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房这么难》 楔子 【楔子】 身旁有影子浮动,她想张眼看个真切,却发觉自己的眼一直是张开的,眼前数抹白影将她围住,扯着她朝雾茫前方而去。 这是作梦吗? 什么梦啊……正忖着,浮动的身形突地落地,她回神,瞧身旁的白影不知何时消失,而眼前有个身穿白袍的—— 「周凌春。」 那人突地开口,教她愣了下,直觉应了声,「正是,你—— 」 「疑惑我为何知道你的姓名?」那人手上的摇扇懒懒轻晃着。 「不是,我是想问你是谁家的小弟弟。」既知道她的名字,她却唤不出对方姓名,那真是太失礼了。 「谁是小弟弟?」刷的一声收扇,绝美的眼紧眯着。 「不就是……」在少年的怒目逼视之下,她非常识时务地收了口,扬起笑脸转了话题。「不知如何称呼?」 少年深吸口气。「你无须知道我是谁,我只想知道你现在可有懊悔,可有不甘,可想再活一次?」 周凌春呆呆地看着他好半晌,漂亮的五官微皱,认真地思考良久,极为诚恳的道:「夜深了,早点回家睡觉吧。」这个弟弟有点怪怪的,还是能避则避吧,她想。 少年十指爆青筋的握紧扇柄。「周凌春!给我好生回想,一刻钟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一刻钟?她秀眉微蹙,疑惑他为何要问她一刻钟前的事。 一刻钟前……她原要离开当铺,可实在是累极,喝了口凉茶后,顿时困得受不了,所以就在椅上打起盹,再清醒时便见方才的白影幢幢,然后就是这个怪弟弟出现了。 是在作梦吧……要不,依她这双过目不忘的眼,就连城外的乞儿她都记得一清二楚,总不可能来个能唤她姓名的俊俏小公子,她却陌生得紧吧。 「你死了!你简直是蠢得教我心惊!难怪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她眨了眨眼,近乎喃喃自语地道:「真是怪梦呢。」 只见少年以不可思议的速度逼近自己,她正要退上一步,他出手用力挥扇而下,她下意识以双臂去挡,却见扇子竟从身上掠过。 就在她怔愣的当下,她发现自己的双手有些半透明,她这是…… 「死了,你已经死了,糊里糊涂地死了!」 周凌春张口结舌,没想到自己竟是毫无知觉地踏上黄泉路,不禁脱口问:「我是怎么死的?」怎么连声招呼都没打? 少年用力地闭了闭眼,有股冲动想搧得她魂飞魄散。「人都死了,你的心里还没底吗 」 她想了下,只能猜想是最后喝的那杯茶,可只要是铺子里的人都知道她在当铺打烊后总会喝上一杯茶的……那杯茶喝起来不像茶,还带了点微甜,什么毒味也没嚐到,结果她就这样死了。 唉,原来她这么惹人厌啊,怎么不跟她说,她可以改的。 彷佛看穿她内心想法,少年暴跳如雷地吼道:「你这蠢蛋,给我回神!」 周凌春顿了下,缓缓抬眼,那么眼前的俊俏小公子是—— 「阎王?」人们都说死后总得走一趟地府,经地府阎王审判的,对不? 少年额际青筋微颤了下。「你无须知道我是谁,我只想知道你可有懊悔,可有不甘,可想再活一次?」 本来她想要潇洒地说没有、不用,但当念头闪过时,她发誓,她看见少年额际的青筋瞬间爆开很多条,为免死后又继续惹人厌,她非常从善如流兼唱作俱佳地怒道:「想!我很想,我怨啊,好恨的!」 她一副义愤填膺、怒不可遏地配合演出,只希望他不会发觉很假。 她尽力了,用尽全力了,真的。 不过说真的,这当下死了,她真是觉得遗憾的,因为她还没让周氏当铺经她的手再次振兴而起,就这样撒手人寰,她不知道怎么面对黄泉底下的爹娘呢。 少年俊美面容抽动了下,深吸口气,道:「我可以再给你一次机会,但是你必须把命运卖给我。」 「什么意思?」 「我要你在重生的一年内,嫁给我要你嫁的人,并且得其所爱,而后再兴五年七月初七前到城南翠屏山脚下的庙里还愿,那么你原本的死期就此注销,否则你会再死一回。」 「喔……那么你要我嫁的人是谁?」虽说这交易本身很怪,但他会出现在她面前,应该也是哪位神只,不可能会骗她的吧。 「大定王朝京城大富户殷远。」 周凌春呆了下,眉头缓缓皱起,开始怀疑起眼前的少年是个江湖术士,在她面前耍玩戏法想诱她上当。 「你那是什么眼神?」少年咬牙问道。 她无奈地叹了口气。「唉,你应该先打听清楚的,我早已成亲,而我的相公正是殷远。」太可惜,她差一点就要相信他了。 少年撇唇哼笑了声。「我岂会不知道,但就算是夫妻又怎么着,你们未曾圆房,没有子嗣,又何来的情爱可言?」 周凌春抚上自己的脸,明明没什么感觉,但她是真的觉得自己脸烫得快熟了。 这等私密的事……他打哪知道的? 「所以,你必须让他爱上你,怀有、生下他的子嗣。」 周凌春闻言,脸色大变。 太难、这交易实在是太难了! 她那相公……她跟他很不熟啊,就连当初他为何会上门提亲她也搞不懂,然而现在却要她接下这任务,这实在是—— 「去吧!」像和她聊上半句都嫌多,少年扇子一搧—— 「等等!你要我把命运卖给你,你好歹也让我讨价还价一番,你换个任务吧,这实在是太难了!」 一阵风将她的抗议声给吹到十万八千里外,少年松了口气,怒瞪她消逝的方向,低骂,「真不愧为怎么死都不知道的蠢蛋!」 第一章 【第一章】 大定王朝,宁定皇再兴四年。 喜幛红帘,红烛摇曳。 举目可见喜气十足的红,红到她不得不相信她真是重活了一回,而且如果没记错,今晚应该是她的大婚之夜。 拉了拉身上的大红喜服,她叹了口气,把压得她脖子好痛的珠冠给取下,顺便拔簪,放下一头如缎般的黑亮长发。 稍微活动了下脖子,她干脆坐到大圆桌旁,不拘小节地拿了块糕饼裹腹,细细打量四周,轻轻往手背一捏。 会痛,嗯,不是作梦。 她微眯起眼,回想方才的梦境。 嗯……也许不该说是梦境,应该是说她确实死后复生,但是谁毒死她了?唉,算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的任务呀…… 想到她头皮都麻了,就连眉心也发痛了。 什么得其所爱,什么生下子嗣……记忆中,她虽嫁进了殷府,但从出阁到她死,这一年间她见过殷远的次数屈指可数,她甚至连他长什么样子都不是很清楚,夫妻情分薄弱到这种地步,到底是要怎么得其所爱,生下子嗣啊! 小公子是故意整她的吧! 这任务太难了,真的是太难了,唉。 又吃了块塞牙缝的糕饼,她托腮回想着,当初是殷远派人过府提亲,那时她是喜出望外啊,喜的是殷远是京城大富户,要是嫁给他的话,必能利用他背后势力多少拉抬周氏当铺。 打从周氏当铺在大定王朝发家,短短百年内,周氏当铺分布至王朝大小城镇里,听周家长辈代代口耳相传,直说那时的周氏当铺如皇商一般,与皇室亲如手足,在商界与南家票号并驾齐驱。 然后,犹如攀上了高峰,势必得面临走下坡的命运,在接下来的一百年内,王朝内忧外患,内有皇室同室操戈,外有大燕兵临城下,于是战火一起,烽火不停,内乱尚未止,大燕兵马已经踏进京城,大定王朝改朝换代。 然,大定的高姓皇族岂能容忍江山易主,于是招兵买马,战旗一揭,又是年年征战不休,逼得百姓流离失所,无以为生。 终于,高姓皇族痛击了大燕,再次夺回江山,改国号回大定,年号再兴。 但尽管如此,王朝早已内耗空虚,百废待举。 周氏当铺受战火波及,眼光又没南家那般精准,没在征战之初就退出大定,来不及逃的下场,就是任其产业狠狠地缩水到不及当年鼎盛时期的百分之一。 百年内,周氏当铺式微了,当年的金字招牌早已蒙尘,仅剩一家当铺勉强糊口,而她,正是仅存的周氏当铺的大朝奉周凌春。 她想要振兴周氏当铺,希望有生之年再见到周氏当铺的荣景,所以当恶名昭彰的殷远差人上门提亲时,她想也没想便答允了。 是说人真的不能抱着异心,想借他人势力一用,到最终她什么也没利用到,顶多是要了那聘金一百两黄金罢了。而要说是夫妻嘛,他们根本不曾同室同床过,确确实实的有名无实,如今到底是要她怎么变成有名有实,这真的是头好痛。 想了想,突地打了个哈欠,她眨了眨眼,漂亮的水眸被眨出了水气,于是她放弃思考,把喜服脱下往屏风一挂,倒床睡觉去。 大喜之日把她整得又饿又累,在这当头能思考出良策才怪,所以她必须先睡饱,睡饱之后就能好生想想到底如何跟她家相公聊这事……不不不,怎能跟他聊,应该先跟四哥聊一下才是,嗯……先问问四哥的意见,等她睡饱…… 一早—— 「四哥,你把我叫醒,就是为了让我看你的臭脸?」她眯眼看着门外的周呈煦,忍不住用力地叹气顺便关上门。「我晚一点再看……」 她还是很困,非要狠狠睡上一天不可。 「小姐!」周呈煦一把将门推开,俊白娃娃脸因怒气而狰狞。「姑爷昨儿个压根没进房!」 「是,我知道你昨晚守在外头一晚,你都看在眼里……可以再让我睡一个时辰吗?」她可怜兮兮地说。 只要是她家里人都知道她是个极为贪睡之人,一天要是没足足睡上四个时辰,她面目可憎啊。 「嗄?你怎么知道我守在外头?」 「因为……」你上次就说过了……她无奈叹口气,抹脸正色道:「因为四哥总是寸步不离地跟在我身边的嘛。」 唉,反正就是不让她睡回笼觉就是了。 周呈煦忖了下,微点着头,但脸色随即又变。「这不是重点!小姐,昨儿个是洞房花烛夜,姑爷没进房,这是坏兆头!」周呈煦咬牙切齿,恨不得把殷远给揪来问个清楚。 「是喔—— 」她懒懒拖长尾音。 她是没想那么多,不管是上一回还是这一回,他进不进房对她而言,意义真的不大,不对……任务! 她该跟四哥聊聊这事……但话才滚到舌尖,随即被她用力咽下。 怎么聊啊? 就说她莫名死了一回,如今归来,为了能逃过一年后将至的死期,她必须想办法让她的相公爱上她,甚至替他怀有子嗣?虽说她素来粗枝大叶,但这种事真要她说,她还真说不出口。 还是回当铺找锦春和绣春问问?念头才初生,她立刻打了回票。两个表妹年纪都比她小,而且还未出阁,问啥呀? 她不禁头痛的抚着额,没力地往桌边一坐。 换言之,这事情得要靠她自己完成,不能找任何人商量了? 周呈煦注视着她,哪里明白她的心事,迳自以为她是难过备受冷落,不禁怒声道:「昨儿个说是身子不适,托人迎娶拜堂,进了喜房没半个丫鬟婆子伺候,这也就算了,竟连踏进喜房也没有,简直是欺人太甚!」 「四哥……喂,跑那么快,上哪呀?」周凌春本要温声劝慰,可谁知道一抬眼他竟已不见踪影,当下连脸也不抹,长发随意一束,抓件外衣便冲出门外寻人。 唉,乱了套了!上一回不是这样的! 上一次,是她拼死拼活地劝下了四哥,大伙才能相安无事的,可这回她脑袋还浑沌着他就冲了出去,这下子她上哪找人? 殷府,她不熟啊! 她出阁之后一直是住在殷府,但她是住在殷府西侧的易福楼。每天在殷府和当铺之间往返,通常都是走大门直接回易福楼,至于殷府其他地方,她真的是踏都没踏过。 心里暗叹着,一踏出易福楼,随即听见周呈煦毫不客气的大嗓门,吓得她收回心思,一路朝声音来源奔去。 「殷远,给我出来!」 「四哥!」周凌春踏过月洞门,见他在廊道前喊人,赶忙出声阻止。 「小姐吞得下这口气,我吞不下。」周呈煦横眉竖眼,硬是将娃娃脸挤得万分狰狞。 周凌春叹口气,没辙地走到他面前,毫不客气地双手往他细致颊面一掐横拉。 「周家是你当家还是我当家?」她平心静气地问。 「……小姐。」他气势顿减了。 「谁说了算?」 「……小姐。」娃娃脸慢慢地皱成小包子。 周氏当铺的主事长辈们几乎都在五年前那场战火里离世,而百年来分散各地的周氏当铺全遭战火波及,无一幸免,只独留迁来丰兴城的这家周氏当铺和剩余不到十人的周家人。 周氏当铺传女不传男,周家女子出阁所生的女子必姓周,这是当初周氏当铺发家时,第一代大朝奉所留下的规定。 他也是周家人,但却是无缘继承家业的周家男人,论辈分,他是小姐的表哥,但从小他就被选定是小姐的护卫,九年前姑姑也就是小姐的母亲离世之前,小姐被指定为周氏当铺大朝奉,打理周家上下,剩余的周家人以她马首是瞻,无人能违逆她的命令,谁都不能。 「走人了。」见他收敛杀气了,周凌春才满意地放手。 「小姐,姑爷这样对待小姐……」虽说小姐的命令不能不听,但要就此放过姑爷,他心里就是闷,闷到快要爆了。 周凌春回头瞥一眼,周呈煦立刻将略厚的唇抿成一直线。 周凌春摇了摇头,再往前走了几步跨过月洞门,左右边各瞧一眼,垂眸沉思,后头的周呈煦立即小声地道:「小姐,回易福楼得要往左走。」 周凌春回头,那双漂亮的水眸无声说着:你以为我不知道吗? 第二章 她只是方向感差了一点,容易记不得路一点,实际上……她就是个路痴!所以她才只记得大门到易福楼的路呀!没事干么乱跑,她找人很辛苦的,找到人之后要是找不到路回去,很丢脸的。 无奈叹口气,她往左拐走上一段花径,说来也不知道是幸还是不幸,隔着一座小园子,居然就见殷远和两个人在廊道上交谈着。 她正打算加快脚步,岂料—— 「姑爷!」 周凌春暗叫不妙,就见周呈煦如箭翎般地破空而去,掠过小园子,几乎足不点地便站到殷远面前,教她不知道该赞美他一身好功夫,还是暗泣这只长身体不长脑袋的兄长快把她的脸丢光。 就在周呈煦停在殷远面前两步距离时,廊道转折处立刻跳出两名男子,一左一右地护在殷远面前一步,一个抓住腰间软鞭,一个握住腰边配剑,彷佛周呈煦胆敢再向前一步,将就地格杀。 「你是—— 」一身玄色锦衣绣金边的俊美男子微眯起眼,似笑非笑地道:「陪嫁护卫。」 周呈煦充耳不闻他话里的嘲讽,沉声问:「姑爷昨儿个为何—— 」 「四哥!」 周凌春气喘吁吁地绕过长廊,快一步制止周呈煦未尽的话。 「小姐,你跑得真快。」周呈煦诧道。 他家小姐身子骨不算差,从小只学过一套简单的防身武术,脚程快不快他不清楚,只是小姐常常会迷路,这回能在他后头马上赶到,教他惊讶了。 周凌春噙满「慈爱」的目光,看着她向来最倚靠最信任的四哥。「四哥,你如果跑慢一点,我就不用跑这么快了。」 「小姐……」她那关爱的目光教他的头皮突然麻了起来。 周凌春努力地再把抿起的唇角往上弯了些,暗暗假装自己装束整齐,再从容地望向殷远。 「相公,四哥若有冒犯,还请见谅。」 她眼前的男人漂亮带艳的眸子微抽了下,反倒是他身后的男人皮笑肉不笑地道:「娘子这是在给下马威吗?嗯?」 周凌春愣了下,只觉得那个「嗯」很轻很滑,不像是询问,反像是挑衅,换句话说—— 她认错人了? 怪了,不是他吗?听说殷远是个俊美得犹如谪仙的男人,虽说眼前这个男人冶艳得有些过头,不太符合谪仙的形象,但坊间传言本就真真假假,捧得过头也不足为奇,况且漂亮的男人不都该长成这样? 印象中在殷府遇见他大概有五次吧,她每回都会朝他颔首一笑,算是生疏的打个招呼,而他每次都有回礼应声的。 身后传来周呈煦的轻咳声,她立即明白,她是真的认错人了。 没关系,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她一向勇于认错,可才朝方才发声处望去,她不由双眼微直,用尽意志强迫自己闭上嘴,免得在众人面前丢脸。 这个男人……立体五官绝美夺目,浓密的眼睫让那双黑眸深若洪潭,亮如星子,是双能掳人魂魄的勾魂眼哪。 原来她的相公长得如此俊美无俦,唇角似笑非笑的寻衅噙着傲慢,眸底放肆打量的邪味带着野蛮,在他身上发散出一股与生俱来的气势,强烈得哪怕身在黑暗中,他也能掩过黑暗。 「原来相公长得这般好……」她忍不住地脱口赞美。 她是个极谙监赏的高手,尽管男人她看过的不多,但她真的敢说她的相公绝对是男人中的极品。 但是还有另一个重点—— 原来她以前一直认错人了,还好从没圆房过,要不她真是无脸见周家祖宗了。不过也幸好,如今搞清楚了,那么他日下手时也就不会找错人。 殷远微扬浓眉,依旧似笑非笑。「娘子也不差,装束打扮……倒是独树一帜。」 周凌春闻言,感觉自己飘飘然地飞上天却被神仙一脚踹回地面,她用尽全力撑住表情不动,保持一贯的从容沉稳。 「相公,我先回易福楼了。」说完,她转身便走。此处不宜久留,她想要先回房哭一下。 呜呜……她的头发随意紮在脑后,披在身上的外衣是昨晚褪下的喜服……都是四哥害的!她堂堂周氏当铺大朝奉,却在新婚夜后一大早披头散发穿着喜服阻止四哥拦人,有眼睛的一看都会以为她是不满相公昨晚没洞房,一大早找来理论…… 呜呜……死了一回她还不怎么想哭的,可是没了面子要她怎么活?如果她不是周氏当铺大朝奉也就算了,可偏偏她是!她把祖宗的颜面给丢光了,这要她怎么活? 「小姐。」 周呈煦以气音唤着,她睬也不睬,决定三天不跟他说话。 「小姐。」声音又大了一点,甚至急了一点。 「干么?」她微恼的侧瞪一眼。 「走错了,是拐左边……」 周凌春瞪着快把脸垂到地面的周呈煦,看着前方,满脸悲摧。换言之—— 她现在得要回头再经过他们面前吗? 老天啊……她的眼泪快要掉下来了。 但是不管怎样,祖宗颜面总是要顾的,她必须维持住她一贯的从容沉稳,若无其事地踅回。其实那也没什么的,哪里有人呢,这里是菜园,瞧,一根萝卜、两根萝卜、邪美的萝卜、老迈的萝卜、穿着…… 她的目光蓦地越过殷远,定在他身后的男人。 那男人一身沉蓝锦衣,丰姿朗目,气质犹如那一身的蓝一般的沉静,给人温润如泉的感觉,如果她没记错的话,他应该是—— 「周当家,好久不见。」男人噙笑喊道,也适时化解她又踅回的尴尬。 「真是好久不见了,唔……」她迟疑了下,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他。 男人姓周,名奉言,如果硬要牵扯,在一百年前和她是同一宗亲的,是经营牙行为生的,听说那周氏宗亲娶了拥有奇异天赋的女子,从此以后隔代总会出现一个能人,那能人便会入宫为神官,其余的则打理牙行,而这一代一对儿女全都拥有异能,而入宫的是周奉言。 约莫五年前,她曾在空鸣城见过他一面,记得那时长辈们立刻决定举家迁来丰兴城。那时候大舅说过周奉言押对人了,从此那一支派的周家是注定要飞黄腾达的。 后来,高家夺回天下,据说周奉言功不可没,如今是皇上身边相当倚重的神官,如此尊贵的人竟来到了殷府……而她以往竟压根没发现。 「周当家无须客气,倒是昨儿个发生一点事,新郎官错过了花烛夜,还请周当家别搁在心上。」周奉言噙着温浅的笑意说。 周凌春不禁眉头微皱,不知怎地,总觉得他和五年前看起来有点不太一样,又说不出是哪里不一样,硬要说的话……以前的周奉言像是无害的清泉,如今的周奉言却像是能吞噬万物的汪洋,深不可测。 然在她评量的当头,殷远微拢的眉显露他的不快,像是不悦周奉言的多话。 「好了,就烦请周神官送郭太医回宫吧。」他淡声道。 周奉言应了声,朝周凌春微颔首后,便领着另一名老者离开。 太医?周凌春眯着眼,不禁猜想是殷远病了还是怎地。神官与太医一早就出现在殷府,倒不如说是昨晚就来了,若是来喝喜酒的,昨儿个早就离开了,不会等到早上还和殷远交头接耳。 「娘子真舍不得换下这身装扮?」殷远似笑非笑地问。 周凌春闻言,再次撑住她不变应万变的表情。「相公有恙吗?」 「一点小事,不劳娘子费心,回易福楼吧。」话落,他转身便走,身旁两个男人立即跟上。 毫不遮掩的淡漠让周凌春怀疑自己怎么可能得到他的爱……唔,小公子说要得其所爱,要生下子嗣,指的应该是只要完成一件吧,如果是一件的话……生下子嗣还比较容易吧。 忖着,余光瞥见一张黑脸,吓得她往旁跳开,定睛一瞧,讶道:「四哥,你在干么?」不会是中毒了吧,脸黑成这样。 「我只是憋得快内伤……」他怒不可遏却又不得发作,硬是强迫往腹里吞,都快要憋到内出血了。 「憋啥?」 「那混蛋姑爷竟然对小姐这般不客气,彷佛咱们是来作客……不,作客的也没这般疏离!」周呈煦不吐不快,拳头握得喀喀响。 第三章 周凌春见状,无奈的摇头叹气。「四哥,这没什么的,毕竟我跟他又不熟。」她一向不是天真烂漫的小姑娘,不会傻得以为殷远差人上门提亲,是哪天不小心在街上遇见她,从此对她一见倾心。 而她对他,顶多也觉得他是男人中的极品,并无其他情愫。 「可是—— 」 「唔,我会想办法跟他混熟一点。」 她想,短期间内要一个傲慢又野蛮的男人爱上她,太难了,还是挑条容易的路走吧。 简单的说,赶紧把自个儿的肚子搞大。 她从容的想着,却又突觉羞耻的摀着脸。 呜呜……她好可怜,她竟然得要想办法把自己的肚子搞大…… 周氏当铺位在丰兴城二重城外的城西天元街上,街上的人潮不算多,但只要周凌春出现,必定响起—— 「周当家。」一声声的招呼,几乎从天元街头此起彼落的响到周氏当铺前。 周凌春一一响应,如往常般的嘘寒问暖,照道理说,一般街坊邻里的寒暄也差不多就是如此,但今儿个大伙的脸色都极为凝重,而且一个个都不怎么避嫌,目光直朝她身上望来。 那目光教她渐渐怀疑自己是裸着身上街的……但,那绝对不可能的,她身穿月牙白绣纹短衫搭了件绣莲罗裙,腰间还繋着长腰带,悬配着玉蝙蝠坠饰和一只紫底绣花香囊。她出门前,在镜子前仔仔细细地把长发编成辫子再绾成髻,虽说发上无钗饰,但绝对得体大方。 可是大伙依旧望着自己,那目光凝重得疑似谁家走了谁……教她忍不住想,该不会是她昨晚遭相公嫌弃,两人没圆房的事已经闹得全城皆知了? 忖着,她噙着笑意缓缓回头望着周呈煦,见他一脸不解,她随即明白是自己想太多了。也是,四哥怎可能把这种丢人的事告诉邻里。 那……大伙是中邪了?非得要在这烈日底下找她聊天说是非? 「顾老板,今儿个的生意好吗?」她如往常般噙笑问。 既然大伙都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她也不介意由自己先开口。 「周当家,你……」药材行的顾老板咬了咬牙再咬了咬牙,不敢正面提起,只好旁敲侧击着。「可有觉得身子不适?」 周凌春眨眨眼。「我的身子骨向来很好。」不是她要说,她从小到大,卧病在床的经验一直是很缺乏的。 「是吗?」顾老板依旧欲言又止,可身边已有人沉不住气了—— 「周当家也真见外,昨儿个出阁竟然没跟街坊说上一声。」开口的是药材行隔壁的食堂掌柜,面有恼色地道。 周凌春有些傻眼的皱起眉,怀疑自己一夜身价爆涨,竟然有人为了自己出阁而气恼……可话说回来,掌柜的,你年纪可以当我爹了耶…… 「谁不嫁,竟嫁给了殷远。」再开口的人是食堂隔壁的茶肆老板。 「咦?有什么问题吗?」她虚心请教着。 「周当家,你连殷远的底细都没打听就出阁了?」顾老板诧道。 「呃……」她不太想承认,但真的是这样。 她从没计划要出阁,可问题是她年纪不小了,殷远一派人上门说亲,繍春就说殷远可是王朝大富户,有殷远在肯定能帮上当铺不少忙的,所以她就点头了,一个月后就出阁,动作快得连人在巴乌城的大哥和二哥都来不及参与她的婚礼,而三哥是气得压根不理她。 「周当家,你真是……」顾老板再一二叹气,吹得花白胡子不断飘动。「那殷远可不是什么好角色,但那是私德,咱们管不了,重点是你可知道他究竟迎娶过几名妻子?」 周凌春哇了声。难道殷远战功彪炳,一口气娶了好几个妻子,所以才没时间进她的房?唉呀,难怪小公子会骂她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因为她真的是搞不清楚状况,她的心思一直是摆在当铺里的嘛。 「你,是第七个。」顾老板脸色凝重地说。 「第七?」她微扬起眉,想了下,虚心请教着。「所以不是一次迎娶七个?」 一夜七战……那么俊美的男人会这般喜好渔色啊? 这真是人不可貌相啊! 「不是!他可怕之处是每迎娶一个妻子,那妻子不久就会因为古怪的原因死去,最长不过一年,最短不过三个月,坊间传说殷远根本是故意杀妻。」 周凌春愣了下,想起自己无故死去……她随即摇头否定。殷远没必要对她下手,事实上在她嫁给他的一年里,两人见面次数屈指可数,说难听一点,他根本忘了他有娶妻吧,而她……咳,也忘了自己嫁人了。 「诸位街坊,这不过是坊间传言罢了。」她有些好笑道。 「周当家,一两次可以说是巧合,可都已经有六个犠牲者了,这根本是他蓄意杀妻,他财大势大,买通官府假造死因也不是不可能的。」顾老板说着,身后数人跟着点头如捣蒜。 周凌春听着,瞧见,不禁笑柔了莹亮水眸。「我记下各位的担忧了,我一定想法子让自己长命百岁。」瞧,这里的街坊多可爱多善良,一个个都是真心诚意替她担忧。 上一回出阁时,她隔天拖到过午才进当铺,那时没遇上这些街坊,压根不知道殷远竟被扣上这么大的罪名。 她得想个法子撑过这一年不可,要不这罪名再往殷远身上一扣,她都忍不住要替他叫屈了。 又说了几句话安抚街坊,周凌春才得以脱身踏进周氏当铺里。 「凌春姊,你……怎么来了?」在折货架前整理物品的周绣春一见她和周呈煦进铺里,秀美的脸庞微愕了下。 「唔……虽说归宁得要等三哥持帖请人,还得要殷远同行,但我闲着就是想要来走走嘛。」 周绣春像是意外她竟知晓自己要说什么,愣在当场说不出话。 通往后院的布帘子一掀,露出一抹纤柔秀色,一见到周凌春,周锦春笑眯眼地道:「绣春,就跟你说凌春姊一定会一早就过来。」 「都出阁了,要是三天两头往当铺里跑,小心没两天就被休。」周繍春哼了声,把物品收拾妥当了便往后院走去。 「你呀。」与她擦身而过的周锦春轻皱着鼻低骂了声,回头扬起讨喜的笑。 「凌春姊,绣春年纪还小,她有嘴没心,你别放在心上。」 「我何时放在心上了?」她踏进柜台后头,翻开摆在桌面的当簿,看着这几日的典当。 为了出阁,她已经有多日没到当铺,虽说典当的内容大抵相同,但还是要看上一回才能安心。毕竟如今还是开朝之初,大内三不五时颁发许多政令,有些物品不得成为典当品,万一她们和呈阳哥粗心收当,那就麻烦了。 「绣春心直口快,虽没恶意,但有时话一出口就是教人难受。」周锦春轻抿笑意,像是绣春那个妹子让她多操了几分心。 周凌春看了她一眼,笑了笑。「没事。」 「姊夫待姊姊可好?」见她真没放在心上,周锦春才放心的和她话家常。 「唔……算好吧。」话一出口,随即瞥见周呈煦一脸不以为然,她立刻笑眯眼,无声地警告他。 周呈煦撇了撇唇,有苦不能言,想到外头走走,就见周呈阳正好踏进铺子里。 「老三,你不会现在才进铺子吧?」周呈煦诧问着。 他的惊诧是来自于周呈阳是当铺二掌柜,每日都是他最早进铺子的。 周呈阳一见他,目光移到柜台里,不意外周凌春就站在柜台里。他淡淡扫过周凌春垂眸审视当簿的神情,狭长美目微眯,俯近周呈煦低问:「姑爷昨儿个没进她的房?」 周呈煦吓了一跳,再将他拉到一旁,把低沉嗓音压成气音才问:「老三,你怎么知道?」知道昨晚的事只有他和小姐而已,难不成……「你昨天说不愿到殷府作客,可是后来也偷偷去了?」 周呈阳当没听见他后半的问话,浓飞的眉微攒着,长睫掩去眸底复杂情绪,一时间也难以厘清这样的状况对她而言,到底是好还是不好。 「呈阳哥,你来了。」 一股小姑娘身上特有的香气伴随着酥软声线袭来,周呈阳神色不动地退上一步,让面前的周锦春硬是扑了个空,想要挽着他的双手还僵在半空中。 周呈阳视而不见她的难堪,淡声道:「我到货楼整理当品。」 第四章 周凌春抬眼望去,小脸有些苦的皱起,随即又扬起笑意道:「三哥,这当簿上头有些记载不够周详,我正要问你呢。」 「问锦春就好。」说着,瞧也不瞧她一眼。 周凌春见状,不禁无声叹了气。 「三哥,这儿交给你吧,我正好要去货楼,我去整理就好。」周凌春二话不说钻出柜台,头也不回地朝内院走去。 三哥还在气她,她还是暂时别出现在他面前好了。 「小姐。」周呈煦立刻跟上前。 「你别跟我来,我上货楼是要做事,你就留在这儿。」她赶忙阻止。 开玩笑,她待会要找的东西可是惊世骇俗得很,她没勇气找他一道瞧。 掀开布帘,后头有一条通道直通后院,而后院分成几座院落,是周家人所在的居所,她尚未出阁前也是住在这里。听四哥说,她的主屋依旧留着,哪怕她已出阁,家里依旧有她的容身之处。 后院右手边是上货楼的阶梯,她像识途老马般的上楼,直上三楼才走进其中一间房。 当铺楼高五层,一楼是当铺执业之处,而上头则统称为货楼,摆放的自然都是这百年来搁放的各样当品,分门别类的放在不同的货房货架上。 如果她没记错的话,有几本彩绘的秘戏图和春宫图是搁在这儿的……走到货架前,她随即抽出一本,深吸了口气,默念着我要子嗣我要子嗣,才有勇气打开。 她出阁之前,虽说家中有女眷,但锦春和绣春两个表妹年纪都比她小上两三岁,留在丰兴城的只有三哥和四哥,自然是没人教导她出阁之后该做什么,而她也认为反正往后交给自己相公便成,可谁知道人算不如天算,到头来她恐怕得要靠自个儿了! 她非要活过一年期限不可,再者她也真的需要为周家开枝散叶,毕竟她是周家的大朝奉,四位兄长服的是她而不是锦春和绣春,而在她观察,锦春和繍春都不适合继承当铺,所以她非得把自己肚子搞大不可! 她挟带着势在必行,锐不可挡的气势,打算快速吸收图中知识,然而当她才翻开第一页时,书本随即阖上落地,她开始掩面痛哭。 呜呜……她怎么可能做得到?她还是去死一死好了……不成,娘说过周家女子是万夫莫敌,无所畏惧的! 于是,她勇者无惧的拾起书,用力地张大眼,强迫自己快速学习,只是看着看着,豆大的泪水又不断地滑落香腮。 呜呜……太难了……她很胆小的…… 【第二章】 虽然正值盛暑,但林园里夜风拂过竹林,拂面夜风如水,硬是消除了几分暑意。 她想,这座湖泊也是功不可没啊。 瞧,这湖泊上搭了一座青石跨桥,跨桥上还建了一座石亭,桥下的湖荷叶田田,湖畔的风灯映入湖中,犹如星子坠湖般,衬着远处薄雾映山林,说是人间仙境也不为过,只是……她现在在哪里? 周凌春站在石亭里,此处并非是殷府里的最高点,但也可以将殷府里几个院落看得一清二楚。 但看得清楚对她而言一点用处都没有,因为每个院落的建筑都大同小异,全都是青色琉璃瓦雕绘白墙,最高的一幢约莫三楼高,而每个院落皆以一座林园为屏,比较特别的是这座湖泊后头的院落。 说是特别,纯粹是因为这院落灯火通明,还有不少人手看守着。 难道这里是殷远的寝居? 她站累了,干脆往石椅一坐。这几天趁着夜色发派四哥一些可有可无的任务后,她就趁机在府里四处走动,为的是要找出殷远到底住在哪个院落。 她一直搞不懂,她每次都是从易福楼出门向右走,为何每次都能走到不一样的地方?前两天,她差一点赶不及在天亮之前回易福楼,而今晚她又走到没见过的地方,她的经验告诉她最好是在此收手,因为前头院落人手不少,她要是在此打草惊蛇的话,那不是功亏一篑? 最好的作法就是先在此观察一会,要是能看出这些人换班的时间,那更是万无一失了。 正打定主意,余光却瞥见有抹人影经过,她不动声色地藏身在亭柱后头,偷觑着那抹身影。 唉呀,那不是那天被她错认为殷远的男人吗? 风灯全都集中在湖畔,反显得石亭里黑暗,让她得以躲在亭柱后不被发觉。直到瞧着那抹身影进入一处院落,她才踏出石亭。 那日四哥造次,这个男人立刻跳了出来,应该是殷远的护卫,所以他会去的地方也就是殷远的寝屋! 找到了!她开心得都快要飞上天了。 太好了,既然这样,她就可以继续下一步的计划! 为了怀有子嗣,羞耻和矜持皆可抛。说来可怜,两人明明是夫妻,别说一天到头碰不上面,最可悲的是她竟连他的寝屋在哪都不知道,所以这几天她只能漫无目的的在府里碰运气。 接下来……她自怀里取出一条条红绣线,走到那院落的月洞门外,将红绣线绑在矮丛花草上头。 绑好之后,她都忍不住想要佩服自己,只要沿路作记号,明天她想要夜袭可就一点都不难了。 她沿路走沿路将线绑在不起眼的矮丛花草间,但是走啊走的,她突地停下脚步,瞪着前头绑上红绣线的矮丛花草。 鬼打墙吗?还是……她又迷路了?她左看右看,几乎是伸手不见五指,看来是离刚刚的湖泊有点距离了,那……她现在要挑没系红绣线的路走? 还等什么,挑没系红绣线的路走嘛,又不是很难的事。 她是这么想,但真是鬼打墙了,她竟然一直在院落外团团转,绕到第七次时,看天色已经五更天了,她牙一咬,猜想也许是老天不忍她一拖再拖,所以才会故意拖住她的脚步,为的就是要她在今夜圆房! 既是如此,她就不客气了! 像贼般的踏进院落里,这建筑和易福楼没两样,寝房的位置应该是在主厅左二的位置,于是她毫不客气的推房而入,却见里头漆黑一片,床上半点人影皆无,教她不禁愣了下。 难道他还没回府?可是他的护卫……眯眼忖了下,当日她瞧见的护卫是两个,方才见到一个,也许另一个随他外出未归。 那么,她要撤吗? 想凝聚勇气并不是那么容易啊,倒不如就在这里守株待兔,等他一进房就直接把他推上床! 想起秘戏图里各种咸湿彩绘,她不禁脸红心跳,干脆坐到锦榻上演练待会要怎么霸王硬上弓,逼他就范。 这得要好好想想,毕竟不容易,要是能够一举得子那就什么问题都没有了。 虽然很羞耻,但她可以忍,为了振兴周氏当铺,其它都不是问题。 一刻钟后,一个男人打开房门,余光瞥见坐在锦榻上打盹的身影,微愕了下,随即快步退出房门,绕过长廊转折处,停在一扇门前,还未开口门内已传来—— 「罗砚?」门内阴滑嗓音低唤着。 「是属下。」 「不是要做回房休息了?」 「属下冋房后发现夫人在属下的房里。」话落,面前的糊纱门打开,露出一张极具魔魅气息的俊脸。 「你是说周凌春在你房里?」他似笑非笑地问。 「是,夫人在榻上睡着了。」 「哦?」殷远只着中衣倚在门板上,夜风拂面而来,他嗓音低滑地问:「罗砚,你猜周凌春想做什么。」 「属下不知。」 「那倒是,连我也猜不出她到底想做什么。」他一脸无所谓地笑着。「她喜欢在府里打转,由着她去,但绝不能让她踏进长寿居。」 「可是今晚夫人已经发现长寿居了。」罗砚抬眼,只为确定好行事。 「她要是敢靠近……」他笑了笑,毫不犹豫地道:「就地格杀。」 「属下明白了。」 「还有,把她的护卫找来带她回去,她没资格待在我的院落里。」话落,他随即掩上了门。 罗砚领命直朝易福楼而去。 周凌春从一大早就苦皱着脸,眼看已经皱成一颗小包子样了,周呈煦依旧没打算放过她,进了当铺之后继续魔音穿脑,嗓门大得连周锦春周绣春,甚至周呈阳都听得一清二楚。 丢脸、好丢脸!可是,她又不能说什么,谁要她在人家房里睡着了呢? 问题是她脸都已经快要垂到地上了,可不可以放过她了? 第五章 好不容易周呈煦念到口渴跑去喝茶,以为可以歇口气时,周繍春立刻接棒上场—— 「凌春姊,我知道你向来是随遇而安的,但你哪儿不去,偏巧进了人家护卫的房,这不是存心要害人吗?」 「我……」 「四哥都说了,那日你还误认人家就是相公,结果昨儿个睡到人家房里,你到底是看上了那人,还是要逼你家相公杀了他家护卫?」 「绣春,别胡说了,凌春姊肯定是迷了方向,走累了挑一间房歇息,不小心睡着了而已。」周锦春低斥了声,替周凌春挽回些许颜面。 周凌春惊诧地望着她,从不知道锦春这般了解自己,猜得虽不中亦不远了啊。 好吧,看在大伙都没发现她是打算做偷袭她相公这般不容于世的丑事,她就任凭他们围剿。 是说真的好丢脸,她以为那间房是殷远的寝房,谁知道竟是那名护卫的,不知道殷远会不会真以为她在挑衅,最终还害了那名护卫? 沉思的她压根没发现周呈煦喝完茶后又劈头开始骂起,径自盘算今晚的计划,蓦地察觉有道视线看着自己,顺着视线望去,就见周锦春正忙着手上的工作,而站在她身旁的周呈阳淡睨她一眼后便收冋目光。 呜……三哥还是不打算跟她说话吗? 她丧气的垂下脸,觉得自己真是内忧外患一起来,没人知道她内心有多苦,以往总是三哥和她分担、听她吐苦水的……余光瞥见周锦春不着痕迹地靠近周呈阳,她撇了撇唇,无奈的直朝内院而去。 「我还没说完,你是要去哪?」周呈煦像骂女儿般的追了过去。 「四哥,谁当家?」她冷着脸回头。 「当然是你。」 「那就给我闭嘴。」她好歹是个当家的,留点面子给她会怎样吗? 「问题是你三更半夜不睡觉,还跑到人家房里去,你到底有没有想过要是对方心怀不轨,你会落得什么下场?你是打算要害姑爷大开杀界,甚至成为周家第一个被休的女儿?你要知道——」 噢!周凌春气到跺脚,干脆用跑的。 呜呜,她要找个地方躲起来哭一哭! 周家女儿向来是坚强的,哪怕有泪,擦干便是,该做的事依旧不能担搁。 夜色中,周凌春快步闪进林子里以避开周呈煦,瞧他飞步直朝前奔去,她不禁撇唇哼笑了声。 哼,就不信甩不开他! 竟敢把她看得牢牢的,压根不听她的话,说什么就怕她又睡到人家床上去…… 今晚她确实要睡到她相公床上,要知道这种勇气不是常常有的,她必须一鼓作气以免夜长梦多,她心里其实也是很忐忑的。 是说接下来要往哪走? 她环顾四周,直觉得陌生得紧,这片林子……眼前是盛夏,但入冬后肯定会绽放一片赛雪白梅吧。 唔……她这几天有走到这附近吗? 唉,为了甩开四哥,搞得她分不清东南西北的跑,眼下她要上哪去找她昨晚系上的红绣线? 不多细想,拿出怀中预藏的红绣线,她勾弯了唇,开始比照办理,在小径旁的矮丛花草上系上红绣线。 嘿嘿,至少可以不让她迷路,对不? 要是真的空手而归,也许她还可以早四哥一步回易福楼。 她边走边系,一点方向感都没有,走得很随性,也不知道到底走了多久,突地听见水声。她眉头微拧起,想起昨晚去到那座人工湖泊时,湖面风平浪静得很,一点水声都没听见,那这水声是—— 周凌春作贼似的蹑手蹑脚朝声音来源走去,就见一片高耸林木后头竟有座高大的假山,假山上头有竹筒引水,水在上头蓄满了便如瀑布般滑落池子,而池子里……她蓦地抽口气,漂亮水眸直盯着水中那雪白的裸背,一头长发如乌缎般披散至窄收的腰。 池边悬挂一盏风灯,昏黄灯光映亮那男人的背影,教她傻了眼。 她想,她该要转开眼,因为不管这个男人到底是谁,她都不该看,然而在这如墨的夜色里,昏黄光线映照下的身影彷佛坠落人间的仙人,哪怕一个背影都拥有无边法力,教她怎么也转不开眼,直到远处传来细微的打斗声,教她不由回头望去。 她的耳力不算好,但那打斗声还夹杂着低斥,那声音分明是四哥的声音啊。 这是怎么回事? 她欲离去,下意识回头再看一眼,就见男人已经慢条斯理的走上池岸。这一回,她终于看清楚男人的面貌,就连他的正面也瞧得一清二楚……相公啊,你真是太豪气了,就这样不遮不掩的,要我把眼睛搁到哪去…… 呜呜,她看光光了,可是她真的不是故意的,她只是回头!就在她暗暗低泣时,她顿觉殷远与她对上了眼,而后若有似无地哼笑了声,展臂任由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护卫替他穿衣。 欸,他刚刚那眼神,该不会他打一开始就发现她在偷窥? 「小姐!」 她的思绪被逼近的脚步声打断,回头就见周呈煦追着两个黑衣男子而来。 不及细想,她朝前奔去,大喊着,「相公,快走!」 殷远懒懒睨她一眼,身后的护卫早已如凌空箭翎窜去,几乎同时,悬在池边的风灯熄灭,眼前顿成一片黑,周凌春脚下踩空,直挺挺的扑进池子里。 「小姐!」周呈煦毫不犹豫地跃入池中,单手将她捞出。 「四哥,你怎么没去帮忙?」她喘了口气急问着。 周呈煦没辙地闭了闭眼,往后一指。「处理完了,你别往后看。」 周凌春没去看,只因夜风已经吹来阵阵血腥味。「那你呢,你没事吧?」不管自己浑身湿透,她着急地在他的臂上肩上摸索着。 「我要是那么不济事,怎么当你的护卫?」周呈煦没好气地道。 「那些人……」 「岁赐,到长寿居。」 「是。」 几步外的殷远浅而冷的下了命令,那护卫随即足不点地地朝前奔去。 「姑爷在外与人结了不少仇啊。」周呈煦悻悻然地道。 结仇就算了,要是因此连累到自己家小姐,他有几条命都不够赔! 「不过是些不长眼的虫子罢了。」殷远神色淡然地睨他一眼,目光缓缓落在他身边的周凌春,突地像是嗅到什么味道,朝她走近两步。 周凌春还以为他想要安抚自己,却见他又停在原地。风灯熄了,她根本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正疑惑着,又听周呈煦噙怒质问。 「姑爷方才是故意弹熄风灯的?」明知道小姐朝他的方向跑去,他却故意弹熄风灯,分明是要害小姐踩进池里。 这温池是不深,但要是小姐不懂洇技,想淹死在这池子里也不难。 「是故意的,但有虫子飞来,灭了灯火才能防止虫子扑火,有问题?」他像是笑着,笑意却未达那双魔魅黑眸。 「方才我在守禄阁外瞧见一抹黑影,像是蓄意引人前来,姑爷到底是何居心?」