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星花露露》 第一章 八月,台北市区的十字街头,黄昏时,人车争道,喧闹拥挤。 砰── 一声巨响,一辆机车超车不当,擦撞公车,骑士飞出去,重摔在地。煞车声尖叫声四起,一会儿,群众围上,有人打电话叫救护车,有人蹲下做心肺复苏,有人看热闹…… “啧啧啧,可怜啊,穿制服呢,还是学生。”心肺复苏狂做一阵,大叔趴著听少年心口,没心跳了。“唉,没救了。”一命呜呼,到仙山报到去。 一名妇女掩面啜泣。“他还这么年轻啊……” “骑太快了,真不爱惜生命,好像还未成年。”一位阿桑说。 少年的卡其制服染满鲜血,众人摇头哀叹之际,突然── “让开!”某个粗哑的嗓音大吼。 顿时,人群被冲散开来,有人尖叫,有人惊呼,有人不慎摔倒,被某个力大的家伙粗野地两三下全扫到边边去。 “嗳呦喂,推什么推,我先来的欸!”没礼貌!欧巴桑气呼呼揉著被撞疼的腰,事故发生时她跑得够快,占到看热闹的好位置,谁那么没礼貌,把她撞出“热区”。一回头要骂,待看清来人,她呆住,不敢骂了。看上去,那是个不好惹的家伙。 这男人,年约三十,浑身带一股强悍气势,身形高大,强健结实,短发浓黑紊乱,像是从没有好好梳理,随兴中又流露出我行我素的性格。他戴著墨镜,上嘴唇布一点青髭,有种落拓男人味。右肩膀搭个军用背包,双手戴著黑色皮手套,身上是陈旧的军用墨绿外套,合身蓝牛仔裤,衬托著长腿健硕的肌肉线条,脚下一双历经沧桑的军靴…… 这男人很怪,不像台北人,倒像在丛林打仗的军人。身形和表情都在诉说著,他不能惹,他是蛮横的坏家伙。还有,感觉得出,他脾气不好,蹙紧的眉头,显示出他的不耐。 “滚一边去!”楚天驰对扫开的人群骂。“光是看人就会活了?滚开!” 叱退众人后,楚天驰将背包一掷,蹲下,摘落墨镜,露出眼睛,眼色锐利如鹰。他微眯著眼,审视少年状况,接著褪下手套,扔一边地上。他一手捉住少年左腕,另一手圈起食指,以第二指节,往少年掌根上三指幅处,用力抵入…… 没亲眼目睹,难相信世上有奇迹。一个已往生的少年,被男人这一弄,身体弹一下,猝然睁眼,大喘特喘,活回来了。 众人惊呼── “活了欸” “怎么可能!” “明明没心跳了啊?” 少年呆望救命恩人,神色恍惚,不知刚死过一回。 楚天驰冷睇少年。“你几岁?无照对不对”身子微倾,瞪著少年眼睛,口气缓慢,却透著威严。“是不是活得无聊,想快点去投胎?下次想死,自己选根电线杆撞,不要白痴到跟公车撞,妨碍交通,浪费我的时间。” 少年还是一脸恍惚。 楚天驰拍拍他的脸。“我说的,听懂没?” 大概是被他的威严吓住了,少年很乖地点点头。 楚天驰拾回墨镜戴上,捡回手套,拎起背包往肩膀一甩。戴上手套,他嘀咕著:“这么笨,救了也是白救,混蛋一个。”转身,看见黑压压的人们挡住去路。 所有人的目光全透著惊奇崇拜,对他大感敬佩,急著打探他的身分── “你是医生吗?” “你刚刚是不是给他点穴?” “太厉害了啊,你一定是什么大师对不对?”本来想骂他的欧巴桑,这会儿硬挤回男人身边,热情地圈住他手臂。“啊我是想问你,我右脚常痛,是哪里有问题啊?你这么厉害,顺便帮我看一下好不好?” “屁股大。”楚天驰冷笑,藏在墨镜后的眼,仿佛闪著冷光。 “嗄?”她没听清楚。 楚天驰缓缓冷冷,重复一次。“屁股太大,所以脚痛,懂吗?”补一记冷笑。“白痴。” 白痴?屁股大?欧巴桑呆住,颤抖,面孔胀红,泪汹涌。他……他怎么这么伤人?“啊──”欧巴桑又乱叫了,再一次,她被推出热区。 这回,是众人齐力推开屁股大的欧巴桑,因为忙著想问他的身分── “你是不是有在哪里看诊?还是哪间中医诊所上班?我孙子常拉肚子一吃冷的就……” “你是不是那种会点穴的经络师?请问我坐骨神经常会……” “你愿不愿意出诊?我妈大姨的姑姑的老公常便秘,因为大不出来已经得了严重的忧郁症,拜托你能不能……” 大家争先恐后发问,想让大师看看所遭遇的疑难杂症。但是大师不愧是大师,不动如山,大家热情半天,他呢,手一挥一扫── “让开。”楚天驰隔开人们,穿越人群,跨上路前的重型机车,军用钢盔戴上,油门一催,蓦地消失无影无踪,只扬起一阵烟尘。 大师走了?大家唏嘘不已,尤其是婆婆妈妈们。 “能把死人变成活的,那男人真的是人吗?”一名上班女郎,捂心呢喃。 另一位阿婶捧著泛红脸庞,晕陶陶地说:“说不定,我们看到的是神喔,这是神迹喔……” 大家眯眼,一齐点头。是有这可能,毕竟神无所不在,神要出手是不会有铺陈的,神的奇迹更是无梗可循,神是…… 一个虚弱声音,将他们拉回现实世界── “可……可不可以帮我催……催一下救护车?我好痛……”可怜重伤少年,大家都忘了他虽活回来,但伤口还在大失血…… ***bbs.***bbs.***bbs.*** 他们悠哉悠哉下围棋,品尝阿里山高山茶,音响播放印度带回来的西塔琴乐,古怪琴音ㄋ1ㄠㄋ1ㄠ(袅袅)叫,搁地上的电磁炉热呼呼,老茶壶喷白烟,茶水滚沸,满室茶香。还有,一根香烟,正火红地夹在布满老人斑的指间,烟圈冉冉飘……飘……飘…… “咳、咳!”六十岁的花明月咳嗽,挥开烟圈,对著卧在茶壶对面地上的老男人说:“年纪一大把,该戒烟了吧。” 六十八岁的巴南,看起来活脱脱是个糟老头,灰发乱翘,灰长衫凌乱,边抽烟,身子边抖啊抖。“小师妹啊,我一快乐就想抽烟,一想到要跟你回尼泊尔养老就高兴得不得了。如果你现在答应当我老婆,我立刻戒烟……” “那你还是继续抽吧。”花明月呵呵笑,一手支著脸,一手下棋。她也斜卧在地,这对老人,逍遥对奕,活像神仙。 日光在木地板摇曳,喝茶下棋正逍遥,忽一道黑影掠过他们之间,同时,巴南指间的香烟消失…… “呃、”事情发生太快,巴南夹烟的手势还呆在半空中。“我的烟……” “这里禁烟。” 楚天驰弹熄香烟,丢进垃圾桶,接著手势俐落地脱去外套,扔上衣架,然后,双手盘胸,瞪著躺在地上的两位老人,又看看茶壶棋盘和点心,脸一沉,不爽了。 “你们会不会太过分?” “我们怎么了?”巴南不解。 “不过是下下棋,喝喝茶,吃吃点心,不算过分吧?”花明月很纳闷。 楚天驰深呼吸,指向被两老排挤到墙边边的病人们。“这么多病人,你们躺在这里下围棋” 确实,很过分,也很荒谬。 一群挂号看诊的病人,很无辜地缩在墙边边,他们被迫一大早看两个老人,目中无人地躺在地上,打情骂俏,下棋喝茶。他们被迫欣赏有足足一小时了,直到楚天驰仗义执言,拯救他们的眼睛和耳朵。不能怪病人们全惊恐地缩在墙边边,不敢靠近两位老人,目睹这么自在的老年人,他们还是第一回。 这是天驰经络理疗诊所,楚天驰是远近驰名的经络师。每天早上八点,就有人来排队看诊。巴南是楚天驰的师父,已经退休,只负责发号码牌,靠徒弟养,闲得很。 “喂!我的明月师妹在,你这样跟我说话,有没有把师父看在眼里?”被徒弟骂了,巴南很不爽。 “躺在这里很难看。” “难看?啧啧啧,这你就浅了,是你的眼睛有分别,不然躺著跟站著都很美……” “我今天心情很不爽,你不要跟我讲经。” “臭小子你哪天心情爽?” “对,我昨天不爽,但,今天更不爽!” “那我也没办法,你不爽你的,我跟师妹约会我们的,你的不爽不要影响到我的爽ok?” “爱躺随便你,但是不准吸烟。” “做徒弟的,怎么可以命令师父?”巴南又掏出一根烟,点燃。“偏要吸,怎样?怎样我是你师父。” 不怎样,师父最大,谁教当初学功夫是上过香的。楚天驰没辙,只好撂狠话:“得肺癌别叫我照顾。” “谁希罕你顾!”巴南吼他。 “一号进来!”楚天驰吼病人,大步走进诊间,砰,关门。 “哼哼哼,拿我没辙吧。”巴南硬要在师妹面前耍威风。 “你这个徒弟,每回见到,好像脾气又更坏了些,但病人还是很多。” “让你看笑话了,唉,我收错徒弟了……亏我还把毕生绝学传给他,连整脊这么艰深的功夫都教他。” “但是病人这么多,应该是有两下子的。”花明月笑道。 三十几年前,明月跟巴南拜师在已故中医师高弘门下,学经络穴道理疗。花明月后来迷上瑜伽静心,放弃经络,自创静心按摩。师父气得将她逐出师门,尔后因某些原因,远离台湾,定居尼泊尔。辗转一段时日,花明月偶尔回台湾短暂居留,巴南才知道她在尼泊尔生了一个女儿。没人知道她和谁有过韵事,花明月也从来不提,每次她都独自回台,也从不把女儿带在身旁。 巴南心疼师妹,想她未婚生子,一定是受了感情的伤。但每年见面,她都开开心心,活得神采飞扬。巴南这才发现,受情伤的是自己。所谓情伤,还得当事人感觉受伤了才算。像明月,怀孕生子,没男人依靠,还活得很开心,哪有什么伤害在?碍于师父的感受,在师父生前,巴南只能偷偷和师妹联系。其实,他不在乎经络理疗跟静心按摩哪个好,对他来说,只要能常见到师妹,那就是最好的。今年他决定跟师妹回尼泊尔,要在那里定居。师妹也答应了,恋情修得正果,巴南开心极了。 临走前,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 “你听听看,那臭小子很变态。”巴南指了指诊间。 花明月竖耳听,哦,哈哈笑。师兄的好徒儿,是在治病还是在杀人? 诊间传来男人呻吟:“轻点,轻点啊,我这个穴道很痛啊!” 楚天驰懒洋洋问:“轻一点?这样吗?” “杠──”呻吟变怒吼。 看样子,楚天驰非但没轻一点,反而更用力。 “肝俞穴痛成这样,再喝酒啊,救也是白救,王八一个!” “你怎么骂人?我是你老主顾欸,哇杠~~” “好,下一位!”懒得理唉唉叫的老主顾,楚天驰赶他走。换九十公斤的大婶进去,一进去马上被轰。“又是你,我懒得看你,叫你减肥你给我吃更胖了,回去等爆血管,吃吃吃,吃死算了。” “大师先别骂我啊,我七天没上大号,拜托帮我……” “趴下,别动,笨蛋,我叫你别动!” 一阵沉默,然后…… 巴南和明月还有一大群病人全望著诊间,对里边的静默感到好奇,突然,啊的惨叫。接著,庞然大物冲出诊间,往厕所咚咚咚奔去。 “好神啊,我终于有~~感~~觉~~了……” 楚天驰吼。“下一位!” 下一位是个瘦弱惨白的少年,他颤抖著,既期待又怕受伤害地进去诊间,立刻被楚天驰骂── “又是你,叶嘉明你又熬夜上网对不对!睛明穴都凸出来了,那么想瞎,直接把你戳瞎!” “啊~~”少年惨叫。 嗯,就这样,这就是天驰诊所平日里的状态。病人惨号不绝,楚天驰是辱骂不停。不明所以的人,真以为楚天驰是虐待狂,这些病人是被虐狂,都乖乖排队等著给他修理。 花明月听得兴致盎然,揶揄巴南:“你徒弟每天吃炸药吗?” “今天还算好了,上次他把一个病人踢出诊间,差点被人家告伤害。人家说医者父母心,视病如亲,这些话对里面那个混蛋来说全是屁。那混球没耐性没爱心,我愧对我师父啊,教出这么没医德的经络师。” “别这么想,病人这么捧场,可见是有帮助到他们,你徒弟很厉害。” “我就希望他脾气改一改,那样再配上我传给他的技术,就十全十美了,我死也瞑目了……奇怪了……”巴南看看墙上时钟。“你女儿刚刚不是打电话来说已经到巷口了,怎么还没到?巷口走到巷尾……要……一个小时?是不是迷路?”就一条直巷,是怎么迷路的? 花明月一点都不担心。“晚一个小时很正常,她常走著走著就忘了时间,我们在那边是不看时间的……喔,瞧,早就到了,不就站在门口吗?”她指向巴南身后。 巴南回身,看见少女就站在玄关,也不知那样站多久,都不吭声。 少女右肩背著一把紫色雕花纹的西塔琴,左手拎著彩绘棉布包,正看著他们,双眼黑露露,清灵剔透,非常纯净。 巴南震惊。“你就是花露露?来多久了?怎么不出声?” 花露露软绵绵地说:“因为你们在讲话,所以等你们讲完再说话啊。”她也不急著插嘴,就静静等,超有耐性。 巴南哈哈笑。“是喔,真有礼貌,你快进来,欢迎啊。” 花明月跟女儿介绍:“这个就是妈常跟你说的南叔。” “南叔好。”花露露慢吞吞走过来,宽版紫色灯笼裤,松软软沿路拖进来,双足蹬著镶塑胶宝石的凉鞋,反射著日光,裸露的柔白小指沾了一点泥巴,仿佛刚刚才流浪回来。 注意到女儿脚上的泥巴,花明月问:“溜去哪了,刚刚不是已经到巷口了?” “有只猫对我叫,我就去追它,追到后面的公园去了。” “哦,然后呢?” “然后发现花园池塘的鱼超大只,所以看了一会儿。” “嗯,接著呢?” “接著竟然爬来了一只大乌龟,爬上石头晒太阳,伸长脖子,看著远方,还翘高一只后脚,实在很呆,哈哈哈,好好笑!” “喔,再然后呢?” “看到那只大乌龟,我忽然想到了……啊……你们在等我欸,呵呵呵呵呵……我就来了。”花露露笑呵呵。 “真是好不容易啊,乖女儿,呵呵呵呵呵……”花明月也笑呵呵。 “呵呵呵呵呵呵,你们都这样聊天的?我服了你们,住在尼泊尔就会变成这样吗?这种对话放在台北,还满白痴的。”巴南也哈哈笑。 花露露双手合掌,低头躬身,对南叔做个祝福手势,以尼泊尔话招呼:“namaside……南叔好,你以后要跟我们去尼泊尔对吧?那里很棒喔。” 巴南打量少女,她眼色很亮,没有刚认识陌生人的尴尬或防备,黑眼珠骨碌碌地和他对望,散发慵懒恬静的气质。他觉得好像看见了一朵来自深山里的花,甚至闻到真实的芬芳。这女孩一看就很舒服,大概因为她很放松,不像都市人紧张兮兮,虽然第一次见面,虽然第一次来台北,她浑身却流露著对他对这陌生环境全然的信任。这一种近乎孩童般绝对的信任,令她从头到脚,绽放奇异的光辉……这种完全敞开来的信任,令巴南突然想哭。果然是他心爱的明月师妹生的女儿,这么独特,这么美好。 “好,好极了,花露露比我想像中的还要好啊……”巴南泫然欲泣,师妹跟别人生的女儿,他也莫名其妙地感动得要命。 看他这么喜欢,花明月笑著说:“当然好,是我的女儿嘛。” 巴南点点头,回头,对诊间喊:“里边那个姓楚的混蛋徒弟,你师父有贵宾,要先看诊!” 两秒后,楚天驰从诊间吼出来:“他妈的贵宾进来!” 哇!花露露瞪大眼,从没听人用这么粗暴的口气讲话。 花明月哈哈笑。“你徒弟吓著我女儿了。” 巴南忙安抚花露露。“别怕,那个人讲‘他妈的’,等于是我们在说的‘你好’。或是你刚刚说的那句namaside,他是祝福你。” 不知师父正忙著安抚花露露,楚天驰又怒冲冲吼一句:“贵宾,每个都你贵宾,马的!” “那么,‘马的’在那家伙口中又是什么意思啊?”花明月问巴南,揶揄他。 巴南赶紧又跟花露露解释:“他大概以为你是骑马来的。” 说完,巴南跟花明月嘿嘿笑,越扯越瞎了,悲哀喔。 花露露揪起眉头,不敢进去诊间。管里面那个人说的是什么意思,她就是感觉得到── “他不欢迎我。”花露露长年住高山,直觉比常人更敏锐。 巴南说:“别在意,他谁也不欢迎。” “随便喽,乖女儿,你自己决定要不要进去喔。”花明月置身事外。 “拜托你进去吧,南叔跟你保证,里面那个人不会咬人的,有句话说会叫的狗不会咬人,你刚刚听见了,他叫得很大声,所以是不会咬人的。” 这比喻有点奇怪喔。 花露露忽闭眼,双手交握,抵在下巴,静默著。一秒,两秒,三秒过去…… “你在干么?”巴南问。 “嘘,我女儿在祈祷。”花明月嘘他。 “祈……祷”想祈祷就祈祷,尼泊尔流行这个吗? 祈祷完,花露露睁开眼。“我祈祷他平静点,里面那个人很愤怒。” 巴南愣住,忽然爆笑,笑得飙泪。“对,他很暴躁,光靠祈祷的话,你至少要祈祷一百年……” ***bbs.***bbs.***bbs.*** 诊间里,楚天驰面色阴郁,坐在桌前,他长脚跨在桌上,嘴叼著笔,双手枕在脑后,很不耐烦地,候著师父的贵宾。马的,最讨厌插队的贵宾,什么鬼东西。 “namaside……”一声软绵绵问候。 贵宾来了,一来就用他听不懂的话打招呼。看见贵宾,楚天驰嘴里的笔掉到地上,滚了三圈。 能教三十岁的楚天驰呆住的事不多,但他真吓了一跳。大台北,哪冒出来的异国女孩?穿著打扮好奇怪,像是从印度来的。小个头,蓬卷的长发,紫色无肩上衫,不规则v领口镶一圈金色花纹。同色灯笼裤,双脚镶了宝石的夹脚凉鞋闪著光。 他瞪著她看,她也瞅著他瞧。 他眼眸很暗,她的很亮。 他黑色深邃的眼睛藏著生活的沧桑,她则拥有著城市人少见的单纯眼色。 “你是贵宾?”他问。粗鲁的师父,怎会认识这么清灵的少女?见鬼了!不是在给他搞老少恋吧? 花露露微微笑,看著长相粗犷的男人,觉得好有趣。他外表强悍,但乍见到她时的惊诧表情,有点滑稽。原本听到他粗野的嗓音,还怕怕的,见面了,直觉却不讨厌他。他眼色刚正,感觉得出是个正直的人。 花露露笑容更大了,从眼睛去看他,这男人容貌凶,气质强悍,身体高大又强壮……好像应该要怕他。可是,从她的“心”去看,心的感受说,他是好人,她的心,满喜欢他的。 “你好啊。”她的笑容太真诚,真诚到像会发光,害他失神。 “唔。”楚天驰暗暗惊讶,那笑容太纯美,即使他脾气坏,容易不耐烦,但一看到会发光的笑容,还真有点承受不住,脸色不知怎么摆,只好低头,清清喉咙,指著桌前座位。“坐下,哪里不舒服?” 花露露慢吞吞地坐下来,棉布包平放腿上。不像那些一来看病,就很紧张,身体硬绷绷的病人,她一坐下,立刻很放松地身体微侧,软靠著椅背,头也歪歪贴著椅背上沿,懒洋洋地瘫坐著,假如她身体再偏斜一些,简直就像睡觉去了。 这……这什么态度? 他好错愕,想他可是远近驰名的楚大师,这小病人怎么回事?坐得这么懒散随便如果她忽然从棉布包拿出棒棒糖吃,他大概也不意外了。 楚天驰想著,这个贵宾,该不会脑神经有问题?比方说低能?智障?或……再问她一次:“我刚刚问你──你、哪、里、不、舒、服?” 说不定真是低能儿。楚天驰看她仰望天花板,认真思量,一分钟过去,两分钟过去,还没回答。 楚天驰失去耐性地说:“连自己哪里不舒服都不知道吗?”莫非是脑麻病患 “呃……我正在想……我要想想看……” 可怜,理解力这么差。他开始把她当小孩讲话,用简单的语法和她沟通。“没关系,我帮你检查喔,听好,等一下我会按你一些地方,要是痛痛,就跟我说,懂吗?” “痛痛?” “嗯,痛痛……就说,懂不懂?” “好~~” 他差点回“乖”。唉,可怜,长这么可爱,竟然是低能儿。 楚天驰起身,绕过桌子,站在她身旁,微俯身,指按她背部的穴道。 所谓穴道,只要有气阻或瘀血,或是对应的脏器出问题,轻按就很痛,不通则痛,通则不痛。 为了找她身体的病症,楚天驰先朝她背部脊椎两侧的膀胱经上指压穴道,又朝她头部穴位指压,按压摸索片刻,她吭都不吭,只是更侧身,懒靠椅背,猫似地乖乖让他按,一脸舒服,一团软绵绵,什么痛感都没有,他像在按一团麻糬。 怪了……他越按越惊讶,身体这么软,穴道都不痛?怎么回事?不可能! 这是执业以来,头一回遇到的怪咖。平日惨嚎不绝的诊间,此刻不思议的静悄悄,只听她缓慢沉稳的呼息。 “都不痛吗?”没半个穴道堵住,没一条经络卡瘀? “唔……”她的回应软绵绵,好像快睡著了。 他只好更大力按下去,终于有反应了。 “好──”她哀叫了。 “好痛喔?我就想,怎么可能不痛。”肺俞穴好痛,原来是肺脏出问题。 “好~~舒~~服~~” 人家还没讲完咧,楚天驰手一松,退一步,看著怪物。按半天,不是好痛,竟然说好舒服?而且,还打个大呵欠,大咧咧伸展双臂,给他一脸满足。 有……有怪物! 楚大师瞪著她。“真的不痛?别故意忍,懂吗?痛痛要讲啊!”说不定她是不明白他的意思。 “不痛哇。”花露露好无辜瞧著他,不像说谎。 “至少觉得有点酸吧?酸你懂吗?” “酸?” “嗯。”楚天驰拿出刮痧棒。“有可能病得太重,神经痛到麻痹,所以没有痛感。你坐好,我一刮痧就知道了,看看你问题点在哪,忍一下,出痧的时候会很痛。” “喔。”懂~~ 拿出道具,楚天驰从她颈后风池穴刮到大杼穴,没出痧。再刮肩膀最多人累积痛点的肩井穴,没有痧。他火了,不可能,这家伙神仙吗?刮痧棒扔桌上,瞪住她,慢慢讲,想让她听明白── “你很健康,健康得不像正常人。回去跟妈妈讲,脑袋方面的病不是找经络师,叫妈妈带你去医院,找脑科医生检查。懂不懂?” 这贵宾竟捧住头,望著他说:“我知道啊,我不只身体很健康,我脑袋也没病呢!”说著,抓了抓蓬松如云的长发,慢吞吞地讲道:“跟你说喔,我从头到脚都很舒服哩……” 王八蛋!楚天驰火了。“很舒服?很舒服找经络师干么?”讲话矛盾,逻辑不通,明明低能。 她揉揉眼睛。“因为我……喝啊!” 少女突然一声大喝,楚天驰被惊到连退两步,撞到桌子,刮痧棒掉地上滚了八圈。 这个低能少女突然将棉包啪地甩上桌,她跳下椅子,踢掉凉鞋,赤著双足,张臂,朝空中划大弧,大吸口气,再闭目吐气,慢慢沈臂,似在气沈丹田,像准备打太极,然后,缓缓睁开眼,对楚大师说── “好了,你可以去诊疗床躺下了。” “我什么?” “我要帮你治病了。” “我有病?” “你有病,所以我从尼泊尔来救你。” “什么?谁说我有病的?”楚天驰糊涂了。 “南叔说的……他说你有病,我妈就叫我来帮你。喝啊!” 花露露又叫喝一声,把他惊得快爆血管。 她蹲马步,朝空中呼出一拳,很自在地宣布:“嗯,我感觉我现在的气很充足,能量也很饱足,”看著他,悠悠道:“很好,我们可以开始了。” “你……你……疯子……师父?师父!” 楚大师震吓过度,冲出去找师父了。 可怜的楚大师,从没想过,会有那一天,逃出诊间,大吼大叫的人,不是他的病人,而是他自己。吓倒他的,还是一位── 花样少女?! 第二章 太诡异了…… 趴在诊疗床上,楚天驰频掀白眼。瞄向床侧,那个正准备为他治疗的小女生,看著她每个动作,心中的不屑,涨到最高点。 方才,当他去跟师父抗议时,师父竟说—— “她是花明月教出来的身体治疗师,你是我教出来的经络师。你身为全台湾最厉害的经络师,不觉得有必要体验另一种疗法吗?既然坚持没病,让她试试又不会怎样,多个经验啊,交流一下嘛。你要有求知的精神,平常都是你在摸别人身体,换别人摸看看,感觉一下,这是师父的用心啊!而且你有病,一定要好好治疗。” 楚天驰坚持自己没病,但是觉得师父说的有道理,就大家交流一下。只是,让个黄毛丫头动他的身体,感觉很怪。他现在知道了,这女生是花明月的女儿,继承花明月自创的静心按摩术。 他可是很难得的愿意捐出他的大体让个小女生碰喔! 可是,她的动作也太慢了吧?光事前的准备功夫,就让他等到好烦。 “小朋友,你还要搞多久?你的病人已经死了。” 什么?花露露大笑。“再等一会儿嘛,我先运气,还要准备按摩的工具。” “是,我是看见你运气,还运得很突然……”邪门歪道,乱七八糟。“运气做什么?待会打算隔空帮我补气吗?”太好笑。 “哦,隔空补气?有这种疗法吗?不好意思,这个我不会喔。”花露露从袋子拿出薰香炉,又拿出塑胶袋,捏了些碎草,点燃。“先点艾草,清静这里的磁场。” “不必了,这里没鬼,鬼都怕我。” “哈哈哈。”她大笑。“你好幽默,帮你治疗真开心。” 听不出我在讽刺你?真无趣,嘲讽她呢,不气还笑,害他闷了。已经习惯让别人痛得哀哀叫,或气得急跳跳,可没碰见让他嘲讽了,不气还哈哈笑的。给她指压,她没一个穴道阻塞,表示她活得没一丁点的压力,身心软得跟婴儿一样。她怎么有办法如此放松?他感到不可思议,这女孩的身体很奇怪。 花露露拿出白钵,一瓶装了黄液体的瓶子,调好按摩油,准备完毕了,站到床侧,对他说:“好,可以脱上衣喽。” 他三两下,扒去上衣,扔地上,趴好。“快点,病人已经入土了。” “哈哈哈哈哈哈……”她右手捧著白钵,仰头哈哈大笑。“病人那么容易死的吗?”真好笑,手指浸入钵内,五指沉入油底,提手,在他背脊上空上往下移,精油沿指尖,浇到他背上。然后她吸气,收敛心神,放下白钵,手掌平放在那片古铜色背脊,缓缓吐气,手劲慢慢往他的肌肉沉没…… “呃……”下沉的力道顿住。 “怎么了?”他问。 “请你放松。”他的身体,在反弹她的力道。 “我很放松。” “是吗?” 她再吸气,吐气,手掌平放,力量下沉,下不去,掌心仿佛抵在一堵顽强硬铁上,除非用蛮力,力气透不下去,但蛮劲只会换来两败俱伤,伤他的身也伤她的手。 “你在反抗我吗?这样我怎么帮你按摩呢?” “我说我很放松,我不是趴得好好的,我怎么反抗你?” “你没放松。” “我很放松。” “明明没放松。” “够了。”坐起,他觑著小女生。“争论这个实在很荒谬,一我没病,二你不懂怎么治,忙了半天你连病人有没有放松都搞不清楚,等你摸清楚,病人都已经投胎好几次了。ok,游戏结束,我要看诊了,请便,东西记得拿走。” 楚天驰迳自结束疗程,回桌前坐下,要看诊了。 花露露杵到他面前,还在坚持。“你真的没有放松,还有,你身体确实有生病,一般人不会这么反抗——” 他站起来,拉住她的手,直接将她拖往门口。“掰掰。”打开门,推她出去,但门外却有人将她推回来。 “她不能走。”巴南挡在门口。“我要她留下来。” “留在哪?”楚天驰没听懂。 “留在这。她在台湾的时间,可以顺便义诊,你们互相学习。她反正也需要地方住,你诊间隔壁的空房,可以让她白天看诊晚上睡觉。”巴南都想好了。 “别跟我开玩笑了,花明月回台湾都住你家,她女儿来了当然要跟过去住。” “你才别跟我开玩笑了,我们两个大人需要自己的空间,年轻人都爱自由,她住你这挺好的,反正那间房间空著也是空著,我们必须物尽其用,要环保啊。” 这跟环保有什么关系?楚天驰咬牙道:“可是,这是我的诊所。” “不过,你是我的徒弟。”巴南冷冷地笑。“当年求我收你为徒,你拿香拜过先师的,你发誓要听我的话,我才把功夫都传给你,你要反悔吗?” “好,我另外帮她租房子。” “那么有钱,捐去做公益好了,我要她住在这里!” 师徒僵持著,那边,花明月不关己事,依然卧在地板喝茶,研究下了一半的棋路。这儿,事主呢,花露露也静静看他们俩吵来吵去,很自在地看人家师徒反目。 楚天驰瞪她。“你发表一下意见。”怎么好意思,看别人为她吵架?有良心的话就说句公道话。 花露露最公道了,她说:“我不急,你们慢慢商量喔,决定好了跟我说就行了,我住哪都很ok。” “……”楚天驰想掐死她,低能跟天才只有一线之隔吧?这小家伙看起来傻呼呼,根本是扮猪吃老虎,看人家为她吵架还这么心安理得,难怪全身穴道畅通,原来是这样修来的,好你个高人。 楚天驰还不放弃,跟师父说:“她在我这义诊,会影响我,她那些乱七八糟按摩术会砸了我招牌。你不是也说当年你师父就因为这样,把花明月逐出师门?” “上一代的人思想比较顽固,我们这一代要懂得变通。全天下不是只有我们的技术最好,要懂得欣赏别人的技法。” “我是怕我太厉害会给她压力。” “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花露露终于有反应,她仰头大笑。 巴南看花露露笑得嘴巴张那么大。“你看她笑得这么开心,根本不觉得有压力。” 楚天驰暴怒。“谁会让个只有十八的女生胡搞身体?走著瞧好了,随便你们。”气得不想再讲,将他们轰出诊间,朝右边病人吼:“换谁?进来!”砰,摔上门。 “他说随便我们。”巴南看著花露露:“你说呢?” “既然随便我,那我就住下来喽。” “对啊。” “哈哈哈。” 一老一少一起哈哈哈。 ***凤鸣轩独家制作***bbs.*** 只有他心情不好。外面,每个人,都很欢乐。 外面,不时传来师父夸张的说话声,病人笑闹声,还有鼓掌声。因为那个即将厚颜住下的少女花露露,竟然在外面开起音乐会,奏起西塔琴来了。 袅袅,袅袅地,猫叫的西塔琴声,叫得楚天驰心情更恶劣。那些哗笑声,令他心烦。他憎恶快乐的笑声,就像他憎恶过甜的奶油蛋糕,这些让他反感又觉得恶心。 生命没这么值得欢笑。 太快乐的笑声,他感到刺耳。 气恼他们将他的诊所,闹得似游乐场。对照外头的欢乐气氛,他的诊间,更显阴郁暗沈,气氛低迷。 第八十号病人,坐在他面前—— 彪形大汉,身后还候著三位小弟。大汉刚坐下,屁股还没坐热,嚼槟榔的红嘴才打开,正要陈述病痛。 “大师我……” “回去,我收工了。”楚天驰收拾桌面。 “收工?外面招牌不是写著开到五点?现在才四点欸!”搞什么,排了五个小时才轮到他,耍人吗?穿著汗衫的黑道大哥,双臂贲张,盘著青龙,鼻梁有刀疤,嘴咬大槟榔,讲话眼神有够杀。 小弟们也很应景,将指关节折得叩叩响,带威胁地觑著楚天驰,聪明的话就快点改变主意。 楚天驰凉凉地清理好桌面,缓缓地,喝一口茶。然后,抬头,盯著大哥眼睛,眼神比大哥更锐利,口气笃定地说:“我收工了,你明天来,排第一号。” “杠!”大哥起身,捞起椅子就朝楚天驰扔去。“‘林北’从中午排到下午是在给你排心酸的喔?你不要让我不爽哦,不然我会——啊~~”大哥忽地跪下,惨叫。 小弟们全呆住,吓到。没人看清楚,楚天驰是怎么出手的,他手势太快,他们只感觉到一阵风,然后,大哥已经在惨叫了。 楚天驰横过桌面,掐住大哥右掌的拇指和食指间,大哥顿时软跪下去—— “痛啊,你放手~~” “合谷穴走大肠经,”楚天驰掐住他的拇指与食指掌骨间,凉凉道:“你满脸脓疮,肠子很燥,常便秘又失眠,爱嚼槟榔爱喝酒容易上火,大肠癌正在等你……你知道在肚子旁开个口,造人工肛门的滋味吗?要不要先研究一下大肠癌的治疗手术,好有个心理准备?” 楚天驰的手指是读卡机,这一掐,就将大哥的身体密码读完毕。 “我……救我!”大哥吓得哀求。 听到大肠癌正等著他,大哥面色惨白,站不起来了。旁边的三名小弟,也吓得纷纷偷掐自己的合谷穴,还好,不像大哥会痛到下跪。 “明天排一号?”楚天驰跟他确认。 “好……”大哥乖得喵喵叫。“可是,可是我现在人满不舒服的,尤其是肚子很胀。” “那是你的事。”拎起背包,楚天驰走了。 大哥追出去。“不然我付八倍的钱给你,你别收工啊,至少先看完我啊,我排很久,我现在很难受……欸……”有人拉住大哥衣角,低头,看见个头只到他肩膀的少女,眼睛圆滚滚地瞧著他。 “你很难受吗?要不要我帮你看?”花露露问。 大哥呆住,这,这丫头哪冒出来的? 那边,楚天驰听见了,停步,转身看著他们。 巴南跑过来推销花露露。“她很厉害喔,以后要在这边义诊,你要是很急可以先让她看看啊。” 大哥好怕地说:“她不是在弹琴的吗?刚刚一直在那边袅袅袅袅地,我以为你是街头艺人咧?你会治病?” 哇哈哈哈哈哈哈,花露露又仰头大笑了,其他人也都笑了,不能怪黑道大哥这么想,瞧花露露穿得像阿拉丁,刚刚还在那边盘腿ㄋ1ㄠㄋ1ㄠ弹琴,现在会看病?多诡异! “安啦,她真的很厉害,给她处理一下,你就会很舒畅了。”巴南拍胸脯道。 “别唬烂我,这女生真的会吗?”大哥很混乱,望向楚大师。“我可以给她看吗?” 楚天驰赏他一记冷笑。“这女生一切行为,都跟我无关,我不负责。” “你不负责?这是你诊所欸。” “你的身体,你自己决定。”