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状元拽到宝》 楔子 大唐,一个华美绚烂的年代。 那一年,河清海晏,物阜民丰。 正月十五日上元夜,长安城内宵禁令解除,坊门全部开放,九街十二衢的街坊邻里全都悬挂起精巧的灯笼,当朝天子并在朱雀门、安福门、丹凤门前分别竖起二十丈高的灯架,上披饰有金银的织锦缎料,并装点万盏灯,远望有如火树银花,街头巷尾都洋溢著兴奋喜庆的气氛。 灯火灿烂的长安城内人声沸腾,有来自四面八方的人参与盛会,就连皇族嫔妃都竞相出宫冶游,彻夜狂歌乱舞。 「长乐坊」,是长安城中最有名的一个地方。这里有名的不只是上等佳肴、美酒、笙歌、舞伶,也有异国来的各式杂耍表演,因此成为王公贵族和名人雅士游戏寻乐之所。 「长乐坊」吸引的不只有王公贵族、江湖侠士,甚至是远从日本国来唐的遣唐使、新罗来的王子、金发绿眼的波斯人、西域胡人,形形色色什么人都有,也由于吸引的阶层广,异国人多,故时常上演王公贵族争夺舞伎、江湖寻仇、倭奴和新罗人大打出手的混乱戏码,渐渐地,人们说起「长乐坊」便直笑叹著那个乱茶坊、乱茶坊的,久而久之,便有了「乱茶坊」的别号出现。 上元夜的「乱茶坊」,特意安排了闻名长安城的第一舞伶苏合香独舞失传已久的「火凤舞」,舞技精湛的苏合香,因身体病弱,故无法时常献跳,想看苏合香跳舞并不是容易的事,因此「乱茶坊」在上元夜安排的这场独舞,让想一睹苏合香风采的人纷拥而至,呈现了一种空前爆满的盛况。 乐工们抱著乐器簌簌弹奏,琵琶声脆,箫乐曼妙,圆形舞台上有八名舞伎行云流鸿般飘舞著应景舞「上元乐」。 几案上摆满了糕点果品,侍女们更捧出用西域玛瑙夜光杯盛装的葡萄美酒为客人们一一送上。 一曲舞毕的舞伎们正鱼贯退下,换上「乱茶坊」第一舞伶苏合香。 「这夜光杯不如波斯的琉璃杯好!」三名金发绿眼、坐在一桌的波斯男子,忽地轮流起身叫嚷。「我们不要夜光杯,给我们拿琉璃杯盛酒来!」 乐声短暂停歇的这当时,那三名波斯男子的喊声清清楚楚地让茶坊内的客人们听见了。 「客人,『长乐坊』内并未备有琉璃杯,望您们多多包涵。」侍女微笑客气地应对。 苏合香一手执扇,提著纤足缓缓走上舞台。众人的目光全集中在绝色倾城的姿容上,那两抹如黛般的眉心透著一股出俗的傲气,男人们迷眩而神往地看著她,她那双美眸也在男人间悄悄搜猎著。 乐工没理会这个插曲,指尖继续落向琵琶弦,台上舞伶苏合香倏地抛出薄如蝉翼的长袖,随乐声曼妙起舞。 「长安城内最大的『乱茶坊』居然没有琉璃杯?我波斯的琉璃杯就当真比不上西域的夜光杯吗?」波斯男子的厚掌在桌上重重一拍,瞠目怒骂。 「客人就请委屈这一回吧。」侍女苦著脸陪笑。 「简直太瞧不起人了!」其中一名波斯男子将手中的夜光杯狠狠摔出去。 「啊——」夜光杯不偏不倚砸中了台上苏合香的额角,渗出了细细血丝。 茶坊内惊呼声四起,引起不小骚动,乐工们急忙丢开乐器,查看苏合香伤得重不重? 此时,一位俊秀非凡的公子忙上前关心。这位公子有著比女人还漂亮的肌肤,和一对晶灿的星眸。 这位俊俏白皙的公子爷,实际上是个不折不扣的女红妆,乃当今大唐文乐公主所乔扮。 她偷偷乔装出游,本欲至「乱茶坊」散心赏乐,岂料竟遇见此等败兴之事。 这里是长安城,那些番邦人竟敢在天子脚下放肆!她冷厉的眸子往那些生事的家伙狠狠瞪去,不过不用等她出手教训,因为早已经有人看不过去发威了。 「你们波斯人太可恶了,竟敢摔我们的夜光杯!你们的琉璃杯本来就比不上我们的夜光杯!」另一桌的西域胡人跳出来与波斯人对骂。 「你们这些西域猪!」那三个波斯人恼羞成怒,抡起拳头便朝那一桌的西域胡人攻过去。 顿时,双方扭打成一团,杯盘齐飞,桌椅翻跌。 这下子,茶坊内更是大乱了。不想惹事的人纷纷夺门而出,想看热闹的则全闪到了墙角边观看好戏。 突地,一个波斯人被西域胡人一脚踢飞,整个人栽倒在一名俊朗出尘的男子面前的几案上。 「有些事,当适可而止!」陆君遥蓦地抓住波斯男子的手,语气温淡。许是远道而来,受了风寒,眉宇间刻划些许仆仆风尘味儿,神情微倦,时而轻咳,吐出的语句却字字柔软而沉定,奇异地不给人一丝病弱感,教人不容忽视。 刚柔并济。现场所有人,同时浮起那样的想法。他的出现,令茶坊内未嫁闺女儿芳心暗暗浮动,姊儿爱俏。不知是哪家的公子、娶亲了没?真俊! 「不关你的事,放手!」掩饰住短瞬间的震慑,波斯人死命想挣脱对方的钳制,却怎么用劲也无法挣脱。 「住手!大家都快住手!别打了!」茶坊内的男仆护卫全都拥上来劝架,闹哄哄地费了一番功夫才把两边人马隔开来。 「喂,放手,快放手啊!」被男子制住的波斯人气急败坏地嘶嚷著。 「那『乱茶坊』内的损失、欠苏姑娘的道歉呢?」陆君遥谈天似的,好声好气商量,波斯人愈是挣扎,脸色愈是惨白。天!这人明明没用劲,手骨却像火焚般疼痛得要折断了。 「刚才发生的事情全是意外,要赔偿多少我们都赔就是了,请这位大侠放了我们!」心知遇上了高人,身材魁梧高大的波斯人没了气势,狼狈求饶。 这时,那桌,一直安坐著的男客,他身著白衫,貌相俊美,气质飘逸,一直不动声色地端著夜光杯品味葡萄酒的美妙滋味。他微笑,开口了,话语轻,但字字珠玑,他这一说话,就摄住了众人的目光 「干么打打杀杀呢?既然诸位对杯子有意见,不如明日我拟个折子报到皇上那去,教皇上亲自定夺是胡人的夜光杯好?还是波斯的琉璃杯好?你们都随我入宫,在皇上面前为自家杯子美言几句。皇上说谁好,往后大唐宴席就用谁的杯子。至于吾皇惯用的,咱大唐产的金银杯,在你们眼中不值一提吧?我们就不讨论了,各位觉得在下意见如何?」 顿时,全场鸦雀无声,波斯人跟胡人怔了会儿,旋即面色惊恐,纷纷急道 「小事、小事,兄台何须惊动皇上?」 「是啊,大唐的金银杯我们也常用,金杯银杯拿来盛酒美极了,哈哈哈哈哈……」胡人赶紧抱唐皇大腿。 这会儿,他们有人眼尖地认出这厮了,这可不就是当今的状元郎司徒剑沧。他说这话摆明让他们难看嘛,区区一只杯子他竟要闹到皇上那去?可恶,陷他们于不义,这厮阴险啊,摆明让他们得罪大唐皇。 情势急转,侍女们窃笑。 文乐公主回头看著状元,心下赞赏——说得好! 「这怎么会是小事呢?」司徒剑沧继续挖大坑邀他们跳。「各位客气了,在下也很想知道皇上意见如何,这琉璃杯跟夜光杯不知皇上觉得哪个好……我这就拟折子,你们帮著看看。」他唤身旁侍女命道:「拿笔墨来。」 「是。」侍女强忍住笑,很配合地立刻去拿。 「嗟,小题大作!走——」波斯男人们丢下银两,灰头土脸急急离开「乱茶坊」。其他跟著打架闹事的西域胡人眼看情况不利,也速速离开。 望过一室残乱狼藉,陆君遥逸出幽长叹息。这下倒好,连偷个空喘息的地方都没有。 说来可笑,他能够从容不迫地迎对任何事物,唯一令他望而却步的,竟是…… 长指挑起薄如蝉翼的软剑,陆君遥离开「乱茶坊」,也带走无数暗倾的恋慕芳心。 「嗳嗳嗳,怎么都跑了?」司徒剑沧摇头叹道:「扫兴。」他甩开羽扇,起身,悠悠哉哉地,缓步离开「乱茶坊」。 纷乱平息后,文乐公主取出绣帕递给舞伶苏合香,一瞧见她怪异的眼神,才想到此刻自己正乔装成男子,堂堂大男人怎会随身携带女人的绣帕?好在素来反应机灵,便不慌不忙地编了个理由。「这绣帕本想买来送给我妹子的,若不嫌弃,请苏姑娘拿去用。」 苏合香微笑道谢,拿著绣帕轻轻压在额角的伤口上。 「幸好伤口不大,否则这张漂亮的脸蛋破了相就可惜了。」文乐公主说道,心下为她松了口气。 「破了相也没什么可惜的,反正我卖的只是舞技。」苏合香无所谓地耸肩,嗅到了绣帕上淡雅的香气。在茶坊献舞六年了,她识人的本领绝佳,早一眼瞧出这贵气逼人的俊俏公子多半是女扮男装无疑。 「破了相怎么会没什么可惜?你可是『长乐坊』第一舞伶呐!」茶坊坊主得了消息,急冲冲地赶了来,坊主是个圆润丰满,宛如盛放牡丹的贵气妇人。 苏合香顽皮地转了转眼珠子。 「这位公子,多谢您的绣帕,现在绣帕沾了血,待我洗净了之后再还给公子。」她朝公子歉意地一笑。猜出那公子与她同是女子后,她这一笑笑得极纯真自然。 「不用还了,就送给苏姑娘吧!」文乐公主潇洒地说,打开折扇轻轻拂凉,一举手一投足,把京城公子爷的行止学得唯妙唯肖。 苏合香不知道那公子为何女扮男装,但觉得她十分有趣,谢字还没来得及出口,就让坊主切身进来截断。 「这位公子,今日扫了您的雅兴了,过几日您再来赏舞,我不收您半分钱。」坊主张开宽袍大袖,客客气气地送走客人。「诸位客倌,今日败了兴,过几日请再来『长乐坊』赏舞,本茶坊绝不收钱!」 一阵小小的混乱中,苏合香被乐工们簇拥著退下了。 离去前,文乐公主环看了一眼紊乱不堪的茶坊大厅,想著此处不久之前的景象——舞台上翩翩起舞的舞伎、客人们欢快的笑谈声、佳肴美酒夜光杯…… 这是大唐。 一个什么人都有的年代。 一个什么事都会发生的年代。 第一章 看过猪吗?猪公发情是不是流口水又呼呼叫? 猪公发情的模样,就是阮三耿的翻版。阮公,长得白肥肥的,风流好色,经营布疋生意,长年往返各地批货,顺便积极到处播种。阮夫人很爱猪公,奈何猪公只对外边女人钟情。阮夫人只生一个女儿,她有得生个儿子的压力,但事与愿违,肚子不争气,加上阮猪公精力都留给外边的女人,回来就装死,她也没辙啊! 可怜阮夫人被丈夫冷落,又忙著管理布行生意,每天焦头烂额,偏偏年迈的公公阮奇石,老给她添麻烦。宝贝女儿,十三岁的阮罂,被她爷爷传染,也是个不受教的疯丫头,这一老一少,教阮夫人烦透了。 街坊都知道,阮奇石是个疯老头儿,八十岁,白发垂地,双目弱视,年轻时常跟著骆驼商队往西域做买卖。现在年老眼瞎,脑袋不清楚,犹爱胡走瞎闯。怕他会出事,家人总是把他锁在祖屋里。但只要一逮著机会,阮奇石就会…… ***凤鸣轩独家制作***bbs.*** 时至鹖旦不鸣的大雪天,天寒地冻。 阮府,人都跑进屋里取暖,夫人在主屋忙著整理布疋。 趁四下无人,阮奇石包袱款款,第二十一回敲开屋锁,穿过花苑,一路身影歪歪倒倒,因为弱视连撞上五根梁柱,因为头硬,所以都没肿起。终于来到后苑,停在角落墙前,他摸摸石墙,墙外,就是天宽地阔的大世界。 阮奇石阴沉沉地笑了,他晚年最热衷的娱乐活动就是  跷家。 好、包袱绑上身。好、双手吐唾沫,好、摩拳擦掌,嘿咻嘿咻,阮老头爬墙,好不容易爬到上头,面青青,喘吁吁,老腿发抖,现下只要跳下去,第二十一回跷家便成功啦~~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他得意忘形,仰天大笑。墙下面,传来一把稚气的声音 「你又出去玩!」 蹲在墙上的阮奇石一听,脸色大变。惨,坏事的丫头来了!回身,往下瞧,底下站著个紫衫女孩,她散著黑发,五官清丽,唇红齿白,但脸庞上沾了污泥,很明显刚刚肯定是跑去花园野了。 这便是他的孙女——阮罂,跟他一样爱跷家,他成功的次数比孙女多八次,毕竟他是跷家的老祖宗,她是跷家技术还不纯熟的小祖宗。 小祖宗仰望他,眨了眨大眼睛,知道爷爷想干么。 「喔~~」她发出警告。 「罂罂,爷爷不是出去玩,爷爷要去办事。」喔什么喔? 「那为什么不走大门咧?」 「呵呵呵……」阮奇石干笑三声,目光一凛,吼:「老子懒得解释!他马的咧咧,俺是你爷爷,还要跟你报告俺的行踪?回去念书,不,回去学女红,去!」 阮罂转身,两手圈嘴边,朝主屋吼:「娘,爷爷又~~」 「罂罂,罂罂!乖孙儿,别张扬。」 「告诉我什么事,很重要就让你去。」小家伙双手盘胸,脚尖点地,很有告密者的小人样。 这个阴险的贼孙!阮奇石嘿嘿笑。「当然重要,爷爷要去好远地西域,抓死亡之虫。」说完,阮罂看著爷爷,爷爷俯瞰阮罂。祖孙二人深情对望,此时落叶纷纷,离情依依,远处谁家传来笛声更显哀凄,安静半晌 阮罂回头,圈住嘴,朝主屋吼:「娘,爷爷他又~~」 「嘘、嘘、爷爷真的是去抓死亡之虫啦!这很重要啊,死亡之虫,罂罂你听听,这四个字听起来多严肃、多恐怖啊!」 罂罂回瞪爷爷。「爹说过这世上根本没有死亡之虫。」 「有、好大只,在戈壁沙漠。爷爷见过,那时爷爷的视力好极了。」 「可是,娘也说你是骗人。」老讲著西域,说那里风沙滚滚,酷日艳艳,有老鹰、有暴风、有盗匪,还有绿眼睛的异族人。她听了好神往,尤其是神秘的死亡之虫,她想去啊,可爷爷总是不让跟,可见是骗人的。 「听我说,是真的喔——」阮奇石说上第十七次。「死亡之虫神秘又恐怖,像牛肠里的虫,但比肠虫大,通体红色,身上有暗斑,头部和尾部呈穗状,头部面目模糊,会喷射出致命毒液,还会从眼睛射出光,杀死猎物……它就像你这么大,好~~恐~~怖~~」 「我不怕,带我去。」 「罂罂,如果你是男的,爷爷就带你去西域探险。但你不是,所以爷爷,爷爷,呜……」戏剧性地泪如泉涌,很巧妙地运用假惺惺战术,仿佛不带她去,他心如刀割。「爷爷不得已,只能自己去,你保重,爷爷走喽!」逃~~ 「女的也可以去探险。」阮罂叫住他。 「不成。你是姑娘家,得乖乖待家里,像你娘那样,长大嫁人,生小娃娃啦!」烦,跟屁虫。 「我不嫁人、不生小娃娃,带我去西域。」 「你跟我去西域有什么好?又累又辛苦。你娘早帮你找好了亲家,就是日月酒馆的大老板,高九戈的独子高飞扬,你们不是常玩在一块吗?他以后是你相公呢,好棒对不对?嫁个有钱人喔~~」笑咪咪,鼓鼓掌。 阮罂不笑也不鼓掌。「我不要,高飞扬很笨,我宁愿跟爷爷去西域。」说完,上前,爬墙,遗传是很恐怖地,她体内流著跟爷爷一样爱冒险喜刺激的性格,还有攀墙的天赋。 阮奇石作势用脚踹她。「不行不行,爷爷要走了!」 阮罂不爬了,转身,圈嘴,嚷:「娘~~快来,爷爷要跑了,娘……」 「乖孙,别叫啊!听孙大夫说,死亡之虫晒干吃了,你爷爷的眼睛就好了。你也希望爷爷眼睛好吧?让爷爷去好不好?爷爷把虫儿抓回来给你看,那不,多抓一条送你?两条?三条?十条?」讲情无效,开始贿赂。 「可是我真想去……」阮罂难过了,很挣扎,手抠著墙壁。 「你等我,爷爷很快就回来,不要叫喔。」阮奇石跳下,跷家去。 根据以往经验,每次跷家不超过五天就会被找到。因为他老了体力不好,最后不是病在街头,就是累倒路边,让好心人送回家。不过,这次阮罂觉得爷爷似乎特别有决心,光看他扛著的包袱就知道,这包袱比前几次离家的都要大。 唉,郁闷。阮罂转身,背靠墙,发呆。她想,爷爷去西域冒险,她却在这里。爷爷去找死亡之虫,她眼前却只有…… 「罂罂~~罂罂~~」 远远,有个瘦男孩,挥手奔过来。阮罂瞠目,忽然面有喜色,啊,有办法了,「跳板」来也! 「罂罂~~罂罂~~」呼唤的声音回荡著,听,这声音多梦幻,那奔来的表情多梦幻,连挥手的姿势也梦幻。不过是从主屋跑到花苑短短几公尺,男孩竟梦幻地奔了好一阵,过程中还跌倒两次,才面色惨白、上气不接下气地奔到她面前来。 一切,就像梦一场。这位梦幻男主角,每次登场,都教阮罂叹为观止。眼前这长得很娘,身体很弱的男孩,就是将来她要嫁的夫君高飞扬,忽然,阮罂觉得死亡之虫都比他帅。 她问:「你来干么?」 「我娘来找你娘,我娘叫我跟她一起过来,我娘在买布,我娘怕我无聊叫我来找你玩……你想玩什么?」他每次开口闭口就是「我娘、我娘」,怪不得变得这么娘。 阮罂指著墙顶。「高飞扬,你看,好高的墙,但我爷爷刚刚爬过去喔。」 「这么高,他爬得过去?」八十岁了欸。 「是啊。」 「好厉害。」 「是啊,他体力很好。」 「他为了训练体力才爬墙吗?」 笨!「他是为了去西域,怕被发现才爬墙跷家。」 「为什么去西域要怕被发现?」 「因为那里很远很危险,我娘不让他去。」 「既然那里很远很危险,干么还去?」 「因为要去抓死亡之虫~~」 「啊~~我不要听我不要听我不要听,啊啦啦啦啦哇哈哈哈哈,我听不见我听不见我听不见啦啦啦啦……」他忽然起乩,掩耳乱叫乱跳。 嗟,这就是将来她要嫁的人?阮罂冷觑著他,心想不如让她死一死吧!每次一讲到恐怖危险的怪事,高飞扬就会这样疯了似地鬼哭神号。 「冷静!」抓开他一只手,她说:「不讲了,拜托你不要再叫了。」 「呼……」高飞扬掩胸,怕怕地说:「我最讨厌听你讲恐怖的事,你上次讲鬼故事,害我尿床。」 「胆子这么小,一点都不像男的。」 「你讲那些恐怖的,才不像女的。」 「我爷爷说你以后要娶我咧。」 「我才不要我又不喜欢你。」 「你以为我要吗?我也不喜欢你。」 「你知道我喜欢的是谁吗?」 「谁?」 「偷偷跟你说,你千万不能跟别人说喔。」 「那不要讲了,我搞不好会说出去。」 「唉呦~~」高飞扬跺脚。「可是我很想讲、我很想讲,我憋著很难受,你让我讲嘛。」 阮罂眼角抽搐,又有那种干脆去死一死的感慨。 高飞扬附在阮罂耳边。「我跟你说喔,是……」 阮罂听完,点点头。高飞扬讲完,脸很红。 「高飞扬。」 「嗄?」 拍拍他的肩,阮罂说:「你死心吧。」 「为什么?」 「不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 「因为他是男的,男的不能跟男的成亲。」 「可我喜欢他啊,他好帅,雄壮威武,吼~~我很喜欢他啦!」 「王壮虎是男的,再雄壮威武都不可能。」 「为什么他是男的我就不能喜欢他?我喜欢我家的山茶花,也不会管山茶花是男的还是女的,就是喜欢山茶花啊!我喜欢小狗皮皮,它是公的,我喜欢它都没关系,为什么喜欢王壮虎就有关系?」 「不然去问你娘,你娘说行就行,想跟他成亲就去成亲啊。」才不想管咧! 「好,等一下去问,告诉她我不能娶你,因为我要娶王壮虎。」 「好,但是在你去问之前,可不可以先帮我一件事?」 「嗯。」 「过来这里  」阮罂指著墙底,高飞扬过去。阮罂说:「蹲下来好不好?」 「你要干么?」 「你去娶你的王壮虎,我去找我的死亡之虫,我要去西域。」追爷爷去。 「你去找你的虫,跟我蹲下来有什么关系?」 「我要爬墙,背借我踩一下。」 「为什么不走大门?你要出去不先跟你娘讲吗?这样不大好吧?」 「不要娘来娘去好不好让我娘知道不会准啦!」可恶,每次跟高飞扬讲话火气就大。 「她不准,你还去?你怎么可以不听话?不怕挨骂吗?」 「到底帮不帮?」厚,再讲下去天都黑了。 「好啦,我们是好朋友,我帮你。」高飞扬蹲下。但,等了等,阮罂没踏上来,反而后退好几步,退得远远地。高飞扬奇怪了,吼:「去哪?不是要爬墙?怎么越跑越远?」 阮罂直退到回廊那儿去。大吼:「我要助跑啊!」 高飞扬好迷惘,助跑?什么助跑?还没搞清楚阮罂说的助跑是什么神技,阮罂已像头小兽,呼哈、呼哈、吼吼吼~~气势如虹地叫著冲来,高飞扬大抽口气想要闪,但来不及,背重重一沉。 「阿砸~~」阮罂跳上去了。 「呜啊~~」高飞扬趴下来了,好痛,痛哭流涕。 阮罂攀上墙顶,一气呵成,就往下跳~~ 磅!好大一声,惊动树梢小鸟,震落墙顶灰尘。 墙对面,青石板路,阮罂呈大字型,趴在地上。其下坠之凶猛,属千古难得一见;其狼狈之姿,真乃百年难得之惊艳。 有一白衫青年,仪表堂堂,风神俊秀,正好经过,有幸见识这千古难得一见的女孩跳墙记,还跳失败,坠在面前。 一般人目睹这惨烈画面,肯定吓坏了,可司徒剑沧不是一般人,他离群索居,性情乖僻,一人住在城外深山。脸上表情总是一副世上所有人都欠他钱的死样子。 盯著趴在地上的女孩,他的反应就好像掉在地上的只是一坨鸟大便。 冷冷瞅著,看她动也不动地趴著。 「喂?你挡住我的路  」踢踢她。「死了?」 「还没……」很虚弱。 「还不起来?」 「左脚怪怪的……」 司徒剑沧蹲下,打量她的左脚,说:「扭到了,不过死不了。」 阮罂听见了,那是个冷静不带感情的嗓音,她挣扎,爬起,坐在地上。好晕啊,眨了眨眼,视线从模糊逐渐清晰。有这把声音的主人很英俊,目光锐利,轮廓很有个性,但脸上表情,有点生人勿近的样子,阮罂呆住了,该怎么说呢?他的模样,给人一种很虚无、很黑暗的感觉,她可从没遇过气质这么阴沈的人。 「你流鼻血了。」 「哦。」随手抹了抹,不抹还好,这一抹鼻血从鼻孔糊到脸边,够吓人。 看她神智还算清醒,司徒剑沧起身就走。 「等一下!」阮罂拉住他的衣衫下摆。 他回头,斥道:「别碰我的衣服。」嫌她的手脏。 阮罂放手,改去抓他手腕,但立刻放开,因为他目光一凛,像是很气的样子。 「不要碰我!」他警告道,她的手有泥土、有血渍,脏。 「我是想问一下,你来的时候有没有看见一个老爷爷?扛著很大的包袱,眼睛不好,讲话疯疯癫癫。」 「没注意。」 「你知不知道西域怎么去?」 「西域?」他冷笑,就凭这么个小家伙想跑去西域? 「是啊,我要去西域呢!」 既然她都问了,他也就很诚意告诉她:「出城门,再问别人。」 不愧是书生,讲话还有押韵。嗟,那么远,讲完三天都过去了。他敷衍两句,转身就走。 阮罂爬起来,跛著脚,流鼻血,一拐一拐走向城门的方向。 她身后,司徒剑沧走没几步,停下了。他停下是因为觉得这小女孩就这样子去西域太胡闹了,所以他打算带她回家,叫她的父母看好她? 不,那为什么停下脚步?因为要低头,他要检视白衫下摆,那个脏小孩方才摸著的地方,可恶,果然留下血印。 「啧!」他皱眉,最讨厌脏了。接著又迈开脚步,他要赶在天黑前,到什居士的兵器店。 这偶然相遇的两人,在一棵槐树下,分道扬镳。而树后的石墙内,刚被阮罂践踏过的高飞扬,还趴在地,因疼痛而哭泣。 他哭了一会,起身,去主屋找娘。他没忘记刚刚阮罂说的,不能娶王壮虎的事。兹事体大,所以一进主屋,他就跟娘讲:「娘,我长大不娶阮罂,我要娶王壮虎!」 正在聊天的两位夫人,一个喷出嘴里的茶,一个手中嗑著的瓜子掉下去,都愣住了,回神后,一起瞪著高飞扬。 高飞扬慎重其事地,笑著大声重复:「我长大了要娶王壮虎!」这是他的梦想。 主屋窗外,一朵蔷薇开著。蔷薇梗上,一只蜘蛛在结网。忽然蜘蛛摔下来,因为蛛网剧震。蛛网震动,是因为阮府响起大巴掌声。紧跟巴掌声之后,是高飞扬惊天动地的嚎哭声。 可怜的高飞扬,被打得莫名其妙。事后,跑回花苑,想找阮罂哭诉,但阮罂不知去向,高飞扬呆在冷飕飕的院子里。 阮罂该不会这一走就不回来了吧?真的跑去那什么鬼西域找虫了吗? ***凤鸣轩独家制作***bbs.*** 什居士的兵器店,最特别是「苍」设计的兵器。杀人武器强调的要嘛尖锐,要嘛锋利,要嘛坚硬。「苍」的设计却以独特的图腾为卖点。「苍」会在刀身绘上由线条组成的诡异图腾。别的兵器威风凛凛,杀气腾腾,而「苍」设计的兵器添了股阴柔的气息。多了不起,多创新,所以 「唉,才卖出一件啊!」老板什居士对司徒剑沧说。 什居士五十岁,头秃秃,人黑瘦,看起来像七十岁。跟司徒剑沧讲卖量,很尴尬,因为尴尬,他就一直摸著自己快秃光的头。 「你有才华,真的,但你设计的兵器卖得最差。」逢处理尴尬事,什居士就爱摸头,仿佛这一摸就能摸出安全感。大概童年期受过创伤,他双手一刻都不能停,所以爱抠脚,抠完脚没洗手又爱摸头,摸来摸去就长头癣,长了头癣,头发就慢慢掉光。 别看他獐头鼠目,一脸贼样,其实他人品高尚,还有颗热爱艺术的心。他欣赏穷书生司徒剑沧的设计,是极品哪!还花钱请铁匠完成,在店里卖。不过讲起卖量就……很伤人。又不是在搞慈善事业,他也有压力的,今儿个打算好好开导司徒剑沧。 「整个月只卖一件,我只能付你一百文。」 「就一百文。」 「你的设计很有特色,但这种很有特色的东西,一般人很难接受,练刀剑的都喜欢威风的图腾,下次设计个高大威猛、张牙舞爪的猛虎图,怎么样?」 冷冷睐他一眼,司徒剑沧说:「我住山里,成日见那奔走的野猪,张牙时很高大威猛,要不设计个野猪图腾?」 他说得一脸正经,可什居士怎么听,就觉得在讽刺。 「别嫌我俗气,俗的东西才好卖,大家喜欢什么,你就设计什么。要不你设计猛虎图,我多给两百文。」 司徒剑沧赏给什居士一个不以为然的微笑。 「傻小子,干么跟钱作对,你这脾气就算再有才华,还是得过苦日子,将来要怎么飞黄腾达?」 司徒剑沧百般无聊地弹了弹衣袖。「想飞黄腾达还不容易」他父亲,是家族中唯一飞黄腾达做官的,也是唯一沦落到最后在山西做苦役做到死的。没当官,就不会遭致尔后的屈辱;爬越高,摔越重,何苦? 「哦,要飞黄腾达很容易吗?」真狂妄,什居士笑了。「那你飞黄腾达给我看啊!」 「多则五年,少则三年。」司徒剑沧漫不经心地拨弄呈在台上的兵器。 「哦?你就会飞黄腾达吗?哈哈哈,怎么飞黄腾达?」 「考状元。」岂止飞黄腾达,怕是还直接飞上天去。 考状元是司徒剑沧的目标,别人谈起人生目标,无不是双目炯炯,燃烧光芒。可司徒剑沧提起志向,面色却异常冷静,双目阴郁著,好像这件事对他而言没太大的意义。既然他显得兴趣缺缺,什居士就不明白他干么要考,是说著玩的吗?但听他的口气,又像很有把握。 「你以为考状元那么简单?」什居士讪笑道。 「很容易。」 「好,等你考上状元,我摆宴请你。现在,只有馒头酱菜招待你。」说著从厨房端出一盆馒头跟一碗酱菜放在桌上。 司徒剑沧注意著他的动作,淡淡地说:「多谢,我不饿,告辞。」 「甭客气啦,小子,馒头可是我亲手揉的哪!」什居士掰开馒头,夹了酱菜,递向司徒剑沧。 瞪著馒头,司徒剑沧脑袋浮现个画面  什居士在抠脚,抠完脚脚揉馒头,揉著揉著又顺便揉一下自己的油头,现在,这双手,掰了馒头请他…… 「对不住,在下不敢吃。」司徒剑沧眯著眼,瞪著什居士黑黑的指甲。 「为什么?」 「你的手很脏。」 什居士目光一凛。「滚~~」 司徒剑沧耸耸肩,离开了。 这是第七十五或八十一次得罪的人物?说真格的,有时他还挺佩服自己,真的很会激怒人。惹恼别人,让人伤心,教对方难堪,都是他的强项,而他全不放心上,也不在意。 ***凤鸣轩独家制作***bbs.*** 星光满天,明月映著城门。 司徒剑沧出了城门,走进山林。林间黑暗,夜虫呼叫,萤光点点,小径交错著,一路走,便经过了黑鸦鸦的巨树林。忽然,他像发现了什么,停下脚步。侧首,望著路旁一株巨大的老榕树,树干上有个大树洞,树洞中怀著一抹紫。 他走近了,看见树洞内窝著的女孩;女孩亦睁著晶亮大眼,也正骨碌碌地看著他。 司徒剑沧微眯起眼,这不是先前那个要去西域的笨女孩吗?「窝在里边做什么?」 好冷!阮罂身体发抖,嘴唇泛紫,她还笑咧。「嘿、又是你啊我没追上我爷爷,迷路了,想问路,可这里一个人都没有……」 「可以顺著来时的路回家。」 「我不回家,我是要去西域。」 还惦著西域?他颇不以为然地冷觑著。「在这里多久了?」 「三个多时辰。」 这可厉害了。「你不怕?」一个人在这么黑的林子里,还是个女的。 她笑笑地说:「不怕,就是很冷。这一带的树特大,原来晚上的山林是这样子……」阮罂指向他身旁大树。「你看  」顺著她指的方向,司徒剑沧看见她眼睛发亮的原因。 「有一只怪鸟在上头。」 树梢站著一只巨枭,黄眼睛,大睁著。司徒剑沧听她很兴奋地说 「没看过那么大的鸟,好想摸……」 「三个多时辰,就这么对著它看?」这丫头脑袋有问题吧? 「对啊。很可爱啊!」 他看她手伸向半空,朝巨枭的方向挥了挥。 「是,真可爱。」司徒剑沧嘲讽道。巨枭是猛禽,哪个地方让人觉得可爱了?是尖嘴、还是凶狠的眼?这女孩要不脑袋出问题,要不就是品味太诡异。这一想,他倒是微笑了,看样子他碰上一个怪丫头了。 「你有什么打算?」 「天亮就赶路。前面有岔路,我往右边走,还是往左边走才能到西域?你知道吗?」 司徒剑沧低头,拂了拂袖袍,淡淡地问了句:「你身上有没有钱?」 「没有。问路而已,要付钱?」 「会不会武功?」 「会,谁惹我生气我就咬他。这招从没失败过,打架我不会输的,高飞扬没一次打得赢我。」高飞扬谁也打不赢,何止你? 他笑,然后盯著她。「好、好极了,讲得真好。」 阮罂傻了,当他这样定望住她时,她觉得胸口热,呼吸变得乱乱地。他有著她见过最有力量的眼睛,好像只要让他冷厉的眼神一瞪,其威力足可杀人。 原来他真有杀人的本事。阮罂看他忽后退一步,手朝地一划,蓦然泥沙扑扬,阮罂掩面咳嗽,待尘埃落定后,她大张著嘴,震惊著,看地面裂出个大凹痕,他怎么办到的?不就那么轻轻一划吗? 「这才叫武功。你会吗?」司徒剑沧问。看她眨眨眼,盯著他像计量著什么。这丫头不像一般的女孩,她双眼慧黠雪亮,漾著聪明的气息,眼色不时变幻著,像似有很多的想法、很有自己的主张。 阮罂觑著他,心中暗思量,不得了!她遇上神秘高人。若得此人相助,去西域之路不远矣。 嘿嘿嘿,阮罂跟爷爷都是演技派的,眼珠子一转,立刻摆出了讨好的嘴脸。「您厉害啊,真好样的,我大开眼界哩!了不起、太了不起……」 对于她的褒奖,他还是冷冰冰的表情。「你有没有往西域的地图?」 阮罂摇头。 他又问:「干粮?」见阮罂又是摇头,他轻蔑一笑。「蠢物,这样子去西域,死路一条。」 「嘿,什么蠢物?我告诉你,我要去西域,找死亡之虫,我要去西域,冒险犯难!冒险犯难,你懂吗?」 「冒险?」他又冷笑了。「像你这样不用到西域冒险,天天就过得很危险。你之前为什么爬墙?」他还记得先前那惊天动地的坠地画面。 「离家出走不能走大门啊!」 「从墙顶往下看时,计算过墙的高度跟你的身高吗?」 「我没想那么多……」被问虚了,他看她的眼神,好像在看个笨蛋。 「想都没想就往下跳?」 「是。」 「唔,相信你的梦想很快就会实现。」 「哦?」脸儿骤亮,很兴奋地问:「我很快就能到西域吗?」 「是啊,变成鬼,用飞的,很快就到。恭喜。」 这次,很确定,他是在嘲讽她了。本来,为得他相助,才摆出讨好的嘴脸,可当他用轻蔑嘲讽的态度,取笑她的梦想时,阮罂脸上的笑容便消失了,表情也变得认真而顽固。 「我知道你笑我笨,就像大人们说的,姑娘家长大要嫁人,不能去西域冒险,不能去找死亡之虫。」 「谁告诉你西域有死亡之虫?那是传说,为了不确定的传说,往西域闯,途中出意外,命都丢了,值得吗?」 阮罂搓著双手,呵气取暖。「你不懂,就跟他们一样都不懂这件事对我的意义。」 「是吗?」扬起一眉,他说:「你听不进,就尽管去找死好了。」他失笑。「跟个不要命的蠢物讲话,真是费时间。」 阮罂目光一凛,小手握紧了,陡地骂他:「少咒我死不死的,骗人没去过西域喔,我爷爷就去过好多次,也没死啊!像你们这种贪生怕死的人,不可能了解的,我爷爷说你们这种人,叫活死人,活在一个地方,就想尽办法永远安安稳稳活到死。这也怕、那也怕,这也担心、那也担心。哪里都不敢去最好都别去,活得跟每个人一样,什么都不去花脑筋想,你们对生活的要求只是活著呼吸而已!」 她讲得太快了,来不及喘口气,呛咳了,咳得面红耳赤。可他听完,怎么还是一脸轻蔑的样子啊? 「讲完了?」他笑,相较于她的慷慨激昂,他的反应却是冷冷淡淡。「没想到人越笨,话越多。」 啊?气死啦!可恶!「我还没讲完!」阮罂咚地探出树洞,仰头骂他:「你们这种人的眼睛就这么点大  」朝他比出小指。「看见的就这么点大,志气也这么点大  」又指指鼻孔。「好像鼻孔这么大!从出生到死,你们的经历就像鼻孔黑墨墨,无聊透了。看见的听见的和大家都差不多。眼睛长你们脸上真悲哀,耳朵在你们头上真可怜,每天看见听见的千篇一律,了无新意,烂透了!你说,像你这种人,有什么资格骂我蠢?」 讲半天,就是骂他肤浅吧! 他走过来,停在洞前,俯瞰著她的眼睛。 阮罂看见他眼中的笑意。 「我想你没搞懂,去西域这念头不蠢,是你进行的方式蠢。」他问:「西域那么远,一路上,没钱的话,晚上住哪?沿途吃什么?要去西域,首先必须有一大笔钱。」 「你有钱吗?可以借我吗?」 问得真直接啊!他笑道:「就算有钱,借你也没用,一个女孩子,不会武功,途中遇上盗匪,不能保护自己,钱被抢了,还去什么西域?命都没了,还看什么死亡之虫?你笑别人目光肤浅,视野像鼻孔大,但你为了追逐梦想,早早丧命,最后看见的还比那些肤浅的人少。你说,你蠢不蠢?」 阮罂愣住,找不到话反驳。嘿,乱有道理的,看样子他不但会武功,还挺聪明,讲起话不疾不徐,可项项都挑明了问题的症结。 她这个人就是很有弹性,最大的优点就是不会忌才,好吧,她甘拜下风。 「我蠢,你说得对。」现在她知道自己有多冲动了,她问:「不过,既然你会武功,你可以跟我去吗?」 「不行。」 「一定要会武功吗?」阮罂犹豫了。「我不喜欢打打杀杀,对练武又没兴趣啊。」又嘀咕道:「还要有钱吗?」叹气。「我爹最爱赚钱,为了赚钱常不在家,我不喜欢钱,对赚钱也没兴趣啊……」那怎么办?怎么去西域? 他的目光沉静,说道:「往往为了做一件喜欢的事,要先做几十件不喜欢的。」 