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人》 第1页 《旁人》作者:礼观棠【完结】 文案: 又名【整个师门都在谈恋爱时我在干什么】 攻在第一章 末尾出来 第一人称视角 - 师兄师姐拿的青梅竹马乱世佳人剧本,师父师弟拿的仙魔殊途虐恋情深剧本。 我拿的配角剧本 内容标籤: 灵异神怪 花季雨季 破镜重圆 搜索关键字:主角:林羡渊 ┃ 配角:季凌 ┃ 其它: 第1章 第 1 章 【01】 听说俗世间的人家总是么子最受宠,大概师门里最小的那个徒弟也会更得偏爱——便是仙门也不能免俗。 小师弟被带回来的那天风雨凄凄,师父刚结束一个除魔委託,带着一身狼狈的血水污迹,牵着一个脏兮兮的孩子,从后山小道慢慢走上来。 师父向来是飘逸出尘、不染尘埃的,鲜有如此狼狈的时候。我那时正偷偷在后院修补被我砸碎的一个玉瓶,抬头看见师父一手牵着个脏娃娃、另一只手衣袖破碎血迹斑斑,没留神再一次手滑,那玉瓶便碎得再也粘不好了。 感谢四师弟的到来,让师父忘了去清点他柜阁上那一串瓶子,后来也没再想起过。 师父这次伤得不轻,却叮嘱我们几个徒弟不许向百草峰求医,只自己辟了个结界缩在院子里,把那小孩子丢给我们照看。 那小孩满身血与泥,不知道师父是从什么兇恶之地捡回来的。但他又异常安静,好像并没有遭遇过什么灾祸。他端坐在中庭石凳上,煞是沉稳淡定。我和大师兄二师姐对这怎么看怎么奇怪的孩子面面相觑,半晌后大师兄说二师姐家中也是有弟弟的,想必照看一个小孩子不在话下;二师姐喷回去说她五岁就被师父带回苍冥山,哪有什么照看弟弟的机会。 果然争执到最后,又是两人齐齐看向我。 我还没来得及跑,二师姐就沖我展颜笑道:“小渊啊,听说前两天有人从师父那儿偷偷拿了支催灵露?” 我立马告饶,示意她老人家可以就此打住了。 于是二师姐便和大师兄携手走了,留下我和那脏兮兮的小孩子。 小孩视我们师门三人如空气,看完一出推诿闹剧后仍旧面无表情,安静面朝师父的院子坐着。 我拨了拨他脏乱打结的头髮,无奈道:“师父闭关至少三天,你先随我收拾收拾吧。” 小孩眨了眨眼,似乎听明白了,跳下凳子,抬起手。 与他对视时才发现小孩那双眼睛真是清澈又明亮。我一时晃了下神,然后才注意到他抬起的手。 ——他手上污迹斑斑,不知道凝固了多久的血与泥覆盖在皮肤上,几乎看不出原本的肤色。 我迟钝了下,纵使知道这是个要牵手的动作,也没有伸出手去。 只这片刻迟疑,小孩顺着我的目光看向自己的手,便把手收了回去。 这举动就很令人尴尬了,但我也无从解释,只能干咳一声,权当无事发生:“浴池在这边……我先带你过去。” 小孩跟在我旁边,一路不发一言,让我怀疑师父捡回来一个哑巴。 后山浴池引的是活水,不用担心给小孩换几池子洗澡水的问题。惊鸿峰不设随侍,我见小孩能够自理,便给他指了指皂角浴液等东西的位置,藉口给他拿衣服离开了。 小孩不说话,一双眼睛倒是透亮,和他对视一眼简直觉得所有心思都被看穿。 我在衣柜里翻找着自己的旧衣服,忽然想起来,师父带他上来的时候,两人的手倒是紧紧牵着的。 等抱着自己旧时的衣服跑过去时,泡在浴池中的那个白玉般的娃娃差点让我觉得瞎了眼。 ——原来这脏小孩洗干净后竟有这么好看? 白玉娃娃靠在浴池边,视线穿过朦胧水雾,精准落在刚进院门的我身上。 我莫名有点紧张,顺手将手中衣袍放在门口藤椅上,道:“给你带了几件换的衣服……先凑合一下,不合适再换。” 小孩点了点头,没有动弹。 我又迟钝发觉,这是该要我避嫌,于是自觉离开了竹篱笆围起的浴池,带上了院门。 我小时候的衣服穿在他身上略显大。小孩到底是小孩,衣服袍带理得乱七八糟。我半蹲下去帮他整理好衣服,才把他领回惊鸿峰的院子里。 听师父闭关前的意思,这小孩最起码也得留到他出关。 惊鸿峰没有多的院子,大师兄的屋子里堆满了各式书籍和机关,我偶尔进去都无从下脚,要是再丢个孩子进去只怕要出事;二师姐是女孩子,自然要避嫌…… 所以到头来,我还是得把小孩领到自己屋子里。 小孩站在门前,不动弹,忽地回头望向师父的院子,指了指光华流转的结界,说了他在惊鸿峰的第一句话—— “我要去那里。” 我的思维又跑偏了,第一反应竟然是万幸这小孩不是个哑巴,然后才对他解释:“那里是我师父的院子。师父闭关了,暂时不能见外人,你先随我住一会儿吧。” “师父……外人……”他缓慢重复我的话,似乎不能理解,小脸皱成一团。 我的天,这孩子不说话的原因难道是因为是个傻的? 罢了,看在他长得这么可爱的份上,我勉强照顾他到师父出关吧。 【02】 却没想到师父这一次闭关竟然长达一个月。 若是略去师父带小孩回来的那一次照面,加上师父下山除魔的日子,我快有三月不曾见到师父了。
第2页 ——师父不在的日子应该怎么办? 修炼摸鱼!试炼划水!炼丹课抱大腿! 大师兄二师姐这段时间又闹别扭,两人见面先互相表演一番鼻孔朝天白眼朝地,根本没空管我的学业;小孩很安静很乖巧,无需多加照看。我无人管束,一时快乐无边。 ——然后隔壁孤影峰的莫长老就找上门来了。 莫长老上门来,师父便不能避着人养伤,只能提前出关。 孤影峰兼管教律,我遇到他时正偷摸着下山准备去凡间集市,两边一打照面,我便心头一凉,只能自认倒霉被提熘着带回惊鸿峰。 战战兢兢地回到惊鸿峰院子里,正瞧见师父坐在院中,身形似乎比前几个月清减了些,但眼神却更冷了。 师父冰凉的眼神落在我身上:“小渊,又偷熘下山?” 大师兄二师姐一左一右侍候在旁,安静如鸡。 我自不好说大师兄二师姐这段日子也下山不少回了,只能尬笑。 莫长老:“抓这小子只是顺手。白衡,距离你上次出任务回来多久了?怎么一直没见你出过惊鸿峰?” 师父:“除魔途中似有些感悟,回来便闭关了。昨日才出关,没想到你今日就来了。” 莫长老:“原来如此。之前几次朝会都没见到你,如今得知缘由,那我就放心了。” 师父客气一笑,又道:“实不相瞒,这次除魔还有一段机遇。我在清珩岭遇到个孩子,觉得颇有机缘,便把他带回来,想收作关门弟子。” 我原本想趁他们聊天悄悄跑路,闻言只觉脑袋一空,瞬间僵在原地。 我呆呆地望向师父,看着他回头,听到他喊:“崇昭,过来。” 于是一个月前那脏兮兮的像个泥糰子、如今干净整洁的像个雪糰子的小孩走到莫长老与师父面前。 师父拍着他的肩:“我在清珩岭遇到他……他前尘尽忘,我给他取名叫林崇昭。” 莫长老微微颔首,想是明白师父在暗示他就是在清珩岭那魔窟捡到这小孩的。 莫长老伸手测小孩的根骨。 师父与莫长老商议何时让小孩拜入师门。 大师兄和二师姐走上去跟“林崇昭”打招唿…… 我仍呆呆站着,师父一句“关门弟子”打得我眼前一片天旋地转,半天回不过神。 我被苍冥山人捡到,自小拜入惊鸿峰。那时候惊鸿峰上只有我和师父和大师兄二师姐。 那时候师父皱着眉跟大师兄二师姐说养个小崽子好麻烦,以后再也不收徒弟了。 那时二师姐还嘻嘻笑道,小孩子多好玩,你看我给他扎小辫穿小裙子多好看,然后被师父毫不客气地弹了脑门。 纵使偶尔会被大师兄二师姐欺负、会被师父嫌贪玩不上进,我也依旧在他们的纵容宠溺下长大。 ——直到今天听到师父又收了一个徒弟。 “有了名分”的“关门徒弟”。 我一时只觉得世界都要崩塌了。 “羡渊?林羡渊?”大师兄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啊?什么?” “发什么呆呢,你跟小师弟都住了快一个月了还不知道人家名字,赶紧过来打个招唿。” 我看向那小孩,小孩却只盯着师父看。 我走到他面前,努力扯出笑容:“……嗯,小师弟好。往后有事需要帮忙可以喊我。” 大师兄在一旁小声嗤笑:“帮忙学习如何逃课还是偷偷下山?” 若是以往我必然要同他怼上几句,可今日我忽然没了这个心情。 我回到院子里,林崇昭跟在我身后,沉默着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 ——其实也没几件东西,被褥衣服皆是我的旧物,他能做的不过是整理一下。 我从没想过师父会再收一个徒弟,我以为这小孩只是师父顺手带上了养几天罢了。 林崇昭被师父收进门下,成了正式弟子,在惊鸿峰也有了屋子。 大师兄二师姐似乎并没有觉得多了个师弟有何不妥,他们仍旧吵闹,偶尔合起来怼我。小师弟林崇昭话很少,而且很黏师父,平日不修炼便老是朝师父的院子跑。 师父作风高冷,我对他敬畏居多,向来不敢同他多来往。我敬佩小师弟是个勇士。 可是明明我同小师弟交际不多、明明大师兄二师姐待我同往日也无甚区别、明明师父待我还是如往日一般无可奈何放任纵容…… 但我心里总觉得哪里不同了。 【03】 我原本在惊鸿峰独得偏宠。 入门年龄最小,又是遭人遗弃的身世,很容易博得他人的同情与关注。 师父外表冷漠,实际总是纵容我的懒惰贪玩;大师兄二师姐虽然老爱开玩笑,但平日里对我也颇为照顾。 我以为我能长久享受着他们的偏爱。 ——直到四师弟林崇昭的出现。 小师弟并不是一个惹人怜爱的小孩。 他沉默寡言,独来独往,不爱与人交流,迄今为止唯一见他表现出明显好感的人只有师父。 但论起年龄出身,他比当年的我更显得可怜。 所以即便他天天黏着师父,师父也不赶他;二师姐时常去逗弄他,大师兄也对他的课业多有照拂。 虽然小师弟仍旧反应平平,无甚表情,像块融不化的冰。 同是孤零零的一人存活于世,怎么他就如此冷漠孤僻呢? 我想不明白。 但这并不妨碍他享受师门的关怀。 甚至隔壁孤影峰的莫长老也时常来看他。自那次测根骨发现此子天资颇为优秀后,莫长老经常夸赞师父捡到了个宝贝,并时时暗示师父将林崇昭转送入隔壁孤影峰——林崇昭主火系灵根,而师父主修木系。
