百川那“势大力沉”的一刀……
于是,庞青山向后退了两步,轻巧地让开了对方的刀头;只待王百川一刀斩空,双腿刚刚落于地面之际;他后脚发力,两个侧身垫步,迅速拉近距离;趁王百川刚刚落地、还未调整好身体重心的时候,右腿向前一蹬,准确命中了对方的胸口正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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庞青山想的非常清楚,自己让过这一刀之后,抬脚把王百川踹到在地,随后立刻补刀;如果周围情况发生变化,自己也压根不用理他。毕竟在两军紧身缠斗的情况下,一旦躺在地上,就很难再站起来了……
至于这一脚究竟用了多大的力气,庞青山自己心里最清楚了。可谁曾想到王百川被一脚踹中之后,整个人竟倒退出去足有十几步远!他踉踉跄跄地撞开了背后的人群,借着人群与夜色的掩护,彻底在乱军之中消失不见了!
庞青山回过神来,再想寻找王百川的踪迹;却只看见纠缠厮杀的两军将士、与黑压压的一片人海……
“弟兄们加把劲,老子没事!千万别放过这群不知死活的狗崽子们!”
就再庞青山皱着眉头、将战刀抡向一个满面慌张的西北军士卒的时候;由打不远处的人群之中,突然又传出了一阵沙哑而熟悉的声音……
“呸!谁说三秦爷们憨厚的!”
庞青山一刀砍翻了那个迷迷糊糊的西北军卒,吐出了一口咸腥的血沫,恶恨恨地咒骂起来。
在交手之初,他见王百川飞身劈来一刀,心中还有点含糊。他本以为对方只是待人接物油滑了一些;如今真刀真枪的上了战场,也丝毫不堕西北军的威名!可谁知道这王百川,竟然被自己的轻轻一脚,送出了十几步远……
他这显然是早有预谋啊!
现在可倒好了,西北军的将士们,已经基本缓过了神来;而敌军主将王百川,又借着自己的一腿,不堕威风地藏入了人群之中。更可气的是,他还不知廉耻地发号施令,试图鼓舞军心……
果不其然,王百川虽“败下阵来”,但他那“视死如归”的英雄形象、却大大鼓舞了西北军的士气!眼见周围的敌人越战越勇、越聚越多,庞青山只能皱着眉头,也发布了一道将令:
“弟兄们,都稳住了阵型,不要胡乱冲杀,大家同进同退……”
庞青山自知兵力不足,一旦被回过神来的西北军冲散阵型,必然要付出惨痛的代价。可谁知道他才刚喊出一道将令,不远处一个嗓音洪亮的男子,竟与他隔空“唱和”起来:
“弟兄们都听见了吧,南康的狗崽子要退!咱去把他们的后路堵死,别放一个活口离开!”
这不是王百川的声音,但嗓门却有过之而无不及。如果仅仅是声音大,倒也没什么威胁;可他喊的这一番话,实在是太缺德了!
如今两军将士已经撞作一团,短时间内,谁都别想抽出身来;而对方不知从哪找出来了一个“大嗓门”,造谣自己下令撤军……
今夜这场仗才刚刚开打,想要分出胜负,根本就没那么快;再加上周围黑灯瞎火、人流攒动;若不是有意辨别,根本就看不出谁是谁来。所以对方这声呐喊,就是为了动摇解忧军的军心,涨他西北军的士气!
此时此刻,王百川正躲在在场边缘的草丛之中。他抬手拍着一个身高不足五尺的爷们,连声赞道:
“好亮的嗓门啊!兄弟原来是干啥营生的?”
“我是放羊的!”
“好!人才难得啊!就你这嗓子,能抵得上千军万马!今天晚上你什么都不用干,就老老实实的躲在里。心里每数够了一百个数,就给我牟足了力气喊一嗓子。主要就是喊“敌人要跑,敌军败了,让弟兄们追上去厮杀”之类的话,听明白了吗?”
这放羊的爷们一听,嘴都咧到耳朵根上去了:
“这活可好,放心吧,我能干!”
王百川点了点头,随后拿起佩刀跳出了草丛:
“好好躲着吧,弟兄们都在前面卖命,我也不能在这躲清闲了!”
这放羊的矮汉子,注视着王百川那略显发福的背影,心中生出赞叹敬佩之意,并暗暗打定了主意,日后要给这仁义勇武的王将军扬名!
第1042章 346.偶然的决战(三)
王百川的能耐并不出众,对上庞青山这样家学渊源的正统武将,也必然只有死路一条。所以他并没有逞能,而是借了个机会远远逃开,混在人群之中,与弟兄们一起冲锋陷阵。
虽然交手一招败下阵来,多少有点丢人现眼;但他并爬起身子继续冲锋,更用那沙哑的嗓子大声喝骂叫阵;手中一把雪亮的大刀、抡的也是上下翻飞,至少看起来非常骁勇善战!
而庞青山的武艺的确不错,但在战场上厮杀,招式讲究的就是简洁明快,务求以直接的动作、最小的消耗,给敌人造成最大的杀伤。再加上为了防止被敌军重重包围、他一刀抡出去之后、根本来不及确认敌人的伤势是否致命,便迅速冲向了下一个对手……
似他这般战法,纵然杀伤力极其惊人、但视觉体验却平平无奇。
所以,尽管庞青山刀下的死伤西北军卒,可谓无计其数;但他那骇人的战绩,却都在夜幕与混乱的掩盖之下,泯然于无形,根本起不到震慑敌胆的作用。
而且从全局考量,就算庞青山的手段再厉害,他一个人一把刀,又能给足有八万之众的西北军,造成多大的杀伤呢?
由于两名赤乌的探子下午偷懒,意外导致庞青山夜袭劫营的计策,没能产生应有的效果;而庞青山那朴实无华的战斗理念,也无法令敌军望而生畏、斗志全消;再加上那位嗓门洪亮“大喇叭”,也不知躲在哪个犄角旮旯,隔一会就会喊出几句谣言,动摇己方军心;所以杀着杀着,本是遭到劫营的西北军,士气竟然逐渐攀升到了顶点!
并非是西北军的将士们个个舍生忘死,而是他们都听到了那个明显带着秦地口音的鼓噪;所以每个人都抱着“痛打落水狗”的心思,直奔盔甲鲜明的庞青山而来,或想要斩将立威、或想要扬名天下……
陷入苦战的庞青山,奋力将战刀捅入了一名西北军卒的肚腹之中;可他没想到对方竟然紧咬牙关、强忍腹中的剧痛、不进反退!他仰头发出一声临终前的嘶吼、随后整个人张牙舞爪、直挺挺地向庞青山扑去!在这猝不及防的一撞之下,庞青山也被这名西北军卒扑倒在地,一时之间、根本动弹不得……
在黑夜的乱战之中倒在地上,其中的凶险不言自喻。庞青山心中一凉、大脑也陷入了一片短暂的空白……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只觉得身上一轻、身边也有无数腿脚冲撞挤压;在一阵急促的兵器交斥过后,腋下又传来了一股托拽之力,耳边响起了非常熟悉的南康口音:
“庞帅,没事吧……”
听到这声询问,庞青山脑中的混乱状态,也随之烟消云散。他借对方之力站起身来,拍了拍他的肩膀表示谢意;随后迅速退回阵中的安全位置,向四周的弟兄们高声喊道:
“弟兄们,跟着我冲啊!”
口中虽然高喊“冲锋”,但庞青山却径直走向了阵型末尾……
这一次,他是真的打算撤了。
他今日趁夜劫营,纯粹只是想占点小便宜,根本没奢望能一举剿灭八万西北军。看如今这个架势,“便宜”是肯定占不着了,西北军又士气暴涨,已然彻底杀出了血性!所以,他必须趁着具尸体尚未明朗,尽早率军抽身。否则的话,一旦对方收拢了阵型,并分出一股强军、切断己方退路的话;那么恐怕这一场夜袭,反倒要变成提头送死……
尽管王百川自知武艺远在庞青山以下,但他仍然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一边奋力挥舞着面条般酸软的胳膊,一边用余光偷偷关注着刀法狠辣的敌将庞青山。如今一见他调转阵型,率军向后杀去;也不管自己那早已喊破的嗓子,立刻蹦起来指着解忧军阵嚷道:
“弟兄们快看,他们要跑!解忧军败了,杀上去,杀上去啊!”
王百川那活力四射的“表演”,立刻吸引了很多人的目光;所有人都不约而同的顺着他手臂的方向看去;只见解忧军勉强维持的阵型,还真在朝着反方向缓缓移动……
他们怕了!
那些百战余生的西北军老卒,也深知战场气势的重要性。他们不再奋力厮杀,而是随着王百川一起鼓噪声势!通过他们那一张张“巧嘴”,生生将解忧军的撤退,说了一场大溃败!这一句句朴实且耸动的话语,都驱使着那些没什么经验的新丁,疯狂追杀敌军……
一见庞青山没有回头的意思,只是一门心思想要脱离战场;王百川与一群西北军的老兄弟,也混在人群里一同向北追去。只不过这些老油条们,并不上前围追堵截,只是故意压着速度,追着解忧军的阵尾袭扰追杀。一旦有小股敌军气恼不过、想要停下脚步还击的话;他们便会一改滑不留手的战斗风格,四下里一拥而上,将他们彻底与解忧军的大部队切割开来,将其乱刀砍翻在地;随后再继续衔尾追杀……
战场上就是这样,只要撤退的命令一下,将士们心气也就彻底散了……
带队沿路追杀敌军的王百川,保持着异常冷静的头脑、与极度贪婪的嗜血欲望;他既不贪功,也不冒进;就仿佛一只耐心的蚊子那般、不断追着敌军的尾巴,通过零零散散的敲打,不断占一些小便宜;看准了不错的战机,便与那些西北军老卒、打一个配合精妙的穿插分割,在敌军的“屁股上”生生撕下一大块血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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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条“漫长”的撤军道路上,庞青山也曾数次动过回头迎战的心思;但解忧军将士们,俱是灰头土脸、惊慌失措,战斗欲望也降至了冰点;再加上本身兵力就不占优势,平均战斗力又居于下风;就算回头迎战,结果也可想而知……
盛夏夜短,天也亮的特别早。直到庞青山,听到了营中哨兵敲锣接应己方之时,天边已然浮现了一抹青灰……
回顾这场偷袭站,从庞青山刀杀哨兵开始、直到解忧军全军后撤,其实仅过了一刻钟的功夫;余下的时间,都耗费在了追杀与逃跑的路上。
可战后双方各自轻点伤亡,西北军这边,阵亡、受伤的将士全都算上,总共折损了八百多人;却只有不到二百名解忧军,被永远的留在了西北军大营。所以,如果仅仅从这一刻钟的战况来看,庞青山算是占了些便宜……
然而,不敢与敌军正面交锋的王百川,展现出了惊人的耐心与厚脸皮!他一路上死死咬着解忧军的尾巴“占便宜”,却从未仗着体力的优势,上前围堵庞青山。这次“千里追杀”,一直持续到他远远听见了解忧军大营的警锣,王百川才心满意足带人回转营盘…
其实,双方营地的距离不算太远,满打满算,也不过是几十里地而已;然而当王百川调头回营之际,这才对自己一夜的战绩,有了更直观的感受……
他只见沿途官道两旁,横七竖八的躺满了皮肉翻卷、奄奄待毙的解忧军伤兵;有的人大腿受伤,无力逃命,只能靠在树上歇息;一见西北军的大队,立刻哭的惊慌失措、不住地叩头求饶;还有的人,肚子被一刀划开,白花花的肠子流了出来,但神志却已久清醒,正在咬牙切齿的想要把自己的腑脏塞回原位;还有的人,只是脸色苍白、盯着不断流血的巨大伤口,仔细体味着死亡前的绝望与安宁……
天空之中,盘旋的飞鸟隐约可见……
走在这样的一条官道之上,自以为见惯了生死的边军老卒王百川,竟无端生出了一个念头:
所谓的“黄泉路”,也不过如此吧?
待王百川等人,回到营盘之时,天已经亮透了。只见留守大营的弟兄们,早已将战场清理完毕;更有不少人一边眉飞色舞地吹嘘着战斗成果,一边奋力抡着大锤,继续建造尚未完成的营盘……
看来在这一场大胜过后,他们已逐渐找回了驰骋边疆的西北军魂!
西北军打退了敌军的夜袭,更追着敌军杀出了几十里地,可谓大获全胜!此一战,既打出了自家人的威风,也出了多日来的一口怨气。可已然率军回营的庞青山,却陷入了无穷无尽的自责、与深刻的自我怀疑之中……
他带了八千精锐夜袭敌营,本以为定会打出震惊华禹的成名之战,结果却被一个平庸至极的王百川,追着屁股活生生放了一路的血!仔细清点一番,生者不过三千有余……
对于庞青山来说,这场仗不但打的糊涂,败的更加糊涂!直到副将把饭食端到了他的身边,庞青山也没想出一个结果:
自己武艺超群、自幼熟读兵法韬略,却为何会败在王百川这样的小人手里!
其实,吃下一场败仗的原因有很多,最大的问题还是出在了兵源素质,以及主将临阵经验的差异上。
北燕铁甲,与漠北铁骑,并称华禹陆军魁首;而“北燕铁甲、锐不可当”的威名,其实就是这些西北老兵,一刀一枪拼出来的!
第1043章 347.偶然的决战(四)
三秦民风尚武彪悍,民间私斗成风,人人习以为常。甚至就连那些光屁股的娃娃,也惯用武力来解决“争执”;而且家大人见到自家儿子,被人打出了一个满脸花,也会先埋怨孩子给自己丢人了,再教他们些“家传武艺”,为一雪前耻提前做好准备……
西北军老兵,就是在如此“恶劣”的社会环境下成长起来。他们崇尚武力、心思单纯,脾气暴躁,颇有上古豪侠之风。这样的百姓,天生就是当兵的料!一旦血气涌上头顶,什么利害关系、什么生离死别,就全部抛诸与脑后!他们的战场哲学,就只有以眼还眼、以牙还牙;遭到攻击之后,一门心思就要把面前的敌人撕成粉碎!
而庞青山之所以下令撤军,也正是被一个临死之前、还非要拉他垫背的西北军卒,吓破了胆子……
更重要的是,王百川本人,只是个能耐稀松的老兵油子不假;但他麾下的将士,可不都是无能之辈!那些百战余生的西北军老兵,常年与漠北、西疆两军浴血厮杀;无论是生死经验还是花招手段,都绝非这些“南康新丁”可比。
有了这一批百战余生的中下层军官辅助,更采用了“老带新”的混编模式;所以几次征发的西北军新丁,也很快学回了一身“滚刀肉”的习气;至少在打顺风仗的时候,他们的表现已经足够令人满意了!
群胆起势,就算本性再懦弱的爷们,也会变成一个冷血无情的刽子手!
而反观那位败军之将庞青山,并不是毫无战场经验的“传统儒将”。在他统领解忧军之前,也曾在华江战场上“见习”过几年。可由于战场不同,他在南康战船上服役多年,积累的只是丰富水战经验而已。
差之毫厘、谬之千里。
通常来说,水战的战法,就是两边弓弩手箭雨齐射,离近了之后,双方摇动拍杆、互相攻击;在水势稍缓的时候,还会有水鬼在水下赤身肉搏……至于那种血腥惨烈的“接舷战”,回顾“华江南北水战”的往日战例,发生的频率简直低的令人发指!
而他麾下的解忧军,虽然个个“造价不菲”、也经过了常年的刻苦整训;但南康水军冠绝华禹,多年来始终御敌于华江以北;就连本地的强盗团伙,都是以水贼的形式出现,步军根本派不上用场,也无法积累战斗经验。
所以,尽管解忧军已然成军多年,但好多将士们,还是平生第一次见血!更有一些本性善良、或是心中别有信仰的将士,竟然在与敌厮杀之际,看准了屁股、大腿等肉厚的位置落刀,避免“枉造杀孽”……
战场虽大,却永远都容不下一个“善”字……
苦思冥想而未有所得的庞将军,终于在黄昏时分,彻底放弃了审视自我、从牛角尖里钻了出来。
昨日不可追、来日犹可为!“重新出发”的庞青山,竟偶然想到了一个可以“败中取胜”的方法……
接下来整整三天时间,刚刚经历了一场打败的解忧军,仿佛全体战死一般安静;任西北军缓缓扎稳营盘,更几次偷袭粮草大营得手;可庞青山就是打定了主意,老老实实的做一只缩头乌龟,一步都不迈出去。
至此,庞青山的态度,已经非常明朗。要么,你王百川就带着几万名步军,徒手去攻那一座邢州城;要么,你就点齐了兵马,来拔我的解忧军大寨。要么,咱们就谁都别动手,大眼瞪小眼的耗着好了。
王百川是个小卒子出身,认识的字不多,对于兵法韬略、攻城御守之术,也只是“道听途说、略通皮毛”而已。可是他至少明白一点,这攻城拔寨的活,必须要靠器械辅助;别的不提,单是邢州城外的壕沟,解忧军大寨的箭楼,也不是他们靠着血肉之躯、士气意志,便能够弥合的天堑……
如此看来,庞青山是被自己一次给打疼了,说出个大天来,也不会打“白刃肉搏”的倒霉主意。而西北军苦于没有军械,攻城拔寨自然也毫无可能……如果继续僵持下去的话,早已收拢了粮草的解忧军,一城一寨守望相助、至少固守两三个月、还是不成问题的;可反观自己,一旦朝廷有人容不下西北军,不愿拨发粮草援军的话……
王百川知道,现在四皇子周长安,已经收复了三秦大地,随时都可以率军回援蓟州战场;而他们西北军此战,则是为了戴罪立功,给自己杀出一条“活路”……
西北军需要朝廷、而朝廷却不需要西北军……
绝对不能再耗下去了!
王百川打定了这个主意之后,便立刻召集起了自己的“幕僚团”,也就是西北军的老弟兄们,展开了一场“阵前作战讨论会”。
众人才刚刚入座、一名发色斑驳、但身体健硕魁梧的“老将军”,从那一截树墩子上站了起来,指着桌上的一张地形草图,对众人侃侃而谈:
“要我说啊,这攻寨肯定不如攻城!你们想啊,要是没了营寨的话,庞青山还可以率军退回邢州;可如果没了邢州的话,那他们再向跑,就只能进山了!”
“二北(伯),你说这大伙心里也明白,但说起来容易,就咱们这点家底,可咋打啊?你出去看看去,那墙那么高、那沟那么宽!弟兄们既不会飞,又蹦不了那么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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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俩说的那都是废话!弟兄们手里连长家伙都没有,林子也被你们一把火给烧干净了,想做个梯子都没材料!我就说吧,当初你们非要放火,我说不能放不能放……”
“扯淡,这话你啥时候说嘞?净放马后炮!以后像这没味的屁,你自己闻干净了……”
一时之间,西北军的中军大帐,变成了热闹的菜市;这些互相看了几十年的老弟兄们,此时你一言我一语,场面上热闹非凡、却连一句正文都没有,全都是互相攻击的废话。此次会议的组织者王百川,伸手掐了掐眉头,使劲儿一拍桌子,指着营帐外厉声斥道:
“吵吵吵,都吵个球嘞?咱还剩多少粮食了?你们就不怕挨饿啊?刚才不是说要攻城吗?那谁知道这城该咋个攻法?别的话都别再说了!”
那名发色斑驳的“老将军”,被王百川突如其来的脾气吓了一跳:
“耶?你喊撒嘛!攻城有啥难的……叫阵呗!等着,二北给你喊个明白人去!”
行伍之人,向来雷厉风行。待大包大揽的二伯走后,足有一刻钟的功夫,本就毫无威望可言的王百川,正听着这伙老**斗嘴,连脑浆子都快被吵开锅了!也不知过了多久,眼前忽然传来一道光亮;王百川抬头一看,只见二伯领着一个五尺来长的矮个汉子,掀开了大帐的门帘……
“你…你…你不是那天那个……”
“王将军,又见着了哈!”
从战术层面来说,当日庞青山之所以会吃下一场大败,最主要的原因,就是因为这位汉子的嗓门,足够洪亮持久!而王百川也没忘了这位有功之臣,一见对方那憨厚的笑容,立刻上前两步,紧紧攥住了他的双手:
“兄弟,那天你可是立了头功!别的不说,只要我王百川能活着回去,至少许你一百头小羊羔!”
“那先谢谢王将军了……”
二伯看着颇为熟络的二人,挠了挠有些发痒的头皮,纳闷的说道:
“咋?你俩……认识啊?”
“认识认识……”
“那就好办了!铁蛤蟆啊,一会吃饱了饭,让你去邢州城下叫阵,敢不?”
“二伯,敢我倒是敢……就是这嘴太笨,不知道该是咋个叫法……”
一听这放羊汉子的苦恼,帐中的老**们,几乎同时停下了争吵。所有人都转过头来,盯着这个嗓门洪亮、本性憨厚的汉子,“嘿嘿嘿”的坏笑了起来……
王百川露出一抹苦笑,拍了拍神色略嫌慌张的“铁蛤蟆”安慰道:
“别害怕,他们不咬人。铁蛤蟆兄弟,你认识字吗?”
“字?不认得……”
“记性咋样啊?”
“记性……反正我从小放羊,倒是没放丢过……”
“这就行了!”
次日清晨,在众人的怂恿与鼓励之下,西北军二十名长盾手四面回护,保着已然武装到了牙齿的铁蛤蟆,缓缓走到了邢州城的南门以下……
“你们这群……咳咳……”
才刚喊出了四个字,铁蛤蟆那古铜色的脸盘立刻涨红,头也差点垂到裤裆里去;而王百川与一众老兵油子们,在后面一个劲的喧哗叫嚷,为这位怕羞的兄弟鼓舞士气……
铁蛤蟆也感受到了弟兄们的信任,他一横心一咬牙,随即气运丹田、闭着眼睛张口便喊……
无数句“既硌牙、又刺耳朵”的脏街,顺着铁蛤蟆的好嗓门,飘扬在邢州城的上空。无论是城中普通百姓、还是解忧军的守城将士,都被这一片略带三秦口音的蹩脚官话,惊了一个目瞪口呆!
城下这大嗓门的西北军,到底是个什么来路?听他口中这花样百出、荤素不忌的脏街,就算把蓟州路的所有泼妇全都捆在一起,也顶多与他骂一个旗鼓相当啊!
第1044章 348.偶然的决战(五)
有人的地方,就会有纷争存在;有纷争就难免走向恶化,最终激起一场大战;人存在了多久,战争就持续了多久;所以华禹大陆的历史,基本就等于一本战争史。
按照战场上的礼节与规矩来说,双方将士在开打之前,总要先叫上一阵,以示己方光明正大,谋求道义上的正统。而叫阵的方式,也是根据双方将领的性格、学识、以及出身方面的差异,各成一路体系。
比如说,如果双方都是出身名门、文武双全的儒将,那么互相叫阵的习惯,就很像是一场“斗口大会”。双方遣词尽量追求文雅、引上古之经典、仿贤士之风骨,比如虽唇枪舌剑,言语间却也尽是在道德与正义层面上的攻防,基本很少涉及对方先祖、或身体器官等词句。
毕竟都是念过书的人,骂起大街来,也不能吐露半个脏字;若是文化底子差一些的话,压根就听不懂对方都是在骂些什么。
如果双方主将,都是从尸山血海滚出来的武夫,那么情况也就截然不同了。这些人既没什么文化,也不认识几个大字;彼此叫起阵来,一般就是市井街头的骂大街。
正所谓“打人无轻手,骂人无好口”,既然双方的学识与涵养,全都不值得一提,那么自然是什么难听骂什么,什么恶心说什么;从爹娘祖奶奶为出发点,按着辈的往上“数族谱”;谁要是先没词、或是先压不住火气,那就算是输了!
表达方式虽然不同,但是最终目的其实都完全一样。防守方,想要把对手骂急、愤而攻城或是陷阵;而进攻一方,则想要把对手骂出火气,将其引至野外开战。
当然,秀才遇到兵、或是话唠遇上哑巴的事,也不算新鲜。双方无非就落得个“话不投机,当场动手”的结果。这战场叫阵、其实与民间打架也差不太多;只有棋逢对手,难分伯仲,才最是酣畅淋漓。
今日这位外号“铁蛤蟆”的放羊汉,上阵才刚一开口,便将邢州城震了一个瞠目结舌;无论是普通百姓还是守城的解忧军,都倍觉刺耳难忍;一时之间,谁也拿不准城外正在叫阵的这位敌将,到底是个什么出身!
单听他这套花样百出、又毫不重复的污言秽语;若是没在杂碎缸里泡上个三五十年,绝练不出如此精纯的一张“脏口”!再加上他那格外嘹亮的嗓门,骂出来脏话更顺风就涨,让人不想听都不行!
邢州城的守将,名唤顾涉,是个读书人的底子,字表千山。顾将军今年才三十出头,更是江南豪门——顾氏的一个旁系子弟。然而,别看顾将军来头不小,但家境却非常普通,在南康横向比较一番,可以称的上是寒门之子了。爹娘舍出命去干活,也只供他读了四年的圣贤书;至于他那几手粗浅的武艺,放在真正的战场上,也完全不值一提……
而庞青山之所以力排众议,对此子委以重任,就是看中他曾刻苦攻读、至少性格要比一般的行伍粗坯,稳重老成。
正如西北军的“二伯”所言,虽然解忧军大营看似守备森严、兵力充足,箭楼林立;但实际上,解忧军的立足之本,却是那座拥有正经城防工事的邢州小城。
庞青山点顾涉为守将,本不求他能建功立业,更不指望他上阵杀敌。只要能帮解忧军看紧了门户,稳定了民心,不要自乱阵脚也就是了。
然而,西北军昨日定下攻城之策之后,作为战略重心的铁蛤蟆,便得到了所有西北军老卒的“彻夜辅导”。这些位久战西疆、抗击漠北的滚刀肉们,一句一句的把原本憨厚老实的铁蛤蟆,教成了一个泼皮无赖;那些不堪入耳、不敢细想的顶级脏话,都是他们在多年行伍生涯当中,浓缩总结出来的结晶……
华禹大陆的语言,讲究一个“南腔北调”。笼统的解释起来,腔是为语法、调则为发音;而北方各地方言,调值虽有不同,但语法结构基本一致;但南方语系则一家一个语法、发音习惯更是百花齐放。甚至在相对偏远的南地,两个相邻不远的村落,都可能完全听不懂对方在说些什么……
帖蛤蟆的官话夹杂着浓重的三秦口音,再加上那一番污言秽语的内容,大多来自于杂七杂八的市井街头,所以自幼生长于江南道的寒门仕子顾涉,根本就没听明白!
其实,有北燕官话打底,字他倒是勉强听得清楚;话,也能猜的出意思来。可唯独有许多奇怪的“特殊名词”,四年寒窗之后、又毅然投身军伍顾少将军,还是平生第一次耳闻……
顾家虽穷,但风门一向正派。
“呃……诸位袍泽,何人听懂此西北贼、今日因何故至我邢州城下喊喝?”
顾涉一边仔细搜索着自己的学识储备,一边对身后的弟兄们求教。时至今日,南人多以经商为生,所以很多人在投身军伍之前、都经常与北人打交道;其中总有些喜欢流连于烟花柳巷、茶寮酒肆的下流粗坯……
可铁蛤蟆这一番脏话,主语不离南康人的族谱、措辞根本不提腰巾以上的部位;饶是这些见过大风大浪的“老麻雀”,也实在不好意思替顾涉“翻译”。大家只能尴尬的面面相觑,却彼此沉默不语;最后,还是一名身材略瘦的中年校尉,上前附耳、悄悄对他解释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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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将军,您别放在心上、也别打听了…他说的都是些不干不净的泼皮话……”
顾涉点了点头,心知这就是对方使出的“激将法”,想诱自己开城出战。
虽然打定了绝不开城的主意,但场面上的优势,他也不打算拱手相让;于是,自恃胸中颇有文墨的他,手扶城墙箭垛,轻咳一声、便朗声回道:
“似尔等厚颜无耻、反复无常之西北狼奴,若心中尚有廉耻二字,又焉敢于本将面前鼓唇弄齿、妄逞口舌之利?想尔之旧主,陈贼子陵,本是西北家奴之遗丑、贱民之根苗;其父典身于权贵、其子卖命于反贼,父子二人血脉相承,皆乃卑颜奴膝之徒,何以未曾以溺而自照乎?”
今朝,还是顾涉平生以来,第一次在大庭广众之下“骂街”!第一段骂完之后,他紧张的一颗心的砰砰乱跳,脑子在飞速旋转起来;一边构思着接下来的言语措辞,一边反思方才临场发挥的优劣长短……
然而在城下叫阵的铁蛤蟆,听完了顾涉的一番“辱骂”之后,挠着下巴回过头来、看向不远处的西北军“智囊团”……
这群西北老兵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根本没一个人能听明白,方才敌将到底都说了些啥!
“……我刚才好像听见陈子陵这仨字了……估计他们是怕了,跟咱解释呢吧?”
“不能吧?我听人家那语气,好像还挺得意的,也不像是赔礼道歉啊……”
“甭管说啥吧,现在人家说完了,该到咱们还嘴了……赶紧说,铁蛤蟆怎么喊回去啊?”
王百川踌躇了一会,咬了咬牙,决定拿死马当成活马医:
“……蛤蟆,你告诉他,要是打算投降,就立刻开城放桥!”
听王百川的回复之后,铁蛤蟆也算有了应对;他满面欢喜地回过头来,挺着胸脯高声嚷道:
“要是投降的话,那就赶紧开城门、放吊桥!”
正暗自揣摩着措辞与攻击角度的顾涉,被对方这天上一脚、地上一脚的回话,把思路全都给打断了!投降?怎么又扯到投降上去了?
“可笑尔等西狢狗奴,“降”字竟已浸入膏血之中!”
顾将军虽然没有正面回应,但意思算是表达的比较明白了。只不过文化程度有限的西北军们,仍然还是听不懂对方那“文绉绉”的回话……
“这……意思我虽然没听的太明白,但隐隐约约好像带了个“狗”字……是不是后悔了,又骂回来了一句啊?”
王百川皱着眉头,继续跟自己较劲猜谜;而老将军“二伯”,则没他们这份闲情逸致。老将军扶着膝盖站起身来,朝着自觉“渐入佳境”的铁蛤蟆一摆手:
“敢还嘴!蛤蟆,继续骂他!”
整整一个上午,铁蛤蟆与他身后的“题词团队”、使劲了浑身解数、将顾涉与整个解忧军骂了一个狗血淋头。有些词顾涉的确听不懂、但很多广为流传的华禹官骂,他还是听过一二的……
可他那种骂街方式,整个西北军谁都没当回事;就连自家的解忧军、与邢州百姓,也没几个听明白的……
听懂的气的是浑身颤抖,听不明白的根本没往心里去;所以顾涉被气的是脸色涨红,若不是几名没皮没脸的货、死死相拦;他早已经放下吊桥杀出城去、与那些“出口成脏”的西北军决一死战了!
既然他以文人而自诩,就必然长出了一身文人傲骨!
就在众人撕扯拉锯之际,有一名不起眼的小兵,突然在他手背上连拍三下!顾涉愣住了神,扭头望去;只见这名身体瘦弱的解忧军、正挤眉弄眼地将自己往角落里引……
待二人来到一个角落的时候,这名小兵拿出了一封信笺,在顾涉面前一晃:
“小人乃是谛听的探子,奉命带来庞帅的手书军令。”
第1045章 349.偶然的决战(六)
顾涉毕竟是个儒将,也知事有轻重缓急,意气之争不足道哉。他深吸了一口气,略微平复了心情之后,这才小心翼翼地扯开了信封。上下通读过一遍,他立刻将信纸撕得粉碎,又歪着脑袋想了一番之后,脸庞顿时涌上一股狂喜:
“玄哉!妙哉!庞将军果真身负经天纬地之才……哎?信差兄弟哪厢去了?”
一个时辰之后,刚刚饱餐战饭的铁蛤蟆,胡乱抹了一把嘴唇,将手中水囊一扔,继续发挥着自己的“特长”;然而,当下半场刚刚开始的时候,由打邢州城下、忽然传来了“嘎拉拉”的绞盘声,随后便是“砰”的一声巨响、邢州城扬起漫天尘土!
待烟尘略微散去之后,西北军众人定睛观瞧;只见那邢州城吊桥已完全落下,城门也是四敞大开,无数解忧军卒披挂齐整、鱼贯而出。为首一员将领盔甲鲜明,可谓面白如玉、目若朗星;那一身儒雅英武之气,自烟尘中扑面而来,好一个英武挺拔、俊俏不凡的将军郎!
而多少带着点大小眼的王百川,见敌将品貌如此英朗,心中也涌起了一股自惭形秽的怨恨:
“看见了吧,都机灵着点啊!人已经被“铁蛤蟆”给骂出来了,只要敌军阵尾,离开吊桥二十步远,所有人都给我闷头往城里冲!”
“放心!说起比脚板来,除了漠北人的好马之外,咱西北爷们可从来就没输过!”
解忧军的顾渉顾大将军,如今手提三尺青峰,昂首阔步走在最前方;待铁蛤蟆那平凡的面孔、展露出错愕神情之时,顾涉右臂向前、剑尖直指对方的面门:
“杀!”
简简单单的一个“杀”字错唇而出,惊起身后一片“惊涛骇浪”!
泥人尚有三分土性,更何况是解忧军的将士们呢?之前为大局着想,他们只能任由一个五尺来高的汉子,顺着自家的族谱往下捋、生生辱骂了一整个上午!既然如今顾渉摆出了将军的身份,下令大家出城厮杀;那些早已咬牙切齿的南康士卒,还有什么可犹豫的呢?
南康汉子的体型,看起来以黝黑瘦小居多;但他们的脾性与骨气,却绝不比西北男儿软弱上半分!比如说两江的子弟兵,早在华禹大陆的东南海域,杀出了赫赫凶名!民间私斗也是屡禁不止、宗族之间起了争执,成百上千人的大混战,也时常发生!甚至横向比较一番的话,南康民间私斗滋生的人命案,还要远远高于北方!
被人指着鼻子骂祖宗,对于宗族观念融入血脉之中的南人来说,就等于结下了死仇!如今顾涉给他们松开了缰绳,自然是有怨报怨、有仇报仇了!
打架斗殴,经验与胆气,的确可以起到很大的辅助作用;可一旦双方豁出去命去厮杀,那么运气与技巧、才是占据主导地位的决定性因素。
已然被敌军先锋死死盯住的铁蛤蟆,本是个放羊的汉子。他这辈子别无所长,除了嗓门嘹亮之外,就剩下了一双铁脚板!如果双方公平比试长跑的话,他自信不会输给任何人;可解忧军被骂了一整个上午,人人都把他恨在了心里,映在了眼中;刀的距离还不够近,便已经有无数石头与刀鞘等杂物、凌空飞来……
铁蛤蟆也真不含糊,望着那漫天飞舞的“暗器”、一手护头,一手护裆,转身便要逃回后方本阵;可谁知偶然间、一块足有拳头大小的碎石,恰好砸中了他左侧的膝窝……
猝不及防受此一击,再加上心中的慌乱与恐惧;这位投军不久的西北汉子,只觉浑身一软,立刻滚倒在地……
说来也怪,当额头在地面上撞击之后,鲜血渗了出来,神志反倒更加清醒了!铁蛤蟆只觉双腿涌上一股莫名的力气,身体也是前所未有的得力!然而,还未等他撅着屁股跑开几步,身背后便仿佛被“什么东西”抚摸了一下……
噗噗噗噗……
无数道“震耳欲聋”的声音,仿佛从体内发出,直入头颅深处!可怜的铁蛤蟆,被赶上前来的解忧军“乱刀拂过”!那一双善于奔跑的大脚板,还未来得及展现出应用的实力;想好要给王百川的勇武扬名,也还未来得及付诸于行动;甚至就连自己“立功受赏”的那几百只小羊羔,如今也没见到半个影子……
投军还不过百日,这位憨厚朴实的放羊汉,便糊里糊涂地死在了解忧军的乱刀之下!
就在铁蛤蟆惨死于敌军乱刀之下的同时,西北军的主力先锋,也彻底现出了身影!这些自认为天下步军魁首的西北老卒,本就打心眼里蔑视声名狼藉的解忧军;所以尽管铁蛤蟆在自己眼前被生生剁成了肉泥,也丝毫没有阻挡他们冲锋的脚步!
对于普通士卒来说,眼见同袍弟兄惨死,恐惧的情绪自然会随之萌生;可对于果敢豪迈的西北军来说,兄弟在自己眼前战死,第一个浮现出来的念头,便是报仇雪恨!
此时双方皆杀意大盛,嘶吼着对向冲去,眨眼间便“乒乒乓乓”地绞杀在了一起!
对于一支军队来说,彪悍狂暴的风格,从来都是一柄双刃剑。可今日邢州城下一战,兵力数倍于敌军,怎么打都是摧枯拉朽、怎么打都是游刃有余!这些杀气上涌的西北汉子,凡是见到解忧军的制式皮甲,便将手中大刀高高扬起、再狠狠斩下!至于什么刀法招式、什么节约气力、都得先等他杀出一身透汗、尝上几口血腥再说!
这种最为原始野蛮的厮杀方式,就是西北军所向披靡的唯一武器。眼下两军将士,都不缺少死战不退的勇气与信念;所以身材与力道的强弱,就变成了决定战局走向的重要因素。今日的解忧军,在铁蛤蟆的激怒之下,展现出了前所未有的凝聚力、与极其高昂斗志;但身材与力道上的差异,却无法用心态或是意志彻底抹平……
毫无疑问,双方正面冲锋厮杀的情况下,西北军仗着身板宽厚、力量雄浑,很快就将解忧军的人潮,豁开了一道大口子!
西北军中为首之人,乃是那位头发灰白斑驳的老将军“二伯”。
这位老兵出身的“将军”,人到中年才投身军伍,资历不深、却胜在岁数够老;正所谓家有一老、如有一宝,而且他本人又是个老顽童的性格,很容易与年轻人打成一片,又从不倚老卖老。而且这位老卒,每次作战必奋勇当先,还颇有几手庄稼拳脚,斩获也说得过去,所以西北军的底层士卒,都拿他当半个叔父看待。
今日二伯冲锋在前,看着对向同样杀气腾腾的解忧军士,刀还未交、声已先至:
“呔!!!”
二伯的经验果真丰富!尚未动手之前,先发出一声暴喝,既能给自己发力提供方便,也能给敌人来一道“下马威”尝尝!再加上西北爷们的嗓音,普遍浑厚嘹亮;他这如同惊雷般的呐喊,瞬间将对方“炸”出了一个愣神……
噗!
就是因为这样的一个小花招,二伯便捕捉到了“生死一瞬”!趁着对方愣神的功夫,那柄雪亮的刀身自左颈砍入对方躯体、死死嵌在对方的胸骨正中!可惜他手中这柄大刀,只是秦王府的私藏老底子,而不是天机工坊的上等雁翎刀!否则的话,什么颈骨、胸骨、肋骨,通通都要在他这势大力沉的一刀之下,两段分明……
别小看二伯这摆不上台面的小花招!死在他这“一招鲜”之下的漠北马匪、西疆僧兵,没有一百,至少也过了八十!
这一刀砍中要害,更深入躯体;按理来说,二伯应该反手抽刀,继续向前冲杀才是。然而,由于他那口“崩茬卷刃”的破刀,被敌人的胸骨牢牢卡死,他抽了三下,却始终纹丝不动……
二伯心里清楚,这样的意外情况,对于无比混乱的战场环境来说,可谓极度凶险!随时随地,都可能会从某个不起眼的角落之中、蹦出一个无名鼠辈,给他来上一刀“阴”的尝尝味道……
于是,自觉情势危急的他,抬起一脚蹬向对方,同时双手顺着胳膊一送一捋,便“缴获”了敌军手中那柄“精铁雁翎刀”……
兵器脱手,并不是什么要命问题。老兵们的头脑与经验,才是他们最强大的武器!像二伯这种“杀人夺刀”的情况,在战场的每个角落都屡有发生!当这群西北军的老卒,大部分都换过了趁手兵刃之后,冲击力也更上一层台阶!
满打满算,邢州城的守军,也不过寥寥数千人而已。而西北军今朝主力尽出,无论是战力还是兵力,王百川都牢牢占据上风;放手一搏固然豪迈畅快,但此战的结果,却并不会因此而改变。
其实对于西北军来说,由始至终,都没有将邢州城里的几千名解忧军,当成什么心腹大患;他们的此战首要目标,也并不是歼灭守军,而是攻占邢州城,以此反制解忧军主力。
所以此战的正面战场,二伯率领大军牵制顾涉所部;而王百川则与一众西北军老卒,则趁着混乱局势的掩盖,飞速向邢州城下冲去……
第1046章 350.偶然的决战(七)
由于邢州本是一座小城,可能是为了省事省力,所以城防工事只有壕沟吊桥,却并没有开渠引水。仰仗刚刚阵亡的铁蛤蟆一通臭骂,令小儿顾涉按捺不住心气,竟率军悍然杀出城来!
王百川对西北军的战斗力,有着充足的信任;天下第一、与倒数第一之间的交锋对垒,再加上双方的兵力又完全不对等;所以根本无需忧心战果,纵然那顾涉项生三头、背长六臂,也完全挡不住西北军的刀锋!
其实,已然悄悄摸到邢州城下的王百川,至今还未能知晓。那位一表人才、令他心生妒意的顾涉顾大将军,临阵脱逃的速度,压根不比他们这群老油条迟慢!
其实双方将士心里都明白,顾涉如果能耐得住侮辱、死死固守邢州城池的话,最差也就是个不胜不败的结果。因为纵使西北军有天大的本领,也绝不敢再尝试一次“徒手攻城”的滋味了。
可有余顾涉沉不住气,兵少将寡的解忧军、走上被西北军分化蚕食的道路,已经基本注定。
这个战术上的失误,对于解忧军的将士们而言,只不过是文人出身的顾涉,脸皮薄心窝浅,又没什么实战经验,这才上了王百川的恶当!可扪心自问,他们自己也被那个口上无德的西北军汉,骂的是灰头土脸、怨恨难平;如今能够手刃仇敌,更痛痛快快的杀了一场,也不算太过窝囊……
战死沙场,本就是行伍之人最好的宿命。解忧军的将士们,对那位已然不知在何处“战死”的顾将军,心中多少有些嗔怪,但也谈不到什么恨意……
当然,这种释怀与坦然,是建立在顾涉与他们共同浴血奋战、最终战死沙场的前提条件之下。可实际上,顾涉眼见那个铁蛤蟆,被乱刀砍死之后,随着乱军的一冲一撞,他便悄悄开始向战场以外挪动了…
其实,顾涉临阵脱逃的事,暗地里早已有了苗头。平日他的惯用武器,乃是一柄轻巧坚实、但貌不惊人的陌刀。这种兵刃虽然看起来平平无奇,但无论是劈砍还是突刺、实战效果极佳。而在步战之中,陌刀也是短柄系的寻常兵刃,广受不愿负重过沉的技巧型将军偏爱。
顾涉选择使用这种兵刃,并不是因为他刀法精纯,只是因为陌刀的造型,更像是文人压书用的宝剑罢了……
可今日的顾涉,上阵杀敌,却只是随身佩戴了一把三尺青峰。单单这个选择,就已经暴露他的真实意图。
剑,乃百兵君子;虽然这也是一种传统兵刃,有人用它来当做配饰,也有人用它来当做工具,还有人用他来当做权利的象征,更有人用它来强身健体……不过,这种历史悠久的兵刃、却并不适用于两军疆场,而且是极度的不适合。
剑走轻灵,所以用料与锻打方式就必然受限。除了那些世所罕见的神兵利刃之外、普通长剑根本杀不了几个回合,便会崩口卷刃,不堪负荷了!