楚天驰走了。 最好让花露露看,最好她也对黑道大哥表演那套运气按摩什么鬼的,哼,给她那些乱七八糟的治疗一搞,更显出他的专业。以花露露的本领不可能解决那位大哥的状况,倒可以让花露露自曝其短,了解到自己的不足。 台北人不是那么好唬的,乖乖滚回尼泊尔高山静心,省得他看了烦。 ***凤鸣轩独家制作***bbs.*** 半夜里,一通电话,教好不容易睡著的楚天驰,又被惊醒了。 “臭小子,快回诊所。”师父在电话那头急急嚷。 “干么了?” “我刚刚忽然想起来,我没教花露露睡觉时从里面闩铁门闩子,她一个女孩在里边太危险了。我跟明月在宜兰看萤火虫,一时回不去。” 萤火虫?楚天驰在暗中坐起,疲惫地扒过头发。 “你可以打电话跟花露露说吧?”很晚了,他懒得出门。 “她没手机,我打去诊所,她也没接,会不会出事了,我越想越觉得不对劲,没道理电话响那么久那么大声她都听不见吧?你快去看看!” 很好,这下如果他还睡得著,他就是禽兽了。毕竟一位花样少女在他地盘遭遇不测,这种事,他就是再铁石心肠也受不起,更何况发生不测,往后诊所还怎么开下去? 楚天驰抓了外套出门,跨上重型机车,飙往诊所。 黑暗中急驰,这一路心情多忐忑。被师父的话影响,他还真担心起那个少女了。她看起来傻呼呼,住在陌生地方,电话没接,那里治安又不好,难道真的是……楚天驰越想越慌,车也越骑越快,揪心肠,很久没这样慌乱,慌乱中还很茫然。 我紧张个屁啊?他安抚自己,不管怎么了都与他无关,是师父害的,她自找的,怪不到他头上。 但他为什么紧张?因为太纯美的笑容?还是因为那么纯净的气质?那样的少女不应该沾惹到任何脏污的事,不能让任何一点肮脏玷污到她,不能让她的光晖染上任何黑…… 他发现,自己竟急出一额冷汗。 一到诊所,楚天驰拉开铁门,发出刺耳声响,附近野狗吠起来,还有人开窗探视。但诊所内一片黑,静悄悄的,没动静。他整个人毛起来,开灯,冲向客房。 “花露露!”他推开房门,灯影流入暗房。窗户敞开著,窗外路灯莹莹,幽微地,映著窗。 他看见,床上蜷缩著的小人儿。 他怔在门口,呼吸一窒,忽然放心了,瘫靠墙壁。 没事,她在睡。 这一放松,才听见自己的心跳,雷响般激动,打著胸口。 他就这么倚著墙,凝视花露露,应该要生气的,但却笑出来。 墨绿被子,密裹住柔软身躯,留下一截白尾巴,那是没盖到的,一只柔白小脚。她身体缓慢地随呼吸起伏,他听见鼾声,小小的,呼噜噜,像只幼猫,恋著软床。 地上,赖著她的棉布包,一团衣裤乱著。西塔琴不在地上,西塔琴跟她同眠,睡她身边,贴著她的体温,一起造梦。 花露露睡得一塌糊涂,仿彿灵魂离开肉身,到他方旅行了。 而他,看得恍惚了,因为她躺在他的地方,眠得……仿佛将这世界全抛弃了,这样放松著,全然地沉睡,令他感觉到闯入的好像是个异世界,而非他唾弃的那个现实世界。 这空间弥漫诡异能量,他触摸不到,却感觉有什么正默默流动著。他心悸,睁著眼,想看清楚,究竟有什么特别的,教他心悸。 是花露露吗? 是她创造出这样平静的空间吗? 深深震慑住内心不平静的他。 想她第一次来,第一次在陌生地方,只身过夜,却睡得,毫无防备。这女孩是太大胆还是少根筋?为什么可以这样放松放心?睡这么好? 他却——没、有、一、夜、好、眠。 他先是心悸,看著看著,盯著那么好睡的沉静睡容,开始怒起来,嫉妒这么美好的睡眠。 楚天驰过去,猛地将她揪起。 花露露惊呼,骤然被人从梦中摇醒。她呆坐著,双手被他粗鲁地揪著,眼睛傻傻望著他。 她睁大眼睛,看著他。 他凶道:“起来把门反锁。”丢下这句,松开她,转身走。 一场好梦,被他杀灭。 花露露呆呆地看他走出房间。 她呆望著,眼睛眨了一下两下三下。 咚、往后倒。 呼、继续睡。 五分钟后—— 屋外,灯下,暴力份子还在等著听见闩门的声音,却苦等不到。 “马的!”他气呼呼再杀回房间,看她又是睡得昏天暗地。 “我不是叫你起来反锁!”再次将她揪起,粗暴咆哮。 花露露软绵绵地歪在他的拽握里,看著他……眼色涣散,没有焦点。 “我……以为……是梦。”她懒懒呢喃。 抓著她手臂,他气得不知该说什么,又愤怒得不知拿她如何好。午夜时分,和她这样在床上对峙,太奇怪了。而她睁著惺忪的眼,好像随他吼骂都无所谓,教他很没辙。 看瞪著花露露,楚天驰忽然感到有点呼吸不顺。 “喂,你没事吧?”她竟还拍了拍他的脸。 他叹气,坐在床边。“我会被气死……”沮丧,荒谬。“大半夜的我在干么?”他慌乱紧张气愤大半夜奔波著,竟然就为了一根小小的铁闩有没有闩上去?可笑! “嗯。”花露露迷茫地抓了抓头发,拍拍他肩膀。“来睡吧。” 咚,往后倒,继续睡。 你?瞪著她,他发现她是怪胎,全天下找不到第二个比她更自在的。 “喂?”楚天驰戳她手臂,被她拨开。 “namaside……有事明天说好吗?”她懒洋洋抗议,眼睛都懒得睁开。 “我要走了,你起来把门反锁。” “放心~~没坏人啦。”她笑了笑,蠕动一下身子,双手枕在脸下,乔好侧睡姿势,要睡了,不管他,到梦里玩了。 他被她抛弃,呆坐床沿,看著她,觉得自己神智不清了,可能在发神经了,因为,他竟然觉得她美丽,像明星般,灿亮他太黑的眼睛。他忽然忘了理性,出于自然反应,伸手摸了摸她的发,心中一紧,胸口漫过一股暖流。 他垂下眼眸,看著缠绕他手的黑发。 她的发,摸起来像棉花团,柔密软滑。他摸了又摸,发丝像有自己的意思,团团圈住他的手掌,缠绕,密紧,震荡他的心。 像在摸一只猫,摸著摸著,竟摸出自己心中,残存的一点点温柔。 被这温柔心思打中,楚天驰暗自震撼著。 这样温柔的自己,不是早就死去了?为什么,忽然被唤醒? ***凤鸣轩独家制作***bbs.*** 历经昨夜一番折腾,楚天驰最后放弃叫花露露起床了,干脆睡在自己诊间的诊疗床。 他向来睡得少,昨夜更惨,一闭眼,就浮现隔壁房花露露团睡的样子,活像脆弱的小baby,一直会想到她,使他困扰,快天亮了才睡著。仿佛只睡了一会,就被浓郁的奶香包围。 那香气很特别,闻起来应该是奶茶,但又混著某种草叶气味。那香味有种古老的气息,仿彿来自很遥远的他方。 他被甜腻的气味弄得更烦,辗转反侧,放弃睡眠了。醒来,才六点,窗外天色灰蒙,他的心情也阴阴的。 稍做梳洗,他走出诊间,花露露已神采奕奕地坐在大厅一角的木桌前享用早餐。 “namaside……”一见到他,花露露放下茶杯,立刻合掌对他行个礼。 “唔。”他的回应是冷漠的扯了扯嘴角,同时,眯起眼,在熹微晨光中,打量花露露。为了驱逐骚扰他整夜的莫名情绪,他试著找出这女孩让人讨厌的地方—— 比如乱散的发,也不扎整齐,应该要嫌她迈遢,可是……衬著稚气的娃娃脸,还有宽松的民族风衣裙,以及一双赤白著,晃在椅前的脚丫,怎么看就是不迈遢,看上去,反而像只斑斓的鸟儿那么随兴自在,令人舒服。她仿佛下一秒就会振翅飞走,结果他的视线更被她抓紧。 他不得不承认,这样的女孩,是人见人爱的。她天生有张好人脸,让人看了轻易地卸下防备。加上她的言行太放松,没有城市人的保护墙,她大概到哪都很舒适,轻易就融入当地的人事物,好像没什么是她会抗拒的,不像他有很多隐形的警戒线,不让人碰触。 “要不要喝奶茶?我煮了一大锅欸。”花露露兴冲冲要舀给他喝。 “不用了,我不爱喝奶茶。” “这奶茶不一样,茶叶是尼泊尔带来的,你不喝喝看吗?我是用煮的,不是用泡的喔,而且火候也很讲究……” “你不问我为什么一大早就在这里吗?”拿了杯子,楚天驰打开咖啡罐,舀三匙咖啡粉,热水一冲,随便晃几下就喝,喝咖啡只是为了要提神,步骤很随便。 “啊,对,你昨晚好像有来喔。”花露露衔著银汤匙,捧著脸思索。“我还以为我作梦了,那后来呢?你好像一直叫我起来锁门?” “不是好像,你害我没办法回家休息,以后先把门反锁了再睡。”她咬汤匙的可爱模样,令他又莫名地烦起来。 “喔。” “要不要考虑去跟你妈他们住?”他渴望一切恢复原状,讨厌心烦意乱。 “可是我觉得这里很不错啊,我睡得很好。” “你应该看得出来……” “什么?” “因为我不欢迎你。”他拿起杯子,走向诊间。 “为什么?”花露露跟到他身边。 他握著门把,正要开门,听她问为什么,他松手,侧身看著她。他们身高悬殊,她把头仰得很高,好看清楚他的眼睛。 “讨厌一个人,不需要理由。”她没自尊噢?一般人被这样讲,摸摸鼻子就识相滚远远地,她却直接来碰钉子,而且还很智障地对他笑。 “可是我还满喜欢你的喔……”虽然他表情冷漠,讲话很不客气,可是在那双黑暗锐利的眼色里,她看见坚毅。还有像这样稍稍靠近他,她就能感到某种很阳刚的气息,那跟她的柔软不同,她不禁被这刚烈的气质吸引。 人是不是很矛盾,容易被跟自己完全不同的人吸引? 他像石头,冰冷坚硬,眉眼间,不经意流露的孤独,都让她好奇。 她的厚爱,换来他不屑的冷笑。 “你满喜欢我?我想不出我做了什么值得让你喜欢。” “那么……”她搔搔头发,咧嘴笑。“也许就像你刚刚说的,讨厌一个人不需要理由,那我喜欢你这个人,也不用理由啊!” 楚天驰眼色一暗。“你真怪。”口气更冷了……为了掩饰心头掠过的一阵暖意。 “你才奇怪,我什么都没做你就讨厌我。”她笑笑地。“既然我被讨厌了,那我只好……靠祈祷喽!” “祈祷?” “祈祷你发现我的优点,我其实满让人喜欢的。” “哈哈哈。”觑著她,他嘲讽:“这是我听过最不实际的方法。” “祈祷怎么会不实际?你从不祈祷吗?譬如没有办法时,不知道怎么办时,可以求神帮助。你可以把神想成耶稣佛陀上主都行,反正一定有一个很伟大的神,存在宇宙之中。” “这世上没有神。” “如果没有,花草树木怎会那么美?还有星星月亮,这一切你不觉得是神迹吗?” “那么那些不幸的人又怎么说?如果有神,它一定是个残酷的神,因为到处有惨事发生。这世上没有神,祈祷也没用,那是你们幼稚的小女生才会信的事。不切实际,愚蠢至极,可笑。”他将她深信的,批得一文不值。 花露露不争论谁是谁非,她的反驳是立刻闭眼,双手交握,开始祈祷。 “喂?!”搞什么鬼? 她喃喃道:“我祈祷……神让你经验好事,你感到幸福,于是会开始相信,这世上真有个神在守护你——” “你疯了。”楚天驰走进诊问,砰,关门,将正祈祷的花露露挡在门外。 虽然楚天驰把门关上了,花露露却无所谓,仍诚心诚意完成祈祷,不管当事人领不领情。 她愿诸神守护这阴郁的男人,他的心病了,昨日替他按摩,她就知道了。他的身体,抗拒温柔,抵死防御别人。一个人,假如不是受到很大伤害,身体怎么会这么顽固坚硬? 他的嘲讽跟刻薄言语都伤不了花露露,她活得很幸福,被骂了,也不伤心。 第三章 花露露义诊的公告贴出来,她提供静心按摩,只收挂号费,强调可以舒缓身心,尤其对失眠与脑神经衰弱方面很有帮助。 可怜花露露,芳龄才十八,又生得一张无害无能的娃娃脸,鬼才信她懂得医人,鬼才敢让她看诊。但、见鬼的!事情发展,跟楚天驰想的背道而驰,这世上原来很多鬼,他们都爱找花露露。 巴南盘坐在地,指挥著:“左边一点……左边……太左边了!” “是是是。”某人恭敬地答。 巴南跟花明月坐在客厅地上,喝茶聊天。三名平头小弟,张罗著吃食,其中一位,还替巴南槌背。 “搞什么?”来这么多黑道人士。楚天驰刚出去买了报纸回来,就撞见眼前荒谬的一幕。他诊所外,还停放著三辆bmw。 花明月要小弟们坐下。“别管我们了,来,一起坐,大家喝茶啊。” “不不不,大哥会生气。”他们诚惶诚恐。 大哥?楚天驰正要开口问,后头喊一声—— “借过!” 一幅纯金打造的超大匾额将楚天驰顶到边边去,区额题著「视病如亲”四个大字。它被四名黑衣男子抬进来,抬过那些等待看诊的病人们,抬过楚天驰的诊间,最后,抬入刚开张的花露露诊间里。 “花医师,我来找你了,我……”昨天被大肠癌惊吓过的黑道大哥闯进诊所,看见楚天驰,嘿嘿笑了笑。“楚医师啊,那个,真不好意思,你的挂号我取消了,我改挂了花医师的……”看楚天驰脸色铁青,赶快又补上一句:“我绝对不是说你医得不好喔,只是因为我平常睡不好,昨天花医师弄了一下,我一口气睡了十小时,醒来感动得直掉泪,所以……”所以大肠癌改天再处理,失眠症先解决。 大哥随便客套几句,进花露露诊间了。 “无知。”楚天驰冷笑,他才不在乎。倒了茶,要回去诊间了,听见巴南在问大哥的小弟—— “所以你大哥昨天让花露露按一按就好了?” “是啊,我大哥哭了欸!” “按得很痛啊?” “不是痛,大哥是感动。” “感动?” “嗯,感动啊。”小弟比手划脚,重演昨日感动时分。“大哥打赤膊,让花医师油推他的大肚子,花医师说那个对肠子很好。按摩完,花医师突然跪在床边,合掌祈祷,说要为我大哥祈祷,祈祷他的身体会很健康,生活会很幸福,然后我大哥就哭了……你知道从没有人会为我大哥祈祷啊,外面一堆人想砍他咧,大哥看到花医师很专注的为他的幸福祈祷,眼泪就啪啪啪大流啊……” “这才是有良心的身体治疗师啊,让病人身心都得到感动跟满足啊,天驰,你说是不是啊?”巴南知道楚天驰在背后偷听,故意回身问他。 楚天驰脸色一凛,很不以为然地回诊间。 有了黑道大哥挂保证,没几天功夫,花露露的病人就跟楚天驰的一样多。她的病人越多,楚天驰的心情就越差,想他花多少功夫钻研经络穴道理疗,名声响亮,业界称他是全台湾第一厉害的经络师。结果,一个只会胡搞跟祈祷的小女生,就拐来一堆人看诊,他呕死了。 “太好了,终于有人可以挫挫那小子的威风,花露露真抢手,你教得好,怎样?很有面子吧。”巴南很乐。 女儿大受欢迎,花明月倒一贯平常心。“要不是你一直求啊求,我们花露露才懒得来台湾,她在山上住得挺好,每天都在玩,现在天天要看病。” “因为就要跟你去尼泊尔了,我放心不下他啊。本来想趁你办手续时,让花露露常帮他静心按摩,看能不能改改他的脾气,谁知道他会那么抗拒。” “顺其自然吧。” “我也想顺其自然,我可没想到连对著像你女儿那么可爱的女孩,天驰讲话都能那么刻薄,害我对你女儿很不好意思,怕她受不了,会被他气哭。” 花明月哈哈大笑。“你白操心了,全天下大概没有我女儿会受不了的人。” “怎么可能?她没脾气啊?” “应该说是没讨厌的人,因为根本也来不及去讨厌谁。她从不勉强自己忍受任何人或事。你放心,她跟我一样,不会勉强自己的,如果这里待得不开心,或是感觉不舒服了,她自然会跟我说要离开,她现在义诊得这么来劲,可见是住得挺习惯。” “那还真诡异。”巴南抚下巴想。“一个看任何人都不顺眼,一个跟谁相处都ok,这两个碰在一起了,想想还真妙啊……” 五点一到,楚天驰立刻关电脑,收桌面,起身,要去厨房拿啤酒喝,打算休息一会,就回家去。 一位大婶冲进诊间,叫嚷:“终于轮到我了呴!我八十号,我是吴晓花。” “我收工了。”楚天驰酷酷地丢下一句,看也不看吴晓花,走出诊间。 大婶追出去。“我排了三小时,好不容易才轮到——” “这里,看清楚。”楚天驰指著房门贴的看诊时间。“我只看到五点,明天再来,排第一号。” “我是老顾客了,能不能通融一下啊,我介绍很多人来给你看欸。”大婶还想缠下去,被楚天驰一个不耐的眼神,瞪得闪到边边去。 楚天驰进厨房,开冰箱,拿啤酒时,听见刚刚那位吴晓花扯著嗓门在对花露露喊:“花医生,你看到几点?你要下班了吗?” “哦,我还有十个病人在等,你要等的话我就帮你看。”花露露喊回去。 “好啊,那我等你,反正我都来了。” 她疯了?楚天驰皱了皱眉头,摔上冰箱门。从早上八点看诊到现在,他没见花露露出来休息过,现在,她还要继续看完十一个病人?她超人啊? 楚天驰打开后门,在阶梯上喝掉啤酒,回屋内时,已经快七点了。巴南跟花明月去吃晚餐了,客厅有六个人在排队等花露露。 翻阅挂号纪录,他惊讶花露露这一天总共才看了十五个病人。从早上八点到晚上七点?他都看完八十个病人,还比她早收工,她到底是怎么看的? 一名老婆婆推开花露露诊间的门,一脸满足走出来,笑咪咪地证叹:“我们赚到啦,她帮我弄一小时欸。”她跟陪著的孙女说。 “阿嬷,你有没有比较舒服了?” “有,有,我的肩膀松松的,我肚子很饿,我们去吃饭了,我胃口好像变很好,我很久没那么想吃东西了欸。” “阿嬷有食欲了喔,哈哈哈。我们只花挂号费一百元,真划算。”祖孙俩笑呵呵地走出诊间。 下一位病人正要进去,被楚天驰拦住,请她稍后,楚天驰先进去诊间。 花露露背对著他,正在替换诊疗床的纸床巾。 “不好意思,你等很久了喔。”她回身,发现是楚天驰。“啊,我还以为是病人欸,你收工了?” “已经七点了。”他提醒道,注意到她的脸色很苍白,应该是很累了。 “对啊,我还有病人没看。” “可以叫他们明天再来。” “可是他们等很久了,我看完再好好休息。” 楚天驰凛著脸,有点小不爽。“如果你打算天天看诊到这么晚,月底结算电费时,我要你一起分摊。” “噢。”她想了想。“不知道我的钱够不够,没关系,到时候你再跟我说多少钱,不够的话,我再想办法。” “你很多业障要消是不是?”他问。 “什么?” “我说你是很多业障要消是不是?做功德做到这么拚。” 花露露愣住,看他一脸严肃,可见是认真问的。她突然大爆笑,笑到抱肚,喘不过气。“天啊,你真好笑……你笑死我啦。”怎么会想成是在消业障呢? “不然这么拚为什么?又没赚头。你是免费义诊,干么超时工作?还要花钱付电费,如果我再跟你收房租,你就惨了。” 她低下脸,微笑,想了想。然后,抬起脸,看著他,眼睛乌亮,神色很自在。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你欸,因为我不懂你问的那些,跟我在做的事有什么关连,我只是很高兴地做著,没想那么多……” “你很喜欢赔钱做事?”他嘲笑道:“原来你有这种嗜好,看来我应该帮你报名好人好事代表……” “不好意思,”花露露面露尴尬。“我很想跟你聊下去,但是,你妨碍我看诊了,那个……我的病人还在等,你可以出去了吗?” 他眉心一凛,转身离开。 ***凤鸣轩独家制作***bbs.*** “我要跟她收水电费还有房租。”楚天驰跟师父在海产店吃宵夜。 “你不会这么小气吧?”巴南惊呼。 “我小气?!那女生天天在我诊所混到十点多才收工,一大早又开始看诊,我干么让人家这样糟蹋我的地方?” 一连十天!花露露都这样看诊,太夸张了,目测她起码瘦四公斤,没病,真是上辈子有烧香。而那些尝到甜头的病人,四处宣扬她义诊,有病没病都想来让花露露马几下。荒谬!她看不出那些人在占她便宜吗?干么为那些无病呻吟的混蛋消耗自己? 她白痴,更白痴的是自己,他竟越来越火大,看不下去。 巴南啜著烧酒。“那好吧,要给你多少,你来跟我收。” “很好笑。”楚天驰冷道。师父退休后的生活费,还是从每个月诊所的收入提领的,美其名是顾问费,其实是他对师父的回报。跟师父拿钱,还不等于是在跟自己拿钱,神经。 “我知道。”巴南嘿嘿笑,觑著他,嚼著小鱼干。“你不是真的要跟她计较,你其实担心那丫头累垮吧?” 楚天驰冷著脸,啜著酒,懒得回话。 巴南倒是兴味盎然,盯著他看。“真难得啊,你也会关心人啊。说实话,你其实也满喜欢花露露吧?我想啊,没有人会讨厌那么可爱的女生……” “我讨厌。” “是喔,那你忍一忍,我们了不起待到一月就去尼泊尔,以后你想讨厌都没得讨厌了,以后也没有我这个老头子再跟你啰唆,到时候你想怎么糟蹋你的人生,再不会有人有意见了……怎样?听起来爽不爽?” “很爽,我等不及那一天了。”楚天驰嘴硬道。 巴南低笑。“你要是有花露露的十分之一坦率,我大概就会感动到哭。” 楚天驰瞅著酒杯,笑了。“还是不要吧,看见你哭,我会起鸡皮疙瘩。” 巴南失笑。“也对,谁爱看一个老头子哭?喂……”手肘顶了顶徒弟。“你多久没哭了?” 楚天驰的手机忽然响了。 “哇,难得你有电话。”巴南凑近看。“葛菁云?我就知道,只有她还会理你。” 楚天驰瞪师父一眼,接电话。“嗯,嗯,现在?好。”讲完电话,楚天驰买单。“她找我,你慢慢吃,我先走了。” “快去啊,好好跟葛小姐相处噢。” 巴南催他快走,葛菁云是个很好的女人,他很希望楚天驰跟葛菁云有结果。 “不好意思,这么晚还叫你过来。” 在单身的小套房里,葛菁云背对楚天驰坐著,让他检视肩膀的状况。她是少数能让楚天驰愿意出诊的病人,也是他少数还有在来往的朋友。 “你的肩井穴很硬,所以影响到背部也不舒服。忍一忍,我先肘开你的穴道。”楚天驰以肘尖前段,抵在她右肩膀中央,缓缓沉入,肘揉肩井穴。 葛菁云皱眉了。“好酸……公司最近两个人离职,我天天加班到半夜,快累死了,打电脑打到手都抬不起来……你呢?你最近怎么样?”只是很简单的问候,她却很没用地脸上起红晕。 “老样子。” “每次都说老样子,没什么新鲜事吗?”她笑笑地,假装不经意问起。“昨天……我有经过你的诊所,你那里,好像多了个女医生,你找了伙伴?” “是我师父自作主张,跟我无关。” “哦。”她偷偷放心了。“我就在想,以你的个性,怎么可能愿意和人合伙。” 不到五分钟,楚天驰轻易地揉软她的肩膀。他拿药布,撕开,贴在肩井穴。药布很凉,她脸庞很热,对他的感情,一直暗暗发酵著。 “我舒服多了,谢谢你。” “不客气。” 葛菁云转动手肘。“轻松多了,这几天我这只右手,只能抬到肩膀呢,多少钱?”葛菁云拿皮包,被楚天驰推开。 “不用。”对这位关系特别的老朋友,他从不收费。 “哪有这种事,每次都不收我钱。你这样,我会不好意思再要你来帮我弄。”她娇憨道,脸色更红了,暗自高兴他对她好。 葛菁云羞怯的反应,眉目间的情意,楚天驰冷冷地,全看进眼里。 “婉如的朋友,我不收钱。”他补上一句,将她欢喜的表情弄拧了。 葛菁云怔住,然后她笑著,笑得很不自然。“想不到做婉如的朋友,这么幸福啊……” “很晚了,我回去了,你早点休息。”拎起背包,他要走了。 她慌乱地拉住他的手。“至少让我请你喝酒……就前面那间pub。” 楚天驰停步,定定地看著她眼睛,像似看透了她的情思。她尴尬,低下脸,受不住那双看透世事的眼,恨他看穿她,让她困窘。 她知道,自己一直处于劣势。他的眼色是那么直接又冷酷,好像她在想什么,他全都了,包括了她对他的迷恋,而他看著她的眼色却没有爱情。 两人来到pub喝酒。 一如往常,葛菁云说话,楚天驰只是听。总是她关心他的近况,他从不多问她的生活,或回报同等关心,总是她,苦苦找话题。总是…… 葛菁云苦笑,总是她不争气,甘愿承受这种痛又快乐的折磨。 “聊聊你的新伙伴嘛,她是个怎么样的人?” “没什么好说,那个人笨得要死。” 她笑了。“你师父好霸道,老要你听他的。” “我习惯了。” “全世界,好像只有你师父拿你有办法,换作别人说的话,你才不听。” “……” 她悄悄挨近些,贪恋他身上混著汗味的男人气息。那是一种强势的,充满费洛蒙的气味,比酒精更让她醉,大概是喝多了,她壮起胆子,问:“假如是我说的话,你听不听呢?”故意问得很轻松,表情却很不自在,她眼睛,流露太多情意,藏不住了。 楚天驰还是看也不看她,自顾地啜著白兰地。 懒得回应这个问题,脸色太冷漠,让她自己意识到问了个笨问题,任气氛冻结,任她去尴尬和难堪。 他就是这么残酷,她苦笑,自己转移话题。 “你知道吗?那个,一直在追我的王副理,月底要到夏威夷度假,找我一起去……”如果他还有一点点在意她,拜托,让她看见他在乎。 楚天驰转头看著她。“那很好啊,记得出国后狠狠敲他一笔,反正他那么喜欢你,到时想买什么就买,看看他对你有多大方,假如还不赖,就可以考虑嫁给他了,你也不想一辈子当老姑婆吧?” 她张嘴,想回话,但喉咙很苦,发不出声音,忙撇过脸,掩饰湿润的眼睛。 恨他那样无所谓的口气,更恨即使在对她这样残酷时,他还是英俊得令她心动。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心,寄在他身上。有时觉得他对她似乎是特别的,有时发现,自己跟别人,对他来说都没有不同。这种患得患失的暗恋滋味,教她摆荡多年,越来越空虚。 她自嘲:“有时我怀疑,假如我不是婉如最好的朋友,你根本理都不理我。” 气氛更凝重了,他开始感到乏味,还有深深的疲惫。一种就算睡掉一辈子,也解不了的疲累。 “我回去了。”他干掉白兰地。 “我还想喝……”她任性一句。但他就走了,走得毫不犹豫,将她留在深夜的pub。 葛菁云趴到桌面,狠狠哭起来,他待她,其实连朋友都不如。 楚天驰站在pub外,隔著透明落地窗,看葛菁云痛哭,默默看了会,转身离开。回到家,洗完澡,熄灯,躺在床上,躺进了没有尽头的黑暗,孤寂张臂欢迎他的归队,欢迎他再次加入失眠的行列。 他预料自己会跟往常一样,就这么百无聊赖地忍耐空虚,空洞,无聊的黑夜,直至神智不清,终于睡著。 可是……他看看时钟,十一点钟。他想了想,竟然发神经,打电话到诊所。 “喂?”花露露很快接起电话,看样子她还没睡。 “叫我师父听电话。”虽然明知道师父已回家。 “你师父?”她清亮的嗓音,在夜里美好得像月亮。“你师父不在咧,他很早就回去了啊。你急著找他吗?你可以打他手机啊?!” 他的脸庞,一阵燥热。“我知道……没事了。”匆匆挂电话,她却急喊—— “等一下,你打来正好,我有事问你。” “什么事?” “那个……”她支支吾吾。“我做了一件对不起你的事。” “什么!”他声音低下去,脑中警铃大作,花露露干什么好事?把诊所烧了?弄坏设备?还是…… “有个东西……大大眼睛……就是没有毛……”她没头没脑地说。 “你说什么?” “我可以吗?” “把话讲清楚。” “可以养一只很帅的流浪狗吗?” 他愣住了,坐起来,在黑暗里,想笑又逞强著,装生气地说:“你不可以。” “但是它生病了,流浪在外面很可怜。” “我的诊所禁止养狗,更别说是生病的狗。” “真的不行?拜托拜托拜托好心的楚先生我知道你心肠很好的……”她装哭腔。 楚天驰能想像她在电话那头双手交握的拜托样。 “喂,我说不行。”不敢相信,他竟然在笑,掩住话筒,偷偷笑。可是,口气还很强硬。“你要是敢在我的地方养狗,你试试。” “你会怎样?” “我已经跟你说不准,好胆你就试试看。” “先说你会怎样。” 这小妞,竟不怕他威胁哩,真皮。“反正你试试看就对了。”其实也不知道能对她怎样。 “你该不会为了一只狗打女生吧?” “很难讲。” “噢,你不会这么低级。” “很难说。” “好痒咧!”她嘻嘻笑起来。 “痒?……花露露?!” “它一直蹭我的脚,害我好痒,帅帅!不可以,嘘,去那边,那边不可以大便!不行!”她在大叫。 很好,他现在已经能想像一只蠢狗,在他地盘屙大便的模样了。 “你已经让它进来了?而且连名字都取好了?然后它在我的地方大便?!”他冷冷地骂,可是嘴边笑意越来越大。 “哦哦哦,你别气,我们好好商量。” “马上把它扔出去,不然明天你就完蛋了。” “啧啧啧,只是一只狗,用得著这么气吗?我会祈祷,祈祷你明天就改变主意。” “走著瞧!” 他用力挂上电话,仿佛他很气,但是,可恶,情绪很分裂,嘴角一直在上扬。大半夜,他竟为了一只狗,跟小女生吵架。 倒回床上,他扔开电话。 晚上被葛菁云搞坏的情绪,忽然烟消云散。 他躺著,觉得自己好像轻了些,飘飘的,晕陶陶的,瞪著天花板,心头怎么……怎么……甜甜的? ***凤鸣轩独家制作***bbs.*** “马上让它消失。”楚天驰冷著脸说。 “这么可爱你忍心啊?”花露露尖声说。 “蟑螂都比它可爱,它连毛都没有,这叫狗吗?” “嘘、嘘、小声点,它听见了。” “它是狗!” “狗也有自尊,你瞧你瞧,它尾巴垂下去了,多伤心啊。” 一大早,花露露的诊间里,两个人,吵来吵去。 诊间外,病人都听见了,他们幸灾乐祸,都在偷笑。 笑最开心的就是巴南了,仿彿非常享受楚天驰没辙的吼叫,还倒茶给等候的病人喝。 “喝茶喝茶,慢慢等,人家吵架,我们别去打扰,让他们慢、慢、吵。” 花明月嗑著西洋芹,凉凉地翻报纸,毫不介意女儿让人家吼来吼去。 于是在九月一日早晨,天气晴朗的秋天早晨,楚天驰的地盘失守,多了一只狗儿。那只狗很丑,就是跟花露露一样,有一对好大好无辜的眼睛。它是一只病了的巴戈狗,有严重皮肤病,全身光溜溜,垂头丧气,垮著脸,他们吵架时,它就趴在花露露裙边。 楚天驰跟花露露理论。“这是我的诊所,让你住已经够好了,你怎么可以连狗都带进来。而且它长得也太好笑了,没有毛欸,这种癞皮狗,你也好意思叫它帅?” “你不懂,这叫‘言灵’。我们那里的喇嘛说过,言语是有力量的,这个叫言灵。就是因为它变丑了,我才叫它帅帅,每天叫帅帅,它就有信心,很快就真的帅起来。我本来想叫它俊俊,可是帅帅比较顺口,俊俊念起来卡卡的,念太快舌头会打结你听俊俊俊俊俊俊俊具具具具……呼,我的嘴巴酸了……” 楚天驰眉头拧得更紧更紧,喔,他必须很努力,才不会笑出来。她具具具具什么具,嘴巴噘地具不停,真滑稽,也真可爱。她为什么不管做什么,说什么,都这样随兴自在?没有逻辑、也不懂人情世故的道理? 寄人篱下该有的不好意思,或是谦卑,她通通没有。偏偏是这样,在他眼中,特别纯真,让他没办法真的生气,可是又不肯笑出来,装酷装得很辛苦。 “总之我给你三分钟,让这个帅的消失我面前。” 啪!花露露闭眼,双手合握,一脸虔诚。 他立刻冷冷地说:“甭祈祷了,没用的,我很坚持,快点让它消失,你不会希望看见我亲自动手吧?” “总之不要让你看到它就对了。” “对!” “那我把它藏起来好了。” “藏哪?!” “藏在我的诊间。” “你的诊间不就是我的房子?” “你反正不常进这里,你看不到。” “我会闻到臭味。” “我会让它香喷喷,常帮它洗澡,你会喜欢它的——” “不可能,它看起来很‘带赛’。” “给它个机会,让它帅起来。” 他深吸口气,要发飙,张著嘴,却找不到字眼骂她。她大大地笑容太美好,偎著裙畔,光秃秃的呆狗模样很滑稽,而这里,这个早晨,又是弥漫著浓郁的尼泊尔奶茶香。 忽然他胸口跳得很厉害,看著眼前这一切,一切显得很迷幻。 忽然他有点恍惚,这真是他楚天驰的地方吗?是他过惯了的那种空虚孤单的生活吗?他的心肺怎么投降了?怎么好像被投入甜润的奶茶里浸泡了。 他有点头昏,他的早晨不应该这样的。 不该站在这里跟个小女生吵架,不该有这么一只可笑的狗,不该讨论言灵啦狗帅不帅啦,不该这样。他习惯的早晨,是臭著脸进诊所,臭著脸喝黑咖啡,臭著脸骂病人,臭著脸过一天,这才是他习惯的。 他很混乱,看著花露露,觉得不真实。 他的世界,怎么会出现这样的女孩? 他忽然脸色一凛,弯身,揪起小狗,塞入背包。 “喂?”花露露大叫,看他转身走出诊间,她追出去。“你真忍心扔掉它?你不会那么狠吧?你——” 他走出诊所,背包反背在胸前,跨上重型机车。