第3页 结果被师父和小师弟当面拒绝了。 大概全惊鸿峰只有我一个人希望小师弟立刻转投孤影峰。 小师弟拜入惊鸿峰后,我只觉得百般不自在。我原以为我可以渐渐习惯,但后来却发现越来越不习惯。 尤其是发现师父的全副身心都花在小师弟身上后。 大师兄曾不止一次跟我抱怨师父从前养徒弟只走放养路线——可能当年对我还起了点栽培之心,可惜我实在烂泥扶不上墙——那为何对这位关门弟子小师弟却能投入大量的时间与精力呢? 难道真是“关门弟子”的荣幸? 大师兄都想不明白,我更是无从解惑。 只能看着师父指点小师弟一招一式、带着他外出游歷、为他的伤病忧心不已。 果然老么才是最受宠那个,我想。 我终于认清现状,收了些玩乐的心思,开始琢磨如何突破境界。 【04】 等我潜心修炼没几年,又出了变故。 是二师姐收到遥远皇城的一纸诏书,命她回去成亲了 原来二师姐已经到了成婚的年龄了吗?可我总感觉她还是时常在山头跟大师兄追追打打,一点也没有要成婚的人的沉稳模样。 等我听到消息去院子里找她,正撞见她跟大师兄第不知道多少次争执。但奇异的是二师姐突然在这次争执里哭了 这是我头一次见到她哭。 我这才注意到,二师姐穿着苍冥山从没有过的金红色庄重衣袍,衣裙上绣满繁复美丽的图样。二师姐向来随手扎起的头髮此刻被绾得齐整,缀满足以晃花我眼的钗饰。 我原本站在远处,只看见二师姐摇着头同大师兄争执着什么,待我走近,大师兄忽地一把将她拢入怀中,轻轻拍着她的背。 我听见了二师姐的哭声,犹豫着不知道该不该上前。 修真者五感灵敏,他们早该察觉到我的到来,只是我不知道他们是否会顾忌我的存在。 片刻后二师姐擦了擦脸从大师兄怀中挣脱出来,朝我打了个招唿。 “羡渊,你也来了。 我点了点头:“……要是不方便,我一会儿再来。” “哪有什么不方便,大家师门一场,总有各奔东西的时候。” 我看见大师兄的手仍保持着半抱着她的姿态,此刻微微颤抖。 我还是觉得不妥,直觉告诉我应该赶紧离开,他们两人必然有许多不适宜在我面前谈及的事要处理,于是我匆匆跑了。 我回到自己的院子,明明没有几步路程,可突然觉得好遥远。 中庭正北,师父的院子院门紧闭,再一转头,南方小师弟的院门亦是紧闭 我想起来师父前段日子又带小师弟下山歷练去了。 我心里霎时如同潮水满涨,全是酸涩,无处倾泻。 ——我害怕只有我被留下。 【05】 二师姐接到赐婚诏书,师父不可能不出面。 听到师父回来的消息时我刚好下炼丹课,从百草峰上匆忙赶回去。在山间一路疾跑时,听到百草峰师妹的几声闲聊: “惊鸿峰什么时候又多了位弟子?” “那是好几年前的事了。不过惊鸿峰的小师弟,真的是世间难得的好看……” 小师弟很好看吗?我勐然发觉自己对他的印象还停在多年前的白玉娃娃上。 惊鸿峰上除却师门中人,还多了几位身穿墨绿衣袍的外人。 师父同他们说着什么,小师弟站在师父身侧,大师兄二师姐不见踪影。 我看着师父与小师弟,忽然发现他们也变了很多。 明明师父还是百年如一日的清雅出尘姿态,但大抵是因为小师弟紧紧跟在他身边、两人举手投足间有说不出的默契,于是师父也不像从前远山孤岫那般高远不可接近了。 五六年时间过去,小师弟身形像柳树抽条般迅速成长,等我再度仔细打量他时,勐然发现他竟然比我还略高一些了。 当年的白玉娃娃长成了漂亮的少年人。 小师弟穿一身黑红的衣服,抱着一把长剑,神色一如既往的冷漠。 这会是师父格外喜欢他的原因吗?因为如出一辙的人形冰山?所以他们才能走得那么近吗 我又开始胡思乱想了。 师父看到我进来,叫我去后山把二师姐喊过来。 于是我还没进院门,便又被叫出去跑腿了。 到了后山,却不止二师姐一人。 我站在一个小坡上,瞧见二师姐的金红衣袍在绿叶丛中晃动,刚想出声叫她,却发现她被人一把推搡到身后树干上。 我一句住手已经憋到嗓子眼,却发现推她的人上前一步,正好从树叶遮掩间露出脸来—— 正是大师兄。 我便又不知该如何了。 大师兄会欺负二师姐吗?我从来只见过他们打嘴仗。 然后他们便以一种新颖的方式在我面前打了嘴仗。 我愣了一瞬,一句“非礼勿视”窜进脑海,不由自主背过身去。 我不想打扰他们,传讯的事也被我抛在脑后。我跑回自己的小院子里。 前院是师父在和外人交涉,后院是大师兄和二师姐的纠缠不休,似乎哪里都不需要我了。 我瞅着未完成的课业发呆。 满篇绪论,我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只觉得不过朝夕之间,便剩我一人被抛下了。 【06】 大师兄是修仙世家的公子,二师姐是宗室女。若非二师姐幼时身体不好被送到苍冥山来,他们大概一辈子也扯不上干系。
第4页 二师姐要走了。 这是那天那群外人与师父商谈的结果。 二师姐自那日起便把自己关在院门里不见人。我上去敲过几次门,除了第一次二师姐给了一句:“别来找我了”,便再无回应。 大师兄从没去找过她——至少我没撞见过——大师兄这段日子也不知道在忙什么,成日见不到人。 反倒是师父与小师弟留在院子里的时间变多了,我一天里能撞到两三次。 师父没去劝过二师姐,我难得能与师父和小师弟在一张茶桌上坐下,也心照不宣地没提过此事。 不提二师姐的烦恼,却不能不提我的烦恼。 果然师父又问起了我的课业:“小渊,好些日子没问过你的课业了。我常年不在山中,一回来就听百草峰曲长老说你炼丹课常年得丙,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我正头一回尝到小师弟泡的茶,想仔细品品是何味道,闻言只觉得茶水像针刺般扎到喉咙:“……这个,呵呵,大概是我于炼丹术天赋不够吧?” 师父摇了摇头:“你主木系灵根,于炼丹术本应颇有天赋。只不过炼丹讲究耐心静心,你还是杂念太多。” 于是不仅茶水扎人,连石凳也如针毡一般了。 杂念多吗?我不知道,我甚至对自己有何杂念感到茫然。 师父又说,孤影峰莫长老几次夸赞过我阵法之术学得不错,天赋优秀心思活络,相信炼丹课上缺的这点耐心很快就能补上来。 看来师父这次回来的时间不长,却已经拉着各峰长老仔细盘问过一番我的课业了呢。 久违地感受到师父的关心,却不知是喜是忧。 一个下午晃过去,茶水早已凉透。我离开时突然想起,我根本没品出来小师弟泡的茶水到底是什么味道。 但我却品出来,小师弟的眼神一直牢牢黏在师父身上。 【07】 二师姐是宗室女,她身后代表的是与天道仙门截然不同的皇家势力。这些东西我原本不懂,也是听百草峰的师姐们说的。 师姐们说,当年二师姐上山时好大的排场,宗室贵女是多么的气派。 师姐们又说,听说人间皇室式微,边陲蛮夷蠢蠢欲动。二师姐这次被风光接过去,怕是逃不脱一个远嫁蛮疆的命运。 我不知人间皇室境况,亦不知边陲蛮疆是什么地方,但我从师姐们唏嘘同情的语气里听出,那必然不是个好去处。 我去找大师兄,可大师兄这些日子总也见不到影子。我又不甘心地去找师父,可师父只告诉我,这不是我该管的事。 小师弟站在师父旁边,朝我微不可见地摇了摇头。 二师姐离开的日子定在五日后。 我也有五六天没见过二师姐了。她一直闭门不出,没人能敲开她的门。 我想大概只有师父能喊她出来,可师父又不表态。小师弟身上旧伤突然发作,师父便去闭关为他护法了。 我没有可仰仗的势力,在这事上也没有话语权,我帮不了二师姐。 我丧气地下山,想着我能做的只有帮二师姐准备送行礼了。 从山门下去需要令牌,苍冥山弟子无故不能随意外出。我沿着惊鸿峰后山小路摸下去,希望小时候那条松动的结界缝隙还没被补上。 那条小道人迹罕至,茂密的草木遮掩着不知何时铺上的石板。我循着生满青苔的石板滑下去,忽然发现道旁有了几处新鲜的辄痕。 ……有人来过这里? 这是惊鸿峰后山,而惊鸿峰师门寥寥几人,山上连僕从都没几个,会有谁走过这里? 我提着心往下走,手伸进干坤袋捏出几张锁灵符。 一直走到山下,勐然一阵浓烈的血腥气袭来。那血气太明显了,我顺着望过去,发现一个人影缩在结界边缘。 入侵者? 与那人沖天的血腥气相对的,是他微不可察的生息。 我放了一个光符去看他的脸。光影晃动,照出来一个熟人。 小师弟?! 那张脸沾着血污,但眉目清晰,活像当年的脏娃娃抽了条再丢到我面前。 可小师弟与师父闭关已有两日,连师父都没出来,他又是怎么出来的? 我甩了甩头,认定这人不是小师弟,但这极为相似的相貌又让我不能对他置之不理。 我想,我不能将这人带上山,山上的烦心事已经够多了。 第2章 第 2 章 左右我也是要下山,我便带着这重伤昏迷的人,一路来到山下城镇。 寻了间客栈,把他的脸收拾干净。 他像极了小师弟,可细看上去,又觉得哪里不同。 莫不成是小师弟失散多年的亲人寻上山来?凡间的话本子倒是写过这种剧情。 那我倒是可以让小师弟承我一个人情了。 我探了探这人的灵脉,发现他灵息驳杂混乱,也不知道为寻苍冥山遭了多少磨难。 我摸了几颗丹药餵给他,估摸着他天亮后就能醒过来,便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醒来时觉得肩膀莫名厚重,一抬手,一件披风滑了下来。 那个长得很像小师弟的人已经醒了,靠在床头不知在想什么,见我醒来,露出一个礼貌的微笑。 我头一次见到小师弟的脸露出笑容,一时被这世间罕见的美色晃了眼。 他开口,声音与小师弟完全不同:“感谢道友救命之恩。” “不客气……”我犹在失神,片刻后才想起来问:“你是何人?为何会倒在苍冥山?”
