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心话》 第一章 黄昏,一群小孩在巷子旁的空地玩跳格子游戏,接近晚餐时刻,各自被爸妈吆喝回家。六岁的童敏希却还在空地晃,晃着晃着她来到蹲在地上打弹珠的男孩身旁。 「你叫什么名字?」童敏希问男孩。 「干么跟妳说?」古骏逸低着头打弹珠,没看她一眼。 「你为什么不回家?」她拍拍他的肩膀。 他回头,看着她。「我家的人讨厌我。」 童敏希听了睁大眼睛,表情很兴奋,笑嘻嘻地说:「真的那你跟我一样可怜。」 古骏逸看着童敏希,她留着短短鬈鬈的头发,长得白胖胖,眼睛大大,鼻子扁扁,小嘴儿红粉粉。她穿著白洋装,整个人看起来像团棉花,白粉粉、软绵绵的棉花。 他心里想着--她可怜?笑瞇瞇的是在可怜什么? 扔了弹珠,他挑衅似地问:「要不要跟我比?」 「好啊,比什么?」敏希眼睛一亮,咧着嘴笑了。 「比谁比较可怜。」古骏逸发现她笑着时颊边有两个笑窝。 「好哇!」她说:「我好可怜,我爸欠人家钱,出国了不敢回家;我妈每天要工作,都不在家,我好可怜,没人陪我。」 古骏逸听完,用一种再平凡不过的语调说:「我爸妈出国做生意,飞机失事死翘翘。我本来住阿嬷家,后来阿嬷肝癌死翘翘,我最近搬来跟叔叔住,叔叔很怕我,说我是扫把星,不知道接下来谁会死翘翘。没人喜欢我。」 敏希大惊,捧着脸说:「哇塞!你赢了。」 「嗯。」他点点头。「妳输了。」 敏希问他:「什么是『杀』把星?」 「妳是不是蛀牙?讲话口齿不清。」古骏逸斜眼瞪她。 「不是啦,右边有一颗牙在摇,要换新牙啦!」敏希脸红了。 「扫把星就是那个人很带赛,谁靠近,谁就倒霉。」 「喔。」敏希似懂非懂,问:「那你是扫把星?」 「嗯。」 敏希抓抓头发,疑惑地问:「那我现在靠你这么近,会倒霉吗?」 「搞不好喔。」 「是喔……」敏希瞪着他瞧,瞧他眉毛粗、眼睛大、皮肤黑,看起来健康又强壮。她摇摇头说:「我觉得你不像。」说完,一只蜜蜂嗡嗡飞来,绕着她转。「这『丝』什么?」她口齿不清。 「蜜蜂。」 「会怎样?」蜜蜂停在她的脸上,斜眼瞅着蜜蜂,它很大,她动也不敢动。「哇……怎么办?」 「我帮妳赶走。」 他才刚伸手,敏希就大叫。 「哇~~痛~~」被蜜蜂螫了。 唉!他垂手说:「看吧,我是扫把星。」 「呜~~杀把星……痛……」敏希哭了。 古骏逸看她摀着脸,哭着跑远。 过了几天,正午时分,艳阳高照,童敏希以螃蟹姿势,一小步、一小步靠近「扫把星」。然后,在三步外的安全距离朝他喊:「你在干么?」 古骏逸酷酷地没有理她,低着头不知在忙什么。 她好奇,忍不住蹲下身子,伸长脖子探头看。看见他用树枝在地上画,她问:「你在玩什么?」 「我在算数学。」他瞄她一眼。「蹲那么远,是不是怕我?」 「喔,不是啦。」怕他难过,她逞强,靠近两步。「你很喜欢数学?」 「不喜欢,但是算数厉害将来可以当老板,赚很多钱,娶很多老婆,买很多房子。」 「为什么要很多老婆?」 「大家说我是扫把星,将来我就娶一堆老婆,让大家知道我的厉害。」 「喔,我知道了。」敏希笑嘻嘻地说:「这是你的愿望吗?下次跟妈咪去拜拜,我帮你跟神明说,神明会让你成功。你叫什么名字?我跟神明讲。」 「笨,求神明没用。」他看她一眼。 「有什么关系?求求看,没用也不会怎样,有用的话你就变有钱人了。你快跟我说你叫什么名字。」 「古骏逸。」他口气不耐地说完,低头继续算数。过一会儿,见她双手抱膝,下巴搁膝盖,直瞪着地上他画的习题,他问她:「妳干么?」 「我也要赚很多钱,我看你算数,学起来。」敏希看得很认真。 「妳赚钱干么?」 「我赚很多钱,我爸可以还钱,回家陪我。然后我也跟你一样,买很多房子,嗯……但是我不像你要很多老婆,老公我娶一个就好。」 「笨!」他纠正她:「不是娶老公,是嫁,女生是用嫁的!还有,老公跟老婆一样,越多越好,只嫁一个很吃亏,要嫁就嫁十个,今天这个不好,明天找另一个。」 「喔,你好聪明。」敏希点点头。 「废话。」 「既然你要娶好多老婆,可不可以算我一个?」 「为什么?」 「因为你很聪明,会赚很多钱。你娶我,我可以花你的钱。」 哇塞!古骏逸瞪着她,看她脸圆圆、样子矬矬,没想到也有聪明的时候。 「妳不是很笨嘛,不过我是扫把星,妳不怕?」他笑了。 「嗯。」敏希想了想,说:「你不是扫把星,我今天跟你讲那么久的话都没事。」说完大风吹来,刮落楼上住户的小盆栽,盆栽砸中敏希的头,敏希哇地一声趴倒在地,痛哭流涕。 「妳看吧。」古骏逸扶她起来。 哼,敢小看「扫把星」的威力,这下哭了吧! 古骏逸感到困惑,不知这个童敏希是很勇敢,还是很蠢? 明明每次靠近他都会倒大楣,可是倒霉完,过几天又来找他玩。后来,他发现她不勇敢也不蠢,她只是寂寞。每到黄昏,大家回去吃饭,童敏希总在巷子里徘徊,因为他也老是混到天黑,很自然地,她就找他玩。 这天他问她:「妳干么不回家?妳妈没给妳钥匙?」 「我有。」敏希掏出脖子上的钥匙给他看。 「天黑了,妳回家吧!」 「家里没人,我怕。」 「天黑了,外面会有坏人,在外面更可怕。」 「嗯。」敏希蹲在地上,指尖在泥地乱画,不走。 「妳快回家。」他催促她。 她嗯嗯啊啊地,抬头问他:「那你咧?」 「我是男生,不怕坏人。」 「哦?那我跟你一起,就不怕坏人,有坏人,你打他。」 「喂!」古骏逸斜眼瞪她。「妳小心,我是扫把星,等一下妳又倒霉。」 「我不怕。」敏希摇头笑着说。显然衰过几次,习惯了。她撩高裙襬,指着右脚膝盖。「你看,我膝盖瘀青。早上我又没跟你在一起,可是下楼的时候我摔跤了,所以会不会倒霉,跟有没有和你在一起没关系。」 古骏逸听完,呆看她一会儿,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她好可爱,可爱到他起了鸡皮疙瘩,像触电。 「很痛吗?」他蹲跪在地上,抓住她的小腿,研究受伤的膝盖。 她大声嚷:「厚!痛死了。」 「多痛?」他笑了。 「就像被雷公打到那么痛。」她挥着手,表情夸张。 他抬眼问:「是喔,妳被雷公打过啊?」 她红着脸说:「没……没有,反正很痛,痛到我哭了,晚上我要叫妈给我敷敷。」 古骏逸左手轻握着她的小腿,她皮肤好,摸起来很温暖。看见她的膝盖青肿,他觉得自己的膝盖也痛了。 「妳妈还不知道妳摔跤?」 「嗯,她每天很早就出门。我早上从楼梯摔下来,好久都站不起来,以为自己要死掉了,我好怕……」说着说着,眼泪滴滴答答掉下来。 「我给妳揉揉。」 「好哇,可是你不要太用力。」 古骏逸一手握她小腿,另一手帮她揉。敏希皱眉,疼得嘴巴发出嘶嘶声,很滑稽地扭着身体。 他没看她,笑着问:「好痛吗?妳要忍耐。」 「好。」她双手按着他的肩膀,继续嘶嘶嘶,话都讲不清楚了。「古……古骏逸……你……喔……嘶……痛……嘶……要不要……去我家?」 「妳妈回家,发现了怎么办?」 「你可以躲在房间的衣橱,她不会知道。」 「妳让我去妳家?我是扫把星喔。」 「没关系啦!」敏希弯身,瞧他的眼睛,笑瞇瞇地。「我觉得比较不痛了。」 古骏逸想起母亲生前说的枕边故事-- 母亲说天上有个天使,穿白衣裳,有白翅膀。此刻他看着童敏希,看她笑望着他的模样,他觉得在她背后好象也看见了翅膀。 「走,跟我回家,我泡牛奶给你喝。」敏希握住他的手,半拖半拉将他带回家。 自那日起,两个孩子便常腻在一起。童敏希瞒着妈妈,常带古骏逸回家。古骏逸比敏希大两岁,父母早逝,长期住亲戚家,个性比同龄孩子早熟,他沉默寡言,很懂得察言观色,自尊心强,明明也喜欢去敏希家,可每每都要她三催四请,苦苦哀求才肯去。 看敏希求他,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有时,古骏逸觉得自己莫名其妙,明明也喜欢跟敏希在一块,可就是爱摆酷,每次敏希拉着他手臂,用软绵绵的声音求着:「来我家,好嘛,拜托啦,我拿东西给你吃哦,求你啦……陪我嘛……」 他就是不立刻答应,总摆出没兴趣的样子,直到敏希求到眼泪快掉了,他才愿意陪她回家。在叔叔家,他要看他们的脸色,而今蹦出个童敏希,老追着他跑,要他陪,教他有莫名的虚荣感。 敏希哀求他时,那么需要他的样子,求到泪汪汪地,教他这人人讨厌的扫把星,感觉挺爽的,常在心里暗笑。他奇怪敏希怎么都不觉得丢脸,好象只要有人陪她,什么都可以答应。 小敏希还不懂什么叫丢脸,她最讨厌一个人在家,没说话对象,很无聊,会不知道做什么好。但现在不一样啦,有古骏逸陪她;她怕寂寞,对他言听计从,百依百顺,反正只要他肯陪她就好。 他们一起做功课,古骏逸算数学,敏希就在旁边画画。敏希的数学作业,是古骏逸教的;古骏逸的美劳作业,敏希帮忙做。 古骏逸爱喝敏希泡的麦片,他说:「这个喝了很饱。」敏希便记住了,跟妈妈去超市时,老吵着要买麦片。 「妳不是爱喝奶茶吗?」黄美君困惑。 「麦片好,麦片比奶茶好喝。」 「小希最近很快乐喔。」黄美君看着女儿,捏捏她的脸。 以前敏希常哭着找爸爸,黄美君不敢跟女儿讲实话,她爸逃债到澳门,搭上那边的女人,还跟人家生了孩子。合伙做生意的朋友王阎,帮她找了律师,准备离婚。她一人挑起经济重担,常忙到三更半夜才回家,敏希因为孤单,常常哭,但最近都不会了,黄美君感到奇怪,女儿懂事了?还是交了好朋友? 「妈,我还要这个。」敏希抱一堆巧克力丢进推车。 「妳还买?妳吃得完?」 「嗯。」敏希踮起脚,笑望着推车里的零食,全都是古骏逸爱吃的,他高兴了,就会常常来玩。 「最近零食吃很多喔!」黄美君蹲下,抓着女儿双臂说:「来,把嘴张开,啊这样……」 敏希仰头,张嘴。「啊~~」 黄美君瞧了瞧。「嗯,没蛀牙。好,让妳买。」 这一天,古骏逸放学后来找童敏希。 「快来!有东西给你……」敏希一开门,转身就往房间跑。 古骏逸踢掉鞋子,扔了书包,走进敏希房间,看她从床底拉出塑料袋,哗地将零食倒在床上。 「我妈买的,我们来吃。」敏希咚地坐到床上,抓了饼干盒,撕了就吃。 「等等--」古骏逸将她拖下床。「别在床上吃,会弄脏床。」 「没关系,我妈会洗。」 「妳妈上班很辛苦,妳还要她洗床单?」 敏希不知怎的,脸颊热热。她看古骏逸将满床的零食扫进塑料袋,拍拍床铺,又拍拍枕头,拿来旧报纸,摊地上。 「我们在地上吃。」他坐下,发现敏希还抓着饼干盒,呆在那里。「干么?过来吃啊!妳干么?」 敏希忽然哭了,揉揉眼说:「我爸爸以前也这样……铺报纸让我吃饼干……我好想他……」 「真没用。」古骏逸拉她坐下,像大人般教训她:「他出国,又不是死掉,有什么好哭?」 「他会不会忘记我了?我问妈他去哪,她说不知道,搞不好他不回来,我再也见不到他……他也不打电话给我,也不写信,好过分……」敏希直掉泪。 「不要哭了,他死了吗?」古骏逸拿了巧克力,撕开包装。 「呜……没死……」 「只要没死,就见得到。像我爸妈埋在地下,才真的见不到。」 「但是他都不回来,他不回来跟死掉一样。」敏希哭哭啼啼。 古骏逸啃着巧克力,看她哭。哇,女生眼泪真多,好象流不完。五分钟后,敏希哭累了。 「喂,不是说要当我老婆?」古骏逸用脚踢她。 「唔。」敏希揉眼睛,流鼻涕。 「老婆要听老公的话,我最讨厌人家哭哭啼啼,把眼泪擦掉,去泡麦片给我喝。」 「喔。」敏希放下饼干盒,拿卫生纸擦鼻涕。「那我去泡麦片了。」 「唔。」 「古骏逸。」 「干么?」 「我对你很好呴?」 「嗯。」 「那你答应,永远不离开我。」 「喔,妳一直对我好,我就不离开妳。」 「好啊。」敏希笑了,跑去泡麦片,一进客厅,听见钥匙声,她吓得愣住了。不会吧? 喀,门打开,黄美君走进来,踢掉高跟鞋。「敏希,外面怎么有双布鞋?」 「啊!」敏希张大嘴,脑袋空白。 「是不是隔壁的?」黄美君脱衣服,一路扔,走进卧室。 「嗯……」完蛋,敏希冲向自己的房间。 「敏希--」黄美君穿著内裤出来喊她:「去把后面的衣服收进来,我没衣服了。」 「啊……」敏希愣在房门口。 「啊什么啊?快去!」 完了,敏希抓了篮子冲去后院,一边回头嚷:「妈,妳回房间等我,不要乱跑。」 「说什么?嗟!」黄美君走进女儿房间,旋即气冲冲地走出来。「童敏希!妳给我过来!」 呜啊~~完蛋啦~~妈发现古骏逸了……正在后院收衣服的童敏希,听见母亲咆嚷,吓得揪在手中的衣服全掉到地上。 「妳又在房间吃零食!」黄美君指着地上的报纸和零食骂。 咦?敏希傻愣愣。 黄美君继续骂:「不是叫妳别在房间吃吗?」 「喔。」古骏逸咧?敏希左瞧右瞧没看见他,哇~~厉害,会隐身术! 黄美君骂完,离开房间去洗澡。 敏希跟着冲进客厅,听见里边浴室传来哗哗水声--赞!又冲回自己房间。啊,好喘!她低呼。 「古骏逸?古骏逸?」她打开衣橱看,没有。趴在地上瞧床底下,看见他了,他直挺挺地躺在床底,抿着嘴很气的样子。 「里面很脏欸。」噗,她笑出来。 「妳妈没穿衣服就跑进来。」古骏逸爬出来。 「噗~~妈在家都不穿衣服。」童敏希笑得牙齿都看见了。 「很好,妳可以学她。」 「我才不要。」敏希嘻嘻笑。「你快回去,我妈在洗澡。」她把零食塞进塑料袋,交给他,推他出去。 「我还没喝麦片。」古骏逸抱怨。 敏希冲进厨房泡一杯,捧给他。「拿去,杯子明天还我。」 古骏逸背了书包,拎着零食,端着麦片,离开她家。可恶,她妈妈干么这么早回家?害他没办法好好喝麦片。 古骏逸走下楼,他不想这么早回去,就在楼梯间坐下,捧着麦片喝。公寓大门开着,他看着门外地上的小草随风摇,蒲公英飘荡。他想,将来他要赚大钱,住大房子,让童敏希来玩。他喝着麦片,吃着零食,想象自己的大房子。 童敏希恨不得二十四小时都有人陪,她突发奇想,跟古骏逸说:「干脆你住我家。」 「不行,会被发现。」古骏逸正趴在阳台前的木地板上,帮敏希检查国语作业。 「我发现一件事,我妈很笨。」敏希趴在他身旁。「上次你逃走,她洗完澡出来问我,刚刚地上是不是有个书包?」 「哦?」古骏逸帮她擦掉三个错字。「她发现了?」 「我很紧张,我说没有啊,是妳看错了吧?她相信了,还说一定是太累,眼睛花了。」 「唔,妳妈神经很大条。」古骏逸填上正确的字。 「就是啊!」敏希撞撞他手肘。「所以我想了个大计划,你偶尔留下来跟我睡,反正你叔叔不管你,你不要回去,你留下来陪我嘛,有时候我妈太晚回家,我怕鬼,都不敢关灯睡,我好可怜……」 古骏逸把错字改好,又从书包搜出她的数学习作。「哇~~」他拿高本子,大声嚷:「童敏希,数学真烂,不及格!」 敏希脸红,抢下来。「怎样啦,好不好?今天睡我家嘛,以前我爸都跟我睡,他还会说故事给我听。」 「我又不是妳爸。」古骏逸斜眼瞪她。 「不行吗?」敏希瘪嘴,眼睛红了。 古骏逸抢回作业本,打开,指着她写错的习题骂道:「真笨,五乘五是十」 「好不好啦?」 「我教妳背乘法表,妳跟着我念一次。」古骏逸高声说:「二一得二,二二得四,二三得六……」 「不行喔,你真坏。」敏希哭了。 「快点背!」 敏希小小声说:「二一得二,二二得四,二三……二三……二三……」 「六!」 「六。」 这一晚,第一次,古骏逸在童敏希家过夜。 晚上十点,敏希的妈妈还没回家。他们躺在一起,童敏希很高兴,将他抱得紧紧。她左手巴在他脖子,脸埋在他肩膀,头发痒着他的脸。 古骏逸睡不着,抱怨道:「靠这么近,我怎么睡?过去。」 「不要。」小手巴得更紧。 「我不能呼吸,好热,妳过去。」 敏希松手,躺过去,睁着眼抱怨。「你对我真坏!」 「每天陪妳,还对妳坏?」古骏逸觉得好笑。 她瘪瘪嘴,问他:「你在班上有要好的同学吗?」 「没有。」古骏逸双手枕在脑后,觉得这样跟她躺一起,聊聊天,感觉不坏。 「有人比我对你更好吗?」 「没有。」 「那你还对我那么凶。」 「我讨厌人家抱我,我不喜欢。」太久没被抱,不习惯。 她嘀咕:「可是我喜欢抱人,我抱妈咪也抱爸爸,我喜欢你,当然也抱你。」 「那妳不是也喜欢隔壁的大狼狗,还有公园的野猫、池塘的金鱼、树上的小鸟,妳也要抱吗?」 敏希答不出来,想了很久才说:「那不一样,牠们抱不到,你抱起来很舒服。」她笑了,又去抱他。 「妳别黏着我!」他推开敏希,敏希哇的哭了,他掀被跳下床。「真烦,我要回去了。」 敏希坐起来,揪住他衣服。「不要走……你是不是讨厌我?对我好凶……」眼泪、鼻涕一起来。 他骂她:「这么吵我怎么睡?叫妳不要巴着我,妳听不懂喔」他发脾气,却不知为了什么别扭。 「呜……」敏希忍住眼泪,小小声啜泣。 古骏逸不理她,拿了书包就走。 童敏希可怜兮兮地说:「把灯打开,我怕鬼。」 古骏逸啪地开灯,看敏希眼红红、鼻红红。 她啜泣着跟他说:「那你明天要来喔。」 他随口说:「没死就来。」 「哇~~」敏希嚎啕大哭。「你不会死,你怎么会死?不要乱说,你死了我怎么办?」 厚,真的很吵欸!古骏逸扔下书包,关灯,躺回床上。 他口气无奈地说:「不要哭了,我真的很讨厌人家哭。」爸妈死掉时,家里的人全在哭,哭得他好烦,一听见哭声,耳朵就痛。 「好。」敏希不哭,乖乖躺好。 房间黑暗,路灯的影子在天花板闪,偶有汽车呼啸而过。 一会儿后,古骏逸问:「童敏希,睡着了?」 童敏希闷闷回道:「没有,我不敢说话,怕你生气。」 又一会儿,古骏逸问她:「妳妈回家,会不会进来?」 「不会,这么晚还没回来,就是去跟人家喝酒,她喝醉了会直接上床睡。」 「喔。」 又过一会儿,童敏希紧张地问:「怎么办?怎么办?我快睡着了。」 「怎样?」 「万一我睡着,不小心又过去抱你,你会生气吗?」 「都睡着了,我不会生气。」他很讲理的。 「喔。」两秒后,童敏希抱住古骏逸,脸埋在他肩膀。 「装肖欸,当我白痴喔。」哪可能这么快睡着? 敏希紧闭眼睛,努力装睡。 「真奸诈。」古骏逸笑了。 敏希窃笑,手巴得很紧。啊,好温暖,好棒,好久没有人陪她睡了。 童敏希睡得好,古骏逸却睡不着。曾经他也被人抱着睡,枕边有人说话哄他。一想到母亲,他觉得胸口像被刀划了一下。闭上眼,就想起父母出事的夜晚,他在外婆家,电话声刺耳,外婆接起,听完电话,倒地哭嚎…… 古骏逸身体绷紧,睁开眼,努力甩掉那夜记忆。他推开敏希,可是她搂得紧,像怕他跑掉。 真烦,她的头发散在他的嘴边,他呼气吹开,同时听见客厅门打开,他听见脚步声,敏希说她妈喝醉了会回房睡,可是脚步声却往这边靠近。 喀一声,古骏逸来不及反应,门打开,灯亮了。 「搞什么」黄美君惊呼,立刻把两个小孩揪下床。 「你叫什么名字?」她坐在椅子上,瞪着男孩,他站得直挺挺,脸上没一点怕的神情。 「妈,我们是好朋友,妳不要生气。」敏希缩在古骏逸身后。 「伯母,我叫古骏逸。」他很镇定。 「住哪?」 「住前面十三号二楼。」 「为什么这么晚不回家?你们两个搞什么鬼?!」真乱来欸。 「妈,妳不要那么凶嘛,好不好?」敏希从他肩后探出头。 古骏逸看着童敏希的母亲,她跟敏希一样鬈头发,乱乱地垂在肩膀。她口气很凶,看起来很累的样子。一边说话,脚还抖不停。把香烟夹在指尖,烟味呛得他想咳嗽,但他忍住了。 「电话多少?我要跟你爸妈说话。」黄美君拿了无线电话按下通话钮。 「我跟叔叔住。」 童敏希跑出来,抱住妈妈。「妈,妳不要打电话,是我叫他来玩,我怕鬼,妳都那么晚回家,我怕……」 美君听了心酸,这丫头太寂寞了。她缓了口气说:「妈要叫他家人带他回去,这么晚,他不回家,他家人会担心。」 「我自己回去。」古骏逸背了书包,穿上夹克,往外走。 「喂--」黄美君拉他回来。「算了算了,明天再回去。」 黄美君要他们坐好,她教训两个孩子,叫他们以后不准睡一起,如果再发生这种事,就不准他们交朋友。 黄美君拿了毯子放在沙发,跟古骏逸说:「敏希睡房间,你睡这里。」 童敏希拎了枕头和熊玩偶,跟古骏逸说:「我的枕头给你,我的熊熊陪你。」玩偶塞给古骏逸,古骏逸臭着脸,觉得很窘。 黄美君看女儿热切地跟古骏逸说:「睡沙发,好吗?好吗?明天我就泡麦片给你喝,好吗?好吗?」 这孩子!黄美君笑出来。「明天要上学,快去睡。」她赶女儿回房间。 「妈,我睡不着,可以在这里跟他说话吗?」 「不行,我要关灯了。」 「不要关灯,他会怕!」敏希大叫。 「我才不会。」古骏逸躺下,拉好毯子,背过身睡了。 黄美君关掉客厅大灯,扭开夜灯,拉女儿回房,安顿好女儿又回客厅。她走到沙发前,跟背对她的古骏逸说:「厨房放了面包,明天早上你跟敏希吃完再去上学。你不回家,真的不用跟家里的人说吗?」 他们才不管!古骏逸没回话,身体绷得很紧。 黄美君将毯子拉好,又去把落地窗关上,才走回卧房。 古骏逸合上眼睛,他听见墙上挂钟滴答声,闻到毯子散发的淡淡樟脑气味。忽然有人扯了扯毯子,他翻身,看见敏希蹲在沙发前,小手攀在沙发边沿,小小声说:「我来陪你,你不要怕黑。」 是谁怕黑啊?「妳回房间。」 「不要。」敏希掀了毯子,硬挤上沙发。 「喂,妳下去。」古骏逸推她下去,敏希跌坐地板。 「你生气了?」她泪汪汪地。 「我干么生气?」古骏逸好笑地望着她。 「因为我妈骂你?」 「没有。」 「你讨厌我妈?」 「不会。」 「那你喜欢我吗?」 这什么问题?什么逻辑?他不答,抓住她手臂,拖她回房,将她推上床。 「再这样,妳妈生气,以后我们不能见面了。」 「好嘛好嘛。」敏希躺好,古骏逸帮她盖被。 敏希瞪着他眼睛说:「古骏逸,我跟你说,我现在要睡了,可是我睡着耳朵还是听得见,如果你偷跑,我会尖叫,你不可以趁我睡着跑了,知道吗?」 他没吭声,只是笑着,扯了扯她的头发。 第二章 几年过去,古骏逸高三,长得又高又壮,成绩优异,但性情孤僻。童敏希高一,成绩平平,她开朗合群,和同学处得很好。 她喜欢找古骏逸一起回家,每次放学钟声一响,她拎了书包就去找他,古骏逸的同学爱亏她嘘她,几个臭男生会高声嚷--「阿古,你的小女友来了!」 童敏希爱问古骏逸问题,他什么都懂,她崇拜他。他们散步回家,走在山坡路上。古骏逸帮她背书包,天气冷,山径起雾。 敏希问:「古骏逸,为什么会有雾?」 「这里靠山,空气水分多,遇上温差不同,风一吹就起雾。」 经过盛放的向日葵,敏希又问:「古骏逸,为什么向日葵总向着太阳开?」 「因为花盘茎部,有种叫植物生长素的东西,这物质一遇到光的照射,就跑到背光处躲,刺激细胞生长,加速分裂,所以……」 「听不懂。」 「总归一句,它有向旋光性。」 「古骏逸,为什么萧雅雯喜欢你?」 古骏逸停步,侧首看她。「妳听谁说的?」萧雅雯和他同班,写过几封情书,都被他扔掉。 敏希振振有词:「萧雅雯跟苗筱栗说,苗筱栗跟她表妹王素娟说,王素娟和我同班就跟我说,她说萧雅雯要当你的女朋友,警告我,你会被她抢走!」 古骏逸赏她白眼,迈步走。 敏希追上去问:「喂,是不是真的?她喜欢你?」 古骏逸冷哼一声。 「哼什么哼?」敏希扯他衣角。 「女生真无聊。」古骏逸摇头笑。 「喂,你去跟她说,说你有女朋友,叫她别作梦了!」 「我什么时候有女朋友了?」 「古骏逸!」童敏希踢他,这时,天空飘雨。 「走快点。」古骏逸拽住她奔跑。 「慢点……慢一点!」敏希边跑边嚷,笑得很开心。 雨越来越大,他们躲进土地公庙。天空黑鸦鸦地,雨势很大,打得树梢啪啪响。 童敏希研究起庙旁的大榕树,忽然问道:「古骏逸,有没有小刀?」 「干么?」 「快,把我的名字刻在树上。」 「妳要干么?」 「快啦!」 「有什么好处?」 「喂,帮女朋友做事还要好处啊?」敏希朝他甜甜地笑。 古骏逸听了只是干笑几声。 敏希用书包打他。「快点!那不然等一下我请你喝可乐?」 唉,真麻烦。古骏逸打开书包取出瑞士刀,他力气大,很快在树身刻好敏希两字,凿痕工整。 敏希看了很满意,摸了又摸,然后伸手道:「好了,刀子给我。」 「又干么?」 敏希抢了刀子,趴在树上,在敏希两字下刻了一串小字,刻完问古骏逸:「你觉得怎样?」 「觉得很白痴。」 她在「敏希」两字下边,刻着--是古骏逸的女朋友。 「如果萧雅雯再黏着你,你带她来看,告诉她我是你的女朋友。」 「她会问是谁刻的?那么丑。」古骏逸笑她。 雨势小了,拿了两人的书包,古骏逸牵住她的手。「走吧。」 敏希担心地问:「古骏逸,等树长高到看不见这些字,要多久?」 「放心,除非有人把树砍了。」 「可是它会长高啊!」 「树是从树梢往天空长,那些字的高度又不会变。十年、二十年,还是可以看见妳丑巴巴的字。」 回到敏希家,敏希却找不到钥匙。 「又忘在哪了?」古骏逸叹气。数不清第几次了,她真迷糊。 古骏逸陪她往回走,问一路上停过的商店,最后,古骏逸找锁匠开门。 回家后,古骏逸训她:「为什么老是忘东忘西?」 「我不知道,你告诉我为什么。」 「因为妳没大脑。」他敲她的头。 「很痛欸。」敏希瘪嘴。「我明明都有收好啊,奇怪了。」 「妳多要一副钥匙,问妳妈,可不可以放我这里。」 「对,这样以后就不怕了。」她挽住他的手臂,撒娇:「唉,还是你聪明。」 「别只会夸我聪明,妳太懒散了,天天心不在焉的,上次还把书包忘在学校,害我还爬墙去帮妳拿。」 敏希嘀咕着:「爸在就好了,我记得念幼儿园时,都是我爸帮我准备东西。」 「妳太依赖了。」古骏逸脸色一沉。 敏希倒在沙发,手掩着脸,沮丧了。「古骏逸,我觉得我爸不会回来了。」 古骏逸进厨房,一会儿,端了烤吐司出来,放在桌上。吐司一片草莓,一片花生;她爱吃草莓,他爱吃花生。 「喂,起来。」见她还懒洋洋地歪在沙发,他走过去拉起她,推她到桌前坐下。 敏希泪眼汪汪的,没吃吐司。 「又哭?有什么好哭?」古骏逸揉揉她的头说:「敏希,妳还有妈妈。」 敏希看他一眼,是啊,他连妈都没有呢!她不敢抱怨了,振作精神,拿吐司吃。 敏希问他:「喂,你老实说,萧雅雯漂亮还是我漂亮?」 「嗟!」古骏逸两三口吃掉吐司,拿盘子进厨房洗。 「你说嘛,我很好奇欸。」敏希狼吞虎咽吞掉吐司,跟进去。 古骏逸扭开水龙头洗盘子。「我本来要跟妳说件事,不过……我看还是别说好了。」 「什么事?」 「不说了。」 「你快说,是好事还是坏事?」 「对我是好事。」 「对你是好事,那对我也是好事,你说,让我也高兴啊!」 古骏逸摇头,笑道:「不,我知道我说了妳会怎样。」 「会怎样?」 「会尖叫。」 「为什么尖叫?我干么尖叫?到底什么事?」这会让人更想知道了。 古骏逸转身,看着她。「那妳听清楚了。」 「嗯。」 「明天起,放学后不跟妳回家了。」 「为什么?」 「我要去打工。」 「去哪打工?」 「投顾公司。」 「什么?哪的投顾公司?做什么的?」 「萧雅雯她爸开的公司,她爸想请人帮忙,所以……」 果然,话还没说完,童敏希尖叫-- 「啊~~你别去!」 古骏逸试着好好跟敏希解释,他想跟萧雅雯的父亲学习怎么投资理财,还计划将来要考执照,这些需要工作经验。 敏希听不进去。「你是学生,学生的本分就是上课念书,工作和考执照是毕业后的事。」 「我没家世背景,需要比别人更早起步,我想赚钱,将来上大学也要用钱。」 「我叫我妈帮你。」 「我要靠自己。」 「我妈喜欢你,我们像一家人,不用分那么清楚哦~~」 「这是我的事,妳不要管。」古骏逸极力压抑自己的怒气。 「你不懂!」敏希懊恼,大声骂他:「萧雅雯她是故意的,她喜欢你,所以才找你去--」 「我回去了。」古骏逸转身走。 「喂,」敏希追过去,拉住他的手。「那以后呢?我自己回家?自己去吃晚饭?我一个人啊?」 古骏逸回身说:「童敏希,妳又不是我的责任。」 敏希松手,泪盈于睫,她后退一步,低着头,不吭声了。 看敏希难过得白着脸,一副快哭出来的样子,古骏逸张嘴想说什么,但又闭上了,转身离开。 回到家后童敏希坐在沙发,拿出英文课本,默背明天考的英文单字。她无法专心,一直听见挂钟滴答滴答的声音,课本里都是古骏逸画的重点,他总是耐心一遍、两遍教她正确的发音,总是静静地陪她做家务,跟她去买日用品,直到夜深才离开,他们几乎是形影不离的。 但今天他说--「妳又不是我的责任!」 课本的铅字起了皱纹,被眼泪浸湿。门铃响,敏希抹抹脸,去开门。隔着铁门,古骏逸站在门外。 「妳妈回来没?」 敏希摇头,抹眼泪。「我以为你回去了。」开门,让他进来。 「我去买面。」他没好口气,经过她身旁,丢下一句:「过来吃。」 餐桌前,古骏逸大口吃面,童敏希坐在他旁边,一边掉泪一边小口小口吃面。 古骏逸看她的泪全掉进碗里了,他绷着脸,觉得胸口很闷。刚刚他是说得太过分了,他不道歉,可又没办法就这样撇下她回去。唉,真讨厌,讨厌这种黏腻的感觉。 他硬着心说「妳又不是我的责任」,话说得决绝,但负气走后,心却牵肠挂肚的。就知道,她会哭;就知道她没用,好象很需要他来保护。 现在他回来了,她还哭,真是的。