如果一定要用“剑”这种风雅潇洒的兵器,打完一场大混战的话!身后不背两个装满了“备品”的麻袋包,根本就续不上弦!
换句话说,从未没学过武艺的顾涉,今日执剑上阵,也就根本就没打算杀敌立功!
而他那“不堪祖上受辱,率军出城厮杀”的愚蠢之举,也并不是顾涉的本意;而是来自于解忧军主帅庞青山,遣谛听探子送来的一道军令。公平的说,庞青山令他选择这等应对之法,深层的战略意图,虽未在信上言明;但凭着顾涉那敏捷聪慧的思路,也隐约能猜出了对方最终目的。
根据庞青山的授意,顾涉可以率军出城,与西北军假打一阵;然后率领败军残部死战突围,最终回转解忧军大营,将邢州城丢给西北军。只不过顾涉个人以为,欲成此计,必然要付出比这更加惨烈数倍的代价。
诱饵不香,猎物又怎肯上套呢?
顾涉认为,只有数千名解忧军、战至全军覆灭;再加上邢州城中的酒肉粮草、物资储备,才足矣令西北军那群头脑简单的莽夫,忘记这世间一切的烦恼……
当然,顾将军心里也清楚,他这一个念头,放弃的不仅仅是几千条袍泽弟兄的性命。而庞青山付出如此惨重的代价,也不仅仅是想要全歼这伙首鼠两端的西北军而已……
其实顾涉能够理解庞青山,也明白他施以如此毒计的理由,更明白杀戮本身,只不过是一种过程;他并伪善、也不是那种精神洁癖的卫道士;他只是不想参与其中,也不需要这种沾满血腥的功名!
若非性情如此的话,凭他那顾家旁系子弟的身份,莫说寒窗十载的花销不成问题;就算是个姓顾的文盲,想在江南道谋个一差二职,也不是什么问题。而顾涉投笔从戎、也的确是想成为一名文武双全的少年英杰,声震华禹、青史留名。但他却不愿靠着吸人膏脂、换来这一场“血腥富贵”。
所以,待他缓缓撤离至战圈外围以后,趁着没人注意,便找来了一具与他身量相仿的尸体,并用巨石将其五官击碎、并换上自己的战甲与配剑……
从顾涉换上了青衣小帽开始,华禹大陆上,便再没了顾涉这个人!他超额完成了庞青山下达的帅令,所以他这种举动,也并不算是临阵脱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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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只是想回家了……
且不说借假死返乡的顾涉,单说已然迅速越过邢州城南门吊桥,并牢牢把持外城门与吊桥绞盘的五百名西北军老卒。
王百川抽刀在手、随着一蓬鲜血飞溅、结果了最后一名惊慌失措、浑身颤抖的护城兵。他一脚踢开还在哭喊挣扎的“活死人”、回过头来,望着后方那愈发热闹喧哗的血肉战场,当机立断的吩咐道:
“弟兄们都过来,其余的三道内外城门、邢州府衙、以及城中各处粮仓库房,都是万分紧要之处。个人去向大家自行商议,但是只有一刻钟的功夫,这些地方务必全部拿下!哦对了,我还得再多唠叨一句。眼下咱们虽然又归了朝廷,但毕竟弟兄们还都是戴罪之身,这秋后算账的事不新鲜,大家心里都琢磨琢磨。一会若是在城中遇见了解忧军的余孽,可千万不要心慈手软啊!”
“这还用你说?铁蛤蟆让他们给害死了,谁要是放了一个解忧军、以后咋还有脸去下面见“蛤蟆”呢?”
自打铁蛤蟆在城下“叫阵”,邢州城当地的百姓,便纷纷闭门不出;他们躲在了自己家的床底下、米缸中,菜窖里,还有许多奇奇怪怪、自以为安全的角落。其实西北军与南康军交战厮杀,无论胜败归于哪方,与百姓们都没多大关系。
所以如今邢州城的大街上,除了偶然有些慌不择路的解忧军、跑上街头以外,整个邢州城仿佛陷入了沉睡,连个鬼影子都没有……
由于顾涉的“指挥失当”、所以邢州城中还有几百名守军,但都是些老弱病残。不到半刻钟的时间,四道内外城门,便已经尽数被西北军握于掌中;至于府衙、粮仓、货栈、药铺、银号等关键所在,都已经派了专人负责把守,再没给敌人留下任何机会、可以纵火焚粮了……
直到旁晚日落时分,邢州城彻底落入西北军囊中。而曾经归顾涉一人节制的四千余南康守军,除了王百川“抢下了”千余降兵左右、其余之人尽数死在西北军的屠刀之下。
而邢州城南门以外的土壤,饮足了两军将士喷溅出的鲜血,变得柔软而湿润;落日的余晖之下,追随着血腥味而来的食腐飞禽,也一圈一圈的在上空中反复盘旋……
西北军的代理大将军王百川,此时坐在知府太爷审案的桌子上;他双手反复覆摸包浆温润的木质扶手,仍然不敢相信自己所获得的一切。
他没想到顾涉如此的不济事,竟真能够一举攻下邢州城,全歼数千守军;更没想到打出这样一场胜仗之后、折损的兵力竟然微乎其微!诚然,有许多西北军的老兄弟战死沙场;那位憨厚朴实的“铁蛤蟆”兄弟,也没来得及出手救援……
但至少有此战绩作保,天佑帝起码也要给出一个“功过相抵”的结局!那八万名曾经“助纣为虐”的老弟兄,就算是有了一条活路!
随着几名主簿盘点结束,王百川更是欣喜若狂!别看这邢州,城小民寡;但此次斩获的物资,竟颇为可观!这里不但存储了解忧军超过半数的粮草!一应战略物资更是应用尽有!一箱一箱的丸散膏丹、崭新的棉布、风干的老腊肉、新鲜的鸡蛋水果,甚至还有些本地乡亲们自种的蔬菜!
若是在平日里,这些东西都不值什么大钱;但在眼下这个兵荒马乱的年月,他们也好些日子没见过这种好玩意儿了!而且更加难能可贵的是,有人在“抄没”知府老爷宅院的时候,在地窖里意外的发现了满满一窖老酒!
战场上的厮杀汉大多好酒,除了那些天生的酒腻子,每个人都有贪杯的理由。有人为了驱寒发汗,有人为了帮助入眠;有人为了驱赶噩梦,还有的人为以酒壮胆……
酒大伤身,但对于“有今天没明天”的底层士卒来说,这个缺点也并有什么可怕之处……
第1047章 351.偶然的决战(八)
早已死在解忧军刀下的前任知府老爷,留下了一窖老酒。这批琼浆玉液,对于急需拉拢人心、坐实自己“大将军”身份的王百川,犹如“大旱甘霖”一般及时!于是他当机立断,使出一招“借花献佛”、连夜大摆庆功酒宴,让刚刚血战一场的将士们,一醉方休!
不过为了避免河东城的大瘟,异地而重演;所以心思细腻的王百川,还特意按着人头数目,拨出了一份酒肉备下。若是有谁不喜欢热闹,愿意连夜出城焚烧尸首的话;那么明日连本带利,一个人拿两份犒劳,记双份军功!
一名外号“哑巴刘”的西北军老兵,平生不愿与人来往。于是,他便带着两百多个同样不喜欢热闹、或是贪图酒肉军功的弟兄,离开了热热闹闹的邢州城,做起了“捡场”的苦工。
王百川心里清楚,无酒则不成宴席,可饮酒过量的话,也同样容易坏事。所以,当二百余人组成的“收尸队”、拿着掩埋工具离开邢州之后;他便下令将四道吊桥全部收起,四处内外城门、也紧紧关闭!
如此一来,即便席间将士们饮酒过量,“醉不成军”,邢州城防也依旧无忧!
就在王百川登高一呼,对西北军的弟兄们,公布即将举办“庆功酒宴”的消息之时;不远处的解忧军大营,也迎来了一位鬼头鬼脑、猥琐至极的中年兵丁。
“恭喜庞帅、贺喜庞帅!那群西北王八,已经自己钻进了缸里、连脑袋和爪子都缩回去了!邢州的四道城门与吊桥,全都被关的死死的!只要没长着一对翅膀,那真是既进不去、也出不来啊!”
庞青山原本正在翻阅着物资账目,一听此人的回报、“腾”一声便站起身来:
“传令兵!传本将军号令,战机已道,时不我待!命各营将校依计策行事,不得有误!”
“是!”
“这位兄弟,劳烦你再跑一趟邢州城,试着把吊桥的绞盘毁了……”
这位鬼头鬼脑、面容猥琐的兵丁,听完了庞青山的要求,发出一声冷笑:
“呵,我猜庞将军怕是没怎么守过城池吧?”
“哦?兄台此言,何以见得呢?”
”这吊桥绞盘一毁,没了拉力作祟,桥也就吊不起来了;只怕与您心中的神机妙算,可是大大不利啊!小人想劝您一句,这世上从来都没有十全十美的事;您想的太多、补的太多,反而更容易忙中出错。话已至此,小人也就先告辞了。”
说完之后,这小卒子转身迈步;待将出而未出之时、他回头看了一眼若有所思的庞青山,沉吟了片刻,又再次开口说道:
“庞将军,多日他乡行军,你待弟兄们甚亲甚厚,这些事小人都看在眼里,记在心上。今天我也跟您交一个实底,待一会大军开拔之后,我和弟兄们也就趁乱撤走了。日后呢,您就好自为之吧。”
“撤?本将没有发布这道军令啊!你们打算撤到哪里去啊?”
“小人呢,是打算回滇南老家务农;至于别人嘛……呵,爱去哪去哪,小的就管不着了。”
“这……这是关道爷的意思吗?”
听到庞青山提出这个疑问,这谛听探子眉毛一挑,随即用略带怜悯的目光、哀伤地注视了庞青山许久。一声长叹之后,他摇了摇脑袋,没再多说什么。
其实,这也是件理所当然的事。谛听垮台的消息,压根就瞒不过以此为生的密谍探子。而他们这三千人,虽是谛听的最后力量不假;但以前他们为谛听卖命,不是为了高额的赏银、就是被宋行舟的强势所压。可现在一无赏银供奉、二无强主相胁,他们身上的枷锁尽数去除,谁还愿意给南康朝廷“打白工”呢?
再者说来,谛听与赤乌的量材标准基本一致。他们所豢养的探子,俱都是耳聪目明、心思活络之辈。如今庞青山把仗打成了这副样子,建康城方面又始终保持缄默,就连增发援军、试着突破华江封锁,解救这一支孤军的动向都没有;解忧军的结果如何,谁又能说得准呢?
姑且不提解忧军的主帅庞青山,日后又当如何;单说南康王朝吞并北燕的计划,随着巴蜀道这张王牌浮出水面,已然成为了镜中花、水中月。如今的解忧军,就是一艘正在缓缓沉没的大船;而他们这些人,本就是为了丰厚的利益,才随军北上;如今谛听垮台,朝廷又要无音讯、就连“尾款”都没人出面结算。面对这样的情况,他们还何必要与解忧军一起石沉大海呢?
其实,他的这种想法,在谛听密谍之中早已蔓延。期初离开南康之时,谛听派出了整整三千谍探;但时至今日,除去与赤乌探子交手的折损以外,那些不声不响便消失无踪的探子,已经超过了半数有余。
也不光是谛听的探子,庞青山自己心里也同样清楚:这场邢州城之战,结果输赢已经无大所谓了。胜也好、负也罢,都只是南康饮恨兵败之前的最后一声丧钟。
他也同样清楚:王百川率军入城,此战便已立于不败之地;但全歼西北军,于南康大局依旧毫无补益。
然而眼下大军即将出征,他身为全军主将,却又不得不在誓师大会之上鼓唇弄舌,运用诡辩话术、将敌人贬低的一文不值,以壮己方军威;也不得不将解忧军、乃至南康王朝的未来前景,描绘的无限美好,在将士们心中埋下希望的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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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时辰之后,庞青山紧锁愁眉、登上了将台。他一边说着热血耸动的言语、一边借着火盆摇曳的光辉,看着下方那一双双斗志旺盛的眼神……
庞青山的心底,浮现了一种莫名的羞愧……
当夜,二更天刚过,邢州城中的庆功酒宴,也进入了尾声。并非是城中的酒肉粮食,不够大军分享;而是大部分的将校士卒、包括伙夫与粮监之类的后勤人员,都一并醉得不省人事了。
铁蛤蟆一死,王百川与老将军二伯,作为此战首功之将,被众星捧月的让至上首主位;这一场热烈丰盛的轻功酒宴,也数他们二人喝得最多!
其实仅凭前任知府大人的“遗产”、根本就不够数万西北军将士分享。好在城中的百姓与商号,在解忧军的治下,被迫做了几日顺民,都沾上了“里通敌国”的嫌疑。于是,在王百川的敲打之下,合全城之力,才使得西北军能在今夜共谋一场大醉。
席残菜冷,浑身酒气的王百川,怀抱一枚大号的酒坛,赤着上身、躺在大街上打起了呼噜;而醉眼朦胧的二伯,则仗着酒量惊人,并没有彻底醉倒。他一边拍着自己的大腿,一边对已经阵亡的老弟兄们,絮叨着一些家常琐碎;言语之间有问有答,听来非常渗人。……
忽然之间,夜空划过一道耀眼的光亮。正在与“魂魄沟通”的二伯,抬眼一瞧,只见恰好有一枚火球,刺破宁静的夜空、直奔城中而来;他先是怔住了片刻,随即又眯着眼睛,指着这道“飞火流星”,嘿嘿嘿的傻笑了起来……
这枚火球呼啸而至,在空中划出了一道漂亮的抛物线,最终落在了一座连三间的瓦房房顶。片刻之后,外团那层火焰烧无可烧,便逐渐熄灭了……
然而这一枚火球,就仿佛是引路的明灯一般;它尘埃落定之时,虽然只带出了一缕青烟;但还有无数火球、石弹紧随其后、分别坠落在邢州城的各个角落之中……
那些早已酩酊大醉的西北军,很多人都是在不知不觉的情况下,惨死在了梦境之中;还有许多无辜百姓,好不容易才躺在了床上;还没睡多久,便被那一声声震人心魂的巨响、呛人口鼻的浓烟扰醒……
一时之间,邢州城中陷入一片大乱……
此时此刻,城外的正西方向,解忧军主帅庞青山双肩抱拢,昂然挺立于壕沟前方;而他身后那整整齐齐的攻城器械,也刚刚打完了一轮三发齐射。
“回禀庞将军,齐射已毕。”
“好,西北军弃营之中遗留的木料与石块,运转的如何了?”
“还要大约一刻钟的时间。”
“恩,王百川坚壁清野,倒是给咱们省了不少的事……听着,只要邢州城没有被夷为平地;那么在所有弹丸消耗一空之前、我不希望再见到你出现。”
“是!……可是将军,如此一来的话,攻城器械的损耗……”
“我说的还不够清楚吗?”
“……末将领命。”
是的,这就是庞青山的计划:以一场大胜麻痹敌军、以急需的物资粮草作为诱饵,先让出一座邢州城。待王百川志得意满、率军入城之后、自己便充分利用攻城器械的优势,将整座邢州城彻底夷为平地!
之前他率军深夜劫营、最终却落得个大败而归;从那次惨痛无比的经验教训当中,庞青山充分认识到了两军将士、在战斗力上存在着巨大差距。
西北军虽然不是天下无敌,但论及野外作战的话,纵然再给他庞青山增兵十万,也未必能有获胜的机会。而南康军除了装备的优势之外,更重要的一点,则是他们还拥有“天下第一”的攻城器械,作为强力辅助。
既然野战打不过西北军,那就打攻城战好了!
第1048章 352.偶然的决战(九)
其实,按照庞青山最初的战略意图,这批由天机工坊改进的“战场大杀器”,只是为了城墙高耸、防御坚实的燕京城,特意备下的一份大礼。可如果他们连西北军这一关、都迈不过去的话,又谈何直捣黄龙呢?
今夜此战,乃是西北军与解忧军的第二次交手,从夜袭野战,变成了正统的攻城。而双方主将在战略上的差距,也在此战之中,暴露的一览无遗!
名门出身的庞青山,想的是如何能扭转整个南康王朝的败局,打出一场漂亮的绝地反击,置之死地而后生!所以今日一战,既是南康解忧军一雪前耻、为自己正名的关键之战、也是他庞青山本人,名扬华禹、青史留名的天赐良机!
而这一座必将会化作焦土的邢州城,就是庞青山落下的第一枚棋子!
而小卒出身的王百川,想的是如何能取得一场大胜、甚至歼灭解忧军,为自己和西北军的弟兄们,抹平随周长风谋反的死罪。至于更长远的问题,他既看不见,心里也装不下那么大的图谋。
在西北军向朝廷投诚之后,蔡丞相的大公子蔡宁,对西北军“请罪使臣”表示:陛下认为战时理应从权,不会空降一个大将军来,收编整肃西北降军。等到战事消弭、天下重归承平之后,朝廷才会另行做出抉择。
正所谓蛇无头不走、陈子陵被庞青山害死之后,西北军便推举出了一位“临时大将军”王百川。而他能上位,也就是靠着苦心经营多年的“好人缘”罢了。
虽然王百川只能算是中人之姿,但他的心思历来都放在“钻营”一道,自然对内外局势有着自己的看法:西北军虽是一支反叛降军,难以得到任何一名君王的信任。但经此一役过后,残胜之后的北燕朝廷,兵力也定然捉襟见肘。
而北燕的那些强邻旧敌:漠北也好、西疆也罢,都是典型的游牧民族。家里没有那么多的瓶瓶罐罐,恢复起来自然也非常迅猛。
所以至少在他们这一批老人,死光之前;北燕朝廷都不能秋后算账!反过来想,若是没有这份自信的话,西北军也不敢做那个“三姓家奴”!
平心而论,临时大将王百川,为人的确油滑了一些,但这只是一种底层士卒的生存智慧而已,并不值得批判鄙夷。从他个人的角度出发,这数万名西北军的老弟兄,既是一道护身符、更是他一步登台的金阶!
天下太平,陛下必然要启用西北军戍边;皆时,他如果想要展示自己的怀柔与仁厚,就必须封自己一个名正言顺的西北大将军!
从族谱上往上倒八辈,他老王家的祖坟,也出过一个九品官身啊!
那么反过来看,如果这八万人马,与庞青山的解忧军,拼了个两败俱伤的话……于公于私,整个西北系的将士们,谁都讨不到半点好处去!
所以当初来到邢州城下之后,王百川便命弟兄们迅速坚壁清野,做出一副打长久战的姿态来。其实,这就是他做给赤乌密探看的姿态;从本心来说,只要能不动手,他是一百个不愿意动手!
可谁知战场情势风云突变,敌将顾涉年轻气盛、不通兵法;被铁蛤蟆的区区一通臭骂所激,率全军出城送死!如此一来,西北军只付出了微乎其微的代价、便攻下了邢州;并凭着南康人留下的物资,欢庆这一场难得的大胜!
然而,附在打扫战场的二百余人、与刚刚建好的西北军大营,却都留给了庞青山……
公平的说,这座营盘的手艺非常普通,也没有任何粮草储备可言,几乎等于是一座空营;不过,西北军之前坚壁清野、搜集回来的木料与石材,却已经被遗忘在了大营当中……
这些玩意儿虽然并不值钱,但落在攻城器械众多的解忧军手里,不亚于“神兵天降”!至于那两百名想着先苦后甜的“收尸队”,也并没有遭到解忧军的毒手;庞青山只是把兵器与铠甲全部卸下,将人编入了辅兵队中,负责运送石材与木料……
脱离了沈归布局之后的战争,又变回了它应有的模样。在庞青山的步步为营之下,西北军自入翁中。而天机工坊出品的新式攻城器械,也终于找到了用武之地,并发挥出了巨大的效用:如同“飞火流星”般的火弹丸,那一颗颗足有碾盘大小的石弹,不断跨过深邃的壕沟、跃过高耸的城墙,落入小城邢州。
也不知该说他王百川命不该绝、还是冥冥之中自有神灵相佑;第一轮石弹落入城中、击毁民房商号无数、城中数千军民死于非命;可这位那赤身露体、怀抱酒坛、横卧于长街上的王百川,却只是受了轻伤而已!
三轮齐射的最后一枚石弹呼啸而来,落在城中的青石板上发出“嘭”的一声巨响。弹坑边缘的碎青石、受力崩飞无数碎块;其中有一些零散、落在了八尺以外的王百川头上……
刚刚被巨响唤醒的王百川,头颅受此重击,立刻从微醺之中挣脱开来!他顾不上头脑的眩晕与伤口剧痛、也顾不上一头一脸的湿润,遮住了视线;他挣扎着爬起身子、以手肘撑地、双膝跪倒、疯狂的呕吐了起来……
待腹中酒液与食物残渣、尽数吐出之后,饱受宿醉之苦的王百川,终于觉得神智清醒了一些。他不断地喘着粗气、抬手向微痒的额头抹去、除了一条垂落的皮肉之外,只摸回了一手的黏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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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百川木然地借着火光一瞧,只看了个满眼猩红!
“妈的……喝个酒都能挂彩……”
天旋地转的王百川,扶着身边的半截柱子、勉强站起身来。他甩了甩头、定睛一看:只见周围的民房商号、不是“突然”化作一堆断壁残垣、就是已然烧成了一片火海;而街头巷尾、犄角旮旯、还有无数惊慌失措的平民百姓、由各个角落里奔逃而出;每个人都背着大大小小的包袱,没头没脑地向城门方向跑去……
“二伯!二伯!……犟驴子?喜娃?……都他娘死哪去了……呕……”
王百川拄着一根捡来的破木棍,强忍着头脑之中的眩晕,一边呼喊着老弟兄的姓名、一边漫无目的搜索起来……
“大川……大川!”
他喊着喊着,只听得一片废墟之中,仿佛传出了一道熟悉的声音;王百川问询大喜过望,急忙连滚带爬地跑了过去!他也顾不上手掌的皮肉、被断岔刺刮的鲜血淋漓、只是紧咬牙关、奋力地掀开了一片倒塌的门板……
很快,他在废墟之中挖出了“半个”头发灰白的汉子;王百川长出了一口气,抬起胳膊蹭了蹭额头滚落的鲜血:
“二伯,怎么回事啊?”
“我……咳咳咳咳……我他娘还想问你呢……”
“算了,我先把你弄出来,咱去找喜娃……”
说着,王百川伸手便去拽二伯那毫无外伤的右臂;可二伯却奋力一挥,打开了他那条满布鲜血的胳膊,又指了指左边……
“别生拽,疼!好像……是被什么东西给压着了……”
王百川点了点头,随即顺手取来了半节正在燃烧的窗框,插在废墟的缝隙之中充当火把;随即他身形一晃、扭头吐出了三口黏稠腥甜的唾液,然后使劲儿拍了拍混沌不清的脑袋,对二伯扯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笑脸:
“小事,我给你搬开!”
说完之后,王百川化身为一只土拨鼠,奋力的拨动着压在二伯身上的碎砖乱瓦。可挖着挖着,他只觉得自己早已血肉模糊的手指,触碰到一丝绵软!取来火把仔细一看,只见二伯的左半边身子,果真正被一具狮子石雕,死死压着……
王百川仔细观察了一会,看出了二伯的半边身子,已经被石雕砸成了一滩肉泥;根本不用考虑,就他这种伤势,各奔也没人能救活!然而,他脸上还是那副无所谓的神情,借着擦血的姿势一把抹干了眼泪,抬头想要安慰二伯几句……
可他这抹笑意,很快就在空气中变得僵硬起来……
二伯面色惨白、右手向前伸展,仿佛想要说些什么;而他那双已经失去了光华的瞳孔,也无神地仰望着高远深邃的苍穹……
受宿醉与脑震荡的影响,至今为止,王百川的脑子始终是天旋地转。他情绪有些哀伤,更多的注意力,却始终都放在了抵挡吐意、与维持身体平衡上了……
在这种战乱时期,体会自身情绪的变化,也同样是一种奢望……
忽然之间,二伯那双早已涣散的瞳孔之中,划过了一抹显眼的亮色!王百川的余光被扰、自然抬头望去……只见半空中再次落下一道“飞火流星”、那炽热升腾的火焰,照亮了半个邢州城!
“川哥小心!”
就在王百川看着夜空发愣的时候,一道还带着童子音的示警,从他背后传来;下一个瞬间,王百川被一个小胖子扑倒在地,随后对方又一把架住了自己的腋下,扶着他向西城门方向跑去……
下一个瞬间,无数石弹与火球漫天飞舞,看上去仿佛江河倒流、天塌地陷一般恐怖!王百川与这一伙幸存的西北军将士,只是象征性的靠在城墙边上,傻傻的看着石弹与火球依次落入城中,逐步将邢州城夷为平地……
“川哥,你先在这等一会,我去看看城外的情况……”
第1049章 353.末路英雄
这名出手救下王百川一名的小胖子,名叫王喜娃,二人是同村同族的乡亲;而且论起宗族里的辈份,已然年过四旬的王百川,还得叫人家一声小表叔呢!
而喜娃更是个聪明懂事的孩子,由于年景不好,家里的地也养不起一个大小伙子;所以他就靠着王百川的关系,投了西北军。自从吃上了秦王府的“皇粮”,喜娃说什么也不愿意提及二人的辈份差异。
他对王百川说,在家的时候,自己是王百川的小表叔;而在西北军中,先一步投身军伍的王百川,就是自己的大哥,各论各的!
不到二十岁的年纪,能有如此头脑,实在难能可贵。
而今夜在这要命的紧急关头,老兵油子王百川,自己伤得不轻,还见到了二伯那凄惨至极的死状,已经被彻底吓慌了神;可这个名叫喜娃的小表叔,却以十九岁年纪,保持着难得的镇定与冷静,隐隐展现出了名将风范!
喜娃安抚了满面鲜血的王百川之后,快步走上城墙台阶,想要观察城外敌情。然而下一个瞬间,就在王百川等人的注视之下,一枚足有碾盘大小的石弹,恰好击溃了喜娃旁边的一段城墙!一块飞溅而来的青砖石,在半空中打着盘旋、意外地砸中了喜娃的脑袋!
王百川亲眼见到自己的小表叔,受此重击之后,连一声呻吟都没能发出来,身子一歪,便以“头下脚上”的姿势,直挺挺的栽下了城墙……
从现实的角度来说,以头碰地发出的“咚”一声脆响,定然要被城中四起的杂音所掩盖;但在王百川的心中,这声音不但清晰可辨、更如同洪钟大吕、震人心魂……
就在王百川泪如涌泉之时,西城门也被众人合力推开,发出了一阵干涩的呻吟。几个西北军的老兄弟走上前来,死死地拦着王百川,将他半拖半架地带出了城门。
王百川定睛观瞧,只见壕沟对面,有数十架形态各异的攻城器械一字排开;那一条条长臂杆、正向城中反复抛入弹丸,忙碌的热火朝天;而在王百川的正对面,还站着一员面白无须的中年男子,正是他前几天新认下的“结义大哥”——解忧军大帅,庞青山!
庞青山周身披挂铠甲,却并未佩戴盔头;他双臂于胸前抱拢,双脚岔开、神色冷冽的注视着仿佛乞丐流民一般狼狈的王百川……
看着对方那副沉静如水的模样,王百川回忆起他当初招降自己的诺言,本想要开口讨个人情……可无论是脑中的天旋地转,还是男人最后的廉耻与尊严,都使得他根本说不出一个字来……
沉默了一会之后,王百川叹了口气,朝着壕沟对面拱了拱手;随即回归头来,虚弱地对身边一位老兄弟说道:
“哎,大势已去了……放下吊桥,咱们降了吧……”
眼下城中已是四面火起、西北军卒与邢州百姓死伤无数,再无任何峰回路转的可能。蝼蚁尚且偷生、既然西北军已经降了两次,军威名声已然跌落谷地;如果能苟活于世的话,谁也不在乎多降一次了……
果不其然,那名西北军老卒沉默了一会,也没反驳王百川的决定。他点了点头,扭头点人前去操控绞盘,试图放下吊桥……可直到对岸的第二次抛射已经结束,那一架通往“生路”的吊桥,却依旧没能安放下来……
那名汉子满头大汗了跑回了王百川面前,也不等他开口询问,便手舞足蹈的呐喊起来:
“不好了,我们四个人使出了吃奶的劲,也推不动那个绞盘!咱们有个弟兄,以前是掌船的,他说这道绞盘,好像是被鱼鳔胶整个粘死了!而且刚才我们试了一下,根本就烧不着!他说鱼鳔胶里应该还加了贝壳粉……”
王百川的伤势不轻,一动脑子就觉得天旋地转,恶心想吐。他听着对方惊慌失措的回复,只觉得头痛欲裂,只能无力地连连摆手打断:
“直接说,有没有其他办法?”
“那个掌船的弟兄说,要不就用热水连泼一个时辰,胶就化了;要么就干脆点,用斧子一点点砍,但恐怕时间更长,也不好预备工具……”
王百川不是个笨人,虽然没能吃透庞青山的毒计,但也明白这件怪事,跟解忧军脱不开干系。他强撑着站起身来,向壕沟对岸一直在冷眼旁观的庞青山,高声呐喊道:
“庞帅,高抬贵手,我们降了!千错万错,都是我王百川的错,给西北军的弟兄们留一条活路走吧!”
庞青山闻言,只是冷笑了一声,没有回答任何问题;他一展右臂,身后的禁卫便递来了一张硬弓……
嗖!
庞青山张弓搭箭,一羽飞跃壕沟、直奔王百川面门袭来!也不知是因为夜色太深、方位难辨;还是庞青山箭法稀松,不善射术;这一箭舍得有些高,既没命中面门、也没命中咽喉;只事带飞王百川的发髻、生生“撕拽”下了一大块鲜血淋漓的头皮……
一见主帅表明了态度,攻城器械便第三次发力,再次进行了下一轮抛射……
其实,自从庞青山定下此计之后,便根本没打算放西北军一人离开。更何况此计实施的过程之中,那邢州城的数千守军、也被他们尽数屠戮;而且邢州守将顾涉,连那俊俏的面孔,都被这群西北畜生、残忍暴虐地砸成了一滩烂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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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等血海深仇若是不报,他庞青山枉为人也!
而且即便是从道义上来看,的确是他庞青山背信弃义、率先出手,害死了南康盟友陈子陵;但这毕竟是国与国之间的事,容不得半点私情;而站在庞青山个人的角度来讲,他手刃陈子陵之后,也留给了西北士卒一个活命的机会。
然而,王百川不知廉耻、恩将仇报;暗中派人与北燕朝廷勾结,最终二次反叛,亲手将西北军的生路堵死!
凡是能够统领千军万马的大将军,谁也不是什么善男信女!既然西北军不仁在先,也不能怪他庞青山辣手无情!
对敌人的仁慈,就是对自己的残忍!
投石机抛出的巨石,落入城中激起惊天巨响;火舌燃烧带出滚滚浓烟、逼呛众人的口鼻;那些重伤濒死的军民人等,不断发出此生最后的哀嚎,言语中满是怨毒与诅咒……
这同时发生的一切,逐渐将那些幸存的邢州军民,逼到了心理极限上……
偶然之间,城门上方镶嵌的牌子,被一枚石弹附带的冲击力震落,直挺挺摔在众人身边。其实这声音并不算太吵,那四处崩飞的木屑,也没有多大的杀伤力;然而,这一声脆响,却成为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一名身材高大魁梧、年纪在三旬左右的邢州男子、站起身来,吼了一句“老子受不了了”!随即他向后退去几步、助跑冲刺,高高跃起在半空之中……
然后,便毫无意外地掉进了那深不见底的壕沟陷坑,发出了沉闷的声响……
城墙外的壕沟与吊桥,本就是为了迫使敌军聚集在一起冲锋,方便守城器械增强杀伤效果的防御工事;所以这壕沟的宽度、也必然是经过精心测量的结果。无论是人还是战马,都不可能一跃而过,否则它也没有存在的意义了……
然而,当人的精神彻底崩溃之后、思维也会进入一个误区。在这样的情况之下,有人开了个头,就有人随声附和。几名百姓与西北军卒,仿佛中了巫术蛊虫那般、竟仿效那名“跃入壕沟”的青年男子、重复着“加速助跑、跳跃摔死”的诡异过程……
而头皮被羽箭扯下一大块的王百川,却只是瘫坐在地上,木然的看着这一切的发生。而对岸的庞青山,也没多说一句话,只是贪婪阴狠地注视着邢州城,享受着自己亲手造就出的人间炼狱,反复咀嚼着复仇与胜利带来的身心愉悦……
直到次日凌晨,超过半数的攻城器械不堪重负,变成了一堆堆无用的废木烂铁;随军携带的引火药,也消耗了七成有余;那些被西北军遗忘的石料、也是全都落入了邢州城中。而此战唱了主角的辅兵队长,双眼早已被烟火熏红;如今他操着沙哑的嗓音,走到庞青山近前,请示下一步作战计划:
“庞帅……咳咳……石弹已经打光了,是否需要铺设长梯,攻取邢州?”
“不用攻了,邢州彻底完了。告诉弟兄们收兵,回去好好休息,明日卯时,全军拔营起寨。”
“是!”
庞青山活动了一番略有些僵硬的脖子,转身欲离开邢州废墟;可就在他刚刚转过身去的时候,由打壕沟对岸的方向,传来了一声撕心裂肺的怒吼:
“我王百川死后,必然要化作厉鬼,夜夜找你索命!庞青山,八万西北军将士,都在阴间等着你呢!”
声音一落,庞青山回头观瞧;只见满面鲜血的王百川,已然高高跃起在半空之中!看着他那十分可笑的发型随风飘扬,若不是在光天化日之时、还真想是一只惨死的厉鬼!
可惜的是,厉鬼会飞、王百川不会……
随着“嘭”的一声闷响,王百川栽落于壕沟之中,摔了一个粉身碎骨!
第1050章 354.青山
三秦老卒王百川,生于微末起于草莽,是个不折不扣的市井之徒。王家祖上几辈,也没能出一位“登堂入室”的体面人。可王百川在此生的最后一刻,还真死成了一位“悲剧英雄”!
不过由始至终,庞青山也没拿他这位“临时西北大将军”,当成一个正经八百的对手;如今听王百川临死之前发下的恶毒诅咒,他也只是嘴角一撇,冷冷的留下了一句:
“可悲!你就连活着的时候,都是死在了我的手里;纵然死后能化作厉鬼、又能耐我庞青山如之何呢?”
功败垂成的王百川,想要一雪前耻,此生此世是没有机会了;而庞青山将邢州城犁成一片废墟,也仅仅迈出了他的第一步而已。
对于退路被断的解忧军来说,局势已然十分明朗:南康败,则解忧军必亡;南康胜,解忧军也未必能活;但至少会被摆在功臣的位置上,任后人凭吊他们的不朽英魂!从实际的抚恤价格来说,也高出了远远不止一等。
人性说来复杂,其实又非常简单。大多都是生前逐利,死后图名而已;至于那些自称“淡泊名利、无意入世”的隐士高贤,也大多都是装模作样、待价而沽罢了。
从地形图上来看,邢台与燕京城之间,大概相距八百里左右。解忧军有天机工坊出品的辎重车辅助,可以极大程度提高行军速度;但再算上攻城器械的沉重负累,他们牟足了力气追赶。每日也只能行军百里而已。
不过好在西北军攻入蓟州之后,立刻兵分三路,摧枯拉朽地横扫蓟州。当时西北军势如破竹、几乎一举将整个蓟州的北燕兵全部打散;至于沿途府县村镇、也早就被这群西北虎狼屠戮一空,前路自然是一片坦途。
由于蔡宁的老部下、死守华江天堑、导致南北消息传递不甚通达;在南康朝堂局势不甚明朗的情况之下、庞青山只能选择孤注一掷、放手一搏。他将自己的全部筹码、都压在了北燕国都——燕京城。
他想的是,只要燕京城无法抵挡天机工坊的攻城器械;那么天佑帝与储君皆已无路可退,或是束手就擒、或是战死殉国,根本没有第三条路。
而王百川有一件事倒是想的没错:除了邢州城这八万西北降兵,如今的北燕王朝,根本没有可以迅速驰援燕京城的兵力。
首先来说,蔡宁多年整训的中州老兵,与南康水军常年相持不下、互相都被死死钉在了徽州与荆楚沿岸,动弹不得;而项青、也就是真正的巴蜀道祝家大少爷,手中都是新丁、兵力很不充裕,也同时被掐死在了鲁东与江南道接壤的边境线上御敌。
换句话说,如果没有这两股兵力、死死护住北燕南境的话;那么庞青山手中这四万解忧军,也不会被斩断补给、援军、以及南撤的退路。
至于刚刚入主三秦大地的天佑、三晋联军,的确都在四皇子周长安的掌控之中。不过,且不说西北边境不容有失,也不说战功显赫的四皇子,率军回援燕京城的意愿,是否足够强烈;单说自己率军奔袭燕京城,也不过只需八到十日的光景;而周长安即便有心,也根本来不及赶路!
恐怕在开战之前,任何人都未曾想到:所有人兜兜转转绕了这么大的一个圈,可影响战局关键点,竟又转了回来!
而这场生死之战的关键点,有三个主要因素。一者,燕京城的城防设施,是否能够抵挡天机工坊的新式攻城器械;二者,周长安是否愿意冒着三秦有失、太子顺利继位的危险,率军回援燕京;三者,就是解忧军的速度与攻势,是否足够迅猛,能在周长安回援之前,攻入城防空虚的燕京城!
次日清晨,解忧军拔营起寨,全速奔袭北燕国都——燕京!
与此同时,三秦长安城中,位于长乐坊巷子里的黄家醪酒铺“遗址”,有一个俊俏的少年人,缓缓推开大门。他惫懒地抻了一个懒腰,打着哈欠走了出来。对面客栈的掌柜见状,急忙搬来了桌椅板凳,小伙计也适时将一笼发面包子,一碗冒着热气的豆浆,摆在了桌面之上。
“少爷您慢用,吃完放着就行,我叫人来收拾。”
沈归点了点头,从怀中取出一张五十两的银票,放在桌面之上:
“谢谢掌柜这几日以来的照顾,今日我就要离开长安了,提前跟你告个别。”
“少爷……您别怪小人多嘴!现在外面哪都是兵荒马乱的,您去哪也不如咱们长安城安全!依小人之见,您还是等……”
“谢过掌柜的一番美意,可家里还有人等着呢,我这心里着急,也就不好再耽搁下去了……”
这好心的掌柜一听此言,也长叹了一声,道了句‘慢用’,便拱手告辞了。而沈归则拿起一只包子吹了两下,咬出了一个月牙。那鲜甜弹牙的牛肉馅,在牙齿的压迫下“奋起反抗”、那带着葱香味的肉汁,瞬间溢满口腔,实乃这乱世之中难寻的无上美味……
就在沈归喝下一口豆浆、略解油腻的时候,远处一名身穿巴蜀锦袍的中年人,迈步走入长乐坊。他看着大快朵颐的沈归,也不打招呼,就这么直眉楞眼的走了过来。待他行至近前,毫不客气走入客栈前厅,随手拽来一张长条凳,坐在了沈归对面;随后他看了一眼桌上摆放的食物,对面色含嗔掌柜的招了招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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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照这样,也给我来一份!”
掌柜闻言没动,只是用余光看了一眼沈归;而沈归则随意摆了摆手,一边认真的吃着,一边对这男子开口说道:
“这可是牛肉包子,你这人怎么知法犯法啊……?”
“笑话!我已经让你把自家的祖坟刨开了,还会在乎这私杀耕牛的罪过!怎么?你这是要走?”
“嗯,吃完就走。”
周长安歪头想了一会,随即伸手捋了捋颌下短须,压低了声音对他说道:
“你为了请出尊师的骸骨,把周家的龙脉彻底毁了!这事太大,我顶不下来,父皇必然会追究到底。所以据我所料,你这一走,应该就不会在北燕出现了……那我的事……你打算怎么处理?”
“你的事已经办完了。如果你还是不放心的话,那就找个可信之人,去一趟太子府的书房,找到一个金鱼纹绣的香囊,一把火烧了,消灭最后一个物证。不过我劝你还是不要犯这个蠢,香囊里装的乃是萨满秘药,放眼普天之下,也没有第四个人知晓其中利害;旁人看来,不过是普通的香囊而已,你也不必画蛇添足。”
沈归仰头喝干了温热的豆浆,随即将手指头上的油汤,抹在周长安那身簇新的蜀绣锦袍之上。随后他站起身来,跨上长条椅子上的包袱,留下了一句:
“同样的道理,你也不必打忠伯的心思了;踏踏实实准备做个好皇帝吧,华禹大陆,需要长治久安。”
说完之后,沈归转身离开长乐坊;而客栈掌柜也面色不善的端来了一笼牛肉包子,一碗豆浆;其余的话,一句都没跟他多说。
周长安一边思考、一边慢条斯理的吃完了这一顿“触犯王法”的早饭;待他起身欲走之时,恰好由长乐坊的巷子口处,走来了一位身材圆润的小胖子。
他们乃是一行四人,两位中年男女彼此靠的很近,看样子应该是夫妇关系;还有一个獐头鼠目的中年男子、口中喋喋不休,袖口还刺着一枚醒目的铜钱标志。这个标志也没什么特殊含义,乃是秦王府早年立下的规矩,是一种身份象征:袖口刺铜钱、是服务于华禹人的对内牙人;而袖口刺着银锭的牙人,则身负多种语言的交流能力,乃是服务于外邦商人的对外牙人!
那当先而行的小胖子,神色淡然,自顾自地走在前方引路;他的手中反复把玩着一柄大钥匙,看样子十分悠闲;而后面那个长安城的内牙,则不断对中年夫妇说着场面话:
“二位,就长乐房这个地段,您还挑什么呢!过了这个村,可没有这个店,满华禹大陆你随便打听打听,谁手里还捏着这么好的铺面?前铺后宅,黄金地段,就连酒窖和烧锅,也全都一并奉送!这么大的便宜,啧啧啧……您打着灯笼都没地方找去……”
“……好是好……可……可就是太贵了呀!”
“这一分价钱一分货……”
听着对方的絮絮叨叨,周长安也明白过来:是牙人带着买主来看铺面的。可就在他打算迈步离开,余光见到这四个人,竟停在了黄家醪酒馆的门前;而那小胖子将钥匙递给牙人,又一屁股坐在了自己刚才的位置上:
“百掌,河里砸不下浆,拖杵,没刨使。(八百两,我这边不会降价,你要赚多少自己往上抬,没人会拆穿你)。”
“合子递个刚,敲鼓砸盘。(兄弟帮忙做个局,咱俩吵一架)”
二人小声交流了一句话,那小胖子便一拍桌面,与尖嘴猴腮的牙人“吵”了起来:
“我说皮猴子,让你帮忙寻个买主,你天天带人来找我麻烦!这铺面的事你知道,要不是外面兵荒马乱,我又急等着用钱,能是这个价吗?得了,我没时间跟你们在这磨蹭,自己看吧,走时候插上锁就行!