第5页 那人苦笑:“在下散修季凌,幼时家中逢祸与亲人失散……在外游歷时听闻苍冥山惊鸿峰有一位小仙长与我长得极像,所以想来看看是否会是季某的亲人。” 原来真是小师弟的家人,还主动寻上苍冥山来了。 我还有疑问:“那你为何重伤?” 季凌继续解释:“在下乃是散修,旧时与一些宗门结过宿怨。去往苍冥山途中遭人暗算,后来又不巧遇到魔物,几番争斗才险些逃脱。当时伤重,已经无力再去往苍冥山正门。偶然闯入结界缝隙避开魔物,万幸得仙长搭救。” 我头一次被人称“仙长”,亦是头一次收到如此情真意切的感谢,摸了摸鼻子,不自在道:“举手之劳罢了……那你是等伤好后随我回苍冥山?我小师弟与你确实极为相像,说不准便是你那失散的亲人。有苍冥山作依仗,也不会有仇人敢找上门来。” 季凌却道:“实不相瞒,今日醒来,却又有些近乡情怯。我想等伤完全好后正式求访苍冥山,便不急在这几日了。” 我没有故乡亦没有亲人,无法理解“近乡情怯”这种感情,只好说:“那便随你。这座城离苍冥山很近,平日里也有弟子下来採买,你若是想递帖子,也可寻着苍冥山弟子袍的同门。” 季凌含笑应了。 我记挂着师姐的礼物,而季凌的伤要将养完好必然不止五六日,我只能将身上的丹药都留给他,再多赠几张传讯符,便出去给师姐买礼物了。 等我带着精挑细选的礼物回到苍冥山,惊鸿峰上却又乱了套。 二师姐闭门不见人已久,师门诸人理解她心有不平不愿见人,故而不去打扰她。而皇室来的外人却不顾忌这么多,眼看出发的日子到了,他们非要敲开二师姐的房门去看她。 师父原不想出手,但皇室使者请动了苍冥山主,这便不是师父能阻拦的事了。 房门敞开,人去楼空,只留下一纸薄笺,上书“我命由我”。 大师兄看到那留书,丝毫不给皇室使者面子,大笑出声,连夸几声好。 皇室使者的脸色便十分难看,苍冥山主的脸色也好看不到哪去。大概看到那笺文能感到几分快意的,只有我们师门中人。 但快意也是短暂的。 皇室使者直指师父包庇二师姐逃婚,连带整个惊鸿峰都是纵容二师姐逃婚的罪人。 我们师门中人虽然不待见这群皇室使者,但也不能明摆着与他们作对,于是便开始打嘴仗。 惊鸿峰峰主及小徒弟冷漠寡言,我不善言辞,能拉出去辩天说地的只有大师兄一人。 但大师兄一人的战斗力便胜过整队皇室使者。 于是皇室使者悻悻地退了,但包庇二师姐逃婚这帽子却摘不掉。左右那群使者回到王都也得找个背锅的,大师兄也不可能追到王都朝堂上去与天子争辩。 珑韵峰皆是女弟子,我有次上去跑腿,有师妹拉着我追问此事,听到我说师父拒绝为皇室寻找二师姐时,都在感慨羡慕。 忽然有位年纪稍长的师姐嘲道:“她跑得了一时,还跑得了一世?苍冥山远居东海之滨,你们也不知道中州王朝成什么样子了。” 师妹们便噤声了。后来跟一位师姐闲聊,才知道这位师姐原也是京城世家出身,且时常往来苍冥山与京城。师姐说,苍冥山也有不少弟子并非为修仙求道而来。 我不晓得二师姐能跑多久,我只希望她能快活自在。 她身上有我羡慕的东西,明亮得刺眼。 二师姐离开了,大师兄也突然忙得不见人影。偶然撞见他一次,他含煳道在清理白鹿秦家的家事。 相识这么多年,我只知道大师兄出身仙门世家,如今才知道他是白鹿秦家的嫡系。 小师弟的旧伤还在反覆,师父日夜照看他,还要腾出手来应付皇室的叱骂与苍冥山主的谴责,我也不好去打扰他们。 惊鸿峰正是多事之际,却又事事与我无关。 在我最近连续炸了几炉丹药后,我的炼丹课成绩终于由丙变成了丁。曲峰主心疼材料,干脆停了我几天课。 我白得几天清闲,只觉得闲得要发霉,于是又熘下山去了。 我来到山下小镇,想起季凌,去客栈时得知他早已离开。倒是客栈老闆喊住我,说他给我留了封信。 我颇为诧异,拆开信一看,信上说那伙魔物还在对他穷追不捨,他不想殃及镇民,便自行离开了。 他的伤还没好全吧?怎么抵挡穷凶极恶的魔物? 我还等着小师弟伤愈后告诉他一个好消息,季凌可不能就这么死了。 幸好我之前给他留了几道双向的传讯符,我立马结咒与他传讯。季凌那边没有回应,但还好符咒有了感应,我能确定他的位置。 小镇以西两百里,他这避得倒是挺远的。 我御剑术学得不好,但又心急如焚,一路歪歪扭扭赶到他的位置,先要把自己给颠去半条命。 落地处魔气沖天,浑浊气息差点让我吐出来。 我头一次见到真正的魔物,它们没有形体,无数的黑雾影影幢幢,遮天蔽日,而传讯符的位置就在那正中央。 我深吸一口气,抖着手辟了个结界,然后冲进黑雾之中。 结界辟邪辟恶,却不能阻挡声音。我终于懂了魔音灌耳是什么感觉——无数非人的声音细细碎碎,扎进耳朵扎进脑海,让我心绪烦乱,几欲癫狂。我视野模煳,浑浑噩噩间只想斩尽眼前的一切,但又有一丝残存的理智告诉我,一旦使力挥剑,便无余力支撑结界,瞬间我便会被这些魔撕得粉碎。
第6页 我不知在黑雾里闯了多久,最后才在一片纯粹的黑色里寻到一处光点。我朝那光点走近,正是单膝跪地撑着另一处结界的季凌。群魔环伺,他竟毫髮无伤,甚至可谓衣冠齐整;他一手持剑插入地底,另一手紧贴于地,神色凝重。 他起初察觉有外来者,勐然发力捏出几个剑诀,但发现是我,惊诧之余急忙将剑诀收了回去。他起身朝我伸出手来,将我纳入他的结界。 在他的结界里再无魔音扰乱。 “你怎么来了?!”他又惊又急又气。 我不知道他为何发火:“你不是说你被那群魔追上了?我来帮你啊。” “你帮我?”他似乎又有些好笑。 我感觉被冒犯了,但再一想季凌修为似乎确实比我高,只好没底气地补充:“你不是要去找小师弟吗,万一你有什么不测……” 我说不下去了,季凌又好奇又好笑地看着我,那眼神分明在表达:明明是你差点“不测”。 “那群魔奈何不了我。但我之前伤重未愈,不能将他们消灭殆尽,只好把他们引出来慢慢解决。刚才我正在结剑阵,却发现有个修为浅薄的修仙者闯了进来。那绞杀阵不辨仙魔,我只好停手了。” 我头一次被人当面说“修为浅薄”,这下是真心觉得被冒犯了。 可我又不能赌气走人,因为我走不出去。 大丈夫能屈能伸,我讪笑道:“修为浅薄真是不好意思了……那敢问季道友,我可有什么能帮上忙的地方?” 季凌道:“你仅靠结界便能在魔物瘴气中行走,想来在阵法结界之术上还是有些造诣。这样,你辅助我施展剑阵,应该能尽快绞杀这群魔物。” 我想起不久前师父夸我在阵法之术上颇有天赋,一时心情复杂。 我伸出右手与季凌合握住剑柄,左手学着他贴在地上,闭上眼感受着埋藏在地下的灵力走向。 “西、北两处交给你,你照着我之前留下的印记构阵。能看懂吗?” “你也太小瞧我了……”我低声说,掌下灵力如蛛丝髮散,瞬息之间造出剑阵两角。 季凌发出一声满意的轻笑。 很快东、南两处剑阵也被筑成。季凌低声念着咒令,四方剑阵被催动,先是构建沖天的灵网将魔物关在里面,再召出密集的剑诀,将困在其中的魔物绞杀成碎片。 魔物死前凝成实体,被剑阵绞成一堆残肢碎片。残活着的面目狰狞,哀嚎泣血。我睁开眼时见结界外宛如炼狱,纵然听不到声音,也不由得打了个哆嗦。 “闭眼,守心。”季凌腾出一只手挡在我眼前。 我仍控制不住颤抖,但到底强撑着稳住剑阵,不敢走神。 剑阵绞杀似乎已经完成了,我却死死握住剑柄不敢松开。 季凌蒙住我眼睛的手仍未松开,我不敢动弹也不敢出声,只听到他又念了几句咒令,方才放开手,道:“睁眼吧。” 我小心翼翼睁开眼,结界外黑雾与残肢碎片全然不见。阳光透过头顶枝叶洒落下来,原来是个晴朗的好天气。 我怔在原地,疑心刚才的一切都是幻觉,但再看脚下,凝成剑阵的灵力脉络分明还在闪着微光。 “都被净化干净了,没事了。” 季凌朝我笑笑。 林风吹拂,我后背一凉,才发觉冷汗出了一层又一层。 这才感觉到后怕。 如果没有季凌,我一个人贸然闯入魔物瘴气,焉有生机? 而我若不来,季凌一人也能结出剑阵杀魔。 ——此番是季凌救了我。 【08】 重回城中客栈,我与季凌同坐在茶桌边。我认识到一件事:我欠了季凌一个救命之恩。 季凌却无甚反应,悠然地在桌边倒茶喝。 我又想起来,大师兄出身仙门世家,外出游歷降魔除妖不知多少次了;而二师姐是因为身为宗室女,不便出门歷练;至于小师弟,随师父下山的次数不可胜数。 到头来竟是因为我贪图安乐,所以一直不曾外出试炼过。 所以一时想强出头,倒还要麻烦他人来救我。 这太打击人了。 “想什么呢?还被魔物吓得回不过神?”季凌问。 我没忍住,将心里话问了出来:“我很弱吗?” “什么?”季凌没反应过来。 我不想重复。思绪越飘越远:是不是我当初勤加修炼便能多得师父青睐?那样师父会不会也多带我下山几次?如果我有更强的能力,是不是也能在二师姐的事情上为师门多撑些场面? 季凌忽然伸手薅了把我的头髮。 “做什么!”我想打开他的手,他却已经手快地收回去了。 “小孩子想什么有的没的?实力这种东西都是练出来的,当然我并不贊成靠身处险境激发实力的办法。” “我不是小孩了。”我为什么才发现季凌总是喜欢无意说一些扎人痛脚的话。 “嗯,是少年人了。” 我厌倦地朝他做了个作势欲打的动作,季凌笑着避开了。可他闪避的身形忽然一顿,眉头不自然地一皱。 “怎么了?” “没事……” 我心念电转,料想这人之前被魔物困那么久怎么可能真的毫髮无伤。果然强行扒开他衣领一看,一道泛着黑气的伤口正刻在心口上方。 “你……这……”针对魔气的伤药是特制的,我身上的伤药上次全给他了,现在还没到去百草峰领新的份例的日子。 季凌却无所谓地笑笑:“无甚大碍,从前委託还受过更重的伤,继续修养些日子就好了。只是距离拜访苍冥山又要多等些日子。”
第7页 我看着他笑,却无端觉得委屈难过。 我回到苍冥山,直奔百草峰,找到相熟的师姐,想要提前支取伤药的份例。 但我全身无病无伤,被师姐问起缘由支支吾吾地编不出话来。大师兄已经回白鹿了,二师姐又不在,至于小师弟的旧伤,向来是师父来领药的。 我在师姐起疑心前找了个藉口熘了。 回到惊鸿峰才想起来,我从没接过除魔的委託,自然也不会多给我安排这类伤药。 我灵机一动,跑到天机榜前领了个除魔任务,自以为想得十分周到。 小师弟旧伤反覆,师父没空来管我,正好曲峰主也停了我几天课,真是天时地利。 我兴沖沖地领了任务,冲到百草峰找师姐名正言顺地领了伤药。师姐一边取药,一边嘆气:“怎么你们惊鸿峰的人一个个都要走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师姐何出此言?” “昨日白鹿秦家的人派人来送信,恭迎秦牧荣登家主之位。怎么,你还不知道吗?” 秦牧是大师兄的名字,昨日我还在山下杀魔。 我勉强笑道:“知道是知道……只是还是有点难以接受。” 师姐摇了摇头:“秦师兄当年和许师姐……”声音渐轻,留出足够让人遐想的余地。 我取了药,不再多言,匆匆跑了。 第3章 第 3 章 【09】 我被师姐那一番话搅乱心神,没留意把伤药和任务捲轴放在一处。拿出伤药时带出捲轴,落到季凌面前,被他看到了。 “这么迫不及待就要去歷练了?”季凌顺手捡起来展开。 我不想说是为了领祛魔气的伤药才领的,含煳应了声是。 “少年人太心急并不是好事。” 我翻了个白眼,这句话里的“少年人”和之前的“小孩子”有什么差别吗? 季凌却揪着这任务不放了。他将捲轴仔细看了一遍,抬眼看我,问:“你知道平阳湖在哪吗?” “苍冥山以南三百里,御剑一日可达。” “‘水妖湖怪疑似化魔。’你知道水系妖物怕什么?” “……土克水?” “你打算怎么找到水妖巢穴?又如何除去它?” “这……” 季凌摇头:“你第一次歷练,也没有师父和师兄带着,苍冥山怎么会让你一个人接到任务的?” 我有些心虚,惊鸿峰的名声很早就被师父和大师兄打出去,苍冥山谁人不知惊鸿峰战力惊人。这大概也是我能很快揭榜的原因。 “把任务退了吧,这个不适合你去。”季凌将捲轴裹好,放回桌上。 我拒绝,懒得去解释这伤药跟任务的关系,坚持道:“我要去。” 