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柔克刚强》 第一章 “很久很久以前,在一个很远很远的国家,有一位仁慈的国王,和一位温柔的王后,他们很希望拥有自己的小孩,后来上天赐给他们一位小公主,国王和王后举行了盛大的庆祝会,邀请全国的人民来参加,名单上却漏了一个人……” 听着母亲柔细的嗓音,丁俞涵缓缓闭上眼,睡美人的故事她已听了上百遍,仍坚持睡前就是要听这故事,如果母亲稍加改变内容,她还会睁大眼睛、面露疑惑,直到母亲完全照着书上叙述,她才能安心沉入梦乡。 当女儿安然入睡,许书婷合上故事书,轻轻说了声:“晚安。” 丁俞涵没有回答,她已在飘渺的梦土上,那儿有好仙女和坏仙女,有咒语和等待,还有王子和公主,她的内心就是一个小宇宙,每天上演只有自己才懂的剧情。 望着那张天真的睡颜,许书婷有身为母亲的感动,却也有一份无可奈何,女儿确实像个睡美人,拥有天使般容颜,却封闭着自己的心,不知谁才能解开咒语。在女儿三岁时,被医生诊断出有轻微的自闭症,也称为“亚斯伯格症候群”,她会说话但很少说话,即使说了也常是自言自语,其实她很喜欢笑,却不是对别人笑,活在自己的天地中,似乎挺自得其乐。 过去一年来,每个月许书婷会带女儿去一家大型医院,那儿有专门的儿童心智中心,医生会问一些问题,替丁俞涵做个测验,然后对许书婷说:“继续努力。” 在幼稚园里,老师和同学只觉得丁俞涵很乖、很静,倒没发现她有什么异状。原本许书婷想私下告诉老师,但她丈夫丁凯轩不希望这件事张扬出去,也从不参与对女儿的教育,他身为医院的外科主任,工作全年无休,哪有精神拨给妻女? 走出女儿的房间,许书婷回到主卧房中,虽然有张双人床,却只有她一人独眠。她和丈夫早已分房而睡,住在客房的他,一个月会过来“探访”她两、三次,两人仍有肌肤之亲,她不是没想过再生个孩子,但也许因为丈夫探访率太低,女儿出生四年后仍无好消息。 铃……铃…… 手机响起,原来是她嫂嫂打来的,电话那头夏颖心急切道:“明天仁心联谊会的周年晚会,你可别忘了,五点就要提早到,有一堆事情得忙呢!” 不是夏颖心爱唠叨,实在是这个小姑有点脱线,常常心不在焉的,不知道魂都飞到哪儿去了?要是没打通电话再提醒,就怕她忘了有这回事。 “喔,我知道了。”嫂嫂的疑虑是对的,许书婷虽然写在记事本上,却没放在心上。 “明天见!”夏颖心很快挂上电话,她还有太多电话要打。 “仁心联谊会”是由一群医师太太组成的慈善协会,常举办义诊、义卖、关怀弱势等公益活动,夏颖心担任公关部主任三年了,这职位相当适合她,不管面对谁她都有本事打好关系。 相形之下,许书婷就显得无用许多,除了打扮得宜、面带微笑,跟着嫂嫂出席活动,她没什么特别作用。其实她不太喜欢这些场合,但又找不到别的事做,是的,她是个无聊的女人。 她既不用上班,也不用做家事,唯一责任就是花丈夫的钱,丁凯轩是个慷慨的男人,白金卡随便她刷,家中摆设、采购、佣人雇用都由她决定,说真的,他没有什么致命的缺点,除了忙碌了点、疏远了点,还有爱面子了点,但男人大概都是这回事吧?她的父亲和哥哥不也如此? 她一边想一边走进浴室,一件件脱去衣服,站在镜前凝望自己。 人人都说她好命,而且是贵妇命,丈夫是炙手可热的外科医生,女儿漂亮得像洋娃娃,她自己也天生丽质、保养得宜,兼具美貌和苗条,还有什么好不满足? 更让人羡慕的是,她不用伺候公婆,丁凯轩的父母早已离异,他们俩也都是医生,退休后分别住在美国东岸和西岸,过着优雅而受人尊崇的生活,每一季会给孙女寄来衣服和礼物,有趣的是,离婚夫妻却有相同眼光,总寄来一模一样的东西。 他们住的这栋房子是公婆送的结婚礼物,市价三千万以上,但许书婷并不喜欢,家里才三个人,住一百坪要做什么?还有花园、车库、泳池,加起来都快两百坪了,简直莫名其妙!佣人们早上来、晚上走,家里常是空荡荡的,就像她的心,什么也没有。 等她泡过澡,换上丝质睡衣,坐在化妆台前吹头发,看看时钟,都已经十一点了,丈夫还没回来。他经常晚归,她却不觉担心,他毫无外遇的可能,医院里那么多证人,大家都说丁大夫是以院为家,至于真正的家则像装饰品,美则美矣,却不是必需品。 当晚,她又失眠了,最近总是睡不着,好不容易睡着了,又会作一连串的梦,醒来后只觉得更疲累。梦中白雾茫茫的,她不知道要往哪儿走,或许她也是个睡美人,醒着却不像活着,谁能真正让她醒来呢? ***凤鸣轩独家制作***bbs.*** 随着时光的脚步回到六年前,许书婷刚满二十二岁,从大学毕业,找工作找了三个月,却一无所获。 她出生于医生世家,已过世的母亲是妇产科医生,父亲是医学院院长,哥哥则是眼科医生,只要他们俩吩咐一声,不管是医院、药厂或相关学术单位,她马上就能有工作,一些像是助理或花瓶的工作,但他们父子俩并没有这么安排,总说她只要找到好对象就行了。 许书婷也不愿攀关系,想凭自己的力量找到出路,然而一次又一次的面试失败,让她不免挫折,唉,现在失业率真有这么高吗?中文系毕业就这么无用吗?也许是她自己的问题,不曾独立赚过一毛钱,又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模样,才让那些老板们都不看好她。 从小家里就管她甚严,不准外宿不准打工,不准去任何声色场所,门禁是晚上十点,连骑机车都嫌太危险,要她直接去考汽车驾照,考上之后却仍由司机接送。同学们看她这副大小姐派头,想追她的男生一大半都打了退堂鼓,另外一部分还保有勇气的,就是跟她差不多家境的人,相处起来乏味得很,因此她不是没人追,却不曾真正尝过恋爱滋味。 她哥哥许崇信就没这些规矩,婚前交了好几任女友,经常两、三天也不回家,但他很清楚自己要的是什么,在成为住院医师的同年,便选了一个门当户对的千金小姐,办了场风光盛大的婚礼,很快生了一对双胞胎,一男一女,长辈们都相当满意。 原本家人也期待许书婷做个医生,但她一见血就头晕脚软,平常经过肉摊都快昏倒了,根本熬不过医学生必经的解剖课。此外,她的成绩不曾进过前五名,在家人眼中看来简直是个怪胎,依照许家人的基因遗传,她理当要聪明绝顶,一路都拿第一才对呀! 六年前,她的母亲在赶赴医院的途中车祸身亡,全家顿时一片愁云惨雾,但这并不改变他们作为医生世家的骄傲,死也要死在职场上,光荣辞世。对于她大学选读中文系,父亲和哥哥相当失望,只好希望她做不成医生,至少要做个医生娘。他们常常带她出入一些聚会场所,无非是让她多点机会,但许书婷根本就是讨厌医生,她但愿此生再也没机会认识任何医生。 还记得那是中秋节前一天晚上,许书婷的房门传来敲门声响,原来是哥哥许崇信,他一进门就说:“明天中午,我们到凯悦饭店吃饭。” “喔。”他们家常有聚餐应酬,她并不意外,哥哥并非询问她的意见,而是直接通知她有此行程。 “稍微打扮一下。”许崇信提醒妹妹,她唯一优点就是外表,千万不能藏起来。 “嗯。”她也明白自己的功能,充其量就是个花瓶,不用发表什么高见,只要装扮得美美的,保持微笑就可以。比较起来,她嫂嫂夏颖心就强多了,不管跟什么人往来、不管谈哪种话题,她都得心应手,就像以前欧洲那些沙龙的女主人,说她能呼风唤雨也不夸张。 “不用找什么工作了,”看到妹妹桌上一叠履历表,还有电脑萤幕上的求职网站,许崇信嘲讽一笑说:“嫁人不就得了?像你嫂嫂那样,不是挺好的?” 许书婷闭着嘴不吭声,在大她八岁的哥哥面前,她一向不会发表意见,反正说了也没用,哥哥跟爸爸都一样,老是把她当成小孩。 “早点睡。”许崇信也知道妹妹不会多说什么,这丫头表面乖巧,却流露一种倔强神色,或许哪天会做出让人惊讶的事,但无所谓,她反正没半点能力。 房门关上后,许书婷叹了口气,她做不了医生,找不到对象,也没有一家公司想录用她,才二十二岁的年纪却已懂得绝望的滋味。叹完气,她在求职网站继续寻觅,像在汪洋中寻找一座灯塔,老天保佑,她真想脱离现在的生活,请赐给她一线曙光吧! ***凤鸣轩独家制作***bbs.*** 第二天中午,许家一行四人出发前往凯悦饭店。 在劳斯莱斯轿车上,夏颖心拿出名牌化妆镜,打点自己那早已过分完美的妆容,又伸手替小姑整理头发和衣服,唯恐她出任何差错,叮咛道:“美发师这个发型吹得有点硬,我帮你弄自然点,其实你皮肤白,化妆不用太浓,你适合素雅,更显出气质。” 许书婷不懂嫂嫂为何如此谨慎,今天是要见什么重要人物?她对打扮是有兴趣,但不及嫂嫂的一半,当初为了迎接嫂嫂进门,还清出一间客房做衣帽间,没多久就塞满了各式行头。嫂嫂也许很期待她这个小姑搬出去,这一来,又多个空间放置衣服鞋子了。 其实许书婷也想独立生活,但父亲和哥哥一定会反对到底,而她户头的钱都来自父亲,在她名下的车则是哥哥送的,她也毫无离家出走的本领。 他们在凯悦饭店门口下了车,由经理亲自接待,来到餐厅的贵宾包厢,里面已有两位西装笔挺的男士,一位年长、一位年轻。 年长的那位许书婷一眼就认出来,是父亲过去的同事赵医生,年轻的那位则是个陌生人,身材高瘦、双眸明亮,表情似笑非笑,英气中带着傲气。如果许书婷没猜错的话,他应该也是个医生,大凡医生都有这股傲气,自认跟普通人不同,掌握了生死的奥秘,但其实也有很多时候使不上力,许书婷在心里加了这句,因为医生的寿命比平常人短。 身为一家之主,许庆霖率先招呼:“赵医生,好久不见!你还是一样健朗,这次就万事拜托了。” “好说、好说。”满面笑容的赵医生站起身,两个年过六十的男人,热情地双手交握、搂肩拍背,只差没拥吻一番。长辈既然站着,晚辈只得跟着罚站,双方寒暄了十来分钟,终于得以坐下,腿都酸了、脸也僵了,服务生适时送上茶水,大家立刻喝上两口。 赵医生心情极好,开口就说:“这位是丁凯轩,今年二十六岁,是我最得意的高材生,也是新进的外科医生,各方面都非常杰出,只缺一个贤妻。” “这么巧?”许庆霖的表情如获至宝。“我们家书婷刚从大学毕业,个性温柔贤淑,最大愿望就是相夫教子。” 两位长辈的演技生硬,但并未减少效果,这确实是一场不折不扣的相亲!许书婷差点喷出满口茶,竭尽意志力才忍下来,过去家人也曾要求她出席一些场合,迂回婉转的替她介绍对象,但从来没有一次这么直截了当,莫非他们已下定决心,非把她嫁给医生不可? 拜托!她生命中的医生已经够多了,从爷爷、父亲到哥哥都是医生,连她过世的母亲都是!再也没有人比她更了解医生的脾气,尤其是资深权威的医生,病人和护士都敬畏他们、讨好他们,养成这些医生高傲的性情,总觉得自己是万能的,反正听医生的话就对了。问题是,她正想逃离这种听话的人生啊! 面对杏眼圆睁的许书婷,丁凯轩淡淡一笑。“认识许小姐是我的荣幸,希望我们能更进一步了解彼此。” 他是个喜怒不形于色的男人,行事风格沉稳,旁人摸不清他的心思,只觉得他说什么、做什么都很优秀,是个难得一见的人才。 许书婷无言以对,她对这个男人没有特别好恶,尽管他长得一表人才、风度翩翩,但光凭他是个医生这点,就可判他出局了! 气氛有点僵,夏颖心赶紧替小姑回话:“我们家书婷有点害羞,这么多人看着,她都不知该说什么了。” “好啦,就让年轻人自己去认识,我们不要在旁边给他们压力。”赵医生相当豪爽,拍桌站起。“走,陪我去打高尔夫球,俱乐部餐厅来了个新主厨,听说很有一套!” “好,我们现在就去!”许庆霖、许崇信父子欣然同意,他们都在同一家俱乐部打球,所有顶级医生都该具备这张会员证,是一种身分也是一种权势。 “等等我~~”夏颖心也跟着要走,她对打小白球没什么兴趣,但俱乐部里有美容spa馆,她正好去做个全身保养,反正孩子们有保母照顾,她这个做妈的最要紧是维持自己身材。 天啊,怎么这样眼看大势已去,许书婷直想转身落跑,但她是有家教的淑女,不能一走了之,留下对方一个人岂不尴尬死了? “许小姐……” “丁先生……” 两人同时开口,又都停顿下来,他轻声问:“请问,要点菜了吗?” “呃……我不太饿。” 事实上,她胃痛得要命,但不需要看医生,也不想看。 “我也是,那么我们点一些简单的就好,沙拉、面包和咖啡,你觉得怎么样?”他的胃口向来不大,吃得太饱不容易集中精神,外科手术时需要全神投入,因此他总是只吃六分饱。 “好。”她无所谓,他要吃报纸配雨水也行,她只希望这顿饭快快结束。话说回来,这位丁医生的态度不坏,还懂得询问她的意见,不会像某些医生总爱替她做决定。 服务生送上餐点,两人默默用餐,她吃得少,他吃得也不多,气氛沉静得有如丧礼,最后丁凯轩拿餐巾擦过嘴角,终于开口说:“许小姐,吃过饭如果有空的话,我们开车去兜风如何?” 一见面他就断定自己会喜欢她,各方面都喜欢,她的家世背景、她的外型气质、她的声音表情,像是老天爷特别为他准备好的,一个完美的对象。他不是没有经验,不是情窦初开,而是看得太透彻,对未来已有完整规划,就差了一小块拼图。 “不好意思,我还有点事。”她知道自己拒绝了他,会被家人骂到臭头,但她实在无法接受这场邀约,跟一个医生开车兜风,光想象就觉头痛! 他自然听得出这是借口,低着声音问:“你……觉得我很讨人厌吗?” “没有,请你别误会。”她竭尽所能让自己的微笑不那么僵硬,淑女风范是很重要的。 “也许我真的不讨人喜欢,但是我喜欢的,我就会追求。”他非常欣赏她的表现,明明被家人所逼但仍保持礼貌,明明想逃还是留下来面对,不愧是名门千金,家教好、涵养好,他就需要一个这样的对象,陪伴他迎视众人目光,始终落落大方。 他的话让她心底一凛,果然医生就是医生,就算他稍稍具备绅士风度,仍是那种不由人抗拒的个性,跟她爸、她哥没两样,她绝对不能跟这男人有所牵扯,太危险了! “抱歉,我真的有事,再见。”她抓起皮包站起,尽量优雅从容,其实是落荒而逃。 丁凯轩坐在原位,目送她的背影离去,脸上仍是平淡表情,只在嘴角有一抹笑,他知道自己要什么,而且他总是会得到。 ***凤鸣轩独家制作***bbs.*** 丁凯轩以行动证明他的决心,每天打电话约许书婷见面,她借口说要去面试没时间,其实根本没有面试的机会,人生就是这么无奈,她想追求的得不到,想逃避的却不请自来。 一再碰钉子,丁凯轩并不气馁,从她家人那边打听她的生活作息,包括她常去的健身俱乐部,他立刻也办了一张贵宾卡。 过没两天,当许书婷从游泳池的水面探出头来,看到丁凯轩就在隔壁泳道,微笑说了句:“这么巧?” “呃……是很巧。”她倒吸一口气,差点脚趾抽筋,赶紧上了岸,抓了毛巾遮住自己。 在泳池畔穿泳衣是很正常的,她甚至穿着端庄的连身式,但跟一个想追求自己的医生四目相对,就觉得万分恐怖。其实他也相当保守,长达大腿的黑色泳裤,虽然又高又瘦,但骨架宽大、肌肉结实,不失为一副好身材。 她在打量他,同时他也在观察她,但那目光不造成骚扰,只是一种对美的欣赏,她果然如他所想象,肌肤白皙到仿佛不曾晒过太阳,曲线流转得有如精雕艺术品,以一个医生的身分,他要她;以一个男人的眼光,他也要她。 “一起喝杯饮料?”他的语气自然,不想吓坏了她,若她看得出他脑中心思,只怕会尖叫而逃。 “我还有事。”她的借口毫无创意,但她脑子里一团乱,想不出更高明的。 “没关系,我会再找你。”他不急于一时,转身投入水中,游的是蝶式,不像一般人游蛙式或自由式,做医生的就爱与众不同。 许书婷不敢多作停留,立刻到淋浴室洗澡换衣,就怕又在哪个地方和他巧遇,一定是家人透露她的行踪,这下她在明、敌在暗,防不胜防,惨呀! ***凤鸣轩独家制作***bbs.*** 隔天晚上,丁凯轩来到许家作客,带了三袋养生礼盒,诚意十足,许庆霖非常欣赏这年轻人,积极有作为;许崇信跟他同校,身为学长当然得提携学弟;夏颖心则羡慕小姑的好运,这么轻松就找到好对象。 总之全家人都赞成,丁凯轩等于是准女婿了,只差个喜宴得办一办而已。 基于礼貌,许书婷必须出面见客,但是她坐下没多久,家人就一个个溜回房去,借口打电话、看小孩之类的芝麻小事,留下两人在客厅大眼瞪小眼。 “喝杯茶?”他身为客人却主动招呼她,看她紧抿下唇,他很想替她润润唇。 “多谢。”许书婷端起茶杯,喝了两口,喉中仍是干涩,她知道家人都躲在门后偷听动静,那种被监视的感觉让她背脊发凉。 “最近有空吗?想找你去郊外走走。”他仍是一派低调态度,追求的动作可以很夸大,但面对面就不用那么夸张,他不喜欢甜言蜜语,也不想让她习惯那种无聊事。 她实在坐不住,干脆主动提议:“丁先生,如果你不介意,我们现在就去走走吧。” “我很乐意。” 这正是他目的所在。他看得出来,许书婷跟家人的关系很微妙,表面上她会遵从他们的意思,内心里她却想远走高飞。事实上,他已找人调查过了,她的生活圈和成长过程都很单纯,不是叛逆少女也不曾风花雪月,就像张白纸似的,正等待命运的落款,同时她也有一股不妥协的脾气,一种想突破现状却又无处可去的落寞,他都看得一清二楚。 两人来到附近一家餐厅,各点了一杯饮料,许书婷在心底计算着,这已是他们第三次见面,而且就发生在一周内!她简直不敢相信,她是何德何能,竟让这位大医生浪费这么多时间,有太多名媛淑女可以让他挑拣,为何偏偏选中如此乏味的她? “丁先生,你平常应该很忙才对。”她的语气客套,但已有些不耐烦。 “是的,我每天工作超过十二个小时,回家还要研究资料,医学是一种不进则退的学问,尤其是外科,每天都有新资讯,不注意的话很容易落后。”他在美国出生,持有美国护照,用不着当兵,二十六岁就念完医学硕士,现在一边在医院看诊,一边在进修博士学位,两头烧的生活让他连吃饭都得赶时间,更别提什么追求女人的浪漫情事。 她相信他说的是实话,她哥哥也常捧着书本在苦读,还要定期参加研习会,世上确实没什么好赚的钱。 “既然这样,我想不要打扰你太多时间比较好。”她委婉提出拒绝,他应该听得懂才对。 他知道她又想逃了,但他必须先让她了解一些事。“正因为我很忙,所以我的投资都是选定了就要有回收。” “你是说股票还是基金?”她故意装傻,不喜欢他自信过剩的表情,他当真以为他要什么有什么? “股票、基金、外币我都有投资,不过这不在我们的讨论范围内。”丁凯轩放下咖啡杯,表情认真道:“我希望我们能以结婚为前提展开交往,当然这还需要你的同意。” “结婚?”她才二十二岁,他也不过二十六岁,两人认识只有一个礼拜,他的思考会不会太跳跃了? “嗯。”他是个锁定目标就不再犹疑的人,他没那么多时间和心力可浪费。要成为一个受人景仰、前途光明的医生,他这辈子注定得结婚生子,未婚老医生总会引人说话,而许书婷是他认为最恰当的对象,她来自医师世家,外表柔美,生活单纯,还有什么好挑的? “很抱歉,我现在还没有结婚的打算。”就算要结婚,她也不希望对象是他,除了他是医生之外,她更讨厌他这种压迫性的态度。 她的拒绝并不让他意外,他手中还有别张王牌。“我也猜到你还不想结婚,但你应该想离开家里吧?” 她没出声,对他的敏锐度深感诧异。难道她脸上写着“我要独立”四个字吗?问题是凭她的力量,根本走不出家门,更别提什么独立生活,恐怕一出门只会迷路。 “依照你们家的作风,女儿还没结婚前,不管有没有工作,都不可能让你搬出去,你若想离开这个家,就只有结婚一途。”观察病患是医生的基本能力,才能准确开出药方,他向来是个中高手。 她还是没说话,他显然看透了一切,是她太透明,还是他太锐利?所谓知己知彼、百战百胜,他对她了解这么深,攻陷应该也就不难,一想到此,她更加惊慌。 他不想把她吓坏,放柔了声音说:“坦白说,我的工作很忙,没什么时间陪你,自然也不会管你,我可以给你自由,只要是在婚姻制度规范下,你想怎么过日子都好。你会是这个家的女主人,你想工作也行,想当贵妇也行,或到处旅行都行,不过得留点时间给我。” 自由是别人给的吗?她觉得自己很可悲,却又逃不出命运的枷锁,就算她拒绝眼前这个男人,家人仍会替她安排相亲,对象也一定会是医生,直到她年华渐去、终于妥协为止。既然早晚都要嫁,不如嫁个还稍微懂她的男人,至少能给她一些空间,这么说来,丁凯轩简直是她最好的选择。 沉静几分钟后,她开了口。“为什么是我?” 天真的女人大多固执,希望男人选择她是因为某些美丽的理由,即使是谎言也好,听来仍觉安慰,还可以欺骗自己,这一切其实没那么冷酷。 可惜,他给她的答案只有实际的成分。“我们在各方面都很相配,而且我没时间寻寻觅觅,如果你我都不讨厌对方,何不试着交往看看,若能以结婚为前提,那是最好不过。” 其实他可挑选的对象很多,但他对医生、护士或药商都没兴趣,想到下班后还得跟妻子讨论医药问题,简直就像一天二十四小时都在医院似的。 过去他曾有过几段短暂恋情,大多发于情欲、终于时光,对方也是游戏中人,大家好聚好散,就是不会想到白头偕老。既然非要结婚生子,就得找个适合当母亲的女人,眼前的女人是美丽的,但不至于妖媚,从她眼中神采看来,她甚至是聪明的,只是不会轻易显露出来。 许书婷又沉寂了片刻,真相让人连自我催眠都做不到,只得放下妄想,跟着他实际起来,于是她问了个关键问题:“孩子呢?” 听她这么一问,他知道自己成功了一半,他果然没看错人,她是个有脑筋的大小姐,懂得自己所处的困境,在两难中仍得寻找出路,这才是适者生存的道理。“你不排斥的话,我们就生,至于生几个由你决定,男孩女孩我都喜欢,女人怀孕和生产不容易,我会尊重你。” “尊重”这两字传进她耳里,相当不习惯,简直是不敢置信!说实在的,丁凯轩是个典型三高的男人,身材、学历和薪水都高人一等,更重要的是,他愿意给她自由和尊重,她还有什么好考虑?只是光想到和他亲密接触,生下有他基因的孩子,她一时间仍是难以接受。 “你给我自由和尊重,也应该对我有所要求吧?”她早有领悟,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她的家庭提供她公主般的生活,同时也像控制木偶一样控制她,如果她的丈夫愿对她宽容,她势必也有些责任要承担。 他眼中流露出欣赏神色,他未来的妻子绝非木头美人,他们的孩子一定会很优秀。 “做为一个医生的妻子,有哪些该注意的事情、该露面的场合,你应该比我还了解,其实我不是个很爱交际的人,但有些时候总是避不了,希望你能适时做好我的另一半。除此,在婚姻的规范内,我们应该对彼此忠诚,有什么事可以商量,就这么简单。” 原来他也需要一个花瓶,那是少数她能胜任的事情,虽然不像嫂嫂那么厉害,但也不会让他没面子,男人都是自尊心作祟的动物,自以为是人中之龙的医生尤其如此,她自然得替他的尊严付出心力。 看她沉思不语,他提出自己的另一个优势。“我爸妈都已移民美国,但是离婚了,你不用跟他们相处,只要过年过节打通电话问候,我还有一个哥哥、一个姊姊,两人都是医生,各有家庭,很少往来。” 他说的情况简直是女人的美梦,不用跟公婆住,不用陪亲戚应酬,一切如此简单,就等她点个头。 “我懂了,请给我一点时间考虑。”说着这话的时候,她觉得自己像在考虑一桩生意、一纸合同,而非一般女孩向往的婚姻家庭。 “相信你会有明智的决定,我送你回去。”他跟她认识时间不长,但他确信自己的眼光,她就是那么恰恰好,多一分则太强,少一分则太弱,完全符合他的需求。 “不用了,我想自己走走。”她缓缓站起身,比起前两次的落荒而逃,现在她显得平和许多,或许是认清了事实的冷硬并非她所能撼动,忽然间也就不需激动了。 “好。”他不急于一时,看着她的背影走远,心想可以开始安排行程了,结婚也得抽空,有效利用时间,才是人上人的做法。 离开咖啡厅,许书婷走在大街上,每一步都像沉入泥沼般沉重,过往的人群面容模糊,她找不到自己的影子,原来是被高楼大厦掩住了,抬头望去,天空小得可怜,在这辽阔世界中,她的未来是如此狭窄,只有结婚这一条路,对象还不能条件太差。 若她出身于普通人家,或许能有自由恋爱的权利,但也需要自己铺床单、洗衣服,可能还要办就学贷款,早早就去便利商店打工,毕业后非得立刻找到工作,结婚了也得扛起多年的房贷。然而她诞生在一个上层家庭,不愁吃穿、不用工作,享受富裕人家的种种好处,相对的,她也必须付出代价。 她没什么可抱怨的,怎样的人生都有好有坏,只是如果少了爱情这件事,似乎遗憾就不只一点点…… 第二章 周日晚上,许家人难得一起吃晚餐,平常都是各忙各的,尤其两位医界人士,退休的那位仍有许多演讲和活动的邀约,执业的那位则是自开诊所、门庭若市。 许庆霖一整晚都心情极佳,吃到一半忍不住透露秘密,向家人宣布:“凯轩跟我提过了,他希望找个好日子,尽早跟书婷成婚。” 他直呼丁凯轩的名字,显然已把对方当女婿,女儿从小就达不到他的预期,未来也不知能有什么发展,幸好还有点魅力,迷住了这个前途不可限量的年轻人,他对过世的妻子总算有所交代。 “哦?”许崇信惊呼一声,立刻对妹妹说:“他可是难得一见的好对象,你一定要把握住!” 夏颖心也羡慕道:“当初你哥都没这么快跟我求婚,拖了整整八个月呢,还是你有本事。” “我会考虑。”许书婷淡淡回答,在家人心目中,女人最大的成功就是找到一个好夫家,可悲的是,她也无法证明自己还能做些什么,除了嫁人她一无是处。 “还用得着考虑吗?错过了可能就没了!”夏颖心的口气带着点酸味和威胁。