古骏逸撇了筷子,凶她:「不要哭了,不准哭!」 敏希哽咽,嘴里嚼面,泪还是一直掉。她怯怯地说:「你……你以后别再说那么残忍的话,好不好?我很难过……」 「那妳以后就不要说蠢话。」古骏逸拾起筷子吃面,随口道:「我不喜欢萧雅雯。」 敏希拿面纸,擤鼻涕,觑着他问:「可是如果她一直缠你呢?」 「妳比她可爱。」古骏逸帮她挟了一颗卤蛋。 敏希笑了,用力擤鼻涕。 「脏死了,妳在包水饺啊?」古骏逸皱眉。 敏希噗哧笑出来,他也笑了。 晚上黄美君回来后,童敏希跟母亲抱怨萧雅雯的事。 「妈,不然妳让古骏逸去妳那打工。」敏希开口求母亲。 黄美君戴着眼镜,手里夹烟,一边抖脚一边作帐。 「古骏逸是要去学东西,他跟着妈能学什么?卖衣服?妈看得出那小子有出息,他个性稳重,很有远见,将来不得了,妳别管他。」 「他去打工,我很寂寞。」童敏希帮母亲核对帐单。 「妳几岁了?拜托,又不是小孩,什么寂寞寂寞,羞不羞啊?!」 「妈,我们找人把客厅敲掉,隔成两间,好不好?」敏希突发奇想。 「干么?」 「让古骏逸搬来跟我们住!」 黄美君叹息,按熄香烟,挽住女儿的手,看着她说:「喏,妈现在说的妳要听好--人呢,有两只脚,脚会走会跑,旁人是拦不住的。不过只要他的心在,不管去多远都会回来,妳拚命留他的人,不如留他的心。」 敏希问:「那只要他的心在,不管去多远都会回来?」 「是。」 「那爸爸呢?他的心呢?」 黄美君脸色一沉,推开敏希。「去睡,跟妳说也没用。」又点烟抽,苦闷哪! 古骏逸骗人,萧雅雯比她可爱。 萧雅雯长发黑亮,两耳夹着红色发夹。一双大眼睛,水汪汪的,睫毛长而鬈翘,身上穿的校服是订制的,很合身,穿在她身上好好看。 萧雅雯和她的死党苗筱栗来找敏希说话,引起一番骚动,尤其是男孩子更是鼓噪得厉害。萧雅雯以学姊身分,叫敏希到楼梯间说话。 「喂,以后放学不要到我们班上找古骏逸,知道吗?」 「我们是妳的学姊,妳最好听话。」苗筱栗在旁帮腔,但她讲话轻轻柔柔,很难达到恐吓效果。 「学校又不是妳开的,我高兴找他,妳管不着。」敏希理直气壮地说。 萧雅雯说:「妳去照镜子,又矮又胖,和古骏逸不配。」古骏逸高大英俊,怎么可能会喜欢她。 「胖才可爱!胖的人通常很有福气,妳懂不懂?」敏希握拳反击。 萧雅雯愣住,随即笑了。「对,妳可爱,可爱得像只迷你猪。」说完和苗筱栗两人大笑。 敏希气得头昏,萧雅雯拨拨长发,敏希闻到香气,她希望萧雅雯不要常在古骏逸面前拨头发。 萧雅雯说:「妳知道古骏逸要到我爸公司打工吧?」 「当然,他什么都跟我说。」敏希抬高下巴。「他问我可不可以去,我说--好吧,打工是好事,你可以去……」 萧雅雯怔住,和好友苗筱栗对望一眼,轰地大笑,笑得敏希尴尬。 「童敏希,我喜欢古骏逸。」雅雯直接承认。 「萧雅雯,古骏逸喜欢我!」敏希应答敏捷。 萧雅雯喔一声,斜眼看她。「是妳缠着他吧?一天到晚跑到我们班来,古骏逸、古骏逸的嚷,丢不丢脸?!我问过他,妳是不是他女朋友,他说……」萧雅雯故意顿了顿。 「他说什么?」敏希急得嚷。 「他说他不想交女朋友。」 「对对对,因为已经有我。」敏希点点头。 萧雅雯和筱栗登时觉得乌鸦在头上飞,童敏希真臭美啊! 「古骏逸长得又高又帅,大家说我们很配。我爸疼我,是我求我爸,让他来我家公司打工。对了,听说古骏逸住在他叔叔家,我家房间多,我爸会提供宿舍给他住,以后我们天天一起上下学。」萧雅雯再接再厉,重创敏希的自信。 敏希咬牙道:「妳话真多,说完没有?」讨厌,有完没完,有钱了不起啊,跩什么! 萧雅雯又在撩头发了,一副自己多迷人的恶心样。 「学妹,识相点,以后别缠他。我知道妳喜欢他,为了怕妳看我们太好会伤心,现在放弃比较好。」 真嚣张!敏希气疯了。「妳才伤心,古骏逸对妳没兴趣,他说我比妳可爱!」 「是,他为什么不说妳比我美?」萧雅雯冷笑。「因为妳胖,只好说妳可爱。」 再说下去,童敏希怕自己会吐血,她转身回教室,桌上的便当拿给隔壁的男同学。「张大群,便当请你。」气死了,她要减吧! 到了下午,敏希饿到两眼昏花,老师讲课,听得迷糊,英文小考,抱了鸭蛋。放学钟声响起,倒是立刻精神一振,抓了书包拔腿冲,冲去找古骏逸。 在楼梯间敏希和正要下楼的古骏逸差点撞在一起,他手快,实时揽住她。 萧雅雯在一旁见了,皱起眉头,嗟了一声。 古骏逸跟敏希说:「我去打工了,妳快回家。」 「我陪你过去。」敏希跟着他下楼。 萧雅雯嗤一声,说:「有司机接我们。」 「那我陪你到校门口。」敏希挨近古骏逸。 「拜托~~」萧雅雯冷笑。 敏希赏她大白眼,古骏逸夹在两个女人中间,觉得很好笑。 三人下楼,经过花圃,到校门口,一辆黑轿车已停在门口,司机候在车边,一见他们,便开门请小姐上车。 萧雅雯上车坐好,对古骏逸挥手。「快、快进来,里边有暖气。」 看萧雅雯一副势在必得的样子,敏希恨得牙痒痒。她挨近古骏逸,手肘撞了撞他,悄声说:「快,牵我的手,跟我说掰掰。」 他没牵她的手,倒是低头问她:「妳的外套呢?」 敏希愣住,随即惊呼:「啊,在教室,我忘了。」 「快去拿。」古骏逸坐入车内,司机关门,驾车离开。 敏希缩在路旁,看车子驶远,她垂头丧气地踅返教室拿外套。 今天一个人回家,经过向日葵,它们垂着头,快要凋谢。经过土地公庙,榕树上的名字还在,敏希伸手摸树,树皮湿湿的,好象树也哭了。 她咳声叹气,没他陪,回家的路好长。 回家后,敏希没买晚餐,也没烤吐司吃。她心情低落,可是肚子还咕咕叫,抗议主人整天没吃。 「可恶的萧雅雯,我减肥,减得比妳瘦!」 到了晚上八点,敏希饿疯了,冲进厨房泡面,同时把冰箱的蛋糕端出来,还烤了三片草莓吐司一片花生,花生是替古骏逸吃,可是等她把东西全放到餐桌上,咬了吐司一口,耳边恍若又听见萧雅雯在笑。她吐出来,对满桌食物瘪瘪嘴。 「不行,我要瘦!」 为了抵抗食物,敏希跑回房间,早早就上床睡。但她睡不着,不时会想到蛋糕和泡面,还有萧雅雯跟古骏逸。她躺在床上呻吟,挣扎,忽然门铃响起,她立刻跳下床去开门。 「古骏逸!」敏希兴奋得大叫,开门拉他进来。 「妳妈还没回家?」 「嗯。」 古骏逸脱下外套,打开书包拿出餐盒放桌上,看见满桌食物,他笑了。 「真能吃。」以为没他陪,她会食欲不振,没想到…… 「不是、不是--」敏希急急解释:「只是看而已,我没吃,一口都没有!」 他听得莫名其妙,坐下,打开餐盒。「来,吃寿司。」 「怎么会有寿司?」敏希咽了咽口水,五颜六色的寿司,塞满餐盒。 「萧雅雯给的。」 「我不要吃她的东西。」 「好,我一个人吃。」 敏希抢走盒子。「你也别吃她的!」看他皱眉,她马上将寿司放回去,改口说:「你吃好了,你吃。」不敢惹他生气。 古骏逸不爽了,这个笨蛋,他特地拿来,她还不吃。古骏逸吃得津津有味,敏希看得很不是滋味,又饿又恨。 「萧雅雯对你很好啕,她家很大吧?」 「去泡麦片,我要喝。」 她马上去泡,端给他,看他大口嚼寿司,呜……肚子咕咕叫。 「来,一半给妳。」他听见她肚子的抗议声了。 「我不吃。」敏希趴在桌面,有气无力地。 「喔,寿司跟妳有仇?」他笑了。 「送寿司的人跟我有仇。」 古骏逸觉得好笑,问她:「喂,干么弄一堆东西又不吃?」发现她的脸色很差,他担心地问:「没食欲吗?干么?生病了?」 敏希拾眼,懒懒地问:「你老实说,我是不是很胖?」 「没有很胖。」 「那是有胖喽?」 「对。」 敏希气馁。古骏逸看她将脸埋在臂间,很沮丧的样子。 「干么?妳要减肥?」 敏希懒得开口。果然,他也觉得她胖。她果然胖,他说她可爱,因为她胖得像猪。 古骏逸问:「有人说妳胖?」 「你啊。」她闷闷道,又嘀嘀咕咕地说:「还有萧雅雯……你骗我,她很漂亮,还有你说我可爱是因为我胖……」 「所以妳想减肥?」他看着她,眼色温柔。见她一直埋在臂间不肯露脸,他低声问:「萧雅雯还说什么?」 「说她喜欢你,叫我别缠你,说你们很配,笑我胖得像猪!」她难过极了,可是他听得哈哈大笑。她抬起脸,泪汪汪地说:「你也这么觉得?」 「妳今天什么都没吃?」他笑得咳嗽。 「只有早餐。」 「那瘦了没?」 「不知道。」 他凑身,双手穿过她腋下,将她撑到半空,她吓得尖叫。「干么啊?!」 古骏逸仰头,望着她笑。「不重,还抱得动。等我抱不动,妳再减肥。」放她下来,他摸摸她的头。 「那是因为你力气大。」敏希脸红。 古骏逸瞪她,没好气地问:「妳要不要吃?不要的话我走了。」 「我吃、我吃!」敏希狼吞虎咽狂扫食物,塞满嘴,嘴角都是油。 古骏逸看她那么饿,不吃了,把寿司都让给她。他左手撑着脸,右手帮她挟寿司,懒洋洋地说:「刚刚萧雅雯很生气。」 「哦?气什么?」 「快下班时,她请我吃寿司,我说我要打包带回去。」 「这样她就生气?」 「我说,我要带回去给童敏希吃。」古骏逸摸摸她的脸,拇指帮她拭去嘴角油渍。 敏希愕然,眼红了,泪汹涌,不顾满嘴寿司,就抱住古骏逸。「我就知道你对我最好!」好感动喔。 看她乐成这样,古骏逸觉得好好笑。有这么感动吗?嗟,头脑简单的家伙。 英文小考,古骏逸交卷后,走出教室,阳光正炽,他俯靠在走廊前的铁栏杆,看见楼下中庭,敏希的班级正在打排球,战况激烈,两对人马厮杀,呼声此起彼落,体育老师在旁指导。 看着敏希奔跑,古骏逸脸上罕见地浮现一种温柔的神情。 寄人篱下,教他早学会隐藏情绪。在叔叔家,他避免和叔叔的小孩冲突,压抑自己的情绪和喜好,就怕给叔叔惹麻烦。渐渐,他习惯沉默,学会冷漠,眼睛变得犀利,冷冷的,像洞悉一切。他好厌恶命运迫来,身不由己的感觉,渴望快有能力,掌握自己未来。 古骏逸知道,要不是叔叔好心收留,他早沦落到孤儿院,如果还有什么不满,就太不识好歹。 但在某些时刻,他感觉他有着狂野的灵魂,无奈被困在拘束之地,他常妄想飞得老远,老觉得与周遭人格格不入,却不懂怎么伸出友谊的手。当同龄的小孩尚纯真嬉戏时,命运已教他褪去童真,逼他早熟。而今在同侪间,他常觉得思想不能沟通,情绪无法放松,不懂如何自在。 唯有在面对童敏希时,他觉得自己真实,轻松舒服。他们太熟悉了,敏希愚钝,总是一副很需要他的样子,不只心里想,嘴上也说,不怕他笑,正因为如此他们可以这么靠近。 古骏逸知道敏希是离不开他的,或者因为这样,他不怕她走,所以对她特任性、特自我;因为她不可能离开,所以他不怕她,他可以不用伪装,按自己所想要的方式待她。 古骏逸瞇起眼睛,看敏希跳起来接球,听见她得意的哗笑声,他忍不住也跟着笑了。这样看着她,他感觉平静温暖,像时间会永远留驻。 萧雅雯交卷后,走出教室。她见古骏逸闲适地俯靠在栏杆前,高个儿的他,古铜色皮肤,背宽体健,长手长脚,沐浴在光中,煞是好看。 萧雅雯脸上洋溢着爱慕之情,她走近,刻意放软嗓音问:「古骏逸,户籍怎么拼?我好象写错了。」 「domocile。」 「哇,发音真标准,你讲英文好好听。」萧雅雯拨了拨长发,偏着头,对他笑。 古骏逸没看她,眼睛追逐楼下那矮小的身影,敏希又接球了,没接住,被同队嘘。 萧雅雯移步,靠得更近,羞怯地又问:「那你知道恋人怎么拼吗?」她意有所指。 「这么简单妳不会?」他侧首,瞄她一眼,看穿她的心思。 「我……我一时忘记嘛……」萧雅雯很窘,尴尬地笑。 古骏逸笑了,没答她。他转头,看敏希跳起来杀球,他心紧。得分了!敏希和队友高声欢呼,他也高兴。忽地他的手臂被搂住,他转头见萧雅雯笑瞇瞇地。 「古骏逸,你话好少喔,可是我觉得我还满了解你的喔,你其实是个外冷内热的人对不对?八月生的,是狮子座,对吧?」这是她特地去调查的。「我是双鱼座,其实我们的星座满合的。」 「喔,这样啊。」古骏逸觉得她很烦,但还是礼貌地保持微笑。反正是不关心的对象,懒得废话,只好用微笑来敷衍。 就在这时,他听见惊呼声,低头看敏希截住杀球,她重心不稳,摔在地上。比赛暂停,同学奔来搀她,往保健室去。 萧雅雯巴住他,卯起来跟他聊:「你知道星座书怎么说双鱼座吗?」 「对不起,我对星座没兴趣。」 古骏逸走开,他下楼往保健室走去。 来到保健室门边,古骏逸看见敏希坐在椅上呼痛-- 「喂,那是双氧水,不要用那个啦,那个很痛!」敏希见同学找出双氧水,哇哇大叫。 女同学解释:「伤口要消毒啊。」 古骏逸走进来,敏希看见他,喜形于色。「古骏逸!」 古骏逸跟她的同学说:「我来好了。」 「好,就交给你吧!」女同学朝敏希暧昧地笑了笑,识相地走了。 敏希警告:「喂,我不要用双氧水喔。」 不理她的抗议,古骏逸在棉花棒上蘸双氧水。「妳球打得很烂。」 「你看见了?你不用上课吗?」 「把裤管卷起来。」古骏逸在椅子前蹲下。 「不要,用红药水啦,双氧水很刺激!」敏希吓得伸手挡。 「不行,要消毒,快点。」 「可是……这真的很痛……用别的,随便搽药膏就行,好不好?好不好?」敏希啰啰嗦嗦。 古骏逸直接动手,卷起裤管,朝伤口搽。 「好了、好了……可以了啦……」敏希揪住他手臂大叫。 「还没好。」他笑了。不管她痛得涕泪狂飙,他就是慢慢地、很仔细地将伤口彻底消毒。「奇怪,怎么一直流血?」他撇下棉花棒,拿卫生纸,用力按住伤口,敏希痛得扭来扭去,古骏逸只好按住她肩膀。 「别动,血止不住。」 好半晌,终于止血,他才抹上药膏。 「痛死啊,我流汗了。」敏希软倒在椅子上。 「谁叫妳要跌倒。」他低笑。 「古骏逸。」敏希左手揽住他脖子,瞅着他问:「你是不是看我跌倒了,所以跑来关心我?」天啊,好感动喔。 「妳干脆抱住我好了,当这是家里,没人会看见。」古骏逸帮伤口裹上纱布。 听他这么一说,敏希慌得缩手,被老师看见就惨了。 「好了。」古骏逸把裤管拉好,收拾药箱。「伤口不能碰水,知道吧?」 「可是还是觉得好痛。」敏希两手撑在椅边。 「我背妳回教室。」古骏逸拉她起来。 敏希反而拉他坐下,抱怨说:「反正老师不在,我们坐一会儿,你最近一放学就去打工,我很无聊。」 古骏逸在她身边的椅子坐下了,他望向窗外,外头日光暖着梧桐树,蜻蜓点点飞舞,敏希勾住他右臂,在他耳边喋喋不休说。 「前天我回家,在土地公庙看见松鼠,好可惜,你不在。牠爬到土地公身上,在土地公头上啃花生欸,我笑死了……」敏希越靠越近,几乎整个人靠在他肩膀。 「我妈拿了一件衣服要给你,昨天她喝醉,吐得乱七八糟。真可恶,臭死了,她吐在我身上,还抱着我哭,厚,怎么那么幼稚!你在就好了,我一个人拖她去厕所,她真重,我累死了……古骏逸,为什么酒那么臭,还有人要喝?喝醉又会吐,脏兮兮,到底有什么好?古骏逸,你喝过酒吗?古骏逸,你家里有酒吗?古骏逸,改天我们来喝看看,你觉得怎么样?」 古骏逸抬手看表。「真厉害,我一句都没说,妳竟然可以说这么久。」 敏希打他。「是你话太少,不然都让你说,你说啊!」 他笑了,指着窗边。「妳看,蜻蜓在交配。」 「嗄?」敏希睁大眼睛,窗台有两只红蜻蜒舞着翅膀,尾巴触在一起。「天啊!」敏希哧地笑出来,古骏逸起身走过去。 「你干么?」敏希拉住他。 「抓起来。」 「不要啦。」敏希拽他回来。「你别抓,你不觉得它们很快乐吗?」 「我想看蜻蜒怎么交配。」推开她,他悄声走近。 「你很过分欸!」敏希冲过去赶走蜻蜒,扯动了伤口,痛得她抱膝嚷痛。「啊!好痛喔……」 他敲她头,骂了句:「活该。」 蜻蜒飞走,相伴着,不知道飞哪儿去。 当梧桐叶黄了时,古骏逸毕业了。 他决定先当兵,再考大学。萧雅雯的父亲萧永兴也是这么建议他。 萧永兴是成功的商业巨擘,古骏逸在他身边学到很多专业知识。萧永兴赏识古骏逸,觉得这小子个性沉稳,很能吃苦,常买财经方面的书给古骏逸看,希望他服役后,能到自己的公司上班。 毕业前夕,萧永兴跟古骏逸说:「如果你不想当兵,伯父可以帮你。」 「谢谢伯父,我想服役。」古骏逸不想滥用特权。 出发那天,早上七点,台北车站候车处,每一个役男身后都跟着家人,他们神情忧郁,依依不舍,大家心情差,里头有个人哭得很大声。那个人身边,站着个很高的男孩,他表情尴尬,戴着棒球帽,帽檐压得很低。 童敏希边哭边说:「你要写信给我,我会去看你,有什么需要跟我说,我买了电话卡给你,你要打电话给我……」 「妳回去好了,不要哭了。」古骏逸神情有些不耐。 「不要。」敏希紧紧挽着他的手。 上官长来点名,役男过去集合,家属退到后面,一片哀凄,那惨状犹如生离死别,当然,哭最大声的还是童敏希。 她踮着脚,望着蹲在前头的古骏逸,看着他背影哭。 火车进站,新兵陆续上车。火车开动,敏希拔腿就追。 「古骏逸、古骏逸,写信给我!」她高声呼嚷。 古骏逸探出车窗,看敏希追着火车跑,他微笑,朝她挥手,觉得心头酸酸的。 唉,敏希真爱哭,也不怕丢脸。古骏逸笑着坐回位子,打开敏希帮他准备的餐盒,他愣住,急急盖上。 但来不及了,坐他身边的人看见了,噗地笑出来,亏他一句:「喂,你马子真贤慧。」 嗟,古骏逸别过脸去,手撑着下巴,瞪着窗外风景,神情懊恼。 真是,敏希干么把西红柿炒蛋排成心形?丢脸、丢脸死了!骂归骂,当身旁的人睡了,古骏逸打开膝上餐盒。 火车正驶过田野,阳光灿亮了车厢,光影在便当上闪着,菜色丰盛,造型可爱,古骏逸一口口吃掉敏希的心,他没发觉自己边吃边微笑。 如果,叫他为敏希的厨艺打分数,负九九分,但心意无价! 他不明白,为什么在吃这么难吃的东西时,他还觉得快乐得要命? 第三章 宜兰军营,晚上十点,寝室里空气污浊,混杂汗味和体臭,经过三个多星期的操练,役男们想家,心情苦闷。班长来了,发信时间到了,大家引颈期待。 班长站在两排床铺间,高喊名字:「王大春,吴家鼎,古骏逸,莫绍乙……古骏逸,陈末,张同名,古骏逸,古骏逸,又是古骏逸!」 古骏逸很忙,一直上前领信,班长索性把他的信挑出来,好小子,十几封,笔迹全一样。班长刁难新兵,对古骏逸说:「是不是很爽?觉得很了不起,别人一、两封,你有十几封,一、二、三……」班长数信。「十八封,很好!」他瞪着古骏逸,指着地板说:「想不想看信?想的话一封信做二十下伏地挺身。」 大家原本嫉妒得要死,这会儿庆幸得要命。可怜的古弟兄,十八乘以二十,三百六十下!」 「怎样?」班长拍着信问古骏逸。 「报告班长,我要信。」古骏逸举手应答。 「很好,趴下,预备,一、二、三……」 臭敏希,给我记着!古骏逸汗如雨下,做足三百六十下。 大家领了信,躺在床铺看。古骏逸听见有人看信看到哭,嗟,真没用。他肌肉酸痛,打开第一封,第二封,第三封,他很累,原本只想看个几封,没想到欲罢不能,一路看下去,古骏逸没发现自己边看边微笑。 如果要他给敏希的字评分,负九九分。如果要他给敏希的文笔评分,负超过九九不止,直线下落,但心意无价。他不明白,为了这些字丑文笔烂的信,做三百六十下伏地挺身,为什么他还爽得要命? 敏希每封信都在抱怨-- 古骏逸你为什么不写信给我?古骏逸你为什么不打电话?古骏逸我已经写好多封信给你,是不是要换你写给我了?没良心啊,古骏逸。好狠心哪古骏逸。 她又写着-- 你不在,我也不爱吃了。你知道吗?我瘦了两公斤。早上头昏,差点跌下楼梯,妈笑我,说我想你想到贫血……我想你,你知道吗?王八蛋,天良未泯的话就给我写信来! 天良未泯?有这么严重吗?古骏逸笑了,好心情地把所有的信读完。 一个月后,可以面会了。 面会早上八点开始,扣掉车程,凌晨三点就要起床出发,敏希要搭最早的火车,把握跟他相处的时间。如果还打算准备东西给他吃,很好,整晚不用睡了。 「现在几点妳知道吗?」敏希半夜准备饭盒,黄美君被厨房的声音吵醒,她倚在厨房门旁打呵欠。 「不现在弄会来不及,他爱吃牛肉,我要炖牛腩给他吃。」敏希手忙脚乱,黄美君看不下去,动手帮忙。 「养孩子真没用,妳对妈有对他的一半就好。」黄美君碎碎念。 「我对妈不止有他的一半,我对妈是他的好几倍。」 「鬼才信。」 收拾好东西,黄美君塞了五千块给女儿。「当兵要用钱,这给古骏逸,他没爸妈疼,怪可怜的。」 「妈!」敏希拽紧钞票感动得要命。「我跟古骏逸将来会孝顺妳,照顾妳一辈子。」 「是喔,妳会赚钱了再说。」黄美君冷笑。 敏希出发时天还黑着,火车站空荡荡,附设的商店都还没开,她搭着最早的电联车,从天黑坐到天亮,屁股痛死了。 敏希考试常吊车尾,面会却是第一名,她最早到。在等着军营开放时,有人靠近。 「厚,童敏希,妳来干么啊?」 敏希转身,看见萧雅雯,她身后跟着个妇人,那妇人大概是她家佣人,两手拎着巨大的野餐篮子。 「我来看古骏逸。」敏希脸色很臭。 「是喔,我也是。」萧雅雯斜眼瞧她。 是喔,妳是他的谁啊,拜托。古骏逸又不喜欢妳,自作多情!敏希忍不住在心里os。 哼,长得那么矬,穿那么耸,也敢跟我抢古骏逸,白目!古骏逸跟我多配啊,识相就滚一边去,讨厌死了!萧雅雯也在心里os。 「请过来登记。」一位军中弟兄带她们去登记证件。 「真早啊,一起的吗?」军人问。 「不是!」 「不是!」两人同时大声嚷。 「喔。」坐在亭里的军人问童敏希:「妳要见谁?」 「古骏逸!」 军人将证件交还敏希,然后问萧雅雯:「小姐,请问妳要见谁?」因为萧雅雯很漂亮,军人口气好温柔。 萧雅雯瞪敏希一眼,高声答:「古骏逸。」 「呃……」军人纳闷。「真巧,同名同姓?」 「同一个人!」两人大声答。 「是、是喔。」军人额角黑线好几条。这个姓古的是何方神圣?马的,一大早就有人抢着面会。 另一位军人过来带她们去古骏逸的连队,萧雅雯推开敏希,走在前头,她催促佣人:「走快点!」 敏希没人帮忙拎东西,一肚子火地跟在后头。哼,她瞪着萧雅雯背影,杀气腾腾。等着瞧好了,古骏逸才不理妳咧! 到了营区,军人喊古骏逸出来。 「天啊,你晒黑了,很辛苦啕?」萧雅雯冲上去。 「古骏逸、古骏逸~~」敏希也冲上去。 「小姐、小姐--」佣人提得手很酸。「东西放哪?」 「你好吗?我好想你!」萧雅雯拽住古骏逸手臂。 敏希也拽住古骏逸另一边手臂,瞇眼瞪萧雅雯,可恶,恶不恶心呀?!抬脚踩萧雅雯,萧雅雯尖叫-- 「童敏希!」 一行人到附近树下休息,敏希一肚火,她坐在草坪,打开餐盒。 「好了,来吃吧。」她朝古骏逸挥手,拍拍身边位置。 「什么?!」萧雅雯歇斯底里乱叫:「多脏哪!」她拍拍双手,佣人取出餐巾,甩开来,好大好漂亮的餐巾,铺在草坪。 萧雅雯优雅地坐下,拍拍身边位置对古骏逸说:「坐这里。」 古骏逸走到敏希身边坐,他对萧雅雯说:「我习惯了,坐草地就好,谢谢。」 哇哈哈哇哈哈哈!敏希展露笑颜,拉住古骏逸,热切地介绍餐盒的菜色。 萧雅雯拉下脸,瞪佣人一眼,佣人马上动作,打开两大篮餐盒,取出精致的餐盘,萧雅雯逐项介绍:「红烧狮子头,茴香烤羊排,糖醋排骨,还有西餐喔,嫩鸡三明治,奶油龙虾汤……」 真够夸张!敏希傻眼,古骏逸也傻眼。 萧雅雯介绍完,得意地对着敏希笑。「这全是我跟饭店订的,古骏逸当兵辛苦,要吃营养的食物,来,快吃。」她递筷子给古骏逸。 敏希瘪嘴,顿时觉得自己准备的东西,很穷酸。她听见古骏逸说-- 「看起来很好吃。」 「我本来还要订更多,但是怕拿不动。」萧雅雯笑得花枝乱颤。 拿什么拿?又不是妳在拿,还不是佣人拿……敏希嘀咕,斜眼看古骏逸没良心地吃起来。厚,王八蛋,可恶! 古骏逸吃了几口,站起来。「我去买饮料给妳们喝。」 他一走,两个女人立刻吵起来。 「拜托,那是什么啊?黑哩哩的。」萧雅雯嘲笑敏希准备的东西。 「妳瞎啦?看不出是红烧牛腩啊!」 萧雅雯啧啧啧地嫌弃道:「能吃吗?当兵最怕拉肚子,妳那卫不卫生哪?真可怕,怪不得他先吃我的。」 「妳跟他说我回去了。」敏希收拾碗筷,拎了餐盒站起来。 萧雅雯挥手灿笑。「好啊,慢走喔。」呵呵呵,走得越远越好! 敏希拎着餐盒走,她觉得东西比来时还重。她一路臭骂古骏逸,走着走着,掉下泪来。风飒飒,好冷喔! 有人从后头跑来拽住她。「敏希!」是古骏逸。 「我要回去了。」敏希甩开他的手,往前走。 「妳过来!」古骏逸抢了餐盒,拉她往另一条路走,他们来到宿舍后边空地,那里有座水塔、单杠和运动设施。 「我们在这里吃。」古骏逸把餐盒放在泥地上,在草地上坐下来,打开餐盒,大口大口吃起来。 「那萧雅雯呢?」敏希瞪着他。 「我找没人会面的弟兄陪她。」 「嗄?」那刚刚他是去叫人来喽?「为什么?」 「有外人在,我们不方便讲话。过来坐啊,站着干么?」 外人?他叫萧雅雯外人!敏希心花怒放,冲过去,靠着他坐。这会儿,会笑了。 敏希从背包掏出一袋物品。「古骏逸,我妈帮你准备两套卫生衣,宜兰很冷,你穿在里边就暖和了,我还买了一件羽毛背心……」 古骏逸吃饭的时候,敏希唠唠叨叨诉说家常事。 「那个电联车坐得我屁股冷死了,空调好冷,空气好臭……我冷到直发抖,天啊,要不是为了你,打死我都不会这么早起!不、不是早起,我昨晚根本没睡……」 古骏逸默默听着,吃完东西。敏希拿出母亲给的五千块给他。 「我自己有钱。」古骏逸不肯收。 僵持很久,敏希把钱收回去,问他:「当兵很累吧?你晒黑了,班长会欺负你们吗?」 「常常要做伏地挺身。」拜敏希之赐,伏地挺身已是古骏逸的强项了。 「是喔,你一口气做几下?」 「两百。」 「两百?」敏希踢他:「喂,你做给我看,我看你多厉害。」古骏逸摇头,敏希撒娇:「我想看嘛,好不好?」 唉!古骏逸起身,拍拍灰尘,身手敏捷,单手做伏地挺身。 「喉,天啊,古骏逸,好帅喔,好强壮……你好有男子气概……」敏希在旁看得晕陶陶,双手合十,抵着右腮,表情陶醉,大声赞美。 古骏逸蓦地趴地,肩膀抽搐,忍不住一直笑。 「我说真的,你笑什么?你做伏地挺身好酷。」 时间飞快,会面结束,敏希眼眶又红了。「我下礼拜再来看你。」 「等我一下。」古骏逸跑回寝室,拎了外套出来,帮她穿上。 「不行不行,我穿走了你会冷。」敏希不肯,她记得这是古骏逸爱穿的外套。 「妳穿著。」他坚持,记得她刚刚说车上很冷。 敏希低头看着身上外套,脸红红地笑了。「那好,下次再帮你拿来。」 「还有这个。」古骏逸从军外套掏出一叠信塞到她手里。 「这……这是给我的?」好厚一叠信,少说有二十封。 敏希好开心地回去了,至于可怜的萧雅雯,她跟佣人恐惧地看几个猩猩似的大男人,把她精心准备的爱心餐搜刮得一乾二净。厚,已经够沮丧了,还要忍受他们亏她,烦着她一直问她的电话…… 回程,火车上,敏希掏出信,一封封打开看。 「什么?什么嘛!」她边看边骂,开了一封又一封,每封信内容都一样。信纸抬头写着敏希,中间空白,底下签名骏逸,加注日期,没了。 这叫写信?厚!一张便签掉出来,敏希捡起来。 古骏逸写着-- 敏希,妳希望我写什么?自己填,我全同意。 还有这样的?真赖皮。敏希又气又笑,想了想,拿出笔,从第一封开始填内容,边填边笑-- 敏希: 我每晚都哭,想妳想到心脏无力。骏逸1015 敏希: 如果没有妳,我怎么办?骏逸1020 敏希: 我爱妳!骏逸1025 哎呦~~敏希扔了笔,起鸡皮疙瘩。天,连自己都觉得肉麻。 不过她填得不亦乐乎,度过无聊的长途车程。 童敏希毕业后,到母亲的服饰批发店帮忙,一年后,古骏逸退伍。她盼了好久,开心极了。 古骏逸将这几年省下的钱,买了一条粉红色的水晶手炼给敏希。敏希跟母亲请假三天,每天找古骏逸出去。看电影啦、逛街啦,什么都好,就算只是到麦当劳吃蛋卷冰淇淋,只要能跟他在一起,她就快乐。 如果敏希够细心,就会察觉到古骏逸心事重重,心不在焉。他退伍了,忙着思考未来。敏希耽溺在眼前的小幸福,他却已经在想,未来的大幸福。 所以当萧永兴联系他,请他过去帮忙,他立刻答应了。但这次,地点在遥远的温哥华,萧家准备移民,在当地开投资公司,帮华人公司处理财务问题。萧永兴决定帮古骏逸申请当地学校,让他在公司半工半读,训练他当他的储备干部。 童敏希不知道,欢乐有时,分离有时,人与人分分合合,充满着遗憾与无奈,他情非得已,她情难自己。 这一天,阳光依然灿烂,敏希泪如雨下。 她原是开开心心与他去老地方,看榕树上的名字。 她指着树说:「你看,就像你说的,名字还在,三年了,都没消失……」一转身,却见古骏逸神情忧郁,像似有口难言。「怎么了?」 古骏逸看着她,这几天他斟酌着要怎么开口。他找不到漂亮话,不管说得多婉转,她都会哭的吧? 古骏逸没想到,敏希没哭。当他告诉敏希他的决定后,敏希只是呆了几秒,眼睁瞪得大大地,像是不敢相信他会作这种决定。他看见她明亮的双眼,在那一瞬灰了,起雾了。他好象看见一朵盛放的花儿,在瞬间枯萎了。 她深吸口气,旋即摇头失笑。 从这一刻起,敏希头一回学会了压抑情绪,学会了冷漠。她觉得自己一直在追着什么,那么努力,却抵不过世事的变幻,人的无情。她第一次,感到累。 她问:「那么你要跟萧雅雯住在那里?」 「我在那里念大学,半工半读,这是个好机会。」 「那我呢?」