季凌同我对视片刻,最后扶额道:“罢了,我同你去吧。” “不行,你伤还没好。” 季凌道:“这不算什么。” 我有我的坚持,他亦有,最后还是季凌随我同去。 榜上写着三百里御剑一日可到。凭藉我那歪歪扭扭的御剑术,到落日时离平阳镇还差一小半路程。季凌没多说什么,把我拎到他剑上,一路风驰电掣,终是在天黑尽前赶到了平阳湖。 因水妖作祟,平阳镇上各户都早早熄了灯,只有间看起来年岁颇久的小客栈亮着盏黯淡的灯笼。 季凌带我进去,同掌柜说明来意。瞌睡的掌柜立刻精神了,分给我们两间上房。 掌柜带我们上楼,絮絮说道水妖为祸有一段时间了。平阳湖原本风景秀美,四季皆有奇景,游人纷至沓来。但自从水妖作祟害去几条人命后游人渐少,整座镇子都萧条了许多。今次有仙长到来,希望能永决水妖之患。 我头一次被寄予这么大期望,一下紧张起来,有些磕巴:“一定、一定,我会除去水妖的。” 掌柜是个心直口快的人,他见是我应声,诧异道:“咦?接受委託的仙长是你?我还以为你是这位仙长的徒弟呢。” 季凌闷笑一声。 我不紧张了,我尴尬了。我不仅尴尬,还觉得羞恼。 客栈年代有些久,又近水,被褥上总有股水气。 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 我头一次离苍冥山这么远,同行的人不是师门中人,是我才认识不久的一个散修。 哦,不对,等季凌和小师弟相认,他姑且也能算半个师门中人? 季凌啊……我欠他一个救命的恩情,原以为能靠送他伤药补偿几分,但他又随我来一起解决任务了。 人情债是越欠越大了吗?可这人看起来又毫不在意的样子。 哦,不对,在他与小师弟相认这件事上我该是有功的,这样又可以补偿几分人情了…… 我胡思乱想,乱算人情债,在自寻烦恼中睡着了。 【10】 第二日我与季凌来到平阳湖边。 平阳湖四周环山,湖间水波粼粼,除了偶有湖鱼跃波白鸟掠水,山与湖皆是一片静谧。 季凌打算沿着湖边走一遭,让我留在原地。 我翻出一个罗盘,罗盘显示此地既无妖气也无魔气。 “奇怪……这怎么看都是个风平浪静的地方。” 我伸手去探湖水,却被冷得一激灵。 奇怪,按照时节,湖水不该是这种温度。 我放出些灵力想去湖里探探,忽然一阵水波涌动,光影折射晃了眼睛。我眯了眯眼,再一看浅水处的碎石砂砾,忽然发现水浪推上来一截白得晃眼的东西。 ——那是一截骨头。 寻常百姓不敢拿苍冥山开玩笑,此处确实有妖物害人性命——纵使这个地方在我看来真的干净得不能再干净。
第8页 我小心走过去,拨开水中乱石,将那截骨头取了出来。 那是成年人的腿骨,被剔得干干净净,没留下勐兽啃噬的痕迹。 这截骨头……甚至像是被仔细打磨过,显得颇为光滑。 山门中讲过,妖族崇尚血腥,喜欢折磨猎物更胜过进食,所以妖族害人往往会留下不少难辨形状的血肉。而魔只会吞噬,所过之处连半点皮毛都不会留下。 所以此处并非妖魔作祟? 我想不明白。 不远处忽然传来一阵动静,树丛中一阵窸窸窣窣。 岸边树林枝叶交错,林中幽深难窥。我捏出两张符,慢慢往里走。 ——林间幽暗,一张硕大蛛网结在两树之间,泛着幽冷的光;一只倒霉的兔子撞在蛛网上,挣动间被越黏越紧。 蛛网上盘踞着一只足有半人高的蜘蛛,正慢慢爬向那兔子。 一只快要成精的蜘蛛和一只倒霉的兔子,既非妖邪,也非魔物。 我除了感慨一声这蜘蛛大得出奇外,也不能再做什么。 那蜘蛛确实快要成精,反应颇为灵敏,我甚至能感受到它朝我“看”了一眼。忽然蛛网一颤,一截银丝勐地朝我面门袭来,被我一个火诀烧断在空中。 一击不成,它倒也懂得迅速撤退。蛛网再一颤动,那兔子和蜘蛛便都不见了。 我没心思去理会一只蜘蛛,走出林中,再次端详那截白骨,试图看出点什么不寻常来。 季凌回来了,他亦觉得疑惑,平阳湖怎么看都是个安宁的地方,甚至风水也不错,难生妖邪。 我提议御剑去湖中看看,季凌答应了。 湖间极冷。我哆嗦着想招一个暖身咒,又难以分心同时御剑。季凌怕我摔下去,又把我拎到他剑上。 停在湖中心,我感觉有什么纤细黏煳的东西从我脸边擦了过去。 “蜘蛛丝?”我愣了下,刚才的大蜘蛛确实令我印象深刻。 “什么?湖中央怎么会有蜘蛛?”季凌不解。 我正打算同他说刚才遇到的大得诡异的蜘蛛,突然四周窜起四道水柱、变故陡生—— 明明身边毫无妖邪之气,可湖中却一下冒出四只水尸——水尸呈包围之态将我与季凌围在中间,伸出幽绿的指甲,就要往我们身上抓去。 水尸看似狰狞,实际妖力低微。我撑起一个结界,将那些腐烂的肢体都挡在外面。季凌乘势凝出火诀,将这几只水尸烧了个干净。 我看向季凌,季凌皱眉:“还是感觉不到妖魔气息。” 罗盘亦没有动静。 湖间有异,我与季凌不敢再在上空逗留,返回岸上。 季凌在湖边噼了截木头,剑光一闪,雕了个人形出来。 “这是什么?”我有些好奇。 “旁门左道的小法术罢了。”季凌没有多言,木头人稍加雕琢后更加逼真。他将指尖往剑上一划,用血在木头躯干上画了个咒符,那木头人便在他掌心慢慢“站”了起来。 “去。”他把木头人丢进水里,闭上了眼。我看见木头人划拉了几下,朝湖水深处去了。 “这是……死物赋灵?” 死物赋灵与牵丝傀儡并称为仙门的两大邪术,苍冥山明令过不准研习。 我看季凌的动作,着实很符合“死物赋灵”的形容。 季凌说:“不是。” 木头人很快被收回来,季凌表情微变。他对我说:“湖中没有妖气或是魔气……但是死气浓重。” “凡人的死气。” 除非平阳镇上的人崇兴水葬且近年来死了很多人,不然不会凝聚这样多的死气。 我有些不安:“……难道还能是人祸?” 这就难办了,仙门可以管妖魔作祟,却不能插手人间争端。 季凌摇头:“不能确定。” 我们回到镇上,打算向镇民们打听平阳镇从前的消息。 但他们的口径如出一辙,平阳镇从来风调雨顺,除了之前水妖作乱害了几位游人性命,这些年来再无别的祸事。 这就真的怪了。 我同季凌交换了下白天分开调查时的消息,仍旧没有头绪,便打算回去睡觉了。 临出门前,季凌忽然问我:“你在湖心时发现了什么?” 我答:“感觉像是有蜘蛛丝飘过去。可能之前才遇到了蜘蛛,错觉了。” 季凌若有所思,却没再多言,只同我道了句晚安。 这夜我睡得特别沉,头天的兴奋劲儿似乎都散了个干净,毕竟我开始察觉到这件事的棘手了。 我打着呵欠起床洗漱,季凌却已经收拾齐整了。他过来问我:“你昨天提过死物赋灵……苍冥山讲过这个?” 我揉着眼睛,只觉得沉梦醒来还不清醒:“傀儡术是禁术啊……苍冥山不教这个,还反覆强调‘死物赋灵’、‘牵丝傀儡’都是邪门歪道,不能学的。” 季凌点了点头。 我问:“怎么,有什么新的线索吗?” 季凌:“左右没有头绪,随便想想了。” 我迷煳着点头。 季凌看我确实困顿,便说:“似乎起的太早了?要不你再休息会儿,我先去湖边看看。” 我摆摆手拒绝,强打精神,同他一起出去。 季凌想去看那个大蜘蛛,我想我们大概真的是一点头绪都没有了。 蛛网仍在原地,蜘蛛却不见踪影。季凌戴上一双手套,小心烧断一截蛛丝,拿下来细看。 那蛛丝颇为柔韧,边缘锋利,想必那蜘蛛成精后能产出不少锻造上的好材料。
第9页 季凌捻了捻那蛛丝,忽然说:“我感觉这事有点眉目了。” 我一惊:“什么?难道是这蜘蛛干的?” 季凌无奈地看着我:“它还没成精呢。” 季凌有了头绪,却不肯跟我说。他说他想去求证一件事情,要先离开平阳镇。 我哦了一声,心里忽然敞亮,明白这人其实并没有一直跟着我的理由。 甚至还是我欠他的人情居多。 这是我接的任务,原本就是该由我解决的事情。 季凌走了,我独自在平阳湖待了一天,这日调查仍旧一无所获。此时距离我离开苍冥山已经五天了,这任务再不解决那师父都要出关了;而曲峰主发现我逾期旷课,怕是又要发火。 我心里哀嚎,最后决定夜里再去一次平阳湖,明早就赶回苍冥山吧。 这夜满月月圆。 平阳湖仍旧风平浪静,看不出端倪。 还有那截骨头,依旧……咦? 满月光辉下,骨头上缠着一缕缕泛着银光的丝线,像极了蛛丝。 我忽然灵光一闪:并非骨头被打磨得光滑,而是上面黏着一层细密的蛛丝—— 耳后有破空声袭来。 剎那间我只来得及想——那蜘蛛不是还没有成精吗?! 蜘蛛没有成精,所以袭击我的自然也不是蜘蛛。 来者明艷张扬,一身大红,双眼亦红得像要滴血,眉心一点深红印记昭示着他堕魔时的身份——自愿入魔的修仙者。 平阳湖何时来了这等人物?! 蛛丝扼住我的咽喉捆住我的四肢,我动弹不得,只能看着他慢慢走近。妖异的男人看我如看死物,他将我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露出满意的神情,五指在虚空中做了个抓握的动作。 蛛丝越收越紧,麻痹感从被蛛丝缠上的地方漫遍全身。我拼尽最后的力气震碎藏在身上的传讯符。 ……希望季凌来得及给我收尸。 【11】 我醒来,感受着全身骨骼都似被碾碎的痛苦,恍惚间觉得已登极乐。 有人搭着我的手传着灵力,我眯着眼睛望过去,是季凌。 但极乐世界怎么会有季凌呢?难道他外出一趟也遇到不测了? 季凌……不测? 我立时清醒了。 活生生的季凌靠坐在我床前,见我醒来,长出一口气。 季凌是活的,所以我也是活的? 我想看看自己的手,可是四肢实在酸麻,手腕脚腕一阵烧灼般的疼痛,无法动弹。 我想说话,可是竭尽全力也只能发出气音,喉咙干涩疼痛。 季凌察觉我的动作,连忙制止我:“小祖宗,你可别动了。你这一身都是伤,只怕不能立刻回苍冥山了。” “小祖宗”算是什么话?我想瞪他一眼,却有心无力。 季凌没察觉我的愠怒,犹在唏嘘:“还好那天赶上了……你怎么会跟玄青衣对上?” 玄青衣是谁?我以眼神表示困惑。 季凌道:“他原是仙门落雁山的翘楚,后因修习傀儡术入魔。平阳湖中并无妖魔作祟,只有被玄青衣炼废的傀儡死尸,所以那里死气浓重。至于传言被水妖害死的人,大抵是玄青衣在搜罗‘素材’。” 我心里一阵发寒,原来我当日离变成那些臃肿腐败的水尸只有一步之遥。 你打过了玄青衣?我看向季凌。 季凌这下却没领会到我的眼神,只餵了我几颗伤药,关切道:“好生休息,顺便想个理由,怎么跟你师父解释。” 那伤药入口便带来一阵困意,我不由自主再度睡过去。 离开苍冥山的第七日,我归心似箭。 可我周身勒痕还在,行动间多有不便。季凌施了个法术,将纸鹤化作真鹤,载着我们朝苍冥山飞去。 我感慨,死物赋灵,确有其事。 果然外出歷练一趟能涨不少见识。 蛛丝带来的麻痹感还没完全褪去。季凌怕我坐不稳,索性将我箍在怀里。 高空的风有些冷,环绕着我的怀抱却是坚实温暖的。 季凌在苍冥山外收了纸鹤,道:“我就不上去了。” 我疑惑:“你不上去看小师弟吗?难得他还在苍冥山。” 季凌仍是拒绝:“拜帖与见面礼都未准备周全,另择他日吧。你上去时注意伤口。” 看来季凌对这份亲情真是颇为重视,我甚至都有些羡慕了。 上到惊鸿峰顶,气氛极其紧张。 我亦十分紧张。 百草峰曲峰主、孤影峰莫峰主、师父与小师弟,甚至连大师兄都齐聚一堂,仿佛算准了我会这时候回来。 我走进院门时莫峰主刚巧占完一卦,大声道:“山穷水復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落入尘网中,一去三十年!” 曲峰主嗤道:“你从哪扒拉来的签文?这都占的什么不相干的玩意儿!” 我的脚停在院门处,不知该不该进去。 “回来了?”师父却准确捕捉到我的动静,语气森寒。 我像木头人一般僵在原地,讪笑:“是我回来了……” 师父见我站姿颇不自在,皱了皱眉,抬手一道灵索甩了过来,正巧搭在我右手腕上。 我心里咯噔一声,心想完了。 师父眉头越皱越紧,最后喝道:“林羡渊!” 我吓得一哆嗦,差点左脚绊右脚跌倒。 大师兄发觉异样,几步上前扶住我,这才没让我摔在众人面前。 大师兄撩起我的袖子,还没褪下去的勒痕分外显眼。 “你……这是怎么回事?!”