第1051章 355.清盘
发了一通脾气之后,这小胖子转身迈步,气哼哼地离开了长乐坊,只留下了面色尴尬的两位客人,与那名忽然改了口风,言语间颇有些意兴阑珊的房牙……
由于这铺面是沈归的产业,所以周长安也不着急回府,而是好整以暇的隐入了一个角落之中,瞧瞧等待着这场闹剧的落幕……
很快,在这位牙人精湛的演技、与准确的节奏把控之下,那一对中年夫妇咬牙掏出了一千三百两银票,递给那名牙人,宣告这笔买卖正式成交!
既然生意有了结果,周长安也想要打道回府;可忽然之间,他只觉得有一硬物顶住了自己后腰,耳边也传来一个陌生的男子声音:
“四皇子果真好雅兴,光天化日朗朗乾坤,躲在胡同里偷看牙人卖铺子……”
眼见那名赚了大钱的牙人,也正眉飞色舞地朝这边走来,周长安也打算铤而走险,试试贼人的身手;可他才刚刚提起一口丹田气,腰眼也被二指戳麻、浑身的力道尽数散去,喉咙也传来了一道坚硬冰冷的触感……
周长安还是识时务的,立刻僵住不动,同时也闭上了嘴巴……
那牙人走到小胡同中,只见幽北的牙人行首齐返、正用一柄大铜钥匙,死死抵在一个阔老爷的咽喉之上,正笑眯眯的对着自己招手……
“合子的……这火点子踩哪道板的?空子还是溜子?(兄弟,这阔老爷是哪条道上的?是咱们江湖人吗?)”
“啧啧啧,别瞎打听了,怕你知道以后当场吓死过去。喏,钥匙,这是房契地契,拿好了啊。”
那尖嘴猴腮的牙人,伸手接过抵在周长安喉咙前的钥匙,又全神戒备地数出八张百两银票,与这位幽北同行银货两清。临走之前,他还撇了一眼周长安那漫布油渍的袖口,脸上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还嗤笑着骂了一句:
“瓜怂样子……”
看来,这牙人是把衣着富贵,袖口却沾染些许油污的周长安,当成了只有一身“火叶子(值钱衣服)”的江湖骗子了!
齐返笑呵呵的收回了银票,拍着眉头紧皱的周长安,缓步走到他的面前:
“四皇子,我典卖自家产业,好像不关北燕朝廷的事吧?”
周长安看着远去的牙人,沉默了半晌,对齐返说到:
“八百两银子的铺面,被他几句花言巧语之下、赚去了一半还多……只知鼓噪唇舌、不劳而获,却能日进斗金,这公平吗!呵,我好像理解南康朝廷,大肆捕杀江湖人的原因了……”
齐返冷笑了一声,拍了拍沾染了些许墙灰的袍袖,给周长安丢下了这么一句:
“爹还没死呢,就操起了皇帝的心!我哥一点都没说错,你们这些人呐,心早已经脏透了!呸!周长安,也不是我齐返看不起你!你要是也想***湖道,那就试试看好了!哦对了,在我们安全离开长安城之后;你的那块天子玉佩,自会有人送到府上,回见!”
说完之后,齐返挺着大肚子,一摇三晃地走出了长乐坊,消失在了周长安的视野之中;而被一个下九流如此侮辱的四皇子,面色一冷,伸手摸向自己的里怀……
果不其然,那枚可以代天子之命、号令文武百官的皇家玉佩,竟然不翼而飞了!周长安急忙奔回秦王府,吩咐家下人等,从里到外翻了一个底朝天,依旧是毫无结果!
直到次日清晨,负责掌管后府的二管家,在菜贩例行送来府上的蔬菜竹筐之中,找到了这枚失踪一日的天子玉佩!
其实,仗打到现在这个地步,对于周长安个人而言,已经立于了不败之地。进一步,他可任由燕京沦陷于庞青山之手,届时自己高举承继父兄之志的大旗,率北燕文武驱除南蛮孤军,而后在众望所归的情况之下驾登九五,问鼎中原!
就算退一步,他也可以立即率军回援燕京城,一举歼灭庞青山所部,再次立下汗马功劳,成就一番父慈子孝的千古佳话。毕竟眼下太子已疯,他只需要耐心的等待着天佑帝驾崩而已。
所以这枚玉佩背后的意义,对于军中威望鼎盛他来说,已经根本不重要了。
只不过,如果自己随身携带玉佩,又被人偷去的话,那么问题就完全不同了。既然人家可以毫无知觉的情况下,偷出他一直藏在里怀的玉佩;那么也可以在自己毫无知觉的情况下,在自己的心窝处插上一把刀子!
其实,这对于以前的周长安来说,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毕竟谛听随便叫出来一个探子,也有这份能耐,他早就习惯了时刻保持警惕。可周遭的环境发生变化,人的心境自然也会发生变化,今时今日的周长安,已经把目光放在几年之后了……
四皇子周长安,的确称得上是人中龙凤,天纵奇才。他的文才智策,远超幽北兴平皇帝颜青鸿;经过一场场鏖兵血战,他的兵法与韬略,也不逊于当世任何名将。而且他不但在北燕朝廷的掣肘之下,从无到有,打造出一个可以勉强与谛听“掰腕子”的赤乌;更在河东城下浴血奋战、困守危城,将秦军最猛烈的第一波攻势全部化解!
从本质上来说,周长安与沈归,乃是同样类型的人:他们如果生逢天下太平,民生安乐的年代,可以成为治世辅国股肱之臣;若是生逢苍生离乱、刀兵四起的烽火年月,他们也可以登高一呼、裂土封侯,稳稳当当坐在逐鹿中原的台面上!
只不过沈归的眼光,穿越了华禹大陆的时代框架;而沈归脑海之中,也拥有诸多“先贤至圣”的智慧谋略,更那些付出了无数鲜血与生命为代价、换回的历史经验教训……
沈归站在了无数巨人的肩膀之上,能够做到这一点并不值得奇怪,也谈不到什么天纵之才!可周长安走到今天这个地步,却并没有依靠任何外力辅助,更显其难能可贵之处!
按理来说,这样一个文武双全的绝顶天才,又身怀正统天家血脉,理应是北燕王朝中兴之主的不二人选!
然而,北燕王朝承袭大燕正统,皇权传承的顺序,讲究一个父死子继、兄终弟及。可这个继承大统的皇子,首选一定是皇家的嫡长子,也就是正宫皇后所出的大儿子。即便太子早夭或是暴亡,也必须要遵循皇子的出身地位,按照顺序依次往下排……
也就是说,周长安继位的阻碍、与颜青鸿当初面临的问题差不太多,但解决方式却没有颜老二那么简单。就算他杀了一个太子,前面也还有俩哥哥等着呢!
其实继位这个问题,也困扰了天佑帝很长一段时间。如果按照资质与能力来说,三个周长永、也比不过一个周长安。然而如今太子在内外胁迫之下,接连不断犯下过错;甚至还糊里糊涂地举起倒蔡的大旗,悖逆恩师旧友、令旧党陷入了四分五裂的状态……可即便如此,失望至极的周元庆,也从未有过罢黜太子的念头。
这也并不是天佑帝任人唯亲,盲目宠溺太子。一来,是现如今的北燕王朝,根本不需要周长安这样的“千古圣君”;因为华禹大陆已然是一片焦土,急需数十载的休养生息,容纳不下他的雄心壮志。
二来,周元庆以为,皇权传嗣的礼法教条,乃是周家先祖百年以前、遵循大燕所制定的;这种教条与规则,因时而迭、因人而异的,不能刻舟求剑、列之为不可触犯的禁忌。在他看来,礼法可以随时废除,也可以添注修改;可一旦加以修改之后,不仅会影响本朝皇权,还会对后世天家子孙、带来更为深远的影响。对于这个问题,当事之君一定要有清醒的认识。
废长立幼这一条祖宗规矩,即是皇位传嗣的有力约束,也是皇帝推卸责任的最好借口。是好是坏,都看如何运用而已。
三来,乃是因为太子周长永其人,虽然才智品貌皆不如四皇子,却非常适合掌管北燕王朝。他的性格迂腐固执,也就不会大刀阔斧、去修改那些自己尚未吃透的所谓“昏法滥政”;他目光短浅、为人小气谨慎,就会在未来北燕的中兴之治当中,为本国百姓谋取更多的利益;至于他的心狭量窄,他的刻薄寡恩,也会在很大程度上无视所谓忠直清流的“治世之法”、并抑制奸佞小人的无尽贪欲……
最好的,与最合适的,不能混为一谈!
所以自打确定了储君人选之后,天佑帝便对两位皇子采取了定向培养。太子周长永,师从旧党魁首蔡熹;成年之后入户部学习,了解北燕经济运转方式、与朝廷账目具体细则;以润物细无声的方式,向其传授为君之道、御国之法。
而四皇子周长安,则师从新党掌门人王放,让那些渴望站上台前的小人随意为其造势,令他自小便出尽风头,至于成年之后,周元庆则令他着手组建赤乌,自此光明正大的步入“权臣”行列,成为太子的心腹巨患,时刻为其制造强烈的危机感。
所以在天佑帝的构想之中,新党俊杰、与周长安一样,永远都只能坐在挑战者的位置上!
可纵然天佑帝英明神武、机关算尽,却忽略了一个本质问题。新党、旧党、王放、蔡熹、太子和周长安等等等……他们不仅仅是天子掌中的玩物,更是活生生的人啊!
第1052章 356.周长安的变化
这些人的才智与品性,虽有高有低,有急有缓;但可不否认的是,他们都饱读圣贤之书,是难得一见聪明人,太子周长永也在其内。这些“人精”想要猜出天佑帝的意图,并非是什么难事,只是思考时间各有差异罢了。
就比如说王放与蔡熹,这是两头修成了精的老狐狸。多年以来,原本私交还算不错的二人,极有默契的交替把持朝政,以抛头露面、自污声明的方式,将天佑帝的光辉死死掩盖。他们心照不宣地率领文武朝臣、名门望族,进行着轰轰烈烈的党同伐异。单以这个行为,就证明他们二人早已经摸准了天佑帝的脉络,也甘愿成为陛下掌中的棋子。
而如今四皇子周长安,也已然年过四旬开外;通过近来一场场血腥惨烈的厮杀,他的心性也得到了长足的进步。眼界一开,便逐渐参悟了隐藏在父皇种种行为背后的深意……
其实,周长安能够理解父皇的选择;甚至自问父子易地而处,他也同样会像偏倚太子一方。但能够理解、却不等同于能够接受!
指点江山、慷他人之慨,人人都可以做到;可肉割在自己身上的时候,有几个人能咽下这口闷气呢?
往往越是才智出众之人,内里就越是心高气傲。
而且北燕朝廷的每一步,其实都在天佑帝的掌控之中;无论是朝臣还是皇子,可谓是做多错多。面对江山易主、兵临城下的巨大压力、太子周长永率先沉不住心气、接二连三地犯下了许多愚蠢的错误,致使其丑态毕露,声名大损。
按理来说,这对于周长安应该是一件好事……
可太子越是愚蠢、也就越反映出了天佑帝对他的纵容与溺爱。这种毫无底线的包容、与那浓烈炽热的父爱,都令甘愿为国赴死、身受大小战疮数十余处、一只眼睛都险些被流矢射瞎的四皇子,嫉妒的几乎发狂!
其实对于现在的周长安来说,如果能够放弃争夺帝位的欲望;那么无论是财富、女人、地位、名望、军声、历史评价等等等等……他几乎都可以呼之即来、挥之即去!
除了父爱、除了公平……
百战余生的周长安,已经杀寒冷透一颗孝子之心;现在的他,已经不需要父爱了;现在的他,只求一个公平!
于是乎,一枚普普通通的香囊、与一根内藏什锦干花的花香蜡烛,便被惯偷齐雁、悄悄摆入了太子的书房之中;随后的几日,太子便被王放奉旨制造出的那场“金殿血案”,吓飞了“一魂一魄”,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武疯子”!
至于说四皇子周长安,为了得到这份“公平”,所付出的价码嘛……
近日以来,长安城的三座宫殿,都在大兴土木;而负责总管翻修工程的“包工头”,是个从幽北来的年轻人,名叫沈归。
沈归带着一群江湖上的“刨的快”(盗墓贼),光明正大的掘开了周家天子的“祖坟”、并捣毁了所谓的“龙脉”,成功收敛了老叫花子伍乘风的骸骨,并顺手将一些骨质手把件,重新填回了墓穴之中。
这些骨质手把件的“原材料”,来自于玄岳道宫三代弟子的首徒,无鹤道人关北斗。
对于那些“吃臭”的盗墓贼来说,这次的工程量虽大,又不允许“摸鱼收网”,几乎是白帮忙的朋友活;但整个全过程却十分梦幻,也足矣填补他们在经济上的亏损!
这些连下九流都算不上的盗墓贼,挖了一辈子的贵人陵墓,还是第一次挖当朝天子祖上的坟茔!而且平日里“下河”,他们都是三更半夜才敢出动;工作之时更是小心翼翼,生怕弄出半点声响,引来黑白两道的窥伺……
可这一次,光天化日、甩开膀子,把工具抡的是叮当乱响,更有朝廷官军帮自己“放风撩高”,光明正大的挖了皇帝老儿的祖坟!
如此轻松的“下河”,只怕谈不到绝后,也定然算得上是空前了!
而对于周长安来说,大哥疯了,二哥、三哥身子骨都弱,自己这个排行第四的皇子,承继大统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更关键的是,他这次递补上位,还没有以军功胁迫父皇;而出手害人的痕迹,也被成功伪装成了一次意外;就算必然要追究责任,那也是吓疯了太子的天佑帝与王放二人首当其冲;与自己这个远在三秦戍边平乱的四皇子,压根扯不上半点干系!
这次周长安前来送别沈归,就是因为心中还有许多心结没能解开;而太子失心疯的这个“意外”,也有一些破绽没有完全化解。
就比如说“逍遥法外”的沈归、若然有一日将屠刀对准自己,谁又能为君分忧、为国除贼呢?就比如说某日沈归酒后失言,导致此事败露,他又当如何?就比如说那个“吸魂夺魄”的萨满教香囊,若是换了个形状,悄悄摆入自己的书房寝宫,又有谁能发现?
比如说那些神通广大、三教九流的江湖人;比如说渗透北燕各个角落的“半开脸”……这些问题,对于向来心思缜密、办事周详的四皇子来说,就如同鞋里的砂砾一般,不除不快!
至于太子患了失心疯的事,压根不用沈归废话,周长安早就得到了消息。
赤乌的指挥权,虽然暂时移交在他恩师王放的手中;但这只是四皇子对远在京中的父皇,表明自己忠心的方式罢了。毕竟他手握重兵,足矣对燕京城产生威胁;如果还要死死扣着情报机构不放的话,为君者难免心中起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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殊不知,也正是因为他展现出了成熟周全的臣子智慧,周元庆心中才泯灭了心中最后一丝父子之情。
因为对于周元庆来说,四皇子此举,分明是在站在为人臣子的角度上,耍弄油滑市侩的手段,去缓释拥兵自重的嫌疑。赤乌,是周长安从无到有、从小到大一手建立起来的谍报组织;所谓的权力移交,根本没有任何意义。既然他耍了这样一杆花枪,那么真实想法与个人立场,也就不言自喻了。
所以太子失心疯的事,他不可能不知道。而周长安揣着明白装糊涂的原因,沈归心里也同样清楚。
所以二人长安城话别,周长安的主要目的,就是想要打探沈归的下一步动向,顺便瞧瞧这个曾经的朋友,有没有什么破绽可寻。是的,他起了过河拆桥、杀人灭口的心思。
就在周长安拿着失而复得的天子玉佩,双眼发怔的时候;正坐在车辕上赶车的齐返,自言自语的念叨了一句:
“哥,周长安那个老小子,好像打算铲除整个江湖道!这江湖和朝堂,可从来都是井水不犯河水啊……你说,他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车厢之中的沈归,左手正捧着一本《食经录》,右手拢着一枚乳白色的骨灰坛,小声品评着菜式的优劣高低;如今一听齐返开口询问,他反手扣下了书本,将车厢的麻布帘挥手撩开,抱着伍乘风的骨灰,倒坐在了齐返身边:
“嘿,说来你可能不信。他并非只想效仿南康、彻底铲除整个江湖道,把银子都一个人挣了;现在他周长安啊,是想做第二个关北斗!”
齐返闻言扭过头来,神情颇有些怀疑地注视着沈归;而此时车厢顶部,也传来了一个懒散的声音;此人无精打采的打了一个哈欠之后,口齿不清的搭话道:
“哈……南康会有什么样的下场,难道他不是亲眼得见吗?咱们容不下南康,他还想当第二个关北斗?脑子没病吧?”
齐雁的声音飘然而至,同时双脚倒扣车顶,身形回旋于半空之中,使出了一个夜叉探海式;猿臂一伸、二指一提,把齐返的身后的酒葫芦握在了手中。
“大雁啊,懒死你好不好啊?其实周长安也没你们想的那么聪明,至少比他那老子周元庆,可差的不是一星半点!他啊,是被南康王朝的繁华盛世,给耀花了眼;他以为关北斗功败垂成的根本原因,是个人能力不足、再加上运气不好,惹到了我这个李玄鱼的生魂;与“南康新世界”毫无关系。他这是想等天佑帝百年之后、自己登基坐殿之时,在北燕全盘套用新南康模式,亲手开创一个富甲天下的太平盛世!”
听了沈归的解释之后,以酒润喉的齐雁挠了挠头,颇有些不解的说:
“其实我也认为,人家南康朝廷那么阔气,百姓生活也相对富足,肯定有它的可取之处……话又说回来了,就算关北斗打造的南康王朝再差劲,那也比半死不活的北燕王朝强好吧?”
沈归听了齐雁的话,反倒显得有些惊讶。他小心翼翼的将师父的骨灰坛,放回车厢;随后站在车辕之上,双手扒着车厢边缘,看着两眼无神望天的齐雁问道:
“有病啊你?你要是认同关北斗的想法,为啥还要跟他过不去呢?”
“你有病吧?咱哥仨离开太白山之前,我爹不是有过交代吗?他说咱们兄弟,是“三个脑袋一条命”;那你跟人家关北斗过不去,我俩还能站在干岸上吗?这还有啥不明白的地方吗?”
第1053章 357.涿鹿
听到齐雁这个简答粗暴到了极点的答案,一时之间,沈归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本着小心求证的原则,他反脚踢了一下正在专心驱车架辕的齐返,对方也只是“啧”了一声、回了一句“别闹”,就没再多说什么了……
显然,齐返也同样认为,关北斗毕生追求的“新世界计划”,并没什么不妥之处……
沈归一屁股坐会了车辕之上,呆滞了许久,不解的开口问道:
“……那……你们跟谛听过不起……也只是因为我的原因吗?”
“不然呢?也不只是我们俩,包括两位嫂夫人,颜老二,何文道,伍老爷子,姜三爷……基本所有的人都认为,你和谛听的事,咱多少有点理亏……起初就是为了一个阿芙蓉膏,犯得上如此大动干戈、穷追猛打吗?”
“我…这…该怎么跟你们说呢……哎……”
沈归颓然的长叹一声,双臂环膝、肩依车厢,歪着脑袋、注视着略有些晦暗的天空……
他一直认为,那些始终愿意站在自己背后的长辈与朋友,都是因为他们也有着同样的理念、与洞悉世事的超然智慧,才会与自己不谋而合,共赴这一场华禹之变;可没想到经齐雁这么随口一说,却忽然将他单方面的想法全部打碎!
原来,根本没人能理解他的想法,也没人认为谛听的理念是有悖于这个世代的……而他们愿意以性命相帮、至死不渝;竟只是出于“朋友的信任,江湖的义气、还有长辈对于晚辈的骄纵与溺爱……
原来,那些死于非命的故人,从来都不是为了什么天下苍生、人间正义;只为区区一个沈归罢了……
沈归笑了,笑着笑着,眼泪也流出来了……原本正在赶车的齐返,余光一撇、立刻惊恐交加的勒住了缰绳,将两匹老马生生拽停;而躺在车厢顶部望天的齐雁,感到马车一晃,也立刻将两柄指尖刀倒扣在手中,警惕地观察着四周……
沈归看到他们二人的莫名紧张起来、立刻抬起袖子、胡乱抹去了泪水,大笑着拍了拍齐返说道:
“没事,挺好的,相信我就对了!咱们出发!”
齐返用探究的目光,盯着沈归好半天;见他脑子好像还真没出什么问题,这才挥舞马鞭,一抖缰绳,口中还小声念叨了一句:
“脑子让车厢门挤了吧?”
齐雁也翻了个身、躺回了车顶,懒洋洋的随声附喝道:
“你赁的这是辆夏车,挂的也是粗布帘子,根本没门……”
马车滚滚向东而去,在夏末的泥土上,碾出两道深刻的痕迹……
八个昼夜,转眼一瞬。
燕京城以南,有一个小地方名叫涿鹿郡,归蓟州路管辖。据说在数千年以前、炎黄二帝“会猎”于此,掀起了一场惊天动地的涿鹿之战。也正是这场大战,翻开了华禹文明的悠长画卷。
从那以后,此地便得名“涿鹿”,并被誉为华禹第一古战场,历史悠久,人杰地灵。
至于从更加现实的角度来看,涿鹿郡地势开阔平坦,土壤肥沃,取水便利;砂石木料等自然资源,也是丰富充沛,唾手可得,耕种畜牧极其便利、很适合人类再次繁衍生息。
当然,此地古来便有“幽燕沃土、蓟州膏腴”之美称。
燕赵之地、自古多慷慨悲歌之士。蓟州道民风向来彪悍豪迈、留名青史的勇将也犹如禹河砂砾,数不胜数。有这等文化底蕴和与优良传统,此地百姓普遍尚武,无论是渔樵耕读还是贩夫走卒,或多或少也都练过几下“庄家把式”!
眼下华禹大战尚未终结,所以涿鹿郡的百姓,虽萌“天子脚下”之庇荫,但也没什么心思干活,终日闲暇无事。闷的时间久了,自然倍感无聊。逐渐的,乡亲们便约定俗成地聚集在茶寮酒肆,或是斗个牌、或是咬个虫、或是就着一小碟盐煎豆,二两混汤浊酒,寻一番“醉生梦死”的滋味……
至于那些没银子“沽酒博戏”的人呢,倒是也不乏消遣渡日的地界。
涿鹿郡的村口,有一间茶寮,名唤“三将军茶馆”。说是茶馆,但卖的确是大碗茶,一桶水放两芽茶叶,口感约等于白水。吃食也没什么好菜,无非就是时令的瓜果梨桃,窝头咸菜罢了。
在太平年月,这三将军茶馆,起到一个“招工处”的作用;那些卖力气给大户帮农的长短把式,穿州过府打零工的手艺匠人,过路此地的镖师商队等等等等……凡路过此处的外乡人,都习惯在此打尖歇脚,顺便等待主雇。
眼下战乱四起,商队和镖局的好客源锐减九成,生意一日不如一日;虽也有大批本地闲汉,补上了这个空缺,场面看起来同样热闹喜庆;但不同客户群体的消费能力,也无法同日而语。
乡亲们当然高兴,掌柜的却打算关张歇业了!
直到某日,一位躲避战乱的小说书先生,偶然经过此处,才算是把“三将军茶馆”掌柜救了!靠着他那一张金口招揽客人,采用薄利多销的经营方式,才勉强在这混乱的世道当中,把这个小铺子维持了下去。
艰难的世道,对于生意人来说,就等于是一场大浪淘沙。这就如同遭遇大雪封山的狗熊一般,哪只皮糙肉厚、能扛过这个寒冬;那么来年春暖花开、冰河解冻之时,整座山就都是它一只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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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晌午一过,三将军茶馆内外,照例聚满了本地的闲人懒汉;就连茶馆外的那棵老歪脖子树上,也骑着好十几个半大孩子,压得树杈摇摇欲坠……
学说书,是为了养家糊口、安身立命;但除此之外,如果观众热情,气氛高涨,对于艺人本身,也是一个极大的鼓励与锻炼。最近一段时间,这水平一般、能耐有限的小先生,在涿鹿郡得到了极大的职业满足感,还颇有些乐不思蜀了!
啪!
说书先生坐在茶馆正中,一摔手中醒木,四句定场诗脱口而出,压住了乡亲们的闲言碎语:
“风水术士惯说空,指南指北指西东。若是真有龙虎地,当年何不葬乃翁!”
“好……”
“闲言不表,咱们书归正传。上回书说的是,玄德公扶老携幼渡华江,赵子龙七进七出保幼主……”
毫无疑问,这小先生说的是三国的故事,烂了大街了。昨天长坂坡,今日该说到当阳桥了。不过他这一回书,捧的正是涿鹿郡本地的头号勇将,张三将军。书是旧书,乡亲们也都滚瓜烂熟,但仍然还是爱听。没别的,就是因为这套书里,有一个本乡本土的老乡亲,听起来格外的亲切生动!
书虽是旧书,但说法却略有不同;而且在这样一个兵荒马乱的年月,能有个廉价的“娱乐活动”,放松一下紧绷的神经,谁还能横挑鼻子竖挑眼呢?
“元让,不可冒进!那虬髯儿粗黑猛愣,自不足为虑也;但你看对岸密林深处、隐隐有尘土纷飞、这分明是……”
正当故事说到了精彩之处,原本寂静无声的茶馆四周,竟隐隐传来了一阵金戈铁甲之声!此时此刻,乡亲们还都沉浸在说书先生用语言勾勒出的场景之中,浑不自觉;但说书先生本人,神智却非常清醒;他被这杂乱的声音一扰,立刻皱眉向远处观瞧……
果然!远处有漫天尘土纷飞、定有敌军设伏于……不对啊!这是蓟州涿鹿、又不是荆楚当阳!
很快,一位骑在高头大马之上的中年将领,由打漫天尘土之中现出身影。此人年纪大概在四旬上下,身量不高、却足够结实;他面色微黄,颌下一缕短髯,眉眼间略带几分书卷气;可他的嘴唇干裂,肤色暗淡、周身上下风尘仆仆、看起来像是刚刚赶了一大段远路,十分疲惫……
此人,正是南康解忧军主帅,庞青山。
起初,乡亲们还有些纳闷,这一人三个铜板随便喝的大碗茶,说起书来还真不糊弄,今天居然还带着“场面”……可随着对方距离越拉越近、乡亲眼见涿鹿郡的团练大师傅胡庆海,带着几个乡勇上去盘查询问,随后被人家当场乱刃分尸……
血腥味一飘过来,所有人都从精彩纷呈的故事之中迅速抽离……
“妈呀!快跑啊!南蛮兵打过来了……”
足有一刻钟的大乱之后,那些抱头鼠窜、准备举家北逃的乡亲们,又折回了茶馆附近……
原来这座涿鹿小郡,早已经被数万解忧军围了一个铁桶相仿!
庞青山见这群没头苍蝇惊慌失措的模样,颇为轻蔑的冷笑了一声,随即片腿下马,大步流星地走进了三将军茶馆。他四下打量了一番,随手抄起桌上的半截青萝卜,也不问本主是谁,便啃出了“嘎嘎蹦蹦”的声音……
那说书先生本就年纪不大,望着敌军手中腥红的钢刀,望着远处被剁成一滩滩烂肉的乡勇遗骸,心中恐惧到了极点!腿脚一软、腰也跟着软;腰一软,椅子也就坐不住了……随着庞青山啃萝卜的声音越发清脆,他整个人也瘫软如泥的向椅子下方滑去……
茶馆外面,则是涿州郡的本地乡亲、以及数万名抱定必死决心、浑身杀气腾腾的解忧军!场面诡异而安静,紧绷到了极点,谁也不敢大声喘气……
忽然之间,庞青山被一口青萝卜辣到了舌头;他咳嗽了几声、歪头吐出了嘴里的残渣:
“呸……嘿,那个说书的!我刚才听你说,这对岸有尘土飞扬……然后呢?又怎么了?”
“回……回……回军爷的话!……然后就……然后就……”
第1054章 358.人鬼两殊途
庞青山出身名门,自幼饱读诗书;对于这个烂大街的传说故事,后面的走向当然了然于胸。而他如此耍弄一个乡野说书先生,也只是因为还没想好,究竟要如何处置涿鹿县的乡亲们罢了。
此地距离燕京城,仅百余里而已。但眼下解忧军没了谛听探子的辅助,自然也无法准确估计燕京城的城防部署。纵然燕京城的守军不多,但有赤乌坐镇的话,只要哨探靠近燕京城下百里,必然会激起燕京守军的警惕之心……
而解忧军到达涿鹿县境内,半个时辰之后便是黄昏,定然是无法继续行军了。既然大军必须要在此地休整一日,无论是清理出供大军休息过夜的房屋,还是防止走漏消息,都必然要下手屠村。
不理会那个战战兢兢的说书先生,一根青萝卜吃完之后,庞青山又连喝了三大碗温吞水,整个过程未发一言。直到他慢条斯理的吃饱喝足,这才一抹嘴唇,对身后的将士们挥了挥手:
“听听他说的是什么破玩意儿,宰了!”
仗打到现在这个地步,对于解忧军的将士们来说,已经没什么可在乎的了,其中也包括了“伪善”与“损阴德”之类的心理问题。尽管他们当中的绝大多数,都是初上战阵的“老兵新丁”;但通过他们与西北军之间的恩怨情仇、逐渐也就习惯了血腥味,刀下也多少沾了几条人命。
这些解忧军卒,正处于刚开杀戒的兴奋期;直到他们杀寒了心、累软了手之前,根本无法收敛杀戮的欲望!
而且眼下的解忧军,自己都是背水一战、四面楚歌的状态;假如他们无法在粮草枯竭之前、攻占敌都燕京;那无论如何,都只有一个死字,在等待着他们。
人之将死、也不一定都会大发善心、吐露真言;而行伍之人的选择,普遍还是铤而走险、殊死一搏、或是“多拉上几个垫背的”……
庞青山一声令下,刀刃掠过之处,血光冲天而起!一颗颗斗大的人头,落在地上四处乱滚,在黄昏残阳蒸腾之下,飘散出沁人肺腑的腥甜……
直到月上柳梢之时,解忧军宣告封刀罢手;胳膊酸软无力的将士们,一边大肆搜刮“战利品”、一边打扫着血腥恶臭的“屠宰场”……
不过庞青山毕竟是读书之人,也没有把事情“彻底做绝”。有一位自称“过路的”半百老翁,在刀压脖项之时,奋力呼喊“谛听”二字!也正是谛听的名号,将他这条老命生生救了回来;除此之外,再无一人生还,也包括那名水平一般的说书先生。
自此之后,涿鹿郡那一万上下的本地人口,尽数于北燕朝廷的户部籍册除名;而大发善心的庞青山,则将那名“刀口脱险”的老翁,带入了一间大宅之中审问:
“就你这倒霉模样……会是谛听的人?你是负责打更下夜?还是充人头份冒领军饷的呀?我怎么没见过你呢?”
“庞帅,您这是贵人多忘事!您不但见过我,更带着小老儿一起上阵杀敌来着!您乱箭射杀西北贼将陈子陵的风采,小老儿可是历历在目啊……还记得那天夜里,您挽弓……”
庞青山一听这老头话茬,眉头都拧成了一个大疙瘩。从家国天下的角度来说,这档子背信弃义的事,他干的是理直气壮,毫无悔意;可从个人操守的角度来看,这事也足够卑鄙下流、为人所不齿。
所以,射杀西北军大统领如此露脸的功绩,他却一直都羞于提起,并将其引为自己生平之耻……
“别说了,我信了!你们谛听不是散了吗?那你为何不带着银子,回老家颐养天年,却要偷偷追着本帅来到蓟州?说,你这老小子究竟意欲何为?”
“冤枉啊庞帅!小老儿祖籍涿鹿,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啊!现在谛听散了,我琢磨着自己年纪也大了,本想着落叶归根,衣锦还乡;可谁知道小老儿前脚刚到、诸位后脚就来了,真是神兵天降、兵贵神速……”
庞青山遮蔽了后面的一番吹捧,两只眼睛死死盯着这位老汉。看了半晌,见他的态度不像是在说谎,细节之处也全对得上号,心中也就认定了这真是一次意外事件。
这位谛听的老余孽,对于如今的庞青山与解忧军来说,还真是想吃冰下雹子,来的正是时候!眼下自己正缺成熟的哨探,前去摸查燕京城的具体情况。而这个意外撞上刀刃的老头子,岂不就是最佳人选吗?
于是,庞青山吩咐手下,将这老头子浑身上下剥了个精光,用冷水泡一刻钟、又用热水泡一刻钟;就在这老家伙以为,解忧军是准备拿他这把老骨头“打牙祭”的时候,一套颇为华贵服饰,便摆在了他的面前。
“庞帅……您这是何意啊?端午已过……”
“你误会了,易容变装的事屡有发生,我也这也是不得不防啊!现在我这有一桩小事,想麻烦你连夜跑一趟燕京城。”
“嗯,您说,小老儿听着呢。”
“我想知道燕京城的城防部署、兵力配置,以及守城大小将领的生平履历、用兵习惯。当然,其他的消息也是越多越好,是非曲直我也会自己判断。待事成之后,我庞青山必有一份重礼相赠,至少也是建康城中一套独门独院的宅子!如果事情办的不好,倒也没什么关系,本帅也一样会放你离开、只是这赏格就没有了。怎么样,这趟差事你愿意接下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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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庞青山今日抓住的是赤乌探子,他肯定懒得白费这一番口舌;即便对方主动表示投诚,他也一个字都不想听。可这老头出身谛听,细节对答也全都毫无疑问,身上也没有易容乔装的痕迹,来路非常清楚。如此一来,也就可以信任、并充为己用了。
谛听的探子,除了纯粹的利益之外,不会被任何关系与情感左右。而这老头年纪不小,经验丰富,警惕性也不弱,更颇有几分“虎口脱险”的急智;再加上谛听出身,只要给他足够丰厚的利益,更不用担心他会临阵反水,简直是理想之中的哨探!
专业人士就是不一样!这老头接下了差事,又嫌弃地拒绝了那套员外老爷的衣裳。半刻钟之后,一个衣衫褴褛、鬓发蓬松的老乞儿,拄着一根木棍,离开了涿鹿郡。他先是坐了半个时辰的马车,又徒步走了一个时辰;直到三更天的时候,他才终于抵达燕京城的南门以外……
在黑夜的笼罩之中,这如同叫花子一般的老头,在林子里捡起了一块尖锐的石头、奋力朝脚踝砸去……
“来人呐……有没有人呐……呜……”
此时城门才刚刚换过了一班岗,而如今正在当值的外城兵丁,是两个经验丰富的老油条。他们二人刚刚送走了巡夜上官,关闭了外城门,正打算靠在墙上打个小盹;就在此时,二人同时听到远处的草丛之中,传来一阵渗人的哭泣呼救之声……
“嘿,魏瞎子,你听见了吗……”
“听听听听……听见了!这半夜三更的,别是什么脏东西吧?我可听我三婶娘说过,这地方一直闹鬼,每年都要吊死好几个落第的秀才……”
“啧,平时亏心事没见你少干,怎么还怕神怕鬼的呢?去,赶紧看看去!”
“你怎么不去呢……”
就在二人推推搡搡,互相指责对方的时候,那不断传出的悲惨哭声,仿佛被二人的争执所扰,竟突然陷入了一片寂静之中……
“妈呀!怎么不哭了!”
“魏瞎子啊魏瞎子,我算是彻底服你了;人家哭你也怕、不哭你也怕……你今天出门当值、是不是把胆子忘家里了?得得得,爷算是看明白了,什么事都指不上你!记着啊,欠我一顿大酒!”
那胆子大一些的兵丁,朝着怕鬼的魏瞎子喊了一句,便随手提起了身边的“勇字灯笼”。他左手挑灯、右手持刀,缓缓靠近了方才传出哭声的地方……
“妈呀!!!”
那胆小如鼠的魏瞎子,本身就没什么“夜视能力”;自从他那兄弟前去查探情况,他便使劲挤着眼睛,屏着呼吸,死死“盯着”对方的背影……
当然是什么都瞧不见了……
所以,此时对方突如其来的发出一声惊呼,这魏瞎子立刻被吓的翻起了白眼,好悬没当场背过气去!直到对方神色凝重走回来之后,反复扇了他四、五个巴掌,这才勉强被打回了魂……
“清醒了吗?清醒了你就赶紧去……”
“我不去我不去我不去……”
“啧……你今年也三十多了,站起来也是七、八尺高的一条好汉子,能不能像个人似的?我是让你回城把知府大人请来,前面出人命了!”
“呜……我就知道肯定是闹妖精了……”
“长耳朵了吗你?是出人命了,不是他妈闹妖精!赶紧去把罗大人叫来……算了算了,你守着现场吧,记得死尸不离寸地啊!我去请罗大人……”
“不不不,我去,我回去……”
一刻钟过后,打着哈欠的罗源,带着燕京府衙的差人与兵丁,每人举着一架火把,来到了城南官道旁的密林深处……
第1055章 359.辞路
案发现场的情况,一点都不复杂:这是一具男尸、年纪大概在五、六十岁左右。尸体的致命伤显而易见,尸首两分,齐颈而断。在尸体右手之中,紧紧握着一块沾染了鲜血的碎石。从他的穿妆打扮来看,职业应该是个流民或是乞丐。
但仵作初步检验了一番之后,说此人的皮肤表面,只有沾染的浮尘和新鲜的泥土,没有流民乞丐那一层黑漆漆的“油污死皮”附着,所以身份存疑;从致命伤皮肤翻卷的情况来看,凶手应该是从死者背后下刀,以割喉的方式进行了斩首,手段十分老辣。
至于死尸右手握着的那块尖锐碎石,与自己右侧脚踝上的新鲜伤口,倒是高度吻合。以目前的情况来看,要么就是贼人故弄玄虚,放出一块“石头”作为烟雾;要么就是这死者自己攻击脚踝,随后才被人杀死……
不过现场遗留的痕迹与证据,与本案的全部疑点,都是来自于死者本人;至于凶手的身份、行凶的意图等等等等……目前全部毫无头绪可言!
现场勘验完毕,师爷与仵作填好尸单之后,罗源便吩咐众人将死尸抬去不远处的义庄停放;待明日清晨、天光大亮以后,再比照着档案二次复验。
可谁知道尸首才刚刚被几个差人抬上牛车,罗源却突然大喝了一声:
“停!”
随即,他取过了魏瞎子手中的火把,跪在地上仔细辨认了一番,小心翼翼的从尸首的身子下面,捡起了两截“破木条”……
罗源罗知府,将这两枚木条的断岔一对;一个做工普通的檀木簪子、出现在众人眼前!
罗源沉吟了半晌之后,立刻从腰间解下了一枚天子令牌,向四周众人展示了一番,挥了挥手沉声说道:
“天子令在此,我以天佑帝陛下的身份,宣布此案彻底封口。尸体、卷宗、尸单、图样一并立即焚烧,任何人不许留底、更不准走漏半点风声;倘若此事流传出去,包括我罗源在内,都要满门抄斩!”
随后,罗源一甩袍袖跳上了马车,对自家的车夫呵了一声:
“紫金宫!”
此时此刻,天佑帝才刚刚歇息了不到两刻钟而已;连脑中的杂念都尚未清除,罗源便高举着天子令牌,冲到了御书房门外。靠在门外打盹的唐福全,一见罗源步履匆匆的拾级而上、急忙降阶相拦;可还为等他将罗源拽开,便被书房中天佑帝的一声轻咳,阻住了动作……
唐福全神色忧虑,压低了声音说道:
“我的罗大人啊!陛下才睡了不到半个时辰……您这又……哎……”
罗源抱歉地拱手告饶:
“下官也不想深夜惊驾,可眼下国事为重,还请唐大伴能体谅罗某的难处啊……”
唐福全无奈地摆了摆手,随后为他轻轻推开御书房大门;随后自己又前往后厨,想为为陛下准备些安神静气的药点……
罗源垂首走入御书房中,余光只见天佑帝双手反拽着一床黄绸闪段的薄被,就仿佛一个蒸好的窝头那般,疲惫的闭目假寐。
“浅溪啊……什么事啊?”
“罗源叩见圣上…下官深夜惊驾、罪该万死……”
“自从华禹开战以来,朕就已经睡不踏实了,跟你也没什么关系。有什么事,你直接回吧……”
“是……幽北中山王沈归,可能已经潜入了燕京城,动向不明。”
说完之后,罗源将那断裂的檀木簪子,双手捧过头顶。而周元庆则睁开一只眼皮,拿在手里仔细一瞧:
“恩……内有中空夹层……那么簪中所藏之物,如今何在啊?”
“回陛下的话,此簪乃贱内随身佩饰,本是已故幽北大萨满李玄鱼、数十年前年所赠之物。而当日沈归初访燕京,贱内便依照前约,将此物传于故友后人之手;多年以来,她也并不知簪中内有夹层!此时此刻,想必李玄鱼在簪中所藏之物,已然落于沈归之手了。”
周元庆听完之后,反复把玩着这两截不值钱的木簪子;沉默了半晌之后,又将此物放在枕边,点了点头对罗源说道:
“浅溪啊,依朕看来,许是你多心了吧……沈归那小子比泥鳅还滑,怎么会在这个时候潜入燕京呢?至于这簪子嘛,人要辞路,虎要辞山,朕估摸着他是想要报答尊夫人的恩情……不对!既是原物奉还,又如何还清人情呢?浅溪,此物究竟从何而来,你且详尽道来,一个细节也不要放过。”
听着罗源条理分明的介绍起那桩凶杀案,原本浑浑噩噩的天佑帝,也愈发清醒起来:
“恩……此案卷宗何在?”
“已然全部销毁、并以天子令牌封口,陛下勿忧。”
周元庆放下心之后,眼神放空,双手反复把玩着那两截簪子,口中同时自言自语起来:
“……沈归既然没死,又为何会在此时此地出现,更出手杀死了一个不是乞丐的乞丐呢……案发地点位于南门以外,也就是说,此二人皆是自南向北而来。守城兵丁言说,听到一阵呼救与悲鸣之声,但赶过去探查的时候,此人已然命丧黄泉了……以沈归的身手而言,想要杀人灭口,就不可能留给他开口呼救的机会……那脚踝上的伤口、沾血的碎石……朕明白了!”
就在此时,大太监唐福全,颤颤巍巍的端来了一个朱漆托盘,摆上四样药糕与一壶安神茶,便打算转身退出御书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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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福泉,去挑一枚最好的簪花,无需考虑品轶,皇后或是太后的佩饰,也尽在此列当中。挑好之后,明日以朕的名义,下旨赏赐给罗夫人。浅溪啊,你立刻下令吊桥封门,并通知王左丞整军备战。从这一刻开始,没有朕的旨意,一兵一卒、一鸟一兽,都不许飞出京城高墙。若朕所料不错的话,解忧军那群疯狗,已经摸到朕的眼皮子底下了!来的好啊……来的太好了!”