她低着头,声音很轻。要是往昔,她早大叫大闹哭着要他别走,狠狠臭骂他,但这次不。 古骏逸走近她,握住她双臂。「妳可以参加联考,继续升学,等我回来。」 「你也可以在这念大学。」 「我在那边可以顺便学英文,我对投资理财有兴趣,在萧永兴的公司可以学到很多,有了工作经验,将来可以考执照。」而且工作时间弹性,更重要是他不用担心学费,他没理由拒绝,他要抓紧这成功的好机会。 「你只考虑自己。」敏希伤心地流泪。 「妳等着,我成功了,回来买房子,开好车,妳可以……」 「我不需要,如果你在乎我就别走。你要是那么稀罕大房子、好车子,可以娶萧雅雯,不用工作,捡现成的就好。」她讲得刻薄,古骏逸脸色微变。 「这事跟萧雅雯无关,敏希,我会写信给妳。」 「我不稀罕。」 「我会打电话给妳。」 「哼。」敏希冷笑,心灰意冷就是这种感觉吧,连骂骂他都懒了。「你不用写信,我不会回信;更不必打电话,我不会接。」 「敏希,别这样。」他牵住她的手,这是第一次他对她低声下气。 她轻轻抽手,这也是她第一次对他狠心,她说:「古骏逸,你心里没我,明知萧雅雯喜欢你,还眼他们搬去温哥华,你不管我心里会不会难受……」为什么等的人永远是她?让步的永远是她?好象她都不会伤心似的……敏希啜泣。 古骏逸看她掉泪,心里难过。这次她只是小声啜泣,不似以往嚎啕大哭,但却令他更难受。 「妳有妈妈,我只有自己。我必须为前途打算,我是去工作,妳不要胡思乱想。」他解释,试着教她放心。 但敏希听不进去,她抬头,深深凝视他,那眼神像是很恨他的样子。 「我对你不好吗?」 「妳对我很好。」 「记得吗?你答应过,只要我一直对你好,你就不会离开我。」 「我没离开妳,我说了,这是工作,我会回来。」 敏希颤声问:「什么时候?你要在那边念大学,至少要四年!你要买房子车子要几年?多少钱?要怎样你才觉得够成功?要不要七年?十年?你舍得离开我这么久?那些比跟我在一起重要?」 他有口无言,在心里敏希是他最珍视的人,但他两手空空,要怎么照顾她?怎么给她幸福?和她分开他也很痛苦,但每天抱在一起又能开心多久?能有什么前途?他渴望有家,渴望有能力照顾心爱的人,这些都不是口头上说说就能做到,他必须努力奋斗,她不能明白吗?他多渴望她支持,就像这些岁月以来,她一直陪在左右。 她不肯支持,只觉得愤怒。「你敢去,我再也不理你,一辈子不理!」她撂狠话,以为可以留住他,但他低头,嘴巴抿成一直线,并不回话。 「怎样?留下来?」她逼他。 「妳听我说--」 「不,这次你听我说。」敏希握住他的手。「我不要再跟你分开,就算一起吃苦,我也甘愿。不要走,为了我,好吗?」 「为我们好,妳可不可以体谅我?」 有一剎,敏希差点心软,但她不甘心啊,她讨厌看不到他的日子。 敏希硬起心肠恐吓他:「你要是离开,我绝不原谅,哪怕日后相见,也当你是陌生人。变成这样,你无所谓?我不理你,你受得了?」为了留他,她说得决绝,心却颤栗。她知道他脾气比她硬,知道他不受人摆布,知道他比她狠,她也预料得到,可能会听到比她所说的更冷酷的话语。但她满心期待,至少,让她一次,至少证明,他怕失去她,就像她怕失去他。 然而古骏逸还是教她失望了,他低头,倔强道:「好,那妳就别理我。」不谅解就算了,反正早习惯一个人,他一个人也可以活得好。她难道不懂?他只对她好,为什么要拿他对她的感情来勒索他? 敏希听了,倒抽口气,她问:「你喜欢我吗?」 古骏逸抬起头,看她脸色苍白,目眶殷红。他胸口紧,喉咙痛,说不上话了。 「你不喜欢我,不爱我,你不在乎我。」她心碎,声音痛楚,刮痛他的心。 「敏希,我在乎妳。」 「不,如果你在乎,就不会说出这么残忍的话。」 「别这样。」他伸手拉她,她甩开,转身就走。古骏逸又去拉她,她推开,对他咆哮-- 「别碰我,我再也不想看见你!」敏希走了,边走边抹泪。 古骏逸站在树下,在他们常休憩的土地公庙旁看着她离开。 午后,阳光正炽,他沐浴在光里,却觉得冷。 爱是什么? 以前,他只觉得喜欢,这刻,才具体感受到爱。因为看她离开,他的胸口恍若遭到重击,痛闷得喘不过气;也像有只利爪,抓破胸膛,挖走他的心。 他留在原地,有种恍惚不真实的感觉,他感觉怕,又安慰自己,敏希不会真的不理他,至多几天吧,她就会笑着跑来跟他和好。她会想通,明白自己小题大作。 一阵暖风拂面,吹得树梢沙沙响,他觉得冷,双手抱胸,阵阵轻风直吹透心坎,因为他的心有了缺口。 「敏希,妳不要再吃了!」黄美君抢下女儿手中的汤匙和冰淇淋。「妳吃掉半桶,妳疯啦?」 敏希看她一眼,抓了士力架巧克力,撕了包装啃,黄美君抢下。 「不要再吃了!」她指着满桌食物残骸。「都已经吃了半条起司蛋糕,一大块披萨,三条巧克力,半桶冰淇淋,妳还吃?妳想撑死啊?嗄?」 敏希又吞了三大块软糖,歪在沙发,看着阳台,天很黑,没星星。她嚼着软糖,好甜,但心情恶劣。她满手食物,却觉得饿,望着夜景,看见是古骏逸的脸。嚼着软糖,想着古骏逸,眼泪掉下来。 黄美君看女儿那副模样,担心又心疼,她在敏希身边坐下。 「妈打电话给古骏逸,叫他来好不好?」 「不要。」 「别这样。」连着几天,她担心女儿,总是提早回家。古骏逸打电话来,敏希不接;上门找,她赌气,躲在房间不出来,黄美君头一回见女儿这样。她劝女儿: 「妳这样,他会伤心,妳要体谅他啊……敏希,妈说的妳听见没有?」 「他不会伤心,他没有心。」 「他跟妈说过他会回来,他又不是去玩,他是去工作,妳不要闹脾气。」 敏希不吭声。 黄美君又说:「敏希,未来的日子很长,分开只是暂时的。妈知道妳很喜欢古骏逸,妈了解妳舍不得他,但只要你们互相喜欢对方,妳可以等他--」 「我为什么要等?」可恶,眼泪一直掉。「我也一直等爸回来,他有回来吗?」 黄美君难堪道:「那不一样。」 「我好傻,爸不在乎我,我还一直等他回来。」 「妳爸有他的苦衷。」黄美君没勇气告诉女儿真相。 敏希哽咽道:「我喜欢古骏逸,结果呢?他还是要走,我求都没用。我跟他说,他走了我就再也不理他,一辈子不理。妈,妳知道他怎么说吗?他说『好,那妳就别理我』!」 「他大概也很痛苦啊……」 「明知萧雅雯喜欢他,还跟他们出国,不在乎我怎么想,不怕我难过……」 「嘻,妳怎么都说不听,妳是石头啊?」 「妈,我这么努力,最后他还不是离开我,我觉得好累,我再也不要这么喜欢一个人,我以后一个人也可以过得很好。」敏希灰心了。 「敏希,妳还有妈啊。」 「妈,妳那么坚强,如果没有我,也可以过得很好。古骏逸也是,他没有我,也能过得很好,你们都一样……」 黄美君叹气,这孩子死心眼。「敏希,后天妈载妳去机场送他,好不好?」 「我不要!」敏希蒙头,缩着身体号哭。 古骏逸出国那天,在机场大厅频频张望,看不见熟悉身影。萧雅雯和父亲办理登机时,他去电话亭,打电话给童敏希。电话接通,对方沈默,像早预料到是谁打来的。 古骏逸故作轻松,笑问她:「不来送我啊?」敏希不吭声,他又问:「还在生气啊?」 那边,萧雅雯招手要他过去了。他说:「敏希,我要登机了,不跟我说再见吗?」她还是不吭声,但他听见啜泣声。他忽觉得眼眶烫热,这一刻,才真切感觉到分离有多痛,比他以为的还痛! 「敏希,再见。」他嗓音哑了。 敏希崩溃了,大声哭吼:「不要走!」 听她痛哭,古骏逸胸腔绷紧,好难受,心好痛。「妳不要哭,我最讨厌人家哭,好好照顾自己,备份钥匙我放妳家门外的毯子下,以后妳要是又丢了钥匙,可以拿来用。敏希,我一定回来,不要哭……」 她哭得更伤心了,他难得这么温柔,却是要道别。 再听她哭下去,怕走不了了,古骏逸轻轻挂上电话,拎起行李,离开台湾。 从此十年,没见过童敏希,那是最后一次,听见她的声音。此后人在异乡,每当古骏逸感到孤单,或很失意时,耳边就会响起敏希哭吼的声音,她哭着说「不要走」! 他离开是为了理想,是不得不。十年后,他回台定居,与她的往事开始在心头发酵。 他们住的小巷,因为道路拓宽,房舍拆毁。那日,古骏逸伫立良久,看敏希住的地方,夷为平地,成了宽敞道路。思念,却在心头架屋,逐日扎根。 妳好吗?敏希。 古骏逸回车里,驾车离开。夕阳落在车后,思念随行,像条小鱼,关在心底,在心海游来游去,变成他养的宠物,陪他怀念老时光。 第四章 情人节,林志远约女友在餐厅用餐。烛光摇曳,气氛浪漫。林志远送上玫瑰,还有银项链,握住女友正忙着切牛排的手。 「敏希,嫁给我。」因为紧张,林志远声音颤抖。 童敏希搁下刀叉,拿纸巾抹嘴,抬头对他笑。「我还不想结婚,不过,谢谢你跟我求婚。」 「我不好吗?」他脸色一沉。 「我觉得我不适合婚姻,你也知道,我喜欢独处。」 林志远沮丧,低头啜酒。看敏希拾起刀叉继续用餐,若无其事地切牛排,吃得津津有味,他开始有点火了。 「敏希,我买了影碟,晚上到我家看,今天别回去。」 「我从不在外面过夜。」敏希摇头。 「那……我去妳家?」 「我跟你说过,我不爱请人来我家。」她又摇头,摇得他火大。 「我是妳男友。」 「这是我的原则,对不起。」 「交往半年,我还没去过妳家,太奇怪了吧?」他苦笑,故作幽默道:「妳家是怎样?有恐龙?还是藏怪兽?」 她顽皮地双手一张,故作张牙舞爪地吼一声:「怪兽就是我,吼~~」 他笑不出来,叹口气说:「敏希,我爱妳。」 「我知道,谢谢你。」她脸上,没有半点感动的样子。 林志远很伤心,对她的耐性正在崩溃。他绷着脸说:「好,不在我家过夜,也不准我上妳家过夜,那跟我去旅行总可以吧?明天周末,妳不用上班,我订机票,我们去香港玩两天。」 第三次,她摇头,他倏地收紧双手,努力压抑想掐她脖子的冲动。 「我不习惯和人一起去旅行。」童敏希挖了一大口布丁吃。 「童敏希!」林志远崩溃了,拍桌咆哮:「我要跟妳分手!」杯盘巨响,引人注目。 敏希吓一跳,缩在座位上,眨了眨眼,他发飙了? 林志远痛斥:「妳真的很差劲,有哪个女朋友像妳这样?嗄?十一点一定要回家,除了牵手其它都不能做,我心情不好妳不关心,跟妳求婚被拒绝,我难过妳知道吗?妳呢?妳还吃得下,妳根本不在乎我!」 敏希被轰得耳朵嗡嗡响,哇,一向是好好先生的林志远发飙了,罕见的,他面目狰狞,口出恶言。敏希自知理亏,乖乖地缩在座位由着他骂,他骂足五分多钟,结果她却只是-- 「喔。」是地,她只是理亏地喔一声。 喔?就这样?他更气了,霍地站起身。 敏希吓一跳,抓起刀叉护在胸前。「你干么?」该不会要掀桌打人吧? 「我干么?!」林志远吼:「我要走了,童敏希,我要分手!」堂堂男子汉,说得慷慨激昂铿锵有力,彷佛跟她分手是多了不起的决定,但--「除非妳愿意改。」他小声加一句,亏前面说得潇洒,都被这句毁了。 「我今天才知道,原来你跟我一起这么痛苦。」敏希怔望着他。 「呃……也不是啦,只是偶尔……妳真的太冷漠了。」 「看来我令你很失望。」 「也不能这样说,也是有快乐的时候……」 「我真是太糟糕了。」 啊咧~~苦情男紧张兮兮猛摇头急挥手。「别这么说、别这么说,妳也有很好的时候,不然我怎么会喜欢妳?所以……」 「分手好了,反正才交往几个月,现在分手,你可以遇到更好的人。」她三两下作决定,没半点不舍。 苦情男傻住,眼眶爆红。「妳说得很轻松嘛!」他要的不是这个结果啊,可恶!他心痛,她却一副没所谓的样子。 「要不要坐下来了?我们好好吃完这顿饭,也算有个完美的句点。」敏希建议。 句你妈啦!他差点飙脏话。唉,气虚。「其实……我也不是真的非要分手,只是希望妳努力一点,多关心我一点……」 可是换敏希要分手了。「没关系,我了解。」这不是第一次被甩,他也不是第一个骂她无情的。「志远,既然你不开心,就别勉强,我觉得分手比较好。」 「好好好,妳够狠,算我看走眼,见鬼的爱妳!我他妈的浪费时间浪费金钱浪费感情浪费精神浪费……」他滔滔不绝细数他的损失,咒骂她种种恶劣行径,他越骂越激动,越骂越过瘾,转眼间骂到如入无人之地,口沬横飞不能自止,可见积怨已深。 在骂声隆隆中,敏希环顾四周,旁人或窃笑或惊讶,对他们指指点点。 她问林志远:「要不要麦克风?」干脆给他扩音器,让他骂得更过瘾。 骂声戛然而止,林志远瞪着童敏希,突然头昏,差点倒地。一股痰涌上,差点呕出白沬。他心碎,面色铁青,两眼茫然,一个抖擞,捣鼻,流下男儿泪。 敏希好冷酷,她是恶魔!「妳根本不需要我……不,童敏希,妳谁也不需要。妳不懂什么是爱,没见过谁比妳更无情。」他啜泣,嗓子骂哑了。 她动容,也心软了,将整包面纸递给他。「不要哭了,我最讨厌人家哭,我祝你遇到更好的人。」意思是没打算挽回他。 林志远吸口气,抢了面纸,转身走。 「志远--」 林志远怔住,狂喜啊,她还是出口留他了,yes!回头,他目光哀怨。「敏希……」快道歉,我原谅妳。 敏希拿起桌上的玫瑰和他送的礼物,一脸无辜。「那这个呢?要不要拿回去?项链没戴过,还可以退货,或是送人?」 可怜的林志远,用残存的自尊吼:「不用!」拔腿奔出餐厅,奔到门口又跑回来,喘着气骂她:「童敏希、妳有病、妳残障,感情残障,妳无法爱人!」这口鸟气咽不下。 敏希瞇起眼睛,真是够了,一直让他骂,也骂半小时了,她一直忍,这会儿她也火了。瞅着他,冷冰冰地问:「你骂够了没?!我残障?在我历任男友中,你骂得最有创意。我这样说,可不可以让你高兴点?」 林志远没有高兴一点,倒是更抓狂些!他抢走玫瑰,没收项链。 好,要比狠是不是?不顾旁人眼光,林志远挽起袖子算帐。「妳生日我送妳的珍珠耳环,新年送的真皮腰带,上次出差买的w皮夹,通通还来!」恨啊~~ 「喔。」佳人面不改色。「还好,那些东西我连拆都没拆,皮夹的保证书还留着,你可以退货或送人,明天我就请快递送去。」 他还能说什么?面对这头冷血的怪物他还能说什么?很好,她逼他的,他就绝情给她看!他怒道:「别忘了还有一本书《恋人絮语》。」 「喔。」敏希深吸口气。幸好,翻都没翻过,跟「恋」有关的她一概没兴趣,整本书跟新的一样。「好的,没问题,明天一起送过去。这样吧,我再找看看有没有你请我吃饭的餐厅发票,当然,吃进去的都拉光了,不如我算算看大约多少,汇钱给你,你把帐号给我。」 看见这幕的人都傻了,林志远瞠目结舌,胀红脸,转身走了。 闹剧结束,餐厅内的客人、服务员、柜台小姐,全拉长脖子瞪大眼看童敏希,那模样像看稀有动物或史前怪兽。他们啧啧不休,窃窃私语,对她寡情的行径感到不可思议。情人节跟男友分手,她非但不伤心,还一副不关己事的模样。 这时,大家瞠目,看见更惊骇的事-- 童敏希低头,把林志远一口都没吃的牛排一叉,叉到自己的盘子里,大口大口地吃起来…… 这是美丽浪漫的情人节,餐厅坐满爱侣,他们很默契地同时感到一阵冷。 那个坐在桌前刚跟男友分手的女人,穿白衬衫、牛仔裤,模样看来清纯可爱,却那么的冷酷!她还吃得下牛排,她还喝得下酒,她刚刚出丑,被前男友轰得天花乱坠,但她还能…… 是的,在大家围剿的目光下,她若无其事,不只吃得下,还吃得津津有味,一口不剩。 晚上八点四十五分-- 台北街头情侣们双双对对,牵手漫步着,餐厅间间爆满。市区新建的郝吁大厦二十四楼,住户大门敞开,客厅中央,站着一位衣着时髦,足蹬马靴的长发女子,她正在指挥工人搬运家具。 「电视柜摆这边……不,那边好了,靠阳台,餐桌别放中央,唉,难看死了,有没有审美观念啊?小心点啊,液晶电视很贵,八十几万,坏了要赔我吗?」 四个工人被她指挥来指挥去,脸色很臭。没想到这位小姐长相甜美,声音娇滴滴,个性却教人不敢领教。穿著名牌服饰,肯定是家世优渥的千金小姐,使唤他们像使唤条狗。由于忙着搬家具,工人身上都是汗,经过她身旁,她还厌恶地掩着口鼻,一副他们多脏的样子。 萧雅雯盯着工人搬家具,一边还忙着插花,她买了玫瑰、香水百合、郁金香,抬头看钟--什么?!八点多了…… 「拜托你们动作快点好不好?」她脸上表情又焦虑又兴奋。一个月前,她不顾父亲的反对,执意回台湾找古骏逸。最近,古骏逸买下这间房子,萧雅雯环顾着她选的高级家具,西式餐桌椅,镶着美丽花纹。水晶吊灯刚刚才安装上去,闪着美丽光影。她特地挑一幅纽约前卫画家的画作,里边是一对情侣对望饮酒。 电视柜摆好了,餐桌椅也放到她中意的位置。她挑选的德国原装进口大床铺也送来了。全搞定了,她心情超好的,对这间屋子满意得不得了。这里紧邻各大百货公司,以后住这,交通方便,购物便利,古骏逸眼光真好。 「小姐,请妳签收。」留着大胡子的工人头头,拿出单据。 萧雅雯打开皮包付清尾款。此时,一个男子走进来,他西装笔挺,身材高大硕健,拎着褐色公文包。 「古骏逸!」萧雅雯迎上来揽住他的手臂。「觉得怎样?喜不喜欢?」 「妳去订的?」古骏逸环顾四周,口气淡漠。 「全是进口的,那个电视柜和这套沙发还上过装潢志,全台湾只有十组……」 工人点清尾款,大胡子挥挥手,一伙人告辞了。 「等等。」古骏逸拦下他们,抽出皮夹问大胡子。「将这些家具运回去要多少钱?」 什么?工人愣住。 「你干什么?」萧雅雯抢下皮夹。「钱我都付了。」 「我不能收。」 「怎么不能收?凭我们的关系,你买房子我送家具,这没什么啊!」 咦?工人纳闷,杵在门前,不知道怎么办好。接下来事情的发展令他们雾煞煞,原以为他们是夫妻或情侣的,可是…… 古骏逸口气冷冰冰地问萧雅雯:「谁帮妳开门的?管理员?」 「我想给你惊喜,所以没事先跟你讲。」,萧雅雯心虚地拨了拨头发,回避他的视线。 古骏逸跟大胡子说:「我是屋主,请你们把东西搬回去。」 「可是先生,这位小姐已经付款,她……」 「我希望你们在一个小时内,把东西搬走。」 「可是……她不是你的女朋友?你们要不要商量一下?」大胡子很为难。 「我们不是那种关系。」 工人们面面相觑,迟疑地望向萧雅雯。 萧雅雯脸色一白,握紧双手,绷着脸,迁怒他们。「还看什么?搬回去!」天啊,好丢脸。 「那……这个搬回去的话,要五千块的运费……这个……」 「我付。」古骏逸取出钞票,交给工人。「麻烦你们。」 工人们摸摸鼻子,将家具搬走。萧雅雯看她挑选的家具一件件搬走,她难堪又伤心,工人一离开,她骂古骏逸:「你一定要让我这么丢脸?」 「妳应该先问过我。」 「你买房子,我想恭喜你,这也错了?」 「我们只是朋友,这么大的礼我不能收。」 「你知道我花多少时间挑家具?逛了多少家具店?走到脚都起泡,我……」萧雅雯哭了。 「对不起。」古骏逸蹙眉打断她的话。 她感觉到他的不耐烦,每次和她说话,他就是这种压抑、无奈的表情,像在忍耐什么讨厌的东西。 「家具我自己会买。」他叹气,低头理袖管。 「我想给你惊喜,而且今天是情人节……」她噘嘴,跟他撒娇:「你房子买了,收入稳当,现在又和邓杰伦开公司,嗯,你要不要安定下来,有个……有个温暖的家……」萧雅雯红着脸,暧昧地瞄瞄他。 古骏逸看着她,直接道:「我们不可能。」这句话说过n次了,为什么她就是不放弃? 「古骏逸,给我个机会。」萧雅雯上前,握住他的手。「以前你忙着工作,不考虑跟人交往。现在你什么都不缺了,我们都单身,年纪也不小,认识这么久,我觉得我们可以试着交往,你不要一开始就否定我嘛,我会给你幸福。」 古骏逸轻轻地,甩开她的手,微笑地说:「谢谢,我觉得我很幸福了。」 「古骏逸,人是群居的动物,房子这么大,你一个人很寂寞,而且……嗯、总会有需要温暖的时候吧?两个人总比一个人好啊……」她低头,害羞了。 「妳说得对。」他同意。 「就是啊。」萧雅雯笑了。 他说:「妳几时找个伴?要不要我帮妳介绍?」 「你明知道我喜欢你!」被他的话刺痛,她脸色丕变。 「我对妳,没有那种感情。」他响应冷淡。 「这么多年,一点感觉都没有?哪怕只是一点点都没有?」她不信。 「没有,我当妳是朋友。」 「真残酷。」萧雅雯苦笑。 古骏逸眼色一暗,缓了口气。「我也不想让妳痛苦,妳还是别理我好了,这样就不会--」 萧雅雯抓起花瓶砸碎,转身跑了。她奔出大厦,拦了辆出租车。上车后,她缩在后座掩面痛哭。 为什么不管怎么做,他就是不接受她?又为什么她看不开,偏要自找罪受? 鲜花和花瓶碎片散一地,古骏逸叹气,感到疲倦,他下楼到警卫室,抗议警卫的疏失。 警卫慌张地解释:「呃……那位小姐不是有跟你来看房子吗?我们以为她是你的女朋友,所以……」 「你误会了。」 古骏逸到地下室取车,前往卖场买日用品。他身上穿著手工制的高级西服,看来英挺帅气。开奔驰房车,事业有成,最近又买了新屋,而今是人人羡慕的单身贵族,但只有他自己知道,空虚是怎样的,遗憾又是什么感觉? 当夜深人静时,他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摇曳的窗影,会想到童年与敏希同在一起的时光。 好象也没什么特别的,就两人趴在客厅,他算数,她画画,肩膀靠肩膀,旁边一堆零食。阳光洒在作业簿上,她附在他耳边说话,声音断断续续…… 他时常想起这画面,那思念像鱼儿,还是只食人鱼,会一小口一小口,咬他的心。 车子驶进停车场,古骏逸下车,取了推车,添购日用品。他在调味区买了十几盒即溶麦片,检视盒上到期日,怀念它的滋味。舌尖彷佛已尝到熟悉的味道,浓甜的麦香,还有那个人的笑脸,和常常紧握住他的那双暖暖的小手。 卖场入口处,童敏希取了推车,走进卖场。 她检视手里的购物单,在文具区帮公司添购十套原子笔,绕到卫生用品区,买三条卫生纸。再逛到调味区,添购绿茶包、红茶包、三罐即溶咖啡、奶精。 扩音器介绍完特价商品,接着播放老歌曲,害她不小心,栽进回忆里-- 我将春天付给了你,将冬天留给了我自己。 我将真心付给了你,将悲伤留给了我自己。 爱是欢笑泪珠飘落的过程,爱曾经是我也是你。 童敏希对着黄颜色的麦片发呆,有多久她不喝麦片了?今晚心血来潮,取了一盒拋进推车里。她瞪着那盒麦片,想了想,又将它取出,放回架上,还是不要了…… 同时间,几尺外的古骏逸刚结完帐,拎着物品走出卖场。 晚上,敏希躺在床上发呆,跟情人分手,却不觉得悲伤。月光筛进窗里,窗外月色明媚,远处闪着灯火。林志远是第五任男友,要交往时,她先跟他约法三章--不在外过夜,也不欢迎男友来住处过夜。牵手可以,亲吻要等她同意。她重隐私爱独处,当她男友,要习惯自己过活。她懒,缺点多,不结婚也不生子。以上如果同意,可以给他机会。 他同意,两人开始交往了。她没给自己设限,是真心要跟他交往的,可是……唉,跟历任交往过的一样,她就是缺乏热情,有时她也希望自己投入一点,可惜热情是装不来的,她曾有的热情究竟遗落到哪了? 从什么时候起心跳得那么慢?不只对人,包括各种事物都没了执着,这也行那也好,这不错那也不差。 毕业后,在蓝天旅行社做事,待遇优渥,一年出国三次,老板是个婚姻失败的男人,有个常吵着要离婚的老婆。家庭不睦,愤世嫉俗,看什么都不顺眼,都要骂,一年骂跑好几名员工,可是她却适应良好,一待六年。因为就连工作她都不在乎,就算不满意也懒得换。三年前,病过一场后,对人生更倦了,对什么都提不起劲。 电话铃响,敏希不想接。话机的光影在幽暗里闪,录音机激活,传来母亲的声音-- 「敏希啊,什么时候来看妈?下礼拜王叔叔生日,要不要来?对了,带志远一起来。敏希……」声音顿了顿,似乎有些难以启口。「妳……有没有好好照顾自己?妈给妳炖的补药还剩几份?没了吧?礼拜天过来拿……」 敏希伸手,看淡淡月光在臂上婆娑。反手,摊开掌,影子在掌心摇曳,她忽然后悔之前没买下麦片,很想尝一口,记忆里温暖的味道。 阳光穿透树梢,古骏逸盘腿坐在树下,树影筛落在肩膀。笔记计算机搁在腿间,他为合作的美商公司研究年度财报。 他面色沉静,目光追逐屏幕里密密麻麻的数字,将复杂的数字重整归类组织……这时,一阵暖风拂过,吹落绿叶,他分心了。抬头,枝哑间闪烁着光影,古骏逸深吸口气,合上计算机,同时一辆红色跑车远远驰来,停在树前。 车门打开,跳下一个男子。砰地,他甩上车门,气呼呼地走来。男子身材瘦削,发型前卫,衣着时髦,紫衬衫,黑色皮长裤,一双蛇皮长靴,浑像西洋电影里的摇滚歌手。 邓杰伦开骂:「你见鬼的什么很好找?我不知问了多少大婶!好好的办公室不待,跑来这里晒太阳……你干么关机?萧雅雯一直打来找你!烦死了……」邓杰伦喋喋不休地抱怨,表情夸张手势很多,不时夹杂着粗话。 古骏逸微笑,保持缄默,早已习惯老友的聒噪。求学时,邓杰伦是他的室友,大他两岁,却晚他毕业。邓杰伦的父亲是华裔商人,政商关系良好,今年,邓杰伦和他在台北租办公室,聘雇七名会计师,专门帮企业公司申报税务,拟定财报,审核财务。古骏逸有精算师执照,会计师做完会报,他审核通过,签字送出,邓杰伦再向企业老板呈报。 古骏逸取出光盘,起身,交给邓杰伦。「拿去,oed的财报。」 「都好了?」 「告诉oed,我们要多收十万。」 「开什么玩笑!」邓杰伦哇哇叫。「我跟oed讲好价钱了,想害我被骂啊?」 古骏逸打开公文包,取出一叠报告交给他。「oed看过这个,就不会骂你了,财报比当初预估的还难做。」 「这什么?」邓杰伦快速翻阅报告。「帐目不合?有人污钱?」 「oed财务结构松散,报价跟出货数不符。」 「不可能,这么大的企业……」 「从财务数字可以找到很多管理死角,你建议他们,以后要谈任何问题,先将报表跑出来。我从财报抓出的『虫』,可以让他们每年省下两成的固定成本,多要十万很合理。」 「精彩,太精彩了!」看完报告,邓杰伦赞叹。他摸着下巴,瞇眼想了想。「嗯,照这状况,十万太少,二十万吧。报告丢出去,会死很多人。」卷起报告,他拍了拍古骏逸。「走,请你吃饭。」 「我有事。」古骏逸问:「我想买家具,有什么建议?」 邓杰伦打开皮夹,取出名片给他。「红屋的东西不错,报我的名字,打八折。」邓杰伦跳上跑车,呼啸而去。 古骏逸将计算机放入车内,自己并未上车,他关上车门,来到老树边。 他打量着老树,有株牵牛花攀着树干往上长,缠绕枝头,开出紫花。古骏逸抚摸老树,瞧着树身的字-- 敏希  是古骏逸的女朋友 旁边多了一行小字-- 古骏逸是王八蛋 他笑了,触摸刻痕,他知道,是谁的杰作。想象刻字人的心情,笑容敛去,眉头聚拢,心头酸涩。转身,背靠着树休息。 日光灿烂,金色山径,弯曲绵延,彷佛又看见那个午后,她负气离开。 古骏逸合上眼,疲惫地吁口气。他怀念过往时光,他听见风吹树梢的沙沙声,鼻尖闻到树和青草的香,在暖风吹拂中,沙沙响的树音里,似又听见敏希偎在肩头,跟他说悄悄话-- 你很聪明,会赚很多钱。你娶我吧,我可以花你的钱。 他笑了,又想到她说-- 我喜欢抱人家,我抱妈味也抱爸爸,我喜欢你,当然也要抱你。 他心头,暖洋洋。 「叔叔,你在干么?」有人喊他。 古骏逸睁眼,看见一个小女孩,脸圆圆,大眼睛,教他想起某人。他蹲下,笑望她。 「叔叔在想事情。」望着与敏希神似的女孩,眼眶发烫,心中欷觑。 「是你的吗?」小女孩指着路旁黑色轿车。 「是啊。」 「我阿嬷在那边种菜。」女孩又指向土地公庙,又问他:「叔叔,你有没有看见一个大姊姊?」 古骏逸怔住。「什么样的大姊姊?」 女孩认真想了想,说:「嗯,穿牛仔裤啊,我们常常一起玩,她好会说故事。」女孩从外套口袋掏出银色发夹。「上次她放土地公庙,忘记带走……」 「那位大姊姊,笑起来是不是有两个酒窝?」古骏逸心情激动。 「对呀,你认识吗?」女孩眼睛一亮。 「我们是好朋友。」他胸闷心紧。是敏希,一定是。她跟他一样,怀念这里。 「太好了,你帮我拿给她。」女孩将发夹给他,然后像个小大人,昂着下巴抱怨:「你跟她说她好糟糕喔,上次忘了袋子,我帮她保管的。还有上上次,外套也忘了,忘东忘西,这样不行。」 古骏逸心慌意乱,很多问题想问女孩。 「阿彩,回去了!」阿嬷过来嚷孙女。 「叫她来找我啊……」她挥手跟古骏逸道再见。 「等一下,妳知不知道大姊姊住哪?」 「不知道。」 「有没有电话?」 「没有。」 「阿彩!」阿嬷过来拉孙女走,看了古骏逸一眼,低声责备孙女:「不要随便跟陌生人说话。」 「对不起--」古骏逸追上去拦住她们。 阿嬷将孙女护在身后,警戒着。 古骏逸苦笑。「抱歉,我没恶意……」他对小女孩说:「下次再看到那位姊姊,可不可以跟她说叔叔找她。」古骏逸拿出名片,交给女孩,女孩瞪着名片。 「咦?你们不是朋友吗?你不知道她住哪?」 阿嬷拿了名片,拉着孙女走。 女孩频频回头张望他,那神情就似当年的敏希。古骏逸紧握发夹,心潮澎湃。 第五章 蓝天旅行社,吴大姊发愁。「真讨厌,关小姐真大牌欸,没空拿票,还要我们送,每次都这样,我晚上有约欸。」 「是红屋的老板娘吗?」担任导游的陈伟问。 「老客户,又不能得罪,很爱嫌东嫌西,乱砍价,一想到要跟她见面就烦。」