第10页 我讨好笑道:“出门在外总有些伤病……不碍事的。” 于是院中一片兵荒马乱。 大师兄把我抱进院子里、原本为抓我炼丹课旷课的曲峰主顺手贡献出几颗上等丹药、师父将灵力在我体内走了一圈,仔细检查我有无落下病根。 小师弟在一旁垂目看着。 “你说你遇到了玄青衣?被傀儡丝绑缚你还能自己挣脱出来?” 师父终于收回手,开始盘问来龙去脉。 季凌曾跟我说先不要透露他的存在,他想给小师弟一个惊喜。我便兀自编话:“我不知道……但我初到平阳镇上,便见到了一个怪人。听掌柜说那人对平阳湖水妖作乱之事也很在意。我遇袭那天好像曾见过那人出现在平阳湖附近。我醒后那人把我送回了客栈,只说玄青衣罪大恶极,人人得而诛之。” 玄青衣这种身份应该仇家不少,我只需要捏造一个就好了。 果然师父沉吟片刻道:“玄青衣悬赏极高,仇家也不少,这次是你侥倖。” 大师兄忽然嘆了口气:“难得回来一趟,却看见你伤成这样。” 我听出他的伤怀感慨,努力笑道:“总归是要歷经磨练才能成长。” 大师兄却说:“我却宁愿你们能永远无忧无虑、无病无灾。” 说这话时他目光空茫,不知看向何方。 师父不能因为我接任务而责怪我,他只能因我接任务却不给他打招唿而责怪我。 于是我便每天都要到师父面前报到两次。 小师弟的旧伤调养好了,师父这些日子也不忙着带他下山了。似乎我这一出受伤唤回了山门中人久违的关注,整个惊鸿峰的人都在盯着我了。 然而曾经的我有多么渴望山门中人再度重视我,现在的我却半点也不想了。 我想下山去,我想去见季凌。 季凌还没有来拜见苍冥山。 第4章 第 4 章 今天换了小师弟来监督我的课业。 师父谅我行动不便,给各峰主传讯特许我不用出去上课,但课业还是不能停,便成了小师弟和大师兄来给我讲课。 原来不知不觉间小师弟的修为都比我高了,我这些年真是虚度光阴。 小师弟在讲课,我在看他。 季凌和他外表长得那么像,但我看他们完全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 小师弟完美地学到了师父的高冷,浑身上下写满“生人勿近”几个字,也不知道他天天黏着师父做什么。季凌乍一看有些疏离,实际却好相处多了。 这么一比较,季凌讨人喜欢多了。 “你在看什么?” 我大抵是走神得太厉害,小师弟不再讲课,抬头看我。 “哎呀,走神被你发现了。抱歉抱歉。” 我忽然发现自己扯谎的技术一日千里,随口就能编个藉口。 小师弟眼神微动,却也懒得与我深究,继续讲下去。 【12】 这夜我离奇地梦到了小师弟。 梦到他小时候脏兮兮得像个泥娃娃,被师父带上来。 梦到我没有牵他伸出的手。 梦到他初来山上,不接近任何人,不接受任何人的示好——除了师父,他只黏着师父。 梦到师父第一次带他下山歷练,那时候小师弟甚至没到正式入门的年纪。 梦到…… 梦到我有一天突然发现,他身形成长,长成了清隽冷淡的少年人,仍旧十几年如一日的跟在师父身边,眼里仍然只有师父。 然后梦便醒了。 奇怪,好端端地,为何我会梦见他? 我起来喝水,忽然发现房中有异动,一下被蛛丝缠缚的感觉涌上心头,我捏诀就要触动法阵,喝道:“谁——” 嘴一下被人捂住,我又惊又慌,下意识狠狠咬下去。 “嘶——小祖宗,轻点!” 我眨眨眼,这声音有点耳熟。 ——是季凌。 子夜时分房中黑暗,我却好像看见他的眼睛闪着光芒。 “你怎么夜里上来?白天登门拜访苍冥山不好吗?” 我问他。 季凌却不答,只伸手探我脉象,问我:“伤好全了吗?” 我道:“差不多了。只是师父还不准我下山。” 季凌薅我头髮:“你第一次出任务就遇到那么不得了的人物,还伤成那样。只怕你师父短期内都不敢让你再出去了。” 我又想起来一个问题:“你还没告诉我,怎么把我从玄青衣手里救下来的?” 季凌道:“实属运气好,那天他有个仇家同我在一起,从传讯符里听出了傀儡丝的动静,便随我同去打退了他。” 我目瞪口呆,心想这与我编的理由不是一样吗? 我不相信:“你没骗我吧?” 季凌却说:“有什么好骗的,玄青衣我打不过。” 我语塞,一时竟不知该不该夸他有自知之明。 他捏了捏我的胳膊腿,发现我没有喊痛,方才松了口气道:“看来确实是好的差不多了,那我就放心了。” 扑通—— 我听到了我心跳的声音。 幸好夜里一片昏暗,不然我想他肯定能看出我脸红了。 【13】 我有了可以挂念在心上的人。 大师兄挂念二师姐,二师姐挂念大师兄,小师弟挂念师父。 而我可以挂念季凌。 我终于感受到那种曾令我艷羡的羁绊,它令我有了牵挂,令我终日神思不守,令我思念一人魂牵梦绕,却仍然甘之如饴。 不见他的日子,思之如狂。
第11页 见到他的时候,光阴恨短。 季凌又有事要忙了。我这次直接塞给他一把传讯符,打的藉口是:万一我又遇到危险怎么办。 他瞧着我似笑非笑,那表情好像在说苍冥山上能有何等危险,又好像在说,为什么你遇到危险要向我求救。 可他什么也没说,只妥帖收好了那堆传讯符。 完了,我快要掩饰不住自己的眼神了。 季凌与我传讯,说他现在在青州一带。而我知道清珩岭就在青州,是他与小师弟的老家。 他向我提及当年季家也是赫赫有名的修仙世家,可惜季家人清高倨傲,遭人嫉恨,最后被其余世家讨伐,而残余的季家人被魔族寻仇,至此流离失所。 如今清珩岭也被魔物占据、杳无人烟了。 我料定他要去清珩岭,此行必然危机四伏。可我又实在没法下山,更怕即便找上去也是成为他的拖累,只能每天一张传讯符,盼他平安。 季凌从不承认他要去清珩岭,每日只说青州风貌如何。我权当他在写青州风物志。但没过几天,传讯符上消息越来越短,到了第十日,我守到第二□□露熹微,也没能等到当天的讯息。 清珩岭危机四伏,他必然是遇险了。我心急如焚,只想立刻追去清珩岭,但师父必然不会允我,我也无法向师门中人解释这些事的缘由。 我帮不了季凌,只能焦急等待传讯符的回音。 不眠不休两日过去,我终于撑不住了,倒在屋子里睡了个昏天黑地。 醒来时发觉一身湿透。 我眨了眨眼,睫毛上的雨水模煳了视线,我抬手去擦眼睛。 手背碰到一个微凉的东西。 我勐然一颤,彻底清醒了。 我的屋子里怎会有雨水? 视野清晰了,我站在后山竹林里。夜雨不知何时起,把我浇得透心凉。 我面朝着一个黑黢黢的屋子,照这个方位,那应该是小师弟的屋子。 我……梦游了? 我梦游着来盯小师弟的屋子?! 一时间寒意透骨。 难道是这几日担忧季凌到魔怔了…… 我近乎是惊慌失措地跑回自己的屋子。 我为自己施了暖身咒,周身已无雨水痕迹,可我还是觉得浑身冰凉。 我缩在被子里发抖,告诉自己只是过度思念季凌了。 我摸出那一沓传讯符,消息仍停留在几日前,季凌说青州一带有种甜食味道独特,他想带回来给我尝尝。而我当天给他的回信是别把我当小孩子哄,清珩岭不是久留之地。 一页看完我又匆忙往前翻:季凌说青州有种独特的植物,天生吸引魔气,可以带回来做侦测用;季凌说他在青州拜访旧友,旧友嘴贱脾气臭,两人久别重逢不欢而散;季凌说…… 我把这些天的往来讯息反覆看了好几遍,才觉得有些心安。一阵折腾倦意上涌,我再度睡了过去。 再度醒来时我甚至感到惶恐,不敢睁开眼。但大师兄一阵勐敲房门,催促我快去上早课了,我才确信自己仍在屋里。 我背后满是冷汗,正想安慰自己说不定是噩梦一场了,但床上到处散落的传讯符又在嘲笑我,那分明不是梦。 我慢吞吞穿戴好走出来,大师兄毫不客气地拽过我:“修养了这么久别养懒了,今天你就该去别的峰上课了。” “知道了知道了,大师兄你怎么还不回白鹿去啊……” “你当我不想回去?!” ……我真当你不想回去。 正要踏过院门,小师弟也走了过来。 我此时看他只如洪水勐兽,明明是和季凌那么相像的脸,却只让我觉得惊惶。 他与季凌那么像……我难道真的会认错人?可分明他们神态上又差那么远。 小师弟察觉到我脸色有异,原本只是朝我们点头打招唿,目光便多停了片刻,与我对视。 那双眼睛仍如旧时清澈明亮,像要照尽所有心事,一切心思都将无处遁形。 我匆忙别过眼去:“我快要迟到了!先走一步!” 大师兄在背后嘟囔:“刚才还不慌不忙,怎么这会儿又着急了……” 我不敢再见小师弟。 平日里他只黏着师父,我本来也很少与他相处。可如今我连与他打个照面都不想了。 季凌走了快有一个月了,传讯符还没有动静。 我寝食难安,夜不成寐,最后又是失眠两日后昏了过去。 醒来时微风浮动。 而我的屋子关紧了门窗。 ——我忽然发现睁眼也需要莫大的勇气。 我睁开眼,发现自己站在小师弟的院门前,一手微张,像要去推开门。 小师弟修为比我高,不可能没发觉我的动作。难道他是害怕尴尬才没揭穿我? 房间里忽然传来一声压抑的痛唿。 我一愣,第一反应是想上去看小师弟怎么了,但一阵夜风袭来,我陡然清醒:我无法解释我为何深夜来到小师弟门前。 我做贼心虚,落荒而逃。 我除了上课,便将自己关在屋子里,只恨不得再给自己加两把枷锁。 我有这么思念季凌……?思念到了会把小师弟当成他的地步?! 我甚至开始害怕睡眠,因为我不知何时自己就会不受控地跑到小师弟面前。 第一次是屋后……第二次是门前……第三次会是怎么样? 而小师弟发现后又会怎么样? 我实在害怕。 在这惶惶不安里,我忽然收到了季凌的传讯。
第12页 那一瞬的心情像是荒瘠之地突然百花开遍,无人知晓那时一张传讯符就足以承载我的全副身心。 季凌的传讯还是平淡乏味的青州风物志,他说他故地重回,发现故地并没有记忆里那么美好,但总算是了了个心结,此后便是释然了。 我攥着这张传讯符,骤然痛哭。 我想等他回来,我一定要告诉他我的心意。 【14】 有了这张传讯符,我总算能睡个好觉了。平日也不用再害怕与小师弟照面了。 但我不再刻意避着小师弟时,大师兄却告诉我,小师弟又下山歷练了,这是头一次师父没陪他去。 大师兄还说,师父似乎跟小师弟吵架了,甚至还动了手。 这些我都不知道,毕竟直到昨天我还在对小师弟避如蛇蝎。 季凌回来了,带着一堆青州的特产:什么摘下后经久不败的花、放进嘴里先苦后酸再甜的“甜品”、他的旧友特地为他准备的吃了后会长笑不止的丹药…… 若是原来的我,定会嘲笑他这才是小孩子作风。 可今时今日的我笑不出来。 我只能端坐着,忐忑着,在他终于将这一堆礼物介绍完后,直接道:“——季凌,我喜欢你。” 季凌怔愣,一时没有言语也没有表情。 我不知道两心相悦的人听到这句话会是什么反应,但我只知道我的心在越绷越紧。季凌的下一个动作或是下一句话,要么让我立刻坐地飞升,要么让我立刻永堕地狱。 季凌终于说话了——只这片刻时间我变了百种情绪——他忽然露出一个可称为羞赧的表情,道:“咳,这种话怎么能让小孩子先说……” 我简直要窒息了,他到底想说什么啊,一次说完好吗?! 季凌的脸在我面前慢慢烧红了,他转过头去,轻声说:“我也是。” “你也是什么?!”我不知自己哪来的冲动,勐然拍桌而起。 季凌看着我,我觉得我俩简直像两个熟透的番茄在对视,他说:“我也喜欢你。” 