「不能只做喜欢的?这么麻烦吗?」阮罂露出苦恼的表情。 「放弃算了,谈什么梦想?我看是吃饱太闲。」 她果断地说:「好,我不去了。」又说:「等练好武功、赚够钱、做好准备我再去。」 还是要去?西域对她有这么大魔力?他失笑,感到不可思议。 「你教我武功,教我赚钱……可以吗?」 「那不是一时半刻学得会的。」 「一时半刻学不会,可以三年五年学,学好再去。」 「教你武功,教你赚钱,我有什么好处?」他看阮罂伸出十根手指。他摇摇头。「十文钱?还是十万白银?不,钱不能收买我。」 「十条死亡之虫。」她哈哈笑。 司徒剑沧先是怔住,旋即,嘴角上扬,微笑了。跟著,他眸色黯下,凝视这一头乱发,眼色狂野的女孩。听著她亢奋激越的话语,还有那对梦想执著而明亮的脸庞,这些,让司徒剑沧长久来沉寂的心海,起波澜。 有人,为梦想,热烈地活。他,却为了宿命的安排,早遗忘掉这种热情。 「这桩买卖,挺有意思。」像意外欣赏到美丽风景,她为他黑暗的心房开了一扇窗,迎进阳光。他从她身上,嗅到一股旺盛的生命力。是好奇?或为了有趣?还是某个说不清楚的暧昧理由?他听见自己的声音,说 「我答应你。但是,不保证什么,你要是惹我不高兴,我随时可能变卦。」 她开心地笑了。「我不会惹你生气的,等事成之后,我抓十条死亡之虫报答你。」 谁希罕啊!他问:「你叫什么名字?」 「阮罂。」 「你下来,先随我回去,等天亮了,再回去。」再耗下去,她会冷死在洞里。 「好,抱我。」阮罂张开手。见他扬起一眉,她解释:「因为我的左脚扭到,很痛啊!你抱我下来好吗?」 「你是怎么上去的?」他不想抱脏鬼。 「爬上去的。」 「爬上去的时候脚不疼?」 「可以忍受的疼。」 「既然可以忍受,下来比爬上去容易,你自己下来吧。」 「你抱我下来不是比较快吗?等我慢慢爬下去,不知道要多久。」 「不下来就算了。」懒得管她,他转身就走。 她急嚷:「下来了~~」 磅! 他怔住,回身,惊讶了。这几年,能让他惊讶无言的情况不多了,而她,也算一绝,直接用跳的。她不怕痛,大胆往下跳,这是她的密技吗?这次她也结结实实地摔在地上,这次又很精彩表演坠地记。 司徒剑沧走过去,在她身旁蹲下来,研究著那呈大字形趴著的阮罂。「叫你下来,干么用跳的?」 「这样比较快!」她急了,怕被他撇下。其实被困在这黑墨墨的森林里,她很怕的,只是爱面子不肯承认。他要是走掉了,那她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不痛?」 「不痛……就是头晕。」她脸埋在泥里。 难得,有人可以让麻木又冷血的司徒剑沧感动。他怀疑她的痛觉比常人迟钝好几倍。 「你别走喔!」阮罂挣扎著坐起,望著他。 他正看著她,看她脸上旧的血渍覆上新的。厉害,又流鼻血了。他侧首,抚额,笑了。 「我的脚很痛。」 真的很迟钝,现在才嚷痛。他没同情心,他还在笑,好像她是个笑话,令他很开心。她可怜兮兮道:「我鼻子也痛。」手摸向鼻子,湿湿热热的,啊,鼻血正澎湃地流。好惨,但他侧过脸去,仍笑著,她哀叹:「而且我的头好晕哪,你家会不会很远啊?」她腿软,没力气走。 「不远,走一个多时辰就到了。」 「什么」阮罂骇嚷:「我不能走了,真的,真的痛啊!」 「那这样吧,你用爬的吧。」他揶揄道。 阮罂呆住,这个人,很无情喔,但他刚刚怎么说的?有时候为了做一件喜欢的事,必须做好多件不喜欢的。好吧,她很受教的。 阮罂果真翻身,趴在地上。「爬就爬,你带路,慢一点喔,我才跟得上。」 「等你爬到我家,天都亮了。」 然后,阮罂察觉到有两只大掌,摸住她腰的两侧,跟著,她整个人好轻易地被提起,落入个温暖的怀抱里。她看见星般的眼眸,同一双眼,这次,却给她很温暖的感觉。 司徒剑沧抱住她就走,想著回家要快洗手,是怕脏的,但第一次怀抱塞了软热的女孩,他身体也被烘热了,抱住以后,才发现没他想像中难受。空虚的心,仿佛也被什么填满了。 「谢谢你喽。」有些稚气地,更不明白原因的,阮罂竟脸红了。 「那只巨枭有名字的。」 「哦?」 「它叫『苍』,苍天的苍。」 「你怎么知道?」 「我取的名字。」 「啊,原来是你养的啊?」阮罂朝它喊:「苍!」 苍眨眨眼,叫一声,振翅,扑向她。 阮罂吓了一跳,往他怀里缩,惹他笑了。苍扑进她怀里,看见利爪,阮罂闭上眼,感觉到翅膀拍动,震动发梢。瑟缩一下,再睁眼,她兴奋了。巨枭,偎在怀里,乖巧温驯哩。 走过巨树林,来到布满芒草的荒野。天空,群星闪动,像密密的蓝眼睛,在注视著他们。风呼啸,芒草低头,隐约中,看见一栋茅草屋。 那就是司徒剑沧住的地方。 抱著阮罂,司徒剑沧走向草屋。 每一步,她的重量,就让他脚下土地,一寸寸下陷……这是错觉,也许陷塌的,是他的心墙。没想到会答应她,兴起助她去西域的念头,明明最讨厌麻烦,不想跟任何人有瓜葛的。 答应她,难道是因为他活得太无聊吗? 第二章 司徒剑沧教阮罂短期内可学会的取巧功夫,不打根基,直接使剑舞刀掷匕首,反正她不是要去江湖争什麽,而是学来保护自己。 阳光映黄了芒草,阮罂看著师父轮番示范刀、剑术,林间刀光剑影,穿刺藏闪,落叶片片,漫天飞舞,舞在司徒剑沧周身,看得她意乱心慌。 著白衫的司徒剑沧,一使剑,扬起了眩目的剑花。他示范,并解释:「剑法的协调性,要以身法为主。身法的动力操控於步法……」 阮罂看他步法敏捷,轻快飘洒,刚柔并济。收剑放剑俐落流畅,优美矫健。她赞叹,这美极的画面,真像在梦境里。 「步法不稳,身法则乱,剑法则窜。」他低身,一回旋,剑气到处,芒草低头。「记住,要做到瞳催身,身催剑,剑随身。」说完,收剑,交给阮罂。「你试试。」 阮罂握住剑,照著练一遍,才一出剑,就被制止。 「不对。」握住她的手,指导她出剑的势子,他在她耳边交代:「记住,出剑是目的,收剑是手段。先收剑,别急著出剑,剑收的优劣,决定了出剑的好坏。必须做到收剑藏锋,出剑漏锋……」她赶紧收剑,他又说:「错了,收剑时要将剑锋藏深,出剑才能出其不意,呼吸别乱。」 阮罂悟性高,只看一遍,便记住了大略的步法。司徒剑沧指导完,叫她自己练,他就坐在一旁,摊开书看。 阮罂练著练著,开始分心,三不五时,偷瞧他。 「呼吸乱了。」他头也没抬。「眼睛不要乱瞄。」 嘿,她笑。莫非师父头上长眼睛?「师父,你在看什麽书?很好看吗?这麽起劲?」 司徒剑沧冷冷回她:「我最讨厌笨蛋,只有笨蛋才会边练剑边问蠢问题。」 阮罂吓得立刻收心,乖乖练剑。不敢惹他生气,他说过喔,随时会变卦不帮她的。 不久,她就练得汗如雨下了,专心到没发现师父三不五时瞥来的目光。 他叫阮罂别分心,自己却分了心。穿紫衫的阮罂,日光中使劲挥剑,长长黑发如绢飘散,紫色裙摆飞荡,漫过了芒草。那画面绮丽梦幻,害他心神不宁。不过,当阮罂面转向他,他便低头,装看书。不让她发现他的注目,心被这丫头扰乱。 自从拜了司徒剑沧做师父,为了西域大计,阮曲百忍成刚,委屈求全。在娘亲面前,努力装乖,好取得信任,便宜行事。 但凡女子们从小都要学描花刺绣、纺纱织布、裁衣缝纫等活计。十三能织素,十四学裁衣,不读诗书没什麽,不懂女红却不可饶恕,身为阮府的千金小姐,怎可以不会女红?将来嫁去高家,丢脸哪!这女红,每每就是阮夫人强逼女儿的功课。以前老是逃避学女红,嘿,这两年来,阮罂突飞猛进,就为著让母亲放心,不要再紧盯著她。 瞧,瞧哪, 阮夫人跟高夫人窝在房间的窗户前,偷望亭子里的阮罂跟高飞扬。 「你看,阮罂刺绣的样子多美啊!」 「哟,这丫头将来一定是好媳妇。」高夫人赞赏,等不及要将阮罂娶进高家。 可不是吗? 那坐在亭里的阮罂,如今出落得益发标致了。静静刺绣,神态矜持端壮、体现著「静专」两字。原本就出色的容貌,更显得清雅卓丽。在她身旁的高飞扬,时而扬眉,时而按住胸口,时而仰头叹,想必是震惊於阮罂的刺绣神技。两位夫人满意极了,阮罂跟飞扬,绝配啊! 「我就知道阮罂好,还上香问过祖宗,连他们都喜欢阮罂。」高夫人心花怒放,阮夫人得意洋洋。 「不是我爱夸自己的女儿,」她拿出阮罂的作品,荷包、香包、钱囊等等,秀给高夫人看。「瞧,针脚均匀,填色准确,其精细就算称她是本城女红状元也不为过啊。」 「是啊是啊,妹子真会教女儿啊。」 「哈哈哈,咱看也看够了,走,喝茶去吧。」两位夫人笑咪咪地离开了。 亭里,看她们走远了,阮罂立刻扔了绣布。「走,出门了。」她急著去找师父。 高飞扬捡起绣布检视,批评道:「这个针脚收太紧。你要多练习,不然早晚会穿帮。」 「那个你做好了吗?」 「喔。」高飞扬从袖内抽出一块锦帕,上头绣著鸳鸯戏水。「拿去。」 阮罂收下,这样,明儿个娘要是问起,她就能交差了。 原来,方才两位夫人赞美的,那针脚均匀,填色准确,其精细就算称是本城女红状元也不为过的,是出自高飞扬的一双巧手哪!假以时日,两位夫人要是知道真相,不知还会不会笑得那麽开心得意哩! 高飞扬常来找阮罂出去,他是阮罂上山找师父的挡箭牌;而阮罂则是高飞扬出去跟王壮虎约会的障眼法。两家伙可说是互相利用,天衣无缝,各得其利。 每次出门,高飞扬跟王壮虎碰头了,阮罂就去山里找师父。到黄昏,高飞扬送阮罂回家,就这麽著,大人欢喜放心,孩子们高兴如意。 看吧,为了得到喜欢的,费心思,拐大弯,去达到目的。为达目的,阮罂这厢对师父可说是永远笑盈盈地,毕竟师父是她通往梦想国土的唯一路径,师父教她好多事哩! 今儿个,到了教阮罂赚钱的时候了。司徒剑沧告诉她,先有本钱,才能开始赚钱。只要阮罂有五百文钱,就有办法教她在五年内将五百文变成五万银,有了五万银,去西域的花费就够了。 阮罂没有五百文钱,若跟母亲要,她会起疑。 阮罂思量道:「我一个月零用只有五文钱,那要多久才有五百文钱?」悲哀啊,虽然是阮家千金,但是娘认定节俭是美德,只给阮罂少少的零用。 「八年又三个多月。」司徒剑沧答道,他在宣纸上,描著新设计的兵器图腾。 阮罂替他磨墨。「我现在十五岁,那等我有五百文钱是几岁?」 「二十三岁又数个月。」 阮罂眨眨眼,了解。「我二十三岁有五百文钱做本,再加上五年赚钱的时间,才会有五万银,那时我几岁?」 「你没脑子吗?自己算。」司徒剑沧冷冷道。 看吧,真讨厌,这就骂人。师父就这样,很刻薄,可,她还是笑咪咪地,不生气,不生气,师父是她通往梦想国土的唯一路径!每次师父惹恼她,阮罂就将这句话默念一遍。 她伸出指头算了算。「是……二十八?」 「是。」 「二十八岁才能去?」 「能让你二十八岁去西域已经很快了。」说得很骄傲哩。 「我知道更快的办法。」阮罂伸出手。「借我五百文钱。」 「为什麽要借你?」 「徒儿有困难,基於师徒之情,师父该帮,这才是好师父。」这跟师父学的,师父很会分析道理,她也学会分析道理。不管有什麽要求,都要讲得很有道理,才能说服别人认同你的道理,就算是个歪理,也要讲得睑不红气不喘,很像回事,唬得别人一愣一愣地,顺著你的理走,误以为歪理是真理。以前阮罂很冲动,现在,她跟师父相处久了,开始会花心思去说服别人了。 简单来说,阮罂变了,变得狡猾。这是好事,将来去西域她要是碰上问题,会冷静聪明地解决,而不是莽撞冲动地把事搞砸。她最大的毛病就是冲动,这一两年来司徒剑沧硬是改掉她这个毛病。 听完徒儿的妙论,司徒剑沧点点头。 「讲得好。」 「答应借我了?」 「我问你,做徒弟的该不该听师父的话?」他头也没抬,手也没停,还画著繁复的图样。 一该。」师父有两个脑子是不?阮罂常这麽怀疑,他老是边应付她、边画这麽复杂的东西。 「师父要你别去西域,行不行?」 「不行。」 「那麽你有没有听师父的话?」 「没有。」 「你不听师父的话,就不是好徒儿。你不是好徒儿,为什麽我要当好师父?」 「……」阮罂看著师父,答不上。 「还有问题吗?」 「……」 「没有了?」 「……」她无力反驳。 「好,既然情势如此,你就接受二十八岁才去西域的命运。」 命运之神,何等残酷?教阮罂无力抵抗,只得低头。 司徒剑沧气定神闲地继续绘著图,阮罂焦头烂额地,努力想对策,怎麽让师父肯借钱? 「你喜不喜欢布?」 「怎麽?」 「我家开布行,我拿布跟你换钱。」 可造之材,说服不成,来谈交易了。司徒剑沧微笑,这丫头越来越聪明,是他教出来的。呵,很有成就感。 他搁下笔,转头,笑问:「师父要布干麽?」 「布可以做衣服,我家的布,品质保证,全京城的人,一半以上都来我家买布。师父可以有很多新衣穿,多棒啊。」 看他啜了口香茗,像在考虑了,阮罂更卖力地说:「我们阮家布行是织染署公认所有布行中,颜色染最好,供色最齐全的。红有银红、水红、猩红、绛红、绛紫。黄也细分了鹅黄、菊黄、杏黄、金黄、土黄、茶褐等六。」 「唔。」司徒剑沧颇为肯定地点点头。 大受鼓舞,阮罂更起劲道:「不只红黄两色,连青和蓝色也细分有蛋青、天青、翠蓝、宝蓝、赤青、藏青。绿有葫绿、豆绿、叶绿、果绿、墨绿……」 「阮罂——」司徒剑沧打断她的话,问:「师父穿过别的颜色的衣服吗?」 阮罂怔住。「没有。」师父只穿白的。 「这就对了。」简单几句就毁了她的「色」诱计。 「可是,我们也有漂染的白色,你还是可以拿去做衣服,添些新衣啊。」 「师父的衣服是不是都同个样式?」 「是。」 「可见得,你师父不热衷买衣服,对我来说,衣服五件就够了,为什麽要花五百文去换我不需要的?再说,拿了布,还得花钱找人裁衣服,加起来就不只五百文,对不需要的,要一而再再而三花费,是不是很蠢呢?」 他笑咪咪、笑咪咪,笑得阮罂气呼呼、气呼呼。 「是不是啊?阮罂?你说是不是啊?」慢吞吞重复问,非要她承认失败。 「是啊……」马的咧咧哩!阮罂瞪师父,就像瞪个棘手的麻烦人物。终於明白,爷爷为什麽常骂粗话,有时,碰上很挫折的事,唯有骂粗话能发泄。 司徒剑沧朝窗外望一眼。「唉,再说下去,天都黑了。别浪费时间,去练剑。」 「等一下。」 「嗯?」 「师父,你吃的东西简单,用的东西很少换,平时没娱乐活动,没朋友所以也不常出游,你几乎不花钱,师父,你根本什麽都不需要啊。」对个欲望极低的人,怎麽谈交易嘛! 「是啊。」她倒是观察得很仔细。 「那我怎麽跟你谈条件啊?」巧妇难为无米之炊,阮罂没有下手之处。 「所以交易不成功啊。」 「钱是死物,感情是活的,你对我总有感情吧?」她动之以情。 「我对你的感情不会超过五百文,就好像你对我的感情不会超越你想去西域的程度。」他麻木不仁。 够狠!阮罂阴著睑,马的咧啊咧。 司徒剑沧撇了笔,起身,取下墙上配剑。「走吧,把上次那套剑法练一遍给我看。」 「师父,你有洁癖,你很爱乾净。」她还不放弃。 「对。」 「借我钱,我每次来就帮你打扫屋子。还有,我家库房有一种神奇药水,可清除任何沾到布料的污渍。师父这麽爱乾净,衣服都白的,想不想让它永远那麽白?白到发亮呢?很快就春天,到了春天山里湿气重,白衣容易变黄,有了阮家神奇药水,衣服再也不怕变黄。啊,好棒对不对?对不对?对不对啊?」 对,他心动了。她是对症下药了。司徒剑沧打开桌上放著的铁盒,倒出里面的铜钱,数了数,看著阮罂。「师父只有四百一十五文钱。」 嘎?傻眼,阮罂呵呵笑,眼角抽搐。原来,她这怪师父,很有本事但是很穷。唉,有总比没有好。「没关系,借我。快,教我赚到五万银。」 「好吧,这些钱放著也是放著,就拿这些当本。明天起,教你怎麽投资。」 」我就想不通了。」阮罂纳闷。 「哪想不通?」 「照你说的方法能赚那麽多钱,为什麽你自己不去赚呢?买大房子住好吃好穿更好呢?要让自己过这种穷日子。」 「这种日子,我觉得挺好。」阮罂不明白,那些东西对他来说,是过眼云烟。他命里已注定好,没享用这些东西的福气,所以从不追求,也没那个必要。 」这种日子跟城里人们过的日子差远了,你大概不知道有钱人的生活。」她家餐餐大鱼大肉,哪像师父永远清粥小菜?睡的是铺棉的床,又软又暖。哪像师父是硬木板床,被子又单薄。 「跟师父以前的日子比,这样很好了。」 这算好?阮罂哈哈笑。「难道师父以前很惨吗?对啊,你从没跟徒儿说你的事,你以前住哪?谁教你武功的啊?师父的爹娘呢?」 「练剑了。」他面色一沈,撇下阮罂,走出草屋。 阮罂忙跟出去。停在屋顶的「苍」,看见他们,振翅,叫一声,飞上来,在他们身後跟著。 他们一前一後,走在摇曳的芒草间。看著师父背影,阮罂觉得那背影像在生气,隐约感觉自己问了不该问的,惹得师父不高兴。她心上忐忑,师父不高兴,她就紧张。因为,师父是她实现西域大计的唯一路径,惹阿花阿狗阿猫都行,就师父惹不得。 阮罂追上去,跟师父走在一起。她偏著脸,讨好地,笑看著师父。「师父师父啊,你知道吗?我啊,我最喜欢师父了……」够噁,但好话人人爱听嘛,除了司徒剑沧。 「当然喜欢,因为你想去西域。」他冷冰冰回道。 阮罂脸红,硬著头皮反驳:「不是因为你帮我去西域我才喜欢你,平时我对你很好啊,如果不喜欢怎麽还会对你好?」 「当然对我好,怕我变卦,不帮了。」 他的话一针见血,戳得她心流血,呜呜。 这麽直接,害她无地自容,脸颊热烫。死不承认啊,阮罂昧著良心还在硬拗:「就算不去西域,徒儿还是最喜欢你。」是吗?不确定。唉,管他,说好话就对了。怎麽可以让师父看穿她的心机? 司徒剑沧却是个明白人,睐她一眼,冷笑。「别像那些大人,净说浑话。」他最痛恶的,就是这种虚伪的表情。他以前看太多了,现在,在阮罂面上也看见了,不明所以的,这次,竟比以往的任何一次还生气。那心情,就好像看见喜欢的白衫弄脏了。 司徒剑沧冷厉的口吻,刺伤阮罂。她脸色骤变,因为心虚,声音大起来。「真的,我是真心的啦!」 「你觉得是真的就是真的。」 「你不信?」 不信。竟以为几句好话,就能将他安抚得服服贴贴,任她摆布?摆几个虚伪笑脸,就妄想收买他的心?未免把他想得太肤浅。 当初,他父亲在朝当官,多少人千方百计想与司徒家交好。待父亲被奸人陷害,家道沦落,那些平日涎著脸讨好的人,避之唯恐不及,就怕受牵连。看尽那些小人嘴脸,司徒剑沧的心肠已淬炼得犹如照妖镜般,将世情看得太彻底。也许他太自作聪明,过分自以为是,但这麽做不会令他快乐,质疑别人的感情,只令得他寂寞孤独。然而他再无法回到单纯的自己,他怀疑,怀疑一切,就算有谁拿真心接近,怕也已经看不出那份真心。更何况,这丫头的心机那麽明显。 不知道司徒剑沧已经动怒了,阮罂还嘻嘻哈哈回嘴:「我就是最喜欢师父,不去西域也没关系,有师父陪我就好啦!」这个谎话,够感人了吧? 他站住,盯住她,那锐利如刀的目光,教阮罂呆住了。 「别跟我虚伪,想利用师父,就明著来。别假装喜欢我,我最讨厌虚伪的小人。你记住,永远别跟我应酬,那种小聪明,会让你看起来很丑。」强硬无情的警告,让阮罂颜面尽失。她一下子,张著嘴,什麽话都说不出来了。倒是眼泪立刻涌上来,她鼻间一酸,便哭出来。 司徒剑沧撇下她就走,将她落在後头。 好重的话!阮罂被批得面无血色,难堪至极,又狠狠伤心。师父尖锐的,不留情面的,一下把她心中想法全挑明了,难道这些日子以来,她表现得那麽明显吗?明摆著一副在跟他虚情假意吗? 两年来,对他好、对他笑……师父眼中看见的都是这样的她?丑陋?小人?阮罂连耳根子都红透,很惭愧。 阮罂觉得很抱歉,又觉得并不完全都是在跟师父虚情假意的。她追上师父,拿眼角瞅他。不,不全是这样的,也许有七分真的只为去西域才讨好他,但有三分是真心乐於亲近并崇拜他。 她要讲清楚才行!阮罂心跳如鼓,很小心地,把手,伸向师父。在芒草间,这一大一小的手,交握一起。 手被阮罂握住,司徒剑沧停步,望著她,看见一双红眼睛,泪汪汪地。 「师父没说错,我常是这样想的……我真坏……」 「没必要哭,这世上多得是为目的才维持的关系。」 「可是跟师父在一起时,我常觉得开心。就算师父有时讲话刻薄,惹我生气,但我只气一下,真的……你相信我。我觉得你对我很重要,比谁都重要!」 他迈开脚步,往前行。不喜欢被打动的感觉,有一瞬,他软弱了,差点冲动地想将她搂进怀里安慰,要她别哭。他忍住,还生气,气这种无意义的感情拉扯,像被什麽东西缠住。但那小手,仍紧紧握住他。 这就好像,他在牵著她的手走路。 此刻,天空白色的,苍飞翔,遍野芒草白茫茫,像白色波浪,随风荡。阮罂觉得自己,像被淹没在这白色天地里,她微笑,心尖冒出甜。师父的手很暖,她觉得,自己变成温暖的粉红色。而白色属於师父,她很乐意,在这白蒙蒙中融化,陶醉地,晕头转向。 第一次喔,阮罂觉得去西域没什麽重要啊,那千奇百怪的大荒漠,懒得去看了。神奇的死亡之虫,通体的红身体,怪异模样,不再吸引她。刹那,她像饱满的圆。跟师父手牵手,好满足,忘了理想,忘记需要,差点连自己都忘掉。 这浑沌甜美的感受,是什麽呢?巨大,无边无垠地包围住她身心,是什麽无形的东西呢?神魂颠倒,又为什麽呢? 这次她没有别的目的,就是单纯眷恋著跟师父手牵手的滋味,她很喜欢呢,懒洋洋,很有安全感,好陶醉哩!太喜悦,於是,忘记了言语,只傻傻地缄默著,感受著,彷佛一张口,美好感觉就会烟消云散。 两人沈默地走了一会儿。 司徒剑沧主动地,抽回被她握住的手。 她怔住了,停下脚步。而他若无其事的往前走,那麽无所谓地,撇开她的手,就像撇去衣上的尘埃。 阮罂没跟上去,呆在芒草间,眼眶潮湿。 刚才有多喜悦,现在就有多痛。方才意识到多满足,这刹的感受就有多空洞。方才,她不知道是什麽神秘的东西盈满心房。这刹,那神秘的好东西陡然消失。自尊,被那个冷漠的一抽手,抽痛了。原本晕红的脸色,瞬间覆上寒霜。 师父是谁也不需要吧,枉费她还惭愧自己利用他,担心他感觉很受伤,真傻啊!他哪会伤心呢?认识到现在,师父就那冷冰冰的表情。 她来,他不曾笑著说欢迎;她走,也不曾目送她。她讲话时他会听,但他自己从不主动提起关於自己的事。有时一起用膳,个把时辰他可以任性沈默,令她如坐针毡,非要叽哩呱啦找话题引他说话。他这样冷血,哪懂伤心? 泪水模糊视线,阮罂暗暗起誓,以後再不许自己有这感受,就照他说的,以後明著利用他算了,再不自取其辱,也不讲真话。打定主意,她振作精神,追上师父,她故意哼哼唱唱,好像压根儿不在意师父的冷漠已伤害到她。 ***凤鸣轩独家制作***bbs.*** 阮家布行生意越做越大,不只卖布,还开始卖美丽丝绸。渐渐地阮家布行遍地开花。这儿开一间那儿开一间,南方开三间,北方开五间,都归功於阮夫人的慧眼独具,她给阮大爷很多好主意,布行生意蒸蒸日上。还要感谢高夫人帮忙,高夫人是阮家布行长久来的大股东,高夫人还是阮夫人的好朋友。阮夫人真贤慧,为夫君鞠躬尽瘁啊,没有阮夫人,阮大爷哪有今天。 现在,阮家帮佣的人口较之前多了一倍馀,在城内的宅邸共多了三间。十七岁的阮罂甚至添了贴身女婢,名唤勤儿的胖女孩。好棒,阮氏晋升全城首富之八。 这天,是阮大爷从外地批货返家的日子。 阮府上下,忙得天翻地覆。阮夫人喜孜孜地吆喝佣人把府宅打扫得晶晶亮,亮晶晶「。 「你爹不喜欢你披头散发。」阮夫人命勤儿将阮罂的发全扎齐。「你爹喜欢红色,穿红的。」阮夫人命勤儿换下小姐身上的绿衣裳。「见到你爹,要说什麽?嗯?」阮夫人问女儿。 「爹回来了,女儿见到您好开心啊,女儿跟娘都好想您——」阮罂倒背如流,唱作俱佳。 「讲得好,讲得好。」阮夫人感动得哭了。 勤儿打嗝,差点吐了。 阮罂讲得脸不红,气不喘,反正每次爹爹回家,都要这样讲它一讲。 打理完女儿,换阮夫人表现,她连换三套衣裳,不停重复问以下的话—— 「你看,你爹会喜欢这件衣裳吗?」 「你猜你爹会喜欢娘梳的这个发式吗?」 「你爹会喜欢这香粉的味道吗?」 「玉戒漂亮吗?发钗美吗?你爹看了会高兴吗?」 问问问,问不停。爹爹爹,都是爹。瞧娘多爱爹,每次爹回来的日子,阮罂烦不胜烦。 终於,阮大爷回来了,所有的婢儿都跑去迎接。 而那个走在仆人前,穿红锦袍,肥嘟嘟,笑呵呵,油头粉面,穿金戴银的,就是阮罂的亲爹,常常不见的亲爹哪! 「相公——」阮夫人拉著罂罂奔上去,娇滴滴滴滴娇地,欲扑进夫君怀里。 等一下! 阮夫人突然打住脚步,阮罂煞不住,差点扑倒,她听见娘惊惧地问著—— 「您……您带朋友来啊?」 阮罂看见爹身後—冒出个浓妆艳抹,大胸纤腰丰臀的女人。 阮大爷呵呵笑。「夫人,以後你多了个好姊妹,柳姚姚是我在洛阳的相好,我把她接来住,咱们家里大,空房多,人要更多才显得热闹是不?你不是老怪我往外跑?以後我保证常待家里,对了,你们要和平相处喔。」 「可是……」 「姊姊好。」柳姚姚笑咪咪跟阮夫人打招呼,然後回头嚷:「快跟大娘问好。」 什麽?!阮夫人倒抽口气,差点一命呜呼。这……这怎麽可能?这是在考验她的包容力吗?阮大爷身後,冒出三个男孩,柳姚姚好骄傲地介绍—— 「大的是阮明德,今年八岁。」 阮罂嘀咕。哼,长得尖嘴猴腮,一点都不明德。抢我爹,给我记住! 「这是七岁的阮震天。」 阮罂暗笑。哼,个头那麽矮,一点都不震天,抢我爹,给我记住! 「这是六岁的阮威武。」 阮罂冷哼。马的咧咧,瘦巴巴,一点都不威武。抢我爹,通通给我记住! 阮夫人脸上笑容僵住,指著夫君,颤声问:「这……这……这几个都是……」 柳姚姚揽住柳大爷的腰,偎他身旁,笑得金光闪闪,瑞气千条,阮夫人瞬间黯然失色,惨澹无光,变得很渺小。 柳姚姚说:[姊姊,这三个都是我跟大爷的孩子,姊姊,以後咱就是一家人。妹子有好的就跟姊姊分享,姊姊有的就算妹子一份,我跟姊姊相亲相爱,当然,我会把姊姊的女儿当自己的女儿,姊姊就一个女儿阮罂嘛,当然要好好疼爱啊。也希望姊姊把姚姚的三——个儿子当自己的儿子疼,好吗?」 阮夫人心痛!这骚包故意强调她只生个女儿。心寒,这骚包刻意强调她一年生一个,连生了三个男孩。呜……输到惨兮兮。阮夫人头晕,往後倒,旁人赶紧上前扶住夫人。 输人不输阵!阮罂一马当先奔上去,紧抱住爹,马上学柳姚姚,也娇滴滴地跟爹撒娇。「爹,您回来了,真回来了。女儿见到您好开心,女儿跟娘都好想您啊,女儿爱您啊爹——」看吧,主动加上几句,比噁心,她会输吗?阮罂卯起来帮娘霸占住爹。 可恨,情势对她不利。柳姚姚立刻朝儿子们使个眼色,三个死小孩,一拥而上,挤开阮罂,全抱住他们的爹,予以反击。 明德说:「我也是,我也爱爹!」 震天说:「我更爱,我最爱爹!」 威武说:「我最最爱,我最爱我的爹爹爹!」 「呵呵呵,好好好,爹都爱,爹每个都爱……」阮大爷右手环住两个小孩,左手环住另一个,怀里还窝著美丽的妾。只有一个揽不到,被挤出爱的圈圈的女儿;还有一个太远揽不到,让婢女扶著双腿发软,大受打击站不住的阮夫人。 这三个死小孩得意没一会儿,忽然一个个啊啊啊地中剑、中刀、中匕首,通通倒下来,躺在血泊中。而伤得最重的是柳姚姚,她头上插了匕首,背後中了一刀,屁股还插了一把长剑。 当然,这惨烈画面,不过是阮罂脑子里的想像。唉…… 阮夫人从早上哭到中午。 婢女送来午膳,劝著:「夫人,别哭,吃点东西吧,哭坏身体多划不来。」 阮夫人赶婢女出去。 阮罂坐床上,看著娘哭。 托盘上放了膳食,香喷喷,夫人没食欲,只顾著趴在桌上哭。 「娘,你要哭到什麽时候?」 「你爹被人抢走了,我还不哭吗?还问,你还不哭啊?你忽然多了三个弟弟啊,呜呜呜呜……」 窗口,冒出三个小坏蛋,从左至右,是明德、震天、威武。他们看好戏似地趴在窗口笑。 阮罂下床,站在窗前,双手环胸,也对他们笑。「好弟弟,有事吗?」 明德说:「大娘在哭啊?哈哈哈。」 「大娘大娘不要哭,哭病以後没药医。哈哈哈——」震天笑。 「大娘大娘还在哭,哭得家里淹大水,哇哈——哈——」威武笑。 阮罂也笑。「吃过午饭没?嗯?」抓了鸡腿,眼睛盯著三个臭小子,问:「要不要吃鸡腿啊?」 他们笑。「阮罂阮罂是姊姊……」又笑:「阮罂的娘很爱哭……」又大笑:「阮罂的爹不爱她……」又更大声笑:「阮罂的爹也不爱她娘,嘻嘻嘻。」 阮罂也笑嘻嘻。「别顾著笑嘛,来,吃鸡腿。」 接下来的事,是怎麽发生的?当时,阮夫人正趴桌上痛哭,没注意到事情发生经过。阮罂笑咪咪地,那三张坏脸也笑咪咪地。他们看阮罂掰鸡腿,後来,什麽都没看见就—— 「哇啊——」一根鸡骨头插在明德眉心。 「唉呀——」另一根鸡骨头在震天脸庞划出血痕。 「……」 威武没出声,他没办法出声,因为一根鸡骨插在他嘴里,他愣住,大声咳嗽,三个死小孩吓得奔去告状。 「吵死了!」阮夫人抬头,骂道:「都住进来了,还来示威吗?呜呜呜呜……」 「不气,都走了。」阮罂坐下,安慰娘说:「有什么好哭嘛?反正爹常常不在,有爹没爹都一样。」 「你不懂,娘很爱爹,可是爹不爱娘,娘才伤心哪!」 「那不要爱他嘛。」 「怎麽可能不爱?娘有血有肉哪,是人都需要爱,尤其女人,你懂吗?」 阮罂不懂。 第三章 这天午後,阮罂上山找师父。听见林间回荡著琴声,知道是师父在奏琴!阮罂摸出师父给的悦音匕首,抽掉短鞘,拔出利刃,短匕对著布满凹痕的刀鞘敲了几下。鞘身震出白光,迸出脆响,呼应琴声的方向。 於此同时,远处,槐树下,正在奏琴的司徒剑沧,听见回音,嘴角浮现淡淡笑意。知道是谁找来了,他拨乱琴弦,转瞬空灵的琴音转变得激越复杂。 循著琴声,阮罂找到师父。 他不悦地瞥她一眼。「你听音辨物的能力还不够好,这麽久才找来。」 「师父故意将旋律奏那麽乱,扰乱了我的耳朵。」她懒洋洋地说著,坐下。 「能力不好,怪别人。」司徒剑沧搁下琴,转头,看见阮罂垂头丧气著。 「我可以去西域了吧?」她问。「这个……劳烦师父帮我看看。」她从怀里抽出帐册,交给师父。 司徒剑沧翻开帐本,数算了一会儿,说:「再半年,你去西域的盘缠就够了。」 帐本是阮罂托总管福伯帮她保管的,里面记载著阮罂请总管出面投资的几间商家纪录,还有累计的报酬。当然意见都是师父给的。 阮罂没架子,跟下人们交情好,阮府的仆人有麻烦不是找夫人,都找阮罂处理,几乎有求必应。久而久之,大家感情像朋友,什麽话都能说,连阮罂要去西域的大计,下人也帮著保守秘密。 「还要半年啊?真久。」阮罂叹气,以後家里多个骚包的二娘和三个讨厌鬼,更待不住了,光想就问。 「师父有东西给你。」 司徒剑沧从袖内抽出卷轴,交给阮罂。 阮罂摊开,是往西域的地图,钜细靡遗地描绘路线。师父亲手绘制的?瞧那笔触细腻,是师父的风格。 司徒剑沧说:「放地上,我解释给你听。」 她将地图放在草地上展开,司徒剑沧指著地图指导阮罂。「从长安要经过河西这一带才能到西域……」他修长的指划过行经的路径。「你从京城出发,由这儿走到西域,大约要三个月的路程。」 图上标明著沿途的旅店,标记每一乡镇该注意的事项,要回避的险处,哪儿可以添置马匹乾粮、哪儿治安特坏……阮罂望著地图,看师父这儿指指,那儿指指,解释路上切记的事,她听著,心烦意乱。 这麽大张地图?师父花多少时间绘制的?这麽用心?还标明每一处地名?难道……师父是疼她的?师父并不是像外表那麽无情? 阮罂好感动。她忽然觉得半年後去西域,似乎太快了。慢点去吧,能这样跟师父相处,很好啊。这一想,蓦地记起娘说的话—— 女人,都需要爱。 阮罂惶恐了,这心头热呼呼的感受,莫非是爱上师父的徵兆吗?又想起娘的眼泪,还有爹的薄幸。内心抗拒了,不,不可以爱……男女情爱有什麽好?瞧瞧娘的下场,想跟娘一样吗?太可怕了,她竟为了想跟师父相处,忘记去西域对她有多重要。 阮罂转头,看著师父。从树稍筛落的光影,在师父脸庞闪动。师父专注地陈述往西域的路径,阮罂却贪看他英俊的侧脸。看著看著,忽然她说:「我爱你。」 他震住,回过头,看见阮罂漆黑的眼瞳,正骨碌碌地打量著自己。那模样,让他想到饥饿的猫,正磨牙张爪,准备热情地扑向什麽,他心跳漏了半拍。 「师父,我爱你。」她又说了一次。 「胡说什麽?」他往後挪,挪出距离,瞪著她。 她手撑在地,趴著,竟大胆欺近过来,盯著他的眼睛。还说:「我爱你。」 他眸色一沈,厉声道:「别开玩笑!」 阮罂定定瞅著他,脸儿逼得更近,近到他能感觉到她呼出的气息,近到他觉得那润著光泽的红唇,已软软热热地触到他的嘴…… 春寒正料峭,但他觉得置身热夏。表面维持严肃,但内心慌,不留痕迹地又往後退了一些,她却得寸进尺,放肆的又靠近一点。 该死,他的身体绷紧,紧得像渴望出鞘的剑。 假使她再靠近,更靠近一些……他会不顾她感受,强悍反制,将她按倒,狠占住那片唇,深且热烈地惩罚她,接著再…… 他心烦意乱,招架不住,思绪大乱,没了主张。 阮罂倒显得比他沈稳、镇定。这丫头凝视师父,像个嗜血的小「饿」魔。 「你不爱我,对吧?」她问。 「对。」