他虽是粗枝大叶,但不代表他会傻得不懂方才的一切是刻意安排而非巧合。 殷远轻笑出声。「周护卫这说法听来极为古怪,好像在暗示我故意把麻烦招来这儿,像是要除去谁……可问题是,我的护卫把人引来这里有何错?毕竟来者要找的是我,而我又怎会知道你家小姐在林子后头偷窥?」 周呈煦相信自个儿的直觉无误,可却提不出更强而有力的证据,又听见他说小姐偷窥……「小姐,你刚刚在偷窥?」周呈煦觉得自己的声音压抑得快要分岔了。 「没,不……我……」是啊,她真的偷窥了,但她不是故意的,这是巧合! 听她吞吞吐吐,周呈煦只能强迫自己不断吐纳压抑连番而来的各种情绪,而后朝殷远一拱拳。「小姐浑身湿透了,在下先带小姐回易福楼。」 「既是她的护卫就将她看牢些,要是在府里出了事,与我无关。」那柔滑裹着笑意的嗓音在水凉的夜色里,教周凌春不自觉打了个冷颤,但她无暇细思,因为她最亲爱的四哥正拿一双眼将她往死里瞪。 她缩了缩肩,实在不想放弃今晚的大好机会,于是硬着头皮道:「相公,这几日我忙着熟悉殷府,不慎误闯相公院落,又瞧见相公入浴,不如明儿个晚上我摆个酒席给相公赔罪。」 第六章 此话一出,周呈煦一脸想掐死她,而殷远俊魅脸上闪过不解,随即应了声,「好啊,咱夫妻俩确实是该亲近亲近。」 「那就明晚见了。」她在周呈煦的瞪视之下举步,然才走了两步,她随即低声问:「咳,四哥,要往哪走?」 周呈煦瞪她一眼,往左边一指,她垂着脸乖乖往左边走。 直到走出守禄阁一段距离之后,他才沉声道:「小姐,姑爷不是什么好人,你别跟他走得太近。」 周凌春莞尔一笑。「四哥,我跟他成亲了,不跟他走近,成亲还有意义?」 周呈煦咂了嘴。「当初老三阻止你时,我就该和他同一战线才是。」今晚发生的事,他的心也许是粗了点,但他的眼利得很,看得一清二楚。 乍看下的巧合藏着精心的设计,彷佛殷远早知道小姐就在附近,才会要他的护卫把那几个贼人引来,说是贼人……呸,长眼还没遇到身手那般矫健的贼人,那分明是他的仇家买凶。 虽说他猜不出殷远这么做的用意,可是街坊间传说着他连娶六名妻子都死于非命……也许他得去查查,众妻子死后,殷远得到什么好处。 嗯,还得跟老三说一声才成,出力的交给他,动脑筋的得要老三才成。 「四哥,阻止也没用,横竖我都出阁了,说这些都是白搭。」她还得想法子赶紧怀有子嗣才成。 「要不把殷远休了,你回周家让老三娶你,反正老三原本就是你的童养夫,他绝对不会计较你的清白、,再者你和姑爷根本就没圆房,顶多是名声差了些,而那根本不重要。」 「四哥,你真的打算再聊下去?」瞧他一脸不解,她不禁咬了咬牙道:「你不觉得尴尬,但我觉得很尴尬,我们可以打住这个话题了吗?」 什么圆房、清白……他到底知不知道她是个姑娘家?虽说她从小就跟几个兄长一块长大,行事作风难免染上兄长们的不拘小节,但她还是个姑娘家好吗!真的没发现她的脸都红了吗? 「尴尬?为什么?!」 周凌春闭了闭眼,决定走快一点,把他甩到天涯海角去! 呜呜,她真的好可怜! 殷府,掌灯时分一至,府内所有灯火亮起,瞬时灯灿如昼。 宴席就设在位于易福楼和守禄阁中间的澄静园凉亭里,八角亭檐悬上风灯,圆形石桌上摆满了六菜一汤。 「这是哪来的菜色?」准时入席的殷远,看着桌面一道道谈不上丰盛,甚至是极为小家子气的菜色问。 之所以说是小家子气,是因为这几道菜都是市井小民的家常菜,绝非是城里酒楼的菜色,而他已经许久不曾尝过这般平常的家常菜。 「这是我亲手煮的。」周凌春听而不闻他话语中的淡淡嘲讽,动手替他布菜。 她下午带着翻江的新鲜渔获回殷府,借了厨房。已经许久没下厨,有些生疏,但她尝过味道了,算是差强人意,本想要再重作,可听厨房的仆役说他已经回来了,她也只得硬着头皮端菜上桌。 是说,他倒是挺讲信用的依约赴宴呢,历经战乱后讲究诚信的商家已经不多了,他这点算是难能可贵的好。 「你?」 「周家不算什么大户人家,家中奴仆也不多,尤其当年遭遇战乱,所以周家的孩子哪怕是当家的,也得跟着下厨。」因为是头一次一道用膳,完全不清楚他的喜好,所以准备的全都是她自个儿喜欢的。「有没有什么不吃的?」 「只要没下毒,没什么不能吃的。」他轻笑着,压根没打算动筷。 周凌春眉心跳了下,快速地压抑住,神色自若地夹菜入口。「人都有喜好的,好比我大哥,他就不吃有脸的。」 「什么意思?」他盯着她,也徐徐夹了同样的菜色入口。 尝的是五羹鱼柳,酸中带辣的滋味极能勾诱食欲,但他向来节制,摆上桌的一律浅尝辄止,不让人看穿自己的喜好。 「只要有脸的禽畜鱼,他都不吃。」瞧他动筷,她又斟了碗翠鱼汤。 「他不就得要茹素?」 「那倒不必,晔大哥住在巴乌城,城里有条翻江,江里各种贝类盛产,他吃那些海味便能吃得开心,我也挺想念那儿的海味,尤其是春天盛产的炸弹鱼,还有夏天一到,翻江里各种贝类怎么尝也尝不腻。」 「你去过巴乌城?」他诧问。听她这种说法,至少也在巴乌待上几个月。 「大概九年前吧,那时到处都剑拔弩张,倒是巴乌城感觉还挺繁荣的。」他有意搭话,她真的觉得他不像外头传说的魔头啊。「那时我虽然在养伤,但是只要天天有海味,我就一点都不觉得疼了。」 殷远睨了她一眼,唇角笑意淡薄的道:「听起来你倒是挺喜欢海味的,难怪这满桌上都是。」 「是啊,大概是被我大哥给影响的,连带的只要有脸的,我也都不吃了。」她又夹了墨鱼入口,满足地笑眯了眼。「相公,这道墨鱼作法很简单,切花过水,蘸不蘸酱皆可,为的就是尝鲜味,这墨鱼的产期极短,下个月想再吃,恐怕从丰兴城这段翻江再找到巴乌那也吃不到了。」 「墨鱼有腥味。」 「不会,这墨鱼里里外外我用粗盐洗得很干净,绝对没有一丝腥味,要是有的话,我任凭你处置。」她一诺千金,差一点就要拍胸脯保证了。 殷远饶富兴味的瞧她,慢吞吞地吃了口墨鱼,果真如她所说,半点腥味皆无,而且口感脆中带弹,配上她不知道怎么调配的酱料,确实尝了满口的鲜味。 「不错吧?」她颇有自信地问。 「是不错,我也挺意外娘子是个不拘小节的潇洒人儿。」他说着,目光缓缓移到自个儿摊开的掌心,缓缓地握成拳。 「因为我打小就是和兄长们一道长大的,多少是沾染了点习性。」要她学大姑娘端贤淑样,就怕四哥会笑趴在地。 「既是如此不拘小节的人,就不知道你这几晚在府里团团绕,到底是在找什么?」他笑问着,魔性的眸带了几分嘲讽。 周凌春没料到他会突来一问,筷端的菜掉了下去,她嘴巴掀啊掀的,一时间竟不知道怎么回答。 因为完全在意料之外啊! 因为他竟然知道她私底下做了什么,可却一直不动声色! 其实,她也想过应该好好跟他促膝长谈,甚至是与他培养感情,可先前因为有点冲突似乎有些不愉快,所以她才打算速战速决的……今天这一桌菜她亲自下厨,主要是为了在菜里下药。 只是她下了整整一包的春药,为什么他一点反应都没有?! 那包春药还是她偷偷摸摸跑到货楼去找出来的,里头有好几种,她挑了最大的一包。药材类的典当品通常只要一过赎期,要是有用的便留为自用,没用的就是销毁。 货楼里有很多东西是这十几年累积下来的,因为之前处在乱世之中,甚少举行流当拍卖,所以典当品就一直存放着,直到去年才开始举行流当拍卖,而这些春药自然是不可能出售的,只好继续放在那暗无天日的货楼里。 难道说那些春药过期了? 是放了快十年了呀……她以为多少还是有些效用的,所以他才会一点反应都没有? 啊,她要趁这当头跟他好好谈谈吗? 就当是老天给她及时悬崖勒马的机会,她从现在和他培养感情,一切应该是来得及的。 正当她脑袋转来转去时,殷远黑眸微眯,状似有些难过的微皱起眉,低吟出声。 周凌春吓了一跳,张大水眸直瞪着他……难道说这春药还未过期,而是需要一点时间才能发作? 那那那……她要依原计划行动了? 「娘子,我有些不适,先回房休憩。」殷远低声说着,撑着桌面站起。 周凌春赶忙搀着他。「相公,你的护卫不在身边,还是我扶你回去吧。」为了今晚行动成功,她连四哥都没带着,而他的护卫自然也不准随侍在侧,要不然她哪有机会顺理成章跟他回房。 「也好,那就劳烦娘子了。」他故意将大半的重量都往她身上压。 「一点也……不劳烦。」其实她很心虚,尽管一切都如计划进行,可是她却觉得自己像个淫贼,准备对自己的相公下手。 周凌春吃力地撑起他,脚步歪斜的送他回守禄阁,她默默数着,原来他的房间是在主厅的右三啊。 第七章 一进房,先搀着他往床上躺下,儿桌上有茶,她赶忙倒了一杯给他。「相公,喝点茶水吧。」她整整下了一包的量,也不知道这样的量吃下去会变成怎样,还是喝点水稀释较妥。 他喝了两口便将茶杯推开,闭上双眼像是在隐忍什么。 周凌春把茶杯搁在桌上,万分心虚的回头。 事已至此,她已经没有回头的机会,既然春药有用,那就代表老天要她勇往直前,既是如此的话——上吧!她已经把秘戏图研究得够彻底了,甚至连那本大燕王朝内苑的彩绘春宫图,她都强迫自己从头看过一遍,其内容荒诞淫乱得教她看得双眼好痛。 这一切一切的辛苦和忍耐,都是为了今晚啊! 看着他状似痛苦的低吟着,她双手合十不断默念抱歉,然后不容许自己退缩,一大步向前,目标——男人的裤头腰带。 双手毫不客气地朝他腰间而去,二话不说地拉开腰带……以上,是周凌春脑袋一再重复的沙盘推演,事实上她一直站在床畔,双手光是伸出再抽回已是难计其数。 夏夜里,密闭的房间不透风,她额上满是汗水,就连双手掌心都湿了一片,她紧张慌乱,觉得自己真的不是当淫贼的料,她怎么会蠢得对他下春药? 可是事已至此、事已至此……她的双手动了动,闭上双眼,如壮士断腕般地朝他伸出魔爪—— 「咦?」她呆了下,因为她的手被抓住了。 【第三章】 周凌春不解地张眼,就见躺在床上的男人攫住她的双手,那双黑眸流露出毫不掩饰的嫌恶和……等等,那是什么意思? 「娘子,你在趁人之危,嗯?」殷远柔滑的嗓音从完美的唇型流泄出,同时甩开她的手,坐起身掏出身上方巾往手上不断擦拭着,彷佛手心上沾染了什么脏污。 周凌春还回不了神,她还在研究他方才的话意。 趁人之危?乍听似乎没什么不对,可是她却觉得这个被害者像是早就知道她这个淫贼准备对他下手似的。 而且,他不是吃了春药正难受吗? 余光瞥见他不掩嫌弃地将方巾丢到面前,她注视着那双会说话的黑眸,瞧见那清晰透露出「变态」两字。 变态? 「你是我第七任的妻子,也是我瞧过心术最不正最淫乱的一个。」他不掩厌恶地掸着身上锦袍,一副连锦袍上也沾上污垢。 周凌春回神道:「你……」 「娘子,原来你在府上绕得团团转为的就是将我推倒在床?」那轻滑的尾音,教周凌春头皮都忍不住发麻了。 「不是,我……」我了老半天,她终于无奈承认了。 是啊,这是她的本意无误,可问题是……「我不是故意的。」 「不是故意的都能下药了,要是故意的……你该不会打算要你的护卫把我绑起来,好任你为所欲为?」 周凌春呆了下,脱口道:「对喔,还有这招!」她真是笨死了,与其下春药,还不如要四哥帮忙,绑着多方便啊……「不对,你明明吃了春药,怎会……」 「那么点药怎会对我有用?」他哼了声。「倒也让我大开眼界,让我明白何谓最毒妇人心。」 他确实是大出意料之外,作梦也想不到竟连女人也会对他下春药,尤其是她这般看似无害、无城府的姑娘,证明了这世间不分男女皆不能信。 不过他捺着性子陪她作戏,可不是要跟她话家常。 「不,我……」对上他不掩鄙夷的俊魅面容,她只能硬着头皮道:「相公,对你下药是我的错,但我也是无计可施才出此下策,你先听我解释好不好?」 「说啊。」他无所谓地道。 周凌春叹了口气,干脆拉了把椅子坐下,因为她的双腿实在僵硬得难过。「我呢,是周家的女儿,势必得为周家传承血脉。」 「据我所知,你上头有四个兄长。」最吊诡的是她陪嫁的不是丫鬟,而是她的四哥。 「你知道的真清楚。」突然想起他既然上门提亲,势必对周家有些许认识。 「我上头四个兄长,除了我三哥以外,其它是我的亲表哥。」 「是堂哥吧。」同样都姓周,不是吗? 周凌春笑了笑。「相公也该知道这百年来内战不断,直到高家取回天下,饶是周家这百年家族也因战火波及下消减不少,当初为了让周家可以再次开枝散叶,我的外公自愿入赘,生下的孩子自然都从母姓,可周家传承的都是女儿,哪怕没有外姓入赘,周家女儿所生的女儿必定姓周,外公与外婆只生下我娘,而我娘只生下我,虽说我小舅舅的妾室也生了两个女儿,但我是嫡女,不管怎样,我都得要生下传承的子嗣才成。」 虽说这是和梦中的小公子所交易的内容,但自她重生以来,她也认为她必须替周家生下子嗣。 「所以你对我下药,嗯?」 那嗓音藏着寻衅,她为了延续自家血脉可以无所不用其极。 周凌春羞愧得抬不起脸,把话含在嘴里道:「可咱们是夫妻,咱们别说圆房,就连同房也不曾过,所以我……」 「怎样?」他像是等着不耐,催促着。 「就……」 「说呀,娘子,这笔交易不见得谈不拢。」 「嗄?」交易?圆房也能说是交易,这不是天经地义的事吗? 「我呢,不怎么喜欢亲近人。」他点到为止地道。 而他之所以忍耐着靠近她,是因为他手上缺了样东西,不管他怎么找就是找不到,只能找她碰碰运气。 周凌春眨了眨眼。不喜欢亲近人怎么还娶了七个妻子……灵光突地闪过脑际,她想起殷府里没有半个丫鬟,就连厨房里也没有厨婢,但吊诡的是,她在殷府里见过的仆役一个个面貌都是数一数二的俊俏,而其中更以她错认的那一个最艳,在水池边瞧见的那一个最俊秀。 但不管是艳是俊是俏,都远不及殷远那双野亮带魅的勾魂眼。 一座没有丫鬟,全都是漂亮男人的府邸,加上他的说法,这答案似乎呼之欲出了呀……亏她还认为他人品不错,不兴三妻四妾,娶新妻都是等妻子过世后才迎娶的,身边永远只有一妻,可现实状态里,他极可能是喜男! 「我更不喜欢男人。」他神色阴冷地道。 「喔。」她刚才有不小心说出口吗?还是她的表情太明显了? 「我只是纯粹不喜欢与人接触。」如果不是为了那份药材,他绝不会在她身上浪费半点时间。 她想起他刚刚用方巾擦手,又掸了衣衫……原来是严重的洁癖,不只是针对她,她释怀了一点点了。 不过话说回来,他既有这怪癖又何必成亲? 「但只要你可以帮我一个忙,这圆房的事也不是不可能。」瞧她不知道又神游到哪儿,他索性开门见山的提出交易。 周凌春回神,想了下,问:「什么忙?」 「帮我找到五灵脂。」 周凌春微微地皱起眉。「你知道那是什么东西吗?」竟然是要她找粪啊…… 「你知道?」他不显露半点心喜地问。 「那是寒号鸟的粪便啊。」想起小时候吃过的东西,她就忍不住想哭,嗯,关于这种奇奇怪怪的东西问她就对了,她很懂的! 「你懂医?」他是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姑且试之,没想到她竟知道,这是否意味着她也能为他找到? 「我不懂医,但我二哥懂医,我小时候吃过那味药,但要说是药,听说也是有些微毒性的,你要它做什么?」这味药要说珍贵也不是很珍贵,问题就出在战乱之后许多山林都遭到破坏,寒号鸟早已不见踪影,想要捡寒号鸟的生粪并不容易。 「你能替我找到吗?」 周凌春眼垂得像是在打盹般,一会才反问:「如果我能为你找到,你又能为我做什么?」反正她相公是个奸商,连圆房都可以当交易买卖,那她干脆跟他搭这门生意好了。 他毫不考虑地道:「我要的量至少要十两,只要你可以取到,我可以陪你睡。」 周凌春双颊微微烧红着,对他的遣词用字感到害羞,但如此交易绝对合理,她二话不说地道:「君子一言——」她朝他伸出手。 殷远二话不说与她击掌立誓。「驷马难追!」 「明天等我消息。」 殷远眼里迸现难掩的光采,半晌才哑声道:「多谢。」 第八章 周凌春微愕了下,旋即噙笑道:「自家人,不需言谢。」看来她家相公虽是个奸商,但守诚又能放下身段,还是颇有优点的,对不? 但,就在隔天,周凌春的评价立刻遭到推翻—— 她睡在床上,靠着内墙,因为床侧睡的是她的相公。 晌午时,她特地拿了一盒五灵脂回殷府,她瞧见他眸底闪动的异采,那时他对她说,今晚必定会履行他的承诺。 当下,她羞涩慌乱得不知所措,回到当铺后,一整个下午像个放空的呆子,被三哥和绣春给赶进内院。回殷府后,她立刻要四哥帮她备热水,因为她家相公有怪癖,所以她非得要沐浴净身不可,况且这是她人生重要的一役,绝不容许任何差错。 而后,约莫半个时辰前,殷远来到她的寝房,相当温谦有礼的要她上床,她当时吓得心都快要从嘴巴跳出来,但她还是乖乖上了床,眼见他也跟着上床,她心跳如擂鼓,觉得人生最紧张羞耻的一刻肯定是此时,但她是谁呀,她是周家的女儿,她要保持她一贯的沉稳大方,从容不迫,等待着她家相公与她共披战袍,共赴沙场,岂料—— 「相公,你睡着了吗?」她浑身紧绷如石,低声问着身旁的人。 「已经三更天了,你还不睡吗?」殷远依旧未动,拿背对着她。 「相公,我已经把五灵脂给你了。」如果可以,她真不愿把交易搬上台面,因为这样实在有辱她的面子,可问题是,有人毁约在先,所以面子她必须暂时抛到一边。 「我收到了。」 「然后呢?」 「我正在履行承诺,不是吗?」 「相公,你认为我今年几岁?」她看起来像三岁吗,有那么好骗? 殷远终于翻过身,面有不耐地道:「不都在陪你睡了,还有什么不满的,嗯?」 「陪我睡……」她嚼着字,水眸圆瞠,瞪着他那过分俊美的容貌。「咱们说的是圆房吧。」 虽说她一直把圆房挂在嘴边很丢脸,但再丢脸也得说呀! 「我记得我当时跟你说的是——我可以陪你睡。」他笑得很恶劣。 周凌春本要反骏,然她的记忆力太好,他昨晚才说过的话她至今还是可以倒背如流,所以在她认真回溯后,想起他真是如此说,换句话说——「你耍我?」 她以为是他用字直白,可事实上他是故意扭曲原意,鱼目混珠。 「娘子,此言差矣,咱们在商言商,一字千金,我说出口的就一定会做到,是你该进一步跟我确认才是。」他好心地教导她商道。 周凌春哑口无言。好他个奸商,连她也讹!竟然用口头约定,用字差异来蒙骗她,要她怎么吞得下这口气?想她一整个下午惶惶不安,她突然觉得自己很愚蠢,有种被愚弄的羞辱感。 殷远瞧她脸色忽青忽白,又恼又怒,最终化为委屈的扁着嘴,整个气势萎靡得犹如西落的日头,教他目不转睛,觉得身边少有她神色这般鲜活的人。 他对周氏当铺并不熟悉,只知道周氏当铺是王朝境内少数尚有百年历史的商家,尽管一代不如一代,但毕竟是百年传承的家族,有着几分傲慢气质也不教人意外,他是这般猜想的,可他在她身上找不到一丝一毫的傲慢气息,她甚至纯朴得像是寻常小姑娘。 像她这般不谙商场险诈的姑娘,周氏当铺在她手中恐怕会成为历史。 不再踩她,打算背过身,身体却突地被抱住,教他顿了下,回头瞪着那张满脸通红又倔强挑衅的小脸。 「娘子这是在做什么?」 「抱着睡觉啊。」她哼了声。「我睡觉时习惯抱着东西。」 这笔交易注定是要蚀本了,她多少也要拿点安慰,省得二哥日后发现五灵脂不见了,骂她败家。 殷远本想拉开她,最终还是忍着厌恶,任她硬是赖进怀里。 他微恼地瞪着她的头顶,发现她的发丝极为乌亮柔顺,没抹上发油,袭上鼻间的是一股熟悉的花香味,不禁想起她掉进水池时,周围也泛开阵阵香气……他不懂熏香,对香料了解得不多,但这是一股教他怀念的香气,是他离开巴乌城那个晚上闻见的香味。 也许是多年不曾闻过这教他惦记的香味,才会教有人在旁便无法入睡的他沉沉睡去。 这一夜的他好眠,恶梦不再跟随。 「爷……」 岁赐压抑的嗓音在门外响起,殷远几乎在瞬间就转醒。 他有些疑惑地看着四周,而身旁的香气诱着他望去,就见周凌春枕在他的肩上,他这一侧脸,就极为顺势地吻在她的额上。 他皱起眉,动了动肩却抖不掉她,干脆毫不客气地将她推开。 「四哥……再让我睡一会……」呜呜,不要老是这么粗鲁,要知道她这个当家的劳心劳力很辛苦,让她多睡一点也没那么罪无可逭。 他哼了声,正要下床便听见外头周呈煦沉声阻止着,「这位小哥,我家小姐起身时间未到,你别在这儿扰我家小姐好梦。」 「夫人护卫别这么说,咱们府里出了点事,我不能不跟爷说上一声。」岁赐急归急,但嗓音还是压抑得有如气音。 「你府里出了事关我家小姐什么事?」周呈煦无视他放低的姿态,因为他不爽被唤作夫人护卫。「我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周呈煦是也。」 「周护卫,在下岁赐,是爷的护卫更是府里总管,眼前正有急事非得跟爷禀报不可,再者,你家小姐已经跟我家爷睡在一块,怎能说不相关?」岁赐努力扬起和气生财的笑,就盼这鲁莽家伙别再挡在他面前,要是把他惹火,他会翻脸的。 「你——」 就在周呈煦被堵得无话反驳时,殷远开了门,瞥了眼守在门边的罗砚和几个护卫,再将视线调到岁赐身上,问:「出了什么事?」 「爷,马队那儿出了点事。」岁赐见状,赶忙垂眼道:「陶管事昨儿个出了点事,今儿个要前往须宁城的马队不知道该由谁带队。」 「他又喝醉误事?」他沉声问。 「爷,陶管事昨儿个是赴徐当家的宴,喝得有点醉,不,不是有点醉,而是他至今醒不来,招来大夫说是喝了烈酒损及心肺,没在床上休养个个把月是不成的,可咱们这批药材要是再不出货就怕延迟了时间。」事态紧急,哪怕是在周呈煦的面前,他还是得要道出。 反正爷既然都跟刚进门的夫人睡在一块了,那就意味着爷待她是和以往的夫人不同的。 「徐当家?」殷远微眯黑眸,忖着还能拨出哪些人手。 他手下有马队,自然也有不少引路人。虽说眼前已是太平盛世,但先前战乱多年,山崩河改,通往几座城镇的路崎岖未复,而通商的几座商城里,须宁城位在最南方,路途最远最艰辛,最熟知通往须宁城的路的也唯有陶管事了,可偏偏他赴了徐映姚的约,闹出这事,要他很难不去揣测徐映姚的心思。 徐家是丰兴城的大富户,要论实力,他还比不上,但两家营生的商品相差不远,要说徐家欲断他后路也不是不可能。 收回心思,此刻去揣测徐映姚的想法,不过是浪费他的时间罢了。 然,不管他怎么想,就是想不出还有谁能带队上路,哪怕他手上有地图也无用,只因地图上的路径早已因战乱尽毁。 余光瞥见周呈煦大步走向前,停在他身侧,像是看着他的身后—— 「相公,我可以帮你。」 那初醒带哑的声调教他猛地回头,对上笑得有几分寻衅的周凌春。 「你?」 「对,我可以。」周凌春笑得可得意了。 殷远微扬起眉打量着她。当初他之所以决定迎娶她,是因为周奉言说周家有酸刺子……他是为了那百寻难求的药材而娶她的,但非但酸刺子,她就连五灵脂都有,如今还能解他燃眉之急……不过是家当铺大朝奉而已,哪来这么大的本事? 「小姐,你怎能压根不问老三就允了这事,到时老三要是不肯,别说我没事先警告你。」周呈煦把这些对话串在一块,马上知道她是把主意打在老三身上,因为老三当初为了确认各地的周家分铺,可是北到北方大郡,南到须宁城都走得老熟。 而老三一直气她执意嫁进殷府,近来他俩互动生疏得紧,他可不认为老三会乖乖听令。 第九章 须宁城耶,又不是隔壁的常阳城。 「四哥,谁是当家?」周凌春负手在后,哪怕脸未洗发未梳,但身为当家的气势流露无遗。 「当然是小姐。」在外人面前,总是要给小姐面子的。 「那你待会替我跟三哥说一声。」 「喂……」 「还不去?」再不给面子,她要发火了喔。 周呈煦撇了撇唇。「姑爷都还没吭声呢,小姐。」犯不着人家都还没开口求,她就蠢得替人家打点好。 对喔!「相公,意下如何?」她笑问着,水眸盈盈发亮。 殷远注视她良久,只问:「你可知道从这儿到南方须宁城得费上多少时间?」 「我不知道,但以往我听我三哥说过,要是不带妇孺,不带商物,纵马日夜赶程,从丰兴城到须宁城最快要费上二十天的时间。」 殷远忖着,掂算了下,要是日夜赶路可以在二十天抵达,驿站必是备妥了马,而路径必定清楚得很,既是如此——「有劳娘子了。」 「好说,只是这一回相公必须跟我白纸黑字写清楚。」她再也不相信口头承诺了,漏洞太多。 殷远愣了下,没料到她竟还打这主意,不禁勾斜了唇。「这有何难,但我的马队必须在正午之前出发。」 「放心,只要相公签妥了契,我会在正午之前要我三哥带队启程。」周凌春笑得一副胜券在握,回房拿出状似账本的薄薄线装本。「现在,咱们先来谈契。」 敢讹她?看她怎么讨回公道! 殷远一目十行看着她方写好的契约,浓眉微扬着。「娘子,不管我横看竖看,我都觉得这契约写得像是当票。」 「唔,我不懂其它契约,但我很会写当票,所以我是用当票的形式写的。」她从小就写当票,闭着眼都知道怎么写。 「所以……这份当票就是把我当给你?」他轻轻把本子放在她面前,长指轻敲着她所写的娟秀字体。 「对,一式两份,咱们各持一份,你是持当人,得在持当人底下签下你的名,而我是收当人,我已经签名了。」她指着当票,抬眼望着他。「当然,你也可以不签。」 殷远心想自己是小觑她了,没想到耍弄她一次,她也知道回击,甚至是借机威胁。 「为何不签?」他说着,取笔在持当人底下签下自个儿的名。「但你确定这当物上头写着持当人承诺即可?」 他从不知道当铺业竟连人的承诺也可以作当物,不过仔细想想,似乎也没这般特别,周奉言的牙行都能让他卖姻缘换续命了,承诺成当物,也没什么大不了。 「持当人的承诺指的是你答允的事,而我会在后头补填咱们交易一事,而赎期则是……」她接过他的笔,斟酌着填上——「一年。」 「意思是说,在这一年内,我必须履行承诺?」 「对。」 「一个引路人买我一年的承诺?」 「你一年后的今天就可以赎回了。」她小小声地说。 她知道她有一点点卑鄙,抓到机会就一口把他给吞到底,但她也是迫于无奈呀……她可不相信白己能够一举得子,想想,还是填上一年比较妥当,省得日后还得跟他斗智,太伤她的脑袋了。 「怎么赎?」 「时间一到,收回你的承诺就等于是赎了。」 他应了声,看着她在当物后头补填着——夫妻相敬相爱,同床共寝,相濡以沫,日月入怀。 虽说写得相当隐晦,但也暗示得算是明显了。「如果我没有遵守承诺呢?」 她没应声,而他瞧见她在最末端写上——违者,后果自理。 殷远扬起浓眉,俯在她的耳边低喃着,「你的意思是说,假如我没有履约,你会要你的护卫把我给绑在床上,任你予取予求?」 那柔滑的嗓音带着热气拂进她的耳里,她羞涩地缩了缩肩。「那是下下策,但只要犯了错的人肯认错肯弥补,自然就不会到那种地步。」她暗吸口气,把一式两份都写妥后,撑起从容沉稳的面容,把属于他的那一份交给他。「相公,这是你的,请妥善保存。」 「要是不见了?」他接过手,随口问着。 「那你往后就不能赎回喽。」见他不以为然地扬眉哼笑,她才补了一句。「丢了也无所谓,横竖我手上有一本,等到时间一到,这当票也等于是废纸了。」 「那么,你让你家护卫去找的人呢?」他望向门口,门口现唯有罗砚守着,其他人已各司其职去忙碌了。 「相公,我家护卫名唤周呈煦,他是我的四哥,而待会来的人是我的三哥周呈旸.」她介意他用生疏的方式称唤她的家人。把当票收妥后,她想了下,脱口问:「相公,你知道我的闺名吗?」 虽说应该是不至于那么疏离,但她还是觉得应该问一下较妥。 殷远不置可否地睨她一眼,在她真以为他不知道自己的姓名,准备再次介绍时,他似笑非笑地道:「周凌春。」 周凌春愣了下,这才意会他是指他知道她的名字,莫名的,教她的脸不自觉发烫了起来。 「相公知道我的名字就好。」她羞怯干笑着。 瞧她问的什么傻问题,他主动要这门亲事,怎可能不知道她的名字? 殷远瞧她粉颊红得像是上了脂粉,干脆往房内椅子一坐,状似闲话家常地道:「方才在外头说话的那个是府里的总管岁赐,那天被你错认是我的叫罗砚,在府里我最倚重的就是他们两个。」 守在门外的罗砚虽神色不变,心里却意外他竟向夫人介绍他俩。 「我记下了。」她应了声,望向门外,疑惑四哥怎么还没把人带来,该不会三哥气她气到真想弃她于不顾吧……要真是如此,她也只能昧着良心把四哥推出去了。 「说来,周家也挺特别的,没有陪嫁丫鬟,倒是陪了个护卫。」 「唔……」她干笑了下,心想他有心闲聊,她当然可以奉陪。「那是因为哥哥们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绳,我小时候曾出过意外,在巴乌城养了大半年的伤,从那之后长辈们便让兄长们跟在我身边,那时从中挑了三哥和四哥随侍,哪怕我要出阁,四哥还是执意跟着。」 「怎么你三哥不跟着?」岁赐曾跟他提过,周呈煦的武学和他不相上下,这点倒教他挺意外的。 岁赐是他武师傅的儿子,一身武学是父亲教导,更是他手底下武艺最高的一个,而岁赐竟认同周呈煦与他在伯仲之间,那么其它的周家男人呢?一个小小周氏当铺里头竟也卧虎藏龙,教他不意外都不行。 「唔……」这个问题更难回答了。「因为我让他当了铺里的二掌柜,他得待在铺子里坐镇。」 「你不是说周家传女不传男,再者我记得你应该还有两个表妹,照理说周家还有女儿,这铺子里的事该是交给其它周家女儿吧。」 周凌春吓了一跳,没想到他把她家里摸得这般清楚,而这问题就更难回答了,她只能勉强地应了声,「唔……妹妹们还小,铺子里也需要个年纪大的坐镇,要不有些人是不会当回事的。」 殷远瞥了她一眼。「我还以为是你三哥的身分特殊呢。」 周凌春心底抖了下,正想着要怎么答时,瞥见周呈煦正从外头走来,后头跟了周呈阳,她连忙迎上前细声喊了声,「三哥。」 那带着讨好意味的声嗓引起殷远的注意,不由多看了周呈阳一眼。 他面貌极其清秀,黑眸狭长而秀美,神色偏冷,面对周凌春时也只是冷冷一瞥。 「你要我帮殷家马队?」周呈阳开口沉声问着。 周凌春垂下脸,在他面前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三哥,对不起,我知道不该麻烦你,可是……」 「够了,你是当家的,自然是你怎么说我怎么做。」周呈阳淡声打断她未竟的话语,抬眼对上殷远的眼。 他不是头一次见到他,却是头一次如此近距离,但厌恶依旧。 「殷爷,把马队和货物细目给我,所有的人手姓名一并报上,还有路引。」周呈阳不温不热地说。 殷远挑高浓眉,似笑非笑地道:「怎么没叫声姑爷,周三?」 「呈煦是护卫,我是铺子二掌柜,当家喊我一声三哥,要论姻亲,应该是殷爷喊我一声舅子吧。」周呈阳依旧不咸不淡地回应。「如果可以启程了,尽量赶在午时三刻之前,如此可以赶在天黑之前先进常宁县,否则天黑入不了县城,殷爷的货物被抢与我无关。」 第十章 殷远注视他良久,勾斜了唇,「罗砚,把岁赐找来,让岁赐把方才周家三舅子要的东西备妥,要岁赐跟着一道上路。」 一旁的罗砚应了声,大步流星离去。 殷远直睇着周呈阳,目光缓缓地落在周凌春轻握住周呈阳的手……哼了声,别开眼。 【第四章】 入夜,周凌春才刚穿上单衣,外头随即响起周呈煦闷闷不乐的声音,「小姐,姑爷来了。」 周凌春闻言,赶忙将还湿着的长发用力地抹了两下,再搭了件外衫才开门。 「相公怎么来了?」她不解的问着。 她甫出浴,浑身还带着湿,只要一走近她就能嗅闻到一股香味。 「不是要我履约?」他哼笑了声,踏进她的房里。 周凌春呆了下,倒不是忘了今日签下的契,只是没想到他会当晚就来履约,毕竟这人是有前科的呀。 关上门前,她羞涩地朝周呈煦使了个眼色,阖门回身,就见他已经褪去了外袍,吓得她愣在原地。哪怕她早已看过数回秘戏图,哪怕她早在脑海中演练过数回,但全都不如眼前这一幕来得震撼,尤其她又不小心回想起那晚偷看了他的裸体…… 「你在想什么?」殷远回头,瞧她粉颊生晕,不禁笑得恶劣,轻挑的一抹她滑腻的颊。「害臊了?」 「唔……」不算害臊,只是心跳快了点,有那么一点失控。 「你有熏香的习惯?」他突问。 「没。」 他想也是,因为她连发油也不抹的,这一点让他勉强生出与她共寝的妥协。 「你身上有股香味。」 「啊,你说的是这个吧。」她回头从腰带上取下一只香囊。 殷远接过一嗅,黑眸微绽异采。「这是什么香料?」 「这不是香料,里头装的是柚花。」她笑道。「每年的二三月之间,巴乌城的柚林会绽放白色的柚花,其香浓郁可传百里远,我大哥知道我喜欢柚花,每年三月都会从巴乌城托人把柚花送来,我把柚花晒干装在香囊里,香气可以保存许久。」 「巴乌城有柚花?」他在巴乌城出生,直到十五岁那年才离开,却唯有在离开的那一晚才闻到柚花香。 那晚,有个男孩救了他,如果没有那个男孩,恐怕他现在还是生不如死,然而后来就算他有心寻人,也不知男孩姓名,加上连年战乱,根本无迹可寻。 那么多年了,说不准那男孩已死在战乱中了。 「相公对柚花有兴趣?」 殷远回神,想了下道:「我底下也有香料的生意,多少有点兴趣。」只要能攒钱的生意,他都想揽上一笔。 「喔,就是今儿个运往须宁城的香料。」 「我经手的香料全都是大内看中的珍品,价值不菲之外,香气更是难以仿效,须宁虽是南方最大商城,但香料并不齐全,一趟须宁行利润惊人。」最重要的是可以带回须宁城特有的几味药材,那才是他最看重的。 「不过我三哥估算过了,他说想要赶在中秋回来是不可能的。」想起临行前三哥始终冷凛的神情,她不禁叹了口气。 殷远不自觉地看了她一眼。「我原以为你这个当家的还挺有气势的,但在你三哥面前,你气势很弱。」甚至,她一直跟在周呈阳身边,语气软得像是在讨好他。 「三哥是不一样的嘛。」 「哪里不一样?」 「唔……就不一样嘛。」她试图朦混。 今儿个虽然三哥还是冷着脸,但至少会回应她的话,至少会看着她,和上回相比……唉,直到她死前,三哥都没正眼看她一次呢,如今回想才知道三哥是个如此拗的人,竟然能气上一整年。 不过,这次一切重来,一个月内就能逼着三哥和她说话,她真是聪明啊。 见她扬起恬柔笑意,教他想起她对周三舅子一直是这种神情,他莫名不快,直接往她的床一坐,问:「今晚你想怎么过?」 她不解地皱起眉,瞥见他笑得恶劣的嘴脸,她小脸微微地发烫。「唔,就、就照咱们契上所写的啊。」喏,不用她直白解释一次吧,她写得够清楚了。 「那你先把单衣脱了。」 「我?」她拔高了音调。 「还是你打算就此作罢?」他一脸无所谓地道。 「这……当然不。」她硬着头皮道。 她的勇气在昨晚就用完了,谁再借她一点?可事已至此,怎能退缩,周家的女儿没在怕的! 「谁允你吹熄烛火的?」赶在她吹熄烛火前,他凉声阻止她。 「嗄?」不然咧? 「点着火,咱们瞧清了对方,别有情趣。」 瞪着他似笑非笑的神情,她真的怀疑到底有谁能让他打从内心的扬笑。抿了抿嘴,半晌,她撑着从容的假面,道:「你也得脱。」 她豁出去了!横竖这事就是要袒裎相见嘛,没道理她被看光,他还置身事外。 殷远动手解着外袍,就连中衣也一并褪去,露出他壮而不硕的身形。「娘子,别急着看我,脱呀。」 看着他骨肉均匀的身形,尤其是那如刀凿的厚实胸膛和窄瘦的腰……她想,也许她真的是色女,要不然她怎么会转不开眼?太丢脸了,她哪还有大家闺秀的矜持可言? 半晌,她强迫自己转开了眼,目光落在他的肩、他的手……「咦?」她目光灼热地定在他左手腕上的扁玉环。 玉环与其说是扁状,倒不如说像是姑娘家所戴的玉臂钏,宽约男人的三指宽,玉色血红,通体无瑕,是上等的翡玉,但那不是重点,那个玉臂钏…… 殷远顺着她的视线落在自己的手腕。「你是想说男人戴玉环不伦不类?」 周凌春回神,看着他好半晌才呐呐地道:「不是,我是在想……唔,你是不是……呃……」她脑袋一片混乱,连自己都厘不清,要她怎么问? 可是那种上等翡玉相当稀少,尤其可以做成玉臂钏的更是少之又少,所以,那个玉臂钏是她的吧? 她记得当年和长辈们去巴乌城时,为了救一位小哥,她把玉臂钏送给了小哥,而他是当年的小哥吗?说真的,她认不出来,因为当年对方满头满脸都是血。 如果他真是当年的小哥,他会认不出她吗?这些年她的变化有这么大?思忖着,目光还是不住盯着玉臂钏,没想到他会戴在手上,看玉臂钏贴合在他的手腕上,就算想取出也应该是取不出来了。 如果他真是那位小哥的话,这缘分可就太吓人了。她竟然在死过一回之后才知道,原来她嫁的人可能是她曾救过的小哥。 「你到底想说什么?」殷远缩起手,厌恶她那专注的目光,彷佛她的眼可以看穿玉环底下的秘密。 周凌春眨了眨眼,扬起自己的左手。 殷远看着她左手腕上戴着与他同色的宽玉环,不禁微愕。 这也太巧合得教人起鸡皮疙瘩了。他眯起眼注视,发觉这玉质是相同的,就连色泽也相差不远。 「你的玉环打哪来的?」不及细想,他已脱口问出。 也许藉玉环可以打探出他救命恩人的线索,只要有机会,他一定会报答那份恩情。 「这是我娘的遗物。」 「从何处购得?」 话中探询的意味教她缓缓扬开笑意。「这是我周家的传家宝,代代相传的翡玉,因为翡玉极为稀少,所以我才会一直盯着你的手环瞧。」从他话中的探询,发觉他曾经试图寻找她,意味着他确实就是那位小哥。 她不禁笑开脸,只因她就站在他面前,他竟不知道她是谁。 「是吗?」他垂眼思忖。 天下如此之大,在不知姓名的情况下,也许穷极他一生也寻不到一丝线索,更遑论是在连年战火之后。 周凌春注视他不语的侧脸,心想要是告诉他,她就是曾救了他的人,他会有何反应。也许如此一来两人可以熟悉一些,可以成为一对真正的夫妻,再不然她也可以藉此逼他以身相许……唉,太卑鄙了,这种事她实在做不出来。 她的玉臂钏戴在他的手腕上,衬得他的肤色更加白皙,既然这么适合他,那就送给他吧,他要真是记不起她,那就算了。 两人从现在开始培养感情,那是再好不过了,也许当初救了他,就是为了要续眼前的缘呢。 瞧,这缘分是恁地神奇。 第十一章 「娘子很喜欢我的身体?」 笑意还挂在唇边,突闻他柔滑带着恶劣的邪诚话语,她慢吞吞地对上他的眼,那双勾魂眼笑得无害,可是嘴边笑意很邪恶。 「你你你你你胡说什么?」什么她喜欢他的身体,她明明是在看他的手! 「娘子,春宵苦短,咱们也聊够了,接下来做点不需要开口的事,意下如何?」他倚着床柱,懒懒地睨着她。 周凌春咽了咽口水,直觉得她的相公是个天下无双的勾魂魔人啊……双手颤抖不休地解开单衣,底下是件桃红色的肚兜和亵裤。她突然一阵头晕,胸口窒闷,一会才发现原来她根本是屏住了气息,难怪老觉得快晕了过去。 「娘子,请上床。」殷远往床面一拍。 周凌春深吸了口气,拖着牛步爬上了床,躺在靠内墙的位置,偷偷地拉过被子想要遮掩,但身旁恶劣的男人立刻把被子抽抛落地,侧身睡在她身旁。 她不敢看,觉得心跳快到她快要不能负荷,她甚至怀疑只要他有进一步的动作,她都可能立时晕厥。 然,等了半晌却没有丝毫动静,只有一道目光在她脸上游走,她暗吸口气,鼓起勇气望过去,对上他依旧似笑非笑的俊脸。 然后呢?只要这样大眼瞪小眼,她的肚子就会蹦出孩子? 别傻了!她研究过秘戏图的,她又不是无知的小姑娘。 「相公不是要履约吗?」她咬着牙根,不让自己的声音太颤抖。 「正在履约。」 她皱了下眉,羞涩的目光慢慢地转为怒瞪。「契约上头写得一清二楚,相公要是再不采取行动,我会派人立刻将我三哥拦下。」 这种威胁他人的非正道行为,向是她最不齿的,但老天怜见,她是个被三番两次戏耍的人,采取些许报复行动应该是被允许的。 也许她应该顺便端出救命恩人的高姿态,狠狠地往他头上踩两下! 殷远咂了声,一把将她搂进怀里。「成了吧?」 小脸贴在他的胸膛上,她吓得倒抽口气,顺便屏住了气息……她她她的嘴刚刚不小心贴了过去,天啊,她贴在他的胸膛上了! 接下来,要开始了吗? 她紧闭着双眼,耳边听见的是他沉而匀的心跳声,她的手贴在他的腰间,他的肌肤不若她的细腻,但这不是重点,是她不曾碰触过未着衣的男人,她想缩手却又不知该不该缩,可眼前最重要的是—— 「相公,你这样抱着我,我就会有孩子吗?」今晚她抛去了女子矜持,是真的跟他杠上了。 因为她发现她的奸商相公非常狡猾,极可能又意图毁约。 「欸,咱们的契上有说了要孩子吗?」他佯讶道。 「相亲相爱,同床共寝,相濡以沫,日月入怀……我写得够清楚了。」她咬牙道,光听他的声音,她就知道这人是恶意装蒜,企图毁约。 「咱们同床共寝了,往后日日月月拥入怀不就得了?」 「日月入怀是指要早生贵子!」她从他怀里挣扎起身瞪住他。 「啊,是我书读得少,不知道日月入怀指的是早生贵子……可我没兴致,不过要是相濡以沫应该尚可。」 「什么尚可……」一张口未竟的话尽数被吞噬,她微愕了下,他的舌已钻入她的嘴里,吓得她倒抽口气,想要退开,后脑却被他扣得死紧,强迫她只能面对。 