说完之后,天佑帝掀开披在身上的被子,在御书房中反复踱起了步子,口中还念念有词,却已然挥手示意罗源退下办差……
半个时辰之后,二十四名赤乌的探子,从燕京南城的高墙上降索出城;十二人在明、十二人在暗;分为三向六组,呈扇形向正南、东南、西南三个方向进行地毯式的摸查。
几乎就在西南方向这一组探子,已然缓缓靠近涿鹿郡的时候,终于出现了些许异常。
月朗星稀、密林深处,那“唰”的一声“抖扇”,不亚于晴天霹雳一般;摆在明面上的三名探子,瞬间调整站位,彼此背靠背组成三角阵型,同时腰间兵刃已然握于掌中……
一个身材高大清瘦、相貌俊朗不凡的青年男子,仿佛从天而降!他一边烧包地摇晃着文生扇,一边似笑非笑地对三人开口说道:
“山路不大好走,那仨人也不用费劲“绕背”了!我要是想动手的话,你们早死一百回了!今天我就几句话,说完立刻就走……”
说到这里,沈归右手一扬,丢出了一枚精巧诡异的“木器件”:
“南康军的所有攻城器械,都有这么个“小玩意儿”!能拆出来多少,就看你们自己的造化了!另外,你们回京复明之后,再替我转告水烛先生一声:晚辈沈归,就此拜别而去。”
说完之后,沈归合上扇子,袍袖一挥,便消失的无影无踪……
而为首一名赤乌探子,拿着沈归扔过来这枚精巧的木器件,抚摸着上面浮雕的“天机”二字,若有所思……
从二十年前开始,四皇子麾下的赤乌探子,便对于沈归这个萨满教的“异数”,格外留心。
南康与幽北之间,压根八竿子都打不着;所以谛听对于萨满教的大事小情,也基本采取了漠视的态度;可北燕王朝却与这些化外蛮夷比邻而居,多年来大小摩擦、互相征伐不曾间断,彼此都积下了如山血债。对于北燕而言,绝不会任凭幽北逐渐做大!
所以赤乌出身的探子,关于沈归其人,是有着充足估量的。而沈归今夜突然出现,说了几句莫名其妙的话,又突然消失;可谓敌友不分、真假无察。但这些赤乌探子,却也不敢对其置若罔闻……
一道鸟鸣声的响箭划破夜空;一刻钟之后,二十四名赤乌探子,便于涿鹿郡以北重新聚首。果不其然,另外两路人马,也同时被人半路拦下;正南方那两组人,遇见了一个脚不沾地,眼神飘忽的瘦子;而东南方向的两组人马,则遇见了一个弥勒佛般的小胖子,言语和气,笑容可掬……
而这三个人的口径言语,是完全一致的。
盛夏天短,天边已然泛起了些许的青灰色。而这些赤乌的老探子们,也早就养成了见机行事、自作主张的办事习惯。而且谍探的工作性质,就犹如白驹过隙,转瞬即逝;以眼下这种紧迫程度来说,根本就来不及回燕京请旨,再回头行事……
于是,赤乌众人经过短暂的议论,便共同决定了下一步的行动计划。
他们要趁着天色尚未亮透,试着按照沈归的说法,奇袭解忧军大营——涿鹿郡。假如沈归没有说谎、偷走这一个小小的木器件,便能令左右战局走向的话;那么无论付出何等惨痛代价,也值得一试!
就算全军覆没,也不过就是二十四条人命罢了!自己的家眷和儿女,如今可都在燕京城里呢!
第1056章 360.谨慎无大错
当庞青山狠下心来,下令屠戮涿鹿郡的万余百姓之后,众将士们立刻大肆劫掠了一通,又胡吃海塞起来。而庞青山则放出了一个谛听的老探子,前去刺探燕京军情;随后又着手安排起了哨探班次与防卫布置。做完了所有工作之后,满身疲惫的庞青山胡乱吃了几口冷饭,连中衣都没顾得上脱,便脑袋一沉头一歪,躺在土炕上进入了梦乡……
迷迷糊糊之间,窗外忽然传来了些许嘈杂之声。清梦被扰的庞青山,本想翻个身追上那段黄粱美梦;可恍惚间,他想起自己也曾数次夜袭敌营,浑身上下激灵灵打了一个冷战,立刻睡意全消!
他起身摘刀、出门发出一声暴喝:
“传令兵!怎么回事!”
“禀庞帅,有三个不知身份的蒙面人,悄悄摸进了军械营。仰仗庞帅之前的布置,三名贼人还没来得及作恶,便被提早埋伏在那里的辅兵弟兄们乱刀砍死;可弟兄们才刚刚散去,人都没走远呢,竟又杀出了六个蒙面人!现在弟兄们正在与敌军“厮杀”,您也赶紧过去看看吧!”
军械营的驻地,被安排在了涿鹿县以南。那些个“木头家伙”,不怕被潮湿的地气蜇伤,所以就幕天席地放在了野外。不过庞青山心里也清楚,这些个威力十足的大家伙们,就是解忧军、乃至南康朝廷,绝地翻盘的重要筹码!所以无论如何艰难,攻城器械都不容有失。于是,昨日他便拨出了三千辅兵,全权负责看守这批军械,不给北燕军留下任何可乘之机。
其实天机工坊的出品的改良军械,经过西北军与漠北军的实战情报收集之后,已然经过数次改良。如今解忧军手中这一批大家伙,不但威力大增,便携性得到质的飞越,更具备了极强的防火能力。所以就算没人看管此物,无论想把它们偷偷运走或是当场损毁,都是非常繁重的工作。
不过对于走到悬崖边上的庞青山来说,一丝一毫的可能性,都不愿意给敌军留下。纵然极致周到的防备,的确非常耗费心力;其中也有绝大部分的心血,必将付诸东流……放在旁人的角度来看,多少有点“杞人忧天、操心不见老”的感觉!
不过,既然一身肉体凡胎,就没人能准确预测下一个瞬间,会发生什么样的怪事。也只有等到真正的危险来临之际,才会知道那片云彩有雨。只会放马后炮的人,根本不配统帅三军,征战沙场。
所谓的算无遗策,也不过就是“多操了些没用的心”而已。
今夜,庞青山在军械营准备的“后手”,果然发挥了应有的作用!他闻传令兵之言,面色一喜,迅速做出了应对安排……
对于赤乌来说,九命探子暴露行藏,先后命丧黄泉,并不是他们无意之中失手暴露、而是有意为之的先期计划。
这二十四个人,俱是地痞无赖、江湖混混出身。虽然经过了周长安的培养整训之后,算是有了一技之长,可以报效朝廷、为北燕出力。可他们本就识字不多,更没人知道改如何摆弄攻城器械了!
沈归之前给出了三枚“样品”不假,但对于这些人来说,谁也不知道这巴掌长短的木头零件,究竟会被安插在这些攻城器械的哪个部位。
云梯、投石机、霹雳车、登云梯、冲车城、辎重车等等等等……其实这些东西每家都用,并不算什么稀罕物。但解忧军手中的款式,乃是经过天机工坊改制之后的新产品!这二十四个成了精的混混,连老旧款式都两眼一抹黑;如今还要在重重看守之下,偷出一枚枚只有手掌长短的零件,并且还要瞒过解忧军守卫的眼睛与耳朵……
毫无疑问,这根本就是不可能办到的事。
江湖上有一种把戏,黑话叫做“调猴”,专门用来对付推车或是摆摊的游商。
这种把戏需要两个人互相配合,一个人负责“前脸”,一个人负责“后身”。前脸这位,前去与目标人物攀谈,并伺机发起言语冲突,随后诉诸于武力,并且打了就跑,边跑边骂。
这个时候,一直在旁围观的“后身”,便蹦出来负责拱火、抱打不平,承诺帮被欺负的商人看车,让他安心追上前去报仇雪恨!
然后这一整车的货物,包括小推车,就全归他们二人所有了。至于兵家的说法,就是“投石问路、调虎离山”!
赤乌的人对于这种手法,在熟悉不过了。而那九条人命,就是他们投出去的石头,调老虎出山的诱饵。
果不其然,就在第二批诱饵,被敌军乱刃分尸之后;敌军再不敢粗心大意,缓缓向外扩大了搜索范围;直到搜索圈越扩越开之后,隐在暗处的十五名赤乌探子,才终于捕捉到了这个绝佳的动手机会。
“好了!这就到咱们的活了!弟兄们,多余的话也就不说了,为了留在京中的爹娘妻儿,都给我咬住后槽牙、挺起脊梁骨!一会等“南蛮子”都散的差不多了,咱们便同时杀出,分头行动!谁要是找到那小玩意儿了,就小声提点大家一句。记住了,能偷多少就偷多少,最好能赶在那群南蛮子回来之前,分头撤离开来……弟兄们,各自珍重,有缘燕京再见!”
一位名唤“老鸦”的探子,在这二十四人之中辈分最高,资格最老。他对另外十四名弟兄交代了一番之后,便站起身来拱了拱手,喝了一个“上”字,便身形一纵,向不远处那些杵天杵地的庞然大物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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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千名辅兵护卫,谨慎小心地继续扩大搜索;殊不知这十五个赤乌探子,就在他们的包围圈中。不过,正所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当狡猾的赤乌探子,在破晓的天色下现出身影之时;早已躲在不远处的庞青山等人,也终于振奋起了精神:
“庞帅,您可真是神了啊!我就纳闷了,无凭无据,你怎么能猜出来这货贼人,是在用人命来“调虎离山”呢?”
“不是我神,是他们心太急、乱了自己的步调。至于证据嘛……前三刚死,后六立马补上,生怕辅兵不起疑心,这就是拿咱们当傻子逗呢!他们既然喜欢玩把戏,那本帅也就好好配他们玩玩……”
“庞帅您看,好像就这么十几个人了……怎么样,咱们上吧?”
“不急!天机工坊的攻城器械,都是刷过贝粉漆的上等货!就算这些贼人,能口喷三昧真火、也压根烧不起来!本帅倒是想要要看看,咱这些老伙计个个又大又沉;就凭他们这十几个臭鱼烂虾,到底能干些什么呢?九条人命,他们总不能白白牺牲吧?让弟兄们悄悄摸过去,扎稳了口袋就好。如果在包围的过程中,谁不小心暴露了行藏,再一起出手也不迟啊!”
庞青山说的没错,这么大的家伙,就凭十几个人,的确是蒸不熟煮不烂,拿它们一点办法都没有!而眼下鱼儿游入网中、真可谓插翅难逃;而庞青山有成竹在胸,便想着再沉他一会,看看对方的后招之后,还会不会另有后招。
“找到了!冲城车的木器藏在车底,就在两个前轮的正中位置!”
忽然之间,一个年轻的赤乌探子,手中同时举着两枚款式相同的木器件,兴奋地大声呼喊起来。赤乌的“意见领袖”老鸦,本是在挤着眼睛,躺在投石机下面苦苦搜索;而当他听到这声兴奋的呼喊之后,也立刻沉声呵斥道:
“不要命了?别喊!!!”
与此同时,已然缓缓逼近的庞青山等人,也听到了这略带稚气的呼喊声;庞青山眼珠一转,心下一沉,立刻起身拔刀,刀尖直指正沐浴在晨曦微光之中的赤乌探子:
“动手!!!有活的抓活的,死的也行!!!”
庞青山一声令下,无以计数的解忧军精锐,由四面八方齐齐现身!他们早已埋伏了许久,如今耳闻将令,就仿佛苍鹰掠空那般迅猛、疯狂向神色错愕的十五名赤乌探子围杀而来!
人数差距如此悬殊,甭管什么招式经验,全都派不上任何用场。经验丰富的老鸦,才刚从投石机下蹭了出来,便只觉头顶一黑,十数把雪亮锋利的钢刀齐齐剁下,连半点还手的机会都没留给他……
眨眼之间,这十五个赤乌探子,便被蜂拥而来的解忧军,乱刀砍成肉泥;至于庞青山吩咐的“留活口”,已早就被他们抛诸于脑后了……
庞青山分开人群走上前来,从地上捡起十几枚“之字形”的木器件,抚摸着上面的“天机”铭刻,陷入了沉思之中;然而,当他吩咐辅兵队长,试着推动被卸下木器件的攻城器械之时,竟然没有发现任何异常!
庞青山虽然出身名门,但对于机关术这种“奇技淫巧”,也根本没什么兴趣可言。如今见攻城器械完好无缺,推动自如,也就彻底放下心来。
“你说说你们这群兔崽子,千叮咛万嘱咐、让你们留几个活口!结果呢!全他娘给剁成馅了!”
第1057章 361.倚老与卖老
体会着“料敌于先”快感的庞青山,沐浴着夏末初升的晨曦,望着脚下那“一滩滩”敌军的尸首,意气风发的笑骂了几句。而刚刚见了血腥的解忧军将士,也附和着发出了“嘿嘿嘿”的哄笑;更有几个平日性格开朗,不遵军规礼数的家伙,还扯着脖子、大声与主帅对起话来:
“这可不能怪我们啊!咱们忙了好半天,结果却只网到了几条小鱼,咱们这么多兄弟,手快有手慢无,哪还来得及收手呢?一人打上一拳踢上一脚,哪怕只是吐口吐沫,也都是这样的结果了!我说庞帅啊,弟兄们都闻到了肉味,却没几个人能吃到嘴里,实在是太难受了!要我说啊,不如就趁着天光大亮,弟兄们也士气正旺,咱索性就直接出发,端那些北燕人的老窝去!”
庞青山心里也清楚知道,解忧军的弟兄们,最近都处于刚刚见血的兴奋期;今日轻而易举地灭杀了二十四名赤乌探子,也被那猩红刺鼻的血腥味,勾出了杀戮的欲望;有劲没地使的感觉,委实极其憋闷。
而他身为军中主帅,也理应把握住这个新军上阵的必然阶段;借他们那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威风煞气,发起对北燕国都的最后冲击……
沉吟了半晌之后,庞青山展颜一笑,三两步便跳上了坚固高耸的冲城车,对下面一双双热切而期盼的眼睛喊道:
“弟兄们,也都是他这个意思吗?”
“是!”
“既然如此的话……好!那本帅也就成全你们!埋锅造饭,全营将士饱餐一顿!半个时辰之后,全军将士拔营起寨,咱们这就去跟北燕王朝见一仗硬的,也让那些眼高于顶的北侉子,好好尝尝咱们解忧军的厉害!”
一个时辰之后,燕京城的丞相府正厅之中,已然年过七旬的老王放,正使劲儿地吸着肚子。兵部尚书陈启昌,双手捧着一柄雪亮的大刀,从花园迈步进入书房之中。
他将那柄亲手磨快的大刀收归刀鞘之中,随后又亲自走到王放的背后,使劲儿拉住了甲胄背后的系带:
“牧北老兄啊,京中并非没有得力的战将。你我如今皆已年过七旬,你何苦还去要摸那一把铁锈、舔那一口的刀头血呢?”
王放抬腿迈步、反复调整着甲胄的位置与松紧,同时开口回复陈尚书的规劝:
“老陈啊,你曾跟随我南征北战近三十余载,难道还不清楚我的脾气吗?我也知道,京中共有二十四为同僚,乃是正统武将出身;但这些人手上有几分斤两,莫非你就真的不清楚吗?哎……怪就怪那蔡驴子,病的太不是时候了;如今放眼整个京城,除了你们这些老弟兄之外;年轻一辈当中,也唯有浅溪一人可用……但他还是个文官……”
“老丞相!国难当头,文官如何?武将又如何?罗某人只知一旦城破兵败,人不分男女老幼、臣不分文武品级,都要沦为亡国之臣,败军之将、丧家之犬、离乱之民!”
王放正在发着牢骚,院外突然传来了一阵清朗的声音!二人同时向外观瞧,只见文官出身的罗源,顶盔束甲、腰衡利剑,呈一副戎装模样;而罗源的身后,还跟着一位身披百花皮铠,面容清丽俊秀的中年妇人,腰后也横跨一柄细长兵刃……
“浅溪贤弟,贤夫妇此行……不知意欲何为啊?”
“王左丞何故明知故问!想您已然年过七旬高龄,仍甘愿舍生忘死,披坚执锐为国浴血;而我夫妇二人俱在鼎盛之年,自当于老将军驾前牵马坠蹬!南人此番北上、乃是图谋北燕江山,并不是与牧北公您一人之私怨;而我夫妇二人既是北燕子民,又食君王禄米……”
罗源这番慷慨激昂的话,才说到了一半,便被王放挥手打断:
“胡闹!自古便有“文死谏、武死战”之说;而你夫妇二人,又俱非行伍出身,上阵又能如何?文官,自有文官的辅君报国之法……”
就在众人争吵不休之时,一名小校没命似地跑到王放的丞相府中,也顾不上看清屋中之人的相貌,便带着哭腔放声疾呼:
“王左丞,不好了!牛将军带着三百名刀斧手,已然提前出城了!”
根据赤乌探子的追报来看,早在半个时辰之前,解忧军已然全军开拔;不久之后,便会抵达燕京西南门外的二十里处,排兵列阵、准备攻城。而此时此刻的燕京城中,只有负责护卫皇宫的八千御林军,以及王放麾下的两万护城兵勇。至于什么辅兵、民夫、预备军等等等等……无非就是从家丁护院、平民百姓之中临时征召,防卫力量可谓是捉襟见肘!
不过,好在解忧军兵力也并不充足,同样无法铺开四面围城的攻势。所以对于北燕方面而言,如何预测庞青山的主攻与佯攻方位,并解决掉天机工坊的攻城器械,就成了此战胜负的关键所在。
而王放对于此战的预设战法,便是按兵不动、生生吃下敌军的第一轮攻势。
王放做出如此安排,并不是有意托大。他是想要借此机会,试探天机工坊的攻城器械,究竟有多大威力!顺便从攻势的密集程度,预测对方真正的主攻方向,以便制定下一步的作战计划。
燕京乃是北燕国度,城墙厚重坚实,三丈三高,三丈厚;墙中嵌有箭窗,上下共分四层,每层一十三孔;箭塔望楼高达十丈开外,密密麻麻、鳞次栉比;就连城外的护城河,都足有十五丈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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凭此等固若金汤的城防工事,硬吃下敌军的第一次攻击,损失必然不会太大。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王放千算万算,也没想到那个一向平庸的燕京大将军牛子方,竟会在这等万分紧要的关头上,犯下如此幼稚昏聩的大错!
其实,自从王放卸甲入京、登阁拜相之后,便再没有对任何一名统兵戍边的故交或是晚辈,提出过任何兵法与战术上的指导性意见。
要知道,当年在边关披甲佩刀、御敌于国门之外的王放,战绩可谓无比辉煌!无论是论资排辈、还是衡量个人能力与过往战绩,凡是北燕王朝的披甲人,在王放的面前,都不敢挺胸抬头的回话;并且在武将的小圈子之中,都已“遭到王放当众辱骂”的经历,作为骄傲的谈资,身份的象征!可想而知,如果王放愿意指导他人作战之法,人人心中都会甘之如饴。
可即便如此,几十年来,他仍然何对兵家之事不置一言。说到底,王放守口如瓶的原因,也非常简单,就八个字:不在其位、不谋其政。
这八个字看似容易,但往往越是才华出众、履历过人、地位超然的前辈,便越容易栽在这八个大字之上。
在王放挂帅出征,统兵作战的年代,华禹大陆各地兵家的战术战法,还是以正面对撼为主,兵法计谋为辅。最普通的战斗方式,便是开战之前,由双方主将先斗上一阵;随即败方骑兵战车出列,双方挺起胸膛、高呼口号,来上一次力量与勇气的直接对话。骑兵冲锋之后,便是双方步兵接刃。不过,那种战至最后一兵一卒的事,从来都没有出现过!无非杀到气势与走向上分出胜负的时候,输家便会溃败逃窜、赢家则乘胜追击、试图扩大战果……
当年的攻城战也好、野战也罢、方式都是大同小异的。皆因为当时华禹大陆的兵家与君主,还没有彻底摒弃羞耻心与道德观念。在当时的风气之下,任何通过“非正面对垒”方式赢得的战争;都会被社会舆论所不容、兵家同道所不齿!
数十载时光匆匆而过,华禹大陆现如今流行的战术与战法,已然与王放纵横天下的那个年代,大不相同了。就比如说引领了“无耻”潮流的中山王沈归,他的用兵风格,便是“非巧而不取,非利而不战”;而幽北军神颜重武呢,则正好与其相反;他全盘承袭了老一代行伍之人的风骨与习惯,历来都是稳扎稳打、步步为营。
郭兴习惯敌后穿插、祝云涛则善于捕捉战绩;蔡宁惯借势欺人,陈子陵则善于笼络军心。拜两北之战的经历所赐,由东海关那一场大火启发;最近的几年时间之内,华禹大陆的战场可谓将星辈出、战术风格更新换代的速度极快;却再没有人再去考虑什么尊严与道德、正义与高尚;所有君主和将令,都变成了唯结果论的“商人性格”:只要能赢得战争的最终胜利,那么过程如何发展,根本就不重要!
话说到了这里,有句题外话必须要讲。沈归用兵奇诈诡谲,的确加速了华禹兵家的战术更新频率、战法思路转换的进程;但归根结底,战术战法都是小道,沈归并没有将战争的本质,推到一个另外的高度上。单就这一点来说,与关北斗成立天机工坊的意义,可谓相去甚远!
从这个思路来看,王放卸甲入京、登阁拜相之后,便不再参与北燕兵事的原因,也就呼之欲出了:这位战功赫赫、威名远播的老将军,有足够的自知之明。他知道这天地间的万事万物,时刻都在变化;华禹大陆的战场,已经不再是他曾经完全掌控过的那片战场了;而他王放的战术战法,也从他卸下铠甲的那一天,彻底过时了……
由于最近私事比较密集……
减更了减更了!!!双更变单更,为期四天,不够再说!
第1058章 362.败当阳(一)
王放躲过了倚老卖老的陷阱、更避免了刻舟求剑的固执;在克制本性的同时,也显示出了他广阔无垠的胸襟,与远超于世的智慧。只不过智者千虑、必有一失,这位文武双全、外粗内秀的北燕左相,还是犯下了一个小小的错误。
他没想到的是,那位受父兄之遗德、官拜燕京大将军多年的牛子方,竟胆敢会违抗军令。看来,他多年来踏实稳重、诚恳谦慎的嘴脸,竟是长期压抑之后的惺惺之态!
如今王放掌握着赤乌的力量,当然对解忧军大本营的现状,有着足够的了解。在谛听彻底倒台之后,原本那个维系各方利益的绝妙平衡点,也被瞬间打破。南康的时局陷入动荡,内乱也由此而生,根本顾不上什么解忧军、什么消失的舰队……
那么也就是说,解忧军此战若胜,南康那些短视贪婪的财团门阀,也许会因为失而复得的巨大利益,短暂的握手言和;倘若解忧军兵败燕京城下,那么至少在两代人之内,倾家荡产却一无所获的南康王朝,绝不会重新萌生北伐之意。
那些商贾小吏出身的南康大员,在利益面前的妥协与卑微程度,远远低于世人想象之中的底线。
对于普通人而言,一切委曲求全的和平,都好过于光明伟岸的战争;可唯独对于行伍之人来讲,最理想的世道,便是天下纷争,群雄四起的战乱年代!
王放就是忽略了一直生活在父兄阴影之下的牛子方,心中也跳动着一颗建功立业,血战报国的军伍之心!那个无功受禄的正二品武职,那个“父子三良将”的御赐封号,都在不停击打着牛子方那颗赤子之心!
今日一役,不单是南北之间的最后一战;更是卫戍京畿重地的牛子方,唯一可以证明自己的机会!
如今敌军即将兵临城下,也不知牛将军是小觑了庞青山,还是压根没有足够的自知之明;他竟然只率区区三百名刀斧手,便出城列阵、准备迎敌了!据王放想来,他空挂大将军的头衔多年,始终未见一阵,毫无实战经验、与战术战法的概念可言;而他骨子里的观念,乃从书本与评话之中得来,仍停留在那个“阵前斗将、以壮声威”的上古时期……
这是何等迂腐、何等固执、何等天真的做法啊!牛子方将那纸上谈兵、道听途说的所谓战场经验,当成了制定战术的铁律!这真是可怜可恨、可哀可叹!
撇下心急火燎的王放等人不提,单说这位战术思想极其“复古”的牛子方,牛大将军。其实他也并没有王放想的那么愚蠢,至少刚刚得到“整军备战”的军令之后,他还叫来了军中的传令官,向赤乌讨回了一份敌情详报参详。
从赤乌的情报上来看,解忧军主帅庞青山,祖籍江南道乌孝镇,乃是当地名门望族之后。此人家学渊源,年少便投身军伍之中;他从华江“翻江蛟”战舰的一名普通小校开始做起,一步一个脚印,成为了南康有史以来最年轻的水军副将。在十五年之前,经长老会钦点,破格调入解忧军担任统帅一职,直至今日。
不过,自他率领解忧军跨江而来之后,有名的大战,总共就打过两场,结果还是一胜一负,砍也都是南康的“自家人”……
牛子方得出了一个结论:这庞青山履历虽然吓人,却与他八斤八两,几乎没有实战经验可言;而反观过往战绩,又都是以多欺少、以逸待劳,战损比例不堪入目。这样一个无能的统帅,再加上几万名被公认为“华禹步军之耻”的解忧军……
试想一下,孤胆英豪这四个字,是何等的荣耀威武!在北燕与南康的终极一战之中,是他牛子方,单枪匹马出城迎敌,在一阵刀来枪往的浴血厮杀过后,他一枪挑死敌军主帅庞青山,彻底终结华禹乱世!什么四皇子、什么蔡大将军、什么王放、在他这份功绩的面前,统统都要靠边站!从此以后,他牛子方单刀赴会、枪挑庞青山的故事,必然会威震华禹、青史留名,被后世儿孙口口相传……
这些羸弱不堪的废物点心,是他证明自己的大好机会!牛子方自恃武艺精湛、身高体壮,根本就没把南康军放在心上;若不是遇见了“技术难题”的话,就连那三百刀斧手,他都不愿意带!
王放的确下达了整军备战的军令,却没说让他据城而守,闭门不出!牛子方耍了一个小聪明,自以为能钻个空子,便拎着自己家传的冷月枪,悄悄从京城南门溜了出去……
随后,他就被合八名男子之力,才能勉强推动的吊桥绞盘,拦在了护城河南岸。所以那三百名令他无法“单枪赴会”的刀斧手,就是这么来的……
当王放与“死皮赖脸”的罗氏夫妇,急匆匆登上瓮城之时;只见远处尘土飞扬喧嚣,一条无边无际的“滚滚黄龙”、也正迅速向城下“游”来;而护城河对岸的三百名刀斧手,也正在看着膀大腰圆、孔武有力的牛子方,不断摆出英武不凡的造型,耍弄着牛家祖传的冷月枪……
“浅溪!你拿上这柄天子佩剑,迅速前去城外,将那憨货带回来治罪!”
“得令!”
然而当罗源罗知府,提着那柄金光灿烂的天子剑,刚刚走出平定门的时候;只见几名解忧军的哨骑,正拨马而回;不远处的牛子方,则手执长枪大声喝骂叫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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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将军,天子剑在此,王左丞命你迅速率军回城,不得有误!否则的话,依军法从事!”
“荒唐!想我牛家男儿,能够世代荣沐圣恩,就是凭着誓死效忠陛下的耿耿丹心、就是靠着一身勇冠三军的英雄胆气!回去告诉恩相,我牛家只有战死的将军、没有撤退的懦夫!罗大人,若某家今朝得以凯旋归来,定与阁下饮胜庆功烈酒,为辜负了尊驾这一番美意而赔罪;倘若某家一招不慎败于贼将,落得个战死沙场、以身殉国的收场;那么就请阁下替某回禀天子,就说我牛子方……哎?罗知府?浅溪贤兄!!”
牛子方这一番话,可谓慷慨激昂,催人泪下;可谓壮怀激烈、忠义千秋!然而,以他的文化水平来说,写在纸上让他照着念,都未必能通顺的念一个来回;就更别字斟句酌的修改通顺,提慷慨激昂的当众演说了。
为了能有今日,他足足准备了一个多月;以他的记性来说,这么短的时间,能声情并茂地背诵下来,已经不容易了!
可解忧军的先锋营,得到了哨骑回报之后,就仿佛闻到了血腥味的苍蝇一般,再次提高了行军的速度!毕竟燕京乃是北燕国都,城防的坚实程度,必然可以达到每个人的想象极限。如今敌军放下吊桥,大开城门,更有一小支刀斧手,大大咧咧的摆出了阵型……
虽然不知道他们在搞什么鬼,但如果能一举冲过吊桥、并控制燕京南门的话!恐怕这场战役,也就没有想象当中的那么艰难。
况且就算的过桥夺门的计划失败,也不过就是折损一营人马而已;他庞青山赌的起,解忧军也输的起!
眼见敌军先锋营露头,罗源还哪有心思听完他那一套酸文假醋、慷慨激昂的废话!
正所谓当断不断、反受其乱。罗源见牛子方不听自己良言相劝,也不再白费力气。他立刻抽出天子剑,对躲在城门后的十几名护卫小吏,高声下令:
“盾牌兵上前列阵,护住阵脚;其余人等上前推动吊桥绞盘,尽快收起吊桥,关闭城门!敢有迟疑抗命者,本官叫他立刻毙命于天子剑下!”
“罗大人,牛将军还……”
噗!
耳闻有人语带迟疑、罗源当即履行诺言,抽出天子剑来穿胸而过,将这名隶属燕京府管辖的城门吏,在众目睽睽之下当场正法!
罗源的确是文人出身,但千万不要小看了文官的度量!比起那尸横遍野、血流漂杵的两军疆场来说,文官的生存与工作环境,也没有任何安全与轻松可言。这些满口仁义道德的君子,心思往往比那些杀人如麻的行伍之人,更加阴狠毒辣!
罗源拔剑杀人之后,连眼皮都没跳动一下,而是继续大声呼喝:
“收桥关门!弓弩手全部登城列位,准备迎敌!”
战争的残酷,在这件小事上一览无遗。那位胸口绽放着梅花的将死之人,就仿佛一枚破麻袋片那般,被自家弟兄扔了墙根上,便无人问津了。不过,也正是由于罗源展现出了足够的果决与狠辣的手段,这架吊桥才能以一个很快的速度,被众人抬了起来、桥尾直指上苍……
并非罗源有意害人,而是一个头脑发昏、愚蠢至极的牛子方,再加上三百名被他裹挟出城的刀斧手,根本就不值得燕京城的君臣百姓,为其负担一丝一毫的风险!
至于那名开口质疑罗源命令的好心小吏,虽是死在罗源剑下,但他的这条性命,却是必须要记在率先违反军令的牛子方头上……
杀鸡儆猴,阵前正法,也是没办法的事……
第1059章 363.败当阳(二)
燕京外城,共有七道城门,四座瓮城。在太平年月,每一道城门外的吊桥绞盘,都有专人专款负责养护维修。只不过北燕王朝的吏治环境,一向不甚清明;所以这笔平日根本看不端倪的专项专款,也自然落在了某一群人的腰包当中……
由于常年不用,再加上缺乏养护,如今众人奋力将吊桥收起,那刺人耳膜的噪音,可谓是震天动地!如此大的动静,自然也瞒不过出城迎敌的众人。这三百名倒霉催的刀斧手,大多都是牛子方的亲兵心腹;而今日与他一同抗命出城,无非也是想着能在天子眼皮底下表现一番。牛子方吃肉,他们也能尝尝“肉汤”的滋味;
可突然有绞盘声音作响,众人回头观瞧,便看到后方退路被断的情况。毫无意外,这群同样没有见过鲜血的亲兵护卫,也陷入了慌乱的情绪之中……
牛子方虽然不是什么能臣悍将,但终究是武将世家子弟。就算没吃过猪肉,好歹也见过猪跑,绝不会犯下自乱阵脚的过错:
“哈哈哈哈哈哈……弟兄们,罗大人这桥收的好,正合我意!你们好好看着,今日这一战,我牛子方便要效仿传说中的楚霸王、垓……垓怎么着来着?”
“牛将军,您是想说“破釜沉舟、自绝后路”的典故吧?”
“不对吧……我好像记得有个该什么的……”
“垓下之战?
“对对对!垓下……”
“可垓下之战,最后是楚霸王败了……”
“不能吧?爱谁谁吧,反正我牛子方今天就让你们开开眼界,见识一场打赢的垓下大战!……对了,说到垓下那地界,到底在哪啊?”
“……哎…回牛将军的话…垓下在徽州地面……”
自恃武艺高强、又出身名门的牛子方,正在城下摇头晃脑地“引经据典”,自比力拔山兮的上古战神,试图稳定军心;可南康军主帅庞青山,却骑在一匹高头大马之上,与那二十名露过一面哨骑兵,再次卷土重来……
牛子方腆胸迭肚的吹嘘着自己一身勇武,耳闻马蹄叩击大地的声音越来越响,立刻做好了战斗准备。他双手连番舞动,将家传兵刃冷月枪,转出了一道璀璨夺目的棍花,动作干净利落,毫不拖泥带水!
看他那副卖弄的模样,唱的不像是霸王别姬、倒像是大闹天宫的猴戏!
然而,牛子方正在得意洋洋之时,压根听不出好赖话;在一众刀斧手的欢呼与鼓励之下,他再次翻身一挑腰杆、将枪头舞出三道虚影,枪尖直指远处的南康哨骑:
“哇呀呀呀呀呀……呔!尔等南蛮贼子不知死活,吃熊心吞豹胆,竟敢来犯由本将军坐镇的燕京城!我见尔等不似乡野村夫,莫非就没听过牛子方的威名吗?来来来,敌将休走、今日你我撒马一战……唉唉唉?别走啊你……”
牛子方按照戏文评书里的“开场白”,才说了半套武将之间的“内行话”;可谁知道敌将见他卖狂挑战、竟一言不发,甚至连眼皮都没抬一下,直接带人驳马而回……
这……与自己想的根本不一样啊!
不过,庞青山既不是傻子,也不是他牛子方的戏搭子,也用不着搭理这个神经病。当他探明了三百刀斧手的阵势之后,又抽空看了看一眼城上观敌的白胡子王放;随后便打了一个手势,率二十骑调转马头,绝尘而归……
尽管暂时还猜不透那老奸巨猾的王放,到底想搞些什么鬼名堂;但至少可以确定北燕的先锋大将,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牛子方开口挽留对方未果,立刻与身后的刀斧手弟兄吹嘘;不久之后,只听得远处传来一阵“牙酸齿冷”的嗡鸣闷响;牛子方抬头观瞧,只见原本湛蓝通透的天空,竟然忽然暗了下来……
嗖嗖嗖嗖嗖嗖……
一阵犹如蝗虫过境般的箭雨,在半空中吊出了高挑迷人的抛物线;那些箭簇闪烁着冷冽的锋芒、借着阳光掩盖身形、看起来如同转瞬即至!顷刻之间,箭雨倾盆犹如镰刀收割麦浪、又仿佛夏夜雨打芭蕉,将那三百名倒了血霉的刀斧手,即刻扫倒一半有余!
身后就是足有十五丈宽的护城河,这么短的时间之内,他们连跑都没地方跑!
俗话说傻人有傻福,由于解忧军的弓弩营,位于军阵的正中央,此时尚未列阵完毕,羽箭储备也都在辎重车上;所以,这一阵突如其来的箭雨不算密集,留下许多稀疏空白;而那个脑袋有直愣的牛家二将军,也在那百余名生还的残兵之中……
“卑鄙、下流、无胆匪类!莫非你们南康人不要脸面了吗?此时两军尚未列阵、主将也未通名报姓、怎敢无故向我军突施冷箭……”
“将军,咱连死带伤折了近二百弟兄,已经不能叫冷箭了……”
“我管他呢,爱谁谁!庞青山,是条汉子你就露个面,跟你家牛爷爷大战三百合……”
嗖嗖嗖嗖嗖……
也不知庞青山是不要脸还是没听见,总而言之,牛子方叫回来的“对手”,又是一阵倾盆箭雨!
牛子方只是缺乏实战经验,又不是个二傻子;刚刚走了夜路,也就知道躲鬼了。第二轮箭雨一来,牛子方那与百余名侥幸生还的刀斧手,有了提前准备,立刻抱头鼠窜,展现出了规避动作的训练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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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在思考“王放阴谋”的庞青山,耳闻身后有兵甲响动,便立刻回头望去。只见最先抵达集结点的步军,毫无疑问,乃是由五百名先锋刀盾兵所组成的登城一营……
“齐彪你看,燕京城已然闭境绝关,唯有护城河以南,却有百余名北燕军正在叫阵。现在我还吃不准对方的意图,你就带人去冲上一阵吧。记得,此战务必万分小心,以打探虚实为重。若本将所料不错的话,这一小股北燕军,应该是王放那头老狐狸,放出来的诱饵!如果能将其当场歼灭是为最好;如果你感觉情况有异,可以立即率军后撤,任何人不得贸然追击,听清楚了吗?”
登城一营的营正齐彪,如今年过五旬,是个闽江水贼出身。不过,由于他并不属于两江商团的人,宗族的地位也非常卑微;再加上他本性不拘小节、不服礼教规则;所以被南康朝廷招安二十余载,却几经起落,始终未曾得到重用。
而庞青山愿意容忍齐彪的古怪火爆的脾气,无理莽撞的性格,也必然有其原因。这位老海贼不但是位称职的营官,更是一员作战勇猛、头脑机敏的先锋大将之才!
如今听闻庞青山欲派自己去打头阵,齐彪拍着胸脯当场应下:
“放心吧,这事交给老齐,保证他们一个都跑不脱……”
庞青山一把拽住了风风火火的齐彪,双眼直视对方的瞳孔,一字一顿的再次叮嘱:
“我要你亲口重复,不许追杀!”
“……不许追杀!”
“去吧!打探虚实为主,小心为上!”
一生几经起落的齐彪,深知军法无情,上下有别。如今又见庞青山难得如此郑重其事,才总算把这句话听到了耳朵里。
五百名闽江子弟兵,在军往齐彪的率领之下,朝着燕京城下迅速突进……
躲过两阵箭雨,仍然安然无恙的牛子方,此时拿着家传的冷月枪,一边咒骂庞青山无信无义、没脸没皮;一边耍猴似的反复摆出威风凛凛的架势,继续挑衅叫阵;但他眼神的余光,却始终盯着晴朗天空,两只耳朵也高高竖起,随时防备敌军第三道箭雨来袭……
“你这北侉子的牙口倒是够锐,就是不知道手上的能耐如何!你不是要战吗?来,先跟你齐爷爷分个高下!”
就在牛子方对弟兄们耍弄着一招“白蛇入洞”的时候,由打官道的远处,忽然传来一声暴喝。牛子方闻言停枪收势,望着从地平线缓缓而来的解忧军……
待双方距离逐渐拉近之后,只见队首之人,乃是一名六尺左右的中年汉子!他的皮肤黝黑发亮,但肌肉结实饱满,看起来力量感十足;他的右手,握着一柄南康军制式的雁翎刀,身后还背着一枚牛皮蒙面的单兵圆盾。就看这副打扮,典型是那先锋与登城二营的“送死鬼”。
牛子方看清对方的眉眼之时,齐彪也骤然提高了迈步的速度,与反蹬土地的力道!显然,他是架起了冲阵厮杀的势头,也进入了牛子方理想当中的战斗节奏。
眼见战斗方式重新走回正轨,牛子方大喝一声“来得好!”;随即挺枪向前,一招长枪破单刀的起手式应运而生,仗着枪杆的长度,直取对方右肩!
这世上从来都没有十全十美的人,虽然这牛子方性格莽撞,好像不太靠谱、兵法韬略的造诣更是幼稚可笑,不值一提;但他那一身家传的武艺,却着实不错!
毕竟他牛家也是北燕名门,父兄三人皆深受天佑帝的信任,怎么会是那种滥竽充数之辈呢?他这一招涮枪,除了由于实战经验不足、出招方式略显呆板以外,真可谓是炉火纯青,恰到好处!
而齐彪是闽江水贼出身,家庭环境也平平无奇,自然没有投名师、访高友的条件。在多年的水贼生涯之中,算是练就了操舟与射术的看家本事;但说起刀招与盾挡,最多也就是“平平无奇”四个字罢了。
如果单从纸面战力判断结果,恐怕这齐彪的脑子,也清楚不到哪去……
第1060章 364.败当阳(三)
兵家先贤曾留下过一句名言:兵无常势,水无常形。这世间的道理,大都是一通百通的。两军厮杀也好,民间私斗也罢,并不是下棋斗点,也不是比大小、推牌九;所谓的纸面战力、只能作为前期的辅助参考;也只有那些榆木脑袋,才会将这种差距奉为圭臬。
今日两军于阵前交锋,京中名门出身的牛子方大将军,自然坦荡磊落;他只想效仿故事里的英雄人物,光明正大的斩将夺魁,从此扬名天下、青史留名。可惜的是,他的对手齐彪,却是闽江水贼的底子,身上又带着庞青山的严令,根本没有与他拼命斗狠的心思!
很快,双方的距离越来越近;牛子方看准了机会,将手中的家传大枪一涮一抖,竟变幻出了四道虚影!只凭这摧山填海的劲道、与炉火纯青的枪法功底,便立刻把齐彪惊出了一身冷汗!
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没有!虽然齐彪自己不是练家子,但见识却一点都不浅薄!面对气势惊人的牛子方,齐彪收起了托大的心态、更不敢试图接招化解!他就地一个前滚,踉踉跄跄地让过了势若奔马的牛子方,随后更以双手撑地、化解未消的力道,这才没有摔出一个狗啃泥来!
练家子与野路子之间,有一个微小的区别。前者招式的连贯性更强、应对之法多变,更通过经年累月的打磨,将那些应变与转换之法,逐渐融入了肌肉记忆当中;无论敌人拨打闪架、攻杀退守,自身都能即刻采取应对之法。
省去了思考与选择的时间,动作自然也就快的令人不可思议!
如今一招“白蛇入洞”打在空处,牛子方连想都没想、后手一压枪尾,枪头被余劲驱使直指苍天;紧接着牛子方上步换手,同时身体变换朝向、左手掌心向下猛拽枪杆、右手反向抬起……
一招泰山压顶呼啸而至、单以目光的速度,根本无法捕获大枪的运动轨迹!而且,这还是一条通体精铁打造的大枪,竟会在牛子方的舞弄之下、带出了肉眼可见的弧度!
这又快又猛的一枪,呼啸而来、直奔齐彪的天灵盖砸去!
齐彪虽然是野路子出身,可他既然能全须全尾的活到这把年纪,警惕性必然极其敏锐!自己就地一滚,导致牛子方先手落空;而成功滚至对方背后的齐彪,也丝毫不敢托大!
他一个前滚之后并未起身、而是继续接上了一个“前扑虎”、落地之后又是一滚,直接撞入了密密麻麻的混战人群,消失的无影无踪……
正所谓一寸长一寸强!牛子方这一招泰山压顶,没有将齐彪的天灵盖砸碎,固然可惜;但却也在无意之间,将一名躲闪不及的南康军胸腹正中,带出了一道若隐若现的“红丝”……
混战之中,自然是摩肩接踵;身边的将士踉跄而过,撞了一下此人的背后;随着“扑啦啦”一阵声音、满肚子的杂碎尽数垂落于地面之上!
可能是由于冷月枪的枪头过于锋利,那名闪躲不及、被牛子方误伤的解忧军卒,已然被枪头开膛剖腹、竟依旧浑然不觉!他竟然还挥舞着雁翎大刀,踩着自己的腑脏,向前强冲了几步……
直到五息过后,他才软绵绵的倒在地上,瞪大了眼珠抽搐起来……
这血腥惨烈、令人作呕的厮杀场,与牛子方多年以来的幻想美梦,可谓截然不同;也将这个当了二十年大将军,还是生平第一次上阵杀敌的牛家二少爷,吓得是目瞪口呆!
就在牛子方拼命压抑着呕吐欲望之时,脑后却突然炸响了一道“雷音”:
“北燕贼将!”