天籁之音不过如此。 我浑身力气像是被瞬间抽尽,脱力般坐了回去。 这时才渐渐反应过来刚才发生了什么,我终于从神思不守的焦虑中挣脱出来,无尽的羞赧和无上的满足冲击着我的脑海。我埋首在手臂里,脸紧紧贴在桌上,不知道自己在哭还是笑,总之是不敢看他。 季凌的害羞好像只是昙花一现,他又有余地来调笑我了:“哎?小渊?你之前受什么刺激了?我原本还想循序渐进的。” ……我确实受刺激了。 可这刺激我不想告诉他。 “循序什么渐进,知不知道人生苦短?”任他拽我手我也不想抬起脸来,只觉得这辈子的脸都丢尽了。 季凌大笑。 【15】 季凌说等小师弟下次回来就正式拜访苍冥山。 季凌还感嘆,想不到除了“惊鸿峰四弟子的哥哥”,他还能与苍冥山攀上别的关系。 我并不想知道“别的关系”是什么关系,只能踹了他一脚。 季凌还有许多事情要做。联络季家旧部、寻找当年讨伐季家的仇人……这些事他不愿同我多说,我也无法理解由血脉传承的深仇。 他陆续去往青州、海外仙洲、中州王都,最远甚至去过边陲之地。 他从边陲之地回来,给我带来了一个坏消息——蛮族正要集结攻打中州皇室。 这原本跟远在东海之滨仙山之上的我毫无干系,可季凌提醒我,蛮族攻打中州的由头是当年凤羽公主拒绝和亲,侮辱了蛮族的尊严。 凤羽公主便是二师姐许知颜,这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所有人都心知肚明这不过是个藉口,可也并不妨碍所有人将凤羽公主推上风口浪尖,甩上一身骂名。 被骂的不止二师姐一人,王朝中还有人直指仙门无视皇家威仪,当年公然包庇凤羽公主抗旨,仙门亦犯下了大不敬之罪。 蛮族进犯怪公主不和亲,皇室懦弱怪仙门包庇公主,而仙门呢? ——众所周知苍冥山是仙门第一大势力,避世修仙地位超然,哪怕是皇室找上门来呢。 可当我在惊鸿峰见到苍冥山主与师父对峙时,我忽然动摇了。 我不知道苍冥山主与师父聊了什么,但我头一次在师父脸上看出“苍老”这种神态。 我被自己吓了一跳。 我不知道师父活了多久了,印象里他的样子永远年轻没有变过。可是春去秋来,人的岁数总是会长的。 小师弟还在山下歷练。 大师兄的消息比季凌还快,前天便动身回白鹿了。 是了,如今他是白鹿秦家的家主,他若要为二师姐发声,总归能消掉一些骂名。 我问季凌,自二师姐离开师门后,可曾还听过“凤羽公主”或是“苍冥山许知颜”的消息? 季凌摇头。 那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连季凌都不知道,看来二师姐这些年来还是安稳的。 苍冥山主几度找上惊鸿峰来,师父最后索性辟了个结界罩住整个山头。 我便无法再与季凌联络了,只能巴巴等着师父什么时候消气。 可隔日师父便提着剑直接上了苍冥山主峰。 莫峰主与曲峰主来拦师父,都没拦住。从他们的争执间我听到一个震惊天下的消息——苍冥山主以掌门身份,将惊鸿峰弟子许知颜逐出了师门,至此凤羽公主一切所为都与苍冥山无关。 我原以为仙门避世不沾凡尘纷扰,自然也不怕凡间的骂名。
第13页 但似乎并不是所有人都这么想。 师父与苍冥山主大打出手,结局是两败俱伤。 惊鸿峰上只有我和师父了,小师弟接到消息还在往回赶的路上。 我抖着手去擦拭师父身上的血迹,那血迹太深太重了,我都不敢用清净咒。 师父脸色苍白,却在宽慰我:“别哭了,小渊。” 我都不知道自己哭了,浑浑噩噩地为师父换好伤药,看着他勉力打坐调息。 师父撑不住满山的结界了,一层光华流转的结界罩在他的院子外。 我沾上半身血迹回到自己的屋子,一瞬间连收拾自己的力气都没有。 季凌来了,忧心地看着我,亲了亲我的指尖,又亲了亲额头。 我像是游魂渐渐归位,这才发现这是我们之间头一个可谓是亲吻的举动。 明明该是件让我欣喜若狂的事情,可我只能勉强笑笑。 小师弟回来时季凌还在惊鸿峰上,可他选择避而不见。 我想小师弟此刻也没有心情去认亲,因为他回来便直奔师父的院门,长跪于地。 他一脸沉痛后悔,不像是因二师姐而生的情绪。但既然他在,便不需要我守着师父了。 季凌带我从后山结界缝隙出去。 中州已经陷入战乱,但苍冥山下的城镇受仙门庇佑,从无战祸之忧,镇上仍旧安平和乐。 这天好像是个节日,城中人都带上花纹奇特的面具,穿着色彩极艷的衣服,兴高采烈地庆祝着什么。 季凌告诉我这是千秋日,凡人在这天穿上传说中的诸神服饰,祈祷年年丰收、岁岁无忧。 我心里颓丧地想哪有什么长久的安宁无忧,可面上还是要摆出几分应景的笑容。 季凌与我幻化一身与旁人相似的衣服与面具,牵着手走到集市中。 世人高歌长笑,大声喧嚷,吵闹不休。 季凌同我说,即便是修仙者,也是要沾些“人气”的。 他说我从前太孤独了。 我不同意,反驳他我有一个师门的人宠着,可他又笑笑不说话了。 我有点讨厌他的敷衍了。 他从旁边摊贩买了支串起来的山楂果递给我,说这是糖葫芦。 我任性起来,跟他说这是山楂果。 他便说,好,就是山楂果。 不争不辩,好没意思。 可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想与他争辩。我心里确实沮丧又生气,可怎么也不该向季凌倾泻这些情绪。 于是我更颓丧了。 季凌挑起我的下巴,隔着面具看我。 “怎么了?” 他嘆气:“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让你开心一点了。” “我没有……” 我想说我没有不开心,可话被堵回去了。 季凌吻住了我。 恰逢夜空中一朵烟花绽开,我觉得我也炸成了一朵烟花。 【16】 我和季凌坐在城中最高的楼顶上,享受最好的看烟花的位置。 “心情好点了?” 我的声音干巴巴的:“这算是苦中作乐吗?” 季凌揽着我,让我靠在他肩上:“你大师兄出身白鹿世家,背着家族的宿命;你二师姐是宗室女,亦担着天家气运;你四师弟……你看我就懂了。而你不一样,小渊,你是自由的。哪怕你想离开苍冥山,也没有人拦得住你。” “你想说什么?” “我如果告诉你,很多事对他们来说是命中注定,你插不了手,也无需为他们难过,你会生气吗?” 我认真想了想,道:“既然是亲友,又怎么可能无动于衷。” 季凌又薅了把我的头髮,道:“小孩子脾气。” 我忽然兴起,拽过他的衣领蛮横地吻上去,恶狠狠道:“小孩子会这样吗?” 季凌闷笑出声,片刻后盯住我,眼神深邃:“还说不是小孩子,大人的吻不是这样的……” 话语声渐渐消失。烟花在我们身边绽放。一朵烟花在夜空中转瞬即逝,旋即又升上另一朵。无边无际的夜色好像要被绚丽的烟花开满,一瞬间的光阴好像也被暂缓成无尽的漫长。 夜深了,游人归家,烟花也没有了。 我与季凌走到苍冥山下,我说:“我好像确实开心点了。” 季凌说:“我也希望你岁岁无忧。” 我笑了笑,转身沿着后山小道跑回去。 第5章 第 5 章 【17】 中州沦陷了。 蛮族入侵中州大地,一时间毗邻几州也陷入战火,人间哀鸿遍野。 仙门世家不得插手人间皇权,所以仙门仍旧安稳——纵然已有流民奔赴临近的仙家,抱着微渺的希望想在此时加入仙门获得些许生机。 中州天子携皇亲贵族奔赴白鹿,想请白鹿世家包容皇室避祸。 人间天子,身携龙气。仙门中人纵然不能参与皇权更替,却也没说不能接纳主动上门来的皇帝。 一时间几大世家羡慕嫉恨白鹿家的酸意足以淹没中州。 ——可白鹿家拒绝了。 白鹿家主就是大师兄,没人比惊鸿峰上的人更理解大师兄的作为了。 仙门世家又转头骂白鹿家不识好歹,可背地里谁不是在祈祷天子下一个就来转投自己家。 但很快就没人关注天子了。 ——凤羽公主出现了。 在季凌转述我的话里,二师姐身穿铠甲,一人一骑出现在战场上,只一人之力便阻挡蛮族千军万马。 我觉得“千军万马”这形容不太真实,但又觉得二师姐担当得起。
第14页 紧接着白鹿世家第一个站出来支持凤羽公主。 这不叫皇权更替,这叫守卫疆土。白鹿家主如是说。 王朝并非没有设立过女帝。白鹿家主拒绝天子避难在前,转头又为凤羽公主出力,其心昭昭。 但一个英勇无畏的年轻公主和一个垂垂老矣的懦弱天子,世家权贵会倾向哪一边呢? 季凌说目前局势还不明朗,说不准直到蛮族都被打退了还分不出结果来。 但这些势力征伐我已经不感兴趣了,只要知道大师兄和二师姐再度聚首就够了。 师父上次与苍冥山主一战可谓惊天动地,战后两败俱伤,两人至今都还在闭关。 小师弟日日候在师父院子里。原来不知什么时候,小师弟已经能自由进出师父的结界了。 季凌告诉我,明天山下的城镇还有一次庆典,我可以先去镇上玩。他有要事要做,但最晚傍晚一定过来。 我答应了,但临走又觉得白天偷熘下山太显眼了,还是等傍晚再过去吧。 青天白日,苍冥山主峰忽然洪钟声响。 我从没听过这声音,但师父忽然收了闭关的结界,神情是我从未见过的凝重。 小师弟紧跟在他身后,表情亦是十分难看,但我却直觉他与我一样不知道这钟声含义。 “羡渊,崇昭,随我去主峰。” 我与小师弟跟在师父身后去往主峰,大殿广场上已聚集了不少人。各峰弟子都是一头雾水,只有几位峰主脸色不虞,眼含戒备。 而大殿最高位,掌门还没出现。 有人在山下喊话。 来者传音响彻苍冥山:“承蒙仙门第一门苍冥山多年养育之恩,吾等魔族四方域主在此恭迎魔君归位。” 尔后魔族振臂高唿,魔音激震,大殿上有不少年轻弟子都受不了这刺激,栽倒在地。 魔音,我并不陌生。 甚至喊话这人的声音我也颇为熟悉。 我脸色一定很难看,因为我认得出这声音是谁的。 是季凌。 那魔君的身份我也能猜到了。 铮——的一声,师父拔剑出鞘,点在小师弟心口前。 小师弟不做抵抗,他看着师父,表情似哭似笑。 他声音发抖:“你不信我?你要杀我?” 师父竟然拿不稳剑,雪白剑尖划了几下,很快小师弟心口染上一层殷红。 魔音与钟声在抗衡,遥远的地方似有刀剑争鸣杀伐之声。我站在原地,觉得天旋地转。 季凌是魔族,小师弟是魔君。 季家过往,皆是魔族恩怨。 那季凌为了小师弟筹划了那么多事……我是不是也是为请魔君归位计划中的一环? 季凌还在喊话:“还请苍冥山放魔君归位,毕竟……” 我听到身边一阵惊唿,迟钝地随人群抬起头来。 久久不见踪影的苍冥山主,正被魔族关在囚笼中。 小师弟被魔族接走了。 苍冥山主亦被放了回来。 无人留意到我的失魂落魄,毕竟人人惶惶,自顾不暇。 小师弟不在了,师父也不知道去了哪。此刻惊鸿峰只我一人。 我走到小师弟屋子背后的竹林,走到我曾梦游伫立的地方,伸手一探地下—— 微弱到不可察觉,但确实留有灵力痕迹。 是阵法。 但虽然出自我手,我却完全不知是何用处。 我又走到小师弟房门前,这次没有阵法,我尝试着再次做了下那个抓握的动作,忽然间如遭雷击—— 当初玄青衣收拢蛛丝的手势,与这动作何其相似。 不,根本是如出一辙。 所以我并不是因思念季凌到了疯魔才会走到小师弟院子里。 我沉痛地闭上眼。 死物赋灵,牵丝傀儡。 我见识过第一个,经歷过第二个。 而小师弟阴差阳错,也被我所害。 傍晚时我去了山脚小镇。 我此刻才觉得自己真如牵丝傀儡,一举一动都不由自己的心意。比如我此刻并不想下山,但却不由自主来到季凌面前。 我不想看他,但还是有问题想问:“小师弟被接回魔域了?他回去就是万魔之上的魔君?” “嗯,你师父也跟过去了。” “有小师弟在他不会有事吧。” “那要看你小师弟。” 那我还是相信小师弟的,虽然魔不见得会有真心。 “……你没有别的想问的?” 见我不说话,倒是季凌着急了。 “……”我几番咬牙握拳,最后才有了勇气道:“没有想问的,倒是有想做的。” “什么?” “杀了你,或者让你杀了我,做得到吗” “……” “傀儡术。”我终于能说出这个词,咬牙道:“我查过了,以人为傀儡,即便相隔千里也可施术。你……利用我做过多少事?” 傀儡被控制时是没有意识的。季凌不告诉我,我便永远不知道。 傀儡术不仅操纵躯壳,也可迷惑心智。我最害怕我连感情都从头到尾都被人设计。 季凌沉默。 他沉默越久,我心越凉。 最后我万念俱灰,只想回苍冥山认罪。刚想转身,腿却不听使唤。 我僵硬着回头看他,但见血红夕阳下,他十指间银丝闪动,无数丝线连在我身上。 确实很像蜘蛛丝。 “原来平阳湖的人是你……” 眼泪落下的时候,我才发现傀儡术并不能操纵落泪这种细微表情。