司徒剑沧说得斩钉截铁,可心里,乱得一塌糊涂。 「好。」 「好什麽?」忍不住大声,他震怒,无名火起。平日自豪能看穿人心,这当头,竟看不穿这丫头在想什麽,说什麽「我爱你」,他竟分辨不出她说这话是真是假。从她的表情,他揣测不到。急著想辨识她神情里的蛛丝马迹,结果是看得更模糊,内心更混乱。 「你闹够了吗?」他从齿缝迸出这句,却像在挽回颓势,掩饰自己的狼狈。 阮罂低头,摸著心,凝视心窝。「嗯,我习惯了喔……」 「习惯什麽?」 「不爱的感觉啊……嗯,还好嘛。」她摸摸眼睛,没哭;按按心口,不痛。好,也不伤心。「被师父拒绝,我不难过啊,没什麽大不了嘛,我不需要爱啦!」娘还说女人都需要爱,胡扯。 「你究竟瞎闹什麽?」司徒剑沧怒斥,简直一头雾水。 阮罂笑了,退身,坐好,将今儿个家中的事全说给师父听。 「唉,你看,我娘这辈子的时间青春啦,都浪费在爱我爹上,结果呢?爱情哪那麽了不起,我不希罕。被拒绝,不被爱,有什麽大不了?你看刚刚你说不爱我,我不伤心。师父也听见了,我说我爱你,说得多容易。可见得爱这个字,对我没作用,没感觉哩!」 她最喜欢的人是师父,最在意的人是师父,结果师父不爱她,她能无所谓,也不痛心,那麽应该可以将爱撇下了,不再受它影响。阮罂竟得意洋洋起来,还沾沾自喜,彷佛练成大武功。 好险,没被师父影响。好险,被拒绝也不难受。她捱得住。 司徒剑沧那躁动的身心,瞬间冰冷。他凛容,一霎时,不知该为阮罂高兴还是悲哀。难解是,她这段话,惹他心头惆怅,他的感觉,像一下子斩了九十九个人那麽疲累,虚乏。 「你拿我来试?」 「是啊。」 「可笑。」他冷笑。 「你说过我可以明著利用你嘛。试试你的反应喽,顺便试试我的感觉啊,看样子你对我来说,没太大意义。师父不介意吧?不觉得受伤吧?」她嘿嘿笑,眼睛闪著狡光。 司徒剑沧心头一震,是作茧自缚,教了个顽徒,很懂得将他的话举一反三,更懂得将他物尽其用。他哭笑不得,身不由己。他该高兴?不,心里没高兴的感觉。 司徒剑沧忽然间明白了,伤心,两个字,描述的正是这种感觉。 「没有感情,就不会受伤。」但现在,他明白受伤是什麽感觉。 像说给自己听,司徒剑沧对阮罂的行径下了注解。 「是啊,的确是,没感情就不会受伤。」阮罂默念一遍,笑盈盈说:「像我母亲早想开的话,就不会吃苦受罪了,对吧?」 阮罂唏嘘不已,怔望地上的琴,俯身,拨一下弦,响音清脆。 「师父不爱阮罂,阮罂也不爱师父。师父谁都不爱,阮罂也学你,谁都不爱。」 她又拨了一下琴弦,那响音震痛司徒剑沧的心。 阮罂又说:「将来我去西域流浪,到处玩,像我爷爷,到处跑啊跑,不要像我娘,活得窝囊,每天在家等我爹,我爹反而到处跑。将来,我要跑得远远,情愿让人等我,我不等人……」她目光骤冷。「师父,我要当个很无情的人。」 「好,就当个无情的家伙。」他的声音喑哑,冷厉的眸子,反变得异常温柔。 「像师父,我从没看你伤心,你那麽无情,才是最快乐的。我跟师父学。」 不,他不快乐。阮罂误解了,他会这样,是不得已。他不是一开始就这麽冷漠,他冷漠是因为…… 糟,他眼睛好涩。他怎麽又想起那些黑暗的事来? 忽地出手,拉她过来,按坐在他面前。 「等一下练剑,把头发扎好。」 司徒剑沧帮阮罂扎头发,挑起发丝,一束束交错绑紧了,用小草一束束圈起。 司徒剑沧心乱如麻,愁肠百结,心里布满的,是一幕幕不堪回首的过往。他岂是个天生的无情人?是命运造化,让他选择冷眼看世情。 「阮罂。」 「嗯?」 「你看见的,不一定是真的。」他不是对她没感情,而是不敢有感情。 「什麽意思?」 他没多作解释,只说:「以後去西域,就高高兴兴地做你喜欢的事。生命很可贵,你活著,才能谈梦想。去西域的途中,若有任何状况,记住,保命最要紧,不可莽撞冲动,行事要三思而後行。」 将密密的发一束束扎好,司徒剑沧暗暗惊讶著,惊讶自己能用这麽温柔的口气说话。原来要碰上喜欢的,人的声音就会改变。 阮罂望著草地上闪耀的阳光。「师父,你有梦想吗?」 「没有。」 「我以为考状元是你的梦想。」 「师父考状元,是为著见到皇上。」 「为什麽要见皇上?」 「要办一件事。」 「什麽事?」 司徒剑沧敲她的头。「问那麽多干麽?」 日後,阮罂回想到这天,才震惊地领悟到,以上这些谈话,是师父爱她的伏笔。有人关心是放嘴巴上的,说我爱你,承诺要对你怎麽好,给你很多保证。但有些人,不在嘴上提起,不将爱放在面上表演。而是默默地、不求回馈地,偷偷将你收进心里。 爱不爱,不能用问的。 在将来,会有那麽一天,阮罂懊恼自己不够细心。 曾经,在师父的眼角眉梢,或在师父的行为举止,一点点,透露著关怀的讯息。她没听见他说喜欢,说爱你,就认定那些讯息,是毫无意义的讯息。 终於明白过来的那天,她才甘心对爱低头,付出一切。 二月八日那天,是朝廷每三年举办一次的会试。通过会试,才能参与殿试。会试由礼部主持,录取三百名贡士,第一名叫「会元」。考生一旦进入春闱,要四天後,才放出来。每个人要先把这几日的吃食准备好,带进考场。 二月,城内,旅馆住满考生跟随行的亲友团。饭馆大爆满,满街叫卖历来的考古题。茶馆那一窝、这一窝,都是埋头苦读的书生。 有一名书贩,正抱著抄写的题库,扯著喉咙嚷:「想高中会元的快来喔,买了前途似锦,不买一定後悔——」 大家围过来,追问:「是不是真的有用?」 书贩满口保证:「当然!有买有保佑,才一文钱,一文钱哪!」 「那麽厉害,你早中会元啦,还在这儿卖什麽考古题。」 大夥儿笑。 书贩清清喉咙。「这位兄——台——您有所不知。我阿元卖的是毕生心血,我虽然没考中会元,但我爷爷会试考过十次!我阿爹考过十三次,我呢,我考过七次……」 一旁的某人翻脸了。「你们一家三口,爷到孙,统共考过三十次,没一个中,还敢卖我们题库?」 书贩脸不红气不喘地说:「老兄,我阿元没福气又没慧根,天生不是读书料.但你们几位大爷看来多有福气相,题目是死的,脑袋是活的,你们买了做参考,顶好的嘛!才一文钱,就买了我们王家爷到孙三十次的经验——」 有理,大家冲上去抢著要。 「别抢,别抢,慢慢来……」 一张题库,被风吹跑,半空翻飞。 茶楼二楼的窗口,伸出一只纤手,截住纸张,拿进来,放桌上。 「都在准备考试,你怎麽不参加?」阮罂问高飞扬。 「我对念书没兴趣。高飞扬瞧著卷上题目,全部看不懂! 「你只对『壮壮的老虎』有兴趣。」她一语双关。 「嘘、嘘——」怕被听见,高飞扬嘘她。 「男儿要有志气,你现在参加考试,从举人开始考,一路去考到状元。」 「嘿,我娘都比你清楚了,她说凭我的资质,等考到状元她长草了。」 「长草?」 「躺进坟墓,坟墓长草。」 「我对你有信心,去,高飞扬,你开始准备考试,慢慢准备,甭心急,我反正不急著嫁你,我等。」 高飞扬冷瞅著她。「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想什麽——怂恿我考试,想拖延我们的婚事。」 「听我母亲说,你娘要来提亲了。」阮罂恼著。 「是啊,我家一脉单传,她巴不得我快娶你,很快生小孩,壮大高家。」 「假如……我不嫁呢?」时间紧迫,看样子这几日她就得动身往西域。 「不行,我知道你对我没感情,但亲事是两家长辈订的,我们能怎麽办?」 「假如新娘逃了呢?」她有此打算。 高飞扬睑色大变。「那还得了,我爹娘不掀了你家才怪。」他低声警告:「我明著跟你说了,当初要不是我家借你们阮家周转金,阮家布行早没了。我知道你胆子大,这些年的表现全装出来的,你还是跟以前一样野。可我告诉你,我也不想成亲,但我没你那些疯念头,不像你任性,我们做子女的就是要听爹娘的话,要体谅生养我们的父母,再怎麽放肆也不能不顾他们的颜面,做出大不孝的事——」 「得了,别说了,懦夫。」 「欸,又骂我?!」 「难道你都不挣扎?这是你的人生大事啊。」 「不是我不反抗,而是明知没用的反抗,还反抗干麽呢?」 「说得真好听,要嫁到别人家的是我不是你,要伺候你们一家的是我不是你,将来要生养小孩的是我不是你……」她讲著讲著上火了。 「我在跟你讲道理啊,妹子。做人要是不孝,会遭天谴的,会——」 「死亡之虫通体红色长得像……」 「啊我不要听我不要听我不要听,啊啦啦啦啦哇哈哈哈哈,我听不见我听不见我听不见不要讲……」 高飞扬又表演起乩了,疯了似地搞住耳,乱吼乱叫乱跺脚,把旁桌客人吓到。 哼,虚长那麽多岁,胆子没跟著长大。阮罂冷笑,在高飞扬掩双耳,乱吼乱嚷的当头,说:「再会了,高飞扬。」 她就快动身往西域去,实践梦想。 ***凤鸣轩独家制作***bbs.*** 今日,就是二月八日。 天未亮,司徒剑沧走出屋外,立在幽蓝的天地间。巨枭看见主子,飞下来,栖在他的右肩上。 司徒剑沧焚香,朝西拜,敬告父亲,他正一步步完成允诺父亲的事。 回屋内,他开始整理包袱,三片大饼,五个馒头,如此随便,就是他入会场後,四天整的粮食。假若父母健在,将会有人为他准备吃食,同赴考场,而爹娘的面目,如今都模糊了……这时候,阮罂正在做什麽?他想起这些年,跟他互动最频密的徒儿。前日,她来辞行,说这几天就动身往西域,日子就选在二月九日。 「那麽,我在这里,先祝师父考试顺利喽。」那丫头笑著说。「这些年,谢谢师父的指导。」 就简单几句,了结了师徒的缘分。 打从那天,听见阮罂辞行後,他就开始失眠,直到这刻。这丫头,没预告的,就来说这麽一下,他没心理准备,没想到那是最後一天见面。 她穿著最爱的紫衣裳,动作表情,和平时没两样,眉眼间看不出一丝舍不得。甚至,音调里还带著激动喜悦,彷佛跟他告别,没啥大不了。 天空露出微光,雨绵绵的早晨,湿气浓重。 他离家,目送的,是巨枭的黄眼睛。雨势不大,他懒得打伞。 走入巨树林,经过阮罂曾窝过,有著大洞的老树。他停步,注视树干的空洞,彷佛又看见,曾窝在里面的天真少女。 司徒剑沧不禁微笑,摸了摸老树皮,竟已经开始怀念起这恼人精。他撇开思念,迈步前行,穿越巨树林,走在山林小径,忽地,愣住了。 是错觉吗?烟雾弥漫的小径前方,打著红伞的紫衫女子,正笑盈盈地望著他。 「阮罂?」 阮罂上前,左手挽著个竹篮,右手的伞,移向他顶上,帮他挡雨。 「早啊,师父。」烟气从那粉红小嘴飘出散去。 「一大早来做什麽?」 「有事急著见你。」 「快说,我还赶著考试。」又要他帮什麽了? 「很简单的事,不会浪费你太多时间啦!」阮罂指著他肩上的包袱。「师父的包袱借我一下。」 「做什麽?」 「借一下,拜托。」 司徒剑沧拽下,交给她。他看阮罂把伞放下,蹲下来,搁落竹篮子。再打开师父的包袱,看了看,将他准备的大饼、馒头,全拿出来,扔到地上。 「你——」正生气要骂,蓦地住口。看她笑著,打开她的竹篮子,将篮子里的东西,一一放入包袱内。分别是六块红豆松糕、五个绿豆大饼、七片乾牛肉、四个栗子糕、三个粽子、八个馒头。 一下子,那贫穷空虚的包袱,塞满了。重新将包袱打好,阮罂递给师父。 「喏,拿去。」 「……」司徒剑沧怔望著。 「拿去啊!」她笑了,帮他挂上肩膀。 她调整包袱的位置,叨叨絮絮地说:「我不喜欢欠人情,这五年,谢谢师父关照,这些吃的就当徒儿报答您。师父什麽也不需要,但总要吃吧?这都是徒儿做的,你也知道我没有烹饪的天分,但是做得再差,也比那些吃了闹胃疼的硬馒头好多了……」 「多事。」他强装冷漠,可心里酸著,震荡著。 「考试要是闹胃疼,我看你还考什麽哩!」阮罂从腰际,解下个东西,拉住师父的手,将东西塞入他的掌心里。 「这,也是给师父的,以後我们大概是不会再碰面了,我去了西域以後,不知道何年何月才回长安……就这样,徒儿没话说了。你也该走了,师父,我目送你。」 重新迈开脚步,但每一步都像千斤重。 没回头望,但能感觉那双美丽的眼睛,注视著他。司徒剑沧走著,边打开掌心,看见她给的东西。 那东西,很多考生也有,都会带上。那是做娘的会绣给爱子,做女人的会绣给意中人,代表考运亨通、寄予鼓励、期盼祝福和无尽关怀的,艳红色的「连中三元」荷包。 好俗气。 司徒剑沧皱了皱眉,怎可以带这俗物,有违他的作风。晨雾,润泽双目,濡湿眼瞳,还是,湿润眼睛的,不是雾,而是…… 阮罂还看著他吗?希望没有。因为他很呆地,紧握荷包,竟湿了眼睛。他头也没回地直往前走,不想让阮罂看穿他的心思。 目送师父离开,阮罂想著,这该不会是他们最後一次见面吧? 师父急著赶考,她怕耽误师父,就没跟师父说教她迷上西域的爷爷,昨天回来了。 为了找死亡之虫,消失五年多,爷爷有没有看见死亡之虫?她不知道。她想问,但没办法问,因为爷爷的耳朵没了,听不见。就算听见了,爷爷也没嘴巴答,爷爷的嘴巴也没了。没了耳朵、没了嘴巴的爷爷,或许还可以试著用眼神做沟通,可是就连眼睛,爷爷都没了。这就麻烦了! 她爷爷不是走回来的,是窝在瓶里,化成白粉,让陌生商人带回来的。商人说,两年前,跟骆驼商队往丝绸之路做生意,遇上只身在荒漠中旅行的爷爷。 商人赞叹。「没想到八十几岁的老人,竟能在戈壁沙漠生活。」 爷爷加入他们的商队,後来生病了,死前,托商人将来若去长安,将骨灰送去阮家。 看见骨灰,阮罂的爹怎麽说的? 他哭著说:「真傻啊,放著我给他的荣华富贵不享受,跑去野蛮地方受苦,命都没了,找什麽死亡之虫?值得吗?」 阮罂心里犯嘀咕。「难道像你这样一天到晚饮酒作乐,吃到肥肥,拈花惹草,让妻伤心,才叫聪明?」 娘呢?娘又是怎麽说的? 娘也哭。「早劝他年纪大了,别想著往外跑,就不听,如果听我的好好待在家里,别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事,说不定还能活过百年……」 阮罂心里又嘀咕。「是是是,像你乖乖待在家,温良贤慧,持家有方,把咱家搞得家大业大,结果呢?」阮弯心里哼哼啧啧。「你开心吗?」 爹又跟变成骨灰的他爹说:「可怜的爹,你不知道你终於有孙子了啊,而且是三个哪!」 此话一出,二娘柳姚姚立刻拽住她的三名死小孩,跑上去对著爷爷的骨灰哭,并认夏地虚情假意,哭得好像肝肠寸寸断。这时,阮罂的娘脸就绿了。三个宝贝孙子,她呢?只一个女儿。 阮罂觉得很荒谬,爷爷死在西域,还顶不赖的,她才不哭哩!那样胜过闷在这里,庸俗到老。还有件大事,阮罂没跟师父说,而且还是个不得了的大事。 二月九号,高家就正式提亲了。这阵子两家长辈,来往密切,交往热络,可以说除了正式提亲外,其他关於成亲日、地点、嫁裳、饼大小,等等等两家都密切商讨过。阮罂跟高飞扬这两位事主,反被落在一旁,没人问意见,也不需问,反正安排操度的都是这些长辈。真正高兴的,好像也只有他们。 高飞扬愁眉苦睑,连著几天跟阮罂诉苦,埋怨不能跟真正喜欢的壮虎成亲。可这家伙埋怨归埋怨,还是认命地听任安排,不反抗,敢情只是抱怨来玩的?抱怨来应景的? 嗟,没原则。阮罂呢?阮罂也表现出最大的热诚去配合大人们,就当是她离家前的最後一场表演吧! 爹娘问她:「嫁裳这个款式好不好?」 「好。」难道我说讨厌红嫁裳你们会听?去—— 爹娘说:「成亲日就订在下月六号如何?」 「行。」难道请你们订在百年後的一月七号你们肯?嗟—— 高夫人望著阮罂肚子说:「罂罂以後要努力帮我们高家多添几个娃娃喔,尤其是男娃娃。」 那句「男娃娃」,让站在高夫人旁的阮罂的娘,瞬间变成一朵枯萎的老花。 当下,阮罂没回话,微笑作答。 看吧?闷死人了,什麽跟什麽嘛?每天关心的都是这些芝麻绿豆大的事,阮罂想像遥远西域,想到即将去探险,热血沸腾哪! 阮罂预定二月九号这天晚上,要来个义无反顾,牵连阮府上下,连著高家,四十几口人畜的逃婚行动。这逃婚行为,很快地会被好事者大肆传播,成为二月长安城最热门的大消息,阮家布行的千金阮罂,毁了跟高大爷独子的婚约。唉呀,光想就觉得这事不得了、吓吓叫。 毕竟小时候跷家,阮家还只是个经营小布行的普通人家。阮罂再放肆,都不会变成大消息。而今十八岁了,阮家布行在城内外有很多分店,她成了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千金小姐跷家逃婚,自然更掷地有声。 再加上高九戈大爷的酒馆生意旺旺旺,连朝中都有靠他赞助笼络的官,算是有头有脸大人物。那麽阮罂这一跷家逃婚,果真要轰动长安城。她这临别一跷,也算跷得轰轰烈烈,气势磅礴,不枉阮罂是大冒险家阮奇石的孙女。 万事俱备,东风不欠,很顺利,都很顺利。 五万白银带上,要乘的马买好停在马贩家。师父精心绘制的地图,路径都背熟,更替的衣裳全备好。九日傍晚,阮罂先去跟大厨告别。 在灶房,大厨握著阮罂的手,眼都哭肿了。「小姐,一路顺风。俺做了粗粮,您带上,沿路不要饿著。」大厨看著阮罂长大,他有腰痛的职业病,大小姐好几次主动帮他推拿,何德何能啊?他知道小姐特立独行,志比天高,更明白小姐的西域大计。 阮罂拍拍大厨的背。「酒少喝一点,以後喝醉,可没人帮你掩护了。」 再到下人住的後屋去。到此为止,都还很顺利,很顺利。後屋大厅,共十二个男仆七个女婢,早等在那儿,给小姐送行。 「小姐,我会记得你对阿花的好,要不是您,阿花的弟弟到现在还在受苦呢。」阿花的弟弟有气喘,是阮罂主动请大夫看好的。 「小姐,我会记得你给我吃过的那些好东西。」贪吃的勤儿,常让小姐请客呢! 「小姐,我也会水远惦记著您。您是俺的恩人。」说话的是王星星,之前惹了某帮派老大,是阮罂帮他摆平。当时怎麽摆平的?她乔装成黑衣人,跑去砍得那个帮派差点瓦解。 阮罂拜托大家:「往後,请各位代我孝顺我娘。」 「没问题。」 「一定。」 到此为止,也都还很顺利,很顺利。 剩下最後步骤,见娘最後一面,喔,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可怜的娘。走进娘的房里,见她娘亲正伏在桌前,正在缝著什麽。 「不歇著,还忙什麽啊?」阮罂过去瞧。 「就一点针线活。」阮夫人抬头道。 嘎——这一抬头,把阮罂吓退三大步,怎回事?母亲眼下有大暗影,两颊凹陷,面色腊黄,笑容疲惫。 「娘在给你做鞋呢,娘要你穿上这鞋,让你一路好走,将来在夫家快快乐乐的。」 「别累坏了。」阮罂心虚地笑了笑。 阮夫人缝得起劲。「不累不累,你是我的宝贝女儿,啊!」不小心让针戳到。 「小心。」阮罂忙拿帕子,帮母亲擦去指尖的血渍。「别做了,用买的就行了。」 「帮你做鞋,娘高兴啊,就算让针刺几下又有什麽关系?不痛的。」 「晚了,歇著吧。」 「不,娘要快点做,因为娘还有——」阮夫人去打开衣箱,拿出袍子。「这袍子也是要让你带去高家穿的,还没绣完呢!还有这个……」又捞出一件裙。「这裙也快绣好了,娘特地绣了能带来好运的凤凰,还有这个——」 还有?阮罂面色发白,愣在墙前。「娘,你会不会做得太多了?」 眼看娘陆陆续续拿出未完成的荷包、手绢、衣裳、裙子、衬衣等等,全是打算在阮罂出嫁前做给她的。怪不得容貌憔悴,面色枯黄,这样搞下去,还有命吗? 阮罂既没高兴,又不感动,只觉得有很大的压力。她就要跷家到遥远的西域去,留下烂摊子让娘收拾了哪。 阮夫人笑容恍惚地说:「我不累……真的。我开心哪,你能嫁到好人家,我放心了。这是娘最感到安慰的……」 呵!阮罂哭笑不得,娘的行为,害她想到高飞扬前几天在茶楼说的话—— 「我不像你那麽任性,我们做子女的就是要听爹娘的话,要体谅生养我们的父母,再怎麽放肆,也不能不顾他们的颜面,做出大不孝的事……」 刚刚斗志高昂,一切都顺利得不得了,可是,一面对娘,她忽地整个人虚掉。阮罂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她娘。亲情真是最绑缚人的束西,眼看娘这麽兴奋,连笑容都恍惚,万一发现她逃婚,会不会崩溃啊? 阮罂试探地问:「娘……女儿,可以跟你说说心里话吗,你愿意听吗?」 「傻丫头。」搂住女儿,拉她坐在床沿。「咱母女还有什麽不可以说的?」 「什麽都能说?」 「跟自己的娘还有什麽不能讲的。」 「我不嫁高飞扬。」她咬牙一口气讲完。 阮夫人反应很快,马上跳起,瞪住女儿。表情像天上突然打大雷,或眼前有猪飞过,整个人呆掉。 「你说什麽,我没听清楚……」再问一遍。 「我不想嫁高飞扬。」再说一次。 现在,阮夫人的表情好像面对的不是亲生女儿,而是个陌生人,她一副听不懂不了解的样子。 「我甚至想逃婚,这亲事是你们订下的,你觉得对我好,但我不喜欢。我想退婚,只有退婚,我才会快乐,你希望女儿快乐吧?」 阮夫人听了半天,唯一听进去的是那两个字—— 「退婚?」阮夫人脸上的表情瞬息万变哪,现在看著女儿像看著叛徒。「这麽丢脸的话你也讲得出来?」 「其实女儿一直有个梦想——」 「我被你气死了!」 「一直想像爷爷那样去——」 「退婚是多严重的事,你要让我们以後都抬不起头吗?!」 「我很向往过那种自由自在的——」 「还敢说要逃婚?你有没有为我想?」 「先听我说完——」 「你逃婚你逃看看,教出这麽失败的女儿是我的错,你逃婚我就自杀,跟高家谢罪!」 阮罂怔住。她没一句话可以讲得完整,全被阮夫人打断。 「我知道了,别激动,我说说而已,我不退婚,我只是一时还不能接受要嫁人,我喜欢待在娘身旁,我舍不得娘……」马上变回阮夫人那个虚伪的乖女儿。 阮夫人这才缓了面色,捣著心口,既感动又担心地说:「罂罂,你都这麽大了,不要讲这麽孩子气的话,不要吓娘啊!」 阮罂再三保证她会乖乖嫁人,阮夫人才让她离开。 唉,眼看娘那麽激动,连自杀都讲出来,阮罂还逃得下去? 照、逃、不、误! 岂止照逃不误,还比预定逃的时间提早两个时辰。马上逃,立刻逃,逃得远远,逃得义无反顾、理直气壮! 阮罂策马出城,狂风打痛脸庞,一双黑色眼瞳,因为愤怒而更明亮。 阮罂恨恨地想——家里的下人们,全不懂她奇怪的梦想,但愿意倾听,试著了解。他们不是她最亲的人,却愿意让出耳朵,让她说真心话,在他们面前,她能自在地当个表里如一的阮罂。可最亲密的娘亲呢,一句都听不进去,也不肯稍稍了解。真讽刺,也真难受,偏偏娘口中讲著的,都是为她好。 不管,她要去流浪,去看满山遍野,传奇中神秘的血色大虫。要去让老鹰在顶上嘶叫,让骆驼的响钤震得耳鸣,再去跟危险的响马干架,见识异族人的模样,是红头发还是蓝眼睛?想像这些,令阮罂热血沸腾,情绪激昂。 「你逃婚,我就自杀,跟高家谢罪。」 驾!她陡地勒住骏马,心脏咚咚撞著胸坎,目眶发烫…… 阮夫人的话如一条无形绳索,勒住阮罂的喉咙。紧紧地,锢住她。她呆望前路,夜色苍茫,荒野无上尽延伸。 阮罂双目一凛,彷佛在那空虚荒野间,看见一双寒星似的眼眸。那眼睛的主人,聪明睿智,是她明灯。 阮罂牙一咬。「驾!」她掉转马身,往回驰。 第四章 恨她! 於此同时,考场中,处在小小的号舍里,司徒剑沧,强烈地,憎恨阮罂! 他表情阴郁,盘坐在地。矮桌上,摆放试卷、文房四宝。这两天,食宿在此,作文在此。没顶棚,要落雨、落雪,都得忍耐。地上,大考篮,笔墨纸砚全在其中了。烛光,映在雪色纸上,袅袅地摇曳。 司徒剑沧盯著考卷,右手握著笔,左手按纸,双目盯著试题,却走神了。 跟昨日相同,窒碍难书,就好像在一天之间,老天收走他的才华与聪敏,他引以为傲的作文能力,凭空消失。 盯住雪色纸张,看著看著,字消失,塞外风光跃然纸上,有一佳人,纵马驰骋,黑发如瀑,紫色锦袍飞扬,那雪色皮肤…… 黑色眼睛黯下了,他心神不宁,没办法专心。 他想著,阮罂到哪了?一路平安吗?今晚,入驻哪间饭馆?绘制的地图,上面的标示够精准吗?她会不会迷路? 眼角,瞅见搁在桌脚的幸运荷包,又瞥见地上,考篮里阮罂准备的糕点。司徒剑沧推开纸卷,取出红豆糕,咀嚼,吞下。好饿,又拿出绿豆饼啃,吃得沈默专注,像是渴望尝出这糕点隐藏的任何可能。 为什麽亲手为他准备吃食? 难道真的只因为不想欠人情? 目光又回到褐色桌面,看著看著,褐色桌面变成黄褐色沙漠,咀嚼的动作慢下来,沙漠风沙滚滚,热气渺渺,那紫色身影,若隐若现……以後就看不到她了,以後再看不到她了,她去了很远地方…… 正是这念头,打乱思绪,他没办法安心应试。 从昨日清晨,看见阮罂撤去他包袱中寒酸的吃食,为他备糕点。当他打开手心,看见她绣的幸运荷包…… 是从那刻起,他生病了。他困这里,坐不住,该将试题写好,也清楚该这麽做,却无心下笔,然後一直想著两个字——如果。他发疯地想,不受控制地想,明知不该却还是不由自主地想,想著如果。 如果跟阮罂去西域,如果撇下考取状元的念头,如果就抛下过去、抛下义务,抛下他的责任,就任性地随她浪迹天涯,同阮罂朝夕相处,陪她冒险。这些如果,光想像著,就带给他极大的幸福感。 他放纵思绪,想像这些如果,好像有一猛兽,内心暴动,弄拧理智。存心教他不安宁,想忽略,它却执意撒野。这头兽,主宰他的思路。它是阮罂,它是那双雪亮眼睛,那眼睛曾经似有情若无情地瞅著他。它也是那会笑的粉红小嘴,欲语还休,像讲出什麽吓他的话,又暧昧地抿住了。 作梦也想不到,有朝一日,他,自视甚高的他,会变成一个大傻瓜。竟荒唐地坐在考场,竟在最应该专注写试题的时候,胡乱猜起某人的心。 猜她为他准备吃食,是不是代表了什麽?猜她亲自绣荷包给他,是否又代表了什麽?猜到最後,想到最後,得出一个结果—— 恨阮罂。 他拽起荷包,掷向墙壁。 该死的你,我被你害了。 他懊恼抚额,紧握笔,他完了。 当初不该收她,得到很多快乐,却平白生出了牵挂。 犹记那天,大树下,她说:「我爱你。」 玩笑的口气、调皮的表情,似真似假,那时,就狡猾地,窃走他的心。 当她终於不再出现—— 他忽然很在乎起来,忽然想跟她到天涯海角。 当她不再出现—— 忽然萌生很多话,想对她说。 当她不再出现…… 阮罂想事情时,爱偏著睑。耍小聪明时,眼色雪亮。爱穿紫衣服,喜欢追究神秘的事物。她偏好黑夜更胜白昼,她好像说过,夜晚可以有很多怪想像,说夜晚让她无聊的生活变得像梦。 她都说些什麽?她说的时候他明明没仔细听,现在,怎麽都想起来了? 当她不再出现,她就巨大起来,法力无边,围困他。当两人距离拉长,当缘分走尽,才知道最怀念的,是伊人的身影。而自己的事,都不重要了,自己的原则坚持,飞灰烟灭。 这是不是很蠢? 慌慌地坐在这,司徒剑沧为著这失控的、不能自主的情绪,恨起阮罂。恨她的同时又明白到,爱的伟大。 他以为自己很经历过一些事,骄傲地自认为再没有什麽能为难他、伤害他、慌乱他,直至与爱晤面了,才明白自己有多渺小。 阮罂,总是你问我怎麽办,总是我教你该怎麽做。你可知道,有这一天,师父不知如何是好,你害师父失却主张,心中没了主意。假使你知道了,可会笑师父傻? 然後,换你对师父说一声:「蠢物。」 黑暗笼罩长安城,为会试搭起的圆弧考场周围,朝廷士兵镇守著,他们全副武装,提枪带刀,脸上表情,专注严肃。四周架著火把,远远望去,像暗里,盛开著一簇簇火焰扑化。 幽暗中,远远地,响起马蹄声,出现一名乘马的紫衫女子。士兵警戒,阻挡来人。 「干什麽?退後!」他们厉声驱赶。 阮罂勒住辔绳,停住了。她凝视偌大考场,想著师父在哪一间? 师父,我想见你。 在这麽六神无主时,她很想见他。 她该放弃吗? 记得当初,师父说过:「往往为了做一件喜欢的事,就要先做过几十件不喜欢的。」 好累!她已做过很多不喜欢的,忍耐过很多不乐意的忍耐。就为这一天,要尽兴跑得远远,做自己的主人。 偏让娘的那句话,给吓阻了。 阮罂好挣扎,偏偏这时候,师父不在身旁。 ***凤鸣轩独家制作***bbs.*** 又过了两天,会试结束。 考生陆续离开考场,考场外头,这一群、那一群的亲友团,殷殷等待著。 张三出来了,张三亲友冲上去是帮他添衣,递热茶递点心。 「乖儿子,考得怎麽样?」张三的爹问。 「有没有把握啊?」张三的娘问。 「……」张三双目茫然,两颊凹陷,耳朵幻听。 亲友们团团围住,心急如焚。「到底怎麽样啊?你考第三次了啊!这次再不行就——」 「啊——」张三忽吼一声,往前奔,发疯地吼:「完了我完了我完了我完了我——」 张三崩溃了,看样子考坏了。 那边,李四也出来了,大步走出考场,趾高气昂,得意得像开屏孔雀。 「李四——喔李四——」李四的老婆胡圆圆早候著,挥著手绢奔上去。「考得怎麽样啊,阿四,难不难啊?」 「哈哈哈哈哈——」李四笑搂住老婆,掐了掐她馒头大的脸。「你等著当状元夫人吧,哈哈哈哈——」 「嗯——就知道状元郎一定是你!」噁心的小俩口,牵手去饭馆庆祝。 几家欢乐几家愁,每一位考生都有亲友或妻子关照。唯独司徒剑沧,他一人孤孤单单地走出考场。 他脸臭臭,目光冷,阴沈沈地步过那些喧哗的人们。他立在广场,挥开随身的白扇,想扇去周遭混浊的人腥气。 「有没有搞错,这麽冷的天气还带扇子?」右边一位大叔瞪他。 司徒剑沧瞪他一记,那阴森的表情,锐利的日光,立时教大叔闭嘴。现下,司徒剑沧心情恶劣,他望著大街上拥挤的人潮,那眸子像在寻觅什麽,但旋即暗下了,可笑。难道以为阮罂会像四天前突然出现,给他惊喜?不,她这会儿正往西域前行,实现她的梦想了。 忽然,有人拽住他的右臂。阮罂?他回头,没人?往下看,一颗光头?! 正是光头,只剩三根头发飘在亮光光头顶。正是爱抠头抠脚的什居士,他搭著司徒剑沧肩膀。 司徒剑沧面色一沈。「快放手。」脏脏脏。 「糟了啊!司徒先生……」什居士惊慌道:「大事不妙!有人来我的店找你。」 「谁?」司徒剑沧扬起一眉。 「跟我回去,这个人我们绝不能怠慢。」说著拉司徒剑沧就走。 「不说是谁,我不走。」 「你一定要走。」 「如果我不呢?」 什居士看看左右,向司徒剑沧招招手,司徒剑沧低头,让什居士附在他耳边说话。 「臭小子,你不希望头没了吧?就算你不在乎你的头,我还要我的头,我要它安安稳稳在我的脖子上。求你,快跟我走,如果你不跟我走,我就……」什居士滑稽地张开双手。「我抱你喔。」十根手指邪恶狰狞地作势抓他。 算你狠!司徒剑沧脸臭臭地同什居士离开。考坏心情够差了,又被什居士莫名其妙地缠著去他的店,烦透了。 是什麽人这麽重要?竟让什居士怕得面白白,讲话神秘兮兮。 半个时辰後,终於见到什居士所谓很重要的人。这才理解,什居士为何惶恐。确实,这个人,怠慢不得。 兵器店外,停著华轿,站一排侍卫。店里,六个婢女,陪著主子。她们的主子,坐在店里最豪华的……桌子。桌子?是,此人嫌什居士的椅子太廉价,拣了桌子坐。 司徒剑沧凝视桌上访客,这个人找他,但他不认识这个人。 此人,约十六岁。穿金色锦袍,她双颊丰润,五官艳丽。那黑色眼睛,看人的模样,强悍而野蛮。 「见到长公主,还不行礼?」一旁的侍女训斥司徒剑沧。 长公主? 什居士睐司徒剑沧一眼,那眼神说著——看,这个人来头够大吧? 司徒剑沧向长公主行礼。 长公主清清喉咙,喝一口宫女备上的参茶,问他:「知道我为什麽找你吗?」 「在下不明白。」 「因为这个——」长公主从袖内,抽出布满黑色花纹的匕首,匕首指向司徒剑沧眉心,笑意盎然。「你就是『苍』?」 「是。」 摸了摸匕身铸的「苍」字。长公主问:「认识裴将军吗?」 司徒剑沧摇头。 长公主又说:「不认识不要紧,但他的下士陈少伟识得吗?」见他还是摇头,她笑道:「不识得陈少伟无所谓,但陈少伟的家仆阿回听过吗?」 废话真多!讲半天,到底要讲什麽?司徒剑沧显得不耐烦了,眉头拧起来了。 长公主懒斜著身,右手撑桌上,左手勾玩头发。「你呵,你要记住阿回,不,不只记住,还得要好好去谢谢人家。因为阿回是你命中贵人。有人送阿回这把匕首,匕首辗转让陈少伟看见,讨了去。裴将军又辗转看见这把匕首,觉得特别,要了去。前些日子东宫摆宴,裴将军表演刀法,操的是这匕首,给我看见,我要了。我想著呢,是谁设计这麽特别的花纹,一路问下去问到阿回那儿,才知道是你。」 原来如此!什居士大松了口气,这是好事啊,还以为这小子闯祸,让公主找来。 司徒剑沧听完,面色如常,懒得应话,淡漠的脸庞上没丝毫欢悦之情。 他想,这公主脑子不够灵光吧?就一把匕首,可以讲大半天才讲到重点。 「听著——」长公主晃著双脚,口气随便地宣布道:「以後,你只能为我设计兵器,往後经手的兵器都归我。当然,我不会亏待你,每件兵器以市价十倍当报酬,好,讲完了。」勾勾小指,宫女捧上热茶,公主漱漱口,呸在地上。 什居士听完长公主的宣布,是目瞪口呆、张口结舌。啊,不用考状元,司徒剑沧已经飞黄腾达了。为长公主做事啊,了不起、了不起——不禁得意自己的眼光跟公主一样。 