吴姊问身后的童敏希:「喂,帮我送好不好?我脾气差,万一和关小姐呛起来就惨了,拜托啦,嗯?」 别看敏希瘦瘦小小,她有项绝技令同事好佩服,每当老板暴躁发怒、乱吼乱吠时,她可以耳聋眼盲,表情四大皆空,情绪波澜不兴,在咆吼中实时入定,只差拂尘、莲花座,即可羽化成仙。这招真高,她不抵抗、不回嘴、默默挨骂,往往最后老板骂爽了,还自觉惭愧,跟她说对不起,请她吃饭。 这种修养实非凡人可为,所以红屋的「澳」洲「客」,交给她就没问题了。 「敏希~~拜托啦!」吴姊哀求。 「我晚上有事。」敏希低头,正在核对旅客名单。 「她的店开到十一点,十一点前送到就好。」 「好。」敏希抬起头,答应了,收下机票。「我帮妳找快递送,一百拿来。」 「拜托,妳想让关小姐抓狂啊?让快递送,她会怎么想?」 「我下午要去华航,我也很忙。」 「啊!我知道了。」吴姊提议:「我晚上跟朋友约在华航附近,我帮妳拿票,妳帮我送票,怎样?」 「好。」敏希大方答应。 晚上十点,古骏逸买完家具,交付订金,填写资料。「请在明晚前送到。」 「没问题、没问题。」关小姐点收钞票,随口说:「小邓最近很忙吗?叫他有空来坐嘛。」 「我会转告他。」古骏逸刚离开红屋,敏希就来了。 「关小姐,这是机票,请签收,三万五……」 关小姐坐在槐木桌子后,拿了机票,叨念:「我算是你们的老顾客了,不能打折吗?」 「已经打八折。」 「八折?你们故意把票价定高,再给我八折吧?少来,我也是生意人,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最奸诈了。」关小姐啰啰嗦嗦,舍不得掏钱付帐。 敏希叹气,看着关小姐。「这是业界惯用的伎俩,但我们不会这样对待老顾客,做生意讲的是细水长流,妳这么聪明,一定比过价了,觉得我们蓝天信用好,才跟我们合作。对吧?」 呃……关小姐脸一沈,打开皮包数钱。「那饭店延一天退房,可不可以给我优惠?一天算多少?」 「要看延后几天,住越多天打的折扣越多。」敏希指尖描着老桌纹路,不疾不徐地解释。 这时,挂在门上的铃铛响了,有人推门进来。 关小姐从敏希肩后,看见古骏逸走进来。「怎么了?忘了东西吗?」她过去招呼。 敏希走近桌旁的木柜,触摸放在柜上的不倒翁,她戳下倒翁,红鼻子老公公前后摇晃着。她听见身后,一把低沉的嗓音-- 「我忘了买cd架。」 「有有有,这边有三款。」关小姐拉古骏逸去看。 唉,敏希看表,十一点了,不知还要耗多久?还没吃晚餐哪,肚子饿,好累。她打个呵欠,索性将身子靠着木柜,脸枕在柜面,指尖戳着不倒翁,耐心地等关小姐忙完。 「那就红木的,明天给您送去。」关小姐和古骏逸回到桌前。「单据呢?我帮你填上去。」 古骏逸取出皮夹,将单据交给她。这时,他注意到在左手边,有个女子。女子穿著白毛衣、牛仔裤,身材清瘦,背对着他,她靠着木柜,手戳着不倒翁,鬈发松乱,遮去半边脸容,他只隐约见到一小片白皙的脸。他看她一下又一下戳着不倒翁,专注地看它摇摆。 他觉得好笑,随口问一句:「不倒翁多少钱?」 「喔,俄国的,很便宜,三千。手工的喔!」关小姐过来拿下倒翁给古骏逸。 同时,敏希站直,转身,瞧瞧身边的男人--他很高,她只看见他的肩膀,仰头,看见他的侧脸。她震住,这男人与某人神似……一霎时,她丢了魂。 关小姐问古骏逸:「怎样?喜不喜欢?古先生要的话,两千八。」 古先生?!敏希盯着他看,感觉恍惚,如在梦中。 古骏逸摸摸不倒翁,笑问身边女子:「妳不要的话我……」他骇住,乍见到记忆里的脸。他们凝视彼此,像在确认对方轮廓,脸上表情,同样震惊。 关小姐问敏希:「妳要不要?不要的话,就让给这位先生,喂?喂!童小姐?」 童敏希盯着古骏逸,说不出话。 古骏逸望着她,低唤一声:「敏希?」 她没应声,但他看见,那一瞬,她红了眼睛。 路灯映着红砖道,马路上汽车呼啸。他们并肩站在红屋门口,敏希低头,抿着嘴,抱着古骏逸买的不倒翁,心事重重。 古骏逸拎着公文包,望向马路,又望向她。路灯太亮,亮得他忐忑,情绪激动,无所遁形。 他想过千百次再见面时要说的话,积压的情感涨在胸口,但这一刻,他只觉得慌,不知要从哪说起?从哪一句开始? 两人默默站了好久,心都跳得好快。岁月偷走默契,重逢令他们惊喜,却又尴尬。 「我……我回来……找妳,回来后,才知道妳搬家了。」古骏逸清清喉咙,有些紧张地松了松领带。他研究她的表情,她只是垂眼不语,他只好提议道:「我们……要不要找地方坐?喝咖啡?还是吃饭?」该死,干么紧张?但她好陌生,教他背脊都流汗了。 她不吭声,只是蹙着眉,很苦恼的样子。古骏逸着急了,担心她是否还气他?她说过,日后相见,当他陌生人,她真会这样? 「敏希?」他轻唤她,口气温柔地近乎软弱。小心翼翼,好象怕她跑掉似的。 敏希抬头,看了他好一会儿,才说:「我们去喝酒。」 就在附近的烧肉店坐下,铁盘滋滋响,烟雾腾腾,挤满青少年,他们大声喧哗,划拳拚酒,气氛吵闹。 古骏逸和童敏希坐在一起,表情尴尬,看见邻桌客人嘴对嘴亲吻,前桌客人也亲嘴,接着右边几桌客人也亲起来。前后左右、四面八方,不管男女都在嘴对嘴亲吻。每当有人亲吻,店员就高呼:「烧肉一盘!」 两人正纳闷时,女服务生过来点菜,解释店规:「你们要亲嘴吗?亲嘴就送烧肉一盘。要不要?」女服务生指指桌面标志,上头载明只要愿意亲嘴,就免费送一盘烧肉。 他们互看一眼,敏希低头拿出手机检查,古骏逸调整领带,拿菜单点餐,很默契地一起忽略这问题。 「两盘香菇、一盘牛肉、一份豆腐,啤酒一手……」古骏逸技巧地回避了。 「香菇、牛肉……」服务生填写菜单。「还有呢?」 「妳呢?想吃什么?」古骏逸望向敏希。 她检查手机,忽然,啪地放下手机,想了想,蓦地转身抓住他,亲了一下。 「敏希?」他瞠目怔愕。 服务生高呼:「烧肉一盘!」 敏希亲完,微笑着研究菜单。「冬粉两份、小白菜、花枝丸……」 古骏逸瞪着她,不敢置信。 服务生离开了,敏希转头看他,目光挑衅,笑着问:「怎么?」 「我真不敢相信。」他微笑,目光闪动。 「亲一下就有烧肉,很划算啊。」他们相视而笑,往昔的熟悉感一点一点地回来。敏希侧身,托着脸笑望他--古骏逸更俊了,穿西服,好帅。 「这几年好吗?」敏希问他。 「应该比妳好。」 「怎么说?」敏希眼色一凛。 「妳瘦很多,以前妳常嚷着要减肥。」 「你不知道?台湾现在有很多瘦身机构。」 「妳去瘦身?!」 「花十万。」 「十万?!」他惊呼。 「你信啊?」敏希骇笑。 他摇头笑着说:「妳现在骗人面不改色的。」以前,她最不会说谎了。 啤酒来了,他们干杯。喝到微醺,冲淡时间造成的隔阂,酒喝光,又叫了一手。也不知道是谁先靠过来,或谁先靠过去,最后肩膀靠着肩膀,互诉心事。 他说起考执照的经过,在外商公司服务的过程,他的大学生涯……他只挑好的说。 敏希话少,靠着他肩膀喝酒,微笑听着。 「伯母好吗?」 「好。在台中开了一间服饰店。」 「妳过得怎样?」 「不错。」 「怎么个不错法?」他想问得更详细。 「毕业后到旅行社工作,收入稳定。因为在旅行社,去过很多国家。泰国、印尼、西班牙、埃及……」她说得轻描淡写。 「一个人?」 「是。」 「我不信,妳不是很胆小?」他摇摇头。 「要不要拿护照给你看?」她赏他白眼。 「等等,给我妳的手机号码。」他拿出手机,她说了一串数字,他立刻输入。又问:「地址?」把她的电话地址全记住了,才放心地继续用餐。 上甜品时,古骏逸从皮夹抽出照片给她看。 「从哪拿的?」敏希惊讶。相片里,她跟古骏逸坐在家里沙发,她右手拿着巧克力,他膝上放着她的书包:她在笑,他装酷。 「是妳妈给我的。」 「我小时候好胖哪!你几时跟我妈要的,我怎么不知道?」 「快出国时跟她要的。那时去妳家,妳不理我。」古骏逸从口袋取出发夹。 「是妳的吧?」将早上的奇遇告诉敏希。 敏希低头,微笑地抚着发夹。「原来如此,真玄。」她将发夹别在耳边,抬头问:「好看吗?」 「敏希,为什么骂我王八蛋?」他眼底满是笑意。 敏希怔住,哈哈笑。「你看到啦?」 看到敏希的笑窝,他心里也起了漩涡,恍恍惚惚,好幸福。他眼色暗了,问她:「要不要来我家?」 「你买房子了?」敏希笑盈盈地。 「是啊。」 「你成功了?」 「是。」 敏希低头,干了酒,盯着酒杯,抹抹嘴。「我为你高兴,你离开是对的。」 沈默一会儿,古骏逸说:「可是……我想妳。」 她抿紧嘴唇,眼眶潮湿。他伸手,环住她的腰,轻轻将她揽入怀里。于是,她埋在他胸膛,哭起来。他的身体好暖,混着烟味和男性气息,很有安全感。她忽然觉得这几年太累了,她忽然想躺下,哪儿都不去了,就赖在这怀抱里,嗅着他的气味,就这么天荒地老。 吃完烧肉,古骏逸带她回家。车上,敏希摸摸皮椅,研究音响,然后靠着椅背吁口气。 「真的开大车了。」 「是。」他笑了。 到他家,三房两厅,雪白墙壁,没添购家具,客厅堆着十几个未拆封的纸箱。 古骏逸说:「刚从国外运来还没整理,妳会帮我收拾吧?」 「自己的东西自己收。」她赏他白眼。 他吸口气,哀怨道:「妳以前很听话。」 「所以老被你欺负!」敏希溜进卧室,里头没床没衣橱,地上铺着睡袋和毯子,她啧啧道:「真克难。」 古骏逸跟进来。「家具明天送来,这几天打地铺,将就着住。」 敏希转身,又溜出去了。 躲他吗?古骏逸纳闷,跟出去。看她撑在阳台边,背对着他。他过去,也靠着阳台,与她欣赏夜景。 「古骏逸,你什么都有了。」敏希叹息。 「妳觉得这房子怎样?」古骏逸仰望天空,新月明媚。 「很好。」 「那妳什么时候搬?」 「搬过来吗?」敏希瞠目,笑了。 「妳现在的房子是自己的,还是租的?」 「租的。」 「好。」 「好什么?」 「搬过来,我家让妳住。」这是他的心愿。 「不要,你会把我当佣人使唤。」敏希笑望夜空,月缄默,星星眨眼。 「妳出运了,这间大厦,有合作的清洁公司,轮不到妳动手。」 「无功不受禄。」 「那么,嫁我。」 敏希惊愕,怔怔地看他,他表情严肃,不像在开玩笑。她问:「在国外没遇到喜欢的女孩吗?」 「是妳说,要我将来娶妳,还说要花我的钱。」他提醒。 「拜托,小时的话怎能当真。」她失笑。 「我认真的。」古骏逸摸摸她的脸。 「对,你很认真,说要娶好多老婆。」她记得。 「还好法律禁止,妳可以放心。」见敏希低头笑,他追问:「怎样?」 「你确定?分开这么多年了,你确定我适合你?」 「我确定。」 「为什么?回想过去,我不觉得你很在乎我。」曾经,这令她郁闷。 他弯身,直视她的眼睛,笑着揉揉她的头,说:「敏希,我有爱妳。」 以前没自信,他只是穷小子;现在不同,他可以给承诺,有能力照顾她。当他什么都没有,凭什么说爱?现在什么都有,他已做好准备,能给她幸福。他微笑,瞧着敏希,她正抿着嘴,蹙着眉看他。 「真糟,妳现在好爱皱眉。」他伸手,拇指抹平她的眉头。 敏希瘪嘴,泪盈于睫,张手抱他,在他肩头哽咽。「你现在说话真好听。」 「感动妳了?」他笑了,拍拍她的背。 「就算你什么都没说,也能感动我。」她啜泣。她听追求者说过比这更动听的话,她收过情书鲜花,都不如他说一句「我有爱妳」。 当年分离,过程难堪。她试过对抗他,藉泪水宣泄对他的感情,好几次想到心酸,身体烫着,在被里流汗。如果没再见面,她会以为自己已经忘记,但现在……她依然爱他。 这一刻,在古骏逸的家里,童敏希洞悉爱的神秘。爱原是勉强不了,也刻意不来,注定是他,就只好是他。 她欣慰这男子从没忘记她,但在这快乐的当头,她却隐隐地感到心疼。 他说「我有爱妳」这句话,令她快乐也令她心碎。有时,深情是一种包袱,盼对方幸福,怕对方捱苦。 「是不是答应嫁我了?」古骏逸问。 「好啊。」敏希微笑,抬眼看他,脸红红地问:「今天……可不可以住你家?」 「当然。」古骏逸笑了,搂住她,亲亲她的脸。「那最好。」 这一夜,童敏希将自己给了古骏逸。 门半开,客厅的灯光溜进房里,窗开着,月光温柔,窗帘荡漾,月影落在毯子上,一格一格,光影斑斓。 毯下,软的睡袋上,恋人躲藏,四肢交缠。 古骏逸将自己凿进她身体,在她体内,强壮着、充满着。 敏希暖而潮湿,痛又快乐,感觉着他的脉动,还有他心脏的跃动。她被他温柔地爱抚着,皮肤贴着皮肤,密不可分。 她能敏锐地感受着他的每一部分是怎样地给她欢愉,令她疯狂。他埋在她深处鼓动她,像把火在体内烧着,烧毁理智,烧毁矜持,抱着他,敏希觉得自己快融掉了…… 他们做爱,庆祝这个重逢的夜,占领彼此的身体,弥补了分开的岁月,那些孤寂的夜、思念和空虚,都在这销魂时分,逐秒逐秒被热情消灭。 敏希颤栗,记住这刻了。记得他的汗是怎样的落在身上,记得双手攀在他背上,感觉掌下他的背肌,随他的动作起伏,记住这甜蜜又缠腻的滋味。 她将初次给了他,古骏逸感动莫名。当初她说得那么恨,可是身体仍等着他。于是他疯狂地爱她,像在跟她勒索爱的保证,直至两人筋疲力竭…… 古骏逸搂着她,困倦地闭上眼。他累了,可是还舍不得睡,左臂让她当枕,手指刷着她的发。 她靠着他,懒洋洋,很满足。 他低声说:「我以前觉得自己很惨,父母死了,外婆也跟着去世,只有妳让我高兴。」向来坚强的古骏逸罕见地感性起来。 敏希微笑聆听。 他又说:「妳好好笑,小时候很傻,拉我去妳家陪妳睡,记得吗?」 「嗯。」 「妳恐吓我,说妳睡着时,耳朵听得见,警告我不准走。妳说我要是偷偷走了,妳会尖叫。」 「我知道,你对我好,你爱我……」没想到这些小事他都记得,敏希一阵心酸。 「这样躺一起,好象回到小时候。」他微笑。 「我也这么觉得。」那是段美丽岁月。「古骏逸,我唱歌给你听。」 「妳唱歌很难听,我会作恶梦。」他故作惊恐地说。 「那你要不要听?」她笑了,踢他。 他翻身,脸贴着她的肩膀,鼻子触着她的脸颊,手横在她的胸口,亲昵地搂着她,低声说:「我听,看妳进步没。」 她低声哼唱,他记得这首情歌,罗大佑写的「爱的箴言」。 她唱着,一遍遍,直至他睡沉了。 敏希没有唱歌的天分,但是古骏逸听得满足。爱人的歌声,是世上最动人的旋律。她爱他,所以唱「爱的箴言」。他爱她,就算她唱得糟,他也喜欢听。 敏希转头望他,摸摸他的眉,抚过他的鬓角。就着月光,打量他,他远比她记忆里的模样还要英俊。她相信若不是他爱她,以他的条件早换过成打女友。 敏希悄声道:「我爱你。」说完哭了。 他,在梦里笑着。 翌日,迎接古骏逸的是个好天气,阳光放肆,透过窗子迻洒进来。 他醒来,没见着敏希,看看手表,猜想她应该去上班了。他洗完晨澡,稍微整理过箱子里的东西后,他坐在光洁的地板上,沐浴在暖暖的阳光里,打开计算机收发邮件,然后出门。 中午,古骏逸找了家咖啡厅坐下,他打开手机,拨电话给敏希。看看时间,应该是她的休息时间,不会打扰她工作。电话接通,不等她开口,他先喊:「怎么不叫醒我?」 「先生,你哪位?」那边传来一把男人的声音。 古骏逸怔住了,几秒后才答:「我找童小姐。」 「没这个人。你是不是打错了?」 古骏逸收线,瞪着手机里的号码。昨晚输入电话时,他还跟敏希确认过。这家伙该不会连自己的电话也说错吧?他摇头笑了,有这可能,她是迷糊蛋。 离开咖啡店,古骏逸在花店订了十九朵向日葵,巨大的花朵扎起来很吓人。敏希会知道他为什么不送玫瑰吗?!愿她想起他们相伴走过向日葵花田。童年时,他告诉她花有向旋光性,对着太阳开。而童敏希,是他的阳光,不管他迁徙到哪,心总向着她开。 古骏逸付款,取出钢笔,填写她的地址。他微笑,觉得快乐,这只是开始,他发誓要宠她一辈子。 下午,古骏逸正在擦拭刚送来的家具时,十九朵向日葵被退回来。 送花小弟说:「那里没童敏希这个人。」 「不可能,是不是找错地方?」 「先生,那里不是住家,是一间面包店,我问得很清楚,你要不要再确认一下地址?」 古骏逸将花放在餐桌上。他坐下,心很乱。这时已是傍晚,夕光穿透落地窗,将客厅映得昏黄。古骏逸坐在光照不到的暗处,蹙眉思索,神情忧郁,心一直往下坠。 没道理。 回想着昨日她的一举一动。重逢那剎,她的确欢喜。昨夜缠绵,她抱着他颤抖,那是她的初夜,她没抗拒、没一丝勉强,完全接纳他。 明明聊得开心,好几次她被他感动,直掉泪。又因为他,笑得两个酒窝好明显。 但她却给他假的电话、假的地址,为什么? 古骏逸感到惶恐,发现自己不再了解童敏希。 他想得容易,他们分开,现在重逢,互相喜欢,自然就在一起。 显然,她不这么认为。 敏希一下班,搭车到台中找母亲。 「有没有定时吃药?」黄美君关切。 「有啦,血压很正常。」敏希扔了皮包,坐下。 黄美君端出煲好的养生粥。舀粥时,听敏希轻声说:「我昨天遇到古骏逸。」 「他回来了?!」 「嗯,变得好高,我只到他的肩膀。」 「妳很高兴吧?」黄美君坐下。 「我们都很高兴。」敏希捧着热粥。 「他交女朋友了没?」 「他变了……」敏希吹凉粥。 「有女朋友?」 「不是啦。」敏希笑了。「妈,他变开朗,话多了。在市区买房子,开奔驰轿军。他穿西装看起来好帅,真的好迷人,我的心一直怦怦响……」 黄美君笑道:「那小子本来就长得俊,看样子混得不错,所以当初离开是对的。」她看着女儿,笑得暧昧。「他还是很喜欢妳,对不对?」 敏希笑了,搁了碗,从口袋拿出皮夹,取出相片,在母亲面前晃。「妈,妳竟然把我的相片给他。」敏希趁古骏逸睡着时,偷了出来。 「是他跟我要的!」美君抢了相片瞧。「这小子真有心,还护贝,他真喜欢妳。」 「是啊。」敏希卷起袖子。「我看啊,我还挺有异性缘的。」 「妳看妳这么高兴,叫他来,妈要见他。」 「干么?我不打算再见他了。」敏希喝完粥,抹抹嘴,起身收碗,走进厨房。 「为什么?」黄美君跟进去。 「妳知道为什么。」敏希扭开水龙头。 这句话击痛黄美君。站在女儿身后,她低声说:「妳又不是得癌症,只是慢性再生不良贫血,现在获得控制,妳--」 「妈,医生说了,随时可能转变成急性,到时要是没人捐髓,我会很危险。」 「只是可能,又不是一定。」 「古骏逸现在过得很好,我真替他高兴。」敏希口气稀松平常。「妈,妳知道古骏逸的父母很早就去世,他在世上没什么亲人,他已经看够太多不幸的事,他啊,他好好笑……」敏希笑着回忆。「刚认识的时候,他说他是扫把星,说谁跟他一起谁就倒霉……」 敏希冲洗碗盘,泡沫汹涌。「根本就不是嘛,我说啊,他是幸运星,妳看他不在我身边我就病了。以前有他罩我,我多健康,我看我才是扫把星,莫名其妙生这种怪病,上次入院把我整惨了,化疗害我吐得半死,脸都瘦到凹进去了。记得吗? 那时妳天天哭,我可不希望哪天让古骏逸看到我病的样子,他会很难过。」 「妳现在很漂亮,血液报告正常,还有,那个林志远不是也爱妳爱得要命。」黄美君偷偷拭泪。 「分了啦,前几天跟我求婚,被拒绝就闹脾气,拜托喔,我如果答应才是害他,我要是对他太好,哪天翘辫子他就哭死了,我才不要造孽。」 「妈知道,妈懂,没关系,妳还有妈妈。」黄美君擦干碗盘。 敏希关了水龙头,水声静止,一时间好安静。敏希转身,抱住母亲,靠在她肩头。 「妈,昨天他说要娶我,我听了真难过,真的好难过,妳知道吗?」她了解古骏逸的个性,他有毅力,很固执,要是知道她有病,还是会娶她。可是看他这么成功,前途大好,意气风发,她不想拖累他。 黄美君拍拍女儿的脸。「小时候,我看古骏逸静静的,讲话酷酷的,但感觉得出来他很重感情。他眉毛好黑好浓,算命的说,这种人很重情义。」 「是,没比他更好的了。」 「所以,妳没告诉他妳的病?」 「没,我什么都没说。昨天他好快乐,我不想扫兴,更不要他伤心。」昨天她也好快乐,她会永远记得他给的温暖。 「他早晚会知道。」 「不会,我给他假的电话地址。」现在,他应该发现了。他会怎样?生气?还是伤心?不管怎样,这样对他最好,总比以后令他伤心好。 第六章 苗家配备专业的豪华大厨房,毁在两位千金小姐手上。 地上弃置着塑料袋、蔬果皮、食谱,还有几滴面糊,流理台上堆满沾着馅料的锅碗瓢盆。 萧雅雯穿著粉红色名牌套装,坚持蹬着镶钻的高跟鞋,她觉得高跟鞋能给她旺盛的战斗力。今天她挑战的是芒果蛋糕,用进口的芒果、进口的面粉、进口的烤箱、进口的用具,就连垃圾桶也是进口的,它银色的嘴塞满失败的芒果蛋糕。萧雅雯卷着袖子,系着围裙,脸颊沾上面粉,杵在料理台前,制造第n个很可能也失败的芒果蛋糕。 她的朋友苗筱栗,一张瓜子脸上有着厚厚的刘海,穿著缀满蕾丝的白色洋装,手戴防热手套等在一旁。 「雅雯,这次会成功吧?」她看萧雅雯翘屁股,腿开开,以一种不雅的蹲马步姿势,龇牙咧嘴在蛋糕上挤奶油。 「几点了?」萧雅雯问。 苗筱栗看钟。「哇!快点啦,我要去找憬哥哥。」憬哥哥是苗筱栗爱慕的对象,热衷公益,是救国团团员,红十字会救难组组长,家扶中心会员,世界展望会义工。他是苗筱栗心中的英雄,崇拜的对象。 「又要跟他去哪?」萧雅雯一脸不屑。 「我答应要帮他给小朋友温习功课。」 「哼,妳暗恋他,所以才帮小朋友温习功课,不然哪会那么好心。」 「喂,我爸也爱做好事,我们全家都是志工,我是真心诚意要帮助那些可怜的孩子。」苗筱栗说得铿锵有力,表情却很心虚。 萧雅雯很下给面子,干笑三声,摆明不信。 「快点!时间不多了!」苗筱栗看表催促她。 「好了,放进去。」 苗筱栗捧起蛋糕,放进烤箱,调整时间。「烤多久?」 「一小时。」 「是一小时吗?确定?刚刚那个里面都没熟欸。」 「那……一小时三十分。」 「一小时三十分?确定?之前那个一小时二十分就焦了欸。」 「那一小时十五分。」 「一小时十五分?确定?这个如果再失败,我可不管妳了喔。」 靠!萧雅雯抄起手机,翻到食谱背面,打电话到出版社,凶巴巴地骂:「喂,好容意出版社吗?你们食谱是出假的啊?嗄?我照着做失败五个了,搞什么,骗消费者,还敢叫好容意,我看是好失败!好失败~~」 哇~~苗筱栗呆住,雅雯好凶喔! 萧雅雯警告对方:「马上跟我说,蛋糕到底要烤几分钟?上面的时间根本不对,嗯、嗯……」萧雅雯看了一下烤箱的牌子,跟出版社人员说了。「好,这次要是再失败,我拿书去退钱,还要你们赔我材料费,找消费者基金会告你们。」 萧雅雯收线,跟苗筱栗说:「一小时十八分。」 苗筱栗调整时间,皱眉道:「妳不要对人那么凶嘛,他们工作很辛苦的,这世界要多一些爱,少一些批评。」 「又是憬哥哥说的?没营养,不想听。」 蛋糕做好,萧雅雯跳上出租车,送到古骏逸住处。这次警卫不敢让她上楼,先知会过屋主,登记名字,才放行。 从电梯出来,古骏逸已经等在门边。萧雅雯拎高蛋糕,跟他和好,笑瞇瞇地说:「我带了蛋糕给你吃,是我自己亲手做的。」她正想走进屋子,却被古骏逸拦下来。 「我们去咖啡厅。」 「嗄?我不想喝咖啡,快,来吃蛋糕。」 古骏逸叹气,锁门,拖住她往电梯走。 「干么,在你家吃就好,干么出去!」萧雅雯哇哇叫。 到了咖啡厅,萧雅雯气鼓鼓地说:「为什么不让我去你家?」 古骏逸跟服务生点了两杯咖啡,然后淡淡地说:「都这么晚了,不大好。」 「有什么关系,我都不介意,你在意什么?」 古骏逸以手覆额,神情疲惫。「我请妳喝咖啡。」公司忙,又惦着敏希,他心里烦。 萧雅雯兴致盎然,掀开蛋糕盒。「看,不错吧?」她召服务生过来,吩咐:「给我两个盘子,两副刀叉。」 「妳吃,我不饿。」古骏逸侧首,望着窗外,心事重重。 「我都做了,你吃吃看嘛。」盘子送来,萧雅雯切了一块给他。 「什么口味?」古骏逸问。 「芒果,进口芒果喔。」 「我不吃芒果。」 「你故意的!」她脸色一沉,泪盈于睫。 「不是,我对芒果过敏。」他解释。 「你干脆说对我过敏!」 「真的,我不能吃芒果。」 「你还在生气吗?我承认,没经你同意就送家具到你家是我不对,我道歉行吧?」 古骏逸看着她,郑重解释:「我不喜欢芒果的味道,而且真的对它过敏。」 「你知道我做多久吗?因为要做蛋糕……」萧雅雯哭了,她伸出双手,泣诉:「还把我留了好久的指甲剪了,你竟然不吃,你好过分……」 「随便妳怎么想好了。」古骏逸失去耐性。 气氛凝重,萧雅雯低头哭泣,可怜兮兮。她这么伤心,他却无动于衷,连一句安慰话也没有。哭了半晌,她哽咽道:「你身边没人,为什么不能试着接受我?」 「我心里有人。」 「我知道,你喜欢童敏希,但那是过去的事。」 「我前天遇见她。」 她怔住,像听见噩耗。「那……她、她有没有结婚?有没有男朋友?」 古骏逸摇头。 「她去过你家了?」 「我会娶她。」古骏逸喝光咖啡,定定地望着她。 「她呢?她还喜欢你?」 「那不重要,不管她对我还有没有感情,我只认定她。」 萧雅雯跳起身,撞翻杯子,歇斯底里地说:「不!下可以。你不行……我也不管你对我有没有感情,我也只认定你!」 「不要这样,妳只是浪费时间。」 「我偏要!」 「不会有结果的。」他说得斩钉截铁,不留余地。 萧雅雯伤心欲绝,沮丧离去。 敏希打卡下班,走出旅行社,有人揪住她的手臂,拦下她。 是古骏逸! 「为什么说谎?」敏希想抽手,他却勒得很紧。 两人僵持着,古骏逸的目光锐利,使得敏希呼吸紧促。她故意装出冷漠的样子,背脊却冷汗涔涔。 「假的电话地址,这代表什么,够明显了吧?古先生。」她听见自己用一种极不自然的嗓音说谎。 「我不明白……」古骏逸注视她,她现在称呼他「古先生」?! 「意思是,我怕你纠缠,想跟你撇清关系。」敏希头垂得很低。 他听了若有所思,目光炯炯地打量着她。她撇开脸,回避他的注视。然后,不管她的抗议,他将她拖向自己的车子。 在车内,古骏逸冷静下来。「敏希,不要说谎。」他叹气了。 「谁跟你说谎?」 「想跟我撇清关系?那天晚上发生的事,像要跟我撇清关系?!」罕见地,他用一种激动的口气吼她。 敏希别过脸去,双手抱胸,像保护自己,又像在拒绝他的碰触。她瞪着挡风玻璃,口气冷漠地说:「你真的不懂?女人很复杂的,当年你离开,让我很难受,感觉像首歌没唱完,书看一半没结局,所以那天见到你,心情太激动,一时昏头,才会……」 敏希顿了顿,声线紧绷。「总之……我想跟你有个完美的句点。不过,要是那天我脑袋够清楚,就不会那么做,感觉很差……」她不敢看他,怕自己哭。 「好,我懂了。」古骏逸看着她,伸出手。「皮包给我。」 「……」什么?敏希瞪住他,困惑了。 「拿来。」古骏逸表情严肃,摊开掌心。 「不要。」敏希拽紧皮包。他动手抢,敏希尖叫,用皮包打他,却还是被他抢走。 古骏逸打开,取出皮夹,摊开,抽出相片。将相片拿高,质问她:「不希望我缠着妳,却偷走相片,还放皮夹里,为什么?」 「我要下车。」敏希扳开车门,却被他拉回来。 「不要口不对心。」 敏希低头,僵着身体,几乎要掉下泪来。她忍住了,心却尖锐地痛起。 「妳在逃避什么?」古骏逸问她,担心敏希有苦衷,揉揉她的头,脸靠近,想看着她的眼睛,她却别开脸,不让他看。 古骏逸在她耳边说:「我打电话找妳,对方说没这个人;订向日葵送妳,却被退回来……」 敏希抿紧嘴,不,不能哭。 古骏逸附在她耳边,悄悄地说:「妳知道我从不掉泪,那天晚上,我真的很想哭……」 「拜托,不要说话,我讨厌你说话。」敏希哽咽,他的口气太诚恳,掐痛敏希。 爱令古骏逸敏感,他揣测着,问:「是不是遇上不好的事?我现在有能力,妳有困难,我帮妳。」 敏希吁口气,目眶殷红。「说真的,我不想理你,当初是你选择要走,现在干么一副多深情的样子?不觉得恶心吗?」喀!扳开车门,敏希跨出车子走了。 古骏逸坐在车里,看她离开。他按喇叭,惊动路人,却没能阻止她远去的脚步,她没回头。 他不死心,按住喇叭下放,声响刺耳,像凄厉的呼喊,路人注目,他都不管。 敏希啜泣,加快脚步。 眼看她越走越远,古骏逸拔了钥匙,推开车门,追上去。拽住她的手,扯入怀里,紧紧抱住了。 敏希僵在他的怀里。他抱得很紧,紧得她喘不过气。 「别离开我!」古骏逸从没求过人,这次,他不要自尊,也不伪装坚强。在心爱的女人面前,低声下气,求她留下。 敏希颤栗着,讲不出话。她无路可走,怎么办?他的顽固令她困扰,心乱如麻。 「我想回家。」额头抵在他的胸口,她疲惫地吁口气。「你让我回家。」 「好,我送妳。」 「我自己回去。」 「不行。」他要知道她住哪。 「你好傻。」敏希叹息。 他们决定餐后再谈,古骏逸载敏希返回自己的家,他卷起袖子,准备晚餐。料理食物时,想着该怎么令她回心转意。当初离开,她太伤心,也许她是因为害怕,怕哪天他又走了,所以才不能接受他。那么他该怎么讨好她,重新博得她的信任?他用现成的材料,烤了吐司,做了一盆生菜沙拉。 吃晚餐时,古骏逸拿出纸笔。 「来,告诉我手机号码、家里电话,还有地址。」他取出手机,放在桌上。「我会立刻确认,不要撒谎。」 「我不说,你能拿我怎样?」敏希吃着吐司,跟他耗上了。 