发动,催油门,对追出来的花露露说:“除非它驱虫又打过预防针,不然我不会让它住下来。” “你要带它去看医生吗?” 他没回答,系上钢盔,戴上墨镜的同时,注意到她没穿鞋就跑出来了。对了,她常忘了穿鞋子,这不是个好习惯,秋天了,地板很冷,容易吸到寒气。 “进去穿鞋。”他说。 “好,你要带它回来喔。”又朝露出头的狗狗挥手。“帅帅,你要乖喔,要听爸爸的话喔!” “我不是它爸爸!”他咆哮。 “我知道我知道,开个玩笑嘛。”她格格笑了。 他踩油门,急驰而去,明明穿著夹克,却好像被秋风吹掉什么,有点不安有些慌,还有点迷茫。蠢狗蹭著胸口,脑海是花露露灿烂的笑。 他的身体暖洋洋,神智不太清醒,感到迷失,不太认识自己。 看著楚天驰骑车远去,花露露呆在屋檐下傻笑。 那抹粗犷背影,带来某种陌生的情绪,梗在胸口,她皮肤起了暖意。会收留帅帅,是因为那只癞皮狗赖了她三个夜晚,第一次喂食后,就常常赖住不走。 它看起来很不讨喜,垮著嘴,有张忧郁的脸。浑身散发臭味,弃世的眼神,让她好心疼,它看起来那么孤寂…… 他也是。 花露露的笑容消失,日光闪亮著巷弄。 她有种奇怪的感觉,觉得,她也很想收留楚天驰,觉得那个强悍的男人也很欠照顾。 他不是流浪汉,可是放逐自己的意味很强烈。 他也有双孤寂弃世的眼神,眉目沧桑,爱装冷酷,像锁著太多情绪,拒绝倾吐,防御到底。 秋阳暖著花露露的脸庞,暖热她的皮肤,她赤足踩著水泥地。 她想著楚天驰这个人,心里甜蜜又有点刺刺地。 “楚天驰真的把狗扔了?”巴南频瞧向门外。“他真的把狗带走了,那个混蛋,没想到他冷血到这种地步,花露露求成那样他还——” “喂,换你了。”下棋下到一半,花明月研究棋路。“你快点。” “你不去看看你女儿吗?我出去一下——” “别管他们。”花明月拉住他。 “你女儿她……她待在外面,她好像在哭。” “不关我们的事,捡狗回来的是露露,不让她养的是你徒弟,不知道会不会被丢掉的是那只狗,全跟我们无关,你担心什么?你到底要不要下棋?” “喂,是你女儿欸,你不关心一下?” “又不是什么大事,干么紧张?你真好笑。” “那怎样才是大事?要……花露露?你哭了?那小子真的把你弄哭了,别难过,南叔晚一点帮你修理他。” 花露露哭著进来了,病人哗然,议论纷纷。楚大师真的把花医生弄哭了啊?! “妈……”花露露扑进母亲怀里,埋在她胸怀里哭。“我好感动。” “呃……感动?”现在是怎样?巴南好混乱。 “感动什么啊?”花明月抚弄女儿的发。 “他让狗留下来……还带它去看病呢!然后我忽然好想哭,我忽然发现到,楚天驰真是个很棒很棒的人,但他却故意装得很酷很酷,其实他真的很棒……” “这样啊。”花明月笑了。 “我可从不知道他可以棒到让人想哭。”巴南狐疑地揪头发。“他真的让你养狗吗?见鬼了。” 第四章 不只让花露露养狗。 楚天驰很快发现什么叫得寸进尺,有一就有二三四五。她是女超人,有用不完的精力。每天看诊超过十二小时,以一个身形娇小的女生,这应该已耗尽体力,她急遽消瘦的身形,是最好的证据,但她还有办法做出以下几件很无聊的事。 譬如,在帅帅的脖子打超炫红蝴蝶结,搭著它松垮的嘴角,衬著它天生的臭脸,那跟可爱蝴蝶结配起来,就三个字,装可爱。乍见那刹,他惊愕,猛地回身,双手巴在门上,他大笑。 “喉,你这么开心啊?”花露露很得意,在他失控的大笑声中,宠爱的搔弄帅帅下巴。“看你多迷人呢,他一见你就笑,你要快点把毛都长回来,要努力啊,要有信心,知道吗?” 这什么对话?楚天驰笑得更失控。 帅帅呜咽一声,窝到露露身后,躲进诊疗床下。是说医生也看了,药膏也搽了,这只狗还是光溜溜,一根毛都没长,很吓人,很丑。 “我猜它一辈子就这样,买衣服给它穿还比较快。”楚天驰清清喉咙说。 “嘘、嘘——”花露露忙嘘他。“别讲泄气话,它会长毛,会帅起来,言语是有力量的,我天天都叫它帅帅。” 帅帅可没像她那么乐观,它在床底下呻吟几声,那充满绝望的哀吟,教花露露跟楚天驰一阵鸡皮疙瘩。 这只狗超没自信的,爱找地方藏,一见到花露露以外的人,不是藏桌底,就床底或椅子底,很没存在感。大概当流浪狗太久,防御心重,自信低落。 “这么窝囊的狗,又浑身病,我想不出收留它有什么好的。” 花露露不跟他争论这个,趴在床边,朝里边的帅帅喊:“哈啰,怎么又躲起来了?别这样嘛,你很可爱的啊,我们都喜欢你呢!” 竟然跟狗聊起来了,够无聊。但她的无聊不只这一桩。 很快,楚天驰发现,她在窗台挂泪滴状的绿盆栽,桌上摆古意的薰香炉,香烟袅袅,香著诊间。没多久,黑色的办公椅背,包上黄t恤。而那张白天看诊用,晚上当睡床的黑色诊疗床,铺上粉红色床单。还有一串串闪亮的坠珠,挂上门楣,乏味的木头地板,铺上白色毛料地毯。 “这还像是治病的地方吗?”楚天驰很一致地维持冷嘲热讽的调调,对她的言行否定到底。 “我真爱这里,这房间越来越舒适了。”她很享受环境的变化。 “听说你们最多待到一月就回尼泊尔。” “嗯。” “又没有要住很久,搞这么多名堂干么?” “我活在当下嘛。” 她说,笑得很甜,像一团白奶油,他几乎闻到奶油香,还是最近闻多了早晨的尼泊尔奶茶?害他被传染,害他呼气时,似乎也呼出奶香。每次花露露邀他品尝来自尼泊尔的奶茶,他总是拒绝,仿彿一旦尝了,就要暴露什么,要开始流露出什么,或瓦解什么。 花露露来了。 楚天驰常常心不在焉了。 常在病人跟病人间的空档发呆,有时望著窗外白云发呆,有时对著桌上的笔失神,有时撞见花露露在厨房烹煮奶茶,听她用尼泊尔话哼著乱七八糟的歌,拿著茶罐,舀茶叶到锅子里时,一瓢两瓢三瓢的丢进沸滚的牛奶里,她怕烫又要扔茶叶,自个躲来闪去,笑得很开心,她连煮个奶茶也像是在玩,她的生活好像是一场大游戏,到手的事物全成了她玩具。 她的随兴和开心将他的黑暗漂白了些,而她那似乎用不完的精力,却让他担心,因为她越来越消瘦,她不该那样透支体力。 这天,楚天驰装忙,混到很晚很晚,还不回家,想知道花露露究竟都耗到几点收工?直到深夜十一点半,她才送走最后一位病人。 “你不累?” “这么做喜欢的事,怎么会累呢?” 花露露瞅著刚离开的病人,踮脚跟,凑在他耳边说:“刚刚那位小姐好奇怪,她好瘦,可是还一直问我能不能帮她揉掉肚子上的肉。可是都已经没肉了我怎么揉啊,她应该问我怎么才可以长胖吧?” “很多女人是宁愿瘦死饿死,也不要发胖。” “是吗?真奇怪,女孩子胖一点比较好看啊——” 瞥她一眼,他以一种温暖的嗓音说:“你也知道?那你要多吃点啊,瘦这么多……”话讲一半,突然打住,惊觉到暴露太多关心。 花露露也感觉到话语中的关怀,她低头,盯著脚尖,长发垂落下来,遮住半边脸庞,然后,她就脸红了,一路红到耳根,因为心里一阵的暖洋洋。 他注意到她变瘦?他一直在注意著她吗?这领悟,教从来都很自在的花露露,莫名地躁起来。 深夜,诊所只剩他们两个,还有爱隐藏自己的帅帅。 空气,变得很有重量,空调好似罢工。 她突然穷著急,想找话聊,聊走尴尬和不安。 他也是,感到窒息,有些无措,来不及收回刚刚出口的,近乎爱宠的言语,那仿彿是对著爱人才说的话……他惊愕自己怎么会对花露露说得那么自然,他一向对自己很严谨,对感情很小心,刚刚却…… 他感到困窘,没说晚安就匆忙走了。 她闩上铁门,然后摸住发烫的脸,很变态地狂喜著,甜蜜地,很白痴地快乐不已,又很混乱。 刚刚是怎么了,她很不自在。他就站在身旁,他身体的热,仿佛穿透她的衣,她皮肤能感受到那股热,然后内在突然像在燃烧,体温飘高好几度,身体仿彿变得不属于自己,很亢奋著。 花露露突然也想学帅帅,把自己好好隐藏。 回房里,扑在床上,脸埋入枕窝,心躁得、乱得她呼吸困难。 转过脸,望著窗外明月,一轮润白,浮在暗空中,很迷幻,很魔魅。 自从跟楚天驰相遇,她内在起变化。 他的存在,带给她很多新的体验。 现在,她仿彿跌入某个甜蜜又黑暗的漩涡,那漩涡,充满楚天驰的体温,楚天驰的气味,楚天驰的一切……然后,她只能软弱地,被楚天驰吞没…… 像失去自我,身体意识不能自控,又狂喜又迷惑,她被蜜裹在这陌生的体会中,尝到初恋的滋味。 ***凤鸣轩独家制作***bbs.*** “从花露露身上,你学到了什么?”巴南问,一边剥花生吃。 十月,天气更凉了一些,花露露已经来这儿两个多月,不知有没有带给楚天驰好影响。 “人笨没药医。”楚天驰一脸漠然,啜著清酒。 深夜里,师徒俩在老地方海产店吃宵夜。 巴南拉下脸,教训道:“我是指治疗方面,你应该也注意到了,她跟病人关系多好?!” “免费按摩,谁跟她会不好?” “我要说的是,视病如亲,这才是重点,你要学学她。” “我们水平不同,不能做比较。” “什么水平?” “她是按摩师,不懂穴道经络,再怎么有爱心,疗效有限。注意观察就会发现我的病人几乎都是重症患者,他们信赖的是专业经络师。至于来找她的,大多是些无病呻吟压力大的人,真正要治疗的,还是会找我。” “你还真自负。” “我是就事论事。” “我承认谈到治疗跟技术面,你确实比她行。你知道身体骨头多少根,颈椎胸椎腰椎移位怎么校正,每一条经络阴阳走向,所有穴位跟五脏六腑的对应关系,你清清楚楚。你是我教出来的,还是我学生里面最厉害的。但是又怎样,那些被你治好的病人,一点都不感激你,有的甚至会恨你。因为你一边治他们,一边羞辱他们,你令他们难堪。他们在要来找你之前,内心就先产生了恐惧和压力……你好好一个人,干么让人痛苦?双手医人,同时又散播恐惧,你想想,好不好笑?” 楚天驰缄默了会,强硬道:“我没求他们来找我,他们面对我有没有压力,恐不恐惧,都跟我无关。我只负责治好他们的病,没必要装可爱给他们看。” 像花露露那样笑脸迎人,他做不来,就算办得到也不肯,他才懒得取悦病人。说真的,一点都不关心他们的死活,这只是工作,他不需要去讨好病人,实力就代表一切。 巴南感到可惜。“你知道吗?你本来是可以更精进的,可以发挥得更好。可是因为你在处理病人时,让病人感到恐惧,疗效也打了折扣。这就是为什么有些很简单的病况,本来一次就会好的病人,有时你治了三四次还没改善。针对紧张型的病患,你没辙,这点你很清楚吧?”这是楚天驰的瓶颈,但他却不在乎。 “那只是少数。” “花露露也许没办法像你立刻治好病人,可是她能让他们感动,每天都有人送花寄谢卡,那些被她双手碰过的病人,是活生生的血肉之躯,他们能分辨治疗师有没有诚意,有没有真正关心他们。那就是为什么花露露每天看诊那么多小时都不累,她是被病人祝福的,她每天都很快乐,工作得很过瘾,夜里睡得很安稳。你呢?你的疲惫没有停过,我知道你没一晚好睡,治好那么多人有什么用?你不快乐……你有得到任何满足吗?你救的人越多,心里越空虚……你其实是个病人,心中有病,没突破这一点,你不算是最优秀的治疗师,我对你也不会满意……” 楚天驰冷笑。“但是要我像她那样当个烂好人,我宁愿空虚下去。” “我是你的师父,却不能将医者的最高境界带给你……”巴南遗憾道:“但愿哪天你能自己领会我说的境界。天驰,以后我去尼泊尔养老,谁还能这样坐著陪你吃宵夜?你应该找个伴了,人都需要伴侣的,那个葛小姐一向对你很不错,她最近都没来了,是不是你又让她伤心了?” 楚天驰脸色骤变。“师父,我敬重你,不代表你就可以干涉我的私生活。” “我是关心你。” 楚天驰眼色冰冷,咬牙道:“如果你真的关心,就应该懂,我不可能接受葛小姐的感情,你比我还清楚为什么,我不奢望任何快乐。” “因为你一直活在过去的阴影中,怎么可能快乐?难道花露露没带给你任何启发?譬如学她活在当下……” “活在当下?”他笑了,笑得又苦又涩。“但我在八年前就死了。” ***凤鸣轩独家制作***bbs.*** 爱心丰沛,视病如亲的花露露,今晚碰到麻烦了。快十一点时,从没有哪个病人会对她不满,这位例外。 “我来医病,结果你叫我听你弹琴?”芳龄二八的巫小姐,坐在软垫上,瞪著花露露。她有双时刻警戒的眼睛,虽然坐著,但清瘦的身躯,一直处于紧绷状态,好像随时会弹起来揍人或落跑。 “嘘,你先听我弹嘛,别说话。”花露露手抱西塔琴,袅袅弹奏,神态自若,很投入的自娱自乐,突然音声错岔,因为巫小姐倾身按住琴弦。 “你到底要不要开始治疗我的失眠?” “已经开始了啊,不是正弹琴给你听。” “我的天!”穿著黑白格纹套装的巫玛亚,覆面叹息。“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刚刚一看到你这么年轻,我就知道那些传说都是骗人的。”因为朋友极力推荐,她才拨空来的,真是在浪费时间,胡闹半天,就听她弹西塔琴,莫名其妙啊! 巫玛亚叹息,穿回高跟鞋,拎起皮包。 “我走了,掰。”就算是义诊,但时间就是金钱,不能再损失下去了,她还有很多事要处理呢! “等一下嘛。”放倒西塔琴,花露露拉住她的手。“疗程至少一小时,才过半小时啊,来,坐下,不要急,我们一起努力。” “小妹妹,呵呵呵。”巫玛亚端出大姊姊姿态。“就算你很有爱心,但我需要的是专业医生,光是弹琴,我的失眠怎么会好啊?” “因为你需要音乐的滋润啊,西塔琴是公认最有灵性的声音,所以——” “ok,我了。” 巫玛亚恍然大悟,双手抱胸,右脚踏在软垫上,端出世故嘴脸。“来这套就对了,先说义诊,然后一副很关心我的样子,接著是不是打算扯一堆前世今生的咚咚,再来就骗我去上心灵课程,加入什么秘密团体,再海削我的钱,放长线钓大鱼就对了,我早就知道,世上哪有这么好康的,免费义诊?呵,小妹妹,姊姊不是一般人,想拐我,门都没有,省省你那些招数吧。” “哇。” “哇什么?” “好厉害,你讲话都不用先想的,一下子讲那么多。” 巫玛亚翻白眼。“懒得跟你啰唆……”抓了丝巾,缠回脖子就走。“啊!” 花露露揪住长丝巾,硬将她拽回来。“你的压力很大对不对?” “真废话,压力不大怎么会失眠?”安眠药已经吞到麻痹,西医无效,才会一时迷失,来这里瞎搞。 “你知道吗?你要是愿意庆祝生命,你就会睡得很好很好。” “我庆你个~~”害姊姊差点飙粗口,巫玛亚好激动,一整天囤积的工作压力,霎时全炸开来了。“要叫我庆祝什么鬼?没事跟我讲经就对了!我最不屑你们这种不食人间烟火,动不动就爱讲道的。假如你也有一个一天到晚叫你加班,随叩随到不管放假还是大半夜,只要犯错就骂到吐血,一点小事就要求开会,没人性又爱压榨员工又丧尽天良又脾气恶劣让你二十四小时紧张到胃发炎,如果有这样的老板,你还能庆祝生命什么鬼的,我巫玛亚跪下拿香拜你……” “你老板这么坏?” “他坏透了!他是个暴躁无理低级卑鄙滥——” 铃…… 巫小姐手机响了。 花露露看见正在大发飙的巫小姐,突然倒抽口气,慌乱地打开手机蹲到墙边边讲话,那神情之谦卑,口气之低贱,与方才数落老板的模样,判若两人。 “老板~~怎么啦?……对,跟王导的合约要重拟?!呃……要削价?没错没错,对极了,虽然口头上已经答应人家了,您说得对,要坚持,要要求,是,我会照你的意思办,就是喽,我也这么认为,我同意,我跟你想的完全一样,我在……在……在咖啡厅核对报价单,嗯……嗯,不不不,我不辛苦,你还要连夜出差到东京,比我辛苦呢。什么?驳回八达的估价单?这要我弄吗?喔,呃……好,当然当然没问题,一定准时给你,早上五点就要?!是,是,当然,你赶著去东京嘛,应该的。我知道。老板再见,好睡喔,天气凉了记得行李要多带几件外套,掰~~掰掰。呵呵呵呵呵,ok~~晚安,姑掰。”说完,巫玛亚还活力旺地比个向前冲的手势。“老板加油啊!” 演出结束,巫玛亚关掉手机,塞回套装口袋里,发现花露露正瞠目结舌盯著她看。 “干么?”卑贱的表情转瞬消失,晚娘面孔重现江湖。 “请问,刚刚那个就是你说的那个暴躁无理低级卑鄙的老板?” “是啊,就是那个烂人。” “可是,你的口气和表情很开心啊。” 巫玛亚翻个大白眼。“他是老板啊,不然我要靠夭给他听吗?我很上道的好不好?”看看手表。“惨了,还要算估价单,真要命,我走了啊。” “大姊姊。”花露露突然飞奔过去,熊抱住她。 “你干什么?”巫玛亚吓得倒弹好几步,但花露露仍像螃蟹那样钳在她身上。 花露露缓缓从她胸前抬起脸。“我知道怎么治你的失眠症了,给我个机会,我让你今晚,一觉到天亮。” “真的?” “没效我出去被车撞……撞到很痛但不会死。” 还有这种保证喔,巫玛亚笑了。“我听听看,你什么办法?” “不能用听的,听的不会有效,你必须用心去体会,不要用眼睛判断。” 花露露讲完,开始她的治疗。 “这是什么……邪教仪式?”巫玛亚大惊失色。 花露露按下音响开关,播放印度乐,节奏强烈的印度鼓,喧哗的琴音,交织成疯狂的乐音,而花露露左跳右晃,手挥脚踢,长发乱甩,卖力狂舞。 长住台北的巫玛亚吓坏了。“邪教,这是邪教!”她缩到墙角,不敢靠近,双手合十,赶快呼唤主耶稣的名。 “跟我跳舞,快。”花露露将她从墙角拖出来。 “你这样乱摇乱踢哪叫跳舞?”她是在起乩吧? “快跳啊?”花露露毫不矜持,狂舞著,一边催促她加入。 “连舞步都没有,我怎么跳?”巫玛亚很惶恐。 “不需要舞步。”花露露跳到好喘。“也别理我跳得怎样,你也来跳,快,跳五分钟就好。” “我不会跳舞,我从没学过舞。” “别好笑了,跳舞还要学,跳你自己的舞。随便动,快,相信我,一次就好,跟著音乐狂舞,快点!” 巫玛亚好尴尬,僵在原地,不知所措。活到二十八岁,也经历了大风大浪,可从没这样震撼过。呆望著花露露,她跳得好疯狂,一开始被她乱无章法的舞姿惊吓,这会儿,却发现她那么全然投入的舞蹈,热情洋溢,发飞扬如瀑,红粉脸庞,眼色自在快活,充满生命力。那脚那手,花露露整个人跟舞蹈合而为一,融入乐声里。举手投足,行云流水,那狂乱又恣意的舞蹈啊,舞出独特的韵味,舞出了巫玛亚眼眶潮湿,大大感动。 好美,好特别的氛围,好像看见的不是人,好像是神在摆弄这个女孩的每一个舞姿。花露露不再邀请巫玛亚跳舞了,因为舞蹈一开始,就是花露露自己的事了,花露露跳到忘我了,全然地投入舞蹈之中,世界被抛弃了,巫玛亚也不存在了,她纯粹地享受狂舞的时刻。 好! 巫玛亚被感染了,踢掉高跟鞋,先动动手脚,印度音乐太激昂,鼓声一下下重击著心房,手脚动作越来越大,接著腰也扭起来,舞姿三八起来了,后来跟花露露一样疯狂的乱跳乱舞,宛如赤子,那么自在,身心完整,全然地狂舞,每一个细胞都被乐声震动,每一根神经都深深颤栗在舞蹈之中……头晕了,理智蒸发了,头脑消失了,只剩下自然又狂喜的身体。 巫玛亚皮肤起疙瘩,突然哈哈笑了,被狂喜包围,跳得浑然忘我,世界在旋转,她也旋转,忘了工作烦恼,讨厌的老板,什么都忘了,只剩下这狂喜的一刻。丧失分裂的面目,遗忘做作的自己,活生生,跟心灵合而为一,舞到癫狂,她跟花露露一起跌倒,在地上大笑。 “要是让别人看到,会以为我们疯了。”巫玛亚抹去满额的汗。 “祝你晚上睡得好。”花露露躺下来,闭目喘气。 “希望这个治疗有效。”好妙,好久没这么快乐了,呼,浑身舒畅啊。“谢谢你喽。” “嗯……”花露露翻身欲起。“糟了。”突然顿住势子。 “怎么了?” “我……呕~~” “shit!” 花露露吐了。她面色惨白,昏在地上,痛苦呻吟。 巫玛亚找花露露手机,想联络她亲友,找了半天,只在床底下找到一只光秃秃的狗,还拚命给她发抖咧。没手机,巫玛亚只好打给诊所另一位医生楚天驰。 楚天驰很快赶来,他来时,巫玛亚刚刚把花露露清理好,搬上诊疗床。当花露露缩在床上发抖,神智不清痛苦呻吟时,巫玛亚则忙著跟楚天驰解释事情经过,说完,赶著去开会了,留下楚天驰照顾花露露。 楚天驰检视她的状况,她蜷著发抖。去摸她额头,又拉开环在胸前那双汗湿的小手,再看她表情痛苦,直冒冷汗。 “发烧了?”他蹲下,平视她的脸。 “奸难受……头好晕……”她苦道,伸手求助,搭到一个温热的肩膀,睁眼,又赶快闭上。 “病了吧?再多看几个病人啊。”他冷冷说道。 “我的头好痛。”她缩手,又环抱自己,看起来很悲惨。 楚天驰拿冰袋过来,敷在她的额头。坐在床沿,看著她,他脸色很难看,因为愤怒。 “你不是帮人看诊,你是在自杀。”早料到她会出事,每天超时工作,搞坏身体。 视病如亲?好笑,八十个病人假如八十个都滥情地视病如亲,医生不崩溃就是奇迹了。他端来水盆,拧干毛巾,擦去她额头脸庞颈边的汗,可是她仍不停出汗,一直打冷颤,衣服很快湿透,和头发一起黏腻在身上。 她好难受,眉头揪紧,一直痛苦的哼哼咳咳,嚷好晕。 不方便为她更衣,他打电话找师父。“花明月跟你在一起吗?” “哦,我们在阳明山,明天要跟一位师父参禅。” “叫她回来,她女儿病了。” “花露露病了?明月?明月!”巴南叫花明月来听。 花明月倒是很镇定。“她这几天气色就不是很好,早就劝她要休息,她不听啊,生病了吧,你让她睡个觉就好了,不用太担心。” 什么话?到底谁是她母亲啊?楚天驰问:“你不来照顾吗?” “她又不是小孩子,她知道怎么照顾自己。” “她现在虚弱得连床都下不来,你的女儿,你应该来看看吧?”楚天驰大声起来。 花明月不温不火回道:“她不爱惜自己的身体,生病了就要自己负责。我有自己的事,没办法立刻回去。” “好极了,那也不关我这个外人的事,我也有自己的事,我现在回去,她要是死了,是她活该!” 楚天驰摔上电话,感觉脚踝热热的。低头,帅帅不知几时从床底爬出来的,竟趴在他脚上,圆凸凸的眼睛,可怜兮兮仰望他。 楚天驰惊讶著,第一次,帅帅主动来亲近他。 接著,更惊讶是……楚天驰目光一凛,弯身,捞起帅帅,从它的头上,掐住一根细毛。 “毛长出来了?” “嘿嘿嘿……”帅帅咧嘴笑,吐著大舌头。好像在说——长毛喽长毛喽我开始帅喽! 楚天驰愣了愣,陆续在它嘴边、脖子、背上、尾巴,发现新生的细毛。帅帅让他捧著,一直吐舌嘿嘿嘿笑,炫耀著新生的皮毛。 这些幼毛,几时偷偷长出来的? 在它忙著藏匿自己时,它的外表偷偷变化了。想起花露露嚷著言灵的事,他瞪著它圆滚滚的大眼珠,看见自己的面目。 他心头暖热,摸著帅帅软热的皮肤,刚强被悄悄融解了。 他微笑地说:“好吧,我跟你道歉,你真的帅起来了。” 放下帅帅,回花露露身边,觑著病瘫了的小女生。俯身,双手撑在她肩侧,凑近那张圆脸,眼里满含著笑意。 “一个大傻瓜。”低骂,却藏著无限亲匿。 “汪。” 楚天驰吓一跳,低头,看帅帅坐挺挺,对他摇尾巴,丑丑大脸,吐著粉红舌,流露得意之色。 它汪他呢! 这只狗,长出狗毛,就活泼起来了?他朗声笑了。 第五章 楚天驰没回家,无法就这么撇下花露露。 虽然觉得自己在趟浑水,可是……觑著病糊涂的花露露,他眼色暗下,表情严肃了。 一直避免太喜欢任何事物,因为不想再担任何责任,尤其感情上的羁绊。所以对她不友善,可是……天晓得,无法对她狠心。 眉目一凛,褪去身上的外套,扔到床角。 楚天驰在床沿坐下,床铺陷下去,心也沦陷了…… 他要替她更换湿溽的上衣,可是内在却沸腾著,欲望高涨。 很久没对一个女人,产生这么强烈的欲望。 刹那,他明白,他对她是特别的,心墙被她踢倒,他的理智备受考验。 俯身,将她先揽到身上,她便软绵绵,顺势软入他怀里。一触到温热身体,她立即贪心去抱他,汗湿小脸,更偎近他颈侧。 他身体绷紧,呼吸一窒,血脉沸腾,每个细胞都喊渴。 他低骂一声,这样太折磨了,压抑住欲望,将她双手高举,再撩起湿溽的上衣……天晓得她多难缠,很不合作,双手柔弱的直往他身上摸…… “唔。”她软绵绵呻吟,脸又妄想钻回那片暖热胸膛,害他更衣的动作更艰难。 “别动。” “嗯。”她不听话,像虫在他怀里蹭来扭去。 “叫你别动。”他火大,骂她。身体烫得像快烧融的热铁,不得不一再将她拉开,可是真正想做的是将她按入身体里。 好分裂,他不时深呼吸,闭眼睛,硬忍住快溃堤的欲望。 好不容易脱去湿衣服,换上干爽的t恤,她舒服得叹息,软乖地像只猫。他则是超不舒服,像头饿坏的兽,濒临疯狂,身体每一束肌肉紧绷著,亢奋著,真要命。 可是事情还没完,还得给她治疗。 将她放倒在自己大腿上,右手食指中指交叠,以食指指腹按压她的眼头睛明穴,眉头揽竹穴,眉尾丝竹穴,再一路指压到太阳穴,脑后风池穴……缓缓地,耐心地,指压过头部所有穴道……舒缓她的晕眩和疼痛,可是自己却捱著欲望的折磨。 看她揪紧的眉头渐渐松开来,他好满足,又好想,好想深深吻透她,今晚,真是挣扎啊! 可是花露露不知道,她享受著被按摩的舒服。当月儿在黑夜的拥抱里缓缓移动著,她也舒服地酣躺在楚天驰钢铁般热的胸怀里。 她好舒服,头不痛了。 热热指腹,一次,一次,抵入她头部几个地方,她满足的发出叹息,身体更柔软放松。透过那有力的指腹,传递一股热流,淌进她身体,让她清爽安舒,舒服极了。 指按她的头部,又抚过脸面,最后揉软她的肩膀,方才还紧促的呼息,现在变得沉稳正常。抚摸她额头,还有点烫。 楚天驰将她放回床上,回他诊间,拿来器具,替她化开体内的寒气。 太舒服了,像回到母亲子宫,安心又温暖…… 花露露整个人暖呼呼,懒洋洋,闻到草的气味,每根神经都软弱下来,每寸肌肉都松绑了,每一个毛细孔,都张开,欢畅呼息。 怎么回事?好舒服,我怎么了? 花露露醒过来,睁眼,看见一团灰白烟雾飘升著。 欸?我在天上了? “云?”她下意识道。 “不是云。”一个低沉嗓音回道。 她转头,看见好严肃的脸。楚天驰?再看仔细,发现他望著她的肚子,他手中似乎握著什么,烟雾正是从那里冉冉飘升…… 暖呼呼,弥漫四肢的舒服感,也正是从那里扩散开来。 是她的……花露露微起身。肚脐? “这什么?”他对她肚脐做什么? “别动。”他警告。 她只得又乖乖躺下,然后,她脸红。因为上衣掀起一半,裸著的肚子正对著他眼睛。 “你在做什么?”她脸色胀红。 “在给你温灸。” “温灸?” “你感染了风寒,体内寒气很重,所以用艾草条,温灸你的神阙穴。” 他将握在手中的灸器提高给她看,木制器具,像个杓子。杓端呈圆柱状,柱中心,插一管白条子,它在柱心里燃烧。 “哇……好神奇!”她赞叹,像看见玩具。 楚天驰重将温灸灸口,覆盖住她的肚脐眼。白雾,从灸口跟肚脐之间,汩汩涌出。他说:“神阙穴就在肚脐的部位。” 她睁大眼,用心感受著,一股热,往肚脐眼淌入,钻进曾与母亲相连的肚脐眼深处,再暖热地漫透身体每一部位。每温灸一会,他会稍稍移开杓杆降温,免得烫伤她皮肤。 “这个……真舒服。”她的脸,更红了,只消瞄他一眼,心就跳得更疯狂。深夜里,让他这么亲匿为她温灸,除了好感动,还害羞,不知所措,有点窘。 为什么楚天驰常让她好混乱,好不知所措呢?花露露感到很迷惘,而且,只要两人之间,没人说话了,就会很不安,那寂静的片刻,教她更无措,她啰啰嗦嗦,乱找话聊。 “那个……巫小姐呢?她走了吗?” “你吐在人家身上,她当然逃走了。”他冷著脸说。 “喔……这样啊。”望著他严酷专注的侧脸,她的头又晕了。不像发烧痛苦的晕眩,这个晕,是迷茫混乱的另一种晕。 他瞥她一眼说:“真丢脸,治疗师帮人治到一半,竟然呕吐昏倒。” “我也没想到会这样,以前我从不生病,这次太突然了。” “每天超时工作,怎么可能不生病?”两个月前,她刚到这里,身体健康得吓到他,每个穴道都畅通,怎么按都不痛,现在…… 楚天驰忽盯住她,眼里闪著狡光,像准备要对她做什么。 “怎么了?”他的眼神怪怪的。 “我检查一下。” “检查?”花露露还没意会过来,就被他抓住右手,往食指跟拇指问按下去。“啊~~”她痛得身体揪起来。 他再接再厉,又往她右臂的臂臑穴按。 “呀~~”她惨叫,痛得弓起身子。 “你看你来台北才多久?随便按,你都痛。”他嘲笑她。“你学我们城市人,开始也有压力了吗?你身体一些穴位开始出状况了。” “压力?嗯,有时我觉得病人看不完,会有点急,这算压力吗?” “人都是自私的,为了别人,把自己累垮,值得吗?你想想,那些来求诊的,嘴上说著很感谢你,但是他们只要身体一舒服了,走出这里,谁还会记得你?没人会感激你的,那些谢卡鲜花不过是一时的,你却赔上了自己的时间跟健康,值得吗?多划不来。”他以前辈的身分提点她。 “我看他们身体舒服时,就很快乐,我干么要希望他们记得我?”花露露不解。 “好,你很好,慈悲又有爱心,但是糟蹋了自己身体,一个身体治疗师,连自己的身体都不爱惜,还有什么资格治疗别人的身体?” 有道理欸! 花露露思索他的话,妈妈也说过类似的话,但她没听进去。然而当这些话,从他口中说出来,为什么就对她特别有力量?仿彿只要是他说的,她都乐意听从。 她微眯眼,瞅著他。打从心里,诞生臣服的渴望,臣服于、崇拜起这个男人。当黑暗夜晚,当冬天将临,气温骤降,当他这么亲匿温柔地暖著她的肚脐眼,她坠落了,坠落在甜蜜的深渊里…… 恍惚著,窃喜著,贪看他。 她想著,如果时间停止该多好,如果宇宙消失了,只是这样漫无目的地跟他瞎聊有多好呢?如果……能被他拥抱在怀里……如果……能更挨近他心里……她的想像力驰骋起来,而房间也配合演出白雾袅绕呢,艾草素朴的香气,把房间也薰甜。她忽然觉得生病真好,不自觉地傻笑了。 “生病还这么高兴?” “欸……”她笑得更开心了。“对不起,让你这么麻烦噢。” “知道就好。” “你今天很温柔喔。” 温柔?他微怔,握著灸器的手,下意识收紧,眼色也暗下来。 温柔?他忽然发现,从没对哪个病人这么温柔,也不曾在医治谁时,心里头这样温暖著。赫然惊觉到,为花露露治疗时,他没有不耐烦,他好愉快。还发现他对花露露不同,对她特别。他又在混乱了,自从和她相识,就不断经历这些混乱的心情。 花露露笑咪咪说:“要是你对每个病人都这么温柔,那你的病人大概会多到排队排到巷口了。”她傻傻笑。“你真的好厉害喔,我不想吐了,头也不痛了,现在超舒服的,我终于知道为什么那么多人,宁愿捱你的骂,也要给你看病。” 他不搭腔,要自己专注温灸就好,不要受她影响,不要被她软化,他不要,但她软绵绵的嗓音一直攻击他。 “改天换我为你服务,再让我帮你按摩一次,你的身体很——” “我的身体没事。”他想也没想就拒绝。 花露露感到一阵失落,还有种,莫名的沮丧。 “你为什么这样?”她不明白。 “怎么样?” “一直拒绝别人对你好。” “有吗?” “没有吗?” “……”放下灸器,他起身,站在床畔,凝视她的眼睛。 他的目光很悲伤,使她一阵心痛。 他微微俯身,拉高被子,再暖暖地、暖暖地裹住她的身体。他在她耳边说话,嗓音低沉温柔,令她皮肤一阵暖麻。 “晚安,好好睡。” 她舍不得就这么放他走。 他还没回答她的问题,他为什么抗拒别人对他好?他为什么眼色那么哀伤?他令她温暖,她也想回馈温暖给他。她怔怔地与他对望,看见那对深邃黝暗的眼睛深处,是一望无垠的干漠。