他的舌轻挑着她的,每一次轻柔挑诱缠吮都像是对着她的心,教她一颗心跟着发酸发热,甚至浑身莫名泛着麻意。 她不知所措,不懂响应,任由他主导着,看着他野亮的眸没有半丝温度,直到她快不能呼吸时他才松开了箝制,转而一把将她按入胸口的位置。 她缓缓吐着气息,双眼僵直着……书上写的,真的只能算是屁啊!请原谅她的粗俗,但这事没有亲身经历,压根无法从书上的字里行间得到感受。 这就是吻……吻得她头昏脑胀,呼吸乱了,浑身都发软了,可是搂着她的男人却像是没有魂魄的躯壳,没有一丝动情。 书上写着,通常男女相拥,男人必有反应,身子会发热,气息会沉喘,可是他……是不是成仙了?他一点反应都没有。 「相公。」她低声喊着。 「嗯?」 「你是不是身子哪儿有问题?」 他微张眼,俊脸噙着慵懒的邪魅风情。「什么意思?」 「呃……你是不是不行?」所以他才不喜欢亲近人? 殷远直瞅着她,黑眸闪动光痕,半晌掀唇哼了声。「那是你的问题,是你勾不起我的兴致。」 「咦?」这话足这么说的吗?「可是如果这样,你……」 「咱们的契上并没写明非要我主动不可,嗯?」 瞪着他野亮带魅的眸写满寻衅,她难以置信极了。 这个奸商竟然又钻起漏洞了! 「当然,你要自己动手我也不介意,只要你勾得起我的兴致。」 要她动手?她愣了下,随即想起一开始是自己对他下药,本就是要对他为所欲为,所以其实他什么都不做,由她动手也是可以。 不过今晚她太震撼了,她没有勇气动手,再给她一点时间凝聚勇气,明天再下手也不迟。 想着,疲惫地闭上双眼,一会便沉沉睡去。 殷远等了一会,却只听见她沉匀的呼吸,不禁撇嘴冷哼了声,旋即闭上眼,她身上淡淡的柚花香引着他沉沉睡去。 周凌春很挫折,非常非常的挫折,就像是面临了她人生怎么也跨不过的难关,任凭她绞尽脑汁,不,这事不需要绞尽脑汁,只需身体力行便成,但她就是什么也不敢做,才会眼见一个月过去了,一晃眼都快要中秋,她还是下不了手。 呜呜,她真的好没用,真的! 「小姐,已经到殷府了,你要不要继续保持你的沉稳从容?」周呈煦在旁很好心地提醒。 「我不是一直很沉稳从容?」她惊异的回神。 「……也许吧。」他想,他还是不要戳破她好了。 事实上她根本不是沉稳,更别说是从容,硬要说的话,他会说她根本就是在发呆,但可以发呆到让旁人不知道她在发呆,这也算是一绝了。 周凌春狐疑地摸着自己的脸,摇头晃脑地直朝自己的易福楼而去,却见周呈煦临时拐了方向,忙喊了声,「四哥,你走错了,是这边。」 周呈煦用力叹了口气,努力地摆出身为兄长该有的亲和笑脸。「小姐,我刚才说了,要跟罗砚问问今日是否有老三的消息。」 看,根本没在听嘛! 发呆发得双眼发直,到底是在想什么?怎么近来魂不守舍得紧? 「咦?喔……对喔,都这么久了,三哥怎么一点消息都没传回?」她知道殷府每隔十日就会收到马队派人送回的消息,而二十天前收到时,说是已启程回来了,比较吊诡的是,三哥竟然都没顺手捎信息。 「不就是如此,要不我干么问。」 「那你去问吧,我先回房了。」 不等周呈煦应声,她自个儿先回易福楼,坐在临窗的锦榻上继续发呆。 太奇怪了,是书上写的有误吗?这男人女人睡在一块,都会像相公这样一觉到天亮吗?他真的是一点反应都没有,到底是他有问题,还是她有问题? 还是……干脆问四哥好了?四哥是个男人,问他肯定是最准的,可问题是要怎么问,她实在不想被四哥误会啊…… 周凌春正胡思乱想着,就见周呈煦已大步踏进房里,开口便道:「小姐,今儿个的殷府怪怪的。」 她愣了下,抬眼问:「什么意思?」 「府里没什么下人,我好不容易找到一个想问罗砚去处,结果却说什么罗砚和主子正忙着,有什么事等晚一点。」 周凌春微皱起眉,问:「又出了什么事?该不会又有人杀来了吧?」这事打她嫁进殷府之后,已经发生过两次了。 一次是她不小心偷窥的那次,第二次则是上个月,她是睡醒时听四哥说起才知道的。 亏她上一回在殷府住了一年,这等阵仗压根没见过,终究是她的想法改变了命运,所以一切都跟着乱了,还是这原本就发生过,只是一直没扯到她身上而已? 「天晓得呢,这阵子听说姑爷抢了徐家的生意,也许是因而引发杀机。」 「有这种事?」 「外头传得沸沸扬扬,说徐家早就看姑爷不顺眼。」 第十二章 「我怎么都不知道?」她最近也听说了很多,怎么就没听见这件事? 「因为小姐最近都在发呆。」他一针见血地道。 周凌春抹了抹脸,端出当家的气势把话题再绕回来。「但也不可能因此就痛下杀机,对不?」哪有人抢生意抢出人命的,又不是战乱时为了抢粮。 「也许是因为姑爷是做军火发家的,虽说高家复国后,姑爷摆脱军火,想成为一般寻常商家,但谁知道他以往得罪过什么人,抑或者是他一连娶了那么多妻子都无故丧命,人家家里人寻上门来也不足为奇。」周呈煦事不关己,己不关心,只是担心会波及她。 「四哥,你不会相信外头的传言吧?」她没好气地道。 也许以往不曾注意过,也没把心思摆在这上头,所以她压根不知道相关殷远的流言像冬雪般笼罩整座京师;从他怎么杀妻夺家产,再说到他以往干军火时,甚至黑吃黑,抢人军火,行径就跟山寨头子没两样。 唉,他真的好可怜,竟被抹黑到这种地步,就不知道他到底知不知情。 「我以往不信的。」周呈煦很认真地道。 周凌春听出端倪,微皱起眉问:「意思是说,你现在相信?」 「至少信了七分。」 「为什么?」为何相处过后反而信了流言?这不是本末倒置了。 「因为不是我的错觉,而是他每每进易福楼时,总会在易福楼外布下十数名护卫。」 「这是保护我,不好吗?」 「小姐,有一种作法叫做此地无银三百两,他在易福楼外布下护卫,一旦有人闯进府内就会认定姑爷在这里,想杀他自然就会往这儿来。」打从第一次交手时,他就觉得姑爷是有意把闯入的贼子引到温池那儿,要是姑爷真把自己当靶子,他是无话可说,可每每这么做时小姐都在姑爷身边,要说姑爷不是蓄意藉他人之手欲除去小姐,他还真不信呢。 这种男人,到底要怎么博得他的信任? 周凌春不赞同的反驳,「四哥这说法有问题,他的护卫本来就是要保护他,不跟在他身边,玩声东击西,的手段就会比较好吗?」 周呈煦眉头皱得都快能夹死蚊子了。「小姐,你为什么一直替他说话?」这商场上的阴险,小姐也不是不懂,怎么这点小把戏换了种玩法,小姐就看不懂了? 「我是站在道理那头。」 周呈煦微眯起眼,心想有必要让她更明白世间丑恶的一面。「小姐,我刚刚去问人时,瞧见殷府最北边的院落灯火通明,不少护卫守在人工湖泊前,你想那是怎么回事?」 「你的意思是说殷远在北边的院落里?」说到人工湖泊她有印象,确实是灯火通明,外头布了不少人。 「也许。」周呈煦忖了下,又道:「可以确定的是姑爷和罗砚在一块……就算小姐和姑爷的感情看似不错,但要说罗砚是姑爷的男宠,似乎也不是不可能。」 话落,他瞥了眼,如他所料,她吓得瞪大眼。他是恶意扭曲了一点,但他愈说愈觉得有可能,毕竟罗砚貌美似女,再加上两人总是出双入对,要说两人有点关系……啐,他想到哪去了? 他只是要小姐去探个究竟。方才回府时,他见外头有顶轿子,原本不以为意,但听府里下人说得那般神神秘秘,要说有人在最偏北的院落里与姑爷私会,压根不为过,对不? 北边的院落有人工湖泊为界,俨然像是划清了府中的界限,尽管不知道来者是谁,但可见姑爷是刻意要避开小姐的。 而周凌春还在震愕中,因为这事真的是有可能的,她早就发现府里的护卫个个俊美有型,要说殷远养了一大票男宠,所以拒她于千里之外,那是再合理不过了。 这想法在心里一旦落实之后,她莫名有些不快,总觉得他的怀抱多了个人依偎,让她觉得……非常不舒服! 「小姐?」周呈煦有点心虚地唤了声。 嗯……他会不会说得太过火了?还是把他看见的一五一十的说出,至于那些加油添醋的就告诉她当笑话听听就好。 「既然如此,咱们就去瞧瞧吧!」要是殷远真的对女人不行,那就是小公子在耍她了! 这是头一次,周凌春觉得自己在当贼。 虽说她先前也曾经无数次在殷府里到处闲逛寻找殷远的寝屋,但这一回她是光明正大,而且带着帮手。 「小姐,人手不少啊。」踏过了人工湖泊,拉着周凌春躲在树丛后头,周呈煦眯眼看着那幢屋舍外头至少有十来个人,个个看起来都像是练家子,戒备森严得引人疑窦。 他不禁怀疑姑爷到底做了多少亏心事,为何需要在府中安插这么多人手。 周凌春眯起眼,尽管她只懂绣拳花腿,也看得出这几个人都不是寻常护卫,甚至一个个凝着肃杀之气,彷佛有人胆敢擅闯,格杀勿论。 气氛之凝重,她怀疑自己只要露面,很有可能连话都还没说就会被立地处决。 殷远到底是和谁见面,抑或者是屋子里有什么见不得光的人? 「小姐,我看还是咱们先回去,晚一些再跟姑爷问个清楚。」周呈煦觉得还是先带她回去,他自个儿再潜进去瞧瞧好了。 「唔……」她正考虑的当下,瞥见屋子里有人走出。她眯眼一瞧,低呼了声。 「是郭太医和罗砚。」 「郭太医?」谁呀? 「成亲隔日和周奉言站在一块的老者。」她简短解释,忖着会将太医请到府里,难道说——「殷远受伤了?」 「这……」周呈煦愣了下,觉得似乎不是不可能。 「三哥,找到一条通到屋后的路,我就不信后头一样戒备森严。」 周呈煦俊脸瞬间皱成苦瓜。话说得那么简单,最好是这么简单,这哪里还有路啊?正忖着,瞥见这片林子似乎环过屋子一半,要是到了一半处再快速冲到屋前…… 「小姐,往这边走!」他拉着她钻进林子深处。 周凌春毫不犹豫地跟着他的脚步,直到快出林子,一听他打了个暗号,她立刻乖乖上前,让他单手抱着她的腰,趁着护卫看向前头时大步流星窜前,几个点地,带着她跃到廊道上。 屋子的门窗紧闭着,她正想要站在窗前偷觑时,周呈煦动作飞快地抓紧她的腰,无声跃上屋顶。 几乎同时,门推了开来,走出之人正是殷远。 周凌春垂眼一看,他看起来似乎无恙,心里安稳了些,却不禁又想既是如此,为什么太医会过来这里?难道是屋子里有第二个人? 她直盯他的背影,突见他停下脚步,蓦地回头望向屋顶,同时周呈煦一把将她拉回。 周凌春几乎要倒进周呈煦的怀里,就怕真会被殷远给瞧见。 天啊,千万不要,她丢不起这个脸! 打从在他相公眼睛浮出变态两个字后,她一直很努力挽回自己的形象的。 【第五章】 殷远注视着屋顶一会才转开眼,弹指把前头的护卫唤来。 周呈煦见状,附耳低声说:「小姐,现在最好下去,否则待会同样会被他的护卫发现。」 庆幸自己没被发现,她赶忙道:「那还等什么?」既然殷远没事,她就没必要再打探,最好是当做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周呈煦随即抱着她下到廊道上,动作飞快地开门而入,防备地看着四周,然一进屋就闻见阵阵药味,教他微愕着。 周凌春比他还错愕。「四哥,咱们不是要回去了吗?」她压低声音哇哇叫着。 她跑进这屋子里不是更糟吗?要是待会来不及走,她不知道这一次相公的眼睛会浮出什么字了! 「人都来了,你不想一探究竟?」 「我……」是想啊,可问题是她不想引起轩然大波,想在相公面前建立起形象,一如当年她努力打造她当家的气势。 「动作快。」周呈煦催促着。 周凌春抽了抽嘴角,开始怀疑到底是谁想一探究竟。环顾四周,直觉得这是一间雅致不显奢华的房,而右手边的珠帘隔开内室,阵阵浓重的药味就是从那儿传出的。 里头有养伤或养病的人? 她毫不犹豫地走进内室,就见一张四柱大床,而床上有个……小孩? 这是哪来的孩子,看起来也不过七八岁大而已,脸色惨白带青,双眼紧闭着,依稀可见俊雅面貌。 第十三章 这孩子……「我没听说过相公有孩子。」她近乎自言自语。 「不会是娈童吧?」周呈煦走到她身旁道。 周凌春顿了下,微微侧眼瞪去。「四哥,为什么我总觉得你好像在误导我胡思乱想?」说殷远喜男风,养了一票男宠就算了,现在连一个孩子也要说成娈童,她四哥什么时候变得这般邪恶了? 「我只是随口说说。」他不禁喊冤。 「可是听起来很真实。」 「多真实?」 柔滑的嗓音从背后响起,周呈煦诧异回头,不敢相信自己竟没听见半点声响,而周凌春则是驼着背,死都不肯回头。 呜呜,被抓到了……她好害怕,不敢回头。 「好大的胆子,谁允你们踏进长寿居的?」他说着,目光落在她腰间那周呈煦的长臂上。 周凌春抿了抿唇,心想要是说自己迷路,他不知道肯不肯相信? 「小姐迷路,我来找小姐。」 一听周呈煦这么说,她难以置信的回头。难以置信的是连这种瞎眼鬼话,四哥都说得出口,更难以置信的是四哥把罪推到她身上…… 「这么了得,长寿居前我安排了十几个人看守,你们可以一路迷进屋子里,是要让我知道我养了一群废物吗?」 殷远的话一如往昔夹讽带刺,再看他面无表情的神情,周凌春怎么揣测不出他内心的想法,压根不知道该怎么应对。 心想,她还是坦白从宽好了。 说谎很麻烦的,她不会记住自己说过什么谎的,与其改天被戳破,导致人格受损,她倒宁可现在把话摊开。 「是娘吗?」沙哑的细声在静寂中更显刺耳,周凌春不由回过头去。 她瞧见那孩子张开的眼,尽管眼窝深陷,却完全无损那双光彩夺目的黑眸,她这才明白原来有人能入睡时像路边石头,张眼时却像沉蕴的玉,从内而外散发出己身的丰采。 这孩子真是漂亮得惊人,他不会是相公的娈童吧? 屋里鸦雀无声。 周凌春不说话,因为她等着领罚,但那个拥有罚她权力的男人却只是坐在桌边不发一语,逼得她只能跟着沉默。 她坐在床边,手被方才初醒的孩子紧握着,教她动也不敢动,只能不断地偷觑殷远,无奈地看了眼身旁的周呈煦,周呈煦朝她扬了扬眉,意味着就等她发话。 她发什么话呀,她被人赃倶获耶! 刚刚要不是这个孩子先出声,硬是握住她的手,她还真不知道自己会被怎么请出屋子外。 是说这个孩子……她垂眼看着好像又睡着的孩子,总觉得令人心疼,尤其他方才开口喊了娘,就像当年失去娘的她。 而他为何会在这里,他的爹娘又是谁?她更想知道的是,他该不会是被殷远带回府的孩子吧,如果真是如此,不管怎样她都要带这个孩子离开! 正暗下决定,门外便响起罗砚的声音。 「爷,少爷的药熬好了。」 「拿进来。」 罗砚开门,恭敬地将药碗递上,双眼直睇着殷远。 殷远使了个眼色要他退下,端着药碗走到床边,周凌春想要退开,可她的手被紧抓着,不禁求救似的看着他。 殷远把药碗递给她,俯近男孩耳边,话还未说出口,她已经一把将他擒住。 「你这是在做什么?」他侧眼睨去。 「我才想问你在做什么,没必要这么靠近这个孩子吧。」贴这么近,他到底想对这孩子做什么? 「与你何干?」他像是读出她的担忧,面色泛怒。 「我……」 「爹。」 周凌春愣了下,双眼直直看着那孩子,就见他浅浅噙笑,「娘,你还在。」 「唔……」这种状况到底要她怎么回应,是说她刚刚听见他喊爹,那个爹……指的是谁? 「念玄,先起来喝药。」殷远温柔地将他扶起,让他的头可以枕在自己的肩上,接过药碗,吹凉了才送到他嘴边。 殷念玄乖巧地将腥臭的药一口口咽下,他喝得极慢,彷佛光是喝下这碗药就要费上他大半的气力,等到他把药喝完时,脸色虽是红润了些,气息却乱了。 「爹,我想跟娘说说话。」他喘着声道。 殷远轻柔地将他扶躺在床上,替他掖好被子。「等你睡醒了再说。」 「可是——」 「爹曾经骗过你吗?嗯?」他噙笑哄着。 「好,就等我醒来。」 「嗯,等你睡醒了,身子就不会那么难受了。」 周凌春不住地看着殷远,那眸底眉梢满是打从内心的笑,原来他也可以笑得如此温柔,如此宠溺。 原来,这是他对待自家人时的面貌,而她一直不算是他家人之一。 这份认知莫名教她难受着。 待了一会,耳边响起殷远压低的嗓音。「到外头去。」 他一起身,她便乖乖地跟出去,就见他坐在外室的锦榻上,眸色不善地盯着自己。 「念玄是我的儿子。」他淡声道。 「嗯。」她知道,刚刚听得很清楚,只是有点意外城里的流言未曾提过这一点。 「念玄的身子打一出生就带病,他的心有问题。」 「原来如此。」她点了点头,像是想起什么又道:「所以宫里的郭太医是你请来替念玄诊治的,他可有什么说法?」 殷远沉默望着窗外,就在她以为他不会回答时,他低哑的嗓音说:「打他出生,每个大夫都跟我说他绝对活不到十岁,我想尽办法用尽手段为他续了十年的命,但十年的期限就快要到了,他发病的次数愈来愈多,间距愈来愈短……郭太医说,他已尽力。」 意思是说,那漂亮的孩子已经……周凌春咬了咬牙,低声对周呈煦道:「四哥,差人把二哥找来。」她总算明白为何之前他要跟她要五灵脂了,原来全都是念玄所需要的药材。 近百年的战乱打乱了百姓的生活,有时明明是再普遍不过的药,却怎么也寻不到踪迹,战乱的当头,白银黄金都买不了人命。 周呈煦叹了口气。「不用找,二哥之前就捎了信息,说是今年中秋会回丰兴城。」就知道她肯定心软,老爱揽些麻烦在身上。 「是吗?」她想了下,干脆坐到殷远身旁。「相公,郭太医可有说什么药材可以让念玄稍稍滋补养身的?我去找找,先把药材凑齐。」 殷远缓缓地调回视线,目光定在她脸上。她的神情极为真诚,像一心为他设想,反而教他困惑了。 「你为何要帮我?」 周凌春愣了下,随即逸出苦笑。「都是一家人,你的儿子也是我的儿子,这不叫帮,而是一家子本该如此。」她知道,他并未视她如亲。 「一家子?」他的一家子只剩下念玄,可念玄快要撑不下去了,不管他怎么求,拿什么去换,也换不来他下个十年。 「相公,你要是有什么需要,尽管说吧。」 「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念玄活下去。」他哑声道。 「会的,念玄一定可以活下去。」 到底是谁说殷远是个绝情绝义之人?要是有人瞧见他现在的神情,还有谁能说他是个冷血无情的恶鬼? 他不是恶鬼,他只是一个教人心疼的男人。 「爷,周家三舅子回府了,带了个人要见夫人。」外头突地传来罗砚一贯清冷的声音。 「可有说带了谁?」周凌春疑惑地问。 三哥向来与人不怎么亲近,怎么会特地带了人? 「说是周家二舅子。」 一见周呈阳和周呈曦出现在长寿居门前,周凌春像蹦跳的鸟儿跳到周呈曦的面前。 周呈曦有些受宠若惊,双臂正要环抱住她时,手却被她紧握住,他愣了下,心里感动得喔喔叫。这孩子打从及笄后就不能抱不能亲了,抱得最多次的那回,还是她伤重时呢。 可瞧瞧,眼前她紧握着自己的手,真是令人太满足了。 就知道小别胜……随便啦,横竖他跑去巴乌城跟双面人大哥住一阵子,真是再正确不过了。 「二哥。」周凌春软软喊着,水眸眨巴眨巴的看着他。 「嗯?」周呈曦的心都快融化了。 「可以帮我一个忙吗?这个忙只有二哥帮得了,其它哥哥没办法的。」她娇软的声音央求着,水眸放射出无比崇敬。 周呈曦一整个心花怒放了,胸膛一拍,万夫莫敌地道:「别说一个忙,十个忙百个忙,二哥都帮你!」 第十四章 一旁有抹轻飘飘的嗓音掠过。「话别说太满呀,二哥……」 「二哥,就知道你最疼我了。」周凌春扬着笑,横眼瞪向那轻飘飘嗓音的主人。 「当然,其它哥哥都没我疼你,你知道就好。」周呈曦双臂一探,准备来个久别后的拥抱,岂料她身形一缩,拉着他的手便往屋里走。 「二哥,我知道你的医术最好了,犹如再世华陀,经你的手,哪怕阎王也不敢抢人的,对不?」 周呈曦忍不住拨了拨发尾,被哄得都快飞上天了。「凌春,你把二哥捧得太高了,待会二哥要是摔下来怎么办?」 「在下会把二舅子接住。」 周呈曦俊脸上的三八笑容在对上殷远的眼时,瞬地收拾得一干二净。「你哪位,跟你熟吗你?」 「二哥……」周凌春轻轻拉着他的手,可怜兮兮地抿着嘴。 周呈曦被一声二哥喊得心都软了,不禁一把将她搂进怀里。「凌春,那个男人坏了,二哥医不了他。」一想起他最可爱的妹子竟落进恶狼手中,他就想将那男人碎尸万段。 早知如此,当初他就别为了药草到处奔波,如此一来就来得及回来阻止这门亲事,而不是在无力回天之后才气得留在巴乌城。 对喔,他还在气这件事,偏一见到凌春之后就把这事给忘了。 突地一把力道来扯,他想也没想地反掌擒人,然对方却滑溜似蛇,翻掌硬是再将他扯开,他火大的扫腿而去却反被对方得隙扯住妹子,他啧了声,只能松手。 他抬眼瞪去,对殷远的印象更是一路糟到谷底去。「你是不是男人?两人交手,拿自个儿的娘子当挡箭牌,你就不怕会伤到她?」 殷远扬笑,眸色却是极冷。「原来舅子还记得凌春是我的妻子,既然记得这点,就该知道哪怕是兄妹,都不该出现方才那不合宜的举措。」 现在是怎样,她何时变得这般抢手,就连相公也跟着抢她了?周凌春眼神放空,对这预料外的事难以反应。 周呈曦闻言,笑得皮皮的。「很遗憾,咱们周家都是如此,兄妹间拥抱有什么,以往还亲来亲去的。」相公是什么东西?滚一边去吧,哪里比得上他们兄妹情深。 「二哥……」周凌春苦着脸。 这种家里事非得在这当头说开吗? 殷远见她没反驳,不禁微噙恼意,哼了声道:「娘子,周家人倒是挺特别的,兄妹可以搂搂抱抱,卿卿我我,难怪当初你会对我下春药,如今想来反倒是我大惊小怪了。」 「相公!」周凌春抽了口气,面对眼前三双同样震愕又夹杂痛心和难以置信的目光,她只能可怜兮兮地垂下脸。 呜呜,她只是想帮人而已,为什么莫名其妙被起底?把下春药的事摊在她的兄长们面前,她还要不要做人啊……不对,她要帮人啊! 「等等,大伙都先别吵,二哥,房里有个孩子正等着你救命啊!」说着,她要往前走却被殷远扯住,不禁回头瞪他。「相公,救念玄比较重要。」 「他成吗?」他哼了声。 「他……」她看向周呈曦,见他双眼呆滞,不禁低喊着问:「二哥,你怎么了?」 「呜呜,凌春,你怎能对男人用春药?你要什么药,二哥都可以帮你弄来,可是春药,呜呜……」周呈曦掩面啜泣,不愿面对现实。 「那不重要!二哥,救人啊!」她羞恼吼着。 「我先吃药比较重要,我的心快碎了。」他好痛心,作梦也没想到亲亲妹子竟然会对男人下春药。 周凌春满脸通红,想跟周呈阳求救,却见他眸色已经冷到骨子里了,再看向周呈煦,就见他不知何时走到窗前背对着她。 「周呈曦。」周凌春咬了咬牙道。 周呈曦哀怨地看了她一眼。 她忍着羞赧,沉声道:「我以当家身分命令你,马上进内室替床上的孩子诊脉。」 周呈曦吸了吸鼻子,背着大药箱,慢吞吞地拖着牛步走。 「三哥、四哥,你们在这儿等一下。」周凌春吩咐了声,拉着殷远走进内室,就见周呈曦已经坐在床畔替殷念玄诊脉,他长睫垂敛着,另一只手撑开殷念玄的眼皮,再顺便扯开他的衣襟,沿着胸前筋络轻按着。 周凌春直睇着他的神情,想从他的神情中找出殷念玄的一线生机。 半晌,就见周呈曦微皱起微弯的眉,浓纤长睫垂敛像在忖度什么,好一会才收 回了手,替殷念玄盖妥了被子。 「二哥,如何?」周凌春低声问着。 周呈曦回头,睨了她身旁的殷远一眼。「没有如何,这个孩子是天生的心病,虽然并非天生缺损,但也相差不远,能活到这个年纪已算是奇迹了。」 殷远心底微诧,面上却不动声色。他说的与宫中太医相仿,教他意外他的医术并非一般,但更难受的是他们说法一致,也意味着同样的药石罔效。 「能救吗?」 「你把我之前秘藏的五灵脂和酸刺子都拿来了,对不?」周呈曦脸色不善地道。 周凌春眨了眨眼,默认。她知道二哥的医术了得,师承素有回春师之称的二舅,甚至是青出于蓝更胜于蓝,但连把个脉都知道她把药送人,这也……太令她佩服了。 「我说过那些药不能动的。」他有些动气。 「二哥,药是要给需要的人。」她乖乖地承受怒气。 「问题是那些药用完就没有,你也知道这些年我是怎么找那些药的,结果你竟然——」那些药是留着给她以防万一用的,要是一点都不留,届时出了意外,他拿什么救她。 殷远眸色闪过诧异。周呈曦未竟的话,教他猜想那些药是给她备用的,可她看起来脸色红润,没有半点病态,哪里需要用到那些药?而他光凭诊脉就能得知念玄服用过什么药,代表他确实颇有能耐。 「二哥,不会有事的,现在真正有事的是这个孩子,我只想知道救不救得了。」周凌春口气极软,就盼有一线生机。 「我不想救。」周呈曦淡声道。 殷远心头狠颤了下。 不想救……那就意味还有救? 「那就是有救了?!」周凌春喜出望外地道。 「我不想救。」他再次重申。 周凌春依旧笑嘻嘻。「二哥,二舅曾说过医者不医人有违师门,这重罪二哥担不起。」 周呈曦哼了声。「凌春,这孩子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你就为了一个外人这样欺负二哥?」 「二哥,这孩子是我相公的儿子,自然就是我的儿子,往后也得喊你一声二舅的,你怎能忍心不救他?」周凌春收敛喜色,动之以情,轻轻地拉起他的手。「二哥,我知道你最是仁心,哪怕只剩一口气,你也会抢救到最后一刻。」 周呈曦撇了撇嘴,不想救,真的是不想救。「凌春,要救他得费上你的血,我不想……喂,你干么呀你!」见她动作飞快地从药箱里翻出短匕,周呈曦一把将她扣住。「你这是要让二哥生气吗?」 「二哥,如果用我的血就可救他,那就尽管拿呀。」要不是被扣住了手,她会二话不说地划下口子,逼着二哥立刻着手救人。 「你——」周呈曦正要开口,瞥见她身后的殷远一把抢过她手中的短匕,教他略松了口气。「要动用你的血,也得要等我先把药材备妥熬好,等我先把他七大穴封住,你急什么?」 莽撞又直脑袋,心软又冲第一……就是这性子才会教大伙都跟着提心吊胆。 「所以二哥打算要救了?」她笑眯眼道。 周呈阳无奈叹口气,把脸颊凑了过去。「给二哥亲一下。」 周凌春毫不客气地凑向前去,眼见就要亲上他的颊,殷远一把将她拉开,毫不犹豫地代妻吻兄,动作快到周呈曦察觉后想闪都没得闪。 就在亲下的瞬间,周呈曦整个人跳了起来,不住地抹着颊,破口大骂,「你亲什么亲?!」混帐,竟然敢亲他,他鸡皮疙瘩都爆出来了! 殷远慢条斯理地取出方巾,轻拭着自个儿的唇,才又淡声道:「二舅子声量放低点,这孩子刚喝药入睡。」 周凌春紧抿着嘴,就怕一个不小心笑出声。 「你这混蛋!」周呈曦气结,声音还是压低了不少。 第十五章 「念玄是我的儿子,要求自然是我求,要亲自然也是我亲。」殷远说得理所当然,却还不住地拭着唇,眉头微微拢起,止不住满脸嫌恶。「二舅子方才没指名道姓跟谁索吻,如今既已收了吻,那就请二舅子遵守承诺。」 「你!」想吐的人是他,而他竟然还得帮他救儿子……这还有天理吗? 「二哥,咱们周家人向来是一诺千金的。」周凌春把话含在嘴里,强忍笑意。 周呈曦抖着唇,哀怨地掩脸低泣。 他作梦也想不到,有一天他竟会被最爱的妹子给卖了! 周呈曦遵守诺言,在药箱里翻找出数样药材后,再写了张药方,殷远把方子交给罗砚处理后,便见周呈曦已经着手在殷念玄胸口上扎着银针。 「相公,先到外头,别让我二哥分心。」周凌春低声道。「我二哥下银针时,需要非常专注,咱们别扰他。」 殷远虽想待下,但想了想还是跟着到外室,就见周呈煦和周呈阳坐在一块,低声交谈着。 一见两人走来,周呈煦咂着嘴道:「我就说,二哥肯定拗不过小姐的。」 「是二哥医者仁心。」周凌春神色轻松走来,望向周呈阳。「三哥,你怎么会遇到二哥?」 「碰巧在常德县遇到,他说想见你,我就顺便带他过来。」 「三哥,真的很对不起,让你一路奔波。」瞧他神色略显疲惫,周凌春更加过意不去。 周呈阳看她一眼,轻点着头。「妹婿,因为我急着想回京,所以就自个儿先回来,你应该不会怪我吧?」 「不会,多谢三舅子。」殷远淡声道,不着痕迹地站在他和周凌春之间。「天色已晚,我差人送三舅子回府。」 「不了,等我二哥一道。」 「那肯定还要等很久,二哥才在下银针,等到药备妥熬好,再加进我的血,大概也要忙到天亮了。」 一听见要用她的血,周家两兄弟随即起身。周呈阳脸色一沉的道:「呈阳怎会允许?他在搞什么?」 就连周呈煦也满脸不认同。 「他……」周凌春暗骂自己口快,竟连这事都说出口。「唔,用一点点的血就可以救人,其实还满划算的……」 她愈是解释愈是心虚,到最后话已经变成气音,小脸很可怜的垂下,完全不敢面对两位兄长。 好可怕,她是当家的耶,好歹在相公面前给她一点点面子嘛。 殷远见周家两兄弟光是用眼神就可以杀她好几轮,黑眸微转了下,凉声问:「为何你的血可以救人?」 「唔……」她迟疑的偷觑着两名兄长灼热的目光,咽了咽口水后,细声说:「不是救人,是可以当药引……」 「药引?」殷远垂睫思索。这些年为了念玄四处寻药寻良医,曾经听闻过各种特别的医术治法,其中一种是……药人。「你是药人?」他脱口问。 周呈煦闻言,杀气漾满无害的娃娃脸,就连周呈阳也微眯起眼,手已悄悄地握住缠在腰间的软鞭。 周凌春朝他俩望去,不禁有些失笑。「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很稀奇吗?」 「很稀奇,难怪会要你四哥跟在你身旁了。」药人啊……曾经听闻过,根本无人见过,因为养人为药的方法早在百年前就已失传。「听说药人的血可以让人起死回生,药人的肉可以让人还颜回春。」 「那真是夸大了,要是我的血真能让人起死回生,我娘就不会死了。」见他有些失望,周凌春怅然失笑着。「不过你放心,我的血可成药引,对念玄肯定有帮助。」 殷远怔怔地望着她半晌,哑声问:「你是怎么养成药人的?」 「我会成为药人,那是因为我的体质适合,再者是为了救我那从小就体弱多病的娘,所以我爹才会效古法以药喂养我。」 「那古法早已经失传了,怎会有——」 「你忘了周家经营的是当铺吗?战乱时,百姓为了逃命抢粮,会变卖身边的东西,而这时收在当铺里常见有已失传的各行秘技。」对她而言,当铺的货楼里满满都是她的宝物。 「是吗?如果照那古法……」 「不是每个人都能养成药人,而且养成药人的日子远比你想象的艰苦。」 殷远直睇着她良久。「能够迎你为妻,真是我三生有幸。」当初他为了酸刺子而迎娶她,却没想到她竟会是个药人,还得到周家人相救,成了救念玄的最后一线生机。 周凌春有些意外他难得不嘲讽,笑了笑。「都是缘分。」 「缘吗?」他早就卖了姻缘,哪里来的缘? 一旁周呈阳和周呈煦对视一眼,暂且压下心里的怒意。 两人再坐下时,周呈煦懒懒地问:「姑爷,我家三哥在十日前就捎回信息说这两日会回京师,怎么都没听姑爷提起?」 殷远佯讶道:「有这回事,这阵子担心念玄,哪里还注意那些。」 周呈煦又看了周呈阳一眼,咧嘴笑着。「既然姑爷这么说就这么着吧。」 殷远对上周呈阳的眼,黑眸微眯起,察觉自己被算计了什么,不禁冷哼了声。 唯有周凌春,站在三个男人之间,压根搞不懂他们到底在打什么哑谜,她比较在意的是——相公干么一直挡在她面前,他跟哥哥们又不熟,站那么近干么? 【第六章】 殷念玄在周呈阳扎了银针,又连续喝了三天的药之后,竟能靠己力坐起身,直教殷远动容得说不出话。 中秋夜,他甚至能够起身用膳,不需旁人伺候。 「爹,我今儿个真的觉得气力好多了,就连胸口也不怎么疼了。」也不知道是常年卧病还是天性使然,殷念玄说起话来温润谦和,眉眼笑意教人瞧了也随之愉悦,让人压根感觉不到他半丝病苦。 「那就好。」殷远笑眯了黑眸,那笑意是周凌春不曾见过的开怀。 殷念玄看向其它人,稚嫩的面容有些腼腆。「爹,这是娘吗?」 「她……」看他一脸期盼,殷远止不住笑意地道:「是啊,她是娘。」 一旁的周凌春受宠若惊的捣住胸口。这算不算是很大的进步?哪怕她很清楚,相公只是感谢她尽了棉薄之力救了念玄,所以特别开恩,她心底依旧开心。 这是一个好的开始,总有一天他们会变成真正的一家子。 「娘好像姊姊。」殷念玄怯怯地望向她。 「当然,她是爹再娶的,自然是年轻了些。」不等周凌春应答,殷远扶着他到桌边坐下。「这样可会觉得累?」 「不会,我已经好久不曾坐在桌边用膳了。」殷念玄笑眯眼,直瞅着这两日半梦半醒间总会出现在面前的周呈曦。「谢谢舅舅。」 坐在对座的周呈曦本想反唇相稽,没福气有这么大的外甥,但一瞧见殷念玄那毫无城府的澄净眸子,话到嘴边,道出的却是,「谢什么?有二舅在,绝对要你药到病除。」 是啊,他是个成熟的大人,得罪他的是孩子的爹,他怎能把一肚子怨气发在孩殷念玄黑亮的眸环顾着,喜笑颜开地道:「真好,一觉醒来家里多了好多家人。」 多了一个娘和三个舅舅,简直就跟作梦没两样。 周呈曦和周呈阳坐在一块,周呈煦则是站在周凌春身后,这三个男人眉眼不动,却有志一同地认为——拐瓜劣枣出良种了。 殷远微扬浓眉,不置可否。一会府里的下人将膳食一道道端进房里,几乎将桌面给摆满。 殷远连斟了数杯酒,各递到他们的面前。「今日就让殷某以薄酒敬各位一杯,感谢各位对小犬的救命之恩,敬各位。」话落,他一飮而尽。 见周凌春拿起面前的酒杯,其它三人才取杯回礼。 「都是一家人,相公真的不用多礼。」周凌春噙笑说着,顺手替坐在身旁的殷念玄布菜。 「娘,还是要谢的,如果不是娘,我怎能有机会坐在这里和大家一道用膳?」殷念玄目光落在她左手扎了三指的纱巾。 虽说前两日他总是半梦半醒,但每当喝药被唤醒时,迷迷糊糊之中,他总会瞧见二舅舅拿针刺娘的指尖,将血挤入他的药碗中,让他疑惑得紧,直到昨儿个意识较清楚时他忍不住问出口,才知道娘是用血作药引,将其它药材功效打进他的筋脉里,达到最佳药效。 第十六章 周凌春直睇着他半晌,心疼地轻搂着他。「往后咱们都可以一道用膳,只要得闲,三舅舅可以教你习字读书,四舅舅可以教你练武强身。」 「我呢,我呢?」周呈曦不满没被点到名。 「你二舅舅可以教你莳花弄草。」 「……我呢?」坐在殷念玄左手边的殷远淡声问。 周凌春眨了眨眼。「等你再长大一点,你爹可以教你经商。」唔……她相公最近怪怪的,总觉得他好像有意无意地和她的兄长们比较着。 她想,应该是她想太多了,他没事跟她兄长们比较什么啊? 「娘,你呢?」 「我?」没料到自己会被点名,她攒眉细想着,喃喃自语。「糟,我好像没什么拿手的。」 她总觉得自己学了很多,可真正要端出本事教人,却好像没什么本事。余光瞥见殷念玄期盼的目光,带着凉风的暑夜里,教她莫名冒汗……她到底可以教他什么? 「只要你可以陪在他身边,他就开心了。」殷远淡声替她解围。周凌春心头一喜,正想感激他,却又听他道:「当然,下药、偷窥那一类的,就省下吧。」 霎时,周凌春接受到数道目光凌迟着自己,她满面羞红的瞪着自己的坏心相公,还以为他转性连嘴都乖了,可谁知道那嘴坏是天生的,三天两头不把她干过的蠢事拿出来背诵一回,他日子很难过。 「和我家妹子相比,殷爷在外的作为才真正教人甘拜下风。」惜妹若命的周呈曦哪里能忍受他一再踩妹子痛处,不稍稍回报,他就跟他姓! 周凌春呆了下。虽然转移焦点也算是一种解围,可有必要在孩子面前说这些吗? 不妥不妥,大大的不妥。 殷远瞥了周呈曦一眼,唇边笑意若有似无。「幸好二舅子识得的是现在的殷某,要是再早个五六年,就会知道外头传言的才风光呢。」 「不用,现在就够了,抢地夺铺还劫货,除了杀人放火……不对,说不定这些事你以往就已经做过了。」周呈曦毫不客气道出他从周呈煦那里得知的二手消息。 殷远哼了声,正要开口,却被周凌春抢白—— 「二哥,你才刚回京师多久,净从坊间听些小道消息。」如果可以,她真想要捂住念玄的耳朵,别让他听见大人之间的针锋相对。 殷远微愕地望着她,像是有些难以置信她早已听过那些传言,但待他的态度却始终如一。 「正因为是小道消息,所以才想跟殷爷确定,省得误解他那就不好了,对不?」周呈曦撇了撇嘴,决定偃旗息鼓。 「这当然是误解。」周凌春一句话打住了这无趣的话题,拿起桌上的柚子吸引殷念玄的注意力。「念玄,你瞧,这是什么?」 「我不知道,我没瞧过。」他有些羞赧地道。 事实上他没见过的东西可多了,打他有记忆以来几乎都在病榻上,就连屋外也难得踏出,和同龄的孩子相较,他显得无知许多,但他天生的温良性情却比同龄的孩子强大太多。 「这是柚子,只有巴乌城才有,你没见过是正常的。」她本想要剥,但一想到还在用膳便暂时交给他。「待会用完膳,我再剥一点给你尝尝,这是你大舅舅亲手栽种的,托二舅舅带回来的。」 「谢谢娘。」殷念玄好奇地摸着粗糙的柚子皮。 「好了,用膳了。」周凌春一声令下,周家人整齐划一地举筷用食。周凌春还不住地替殷念玄布菜,动手替他剥虾剔蟹,分量皆不多,毕竟他的身子正慢慢有起色,想正常进食得要慢慢来,今晚纯粹尝鲜。 殷远浅啜着酒,目光时有时无地望向周凌春,困惑隐藏在浓纤长睫底下。 为了活下去,杀人越货又如何?哪怕已改朝换代,他只想当个平凡商贾,依旧有人逼他为求自保而不得不伤人,怪谁? 别人黑,他更黑,只要能救活念玄,让念玄活下去,他没什么干不出来,一点罪恶感也没有,甚至早已习以为常。 旁人如何看待他,他压根不痛不痒,能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可是她……他莫名在意她的看法,甚至在意她对他人搂搂抱抱……殷远摇头失笑,他这是在做什么呢? 她替他救了念玄,感激一定有,或许两人当一对相敬如宾的夫妻也不难,该是如此而已。 该是如此而已。 用过膳后,殷远让下人进来收拾桌面,周呈曦则亲自熬药去了,周呈阳进厨房替周凌春准备一壶温茶,周呈煦推开了窗子让屋内的海味消散些。 「娘,真的只能吃一口?」殷念玄难得央求着,黑亮亮的眸闪动着。 「只能一口,二舅舅说了,今晚吃了太多寒性的食物,你不能再吃了,对你现在的身子骨不好,待你身子好了,想吃多少,我就差人从巴乌城给你送来。」周凌春替他拢着发,掖着被子。 「明年这个时候,娘还在这里吗?」他突问。 周凌春愣了下,不知该如何回应。她为什么不会在这里?难道他认为她会被他爹给休了吗? 不过,好像没听过他会休妻耶。 「四舅子,麻烦你把窗阖上。」殷远阴滑的嗓音在背后响起。 周凌春有些失望,因为他并没有代她回答,把这难题丢给她,实在是太为难她了。 周凌春正绞尽脑汁地思考,后头正在关窗的周呈煦察觉不对劲,瞬地翻出窗外,殷远回头望去,黑眸微眯。 「娘子,和念玄待在这里别出去。」 抛下这话,他关上了窗,才刚走出房门,周凌春便听见外头传来打斗的声响。 她吓了一跳,环顾四周想找出护身的武器,却见殷念玄黑眸眨也不眨地看着自己。 「念玄,没事,别担心。」她笑眯眼道。 她应该没有露出一丝慌乱吧,她可不能慌,她要是慌了,他该怎么办。 「娘……爹是不是在外头做了许多坏事?」 没料到他问的是用膳前的闲聊,周凌春呆了下,张口欲言,话到舌尖了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也许爹真的做了许多坏事,但我知道爹都是为了我,之前我常想,要是我不在了,爹是不是就会开心一点。」 「你在胡说什么,存心让咱们难过吗?」她微恼道。 「爹的身边有娘了,希望这一次娘可以陪爹久一点,千万别像先前那些……」 殷念玄话未尽,周凌春没来得及追问,只因屋顶上爆开破瓦声,她想也没想地抱起殷念玄退到锦榻边。 还没能庆幸殷念玄的痩小教她足以轻松抱起,从屋顶落下的黑衣人已持长剑凌厉扫来,不见一丝怜悯。 她只能将殷念玄抛往锦榻,硬着头皮以花拳绣腿应战,顺手抄起一张凳子充当武器,打不了人,至少能拖点时间,外头的打斗声极近,四哥应该会察觉有异,哪怕费上一点时间,他一定会进屋救人的。 然,她脑袋正盘算着,余光瞥见屋顶又落下一名黑衣人,动作飞快地朝锦榻的方向而去,几乎不假思索,她朝那人丢去凳子,对方一脚踢飞,她得隙要将殷念玄抱起,背后那名黑衣人已杀到,扬起的长剑迸现青冷光痕,而窗门在这当头被打开—— 周凌春一见是殷远,不知打哪来的蛮力竟将殷念玄丢出窗外,几乎同时,长剑刺进她的肩头。 殷远怔怔地看着她,这一头,房门被人一脚踹开——周呈阳将垫药碗的盘子砸向黑衣人握剑的手,周呈阳抽出腰间软鞭卷住长剑,止住那往下划开的力道。 另一名黑衣人见状,举剑欲刺入周凌春的背部,后头周呈煦飞身跃起,长剑如电闪,两名黑衣人立即尸首分离。 周呈煦也不管,抛下长剑,一把将周凌春抱起。 「小姐、小姐,你别吓我……」周呈煦颤声喊着,双眼死盯着她被血水染红了的月牙白短襦衫。 「走开,我瞧。」周呈曦一把将他推开,一手诊着她的脉,一手查看她的伤势。 「凌春,还清醒着吗?」周呈阳抽回软鞭走到她身旁,问着她,狭长美目却是瞪着窗外的殷远。 「醒着……」她气若游丝地冋答。 「醒着就好,醒着瞧瞧你如何推心置腹,人家是如何无情回报,要你知道真诚相待是得要看对象的。」 