司徒剑沧听完,却没大反应,照样冷著脸,冷著眼,冷觑著长公主那双笑盈盈的眼睛。 长公主怪道:「怎麽?你听清楚了吗?你傻了啊?你还不笑啊?」 「有什麽好笑?」他想也没想地反问。 长公主怔住,宫女们呆住,什居士开始双手并用,用力抠头。完了完了,这里要发生命案了。臭小子在说什麽啊?现在不是耍酷的时候啊! 「你说什麽?」长公主笑意骤失,坐直身子,瞪著司徒剑沧。 「我问有什麽好笑。」 「知道你在跟什麽人说话吗?」 「跟一个幼稚、无聊透的女孩讲话。」 店内响起此起彼落的抽气声,有一声还来自公主自己。 啪,怒拍桌子一下,长公主骂道:「你活得不耐烦了?」 「公主息怒啊——」什居士腿软,跪下就拜。「求长公主息怒……」 该死,心情够恶劣了,这公主还来乱。司徒剑沧挑起一眉,挑衅地觑著公主。 他就是活得不耐烦,怎样?他闷透,想杀人。要说迁怒也好,阮罂离开後,他看什麽都更不顺眼了,现在就是天皇老子来了,他也是这态度。更何况,他对这盛气凌人的长公主,很反感。管你什麽公主,他现在很、火、大。 长公主也超火大。「司徒剑沧,本宫让你有幸为皇室效劳,你竟敢这种态度?」 「在下心领。以後,在下不再设计兵器。」 「为什麽?」 「如果设计的兵器都归你使用,我宁可不干。」 「大胆,」长公主气急败坏地吼:「本宫出的价钱不好吗?怎麽?本公主赏识你,你拽起来了,找死!」 「换作别人,我考虑。就你,我不想。」 岂有此理!长公主气煞了,面孔胀得红咚咚。 什居士已经紧张到把头上仅存的三根头发全拔下来,握在手中。 宫女们胆战心惊,全缩到墙角,恐惧著即将发怒的公主。大家都替司徒剑沧的命冒冷汗。 长公主索性站到桌上,俯瞪司徒剑沧,右手指向门口,下令:「叫外面侍卫进来,把这死老百姓给我抓住了!」举高匕首,她狂道:「我要用这把匕首,将他的脑袋慢慢地割下——」 「公主!」什居士趴好,拜她。「公主息怒啊公主息怒,司徒先生不是故意顶撞您,他这个人脑袋有问题,有时候搞不清楚状况,您原谅他吧,他脑筋不清楚啊,他是弱智啊……」 哦?公主面色稍缓。「是弱智儿?」情有可原,难怪敢冲撞她。 「我脑袋清楚得很。」司徒剑沧阴阴地补上一句。「弱智的恐怕是公主。」 晕——枉费什居士临机应变急中生智,都让他这句毁了。 现下,公主何止气,简直抓狂了。她像只发怒的野兽咆哮:「把侍卫通通给我叫——进——来——」 侍卫们冲进来,公主指著司徒剑沧。「抓住他!」 侍卫们七手八脚,冲上去,抓住他,拽到公主面前。 公主恶狠狠地挥著匕首骂:「再说啊,死老百姓,你还有什麽话讲?你说啊、快说啊!」 「伟大的长公主,为你设计兵器是我前世修来的福气,感谢您的宽容与仁慈,伟大的长公主啊,我定为您效命,听候差遣——」 啪!她一巴掌给他打下去。瞬间,什居土脸颊红了一边。 公主吼:「不是叫你说啦!」她指著被十名侍卫架住的司徒剑沧。「你、本座再给你一次机会!」刀光一闪,她手中的短刃抵著司徒剑沧颈子。「立刻讲些让我开心的话,快讲!」 司徒剑沧仍是一脸无惧地瞅著公主。 那阴沈沈的目光,令公主心震颤,她竟脸红了。「你快说啊,快点。」怪了,公主口气怎麽像个撒娇的孩子哩。 司徒剑沧冷笑了,说:「幼稚、野蛮、粗鲁的丑女。」 现在,已经听不见此起彼落的抽气声,大势已去,大家不替司徒剑沧紧张,反正是死定了,准备为他收尸吧!可能是情况太荒谬了,有几个人还忍不住偷笑了。 「你不怕吗?」长公主呆著,没了主意。 「怕什麽?」 「死。」 「我怕的只一件事。」 「什麽事?」 「脏。」 「脏?」长公主看自己,靓。闻身上衣服,香。摸头发,乾净又柔软。「我不脏啊,为什麽不肯为我做事?」 「因为你让我非常不高兴。」 「我做了什麽让你不高兴?」 盯著公主,司徒剑沧手指向地。 「方才,你将漱口的茶水吐在地上的时候,溅到我的靴子。」 啊? 司徒剑沧身上,被二十只手揪住,它们同时震颤了。 墙前一排宫女,也同时眼角抽搐了。 那吓跪在地的什居士,这下不抠头,也不拜长公主了,他两眼呆滞,被司徒剑沧打败。大爷——这时候你还怕脏,会不会太有原则了点? 更令大家意外的是,长公主竟慌到不行。她问司徒剑沧:「那……那你想怎样?」 「道歉。」 「我道歉?」她是长公主欸。 「听不懂吗?」烦。 「假如我不呢?」 他微笑,那笑容很冷,很骄傲。「不只要听你道歉,还有别的。」 她慌慌张张地问:「还有什麽别的?」 啪! 因为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以至於没人来得及看清楚,关於司徒剑沧是怎麽挣脱那二十只捉住他的手,以及是如何挥出他的手掌,反正就在那电光石火间,大家只看见个势子,长公主就被惊天动地狠狠甩了一大巴掌。 因为大震惊,长公主忘了嚷痛,瞪著司徒剑沧,半晌都回不了神。长公主永远永远记得那一巴掌,声多响,那一巴掌打在面上热烈烈地滋味,及那一巴掌打下去後心里的变化。她立刻泪光闪动,心脏狂跳,眼前,她被司徒剑沧打的,好像不只脸颊,他还打进她的心房。 终於,侍卫们先回过神,嚷:「保护公主!」 唰唰唰!侍卫们拔刀冲上去,三把刀护在公主身前,七把刀四面八方架上司徒剑沧的脖子。侍卫们等公主下令处置这大逆不道的百姓,然而公主像被打傻了,只捂著脸,泪汪汪盯著司徒剑沧。 她面红、唇颤,一瞬间,从趾高气昂的公主,变成楚楚可怜的小女孩。她从没被打过,一时没了主意,竟还口气委屈,很稚气地抱怨:「你为什麽打我?!」 「因为你打了我的朋友。」他理直气壮地回她。 「唉呀……」什居士一个抽搐,倒地,躺平,掩胸,奄奄一息,眼角流下男儿泪,感动啊。为了司徒剑沧这句话,他今生无憾哪!这傻小子嘎,平日顾人怨归顾人怨,没想到这麽维护他。打公主是死罪哪,竟为他这小人物,牺牲生命,呜呼!恨司徒剑沧不是女儿身,否则什居士定爱他爱到死。 长公主冷静下来,这一巴掌引出的慌乱和震惊,终於稍稍平复,她恢复理智,恢复尊者的姿态,下令:「砍下他的头。」 「遵命。」七把刀子就要一齐抹。 「啊——」什居士蒙住眼。 「等一下。」长公主临时喊停,七把刀立刻撤下,而司徒剑沧还是一副任杀任剐的死样子。 可恶,真不怕?公主气不过,又喊:「砍砍砍!」 「是!」七把刀使劲抹—— 「痛!」什居土嚷得像被砍的是自己。 「等一下!」大概是什居士这声痛喊得太凄厉,公主又喊停。她盯著司徒剑沧,他在冷笑,还是一副悉听尊便的样子。真不怕?她目光一凛。「这次来真的,你们,给我结结实实地将他的头砍下来。」 「遵命……」侍卫们应得虚弱。 「天啊——很痛啊——」什居士烂戏演不完。 「等一下!」公主又喊停了。 七把刀很混乱,它们乱抖乱锉。显然,侍卫们濒临崩溃边缘,这砍砍停停的,要是一不注意真砍了,来不及停怎麽办?到底公主是砍还不砍? 「你到底砍不砍?」连要被砍的司徒剑沧都不耐烦了。 长公主一个抽气,竟哭了。「呜……」他好勇敢,她服了。她抽抽噎噎地说:「我……不砍你。」 司徒剑沧没道谢,还指著被茶水喷脏的靴子,命令公主:「道歉!」 公主瞠目,缩缩肩膀,从桌上跳下来,她抓住一把头发,提高匕首—— 「公主?」侍女惊呼,看公主咻地割下一束头发,递给司徒剑沧。 她泪汪汪地说:「当赔罪,行麽?」 「无聊。」司徒剑沧一挥手,打散了头发,转身就走,完全不把公主放眼里。 就这样让他走了? 都以为长公主会嚷侍卫将他逮回,没想到长公主只呆呆望著司徒剑沧的背影,任他安然无恙地走出她视线。 这什麽状况,惹祸的走掉,留下来的是等著被牵累吗?什居士的感动只维持一会儿,现实厉害,他马上跳起,趁公主还没说啥,自告奋勇地说:「我去帮公主骂他!」逃—— 「公主?」宫女们很纳闷。 「要不要属下们逮他回来?」侍卫们很困惑。 「……」可怜的长公主,脸被打肿,眼睛也红了,头发还断了一截,神色恍惚,没听见他们的话。恐怕,这会儿,是被司徒剑沧刺激到疯了。疯了吗?是有那麽点著魔感,一向仗著皇上宠爱,自认放眼天下男女皆裙下玩物。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女,冠上个响叮当的名号叫「长公主」,长公主又如何?响叮当的名号又如何?掰开花样美衣,内里还不是与寻常人无异的脆弱少女心。 长公主既没杀他,亦没嚷侍卫追回,她像受了惊吓或大刺激,被一种莫名其妙的情绪掳获。她恍恍惚惚地回宫了,不明所以地失眠了,头一回,她遇到没奈何的事。 这,拿他没辙的感受是什麽?一连几个昼夜,长公主找人分析分析分析,寻人开解开解开解,问御医问过好几回,到头来才隐隐约约明白,这拿他没辙的感受,就两个字——爱情。 ***凤鸣轩独家制作***bbs.*** 而当天当时,什居士追出去後,问司徒剑沧。「你疯了?这样对长公主?」 「不然呢?」 「她可以砍你的头,你知道吗?」 「她不会。」 「又知道她不会了?」 「我的头还好好地在我脖子上。」 「哼,哼!还挺骄傲,我被吓到尿裤子啦!」 「这麽脏的事别张扬。」司徒剑沧皱眉头。 「好好好,我脏脏脏。」什居士哈哈笑。抛开以前对他的偏见,什居士现在超爱这小子。这家伙是好人!以前怪他心高气傲,不近人情,这才明白,他外冷内热,只是不善表达感情。 「你以後不要再这麽冲动了,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常保头在。」 「我没冲动。」 「还不冲动?逞一时之气,丢命怎麽办?」 司徒剑沧淡道:「我从不冲动,我故意的。」 「你故意?你是说你故意激怒公主?故意打她耳光?故意忤逆她?」 「对。」 「对什麽对?有什麽道理故意这样?」 司徒剑沧睐他一眼。「绝不能向那种人低头,一旦低头,便一辈子抬不起头,要被践踏勒索,还被看不起。再说,凭什麽我的设计要归她一人?」 「她提出的报酬很高啊!」 「我的设计是无价的,花大钱就能买我,那是侮辱。我情愿无报偿地为喜欢的人设计。」他就亲自为阮罂打造独一无二的悦音匕首。唉,怎麽又想到阮罂?司徒剑沧怔仲一下,缓了脚步。 什居士问:「你就不怕她生气,她杀你?」 「她不会。」 「怎麽确定她不会?」 「她挺高兴。」 「嘎?她疯了啊?那样子叫高兴?你打她欸。」 「长公主每天见人们努力博她高兴、讨她欢心,忽然有人逆著来,偏惹她生气,让她求之不得,她如何?必觉得新奇刺激,杀我吗?不,她舍不得,因为太希罕了。」 「我不懂,你怎麽敢那麽笃定?」 「你不懂,是你尚未参透人性。」 「唉,你年纪轻轻,竟看得比我清楚,大概没有谁的心思能瞒过你的眼睛。刚刚看你老神在在,我他马的慌到不行,要像你这麽镇定,还有什麽事办不成的?你是个厉害角色,老夫今日算开了眼界。」过去太小觑他了, 但什居士不知道,司徒剑沧还是有看不清、摸不透的人。 这个人,还让他对返家意兴阑珊,由他!忽然怕起那空荡荡充满回忆的草屋。 「去喝酒。」难得司徒剑沧邀人喝酒。 「我出钱!」什居士太高兴,说著就要挽他手臂,司徒剑沧扫他一眼,什居士嘿嘿笑,缩手了。 第五章 直至明月高悬,星群点点,司徒剑沧才带著酒气回家。 四天不见主人,「苍」远远看见芒草间主人的身影,即振翅扑过去,栖在主人肩膀。 四下无人,满天的星光,司徒剑沧微醺,或许是太沮丧了,还是考场关了四天太闷了,竟学著阮罂,也跟巨枭讲话。「我……我考得坏透了……」 苍啄了啄羽毛,爱莫能助。 「都阮罂害的。」 苍振振翅,深表同意。 「她倒好,去西域撒野,却坏我大事……」 忽地,一个声音嚷过来—— 「我怎麽坏你大事?」 司徒剑沧顿住脚步,回身,却只看见黑蒙蒙的天地,他眨眨眼睛,是喝醉了吗?幻听? 但那声音又说:「我一不在,师父就骂我。」 司徒剑沧陡地心悸,疾步过去,一挥袖,扫开黑墨墨的草丛,便从那暗处,露出一张柔白小脸,正笑著呢,一双大眼,如星子灿亮。司徒剑沧一霎时觉得心跳都停住了。 阮罂一身紫衫,躺在草丛底。她嘴上衔著根草,双手枕在脑後,瞅著他。「你跟鸟说话啊?」 「不是去西域了?」 「你刚刚是跟鸟说话吧?」 「躺这里干麽?」 他不承认,脸微红,感觉很糗。这些天恨透她了,不知咒骂过她多少次,但这会儿,快乐如潮,一瞬间淹没他心房。 「我没去西域。」阮罂躺平,望著天空,天上星子灿亮。 而在司徒剑沧眼中,草堆里的阮罂,比星子更璀璨。再看见她,绝顶喜悦。可绝顶喜悦,却转瞬消失。阮罂一句话消灭了这喜悦—— 「师父,我要嫁人了。」 这话,杀他个措手不及,重挫他。 司徒剑沧目光一凛,表情瞬间冰冷。「起来讲话,地上很脏。」 「脏就脏。」阮罂摆烂,赖在地上。 「起来。」 「不要。」 「不起来,没办法好好听你说。」 「你躺下啊,怕脏对吧?躺著不知多好,我就爱躺草地,躺泥堆,可以看天空看云,那是站著时看不到的风光。」 她不听他的话了,不受他控制了。而他,多恨哪,自己竟逐步失控。真荒谬,当他因为她的缘故,考坏会试,心灰意冷之际,她却没事似地,跑来告诉他——她要嫁人?她不去西域了? 「我是你师父,我叫你起来。」 阮罂轻佻地睐他一眼。「我这会儿都不去西域了,还认你做师父干麽?」阮罂闷透了,迁怒师父。 「真现实。」他冷笑。 「本来就是!」她吼,坐起身,盯著他。「我就现实,不然你以为我很高兴当你徒弟?你以为你很好相处?你以为你很讨人喜欢?是你说利用你就明著来,不必假装。我不假装了,我就是现实,怎麽?不是滋味了?这不就是你最爱的?」一句句打击他。 「说到底为了嫁人就不去西域了?」他冷冷反击。「还以为你不会被世俗摆布,当初讲起梦想多麽有气魄,现在放弃却这麽轻易,早知道,不该认你这个蠢物做徒弟。」 他何苦来哉忍受这些?她去西域,他舍不得;她不去要嫁人了,他生气。 可笑!司徒剑沧啊司徒剑沧,你在干什麽?把自己搞到这地步?为她误了自己的正事,结果,你还站这儿被奚落?她不感激,还以你说过的话来反击你…… 阮罂听了,还他个愤怒的眼神。「你以为我能怎样?亲事是我娘订下的。」 「既然决定去西域,就别管那麽多。」 「对,讲得够潇洒,但我不是你,可以不在乎,一走了之。我办不到!如果我逃婚,我娘会以死向高家谢罪。你不在乎别人死活,你也不在乎别人会不会伤心吧?相信换作你,你办得到,因为你够冷血,可我不是你!我不像你那麽无情!」 「没错,我冷血无情,听起来你很讨厌我,既然如此,找我做什麽?回去。」 阮罂怔住,意识到自己正无理取闹。 「师父……」她冒失地揪住他的衣衫,会无理取闹,正是因为需要他啊!她现在很灰心、很难受哪!她这些天慌得只想找师父诉苦,现在,见著师父了,强忍的情绪一下子炸开,哭了出来。 「师父,为什麽,为什麽女人一定要嫁?为什麽我娘要逼我?我的亲事,她干麽作主?为什麽我不能做自己喜欢的,这太莫名其妙、太没道理了啊……」 讲著讲著,痛哭失声,小手紧拽他,像是唯一的依靠。如果还是小时候,她早跑了,不会被谁勉强。现在不同,长大了,有包袱。娘生她养她,母女之情,绊住了她想高飞的脚步,她还是不够硬心肠。 瞧著阮罂哭泣的模样,司徒剑沧心疼,又心烦。 早先,面对公主时,七把刀架脖子上,他可以眉头不皱一下。但现在,看她哭泣,听她说要嫁人,他忽然没了主意,强装冷漠,心却战栗。 与其如此,与其嫁人,倒宁愿她放逐到西域,宁愿她从此消失。 「既然这麽痛苦,就放弃去西域,哭哭啼啼的,看了讨厌。」 阮罂震住,他不安慰她就算了,还说这麽冷酷的话?难道她嫁人,对他来说无所谓吗?这一想,反倒不哭,冷静下来了。她伤心,才对他真情流露!她其实是依赖他的,才渴望跟他诉苦,让他看见眼泪,没想到…… 「真过分。」阮罂冷笑。 「你以为我应该说什麽?」 「是啊,你还能说什麽?对你来说,我做什麽,都与你无关。」明知他无情,为什麽双脚一再往他的地方跑?真是自找罪受! 「我真蠢……」拽著他衣服的手,松开了。起身,看著师父。「我以後再不会来找你。」 这话一出口,便让司徒剑沧的双眸,结起厚厚的冰霜。她凭什麽生气?她哪知道他这几天的挣扎和痛苦?司徒剑沧别过脸去,望向它处,就是不看她。 「无所谓。」他说。因她而来的情绪起伏,让他招架不住了。 阮罂瞪著他,他那冷冷的态度,令她的胸口彷佛在燃烧。转过身,她大步走开,可走没几步,实在气不过,又回过身,骂他:「司徒剑沧,你真够可悲的。」 司徒剑沧缓转过脸,觑著她。瞧见她美丽的眼睛,闪著炽烈的怒火。 她恨恨地指控:「把接近你的人推开,就是你的强项吗?你这种人活该要孤独一辈子,谁要跟你认识,谁就是自找苦吃!」 他听了,缓缓回话,声音轻,却冷得令人打颤。「我爱怎麽对人,与你何干?你没能力扭转自己的命运,就来找我出气吗?」她以为他是神,有求必应?他也有自己的麻烦要苦恼,她怪他?凭什麽?他被她害得还不够? 与你何干? 阮罂听了,心震了一下,美丽眼睛,瞬间失去光彩,面上出现受伤的表情。她在做什麽?忽然羞窘难堪,意识到自己的愚蠢,指控他这些做什麽?像在跟他要感情。她忘了吗?他们的关系根本不算什麽,她对他来说不重要,那麽他当然不在乎她的伤心难过。 阮罂双目氤氲,泪光闪烁。她颤著唇瓣,哽咽著,找不到话反驳。在那模糊的视线中,他的脸色如刀光般冷厉,割伤她。 眼看她哭了,司徒剑沧低头,不忍看了。心中充塞著无力感,不知该拿她怎麽办,她是他此生遇过最棘手的难题。 他缓了口气。「说几句好话安慰你,就算是有血有肉的好人?如果安慰有用,我会说,但安慰於事无补。」 她倒抽口气,吼:「至少在这麽失意的时候,我会感到温暖!」泪水滚下她的脸庞,老天,她觉得自己好悲惨。她孩子气地咆哮:「我要听的不是道理,不是对事情有没有帮助,我要你了解我,了解我的心情我的痛苦,我的失望伤心,但你混蛋!你只在乎自己!」 注视著风中摇荡的芒草,他苦笑。「我……干麽了解你?」了解了又能做什麽? 「……」阮罂无助地望著他。 「我为什麽要去在乎你?」他早就什麽都不能在乎,也在乎不起。她不懂得他的苦衷,她的指控让他好心痛。他也渴望阮罂了解他,包括他的身家背景。他也希望对谁掏心掏肺开朗坦白,但他不可以。关於自己的事,将来的事,他都不能说。唯一能做的,大概就是这样默默地承受她的指责。 两人久久不说一句话,阮罂看著师父,师父却不看她。 阮罂无助地垂下双肩,转身,离开了。 在她身後,司徒剑沧立在芒草间,芒草在风中摇荡,白色衣袂随之飘飞。他默望著成片如浪的芒草,觉得自己已经迷失了方向,陷入困境。因为惦记阮罂,正事没做好,现在见到阮罂了,却又恼著她要嫁人的事,对她恶言相向,冷漠严厉,把她气走了。 他什麽都没做好、没做对,他在干什麽啊? 忽地一股倦意袭来,他竟忘了脏,虚乏地,往後瘫倒,瘫入草堆中,跌进了阮罂方才躺著的地方。他仍闻得到阮罂常用的香粉味,闭上眼,在她的气息里颓废。他已经乏得没一丝力气,被这混乱而巨大的情感,扯得四分五裂了。真想,不再清醒。 阮罂,不是我不想对你好……而是我,没办法给你幸福。 谁都可以将她看扁,唯独他不可以。旁人说的话都可以一笑置之,独他说的话她会很介意。为何?不知道。阮罂气唬唬地挥打著芒草,一边撇去泪,她恨师父。瞎走一阵,待她回过神时,人已呆立在无边荒野中。 月色莹莹,四周无边的黑暗荒野。 她忽然想起爷爷说过的西域风景,爷爷说死亡之虫平时藏匿在沙底,逢七、八月才爬出地面觅食,在艳阳下晒它血红的身躯。想像诡异情景,在一大片冒著烟气,风沙滚滚的戈壁沙漠上,一条条赤色大虫,躺在沙地,而天空中,老鹰叫著,而狂风,烈烈吹痛脸庞。那是她的梦想,那是她的梦想。认命吗? 自己没能力扭转命运的安排,就找我出气吗? 阮罂苦笑,师父真狠,偏偏说中她的心思。 这是间很特别的房间,美轮美奂四字还不足以形容它的华贵。 房里摆设不简单,墙上几幅昂贵的花鸟鱼绘画,都是当今城内一流的画家作品。香木造的桌椅刻镂繁复的花样,看起来就很贵,真的很奢侈。桌上放金造的香炉,白烟袅袅,焚著顶级的进口香料,让人闻了神魂颠倒,宛如身在仙境里。床帐薄如蝉翼,宛如一入帐睡,就飘飘欲仙。床上金线绣团花的黑色丝绸被,雪色丝绸枕,还有一把黑亮亮乌墨墨丝绸般的长发,如瀑布般自床沿倾泻而下,垂落地上,如梦似幻。 发的主人,背窗,侧躺。窝在绸被里,隐约看得出那身形的轮廓,纤弱娇媚。此人正在作个美梦,梦呓一声,懒懒翻身,平躺。这一翻身,就露出脸来——浓眉,粗睫,刺刺小胡渍,还有巨大的喉结。 是高飞扬。 也许这五官脸蛋和他身上穿的粉红寝衣,感觉异常突兀,非常不自然,但反正没人看见,房间是他的城堡,他是城堡的主人,想怎样就怎样,他正睡得香甜。高飞扬梦见跟心仪的王壮虎去游船,王壮虎摇桨,汗珠在他强健手臂闪耀。高飞扬看得入迷,心里有「熊」乱撞,因为光是小鹿乱撞,并不能真切形容他的迷狂。在梦中小船里,他正快乐。 忽地,一大浪袭来,船身剧晃。一个凶猛的摇荡,船倾覆,他们一起摔出去…… 「啊……」高飞扬醒过来,摇晃的原来不是船,是自已。他摇来摇去,摇来摇去……啊,有只手在摇他,床边有人?他骇叫,那只手捂住他的嘴。 「嘘。」 高飞扬瞪大眼,认出来人,是阮罂。 「我有话跟你说。」阮罂放手,看著他。 高飞扬拉被,护在身前。「现在?现在很晚了,明日再谈好吗?」早晚会被她吓死。 「我与你之间有事要解决。」她坚决道,不快解决,她没办法安下心。 高飞扬面色尴尬。「明天再说嘛,我衣衫不整,仪容没打理,还没漱口呢,这样子跟你说话太没礼貌了。」 「没关系。」 「你拜访我,我当招仆儿备茶水,可这麽晚了,仆人都睡了,什麽都没款待……」他是谦谦君子,还是谦谦到很过分的那种。 「不要紧。」 「深夜男女共处一室,万一被发现就糟了,你先回去歇著,我明日到府上见你。」 「不碍事。」她的口气开始凶了。 「好吧,既然你坚持。不过……唉,还是太失礼了,不然我去找看看还有没有甜品款待你——」 阮罂压抑火气。「你什麽都不要做,只要躺在床上听我说!」又来了,又来了,那种火山快爆发的感觉又出现了,高飞扬真是她的魔考,真会激怒她。 「躺在床上?这样跟你说话?这……这样子我压力好大……」 「你压力大什麽?我不会对你怎样。」她压力更大,因为要忍住不揍他。她拉来椅子,坐下。 见阮罂大有与他长谈的架势,高飞扬放弃挣扎,抚了抚柔亮的长发。「好吧,想跟我说什麽?」 「没什麽,就是要取消婚事。」 「嘎——不可能。」说过很多次了啦! 「去跟你娘求,你反正不爱我。」 「不行,我娘会骂我。」 阮罂怂恿:「说说而已,试试看呀!有试有机会,没试等於零。」 「不行,我会被骂死。」 「这麽怕你娘?」故意激他。 激也无效!高飞扬畏畏缩缩道:「我娘一生气,就会跟我爹说,我爹一生气,就会来凶我,他们一凶我,我就心惊胆战没好日子过,你别害我。」他吃的山珍海味,是爹娘给的。他穿的昂贵锦衣,是爹娘给的。他搜藏珍奇艺品,是爹娘给的。连送给王壮虎的礼物,请王壮虎吃的饭,和王壮虎看的戏,都是靠爹娘。要惹恼了爹娘被逐出家门,他靠谁?怎麽活啊?光想像,就泪流。 「拜托不要哭好不好?」阮罂没好口气。 「那你就不要逼我嘛。」 「真不行?」 「不行,大人都讲好了,我们能怎麽办?」 阮罂盯著他看,半晌不开口。高飞扬觉得很毛,竟然打哆嗦。 「不要这样凶巴巴瞪我,不是不答应你!我真的很怕我爹娘。你嫁我可以放心,我不会虐待你啦!」 阮罂哭笑不得,眼角抽搐。笑话,谁怕他虐待来著?全城东到西,南到北,谁不知道高九戈富商的儿子高飞扬,是个连蚊子都不敢打,蟑螂都不敢看的滥好人? 她冷静地给他分析:「你不是爱王壮虎吗?跟王壮虎在一起不是你的梦想吗?你应该去捍卫你的梦想啊,爱一个人不能只是讲,要有行动,你懂吗?做出实际行动,像个男人!」 讲得多慷慨激昂啊,多麽激励人心哪,所以高飞扬听了,虎地坐直,猛地掀被,双拳握紧,咬牙切齿道:「你还敢说?还敢说?我真怕你了。我情愿不像男人!」他红眼眶,哭诉:「我生平唯一一次被呼巴掌,就是你害的!你这个小坏蛋,蛊惑我去跟我娘讲王壮虎的事,害我捱了晴天霹雳、史无前例的大巴掌,痛了三天还在痛。从此我心灵受到创伤,每次看到我娘睑色不对,我就肚子疼找茅厕。你知道我的心灵被这一巴掌扭曲得多严重、伤害有多深吗?」虽然当时年纪小,但是阴影已造成,他是一个容易受伤的男人。 「好。」她懒得说教了,他无药可救。阮罂起身,到桌前,拿起笔,回来,看著他。 高飞扬困惑了。「拿笔干麽?」这麽晚了,难不成还要作画题诗?跟他笔谈? 举高笔,阮罂手一紧,喀!笔杆夭折,断成两截。 高飞扬倒抽口气,面色刷白。 阮罂扔下笔,然後,那刚处决笔杆的手,忽地扣住高飞扬的手腕。 高飞扬立刻头往上仰,眼珠翻白,眼睫猛眨,喘不过气,往後倒,他好怕,怕到头昏。 「不要昏,等我讲完你再昏。」阮罂命令。 高飞扬喘不过气。「快……放开我的手。」徒手断笔的画面,在他脆弱的心灵划下第二道伤痕,被她握住手,教他胆颤哪! 「我接下来要讲很严肃的事,握著你的手,我比较有勇气。」 「我感觉你的手很有力,你好像在威胁我。」 「不是威胁,是警告。让你知道我们接下来要谈的事我有多认真。你最好全听进去。」 「饶了我吧,我没胆解除婚约。」 「没叫你解除婚约。」 「咦?」 「成亲就成亲。」 「啊?」 「高飞扬。」 「是。」 「不但要跟你成亲,这亲事我还非你不可。」 「耶?」 「听我说……」阮罂附在他耳边,说了几句。 「真的?」 「嗯。如何?」 高飞扬摸著下巴,想了会儿。「会不会太冒险?」 「我不怕,你怕什麽?」 「你确定?不後悔?」 「不後悔。」 「将来不可以埋怨我喔。」 「不会埋怨你。」 「好。」 「一言为定。」阮罂以指刮了他的脸庞一下。「打小认识,就今天你最可爱。」 一局飞扬竟睑红了。「认识你到现在,你从没用这麽温柔的口气跟我说话呢!」 达成协议,阮罂离开房间。偌大高府,她一下两下三四下飞掠过屋顶,翻墙,双足稳踏在地。 望著长街,两排屋檐红灯笼摇晃,她心情激动,胸腔剧烈起伏,蹲下,喘口气,她笑了,泪却潸潸落下。 解决了吗?真的?先前以为无路可走,她伤心欲绝,是真没办法,所以忙著哭泣。要不是司徒剑沧骂痛她,现下,她恐怕还在那怨天尤人,忿忿不平,被师父骂了一顿,反而激起斗志。 阮罂站起,看著昏黑的街,彷佛看见某人背影——那常背对她,身上雪色袍子翻飞,姿态遗世独立的男人。 「师父……」讲话刻薄,但毕竟他是看得最清楚明白的。是因为不会感情用事,所以他才能这麽清醒吗? 迎面冷风,拂开阮罂脸庞的黑发,这刹,她想著师父的感觉,和以前想著师父的感觉不同,兴起更多的崇拜了。 阮罂微笑,喃喃自语,好像师父就在面前。 「我会教你知道我很了不起的,我会教你看见我的能耐……」谁都能瞧不起她,独不能忍受被师父看扁。解决掉通往梦想大道的石头後,阮罂开始相信自己无所不能,只要她敢,天下无难事。此後,她心中再没「怕」字。 ***凤鸣轩独家制作***bbs.*** 翌日,午后。 阮夫人问春儿:「小姐呢?」 「小姐在梅苑赏花。」春儿说。 阮夫人赶到梅苑,没见著女儿,看见女婢阿雪。问阿雪:「小姐不是在这里赏花吗?」 「是啊,刚刚是在这儿赏花。」 「人呢?」 「喔,小姐说要去找总管商量喜宴的菜色。」 阮夫人去找总管,总管在茶厅忙著和三个助手商议喜宴流程。 「夫人好。」大夥儿问候夫人。 「小姐不是来这里了吗?」 总管反应机敏,朝旁的助手使个眼色。「喔,小姐肚子痛,去方便了。」 「真是,我有事跟她说哪。」 夫人又急著去找阮罂,夫人一离开,总管并那三位助手即刻夺窗而出—抄捷径,找人掩护小姐行踪。 片刻後,夫人敲著茅厕的门。「阮罂,阮罂?在里面吗?」 「嗯。」 「等一下过来找我,高家送了饰品要你挑。」 「喔。」 确定女儿在著,阮夫人才走。自从阮罂提过逃婚,她就时刻要确认阮罂的行踪。茅厕里,勤儿窝在门边,松了口气。可怜他们这些佣人,用心良苦,全帮著小姐哪! 阮罂溜去找师父,要跟师父炫耀她想的办法。她嘴哼著小曲,循著熟悉路径,又来到草屋前,推开门。 「师父……」 师父不在,屋内空荡荡。屋子里的东西凭空消失,乾净、空得像没人住过。 阮罂傻在门口,好阵子才意识到师父搬走了。走进屋内,看到桌上有个显眼的红,是幸运荷包。拿起荷包,她记得自己是怎样使著针,为师父绣这个荷包。她呆立著,瞪著手心荷包,看了很久很久,直到荷包湿透,才发现自已哭了。 师父呢?去哪了? 从这天起,阮罂失去师父的消息。一有机会,她就上山,疯狂地寻找师父。山涧里,巨树林,芒草丛,常去的地方都找遍,就连苍也消失无踪。 草屋渐渐积累灰尘,门前杂草丛生。阮罂每次去,就挽袖子打扫。知道师父爱乾净,要是哪天回来,定不喜欢屋子脏脏的,但师父再也没出现。 无所谓啦!阮罂跟自己说。她还是照常过著自己的生活,只是莫名地消瘦了。无所谓啦!她反正武功学会了,赚钱的本事也学好了啊,但不知何故,夜半时分她常会莫名惊醒。而每每上街听闻有人奏琴,便发疯地追著琴声出处。只不过每每碰见了穿白衫的男子,她就会莫名地心紧,追上去确认对方身分。 只不过是这样,大致上还好。阮罂跟自己说无所谓,师父不告而别,可见是根本不在乎她这个徒儿,那麽她干麽在乎他?她要恨他。 讨厌他,对,讨厌这无情的家伙,就这麽办!可是夜阑人静,她自个儿心里清楚,有多少个夜晚她抱著枕头,而枕头濡湿是为著什麽。 好强地,不想承认,不想输,但身体有自己的意志,眼泪有自己的意志,心要酸要痛,她真一点办法也没有。为什麽呢?阮罂问自己好多次,为什麽偏偏……喜欢他。 ***凤鸣轩独家制作***bbs.*** 会试榜单贴出来了,在阳光中,榜单闪烁著。一大群人,挤在榜单前查榜。有人欢呼、有人啜泣、有人晕倒、有人当场暴毙,是几家欢乐几家愁。 「干麽跟我们来看榜单?你有朋友参加会试?」高飞扬问阮罂。 「没有。」他们挤在看榜人群中。 「没有?那干麽看得这麽起劲?」 「你管。」 「唉……」有人叹息。 高飞扬忙著安慰叹气的人。「下次还有机会,别难过。」 「我差一点就挤进三百名贡士,偏偏考了三百零一名……」叹气的是王壮虎。 阮罂白王壮虎一眼。「上面只写三百名,哪只眼睛看见你是三百零一名?」 「我有感觉,我就是那三百零一名。」王壮虎瞪她。 「呵,是噢。」阮罂冷笑。 高飞扬扯了扯阮罂手臂,暗示她口下留情。 高飞扬笑嘻嘻地对壮虎说:「你知道考这个多难吗?能参加会试已经很了不起了,没上榜是正常的。」 「可笑。」阮罂冷冷地奚落。 呃,不理她,他继续开导王壮虎。「没关系,三年後再来,你很厉害咧,像我连参加考试的资格都没有——」 「你笨啊。」阮罂坏坏地刻薄他们。 「你很讨厌欸,你最近是怎样?吃了毒药吗?讲话很刻薄噢。」高飞扬抗议。 王壮虎附议:「阮小姐,我觉得你越来越尖酸刻薄了,你越来越难相处了。」 是吗?阮罂双手抱胸,不以为然的样子。唉,心中唏嘘,瞧,她这什麽德行啊?她眼色黯然了,忽然惊觉到,自己变成了师父的德行。 师父…… 阮罂盯著榜上名字——司徒剑沧。她原以为师父会拿下第一名的「会元」,结果却考了第两百九十名,虽然还是有挤进殿试资格,但这成绩要考取状元不容易啊! 望著他的名字,阮罂感慨。如今他在哪?名字近在眼一刖,人却不知所踪。 ***凤鸣轩独家制作***bbs.*** 四月,阮家喜洋洋,筹备阮罂婚宴。 阮大爷忙著昭告亲友,到处跟人臭屁女儿嫁到富贵人家。阮夫人忙著打点喜宴,眉飞色舞,感觉自己很重要。柳姚姚也没闲著,忙著找木匠师父商量,迫不及待跟大儿子二儿子小儿子说—— 「以後阮罂姊姊住的那间别院,会改成你们的书房,你们看看喜欢什麽样的隔间,门的颜色要不要重刷?看看桌子要不要换一张,看看……」看!还没嫁出去,已经开始打算强占阮罂的地盘,果然是一群狠角色。 阮明德看中阮罂的文房四宝。「娘,我要姊姊的文房四宝。」 柳姚姚立刻跟阮罂商量:「反正你以後用不到了,不如……」 「娘,我中意姊姊的棋子,可以给我吗?」阮震天看中阮罂常玩的一套黑白棋。 柳姚姚即刻跟阮罂预订了。「反正这棋子你嫁过去後,也没空玩了,不如……」 阮威武看中阮罂房间的矮柜子。「娘,我要……我要……」 柳姚姚卯起来逼阮罂给。「阮罂,这柜子的东西可以清出来吗?反正以後你也不住这里,这些东西放著太浪费了……」 阮罂通通微、笑、以、对。 几日後,东西通、通、暴、毙! 文房四宝莫名其妙地被她失手摔成文房四残,黑白棋莫名其妙被她搞丢十颗棋不成套,矮柜子忽地少一只脚也残了。 