「我有蓝天旅行社的电话。」 「我知道了,你问红屋的老板。」是关小姐泄漏的。敏希耸耸肩道:「我可以换工作。」骂也骂过了,没效。敏希决定敷衍他,表演冷漠,教他知难而退。 「妳试试看,我登报找妳。」古骏逸也有对策,他威胁敏希。 敏希笑了。「好好好,我躲起来,回家当米虫。」真难缠啊。 古骏逸撇开盘子,瞪着她,像跟个不乖的孩子呕气。敏希啃着吐司,晃着脚,迎视他。两人对峙几秒,古骏逸放弃,起身走入房间。 敏希猜想他大概是气坏了,跑去冷静。她心不在焉,食不知味,看来他不会放她走的,怎么办?难听话都说了,还是没用。 古骏逸走出房间,叫她:「敏希。」 敏希衔着吐司,回头,银光一闪,被他拍了照。 「古骏逸!」敏希吐掉吐司,起身去抢相机。「你干什么?!」 古骏逸检视画面。「有相片可以登报了,拍得很清楚……」敏希跳脚,伸手抢,他拿高相机,随即又低身让她看一眼。「怎样?拍得不错吧?」 敏希懊恼,相机里她咬着吐司,眼色惊恐,一副见鬼的模样。 「立刻删掉!」 「想想那张相片,贴在捷运看板,登在各大报,或电线杆,跟什么寻狗启事一起。新闻不是常有人协寻失智老人吗?我也可以。」 敏希气馁,盘腿坐在地板上。古骏逸面对她,蹲下来,也坐在地板上。 「你让我很困扰……」真累!敏希语重心长地说:「之前分开那么久,你不也过得很好,就当那天没相遇,你过你的日子,我过我的人生,这不难吧?干么非要搞得大家难堪?」 「是。」他同意。 她继续说:「小时候你充满斗志,每天想着要成功,现在过得不错,要珍惜啊。把心思放在工作,而不是浪费在男欢女爱上,我都不理你了,你何苦自找罪受?」 「这真的是妳的想法?妳真的不想跟我在一起?」 「对。」 「好,现在,可不可以听听我的想法?」 「嗯。」不管他怎么说,她绝不动摇。 古骏逸握住她的双手。「如果妳不是故意留假的电话地址,而是坦白地叫我别缠着妳,我可以照妳说的,就当我们没相遇,继续过我的日子。顶多,偶尔我想妳……」 「假的电话地址又怎样?你就那么气,气到非把我揪出来?」 「仔细想想,妳的行为前后矛盾。敏希,我现在很担心妳,妳究竟有什么困难?除非确定妳没事,否则我不会走的。」他想了很多,觉得敏希一定是遇上什么不好的事,她瘦好多,爱皱眉,笑容少了,看起来很忧郁。 敏希面色苍白,古骏逸态度坚决。 「敏希,记得吗?小时候,不管我骂妳什么,妳非要缠住我。现在,我也不管妳骂什么,都要缠着妳。」 「这是我的报应?」敏希苦笑。 「不,这是我的报答。」 她倔强道:「谁要你报答了?」 他想了想,说:「不,不是报答,是回馈。我爸妈去世后,就不再感觉到家的温暖,直到遇见妳,妳带我回家,把妳有的分一半给我。现在我拥有很多,我也将我有的分给妳。」 「如果我不接受呢?」 「我会觉得,这些年的努力白费,人生没意义。」 「我几时对你这么重要了?」敏希冷笑。 古骏逸沉默了会儿,他说:「从成功的那一刻起,没人分享,我很寂寞。」 「萧雅雯呢?我记得她喜欢你。」敏希希望他有健康的伴侣,但他执着,不肯放弃。 他坚定道:「如果是她,我会更寂寞,与其和没感觉的人交往,我宁愿一个人。」 讲到这里,他的手背湿了。因为敏希哭了,泪滴在他的皮肤上。他研究她的表情,看她垂着眼,抿着唇,默默流泪。唉!她又皱眉了,他想间她为什么忧郁? 古骏逸感觉敏希还爱他,若放她走,他会恨自己一辈子。好不容易才相遇,这次要紧紧抓住她。 敏希抹着泪,缩着肩膀,低声啜泣。看她伤心,他不禁猜想,在她心里是否也有一条思念的小鱼?从分手那天起养到现在。她不诚恳,是否因为赌气?或是想考验他的耐性?他愿意捱骂,他是来跟她投降的。他已经受够思念的苦,受够表面若无其事,心底却在暴动的感觉,尤其夜深人静,尤其孤枕难眠时。 他轻声问:「敏希,好不好?」 敏希视线模糊,嘴唇微颤。她输了吗?是啊,她输了。她听见自己说:「我家电话22436785,手机09xx867543,地址是新店市安和路庆宜大厦五号十一楼,是间十五坪的小套房。」 古骏逸吁了口气,微笑了。「十五坪真小,来我家住吧。」 「虽然只有十五坪,租金要一万五。」敏希也笑了,抹抹泪。 「太贵了,来我家住吧。」 「去拿面纸给我。」 古骏逸起身去拿,然后将面纸盒塞到她怀里。敏希抽了面纸,蒙住脸哭。 古骏逸看着她哭,他想她爱他,这才是她的真心话。不管敏希有没有说,他都听见了。 童敏希睡不着。古骏逸躺在身旁,他睡了,右手握着她的左手,像怕她重施故技,在他睡着后逃走。 睡前,他提议:「明天醒来,买了早报,一起去吃早餐,吃完我载妳回家换衣服,送妳去上班。」她知道他在跟她确定,明朝醒来她还在。 她说:「我早上固定要吃一颗橙。」 「旁边有市场,我们买了到咖啡厅,请服务生切。」 「哪有这样的。」敏希瞅着他笑。「会遭白眼的。」在人家的咖啡厅吃柳丁? 「口气卑微点,人家就乐于服务。」 「多卑微?」 「如果是女服务生,我就说『小姐,能不能请妳帮我切柳丁,麻烦妳,不好意思』。」 敏希翻身,趴在他胸前问:「如果是男生呢?」 「我就说『先生,帮个忙,我的女朋友爱吃柳丁,帮我切,行吗?」」 「真是,你变好多。」敏希骇笑。以前的他很骄傲,岂可能这么低声下气? 「是,生活教会我很多事。」这几年,很吃苦。 「接送我,会不会耽误公事?」 「不会。」 「那……」敏希笑咪咪的。「明天我要喝热奶茶,吃鲔鱼三明治,你帮我调闹钟,要吃早餐的话,六点就要起床。」 「好。」他闭上眼,蹙着眉,念念有词。 「你干么?」 古骏逸睁开眼,对她说:「我对自己说五次六点,明天六点,就会醒来。」 「哪有这样的?」敏希笑了。「调闹钟啦,别害我迟到。」 「放心,」抓住她的手放在胸口,他说:「我保证,六点喊妳起床。」 「你体内有安闹钟啊?」 「念大学时,我住在校舍,逼自己每天四点起床念书,但拨闹钟会吵到室友,我听教授说,人脑很厉害,控制得宜,可以影响身体机能。」 「有这种事?」 古骏逸将她揽得更近。「就是说,假如妳想变漂亮,就闭眼,给大脑暗示,天天默念变漂亮、变漂亮,不断给大脑暗示,持续下去,容貌真的会改变。 「人脑是身体最复杂的器官,心理系同学也说过类似的理论,我亲身试验,每晚默念四点起床,慢慢养成习惯,现在可以控制起床时间。」 敏希傻眼,是他毅力惊人?还是理论真有效? 现在,他睡了。 敏希望着他想--他给大脑安了闹钟,开始走,待到六点,他醒来,叫醒她。真的吗?太玄了吧!但只要是他说的,她就信。 此刻,听着他的鼾声,看他沉睡的样子,敏希好感动。他坚持与她一起,令她不禁想勇敢地挑战命运。也许母亲说得对,她的病痊愈了。也许,有可能她健健康康地与他白头。 敏希笑着闭上眼,学他在心里默念:「我的病好了,永远永远好了……」 清晨五点,古骏逸醒来。他们面对面躺,他揽着她的腰,她埋在他胸前,呼出的热气暖着他的胸口。于是他感到很满足,敏希柔软、瘦小,像只小鸟,熔在他怀抱里。 他想着,幸福也不过如此。 他曾误会自己不幸,怨老天残酷,在小的时候,命运撕裂他,痛凿得很深:心上有缺口。而此刻,看着怀里人儿,曾经凿深的伤口现在温柔满溢。 古骏逸觉得,他赢了全世界。这是他人生最精彩、最满意的时候。他对上帝、对造物主再不敢抱怨什么。 往后,他不许愿,愿望都已实现。往后,他不再有梦想,想望的都拥有了,志得意满就是这种感觉吧! 他胸口涨满爱,像有朵花正在开着。只要望着他的「太阳」,他便化成向日葵,向着她开。因为她,他的生命可以精彩。 到了六点,古骏逸唤醒敏希。她呻吟着想赖床,好不容易挣扎地坐起身,一只银托盘放到她的膝上。咦?她揉了揉眼睛。 托盘里橙切好了,鲔鱼三明治热着,奶茶冒着烟,还多了她最爱的草莓吐司。 「你出门买的?」敏希诧异,抬头看钟,才刚过六点。 「是。」古骏逸摊开纸巾,塞在她的领口。 「现在才六点欸……」 「对。」 「外面很冷呴?」 「是啊。」古骏逸在床边坐下。 「有睡饱吗?我们出去吃就好了嘛。」 「说实话,我怕为了一颗橙,要卑微地跟服务生商量。」 敏希笑了,在他背后,阳光懒在窗前,亮着房间,她闻到来自他身上的淡淡皂香。 她凝视早晨的古骏逸,没严肃拘谨的西服,穿著棉衫布裤,上衫在宽阔的胸膛紧绷着,他的肌肉结实,体格线条优美,浑身散发着男性魅力。敏希近乎着迷地看着他,他彷佛比她记忆中的还要英伟健壮。 她忽然惊觉到,这深爱着她的,是个多高大俊挺的男子。他对她微笑,正用一种温暖的目光注视她。敏希呼吸一窒,这一幕,幸福得好不真实。 醒来就看到心爱的人,闻到食物的香气,被人用这种懒洋洋、充满关爱的眼神注目着,竟是这样快乐啊! 敏希低头,感觉脸颊微热。她问:「你几点起床?」 「五点。」 喝了一口奶茶,她笑了。「喂,你的大脑不听话喔。」不准嘛。 古骏逸拨了拨她的发。「它很听话,昨晚,我叫它五点醒。我们在家吃,外边冷,家里温暖。」 但他却顶着寒风,外出带早餐回来给她。敏希咬一口三明治,好好吃;又吃橙,好甜;再喝奶茶,好满足。 古骏逸躺在床上,手枕脑后,看着她吃早餐。过几秒,他问敏希:「干么又哭?」 「我感动嘛。」敏希瘪嘴。 他笑了。 她问他:「明天,明天换我,我出门买早餐给你吃,你说你要吃什么?」 哦?他乐了。这代表今晚,她还要住他家。「妳不用出门,我喝麦片,配花生吐司。」 他问敏希:「三明治好吃吗?」 「嗯,很好吃。」她喂他吃一口。 「喏,分你。」敏希撕了一半给他。 趁着到香港谈生意,萧永兴来探望女儿。用餐时,他听女儿诉苦。 萧雅雯哭诉古骏逸的无情,看女儿掉泪,做父亲的也很心疼。 「跟爸爸回去,嗯?」 「不要,除非他也回温哥华。爸,你找个理由叫他回公司帮你!」 「他现在跟朋友合伙,做得不错,我怎么好意思?」 「爸,你明天请他吃饭。」 「也好,我想见见他。」 「你跟古骏逸吃饭时,顺便跟他说,说你有意思要他当你的女婿。你表现得很积极,古骏逸敬重你,由你来说他拒绝不了。他要是推托,你就说我是你最重要的人,你不希望我伤心。」这是她最后的希望了。 「这样啊……」 「嗯,你暗示他,你栽培他很多年,就只有这个小小的要求,对,你求他。爸,你都求他了,他一定会答应的,你帮过他嘛。」 「喔。」萧永兴想了想,对女儿说:「爸这样说,妳就开心了?」 萧雅雯搂住父亲的手臂,撒娇地说:「拜托啦,你会说吧?你帮帮女儿嘛……」 「好。」萧永兴拍拍女儿的手。「快吃饭。」 隔天,萧永兴约了古骏逸在日本料理店用餐。 灯光幽微,玻璃窗外,阳光流泄。古骏逸与萧永兴坐在一隅交谈,老人听力不好,不时凑身过来,好听清楚古骏逸说的话,古骏逸也不时附在老人耳边讲话。外人看来,两人真像一对父子。 他们交换对美股走势的看法,讨论欧洲基金未来的发展。谈到兴起,萧永兴打开公文包,取出经手的案子与古骏逸讨论。听到精辟的见解便扬眉,摸着下巴,唔唔不住点头。 古骏逸圈选几处。「这几项风险太高,可以重新调整投资比例。」接着拿出随身的计算器,帮萧永兴试算财务分配。 看古骏逸认真,萧永兴感慨:「我要是有个像你这样的儿子,会轻松很多。」膝下无子一直是老人的遗憾。 「有需要,随时可以找我。」古骏逸在表上加注自己的意见,用钢笔工整地写了一行又一行。「有没有备份的资料?晚上我再帮您试算一次。」他细心地问,怕有疏漏处。 「古骏逸,希望你答应我一件事。」萧永兴说明来意。 古骏逸抬起头,凝神谛听。老人对他恩重如山,不管有什么要求,他都会尽量答应。 「你知道,我欣赏你,把你当自己人。」萧永兴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 「是,我很感激,希望能报答您。」 萧永兴微笑地说:「你已经报答了,在公司帮了我很多忙,你年轻,头脑清楚。我老了,很多事要靠你。」 「伯父太客气了。」 「我现在求你一件事,希望你答应。」 「好的。」 「我疼雅雯,她母亲早死,我工作忙,对她纵容得近乎溺爱,有部分是因为内疚,老想补偿她。」这个呼风唤雨的商业巨擘,独独对爱女唯命是从。 听到这,古骏逸心情沉重。低下头,约莫猜到老人将提出的要求,他正想着该怎么拒绝,感到很有压力。 萧永兴说:「我希望你对雅雯更冷淡。」 古骏逸猛地抬头,怔住了。他听错了吗? 萧永兴问他:「听说你和童小姐重逢了?」 「是。」 「你们情投意合?」 「对。」 「还等什么,快结婚。」 「伯父……」古骏逸很震惊,萧永兴的行为出乎他意料。 萧永兴啜口酒,感慨道:「在温哥华,不管我女儿怎么讨好你,你都无动于衷,更何况是现在?」他心如明镜,将古骏逸的心事看得清清楚楚。 「过去在公司有几位女雇员心仪你,你看都不看。念大学时,也不曾跟谁交往。这位童小姐,想必对你很重要,重要到让你对其他女人视而不见,甚至是我的女儿……是这丫头傻,死心眼。」 「很抱歉。」古骏逸惭愧,原来他都知道。 萧永兴说:「不用道歉,感情讲缘分,我只怕你顾念我们的交情,违背自己接受了我的女儿,这才教我担心。你不爱雅雯,就算结婚了她也不会幸福,是不是?」萧永兴娓娓道来,句句击中古骏逸的心。 古骏逸望着萧永兴,这位长辈,目光睿智,思虑澄明。从不因为提拔他,事后便耳提面命,拿来讨人情。提携他的同时,最难得是还给他尊重。 古骏逸感动。这世上有人帮你一次,日后便要在嘴上讲百次,像怕你忘记曾受的恩情。日后还再多,还不满足,要讲啊讲,教你心时刻压着大石,苦不堪言。人情债,是世上最难还的重担。没一定数目,凭个人心证,你觉得够,对方觉得不足,最后翻脸,还要被扣上一句忘恩负义。 但这个长辈与他非亲非故,对他是何等的慈爱,没有萧永兴的栽培,他至今仍是一介无名小卒。 「伯父,谢谢你。」他衷心地说。 萧永兴慈爱道:「你让我很有成就感。」萧永兴凑身过来,拍拍他的肩膀。「帮助你,是我最骄傲的事。」 古骏逸忽然想到已故的父亲,意识到在老人身上投射的情感,他脸热,有点尴尬。 「很久没回来,陪我去阳明山逛逛。」 古骏逸想了想,说:「我带您去个地方。」 第七章 古骏逸载萧永兴到他跟敏希的老地方,让萧永兴瞧树上模糊的刻痕,跟自己所敬爱的长辈分享心事。 萧永兴听着古骏逸说跟敏希认识的经过。说的都是一些芝麻小事,说敏希是怎么赖皮地逼他天天相陪,两小孩又怎么的天真,睡一起被她母亲揪起来骂…… 萧永兴这才了解,为何这小子对童敏希念念不忘,是她陪他走过低潮。看古骏逸讲起心爱女子,那温柔的模样,萧永兴忽然想念已故的爱妻,他了解深爱的感觉。 「童小姐真幸运,有你呵护。」萧永兴感慨地说:「我为我女儿难过,她错爱你。」 「您女儿条件好,将来会遇上比我好的对象。」古骏逸神情有些尴尬。 「可惜她顽固又任性,真像头蛮牛,劝不得也拉不住,连我这个做爸爸的都还怕她三分。」萧永兴苦恼。「我劝她找份正经事做,整天玩真不象话,她却说她一个月零用钱十几万干么工作,哪家公司请得起她……唉!」 古骏逸摇摇头笑了。 离开老地方,古骏逸驱车至蓝天旅行社,指着旅行社窗户里一名穿白衬衫的女子,她正在打电话,手翻开本子做着记录。 「就是她,童敏希,穿白衬衫的那位。」古骏逸口气温柔。 萧永兴贴近车窗仔细瞧着--童敏希衣着朴素,她接听电话,边应话还偷偷掩嘴打个呵欠,伸伸懒腰。讲完电话,揉酸疼的颈子,好象呻吟了几句,嘀咕了什么。 萧永兴心想,这和他那位全身名牌,像时尚杂志出来的宝贝,个性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 「再五分钟,她就下班了。」古骏逸说。 五分钟到了,就见童敏希立刻跳起来,收东西、穿外套、拎起公文包,和同事们一哄而散,其精神状态和方才判若两人。 「要是在我的公司,她铁定被开除。」萧永兴开玩笑地说。 「是,她没野心,胸无大志。」古骏逸笑了, 「唉,比我那宝贝好。」童敏希上班工作,不像雅雯是整天游手好闲的。 敏希和同事离开旅行社,古骏逸按喇叭。她怔了一怔,认出他的车子,挥手跑来,看起来那么开心,笑得像朵花。 古骏逸下车,接过公文包,搂住她的腰。「我介绍个人给妳认识。」他指了指车内。 「哦?」敏希弯身瞧。 萧永兴推开车门,打招呼:「妳好。」 古骏逸在她耳边低声几句,敏希脸上闪过一抹诧异,随即对萧永兴一笑。 「伯父好。萧雅雯是您的女儿?」敏希态度很恭敬。 「是。」 「您和我想的不一样。」记忆中萧雅雯凶巴巴的,没想到她父亲看起来很慈祥。敏希热情邀请:「要不要和我们一起吃晚餐?」 快到家时,敏希下车去超市买材料,古骏逸和萧永兴待在车里等。 「她皮肤真白,像个洋娃娃,她会煮饭吗?」 古骏逸低笑着。「你要有心理准备。」敏希厨艺烂,常要他当帮手。 「她会不会整理家务?」 「会,但她不爱用洗衣机,喜欢用手洗,可是讨厌晾衣服。她矮,但竹竿很高,所以我负责晾衣服。」 这是家的感觉。萧永兴背靠车座,他感慨地说:「换作是雅雯的话,要三名佣人。」 「她有她的长处,不能比较。」 萧永兴点点头。「这女孩适合你,她才能给你家的感觉。」唯有这女孩才能消灭古骏逸的寂寞。当局者迷,他的女儿看不出她跟古骏逸的不合适。 「爸,你说了没有?」萧永兴一进门,萧雅雯便追着问。 「说了说了,都按妳意思说了。」 「他答应了?」 「他没答应。」萧永兴脱下外套,搭在椅子上。 萧雅雯怔了怔,难过地低下头。「不可能的,你都开口了,他会答应的,给他几天时间,让他考虑……」 「不管怎样,记得爹地是这个世上最爱妳的,嗯?」萧永兴拍拍女儿的背。 萧雅雯叹气。「他如果有良心的话就不该拒绝。是你栽培他、提拔他的,他不会忘恩负义的……」她清楚父亲在他心中的分量。「他只是需要时间……他会接受的。」 「我明天要回去了,乖女儿,陪爸爸去喝一杯,怎样?」 「我没心情。」萧雅雯失望,她只想着自己。「你找关叔叔吧,我要去睡了。」 同事围着敏希啧啧嚷,第一次看她穿洋装。 「还以为妳只穿牛仔裤的。」 「真难得,今天穿花衣裳。」 「等等,妳搽了口红吗?」 敏希掩嘴,笑得腼腆。身上这件洋装是和古骏逸逛街时买的,最近她开始爱打扮,眼睛会注意到白和蓝以外的颜色,她心情大好,觉得世界充满希望,浑身洋溢着活力,不再像从前老是死气沉沉的。 爱真是一帖救命良药,敏希三餐正常,早晚都背着古骏逸量血压。她比以往更善待自己,时刻注意健康。古骏逸不知道,他的女友很努力地为了他保重自己。童敏希不再自怨自艾了,她晚晚都祈祷,要自己好好活着,绝不教古骏逸伤心。 心情一好,身体状态像是也跟着变了。以前她消化不好,吃再多都不长肉,跟古骏逸同居后,她长胖了,气色红润,很有朝气。 同事注意到敏希的改变,她天天都笑容满面,他们猜这跟近来每到下班时间,便等候在门口的奔驰车车主有关。他们见过车主,他体魄高大,器宇轩昂,是个能轻易令女人心跳慌乱的男人。 怪不得吴姊酸溜溜了,这个童敏希真走运,去哪拐来这么个英俊的男人? 「假如是我交到那种男朋友,也会成天笑嘻嘻的。」 同事嚷嚷:「又送花来了!」 大家抬头,看着大大的花束被捧了进来。嗟!女同事嫉妒,男同事不屑,敏希灿笑,起身签收。今天是郁金香,包装精致美丽,大家嘴上恭喜,心里不是滋味。 大老板办事回来,看见盛放的花儿,大受刺激。他老人家婚姻不顺,儿女不孝,媳妇难搞,孙子叛逆,见人幸福,心中悲怆哪。 大老板躁郁症又犯了,指着敏希骂:「童敏希!妳男朋友是干什么的?天天送花、天天送花!我快发疯了。」 喉?有好戏看,同事竖耳听。 敏希抬头,望着老板,表情迷惘。「对不起……」不管有错没错,是非对错,道歉先。 大老板挺着肥肚骂:「这是办公的地方,不是让妳谈情说爱的,妳明白吗?」 「明白明白。」敏希嘴里低声下气,心却静如止水。 「这个月的业绩掉一成,妳知道吗?」 「是是是。」又来了!敏希低头,心里想着晚上要跟古骏逸看哪部电影。 「我怀疑跟这个花有关,妳男友每天送花,大家都没心情工作了。」 敏希适时地又三声:「是是是。」看魔戒吧,这部片好象挺红的。 老板还想骂,偏偏这丫头只答是是是的,害他骂不下去了,转头骂负责业绩的吴小姐。 「妳有没有用心招客人啊?为什么业绩掉一成?妳混啊!」 「我哪有混,我每天跟客户促销案子讲到喉咙长茧!」真是天大误会啊,吴小姐悲愤,她每天死做活做,老板竟然还骂她? 「那就是办事不力,能力差!花三万请妳,不如请三个工读生!」 羞辱人喔!吴小姐激愤,跳起来反驳:「老板,这不公平,业绩差怎么可以怪我,负责企划的小张没责任吗?」 「小张!」老板吼过去:「企划干假的?嗄?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很偷懒,我看过几个方案,换汤不换药,文字一般般,怪不得吸引不了客人!」 「又是我的错了?每次怪我!老板,旅游地点就那几个,我很难做,我尽力了!」小张跳起来哇哇叫,觉得好委屈,胀红着脸。「我跟经理反应很多次,我们要开发新的旅游地!」 「王经理!」老板转身吼向最角落。「你经理干假的?每天坐在那里签字就算了?你看你胖得半边屁股都挤到椅子外,你给我说说,你这个月都在干什么?」 王经理捧胸,差点吐血,飙出台湾国语。「为了公司偶天天应酬,早出晚归,家庭失和,就快妻离子散了……老板,你还怪偶?!」 很好,通通有份,大老板捶胸怒吼:「都推卸责任,一群饭桶!」骂完去吞镇定剂了。同事们或哽咽或呕气,互相诉苦,臭骂老板,哀叹命运,可怜彼此。 那个第一个被骂的童敏希,完全不当回事的置身事外,她托着腮,笑望着花儿,觉得红红的郁金香也像在对她笑。她低头看表,希望指针走快些。下班后,古骏逸要接她上馆子,敏希低笑。唉,真糟!大家挨骂,她竟快乐地思念某人。 「站上去。」古骏逸指着体重计。 敏希踏上去,两人瞪着仪表板,同时哗叫。 「胖了、胖了!」古骏逸抱她下来,撑高敏希。「一个月胖三公斤,嗯?」表示他将敏希顾得很好。 「天天吃,当然胖喽。」敏希被他抱得老高,双手撑在他的肩膀。 「才四十五公斤,还是太瘦了。」 「你希望我胖到几公斤?」 「五十。」 「那能看吗?」 「妳小时胖胖的,很可爱。」 「现在不可爱?」敏希掐他的脸。 「现在漂亮。」放下她,他说:「把工作辞掉,很快就能胖到五十。」早出晚归,他心疼。 「游手好闲,让你养吗?」敏希笑了。 「这不正是妳的志向?」他敲敲她的头。 「是,谢谢提醒,我即刻列单子,买皮包、靴子、羊毛手套……」 两人斗嘴,好快乐。 到了晚上,躺在床上,古骏逸又跟她求婚了。 「这个月还是下个月?妳挑日子,我去拜访伯母,跟她提婚事。」 敏希犹豫,翻身趴在他胸前,顾左右而言它地说:「今天你送的郁金香好美。」 「不要转移话题。」古骏逸警告着。 「你肌肉好结实。」敏希戳他的胸膛。 他下腹一紧,抓住她的手。「敏希……」可恶,她贴着他的身体,害他没办法好好说话,脑袋有了色情的思想。「妳下来,听我说。」 「你说啊……」她咬他的脖子,嗓音甜软,于是他开始分心。 「结婚……」欲望害他嗓音低哑,小东西开始咬他的胸膛。「敏希!」古骏逸翻身,双手按住她的肩膀,将她压在身下。 她笑盈盈地问:「干么啊?」手又在他身上乱摸,害他心痒痒。 「犹豫什么?结婚不好吗?」明明相处愉快,古骏逸不懂为何她不答应。她心中是否还有疑问?还是他给的不够?不够她承诺一生? 「现在这样不好吗?」敏希微笑,抚摸他的脸,目光闪动。 「我们结婚,我要妳怀我的孩子。」 敏希翻身,装睡。 「喂,我还没讲完。」他摇摇她。 敏希背对他,呢喃着:「好困喔……」 真是!古骏逸低笑。这家伙又在敷衍他了。俯低身子,他压着她,拂开她的发,亲吻她的颈子,轻轻咬她光裸的肩膀。敏希敏感到颤栗,感觉他沿着她的背往下吻…… 听见她逐渐急促的呼吸声,古骏逸微笑了,他兴致正好,今晚,要与她慢慢缠绵。 翌日,敏希请假,瞒着古骏逸到医院看诊。 「童敏希。」护士喊。 敏希起身,走进诊疗室。 医师低着头,正在检视她的病历,看见敏希坐下,他微笑地问:「有什么问题吗?」 「医生,我想请问您,依你看……我的状况很好吧?」 「这两年,妳的白血球数很正常。」 「所以我好了?」 医生摘下眼镜,看着她。「童小姐,这个我无法保证。」他看她难过地低下头。「是不是身体有异状?」 敏希摇头。 医生困惑地问:「有定期吃药吗?」见她点点头,医师笑了。「那么,妳在担心什么?」 敏希抬头,欲言又止。 医师安慰她。「妳气色好,不要胡思乱想,妳是慢性的再生贫血,这几年没有复发,身体根本和常人无异。」 「有人跟我求婚。」 「恭喜妳。」 「我怕将来会拖累他。」 「对方知道妳的病?」医师了解她的忧虑。 敏希摇头。 医生建议:「那么,告诉他,让他自行判断要不要结婚。」 「我知道他会怎么说。」不只会娶,还会非常担心。敏希叹息。 「是不是怕他吓走?」 「不,他不会。」敏希笑了。 医师懂了,她怕对方辛苦,不敢答应结婚。「我无法给妳建议,但是……」医生对她眨了眨眼。「心情愉快,免疫力提高了,对妳的身体很好。」 「我想答应他,这是不是很自私?」 陈医师拉开抽屉,取出一叠文件。「这是白血病的病友会,妳看看这里有相片,他们结婚生子,跟常人无异。」 敏希接过文件翻,文件里有病友欢聚的相片,他们看起来不像病人,脸上有笑容,洋溢活力。甚至有年纪尚小的病童,他们聚在一起打枕头仗,笑容纯真。 「不要与病对抗,接纳它,当它像朋友,一味反抗对妳没帮助。也许妳担心的永远不会发生,结果只是白白受苦,多可惜啊,不如珍惜眼前。」医生劝她。 敏希道谢,走出医院时觉得口渴,买了咖啡,在花圃前的石阶上坐下。日光灿灿,几只蝴蝶在半空飞舞。那边跑来两个孩子,女孩跌倒,赖在地上哭。 「哪里痛?哪里痛?!」男孩追来紧张地问,帮女孩拍去裙上的灰尘。 「好痛……」女孩摀着腿哭。 「帮她擦擦吧。」敏希笑了,拿出手帕递给男孩。 男孩接了手帕,拭去女孩脸畔的泪。「哭什么哭?不要哭了,羞羞脸……」 「我跌倒了你还骂我!」女孩瞪他。 「谁叫妳不小心。」 「你再骂,我跟妈咪说……」吵架了。 敏希笑着,眼眶潮湿。她取出手机,打给古骏逸。 「喂?你在干么啊?嗯……这个月我们去台中探望我妈……你觉得下个月结婚怎样?婚礼呢越简单越好,找两个证人到法院公证,我讨厌钻石,蓝颜色的婚戒可以吗?」 古骏逸关上手机,微笑了。合上计算机,按下对讲机,交代助理取消下午的会议。他收拾文件,打算出门选婚戒。走到门口,萧雅雯正好进来。 「你去哪?我正想找你喝茶,有事跟你说。」 古骏逸想起萧永兴的话,于是说道:「好,陪我去个地方。」 「好啊,去哪?」 在珠宝店,萧雅雯看着古骏逸挑戒指,喜孜孜地瞧着他。以为他改变心意了,愿意接受她。她微笑,也跟着挑戒指。 她跟店员说:「这些款式都太旧了,拿最新的。」 古骏逸跟店员说:「请给我蓝宝石。」 「可是我喜欢钻石。」 蓝宝石戒指呈上来,萧雅雯嘀咕说:「还是钻石漂亮……」但还是兴冲冲地试戴起来,没关系,他中意就好。 古骏逸没问她意见,他专注听店员介绍各款宝石重量和颜色级数,以及切割方式。最后他选了一对天蓝色宝石对戒,跟小姐讲了尺寸。 「太小了,我戴不上。」萧雅雯急呼。 店员微笑地问:「小姐戴几号?」 古骏逸低声咳嗽,然后说:「请照我讲的调整。」 萧雅雯脸色一沉,顿时明白了,戒指不是买给她的。买完戒指,他们到隔壁的餐厅。 「戒指是给童敏希的。」 「我们下个月结婚。」 萧雅雯泄了气,瘫在椅上,无言。她脑袋一片空白,耳朵嗡嗡响,一时半刻做不出反应,像被谁猛地一下就挖走了心脏。 「雅雯。」第一次,古骏逸用这么温柔的声音唤她。 萧雅雯心悸,抬起眼,表情迷惘,还不能接受现实。 「我对妳不是没感情,我把妳当妹妹。」是有日久生情这事,但不是爱情。 「怎样……才能让你爱我?」萧雅雯泪盈于睫。 古骏逸不忍看她伤心,关心地问:「还没吃午餐吧?」他去柜台点餐。 萧雅雯瞪着古骏逸的手机,抢来检视通讯簿,背下敏希的电话。 古骏逸回来,对她说:「我点了两客意大利面。」 「恭喜你。」萧雅雯低着头说:「我只有一个请求。」 「妳说。」 「哪天你们不快乐,我是说万一……请你记得,我等你。你随时可以找我,真的。」 「不可能。」 她猛地炸起来:「你可不可以仁慈一点,一定要说得这么绝吗?!」 古骏逸紧绷的下巴告诉她,他有多厌烦。「我不希望妳有期待……」 他冷酷的态度,令萧雅雯的胃像在燃烧。 「假如没有她,你会选择我吗?」 他的脸色十分阴郁难看,像在强迫自己忍耐她。 萧雅雯恳求:「告诉我,我想知道……」如果他还有一丝怜悯,他会说「没有她,我选择妳」。如果他这样说,她不算输得太彻底,她还能感到些许安慰。 