殷远闻言,微眯起黑眸。 「好了,别说了,先抱凌春回易福楼,我好替她上药。」周呈曦把脉后,立刻催促着。 第十七章 周呈煦本要接手,周呈阳已向前一步,轻柔地将她搂进怀里。「凌春,我动作尽量放轻,要是弄疼你了说一声。」 「嗯。」她皱着眉应了声。 周呈阳像抱个孩子般的方式抱起她,让她可以把脸贴在他的肩上,踏出屋外,瞧也不瞧殷远一眼,朝易福楼而去。 殷远见周家三兄弟离去,而外头的黑衣人已经全被制伏,便低声对着殷念玄道:「念玄,待会罗砚带你去歇息,药晚一点再喝。」 「爹……」殷念玄紧抓着他的衣襟。「娘流了好多血。」 「待会我会去看她。」话落,让罗砚将他接过手,他回身走到岁赐身后,沉声问:「问出来了?」 「爷,还没。」岁赐垂首应声。 殷远徐步走到被制伏的黑衣人面前,脚踢起地面的长剑,握剑的瞬间,已经反手刺进黑衣人的锁骨处,那黑衣人哀嚎出声。 「我呢,也不想问了,太麻烦了。」他阴邪的嗓音淡漠无情,握住了剑,硬是转了一圏,痛得黑衣人浑身发颤着,肩头上不住的渗出血来。「回去告诉徐当家,下次我不会再客气了。」 抽出剑,随手一抛,抽出方巾拭手,「岁赐,派人把他送回徐府,其它的处理掉,动作快些,别让府里飘着血腥味。」 「是。」 话落,他加快脚步朝易福楼而去,如入无人之境地踏进她的房,却见趴在床上的她衣衫早已被割开,露出整片裸背和渗血的伤口。 「你们这是在干什么?」他沉声问着。 哪怕他们是她的兄长,也不该在屋里替她宽衣解带,哪怕是替她上药都该等他到场! 周呈煦抖着手替周凌春拭去血渍,周呈曦则是赶忙上药,然药粉才刚撒上,随即被渗出的血水给浸湿,周呈阳双手环胸,阴沉着脸回头—— 「我才想问你这是在做什么?不顾着你儿子,过来做什么?」 「她是我的妻子。」 「她如果是你的妻子,你如何忍心不出手相救?」 「在那当下,你希冀我能有多快反应?」那一瞬间,不过眨眼功夫,他会救的必然是念玄,而她想法与他一致,才会将念玄抛给他。 「既然你出手守护的是你的儿子,那就该继续守着你儿子,凌春正在治疗,到外头去。」周呈阳向前一步,挡住他的去路。 殷远瞪着他衣袍上沾的鲜血,想起他方才抱起周凌春时泄露的疼宠爱意,一股恼意油然而生。「你以为你是谁,谁允你待在这里?」 周呈曦是大夫,周呈煦是她的护卫,理该留下来照料她,但他周呈阳呢? 这里是殷府,此处是他拨给周凌春的院落,他想待下来就待下来,周呈阳凭什么阻止他探视周凌春? 周呈曦侧眼瞪去。「就凭老三是凌春的童养夫,他没什么不能待在这里!」 殷远顿了下,有些怀疑自己听见什么。 童养夫? 「在咱们眼里,你才是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要不是凌春现在不适合再移动,我会直接把她带回周家。」周呈曦继续上着药,每撒上一点药,状似昏厥的周凌春便轻颤一下,教他心疼不已。 「她是我的妻子,她当然得待在这里。」好一会,殷远才低哑道。 「在你刚刚选择救自己的儿子时,你眼里并没有凌春,不需勉强当她是你的妻。」周呈阳美目微移,落在周凌春惨白的脸上。 随着药粉洒在伤口上,周凌春小嘴一开一阖,像是想说话却乂说不出,浑身不住地轻颤着,教殷远看得胆战心惊。 「二舅子,你上的到底是什么药,凌春怎会恁地难受?」无视周家兄弟的敌意,他硬是走到床边。 「你没看到这伤口这么深吗?如果不是咱们及时赶到,说不准凌春就要被砍成两半了!」周呈阳恶狠狠地瞪他一眼。 殷远直瞪着不断渗血的伤口。「伤口是极深,但为何她却像是受到更重的伤?」她面色如纸,气若游丝,简直像是命悬一线,垂在床边的手不断地打颤,教他出手轻握住。 这一握住,扣动了她手腕上的翡玉环,露出底下的烙印,殷远瞬地瞪大了眼。 周家兄弟也瞧见她手上的烙印,不禁看向殷远。 「原来你也知道这是什么烙印。」周呈阳哼了声。 「这……她是周家的女儿,怎么可能被烙下娼妓的烙印?」他难以置信地问。 周呈曦上好了药,指着周凌春背上的位置。「这里有条伤疤,是我和我爹用尽方法才让伤痕变得轻浅,这一道伤口几乎要了凌春的命。」 周呈煦闻言头垂得更低了。当年要不是他没看牢小姐,压根不会发生那桩事。 「什么意思?」她的伤难道和烙印有关? 「九年前,周家人为避战火前往巴乌城,因为当时的巴乌城是前朝京师,尚未陷入战火,但这也表示城里的腐败更甚。」周呈曦思及回忆,面容随之狰狞了起来。「凌春在一天入夜后瞒着咱们外出,为救一名少年被拖进一家倌馆里,因为当时她扮成男孩,就被人在她的手腕上强烙下娼妓的烙印,她痛得反击却差点被一刀砍死,要不是呈阳和呈煦及时赶到,也许她早已不在人世。」 周呈曦低哑的嗓音带着恨,听在殷远耳里,像是爆开了阵阵蛰雷惊响,心突然停止跳动。周呈曦后头又说了什么,他已经听得不真切。 脑海里翻飞的是那晚他逃出倌馆……巴乌城有数家倌馆,唯有一家倌馆是官方所设,依大燕王朝律令,在受罚之人手腕烫下烙印,终生为娼为妓。 九年前,有个男孩救了他,让他得以逃出生天……他一直以为那是个男孩,因为对方是男孩的装束。他忖着,想起她瞧见他的玉臂钏时,看得十分出神…… 「这个玉环很稀少吗?」他抚着她腕上的翡玉环问。 周呈曦不解他的提问,还是照实道:「翡玉环十分稀少,凌春手上本来该有一对,是数代之前周家一位当家收了一块翡玉原矿,持当人未赎回,那位当家便请玉匠作成一对翡玉环,这翡玉环代表周家当家的身分,不管是前朝还是大定,只有一对。」 殷远怔怔地注视着周凌春拧着眉的睡脸,面露困惑,无法理解。 如果周呈曦所言无误,在她瞧见他的翡玉环,她应该就认出他是谁了,可她为何不说?因为恨他吗? 他猜想,许是他逃走了,倌馆的人寻来便找了她替代……一个百年名门千金,竟然因为他被烙印上娼妓的烙痕,甚至险些丧命……这是什么样的命运,这些年来,他虽无时时挂念却不曾忘却这份恩情,可当她出现在他面前,他却不知道她是谁。 「二哥,我瞧凌春还是疼得紧,可有法子能让她缓和些,要不她这样要怎么入睡?」坐在床头的周呈煦低声问着。 「没有办法,凌春是百毒不侵,百药不入,就算我在药里加了麻沸散,对她一点效果都没有……」说到最后,周呈曦忍不住又咬牙切齿了起来。「殷远,你要是没法子保护凌春,休书一丢,我马上带凌春回周家。」 「你在胡扯什么?我为何要放休书?」 「不放休书,你保护得了她吗?你干了多少天大的坏事,那是你的事,想要子孙陪葬我也管不着你,可凌春是我妹子,你以为我会任她跟你过这种日子?」 「不会再有下次!」 「由着你说?」 「我可以用我的命保证!」 周呈曦不禁冷笑了声。「殷远,我不知道你的命值多少,但凌春在咱们兄弟眼里是无价之宝,你赌不起。」 殷远深吸了口气。「我会把事情都处理好,不会再让任何人有机会踏进殷府行凶。」如果不知道她是谁便罢,可如今知道是她,他绝不允许任何人伤她。 周呈曦闻言知晓他已退让,虽疑惑他的改变,却不足以让人信任。 「殷远,凌春是药人,从小到大不曾有过病痛,但不代表她没有弱点,一旦她受了伤,药无法入体,她得忍着这痛度日,只能靠着金创药发挥小小功用,靠自己养好伤,寻常人十天便可痊愈的伤,她必须费上一个月……她不能再有任何损伤,否则拿你跟你儿子的命来赔也赔不起,就像当年巴乌城那家倌馆,在那一夜就彻底消失了。」 第十八章 殷远黑眸不移的与他对视。据他所知,周家向来与朝中并无交集,无官员来往,不管是前朝大燕,乃至于大定,而周家竟敢毁了官家所设的倌馆,足可见周凌春在周家人心中的重要性。 在他心中,念玄绝对是最重要的,一旦有所取舍……那么,他就别让自己立于取舍之间! 「凌春是我的妻子,我不会放休书。」他坚定地道。 周呈曦看着两位弟弟,而后下了决定。「殷远,我只给你一次机会,只要你再伤害凌春一回,不用休书我也会带她走。」 「不会再有机会。」他灼亮的黑眸映着周凌春连入睡都痛苦的神情,眨了眨眸底的涩意,启声道:「你们都去休息吧,这里交给我。」 周呈曦一个眼神,周呈煦快手收拾着床边沾血的绵纱和药瓶。 没一会,三人退出房门外,殷远坐在床畔,长指轻抚着她手腕上的翡玉环。 这命运竟是恁地奇妙,他百寻不着的人竟会是她。 她……恨他吗? 会看轻他吗? 【第七章】 大燕,凌霄十三年,巴乌城。 「小哥、小哥,你不要紧吧?!」 殷远的意识模糊,但拼了命地张开眼,紧盯着眼前那张布满担忧的清秀小脸……他还是被找着了吗? 「小哥,你住哪,要不要我送你回去?」来人脱下身上的披风盖在他身上。 春寒料峭,入夜的巴乌城有股冻人的气息,他身上只着单薄的外衣,外衣破损沾血,脸上的血污教人望而怵目惊心。 「……你是谁?」他哑声问着。 「小哥,我和家人住在隔壁的客栈,方才听到这头有声音,翻墙过来就瞧见你了,你还是先跟我回客栈,我二舅是个大夫,他可以先帮你疗伤。」来人的嗓音细细软软,说得又快又急,还不住地朝他身后望去,彷佛已猜出他的处境。 他直盯着对方半晌。「我得离开这里……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小哥,我就是想帮忙才来的。」 「你没有办法带我走,你……待会我往门口冲时,你想个法子绊住守门的人,好不?」他颤着声说。 他非逃不可,他得要赶紧回家,他要确定家人们的安好才成! 「咱们非得要往门口走吗?我刚才是翻墙过来的,咱们可以从那里翻过去。」 她往后头的青石墙一指。 他眯眼望去,头上的血流入眸里,教他眼前一片猩红模糊,又听那人道:「糟,这边没有树……唔,要是有大石的话也成呀。」 正当对方喃喃自语,园林另一头传来阵阵脚步声,他暗叫不妙,抓着身旁的矮树丛站起身,抹了抹脸,望向那列青石墙,墙约莫有一丈高,依他现在的伤势根本翻不过去…… 「小哥,虽然我人是矮了些,但只要你踩在我肩上,应该翻得过去吧?」来人扶着他往青石墙边走。 「我踩着你翻墙,你怎么走?」 「一会我家人就会寻来,你不用担心,再者,我不是这里的人,他们就算瞧见我,我就说自己是住在客栈的就好了。」 望着眼前的笑脸,殷远努力地想要记下,但血不断地滴落,一直模糊着他的眼。在脚步声逼近的催促之下,他踩上了对方的肩,翻上了墙,回头一探,试着想拉他一起却始终不及。 「小哥,」她像是想到什么,取下臂上的玉臂钏抛给了他。「小哥,这玉环给你,身上有点盘缠总是方便些。」 他接过了手,黑眸发热着,唇动了动,低哑地道了谢,将玉臂钏套进手腕,以防不慎遗失。 「你叫什么名字?」 「我……」回头瞧见已有人影穿过拱门,赶忙低喊催促,「快走吧,小哥。」 殷远点了点头,跃下了墙,本要走,想了想将他的披风留在墙边,要是他的家人寻来,也许会猜到他人在隔壁的倌馆。 他避开客栈里的人从后门离开,不敢走大街,专往巷弄里钻,哪怕夜色里不着灯火,只能凭借月光引路,他也不怕迷了方向,因为这座巴乌城无一处他不熟识。 他原是个富户少爷,父亲在城里可说是数一数二的富户,所以在这战火四起的年代里,他依然养尊处优,是个不学无术的纨裤子弟,天天上街打架闹事,直到那一天,他遭人设计错打了皇子。 一夕之间,他从富户少爷成了倌馆里的男妓,手腕上烙下了一世不灭的羞辱,夜夜遭受欺凌践踏。 两天前,他听见上倌馆玩乐的爷儿们提及殷府一夜被灭门,才知道原来自己一直是遭人利用的棋子,借着他毁了殷家! 为此,他找着了机会就逃,哪怕被逮着避不开一阵毒打,他也没放弃逃走的打算。老天垂怜让他遇见那个男孩,让他得以逃出生天,等他回家之后,他一定—— 他蓦地顿住,黑眸直睇着焦黑圮倒的宅院。 看错了吧,记错了吧……这里不是他的家……他又往旁走了几步,宅院的墙已倒塌大半,看得出火烧过的焦黑痕迹,望向里头,哪里还有他记忆中的家?林木如炭,小桥流水全成土堆,一幢幢三层楼高的楼阁,塌了。 瞬间,他身上的力气像是被抽离,无力的跪倒在地。 没了,真的没了…… 「是二少吗?」 熟悉的嗓音在几步外响起,他猛地抬头,那人随即领着几个人快步奔来。 「真的是二少!」男人沙哑地喊着。 「岁师傅……」他难掩激动,瞧见男人的手里抱个婴孩。 「二少,御史大人带人抄了殷府,老爷夫人都去了,就连大少爷和少夫人亦是……我只能救出小少爷。」 「……大嫂生了?」那段荒诞淫乱的日子到底过了多久……他连自己当了叔叔都不知道。 「大少爷将孩子取名为念玄,二少。」 他接过婴孩,泪水烫着他的双眼。念玄……他姓殷名远字玄之,这孩子怎会取这个名字?「岁师傅,大哥不恨我吗?」如果不是他,殷府不会落到家破人亡的地步。 「大少爷未曾恨过二少,大少爷只恨自己无法将你救出倌馆,老爷夫人镇日为了二少奔波,只想将你救出。」 殷远无法言语,抱着孩子垂着脸,泪水混着脸上的血,糊成一片。 大哥不恨,爹娘不恨,但他好恨……好恨自己!为什么他自以为天之骄子,行事全凭心情,压根不管后果!如果他收敛自己,如果他如爹娘期盼多读点书,而不在外头惹是生非,殷府不会家破人亡。 是他害的!全都是他害的,可为何只有他活着? 他才是那个最该死的! 「二少,如今殷府只剩下你和小少爷,小少爷一出生就心脉有异,要是不赶紧找大夫诊治,就怕——」 他闻言直睇着怀中的婴孩,惊觉这么小的婴孩居然不哭不闹,就连颊面都透着寒气。 不行!这是大哥留下的血脉,他非救不可,哪怕要他付出任何代价! 「岁师傅,多谢你替我照顾念玄,殷远无以回报,他日若有成就,定报师傅之恩。」 「说这什么话,这是咱们该做的,咱们受老爷照顾多年,岂能在老爷有难时径自离开。」他顿了顿,招了招身后几个男人。「咱们都是自愿留下,如今二少既已离开倌馆……对了,二少是怎么离开那儿的?」 「有人帮了我。」他说着,想起那男孩,又望着怀里的婴孩。「岁师傅,咱们先离开巴乌城再作打算。」 「就这么着。」 那晚,家中护院收拾了一些家当,趁着一早城门开,假扮成商旅离开了巴乌城,此后,哪怕已改朝换代,他依旧未曾踏进巴乌城。 但,现在他却忍不住想,如果当晚他要岁师傅到倌馆确定她是否安好,该有多好。 如果岁师傅前往,她就不会被烙下这份耻辱。 殷远一夜未眠,坐在床畔,长指轻抚过周凌春手腕的烙印。 太过年少轻狂才会铸成大错,然而如今他依旧险些犯下无法弥补的错,这错教他胆战心惊。 「唔……」睡梦中的周凌春低吟了声。「不要……我不是……」 殷远愣了下,随即紧握住她的手。「凌春,醒来、醒来!」他俯近她,瞧她长睫如羽翼般轻搧了几下,缓缓张开水眸,眸底有着梦中造成的恐惧,教他心紧揪了下。 第十九章 周凌春怔忡地看着他,眼睛眨呀眨的,轻轻吁了口气。 梦,那只是一场梦,只是因为昨晚类似的痛楚才教她又作起这个梦。 「渴不渴?」他一开口才惊觉自己的声音极度沙哑。 她的惊慌恐惧和清醒后的松懈,看在他的眼里,无疑是另一种折磨。 「相公,你怎会在这里?」她以为该是二哥或是三哥照顾她,瞧见他,在她意料之外。 「我不该在这里,嗯?」她眸中毫不遮掩的意外,教他心底不快。 「不是,我是想说……」顿了顿,余光瞥见窗外的天色还微暗。「还好,我没有睡上太久。」 「是不太久。」他整夜看着她不安稳的睡着,却是无计可施。 「相公,你去歇息吧,帮我叫我四哥过来。」她想四哥应该还在外头守着,既是如此,就没必要让殷远跟着不眠照料。 「你以为我会容许其它男人再瞧见你这模样?」他目光一沉,恼她完全没有男女之防,哪怕是兄长也不得如此。 「我?」她疑惑地偏着头,感觉背上一阵凉意,而肩头上披着被割开的衣料……她二话不说地拉起侧面的衣料遮掩,然动作太大,扯动了肩头上的伤,痛得她狠抽口气。 「你这是在做什么,忘了身上有伤了?」殷远恼道,轻扣住她的手,就怕她莽撞又多让自己痛了。 「我……」周凌春无比哀怨地望向他。 她不用起身也猜得到她现在是什么模样,因为九年前发生过一次,可问题是现在是九年后,她已经长大了!哥哥他们也真的是……就不能给她个什么稍稍盖一下吗? 「又渗血了。」他沉声说着,起身取来周呈曦留下备用的金创药。「我再替你上点药,你忍忍。」 「嗯。」她做好准备,可当药撒上时仍犹如千万根针直往她的背上扎,痛得她不住发颤着。「二哥的医术虽好,各式炮制研磨的药粉成效都极惊人,可惜的是很折磨人。」 「谁要你的体质特殊,你二哥说不这么做不成。」他收了药,往床畔一坐,抽了方巾轻拭她额间薄汗。 「是啊,人人皆以为成为药人百毒不侵,等同天下无敌,可事实上药不归经,我虽甚少生病,一旦受伤就有得瞧了。」她忍着痛,若无其事地漾开笑。 「这是药人的弱点。」 「这不算弱点,真正的弱点……」她顿了下,像是想到什么,笑意带着怅然,「只有周家人知道。」 他没瞧见她的怅然,只听见她将他隔绝在外。「所以我不是周家人,你不愿意告诉我?」彷佛就算她已出阁,她依旧是周家人,不会成为他的一家子。 「不是,这是不得外传的事,相公能少知较妥。」如果有一天她依旧无法逃离命运时,至少他不会有任何嫌疑……如果可以,她希望那个人别再犯。 「是吗?」他哼了声,虽是明白她的意思,心里就是不满。 「对了,我流很多血吗?」她像是想到什么的问。 「多。」就连房里都还弥漫着一股血腥味,直到现在依旧教他胆战心惊。 「太可惜了,要是流掉的那些干脆都给念玄喝,不知道该有多好。」周凌春扼腕极了。 殷远看着她半晌,哭笑不得的道:「都什么当头了,你挂记的竟是这个?」 「相公,我的血很珍贵,就那样白白浪费了,你不觉得可惜?」昨晚她要是意志力够坚定,就能要二哥先帮她留点血给念玄备用了。 殷远看着她的目光柔了,凝满了心疼。 「凌春,你……恨不恨我?」他哑声问。 问的是昨晚,亦是九年前的那一晚。 昨晚,当他来到窗边时,他有一瞬间的犹豫,但在当下她已经替他做了决定…… 「为什么?」她不解的反问。 「因为我没有救你。」他是最有机会的人,但如果他出手救她,就怕会危急念玄,所以他犹豫了,甚至大胆地赌周家人会救她,哪怕她受伤了,也不会是致命的伤。 最终,一切如他所料,他不认为自己的决定有误,但亲眼瞧见她的伤,就像有什么在翻搅着他的心,之后再得知她是自己的恩人时……他又一如当年恨着自己。 周凌春好笑地看他一眼。「我不用你救,我哥哥们都在,他们会救我的。」 「你……」 「相公不用将此搁在心上,就如当下,你想救的必定是念玄,而我的哥哥们只要察觉我有难,一定会救我的。」噙着笑,她又补了一句。「每个人都一定会想先救家人,这很正常的。」 长睫掩过他眸底的恼意,明知她说的没错,但听在耳里就是刺耳得紧,彷佛她一句话划开了界线,划开了两家人。 但恼归恼,他却没有任何立场驳斥,因为他是犯了错的人。 「念玄不是我的儿子。」他叹了口气道。 「咦?」 「念玄是我大哥的儿子。」 「……喔。」虽说她昏昏欲睡,脑袋不是很清楚,但对于不该问的,她是不会追问下去。 尽管她如预料中未追问,他还是执意道出。「曾经我是巴乌城的富户少爷,养尊处优的日子养出了我的目中无人,恣意妄为,终于有天落进了他人的圈套,误伤前朝皇子,被判终生为娼。」 周凌春顿了下,没料到他竟会对自己开诚布公。 「后来我因为一个男孩逃出倌馆,回到家时才知道家人被以谋逆之罪抄家,富丽堂皇的家被烧成灰烬,我的爹娘兄嫂无一幸免,所幸府中护院偷偷救出了还在襁褓中的念玄。」 「所以你把他当成自己的儿子看待?」 「不,就算我有孩子,也不会比念玄来得重要,因为我是家中的罪人,如果不是因为我,念玄不会一出世就丧亲。」 「你……」话到嘴边却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只能恼自己历练太少,不懂如何劝慰人。 「念玄一出生身子骨就比常人弱,心脉虽无缺损却也相差不远,可当时我只是个逃出倌馆的少年,光是自个儿要活下去就已是困难重重,遑论还带个病弱的婴孩?」他说着,俊美的面容泛着教人读不出思绪的笑。「横竖是战乱连年,到处都有山贼横行,我便带着府中剩余的护院占山为寨,最终成了军火商……在那种人吃人的年头里,黑吃黑是惯例,他人黑,就要比他更黑,别人狠,就要比他更狠,想活下去就别心存慈悲。」 周凌春没有应和,毕竟那段时间她也经历过,甚至她的亲人也是在那战乱的几年一一逝去。 「前朝凌霄十七年,我和徐家牵上线做起了买卖,徐家是出钱大户,咱们就得要出力押货送货,买卖的自然都是军火,为的是要助高家夺回天下,凌霄十八年的冬天,高家重回丰兴城,再现大定王朝,战乱零星尚有,但和前些年相比实在是好得太多。」 「嗯,那倒是,虽说现在依旧是百废待举,但至少好过烽火不休。」离太平盛世还有一段距离,但至少百姓得以安身立命。 「既然天下已太平,没人会继续干那些铤而走险的险差,为了念玄,我想要认真的经商,不再从事军火买卖,从药材和南北货粮开始入手,但也不知道是巧合还是怎地,只要我做哪门生意,徐家便会跟上。」 「战乱之后,最缺的就是药材和粮货,会选定这两样并无不合理。」 「是啊,后来我搭上了宫中的线做香料和布坊生意,布坊却无故失火,我和官员交好,从中合议取得两座玉矿,却无故被炸矿,养马马圈被下毒……就连杀进我府里的都不是寻常人,而是大燕皇族的余党。」 周凌春听到最后微皱起眉。「你是说这些事都跟徐家有关?可是——」 「商无官不安,官无商不富,徐家虽不及周家有两百年历史,但在巴乌城徐家是大燕第一富户,和大燕官员过从甚密,最终徐家倒戈支持高家,让我暗送军火,又把这罪都往我身上推,燕家倒了,这帐自然是算在我头上,徐家明里与我是友,暗地里却给燕家余党消息,背地里抢我的铺烧我的店,存心不给我活路走。」 「你能确定真是如此?」 「我当然可以,当年陷害我殷家的就是徐家,只为了要霸占我家中产业,无所不用其极。为了报复,我可以为虎作怅,等着时机成熟再一一回报,我抢他的铺烧他的店炸他的矿夺他的地,甚至是杀徐家人,暗地埋尸,一点罪恶感都不会有,因为我要将徐家加诸在我身上的痛,百倍千倍的奉还。」 第二十章 周凌春直睇他越发妖异的笑脸,心狠狠颤着。「可是冤冤相报……」 「何时了?」他噙笑反问,笑意缓缓从唇角褪去,勾魂的黑眸浮现戾气。「凌春,如果我不反击就只能等死,我死了无所谓,但念玄呢?」 「可是——」 「之前我拿己身当箭靶,好让皇上可以将燕家的余党彻底追捕问斩,但我府里依旧有杀手入侵,除了徐家我想不到还有谁……就算不是徐家,也肯定是徐家人煽动的,因为那是徐家人最拿手的把戏。」 周凌春抿了抿唇,最终还是忍不住道:「所以你认为你必须将徐家彻底铲除,你才能安心?」 「是。」他毫不犹豫地道。 周凌春被他眸底毫无转圆余地的坚定给逼得闭上了嘴,哪怕话都爬上喉咙了,她还是选择沉默,因为她知道他不会听她的。 她说得再多,他也只会认定是妇人之仁。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她疲惫地闭上眼,然手腕上传来的触感,教她猛地张眼,就见他直盯着自己手腕上的烙印。 她本不以为意,在想起他说被判进倌馆,那么他身上必然有这烙印……他发现了当初救他的人是她,还是纯粹对这烙印起疑? 「凌春,外头的人都说我是恶人,我压根不介意,因为只要能活下去,就算让我的心都黑了,我都无所谓。」他突道。 周凌春不解地皱起眉,直觉得今天的他真的不对劲,话多就算了,就连那些不堪的往事都说了,他……是把她视为一家人了吗? 「但就算我的心是黑的,只要在我危难时帮过我的人,我一辈子都不会忘。」 周凌春对上他灼热的黑眸,只觉得他的视线太炽烫,像是要将她看穿,他…… 光凭这个烙印就认出她,还是在她昏迷时,兄长们对他说了什么? 「如果我能遇见帮我的人,我会尽其一切的回报。」 周凌春眨了眨眼,轻叹了声。 原来……他知道她是谁了,原来他只是想报恩,瞧她想到哪去了,还以为他纳自己为一分子了。 「相公,有些人助人不过举手之劳,不图回报的。」她吸了口气,漾开一个完美的笑花。 殷远浓眉微拢。「受人点滴,涌泉以报,这点道理我还懂。」举手之劳?不, 那不是举手之劳,为了救他,她付出了可怕的代价,而她竟不要回报……是因为是他吗,所以不要他回报? 周凌春笑了笑,没再多说什么,想闭眼再歇会,又听见他道:「凌春,如果周家老三是你的童养夫,你为何没进他的门?」 她吓了一跳,瞪大了眼。「谁跟你说的?」 「你家二哥。」 噢,二哥真是长舌,连这事都说!「我三哥……」可恶,她为何得解释这事? 她伤口好痛,只想再歇一会,为何一直找她聊天? 「他既是你的童养夫,又怎会是你三哥?」 她现在不只是伤口痛,就连头都痛了。「唉,相公,你也知道周家经营的是当铺,当铺里收的东西五花八门,有时就连孩子妻子都能当的,我家三哥就是这样来的。」 「你为何舍他就我?」 真的非问不可?周凌春牙一咬地道:「原本我及笄时就要和三哥成亲,但那年我的亲人一一离世,没了成亲的心思,后来……因为我三哥不能生育,所以这婚事就作罢了。」 「他不能生育?」他愣道。 「相公,这是我三哥的隐疾,可别外传。」 「你为何知道他不能生育?你和他圆房了?」他蓦地俯近她,黑眸迸现戾气,像是无法容忍。「你对他下春药?」 周凌春瞠圆水眸,满脸通红。「怎么可能?相公,你想到哪去了……三哥他那是二哥诊出的。」下春药?他以为她会对每个男人都下春药?她只是为了任务,为了和那小公子的约定而已,不要把她想得那么下流! 殷远微眯起眼,像是思忖她话的可信度,半晌才道:「既然他与你毫无血缘,你该让他辞了二掌柜。」 周凌春摸不着头绪,不知他这建议是从哪蹦出的。「相公,周家的男人向来不碰当铺经营,他们各有所长,可以各自发展,但我三哥从小就是为了与我成亲,家人才刻意培养他的鉴赏能力,他永远是我的二掌柜,我的左右手,我不会让他辞。」 「你喜欢他?」 周凌春傻眼极了,很想扯他的脸,确定他是不是其它人易容的,要不她家相公怎会如此多话,话题跳得这么远,教她压根不知道如何回答。 「默认了,嗯?」 「我不说话不代表默认,对我来说,三哥就是三哥,我从小就视他为兄长。」 「如果你视他为兄长,为何当初还答应与他成亲?」 要不是肩伤太痛,她真想拔头发以示她此刻的无助。这是传说中的鬼打墙吗? 她家相公到底是怎么了,是不是吃到什么脏东西了? 「相公,那是长辈决定的,放眼天底下,男婚女嫁不都是长辈决定?」可不可以不要再问了,她真的好累。 「既是如此,当初你为何答应出阁?」 周凌春真的很想翻白眼。「因为你派人上门求亲,因为我年纪不小了。」因为她如果再不出阁,三哥在周家会更无立足之地。 周家血脉非得靠她延续不可,一个无法派上用场的童养夫留在周家,身分只会越发尴尬,所以二掌柜的位置永远是三哥的,一旦她出阁,稍有不及之处,三哥才有理由留下帮她。 但这些事,她没必要跟他说得这般详细吧。 「你生气了?」他直睇着她那双盈盈发亮的眸。 「没有,我只是累了,相公,咱们晚一点再聊,好不?」拜托,不要再聊了,她只想再睡一会。 「你睡吧,待会早膳要是好了,我再唤醒你。」 「多谢相公。」太好了,她终于可以休息了。 老天爷,把她那个寡言的相公还给她吧,他突然这么长舌,她会怀疑是二哥易容假扮他。 「凌春。」 「……」其实他真的是二哥吧。 「凌春。」殷远再唤。 「相公,你到底要做什么?」要不大伙摊开一起讲明白,不要一直骚扰她。 「谢谢你救了念玄。」 原来最终是要说这事……早说嘛!「举手之劳罢了。」 「对我来说,不是举手之劳,是我穷尽一生都要回报的恩。」 周凌春张口欲语,但想了想还是闭上嘴,干脆闭眼装睡算了。 恩情,他想报恩,代表他的本性绝对不坏,可问题是他说报恩,她心底就是不舒服。如果都已经是一家子了,还说什么报恩?家人之间还分什么彼此吗?他的儿子就是她的儿子,父母护子,天经地义的,不是吗? 他说报恩,就像是在两人之间硬划下界线。 想着,不知怎地觉得眼有点涩,胸口闷得紧。 大概是因为肩伤实在是太痛,而他又恶意扰得她不能眠,就算他现在抚着她的发,那手劲恁地轻柔,她也只联想他不过是为了报恩,让她的心……更痛了。 无声叹了口气,突觉阴影逼近,下一刻她的额头像是被亲了下,教她的心瞬间被吊得高高的,直到那吻落在鼻头,落在唇上,她屏住气息不敢动弹。 他这是在做什么?他们也不是没亲过,但为何这一次却教她这般脸红心跳? 而且他不是有洁癖吗?她没漱口没洗脸耶……先让开好不好,她快要不能呼吸了! 【第八章】 相公到底怎么了? 到底过了几天了?周凌春趴在床上,一颗脑袋都快要懵了,唯一清楚的是每个晚上她的相公肯定会进房陪她,有时他身上会带着酒气,有时是熏香,而她不想过问他到底去了哪里,做了什么,可是他却会一五一十地告诉她,他做了什么,然后……抱着她共睡一张床。 共睡一张床有什么大不了的,又不是没有过,可问题是——她没有洗澡。 别说洗澡,她就连人生急事都得要麻烦身边的人,为此,二哥特地把锦春绣春姊妹给带来府里,让她俩轮流照料她。 幸好锦春绣春肯帮忙,要是连人生急事都要殷远帮她……她会很想死! 但就算有锦春绣春在,她还是不能洗澡。碍于伤口收得慢,二哥怕她动作太大会让好不容易结痂的伤口又裂开,于是禁止她自己上下床,遑论是洗澡,顶多只能让锦春或绣春替她擦擦手脚。 第二十一章 天晓得她多想洗头发,天晓得她的头皮已经出现自然发油了! 而在这种情况下,殷远竟然还每天抱着她入睡……她是趴在他身上睡耶!他的下巴就抵在她的头发上!她真的搞不懂在这种情况之下,他到底是怎么有勇气趁她入睡之后偷亲她! 老天啊,她好想知道殷远到底在想什么! 为什么偷亲她?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周凌春!」 尖锐的吼声将周凌春神游的魂给唤回,她两眼呆滞的抬眼,就见周绣春横眉竖眼地瞪着自己。 「怎么了?」唉呀,绣春是什么时候来的? 「结果我说了老半天,你都没在听就是了!」 「我……」周凌春可怜兮兮地把脸埋在床被间。 她在烦恼啊,她在想要怎样让殷远在这段期间不要进她的房间,她已经不能再忍受这种折磨了! 她要洗澡啦! 「绣春,你怎么老是这么说话,要是让二哥听见,绝对教你吃不完兜着走。」 周锦春捧着一壶热茶进房,劈头就念她。 「二哥又不在。」周绣春抽了抽面皮。 「二哥是不在这儿,你要庆幸听见的是我。」周锦春倒了杯温茶走到床边。 「凌春姊,喝口茶吧,先润润喉,待会要用膳了,三哥正在厨房里忙着呢。」 周凌春慢吞吞地抬眼,闻着茶香。「谢谢你,锦春。」 「不用客气,倒是你,伤收得很慢,得要多忍耐。」周锦春顺着她的手,小口小口地喂着。 「我知道。」她哀叹着,再次趴在床被间。 周锦春好笑地道:「都成亲的人了还这么孩子气,要是姊夫瞧见了,不知道会怎么想呢。」 「能怎么想?肯定是转头就走。」周绣春随手收了茶杯,捧着小绣架坐在床边绣花。 「你又知道了?」 「嘿嘿,你这两天没进当铺,不知道外头发生了什么大事。」 「又有什么大事?」 「听说城里杜家马商被姊夫给吃下了。」周繍春余光瞥见趴在床上装死的周凌春猛地抬眼,不禁抽着眼皮。「我刚才就是在说这件事,说得我口都渴了,你却不知道神游上哪了。」 「怎么会?杜家马商的后台是徐家耶。」 「所以呀,城里到处流传着是姊夫暗中使计,伙同官府栽赃了杜家一个谋逆之罪,堂而皇之地把他们给吃了,徐家当然不敢有所动作,就怕被扣上同样的罪名。」周绣春边说边绣花,俨然当茶余饭后闲聊的话题。「还有,城里那间官夫人们最爱去的水秀铺,说什么徐家私藏了矿,所以那铺子也被姊夫给占了,现在想想,姊夫真是狠角色,就不知道凌春姊怎有勇气嫁给他。」 周凌春眨了眨眼,再一次埋进床被间当死尸。 那个男人骗她……不,也不该说骗,顶多只能说他没有告知所有细节。照绣春这说法,他确实是很积极的朝除掉徐家的方向前进,是存心要毁了徐家。 「可我瞧他待凌春姊极好,肯定是极喜爱凌春姊。」周锦春很自然地替殷远说话,因为进府照顾凌春姊,她三两天定会见到他一回,虽说初次见到时直觉他眸色深沉,非善类,但他看向凌春姊的眼神有说不出的宠溺,这点眼色她是看得出来的。 「他当然要待凌春姊好,你没听二哥说,凌春姊是为了救他儿子才受伤的。」 周绣春咕了声,当周锦春是个没脑袋的。 「就算如此,多少是有情分的。」 周绣春像是辩上瘾了,放下绣架,一双与周凌春相似的水眸噙着毫不遮掩的恶意。「锦春,你是傻了不成?像姊夫那种杀人越货什么事都干得出来的人,哪可能真把人搁在心底?况且你可别忘了,姊夫可是死了六个妻子,偏巧的是,他迎娶的妻子都是独女,待妻子一死,他便顺理成章地接手妻子娘家的生意……巧合吗?五年内一连六个,就只有凌春姊傻了才会嫁给这种男人。」 「绣春!」周锦春低斥着。 几乎同时,门外传来周呈阳的声嗓。「锦春,开门。」 周锦春赶忙起身开门,就见周家三个兄弟像是办宴席似的,木盘盛了几盘菜,一人一盘外加两壶茶,一道进了房。 「方才你们在里头说些什么,我是要你们照料凌春,不是要你们吵她的。」周呈曦一进门,脸色不善地骂道。 「二哥,对不起。」周锦春垂着脸接过木盘。 「一样都是周家的女儿,差得可大了。」周绣春把话含在嘴里,周呈曦没听清楚,倒是让离她最近的周凌春听得一清二楚,教她更想趴在床上假装入睡,只可惜……好香啊。 「凌春,今儿个你三哥准备的全都是你爱吃的,二哥喂你好不?」 「我好像闻到竹刀鱼的味道!」她一抬眼,就见周呈曦手上的瓷盘盛装了一尾已经剔刺的竹刀鱼,教她双眼发亮,口水直流。「怎么我觉得我好像吃了好久的竹刀鱼?」 日子过得很快,快到她不知道已经过了多少天,但大伙都穿了冬衣了,她房里也备了火盆,就知道已经是秋末要入冬,这时节还有竹刀鱼吗? 「只要是你爱吃的,咱们都会想办法替你备来。」 「二哥,那是姊夫派人沿着翻江去找的。」周锦春小小声地道。 周呈曦笑眯眼看向周锦春,那眼神像是在告诉她——不说话会死吗?当他看回周凌春时,那眸底眉梢满是宠爱笑意。 「你代他受罪,他替你找些吃食也是应该的,再说海味对养伤极好,重要的是竹刀鱼是你二哥亲手盐烤的,这沙鱼汤是三哥我亲自熬的,都是你最爱吃的,再过一个月就有你最爱的白刀鱼,届时肯定教你吃得眉开眼笑。」 「谢谢二哥,还有三哥。」她笑眯眼地道,张口喝了口沙鱼汤,鲜润的风味漫上齿颊,教她不禁感动得直摇头,像是突地想起什么,她道:「对了,这沙鱼汤念玄应该也很适合喝吧。」 她记得几天前念玄跟着殷远一道陪她用膳,听念玄说他已经可以在长寿居到处走动了,可惜现在的她没法子陪他一道散步。 「放心,我替他备上一份,已经让殷府的下人送过去了。」 「太可惜了,我要是能到处走动的话,就能陪他一道用膳了。」她叹了口气,再喝了口汤,忍不住问:「二哥,我还不能动吗?我已经趴了好久了。」 周呈曦笑咪咪地问:「你上一次莽撞时,趴了多久?」 一见周呈曦那虚伪到极点的笑脸,周凌春眨了眨眼后,露出讨好的笑脸。「那时二舅好厉害,花了……半年的时间才让我下床。」呜呜,这一次不用那么久吧,这次的伤没那么重啊。 「那你这回莽撞,我想大概年后再说吧。」 「二哥……」呜呜,她知道她错了,不要整她啦。 「你以为一刀砍下去只会伤到皮肉,压根不会伤到筋骨吗?」周呈曦还是带笑,只是愈笑愈狰狞。 「……我会乖乖的。」好,没得商量,她认了。 不管怎样,多趴几天让伤好足,至少可以让兄长们别那么气恼。可问题是她和小公子有约啊,过了年,她只剩下半年的时间了。 「娘?」 正暗暗哭泣时,突地听见殷念玄中气十足的唤声,她努力地抬起眼,从眼前人群缝隙中瞧见殷念玄气色红润地踏进房里,而殷远就跟在他的身后。 欸,他不是忙着整垮徐家,怎么这时候会在府里? 「念玄,你今天的气色看起来真好。」她朝他招着手,周呈曦心不甘情不愿地挪了位置给他。 「娘,我今天可以从长寿居走到守禄阁。」 「好厉害唷,你愈来愈棒了。」唔,她对殷府没什么概念,但可以走出长寿居都是大大的进步了。 「爹说等娘的身子养好了,我可以带着你在府里到处走动,散步强身外也可以顺便记住府里的亭台楼阁。」 他们正说着,感觉另一道阴影逼近,周呈阳赶紧死死霸占床头的位置不让。 「二舅子,这点小事就交给我,你和其它舅子内妹一道用膳吧。」殷远口吻客气,但态度十分强硬,直接抢了周呈曦手上的碗,再用温柔如刀的目光盯着周呈曦,半晌他才心不甘情不愿地起身。 第二十二章 殷远拍了拍周呈曦坐过之处,勉为其难地坐下,熟练地喂食着,随口说:「念玄,去和舅舅们一道用膳。」 「好。」殷念玄立刻意会,和其它周家人坐一桌,掣肘众人,免于打扰他俩。 周凌春眉头微扬着。如果这点心思她还看不透,她真是枉为周家的当家朝奉了。又喝了口汤,她略露感激之色地道:「相公,听说这些海味是你派人找来的,多谢你了,但往后不需要这般大费周章,我什么都吃的。」 「不费事。」说着,他继续喂。 哪里不费事,这时节已经没有竹刀鱼了,就连沙鱼都得到江口处等呢。 「相公,你也吃吧。」不要一直喂她,她很不习惯。 「我还不饿。」 她努努鼻子,发觉今儿个的他身上没沾什么气味,反倒有股沐浴后的清新气息,抬眼瞧他的发带着湿意,她不禁羡慕起他了。 「我也好想洗澡。」她咕哝着。 「待会我帮你。」 她瞪大眼。「……我说说而已。」她想,她应该还可以撑一个月不是问题。 「我很认真。」漂亮的勾魂眼朝她眨着。 周凌春抽了口气,又趁隙被喂了口汤,她用力咽下却尝不出是什么滋味。她的相公,真、的是个妖孽啊……他到底是想认真做什么啊? 正忖着,他探手轻拭去她唇角的汤渍,再将沾了汤渍的食指含入口中吮了下,她登时双眼发直,脑袋一片空白。 甚至后来到底又吃了什么,兄长妹妹们聊了些什么,她完全没听见,因为她眼前的男人很刻意的展露风情,很刻意在她面前笑得很野,笑得她的心一直失控。 一顿膳食结束后,殷念玄让岁赐和罗砚给送回长寿居,周家兄长也先后离去,周锦春和周绣春本该留下替周凌春擦身,好让她可以准备就寝,然热水才刚端进房,殷远便开口了。 「你们回去休息吧,辛苦两位了。」 周锦春和周绣春互看一眼,两人怯生生地离开。 「相公,其实近来天候转凉,我身上不怎么黏腻,不用擦也没关系,搁下就好。」见他真拧了手巾,周凌春那空白的脑袋快速地运转了起来,怎样都好,就是别让他真的动手。 她胸口已经不太舒服了,她很怕他要是再帮她擦身,会给她擦出病来。 殷远像是充耳不闻,从紫檀衣柜里取出数条大布巾,两条铺在她肩背上,一条丢进水盆里,回头再将剩下的两条搁在床边。 「相公,你要做什么?」 「你不是想洗发?」他拧着大布巾,侧眼睨她。 周凌春疑惑地看着他半晌。她有说出口吗?还是他根本听错了?抑或者是他终于受不了她头上的味道了? 「你老抓着你的头发,不就是想洗?」他说着,将浸湿的大布巾拧得半干,包住她的发轻拍着,再缓缓包着头轻按她的头皮。「我问过二舅子了,他说你沾不得水,所以只好克难一点,至少可以让你舒服一点。」 他的指力按得恰如其分,湿意渗入头皮,拂去了恼人的油垢,舒服得催她昏昏欲睡。原来还有这招呀,相公真是聪明,是差强人意了些,但依她的状况来说,无疑是最幸福的j刻。 好舒服…… 殷远瞧她唇角勾得极弯,就知道这招讨了她的欢心,他继续按压着、擦拭着她的发,直到布巾的温度变凉,他抓了床边的大布巾包住她的发尾,再将湿透的大布巾丢到一旁,赶紧再抓上一条,同样按压轻抚着她的头皮,一点湿意都没沾上她肩上的衣料。 看她状似睡着,他手上动作依旧未停,确定她的发已干,才将布巾全都搁到一旁,脱去了外袍上了床,以不牵动她肩伤的轻柔力道,让她趴睡在他的胸膛上。 「唔……我睡着了?」她有些迷糊地张眼。 「继续睡。」他拉过被子盖至她的肩头,双手交迭在她的腰背上。 「嗯。」她含糊应了声,贴在他的肩上继续入睡。 听见她沉匀的呼吸声,他不由轻抚着她的发,吻着她的额她的鼻她的唇,轻轻浅浅不带任何情欲,只是一种出于本能的渴望,光只是拥抱着她就教他莫名心满意足。 为此,他忍受了她两个月未洗的发味,今晚,终于可以好好睡一觉了。 除夕夜。 「来了、来了,刀鱼来了!」 周凌春闻言,要不是被殷远紧拽住,她简直要跳起来欢呼了。 刀鱼呀!每年入冬之后,产期只有短短几天的刀鱼,而且数量向来不多,一年要是能够吃上一尾就教她心满意足了。 