阮明德、阮震天、阮威武跟柳姚姚哭诉—— 「她故意的、她故意的、她故意的……」 哼,确实故意。想到这些东西要被这群可恶的臭小子用,阮罂宁愿砸坏。为此她跟二娘的关系更水火不容,但想到阮罂很快就要嫁出去了,他们可以在阮府为所欲为了,二娘还是兴高采烈地帮著筹措婚宴。 这天一大早,阮罂起床准备。这是她出嫁的早晨,勤儿帮小姐梳头,晚些,专门打理嫁娘的婆婆会来帮阮罂做头。勤儿梳著梳著,忽然,小姐问她—— 「勤儿,你有梦想吗?」 「有的,小姐。」唰唰唰,把小姐的头发刷得黑又亮。 「你的梦想是什麽?」 「我说了小姐会笑我。」 「不笑你,你说。」 噗,勤儿自己先笑出来。「说起来我的梦想很可笑……」 「我听著,你说。」 「我曾在翠湖那儿,见孙大娘跳过剑器舞.当时,她舞剑的气势,教我们这些围观的人都看傻了。我当时看了很激动,想跟孙大娘一样懂得耍剑术,然後去当女侠,铲奸除恶,到处打抱不平,不知多威风、多过瘾!」勤儿吐吐舌头,笑了。「我是痴心妄想,我不过是个小女婢,哪能当什麽大侠女。」 重点不是她是女婢,重点是,她还是个超胖的女婢。 阮罂转身,打量勤儿。嗯,宽额、肥鼻、厚唇、大胸,粗腰、胖臀……嗯,很难将勤儿跟身手矫健的大女侠联想在一起。 阮罂吸口气,拍拍勤儿肩膀。「没问题。」 「嘎?」 「你当女侠没问题。」 「别说笑了。」 「你看著。」阮罂拈起一支发钗,弹指,嘟地一声,发钗钉进墙里,钗身震著。 勤儿惊呼:「你会武功?」 「你随我陪嫁到高家後,我们将会有漫长一段无聊苦闷的日子。我就利用这段时间训练你当大侠女。」怎样?够教人振奋吧?但勤儿听了,面无表情,没有反应。阮罂问她:「怎麽?很感动?」 「不,是很惶恐。」 「惶恐什麽?」 「小姐,你看我身材这麽胖,哪有办法练武?」肥女使轻功天上飞,肥女提剑跳剑器舞,怎麽想像都觉得很怪诞。 为了加强勤儿的信心,阮罂豪气道:「好,我且试试你的底子。」又挑出另一发钗,交给勤儿。「学我刚刚那样,将发钗往墙上射,用力射,让我看你的手劲。」 勤儿射了,发钗飞出去了。没听见嘟一声,而是听见铿一声。钗没凿进墙里,连碰到墙都没有,它才飞了一步的距离,就跌落在地,发出铿一声。 看吧!勤儿苦笑,望著地上的发钗。 阮罂眨了眨眼,大声叫好。「好,好极了。」她喜孜孜跳下椅子,蹲在地上,指著发钗。「啧啧啧,奇才、奇才啊,勤儿真厉害……」 「有……有吗?」勤儿好茫然。 阮罂拉她过来,」起蹲在地上看。「你刚刚没听见吗?那铿一声,多响。」 「是……是喔。」不就是掉地上的声音吗? 「唉,你还不懂啊?你是聋了啊?我啊我从没听见过钗子掉地上会铿得这麽大声的。」 「很了不起吗?」 「当然了不起,这代表你力气大,使剑没问题。」 「是这样吗?」勤儿还是很茫然。 「要对自己有信心。」 主仆二人,蹲在地上,瞪著发钗。 勤儿觉得小姐唬她,有阴谋,小姐有阴谋。她自暴自弃地说:「算了啦,我这个人空有肥壮的身子,力气小得很,小姐教我练武只会浪费时间,勤儿很有自知之明,小姐不用安慰我……小姐?小姐?小姐你干麽?」 阮罂抓住勤儿手臂又捏又掐,又按她的头,摸掐一阵,摇头直赞叹著,还竖起大拇指。「不得了!勤儿,你知道你为什麽长得特别胖?你天生奇骨啊,因为你的骨骼比别人粗大,你是天生练武的料,不当大侠女当女婢,真是糟蹋你了。」 「……」勤儿看著小姐的表情,就像在看个唬人的江湖郎中。 [干麽?你不信?」阮罂一脸真诚,演技炉火纯青。 「……」她是不信,而且觉得怪。「勤儿只是随便说说,小姐不用这麽认真。」好恐怖! 「不!」阮罂使劲握住勤儿的手,目中迸出光芒。「我一定要帮你实现梦想!你不用太感激我。」她拍拍勤儿的脸。 从何感激起啊?是她硬要帮好不好?勤儿盯著她。「小姐……大婚之日,聊这个会不会太奇怪了?你快换嫁衣,等会儿夫人就过来了。」勤儿起身去拿嫁衣。 「勤儿!」阮罂又出手—抓住她的手臂。 「欸?」勤儿回过头,好惊啊,小姐双眸,燃烧著熊熊的火光。「什、什麽事?」— 「我让你当上大侠女,你是不是会很开心?」 呃……「会……会开心。」她不明白小姐在坚持什麽啊? 「我让你开心,你是不是也希望我开心?」 「欸……这个……」 「大家开心,是不是最棒的事?」 「欸,小姐,你到底要说什麽?」 「你随我嫁入高家後,要是发现我跟高飞扬有什麽奇怪的地方,不准跟任何人说,甚至是高夫人问起,也绝不可以吐露半个字。」关於她跟高飞扬的秘密约定,就只差随身女婢帮忙了。要小心要谨慎、要好好赢得勤儿的心,否则功亏一篑啊! 「你们会有什麽不对劲的地方?」 「反正你要是发现高少爷有什麽奇怪的地方,不准张扬,甚至是我娘问起我跟高少爷的状况,你只能说好的,绝不可透露别的。」往往就是身边人,坏了大事,要收买要收买啊! 勤儿听得一头雾水。「小姐,我糊涂了,不就是嫁过去嘛,怎麽讲得那麽神秘?」 阮罂眼睛雪亮亮,掐牢勤儿的双肩。她压低声音,预备将诡计说给贴身女婢听,接下来这几年,她出入会比较不自由,很多事都要仰赖勤儿去办。 阮罂告诉勤儿:「短则两年,多则四年。」 「什麽短则两年、多则四年?」 「我们会离开高家,我将去西域。」 「嘎?你还要去西域?你都要嫁人了,怎麽去?」原以为小姐放弃了说。 「去,我一定去。」 「还不死心?」上回府邸所有仆人帮著她,掩护她,让她成功跷家,结果小姐只落跑两个多时辰就回来了。现在怎麽又讲起西域?怎麽还不死心哪?好顽固啊! 阮罂起身,拾起床上的嫁衣,抚著嫁衣,垂下眼,微微笑,凝视著嫁衣上美丽的绣纹。 「我要让那个人知道,我办得到。」现在,不只是实践梦想,她还有跟他较劲,和他赌气的意思。师父以为她只会哭吗?只会仰仗他帮忙吗?不,她自己也能办到,她要争气给他看。下一次去西域,不会偷偷摸摸了,下次她去西域,要光明正大地去,她要让他知道,让他服气! 勤儿想了想,问:「是哪个人?你想让谁看到啊?」 「衣服换好了吗?」 屋外响起阮夫人声音,门被推开,阳光洒进来。 阮罂转过头,看娘带著做头的婆婆进来。在娘身後,她望见金色阳光,那麽热烈地映著庭院花草,而它们生气盎然的沐浴光中。她想著不久将来,她会像这些生气勃勃的花草一样,沐浴在更灿亮的光中,在西域,逍遥快活! 司徒剑沧,你以为我没了你就不行吗? 阮罂眯起眼,微微笑了。 第六章 迎亲队伍来到阮府,行了各项仪式,到黄昏时,将新娘接走往高家去。街坊来围观,前呼後拥,喜气洋洋。阮罂面盖红罩子,安坐轿内,只听得外头人声喧哗,喜乐震天响地奏著。在这热闹当头,她内心,异常平静。 她知道,这只是个过程。轿子晃得厉害,她心如止水,垂落眼眸,沈静地坐著。没关系,她安慰自己,这只是形式而已,这不会夺走她的梦想,也不会将她困住。偏头过,她颅向帘外风景,忽然目光一定,街边人潮里,扫来了一道犀利的目光。 师父?真是他!这一刹那,感觉却似永恒。阮罂与师父打了照面,在那些看热闹的、黑压压的人群後,他双手负在背後,站在春风酒馆前,看她出嫁。 师父仍是一袭白衫,姿态清高孤绝,隔著人潮,冷眼看她。而在他右肩上,立著的巨枭多醒目。 阮罂心悸,几日不见,是思念成狂?或是投汪的感情,让她产生错觉?怎麽师父更英俊非凡了?剑眉星眸,笃定的眼神,令她枰然心动。 阮罂还给师父一个狡黠的微笑,从昨日她就在猜,猜师父会不会来。他果然来了! 阮罂右手探入襟内,夹住个东西,掷出窗。在人潮的混乱跟推挤中,那掷出的东西瞬间消失,苍叫一声,飞掠过去,及时衔住阮罂抛出的细物。 迎亲队伍过去了,人潮也跟著被吸引过去。司徒剑沧没跟上去,他转身,往反方向走。「苍」飞回他的右肩,鸟嘴衔著阮罂抛出的东西。 司徒剑沧取下来,掌中,又是那个可笑的幸运荷包。不过这次,荷包似乎重了些,他以指腹戳揉荷包,察觉异状,有一边缝线开著,里面藏著一卷纸条。取出来,打开,纸条上,写了三个字。哪三个字? 我爱你。 不。不是,阮罂写著—— 等、著、瞧。 司徒剑沧面色一凛。等著瞧?瞧什麽?难道……他转身,凝眸,注视远去的迎亲队伍。他若有所思,莫非这丫头还有别的打算?! 这阵子,他离开故居,故意不带走阮罂赠的荷包,就是想让自己心底忘记她。好好冷静冷静,别再被她影响,并为著殿试做准备,他绝不能失败,唯有拿下状元,才能面见圣上。他不能也没办法被这些小情小爱绑住。 为了回避她,酷爱山林生活的司徒剑沧,很讽刺地,隐身在城内客栈里。宁愿和数千人同住在城内,唯独害怕与阮罂独处。客栈吵闹,人来人往,他谁也不理,心情竟比在面对阮罂时还轻松。面对阮罂,他常常心乱如麻,而今她嫁人了,嫁得风光。她临别含笑的眼眸,他会记在心里。 真的嫁了、不去西域了、认命了…… 司徒剑沧想,这也好,她去西域找死亡之虫,弄不好会丧命。现下安安分分地嫁了,过太平日子,是很好的,听说高家是京城排名前三名首富,听说她未来夫君高飞扬是个斯文人,很好,这亲事结得好,这结果很完美,这一切一切都从俗而落俗套,本来去西域对女人来说就是个不切实际的傻计划,现在毫无新意,但平安富贵地收场了。 但为什麽这麽几番又几番的好,带给司徒剑沧的感觉却很不好。看她嫁人,心里千斤万担地压著,闷沈地,不舒坦。 这荷包,为什麽又回到他手中?搬走时,丢在桌上,就是不想要了。她干麽捡走又抛回给他?又要扰乱他心了?上回会试的教训还不够吗?一定要跟这女人做个了断。 看也不看,一扬手,荷包飞出去,坠落路中央。他迈步往前走,一步两步,想阮罂怎麽样亲手绣出荷包。三步四步,想起阮罂那次在芦苇中怎麽主动地牵住他手。第五、六步,他停下脚步,侧首,望著肩上的「苍」—以眼神问著—— 很无情吗? 苍眨眨眼,像回答是。 他转过身,瞧那荷包还在路中间,被路人踩过了,被马车辗过。来来往往的人车,一下下践踏过荷包,那踏过荷包的马蹄,踩过的足靴,都像踏在他心上…… 「苍」啄了啄主子的脸,像问著——要不要它去捡? 司徒剑沧摇头。不,不能带著她的东西,不允许再被她扰乱心思,但又不肯就这麽走开…… 他看著路中亮红色的荷包,变成灰黑的荷包,那饱挺亮靓的外型,不敌连番践踏,变得扁烂。驻足在街上,这样呆望个死物,真傻啊!他也不明白,既然狠心抛下了,为何又离不开? 终於,有人发现荷包,捡起来。司徒剑沧眉心一凛,面色不悦。捡起荷包的,是个流鼻涕流口水的脏乞丐,乞丐呵呵笑地握著荷包,爱不释手地摸了摸,带走了。 「请留步。」司徒剑沧追上去,拦住乞丐。「对不住,这是我的荷包。」 乞丐瞧著司徒剑沧,黑脏脏的手,紧拽著荷包,护在胸前。顿时司徒剑沧头皮发麻,好像那脏手拽著自己。 他拿了十文钱,塞给乞丐。「拿去,荷包还我。」 乞丐不放手,对司徒剑沧笑,露出黑黄黄的牙齿,还很亲爱地亲吻荷包。 够了!司徒剑沧快吐了,忙赏他一两白银。 乞丐抓紧白银,松了荷包。 司徒剑沧赶紧拿了荷包走,又气又噁心。疾步回客栈,忍耐著反胃的感觉,握著脏荷包,像握著死老鼠。 该死的阮罂,该死! 回到客栈房间,跟店家要一盆水,将荷包洗了又洗,搓了又搓,再换一盆水,又洗了洗再搓了搓,第三盆水,继续,重复以上的动作。最後打上皂子,直洗到荷包褪色,整间房弥漫皂香,这才终於安下心,吁了日气。 他一抬头,怔住。窗外,天色黑了,苍站在窗沿上,黄眼睛盯著自己,好像在嘲笑主子的愚蠢。 握著荷包,恨恨地低头,又无奈地笑了。 「苍,待我进宫参加殿试,你便代我去跟著阮罂,陪她身旁。」 他的心,不乱了,也不再反抗她了。瞧这荒谬的处境,他承认,自己是爱上她了。承认以後,心如明镜,接受爱的同时,躁郁之心平顺了。不反抗爱情,因为那只会令自己变得很分裂,快精神错乱。 司徒剑沧抬眼,凝视苍。 「很可笑吧?」他摸了摸鸟儿,弹熄烛火。 司徒剑沧便沈没在忧郁的黑暗之中,带著对阮罂的感情,走向宿命的旅程。 ***凤鸣轩独家制作***bbs.*** 喜酒喝了,新人拜过堂,送入洞房去了。 新郎掀头盖,高家伺候两位新人的女婢讲完了吉利话,她们暧昧地眉来眼去,窃笑著,祝福两位新人。 房间布置得喜气洋洋,床顶系著红绢。 阮罂与高飞扬并坐在床铺,他们看女婢们关门离开。 然後,两人不动声色,静静坐著,接著—— 高飞扬问阮罂:「接下来呢?」 阮罂回高飞扬:「要跟我睡吗?」 高飞扬整个人弹到床角。「妹子,你讲话一定要这麽直接吗?我只是问你接下来要干麽,跟睡不睡有什麽关系?」 阮罂双手往後撑在床上,觑著他。「据我侧面的了解,以及出嫁前娘的指导,照一般状况,现在我们是要抱著睡的。」 真亏她讲得脸不红气不喘,高飞扬反听得汗如雨下,面孔胀得通红。「我不想抱你……而且我们之前的协议,就是不要抱啊!」 「我知道,我开你玩笑,别紧张好吗?」很好很好,大家有共识。 「可是……我们就这样坐到早上吗?」 「那怎麽行,累了一天,我想睡了。」阮罂躺下,盖被。 「我怎麽办?」高飞扬还团在床角。「我也很累,我也想睡。」 「睡啊。」 「一起?」 「对啊。」 「这……好像对不住壮虎,而且,我不习惯跟人睡,还有,我们这样睡不大好吧,万一……」 阮罂打呵欠。「大少爷,躺下吧!我相信就算我们这样睡一百年,我们之间还是清清白白,什麽都不会发生。」 高飞扬是女的,不是男的。在阮罂眼中就是这样。就算高飞扬想对她怎麽样,凭她跟司徒剑沧学来的武功,应付他绰绰有馀。何况,高飞扬还比较怕她会对他怎麽样。 高飞扬做了个很娘的举措,将枕头拿来,放床中间,把床隔成两边。床很大,就算隔起来,还是很宽敞。布置好了,高飞扬才躺下,不习惯有人在旁,他翻来覆去,心情很紧张。他想,要是身边躺著的是壮虎就好了…… 阮罂一弹指,将腊烛灭了,蓦地房间暗下。 「你干什麽?」高飞扬猛地坐起。 「灭了腊烛。」 「为什麽?我喜欢房间亮著。」 「亮著怎麽睡?」 「暗暗的很恐怖,我怕鬼。」 看!莫怪阮罂不把他当男人.阮罂憋住笑。「那要不要我讲床边故事给你听?」 高飞扬安静下来,一会儿後,语气很受伤地说:「你讽刺我对不对?我听得出来,你在笑我胆小对不对?其实你看不起我,觉得我没用,对不对?」 唉!心灵脆弱的家伙。「好啦,睡吧,想那麽多干麽?」阮罂翻身,闭眼,睡了。 高飞扬也翻身,背对她,但睁著眼,他睡不著。又过一会儿,房间响起断断续续的啜泣声。 阮罂问:「哭什麽?」 高飞扬抱著枕头,哽咽道:「觉得自己很没用……大婚之日,两个不爱的人躺一起,睡在同一张床,我想了又想,这实在够荒谬、够可笑的。」 「早叫你反对,你又不敢忤逆你爹娘。我知道,你希望躺在一起的是王壮虎,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你不是说为人子女应该要听父母的话,早先你还劝我呢!」 「假如你是我呢?你敢跟父母讲实话吗?」长大了,被世俗观念束缚,本来觉得喜欢王壮虎是很自然的事,可现在不敢大声捍卫自己的感情。 「嗯……假如是我,我会试著讲吧。」 「喔,可我不敢,难怪壮虎老嫌我没用。」说著,又啜泣了。 「我拜托你不要哭哭啼啼的好不好?蠢物。」 「你就不会说点好听话安慰我吗?我都这麽难过了,你真无情。」 「安慰的话如果对事情有帮助我会说,但於事无补啊。」听,听,这不是师父说过的话吗?唉,连讲话口气都像师父了。这叫做潜移默化?还是用情太深? 高飞扬被骂得更难过了。「我又不是一定要对事情有帮助,我只是希望你了解我多痛苦,那我会好过一点啊!」 听,听,角色颠倒吗?怎麽一句句都像她说过的?阮罂忽尔面色黯然。处处感觉得到师父的影子,是因为她太想他的缘故吗? 「好啦,我带来的那个丫头很靠得住,将来叫她帮你联络王壮虎,你们还是可以常碰面,别哭了。」 ***凤鸣轩独家制作***bbs.*** 皇朝今日举行殿试。礼部会试中脱颖而出、来自全国各地三百名贡士,汇集皇城,从中左门鱼贯入殿,经点名、散卷、赞律、行礼等种种仪式礼节,参加名义上由皇帝主考,实则由八名主考官监考的殿试。今次考题为《有物混成赋》。 当三百名贡士忙於伏案、针对考题、发表见解、作出对策文时;当八名考官、十六只眼睛监视考生状况时,有双眼睛!围住考区布帘跟布帘间的缝隙!偷偷觑著里边状况。那双美丽眼睛,追逐的,是贡士群里最最卓然出色的俊男子——司徒剑沧。 眼睛的主人,身分尊贵,可再怎麽尊贵,为了偷看考生,这会儿不顾凤体,跪趴在走道,双手抓著布幕,看得欲罢不能。 「公主瞧见他了吗?」伺候她的老嬷嬷问。 「是他,是司徒剑沧。!」长公主笑了。 自那次别後,曾派人去跟什居士打听过司徒剑沧的来历、消息,得知他将参与殿试,就密切注意著。好阵子不见,他还是那麽轻易就让她心坎小鹿乱撞。 「三百名贡士里,就他仪表最出色,其他看起来像草包,丑不拉几。」 「换我看!」还有双眼睛,跟长公主一样兴奋地想瞧司徒剑沧。「哪一个哪一个?姊姊说的是哪一个啊?」说话的是小长公主两岁的皇太子。 长公主指给弟弟看。「就他,上回打我耳光的就是他。」 「哇!他就是你说的,被七把刀架著还敢骂你的人吗?」 「是啊,了不起吧?」 「了不起。」 「性格吧?」 「性格。」 「我希望他拿状元。」届时父皇就会赐官,以後她就能常见到他。 「我想跟他做朋友,他敢打姊姊,一定是个好厉害的人。」 呃……嬷嬷听得冷汗直流。「长公主,皇太子,这事千万别说出去,要让皇上知道,是砍头的死罪啊。别说状元,不死就万幸了。」嬷嬷哭笑不得,这两位皇室姊弟,竟著迷一个敢忤逆皇亲的恶徒。 公主说:「等他考上状元,将来,叫父皇招他当驸马。」 长公主想太远了吧!嬷嬷偷笑。 皇太子说:「要是他考上状元,我叫父皇让他到太子府做赞善,由他来跟我宣讲什麽是好的、什麽是坏的,我一定听,现在养著的赞善都是古板老头,闷死了。」 这对姊弟,越说越像真的,好像这状元头衔,真绝对会落到他们中意的人身上。 ***凤鸣轩独家制作***bbs.*** 三天後,红榜贴出来。红榜前,人推人,人挤人,人人吵著闹著急著好奇著议论著,城内大户的家仆,等著回去禀告老爷谁中状元,好叫媒婆去说亲。 在那黑墨墨人群中,高飞扬艰阮罂也在里边。看完红榜,费了好大劲从人群里挤出来,回家去。一路上,阮罂不说话,像不高兴著红榜贴出来的结果. 高飞扬默默跟在後头,心里犯嘀咕——是谁殿试?干麽拖他来看榜?上回看会试榜单,阮罂也去。怪了,她有朋友参加科举考吗?肯定没考上,瞧她看完结果,问得连话都不说。 两人静静走了一会儿,穿过没什麽人的小巷。阮罂忽地停步,往旁的石墙踹一脚。 「啊!」忽地又笑又跳,手舞足蹈,她这会儿真情流露。 「怎麽了啊?」高飞扬吓得抱头蹲下,很惶恐,还以为她要打人哩。 阮罂好激动,咬一下手背,又蒙脸笑,又抬头吸气,忽然又恢复镇定了,她看著高飞扬,说了句:「没事。」 「没事?没事?那刚刚是怎样?」 「回家了。」阮罂迈步就走,不解释。 高飞扬跟在她身後,罗罗嗦嗦地。「又这样,每次都做一些怪举动,我会被你吓死……」 阮罂笑咪咪地走著。中状元了,师父中了,就知道师父最厉害!她与有荣焉哪,可惜不知道师父住哪,真想去贺喜他。 师父一定很开心吧?以後仕途顺利,不用过那种清贫日,她为他开心,又隐约地感到寂寞,她跟师父,似乎越来越远…… ***凤鸣轩独家制作***bbs.*** 殿外,奏起悠扬悦耳的韶乐,新科进士们由午门入殿,礼部尚书在乐曲中大声朗读金榜,从状元、榜眼、探花到各位进士一一唱名,宣他们出班跪在殿前,由唐皇亲自钦点。 长公主求父皇让她跟太子观礼。她特地穿上最爱的,以百鸟羽毛织成的裙子,其裙鲜艳无比,从各角度看都是不同颜色。长公主与弟弟,安坐在父皇身边,她神采飞扬,双眼直定在状元身上。 长公主爱慕地瞧著他、在那群新科进士间,他不卑不亢,气度沈稳,多耀眼! 周边新科进士,因为没见过皇上,或面色苍白,或表情惶恐,或身体颤抖,或激动面红,唯独司徒剑沧,同进士一起跪在皇前,但他眼色冷漠,表情沈静,就如当初他们相遇时,那孤傲表情如出一辙,并没有因为见的人不同而换了眼色。 长公主笑了,就是最欣赏他这点。 皇上翻开状元策,夸奖司徒剑沧。「朕看过你的状元卷《有物混成赋》其文纵横捭阖,气势磅礴,未来,望你尽心报效朝廷。」 主考的翰林学士文大人,也恭喜司徒剑沧。「状元试三场,有皇上钦点,你这一生可说是吃穿不尽了。」 「在下平生之志,不在温饱。」司徒剑沧正声回道。 此言一出,龙颜大悦,皇上激赏,笑道:「志不在温饱,说得好极,不愧是状元郎,气度恢弘,壮志凌云,看样子很想有一番作为,前途不可限量。按例,朕先授你翰林院修撰,与文大人学习,三年後,祝你状况,再做安排。」 三年後就当她的驸马爷!长公主笑咪咪地算计著。 当什麽修撰?皇太子也笑咪咪想——明日就求父皇让他到太子府做事。 文大人提醒司徒剑沧。「还不谢圣主隆恩?」 司徒剑沧缓抬起眼,一双黑眸,冷厉地注视著圣上,铿锵有力地说:「在下不想进朝当官。」 这厮大胆,一句话辞谢了皇上美意,众人哗然,皇上面色骤冷,长公主的笑容僵住,皇太子惊讶得张大嘴巴!也呆住了,连文大人都傻了。 皇上厉声怒斥:「胡说什麽?你不想当官?不当官考什麽状元!」 皇上这一吼,吼得在旁候著的文武官都吓得跪下。「皇上息怒……」 皇上怒瞪司徒剑沧,周遭人胆战心惊,而司徒剑沧只沈静地注视著眼前地面!此时跪著的皇宫地面,光明洁净,曾经,父亲也跪在此,面见皇上吗?曾经,这地面,也呈现在父亲目中吗?今天,或者就是他司徒剑沧的忌日了。 早料到会有这天,等会儿,他还要说出令皇上更愤怒的事。 好安静,现下,没人吭声了,他能感觉得到,寒气阵阵,那是众人因恐惧而凝聚的寒气。司徒剑沧在心里笑,这群胆怯的家伙,有这麽可怕吗?他也知道皇上正瞪著他,但他心中波澜不兴,早做了死的准备,忽然,那望著地面的眼色,变得极温柔。 在这风云变色的当头,司徒剑沧想起某人—— 阮罂,有没有看见红榜?是否为他高兴?阮罂,在高家快乐吗?她那个性,能当个好媳妇吗? 他好想她。如果死前能再见到她,他也想,跟她说,三个字。 ***凤鸣轩独家制作***bbs.*** 於此同时,阮罂不知皇殿里正暗潮汹涌,司徒剑沧命在旦夕,并在死前,很思念她。她正跟勤儿窝在房里喝茶,阮罂在纸上画了几个提剑的步骤。 「你看,很简单的……只要有耐心,日积月累,定见功力。」。这也是当初,司徒剑沧教她的方式。现下,她交给第二人,教授的同时,心中满著对他的思念。 忽然,一个黑影掠过纸张。勤儿抬头,惊呼:「小姐?」 阮罂转头,脸色骤变。是「苍」,它飞进高府,栖在窗台,注视著她们。 「好大只的鸟。」勤儿惊惶。 「是巨枭。」阮罂起身要摸。 「小心,等一下被啄了。」 「不怕,我认识它。」阮罂笑了,伸手抚摸。问它:「你主子呢?怎麽没跟著?该不会连你也抛弃吧?」她玩笑道:「怎麽?考上状元就不要你了啊?」 巨枭目一凛,忽转向那触摸的指。 「小姐!」 它啄了阮罂手指。血,从柔白的指头涌出,阮罂震住。 「苍……」忽然,她心神不宁。 ***凤鸣轩独家制作***bbs.*** 宫殿,仍处在风雨欲来的诡异气氛中。群官跪地,不敢言语;长公主与太子,亦为激怒皇上的司徒剑沧背脊寒透。 皇上问司徒剑沧:「没想到本朝今天将破例,於钦点新科进士之际,革杀新科状元。敢冒摘头的危险,忤逆本皇,是为著什麽?」 「先父乃司徒文闵。」 「司徒文闵?」皇上觉得这名字熟。 一旁的太监禀告皇上。「是十三年前,先皇仍在位时,於太子府任事的太子左赞善大夫。」 皇上寻思道:「这麽说,你父亲曾在朝当官……太子府?怪不得我觉得这名字熟。」细看名册,果然在新科状元资料上,写著父亲司徒文闵。 司徒剑沧道:「十年前,父亲目睹太尉周晓昌因政务纠纷,在早朝路上被刺客击杀在长安大街。先父怒不可遏,首先上疏先皇,请求朝廷捉拿元凶。因先父官非谏职,这种出位行为,犯了大忌,惹了众怒。」 「朕想起来了,是有这事。当时太尉被杀,朝中很是震荡一阵。」 「当时,王丞相找人诬指先父强占东街民宅,并藉细故揪邻人指证先父在家侍母不孝,上奏先皇,先皇不问因由,下旨将我父贬出京城,到山西做苦役。先父郁郁寡欢,病死山西,我考取状元,面奏皇上,为著还父亲清白,并追究王丞相过失。」 皇上缓了脸色.「原来如此。看来你亦是个了不得的人物.为先父受的委屈竟立志考取状元,面奏本皇,实属难得。但前朝诸事,如过眼云烟,王丞相亦已告老还乡。如今你高中状元,你父亲可瞑目了,朕封你为左拾遗,弥补你父亲受的委屈。」 司徒剑沧不屑功名,他要的是正义。「谢皇上美意,在下不想做官,望皇上即刻下旨,追究前丞相过失,论罪责罚,告慰先父在天之灵。」 「放肆!」唐皇震怒。 「皇上息怒啊……」已经跪著的群臣,又一阵哆嗦。 唐皇怒斥:「区区一个新科状元,敢逼本皇拟旨!我看你是迫不及待地想领死,去天上见你父亲。」 司徒剑沧缓抬起眼,直视皇上。 皇上微怔,一时竟感觉到怕。那双眼,是不怕死的眼,日光犀利,敢迎视他,毫无惧意。这家伙疯了吗? 司徒剑沧是疯了。 舍弃一路走来的花草颜色,舍弃加诸身上的感情,舍弃走近的人,不嗔不喜,将情感减到最低,就是因为将来早注定好的结果,来这里搏他一搏。 阮罂曾问他有什麽梦想?他听了心中悲凉。阮罂哪知道,他能有什麽梦想?他是个没有梦,也不能作梦的悲剧角色。 他有的是义务,洗刷父亲冤屈。这义务艰困危险,已霸占住整个生命,整个前程,哪还有作梦的馀地?梦想是给那些衣食温饱的人享受的,像他,从何梦起? 为了父亲最重视的名誉,为坚持一个正义,他愿赔上自己性命,替这大世界,一个渺小微不足道的、没人在乎的、曾发生在司徒家的悲剧,写上句点。以他的鲜血,来拚皇上的良心。 司徒剑沧想清楚了,假使皇上坚持不肯答应他的请求,他便要当庭刺杀皇上,让这不义的皇帝命丧黄泉。自然,他抑或落得共赴黄泉的下场。 满朝文武官,噤声不语。观礼的长公主跟太子,紧张得呼吸急促。 在一阵足教人血液结冰的沈默後,皇上以警告的口吻提醒司徒剑沧:「司徒剑沧,过去事休要再提,朕封你左拾遗,再不接受,朕就摘你脑袋。」 蠢物!司徒剑沧仍是那句:「在下不想当官,请皇上下旨,追究前丞相过失。」 长公主抽气,面无血色。大殿空气,顿时凝结。 皇上坐在高处龙椅,却不能威其跪地的司徒剑沧。皇上心一横,命旁人:「来人,把他给我——」 司徒剑沧目一凛,袖内短剑落在手中。再会了,阮罂……他提气,盯住皇上,蓦地,长公主忽地站起,捂住胸。 「父皇!我心痛……」她往後倒,晕了过去。 一时,秩序大乱,太监宣御医入殿,爱长公主如命的唐皇,立时将公主抱进怀里,心急如焚,却听公主低声说了两个字—— 「别杀。」 很小声,但皇上听得清清楚楚。 难道女儿为这状元假晕?皇上回头,凝视还跪在地,等他定夺的新科状元。 这家伙有何能耐,竟让他女儿帮他? 三个时辰後,皇上跟御医及前来关心人等,离开东宫。稍後,宫婢宣状元郎司徒剑沧入宫。 「你没事了……」不久前还躺在大殿表演晕倒,这会儿长公主已大摇大摆地在寝宫喝甜汤。 司徒剑沧缄默不语,慎重起见,暗自思量目前的情况。 长公主睐他一眼,笑道:「我知道,你还惦著你父亲的事,刚刚我已经跟皇上商量过了,皇上明日下诏书,收回前丞相的奉禄,并将你父亲的案件转交刑部,按律例责罚。你父亲的事,我已帮你办好。」她注意司徒剑沧的表情,搜寻感动的迹象——没有,他神色如常,没公主预期的表现。没向她道谢,也没感动得激动落泪。没关系,她为他做的不止这些,待她说完,他肯定大感激。 长公主喝了口甜汤,又说:「方才在殿上,幸好我想到昏倒的妙计,不然你现在已是个断头尸。」感动了吧?没,他的表情还是冷冰冰。 长公主的斗志整个被激发出来了,更卖力表现。「还有,我父皇不追究你忤逆的罪行,也同意你不必进朝当官了,只要求你留在太子身旁指导太子功课。这些通通是我帮你解决的。」觉得她好了不起吧? 「多谢。」这淡淡吐出的两字,便是他唯一的感动表现。 就这样?这跟公主预期中的落差太大,不激动得跪下谢她就算了,起码真情流露欢呼一下吧?不真情流露就算了,最低限度笑一个吧?可好样的,他还是八风不动,态度冷漠。 索性摆明邀功了,公主说:「之前你打我一耳光,我没跟你计较,事後也没追究,现下还帮你,你知道为什麽吗?」走到他面前,笑道:「因为我欣赏你,我喜欢你这个人,往後,你的命就是我的,你不可以对我冷冰冰的,要记著长公主对你的好。」她口气撒娇,人靠过去,但司徒剑沧一个侧身,轻易回避掉。 长公主个性就勇敢,越挫越勇,越挫折就越兴奋。 长公主尴尬地笑了笑,没关系,慢慢来,早晚征服他。 她转了一圈,摆个娇媚的姿势,问他:「司徒先生,你说说看,我穿的这件百鸟裙,漂亮吗?这是我的设计,你既然会设计那麽漂亮的兵器,表示你眼光独到,我想听听你对我这身装扮的感想。」 「传闻宫中有公主,搜集百鸟羽毛,制百鸟裙,那位公主,就是你?」 「没错,正是我。共抓了一百只鸟,才配成这条裙子,美吧?—」 「鸟儿长羽毛是为了保暖,你夺其羽毛,就为了一时的美丽?」他冷笑。 「一时?不,这麽漂亮的裙子我可以穿好久呢!」她嘟著小嘴,拽高裙子,有点孩子气地,围著他,踮脚尖,半跳半走舞一圈。 「美吗?美吧?是不是美得不得了?你看这颜色的变化……好美!」 「好丑。」司徒剑沧想也不想就损她。 长公主被裙摆绊倒了,因为他残酷的话,她分心,踩到裙子。上次是被他打耳光,这次是被他害得跌倒,可怜的长公主,频频在喜欢的人面前出丑。 他不心疼,还补上一段:「这裙子你穿起来很丑。公主体态丰腴,又穿上缀满羽毛的裙子,如此搭配,便显得公主肥胖臃肿,活像是一只……」猪。好吧,刻薄也是有限度,猪这字,省略。 然而,公主已敏感地领悟到他省略了什麽。「活像什麽?你是要说什麽?猪吗?」 她跌坐在地,泫然欲泣。候在四周的宫婢要很努力地才能忍住不笑,她们上前要扶公主起来。 「滚开!」公主斥退她们,就这麽赖地上,仰望他。看那一双寒星似的眼眸,长公主双眸燃著熊熊的挑战欲。「我不气你,总有天,我要从你口中,听到对我的赞美。」 司徒剑沧面色一沈,眸光凛凛,像告诫她,甭浪费力气了。 在他心中,已有一位,她不需百鸟裙,她不必对他笑,不需讨好他。那一位,将他的心,全部占领。 入皇城时,原本抱必死决心,料不到,他竟能全身而退。世事难料,那麽在之前,他何苦画地自限,限制去拥抱爱的那位。 此刻,望著长公主,她笑盈盈,炫耀色彩斑斓的百鸟裙,司徒剑沧不觉美,倒觉得无限苍凉。 打赢这战役,但错过最爱的女人。她嫁作人妇,往後对她的感情,只能埋心里。 「你怎麽不说话了?」长公主问。 他微笑,他跟她,没有话讲。 司徒剑沧穷毕生心血,平反父亲冤屈,这才觉得,很无聊。因为对尔後生活,缺乏热情…… 他面色一凛,明白过来,他也有梦想,他有。直到这刻,才意识到自己的梦想是什麽。 第七章 今日宫廷发生的事,宦臣宫婢们传到皇城外,成为长安城个把月来人们最津津乐道之事。 举目望去,竖耳来听,啊,这边,那边,谁不神情激动,日气兴奋?不论是茶馆、饭馆、客栈,或街头、马路、山林湖畔,人人都在讲,人人要议论,谁都不能免俗,谁都对新科状元产生大幻想。特立独行的司徒剑沧,满足老百姓们的想像! 一者,他不爱当官,有这种事?一个不屑当官的状元郎? 二者,敢忤逆皇上,忤逆还不稀奇,最稀奇的是忤逆完竟安然无事? 三者,从东宫婢女传出去,说长公主爱慕状元郎,她无时不刻都在讨好状元郎,天天要设宴款待状元郎,长公主之心,人人皆知。本想跟司徒剑沧提亲的媒人,全打消念头,谁敢跟长公主作对? 四者,司徒剑沧背景坎坷,男人们佩服他,以他为榜样。女人们母性大发,心疼状元郎,把他的冷酷当成心灵受创的表现,把他的不好相处当成感情上的不满足。更有甚者,把他当偶像,睡前要幻想一下。 人人都爱状元郎,还有作曲家做了一首符合时事的状元郎之歌,大街小巷人人传唱—— 「好一个潇洒的状元郎——好一个英俊的状元郎,聪明清高又坚强,人人当他是榜样……」 忽然,没没无闻的司徒剑沧,无所不在。 「啊——」阮罂快疯了。 当全城都为司徒剑沧疯狂,她却因为染病,陷入痛苦中。这怪病令她常莫名冲动地想揍人,但她找不到理由揍人。这冲动没处发泄,她就很焦虑、很心慌。 自从曾经只跟她熟稔的师父,变成每个人嘴边说的名字时,这怪病便开始缠上她。好像重要东西被偷走,而忽然间这重要东西每个人都拥有了。阮罂的生活陷入荒谬情境,她不习惯,无法适应,还莫名地,感觉被伤害……但她却找不出伤害自己的凶手,心里常填塞著愤怒的情绪,有时又莫名地异常悲伤,甚至还一个人躲著偷偷哭泣,她不明白自己为著什麽而绝望伤心? 