他明明很需要温柔,偏又坚决抵抗著。他明明快要孤单到干枯了,却不愿让雨季降临心房…… 为什么要活得这样辛苦?她好心疼。 突然他目光闪动,左手腕,被一只暖热的小手握住了。 “我可不可以抱你一下?”她问。 “为什么?”他听见自己嗓音沙哑,而胸腔火热著。 “因为……觉得……你很欠抱,来——”她笑著,张臂欢迎他。“给我抱一下。”想给他满满的温暖,让他柔软。 他眼色更暗了,嘴角微扬。“你好像忘了,你是女的,我是男人。” “又怎样呢?” “这么晚的时候,乱抱男人,你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吗?” “……”她隐约猜到他暗指什么,那意会,令她呼吸紊乱,脸色胀红。 她知道要尴尬了吗?看她困窘,他反倒兴味盎然了,他挑起一眉,揶揄她。“噢,原来你也知道大概会发生什么事,你也不是太纯真嘛。” 她抗议:“我只是说抱一下,我指的是,我是说单纯的抱抱,不是说那种,你怎么,欸,你,反正你别乱误会我,我意思是说……” “花露露……”他身子俯得更低,双手撑在她脸侧。 他的脸凑近,几乎快贴到她面上了,只差一点点,她上唇就要触到他的胡渣,他的气息热烈的窜入她的鼻间,暗黑色眼瞳,定定地看入她深处。 头一回,她感觉到他是危险的,是不能掌控的。 也是第一次,在他眼里,看见一种原始的野蛮。 忽然他变得很陌生,教她有点害怕。 他警告她:“对我们男人来说,没有单纯的抱。小朋友……”嘴唇贴近她的耳朵,热气,烘暖耳膜。“下次再乱讲话,小心,那个后果,你也许承受不了……” 他故意吓唬她,说话时,他闭上眼,脸庞被她的发丝搔到,体内著火,失控地焚烧起来,其实只要他把心一横,她这样柔弱,他轻易能以蛮力征服她,占有她,狠狠满足自己的欲望。 他性欲高涨,身体硬得他疼痛。 这女孩,太无知,不知把自己放到什么样危险处境…… 他们身体,很靠近,他几乎想抵在她身上,几乎。几乎能逼真感觉到她会有多柔软,他会埋没在多么隐匿温软的地方。 他的呼息浊重,每束肌肉都因为濒临失控而颤抖,身体蕴著巨大能量,迫切地想要解放…… 就算他没真的压在她身上,来自他身体异常的体热,已足够令花露露震撼。她难以呼吸,他身躯的庞大暗影整个笼罩住她,男性气息,一种阳刚的略带刺激的雄性气味,包围她。 她感觉危险,诡异的是,另有一种陌生的骚动,在体内升起,她不愿逃跑,软弱地躺著,傻傻望著他。 她怎么不怕呢?他目光一凛。 “啊!”花露露惊呼。 他大大的手掌,扣住她的双臂,热而牢固地握住她。 她心悸,骇得停止呼吸。 在他拿握中,她瑟缩一下,眼色惊慌。透过那有力的手掌,她能意识到他的力量多强大,仿彿他能轻易将她揉碎…… “你……还想抱我吗?”他问,看她的方式,原始、野性,表情残酷,很野蛮。 她在他的掌握里颤栗,呼吸破碎…… ***凤鸣轩独家制作***bbs.*** 阳光敲著房间玻璃窗,麻雀踏行道树吵闹。 花露露坐在床上看著,没劲下床,准备看诊。她心里荡漾著跟昨日前日所有从前那些日子,完全不一样的感受。在闪著日光的玻璃窗,她看见昨晚的楚天驰。在噪闹的麻雀声中,听见昨晚的楚天驰。本来每天都赞叹美好的早晨,今天却为了心中的疑团而失神。 她心中也有噪音响著,她的心情,跟窗外跳跃的麻雀有得拚。 叩叩叩—— 有人敲门。门被推开,巴南跟花明月一大早就来了。 “你没事吧?我们本来要参禅的,但是不放心你。”巴南瞥见搁在床角的灸器。“欸?谁帮你温灸?天驰吗?” 花露露深吸口气,伸展双臂。“早哇,我很好啦。”她恍惚地笑著说。 花明月坐到床边,抚了抚女儿的脸,审视她的气色。“楚天驰跟我们说你病了,你今天还要不要看诊?” “不要喽。”花露露惊恐道:“我腿软,我没力了。” 巴南跟花明月哈哈大笑,甘愿了呴。 花明月掐掐女儿的脸。“你知道就好,之前怎么说,你都不听,就是要病了才听话。”她起身,往门外走。“我去煮奶茶,你快点刷牙洗脸,吃早餐了。” 花明月替女儿烹煮了一大锅的尼泊尔奶茶,那是花露露每天醒来一定要喝的。稍后,在花露露诊间,三人盘坐在地,享用三明治跟热奶茶,帅帅窝在露露脚边,对著三明治流口水。 当花明月跟巴南聊天时,花露露一直若有所思,瞅著墙上时钟,不然就去瞧紧闭的门扉。直到,房外响起动静,一阵稳健的脚步声踏过……她眼睛一亮,楚天驰来了? “楚天驰来了。”花明月啜著奶茶,凉凉道,女儿的反应全看在眼里。 “我出去一下。”巴南出去招呼徒弟。 花露露啃著三明治,听巴南在门外说话,他对楚天驰嚷:“你帮她温灸吗?算你有良心,她已经好多了……我们在吃早餐,要不要来一起吃?” 花露露坐直身子,瞧著房门。她的期待,太明显,她盼望下一秒,楚天驰就走进来。 花明月啃著三明治,漫不经心问:“昨天怎么了?” 花露露怔住,眼神躲闪。“噢……昨天,就是……我不舒服,所以……” 啪!巴南开门进来。“受不了,他每天都喝黑咖啡,不吃早餐的,一成不变,我真服了他。我们自己吃,别管他。” 他没来…… 花露露垂下眼,一阵失望。抿抿唇,皱起眉头,这种患得患失的心情,让她困扰。昨晚他说了很多过分的话,但没真的对她做什么,但是,他离开以后,却害她一直忍耐著他带给她的副作用。 她一直胡思乱想,想著如果他们拥抱了会是什么情形? 她调动过往所有看过的,那些爱情电影里或情侣之间的亲匿画面,然后换上她跟他来主演,她想像力无远弗届,想到太过分时会可耻地脸红耳热,但是停止不了,就是会一直想像他…… “既然花露露没事,晚一点我们还可以回阳明山找梁师父……我还可以带你去……”南叔跟妈妈聊著。 花露露听不到,她耳鸣,嗡嗡响的全是楚天驰昨晚对她说的话,好混乱,他毁了她头脑的宁静,她无法停止思考关于他的事,她就快发疯了。从没有谁,带给她这种影响,脑子被他的表情话语塞满,该如何停止?这种高悬摆荡的心情?憋著躁动的心思,快要发狂了。 突然,花露露扔下三明治,重重放下杯子。 巴南跟花明月停止对话,一起看著花露露。 花露露要发问:“妈,假如有一个人,我跟他独处时很紧张,心跳很厉害,还会语无伦次,变得不像自己,很不自在。可是,当那个人一离开,我又会很空虚很寂寞,这是为什么?” “这我知道。”巴南抢答:“以前我对你妈也这样,这叫恋爱。你看见谁这样了?你有喜欢的人了?” “会这样,就是因为恋爱吗?”花露露缠问妈妈。 巴南拍拍花明月肩膀,表情很得意。“我没说错吧?是这样吧?” 花明月听著,替女儿空了一半的杯子,注满奶茶。“第一次恋爱,情绪的波动总是会比较厉害。”她回答得云淡风轻。 “我很混乱,脑子都停不了,妈,你看,我是真的爱上他了吗?”真奇妙啊。这就是恋爱?就是教很多人疯狂的恋爱?如果是,那么她现在相信了。爱情,确实能教人癫狂,魂不守舍,心一直烫著,脑袋也不平静了,再没有做其他事的心思,好像栽入了大漩涡,被转得七荤八素,没了方向,都糊涂了,想到他就晕晕的啊。 “喂,告诉南叔,你喜欢谁啊?是不是常来找你看病那个读政大的男生?还是每次一来就故意待很久的那个业务员,朱宝文?” “不是……” “是楚天驰。”花明月替女儿作答。 “嗄?”巴南震惊。“他?我……徒弟?!” “不然还有另一个楚天驰吗?”花明月问。 花露露哈哈笑。“妈,你说对了,你怎么都知道啊?” 花明月也哈哈笑。“因为你是我生的嘛。” “你还笑得出来?!”巴南瞪住花明月。“你,你不说点什么吗?她喜欢楚天驰欸?” “要我说什么?”花明月耸了耸肩。 “你女儿喜欢楚天驰!”巴南怪叫,仿彿发生天大灾难。 “我知道啊,你干么这么激动?又不是你爱上楚天驰。” “对啊,”花露露也奇怪。“南叔你激动什么啊?” “我——”气结,巴南跳起来,对花明月嚷:“天驰大她十二岁好吗,而且他们两个……差很多好不好!而且……花露露——”又瞪住花露露。“你还这么年轻,你怎么会喜欢那种老男人?” “他不老啊!”花露露抗议,不但不老,还很有魅力呢! “老的是你吧。你都六十八岁了,”花明月冷冷地看著巴南。“你徒弟才三十岁。” “才三十岁?才三十岁!问题你女儿才十八!”好像只有他在激动喔。 “我们应该庆祝我女儿恋爱了,拜托你不要搞坏气氛。”花明月皱眉了。 “庆祝?我没办法庆祝啊,因为我知道花露露爱上他会怎样。”巴南摇头,坐下,摸著脑袋,好苦恼。“总之我徒弟跟你女儿不适合。” 拜托,残害幼苗,花露露这么年轻又纯真,他徒弟呢?楚天驰已经历经沧桑好吗?他配那个常来的葛小姐刚刚好,不管年龄还是社会历练,还有过去的历史背景,他们最适合,巴南实在没办法将花露露跟楚天驰想在一块。一个甜美纯真又亲切,一个冷酷孤僻很自闭,天差地别,要怎么爱一起? “惨了,都怪我,都怪我叫你妈把你找来,都我害的!”巴南恼得揪头发。 “没这么严重吧?紧张什么?”花明月感到好笑。 巴南哀叹:“你快劝她,叫她别去喜欢楚天驰。” “楚天驰那么好,为什么我不能喜欢?”花露露很困惑。 巴南猛一抬头,问她:“天驰呢?他怎么说?他知道你喜欢他吗?” “还不知道吧……”花露露抓抓头发。“我也是刚刚才确定,我真是爱上他了。”本来很混乱很恍惚,在跟他们聊过后,她很清楚了,那震荡整晚的情绪,就是爱情……她的初恋是楚天驰啊! 但有人很努力想熄灭爱火—— “他不知道最好,你千万别跟他说你喜欢他,”巴南急劝著。“你听我说,楚天驰不是你能喜欢的人,他会让你伤心,我太了解他了……” “是噢?”花露露问母亲:“我不能喜欢他?我们不适合我会伤心吗?” “少听他胡扯。”花明月真不给巴南面子。“南叔又不是算命仙,哪知道未来的事?他也不是神,连神都没有规定你不能爱超过十二岁的男人,圣经也没有一条说你不准爱一个叫楚天驰的男人,佛经也没写著爱比你大十二岁的男人会下地狱,是不是?” “就是啊!”花露露重新绽开笑颜。“如果不行爱他,我会很失望,我是第一次那么的喜欢一个人。” “嗯,那很好啊。”花明月瞧著女儿的眼睛,那里边不再只有单纯的眼色,那里边开始有了复杂的情绪,揉合著不安和梦幻。她欢喜地接受女儿的改变,不打算拦阻,也不愿意泼冷水。 她搂住女儿,温柔说:“喜欢一个人,就是喜欢上了是不是?将来会不会伤心,是以后的事,你要为你现在的心情负责。反正啊,妈很高兴你终于恋爱了,你从没体验过,感觉很奇妙对吧……你想怎么做,你自己衡量吧,因为连妈妈也不知道你喜欢楚天驰会怎样,这也不是好或坏的事,就是已经发生的事,总之,不管最后怎么样,你都要甘愿,对自己的选择负责,这样就行了。” “这不是在传道,也不是在上课,花明月,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这是你女儿,你怎么讲得这么轻松?”巴南啰啰嗦嗦。 花明月瞪他。“我教我女儿的跟教我学生都一样,干么要有分别?” “你……” “还有,如果怕伤心,就不去喜欢那个人,那么你以前好像也为我伤心很久,现在干么又来缠著让你很伤心的我?” “怎么这么说啦,那时伤心归伤心,但还是有快乐的时候啊,所以现在还要缠著你啊……” “那你现在还伤心啊?” “现在高兴得很。” “所以喽,未来的事很难说嘛,干么在我女儿高兴时泼冷水呢?多扫兴。” 巴南举手投降。“好,这我同意,但我不赞成,是有原因的,我真的是为花露露好,你们对楚天驰理解得太少了,他真的不适合花露露,他……” “好。”花露露起身。“我过去了。” “过去哪?”巴南困惑,他话都还没讲完咧。 花露露说:“我过去跟他告白啊。” “这么猛?”巴南大惊失色。 “不跟他说,他怎么知道我喜欢他?”花露露讲得理直气壮。 “现在?” “现在,打铁趁热。” “你要不要含蓄一点?你是女生啊!”不妙,巴南替花露露紧张:“你这样傻呼呼跑去告白,小心被他轰出来。”以那小子的脾气,很有可能。 “不会吧?”花露露笑了。“被人喜欢,他应该很感动啊。” “哈、哈、哈!”巴南笑三声。“你尽管试,别说南叔没警告你。” “好、我去了。”花露露走到门前,深呼吸,回头,看著妈妈。“我有点紧张,我第一次告白呢!” “祝你成功。”花明月给她鼓励的微笑。 花露露开门,走出去,带上门。 巴南错愕著,不敢相信,那个小女生,就这么跑去爱的大告白? “等一下她哭著回来了,看你怎么办。”这告白,注定要失败,巴南了解楚天驰,他不会接受花露露的。 换作一般的母亲,应该会很担心,可是,他瞧向明月,她竟拿起三明治,端起热奶茶,继续享用早餐。 “你还有胃口吃?” “来吃啊,操心也没用啦,顺其自然吧。” “唉,你真豁达,你以前该不会也像她那样吧?” 喜欢了就立刻行动,不先考虑的。唉,八成也是,所以没结婚就怀了孩子,又在遥远的尼泊尔生孩子。想到她待在政局动荡的尼泊尔,好几次因为她无心睡眠。可是这教人担心的女子,却活得比他更精彩。每次回台湾办理签证手续,她还能利用空档教瑜伽。在台湾工作三个月的钱,就够她跟女儿在尼泊尔过一整年。她不想太多,活在当下,彻底啜饮生命的滋味…… 像现在他为花露露担心,身为花露露的母亲,她却说:“反正露露没伤心过,让她知道伤心是怎么回事,也满好的。” “你就让她这样去摔痛了,你其实可以阻止她……” “我怎么可以阻止?”花明月严肃道:“那是她的人生,我生下她,就换她去生下她的一辈子,她要怎么怀她这一世,都是她的经历,我凭什么左右?就算她不为这件事伤心,将来就不会为别的事伤心吗,我能阻止得完吗?趁我还在她身边,这时候伤心是好的,至少她伤心时,有我陪著。” 巴南怔怔听完,非常感动。“难怪你能当老师,你说得太有道理了。” 第六章 趁病人替换的空档,花露露敲敲门,溜进楚天驰的诊间,站在桌边边,看他低著头,整理病人资料。她不吭声,耐心等,直至他抬头,发现她。 “你进来干么?”楚天驰脸色很难看,摆明了不欢迎她。天晓得,昨晚回家后,他是如何努力地平复自己。她不知他的煎熬,又来搅乱他,光是这样站在他身旁,他的身体又在蠢蠢欲动了,心也莫名地烦躁起来。 花露露不言不语,瞅著他看。 他脸色一凛。“到底要干么?”不知道她在想什么,胀红著脸,神情古怪,一直瞅著他。“干么不说话?没事就出去,我要看诊了。” 他低头,装忙,同时听见她的呼息很混乱,跟著听见她嗓音紧绷地说—— “来——抱一下。” 他还不及反应,一个好暖的拥抱已经圈住他,将他圈入暖呼呼的胸怀里。他呼吸一窒,怔怔地闭上眼,皮肤一阵热麻,眼眶瞬间热烫,喉咙像被谁勒紧,一刹那他失神了,无法说话,忙著心悸。 有多久,没被抱了?没被这样温热的圈在怀抱里。 她的拥抱好暖,洋溢爱的能量。他还听见她的心跳声,强壮有力,她是活生生,热呼呼地在拥抱他。是他早忘记,不敢再奢望的热情拥抱,直到被这样狠狠牢牢抱住了,他才记起来……自己多寂寞。 他安坐椅上,就这么被十八岁的花露露抱得牢紧。 楚天驰想著,他将永远不会忘记,这一个拥抱,抱得真心真意,仿彿连他的心都抱紧了。 他差点落泪,压抑感动,他骂她:“你……疯了……” 她却抱著他笑,偏脸,软颊贴著他额头,闭上眼睛。“跟你说,我爱上你了……”说完,不等他反应,自己竟感动得哽咽了。 噢,是这么喜悦呢,抱著一个喜欢的男人。那急著要给出去,涨满满的情感啊,必须对他表露,否则她会发疯,她不懂压抑,如果不把爱说出口,不将情感流泄,她会憋到曝炸。 他听著,感觉到她在微微颤抖,热的泪珠,滴落他脸庞,她是这么纯情,又青春洋溢,仿佛整个人都是甜跟蜜做成的。她能够这么简单地,因为爱,大大感动著。 他被喜欢著,应该要觉得很欢喜,但是,他感到悲伤。曾经,也那么深深爱过,直到改写一生的悲剧发生,无法逆转的命运,使他再无心享受人生。 这份纯真的爱,撼动他的铁石心肠。他悲伤,是因为自惭形秽,因为承受不起这样的厚爱。 “不要对我讲这种乱七八糟的话。”楚天驰拉下横抱胸前的手,将她轻轻推开了。 “为什么?我爱你不能说吗?有人爱,你不开心?” “你……好,我知道,就好像你喜欢帅帅,喜欢我师父,那是喜欢,不是爱。好了,你讲完了吗?我要看诊了,你出去。” 不理她,他将病历搬左挪右,拿铅笔又放下,报纸搁入抽屉,装忙装半晌,她还不走?可恶,他真的心乱如麻,能感觉到,那一双大眼睛,一瞬不瞬地盯著他看……他故意不理,想让她站到尴尬,自己离开。可是,她没走。 “不对。”她说。 “怎么不对了?”楚天驰用力关上抽屉,转头,瞪她。 “我爱你,跟爱帅帅或你师父甚至是我妈不一样,我对你的感觉是特别的,是爱情,你懂吗?” 她讲得理直气壮,仿彿爱上一个人,是天经地义的事,不需要尴尬,更不需矜持。反而是,他比她矜持。 “你太年轻,还搞不清楚什么是喜欢,什么是爱。” “你又不是我,你才搞不清楚我的感觉。” “你懂什么?你几岁?你好糊涂,你随便在乱爱什么?” “我从不随便乱爱,这是我第一次爱上人。” “好,你爱我,我了,你可以出去了吗?” 他赶她走,很怕下一秒就要失控,他会冲动得做出危害善良风俗的事,譬如吻她。他皮肤烧烫,身体多想跟她亲密,只剩残存的理智在撑著。这么分裂,害他脸色更难看。 “你还没说啊……”花露露绕过桌子,双手撑在桌上,跟他面对面,直视他眼睛。“你也爱我吗?” 直视她的眼睛,他正要答覆。 “等一下,等等,先别说。”她突然阻止。 他看花露露闭上眼,双手交握,要祈祷。 他眼色黯然,记住花露露祈祷的模样。她好虔诚,她是真的相信世上有神会庇护她。他则唾弃神,恨命运的摆弄,所以不信世上有神。 “好了。”祈祷完毕,花露露笑望他,眼睛亮晶晶。“现在你可以说了,告诉我,你爱我吗?” “不爱。” “嗄?” “我不爱你。” “为什么?” “我们年纪差太多。” “那有什么关系?” “我们的个性也差很多。” “我不觉得啊。” “我们不会有未来,而且你很快就要回尼泊尔了。” “可是现在呢?我是问现在,你爱我吗?” “不爱。”他说得斩钉截铁,看见她本来还笑咪咪的,这会儿眼眶湿湿了。 “说不定是因为我们太少相处,你其实……还不知道你对我的感觉。” “我们绝不可能。” “一点点……连一点点点点点的可能都不可能吗?” “我看我干脆给你很清楚的答案——”楚天驰起身,绕过桌子,将花露露揪往门口,像拎小鸡那样。“其实,我有女朋友。” 打开门,他将呆住的花露露,推出去。砰,关门。 花露露愣在门外。 房内,楚天驰喊:“下一位进来!”要继续看诊了。 下一位是个高瘦少年,他奔过来,看见挡在门前的花露露。 “借过。” 花露露还在失神。 少年更大声地喊:“借过!” 花露露吓一跳,瞪住少年,嘴微颤,突然—— “哇——”她崩溃,痛哭,把少年吓退好几步。 “我只是请你借过……”少年不知所措。 花露露掩面痛哭,不管会不会吓到人,也不管谁在看。方才还沸腾的心,突然像被谁捅了大洞,好失望,好心酸,从没经历这么大的难过,泪一飙,就任它们奔流,哭得惊天动地。 所有人都呆住。 “怎么了?”巴南冲出花露露诊间,看她失态痛哭。“我的妈啊……”是怎样?哭成这样?这种哭相,也太恐怖了。 花明月走出诊间。“怎么啦?我的宝贝女儿。” “我失恋了……”一见妈妈,花露露扑进她怀抱,哭得更来劲。 “没关系,妈妈抱喔。”花明月也不管大家都看著,搂住女儿给她秀秀。 “嘘,哭小声一点,很多人在看欸。”巴南替花露露感到难堪。花露露也在这义诊一阵子了,哭成这样,太难看了,有几个病人,已经在偷偷笑了。 花明月却对女儿说:“想哭就哭,没关系。” 楚天驰听见痛哭声,开门出来,看见花露露蹭在母亲怀里,如孩儿痛哭。他愣在原地,看著花露露野蛮的哭相,不敢相信。 在时髦的大台北,人人讲究面子跟自尊,谁还会因为告白被拒绝,就崩溃痛哭,不计形象? “花露露你怎么了?”巫玛亚刚踏入诊所,看花露露嚎哭,超震撼的。她摘下大墨镜。“你干么哭啊?”昨晚让花露露治疗后,回去果真睡得像条猪,今天特地拨空来探望花露露,没想到,目睹她崩溃。 花露露从妈妈的怀抱抬起脸,回巫玛亚话:“我失恋了,呜~~”又埋回妈妈的怀抱,继续哭。 “嗄?”巫玛亚呆住。“失恋?” 失恋就当众崩溃?让大家看笑话?巫玛亚瞪著花露露,像在看极稀有的保育动物。她伸手,接她淌落的泪滴,看著掌心的泪,她笑出来。 “哇~~真的这么伤心啊?酷!” “你干什么!”楚天驰推开巫玛亚,对她的行为很感冒。 “昨天你病得要死,现在能哭这么大声,所以应该已经没事了吧?喂,可以帮我看诊吗?” “我今天不看诊。”花露露呜咽道。 楚天驰觑著巫玛亚,很不爽了。这女人真自私,昨天花露露为了她,看诊看到晕倒了,她拍拍屁股走人。现在来了,看花露露伤心,她还笑得出来,还想要花露露帮她看病?有没有良心? 没有良心。 不只要花露露帮她看诊,还催促花露露,巫玛亚戳戳正在痛哭的花露露肩膀。“你要哭多久?我十一点有事,可以先帮我看吗?”突打住话,被四面八方投来的愤怒目光瞪得住口,干么?干么啊?全这样凶巴巴瞪她啊? 巫玛亚挺起胸膛,迎视周遭敌意的目光。 “干么?她不看诊了吗?就失恋嘛,哭哭就好了啊。花露露,我明早有个很重要的会,今天晚上绝对不能失眠,拜托先帮我看诊,然后你再好好哭,我知道要排队,但我实在没时间,当然我可以付你双倍价钱……你干什么?你这个人怎么这样,放手,我告你非礼,放开我!” 巫玛亚被楚天驰撵出去。他看不下去了,这女人太白目了。 “疯女人。”丢掉巫玛亚,楚天驰踅返客厅。 岂料,巫玛亚又溜进来,穿过他身旁,直接揪住花露露的手,将她从母亲怀抱揪出来。 老娘懒得废话了,巫玛亚冲著满面泪痕的花露露说:“花露露,我把你包下了。” “啊?”巴南大惊。“包什么?”没听懂。 花明月缄默不语,静观其变。 楚天驰怒视巫玛亚,不懂她在乱什么? “这位小姐……”巴南将花露露拉到身后。“你到底想干么啊?”女流氓喔,讲话这么嚣张,瞅著花露露的饥渴样,活像老男人急著要包养援交女。 “我不会亏待你的……”巫玛亚拉住抽噎的花露露。“来,跟巫姊姊走,来我家住,一个月看要付你多少,你说,我把你包下来,专门治我的失眠。因为我的工作时间很不定,要我跟大家排队太困难了。这样ok吗?” “ok。”花露露揉著眼睛点点头。 ok?!一阵哗然。 “等一下,你跟她很熟吗?”楚天驰第一个反对。又不知道这女人的背景,怎么可以乱答应? 巴南第二个抗议:“对,不能去她家住,你又不知道她是好人还是坏人——” “这我名片。”巫玛亚唰地打开鳄鱼皮包,发名片给大家。她是光晖制作公司的制片,巫玛亚。“上面有我的电话,我是制片,所以手机二十四小时都开著,随时可以找到我。”解决事情很有一套,俐落又快速。 “她还要考虑,请你先回去。”楚天驰代花露露发言,又将花露露从师父身后,拉到自己的身后。 花明月挑起一眉,注意到楚天驰急欲保护露露的小动作。 花露露不领情,小手轻撇,挣脱楚天驰的掌握。 楚天驰回过身,看著她。 花露露不看他,她看著巫玛亚说:“你等我一下,我去收行李。”离开正好,被楚天驰拒绝了,情绪很崩溃,她从没这么沮丧过,很混乱,到另个地方静一静也好。 “ok,就这么说定。但是——”巫玛亚掏出牛仔裤口袋里的怀表检视。“再过十五分钟,我一定要走,你要快一点。” “我帮你收拾。”花明月陪女儿进房收行李。 诊所里,病人们议论纷纷。 巴南跟楚天驰,一起瞪视巫玛亚,仿佛在瞪个从火星来的外星人,非我族类,很想消灭。 巫玛亚对敌意的目光免疫,她掏出烟盒,到墙边椅子坐下,长腿交叠,抽出香烟,含在嘴里,按开打火机,同时问楚天驰:“不好意思,我抽个烟,介意吗?” “这里禁烟!”巴南嚷。 “不准抽烟!”楚天驰吼。 难得师徒意见相同,对要将花露露带走的巫玛亚很不爽。 “ok~~那我去车上等。”在人家的地盘就是要识相,巫玛亚不啰唆,马上起身走出去。 “我好了。”花露露拎著棉布包,右肩背著西塔琴,哭哭啼啼跟出去,走到一半,发现忘了穿鞋,又转身往房间跑。“我的鞋……” 楚天驰立刻跟进去,看花露露满身东西,没法弯身套鞋。 他蹲下,握住她脚踝,帮她套上鞋子。 看著她夹脚拖鞋上的塑胶宝石,廉价闪光,竟也闪得他心酸。 “真的要走?”他问,同时敏感地,听出自己口气里的不舍。 “对不起……”花露露低头,看著蹲在脚边的楚天驰,眼泪又滴滴答答了。“我不知道你有女朋友了……还乱跟你告白,让你困扰了,真糗。” “其实……告白失败也没什么,我保证不会嘲笑你什么,你不必跟个陌生人走,很危险……” 花露露蹲下,抱膝,偏脸,看他,眼神好困惑。 “我现在才知道,被喜欢的人拒绝,真的超难过,眼泪停不下来,我想离开,看不到你可能我就不会继续喜欢你……那就不会伤心了……伤心真不好,我不喜欢,我无法做自己的主人……我不喜欢这样的我。” 崩溃失态,还会出糗,像傀儡被爱情操控,真可怕。她不爱分裂感,身体怎能失去控制呢?本来没喜欢谁,她活得很完整,现在,爱上了被拒绝,这中间,其实也没有真发生什么大事,但为什么感觉不再完整?好像残障了,可是并没有失去手或脚啊,也没伤口,可是觉得在流血,是什么热热的不断流失中,教她痛苦。 听著她的决定,楚天驰不知道事情演变成这样,是好还是不好?尽管他曾希望她离开,现在,他却不知道了,是希望她继续喜欢?还是希望她好好过她的日子?不管哪个选择,他的心,已不能平静。自从她来,从此不管她有没有在眼前,或身旁,总归都会出现在心里。他无处躲,就算看不到她。 她说,她要离开,觉得看不见他,她就会好了。 可是,她不知道,他看不见她的时候,也好不了啊…… 她先像个糖果,诱惑苦透的他;继而又像美梦,迷惑住他;现在像气球,要飘走了。他发现,自己竟是这样不知所措。 感情生灭,当事人竟无法主张。眼不见耳听不到,那个人,也会潜入无意识里,随时袭击心房,在脑海徘徊。就算他们身体没能亲密,他全身每个细胞似乎都已经在跟她恋爱了,否则为什么她说什么做什么决定了什么,他身体都有反应。譬如此刻,头脑好冷,身体很寒,因为她突然说要走。他才发现,她来了以后,他身体变得比较暖和。 他找不到适切的字眼,跟她说话。 “要走了没?”花明月抱著帅帅过来。 “掰喽。”花露露对他说。 楚天驰跟师父在诊所外目送她们。 汽车驰骋而去,就这样,花露露搬走了,她来的时候,没跟楚天驰预告,走的时候,也没让他有心理准备。就像她告白,也那么突然,留下被搅乱的他。 诊所恢复宁静,病人们惊诧地议论著,因为过程太戏剧化,那叫巫玛亚的小姐,做事真俐落,风似地闯进来,三雨下带走花露露。 巴南喃喃道:“住尼泊尔的人都这么随兴吗?” 楚天驰凛容不语,心头沉甸甸,没对花露露打开心房,可是她一离开,他却觉得心被掏空了。 巴南说:“我是有料到你会拒绝她,但没料到她会立刻就走。你到底是怎么拒绝地的?害她那么崩溃?” “我说我有女朋友。” “干么骗人?” “骗什么?我的确有女朋友,难道要我说谎吗?” “你……你那个不算女朋友!”巴南气结。 楚天驰不想多说,转身,回诊所。 ***凤鸣轩独家制作***bbs.*** 亲爱的病人,我因为失恋,心情不好,暂停义诊。对不起,等我心情好,再继续为人家服务,祝大家身体健康。 晚上,巴南在花露露诊间外,贴上布告。楚天驰刚刚收工,泡了泡面吃,看见布告,他呛到,大咳起来。 “不看诊就算了,干么还把理由说出来?!”失恋好光荣吗?还昭告天下? “她打电话要我这么写,我说她是义诊不用对病人交代,但她就是坚持要告知一声。也不想想她的病人看了会怎么想,知道她失恋了就不看诊,这比她什么都不交代还糟吧?” 在大环境不好,又竞争激烈的商业社会,为生存,为出人头地,人人变强悍,百毒不侵,宛如铁甲武士。谁还会同情失恋人?因失恋荒废正事,反而变成笑话,讲出来只会被轻视吧。 楚天驰瞪著布告,觉得花露露傻,可是,又不得不佩服,她活得很自在,很真实,不像他们会在意面子,在意旁人眼光。 她中午才离开,他已经开始想念。 不知道她住在哪里,好不好?东西都安顿好了吗?刚刚她打电话来,可惜不是他接的。 楚天驰放下泡面,到书报架找报纸。 “有没有看见今天的报纸?收哪去了……巫玛亚花多少钱包下花露露啊?”假装找报纸,假装不经意问起花露露的事。 “不知道。”巴南说。 楚天驰表现得越不经意,就越显得很故意。 巴南起疑了,瞧著蹲在报架前的楚天驰。 “找到了,在这。”唰唰唰翻阅报纸,楚天驰假装读得津津有味,接著又刻意若无其事的问:“她心情好多了没?” “不知道。” “唉,油价又要涨了,真是。”然后又嘀咕:“不知道巫玛亚住哪喔?” “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问那么多她的事干么?你想要花露露回来啊?” “只是随便问问。”楚天驰拎高报纸,藏住尴尬的脸色,假装看报看得很认真。 唰、报纸猛地被扯落。 巴南嚷:“你每天报纸一大早就通通看完了,现在装模作样干什么?” “你管我。”楚天驰收拢报纸,插回架上,起身,拽下衣架的外套穿上。“我回去了。”悻悻然要离开。 巴南冷睇著他的背影说:“对,快回去,回去自闭,这个你最擅长。” 楚天驰本来已走到门口,怔住,转身,怒视师父。 “我越来越受不了你对我讲话的方式,就算你是我师父。”平日让他揶揄无所谓,今天特别刺耳。 巴南冷笑。“干么?迁怒我啊,你真的很奇怪,不喜欢花露露,又一直打探人家的下落。” “我随便问问而已。” “你当我第一天当你师父?随便问问?那你怎么不随便问问常光顾你的王美兰还是邱吉亮的事?我看你很反常,你这种不坦率的态度,真的快把我惹毛了。”都是这个蠢徒弟害的,害花明月陪女儿离开到现在都还没回来,本来约好要去阳明山泡汤,眼看都七点了,可见这个计划已泡汤。 “我也忍你忍很久了,幸好你就要去尼泊尔养老了。” “对啊,我要去对著喜马拉雅山发呆,比在这里天天看你要死不活的好,花露露是笨蛋,才会喜欢你,跟你告白,我觉得她是傻瓜,你这个活死人谁爱上你谁倒楣!花露露离你越远越好!” “喜欢我的是她,用不著你在这里发表意见!” “有人……”巴南忽然使个眼色,楚天驰回身,看见葛菁云就站在他们身后,不知站了多久,似乎听见他们的对话,表情很惊讶。 “花露露喜欢你?”葛菁云问。 “你找我有事啊?”楚天驰冷淡道。 “噢……我……我右手不太舒服,好像是拐到了,想请你帮我看一看。”一阵子没见,她气消了,又开始想他,很不争气,又来找他,却听到花露露喜欢他的事。 楚天驰定定看著葛菁云,看到她眼里的询问。 “我收工了,请我师父帮你看吧。”穿上外套,从她身旁走过,回去了。 葛菁云僵在原地,羞愤,难堪,面色惨白。 她好像快哭出来了……巴南尴尬了,冲著葛小姐笑。“先坐下,我帮你检查右手。” 葛菁云坐下来,眼泪也掉下来。 