「凌春,你瞧,这烤得皮酥肉嫩的,赶紧尝一口。」周呈阳动作飞快,端菜上桌,抽筷夹鱼,立刻送到她的嘴边。 周凌春毫不犹豫地张嘴,啊——不见了……她眸色哀怨地往身旁的男人瞟去,不能理解他为什么要跟她抢吃的。 刀鱼不是他替她寻来的吗,不是为了庆贺她终于可以下床的吗? 今晚是除夕耶,这么快乐的一天…… 「妹婿,你有没有想过我的心情?」周呈曦额爆青筋地问。 偷亲他还吃他喂的食物……当着他妹子面前觊觎他,妹婿不觉得恶心,但他很想吐,可怜他一点行不行? 「我不过是尝尝味道是否如凌春说得那般好。」殷远神色不变地咽下,举筷夹食喂到周凌春嘴边。「肉质绵密,口感确实相当滑腻,加上刚烤好的酥脆外皮,如你说的,一绝。」 周凌春嘴角抽了下,乖乖地张口接受喂食。 原来相公纯粹只是不爽二哥喂她……问题是,她的伤口已经复原,今天好不容易如她所愿地洗了香香,走下床和大伙一道围桌吃团圆饭,就犯不着老是抢着要喂食她了吧。 「娘,这刀鱼真这么好吃?」坐在身旁的殷念玄不住地看着她面前的盘子。 「真的,好吃到连舌头都会吞下去。」周凌春眉开眼笑的夹了块鱼肉喂他。 「尝尝看。」 殷念玄嚼了两下,面露惊异,余光瞥见在场所有人都看着自己,其中以二舅和爹的目光最不以为然,而且同样带着试探。 「……娘,好好吃,爹和二舅舅好像都想吃呢。」他尽力了,不要再瞪他了。 周凌春眨眨眼,抬眼看着同时变脸的两个男人,动手夹菜却觉得头好痛。她惯用右手,没法子左右手一道用,同时夹给两个人,可眼前不管先夹给谁,另一个定都不痛快呀! 为什么要把这种问题丢给她呢? 筷子动了动,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之下,她当着两个男人的面把菜夹进殷念玄的碗里,霎时,殷念玄白了脸,垂着眼躲避两道凌厉的目光。 娘……我都交给你处理了,为什么又丢到我这儿来? 「大伙用呀,一道用,这是咱们第一回一道围桌吃团圆饭呢。」周凌春自顾自地夹菜,一连夹了好几道进殷念玄的盘里。「锦春、绣春,多吃点,岁赐、罗砚,一道来啊,站在那儿做什么?」 周锦春漾着笑替身旁的周呈阳布菜,周绣春意思意思地替周呈煦夹了菜,岁赐看了罗砚一眼,随即在殷远的默许之下到周呈煦身边挤了个位置,岁赐快手夹了一整盘菜,恭敬地送到殷远面前。 殷远看了眼,凉凉望向岁赐,无声地道:谁要你多事? 他哼了声,回头看向殷念玄面前像小山般的菜,硬是将自个儿面前那盘推到罗砚面前,抢着周凌春碗里的菜。 「相公……」她碗里的有比较香吗? 「像个孩子似的,嘴角都沾上渍了。」长指抚着她的唇角,随即含入嘴里。 周凌春直瞪着他,薄薄的脸皮爆红着。她真的不想爆粗口,可实际上她才吃了两口,哪可能嘴边沾上什么?! 「怎么脸红了,身子不适?」殷远堂而皇之地抚上她的额,长指带着魔性似的,一路抚下她的颊。「该不会是泡澡泡得太久,染上风寒了?都跟你说了,多等我一会一道洗,你就不肯,着凉了吧。」 周凌春水眸湿润润的,双眼直直地锁定在殷远笑得又坏又邪的俊脸上,不敢看家人们的反应。 为什么要这样……她家相公到底是怎么了?近来炮火相当猛烈啊,可是为什么一直针对她?他不是要对付徐家吗?去啊,她从来就没阻止过他,他可以尽其所能去出手,不管他身上染了什么熏香味,她都不会过问,他压根不需要把心思放在她身上。 第二十三章 「晚一点回房,我再好好地暖着——」 周凌春二话不说地捂住他的嘴,大声地说:「相公,你怎么可以这么早掀我的底?给念玄红包应该是压轴的,既然你都说了,我就先拿出来了。」 殷远野亮的眸微眯着,下一瞬,她吓得快速抽回手。妖孽!竟然舔她的掌心……他怎么可以这么做?! 稳下心思,她快速地掏出怀里的红包。「念玄,这是娘给你的第一个压岁红包,希望你可以健步如飞,不过你得要给娘亲一个才成。」 殷念玄受宠若惊地接过了红包,但一听到要亲她,脸色又惨白了起来,因为他不用抬眼也感觉得到两道视线正轮番地凌迟着自己。 打他身子骨越发健壮之后,他慢慢地察觉舅舅和爹常常为了娘在私底下角力,之前他只觉得好玩,羡慕着娘受到疼爱,可是随着娘愈来愈疼自己之后,他发现自己常陷入某种两难。 「可别说娘欺负你,你那些舅舅可都是有备而来的,你也得如法炮制才能拿到红包。」她漠视着脸上的热气,努力地把众人的目光转移到殷念玄身上。 殷念玄年纪虽小,历练少,但这点眼色还是有的。娘救他一命,替她解围也是应该的,于是他吸了口气,神色有些腼腆羞涩地向前一步,往她颊上亲了下。 「喏,接下来去二舅舅那边,记得要说句吉祥话啊。j周凌春催促着,轻抚着颊却不觉有任何异感,可是她相公亲她时总是教她心头颤跳呢。 身旁灼热的目光逼得她硬着头皮望去,就见殷远的目光落在她的颊上状似不满,而后叹了口气,像是勉强接受……接受什么啊? 「相公,你近来会不会太冷落念玄了?」虽说他们同床共寝有一阵子了,但那是因为她受伤,而眼前她的伤已经好了,兄长们和锦春姊妹吃过团圆饭后也回周家了,照道理说,这时候他应该去陪念玄吧。 念玄对他的重要性可说是世上无可比拟了,而她已经复原,哪怕是赎罪是报恩也都已经还清,再耗下去可就教她摸不着头绪了。 「会吗?」他褪去外袍,就连中衣也一并脱下,露出一身精实无赘的体魄。 周凌春缓缓地移开眼,心又开始不争气的失控。「你疼他疼得紧,该不会是他的身子一天天康复,你就不把他搁在心上了?」老天啊,睡觉干么脱衣服?况且下雪了,外头很冷的。 「他的身子日渐好转当然是好事,不会再有宵小闯进府里,有罗砚和岁赐跟着,我很放心。」说着,他已经躺上床,带点邪味的黑眸直瞅着她,像是等候她一起。 周凌春拖着牛步,不想问他为何不再有宵小闯进府,倒是对眼前的状况比较棘手。闭着眼爬过他的身子,打算睡在靠内墙的地方,谁知道还没沾上床,她就被扯到那温热的躯体上。 「……相公,我伤好了。」她不想再趴着睡,尤其是像之前那样趴在他没穿衣服的胸膛上,嗅闻他身上的野香。 「都不疼了?」他一如往常,双手交握在她腰背上。 「嗯,二哥看过了。」 一听她提起周呈曦,他眉头不自觉地皱起。「那我也瞧瞧。」 「不行。」她死抓着襟口,绝不让他越雷池半步。 「为何?」 「就、就已经好了,有什么好看的?况且伤要是没好,二哥是不会准我沐浴的。」看她今天洗香香,赶在年前睡了个神清气爽,任谁也看得出她精神百倍。 殷远微不可察地哼了声,凑近她的颈间轻嗅着。「确实是好闻多了。」 周凌春瞠圆水眸,屏住呼吸,可他的鼻息却不断地在她颈间吹拂着,好像还若有似无地亲着她的颈子,教她爆开阵阵鸡皮疙瘩。 这这这是在干么?她不习惯,真的不能适应! 「外头雪下很大!」她突道。 「嗯。」他轻吮着她滑腻的雪颈。 她吸了口气,再道:「相公冷不冷,我替你拿件中衣吧。」 「屋里有火盆,不冷。」他探舌轻舔了下。 她差点跳了起来,羞得满脸通红。「相公,其实外头下雪行路不方便,还是我让人去把兄长们和妹妹们叫回来吧,待明儿个天亮再走也不迟。」先让她起来,有事好说! 「凌春,你真是不识风情。」他轻咂着嘴。 「咦?」什么什么风情? 「你那个锦春妹妹看上你三哥了,你压根没发觉吗?」 「咦?真的吗?」她疑惑极了,她的双眼如此雪亮,怎么可能他看出来,她这个最亲近的人却压根没发觉? 殷远无奈叹了口气。「你和他们最是亲近,怎会没发觉?」 「唔……」为什么呢?她也想不透呀…… 「既然你现在知道了,有空就替你妹子推一把,能结成良缘也是好事一桩。」 只要碍眼的周呈阳成亲,依周凌春的性子往后必定与他保持距离,也算是了结自己一桩心事。 见周凌春皱眉不语,招来殷远注意。 「你心底该不会有他吧?」他沉声问。 「……嗄?」她呆呆回神。 「怎么,难道你认为你妹子配不上你三哥?」 「唔……也不是,只是这个问题得让我好好想想。」她忖着,想从他身上爬下,却被他抱得死紧。「相公,我已经趴睡了好几个月,今儿个我想要仰躺着睡,让我下来吧。」 暖归暖,但贴得这么近,她心跳太快了,头有点晕,肯定是他身上野香造成的!真是的,明明有洁癖,怎么不先沐浴再进她的房呢? 殷远松开了手,她松了口气躺到他身侧,还偷偷背着他侧睡,以缓下心跳,然他的手臂却穿过她的颈下,另一只则横过她的腰,微使力道让她背贴在他的胸膛上,吓得她倒抽口气。 「相公,这样我不太好睡。」 「可我记得你曾经很主动抱着我睡呢。」 「有吗?」她不断地缩着肩,不能忍受他的气息老是在她耳边吹着。 「有,就是你帮我拿到五灵脂时,我承诺你的。」 周凌春眨了眨眼,想起那一回他阴她,所以她气得想捞回本,主动抱着他…… 天啊,她为什么那时可以那么勇敢?为什么现在变得这么胆小? 「凌春,你不是想要子嗣吗?既然伤口已经康复,难道你不想早点圆房?」他喃问着,舌轻舔她凝脂玉般的耳蜗。 她呼吸紊乱地瞪着内墙,还记得和小公子有约,记得自己一再央求圆房,好不容易他现在好像有兴致了,她应该快快配合,怎么反倒是举步不前了? 「娘子,想好了要为夫的如何伺候你了?」他轻吻着她柔嫩的腮边,大手隔着衣料摩挲着她的胸。 周凌春拉开他的手,回头怒瞪,「你以为你还在倌馆吗?我不需要你伺候!」 尤其在他身上染着一股野香时,最好别靠近她! 【第九章】 殷远黑眸瑟缩了下,掀唇笑得自嘲。「娘子大概有所误解,我以往服侍的是男人,可不是女人。」 周凌春愣了下,惊觉自己说得过火,张口欲言,却被他抢先—— 「也是,这副被男人糟蹋过的身子,娘子大概也嫌脏吧。」话落,他随即起身。 周凌春赶忙拉住他。「你……我不是那个意思!」 殷远背对着她,轻柔地拉开她的手。「无妨,因为我确实就是这样的男人,没什么大不了的。」 手被拉开,她干脆扑上去紧紧环抱住他。「相公,那都过去了,我不是故意这么说,我只是——」 「你不用勉强自己。」他再次拉开她。 周凌春急了,忙道:「我只是讨厌你身上的味道!」 「味道?」他回头睨去。 「你……今天有去花楼吧。」她抿着嘴道。 殷远微扬浓眉,一脸似笑非笑。「有。」 听他坦承,她胸口更加难受。「我不喜欢那种味道。」这段时间有时他会回府陪她用膳,而她总会闻到他身上有股野香,虽然他们同床共寝,但在入睡前他会沐浴,没了那股香味,她心里会好受一点。 她想大概是那香料不好吧。 殷远注视她良久,徐徐坐在床畔。「要是你真讨厌那味道,往后我就不去花楼了。」 「你不用勉强自己,男人上花楼应酬是天经地义。」有些事她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他别染着香气到她面前,她应该就可以接受了吧。 第二十四章 「我不想做任何让你不开心的事。」 「为什么?」 「因为一个男人宠他的女人,是天经地义的。」 她双眼圆睁,心头暖暖的,没想到能从他嘴里听到这么宠溺人的话。她微抿起嘴,把脸贴向他的胸膛,偎着。 殷远微愕,没想到她竟主动靠近自己,这段时日,他早注意到她总是不喜他的靠近,如今倒是教他抓出主因了。 「凌春。」他环住她的力道微微收紧,让她无缝隙的贴近自己。 「嗯?」 「你会讨厌我碰你吗?」他哑声问。 周凌春愣了下,心想自己真是伤到他了。「相公,过往的事就别提了,我不讨厌你碰我,我只是讨厌那股野香。」她不想再听他近乎自暴自弃的自我嘲讽。 「你真的不在意我的过往?」 「相公,你知道人的眼睛为何会长在前头?」 他莞尔问:「为何?」 「因为长在前头是要咱们往前看。」她轻抚着他的颊,觉得他真是个过分俊美的男人,可也因为太美容易招罪。「过去的,不需留恋,往前看,勇往直前,时间在动,人也得跟着动,停留在原地只会作茧自缚。」 殷远微漾笑意,柔了一双总是清冷的眸,微微俯近她。「我呢,只要你不介意,我就可以忘记。」 「那你忘记吧。」 「如果我忘记了,你要给我什么奖赏?」 咦?为什么她得给奖赏?想问,他的吻已经落下,轻柔得像是细雨般轻贴着她的唇,一会吻她的额她的眉眼,一会又吻她的鼻头她的颊,细细柔柔的,教她心跳急剧加快,却不如之前那般难受。 他亲吻着她的唇角,舔着柔软的唇,堂而皇之地钻进她的口腔里。 她吓了一跳却没有抗拒。他们不是没有亲吻过,但不知为何这一次她却莫名地紧张,浑身抖个不停。 「会怕吗?」他哑声问,顺势将她压进床被间。 她摇了摇头。 「你抖得好厉害。」他轻吮着她的唇啮咬着,怜爱地与她纠缠。 周凌春直睇着他的眼,感觉自己快被摄入他的眼中,他的舌舔弄着,像是欲挑诱她的响应,可她已经抖到无法控制,紧张到无法呼吸,哪里还能响应。 绵密的细雨逐渐变质成了狂风暴雨,她被吻得唇舌发痛,直到她呜咽出声,他才终于放过她,取而代之的却是温热的体温熨烫,吓得她猛地张开眼。 衣服咧?!她的衣服咧? 当吻落在她的胸前,那湿热的含吮教她猛抽口气,浑身抖得更厉害。 …… *本书内容略有删减,请谅解* 她羞赧欲死地瞅着他,想起她过目不忘的秘戏图,颤着手往他身下一触。 隔着衣料触碰到的灼热早已昂扬,炽烫如烙铁,教她倒抽了口气。 殷远闷哼了声,噙满氤氲欲念的眸直睇着她,像是有些难以置信她的主动。 「上哪学的,娘子?」他抓住她不安分的小手,更往他腿间一按。 周凌春瞪直了眼,哪怕隔着衣料,她也彷佛将他掌握在手,羞赧的同时迸现了陌生的情欲,教她大胆地轻握住,听见他沉沉地吐了口气,浓眉微攒着,像在忍受什么痛苦或……欢愉。 「谁教你的,嗯?」他逼近她,轻咬着她的唇。 她的吻那般生嫩,不解人事的浑身僵硬,可行径却又恁地大胆,教他不想怀疑也难。 谁看过她这般诱人的模样,谁在他之前碰触过她?真是不可饶恕! 「……秘戏图教的,还有大燕的宫廷春宫图。」 意料外的答案教殷远微扬起眉,刚翻腾而起的怒火没了出口,瞬间被浇熄,一时间他啼笑皆非,不敢相信自己竟会因她忽怒忽喜,更不敢相信情欲竟被她一再挑起,教他渴望将她占为己有。 「改天把秘戏图带回来,咱们一道研究。」他哑声说着,置身在她的双腿间,胀痛的情欲极度渴望解脱—— 「小姐。」 周呈煦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在无声的夜里显得分外刺耳,教周凌春浑身颤了下,欲盖弥彰地应了声,「四哥,怎么了?」 「小姐,念玄身体不适,岁赐要我告知一声。」 闻言,房内两人对视一眼,周凌春怯声道:「相公,我先去瞧瞧念玄吧。」 殷远瞪着她,下巴绷得死紧,像在忍耐巨大的痛苦,一会才翻身坐起,背对着她整装,就着花架上的水盆洗了把脸,吐了口气才回头替她盖妥被子。 「我去就好。」 「要是有什么事,赶紧派人通知我二哥。」 「嗯。」他应了声,眸里还残留着浓烈的情欲,俯身吻了下她,哑声道:「要是半个时辰内我没回来,你就先睡了吧。」 「喔。」她羞涩地垂眼。 她压根不敢看他,抱着软被埋在床被间,呼吸还乱着,然紧绷的精神一松卸下来,不久便忍遏不住地沉沉睡去。 两刻钟后,殷远回房见她熟睡,哪怕欲念尚在却已不舍再将她扰醒,褪了外袍上了床,怀里柔软的赤裸身躯教他一阵心猿意马。 多年前的荒唐让他后悔不已,这些年除非有心,否则他情欲难动,可是近来面对她,哪怕只是闻到她的发香,都教他像个毛头小子般起心动念。 她是恩人,是妻子,但他想,也许在不知不觉中,他所给予的远比想象中要来得多,而他一点也不想收回。 一早,周凌春简直是逃难似的出了殷府。 「小姐,你才刚伤愈,二哥说了你应该再休息几日,不用急着去铺里。」周呈煦跟在她身旁,替她打伞挡风。 「大年初一的,街坊会到铺里拜年,况且我已经好几个月没出现,再不赶紧去,不知道街坊又要如何揣测了。」她可不希望自己和他又成了街坊茶余饭后的话题。 更重要的是她不想待在府里,再待下去她肯定会胡思乱想,再者她也不知道要怎么面对殷远,还不如到铺子里走动得好。 只要一想起昨晚……她就会忍不住怀疑,当初自己是打哪来的勇气对他下春药。 房事远比秘戏图上所描绘的教人紧张慌乱,光是一个吻就让她抖得魂都快掉了,要是真的圆房……真的教人很脸红心跳。 「可是今儿个很冷,还下着雪雨,小姐要是受到风寒……」 周凌春回神,缓缓抬眼。「四哥,你有事瞒我?」她从小到大从没染上风寒,这一点四哥应该很清楚才是。 「哪有!」周呈煦那张娃娃脸僵硬了起来。 周凌春仔细打量着他。「为什么我觉得你好像不希望我进铺子?」难道铺子里藏了什么不让她知道的秘密? 「没有!」 她耸了耸肩。「那就是有喽。」唉,四哥是个天生撒不了谎的人,应答得愈快就愈有鬼。 铺子里到底发生什么事了?锦春没提起,三哥也没说……不对,这阵子他们根本就没对她说铺子里的事。 想着,她不禁加快脚步。 「小姐,走慢一点,地上很滑。」周呈煦打着伞跟上,没辙的朝周氏当铺的方向走去。 来到天元街时,周凌春突地察觉不对劲。 虽说天元街位在城西,离市集有点距离,今儿个天候不佳,但大年初一的人潮也未免少得可怜。正疑惑着,她才发觉街上一些铺子竟是打烊未营业,教她不禁微蹙起眉。 她边走边瞧,惊见就连当铺对街的药材行和食堂都歇业中,不禁喃喃自问:「大年初一的,怎么大伙都歇了?」当年天下初定时也没这般冷清,再者她记忆中不曾见天元街上的铺子一口气歇了这么多家。 周呈煦觑她一眼,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一双漂亮的眼睛不住张望,就盼别跳出哪个街坊来。 周凌春百思不得其解,欲踏进当铺之前意外瞧见遮羞板外似乎排了长长的人龙,这不是来拜年,而是来当物的。 大年初一耶?「四哥,最近城里出了什么事吗?」她问着。虽说四哥跟着她待在殷府,但三哥到殷府时多少会跟他提起城里的事。 「我不是很清楚,你去问老三。」 周凌春微眯起眼,直觉得这里头很有鬼。她甫踏进铺子里,就见众人忙成一团,周呈阳忙着估价,周锦春收当开当票,周绣春折货繋竹牌……当铺何时这般热闹滚滚了? 当铺是让人周转用的,才大年初一,这周转的人会不会太多了点? 第二十五章 该不会是昨晚三哥提早收铺,所以才会让这些人大年初一就赶来? 正忖着,就见周呈曦从后院走来,手上端了盘茶,一看到她,目光狠瞪向她身后的周呈煦,随即扬笑走来。 「凌春,你这来得可巧了,二哥我刚好泡了一壶茶,咱们到后头喝茶去。」说着,亲热地牵起她的手,发现怎么也牵不动她,他不禁捧着笑脸问:「怎么了?是不是还没用早膳?老四,还不赶紧到对街买凌春最喜欢的卢家包子来。」 「喔。」周呈煦正打算脚底抹油走人,却听周凌春出声阻止。 「不用,我用过早膳才出门的。」周凌春垂敛长睫,微微抿嘴。「怎么,难不成我是嫁出去的人泼出去的水,连让我待在这儿都不成了?」 「怎是,你永远是周家的女儿,想待哪就待哪。」周呈曦不舍地哄着。 周凌春抬眼,笑得狡黠。「敢问二哥刚才瞧见我时,干么瞪四哥?」感觉就像是她不该出现在铺子里。 周呈曦扼腕了。他的妹子学坏了,现在愈来愈会阴他! 「我当然瞪他,谁要他让你在这坏天候里出门,」周呈曦亲热地拉着她至一旁坐下。「你要知道你才刚伤愈,这身子骨要是不顾妥当,谁知道会不会落下什么病根,我没揍他,算是客气了。」 「是我坚持出门的,难不成二哥想揍我?」 「二哥疼你都来不及了。」揍谁呀,他现在只全心全意地想踩死周呈煦而已。 周凌春不置可否地扬眉,睇向柜台,「近来的生意一直都这么好吗?」 周呈曦替她倒了杯热茶。「我不是很清楚,你也晓得之前为了照顾念玄,我一直是待在殷府。」 「嗯。」听起来很合理,但她就是不相信。「欸,后头那个人不是对街食堂的掌柜吗?他怎会跑来典当?」 周呈曦见她起身,一把将她拉下,从怀里取出一封信。「先别管那些,一早到铺子里就收到信使送来的信,我还得给点碎银聊表谢意呢。」 「大过年的收信自然得给点碎银,这信……大哥写的!」一见上头写巴乌城,她赶忙拆开一瞧,一目十行看过。「嗯……也该找个时间去瞧瞧大哥才成,本来今年是预计到巴乌城陪大哥过年的,可谁知道竟出了意外。」 「别说意外,你都出阁了,怎么到巴乌城陪大哥过年?」周呈曦没好气地道,就知道她压根没有嫁作人妇的认知。 「对喔……」 周呈曦浅啜着茶水,瞥见周呈阳得了空朝他使了个眼色,他不禁叹了口气,再抬眼时,满脸笑意。「凌春,二哥突然好想吃春阳酒楼的元宝饺子,你陪二哥去吃好不好。」 周凌春想了下。「好啊,大过年的吃点元宝饺子讨点吉利也好。」 「那就走吧。」周呈曦二话不说地拉起她。 但才走没两步,就听见遮羞板外有人喊道:「周凌春!街坊们,周凌春在里头!」 周凌春吓了一跳,从没听过街坊这异常热情的唤法,顺着声音来源望去,就见是食堂掌柜,正要打声招呼说点吉祥话时,对方劈头就骂—— 「亏咱们把你当自己人,可你瞧瞧你是怎么对付咱们的!」 周凌春一头雾水,张口欲言,周呈曦拉着她就往外走,她被拖了两步,抓着门框问:「掌柜的,我到底做了什么教你这般生气?」 「去问你家相公啊,问问他到底还让不让人活!」 「嗄?」 周呈曦头痛地抚着额,阴狠地瞪向已经逃到铺子外的周呈煦。 掌灯时分,殷府。 「凌春没回府?」殷远来到长寿居时,从殷念玄口中得知周凌春打从出门后至今都未曾回府。 「本以为娘会在府里陪我,可是我都用过膳了,娘还是没回来。」殷念玄难掩失望地道。「娘不回来了吗?」 他会这般担忧不无原因,实在是打他有记忆以来,他有过一个又一个的娘,曾经见过面的,连同周凌春共两位,其余的连一面都见不着就…… 殷远想了下,低声安抚他。「别担心,她大概是有事担搁了,待会我就到周府看看。」话落,踏出长寿居外,岁赐已经在外头候着。 「爷,夫人还在周府。」岁赐报告着刚得知的消息。 「铺子里有事?」 「回报的人说……夫人已经知道爷在外头做的事了。」他依殷远要求,派了两个武功不差的护卫跟在周凌春身边,同时掌握她的状况。 「是吗?」他垂睫忖了下便朝外走去。 「爷是想到周府吗?」岁赐赶忙跟上。 「有问题?」 「听说夫人脸色很难看。」他委婉说着,是希冀他可以明日再前往,至少等周凌春气消了些。 「那我非得瞧瞧有多难看。」殷远冷哼了声。 他要做的事她应该都是知晓的,她清楚他的处境,斩草不除根,届时受苦的是他身边的人。 岁赐闻言,摸摸鼻子只能跟着走。 不到一刻钟的时间,两人来到周家当铺外头,铺子已经打烊,整条天元街看起来冷冷清清,半点人潮皆无。 殷远看了眼紧闭的大门,直接翻墙跃过,岁赐无奈只能跟在后头。 转过庭院便见周呈阳双手环胸守在拱门边,像是早有准备候在此处。 「三舅子,凌春呢?」殷远客气问着。 「凌春吩咐,夜色已晚,不见外客。」周呈阳平铺直叙地道。 「……我不是外客。」 「从今天开始,是。」 殷远微眯起眼,掀唇冷笑了声。「三舅子,我没打算休妻。」 「凌春考虑休夫。」 「胡闹。」殷远走近他,硬是要从他身边经过,却遭他阻拦,闪身避开,喊了声。「岁赐!」 「是。」岁赐硬着头皮上前阻挡,好让他有机会闯进后院。 有岁赐帮忙拖延,殷远一路如入无人之地,正打算朝后院院落而去,适巧在小径上撞儿正端着一盘饭菜的周呈煦。 殷远不避不闪地迎面走去,周呈煦眉眼一沉,看了眼身旁,打算把饭菜搁在假石上头,揍他一顿。 要不是他在外头胡作非为,他今儿个不会被二哥修理,他被揍了几拳,绝对要加倍回报他。 「四哥,让他上来吧。」 周凌春的嗓音从上头传来,殷远抬眼望去,就见她坐在三楼的窗台边,手上像是正翻看着什么。 「小姐,你还没用膳。」周呈煦皱起娃娃脸道。 「无所谓,反正我还不饿。」她说着,已经离开窗边。 殷远见状,踩着一旁的假石借力一跃,跳上窗台。 周凌春回头,没想到他竟是从窗进来。烛火映在他面无表情的俊脸上,教她读不出他的思绪,不过她也没打算揣度他的心思。 「娘子,夜已深,何不回府继续昨晚未尽之事?」他大步朝她走去。 周凌春脸颊微微发烫,伸手阻止他继续靠近。「那事可以先搁下,眼前有更重要的事得处理。」 「什么重要的事?」 周凌春深吸了口气,问:「听说相公近来屯粮屯货。」 「是。」他毫不避讳的回答,也很清楚她想问的是什么。「自然是为了对付徐家。」 「你对付徐家,为何牵扯上城里的小店小铺?」 「徐家要几批货送往铜锣城,我只是事先把那些货搜括一空。那条线是我让宫中官员和徐家在几个月前牵上,而我同时往附近县城先将货物买下,存心让徐家过不了这一关而吃罪,压根没杀人沾血,这也错了?」 「就因为如此,你牵累城里小店小铺无法营生。」 「他们可以和我接洽,只要签下合同,我可以把货卖给他们。」 「用寻常人买不起的高价?」她都问过了,问得一清二楚。「我今天到铺子里发现街坊竟拿着家中用品上门典当,才知道他们已经歇了一两个月,因为他们无货可卖。」 他屯的货物可不是一样两样,而是寻常铺子里都会卖的!但是谁放任他在京师之地如此恣意行事?高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由着他胡作非为,殊不知这么做会造成多可怕的后果。 「要怪就怪徐家,当初徐家也是这么干的,我也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罢了,对他人有诸多牵连也只能算他们倒霉。」殷远哼笑了声,毫无一丝愧疚。周凌春难以置信地瞪着他。「殷远,你可知道你屯粮,让百姓断炊挨饿,你藏药材,让百姓无药材治病,你堆着炭石,让百姓在寒冬冻死……你屯着所有货物,让各行各业倒闭歇业,有多少百姓流落街头?!」 第二十六章 「要怪就怪——」 「别跟我说怪徐家,始作俑者是你!」她气得浑身打颤,抿唇好半晌,指着身后的货架。「殷远,你知道这货楼里堆放的是什么?」 殷远冷冷扫过一眼,瞧见数列排列整齐的书籍,更有不少他不知作用为何的器皿工具。 「这货楼里存放的是数百年的光阴,是数十种行业已消逝的代代传承。」她努力维持住嗓音不因愤怒难过而破碎。「我们都是在战火中出生的,我们都痛恨永不消停的战火,百姓因此流离失所,多少行业早已不见踪影,好比以往曾用过的香料皂球,曾经名闻遐迩的羽绣,曾经人人手中一把的八片雕扇……太多太多消失的物品,口耳相传的技法已无从考据,唯有留下文字的尚可细究。」 「你说这些做什么?」 「因为战火所逝去的咱们无话可说,但要是因为一己之私而强迫逝去的,让人无法接受。」 「我可没那么大的本事。」 「你有!王朝初定,许多崎岖山道早已变样,得要有引路人引路,王朝内耗严重,等到有余力去顾及地方得要费上多少年?引路人在此时显得珍贵,但你却杀了引路人。」 「不是我!」 「人不是你杀的,却是因你而死!你买通官府栽赃罪名,判了他死罪!而那全都是因为你想对付徐家,要除去徐家底下的马商,让徐家货物无法通行……你甚至还抢了水秀坊,借故除了水秀坊里最年长的玉雕师,往后再没有一位玉雕师能够雕出一座锦绣山河,你让玉雕失了传承,得要从头再摸索!」见他张口欲辩驳,她抢白道:「殷远,你不明白,有些东西一旦失去了,再模拟再仿照都不是原味,你夺不了徐家底下的织造场,就毁了织造场的花机,但你可知道王朝里不再有花机工匠,流水锦绫、双面织绫注定要失传了」 「那又如何?失传就失传,往后就不会出现能人,再创新的织法?」 「可以!但我问你,如果今日不是有大夫留下养人成药的秘法,今日若不是我爹爱我娘至深,非要我养成药人救我娘,今日要不是我的体质刚好能养成药人,你视作赎罪而照料的念玄,是注定活不到今日的!」 「你!」殷远目訾欲裂地斥道。 「念玄的命何其珍贵,哪怕要你倾尽一切,你不会有怨,他人何尝不是如此,你痛,旁人也痛,痛就是痛,不会因为身分地位不同而痛得不同深,你到底懂不懂?得饶人处且饶人,留下旁人一线生机,等同给予自己将来一条生路,你为何不懂?」 「得饶人处且饶人……你不过是妇人之见罢了,你懂什么?你以为给了别人生路,别人就会礼遇几分?错了,在这世道之下,斩草得除根才能永绝后患,才能高枕无忧!」他这么做又是为了谁?不就是为了保全念玄保全她! 「就为了你想高枕无忧,所以你宁可践踏尸体,毁他人之成好成就自己!」 「我毁他人之成?那只是他们自个儿没本事!」 「真正有本事的人,会更懂得尊重各行各业的珍贵,会对手中所得所用的物品抱持感恩的心。」 「不过就是一些寻常可见的东西,就足以让你这般看低我?」 「我没有看低你,我只是想告诉你,低头是为了抬头挺胸,有时妥协反倒可以造成双赢,没有百业争鸣就没有太平盛世,没有太平盛世,就算你坐拥一切,握在你手中的也不过是眨眼消逝也不遗憾的劣物。」 殷远闻言,怒极反笑。「劣物?我才不管那些!我只知道在这世道想活下去,就得比他人更强悍,凭你妇人之仁,你以为可以改变什么?!」 「……我大哥也是这么说,他总说凭我一己之力想要改变世道是不可能的。」 她顿了顿,深吸口气道:「就算我改变不了这个世道,但至少我不会被这个世道改变,该当怎么做就怎么做!」 「你想怎么做?」他咬牙问道。 「休夫。」她说得义无反顾。 【第十章】 荒唐! 「我从未听过有人休夫!」 「那你写休书吧。」 「……你别以为我不敢写。」殷远眯起的黑眸凝着危险光痕。 「那就写吧。」她状似无所谓地道,转过身去不敢再看他。 殷远怒瞪着她的背影,一把扳正她。「我为何要写休书?我……」 「周家祖训,明其所欲,行其所善……哪怕是周家的子婿也不得行差走错,我更不能容忍自己的夫君是个恶人。」她垂着眼,忍着眸底的泪。 她以为关于他的传言总是虚构夸大,如今才知道他的所作所为远恶于传言! 一想起自己在殷府养伤,天天海味养身,而城里百姓却挨饿受冻……她的心快要碎了! 「所以你认为我应该一笑泯恩仇,把徐家曾加诸在我身上的痛苦全都忘得一干二净,甚至日后欣然接受徐家报复?」 「那是你和徐家的恩怨,只要你写了休书,日后你与徐家之间如何纠葛皆与我无关,我不会也无法干涉。」恨意要消弭岂是容易,如果容易,就不会有这场纠缠不清的百年战乱。 殷远强势地将她按压在货架之前。「在你眼里,我真是如此不堪?」他如此的想要与她偕老白首,然而她却嫌弃他。 「我……」如果真是嫌弃,她心底又岂会难受。 「也是,像我这般出身的男人哪配得上你周家?」他哼了声,松了手。 「与出身无关!我不在意,我从不在意,我不喜欢你老是拿这件事说。」她伸手,但终究还是没握住他的手。 「是同情吗?」他哼笑了声,看到她还是放开了手。「如果是同情,就再同情一点,可怜我这样的男人也想要有人相伴一世。」 「我不是同情……而且你多的是选择,不是非要我不可。」她也不过是他第七任的妻子,还是看在有利用价值的情况下才迎娶的,她不会傻得以为自己在他心中有多与众不同。 顶多,她还多了个恩人的身分罢了。 「你在要挟我?」 「不是,我没有要你做任何选择,我已经替你做好决定。」 殷远瞪着她那双带泪的水眸,倾身欲吻她,她却别开了脸。她的拒绝无疑是火上添油,引爆了他寻不到出口的怒火。 他强硬地箝制住她,她却尖声喊道:「四哥!」 周呈煦瞬间推门而入,娃娃脸噙着怒意。「殷爷,放开我家小姐!」 「你到底想要我怎么做?!」殷远无视周呈煦,恼声吼道,将她的手握得死紧。 「我只要你写休书。」她再坚定不过地道。 如果不这么做,她永远都无法原谅自己。她知道殷远是不可能改变行事作风和他预定的计划,她明白他的痛,所以她不会阻止,但她也不能再任由自己留在他身边。 因为这一切会乱了套,全都因为她! 她早该死了,不过是小公子多给了她一年时间罢了。在她原本的记忆里,城里的百姓并不会遭受这些伤害,但因为她,就因为她想活下去,她和小公子有了约定,她想要重振周氏当铺,改变了既定命运,连累了城里百姓,这要她怎能接受? 「我决定的事不会改变,哪怕休妻,城里的百姓一样受到牵连,凭你周家根本帮不了任何人。」死脑筋,压根不懂转弯,凭一个周家又能做得了什么? 「什么都不做自然帮不了任何人,只要有心去做,哪怕一个两个都好。」能帮多少算多少,他人不该因她的重生而死去。「只要想变就有生机,哪怕拿我去换都好。」 如果非要用那么多人换取她的重生,她宁可死了算了。 「你!」殷远咬牙难言。 他不能理解她的死脑筋,更恼怒她无法体谅他的苦。 「殷远,你有你的计划,我有我的信念,只要我俩分开互不抵触,对彼此都好。」她无法责怪他也无法恨他,但想要在一起……不可能。 「这就是你的决定,无法更改?」他深吸口气,放开她的手。 「……是。」她垂着眼,看着被他揪得泛青的手腕。 殷远闭了闭眼,半晌才哑声道:「我成全你。」 周凌春皱起了眉,紧抿着唇不允许自己后悔,余光瞥见他走了两步,才用着微带哽咽的鼻音轻喊,「殷远。」 第二十七章 殷远高大身形顿了下,微侧过脸,房里摇曳的烛火在他脸上勾勒出邪魅而危险的阴影。 「你最恨的是谁?」她问。 殷远瞅着她一会,突地掀唇笑得自嘲。「你说呢?」收回目光,他毫不迟疑地下楼。 周凌春抿着微颤的唇,眨了眨眼,朝周呈煦扬开一抹比哭还难看的笑。「四哥,没事了。」 「什么没事,你今儿个都没用膳,你……算四哥求你,吃点东西吧。」周呈煦走近,轻轻地拥着她。「四哥知道你很难过,不管你做什么决定,四哥都支持你,你只要记住,不管发生什么事,咱们兄弟会一直在你身边。」 周凌春轻点着头,把脸埋在他肩上。 她知道自己的决定没错,她没有辜负周家祖训,可是她的心好痛……她一直以为成亲就是为了留下子嗣,她从不知道原来圆房是那般亲密而教她不知所措,却又引人贪恋体温慰藉的事,更不知道原来离开他竟会教她这般难受,她的心痛得就像是快要碎了一样,好痛…… 殷远回到殷府,屏退身旁的人,独自走往守禄阁。 路径上灯火通明,余光瞥见绿叶矮丛里有着一丝的红,他侧眼望去,瞧见是一条条打结的红绣线。 他不禁想起她初进府时,常于入夜后在府里打转,原以为她有什么企图,最终才发现她根本是个路痴,有时都已经快要踏进守禄阁了,她却还是走了出去,就算掷上了绣线,对她而言一点帮助也无。 想着,笑了,但笑意随即凝住。 房里未点烛火,他坐在榻上,听见外头传来沙沙的雪雨声,推开窗,看着漫天疾落的雪雨如银炼般坠落,压根不睬冷风拂面而来。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他对她托实就是想让她明白他的痛苦,要她明白接下来他做的每件事只是他复仇的过程,不需要她认同,是想让她明白他是个怎样的人,他以为她明白了,如今却在她眼里看见了嫌弃。 她不嫌弃他肮脏的身子,倒是嫌弃起他的作风手段。 他掀唇冷笑,真是不明白自己何错之有,他也不过是以牙还牙罢了,她却给他冠上了毁天灭地的罪名……那些百姓死活与他何干?在这世道里,有本事的就活下去,没本事的就记得下辈子别再当人。 他人苦,难道他就不苦吗?! 问他最恨的是谁,他恨的她会不知道吗?! 恨恨的闭上眼,冷风刺骨,他却没打算关窗,任由冷风冷却他的心,最好还能冻结他的爱,横竖也不过是个女人,不爱便不爱,没什么了不得,反正当初娶她也不过是贪图她府上的药材罢了。 一个不能懂他怜他的人,不要也罢。 明日一早,他就写休书差人送去,从此之后两人再无瓜葛……再无瓜葛…… 「爷。」 殷远缓缓张眼,瞧见房里微透着光,回头望去就见外头雪雨不止,天色如泼墨,暗无天日。 「……天亮了?」怎会如此快? 「是,少爷正在用膳,想问夫人的事。」岁赐一脸为难。 虽说他不清楚昨天爷和夫人是怎么谈的,可看爷离开周家时那铁青的脸色,他大概也猜得出七八分,但他又不能对少爷据实以报。 殷远张了张口。「今儿个要去兜罗城,这事就先搁着,跟少爷说,夫人的铺子有事,过几日才会回来。」 「兜罗城的事爷不先搁下吗?」巡视兜罗城的铁矿是预定的事,但夫人的事该是比铁矿要来得重要吧,再者这一次来回,恐怕得要费上一个半月呀。「夫人她——」 「她是什么东西?」殷远哼笑了声。兜罗城的铁矿是当初他从徐家手上抢来的,矿场里的账本或者是人,也许都还记上他和徐家狼狈为奸的证据,他得要早一步灭证,现在他要走的每一步都必须小心谨慎,以防徐家趁他不备反咬他一口,这重要时刻,他不会允许任何人影响他的决定。 岁赐张口欲语,却因为殷远的目光被迫用力咽下。「那我去跟罗砚说一声,让他着手准备一些物品。」 「府里就交给你了,要注意少爷的身子,要是有了个什么赶紧找大夫,差人通报。」 岁赐本来想问是要找周家二舅子还是……想想,算了,爷正在气头上,他还是把嘴巴关紧一点。 待殷远从兜罗城回丰兴时,寒风依旧凛冽,但天空已透着暖意,微微的日光拂去了他那日离开时的阴霾。 马车缓慢地在二重城的街上行走,避开了市集主要街道,自然而然地拐进天元街。就在转角处,礼让了另:辆马车先行,殷远抬眼望去,就见驾着那辆马车的人竟是周呈阳。 他看起来风尘仆仆,但目光依旧炯亮,甚至唇角扬着淡淡笑意。 「岁赐,停下。」正当马车过了转角,殷远沉声喊道。 岁赐也瞧见了周呈阳,将马车停靠在路边上。 殷远掀开了车帘,就见周呈阳停在周家当铺前,不一会那抹熟悉的身影走出来,在周呈阳打开马车车板时,她又蹦又跳,止不住脸上笑意,不知道对周呈阳说了什么,就见周呈阳一脸宠溺地抚着她的头顶,压根无视跟着走到马车边的周锦春周绣春姊妹俩。 殷远皱起浓眉,想收回目光,却见她拿了马车上的东西便朝对街跑去—— 「顾老板、顾老板,我这儿有些炭火,你先拿去用吧。」 开药材行的顾老板看了她一眼,眸色复杂,像是在挣扎着什么,正打算踏进自己早已歇业的铺子里,隔壁食堂的柳掌柜走了出来。 柳掌柜冷声道:「给咱们炭火能吃吗?还不如你去求殷远给咱们一条生路。」 周凌春脸上一僵,又勉为其难地扬起笑。「柳掌柜,不要担心,我托我大哥从巴乌城送青稞来,再等几天就能送来了。」 「我要青稞做什么?我要白米!咱们现在都太平盛世了,无灾无旱,他屯什么粮?仗着他财大势大就勾结官府,欺压咱们百姓、咱们到底是谁得罪他了?」柳掌柜光火地劈头就骂。 周呈阳见状,挡在她的面前,就怕柳掌柜怒极生事。 「我……」周凌春抿了抿微颤的唇,努力地扬起笑。「柳掌柜,虽说快要三月了,可这天候还是冻得紧,我三哥从顾春城带了些炭火回来,家里生盆火,至少不会受冻。」 她将手中的炭火递了出去,柳掌柜一双细长的眼直瞪着她,还是顾老板看不下去,接了下来。 「咱们现在冻的不是身子而是心啊!这炭火能暖得了心吗?!」柳掌柜一把抢过炭火,毫不客气地朝她砸去。 她愣了下,反倒是身前的周呈阳替她挡下。 「老柳,你这是在做什么?根本就不关周当家的事,把气出在她身上,对她也不公平!」顾老板见状,恼火地推了柳掌柜一把。 「你脑袋蠢了!说不准就是她和殷远勾结,逼得咱们无处可走,把传家宝当到她铺上,让她大赚一笔!」 「真要赚的话,周当家会给咱们那么高的金额,还会给三年的赎期吗?」顾老板恼声骂着,街上紧闭的门窗一个个掀了条缝,一双双眼躲在后头看戏。 「那就是她的把戏!照这阵仗,只要殷远不给咱们路走,别说三年,就是三十年咱们也赎不回来,迟早会被他俩给逼死!」 「你够了!到了春天其它地方依旧有米粮,咱们找其它商行调货总调得到,你……收收你那张嘴!」 周凌春开口想要劝和,周呈阳却护着她走回当铺。 「你不需多想,柳掌柜只是迁怒。」周呈阳淡声安抚着。「咱们吃了两个月的排头了,你应该明白的。」 「我知道。」她点点头,泪水在眸底打转。明白是一回事,真正感受又是另一回事,她一直是受街坊喜爱的,如今却成了过街老鼠,哪怕她有心想助人,却总是徒劳无功,还拖累了家人。 「就说别理他们了,他们不识好人心,你这老好人也该适可而止,否则再这样下去,就要轮到咱们喝西北风了。」周绣春闷声说着,一双盈亮水眸直瞪着对街上叫骂的人。 「绣春,少说两句。」周锦春斥了声,担忧地抓起周呈阳的手。「三哥,你的手得要上药,都红了。」 「一点小事。」周呈阳挣脱她的手。 第二十八章 周凌春见状,紧抓住他的手,就见手背上一片红肿,隐忍多时的泪水终于滑落。「三哥,对不起……都是我的错。」 「说什么错。」周呈阳轻咂了声,一把将她搂进怀里。「没事,不哭。」 周锦春愣了下,生硬地别开眼。 「好了,进铺子里再说,在家里搂搂抱抱没话说,在外头也这样,教人瞧见了又不知道要生出什么蜚短流长。」周绣春推着两人进铺子里,一会周锦春才拖着慢步入内。 而这一切,全都落在殷远的眼里。 