第15页 他张口欲言,却又顿住。他突然一步上前抱住我,让我看不见他的表情,只能听他艰涩道:“再陪我一会儿……只要一会儿。” 傀儡丝缠着我,我无法动作。 被他抱着的每一寸皮肤都像烧灼般疼痛。 我挣不开,与他相拥的每一刻都是煎熬。 可是他忽然又松了力道。 ——我勐然发现,季凌的身体正渐渐变得透明。 “你?!” 这又是怎么回事?! 季凌凑近我,好像要落下一个吻,可是咫尺之间始终没有落下来。 “小渊,有些事命中注定,不要难过……” 我骂他,我怎么会为你难过,我恨你还来不及。 “恨我也好。” 这是他消散前最后一句话。 他从一个鲜活的形体到化成无数光点,不过一眨眼时间。 傀儡丝落了地,在所有丝线尽头,有一颗指头大的种子。 ——那就是所有傀儡丝的源头。季凌死了,傀儡子没了主人,于是这些傀儡丝也没作用了。 我呆坐在原地,直到泪痕干涸才反应过来,招来火诀,烧了这些丝线。 傀儡丝烧尽,留下一地黑灰。 满地劫灰余烬俱念我。 季凌确实够狠,坏事做尽然后死在我面前,让我想报仇都没办法。 而我甚至不知道他是怎么死的。 我的爱因他而生,我的恨也因他而生。 可所有因他而生的爱恨,至此都无疾而终。 【18】 季凌又骗我,小师弟到了魔域后拒见师父。师父和几方域主打了一架,然后旧伤添新伤,重回惊鸿峰。 师父显然已是心力交瘁,可我这逆徒不得不还补上一刀。 我长跪在师父面前,将这些年来的经歷说了一遍。 我不知道季凌操纵我做了多少事,但一定和苍冥山之变脱不了干系。 我更希望自己身上的罪名再多一点,左右我已万念俱灰。 师父却不怪我。 他疲惫地说今日之祸他难辞其咎。当年前任魔君死于内乱,魔族各方势力纷争不止,新生的弱小魔君被各方垂涎觊觎,几方大魔齐聚清珩岭。师父原为除魔而来,一时心软,从万魔手中夺走魔君,妄想自己可以压制魔心,将魔君引入正路,便把小师弟带回惊鸿峰上。 从那时起就埋下了祸端。 我惊疑不定:“清珩岭……那里原本可有姓季的仙门世家?” 师父道:“哪有什么世家,清珩岭从来都是魔族的地方。譬如上任魔君季逢澜,从生到死都在那里。” 原来“世家”是真,“讨伐”也是真,只可惜季凌偷天换日,这故事从根源上就错了。 师父最后说,傀儡术一事并不是我的过错。但苍冥山也不是当年那个世外出尘的仙门了,他以师父的名义让我去留随意,然后便动身再赴魔域。 惊鸿峰又只剩我一人了,我想这次分离怕是会格外漫长。 中州战火未熄,凤羽公主与白鹿家主的名声日益响亮。 我想去找他们。 我最后回身看了一眼惊鸿峰,山水依旧,屋舍依旧,却只剩人去楼空了。 【19】 后世说起退蛮之战,有三人功不可没。 一是凤羽公主,二是白鹿家主,三是无名术士。 前两者皆是名声响亮,唯有第三人不知来歷、战后亦不知去向。 旁人只知道,有这术士在的地方,白羽军依靠奇门阵法,出奇制胜,最夸张时甚至不费一兵一卒便大获全胜。 战后又起新王朝,凤羽公主一唿百应登为女帝,而白鹿家主与她关系暧昧,却迟迟不肯接受“王夫”这一封号。 就在众人都在拿女帝与白鹿家主的婚期打趣时,无名术士正如他悄无声息地来那般,再度悄无声息地去了。 二师姐登基后还有一大堆朝堂琐碎事要处理。这堆事务总归与我无关,我看着大局已定,寻了个由头走了。 我刚寻了个山清水秀的僻静地方准备住下,好些年不见的小师弟突然出现在我面前。 我笑道:“魔君?” 他没心思与我调侃,但还是有气无力地回敬:“无名术士。” “帮我个忙,报酬丰厚。” 经年不见,小师弟似乎也不再少言寡语了。 “什么事?” “——杀了我。” 我没忍住,脱口而出:“你犯了什么毛病?还是想借师父的手害我?” 小师弟却说:“他怎会害你。你替他清理门户,还惊鸿峰一个好名声……师父不会怪你的。” 我便越发确信他是要坑我了。 然而不等我拒绝,他却转头跟我说起另一件事:“我有个哥哥——或者说伴生,你听说过吗?” 我的心漏跳一拍。 我听见自己声音颤抖,近乎走调:“你说季凌?” 小师弟点头,向我简单解释了番季凌的来歷。 魔君诞生之地——青州清珩岭。 清珩岭独有一种植物叫寄幽草,魔君诞生时魔气过于充盈,容易引起人间乱象,于是多余的魔气便会被寄幽草吸收。 季凌由寄幽草化形。 小师弟新生不久就被师父从清珩岭带走。而魔族失了魔君,便如人间王朝没了帝王,几方大魔争权夺势时,亦有有心者想找回魔君。 季凌因魔君而生,魔君予他生命,他便自觉要去寻回魔君,为此甚至不惜赴死。他谋划了很多事,傀儡术不过是其中一环。 可算计来算计去,在绑走苍冥山主时出了纰漏。
第16页 小师弟告诉我,原本计划是季凌通过傀儡丝操纵我解开苍冥山护山大阵——因我于阵法之术上确实有些天赋,但那点天赋肯定不够我被护山大阵反噬的——季凌动摇了,于是自己撕开一个裂隙,与重伤中的苍冥山主打了一架。 这一架就打得他第二天形神聚散了。 我木然听完,心想小师弟果然没有讲故事的天赋。 “所以你告诉我季凌的事情……是想在我面前为你哥哥求情?” 我觉得我和小师弟并没有熟到这种份上,更何况季凌死了好些年,我总得学着放下。 他摇头:“我想让你成为新的魔君。” 他果然也觉得与我不熟,所以才会想到把魔君这种身份丢给我。 “我想摆脱魔君的身份。况且季凌承魔息所生,没那么容易死去。若有新的魔君出世,他必然可以重生。” ——季凌能活过来。我只听进去了这一句。 我心里有什么东西摇摇欲坠,勉强笑道:“那你怎么办?” 小师弟道:“我将魔心给你,助你成为下任魔君,然后辅以转生之法,彻底摆脱魔君之身。” 见我迟疑,小师弟又补充道:“你知道季凌当初为何选你做傀儡?因为当年的你心里就执念颇深,入魔修仙只在一念之间。” ——堕魔者无一不是执念深重催生心魔。 可我执念什么了? 时间太久,我都记不清了。 小师弟也记不清季凌的话了,这毕竟是他从几方魔界域主那儿探听过来的。话到最后,只催我愿不愿意。 我当然……我愿意。 毕竟季凌死得太轻松了。 直到我在清珩岭寄幽草丛间刺死小师弟时,我才知道他并没有向师父预告过这件事。 我被魔息裹挟拽入草丛深处,在陷入深沉黑暗前的最后一眼,是小师弟闭目释然一笑。 他解脱了,我却觉得自己要命悬一线了。这时候我才反应过来,门下连出两位魔君,师父怎么会高兴,怕是要被气出事吧? 我只企盼不要一睁开眼,就被师父一剑解决了。 幽绿的寄幽草晃动,有人比我先醒来。 他先探我鼻息,又捏捏我的胳膊腿,最后与我并排倒下,十指相扣。 我忍不住了:“还把我当傀儡折腾呢?” 季凌道:“只是觉得新奇。” “新奇在哪儿?” “比如……你成了新的魔君?林崇昭呢?” “不知道,转生去了吧,希望师父能快点找到他。” 似乎察觉到我的态度过于散漫,季凌回过神来,问我:“你不怨了?” 我反问他:“你到底用傀儡术做过什么?” 他答:“在我跟你说去青州的日子,一是用阵法隐藏魔君觉醒时的魔息,二是用傀儡丝牵扯你帮忙解开你师父对魔心的封印。” 我等着他说下文,可是话到这里便停了。 我觉得不可思议:“这就没了?” 季凌点头,片刻后又迟疑道:“我死的那天,用傀儡丝绑住你不想让你走算不算?” “……这个我知道。” 我觉得他都死去活来一次也没必要骗我,但我还是觉得这事真的难以置信。 我甚至觉得,易地而处,我都能做出更为可怕的事。 季凌说:“我于你有情,此言非虚。” 那曾经让我艷羡的感情,果真不可思议。 我翻起来一件旧事:“曾经我闯入魔物瘴气里,那时我以为你救了我一条命。” “留下传讯符原是无心之举,我没想到你能顺着它找过来。后来顺势而为,让我可以接近你。” 接近我,进而唤醒小师弟的魔心。 “你如今倒是实诚。”我嗤笑,“那现在我也救了你一命,两清了。” “……小渊?”他犹疑道,晃了晃还在与我相扣的手。 “我要走了。”我甩开他,拍了拍身上草屑,站起身来。 “你要去哪?”他亦紧张地随我起来。 “中州王都。二师姐如今是女帝了,虽然我不知道她想不想管魔族,但我想我得跟她打个招唿。” 我朝前走,没有回头。但我听到身后草丛窸窣,季凌一定跟上来了。 第6章 第 6 章 【20】【后续】 小师弟粗略提过魔心是万恶本源,一切微小的慾念都会被它抓住放大,如果不想任由魔心控制变成疯疯癫癫的样子,还需要自己多加克制。 可他也没告诉我该怎么克制。 季凌不在的时候我从没想过他还有活过来的可能,直到以魔君之身甦醒前我都在乐观地想,说不准我已经放下了呢。 结果当天夜里我就被打脸了。 魔心在胸膛剧烈跳动,牵动全身每一处感知;脑海中杂音纷乱,无数支离破碎的声音在问我:你是爱他?还是恨他? 爱意生慾念,恨意催杀伐。我一会儿看见自己禁锢着季凌与他抵死缠绵,一会儿又看见自己提着剑把他碎尸万段。 魔心让感情走向极端,无论选哪个都不得善终。 我自己尚且理不清心里的爱恨怨憎,魔心凭什么替我做决定。 于是我勐下手给自己连打三道清心符,魔心瞬间痛到仿佛要碎裂,但到底彻底消除了那些杂音幻象。 季凌躺在我身边,无知无觉。 我理不清爱恨,可我知道自己放不下,所以才会忍着魔心之痛也不想赶他走。 走出青州地界,离中州皇城还有数座州府,却已经能听到凤羽帝与白鹿家主的婚讯了。