巴南忙递卫生纸给她。唉,他叹息。这个楚天驰啊,好家伙,一天弄哭两个女人! “那个女生,喜欢他?他呢,他也喜欢那个女生吗?”葛菁云啜泣。 “呃……你别哭……楚天驰又没有接受她,花露露已经没在这里看诊了……你不要哭啊……” “那也没用……”葛菁云很痛心。“他讨厌我,我知道。”刚刚楚天驰的态度,太伤人。 “唉,别理他,他不是讨厌你,他是讨厌自己吧,所以对谁都没有好脸色。”巴南在她身边坐下。“你应该比谁都清楚,天驰很难接受谁的感情,我也看得出你喜欢他,他也知道,只是……他没办法再去爱谁……他存心把任何喜欢他的人都逼走,这大概是他跟命运呕气的方式。”巴南苦笑。 葛菁云哽咽著。“其实,我心中有数,我已经试著放弃他了,我给别人机会,我开始跟别人约会。只是,他还是很有本事,随便就让我哭了。”她笑出来,对于自己这么没用,感到很无奈。 “唉,我了啦,感情就是这样,由不得自己,只能看开点。如果有别的男人对你好,你就别再理楚天驰那个混蛋,他有时真的很让人生气,连我都快受不了他。” “我是真心希望他能幸福,他不应该还困在过去。” “是啊,我也这么认为,但是,也许我们都不是当事人,才说得这么容易。仔细想想,那小子能撑到现在,不容易啊。换作我们,可能早就崩溃,或是逃跑了吧?” “嗯,是啊。”她就是被他那种天塌下,也要咬牙担下来的魄力给吸引。“谢谢你听我诉苦。” “没什么啦,对了,你的手已经好了。” “好了?”葛菁云动动右手。“真的好了?!”怎么回事?什么事都没做啊?望著年老清瘦的巴南,觉得老人眼睛有亮光,是她的错觉吗? 巴南微微笑。“你的筋拉伤了,趁说话的时候,已经给你气疗了。”最高段的手法,是气与气接轨,这奥秘只能体会,无法言传。 葛菁云惊奇不已,频频致谢。 离开前,她问巴南:“你知道天驰……他是怎么拒绝花露露的吗?” “他说,他有女朋友了。” 葛菁云眼色暗下。“他这样说?”她黯然,若有所思地说:“他真傻……” 第七章 每天收工后,楚天驰习惯在钢杯注满冰啤酒,坐在后门阶梯上,对著社区公园喝啤酒。 这是她离开后的第七天,啜饮啤酒,他忽然想念奶茶香。 看著公园奔跑的狗,想起跟花露露争执要不要收留帅帅,那只狗,有继续长毛吗?想起帅帅光溜溜的模样,他嘴边漾起了笑意。又想到花露露一睡就糊涂,那次想弄醒她,叫她起来锁门,她却软来倒去,像毛毛虫没骨头。还想到她动不动就要合掌祈祷,更忘不了,突然被她抱住的温暖。 想著想著,眼前风景竟然变成她,她的脸,乌黑的眼,她…… “花露露?!”他惊讶。 “在喝啤酒啊?”双手在身后交握,她弯身,对他嘿嘿笑。 “你几时来的?”想念的,突然现身,他心虚,暗狂喜。 她觑著他手中钢杯。“我正好很渴,分我喝一口。” 他递给她,她捧住钢杯,不只喝一口,咕噜噜噜畅饮。 “啊、好冰咧。”喝过瘾了,对他笑。 他看著,感到恍惚。看她唇边沾著啤酒泡沫,周身浴著夕光,整个人闪闪发亮,穿著随便,却像个大明星。 楚天驰怔怔地看著她,仿彿不相信她就在面前。 直到,重见她的招牌动作。 她突然滑稽地,啪!合掌,闭眼,面对他,祈祷开始,这次,她还加上言灵喔。 “宇宙中的神啊,我知道楚天驰不喜欢我,但我希望他至少把我当朋友,等会儿不要凶我,因为我的自信已经被他打击到非常低落了。theend。” “theend?” “祈祷完所以说theend。” “讲英文?” “随便啦,祈祷到最后,忽然觉得用theend当结语还满妙的。” “我以为跟神讲话要很严谨。” “神才没空计较那么多,神很随兴的。” 他哈哈笑,她也笑哈哈。看吧,祈祷有用,他没摆臭脸,他还冲著她笑呢。 花露露陪他喝啤酒,知道他收工后都会坐在这里。 因为有一次看完病人时,她趴在窗前透气,瞥见坐在右边阶梯喝啤酒的楚天驰。发现他这个习惯后,每次听到开后门的声响,就会很想溜到窗边偷偷瞧他。 她常研究他的表情……当他对著公园沉思,啜饮啤酒,她在那张很阳刚侧脸,看见忧郁。他那张性格的脸,眉目间似乎凿著某种深沉晦暗的东西,那是生活单纯的花露露所不能理解的,她才十八岁,还不够活到能理解他的忧郁。所有他的一切,在她纯情眼中,都化作深邃的谜。 她迷上他,晕头转向,一股脑地热情。所以在揭露她热呼呼的心时,才会被他的拒绝,狠狠击溃,从云端一下摔入地狱。情绪溃堤,身心失衡,原本携带很多爱的能量急著要给,戛然而止,使她觉得像被狠狠折断,涨满的气球,瞬间破裂,是这种感觉,让她不知所措。沉寂几天,如今冷静下来,接受失恋的事实,调适好心情了。 今天,刻意路过这里,想像个朋友那样跟他say哈啰。 对,像个朋友,爱不成,不代表就不能当朋友吧? 她把心理建设好,像个老朋友来跟他say哈啰。像个朋友,和他并肩坐,欣赏暮色,聊聊天。黄的云,粉红天空,归鸟成群掠过。公园群树渐暗下,孩子跟狗,爸爸和妈妈们,有的游戏有的聊八卦,这时分,一团的和气。他也难得的,对她很和气。 “你一口气把我的啤酒喝掉半杯,太好喝是不是?” “才不是,是很难喝,所以想多喝几口,证明真的是很难喝,还是我的奶茶好喝。” “搞不懂你的逻辑。”他笑了,不知道自己满含笑意的目光教她看了心头好暖。 “为什么要有逻辑啊?我妈常说世上没有绝对的事,她叫我要敞开心胸,欢迎所有来到的……” “不讲逻辑,生活就要一团乱了。” “可是什么都清清楚楚,规规矩矩,非常工整,这么有逻辑,不觉得很让人抓狂吗?前几天巫玛亚带我去超高级的名牌服饰店,那地板干净得,橱窗清洁得,衣服挂得整齐得,唉呀呀,啧啧啧,一点生命力都没有,我一进去,就快不能呼吸,那里的小姐化妆精致得像假人,讲话口气,笑起来的样子,像塑胶做的。我赶快逃了,跟巫玛亚吵著要回家……我一回家追著帅帅抱,嗅著它的狗味,蹭著它刺刺的新长的狗毛,才觉得温暖踏实了,你懂吗?” “你很怪。”他摇头,微笑。 “你才怪咧。” “随便找个路人问,都会说你比我奇怪。” “哪里会,你就很正常了?你也乱怪的好不好?” 他哈哈笑,愉悦地啜了一口啤酒。他想,也许她是对的,混乱,才显得活生生。她害他这阵子很混乱,但足足有八年多,没感觉到这样活生生了。 她著迷地瞅著他笑容,觉得晕飘飘,从没喝过酒,是不是酒精在作用?她恍神,看他姿态洒落,握住钢杯的手势,他的手掌很大,手指粗糙,左腕戴机械表。她眯起眼,很喜欢他大大的手掌,很想搞清楚为什么那么喜欢,这只手跟别人的手有什么不同吗?这男人跟别的男人有差别吗? 爱真奇妙啊,花露露晕晕地想,将他眼睛鼻子嘴和手拆来看,和别人又有什么不同?然而当那些组成一个叫楚天驰的男人,活生生坐身边,她就会发热,心跳很兴奋,很想这样一直和他坐下去,那样也很陶醉。 她记得病时他指腹缓慢揉按她胀痛的头脑穴道,一次次,力道沉入深处,那股力,沈而笃定,将她的疼痛化开。 她还喜欢看他啜饮啤酒的模样,喜欢他嘴上新生的胡髭,他就著钢杯畅饮,这些建构出的风景,有奇异的雄性魅力。她看著,脸红了,忘了时间,著迷地贪看下去。忽然,他转过脸,逮住她的视线。她吓一跳,缩肩,撇过脸去,去看公园的大树。 “那排树养得不错喔。”她瞎扯,仿佛刚刚一直都在研究树,没看他。 “还可以。”他低笑,少女的装模作样,怎可能逃过他三十岁的男人眼睛。 “你心情好像很不错了。”不再因他伤心了吧? “很好啊。”花露露傻笑。 她双手往后撑地,脸微仰,咪咪笑,看夕阳吞没蓝天,耳畔是风声和小孩追跑声,谁家的木风铃叮叮咚咚响,他们面对著同一片风景。不同的是一个脸色酷酷,一个笑咪咪。 他睐她一眼。“你打算坐多久?” “嗄?你要回去了吗?”还想再跟他坐下去呢。 “还没。”看见她眼中的期盼,他舍不得离开,晃了晃杯子说:“喝完啤酒再走。” “就是,至少等天暗了嘛,反正你已经收工了啊。” 最好是坐到天荒地老。 于是,又这么耗下去。 这对组合,坐一起,在路过人眼中,化作诡异风景,超不搭的。 男的穿军夹克,硬邦邦牛仔裤,尽管坐姿懒散,仍散发一股敌意,无声地在暗示“别靠近我”。眼神凌厉,表情严酷,一点都不放松,好像每分秒都准备跟谁打仗。 而坐在这剽悍男子身旁,儿童似的少女花露露,显得很突兀。她身体微后仰,双手在后头撑地,坐姿懒散。身上穿著软绵绵民族风宽松衣裤,脖子绕一条粉红丝巾。紫色宽棉裤在风中邋遢,夹脚凉鞋托著,圆滚滚的柔白脚趾,任由晚风轻抚。 在极阳刚的楚天驰身旁,坐著超柔软的花露露。在相异的两人间,无形的力量在流动,在蔓延,他们身不由己,暗暗地倾慕彼此,互相吸引。 她问他:“你真的很喜欢坐这里欣赏风景,我常看你一坐就坐好久。” “欣赏风景?有什么风景好欣赏?小孩吵死人,还有那个欧巴桑,坐在椅子上抠脚的那个,旁边还有一只狗在大便,树下那个糟老头乱吐痰,这么一群王八蛋,有什么风景好欣赏?” 他害花露露大笑,笑弯腰。 他也笑:“干么……我这么幽默啊?” “原来你坐在这里,都在看那些东西啊?” 花露露伸手,东指指西指指,带领他看:“你看啊,天空被夕阳染成金色,那边游戏区旁的九重葛,粉红的花开得那么美。另一边,树上的麻雀们都在玩呢……风景很棒啊,干么要去看抠脚的欧巴桑跟在大便的狗?” “拜托,目标那么明显,我眼睛脱窗了才会看不见。” 她又哈哈笑了。“那我真的没看见,我眼睛可能脱窗了。” 楚天驰看她屈脚抱膝,下巴抵在膝头,斜脸望他,咪咪笑地,像只猫。 他猜她有点醉了,才那么爱笑。 “有这么高兴吗……”他问,声音不自觉地温柔了。也许再这么坐下去,他的强硬,就会沾染到花露露的柔软。他想,改变已经发生,是他自大的以为,他都能压抑住,其实他再也变不回跟她相遇以前的自己。 他想多听听关于她的事,他问她:“你跟你妈一直都住在尼泊尔吗?” “嗯,我们大多住在安娜普那山区,没有一定的地址。因为尼泊尔政局不是很稳定,我们也常换地方住,就到处玩啊,我妈好多喇嘛朋友喔,有时我们还会住在佛寺里。” “你喜欢台北吗?” 花露露很认真想了又想。“也没有什么喜不喜欢,就是不一样嘛。但这里树太少,空气也不太新鲜,我在那边晚上都会看到超多的星星,这里看不到。” “那边风景怎么样?”他好奇了。 “我最喜欢冬天了,睡觉时,整晚听见雪从屋顶啪啪掉到地上的声音。早上,看到外面山头树啦栏杆啦,全被白雪覆盖。我就会跑出去,捧雪进来,用雪水煮奶茶喝。然后躲在屋里,看外头白蒙蒙的世界,美呆了,我跟我妈可以这样一看就好几个小时。我妈说,不管是谁,看见这么美的白雪和高山,就会相信世上真的有神存在。” “噢。”楚天驰很难想像,他从没离开这里。“听我师父说,你们可能十二月就回尼泊尔?” “嗯。” “那么告白被拒绝了,干么心情不好?”他揶揄她。 “啊……这两件事有关系吗?”她不懂。 “你想想,就算我接受你的告白,跟你在一起,但是你很快就要回尼泊尔,我们要怎么维系感情?”他笑她白白伤心。“所以呢,小妹妹,下次跟男人告白,拜托,先动脑想一想自己的情况。以你现在的状况,根本不可能和谁交往啊。”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假设我喜欢你了,假设我们也互相爱得要死,但是没多久,你就回尼泊尔了。如果我真的爱上你,不就爱得很白痴?” “但我们会有一段日子很开心。” “越开心,等到分开就越伤心。你懂吗?”真笨。 “可是十二月还没到,你怎么知道我们到时候会很伤心?” “你……算了算了,跟你说不通。”她大脑构造肯定和别人不一样,那么简单的道理,她就是听不明白。“反正我只是想告诉你,之前那些伤心根本是不必要的。” “我知道,而且你都有女朋友了。不过,我们还是可以当朋友啊,有机会的话,到尼泊尔找我。” “我不可能离开台湾。” “我是说旅行。” “我从不旅行。” “我是说……你可以带你女朋友一起来,我也很欢迎,真的。” 这么好心?他笑了,笑容苦涩。“我女朋友跟我一样,她也很懒得出国。喂,你决定不来义诊了吗?”她的爱心呢?之前那么拚命看病人,看到都累病了,他原本还有点小小地钦佩她哩。 她耸耸肩。“再看看喽,我妈说心情不好时不能帮人按摩。” “真这样的话,我要休诊休到天荒地老了。” 她又哈哈笑了。“你那么心情不好啊?” “你看不出来吗?我心情不爽好多年了。” “对什么不爽?” “对什么都不爽。” “为什么?” 他脸色一凛,不想再往下聊了。 他干掉啤酒,起身,看著她。“我回去了……” 她也站起来,凝视他。“我也要回去了。” 他们深深注视著彼此。 花露露等他问她住哪,如果他想知道,她口袋有一张写好地址跟电话的小纸条。如果他想知道…… 如果他还在意她这个人……还有一点点喜欢她这个朋友,想跟她联系。 然而他只是缄默著,看著她的眼神很复杂。 “bye。”他说。 她实在没办法再厚脸皮,自己掏出写了地址跟电话的纸条。 她也只好说:“bye。”黯然离开,然后有点生气地想,再也不来了,他根本不希罕她。 可是人家有女朋友,干么要喜欢她呢? 可是就算对待普通朋友,也不会那么冷漠吧? 刚刚还很甜蜜的,现在,失落得要命,唉…… ***凤鸣轩独家制作***bbs.*** 楚天驰会下意识去开门,看看空了的房间。 冷风吹入房间,掀动窗帘的姿态,像在嘲笑他是傻瓜,错过了爱。 有时开门那刹,他会想像,想像会不会正好看见一朵花?因为有个人,笑起来,像朵花。如今靠墙站的吊衣架,很赤裸,曾披挂上头颜色缤纷,松软奇特的衣裤不见了。曾暖著书桌,逗留一阵的铜制熏香炉也失踪。过去白昼是诊疗床,晚上做睡床的床啊,只剩折叠整齐的床褥,没有了活生生的体温,没有那个软绵绵的花露露。 空房间回复原本空寂的样子,他却嫌弃它原本的样子。有时偷偷坐在她赖过的床铺,他会叹气,发呆,沉默一阵,抚著床,怅然若失。不习惯如今自己颓丧的样子,以前死气沉沉,现在是行尸走肉。 花露露消失了,他没办法若无其事,原来自己的面目,再不能回到当初。如今他最真实的体会,就是从头顶百会穴到脚底板的涌泉穴,全都想念著,曾经像花芬芳过这里的女孩子。 他没有以行动去爱她,但他有真实的失恋感。 两个礼拜就这么过去,早晨不再有尼泊尔奶茶的特殊香气,却忽然很想尝尝它的味道。以前,花露露几乎每天都问他要不要喝喝看。巴南喝过,一些常客也让花露露请过,他却顽固著,一口都不尝,嫌那味道太甜腻,誓死拥护黑咖啡。 其实知道自己这样子,多讨人厌,拒绝生命的任何新体验,拒绝迷上任何新东西,如果和那个东西没有未来,他情愿保持安全的距离。 尼泊尔奶茶好喝又怎样?反正花露露不会久留,反正他也不会去尼泊尔,所以一滴也不沾,怕万一喝上瘾,以后喝不到,是不是要伤心? 因为知道跟她不会有未来,所以拒绝她,讨厌被她搅乱。 疲于应付他的人生,够累了,不想再添其他火花。因为美丽的火花是短暂的,而留下的黑暗和痛苦,会让他更难熬。因为见过星星般的闪光,黑暗就会更难忍受,所以他选择继续枯燥乏味但安全的生活,以为这样比较容易。 但没有,他脾气更坏,那种什么都看不顺眼的愤怒更严重。好几次失控赶走病人,对他们咆哮,他变成一个更差劲的人,但有时,为了想听到花露露的近况,他也会假装合群,陪师父和花明月吃早餐。 “欸?最近很奇怪喔,你平常不是都喜欢关在里面,一个人喝咖啡?”巴南纳闷徒弟的转变,惊愕地看楚天驰拿了馒头坐下来吃。他只准备了跟花明月的两人份早餐,可是楚天驰竟拿走明月最爱嗑的牛奶馒头?臭小子。 “这馒头还不错。”没意识抢走花明月的早餐,楚天驰啃起馒头。他打算坐一会,听听他们的对话,希望他们聊到花露露。 “呃……”巴南只好牺牲自己的那份馒头,捧给花明月吃。 花明月正在翻阅旅行社给的班机时间表。“你看我们飞机订十二月五号,还是三十号?你想要哪一天出发?那边的房子我已经找好了,花露露说她不和我们住,她有些当脚夫的夏尔巴人朋友,他们邀她出诊,她会轮流住他们家。” “哦,当脚夫啊?所以他们的脚很需要按摩喽。” “是啊,花露露常跑到高山上的村落里,一去就好几天。” 楚天驰缄默不语,馒头失去滋味。 终于听到花露露消息,可是听完很心酸,她快走了,而且像要去到非常飘渺的地方,连个固定地址都没有。 “哪天走好,五号还是三十号?”巴南抚著下巴思量。 “三十号吧?”难得楚天驰会对跟自己无关的事发表意见。“你不是还要把新店的房子卖掉?手续办好也要一段日子吧?” “代书说下礼拜手续就办好了。” “那就订五号,”花明月说:“花露露已经开始想念尼泊尔,这里太吵闹了,她爱住山上。” “好,就五号,早点出发好。”巴南同意。 楚天驰拿著啃一半的馒头,目光空洞,对著墙发呆。 巴南取走他手中馒头,抢去吃了,他没发现,还在恍惚。巴南跟明月一起欣赏楚天驰失神的样子。 巴南悄悄对明月说:“他最近好反常,没关系,我们别管他。” “我们是可以别管他,但是……”明月指著旁边候著的一大群人,那些人也在欣赏楚大师发呆的样子。“那些人可不能不管,已经九点多了,他要不要看诊啊?” “喂?”巴南踢了踢楚天驰的脚。“要开工了没?” “什么?” 揪住他耳朵,巴南吼:“开工了!” “噢,对……”楚天驰茫然起身,走进诊间。突然身子一颠,原来花明月出脚,挡住他去路。 “你有没有问题要问我?”她眼睛,闪著睿智的光。 楚天驰一阵心虚,眼神躲闪。 花明月收脚。“算了,当我没问。” 楚天驰落寞地回到诊间。 巴南问花明月:“我们是不是应该告诉他花露露住哪?我开始有点怀疑,他似乎是……你知道的,我是过来人,我看得出来。他好像是……对花露露……”动心了?绝对是,那失魂落魄模样,分明是。 “干么跟他说,他没问,我看我们别鸡婆了。” “可是花露露应该也很想见他,而且她明明就在……” “好了。”花明月结束这个话题。“该出发了。” “去哪?” “带你去玩啊。” “玩?” 花明月抬手看表,十点整。“应该到了。” 诊所外,响起急促的煞车声,一辆银色jaguar跑车,以一个流畅大回转,切入停车格。车窗降下,露出一名时髦帅气的长发男子,他摘下墨镜,朝诊所内的花明月招手,喊著—— “老师,走喽!” 巴南错愕。“那是谁?”哪来的公子哥? “走吧。”花明月拎起包包,挽住巴南的手:“带你去玩。” “去哪玩?” “游翼农场,顺便要问那里的老板,请他收留帅帅。” 巴南瞪著一身名牌运动服的大帅哥,问花明月:“这你学生?”她几时收了这么劲爆的家伙?他看起来像那种爱混夜店乱把妹的花花公子,他看起来不像是他们这一挂的。 “你好啊,我叫郑宇宙。”帅家伙很有礼貌。 巴南的手,被他热情握住,握住就算了,还大力来个熊抱,害巴南浑身起疙瘩,大家有这么熟吗?太热情了吧? 郑宇宙拍拍胸脯。“花老师的人就是我郑宇宙的人,走,让我为你们服务,请。”郑宇宙朗笑著,夸张地比个上车的动作。 游翼农场?那是什么地方?巴南好奇著,随花明月去玩。 ***凤鸣轩独家制作***bbs.*** 阴天,雨纷飞,淋不湿人又不肯停,不干不脆飘了好几天,纷纷乱,像楚天驰的思绪,到处飘移。 收工后,他坐在后门阶梯喝啤酒,地上湿漉地黑著,像他的脸色隐晦不明。 一棵大榕树对著他的方向淋雨,须根黄褐色,垂挂雨珠,在半空闪亮,风里摇荡,摇得像他无法止息的心火…… 百无聊赖地扯了扯嘴角,心里很烦。啤酒尝不出味道,好想占有点什么,或对谁大咆哮,可是除了继续对病人发飙,对阴天发闷,其实,最想骂的是自己,骂自己甩不开那张阳光般明亮小脸。 阳光消失了,所以他的世界更黑暗。因为阳光来过,所以现在更觉冷。有时想到那抹光,所以黑暗更难忍受。花来过也芬芳过,所以他荒芜的日子更荒芜。因为差一点失控,差一点不顾一切,抛下理智去拥抱温暖,去投入浓郁的幸福的奶茶香里……但最后什么都没发生。所以,现在,更空洞。 以为已经习惯孤独,满以为已经习惯到可以享受起孤独,然后傲慢地嘲笑那些热恋的人,对他们亲匿的举止不屑。 没爱情不会死,他这么想,心里不愿承认,是嫉妒那些车福的人,只因为他不再拥有爱的滋润。 啤酒还没喝完,就都往地上泼洒。 从阶梯站起来,他走入雨中。 雨绵绵,慢慢濡湿他夹克,他在小巷散步,想驱散胸口的空洞。 从23巷,走到23巷,他没目的乱走,忽在21巷停步,呆望空荡的巷弄,皮肤起疙瘩,像被什么电到麻。 他看见有五只流浪狗,伏在某栋公寓前躲雨。它们注意到他,抬头警戒,有一只还露出尖牙,发出警告声,它们旁边,散落狗饲料,有人喂过它们……然后,随冷风飘来,熟悉的尼泊尔奶茶香,还有,一阵阵袅袅猫叫的西塔琴乐。 他揪心肠,呆在原地。急抬头,搜寻每一户住家阳台。情绪太高昂,心想不可能,哪有这种事,如果有,除非神安排的,怎么可能,花露露就住在附近?会是她吗? 他整个人发热,像著了火,在左前方公寓的三楼阳台,看见有个女人坐地上,演奏西塔琴,半空中的花台,刚好挡去她的上身。他只能看见她盘坐抱琴,穿著松软的紫棉裤,那裤子,花露露也穿过。 楚天驰呼吸不顺,心跳如擂鼓。 柔弱的西塔琴音,突然像雷鸣震撼他。 他呆在雨中,看著那个可能是花露露的身影。 细雨,吻湿他的眉头,一些雨水,濡湿嘴唇,胸腔则火烫烫的。他站著,听著,看著,天晓得有多盼望那真是花露露。终于,那女孩放下琴,弯身,一把长发眼著曳落。 楚天驰屏住呼吸,他想—— 如果真是花露露,我想要吻她,我再不要挣扎,我想任性拥抱,因为这几天来多么寂寞。 她的侧脸,映入眼中。她往前趴倾,做个瑜伽的猫式,柔软地,伸展著背部。 他晕眩了,发疯了,冲进公寓的门檐下,按下三楼的门铃。 叮—— 尖锐电铃声,将他的心揪得更紧。 “namaside……谁啊?” namaside……这个祝福的尼泊尔问候语,令他眼眶瞬间热烫,身体麻热,手掌也汗湿,喉咙燥得发不出声音。好想见她,他呼吸困难。 “喂??喂?谁?哈、啰~~谁啊,喂!” 她喊半天,他没回答,心跳激动得像打鼓。因为乍见思念到快发狂的人,一时冲动就按了门铃,然而,身体替他做了这个决定,理智却赶不及运转。很糗地怔望著对讲机,不知道要对她说什么,又能说些什么。是他叫她别喜欢他,是他用冷漠逼走了她,现在呢?他又在做什么?突然觉得自己很蠢很丢脸。 “喵……喵……”对讲机里,花露露童心未泯,喵叫起来。“没人噢,是猫吗?喵喵喵……” 他愣住,大笑,忙掩嘴,但来不及,形迹已败露。 “楚天驰?”花露露问。 他瞪著对讲机,听见自己的名字从她嘴巴讲出来,他好感动。 “楚天驰?!”花露露再确认一次。 “你怎么知道是我?”就凭笑声? “我刚才也在想你,你就来了。你是不是也刚好想到我?我们忽然才心有灵犀……” “胡说八道。”他低笑。“我只是刚好经过,正好听见西塔琴,因为猜可能是你所以才按门铃……我并没有想你,只是一时无聊,想看看是不是真的是你,我其实……”是为了掩饰或为了可笑的自尊?他胡乱解释。 “随便随便啦……”她懒得听为什么,她急著要见他。“你快上来喝下午茶,巫玛亚去上班了,我刚刚煮了午餐,还有一大壶热奶茶,你来喝啊!” 她的坦率,令楚天驰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有多愚蠢,多虚伪,多没种。 叮,门开了。 楼梯间老旧灰暗,但在三层阶梯上,有一朵花邀请他,正欢迎他…… 楚天驰犹豫著,不是不想见她,而是想到这一上去,可能发生的事。屋里将只有他跟花露露两人,这段日子的空白,对她的疯狂想念,这些无异是在他难抑的情感上淋了汽油。 不确定再见到她,他还能不能控制自己,他会不会冲动地对她做什么不该的事,尤其当她该死的这么热情邀请他…… 喀! 他听见三楼,花露露推开门。 楼梯间的奶茶香,更浓郁了,他的皮肤,都被这甜腻的气味暖暖包覆,他呼吸更乱,身体热烫强硬,身体比他的表情和话语更诚实,身体要亲近她,想要她…… 过去他的心肺,透过鼻子的嗅闻,早闻过她带来的独特奶茶香。如今,身体也吵闹著要亲近,要求融入她里面……想狠狠埋入她的柔软,整个填塞,充满她,亲匿到比她身体血脉经络穴道还要亲匿的地步。 他绝对没办法再忍耐。 也不敢想像,麻木冷酷了那么久,一旦对她放肆,将会野到什么地步。他怀著近乎暴力的强烈欲求,怕起快要疯狂的自己…… 花露露的声音,在阴暗的楼梯间愉悦的响起。“快来啊,一杯奶茶杀不死你啦,哈哈哈。” 但你会杀死我……杀死我的城墙,我的顽固堡垒,全都会被你瓦解……他苦笑。 忽然,一团黑影奔下来。“汪~~汪!” 帅帅在他脚边打转,光溜溜的身体披著新生的黄发。 花露露威胁:“再不上来,叫很帅的帅帅咬你。” 他笑了,蹲下,看著帅帅,听见花露露真的下口令—— “帅帅咬!” “汪!”帅帅扑上去,咬住他的衣角。“呜——”咬紧甩动,嘶一声,t恤裂出大痕。 “啊!”花露露哀叫:“惨了……你的衣服破了吗?” “对、你完了。”可是竟然很乐,算了,放弃抵抗了。更何况,现在他有借口上楼了,踩著阶梯上楼,身心热烈著。 帅帅跟在后头,也昂首阔步,仿彿干了一件超帅的事。 第八章 楚天驰第一次尝花露露煮的奶茶,她坚持要将奶茶温得更热,绝不让他失望。 坐在厨房角落的木椅等待,他倚著墙,懒洋洋,姿态闲适,其实心沸腾著。贪看背对他的小个子,一头长发柔绵泛著光。他想像驰骋,想像她的发摸起来也许像摸到云。她颈弯纤柔,肩膀很迷你,腰儿纤瘦,俏臀隐匿在宽松的棉裤子里……视线灼热起来……这么跟她窝在巫玛亚的小厨房里,晚秋的天气躁热得像酷暑。 看花露露忙著张罗吃食,小个头,走来走去,拿橱柜上的碗盘还得踮脚……踮高的粉红脚跟,可爱得让他也好想摸一摸,将它们都暖在掌心里。他昏沉沉了,觉得自己快融化,融化在这甜美的身影后,融化在浓醇的奶茶香气里。 嘿嘿嘿~~帅帅呼嘿著,坐在一旁地上吐舌,口水滴湿地板。 气氛恬静美好,美好得教楚天驰怀疑,这是真实发生著吗?从不敢冀望,还能有这么幸福的时刻,幸福到脑子浑沌。 “你好像很不喜欢穿鞋……”他微笑,看著她赤裸的足。 她搅拌奶茶,回看他一眼。“不是我不爱穿鞋,是我常穿到哪就忘了把鞋再穿走,刚刚还有穿拖鞋,现在不知又掉到哪去了……我煮了咖哩马铃薯,我们热来吃好不好?我肚子也饿了……”花露露自己说得挺开心地,也不管他有没有在听,又忙著另起炉子。 “鞋子在这里。”楚天驰替她把鞋子找来了。 花露露转身,就看见拖鞋摆在脚边边。 “地板很冷,穿著。”他蹲下,握住她脚踝,将拖鞋套好了。 他的手掌好热,她还没喝到奶茶,身体已经暖呼呼了。哦,她能感觉到,那是一双有能量的手,她真的相信,他是感情丰富的。 “我们去阳台吃吧。”她撇过脸去,努力不要脸红,还暗暗提醒自习中——记住了,他有女朋友的呢,不要再想入非非了。 雨还下著,天空仍阴著脸,可是楚天驰看见阳光啊,就在面前闪耀,明星般的花露露,是他黑暗多年后的一抹亮光,让他惊艳不已。 “你看,我表演拉茶给你看。”她拿起一只空杯,锅一倾,注满。再拿另一空杯,两杯互倒,右手举到高处,倾注奶茶,奶水细如白绢,淌入另一只杯里。 “我很厉害吧?”她笑得很得意。他双手抱胸,盘坐地上,像国王看完表演,没什么大反应,只是点点头。她厚一声。“我表演给巫玛亚看,她赞叹得不得了,怎么你的反应这样冷淡啊?真没成就感。” 他笑了,双手往后撑在地。“你弄了半天,我到底可以喝了吗?” “再等一会。”放下杯子,双手交握,闭上眼,又要祈祷了。 “这也祈祷?这次祈祷什么?”他已经见怪不怪了。 “嘘。”她嘘他呢,他啼笑皆非。 花露露祈祷完毕,交出奶茶。“这是你生平第一次品尝尼泊尔奶茶,我祈祷你会很喜欢它,因为这是我超爱喝的饮料,我希望你也会喜欢。”他尝一口,她急问:“怎么样?” 他皱眉。“难喝,很腻。”闻还可以,尝了很恶,恶到他眉头皱起来了。“有没有别的东西可以喝啊?这个不合我的胃口。” “不喜欢?” “嗯。” “嗐。”她失望了。 不忍心看她失望,他只好说:“如果牛奶再少一点,甜度再低一些,茶叶的味道再稍微淡一点点,我说不定可以接受……” “那就不叫尼泊尔奶茶了。”她挥挥手。“算啦算啦!那咖哩马铃薯呢?吃吃看。”舀好马铃薯,递给他。 他问:“这个不祈祷了吗?我也是第一次吃咖哩马铃薯喔。” “唉。”她往旁一倒,搞笑演出,赖在地上做出绝望表情。“祈祷太多也会累的。” 他哈哈笑,尝一口。“唔、唔、唔!”激赏的连赞三声,赞得灰心倒地的花露露坐直了身子。 “好吃吗?” ‘这好吃……不过……好像应该配点什么喔。” “我知道。”花露露跳起来跑进屋里。“你要喝酒对吧?” 冲进厨房,a来巫玛亚的三瓶藏酒。 “哇……这几瓶酒看起来不便宜,这可以喝?巫玛亚不会生气吗?” “她说她家的东西我都可以用,只要每天晚上帮她按摩就好了,她按上瘾了。来~~尽量喝,尽量吃。”迫不及待,把最好的都端出来招待,然后她坐下吃起来。 楚天驰很惊讶,看她将盘子搁腿间,徒手抓捏佐料,和饭搅和好,塞进嘴里。 “真恶。”他笑她。“你又不是野人。” “我在尼泊尔都这样吃,你用手吃吃看,这种东西,就是要用手捏成一团才好吃。”他直摇头,她嘴里塞满食物,含糊地嚷:“试试看又不会少一块肉。” 禁不住她的怂恿,撇下汤匙,算了算了,陪她当一次野人吧。他抓捏饭粒,她示范给他看,他照做著。捏成一团,再一口,两口,三口。两人吃著,眼睛看著彼此,然后一起笑出来。 她笑嘻嘻地说:“为什么看你这样吃,真的有像野人。” “你才知道,更何况你是女生,很难看。” “不好看没关系……”她咪咪笑。“好吃比较要紧。” 啵! 开酒了,软木塞弹出阳台,坠入雨中,不知弹哪去了。 楚天驰喝了很多很多酒,一下把这几年压抑的种种不快都挥霍掉。 花露露不爱喝酒,她喝了很多很多奶茶。 “太好吃了,要弹琴庆祝!”撇下盘子就要去抓琴来,却让他抓住了手。 “等一下,你看你的手……油腻腻的。”他抽来面纸,替她擦拭,一根根柔白手指,耐心地一根根拭净了。 花露露绷紧身体,莫名紧张。这么温柔亲匿,她的呼吸,泄漏心里的慌。 楚天驰听见了,感觉到她的手指变热了,他的动作缓下来,检视她的手,心在燃烧著,一种热烘烘的氛围包围他们。 “好了,可以弹了。”松开她的手,看著她,黑眼睛,闪烁著。 他身体充满欲望,她就坐在面前,像一块甜软的蛋糕。他忍耐著不将她拽来亲吻,于是喝更多酒,想抛掉脑袋里不断升起的坏思想,想著如果就将她按倒亲吻……会怎样?滋味有多棒? 她也感觉到气氛异常,一种无形的能量在沸腾,空气紧绷而热烈。 她拥琴演奏给他听,琴音袅袅,喵喵地对他响,好像西塔琴,也爱上这男人了。他坐著,品尝烈酒,粗犷身形,令小阳台更狭小了。他越喝越多,眼色越来越浑沌。她越弹越虚,思虑越来越不清醒。 他看花露露抱著西塔琴,喵叫给他听,心头搔痒,很想要她直接在他耳边喵叫给他听,她灵巧的手指仿彿是直接弹在他心上。 