「……爷,要回府了吗?」岁赐在前头问着。 「岁赐。」 「是。」 「我干的事与她何干?」 叫骂声在冷清的街上显得刺耳,他想不听清楚都难。 岁赐摸摸鼻子,一脸无奈地道:「其实咱们要离开丰兴城前一晚,我跟爷说夫人已经发觉这事,本是要顺便说夫人遭街坊辱骂,但爷急着去周家,所以我就没说了。」后来就算想说,那气氛教他怎么也说不出口。 殷远怔了下,冋想她毅然决然的决定,却只字未提街坊怪罪她,而在他离开丰兴城的两个月里,她又受到多少辱骂欺凌。 她不反驳不反抗,甚至还为他们调粮调炭火,丰兴城方圆五百里内的各种粮、药、炭、丝,透过周家牙行居间交易,早已被他收购一空,她如果要调,得远到五百里外,战乱之后寻常的店家已无法像以往可以千里之内调货……也难怪会要周呈阳出马,因为这一走,得要走上千里远。 他浓眉攒得死紧,想着她忍着泪的笑脸,想着她落泪投入周呈阳的怀抱,一股怒气几乎淹没了他。 是他干的事为何是她承受? 她甚至已经不想当他的妻了!他蓦地想起休书未写,她还是他的妻,她……如果把休书给她,她是不是会少受点苛责?可是…… 「岁赐,回府。」 「是。」 殷远吁了口气,闭目养神。他要好好想想,得要从长计议才成。 然而才刚回到殷府,正巧遇到要离去的周呈阳,教他微愕了下。 「你……念玄身子不适?」殷远愣了下才问。 「没事了,不过是天候变化大了点,他的心脉还不算稳定,只要服上几帖药,教他一套强身的武术,往后这毛病就不会再犯了。」周呈曦背着药箱,面无表情地说完,见他还挡在面前。「麻烦让让,殷爷。」 「你……怎还会愿意替念玄看诊?」 周凌春受到城里百姓的欺凌,其它周家人势必也不好过,但周呈曦竟还愿意救治念玄……难道他们不恨他吗? 「我爹说过,就算是个罪大恶极的阶下囚,也得将他治好再赴法场。」周呈曦冷哼了声,「既然你回来了,顺便写休书吧,我也好拿到知府那儿注销,从此男婚女嫁互不相干。」 殷远抽紧下颚。「你也认为我该写休书?」 「与我的看法无关,只要是凌春做出的决定,咱们兄弟都支持。」凌春还在殷府养伤时,他就听闻殷远在外头做了什么,周家人因此受到不少谩骂,但他认为只要凌春能择其所爱过得好,他们被唾弃又如何?只要别让凌春发现他的所作所为就好。 可惜,凌春终究是知道了,而凌春选择的是保护百姓,坚定自己的信念,所以他们只能跟进。 殷远注视他良久。「我要是写好了,会让岁赐送到你手上。」 「那就多谢了。」 目送他离开,殷远走到长寿居,见殷念玄正沉沉睡去。他坐在床边良久,回想他用尽一切想保护的人是念玄,而救了念玄的是凌春,是周家人。 他必须救念玄,否则他对不起兄嫂,对不起爹娘,而造成这一切的人,是他。 他恨徐家,但他更恨自己……他蓦地想起凌春问过他,他恨的是谁……原来她已经发现了,所以她要他妥协,为的是要他放过自己? 倚着床柱,看着房里摆设,想起她不顾一切地援救念玄,想起她伤重时还惦记着念玄,想着她尽管遭受谩骂欺侮,只默默承受,未曾对他提过,更未将这一切怪罪在他头上,她只惦记着百姓衣食无虞,惦记着他是否放过自己…… 良久,他走到外头,守门的岁赐和罗砚随即转身。「爷。」 「岁赐,把底下几个管事都找来。」 「咦?」岁赐微愕地看向罗砚,就见罗砚耸了耸肩,意味同样不知情。 不会吧,爷又想做什么了? 几日之后,周凌春守在铺子里时,瞥见遮羞板外一直有人来回走着,像是羞于典当物品,干脆推开了遮羞板,正要出声询问时,却见来回团走的竟是柳掌柜,身后还跟着几个熟悉的街坊铺子老板掌柜。 「大伙怎么了?」周凌春不解地问着。 今儿个大伙看起来不见杀气,一个个面有豫色。 见柳掌柜被人硬推到面前当代表,欲言又止地过了好一下,周凌春才小心翼翼地说:「无妨的,有什么问题可以提出来,大伙一起琢磨琢磨,总可以想出法子的。」 比较为难的是昨儿个她收到大哥的来信,说是巴乌城的青稞得要下个月才能采收,亏她几天前夸口说就要送来。 「就……」柳掌柜就就就了好久,就得满头大汗,连脸都微微泛红,一脸的难堪。 「柳掌柜,对不起,前几天跟你提起的青稞得要下个月才采收,可你放心,如果你需要的话,我会再想法子到邻近的城镇调调。」周凌春猜想柳掌柜八成已经被逼到走投无路,才会想用她的青稞应急。 柳掌柜闻言,一张老脸红得像是烫熟的虾。「周当家,你再这么说,我真不知道这张老脸要搁到哪去了。」 「嗄?」她又说错什么了? 「就昨儿个,咱们城里那家米粮行又开始卖米了,不只是米,原本之前都调不到货的粮啊炭什么的,这下子在商行里都买得到了,而且价格非常便宜。」 「怎会,那是上哪调的货?」 「……是殷远让人卖的,徐家也出来说了,说什么北方有战事,之前屯粮其实是挪了米粮去支持北方将领,所以说都是咱们误会了,凌春,咱们真是对不住你……」 周凌春瞪大了眼,怀疑自己听见什么。后来,街坊又是跟她道谢又是道歉,她心不在焉的应答,满脑子想着殷远怎可能改变主意。 晌午过后,难得的日光被层层乌云挡住,她看了下天色,猜想今晚也许会下雨,瞧街上的人潮多了起来,再没有之前死气沉沉,她不禁托腮忖着是谁改变了殷远的计划,而徐家又怎会帮着圆谎。 「娘。」 一声叫唤吓得她抬眼望去,惊见是罗砚带着殷念玄到铺子里,她赶忙绕出柜台,一把拉着他在旁边坐下。 「你这种天候怎么跑出来?你二舅舅说你前几日才又犯病,你今日就跑出来,你爹要是知道了肯定不开心。」周凌春边说着,边要周绣春赶紧泡壶温茶来。 殷念玄见她满是担忧心疼,不禁笑眯了眼。「娘别担心,爹不知道,爹已经好几天都没回府里。」 「他……不是刚从兜罗城回来?」二哥说那天离开殷府时,刚好遇见殷远的。 「嗯,可是爹这几天也不知道在忙什么,一直都没回府,问了罗砚也不清楚,我就想说到这儿来找娘。」 周凌春看向罗砚,就见罗砚寡言的摇了摇头,她想了下,扬起笑脸道:「这样好了,待会我下厨,你在我这儿用过膳再回去,顺便再让你二舅替你诊脉。」 「好。」殷念玄喜出望外地道,亲热地握着她的手。「娘,你什么时候要回家?」 「呃……再看看吧。」她干笑着。 冋殷府?她想都没想过,因为她还在等他的休书。 用过膳后,趁着雨势稍缓,周凌春和周呈煦赶紧将殷念玄送回殷府,就怕这春暖乍寒会教他的病又犯。 来到殷府前,让罗砚带着殷念玄回长寿居,她回头正要和周呈煦离去,就见一辆马车骏来。她微眯起眼,凭着车前风灯认出驾马车的人是岁赐。 马车停在殷府大门,岁赐跳下马车,喊了声,「夫人,这时分怎么来了?要走了吗?爷刚好回来了。」 周凌春眨了眨眼,不禁轻逸笑声。「我不是来找你主子,是念玄来找我,我送他回府,现在正要回去。」 第二十九章 岁赐闻言难掩失望,清俊脸庞皱成腌酱瓜。听闻后头有了声响,他赶忙打开马车门,扶着殷远下来。 周凌春瞧他脚步虚浮,在岁赐的搀扶之下走到她面前几步外,她闻见了可怕的酒味,不过似乎没有胭脂味。 殷远身形不稳,但黑眸从下马车便一直盯着她,探手轻触着她的颊,微凉的温度教他脱口道:「……是真的。」 「嗄?」难道周凌春有冒牌货? 「你……怎么来了?」他微眯起黑眸,大手暖着她的颊。 「我送念玄回府。」 「不是来找我的?」 周凌春没料到有这一问,顿了下不知道怎么回答。 殷远抽回了手,另一手拨开岁赐,摇摇晃晃地踏进殷府,眼见他身形踉跄了下,周凌春不及细想立即伸手扶他。 「小心点。」 殷远闭了闭眼,缓缓地拉开她的手。「不是不要我了?」 「我……」 不等她回答,他又向前走去,她赶忙接过岁赐递上的伞,随侍在他身侧,省得他一个不小心撞到哪磕到哪。 跟着他踏进了易福楼,踏进了她的寝房,双双倒在床上。 「哇……你先把靴子给脱了,还有被子得要先拉起……」她起身奋力地抽出被子,就见底下竟有件她的衣衫,她偏着头想了下,那是除夕那晚被他脱下的衣裳,她后来找不着,原来是卷在被子里。 她面红耳赤地要将衣裳拉出,却见他一把抢过,紧抓在手。 「夫人,你退后些,我替爷脱靴再扳正身体。」岁赐喜笑颜开地动手,不过眨眼功夫,殷远已经在床上躺平还盖妥了被子。 「他怎么喝得这么醉?」周凌春小声问着,想偷偷抽出自己的衣裳,岂料他侧过身将衣裳抓在鼻间,像是嗅闻着。 「这事等爷醒来,夫人再问爷吧。」岁赐说着,笑嘻嘻地退出门外,顺手拉走守在门外的周呈煦。 周凌春看了门板一眼,暗叹岁赐真是个城府深的人,竟用这种法子将她留下。 但,算了,他醉成这样,还是得有人在旁照料伺候。 看着他的睡脸,不知怎地总觉得他削痩了不少,也憔悴了些,气色差得教她心头微微痛着。 真是的,知道怎么照顾念玄,却不知道怎么照顾自己吗? 【第十一章】 头痛欲裂……哪怕已有微光映入眼帘,殷远还是闭着双眼,缓过脑袋里阵阵的抽痛,手在床面寻找她的衣裳,想藉上头的香气缓和头痛,但这一摸索让他猛地张开眼。 那是一张教人移不开眼的睡脸。 他注视良久,轻抚着她的颊,掌心的暖意证实她是真实的,并非是梦境。他想起昨晚回府时一下马车就瞧见她……原来不是梦。 长指撩过她的发,黑眸近乎贪婪地盯视着。她似乎瘦了,眼下有着阴影…… 她为了他人累得自己废寝忘食?把所有心思放在那些知恩不懂图报的人身上,值得吗?为何就不愿多分一点心思给他,哪怕是同情也好,只要多惦记他一点…… 不,他要就是全部,要将她占为己有,再也不允任何男人恣意搂着她,不允她在任何男人怀里落泪…… 周凌春半梦半醒之间,总觉得好像有什么一直在她脸上点着亲着,一会在眼皮一会在唇角,一会在额上一会在颊边,最终又回到唇上舔着咬着,教她不由张开眼,对上那双黝黑的勾魂眼。 她睡眼惺忪,一时间还搞不清楚状况,然而他的舌已经钻进她的口腔里,吓得她瞬间清醒,下意识抗拒却被他紧搂入怀。 「不准拒绝我。」他哑声恼道。 周凌春吓了一跳,心剧烈颤跳着,鼻息间净是他的气味,就连嘴里也是。她浑身抖得厉害,搞不懂自己明明是在照顾他,怎么会照顾到床上来? 「那个……天亮了,我……」心跳得太快,害她快要喘不过气来,想推开他,可偏偏他是铜墙铁壁。 「你要走了?」他埋在她肩头问。 「嗯,我不早点回去,三哥会……啊!你你你怎么咬我?」她浑身僵硬,不敢轻举妄动。 他有这么气她吗?咬得这么大力,她觉得肩头一块肉像是快被咬掉了,好痛喔。 「你三哥怎样?」 「他会……啊,好痛,殷远,真的好痛,你不要再咬了!」她痛到快翻脸。 他松开了牙,又吻住她的唇,唇舌交缠间,她尝到了血的味道,不敢相信他竟然把她咬到见血……他真的气到这种地步?可为何又亲她,亲得她浑身发烫,亲得她…… 「殷远,你做什么?!」她赶忙拉住他不安分的手。 他染满情欲的俊颜满是慵懒风情,张口咬着她的唇。「我想要你,不成吗?」 她瞠圆水眸,一时间反应不过来,他的手趁隙钻进了她的裙底,吓得她回神阻止。「你不要乱来,我只是昨儿个送念玄回来,顺便照料你而已,我要回去了。」 她翻身下床,脚才刚踩地,腰立即被一股力道往后扯,撞进一堵结实的胸膛里。 她挣扎着却被箍得更紧,紧到她几乎喘不过气。 「殷远,你……」该不会气到想勒死她吧? 「我头很痛。」他埋在她的肩头,吻着肩头上被他咬得渗血的伤痕。 湿热的舔拭犹如在湖中掷了石子般,从伤口荡漾出痛又酥麻的涟漪,教她不禁缩着颈项。 「你……待会让人帮你煮碗解酒汤吧。」她细声说着。 「没用。」 「什么意思?」她回头问。 「我的身体在很久以前因为服用太多种药后,只要染了病,什么药都没用。」 「我叫二哥帮你诊诊脉吧。」他的气色一片灰败,双眼紧闭着像是隐忍着痛苦,教她不舍极了,探手轻揉着他的眉间。 他缓缓张眼,哑声问:「你会担心?」 「你……少喝点酒吧,」她转移话题道。「待会我回铺子,再跟二哥说一声。」 「不用了。」他松开了手,反身侧躺背对着她。 「殷远,我让岁赐进来伺候你。」她赶忙坐起身拉整衣裳。 见殷远没吭声,周凌春不安了起来,但她又不知道该如何艰他相处,毕竟是她要他写休书,尽管他还未写…… 想走,总觉得不妥,不走,更觉得不妥,她犹豫了好一下子,像是想起什么,「对了,殷远,谢谢你把屯货释出市面,城里的店铺老板们都很高兴呢。」 殷远哼笑了声。「我先伤了人再替对方疗伤,也能得对方一声谢吗?」 「……不管怎样,谢谢你愿意妥协,我代街坊们跟你道谢。」他的心情很不好,她想,她还是别再打扰他了。 「周凌春,你以为你是谁?为何我做的事得要你承担,为何他人承受的甘果得要你致谢?!」他恼火的回头瞪去。 周凌春呆在原地,一时间不知道作何反应。 「过来。」他朝她伸出手。 周凌春轻握着他的手,随即被他拽进怀里,力道大得撞疼了她的鼻子。 「我是为了你妥协的。」他哑声道。「我跟徐家议和了,从此以后井水不犯河水,各凭本事。」 原来如此……「让你难受了。」其实她没有想到他真的可以妥协的。 「写休书比较难受。」 她愣住,嘴上又被啄了下,对上他黝黑发亮的眸,心在狂颤,哑声问:「为什么?」 「你知道写休书是什么意思吗?」 殷远的反问教她有些啼笑皆非。这还需要问吗?他根本是答非所问。 「如果写了休书,就代表我真的失去你,就代表我要将你拱手让人……就代表,我再也没有资格拥抱你。」 周凌春怔怔地看着他,没想到他竟会说出这些话。 「家产,再赚就有,可是周凌春一旦失去了,我就一无所有了。」在他察觉的瞬间,他才发觉自己有多恐慌。「你是我的妻子,自你进我殷家的门开始,你就是我的妻子,属于我的,你……可以抱抱我吗?」 不假思索的,她环抱住他。 「你可以回来了吧?」他紧搂着她不放。 啊,果然是如此,拥着她,就能教他平静许多。 「……嗯。」 「可以亲亲我吗,我的头好痛。」他哑声喃着。 周凌春闻言,轻揉着他的额际,亲吻着他的唇。「我让四哥把二哥找来吧。」 「不用,我只要你陪着我,哪儿也不去。」 第三十章 见他突然像个孩子般的撒娇,她压根也笑不出来,因为他的脸色灰败得教她忧心忡忡。 本是要应允他的,又突地想起—— 「啊,可是我过几天要去巴乌城呢。」这一趟去恐怕会待上一段时间,毕竟已经一年多没见到大哥了。 「我陪你。」 「咦?」巴乌城不是他的伤心地吗? 「所以你现在先陪我。」他埋在她的颈窝里说。 「嗯,但是你不可以再咬我了,好痛。」 「待会换我让你咬一口。」 「才不呢。」她陪着他躺在暖暖床被间,感觉像是历经一阵狂风暴雨,终于等到了拨云见曰的一刻,所有的不安和不舍好像都是假的,她现在好想要跳起来大叫一声。 「对了,往后没有我的允许,不准你跟你任何一个兄长抱在一块。」他占有欲十足地拥紧她。 「咦……」 「当我没说,因为我不可能允许。」 垂眼看他紧闭着眼,却霸道无比的神情,她不禁轻漾笑意。 她想,她的相公应该是很喜欢她吧,要是有机会的话,她会告诉他,她也爱他,是她决定舍弃他时才发觉的。 马车缓缓地朝城南的方向而去。 岁赐和周呈煦驾车,罗砚带着两名护卫骑马在后,为的是保护马车里的殷家三口人。 「念玄,要是身子不适的话记得要说,知道吗?」周凌春不懂诊脉,顶多只能看看气色,猜测他现在的状况还不错。 「娘,我很好,反倒是爹的脸色还比我差呢。」殷念玄看向对座的殷远。 殷远托着腮,懒懒睨他一眼。「是谁昨晚半夜还闹肚子疼的?」 「就是,你都不知道岁赐跑来跟我说时,我多担心。」周凌春叹了口气。 殷念玄多想道出事情真相——纯粹是爹不满娘又回周家过夜,所以要他假装身子不适把娘给找回来……他现在总算明白爹是个什么样的人了。 「没事,你二哥不是替他诊过脉了,他许是贪吃才闹了肚子,不碍事。」 「幸好只是闹肚子,要是又犯病多教人不舍。」周凌春说着,不舍地对殷念玄又搂又抱。 殷念玄目视前方,他发誓他看见爹眸色黯了下,于是他——「娘,出城门了,那是什么?」快,转移注意力呀,最好是坐到爹的身边。他已经长大了,独自坐一边很宽敞很好坐。 「欸,难道是这间庙?」周凌春抬眼望去,就见一间庙立在山脚下,她不禁想起和小公子的约定。 「庙?」殷远眯眼望去。「参拜的人不多,香火似乎不怎么鼎盛。」 大定信佛,佛庙不少,向来是香火鼎盛,战乱时求平安,太平时求富贵,几乎是千古不变的道理。 「看起来不像是佛庙。」她笃定道,因为只是一间小庙。大定的佛庙总是恢宏大气,金碧辉煌,不像这小庙墙身是灰石涂壁。 「你想去?」 「唔……你帮我记着好了,我七月初七得到这儿还愿。」如果她没记错应该是这一天,要是届时完成了小公子要求的事,她就可以如愿还愿。 殷远狐疑地看了她一眼。「你不知道这是什么庙,却得到这儿还愿?」 「唔……」讨厌啦,她相公就非得这么精明,挑她语病吗?「反正到时候要到这间庙走走就是了。」 殷远不置可否,不在意她有事瞒着他,因为不过是一间庙罢了。 难得有闲情逸致可以一家出游,他们就这样从丰兴城一路朝巴乌城而去,停停走走,花上了大半个月才到巴乌城。 「殷远,你的气色真的不太好。」马车未进巴乌城,直接朝城西郊外而去,停在一幢独立的小宅院前头,一下马车,周凌春眉头微皱打量殷远的气色。 「一连被冷落三个晚上,任谁的气色都不会好。」殷远皮笑肉不笑地道。 「……念玄身子不适嘛。」她心虚地转开眼。 「是吗?我的身子也不适,怎么就不见你晚上到我房里照料?」 「唔……」无可闪避的周凌春余光瞧见有人踏出门外,不禁喜出望外地喊道:「大哥!」 殷远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就见站在门前的男人有张非常清秀的面容,身形高大修长,儒雅气质如清风拂面,但不知为何他总觉得像是在哪见过他。 「凌春。」周呈晔噙笑走来。 「大哥。」 在殷远毫无防备之下,周凌春扑进了周呈晔的怀里,教他不禁沉了脸。 「近来好吗?我瞧你的气色还不错。」周呈晔亲密地捧着她的小脸,和她相似的眸直睇着她,不放过她脸上每个细处。 「嗯,有二哥在嘛,还有三哥跟四哥,大伙都很疼我的。」周凌春笑眯的水眸盈盈发亮,任谁都看得出她此刻的愉悦。 「大哥。」周呈煦像个孩子般的来到前面。 周呈晔笑眯眼,放开了周凌春,一把将周呈煦抱进怀里。「看起来不错嘛,有将凌春护得牢牢的?」 「我……」 「有,四哥一直都跟在我身边,哪怕我出阁了,他都还跟着陪嫁呢。」就怕周呈煦把她去年受伤的事道出,她赶忙截了他未尽的话。 「出阁?」周呈晔微侧过脸睨了殷远一眼,带着如春笑意,眸底却冷若霜雪。 「我如果在丰兴城,你是断不可能嫁给这了不得的人物。」 「大舅子,殷某不是什么大人物,只是一个为了妻子学会妥协的普通男人。」 殷远向前一步,不着痕迹地将周凌春拉到身边,就怕她一个不小心又扑了上去,全然忘了他的话。 「喔?」周呈晔与他对视,笑意不减地道:「好了,都进来,既然凌春到了,今儿个就准备吃炸弹鱼。」 「大哥,我能不能先到柚林那边走走,我想先捡一些落花。」 「可以。」周呈晔朝屋里走去,边道:「呈煦,过来帮忙。」 「可是……」 「他要是连凌春都护不了,休夫吧。」他还是满脸笑意。 周呈煦闻言,只好摸摸鼻子跟着周呈晔进屋。 殷远让岁赐先守在马车边,以防殷念玄睡醒找不着人心慌,而后便任由周凌春拉着走到屋后一望无际的柚林。 「很香,对不对?」她深吸了口气。 「嗯。」一眼望去,约一丈高的树上开着一簇簇小白花,香气随风吹送,一如她身上的香气。 「这是我大哥为我种的。」她拉着他走进林里。「听说我小的诗候疆爹娘去了邻国,爱上了柚花香,所以回程时我大哥便跟人要了苗种,这一种就种了十几年。」 「你大哥看起来不像庄稼汉。」就他所见,周呈晔会是周家人里头最具城府的人,而且笑里藏刀。相较之下,有点疯癫的周呈曦,寡言的周呈阳和忠心护主的周呈煦,周呈晔是个他最不想靠近的男人。 「可他喜欢务农,就守在这片柚林里,每年过年时,我们总是会回到巴乌城和大哥吃团圆饭,可惜今年却因为我而担搁了,所以才想得抽个空来探望大哥,要不他会起疑的。」 言下之意,周呈晔疼她若宝,是不能忍受她有半点损伤,既是如此—— 「你大哥就不会到丰兴城一道吃团圆饭?」何必要大伙大费周章走一趟巴乌城?」 「我大哥发过誓,绝不会踏进丰兴城。」 「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她拾起一朵落花,凑到他鼻间。「很香吧,待会咱们多捡一点,到时候又可以做出许多香囊了。」 「凌春。」 「嗯?」 「你是不是忘了我曾说过,不允许你被任何男人搂进怀?」他蹲在她身旁捡落花,状似漫不经心地问。 「……我很久没见我大哥了,再者我家一直都是这样的。」听说是老祖宗留下来的习惯,家人之间总是会亲亲抱抱的,他们自然将这习惯代代传承了下来。「而且我要是不抱抱我大哥,我大哥会讨厌你。」 「他讨厌我又如何?」 「好歹是一家人,关系好些,大伙和乐融融的,不是很好?」 「一家人?」 「咱们成亲了,你和念玄是我的家人,我的亲人自然也是你的家人。」她边捡边说,把花装进她的小包袱里。「而且我的兄长们个个脾气都很温和,尤其是我大哥,我长这么大还没见他生气过呢。」 第三十一章 殷远冷笑了声。周家兄长一个个恋妹成狂,一个个宠她入骨,哪舍得对她生气。但他也懒得点破她,如果在他能力不及之处有人能帮着护她,他是求之不得。 只是眼前的她怎会有两个影子? 周凌春一径地说着家人的好,压根没察觉他的异状,直到听见重物落地的声响才回头—— 「相公,你是怎么了?!」她吓了一跳,把小包袱一丢,小手先往胸口一贴才往他的额头一碰,掌心的高温吓得她声音都快分岔了。「来人啊!岁赐、罗砚,相公昏倒了!」 房里,周凌春勤换着放在他额上的湿手巾,不住地问:「大哥,大夫还没来吗?」 「还没。」周呈晔噙着笑意,往殷远腕间切脉,笑意更浓。「凌春,他只是染上风寒而已,死不了的。」 「可是大哥,相公他是整个人昏了过去。」他身上的温度高得吓人,手巾都换了好几轮了,热度压根没降下。 「说来,是他弱了点。」 一旁的岁赐抽了抽嘴角,但碍于是在周家人的地盘上,还是守着沉默是金的最高原则。 「大哥,他不弱,他……我早就看出他气色不好,原本巴乌城这一趟是不要他跟的,可他偏是跟来。」 「原来还是块胶呢,黏得这么紧,还像个男人吗?」周呈晔笑容可掏地道。 「人哥……」周凌春再护短也听得出大哥损人损得很愉快。 周呈晔挑了挑眉,听见外头的声响,随即让出位置,一会便见周呈煦领着一位老大夫进门。 老大夫仔仔细细地诊着脉,一会松开了花白的眉,道:「这位爷是染上了风寒,我开个方子,服个三帖应该就会退热了。」 「多谢大夫。」确定只是风寒,教周凌春总算放下高悬的心。 等着大夫开好药方,让周呈煦跟着去抓药,她便一直待在殷远身边照料。 「大哥,你就非得在旁一直盯着我?」周凌春微带羞意地瞋了一眼。 「该怎么说呢?你大概是忘了你还没用膳,大伙也都还未用膳。」 「啊!大哥,你赶紧去用膳。」瞧她一急,把晚膳都给忘了。 「你呢?」 「我等着药熬好让他服下。」 「没那么快,呈煦把药拿回熬好,大概也要半个时辰,你先过来用膳。」 周凌春面有豫色,看着殷远泛红的脸,又听周呈晔道:「他一时半刻好不了,你要是不先把自个儿顾好,怎有体力照料他?」 「大哥,对不起,让你担心了。」 周呈晔揉了揉她的发。「真不该让你嫁给他的,我要是早知道你出阁的对象是他,我绝对——」 「大哥,他待我很好,如果他待我不好,我怎会替他担心。」 「你好就好。」周呈晔叹了口气。 周呈晔起身将膳食端进房里,周凌春趁这当头问岁赐。「念玄呢,他可用过晚腾了?」 「夫人,少爷用过膳了,他的身子骨弱,所以我自作主张让罗砚陪着他,别让他到这房里。」 「这样很好。」周凌春点了点头,坐到桌边。「岁赐,一道用膳,晚一点说不准还得轮流照顾殷远,你也得备点体力。」 「多谢夫人。」岁赐毕恭毕敬地坐下,看了周呈晔一眼,夹菜入口,随即一愣。 「很好吃对不,我家就数我大哥手艺最好。」 「晔爷的手艺这般好,怎么不弄间食堂酒楼营生?」他实在看不出那片柚林一年能有多少收入。 「一等一的手艺是为了最疼爱的人学的,旁人凭什么尝。」周呈晔笑容可掏地道。 登时,岁赐觉得嘴里翠嫩的菜,吐也不是,吞也不是。 「大哥,你就是爱说笑。」周凌春轻噙笑意地道,替他布着菜。 「就是想逗你开心嘛。」周呈晔笑眯眼说。 岁赐浑身爆开鸡皮疙瘩,直觉得这人真是宠夫人入骨了,竟连这种鬼话都说得出口。分明就是拐弯损人,为何夫人却能听成是说笑?唉。 还好,他在巴乌城,要不爷要是和他硬碰硬,真不知道得到好处的会是谁。 待用过膳后,周呈煦也将药给熬好,周凌春小心翼翼地喂着。然而,一个时辰过去,却压根不见殷远的热度降下。 「四哥,你再去熬一帖好了。」 「好。」 周凌春忧心忡忡地看着脸色逐渐泛灰的殷远。不过是风寒而已,怎么喝了药还是不见起色? 「夫人。」岁赐见她神色不安,遂向前一步喊着。 「嗯?」 「夫人,爷的体质特殊,以往曾经大病一回,但不管大夫如何医治,却不见成效,最终还是靠爷自己撑过去的。」 「体质特殊?」像她吗?不对,如果他是药人,他早就可以救念玄了。 岁赐面有难色,最终还是斟酌了字眼道。「就爷的体质就像是夫人一样,不管是药还是迷药春药之类,对爷来说都是无效的。」 周凌春偏着头,想起殷远说过他以往被喂了太多药,导致他后来食药无效,所以当初她下的春药,他才会一点反应都没有。 原来也许春药没过期,纯粹是春药在他体内不起作用。 不对,现在不是想春药的时候,而是他——「难道这回也只能等?」 「恐怕是。」 周凌春秀眉都快打结了。虽说风寒致死少闻,但也不是不可能,况且这热度要是不降,说不准身体会给烧出问题来。 偏偏二哥又不在这儿,而大哥懂医理却不懂药理……药理……「我有办法了!」 「夫人?」 「我的血啊!」她喜形于色地道。「念玄的身子也是药不归经,但有我的血当药引,这药效自然就能发挥了。」 她再也没有比这一刻还庆幸自己是个药人,从小食毒食药的痛苦,在这一刻都值得了。 一会,周呈煦端药入房,周凌春二话不说地借了岁赐的匕首,往手腕上一割—— 「小姐,你在干么?!」周呈煦简直快被吓疯了,冲向前制止她往下割的狠劲。 「四哥,相公的药有我的血当药引他喝了才会有起色。」 「你也没必要割这么大的口子吧!」周呈煦骂道,把药碗挪到她的手腕下,连滴了数滴血,接着赶忙按压在伤口上方。「你下手就不能轻一点?就算要当药引,一滴血也就够了,你割这么大的口子,你是想逼死我?」 「四哥,我没想到会这么深耶,这匕首好利。」嗯,真的满痛的。 「你……」周呈煦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把药碗交给岁赐,拉着她到一旁替她上药。「你的血很珍贵,你的身子更珍贵,你这么伤自己,还不如直接捅我算了。」 「四哥,我下次会注意一点。」她可怜兮兮地道。 其实她知道四哥一直很介怀当初在巴乌城没能来得及救她,让她在鬼门关前走一回,从此之后,四哥再也不喊她名字,只喊她小姐,象征他永不更改的决心。 「还有下次?要是让大哥知道,你瞧瞧他会怎么整死殷远和我。」 「大哥才不会呢。」 周呈煦无奈地叹了口气。大哥不会……才怪!大哥把她当心头肉般的疼,把其他弟弟当狗一样的打。 等她包扎好了伤口,岁赐也已经喂完殷远一碗药,她坐在床畔直睇着他的气色,见他不断地渗出汗来,赶紧拿手巾一一拭去。 「小姐,你去歇息吧,姑爷就让我跟岁赐照料。」 「不了,我要确定他的热度降下,你们先去歇息,待会我要是累了再去唤你们。」 「可是——」 「四哥,谁是当家?」 见周呈煦哀怨的皱着脸,岁赐摸摸鼻子忍着笑道:「既然夫人坚持,我就和四舅爷先下去歇息,要是有什么事,夫人唤一声便成。」 「嗯。」 应声后,周凌春又忙着替殷远拭汗,一会又替他更换湿手巾敷着额,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当他汗愈冒愈多之后,身上的热度也跟着降下不少,让她的心总算得以安稳。 「……凌春?」 「相公,你醒了,饿不饿,渴不渴?」周凌春喜笑颜开地凑近他。 殷远微掩着眼。「别靠太近,省得你也染上。」 「我不会,我从小到大从没生过病,因为我是药人。」 「是吗?」他又疲惫地闭上眼。「抱歉,害你没捡着落花。」 「放心,花期还很长,等你病好了,咱们再一道去捡。」她凑在他的耳边小小声地说。 第三十二章 殷远勉强扬起笑意。「好啊,不过你也得歇着。」 「等你待会睡着了我再睡。」她得要确定他无恙,她才能安心入睡。 殷远轻握住她的手。「别担心,我很快就会好,只要多睡几天……」握住的手缠着布巾,他垂眼望去,微皱起眉问:「你受伤了?怎会受伤?」 「唔……」 殷远见她欲言又止,蓦地想起自个儿的体质,一旦染上风寒根本不可能这么短时间内清醒。「你该不会是喂血给我吧?」 「不这么做,药喝再多也是白搭,就跟你说你该让二哥诊诊脉,也许可以改善的。」 殷远睇着她半晌,抓起她的手亲吻着缠住布巾的手腕。「往后不许这么做,我只要多睡几天就好,别为我伤了你自己,记住。」 她没应声,看着他闭上眼又挣扎着要清醒,但终究在药效催化之下沉沉睡去。 「只要可以换你早点康复,就算要我滴一碗血都成。」她软声说着。 他心疼她,就没想到她同样也会心疼他。 【第十二章】 殷远卧床三天后,烧早就退了,但还是被周凌春强制留在床上静养。 「不让我出房门,至少也替我备桶热水沐浴吧。」殷远无可奈何地道。 周凌春想了下,便答应了他。晚上用过膳之后,她让岁赐替他烧桶热水擦澡,岂料岁赐竟把浴桶都给搬了进来。 「夫人,爷不能忍受擦澡,不让他沐浴,他脾气会不好。」岁赐好心告知。 「谁让你多嘴,弄好了就出去。」殷远没好气地道。 岁赐看看他,再看看周凌春,马上意会,二话不说地离开后,不忘拉着周呈煦一起去周呈晔那里闲聊,摆明了不会让任何人破坏爷的好事。 「相公,我不知道你到底能不能泡澡,要是一个不小心又烧了起来,那不是又要折腾一回了?」见他褪去外衫,她顺手接过,回头搁在篓里,嘴上不住地叨念,想了想还是决定——「相公,还是擦澡就好,我帮你——啊!」 她用双手遮眼,却忍不住从指缝中偷觑他美丽的裸背。 「没见过吗?」殷远凉声问。 「见过……」可是没有心理准备,冲击太大会让她胸口不舒服。 「你确定要继续看下去?」他说着,毫不在意地褪去长裤。 周凌春吓得逃到床上,背对着他,双手捣着发烫的脸。呜呜……她应该让四哥先拿座屏风过来的,房里没什么好遮蔽的东西,到底要她把眼搁到哪去,要是不小心看到什么,怎么办? 「总算活过来了。」殷远沉入浴桶里,满足地吁了声。 「现在是春暖乍寒,入夜后还是冷得紧,你别泡太久。」她抚着胸口,平复着羞怯的心情。 「要我别泡太久,不如你来帮我吧。」 「帮你?」她音调拔尖了起来。 「帮我擦背。」 「擦擦擦……背?」那美美的背?天啊,她到底在想什么,难道她的身体里真藏了个浪女,要不为何他一开口,他那美美的背就一直在她眼前飘来飘去? 「凌春,来帮帮我吧,我觉得有点冷。」 「冷?」一听他喊冷,美背和羞怯瞬间消失,她快步走向他,先从花架上抽了条大布巾披在肩上,将他一头如缎般的黑发拨到一旁,拿起搁在桶缘的手巾替他擦背。「就跟你说风寒初愈,真的不适合泡澡。」 「我浑身又黏又臭的,你以为光是擦澡有用?」 「那也没法子,我大哥这儿不用皂球,毕竟皂球市面上并不多,价格相当昂贵,寻常人家根本买不起。」 殷远想了下,问:「你铺子的货楼里有官球制作的书籍吗?」 「有,而且还是那原本闻名天下的张家皂球坊,当初战乱时,张家怕断了祖传秘方,所以将秘方当给了当铺,赎期三年早就过了,但我还在等张家来赎回呢。」 「张家恐怕已无后人了。」一场战火可以摧毁多少家园?更遑论是百年不消停的内忧外患。 「我不知道,但就凭这一点,绝不能让周氏当铺倒下,货楼还有太多当物是属于各行各业的传承秘法,我等着人来赎回呢。」 「我原以为当铺和票号一样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 「哪是,当铺和票号打一开始都是为了让人周转给人方便而设立,只是有人存心变了,才会让人误解。」 「是是是,你犯不着擦这么大力。」 周凌春吓了跳,就见他的肩头果真被她擦得一片红。「对不起,疼吗?」她满面愧疚地轻抚他的肩头。 「亲一口就不疼了。」他抬眼笑道。 「不正经。」她羞涩地垂敛长睫,不想不小心瞧见不该瞧见的。 「凌春,回丰兴后,把皂球的秘方卖给我吧。」他轻抚着她的颊。 「你要做什么?」 「我可以找人合作做皂球。」瞧她一脸难以置信,他不禁摇头失笑。「我毕竟是商人,在商言商,而皂球绝对是一门能做的生意,也许我找人打探张家的后人,要是找得到,可以一块合作。」 周凌春徐徐地笑弯了水眸。「听起来很不错。」 「那是不是应该给我一点奖励?!」 「奖励?」为什么是她给? 殷远一把勾下她的颈项,吻上她的唇。 她感觉他的吻落在唇角,舔过她的唇瓣,教她张口回应着。 殷远心旌一动,含吮着她的舌,挑诱勾缠着要她回应,大手沿着她的腰肢往上,吓得她赶忙打住。 「别闹了,水都快凉了。」她气喘吁吁,面容泛红地推开他。 「也是。」他从浴桶里起身,周凌春整个人呆愣住。 「你你你……你干么突然站起来!」啊,她要遮哪里? 「水都凉了,你还不让我起来?」瞧她羞得垂着脸,却又不住用余光偷觑,他不禁勾斜了唇。「娘子,你在看哪?」 「我没有!」她吓得迎视他的脸,就见他笑得又坏又恶劣,她更加羞得不知所措,羞得眼泪都快要掉出来。 她没有偷看,真的没有……顶多是有点好奇…… 「娘子,把大布巾给我,我有点冷。」 「喔……」她怯生生地递出大布巾,就见他正盯着自己。 他一头乌发披在肩头,衬得那张稍嫌苍白的俊颜越发白皙妖冶,尤其是那双深邃的勾魂眼,与他对上就好似要被摄走了魂。 他走近她,吻上她的唇,双臂强而有力的箍紧她,轻而易举地将她抱起。 她被吻得晕头转向,直觉得他的唇舌好烫,热气从舌尖不断地传递到她身上,她本想问他是不是又发热了,但当他的吻落在她的胸上,她狠狠抽了口气,不敢相信身上的衣物竟再次不翼而飞! 他含吮着她粉色蓓实,那儿在他的唇腔里逐渐变得硬挺,她的嗓音开始变得细碎,教他的欲念瞬间高张。 他已经忘了自己过了多久无欲的日子,只要他无心,风吹也不起浪,然,现在的他光是看见她的笑脸,听见她的声音,他就动心起念了。 想要她,欲望如此强大而猛烈,教他不想遏抑,他想要吻遍她的全身,让她完全的属于自己,让她眼里只看得见自己。 周凌春浑身发烫,只能无助地抓着被子,直到他的吻落在她的腿间,吓得她惊喊了声。「殷远!」 「嗯?」那粗哑的低嗓教人迷醉。 「你……」他怎么可以?她揪住他的发,却发觉他的发还是湿的。「你的头发还是……」她抽了口气,声音破碎得再也说不出话。 …… *本书内容略有删减,请谅解* 几天之后,周凌春和殷远一行人决定回丰兴城,为了一年一度的当铺流当竞卖会。 「怎么不多待几天?」周呈晔将一只雕刻精细的木盒交给了她。 「不了,下个月有流当竞卖,我要是不早点回去,三哥和锦春、绣春会忙不过来。」周凌春喜孜孜地打开木盒,就见里头放的是一支羊脂玉玉簪,簪体毫无赘饰,透光莹亮,一看就知道是上品。 周呈晔心疼地抚着她的发。「让你辛苦了。」 「才不辛苦,那是我该做的事。」话落,不禁笑得有些腼腆。「大哥,我可以把这支簪送给殷远吗?」 「那是你爹留给你的,你想怎么处置无人能置喙。」虽说他打从心底讨厌殷远,但只要殷远可以善待凌春,他可以勉强接受。 「多谢大哥。」 第三十三章 周呈晔噙着笑,轻拥着她。 「时候差不多了,该走了吧。」殷远从外头走来就见到这一幕,嗓音不自觉的冷了。 周凌春吓了一跳,直觉要推开周呈晔,岂料却被他搂得更紧,脸都埋到胸膛了……「大哥……」不要闹了,她跟相公真的不好交代。 殷远面对他的寻衅,哼笑了声,向前一步,抓住周呈晔的手与他较劲,逼迫他松手。 然而周呈晔并非省油的灯,一个擒拿反抓住殷远的手腕,这一抓还抓到了他手腕上的翡玉环,掀袖一看,神色一怔。 周呈晔缓缓抬眼,清俊的眸杀气隐现。 「大哥,好了,时候不早了,我们要是不赶紧上路,恐怕到时候得在野外露宿呢。」见两人像是僵持着,周凌春从周呈晔怀里钻了出来。 「……殷远,你真是个幸运的男人。」周呈晔笑着,眸色森冷。 「是啊,我一直是个很幸运的男人。」 周凌春不解地看着两人,直觉这话听来话中有话,可又并无不妥。 「请珍惜我的妹子,别让我为她破例前往丰兴城。」 「我会珍惜她,倾尽一切保护她。」 周呈晔唇角掀了掀,松开了手,抚了抚周凌春滑顺的发。「凌春,你真是个傻丫头,真教大哥担心。」 他不信凌春没发现殷远手上戴的正是周家传家宝,可说来也许是命运弄人才会教他俩各戴一环,彷佛两人姻缘是命中注定。 「大哥,傻人有傻福。」虽说她不知道自己傻在哪里,但有时候人傻一点,又何尝不是一种幸福。 告别了周呈晔,一行人启程冋丰兴城,回程少了走马看花的玩乐,自然是比去程要来得快。 一回到丰兴城,周凌春歇了一晚,隔日便进了周氏当铺,开始清点这次要竞价的物品。货楼共有五层楼高,上头四层分门别类摆放着各种物品,昂贵的金银玉饰,古玩逸品罗列一区,便宜的就连破被碗盘都有。 能够参与竞价卖出的,必须是已过了赎期依旧无人赎回的流当品,而且有一定价值以上,但也不能把昂贵的全摆上,因为百姓的荷包深度有限,有时光为了温饱就费尽心思了,哪有闲钱再购置其它。 所以一些能用的东西,稍作整理后还是可以便宜卖出,好比繍被布匹便是寻常百姓用得着的。 可这么一来,事前要准备的事又多又杂,得先查赎期、分类,再从中选择,毕竟竞价地点就在当铺里外,能摆放的流当品有限。 「连这些碗盘都会有人买吗?」殷远问。 因为周凌春有时忙得连殷府也不回去,殷远只好拨空到周家……并非帮忙,纯粹是站在一旁当监工。 「会,去年竞价时,这些碗盘卖得相当好。」因为她都以低于市价便宜卖出。 「这些破锅破盆也有人要?」 「……破锅破盆?」她有收那种东西吗? 周凌春疑惑地望向角落里的殷远,走过去就见角落里搁放着一篓蒌铁制的破锅盆,甚至连农具的铁耙都有,教她愣住。 谁收的?她疑惑地翻看却未见上头有竹牌。没有竹牌就无法得知是何时典当,又是何人典当,何人收当。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皇上登基的第一个元旦大典上就颁诏,破损的铁制品一律交由官府,是吧?」 「是啊。」正因为皇上初归大位,为了平定天下颁了许多诏,只要与当铺有关的,她都会告知其它人,这是大伙都知道的事,又是谁收了这些? 虽说数量不多,但有心人要造谣是很容易的。 「把这些交给我,我拿去官府。」 「我再想想。」 「还有什么好想的,我和知府有交情,我拿去他感激我都来不及。」尽管他也认为周家人疼她入骨,但不代表所有的周家人都护她,好比那对姊妹。 「你近来好不容易才和徐家议和,要是一个大意,说不准徐家会大作文章,那就不好了。」商场上的事她虽然懂得不太多,但尔虞我诈的商场诡计时有所闻,还是小心为上。 殷远闻言,微讶道:「原来你也很清楚徐家并不会因为我妥协而让步嘛。」 「唉,有时暂保一时风平浪静也是好事。」商场上本就步步为营,只要小心别给对方机会出手就好。 「暂保一时风平浪静?」他哼笑了声,不忍笑她太过妇人之仁。 徐家一直在他眼皮子底下兴风作浪,只是不做得过分,他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只为了保护他的家人。 「反正这事先搁下,等竞价结束之后我再处理。」周凌春叹了口气,又回头擦拭有些蒙尘的碗盘。 殷远不置可否,在货楼里到处走动,又停在一处角落,看着麻布包着的一块长条状的物品,不禁微皱起眉问:「凌春,这个可不可以拆开看?」 「……相公,你是来找我麻烦的吗?」她忙到连喝茶的时间都没有了,可不可以别让她老是走来走去的? 他昨儿个就来了,还把念玄给带来,简直把货楼当成游戏楼一样,庆幸的是念玄的性子本来就静,只停在二楼书籍那一区里,没给她添半点麻烦,倒是他像个大老爷逛楼似的,走到哪问到哪,存心整人。 「我是好心提问,省得有人在你背后干什么勾当。」 