“丁医生可是炙手可热的人选,不晓得多少人要帮他作媒,你别以为自己还年轻、还能挑,最后却落得两手空空。” 许崇信认同妻子的见解。“书婷,你已经毕业三个多月了,还是找不到工作,整天无所事事,日子久了会被人说话,不如趁早结婚生子,就没人会说你的闲话了。” 他们都有志一同,既然对方是如此优秀,甚至积极求婚,自然得牢牢抓住,否则恐怕夜长梦多。这些话在许书婷听来却是无比刺耳,是的,她什么都不如人,在家待久了只是碍眼,大家恨不得尽早把她推销出去,好换来亲友们羡慕的眼光,一切都活在别人的眼光中,这就是她人生的意义吗? “我吃饱了。”她放下碗筷,站起来就往房里走,如此举动在他们家是不合规矩、不懂礼貌,但她真的受够了!怨的不只是家人的态度,更是怨自己的无能,就因她毫无长才,才让人这样看低。 “书婷!”许庆霖和许崇信父子同时喊道,对她的表现非常不满。 “别紧张,”夏颖心愣了下,连忙微笑对公公和丈夫说:“我去跟她谈谈,女人之间比较好说话。” 等小姑一离开家,她就是唯一的女主人了,心头一颗大石也就能放下,万一小姑到三十岁还没出嫁,她这个嫂嫂怎么出去见人?为此她非得出一份力不可。 来到小姑房前敲过门,夏颖心一走进,就看到许书婷站在窗前,那表情似乎希望能插翅而飞,可惜双脚仍黏在地面上,外头也没有空降直升机来把她接走。夏颖心大致了解这种感受,所谓婚前症候群,从女孩变成女人、从小姐变成太太,确实有那么点不习惯,也不知道婚后会是好是坏,说不定还有更值得的人选,如此想来当然不甘心喽! “别生气,你爸和你哥也是为你好。”夏颖心一开口就是句经典台词。 好一个“为你好”,不管伤不伤人,通通是为你好,许书婷仍望着夜空,不想回头,只是赌气地说:“等我搬走了,这个房间你可以拿去用。” 突然被说中心思,夏颖心吓了一跳,挂上更温柔的笑容说:“胡说什么啊~~我又不贪这个,你别胡思乱想,我也是希望你有个好归宿。” “我自己会做决定。”许书婷说得坚决,内心却如风雨飘摇,她哪有资格决定什么? “我是过来人,嫁给医生其实有好也有坏,像你哥一回家就是睡觉,一起床就准备出门,坦白说我也常觉得寂寞,但是反过来说呢,自己的时间可以自己利用,找些有兴趣的事来做,不是也挺愉快的吗?你哥对我很宽容,他忙到连睡觉时间都不够了,哪会管我那么多?结婚就跟人生一样有得有失,你不要想得太严重,时时都有新的烦恼,但也有新的快乐,看你着重哪一方面而已。” 夏颖心的父亲是位知名律师,很少跟家人相处,她从小跟着母亲出入社交圈,自然而然也学会贵妇们的那一套,首要之务就是把自己打理得漂漂亮亮,再做些又能给丈夫面子、又能拓展人际关系的事,两全其美、皆大欢喜。 许书婷忽然无话可说了,平常嫂嫂在她看来是个肤浅的人,却自有一番生活哲学,她实在不该轻视嫂嫂,以世俗眼光看来,嫂嫂是一个成功的女人,各方面都让人挑不出毛病,更重要的是能乐在其中,才不像她这样,矛盾又痛苦。 “我先出去了,你好好考虑吧,做人最重要是开心,别太钻牛角尖。”夏颖心看小姑若有所思,还是多给她一点时间想想,相信小姑应该没那么笨才对。 嫂嫂离开后,许书婷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才二十二岁,这个家就快没有她容身之处,若再拖个几年,逼婚的情况只会越来越严重,世界之大,她竟无处可去。 打开电脑收信,没有一封信叫她去面试,事实上她也觉得有些怕,如果工作是推销性质的,脸皮薄的她能说服客户掏出钱来吗?听说有些助理的工作,还包括帮老板接送小孩、写作业、买菜,那不等于是佣人了吗?网路上工作版的讨论区看得她心惊胆跳,更别提那微薄的起薪,甚至不够她买一个名牌包。 她必须承认,她已经被“宠”坏了,不会做家事、不曾吃过苦,除了做大小姐之外,只能做少奶奶,若不结婚她还能怎么办?丁凯轩无疑是她最理想的对象,即使他们并不相爱,结婚只是因为彼此适合,一想到此,她不由得叹息,在这个夜晚,一颗星也找不到,正如同她的心,漆黑一片。 ***凤鸣轩独家制作***bbs.*** 三个月后,丁凯轩和许书婷结婚了,在凯悦饭店席开百桌,医界重量级人物齐聚一堂,一些轻量级的也自动来当招待,期许自己有朝一日能被拱上台致词。 为了出席这场婚礼,丁凯轩的双亲特地从美国飞回来,尽管他们已离婚多年,在人前仍是模范夫妻样,大致上说来,有头有脸的人物都有这种本领,就算私底下互殴叫骂,表面上还是一派和平。许书婷看到公婆的样子,就想到自己和丁凯轩,以后应该也是貌合神离、同床异梦吧?此时的她万万没想到,将有一天就连同床都是奢望。 婚宴隆重而气派,结束时人人都带着满意微笑,尤其是许家父子,喝得大醉,得由司机扶上车,仿佛已对得起列祖列宗,甚至开心唱起歌来,夏颖心只能摇头笑笑,真是快不认得他们了。 丁凯轩喝得也不少,每个人都想多灌他几杯,这小子不管学业事业都比人强,还娶到一个貌美如花的妻子,众人除了艳羡当然要陷害一下,让他新婚之夜好好睡一觉。 在如此骄傲的一个夜晚,丁凯轩心情畅快,放任酒杯一再被倒满,就算被挖苦也无所谓,他会继续让人羡慕下去,聪明认真如他,原本就该享有这份荣耀,他的妻子只是加分效果。从小他就想证明自己比别人强,原因是什么他都记不得了,只知道他要不断往前走,脚步不能停,在最短时间内达成最大成绩,他注定要成为大师级的人物。 当晚,新郎因为酒精作祟睡着时,新娘却整夜无法合眼,深怕丈夫随时醒来,她不确定自己准备好了没,虽然是无可避免的过程,但能拖一天是一天,就像只埋首于沙中的鸵鸟,她总是太懦弱。 听着他沉稳的呼吸声,她心跳无法平静,心思无法安然,她对他了解实在太少,他却像什么都已胜券在握,跟这样的一个男人相处一生,永远也找不到灵魂交会的地方,她势必要孤独的活下去,或该说是随波逐流,任凭命运摆布,只因她无能为力。 婚后第二天,他们就出发前往纽约度蜜月,为期十天,然而丁凯轩陪伴她的时间不多,白天他要去参加研习会,学习更精进的外科技术,跟他的博士论文有关,也跟他的伟大事业有关,就是跟他的新婚妻子无关。 从早到晚,许书婷随意闲逛,善尽观光客的职责,她不是第一次出国,却是第一次独自走在异国的街道,以往不是参加旅行团就是有亲友陪伴,多少有点束缚感,但这回她拥有的自由和阳光一样多,当她坐在露天咖啡厅的椅子上,看街上那些男女老少大步走过,似乎每个人都有精采的人生,唯有她是苍白而乏味的,绕了一大圈她仍是不快乐。 吃过晚饭她才回饭店,看看表已经九点多了,丈夫还没回来,等她洗过澡才听到他的脚步声,同时也意识到他们即将共度这夜晚,房中那张双人床忽然有了强大存在感。 “嗨。”丁凯轩并不多话,一进房打声招呼,就准备脱衣冲澡,她望着他逐渐赤裸的身体,恍然了悟他们已是夫妻,如此暴露是最正常不过的事。 半小时后,他关了明亮主灯,只留下床头台灯,两人都上了床,他从背后拥住她,在她耳畔轻问:“今天累不累?”于是她知道,该来的还是躲不过。 这已是婚后第三天,他自认已给她充足时间做好心理准备,虽然她僵硬得像块冰,他不能再等下去,新婚之夜那晚他是醉了没错,但还不到欲振乏力的地步,他只是不想吓着她,在她温婉平静的外表下,他看得出她仍是个容易害羞的小女孩。 在此刻之前,两人最亲密的关系只到牵手、吻颊,而且是有旁人在才这么做,私底下他总是坐怀不乱,不曾碰过她一丝一毫。只是婚后自然不同,他是她的丈夫,他可以对她做许多事,她该感到安慰的是,他仍会询问她的意思,这已是难得的绅士礼仪。 “还好……”她尽量让自己不要太颤抖,在一整天的英文会议后,他仍有体力使她惊讶,她不了解男人也不了解他,只能全身紧绷等待他的发落。 晕黄的灯光下,他可以算是温柔的,一再的抚摸和亲吻,耐心等待她放松,终于结合的时候,她听到他低哑的喘息,也发觉自己眼角的泪滴,那感觉是痛的,但并不苦涩,尽管没有爱,身体仍有反应,原来人的潜力这么强,她该佩服自己还是嘲笑自己? 丁凯轩不用问也猜得出她是第一次,他不敢说自己是浪漫情圣,或有什么高超技巧,但他已尽力让她不难受,如果第一次做得不好,让她排斥亲密关系,日后想生小孩就困难了。她很苗条,但该有肉的地方都不贫乏,他喜欢她敏感的身体以及她压抑呻吟的态度,她果真是最适合他的女人,他在她身上尝到前所未有的满足。 事后,他走下床到阳台抽了根烟,他不想让妻子的呼吸受到污染,他也知道抽烟对健康不好,但有些时候,人就是得做些坏事才能感觉自己活着。从五十楼高的贵宾套房欣赏纽约夜景,正如同他的权势地位,他明白自己的方向,还有往上爬的空间,才能看到更高、更广的风景。 许书婷躺在床上,无法入睡,灯光将丈夫的背影拉得好长,不知为何让她迷蒙了眼睛,刚才他还在她体内,肌肤相亲毫无隔阂,但现在他只像是一个剪影、一个陌生人,甚至纽约的月亮都比他容易亲近。 到底爱情是什么呢?她忽然想到这问题,她可有那般幸运能得到?今生她已选择做他的妻,除了他之外,还有谁能给她爱的感受?如果他不给,或许她一辈子都碰不到。 然而已经逃不开了,除了这座迷宫,她无法在别处生存,就这样吧,她不会挣扎,只会逐断麻木。 ***凤鸣轩独家制作***bbs.*** 蜜月结束后,许书婷仍不放弃想找个工作,但她发现一样没有人要用她,听说已婚女性的机会更低,婚前她倒是忘了有这层顾虑。冷静想想,她拥有的学经历太少,能付出的底限又太高,求职碰壁是一件很自然的事,而愿意无条件接受她的,就是“仁心联谊会”之类的医学相关单位,毕业半年多了,她仍停在原地。 丁凯轩守着他的承诺,给予妻子自由和尊重,知道她寻职碰壁,他没有冷言冷语,只说:“不工作也没关系,趁年轻多去走一走,我没空出国,你不妨多拍些照片回来。” “可以吗?”他们已经结婚,她能独自出游吗?他不在乎别人怎么看? “当然也别玩到移民的地步,至少让我一个月看到你几次吧。”他很快吃完早餐,不太清楚自己吃了什么,总之有六分饱就行,生活中一切都可有可无,唯有事业是他心之所系。 “谢谢。”她真的很感激,他把她当作一个人看待,而非动不动就管这管那的。 他微笑一下,提起公事包上班去,两人唯一相处的机会是早餐时间,晚上他常常十一、二点才回家,那时她已经睡了,他有时会吻醒她,邀她一起做些活动,但大多时候他都静静上床,睡眠不足会影响他的工作,反正两人都还年轻,生孩子的事不急于一时。 或许该说他是刻意的,不想让自己对她过度眷恋,恋爱中的男人都像傻瓜,他不愿让自己也成为其中之一,他必须时时保持冷静,不受情绪影响,这才是外科医生的专业态度。 许书婷不太确定丈夫对她兴致如何,他大概一周抱她一次,不算多也不算少,她看过报纸报导,现代人生活忙碌、压力紧绷,无性夫妻多得是,他们这样应该很不错了。 总之,放下了谋职的挫折感,许书婷开始规划自助旅行,她有充足的金钱和时间去游览,大学时她参加过摄影社,只有一学期,却买了三台相机,她可以出国拍很多照片,只是丈夫不一定有时间看。 在半年内,她走过了巴黎、罗马、上海、东京,对她来说似乎都差不多,旅行的意义只是为了逃避现状,一个没有生活目标的人,不管置身何地都轻飘飘的,一阵微风就可以把她吹走。最后一趟旅行后,她发现自己怀孕了,于是她的生命有了重心,她可以学着做个母亲,照顾孩子、陪伴孩子、教育孩子,多么甜蜜的重担呀。 那天晚上丁凯轩提早回家,但一进门就走进书房,同时打开电脑和书本,他有太多资料要吸收消化,这时许书婷敲过门走进来,拿着验孕报告书,轻轻放到他桌上,希望看到他的笑容。 丁凯轩一看就知道那是什么意思,他很高兴妻子怀孕了,于是他体贴的说:“孕妇得要多保重身体,我每天都很晚才回家,明天我就搬到隔壁客房去,免得吵到你。” 最近他睡得极不安稳,一夜可能醒来好几次,来自学业和工作的压力,让他格外需要自己的空间,虽然他也喜欢妻子的温暖芳香,但那只会让他蠢蠢欲动,越来越想与她缠绵,越来越满足于现状。更何况,怀孕期间未必时时都适合行房,为了孩子着想,他还是独自入睡比较好。 “喔……”她从心底打了个冷颤,是因为她身材即将变形,他对她不再感兴趣吗?她还以为他会大声欢呼,或抱住她给她一个吻,没想到他只决定要分房而睡? “我会帮你找位妇产科医生,保证让你顺利生产。”他站起身从书柜拿出两本书。“这里面有你该懂的知识,若有什么看不懂的地方,尽管来问我。” 他的态度像个老师对待学生,尽管口气温和,却毫无参与感,她无法掩饰她的失望,难道为人父母的不是一起研究育儿经吗?为何只有她一个人要懂,他反而置身事外? 他看出她眼中的错愕和落寞,解释道:“抱歉,我太忙了,即使是你生孩子那天,我都可能要加班,希望你会谅解。” 他的博士论文遇到了瓶颈,实在不能分心,医院那头也忙得不可开交,指定他的病人越来越多,他不愿让她知道他也有弱点和焦虑,这些事情他自会处理,只是他挪不出时间和她一起期盼新生命的到来,他必须有所取舍。 “我明白……”她不能有所怨言,婚前他早就说得很清楚,他不会管她,但也不会陪她,即使两人是夫妻,仍是独立的个体,她必须独自面对怀孕这件事。 她抱着两本厚重的书,走出丈夫的书房,告诉自己没关系的,孩子将会是她的生活重心,从今天起,她不要再麻木过日,她必须有所改变。 ***凤鸣轩独家制作***bbs.*** 十个月后,丁凯轩的博士口试在一间会议室内举行,他对自己承诺过,他要成为最快拿到学位的人,而且他成功了,就在女儿诞生这天,他得到他最需要的一张王牌,然后他就要成为医院的领导者,他知道他一定做得到。 就在同一天,经过六个小时的阵痛和催生,许书婷见到了她的女儿,那乌黑迷离的眼中透着阳光,指引出生命的新方向,尽管丈夫不在身旁,她的喜悦和感动并未减少,她可以去爱了,对此她多么感激。 从此她再也不想出国或远行,把所有时间都留给女儿,其实她算是很轻松的母亲,奶瓶、毛巾、衣服等都有佣人清洗,该采买的东西也能上网订购,她所需要做的就是陪女儿吃饭、玩耍、睡觉。 丁凯轩也喜欢女儿的天真可爱,但他除了替她取名,为她开户存入教育基金,不曾为她做过太多事。只有在他出门前、回家后,能拨出一些零碎时间看看她,丁俞涵似乎也习惯了父亲来去匆匆,从来都不吵不闹,静静回应父亲的凝视或摸头。 然而阳光也有乌云遮蔽时,随着女儿一天天长大,许书婷发现了女儿的异状,学习能力比同龄的小孩慢,不爱说话,对外界刺激没有太大反应,甚至眼神很少对着旁人,尽管她不愿意承认,却不能再逃避,她必须给女儿找个出路。 在女儿满三岁那年,许书婷决定带女儿去就医,不管真相会是多么残忍,不能再拖下去了。 经过几次转诊和详谈后,终于找出原因,当医生告诉她病名时,她还以为自己听错了。“自闭症?” 戴着眼镜的周医生点个头,她是这一领域的专家,已有十多年资历。“请不用过度担心,俞涵的语言能力还不错,只是不愿开口,属于轻微的自闭症,也称为亚斯伯格症,主要是在人际沟通、社会适应上有问题,及早发现有较高的治愈机会,从现在起,必须提升她对学习认知、情绪调整、适应环境的能力。” 霎时间,许书婷觉得自己仿佛要昏倒了,但是她没有,她是个母亲,她不能倒下,于是她仔细问清楚了症状、疗法和后续可能的情况,回家途中又到书局买了好几本书。她牵着女儿的手有点颤抖,但这条路上绝对不能放开,即使女儿一辈子都会有点异常,她爱女儿的心将跟每个母亲一样正常。 跟怀孕的时候一样,她独自研究生命的课题,隔天的早餐时间,她才把这件事告诉丈夫,丁凯轩听了紧皱起眉,立刻交代:“别把这件事传出去。” 他已成为最年轻的外科主任,医院上下对他崇敬如偶像,院长甚至抱怨他已婚的身分,若非如此院长千金就可以嫁给他了,他听了只是微笑。他喜欢自己的妻子和女儿,她们美丽而温顺,谁要那个聒噪又爱出风头的院长千金?现在的重点是,他一帆风顺的前程,不能有任何瑕疵或让人嚼舌根的话题。 许书婷瞪着丈夫不敢置信,他不关心女儿的病情和未来,最在乎的是旁人眼光吗?他果然跟她父亲、哥哥一样,自我中心到了极点! “我必须带她去看医生,我不能让她恶化。”她坚持道。 “看医生当然是必要的,只是我希望你保持低调,不要张扬开来。”他明白妻子有多疼女儿,她几乎是为了这个孩子活着的,当然他也不希望女儿受疾病之苦,对未来的学业、事业和婚姻都会有影响,他相信女儿遗传了他的聪明才智,不应该因为自闭症而白白断送。 当父母讨论自己的时候,丁俞涵坐在她的小椅子上,每吃几口就发呆一下,不知在想什么,佣人不时替她擦嘴、擦手,她就像个洋娃娃,动也不动。她爱吃的东西只有几样,不喜欢新口味,就像她爱听的睡美人故事,不能改变台词和说法,她活在一个安稳的小世界,没发现双亲正忧心地看着她。 丁凯轩终于明白女儿为何总安静得过分,其实这还算好的,有些自闭症孩子有自残和躁郁倾向,目前看来丁俞涵只是遗忘了外界,还没造成旁人太多困扰,但未来是否能正常生活仍不得而知。 “就我所知,亚斯伯格症的孩子,智力并不亚于一般人,甚至可能超过,牛顿和爱因斯归一都有这种症状。俞涵就要上幼稚园了,我希望她接受正常教育,你平常要多培养她的表达和沟通能力,定期请教医生意见,观察她的发展情况,我想这样暂时就足够了。” “我会的。”从女儿怀孕、出生到教育,总是要她孤军奋战,丈夫只在乎他的面子和事业,她忽然觉得无比寂寞,这孩子并非她一个人就生得出来,他就没有半点付出的心思吗? “抱歉,我真的太忙了。”他看看表,站起身走向大门,即使在这样的时刻,他仍必须到医院工作,他不是没想过爱情的美丽、亲情的温暖,但他最想要的仍是山顶的风声,呼啸吹过耳边,俯视众生,全都在他脚下,那一定壮丽无比,只有到过的人才能享受。 许书婷不再目送丈夫的背影,她走到女儿面前蹲下,握着那双小手,对女儿也对自己说:“我不会放弃你,绝对不会!” 丁俞涵对母亲仍是有反应的,她呵呵笑了两声,无忧无虑的模样有如天使,不懂凡人为何自寻烦恼。 ***凤鸣轩独家制作***bbs.*** 这天起,许书婷持续看书研究,定期回医院就诊,也上网看了许多人的经验,渐渐的明白许多事。 亚斯伯格症并非绝症,每一千名儿童中有三到七人患有此病,他们就和自闭症患者一样,因为脑部功能失调而造成社交困难、特异兴趣,但比较起来,亚斯伯格症的孩子们有更佳的语言和认知能力。儿童时期是治疗的黄金期,必须让孩子多学习这世界的运转方式,否则他们的不言不语、自得其乐、固执个性,都可能造成日后人际关系的困扰,影响他们在各种团体内的生存。 许书婷不允许自己哭泣,她带女儿一间一间去找幼稚园,感受学校环境,试读个几天,直到女儿找到自觉最安心的地方,才决定注册念书,不管是否双语教学、设备豪华,最重要的是老师的耐心和关怀,这是什么都比不上的。 在这些难熬的日子里,许书婷唯一的休闲就是来自嫂嫂的邀约,每次都是关于“仁心联谊会”的活动,他们需要医生夫人的支持,露个脸、捐个钱、做做善事,宾主尽欢不是很好?许书婷明白自己的责任,婚前她就承诺过了,她将做好一个医生的妻子,为了丈夫在医界的风评,她适时的出席活动、乐捐捧场,博取一种虚无飘渺的好名声。 身为知名外科主任的妻子,又有钱又有美貌,大家都说她生来就是贵妇命,没有人知道,她既得不到丈夫的关心,连女儿都跟她隔着一层距离,活着到底是为什么呢?她似乎什么都有,又似乎一无所有。 也许是为了纾解压力,也许是一种补偿心态,不知不觉的,她开始热中购物,永无止尽的购物,百货公司把她当金主,寄来贵宾卡和最新目录,希望她大驾光临,网路购物也成为她的消遣,尤其是买些养生和有机食品,美其名是为了自己和家人的健康,但是分量太多根本吃不完,还没过期的就让佣人带回去,已过期的就往垃圾桶丢。 购物的快乐很短暂,晚上她总是睡不好,梦中不知是什么追赶着她,她拚命的跑、拚命的逃,最后来到一条死巷,终于被抓住的时候,也就是她惊醒的时候。她瘦了,但是丈夫没发现,也没人劝她多吃点,作恶梦醒来时,更别想要有谁拍拍她的肩。 有一天,从百货公司回家后,她发现自己买了第三个一样的皮包,颜色、款式、牌子都一样,她忽然跌坐在雪白地毯上,哀哀切切的哭了起来,她是不是生病了?一买再买,她到底拥有什么?活了二十八年,她可曾找到过自我?每个人对生命有不同定义,而她的定义除了照顾女儿,就只是购买、遗忘和丢弃吗? 不,一定还有些什么别的吧,只是她一直找、一直找,仍始终找不到出口在哪儿…… 第三章 铃~~铃~~ 闹钟响了,梦也醒了,许书婷发现自己回到二十八岁,是一个母亲,是一个妻子,但似乎从来不是她自己。 昨夜的梦中,她似乎回到了六年前,那个刚毕业而茫然无措的女孩,而今她也没进步多少,只是多了一份责任和牵挂,无论如何得守着女儿,这将是她一生的担子,她没有怨言,只怕自己做得不够好。 这天下午,许书婷带着女儿来到医院,走入儿童心智中心。 面对周医生的种种问题,丁俞涵不太说话,偶尔点头或摇头,大多时候都由母亲替她回答。 周医生的双手在键盘上起落,仔细做好纪录。“情况没有恶化,已经很不错了。” “她在幼稚园没造成什么大问题,但是下课时同学都不找她玩,她一个人坐在椅子上发呆,也不在乎的样子,我看了很难受。”许书婷常跟老师联络,有时也会亲自去接女儿,看到女儿孤独的背影,就像自己被人冷落,心酸到差点掉下眼泪。 “人生没有一定要怎样才行的道理,我认为俞涵是一个快乐的孩子,这点最重要。”周医生明白为人父母的心情,但有时候总难尽如人意,只能想开点,多看好的一面。 许书婷点点头,她也知道是自己的心情投射,从小双亲对她的管教多于疼爱,她跟哥哥又相差八岁,成长过程中她常觉得寂寞,才会希望女儿过得比她更好。 “不好意思,除了我女儿的问题,我自己也有点困扰。” “请说。”周医生和许书婷认识已经一年,周医生自己也是个母亲,除了医病关系,两人之间有种说不出的亲切感。 “是这样的……最近我常会失眠,胃口不好,胸口疼痛,呼吸也有点困难,不知道该看哪一科?”许书婷希望自己只是身体出了毛病,但她询问儿童心智中心的主任,不是有点自相矛盾,或许她也有点意识到,自己应该是心理的问题了。 周医生没回答她的问题,从抽屉拿出一张纸。“你先帮我填这张问卷,好吗?” “嗯。”许书婷接过医生递来的纸笔,在许多题目上点选了“经常”,包括失眠、多梦、心悸、爱哭、没胃口、没精神等,唯一不曾有过的是自杀念头,她有个宝贝女儿,万万不可寻短。在这段等待的时间,丁俞涵没有任何不耐,坐在窗口轻轻哼唱属于她自己的歌,听在做母亲的耳中,只觉得温暖又想哭。 等许书婷写完,周医生看过整张问卷,沉思一下说:“许小姐,你应该是轻微的忧郁症,可能还不需要吃药,但建议你改变一下生活型态。” 世界再次崩解,许书婷却不觉得太震撼,她早该生病了,只是今天才愿正视。 周医生对这结果并不意外。“照顾这些特别的孩子本来就很辛苦,常有父母亲因此身心俱疲,我看过很多例子,你不要太担心,你的情况还不至于影响日常生活,如果你觉得自己改变下来,我可以帮你介绍精神科医生,以及心理咨商师,他们都有充分经验。” 得知真相后,许书婷居然没有太伤心,到底事情还能有多糟呢?她已麻木到了极点。“我懂了,我会努力看看。” “你和俞涵在我看来,都不是最可怜的那些人,请多留意你们所拥有的,也请多珍惜。”周医生伸出手拍拍她的肩膀,希望她振作起来,她可没有倒下的权利。 “谢谢医生。”许书婷真的都懂,她和女儿拥有许多资源,不像有些弱势家庭在经济和病情中挣扎,但她就是快乐不起来,是她太不知足了吗? 母女俩手牵手走出医院,六月的阳光如此闪耀,许书婷几乎睁不开眼,有多久不曾静静感受阳光了?她每天都烦着、急着、想着那么多,结果反而错过更多。 她打了通电话,让司机先回家去,再带女儿走到一处公园,什么也不做,只是坐在大树下,让时光缓缓流过。丁俞涵握着母亲的手,嘴里哩哩啦啦的轻唱,除了母亲的手,她对一切都不甚在乎,在旁人眼光中,她应该是一个漂亮愉快的小女孩,谁能料到她是那般与众不同? 许书婷忽然很羡慕女儿的自由自在,或许她的浑然不觉才是最幸福。 在医学的定义中,她们两人是可悲的,女儿有自闭症,母亲有忧郁症,算是命运的捉弄吗?唯一能庆幸的是,她们还不用进疗养院,还能在公园里享受凉荫和微风。 医生的话在她脑中回荡,她却不知自己该如何改变?她能参与的只有贵妇活动,感觉却都是为了丈夫,尤其是嫂嫂把她带进的社交圈,每次见面都是吃饭、购物、美容,谈的则是丈夫的前途、医界的八卦。除了疯狂购物的满足感,她还能找到哪种快乐?一定有的,她得更认真去寻找。 黄昏时分,阳光只剩余晖,她们母女俩搭上计程车,途中她发现在自家附近的高中,有一所附设社区大学,其实应该存在好一阵子了,只是她视而不见,她对很多事情都如此,看得见却看不到。 墙上悬挂着一个布条,上面写着「暑期班欢迎您的加入”。社区大学,听来就很平民、很生活,暑期班这名词则让她想到以前的暑假,那时她总在补习某些科目或才艺,从未自己安排过活动。 而今离开学校已经六年的她,在照顾女儿之余,也可以为自己做点什么吗?都已经走到了死巷底,若不转弯,只能撞墙了,而她还不想这么快认输。 ***凤鸣轩独家制作***bbs.*** 回到家,许书婷立刻上网查询,原来很多地方都有社区大学,她找到了自家附近这一所,发现课程琳琅满目,其中一门吸引了她的注意,那是她许久不曾接触的,几乎忘了她还有这兴趣…… 不知道丈夫会怎么说?