结果他只是瞪着她,冷漠的眼神,看得她背脊凉冷。 「妳不是我喜欢的类型。」他淡淡一句。 她潸然泪下,几乎听见心破裂的声音,像谁割裂玻璃。她拎着手袋,怔怔地站起来,泣不成声。尽管她这么悲伤,他却无动于衷,她怀疑他的心是铁做的,她憎恶敏希有能力融化这块钢铁。 她心寒,颤声说:「从没有人教我这么痛过。」她注视他,目光空洞。爱得辛苦,她有所领悟。 「你爱她,所以对别人的伤心视而不见。哪怕只是一两句话,能教我好过点,你都吝啬!」她转身,狼狈地离开餐厅。 因为去医院检查,敏希一早编了理由,叫古骏逸不用接她下班。决定结婚后,她松了口气,整个人轻松起来。 她到超市挑选晚餐的食材,下午四点多,很多家庭主妇带着小孩买菜,敏希拎着购物篮,笑着想--将来自己也会像她们,每天就烦恼晚餐吃什么,研究新的菜色,打理家务,布置家居…… 哗,越想越陶醉,以后邻居会叫她古太太,也许她可以养一、两只宠物,种几盆盆栽,对了,种向日葵,喜欢看它们迎着阳光,黄橙橙地盛放。 打定主意,她在盆栽区买了葵花籽,离开超市,经过花店,想到那次古骏逸买向日葵给她却被退回的事。她绕进花店,买了一大把向日葵拽在怀里,愉快地回家了。 敏希将扎了缎带的花儿放在他的办公桌上,将食材冰好,又到后院收衣服,坐在沙发叠,她不时拎起他的衣服嗅。嗯,晒过阳光,好好闻。夕光,落在她在脚边,在地板摇晃。敏希折好衣服,靠着沙发,望着阳台外的风景。 天色昏黄,夕光在云下闪动,雀儿挤在电线跳叫嬉闹,大楼中庭传来孩童荡秋千的声音,他们追逐哗笑。 坐在他们的衣服间,懒洋洋地赖在他的屋子里,世界是这么幸福平静。她吁了口气,感到满足。 门上传来钥匙转动的声响,古骏逸回来了。一见到沙发上的人儿,他就笑了。 「你回来啦?」敏希对他微笑。 有人等门就是这种感觉吧?古骏逸心悸。关门,脱鞋,松掉领带走向她,扔了公文包,在她身边坐下。 「我有东西给妳。」从口袋拿出丝绒盒,打开,取出戒指,套上她左手的无名指。 「结婚戒指?」 「是。」 敏希摸着戒指。「很漂亮,大小刚刚好。」她要拔下来收藏,却被他阻止。 「就戴着好了。」 「又还没结婚。」敏希努了努嘴。 「先戴着习惯一下。」 「哪有这样的?」她调整戒指,张手在阳光里看。「好漂亮!」 「妳喜欢就好。」古骏逸背靠沙发,懒洋洋地觑着敏希。她笑着审视戒指,他则微笑着,注视她。 他想,萧雅雯说得对,他对她太残酷。没办法,说不出为什么,看敏希高兴他就快乐,却漠视别人的悲喜。爱情是如何的霸道! 敏希转身,搂着他,脸埋在他怀里。「我想辞掉工作。」要专心把身体养好。 「那最好。」 「结婚后花你的钱。」 「没问题。」 她抬头看他,发现他正朝她微笑,眼中的光芒令她心悸。她问:「你的钱够养家吗?」 「嗯,我想想……把车卖掉再多兼几份工应该没问题。」 知道他在开玩笑,她笑出来。「你到底有多少钱啊?」她翻身,将腿屈在沙发上,头枕着他的腿。 「问这个干么?」 「我想知道有多少钱可以花啊!你把钱交给我,以后我是你老婆,我管钱。」呵,她闹他。 他沈着应付:「问基金?还是股票?海外投资算不算?妳想管帐啊,明天起,我教妳怎么控管股票,妳每个月做一次财报给我看……」 「麻烦死了。」敏希掐他。 「我把钱交给妳,妳给我什么?」他抚着她的头发,低头望她。 「我啊。」 「就这样?童敏希,妳这几年工作没存款?」 「有。」 「多少?」 「我赚得多花得少,林林总总少说有三万。」 「三万?三万!」可怕。 「干么?我只是个上班族,能有多少存款?」敏希脸红。 「有没有定存?」 「没有。」 「没有定存,嗯,有没有买债券或基金?」 「那是什么东西?我没兴趣。」 他板起面孔郑重道:「我决定给妳一张信用卡,妳不准动我的财产。」 敏希骇笑,说:「我可以把三万分一半给你。」 「一万五吗?妳省省吧。」 「我也有礼物给你,在你的书桌上。」 古骏逸起身去书房,取了花束出来,他莞尔。「第一次有人送花给我。」 「是吗?」敏希躺在沙发,双手枕脑后,笑得颇嚣张。「真可怜,以后我常送花给你。」 「这么好啊?」将花束搁下,古骏逸走过去,躺在她身上,跟她挤一张沙发。 「你好重……」敏希笑着推他。 「嘘。」按住她的肩膀,他吻她。用舌头爱抚她的唇瓣,令她身体完全失去力量。 敏希仰起下巴,抱紧他的头,感受他温柔的亲吻。那亲吻逐渐变得浓烈如火,身体贴身体,紧热得教她好想……好想……他来充满。她空虚的内在,颤抖地等着。 古骏逸加深了吻,舌头深入,与她相触。她的嘴巴内部细腻滑润,令他疯狂。他的嘴一再覆住她,身体紧绷,因欲望变得热而硬,迫不及待地想要她…… 第八章 「我想见她。」萧雅雯呆坐在l形长沙发,苗筱栗陪在她身旁。 自从萧雅雯失恋后就足不出户,天天打电话要苗筱栗来陪她。她不打扮了,天天穿著睡衣,不是哭就是睡,要不是有佣人伺候,这里早变成废墟了,而她可能已经死掉,变成女鬼。 苗筱栗打个呵欠。「不好吧?看见童敏希妳要说什么?见到她,心情只会更差吧?」好闷,每天听雅雯哭,哭得她好烦。本来还有点同情的,可是她自己也还有事要做啊,嗟! 「我想知道童敏希现在长什么样子,可能是变漂亮了,才那么吸引他……」萧雅雯表情呆滞。 「会多漂亮啊?当初她又矮又胖,古骏逸还不是喜欢她?」 「我哪输她了?想了又想,想不通……」萧雅雯捧住脑袋,快变神经病了。 「妳不要想了,找点事情做吧,把他忘记……啊!我们去逛街,还是看电影?妳每天闷在家里,想来想去的,我看妳快得忧郁症了。」 「我怕一出门,就会冲动地跑去找他,然后看他羞辱我,自找罪受。我真的好难过、好痛苦……」萧雅雯靠在苗筱栗肩膀上哭得好伤心。 又哭了,唉!苗筱栗拍拍她。「不哭不哭,啊!跟我去当义工啊,晚一点我要跟憬哥哥带小孩子去吃麦当劳,只要有事忙,妳很快就会走出来的。」 「我不要,小孩又吵又脏,讨厌死了,何况又不是我的谁,我干么跟他们玩?」 「总比在家无聊,一直想古骏逸好。」 「我情愿一直想他。」 「又不是一直想他就会来找妳,人家都拒绝妳了,妳好傻。」 「我好想他……」萧雅雯蒙住脸,痛哭。 苗筱栗看她哭,不知为什么,竟然觉得有点看不起她。「妳觉不觉得我们活得很无趣?一般人家的小孩忙着工作赚钱,哪像我们天天吃喝玩乐的?换作别人,失恋了哪有时间躲在家里哭?」 「妳笑我无病呻吟?」 「不是啦!」筱栗搔搔头发。「憬哥哥说助人为快乐之本,我觉得很有道理,以前天天逛街买东西,穿得漂漂亮亮,可是心里很空虚,认识他以后,我觉得我过得好充实。说真的,看人家因为妳的帮助而变得幸福,真的会很开心喔,很有成就感。」 「哼,说得那么伟大,谁不知道妳爸妈做善事捐大钱,是为了替公司做形象。妳带小朋友去吃麦当劳,还不是因为可以跟那个憬哥哥约会。」萧雅雯冷笑。 真过分!苗筱栗皱眉,不吭声了。 「对不起,我心情差。」知道自己太过分,萧雅雯道歉。 「就算妳见到童敏希,也不能改变什么。」 「我知道。」 「怎样才能让妳心情好起来?告诉我,我帮妳。」 「童敏希死掉,我就高兴了。」 她的回答教苗筱栗惊惧。「呃……雅雯……我、我要走了,憬哥哥在等我。」苗筱栗坐立难安,觉得压力好大,很不舒服。 「再陪我一会儿。」萧雅雯握住苗筱栗的手。「筱栗,妳觉得我对古骏逸好不好?假如妳是古骏逸,妳会选谁?」 「呃……」 「我们萧家对他恩重如山,身家背景又好,那个童敏希帮过他什么?凭什么她一出现,就教古骏逸死心塌地?这些年她付出什么?古骏逸要不是遇见我,现在能过得这么好吗?」 「呃……雅雯……我、我要迟到了,我来不及了……」苗筱栗听不下去了。 萧雅雯耽溺在自己的情绪里,自言自语说不停。「他怎么可以这么狠心?他有没有良心?」 真是歹戏拖棚,苗筱栗悄悄往门口移动。「我走了喔……对了,我接下来要跟憬哥哥去花莲关怀原住民,可能会待一个多月,嗯……妳保重喔!」说完人就闪了。 萧雅雯还在喃喃自语:「搞不好童敏希会巫术,给古骏逸下降头、灌迷汤,所以我才会输她的,搞不好……」 敏希递出辞呈,老板震惊,同事哗然。 大老板辟室与敏希恳谈,换作别人,走就走,他根本懒得留,可是他很欣赏童敏希欸,虽然平时没表现出来,但是看见辞呈,这个感情就跑出来了。 「结婚后,妳还是可以继续上班啊。」 「谢谢,我想专心做个家庭主妇。」 「妳在这几年?七年?还是八年?」大老板低头翻看资料。 「七年,曾留职停薪半年。」那次因病住院,休息很久。 「是,妳是我这里最资深的员工。」说实话,这个童敏希在公司没什么存在感,可她贵在听话。「妳继续做,我不会亏待妳的,过阵子就升妳做组长。」以前没有想到,现在看见辞呈就想到了。 「我能力不好,没本事当组长。」敏希婉拒。 「妳企图心不够,但可以努力,多争取表现机会,不要每次一下班就急着回家,开会时多发表意见,让同事知道妳的才能……动能补拙,要对自己有信心。」大老板滔滔不绝地教训她,然后心虚地保证:「我不会亏待妳的。」以前不觉有亏待她,现在看见辞呈觉得自己好象有亏待她。 敏希苦笑,他以为她稀罕吗?再大的成就,如要牺牲跟古骏逸相处的时间,她宁可平凡。从以前她就这样,觉得能跟心爱的人相守,比什么都重要。 「老板,我做到月底,您还有时间找人。」敏希坚持。 「多可惜,下个月正打算帮妳调薪。」当然是以前没想过的,辞呈提醒他该想了。 敏希暗笑,两年没调过薪,这会儿倒是调了。「谢谢老板,但我还是决定离职。」敏希拒绝,没啥好留恋的,伺候大老板,还不如伺候心爱的男人。多没志气,但她高兴。 大老板发现留不住童敏希,拍着肚腩埋怨。「用心栽培你们,结果呢?」他发牢骚,说起老板的难处,伙计的无情。 敏希静静听,忍耐忍耐,以后再也不用看他脸色了。 晚上在ktv,同事们瞒着老板欢送敏希。以前不觉得敏希重要,忽然间惺惺相惜,就连敏希也感动了,觉得哀伤,觉得每个人都那么的可爱。 敏希被大家灌酒,倒在沙发上,看同事喧哗、抢麦克风,她好笑地想--呵,分别在即,突然相亲相爱得不得了。这一位平时爱欺负她,那一位喜欢占她便宜,今晚全对她好,可见是有感情的…… 闹到半夜,古骏逸打电话来,敏希说了地址,约好十二点接她回家。 酒酣耳热,心情大好,敏希跟同事拚酒,渐渐地视线蒙眬,世界摇晃,寡不敌众,醉倒在沙发上。她踢掉高跟鞋,歪着身子和吴姊高唱「她的睫毛」。 古骏逸来了,走进包厢,看见这幕,笑弯了腰。每个人都醉了,没一个清醒的。地上躺三个人,那边点歌机上挂着一位,沙发上躺着两位,而那个抓着麦克风,五音不全地乱唱的,可不就是他心爱的女人? 「敏希,回家了。」拨开倒在她身上的女同事,他伸手要将她拉起,发现她光着脚。「鞋呢?」他蹲在地上找,终于从桌子底挖出高跟鞋。 敏希激动,还在唱:「她的睫毛,她的睫毛,她的睫毛~~」 「她的睫毛没问题。」古骏逸低笑着,蹲在敏希面前。「上来,我背妳。」 敏希爬上去,圈住他的脖子,还抓着麦克风乱叫,古骏逸抢了麦克风,扔到沙发上。古骏逸背着她,拎着高跟鞋,走出包厢,下楼取车。 敏希闭着眼,歪在车座上,神智迷迷糊糊,喃喃地唱着:「她的睫毛弯的嘴角无预警地对我笑出乎意料我戒不掉幸福味道没办法教……」 「妳在唱什么啊?」古骏逸哈哈大笑。 听见笑声,敏希睁眼。「嘿!」她跟他打招呼,眼色恍惚。 「回家了。」古骏逸摇头笑,拍拍她的头,帮她系好安全带,发动车子离开。 周末,古骏逸跟童敏希回台中。出发前,敏希忽然很慎重地跟古骏逸说:「嗯,有件事没告诉你。」 「什么事?」 「这个呢,等一下你会看到一位有点秃头的先生。」敏希搔搔头,没把话说清楚。 「哦?是谁?」 「你就跟着我叫王叔叔。」敏希瞄了瞄他。 「妳的亲戚?」 敏希清清喉咙,有点难以启齿,吞吞吐吐地说:「这个嘛……我妈改嫁了。」其实不想提起这事,不过怕到时尴尬,决定先说一声:「我爸跟我妈离婚了。」 古骏逸眼眸一暗,想到敏希小时候有多渴望父亲回家的事。「好的,我懂了。」他牵住敏希的手,没问细节。 可是在车上,他忽然说:「敏希,结婚后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不会离婚。」 「我也是。」敏希低着头,微笑着。 阳光温暖,车子在公路上奔驰。敏希望着飞掠而过的风景,想到了父亲,她偷偷拭泪。要不是那年害病,需要检验近亲血液来配对骨髓,母亲也不会告诉她父亲早已在澳门有了新欢的事。那时父亲来探望她,带着和那个女人生的小男孩。 记得那时她躺在病床,望着父亲的脸,心里觉得很困惑。曾经和父亲是多么的亲密,再看见竟是那么的陌生,是时间偷走他们的熟悉感?还是变了的心造出隔阂?她听见那个小男孩叫父亲「爸爸」,于是她叫父亲「童先生」。父亲听了低下头掉下泪来。她躲进棉被不想看见父亲的反应,然后听见母亲叫他走开…… 「在想什么?」古骏逸握住她的手,在嘴边吻了一下。 「我好高兴喔。」敏希回头,笑看着他。 「高兴啊,那唱歌来听听。」古骏逸熟练地操控方向盘。 「唱什么歌?」 「不是有首什么睫毛的?」他对她眨眨眼。 「什么睫毛?」 「嗯……我想想……」古骏逸回忆,然后说一大串话:「她的睫毛弯的嘴角无预警地对我笑出乎意料我戒不掉幸福味道没办法教……」 「你在说什么啊?」敏希瞠目,哈哈大笑。 「妳喝醉时唱的啊,唱了一整晚。」看她笑了,他才放心。 「我知道了,那首歌叫『她的睫毛』。」 「怎么有人取这种歌名?她的睫毛发生什么事?」他纳闷,被这问题困扰了一阵。 「我的天!她的睫毛没事……」敏希大笑,笑得肚子都痛了,然后笑嘻嘻地解释:「歌词意思是说男孩很喜欢女孩,不知道该下该表态,结果女孩也喜欢男孩,然后……」 就在两人闲扯间,不知不觉就到了目的地。 黄美君的丈夫王阎在厨房张罗午餐,她则烧开水泡茶,准备茶点。打从女儿告诉她,决定跟古骏逸在一起后,她的心情就好得不得了。她担心女儿郁郁寡欢,因病而困住自己的未来。但今天看女儿气色好,人胖了,她总算放心了。 三人聊起往事,气氛欢快。古骏逸和伯母讨论婚事,敏希不时插话,大家达成共识,决定婚礼越简单越好。订了日期,黄美君跑进房间,拿相机出来。 「来,帮你们照相。」 「我没化妆!」敏希抗议。 「有什么关系,坐近一点--」黄美君抓着相机指挥。 敏希脸红,古骏逸搂住她的肩膀。 「来,笑一个。」美君按下快门,拍摄下微笑的两人。 饭后,黄美君带古骏逸参观她的服饰店,王阎则向古骏逸请教投资基金的诀窍,黄美君得空拉着女儿到里边办公室谈话-- 「以前就觉得古骏逸有出息,没想到这么不得了!」黄美君看着古骏逸给的名片。「精算师,一辈子吃喝不愁了。」 「是,真的很了不起。」敏希也感到骄傲,她坐在圆凳上,开心地说:「妈,我觉得老天爷对我真好。」 「所以要珍惜啊,对了--」黄美君问:「他还不知道妳的病吧?」 「我没跟他说,反正情况良好,应该是没问题了。妈,就像妳说的,可能都不会发作了,我现在很健康,每天都觉得很有精神。」 「所以说不要杞人忧天,胡思乱想。既然身体没问题,就是痊愈了,不用跟他提,知道吗?」 「我知道妳怎么想,妳怕我说了会把古骏逸吓跑。」敏希睨着母亲笑。 「反正妳很健康,干么说?」黄美君有些尴尬。 「妈,他才不是那种人,就算他知道,也不可能撇下我。我不告诉他,是怕他担心。」 正聊着,王阎进来问妻子晚餐去哪吃,四个人相处愉快、和乐融融,不知不觉耗掉一天。 回到家后,晚上小俩口窝在沙发看电视。 「我妈今天好高兴。」 「我觉得妳妈好象变得开朗了。」 「那是因为王叔叔啊,你觉得他做的菜怎么样?」 「还不错。」 「不像你,只会烤吐司做三明治。」敏希抱怨。 「妳也只会煮火锅、下鸡蛋面。」 「王叔叔煎的鱼好嫩,你知道鱼好难煎,很会喷油,煎鱼要冒生命危险。」 「妳学起来,以后煎给我吃。」古骏逸笑了。 「怎么不是你煎给我吃?」 「好,明天就煎给妳吃。」他爽快答应。 「我们一起煎啊。」敏希打电话给王叔叔,问煎鱼的诀窍。 「要先抹盐吗?嗄?十五分?嗯,沾一点太白粉……好……一点点油吗?」她拿着电话复述王叔叔的话,古骏逸在旁边做小抄。 「有没有漏掉的?」敏希收线,看古骏逸做的笔记。 「看来很容易,明天煎鲑鱼吃。」古骏逸弹弹小抄。 「明天一大早就去买鲑鱼!」敏希拍手叫好。 「妳撞到了?」古骏逸忽然抓住她的手,他注意到敏希的手臂上有块瘀痕。 她低头检视手臂,看见硬币大小的青色瘀痕,瞬间怔住,面色发白,背脊一阵寒。 「我帮妳搽药。」古骏逸翻找药膏。 「不用啦,自己会好。」 「不行,要搽药。」古骏逸帮她抹药膏,药膏凉凉的,她的心也凉凉的。听不见他又说了什么,她心不在焉。 洗澡时,敏希看见大腿上也有一小块瘀痕。她开着莲蓬头,坐在浴缸边,缩着肩哭泣。她安慰自己,可能是那天喝醉后不小心撞伤了……她这样想,可是眼泪却一直掉,心里很恐惧。 「敏希?」古骏逸敲门。「妳爱看的节目开始喽!」 敏希拭泪,拿毛巾擦干身体,穿上睡袍走出去。 古骏逸用微波炉爆米花,空气都是奶油香。 看敏希出来,他笑着指指旁边的盆子说:「拿过来装。」 敏希取了锅子捧着,古骏逸拎出爆米花,打开,倒进去。 敏希捧着盆子,手微微颤抖。 「好香……」她逞强地笑着说,但心底有股冲动,想将整盆爆米花砸在地上。 翌日,敏希发烧,懒懒地在床上。 古骏逸帮她量体温。「三十八点五度,喉咙会不会痛?」 敏希摇头。 「我去买退烧药。」说完,他出门了。 敏希躺在床上,阳光筛落在羽毛被上。她下床,拉上窗帘,觉得头晕,她靠着墙喘息。她挣扎着走到客厅,搜出血压计,坐在沙发上量血压,结果血压很低。她又摇摇晃晃地走进厕所,从镜子里她看见自己面色苍白。她坐在马桶,呆了一会儿,回房,躺在床上冒冷汗。 怎么办?怎么办哪……她昏昏沉沉地睡了,也不知睡多久。朦胧中听见锅铲声,幽幽醒来,觉得身体好多了。她下床走到厨房,看见古骏逸卷了袖子在煎鱼。 她不出声,倚在门口,看他专注地煎鱼又盯着小抄。她闻到焦味,听见他叹气。 他懊恼地搔搔头,栘高锅子,将焦掉的鱼倒进垃圾桶,忽地顿住动作,转头看见她。 「没成功。」他尴尬地笑了笑。 「我知道,闻到焦味了。」 「好点没?」放下锅铲,他过来摸摸她的额头。「嗯,退烧了。」 「我来煎。」敏希解下他身上的围裙。 「不要,妳去休息。」古骏逸按着她肩膀,将她往外推。 「没关系啦,我来。」敏希拿起铲子,古骏逸将锅子洗干净。 两个人一起对付鲑鱼,放鱼的时候敏希被劈啪响的声音吓得哇哇叫,古骏逸哈哈笑了,拿走铲子,完成余下步骤。 终于在两人同心协力下,煎出一片破碎但没有烧焦的鱼。 可是-- 「里面没有熟!」敏希惊呼。 「真是。」他们放弃,烤吐司来吃。 晚上敏希吞退烧药,在古骏逸的逼迫下早早上床休息。她睡不好,朦胧中,感觉到古骏逸不时探探她的额头。他整晚都没睡吧…… 翌日一早,古骏逸出门前又量了一次敏希的体温。 「三十七点五度,退烧了。」他叮嘱敏希:「十点要再吃药。」 「我没关系。」敏希赶他走。 古骏逸做好早餐才出门上班。 敏希起床,看见桌上摆着她爱吃的草莓吐司、热奶茶、切好的柳丁。敏希全部吃了,然后出门到医院挂诊,医师帮她安排血液检查。 下午报告出来,医师说:「白血球数有增高的现象,请立刻住院做更详细的检查。」 敏希说:「再帮我检查一次。」 「童小姐?」 「我说你再帮我检查一次。」 「呃……可是刚刚才检查过……」 「再检查一次!」敏希跳起来吼:「之前都没问题,为什么--」敏希嚎啕大哭,护士赶紧扶她坐下。 「妳先别紧张,只是有点高,不一定就表示有问题。」 医师也安慰她。「我帮妳换别的药,之前那个可能吃久了,产生抗药性……」 「为什么……他怎么办?他怎么办哪……」敏希掩面痛哭。 敏希在医院大厅取出手机,按下号码。 「喂?」黄美君接了电话。「喂?哪位?」听见那边传来啜泣声,她紧张地问:「敏希?是敏希吗?」 「妈……怎么办?」 「别哭,慢慢说,怎么了?」黄美君慌了。 「我在医院。」 听见这句话,黄美君心凉了半截。「妈立刻过去!」 「不要,别让古骏逸知道……」 回到两人的家后,敏希打算做顿晚餐,她热油锅,轻轻将鲑鱼滑入锅底,油滋滋响,香气四溢。她小心地煎鱼,翻面,淋上一匙奶油。 这时古骏逸回家了。 「好香!」他笑着走进厨房,厨房很乱,炉子边堆着好几条破碎的鱼。 敏希提高煎锅。「看,成功了。」熄了炉火,她铲起一片完整的油亮亮的鲑鱼。 「好厉害啊妳。」古骏逸揉揉她的头。 敏希帮古骏逸盛饭,看他吃得津津有味。「好吃吗?跟王叔叔比呢?」 「怎样?」他喂她吃一口。 「嗯,好吃。」 古骏逸摸摸她额头,没发烧,他放心了,然后大口吃饭。 敏希没胃口,撑着脸,看他吃。 「妳看看喜欢哪一间。」古骏逸打开公文包,取出一叠dm。 她发现全是婚纱店的宣传单,诧异地问:「不是要公证结婚?」 「总要拍照吧,留着以后作纪念。」 敏希比较过后,挑出一张。「这间好了,看起来不错。」她托着脸,看着婚纱dm上的模特儿,看得呆了。 古骏逸计划着:「拍两组还是三组?」 「四组吧!」敏希笑道。 「想拍那么多张啊?」 「你怕花钱啊?」 「我是怕妳累。」他低笑,揉揉她的头。 「嗯,有道理,都在棚内拍好了。」敏希捧着脸,笑盈盈地看着他。「你一定很上相。」 萧雅雯订了机票,决定回温哥华定居,她没找古骏逸,也没打电话给他。 佣人看小姐每天足不出户,躲起来掉泪,打越洋电话跟老爷报告。在萧永兴的劝慰下,萧雅雯终于振作起来,不过,在离台前她想见童敏希一面。于是她打电话约童敏希,童敏希没考虑,立刻答应了。 为了这次见面,萧雅雯跑去护肤,皮肤保养得闪闪发亮,穿崭新的名牌套装,还请来化妆师到府服务。确定脸上的妆、头上发型都完美得无懈可击后,这才出门会情敌。 推开玻璃门,萧雅雯走进餐厅。服务生带萧雅雯到预定的位子,有人已经等在那里。阳光透过玻璃墙,映着一个女子的侧脸,她正托着腮,望着玻璃墙外的风景。 萧雅雯怔在桌旁,是她?等等,她瞇起眼睛确认--不对啊,这个人好瘦啊,童敏希不是胖胖的吗?萧雅雯仔细看着那女子,发现她的头发没特别整理,随兴地落在脸庞,衣着朴素。 「童敏希?」萧雅雯试探地叫了一声,正发呆的人儿怔了怔,转过脸来。天啊!真是她……萧雅雯扔了皮包坐下,对服务生说:「我要咖啡。」 敏希打量萧雅雯,多年不见,她更漂亮了,衣着时髦,身材玲珑有致,穿著紧身套装很好看。 萧雅雯睨着她说:「还以为妳变漂亮了。」以前太胖,现在太瘦,嗟!跟她不能比嘛,偏偏古骏逸迷她,呕啊! 「妳找我有什么事?」敏希微笑,不在意她的嘲讽。 「古骏逸……古骏逸……」萧雅雯拨拨头发,又清清喉咙,眼神飘来飘去,讲话吞吞吐吐。 「古骏逸怎么了?」敏希笑了,她看得出来萧雅雯还是很在乎古骏逸。 萧雅雯酸溜溜道:「他回到妳身边,妳高兴了吧?」 敏希听了,若有所思地看着她。「妳现在,还是很喜欢他?」 「那有什么用。」萧雅雯沮丧地刷刷头发。「那个笨蛋,搞不清楚跟谁一起对他最好。」咖啡送上来,萧雅雯啜了一口,看着童敏希。 「妳告诉古骏逸,我后天要回温哥华了。」她啜一大口咖啡,用力放下杯子,抹抹嘴。「妳叫他不用来送我。」其实是暗示古骏逸来送行。 「我知道了。」敏希点头,微笑道:「好,我会转告他,叫他不要去送妳。」 萧雅雯怔住,瞪着敏希。可恶可恶,还笑咧,得意什么?真气死人了!她咬牙说:「你们结婚不用寄喜帖给我,叫他也不要寄喜帖给我爸,我们以后跟他没关系。」 「喔。」敏希努努嘴。「好,我会照实说。」 萧雅雯气得头昏,奇怪了,童敏希跟以前不一样了,讲话温和,可是能将她气得半死。她忿忿道:「童敏希,妳真好运啊,这几年不在他身边,也没帮过他什么,可是妳一出现他就……」萧雅雯忽然哽咽了,说不下去。 童敏希低头不语,忽然眼泪答答地滴落桌面。 「妳干么?该哭的是我吧?」萧雅雯惊骇。 「我很羡慕妳。」 「妳讽刺我啊?」莫名其妙,哭什么?苦主是她欸。 「我……我有病。」敏希哽咽。 「什么?」 「俗称的白血病。」 「什么是白血病啊?」萧雅雯听不懂。 「除非找到相符的捐髓者做骨髓移植,要不然我可能活不过一年。」敏希抬起脸,泪眼迷蒙。 「等等,他知道吗?」萧雅雯很激动。 敏希摇头。 「喂,那妳还跟他结婚,妳会害他欸!妳怎么可以瞒他?!」 敏希苦笑,一般人这时会怜悯她,或者至少虚伪地同情一下吧? 「我跟他说,妳不能跟他结婚,拜托,这种事可以瞒吗?」萧雅雯取出手机。按下电话号码。 敏希轻轻说:「妳说了,他更不可能离开我。」 萧雅雯愣住,关上手机。对,古骏逸要是知道敏希生病,是绝不可能撇下她的。「那妳打算怎么办?」萧雅雯放下手机。 「过阵子我要入院治疗,我妈会来陪我。」 「那古骏逸……」 「古骏逸会很难过,到时请妳陪着他,不要让他一个人。」她眼神空洞地投注在桌面,声音苦涩。「我会想办法让他讨厌我,让他主动离开我,妳愿意帮我吗?」 「要让他讨厌妳,我看很难……帮我是一定会帮,但是他很顽固。还有,他很聪明,心思缜密,很难骗过他。」萧雅雯头脑再简单,也知道不容易。 「总要试试。」敏希咬着下唇,像在隐忍极大的痛苦。她很累,最近常觉得倦怠无力,她知道身体起了变化,靠药物撑不了多久。 萧雅雯不解地问:「奇怪,生病不是最需要心爱的人陪着吗?」假如是她,一定会说的,童敏希怎么反而要离开他? 敏希低声说:「我不希望让他看见我生病的样子。必要时,医生会做歼灭性治疗,过程很辛苦,他要是看了会很难过。」她疲乏地吁口气。 萧雅雯动容,望着敏希,不知何故起了鸡皮疙瘩。她别开脸,望向他处,面对童敏希,她竟感到惭愧又嫉妒。他们深爱彼此,在这份无私的爱面前,她有窒息感,她忽然觉得自己很渺小…… 敏希问:「妳认真想想古骏逸最讨厌什么,我们住在一起,我想让他觉得我跟他性格不符,思想歧异太大,让他放弃跟我结婚。这几年你们一起在国外生活,妳对他的喜好有一定程度的了解,妳有什么建议?」 萧雅雯认真回想。「我是听他的室友说过,他很讨厌女人化浓妆,也不能接受思想太前卫的女人,还有还有,他对势利虚荣的女人很感冒……嗯……他很讨厌吃芒果,妳可以天天做芒果蛋糕给她吃。」不过这一点萧雅雯有点怀疑,她觉得古骏逸那天不吃蛋糕是故意的,不是因为会过敏。 敏希静静听完,谢过萧雅雯,然后说:「我们保持联系。」 「妳……妳觉得古骏逸有可能接受我吗?」在一个重病的人面前讨论这个好象有些残忍,但她忍不住啊! 敏希也没有把握,但她鼓励萧雅雯:「我们要是分手了,他一定会很伤心。妳安慰他,时间久了也许他会接受妳。」敏希希望古骏逸能找到好伴侣,往后人生路不孤单。萧雅雯背景好,又爱他那么久了,他们如果能在一起最好了,她也可以安心入院治疗。 她觉得这是最好的决定,但为什么心里痛苦,觉得自己虚伪,她其实不想走啊,想紧紧抓着他哪!她恨起命运,何以这样捉弄他们…… 「嗯,那我就先不回温哥华了,留下来帮妳。」萧雅雯重燃信心,这是好机会,要怪就怪敏希福薄。 萧雅雯想着想着,忽地发现自己在笑,有些尴尬,忙正色道:「其实这对你们都好,古骏逸现在正需要好好打拚事业,他知道妳生了这么严重的病,一定没办法专心工作的。妳也不希望他荒废工作,成日照顾妳吧,这对妳来说压力也很大吧?所以……所以……我帮妳也不是只为了我自己。」她说得冠冕堂皇,看见敏希点头称是。萧雅雯下明白,见敏希答应了她应该高兴的,可是奇怪的是她的脸颊烧热,竟觉得有点羞耻。 「谢谢妳。」敏希拍拍她的手。 「敏希……」萧雅雯低着头,别扭道:「如果我们在一起了,我会一辈子感激妳,真的。」 第九章 如果问童敏希此刻最希望什么? 她会说她希望古骏逸走开,别理她,让她放心入院治疗。 医师帮她的骨髓资料列为急件,早日预备合适的捐赠者,在危急时能救活她。 敏希知道希望渺茫,因为全台湾很少人会参与捐髓活动,一般人均抱持着偏见,觉得捐赠骨髓需动手术,怕危害自己的身体。 童敏希开始对古骏逸冷漠,他找她看电影,她说没兴趣。约她上馆子,用餐时,她就嫌弃餐厅菜色,对他摆脸色,对服务生不假辞色,总之极尽挑剔之能事,务必要令他反感。 但他没反感,真生气时顶多皱着眉,叫她不要这样、不要那样,要不就板起面孔,像小时候那样对她讲道理。 敏希不听,骂他啰唆,他也只是凛着脸,她看得出他很气了,偏偏就是不跟她吵架。 敏希常跟萧雅雯见面,跟她交换意见,一再调整计划。冷漠无效,挑剔没用,好,那在生活上闹意见吧! 敏希知道古骏逸无肉不欢,爱吃牛肉,就故意每晚煮素食料理,一桌生菜豆腐草率了事。古骏逸以为她懒得煮饭,就说要叫外烩,她故意不肯,坚持他要在家里吃。 这太无理了,古骏逸忍了三天,果然抗议了。 