微凉雨丝,飘掠进来。花台小草摇曳著,秀美的女孩,醉人醇酒,放凉的奶茶,还有一只伏在脚边不断流口水的狗。 这座小阳台,变得好梦幻,也许……是在梦里,他觉得,这不是他认识的那个残酷世界。世界变得甜美无害,他也软绵绵了,只想陶醉跟缠绵。他的目光晕眩,头昏脑胀,觉得自己快化成一团雾,蒸发了。晕得太厉害,很久没晕得这么厉害,他目光暗沉了,凑近花露露。 琴音哑住,正弹奏的指尖轻颤。 他吻她。 吮住尼泊尔奶茶香,含住柔软的舌腹,弥漫唇齿间甜润的气味,比酒更醉人。他糊涂了……什么都看不清楚……只剩目前这温热柔软的身体,还有她口腹里的芬芳……贪婪吮著这甜蜜……仿彿来日无多那般…… ***凤鸣轩独家制作***bbs.*** “啊——”巫玛亚尖叫。“你们竟然在我的地方做那种事?你们要不要脸?下流~~”巫玛亚呆在客房门口,血压狂飙。目睹花露露跨在楚天驰身上,还猥亵地气喘咻咻,这清纯如学生的小妹妹,原来全是装出来的,她气得发抖。“你们恶不恶心?这是我家欸!” “你怎么了?”花露露问。 “我怎么了?给我下来!”冲过去,扯落花露露,才发现楚天驰烂醉如泥,动也不动。“好浓的酒味,他喝醉了?” “对啊,我花好大的力气才把他从阳台搬上床欸。还扭到脖子,好痛。” “嗟!”巫玛亚松口气。“我还以为你们……搞上了。” “搞?搞什么?” “就……算了,小朋友不要问这个,赶快把他弄下来,扔出去,他为什么会在这里?来找你吗?” 花露露大概在尼国住惯了,时间的计算方式跟常人不太一样,叨叨絮絮地说起来…… 巫玛亚只不过问他为什么在这里,这个花露露竟然从对他告白失败开始讲起,讲到之间又如何迂回曲折,这么讲掉半小时。 “……然后他喝醉了,就这样。” 巫玛亚听完,扑到地上,流下两行清泪,激动不已。被花露露为爱的付出感动了。不,不是。她是…… “你竟然把我珍藏的glenfiddich跟macan开来喝,那是我公司尾牙抽中的……我五年来都舍不得喝啊。”心痛~~ “为什么五年都舍不得喝?好东西不就要赶快享受吗?” “我不想跟你解释这个!”她吼。“我现在很心痛,我怀疑你根本是在给我扮猪吃老虎,我就知道大家都想占我的便宜……”原谅巫玛亚开始歇斯底里,那些名酒加起来上万块,竟给个臭男人一下午干掉了,她如何承受哪。 “对不起喔,我想说,你叫我把这里当自己的家,所以我就把酒开来喝。” “你!你!那是客套话你不懂吗?” “什么叫客套话?” “我吐血,反正把他抬出去,叫人来带他回去,快!我们一起把他弄下来~~花露露你干什么?!”巫玛亚要将楚天驰拽到床下时,花露露竟然又爬回他身上。 “不要对他这么粗鲁。”花露露说。 “干么,心疼啊?不是说他有女朋友了,你别搞不清楚状况。” “唉,就是啊……”花露露拍拍楚天驰的脸。“就是有女朋友了,不然好想一直喜欢他。” 巫玛亚头好痛,思绪好乱,花露露一定有恋父情结,喜欢年纪大她那么多的男人。“你快下来,有女朋友的男人别跨在他身上,像话吗?快下来。”巫玛亚将花露露揪下床。小妹妹走在歧路上,要赶快导回正途。 “打去他诊所,叫认识的人来,就几条巷子而已,花露露你干什么?!” 花露露又爬上去了,这次不只爬到他身上去,还动手掀他衣服。 楚天驰看起来瘦瘦的,想不到,身材超好,n年没恋爱的巫玛亚霎时脸红,转过脸,口齿不清地说:“花露露,你真下流啊,你竟然当我的面轻薄他?人家有女朋友!” “我的机会来了~~”将楚天驰的上衣扔地上,花露露很乐。 “无耻!”巫玛亚气急败坏。“竟然想趁他喝醉,生米煮成熟饭,然后逼他负责是不是?我还以为你是好女孩,没想到你这么邪恶,这种下三滥手段你也使得出来,你给我住手,不然别怪我不客气。我就知道这世上已经没有好人了!” 巫玛亚痛心疾首。 “没想到你是这种人!”从尼泊尔来的花露露,看起来不食人间烟火,结果竟是个大骚包,心眼这么坏。果然,世界就如她一直认为的,太黑暗,她又一次对人性失望。 花露露对巫玛亚的咆哮充耳不闻,瞅著身下的楚天驰,眼睛闪著兴奋的光,继续说著让巫玛亚唾弃的话。 “我早就想对他这么做了,我的机会来了,哈哈哈哈哈。”她仰头大笑,超开心。 ***凤鸣轩独家制作***bbs.*** 楚天驰醒来,在浓烈的幸福感之中。如孩童吮饱奶水,再长长酣眠过。身心慵懒满足,如泡在热巧克力做的海洋,四肢柔软像条鱼。 牵了牵嘴角,会笑了。啊,没想到啊,睡得这么好,而且……一醒来,就会笑?笑?他真的在笑吗?很久没有一醒来就笑,侧身,手掌触到一片柔软,顺势将那暖热的,揽进胸怀里,好暖,奸香……鼻子埋进滑润的体肤间嗅著,突然惊醒,睁眸,看见她。 花露露? 他真的醒了。 沈在缠乱的黑发堆,是张纯净如天使的睡脸。日光透窗而入,破碎的光影,在她让白被覆盖的腰畔摇荡。她穿著灰色纯棉上衣,裹著被,面对他,熟睡著。他身体绷紧,她呼出的气息,拂暖那有著刚毅线条的脸。 他迷惘了,昨晚他做了什么?!脑子飞快的运作著…… “嗯……”花露露动了一下,小手勾上他的颈子。他体内淌过一阵灼热,强烈的反应,教他赶紧轻轻推开她身子,坐起来。 环顾四周,逐渐清醒。 他光著身,上衣掉在地上。小房间,陈设简单,椅子披挂花露露常穿的衣服,这应该是她寄住的房间,他思绪混乱,不记得自己对她做了什么……难道他们已经……如果有,他要怎么办?怎么对她负责?她还这么年轻美好,他却有很多包袱。 突然楚天驰的手机铃大响,急搜索,在桌上找到。怕吵醒她,捣住手机讲话,同时注意花露露动静,她睡得沈,没被铃声吵醒。 “喂?” 师父吼:“你在哪啊?十点了,病人都来了,你今天不看诊啊?” 十点?看看表,他睡到十点?!从昨天下午睡到现在?!睡这么久? “我……现在赶不过去。”他需要时间厘清思绪,还要……看著花露露,唉,还要好好跟她谈谈。 “你是在哪啊?打去你家都没人接。”巴南疑惑了。 “外面。” “外面哪啊?” “就外面!”可恶,问什么问。 “你昨晚没回家吗?你在哪睡了?你不是一下班就都回家的吗?” “……今天先帮我顶一下,我下午过去。” “不行,我有事。” “那就跟病人说一声,我今天有事不看诊。” 巴南冷笑。“真大牌啊,病人都来排队了,说不看就不看。到底有什么事?” “就这样。”楚天驰急著要挂。 “给我等一下!”巴南嗅出异常。“我问你,你一个人吗?旁边有人吗?我总觉得你今天怪怪的……该不会是……和葛小姐在一起?” “你不要乱讲!就这样,我还有私事要处理。” “好吧,不过我不想帮你看诊,因为我跟明月要去农场……等一下,明月说她可以帮你看诊。” “花明月?!”楚天驰头皮发麻,心虚地支支吾吾:“哦,喔,对,她也学过经络喔,对……” “你在对什么对啊?讲话乱七八糟的,等一下,明月要跟你说话……” “我晚点再跟她说我……” “喂?”花明月冷冷地喂过来了。 “欸。”楚天驰转过身,蹲下,面对墙壁,像准备面壁思过。 “楚天驰,你有没有看见花露露?”花明月缓慢地,一字一句问。 “呃……为什么问我?” “没什么,随便问一下,昨天我们约好一起吃晚餐,她没来,也没打电话给我,我想一定发生了什么很重要的事。” 的确发生很大条的事!“……喔……这样啊。”楚天驰忙著心虚,花明月心如明镜。 “你今天讲话的口气不一样。”长年静坐跟修行,她非常敏感。 “有吗?” “不像平时那么冲。” “喔。”楚天驰苦笑,握著手机像握著一团火,心乱如麻啊。忽然,花明月不吭声,也不挂电话,诡异地静默了,教楚天驰更心惊。 终于她说:“你师父还要跟你说话。” 吁,楚天驰抹抹额上的汗,感恩师父解救他。 “天驰,那今天我跟明月帮你看诊,你就不用过来了。” “谢谢。” “等一下,什么?什么?”巴南似乎听花明月说什么,一会,他转述明月的话:“明月要我跟你说,花露露早上一定要喝热呼呼的尼泊尔奶茶,记得帮她准备……”想想不对劲又问:“为什么她要我这样跟你说?……等一下,等一下,我的天我的天啊,难道你跟花露露一起?!” “……”可怜的楚天驰,都还搞不清楚自己有没有做坏事呢。“你告诉她,我知道了。”因为搞不清楚,黑锅只好先背了。 巴南咆哮:“你真的跟花露露在一起,为什么?你们做了什么?你该不会给人家那个了,你给我说清楚你——” 啪,关手机,扔地上。捧脑袋,脑子在发烫。回过头,她仍安安稳稳,睡得一塌糊涂,管世界怎么乱。 他走出房间,想洗把脸,喝杯水,冷静冷静,没想到震撼教育才刚刚开始—— “早啊,楚天驰。”另一个女人,坐在桌前逮他。那女人端著咖啡,虎视眈眈,好像他是吃了小红帽的大色狼。“呦?终于醒了喔?怎样?昨天很愉快噢?”巫玛亚问,楚天驰怔对著,哑口无言。 巫玛亚冷冷笑著。“来,坐呀,一起吃早餐嘛,呵呵呵。”眼睛迸出冷光,她想到之前这男人将她揪出诊所,扔在马路上。又想到那珍藏n年舍不得喝的美酒,被他糟蹋。现在,这家伙落到她的地盘上,不修理一番,简直愧对自己。她好整以暇,跷著腿,弹著指甲。 答答答,弹指甲声音,一下一下乱著楚天驰。 她懒洋洋问:“花露露说你有女朋友,可是……”将他从头打量到脚。“现在你们已经睡过了,你打算怎么办?会对她负责吗?我跟你说,花露露不是随便的女生,你不会只是想玩玩吧?” “我……不太记得昨天发生什么了……”是实话,没想到她反应很激烈,一下子脸色骤变,砰地跳起,指著他喉喉喉怪叫。 “给我来这套,我就知道,男人没一个好东西,你接下来该不会要说,因为你喝醉了,你不知道,所以什么事都不用负责?啧啧啧,真低级。花露露,怎么会喜欢你这种人……不要脸,下流,龌龊,卑鄙。” 骂够了?楚天驰面色铁青。 “我打算怎么做,要不要负责,没必要跟你报告吧,你又算花露露的什么人?”他是说实话,又没有说不想负责,干么反应这么激动。 “我像姊姊那样照顾她,她太单纯,会被你们这些臭男人骗,所以——” “我脖子好痛……呜……腰酸背痛啊……”悲惨的呻吟,打断他们的争执。花露露像贞子爬出井口那样,一边呻吟一边四肢著地,爬出房间,动作很僵硬。 “怎么啦?”巫玛亚冲过去关切。“啊!”跑到一半,被楚天驰一个肘子推出去,差点撞上墙壁。 “别动!让我看看。”楚天驰先一步抱起花露露,放在沙发,轻按她的脖子检查著:“你落枕了。” “嗯,不小心拐到了,昨天还不怎么痛,刚刚连转都不能转……”皱眉嚷,她好可怜。 “你躺好,先别动,休息一下,我等一下帮你调回来。”他看著,超心疼的。 “我的腰也好痛,还有手,全身都好痛……”花露露难受地呻吟起来。 他困惑了。“你是怎么搞的,身体搞成这样?”突住口,难道是因为……他昨晚太粗暴?他真的对她…… 差点撞墙的巫玛亚呵呵笑地走过来。“她做了什么身体变这样?”对他奸笑。“喂,要问你啊,你昨晚对她做了什么?她筋骨酸痛,脖子拐到,你还装傻?你真好意思问。” “你闭嘴。”楚天驰受够了。“我跟你有仇吗?” “我看你不顺眼,混蛋。”巫玛亚哼一声,坐一旁,瘫进沙发,跷腿,拿烟抽。 觑著楚天驰,看他很温柔地把花露露摆好,躺平。然后他跪在沙发边,像对著小孩说话那么温柔。“先别动,刚醒来身体还很僵硬,等一下我帮你校正颈椎,很快就不痛了。” “嗯。”花露露捣著胸口,很乖地问:“都不能动吗?我很渴……” “我知道!”巫玛亚跳起来。“你要奶茶对不对,我去煮……啊!”她跌倒,楚天驰长脚一伸,把她绊倒,这次她差点吻到地板。 “sorry……”丢下这句,他走进厨房。“她的奶茶,我会煮……” 巫玛亚爬起来骂。“干么装好男人啊?你以为煮个奶茶混过去,就不用对她负责了吗?低级龌龊下流卑鄙不要脸……” “唉呦,我全身酸痛啊。”花露露躺不久,又哀嚎了。 “痛死活该,谁叫你昨晚做那么多。”巫玛亚连她一起骂。 干么不让巫玛亚照顾花露露?还抢著煮奶茶给花露露喝? 楚天驰呆在流理台前,发现刚刚的行为很不像自己,不,该说是不像这八年来那个冷漠的自己。他曾经也是体贴女人的好男人,曾也是每天早上都要为女友烹煮咖啡,直到那件事发生……将他面目改变。 没想到,今早和八年前那个温柔的自己相逢。扭开瓦斯炉,红红火焰窜升,他眼眶很烫,因为领悟到,是真的很喜欢花露露,是有爱上了。 这急于付出的心情,教他没办法再欺骗自己。 打开冰箱,拿出牛奶,将雪白奶水,往锅内倾入……奶水漩涡般流淌,他凝固的情感,也在这混乱的早晨流动起来。奶水很快沸腾,撕开茶包,投入茶叶,红痕如涟漪漫开,将奶水漂成美丽的淡红。 他心头暖烘烘,身体热麻麻。原来,他都忘了……这一种温柔,原属于他,从没有消失,不管他面目多逞强,装得多冷酷,爱的本能一直根植著。他记起,这种呵护心爱女子的快乐。他眼睛刺痛,被奶茶醺红。 花露露咕噜噜的捧著热奶茶啜饮,一口气喝光光。 “啊。”满足的抹抹嘴,空杯子还给楚天驰。“好喝。”然后,惨白的脸,红润起来了。她看著楚天驰,想到昨日的亲吻,脸色更红艳。“那个,你觉得怎么样?身体觉得如何?我的技术不赖吧?” “技术?”楚天驰惊愕,被她大胆的问题惊骇。 “欸?对啊,你一点印象都没有喔,但是身体应该很有感觉吧?”花露露笑咪咪问:“第一次帮你按时,你都不肯放松,身体一直反抗,只好趁你喝醉时下手。” “等一下!我们昨天是……你腰酸背痛还扭到脖子是因为……帮我按摩?” “是啊。”花露露点头。“不然呢?” “当然是按摩。”巫玛亚反问他:“不然呢?你以为是什么?”这刚刚一直故意误导人家的坏心女,这会竟给他装无辜。 “你们……我还以为……算了。”他很气,又忍不住想笑。“可怕的女人!”他被捉弄了。 “可怕什么?”花露露笑嘻嘻。“我按得很努力欸,竟然说可怕。” “被按摩还不高兴喔?!”巫玛亚也嘻嘻笑,然后很故意地跟花露露说:“你知道吗?他刚刚起床时多慌啊,他还以为你们做了那个啊……” 楚天驰将巫玛亚连人带沙发,一起踹远远。 巫玛亚还不住嘴:“楚天驰你上辈子一定有烧香,花露露对你超好,从晚上六点帮你按摩到清晨四点,超夸张。” 真相大白,楚天驰啼笑皆非,他问花露露:“干么帮我按摩?” “你不觉得很舒服吗?”花露露笑笑地说。 巫玛亚坐著沙发,脚在地上移动,连人带沙发又回到原位。“她说要趁你身体没办法反抗的时候,将爱和祝福按摩到你身体里。她说你很悲伤,没办法接受别人对你好,所以要趁喝醉时下手……” “胡扯。”楚天驰拒绝承认。 “我按到后来你还打呼咧。”花露露笑道。 “好了,你别说话,躺好。”楚天驰胀红了面孔。 “噢,要调脖子了吗?没想到你这么厉害,连这个都会。” “叫你闭嘴,别说话。”楚天驰捧住她下巴,忽然一个劲—— “啊~~”巫玛亚怪叫,她听见喀喀喀喀一串骨头声。“你杀人啊?” “我好了!”花露露转脖子。“真的,完全不痛了,你好神啊。” 他指著沙发,要她躺好。“还有腰,你够蠢了,一口气按摩那么久,腰椎都移位了,抱好。”他将抱枕塞在花露露胸前。“身体侧躺,脚勾起来。” 花露露照做,乖乖摆好姿势。 太精彩!巫玛亚冲过来观赏。 她看楚天驰微蹲,双手揽住花露露身体,一手抵住肩膀,一手环她的腰,摇晃她身体,突然又一股劲。 “啊!”巫玛亚又尖叫了,这次,骨头响更大声。 “妈~~”花露露也被骨头巨大的声响吓到喊妈。 “闹出人命了啦!”巫玛亚软倒在地。 “你……你……你……”花露露瘫痪了,呆在沙发,看著楚天驰。 “怎样?”他挑眉,冷著脸。 “你伤到哪里了?我叫救护车。”巫玛亚颤抖,摸著花露露的腰。 “好神~~”花露露看著他,好崇拜。“我好舒服……腰不痛了……”通体舒畅哪。“你有一双神奇的手,太厉害了。” 看花露露那么赞叹,楚天驰笑了。 掌心很热,心也暖暖的……治疗花露露,跟治疗其他病人的手感不同,对待她的身体,他特别小心,动作也特别温柔。整治时,他能感觉有什么悄悄在他们的触碰之中流动著,也许是爱的能量在传递,为她治疗,他竟感到幸福。 “你再躺一下,先别起来……”他交代著。“我去倒杯温水给你喝。”才转身,就吓到。“你干什么?” 巫玛亚就地扑倒,趴好姿势。“我胸口常不舒服,呼吸困难,坐骨神经很痛,拜托大师顺便一下……”她也要,她也想体验,那双神奇的手。 唉,好人做到底,楚天驰蹲下来,抓住巫玛亚,将她折来拗去,骨头喀拉一阵响,巫玛亚不停尖叫哭爹喊娘的……最后,软绵绵趴著,傻呼呼笑。 “我活过来了。”巫玛亚满足的表情,像是死而复生,竖起拇指。“楚天驰……你……了不起,了不起!”这位横行各大电视电影圈的巫制片,心服口服。 “对啊。”花露露躺在沙发上叹息。“简直不是凡人,是神。” 看这两个女人,软绵绵地赞不绝口,楚天驰感到好笑,突然脚底暖暖地,低头看。“帅帅?” 帅帅在沙发底下旁观已久,现在,轮到它了,它也躺好,卧好姿势,发出渴望的呜鸣。 “你也要啊?”楚天驰朗笑了,蹲下来。 花露露跟巫玛亚一起惊呼—— “你连狗都会调!” “狗的脊椎你也会整?” 楚天驰深吸口气,对她们翻白眼。“你们少夸张,我只是想摸摸它。”他不是一天到晚在那边整骨整得人家尖叫骨头喀喀响好吗。 巫玛亚笑了。“欸,做你的女人,一定很幸福,可以随时修理身体。” 花露露心在痛。“我好羡慕她……她上辈子一定有烧香,修得很好。”昨日那一吻,是花露露自己的秘密,她不会跟任何人说。 楚天驰笑容隐去,脸色黯然了,若有所思。忽然问花露露:“我下午要出诊,你要不要一起去?” 第九章 楚天驰的病人,是一位很有钱的江小姐。住在北投山区,紧挨公园的豪华别墅型疗养院。她住一楼最高级的套房,落地窗外,满是杉树跟小叶榄仁,浓荫密布。晚秋,落叶被风扫落,黄黄铺展,遮蔽泥地。 敞开的落地窗,凉风吹入,送进枯叶混著山林湿气的气味。阳光,都让绿荫切碎。套房显得有些阴暗,这里除了风声,落叶声,非常安静,像独立世界之外。 套房设备很惊人,有远红外线灭菌器,远红外线烘脚机,负离子扩香仪喷著白烟。米色系装潢,家具全是檀香木订制。一张桃木桌,摆满江小姐的相片,相框是纯银打造的,一盆玫瑰,对床绽放,房间充满玫瑰香。床褥被单枕头,都滚著蕾丝边,窝在床里,应该软得像陷落在棉花堆。 花露露从没见过被这样宠爱著的女人,她像闯入了洋娃娃的房间。梦幻,甜美的小天地。遗憾的是,江小姐对这些爱宠,无动于衷,面色冷寂。 江小姐,是植物人。 看得出是一个被深深厚爱著的植物人。 “我要替她做经络按摩,你可以先到处逛逛,或是坐著等我。” “我坐著等你。”花露露在桌前椅子坐下,静静看楚天驰按摩江小姐。 他小心翻弄她枯瘦的身体,检视每一条经络的状况,可怜的江小姐,瘦得皮包骨,面无血色,鼻子插著胃管,当楚天驰按她的大腿,微掀被子,花露露注意到她包著纸尿布。 楚天驰小心处理著江小姐,江小姐在过程中只是睁著空洞的大眼。 花露露看得出这个人的灵魂已经走远,只剩躯壳在世间。 然而在楚天驰的搓揉指压下,她气色明显红润很多,原本僵硬的身体,好像也柔软了。 花露露看著,很感动,连植物人都喜欢被按摩。 “好了。”疗程结束,楚天驰替江小姐盖好被子,转身,看著花露露。 她安坐著,对他微笑,面对植物人,她的表现很平常,没有不安或恐惧,依然很自在著,这使他暗暗惊讶。 “我们可以走了。”他说。 “好啊。”她跳起来,拍拍裤子,随他离开套房。 “你不怕?”他问。他们徒步下山,夕光映著山路,两旁大树娑娑地响著,摇曳著,回应风的爱抚。 “有什么好怕?”她脚步很轻快。“我真开心。” “开心?” “来台北后,看到的都是房子跟马路,又吵又挤,这里真好,像我在尼泊尔住的地方,好多树啊,空气又新鲜。”她走路蹦蹦跳跳地,反应著愉悦的心情。 楚天驰发现她真的很开心,一脸欢乐,完全不被刚刚的植物人影响。 “我想把鞋子脱了,要踏著山路喔。哇……舒服。”她真把鞋子踢掉,拎在手上。 他笑看著,他想,如果她因为太开心而开始跳舞,他也不会太意外,她就是有那种到哪都很自在的本事。 “啊,你看。”忽然,她眼睛被一朵白的山茶花吸引。“花开了啊。”凑近,嗅著,眼色含笑,与花凝视。“多美,真漂亮啊。”忘了他在等,她贪看花儿,舍不得移动脚步,他只好静静等她看个够。 因为她这样么放松,他也变得懒洋洋。贪看她的可爱模样,看她用指尖抚了抚花瓣,像逗弄它。又拿脸贴近花瓣,闭上眼,让花瓣吻她的脸。 “你跟这朵花恋爱了吗?”他笑问。 不理他的揶揄,她闭著眼睛,笑咪咪,喜欢柔软花瓣,触著脸边的感觉。然后,有点孩子气地说:“这朵花爱上我了。” “我想没有,你少臭美。”他故意唱反调。 “那你过来问它,明明有。” “嗟。”他失笑,幼稚的女孩。可是,又心悸,深深注视她。凝视白茶花偎著花露露脸边的模样,花好像真的开得更灿烂,和闭目微笑的花露露相辉映,他们都一样,在大自然中闪耀著自己天生的光芒。 “你也来看啊!”她睁开眼,朝他招手。他走近了,她闻到了,花的芬芳中,混杂他的男性气息,一种令她迷乱的雄性气味,刚强,略带刺激。唉,还是好喜欢他啊,真惨。好迷他,迷恋到即使知道他有女朋友,即使觉得再去喜欢他好像不道德,还是很想挨近他。 楚天驰揉摸吻过她脸的花瓣,低笑道:“真好笑。” “好笑什么?” “好笑我竟然站在这里摸一朵花。” “你应该多欣赏这些美丽的植物,你太悲伤了。” “谁说的?是你想太多。”他反驳。 “是你的身体说的。”她说:“刚认识时,你不是让我按摩吗?一碰到你的皮肤,你身体就很自然将我的力量反弹回去,你无法接受别人给你温柔,你很抗拒,很封闭,身体很僵硬。”如果不是趁他喝醉,根本不可能好好按摩他的身体。 “哦,可能是我健身过度,肌肉养得太好,所以才会反弹你的力道。”拒绝承认脆弱,他玩笑道。 她大笑。“我讲的硬才不是肌肉的硬,你应该常常敞开心胸,你女朋友呢?她不嫌你闷吗?你在她面前也这么封闭吗?” “我不知道,至少没嫌过我这个。”他想了想,问她:“我以为你看到植物人会吓到,或是觉得恐怖。有些按摩师,会拒绝处理重病的人,担心病气互相传递,连靠近都不愿意……你的表现平静得让我很意外。” “会吗?我觉得那个江小姐很幸福。” “幸福?” “当然啊,尼泊尔是很穷的国家,常有暴动,政局又不稳定,暴乱起来常会死很多人。因为枪伤或暴动受伤的人太多了,有时尸体没钱安葬,随便丢到山里。也有重伤的,没资源救,忍著疼痛,慢慢等死。可是那位江小姐被照顾得那么好,住在那么温暖的地方,虽然成为植物人很可怜,但是我觉得植物人还能被这样照顾,真的很幸福。” 他好惊讶,他们看见同一件事,感触这么不同。他眼色,变得异常温柔。 “你有一双和别人不一样的眼睛。” “喔?” “有这样一双眼睛,谁也没有能力让你伤心吧。” “什么意思?”她不明白,歪著脸,眯起眼,有些困惑地望著他。因为他忽然用很温柔表情跟她讲话。 “花露露。” “嗯?”她心莫名拧紧了,她有预感,他要说的不是会让她高兴的话。 山林午后,宁静祥和。她暗暗祈祷,不要让她听见讨厌的话,不要破坏了这样美好的时分。 楚天驰被树的暗影笼罩,暗影中,他的面色更阴郁。而她,伫立在光的那端,沐浴在明媚的夕光中。夕阳在她身后天空闪耀,那么光亮,刺著他眼眸。 “江小姐就是我的女朋友。”他说。 刚刚,她才很自大的说,看多受苦受难的人了,所以面对植物人,她不怕也不难过。现在,却一阵剧烈心痛,痛到快不能呼吸。 楚天驰表现得很平静,那麻木的神态,近乎冷漠。那脸色,就好像被人拿刀反覆插过几次后,早已经痛到麻痹,心灰意冷的脸色。 他继续说:“八年前某个深夜,我骑车接她回家,半路出了车祸,她头颅破裂,脑神经受损,从此变成植物人。” 她听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心像被揍一拳,太震撼,只能呆怔著。 他不带感情地继续说:“她是独生女,家境很不好,我答应她爸妈会独身一辈子,会永远爱她照顾她,这是我应该要扛起的责任。” 楚天驰看她嘴唇微颤,仿彿想说什么安慰他,却梗住说不出来。但是从她泛红的眼眶,他已经感受到她的心意。 他苦笑道:“你是个好女孩,我承认我喜欢你,不对,不只喜欢。但是,我不能接受你。我已经失去爱人的资格,我也不能抛下婉如,和谁恋爱。” 八年?! 花露露战栗地想著,八年的内疚自责和赎罪,他确实有愤世嫉俗的资格,有唾弃神的筹码。 忽然她明白了,眼前这男人,不是冷酷无情,反而是太深情。那是意外,他却自责地,牺牲所有的幸福,扛起这沉重的负担。 眼泪潸潸而落,她哭了。 他凛眸,拭去她的泪痕。然后像哄小孩的口气,好温柔地说:“别哭啊。” 她低头,狠狠啜泣,非常非常沮丧。明白他为何抗拒温柔,对世界充满敌意,为何眼中有沧桑,眉眼间化不开的忧郁,为何身体像岩石坚硬,反抗谁的抚触。他的心让不幸给绑架了,罪恶感像只鬼,日夜追缉他。他怕接受任何关怀,只因为稍稍一软化,他可能就会质疑起扛著的责任,他可能会想抛下那可怜的女人,去抓紧他自己的幸福。 只要他稍稍软弱了,经不起诱惑…… 她能想像,每当他感到快乐或幸福时,他内心就被内疚感撕扯,他活得太分裂,快乐时不敢太快乐,感到幸福时,又会惦念起另一个女人的不幸。 花露露不知所措,对于他的不幸,她完全无话可说了。 楚天驰说:“谢谢你。” “谢什么?”她泪汪汪。 “这八年,我没有一天醒来时,身体是舒服的,没有一个夜晚好睡的……”他垂下眼眸,微笑说:“除了今天……现在我愿意承认,你是很棒的按摩师,之前我低估你。让你按摩后……我的身体好像被松绑,早上醒来,感到很幸福。” 花露露听了,不开心,反而更心碎。 “楚天驰……”她哽咽著:“我不能把我的幸福分一些给你吗?那只是意外,你还是可以拥有你的幸福……” “我的确可以,但是那个躺在病床上的女人呢?谁给她幸福?又是谁害她这么不幸?” “你还爱她吗?” 他被这个尖锐的问题骇住,没想到花露露问得这么直接。 他答不出来,想要说还爱著,但发现太虚伪,像故意表演深情。爱?他不知道,对死气沉沉,毫无知觉的女人整整八年,还爱吗? 当年他们是班对,相恋时大家还是学生。毕业后,他去当兵,她痴情守候。后来他退伍没多久,大好前程正等著他们,没想到一天半夜,临时接到女友电话,骑车接她回家,就出了车祸。爱,这个字眼,变得太沉重,他不愿说谎,也不敢面对自己真实的感受。 看出他的挣扎,花露露说:“现在,我知道你为什么对这个世界那么愤世嫉俗,也知道你为什么对病人态度那么恶劣,又没耐性。因为你没有爱,你内在是贫乏的,你的温柔,全被这些内疚和责任义务跟罪恶感吃光光了。” “你在跟我说教?”他感到好笑,自尊受到打击。 尽管他面色骤变,眼神露出敌意,花露露还是直率地说著:“你心中没有爱的能量,又不接受任何人给你爱,这样你又怎么可能付出爱给任何人啊?就算对江小姐表现得很温柔,那也是好虚伪的,你其实在勉强自己,你是不得不接受这个残酷的现实,我觉得你心里很分裂……说不定还很愤怒。” “其实你渴望爱吧?但又恨你没有办法好好去爱谁。现在你只在苦撑的吧?是抱著赎罪的心情,在应付你的宿命。我按摩你时,就感觉到了,你的身体很累很累了,你需要被好好爱著,你爱的能量都用完了,你知道吗?你已经空掉了……” 像被人猛地揭去面具,他很难堪,心事全被料中,他粗暴道:“你讲得很好,所以最好我撇下她去跟别的女人恋爱结婚生孩子是不是?花露露,不是你的遭遇,你倒说得很轻松。” “没人要你撇下她啊,你还是可以去爱人,同时还照顾她啊。” “那她呢?!”他咆哮:“还有谁愿意去爱她!你懂我帮她洗澡翻身换尿布的心情吗?你不过是个小女生,你以为你什么都懂?你凭什么自大的评断别人的感受?你无忧无虑,你懂个屁!”隐藏好的苦痛,一下子全被她戳破,他像野兽对她咆哮,那么粗野的口吻,吓到花露露。 她怔在原地,呆望那双绝望又愤怒的眼色,不知道还能说什么了。 ***凤鸣轩独家制作***bbs.*** 花露露找妈妈诉苦,在巴南家里,讲得又心急又生气。 “万一她永远都不会醒来呢?你相信有这么傻的人吗?他可以一边照顾她一边好好过他的人生啊,这有冲突吗?干么把自己的生活过那么累?他为什么喜欢折磨自己?”她替他难受,又气他顽固。 花明月跟巴南正在吃晚餐,她为女儿舀一碗热汤,耐心听完女儿的想法。唉,她爱笑的宝贝女儿,终于也有爱的烦恼。其实楚天驰的遭遇,巴南私下已经告诉过她,但是因为认为这是楚天驰的私事,她并没有跟女儿说。只是没有想到,他们没跟楚天驰泄漏花露露的地址,这两人,绕一圈,又撞在一起,可见是有缘分的。 “他自己想不开,那也没办法啊。”花明月拍拍女儿的头,安抚她。 “他那个人,死脑筋。”巴南也劝花露露别理他。“你劝他是没用的,他有被虐狂,你想想,那时候他们那么年轻,出车祸,不能全怪他啊,那女孩子家人要他负责,他就傻呼呼一直负责,八年欸,让那女人住最好的疗养院,还为了她,跟我拜师学经络,我是真的有被他感动到。这么有情有义的人,真的很难得,可是渐渐看他这样浪费自己的生命,有时也很气,他就是想不开啦,我放弃了……” 因为楚天驰,爱笑的花露露也忧郁了。“他好可怜,难道他都不能再去喜欢人了?这样太残忍。”为什么要一直赎罪,明明可以两全其美,为什么要拘禁自己?得到幸福,不代表对不起另一个女人,他为什么要这样想呢? 花明月问女儿:“你气什么?难道人家就一定要喜欢你才对?” 花露露顿时面红耳赤。“我不是一定要他喜欢我,我只觉得他可以活得更快乐。” “每个人都有选择怎么活的权利,你又不是神,没那么伟大,不要想著去改变人家的想法,这样也很霸道,难怪楚天驰会生气。你没有用他的眼睛去看他的不幸,才会一厢情愿认为他是想不开。如果这样活著,可以让他比较心安理得,那又有什么不对?” “难道我说那些话都错了吗?”花露露叹息,趴在餐桌,很气馁。奇怪,她很少激怒人,为什么偏偏面对好喜欢的楚天驰,这么容易惹他生气? 花明月笑道:“你是说得很真诚啦,但是,嗯,听起来像在教训人,没有人喜欢听人家训话嘛。” “我是讲道理给他听。” “道理要是讲一讲就有用,这世界就不会那么乱了。而且你干么要讲道理呢?他可以自己去体会,如果体会不到你说的那些道理,你就是讲得再激动再认真,又有什么用?” “对啊,”巴南忙点头。“更何况这些道理,还是从比他小那么多的女生口中说出来,很糗喔。” “妈……”花露露唉声叹气,转过头,瞅著母亲。“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做呢?” “嗯……”花明月望著吊灯,想了想。“对一个没有爱,内在干枯的人,我想,我懒得去说什么。” “啊,就不管他?”花露露哀叫。“那不行!” “为什么不行?” 花露露胀红面孔。“我……我不要……”该怎么形容?心头那个酸啊。“我舍不得他这样下去……”她快要回尼泊尔了,可心里挂念他的不幸。