他向来尊重她的意思,但她对他就是有种敬畏和疏离感,他的学历和地位都是努力得来,相较之下,她只是个无能的女人,在家时靠家人、结婚后靠丈夫,唉,她实在很难有自信。 晚上,丁凯轩难得九点就回到家,迅速吃过太晚的晚餐,立刻钻进书房闭门自修,他有几个病例要研究,对于即将动刀的case,他总会在脑中再三演练,因此造就他零失误的纪录,医院上下都说他有双钻石之手,贵重得像钻石一样。 叩叩!许书婷敲了敲门,推门而入,她不想打扰他的专注,但不得不借几分钟时间。 “有事吗?”他抬起头,神情还算平和。 望着丈夫的脸,许书婷不知该高兴还是难过,他对她从来没凶过,也不会大声说话,但她总觉得他遥不可及,也许是她太贪心,除了自由和尊重之外,还妄想有一些爱情,简直得寸进尺。 她甩开多余的心思,咳嗽一声说:“呃……我们家附近有所社区大学,开了暑期班,我想去报名上课,每个礼拜一次,是在星期五晚上。” “哦,上什么课?”他心想妻子生活是单调了点,尤其在女儿上幼稚园后,她的空暇时间多了,自然会想有所改变,社区大学听来满单纯的,应该不会有问题。 “摄影。”她自己也差点忘了,曾经她很喜欢捕捉一些画面,那是少数她自动自发想做的事。 “嗯,挺好的。”他有点意外,原以为她会去上一些女性化的课程,像是烹饪,插花或瑜伽,没想到是摄影,瞧她那双柔细的小手,扛得起沉重器材吗?或许只是用傻瓜相机,属于玩票性质吧. “真的?可以吗?”他直爽的答应让她惊喜万分,原本还设想了许多种情况,准备了一堆应对的话,结果半句也用不着。 她惊喜的笑容让他暗自讶异,她原本就是个美人,但表情不多,像无生命的陶瓷娃娃,现在只因为可以上摄影课就这么快乐,灿笑如花,他不觉有点看傻了,所谓一笑倾城,这句话是有道理的。 娶了一个动人的女人,其实有好处也有坏处,他原本以为自己可以当个旁观者,但其实他很难置身事外,光是她一个笑就让他傻愣在心头,如果常常看到不就要晕头转向了?他不喜欢这种失去自制的感觉,即使分房而睡、拉开距离,还是不怎么有效果。 感慨之余,他并没抛却理智,附加了个条件。“不过如果有应酬活动,跟你上课时间相冲突的话,希望你还是能陪我出席。” “嗯。”她没忘记自己的本分,当然答应。 谈完此事,夫妻间似乎没什么可说,他转个主题问:“最近俞涵的情况怎么样?” “医生说没有恶化,不好也不坏。”她跟女儿沟通的时候,女儿都还愿意答复,但对其他人就没办法了,女儿简直目中无人,想睁开眼时就睁开,不想理会就当人家是隐形人。 “在她上小学之前,希望能尽量好起来。”对于女儿,他的情感是矛盾的,他相信女儿继承了他的优点,绝对会是个人才,但也正因如此他更难去设想,女儿可能一辈子都像电影“雨人”那样,有才华却不得志,光想到这点他就很难多看女儿一眼。 “我会尽力。”许书婷了解丈夫的意思,女儿注定要进私立贵族小学,跟一些富豪人家的小孩当同学,如果女儿到时表现不佳,丈夫的颜面就无处摆了。医生的尊严有多重要呢?如天高、如海深,就是不能有丝毫损伤,她早有深刻体会。 “让你辛苦了。”他说了这句客气的话,注意力再次转移到文件上,他不是故意要对她冷漠,而是不得不,男人脑中不该有太多浪漫,那只会坏事。 她知道他已无话要对她说,该是她告退的时候。“晚安。” 房门被关上了,丁凯轩继续看资料,看着看着,眼前出现一些黑点,他揉了揉眼睛,从抽屉拿出一副眼镜,原本他视力极佳,双眼都有二点零,但最近可能过度疲倦,也开始需要借助眼镜了。 有时他也不知为何要把自己搞得这么疲倦,美丽柔顺的妻子就在隔壁房,他若是个正常男人,就该立刻站起来,亲吻她、拥抱她一整夜,他却选择在这儿研究手术步骤,是自我鞭策还是自找苦吃?唉。 健保制度让许多医生收入锐减,现在医学生的人数也少了,尤其是外科这种劳心劳力的科系,明日之星少之又少。一般说来外科医生的寿命不长,随着年纪增长、体力衰退,要拚就是拚这时,三十二岁的他已成为外科主任,创下前所未有的纪录,但他还有往上爬的空间,或许有人认为他太年轻了,但总比一些老而退化的资深医生强,他有自信他能坐到最高位。 挥去眼前黑影,他继续埋首苦读,人间一切都是虚无飘渺,唯有自己双手能开创一切。 ***凤鸣轩独家制作***bbs.*** 午后两点,许书婷独自走出家门,不需司机接送,她要去的地方走路就能到,而且只要五分钟。 高中部和社区大学是两个不同单位,循着指标,她很快找到社区大学办公室,里头有四张办公桌合在一起,规模并不大,办公人员不是打电脑就是接电话,相当忙碌的样子,幸好一旁有个柜台,上面立着「报名处”的牌子。 “你好……我想来报名。”许书婷有点结巴,胸口跳得好快,也不知在紧张什么劲。 柜台后是一位阿公级的人物,胸前挂着服务志工的名牌,他仅剩不多的发早已灰白,但是腰背挺直、声音清晰。“你好,想报名什么课程?” “我想……报名摄影课。”她命令自己镇定,没什么好紧张的,尽管昨晚她又梦见被追赶,但今天她不是走出来了吗? “嗯,”志工阿公翻阅了一下名册。“还有名额。你有带证件和照片吗?” “有,在这!”她立刻奉上,态度有点太慌张,没办法,她心海翻腾,自己都有点晕。 志工阿公透过眼镜看了她一眼,现在的年轻人是在急什么?“请填好这张表格,报名费两百元,学费一学期三千元。” “嗯。”一件看似平淡的小事,却是她人生中的一大步,她总算自己做了个决定,忽然间眼眶微微发热,怕是无人能了解她此刻心情,即使生命的轮仍卡在淤泥中,却开始缓缓前进了。 阿公动作缓慢但很仔细,盖好钢印、做好护贝,就是一张热腾腾的学生证了。“好了,这是你的收据,还有你的学生证。” “多谢!”许书婷以双手接过,不自禁鞠了个躬,这位长者带给她极大的震撼,他比她大上四、五十岁,却没有在家翻照片回想往事,或是等儿孙回家一起吃饭,他仍有他的事要忙,他活得多充实有劲。 “周五晚上准时来上课,别迟到了。”阿公微笑提醒她。 “我会提早到的,谢谢。”她不能认输,老人家都这么认真,她也得多加油。 一回到家,她找出过去的宝贝,大学时她参加过摄影社,为时不长,但在零用钱充足的情况下,买了三台单眼相机,已经很久没使用了,不知道有没有故障?她一再测试,拍房间、拍客厅、拍衣橱,发现一切都好得很,只是在等主人青睐。 太好了,她一边擦拭相机,一边在心底想着,亲爱的相机们,抱歉冷落你们这么久,从今天起,她将好好善用自己拥有的一切。 ***凤鸣轩独家制作***bbs.*** 周五晚上,第一堂课即将开始,许书婷抱着忐忑的心情走进教室,已经六年了,仿佛回到大学时代,期待而喜悦。她找了个角落的位子坐下,静静观察班上同学,看来男女老少都有,但以男性居多,大多是叔叔伯伯级的,应该是退休后也想找点事做。 当当~~当当当~~ 钟声响后老师来了,相当年轻,应该还不到三十岁,身穿卡其上衣和长裤,像个丛林探险家,活力十足的样子。 “各位同学大家好!我姓杨,名叫之翔。”杨之翔在白板上写下自己的名字,笔迹率性而有劲,就像他的为人,开朗坦率。 “老师好!”同学们虽然大部分都比老师年长,仍像乖孩子般喊了声好。 “很好、很好,来,大家看看这张课程表,有什么疑问尽管提出来。”杨之翔发下讲义,上面有课程进度和注意事项,他已有充足经验,知道怎么带动班级。 许书婷一拿到讲义就有股冲动,想拿红笔和尺出来画重点,这种回到学生时代的感觉真有趣。 “我们有十堂课的时间,将会一步一步带大家了解摄影、喜欢摄影。”杨之翔走下讲台,一边说话一边走动,拉近跟同学们的距离,很快的用十分钟说明完毕,然后宣布:“好啦!老师介绍完课程,换你们介缙自己了,来,一个一个点名,人人都轮得到!” 许书婷吓了一大眺,怎么办?没想到还要自我介绍,这跟贵妇之间互相炫耀不同,不能谈丈夫的位阶和钻戒的大小,幸好她排在最后一号,还有些时间可以想想。 杨之翔拿起点名板,一一呼唤同学们站起来,大家一开始带着点腼觍,但很快就放轻松了,有人是上班族、有人是家庭主妇、有人在念研究所,还有三分之一的人已经退休,平均年龄可能有五十岁,真是一班特别的学生。 “好,最后一个,二十八号,许书婷!”杨之翔唤出这名字,同时也看到角落那个年轻女子,很少在摄影课见到的类型,穿着典雅、表情紧张,像个走错教室的小女孩。 许书婷站起身,深呼吸口气才说:“大家好,我叫许书婷……是个家庭主妇,我女儿四岁了,我已经很久没碰相机,希望可以重温拍照的乐趣。” “不会吧?”一旁有位白发的老婆婆,推了一下老花眼镜问:“小妹妹,你看起来还像个大学生,怎么已经结婚啦?” “我现在二十八岁,结婚六年了。”许书婷微笑道。 “哇~~看不出来!”众人啧啧称奇,现代人都很会保养,尤其是女人,二十八岁却像十八岁。 老婆婆啧啧两声。“如果你没说你结婚了,我还想替我孙子作媒呢,真可惜!” 满堂哄笑之余,杨之翔特别声明:“我们这堂课纯粹是摄影交流,不能乱搞男女关系,如果彼此单身想交往没关系,就算失恋也不算什么,但是已婚的人千万别出轨,我曾看过学生发生外遇,结果两败俱伤,希望大家有所警惕。” 不是他故意危言耸听,实在是过去有惨痛教训,学生之间大谈婚外情,他这个老师兼“介绍人”调停不成,最后依然上了法庭,玩摄影的快乐都没了。 大家听了面面相觑,他们来上课是为了学东西,倒是没想过会有这种事。不过仔细想想也有道理,来上课就扩大了生活圈,认识一些原本没机会认识的人,日久自然会生情,若双方都是单身,也是美事一桩,但若一方已有伴侣,可就不太妙了。 一个穿着格子衬衫的阿伯问:“既然这样,老师也要说清楚呀,结婚了没?有没有女朋友?” 这问题一提出来,众人都盯着老师瞧,从整间教室的男人看起来,老师应该是恋爱机率最高的,瞧他没有肚子、没有秃头、没有老花,女人不爱他要爱谁?红杏要出墙也得找片顺眼的墙。 焦点转移到自己身上,杨之翔毫无畏惧,拍拍胸膛笑说:“我今年二十七岁,单身未婚,欢迎大家给我介绍对象,成功的话以后学费我帮你出!” 众人哈哈大笑,如此气氛不像学生时代,师生间没有威严的距离,同学各有不同的工作和生活背景,老师比大部分同学还年轻活泼,许书婷还是有点紧张,嘴角却已开始放松。 自我介绍告一段落,杨之翔转个话题说:“摄影课除了理论和技巧,更需要实际拍摄,大家平常就可以多练习,我们还会办外拍活动,总共三次,希望各位踊跃参加。” 外拍?许书婷好久没听到这名词,过去在摄影社也曾有外拍,一伙人到郊外拍山拍水,捕捉美景也享受美景。但家人不喜欢她参加这类活动,怕学生们骑机车危险,搭游览车也可能有意外,除非由家里司机亲自接送,她试过一次,结果一点也不开心,所有人都盯着她家的轿车和司机,窃窃私语。 “我们得选一位班长,一位活动股长,还有一位总务,有没有人自愿啊?”杨之翔环顾教室内,每张脸孔都很专心,除了角落那年轻女子,不,该说是年轻太太,她似乎有什么心事? “我!我想当班长!”一位五十多岁的欧巴桑立刻举手,用台湾国语说:“我只有小学毕业,从小到大都没有当过班长,我这辈子至少想当一次。” “很好!”杨之翔就喜欢社区大学这种活力,跟一些年轻学子不同,成熟后的纯真更为可贵。 欧巴桑的勇气鼓舞了大家,很快选出了班长、活动和总务,许书婷仍是安静不多话,但她心中翻腾不已,想想那位欧巴桑只有小学毕业,如此勇敢来上课,还主动说要当班长,她忽然觉得自己好羞愧。 班务都处理完毕,该是进入正课的时候,杨之翔从大背包里拿出三本书。“这是我的摄影集,不多不少,才出三本书而已,你们传下去看看。” “哇啊~~”同学们敬佩不已,老师不愧是老师,年纪轻轻成绩斐然。 杨之翔又拿出三台相机、几十张放大护贝照片,利用自己的作品做讲解,摄影除了讲求技巧,还要有美感、设计感、敏锐感,三小时的课程就在其中过去。 上完第一堂课,许书婷确定自己做得对,摄影未必能改变她的人生,但这份走出去的心情却能改变许多事。 ***凤鸣轩独家制作***bbs.*** 一下课,许书婷没有耽搁时间,快步走回家,她知道女儿在等她,果然,佣人替她开门时说:“太太,俞涵在等你呢.” “嗯,你可以下班了,谢谢。”幸好有佣人陪着女儿,否则她连一点喘息空间也找不到,周医生说得对,她们母女俩不是最可怜的人,该多珍惜自己所拥有的。 佣人多看了她两眼,觉得太太今天格外亮丽,不过那也不是佣人该问的问题,于是主仆俩就告别了。 许书婷走进女儿房间,看到女儿坐在床边,一脸忧闷的样子,连忙道:“俞涵,不好意思我今天比较晚回来,你想睡觉了吗?” 丁俞涵的视线从窗口绕了一圈,对上了母亲,没说什么,只是嘟起了嘴,一个小小举动就表现出她的心情,谁能说她不懂沟通呢。 许书婷打开故事书,其实她不用看也能背了。“来,我说故事给你听,有一位仁慈的国王,和一位温柔的王后,他们很希望拥有自己的小孩,后来上天赐给他们一位小公主……” 丁俞涵专心聆听,但是听到一半她就睡着了,也就是在睡美人被纺锤刺到的时候,从此陷入长眠,至于最后的王子和苏醒,她不是很在意。 许书婷哄完女儿入睡,又回房洗个澡,准备上床睡觉,今晚的点点滴滴,不断在脑中浮现,让她一时无法安然入睡,其实她失眠也好几个月了,这不算稀奇。正在胡思乱想时,忽然间她的房门开了,她没惊呼也没坐起身,她知道那是她丈夫。 “睡着了吗?”丁凯轩只问了这句,直接从背后抱住她,她明白他的意图,每次总是这样,她静静躺着,任他予取予求。外科医生的手自然是灵巧的,她年轻的身体也是敏感的,只是两入之间没有爱,亲密关系仅止于身体,跟心灵无关。 双人床开始晃动,她推了推他的肩膀。“等一下……” “会痛吗?”他相当熟悉她的身体,以为她已经准备好了。 “不是,只是有点晕……”今天是很不寻常的一天,她的情绪不若平常镇定,感觉特别强烈。 他低笑了声,他的妻子有种纯真魅力,或许她自己并不知道,但在他看来,她是个完美的女人。身为外科主任,他若想搞外遇,坦白说机会不少,但一来是太忙碌,二来是没兴趣,他始终不曾出轨过,连抱自己老婆都快没时间了,更何况有哪个女人比得上她?结婚六年来,他从没碰过谁比她更动人。 她压抑的喘息,让他越发激烈,他不知如何形容这冲动,不只是性的吸引力,还有一种奇妙的因素,让他在她身上寻找一种宁静感,是的,野心雄雄的他也需要宁静,她的温暖总能带给他宁静。 他一直抗拒着,不想爱上她、不想迷恋她,那些情绪他都不需要,他要做自己心的主人,不愿受任何人影响,然而他又无法彻底离开她,只能说他是个矛盾的男人,只能用这种方式若即若离。 结束后,他翻身躺平,缓缓恢复平静,她在昏暗中听着他的呼吸,觉得时而遥远时而贴近,究竟他们是怎样的一种关系,男与女,夫与妻,只有这些世俗的定义吗? “我全身都是汗,你一定很难受,我回房去洗澡,不吵你睡觉了。”他站起身,回到自己房里冲澡,点火抽根烟,很快就睡了,那些声音隐约传进她耳里,令她觉得寂寞异常。 其实全身大汗又怎样?她根本不介意,虽然她没问过别人的情况,若是感情好的夫妻,不可能如此客套吧?他何必回自己的房间,难得的“探访”之夜,为何不能倚偎着彼此直到天亮?他不爱她,连敷衍一下都不愿意,她也不敢抗议或争取,婚前他就说得明白,他选择她只是因为适合,没别的原因。 一夜睡睡醒醒到天明,又该面对这世界,无论有没有爱,人总得活下去。 早上七点,佣人准备好食物,一家三人坐在桌前用早餐,却没有什么家的气氛。丁凯轩不是看报就是看文件,丁俞涵本来就很少话,在父亲面前更是安静,许书婷只能默默用餐,侧耳聆听窗外鸟啼,那似乎是附近唯一生命力。 丁凯轩吃饭很快,只花十分钟就解决早餐,大多时间都在阅读,今天排了五个手术,他有点懊悔昨夜到妻子的房间寻欢,现在他脑子里大多是她的娇美,也不知是哪根筋不对劲,都结婚六年了还这么迷恋她,只好完全不看她,让自己尽快恢复理智。 七点半一到,他提起公事包说:“我先走了。” 同时丁俞涵也背起书包,许书婷送他们父女俩到门口,说了声:“路上小心。” 丁凯轩自己开车上班,丁俞涵则由司机送到幼稚园,就这样,许书婷送走了丈夫和女儿,飘飘然的像抹幽魂,回到自己房里,她打开记事本,今天没事可做,也没人要见。 衣服鞋子包包快满出柜子了,美容美发院也去得腻了,至于健身俱乐部打不起劲,独自去餐厅品尝美食也没意思,有时还真该感谢嫂嫂的邀约,至少还有个地方可去,见见外头的人。没有约的时候,她可能会看书或是上网,许多部落格都是她有兴趣的,包括爱情、家庭、事业、旅游等,多少酸甜苦辣都在其中,是因为她自己没有生活吗?才会这么爱看别人的世界? 若要她写本书,或建立一个网志,坦白说她也想不出有什么内容,一切是如此乏味。 对了!她突然想起,她可以拿相机出来试用,昨晚老师推荐的几本书,也可以到书局或上网买来看看,于是她有了一个小小目标,不为任何人,只为自己。 第四章 一周一次的摄影课,成为许书婷生活中的一个出口,在课堂上,她不是妻子、母亲、女主人,只是一个单纯的学生,跟同学们一起聆听老师的解说、研究摄影的技巧和哲学。 晚上十点整,杨之翔宣布:“好,今天就上到这边,下课!” 咦,已经过了三个小时吗?许书婷惊觉时间过得好快,从七点到十点仿佛只是一眨眼,许多同学都围到老师身旁,继续刚才的讨论,意犹未尽。 许书婷得赶回家为女儿说床边故事,每次一下课就得离开,看着这画面只能惋惜,她也想多跟老师说几句话,老师就像一棵树,树下微风和煦,大家都不想离开。 临走前,班长赖虹桦问道:“书婷,你下星期天会不会参加外拍?” “嗯,我会去。”她已向丈夫报备过,那天没有交际应酬,可以出游,女儿则交给佣人照顾,虽然有点不好意思,但女儿也答应让她去玩了,真是个温柔的孩子。 “先生和小孩会不会一起来?我要统计人数。” 许书婷露出为难表情。“先生很忙,小孩……怕生,下次吧。” “没关系,下次还有机会,掰掰喽~~”赖虹桦也知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眼前这位年轻太太,又漂亮又有气质,但这世上谁会没有烦恼呢? “嗯,再见。”许书婷走出教室才叹口气,她有很多不能说的秘密,对娘家不能诉苦,他们认为她嫁得已经够好了,对医师太太们更不能坦承,万一传出去就惨了。 无论烦恼或快乐,总之日子继续过下去,她满心期待的星期天终于来临,这是摄影课的第四堂课,但不在教室,而是在彰化县鹿港镇。 游览车上,杨之翔很少坐在位子上,穿梭于同学之间闲话家常,今天出游总共有五十位成员,除了摄影班同学,还有同学的家人亲友,又像摄影课,又像联谊会,一路上说说笑笑好不热闹。 许书婷独自前来,原本有点小尴尬,幸好班长赖虹桦特别照顾,不只拉她一起坐,还拉她加入婆婆妈妈团,谈些家庭儿女经,很快就度过了车上的时光。 周日游人如织,但杨之翔自有他的一套,偏偏不去那些人挤入的地方,带大家沿着他的私房路线前进,每当走过老庙、老街、老树、老建筑,相机快门声就停不下来,这比课堂讨论要有趣多了。除了摄影当然也得品尝美食,杨之翔带大家吃了麻糬、肉圆、面线糊,还介绍他们买了面茶、红龟粿、绿豆糕,最后众人包下一家茶馆,开开心心地聊天。 许书婷的个性不太容易跟人熟络,但在这般气氛中也不禁放松了,微笑静静听别人说话,班长赖虹桦不时拉着她发言,融入大家的话题。许书婷在心中暗自感激,这位只有小学毕业的班长,比起她认识的许多有学问的人,更有热诚和智慧。 晚上十点,许书婷回到家,虽疲惫却满足,一进门就问:“先生回来了吗?” “还没呢。”佣人回答道。 “你们可以下班了,谢谢。”许书婷心想这会是个平静的夜晚,等她哄女儿入睡后,要好好来看一下今天拍的照片,有件可以期待的事真好。 走进女儿房间,她看到女儿坐在床边发呆,一听到脚步声就回头,喊了声:“妈!” 很难得的,女儿会主动喊她,许书婷走到女儿面前问:“怎么了?” “妈、妈……”丁俞涵握住母亲的手,呐呐的说不出心情,只用那双大眼瞅着她,虽然早就知道母亲会出去一整天,但想念仍是无法控制的。 许书婷不用问也能了解女儿心情,于是问:“下次我带你一起去走走,好不好?” 今天看其他同学都携家带眷,她一直想着若女儿也在身边该多好,但女儿看到那么多陌生人,一定会害怕到躲起来,唉,母亲不善交际,女儿也走不出去,她们母女俩都得再加油。 丁俞涵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是握着母亲的手不放,许书婷微笑问:“你今天在家做了什么?” “吃饭……唱歌……等妈妈……”丁俞涵说得可怜兮兮,像个弃儿。 “真的啊?你自己作的歌吗?你想不想学钢琴?我们买台钢琴好不好?”母女俩聊起天,不急着说床边故事,难得的一个机会,能多说几句话也好。 稍晚,丁凯轩回到家,习惯性地走到女儿房里,想看一眼她的睡脸,却发现妻子和女儿都坐在床上,两人聊得正开心,因为他的出现而打断。 “怎么你们都还没睡?”他知道自己不怎么受欢迎,女儿一看到他就沉默。 许书婷就知道丈夫忘了这回事,没办法,贵人多忘事,忙人更无心。“我上次跟你提过的,今天摄影课去鹿港拍照,所以回来晚了。” “哦,你这么认真?”丁凯轩这才注意到妻子脸颊微红,可能是晒了太阳的关系,今天是什么天气他根本没注意到,他实在太忙了。不过现在他看得很清楚,妻子比昨天美丽,比初识时动人,到底是什么魔法,她总能紧紧吸引他的目光。 “只是想改变一下生活。”她垂下视线,不想迎视他研究的眼,那让她觉得自己很蠢,在他看来,她的所作所为都很幼稚吧,比起他的伟大事业,她只是小儿科。 “可别变得太多,忘了女儿。”眼前是极为重要的关键,对他来说,任何变化都可能牵动大局。 “不会的。”她能改变人生吗?能改变这一切吗?答案是不可能,她只是想苦中作乐,至少有那么一点活着的感觉。 “那就好。”他点个头,相信她会有分寸,身为医生的妻子,她一直表现得很得体。 丁俞涵也不管父母在谈什么,执意要得到母亲的关注,躺到床上要求道:“我要听故事。” “好。”许书婷翻开故事书,眼神却放在女儿身上。“在一个很远很远的国家,有一位仁慈的国王,和一位温柔的王后……” 丁凯轩随即意识到,眼前的气氛不是自己能介入的,于是他悄悄关上门,回到自己房间,冲过澡以后,还有许多资料等着他研究,最近视力越来越不行,得戴上眼镜挑灯夜战,一不小心却睡在桌上,唉,是年纪大了还是怎样?看什么都觉吃力,熬夜也熬不住。 看看钟已是半夜两点,他可以去敲妻子的房门吗?对于她,他也是矛盾的,靠得太近怕有损理智,离得太远又觉不平静,但是不管怎样,他们应该能白头偕老吧?除了她之外,他想象不出跟别的女人共度一生,原以为只是彼此适合,但日子久了,却有一种自己也说不明白的依恋。 要坐大位的人就得寡情,多情只会坏事,他相信这道理,因此他还是回自己房里休息,在这夜的梦中,他依稀又看到那片风景,从最高处俯视而下,是的,就快了,梦想即将成真。 ***凤鸣轩独家制作***bbs.*** 平淡的生活继续随日出日落运转,唯一的惊喜只来自摄影课,许书婷对此已经很知足,班长赖虹桦跟她成了好朋友,尽管年纪、背景,生活方式都不尽相同,只要一颗温柔的心就能化解,同为女人、同为母亲,彼此就有许多话题了。 有了这个朋友,许书婷才发现自己社交多贫乏,那些医生太太都是泛泛之交,过去的同学也早没联络,她想说个话都不容易,难怪会患上忧郁症,她该多寻找开口的机会,凡事说出口了,似乎就轻微许多。 这天,许书婷带女儿到医院就诊,周医生直说“有进步了、有进步了”,没错,今天丁俞涵一反常态,对周医生说了好几句话,尽管只是“好”、“不好”、“不知道”这样简单的宇词,却已是前所未有。 除了关心小孩,周医生也关心做母亲的人。“你呢?有没有做点改变?” 许书婷有点羞涩的回答:“开始去学点东西,算是走出了一步。” “慢慢来,比较快,这句话对每个人都有用。”周医生明白忧郁症的成因太多,不可能一时就完全解决,越心急只会越深陷。 “我会记得。”许书婷默记在心,欲速则不达,她的脚步既然原本就小,那就循着自己的节奏,何必匆匆忙忙、慌慌张张? 稍晚,她们母女俩手牵手走出诊间,背后传来一声呼唤。“书婷!” 回过头,许书婷讶异望着眼前人。“杨老师?” “这么巧!在这里碰见你。”杨之翔背着摄影器材,背包重得像登山用的,但他看来相当轻松,脸上笑容更是灿烂。 “是啊,真巧。”许书婷一方面觉得惊喜,一方面却有点忐忑不安,因为女儿就在她身边,不知老师是否会看出异状? “这是你女儿?”杨之翔其实不用问也看得出来,她们母女长得很像,一样的大眼睛,一样的白皙皮肤,楚楚可怜中似乎欲言又止。 “嗯。”许书婷不知怎么说明女儿的情况。“她叫丁俞涵……有点怕生。” “哈啰!俞涵你好,你好可爱,愿意让我拍照吗?”他的愿望就是拍遍天地人间,这小女孩有如天使落入凡间,他自然想把她纳入镜头。 丁俞涵躲到母亲身后,她不喜欢任何陌生人,她只想要自己的熟悉小天地,许书婷立刻紧张起来,深怕杨老师继续追问。 看到许书婷母鸡护小鸡的神情,杨之翔也不强求,露出了解的微笑,毕竟他们站在儿童心智中心的门前。“还是改天吧,我先走了。” “嗯,老师再见。”许书婷松了口气,幸好老师没再多问。 