周凌春无奈走去,一见他所指之处,无力的垮着肩头。「放心,这东西是个好东西。」她没动手解开,直接解释。「这是两百年前,大定皇帝亲笔提写的匾额,送给了那时发家的初代大朝奉。」 「喔?」 「老祖宗嫁给了南姓御史,生女接当铺,生男掌票号,票号就是后来名闻遐迩的南家票号。」 「现在在大丹享有皇商之名的南家票号?」 「嗯,老祖宗把这匾额上的字当做两家的传家祖训,最终把匾额交给了南家,直到百年前战乱之初,南家决定全数退出大定,周家人不肯走,所以就把匾额留给周家,以防有天战事波及时,还有块御赐匾额可以避灾,毕竟这是御匾,形同免死金牌。」 「不过看起来好像没派上用场。」捆绑的麻布该是多年不曾解开过,麻布早已泛红,绳结说不定都脆了。 「能派不上用场最好。」周凌春说完,神情万分认真地看着他。「相公,明天就是竞价会,你如果不打算帮我,可不可以不要打扰我?」 「说那什么话,我打扰你了?」 「我……忙啊,你又不帮我擦碗盘。」 「这点小事我差岁赐找人处理,那你是不是就能早点回家陪我?」 「……我可以自己擦。」她满脸通红地道。 说来,她家相公近来非常非常反常。记得两人初识时,他还嘲笑是她没本事勾动他的兴致,可现在他的兴致常常来得又急又烈,有时沐浴到一半就被拖上了床,直教她招架不住,所以她认为还是暂时放他一个人睡觉。 「这么点事都不肯让我帮,你是存心让我守空闺,嗯?」他从她身后环抱住她,双臂微微使劲,轻易地将她带入怀里。 周凌春吓了一跳。「相公,你别乱来。」这里是货楼,而且外头还亮得很,他要真是在这里对她胡作非为,她真的会翻脸。 「你想到哪去了?你可以和你的兄长搂搂抱抱,卿卿我我,与我就不能?」 「我兄长才不会这样抱我。」她缩着肩,耳朵被他的热气吹得好痒。 「啊,对了,他们都是这样抱的。」他将她绕个圏,双臂箍紧她的腰提起,让她的酥胸紧密地贴靠在他的胸膛上。 「不是这样……」她面红耳赤地道,声音愈来愈细微。 「不是吗?」他以脸摩挲着她的,吻着她的唇角,舌有意无意地舔吮着她的唇。 「我兄长才不会亲我……」她咬着唇,恨不得可以咬住他的舌,不让他使坏。 「废话,我又不是你兄长。」他哼了声,直接封口。 她本要抗拒,可偏偏太贪恋他的吻,任由他吻得愈浓愈烈,教她浑身发烫。她紧抓住最后一丝理智推开他。「别这样,这里又不是家里,你不可以……」 「回家就可以?」他粗哑问着。 周凌春瞪着他,咬了咬牙,「可以。」这人是十足的奸商性情,要是不答应他,不知道他会缠到什么时候。 第三十四章 「娘了,我想有空你也把自己当给我吧,我当了承诺,每件事都做足了,可却遭你嫌弃,你不觉得极不公平?」 「我……要当什么?」她一直是最好商量,一直是被欺压的那一个,还要她把自己当了,他到底有没有良心。 「你的心……」他轻喃着,大手隔着衣料抚着她的胸。「和你的人。」 周凌春脸红得像是烫熟的虾。「可我当了自己能得到什么好处?」当初是因为她帮他的忙,他才当了承诺,总不能一点好处都不给就要她当了自己。 「我可以把我那张当票上的赎期改成无限期,很开心吧?」 周凌春直瞪着他,很想问她到底有什么好开心的……要是赎期无限期,不就意味着她往后要任他宰割了? 这买卖很不划算吧! 翌日,当周凌春来到天元街时,远远的就瞧见当铺前一片黑压压,想要加快脚步,却被身旁的男人给拖住。 「走慢一点,方才不是还说身子酸软无力?」殷远神清气爽,一身交领绫缎锦袍衬得他身形颀长高大。 周凌春横瞪他一眼。「谁害的?」到底是谁食髓知味又不知分寸的? 「谁?」他勾斜着唇。 周凌春羞恼地别开眼,不敢回想昨儿个晚上他是怎么折腾自己的。明知道今早铺子里忙,昨晚却缠着她不放,甚至还逼她签下当契!要她从此以夫为尊,日同行,夜同寝。别小看只有短短几个字,光这几个字就可以害她出不了门! 不敢再跟他抬杠,反正怎么说怎么输,她还是赶紧进铺子里帮忙。 才刚靠近铺子,铺子外的陈列架前人潮不少,周锦春正忙着张罗客人,周绣春则在另一头忙得不可开交,而一踏进铺子里……人满为患啊! 周呈阳正一一详细解释着摆放在折货架上的花瓶,而周呈曦充当小厮,端着茶里里外外的跑。 她正打算上前帮忙,听见那头有人问:「这玉有几分像是七进城的玉呀。」 她随即迎向前去。「爷真是好眼光,这确实是七进城的板蓝玉,色泽白中带翠,但只要光线一照可见这翠色带点蓝,正是板蓝玉独特色泽。」 「你是——」 「在下周凌春,当铺大朝奉。」她噙笑道,又指着架上同为板蓝玉的玉纸镇。 「板蓝玉因为玉质较脆,听以难以雕戎小饰品,要是爷在外头瞧见扳蓝玉的小饰品,大都是蓝田玉充当的,而板蓝玉之中,又以这凤来朝仪的雕饰最为不易。」 「那倒是,这雕工可精细了。」 「那是因为这玉纸镇乃是出自于鬼手藤大师之手,这一件虽非遗作,但哪怕是托牙行寻找,或到古玩铺里找,恐怕再也找不到比它更出色的了。」 那人约莫三十上下,一双温和的眸不住地打量着她。「小姑娘年纪轻轻,倒是懂得不少。」 「身为大朝奉,要是连这点事都不知道,可就有愧先祖了。」 「啊,听说周氏当铺有百年历史呢,是王朝少见的百年传承之业。」 「是啊,已经两百年了,就这件玉纸镇在铺子里也收藏f十年之久。」 「怎会如此久,一般赎期没这般长吧?」 「是啊,放得这么久,是等着持当人赎回,我记得小的时候曾有一个传家花瓶,听说在铺子里放了三十年,后来持当人的后人拿着当票找上门来赎了回去。」 周凌春想到当年,不禁笑眯了眼。 「真是太难能可贵了,三十年后竟还能赎回。」 「是啊,倒也不是每个人都能这般幸运,尤其又经过了几场战乱,能赎回的实在不多,所以现在每一年总会拿出一些流当品竞价,爷要是喜欢,价钱都能商量。」 那人不住地把玩玉纸镇,问:「不等人赎回了?」 「爷,后人能够找上门赎回,凭的是一份旧情,但咱们能够在这个时间这个地点遇上,又碰巧爷喜欢这一件玉纸镇,何尝不是有缘人?也许爷买下这玉纸镇,凭着玉纸镇又能遇见其它缘分,那不也是另一段延续的缘?」 那人听了,哈哈大笑。「有意思,这玉纸镇我就买下了,就不知道还有何逸品能让我开开眼界?」 「当然,如果爷偏爱玉的话,倒是可以瞧瞧——」 后头到底说了什么,殷远没费心神聆听,他直瞪着她与人谈笑风生的俏颜,彷佛她这相公已经被她丢到天涯海角去了。 「妹婿,今儿个吃了什么,怎么脸这么臭?」周呈曦端着茶盘说着风凉话。 殷远笑眯眼道:「吃了大朝奉。」 「……我真想揍你。」周呈阳拳头握了握。 「彼此彼此,不过看在念玄的分上,我会忍耐。」 「你干脆滚到外头如何?里头已经挤满人了,你又不买,到外头去。」 「谁说我不买,不就等着人来招呼。」说着,瞧一旁有位子,他像个大老爷般坐下,朝周呈曦弹了弹指。「奉茶呀,机伶点。」 周呈曦有股冲动想直接把茶往他头上倒,正在盘算着如何让意外发生时,余光瞥见有人入内,他抬眼望去,就见一名姑娘带着两三名护卫上门。 不要吧,没位子了! 「她也来了?」 「你知道她是谁?」周呈曦问。 殷远懒懒看他一眼,随即起身招呼,「徐当家。」 「殷爷,你也来啦。」徐映姚一见他,芙蓉面堆满了笑意,可惜笑意未达那双清丽的眸。 「拙内的铺子有流当物竞价,所以过来走走看看。」 「我听人说周氏当铺一年一度的竞价会总能挖到宝,所以就特地过来瞧瞧。」 殷远压根不信她的说词,朝门外望去,确定岁赐等人皆守在铺子外头。「我不懂风雅,你要是有兴趣,待会再让拙内替你介绍。」 「那倒也不急,今儿个来是顺便送帖子。」徐映姚说着,从袖里抽出一封黑底描金的帖子。「我办了场食宴,还请殷爷偕尊夫人一道赏光。」 殷远接过手,没打算开封,反倒是有人走近问:「什么时候?」 殷远微扬眉,侧望着周凌春挽着自己。「你不是在忙?」 「再忙也不能冷落你。」以夫为尊,她记得很清楚。 殷远满意地勾弯唇,附在她耳边道:「回家再伺候你。」 周凌春满脸通红,不敢想象他要是用心伺候自己,自己会落得什么样的下场……秘戏图和大内的春宫图算什么,她家相公才可怕! 「周当家,幸会。」徐映姚虽不知道殷远对她说了什么,但两人亲密的举措意味着极为恩爱。 「幸会,徐当家可有什么看上眼的?要不,我可以替你介绍。」她暗吸口气,漠视脸上热气。 「让我来吧,凌春,那头有客人询问玉饰,你比我懂,你去介绍。」周呈阳走向前招呼着,不着痕迹地将周凌春藏到身后。「徐当家,可有看上眼的?」 殷远望去,瞧周呈曦不知何时跑了,大概是找周呈阳当救兵。 一会,徐映姚跟着周呈阳走到门边的陈列架,而周凌春已经被周呈曦抓到柜台后头,殷远索性往位子一坐。 岂料这一坐,坐到徐映姚人都走了,周凌春还像个陀螺似地转不停,他咂了嘴,干脆起身往外走,才走到铺子外头,岁赐立刻迎向;^来。 「可有任何动静?」殷远低声问。 「方才我瞧徐当家进铺子前和周锦春攀谈了一会。」 「喔?」徐映姚和周锦春?他忖了下,道:「你留下。」 「爷要回府了?」岁赐诧道。 殷远哼了声。她既没空招呼他,他又何必委屈自己。 【第十三章】 忙到快要三更天,周凌春清点完所有物品和竞价金额才回到殷府,易福楼里一点光都没有。 「怎会这样?我去找岁赐借火。」周呈煦见状,打算找岁赐算帐。殷府入夜哪处不是灯火通明,今儿个却故意不在易福楼留盏灯火,分明是欺负小姐。 「我想应该不用。」她摸黑进房,找出了木盒。「四哥,守禄阁怎么走?」 周呈煦闻言真想仰天叹气。他已经带她走过几回,而且路也很好记,不过就是进易福楼后,从东边的拱门走出去,再向左拐直走到底,为何她老是记不住? 无奈归无奈,他还是领着她上守禄阁,一到殷远的寝房外,岁赐立即迎向前来。 「夫人,爷已经就寝了。」 「喔……」她垂着脸,随即又打起精神。「那就别吵他了,我去看看念玄。」 第三十五章 「要我带路吗?」他已经百分之百确定,他家夫人是个严重的路痴,要是无人带路,他很怕走到天亮她还走不进长寿居。 「我四哥在。」呜呜,她的秘密被所有人发现了是不是? 她认路啊,可是路不认她,她有什么办法。 无奈的跟着周呈煦离开,才刚要踏出拱门,她突然被一股力道快速地往后拽,后脑杓撞得都有点发疼。 几乎同时,周呈煦戒备地回身,一见是殷远,不禁再暗叹口气。 干么老是这样人吓人? 「怎么?我就寝了,你就不想进我的房了?」殷远彻底无视周呈煦的存在,贴在她的耳边说话。 「哪有?」她羞红脸地挣扎着。 这人说那什么话,好像他睡着了不能做什么,她就嫌弃他了……她最好是可以嫌弃,她通常是求饶的那一个! 「哪怕我就寝了,不管你要做什么,你都能将我唤醒。」 「我没要做什么……」她很累,只是想睡而已,却又因为太晚归,很怕大老爷脾气发作。「咱们先进房再说。」 「好啊,今儿个你让我不开心,所以得是你伺候我。」他摆了摆手要周呈煦回去休息,一把抱起她回寝房。 「嗄?」那是什么鬼? 「是我加在当票后头的,谁让谁不开心,谁就得伺候谁。」进了房,他直接将她压在床上。 「我没有同意。」 「在殷府,向来是我说了算。」 「你在外头都是这样与人谈契约的吗?」简直跟恶霸没两样了。 「看人看心情。」 她抽了抽脸皮,递出手中的木盒。 「什么东西?」他看也不看。 「当年我娘给我爹的定情物。」 「我还以为是你铺子里竞价剩下的。」他勉强接过手,打开一瞧,是支玉簪。 「因为是你,我才肯给的,我还特地到巴乌城跟我大哥拿呢。」 「为什么会在你大哥那儿,你大哥该不会又是谁当在你家当铺里的吧?」如果是……那他胸口那口气会憋不住。 「你以为有那么多孩子当进当铺里?因为我大哥跟我爹向来亲近,所以我爹临终前是交给我大哥保管,等着哪天我出阁,交给我的夫婿。」 「那你怎么等到现在才给?」明知她的心意,但就只是知道,根本不够。 他是个贪婪的奸商,做的每件交易买卖必须完全掌握,他才能放心。在她的心里,不能残存任何男人的身影,她必须只看着他。 「因为一回丰兴城就一直在忙,刚刚想起就……」 「这么单纯?」 「不然咧?」她就这么不值得信任?真的让人较难信任的是他好不好……「对了,徐当家不是给你邀帖吗?」 「如何?」 「你要去吗?」 「去啊,为何不去,徐家每两个月就办一场宴会,与会的人大多是地方商贾,要是能从中拉线也没什么不好。」他把玩着玉簪,想着这是她献上心意的定情物,更加爱不释手。 「我也要去。」她小声地央求着。 「你去干么?」 「徐当家不是说咱们一道去?」 太过细微的声嗓教殷远听出她的心虚,将玉簪收妥,正视她闪灿的眼神。「你做了什么心虚的事?」 「我……」她眼神飘了下。「你好像跟徐当家也挺熟的。」 「熟吗?见过几次面,算熟吗?」 「可是她冲着你笑呢。」 殷远微挑浓眉,总算听出兴味了。「你不也是冲着你的兄长笑?」 「那是家人不一样。」 「她是我未来可能会合作的对象,不对她笑,难不成要对她哭?」 「可是……」她抿了抿嘴,细声咕哝着,「算了,反正她身上的香气跟他身上的不同……」 「什么叫做她身上的香气跟他身上的不同?」 「咦?」她瞪直眼。 「你以为我身上的香气是因为她?」他万分愉悦地问。「所以今儿个你才突然跑了过来,挽着我的手?」 周凌春眨眨眼,热气从颈项蔓延到脸上。 殷远笑眯眼地轻啄着她的嘴。「原来你也是会吃味的。」 「我……」那是吃味吗?嗯……「说好了,食宴我也要去的,你绝不能独自前往。」 「那你要给我什么好处?」他坐地起价。 周凌春难以置信地瞪大眼。「为什么我还要给你好处?我们是夫妻耶……」况且她又不是赚了他什么东西。 「亲兄弟明算帐,哪怕是夫妻也得算清楚。」 「我……我很累,我想睡了。」饶过她吧…… 「我知道,让你欠着,等你哪天得闲了,咱们一道洗鸳鸯浴,好好地在床上消磨一整天。」 「……」她睡着了,睡着了。 「然后,我要从你的脚趾开始往上舔,每一处都不放过,让你浑身上下都是我的味道,然后再慢慢地进——」 周凌春羞恼地捂着他的嘴。「相公,夜深了,睡了好不好?」不要再说了,太邪恶了,她羞得没勇气再往下听。 他吻了吻她的掌心,动手扯着她的衣襟。「睡呀,不就是把今天的利息算到明日而已。」 周凌春可怜兮兮地垂着脸,内心交战着到底是要把利息清一清,还是留待明日一道算……不管是哪种选择,都是难熬啊。 「说笑的,睡吧。」替她褪去外衫后,他一把将她搂进怀里,拉过被子盖妥。 「咦?真的吗?」人这么好,是不是有诈? 「我可以让你的怀疑成真。」 「我睡着了。」真的,只要他不再开口,她可以马上睡昏过去。 殷远哼了声,将她纳入胸前,一会便听见她沉匀的呼吸声,一如他的猜想,她真是累坏了。 要不,他岂会这么容易放过她。 徐府,位在城东的一街东坊里,占地辽阔,林木参天,可从林缝中瞧见楼阁林立,院落交错,小桥流水,回廊穿衔,犹如鬼斧神工之作。 而此刻,掌灯时分一到,设宴的芜香堂里里外外灯灿如昼,与会的客人鱼贯而入,由丫鬟领着入席。 放眼丰兴城,堪称商场霸主的唯有徐家和殷府,想当然殷远是被以贵宾礼遇迎进芜香堂,座位就落在主位旁边。 「相公,咱们一定要坐在这里吗?」周凌春有些不自在地问。 「还是我让岁赐先送你回去?」 周凌春凉凉看他一眼。「我只是觉得坐在这里被人品头论足,不太习惯。」她是当铺大朝奉,向来只有她鉴赏的分儿,如今犹如待价而沽的商品,那感觉就是很不自在。 「那你就品回去,不要客气。」殷远笑眯眼道。 品什么啊?这里有什么东西可以……「相公。」 「嗯?」 「这里的丫鬟穿得很凉快。」是她太孤陋寡闻了吗?为何她没见过丫鬟身上的衣料?比水绫罗还要轻透,比翼纱还要透明……抹胸都看得一清二楚,整个裸背也清楚得不能再清楚了。 刚才来时,她忙着看庭院造景,如今再瞧见这些丫鬟一个个穿得比花娘还要清凉,这简直跟进了花楼没两样。 「夏天嘛。」殷远不以为意地道。 「今天不热,尤其这座大厅后头做了穿堂风,不热的。」 殷远侧睨了眼。「是与会的人热,眼睛忙着些,比较不觉得热。」 「相公,你在外头与人洽商都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吗?」真是好一群下流的男人!问题是,徐家当家的是个姑娘,怎能摆出这种迎宾阵仗?! 「说鬼话总比那些眼睛瞪得跟鬼没两样的男人好。」 周凌春望去,果真瞧见其它席上的男人一个个都快瞪凸了眼,相较她家相公……「唔……好像有道理。」至少她相公还保持着人模人样的形象,目不斜视,眼里只有自己。 最重要的是,今天出门时她特地为他簪上了玉簪,彷佛把他定下,他是完整属于自己的。 「别拿那些男人污辱我,我嘴很刁的。」 「……那我算是极品喽?」说完,她自己都不好意思了。 「是刚好合了我的胃口。」 周凌春脸红红地瞪去,还未开口便听见沉沉的鼓声,门口走进了衣着鲜亮的丫鬟,手上捧着一盘盘的佳肴呈到面前。 周凌春研究着矮几上的佳肴,身旁的殷远已经起身,她看了眼,赶忙跟着起身,就连底下席上的众人都跟着起身,只因为徐映姚入席了。 第三十六章 「大伙别客气,坐吧,用菜,要是不合胃口尽管吩咐一声,会让厨子再另做佳肴。」徐映姚一身桃红绣金边的短裳配上千片绣凤曳裙,面容清艳夺目,气度泱泱,教人看得如痴如醉。 「坐,还站着做什么?」手被拉了下,周凌春才回神,赶忙坐回殷远身旁。 「瞧什么,看得这般入神?」 「徐当家是个美人胚子。」以往总是听闻,她不但貌美更极有手段,在商场上与男人斗狠毫不逊色。 殷远哼笑了声,将剔了刺的鱼肉夹进她盘子里。「愈是艳丽的花愈是毒。」 「是吗?」 「几年前她还是主事之后,徐家更上层楼是因为她的手段,有时连我也自叹不如。」殷远说着,余光瞥见有几名年轻的男人走到徐映姚身边伺候着,他看了眼,嘴角掀起讥刺的笑。 「怎么了?」瞥见他的讽笑,她不禁看向徐映姚,不敢相信她竟让两个男人伺候自己用膳。 大胆、真是太大胆了!竟在众目睽睽之下让男人喂食,还一副理所当然的凌人气势。她与家人再怎么亲密那也只是在家里头,只要出了家的那扇门,兄长们都会谨记分寸,绝不会让任何宠溺的举措害她惹人非议。 而这徐映姚……她该夸她女中豪杰吗? 正忖着,下席有人走向徐映姚那桌敬酒,说:「欸,这男人……该不会是待罪之身的小倌吧。」 「戚老板怎会知道?」徐映姚懒懒托腮问。 「烙痕啊,这手腕上的烙痕足前朝最爱的酷刑之一,不管犯了何罪总有烙痕,而依其罪烙在不同处,不同烙痕,这半月状的烙痕……是被判终生为娼为妓的。」 戚老板指着其中一名小倌的手腕说。 也不知道是这话题有趣,还是众人为了巴结徐映姚的喜好,原本该吃饭的人也不吃饭了,全都围了过来。 两名伺候的小倌登时成了被围观的珍禽异兽,教周凌春有些食不知味,干脆筷子一放,扬笑道:「说来,每个国家的习俗不同,同一件事却有着不同的解释。」 话落,不只殷远,该说是所有人都把目光投向她这儿。 「殷夫人有何高见?」徐映姚懒声问着。 周凌春笑了笑,拉了下衣袖,翡玉环滑了两寸,露出她腕间半月状的烙痕,瞬间臈雀无声,一个个你看我我看你,忌惮于殷远在场,没人敢出言不逊。 「邻国大丹有种风俗,在手腕上烙下半月的烙痕象征着向月求姻缘,寻找另一个半月呢,瞧,同样是半月的烙痕,却是不大相同的解释。」 殷远垂眼看着她手上的烙痕,无法确定她话中真伪,可她为了小倌而露出自己的烙痕,真是太不值了! 「我倒是孤陋寡闻了,没听过大丹国有这种习俗,殷夫人要是不说,我还以为殷夫人在前朝时曾犯过错,被烙了罪犯之印。」徐映姚态度温和客气,用字却是尖锐无比。 「徐当家,毕竟我家中经营的是当铺,铺子里收藏了各国风情习俗的书籍,好比今晚的宴席,就像是数百年前的钟鸣鼎食,但较不同的是,今晚的宴会是敲鼓入席,以盘盛食,那味道近了,极有数百年前盛世的大富户风采。」 徐映姚挑起浓眉,思忖着她话中的褒眨。 「再者徐当家相当风雅,今儿个的鼓乐用的是几乎已失传的薛鼓谱,沉而令人心安,重而令人欢腾,可见徐当家对古乐谱也颇有研究,今儿个一场食宴可以听到失传鼓乐,真是教人惊艳。」 「殷夫人过奖了,哪怕是场食宴也要宾客尽欢。」 「徐当家要是对乐音有兴趣,我铺子里还有一本手抄本的燕乐半字谱和天平琵琶谱,赶明儿我差人送来。」 「燕乐半字谱?」席中有人惊喊,硬是挤到前面急声询问。「难道是前朝宫中的御乐坊所着?」 「正是。」 「这……可真是真品?」 「当然是真品,当初当进当铺的人正是宫中的乐师鲁狄呢。」 「鲁狄大师!」 几个人疯狂地将周凌春给围住,不住地追问鲁狄,追问宫中乐谱下落,硬是将原本围绕在小倌身上的话题给巧妙转移,也夺了主人的光采。 「殷夫人真是学识丰富,像是没什么能难倒她的。」徐映姚走到殷远身边,使了个眼色,要他借一步说话。 殷远瞧周凌春正与人聊得口沫横飞,也就不打扰她兴致,起身和徐映姚退到厅外廊道上,倚着白石廊柱注意着厅里的动静。 「殷爷倒是疼夫人疼得紧,手上戴的是同样的翡玉环呢。」 「命中注定吧。」殷远笑意不达眼眸,开门见山地问:「徐当家有何高见,想做何买卖?」 他可不认为他和徐映姚熟识得可以借一步闲话家常,如果可以,他连句话都不想与她交谈。 「咱们之间只能交易买卖?」徐映姚微噘起红艳的唇,主动地握住他的手。 「要不?」他垂着眼问。 「殷爷不觉得咱们两家要是联姻,这王朝第一富户便可以重现荣景?」她喃问着,轻轻地偎到他的肩头。 殷远不禁低笑出声。「徐当家似乎忘了我已经娶妻。」两家联姻……当初他怎么没想到这般好的主意?不,绝非是他漏掉这好主意,纯粹是因为徐家人肮脏得教他不屑。 「周家赖以营生的不过是家小小的当铺,你要是非留下她,那就让她当妾吧。」徐映姚眉眼一挑,用着与生倶来的媚态诱惑着。 「周家有不少兄长呢。」他真是忍不住赞叹了。 徐映姚果真是个可以做出大事业的女人,只要能够利用,能够派上用场的,就连出卖自己,她都无所谓……简直就像是另一个自己,真令人作嚼。 「那又如何?你要是怕麻烦,可以交给我处理。」 殷远望向厅里正专注聆听,微露笑意的周凌春。「徐当家的美意,殷某心领了,因为殷某向来有原则,唯有一妻相伴,唯有妻殁再娶,没有共拥妻妾的兴致。」如果是以前的他,他会娶了她,再慢慢将徐家产业蚕食鲸吞,但现在的他只想保有眼前的幸福。 徐映姚闻言,没来由地笑眯眼。「是吗?我突然发觉殷夫人看起来也不像是个长寿的人。」 「什么意思?」他眸色微冷。 「没什么意思,你也别在意,我只是想到你连娶了六名妻子都莫名亡故,听说短则三个月,最久的一个也没超过一年,就不知道第七任的殷夫人能撑多久。」徐映姚笑得一脸无辜。 莫名的,不安在心底凝聚,他似乎忘了什么…… 「欸,殷夫人,你怎么了?!」 厅内突然传来惊叫声,殷远抬眼望去就见周凌春捣着嘴,右手还拿着个杯子,不及细想,他冲进厅内将她搂进怀里。 「凌春,你喝了什么?」他一把拿过她手中的杯子。 周凌春神色有些呆滞,更夹杂了些许的难以置信。 倒是一旁有人喊着要找大夫,也有人开口解释着,「殷爷,你别误会,有些食宴总是会准备甘草汤,这是解毒用的,不是毒啊!」 殷远闻言,喝了周凌春杯子里的茶汤,确定如那人所说无误。 的确,有些食宴为免有人从中下毒,确实会在宴席上准备解毒汤,如今他喝下也并无不适,那为什么…… 「凌春……凌春?!」怀里的人缓缓滑落,彷佛身体失去了力量,就连捣嘴的手也松了开来,露出满手的血。 殷远目訾欲裂,随即将她打横抱起,一路直朝徐府的大门而去。 「爷?」守在马车边的岁赐一见他脸色铁青,再见他横抱着周凌春,立刻打开了车门。 站在另一头的周呈煦迎向前。「姑爷,发生什么事了?」 「到周家,快!」殷远直接钻进马车里喝道。 「是!」 周家,异样的安静,吊诡的近乎无声。 殷远站在床头,看着周呈曦专注地诊脉,他压抑满心的不安等待,但周呈曦松开了诊脉的手后,却只是一脸呆滞地垂着眼。 「二舅子,到底怎样?!」殷远觉得自己像是要失控了般。 「她喝了黑豆甘草汤……她为什么会喝下解毒汤?!」周呈曦恼火地一把揪住他的衣襟。 殷远错愕又不解。 一旁的周呈阳拉开了周呈曦的手。「呈曦,先想法子再说。」 第三十七章 「法子,我能有什么法子?我手边什么药材都没有,当初留给凌春的五灵脂和酸刺子都让念玄用完了……」周呈曦面如死灰地道,整个人竟微微打起颤。 「总还有替代的药材,你不要急,慢慢想,一定会有办法的!」周呈阳状似冷静,但也控制不了音量。「要不,那本药人养成的秘书,找找看里头是不是有什么可解的方法。」 「没有,当初得到那本秘书就只有前半部,根本就没有后半部,不管再怎么找,没有就是没有……」周呈曦颓丧地垮着肩头。「我跟凌春说过好多次,外头的茶水别胡乱喝,为什么她会喝了解毒汤?」 「既然是解毒汤,为何她不能喝?」殷远被周呈曦束手无策的颓态吓得慌了手脚,更无法理解为何不过是一杯解毒汤,竟会教周凌春口吐鲜血。 「因为凌春是药人,药人之所以称为药人,那是因为凌春从小就用一药配一毒喂养,随着年纪逐渐加量,直到她长大成人,体内早已蓄足了百药百毒……」周呈曦不舍地抚着周凌春冰凉的颊。「对他人来说,黑豆甘草汤是解毒汤,但对凌春来说却是毒,因为解毒汤会破坏凌春体内的毒与药的平衡,一旦失去平衡,体内的毒就会开始反噬……」 「你要什么药材,我马上派人准备,五灵脂或酸刺子,我马上派人去找!」殷远通体生寒,从不知道要养成药人竟是喂毒。 「你能在两个时辰内找到吗?」周呈曦幽幽地道,回头笑得苦涩,眸底已见泪光。「就算你找得到也没用,因为我也无法确定能否救治……这是凌春最大的致命伤,能用而有效的药材有限,而且她有喜了,五灵脂不能用。」 殷远踉跄了下,头皮阵阵发麻。 有喜……他有子嗣了,但他却没有半丝喜悦,因为她肚子里的孩子可能会成为她的催命阎罗! 「如果不要那个孩子呢?舍下那个孩子是不是就有法子?」殷远毫不考虑地道。 周呈曦和周呈阳微愕地对视一眼,意外他竟然毫不犹豫的舍掉孩子,但尽管如此——「我没有任何把握,因为从未遇过这种状况,周家人都知道凌春的体质特殊,有呈煦随侍在侧,凌春根本不会有机会喝下解毒汤。」 殷远握紧了拳头,只感觉到拳头的冰凉。原来这就是凌春说的弱点,为何当初她不肯告诉他?如果她说了,他就可以告诉她宴席上的习惯,就不会发生今天这桩事了! 恼恨的回想,他突地顿住,想起她说过他能少知一事较妥……彷佛意味着如果有一天她出事,他不会有任何嫌疑,这岂不是意指她有防心,可这是周家人才会知道的秘密,为何—— 「全都是因为你!」一直站在门边的周呈煦压抑到极限,冲向前一把揪住殷远的衣襟,殷红的大眼里满是泪水。 「我……」殷远满嘴苦涩,想解释却觉得说得再多都无用,如果无法让她康复,再多解释都是卸责。 「老四,你冷静一点!」周呈阳上前劝阻。 「都是他!他一连娶了六个妻子全都亡故,如今就连凌春都出事,分明就是他命里克妻!」 周呈煦的怒火犹如一把火光,照亮殷远遗忘的要事,教他想起自己早没了姻缘线……没有姻缘,何成夫妻?强作夫妻,终须一死。当初周奉言告诉他时,他半信半疑,直到第三任妻子死去后,他才姑且一试娶了第四任妻子,果真不出半年又无故死去,让他接掌了第四任妻子娘家的产业……当时他还沾沾自喜,藉此法又迎了第五任、第六任……都是他精挑细选,家底丰厚的女人。 他毫无愧疚,因为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他用这法子接掌了妻子娘家的产业,站稳了他富户的地位,脱离了军火商的身分。 就连迎娶凌春也是贪图她府上的药材……以往不曾爱过,他压根不管妻子会落得什么下场,可如今,他爱她啊,但他却成了她的催命阎罗! 他瞠圆眼,蓦池减道:「给我纸笔!」 「嗄?」 「我写休书,快!」 「你这当头竟要写休书?!」周呈曦恼火的冲向前要打他。 「我没有姻缘,强要姻缘只会害死妻子!快给我纸笔,只要写了休书,凌春不再是我的妻子,谁敢催命!」 周家三个兄弟面面相觑,然在这危急存亡的当头—— 「我去拿。」周呈阳应了声,踏出房门。 殷远瞧岁赐还守在门外,哑声道:「岁赐,立刻要庄老上药材行把五灵脂和酸刺子找来,一个时辰里要!」 岁赐咬了咬牙,应了声,大步流星离开。 一会,周呈阳取来文房四宝,殷远坐在桌前,提笔脑袋却是一片空白。 「写殷某无福,未能与周氏再续情缘,此书一下,夫妻情缘终散,从此男婚女嫁,互不相干……写!」周呈阳沉声命令着。 殷远握笔犹如千斤重,一笔一挑,写得万般艰难。 吃到苦头了,许是他的报应,他怎能忘了自己作了多少孽,还以为自己能够得到渴望的幸福? 没有,在他连自己都舍弃不要时,他就注定一无所有。 【第十四章】 说来也玄,当殷远写好了休书之后,周凌春的脉象稍稍转好了些。 这突来的转变,教众人莫不相信殷远有克妻之命。 殷远自嘲地笑着,看着她稍有血色的脸,却不敢再碰触她,哪怕只是站在床边,也不敢久留。 没多久,岁赐将他所吩咐的药材取来,一并交给周呈曦。 「周二爷,这药材就交给你了,宁要保住凌春也不惜舍弃她腹中的孩子。」殷远毫不怜惜地道。 周呈曦心情五味杂陈地接过药材,想再跟殷远说什么,他却已是退上几步。 「我先告辞了。」殷远走到门外,像是想起什么又回头叮嘱。「如果可以,待凌春稳定时,能否差人告诉我一声?」 「可以。」周呈阳一声应允了。 「多谢。」他再看了她一眼,像是要将她烙在脑海里,一回头走得绝决。 不能再待下去了,谁知道是不是连他待在这里都足以害她致命。 「爷……」岁赐面有担忧地跟上。 殷远摆了摆手,快步走在前。他说不出话,不能说话,话一旦出口就怕泪水跟着决堤,可笑的是,他是最无资格落泪的那个人。 这是他该承受的,只要她能活下去已是老天对他的厚爱了,他别无奢求。 几日之后,周凌春醒来,看着熟悉的摆设不禁眨了眨眼,想起身却觉得自己浑身无力。 怪了,睡太久了吗? 是说,她怎么回到周家了?这里分明是她的房间啊,她为什么会在这里?她微皱起眉,回想了下,蓦地张大眼,想起和殷远去徐家食宴,她和大伙聊古乐谱聊得正开心时,顺手拿起矮几上的茶汤,喝了一口…… 那茶,一如她当初死去前所喝的一样。 为什么还是不肯放过她? 「小姐,你终于醒了!」门开,周呈煦端着药走来,见她垂眼像在想什么,激动的走向前。 「四哥。」她扬开虚弱的笑。「二哥好大的能耐呀,竟能将我从鬼门关前拉回。」 「是啊,二哥想着配药想得发都快白了。」周呈煦将药碗搁下,欣喜若狂地道:「等我一下,我去跟二哥说一声。」 「啊……」四哥干么跑那么快,害她都来不及阻止。 她还想问她家相公啊……也得跟她家相公说一声,否则他肯定会担心的。 「凌春!二哥的心头肉啊——」 她侧眼望去,真被周呈曦半疯羊狂的模样给吓到。「二哥,我没事,你别担心。」 「你没事了,我有事啊!我的心好痛,直到现在还痛着。」周呈曦身上穿的还是那晚穿的衣袍,都已经泛黄发绉了。 「二哥,我醒了,肯定就是没事了,就说二哥的医术了得。」她哄着他,朝他身后看去,跟着进房的是周呈阳和周呈煦,最后头的则是周锦春和周绣春……「二哥,我家相公不在这里吗?」 「他……」周呈曦嘴动了动,不知道该不该全部吐实。 周凌春难得见他说话吞吞吐吐,正要追问,周呈阳已经沉声道:「殷爷有事忙着,要咱们照料你。」 「喔。」也是啦,谁要他财大业大,不忙才怪。「那就托人跟他说一声,省得他担心。」 「我待会会亲自走一趟殷府。」 第三十八章 有周呈阳的保证,她放心多了。 周呈曦见她没再追问,端来药碗,微搀起她。「把这帖药再喝下,看明儿个状况如何,我再琢磨着怎么下药。」 「有劳二哥了。」 「说那什么话?你是我的妹子。」 她虚弱地笑了笑,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可惜,喝了药之后,她又昏昏沉沉的,没能想出个结果便再度沉沉睡去。 待她再清醒时也不知道又过了多久,不过相较之下,身子似乎有了点力气,不至于连动都动不了。 她眨了眨眼,看向一旁,窗外射入些许光芒,大概已是晌午,周呈煦就在临窗的榻上闭目养神,瞧他一脸疲惫,她也不忍心唤他,只是疑惑为何这次醒来还是没瞧见殷远。 是他还在忙,还是她醒来的时间总这般不凑巧?, 想来,是殷远见状况不对,赶紧将她送回周府让二哥医治她,倒没想到二哥真能及时救她一命,只是为何二哥没追问她喝下解毒汤的事? 对了,这就是她觉得不对劲的地方,就算殷远跟他们提过了,但他们难道都没起疑,没发觉凶手就在府里? 她的弱点唯有周家人才知道啊。 听见房门推开的声响,她本要张眼却听见—— 「小声点,不知道凌春在静养吗?」本在闭目养神的周呈煦低声斥道。 「我又不是故意的,犯得着这么凶吗?」周绣春没好气地道。「凌春姊是你妹子,难道我就不是吗?」 「你是,但你从小不需要人担心。」 「怎么,不需要被担心的就注定得被冷落?」 「你……」 「四哥,绣春。」周凌春佯装才清醒,打住两人未竟的话。 「嘿,二哥真是神人了,他算过,说你在掌灯之前定会醒来,这会觉得如何?想不想吃点东西?三哥昨儿个晚上才和人到翻江里抓了一些墨鱼回来呢。」 「……六月了?」周凌春难以置信地道。 墨鱼最早也得要六月时才捕得到,徐家食宴那是五月初耶。 「嗯,二哥说你虚耗太多,所以才会老是昏睡。」 周凌春话到嘴边,但瞧周绣春在旁,于是转了话题。「对了,四哥,我家相公没有来探望我吗?」 「他……」 「他休书都写了,还来探望你做什么?」 「周繍春!」爆开的恼意让周呈煦的娃娃脸覆上戾气。 周凌春怔愣着,疑惑自己听见什么……休书?为什么相公写了休书? 「我说错了吗?凌春姊又不是孩子了,还瞒着做什么?她早晚会知道,长痛不如短痛。」 「你说够了没,别逼我打人!」就算要说,也得要等到凌春的元气再恢复一些,要知道她之前可是命悬一线,好不容易拉回的一条命,岂是短短一个月就能补回原样? 二哥说了,至少得用一年的时间,而且这期间绝不能大喜大悲,再重创一次元气的,她挑这当头说分明是要逼死凌春! 「我又没说错!」 「好了,两个都别吵!四哥,你不准开口,到一边去。」周凌春一动气胸口紧了起来,就连呼吸都变得急促,但她还是执意要问。「绣春,为何你姊夫写了休书?」 「我怎会知道,那晚姊夫把你送回府,在场的就只有三位兄长和姊夫,当晚姊夫就写了休书,离开之后就不曾再踏进家里了。」 「当晚……」为什么?她想不出有任何理由让他这么做。 「这事问四哥,反正他在场,不过我猜想你无端喝了解毒汤,该不会就是姊夫和徐当家共谋的。」 「不可能!」她想也不想地道。 「要不,为何姊夫当晚无端写了休书,而昨儿个城里还传出姊夫要迎娶徐当家呢。」 「周绣春!」周呈煦简直想要将她活活掐死。 从没见过一个女人这般不长眼又不长脑袋的!什么话能说不能说,难道她真的一点都分不清楚吗? 周绣春一双大眼横瞪过去。「你吼那么大声做什么?!还是你逼姊夫写休书的?外头都传说姊夫克妻,姊夫休书一写,凌春姊的脉象就好转了,要说是巧合,也真是巧合得教人心惊胆跳了。」 「你给我闭嘴!」 房门突地被推开,周呈曦铁青着脸走进,周绣春吓得赶忙缩到一旁。 「这是怎么着?在前头都听见你俩的声响了,不是说了凌春得静养,一切得静,你们这是在干么?」周呈曦狠狠地怒瞪两人,半晌脸色稍霁地走到床边,勉强扬笑道:「凌春,别多想,现在你得要好生静养才成。」 「二哥,我要见殷远。」 「凌春……」 「他如果不来见我,我去见他。」 「在胡说什么,你现在根本不能下床,你——」周呈曦叹了口气。「凌春,你肚子里有孩子,你得要安胎。」 「孩子?」她瞠圆眼。 「是啊,为了孩子你要忍耐一点,因为届时生产会耗掉你不少血,所以你得要趁现在赶紧补点元气,懂不?」 「……殷远知道我怀了他的孩子吗?」 周呈曦顿了下,哽在胸口的那口气好半晌才吁出。「他知道。」 周凌春困惑地皱起眉。「为什么他明知道却还写了休书?」为何她一觉醒来,人事全非? 「他……」周呈曦头痛的说不出话。 如果照实说,凌春得知殷远是为救她而写休书,那么凌春永远也割舍不下这段情,而要他铁着心肠说谎,他无所谓,但就怕凌春承受不住。 「二哥,我要见他、我要见他……」她要问他为什么不要她。 「见他又有什么用,他下个月就要迎娶徐当家了。」 周凌春胸口一窒,觉得自己快要呼吸不上来,浑身冰凉得似要死去。「怎么可能,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她破碎喃问。 「也许那徐家食宴就是他和徐当家设的局,是存心要害死你的。」周呈阳昧着良心,顺着周绣春的猜想。 「不是!我在食宴上喝的是黑豆甘草汤,不是一般的甘草汤。从小我跟着爹娘参加大小食宴,岂会不知道宴上会放解毒汤?可就算放也是一般甘草汤,伤我也是有限。」她是因为如此才放大胆喝的,岂料竟让她喝到一模一样的味道! 周呈曦怔了下。「怎么可能……谁想害你?」他这才发觉古怪之处,药物相克,但要致命,分量得放到十足,而且缺一不可,这事只有周家人才会知道……会让周家人得知,就是为了避免让凌春误食啊! 周呈煦闻言,大眼望向躲在角落的周繍春,就连周呈曦在第一时间也认定凶手是她。 「为什么要用这种眼神看我?不是我,伤了凌春姊,对我有什么好处?!」周绣春一脸委屈地吼道。 「你们在说什么?」外头周呈阳和周锦春相偕走来,见里头剑拔弩张的氛围,立即环顾众人。 「没事,绣春多嘴,把殷远下个月要迎娶徐当家的事说了出来。」周呈曦以眼示意要周呈煦别道出方才的事。 周家有鬼,现在还不能打草惊蛇。 「绣春。」周呈阳不甚认同地斥道。 周绣春扁着嘴,满脸委屈地跑到外头去,周锦春见状只能赶紧跟上。 「三哥,我要见殷远,你带我去殷府好不好?」周凌春哑声央求着。 周呈阳叹了口气,坐在床头。「凌春,你现在的身子骨不能随意移动,除非你不想要你肚子里的孩子。」 「我……」 「孩子是无辜的,是周家的骨肉,是我的外甥,我会视为己出的疼爱,而你现在只需要静心安胎,其它的都不要多想。」 「我怎能不想,三哥,我一觉醒来天地变色,早知如此,不如让我一睡不醒。」何必再跟小公子做什么约定,她那时早该死了,如此一来就不会连累任何人,更不会让她明白爱上一个人,会让人如此伤痛。 浑浑噩噩,周凌春总是半梦半醒,意识像是飘浮着,明明活着,但虚浮得像已离世,教她沉在梦里不愿醒。 睡着多好,她不用想,不会痛,就这样长睡不起该有多好。 「凌春姊,该起来用膳了。」 周凌春蝶翼般的长睫轻眨了几下,虚弱的张眼,就见周锦春坐在床畔。 「我吃不下。」 「凌春姊不能不吃,不然肚子里的孩子怎么熬得下去。」 一想起腹中胎儿,就算一点食欲皆无,她还是强迫自己坐起身,接过周锦春递来的鲜鱼粥。 「凌春姊,待会我替你梳发,好不?」 第三十九章 周凌春食不知味地吞下鲜鱼粥,缓缓抬眼—— 锦春是个相当秀丽的姑娘,有双迷蒙的大眼,无辜的俏模样,早在年前就有媒人上门说媒,但都被锦春给回绝,而她向来由着锦春姊妹们决定自个儿的亲事,希望她们可以觅得如意郎君。 「凌春姊,你怎么这样看着我?」周锦春笑得僵硬的问。 「锦春,你觉得我是个怎么样的人?」她吃着粥,状似漫不经心的问。 「凌春姊是个极好的人,古玩鉴赏是凌春姊教我的,要不是凌春姊肯教,依我这庶出的身分根本没资格进铺子。」 「就这样?」 「凌春姊,我不懂你的意思。」她迟疑地问着。 「我觉得我们都是周家的女儿,既然是周家的女儿,不分嫡庶都能进铺子,对不?」锦春和绣春是她小舅的妾所生,所以从小兄长们对待她们的态度有所不同,而她竟直到最近才发现。 「是如此。」 「我呢,可能从小都跟在兄长们身边,行事有点大刺刺,有些事也不太去想,但近来我总想为什么我没有多花点心思在你和绣春身上。」如果她多花点心思,是不是结果就会不同? 「没有啊,凌春姊待我和绣春如亲妹,尤其战乱时,长辈们走避不及亡故,凌春姊带着我和绣春一起逃,给我俩容身之处,我们都很感激的。」 周凌春闭着眼,听着她软软细细的声音,不禁掀唇苦笑。「但我想,我行事总有不及之处,好比我为了街坊到处调粮却依旧受尽谩骂……锦春,你说,这是为什么?」 「自然是街坊们不知好歹。」 「所以我没有错?」 「凌春姊当然没有错。」 「那为什么会有人陷害我,欲置我于死地?」她一字轻过一字,水眸噙着痛苦地问。 周锦春暗抽口气,唇微颤了下,道:「食宴上有解毒汤不是特例,凌春姊不要胡思乱想。」 