她不要这样离开,她会一直牵挂,结果自己也无法好好生活。“如果他想不开,要继续不幸下去,我就不回尼泊尔了。” “你有那么喜欢他吗?”巴南瞠目结舌。 花露露用力点头。“不能让他这样,不可以。” 糟糕了,花明月看到女儿的决心,花露露是认真的。 “那就这样吧……”花明月勾勾手指,女儿耳朵附过去,她跟女儿说了一些悄悄话。 “就怎样?”巴南好奇死了。他看花露露听了,眼睛亮起来,豁然开朗,拍手叫好,恢复活力。 “没错,我懂!我知道怎么做了,谢谢妈咪。”用力搂一下妈妈,花露露迫不及待走了。 “你叫她怎样?”巴南急著问。 “又不关你的事,吃饭。”花明月不说。 他哇哇叫:“你这个坏女人,快讲,你要害我失眠吗?” ***凤鸣轩独家制作***bbs.*** 楚天驰觉得,有时候,生命让他感到乏力。 日复一日,过著相同的生活。意外发生后,开始几年,他还会崇拜自己有情有义。又过去几年,不得不承认,照顾婉如,变成义务,他的心,荒芜了。没有爱的日子,生命嚼起来像无味的塑胶。 而花露露像阳光,甜糖,鲜花,像所有最柔软的也最芬芳……他心焦如焚般地想望著她的美好。可是当她看出他对婉如的付出变成是一种虚伪,当她直接点破他心中没有爱,他已经空掉,他很难堪,自尊受损,可是,在事后,又不得不佩服她的勇气。 她敢揭下他的面具,不管当时他脸色有多难看。 印象中,他对她咆哮过无数次,还常对她种种言行嗤之以鼻,但她仍依然故我,开心做自己。她的心温暖又无敌,不管曾经怎么争吵过,再见面,她又会笑脸迎人,那些恶言恶语,她毫发无伤。不像他,靠冷酷表情,假装他是坚强无敌,谁也不需要。她不一样,她是真的百毒不侵,乐于接纳一切,乐于示弱,乐于敞开自己。 他佩服她。 这一次呢?应该已经到达她的极限了,这次她应该想清楚了,不要再接近这么令人讨厌的男人了,连他自己都不敢回想,他骂她的嘴脸有多恶毒。 可是,花露露的话,像跳针那样不断在脑子重复。 他想到花露露,也开始想起另一种人生。 躺在旧沙发,望著电视机,节目换过一台又一台,竟开始想像,卧在活生生、软呼呼的另一个人身上。想像中,闻到甜的奶茶味。想像中,发被轻抚,身体被暖热拥抱,疲倦的眼,粗糙的脸,都让一个爱他的女人双手,慢慢抚去所有劳累。 另一种人生? 在想像的世界里,也许他也能有个妻,然后像那些可笑俗气的,在公园带小孩玩的中年男人,也把肚子吃得圆凸,也追著儿女跑……另一种人生,会幸福得甜蜜得像他不敢喝的尼泊尔奶茶……原来不能怪奶茶太甜腻,是他自己太苦涩。 想到这些想像,眼睛就很痛。 侧身,双手横抱在胸前,下意识要抗拒什么。 另一种快乐人生诱惑他,但是……抛下一切前往,他又要将婉如置于何地?他答应过婉如父母终生不娶,照顾他们女儿,难道岁月过去,就可以抛弃誓言?让婉如变成这样的人是自己啊,他必须爱下去,就算爱得虚伪,也必须表演下去。像强迫症那样,骗自己很伟大的继续爱下去。 “我爱婉如,我爱著,我可以继续这样永远爱著。” 躺在黑暗客厅,他呢喃著,眼角却狠狠痛著,热著。 他突然非常可怜起自己。 “我不能把我的幸福分一些给你吗?那只是一场意外,你还是可以追寻你的幸福……” 他苦笑,想到花露露的话。 傻女孩,幸福要怎么分出去呢? ***凤鸣轩独家制作***bbs.*** “你是不是又吃冰的引肺经卡瘀,寒气又这么重,继续吃冰好了,吃死算了,以后不用来看我,你好不了。” 才早上十点,楚天驰已经骂哭一位七十岁老婆婆,她的女儿生气了。 “楚大师,你太过分了……我妈心脏不好,年纪又那么大,你可以温柔点吗?” 楚天驰指著门口,果然用很温柔的口气慢慢说:“给我滚出去。” “太过分了,我们再也不来了。”女儿扶妈妈出去,气唬唬。 换下一位进来了。 楚天驰拨开堆叠的病历,右手揉著胀痛的太阳穴,另一手指著前面座位。 “坐下,哪里有问题?我时间不多,讲重点。”刚刚那个老太婆,光说哪里不舒服,就给他讲掉半小时,听到他火大,头痛死了。 “好,我讲快一点。”这个病人很配合。“我就想说一下那个,就是有个太太第六次离家出走,她的先生赶快登报说——不要回来!你所做的一切,就会被原谅。” “花露露?”楚天驰怔住,抬头,撞见超灿烂的笑。 “你怎么没笑?这个笑话不好笑吗?巫玛亚说给我听的时候,我笑死了。”她起身,横过桌面,帮他揉了揉正在痛的右边太阳穴。奇迹的是,他立刻不疼了,就是有点傻了。 “花露露?” “是,又是我。”合掌,弯身,笑嚷:“namaside~~” “干么装病人混进来?”他心下震惊著,她骂不走的啊? “我想要讲笑话给你听。” “为什么?” “嗯,其实是……昨天害你生气了,来讲笑话给你听,补偿一下。” 该道歉该说对不起的人是他,她何必这么委屈?楚天驰叹气,椅子一旋,侧身,望著窗外天空。 “你是个傻子。”他说。 今天很冷,公园被薄雾包围,抢先预习冬的颜色,树叶掉光光,树木换上严肃的大衣。花露露,还是明媚得一如早春。 花露露往桌上一趴,转头,左脸贴著桌面,姿态古怪,眼睛往上打量他。 “那你要不要再听一个笑话?保证你会笑。” “你不用逗我开心。”他看起来有这么悲惨吗? “这个你一定会笑。” 他睇她一眼。“如果没笑呢?” “没有如果,总之一定会笑。” “我觉得我不会笑。”但是,看著她的眼睛,已先透出笑意。 “那我们打赌,如果我说完,你真的笑了,要陪我吃晚餐。” “干么一定要人陪你吃饭?”他好冷漠,换作别的女人,自尊受打击,肯定撑不下去,掩面离去。可是花露露不一样,她还是枕著桌面,还是那样奇怪地打量他,黑眸骨碌碌地盯著。 “你不觉得我要回尼泊尔了,大家应该一起吃个饭?朋友不都是这样吗?” “我觉得……” “不要觉得了,总之就这样,我要说笑话了。” 他笑了。 她指著他怪叫:“喉,你笑了。” “这不算。”他笑得更厉害了。 “好,那我说笑话了,你听著,这是我妈从书上看到,说给我听的笑话喔。”她跳下椅子,叽叽咕咕说起来。 楚天驰看她来回踱步,讲笑话,满室溜达,脚步轻灵,眼睛含笑,将单调诊间幻化成梦幻情境,他听著看著,愉快极了。 她说:“这是个很有名的苏菲说的笑话,就是有三个人一起旅行很久,快饿死了,他们没什么钱,就合资买了一根棒棒糖。但是只有一根,不够大家吃,所以他们吵起来,争论谁可以吃到棒棒糖——” “不好笑。” “唉,别插嘴,我还没说完啊。后来他们决定大家先去睡,然后看谁当晚作了最棒的梦,明天那个人就有资格吃棒棒糖。”她一直讲糖啊糖,他听到耳朵都甜了。她睁大眼,眉飞色舞演起来。 “到了第二天早上,他们开始比谁作的梦最好,其中一个基督徒说,喔,我梦到耶稣,耶稣说,哈啰,你到天堂了,恭喜你。那个基督徒说,在梦中,耶稣满身光亮,我被它接受了,我从没梦过这么棒的梦,我到天堂了。” 他摇头。“哪里好笑了?” “还没说完啊!” “你铺陈太长了。” “我还没说完!嘘,嘘!别吵我。”还生气跺脚,又嘘他呢! “好,你快讲。”他心里已经在大笑了。 “然后啊,第二个是印度教徒,换他说啦,他说梦到耶稣不算什么,我呢,我梦到我变成了克里须纳,你知道在印度克里须纳像神那么伟大。这个人说,我梦到他,梦中还有成千上万的天使围著我跳舞,我在吹笛子,真是好棒的梦啊。说完了,只剩下最后一个没讲,你知道他说什么吗?” “你要不要喝水。”他倒水给她喝。“你也该口渴了。” 讽刺她呢!她拨开水杯,很执著。 “第三个人是个回教徒,当大家问他,你呢?你梦到什么美梦?那个回教徒说,唉呀,我梦到穆罕默德,他出现在我梦里,他骂我呢,他骂我——‘你这个傻瓜,还在这里干什么?赶快去把那支棒棒糖吃了!’因为他是穆罕默德,他的命令我怎么敢不听呢,所以那根棒棒糖,已经被我吃掉了,iamsorry,哇哈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哈。 果然大笑,可是笑的是花露露,讲笑话的人讲完大笑了,听笑话的人竟一脸无聊。 他右手托著脸,斜著脸看她,懒洋洋问:“讲完了?” “呜……”她蹲下,抱膝,脸埋臂间。“我想哭。”气馁。 “那么……”他食指弹著桌面。“可以出去,让我看诊了吗?” 花露露起身,垂头,驼著背,慢慢走出去。 “晚上几点?”他在她背后问。 她愣住,转身,瞪著他。 他微笑,再问一次:“晚上几点吃饭?在哪里吃?” 欸?她咧嘴,会笑了。 他也笑。“就当是替你饯行吧。”不能放手相恋,至少温暖告别。 她微眯眼,瞅著他,表情有点呆。 他问:“怎么了?” 她摇头,挥挥手。“晚上六点来找你!”溜了。 掩门,花露露背抵著门,发怔了。 楚天驰方才的笑容,好温柔。他脸上刚硬的线条,好像融解了。那时,日光在他身后窗玻璃闪烁,害她看傻了。她想,他一定曾经是个很温柔的男人…… 第十章 明明再过十天,就要回尼泊尔,可是,花露露真的很活在当下,竟然接了新工作,参加慈善义演,在公民会馆的纪念音乐会表演,追悼因采访,意外丧生的美国女记者ingrid。 楚天驰好惊讶,没想到花露露会带他到这里吃晚餐。 她交代著:“等我表演完,我们就可以吃免费的外烩,我说你是我的助理,等一下跟我上台。” 助理?他为新身分感到好笑。 仿四合院的露天中庭,搭了简陋舞台,台下摆桌椅,角落有戴高帽的厨师料理餐点。 天公不作美,下起大雨,一百多个座位,只坐十人,还克难地撑著伞听音乐会,快轮到花露露表演西塔琴了。 “真惨,没什么人来。”楚天驰替她尴尬。 “没关系……”花露露很想得开。“就弹给树跟草听。”公民会馆本来是眷村聚集地,周围都是树,前方还有小山丘,披覆著小草。 爵士歌手唱完了,换花露露上台,雨势却忽地暴烈起来。 有没有这么艰辛啊?楚天驰骂:“太扯了,主办单位还不停止活动?”他说要去找找工作人员拿伞,还没来得及去,花露露已经走上台,他只好赶快脱了外套,奔上去。 “雨那么大,还弹什么鬼?”他低骂。 “可是还有人在听呢。” 谁?下暴雨还听什么?楚天驰眯眼瞅著灰雨中一对小情侣。唉,也是,只有年轻人把大雨当浪漫,只有小女生不怕风雨吹。反正花露露往中央唯一还没被雨侵袭的干地坐下,踢掉鞋子,把琴打横,右手食指,套上弹奏用的义甲——mizrab,开始袅袅弹奏。 冷风不断把雨打进舞台,楚天驰只好把外套撑高,挡在花露露额前。 有没有这么悲惨啊?他苦笑。不就是纪念音乐会,不就只有两个人还没离席,花露露坚持什么呢?随便弹弹赶快去吃东西,可是…… 楚天驰有点火大。 花露露无畏风大雨大,竟然很投入的闭上眼,弹得很陶醉。 袅袅袅袅地西塔琴努力跟雨声拚了,明明琴声都被暴雨稀释掉,分不清琴音跟雨声,他也听不清楚旋律,可是她仍做足表情,百分百投入在演奏里,头和身体很自然地轻轻晃起来,这样怡然自得的咧…… 他本来被风吹雨淋弄得很烦很火大,为了挡雨,他的头和脸都湿了,还牺牲了皮外套,还要担心她著凉。可是,看看她,那么专注,全然地以她的身体,她的灵魂在演奏,他竟然看出了感动……身心麻麻的。 看见当一个人,百分百投入做一件事,那份专注力,像钻石发亮。将所有外在杂音都消除,她光亮晶晶,美丽耀眼,他无法移开眼睛,心悸动著,世界仿佛只剩下花露露在演奏西塔琴。 狂风暴雨全部消失。 短短十五分的西塔琴演奏,变成楚天驰一生中最奇特的十五分钟经历。 他发现音乐有能量,因为他真的在共震,身体每一个细胞共鸣著。 他差点落泪,皮肤好麻,她怎么能够美丽成这样子,不像平凡人。 可是,当表演结束,将西塔琴放倒,拾回鞋子穿上,她转头,对他笑,又变回那个可爱少女,嚷嚷—— “唉呀我快饿死啦~~哈哈哈。” 啪啪啪啪啪啪啪,坚持在雨中听的小情侣,起身用力鼓掌,激动得大飙泪。 花露露呢?花露露不留恋掌声,只是笑著朝他们挥挥手。“快去吃饭,好冷咧!” 楚天驰跟著她去料理台拿三明治吃。 “晚餐就这样?”他看著薄薄的三明治。 “不行吗?” “花露露小朋友。” “嗯?” “你约我的时候,那个口气我还以为是要去吃什么大饭店,再不济,起码也会是个小馆子吧?” “这也不错啊!”她嘻嘻笑,遭他白眼。 “我男生还无所谓,你一个女生这样很难看。” 他们蹲在会馆屋檐下,啃著冷掉的三明治,面对暴雨吃晚餐。 “没办法喽,下大雨,桌椅都不能坐,只好蹲这里吃喽。”花露露耸耸肩,很无所谓。 楚天驰吃了几口三明治,又冷又干,太难吃了。 “别吃了。”抢走她的三明治。 “干么不吃?” “难吃死了,走吧。” “就这样?”难得跟他晚餐啊,他就这么迫不及待要走? “不然呢?雨这么大,你还想再上台表演袅袅袅是不是?” “那等雨小一点再走。”她抠抠被蚊子咬到的脚踝,想跟他相处更久一点。 “再待下去,你的脚要长红豆了。”小黑蚊很热情哩,他拉起她,拖著她往摩托车的方向走。 唉,沮丧。花露露穿上雨衣,圈住他,引擎轰轰,让他载走。可怜啊,好好的约会,就这么阵亡了。她躲在他背后,唉声叹气,不认得道路,但,认得树。当机车骑过辛亥路,她忽然大叫—— “我要下车!你看,多肥的树,我们下去欣赏一下。” “你……” “一下就好一下,拜托。” 可怜他三十岁了,还要当保母,和她穿著雨衣,像白痴在路旁看大树。 “肥树啊,肥成这样啊,哈哈哈。”她对树拍了又拍。“肥得油亮亮,真不赖,你不觉得它们很特别吗?一般树就是大啊宽啊,可是它们很有肉感,肥得真性感,赞。” 他想嘲讽,笑她有什么好惊奇的。 可是,他真的惊奇了,从没发现,原来树也可以长得这样肥,一整排痴肥的路树,日日站在闹攘的辛亥路旁发呆,从没人发现它们这样特别,要不是花露露指给他看,他的眼睛永远会对这景色视若无睹。那滑亮的树身,真的很有肉感。禁不住诱惑,他也摸了摸。 “真的很有肉。”他朗声笑了。 “我说呗~~”她也哈哈笑。 他们站在肥树前,看著彼此,笑得好傻。 花露露问他:“这叫什么树?” “不知道。” “耶我们叫它肥树。” “那就糟了。” “糟了?为什么?” “你不是说有言灵吗?” “嗯,是啊。” “你叫那只没毛的狗帅帅,它真的就帅起来了,现在你叫这排树是肥树,那叫著叫著,等等肥到路都过不去了怎么办……” 他讲了个很冷的笑话。她听完,面无表情。 “干么?不好笑啊?” “我觉得你说笑话的天分没有比我好到哪去,我那个棒棒糖的比你好笑多了。” 他气恼,做状要敲她的头,她嘻嘻笑地闪躲,身上雨衣,软腻地缠著皮肤。他看她雨帽下的头发都湿了,唉,他们变成一对雨人。 “走吧。”楚天驰牵起她的手,往前走。 她心头一震,这是他第一次牵她的手,好高兴啊,可是……她指向后头。“摩托车是停那边欸!”他糊涂了啊? “我知道。”他还是往前走。 “欸?要去哪?” “我就住前面,去我家,煮饭给你吃。” “……” 没听见她的回应,楚天驰转头看她,看见她头低低的,那只让他握住的小手非常热。他问:“怎么?你不想吃啊?” “我很高兴咧……”她笑著,脸红红。 她幸福洋溢,脸红红了。 他看著,迷惘了。看她湿漉漉的黑发,在红的脸边发亮,而她微低头,笑得一团喜气……在寒天大雨中,湿答答夜晚里,怎么也能这么幸福?!整个人被快乐包围。 ***凤鸣轩独家制作***bbs.*** 百分百投入,是不是每一分秒就会快乐到发光发热? 不理会坏天气,忘记过去的不幸,今晚,楚天驰决定当个没有过去的人,像个新生儿,学花露露也百分百投入,享受这时刻。 因为再不久她就要离开了,他想多亲近这温暖的亮光,所以带花露露返家,煮晚餐请她。他住在尚未改建的旧眷村,她沿路张望,惊奇不已,贪看曲折的暗巷,红砖矮墙,踏过水洼,激起水花…… “你住的地方真不赖……” “我爸留下的老房子,再过几年,这里就要拆掉改建成大厦。” “那多可惜,我喜欢这样子呢!” 他停在红木门前,开门,让她进来。 他们脱下雨衣,衣裤都湿透一大半了,把两件雨衣挂水泥墙边,拉著她的手,穿过小院子,钻入屋内。点灯,拿了简单的衣裤要她冲个热水澡换上,怕她著凉。 趁她洗澡的空档,他到厨房烧饭给她吃。 十五分钟后,当她穿著他过大的衣裤走出浴室时,小客厅已充斥著饭菜香。站在餐桌前,她兴奋地瞧著一碟碟家常菜。 三个荷包蛋油亮金黄,鲜润翠绿的空心菜,还有煎得脆嫩的豆腐,两碗白米饭,冒著烟的番茄汤。 “我太幸福了!”她迫不及待坐下要吃。 “随便几样菜也幸福?”他笑著,递筷子给她。 “在巫玛亚那里,都是我负责做饭,没想到,你会做饭给我吃……” “反正我也饿了。”讲得很顺便,可是看她尝著饭菜,那满足的模样,他自己,竟也吃得好满足。 他已经很久没好好煮顿饭了,没好好坐下来吃饭。现在听著雨声,和她享用晚餐,饭菜好像更好吃。 “真希望时间停在这个时候。”她感叹道。 三颗蛋,一人吃掉一个,还剩最后一个。他挟进她的碗里,让给她吃。 他叮咛著:“回去后,要吃得跟你刚来时一样胖,你来这里好像瘦了一圈。” “嗯。”她低头吃,觉得他煮的饭好甜,蛋也煎得特别嫩。 “帅帅怎么办?巫玛亚要养它吗?”他问。 “我妈想把它送去游翼农场,她说那里有很多狗,可以跟帅帅玩,而且农场满大的,只是我有点担心,帅帅很怕生,忽然到陌生地方又没有熟人,不知道会不会又开始闹自闭。” “给我吧……” “嗯?” “帅帅留给我。”他口气严肃,不像开玩笑。 “你要帅帅?”她好惊讶。 “干么?很奇怪吗?” 她怔望著他,他也深深凝视她的眼眸。 无声的情感,悄悄流动在他们之间。 滂沱大雨正激打屋顶,她看著他黝暗的眼睛,像看见永恒的寂夜。他要帅帅,这提议让她很感动,又想到他的故事,想到他的坚强与悲伤,想到即将来的离别,还想到他的包袱,她为他沉重。 “帅帅可以给你,只有一个条件……”她哽咽了。 他询问地扬起一眉,同时看见她目中的晶莹。 “帅帅每天都上床跟我睡,你也要喔,要让它跟你睡……”不知为什么,眼泪不断掉下来。 他握住搁在饭桌上的小手,她哭泣的模样,害他心痛。 她抽噎地说:“我真的……很喜欢你。” 他喉咙一紧,眼睛很涩。如何相信,自己能被这样喜欢著? 她的厚爱,令他的生命也珍贵起来,让黯淡的他好像也亮起来。 将她拉入怀里,圈在身前,低声哄,要她别哭。 她投入他怀抱,双手将他脖子揽得很紧,软绵绵在他耳边说:“今晚,你代替帅帅,陪我睡好不好?” 他听出她的意思,猝然间身体像沈甸的热烫的铅块,因为抵在身前的柔软,他变得又胀又硬,仿彿在燃烧! 他没说话,她先凑近,吻他。他所有的防备,被击溃。 她突破他心房,让他放下防备,臣服于彼此间,强烈的吸引。 他品尝到,尼泊尔的树,云,高山,和白雪。 他品尝花露露,啜饮花露露每一寸肌肤时,就好像也啜饮到,尼泊尔孕育的一切美好,千里迢迢地,它们全透过甜美的花露露,来温暖他,来安慰他,仿彿是神,知道他可怜,派了个甜心,赏给他的奖品。 他心醉神迷,他在融解,每一个细胞都被爱融解,跟她融一起,化作一团幸福。 屋外,天黑,雨浙沥,屋顶窗檐地上都激著水花,大雨如瀑倾落,打击老屋子,饭菜被冷落,另一场盛宴,在另个房间,悄悄进行…… 房间暗著,从紧闭的门扉下沿,可以看见外头的亮光,这点光,使房间显得更黝暗,他们的皮肤,热得像火烫。赤裸裸地,交换呼息,都交出自己。楚天驰展开自己,像展翅的鹰,巨大的翅,在热烈燃烧,以他的强壮,守护身下的女人,以长而强壮的双臂,覆盖整个她。同时,不断充满她,悄悄,默默,只有沉重的呼息声。 他在她体内移动,热情,执著,不断地开展她温润的身体,让她经验到,身体不可思议的极限。 她全然地开敞著,包容他。 她不知道,除了静心按摩之外,爱身体,还有这种爱法。他的手指将她身体抚热了,再以他的男性身体,诱惑她。他刺刺的胡髭,刺入她柔软的唇瓣。他粗糙的指腹,磨过她身体最柔嫩处,带来如电的刺激感。他以她想像不到的大胆,和足以令她羞耻的方式,来探索她,侵入她身体,甚至像在折磨她似地,占有她。 诡异的是,当做的人,是好喜欢的这个男人,这些好像应该要羞耻的事,怎么害她甜蜜得要死?她初尝情欲滋味,生涩,被动的,让他带领。她全然信任他,换来他的全然投入她。 在碰触到她身体那刹,楚天驰惊觉到,强烈情爱,冲击他的身心,他比他想像的,还要爱这女孩。他希望温柔待她,却压抑不住地狂野起来。而她献出所有的柔软,来承受他的蛮横暴力,将他的顽强,他的刚硬,全部吞没融解,融入两人皮肤骨肉里,如此纠缠绵密,柔润软腻,爱的能量,在交合的身体间流荡,暖著彼此身心,间不容发的亲匿,不只身体,连心,连灵魂,也一起投入来做爱…… 她抱著他疼痛著,又亢奋得很,被一波波甜蜜力量攻击。 这男人,教她领受了情欲的欢愉,先让她身体如花含著蜜,如甜瓜藏著甜,然后他长驱直入,勾住她的内在。强大的力量,让她感到自己被狠狠破裂了,同时,觉到情欲的芬芳,如盛放的香花。 于是她窝藏住他的一部分,任他在深处造反,任他悸动她,充满她,又不断填满她,然后在无法拥有更多之际,他们抱著彼此,强烈颤栗。她眼眶潮湿,口腹发出破碎呻吟。他心跳如雷,抱紧她,肆放全部的自己,整个暴露,再无一点保留,那么赤裸裸,甘愿在她身上脆弱…… 热情褪去,他们搂著彼此,汗湿而黏腻的抱一起,舍不得分开,因为感觉太满足太完整。 楚天驰喉咙梗塞,脸埋在她发间,因为感动,久久不能言语。 这段日子,他混乱,他摆荡,处在震央带,直至全然地投入她的柔软,臣服彼此的吸引。直至和她温柔缠绵,热烈交欢,倾出所有欲求……真正的平静与满足,才真的到来。 他们躺在黑暗中,一起恍惚。 环著她肩膀,他让她枕在他的右肩窝。 “你应该不可能跟我回尼泊尔,对吧?”她问楚天驰。 “你会留下来吗?”他反问。 “我知道你不可能会抛下她。”她笑了笑。 “我也知道,你不适应这个地方,还是,你会想留在这里?” “我很想念尼泊尔……” 他点点头,他了解。他有点担心,她把第一次给了他。“你会不会后悔——” “后悔?不。”她笑起来。“你听,雨还没停呢!可是窝在屋里,这样跟你躺著,我觉得很幸福,你呢?” 棉被底下,他伸出手,去握她的小手。 “说真的……”她眼角有泪光。“这是我来台湾后,最棒的经历了,我永远不会忘记你。” 他将花露露拽进怀里,恨自己不能抛下一切,随她去尼泊尔,他感到内疚,他其实好想跟她远走,如果不是因为婉如…… “你有没有……想要什么?或需要什么?跟我说。” “我希望你给我一样东西。” “什么?” “这个。”花露露拉出他的手,指尖摩挲著他腕间的手表。 “你要这个?” “嗯。” “这是男人在戴的表,你又不能戴。” “表带调整一下就可以了啊。” “你想戴?” “嗯。”看著他眼睛,她笑著,眼神好温柔。“因为你很伟大,要拿一辈子照顾她,所以呢,我以后,快乐时,要连你的分一起快乐,我要把你的时间带到很远的地方,以后每当我感到幸福,我都会想你,为你祈祷,让你也感应到我当下的幸福,这样好吗?” 他拨开她额头的发,吻她额头。 发现他对这个世界,对神,对命运,已经没有怨怼。他还有什么理由抱怨?当他被这样美好的女孩深爱过。 他摘下手表,圈住她的手腕,拉过来,亲吻她的掌心。 “我帮你按摩吧?” “好哇。” 他笑著,将她翻过去趴睡,然后他跨在她臀上,动手按摩她的每一条经络,每个穴道。他麻木已久的指腹,重生了,变得非常柔软热情,她享受著,发出满足的叹息。 “好舒服噢……太幸福了。”她的心,好像也被一并按摩了。她软绵绵,困意袭来,眼皮越来越重,终于不敌睡魔,呼呼睡著了。 她不知道,这一晚,他操劳双手,细腻地揉过她背部每一条经络时,他眼眶多么痛,他是强忍住泪,忍得双目红透。 他从没这么充满感情地,去按摩一个人。 这样柔软的自己,使他很想哭,他似乎又找回那个被他狠狠抛弃,那个其实很温柔的自己。他硬生生割舍掉的那个自己,切割后,使他活得很分裂,很残缺。直到花露露毫不保留地将爱的能量送给他,他才找回自己,重新完整。 当他被爱喂饱了,终于又可以再给予,给出情感,给出温暖。他真的好爱好爱这个女孩,但是她是自由自在,不受拘束的美丽小鸟,很快,就要飞回山里了,所以他很幸福,也很难过。 彻底按摩过花露露,从她的背部膀胱经,直到脚底涌泉穴。 再将她翻身,按摩她的脸及头部各穴道,指腹沉稳地,将他的力量,他的祝福,全填进她身体每一个穴道。 再点燃温灸,细心为她灸过几处重要穴道。 房间弥漫著艾草的气味,烟气飘出窗外,外头,雨停了。房间白烟弥漫,艾草逼出她体内寒气,楚天驰坐在床沿,面色沉静,移动灸器,为她薰过头顶百会,胸口中央膻中,肚脐神阙穴,一路往下,到脚底涌泉。将她薰得暖呼呼,她睡得好熟,他微笑看著,熟记她的睡容,但愿,带著他的祝福,她能暖过一世。 他这样仔仔细细地呵护过她身体每一个穴道,忙到天亮,又打电话给师父,拜托他代班。 “为什么?你又有什么事啊?”巴南不爽。 看著熟睡的花露露,他坦白招认:“我跟花露露在一起。” “你什么?” “我下午再过去,诊所那边先拜托你了。” “等一下,你什么你跟花露露?” 楚天驰挂上电话,不让师父追问。同时关掉手机,拔掉电话插头,躺回床上,和花露露偎在一起,甜蜜造梦。 巴南对花明月哇哇叫—— “你知道吗?你女儿跟天驰在一起,现在……他们是不是……等一下,那天你跟花露露说什么?” 花明月在做早餐,她听著,慢吞吞地煎著奶油蛋饼。“没什么啊,我就说如果一个人都没有爱,就给他爱啊,他就懂得爱有多美好,比花露露讲破嘴都有用。” “什么?!”巴南惊呼。“所以花露露跟他,所以他们那个……你能接受?” “为什么不能?”花明月奇怪地看著巴南。“花露露很喜欢他啊,这有什么不对?” “可是……我们就要离开,她这样不是很傻吗?” “这跟我们要离开了有关系吗?跟你说过几百次了,活在当下啊,我们都几岁了,享受生命这个道理还不懂吗?” 巴南忽然很不安,抱住花明月。“你这种理论让我很害怕,如果明天你遇到更喜欢的,比喜欢我更喜欢,是不是为了活在当下,就离开我?你让我很没安全感……” 花明月盛起蛋卷,放入盘里。“拿去,这是你吵著要吃的蛋卷,现在,你是要忙著担心我明天会不会爱别人,还是要跟我好好享受蛋卷?” 巴南抢走盘子。“吃蛋卷啦!”唠唠叨叨骂:“就知道你不会给我承诺,你们这种住山上清修的人都很番,气死我!” ***凤鸣轩独家制作***bbs.*** 眷村构造特别,羊肠小径,蜿蜒曲折,想像不到尽头有什么风景。 他带她在住家附近散步,她惊奇著眷村里的小天地。在破砖房的小空地,住户横了几把竹竿,在两栋屋间,晾著洗到穿洞的白汗衫,它们就在风的怀抱里摇荡。巷边边,一整排儿童脚踏车,倚著墙,五颜六色,等待小主人游玩。那边,荒废的空地,一群南洋杉直入天霄,黑绿色的刷状细叶,随风荡,像在刷著,要清洁天空。然后不知是谁,在颓败的矮墙,画了一弯彩虹。 “彩虹出来喽!”花露露玩心一起,跑到彩虹前,摸著假彩虹,兴致高昂。 楚天驰微笑看著,看他的手表,在她腕上闪亮著。他拿出手机,对准花露露。 “拍张照?”他要留作纪念。 “好啊!”她超配合,转身,很白痴地半蹲,双手食指抵在腮旁,仰脸,对天空扮鬼脸。 喀嚓!他拍下花露露的顽皮。 花露露跑来看。“啊,被拍丑了啦。” “谁叫你要扮鬼脸。” “再一张、再一张。”她又跑回彩虹前,这次,双手很乖地握在腰后,装淑女地微微笑。 喀嚓! 他收藏花露露的笑容,花露露跑过来,没吵著看了,而是从随身的棉包,掏出包好的礼物。 “给你。” 楚天驰要拆来看,花露露制止。 “等我上飞机那天,你再看。还有,那天不要来送行,我不喜欢哭。”她笑笑地说,其实,是不希望让他目送他们一票人离开,自己却孤单单回去。 楚天驰答应了,收下礼物,忽然很用力抱紧她,搂得很紧很紧,紧到她都快不能呼吸。她偎在他怀里,尽情嗅闻属于他的气息,好记住他的气味。 “将来要是哪一天,你到尼泊尔,记得要找我。” “真有那一天,我都不知道你流浪到尼泊尔哪里了。” “找不到我,就……祈祷啊。”她眼眶湿,揉揉眼睛,抬起脸。“可以学我祈祷啊,祈祷我出现,祈祷神帮你找到我。” “那很蠢。” “如果你真的要找我,还在乎蠢吗?” 他低笑,掐她的脸。 这美丽的早晨,就是他们恋情的告别作。 第十一章 离开台湾的前一晚,花露露替巫玛亚按摩。 巫玛亚说了很多话,自从花露露住进来,巫玛亚开朗许多,整个人气色变好,睡眠品质也改善了。 “我想我以后一定会很想念你。” 花露露按摩著她的背,很安静。 巫玛亚说:“你建议真好,我以前真的太压抑了,对老板不爽,又不敢反抗,看见他时要虚伪的笑嘻嘻,加上工作压力大,难怪会失眠。你要我一定得发泄怒气,唉呀,这个建议真有用,我发泄完,心里真的舒坦多了。” “哦?你怎么发泄啊?” 巫玛亚格格笑。“我开了一个部落格,专门用来骂我老板,把我囤积了n年的愤怒,还有对他的不爽,骂个彻底,反正没人知道我的身分,我也没指名道姓,超痛快啊……” “部落格是什么?”花露露是网路白痴。 “你不知道……对噢,你不上网喔,你会电脑吗?”花露露摇头,巫玛亚热情道:“我可以送你一台笔电,你带去尼泊尔,那里有网路吧?”看花露露听得一脸困惑,巫玛亚挥挥手。“算啦算啦,你们这些高人,每天看云赏月喝喝风就够了,别学我们中电脑的毒,每天不开电脑上上网就浑身不对劲,一天到晚要收e-mail,也不知在爱收个什么鬼,又没情书,嗟……” 说半天,花露露反应很冷淡,不像平时,爱笑爱说话。巫玛亚讲累了,趴好,让花露露慢慢按。花露露也不吭声,静静按摩巫玛亚,过了半小时,巫玛亚突然哭了。 “怎么?按痛你了吗?”花露露震惊。 “我忽然很伤心。” “伤心?” “以前你按我的时候,我觉得很幸福,这次你按著按著,我突然很想哭……” 巫玛亚撇开毯子,坐起来,看著花露露。 “花露露,我听说按摩会气场交感,该不会是你自己很伤心吧?” 花露露眼眶红了。“对不起,我刚刚按你的时候分心了。” “你在想什么?” “楚天驰……” “舍不得他?” “嗯。” “真舍不得,那就留在台湾嘛,我可以继续让你住下来。” “可是我也很想念尼泊尔,住这里我会闷死。” 她想念巨大的山,天空盘旋的老鹰,她需要回到她生长的地方,她怀念她的故乡。 “你们两个真的很奇怪,一个执著要照顾变成植物人的女友,一个明明爱对方爱得要死,却还是要离开。我以为爱情都会缠在一起的,你们那么看得开啊?” “如果为了爱他,勉强自己留在这里,久了我会迷失我自己吧,我爱尼泊尔,我要回去。” “那他呢?他有没有说要跟你去尼泊尔?” “他放不下另一个女人,如果他跟我回去,在那里,他又会很不安吧,我也不会要求他这么做。” 谁也不想勉强谁,谁也不打算改变谁,他们就这么悄悄道别,在心里祝福对方。 巫玛亚无法体会,她没经历过这样刻骨铭心的爱情。 “其实我还满羡慕你的。”