他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再次强调:“我是说真的,我很想替你女儿拍照,希望能有这个机会。” “好的,我也希望。”许书婷欣然同意,老师若能替她女儿留下美好记忆,她自然求之不得,只是怕女儿不肯合作。 “掰了~~”他背着大背包,脚步却很轻快,只因他心上无所牵挂,许书婷望着老师的背影,既羡慕又向往,一个人能朝着自己的目标走,那该是多幸福的一件事。 告别后,母女俩又来到附近公园,坐在大树下感受微风和阳光,看完医生就该这么做,放空自己,任时光流逝,任思绪来去,就算方向还不清楚,心情已澄澈许多。 ***凤鸣轩独家制作***bbs.*** “晚上有个宴会,是院长办的,这阵子我太忙,忘了拿邀请卡给你。”早上用餐时,丁凯轩忽然宣布这件事,拿出一个信封给妻子。 许书婷接过去一看,果真是今晚没错,但偏偏今天是星期五,老师将分享大家外拍的结果,她想看看同学们拍的照片,也想听听别人对她作品的意见,如此美好的一个夜晚,却要浪费在那些无聊的人身上…… “可是我要上课……”她神情为难,明知这无法构成理由,他怎能懂得上课对她的重要性。 果然,丁凯轩不解地说:“之前我们不是谈过了?我以为我们的结论是一样的。” “好,我知道了。”她不能抱怨,是她自己承诺过的,不管有什么遗憾只得吞下。 “晚上七点,我会回来接你。”他很满意她的妥协,她果真是个聪明女子,他的选择没有错。辛苦了这些年,他只剩最后一个步骤,就要组好整片拼图,他心中大致有了轮廓,仍万分期待完美的到来,他的人生即将跃升到另一境界,她不也能以他为荣吗? 送走了丈夫和女儿,许书婷闷闷不乐地走回房,一种失落在她心头蔓延着,除此还得烦恼今晚该穿什么出席,才能让丈夫有面子、让别人羡慕,唉,活着真无趣,老是为别人。 无奈归无奈,许书婷先打了通电话给班长,说她今晚要请假,赖虹桦连喊了几句好可惜,但也没办法,最后只得说:“好吧,下礼拜记得来啊!” “我会的,就麻烦你帮我向老师请假了。”许书婷告诉自己,接下来的课程,她一定不能再缺席。 挂上电话,她开始苦思晚宴的造型,首先到发型设计店,请相熟的设计师梳个头,回家后开始配对衣服、鞋子和包包,太多选择也是一种折磨,更别提还要配合彩妆和发型,复杂的程度不亚于医学难题,但看在丈夫眼中,可能只觉得她小题大作吧。 丁凯轩忙了一整天,晚上六点回家换上正式服装,便走到客厅等妻子,男人等女人似乎是天经地义,但他希望别浪费太多时间,他拿出一本医学期刊,若超过五分钟就准备开始苦读。 客厅一角,丁俞涵坐在她最喜欢的小木马上,看到父亲她并不招呼,只是继续摇呀摇,唱着她自己作的歌。“滴滴达达……哩哩啦啦……” “俞涵,你在唱什么歌?”丁凯轩放下期刊,蹲到女儿面前,心想父女也该相处一下。 丁俞涵没回答,也不看父亲一眼,仿佛他是隐形人,丁凯轩碰了个钉子,却没立场发脾气,他对女儿来说或许比佣人还陌生。 这时许书婷走出房间,说了声:“可以出门了。”希望没有让丈夫等太久,她已尽量快一点,但女人的功夫就是那么多招,不一一演练很难完成大业。 丁凯轩站起身,看到妻子的模样,霎时心晃神摇,有点不想出门了,何必让那些男人欣赏他的娇妻?他们俩自己在家开瓶酒、放音乐就好了,话说回来,他还真没跟她做过这种浪漫的事,总觉得没必要也太尴尬。 “我这样还可以吗?”在他凝视的眼中,她不确定自己是否打扮得宜,太露了还是太保守?太稚嫩还是太成熟?这身银灰色小礼服,应该算正式典雅吧?但是有露背的设计,怕他会不以为然。 “可以。”他点了个头,朝她伸出手,他是个骄傲的男人,而她是个美丽的女人,这是他娶她的一大原因,只是如此感受性的原因,一不小心就会变得危险,她常让他忘却何谓理智,他不得不和她保持距离,他只能全心投入工作,不能为了浪漫而分心。 时间不早,两人坐上车,由司机开往饭店,最近丁凯轩不自己开车了,由于工作过度和眼睛疲劳,他决定能休息的时候还是多休息。一闭上眼,妻子的香水味隐隐传来,其实她喷得很淡,在车内却显得格外幽香,他眯起眼瞧她,她坐得端庄,望着窗外出神,露背的肌肤正诱惑他的手指。 该死,他什么时候变成一个蠢蠢欲动的蠢男人?此刻他该想的是如何跟院长打交道、排挤其他候选人、寻求更多支持者,而不是如何在汽车后座剥开妻子的衣服。 背后好像有道灼热视线,许书婷转过头望向丈夫,以眼神发问,怎么了吗? 他摇摇头,双手握紧在胸前,警告自己不准发疯、不准蠢动,等他站到众人之上的位子,他将和她一起分享那荣耀,带她去领会那片孤高的美景,她一定也会欣赏的。 ***凤鸣轩独家制作***bbs.*** 即将退休的院长办了一场宴会,纪念自己这三十多年的生涯,现场大多是医界人士,从医学系教授、各科顶尖医生、知名大药厂商,总之都是叫得出名字的人物,才能撑起这场晚宴的光荣气派。 丁凯轩握着妻子的手走下车,两人一莅临就受到注目,许多人都用艳羡的眼光盯着他们,男方是晋升最快的医生,女方是绝美的千金小姐,世间怎能有如此神仙眷侣,看得旁人都呕死了。 丁凯轩抬高下巴,嘴角淡淡的笑,自信而不失优雅,他已摸清这套模式,也运用得当。所有羡慕他的人呀,很抱歉,就是无法站到他这位子。 许书婷却不怎么喜欢这场合,人心复杂深沉,只是为了丈夫她不得不微笑面对,暗自希望自己能被外星人挟持到外太空去。 一对表面恩爱的佳偶,就是如此的貌合神离,好命不好命随人去说,幸福不幸福却是冷暖自知。 院长和各科主任很快抢走了丁凯轩,他们有些机密话题,只能让这圈内的人讨论。但许书婷并不寂寞,几位医生太太团团将她包围,提前恭贺:“如果丁主任成为新院长,到时你就是院长夫人了,你还不到三十岁,多年轻啊!” “院长夫人可别忘了提拔我们,我家老公都四十岁了,连个主任也捞不到咧!” “大家想得太远了,我先生还需要多努力。”许书婷谦虚以对,她知道这些人并非真心祝福,而是带着嫉妒和看好戏的心情,谁知道丁凯轩能否冲上浪头,一不小心也可能被大浪淹没,她虽非置身其中,但从小也看多了,无论在哪个领域竞争,总是不到最后难分输赢。 轮到丁凯轩致词时,他对院长一再推祟,院长听得乐不可支,人总是需要被捧,即使在临别的时刻,能被后生晚辈推崇,更是一种莫大享受。台上有种新旧交替的意味,台下则是互相较劲的气氛,想当院长的人太多,偏偏这位子只能让一个人坐,结果就是谁也不肯让谁。 许书婷不想多听多看,她悄悄走出大厅,来到饭店花园,看那喷泉流水、灯光造景,一切如此人工,仿佛月亮也可以做出来。 她的孤独没有持续太久,半小时后,丁凯轩找到了她。“你在这里做什么?” 今晚他没什么交际的心情,说来说去都是同一套,虽然对自己的前途有帮助,他却觉得不只有点厌倦,干脆出来找他的妻子,在发现她的那一瞬间,真不晓得自己还有什么好追求,不就都在这儿了吗? 她肩膀一紧,怕他不高兴。“抱歉,我只是想透透气。” “你不喜欢这种场合。”他这话不是疑问,而是叙述。 她没回答,他看得出她眉目中的忧愁,在四周朦胧光线下,她像个仙子,不太真实,他担忧她随时会消失,不禁伸手抚过她的肩膀,好确认她是有体温、有呼吸的。 “今天我不让你去上课,我知道你不太高兴,只要我当上了院长,你就不用特别去应酬一些人了。” “是吗?”他若成为院长,她要面对的虚伪客套才更多吧?他真是高兴过了头,她也不想纠正他。 不过,他到底在对她做什么啊?他的手指灼热,从她的肩膀摸到颈子,所经之处星火燎原,她胸前起伏的幅度也随之增强,希望他没注意到她发红的耳根,又不是第一次肌肤相触,她有什么好害羞的? “我有没有说过,你今晚很美。”他的视线集中在她的红唇,越看越入迷,奇怪,都亲热多少次了,为何还会心跳怦然?他从不相信童话那种蠢话,但他可以确认她就是公主。 “没有。”事实上,他从未称赞过她的外表,她也不知他到底觉得她如何。 “抱歉,是我疏忽了。”他抬起她的脸,轻轻吻上她,不想跟自己的欲望过不去,他不会因此爱上她的,只是一种正常的需求,他很清楚,他仍是自己心的主人。 许书婷呆了几秒钟,心想他应该是喝多了,才会在这种场合对她做这种事,万一被客人或服务生看到,岂不是笑话了?一开始他只是轻吻,但很快就深入探索,她尝到他有威士忌的味道,浓烈而醉人。 他的双臂把她拥得那么紧,仿佛他们是多年后重逢的恋人,他再也不让她离开他怀里,任何言语都比不上热吻的倾诉,她融化了,同时却也想哭,结婚六年来,他何尝如此热切的吻过她?是因为快坐上院长的宝座,让他心情大好,才有这份冲动吧? 她依稀记得,有首英文老歌是这么唱的:iknowineedtobeinlove,iknowi''vewastedtoomuchtime,iknowiaskperfectionofaquiteimperfectworld…… 我知道我需要恋爱,我知道我浪费了太多时光,在一个不甚完美的世界寻找完美…… 爱情啊爱情,是远在天边,还是近在眼前,有谁能告诉她呢? ***凤鸣轩独家制作***bbs.*** 从花园回到宴会上,丁凯轩有点心不在焉,握着妻子的手周旋于众人之间,不时地想什么时候才能回家,就在冠冕即将加身的前一刻,他居然只想跟妻子独处,而且最好是在一张双人床上,一个男人若太在乎妻子,在他看来是很糟糕的,而今晚的他正是糟糕到不行。 回到家,许书婷度过了一个奇妙的夜晚,当她卸好妆、洗过澡,才刚准备要睡觉,丁凯轩就爬上她的床,她并不意外,只是今天他似乎特别有兴致,前后花了两个多小时拥抱她。 是迷恋吗?是爱情吗?丁凯轩两者都不承认,他只当这是欲望的煎熬,然而当他崇拜的吻过她全身,他觉得自己像个情窦初开的少年,因为狂喜而颤抖。 “拜托……轻一点。”她有点承受不起,他难得疯狂至此,简直要弄坏了她。 “不舒服吗?”他知道自己有些急躁,希望没有让她难受。 “不是啦……是不太习惯。”她很难形容这种感受,舒服归舒服,可是好奇妙,嗓音也不觉有些撒娇。 啊,她可知道她的魔法有多强烈,他整个人都上火了,吻住她的唇,热烈辗转,真想把她一口吞下。 除了漫长而激烈的欢爱,更让她觉得离奇的是,事后丈夫居然没离开,反而抱着她睡着了,这是他极少流露的依恋。望着他熟睡的容颜,她舍不得闭上眼睛,她几乎忘了他也有这般模样,虽然他耳鬓有些许白发,却显得好放松、好年轻。 人家说同床异梦,她连同床都觉惊喜,异梦又算得了什么? 丁凯轩其实不太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他是累了没错,怀中的人儿又那样柔软芬芳,他为何要回到自己孤单的床上,他只是要再多待一下,嗯,一下就好了。 恍惚中,许书婷也睡着了,恍惚中又是一场被追赶的恶梦,当她猛然醒来时,床边已是空荡荡的,他走了,就这么离开她,无法安慰她、保护她。 该如何结束恶梦?原来不能靠任何人,只有她自己能面对。 第五章 阳光照亮世界,夜的浪漫瞬间消散无踪,早上七点,一家三口用餐,丁凯轩仍是那张面无表情的脸,一边看资料一边吃早餐。 他不能谅解自己,即使行为上并不算失控,精神上却已失去理智,他怎能迫不及待地想从宴会上回家?他怎能花那么多心力对妻子做那些事?他怎能忘了回到自己房里还继续贪恋温存?昨晚的他彻头彻尾就是个蠢蛋,明明他就是聪明绝顶,绝不能放任自己变蠢。 不到十分钟,他就站起身说:“我走了。” “请慢走。”许书婷牵着女儿送他出门,彼此客气得像什么一样。周六很多人都放假,但不包括她的丈夫,他是个不需休息的工作强人,昨晚只是个突发的偶然,她无法在这男人身上得到爱情,或许一时欲望和留恋是有的,但除此之外不能奢求。 丁俞涵是个敏感的孩子,她察觉出母亲的情绪波动,喊了声:“妈?” 许书婷不再多想,想再多也没用,她微笑对女儿说:“来,我们坐下来,把东西吃光光,今天不用上幼稚园,可以慢慢吃。” 丁俞涵的胃口还是不怎么好,母女俩慢吞吞吃完早餐,佣人开始收拾桌面,这时许书婷的手机响起,接起来一听,居然是摄影老师打来的。 “喂,我是杨之翔。”他的嗓音愉悦,很好认。 “呃……老师好。”许书婷心跳漏了一拍,没想到老师会亲自打给她,发生什么事了吗? 杨之翔的语气仿佛只是一件极为普通的事。“昨天你没来上课真可惜,大家拍的照片都很赞,我用投影机放出来,一张比一张精彩。” “抱歉,昨晚刚好有事。”原来是为了昨天缺席的事,这位老师可真尽职。 “没关系,下礼拜五别忘了带你的作品来,到时我就只介绍你一个。” 她笑了。“我怎么敢当?” “那天在鹿港,我发现你拍的角度跟别人都不一样,你要对自己多点信心,你不管在哪儿都有存在感的。”他没说出口的是,从初次见面以来,他就一直难以忽略她那股不外露的光芒。 “谢谢老师。”没想到老师被那么多同学围绕着,还会注意到她,真是她的荣幸。 “对了,我今天刚好有空,择日不如撞日,带你女儿出来让我拍拍照如何?放心,我一定把她拍成小天使,洗出来的照片可以当明信片用。” “呃……现在吗?”一男一女单独相处,其实她不怎么习惯,但对方是老师,应该不算奇怪,更何况她带着女儿,又在公众场所,有什么关系? “嗯,我在河滨公园这边拍鸟,看你们方便何时到,我会一直等的。”他年轻,有大把时间,他愿意为美好的事物而等候。 河滨公园就在不远处,天气那么好,她跟女儿也该出去透透气,于是她问:“是哪个路段?” 两人约定好时间地点后,许书婷走向女儿问:“俞涵,我们去公园走走,好不好?” “好。”丁俞涵握住母亲的手,外头天蓝得几乎透明,她喜欢阳光也喜欢公园。 许书婷刻意不让司机接送,不想在老师面前流露贵妇作风,她选择了搭计程车,和女儿来到河滨公园,阳光亲吻着大地,她帮自己和女儿戴上帽子,八月的风吹过耳边,暖暖的,柔柔的。 杨之翔一看到她们母女俩就招呼道:“哈啰~~我还以为你先生会一起来,今天是星期六耶!” “他很忙。”许书婷简单带过这话题,不想多说。 丁俞涵向来怕生,面对一个陌生男子,看都不敢多看一眼,躲在母亲裙后不想露脸,杨之翔于是对许书婷说:“我想拍的不是公式化的照片,只要表达小朋友的本性,希望能发掘她最自然的模样。” “我们该怎么做呢?”许书婷也知道女儿无法勉强,以前她曾带女儿去拍沙龙照,但女儿从头到尾都一张臭脸,摄影师和助理都拿她没办法。 “我准备了一些食物和玩具,我们就坐在树下聊聊天,让气氛平和下来,俞涵很快就会做她自己想做的事。”杨之翔有备而来,并非临时邀约,他打开大背包,里面除了摄影器材,还有许多糖果玩具,应该能讨小孩开心。 “老师你真细心。”许书婷心想也有道理,不如等女儿自己放松下来,随机拍些自然画面,会比制式的沙龙照好得多。 找了棵大树坐下,两个大人表面上自己聊自己的,丁俞涵接过糖果和玩具,自顾自地摸索,没多久就唱起歌来,旁若无人,仿佛他们只是天地背景。 杨之翔拿出相机,以一种若无其事的态度,拍下几张小女孩唱歌的模样,有感而发。“俞涵是个有自我主张的小孩,脑袋也很聪明的样子,以后一定有所成就。” “其实……她有轻微自闭症。”许书婷忍不住说出这秘密,除了丈夫和医生之外,她从未跟任何人说过这件事,但一开口竟无愧疚感,只觉心头轻松了,能说出的事情,似乎就没那么沉重。 他面露惊讶,却不是因为自闭症这件事,反而有点喜悦。“这么巧?其实我小时候也是这样,只是没看医生,也没特别治疗。” “怎么可能?老师你这么开朗,还跟同学们打成一片。”她才不相信他有自闭症呢。 他哈哈一笑,说起自己的故事。“我上高中以后开始学摄影,拍得还算可以,才交了第一个朋友,十六岁之前,我根本是个哑巴,很少人听我说过话,我还有学习障碍,每学期都要补考,连我家人都放弃我了,谁也没想到我能念到大学毕业。” 这番话让许书婷万分诧异,没想到一个热情活泼的老师,居然有这么一段沉默过去,人生真能改变得如此彻底吗?是什么样的力量让他做到这地步? “我喜欢的事情就会全心投入,摄影这方面算稍有成绩,人际关系却是我的罩门,不断被当、不断重修,原本我可以只躲在冲印室里洗照片,但我不想认输,主动参加摄影协会,报名师资培训课程,过了六年,就变成你现在看到的我。” 她定定看着他,仿佛看到一个害羞的大男孩,孤独的、惶恐的、固执的,在这世界摸索自己的一条路,并非人人都能做老师、上台说话、带领班级,对一个有自闭倾向的人来说,更是难如登天,然而他做到了,若说希望是颗星,他就是摘星的人,难怪他眼中闪闪发亮。 沉静片刻,她才找到言语形容。“老师,你真的好勇敢、奸坚强。” 他笑着抓了抓后脑,不太好意思的说:“其实,别人怎么看待还无所谓,但我可不想被自己看不起。” 这句话再次震撼了她的心,眼前这个小她一岁的男人,除了摄影方面是她的老师,在人生方面何尝不是?从她报名上课以来,从志工阿公、欧巴桑班长,到这位经历特殊的老师,都为她带来震撼教育。 杨之翔不知自己在别人心上造成多大涟漪,继续拍照直到夕阳西下,才依依不舍地收拾相机。“对了,今天的模特儿费用,就让我请你们两位美女吃晚饭吧!” “那怎么好意思?应该是我请你。”许书婷连忙摇头,老师肯替她女儿拍照,成品一定都是杰作,她求之不得,哪能让他破费。 “你不收我钱已经很感恩了,走,附近有家海产店,我常去吃,希望你们不会嫌弃。”他虽没多问也能察觉,许书婷应该出身富贵人家,夫家显然也是人中龙凤,才酝酿出她今天的气质和矜贵。 “好吧,谢谢老师,下次有机会换我请。”许书婷牵起女儿的手,看女儿似乎没那么紧张了,真难得,通常得要一段时间才能适应陌生人,或许是杨老师身上毫无压迫感,女儿也就不当一回事了。 走出河滨公园,再过几条路,杨之翔带他们来到一家海产店,许书婷平常总是到饭店或高级餐厅,很少到这种平价餐厅吃饭,感觉很不一样,老板和店员也特别有人情味似的。伙计很快送上一桌好菜,他们坐在露天的桌椅上,可以看到路上车水马龙,这城市无论何时都热闹纷纷,要找到一块安心之处并不容易。 “来,多吃点!”杨之翔不断替两位大小美女挟菜,两位都苗条得紧,该多增点福气。 丁俞涵一向挑食,只选几样自己爱吃的东西,默默的不说话,两个大人继续闲聊,尤其是关于自闭症的经历,许书婷非常想多知道一些。 杨之翔除了能言善道,也是个称职的倾听者,让人不知不觉就吐露心事,除了女儿的问题,许书婷还说出了她的烦恼。“其实……我一直都不快乐。” “我看得出来。”他没忽略她眼中的寂寞,尤其在她望向远方时,似乎期待谁来把她接走,那种想逃脱现状的表情,他也常在自己脸上看到。 “我先生他……没有外遇,对我和女儿也没有虐待,虽然他个性冷了点,但也不会乱发脾气,他是个非常认真的医生,给我们母女俩优渥的生活,可是……他不爱我,工作才是他的情人。”她实在不该抱怨丈夫,在许多人眼中,她已是好命得不得了,但她就是不快乐,该怎么办呢? 杨之翔伸手拍拍她的肩。“人生就是很难两全其美,如果他又优秀、又温柔、又顾家、又爱你,我还真怕他会短命呢。” 她忍不住笑出来,老师说得也有道理,丁凯轩倘若面面俱到,只怕未老先衰,像他那样完美主义、自恃甚高的人,哪天会倒下也不知道。 “或许有些事我们无法去改变,但我相信,快乐不是别人给的,是自己的责任。” 这话又让她呆住了,为何他像看透了她的人生,说出的话都直中她内心标靶?她从未有过如此感觉,原来人和人之间可以如此灵犀相通,或许上辈子他是位通灵法王呢! 这时,丁俞涵忽然对母亲说:“我要吃虾子。” “好,我帮你剥。”杨之翔主动代劳,用纸巾擦过双手,仔细剥好虾壳。 “我来就好。”许书婷怕女儿会拒绝,这样对老师太不好意思了。 “没关系,我试试看。”他剥好虾壳,原本要挟到小女孩碗中,但是丁俞涵张开嘴,直接在空中吃了那尾虾,还咀嚼得津津有味。 许书婷实在难以置信,杨老师到底有怎样的魔力,竟让她女儿如此合作?就连她丈夫也做不到的。 一顿饭吃下来,就像有微风不断吹拂,舒适宜人,许书婷几乎不想回家,请让她多感受一下,真的是不曾有过的温柔呀。 ***凤鸣轩独家制作***bbs.*** 周日晚上,丁凯轩仍在医院工作,由于病患太多,每天都排有手术,光今天他就开了五台刀,直到晚上八点才告一段落。 他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坐下,桌上有护士帮他买的便当和饮料,但他根本不想动,反而点起了一根烟,虽说医院戒烟,但他只污染自己的肺,应该没人会抗议。 白烟飘渺中,他忍不住想起昨晚,他怎会睡在妻子床上,自己都觉不可思议,他很少那样全然放松,直到半夜三点才惊醒,悄悄下床回自己房里。 妻子对他来说,应该只是一个恰当的存在,从外型、内在到种种条件,都适合他的身分地位,如此而已。可能是昨晚他心情太好、喝得太多,而她又那么不可思议的诱人,才会让他失去自制,尽管如此,当他回想起来的时候,心底居然有种甜蜜感,怪了,他何时竟变得柔情万分? 初次见面至今六年多了,他仍对相亲当日的情景印象深刻,也记得自己点了咖啡、面包和沙拉,她像个受惊的小动物防卫自己,彼此都吃得很少、很慢,如今想来那段情节也挺有趣的。 看看表,他居然用了半小时在想妻子的事,烟才抽一根,发呆却太久,今天到底是怎么了?越是想抽离就越沉陷其中,妻子表面看来温柔,其实破坏力不小呀。 甩开无谓的情绪,他打开一本原文书,忽然眼前又是一阵黑,可能是眼睛疲劳或用脑过度,有因必有果。他自己是医生,却过着不怎么健康的生活,熬夜、抽烟、吃饭匆忙、工作超量,事实上很多医生都是如此,过大的压力逼得他们寻求纾解,连酗酒、豪赌、纵情声色都大有人在,他还算是节制的了。 叩!叩! 敲门声响起,进来的是刘镇远,他们都是外科医生,同一期进入医院,刘镇远现在是主治大夫之一,而丁凯轩是外科主任,地位高低各凭本事。 刘镇远看到桌上的便当,都这么晚了还没打开。“丁主任,还没吃饭?” “没胃口。”丁凯轩耸耸肩说,累到极点的时候,什么也不想吃。 刘镇远坐到他对面,皮笑肉不笑的。“最近是不是太忙了?连嫂子都没照顾好?” “你想说什么?”丁凯轩很清楚对方的心态,不外乎是嫉妒和忿恨,没办法,谁叫自己树大招风,他早有心理准备。 “刚刚路过一家餐厅,刚好看到嫂子和你们家小朋友,嫂子似乎很苦恼的样子,旁边有个朋友在安慰她……是个年轻男人。”原本刘镇远打算回家了,目睹这难能可贵的画面,特地开车绕回来医院,就是要在第一时间看到丁凯轩的反应,哈哈,果然脸色不对劲,最好能掀起一场风暴。 “你这么关心我们,我很感谢,不过这是我的家务事,请不用过度关心。”昨晚的甜蜜陡然化成了苦涩,像条蛇钻进心底最深处,丁凯轩极力掩藏自己的情绪,即使有所动摇也不能外泄。 “那当然,我只是提醒一下,免得你太忙,发现得太晚。”刘镇远已经达到目的,不过是出口气而已,他没本事爬上主任的位子,但他可以破坏主任的平静,光这点就值回油价。 刘镇远吹着口哨离去,办公室门被关上,丁凯轩又点了根烟,他相信妻子的忠诚,她不是那种玩火的女人,这一切只是个误会,没错,就是这么简单。但他发现自己的手在颤抖,烟灰掉落在手心,有点烫,有点痛,就像他此刻的心。 ***凤鸣轩独家制作***bbs.*** 晚上九点多,许书婷母女俩回到家,她吩咐佣人先下班,自己动手替女儿洗好澡,坐在床边说故事给她听,玩得太累的丁俞涵很快就睡着了。 回过头,她赫然发现丈夫就站在房门口,不知他是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她都没听到声音?看他的表情显然有话要说,于是她关了房内的灯,悄悄关上房门,随着丈夫走到书房,不知他到底有什么事。 丁凯轩坐到皮椅上,像个老师对学生训话。“今天你去见了谁?” 她脸颊微红,明显是晒过了太阳,绑着马尾、穿着牛仔裤的模样看来像个学生,浑身散发一种活跃气息,是谁竟能让她如此容光焕发?为何跟他出席晚宴时就一脸哀怨?他是嫉妒吗?他承认,他嫉妒得快爆炸,她是他的妻、他的人,他不容许她对别的男人放电,绝对不行! “为什么这么问?”她不懂,平常他从未过问她的行踪,对她的生活圈也不曾有意见。 “你去见了谁?”他重复一次问题。 他的声音透着不可轻匆的严重性,她只得诚实回答:“我带俞涵去河滨公园,摄影老师说想帮她拍照,后来还请我们吃饭。” 谜底解开了,原来是上课惹的祸,视野增广了,交友圈也复杂了,丁凯轩后悔自己当初竟没反对,所幸灾情还不算严重,应该来得及收尾,不至于破坏他布下的大局。 “把摄影课停掉。”这是唯一解决之道,他必须亡羊补牢。 “为什么?”她傻住了,就因为她带着女儿去见摄影老师? “我说停掉就停掉。”他气到有点头晕,伸手按一下太阳穴,刚才他饭也吃不下,就叫司机开车送他回来,原来嫉妒的力量这么强,他因此心跳急促,全身也隐隐发热。 “可以给我一个理由吗?”她看得出他强忍着怒气,但不管他有多火大,也该让她知道罪名何在。 “你要做什么都行,就是得小心谨慎,你知不知道,这回不是被我看到,而是我同事亲眼目睹,事情传出去我还有脸见人吗?”身为外科主任以及未来的院长,他丢不起这个脸!刘镇远幸灾乐祸的表情看在他眼中,比什么都难以忍受! 原来是他同事看到了那一幕。许书婷终于了解来龙去脉,但她自认没做错任何事,她只是跟一个老师、一个朋友吃饭,犯了什么滔天大罪?