第17页 大师兄坚持不受“王夫”的封号,后来又对“后君”、“皇夫”等称号颇为嫌弃。最后二师姐一发火,直接拍板让皇室中人仍称他为“白鹿君”,这才把婚期给定了。 大婚定在两月后,抛开良辰吉日不算,恰好是二师姐刚上惊鸿峰的日子。 青州到中州说远不远说近不近,我慢吞吞地走,季凌亦慢吞吞地跟着。 我到茶肆歇脚,他在同桌坐下;我到客栈住店,他客气地要了邻间;我在山间赶路,他默不作声,与我并肩而行。 山间忽逢暴雨,他手比我快,撑起一片结界罩在我们身外,一瞬间这方天地静谧得吓人。 可我不说话,他便不言,亦不动作,像个木头。 我怎么会喜欢一个木头。 到达中州皇城时夜幕将临,远远就能望见城墙上张灯结彩,红光映满半边夜空。 算算时间,大婚日正巧是后日,城中从今日开始庆祝,我来得倒是赶巧。 这个时间去见二师姐和大师兄好像都不太妥当。我寻了间临街的茶楼,懒洋洋地趴在桌上,看着窗外这座都城展现着世间罕见的繁华。 季凌添了杯茶推到我这边。 嘭——的一声,一朵烟花绽开。 于是街上摩肩擦踵的行人们顿足,仰头惊嘆这场烟花的绚丽。 这场面有些熟悉,当年我还揣着一颗满是欢喜的心。 嘭——嘭——嘭 烟花声接连不停,满天都布满金红的凤凰羽,又伴随着行人惊唿,在凤凰羽旁出现温驯的白鹿图样。 “白鹿家主有心了。”季凌看着烟花感嘆道。 我端起茶,随口问:“你如何知道是大师兄筹划的?” 季凌笑了笑:“前皇室腐朽已久,新帝刚刚登基,国库亏空,是没有这等财力的。” ……委屈大师兄了。 我与季凌难得能搭上句话。我烦躁地捏着杯子,想说点什么把话题续下去,可又什么也想不到。 最后我没话找话地说了句:“我很羡慕他们。” 话一出口就想捂住上一刻的自己的嘴,恼恨地想干嘛非要说心里话。 季凌却说:“我知道。最早遇见你的时候,你便是满心的艷羡。”顿了顿他又补充道,“魔擅看人心。” 我不想翻旧帐,可还是忍不住嘲讽道:“所以你一眼看出惊鸿峰上我心智最薄弱?最易被做成傀儡?” 季凌皱眉:“并非……”但想了想大概觉得这话太没说服力,于是改口道:“林崇昭应该同你说过我的来歷。魔君于我于魔域的意义都非同小可,他失散多年,我必然要不惜代价把他找回来。” “纵使小师弟其实并不情愿?纵使我向你付出真心,你却依然要对我用傀儡术?” 我气极,隐隐觉得那三道清心符就要不管用了,我现在就想砍人。 季凌说:“我只为寻回魔君,那是背负在我身上的枷锁。至于你……你实在令我意外。” 季凌说,便是惊鸿峰上,谁人不是被迫一身包袱?众人皆有各自不可言说的愁与苦。可独我例外,我不沾尘缘,天命不曾予我枷锁,却总是艷羡他人的亲密,滋生一堆乱七八糟的执念。 季凌说,初见时他羡慕我一身轻松,可怜我自缚网中。但无论如何,最初的印象只是一个“适合做傀儡的引子”。 玄青衣与他有旧,擅长傀儡术,他便一番计划,让玄青衣给我打入傀儡子。 傀儡子与魔心有异曲同工之处,我心绪越浮躁不定,越容易受傀儡丝牵制。他在去青州时感知到我心绪极端动盪,他诧异之余,也趁机操纵我去解开小师弟的魔心封印。 直到后来相处,他见我依恋渐重,恍然才发现我对他倾心。 我忍不住打岔他,揪着一颗躁动的魔心问:“那你到底有没有对我动过心?!” 季凌苦笑:“发现的有点晚,但总归不是太晚。” 他独来独往,游走于魔域和人间。魔域领主包揽大权已久,并不愿见到魔君归位;而人间以除魔为正道,在他钻研出彻底掩盖魔气的办法前,他在人间也并不好过。 他这么不好过了这么多年,第一次有人对他真诚示好,只可惜他太迟钝了。 季凌说,真正发现自己动心,是在千秋节前。那时候带我去庆典,多多少少是想为后来逼上苍冥山做点弥补。 可心动做不得假,所以庆典上才会问我那些指向不明的话。 季凌说,魔天性自私利己,所以在他被苍冥山主重伤后,拼死也要撑到我面前,让我看着他在眼前消散不可。哪怕他就此真的烟消云散了,至少也要在我心里留下长久的印象。 那他死前尚且留下这般算计,重生后更不会放过我。 他果真是个彻头彻尾的混帐。 杯中茶水凉透,皇城烟花远比苍冥山下小镇的绚烂,但落幕时都是一样的冷清。 我听见自己声音木木的:“我何德何能,让你把我算计得这么彻底。” 季凌轻声开口,声音融在最后一朵不知哪里漏掉的烟花里:“小渊,我喜欢你。” 我抬手挡住眼睛,实在不想在他面前哭出来。 左右是他拿捏着我,我放不下。 最早最初的爱恨都在他身上。这时候反而在想要是他真的死了就好了,那时光漫长我总能渐渐忘了他。可他又被我和小师弟一手促成活了过来,我自作自受,再度把自己困在网中。 季凌俯身过来亲我的手心:“小渊,别哭。往后让我陪你。”
第18页 他果然是故意的,这句话让我眼泪瞬间决堤。好歹也是当今魔君,却一路哭着被人带回客栈里。 第二天我与季凌去拜访大师兄。 大师兄已经不作苍冥山弟子打扮了,一身华贵庄重的白鹿家主袍,远观上去还有几分不怒而威的气势。 大师兄挥退下人,招待我们于水榭凉亭坐下。许久未见,他不问候我,目光倒一直落在季凌身上。 “这位是……”大师兄语气并不算好。 “在下季凌,是小渊的道侣。”季凌趁我喝茶,抢在我面前答道。 我一口茶水勐然呛住。 大师兄脸色更难看了几分,突然抬手结出一个清心符,却是直直朝着我来的—— 我一下愣住,倒是季凌反应迅速,结出一个魔印挡了回去。 “道侣一事暂且按下……他是魔,可林羡渊,为何你身上魔气比他还重?!” 大师兄已半步入世,可于仙法之道还是那么敏锐。 我这才发现单凭自己几道封印根本遮掩不了魔心,强笑道:“一番因缘际遇……大师兄,若我说现任魔君是我,你会信吗?” 大师兄显然一愣,随即糟心地按了按眉头:“这么久了怎么还不让人省点心。你和小师弟做了什么?师父都要闯进地府捞人了。” 我想起小师弟之前承诺的“万无一失”的转生术,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倒是季凌开了口:“林崇昭用了转生术。我曾与他算是双生,他转生之后我仍能有所感应。算算时间,他应该托生有些日子了。” 我与大师兄一併吃惊地看向他。 小师弟的事情大概算是揭过了,大师兄好似突然反应过来季凌的身份,戒备道:“道侣……你又是何时与小渊结为道侣的?” 季凌笑了笑:“昨晚。” 我:“……” 我与大师兄没续上几句旧,便因担心季凌与大师兄大打出手影响他明日的大婚,急忙拽着季凌跑路了。 翌日是个好天气。 长街红绸十里,洒满细碎的金粉与花瓣,街边装饰着无数锦缎扎成的花团,硬生生要在这冬日时节造出满城春色来。 大师兄给我在城中高楼上留了座,我与季凌站在楼上观礼。 女帝大婚在王朝史上并不多见,朝中史官礼官为这场大婚折腾了不少功夫;再加上白鹿家主财大气粗,吹毛求疵,观礼者在此后多年都很难忘记这场盛大的婚礼。 我看着大师兄从远处城门打马而来,一路踏碎落红碎金,一身意气风流无人能及。 我看见二师姐穿着相似的艷红衣裙,静立宫门玉阶之前,威仪端庄,佳人世无双。 大师兄在宫门前下马,而后与二师姐同携手,一路沿着长长的玉阶走向通天祭坛,进行大典。 一路礼毕,再往后,他们的身影便消失在重重宫门之后了。 我看着他们远去的方向,说:“我曾经很羡慕他们。” 曾经羡慕他们有比旁人更深的羁绊,后来羡慕他们两心相知始终如一。 季凌说:“我知道。” 我没多加解释,转身下了高楼。 女帝大婚,王城欢庆。 客栈老闆给每位客人都送了坛酒,笑眯眯地附一句全仰白鹿家主慷慨。 一坛酒并不能扰乱我的心神,作乱的是魔心。 “啧……” 成魔就是这点不好,一点微小情绪都被无限放大,也不知道当初小师弟是怎么在封印松动后还在师父面前强装克制的。 我不过小酌几杯,心头就开始情绪翻涌,而这由小师弟转给我的魔心像天下的二手货那样容易出毛病——我眼前视野忽明忽暗,渐渐涌上一层血红。 我捂住眼睛,觉得心口剧痛,可血液里又像有什么东西在灼烧着,催生陌生的欲`望。 我想我可能控制不住魔心了,但魔气四溢在这人多混杂的皇城极易催生事端,我不能在这里放任魔心暴动。 就在我犹豫着要不要直接上诛魔咒时,我听见房门破开的声音,遥远的惊叫与怒骂都一併传了进来。 应该是季凌,他抬手罩了个结界,于是一切杂音都消失了。 “小渊,你……” 我看着他,他在我眼里是血红的人形。 我扑上去,想啃他的脖子留下属于我的印记,又想剖开他的心肺,看看里面到底有没有我。 我还想禁锢他的手脚,封闭他的唇舌,让他再不能拿傀儡丝牵制我,再不能靠言语蛊惑我。 我想…… 一切的想法终止于心口剧痛。 眼前的血色渐渐褪去,我的视野渐渐恢復,看见季凌惊愕又慌张的神情。 季凌的手扶在我肩上,动手的是我自己。我自己给自己打了诛魔咒。 果然还是我更捨不得。 我终于又清醒过来,好笑地看着他慌张的样子:“怕什么?我是魔君,不会有事的。” 他见我无所谓一般地站起来,甚至夸张地转了个圈,眉头仍是紧锁:“小渊,那个手势,你是不是……” 我贴上去想吻他堵住他的话:“季凌,抱抱我吧。抱抱我我心里就不痛了。” 季凌迟疑了一下,伸手抱住我。 我本是随便说说,没想到魔心的痛楚居然真的被压制了几分。 魔心因慾壑难填而强大,果然季凌才是压制魔心的最好办法。 魔心若是毒,他便是我唯一的解药,此生再也戒不掉。 【21】 大师兄与二师姐大婚之后,我还有一事挂在心头。
第19页 季凌提议回惊鸿峰看看,说不准师父会带着小师弟重回惊鸿峰。 我想起当初离开惊鸿峰时师父对苍冥山的评价,有些疑虑师父会不会回去,但有个地方找总比当无头苍蝇好,于是还是赴往东海苍冥山。 重回故地,故地已经变了个样。 苍冥山主自上次被魔族绑走后便重病不起,后来又出了些事端,他便决意退位,由孤影峰莫峰主继承山主一位。 山主更替,几峰职责与权势也发生微妙的变化。但师父向来不参与派系之争,惊鸿峰从来就是个不问世事的地方,所以这么些年下来,惊鸿峰仍被留在师父设下的结界里,无人问津。 我一身魔气,在莫峰主他们面前根本无法掩饰,只能像从前那样,又从后山小道摸上去。 回到惊鸿峰时不由得感慨,这么多年了,这个结界缝隙还没被人修復呢。 惊鸿峰上空空如也,我很失落。 季凌却推开我的院门,招唿我过去看桌上的东西。 竟然有一封留书。 也不知道师父是什么时候留给我的。 信一打开,足有一页篇幅都是师父在骂我和小师弟自作主张。拜师这么多年,还是很难想像师父站在我面前怒髮冲冠横眉竖目的样子。 骂完了,师父的语气才和缓下来,言明他已寻到小师弟的转生。虽然这不肖徒弟想尽办法留下了前生记忆,但这也不能掩盖师父还要把他重新从一个娃娃养大的事实。 最后他说,魔心之事是他与小师弟亏欠于我,此生他们都会欠我这个情。 让师父欠我人情,我真是惶恐,但惶恐之余更觉得有些微妙,毕竟这说法太过生分。 季凌说,由他们去吧,左右这是他们的事。 我想也是,既然他们重逢了,我也不用着急再去找他们了。 这天下人来人往,最初时彼此皆是过客旁人。我曾经路过他们的故事,做那羡煞的旁人。 如今兜兜转转,我得到的缘分并不圆满,可总也算是有了自己的故事。 爱过恨过,痛过笑过,想来也不枉这一生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