巫玛亚感伤道:“有时,我也希望我能这样轰轰烈烈去爱一个人,但我就是热情不起来。” 花露露忽然合掌祈祷。“我帮你祈祷,祈祷你很快遇到好棒的人,他会照顾你,给你好多爱,你也终于懂得爱。” 巫玛亚笑了,摸摸花露露的发。“我没你那么可爱,我怀疑有人会那么爱我。” “姊姊,你要有信心啊。” 她们笑了,一起倒在床上,聊了很多悄悄话,直到天空白起来。 ***凤鸣轩独家制作***bbs.*** 花露露启程那天,楚天驰照样开门看诊。 花露露将他的表带走了,他也没打算买新的表,这样让他可以想像,他是把自己寄放在她那里,他不愿再戴其他表,就好像,特地要在心上留下她的空位,即使她的人,已经要离他很远。 十一点的飞机。 九点,他开始焦躁。 病人陆续进房看诊,他失神,想著情如父子的师父,更想著花露露。 当一位大叔慷慨激昂地陈述膝关节的陈年旧疾时,他没遵守承诺,不等花露露上飞机,就拆了她送的礼物。 看见礼物,读著她给的信。 他瞪著正滔滔不绝讲述病况的大叔。 “所以我就是因为开计程车,常常紧急煞车,后来,这个膝盖出状况,这是职业病啦,我找过很多医生都没用,痛死我啦,唉呦,真的很烦啊,快觉得人生没意义了,然后我老婆要我来找你~~啊,你做什么?治膝盖要这样抱的吗?大师?” “开计程车的?!”楚天驰熊抱他。“快,载我去桃园机场,你的膝盖以后包我身上,快,拜托!” 本来还唉声叹气靠夭陈年旧疾的大叔,目光一凛,自信全来了,露出凶狠表情说:“要飙车吗?没问题,走!” 有计程车大叔相助,楚天驰赶在最后一刻,冲入机场。 在出境大厅,看见刚验完护照,才刚刚出境的花露露。 她跟在花明月和他师父身后,没注意到他。他不顾形象,拚命挥手,大叫她的名字。于是,出境大厅,每个人都看向他,花露露也看见了。 她怔住,隔著玻璃门,和他相望。 花明月看见楚天驰,拉著巴南先走,存心让他们小俩口好好说再见。 他好想拥抱到,可是她已经出境,他们只能隔著通道话别。 楚天驰将她给的礼物掏出来,戴在脖子上。 花露露笑了,眼眶湿润著。 然后,她合掌,屏息,对他深深一鞠躬。如同当初他们刚认识时,她也是这样一个鞠躬,问候他。 “namaside……”她说。 他读出她的唇语,他微笑,眼眶湿透。 她祝福,她问候,好像他们不是要分开,而是刚刚才碰头。 然后她背好西塔琴,转身,走开了。 他一直目送,直至她消失。 他也低喃:“namaside……” ***凤鸣轩独家制作***bbs.*** 公园笼罩在寒冬里,不像往昔,每到黄昏就被大人和孩童占据。树叶落尽,枯树在风中颤抖,花露露欣赏过的九重葛,弱枝在寒风中荡得特别厉害。看著眼前萧瑟景象,脚边,帅帅偎著他,团在阶梯。 楚天驰啜饮烈酒,辛辣的高粱,烧入肚腹。 他目光温柔,扯了扯嘴角。那沧桑的脸庞,有了笑意,他看见一株掉光头发的菩提树,停一只白头翁,与他相望,对他啼叫。他想像那是信鸽,是花露露捎来的讯息吗?来唱歌给他听。 他欣赏白头翁的白头发,发掘著萧瑟风景里,隐藏的美好。 他能感觉得到自己的变化,包括对病人的态度变温柔了。他比过去更有耐心,更懂关心,更有同理心。 虽然日子一样孤单,但庆幸曾经好好拥抱过爱情。 只要想一想花露露,想一想他们相处的那些快乐时光,有时,夜阑人静时,他会想起停留在花露露体内的感觉,身体一阵震颤,真实得就像才刚刚发生过,凭著这些感动,让他熬过孤独。 啜一口烈酒,从口袋掏出一枚菱镜,放在眼前,透过镜片,欣赏萧条的冬日风景。眼前风景,让镜片切割成无数菱形方块,单调,变繁复,风景改变了。他眯起眼,玩弄菱镜角度,欣赏早看腻的风景,变幻成新鲜景色。 这是花露露送的礼物。 她在信里,写著温暖的字句—— 以后要是觉得风景太难看,就透过它变魔术,世界立刻就穿上不一样的衣裳,这样好吗?有没有更愉快呢? 记住,我在另一个地方,连你的分一起快乐…… 你不孤单,我每晚都在为你祈祷,祈祷你感应到我的祝福,然后不管多么痛苦,你都会记得,神有在守护你,我默默地,在远方庇护你。 ***凤鸣轩独家制作***bbs.*** 周末,楚天驰照样又去照顾江婉如。 现在,按摩她时,他比过去更投入,更有感情,手法更细腻。他没有怨叹,也不再有愤怒或遗憾,他是被个很美好的女孩深爱过的,他还敢对这命运抱怨什么? 这天,葛菁云也来了。 她站在房门前,静静看楚天驰为江婉如按摩,那专注的神情,令她动容,也让她心疼。 “我拿喜帖来的。”等楚天驰按摩结束,她才进房,拿喜帖给他。“我要订婚了。” “恭喜你。”他不再用冷漠的脸色对她。 葛菁云发现他阴郁的眼色消融了,似乎有什么改变他。 “那么……我回去了。订婚那天,随便你来不来,你忙的话就不用到,没关系。”反正他从来不在乎她。 “我会去。”他说,想也没想就答应,她有些意外。更意外的是,他主动提议:“吃饭没?走,请你吃饭。” 他们在居酒屋吃日本料理,过去很封闭的楚天驰,难得话多起来。主动问候她近况,还关心她的工作,她受宠若惊。 “你好像变了,我以为你师父去尼泊尔后,你会更孤僻的……” 他笑了,温柔地看著她,温暖的目光,令她心头暖极了。 葛菁云从没见他这样对她笑过,自从那场意外发生后。 他甚至会开玩笑:“可能我有恐惧师父症,他一走我就好了。” “会开玩笑了你。”她哈哈笑。 他也笑,啜一口清酒。“以前我真的很讨人厌吧……”他苦笑。“对你的态度也很恶劣……给个机会,我们是好朋友,别跟我绝交,我现在重新做人了。” 她大笑。“是喔,你真的变了欸,你怎么了?忽然想开了?” 他但笑不语,嘴角那抹笑,很神秘。 基于女人的直觉,葛菁云突然问起花露露:“跟那个女孩还有联络吗?” 他摇头。 她又问:“老实说吧,你是不是……其实满喜欢她的?” 他笑意更深。“她确实是很特别,好吧,我承认,我是很喜欢,不对,我招认,我确实爱她。” 每个人生命,也许都有贵人,有个想追的明星,花露露就是他的明星,就算无法朝夕相处,天涯海角追逐,然而找到那个明星,他就不再漂泊,心中有归属,再苦的日子,只要想到她,就会掺了糖。 葛菁云打量著,若有所思。 “要不要跟我聊聊花露露的事?” 他犹豫,低笑。“我不习惯说这些。” 她揶揄他:“你不是说你改了?好朋友之间,就是要聊这些啊!” 他又啜了好几口清酒,深吸口气,学著倾吐心事,没想到越说越多,不能收拾,他告诉葛菁云,他有多喜欢花露露,还有他们曾经怎么温柔地彼此祝福过……以及他永远不会忘记花露露。 葛菁云静静听著,越听,脸色越难看。 稍后,在居酒屋外道别,葛菁云欲言又止,似乎想说什么。 楚天驰看出她的犹豫,他问:“怎么了?” “你应该跟花露露走,而不是留下来照顾江婉如。” 楚天驰不明白她的意思。 葛菁云不敢迎视他眼睛,她有点呼吸困难,声音苦涩地说:“那个,当初那个晚上,江婉如要你半夜出门,载她回去。她说是跟我出去玩到太晚,才错过班车。其实……其实在你当兵时,她跟一位有妇之夫在一起……我其实发过誓,要为她保密的。”她颤抖著,哭出来。“但是,这些年看你背负害她出事的责任,又看到她家人那么不谅解,我多为你不平……” 他震惊,脑袋一片空白。看葛菁云颤抖地诉说著,事情显得那么荒谬。 她哭泣道:“你可以丢下她的,反正那时她也对不起你,你为她做的已经够多了……” “她家人知道她跟那个男人的事吗?” “不知道,要是让她爸妈知道她跟有老婆的人交往,她会被骂死。问题那时她就是爱上了,她其实也很痛苦……其实也对你很内疚……我劝过她好几次,她也答应不再跟那男人来往,可是又……那天晚上,是那男人的老婆突然要回来,她才会……” “才会打电话要我去接她?”楚天驰说。 葛菁云没否认。 冬天夜晚,风吹来,很冷,如刀割肤。这些风刀,仿彿也切著楚天驰的心,而他的内在,怒得似火烧。他面色冰冷,愤怒地看著她。一转身,离开了。 终于说出来……葛菁云身子一颤,蹲下,掩面痛哭。天晓得藏著这秘密,她多苦,说出来,应该要松口气,但……又违背了对好友的承诺。 “婉如……你别怨我……”葛菁云泪如泉涌,泣不成声。“你该放这个男人自由……他够苦了。” 楚天驰返家,灯也没开,直接走进房间,往床上一趴,再没力起身。 帅帅跳上床铺,发出撒娇的呻吟,磨蹭他的脸。 “走开!”他吼。 “呜……”帅帅舔他手掌。 他抬脸,和帅帅对望,在只有黑暗月光的房间里,帅帅明亮的大眼,仿佛重叠另一双美丽眼睛,仿彿是花露露在望著他,仿彿……将帅帅捞入怀里,窝在床褥之中,偎著帅帅热呼呼的毛发,想到有好几个夜晚,花露露也这样偎著帅帅睡。 似乎感觉到花露露存在,正温暖他,仿佛她不曾离开。只有她,真的关心他,在乎他,只有她能真正安慰他。而他竟然为了一个曾背叛他的女人,错过深爱他的花露露。 她呢?她现在在哪?这时候,他好需要她,好想见她。 他忽然抱紧帅帅痛哭,声嘶力竭,痛彻心肺…… 他想勒死江婉如,想对她咆哮,他是白痴,为了对他不忠的女人,半夜急速驰骋,载她回家,出车祸,内疚自责那么多年,荒废自己的幸福…… 热泪淌个不停。 他无力承受命运的玩笑,老天,为什么这样对他? ***凤鸣轩独家制作***bbs.*** 整整半个月,楚天驰没探视过江婉如。 他忙著收拾行李,订机票,要去尼泊尔找花露露,恨不得立刻就走。 江婉如呢?管她去死! 疗养院打电话催款,这个月的费用他没有缴。他故意的,最好江家的人来质问他,最好!他要把真相揭发,他们欠他的,他当了那么久的白痴,他有那个反击的权利!他有痛斥他们的权利! 奇怪是他对婉如不闻不问,又拒缴疗养费,江家的人,却没来兴师问罪。 前往尼泊尔的那天早晨,楚天驰去见江婉如最后一面。 他拖著行李箱,凛著脸,来到套房门口。 一大早,里面已经有访客。 楚天驰站在门口,没打招呼。他握著行李箱手把,看著一个手不停发抖的老先生在说话—— “妹妹……今天换爸爸陪你喔,乖。”老人口齿不清,手颤个不停,努力要擦拭爱女的脸。“妹妹今天好不好啊……妈妈去帮你买纸内裤了,你的纸内裤用完了啊,等一下她就来了喔。” 楚天驰走过去,在老人身旁坐下,老人看他一眼,又转过脸去,望著爱女。 楚天驰等著,等江父骂他,就像当初出车祸那样怪他,质问他为什么冷落他女儿,又不缴疗养费。可是,老人一句话都不说,只是默默地擦拭女儿的脸,什么都不问。 他们这样坐了快一小时,终于他受不了。 “你没有话要跟我说吗?”楚天驰问。只要伯父开始骂他,他就要大声反击回去,要发泄这八年来的愤怒。 可是,他骇住,他万万没想到,肩膀一阵温暖,伯父老泪纵横,拍拍他的肩膀。 “你辛苦了……我们婉如让你辛苦了……我跟她妈,一直很感谢你,都这么多年了……你要是累了,我们也不会怪你……这都是婉如的命……我跟她妈已经看开……”老人泣不成声。“假如你遇到好女孩,你就去,别再管我女儿了……你也不是故意的,这都是命。” 老人说完,趴在女儿身上哭。 楚天驰凛著脸,听著他痛哭。 “你知道吗?你女儿那天去哪你知道吗?”他厉声问。 “什么?”江父转过脸,一脸茫然。 凝视那张泪斑斑,又皱纹密布的老脸。“你女儿……她……”他好想说,可是身体在颤抖,血液沸腾著,那些丑陋的话,梗在喉咙。 江父一脸莫名,等他把话说完。 “伯父,你出去一下好吗,我有话,想单独跟婉如说。”结果,他说出的是这个。 “噢,好。”江父捞来搁桌旁的拐杖,颤颤地起身,缓慢走出房间,把门轻轻带上。 楚天驰看著婉如空洞的眼,看她无意识地张大嘴,呼著冷空气。 他眸光暗下……他,还想跟这样的人,计较什么? 换作当年,他血气方刚,年轻气盛。假如知道婉如背叛他,一定会弃她不顾,撒手不理。那时江家经济状况很不好,如果他走掉,她的命运会如何?照顾植物人,需要庞大的医疗费,婉如会流落到哪里?而这两个可怜的父母,要怎么过下去? 花露露是他的天使。 有没有可能,他也是天使?他是婉如的天使。 他以为他会气得去勒婉如的脖子,以为他会对她咆哮,对她家人吼叫。可是,临到头来,他发现他喉咙梗塞,说不出丑陋字眼。 忽然想到,花露露不断超时看诊,为病人付出。那时他笑她愚蠢,可是她说,她不是为了要他们报答才付出的,做那些,只是因为她感到快乐。 看著江婉如,他想著,如果花露露在,换作花露露,她会怎么做?良善的她,会仇视这可怜的女人吗?会怨叹过去的付出吗?会对婉如父母辱骂,揭露他们女儿的丑事吗?然后让两个已经很悲惨的老父母痛心吗? 楚天驰眼眶殷红,原本暴怒的胸口,突然被另一股温暖覆盖。 他毕竟是被深深地爱过,他毕竟是被一个品质很好的女孩,深深祝福了。他就是想恨,也无从恨起。时光毕竟不会倒流……付出的关怀又何必收回?一切,或许都是最好的安排。 要他为了婉如去学经络,要他认识巴南师父,要他有一技之长,可以赚很多钱,安身立命,照顾江婉如。到最后,又让他能和花露露认识。 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 他微笑了,眼泪淌下来。 假如当年狠心,对婉如撒手不理,也不会走到和花露露相遇的路途。 如今,又何苦去恨这已没有知觉的女人? 如果,那时没和花露露好好拥抱过,深爱过,现在,知道真相,他可能会很恨,恨他错过了。然而他们毕竟互相温暖过,也深深缠绵了。他没有遗憾,他释怀。 他俯身,揽起江婉如,让她偎在肩头,他坐下,拍抚她冰凉瘦弱的背脊骨,在她耳边说:“婉如……我原谅你……” 说完,自己好感动,吻了吻她发梢。 “……我谢谢你。” 谢谢生命中经历的发生的一切,他不要怀著恨,花露露知道了,也会不高兴的。他要学花露露,把焦点凝聚在快乐的事物上。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拥有这么多爱,也许,这都是花露露给予他的。 他感觉自己充满爱的能量,这个时候…… 楚天驰望向落地窗外,望向天空,看进云里头。 这时候,远在尼泊尔高山的花露露,是不是正在为他祈祷呢? 尾声 两年后—— 一天深夜,江婉如告别这个世界,结束苦难的一生。 楚天驰处理完后事,一月初,寒冬之时,将帅帅寄在葛菁云住处,远赴尼泊尔,寻找他的花露露。 这两年,他没有一天忘记她。 巴南曾返台两次,告诉楚天驰,花露露经常往返安娜普那的ghandruk聚落。 抵达尼泊尔,前往安娜普那山区,他从费娃湖出发,一路往山区前行,千里迢迢,要寻找花露露。 他随身带著花露露的相片,逢人就问,尽管语言不通,尼国人都对他很友善。他发现这是一个神的国度,天气很冷,白雪皑皑,覆著山头,铺满山径。错落的佛塔,尖入半空中。五彩经幡,系在佛塔跟基座之间,随风翻飞。山路窄小,石板路上的石头,因为有云母的成分,日光一照,遍地亮晶晶。 举目看去,又是山,又是亮晶晶的石板路,楚天驰发现他虽然还没见到他的明星,但似乎已经置身在她的光辉里。 他走走停停,累了就住在山城宾馆。 离ghandruk越近,他就越惶恐。 花露露还爱他吗?经过两年,她的心还是一样的吗? 当初分离,他们彼此没有承诺,更没有约定。时日过去,他没有把握花露露对他的感觉还会一样。 每每赶路时,听见叮咚叮咚的铃声,看见骡队下山来,他就要赶前去问一问,指著花露露相片,问问谁见过她。 可是得到的,都是失望的消息。 终于抵达ghandruk聚落,他连住五天。天气很冷,每天都冒著风雪,寻找花露露,几乎问遍所有居民,可是没有花露露消息,大家给的答案似是而非。他不懂尼国语言,沟通特别辛苦,从居民表情看来,是有见过花露露,但不知道她住哪。 楚天驰又累又沮丧,晚上,回到宾馆,坐在小宾馆的餐厅,一盏煤油灯亮著黑的夜,他开始恐惧,假如永远找不到她呢…… 山城雾气袅袅,伊人杳无踪迹,天寒地冻,他心急如焚。 直到这天黄昏,一个小男孩,跑来他住的宾馆找他,一见他,就叽叽咕咕拉著他往外跑。 楚天驰认出那孩子是之前他也问过的,急得连雪衣也忘了穿,就跟男孩跑出宾馆。 他跟著小男孩跑出聚落,跑另一条山径,跑上更高山去,足足跑了快一小时,当脚夫的小孩脚程特快,他追得好喘,冷风冻痛他的皮肤,终于奔到一处破落村落,小孩指著其中一户的门,同时伸手跟他要奖赏。 楚天驰把钱包里的钞票全数给他,小孩一转身,跑下山了。 这时,天色暗下,黑天空开始降起鹅毛大雪。 没穿雪衣,让他应该会冷到打颤,可是望著有花露露在的那户人家,他热血沸腾,忘记寒冷,忐忑著,走向那一户,蓝色斑剥的门柱,他看著竟也莫名感动著。 敲敲木门,轻推开,看见昏暗中坐著个背对他的女人。 “花露露?” 女人怔住,转身面对他。 他愣住,心脏仿彿冻住了,身体似乎结成冰块。不是,不是花露露。虽然体型很像,容貌几分神似,但她不是他要找的明星。他深吸口气,退出屋子。 站在风雪中,夜晚,天寒地冻,罕无人迹。 四顾苍茫,群树黑墨。 这世界,仿彿只剩下他一人。 还有不断不断降落的大雪,残酷地,想把他冷死。 他失去力气,失望令他沸腾的身心霎时冷却,他膝盖一软,扑进雪堆里,手揪紧冰雪,冰冷刺骨……他要赶快找地方取暖,不然会冷死在这里。可是他太灰心,太疲累了。 你在哪? 翻过身子,枕著白雪,望著黑天空,看著白雪片片飘坠,覆上脸面。他看著看著,忽然双手交握,闭上眼睛,虔诚祈祷,在心中,与神对话—— 如果世上有神……如果真的有。 请为裁寻回花露露。 请求祢……我请求祢……过去我不信祢,是我太自大。 而今我求祢,将她带回我生命里,我将发誓谦卑,一世对祢谦卑…… 请求祢,我请求祢。如果神祢真的在听,我很需要那个女孩。没有她,我会枯竭,我会心灰,我将情愿冷死在祢的国度里。 给我花露露,将我错过的带回来给我。我请求祢。 风声呼啸,五彩经幡在黑天空飘荡。 楚天驰恳求,祈祷著,他已经束手无策,想不到其他办法。他曾经嘲笑无数次这愚蠢的祈祷行为,如今却甘愿愚蠢地跪在雪地里祈祷,只为了找回她。 不知道这样跪了多久,忽然他闻到烟草燃烧的气味。 睁眼,看见之前那栋破屋的隔壁房,从窗口,不断飘出白烟。 他起身,走过去,朝窗里望,里头烟气袅袅,一盏煤油灯吐著微弱的光。一群脏兮兮的小朋友,挤在屋里。正笑嘻嘻看著躺在床上的同伴,那是个约莫十二岁的男孩。男孩掀高上衣,露出肚脐,有个女人,背对楚天驰,一身紫衣裙,坐在床畔。 女人长发如瀑,在煤油灯的光影中黑亮。她操著尼泊尔话,拿著木制仿温灸器的装置,一边填烟草,点燃后,放在男孩肚脐。然后她叽叽咕咕讲一大串话,孩子们笑闹地挤来推去,兴奋地看女人为男孩薰肚子。她薰了肚脐一会儿,移动灸器,去薰男孩身上其他穴点。 花露露? 楚天驰震惊著,她学著他曾经为她做过的,她替当脚夫的小孩们温灸。她腕间,还戴著跟纤秀手腕不搭的男表。 他倒抽口气,用力拍窗栏。 他的花露露,转过身,看见他了。 她惊讶得,灸器掉了,正在温灸的男孩躲开,吓得哇哇叫。 花露露呆望著窗外的男人,一脸的不敢相信。直到他对她笑,他忽然双手合十,朝她一鞠躬,低喊—— “namaside……” 花露露笑了,但眼眶立刻红透。 楚天驰也是,他鼻酸,眼睛热了。 花露露冲出屋外,扑进他怀里,他立刻紧紧抱住,紧得两人都快没办法呼吸了。 小孩们全冲出来看,围著他们哇哇叫。 他不冷了,他好暖好暖。 他们拥抱著,在风雪中,在山城的破村落,也幸福洋溢呢! 花露露埋在他胸口,嗅著不曾遗忘的,属于他的气味,她感到自己好完整,在他怀里又哭又笑,太开心。 ***凤鸣轩独家制作***bbs.*** 雪敲打屋檐,风扑打窗户,楚天驰跟花露露躲在房里说悄悄话。一盏小吊灯摇啊摇,橘光,在他们身上流丽。他们光著身体,也不觉得冷。刚刚热烈缠绵过,还温存著,赖在一起,窝在被窝里,舍不得分开。 她黑发丝袅袅依依,缠绕著他的胸膛,和他古铜色皮肤,交织成暧昧风景。 整个夜晚,他们吻了又吻,亲了又亲,抱来抱去,床褥都弄绉了,可是怎么都要不够,筋疲力竭了,精神却很亢奋,他们不肯睡,外头风雪激烈,屋内,他们讲悄悄话,一直说话。 “你怎么知道要灸哪些穴道?”他问,看她替孩子们温灸,穴点找得很准。“是我师父教你的?” “才不是,他跟我妈忙著到处去流浪,才懒得管我。”花露露侧躺,手环著他胸膛,腿夹著他的腰,二十岁了,抱他的方式仍像个爱撒娇的女孩,熊抱著,紧紧地。她说:“我就是知道要灸哪……” “你偷学我的?” 她哈哈笑。“我哪里那么认真,应该说……”柔软的手指,在他胸膛弹钢琴。“嗯,应该说我的身体记住了,印象中,你好像有替我灸过那几个地方……” 是啊,分开前几天,缠绵后,他彻夜替她按摩跟温灸。 当时她睡著了,多奇妙,日后,她身体竟然记住了,那些穴道,把秘密告诉主人了,她享受过他的温暖,来到这偏僻地,又将温暖给予这里的贫儿。 爱是这样不断流转的吗? “你知道吗?我开始相信,这世上有一个神。” 她哈哈笑。“那你真的改变很多喔。” 他告诉她这一路找她找得多辛苦,然后不厌其烦地,一直跟她讲,他这两年做了些什么,有多想她。 她也抢著说,她又多常为他祈祷,遥寄祝福。 而且她一直相信,他们会再相逢。 话题断断续续,不知不觉,说到天亮,风雪停歇,雾气迷离。 “你看……这是我最喜欢的时候了。” 花露露裹了毯子,趴到桌前,瞧著窗外风景。 楚天驰抓了另一条白毯,披在身上,过去搂住她的腰。 他和她一起偎在窗前看风景,空气太清新,天地间,所有颜色都显得更艳丽。蓝屋檐,覆白雪。屋前泥土,全让白雪占领。树尖顶了雪帽,大地亮白,静默著,而远处,一座巨大的雪山,庄严地横亘著。 他们挤在窗玻璃前,脸偎著脸,看风景。 花露露朝窗户呵一口气,在玻璃上,呵出一圈白雾。 楚天驰也学她呵一口气,在她的白雾旁,呵出另一团。 花露露在她的那团雾上画一只小狗。 “像不像帅帅?”她问。 楚天驰在她的小狗旁,画上一朵花。 “像不像你?” 他们相视而笑。 他说:“过阵子,我回台湾办手续,把帅帅接过来……” “帅帅在这儿能干么?赶羊吗?” “也不错啊,多威风。” “帅帅赶羊能看吗?我从没见过巴戈会赶羊的……” 说著,他们想像帅帅吐著舌,嘿嘿嘿赶羊的画面,哈哈大笑。 楚天驰忽然对窗户呵了好几口气,把窗户全弄蒙了。 她抗议:“你这样我们还怎么看风景?” 不看风景了。 他要吻她,不想让别人瞧见。 他热热的嘴,刺刺的胡渣,亲匿地搔著她皮肤。 带有厚茧的大手掌,托住她的脸,他给她好热烈好狂野的吻。 她就软在他怀里,把自己交给他。 在他怀抱里,她醉了,在清晨,化作一朵含露的花,在他亲吻中,愉悦颤栗,在他又一次进入她深处时,她芬芳,她开放。 他们缠绵,每一个细胞都呼出爱的能量,暖和彼此。 这是世上最甜蜜的按摩。在寒冬,在人烟罕至的小山城。 偷偷窝在床褥间,两个身体互相按摩,所有纠结的筋络全获得舒展,因为爱是世上最厉害的按摩,唯有爱,可以从皮肤穿透肉体,直按摩到彼此心里。完整地跟心爱的在一起,他们不再分得出彼此,缠在一块儿,弥补曾错失的时光,幸福洋溢。 【全书完】 明明很老梗 单飞雪 我爱老梗,比如了无新意的生活,这么寻常的日常生活,我却甘之如饴。一杯黑咖啡,衬一盘淋满焦糖跟鲜奶油的松饼,如果一早醒来,就吃这个,我就会心花朵朵开。我可以一连数天都这么吃,我的嘴,很老梗,对。 还爱穿宽松纯棉的软衣裤,爱它们软贴皮肤的触感,胜过昂贵拘束的名牌套装。现在连高跟鞋都埋藏,夹脚拖鞋最对味。好爱的衣裤,可以一穿再穿,同件不同色,买足一星期分。于是亲友看到我,我就几乎一模一样。我身体,也爱老梗呢! 我想我是渐渐明了了,什么最对自己的味。我也许越来越清楚,要走的路,爱做的事,投入在合适自己的情境里,窝在喜欢的亲友堆里。那么就算人事物一再重复又重复,老梗到爆炸,我也每一次尝得津津有味。因为那就是属于我的气味,我跟自己完整同在,我们再不分裂了。我答应了我自己,不再勉强自己任何事。 就像鸟儿天生有翅膀,鱼儿打出世就会游泳,我想我如果是一只羊,现在总算长出尖角,而且知道怎么咩咩叫,发出真正属于羊儿该有的语言。 我写的故事,也很老梗,每一次,我也当新鲜梗,那样轰轰烈烈地玩著。以前我不安,怕给读者你们的太老套。现在我想了又想,啊,算啦,你们会谅解的,单阿姊也不年轻了嘛,老梗越陈越香,可不可以这么想呢? 我终于快走到大自在的境界,不在乎别人爱不爱了。我盲目地做我自己,我是很有诚意的,至于怎么评断,那就是别人的自由,我不该强求。 我想写我心仪的故事,忘了情节安排周不周全。 狗有n种写法,树有n种模样,花可以一开再开,每一次都表演得很灿烂。我在我的故事里,让那些人儿一爱再爱,并且,每一种伤痛都会过去,都能释怀,都能找到原谅的理由。那是因为我相信,唯有心中有爱,才能快乐。去爱,不为讨好别人,而是为了更丰富自己。 我的生活,乍看下,平凡得像修道人,连电视都不太看,故事书也搁到边边去。我近日迷上骑车兜风,爱到处认树,投入各种新鲜地方,在蜿蜒的陌生小巷,游玩拍照,著迷般地品尝一个人的孤独与自在。如果是两个人,那也有两个人的快活,我并不强求什么。“欢迎光临”跟“一路顺风”,我都喊得很热烈。 当我活得更简单,不再汲汲营营,各种体会,尝起来却是更丰富。我心中常感动著,世界原来这么精彩,快乐可以这么容易。我收到香港读者寄来的书,收到读者朋友从布拉格寄来的明信片,我想我真是很有福气的人。我将我的感动咀嚼后,再透过书写,跟你们分享。这是我唯一能回肴你们的,因为你们是我的衣食父母,关照著我的生活。 我但愿故事中的某些讯息,可以滋润你们。我是说,假如你们可以有共鸣,那共鸣之后,得到的,就是你真正能拥有的。我希望每一个无助孤单的人,都可以像我一样,找到自己的出路。 活在这世间,有时很辛苦,我知道。还有某些宿命的纠缠,是你无法摆脱的,令你痛不欲生,时常咆哮问为什么?我都知道。因为阿姊我也都经历过……可是如果甘心让痛苦一直绑架你,你来这世上,等于白来。耽溺在过去或不能改变的现实中,忘了睁眼欣赏这世界,这样苦苦活著,是大傻瓜。 你要是看不开,就去摸摸树,看看山里的花,去只是呆呆欣赏一只鸟振著翅膀,全然专注地歌唱。也许,你能体会到,世界真美丽。这世界一直有在照顾你,只是你看不见。你的眼睛积累太多灰尘,认不出真正的美丽。 我是那么坚信,人可以自我疗愈。并且,认为每个人都有这天赋。我们其实不必涎著脸,仰赖别人给慰藉。 我曾在很伤心时,把月亮当我的母亲,太阳当我的父亲,把自己当成宇宙的小孩,天上的星星,全是我的好朋友。我于是躺在床上幻想,自己是被这样深爱著。尽管当时,我感受不到一丝丝爱,而痛苦在撕裂著我。可是当我这么一想,我又再度有了大勇气,爬起来继续跟生命奋战。 我爱幻想的脑袋,让我每次都能很轻易跳出困境。不管痛过几回,感动仍会再来,我依然毫发无伤,常常幸福洋溢。摸摸树,抱抱猫狗,我立刻就能温暖起来…… 当我沮丧时,我会买狗罐头,跑去喂流浪狗。蹲在路边,看它们满足吃食。看它们吃得呼噜噜,吃完又欢喜地在你脚边磨蹭。我就会觉得,即使活在这世上,我什么都做不好,还常把事情搞砸,但至少我还能够温暖一只狗的胃,那也很棒啊。 每个人都能自己找到快乐,然后幸福起来。 你也可以,假如你活得很辛苦,或不开心,你很孤独,你没有人爱。 请相信,你还是能安然度过每一天,并且会有那一天,你将尝到幸福洋溢的滋味。只要你对整个世界敞开自己的心,对世界伸出你友谊的双手,跟这个世界握手和好,跟你的过去和解,崭新的未来,就等你扑过去拥抱它。当你的心充斥著幸福感,你的路途也会越走越顺遂。怨天尤人,愤世嫉俗,不但不能改变现状,你也无法得到救赎,无能改变你的命运。 我是一只信鸽,或是一位摆渡人,急著想将我快乐的秘诀,送给你们。 有时,我想到过去很多时候,我为某些事苦苦挣扎,甩不开忧郁,还以为忧郁很凄美,我要美得像电影里憔悴的女主角,最好还缠绵病榻,让那些人都来关心我。最好还表演一下崩溃,让大家紧张我,最好假装死期将至,让那些人更珍惜我的存在。 想想真蠢,真是大呆瓜。 我存在,我来这世上,这是神的祝福。我何必凭借别人的在乎,证明我的价值?我存在,每个人的存在,都是一颗蕴藏宝藏的种子。再苦,经历再多风雨,都不要放弃,一定要破壳而出,活出自己的姿态,为自己骄傲,然后付出温暖,回肴给这世界,最后再带著满满的祝福离开。 但愿我能透过文字,抚慰一些伤心人。但愿我可以让你们体会,只要换一双眼,你将会看见不一样的世界,你将会活出不一样的生命,所以快抛弃伤心的眼镜。但愿我说的,你会懂。把这后记,当成一封,阿姊写给你的信。把这本书,当成阿姊给你的祝福…… 你是明星花露露,你就是那个发光的,是很多人眼中的明星,燃亮很多人的生命。你要相信,你有这样的能力,你可以让这世界更美丽。 “加油……”阿姊在遥远的彼端,献上祝福。于是,你成为被祝福的小孩,要好好活著,要好乖,乖乖地爱自己。 《明星花露露》备注: *关于经络,为顾及戏剧性,无法如实呈现。有兴趣的朋友,可以到“强生经络学院”网站http://.jonsom.url.tw/很多资讯,看完对你身心很有帮助。 *西塔琴资讯,可到西尤乐团网站:http://.wretch/blog/seeyouband之前他们每周四晚,有在诚品户外表演,现在不知还有没有,是我很欣赏的乐团。 *为了写出尼泊尔的人的调调,我凝听away2《天路》,它在诚品可以买到,封面就是尼泊尔高山。目前出了两张,《away》,《away2》,听说十二月还会有一张《angel》。这一系列音乐,拥有不可思议的疗愈力。凝听后,感觉像被泪水洗涤过,悲伤和尘埃都被温柔净化,还原干净的心灵。强烈建议正悲伤,或极需温暖的人听。在深夜里,一个人凝听著,你会感觉遥远的他方,神一直在等你回家。所有苦痛都会过去,最后你一如白雪,洁净无瑕,横亘在雪山颠峰。与蓝天群树花草相呼应,那么纯净美好,回到神的怀抱,放心安歇。 *写书时,参考几个音乐mv,大家可上youtube。找一下这几首歌的mv观赏。《belle&sebastian-funnylittlefrog》男女共舞的画面,我好爱。《franzfer-dinand-”ynseywells》中,女郎自在奔跑的模样,我拿来参考花露露的心境。《withinyouwithoutyou/tomorrowneverknows》oasis翻唱披头四歌曲,我觉得更有味道,背景袅袅沙响的,正是西塔琴乐。歌词很棒,但愿你们可以体会,它被我当成《明星花露露》的主题曲。mv中不断扩散的符号,如不断循环的曼陀罗圈圈,奇幻瑰丽。 *附上几张图,它们合力串起这故事,各代表某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