老师带给她那么多启发,连他自闭的过去都拿来当教材,这种好心人要到哪里找?那些医生跟贵妇们,能如此无私地与她分享吗? “为了你的面子,我就得躲躲藏藏的?” “我只说最后一次,停掉摄影课,不准再和那男人见面。”他的耐性有限,别挑战他的极限,必要时他会去找那该死的摄影老师,狠狠打场架也无所谓,他的钻石双手除了能开刀,也能守住自己的女人! 她盯住他,眼中温度降到冰点。“你说要给我自由的,我却连这么一点自由都没有。” “没错,我是对你承诺过,但你是我的妻子,而且我就要选院长了!你懂不懂?”她怎能如此不懂事?又不是小孩子了,还要他明说到这程度? 她安静下来,嘴角含着笑,冷冷的笑。“我懂了。” 丈夫脑中所想都是他的前程,他们的婚姻应该也是如此,若非她的家境背景、她的单纯无知,他怎会选中她作为未来的院长夫人? “你笑什么?你明知这对我有多重要!”他站起身,拍桌怒斥,她的冷笑像对他浇了一盆冷水,这么多年来,他追求的就是最高权位,妻子理当全力支持他,怎可嘲笑他的梦想?她嘲弄的目光,仿佛他所在意的不过是过眼云烟,从未工作过的她凭什么蔑视他?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她仍是笑,没有大吼大叫,只是有点悲哀。 “知道就好。”丁凯轩喘了几口气,转身想抽根烟,但烟还没点着,眼前忽然涌现乌云,可恶,别在这种时刻又来了,他无论如何不想让妻子看到。 许书婷原本转身要走,背后传来一阵轻微声响,回头一看,丈夫双手抓住桌沿,身形摇摇欲坠,她立刻上前握住他的肩,发觉他颤抖得好厉害。“凯轩!你怎么了?” 他睁大眼,里面满是血丝,仿佛自己都不敢相信,想说什么却说不出口,失去支撑的身体有如风中落叶,万分不甘愿的倒在妻子怀中,就差那么一小步,他即将抵达目的地,他几乎看到了,那最高最远的风景,一定很美…… ***凤鸣轩独家制作***bbs.*** 救护车很快来到,丁凯轩被抬上担架、送医急救,许书婷和丁俞涵也一起前往,他们抵达医院时引起一阵骚动,大家都认识这位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外科主任,没想到他会有挂急诊的一天。 急诊室有三位医生轮值,刚好现在没别的病人,他们立刻上前诊治,许书婷心急如焚也只能站在一旁,丁俞涵很想睡仍强忍着不打呵欠,她也察觉这是危急时刻,对于他们的家。 “请问……他不会有事吧?”许书婷忍不住发问,她不断想到“过劳死”、“猝死”、“积劳成疾”等名词,握着女儿的手已在颤抖。 “丁主任最近是不是太累了?”一位医生抬头问道。 许书婷立刻点头。“嗯!他常熬夜,吃饭也在赶时间,每天工作至少十四小时,连周末都不休息。” 医生拿下口罩回答她:“丁主任的血压太低,脉搏也很慢,可能是疲劳过度才昏倒,暂时没有生命危险,但最麻烦的在于他的眼睛。” “他的眼睛怎么了?”许书婷没想过会是这方面的问题,丈夫的视力极佳,连眼镜都不用戴。 比较资深的一位医生说:“我怀疑是渗出性的视网膜剥离,原因是长时间耗用眼力、工作压力过大,明天我们会请眼科主任看诊,由他决定如何治疗。” 许书婷愣在原地,久久无法言语。 她不是医生但也有些常识,视网膜是非常重要的器官,若严重受损可能造成失明,老天,这怎能发生在丁凯轩身上?他那么努力、那么认真,却换得这残忍结果! 丁俞涵感受到母亲的情绪失落,而她所能做的就是撑住,如果母亲也昏倒了,她一定要撑住。 医生看她大受打击,也只能说:“总之,我们要先让丁主任恢复体力,请你替他办理住院吧。” “好的……我明白了。”许书婷提醒自己,她是外科主任的太太,不能在这些人面前失态,即使再想哭、再腿软也得坚强起来。 看了一眼病床上的丈夫,点滴正缓缓输入他体内,她真怕他有什么万一,尽管他们刚刚大吵一架,她仍希望他一切平安,她无法想象他失去光明的模样,骄傲如他怎能承受?在这时候,唯有女儿的手带给她些许力量,为了女儿她绝对不能倒下。 丁俞涵握紧母亲的手,说了一句:“妈妈不要哭。” “嗯,妈妈不会哭。”许书婷深吸一口气,这不是哭天喊地的时候,她需要更多勇气和坚强。 母女俩一起走到柜台,许书婷命令自己不能颤抖,冷静填写表格、办理住院。 这时护理长走过来,叹了口气说:“唉,丁主任就是太认真了,昨天开了五台刀,晚上也没吃晚饭,我从没看过像他这么投入工作的人。” 许书婷跟护理长有过几面之缘,说起话来并不陌生。“我也知道他太操劳了,但不晓得他的眼睛怎么会出问题?” 护理长一脸讶异。“丁主任没告诉过你吗?他上个月就有一次手术出了状况,进行到一半的时候,他忽然说看不清楚,只好交给别的医生处理,这对一个外科医生来说,就像判了死刑。” “他从来没跟我说过这些事……”许书婷再次受到打击,原来这已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丈夫却硬撑着从不诉苦,加上最近要选院长的事,他到底独自承受了多少压力?他们是夫妻,却从未聆听彼此心事,同住在一个屋檐下到底有何意义? 护理长很能体谅这种情况,她的丈夫也是医生。“男人的自尊心都很强,医生的更强,他可能是不想让你可怜他吧。” 许书婷说不出话了,她明白丈夫多么好强,就算明天是世界末日,他也会坚持继续替病人手术。 办好住院后,已是凌晨一点,她们母女俩来到休息室坐下,丁俞涵忍不住打起瞌睡,许书婷脱下外套替女儿盖上,她脑中唯一能想到的人就是哥哥,虽然他们兄妹感情没多好,但哥哥应该会来帮她的,这种时候不能再迟疑,她必须求援。 一接到妹妹的电话,许崇信从睡梦中醒来,随即开车赶到,虽然他不是这家大医院的医生,但他身为执业多年的眼科医生,可以跟在场医生商量几句,也能给妹妹一些说明。 许崇信一到现场就找急诊室医生讨论,也看过了妹夫的眼睛状况,心中有数。 了解情势后,他来到休息室,坐到妹妹身旁说明。“凯轩的情况很危急,要尽快开刀,急诊医生经验还不够,明天眼科主任一到,我立刻帮他安排。” 看到哥哥来到,许书婷稍感安心,却因这些话又焦虑起来。“开刀?这么严重……” 许崇信简单说明此病原理。“所谓视网膜剥离,就是视网膜从眼球壁脱离,大多情况是因为视网膜发生裂孔,液化的玻璃体经由裂孔进入网膜,造成网膜与眼球壁分开脱落,发生的机率大约万分之一。” “可是他还年轻,好好的怎么会这样?”才三十二岁,正值青壮年,应该是大展长才的时候。 “凯轩的情况很特别,他近视不深、年纪不大,也没有受到外伤,照理说不算是危险群,但也不是没有这种例子,在过度忙碌和压力之下,就可能发生视网膜剥离,我也碰过几个类似的病例。”现代人生活紧张,工作狂到处都是,许崇信也会担心自己的眼睛受不住。 “果然,他是被自己累坏的……”她摇摇头,无法改变这无奈事实,所谓性格造成命运,若非丈夫如此高标准要求自己,怎会把健康的身体拖垮? “如果没有及时开刀,将视网膜贴回原来的位置,感光细胞会缺乏养分而死亡,就有可能失明。大约有七、八成的病患一次手术就能成功,但也有一些病患需要动多次手术,因视网膜严重剥离而失明的机率,约百分之五到十。”许崇信把最糟糕的情况说给妹妹听,好让她有心理准备。 “看来只有开刀这条路了。”不手术的话完全没希望,手术的话至少有个机会。 “眼部是极为精密的部位,动完手术后要定期回诊,整个疗程短则数周,长则数个月,甚至要一、两年,在这段期间需要耐心调适,你好好照顾他,未必没机会从头来过。”其实许崇信自己也说不准,现在医学再怎么进步,无能为力的事情仍然很多。 许书婷点点头,了解严重性之后,她反而镇定下来。“哥,谢谢你来。” “说什么谢?”许崇信拍拍妹妹的肩膀,同时抱起沉睡的外甥女。“来,我送你们回家补眠,你要养足精神,明天开始有许多事要面对。” 当初那个找不到工作、一无是处的妹妹,今天看来长大了许多,他相信她可以度过这一关。 “我会努力的。”许书婷知道自己没有退缩的权利,她的人生和丁凯轩交集了六年多,而今才真正要交融在一起,她一定不能缺席。 第六章 第二天就动了手术,眼科主任同意,外科主任也同意,后者就是丁凯轩自己。 手术进行了三个多小时,大致上是成功的,但恢复情况只能听天由命,医生建议丁凯轩住院三天,不只为了他的眼睛,也因为他的身体还太虚弱,随时可能昏倒。 从恢复室转到单人病房后,医生开了消炎药、止痛药,还有两种眼药水和人工泪液,许书婷认真记下每件注意事项,丁凯轩却充耳未闻、不发一语,闭上眼睛就当与这世界隔离,他只想失去一切感受。 从麻醉醒来后,他就变得很安静,过去总是他高高在上决定一切,而今只能躺在床上任人摆布,他的眼睛痛、自尊更痛,他不习惯做个弱者。他明白这手术是非动不可,否则今生再难得见光明,但他宁愿在一个没有人认识他的地方,独自啃噬他的脆弱和折磨。 手术并非多么重大,却轰动了整间医院,每位医生、护士、药师,包括工友都轮流来探望,一个原本有可能当上院长的重要人物,现在却可怜无助的躺在床上,这种好戏谁不爱看? 其实丁主任平常没做错什么,还替医院招揽了许多重量级病患,但人总爱看别人落难,尤其是一向骄傲的高位者,可说是一种心理补偿,自己不曾爬到那么高的地方,自然要来问问上面的风景如何?掉到谷底以后习惯了没? 刘镇远是慰问团的代表之一,说话很难不恶心。“我们都期待丁主任回来,这个位子将会为你保留,没有人能取代你的地位。” “如果我的眼睛好不了呢?”丁凯轩冷冷反问,刘镇远只得乖乖闭嘴。 “抱歉,我先生需要多休息,请大家各自回到工作岗位,你们的努力就是他最大的安慰,谢谢。”许书婷适时开口,说些场面话让众人有台阶下,也让丈夫得到清静。 单人病房内,丁俞涵坐在窗边,十五楼的风景很辽阔,但这么高她有点怕,她还是喜欢在公园里、在大树下,不知道母亲何时才有空带她去? “俞涵,等一下再看风景,现在爸爸的眼睛碰到光就会痛。”许书婷先拉下窗帘,再小心拿开丈夫的眼罩。“该点眼药水了,来,我帮你。” 丁凯轩抬起头让妻子服务,这阵子他仍会有畏光、疼痛、眼睛睁不开的情况,理论上可能要一到七天才能恢复些许视力,现在他看到的只是白茫茫一片,而他并不喜欢这样的风景。 原本他即将登上的山顶,已是过眼云烟,他一路跌落,来不及呼喊,待认清现状时,已是低到不能再低。现在别说俯视什么美景了,连仰望天空都可能有问题,他比任何人都清楚,院长的位子只能等下辈子了,谁会要一个半瞎的人? “你睡一下吧。”等丈夫戴上眼罩,许书婷才拉开一半窗帘,让室内有些许阳光透入。 “我要立刻出院。”丁凯轩躺在枕上却毫无睡意,他受不了这种日子,什么都不能做,还要像奇珍异兽般让人观赏,他何时沦落到这地步了?如此虚弱的模样被人看到,日后他还强得起来吗?更无奈的是,他无法责怪任何人,只能怨自己努力过头,这苦果必须自己收成。 “可是医生说你还要休养几天……”她为难道。 他再次重申,不容挑战。“我说,我要立刻出院。” “好吧,我知道了。”若强迫他留在医院,只怕他会愤而逃院,他这么重视颜面的人,不能用逼的,反弹力太大。 丁俞涵走到母亲身边,她也有同感,医院里实在不好玩,那些叔叔阿姨说话都让人起鸡皮疙瘩。“妈,我们回家吧。” “嗯,我们一起回家。”许书婷摸摸女儿的脸,只要一家人能在一起,哪儿都是好去处。 ***凤鸣轩独家制作***bbs.*** 隔天上午,司机开车前来,提起两袋行李,许书婷则握着丈夫的手,两人缓缓走出医院,医生和护士们都赶来送别,毕竟丁凯轩几乎成为了院长,谁知以后会不会卷土重来,还是得做好表面功夫。 一路上,丁凯轩绷着脸不说话,戴着墨镜的他看不出在想什么,许书婷坐在他身旁,隐隐察觉他的紧绷情绪,住院的时候他吃得不多,脸色仍是苍白,他似乎失去了积极动力,而一个放弃战斗的人,怎能战胜生命的难题? 丁俞涵在家等着双亲,大门一开,只见父亲像个虚弱的病人,靠母亲扶持才能走进屋里,这是她不曾看过的画面,父亲似乎不再那么伟大了?他以后会常常在家吗?那是好还是不好呢? 回到家,丁凯轩迫不及待地吩咐妻子。“扶我到书房。” 许书婷照着他的话做,扶他坐到常坐的那张皮椅上,他松了口气,随即说:“好了,你出去,我要自己静静。” 她怎能走远,默默站在书房门外,唯恐他做什么冲动事,这男人脾气太硬,她放心不下。 丁凯轩摸索着原本熟悉的一切,他在医院想了很多事,他要一一处理,但他的视力尚未恢复,不到原来的一半,现在他的眼睛对光极度敏感,暗一点就看不到,亮一点又太刺眼,跟瞎子摸象差不多。 在门外听到东西跌落的声音,许书婷忍不住进房说:“你要找什么?我帮你。” “用不着,我自己来!”他不能让她看到,有些事他必须独力进行。 看他蹲在地上捡拾文件,动作却不像以往灵活,她不能克制自己的心酸。“你人不舒服,让我帮你好不好?” “我说了,不用!”他原本就固执,手术后更难沟通,她拿他没办法,只好再次离去,天晓得该怎么照顾这头猛狮,他根本不许任何人靠近呀! 妻子离开后,丁凯轩打了几通电话,找出了一些档案,尽管他还是看得很吃力,幸好他平常对文件整理有序,效率虽慢仍有进展。他不想停下来,一停下他就会胡思乱想,他没时间自艾自怜,生命该往前进,只是每个人方向不同,但愿他还能为谁做点什么。 午餐时,佣人端了饭菜进去书房,但没多久又端出来,对女主人说:“先生说他不吃。” “我来试试看。”许书婷接过餐盘,定进书房问:“凯轩,你胃口不好吗?” “放着,我自己会吃。”他不想再对她发脾气,只要她能给他安静,说真的,她是个好女人,他却不是个好丈夫,他不会碍着她的前途。 “你现在需要补充营养、保重身体,你知道吗?” “我知道我该怎么做,你出去。”他只是视力不清楚,但脑子很明白,有些事该放,有些事该收,现在就是他做决定的时候。 她摇摇头,放下餐盘,让这男人自己去理出头绪,她回到自己房里,躺在双人床上,想着婚后的点点滴滴,一路走来总是难以沟通,不知未来将是怎样的走向?还会变得更糟吗? 忽然她的手机响起,原来是杨之翔打来的。“书婷,你怎么没来上课?” “老师,我没办法完成课程,对不起。”她真的走不开,她必须守着丈夫和女儿,尽管丈夫表现得不需要她,她却不能在这时离开他。 “发生什么事了?”杨之翔听得出她嗓音相当沮丧。 她知道自己瞒不住杨老师,只能简单说明。“家里出了点事。” “方便的话,我们约在上次那家咖啡厅好吗?我想拿照片给你。”电话中不容易说清楚,他希望当面和她谈谈,上回他们聊得那么尽兴,他相信总能聊出一个结果。 “好吧。”她也想看看女儿的照片,但这应该是她跟杨老师最后一次见面,从今以后,她不能做任何刺激丈夫的事,她对他有一份责任,虽然不知是出自怎样的感情,总之她已有决定。 ***凤鸣轩独家制作***bbs.*** 一走进咖啡厅,许书婷立刻看到杨之翔,他的微笑让人如沐春风,她很难忽略他的存在,比较起来,丁凯轩就像北极冰雪,让人瞬间结冻。 “老师好。”她坐到他对面,向服务生点了杯柠檬汁。 “又不是上课,别这么客气。”杨之翔拿出一本相簿,放到她面前。“你看看,这些是上次拍的照片。” “谢谢,我很期待呢!”她打开相簿一看,约有四十来张照片,有丁俞涵走路、唱歌、吃零食的模样,果然不像沙龙照,意境自然、表情纯真,最后几张则是她自己的独照,显得有些落寞,眼神望着远方,像个找不到家的女孩。 他抓抓后脑,不太好意思解释道:“看到你在发呆,就忍不住拍了几张。” “谢谢你。”她没看过这样的自己,当天的她似乎很迷惘,还不知道天将降大任于己身,前后也没几天的工夫,她的世界却已天翻地覆,人生果真是由一连串意外所组成。 “你说家里有事,不是很严重的事吧?”他始终希望她平安快乐,尽管认识的时间不长,他却无法克制地关心着她,尤其在那天拍过她的照片后,他的眼光更加不能离开她身上。 她放下相簿,坦承道:“我先生他身体健康出了问题,以后我没办法去上课了。” “是什么问题?”他皱起眉心,深深为她担心。 “他是外科医生,但是眼睛出了状况,身体也不好,现在得先停下工作,可能需要调养一段日子。”怕就是他不肯合作,而她也不知拿他如何是好。 杨之翔沉静了一会儿。“你决定要照顾他?” “嗯,他需要我.”就算他不承认,她也这么认定。 “但是他让你不快乐。”杨之翔提醒她这点,非常重要的一点。 快不快乐,在这时已不那么重要,她苦笑一下说:“算是我还他的吧,六年来他给我优渥的物质生活,我多少该回报一点心力。” “可是你还年轻,你要用三十年、五十年来还吗?这不公平!”她是那么美好、那么温柔,他替她万分不平。 “世界上原本就没什么公平的事,老师你不用替我担心,我自己也有些嫁妆,简单过生活的话,应该没问题。”她不是很清楚丈夫的财产状况,但她简单评估过,以父亲送她的房地产,光是租金就可以让普通的一家人生活,他们是该有所改变,单纯才是最好的方式。 “不要叫我老师!”他的语调忍不住提高,泄漏出原本没打算这么早说出的秘密。 她察觉出他表情的变化,他的眼狂热、他的唇颤抖,似乎想对她做什么,如果这里不是咖啡厅,他可能会忍不住抓住她的手,立刻带她逃开这不公平的世界。她如此善良美丽,嫁了一个不懂珍惜的丈夫,现在那男人碰到人生低潮,就要她一起当陪葬品,太恶劣了! 凭着女人的直觉,许书婷确定这是她该告别的时候。“老师,我很感谢你的关心,但是我可以自己做决定,我得先回家了,再见。” “书婷!”他握住她的手,牢牢的,义无反顾的。“你记得一件事,只要你想逃,我就是你的避风港,无论何时何地,打一通电话给我,我会立刻带你走!” 此时的他完全忘了自己在第一堂课说过,上课的地方不准乱搞男女关系,其实不管老师或学生、男人或女人,只要接近了就会发生作用,即使远离了还是有影响,他早该明白情感之事并非礼教所能束缚。 从第一次见到她,他就难以转移目光,直到今天他不能再隐瞒,他确实为她心动,甚至想带她私奔! 他的表白再清楚不过了,她也不能装糊涂了,因此她挣脱他的手,露出最灿烂的笑容。“谢谢你的好意,但我不用逃,那是我的家。” 说完后,她转身离去,脚步忽然轻松很多,原来一个人只要确认自己的方向,就能变得如此快乐,谢谢老师给她最后一次震撼教育,让她恍然发现她拥有一个家,虽然有一个难以接近的丈夫,和一个不爱说话的女儿,但无论如何,那是她选择回去的地方,她既抛不下也逃不开,她心甘情愿。 杨之翔站在原地看她走远,他不会忘记她刚才的表情,那样神圣纯洁,她是真正快乐的吧?还是为了家人而牺牲自我?他想他永远也不懂女人,只能用眼睛记录下这画面,生命中最美的总最难捕捉。 ***凤鸣轩独家制作***bbs.*** 晚上八点,许书婷回到家,吩咐两名佣人下班,同时也想到,或许不该再请佣人和司机了,她既然是女主人,就该为这个家盘算一些事。杨老师可能没想到,他表白后造成的效果,只让她更确认自己的方向,过去她曾想插翅飞逃的地方,现在却决心要保护到底,人活着真是前后矛盾,却也非常有意思。 “妈。”丁俞涵主动向母亲走来,她有点儿怕,家里的气氛好怪,父亲关在自己房里,安静得仿佛消失了。 许书婷摸摸女儿的脸,就算地要崩了,她也会守着家人。“乖,吃过饭了吧?来,我们去洗澡。” 丁俞涵让母亲牵着手,就觉得安心多了,洗澡刷牙后,母亲为她说了睡美人的故事,才说到一半她就睡着了。一切都没改变,她喜欢这样,虽然她有种说不出的预感,似乎有哪儿不一样了。 忙完女儿的事,许书婷端着牛奶和点心,敲过书房的门而后走进。“要不要吃点东西?” “不用,让我安静就行了。”丁凯轩仍坐在书桌前,桌上堆放着许多文件,他得用放大镜才看得到,因此加深他处理事情的困难,但不管怎么迟缓,他非得完成不可。 “你午餐没吃,晚餐也没吃,你会撑不住的。”手术后才几天,他这么糟蹋自己的身体,怎能好得起来? “我说让我安静!”他双手拍桌,双眼怒瞪,结婚以来就数今天最颓丧,拜托她别再看他笑话,让他独自承受他的痛苦。他失去的不只是前程,还有他不得不放弃的,他必须强迫自己才能割舍的…… “好吧,但是请答应我,至少要点眼药水,还有吃药。”她不再多说,悄悄关上门,给他一个清静空间,越是骄傲的男人越不能忍受同情,她自然明白,只是他还不明白,他们之间是不需要这些防备的。 书房内,丁凯轩没办法看文件太久,每当眼睛疼痛的时候,他就得暂停下来,医生说他该尽量休息,他却自暴自弃,不想吃药也不想珍惜自己,既然爬不到最高位,干脆就这么沉沦下去,直到海底最深处,埋葬野心和一切过往。 只是,在他彻底放逐自己之前,他必须先解决一些事,不管他舍不舍得,他必须让一切随风而逝,因为那已不是他有资格拥有的…… ***凤鸣轩独家制作***bbs.*** 隔天早上,丁凯轩还是没出房门,佣人敲门也不应,许书婷终于忍不住,直接打开门走进去,看他坐在书桌前,若有所思,难道他一整晚都没睡吗?才一个晚上,他憔悴了许多,仔细一瞧,才三十二岁的他,发间已有了些许银丝,那是长期加班、钻研的结果,就算铁打的身体也会出问题。 察觉到门边的脚步声,丁凯轩拿起桌上的文件,手指有些颤抖。“这是离婚协议书,你签个字。” “你要跟我离婚?”她不敢相信他会作此决定,她做错了什么,竟让他说出离婚二字? “没错。”他想了很久才能下定决心,这么做对彼此都好,他可以孤独以终,她可以从头来过,这六年多来,她没犯过什么错,他会给她适当补偿,就当作回报她的青春吧。 只是为何心会痛,为何手会抖,他已失去大好前程,就连冷静镇定也离他而去了吗? “为什么?” 她的问题让他不解,这不是显而易见的一件事吗?她还要他说明到什么地步?“我想要一个人安安静静过日子,俞涵交给你,我没本事照顾她。” “可是你一个人怎么生活?你现在需要人照顾啊!”她忍不住提高音量,这几天他吼她吼得够多了,可知她也是有情绪的! “我自己会想办法,请个看护不就得了?房子和车子都给你,找个仲介来帮忙卖掉,在你户头的存款也还有几百万,这样就不成问题了。”他把最有价值的财产都给了妻子,除了房子和两台宾士车,还有一些名贵家具和古董,卖掉后应该够她们母女俩生活几十年,妻子对理财一向保守,就算疯狂购物也花不了太多钱,比起疯狂投资那真的不算什么,他相信她能守住的。 如此大方的离婚条件,跟社会新闻报导天差地别,她立刻想到:“你是不是怕连累了我和俞涵?” “我没那么伟大,我只是懒得管你们!我要搬到郊外,股票和基金的收入就够我用了,说不定我还会过得比你们好。”他已为余生做好设想,也许一、两年内他都无法工作,但至少还可打打电话、听听讯息,就算眼睛全废了,也可安装一台盲人专用的电脑,应该就能靠投资为生。 “你如果懒得管,为什么把这么多财产都给我们?”她不是那么傻的,光这栋房子就价值三千万以上,哪个傻瓜会甘心放弃?他越是撇清就越是证明,他根本就是想放她一条生路,然而他太自以为是,那才不是她想走的路。 “因为我不想让人看笑话,说我连妻子女儿都养不起!”男人强调尊严,医生理当骄傲,他身兼两者,发挥到极点。 “你真的下定决心了?”他骗不了她的,夫妻六年相处,她不敢说百分百看透他,但也有基本了解,他在自我防卫的时候,就是会刻意的狂妄。 “没错,快点签字,我约了秦律师和他的助理,他们就是证人,也会来办理房屋产权转移。对了,离婚还得到户政机关办理登记,今天就一起办好,省得麻烦。”就让他在最后一刻保持潇洒,他不要她做他的专属护士,绑住她的美丽和自由,她该有更好的人生,那是他给不起的。 “你以为我会答应吗?”他计划得可真妥当,她摇头苦笑,原来他这两天就是在忙这些事,难怪要刻意把她赶出书房,好一场感人肺腑的休妻计,附赠条件优厚到不行呢。 “你非得答应不可,我要尽快离开台北。”他受够了,他要找个没有人认识他的地方,安安静静、孤孤单单地过完下半辈子。他可以确定,他会非常想念妻子和女儿,但她们应该很快会忘了他,他从来都不是贴心的丈夫、慈祥的父亲,他不值得被怀念。 妻子的话却出乎他意料之外,只听得她语气坚定说:“我不离婚!你要就向法院提出申请,但法官一定是站在我这边的,我没做出任何对不起你的事,我这辈子永远都是丁太太!”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丁太太这身分现在已经不显耀,甚至不怎么值钱了,怎么她还留恋不放手,她是哪根筋不对劲,跟着他根本没前途,他选中的女人怎么能这么笨?! “你疯了?你跟着一个半瞎的人做什么?你才二十八岁,你有机会重新来过的,俞涵不会是你的绊脚石,她只是安静了点,她很乖的,你不用怕找不到对象。” “我不走,我跟女儿都不走,你如果想离开台北,那好,我们把房子卖了、佣人辞了,就我们三个人,简简单单过日子,经济上不会有问题的,要是真的撑不下去,我也可以去工作,我不怕吃苦。” 她愿自我牺牲,他却勃然大怒。“你想让我靠女人生活?” “你靠的不是别的女人,是你的妻子!”他激动什么?她可是一片好意,这时候他不能再耍酷。 “就因为你是我的妻子,我更不能接受这种事!” 过去他的绅士风度、她的淑女气质,全在此时灰飞烟灭。现实逼人,都走到死巷底了,要吵就吵吧,还怕什么?反正天都塌下来了,一起顶着就是了。 