敏希解释:「听说吃素对身体好,今天起我们吃素。」 他听了,笑出来。「妳信了什么教?怎么忽然有这种念头?」完全不当回事。 「是,我信的是健康教,为了健康你要配合。」她故作认真。 他非但不气,还哈哈大笑,以为她不过是一时热衷。 「那么妳爱吃的鲑鱼呢?香喷喷的炸鸡呢?」他笑她。 「为了健康我不吃了。」 古骏逸不准了。「妳已经太瘦了,现在连肉都不吃?不行。」他劝敏希放弃,想改变她的想法。 这次她杠上,故意小题大作。「你想娶我,就跟我一起吃素。」这个可怕吧? 「妳是认真的?」隐约感到不妙了。 「当然,我说真的。」敏希用力点头。 「妳会不会太偏激了?这样吧,一个礼拜吃两天。」他妥协。 「不,我要天天吃素。」这下惨了吧?她瞄瞄他,果然,看他蹙眉,很苦恼。 「我不能接受。」 还有更狠的,她说:「我们不在一起的时候,你可以去吃大鱼大肉,但以后只要我在,我们就吃素,你不可以带荤食回家,冰箱也不行放荤食。」 古骏逸打量着敏希,见她表情严肃,不像在开玩笑,他感到奇怪,敏希怎么忽然意见那么多? 他双手抱胸,凛容道:「大家观念不同,我们沟通一下。」 她拒绝。「不必,我坚持。」 「好,妳吃素。」他试着讲道理:「我尊重妳的选择,但请妳也尊重我的。我不吃素,妳不应该干涉我的自由,要我也跟着吃。」她是怎么了?蛮横不讲理。 敏希同意地说:「说得对,我有两全其美的办法,我搬回原来的地方,彼此不受影响。」这样更好,不用日日提心吊胆,掩饰她的病情。 「搬回去?为了这可笑的理由?」古骏逸脸色一沉。「我们快结婚了。」 「时代不同了,很多夫妻婚后各住各的,周末再碰面,这叫周末婚,你不知道吗?有什么关系。」 「妳觉得没关系?!」他震怒。 「你不配合,我就搬走。」她挑衅。这下可激怒他了吧!以他的脾气,绝无可能乖乖吃素,他不可能任人牵着鼻子走,他会开始考虑他们不适合,他会…… 「好,吃素。」 敏希怔住,瞪着他,他则若有所思地看着她。她看得出他不高兴,但他没再坚持。 他说:「我吃素,但妳要答应我,要喝牛奶,总要补充钙质吧?」 就这样?他面色铁青,分明很生气,她不讲理,他为什么还要让步? 因为,太爱她。敏希低头,眼眶烫热,讨论结束,她进浴室洗澡。打开莲蓬头,泪水溃堤。 翌日,古骏逸买一堆营养品回家。 他恐吓敏希:「吃素没关系,但妳要是敢再瘦下去,就给我试试看。」都瘦得皮包骨了,还闹着吃素,唉,他担心哪! 敏希伤心,又气馁,被他打败。 那做芒果蛋糕吧!他讨厌吃芒果,她天天做给他吃。跟萧雅雯要了食谱,敏希做了个好大的芒果蛋糕。 「对不起,古骏逸,真对不起……」她边做边掉泪,用力揉着面团,觉得很累,不过是简单的几个步骤和动作,就令她气喘吁吁,头昏目眩。 蛋糕送进烤箱时,她背靠着冰箱,坐在地上哭。这种身体,怎么跟他白头? 敏希打电话跟母亲哭诉:「妈,我真的好难受,我不想对他坏……他为什么要忍耐?」 黄美君听了心碎。「告诉他实话吧,敏希,好不好?他很坚强,他受得住的。妳别傻了,他不可能离开妳的。妈求妳,妳快入院治疗,妈真的很担心……」 「我不想他哭……」敏希啜泣。她挂上电话,呆坐椅子上。 她不怕捱苦,她真的不怕了!她也不埋怨了,可是老天爷,能不能至少让古骏逸幸福?不要让他哭…… 敏希面色苍白,异常无助。 傍晚,古骏逸回家。他在门外,站了会儿,深吸口气,才开门进去。 「回来啦?!」敏希捧了蛋糕出来。「我做了蛋糕给你吃。」 「这么厉害啊?」他微笑,松了松领带,坐下了。 「我爱吃芒果,做了芒果蛋糕,你快尝尝。」切一大块递给他。 结果古骏逸狼吞虎咽,转眼吃得干净。 「好……吃吗?」敏希纳闷。 「很好吃。」古骏逸满足地揉揉她的头。「可以开蛋糕店了。」 「是吗?」敏希干笑:心底怀疑萧雅雯是不是搞错了?「要不要再吃一块?」 古骏逸又盛了一块吃掉,赞不绝口。 当晚,他挂急诊,皮肤起疹子,原来他对芒果过敏。敏希自责,但他握着她的手,哄她开心。 「妳做的蛋糕太香,我贪吃,忘记对芒果过敏。」 是这样吗?回家的路上,在出租车里,敏希偎在他怀里,心好酸,这一切对她或他都太残酷了。 对另一个人也很残酷。 事后,萧雅雯追问敏希:「他有没有吃?」 「吃了,吃很多。」 「我就知道,他骗我!」萧雅雯炸跳起来。「哼,说什么他会过敏。」 「他没骗妳,那天晚上他挂急诊。」 「嗄?那他还吃?」萧雅雯泄气了,瞬间明白--因为是敏希做的,所以他吃,就算会过敏他也吃,是因为怕敏希失望吧,所以逞强。 「还有什么办法?」萧雅雯失魂落魄。 「太痛苦了……」敏希颓丧。「我真的快撑不下去……」明明爱他,也明知他爱她,偏要对他坏,像拿刀割着自己的要害。 萧雅雯绞尽脑汁,说:「好,只剩这个办法了--」 信用卡行员打电话给古骏逸时,他正在跟邓杰伦讨论刚完成的财报。 行员跟他确认款项。「您近日有多笔高额消费……」有名牌服饰、顶级保养品、化妆品、鞋子、皮包……等。陡增的信用卡费,令行员怀疑。 古骏逸眉头不皱一下,说:「没错,都是我买的。」敏希最近买很多东西,她打扮,爱保养,喜欢化妆,一星期消费十七万,难怪行员会怀疑。 敏希最近早出晚归,常比他晚回家。她老是心不在焉,不知在忙些什么,他问起,她总是随口敷衍。她说跟旧同事吃饭,她说约老同学看电影,她说想参与读书会,她说了很多……脸上的表情是恍惚的,睡觉时是背对着他的。 古骏逸挂上电话,心事重重。 「是谁?」邓杰伦问。 「没什么。」他神情忧郁。 「喂,是不是有心事?说给兄弟听啊!不要老闷在心里,做人要开朗,老兄,你懂不懂啊?」邓杰伦拍拍他,讲话油条。 「没事。」古骏逸摇头笑了。 「有烦恼,可以跟我说啊。」 「真的没有。」他还是笑。 邓杰伦叹气。「有时候我觉得你这个人真的很闷。」从不诉苦,不讲心事。「喂,你都不需要别人关心吗?这么罩得住啊?」 古骏逸苦笑。「是有一件事想拜托你,下个月二十五号,有没有空?」 邓杰伦拿出pda查看。「有。那天没事。」 「帮我个忙。」 第一次哪!邓杰伦拍胸膛,大方说:「尽管说。」难得有表现的时候。 「我那天结婚,想请你当证人。」 邓杰伦差点摔下椅子,大声吼:「你几时有女朋友的?」 「明晚来我家吃饭,介绍你们认识。」古骏逸低笑。 邓杰伦瞪着眼睛,状似见鬼,额头冒冷汗。「您真是不说则已,一、说、惊、人!」是谁?凶手是谁?竟可以让这小子突然花疯想结婚?是不是去相亲?是不是一见钟情?是不是有不可告人之秘密?终于邓杰伦忍不住,作出最合理的推论…… 「你是不是搞大人家的肚子?!」 「想太多了。」古骏逸淡淡地回道。 「那怎么会那么突然?」邓杰伦擦汗。 「我们认识很久了。」 「原来如此。」邓杰伦明白了。「终于接受萧雅雯了。」 大错特错!古骏逸摇头笑说:「她姓童,童敏希。」 没听过! 他是不是去相亲?是不是一见钟情?是不是有不可告人之秘密? 可怜的邓杰伦当晚失眠,幻想能令古骏逸兴起结婚念头的可人儿会是什么模样?大学校花倒追过古骏逸,萧氏千金萧雅雯苦恋古骏逸,是谁?凶手是谁?竟能打败她们?! 古骏逸告诉敏希,明晚六点,要介绍挚友跟她认识。 「邓杰伦是我的合伙人,我们念同一所大学,是我最好的朋友。」 「我知道了。」敏希背对他坐在梳妆台前卸妆。她穿著丝质睡衣,质料贴身,他发现她又瘦了。 「敏希,下午我打电话给妳,妳关机了?」 「我没带手机。」 「去哪?」 「逛街。」 「一个人?」 「对。」敏希揉掉纸巾,走进浴室。出来后,关灯,上床躺下,睡了。 古骏逸翻身,揽抱住她,凑身吻她,她揽被避开他。 古骏逸讪讪地躺回床上,双手枕脑后,盯着天花板。 「我找邓杰伦当我们的结婚证人。」 「好。」 这张床太大了,他躺这,她缩在另一边。这冷漠的氛围令古骏逸感觉胸口像被一块大石压着,压得他窒息、痛苦……他又过去抱她,爱抚她的身体。 敏希身体僵住,口气不耐地说:「我累了。」 古骏逸失眠,躺在黑暗中。 多久了?七天、十天?他们不再有亲密举动,她有意无意地回避他的拥抱,脸色疲惫,口气冷漠,对话太苍白。他们出了什么问题?原本都好好的,怎会一夕走样? 他做错什么?热情跑到哪了?那温情可人的童敏希呢?怎么忽然像变个人,沉默冷漠,教他感觉像跟个陌生人同住一屋、同睡一床,而这样陌生的她即将会是他的妻子…… 这阵子敏希变得沉迷于名牌服饰,每天浓妆艳抹的,她是何时爱上艳红色的口红?又怎么会忽然喜欢上逛街?她对他不关心,手机都不带。有时他回家,客厅空荡荡,冷冷清清,他们多久没好好吃顿饭了? 她说她要吃素,他答应了,但她却比他晚回家,推说她在外面吃过了。好几次他饿着肚,怀疑她在考验他的脾气。他该发怒的,但因为太反常了,他只觉困惑,没道理啊! 如果逛街消费能令她快乐,那为什么她的背影常透着孤寂?有时他甚至觉得她是故意想激怒他,故意要破坏美好关系。 她的确故意! 第二天晚上,她缺席,教邓杰伦空等到八点多,仍不见人影,肚子饿得咕咕叫。 邓杰伦惊讶,客厅散置着各大百货公司的提袋,电视柜摆满项链、戒指。鞋架爆满崭新女鞋数十双。屋子女主人的消费方式着实教人不敢领教,供她消费的男人的慷慨程度也令人大开眼界。 邓杰伦干笑。「我懂了,你努力赚钱是因为开销大。」古骏逸眼睛是被什么糊到,竟然看上这种女人?散金又爱名牌,还很会迟到。 等不到女主人,邓杰伦抱怨:「饿死了,不如先叫个披萨来吃。」 「她吃素,不能叫荤食。」 邓杰伦差点吐血。「我不敢相信。」这位「凶手」手段够残,瞧古骏逸说的--「她吃素,不能叫荤食」。听、听!这是他那位优秀、果断、坚毅、胸有大志、气吞山河的好兄弟说的?够不够窝囊?是不是太听话了?嗟! 「我烤吐司给你吃。」古骏逸卷起袖子,走进厨房。 「吐司?叫我来吃吐司?!」邓杰伦骇叫。这时,他瞄到电话机旁的相架,相框里古骏逸搂着个穿白t恤的女人,他们微笑,坐在沙发上。邓杰伦取了相框看。 「喂,相片里的女人是她?」 古骏逸在厨房说:「对,就是她。」 找到凶手了!邓杰伦瞇起眼睛,瞪着相片,心中的问号愈来愈大,看不出来,他看不出来!横看右看上看下看拿到鼻前看,看不出她拜金她虚荣她奢侈浪费……邓杰伦输了,他躺在沙发饿着肚子任疑问充塞脑袋。 照片里的女子有张娃娃脸,唇红齿白,清纯得像个邻家女孩。她留着翘翘鬈鬈的头发,笑容纯真又可爱。 古骏逸拿吐司出来,看好友困惑地对着相片发呆。「吃吐司吧。」 邓杰伦恍惚,拿了吐司咬一口。「呸呸呸!」吐出来。「草莓?我最讨厌吃草莓。」 「她喜欢。」看邓杰伦呸得那么激动,古骏逸低笑。 邓杰伦扔了吐司,语重心长地说:「老兄,她爱你吗?」不能怪他要这么问,情况真的很诡异。「这女人连跟你的好友见面都迟到……」他可是未来的证婚人欸。 「她大概有事耽搁了。」 「打电话给她,我快饿死了。」 「她没带手机。」茶几上有她的手机。 邓杰伦抬头看钟,八点四十分。「还要等下去吗?会不会是她忘记了。」 「走,我请你吃饭。」古骏逸拾起外套。 两人大啖牛排,餐后,古骏逸点了krug香槟,招待好友。 「怪了。」邓杰伦研究他的表情。 「怎么?」 「你不气吗?」女朋友无故爽约,出门不带手机,他竟然还不生气,还闲适地用餐饮酒,彷佛没什么大不了。 「她记性差,大概忘了。」 「是喔,提醒她结婚时记得到场。」邓杰伦揶揄他。 「那当然。」古骏逸微笑。 忽然,邓杰伦蹙眉,狐疑地瞧着他。「古骏逸……」他难以启齿。 「怎么了?」古骏逸扬眉。 「嗯……呃……那个……」邓杰伦支支吾吾。 「想说什么?」 邓杰伦搔搔头,眼睛飘来飘去。「这个嘛……我曾看过报导,有人因为太寂寞,会得一种病。」 「哦?」古骏逸双肘撑在桌,下巴搁在交握的手掌上。「什么病?」 「患病的人,会在自己的世界虚拟出一个伴侣,然后……」邓杰伦咳嗽。 古骏逸骇笑。「我保证她是真的,你不是看见相片了?」可见在旁人眼中他有多孤僻了。但突然地他恍惚了,有那么一瞬,他怀疑了,他是否因为太思念敏希,而捏造出这一切,其实自相遇起的那一切都是假的?他摇头失笑,甩开这荒谬的念头。 这阵子她真的太疏忽他了,今晚甚至失约,她是敏希吗?很奇怪的,虽然跟她在同一个屋檐下,但最近他却比任何一个时刻更思念她,即使夜晚她就睡在他的身旁,在伸手可及之处…… 与好友道别后,古骏逸驱车返家,马路漆黑,路灯澄黄,光影闪着他的眼。他像整理财报时重组数字那样,重组与敏希相遇后的每个片段。总觉得他漏了什么?这里边藏了个谜,但是什么? 重逢那夜,缠绵后,敏希唱了一首歌,「爱的箴言」,那歌旋律熟悉,但词他记不得了,那首歌是否有特殊意义? * 车子驶进地下室,停好车子,古骏逸到一楼取信。这时,一辆黑色轿车在大厦外停住,透过玻璃墙,他看见童敏希从轿车走出来,弯身,俯在车窗上,状似亲昵地眼车内的男人谈话,然后与男子挥手道别,目送车子离开。 敏希转身,看见古骏逸,她怔了怔,拿出卡片刷卡开门,进来。 古骏逸注视她,她穿著镶着银色亮片的洋装,搽着艳色口红,手挽着缀着流苏的名贵皮包,走到他身旁。他闻到烟味,是谁抽烟?方才那个男人? 两人无语,气氛诡异。古骏逸按下电梯按钮,两人走入电梯内。 在电梯里,他问敏希:「记得我有朋友要来吗?」 「我忘了。」敏希盯着灯号。 「刚刚送妳回来的是谁?」 「一个朋友。」 「什么样的朋友?」 「以前交往过,你出现后就分手了。」 电梯门打开,敏希率先走出去。她开门,扔了皮包,踢掉高跟鞋。不看他,自顾地说着:「分手了还是可以当朋友嘛。你不会那么小气吧?我们只是去喝酒。」她满不在乎地。 「妳身上都是烟味。」古骏逸在她身后说。 「他抽烟。」没道歉,没愧疚。她往沙发一坐,吁了口气,揉着颈子。「好累。你朋友呢?走了啊?」 古骏逸过去,蹲在她面前,黑眸盯住她,他伸出手,拇指抹去她嘴上的唇膏。 「这个颜色不适合妳。」 「但是我喜欢。」 「敏希,我们分手吧。」古骏逸注视她,目光闪动。 敏希看着他,故意道:「不,我要跟你结婚。」 「为什么?妳不关心我,对我冷漠,我不能再令妳快乐……」他不懂。 「我辞了工作,你现在要丢下我?」 「妳可以留着信用卡。」 「是吗?可以用到什么时候?」 「随妳高兴。」古骏逸起身,走进房间。「收拾行李,我送妳回去。」套房还没退租,里头有她的东西,她不至于无家可归。 「东西呢?我要带走……」敏希跟过去,把这阵子买的首饰套装急急收进行李箱,把鞋子全装进提袋,恶形恶状地,让他彻底死心。 车上,两人无语。后座,满堆着她消费的物品。 到了租屋处,古骏逸帮她将行李搬入屋里。他们的视线没接触,讲话没交集,比陌生人还陌生。她身上的烟味,歼灭他对她的爱。 东西放妥,敏希交还卡片锁。「我……」还想说什么,但古骏逸收了锁转身就走。 砰!他甩上门。 痛……敏希蹲下捧着心。她哭不出来只是慌,日光灯映着她,她剧烈喘息,心痛如绞,竟没有泪,张口无声。 她听见他发动汽车,扬长而去。她再听不见,再听不见他用温暖的声音说: 「敏希,不要哭……」 她的心跳得很响,她不哭,要祝他幸福,要自己捱苦。 「古骏逸,对不起,伤了你。」这是她的真心话。 「一直都爱你。」 敏希取出手机,打给萧雅雯。「成功了。」 「真的?好,我知道了,妳什么时候入院治疗?」 敏希听得见她声音里的兴奋。 「明天我立刻住院,就算古骏逸后悔,也找不到我了,记得保密。」说完,拨电话给母亲。 「妈,来陪我。」以后只有妈妈了…… 敏希庆幸,她还有母亲可以依靠,不像古骏逸,只能靠自己,所以更想保护他,让另一个人陪他,教他不必担心受怕。 让他走,往后她默默地在彼端祝福。 第十章 早上,黄美君来接女儿入院治疗。一见到敏希,便紧紧抱她。敏希没哭,她倒先哭得唏哩哗啦,她可怜的女儿…… 两人拎了行李,搭出租车到医院,办入院手续,黄美君自费让敏希住特等病房。 主治医师过来解释治疗程序,护士叮嘱敏希禁食,明日要做「骨髓穿刺」。 一行人散去,病房恢复安静,敏希换了深绿色的病人服,抽过血,躺在病床上休息。 「妈,我还有存款,帮我请看护,明天妳可以回台中了。」 「没关系,王叔叔会看店,妈留下来陪妳。」 敏希靠着枕头,调整点滴的角度。 「敏希,古骏逸他--」黄美君坐在病床旁,忧心忡忡。 「妈。」敏希打断母亲的话。「妳早上什么都没吃,去吃点东西,我想睡一下。」 黄美君知道女儿的意思,她不想再提起古骏逸,黄美君起身离开,推开病房时,她惊讶地叫出声。 敏希听见了,担心地问:「妈?妈!怎么了?」敏希听见脚步声,往这边移动,然后,古骏逸就出现在她面前了。 她倒抽口气,怔在病床上。他脸上的表情很复杂,那双布满血丝的眸子告诉她--他彻夜未眠。 黄美君在门口嚷:「妈去吃饭,你们聊。」黄美君轻轻掩上门,让他们讲话。 为什么……敏希惭愧地低下头,泪水涌上眼眶。 古骏逸看着敏希,她身上穿著宽松的绿色病服,这使得她显得更瘦小了。她面色灰白,看起来很憔悴。进来找她前,他问过护士,已经大约知道她的状况。 现在看着敏希,想着护士说的话,他感到恍惚、不真实。他无法形容心里的感受,知道真相时,像被人打了一耳光,又像谁在他心窝上捅了一刀,没有伤口,却感觉有血正汩汩流淌。 这个傻瓜,想一个人捱苦……看着敏希,古骏逸眼里有抹黯然的神色,掺杂着苦涩和不舍。 古骏逸走向她,拉了椅子,在病床边坐下。他的手,伸进被子里,握住她藏在被里的手。 敏希抬头望他,泪盈抄睫。「为什么?」他是怎么找来的?又怎么知道她在这里?他知道了多少? 「我有那么笨吗?」古骏逸倾身,拍拍她的头,注视她。「我一大早就在妳家外面等,等妳们出来,便一路跟踪,跟到医院,查妳的名字,找到这里……是不是很佩服我?」说得容易,她看得出他装作坚强。 「知道我为什么住院了?」 「我问过了。」进来前,已做了心理准备。真是这样吗?古骏逸低头注视着病床,沉默了。既有心理准备了,他为什么背脊发寒,感到欲振乏力?真是打击太大了!当护士告诉他,除非找到相符的捐髓者,接受移植手术,否则敏希很危险…… 他不相信敏希会走,他不信,这怎么可能?而原来真相是这样?!是他太无知,没有察觉敏希命在旦夕,所以她一直消瘦,所以她总是疲倦,所以她故意惹他生气,她怕他伤心……真傻! 病房内,没人说话了,静得连针落地都听得见。 后来,敏希先开口。她说:「古骏逸,不要哭。」 古骏逸怔住,这才发现自己眼眶酸热,脸庞潮湿,正落着泪。他颓丧,趴在床上,隔着被子脸贴着她的双腿,脸埋在被里,他闻到医院贯有的消毒水味,眼泪有它自己的意志,不住地流淌。 敏希轻轻拍着他的背,像在告诉他--没关系的、没关系。他鼻酸,不该这样,应该是他来安慰她,怎么反而是他被击倒,反而是她安慰他,他真没用,敏希比他更苦哪! 古骏逸痛楚,他说:「我情愿妳是背叛我。」而不是这样…… 过去古骏逸从新闻或杂志听说过这种病,街头常有慈善团体呼吁人们踊跃验血,参与捐髓活动,救人一命。从不觉得,会跟自己有关。 镇定后,古骏逸对敏希说:「我去验血,搞不好我们的骨髓相符。」 敏希想跟他说没那么容易,亲生父母都不符,何况是他。 「喂,我觉得,你真的很聪明,我什么都骗不过你……」敏希故作轻松,跟他开玩笑。 「妳应该告诉我,为什么都不说?」古骏逸气恼,如果不是他敏感,她要一个人痛苦吗? 敏希有苦衷,看着他说:「你爸妈好早就离开你,现在我又生病,古骏逸,我真的觉得你好可怜,为什么老天爷对你那么坏?」 他不觉得自己惨,命运从未击垮过他。但这刻,敏希说他可怜,古骏逸胸口泛酸,真的感觉自己可怜。 「听我说,妳会没事。」 敏希不希望他抱不实际的期待,之前她也傻傻地以为会没事,结果呢?既然他知道了,索性教他有心理准备,作最坏的打算。 敏希将白血病的症状解释给他听,他听完,说:「全世界有多少人?我不信没个人跟妳相符。」决定要跟她对抗。 「你知道目前为止多少病友等待捐髓吗?有一万多人哪,你知道到目前为止,配对成功、接受移植的有多少人吗?六百三十九位。」他学精算,数字告诉他机会渺茫。 「没关系,我有信心。」古骏逸振作精神。他不能沮丧,敏希需要他。 「有些事,再有信心都没用。」她试过了。 「不管用什么办法,付出多大代价,我要妳活下来。」他目光炯炯,像他真办得到,而其实内心恐惧,他用强硬的口气说话,妄想将黑暗的想法驱逐。 他一向不认输,看他信心满满,敏希难过又心疼,到最后如果她还是离开了,他受得了吗? 「你之前跟我说,只要睡前暗示大脑,身体会记住讯号,往希望的方向发展。我们在一起的每一晚,我都照着做,为什么身体不理我?」 「今天起,我陪妳,晚上我帮妳祈祷。」她声音里的凄凉,撕扯他的心。 「你又不信上帝。」 「我可以去庙里帮妳求平安符,帮妳点光明灯,什么方法我都信。」 「你从不求神的。」她微笑。 「或者……我还能皈依佛教,请师父帮妳消灾。」 「你临时抱佛脚啊?」她笑得勉强,极力控制自己,不想让他发现她就要崩解的情绪。 他将她拉入怀抱里,用他巨大的手掌摩挲她的背。「不怕,我陪妳……」 「可是我不希望你在,让你看着我憔悴……」她俯在他肩头,哀伤地说:「万一做化疗,会掉头发呢……」 古骏逸胸腔绷紧,眼眶发烫。「那我就买漂亮的帽子给妳,订做假发,黑的、褐的、棕色的,让妳每天换发型。」 「我的脸色会很糟,很丑呢。」她泪眼迷蒙。 「我可以帮妳化妆。」他嗓音低哑。 「你又不会。」敏希担心地说:「你要工作,我会变成你的负担。」 「我很强壮,不怕负担。」 古骏逸扛下照顾敏希的责任,黄美君放心了,敏希赶她回去台中工作。 敏希服过药睡了,古骏逸找主治医师谈话,了解敏希病况。 医师说,敏希是再生性贫血,不是血癌。以现在的技术,只要找到相符的捐髓者,加上敏希年轻,身体状况不错,他有把握只要交换造血细胞,就可以完全治愈。只可惜献血的人太少,病友常等不到捐献,得靠化疗延续生命,最后是遗憾地离开人世。 返家收拾物品,这时候,古骏逸已经镇定下来。他打电话通知邓杰伦,将联系地址改成市立医院。 「白血病?我的天……」邓杰伦听完,很震惊,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 「明天我接你去医院。」古骏逸说。 「我?」 「是。」 「我……我去医院干么?」 「验血,可以吗?」越多人献血,敏希就更有希望。 邓杰伦明白了,他热血澎湃。「我在国际狮子会有点人脉,明天包车,叫大家去验血。」 「还请帮我件事,我想登广告,呼吁人们踊跃捐髓。」 「我认识媒体界朋友,这个交给我来办。」邓杰伦倾力相助。 古骏逸挂上电话,拎着行李,穿过客厅,正要出门时,眼角瞥见什么,教他怔步。 客厅昏暗,而阳台那儿葵花盛放。五六朵,黄澄澄,迎着夕光摇晃。朵朵都像个小太阳,悬在半空,它们像在对他笑,无声地安慰他,像在告诉他--不要怕。 古骏逸拋落行李,走向阳台,揪住花儿嗅闻。花香粉腻,沁入鼻端,暖了心屝。 古骏逸感动。心中低语-- 敏希,这一定是好预兆。妳种的花全开了。 敏希,我比妳想的还坚强。 敏希,妳曾给我温暖。现在,我将温暖还妳。我们一起,不怕冷。 午夜,十二楼特等病房,外边听得见各种声响,护士推药车轮子辗过地板的吱呀声,病患家属低低的交谈声,都异常清晰。房里,敏希躺在病床,古骏逸坐在折叠床上,上身靠着病床,手肘搁在床沿。 他们低声聊天,古骏逸说:「敏希,妳种的向日葵开了。」 「是吗?我想看。」 「我剪了两朵带来,但是护士禁止带人病房,妳免疫力低,怕感染。」 「我好想看……」敏希失望。 「没关系,我用数字相机拍来给妳看。」 他微笑,轻抚她的脸,她乖得像猫,静静望他,唇边抿着笑意。 「病床很坚固吧?」 「那肯定是。」让病人躺的,当然坚固。 「我想上床,抱着妳睡。」 她就知道,她笑了,掀被欢迎。古骏逸上床,两人面对面躺,眼望着眼,两张嘴都在笑。 「万一护士进来怎么办?」 「又怎样?难不成赶我下床?」 「像我妈那样揪你下床吗?」 两人笑了,他抱怨:「妳妈很凶。」 「可是那时你不怕,还很镇定地跟我妈说,你叫古骏逸。」 「其实我很怕。」 敏希瞠目,低笑。「不,你什么都不怕。」 「对,我什么都不怕。」只怕敏希离开。他拂开敏希额前的发。 他们聊起往事,有古骏逸陪,敏希忘了身在病房。聊累了,昏昏欲睡,他手臂强壮,将她揽在身上,她忽然有种错觉,好似躺在自家大床上。 她打针吃药,体力差,可是心情异常平静。朦胧中,隐约感觉到,他亲她耳朵,额头,鼻尖,还有脸。他不触摸她,大掌拂过她的发,像在确定她无恙,像呵护一个脆弱的婴孩。 敏希微笑,沉入梦里。梦里她身体轻盈,无病无痛,飞到老远。梦里,阳光金黄,群树静绿。她又来到大榕树下,她还是十五岁,并未长大,正气喘吁吁地奔向榕树,树下,古骏逸穿著西服,英俊潇洒,等着她。 绿叶在风中翻飞,敏希扑进他的怀抱,他将她抱起来,晃了一圈。 敏希问他:「我是不是好胖?」 他仰头看着她。他说:「敏希,我要去很远的地方。」 她哭了,他微笑保证。「我会回来。」 萧雅雯努力瞎拼,摒弃时髦华服,改走敏希的朴素路线。她穿起t恤、牛仔裤,扔掉化妆品,见过敏希,她猜古骏逸喜欢女孩不化妆。 萧雅雯这几天都在矫正自己的脾气,甚至跟女佣学家务,包括怎么操作洗衣机,烤花生吐司。她发现,原来厚片吐司要烤得好吃也是一门学问,抹酱太厚会烂成泥,抹太少很快焦掉,只是一片烤吐司,也要费心思守在烤箱前关注。 好了,酝酿好情绪了。萧雅雯窃笑地想--童敏希背叛古骏逸,古骏逸失恋了,他现在一定好伤心,家里凌乱,无心工作,没有食欲,精神萎靡…… 很好,她上门安慰,帮他整理家务,烤他爱吃的花生吐司,表演温柔,这是与他发生感情的大好机会。 然后呢?他会感动,然后接受她。 萧雅雯缩在沙发越想越高兴。 这天,她做好准备,可是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去烫发?敏希有自然鬈,古骏逸搞不好喜欢略微蓬松的发型。 她打电话给敏希。「喂,妳觉得我要不要烫头发?」 对方静了会儿,没有立刻回答,几秒后手机里传来古骏逸的声音-- 「萧雅雯?」 「欸?」萧雅雯愣住,检视手机,没错啊。「怎么是你?」 「妳怎么会有敏希的电话?」 「你为什么接她的电话?你们在一起?」有人取走电话。 「喂。」 「童敏希!」 「呃……雅雯。」 萧雅雯嚷:「搞什么?不是说要放弃他,要成全我?!」 「现在不方便说。」 「不方便?」萧雅雯气炸了,抓着皮包k墙,对手机咆:「妳叫他去陪妳吗?妳要我啊?是妳自己说不让他知道妳生病的,妳要我帮妳,妳搞什么!」 「对不起……」 「什么对不起?他都知道了?」 「呃……是,不过……」 「妳好阴险,可怜兮兮,口口声声说不要拖累他,结果呢?」 「我再跟妳解释。」 「我问妳,你们是不是又在一起了?」 敏希沉默了会儿,说:「是,真的对不起。」 「对不起个屁!」萧雅雯摔手机,想想,不服气,捡起来又拨给童敏希。 「喂?」敏希接了。 「童敏希,妳故意的吗?」 「不是,真的……」 「其实妳根本没打算离开他?妳只是想看我的笑话?」 「有什么事,可以跟我说。」 接电话的是古骏逸,大概见敏希为难,抢了手机跟她说话。 「好。」萧雅雯豁出去了,她大声地说:「古骏逸,童敏希有白血病!」 「我知道。」 「你知道?你知道多少?她说拖不过一年。」 「只要有捐髓者,她会痊愈。」他警告萧雅雯:「她要养病,身体很虚弱,没事不要打电话吵她。」 「等等,你打算怎样?一直照顾她?嗄?那工作呢?在医院做吗?照顾病人很累欸,她得绝症随时会死,你不要傻了,到时候她死了你--」 「妳说够了没?!」他的口气不悦。 萧雅雯喘着气,大概也知道自己太过分,她缓了口气说:「我是为你好才说这些。」 「不管敏希怎样,我都会娶她。」 「你要考虑清楚!」 古骏逸挂上电话。手机里,传来断讯的嘟嘟声,萧雅雯脑袋混乱,跌坐沙发。 她刚刚怎么说的? 萧雅雯蒙住脸。 那工作呢?要在医院做吗?照顾病人很累欸,她得绝症随时会死…… 她怎么会说出这么可恶的话?可是她控制不住嘴巴,真的,她恨不得敏希快死。 萧雅雯怔住,抬脸,照见立镜中的自己。 此刻镜中的她看来竟然是如此面目可憎,好象背后有只鬼,操控她的脑、她的心。又好象有把火,在胸腔烧,烧得她发狂、发晕。 她气得颤抖,明明不应该,也知道不理性,可是她控制不了自己。 「我恨童敏希,我怨古骏逸,我讨厌他们!我哪儿不好?他们这样伤我的心!我哪里不如童敏希?」是她的父亲令古骏逸成功,是她说服父亲将古骏逸带到温哥华就学。她跟古骏逸踏在同一块土地上,多少年了?她以为就算他没爱上她,至少也忘了童敏希了。 结果,他回台湾找童敏希。