齐彪的声音很好辨认,带着浓浓的闽江腔调;而声音的来处,对于自幼习武的牛子方来说,也很好把握:此人就在他身后的十步范围以内。
如果牛子方是一员经验丰富的边军老将,那么这种情形根本不敢立刻回头;按照实战经验与战情状况分析,他应该仗着迅捷的身法,拉开一段安全距离才是。
然而,齐彪在海上讨了二十年的生活,把嗓门练的是又高又亮;这一声毫无防备之下的大喝,也把正沉浸在血腥之中的牛子方,彻底给喊懵了!
“啊?”
听得身后有人叫嚷,他下意识的开口回应,并回身观瞧……
带着血腥味的沙石泥土,立刻扑面而来,一头扎进了牛子方那双懵懂而彷徨的眼睛当中……
“啊!!!下三滥的狗贼,我绝饶不了你……”
牛子方双眼被沙石所迷、瞬间泪雨滂沱,什么都不看不见了……
这位燕京大将军,自幼生于京中名门,父兄皆是天佑帝极为倚重信任的武将,家中从不缺银钱、也自幼享受顶级的精英教育。他的文道资质低劣不堪、只能勉强脱离文盲的行列而已;但他的武艺天赋极高,为人正直善良,家族荣誉感极强,是个名副其实的正人君子。
如此单纯善良的名门之后,焉能识得齐彪这种“流氓打架、抓土扬烟”的下作手段呢?好在上天有好生之德,齐彪随解忧军远征北燕,手边没有那么方便的生石灰;要不然牛子方的这一对招子,已然交代在他的手里了。
眼下两军近距离肉搏,战情如火、生死只在弹指一挥间。尽管牛子方目不能视、却依旧凭着习武之时养成的良好习惯,强行抑制了揉搓双眼的冲动;迅速将手中一条冷月枪、舞了一个虎虎生风,可谓生人勿近!
牛子方心中一慌,为了保住性命,下意识地展开了无差别攻击!凡是在他周遭一丈之内的军卒,无论隶属南康还是北燕,只要慢上一步,便是非死即残的下场;至于偷袭得手的齐彪,眼见敌将枪法高明、势如疯魔,也果断做出了转移目标的决定……
对于齐彪来说,庞青山下达的军令,只是令他打探虚实,并不需要斩将歼敌;所以牛子方死还是不死,于他也没多大干系,用不着急着兑命;而解忧军与北燕军的军卒,眼见牛子方打疯了心,也纷纷离开他周遭一丈,不愿去触那个霉头……
于是,牛子方便在一片空场之中,将祖传的牛家枪法耍了个没完没了……
牛子方的“独舞”、可谓是功架十足;但先锋营与刀斧手之间的混战厮杀,却没有因此而陷入停滞。
经过两轮箭雨的洗礼,牛子方的三百名亲兵刀斧手,仅余下不过百人而已;而解忧军的登城一营,虽刚刚经历了劳师远征,却也是满编满员的五百名刀盾兵!
野外混战,五比一的兵力差距,是无法依靠质量弥补的。
半刻钟不到,下三滥的齐彪,便带着解忧军的老兄弟,将那不足百人的刀斧手砍了一个七零八落;除了几名“失足”落入护城河中的“机灵鬼”以外,牛子方所率之兵,尽数被公认为“华禹步军之耻”的解忧军,歼灭于燕京城下!
要说牛子方的确武艺超群!自他双眼目不能视之后、便不断舞动一条祖传大枪;尽管招招用尽全力、式式落于空处,可他的动作与步伐,却丝毫没有走形!
解决了那些“小虾米”之后,登城一营的弟兄们,远远围成了一个大圈,彼此挤眉弄眼的看着牛子方,在人群当中“翩翩起舞”;神情尽是轻蔑鄙夷,就如同观赏猴戏一般……
最终,还是出手伤人的齐彪,实在看不下去了;他叫人回到正在忙着卸车的本阵之中,取来了一小捆梭枪;随即又令二十几名弟兄一字摆开、手执梭枪,远远向牛子方投射而去……
其实牛子方早就累的是精疲力竭、四肢也是酸胀无力;但牛家两代、父子三人的名誉声望;牛子方自己的尊严;天佑帝的信任与嘱托;京中乡亲父老的期盼;这桩桩件件,始终都盘旋在他的脑海之中,令他不敢懈怠半分……
然而自有生以来,还是第一次打“盲架”的他,却犯下了所有致命的错误……
嗖嗖嗖……
直到那一根根简易梭枪,已然欺近自己枪杆外侧之时,血气早已涌上头顶的牛子方,才勉强反应过来!他强行提起一分精神、前把手迅速抖动、冷月枪头左右一颤,就仿佛是身处严冬雪地,打出一个冷颤那般迅速,准确的击落了两柄梭枪……,
叮、叮、噗……
一支飞行速度相对缓慢、来势也软弱无力的梭枪,被精神高度紧张的牛子方,在无意识之间忽略掉了;随后,便不偏不倚地扎破了一层皮肉,嵌入了他的身体之中,枪杆失去力道、软塌塌的垂落于地面之上……
这伤势虽不算重,却绝不是什么好兆头!
待一百只梭枪全部投掷完毕以后,牛子方已然被扎成了一个活生生的箭猪,声息动作皆无,生死不明……
可能是由于梭枪支撑身躯,令他无法“安然入眠”;也可能是鲜血尚未流尽、气息尚未断绝,灵台之中尚有一丝清明。此时此刻,牛子方仍然直立于齐彪面前的二十步远;而他脚下璀璨夺目的血流,也不断混合着沿路的灰尘与泥土,缓缓朝着刚刚大胜一阵的解忧军流淌而来……
第1061章 365.败当阳(四)
尽管牛子方看似只是一个莽夫、思维也过于飞扬跳脱,令寻常人难以琢磨;但在双方这一阵的“小打小闹”之后,在齐彪的内心深处,也对这个作风老派的“北燕猛将”,隐隐生出敬佩之意……
两军交战,本是各为其主;胜者为王、败者贼寇这八个大字,也早已深深镌刻在了南康人的价值观中。不过,从某种意义上来看,人类与植物一样,生于天地之间,饱饮风霜雨露;对于“光明”的本能向往,也同样深埋在每个人的血脉之中。
南康人的生活环境相对富裕,物资的品类档次,也是应有尽有;物欲无穷,选择多了,对于财富的渴望也就愈发赤裸起来!无论是交际应酬还是亲友聚会,谈论的话题都始终绕不开一个“钱”字;平日里结朋识友,每个人肚子里也都揣着三个心眼。
就算是那些道德品行卑贱至极的“坏人”,也不愿意与同样卑鄙下流之人成为朋友。所以对于见惯了世态炎凉的老海贼齐彪来说,在如今这个尔虞我诈、勾心斗角的混乱年代,似牛子方这般浑拙猛愣、天真烂漫的“实诚人”,也愈发弥足珍贵了……
百感交集的齐彪,长叹了一口气,示意身边一名弟兄,前去将牛子方的尸身、当众斩首。这个十分残忍的行为,倒也并非出于他本人的“恶趣味”;而是按照攻心为上的理念,将头颅系于南康大旗之上,以此震慑城中军民人等。
齐彪眼看着那名解忧军弟兄,手持钢刀走到尸身近前;一直都无声无息的“箭猪”牛子方,竟猛然开口、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暴喝!趁着众人被他“诈尸”惊出一个愣神的时候,牛子方这位周身扎满了梭镖的“厚道人”,向前腾空跃起足有四尺、直扑那名已然被吓到坐在地上的解忧军!
毫无疑问,十死无生的牛子方,强撑着最后的一口气,就是在等待这个绝好的机会!当他成功压在对方的身体之上,那一杆杆早已扎入皮肉的梭枪,也被自身的体重所压、顿时穿透了他的身躯!只待落势停止,二人对面而视,牛子方强行睁开被沙石泥土、粗砺到血肉模糊的双眼,直勾勾地盯着身下那位面色惨白的解忧军士卒……
当他从对方的双眼之中、捕捉到了浓浓的恐惧之时,便咧开一张大嘴、露出满口血红的牙齿,疲惫的笑了……
缓过神来的齐彪,立刻带着一众解忧军弟兄冲上前去,并亲手将假死伤人的牛子方枭首;钢刀过颈,齐彪提起牛子方的发髻、又抽出了那枚扎入右侧脸颊的简易梭枪……
齐彪的力气不小,膀子一横,梭枪的三角枪头,便带出了四颗紧紧咬合在一起的后槽牙。正所谓人死如灯灭,死前紧咬的牙关一松,一块鲜血淋漓的皮肉,便从牛子方的口中垂落、掉在了齐彪的鞋面之上……
还有一节红中透白的喉管!
双手紧扣城墙,仔细看完了全程的王放,挥袖抹去腮边浑浊的泪水,回头对罗源说道:
“罗知府,烦劳您落笔书记一番。燕京大将军牛子方、及其麾下三百亲兵护卫出城迎敌,并于燕京城下战死报国。此役之失,罪在王放老迈昏聩、指挥失当;而阵亡将士作战英勇果敢,大展我朝军威……”
“牧北公,您的心情下官能够理解;但如此记录战报,罪犯欺君,恕在下官不敢领命。”
被罗源拒绝之后,王放倒是也没有再多说什么;他只是呆滞的望着城下,看着解忧军打扫战场、收拢残兵,架设攻城器械……
“…罗大人,咱们总不能这么看着啊!要不要让箭楼的弟兄们试射一轮,探探对方的虚实也好啊!”
王放听到一名校尉,正在小声向罗源提议,终于也回过了神来。他缓缓摇了摇头,指着护城河对岸的解忧军说道:
“两军隔着这么远的距离,今日又刮起大风,何必还要白白浪费箭枝呢?再者说来,仗已经打到了今天这个地步,庞清山他们是狗急跳墙,想着跟咱们兑命呢!在这种非生即死的情况下,他还能来什么虚的?不必探了。”
时间对北燕有利,而对解忧军不利,所以这仗改怎么打,也明摆着的事。天佑帝指派王左丞收尾,他也早就制定好了整体作战方略:主要依靠燕京坚固的城防工事拖延时间;生吃敌军的试射与第一轮攻势,探探对方的力道与底气,才好制订反制措施。
所以,牛子方与三百刀斧手之死,虽然足够壮烈悲凉,却于此战毫无意义可言。
不过,按照王放的战法来说,护城兵勇可以暗兵不动;但正所谓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何况北燕天子周元庆呢?当牛子方的头颅,开口吐出“碧血丹心”的同时,唐福全与内监侍卫,在半推半抬之下,强行将天佑帝掳至了紫金宫的地道之中。
这条皇家地道,入口在紫金宫西北角,中途在西门外三十里处的的皇家丰润园重见天日,换乘小舟,改走水道离京。这条御用逃生通道直奔西北,有两条延长线路备选;如“天子北望”,则可出关口外,巡视北段长城;如“天子西顾”,可以直奔旧都长安,奉天祭祖。
如果抛弃掉那些“名义”的说辞,单从逃跑路线来看,这条密道,显然就是防备南康、幽北、漠北三家而建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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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这是天子离京的退路,那么工程质量自然也有着充足的保证。只不过今日总管大太监唐福全,“胁迫”天佑帝进入密道,并不是打算护驾离宫;他只是本着一片护主忠心,防备敌军攻城器械开动之后,有损龙体。
既然是北燕天子的离京密道,自然不会像是黑煤窑的矿洞那般阴森狭窄。这条甬道的宽度,可以供五名成年男子并排通过;墙面地面与顶面,也都是由平整的石板铺就而成;墙壁上三步一盏灯、五步一举火,简直亮如白昼;除了潮湿的地气、与滑腻的青苔以外,并不会令人感到压抑与憋闷。
进入甬道前行五里路左右,众人便抵达了一个人工开凿而成的“停驻所”。向来办事周到细心的唐福全,早已在迎驾之前、命人将一切应用之物,全部搬来此处备用;偌大一间石室早已塞得满满当当,就连天佑帝经常取阅的书籍账册、手边把玩的心爱器物,都好端端地摆在了正中的“龙书案”上……
“既然陛下不愿巡幸江山,那么便在此处歇息片刻;王左丞与罗大人,正在奉命清缴南康叛军!据老奴想来,上有天家龙气庇佑燕京,中有二位良臣辅国平乱、下有三军将士忠心用命,料那些土鸡瓦狗、跳梁小丑们,也翻不起多大的风浪来!”
天佑帝压根就没搭理唐福全这一番宽心话,反而指着更深处的点点光亮,开口问道:
“内中是何物发光?”
“回陛下,那一盏灯火,便是一间石室,供随驾的嫔妃与龙子休憩更衣之所。皇后娘娘与太子爷,也被奴才安顿在了第一间石室当中,陛下无需忧虑。”
天佑帝听闻太子二字,神色略显嗔怒;可眼前那微弱的灯火、无力地摇曳了几番之后,天佑帝的面容一转,反而显得有些颓唐……
“唐福全,带朕去见见皇后……与太子吧……”
“老奴遵旨。”
唐福全小心翼翼的扶着周元庆,缓步走向内中石室。待主仆二人行之第一枚火把附近,唐福全用力敲了敲石壁,轻声请安道:
“老奴唐福全、恭请皇后金安。陛下前来探望娘娘与太子了……”
一阵脚步声传来之后,温暖的火光,映出了一名身披锦色常服的华贵妇人。见这名老妇略带僵硬的下拜施礼,周元庆急忙上前两步,扶住这位比自己大了整整三岁的结发之妻,并迅速朝着唐福全摆了摆手……
按照天家礼法来说,每年的开朝庆日、新年除夕、八月十五、祭祖大典、先王祭日等等节祭重日……身为一国之母的张皇后,都该随天佑帝一同出席。但近年以来、张皇后便一直称病卧床,无法参与节庆宴会;所以就连天佑帝自己也记不清楚,他上一次与皇后会面,究竟是在什么时候了……
“……丽华……你……还好吗?”
身处地下暗室之中、天子的情感,也会变得敏锐细腻起来。再加上他们这一对老夫老妻,早已“分别”多年;今日在此患难时节久别重逢,自然是倍感唏嘘。
然而,他才刚刚抬起右手,想要去扶住张皇后,又突然被石室之中响起的鼾声打断……
“太子睡了?”
“是,永儿的身子,近来一直不大爽利……”
太子疯了的事,周元庆乃是亲身经历、并亲眼目睹。只不过在他的心中,太子这场犹如“及时雨”一般的疯病,肯定是他急中生智、想出的善后方法!
而且在天佑帝看来,“装疯”这个不是办法的办法,除了丢人现眼之外,并没有什么明显的硬伤。在那种危机关头之下,也称得上是非常聪明的选择!
第1062章 366.败当阳(五)
毫无疑问,如果北燕的储君之位,必然要花落别家的话;那么仅从纸面上来看,也就只有四皇子堪当大任。
对于继承皇位这种事,有可能,就是有威胁;而且比军功,太子远不是周长安的敌手;比军民两届的威望名声,他更是拍马都追不上同父异母的四弟。在华禹大战开始之前,朝堂之上还有蔡党与太子府的门下走狗,可以死死压着王放与周长安这一对师徒;可近日以来,太子又在巨大压力的逼迫下漏洞百出,错误的判断了时局与圣意,贸然发起倒蔡攻势……
且不说蔡党中人,会如何反制背信弃义的太子;单说蔡家的大公子蔡宁,如今还在前线统军作战!于公于私,天佑帝都必然要给蔡家父子,一个非常满意的交代!
其实,哪怕蔡宁无兵无权,天佑帝都不可能去拔掉自己步下的棋子。而太子也被他的自作聪明、推到了悬崖边上。旧党中人的清算与报复、王放与周长安的“敲边鼓、打响锣”,都不是已然孤家寡人的太子,能够承受的巨大压力!
周长永在这个时候彻底崩溃,变成了一个“疯子”,其心其意简直昭然若揭!
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只要天佑帝一天没有退位的打算,太子的疯病,就一天好不利落;而文武百官看在天佑帝的面子上,谁还好意思对一个“疯太子”展开清算呢?
所以无论是蔡大公子还是旧党中人,根本连这件事都没再提起过!因为陛下与王放二人出面作证,已经证明太子犯下的这桩过错、由他们俩联手扛了!当然,这件事也不可能生生被抹平;待天下平定之日,双方再进行“价格”上的磋商也就是了!
三家人互相攻伐妥协多年,有了足够的默契,不需要进行额外的沟通。
而这种默契,就叫做“游戏规则”。
眼下,庞青山大军压境,即将展开最后的攻势。无论战情如何发展终结,周元庆身为一国之君,都不可逞一时匹夫之勇。既然紫金宫是肯定回不去了,天佑帝便想趁着这个机会,索性将话挑明,以免太子日后再次犯错、给那个羽翼日渐丰满、手握百战之兵的四皇子周长安,留下足矣致命的破绽……
夫妻二人经过一番简单的交流、张皇后颤颤巍巍地退出石室;而周元庆则缓缓走上前去,坐在了太子周长永的床边……
砰!
就在他思索该如何开场之时,一阵巨响由头顶传入石室,石桌上的茶杯,也泛起了无尽的涟漪……
毫无疑问,解忧军的投石机与霹雳战车,刚刚进行了第一次的试射;十枚足有碾盘大小的圆形巨石,十枚周身包裹在火焰之中的霹雷神火弹,划出一道道高高的抛物线,飞跃高耸入云的燕京城墙、落入了北燕王朝的国都之中……
除了自称为“华禹之光”的南康王朝以外,华禹各家的攻城器械,都还是传统而陈旧的老款式:投石机没有任何准头可言,落点完全不可预估;云梯也是竹筒套竹筒,顶端甩出一个铁钩攀附城墙,要多不牢靠、就有多不牢靠;至于简易吊桥则更是可笑,就是放倒的竹制云梯,上面蒙一层劣质兽皮罢了……
就这路货色,还得经过一系列的吃拿卡要、雁过拔毛……再加上存储不当、技艺不精,在战场上能起到多大的作用,也是不问可知的事。
不过考虑到燕京城乃是新都,建城不过百年而已;凭它那远超规格的防御工事与守城武器,的确称得上是固若金汤,神仙难渡。只不过这种程度的坚固,都是依照百年以前的攻城器械为假想敌;而南康军手里的攻城器械,威力究竟如何,恐怕连他们自己都不甚明白。
庞青山的第一次试射,规模很小;但在“盾坚还是矛利”这个问题上,已经有了清晰直白的结果。对于天机工坊的新式军械来说,那原本宽阔无比的护城河,也变成了一片通天大道;那原本高耸入云的城墙、选址安全的碉塔,也都在高高的抛物线面前,脆弱的仿佛经年窗纸……
由此可见,老将王放卸甲入朝,便不再参与战术指导与全局统筹,的确是非常明智的事。而他今日之所以敢站在城头之上观敌掠阵,也正是抱定了燕京城防固若金汤,防御工事牢不可破的刻板思维……
解忧军通过一轮试射,便将王放多年积累的战场经验、变成了一个幼稚的笑话。
敌军的第一轮试射开始之后,十枚石弹,竟有六枚命中目标,击毁了瓮城之中的五座箭塔与望楼!而余下的四枚,有一枚的弧线稍矮一些、撞在了城门左侧城墙上、留下了一个肉眼可辨的浅坑印记;而另外三枚的抛射角度,发生了巨大的失误,最终垂落于护城河中,激起了一片“惊涛骇浪”…
至于那些弹丸更轻的霹雷神火弹,成功越过了瓮城与外城两道城墙,落入燕京内城之中。至于究竟能够引发几处火势,对于庞青山来说,已经根本无所谓了!
庞青山喜出望外、王放也就面色灰白!天机工坊这只吞金巨兽,终于展现了伤人的獠牙!解忧军的第一轮试射,命中率简直高的吓人!如果天机工坊出品的攻城器械,威力与效果,都能达到这种水平的话!那么这场决战,其实根本就不用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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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王放站在庞青山的位置上,连简易吊桥与云梯都不用列装,甚至一个先锋士卒都不会派上前来;有这样的战场大杀器辅助,手边有多少投石机与霹雳战车,全部一字排开,一股脑将所有硬物抛入城中便是!
就凭北燕军那些古董级收藏品,除了瞪眼挨揍之外,根本就毫无办法!
而且以南康王朝的财力储备、与掌握的独家技术而言,战后重建这一座“幽燕城”,也费不了多大的力气;至于什么天子寝宫、国宝重器等人文史料方面的无形资产,如今都好端端留在长安城呢!
可以说,放眼整个燕京城,除了天佑帝的头颅之外,对于南康朝廷都毫无诱惑力可言!毁了也就毁了,砸了也就砸了,没什么可惜的。
对于解忧军来说,第一轮试射,就是为了调试攻城器械的抛射角度;二十个取样,十六个命中目标,这份成绩已经远远超出正常水平了。
志得意满的庞青山,望着刚刚被几名亲兵、死死拖下城楼的老将王放,更平添了几分取胜的把握:如此看来,这群北燕王朝的穷鬼土包子们,还真是没见过什么大场面!仅一轮试射而已,便将敌军的主心骨给打下了城,逃命去了!更何况天机工坊的心血结晶,至今还没露面呢!
第一轮试射结束之后,庞青山对身边的旗手努了努嘴。一阵旌旗招展过后,二十名解忧军辅兵,将一台老式弩车推至南门对岸,进行起了单独试射;而余下的解忧军,也全部忙碌开来,燕京城南战场,再次进入了暴风雨前的宁静……
解忧军心中有底,按部就班地调试着攻城器械;但遭到试射攻击的燕京城,却已然陷入了巨大的混乱之中!
其实单就结果而言,庞青山将北燕军民认定为“土包子”,也不算冤枉了他们。无论是久经沙场的老狐狸王放,还是饱读诗书、胸藏丘壑的罗氏夫妇,包括燕京城本地的老少爷们,都在心中高估了燕京城防的可靠程度。在自诩华禹正统、中原之主的北燕人看来,这世上还并不存在一种攻城器械,可以对燕京城造成实质性的威胁。
而这种看法,也是有实证支持的。天机工坊改制的攻城器械,并不是未曾露面的秘密武器。四皇子周长安,在河东城就遇见过这种南康武器;而幽北三路的丞相万长宁,也早就发来过漠北攻城器械的初步研究结果。
按照过往战例与实测数据推断,这些天机工坊出品的攻城器械,无论是射界还是射程,都无法给燕京城带来任何威胁!
然而,幽北也好、北燕也罢,都是只知其一、而不知其二。南康王朝为了“怂恿傻狗跳墙”、的确“赠予”了大批攻城器械,供秦王府与神石部族列装。只不过南康朝廷是在用一些更新换代的旧款式,试图换回未来的利益……
旧武器放在仓库里,也必然会变成一堆烂木头,何必不令它发挥余热呢?
而北燕人有意纵敌深入,当然也提前开始着手备战;但最主要的精力,都放在了粮草与军械这两个方面;至于守城军械,乃是最常见的强弓硬弩、羽箭火油、刀盾枪矛、滚木礌石等守城物资;与天机工坊那些跨时代的先进产物相比,根本就不在同一个水平线上!
如今南康军的一次试射完毕,造成的损失虽然不小,但也并非无法接受。那些被石弹摧毁的箭塔与望楼,都设立在瓮城内外;由于位置分布极其合理,也并没有什么连带损失;至于几十名长弓手被掩埋在废墟之中、的确令人扼腕叹息;但投石机造成的损失,霹雳战车投入的火球相比,根本就不值一提!
第1063章 367.败当阳(六)
尽管霹雳战车这个名字,听起来有些吓人,但实际上也不是什么稀罕物件。这本就是一种常见的攻城器械,幽北与北燕均有列装。此物原稿出自秦墨遗篇,与投石机可谓同宗同源,作用原理也基本相同。
只不过投石机的弹药,则是以砖石为主,打击方式也更原始一些,主要用于摧毁敌军的城墙与城防工事。至于跟投石机同出一脉的霹雳战车,投掷的则是特殊的“神火弹”。此物的直接杀伤力,基本可以忽略不计,自体重量也与一块青石砖差不太多;这东西真正的杀手锏,则是在于杰出的燃烧能力!
运气不好,落在地上就是一缕青烟,只能吓人一跳而已;可一旦运气到了,便是业火红莲降临凡世、只留下一片末世焦土!
燕京城乃是天子脚下、北燕国都,华禹首善之地。这里内城地皮的价格,便很好的诠释了寸土寸金的意思。城中各大商号争奇斗艳,亭台楼阁此起彼伏;至少从气势与场面上来看,其忙碌热闹的街巷市井、磅礴浑厚的天家气象,要远胜南都建康城。
只不过北燕王朝自身的斤两,也同样瞒不住人;所以华禹人对这座燕京城的评价,大多都是驴粪蛋表面光、打肿脸充胖子,吃糠咽菜抹猪油、倒驴不倒架等等……
说来也有些奇怪,百姓的生计越是穷困潦倒、反而越容易诞生那种富甲天下的财神爷!燕京城云集了北燕王朝最顶尖的官员巨贾,才子佳人,购买力自然也非同凡响。
有了惊人的购买力,也就有了巨大的潜在市场;有了五花八门的大商号瓜分市场,也就出现了存放各种货物的大小仓房。
那些平日里价值千金的丝绸布料、纸张木器、皮草香粉等等等等……在这歌兵临城下的紧要关头,都成了“霹雳神火弹”最好的助燃剂!
如果再考虑到燕京的守城准备十分充足,提前在城中各处囤积了巨量的粮草与军械;那么王放想的一点都不错,霹雳战车才刚刚试射了一轮,此战便已经结束了。
此时的燕京南城,已经燃起了四处起火点……
燕京城的“风水格局”,有个“八臂哪吒”的名堂,城中布局也是“四四方方”,唯缺一角”,尽显工整对称之美。由于城东临近幽北三路,所以豪商富贾多盘踞于此,也方便商队北上出关,或是南下入货。
而城北则直通漠北草原,为了方便修葺长城、与战时北上御敌的军事行动,所以城北多为匠户居所,与兵营校场所在;而城西方向山清水秀、景色优美宜人,所以多为宗室高官的内外宅邸。
至于燕京南城,则是平民百姓的杂居之地。这里汇聚了五行八作、三教九流,人烟稠密自不必多说;那一间间不大的杂院之中,少说也挤了十几口子人;至于那些堆积如山的“破烂货”,攒了几辈子都未曾派上用场,今日也在霹雳车的催化之下、开始“发挥余热”……
在如此狭窄密集的城区之中,哪怕只是一家院里冒出了浓烟,借着蓟州平原南下的狂风一吹,很容易就会演变为“星火燎原”之势!
说是歪打正着也好、或是早有预谋也罢;反正解忧军选定从城南展开了攻势。如此一来,无论是燕京护城军的主力、左丞相王放还是罗氏夫妇,都必然要汇于城南御敌。
那么也就是说,如果城南真的化为一片火海,无论会不会波及到其他城区;至少燕京城最后的可战之兵,也定然是要全军覆没了!
今次守城之战,乃是老相爷王放,重新披甲挂帅,而燕京知府罗源,则作为副帅人选;除此二人之外,另有罗源的夫人魏颍,削去了半头青丝,作一身戎装模样、誓要与自家夫君同生共死!
南康军发起试射之时,罗大人正率领着“燕京乡勇团”、想城南前线运转备用军械;可他们才仅仅跑了一个来回,城南已呈四面火起之势!罗源急急忙忙的跑上了瓮城城楼,见到北燕的主心骨王放,暂时安然无恙,便立刻吩咐几名丞相府的家将护卫,将面色惨白的老丞相拼命拽下了城墙。
瓮城当然还是要守的,就算攻城器械再凶、终究也只是辅助;只有进入内城的士卒,才能成为落定战事尾音的那一记重锤。那么从这个角度来看,至少在解忧军长出翅膀之前、想要冲入这座燕京城,绝不是三、五天就能完成的事;可一旦火势彻底蔓延开来,那么燕京城中的将卒百姓、皇亲国戚,也尽数葬身火海……
城池,也就不攻自破了!
所以罗源派人强拽王放下城,一者是为他的安全着想;二者,也是想让他看看城中的火情,再尽快拿出一个决断来。
听闻罗源简单介绍了内城火情之后,王放连想都没想、便斩钉截铁的说道:
“不用考虑,房子烧没了可以再盖,人没了就全完了!浅溪,南贼短时间内打不进来,你需要多少兵丁灭火救人,尽管调走便是,尽快率领城中百姓向城北转移;至于陛下的安危倒是无须忧虑、愚兄早已另有安排……”
“报!禀王阁老,罗大人!南城四道防火沟已然清理开来,府衙三班六房的两百多名弟兄、与各府献出的家丁护院,正在督促百姓向城北转移;夫人要下役来向王左丞问询,是否还能调配一些后备将士,尽快去将南城那二十处粮仓、八处军械仓转移开来!”
王放听闻此言,顿时大喜过望;他挥舞着虎爪一般的手掌,不断拍着罗知府的肩头,语气兴奋的赞道:
“好好好!贤弟果然有先见之明,尊夫人更是巾帼不让须眉。只是贤伉俪二人,未免也看浅了老朽的度量!阵前军情如火,哪来得及事事禀报?先斩后奏,没什么大不了的!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也不只是一句戏文而已!事后若是有人怪罪下来,你们一并往老夫身上推便是了!”
说完之后,王放伸手从里怀取出了一枚阁老玉牌,扬手丢给了前来传令的小捕快:
“回去告诉你家夫人,这枚令牌,就代表着我和蔡驴子的意思;整个燕京城除了陛下与储君之外,任何人皆可凭此令而节制……风火营、青山营,你们那两千人马,暂时也听从水烛先生的调遣!去吧!”
罗源看着脸上重新浮现光彩的王放,思量了一番,便将事情的真相,又吞回了腹中。其实这所谓的先见之明,跟他没有半点关系,都是他的夫人水烛先生魏颖“自作主张”罢了。
而这越俎代庖的惯例、也是罗家向不外传的秘密。罗源心里清楚,若不是夫人此生错投女胎,焉有自己这满身荣耀?以水烛先生的才智谋断,区区“不让须眉”这四个字,又怎能配得上她!
城内是一片烽火连天,城外是解忧军的有条不紊;而那条御用离京密道的石室,有一场戏码,却远比战场内外更加热闹几分!
患了疯病的太子爷周长勇,被头顶传来的巨响与震动,从睡梦之中唤醒!待石室中重归平静,天佑帝周元庆掸了掸头顶沾染的浮土,打算“重拾前情”、继续与自己那个不成器的儿子,敞开心扉的好好沟通一番。
“永儿啊……朕和你的母后,已是风烛残年的老人了……咳咳……这是什么味道?”
周元庆才刚开了个头、便被一阵腥臊恶臭的气味,生生呛入了鼻腔,又直冲头顶!周元庆的眼神,多年前就已经花了,再加上暗室内光线不足,根本就看不清背对着自己的周长永,究竟出了什么状况……
“唐福全!唐福全!”
周元庆一边强忍着呕吐的欲望,一边吼着老太监的名号;而正在服侍皇后的唐福全奉召而来,才刚一进入石室,便立刻扭头喊了起来:
“小德子小春子,备好香汤沐桶,花瓣与沉香带了吗……”
唐福全喊完这几嗓子,立刻躬身入内,将天佑帝半搀半扶的请了出来……
“……唐福全,永儿这是……这是……”
“陛下无需忧虑,太子身体无恙……”
其实,周元庆闻到恶味传来,心中便已隐隐有了一番猜测;如今又听闻老成持重、八面玲珑的内廷大总管,对手下内监的一切吩咐,也更加确定了之前的猜测……
年近五旬的太子周长永,竟然被头顶传来的几声巨响,生生吓到失禁!
“这……永儿难道是……真的疯了不成?”
周元庆失魂落魄的自言自语了一番、又傻呆呆地望着老太监唐福全;这两个相知相守了大半辈子的老人,谁都没能再开口说出一句话来……
“若不是真的疯了,以永儿忠厚孝顺的性格,又怎会向自己最敬重的父皇动刀?陛下啊,您也好、唐大伴也好、包括王、蔡两位阁老,都是一等一的聪明人……可我的永儿随是储君,却只是一个凡人而已!陛下想要他成为英明的储君,但臣妾却只想要一个健健康康的儿子!臣妾贵为皇后,却也是一介女流之辈;陛下究竟是昏君还是圣主,后世之人自有公论;但臣妾想说,陛下不是体贴的夫婿,更不是个慈祥的父亲!”
第1064章 368.败当阳(七)
尽管御用的离京密道,要比烽火连天的燕京城安全许多;但上到天佑帝周元庆、下到最普通的太监与宫女,对于这场战争的结果,都毫无底气和信心,心神也被忐忑与焦虑所占满。在如此紧张而压抑的气氛之下,皇后娘娘那平淡到近乎于冷漠的苍老声线,仿佛利刃刮过青石板一般刺耳,令人闻之倍感凄然……
俗话说的好,清官难断家务事;而天家的家务事,就更是不容他人置喙。似皇后训斥陛下这种事,也绝不仅仅是两口子打架、抬杠拌嘴那么简单;若是平日里哪个下人不小心听到,没准都会被杖毙灭口;更何况如今这回声震人心魄,莫说唐福全这个老妖精了、就算是再不懂规矩的宫女内监,也会把自己的两只耳朵,当成一个摆设;连神情都不敢漏出一丝端倪,生怕会被引火烧身!
待天佑帝从羞愧与懊恼之中回过神来、立刻用那汗津津右手,死死攥紧唐福全的手臂,虚弱而急促的低声呢喃:
“…去…把皇后请来!去……快去啊!!!”
一个小内监得令之后,匆匆跑向天子歇息之地;不肖片刻之后,又面色惨白的跑了回来。他连滚带爬地跪在了天佑帝面前,未曾开口便已泪如雨下;哽咽了一会,才刚刚发出一个音阶,便立刻被唐福全飞起一脚,封住了口鼻……
“狗奴才,不会当差!陛下的旨意分明,让你去请皇后娘娘过来见驾,而你这胆大包天的小畜生,怎敢孤身而返?”
骂了一句之后,唐福全蹲下身子,拽起那口鼻蹿血的小内监,双眼却连连闪烁;而这小内监也十分机灵,用那鲜血淋漓的嘴唇,以唇语无声的比出了几个口型……
原来,冒天下之大不韪的皇后娘娘,哀斥过陛下一番之后,竟一头撞死在了那架金灿灿的龙椅之上!
唐福全挥手招来了两名御林军,将明显无法开口说话的小内监拖了出去;随后他来到天佑帝的身边,思忖半晌,这才开口说道:
“陛下!老奴方才……”
砰!
唐福全刚刚开口,门后便传来一阵响动;两名在石室中伺候太子沐浴的小太监,正奋力地抬着一架浴桶鱼贯而出;交给前来替手之人以后,二人这才双膝跪地,对天佑帝与唐福全回道:
“禀陛下、唐总管,奴才等已为太子沐浴更衣完毕。”
本身也没想好该如何报丧的唐福全,在心底长出了一口气、急忙借势转移话题:
“老奴这就前去“请”皇后娘娘……”
天佑帝的心神有些恍惚,便木然的点了点头,转身走入石室。此时的石室当中,已然充满了浓郁的沉香味填满,此前的恶臭也一扫而空。发丝仍有些潮湿的太子,已然换上了一身簇新的杏黄色储君袍,正呆滞地坐在一张牙床上,木然望着正对面的方向……
被沉香那古朴的味道一冲,周元庆也稍微回过了神来。他见太子的情绪已然趋于稳定,略微斟酌了一番,便开口说道:
“永儿啊,这里也没有旁人,父皇也就有话直说了。你四弟的功劳虽大,但也落不到他一个人的头上。朕会大加封赏天佑军的有功将士,将这一场护国之功,尽可能的打散分化;而兵部尚书陈启昌,也会在天下承平之后,出面立主追查王克农战死沙场的原因,最后落得个不了了之的收场。至于陈士杰的叛国投敌之罪,朕也会留给你亲自查办;那狗贼虽是你母后的外戚,但毕竟他姓陈而不姓张;由你这个太子出面诛杀陈家的满门老小,也算是和这件事彻底撇清了关系……”
天佑帝说到这里停顿了一番,仔细注视着神情依旧呆滞木然的太子;借着室内微弱的油灯,眼神不济的周元庆,竟然隐约觉得太子的眼角与嘴角,好像浮现了一丝隐隐的笑意……
于是,周元庆心中更加确定,自己这个儿子,就是在装疯卖傻!
“永儿啊,王法向不容于私情,你也不要怨父王心毒手狠;纵然你广揽三千食客,却也只搜罗到了一些攀龙附凤、阿谀奉承之辈,没有什么真才实学,更无法成为北燕王朝未来的栋梁柱石。永儿啊,你要记住;为人君主、选材取仕皆以苍生社稷为念,不能由着自己的偏好而来。凡适当之人、无论忠奸善恶、好歹贤愚,都有其作用;可这世上庸人浩如烟海、能臣却万中无一。父皇终此一生,也只寻到了两位挚友知己;你的授业恩师蔡熹、左丞相王放……永儿?你在听父皇的话吗?……”
周元庆一边讲述着为君之道,一边仔细盯着装疯卖傻、逃避责任的太子;也不知道是光线不足的缘故、还是太子的养气功夫,已经悄然修至炉火纯青的地步;饶是天佑帝如此掏心掏肺、却始终不见太子发生了任何情感方面的变化……
“永儿……是不是身子不大爽利啊?父皇帮你传太医来诊治一番……”
周元庆一边问询太子,一边探手上前、想要抚摸那颗饱满的额头,试试温度;可就在他的左臂、慢慢贴近周长永面前之时;这位呆若木鸡的太子,突然瞪大了双眼、禁起了鼻梁,张口便咬住了天佑帝的小臂内侧……
自打人过中年,天佑帝便自隐于两位执宰的光芒背后;他的大部分时间,都用在了修身养性之上;每日清晨,他都要习惯行演一趟玄岳道宫的内家拳。天佑帝学拳,不为与人比武厮杀,只是为了舒筋活络、益寿延年罢了。如今左臂陡然被太子咬住;他左手下意识的挽出一道漂亮的云手、手掌一转、反推太子的右侧脸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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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畜生……松口!”
尽管应对得法、但周元庆毕竟是个七旬开外的老人,反应慢了一步,皮肉又早已松散。太子那“迎臂而上”的一口噬咬、再加上周元庆反方向的一推、生生扯下了一层衰老下垂的小臂皮肉……
“疯了,这孽畜疯了!”
身心皆是痛楚难当的周元庆,捂着自己那条血肉模糊的小臂,在太子那疯狂的大笑与咀嚼声中、跌跌撞撞的跑出了石室!那些为了避嫌、而远远躲开的侍卫与内监、一见天佑帝龙体受损,宝血横流、纷纷大喊大叫、乱作一团……
“全都住口!唐福全!”
“陛下,老奴在呢!这……这是……太医……快传太医啊!”
“慌什么!不过是皮外伤而已!皇后呢,叫那贱妇过来看看,这就是他教养出来的好儿子……”
“陛下,老奴该死……可事到如今,此事也根本瞒不住了啊!陛下,皇后娘娘已然殡天了……”
这个意外的噩耗,一举将天佑帝最后的一丝防线,彻底冲垮;众人只听“噗”的一声,便见这位已然风烛残年、余日无多的千古圣君、口喷鲜血,双眼一翻,便颓然地仰倒在唐福全的怀里……
由于天佑帝口喷鲜血、地宫之中立刻陷入一片混乱;而燕京城东南方向的庞青山所部,却已将二十五架巨型投石机,全部列装完毕,引弹待发。
解忧军主帅庞青山,深吸了一大口气,缓缓抽出腰间佩戴的将军剑,剑尖直指燕京城头!随着帅旗的翻卷与飘扬,东南方向的投石机阵当中,那些孔武有力的一等辅兵,抡起手中大斧,奋力向约束掷臂的兽筋砍去!一阵令人牙酸齿冷的崩弦之音传来,二十五枚足有碾盘大小的巨石呼啸而起,直奔燕京城飞去……
巨石击溃城墙与楼塔发出的声音、就犹如除夕夜的炮仗,可谓震天撼地;而庞青山的剑尖,仍然还在遥指正在垮塌倾倒的城墙楼塔,感受着大地反馈而来的震颤、欣赏着燕京百姓的哭喊与呻吟,只觉得心中前所未有的酣畅淋漓,又隐隐泛起了一股悲天悯人的伪善……
“禀庞帅,大事不好!咱的投石车坏了!”
就在庞青山摆着烂俗的造型、品味着天下无敌、驰骋沙场的快慰之时,一名传令兵匆匆而回,打断了他的志得意满。其实器械战损这种事,在疆场上极其常见,也根本达不到“专程禀报一番”的程度。
投石车投掷巨石,本质就是不同形质、转化变形过后的杠杆原理。无论外在如何改进,基础原理都是一样的。兽筋也好,木质摇臂也罢,都是有其承受上限与使用寿命的;再加上解忧军此来乃是长途行军,此前又多遇搏杀私斗,对于攻城器械的日常养护工作,也早就被人抛诸于脑后了。
一路走来千山万水,能发挥作用,已经是意外之喜了;至于出现战损,那简直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
被打断了思路的庞青山,闻言皱了皱眉,没好气地斥责对方:
“坏了就坏了,又不是我弄坏的,你嚷什么?投石机损坏之事,又不是没有先例可循,哪值得如此大惊小怪……”
“庞帅,您听我说完再训不迟!……方才那一轮齐射,二十五架投石车、散了足有一十八架;断裂的衡量摇臂、砸死砸伤了咱几千名弟兄……这事,总值得大惊小怪了吧?”
“这……这怎么可能呢!”
第1065章 369.败当阳(八)
解忧军带来的这批巨型投石机,与秦军、神石军手中的下等货截然不同。这是天机工坊的第四代产品,古往今来从未曾在华禹战场出现过的。这种投石机的手稿,包含了冶金熔炼、铸造镶嵌、算术地质、力学原理等等工艺与技术,可谓是集诸家“奇技淫巧”于一身的具象化产物。
不过,天机工坊的名头虽响、却也只是集合了诸多能工巧匠的综合工坊而已,暂时也还不具备超脱于时代框架的底蕴。以现有条件而言,想要增强攻城器械的威力,就免不了要加大自身的规格与重量;而想要发挥其应有的巨大威力,不但要在运输养护、拆解复装方面,面临严峻无比的考验,最少需要三百人左右的后勤团队,为一架投石机提供专门服务。
不过天机工坊的品控,还是非常有保证的。所以刚刚听闻奏报的庞青山,还以为只是一两架出了问题,根本没想到这次意外,竟然严重到几乎全军覆没的地步!
这位传令兵大惊小怪、连滚带爬,已经算的上沉着冷静的了!
待庞青山策马奔至战场东南观阵,只见那一架架直冲云霄的巨型投石机,已然化作了一堆堆矮矮的木冢;在残骸堆积的废墟之下,尽是辅兵们留下的血肉残肢,与正在哀嚎求救的垂死之人,令庞青山不敢上前,只能眼含热泪,强行扭过了头去……
且不说袍泽弟兄之间的深厚情谊,就这些负责操作攻城器械的一等辅兵们,可都是经天机工坊的顶级大匠师、集体培训之后的专业人才!每位一等辅兵,都是南康朝廷用真金白银生砸出来的技术兵种!