她很没劲,很不开心,放眼过去,每张脸、每件事都能激怒她.阮罂不晓得自己怎麽了,忽然很敏感脆弱。尤其,在这时候,她又有那种想揍人的冲动。 这艳阳高照的午後,阮罂捧著碗,坐在乱茶坊二楼专门给贵客坐的开放式包厢里。她近日常来乱茶坊,是因为不久前,司徒剑沧曾来过这儿小坐,他还字字珠玑地斥退了闹事的胡人。 阮罂听说了,就开始逼高飞扬跟王壮虎约会时,要改在乱茶坊。反正高飞扬有的是钱,就算这里再昂贵他也付得起。她想著,也许在这儿,还能遇上师父。可,连著几日,师父没碰上,倒是碰上了很多个冒牌货。 现在,她捧著碗,张著嘴,呆著了。楼下,舞台上,一男一女,正表演馀兴节目。男的演司徒剑沧,女的演长公主—— 假司徒剑沧傲慢地觑著假长公主。「休再纠缠我,在下不希罕跟你们这些皇亲国戚攀关系……」 假长公主跪下,抱住假状元郎大腿。「别,别对我冷漠,你知我多伤心?」 「放手——」假司徒剑沧踹开公主。「烦。」 「呜呜……」假长公主拭泪,别过脸去,哀痛欲绝。「难道……你心是铁做的?本宫从没受过这等侮辱啊……」 假司徒剑沧回望公主,似有些感动,扶起公主。「没想到公主对在下情深义重,在下……」假司徒剑沧低头要吻长公主,假长公主昂著脸幸福期待著。 哈哈哈——哈哈哈——哗众取宠的闹剧,博得满堂彩,笑声震天响,客人们乐翻了。这便是百姓们暗地里的娱乐活动。 阮罂捧著碗的那只手,颤抖。握著筷的右手,也颤抖。甚至,连嘴都震惊地颤抖,最最颤抖的,是心。真的吗?长公主这麽爱慕她师父? 大家都在笑,只有阮罂不笑。大家欢喜的表情,快乐的笑声都让她厌烦。於是她对後边人说 「高飞扬,回去了。」 「再一会儿嘛。」 「现在。」 「接下来不是还有舞伶要上场吗?」 「不想看。」 「拜托,再一会儿就好。」 阮罂抓了杯子,回身砸。「你们要抱到什麽时候?!」叩、杯子砸中高飞扬的额头。 「唉哟!」咚、杯子从高飞扬的额头反弹出去,击中王壮虎的鼻子。 「唉呀!」 好个一石二鸟的绝技!将抱著的高飞扬跟王壮虎打开了。 三人离开茶馆,快到高府时,王壮虎跟高飞扬照例钻进旁的小巷,两人卿卿我我,依依不舍道别。照例,阮罂是双手抱胸,一脸不爽地站在巷前把风。她隐约感觉到自己又发病了,当後面传来那些噁心巴拉、缠绵悱恻的情话,她那种想揍人的冲动又发作了。 高飞扬说:「壮壮,过几天我再约你出来喔。」 王壮虎说:「又是过几天?你变了。自从娶了阮罂,我觉得我们见面的次数越来越少了。」 「你们够了没?」阮罂插嘴。 「壮壮,你是知道我的,我心里除了你,没有她。」 「是吗?你敢发誓吗?」 「你们好了没?」阮罂插嘴。 「喔,我发誓,如果我心里还有别人,我出去被马车——」 王壮虎捂住高飞扬的嘴。「不,不,我相信你就是了,不要发这麽毒的誓,你知道我最不能忍受你受委屈。」 「我想吐了……」阮罂插嘴。 「喔壮壮,每次跟你欢聚为什麽时间都过得特别快?」 「喔扬,是吗?原来不是只有我有这种感觉——」 「喔壮壮,原来你也有这种感觉?我们的感觉为什麽都一样?」 「是啊,扬——我们这麽有默契啊,感觉都一样。」 「我、让、你、们、一次彻底感觉个够!」 轰一声,阮罂劈出掌风,在他们还没明白过来前,就被震得掉跌在地。 「痛!」 「好痛!」 阮罂颅著他们。「都感到痛吗?好、果然心心相印,感同身受。」 高飞扬看著阮罂,像看著怪物。「你变了,你以前虽然怪怪的,但不会这麽残暴。 王壮虎也说:「是啊,阮罂,你竟然打我们?你以前不会这麽容易生气啊,你现在的脸,看起来好狰狞。」 唉,都说她病了嘛。 回到高府,问候过两位高堂,阮罂到花苑,喂「苍」吃生肉。从司徒剑沧考取状元後,苍就时常徘徊在高府,不离开。 阮罂对著苍喃喃自语:「我变了吗?」很不想再这样下去,一点都不像自己,动不动就失控生气。「你是不是也被他遗弃了?他不需要你了,他现在有长公主了,可怜的家伙……」 摸摸苍的羽毛,阮罂说:「多吃点,不要再去想那个无情的主子,将来我去西域,我带著你。」 嫁为人妇後,行动受到拘束,很难再像以往那样去找师父,更何况师父现在是什麽身分?也不是她想见就见得到。 阮罂想著——师父会爱上长公主吗?长公主何等尊贵?如果她喜欢师父,师父怎麽能拒绝?长公主漂亮吗?这样患得患失,感觉迷失,为什麽? ***凤鸣轩独家制作***bbs.*** 就这麽地,日子过去。 为了顾全母亲的面子,阮罂在高家表演好媳妇,平日听公婆话,偶尔出席亲友聚会,安排府内大小事宜,唯一的娱乐,就是私下调教胖徒儿勤儿武功,或陪高飞扬去跟王壮虎约会,当他们的挡箭牌。还有个更大的娱乐活动,就是每晚睡前,想像一下梦想实现的日子,她在西域冒险,看著跟这里完全不同的风景,想像爷爷生前跟她说的那些西域的人事物。 然而更常想像到的,竟是师父的身影。常在梦中徘徊不去,每当晨起,勤儿帮她束发时,那扒梳的动作,便教阮罂想到,师父也曾经这麽温柔的扒梳过她的发。 她很想他。但听说状元郎深居简出,独来独往,要碰上面,不容易。听说他在皇宫里过好日子,每日进朝,入太子府,陪在太子左右,享受著长公主的爱慕。 如此,流年暗换。转眼,三年过去。 经过这三年,很多事改变了。阮罂这招时间换取空间,果然,挣得了转机。变化最大的,就是高府跟阮府两家的关系,高夫人跟阮夫人的情谊,急转直下,濒临破裂边缘。 因为,阮罂一直没为高家生出娃儿。 不生娃儿就算了,当高夫人打算替儿子纳妾时,阮罂持反对意见,不管高夫人怎麽说,她就是不同意。这回,阮夫人支持她,毕竟是受过丈夫纳妾的痛苦,阮夫人护女心切,不希望女儿步上後尘. 於是高夫人从喜欢阮罂这个媳妇,态度丕变,变冷漠,变挑剔,处处与阮罂作对,婆媳关系降至冰点,连带的,阮夫人也跟高夫人常有争执。阮夫人希望高夫人不要给女儿太大的压力,再等几年。高夫人却急著抱孙,跟高大爷两夫妻越来越没耐性。 终於,这天到了,高飞扬跟爹娘说:「我要休妻……」 话是高飞扬说的,但背後,推波助澜逼他来讲的,是阮罂。这也是他们当初的协议,将来,要高飞扬以不能生子的名义休了她。 高夫人听完骇住了,休妻?这是她性情软弱的儿子会说的话? 高大爷呆住,休妻?太伤人了吧?这是向来善良到连蚊子都不敢打的儿子会讲的话吗? 高夫人拍案站起,正气凛然。「不行!虽然阮罂嫁进来三年,都生不出孩子,但我们高家是这麽势利的人吗?就因为她生不出小孩就休了人家?」 「没错。」高大爷也拍桌站起,铿锵有力道:「我们高家的行事风格最注重的就是厚道两字,我们不能对阮罂做出这麽残酷的事!只要她愿意让你纳妾,我们不怪她生不出小孩,不会提休妻这事,我跟你娘连想都没想过……」 「但是——」高夫人问儿子:「她愿意让你纳妾了吗?」 明知故问喔,高飞扬说:「不愿意。」 高大爷立刻道:「唉,不愿出息,那我们也没别的办法啊!难怪咱儿子要休妻,她生不出来还不让咱儿子找别人生,这说不通嘛。我们对她有情有义,可她呢?只想到她自己。」 「是啊,枉费我一直把她当自己女儿看待,结果呢?都不为我想想,高家的香火,难道要眼睁睁让她断了?」高夫人叹口气,勉为其难地说:「我们高家总不能绝後吧?」 高飞扬不吭声,他不过讲了一句「我要休妻」,没想到他父母叽哩呱啦讲一长串,好像在帮他这个休妻的提议找注解,做修润,让它行之有理,师出有名。而且,他越看越觉得他父母怎麽好像在自说自话,自己表演? 高大爷绕了一大圈,才很不甘愿地说:「看样子,只好休了她,唉!」 高夫人扭捏作态半天,这会儿忽然岔题:「其实王大人跟我提很多次了,他家闺女对飞扬很有意思呢,」 嘎?高飞扬瞠目结舌,是讨论休妻欸?怎麽为他找起第二春? 高大爷顺水推舟,自自然然地参与妻子的提议。「那你看他家闺女,身体怎么样?健康吗?一定要会生的,不能再来个用阮罂一样的……」 「阮罂是我卜卦问列祖列宗的,没想到卜的不准。这次—我要相信自己的眼光,王大人的闺女,虽然长得不好看,一直没有嫁出去,但她臀围大,胸部也大,一看就知道很会生、很有母爱,不像阮罂瘦不拉几的,这个顶好的、顶好的……」 高夫人讲得眉开眼笑,听得高飞扬心惊肉跳。唉呀,敢情爹娘私下己运作了好一段时间,那刚刚干麽惺惺作态啊? 高飞扬很惶恐,回头跟阮罂报告爹娘的话。「他们都同意了,但是……」 「但是什麽?」 高飞扬忽然激动地握住阮罂双手。「其实,我们这三年处得不错,你可不可以继续留在这里,我不想休妻,你走了我娘又会安排别人,那就糟了!我跟壮虎的未来会更坎坷啊,所以我不休妻了,我要你继续当我的妻,啊!」 没想到阮罂出手揍他,敲了他脑袋。 「你冷静,你清醒清醒,我等这天等得不耐烦了,你胆敢不休,违反我们的协议,你试试,我杀了你。」再耗下去她要疯啦! 「休妻对女人来说是很大的侮辱,你以後怎麽办?要被很多人耻笑的。」 「你担心的是自己吧?没了我当挡箭牌,将来娶另一个媳妇,看你怎麽办?」 「你说我该怎麽办?」高飞扬快哭了。 「那是你的问题,只要你一直懦弱的接受安排,不思解决办法,同样问题将一而再再而三的困扰你,逃得了一时,也避不了一世。高飞扬,我没办法帮你,我要去追求我的梦想了。浪费这三年,太够了。」 好不容易走到这步,可高飞扬竟依依不舍了,像要跟亲人分离。 「我知道你想去西域,可是,我舍不得你,不管怎麽样……」他很真挚地握住阮罂的手,说:「我感谢这三年你当我名义上的妻,我跟壮虎感谢你,假如没有你,我们不会有这三年的快乐时光;假如没有你,我们不会有继续的可能;假如没有你——」 「拜托不要废话,可以开始拟休书了。」阮罂是果断坚决、毫不眷恋。 「真冷漠,我都哭了,一直把你当姊姊看呢,你离开我会很寂寞的……」高飞扬哽咽了。 「如果真的把我当姊姊,就帮我最後一件事。」 「什麽事?」 「我希望有个很不一样的休书。」 「哦?怎麽个不一样?」 「要找个很特别的人写。」 「找谁?」 「就是那最孤僻、最火红的状元郎,司徒剑沧。」 「他会帮我们写休书?」 「报上我的名,我想,他应是不会拒绝的。」当初要师父等著瞧,现在,是让他仔细瞧的时候了。 「真的吗?那好。我会去拜托他,你还有没有别的要求?」 「没有了,你已经给了我最宝贵的礼物。」 「有吗?」高飞扬困惑了。 自由,正是最宝贵的礼物。 「好吧……」高飞扬看阮罂心意已决,多说无用。「我这就去拟帖子送到状元府上。」 高飞扬离开,阮罂走到床前,从枕下搜出悦音匕首,抚著刀鞘上繁复的花纹,心中暗忖—— 师父,我自由了…… 左手将长发扫到颈後,右手握著匕,朝烛台一点,像使了秘术,灭了烛火,房间暗下。阮罂坐在床上,这是值得庆祝的夜晚,她很激动,想著,那三年不见的人。她躺下,且将匕首,按在心口。眼睁著,寂寥的黑夜,这三年,日子多无趣多沈闷啊,她就快解脱了。但在去西域前,她很想再跟师父聚聚。 阮罂眼色恍惚,彷佛又看见,那双比夜更黑的眼睛。这些年,他好吗?听说了他的身世,总算了解他为何心淡情薄。他的义务完成了,开心吗?听说是长公主保下他,让他平安无事,所以呢?他感动吗? 历历如昨,那孤寂眼神,如近在眼前,那麽莫测高深,不可捉摸。阮罂想像,当高飞扬找到师父写休书时,师父会有什麽表情?他还记著当他没没无闻时,收的徒儿吗?他还会帮她吗? ***凤鸣轩独家制作***bbs.*** 三天後,这一晚,起了大风,山径两边槐树,呜呜响,像集体呻吟。那些横在半空的枝桠,浓密似女鬼的黑发。忽地电光一闪,劈亮天空,雷声响,奔驰泥路的马车,马儿骇得扬蹄嘶呜。 「啊——要翻车了吗?」华轿内,传出高飞扬惊恐的呼声。 「没事,就到了,主子别怕。」随车的仆人小顺,忙安抚主子。 「好好的状元郎,干麽住到这麽偏僻的地方?」 「没辙啊,爷,他不爱住城里,谁不知道司徒剑沧是怪人,阴沈沈,神秘极了,日里也不和人来往,肯见爷,已经非常难得了。主子,您帖子上是写了什麽?他怎麽肯见您?」 「没写什麽啊,就照你少夫人的意思,把她名字写上去。」 「这就怪了,少夫人的名字这麽有分量?我听说状元郎连长公主的面子都不给的,长公主款待状元郎,十次有八次被拒绝,剩下两次还是太子拜托的,您说状元郎这麽拽,怎麽一看到少夫人的名就肯见您?」 「唉,不知道啊,你少夫人也是个怪人,搞不好是怪人跟怪人间的默契?」 「瞧爷说的,越说越玄了。」 马车在状元府停下,石砌屋宅,藏於葱郁林间。 「就这了!」小顺扶主子下来。 高飞扬进了状元郎的屋子後,小顺就站在走廊等候。好冷,他直打哆嗦。府内黑蒙蒙地,漫著山林烟气,廊前垂挂一红灯笼,光影在暗中摇曳,像一痕流火。 小顺心里嘀咕,堂堂一个状元郎,家里连仆人都没有,住这鬼不隆咚的地方,真怪。 ***凤鸣轩独家制作***bbs.*** 雨势更大了,击打屋宅,雨声惨烈。 议事厅内,烛光,在状元郎的白衣衫上明灭著。在幽微光中,高飞扬望著面色冷俊的司徒剑沧,那双彷佛能洞悉人心的眸子,教他不自觉发寒起来。尤其在说明来意後,那望著他的眸色越发冰冷,令他头皮发麻。 高飞扬坐立难安,沈默一阵後,忍不住问:「司徒先生考虑得怎样,愿意帮在下拟休书吗?」 「……」 「呃……是不是不愿意?」 「……」 「是愿意吗?」是怎样?怎不说话呢? 他就是阮罂的丈夫?司徒剑沧打量高飞扬,他苍白清瘦,胆小怯懦,讲话畏畏缩缩,他也配当阮罂的丈夫?不只如此,现下还无耻地要他写休书,休了阮罂。司徒剑沧阴著脸,越看越不爽,一想到这些年他能跟阮罂朝夕相处,就莫名上火了。 「为什麽找我写休书?「— 「我爹娘因为阮罂一直没能传下香火,所以……」没想到他还没说完,司徒剑沧就发飙了。 「妻子不能生育便休了她?还真是个顶天立地的好男儿。」他冷笑。 「呃……」讽刺我吗? 「也不瞧瞧自己的模样,骨瘦如柴、弱不禁风的,还想休妻?」 「啊?」损我吗?「可是我休妻是因为……」 「休妻对女子来说是极大侮辱,你可有为你夫人前途著想?自私的家伙。」司徒剑沧为阮罂抱屈。这些年亲近皇亲国戚,可他从没把谁放心上,吝於对谁付出感情,独独在意他的徒儿阮罂。乍听她被人休掉,他是心疼又愤怒。高家凭什麽?一个女子被丈夫休掉,不但将成为街坊笑柄,更甚者一辈子抬不起头,鲜少动怒的司徒剑沧,这会儿瞪著高飞扬的目光,犀利的口吻,令高飞扬面色发青,胆战心惊。 「您答应见我,不就是要帮我吗?」 「我应见你,是为了说两个字。」 「哪两个字?」 「滚蛋吧你。」 「那是四个字。」高飞扬还反驳哩,有够单纯。 「对,蠢物,才是两个字。」他轻蔑补上一句。旋即眼色阴郁,缓缓地说道:「高飞扬,你知道我的兴趣是什么吗?我这个人,至大的兴趣就是格杀蠢物。」 说著,他忽地重拍桌子,高飞扬跳起,怕得转身就逃,边逃边哭。「又不是我要休她,是她逼我的啊,她要我来找您的啊,呜呜呜呜——」臭阮罂死阮罂,每次听她的,他就倒大霉,救命喔——「小顺小顺小顺——回去了快——快啊——」手推开门,砰地一响,门旋即又被身後扑来的一股神秘力量击中,关上了。 嘎?有鬼?高飞扬腿软跪下。 原来门是司徒剑沧扬袖关上的。他冷冷地说:「回来。」 高飞扬颤抖著,转过身。「司徒大人,别杀我啊。」 「是阮罂要你找我写休书?」 高飞扬用力点头。「是啊,她逼我以不能生育的名义休她的,我还不想休哩。」那冷俊的脸庞,忽然缓了表情。「她可有说为什麽找我拟休书?」 「这……我不明白啊,这是她的要求,希望由状元大人拟休书,也许她也心仪司徒先生的文采,想有与众不同的休书。我不知道、我真不知道啊,呜呜呜……」他哭了。 难道…… 司徒剑沧想到阮罂出嫁时掷出的荷包,想到荷包中的三个字——「等著瞧」。莫非她是故意的?这安排全在她计划中?她是怎麽跟这厮谈成交易的?莫非他们三年无肌肤之亲? 高飞扬是吓得不停颤抖,可没想到,司徒剑沧竟抚额,笑了。笑?高飞扬呆了,怎回事啊?好错乱啊! 「你过来。」他抬眼,笑看高飞扬。 「不杀我了?」 不但不杀,还用著很和气的口吻说:「你夫人想要个与众不同的休书?我这就写。」 「欸?」怎麽忽然答应了?「谢谢你,大人,谢谢大人。」他忙著道谢,但仍不敢过去,状元郎喜怒无常,恐怖。 司徒剑沧展开白纸,提笔,落字。他嘴上带笑,心情大好。这丫头,这丫头啊,找他写休书不是要他帮她出气,而是呛他来著,让他瞧她的能耐,让他知道她自由了。这婚姻没关她一辈子,好家伙,难道还没放弃去西域的梦想? 她要与众不同的休书吗?好,好极,就由他助她博得这自由的最後一役,赏她个最完美的注脚。 司徒剑沧在纸上风驰电掣地连题几行字,便了结阮罂的姻缘。书写时,但觉落款的每一字,震动心坎。眼看墨迹渲染开来,往事也一幕幕回溯脑海。这休书写得恣意飞扬,而心中那原已埋葬的感情,这刹醒过来。 搁笔,抽纸,抛向高飞扬。高飞扬捧住休书,看完,泪盈眶,颤抖得更厉害了,这次不是因为怕,而是因为感动。 「我从没看过这麽棒的放妻协议,了不起、了不起啊……」高飞扬谢了再谢,告辞了。 他走後,司徒剑沧倚在窗前,微笑,望著雨幕。听著访客远去的达达马啼声,他好想见阮罂。只消闭上眼,她容貌清晰如昨,眉目如画,水灵灵的双眸,慧黠的眼神,他都记著。 ***凤鸣轩独家制作***bbs.*** 高府少主房里,传出哭声。 婢女们都在哭,伺候三年的少夫人,芳华正盛,好可怜,被休了。一干女众,陪夫人度过艰困时刻,急著要安慰少夫人。她们看夫人拆开休书,宣纸慢慢展开……少夫人双手颤抖,神情激动,大受打击。 一干女婢冲上去,围住阮罂。 「少夫人啊……」 「别伤心哪……」 她们或抱住夫人,或递手绢,开口安慰著,实则想知道休书内容,那可是状元郎拟的休书欸! 是他的笔迹!!阮罂心喜,但仍努力表演伤心。其演技经过三年的训练,已达炉火纯青之地步。胖勤儿更抢戏,明知内情,还装得伤心欲绝,比主子哭得更肝肠寸断。 「我可怜小姐噢,命苦噢……」 休书写著—— 夫妻结合是前世之缘,但如果已反目生嫌,如同猫鼠相憎,狼犬一处,那麽,就不如各还本道。愿妻娘子相离之后,重梳婵鬓,美妇娥眉,巧逞窈窕之姿,选聘高官之主。解怨释结,更莫相憎,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笔迹饱满,苍劲率意。短短几行,让人见识到此人才思敏捷,把放妻协议写得极美,字里行间没有怨慰批判,不像以往休书,指责妻子过错,而是挑明好聚好散,祝福彼此。 阮罂看完,趴在桌上,呜呜哭泣,脸埋在臂间,心里偷笑。师父厉害,文采一流,好怀念啊,师父的字迹。她很应景地假哭,却是为重获自由而欢喜。但怎麽哭著哭著,竟真的痛哭了,并且一哭不能收拾。 「少夫人保重,别哭坏身体啊。」一旁的女婢安慰著。 勤儿赞叹主子的演技,她哭得逼真,还能哭这麽久,真厉害,不愧是她师父。唉,她们哪明白,阮罂的心情。 三年多,不见这个人,时常思念,挂念这个人,忽看见他的字迹,就好像人在眼前了。原本假流的泪,忽而不能收拾。直到这刻,见到师父的字,才明白多渴望见他。 ***凤鸣轩独家制作***bbs.*** 翌日黄昏,阮罂与勤儿垂头丧气地步出高府,门外挤著一大群听见消息奔来看热闹的街坊。他们品头论足,拿别人的伤心当话题。阮罂让女眷们扶著出门,她看起来伤心欲绝,路都走不稳,一路摇摇晃晃,痛不欲生。 人们议论纷纷—— 「这阮罂真不懂事,怪不得被休了。」 「算有自知之明,瞧她哭的!」 主仆俩穿过人群,上到马车,坐人轿内。「苍」飞来,栖在轿顶,与主子同进退。 驾!!马夫扬鞭,往阮家方向奔去。阮罂靠窗边,小手半掩面,状似羞愤难堪。陪坐的勤儿,掀帘往後看,看高府远了,人影都模糊了。 「看不见了,小姐。」 阮罂仍半掩著脸,嘴角微扬。「都瞧不见了吗?」 「是啊……」放下帘子,勤儿坐好。 垂落袖袍,露出一对精灵如猫的黑眼睛,闪著笑意。 忽然——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阮罂拍著座位,跺著脚,大声笑。 「这麽高兴吗?」勤儿吓傻了。 阮罂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张臂一把搂住勤儿。「我太高兴了,我好高兴,我高兴死了啊。」 勤儿被搂得快喘不过气,但感染到师父的喜悦,也笑得合不拢嘴。「恭喜师父。」 阮府,气氛低迷。 一干家仆,在大厅等阮罂回来。阮夫人引颈盼了整个晚上,频频询问前头的嬷嬷。 「看见没?到了没啊?」 「还没呢。」 阮夫人哀叹。「我可怜的女儿、我可怜的女儿……好委屈啊!」 「她委屈?委屈的是我。」阮三耿抱怨:「要是让人家纳妾,高家会这麽无情吗?她自找的,可怜什麽?」丢脸死了。 「阮三耿,她也是你的女儿,你说什麽?没有一个女人会心甘情愿跟别人共享自己的丈夫,」 「哪个男人不是三妻四妾,她怎麽就不行?」 「阮罂跟一般的女人不一样,我们阮罂好特别的,我告诉你,那孩子比你那几个儿子有才气有骨气有智慧,比外面那些女人还优秀,她不可以跟别人分享丈夫,她不行!」好好的女儿被休了,她难过啊。 「你倒讲得理直气壮,现在女儿被人离掉了,我面子都丢光了,这下子全城的人都知道,我阮三耿的女儿不会生!」 「你有没有良心?她是不是你的女儿啊?生孩子有什麽了不起?干麽女人一定要那麽会生?」阮夫人义愤填膺,这也是她痛处啊!「我告诉你,我们阮罂厉害的地方不是生孩子——」 「啊哈哈、哈哈哈……那阮罂最厉害的是什麽啊?」半途杀出程咬金,这程咬金摇啊摇啊摇进大厅里,柳姚姚一进大厅就在老爷身边摇来摇去。 「瞧姊姊说得这麽激动,小心动气生病了。」姚姚对著老爷呼气,小手软软地在大爷身上摸来抚去。「爷,您就体贴体贴大姊嘛,她现在够难堪了,还跟她吵什麽?阮罂生不出孩子也不是她的错嘛,这也许跟遗传有关啊?您现在讲这些,不是让大姊更痛更痛吗?」 阮夫人咆哮:「柳姚姚,我在跟老爷说话,你不要多嘴!」 「回来了、回来了——」前头嚷起来 柳姚姚三个儿子顿时冲出来看好戏,阮夫人冲最快,奔上去将女儿搂进怀里。 「乖女儿,这一路可好?累了吧?瞧你瘦得……什麽都别说,先歇著,明天让桂嬷嬷熬些好料的给你补身子。」 「娘,罂儿不孝,让娘失望了。」阮罂偎在娘亲肩上,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 「别这麽说,娘心疼死了,没事、没事喔……」就在阮夫人心急地安抚女儿时,就在老爷唉声叹气时,就在一干仆人们都识相地一脸哀凄时,阮罂从娘亲怀里,微侧脸,往後看。她看见二娘觑著她,笑得很得意,还有三个嘿嘿笑、脑满肠肥的笨弟弟。 「好姊姊,欢迎你回来。」一点也不道德的大弟阮明德奔上前,伸出两只大色爪,一把抱住美丽的阮罂。「弟弟这几年想死你了!」抱住以後他就在阮罂纤腰上乱摸。 「弟弟、我的好弟弟哟——」阮罂立刻回抱小弟。「姊姊想死你了!」圈住小弟肥腰,手指并用,用力掐肥肉。 「唉哟——好姊姊!」阮明德退三步,好痛。 「好姊姊,震天也很挂念姊姊啊——」 阮罂看阮震天扑来了,她立时迎上去,先一步抱住小弟。 「小弟,姊也每天念著你啊小弟,我最亲爱的小弟……」看阮罂主动来抱,阮震天心上狂喜,肥臂巴上去,忽地顿住势子,脚被狠踩。痛!正想退後,但阮罂拽紧他,脚更使力踩。 阮罂情真意切地说:「你长高了啊,姊姊好挂念你啊!」她踩踩踩,踩得阮震天面孔发白,痛得呜呜啊啊发不出声音。阮罂又看向阮威武,目光一凛。「威武,这几年好吗?来,让姊姊抱——」 威武转身就跑! 下人们看出这里边的文章,不是别过脸,就是低头笑。多感人的亲情,多温馨的场面哪,暗潮汹涌哩! 第八章 京城闹得沸沸扬扬,全都热烈讨论著高府的放妻协议。 看过的把内容传出去,有人拟下来,比照办理,想摆脱不愉快的婚姻。谁想得到?状元郎造就一波离婚潮。有商人聪明,把状元郎写的放妻协议誊几份,放店前卖,生意好极。东街王武的老婆,受够王武风流爱赌,买协议书,要离婚啦!西街陈氏怨偶,长年以来大小吵不断,现下听见放妻协议那句「一别两宽,各生欢喜」,那欢喜二字打动他们,於是签了协议书,去各生欢喜了。 这波离婚潮,火热一个多月,不但没停止迹象,眼看还越烧越旺。连礼部大人都不得不下令贴出告示,劝想离婚的夫妻多想想,别冲动就断了姻缘。 而造成这股风波的阮罂,摆脱婚姻後,不知多快活!在家里,阮夫人因为当初逼她嫁高家,让她受委屈,现下想弥补女儿,对女儿是百依百顺,讲话不敢大声,就怕女儿想不开去寻死。她哪知道阮罂乐著咧,而且著手准备西域大计。 拟了放妻协议的状元郎,自从阮罂离婚那刻起,就开始失眠,时常走神,他想著该不该去见阮罂,什麽时候见?要以什麽名义见?要约在哪儿?又想著她才刚被休了,登门拜访太唐突。还是该缓一缓?每天想啊想,盼啊盼,他如今身分不同於普通百姓,不方便冒冒失失找上门,怕给阮罂添了麻烦,落人口实。 这天,司徒剑沧步入什居士的兵器店,舍正门,从後门入。一入店,他随手将带来的铜盒掷在案上。店家後房,不相熟的,不会擅自入内。各项兵器或堆或挂或扔在地,有刀、有剑、有枪、有暗器,什居士正在前头做买卖,司徒剑沧听见个熟悉的声音,和什居士讨论著。 这声音,让他一震,吸引住全部注意。司徒剑沧抽出长扇,以扇,挑掀穿堂的竹帘,从那密密疏疏帘缝中,照见秀丽脸儿,当下但觉得心魂一震,正是阮罂,她跟什居士讨论著兵器。 「我想买苍的设计。」急著要看师父这几年的作品。 「苍不设计兵器了。」什居士说。 「为什么?」 什居士有口难言。「你挑别的吧,还是有很多不错的兵器啊。」 打从长公主下令收购苍的设计,「苍」就不设计兵器了。阮罂审视悬在墙上的刀刃,忽眼睛一亮,取下其中一把短刃,刃是黑的,攀著金纹,花纹复杂,刀身铸字「樱」。 「新的设计师?」 什居士怔了怔,笑了,神情诡异。「是『樱』,新设计师。」 帘後,司徒剑沧笑了,阮罂看出其中端倪吗?他看阮罂柔白小手,抚著刀纹,若有所思地注视著。 阮罂问什居士:「樱的作品,卖得怎麽样?」 「因不造图腾,仅以各色抽象线条做变化,老实说,卖不好。」 「我买了。」她抬头望什居士,慧黠一笑。「这是苍的设计。」 司徒剑沧低下头,淡漠的脸色浮现温柔之情。忽觉得三年分别,彷佛只是昨日。她没忘记他吗?对他的感情,是否跟他对她的一样强烈?司徒剑沧忐忑了。 「这个啊……」什居士有些紧张地,摸著光秃的头。「不,这不是苍的设计。」答应过司徒剑沧不透露他的身分,真怪了,这女子怎麽看得出樱跟苍是同一人? 「我不会认错,樱就是苍。」阮罂说。 还有谁比她更了解师父的风格?师父心思缜密,像这种线条复杂的刀纹,是师父最擅长的。 阮罂……司徒剑沧抽回扇子,竹帘垂落,发出声响。 阮罂听见了,回头,看见帘後人,便怔住,无言了。 三年不见,那对寒眸,还有能耐教她在照见的第一时间,心悸,热血沸腾。 离开兵器店,两人并肩走在大街。 黄昏,落叶翻飞,百姓们或呼朋引伴邀去饭馆,或赶著回家用晚膳,小贩沿街叫卖热食。这些人,看见状元郎便投注热切眼光,更好奇走在他身旁的女子,状元郎总是独来独往,今天竟和个女子走一起。有人认出阮罂,窃窃私语,有人对他们指指点点,司徒剑沧懒得理会那些好奇的眼光。 「怎麽知道樱是我的设计?」他问阮罂。 「师父从以前就这样,最擅於设计繁复的线条。」 听完,司徒剑沧淡淡一笑。 「为什麽不继续用苍的名字?」 「不想让不喜欢的人买我的设计。」 阮罂瞄他一眼,表情腼腆。「那麽……又为什麽换成樱这个名字?」 隐约觉得师父用这名字是有缘故的。莫非跟她有关?!这想法,令阮罂脸颊热烫,渴望理解师父的想法。 瞥她一眼,他说:「没什麽特别原因。」 阮罂牵了牵嘴角,尽量不显出失望的样子。看吧,骂自己蠢,还以为别有深意呢!又问:「师父这一向都好吗?」 「很好。」 「那就好。」 然後,一阵沈默,没话题了,可是仍并肩走,谁都没先告辞的意思。 长街笼罩在金色夕光中,景物蒙上晕黄光彩,人声喧哗,路过的孩童追逐嬉闹,空中飘散小贩叫卖著的食物香,那是一种甜甜的面粉味。她感觉右臂的衣服,偶尔摩擦到师父的白衫,手臂皮肤感觉到来自师父身体的热气,然後,不自禁地,毛管奋起,兴奋紧张。 阮罂眨了眨眼睛,也不知道自己怎麽了,再遇见师父,呼吸乱了,心跳坪枰地。从以前到现在,旁的人她都不看在眼里,没放心上,分开的日子,让阮罂分外明白到,仍只有他,会教她慌乱。 这种微妙的紧张感,这一种莫名的情绪,总在师父出现的时候袭击她,教她变得软弱敏感,失去主张,连声音,都紧绷得失去了自然。 她随口说:「苍让我养著,你为什麽抛弃它?」 他微笑。「谁有能耐抛弃长翅膀的?是它想跟著你。」 「为什麽想跟著我?」 「也许……」司徒剑沧牵了牵嘴角,玩笑道:「是我让它讨厌。」 「你做了什麽让它讨厌?」 「我只在乎自己,并且冷血又无情。」说著,司徒剑沧看向她。看她低头,脸红并笑了。 他眼色暗下,心头却热起来。他看出阮罂的变化,过去她美得纯真放肆,经过三年沈潜,那狂野的眉眼,收敛,她变得害羞温柔。 阮罂偷笑,曾拿来骂师父的话,他还记得。但旋即,阮罂又凛住脸儿,感到心酸。 她记得当时自己多难过,他们闹翻的那天晚上,她掉了多少眼泪。後来,他没预告的,就走出她世界,搬离故居,失去消息。 找不到师父时,她奔走林间,哭了几回。真难相信,还会有这一天,能走在一起,很不容易啊!这中间过程,她不觉辛苦,坚强著。直到看见他的这时,她软弱了,真觉得这一路是好辛苦的。 阮罂说:「我听说了师父的事。」 「唔。」 「恭喜你,如愿当上状元郎,还帮你父亲平反。」 「你以後有什麽打算?还去西域吗?」他轻描淡写地问。 「当然去。」看师父一眼,阮罂说:「你给的地图,我还留著,总要派上用场吧?女大当嫁,这婚我也结过了,往後,我要过完全属於自己的生活。」 「这是你应得的。」 「当初师父为了完成父亲遗愿,才没自己的梦想,而今达成了。要是我又问师父,你还是没梦想吗?」 他觑她一眼,笑而不语。 她望他一眼,忍不住酸溜溜道:「师父的梦想,该不会是当驸马爷吧?我听说,长公主很喜欢你。」 他脸上笑意更深,她看了更不是滋味。 这不是秘密。长公主热烈示爱,皇城内外,无人不晓。好几次,皇上差点下诏书,挟皇威,要订下他跟长公主的亲事。幸好长公主爱面子,坚持要他心甘情愿地爱她。 见师父不回答,阮罂反而更急著想知道。她故意用漫不经心的口吻,问:「你喜欢长公主?」 他暗了眸色,往旁边瞧。他们周遭的人,越聚越多,都在瞧他们,看样子,这样跟阮罂走一起,很引起轰动。 顺著师父目光,阮罂也注意到了,她看见那些人或轻蔑或好奇地打量他们,甚至听见女人口吻刻薄地说—— 「那不是被高家休掉的阮罂吗?」 「司徒先生干麽跟她走在一起?」 「看起来交情不错。」 「不要脸,被休了不在家里躲著,还有脸出来抛头露面,跟状元勾勾搭搭的!」 「是啊,状元郎干麽和那女人走在一起?」 阮罂笑,觑向师父。「听见了吧?以师父现在的身分,还是别跟徒儿走在一起。」 「是啊。」他同意.「不过,我们同路。」 「同路?我要回家,你去哪?」 「出城,我住城外。」 「噢,那麽,不同路吧?」 「同路。」 「为什麽?」 「你是不是忘了什麽?」 「什麽?」 他面色不悦,睐她一眼。「怎麽?利用完,就忘了该尽的义务。」 「说什麽啊?」阮罂笑出来了,不懂他的意思。 「是谁说,只要教她怎麽去西域,便要帮我打扫房子?」他郑重提醒:「忘记了?这是你的承诺。」 原来……她眼色骤亮,高兴了,但嘴巴不承认。 「你如今是状元郎,还需要我帮你打扫房子?」要要要,她最爱帮他整理屋子。她爱啊,心甘情愿哪! 「我最讨厌言而无信的人。」他故意讲得冷冰冰地,好似生气了。 「我还以为,你早把那些可笑的约定忘记了。」阮罂低头,笑著。 「我没当官,闲得很,你欠我的我都记著。你还是得还,在去西域前,都要来替我打扫房子。」很霸道的口气。 阮罂却越笑越开心。 真该死,胆敢用这麽专制的口吻命令她。殊不知她最憎被人管,可怎麽,怎麽忍不住嘴角一直上扬?心坎暖洋洋?竟很喜欢师父用这种霸道的口气管著、命令著,好像她是属於他的,好似他不会放过她,要跟她没完没了。 阮罂感觉师父好像有些不一样了。好像,好像那冷淡的性子,变温暖了。 是因为完成了义务,所以变开朗了?还是分开这三年,他想通什麽? 「打扫房子还不简单?没问题。」她笑笑答应。蓦地,瞠目,震住了。 右手乍暖,往旁看,师父牢牵住她的手。