正当两人有如铁金刚大战木兰号,发动宇宙终极战争,门外传来一个软软的声音。“妈……” 丁俞涵站在那儿,双眼红红的,嘴唇颤抖,许书婷内心一阵酸,立刻上前抱住女儿。“把你吓着了吗?对不起,没事的,爸妈是在商量事情,你不用怕。” 丁俞涵没回答,只是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她平常不哭不闹,很少掉眼泪,这一哭把父母都吓着了。 “俞涵……”丁凯轩也想安慰女儿,但他一靠近,女儿就往后瑟缩,于是他明白,他是个多余的角色。 “好了好了,我陪你回房间去,没事的,我们家会好好的,爸爸和妈妈会一起陪着你的。”许书婷抱起女儿走出书房,这些话听在丁凯轩耳里,不知该感动还是感慨,但他相信妻子只是一时勇气,她很快就会想通的,跟着他没有任何好处,离开他才是上上之策,他会再给她一些时间思考。 到底要不要离婚?这场争吵没有结论,许书婷却觉得非常痛快,她难得跟丈夫大声说话,彼此都卸下伪装,认识以来简直是最真诚的一次。 是进步了吧?她想,在毫无退路的时候,当然要进一步喽。 第七章 “书婷,你回来一趟,爸有话要跟你说。” 午后,嫂嫂的一通电话,把许书婷叫回了娘家,娘家已经没有她的房间,回来若要过夜就得住客房,是的,她已经是个客人。 回到家,走进客厅,许书婷看父亲、哥哥和嫂嫂都在,脸色凝重,八成是跟她的丈夫有关,家人显然有什么话想说。 等女儿一坐下,一家之主许庆霖就说:“我们都听说了,凯轩的眼睛将影响到他的工作,不管他能不能完全恢复,至少短期内是得停职了,院长的位子更是想都别想。” 许崇信以眼科医生的身分说:“手术后需要细心调养,复发是很有可能的,而且依照他的固执个性,我不确定他会不会耐心回诊,你知道,医生最讨厌的事情就是看医生。” 许崇信原本没想太多,只希望妹妹度过这一关,但回家后跟父亲、妻子讨论,越想越不对劲,这一来对妹妹实在太不划算,万一妹夫熬不过去,妹妹不就跟着完蛋了? 夏颖心说得比较直。“如果凯轩这毛病好不了,我看,你可以考虑跟他离婚。” “离婚?”许书婷愣着了,怎么他们跟她丈夫一样,都要她尽快结束这场婚姻,她身为当事人都没发表意见,旁人却迫不及待替她做决定。 “是呀!”夏颖心说。“你还年轻,还有机会,你没工作过,难道想养一个无用的丈夫?” “颖心!”许崇信不希望妻子说得太露骨。“别触霉头,凯轩的眼睛未必没希望,我们只是希望书婷多为自己考虑。” “就算他视力恢复一半好了,可以过普通人的生活,但他还能当外科医生吗?还能开刀赚钱吗?他除了这项老本行,还能做什么工作?”夏颖心不改其态度,说得针针见血。 确实,丁凯轩穷极一己之力,就是要做个优秀的外科医生,甚至要领导这整间医院,他生来就是个人才,注定为医学创下许多纪录,他骄傲,不可能从小职员做起;他聪明,要就是自己投资做老板,但他擅长的领域除了医学还有什么呢? 许书婷沉住气,向家人解释:“就算凯轩一辈子都不能工作,我们的经济也不会有问题,只要节省一点生活就行了。” “坐吃山空,谁知能撑到哪天?连名牌包都不能买,可怜啊!”夏颖心想到那种生活就一阵颤抖,一日为贵妇、终生为贵妇,怎拉得下脸去菜市场捡便宜? 许书婷回敬了嫂嫂一句:“我对名牌包已经没兴趣,我只想踏实地过日子。” 夏颖心还想辩驳几句,这时许庆霖又开了口。“书婷,不管你怎么乐观,总得为自己设想,我当初给你的嫁妆不会收回,你要怎么处理都行,如果你再嫁,我会再给你一次嫁妆。” 当初女儿出嫁,许庆霖将两处房地产转到女儿名下,让她每个月收租金就有十万入帐,虽然他有重男轻女的观念,却不想让女儿全然靠女婿生活,人总要自己掌握一些东西才行。 “爸这么替你设想,你也要放聪明点。”夏颖心暗自嫉妒,未来能继承的财产又少了一部分,说不心疼是不可能的,无奈在这种气氛下,她能计较什么? “凯轩的个性有多好强,你也了解,不能做医生的话,他简直不知怎么活下去,你真能包容这样的他吗?”许崇信跟父亲是一样的心情,从妹妹一出生,他每年都会给她压岁钱,生日礼物也少不了,在他们父子俩的观念中,女人始终是弱势,只希望她不要吃苦。 许书婷明白父亲和哥哥的意思,尽管他们从来都是高压统治,但是坦白说,这世上最无私对她的也就是这两位亲人了。过去二十八年来,所有人都习惯直接告诉她该怎么做,甚至是硬性命令她非做不可,但从今天起,她决定改变这种模式,换她向所有人宣布自己的主张。 许书婷站起身,首先问她亲爱的哥哥。“哥,如果有一天你生病了,嫂嫂要离开你,你也觉得这是应该的吗?” 许祟信哑口无言,人有旦夕祸福,说不定哪天他先倒下,到时妻子会怎么做,他实在难以肯定。指挥别人容易,换作是自己,那可不一定。 “爸,妈过世这么多年,你为什么不再娶?” 许庆霖一愣,他不是没动过这念头,但也不知为何,总觉得谁都取代不了妻子,她聪明伶俐、活泼好胜,比较起来,其他女人都显得乏味。 问完两个难以回答的问题,许书婷做出结论:“有些事情不能光考量利益,还有情感的牵绊,我是人,我有感受和思想,你们不能替我决定我的人生,日子是我自己在过,我自己就可以做决定,我要陪凯轩度过这些风雨,我跟他是不会分开的。” 从父亲、哥哥和嫂嫂脸上,她看到震惊和不解,也难怪,过去她都是唯唯诺诺,何曾如此勇敢坚决过?就算全世界的人都要她离开丁凯轩,甚至丁凯轩也这么说,但她不走就是不走。丁凯轩让她过了六年贵妇的生活,她不敢说他们之间有什么伟大的爱情,但是夫妻绝非说放弃就能放弃的关系,现在就算她是报恩也好,在这种情况下,她的良知不允许她抛下一切。 “我要回家了,多谢你们的关心,我会自己保重的。”她鞠个躬,不管娘家人多么惊异,或是多么反对,她相信自己做得对。 回到家,她发现丈夫还在书房,桌上散放着文件,无线电话也没放回原处,显然他还在处理某些事,真是不肯死心,只好让时间向他证明,她是怎样都赶不走的。 “我回来了,晚餐想吃什么?” “你到底肯不肯离婚?”丁凯轩不答反问,心想妻子回娘家后,应该听过家人的劝说,也该清醒点了吧?聪明的话就立刻放手,何苦守着这场僵局? “我说过我不会走的,真要走的话,我们一起走!烂许书婷抬起下巴,一脸不驯,说完后走向厨房。她得跟佣人谈件重要的事,下个月起他们要搬家了,而且不需要雇佣人了,关于遣散费得商量一下。 丁凯轩坐在原位,妻子的话在他耳中回荡,到底他娶到的是怎样一个女人?或许他不曾真正认识她,或许他需要重新了解她,原来她并非那么柔顺,更不只是个花瓶…… 夜深人静,他躺在自己的床上,没有勇气去敲妻子的房门,失眠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时光流逝如此缓慢,他开始明白何谓度日如年,想到下半辈子也将如此煎熬,他不禁打了个冷颤,过去天不怕地不怕的个性,而今只像个笑话,原来他这么怕寂寞、怕孤单、怕黑…… ***凤鸣轩独家制作***bbs.*** 许书婷当真展开了行动,透过班长赖虹桦介绍,她找了一位可靠的房屋仲介,准备卖掉这个住了六年的家,她原本就不喜欢这房子,大得莫名其妙,一家三口住在其中,谁也碰不到谁,神经啊。 卖房子、卖家具、卖骨董,每件事她都自己拿主意,只问了丈夫一个问题:“你想搬到哪里去?” 丁凯轩听得出她的决心,显然她是不会离去的,一时间他百感交集,人生中有些难以强求的事,也有些难以割舍的事,原来妻子属于后者,过去是他太小看了她吗?他竟无法坚持让她离去,是因为他比想象中更需要她吗?不愿承认自己也有依赖心,但他真的因此暖了起来。 许书婷继续等待他的回应,她知道这是意志力的拉锯,没关系,她愿意等待。 终于他开了口。“……南投。” 小时候他常去南投的外婆家,虽然老人家都已过世,却在他心中留下难以抹灭的回忆,儿时唯一快乐的时光,就是在那片田野山林间。 “好,就这么决定!”她立刻答应,只要丈夫还有些留恋,就值得为此努力。 当妻子走出书房,他虽看不清楚她的表情,却感觉得出她气势万千,这个全新的她相当耀眼,他的眼睛被刺痛到了,但很奇妙的,她还是让他感觉温柔,无比的温柔。 说服了丈夫,接着就是女儿,他们三人是一家人,应该征询意见才能做决定,许书婷相信这是必要的,于是她找了女儿商量此事。“俞涵,你喜欢幼稚园的老师和同学吗?” “不喜欢。”丁俞涵回答得毫不犹豫,幼稚园的同学都是小笨蛋,老师都是大笨蛋。 “你喜欢我们这栋大房子吗?” “不喜欢。”爸爸常常不在家,家里只有她跟妈妈,这个家好大、好冷清。 “如果我们搬到别的地方,你说好吗?” 小女孩没有思考太久。“好。” “真的?”许书婷颇为意外,女儿一向讨厌变化,搬家可是个巨大改变,为何女儿会轻易同意? “嗯。”丁俞涵只是点头,没说原因,她无法适切的表达情感,她只是单纯的认定,会让母亲双眼发亮的事,一定就是好事。许书婷也没追问,等女儿想说的时候自然会说,何必强求在一时? 总之既然决定搬家,她把所有重复的皮包、华丽的衣服、细跟的鞋子都整理出来,交给嫂嫂处理,日后“仁心联谊会”举办义卖将用得着。 原本许书婷很少自己开车,辞去司机后,她花了两、三天来练习,聿好技术还不算太差,从今天起,她不能再做个由司机接送的少奶奶,她必须自立自强,天晓得这份认知让她觉得棒透了! 先卖掉大房子和两辆名车,辞去佣人和司机,再买一辆平价车,到南投县买一间平房,其实是大有赚头的。她大略计算过,凭着这些余款和她的嫁妆,只要过着平常人家的生活,他们的财产应该可以过几十年,就算要送女儿出国深造也不是不可行。 她剪掉所有贵宾卡和金卡,只留下一张普卡层级的信用卡,方便偶尔在网路上采买物品。从此以后不会再有重复买到的皮包,她应该感激这种单纯,比起许多经济困顿的身心障碍者及其家庭,他们已算是极其幸运的了。 她将所有细节都写下来,一一报告给丈夫听,丁凯轩听完了妻子的计划,没有任何意见,只是再次提起:“你可以去找个新对象,你要怎么过日子都行,就是别可怜我!” 他无疑是矛盾的,既感动妻子的不离不弃,却又不断自问:留住她好吗?很久以后,她会不会后悔?会不会怨他?想到那可能上演的情节,他宁可孤独以终,至少没有太多愧疚。 许书婷完全不理,并非她不尊重丈夫的意愿,而是这念头太可笑了,她哪有力气可怜他,光是要活下去就忙得团团转了。但她很开心,他千方百计为她着想,她就知道他也有体贴的一面,只是常用刚强作伪装,她会试着突破这面具,多多欣赏他的优点。 来日方长,他们有很多明天可以认识彼此,可以重新来过…… ***凤鸣轩独家制作***bbs.*** 十月,许书婷实践了自己的计划,吩咐搬家公司员工把行李运走,整间大屋子只剩下屋子本身,她没有太多舍不得。然后她自己开车,载着家人离开台北,前往南投埔里,丈夫和女儿都坐在后座,一家人的命运就在她手中的方向盘,她不能出差错,她必须勇敢而坚强。 望着窗外陌生风景,越来越少人车,越来越多草木,丁俞涵终于开口问:“妈,我们要去哪里?” “我们要去新家。”许书婷踩着油门,方向越来越清楚。 丁凯轩一路上都不说话,把眼神藏在墨镜下,对外界一切不做反应,这是他保护自己的方式,落寞至此还能有什么悲喜?身为一个男人,一个原本支撑家庭的角色,现在他连开车都做不到,除了沉默还可以有什么表达? 目标接近了,那是座落在山腰间,一栋三十坪的平房,附带庭院、车库,才只要两百万,便宜到不行!若在台北,这种价格连间小套房也买不起,除此还附赠免费自然风光,多么划得来。附近大多是农家,每户之间隔着果园或花圃,最近的邻居在三公里之外,许书婷由衷佩服自己的眼光,这才叫世外桃源。 她停好车,替丈夫和女儿打开车门。“这里就是我们的新家,喜欢吗?” 戴着墨镜的丁凯轩走下车,现在他时时都得戴眼镜,室内戴平光眼镜,室外戴墨镜,以保护眼睛不受阳光或风沙刺激,眼前风景不甚清晰,但确实是一片绿意,他可以感觉到眼睛的轻微变化,压力减小了一些、呼吸畅快了一点,但他依然沉默以对。 “好漂亮~~”丁俞涵比较诚实,直接表达她的感受。 “我也这么觉得。”许书婷完全认同女儿的评价。 搬家公司的货车已经到了,员工们正在树荫下吃便当、喝饮料,看到他们招呼说:“太太,你们的东西要搬进屋吧?” “是的,麻烦你们,我在纸箱上都写得很清楚,分别放在客厅、厨房、主卧房、小孩房和书房,请你们注意一下。”这招是许书婷向仲介业者学的,分门别类,才不会在拆箱时又找个半天。 “没问题。”员工们就喜欢这种有概念的客户,省得问来问去浪费时间,于是大伙儿吃完午饭,立即投入工作,一小时后,该卸下的都已卸下,许书婷付清了搬家费电,接下来就得靠自己了。 丁凯轩站在一旁,他是个男人,却什么也做不成,凭着模糊的视力,他缓缓走向屋门,妻子并不牵扶他,只交代他哪儿该留意,进了屋,他听到妻子说:“每面墙壁都有装扶手,请你开始认识我们的家,以后我不会扶着你走路,还要拜托你帮我拿东西,所以,我希望你越快熟悉越好。” 丁凯轩苦笑一下。“你似乎什么都想到了。” “应该的。”房子整修花了一番功夫,她跟设计师商量过,除了安上铁扶手,方便丁凯轩行动,她也添购了新家具,尽量都找椭圆形的,要不然就在四角安上软垫,避免撞伤。 丁凯轩大致巡过了一圈,发现家具陈设很简单,走廊上没有障碍物,物品尽量收在柜内,桌子四角贴上塑胶软垫,避免走动时撞伤,因为家中有视力不佳的成人,还有正在学习的小孩。 “我睡书房,是吗?”他回到客厅,理所当然地问。 她摇摇头,带着点羞涩,却很坚持地说:“书房是你和我共用的,里面有两张书桌、两台电脑,没有多的房间,所以你和我睡主卧房。” 他全身一股震颤,原来妻子安排得这么妥当,他想抗议也没有理由,一个男人害怕和妻子同睡,这不是天大的笑话吗?更何况他不用上班、不需熬夜,还有什么好逃避两人的亲近? 丁俞涵不懂父母之间的暗潮汹涌,她在屋内到处走动,一下摸摸这个、一下闻闻那个,原本怕生的她,忽然不怎么怕了,反而觉得有趣,这里跟台北的家完全不一样,没有高楼大厦、人车拥挤,窗外除了蓝天居然有花草树木,仿佛在对她招手,欢迎她的拜访。 “妈,我要出去看看。” 许书婷等这句话已经很久了,她点点头说:“好啊,别走太远,要记得回家的路。” “嗯!”丁俞涵踏出家门,开始她的第一步,以往去哪儿都有母亲陪着,要不然就是司机和佣人,这是她初次独自采访世界,她将永远记得这一天,她有了新家,还有新天地。 许书婷望着女儿的背影,该是让女儿走出去的时候,虽然只是门前院子走一圈,但她相信女儿正在进步中,正如同她自己,一开始就不会停下。 ***凤鸣轩独家制作***bbs.*** 许书婷忙了一整天,只整理出一个大概,没关系,慢慢来比较快,她没忘记周医生给她的忠告。 由于下厨的经验屈指可数,很自然的,她的手艺一点都不怎么样,午餐和晚餐都是调理包和白饭,但丈夫和女儿并未抱怨,丁凯轩沉浸在自己的困局,吃什么都没差,丁俞涵则因为到处走走看看,肚子饿了吃什么都乐意。 晚饭后洗过碗,又收拾了一些东西,许书婷心想该替女儿洗澡了,但在屋内都找不到女儿,最后是在门外走廊找到了。“俞涵,你在看什么?” 丁俞涵没回答母亲,她已全然陶醉在美景中,许书婷随着女儿的视线望去,原来是满天星斗。“哇,好多星星!” 台北的夜空连一颗星都找不到,这儿的星星却像打翻了宝石箱,随人们高兴爱怎么看都行,尽管抓不到却仿佛完全拥有。 有多久不曾静下心来,和这片星海互相凝望?她发现人其实很渺小,烦恼更是微不足道,只可惜丈夫现在的情况,应该一颗星也看不到,她不免有些遗憾。 视线一转,她看到丁凯轩也来到门前,闭上眼呼吸了几口气,他确实看不到星光,感觉却变得敏锐,过去不曾仔细聆听的虫鸣和风声,此刻正丰沛的充盈在他耳中,空气中的花香草味也格外清新。 他不得不承认,妻子决定搬来这儿是正确的,远离了台北的纷扰,沈淀了手术后的忧郁,心底浮升的是不曾有过的平静,过去十几年他脑中只有医学、只有竞争,坦白说什么叫良辰美景,他早已想不起来,而今失去了一大半视力才重新领会,人生总是太讽刺。 看丈夫表情还算平和,趁着这机会,许书婷提起一件非提不可的事。“我在南投市找到一家眼科,我们得去看诊。” 身为一个已离职的医生,他也知道定期回诊非常重要,尤其是他这毛病,手术成功率高,但复原率只能看个人,之前在台北他很抗拒看医生,因为大多是熟人,看医生等于看笑话,现在妻子费尽心力把全家人带到这个陌生小镇,他再拒绝的话就是不知好歹了。 他没答应,但也没反对,她就当他是默许了,继续说:“我已经预约了,下周二早上,可以吧?” 他没针对问题回答,反而说:“你为什么留下来?” 她爱他吗?他想是不可能的,他没什么好值得爱。想必是她的善良,让她无法抛下他,但他就是忍受不了这点,他痛恨被同情的感觉,尤其对方是自己的妻子。 她沉默了,说是爱情或亲情都觉得有点怪,只好坦白说:“因为我不能离开,也不想离开。” “你变了,变得越来越能干,我却越来越无用,什么也做不成。”他强烈意识到两人角色的变化,他虽不习惯也得接受,她俨然是一家之主,他却什么都不是。 她不准他说自己坏话,这男人真爱钻牛角尖,跟某段时期的她一样。“谁说的?你可以做很多事。” “例如?”他倒想知道自己能做什么。 “替我们的女儿说床边故事,以前都是我负责的,也该换你了吧?”她故意用抱怨的语气,好把责任推卸给他。 “我看不清楚。”他指出这个显而易见的事实,不能看书的人怎么说书?他的视力仍然不稳,只能勉强看最大字体,难道要他用放大镜去看故事书? “那你就用编的呀。”她一点也不觉得这是问题,耸耸肩说:“我还有好多事要做,你就当帮我一个忙吧!” 丁凯轩还没回答,就听到妻子走开的脚步声,她带女儿去洗澡了,等洗完澡就是说故事时间,这任务对他比专业演讲还困难,妻子或许是用了激将法,他必须承认效果颇佳。 在晚风中思考许久,他终于走向女儿房间,他确实想做点事,过去忙碌惯了,此刻却连一个难题都没有,生活顿时变得太无趣,对于妻子给他的挑战,他再不接受就只能坐困愁城了。 见到父亲,躺在床上的丁俞涵睁大眼,怎么不是母亲来找她?谁要说床边故事呢? “咳……我说一个故事给你听。”他在脑中的资料夹拚命搜寻,就是找不到一个适合说给孩子听的,小时候他看过的故事都太遥远,他早已忘了童话是怎么回事。 了俞涵及时解决了父亲的困扰。“妈妈都会说睡美人的故事。” “喔,是吗?”他对这故事依稀有些印象,随口说出大概。“从前有个公主被女巫诅咒,睡了一百年,后来王子来解救她,他们从此过着幸福的日子。” 糟糕!故事这么短,哪够哄女儿入睡?丁凯轩暗自叫苦,果然女儿非常不满意,皱眉说:“妈不是这样说的。” “要怎么说才对?”他额前流下一滴汗,深觉自己无知到了极点。 看父亲一脸茫然,丁俞涵干脆自己说起故事。“很久很久以前,在一个很远很远的国家,有一位仁慈的国王,和一位温柔的王后,他们很希望拥有自己的小孩,后来上天赐给他们一位小公主,国王和王后举行了盛大的庆祝会,邀请全国的人民来参加,名单上却漏了一个人……坏心眼的女巫出现了,大家都吓一大跳……” 丁凯轩越听越讶异,原来女儿可以说这么多话,而且相当完整,过去她为何不肯开口? “公主十八岁生日那天,因为被纺锤刺到而昏睡不醒,整座城堡和全国的人也都睡着了,直到王子来到……在好心的仙女的帮忙下,王子打败了女巫,吻醒了睡美人,大家也都醒过来了,国王和王后决定把公主嫁给王子,后来他们就过着幸福快乐的生活。” 结果丁俞涵说完了整个故事,丁凯轩只有目瞪口呆的分,女儿不管在记忆力和组织能力,都远超过跟她同龄的孩子,平常她静静的不太出声,旁人也看不出她小脑子里在想什么,谁知她竟是个小天才呢。 既然故事说完了,丁俞涵自动闭上眼睛。“我要睡了。” “晚安。”他伸手想摸摸女儿的脸,却摸到头发,不过没关系,她应该能理解。 缓缓走出女儿的房间,他一路摸索着扶手回房,这果然是方便稳固的设计,连浴室里都有,当他洗过澡爬上床,发现床边还有另一个人在,事隔五年,他们再次同床而睡。 这房子只有三十坪,三个房间分别是主卧房、书房和女儿的房间,他的书太多,非得挪出一间房容纳,虽然也不知以后还看不看得到。总之,正因为房子小、房间少,他们必须同睡一张床,似有若无的碰触彼此,他不确定妻子是怎么想的,但他心跳不是普通的快,比起两人的初夜还紧张。 许书婷累了一整天,很快就入睡了,但睡得不太安稳,半夜时忽然睁开眼,发现又是作了恶梦,最近她比较少失眠了,但恶梦的情况仍未改善,忧郁了这么些年,有许多阴影仍存在着。 很快的,她发现枕边人也醒着,正用那双不太灵动的眼望着她,有些事他不用看得清楚也能明白。“你作了恶梦。” 手术后他的睡眠就变得很浅,再加上今晚和妻子同床,想安然入睡根本是不可能,她的呼吸、她的一举一动都让他心跳起伏。看她在梦中皱眉的表情,他不由心底一疼,过去她作恶梦的时候,有谁能在旁边给她依靠?是他的错,他怎能缺席这么久,而今才发觉她的脆弱之处。 “嗯……”她的梦境都差不多,背后不知有什么追赶着,她不断奔跑,寻找出口,却在梦醒前被抓住,那种心惊瞻跳教人吓出冷汗。 “你太紧绷了。”这段日子以来,他的身心都在极大冲击中,但他并未忽略,身边的她承受着跟他一样强大的压力。原本她除了照顾女儿,只要做个好命的少奶奶,他也对自己有能力给妻女优渥生活而自豪,如今他们的经济还算安稳,他却不能使上什么力,他太无用了。 “没事的。”她很乐意能做点什么,为了他、为了女儿,同时也是为了她自己,人生若不找出路,就要陷在死巷中,原地打转,进退不得。 他伸出手轻抚过她的发,忽然有感而发,说出一句从来不曾想过的话。“对不起……” 他不会再缺席了,他默默对自己说,过去种种已难改变,但从此刻起他会一直在她身旁,在她需要拥抱的时候、在她需要怜惜的时候,他愿意学着如何去付出。 “说什么对不起?”她眼角发热,因为他难得的温柔,可知这对她有多大意义。 “让你辛苦了。”原本该是他保护她、照顾她,却反过来依靠她打理一切,但至少在这时候,让他扮演坚强的那一方,让他给她些许安慰和力量。 过去他也说过这句话,但时空和人事已有变化,而今听来特别的真实有力,形成一道暖流徐徐注入她心底。“你也许不相信,但我比从前快乐。” 就是这句话,让两人安然入睡,不管恶梦是否再次来袭,总会有互相依靠的肩膀。 第八章 早餐时间,丁凯轩不再一边吃东西、一边看资料,只要专心的吃,屋外有鸟啼和风声,他的耳朵像忽然打开了,过去充耳未闻的事物,重新回到了他耳中,清晰深刻。 许书婷对自己做的早餐不甚满意,幸好丈夫和女儿都吃得挺认命,她在脑中寻思,今天除了整理家中还要做些什么?女儿还好,新环境等着她慢慢去发掘,但是丈夫呢,他除了晚上说故事,白天也得有点活动吧?就在她为主苦恼时,他交给她一张纸,虽然写得有点歪斜,但还看得出是什么字。 “你出门的时候,麻烦帮我买些东西。”那是他想了一整夜的结果,趁着妻子张罗早餐时,他在书房写下了这张单子。 “种子、竹枝、镰刀、锄头、农药?”越念到单子后面,她越觉得头皮发麻。 他及时解除妻子的担忧。“我没打算自杀,我想种一些东西。” “真的?”她惊喜的睁大眼,他终于想做点事,这是一个好的开始,他对生活有动力了!只是她很意外会是农业这方面的,他那双操刀的钻石之手也能拿锄头吗?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他不确定自己能做到什么地步,只有决心恐怕还不够,但他必须有个起步,看到妻子的努力,他不能放弃自己。 瞧他耸耸肩,说得轻松,但她从他表情看得出,他是很当一回事的,这男人一旦决定了目标,总要做到最完美,是一种爱跟自己过不去的个性,也是一种决定命运的因素。 “好,以后我们家的蔬果,就看你的了。”她发觉适时的刺激是必要的,男人的自尊真有趣,玩弄一下就会膨胀呢。 果然,他胸膛都挺起了,不无骄傲的说:“包在我身上。” “你种的菜,我会尽量弄得好吃点。”他这么认真,她也得加油,看看桌上的早餐都是速成品,是该买几本食谱来研究了。对了,还可以打电话请教班长赖虹桦,人家可是专职家庭主妇,十八般才艺俱全,是她的超级楷模,尽管现在住得远了些,她却不想疏远了这段友情。 吃过早餐,许书婷就开车带女儿出门,把丈夫所需要的物品买齐,丁俞涵对于从未看过的东西很有兴趣,频频问它们是做什么用的,许书婷也不甚清楚,只好说:“回家以后问你爸。” “嗯!”丁俞涵昨晚发现父亲很不会说故事,希望他会点什么别的,否则还真是个笨蛋呢! 有了工具,丁凯轩开始整地、播种、搭棚,并收集树叶杂草,做成有机堆肥,每天一早起来就要巡田,除了中午休息两小时,几乎都在阳光下工作,也许收成的经济效益不会太高,但他从中找回了些许自信,不再是个无用的丈夫和父亲。 过去他可以赚进大把钞票,让妻子无限额刷卡,做个让人羡慕的医生娘,而今他能献给她的,可能只是一把菜,或几颗番茄,会不会有点太愚蠢?无论如何,这是他目前所能做的,他就会全力以赴。 空气中土壤和青草混合的味道,让丁俞涵非常着迷,想到那些种子会长高长大,她更是兴奋不已。她自动成为父亲的小帮手,戴着一顶小草帽跟在他身旁,虽然做不动粗活,但可以帮忙拿些东西,更何况她还有一双锐利的眼。 “温度计上是什么数字?” “你看到的虫是什么颜色?” 阳光下,丁凯轩必须戴着帽子和墨镜,以免过度刺激眼睛,跟周围环境难免有色差,他的视力看远比较清楚,看近反而模糊,因此需要女儿做他的放大镜,丁俞涵以最简单的语言回答父亲,虽然没有说说笑笑,这已是他们最贴近的时刻。 “爸,你流汗了。”丁俞涵拿毛巾给父亲,她记得母亲说过,不能让父亲的汗水流进眼中,那样对眼睛的恢复不好,因此她随时注意着。 “谢谢。”丁凯轩抹去额头汗水,眼底不禁热热的,怎么才没几天的工夫,女儿已经不怕他了,还会主动拿毛巾给他?以往他在医院呼风唤雨时,女儿可不曾用这种崇拜眼神看他,原来做农夫比做医生容易博取女儿的欢心。 许书婷站在家门口,看到这一幕,忍不住拿起相机拍照,丈夫和女儿并没发觉,她偷偷抓住了这瞬间,原来过去这段日子的辛苦奔波,就是为了这一瞬间呀。 ***凤鸣轩独家制作***bbs.*** 随着日出日落,菜园里自成一种生态,从发芽到收成,每天都有不同变化,丁凯轩种了番茄、小黄瓜、甜椒、油菜、红凤菜,一一成为桌上佳肴,就算许书婷再怎么不善烹饪,仍掩不住那好滋味。丁俞涵爱极了这些美丽的菜,觉得它们像花一样,爱到几乎舍不得吃,直到母亲说要拿去丢掉才肯吃光光. 许书婷常开车带女儿出去逛逛,买些生活用品回来,但丁凯轩从来不参与这项活动,除了自家附近,他不曾到镇上或邻居家,甚至不肯走远一些,他可以面对妻子和女儿,却不想和其他人往来,怕人家问他的职业、问他的眼睛,现在的他还回答不出来。 许书婷希望丈夫不要忘了还有个世界,他们不是隐士,只是需要较缓慢的生活节奏,这天趁着女儿午睡时,她主动邀请丈夫。“我们去散散步,好吗?” 桌旁的他正在记录菜园日志,像个小孩一样,学习把字好好的写在格子里,内容是关于整枝去芽、轮流种植、保养水土,每件小事都是学问,依照他完美主义的个性,不一一规划好是不行的。 “你要当导盲犬?”他不是嘲弄她,而是嘲弄自己。 “什么导盲犬?你只是看不清楚,我算是你的导游。”她立即纠正他,口气严肃,然后又想到,以前她哪敢这样跟他说话?在发生这么多事以后,他不再威严,她不再柔弱,距离也随之拉近了。 “我不想出门。”他停下笔,视线转向妻子,她的脸似远似近,眉目之间仍是动人,在他能看清楚的时候不懂欣赏,现在只留下一份蒙眬美,有几次他想要摸摸她的脸,伸出了手却觉羞涩,那种亲匿动作似乎不太适合他。 看来不做点大动作是不行了!她鼓起勇气,走上前握起他的手。“在台语的说法里,夫妻不就是牵手吗?我们一起出门,不会有事的。” 拜托他千万别甩开她、别嘲笑她,她可是第一次这么做,尽管两人连孩子都生了,有些男女之间的情节却还不曾发生,在某方面来说,她仍是个憧憬恋爱的少女。她需要恋爱,而且她不要别的对象,他若知道了,会不会觉得她很傻?她也不知自己是怎么爱上他的,也许是他说离婚条件的时候,也许是在她作恶梦醒来的时候,也许是他在菜园跟女儿相处的时候,但也许就是现在,在他那样震惊又无助的眼中。 他完全呆住了,直直望着她,脑中翻腾无法言语,很想问她一句:“我们要开始恋爱了吗”,却又迟迟开不了口。她可知她的小手,紧紧掐住了他的心,因此会觉得痛,却又舍不得她放开,请一辈子都操控他吧,他不怕失去自己,只怕失去她。 终于,他反握住她的手,随着她的脚步,踏出家门。山间微风徐徐,两人在路上慢慢的走,不赶着去哪里,不急着去见谁,只是慢慢的走。 经过几户邻居家时,许书婷向他们打了招呼,丁凯轩只是点头致意,她感觉得出他的僵硬,也不勉强在一时,转个方向,走向大榕树下的土地公庙,以往他们牵手是为了旁人眼光,一对夫妻总该表现出恩爱模样,现在路上看不到一个人,他们反而不想松开手。 走累了,就坐在大榕树下,享受大自然的凉荫,她带了一瓶水,两人一起喝,似乎特别甜。 “你流汗了。”她还准备了手帕,随时替他擦汗。 “谢谢。” “不客气。”夫妻俩说话这么客气做什么?旁边又没别人,但谁知道呢,习惯难改吧。 这是一个很适合睡午觉的秋日,除了风声之外就是鸟啼叶摇,无声胜有声之间,他却忽然想说话。“其实小时候我很讨厌医生,也不想成为医生,原本我的志愿是做农夫。” “啊?”他光是说讨厌医生就够惊人了,居然还想做农夫,他确定是在说自己的事吗? “我和你的家庭背景很像,我爸妈都是医生,我哥哥姊姊也都是医生,从小他们就希望我当医生,我却对这一切觉得厌烦,搞叛逆搞了一段日子,但是当我选填大学科系的时候,我还是选择了医学系,可能是想让家人刮目相看,证明我也办得到,没什么了不起。” 她可以想象,他要闹的话绝对可以闹得天翻地覆,这男人就是一副硬脾气,但绕了一大圈还是选择做医生,当初他的家人应该都跌破了眼镜。其实她也这么想过,但没本事达成,光看到血她就腿软,只能佩服的说:“你真有毅力。” “当然,医学也有它迷人之处,我很快就一头栽入,不过一个很大的原因是,我想让别人羡慕我、佩服我,这是一种幼稚的心态,渐渐的我对此不满足,还想看到更高处的风景,我以为那就是人生的目标,在最年轻的时候得到最大的荣耀。”他不认为往上爬有什么错,只怪他自己太极端,为达目的不惜一切,才会跌得那么惨重。 “在那么高的地方,不会觉得寂寞吗?” “你说得对,是很寂寞。”除了风声,什么也没有,其实那风景并非绝美,只是一再抛弃的过程和结果,抛弃健康、抛弃家人、抛弃自己,到最后,真的什么也没有。 “可是你做每件事都好认真,不像我,没半点专长。”无论是中文系、摄影课、家庭主妇,她都做不到一百分,唉,半调子的人生。 看她叹息,他微笑起来。“你可能不知道,你的专长就在于温柔,但是又很刚强。” “我哪有刚强啊?”她抗议道,噘嘴又瞪眼。 他甚少看到她这表情,更是笑得忍俊不禁。“你强悍得让我无能为力,只好什么都听你的。” 原以为自己娶了一位有气质、有涵养的名门淑女,在两人大吵特吵那一天,他的幻想就幻灭了,但他很高兴发现这事实,她并非木头美人,而是个有感情、有脾气的人。她的坚持让他感动,若非她一手安排这一切,此刻他只能在黑暗中自怜,哪有今日的阳光耀眼? “哼~~”两人居然斗起嘴来,她实在不敢相信,但一切就这么自然的发生了。他的笑声对她是陌生的,同时也是悦耳的,仔细一瞧,他耳鬓的白发变得没那么明显,似乎跟皮肤一起晒黑了,他才三十二岁,之前应该是用脑过度才会少年白,从今天起别想那么多,自然就会变年轻啦。 等他笑完后,她才开口说:“你很少会聊这么多事,以前你就像嘴巴上了拉链似的。”事实上,他们最近说的话,加起来几乎胜过结婚六年。 他耸耸肩,做出无辜表情。“现在我有的是时间,可能变得比较唠叨,没办法,请你见谅。” 以往他老抗拒着爱上她的可能,搞得自己阴阳怪气,现在他找不到理由好抗拒了,就把自己都交给她又如何?说说愚蠢的往事、嘲笑自己的弱点,反正他都是她的了,赶也赶不走。 他总算有点幽默感了。她暗自高兴,看到他额前有汗滴,直接拿手帕帮他擦去,但她随即发现这是一个错误举动,因为两人四目相交,仿佛有种磁力吸引,忍不住越靠越近,凉风失去了作用,温度直线上升,老天爷啊,他到底会不会吻她? 丁凯轩陷入两难,她的红唇明明就在眼前,就算他视力再差都不会吻到鼻子上,但土地公庙就在不远处,如果有人经过怎么办?该死的面子问题,害他不敢轻举妄动。 “爸、妈!”一个小女孩的声音,打破了这黏滞的气氛。 许书婷赶紧拉开距离,咳嗽一声,转向女儿问:“俞涵,你怎么知道我们在这里?” “我不知道啊。”丁俞涵天真的回答:“我是来玩的。” “原来你的探索范围已经扩大到这儿了,真勇敢!”许书婷欣喜万分,女儿踏出的脚步比他们还快,也许某天就要独自去翱翔,尽管不舍,她仍期待那一刻。她自己就被从小管到大,所以想给女儿最宽阔的天空,只盼望女儿飞得自由自在。 丁凯轩走向自己最爱的两个女人。“俞涵,要不要跟爸爸去种菜?我们一起回家好不好?” “好!”丁俞涵一手牵着母亲、一手牵着父亲,不晓得为什么他们的手都那么热,是因为被太阳晒太久了吗?忽然她皱起鼻子说:“爸爸,你臭臭。” “我?我没抽烟呀。”晴天霹雳,丁凯轩身为父亲的自尊荡然无存,不懂女儿为何会嫌弃他? “臭臭。”丁俞涵还是坚持。 许书婷是没什么特别感觉,小孩子的嗅觉可能比较敏锐,她猜测道:“是不是你洗澡时拿错瓶了?如果只用润发乳洗头,效果不大,不然就是你冲水时没发现还有泡沫。” “……我会注意的。”他内心在哀泣,为了得到女儿欢心,叫他用酒精洗头也愿意呀。 丁俞涵不明白自己的话造成了什么影响,她握着父母的手,走走跳跳,还开心唱起了歌。“滴哩达啦~~达啦滴哩~~” 在那独创的音乐中,阳光下,三人的影子逐渐交融,是的,他们正走向回家的路。 ***凤鸣轩独家制作***bbs.*** 当晚吃过晚饭,许书婷替女儿洗好澡,把矛头转向丈夫。“我帮你洗澡,你一定要让我洗!你也不想听女儿说你臭吧!” 她很清楚女儿那句话的效果,若因此让丈夫自尊受损、坏了父女感情,那绝对是大大不妙,为此她必须大胆出击,虽然其实她害羞得要命,天晓得她内心是个纯情少女,何时变成了勇猛欧巴桑? 丁凯轩哑口无言,难以拒绝,坦白说他自己洗澡的确难免有疏漏,光是研究哪瓶是洗发精、润发乳和沐浴乳,就要好一番功夫,虽然妻子曾仔细说明,冲水后他的脑子就不怎么灵光。 “那……那就拜托你了。”他点点头,两人走进浴室,他先脱光衣服,很多余的在腰间围了条毛巾,夫妻之间裸露并不奇怪,他们对彼此的身体早已熟悉,但极少在如此光亮的地方,不免有点尴尬。 他坐在小板凳上,她站在他身后替他洗头,不是随便抓抓,而是仔细按摩头皮,连耳后和鬓角都照顾到,让他感觉非常舒服,自从视力减退后,他连冲水是否冲干净了都不知道,难怪女儿会有那种反应。 “会不会太用力?” “不会,刚好。”他必须承认她有双巧手,但如果碰到别的地方,恐怕不只是舒服可言。 洗过头,彻底冲好水,她又替他洗刷背部、颈子和手脚,小心翼翼不去碰触敏感地带,只是洗着洗着,有些事情仍然闪躲不过,他开始僵硬,她开始发热,眼神回避彼此,身体却不能拉开来。 “剩下的,我自己来就好。”他怕她发现他不由自主的反应,此时毛巾还围着,万一拿开就糗了。 “好。”她放下刷子,转身想离开,一个不小心却脚底踩滑,几乎要跌到地上,他虽然看不清楚,仍及时将她抱住,这一抱,什么都挡不住了。 可能是差点滑跤、可能是水气蒸腾,她不禁头晕起来,露出羞涩表情说:“抱歉……” 她的嗓音、她的柔嫩,任何正常男人都无法抗拒,更何况他早已为她疯狂,他再也控制不住,二话不说就吻下去,现在没有别人会看见,他可以尽情深尝,那甜蜜的滋味、他思念的滋味。 在他热烫而紧抱的怀中,她的衣服全湿了,双腿也无力了,只能软软靠在他胸前,双手拥住他的颈子作为支撑。他的大手带着粗茧,急迫却又笨拙,想尽快扯开那些该死的束缚,在这段该死的过程中,期待越升越高、渴求越来越强,终于彼此赤裸相对,忍不住要发出叹息,这是多么完美的一刻。 过程中,他是占有也是给予,她是付出也是接纳,地点从墙壁到地板,从窗边到洗手台前,在小小的空间内,他们创造了大大的惊奇。 “我的天……”她忍不住惊呼,他怎能强悍到这地步?是种菜培养出的体力吗? “都是你害的!”害他想要更多、更深、更彻底,直到两人都承受不住。 “可是,医生说你不能做激烈活动……”她猛然想起这件大事,万一书他眼压升高,损伤视力怎么办? “管他的!”他才不在乎,这种关键时候,天崩地摇也无法让他停下来。 “拜托你别动……我……我来!”老是他出力,也该换她主动,虽然很不好意思,但为了他的光明,她决定豁出去了!他还搞不懂她的意思,就见到一幅绝美风光,不只让他万分欣赏,还带来一种不曾有过的快感,原来他的妻子这么有潜力,不用人教就能心领神会。 许书婷努力了好一阵子,反正就跟骑马一样,没什么大不了,但说真的她也没骑过马就是了。尽管感觉很特别、很有趣,但是老天垂怜,她双腿都快废了,腰背也发酸了,他居然还不见疲累?她忍不住抱怨:“怎么会这么久……” “你知不知道我忍了多久?”他低沉一笑,将她翻过身,彻底解决两人的折磨。 直到今天,许书婷才明白什么叫高潮,过去她的感觉都是“还不错”,没想到还有“飞上天”的境界,人类的潜能果然无穷尽,只要有心,人人都能成为……快乐大师。 丁俞涵不知爸妈在做什么,洗澡的时候顺便洗浴室吗?今晚好像没有人会给她说床边故事,她只好自己唱唱歌,唱着唱着就睡着了,梦很甜,童年很美。 ***凤鸣轩独家制作***bbs.*** 离开浴室后,丁凯轩和许书婷都有点不敢看对方,他们做夫妻六年多了,从未像今天如此激昂。偷偷到女儿房间一看,幸好女儿已经睡着了,两个大人像做错事的小孩,蹑手蹑脚地回到主卧房。 “我帮你吹干头发。”她怕会有水滴进他眼底,拿毛巾替他擦干脸庞。 “不用了。”她自己还不是湿透了?他用大毛巾包起她的身子。 “可是……”她怕他感冒、怕他咳嗽,那对眼睛很不好的。 争来争去的,两人互相帮对方擦干,最后身体基本上是干了,但某些部位又开始热烫,真是没完没了、永无止尽的良性循环。 他竭力让自己冷静,有时候除了做还得要说,因此他拉着她的手来到床边。“躺下来,我们得谈谈。” 这么严肃的表情是要谈什么?总不可能是谈恋爱吧?她正想问,却又闭上嘴,谁叫他那样盯着她,该不会要再来一次吧?听说骑马太久会变外八字,她怕自己走路失去淑女风范。 他让她躺在他肩上,伸手轻抚她的脸庞,脑中转了千百圈才吐出一句:“书婷……你谈过恋爱吗?” “婚前没有。”婚后……似乎也没有,她在心底加了句。 “我也没有。”他跟她面对面,鼻子都快碰到鼻子了。“你觉得,我们有可能相爱吗?” 他是个男人,老是让她主动也过意不去,虽然浪漫这种事情他不擅长,不过她都肯抛开矜持、骑上他这匹野马了,他也该多练习一些甜蜜情话,人生就是不断学习和挑战,为了她一切都值得。 “我想……应该可以试试……”她敢大声说自己爱女儿,那是上天赐与她最自然的情感,对于丈夫她却是又期待又害羞,拖了这么久才要开始恋爱,有种说不出的暧昧和羞怯。 女方都这么给机会了,稍有慧根的男方都会打铁趁热,促成幸福和快乐的结局,可惜他的脑子一下转不过来,原本一件简单的事,他却忍不住想得复杂,太聪明也可能是一种蠢笨。 “坦白说我没有太多信心,我已经是个无用的人,你随时可能碰到好对象,我有资格把你留在我身边吗?”想爱又不敢爱,想留住她又怕耽误她,他懦弱到自己都无法原谅,像他这么难搞的个性,她怎会愿意和他相伴一生? 她笑了,望着他蒙眬的眼,希望他不会看到她眼角的泪。“没错,感情不能强求,但如果是你的,你怎么赶也赶不走。” 她的回答再次让他融化,忍不住吻上她那好甜的小嘴,心想自己究竟何德何能,能拥有如此稀世珍宝,过去不曾珍惜怜爱的,今后定要加倍还给她。 爱情于今夜诞生,失眠也罢、恶梦也罢,他们填满了彼此的缺憾,从此即使风雨也是情。 第九章 乡间生活时光悠长,他们家没装第四台,很少看电视,大多听广播,十一月的天气凉凉的,气温刚好,平常就可打开门窗,让清风徐徐吹入。 丁凯轩的生活已找到规律,早上六点起床吃饭,下田干活,十一点休息到午后两点,继续干活,晚上六点吃饭,十点入睡。熬夜似乎是上辈子的事,他想不透自己怎会做那种蠢事,早晨的露珠那样美、空气那样鲜,在院子里浇浇水、除除草,才是正经事。 黄昏时分,晚风吹进客厅里,带来大地的气息,丁俞涵赤脚坐在地板上,研究一堆大大小小的石头,都是她自己捡来的,从树下、溪边、草地上、院子里,它们不像积木那样有固定形状,反而更有特色和趣味。她自己也不像普通小孩,没有一定的行为模式,但她就是能自得其乐。 丁凯轩坐在藤椅上,闭眼休息,劳动的生活让他晒黑了,身体也变得更结实,不再穿白袍的他,改穿t恤和卡其裤,显得年轻许多,在这朴实小镇,谁也看不出他曾是外科主任。 他手中拿着一支名牌钢笔,其实名牌与否并不重要,只是他用了多年不想换,过去写病历、签字的笔,也可以用来写些不是那么重要的东西,今天的他随手在纸上记录,要记得买什么、做什么,似乎都是些零碎小事,但生活就是这么组成的。 忽然间广播放出一首歌,让他停下笔,也停下思绪。 “这一生也在进取,这分钟却挂念谁,我会说,是唯独你不可失去…… 一追再追,只想追赶生命里一分一秒,原来多么可笑,你是真正目漂…… 一追再追,追踪一些生活最基本需要,原来早不缺少,喔喔……” 听到这儿,丁凯轩睁开眼问:“这首歌是谁唱的?” “张国荣。”丁俞涵回答父亲,她不认识这位已逝的歌星,但刚才广播主持人有说。 “谢谢。”丁凯轩继续聆听,那歌词、那旋律、那嗓音,似乎都在细细诉说他的人生,原来早有人体验过他的心情,并化成了歌曲传唱人间,这并非他独有的领悟。 一追再追,此生的意义究竟何在?除了功成名就、傲视群伦,他还有些什么心愿?不甚清晰的视线中,他看到女儿玩石头的身影,还有妻子在厨房忙碌的背影,耳边除了歌声、风声,还有炒菜的声音,油可能放太多了点,发出一阵轻微的爆裂声,以及一个惊呼而碎碎念的女声。 而后他明白了,他追求的不在远方,而在眼前,是的,就在他伸手可及之处,有他最爱的人。 这时许书婷从厨房走出来,有点心虚的说:“呃,可以吃饭了,我今天做了新菜色,希望有进步。” 尽管已买了烹饪书学习,也不时向好友赖虹桦请教,她对自己的手艺仍不具信心,幸好有丈夫亲手栽种的蔬果,理论上应该不会太难吃吧? 在这一瞬间,丁凯轩仿佛看到了天使,该如何形容此刻心境,刚才那几句歌词还在他心底萦绕:谁比你重要,成功了败了也完全无重要,谁比你重要,狂风与暴雨都因你燃烧…… “我肚子饿,我要吃饭了!”丁俞涵率先坐到餐桌旁,乡间生活让她胃口变好了,也长胖了些。 许书婷看丈夫神色不对,以为他人不舒服。“凯轩,你怎么了?” “没事,我很好。”丁凯轩摇头一笑,决定稍晚再向妻子透露,他坐到女儿身旁开始用餐,结果两人都吃了一口就停下。 许书婷肩膀紧绷,失望的问:“很难吃吗?” “不会,很好吃,只是要慢慢吃。”丁凯轩一口接着一口,品尝那平淡滋味。 丁俞涵比较诚实。“妈,我要番茄酱。” “喔。”许书婷替女儿拿来番茄酱,自己也吃了一口,才发现原因。“没味道!” 因为不确定该放多少调味料,她下手下得太轻,结果菜色淡而无味,应该重炒一次才对。 “会吗?我觉得刚刚好。”丁凯轩吃得津津有味。 “别吃了,我重煮一份!”她站起身想收盘,丈夫却不让她收,这男人是在硬撑什么? “我很饿,等不及。”他继续吃,品尝那份特有的甘甜,许书婷也不勉强,端起女儿那份餐点,加了点调味料,只能说丈夫今天真的很古怪,没办法跟他沟通。 吃过晚餐,丁凯轩负责擦桌、洗碗,丁俞涵照样当他的小帮手,不时拿这拿那的,用一种崇拜的眼神望着他,想想人生多有趣,过去他是知名外科医生,女儿跟他几乎没有交流,现在他只是个业余农夫,女儿却老爱跟他一起行动。 晚上是一家人的休息时间,许书婷先带女儿去洗澡,丁凯轩独自站在门前,夜幕已低垂,他的视力看不到星,但无所谓,这星夜仍是美丽的。他很久没抽烟了,今晚忽然很想来一根,找了好久才找到烟盒,打开时却见香烟已有些发霉,他笑了一下,把整包烟丢进垃圾桶,既然上天不想让他污染自己的肺,那就顺其自然吧。 许书婷帮女儿洗好澡、擦干发,就让女儿继续去玩那些石头,反正石头也都洗干净了,当许书婷走出大门看到丈夫,他也不知为何,自顾自的在傻笑。 “凯轩,你好像怪怪的……”离开台北之后,他变黑也变壮了,有时他的背影还会让她觉得陌生,但没关系,天天睡在一起自然会熟悉他的身影,她一点都不着急。 “我很好,真的很好。”他伸手将妻子拥入怀中,贴着她的发丝呼吸。 虽然四下无人,他突来的拥抱仍让她吓了一跳,到底发生什么事了?怎么把她抱得这么紧,仿佛下一秒就要分离似的? 他主动提起往事。“你记不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 “记得啊,你那时候很自大的样子,还不用介绍,我一看就猜到你是医生。”没想到东躲西闪,还是嫁给了医生,做人果然不能太铁齿。 “没错,当时的我以为我什么都能得到,不知天高地厚。”做人不懂反省就是笨,一个劲的往前冲,冲过头才惊觉错失太多,沿途风景都忘了欣赏,就算得到旁人羡慕眼光又如何? 他也有自知之明啊,好现象,有进步,她歪着头问:“现在的你呢?” 他捧起她的脸,这张他永远吻不够的脸,让他有勇气重新面对生活,也面对自己的真心。“现在我明白,命运不在我掌握之中,也许明天就是世界末日,也许努力到头来是一场空,但至少我能确定一件事,我爱你。” “啊?”如果他存心要给她惊喜,他确实达到了目的,等了这么些年,魔法般的三个字,瞬间就解除了睡美人的咒语,让她欢喜却也让她哭泣。 感觉到她脸上的湿润,他立刻慌了。“你怎么哭了?别哭、别哭……” 许书婷很难向丈夫解释,只有她心中那个还相信童话的小女孩才能了解,在现实世界中跌跌撞撞了太久,渐渐以为床边故事都只是哄小孩的,但就在奇迹发生这一秒,她才发现她仍怀抱着这个梦。 “妈,你为什么在哭?”丁俞涵“适时”的出现,以责备眼光看着父亲。“爸!” 丁凯轩感受到女儿的魄力,万分无辜的说:“我也不知道我到底做错什么?我不是故意让她哭的!” “没事啦!”许书婷破涕为笑,及时化解了父女问的误会。“人家想哭就哭,你们不用那么紧张,哭一下眼睛才不会干呀!” “嗯,我也努力试试看。” “那我也要哭。” 为了健康的视力,丁凯轩和丁俞涵开始挑战十秒内掉泪,但还真是满难的,许书婷被他们俩彻底打败,想感慨一下都没机会,只能说爱上了就没药医,她永远不会忘记这个夜晚,她拥抱着爱情和亲情,还有星光般的泪滴。 ***凤鸣轩独家制作***bbs.*** 十二月,冬日已至,寒风渐起,丁家人越来越适应小镇生活,在不认识的人眼中看来,他们就像任何一个在地家庭,过着平凡的日常生活。 丁凯轩跟别的农夫没两样,只是他比较爱钻研,菜园里一丝不苟,巡田时有如阅兵。 了俞涵是个爱玩爱唱歌的孩子,常带着全身泥回家,看到每颗石头都能说出原产于镇上何处。 至于许书婷,她学会了开车、煮饭、洗衣,还会在菜市场跟老板讲价,越来越有主妇的架势。 只要一家人在一起,日子总是好过的,然而晴天久了也会有乌云,丁凯轩开始有了秘密,瞒着妻女不让她们发现。在他眼前常有黑影笼罩,视力时好时坏,于是他明白,又得手术了。对于视网膜剥离这回事,他自己也查了些资料,有七、八成的人一次手术就能恢复,偏偏他是少数的那二、三成,需要多次手术,手术后若还是恢复不佳,也可能因严重剥离而失明。 他没忘记上次手术的痛苦,向来是他替别人开刀,生平第一次躺在病床上任人宰割,那种感觉万分难受,更别提手术后的诸多不便。最重要的是,开了刀就会好吗?没有人能有把握。 于是他把这件事搁在心头,不想让妻子担心,直到某天的某件事,让他下定了决心。 搬家以后,丁俞涵没再上幼稚园,还是有办法认识新朋友,都是附近邻居的小孩,他们看不出丁俞涵有轻微自闭,只觉得她未免也太爱唱歌了。小孩子在一起除了玩耍打闹,也会搞欺负的把戏,尤其是对与众不同的人,不知不觉中就有了敌我意识。 这天黄昏丁俞涵回家时,除了满身带着泥,脸上也挂着两行泪,许书婷一看冲上前去,惊慌问:“怎么了?跌倒了吗?还是哪里受伤了?” 她上下巡视女儿的衣服和身体,除了一些脏污并没有特别之处,这时丁凯轩也放下锄头走过来—— “俞涵,你跟爸妈说,发生什么事了?” 了俞涵吸了吸鼻子,讲话却不结巴,坚定地说:“我以后都不要吃虾子。” “你不是很爱吃虾的吗?”许书婷不懂女儿为何突然这么说。 “池们说爸爸是瞎子,一直叫我吃虾子,我才不要吃。” 原来是丁凯轩外出时都戴着墨镜,行动缓慢,身旁也会有妻子陪伴,那些孩子以为他是盲人,这天逮着机会就取笑丁俞涵,他们不明白言语的刺伤力,只是玩着一种新奇的游戏。 “我的天!”许书婷抱住女儿,泪水在眼眶中打滚,她自己吃苦或受挫没关系,但女儿这么单纯天真,那些人怎能如此残忍,太过分了! “妈你不要哭,我们都不用哭!”丁俞涵反过来安慰母亲,虽然她小小的脑子想不出什么大道理,但在她心目中,真的没什么好哭,他们家比以前好太多,她喜欢现在这样子,爸爸会在家,妈妈会笑,还有什么不好呢? “嗯,妈妈不哭,俞涵也别哭了。”许书婷抹去眼泪答应,只希望女儿也能不伤心。 丁凯轩望着这一幕,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人,都因为他而掉眼泪,他应该深刻记在心中,却无法看得分明,这种日子还要过多久?他可以放弃自己,却不能让家人陪着他一起痛苦,就算机会不大,他不试试看怎么知道结果? “下次他们再这样捉弄你,你就把虾子吃了,告诉大家你爸不是瞎子,总有一天会看得清楚。” “你的意思是……”许书婷望向丈夫,有点猜到什么,却又不太敢相信。 “没错,我要接受第二次手术。”说出这番话之后,他胸口的沉闷一消而散,他要让女儿以他为傲,她的父亲即使恢复不了光明,也绝对是个勇者。 ***凤鸣轩独家制作***bbs.*** 一月的天空常是哭丧着脸,难得有阳光普照的时候,就在万里无云、天清气爽的一个周日,丁家来了一位远方的访客,那是许书婷的哥哥许崇信。