不过,情况如此恶劣,至少也能说明一个问题:今日之祸并非偶然、乃是有人故意为之。这么多架投石机一同塌架,至少说明了组装拆卸、调校填装这种基本流程之中,这几千人是不可能会犯下同一个错误的……
这究竟是这么回事呢……
还未等庞青山猜想出一个合理的结果,一名哨骑兵已然飞马而至!一见躲在远处眼含热泪的庞青山,他仓惶地滚下马来,来不及呼痛,立刻开口嚷道:
“庞帅啊,可了不得了!您快去霹雳战车阵看看吧,哪边可出大事了!”
庞青山茫然地抬起头来,下意识地朝着西南侧霹雳战车阵望去;只见城南方向的天空之中,仿佛正有一条身体粗壮的“黑龙”乘风而起、扶摇直冲九重天外!
排兵布阵是一门学问,好在也难不住名门之后的庞青山。他将投石机安排在东南方向,就是为了在打击城墙守军的同时,尽量保留燕京城的经济与仓储中心;而霹雳战车阵在西南,则是居于城西的门阀豪绅,乃是南康新世界的最大阻碍,若是能一把火烧了,日后倒也省去了扯皮的功夫。
可远处这条冲天而起的“黑龙”、乘风之地,却显然在城墙以外……
庞青山右眼狂跳、心中不断抽搐扭曲;额头冷汗迭出,只觉得脚下也根本没了根底……他下意识地翻身上马,可连跳了三次,却终究还是从鞍韂上滚落在地,大胯差点没被自己毛手毛脚的动作,给生生拽开……
等二人跨上马背,跌跌撞撞的奔到了西南方向之时、一切都已经太晚了。霹雳战车阵,已然化作了一片火海;这里的数千名一等辅兵,也变成了一道道不断跳跃的火苗,一个个惊慌失措的溃兵……
一个须发皆焦的老兵,一头撞上了庞青山的驽马;他抬起头来、使劲儿揉了揉眼睛,立刻咧开大嘴,无声无息的哭诉起来:
“庞帅啊……我们得了中军的旗令,就马上点燃了霹雳神火弹、又照旧斩断了勒弦……可这斧头一落,阵中有六架霹雳战车,竟然齐刷刷散了架子!那一颗颗引燃的神火弹,落在地上四处乱滚……几声炸雷一样的响动,不知怎么就变成了这副模样啊……”
庞青山听完了全过程、只觉眼前一黑、腰杆一松,身子软塌塌的吃不住劲力,直接从鞍韂上滚落在地;然而,他的右脚还被马镫紧紧锁扣,连带着他的右半边身子,一同拍在地面上,结结实实的砸出了一声闷响……
由于动作太大,那匹壮年驮马受惊而逃;就这样拖着浑浑噩噩的庞青山,向前疯跑出了十几步远,才终于被匆匆赶来的哨骑兵,紧紧套住了马颈……
有的人见了血腥,立刻就会惊慌失措,大吼大叫;严重一些的人,还会当场昏厥、或呕吐不止;不过也有的人,见了血腥,反而能从混乱的情绪之中挣脱开来,换回理性思维开始思考解决方式。
而且,最有意思的是,这两种完全背道而驰的反应,还会发生在同一个人身上。
如今,庞青山被战马拖出了一身的皮外伤,品尝到了鲜血的滋味,头脑反而冷静了下来!
“我没事,你们俩也别在我眼前晃了!明摆着,这场火已经灭不掉了,也省的白费劲了。你,去带人把轻伤的弟兄,抬到后面去歇息包扎,没事的弟兄,都给我拉到中军,守住了本阵!另外,你现在就去通知廉将军,做好决战的准备,有什么家伙全都拉出来,一会我会亲自去中军督战,正式对燕京城发起决死总攻。”
天机工坊的产品,的确威力惊人、巧夺天工;但无论是刀枪铠甲、还是硬弩强弓、甚至是造价不菲的火器雏形——三眼神火铳,包括解忧军最后的那点家当,却都不是天机工坊的原创产品。
然而天机工坊,却也不仅仅只有拾人牙慧、翻人家垃圾桶的能耐!
古往今来,华禹大陆的历史上,曾出过两名地灵脉的顶级大匠师;这二人不但生于相同的时代,在匠人的技术领域之中,也是互有所长、不分高下。
其中一位大贤,便是墨门的开山始祖,也就是沈归的“师祖宗”;而祖师爷一死,墨门内乱,一门传三脉;留在先秦王朝的秦墨一脉,便继承了墨门机关术的全部衣钵。
至于先秦始帝背信弃义,在一统天下之后焚稿灭墨,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其实,那被始帝视为战争火种、离乱根苗的机关术,对于墨门的开山祖来说,只是达到他最终理想的一个工具,只算得上是“微末小道”而已。
打个比方来说,如果墨门先祖的毕生夙愿,乃是一桌名贵丰盛的宴席;那么机关术这门小道,就只是席面上的一双筷子罢了。
而另外一位上古大贤,也就是天下匠户公认的祖师爷——公输子。比起心中另有所图的墨门先祖来说,公输子则是更加纯粹的一名工匠。而他精研的技艺门类极其繁杂,涵盖了泥瓦、竹木、金铁、农具等各种领域;比如说战场上的楼车云梯,水战接舷的拍杆长钩;包括已经应用于各种民生领域的滑轮与转轴,都是他老人家千百年前的发明创造。
这二位上古大贤,在专业领域方面皆有建树,设计理念又是截然不同的两种风格。这两位同道大贤相知相识、又共存于世,年纪辈分、手艺技巧又不分伯仲;要么,就会成为交心换命的挚友知音,共谱一曲伯牙遇子期的高山流水、千古佳话;要么,就会成为一生中最大的宿敌,彼此摩擦不断、争执不休,文戏武唱,来上一处你死我活的楚汉争雄…
二人的根本矛盾,其实在于双方对待技艺的态度,有着本质上的分歧。公输子将技术与手艺,视为此生至高的追求,也真的为其奉道终身。可墨门先祖,却只视其为一种工具,心中另有宏图伟愿。
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每日兢兢业业、呕心沥血的公输子,无论如何都不愿意接受墨门先祖的成就、与自己不分伯仲的事实。在他看来,一个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业余爱好者”,凭什么与终生奉道的自己并列,更被世人混为一谈呢?
墨门祖师那是什么暴脾气?政治主张就是六亲不认,谁不服就打到谁服的狠角色;自己没事,还得去找点闲事管管;更何况公输子已经骑到墨门的脸上了!
于是两位上古大贤,便明争暗斗了一辈子,谁都不待见谁。而这两门可以惠及民生、推动历史进程的精湛技艺,也由于各种各样的历史原因所牵绊,始终都未能合而为一。
直到南康划江自立,谛听通过各种手段,聚敛了巨额财富;更以此为本钱,网罗了普天之下最顶尖的能工巧匠、与遗落在五湖四海的手稿孤本,着手组建了这一座天机工坊。
从此,公输子与楚墨的独门技艺,合二为一。
这一步棋的确耗费慎重,却也是不可或缺的核心力量。谛听想要重塑河山、涤荡俗世,就需要一批划时代的武器,助本身实力不强的南康军,横扫六合八荒。而对于天机工坊的匠师们来说,除了更加安定富足的生活之外,他们心中都渴望着参悟并融合两位此道先贤的独门技巧,最后将其融为一体,发扬光大,并传于后世子孙……
手艺人,也有手艺人的世界;这个世界,与战场上的金戈铁马、金殿上的政局党政、江湖人的快意恩仇,市井百姓的柴米油盐,同时存在于华禹大陆之上……
几枝花朵同园绽放,又互不干涉……
第1066章 370.败当阳(九)
不识旧物,则不可轻易言新。这句老话,对于靠手艺吃饭养家的匠人们来说,就更是一条亘古不变的金科玉律。所以在天机工坊组建的初始阶段,那些五湖四海的能工巧匠们,将所有的经历,都扑在了吃透参悟上古遗稿的工作之中。而当时他们所做出的改动,也只是添加或删改了一些无伤大雅的辅助功能、更换调试了性质相通的“新型材料”而已。至于原始结构与设计思路,没有一个内行人,会在不了解的情况下贸然着手。
可两位上古地灵脉者留下的残本手稿,又岂是那么容易就参悟融合、并加以斧正改进的呢?只要一个不小心、画蛇添足这四个字,就会烙印在天机工坊的金字招牌上,被后世子孙同道,耻笑千年万载。
仿制,从来都不是什么大逆不道、无耻下流的事。就比如说墨雷、三眼神火铳、投石机、霹雳战车等等等等,就带着浓郁的墨门机关术风格,以强大的攻击性见长;至于冲城车、辎重车,移动登云楼,简易浮桥,吊轨拖车等等等等、则饱含了公输子的设计风格与技术理念;这种器具大多以辅助为主,战时可用于两军疆场之上;天下太平、五谷丰登的好年景,也在市井民生方面,发挥杰出的作用……
当然,天机工坊这头吞金巨兽,吃下了谛听大半家业有余,不可能只是做出了这些小修小补、增减更替的细节工作!
天机工坊的第一个原创产品,名叫炮车。此物以墨雷的设计理念为母体、采用了公输子一脉的解构原理与铸造方式;而炮弹与炮药配比的灵感,则是来源于沈归在东海关中、埋下的那十八枚“火瓮”;并配合改进的四轮辎重车为底基,方便运输。
炮车的杀伤力,远胜于墨雷万倍,一发击出,便足矣开山碎石……
可惜的是,在庞青山率领解忧军渡江北伐,收取胜利果实之前;天机工坊的匠师们日夜赶工,也只铸造出了三架合格的“试验品”而已。第一架炮车,在反复调试检验之下损毁;而第二架炮车,则被黄天豪架在了他的帅舰之上,打算热热闹闹的唱一出“炮打登州城”。
可惜事到如今,按照夏末的风向、与舰队出征时日、与海面风浪来估算的话,水军大都督黄天豪,现在应该已经带着那些身染霍乱而死的弟兄们,飘过东海仙山了……
而剩下的第三架炮车,便是解忧军一路之上严加看管、秘不示人的制胜法宝!而这片决战之地——燕京战场,也正是炮车经受实战检验的绝佳机会!
全权负责炮车相关事宜的解忧军副将,名唤廉伟,乃是天机工坊的铁匠出身。而这位莽夫模样的技术型人才,之所以会随军深入敌境作战,就是为了收集“炮车初啼”的相关数据,带回南康进行二次修改。
心急如焚的庞青山,纵马来至燕京南门以外;只见东南一侧的瓮城外墙,已然被余下的投石机砸的支离破碎;而作为技术指导的廉伟廉将军,也趁着弓弩手不敢露头的大好机会,指派自己麾下的一等辅兵们,尽快将那具黝黑粗重的天机炮车,架在护城河南岸!
原来,之前那架对着城门“发神经”的老古董级重弩车,就是为了给这架绝密武器,调试角度的挡刀货而已!
廉伟一见庞青山策马而来,立刻上前回禀道:
“禀庞帅,炮车已架设妥当,随时可以对瓮城展开攻势!”
庞青山满意地点了点头,回头对传令兵吩咐道:
“通令全军、所有人披甲列队,准备发起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冲锋!此役,以炮车巨响为号令,浮桥当先而行、云梯在后,长盾兵次之;此三营不必死战、只需充作佯攻之诱饵,直扑城墙、吸引外城守军的注意力即可;而先锋,登城二营将士,全力保护廉将军与天机炮车,直至安然抵达瓮城当中。还请诸位袍泽切记,无论身处何时何地,只要燕京外城大门,被我军炮车轰开之后,所有人都必须立刻向城中杀去,也包括我庞某人在内!弟兄们,此战进则生,退则死;诸位若是冲到了黄泉路上,可要等等我老庞啊!”
半个时辰之后,天机工坊的炮车,发出了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炮管对面的瓮城,顿时掀起了一片漫天尘烟……
“杀啊!”
等不及尘烟散去,二等辅兵们便赤着眼睛、疯狂叫嚷了一通、随后死命护着早已组装完毕的浮桥滑车,冲向深邃宽阔的护城河边;而杀死三百名“神经病”之后、便一直未得到用武之地的长弓营,此时也发了疯似的扑上前去、死命护住辅兵们的两翼,朝着遮人双目的尘烟挽弓引弦、指动如飞!
燕京城中,已然见识到投石机与霹雳车厉害的王左丞与罗知府,才刚刚登上外城的城楼,还未等站稳,只听一声巨响传来,视线所及之处,便被一片黄沙尘烟死死遮挡,一丝光线都透不过来了……
王放双眼被烟尘所迷,脚下又经受不住地动般的摇晃,脚腕一软、身体前倾、直接撞向面前那道粗糙坚硬的箭垛;若不是眯着眼睛的罗知府、及时捞了他一把;没准这位年过七旬的老丞相,已然摔下高耸坚实的燕京城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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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这是何物……”
王放虽然上了年纪,但思想开明灵活,也不是那种没见过火器的土包子;甚至在他的丞相府上,也有一柄精工三眼神火铳,也时长亲自把玩试射……只是这声巨响实在过于骇人,仿佛山崩地裂、地动山摇一般!其声其势,远非寻常火器、与传统攻城重器可比!。
燕京知府罗源,虽然也险些被吓得肝胆俱裂;但他毕竟处于盛年之时,身体也没有受伤,自然就比王放更快回过神来。
“咳咳……呸!相爷啊,是什么东西已经不重要了。现在瓮城尘土漫天,敌我双方皆目不能视。据下官猜想,庞青山那狗贼,一定不会放过这个安全拉近攻城距离的绝佳战机!单以此物声威判断,恐怕击垮一道城门,应该是没什么问题的……如今瓮城已破,外城的大门,我等可一定要守住啊!”
久经沙场的王放,焉能不懂如此浅显的道理!经过两轮试手之后,解忧军立刻打出了一张王牌,将燕京城防的优势瞬间化为乌有。可如果罗源所料不错、瓮城果真被毁的话;那么待敌军安然跨过护城河之后,燕京外城的大门,恐怕也抵挡不住解忧军的“致胜王牌”……
就在此时此刻,燕京护城军中,已经有许多人再惊呼什么“巫术妖法”、“天雷降世”、“撒豆成兵”、“驭神驱鬼”之类的鬼话了……
说到这种现象,还都要怪沈归那个小滑头、与幽北大萨满何文道,在东海关中演出的那一场“天火焚城”!
就算沈、何二人,能瞒过世人的眼睛,却定然骗不了王放这头老狐狸!人家的军功与威望,可是在几十年前、与西疆、漠北二军浴血鏖战之中、一刀一刀砍出来的成果,硬扎的很!
王放早已见识过最惨烈的战争、也眼见过无数条人命、在战火的倾轧之下、就仿佛灰尘一般虚无、在这片天地之间,消失的悄无声息,毫无生命的重量可言、毫无存在痕迹可溯……
不过,王放那一代的老行伍,凡是在对阵临敌之际,自有一番底气豪情。他们不问苍天、不问鬼神;所有疑惑,都自己手中的长刀、胸中的火焰来解决。
对于他们来说,生死之分,即是对错之别!
“北狼八将!”
沉吟了片刻之后,王放手扶城墙垛口,高声喊喝。老相爷一声令下,由丞相府随行伺候的家丁之中,走出了几名白发苍苍的老者:有一人做花匠打扮、鞋边还沾着新鲜的泥土;有人穿着门房的青布短衫,腰巾子上还露出一个拇指大小的熟铜烟袋锅子;还有一个弥勒佛似的富态老者,身前的围裙沾满了油花;有一人独臂、有一人眼盲,还有丞相府上的大总管王狄……
一共六名老者,应声出列回令:
“末将在!”
尽管这六位老人家的打扮,实在是不堪入目;不是老奴院工,就是童老院的潜在客户;无论是具体数目还是个人形象,都与王放呼唤的“北狼八将”这四个字,压根扯不上半点干系……
可罗源罗大人,却在这六位老者的眼中,看见了一丝微弱的火光,黯淡却炙热……
“各人典齐五百甲士,立刻杀出外城,一举击溃解忧军的鬼魅把戏!”
“末将领命!”
只比王放年轻不到两载的老管家王狄,搀扶着那名眼盲老人起身,随后率先解开了那身价格不菲的丝绵纱袍,露出了皱纹对垒、陈伤交错的男儿胸膛!
“北狼八部将,谨尊大将军号令,典军出征!”
一道沙哑而苍老的声音直冲天际,其余五名老者,也随着声音的飘散仰面视天,齐齐发出一阵苍凉而悲壮的嘶嚎……
六个人,八团火苗,在众人的眼中一闪而过,缓慢而坚定地走下城楼……
第1067章 371.败当阳(十)
燕京护城军的甲士们,虽不是什么精锐边军、虎贲之师;但谁家里又没有个长辈、哪个爷们又愿意成为躲在老者背后的孬种呢?战场经验与厮杀技巧,都只是战术上的缺陷;与骨气尊严,并没有直接关系。
至于文官出身的罗源罗知府,也不会比那些双眼冒火的行伍之人,软弱半分:
“相爷此举,岂不是要那些南蛮贻笑大方?莫非我偌大北燕、竟无一男儿胸怀肝胆不成?罗某人虽官卑职小、又是文弱书生出身,但无论是年纪还是血气,理应当诸位前辈之先而行!纵然北狼军赫赫威名,罗某年幼之时、便已然名满天下,但终究那也是……”
“浅溪啊,老夫也正是看中了你那一身傲骨与满腹才学、才愿意与你结下忘年之交!你的心迹如何,也无需急于表白……想老夫的前半生,策马塞外,为北燕王朝披肝沥胆、御守边疆;而后半生则入京为官,进而登阁拜相,为君父万民分忧解难……老夫这一辈子无儿无女、也不曾为男女之情所牵绊;回首望经年,这一生真可谓是快意恩仇、畅快淋漓……唯独!唯独当年不该在回京之际、将这六名北狼军的老兄弟,从西北边疆带回这一架燕京牢笼啊……我王放唯此一憾!悔也、谬也!!!”
“可……可罗某人与将士们、也同样受百姓膏血奉养、食君王甘霖禄米!相爷您回头看看,我们这些北燕后辈胸膛之中的鲜血,如今正滚烫炙热……”
“我们这些老家伙的血,也从未有一日冷却!浅溪啊,比起那三尺黄土的坟茔、我们更想要一张糙马皮;比起那方正华美的青石墓碑,我们更想要敌人掌中的一柄断刃!”
罗源能看见王放那宽阔的脊背、已经出现了微微的颤抖;也能看到他抠在箭垛上的双臂,正在用力支撑着身躯……他能理解王放与诸位老前辈的心,却仍然不愿意见到这六位已然无力作战的老翁,出城送死……
“相爷……好歹也让罗某人率一支先锋,去替那几位前辈掠阵啊!”
“……说句大不敬的话,我王放也好,蔡驴子也罢,甚至就连咱们的陛下,也如是一样……我们人已经老了,是北燕王朝的过去;而你们这些人,正处于壮年之时,既是北燕的现在、更是北燕的未来!浅溪,不要做小女儿态了;战死沙场,是每一个行伍之人最好的归宿!无论是任何人、有任何理由,都不能剥夺一个老兵去追求此生最后的荣耀!”
说到这里,王放回过身来,双目早已血灌瞳仁,饱含泪水;而十根苍老粗糙的手指,也在不知不觉间、被城墙垛口的青石,磨出了一片血肉模糊……
北狼八部将出城破除的“巫术妖法”,也就是天机工坊发明的火炮,仅一发炮弹,便将被投石机砸到千疮百孔的瓮城,瞬间轰击成了一片碎砖乱石……
翁城一毁,解忧军立刻发起潮水般的攻势;那些经过反复改良的浮桥车,也展现出了极其优良的战场可适性。
庞青山一声令下,借着弓弩的压制、借着烟尘的遮挡,四十架浮桥很快便架设完毕、横跨京南护城河!这一架架“浮桥”,对于尽头的北燕军来说,不亚于黄泉路一般危险;但对于正在冲锋的解忧军来说,却是他们唯一的生路……
攻防倒错,生死各安天命。
二十架云梯营、八百名长盾兵飞快渡过浮桥,站在了瓮城的废墟之上;技术指导廉伟廉副将,打量了登城与先锋两位营正,使劲儿吞下了一口吐沫,随后拱手说道:
“这炮车只有一架,万万不容有失!就劳李营正,率先锋营弟兄上前清理战场;而梁营正则率登城营将士,负责防护两翼,我们也会尽快调试,避免承受太大的损伤。”
早已被炮车威力吓傻的梁、李二将,互相对了个眼神,便点头应从了这个“匠户将军”的指令。由于沐浴在尘烟之中的瓮城,已然化作一片废墟,所以镇守瓮城的北燕军,自然也损伤惨重,根本组织不起有效的救援行动、就更别提死守护城河,反攻解忧军了!
解忧军的将士们本就以逸待劳、再加上天机工坊改进的辎重底车,可以令炮车在废墟瓦砾之上,依旧如履平地;很快,先锋营将士们便用战刀与勇武,生生清出了一条通路,并将解忧军获胜的王牌,安全护送到一座砖石堆积的矮坡之上!
此地,距燕京外城大门,仅有不到五十步之遥!而城墙上的箭雨、也仿佛没头苍蝇一般不住坠落;若不是先锋营换回盾牌兵抵死防护,北燕军的这一阵“盲射”、定然会给廉伟所部,造成极大的杀伤。
“就是几根破箭而已,弟兄们都不要乱,铁卫营的弟兄们也不是吃素的!所有人全都各司其职,先将炮筒用清水彻底冷却,再用棉布小心清理干净!……妈的,负责转运“雷弹”的人呢?让他们手脚麻利点,军情如火不懂吗?!”
技术指导廉伟,一边扯着脖子下达命令,一边从腰间的粗布挂包之中,取出了一枚矩尺,并趴在炮车下的砖瓦堆上、小心翼翼地测算起来:
“此处距地面二尺一寸,右后轮悬空下坠三寸两分……”
“回廉将军,辎重营尚未得到准许渡河的将令,弟兄们壶中清水已然用罢,炮管仍然热的发烫,是否可以……”
“……垫高六分……还是七分啊!烦死了,这事在家的时候,我没教过你们吗?炮管没有彻底冷却之前,绝对不能进行再次填装;护城河就在身后,你们是没有吊桶、还是不会撒尿啊?”
“遵命……”
随着时间的流逝,瓮城倒塌掀起的烟尘,也逐渐落了下来;就在廉伟测算出了正确结果、并亲自调试好了炮车的攻击角度之后,远处传来一阵城门响动……
廉伟回头,只见一名赤裸着上身、背着一柄宽背长刀白发老翁,缓缓由城门的缝隙中现出身影,并昂首挺胸、踏上两军疆场……
正在护城河北岸,指挥后军渡桥的庞青山,也被这情况给彻底搞迷糊了!说他是投降倒戈吧,人家可背着刀呢;说是想要正面对垒吧,又只走出来了一个老棺材瓤子;若是想要武将比斗的话呢,好歹也派一个身上能挂住肉的年轻人……
实在令人摸不着头脑。
庞青山策马向前,远远望去;只见这白发老者已然瘦到了极致,根本不可能还有一战之力;再看那柄长刀的规格,份量绝对不轻;而今日风也劲道十足,吹的人几乎睁不开眼睛……这瘦如干鸡般的老头一路走来,步伐也是左摇右摆、进退两难……简直就是个能活动的死人幌子啊!
待对方勉强走进五十步远,以长刀拄地、才算是扎稳了阵脚。他挺胸抬头地喘了几口大气,这才哑着嗓子嚷道:
“我们家将军说了,南康的水土,长不出一个带把的爷们来!他让我来挑一个“粗使丫头”,跟我回燕京城去。府上有个端茶递水的小厮回娘家了,你们谁来顶上啊?”
这就是最典型、最老牌的叫阵方法,而且还是那种颇有涵养的高级方法;虽然这老头光着膀子、扛着家伙、单枪匹马往战场当中一杵,看起来像是个为老不尊的陈年泼皮;但他的言语却绝不算脏、句句都直奔对手的肺管子上戳去,暗劲十足。
庞青山本想仿效此前一战,将这叫阵的老头子乱箭射翻;但考虑到炮车重新填装完毕,还需要不短的时间准备;而这老头一现身,城墙上的弓手也偃旗息鼓,时机难得……
下雨天打孩子、闲着也是闲着,不妨就跟这位老头子起个腻好了!
“梁营正,虽说这黄泉路上无老少,但对面这个老棺材板,既然自己找死,就劳烦您亲自去送他一程吧!”
登城营的梁营正,一听庞青山阵前点将,立刻将脑袋摇的跟拨浪鼓似的:
“庞帅,当着明人我也不说假话。瞧瞧那老头的德性,我真怕自己说话声大点,都能把他给活活吓死!再者说来,跟这老货阵前厮杀,我又能落下什么好处啊?打赢了不露脸、打输了更寒碜……我看啊,咱还是让老廉专心鼓捣他的“炸雷子”吧,跟这个老王八蛋较什么劲啊!”
“某家将令已下,你去是不去?”
“去去去,去还不行吗?但我自己不想去……给您再挑个人总行了吧!嘿,老活孙!你的买卖来了!”
梁营正这么一喊,一个贼眉鼠眼、面容猥琐的解忧军士卒,从炮车边上提着裤子走上前来,嘴里还嘟嘟囔囔的念叨着牢骚话……
片刻之后,这外号是“老活孙”的南康军士,叼着一根草杆,腰间挎着一把雁翎刀,大大咧咧的站在了那老头的二十步以外……
“爷叫老活孙……”
“王双石……”
最后一个石字才刚刚出口,那名看起来“随时暴毙”的老棺材板子、浑浊的双眼突然射出一阵直刺人心的锋芒!这两道目光仿佛具有形质一般、瞬间穿透了老活孙的灵魂,令这泼皮一般的解忧军,仿佛是受惊的鹿,竟陷入了呆滞状态……
第1068章 372.老狼
时至今日,曾经饱受耻笑非议的南康解忧军,已然在南北战场之中,经历了脱胎换骨的蜕变。然而,成长,从来都不是一蹴而就的……那些需要在血水里摔跤、生死线上打磨而成的搏杀技巧与临敌禁忌,却还是他们的知识盲点。
比如说“战场愣神”,就是大忌之中的大忌……
方才还左摇右摆的王双石,精准地捕捉到了这个绝佳的出手时机!他前脚掌一踹刀背、双臂顺势前后扶把、刀头借那一脚之力高高扬起、荡至半路途中、又借反刃之势调转锋刃!王双石同时转腰上步、沉肩压柄,驱使着那柄长刀走上了一段“回头路”……
王双石的这一刀,既无招无式,也没有与之配套的刀路与步伐,更没有后手变招的可能,可谓是野狐禅中的野狐禅、土把式之中的土把式;这招唯一的可取之处,便是视觉欺骗性极强;如果敌人看破了这是一记骗手,那王双石就彻底被搁在那了!
早年征战西北边疆之时,他也是凭着几手“自行研发”的独门刀法,以投机取巧、坑蒙拐骗的战斗风格,立下了赫赫战功,最终摇身一变、成为了王放手下的一员副将。待日后解甲归田、成为丞相府的一名老花匠之后,他已然年老体衰、也就放弃了打熬筋骨。可这几手“独门路数”,他却在不知不觉的情况下,化入了“沾知了、晾衣服、挑灯笼、架藤蔓”之类的竿活当中……
至于气力方面的缺失,也可以用发力技巧与刀刃轨迹进行弥补;对于王双石这样的老卒来说,刀招无需力劈华山、撼山填海;只要能迅速将敌人斩一个骨折筋断、也就足够他用了!
至于今日对付这个呆若木鸡的“老活孙”,这一刀也当然够用!
长刀呼啸而过、老活孙胸前乍开一蓬血红,登时命丧于燕京城下!
从传统规则上来讲,老将王双石,的确履行了战场上的传统礼节;但是从道义上来说,他这一刀又快又急,还带着点“招打冷不防”的小心机,也谈不上什么正大光明。
就这,还是王双石给自己留下的一点体面!也不光是王双石一人,凡是这种百战余生的老兵油子,早都有了充足的自知之明。他们不会成为主将,更没有统军挂帅的野心;所以什么堂堂正正、光明正大、对于他们来说根本就毫无意义,只会成为活命的拖累。
这话也可以反过来说:他们之所以能够历经百战而不死,就是因为手段足够卑鄙下流……
至于死在他刀下的“老活孙”,从这外号就看得出来,也同样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在解忧军当中,他那卑劣人性与肮脏手段,也被众人所不齿;否则的话,在众目睽睽之下、欺负一瘦弱老叟的事,也不会落在他的头上……
也不知道这一老一小,方才都说了些什么;所有人都亲眼看到,那老头一刀斩下,老活孙死尸倒地……能把这么个心眼多如牛毛、又毫无道德底线的狗东西,弄死的仿佛杀鸡一般容易……这老头的心眼,到底得有多脏啊!
王双石刀劈“老活孙”之后,感受着拂面而来的血腥味,仿佛又回到了数十年前的西北边境。而他那行将朽木的身躯,被敌军的鲜血润过之后,也好像大地回春、冰河解冻一般舒坦……
自从回到京城之后,他还从未感觉到这般畅快淋漓的滋味!
“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老将王双石扬刀问天,仿佛成为了典型的英雄人物,发出了一阵干涩刺耳的狂笑;随后他右肩一抖、反拖长刀缓步向前,直奔顶在阵线前沿的先锋、铁卫二营杀去!
而他这一阵狂笑,也如同是暗号或是军令一般;那扇方才还只敞开一道缝隙的外城大门,忽然被人左右推开;五百名北燕甲士鱼贯而出,追随着王双石前进的路径,一齐冲向了炮车架设的那道废墟……
庞青山骑在马上,望着这位浑身浴血的老叟、与刚刚踏出城门的五百名大刀歩卒,神色颇为复杂的挥了挥手;沿护城河南岸排列的长弓手们,得令之后立即张弓搭箭、进行了三轮齐射……
蓟州平原,古称幽燕之地;四周少见青山绿水,多为枯山戈壁,还有纵观中土都难得一见的沙漠地貌,所以历朝历代,都是发配充军、流放边塞的苦寒之地。由于四周没有茂密植被的遮挡,再加上孤山环抱、东西见缺的特殊地貌,所以站在堪舆数术的角度来看,燕京城所在之地、便是典型的“妖风煞局”。
而玄岳道宫的先祖,力荐周家天子迁都于此,自然也在蓟州的风水格局方面,下很大的一番工夫。从结果来看,燕京城的镇脉之龙,乃是一条北海恶蛟;环山皆是孤山,水源皆是枯水与困泽;再加上这妖风之煞,残缺之城,便正好可以“负负得正”、借诸煞互冲之力、化上上大吉之势。
世上从无绝对可言,堪舆数术方面的吉凶福祸,也如同锋利的兵器一般,因人而异、因时而异、因势而异。究竟是杀人放火、还是保家卫国,全看执刀人如何运用;而关北斗的恩师当年布局,便是为了兴北燕周氏一脉;而关北斗改风易水,降龙破脉,便是为了败北燕周氏的气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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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样的局,落在不同人的手里,自然也有不同的解法。
至于这风水堪舆之术,究竟是真是假,就是见仁见智的事了。只不过燕京城附近这一亩三分地,也真的谈不到风平浪静!这个鬼地方一年到头都在刮风;春夏飞沙走石、秋冬北风萧瑟;谁要是买了一顶新帽子,不加上个系带的话,那都不敢出门!只要一刮风,这帽子准要变成风筝,追都追不回来!
如今夏末秋至,风走东南;而自南向北攻城的解忧军,属于典型的顶风作案……那么这一阵箭雨的威力,也就可想而知了……
一阵妖风吹过,除了几十个倒霉鬼,被流矢箭簇划伤了皮肉、流出了一头一脸的鲜血以外;余下的北燕兵丁,已然逐渐跟上了腿脚不甚利落的老将军王双石,携着这位前辈、一同向已然扎住阵脚的铁卫营杀去。
解忧军的铁卫营,不光只有长盾兵的编制,还有着三分之一左右的长杆兵种。而他们除了负责为大军扎稳阵脚、抵御敌方流矢伤人以外;最主要的战术用途,便是抵挡敌军轻骑冲垮阵型。
长盾当先、长兵在后;一前一后,一攻一守,便是防守反击的战术当中,最基本的配合方式了。
庞青山虽然没打过陆战,指挥经验薄弱;但毕竟他家学渊源、自幼饱读兵法战策,照葫芦画瓢,做比成样,总还是不成问题的。可王双石却是穷苦人家出身,自幼便目不识丁;投军之后,跟随王放的北狼军戍守边关,打的也都是漠北骑兵、西疆僧兵;而这俩家番蛮麾下的战士,作战风格固然悍勇泼辣,但怎奈家底实在太薄,压根就没见过盾牌长成什么模样!
所以从这个角度来分析,攻守双方都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麻杆打狼两头怕!
而深知府上“花把式”全部履历的王放,眼见敌军摆出了一道长盾拒马阵,刚打算耻笑小儿庞青山不懂兵法、忽然间神色发怔、而后惊叫出声:
“大事不好!”
其实,这种长盾阵并不难破,只需由几名力大无穷的战将力士打头,琼玉步卒则按锋矢阵型排列、紧随其后;战将力士以钝器摧毁长盾,而手持大刀的步卒便紧随其后,冲入阵中便立刻大杀大砍、扩大外围豁口;一旦长盾兵陷入混乱,阵线被迫,那么双方距离拉近、就形成了混战肉搏之势……
皆时手执长杆兵器的防守方,就必然要吃上一场大败!
只不过这北狼八部将,都是威震西北边塞的骁将不假,但那也都是几十年前的老黄历了;武夫又不是老酒,年头越长,则越不经事。再加上他们这些老弟兄,都是从底层摸爬滚打、凭着军功拾级而上的老**,文化水平勉强能达到从一写到十、外加本人大名的程度。
对于正在向前冲阵的王双石来说,回城取重兵器破敌军盾阵,不但时间上来不及、而且以他现在的年纪,也根本就拿不动了;如果他能集中优势兵力、猛攻敌军盾阵的一点,想来付出一些代价,也未尝没有破阵的机会……
战场形式,瞬息万变;就在王放登高狂呼“北狼军出城接应老石头”的时候,王双石已然将手中长刀抡出一道弯月,重重劈在了牛皮蒙面的长盾之上……
咔!
一听这种声音,王双石的脸色,骤然浮现一片惨白!他虽然没用大刀砍过长盾;但几十年的院工当下来,劈门板、砍柴伙的工作也绝不陌生。很显然,自己这一刀命中、并没有将长盾劈成两片……
人老不以筋骨为能这句话,方才被老活孙的鲜血掩盖;如今又被自己那丰富的生活经验,与实打实的战场情况,重新唤醒……
聊发少年之狂的王双石,对于自己这苍老的年纪、与不堪身体的状况,产生了严重的误判;这个失误对于解忧军来说,便成了绝佳的战机!八杆明晃晃、冷飕飕的长枪、从盾牌的边缘与缝隙之中迅速蹿出、直奔正在反手抽刀的王双石捅去……
第1069章 373.啸月
枪杆摩擦盾沿发出的声音,定然要被战场混乱嘈杂的环境所掩盖;但枪尖刺破空气、带出的锋利,也令久经沙场的老将王双石、敏锐地捕捉到了死亡逼近的气味、毫无预兆地打出了一个冷颤!
无数次死里逃生的经验,令他连眼珠都没动一下,便果断松开双手、放弃了那柄被彻底卡死的长刀;放手的同时,他前脚掌用尽全身的气力,死命蹬踏地面、整个人借力向后飞退……
可惜的是,王双石只是个上了年纪的老**而已,并不是“越老越妖”的武道名宿。丰富的搏杀经验、敏锐的危机感知,并不能让他那残破不堪的身躯,重新焕发生机……
噗!
两杆速度极快的枪尖,几乎同时刺破了王双石左肩与右腰的肌肤;随后枪杆一转,搅烂了皮下的肌肉筋膜、枪尖的倒三角形状,尾部也紧紧卡在了骨骼缝隙之中,一如那柄楔在盾牌之中的长刀……;两名解忧军的长枪兵、感到枪尖受阻、心知已然命中目标、便同时向后发力撤枪!
年轻力壮的小伙子,爆发力远非垂垂老矣、身受重伤的老卒可比!二人协力之下,竟将身体薄如蝉翼的老将王双石,顺着枪杆生生拽了回来……
“侧盾!”
命中目标的二人,同时发出一声低沉的口令;盾阵前沿应声空门大开、而正在咬牙切齿抵挡疼痛的王双石,也被这两杆长枪、凌空拽回了解忧军的长盾阵中……
一阵刀光人影此起彼伏过后,重新闭合的长盾底沿,缓缓油上了一层显眼腥甜的血漆……
北狼八部将的王双石,也算达成了他的夙愿——战死沙场……
不过,王双石的死固然惨烈,却也不是毫无价值的;至少在长盾手侧盾之时,有不少跟随他而来的北燕军甲士,趁势闯入了盾阵内围。
从现实角度衡量,这些闯阵之人,能够造成的杀伤非常有限;可他们扑入阵中以后、遭到了解忧军的扑杀不假;但双方推搡之间、也顺带将原本有条不紊的长盾手,撞得是东倒西歪……
眼看铁卫营的阵型摇摇欲坠,先锋营也放弃了从侧翼包抄的本来计划,提前加入战团,强行维持着己方阵线的深度,令敌军无法迅速突进,直捣炮车本阵……
有了这一群生力军的加入,那五百名跟随着王双石,一同撞入敌阵的北燕护城军,很快便被潮水般的敌军冲散分化;阵型已破,冲劲受阻、看来全军覆没也就在眨眼之间……
但经王双石所部的牵制拉扯,奉王放帅令出城驰援战场的北狼八部将、与他们手下的两千余护城兵丁,却已经从城门洞口喷涌而出……
“老石头,你可给我撑住了啊!老弟兄们可都到了!”
北狼八部将之中,年纪最大、名望最高之人,乃是丞相府的老管家王狄。时隔近四十年后,重新披挂上阵的他,与其他五名披发赤身的老将,造型略有不同。他背后绑着一柄无鞘大环刀,右手拎着一杆簇新的黑漆长杆;那皮肉松弛的左侧前胸上,还斜斜绑着一枚海碗大小的护心镜,周身上下都散发出野蛮的气息……
就这副模样,哪还有半点“相府二爷”的文雅与体面可寻!
这枚斑驳凹陷的护心镜,王放已经完全忘在了脑后;但所有北狼军的老人,一眼就能看得出来;这正是他当年孤身杀入重围、身受三箭八刀之伤,救下半死不活的王狄,并亲自为他佩戴的“赏赐”!
诚然,这枚护心镜早已不堪大用了,但眼下重见天日、却连半点污渍与锈迹都没有!
王狄在燕京南城门外站定脚步,肩膀一动,那柄黑漆长杆、迎着战场上凛冽的腥风,陡然飞扬翻卷!这原本是一面暗红色的大旗,却早已在岁月的侵蚀下,褪去了浓稠的色彩;而组成旗面的织底,也饱受岁月长河的冲击与风化;今朝再次乘风当空起舞、由那千疮百孔之中、投射出了夏末慵懒的光芒,温柔的抚摸着北燕好儿郎的头顶;至于“北狼军”三个金线刺绣的大字,如今也只剩下了乌青色的残边;如果不仔细看去,连本字的痕迹,都已经很难辨别…
这是一面北狼军的军旗,由先王题字,太后手绣,作为他们威震西北边陲、平定北燕半壁江山的最大褒奖;也是每一名北狼军老兵,此生最为珍视的荣耀……
如今这一面残旗迎风招展,看上去既不威武、也没有什么杀气可言;反而由于品相残破,还带着浓郁的衰老与颓败;给人的感觉,就像是在看一床在压在箱底几十年的破棉被,充满了死亡腐朽的气息……
更可笑的是,这一面令北燕军民久违多年的御赐军旗,只在凛冽的狂风之中抖了三抖,便化为一片片的裂锦,飞扬的支离破碎;而老将军王狄,却对此视而不见,完全不为所动;他只是将那根崭新的黑漆长杆,交在了那名盲眼老兄弟的手中;随后解下身后那柄大环刀,遥指五十步开外的解忧军本阵,声嘶力竭的高声呼喊:
“北狼军,杀!”
似这般螳臂当车、蚍蜉撼树之举、可笑、亦可叹也……
看着这几名走路都费劲的老棺材瓤子,带着两千余二流兵卒,贸然杀出燕京城下,庞青山心中百般凄然,却也彻底放下了心来。很显然,北燕军出城迎战,是迫于炮车那毁天灭地的威力;而派出这几名“死人幌子”冲杀,显然就是无人可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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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令兵,近前些!速速传某将令,命先锋、登城二营将士,左右夹攻城外敌军;命铁卫营全速绕后,封堵敌军后撤的道路,最好能顺势夺下燕京城门,再彻底破坏两道门轴;命扶风营迅速消耗所余箭枝,箭雨片刻都不能停、全力压制城上敌军,令其无暇兼顾步军之战;令投石机营趁势向前推进,直至距城下三十步开外,我要在城破之前,看到燕京城西化,彻底作一片废墟!去吧!”
传令兵应命而去;片刻之后,先锋、登城二营便离开本阵,互为犄角左右,同时向那两千余乱哄哄的北燕军卒杀去;而铁卫营的长盾兵与长枪手,也已经彻底消化了王双石的五百甲士;如今得到了庞青山的新令,便将兵器长盾一背,捡起北燕军的劣质大刀,迅速朝着敌阵背后展开迂回包抄……
解忧军的将士们,虽然已经见过了血腥;但在阵型压制与配合作战等方面,还需要长久而艰苦的实战,反复磨砺排演;而燕京护城军的将士们,虽也都是从各军之中抽调出的顶级精锐,但其中也不乏那些没什么出息的世家子弟、以及入京之后便同流合污、自甘堕落的老兵油子……
京城毕竟是车水马龙的鼎盛繁华之地;任其本是铜铸铁打、嗜血如命的行伍汉子,也经不住这似水流年、安乐祥和的盛世消磨……
所以,尽管这是一场惊天动地、决定华禹大陆未来走向的最终血战;但由于双方兵源素质与战术战法的原因,并没有成为战争范例的资格;可是横向比较一番的话,双方实力基本在伯仲之间,勉强算得上棋逢对手、将遇良才。
对于北燕军卒来说,身背后就是国都燕京城,他们这些人已然无援可期、无路可退、只能拼命厮杀,背水一战。至于阵前投敌的事,他们也不是没有这个想法;但一来,庞青山所部,乃是一支孤军这件事,南北俱已人尽皆知;二来,王放手中,还掐着一万左右的兵力,更有数千御林军精锐,还未踏上战场;三来,长安城四皇子的手里,还有一支百战雄师,料其正在回援燕京的半路途中。
既然天佑帝背后有靠、远处有援,那在这个时候投庞青山这支垂死挣扎的孤军,岂不是脑子进水了吗?
既然不敢反叛,那就只有遵从王放帅令,上阵与敌厮杀了!反正提着脑袋赌上这一局,对于普通士卒来说,也不算过于亏本:输了算烈士,赢了有封赏;就算抬不到护驾之功的层面上,至少也能混个营校之类的小官当当……
而这场注定惨烈的决战,对于北狼八部将这些“幸存老兵”来说,苦捱数十载时光,正是为了等这个机会!既然今日已然踏上战场,他们就没打算要活着回去!就连那位身患白翳眼疾、无法上阵杀敌的瞎将军,如今也正挺胸抬头地站在城门前,扛着那枚光秃秃的旗杆;而其余四名老将军,都努上了此生最后的一口气,甩下了那些青壮,冲在了队伍的最面方!