同时,她听见周遭诧异的惊呼声。 「师父?」阮罂怔住脚步。 「走。」他拉她走。不管有人看,不理旁人议论,他牵起阮罂的手,刻意地要牵给那些人看。凭什麽诋毁阮罂?凭什麽瞧不起阮罂?就凭那些俗人,也有资格议论阮罂? 那些好事人们的惊诧声大起来,一句句传进阮罂耳里—— 「你们看,状元牵她的手呢!」 「他们是什麽关系?」 「干麽对高家不要的女人那麽好?」 怕他遭人非议,阮罂要抽手,但他握得更紧。 「快放手,很多人在看,对你不好。」她好心提醒,他却懒洋洋回一句—— 「你几时还怕人非议了?」 昂首阔步,牵著她,走过人们好奇的眼睛。 阮罂又惊又喜,心跳飞怏,不敢相信,忽然这地面犹似云般柔软,踏著这不知走过几百遍的街道,但第一次,飘飘然,好像跃上云端,当他大大的手掌,温暖有力地紧握她,她就头晕,耳朵嗡嗡响,迷惘恍惚,但走著走著,向那金色光中走去,嘴角上扬,脚步轻快起来,很高兴,好开心,心满满地。 曾经,是她主动去牵住师父的手,却被推开。岂料到,今儿个师父主动牵她。好喜欢这样子的师父……唯有在他身边,她才感觉自己是个小女人,只对他服气。 ***凤鸣轩独家制作***bbs.*** 骗人!这地方,那麽乾净,哪需要她打扫哩? 阮罂参观师父的府邸,一厅三房,两房空荡荡,只放简单桌椅。当上状元,他跟三年前没大分别。 参观完师父住的地方,两人坐在厅里喝茶。 「这麽乾净,哪需要打扫?」她喜孜孜地托著脸,觑著坐在对面的师父,他目色沈敛,著手沏茶。 「是不需要打扫,你知道我为什麽带你过来?」司徒剑沧不疾不徐地,沏茶的动作缓慢而优雅。 阮罂著迷地看著他,看水蒸气窜出壶嘴,氤氲师父那张俊美的五官轮廓。 「不是叫我来打扫房子,那麽是找我喝茶啊?」她笑笑说,心情好极。 「是有东西给你。」 「哦?最好是银子,去西域花钱的。」她得意忘形了,还跟师父逗嘴。 司徒剑沧替阮罂斟一杯茶,放下茶壶,从袖袍,抽出个东西,放桌上。这……就是师父要给她的东西?阮罂笑容凝住了。桌上,是她绣给师父的荷包。 将荷包推向她,司徒剑沧定望著阮罂。「这,还你。」 阮罂面色一凛。「叫我来,为了还我荷包?」 「是。」 她目光骤冷。「莫名其妙.」立刻地,敛去笑容,难过了。 「生气了?」司徒剑沧琢磨著她的神情。 「当然。」 「气什麽?」 狠盯住他,她咬牙道:「司徒剑沧,你耍我吗?特地叫我来拿这个荷包?」 「我不需要什麽幸运荷包。」这荷包带给他的不是幸运,是无形的羁绊。 抓住荷包,阮罂紧紧揪在手中,紧到指甲戳痛了手心皮肤。她怒得面孔胀红,胸膛剧烈起伏。他不需要?杏眼射出光芒,瞪住他。 「这荷包我花三天才绣好,第一次被你扔在旧屋,我捡回来。现在,你又还给我,什麽意思?就算你不需要,但这是我的心意,你非要等了三年亲自把我叫来,还给我?怎麽?当面给我难堪吗?」 她越想越气,一口气快顺不上来。「不需要大可以丢掉!有必要还我吗?司徒剑沧,你还是一样,不在乎别人感受,不懂体贴别人的心情,三年前如此,三年後还是这样,混帐。」她哽咽了。 「你要哭了吗?」他竟还这麽冷静地问她。 她笑出来,笑得泪直淌,笑自己可笑,笑自己荒谬,一而再,再而三,让这个男人打击自己。 「方才……我还有那麽点感动……我真蠢,以为你跟以前不同。你总是让我哭,很得意吗?你把我当什麽?为什麽总要害我伤心?你对长公主也是这样吗?还是对长公主就换了脸色?所以她才喜欢你?」 听她振振有词的数落,司徒剑沧缄默著。看她面红耳赤,打量她脸上每个表情变化,他全看进心里了。 阮罂站起。「这是你最後一次,最後一次让我哭,以後,咱碰见了,你别认我,我也当不认识你。我受够,真的受够了!」是因为正开心,他忽来这一手,更加难以承受。阮罂转身就走。 「阮罂。」他喊,她怔站在门口。他对那紧绷的身子说:「我……可不可以大胆假设……假设你为我绣荷包,并不像你当初说的,是要还人情,而是别的原因?」 阮罂不语,又听身後他说 「你说过,你不要爱情。」 阮罂望著外头深绿的竹林。是,她是说过,她什麽都跟师父说,还说他们谁也不爱,他们一起不希罕爱情。 司徒剑沧又问:「我再大胆假设,每一次害你伤心,是因为你在乎?」 竹林沐浴在夕光中,风吹过,它们便温顺地摇晃了.阮罂好像又看见,他屋前一大片芒草,当时也是这麽荡著。她心,这会儿震荡得厉害。为什麽,他要说这些? 他还说:「我再更大胆的假设,从方才见面起,你提了好几次长公主,是因为你嫉妒。」 「假设这些做什麽?」 「要知道你真正的想法。」 「为什麽?」 「想确认你对我的感情。」 「试探我?」 「对。」 「把荷包还给我,是为了试探我的反应?」 「是。」 小手往怀中探,忽回身,蓦地,司徒剑沧看见一痕白光,疾射来,他没躲,脸庞刺痛,立时浮现一道血痕。那是她新买的短匕,掠过他脸,插在他身後墙上。 阮罂盯著他,目光阴郁。「一个从不流露感情的人,还狡猾地想试探别人的感情?」 拭去脸庞血痕,司徒剑沧站起,走向她,停在她面前。距离太近,她不得不仰望他,他俯望的目光很强势。 「我需要确认你对我的情感。」 「为什麽?好来嘲笑我吗?」 「好清楚我该怎麽做。」 她秀眉微蹙,不明白。 「阮罂……」司徒剑沧寒星般的眼,竟浮现悲伤的神情。 阮罂目光闪动,直觉他将说出吓人的话,因为他的表情太严肃。 「我决定,随你一起去西域。」 「嘎?」他的话令她太惊愕。「为什麽?」 他朝她微笑,眼中闪烁著温暖。「为了我的梦想。」 「你的梦想也是去西域?」 忽然,他用很专注的眼色看她,他眼中光芒,令她心跳加速,而他低沈的嗓音,融化她。 「阮罂,我的梦想是你。」 「什麽?」 「我的梦想是你。」 「你在说什麽啊?」 「我的梦想是你。」他笑了。看她立刻双颊酡红,立刻地眼睛起雾了。 她终於听懂,在他重复三次後,才确定自己不是幻听。 「还要我再说一次吗?」他椰榆道,托住她的脸。「我的梦想是你。」他早该明白。 当初,参与会试,他在考场,心如脱缰野马,想跟她走,想到发狂。尔後,看她出嫁,他将她给的荷包扔掉,却发现没办法扔掉心中的她。她在他心里发芽生根,他只能认了。 当时捡回荷包,一个人,度过伤心夜晚。现在她自由了,这次,不想再失去她。只要阮罂愿意,他随时抛下一切,跟她远走西域。 但她愿意吗?对他的感情,如同他对她的吗?他不确定,他怕被拒绝。他狡猾地试探了,很想窥见她心中想法,很想知道,自己在她心里的重量。很可恶,但他真的怕,怕她不要。而她的反应,让他欣喜地确定了,他们是一样的。一样会为了对方失控,一样会因为对方而情绪激动,而想哭泣。 「真的?」阮罂目光闪动。「你会跟我走?那长公主那边呢?你走得开吗?」 「长公主不需要我保护,皇城少一个状元郎无所谓。但你一个人去西域,我会担心,还是……你不需要我?」 「我要,我要你跟我去。」她激动的揪住他衣衫。「别的人我不要,只有师父,我只想让师父跟我去西域……」 司徒剑沧抚了抚她的发,低身,贴近她的脸,更近地,靠近她的唇,很小心爱怜地,吻了那片柔软的唇。 阮罂闭上眼睛,双手轻攀住师父温热的身子,心悸地感受他温柔如水的亲吻,从他身上和嘴内的热力,将她淹没。这亲吻变得浓烈如火,阮罂不由得张开嘴,接受他的攻城掠地。让他尽兴地抚弄她柔软如丝的嘴巴内部,至此,她的身体完全失去力量,靠著他。 当这一吻结束,她还舍不得睁眼,偎在师父怀里,听见他说—— 「阮罂,你将听到琴声传遍长安,你听到那刻,便是我向太子告别之际,我将与你会合,一同前往西域,你等我。」 ***凤鸣轩独家制作***bbs.*** 「小姐,什麽事那麽好笑?」勤儿问,在小姐睡前,帮她梳头。 「没有啊。」 「没有?那你为什麽一直笑呢?」 「有吗?」 「打从你晚上回来,用晚膳时笑,在厅堂跟老爷夫人喝茶时也笑。现在,只是梳头,你也笑。勤儿整晚看你笑来笑去,就不明白小姐笑什麽?」 阮罂摸摸脸,脸很烫。又按按嘴角,凝视镜中的自己,看起来的确笑出息盎然。因为,她怀抱著个很甜蜜的秘密。 「我睡了。」阮罂起身,勤儿服侍她上床歇息。 「我想,小姐是有什麽开心的事吧。」 「那麽明显吗?」阮罂微笑,挪好睡姿。 「你看你又笑了。」 「是是是,我高兴。」 「真小气,也不告诉勤儿你高兴什麽。」 「下去吧,我累了。」想一个人尽兴想著师父的话。 勤儿问:「小姐,如果没事要交代勤儿了,今晚,勤儿也想去开心一下。」 阮罂赶她走。「去,知道你责任重大,去忙吧。」 「谢小姐成全。」 关门,离开。勤儿回到下人睡的偏房,吹熄腊烛,日光一凛,就著月光摸出藏在床下的衣服,连连换上。 可恶,又胖了,黑裤拉到大腿就卡住了,手伸入裤裆,将肥肉乔好,吸气,使劲拉,终於套上。嗯,穿上黑衣,蒙上黑面罩,只露出两只眼,那双眼和先前不同,此刻目光如炬,犀利利。 胖勤儿一身黑色劲装,溜出阮府。 「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月黑风高,胖勤儿右手执刀,一下奔走街道,一下飞檐走壁抄捷径,心狂跳,热血沸腾,好开心、好威风啊! 一个时辰後—— 「啊——」东街妓院,嫖客林志隆惨号,胸前中刀,血染床铺,陪睡的妓女奔出厢房呼救。 「你……你……为什麽?」林志隆颤抖著,手指著黑衣胖女,命在旦夕。 「哈哈哈哈哈——」黑衣胖女挥刀大笑,染血的刀锋,在墙上留下一行「奇丑无比、潦草至极」,但「义薄云天、真挚感人」的字句—— 锄强扶弱,为正义而战,我乃女黑侠黄鹦! 「你就是女黑侠黄鹦?!」就是这一年来,教长安城内诸多恶人闻风丧胆,性好打抱不平,以肥胖跟字丑闻名的女侠客黄鹦? 「正是在下。」黄鹦帅气地点点头,大刀直指林志隆。「你强逼欠你钱的王国安卖女还债,见人家幼女长得标致,起色心,奸淫人家,杀你算便宜你,应该把你使坏的地方切成三段喂狗吃!官衙因为找不到直接罪证,没办法将你定罪,但你死有馀辜,律法不能管的,我黄鹦来管!纳命来——」 「等一下!」林志隆大叫:「是王国安请你来杀我的吗?他出多少钱?我出双倍,啊——」 唰一声,黄鹦一刀结果了林志隆。林志隆胸口喷血往後倒,死前,看胖黄鹦很帅地一甩头,走出房间,还拽拽丢下一句女黑侠黄鹦的名言—— 「万事皆可谈,唯有义无价。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啪——大概笑得太厉害,发出一声诡异的啪声。嗯……裤子都笑裂了。 没人一生下来就甘心当女婢,没人心甘情愿鞠躬哈腰服侍人的。女黑侠黄鹦,正是勤儿的第二身分。每一次了结大坏蛋,勤儿便要纵身跃上长安城最豪华的乱茶坊,站在那美轮美奂,金碧辉煌的乱茶坊屋顶,刀插屋檐,双手环胸,遥望明月,感受满腔热血,沸腾著。自从当上女黑侠黄鹦,捍卫江湖正义後,勤儿才觉得自己真正活著,而不只是个听话的奴仆。 勤儿对明月呐喊:「小姐,这都是您赐给勤儿的。小姐,我爱你!」 望著明月,就像望见小姐美丽的脸容,勤儿感伤了。想到再不久小姐要去实践她的梦想,到遥远西域,她舍不得啊!她好几次说要跟,小姐都不肯,呜呜呜—— ***凤鸣轩独家制作***bbs.*** 太子设宴,邀大臣齐聚太子府用午膳。 宴会上,大臣们无不衣冠笔挺隆重赴宴,早早入座,独缺跟太子最好的状元郎司徒剑沧,时刻到了,还不见踪影。几位大臣,逮住机会,挑拨太子跟状元郎的感情—— 「这家伙把太子当什麽了?」 「太子何等尊贵?这厮什麽东西?让太子等?」 「太子太纵容他了,司徒剑沧不过是个状元郎,辞谢皇上授予的官位就算了,还仗您爱才惜才一再——」 「呵——」有人打呵欠了。打呵欠的人,倚著软榻,绝色脸庞,不悦地微微一凛,就令众卿住嘴。 「有道是,千人诺诺,不如一士谔谔。你们通通给我闭嘴,知道我弟弟爱才惜才,司徒剑沧就是奇才,博学多闻,又懂战略武术,你们呢?除了唯唯诺诺附和我父皇,巴结我弟弟,哪个比司徒剑沧好?才干不如人家,批评起来倒有模有样的。」说话的,正是无法无天的长公主。 她柔白的指儿伸出去,众卿一齐吸口气,顿时躲的躲,缩的缩,回避的回避,就怕被那「娇蛮之指」点上,只见那指头移来移去,指来指去,大臣们躲来躲去问来闪去,最後指尖定在礼部大人面前。 「你!」 礼部大人左顾右盼,假装不知公主叫谁。 长公主哼一声。「别看了,就你。死老头,满口爱皇上,敬天子,看你穿著朝服倒仪表堂堂,衣冠楚楚,但晚晚歌坊狎妓、荒淫无度的,不也是你吗?!」 「冤枉啊……」礼部大人脸通红,变身缩头乌龟,跪下就拜。「公主啊,您误会在下了,咱们……咱们皇朝律法,并没有禁止官人到艺坊看表演,体察咱泱泱大国的艺术水平,所以……」 「敢情咱泱泱大国的艺术水平,还要您从歌妓身上体察,委屈你了。」 礼部大人冷汗直流,其他官人纷纷窃笑。 「姊姊——」太子附在长公主耳边说:「给弟弟一个面子,别吓坏老臣们。」 「我就看不惯这满嘴仁义道德,逢迎谄媚的老滑头,仗著以前对先朝有点贡献,就狐假虎威,一下弹劾这个,一下诋毁那个,满嘴屁!你们啊,学学司徒剑沧,他站著不吭声,那气势喔,就比你们强十倍。还有你,刑部侍郎你刚刚骂司徒剑沧什麽了你……」忽地公主眼色骤亮,不骂了,还笑了。 大臣们见状,纷纷侧首,顿时面色不屑又嫉妒。而周边女婢们或微笑或脸红,或改变站姿,或顺了顺头发。就连挂在太子旁的金丝雀,都忽然高兴地啼叫起来。 那随通报的太监进来的,不正是司徒剑沧吗? 雪色衣衫,神色自若,从容步上台阶。右臂拽琴,来到会场,他向太子公主行礼,表情不卑不亢。 「在下迟来,让太子跟公主久等了。」 「别放心上,看见你我就开心,来,坐这。」长公主拍了拍身边空位。 大臣哗然,一个状元郎,怎麽可以跟公主和太子同座? 「谢公主美意。公主何等尊贵,在下岂敢与公主同座?」司徒剑沧辞谢。 「我赐你与我同座。」 「臣需谨守分际。」 「我是长公主,我说了算,过来。」 「臣人微言轻,在场诸位大人德高望重,与大人同座已是在下福分,岂敢造次,请公主莫为难在下。」 「你连我的话也不听?」长公主大怒。 「姊姊,大家饮酒作乐,不要把气氛闹僵嘛……」太子忙缓颊。 「我生气!」公主竟使起小性子。 太子只好对司徒剑沧说:「司徒先生,我姊姊一向厚爱贤达人士,别拘礼了,快上来。」 「在下惶恐。」他坚持立场,不动如山。 「惶恐就上来。」长公主不让步。 大臣们低头,各自眉来眼去,看好戏。这出戏,在皇城内演过数十次了。 司徒剑沧不疾不徐道:「您贵为皇上的长公主,是千万百姓景仰的对象,请注意言行。」 「你指正我?」 「是提醒。」 「胆敢说我的不是?」 「公主的命令确实不妥。」 「好,好极了!」唰一声,长公主拔走太子的随身佩剑。 太子震惊,欲制止,但来不及了,长公主气呼呼挥著剑就冲下去,提剑刺向司徒剑沧。 第九章 这家伙死定了! 大臣们一脸窃喜,袖手旁观。 啊……太子掩面,他最怕见血啊。 不要啊!心仪司徒剑沧的宫女们全吓呆了。 这剑,往司徒剑沧的胸前刺去,他目光镇定,躲都不躲。 剑尖即将刺入他心口前,长公主竟啊了一声,一个颠箕,整个人往前扑。 「公主跌倒啦!」太监嚷。 除了站得直挺挺的司徒剑沧,众人忙冲过去搀扶,可怜这千金娇贵的长公主,总为了司徒剑沧闹笑话。且说那千钧一发之际,她是又气又急,脾气发作,话也讲得铿锵有力,这剑,不杀司徒剑沧,她面上无光;杀了司徒剑沧,她心里会痛。她气他不买帐,又爱他有骨气,就这麽怒气攻心,思绪紊乱的当头,索性假装跌倒。 一阵混乱,太子掩面,肩膀剧震,偷笑,笑得泪都流出来了。金丝雀大跳跃,啾啾啾地放声歌唱,好像也在嘲笑长公主。 司徒剑沧百般无聊地,瞧著眼前混乱,置身事外。 「混蛋、混蛋!滚开!都给我滚开——」公主不让扶,气急败坏,摇摇晃晃,提剑站起,喘著气,恨恨地瞪司徒剑沧,泪花飞溅。「算你好运,这是天意,天意让我绊一跤,饶你命,你可知罪?」 「在下罪该万死。」话是这样说,但他的表情毫无歉意。 长公主扔了剑,自找台阶地拂了拂衣袖。「好,很好,知罪就好,我也不是那麽不讲理的人。」有点傻气地整整衣袍,孩子气地顺顺发,手指女婢们指示:「把我的位子挪到这里,我要跟司徒剑沧并座用膳。」他不来就我,我去就他行吧? 唉!司徒剑沧叹气。 众臣别过脸去,很不以为然;高高在上的太子,被这荒谬情境逗笑,笑得合不拢嘴。 闹剧结束,午宴开始,舞伶登场,为官人献舞。 长公主喜孜孜地宣布:「现在,我们来欣赏状元郎的琴声!」接著又凶巴巴地对众臣命令:「你们都知道我的规矩吧?状元郎弹琴的时候,不准说话,不准干扰我的耳朵,玷污司徒剑沧的琴声,听见吗?」 荒谬!!大臣们敢怒不敢言,只能点头称好。 「公主。」司徒剑沧将琴打横摆上。 「是。」 「在下,将这一曲,献给长公主。」 长公主捧住心。天啊天啊,感动啊,这怎麽了?难得司徒剑沧对她示好,高兴哪! 「好极了,等一下!」长公主指著大臣们。「都听见了吧,这一曲是状元郎特地为我演奏的,所以不只不准交谈,还不准用膳,要等这一曲结束,知道吗?」 嗟!大臣们只好放下碗筷。 司徒剑沧,垂下眼眸,汪视琴身,双手操琴。 众人惊骇,只见司徒剑沧,挑动琴弦时,便有一圈光晕自他指尖扩散震开。 这琴音与他前几次弹奏的不同,这琴音从太子府传震出去,在议事厅和群臣开会的皇上,抬头,惊讶著,也听见这美妙琴声。琴声又从皇宫扩散出去,传过东西街,传过百姓住处,传遍大小巷,震动长安城。 大街上,女人么听了,陶醉地捧著心。 「是司徒先生在弹琴吗?」 在客栈,酒楼,或饭馆高声议论的男人们都听见了,他们都怔住。 「真悦耳,真好听……一定是状元郎在演奏。」 乐音传遍城内外,连在郊外散步的阮罂跟勤儿也听见了。此时,阮罂正摘取路旁小花,听见琴音,顿住势子。 「小姐,你听。」勤儿望天空,望著被风拂动的树梢。「能把乐音传震到这麽远,一定是状元郎,司徒剑沧。」 阮罂站直身子,望向琴音来处,缓缓取出随身的悦音匕首,这是师父的得意作品,刀鞘细弯,鞘身铸著深浅不一的凹痕。阮罂抽出弯月似地刀匕,对刀鞘击了一下,铿一声,银光浮炫开来。 「小姐?」勤儿看一炫光晕,伴随轻灵的铿声,冲上天际,回应琴音。 阮罂坐下,盘腿,以匕身,敲击刀鞘上深浅不一的纹路,照著师父演奏的曲子节拍,拍击不同位置,回应师父的乐音。 勤儿瞧得入迷,赞叹不已。 阮罂微笑,操弄这杀人匕首,像操弄美丽乐器。顺著琴声的频率,连续回震出高低不同的音符。 这是师父赠的悦音匕首,她听见师父的承诺。这玄妙空灵的声音,与师父荡气回肠的琴乐,超越距离的隔阂,无形地在天际,在林间,甚至在皇城中,融成一曲独一无二的乐曲。 大街上的百姓们,正在走路的不走了,正在叫卖东西的贩子不卖了,正在茶馆酒馆饭馆喧哗的人们都呆住了,他们一下往左瞧,一下往右看,被乐声的来处混乱了。 「哇,怎麽回事?怎麽有两股乐声?」 皇宫内,太子府。 「这什麽声音?」长公主问,她跟众臣也都听见了玄妙的回音。 司徒剑沧淡笑不语。知道阮罂在听,他气定神闲,奏得更游刃有馀。琴音婉转,如诉心中情。没人知晓,是什麽玄秘力量在操纵?每当司徒剑沧演奏到某一小段落,总在那画龙点睛的节拍处,谁铿一声,助他的琴音更灵动。就在众人惊奇连连中,结束曲子。 「好,好,好极了!」长公主起立鼓掌,感动得哭了。「这为我奏的曲子,宛如仙乐,旋律诡丽多变,我太感动了,感动得好想哭。」 在公主忙著哭忙著感动的当下,司徒剑沧起身,向长公主与太子行礼,禀明想离开皇宫,回复平民生活去远处流浪。 「这一曲,就当在下感谢太子与公主这些年的厚爱,还望太子与公主成全。」 「好、好极了,好啊!」大臣们这时才反应过来,掌声鼓励绝妙的琴技,实则兴奋这厮要离开,这不合群又高傲的家伙滚越远越好。 「你要离开?」长公主呆望著司徒剑沧。「去流浪?宫中不好吗?」 「司徒先生,你才艺过人,我希望你留在我身边。」皇太子舍不得。 「在下心意已决,请成全在下。」 长公主慌了。「这些年本宫什麽都依你,待你甚好,没理由离开啊!」 「请公主体谅。」 「不行。」 「请公主成全。」 「我不成全。」 「请公主——」 「住口,」长公主命令太监:「去,请我父皇来。」 「姊姊?让父皇来干麽?别惊动父皇。」太子起身拦阻。 瞪著司徒剑沧,长公主目光炯炯。「你一向傲慢无礼,我一直忍耐就为了想感动你,没想到感动不了你,你还想著要离开,我也没耐性再纵容你了。」长公主对太子说:「我立刻要父皇下诏书,招司徒剑沧为驸马,定了婚事。」 太子为难。「这是何苦?」 司徒剑沧回道:「就算皇上下诏书,在下也不会改变主意。」 「是吗?」长公主恨恨地笑了。「连皇上亲下的诏书都不听吗?那可是死罪。司徒剑沧,你不要脑袋了?」 还以更冷厉的眼色,司徒剑沧缓缓道:「你真这麽喜欢在下?」 「没错。」 「好。」 「好?答应了?」 「好,就让我的脑袋,陪公主一世。」 喝!众臣倒抽口气。这,这意思是……他宁愿丢脑袋? 太子过来劝长公主。「何必强人所难?算了吧,就让他去流浪……」 长公主定望司徒剑沧!她笑了,笑出了眼泪。对旁的太监命令:「还杵著干麽?请皇上过来!」瞪著司徒剑沧,警告:「记得三年前,你婉拒皇上赐官,当时谁救下你的?司徒剑沧,你最好想清楚,皇上可以容你忤逆一次,你认为还有第二次吗?你可以跟整个皇城的御林军为敌吗?」 「我没办法与上万御林军为敌,」他冷笑,说:「但我情愿丢脑袋,也不想娶个不爱的女子。」 「好,司徒剑沧——」长公主目色疯狂。「今日,你甭想走出皇宫。」 ***凤鸣轩独家制作***bbs.*** 阮夫人把女儿叫进房里,笑咪咪地跟阮罂介绍媒人送来的资料—— 「你看张员外,全国有十间木材行喔,妻子早年因病亡故,但好在已帮他生了五个小孩,你不用帮他传宗接代,他只想讨个美娇娘共度馀生。」 阮罂摇头。「我讨厌做生意的。」 没关系,扔了张员外的资料,阮夫人拿起下一张。 「陈书桐,人品好,气质好,有名的书香世家,只不过年纪大了点,四十有三,他不介意你有过婚姻,他……」 阮罂摇头。 阮夫人愣住。「又摇头?嫌年纪大吗?没关系,还有,这个沈怀山,他妻子三年前和别人跑了,扔下两个孩子,他说只要你不介意,他也不介意你被人家休过.你们可以共组家庭,祖传的家产够让你吃穿不愁,穿金戴银,餐餐吃鱼翅也没问题!」 瞧阮夫人讲得是慷慨激昂的,可阮罂气定神闲,又摇头。 阮夫人叹息。「我的好女儿,怎麽你都不喜欢?」 「我的好娘亲,怎麽都是些死老婆的啊、老婆跑了的啊、有小孩的啊、有过婚姻的啊?」 「好女儿,别怪人家现实,你不能生子被高家休了,来说媒的当然也只能都是这些人。」 「娘的意思是,只有这些人才会喜欢女儿?」嘿,娘哪知道,师父爱她哩!她师父可是状元郎。「娘,你看看这个。」阮罂从怀里掏出一罐瓶子放桌上。 「这什麽?」 「这是我等一下要喝的。」 「这什麽啊?」阮夫人打开瓶子,闻了一下,就呛得头昏目眩。「这什麽?你喝这个干麽?」 「是这样的……」阮罂悠哉悠哉地顺了顺袍袖。「我不要嫁人,我要去西域冒险。如果娘劝阻,女儿就喝了这个,这毒药很厉害,喝了马上七孔流血,去见阎罗王。」 「嘎?」这……阮夫人呆住。这情节怎麽有点点熟悉?服毒自杀?这…… 果然是有其母有其女,母女一条心,阮罂学很快,当初母亲以死要胁,现下,她也出这一招。 「娘……」阮罂忽地跪下,抱住阮夫人,脸埋在她的双膝上。「爷爷八十岁的时候,还想去西域,他眼睛都快瞎了,想见的还是西域。我从小就听爷爷讲了好多那里的事,老想著将来也要去看沙漠,去看骆驼,去看那些新奇的风景,甚至见识到关於死亡之虫的传说。娘,安稳富裕的生活,不是女儿想过的生活,那对女儿来说太枯燥、太沈问了,女儿在高家的时候,锦衣玉食,可是很不快乐,娘……」阮罂抬头,望著娘亲。「让我去,让我去找自己要的快乐,好不好?」 「不行,你一个女孩子,怎麽可以去那种地方?」 阮罂拿起药瓶就喝。 「阮罂!」来不及劝阻,阮罂咕噜噜喝光了,抹抹嘴。 阮夫人面色发白,吓傻了。 阮罂咳了咳,说:「这瓶是假的,但这一瓶——」咚,又掏出个黑色瓶子。「这就是真的了。」 「这样吓娘,很高兴吗?」刚刚那一吓,阮夫人哭了。「我一直为你的幸福著想,你却这样吓我。」 「娘,你成全我吧,拜托您了。」阮罂抱住母亲,苦苦哀求。「那不是我要的幸福啊,但娘讲的那些幸福,女儿只觉得辛苦。像娘这样,爹对你不好,你觉得还是幸福吗?你快乐吗?」 阮夫人面色黯然了,抚额,苦笑。「我生不出半个儿子,唯一的女儿却像个男的,老想著去冒险。」 阮罂哭了。「娘,答应我,答应我好嘛?」 「假如你像你爷爷那样,出了意外,命丧西域呢?」阮夫人斜觑著女儿,瞧她长得灵秀慧黠,怎麽看也不像爱冒险的悍女子。 「女儿甘愿。」 「假如在那边过得不好,很辛苦呢?」 「女儿还是甘愿,就算为我的梦想牺牲了,我愿意,我不会埋怨你。」 阮夫人抱住女儿,很舍不得,都哭了。 阮罂偎在娘怀里。「可以吗?我可以去吗?」 阮夫人点点头。「你都威胁要去死了,娘能怎麽办啊。」 阮罂回抱著阮夫人,哽咽了。「娘放心,我会很平安很快乐,我不会让娘担心的。」 很晚了,阮罂还不睡。她喜孜孜地翻阅从总管那儿讨回来的秘密帐簿。 勤儿帮著在旁边计算。「我看不懂啊,宜春院五十银,醇风酒馆一千文钱,柳音饭馆一百银,祥瑞布坊五百八十银……这是?」 「全是我这些年暗地里投资的店家。我请家里的帐房老五,秘密出面,去帮我跟看中的店家交涉。讲好条件,做了投资。明儿个,就把钱都拿回来。」 勤儿加加减减,算出数目,吓到了。「这麽多?这麽多?!小姐总共会有五万白银哩!」 「这就是我去西域的盘缠。」现下,娘那边搞定了,阮罂飞快地在宣纸上写了几行字,交给勤儿。 「明日,你跟我去张罗这些东西,我一路上要用。」 「小姐……」勤儿还在赞叹那个神奇的帐簿。「你真是我的女神,又会武功又会理财,你会不会太天才了?我太崇拜你了,」 「不用崇拜我。」 「要的要的,你那么聪明,真是大唐奇女子。」 阮罂抽起帐簿,敲了勤儿的头。「这没什麽好惊讶的,我会这些,跟我聪明无关,而是有个更聪明更厉害的家伙在指导我。」 「谁?」 「这是我的秘密。」阮罂甜甜地笑开了。 阮罂又拿出一个纸轴,卷开来,秀给勤儿看。 勤儿眼睛睁得大大地,像看见什麽宝藏。「好漂亮啊,那麽复杂,怎麽办到的?这地图谁画的?也是那个神秘人吗?」 「是啊……」阮罂抚著地图,指给勤儿看。「你看他绘的山峦,还有这个打著黑点的是代表有饭馆,至於这个十字标示是代表这地方不太平和,还有这画了圈圈的表示这里有市集,可以添购货品。」 「那这个画箭头的呢?」勤儿手指著箭头处。 阮罂忽地脸色大变,斥一声:「不准碰!」 勤儿吓得跳起来。 阮罂唰地抽回地图,好珍爱地拽在胸口,凶巴巴地说:「这地图,只有我可以碰。」 「哇,我被你吓死了!」勤儿拍著胸口,小姐第一次跟她生气呢!可见这绘画的人对小姐来说,有多重要了。勤儿笑了。「我知道了,我懂了,这个又会教小姐武功,又会帮小姐赚钱,又会给你画美丽地图的。一定是小姐的心上人。」 阮罂脸红,默认了。 勤儿笑她。「既然有心上人了,还去西域干麽?快快成亲才对吧?」 「他会跟我去西域。」阮罂笑得好甜,好幸福。 那是勤儿没看过的小姐,有点傻,有点小女人的神态。 ***凤鸣轩独家制作***bbs.*** 第二天,天方亮,阮罂带著勤儿就出门采购物品。主仆俩拎了大包小包,兴冲冲买不停,累了,找饭馆吃饭。 一进饭馆,还没坐下,就听人们都在议论。说著状元郎昨儿个因为拒绝皇上的赐婚,被打入死牢,择日处决。 听见一个人说,阮罂还不信。掌柜也正跟客人讨论著,说状元郎这次是死定了,他有亲戚在宫中做事,目睹了事情经过,每个人都围上去抢著要听。 阮罂怔著,听著。勤儿看小姐面色惨白,手中东西全落到地上。 「小姐?小姐……」 掌柜说得可起劲了。「状元郎要去远方流浪,长公主急了,哪肯放他走嘛。这司徒剑沧脾气真臭啊,硬是不肯当驸马。这长公主也没耐性了,硬是找皇上来当场赐婚,两人可不就杠上了?可这状元郎宁愿被摘脑袋,还是不肯,这不是当面让皇上难堪?这死罪啊!当下就被打进死牢,我看这司徒剑沧可横著咧,只不过这次要横到断头了。」 「真有这种事?」 「千真万确。」 「真这样的话我看死定了,他也太不知好歹了。」 「就是,长公主看上他,是他的福气,他太不识好歹了……」 阮罂听著听著,头昏目眩,怎麽回事?眼前景物蒙成一片白色,而那些议论的话语,变成遥远的嗡嗡声。她忽然整个人虚掉,双腿一软,倒下。 「小姐?小姐!」勤儿蹲下,将小姐抱在怀里,摇著她,喊著她,周遭人也全围过来关心,但阮罂没意识,她闭著眼,唇儿颤著,像受到很大的打击,浑身冰冷。 ***凤鸣轩独家制作***bbs.*** 大夫来看过了,父母都来探望过了,药水也喝了,可阮罂仍面无血色,散著黑发,目光无神。 整个下午,足足有五个时辰,只是呆坐在床上,动也不动,木无表情,眼睛睁著,却望著被子,谁唤她,她都不理。 可怜的勤儿,摸不著头绪也搞不清状况,还挨了夫人骂。阮府上下忙著托人找大夫,去药行买药,甚至请了人来收惊,全无起色。 长辈亲戚全奔来帮忙,聚在议事厅讨论阮罂的状况。 勤儿陪在小姐身旁,看小姐那傻了的模样,急哭了。 「小姐?小姐……你是怎麽了,忽然变这样子?你说话嘛,好不好?要不你看著我,你听见我在跟你说话吗?」 阮罂的目光,只定定望著雪白床褥,神智恍惚…… 她记著十三岁,那个跷家的夜晚。她迷路了,窝在树洞里边,等天亮。那时,她其实很怕,後来他出现了,她笑笑地,好像她一点都不怕。她记著,他讲话很刻薄,他神情很冰冷,可是他一出现,她就是觉得很有安全感。 她还记得当他要走,她不顾一切地跳下树洞,然後他抱起她,从此尔後,心里,就藏了他这个人…… 这个人,如今却囚禁在死牢里。最爱乾净的师父,最憎肮脏的师父,总是衫白如雪的师父,竟被关在那麽脏的地方,还等著被处决。 原来,心痛是这样的,好痛的时候,忘记哭,只觉得心空荡荡的。 如果他不跟她走,不向太子辞行,不要喜欢她,他会安安稳稳备受皇亲国戚宠爱,好好活著。 为什麽? 他宁死,不屈服? 我的梦想,是你。 人没有梦想,随遇而安,当个俗人,是不是比较好?至少平安…… 「小姐?你回答我,你到底怎麽了?」勤儿都哭了。 「勤儿……」阮罂一字一句道:「你代我,拿帐簿去把帐都收齐,天黑以前,拿回来给我。」 「你这样子,还想著要去西域吗?你病了你知道吗?」 「我脑袋很清楚,你别哭。」转过脸,阮罂望著勤儿。「我不是要去西域,那些钱有急用。」 「你要做什麽?」 「那个人……是司徒剑沧。」 「哪个?什麽啊?」 「我的心上人,教我武功,教我怎麽赚钱,帮我绘地图,要陪我去西域冒险的那个人,是司徒剑沧。」 「状元郎?!」勤儿震惊。 「是。」 这会儿,勤儿全明白了,怪不得小姐昏了、傻了。勤儿目光一凛。「小姐,要帮你什麽,尽管吩咐,就算是肝脑涂地,勤儿也帮你。」 「我想进死牢,见他一面。」 「可是被打入死牢,是不能见人的。」勤儿想到了。「难道小姐要贿赂狱卒?」 阮罂面色一凛,冷笑。「五万白银,我不信买不到见他一面。」 有时候,太爱一个人,会让人甘愿牺牲梦想,甚至,忘记梦想。 因为爱情,造了更新的梦,迷爱教人疯狂,身不由己。阮罂这才领悟到,过去说的话有多傻!不希罕爱情?不屑爱情?瞧不起娘为爱牺牲,笑娘傻……原来在爱里,是非黑白都颠倒过来,人也糊涂了。瞧她,这不就做著糊涂事?可先糊涂的不是她,是师父。 三更天,打通管道,阮罂进到死牢。 见到师父时,她心也破碎了。瞧瞧爱情,将她的师父害成什麽样子?困在肮脏地方,黑暗腐臭的地牢。 栏杆後,是背对她坐著的师父。 「师父……」阮罂喊一声,扑跪在地。 司徒剑沧缓转过身,看见她。 「你怎麽了?披头散发、邋邋遢遢的就跑出来?」他挪近,手伸出栏杆外,将她错置的衣服前襟理好。「真糟,衣服没穿好就出来见人。」 他还有心情说这个?还这麽无所谓?阮罂凑近,揪住师父前襟,再更近些,附在他脸边说:「我会去刑场救你。」 扣住那揪在胸前的小手,司徒剑沧推阮罂回去,笑笑地说:「花了多少钱打点,才进来这里?」那满含笑意的眼睛彷佛看透阮罂的心思。「你该不会是把去西域的盘缠都花光了吧?」 「我不去了,我只要你没事。」 「说什麽傻话。你听好,在我家房间的枕头下,放著这些年的奉禄,你拿去,当去西域的盘缠。」 