「是我胡思乱想了?!」 「是、是啊,没有人会陷害凌春姊的。」周锦春劝着,却已经不敢再看她。 周凌春笑眯眼,道:「是啊,又不是天大的仇恨,怎会有人欲置我于死地,是我胡思乱想了。」 周锦春随口应着,看她吃完粥,正欲收碗时却被她一把扣住了手腕,惊慌的抬眼只对上她盈盈笑意。 「锦春。」 「……嗯?」周锦春手心直冒着汗,心跳如擂鼓。 「如果有天我不在了,大朝奉位置是你的,届时三哥会好好的辅佐你。」 周锦春怔愣半晌,像是突地清醒,尖声说:「姊不会不在,大朝奉是姊,姊不要再胡思乱想了,赶紧休息吧。」话落,抽出了手,收拾了桌面,逃也似的跑了,一刻也不愿多做停留。 看着她离去的身影,周凌春疲惫地笑着。只要她有一丁点的心虚,一丁点的愧疚,她就可以既往不咎,她真的可以既往不咎。 进食没替她增点体力,倚在床柱上的她依旧乏力得很,正想再躺一会,余光却瞥见百宝格上多了一只木盒。 她缓缓抬眼望去,怔忡了下,强撑着身体站起,取下那只木盒。 木盒里装的是娘给爹的定情物,而她已经把它送给殷远了……她颤着手打开,就见里头是羊脂玉玉簪,旁边折了两张当票,她打开一瞧,还未瞧清楚,泪水已经滴落,晕开了笔迹。 他不要了,他把她的心和他的承诺一并退回了……他为什么可以说不要就不要?为什么她懦弱得学不会洒脱? 他不要,她也可以不要啊,哪怕是那么的爱过,哪怕爱到可以拿命相抵,他可以转眼舍弃,她也可以转头遗忘……可是爱情不是典当与收当,不是银货两讫的交易,估价难评,赎回无期。 周凌春痛苦地跪倒在地,将木盒紧紧拽进怀里,却怎么也止不住剐心的痛。 她这一生总是随遇而安,并无大欲大求,她的出生是为了当娘的药人,不管吃下多少毒,痛到在地上打滚,她都甘之如饴,娘死后,她代替娘接下大朝奉,守着周家,盼望荣景再现。 可是,她没有为自己活过,这一次她想为自己活,去爱她想爱的人,然而她爱的,却不要她了…… 周呈煦推门而入时就见她跪在地上,吓得将茶一搁,快步上前。「小姐……小姐,你怎么了,别吓四哥。」 「四哥,我好痛……」她委屈地哭着,像个无措的孩子。 「你哪里痛,跟四哥说!」周呈煦急得满头大汗,不知道该怎么安抚她。 周凌春摇了摇头,抹了抹脸。「没事……我睡迷糊了,四哥,对不起,吓着你了。」她努力地扬起笑,泪水堆在眸底。 「小姐……」周呈煦看见她怀里的木盒,知道那是殷远托老三拿回来,知道她是睹物思人,「小姐,其实殷远他——」 「姊!凌春姊!」 外头响起周锦春尖锐的叫唤声,打断了周呈煦未竟的话。 周呈煦疑惑地回头。向来毛毛躁躁,口无遮拦的是绣春,这向来懂规矩的锦春怎么也犯了这毛病了? 「四哥……」周锦春一进房见周呈煦正扶起周凌春,愣了下,咬了咬牙道:「四哥,你赶紧带凌春姊去巴乌城,快!」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周呈煦眸显怒气的问。 「我……」周锦春羞愧地在周凌春面前跪下。「凌春姊,是我错了,是我跟徐当家说出你的弱点,是我勾结徐当家要陷害你……货楼里收了一些铁具,徐当家备了其它铁具送到知府状告凌春姊私藏铁具,官爷已经在铺子里了……四哥,你赶快带凌春姊走,快啊!」 周呈煦怀疑自己听见什么,一双眼瞪得发直,反倒是周凌春状似意料之中,轻轻地将周锦春拉起。 「凌春姊……」周锦春滑落羞愧的泪水。 「锦春,记住了,一次犯错会要了人命,你往后绝对不能再行差踏错。」 周锦春怔怔地看着她,豆大的泪水不断地滑落。「姊……对不起,我真的是后悔了,我没想到徐当家会赶尽杀绝……」 「你后悔了,姊很开心。」周凌春勾弯了唇,笑着也哭着。 代价是大了点,但至少她的妹子不是无药可救,这样就够了。 「姊,对不起,你赶快走吧。」 周呈煦闻言,也扣着周凌春的手腕。「小姐,我先想法子送你出城。」锦春的事可以先搁到一旁,先将小姐送出丰兴城比较重要。 「不了,我要是不跟官爷走,只会连累其它人。」 「小姐!」 「四哥,用我一个人保全周家,很划算的。」 「你胡说什么?你是周家的大朝奉,是我的妹子,我怎么可能拿你来保全周家!」周呈煦的娃娃脸扭曲了,狰狞了起来。 「四哥,锦春和绣春是你的异母妹子,是比我更亲的妹子,当年我受伤是我自己不好,跟四哥一点关系都没有,你不该从那时之后,就把心思都搁到我身上而漠视了锦春和绣春。」 「我——」 「来人啊,周当家就在前头,将她抓起来!」 拱门外的洪亮声响教周呈煦和周锦春立刻挡在周凌春的面前。 周凌春笑了笑,拍了拍两人的肩。 「没事,只是时候到了。」她苦笑道。 她没能完成和小公子的约定,她是注定来不及还愿了,也注定死期到了。 殷远身穿绣着金丝的大红喜服骑在马上,后头跟着一列的迎亲队,然而没有喜乐引路,这阵仗安静得吊诡,不太像是迎亲,反像是送行。 当迎亲队绕进天元街时,为首的殷远就见有官爷从周氏当铺走了出来,而跟在后头的是——「凌春?」 他的心狠狠颤了下,深邃黑眸眨也不眨,眼见两方人马逐渐接近,两人对上了眼,周凌春轻轻地别开眼,无视他的存在,跟着官爷在烈日下行走。 她瘦了,脸色苍白得可怕,脚步虚浮无力,彷佛随时都可能倒下……周呈曦到底在做什么?不是说已经将她补回了元气?她看起来糟透了! 「爷,周家像是出事了。」岁赐走近他道。「所有周家人都跟在周当家后头,要不要我去探探?」 「不用了。」 「爷……」难道爷真的不管周当家,仍旧执意上徐家迎亲? 「我直接找知府。」话落,他驾了一声,马匹疾驰而去,在下个十字路口右转,绕了一圈,赶在官爷将周凌春押进知府前,先一步抵达。 第四十章 知府守门的衙役一见殷远,自动自发地进去通报。 殷远踏进知府偏厅候着,不一会就见知府大人快步走来,见他一身大红喜气,疑诧道:「今儿个是殷爷大喜之日,这时候也该去迎亲了吧,殷爷到这儿是——」 「殷远见过大人,今日前来只是想问,周氏当铺的周当家到底是犯了什么罪,为何差官爷前去捉拿?」殷府沉声问。 「这……」 「大人有什么不能说的?」 「也没什么不能说,就徐当家指认周当家藏匿铁具,而且铁具已部分先送进官府,本官也派人到周家当铺里搜,一旦找出铁具,那便是人赃倶获了。」 殷远抽紧下颚,身侧的双手紧握成拳。跟她说得要处理那些破锅断耙她肯定没处理,否则岂会招来这事。 说到底是她周家有鬼!他事后回想,食宴里放的解毒汤大多都是甘草汤,可徐家的食宴上却是放上了黑豆甘草汤,这分明是周家有内鬼,里应外合,如今要不了凌春的命却硬是要栽赃她! 可恨他近来忙着张罗与徐映姚的亲事,忘了跟周呈阳说上一声,才让周家内鬼和徐映姚逮到了机会。 徐映姚……他现在真是迫不及待要迎她为妻,他太想知道成为他的妻之后,她究竟会因何种死法死去! 但,任谁都比不过凌春的重要,得先救凌春才成。 「大人,周氏当铺一家小铺子罢了,哪可能藏匿什么铁具,不如就看在我的面子上,先将这事压下再说,至于事后的薄礼,我不会失礼的。」 知府大人一脸无奈地道:「殷爷,你和周当家到底是怎么着?不是说撕破脸而休离吗?是徐当家说要替你出口气,所以本官……本官早就往上呈报,周凌春要去的是刑部,而不是本官的地牢。」 「刑部?」 「皇上颁召过,私藏铁具乃谋逆重罪啊。」知府大人压低声嗓道。「不是本官不肯帮你,而是这一案已送进刑部,本官是无能为力了。」 殷远黑眸直瞪着他,良久不语。 徐映姚!混帐,与他联姻却又暗地里设陷害凌春!当初他要是坚持到底,一次将徐家给彻底斩除,今儿个就不会有这些事了! 他的心在狂跳,血液像要逆冲,快步走出知府外,上了马便朝皇宫而去。 【第十五章】 御书房内,氛围诡谲。 王朝天子坐在大案后头,慢条斯理地翻看着奏折,彷佛无视站在面前等候答案已逾两刻钟的殷远。 半个时辰前殷远进了宫,差人先找到周奉言,委请周奉言让他得以面圣。好不容易进了御书房道出来意,皇上却是一声不吭地翻看奏折。 他心急如焚,却不敢躁进,按捺着心急等候着,汗水从他的额头滑落,落在他冰冷的颈项。 良久—— 「殷远,先前朕因你得以逮获大燕余党,所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你在京师重地胡作非为,这情朕已经还了,你怎么还有脸央求朕放了周凌春?」 「皇上,周凌春是被陷害的。」殷远粗哑启口。 「是不是陷害,刑部尚书会查个清楚。」 「皇上,周凌春大病未愈,她不能待在刑部大牢,可否先让她回周家,他日再审?」他几乎可以笃定只要凌春踏进刑部大牢,肯定是再无机会逃出生天,因为光是她的身子就熬不下去。 啪的一声,奏折砸在殷远的胸膛上。「殷远,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可以和朕讨价还价?」 「草民不敢,草民只是……求皇上成全,草民必定作牛作马任由皇上差遣!」 话落,已是双膝跪下。 大定皇上慵懒地托着腮,凌厉黑眸若有所思地扫过他。「朕的天下里,愿替朕作牛作马、任由差遣的不胜枚举。」 「皇上……」 「不过——」 听他顿了下,殷远赶忙抬眼,只为那一线生机。 「如果你有法子将徐家定罪,刑部自然会认为徐家可能是有意栽赃周凌春。」 殷远垂下黑眸,立即明白了皇上的心思。也许皇上早就知道当初徐家也曾投效大燕,只是苦无证据无法将徐家连根拔起,正因为如此,他先前屯积了所有粮货,皇上不吭声就是等着他除去徐家,可惜,他改变主意。 他有证据却得一并赔上自己……他不怕赔上自己,就怕天子多疑又狡猾,一箭双雕除去京师里曾与大燕有所勾结的两大富户,且不见得会放过凌春…… 「殷远,朕给你指点了一条明路,能不能把握可要看你了。」 殷远深吸口气,跪伏在地。「草民叩谢皇恩!草民先告退。」 「去吧,你的动作得快,要是迟了……别怪朕。」 殷远心头狠颤了下,退出御书房外,烈日当头,他却是冷汗涔涔。 「殷爷,如何?」 殷远垂眼望去,就见周奉言候在廊阶下,他迎向前去,一五一十的告知。 周奉言沉吟了下。「殷爷,如果我没记错,周家当铺里应该有块大定皇帝亲手题字的匾额,你去取来吧。」 「有用吗?」 「姑且试之,那是两百年前的大定皇帝所赠,皇上不看佛面也要看僧面。」 「好,我马上去拿。」 离开皇宫,殷远快马来到天元街,惊见天元街竟毫无人烟,周氏当铺里外无人,就连大门也没关上。 他快步上了货楼,取出了麻布捆绑的匾额,才刚下楼,迎面差点与人撞上,幸亏来者反应极快,轻巧避开,抬头一望—— 「殷远?」周呈晔惊诧他一身的大红喜服,再看向他手中的匾额,黑眸微眯起。「你这是在做什么?」 「我现在没时间跟你解释。」殷远虽讶异他居然出现在丰兴城,但现在当务之急是赶紧救出周凌春。 「等等,凌春呢?怎么不见其它人?」 「说来话长,周家内鬼与徐家勾结,陷害了凌春,凌春现在被官爷押往宫中刑部,我要拿匾额去跟皇上求情,不跟你多说了!」话落,转身就走。 他快马先回返殷府,取出他之前特地到兜罗城取回的账本。 正要离开时,殷念玄在后头急喊着,「爹,你决定不娶新的娘了?」 殷远回头就见殷念玄气喘吁吁地跑来,他看着殷念玄脸上再无病气,能走能跑,不禁由衷地感激老天愿意留下念玄这条命,可此刻,不管要他付出什么,都盼老天能为他留下凌春。 「爹,你怎么了?」 殷远突地一把将他搂进怀里。「念玄,你听着,如果两个时辰内爹没有回来,马上要罗砚带你走,离开丰兴城,再想法子到大丹去。」 「爹……」 「不要怕,罗砚知道该怎么做,交给他就是。」他松开了殷念玄,望向罗砚。 「罗砚,我的兄弟,念玄交给你了。」 「爷,到底是——」 「不说了,我得要赶紧进宫,照顾好念玄,让所有的弟兄一起离开大定。」话落,他头也不回地上了马急驰而去。 就在他快马奔至圣御道时,前头的路竟被人潮给占住,马走不了,他欲绕道,却听见远方的人在喊着,「周当家无罪啊……老天不开眼,冤枉好人……」 他怔了下,眯眼望去,认出了最前头的人潮,正是要押送周凌春进刑部的官爷,而周家人被百姓夹道包围着,那些不是来看热闹说风凉的,而是天元街一带的街坊,一个个都跟着周凌春走,为她喊冤。 太远了,他看不见百姓的脸,可是他听见了真切的呐喊。曾经因他一时作恶而对她怒言相向的街坊,最终是识得她的好,肯挺身为她仗义执言。 她说,她不认为自己改变得了世道,但她绝不会被世道改变。 一个不会被世道改变的善良姑娘,这不就改变了世道。 这样的姑娘,老天怎能苛待她。 想着,拉着缰绳,他转了方向绕道进宫。哪怕要他跟着认罪,哪怕终究落进皇上的圈套,他还是想要一搏! 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会改变! 周奉言在东满门外候着,一见殷远到来随即领着他进御书房,路上,他低声说着,「一刻钟前,徐映姚由首辅大人领进宫了。」 殷远惊诧地看着他,脑袋不断地运转着。他一直很清楚徐映姚以联姻之名,暗打吞食殷府产业之实,因为她和自己太相像了,只想掠夺他人的,只想让自己位于不败之地才能安心。 第四十一章 如果他是徐映姚,这当头手上掌握如此多的筹码,随便都能反咬敌手一口,轻而易举将敌手踹进地狱里,永不翻身,那他绝对不会放过这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现在你要怎么做?」周奉言问。 殷远撇唇笑了笑。「我还能怎么做?不过就是玉石倶焚罢了。」无所谓,他已经做好最坏的打算,只要能救凌春,他豁出去了。 周奉言没再多说什么,领着他进御书房,自个儿则在外头候着,正垂眼忖度时,后头传来一阵声响,他回头望去,讶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御书房里,多了徐映姚和一个身穿官服的中年男人,殷远猜测许是引徐映姚入宫的首辅。 殷远直睇着巧笑倩兮的徐映姚,也回以一笑,然后毕恭毕敬地跪下。「草民见过皇上。」 「殷远,你带了什么来?」大定皇帝颇具兴味地看着他手上麻布包裹的东西。 「皇上,能否让草民打开?」 大定皇帝一摆手,身旁的贴身太监立刻上前协助殷远将麻绳拉开,再将麻布掀起,露出一块斑驳的匾额,依稀可见上头龙飞凤舞的题字和落款。 「皇上,这是两百年前的太祖皇帝赏给周家的匾额。」殷远高高举起。 「明其所欲,行其所善……你是想告诉朕什么?两百年前,就算周家曾经做过什么,也已经受过太祖皇帝的恩惠了,不是吗?」 「皇上所言甚是,但是大定律例里,凡承大定皇帝之恩,赐其御匾顶冠者,皆获一次免死机会,哪怕是两百年前的匾额也同样是算数的。」 大定皇帝垂敛长睫,笑得邪气。「朕如果不认帐呢?」 殷远尚未开口,站在案边身着官服的男人已先一步开口——「皇上恐会沦为众人唾骂的昏君,竟悖逆祖宗规矩。」 殷远疑惑地望去,再仔细一看,这男人不就是竞价会那日和凌春聊起板蓝玉的男人,但他不是引徐映姚进宫告状的人吗,又怎会替他说话? 「廉尚书这话说的会不会太重?」 「皇上恕罪,臣只是认为古礼不可废,祖宗规矩不可忘,老祖宗曾经允诺的,后代子孙自是得要尽心做到,这也是代老祖宗还了一分情。」廉尚书顿了顿。「既有御匾在此,臣认为已不宜让周凌春进刑部了。」 大定皇帝垂眸忖了下,撇嘴道:「该怎么着就怎么着吧,反倒是你……殷远,你现在的状况有些不同了。」 廉尚书随即告退,无视徐映姚杀人般的目光,径自差人让周凌春返回。 「请皇上明示。」殷远放心了,凌春的广结善缘教他开了眼界,再来的硬仗他压根不怕。 「徐当家告诉朕,周家私藏的铁具数量高达数千斤,光凭周家恐怕是办不到的,反倒是殷远你在兜罗城有座铁矿,难逃嫌疑。」 殷远闻言,不禁笑睇徐映姚。「皇上,说来也巧,草民前一阵子刚好去巡视了兜罗的铁矿,也意外找到一些账册,请皇上过目。」 「喔?」皇帝使了个眼色,贴身太监随即向前接过。 徐映姚见状,脸色忽青忽白,像是暗恼他早已决定玉石倶焚,要不这账册岂会如此刚好被带进宫。 「这可有趣了,徐当家……」皇帝轻敲着账本道:「这第一本账册记载的是大燕凌霄十三年,由徐家主事的铁矿,每年上呈三千六百斤的铁沙,直到凌霄十七年依旧还上呈了近五千斤的铁沙……」 徐映姚闻言,双膝跪下。「皇上恕罪,那时民女尚未主事,是家父所为。」 「皇上,徐当家记错了,徐当家年二十一,她开始主事当家是在她及弃那一年,毒杀了自己的父亲和兄长,为夺当家之位,更与大燕燕家合谋,阻扰皇上起义。」殷远难得笑得连黑眸都带着笑意。 「殷远,你含血喷人!」 殷远看向大定皇帝那双等待拍板定案的噬血眸子,扬笑道:「皇上,草民之所以如此清楚,是因为当年草民是负责运送铁沙的山贼马商,但也因为草民受够了燕家的好大喜功,贪得无厌,所以在凌霄十八年转向与皇上合作。」 「你胡说!皇上不能凭殷远三言两语就定了民女的罪,殷远空口无凭,根本没有实证——」 「要是殷远说的话是空口无凭,那么就让我来补充吧。」 门外的声嗓教大定皇帝和殷远同时怔了下,下一刻,门被推开,走入的人正是周呈晔。 徐映姚皱起眉,印象中不曾见过这个人,压根不知道他是何来头。 「好久不见了,呈晔,不是发过誓不进丰兴城?」大定皇帝懒懒地看向他。 殷远惊愕地看向周呈晔,疑惑皇上怎会对他如此熟悉。 「我家妹子出事了,我能不来吗?」周呈晔笑容可掬地道。 「你家妹子……周凌春是你妹子?」 「是啊。」 「来人,赐轿,差人将周凌春送回。」 大定皇帝开了圣口,确定周凌春不会再有任何事,殷远心头上的石头终于可以卸下,早知道周呈晔出面就可以解决,方才该拉着他一道进宫。 「多谢皇上恩典。」周呈晔朝他施礼。「不过,皇上,咱们还是来谈谈徐家吧,当年徐映姚与殷远作,我也在场,可以证明殷远所言不假。」 「你……」殷远直睇着他,想起初次见到他时也觉得他眼熟,如今经他这么一提,仔细回想后想起——「你是大燕的盘龙将军!」 当初高家能够夺回天下,听说是身边有着一文一武的能人,而这两个人都是从大燕投靠的朝中官员,一个是周奉言,另一个竟是他?! 徐映姚闻言脸色苍白了起来,浑身不住地抖着,只因当初负责收下铁沙的正是镇守京师的盘龙将军…… 「想起来了?」周呈晔睨了他一眼。 「所以你的意思是说,徐映姚与殷远明面上支持朕起义,可背地里却通敌,是不?」 「确实是如此。」 「来人啊,将徐映姚和殷远押进刑部大牢候审。」 「且慢。」周呈晔徐步走到大案前,与大定皇帝对视。「皇上可还记得当初平定燕乱,重取天下时,皇上答应我一件事?」 「朕已经放了你妹子了。」 「有御匾在,皇上能不放吗?我现在要保的人,是殷远。」 大定皇帝微眯起眼。「朕倒不知道你和殷远有交情,还是你尚不知他已经休了你妹子的事?」 殷远闻言,心底恼着却不敢作声。皇上根本是唯恐天下不乱,不除去他,心底是不会甘心的。 「我知道,家人捎了书信,所以我才会赶来,但个中原因我会回头问清楚,就不知道我现在能不能先带殷远离开?」 大定皇帝虽有不满,但还是应允了。「可以,但朕希望你得空就进宫,朕已经多年未见到你了。」 「我回巴乌城之前定会进宫,而后我得回去继续守着周家的祖坟,这是我永远不能磨灭的罪。」 大定皇帝知道他不进丰兴城,是因为当年他为他带军征战,所以累及家人无法避险,因而不愿再成为他的左右手。 「去吧。」 「叩谢皇恩。」 周呈晔带着殷远退出御书房,至于徐映姚会落得什么下场,之于他们压根不重要,和候在外头的周奉言随口谈了几句,两人随即离宫,就为了要送周凌春回周家。 烈日如火,走在大街上犹如踩在烤火的石板上,然而聚集在周家人身边的百姓却还是一步步地跟着。 周凌春木然地走着,蓦地踉跄了下,身旁的周呈煦眼捷手快地扶住她,惊觉她通体冰凉。 「四哥……我好冷……」周凌春气息紊乱地道。 「好冷?」周呈煦心底更冷,这烈日之下怎么会冷?「二哥,凌春不对劲,你快来瞧瞧!」 后头的周呈曦快步走来,一把按在她的手腕上,神色越发惊慌。「动到胎气了,不成,不能再让凌春走动,她得要赶紧躺下!」 周呈阳快步上前打算跟官爷求情,就见更前方似有太监和官员走来,教他不禁怒从中来。 「三哥,我去跟他们说那铁具是我私藏的,让他们放凌春姊走。」周锦春早已经哭肿了双眼。 「你去说有用吗?」周呈曦一想到她是始作俑者就想掐死她。 「可是……」 不一会,人已来到面前,周呈煦戒备着,甚至已经打定主意,只要一有机会立刻抱着周凌春逃出。 第四十二章 「皇上有旨,周氏当铺大朝奉查无私藏铁具一事,即刻赐轿,送回周府。」太监尖声喊道。 一旁的廉尚书向前,朝偎在周呈煦怀里的周凌春道:「周当家已经无事,可以回府了。」 周凌春虚弱地眯着眼,一会才认出他——「廉爷?」 「正是,周当家看似身子不适,还是赶紧回府。」 她想应声,下一瞬间蒙是有什么从体内脱落,大量的湿意自下身流出,彷佛仅剩的体温也跟着流失,眼前一片花白。 「凌春、凌春!」周呈曦瞧见她的罗裙染上一片怵目惊心的红吓得大喊。 周家人赶紧拥上前,周锦春哭跪在周凌春面前,就连周繍春也错愕得说不出话,只能碎声喊着,「赶快带凌春姊回家啊,快!」 周呈煦抖着手将周凌春打横抱起,刚将她搁进软轿里,后头便爆出殷远的吼声,几乎是同时,殷远和周呈晔已经来到他们面前。 「凌春……为什么流了这么多的血……」殷远直瞪着染红的罗裙。 「凌春动了胎气,得快送她回去!」周呈曦喊着。 「胎气?」殷远恼火地瞪着他。「我不是说了不留她腹中胎儿吗?为何还有孩子?!」他没有姻缘,没有姻缘怎会有子嗣!这个子嗣会害死她的! 周凌春费力地微张眼,看着他一身大红喜服,泪水痛苦的滑落。 原来他真的不要孩子……原来他真的要迎娶徐映姚为妻…… 「别说了,先送凌春回去!」周呈晔沉声一喝。 「送往殷府,殷府比较近!」 拉下了轿帘,周凌春缩在周呈煦的怀里无声流泪。 这就是她要的答案?太痛太痛了…… 「小姐,别哭,就快到了,再忍忍。」周呈煦笨拙地安抚着。 周凌春没有开口,只觉得好冷、好冷……她快要捱不了了,她没有时间悲伤自己的爱情,她必须跟家人好好的告别。 一行人快速地将周凌春送回殷府,岁赐和罗砚一见这阵仗,立刻引轿子直接进守禄阁,殷远的寝房。 「要什么药材,快说,我赶快派人去准备。」将周凌春抱到床上,殷远让周呈曦坐在床畔替她诊脉。 周呈曦一按脉息,随即道:「老三,去把我的金针盒拿来,快!」 周呈阳闻言,几乎是足不点地朝外疾奔而去。 殷远一听要拿金针就知道状况不佳,浑身不住地颤抖着,炎夏里,他冷汗淋漓,几乎快要站不住脚。 「二哥,对不起,我一直让你担心了……」周凌春眼神突地清明起来,气若游丝地道。 「没事没事,你别说话,再忍一下,一会就没事了。」 「大哥……」 「别怕,大哥在这儿呢,特地为你破例踏进丰兴城。」周呈晔走来,轻握她冰冷的手,心底的不安不断地蔓延着。 「谢谢大哥为我种下一大片柚林,可我不希望大哥一直是孤独一个人,找个好姑娘成亲吧。」 周呈晔皱起眉,直觉得她像是…… 「四哥。」 「四哥在这,小姐。」周呈煦赶忙走来。 「四哥,不要再叫我小姐了,我好久没听见你叫我凌春。」 「好,凌春,四哥的好妹子,等你身子好了,四哥带你去爬树。」周呈煦忍着泪水说。 周凌春笑了笑,道:「四哥,你还有两个妹子,锦春、绣春……」 站在角落里的周锦春和周绣春赶忙上前,两人早已经哭成了泪人儿。 「锦春,只要你知错能改,我就既往不咎。」 「凌春姊……」周锦春跪在床前哭泣着。 「大哥,我以周家大朝奉的身分,指定锦春为下任大朝奉。」 周锦春难以置信地看着她,听见周呈晔道??「那是很久以后的事,待你调好身子再说。」 「锦春是下任大朝奉,三哥会好好地辅佐你。」她说着,开始喘了起来,伸手拉住周绣春的手。「绣春,对不起,我一直没注意到你被冷落了很久,对不起……」 「没有关系啊,我很习惯了,没关系的。」周绣春不住地抹去泪。「啊,别管那些了,锦春的鉴赏能力又比不上你,到时候要是乱收当搞砸了咱们招脾怎么办?你赶紧养好身子啦。」 周凌春笑眯眼,滚落了泪。「绣春,其实我一直好喜欢你的直性子……」虽是口无遮拦,但愈是直心眼,愈是藏不住心机啊。 诊脉的周呈曦察觉她的脉息愈来愈细微,赶紧道:「凌春,还有什么想说的,尽管说,二哥正听着呢。」说着,不住朝身旁的人使眼色,要他们跟周凌春说话,别让她的意识沉了进去。 殷远赶忙向前。「凌春,你有没有什么想跟我说的?」 「没有。」 他愣了下。「为什么??」 「因为……」她的唇动了动,像是笑了。「你只是个外人。」 殷远高大的身子一震,像是难以置信听见什么。「外人?我……」 「你不是我的夫……我不是你的妻,你非周家人,我非殷家人,只是外人……」像是用尽了力气,气音落下,她双眼闭上,阖落了成串的泪水。 殷远瞪大了眼,一阵发麻感从背脊窜上了后脑杓。 「凌春!」周呈曦喊着,不住地按压她的人中,掐着她的心口,回头望去,就见周呈阳已疾步奔回,当即喊道:「金针,快!」 周呈阳立刻打开木盒,在他递上的瞬间,周呈曦已经一把抓起三根,拉开她的衣襟瞬间,就见两张纸滑落,周呈曦不管,金针往她的胸口一次没入,再回头道:「我开药方,赶紧去备药!」 殷远直瞪着周凌春毫无血色的脸,耳边还回荡着她的绝情话语——他只是个外人?他爱她……爱到可以舍弃j切,却只能当外人…… 她跟所有人交托着事,却一句话也不给他,因为他只是个外人! 是他伤她太深了?可是他不是不爱,他是不能爱…… 「殷远,你到底听见了没?!」 殷远猛地回神看向周呈曦,随即打起精神,喊道:「岁赐,周二爷说的药方可有记下了?」 「记下了,我立刻去取!」打一开始就守在门外的岁赐立刻应声。 殷远望了眼床上的周凌春,不敢靠得太近又不舍走得太远,这时,周呈曦将周凌春身上滑落的纸摊开一瞧,随即递给他。 他不解的接过,就见纸面上有晕开的泪痕,是他们的夫妻当票,为何她会放在身上。 抚着纸上的泪痕,一颗心快要被拉扯得血肉模糊,痛着,却不敢张扬。 因为,他没有资格。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金针渡气,奇药入口,周凌春依旧没有清醒,彷佛只含着最后一口气。 殷远守在房里,黑眸殷红,面容憔悴,却怎么也不肯阖眼。 他等着,等着她清醒,然后再离她远远的。 只要她肯醒,他什么都能给! 「殷爷。」 殷远回头望去,门口逆光的身形教他认出。「奉言,你怎么来了?」 「周呈晔进宫跟皇上讨药材,听他说起凌春的事,所以我过来看看。」周奉言站在门口,没打算入内。 殷远摇晃着起身,哑声地道:「你来得正好,我正想找你,问你……我还有什么可以卖,好让她续命?」 周奉言瞧他神色癫狂,摇了摇头。「殷爷,黑牙的买卖不能随意,得要有人买有人卖,才能够成立。」 「那我就不能让出我的阳寿给她?」 「我没那么大的本事。」 最后的一丝生机消逝,让殷远几乎站不住。任谁都看得出周凌春只剩一口气,那一口气随时都会咽下…… 「她的气色看来,魂魄已是散得差不多,只留一口气,许是心愿未了,你可知她有何心愿?」 「你在胡说什么?!」殷远一把推开他。「完成她的心愿,好让她离开?!」 「要不你还要凌春含着一口气,难以离世?」 「我……」 「我记得凌春有个心愿。」 殷远愣愣地看着周呈煦从周奉言身后走来,他神色同样樵悴疲惫。 「咱们那回要去巴乌城,经过城南郊外时,她说过七月初七要到城南郊外那间庙还愿。」 周奉言微扬起眉。「七月初七,城南郊外……那是月老庙,凌春去过吗?」 「没,她连是什么庙都不知道,但她确实说过要还愿。」殷远低哑地接了话。 周奉言神色一凛,道:「走,备鲜花素果,去代替凌春还愿。」 「现在?」 「今天已是七月初七系姻缘的七夕夜。」 尾声 【尾声】 意识模模糊糊像是飘浮在虚空之中,她一直在沉睡,直到有人靠近教她猛地清醒过来。 她眨了眨眼,直睇着眼前的小公子。 「你来带我走了吗?」 小公子漂亮的眼瞋着。「你以为我是牛头马面不成?」 「要不……」 小公子朝她比了个噤声的动作,她微皱起眉,突地听到殷远的声音—— 「这里是月老庙,凌春为何要来这里还愿?」 她愣了下。还愿?他还记得她要还愿的事?他……不是不要她了? 「也许冥冥之中注定,今日七夕你进月老庙替凌春还愿,再跟月老求一条红线,兴许可以代替你失去的姻缘线。」 那是周奉言的声音,但他说——失去的姻缘线?这是什么意思? 「白话的说,就是指殷远没有姻缘线。」小公子代答着。 「没有姻缘线重要吗?」她问。 「当然重要,没有姻缘线就没有妻室,更不会有子嗣。」 「可是你跟我的约定是要我嫁给他,替他生下子嗣,这不是矛盾了?」 「没有矛盾,是你跟殷远之间本来就有姻缘,我当初明明就系好姻缘线的,可谁知道殷远那头的姻缘线却不见了!」小公子回想起来还是觉得很怒。 周凌春怔怔地看着他,总觉得思考有点迟缓。「你的意思是说,我跟他本来有姻缘,但他的姻缘线不见了,再要我嫁给他……不是要害死我吗?」 等等,这事殷远也知道……可后来他不要她,难道是怕害死她? 小公子几乎要跳起来狠踹她一脚。「谁要害死你?我只是按照原本的计划让你们的姻缘牵在一起而已,只要他爱上你,只要能有他的子嗣,凭着肚子里的孩子为媒介,以他的信念做成姻缘线,就可以让你重返人间。」 「……他爱我?」 「废话,他要是不爱你,他会休了你?你以为他之前的几任妻子是怎么死的?就因为有人拿了他的姻缘线,注定了他无妻无子,而你,现在可以跟他回去了。」 小公子朝远处望去,低声道:「他穿好乞巧线了,你待会就跟着他的声音回去。」 周凌春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只见一片雾茫茫,什么都看不见,很怀疑他到底在看哪里。 「你那是什么眼神?」小公子刚好回头,对上她闪避不及的怀疑眼色。 「没……」 「横竖你记住,跟着他的声音走,他的爱意愈浓,信念愈坚定,你回去的路上会愈好走,然后记得明年此刻再还一次愿,我在供桌底下留了锦囊,你要照着锦囊里的指示去做。」 周凌春觉得周围像是在倒流,小公子离她愈来愈远,她不禁喊道:「我真的不用死了吗?你不是说要嫁给殷远,得到他的爱和子嗣才能让我重生的吗?」 小公子一副想掐死她的恶毒模样。「你已经得到他的爱和子嗣了,他现在重牵姻缘不就是为了你吗,你这个蠢蛋!滚啦!」 周凌春像是被一阵风刮动,白雾开始散去,黑夜逐渐笼罩,暗得伸手不见五指,根本就不知道该往哪去。 殷远爱她吗?他真的不是不要她?她真的可以相信吗? 她有无数的疑问,却被困在黑暗里不得动弹,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就听见—— 「这是凌春繋的红绣线。」那是殷远的声音,甚至带着笑。「她初进殷府时到处乱闯,那时我以为她别有目的,要罗砚跟着她,后来才知道她根本是路痴,怕找不到路,所以系上红繍线做记号,可你瞧,都快要将守禄阁外围一圈了,她还是找不到守禄阁。」 她愣了下,没想到那些事他都是知情的……好丢脸。 「那正好,是她自个儿繋上的,可以充当引路花,不过得要血,如果能用她的血那就更好了。」 「不成,凌春已经失了许多血,不能再用她的血。」 「爹,我呀,我喝了很多娘的血,娘的血就在我的身体里,一定可以用的。」 那是念玄的声音。傻孩子,她怎么舍得他为自己失血,他的身子骨不好,二哥说得要调养一段长时间才能和常人无异的。 「可是……」 嗯嗯,殷远,阻止他! 「爹,我也想救娘,我不想只站在一边等待,我要娘回来,我不要其它的娘。」 周凌春听得鼻酸,好想抱抱他,而后又听见殷远应了声,答允了。 没多久,黑暗之中突地浮现一朵红花,在黑暗里犹如烛火般发亮,引着她往前走去,当她走到一处,眼前又亮起一朵红花,就这样引着她,直到黑暗逐渐褪去,她瞧见了这是通往守禄阁的小径,红花则是径旁矮丛花草里系上的红绣线。 守禄阁外,罗砚抱着殷念玄,岁赐则站在他身旁。她绕过两人,朝殷念玄的脸上香了下,再缓慢地踏进守禄阁,她的兄长们和妹妹们都在房里,而殷远坐在床畔,在两人的小指上缠上了红线,周奉言则站在床头。 她看见殷远握紧了她的手,低哑道:「凌春,我在咱们的指上绑着红线,从这一刻起,我是你的夫,你是我的妻,生是殷家人,死……」他痛苦地闭了闭眼,再开口时嗓音沙哑。「周凌春,咱们二度结缘,你已是有夫之妇,为夫的我,要你回来,快点回来……我的半月,回来……」 她怔怔地看着他,他身上穿的还是那天的喜服,但早就皱了,发也乱了,黑眸殷红,胡髭杂生……天啊,这是她的相公? 那个病了三天不沐浴就很想死的相公?他到底几天没沐浴了? 「回来,周凌春,当票上,我的承诺不变,你的真心不改,请你为我归来,回来,我的半月,回来……」 她难过地皱紧了眉,伸手想抚他的脸,转瞬间,像是被一股力量拽住,硬是将她抛进了肉体里,痛苦的磨合教她不自觉地皱紧了眉,等待着痛楚消逝,再徐缓地张开眼—— 「……凌春?」殷远颤声喊着。 「相公……」她气若游丝地道。 殷远张口,唇颤得说不出话,喉结不断滚动,好半晌才哑声道:「我为什么要娶你?」竟让他这般难受,竟让他想跟她走…… 「咦?」不是要她回来的吗? 「你知不知道我……知不知道我……」他吁出了一口气,泣不成声。 周凌春瞪大眼,不敢相信她的相公在众目睽睽之下泣不成声,如果她没记错,家人都在耶。 她缓缓地转动瞳眸,就见家人都围在床边,一个个喜极而泣。 嗯……如果连大哥都哭了,那相公哭了也不会被取笑吧。 「大家……我回来了。」她腼腆笑道。 「回来就好。」周呈晔抚了抚她的发,眸中带泪。 她想,她永远不会忘记这一天,她是何其幸福,被这么多人给爱着。 时节入秋的一个晚上,殷远突地被怀里细微的骚动惊醒。 「怎么了,身子不适?」他低声问着。 「不是,相公,我……」 「嗯?」他端详着她的气色,温柔地问。 「我突然好想吃刀鱼……」 殷远呆住。刀鱼?时节还未到吧? 「唔……当我随口说说,睡吧。」 殷远随即起身。「你再睡一会,我到外头找找。」 「嗯,谢谢相公。」 他忍不住俯身吻上她恬柔的笑,随即踏出房外把岁赐和罗砚找来,给了终极任务。 「兵分三路,谁先找着就先回府,交给厨子处理。」 话落,三人各自往翻江沿岸的渔家询问,好不容易殷远在翻江的东口上找到了一户渔家,买到刚捕获的一条小刀鱼,殷远立刻快马回殷府。 待他差厨子烤得酥香,送到房里时已是隔天中午,周凌春看了眼,怯怯地道:「相公,我突然比较想吃炸弹鱼。」 炸弹鱼?殷远呆住,那是巴乌城才有的,还得要等到春天……不管了,先要岁赐走一趟巴乌城。 但好不容易岁赐在周呈晔的相助之下,托请渔家远到大丹边境才捕获两只炸弹鱼,快马送回丰兴城时,他家娘子又改了胃口。 他不禁开始怀疑到底是她恶意刁难,还是孕妇的胃口真是一日数变? 「你要是没本事就把凌春送回周家,咱们兄弟会好好照料她那张刁嘴。」周呈曦替她诊脉时,不忘损他。 「放心,这点本事我还有,只要是凌春想吃的,我都会想办法弄到手。」 「晤……我……」 「凌春,想吃什么,二哥准备。」 「不,我是……」 「娘子,不管你要吃什么,相公我一定替你备妥。」殷远将周呈曦一把推开。 「我是想……呕……」在殷远身上大吐特吐完之后,她虚脱地倒在床上。「我暂时不想听到海味……」 殷远看着衣摆下的秽物,耳边听见周呈曦幸灾乐祸的笑声,回头热情地抱住周呈曦,吓得周呈曦哇哇叫。 「你家妹子吐的,你叫什么?」瞧他,完、全、不、在、意! 周凌春虚弱地偷觑两人,不禁失笑。 感情真好。 再兴六年,一月。 隆冬大雪的夜里,周凌春产下了一名女婴。 洪亮的啼哭声教在外头等候的人全都松了口气,待房里整理妥当了,众人才陆续进房,周锦春和周绣春早已备好了夜宵,好替周凌春补点体力。 殷念玄跟着舅舅们围看着初生的女婴,不去打扰殷远和周凌春无言的爱情交流。 同一年,七夕夜,周凌春来到月老庙还愿,就见里头挤满了许多年轻姑娘家,一票人挤在供桌前,穿着一排排的线。 「这是在做什么?」她问。 「乞巧,求姻缘的。」殷远随口道。 「你去年穿的那个?」 殷远愣了下,不敢置信地瞪着她。 「我没瞧见,只是听见那时有个神仙……」说着,她正好抬头望去,突地一顿。假如把这月老雕像的胡子拿掉,白发染黑,再回溯个几十年,不就是……小公子? 正想着,就见那雕像朝她眨眨眼,朝供桌底下望去,她迟疑了下,蹲到供桌底下,果真瞧见一只锦囊,里头有张字条,上头写着——凡是周家之女,身上带有铜钱胎记,其姻缘皆属我管。 铜钱胎记?茵茵身上有吗? 周凌春想着,一旁殷远走近一瞧,问:「这是什么?」 「唔……说来话长。」而且最重要的是,她现在得想想,她要怎么把这事流传给后代。「相公,如果有一件事要一直传承给后代子孙,你觉得应该要怎么做才不会让传承的事给断了?」 殷远微挑浓眉,不在意她转了话题,反倒想这是称了他的心,他像顺口提起的说:「周氏当铺除了大朝奉外,不如设个族长制度,把周家的传承,甚至是教导朝奉的事全都交给族长,如此不就可以代代相传。」 「可是周家人并不多,再设个族长……」 「以后会逐渐开枝散叶,一如初代大朝奉。」 「对耶,要是设个族长制,从此之后周家的女儿不管是嫡庶都可以进铺子里工作,也不会有身分上的问题。」周凌春喜笑颜开地偎在他身边。「相公,你真的好聪明,这事我要从长计议,而第一代族长就是我。」 「嗄?大朝奉兼族长,不觉得太忙?」他是要她把工作交出去,难道她听不出来吗?还是故意跟他唱反调? 「怎会,愈忙愈好。」 「好,既然你想忙,咱们今晚就从房里开始忙。」还完愿了,直接把人拖着带走。「想开枝散叶,就得付出代价的,娘子。」 「咦咦?」她昨晚才付利息耶…… 后记 【后记 不被世界改变 绿光】 大家好,我是绿光。感谢在豆豆小说阅读网阅读我的作品。 家有大朝奉系列,终于在这里划下句点了。 认真要说,我个人最喜欢的是重生篇,因为里头藏着我个人喜欢的元素,不过说到底,家有大朝奉的主旨,还是传承。 是的,就是传承啊! 传承真的很难,想要传承百年更是难上加难,创新和改革是延续传承的一个方向,却不见得是帖良方,因为在时代快速地变迁之下,很多行业终究会被迫走进历史里,但也有不少行业可以异军突起。 未来如何,不知道,但至少我享受这一刻。 在书里,我借用了圣雄甘地的一句名言——你的行动或许没有意义,但你还是非做不可。这不是为了改变世界,而是为了不让你成为被世界改变的那个人。 我不禁想起,小学二年级时,下课时吃了一根棒冰,偷偷把棒冰的棒子丢在走廊的花盆里,结果刚好遇到巡逻的六年级学长,被狠狠地骂了一顿,从此之后,我再也没有乱丢过垃圾,只要在外找不到垃圾桶,我就会把垃圾带回家,然后让阿母再狠狠骂我一顿,哈。 阿母说:「每个人都在丢,你干么把垃圾带回家?」 我说:「我多带一份回家,外头就少我一份垃圾咩,我又没有办法管别人,管自己就好了啊。」 又好比去年到某知名3c卖场买笔电,我说要顺便买office,结果那位销售人员跟我说:「干么买,上网抓就好了。」 那位销售人员看我的表情,好像在看个呆子。 我心里非常五味杂陈,终究还是说:「不好意思,从我开始使用计算机以来,我只使用正版,麻烦给我office.」 如果我这么做是呆子行径,那我就当个呆子吧,别人怎么做,我管不着,我一向只管好自己。 今天,就算我不是一个作者,我还是一样遵守使用者付费的原则。年纪小的时候,我不懂为何不能乱丢垃圾,但是学长骂过我之后,我懂了,所以不曾再犯。比较不懂的是,一位3c卖场的销售人员,怎能要我上网抓软件? 购物,没有付钱可以带走任何一样商品?没有付费,可以行使使用权?他不懂吗?还是,我不懂? 管他的,我知道我在做什么就好,我没有能力改变世界,我只能想办法不被世界改变。 而我坚信,如此坚持的并不会只有一个我,应该还有你或你,他或她,对吧? 【全书完】 【豆豆提醒本书已经连载完成,豆豆小说阅读网(http://.ddshu)】 【豆豆小说阅读网电脑站:.ddshu;手机站:m.ddsh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