双方相隔五十步距离左右,眨眼一瞬间,便依然接上了刃;相府老管家王狄,将那把厚刃大环刀高举过顶,直奔先锋营当先士卒的头顶,奋力劈斩而去!
按照老行伍的作战习惯来说,一刀当中劈斩,必然要附带着扭头闭目的小动作;一来,是怕粗制制式刀刃,不堪颅骨负荷,崩断碴口或是剁飞碎骨,伤到自己的眼睛;二来,也是防止敌军果然被一刀斩为两截,腹内血污喷溅而出,迷遮自身视线……
类似这般毫不起眼的小技巧、小花招,积攒多了,就叫做战场经验;每一个习惯,都可能在某个紧要关头,救下自己的一条命!
在任何战场之上,老兵与新兵的损耗比例,普遍都在一比二十以上。
第1070章 374.旗
可今日老王狄一刀斩下,竟既不闪也不闭;只是睁着那两只浑浊的眼睛,用那嗜血的目芒,狂热地等待着自己那一刀的成果……
嗤啦!!!
好脆的天灵盖、好重的刀!王狄一刀兜头劈下,直将对面这位小卒当场劈成两半!温热的鲜血与飞溅的体液,仿佛是温泉瀑布一般兜头而下!那温暖而略带粘稠的触感,将老王狄皮肤与骨骼的“斑斑锈迹”、瞬间洗净!
王狄的口鼻,被那久违的腥臭味一蒸,也酣畅舒爽的哼出声来!他晃了晃仍然有些僵硬酸涩的肩头,狂笑三声,便持刀闯入了敌军阵中,将手中一把大刀抡的是上下翻飞!胳膊来了剁胳膊、腿来了卸大腿,一时之间,王狄所过之处,仿佛荷藕大收季那般;那一蓬蓬新鲜的血液,也犹如采藕姑娘的头纱般鲜艳……
如果只是王狄一人战法骁勇的话、那么以成千万的混战规模来说,并不会起到决定性的作用;可那四位年龄加在一起,足有三百开外的北狼军老将们,彼此配合默契惊人,一举击溃了解忧军的前沿阵线,也为随之而来的数千名北燕护城兵,指明了进攻方向!
这四位老将彼此互为项背、防御可谓滴水不漏,在人群中杀出了足足十几步远,愣是没有受到半点的皮外伤……
庞青山眼见这四个老棺材攻势火热,北燕军卒也逐渐有了起势的苗头,心中也不免有些担心。尽管解忧军人多势众,又是野外主场作战,在他的指挥之下,依然完成了初步的围歼态势;可这四个老棺材的爆发、不但搅乱了战局节奏的话,也令那些软弱可欺的羔羊、变成了一群敢于龇牙亮爪的恶犬……
那么皆时所谓的四面合围,也很有可能会变成中间开花!
沉吟了一会,庞青山立刻跳下驽马,一脚踩在废墟堆上,右手向后一伸:
“取某弓来!”
庞青山乃是名门望族出身,家学渊源,弓马娴熟;再加上他早年更在南康水军服役多年,一手射术虽谈不到出神入化,但对五十步以内这个距离而言,想要失手,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这一支羽箭又急又快,还带着一些刁钻的弧度!由于力道士卒、再加上将军宝雕弓的质地优良,所以这一箭初速很快、抵挡住了大风的阻滞,直奔宝刀不老的王狄而去……
对于一个彼此配合多年、早已形成默契的小团体来说,每个人所需要承担的战场压力,都会被成倍分散;至少对于王狄而言,无论是背后还是两翼的空门,都有可以信任的老弟兄照顾;他只需要按照一贯的方式,奋勇向前冲杀便是……
相对而言,南康将士的战场势力,与西疆僧兵、漠北游骑这些北狼军的老对手,肯定是无法相题并论;但如今的“北狼军”,也不是当年那个动辄长驱敌军腹地、昼夜奔袭百里的护国重器了!
残破的躯体、衰败的血气,再加上南康军列装了品质顶尖的护甲与兵刃……这重重的内因外患,都在一步步蚕食着老兵们的余勇与气力……
带头冲锋的老将王狄,只觉视线捕捉到了一丝锋利的贼光!多年的行伍生涯让他瞬间反应过来:此乃箭簇离弦之后、在阳光下反射出的金铁光泽!
王狄的脑子并未彻底糊涂,但衰败老迈的身体各处机能,却已经跟不上他的反应速度了。王狄知道,左闪右躲,定然会破坏由四为老兄弟结成的小型;为了自己活命,将老弟兄们全部置于生死危机之中,北狼军从来也没出过这样的孬种。
很显然,面对这一支冷箭,他只能在前冲与后退之间,迅速选择一个方式……
北狼军向来喜欢冲锋,所以仅仅过了一个刹那,王狄便做出了这个抉择……
他将刀刃向外一荡、铁环一侧紧紧贴靠在右臂之上;身体学着黑熊撞树那般、朝着正在扑上前来的三名解忧军兵卒撞去……
当年戍守边疆的王狄,一顿能吃两条烤羊腿,还得饶进去三大张烤饼,整个人看起来也是黑壮黑壮的,一身油亮亮的腱子肉,活像是个小牛犊子!可多年征战生涯,也令王狄落下了一身的陈伤;无论是刮风下雨、还是响晴白日,都有数不清的痛痒酸麻,在默数着那些早已被人遗忘的不世战功。
多年以来,若不是靠着王放“腐败堕落”,花费掉大笔的不义之财、请太医买好药,为这些个老弟兄们吊命续魂的话,这些带病延年的厮杀汉们,哪还能活今天这把年岁呢?
除了在丞相府后厨当差,专门给王放做饭的冯元宝之外,凡是活到今天的北狼八部将,个个都像是皮影戏走出来的道具人;两肋见骨、脸腮塌陷,屁股上拴根绳,风大点准能放到天上去;谁跟他们说句话,都得用扇子遮着点嘴……
以王狄今日这副薄皮身板,能有多大的冲击力呢?
庞青山挽弓扣弦、一支白羽箭破空而来,直奔王狄的哽嗓咽喉而去;负责看护阵型左翼的大厨冯元宝,也同样捕捉到了这要人老命的一记冷箭;只不过单听那破空之声,他便已经知道来不及出言提醒;只能一晃庞大的肚皮、抢步上前,想要凭自己宽大的身躯,为老兄长王狄,挡住这一支夺命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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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所谓一步赶不上,步步赶不上;王狄撞阵而出的举动未果,身体也没吃住三个大小伙子的反震之力气,向后连退几步,正好撞上了庞青山的箭簇射程;而负责看护左翼的冯元宝,也为了救下兄长性命而上步挡箭,却因为发福老迈的身躯,拖慢了上步的速度……不但箭没挡住,还漏出了负责垫后的“独臂更夫”,万吕。
万吕的左肩,是早年在一场混战之中,被一个西疆僧兵的铁锤、生生敲碎了骨头;后又因为条件所迫,贻误了最佳施救时机,导致整条左臂被齐肩截下;而伤愈归来的万吕,硬是凭着一条右臂,继续为国征战了二十余载,足见其是一条响当当的硬汉子!
只不过如今的万吕,也是同样年过七旬的残老汉;仅凭一条独臂与敌军厮杀周旋,要比其余三位兄长,耗费更多的力气;这些力气既要维持发力之后的平衡控制、也要负责调整身体与步伐的重心。所以方才这一阵冲杀下来,他早已经嘘嘘带喘、鼻头见汗,步履也变得蹒跚飘忽起来……
如今冯元宝上步挡箭,阵型左侧的压力,骤然全压在了独臂万吕的身上;解忧军的后生虽然没什么经验,但脑瓜也都是猴精猴精的!眼见这个独臂老头气力不支,立刻抱起了痛打落水狗的心思、擎起刀枪棍棒一拥而上,直奔那唯一的右臂砍去……
啊!!!
一声惨叫过后,独臂万吕支挡不及,被一柄大刀破开空荡荡的左臂,刀刃横着抡在了胯骨之上,斩碎了片片骨碴……
噗!
一声闷响同时传来,庞青山那一支要命的冷箭,也直挺挺楔入了王狄左侧大腿,箭簇更深入腿骨之中;箭杆携带的巨大的力道,瞬间将这位身体瘦弱、百病缠身的老管家,平地带飞了七、八步远……
一拳败,万拳来!如果这四位北狼军的老爷子,能一直保持这副勇冠三军的英姿;那么恐怕要不了多久,战斗意志本就不算坚韧的解忧军,定然会心生怯意……
可如今庞青山突施冷箭,间接导致北狼四老将的四象阵被破,头尾二人一死一重伤。眼见万吕倒在地上,被乱刀剁成肉泥,解忧军的凶性也被彻底激发出来,人人都嗷嗷叫着冲上前去,想要浑水摸鱼、尝一尝“唐僧肉”的滋味……
立于城楼观战的王放,看到庞青山突施冷箭、冯元宝自破阵型之后,便不再看了。他迅速扭回头去,由怀中取出了一枚鼓涨的锦囊,丢给了睚眦尽裂的罗大人:
“浅溪,好生看守皇城,愚兄前去会一会这些南蛮军!”
“丞相三思!陛下龙体要紧、不能亲身犯险;而蔡相也卧于病榻之上,有心无力;至少在此紧要关头,燕京城的军民百姓,绝不能失去您这个主心骨了!不如您准许罗某人率军出城、与那南贼见个分晓……”
罗源一把抱住了王放的腰身、一边焦急地劝阻对方、一边示意周围的将校齐齐上前,按住这位打算出城迎敌的北燕镇国柱石!
眼见北狼八部将的老前辈们,被庞青山冷箭暗算,并乱刀斩于阵前;那些原本心中都有一番私心的将校兵丁,也被解忧军卑劣残暴的行径,激出了真火!如今一听罗源二次请战,他们也是人人奋勇当先,个个泣血立誓,叩首如鸡喯碎米,死死拽住王放的战甲裙,不让他亲身涉险……
“放开王阁老!”
就在城上乱作一团之时,有一女子的声音传上城楼;语气听起来沉稳踏实,又宛若黄莺出谷那般清亮,瞬间将这一锅沸腾翻滚的男儿热血抚平;众人循声望去,只见身披一袭大红战甲的水烛先生,正缓步走上城楼……
第1071章 375.身不由己
之前,水烛先生正在带着民兵乡勇团,负责转移南城的百姓,清理火道;可城西南以外的霹雳战车营,由于沈归的暗中介入、与赤乌那场失败的“潜入行动”,“意外”发生了殉燃事件。
得知这一个消息之后,水煮先生当即立断,将所有难民百姓、民兵乡勇,全部转化为后勤辎重人员,负责粮草与军械的调配转运;而她自己,也就闲了下来,回到了城楼,正巧赶上这一幕的发生……
“老爷,诸位大人,且听妾身几句妄言。诸位所表之前言,俱发于肺腑之间,料以王阁老之智,对其当亦了然。但妾身以为,此战虽危机四伏、亦是足矣令王阁老青史留名、文正武穆之战,无人可以横加阻拦。王阁老,今日就请您为黎民百姓廓清环宇、执天子王剑、斩无义叛臣;扶明主于危难,解苍生之倒悬。今日我罗氏夫妇,愿在天子王剑以前跪立重誓!无论城破城立,倘有南康贼子得以踏入燕京半步;皆时,我夫妇二人定已追随王阁老之踏迹,玉碎昆山,血溅轩辕!”
水烛先生站起身来,一甩那刺眼的朱雀披风,拿起了夫君手中那枚锦囊,并高高示于头顶:
“诸将且看,内阁大印已在妾身掌中!还请诸将士暂屈男子之尊,允许妾身代王左丞发布帅令!妾身如若战死、则由家夫罗氏源公发号施令;家夫如若战死,则按军职高低依次递补指挥。在此战之中,妾身若然退怯半步,诸将皆可拔剑斩我头颅;家夫若然退怯半步、诸将亦可提剑将其正法、依次取而代之!”
说完之后,水烛先生不看王放,迈步利于城楼帅位之上,低声向自家夫君喝道:
“罗副帅,还请尊驾亲自执鞭、为王老将军、与列为将士擂动战鼓、以壮我军声威!”
被夫人当众抢白的罗知府,此时脸色有些发红。他刚想开口说话,训斥妻子的胆大妄为,便被王放一阵大笑堵了回去:
“哈哈哈哈哈……老夫见贤弟得妻如此,不免有些后悔啊!倘若老朽当年能得遇一位如尊夫人这般的红颜知己,又怎肯来做这“孤臣鳏相”的位置呢!诸位袍泽弟兄,还请看在陛下与百姓的面上,暂从水烛先生的军令行事!凡有军令出于先生之口、便等同出自某家之口;如若有人胆敢违抗军令,先生皆可凭内阁相印、在阵前将其诛杀!”
说完之后,王放向一位貌不惊人的小校摆了摆手;对方神色一怔、便心不甘、情不愿地由取出了另一枚方形锦囊,交给了面色铁青的罗源……
不问可知,锦囊中所藏之物,乃蔡熹那枚右相大印!左右相印合而为一,北燕军政民生之事,便尽归罗氏夫妇掌控之中。也就是说此时此刻,这一对夫妇,便等同于北燕内阁,可代天子而行诸事。
罗源有朝廷正式的三品官身,近日来更深得圣眷,频频出入紫金宫,眼下又得王放拔擢,更身兼副帅之职。所以王放上阵杀敌,城中由罗知府做主的话,并没什么非议之处。
如今他让一个女人来号令三军,若是在平日发生此事,保准能将紫金殿的殿顶吵到掀开。可正所谓战时从权,国事为先;至于什么男女大妨、尊卑上下、牝鸡司晨、越俎代庖之类的屁事,那都是吃饱了撑着的时候,磨牙斗咳嗽的话把而已。
这些奉旨守城的将帅军卒,无论个人职位高低,背后主人是谁,一该都属于王放的新党派别;而王左丞对罗氏夫妇青睐有加,这事在燕京城中也不是什么秘密;退一万步来讲,站在城头之上稳定战场军心的指责,也是极度危险的事……
也罢,女人就女人吧!敌军的明枪暗箭、必然会直奔帅位席卷而来;正所谓刀枪无眼、她究竟能在这个位置上站多久,谁也说不好啊!
其实,除了水烛先生这个“牝鸡司晨”的白丁女帅之外;包括副帅罗源在内,都没人参透王放此战布局的全部用意。
那两千余护城兵丁,包括北狼军的六名阵亡老将军,都是他故意舍出去的棋子而已;而他这次率军出城迎敌,也是成功捕捉到了绝佳战机之后、才骤然发起的最终决战。
当然,王放此举的确有些冷酷无情,但他并不是出于朝堂党争,也不是提前着手布局未来,而是出于纯粹的军事目的。
由于双方兵力皆不甚凑手,所以攻防双方都只能将自家的优势兵力,集中在一面城墙作为主要目标。掌握主动权的南康军,选择了从城南发起进攻;而北燕人也借着赤乌的辅助料敌于先,提前在城南布下重兵。
城外东南方向的投石机,虽然威力强大,但攻击间隔长,打击范围也十分有限,所以对偌大一座燕京城,并不能构成根本性的威胁;而位于城西南方向的霹雳战车,杀伤力极强,只要一个不留神,这座燕京城就会被烈火所吞没,彻底变成一片废墟焦土。
只不过据赤乌探子回报,不知何故,霹雳战车阵当中发生了殉燃事件,那些价值千金的霹雳战车,已然迅速烧成了一片火海,显然是回天乏术了。
所以解忧军此战获胜的唯一依仗,就是导致瓮城倾覆的“神秘妖法”;别看他们人多势众、兵威正盛;但只要没了炮车辅战,就算那几万兵丁全部杀入燕京内城,打起肉搏巷战来,也只能得到一个有来无回的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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瓮城一塌,双方主将心里都有了分晓;那台天机工坊出品的炮车,就是此战关键的胜负手!
王放把注意打到了炮车的身上、庞青山也早就布下了天罗地网,防止敌军釜底抽薪。炮车假设的那道小丘前方,早有上万名兵丁列好阵势;就看那些长兵短刃、箭雨盾墙,想要正面发起冲锋的话,北燕军必然要付出异常惨重的代价。
而解忧军本阵的两翼,也分别布有数千名精锐步军、全权负责本阵的防御工作;后方护城河畔,更是长弓如林,箭如雨下;在庞青山的精准判断之下,数万名解忧军,早已将这一台炮车围了个水泄不通。
被一炮轰塌的瓮城,乃是军事设施;而雄壮威武的外城门,本质上却是标志性建筑;所以二者的工程质量不可同日而语,应用领域也完全不同;既然炮车能瞬间击溃整个瓮城;那么仅剩的这道外城门,恐怕也硬不到哪去……
所以此战的关键所在,就是王放能不能在炮车发起第二次攻势以前,将炮车缴获或是摧毁;而对于庞青山来说,就简单的多了。他只需抵住敌军疯狂的攻势,并保护好这台宝贝炮车、与技术总顾问,副将廉伟,即可立于不败之地。
负责打头阵的老管家王双石,就是试探敌军的反制能力、与战斗素养的探路人;而紧随其后的两千多护城兵丁,则是负责打草惊蛇、搅乱敌军阵型的主要诱饵;也只有王放手里的八千精锐主力,才是负责一锤定音的杀手锏!
此战,倘若他们能成功摧毁炮车、庞青山与他的解忧军,必将死无葬身之地;可若是王放的八千精锐战死沙场、而北燕南城的外城门、也仿佛瓮城那般、在炮车的一击之下化为废墟的话……
那么本就介于二、三流之间的北燕护城军,必然会被那“神鬼莫测”的精怪妖法,彻底吓破了胆子;北燕王朝也会就此覆灭,沦为南康人掌中的玩物!而手握重兵的四皇子周长安,最多也只能在三秦自立为王,并走上一条他颇为熟悉的老路,成为南康王朝的“信安侯”……
胜负成败、在此一战。
庞青山眼见原本整齐得当的阵型,竟在不知不觉下,被区区两千余敌军,搅成了一锅乱粥,心情当然万分焦急。
无论是水战还是步战,阵型的稳固与否,都是决定了胜负归属的重要原因。简单说来,就如同一个饭馆那般:伙计负责迎客、厨子负责做饭、先生负责算账,东家负责盈亏,大家各司其职、有条不紊,就能从中获利;反之,每个人都去做自己不擅长的活,不出几天,这饭馆准得关门。
解忧军士卒的战斗技巧,虽然不逊于燕京护城军;但在战斗素养方面,双方却有着天差地别之远。就比如说负责维持阵线的铁卫营,被敌将冲破了阵线的一点之后,应该如何应对呢?
很简单,重新列阵,向前迈出两步,继续持盾抵挡敌军。而那些被长盾兵让过去的小股敌军,则交给身后的先锋营弟兄、或是本营袍泽代为处理,与自己毫无关系。当然,做出这个抉择,也需要极高的战斗素养,与彼此间的默契与信任。
显然,解忧军二者皆无。于是,在几位北狼军老将,被淹没于人群之中、那两千名北燕护城军,也陷入了重重包围以后;解忧军的将士们,也跟他们一起各自为战,捉对厮杀起来。
诚然,从局势上来看,这两千余北燕军被分化歼灭,已经是板上钉钉的结果了;但从战场形式上来看,由于己方将士,急切想要歼灭那些分化之后的小股敌军,己方列好的阵型也被彻底打散,变成了一场彻头彻尾的烂泥仗!
第1072章 376.孤城
王放心里很清楚,连瓮城都挡不住的“妖法”,外城门也同样抵挡不住。如果外城门也被一击即破的话,那么麾下将士、城中百姓的御敌信心,也会骤然降至冰点。
所以无论对方手里的王牌,究竟是什么玩意儿,都不能让庞青山继续借势逞凶;只要人心没有溃散,外城破了,他可以带着弟兄们去打巷战;巷战败了,他还可以依托紫金皇宫、与那八千名御林军继续奋战。
对于现如今的华禹百姓来说,无论是骤然而起的火光、还是九天惊雷般的巨响,都会给人带来巨大的心理压力;这种恐惧,是来自于动物的天性和本能,隐藏在每一个的血脉深处。当然,在民智未开的时期,也极容易与天谴暴君、五雷轰顶之类的愚见所混淆,进而被有心之人歪曲利用,成为中伤当朝之君的有力话柄…
然而,就凭燕京城中这点兵力,要与早有防备的庞青山所部正面对攻,冲入阵中拿下炮车,根本就是痴人说梦的事……
所以,用两千余人的阵亡,换取敌军阵型大乱的机会;这笔上伤敌八百、自损一千的赔本买卖,王放一百个不愿意,却也不得不做。
如今,他也得到了收获果实的最好机会!
解忧军的主帅庞青山,只是缺少陆战的经验积累,并不缺乏审视战场的将帅之才。他眼见那几名扎手的白发敌将,已然纷纷化作战场上的血肉,便开始担心起己方被搅的乱七八糟的阵型了。
战场之上、分秒必争,庞青山才刚刚开始考虑如何重整军镇,前方那关闭的城门再次大敞四开,又露出了一抹刺眼的银白……
庞青山是个土生土长的江南子弟,这一辈子只见过轻飘飘的雪花,却从没见过齐腰深的大雪;可眼见王放这一抹寒霜,竟令他浑身打了一个激灵,只觉得冰寒刺骨!
在王放的身背后,还有黑压压的人头四处攒动,兵力无以计数;看样子,这头老狐狸是打算趁着解忧军阵型大乱的机会,发起一波决胜的攻势了!
庞青山四下看去,只见己方那些勇武有余、经验不足的解忧军弟兄,已然牢牢占据了战场的主动权,并且正在瓦解蚕食北燕军卒;可单凭这一锅乱粥似的阵型,恐怕也挡不住王放亲自率军冲锋…
而且由于攻城器械已然布设完毕,此时全军后撤,暂避锋芒,是肯定来不及的……这可如何是好啊!
“回禀庞帅,火炮已重新填装完毕,随时可以发射!”
就在庞青山心火大炽、急的六神无主之时,全权负责炮车各项事宜的副将廉伟,忽然跑到了他的马前回禀。庞青山闻此喜讯心中大定,指着那刺眼的白发王放,与迅速在城门外列阵的北燕军士卒说道:
“我军的阵型,已然被那恶毒的老贼用计搅乱,很难抵挡下这次搏命攻势;快,趁着他们还没摆开阵势,就让他们品尝一下咱们南康炮车的滋味!”
廉伟顺着庞青山的手指,看着远处那群人头攒动、摩肩接踵的北燕军,下意识地开口问道:
“庞帅,是以杀伤敌军为先,还是以击垮城楼、断其后路为先?”
庞青山想都没想,指着那一抹耀眼“银白”吼道:
“那是敌军主帅王放,是北燕王朝最后的希望!他这是来跟咱们拼命的,只要把那条老狗宰了,燕京城就是咱们的囊中之物了!”
廉伟尊了一声得令,随即双手抱拳,跑回了炮车边上:
“传令兵,去告诉长弓营的弟兄,让他们全部换上火箭,向城下敌军铺射开来;你们俩去将破城弹取出、换上油膏弹,炮管重新上调二十个刻度……”
“廉将军啊,调高二十刻度,那非得打到天上去了!”
“你懂?要不然你来?”
“不不不……还是您来,您来……”
不到半刻钟的功夫,一等辅兵便已然重新调校了炮车。廉伟单膝跪在跑车边上,眯着一只眼睛;左手举着火把,右手的大拇指向前平举,在炮管与城门之间,反复比对了距离与角度,这才大喝一声“全部退开”,便用火把点燃了炮管外部的引信……
没过多久,只听“嘭”的一声巨响,一枚足有成年男子怀抱大小的黑色巨型弹丸、便已腾空高吊而起!双方将士皆被这声巨响、惊的浑身一怔、抬头寻声望去!只见这枚弹丸划出一道高挑悠扬的抛物线,又精准无比地向刚刚走出城外的北燕军头顶落去……
“快闪开!”
虽然搞不清这是个什么玩儿,但已然捕捉到危险味道的王放、仍然凭着老行伍的机敏,撕心裂肺的喊出了一声……
很可惜,此时再躲,为时已晚……
嘭!!!
一阵惊天动地的巨响过后,所有人耳中都是传来刺耳的轰鸣。那八千将士才刚刚排列好了冲锋的锋矢阵;在这一道惊天动地的巨响过后,竟凭空“多”出了一大片血色的空白!
一道道断肢残骸散落在地、一个个重伤将士满地打滚;那刺鼻辣眼的焦臭气味,伴随着青白色的烟雾升腾而起,有无数北燕军的将士们,都已然无法站立、只能躺在地上的黑泥与血肉之中痛苦哀嚎……
仔细看去,除了变形的碎铁片,给一些倒霉的弟兄们造成了巨大的开放性伤口之外;每个人的身上,或多或少都沾了一些黏糊糊的黑色油脂;这不起眼的油污,附带着强大的热量,瞬间便能烫穿北燕军的皮质铠甲,将其烧一个皮焦肉烂、求死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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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未等幸免遇难的王放,琢磨出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敌阵之中又有一阵火箭倾泻而来,笼罩在了战场周围;那些黏糊糊、黑漆漆的不明油污,被火箭一烧之下,有的瞬间熄灭,只冒出了黑漆漆的烟雾;可更多的竟烧出了明火,很快便肆虐开来!
一时之间,燕京南城门以外,被浓烟与烈火所笼罩,仿佛一片人间炼狱的景象……
王放与幸免遇难的三千余北燕护城军,呆滞地望着背后那一片浓烟火海、看到一个个疯狂奔跑的袍泽弟兄,摔倒之后就再也没有起来;听着那些还没有被浓烟封住口鼻的老伙计们,在烈火的灼烧之中、发出最后的凄厉……
这一声声哀嚎,就仿佛千钧重锤直砸头顶,令王放双腿发软、鼻头发酸,一屁股坐在了地上,陷入了深深的迷惘与恐惧之中……
恐惧,往往来源于神秘与为知;火炮第二次发怒的结果、也不仅仅给王放与三千余幸运儿,带来了深入骨髓的痛苦;就连下令开炮的庞青山,也同样被吓得不轻!他本以为天机工坊的炮车,只能轰塌坚固高耸的城墙而已;可没想到在廉伟的手中,竟然还有这等用法!
而亲手制造出一片焦土炼狱的廉伟,此时正直勾勾的盯着那片凄厉的景象,并摊开一本小册子,用炭棒在上面写写画画;至于那些被烈火与浓烟所包裹的垂死之人,在他眼中看来,就仿佛是没有温度的石头一般……
廉伟本是个纯粹而木讷的匠人,并不相信神鬼之说,也不在乎什么人性之美;可协助他的一等辅兵们,却都是有血有肉、有笑有泪的普通人,达不到他这般冷静客观。解忧军的辅兵们,望着那一片浓烟与烈火,每个人都被激出了最基本的同理心,神情充满了恐惧与悲悯……
“都别闲着,迅速冷却清理炮管,下一发换回攻城弹,将燕京南门一举击溃!”
廉伟一边记录着一些字迹,口中又冷冰冰地指挥一等辅兵干活;而众人本就不忍再看,在上官的呼喝之下,也纷纷回过头去,叹息着手于自己的差事。
在烈火与浓烟之中,一具表皮皲裂焦黑、暗藏红粉细嫩的“尸首”,仿佛化身为冲出火场的索命厉鬼!那两颗原本清澈明亮的眼球,早已在热毒烘烤之下,变成一层模糊的薄膜;他双臂平伸、手舞足蹈,口中还勉强发出一些听不懂的气声,脚下踉踉跄跄地直奔王放扑来!感受到对方身上传来的灼热、王放也迅速站起身来;他强忍着眼泪递出手中战刀,瞬间斩断了对方的脖颈,为这位不知性命的袍泽弟兄,解除了深入骨髓的痛楚……
那枚焦黑的头颅,滚落在王芳脚下的时候,竟然还扯出了一抹恬静的微笑;这笑容令王放毛骨悚然、灵台瞬间清醒……
战局虽然发生惊天巨变,但也没到走投无路的必死之局!
自打在瓮城轰然倒塌之后,站在外城城楼之上的王放,便一直在盯着防护极其周全的炮车本阵。所以,他虽然搞不清楚这到底是个什么武器,为何会有这等威力;但至少他凭着聪明的头脑,也看明白了两个要点:一,这东西极其重要,很有可能就是一种法器,也是瓮城倒塌的罪归祸首;二,而这法器的周围,也一直有很多人在不停的忙碌,发作间隔一定不短。
那么北燕军在间隔之内,率军冲入地阵,摧毁或缴获那个怪东西,便是北燕制胜的唯一途径。如今第二次妖法生效,虽然己方将士损失惨重,但城墙却没有受到实质性的损失……
也就是说,在第三次巨响到来之前,王放与庞青山二人之战,必须见一个分晓了!
第1073章 377.向死而生
其实,导致王放产生误判,将炮车定义为“神怪妖法”的重要原因,便是在观战之时,曾亲眼看见有无数解忧军的将士,围着那具黑漆漆的炮管撒尿……据说在幽北三路的时候,华神教的信众敢死队们、发起必死冲锋之前,就有喝符灰神水、往兵器上撒尿的习俗。
他们相信,用这种方式可以祈求神力护体,刀枪不入;也能加持掌中兵刃,另其无坚不摧,所向披靡……
只不过幽北三路用铁一般的事实证明,华神教的术法,是糊弄傻子的把戏;可今日南康军的“术法”,却具有眼见为实的巨大威力……
好在这惊天术法,不能连续逞凶;不然的话,庞青山也用不着跟自己肉搏厮杀了。从准备过程上来看,好像必须贡献出足够多的尿液,才能驱动巫术发威;而战场上没有那么方便的酒水供应,所以这第三次攻击,应该也不会比第二次间隔的时间还要更长!
那么对于北燕军来说,时间分秒必争,关乎于众人的生死存亡。
“弟兄们,都振作一点!咱们至少还有大半柱香的时间,去把南康军的妖法破开!醒醒,都回回神,咱们咬紧了牙再冲他一次!”
“阁老……这……是什么怪物啊……”“阁老,咱赢不了了,降了吧阁老!!”“我……呜呜呜……我不想被烧死啊……”“这不是妖法,是老爷天发怒了!”“不打了,我可不打了,我要回家……”
王放的话音刚落,那些呆若木鸡的幸存者们,仿佛重新被注入了灵魂一般!只不过如今这个灵魂,与之前抱定死战信念的灵魂,完全背道而驰;几乎每个北燕将士,都被炮车的惊天威力吓疯了神智,所有人都在疯狂的胡言乱语、放声哭泣;还有好些“机灵聪明”的油滑之人,连看都不看鼓舞士气的王放一眼,拔腿就跑;更有几个神经异常脆弱的家伙,竟然慌不择路,一头扎入了火海之中……
王放看着士气彻底溃散的北燕护城军,神情一滞,随即发出一声长叹,双膝一软、苦笑着颓然的坐在了地上……
也不知过了多久,被浓烟熏到泪流满面、双目赤红、须发见焦的老丞相,只觉得肩头被人重重的拍打了一下:
“小哥,帮我举着军旗行不?我家将军说要冲锋,我得上阵杀敌去了!”
王放只觉得这声音异常熟悉,扭头一看,来者竟是相府的盲眼更夫——北狼八部将的老幺,以前的小猴子,现在的老猴子!
“老猴子……”
见到了身处乱军之中、竟安然无恙的瞎眼老猴子,见到那根曾经飘扬着北狼军大旗的光杆,自然想起了数十年前那支如臂使指、所向披靡的北狼铁军……眼下已年过七旬的老将军王放,只觉得心头格外委屈;喉头发紧、鼻尖发酸,只叫了对方一声名字,便再也说不下去了……
“是相爷啊?您刚才是不是说,要再冲一次啊?今天风大,周围又乱糟糟的,我实在是没听清楚……老冯他们可是缺了八辈子的大德,嫌我老猴子瞎了,他妈的竟然让我站在这扛旗!相爷,您可是知道我的,咱这一对招子是彻底废了,但我心里明白啊!我老猴子也是北狼军,他们都上去杀敌了,我能闲着吗?您看,我胳膊腿都是好的,也能耍得动大刀!”
王放挣扎站起身来,看着老猴子飞快舞动的半截破刀,愣了片刻;随后他破涕为笑,上步按住那四处乱甩的腕子,又接过老猴子手里那具光杆大旗,随手丢在了烈火之中,烧的是噼啪乱响;随后,他拽起老猴子卧刀的右臂,引向远处横刀立马的庞青山说道:
“南蛮子就在那边,咱这次只要冲个五十步,仗就算打赢了!还跟以前一样,我在前面冲,你帮我护着两翼……对了,先把腰巾子解下来,拴在我腰甲上……你这老东西现在瞎呼呼的,一会打起来,可别跑丢了!”
老猴子一边解着腰巾子,一边嘟嘟囔囔的反驳着:
“咱老哥俩都绑在一快了,那不管跑到哪去,都不能是算跑丢了吧……”
“是是是,你说的对……拿稳家伙了?那咱老哥俩可就上了!”
外城之下,数千名身陷火海的北燕军,烧出了一片遮天蔽日的滚滚浓烟;立于城头观阵的水烛先生与诸位将校军官,根本就什么都看不见,只能暂时避入城楼之中,等待着火势浓烟稍退;而罗源刚才被炮声所惊扰,停下了反复擂鼓的双手;此时也在水烛先生的示意之下,重拾鼓槌、将这架顶天立地的朱漆大将军鼓,再次擂的是惊天动地!
咚……咚咚……咚咚咚咚……
老丞相王放,点出北狼八部将出城之时,就已经想好了结果。无论此战胜败几何,他身为北狼军的主将,都不想再活着回去了!只不过他不仅仅是边军名将、同样也是学富五车的当世大儒;死则死矣,却要死的有价值;否则的话,就变成了愚夫蠢汉,辜负了这一颗大好头颅!
这两位年过七旬的老弟兄,踏上战场之后,完全没有一丝英武霸气,反而像是老驴套车那般可怜;前方引路之人,乃是须发焦黑、满面污渍的老王放,手里还握着一柄粗制滥造的寻常铁刀,刃口都快崩成了锯条;而在王放的身后五步,拴着一个瞎老头,手里握着半截废刀,正小心翼翼地遵从着王放的口令,抬腿迈步、绕废墟杂物而过……
二人的行进速度缓慢至极,步伐也是磕磕绊绊;就这副惨淡至极的场面,看起来活像是两个老要饭的,找错了乞讨的地界……
双方距离本就不远,王放带着老瞎子走出了十几步,便摸到了两军混战的外围战场;几百名解忧军的包围之中,尚有十几名北燕军卒,正在勉强支应;毫无疑问,这些幸存者也是人人带伤,个个挂彩,看起来虽时都会死在敌军的乱刀之下……
王放没有片刻迟疑、提起那柄“锯刀”在手,以刀刃护住右臂推开人群……随着刺啦一阵声响,三名倒霉的解忧军士卒,被他这轻描淡写的一刀破开甲胄,肋下皮肉也撕裂翻卷开来……
“啊!!咕!”
最先受伤之人倒在地上,才刚护疼喊出了半个字,便被紧随其后的瞎眼老猴子,一脚踩碎了喉头:
“老相爷,您也忒不地道了。我就说这刀的份量不大趁手,敢情就半把残刀啊!”
老猴子连补三脚的同时,王放左臂也恰好抡开,另一侧的解忧军应声而倒,滚成一团……
“好心当成驴肝肺,咱北燕的铁匠手艺不行,你试试人家南康的好家伙吧!知道这是啥不?雁翎刀,哼,你这老小子连见都没见过!”
“啧,你这不废话吗?自打我这一对招子,被毒烟熏瞎了之后,就啥也见不着了……”
王放趁着敌军东倒西歪的功夫,顺手缴下了两柄铁里加钢的雁翎刀,递给了老猴子;紧接着,他扯着嗓子朝包围圈中心大声喊喝:
“弟兄们莫慌,王放来也!”
原本那十几个身陷重围的北燕军,都已经在心中打好了遗书的腹稿;可如今一听王放那浑厚苍老的声音传来,精神瞬间一震,心中的颓然与怨恨、身上的痛苦与酸麻,骤然飘到了九霄云外!
在战死的悬崖边上,听到了己方主帅的声音,如同数九隆冬置身于的温泉之中,令人由内而外的感到温暖与舒适!这十几名溃军精神大为振奋,身体也涌上了一股莫名的力道,立刻加紧攻势,反守为攻,拼命地朝着王放声音传来的方向,发起最后的突围!
北燕将士得到了一条活路,自然是奋勇当先;但南康军士卒,却各自有了一番计较。
由于己方兵力雄厚、正面战场局势已定,所以大多人已经在考虑,如何安全攥取更多的军功了。眼下突然杀进来了几个手段高明的狠角色,看样子是打算做困兽死斗。面对这种危险的情况,只要不是那些天性好斗嗜杀的狠角色,都知道该大声鼓噪、避其锋芒……
毕竟这八百里都拜完了,谁也不想在最后的台阶上活活磕死,成为一名光荣的烈士……
于是乎,在南康士卒那犹疑不定的态度之下,王放与老猴子二人,竟成功“杀出”一条血路、救出了足有八名活口!而这八人脱身之后、眼见南城门已然被烈火死死封住,根本无路可退,便断绝了最后的侥幸心理,准备与敌军决一死战。
在王放的指挥下、十人迅速结成小阵,朝着下一个包围圈杀去……
不稳可知,如果任其继续发展的话,以王放个人的能力与经验,再加上被彻底逼上绝路、抱定了必死信念的北燕军卒,还真有可能逐渐发展成一小股精锐力量!纵然两军兵力相去甚远、他们这点溃兵老将,也没有能力直捣炮车本阵;但如果被断绝了退路的王放,真能突围而出,绕至其余三门回转燕京的话,他岂不是坐失斩杀敌将的机会了吗?
“传令兵,命长弓营全力射杀老将王放,就是那个白头发的。听着,我不管会不会误伤己方士卒、也不问燕京城头的长弓手,会失去强有力的压制;我要看着他死在乱箭攒身之下,我一定要他死在我的眼前!”
“是!”
传令兵飞快而去,很快,便洒下了一阵阵泼天箭雨……
第1074章 378.辞旧
三轮箭雨席卷而来,密密麻麻数不胜数,将王放刚刚结成的圆阵彻底摧毁、战场上陷入了一片短暂的静默……
对于解忧军的将士们来说,短时间之内,还无法接受如此残酷的战场法则……
可能是上苍真有好生之德,怜悯豪侠英雄;也可能是北燕先帝天灵昭显,不忍见忠勇老臣凋敝;就在庞青山得意洋洋、准备派人前去收取战利品的时候;只见那刚刚经受过箭雨洗礼的“新鲜坟场”,竟猛然出现了异动……
北狼八部将的老猴子,虽说坏了一对招子,但听觉却异常灵敏,对于危机的判断能力也远超常人。自打他踏上战场之后,便主动遮蔽了痛苦的哀嚎、与搏杀的怒吼;所以弓弦松动带出来的声响,落在他那一双灵敏的耳朵里,就变得无比清晰……
就在一枝白羽箭、准确射入王放左臂的同时;老猴子提刀斩断腰巾、身体奋力向前一跃,将已经杀到忘我境界的老王放,猛然扑倒在地……
紧接着,几柄南康的雁翎刀齐刷刷落在老猴子的背上,而天上的箭雨也接踵而来,开出了一片白生生的“荆棘”……
庞青山用略带恐惧的目光,亲眼看着披发拂面的王放,以蛮力生生顶翻了尸山,随后又提起刀来,暴喝一声,斩断左臂的箭杆;王放活动了一下“运用自如”的左臂,啐出了一口带着血泥的唾沫,朝着庞青山露出满嘴的鲜血,随后仰天疯狂大笑了三声……
笑音尚未泯灭,王放便宛如一只幼崽遇险的老虎那般,身形一纵、神色癫狂地独自发起冲锋……
他左臂、背后身负两道明显的箭伤,躯干四肢那深深浅浅的刀伤,更是无以计数,犹如蛛网一般蔓延开来;毫无疑问,这种伤势对于任何年龄的人来说,都是必死之局。眼看这位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七旬老朽,庞青山是真的怕了;可这种无可辩驳的真实恐惧,非但没有令他感到半分羞耻,反而还有些理所当然的自豪感!
似王放王牧北这般一天一地的大豪迈,千百年也难出一位!而千百年以后,后世儿孙翻开华禹史籍,必然会看到牧北公这位文武双全的大豪杰,留下了浓墨重彩的篇章。
那么这样的豪杰,死在了谁的手上呢?
当然是我庞青山!
恐惧、兴奋、不舍、感慨、怜惜、敬佩等多种复杂的情绪,瞬间交织在庞青山的心头,令他百感交集。其实,从王放的年龄、以及伤口失血的速度来看,就算是给他个公平一战的机会,他也绝对不会给任何人,造成半点威胁,就更不要提那架重如泰山的“王牌炮车”了!
究竟是亲自射出一枚冷箭,彻底终结这位大豪杰光辉的一生?还是任其杀到鲜血流尽、最终死在冲锋的路上?或者说点出几名亲兵一拥而上,将其生擒活拿,并剁下头颅以儆效尤?
就在庞青山思考,如何安排王放的死法之时;由打众人身后方向,突然飘来了一阵呛人口鼻的浓烟;并响起了一些兵铁交斥的声音……
庞青山猛然回头观瞧,只见南端护城河的浮桥阵,已然烧成了一道道赤色的彩绸;还有几十名身穿南康军服的二等辅兵,正右手持刀,左手举火,向那七架幸存的投石机杀去……
毫无疑问,这不是内乱,而是细作。因为南康二等辅兵们,压根也没有以小博大的远见、或是暗中通敌的胆气。
细作诈营这个意外,也并不在庞青山的意料之外。毕竟这也是数万人组成的队伍,如今又失去了谛听的庇护;被赤乌摸进来几十名细作,也是正常的事。况且,眼下南康军胜局已定,就凭这几十个人,几十柄刀,又能翻起多大的风浪来呢?退一万步讲,即便他们烧了浮桥、毁了投石机,断了己方的退路、缴获了所有军械辎重;可只要自己按照自己的节奏、布下重兵,死守炮车本阵;燕京城的城墙与工事,依旧形同虚设。
不过,南人精打细算、步步为营的优良品质,还是令庞青山压制了大出风头的欲望;他只是下令先锋营调出一批精锐、前去清缴作乱的赤乌探子而已。区区几十名赤乌探子,偷鸡摸狗或许还可以;但面对战争层面上的人海战术,根本就不值一提。
几名传令兵驳马而去,分别向各营的旗手奔去;而庞青山在一番布置之后,除了数百名先锋营将士,前去清缴赤乌谍探以外;余下生还的两万余甲士辅兵,也开始缓缓向本阵回缩靠拢。
一来,他是想以全部兵力,死住炮车这架战场大杀器,以防止王放留有后手,伏兵之后还有伏兵;二来,他也是为了重新整肃混乱的阵型,待炮车准备完毕,并一举轰碎燕京城门之后,全军便迅速向燕京内城发起冲锋,不给敌人留下任何喘息之机!
几道将令传达完毕之后,庞青山再策马而回,立刻被前方战场惊的是目瞪口呆!只见方才已经步履满山、神志模糊的老王放,不但没有被乱军剁成肉泥;反而还托着伤痕累累的身躯,又向前杀出了十几步远!