现在,童敏希得绝症,他非但没离弃,还坚持要跟童敏希结婚。 他是这般深情男子,萧雅雯也动容了,但为何不是她呢?! 「这几位都是杰出的精算师,我联系过,请他们暂时替代我。」古骏逸列了表交给邓杰伦。 「你不工作了?她状况很差吗?」 「病情稳定,不过我想专心研究白血病。」 邓杰伦理解,拍拍好友的肩膀。 古骏逸白天照顾敏希,她做低度化疗,好控制住白血球数目。因为化疗,她精神差、嗜睡,可喜的是病情很稳定。晚上,古骏逸就坐在床边小桌前,翻看买来的白血病书籍。 他和敏希的治疗小组讨论,大家达成共识,用干扰素配合化学治疗。这是目前最有效的治疗方式,费用昂贵,但他不在乎,就算倾家荡产,只要敏希活下来就好。 不只研究西医的治疗方式,古骏逸跟营养师讨论,调整敏希的饮食。 他翻阅笔记本,告诉敏希:「白血细胞抢走大量养分,所以妳要补充高蛋白食物,瘦肉啦、蛋还有牛奶……纤维质也很重要,帮助妳消化食物。」 敏希微笑听着。「可是我没有食欲。」 「为了健康,还是要吃。」他叮嘱着。 敏希听话,点头答应。 古骏逸告诉她:「妳现在天天打的针叫干扰素,是正常人体一种白血球荷尔蒙。妳是慢性期病人,它可以让妳体内的费城染色体压抑至较低的水平。」 「费城染色体?什么东西?」 「费城染色体就是--」 「好了、好了。」敏希挥手笑着打断他接下来的话。「你快变成白血病博士了。」 「敏希,就算没有人捐髓,持续做干扰素加化疗,幸运的话,极可能让慢性期的病人生存超过七年,甚至十年。」 「很贵吧。」 「很便宜。」他说谎。 「你天天照顾我,哪有空赚钱?」 「我有存款,必要时把房子租人,反正现在都不回去,那里像废墟。」 敏希摇头。「那么新的房子,多可惜。」说着说着,又困了,她精神不振,说话太吃力。闭上眼,喃喃道:「想讲话,但是没力气……」 「要不要听歌?」古骏逸问她。 「要,我要听。」她睁眼,看他拿出崭新的蓝色cd随身听。他调整耳机线,帮她挂上耳塞,按下开关。 敏希闭眼听歌,歌曲是他挑选编辑的,她几乎都听过。「爱的箴言」、邓丽君的「我只在乎你」,只有一首她没听过,歌的前奏,是划火柴的声音,然后是一个男歌者,歌声真挚,歌词动人。 敏希睁眼,看见古骏逸正在看书做笔记。 敏希问他:「前奏有划火柴声的那首歌,是谁唱的?」 「好听吗?」他转头看她,黑眸闪着笑意。 「好听。」 他倾身,吻她的额头,然后俯在她耳边说了歌名,歌名叫「准我爱你」。「在温哥华,我常听这首歌。」 敏希发现古骏逸将这歌编辑很多次,她躺在床上,双手握着随身听,听一遍又一遍,闭着眼,舍不得睡。 她很感动,心融得一塌糊涂。她何其幸运,能拥有这份爱。 cd转动,歌声轻轻地震着她的耳膜,如斯温柔,如斯动人,恍若间接传递了古骏逸的心事,替他传递当年分别时末说出口的话语,像他在耳边道歉,道歉他当年与她分离。 敏希想着,这苍白单调的病房,为什么这样温暖呢? 歌开头,有人划了一根火柴,是为了燃谁的心屝?为了灿亮谁的眼睛? 歌手缓缓唱,歌声暖过她的心,敏希觉得像双足踏在厚地毯上,像待在幽暗的房间,眼睛却看见窗前阳光。 太灿亮,心都飞了。敏希想象,曾在遥远的温哥华,古骏逸听这首歌,是否想着她?这歌是否唱出他的真心话? 那是怎样的心情? 现在,她的双耳来帮他复习-- 不用一首歇的时间,我就爱上妳。 音乐没停止,思念就开始。 如果爱情是个游戏,我愿输给妳。想不到,等待是个孤独的玩意。 我爱妳,我爱妳,不过是,三个字。 简单的,认真的,吓坏了,我自己。 看着妳,我竟看不起自己。遇见妳,竟没有离开的权利。 有了妳,之前的爱,只是练习,为了准备更好对妳。 两个人抱在一起,究竟需要多少力气? 上帝都不明白,我哪里来的勇气。 (词/林夕) 古骏逸的血液报告出来了,等医师宣布结果时,他的心跳得很响。这段日子他常想,自己这么爱她,与她有缘,像冥冥中注定好的,他认为他们的骨髓极可能相符。 医师看过报告,说:「很抱歉。」 古骏逸离开诊疗室,没立刻回病房,而是到医院附设的咖啡厅。他坐角落的位置,安慰自己--没关系,敏希目前状况不错,至少没恶化,白血球受到控制,只是比较虚弱。 但那种被命运击倒的感觉很恶劣,敔他乏力。他甚至恨自己的身体,为什么没敏希要的! 古骏逸呆坐好久,想着要怎么跟敏希说。回病房时,护士一见他,嚷着奔来。 「童敏希病情恶化,请即刻通知她的家属……」 古骏逸冲进病房,病床空着。 护士追进来,对他说道:「已经送进加护病房。」说完领他去见敏希,解释她的状况。 古骏逸只听得见胸腔里的心脏怦怦响,什么都听不清楚。 隔着加护病房的玻璃墙,医师跟古骏逸解释:「三点十分患者陷入昏迷状态,皮肤有出血的瘀痕,我们已做了紧急处理。她的白血球数激增,我们会安排她做进一步检查,看看是不是进入加速期……」 护士在他身边叮嘱:「她非常危险,很容易受病菌感染,暂时不能见客,要待在无菌室。还有,她不能戴戒指。」护士将婚戒交给古骏逸。 古骏逸将戒指收入口袋,右手摸着玻璃墙,额抵在玻璃面,敏希躺在病床,被各式仪器围绕。 床褥间,她显得娇小,可怜兮兮,像随时将从世上消失。她用力喘着气,像似非常难受,古骏逸深怕她一口气喘下来就离他而去。 「我想跟她说话。」 「你可以使用这个跟她对话,不过她现在很虚弱,只能听无法开口。」护士取下联系用的电话。 古骏逸紧握话筒。「敏希……」一喊出这名字,他眼眶便湿了。 敏希喘着气,听见了,转头看他。她眨了眨眼睛,像在告诉他,她听见了。 古骏逸张口,正想说什么,一时却无话可说。他垂了肩膀,手紧握成拳,低着头,身体颤抖。 不、不行!他不能沮丧,不能表露伤心,他要给她打气。他抬头,竭力表演坚强,可是喉咙紧得他说不出话了,他只想哭。 他的伤心敏希全看在眼里,他想压抑沮丧的感觉,他的眼睛却泄漏他的情绪。 敏希对他微笑,朝他连眨了三次眼睛。 她说「我爱你」,没有声音,只能意会。 他懂得,吸口气,又深吸口气,再一次深呼吸,还是拦不住泪…… 第十一章 第二天清早,敏希的母亲赶来,在玻璃墙外跟敏希通话。看得出敏希很虚弱,只能用眼神或简单的手势响应母亲的话。黄美君叫女儿坚强,自己却掉下眼泪。 古骏逸带黄美君到咖啡厅用餐,转述医生的话:「最近会有一批检验报告出来,也许有适合敏希的捐髓者……」 黄美君无心用餐,看古骏逸脸色疲惫,比上回碰面时还消瘦了些。 「不管敏希怎样,我很感激你。」 「她会活下来,她看起来比昨天好,会度过危险期。」 黄美君低着头,从提袋取出烟,衔了香烟,找不到打火机。 古骏逸去柜台处取了印着咖啡厅名称的绿色火柴盒,帮伯母点燃香烟。 黄美君吸了一口,呵出白雾,像松了口气,瘫靠在椅背上。她望着指间香烟,苦笑地说:「算一算我戒烟有三年了。三年前,敏希第一次发病,她流鼻血,皮肤出现瘀青,持续高烧,人院检查才知道是慢性白血病。当时我心想,要是哪天我也倒下了,她怎么办?谁照顾她?所以我开始照顾自己的身体,注意健康。」 黄美君叹气。「后来医生用药控制住敏希的病情,治疗很成功,她没再复发。那天敏希打电话告诉我,医生要她入院治疗,我很痛苦,幸好有你……」她抬头,望着古骏逸。「你也很难过吧?」 他面色沉静地说:「敏希绝不会丢下我,伯母也要有信心。」 「你整天耗在医院,工作呢?」她自己则已做好最坏打算。 「那不重要。」 「我照顾敏希,你去工作,敏希一直怕拖累你。」 桌上,咖啡吐着蒸气。古骏逸说:「伯母,小时候,妳常不在,我跟敏希约好了一起上下学,她走路慢,人又迷糊,跟她一起出去,我常要回头看她有没有跟上。」 「是,你们俩感情好,天天腻在一起。」 古骏逸微笑,低声说:「到温哥华时,有段时间我很不习惯,在路上走着走着,常会回头望,却看不见她……那时候我才明白,原来这种感觉是寂寞。我往前走,越走越茫然……」 香烟熄了,黄美君划亮火柴,又燃了一根。 古骏逸说:「我也有心理准备,就算到敏希要走,我也要亲手送她。我会问她喜欢穿什么衣服离开,问她要什么样的葬礼,告别式播放什么歌曲,摆什么花……」 「那时你会受不了……敏希怕你伤心……」黄美君哽咽。 「我会安排好所有的事。」让她很有尊严地离开,送她最后一程。然后呢?然后他再一个人,好好地伤心。 黄美君啜泣着,心疼古骏逸。 敏希度过危险期,转回病房。 「敏希,啊……这样,会不会?」她听话,啊地张大嘴巴,古骏逸用软毛牙刷帮她刷牙。「好了,漱口。」 怕她遭细菌感染,进出的人员都必须佩戴口罩,每两个小时,古骏逸要用软毛牙刷帮她刷牙,她的牙龈很脆弱,常出血,刷牙时力道要特别小心。为了减轻白血病引起的发热症状,古骏逸听从中医师建议,配中药用大米熬粥给她吃。 「那个粥加什么?甜甜的。」 「生地、沙参、玉竹还有百合。加了冰糖,所以甜甜的。」 「真厉害,会熬粥了。」看他收拾碗筷,她笑瞇瞇地说:「真贤慧,会做家事。」 古骏逸赏她白眼。「妳今天精神很好。」话多了。 「你过来。」敏希拍拍床畔的位置。古骏逸过去坐下,她伸手触摸他的口罩。 「早上我作了个梦。」 「哦,看见了什么?」 「蜻蜓啊。」 「蜻蜓?」 「嗯。」她指着窗。「梦见好多金色的蜻蜒,在窗外飞,好漂亮……」 「听来是个好预兆。」他轻抚着她的脸。 「当然是。」指尖抚过他的轮廓,敏希黯然道:「你瘦好多……」 古骏逸微笑,揉揉她的头。 护士高兴地嚷着闯进来。「找到捐髓者了!」 主治医师同治疗小组围在病床旁,他们神情兴奋,全都为敏希开心。 古骏逸坐在床沿,他搂着敏希,听主治医师解释移植过程。法律规定不能公布捐髓者的姓名,于是他们只知道捐髓者,会在另一间医院进行手术,再由医护人员将抽取的骨髓送来,进行交接手续。同时,医疗团队抢在有效时间内,帮敏希进行手术,将健康者的骨髓移植到敏希体内。 「现在找到相符的捐髓者,治愈率很高。只是术前需进行歼灭性疗法,清除体内的癌细胞及骨髓,身体会很虚弱,只要撑过去,大致上就没问题。」医生很有信心。 「我想跟对方道谢,能不能透露姓名?」敏希高兴得落下泪。 「不行,法律有规定。」医师微笑地摇头。 医师及护士离开后,敏希抬头,笑望着古骏逸。「看吧,是个好预兆。」 「我立刻打电话给妳妈。」古骏逸走出病房,感觉恍惚,他走到洗衣房,想平缓激动的情绪。滚筒式洗衣机呜呜运转,空气弥漫洗衣精的香气,忽地他听见隔壁热水间有人低声交谈-- 「医生说爸还不能出院。」是一把男性嗓音,口气哀伤。 一个女人低声响应:「请看护好了,整天在医院也不是办法,你要工作……」 「干脆留职停薪,我看是快撑不住了……」男人语带哽咽。 古骏逸听他们啜泣,生离死别,日日在医院上演。他背靠墙,手掩面,吁了口气,终于……热泪暖了手,何其幸运!这段日子的煎熬,按捺住的恐慌,强装的坚强,都在这剎崩溃瓦解。 在机器呜呜的运转声中,古骏逸哭得不能自己,他的敏希没事了。 萧雅雯打电话到古骏逸公司,想知道古骏逸上班了没有,间接打探童敏希和他的状况。 「他还在医院喔。」接电话的是邓杰伦。 「喔,那……童敏希的状况怎样?」 「之前很危险,不过昨天找到相符的骨髓,二十八号要动手术。」 萧雅雯震惊地问:「接受骨髓移植,她就能康复?」 「是啊,上礼拜童敏希细菌感染,白血球升到八万多,在加护病房住了七天,我送文件到医院给古骏逸,他很多天没睡,看起来很累,幸好找到相符的捐髓者,太好了。」 好什么!萧雅雯心情大坏,他们高兴了,萧雅雯觉得不是滋味,她出门找苗筱栗诉苦。这阵子苗筱栗到花莲关怀原住民,一去两个多月,她满腹心事没人说。 到了苗家位于天母的别墅,佣人开门,萧雅雯一进屋,就发现气氛不对。 苗筱栗的父母都在,他们坐在沙发上,表情很严肃。苗筱栗红着眼,坐在另一边的单人沙发。萧雅雯跟苗筱栗的父母打过招呼,和苗筱栗回房间。 「你们干么?吵架啊?」 「嗯。」 「妳干么?」萧雅雯看苗筱栗打开衣橱,抓出衣服扔在床上。 「我不听他们的话,我爸叫我滚出去,我要离家出走!」 「嗄?」原是要来诉苦,没想到苗筱栗更劲爆,打算要离家出走了。苗筱栗罕见地行动迅速,唰唰唰地连抽出三套便服,拉抽屉拋出袜子。「喂,来真的啊?妳的叛逆期会不会来得太晚?」 苗筱栗一脚踏在行李箱上,一手拍胸脯昂头高声喊:「我不是叛逆,而是在捍卫我的真理。」 雅雯愣住,旋即哇哈哈大笑。听、听!这可是那柔弱无骨、乖巧听话的苗筱栗会说的话?捍卫真理?我还三民主义咧! 「筱栗,到底是什么真理啊,让妳爸气得要赶妳出去?」 「我觉得他们好自私喔。」 「他们怎么了?」 「我去妳家住,好不好?」苗筱栗将行李箱拋到床上打开来。 「好啊,反正房间都空着,随便妳爱住哪一间。」萧雅雯拉她过来坐。「你们为什么吵架?」 「我觉得他们好虚伪喔!虽然是为我好,可是我不能认同他们的想法,我不认同他们就生气,哪有这样的?我成年了,他们要尊重我啊!」 「咦?妳说清楚一点,我听不懂。」 「他们一天到晚参加慈善活动,上电视接受采访都说要为社会做事,要心存善念,要帮助有困难的人,结果我要去医院动手术捐骨髓救人,他们竟然不准我去!」 轰~~萧雅雯呆了一秒,跳起来揪住苗筱栗大叫。「什么?!什么骨髓?」 「干么这么激动?」苗筱栗瞪着好友。 「妳是说骨髓移植吗?治疗白血病的那种?」 「嘿啊,有病人跟我的骨髓相符,我可以救她啊。」 雅雯头晕,心跳怦怦。「等等、等等,我想想,妳妳妳什么时候捐血去检验?」 「两个多月前嘛,我看憬哥哥去捐我就跟着捐啦。憬哥哥说万一配对成功,可以救人。没想到竟然有人跟我相符,前天医院打电话来通知,我妈知道了很气,不准我去。说什么捐了会影响我的身体啦,搞不好有后遗症啦……」 「什么时候要捐?」 「二十八号啊,所以后天要先入院做检查。」苗筱栗双手捧胸,瞇着眼陶醉地微笑道:「好神奇喔~~没想到我可以救人欸。」 「妳妈说得有道理,妳别捐,万一影响身体……」萧雅雯低着头,情绪好乱。 「憬哥哥说手术很简单,只是从我的脊椎抽一些骨髓移植到对方身体。」 「动手术就有风险!」 「不会,很容易。」 「很痛!」 「不会,全身麻醉,没感觉,憬哥哥说的。」 「妳抽骨髓给别人,自己的骨髓就变少!妳又不认识对方,干么要帮她?」 「老实说,我也怕怕的。」苗筱栗犹豫了。 「就是啊。」 「要住院还要做检查,我其实很胆小,又很怕痛……」 「对,妳马上取消,他们又不能对妳怎样!」 苗筱栗想到憬哥哥,鼓起勇气,振作精神。「不,我要捐,憬哥哥说要找到相符的骨髓很不容易,算起来我跟那个人有缘,憬哥哥说有能力帮助别人,他为我感到骄傲,他叫我要勇敢,我不想让他失望。而且他说捐完后只要休息一天,我的身体会再制造新的骨髓,对健康没影响。」 萧雅雯酸道:「哪天妳被妳的憬哥哥卖了还会说感恩。」 苗筱栗哧地笑出来。「可能吧,我觉得他有正义感、很善良,我好欣赏他喔。」 「自从妳认识他后,就对我很冷淡。」 「呃……」好象是喔。苗筱栗挨近她。「对不起,我忙着跟憬哥哥去做善事啊。对啕,妳找我有事吗?」 萧雅雯把这阵子发生的事告诉苗筱栗:「我去找童敏希了,童敏希得了绝症,她说要瞒着古骏逸治病,决定离开他,还鼓励我别放弃古骏逸。」 苗筱栗惊呼。「天啊,她好可怜喔。」 「可怜个屁!我才可怜!」萧雅雯激动道:「结果她骗我,她一住院就叫古骏逸陪她!」 「那现在呢?」 「筱栗,帮我。」萧雅雯抓住好友双手,目光炯炯。 「帮?帮什么帮?」苗筱栗不懂。 「童敏希得的是白血病。」萧雅雯泪盈于睫。 「嗄?」 「二十八号接受骨髓移植。」 「欸?!」 「是妳!捐髓的人一定是妳!」 苗筱栗嘴巴张得大大,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原来她要救的人是童敏希,她的高中学妹! 萧雅雯咄咄逼人地嚷:「不要捐、不要捐、不要捐哪!」 苗筱栗合上嘴,想了想,问:「不捐喔……那她会不会死掉?」 「死就死,跟妳有什么关系?我们是好朋友欸!」 苗筱栗嘴巴又张得大大了,她瞪着好友,瞪了很久。 萧雅雯追问:「怎样?嗄?别捐了,我们出国玩,我招待妳去温哥华,对了,妳不是想去纽约?我姑姑住那,我们去瞎拼,怎样?」 苗筱栗嘴巴张得更大,眼睛也睁得更大。 萧雅雯激动,支票越开越大。「不然去夏威夷?我舅舅住夏威夷。怎样?或巴黎?我们去看服装秀!」 巴黎?苗筱栗咽了咽口水。 看出她的心动,萧雅雯自动接话:「好,就巴黎吧,随妳高兴住几天。我爸在那边有生意,我马上叫他安排。」 苗筱栗抓住萧雅雯肩膀,用力摇她几下,摇得雅雯头昏。「啊~~妳醒醒!妳好可怕、好自私,妳变得好讨厌!」 萧雅雯怔住,惊见到好友眼中的鄙夷和嫌弃,她哗地抱住苗筱栗哭。「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好讨厌她哪,我又不是故意的,可是我真的好气……」 苗筱栗搂住好友,晓以大义。「亏妳说得出这么可怕的话,我不捐童敏希会死,会死欸!她死了,古骏逸还有她的家人不知道会有多难过。他们现在都知道有人可以救她,一定很高兴,结果妳叫我不要捐,妳怎么说得出口?妳知道会有多少人哭吗?」 萧雅雯撇开脸,趴在床上,羞愧地嚎啕大哭。「我知道我很可恶啦……我知道我讨人厌,呜呜……」 「唉呦,妳不要老想着自己嘛。」苗筱栗拍拍她的背。 萧雅雯闷在枕头里嚷:「可是……我好爱古骏逸!」 「那就让他快乐嘛,他爱敏希,敏希生病他一定很痛苦,妳真的希望童敏希死吗?我要是听妳的不捐了,她死了妳不会后悔?不会良心不安?妳有认真想过吗?我不信妳会这么坏心!」 「我只想跟古骏逸在一起,什么都不想……」 「妳这样,连我都要讨厌妳了。假如生病的是妳呢?妳爸一定很难过,我也会很伤心。假如是妳得了白血病,我也会很希望有人救妳。」 萧雅雯哭了半晌,抹抹脸,坐起来,苦着脸说:「走吧。」 「去哪?」 「我家啊。」萧雅雯帮她将衣服收进行李箱。「先住我那,后天我陪妳去医院,我叫我的家庭医师去说服妳的爸妈。」 苗筱栗愣了愣,问:「妳想通了?」 萧雅雯跺脚咆道:「快点啦!」 「这才对嘛。」苗筱栗笑了,跳下床,两人收拾行李。她看萧雅雯一边收东西一边抽噎掉泪,用手肘撞了撞她。「喂,想开点,憬哥哥有好多朋友,他们都好好,妳跟我去做义工,我介绍他们跟妳认识。」 「才不要,都是穷小子。」 「乱讲,有当医师、有做律师的,还有教官欸,都是好优秀的人……」 「嗟!」 歼灭疗法会令病患痛苦得像死过一回,有些人撑不过去,等不到移植手术就离开人世。 古骏逸很怕,有天半夜他被恶梦吓醒,醒来后赶紧探探她的鼻息,确定她没事,这才放心了。 他不敢告诉敏希,自己梦见敏希的葬礼,一整夜他就这么看着她的睡容,醒到天亮。他不知道要跟谁祷告?冥冥中的造物主啊,他恳求牠们不要夺走敏希,他甚至愿意少活十年,可怜他年幼失亲,可怜他只有敏希。 古骏逸也跟敏希说,知道她生病后,他常后悔,他领悟到以前的他好傻,事业成功算什么?挣再多钱又有何用?现在的他愿意花尽一切的金钱买她的健康,买她要的骨髓,但买得到吗? 他真的后悔,早知如此,他不会离开那么多年。宁愿留下来,平凡地陪她过一生。这样就好,多陪一天是一天,每分每秒都珍贵。 两星期的化疗和放射治疗,敏希变得非常虚弱,无法进食,一吃东西就吐,医师给她注射营养针,维持生命。每次看医师给敏希打针,古骏逸就觉得那针像扎在自己的心上。 这时候,敏希已经很少说话了,她常痛得面色惨白,用一双大眼睛看着他,千言万语,放在心里。她常摸着他的脸,指尖描绘着他的轮廓,每次她这样做,他就低下头,怕她看见他殷红的眼眶。 一天晚上,黄美君来探望女儿,带来敏希要的东西。东西放在牛皮纸袋里,母亲走后,敏希拆开,古骏逸看她倒出一堆信。她拿起一封,递给他。 「念给我听。」她闭上眼睛。 古骏逸摊开信纸,他深呼吸,努力忍住泪,抓着信纸的手在颤抖。 敏希微笑,听他念信,熬过身体的痛。 古骏逸声音低哑地念着-- 「敏希,我每晚都哭,想妳想到心脏无力。」念完,他再拾起一封,拆开。 「敏希,如果没有妳,我怎么办?」再拆一封。 「敏希,我爱妳……」 古骏逸几乎是费尽力气地,把信念完。全是他当年当兵,写给她的。只有抬头和签名日期是出自他手,敏希自己填上内容。 念完最后一封,敏希睁开眼,微笑地凝视着他。 「敏希,不是我偷懒,不给妳写信。」他抓住她的手,放在脸庞。 她挑眉,理解地微笑。 他解释:「当兵时每次想妳,打开信纸后,我很努力却不知道要怎么写,所以只填日期。明白吗?」 她明白,泪水滚下她的脸庞。他帮她拭泪,紧抓她的手,笑道:「妳写得很好,全跟我想的一样。」 敏希顽皮地皱皱鼻子,笑了。 手术当天,古骏逸和黄美君等在外面,心急如焚。 整个移植手术的过程状况不断,当医师将健康的骨髓打入敏希身体,敏希身体起了强烈反应,她不断呕吐,腹痛如绞,不管医师怎么抢救都无效。她的身体拒绝接受新的骨髓,敏希呼吸困难,觉得自己快撑不下去。 但她大声告诉自己,为了古骏逸,她要撑下去。她承受剧烈的痛苦,在医师抢救下,终于度过整个移植过程,转到无菌室。 古骏逸隔着玻璃墙看着她,苍白的她蜷在病床上,筋疲力竭地昏睡着。他待在无菌室外守着她,病床上的敏希,看起来是这么的小、这么的苍白,若不是无菌室禁止探病,他很想进去抱抱她。 敏希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醒来时,睁开眼就看见他。他在玻璃墙前,手掌贴着玻璃。 一看她醒了,古骏逸拿起对讲机。 「敏希,妳觉得怎样?别怕,我在这里。」 敏希露出疲倦的笑容,大眼睛一直注视他,看了他很久。她在心里发誓--下半辈子,换她照顾他。 得到健康的骨髓,敏希体内开始自行造血,从无菌室转入普通病房了,原先惨白的脸色也逐日红润起来。 看着敏希一天天好起来,古骏逸有说不出的高兴。现在,敏希有力气跟他讲话,像为了弥补之前未说的,每天她都跟古骏逸唠叨。 「古骏逸,我要看你做的财报,想知道你有多厉害。」她开始好奇古骏逸的工作。 古骏逸将厚厚一大本的财报,放在她膝上,摊开给她看,眼她讲解:「这间公司有很多呆帐,妳看,年度的应收帐款和实际收到的不符,这有很多可能,也许是业务部污钱,也许是……」 有天,敏希忽然嚷:「我好饿,好想吃你烤的吐司。」 古骏逸笑着答应,她胃口变好了,身体吸收好,开始胖了。他买了小烤箱,烤吐司给敏希吃。 有天,她又说:「我想吃蒜味香肠。」 古骏逸买了新东阳香肠,在病房里烤,香气四溢,惊动外头的护士。 护士们在外边呼嚷:「谁在烤香肠?」循着味道找来,义正辞严地训了他们一顿。 「太夸张了,不可以在医院烤香肠,味道很浓!」 敏希躲在被里窃笑,听古骏逸尴尬地连连道歉。 这天午后,古骏逸坐在床上,帮敏希梳头发。 「还好有自然鬈,虽然之前掉头发,可是看起来还是很漂亮。」 「换我,我帮你梳头。」敏希抢走梳子,她叫古骏逸挨在她怀里。「你头发好黑喔,等等,有一根白头发!」 「妳害的,害我操心。」 「帮你拔了。」敏希拔掉白发,拿给他看。 古骏逸翻身,坐在床边的椅子上,头枕着她盘起的双腿,仰望着她。「再两天,可以出院了。」 「你眉毛好粗,我帮你修眉毛,要不要?」敏希低头,瞧着他笑。 「妳饶了我吧。」他做出惊恐的样子,逗得她哈哈笑。 「眉毛也梳,我帮你梳眉毛。」 「这么温柔啊?」古骏逸微笑,闭上眼,感觉梳子轻轻滑过眉毛。「敏希,妳记住,这段日子,我天天帮妳洗澡。」 「是是是,回家换我天天帮你搓背,行吧?」她恢复体力,会开玩笑了。 古骏逸心情好,跟她斗嘴。「我衣服洗了快两个月,半夜窝在洗衣房,等衣服烘干,说有多可怜就多可怜。」 「可是我会帮你洗一辈子的脏衣服啊、臭袜子啊,很值得啦!」 他抓住她的手,在嘴上磨蹭。「为了妳,我天天熬粥,要煮得很烂,要不停搅拌不然会焦,说有多辛苦就有多辛苦。」 「你有完没完?!」敏希打他。 古骏逸长臂一伸,圈住她颈子,将她压下来亲吻。 他好快乐,她也好快乐,两人吻得火热,砰地一声,有人闯进来。看见这幕,歇斯底里乱叫-- 「天啊,你们干什么?!」 敏希推开古骏逸,古骏逸转身看见萧雅雯,萧雅雯身后还站了个很眼熟的女孩,她站在萧雅雯身后窃笑着。 「妳来干么?」古骏逸没好口气,萧雅雯之前说的话让他太生气了。 萧雅雯脸臭臭地说:「来看童敏希,不行啊?」 「过来坐啊。」敏希招呼她们。 「妳看起来很好嘛。」哼,萧雅雯别开脸,别扭地拨拨长发。 「童敏希,妳还认得我吗?」苗筱栗走到床边,笑盈盈地。 「咦,妳是?」敏希瞧了很久,觉得眼熟。 「看不出来喔,妳可知她是谁?嗄?」萧雅雯提高嗓音。「她是妳高中的学姊,苗筱栗。」 「哦~~」敏希拍额想起了。「和妳一起来骂我的嘛。」 「是,是啦。」萧雅雯额角闪过无数条黑线。 「童敏希,妳以前好胖欸。」苗筱栗说。 「胖得像猪,还跟我们说她可爱。」萧雅雯摊手。 敏希脸红了。 发现她们没恶意,古骏逸笑着问:「想喝什么?我去买。」 「不用了。」萧雅雯看看他又看看童敏希,掏出名片递给童敏希。「我跟筱栗打算在东区开咖啡厅,昨天跟厂商签约了。」 「你们要来捧场喔。」筱栗搂着好友笑瞇瞇地。「我们家的咖啡豆是从非洲进口的,最顶级的喔。」 「我做了两张贵宾卡。」萧雅雯打开皮包,取出贵宾卡拿给他们。「用餐打八折。」 「我一定去。」敏希很高兴地答应。 古骏逸将贵宾卡收进皮夹。 「一张两千。」萧雅雯伸手跟古骏逸要钱。 「两千?」古骏逸瞇起眼睛。 「给她,赞助嘛。」敏希窃笑,推推他的肩膀。 「根本是敲诈。」古骏逸掏出四张千元大钞。 「多谢。」萧雅雯收了钱,拽住苗筱栗。「走。」 「妳要来,要来喔。」苗筱栗频频回望敏希。 「走了啦!」萧雅雯用力将她拽出病房。 两人去搭电梯,一路窃窃私语-- 「他们看起来好幸福的样子。」苗筱栗一脸欣羡地说。 「幸福个屁。」萧雅雯不以为然。 「童敏希气色好好。」 「好个屁。」 「我好羡慕她,憬哥哥对我也很体贴,跟古骏逸一样,很重感情。」 「重感情个屁。」 电梯来了,萧雅雯气呼呼地进去,苗筱栗笑嘻嘻跟进去。 「妳屁很多喔。」 「要妳管。」 「看他们快乐,不觉得也跟着快乐吗?啊,我好有成就感哪,童敏希体内有我的细胞欸,真妙,要不是我她就死了,我真了不起,憬哥哥也夸我了不起。」 「哼。」萧雅雯嘀咕:「了不起个屁。」她别扭着不肯承认,其实筱栗做得对,她虽然很呕,不过童敏希活下来,她也有成就感,毕竟是她载筱栗去医院的,还全程参与筱栗的捐髓手术。古骏逸不知道她间接也帮了点忙,而且苗筱栗的父母还是她找医师去说服的。 萧雅雯耸耸肩。好吧,她承认,她也觉得自己了不起,很伟大。 尾声 春天,午后,阳光灿烂,光影在泥地摇曳。 古骏逸和敏希来老地方,铺了餐巾和垫子野餐,饭后他开计算机工作,她在一旁看风景。古骏逸工作一阵,累了就躺在垫子上,享受着阳光沉沉睡了。 一片叶子被风吹下,落在他的鼻尖上。他的睡容平静,胸腔微微起伏。敏希帮他挑去落叶,俯脸瞧他,吻了吻他闭着的眼,又趴在他胸前,附耳听着他的心脏怦怦跳动着。 她笑了,也躺下挨着他的身体,望着树梢间金灿的阳光,与他共享这惬意的午后时光,在满是回忆的老地方。 童敏希满足地深吸口气,靠着他闭上眼睛,昏昏欲睡…… 她感觉阳光暖暖地映在脸上,闻到他身上淡淡的古龙水味,混杂青草的香气。 他们身边散置着餐盒、他的笔记计算机、登山用的煮咖啡机,敏希伸懒腰,听见鸟声啁啾,思绪飞得老远,回忆如潮,一幕幕在脑海里播放。她甜蜜地回忆,往事历历,很难相信他们携手走过这么多时日。 在这树下,曾经她傻气地刻了字,担心着树上的字会随岁月消失。 她问他,等树长高看不见这些字要多久的时间?他说字永远看得见,除非有人把树砍了。 在这树下,她也曾双手握拳,对他咆哮,妄想用愤怒留住他,还威胁说要一辈子不理他。 他怎么说的,他好无情,很冷漠地说:「那就不理我吧……」 他骗她。 他回来后,她几次不理他,说要离开。他却不准,一次次逮住她。 当初他说得多潇洒,原来都是假的。为对方好,他们都说谎;因为深爱对方,都藏住真心话。 好幸福哪!敏希微笑,揽抱着他,她懒洋洋,满足地吁口气。 那捐髓的热心人会是谁呢?愿老天赐福给那个善心人,假如不是他(她),古骏逸会哭的。如果没有他(她),树上的字还在,她恐怕已不在。敏希伸个懒腰,打呵欠,古骏逸下意识地将她揽紧了。 一双蜻蜒飞来,在他们上空徘徊,同他们一起,沐浴在日光里。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