他开车独自前来,沿途风光虽是无限好,但怎么看都只适合度假,哪能生活?没有大饭店、百货公司、高尔夫球俱乐部,天啊,妹妹和妹夫该不会归隐山林了吧? 下了车,进了屋,许崇信更是不敢置信的说:“好小的地方,你们住这儿不会太挤了?” 他们许家向来是大格局,住大屋、开大车、花大钱,妹妹怎能习惯如此狭小民居?他这个做哥哥的看了都想直接送她一栋别墅了! “怎么会?我们才三个人,又没客人也没佣人,这样刚刚好。”许书婷知道哥哥的标准,家中的房间数必须是人数的两倍以上才行,但她真的觉得没必要,房子越大越难亲近彼此。 也罢,许祟信摇摇头,这不是讨论重点,向妹妹说明来意。“是凯轩打电话给我,希望问问我的意见,我也想来看看你们过得如何。” “谢谢你特地来一趟。”许书婷倒了两杯鸟笼茶,这可是本地品种,刚刚泡好的,还有茶酥和茶梅,她相信哥哥会喜欢。 许崇信慢慢喝了第一口,很快又喝了两口,大概是长途开车比较疲惫,怎么觉得这茶特别香甜? “在眼科疾病中,视网膜剥离对视力的杀伤力最大,也是临床上最棘手的眼科手术,凯轩现在的情况是再次剥离,不管复原机会大不大,一定要再动手术,我认识几个技术精良的医生,我跟凯轩讨论一下,尽快安排时间,我相信结果会有所改善。” “我也希望如此。”她不敢期待太多,但又忍不住期待,人生时时都有难题,但无论如何,一家人同在一起,总能度过难关的。 丁俞涵从门外跑进来,一看到许崇信就停下脚步,对于这位客人她并不陌生,但她不知道要说什么。许崇信差点认不出这孩子是谁,全身玩得脏兮兮的,还打赤脚!那个原本漂亮得像洋娃娃的外甥女,何时变成了个野孩子? 许书婷替他们重新介绍彼此。“俞涵,叫舅舅。” “舅舅。”丁俞涵乖乖听母亲的话,她的表现已经进步很多,以前在台北碰到客人时,她只会一溜烟躲到房间去。 许书婷对女儿说明:“舅舅是为了爸爸的眼睛问题,特别从台北来找我们,他会帮忙我们喔。” 听到这话,丁俞涵双眼一亮,跑出大门,很快的又回来,双手拿着一朵花和一颗石头,兴冲冲的塞到许崇信手中说:“这给你!” “给我?”许崇信哭笑不得,他要这些小孩玩意儿做什么? “嗯!” “谢谢。”许崇信看了看这两样东西,忽然觉得窝心,孩子们是最天真直接的,他何曾收过这么棒的礼物?平常他工作忙,很少在家,儿子和女儿还认得他是父亲就不错。 丁凯轩从后院走进来,发现客厅有个男人,仔细辨认了一下,才点头喊道:“哥,多谢你来。” “哇,你怎么变得这么黑?肌肉也发达了,你是在这里练什么武功?”许崇信一看到妹夫就睁大眼睛,当初那个一脸精明的名医,竟摇身一变成为猛男呢! “只是种种菜而已。”丁凯轩笑道,打开后门给大舅子瞧瞧,许崇信立刻傻了眼,蔬菜瓜果都种得挺好,排列得整整齐齐,不愧是外科医生的手法,干净俐落。 在妹妹一家人热情的邀约下,许崇信留下来吃了午饭,都是家常菜色但很有味道,当他看到妹妹亲自下厨已经够惊讶了,吃完后又看到丁凯轩洗碗,更觉这是个他不认识的世界。 他忍不住对妹妹说:“我真下敢相信,凯轩变得这么居家,他会洗碗,你会煮饭,天底下好像没什么是不可能的。” “那当然。”许书婷不无骄傲的回答,她和丈夫可是同心协力在守护这个家。 吃过午饭,三个大人一边泡茶,一边谈动手术的事,丁俞涵坐在旁边玩石头,眼神却不时飘向大人们,很想参与讨论、很想给点支持,但最后她还是忍不住睡着了,由她亲爱的舅舅亲手抱她上床。 下午两点丁凯轩下田去了,他们兄妹俩就到外头散散步,沿途中,许书婷给哥哥介绍一些花草树木,如数家珍,冬日虽冷,空气却更清新,视野也更辽阔。 聊着聊着,许崇信停下脚步,正色道:“书婷,对不起。” 她吓了一跳。“怎么突然这么说?” “当初我们要求你跟凯轩离婚,一副怕你吃亏的样子,后来我自己想想,我们都太自以为是了,毕竟这是你的人生,谁也不能替你做决定。” 她笑得释怀,她早就忘了这事,但很高兴哥哥能如此为她设想。“我知道你们是不希望我吃苦,但是不吃点苦的话,又怎么知道什么叫甜?” 他点点头,妹妹说的话有道理,一段时间不见,她成熟了许多,眉宇之间透着自信,整个人也活跃起来,跟以前那个哀怨的小姑娘大不相同。 “看你们住在这儿,说真的,我有点羡慕呢!”才待上几个小时,他深觉身心舒坦,呼吸都畅快许多。 “欢迎你们来度假,不过得自己找饭店,不然就在我家客厅打地铺了。” 许崇信想到一个妙点子。“老是住饭店也腻了,不如在你家院子露营,孩子们应该会很喜欢,但你嫂嫂应该会疯掉,哈哈!” 嫂嫂来露营?许书婷不禁也笑了,然后想到另一件挂意的事。“对了,爸最近身体好吗?我想打电话给他,又怕他生我的气。” “他才不会生你的气,他很担心你。”许崇信很了解父亲,他们父子俩只是表面爱装酷,今天在他出发前,父亲还频频交代他,若看到妹妹一家人生活困顿,支票先开一张大的再说。 “好,今天晚上我就打电话回家。”哥哥的话让她有了勇气,决定主动出击,虽然她不是父亲眼中理想的女儿,但父亲仍关怀她的生活,这就已经够了。 多年来,兄妹俩从未如此和谐交谈过,也许是美景让人放松,也许是时光冲淡了冲突,人生境遇真是说不得准,当初一心想逃开的地方,而今却成了独特的怀念。 傍晚,当许崇信开车离开时,后车厢装满了本地土产,有绍兴、茶叶、黑糖、梅子,最贵重的则是妹夫亲手栽种的蔬菜,那可是花多少钱都买不到的。 “舅舅再见~~”丁俞涵笑容满面,在她眼中,舅舅是个天使,是上天派来帮助她父亲的。 “再见,我会再来的!”许崇信向他们挥手,这一趟是付出也是收获,出乎意料的满载而归。 “随时欢迎!”丁家三人站在门前送客,直到车影消失在山路转弯处,今天的访客为他们带来一个希望,无论多么渺茫,他们终于有了个希望。 第十章 确认手术日期后,丁家三人开车回到台北,他们住的不是饭店,而是许书婷的娘家,许家什么不多,客房最多,给女儿、女婿住几天算什么?住个半年一年也无所谓。 身为家中女主人的夏颖心,对此安排自然不怎么高兴,但看在公公和丈夫的面子上,勉强仍要装出欢迎态度,谁叫她现在是“仁心联谊会”的会长呢?打通各种人际关系是很重要的,说不定以后会有拜托小姑的时候,人情留一线,日后好相见。 仔细瞧瞧,小姑的手变粗了,头发不知多久没做保养,衣服甚至不是名牌货!但奇怪的是,小姑看来比以前快乐多了,不管去哪儿都和丁凯轩牵着手,那幸福的模样还真是美呆了。夏颖心决定好好研究这道理,不花大钱也能变美,到底怎么回事?是因为南投的水质和空气吗?下次非得去度个假不可。 无论如何紧张或忧心,日子仍不快也不慢的来去,这天,在医院的手术室外,许书婷握着女儿的手,表情还算镇定,内心却狂跳不已,等待的时间总是难熬,幸好身旁还有些支持。 陪她一起等待的除了女儿,还有久违的公公和婆婆。他们寄了几次包裹被退回后,终于发现儿子可能搬家了,辗转透过好几个人联络,才知道儿子因为眼疾辞去了工作,不做医生以后跑去南投种田,而今又要开第二次刀。 为此,已离婚多年的两人,分别从美国东西岸飞回来,也把礼物一并带来,他们不怪儿子没告诉他们,这个么子的脾气有多刚烈,没人比他们更了解,尤其是青春期那段日子的叛逆,现在想起来还震撼有余。 丁俞涵完全不认得爷爷奶奶,只知道他们常寄来礼物,在母亲的鼓励下,她喊了声:“爷爷好、奶奶好。” 孙女那软软的声音、灵活的大眼,让丁家两老立刻爱上她,没想到儿子能找到这么温柔的媳妇,还生出这么可爱的孩子,说什么都要在台湾多住一阵子,好多看看这位小天使。此外他们也要去庙里求平安符,希望儿子能重见光明,否则这骄傲的小子如何能活在黑暗中,唉。 三个小时过去了,门前灯光从红色转为绿色,没多久一位护士走出来,通知家属说:“手术已经顺利完成,就等病人从麻醉恢复,晚一点会转到病房,你们可以先过去等。” “谢谢!”许书婷松了口气,既然踏出了第一步就不能回头,接下来就是耐心调养了,这回她可不能让丈夫耍赖,说什么都要他照顾好自己。 手术后恢复情况不错,不到三天,丁凯轩已能拿下眼罩,室内灯光不强也不暗,以免刺激他的眼睛,许崇信站在一旁问:“感觉怎么样?” “我看到一点点光,很模糊,白茫茫的。”隐隐的刺痛让他不断眨眼,感觉像好几天没睡觉一样,想睁开眼都得费尽力气。 “刚开始会这样,要慢慢适应,如果有眼干、眩光、畏光的情形,都算正常。”许崇信一边以专业角度说明,一边要替妹夫戴上眼罩,丁凯轩却阻止了这动作。 “等一下,我好像可以看到了……”乌云渐渐散去,他试着辨认周遭事物,慢慢的,轮廓出来了、身影明显了,他的人生再次找到了方向。 “看得清楚吗?”许崇信又问。 “嗯,很清楚。”丁凯轩缓缓伸出手,毫无犹豫、毫无差错的,抚摸在他身旁妻子的脸,这是他在手术后最想做的一件事,不是靠盲目摸索,而是亲眼所见、亲手所碰。 许书婷已是泪眼模糊,握住丈夫的手,说不出半句话,就为了这一刻,之前的担忧全都值得了。 丁家两老看到这幅画面,非常意外儿子如此依恋媳妇,他们享受不到的爱情,儿子却能有幸得到,或许挫折之中反而见真情,越是一帆风顺就越不懂珍惜,人生果真是个圆,有舍才有得。 ***凤鸣轩独家制作***bbs.*** 在娘家住了一个礼拜,明天就要回南投了,许书婷独自留在家整理行李,丈夫和女儿就交给公婆,让他们把握时间好好相处。这阵子,光是女儿的衣服、玩具就增加了两大箱,她真佩服公婆的消费能力,不把孙女宠坏誓不甘休似的,但她并不担心,女儿不是普通的小孩,她的快乐来自内心,而非外在。 叩叩! 趁着没有别人在,许庆霖敲过门走进客房,他拿了一个文件袋,也不说明一下,就放到女儿的行李箱中。“收着。” “这是什么?”许书婷拿起来一看,居然是两份地契和印章!她记得父亲提过,若她再嫁,就要给她房地产当嫁妆,但那是不可能的,因此她立刻退回。“爸,我又没再嫁,你不用给我这些。” 许庆霖早忘了自己说过这番话,那都是几百年前的状况了,有什么好提的?他解释道:“我不是要你再嫁,凯轩现在又没赚钱,手术后也不知能恢复多少,我总不能看你们过苦日子。” 她一阵心暖,明白父亲只能用这种方式表达关怀,除了给钱他真的不懂其他方法。“我们过得很好,在南投不用花什么钱,爸你放心,欢迎你随时来玩。” “不行,你一定要收下。”许庆霖非常坚持,一个女人要照顾丈夫和小孩,怎么说都要有钱支撑,女儿应该是不好意思开口,他做父亲的就得固执点。 “我不能收。”她在家时很少让父亲满意,结婚后还要父亲担心,怎么都说不过去。 “你不收,那我给俞涵,看她以后是要出国念书,还是要自己创业,反正用得到就好!” “俞涵的未来,我们会负责栽培,哪有让你出钱的道理?” 父女俩来回推辞,谁也不肯让谁,脾气一样的硬,不知是谁第一个笑起来,另外一个也跟着笑了,原来笑是有感染力的,没多久,他们都哈哈大笑。 有生以来,怕是第一次和父亲如此融洽相处,许书婷抹去因为大笑而流出的泪滴,吸了吸鼻子说:“如果妈也在这儿就好了。” “我想她是在的。”许庆霖望向墙上妻子的照片,他每天都感觉到她的存在。 “我想也是。”许书婷点点头,在这个家已经没有她的房间,但她还是有回家的感觉,只因心中有爱,处处都是家。 ***凤鸣轩独家制作***bbs.*** 从台北回到南投后,他们照样过着种菜、煮饭、平淡的日子,丁凯轩的手术相当成功,只是得休养一段时日,这回他积极而主动,每天都记得吃药、点眼药水、保护眼睛,回诊时跟医生再三讨论,每个细节都不放过。 许书婷看在眼底,明白自己不用再操心了,丈夫已经有所领悟,接着就看老天的意思了。 丁俞涵还是没上幼稚园,这整片山野就是她的学校,她每天捡石头、观察花草、对着蓝天发呆,她还有一架电子琴,无师自通摸熟了音阶,常可听到她弹唱自己的曲子。 不管她以后会成为地理学者、花店老板或音乐家,她的父母只期待她健康快乐长大。 这天傍晚,丁凯轩奉妻子之命,出门去寻找女儿,这在台北是不可能发生的事,一个还没满五岁的小女孩,怎能放她一个人趴趴走?但在埔里就变得很自然,女儿这只小兔有三个窟,不是在自家附近,就是到几处邻居家,或是大榕树下的土地公庙。 今天他在榕树下找到女儿,还看到四、五个小孩,他们用小石头不知在玩什么游戏,小孩子创意无限,只要好玩就能不断继续,玩到太阳下山了还不想回家。 “俞涵,该回家吃饭了,他们是你的朋友吗?”丁凯轩摸摸女儿的头问。 “嗯!”丁俞涵点头,小孩子吵架归吵架,还是会玩在一起,早就忘了之前的不愉快。 小朋友们满脸讶异盯着丁凯轩,心想奇怪了,他不是瞎子吗?怎么会自己走路?没跌倒也没认错人? 丁凯轩决定替女儿做点外交工作。“你们好,我是俞涵的爸爸,欢迎你们有空来我们家玩,可以带一些菜回家,是我和俞涵一起种的。” 了俞涵双手插腰,自豪的说:“我爸爸很厉害喔,他会种菜,还有玫瑰花!” 小镇上很多人都会种菜种花,丁凯轩并不算特别,孩于们只是惊讶于他的行动自如,忍不住问:“你不是瞎子吗?” “没错,我差点就变成瞎子了,但我好起来了。但不管是不是瞎子,大家一样可以做好朋友,好不好?”丁凯轩希望孩子们能多点同理心,也许他这些话现在没成效,但至少是颗等待发芽的种子。 小朋友们“喔~~”了一声,也不知有没有听进去,总之以后不能嘲笑丁俞涵的爸爸是瞎子了。 丁俞涵拍拍身上的尘土,向父亲伸出手。“爸,我们回家。” “好。”丁凯轩握起女儿的手,两人一路慢慢的走,一个唱歌一个听歌,不亦乐乎。 望着他们父女俩的身影,榕树下的孩子们不禁有点羡慕,因为每次他们胡乱瞎唱的时候,爸妈只会叫他们闭嘴呢! ***凤鸣轩独家制作***bbs.*** 五月,白昼逐渐拉长,夏日的脚步近了,丁凯轩配了一副眼镜,弥补他恢复不足的视力,除了继续菜园里的工作”,他也花了很多时间待在书房,看书、打电话、写笔记,相当勤奋。 许书婷知道丈夫在进行些什么,但他不想说她也不会问,她相信他总会“自首”的。 果然过没多久,在一个温暖的午后,女儿躺在吊床里睡熟了,丁凯轩不用再帮她摇床,转向妻子说:“我……我想回医院工作,昨天院长打电话来过,我们谈好了一些条件。” 即使妻子不在乎他有没有工作,他仍要这么做,算是维护自己的尊严,也是不想辜负过去的努力,种菜虽然有趣,他最大的志愿仍是行医,他不想就这么放弃。 “是吗?”她心一沉,想起两句唐诗:“忽见陌头杨柳色,悔叫夫婿觅封侯”,古人之言实在不假,她只想要一个会在家洗碗的丈夫,不愿把丈夫白白送给他的工作。 他看得出她眼神黯淡,赶紧说:“南投的房子不要卖掉,我们一有空就回来度假。” 她不太相信他的说词,工作向来是他的最爱,谁知回台北以后会有什么变化?到时又一堆交际应酬的,当真会有空吗?外科医生本来就不是人做的,他的身体好不容易健康多了,回去医院不知要死多少脑细胞? “放心,我不会再那么工作狂,你相信我。”他不知该怎么向她保证,在这段日子里,他已不再是从前的他,有太多的领悟和觉醒,让他宛如重生。 “不信还能怎么办?都跟定你了。”是好是坏都是自己选的,她曾有机会离去,却执意留下,倘若爱上一个人,就得包容他的一切。 “谢谢。”他松了口气,深深感激,忽然发现她耳边闪闪发亮。“咦,你戴了耳环?” “你看得到?”她的珍珠耳环相当小巧,不仔细看根本不会察觉。 “当然,我还看得出来,你变丰满了。”他伸手将她拥住,爱极了她美妙的娇躯,抱起来越来越有满足感,害他每晚都难以平静入眠。 她挑眉一笑。“真的?那你看得出我怀孕了吗?” “什么?!”他瞬间呆掉,脑袋当机,下巴也收不回了。 她拍拍他痴呆的脸,这段日子以来他们勤于耕耘,自然会有收获,有什么好大惊小怪?他有秘密,她当然也有惊喜,两人互相给对方刺激,才不会老夫老妻、七年之痒啊。 “恭喜你又有个甜蜜的负担,就算你回医院工作,可要帮忙带小孩喔!”她没忘记初次怀孕时,每件事都是靠自己去摸索,这次可得连本带利向他讨回来。 “是,我一定尽心尽力……”震惊之后,他稍微恢复力气,伸手摸摸她的肚子。“我的天,这里面有个小孩?我们说什么、做什么,小孩都会知道吗?” “多少有感应吧!”母子连心,毕竟是在同一体内。 “那……你还能不能骑马?”他一脸惋惜,那可是他最大享受。 “丁凯轩!你很欠揍耶!”她作势要打他,两人笑闹成一团,睡梦中的丁俞涵依稀也听到那笑声,随着门口铃铛声清脆作响,她真想作首曲子来形容,嗯,她明天就要弹给爸妈听! ***凤鸣轩独家制作***bbs.*** 时隔一年,他们又回到台北定居,这城市仍然人声鼎沸、霓虹闪烁,他们买了一栋新房子,除了庭院和车库,屋内只有五十坪,是过去那栋豪宅的一半,他们不需要司机,夫妻俩都自己开车,也不需要佣人,家事由许书婷打理,不过洗碗是丁凯轩的专职。 搬到新家,丁俞涵最喜欢的是后院,因为父亲说要开辟一个小菜园,到时又有好吃的菜和美丽的花喽! 屋内纸箱成堆,丁凯轩担任妻子的小帮手,两人一起整理速度比较快,但他也因此发现一件妙事,他的衣物和妻子的衣物大约是一比十。 “这是我们的主卧房没错吧?可是……衣柜几乎挤爆了。”过去他从未仔细端详,原来女人家有这么多衣服鞋子包包,难怪人家说女人的钱好赚,简直可以开百货公司了。 “我以前买那么多衣服,还不都是为了做好医生娘,你敢怪我?”其实她早已捐出一大半的衣服,不过在男人眼中看来,可能还是星星般的数量,数也数不清。 “当然不敢,只是觉得不可思议。”光是买东西、选东西的工夫,就不知要多少心力呢! “咳!你也要睡这儿吗?以前我怀着俞涵的时候,你不是说要分房睡?”她转个话题,避免丈夫继续研究她消费的功力。 “我才不要分房,拜托!”他一脸委屈,深爱的女人应该不会这样对他吧? 她轻笑起来,终于肯定他的表现。“好啦,清一点空间给你就是了。” “感恩、感恩。”他抱住她,再也不敢抱怨什么衣柜的事,有老婆可以抱就该偷笑了。 眼看丈夫开始上班,女儿是否也该去上学了呢?许书婷思考着这问题,决定先带女儿到医院,跟久违的周医生见个面,距离上次就诊已经一年多,不知道这段日子是否算有进步? 周医生非常惊喜,尤其是看了丁俞涵的表现,频频称读。“她真的进步太多了,我相信她现在不会有问题,在任何团体都能找到自己的位置,她太让人惊喜了。” “谢谢你这么说。”许书婷放下了心中大石,这下可以开始挑幼稚园了。 周医生好奇问:“你是怎么办到的?我看你的精神也比以前好多了。” 过去种种一言难尽,许书婷只是微笑道:“慢慢来,比较快,就是照医生的话去做喽。” 周医生听了大笑。“我下个月要放长假,否则我儿女都快不认识我了,日子过得太紧凑真的会冲破头,我要向你看齐!” “加油~~”两个女人彼此鼓励,生活就是这么回事,不能太松也不能太紧,找到自己的节奏就对了。 离开医院后,许书婷带女儿去公园坐下,两人一边喝果汁一边看天空,许书婷闲聊似的问:“俞涵,你想不想去上幼稚园?” “嗯……”丁俞涵只考虑了几秒钟。“好啊。” “你以前不是讨厌上幼稚园吗?”她惊讶地看着女儿。 “没关系,我不会害怕。”她的回答跟母亲的问题略有出入,但她知道母亲就是听得懂,她们母女俩有太深的默契。 许书婷点点头。“好,那你自己决定,看到你喜欢的幼稚园就告诉妈妈。” 母女俩有了共识,手牵手回到家,在信箱发现一个包裹,是班长赖虹桦寄来的,里面有张纸条,用像小学生的笔迹写着:“杨老师叫我转寄给你,恭喜啊!” 除了纸条,就是一幅裱框的照片,还有一张佳作的奖状,上面写着得奖人“许书婷”。她看了几眼才认出来,那是她在鹿港拍的作品,拍摄一个女人跪在神坛前,神情专注,捻香祈福。 原来是杨之翔老师替她报名了一场业余征选,很幸运的她居然得到了佳作,这可是她人生中第一张奖状,以前最多只有全勤奖而已,天啊,她想尖叫想狂吼,但最后她只是微笑。 “妈,这是谁啊?”丁俞涵看着照片中的女人问。 许书婷抱住女儿,深吸口气说:“是妈妈的贵人。”从此她会继续拍照、继续捕捉瞬间,不管会不会得奖,她因此找到了一份肯定。 ***凤鸣轩独家制作***bbs.*** 晚上六点,许书婷和女儿一起用餐,她的厨艺稍有长进,女儿的胃口也变好了,虽然还是常吃得丢三落四,但她会自己擦嘴擦手,继续享用她的大餐。 “妈,有人来了。”丁俞涵听到脚步声,果然大门一开,是丁凯轩,他放下公事包说:“我回来了。” 许书婷站起来,不敢相信,他居然这么早回来!看看钟才六点多,他是回来后还要去应酬吗? “爸。”丁俞涵奔向父亲,虽然只喊了一声,但她眼中闪亮如星,很高兴看到父亲,而且是这么早的时间。 “俞涵乖。”丁凯轩摸摸女儿的脸,转向妻子说:“有准备我的分吗?” “呃,当然。”许书婷立刻替他拿来碗筷,一家三口坐在餐桌旁,就像在南投的日子一样,不用赶时间、不用看文件。 他闲话家常的问起:“这周末我们要做什么?去南投好不好?” “好!”丁俞涵立刻欢声答复,她喜欢南投埔里山间,花草特别美丽,星空也特别灿烂。 许书婷不敢相信,睁大眼问丈夫:“你周末不用上班吗?” 他微笑回答妻子。“我没跟你提过吗?我回医院的条件就是要准时上下班,还有周休二日,薪水减少无所谓,我的时间更宝贵,要留给我亲爱的家人。” 他这是给她一个意外惊喜,她看得出,他眼中有调皮的神色,这男人除了幽默感还学会搞神秘,很好很好,她不得不比昨天更爱他。 晚餐后,许书婷替女儿洗澡,丁凯轩则在厨房洗碗,睡前两人一起替女儿说故事,等女儿睡着了,就是他们夫妻俩的时光,躺在同一张床上,他们有说不完的话。 “今天上班累不累?”她怕他操劳过度,又弄坏身体。 “不用当主任,少了很多行政事务,只要给病人看诊、开刀,比以前单纯多了。”他推拒了一些演讲和召集活动,以后除了研习进修,他不想参与任何外务。 “你……不想当院长了吗?”她问得小心翼翼。 他摸摸她的发。“人生总要有取舍,像我这种容易工作过头的个性,如果当了主任、院长,就别想有自己的生活,所以我想开了,我的家庭排第一,健康第二,工作第三,这才是我要的。” “这还差不多。”她靠在他肩头,满足地微笑。“对了,等社区大学开课了,我还想去上摄影课,可以吗?” “当然ok,不过我也要一起去。”他没忘记那位年轻的摄影老师,危机处处都有,不可轻忽。 “为什么?”想象他乖乖坐在教室里,跟那些阿公阿婆一起听课,感觉很不搭耶!他应该是在台上讲课的那种人,而且态度严厉,随口一骂就会骂哭学生,这种画面比较像话。 “怕你被抢走啊。”他伸出手拥住她,在她耳边低语,呼吸搔得她痒又软。 她瞪他一眼,没半点狠劲,只有柔媚。“你明知道我才不会。” 他双臂将她圈住,表面上似乎是他囚禁了她,却是他不由自主的依恋着她。“我想跟你在一起,做很多事,分享很多时光,这样不管我哪天闭上眼,都不会觉得可惜。” 她几乎要掉下泪,他的话语像来自天堂,是阳光也是小雨,丝丝穿透她的心,一切都温暖了也洗净了,幸福清楚得不得了。 他将她转过身,望着她水汪汪的眼。“也许是我自己想不开,总觉得没有工作的我,就像个不完整的男人,没有资格去爱你,但今天起,我可以向所有人宣布,我爱你。” “你真傻。”她爱的他就只是他,都是他自己爱胡思乱想,也罢,男人傻一点比较可爱。 失眠和恶梦都不再来访,唯一停驻的就是爱,直到死亡将他们分开,此生已无憾。 ***凤鸣轩独家制作***bbs.*** 医院长廊上,丁俞涵握着父亲的手,一起在产房外等待,爷爷、奶奶、外公、舅舅和舅妈也都来了,大家都很期待她家弟弟的诞生。 “爸,你不要紧张。”丁俞涵发现父亲在发抖,不是因为冷气太强,而是他太惶恐。 “我不紧张、我不紧张……”丁凯轩不断说服自己,却没半点作用,一想到妻子在里头受苦,他就眼前一片黑,力气都被抽光了。他是个外科医生,见血是家常便饭,但刚才一进去产房,他差点没昏倒在地,嫌他碍事的护士只好把他请出来。 丁俞涵知道父亲冷静不下来,只好唱唱歌哄他一下,果然,在女儿轻柔的歌声中,丁凯轩稍微能正常呼吸,也不会发抖得那么厉害了。 护士走出产房,招呼了声说:“是个小男生,母子平安,恭喜!” “谢谢、谢谢!”丁凯轩握住护士的肩膀,再三摇晃,把人家都给吓坏了。 “爸~~”丁俞涵适时提醒父亲的不当行为。 “对不起、对不起!”丁凯轩赶紧松开手,他总算明白每次他动完手术后,那些家属激动万分的原因,一切都是为了爱啊。 稍晚,他们一家团聚在单人病房中,许书婷还有点昏沉,但是四周的声音让她舍不得闭上眼。 “弟弟长得很像我耶!”丁俞涵骄傲极了,常对弟弟说话唱歌果然有效。 “应该是像我吧!”丁凯轩忍不住要跟女儿争,几位长辈听了不免要偷笑。 许书婷轻笑一声,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当他们一起转过头来,又疼惜又感谢的表情,让她忘了所有辛劳痛楚。 “书婷,谢谢你,让你辛苦了。” “妈,我们等你一起回家。” “嗯。”她回答了丈夫和女儿,同时也看到身旁的儿子,以及关心她的亲人们,家不再是枷,而是她最想守护的城堡。 然后她睡着了,因为太过疲惫,不是咒语也不是魔法,等睡美人醒来后,他们会过着幸福快乐的日子,即使吵吵闹闹、又蠢又傻,爱是如此完美。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