在他的身后,有无数没来得及躲闪的解忧军将士,身体都落下了骇人的致命伤!而这一条尸横遍野的血路四周,也有无数尚未断气的士卒,正在向四面摸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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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耳闻马蹄作响,每个人抬起头来,用那黯淡哀求的目光,向庞青山投射而来;那白生生的骨头、乌青的筋膜、混合着气泡的血沫,都在夕阳的照抚下无比耀眼,刺痛着庞青山那敏感至极的神经……
而拖着一具衰颓的残躯、生生杀出一条“黄泉路”的王放,也不必那些待死之人好到哪去。他的胸前的甲胄,早已经被砍得支离破碎,已没有半点防护性可言,一道骇人的刀伤,自他左胸直至右胯,伤口两侧的皮肉、翻卷出上翘的弧度,令人惨不忍睹…
他的右侧脚踝,也变得血肉模糊,根本就无法吃力;他向前移动,全靠着左腿一步一步缓缓拖拽而已;而他的左臂,也早已齐肘而断,一群群的绿头苍蝇,正贪婪地围着新鲜的伤口盘旋飞舞、赶都赶不走了……
庞青山也是行伍之人、对于黑红二伤,还是有一套最起码的概念。像他这样的伤势,已经足够任何人,死上好几个来回了!可王放为何还能向前迈步、为何还能握紧战刀、为何他的双眼死死盯着自己、还能喷射出灼热的怒火……
庞青山不忍再看、也不敢再看下去了。他错开了与王放对峙的眼神、回过头来,由马鞍后取来了那架宝雕弓,迅速张弓搭箭,直奔王放哽嗓咽喉射去……
即便庞青山没有瞄准,但凭着肌肉记忆与精湛的射术、这一箭仍然还是准确命中了王放的肚腹。从人体的承受极限来说,现在的王放,根本就不可能是一个活人!所以庞青山认为,他应该是凭着惊人的意志力、在勉强支撑,实际上神智已经进入了死前的混沌状态,一触即溃。
这一箭虽然没有直奔命门,但由于距离实在太近,手臂与弓弦的力道,也没有被狂风的阻力分散开来,无比准确地命中了王放的小腹,……
嗖!
早已濒死的王放,如同腹部遭受了一击重锤;整个人都被羽箭带出了一个滚,飞出去足有两三步远……
“收尸,不要枭首!给老前辈留一个体面……”
庞青山刚打算收回弓去,余光忽然又被一道站起的人影所吸引!原来,方才被一箭射翻在地的王放,此时竟又拄着满是豁口的雁翎刀,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一瘸一拐地继续向前“冲锋”……
庞青山狠狠咬了咬牙,再次张弓搭箭,一箭射中王放持刀的右臂,再那柄雁翎刀射落在地、王放也打着圈的趴在了地上……
果不其然,蠕动了半晌之后,随着一阵野兽般的嘶嚎咆哮,那披头散发、满身伤痕的活死人王放,又晃晃悠悠的站起了身来!任谁都能看得出来,此时就连一个三岁的孩子,都能轻易将其放倒在地;可也许是解忧军的士卒,已经被王放杀寒了心;也许是他们也被那豪气干云、视死如归的英雄气概,佩服的是五体投地……几千人的队伍,硬是为他生生让开了一条甬道,任凭已经毫无攻击能力的王放,慢慢“蹭”到了黑漆漆的炮筒对面……
铛!!!
一道微弱的清脆声响,从炮身缓缓弥散开来;王放疲惫地展颜一笑,锤砸炮身的拳头,也失去了全部的力量,整个人瘫在了炮管下面,进入了甜甜的梦境之中……
与此同时,燕京城西北方向的一座姑苏园林大宅之中,传来了一个撕心裂肺的声音:
“老爷!!!”
一直躺在病床上的蔡熹,身体僵硬的打出了一个冷颤;随即双眼怒目圆睁、发出了不明所以的嘶吼;随即,又像是失去了提线的木偶那般、力量全消、彻底瘫在了那架华美的雕花大床之上,双眼无神的望着上方……
第1075章 379.吐故
眼见蔡熹这等反应,两名经验丰富、熟悉相爷病情的太医,连上前查探的步骤都彻底省去;而是立刻跪伏在地,身体犹如筛糠一般反复颤抖;两张皱纹堆累、须发皆白的老脸,早已是涕泪横流;缺了牙的嘴唇上下摩擦,却连一个字都没能说出口来……
北燕王朝的旧党魁首,内阁中枢的半壁江山、儒府学派的头面人物,太子的授业恩师,天佑帝的肱骨重臣,蔡熹蔡显阳,死在了自家宅院的床榻之上!
其实,无论是朝野上下、还是市井民间,包括在天佑帝的内心之中,都有一个笃定的猜测:蔡熹与太子这对师徒的所谓病症,发作的时间都非常蹊跷,显然是智慧与嗅觉的综合产物。
可唯独对于医者而言,患者的病症究竟是装的还是真的,他们简直再清楚不过了!
蔡老相爷祖籍鲁东,工作在蓟州燕京城,是最典型的北方人。而北人的饮食习惯,普遍喜好荤腥,重油重盐,再加上他长期工作繁重紧张,心神劳累过度,早已患上了严重的“心脑血管疾病”。
所以说,蔡熹发病,只是单纯的时间巧合而已;至于病症本身,也丝毫没有掺假。
可对于两位太医来说,此事就没有那么单纯了。因为所有人都抱定了“蔡熹无疾”,装病不朝,乃是出于一贯的审时度势罢了。对于陛下来说,蔡熹之死,不算在他们二人头上,已经是圣明烛照、仁德宽厚了;可四品内宫行走的好差事,是肯定要瞎的。
至于全家老小的命,到底能不能保住,就只能听凭天意做主了……
几乎是在同一时间,左相王放,于城外壮烈战死;右相蔡熹,在家中与世长辞;而由于太子疯病坐实、皇后含冤自尽的强烈刺激,陷入昏迷之中的天佑帝,此时却反而重重地吐出了一口浊气……
“呼……怎么这么暗啊?……唐福泉……掌灯啊……”
闻听天佑帝开口说话,满面欣喜的唐福全刚想回禀,便被稳坐于龙榻边上一名中年男子,伸手拦住了动作。这男子看着犹自闭目养神的天佑帝,使劲转动了几下右臂,抡圆了一巴掌拍在了他的天灵盖上,同时口中还发出一声暴喝:
“回魂!”
天佑帝本就刚刚从昏厥中转醒;陡然受此人迎头拍在百汇穴上,连眼皮都没来得及睁,开口便喷出了一团粘稠的黑血;随即脖子一软、脑袋一歪,再次昏死了过去……
“来人啊!幽北大萨满刺王杀驾……”
唐福全那沙哑尖锐的声音,立刻唤来了一群凶神恶煞的御林军;而大萨满何文道则皱着眉头,一甩自己的萨满祭袍,抽出一根孔雀尾羽,将其放置于天佑帝的鼻孔下面:
“胡说八道!我若是想要刺驾的话,还用得着费这么的大劲?你这老奴才可瞧仔细了,他可还出气呢!”
唐福全急忙挥手拦住了御林军,随即双目死死盯着天佑帝鼻孔下的羽毛……果不其然,那尾羽飘动的频率,绵密悠长且节奏均匀,单凭这个呼吸方式,也不像是要驾鹤西归、撒手人寰的模样……
“嗯……果真如此,都退了吧!来四个女官为陛下更衣,清理龙榻……大萨满莫怪,事关龙体安危,老奴也不得不……”
“无碍无碍,今日我在此贸然现身,也是受人所托。嗯……贵主上暂时已经没有性命之忧了,不过北燕郎中的岐黄技艺,远在我萨满教之上,宫中的地道药材也更为充足。唐大伴,劳您请过一副纸笔来,我留下一味萨满教的秘药,为北燕皇帝炼制成丸;每日朝阳初升,夕阳西下之际,以泉水送服,可保贵主上三十年阳寿啊!”
天佑帝今年已然七十有三,按照世俗间的说法,整活在“槛”上;而何文道这萨满教的大神棍,张口便要为其延寿三十载!他这一番大话,就算是李玄鱼转世、林思忧托生,恐怕也没这么大的能耐;也怪不得唐福全在心中嗤之以鼻了……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正所谓扬手不打笑脸人;何况人家何文道既是幽北人,又能在南康兵临城下,燕京封锁城关的当口,陡然在皇家地宫密道中现身施救!至少他这一番作为,并不像带着什么恶意……
只要丹药调配成丸,而自己服用之后也没有中毒的症状,倒也不妨让天佑帝一试……
想明白了其中利害关系之后,唐福全急忙示意唤来一份“谢仪”,推到了何文道面前:
“老奴只是个内官,按说没资格向大萨满表达谢意……但眼下事态紧急、陛下身边又无人可依,老奴就只能斗胆僭越了……这里是一千两黄金,乃是老奴个人赠予萨满教的香火钱……”
“心意领了,但银钱还请收回。萨满教不是野观杂庙,也不需要添注檀香灯油。待贵主上病情有所好转,劳烦唐大伴传个话,就说我何文道的所作所为,都是替我教中的大护法,偿还一份人情而已。”
唐福全听完之后,一时之间,脑子有些没转过弯来:
“且不知贵教的大护法是……?”
“沈归,沈太初。”
“原来是中山王啊!老奴记下了……却不知那人情二字,又该作何解释呢?”
“嗯……唐大伴,在您回禀详情之时,要格外注意时机与分寸的拿捏。我教中的沈大护法……把长安旧宫的龙脉掘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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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福全一听这话,脑袋都快炸开了!这么大的事,他一个内监还真的担待不起。这燕京是新都,长安乃是旧都;在关北斗惑乱钦天司之前,周家历代先皇归天,都是要葬入长安龙脉之中的。待北燕龙脉风水局入格之后、迁动周家先祖坟茔之事,在多年前便已经提上日程;但由于国力贫弱,不堪耗费,没个百八十万两的银子,哪修的起祖坟呢?
简单说来,沈归此举,就等于是把周家祖坟给刨开了!
“这这这这……”
唐福全闻言大惊失色,浑身颤抖着攥住何文道那一身“毛毛”、“这这这”了半天,也没说出一句整话,更不敢松开双手。而何文道想了一会,柔和地拍了拍他的手解释道:
“对了,沈护法还说,如果你们觉得周元庆这一条命,不够抵消人情的话;我们还可以再上加一些……你觉得,把燕京城外的南康军,彻底击溃如何?”
“击溃南康乱兵?莫非……莫非幽北军已然南下出关了吗!!!”
二人刚说到这里,由打地道入口,跑进来了一名年轻的货郎;两位把守陛下石室的御林军刚欲拔刀将其斩杀,便及时被唐福全高声喝止:
“他是赤乌的人,放进来吧。”
这位货郎看都没看那两柄耀眼的钢刀、只是连滚带爬的跑到了唐福全脚边:
“唐大伴……不好了,出大事了!王左丞战死沙场、蔡右相也于家中病逝、赤乌的弟兄们全军尽殁,也未能收获奇效……现如今,罗大人的夫人水烛先生,已经带着最后的兵丁杀出城去……可那黑漆漆的“妖物”,仍然毫发无损呐!看样子……燕京是守不住了,您快护着陛下西巡去吧!”
唐福全一听这话,连跟何文道讨价还价的心思都没有了。他立刻站起身来,尖着嗓子嚷道:
“通知皮绵山,点起兵马,护驾西巡!”
刚刚闻讯而来的御林军大统领皮绵山,听闻此言不禁皱了皱眉。他一边迈步入内,一边将陛下御赐的百炼战刀拔出鞘来,神色颇有些为难的指着唐福全说道:
“冒犯了,唐大伴!末将并不怀疑您对陛下的耿耿忠心。只是陛下在进入密道之时,曾亲口对末将示下。圣上说此番潜入密道,并不是为了西巡东临;他要与北燕王朝的臣子与百姓站在一起,绝不会成为逃亡之君!末将也明白,如今陛下‘酒醉未醒’;皇后娘娘也驾返瑶池、太子殿下又神志不清,无人可以做主……可唐大伴多年来虽然久沐圣眷,但先帝爷更有明示在先,后宫宦官不得干政……没法子,末将也只能尊奉陛下之前所命而行事。”
“皮将军,咱家也是没了办法啊……那……那依将军说……此事该如何是好啊?”
“哼,区区南蛮草寇,又何足惧哉!末将自会亲率御林军出城杀敌,唐公公就留在此处,好好伺候陛下!”
说完之后,皮绵山一甩背后的猩红披风,右手收刀还匣,转身既走;而就在此时,龙榻方向竟传来了一道虚弱的气声……
唐福全急忙摒退了四名侍女,跪伏于龙榻一侧,将耳朵贴在了天佑帝的嘴唇边上……
“嗯……嗯……老奴遵旨。皮将军,陛下要您率军好生看守密道的各处入口,不得擅自出城迎敌。”
皮绵山急忙回转身形,跪在唐福全边上。直到他看见天佑帝勉强点了点头,这才心有不甘地抱拳叩首,遵皇命行事。待御林军撤出石室之后,唐福全才对何文道招了招手,小声说道:
“我家陛下言说,此番幽北大军不请而自来,悍然率军南下出关,等同于破坏两北盟好之约……”
第1076章 380.时也命也
如此看来,尽管天佑帝依旧口不能言、目不能视,但是至少心智已然恢复了清明。而且通过唐福全转述的表态来看,从头到尾,他也并未将兵临城下的庞青山所部,当成什么心腹大患。
在他看来,自从神石部族一败涂地、草原共主之争落下帷幕之后;幽北三路已然海晏河清,重新走回正轨。可从始至终,幽北顶尖战将颜重武所部,却一兵未发、一阵未见。作为昔日的冤家死敌、今日的唯一盟友,兴平皇帝颜青鸿的确沉得住气,也赌赢了这一局;但对于眼下这个局势来说,颜重武这一支精锐之中的精锐,究竟是给南北哪家准备的贺礼,谁又能说得准呢?
若是颜青鸿仿效短视的南康王朝,为了独自获利,提前着手诛杀盟友的话……
驱虎吞狼之计,万不可取;南康狼的确麻烦,但幽北猛虎也绝非善类。饮鸩止渴与玉石俱焚,对于天佑帝来说,根本就毫无区别可言!
当何文道听完唐福全的转述,却立刻摆了摆手,又拽着他走回了龙榻边上:
“二位怕是误会了什么,在下早已事先言明,此番前来,只代表萨满教而已,与幽北三路无关。今日何某不请自来、乃是受大护法之托,只是我等二人的个人之行为。何况此时北燕国土之内,也并无幽北三路的一兵一卒。”
听完这一席话,周元庆仍紧闭双眼、狠咬牙关;却也缓缓弯曲二指,以指节敲了敲木质的床榻……
听完这两道清脆的声响,唐福全带着疑惑的神情,回了一声“老奴遵旨”,便向何文道点了点头说道:
“何大萨满……您与中山王二人所请,陛下已经准了……”
此时此刻,燕京城南大门再次分开;一名身穿百花战袍的中年女将,正骑着一匹枣红色烈马,缓缓走出城门;可惜,原本该是飒爽英姿、巾帼之勇的气场,却被身后那群不成气候的老弱残兵,以及生的獐头鼠目、骨瘦如柴的家丁护院,彻底败坏掉了……
策马立于炮车后方的庞青山,眼见敌军由一员女将出城迎战,立刻伸出手臂指向前方,坐在马背上笑的是上下翻飞……
“啊哈哈哈哈哈……弟兄们都瞧见了吧!北燕周氏小儿的气数,彻底尽了!古往今来,你们谁听过七旬老翁、无知妇道披挂上阵的事?这燕京城里带种的爷们,莫非都死光了不成?”
“嘿嘿……我说庞帅,咱是不是误会了啊?您看这老娘们的打扮,颜色可是够艳的……咱可别误伤了请降劳军的女眷啊……嘿嘿嘿嘿……”
行伍之人大多都是些糙汉子,没念过什么书,也谈不到修养二字。如今眼见水烛先生一身戎装,心中的轻蔑达到了极致。大伙纷纷指着那一身刺眼的百花战袍,嘴里还说着不干不净的泼皮话……
王放的名声与战绩,早已响彻华禹大陆。正所谓人的名树的影,所有解忧军的将士们,都将已然慷慨就义的北燕镇国柱石,视为此战最后的一块硬骨头。诚然,老相爷那英勇不屈的豪迈身姿,也的确是将他们吓得肝胆俱裂、惊的是六神出窍;但庞青山将王放遗体的头颅割下,高挂于旗杆之上耀武扬威,已经缓解了他们心中的不安与恐惧;再加上北燕军此时又遣一女子披挂上阵……
也莫怪这些解忧军卒,生出了轻敌之心……
可惜的是,炫耀不属于自己的战果,与无耻下流的谩骂、并没有给北燕这群由老弱病残组成的杂牌军,带来任何实质上的影响。所有燕京城中的军民百姓,都被庞青山侮辱王放遗体的暴行,勾出了滔天的怒火,并烧断了心里最后一条底线!
随着水烛先生的帅旗一动,两千杀意鼓荡的杂牌军,沉默着分成四路,以分散队形飞速向解忧军本阵的庞青山杀来;所有人心中都只有一个信念,亲手揪下狗贼庞青山的头颅、以告慰王左丞那不朽的英灵!
至于众矢之的的庞青山,眼见北燕军的困兽之斗,竟毫无章法可言,在一个“娘们”的率领下彻底“放了羊”,心中彻底踏实下来。如今敌军开始冲锋,他也只留下了一支不便近身厮杀的长弓营、一支负责防护敌军箭雨的铁卫营;一股脑将其余所有步卒辅兵,全部派上了战场!
很显然,他是想以巨大的兵力优势,将最后一股北燕弱军分散阻截、并慢慢包围蚕食!毫无疑问,无论这两千余老弱,在盛怒之下能发挥出多强大的战力,都难以穿越己方大军的层层阻隔、就更别提靠近炮车半步了!
“回禀庞帅,炮车已然准备完毕,随时可以再次发射。”
就在庞青山的调令下达完毕之后,解忧军的“技术顾问”廉伟,也带来了一个绝顶的好消息。庞青山闻言抬头望去,只见城头仍是弓弩密布,防御工事也早已准备就绪;低头再看看正面战场,只见双方歩卒的先头部队,已然彼此绞杀在一起,心中顿时有了决断。
全力轰击城楼。
庞青山这个指令,没有任何错误。毕竟这炮车发射一次,准备周期极长;而眼下双方士卒混战在一起,敌我难以分辨。不过,秉持着小心谨慎的原则,庞青山还是问了一句外行话:
“不急,廉副将啊,我见如今太阳西沉,视线受阻,不知对炮车的准确性,是否会造成什么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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廉伟倒是没有显露出什么鄙夷的神色,而是耐心地指着城楼上不断发出巨响的大将军鼓,低声对庞青山回道:
“庞帅请看,敌军城楼上下共有三层,目标甚大,命中目标绝非难事;而眼下虽天色渐暗,视线不甚明朗;但这架炮车的精准程度,也不是靠着眼神与视线作为辅助的。在末将前来回禀之时,已然将炮车的角度调整完毕;如今只要您一声令下,这座高耸坚实的燕京城楼、包括阻挡大军进城的城门,都会在炮车的怒吼下灰飞湮灭!”
庞青山听到廉伟之言,眉毛一挑,开口反问道:
“廉副将,军中无戏言!此前炮车一击摧毁瓮城,威力的确非同凡响;但在本帅看来,那不过是占了投石机营的便宜罢了;至于那如同神迹一般的‘黑雨’,也是靠着长弓营的火箭辅助,才能燃起一片冲天大火。庞某不懂你们天机工坊的机关秘术,但方才两次发射,也算是亲眼所见之事。如今没了投石车的辅助、火箭也无法引燃砖石……恐怕单凭一架炮车,难以对固若金汤的燕京城,造成毁灭性的打击吧?否则的话,有了这架炮车在,日后华禹大陆的州县府衙、战略要冲,还有铸城垒墙的必要吗?”
廉伟冷笑了两声,随即指着炮车后方的两架辎重车,话语中略带出一些骄狂之气:
“庞将军出身南康名门望族,家学极厚。您虽不了解我天机工坊的技艺之深,到也颇有一番真知灼见,叫末将好生佩服啊!没错,这架炮车虽其貌不扬、却也是我天机工坊耗费大量人力物力,历经多年苦心钻研得出的唯一成果。这三架辎重车上,共有三种不同的弹丸。此前轰击瓮城、火烧王放,便是其中两种;而最后这一种弹丸威力甚大,乃是我等随军出征之前,坊主亲自交于在下手中之物,俗世间仅此一枚而已!说句实在话,这东西能有多大的威力,在下也说不清楚;不过庞将军方才说的不错,在我天机炮车的面前,任何城防工事,都如同豆腐一般脆弱!”
作为传统披甲人出身的庞青山,对于廉伟的这一番话,只是听了个一知半解。只不过他亲眼见证了天机工坊的神奇,并且身受其惠;既然廉伟的自豪与信心溢于言表,那就由他去试试好了……
庞青山拍了拍廉伟的肩膀,示意他回去准备进攻;而廉伟则向他讨要了那一杆悬挂着王放头颅的大旗,立于炮车的旁边……
“检查,炮身是否彻底冷却、炮管是否干净清洁;瞄准,目标为燕京二层城楼,以大将军鼓为中心靶向。取弹,“天机震天雷”填入炮管……慢!”
就在廉伟说到“点火发射”之前,突然喊出了一声“慢”字,差点没把负责点火的辅军,闪出一个大跟头来!只见廉伟一把夺过了辅兵的火把,又再次跑回庞青山马前,略带羞涩的说道:
“庞帅,此役乃是华禹最后一场大战;日后天下重归承平,刀枪入库、马放南山,想在战场上挥斥方遒、浴血奋战,恐怕也没有这个机会了……依末将看,不如就由您亲自终结乱世,也算是有始有终了!”
庞青山虽不是技术人员,却是名门世家子弟,对于为官之道、游戏规则,要远高出廉伟不知几何。他看着这位生疏青涩的献媚者,对他的真实诉求,也瞬间了然于心。
既然他被天机工坊派上了战场收集数据,那么也就说明,他必然没有掌握什么核心技术,是死是活,于天机工坊的未来毫无影响。而待天下重归一统,自己孤军深入、一举扫平北燕,战功可与日月同辉!皆时,他庞青山必然扶摇直上、青史留名!
正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而廉伟这位不受待见的技术工作者,最差也可以跻身文官梯,成为三百参议当中的一员;以他年富力强、战功卓著的光辉履历,若干年后位居大康长老会,也不是没有可能的事!
呵,谁说匠人多木讷!
第1077章 381.雷
庞青山对于天机工坊的专业技术,没有任何了解,也不清楚廉伟的技术造诣,究竟是高是低。不过,既然他向自己暗中表达了离开天机工坊的想法,并打算投身于仕途宦海之中;那么自己看在同袍之谊的份上,也愿意做这一个顺水人情。
况且从公事公办的角度来说,匠人出身的廉伟,在战场上的表现,也足矣说服庞青山。他的所有指挥与决策,不但没有造成任何困扰,反而还在某些紧急时刻,发挥了巨大的作用……
对于打定主意要着手培植自身势力的庞青山,也就颇为热络地拍了拍廉伟的肩膀,低声嘱咐了一句:
“既然如此的话,那本帅可就愧承‘廉参议’这一番盛情了?”
“理当如此,理当如此!”
简简单单的一席交谈,廉伟便被庞青山卓绝的智慧与细腻的心思折服;他在兴奋与羞愧的双重情感纠葛之下,略显紧张的连连搓手,更一马当先地为其引路:
“庞帅请看,只要用火把点燃这根引火线,那燕京城楼便会……哎?庞帅您看,城上那是个什么东西啊?”
庞青山闻言望去,只见在深蓝色的夜空之中,竟无端端“漂浮”着一个大活人!定睛望去,只见此人身披百色鸟羽,披头散发,赤足盘膝,双目紧闭,虚空悬于燕京城楼之外!更神奇的是,在此人的身体周围,竟闪烁一层着昏黄迷蒙的“星光”,看上去如梦似幻、直叫人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庞青山!当年郭氏父子无故犯我幽北边境、本萨满便在东海关中,引动一场炼魔天火,焚化北燕军民二十万余!今日南康王朝挑起诸多争端,致使华禹大陆兵戈四起,万物生灵惨遭涂炭,积下血债累累、犯下滔天罪行!我等萨满巫师,起于万物生灵之中,生于苍天厚土之下!如今,我幽北大萨满何文道,便要替华禹大陆的日月星河、悬泉飞瀑、万物生灵、先祖魂魄,断绝尔等残生阳寿!”
犹自漂浮于半空之中的幽北大萨满何文道双唇紧闭,仿佛已悬空入眠那般安静祥和;但他开口斥责南康暴行之言,却犹如九霄云外的洪钟惊雷,清晰地震慑着在场众人的心头……
无人开口,但话语却传于天地之间……
正所谓举头三尺有神明,凡华禹大陆之人,无论天南海北、穷富尊卑,大多都笃信鬼神之说;而且往往越是神秘莫测、不为人所知的偏远教派,就越容易被流言蜚语夸大神化。对于远离漠北、幽北的南康人来说,萨满巫术的风评,绝不亚于苗疆蛊毒的阴狠与毒辣……
更何况,东海关那一场大火,对于不了解内情的普通来说,仍然是无法理解的无上神迹;无论是绘声绘色的传说,还是二十万生灵的涂炭,都无形中给萨满教的巫术,做出了强而有力的注脚。
不过对于家学渊源、尊奉儒门先贤圣哲的庞青山来说,这种怪力乱神的谣言,根本不值一提。如今眼见何文道展现无边神迹,心中既没有泛起一丝波澜,也没有开回答;只是冷笑了一声,便扭头问天机工坊出身的廉伟:
“廉参议,你倒是说说看。如果本帅现在点火的话,能否将这神棍巫汉也一并捎上?”
匠人廉伟闻言,立刻伸出大拇指,反复比了比距离之后,才奉迎着冷笑了一声:
“呵!装神弄鬼的搞出这么大阵仗,还真拿咱们南康人都当傻子唬了?庞帅,您就放一千个心吧,就凭他个坐姿,腿脚肯定已经麻木了,想跑都来不及!不管他是真神还是假巫,老祖宗都留下过解决的办法。放炮能吓走上古瑞兽,更何况是一个区区的幽北神棍呢?”
庞青山满意的点了点头,用火把靠近那一节引信,带出了轻灵跳跃的花火……
与此同时,悬于半空之中的何文道,双眼骤然睁开,双唇依旧紧闭,天地间却传出一声愤怒的暴喝:
“……天雷降世,涤恶除魔!”
轰!!!
一阵震天动地的鸣音,与一道夏末秋初的惊雷纠缠在一起;二者相合,犹如翱翔于九天之外的上古巨龙,发出一声清厉悠扬的鸣吟,瞬间穿透每个人的灵台神宫……
华禹大陆的兵戈,就此止了!
千百年来,蓟州道的气候始终干燥,风沙不休,水汽蒸发的速度也十分惊人。尽管昨日傍晚时分,才刚刚落下过一场秋雨;但转眼次日清晨,太阳初生之后,已再无半分湿气可寻;唯留下一座洗尽尘埃、万里晴空的北燕皇城;唯独那若有似无的土腥气,为初秋的到来留下了一丝丝余味……
身体依旧无比虚弱的天佑帝,在大太监唐福全的勉力搀扶之下,强自拄着一根木杖,缓缓徒步走出了那间红墙黄顶、气势恢弘的紫金宫。燕京内城的大街小巷,无论是店铺民居还是花草树木,已然全部蒙上了质地不一的素色幔布;负责护驾出巡的御林军们,也人人佩白,倒执兵刃,单膝垂首跪伏于街道两旁……
远远看去,就犹如一座座汉白玉的石雕卫士那般威武、坚毅不屈。
在御林军的背后,布满了面带悲戚、哽咽不语的白发老者、与神色彷徨、暗含希冀的妇道人家;更有一些目光中闪烁着懵懂与好奇的孩童,紧紧抓着娘亲的裙角,看着那位高高在上、但白发苍苍的虚弱老人,缓缓向城南战场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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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南的城楼,早已被南康军的箭雨覆盖;周元庆抬头远望,只觉得曾经那气势恢宏、高耸入云的三层城楼,如今看起来既像个鸡毛掸子,又像一朵不会被秋风吹散的蒲公英……
周元庆手中的木制手杖,敲击在通往城楼的青砖步道板上,发出“咚、咚、咚”的鸣翠;而唐福泉刚欲开口宣轿,立刻被天佑帝的手势止住……
一刻钟之后,歇了三次的天佑帝,才固执地登上了南城城楼。只见城楼之中那面朱漆大将军鼓,两面的牛皮鼓蒙,已然炸开了一朵“莲花”;那些斑驳破碎的暗红血迹,看起来多少显得有些肮脏……
“呼……呼……寻个顶好的皮匠,好生修缮……”
说完,周元庆抬起袖子,胡乱抹去了额头渗出的冷汗,伸手抚摸着那残破肮脏的鼓蒙,喘了好几口大气,才继续虚弱的开口问道:
“浅溪……与他夫人如何了?”
大太监唐福全,正站在城楼以外侯旨,此时垂首低声回道:
“回禀陛下,罗大人他……此战身中六处箭疮,虽不致命,但由于他擂鼓不休、动作过大,导致流血不止……太医院说……说他们也没有万全的把握;而罗夫人的伤势倒是不重,只是那两道刀疤却……却留在了脸上……”
周元庆闻言垂下了手臂,虚弱地靠在鼓架上缓缓滑落在地,上气不接下气的大口喘息起来……
“呼……呼……牧北……牧北的遗体,找到了吗?”
唐福全皱了皱眉,立刻跪伏在地,却没有只言片语回应……
“唐福全,告诉他们,……战甲……武器……靴帽……哪怕只是一节指头,一缕头发也行……找到了,朕会大加封赏;找不到,通通人头落地……也包括他皮绵山。”
“陛下,这……”
“滚出去……”
“老奴遵旨……”
深知周元庆为人的唐福全,奉旨离开城楼;除了一个倒霉催的皮绵山负责护驾之外,又将所有的侍卫、内监、女官,全部带下城楼;而坐在大将军鼓下的天佑帝,痴痴的看着第一场秋雨洗净的澄空,万里无云……
昨日那一道秋雨惊雷,只是个不合时宜的配角罢了;而华禹兵戈的休止符,仍是天机工坊的那架炮车,亲手划上的句点!当庞青山点燃引线之后,那架南康人最大的依仗、天机工坊心血的结晶——炮车,也果真展现出了惊天动地、劈山填海的巨大威力……
炸膛了!
廉伟想要投靠必将封侯拜相的庞青山,借此跻身仕途,便选择了威力无比、却尚未经过实战演练的巨型弹丸。诚然,盲目堆料、未经反复试验的方式,的确会造成内部炮药配比的极度失衡;但更重要的是,在秋雨到来之前,那一场巨大的风沙,将些许砂石杂物,带入了刚刚清理过后的炮管之中……
从火器的原理来说,导致炸膛的原因有很多;但天机工坊的匠师们,本就是通过墨雷的遗稿,制造出了三眼神火铳、又照猫画虎,摸石头过河,开发出了一个规格巨大的墨雷,也就是今日的炮车。
换句话说,东西是他们造出来的没错,但对于秦墨先贤创造墨雷的基础理念,天机工坊的匠师们,还尚未全部吃透……
也就更别提他们的徒弟——解忧军一等辅兵了!
炸膛,只是偶然出现的必然结果。况且以天机炮车的构造原理与技术指标来评判的话,在蓟州道这种常年飞沙走石的恶劣环境之中,前两发炮弹能够顺利打响,并造成理想之中的全额杀伤效果,已经算是老天爷保佑他庞青山了!
没人知道,这枚由“数倍炮药”堆积出来的“想当然炮弹”,若是真能命中燕京城楼的话,是否可以发挥出理想当中那等毁天灭地、倾国倾城的巨大威力;但昨日之战的幸存者,却都亲眼目睹了“连锁殉爆”的巨大威力!
整整两大辎重车负载的炮车弹药,全都在这次炸膛的“意外情况”之中,参演了举足轻重的角色!
第1078章 382.南柯黄粱(全书完)
傍晚日落时分,犹如霜雪覆盖的紫金殿中,天佑帝看着跪伏在地的满朝文武、看着空空如也的左右相位,心中百感交集,怅然若失……
随着一阵甲叶响动,御林军大统领皮绵山,将佩剑解于殿外,身披甲胄上殿面君,单膝跪地:
“其禀陛下,牧北公的遗体,有消息了!”
“快讲!”
“回陛下,直至末将回城之前,共俘获降军四千有余;目前尚有八营将士、共计四千名御林军,继续向外扩大搜索范围。方才末将刚刚得报,有几名南康降卒说……说……说牧北公的头颅与尸首,在幽北大萨满何文道“施法破敌”之前,便被贼子庞青山,带到了炮车附近……”
说到这里,皮绵山的热泪滚滚而下,那高大强壮的身躯,也颤抖着蜷缩成一团,顿首跪俯于殿下。天佑帝闻言,眼中闪过一丝怅然与哀伤,随即便被滔天的恨意占据:
“皮绵山,你方才说,此战俘获了南康降军?”
“是……回禀陛下,目前我军共俘获……”
“皮绵山!你给朕听仔细了!朕再问你一次,此战究竟有没有俘军降卒!”
皮绵山被周元庆这一声陡然而起的暴喝,惊得是六神无主,竟慌乱到抬起头来、仰面视君!可当他的双眼,被天佑帝如刀一般锋利的目光刺醒、想要再次重复一遍之时,却突然被唐福全微微摆动的右手所吸引……
“回……回陛下的话,是末将无能,此战……此战并未俘获任何降卒……”
天佑帝满意的点了点头,拿着悠长的腔调数落起来:
“皮绵山啊皮绵山,硬骨头你啃不动,软骨头你也嚼不烂,如此无能,令朕大失所望!罢了,待散朝之后,下去自领一百庭仗,以儆效尤。不过,正所谓打了不罚、罚了不打,朕就再给你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朕命你率军追击溃散之敌,不可放走任何一名活口!”
“末将……末将领旨谢恩!”
天佑帝嘴角含着莫名的笑意,倚杖拂袖而去;而唐福全则留在了紫金殿之上,亲自送走了所有朝臣,这才望着仍跪在原地不断颤抖的皮绵山,拱了拱手说道:
“呵呵,老奴在此给您道喜了,皮大统领!”
时光荏苒、岁月如梭。
北燕王朝的百日国丧期满,燕京城的商户与百姓,也将那满城的素服白布取下,于南城外蔡、王二位国之柱石的雕塑石像下一同焚化、以及告慰在大战之中壮烈殉国的诸位英灵。
此后,天佑帝召回了远在长安城的四皇子周长安,并加其“长乐王”之勋爵、主管宗正院大小事务。周元庆通过这明褒暗贬的小手段,将那胸怀大志,却生不逢时的四皇子,打入了万劫不复的冷宫之中。
为国捐躯的巴蜀道总督祝云涛,留下了一个亲生儿子“项青”。经天佑帝下旨,另其回归本名祝文翰,加封忠勇侯爵,并即刻召回京中,官拜二品礼部侍郎,学礼参政。两年之后,便顺理成章入阁拜相,继“忠勇公”王放之后,出任北燕内阁左丞相之职。
而在燕京保卫战中,表现异常突出的三品燕京知府罗源,在箭疮彻底康复之后,便被天佑帝力排众议、破格拔擢!这位姥姥不亲、舅舅不爱的京中知府,就此一飞冲天,竟连礼部的习业都一并省去,直接入阁拜相,接了蔡熹蔡右相的班!
至于蔡熹的大公子蔡宁,三年丁忧期满之后,获封北燕兵马大元帅之职;随后被天佑帝一道圣旨,发还于中州练兵屯田,卫戍华江。
而至于此战一阵未见的御林军大统领皮绵山,则成了燕京保卫战中最璀璨的一颗将星。他在王放阵亡殉国之后、率军击溃庞青山所部,并坑杀万余降军的光辉战绩、被市井百姓与民间艺人津津乐道,广为流传……
可惜的是,燕京保卫战两年之后的某一天,被誉为“北燕杀神”的皮绵山及一家老小,在返乡祭祖的途中,惨遭一伙溃兵贼匪所害,暴尸荒野长达百日……
其实这场战争的持续时间,并不算长;连前带后也不过是大半年时光而已。但从结果来看,此战也给华禹大陆带来了短期内无法弥合的巨大创伤。
华江以北各地的田亩全部荒芜、当年的粮食颗粒无收,无数溃兵流民作乱行凶,再加上规模前所未见的一场蝗灾、与声势浩大的瘟疫多管齐下;种种原因综合在一起,使得华禹大陆的总人口,从开战之前的近一万万之数、锐减至一千六百万左右!
这已经不是腰斩了,而是骑着眉毛被砍了一刀!
不光是华江以北满目疮痍,对于多年来一直富庶安宁的南康本土,也同样遭受了巨大的经济打击。经济作物固然值钱,却无法填饱肚子;失去了北方田产的原料供给,又面临着华禹总人口的雪崩式锐减。没有了高价倾销的二级市场,再好的货物,也只能烂在仓库之中……
而且,南康王朝为了挑起战争,不惜高额举债,寅吃卯粮。失去了利益的捆绑,多出了巨额的债务纠纷,那些早已习惯了“敲骨吸髓”的大财团们,彼此的盟约也瞬间支离破碎。
可以同享福、不可同患难;这个曾经金碧辉煌、玉宇琼楼的商人王朝,也终于遵循着冥冥之中的发展规律,不舍的离开了他的黄金时期,进入了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年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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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边日出西边雨,年过七旬高龄的天佑帝,却在战火熄灭之后,重新焕发了生机。他在两位年轻辅宰的帮助之下,在满目疮痍的北燕王朝,进行了一场彻头彻尾的巨大变革。
天佑帝变革的大刀,第一刀便剁向了自己;受损的城墙,老旧的宫殿,全部暂时搁置;内监女官、皂吏冗员,也进行了巨大幅度的裁减整编;而第二刀,又直接砍向了士族豪绅;他们施以高压铁腕政策,并以蔡熹留下的那笔“国难财”作为家底,强行收归了北燕九成以上的土地;随后,更以二、八的比例前借后封,按各家各户的人丁多寡,而进行平均配比。
随后,由左丞相罗源的夫人——水烛先生出资,在各地兴办北燕学馆,前五年束脩全免,分为“文、武、工、商”四大门类,无论门第出身,年龄性别,进门即可旁听。
随后,便是理所当然的削减赋税,以“穷国富民”为暂行政策,力求迅速恢复人口基数,振兴经济基础。
北燕的穷苦百姓,刚刚脱离了战火、饥荒、瘟疫与蝗灾的魔爪,人人心中思定,指望过上一阵安稳日子;再加上天佑帝强硬推行了一系列的惠民国策,又从幽北三路高价赊买了一匹“救济口粮”……
所以,成功度过了大荒之年以后,北燕王朝便顺利进入了速度惊人的战后恢复期……
然而,对于情势大好的南康王朝来说……至少在二十年以内,长老会与议法会的讨论主题,都要在债务纠纷、追溯责任之类的问题上反复打转了……
姑苏城的闹市区中,一间闲置了三月有余的小铺面,竟然找到了接手的冤大头,并于今日重新开张!
这间铺面的前身,是一家很出名的胭脂铺子,掌柜的人好、货物的品质好,地段更好,生意自然也做的兴旺发达。只不过一场大战过后,似胭脂水粉这种“盛世黄金”,就再也买不上价了;老东家硬着头撑了没几个月,便赔了一个毛干爪净,典卖了铺面,回家养老去了。
其实近些年来,在百业凋敝的南康王朝,每天都有大商铺、大财团化作一捧黄土;可新开张的买卖,还是颇为罕见的新鲜事!
四处围观的姑苏百姓,眼睁睁的瞧着,在锣鼓鞭炮的喧哗声中,有一条奇怪的舞狮,蹦蹦跳跳的出现在道路的尽头……
“哎?舞狮我倒是见多了,可这条狮子,怎么是黑白的呀?别家买卖开张,那都是图个开门见红;这位东家倒好,开门见白,也不怕丧气?”
“老兄,你是外地来的吧!人家这个说法,叫做“孝狮”,我估摸着,可能是新东家的师父去世了,连开张带祭奠一勺烩;祈求恩师的在天之灵,保佑弟子的生意顺风顺水,这有什么可不吉利的呢?”
随着这条黑白两色的孝狮,越蹦越近,百姓们那众说纷纭的嘈杂声,也被精彩纷呈舞狮所吸引;更有些外阜来的客商,竟“外行”的拍着巴掌叫起了好来……
随着这头孝狮稳稳当当的跪在白布遮盖的匾额下面,缓缓合上了两只活灵活现的狮目之后,一名白皙俊朗的少年,从狮头中显出身影:
“在下谢过诸位高亲贵友前来捧场,敝馆今日开张,还请诸位稍待片刻,本家更有薄酒小菜奉上!”
博得了一片喝彩声后,这舞狮的少年又客气了几句,转身走入铺面,由支客大了接手一应待客事宜。
“哥,老家的事已经办妥了!天机工坊的军械处,三个月烧了三场大火,就算那颜老二再笨、心思再大,也该知道您是什么意思了。”
沈归才刚刚推门进屋,只见齐雁整个人瘫在一张圈椅里,手中捧着啃过一口的南山蜜桃,吃的是满手汁水……
“吃相文雅点行吗?你也是要当爹的人了,怎么这副贼骨头的做派,总是改不了呢?”
“习惯了……”
沈归顺手拿起一个苹果,在衣服上简单的蹭了一蹭,张嘴啃了一口,含糊不清的开口问道:
“回来的时候,去广陵看小返了吗?绸缎庄他经营的如何了?”
“没去,齐大掌柜现在多忙啊,哪有功夫搭理我这个吃闲饭的穷哥哥……”
就在兄弟俩闲聊斗嘴的时候,李乐安怒气冲冲地推门而入,拿起沈归桌边的盖碗一饮而尽,随后粗鲁的抹了抹嘴,指着外厢屋说道:
“爹和书卿找你都快找疯了,你还有闲心在这“审贼”?赶紧跟我走,吉时已到,该亮匾了!”
“嫂子,瞧您这话说的多难听,什么叫审贼啊,我金盆洗过手了……”
“少废话,不告而拿是为贼也,蜜桃不是银子买的啊?”
换好了衣服的沈归,跟着风风火火的李乐安,迈步走到长街之上;在一众亲朋好友、远亲近邻的注视之下,挥手掀开了匾额上覆盖的白布……
这一架黑底木匾,浮雕着四个斗大的金字,《回春医馆》;在匾额落款处,还镌刻着三个不起眼的小字……
林思忧。
(全书完)
时至此时,这个晦涩冗长的故事,算是完全按照我本人的想法,讲完了。
当然,其中还有许多暗线,我没有做出明确的解释;也有许多条理,都被深深地埋在了故事之中。
我不知道这个故事,是否有朋友从开头看到结尾;也不知道那些没有明确给出答案的故事,是不是有人还在牵挂。这毕竟是我的第一篇超长篇小说,肯定是粗陋百出、贻笑大方的拙作。
如果哪位朋友有什么疑问,可以随时留言给我。
休息几天之后,我将会重新出发。
诸位,下个故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