伸手顺了顺她的发,他云淡风轻地交代她:「三日後,午门处决,你帮我收尸,让火烧了,骨灰放瓶子里,带上了。」 阮罂咬牙低吼:「你别跟我交代这个,我说了,我会去救你。」 「不要冲动,要衡量清楚,别做些无用的事。」 「我偏要,救不成,就跟你一起死。」 「我没有亲人,只能托你收尸,你死了,师父怎麽办?再说,这些年,老听你说著西域多好,说得我都想去了,你带上我的骨灰,带我去看那些美丽风光,去到天涯海角,再将我葬在你梦想的地方。」 「我不要!」她抓紧栏杆,顽固地不听劝。 「你转身过去。」 阮罂困惑著,没动作。 他命令:「转过去,背对我坐。」 阮罂转身过去安坐著。不知道师父想做什麽,忽然瞠目,感觉自己的发被挑动,感觉到手指的抚触,他为她绑束头发…… 情绪溃了堤,她无法抑制地啜泣起来,全身痉挛般颤抖著。 时间彷佛回到那时,仔细想想,那原来是最完美的一天,只是当时她不知道。黄昏,槐树下,师父也是这麽温柔地帮她将乱发束起。 「不要哭了。」他劝著,但阮罂啜泣得更厉害。 「是我……我害了师父……」 「别把自己想得那麽伟大。」 「你最怕脏,如何忍受在这里?」 「是,我怕脏,但比脏更让我不能忍受的,是贪生怕死。我绝不会为他们违背我的意志。」 将阮罂一头乱发,扎成一束长辫。再把双手伸出栏杆外,蒙住阮罂双目,凑身,嘴贴著她的发,低声说—— 「三年前,我为父亲平反时,冒犯了皇上,早该死绝。你听好——」他闭上眼,苦笑道,「当时,跪在皇殿,最危险关头,师父想到的是你。最遗憾的是,没跟你好好告别,没告诉你,师父其实是疼惜你的,一直让你误以为你对我不重要……」 放开手!司徒剑沧从怀里搜出荷包,系在阮罂腰侧。 「也许当时,是这个荷包,为我带来幸运,我没事,日後还能跟你重逢,来得及将未说的说给你听。这些年,多活一天就是多赚一天,你不该哭泣,应该感到幸运。」 但是,阮罂没办法收住眼泪。「我不要你死。」那是永远的分别,那跟两个人在不同地方生活是不同的,她不能忍受师父遭利刃夺命,太残酷。 司徒剑沧耐著性子劝道:「你去午门救我,只会让我们两个白白牺牲,别做傻事。为我料理後事,为我照顾苍,带著我的骨灰去西域,我想听听你爷爷说的,沙漠中,日暮时,骆驼商队的驼铃声。你忘了吗?你当初的梦想,并不是我……阮罂,你辛苦了这麽久为了什麽?该记著你的梦想。」 她的梦想? 阮罂低吼:「我的梦想是师父能活下来!」 」曾经热烈追逐梦想,然而心爱的,出现了,梦想不再非梦不可。跟师父在一起,便快乐得像在梦里,那种幸福的体会,不也是一个温馨的梦想吗? 甬道响起脚步声,狱卒唤:「还要多久?该出来了。」 阮罂疲累地起身,司徒剑沧急著确认:「你会听师父的话吧?」 阮罂不回答。 「答应我!」他口气严厉,就怕她干傻事。 阮罂还是不回答。 「如果你胆敢不听我的话,师父就是死也不瞑目。」 阮罂从怀里,抽出悦音匕首,拽过长辫就斩,断了长发。转身,将发东交给师父。 「师父,让它送你最後一程。」哪个女人不爱美?然没了师父,美貌对阮罂而言,再没意义。斩断长发,是代表对师父的情意。 司徒剑沧从她手中,取来发束,密密发丝,摩挲著他的掌纹。 「再会了,师父。」阮罂离开,走出死牢。 那娇小脆弱的身影,很令司徒剑沧痛心。 「小姐!」勤儿迎上来,惊诧地望著小姐的头发。「你怎麽……」 「走吧。」 勤儿追问:「有没有商量好了?要怎麽营救他?」 「不必了。」 「嘎?」 「照原订计划,准备去西域的物品,明天我们去看马,我要挑一匹脚程最快的马。」 「喔。」打量小姐,看小姐眼眶红肿,想必已痛哭过。「勤儿能帮你什麽?小姐,死我都愿意。」 「我去西域後,劳烦你代我孝顺我母亲,这就够了。」 今晚风大,寒透阮罂心房。 忽尔阮罂止步,看见路前,挡著一只巨枭,是苍。 苍一见到阮罂,扑飞过来,栖到她右肩膀,像在给她安慰。 阮罂不哭了,风也吹乾了泪痕。她往前行,将师父寄在那暗无天日的地方。 会,她会听话,但听话的同时,她心某处,将跟著师父死了,她感觉到某种很重要的东西,将会随师父的身体陪葬。 那是,她的爱情。 这是她爱情的末日,这莫非是诅咒?诅咒她当初大言不惭地说—— 「我不希罕爱情。」 第十章 第一天,天快亮了,阮罂才睡去。 她梦见人已到西域,梦见艳阳晒到烟腾腾的沙漠,死亡之虫,血红一片,布在她周围。她以为亲眼见识到,会很兴奋、很刺激,但没想到,它们一起昂头,嘶叫,朝她吐出红色的舌头,同时眼睛射出青色光芒,攻击她,像罚她爱追求刺激。 梦里没有痛觉,但她被吓醒。 阮罂怔在床上,大喘著气。 第二天,半睡半醒间,模模糊糊地,她梦见白色天地,长街变白色,红灯笼亮著白光,人影幢幢,全穿著白衣衫,每个人,都有著跟师父一模一样的脸皮,而午门,人拥挤,一把白刀扬起,斩了刑台的人。 「不——」 阮罂挤在人群里,见鲜血冲上天,一瞬间,眼前全成了猩红色,甚至真实地闻到血腥气。梦中不能自主,她扑跌在地痛号。 她哭著醒来,枕褥都湿透了。她一个人呆在黑暗中,剧烈颤抖。 第三天,不是梦。 白天,她到刑场,站在看热闹的人群中,见著披头散发的人犯被押出来,押上刑台。阮罂试著隐藏自己的惊慌,但她恐惧得快要昏倒了。刽子手手中那把刀,比梦中更亮上千百倍,日光中反射,太炫目,刺痛了阮罂的双目。 很希望是梦,但不是。 刀落,人群惊呼,血花飞溅。 阮罂摸住颈子,好像那把刀,同时也斩过她的颈子,她立刻哭起来,开始发抖。 人群争先恐後地往前挤,想更近去看。阮罂转身,往反方向走,她要先去停放死囚的地方,等著领回尸体。她故意支开勤儿,想独自承受这巨大的哀伤。 而,每一步,都好沈重。这条路,怎麽走得这麽辛苦? 风吹过,飘动身上斗篷,她好冷……她觉得自己像抹游魂,也许刚刚她也死了。 以前怪师父话少,现在恨不得他人在身旁,就算不说话,就算待她坏,没关系,她都爱,只要师父活著。只要他还能呼吸!就算只是和他吃著清粥小菜,已够满足。 阮罂好不容易走到领尸处,却有个人,先一步等在那里。 那人穿著一袭华美的金色斗篷,身旁站著六名婢女。听见阮罂的脚步声,那人缓转过身,那是一张稚气未脱的脸儿,她教阮罂看见了跟自己一样的红眼睛。 她也在哭。 可看见阮罂,她笑了,笑得悲伤。 「是你吗?」简短的,她说了这句。 阮罂停步,不明白地看著她,揣想著她的身分。 「刚刚处决的犯人,是你什麽人?」 蓦地阮罂面色一凛,明白过来了。「你是长公主?」 「还不向我行礼?」 阮罂冷笑,忽而咆哮:「就是你害死他!那麽还在这里哭什麽?」 一旁的女婢喝她大胆。 长公主打量阮罂。「你来领尸体吗?呵,恐怕,让你失望了,他的尸体我要了。」 「你且试试,我杀了你。」阮罂眸中迸出寒光。 长公主大笑,笑得凄怆,笑得疯狂。「果然是一样的臭脾气……」收住笑容,狂妄道:「这尸体,不给你,你回去吧。他就是做鬼,也不得自由。」 阮罂抽出匕首,便冲上去杀人。 婢女尖叫,一旁的侍卫冲过来。「保护公主!」 「阮罂。」 阮罂顿住势子。 「阮罂……」 有人叫她,这声音、这熟悉的嗓音——她转身,震住,刀从手中滑落。 眼前,是个穿褐色大袍,半蒙住面的男子,但那双眼,她熟悉。阮罂颤抖,连呼吸都小心,怕是梦。她看得出他在微笑,那眼睛里闪烁著笑意。 「师父?」怎麽会?刚刚分明…… 「囚犯被我掉包了。」长公主上前来。「方才斩的是另一名死因,披头散发的,谁认得出来?」望著阮罂,眸子里泪光闪动。「我真羡慕你,你跟他走吧。我爱他,我要他活著。」 阮罂也哭了,奔人师父怀中,放声号哭。 司徒剑沧立刻将她搂紧了,紧拽在怀里,然後抬头,对长公主说:「我不会忘记你,你是我心中,皇朝最美的公主。」 长公主眨了眨眼,眨出更多泪来。终於等到他的赞美,得到他的感谢,却得不到他的爱,最後仍是输给他。也许这本来就是一场永不会赢的战役,因为她爱得比较深,注定输给他。 「本宫将你们逐出长安,命你们不得再回这里。听见吗?」 这是长久以来,司徒剑沧唯一听进长公主的命令,他随阮罂离开。 长公主目送他们,天色阴郁,狂风猎猎,长公主觉得她像作了场梦,她在这梦中时而高兴时而落泪,像个疯子。而原来,这是爱情。曾以为自己高高在上,而原来在爱面前,她太渺小,太无能为力,即使身分再尊贵也无用。无限唏嘘,从不知贫穷为何物,直至今日。她替自己感到可悲,阮罂一介草民,还比她富有。 「我祝福你,司徒剑沧。」她喃喃道。 祝福这个教她懂得,有些事,仗权势亦不能得到。教她识得这世间,还有人不屑攀权附贵,宁与爱靠拢,跟自己意志同存,誓不低头。 ***凤鸣轩独家制作***bbs.*** 「我爷爷说过,沙漠的夜,天空里的星子比城里看见的还多上几十倍。」 「我爷爷还说过,在沙漠里,要跟游牧民族一样,住蒙古包,乘骆驼。」 往西域路上,月映大地,黑色骏马达达前行,苍在顶上盘旋,时而飞近,时而消失不见。 司徒剑沧揽辔绳,听阮罂在他怀中喋喋不休。 长路漫漫,阮罂的梦想等在前方,而司徒剑沧的梦想已经实现,拽在怀里了。换他,陪阮罂天涯海角逐梦去。 听她讲得兴致勃勃,他问:「万一没看到死亡之虫呢?」 「有的,一定有的。」阮罂很有信心。「我爷爷见过,他说有就有。」 「如果没有,可不要伤心啊。」他揶揄道。 阮罂回头,赏他个目眩神迷的笑容。 司徒剑沧不禁恍惚地想,是这灿亮的笑,令他折服,甘愿陪她发梦吗?他听阮罂爽朗地说—— 「等我见到传说中的死亡之虫,便亲手抓了它,带回我爷爷坟上示威,谁教他当初不带我去,哼,什麽女人不能去西域冒险,我这不就去了吗?」 「是是是。」他笑,那笑容藏著无限包容。 他们在月光下,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个把月披星戴月,阮罂不觉辛苦,只觉得幸福。这便是她要的幸福生活。不住大房子,不需平安的好环境,就算身处一条凶险大道,只要能表里如一,不需作假的当自己,并且与爱的人同在,她就心满意足。而如果喜欢的人,还愿意陪她完成梦想,今生何求? 是夜,投宿荒野客栈。 店小二领他们穿过走廊,来到最边间客房。「两位要厨房送膳食吗?」 阮罂问:「你们有什麽吃的?」 「不需要。」司徒剑沧拒绝了。 阮罂看他一眼。「你不饿啊?」 司徒剑沧摇头了,阮罂只好笑笑对小二说:「不用了。」 店小二又问:「两位要什麽喝的吗?」 「不需要。」司徒剑沧又是答得铿锵有力。 小二搓著双手,笑嘻嘻地推销:「我们有高粱酒、上等烧酒,还有——」 「我说不用。」赏了小二钱,司徒剑沧打发他走。小二前脚刚踏出门,他砰地立刻关门。 阮罂困惑。「我还想叫壶酒,庆祝你大难不死,你怎麽……」愣住,看他走到窗前,砰地,把窗给关上。挡去月光,关上夜虫啼叫声,小房间顿时安静,只剩烛光袅袅,映四面墙。 司徒剑沧转身,盯著她。 也不知怎地,阮罂忽地心跳飞快,呼吸不顺,紧张了。她用有些傻气的笑容,掩饰心慌。「干麽又关门又关窗的,你——」 「过来。」他目光炯炯,瞧得她脸红耳熟。那霸道的口气,像失去等待的耐性。 阮罂慢慢走去,停在他面前。 司徒剑沧猛地一张臂,便将她紧锁在怀里。那双铁臂的力道,勒痛她的身体。 「师父……」他怎麽了啊? 司徒剑沧脸贴著她发梢,内心激动。「之前,我真以为……会失去你……」 直至亲密拥抱住了,心才踏实,确认不是梦。 「我现在,只想这样……」他说,一直抱她不放手。 否极泰来,他只想要她,想占有她。这傻瓜却只想著西域大计,一路上,不知他的心思。彷佛不久前,他们差点生离死别,她都忘了。这傻瓜,差点失去,他急著想珍惜。除了抱紧,还想要更多证明,证明他们不会再分开,这天地除了她以外,再没什麽值得他关心。 阮罂乖乖地让他拽紧,她安静了。他痛苦的嗓音,令她眼眶红了,而在那热情拥抱里,她迷惘著,心慌著。 司徒剑沧低头,寻到她的唇,掳获,吻住那片柔软。 欲望在这瞬间点燃,她好自然地张嘴欢迎他,挺身与他贴更紧。同他一般贪婪地呼应彼此,掠夺彼此气息。当吻得越深入,更亲昵,彼此身体更热烫,体内的骚动更激烈。 光是吻她,他不满足。司徒剑沧左手握住阮罂纤细的颈子,右手探入她衣襟,再低身啃吻那柔白的耳,大手在她衣内摸索…… 当那粗糙大掌握住柔滑细腻的饱满,她立时在他掌中兴奋尖挺,情不自禁发出饥饿的呼声,他即时堵住她嘴,舌头探入唇内,痛苦又亢奋地品尝那湿润的嘴巴内部,身体渴望狠狠地、不留馀地的占有她全部。渴望不只柔软的唇,还要更多的亲昵。 在他热情的爱抚中,她恍惚,身体软弱了,只想倒在他身上。当他全身充满力量,她却觉得自己柔软无助得只想躺下。 不知道怎麽了,这太过亲密害羞的亲吻和碰触,竟摸出强烈的快乐兴奋,她浑然忘我的颤栗。感觉身体背弃她,只认这男人是主人,急著向他靠拢,渴望被他双手安慰。 她迷糊了,迷糊中任他摆布,被带至床上,同时他灭了烛火。在黑暗中,欺到她身上,他身体如暖被,整个密密覆盖住她。 好热…… 阮罂闭上眼,感觉他一双热掌,托住两边耳後,他热的嘴,覆住她唇,吞没她的呼吸,嘴巴被热情地堵住了,浑身兴奋地绷紧了,当他热烈的爱她那柔软的唇瓣,直至它亦热情地红艳肿胀。又将热吻种到她的颈项,再吮住裸在衣外圆润的肩膀……再……再要更多。 她傻傻地快乐著,甜蜜著,由他主导。他除去彼此衣物,除去所有阻隔……片刻後,阮罂感觉这男人的身体,刚猛勃发,抵在身上,每一部位肌肉,都像燃烧的铁,烫著皮肤,好像喝醉了,迷乱地由他为非作歹。 而急切要她的欲望,令司徒剑沧痛苦又疯狂,当她欢迎地展开身体,没一丝羞怯地鼓励他投入时,她便如花一朵对他绽放。他以一个野蛮的力道挺入这柔美的身体,听见她一个痛的呼声,但她立刻似花瓣般收紧他,将他密密紧裹住,甜蜜地震颤著他…… 到此,他再没了理智。 他想,他应该慢些,却失控地暴动。他想,他该理性放慢步调,却忘情地投入更深处。怕弄痛她,却在她绷紧身体的同时失去控制,反而更粗暴地要…… 而那痛只一刹那,伴随痛楚之後的,极大的满足和亢奋,淹没她,教她迷狂。彷佛世界只剩这男人,剩下他充满力量的身体。阮罂慌乱又迷狂地紧抱他,像没他不能活,像多一丝丝空隙都要命。她就好似怒放的红花,花瓣是她双手是她全部身体,都将情人全部抱紧埋藏,让他在最深处敏感地贴紧。 她心悸又颤栗,感受紧窒的埋藏里,他动作著,巨大又强悍地深入著,在深处热情地放肆,拉扯身体,拉扯出不断扩大的快乐,这麽甜腻又疯狂,多美妙的滋味,多教人疯狂快乐。 司徒剑沧耽溺在阮罂潮湿紧窒的深处,忘情地与她亲密拉锯著,他将阮罂挤入床的深处,那蛮劲似要将她每个毛孔都填满才甘心。他终於得到全部的她,那亢奋的欲望,沈没在柔软娇躯里,彷佛他的身体,深入到吻上她的心。 如梦般,床燃烧,汗如雨,两个潮湿身体,一整夜,暗暗兴奋,放纵欲望将彼此发肤都消灭,甜蜜地融化在一起…… ***凤鸣轩独家制作***bbs.*** 这梦想之旅,进行了六个月之後,已有一个率先放弃。这率先放弃的正是司徒剑沧的老相好,巨枭「苍」。 苍来到西域,立刻恋上了另一只美呆了的母巨枭,很快把母巨枭肚子搞大,双枭远走高飞,为了爱情,抛弃主子。 到这时,死亡之虫还没看到,但见著大怪树。 十月中旬,戈壁沙漠,气温骤降,大怪树名称「胡杨」,绿叶在这时节转黄。这里的游牧民族,说大怪树可以「生一千年,死而不倒一千年,倒而不朽一千年」,生命力顽强。 「死亡之虫就在怪树林里。」西域胡人萨巴这麽说。 他是阮罂雇的会讲汉语的领队,他说他知道哪里可以看见死亡之虫。为了赏金,冒性命危险,带他们去离城二十八里处的怪树林找。 从进入戈壁沙漠到这个时候,一行人已在沙漠中旅行大半日了,他们全身里著笨重大袍,只露出眼睛。 这一路,司徒剑沧眉揪紧,神情冷俊,因为很生气。为了来戈壁沙漠,他跟阮罂乘骆驼,经历过沙尘暴、热情的大旱地,还住过蒙古包,吃各种来路不明、滋味诡异的胡人食物。他爱乾净,这对他来说是酷刑,但每每看见阮罂惊奇的模样,一肚子火气就发不出来。唉,暗叫苦,干麽喜欢这怪丫头?老天故意的吧?教他遇上这个冤家。 前日当他们遇上沙尘暴时,躲在岩石後,风沙漫天盖地扑过来,眼睛睁不开,呼吸好困难。他双手一抱,将阮罂护进怀中。风沙过後,他成了可笑的「聚沙人」,她呢?她不怕,还兴奋叫好。 「太壮观、太刺激了!原来这就是沙尘暴!」 可怜司徒剑沧呸掉嘴里的沙子,只好苦笑。 一望无际的戈壁沙漠没好景致,偶尔远眺,天地连接处,会有汪洋或沼泽,隐约可见岛屿林木起伏错落。 胡人萨巴说:「那是常见的大漠蜃景。」 「原来全是幻觉。」司徒剑沧觉得扫兴,看多了黄沙枯树巨石,千篇一律的大漠风景,真无聊。 阮罂呢?阮罂眼睛发亮,又在兴奋了。 「多神奇!」她瞧得津津有味。「虽然是幻觉,但是美啊!」 美?乘在骆驼上,他睐向怀中的阮罂,露在头罩外,她两只眼,因为高兴亮著呢!他苦笑再苦笑,不理解这些假风景有什麽好看的?但她高兴,他也不想说什麽扫兴话。 死门关前走一回,他领悟到,只要和心爱的人相处,两人都活得好好,还有什麽好去计较? 脏就脏吧,无聊就无聊吧,她高兴最重要,只要阮罂笑亮了眼睛,他什麽苦都烟消云散了。 ***凤鸣轩独家制作***bbs.*** 终於来到怪树林,这儿怪树「尸横遍野」,枯枝朽木一片,置身其中,恐怖、森然。 「随手拾一块朽木,可能就有两千年历史吧!」萨巴说。 「捡一块给我母亲,千年枯木,这好。」阮罂兴致勃勃跳下骆驼,挑选枯木。 好什麽?司徒剑沧一脸无聊地等阮罂捡枯木。唉,好吧,她高兴就好。他越来越没脾气了…… 将骆驼系在其中一株怪树,三人往林深处走。 「死亡之虫在哪?」阮罂迫不及待要看。 萨巴左顾右盼,紧张兮兮。「你们注意了,好好瞧著,小心著,死亡之虫,随时会出现!而且就在你们最不经意、最放松戒备的时候,在你们分心……啊、出现了啊,就在那里那里——」萨巴尖叫,指著前面土地。 阮罂跟司徒剑沧跑过去,看著死亡之虫。萨巴惊恐的大叫著,咻地逃到一旁怪树後。 为了将死亡之虫看得更清楚,阮罂跟司徒剑沧蹲在地上研究。 「这就是死亡之虫?」司徒剑沧面无表情地看著。 「就是这一只虫?」阮罂表情严肃。 司徒剑沧分析:「跟你听说的一样吗?」 「死亡之虫通体红色。」阮罂比对资料。 「它是通体红色。还有呢?」 「比肠虫大。」 「它是比肠虫大。还有呢?」司徒剑沧确认虫的身分。 阮罂陈述爷爷的描述:「身上有暗斑,尾部呈穗状,头部面目模糊,会喷致命毒液,还会从眼睛射出光,杀死猎物……」 司徒剑沧不疾不徐对照道:「唔,确实有暗斑,嗯,确实面目模糊,但不知道这虫子要怎麽喷出致命毒液,如何从眼睛射出光杀死猎物。」 「我也正在想……」阮罂托著腮帮子道。 「你们还不快逃?已经看见了,可以逃了,别靠那麽近,危险啊——」萨巴吼他们。 危险? 阮罂跟司徒剑沧,回望向躲树後的萨巴。 阮罂面色一凛,生气了。「萨巴,你来乱的吧?这是死亡之虫?不要蒙我啊!」 司徒剑沧一直维持严肃表情,但微微抽搐的嘴角,泄漏很想笑的冲动。 他能不笑吗?这地上,细细长,动也不动,长得像蚯蚓的虫,就是阮罂自小到大,朝思暮想,忍辱负重,无所不用其极想见的死亡之虫?这麽小只,当然五官模糊,看不清楚五官嘛! 萨巴吼:「我没骗你们啊,它就是啊——」尾音还颤抖。 司徒剑沧索性坐下,微笑著,取出扇,扇著风,兴味盎然地看他们吵架。反正虫子找到,任务达成,接下来的日子可以不用东奔西找,好好找个地方住下。到这时候,他才真真正正地高兴了。 阮罂骂萨巴:「不可能,」 「真的、是真的啊,姑娘。」 「这麽小一只叫死亡之虫?!」 「它很厉害的。」萨巴一脸无辜。 「我轻轻一捏就可以捏死它,我吹一口气它可能就飞走了,这叫死亡之虫?你蒙我。」 「我没骗你啦!」 「我要没收你的赏金,你不老实,我爷爷说的不是这样……」 「是这样,只是它看起来比你爷爷形容的温驯。」司徒剑沧忍不住纠正阮罂。 阮罂大受打击。「怎麽可能怎麽可能怎麽可能啊!」幻灭是成长的开始,可怜的阮罂,直到这时才尝到梦想破灭的滋味。她不接受,她很失望,她…… 「啊——」萨巴忽然大叫,转身就跑。 「你装傻啊?还跑?骗子,给我站住!」阮罂起身追,司徒剑沧拉住她手。 「阮罂,你看看後面。」 阮罂转头,瞠目。 怎麽了?怎麽回事?刚刚那条虫子怎麽忽然变成人般高的大肥虫,上半身高昂,对他们吐信。天啊,爷爷没说死亡之虫会瞬间变大啊! 死亡之虫发出诡异的毗声,忽喷出一口青色毒液。 「小心!」司徒剑沧眼明手快,一把拽住阮罂,脚往地上一点,人就往旁飞掠。 方才他们在的位置,立刻融出个大窟窿。 死亡之虫又叫一声,眼睛射出银光,击毙骆驼。 「啊,是死亡之虫、是死亡之虫、是死亡之虫——」阮罂怪叫。 司徒剑沧拽住阮罂,将她拎起,纵身飞掠过树林。 抓死亡之虫?别开玩笑了,他还想跟阮罂多活几年。死亡之虫在怪树林嚣张地吼叫,像跟瞧不起它的阮罂呛声。一会儿,两条人影,奔出林子,速速逃离。 是夜,气温骤降,满天星斗,一轮明月浮在半空。 「好了吧?还没回过神?」司徒剑沧问。他正挑著火焰堆里的石头,眼睛往後瞄著那坐在蒙古包前颤抖的阮罂,她裹著毯,因寒冷而发抖,不过更教她颤抖的是死亡之虫的狰狞。 「真……真……真的……有……恐怖……」抖得话都讲不清了。 回过头,他笑了,望著火光。「没看见时,一天到晚梦想著看。看到时,却吓成这样。」 将火熄灭,拿厚毯,把石头裹住,起身,将热毯拎进蒙古包,铺在羊毛垫下,这就成了简易的御寒办法。再走出蒙古包,将那吓傻的女人抱起,带进去,放暖被上。 「好了,别怕,没事了。」他坐上热毯,将阮罂搂在怀里安慰。 阮罂回头,埋进他怀里,竟然哭了。「吓死我,没想到它忽然变那麽大,我吓坏了,真的吓死了。呜……」 「真没用。」他又心疼又觉得好笑,忍不住揶揄:「看样子梦想实现了,你一点都不高兴啊,後悔了吗?」 「不後悔。」她呜咽道。 「是吗?你看起来可是一点都不开心哪。」 小手揪住他胸前衣服,她抬起脸,泪汪汪地看著他。钦?瞧他一副很想笑的样子,阮罂苦著脸,问:「我这样很好笑吗?」 他的声音饱含笑意。「是挺好笑,教你轻功,结果遇到死亡之虫只会呆在地上。教你武功,结果死亡之虫一叫,你只会跟著尖叫。」 阮罂哧地笑出来,抹抹泪。「是啊。」没想到自己也有怕的时候啊。 「还好有陪你来。」 是啊,要不是他够镇定,现在她恐怕已经成了那大窟窿里的死尸了。 「师父……」阮罂仰起脸,摸了摸师父的脸。「我现在有新的梦想了。」 「又想看什麽怪物了?」 阮罂柔媚地觑著他,她眼睛像在跟他说话,她笑得暧昧。 司徒剑沧瞧著,眼睛也浮现笑意。 「我希望你这次的梦想,小一点,容易一点。」他将阮罂放倒,凑身,在她身上,双手撑在热毯上,目光炯炯地盯著她。 她脸红,微笑著。「这梦想很容易啦,你放心。」 他很有默契,扬了扬眉道:「我想,我知道你的梦想。」 「你帮我吗?」她意有所指。 他眸色暗下,低身,靠在她耳边说话,那热热的呼气,缠绵带点喑哑的鼻音,说著:「我很乐意。」 她明亮的眼,立刻变得蒙胧恍惚。 这一路都与他同榻共寝,但每一次缠绵,都像是第一次,教她脸红心跳,热血沸腾。 「阮罂……」他一瞬也不瞬地盯著她,眼里有火花在迸射。 她深深吸口气,闭了闭眼睛,喘了好大一口气。 突然间,他吻上她唇瓣,吻上她颈项,用粗糙的大掌拨开她胸前袍领…… 身下的热毯与他沈重紧绷的身体,都像火,燃烧她。 在这荒漠中,在人烟罕至,星群的见证下,他们隐身在蒙古包里,彻夜缠绵。 ***凤鸣轩独家制作***bbs.*** 五年来,阮罂陆陆续续托人送家书回去。阮夫人这些年收到阮罂送给她的礼物,千奇百怪,有骆驼铃,犀牛角,胡人琴,枯树干。 阮罂透过家书,跟母亲报告近况。 於是阮夫人知道那位阮罂口中的神秘男子,待女儿很好。他们游历国内外,甚至还乘船到过人人长黑皮肤的怪地方。 母亲大人: 女儿昨晚,历经八时辰的剧痛,平安产下男婴。曾经,娘也是这麽痛过的吗?女儿今晚,强烈思念著娘。此刻,女儿身旁睡著深爱的男子,被褥间,躺著心爱的儿子,您那爱冒险到处闯的女儿,终於渴望安定下来,懒再去其他地方。女儿感觉到什麽都拥有了,这天地间的美丽,都输给亲生儿的可爱睑庞。 我们在西域,经营丝绸买卖,跟胡人做生意,结交一群好友。这里风景美丽,生活朴素,但心灵富足。 娘,女儿常想著,你何必守著不爱你的爹爹呢?何苦看著二娘脸色度日呢? 娘,女儿安置了个忠仆在您身旁,只要你肯放下你名存实亡的婚姻,放下怎麽努力也没好结果的爱情,就去跟勤儿说一声,她有办法保护你,带你到西域与女儿团聚。 女儿期盼娘早日前来团聚。 勤儿?那个相貌平庸,不起眼的壮丫头?她有何能耐? 阮夫人放下信,走出房间,到下人住的地方,找到背对她,正在吃饭的勤儿。对著那肥硕背影,问:「我女儿说,你能带我去西域?」 勤儿放下碗,搁下筷—抹抹嘴。她缓缓回过头,望著夫人,脸上表情,莫测高深。 「是。」她帅气一笑,抖起腿来,很酷地问:「夫人想通了吗?」 「我这把老骨头,还能去西域?」这丫头怪怪的喔? 「没问题!」勤儿拍胸。「有我在。就算用背的也能背你到西域。」 「听说西域很远,这……我们两个女人,会不会危险?」 「哈哈哈!」勤儿骄傲地大手一挥。「夫人甭怕,有我在。」 这麽有把握?这真只是个单纯的丫头吗?阮夫人退一步,打量她。「你究竟何人?」 勤儿微眯起眼,面色一凛。拍一下肥肚,霍地站起。「不瞒你说,我真正的身分是——」抓了筷子,沾了肉汁,咻,以筷当笔,在墙上题一行字。 阮夫人很辛苦地辨认那奇丑无比、潦草至极的字迹。 「锄……强扶弱,为正……义而战,我乃女……黑……侠……黄鹦?」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黄鹦重拍肥肚,脚踏椅子,伸出食指,威风道:「万事皆可谈,唯有义无价。就让我黄鹦带夫人与女儿团聚吧——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骄傲地大笑啊—! 阮夫人惊诧地瞪著勤儿,看勤儿笑得像个疯子。 「还是不用了。」阮夫人跑了。 勤儿愣住,拔腿就追。 「夫人?夫人?为什麽不用?你不相信我吗?我很厉害的,你也听过女黑侠黄鹦吧?夫人,不然我表演耍刀?还是舞剑?还是飞上乱茶坊屋顶让你看看我的轻功?您别跑啊夫人,我带你去见小姐啊——」 阮夫人乱奔乱跑,勤儿乱追乱讲。 可怜的女黑侠,变身时多威风,可面对小姐的母亲只能认了。她锲而不舍地追,心中呐喊—— 「小姐——包我身上!小姐,很快带你母亲过去——小姐,勤儿想你……你等我啊,女黑侠黄鹦也要去西域啊!」 【全书完】 后记 我被关起来了,好可怕  单飞雪 不是我爱臭屁,既然要写古代稿,当然要写得煞有其事,身临其境,教读者老人们看了叹为观止,并骄之同侪,最後大家对飞雪老人产生景仰,心生崇拜,拿著书时想膜拜我,见作者名如见本人,仰慕得浑然忘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一想到那骄傲光辉的时刻,不禁面向东方长空狂笑,眼角挂两行热泪。) 是地,就是在如此雄心壮志下,明明时间紧迫,飞雪老人还企图饱览经书,狂搜资料,猛k史记,查到浑然忘我,想到如入无人之境。 於是半个月过去,这稿子王八蛋地写到绝境里去,如迷雾森林,俺一再地重写重写重写,重复地重修重修重修,到最後竟忘记要怎么写出本小说来。大恐怖了啊——妈呀! 呜呼,哀哉。 立大志的结果,是自我挫折。本来历史非我强项,硬是妄想跟二月河、金庸等人比拚,结果连人家的凤毛麟角都沾不上,徒自取其辱,残杀自己,最後被自己立的雄志,吓得一千字写十天还写不好。然後焦虑到怀疑更年期早十五年光临,下笔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旁摆著参考书,绑手绑脚,反而不会写了。 最後俺认输,抛弃史实,往娱乐性靠拢。并领悟到急就章地想把古代历史融会贯通不可能,只会让自己写成四不像。没点硬底子功夫,硬要往那方面逞强,只会自暴其短,惹来讪笑罢了。 看破以後,四人皆主,这几大字在俺面前闪闪亮。嘿,管你的什麽史实,管你的什麽朝代,俺就是献丑怎样!抱著被看笑话也不管的勇敢气魄,这稿子……欸——怎麽回事?竟莫名地顺起来了。 瞎搞到这时,吾家阿编看著小单送来的书稿,是次次内容不同,走法迷乱,恐也已看到更年期要提早二十年光临。 唉,我会记牢这次的迷路经验。 这一段混乱迷惘的瞎写期,我绝望到以为不可能完书,也当其认为这就是俺的告别作了。(因无法交稿,开天窗,舆读者提前告别去——)但书展套书,岂容我任性地装潇洒,挥挥衣袖,腾云驾雾,不问红尘俗世摆烂去,留烂摊子让编辑哭。 於是在这困境中,在下笔不顺,灵感便秘,故事展不开时,我对自已下了猛药,我把自己关起来,关在一间叫「漫画王」的监狱里,逼自己非得写稿子不可。 於是我连著十夜,在深夜十一点前出门,带电脑到漫画王,窝在包厢里,待到早上七点天亮为止。夜间包枱有优惠,加上那阵子强烈寒流来袭,店家生意冷清,空包厢任我选,我就这麽耗十夜。我想,就算用最顶级的海洋娜拉保养我憔悴的老脸,恐也只是浪费海洋的精华罢了。(纯比喻,贵妇用的保养品与俺绝缘。) 好在不断自我催眠,催眠自己一定没问题之下,以及午夜坐监的酷刑下(俺连毛毯、中药保温壶都带上,连香港读者送的暖蛋也上场),大概是我的「自关」行为,感动文字大神,抑或午夜时分,神经特别敏感、思路活跃?总算越写越顺,渐入佳境,走出迷雾森林,迈上完稿的康庄大道,压力大臧,我哈哈哈哈哈哈地终於完书。(不需为我感动,我相信你们不会了解我的痛,呜。) 出书时,正逢喜气洋洋的农历年,这回,飞雪老人铿铿锵锵努力娱乐请者,卖弄半天,希望读者朋友开开心心过好年。 最後,且让我和不曾谋面的文字工友们,信心喊话。 (飞雪拿著大锣大槌,目露凶光,咚咚咚给大家打气中。) 各位各位啊!相信你们都有写不出稿的时候,您是否感到日月无光,毁天灭地,星球快爆炸,脑袋在便秘?急急急也没用,想想想也想不出?然後你们焦虑慌张求助无门,愧对编辑,忽然莫名其妙肖想人间蒸发,或是神智恍惚拿著刀预备割电话线? (为什麽割电话线?相信不用我多言,同行都明了,编辑的追稿电话是一声声地怎样鞭打我们的心哟——写不出来时,编辑大人的声音一句句都像雷声喔——) 各位各位,要不要试试俺的办法? 到此绝境时,就把自己关起来吧!您可以关在三温暖中,也可以关在二十四小时咖啡店或漫画王。 把自己逼进死角时,也就是你发挥潜力的时候。别忘了最佳辅助办法,是「自我催眠」。当你丧失信心,怀疑自已时,绝不能放纵心慌感,让它时刻恐吓自己,结果稿子还没写完,先被自已吓破胆。 你应先镇定下来,骗自己一切没问题。 然後念一下这个口诀:「没问题、没问题我一定没问题,我以前没问题,我现在当然也没问题。写不好就写不好,写完以後还可以修,修来修去一定修到好,有什麽关系捏……」 哇哈哈哈哈哈哈,这招飞雪自创的口诀真的很有用喔。 是地,硬著头皮写下去就对啦! 最後,我以名作家莫言的一段话,鼓励所有想从事写作的朋友们。 『比如你引用了圣经.约伯记的那句话:「我是唯一一个逃出来向你报信的人……」你说这是你创作小说的最基本原则,这太有意思了。我们做电影也好,搞文学也好,完全可以用这样自信的口吻来叙述。我是唯一一个报信者。我说黑的就是黑的,我说是白的就是白的,真正有远大理想的导演或小说家,应该有这种开天阔地的勇气,唯一一个报信者的勇气。说不说是我的问题,信不信是你的问题,拍不拍是你的问题,看不看是他的问题。但我要按我的想法来说,哪怕只剩下一个读者,只剩下一个观众,我也要用这种唯一的报信方式来向他说。』(摘自《小说在写我……选择的艺术》) 就是要给自已先建立这种信心,才有办法一直写作下去。 不管工作成感情,遇大困境时,不怕别人对你没信心,最怕连自己对自己都失去信心,胆怯地龟缩起来,不敢向前,一直摆烂,放弃自已。 人生大路,不可能日日风光明媚,想哭就哭,跌倒就给自己呼一呼,然後继续往前走,你一定会再遇到,风和日丽的好日子。 我这样说你愿意信吗?不信就算了,那我也不管你了。掰。 备注: 文中放妻协议的内容,乃敦煌莫高窟出土的「放妻协议」。据考证,应是唐朝文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