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楼台我的月》 第一章 【第一章】 细绵绵的雨里夹带着杏花香,是春临的气味。 雨中,天光依旧清清,落在城里那几横几纵、又或者蜿蜒的水道上,水面溅出无数雨花,亦闪动粼粼波光。 那姑娘一身鹅黄衫裙,腰间缠着水蓝长巾,素面油纸伞斜斜打着,挡掉越发绵密的春雨,自然也遮掩了她的容貌。 也许正因这般,人在桥上的苗淬元才会留意到她。 瞧不见脸,平添幽思,仿佛雨幕里画开的一抹鲜嫩,水蓝长巾缠出不盈一握的腰肢,说她是“姑娘”,是因那乌溜溜的青丝仍荡在背后,伞下的发尾润着湿气,并未像妇人梳髻那般高高绾起。 姑娘乘摇船走水路而来,小船摇近河街岸边,姑娘没等摇橹师傅停妥,一个小跃便俐落跳上石阶,系在腰间的一只正红绣花小袋跟着晃呀晃。 “胡大叔,这雨天的,您去前头茶馆先歇歇,茶资我这儿有呢,您拿着,半个时辰后再来接我吧?” 摇橹大叔笑着直摇头,也不理姑娘递来的铜钱,连声道:“快去忙你的,快去快去,你爹交代的事可得办好了,快去!甭管咱了,这城里河街水巷、几弯几拐的,咱早都烂熟,上哪里打发,还真不用你操心。况且咱也不想挪动,就在岸上的廊棚下躲雨,跟几个相熟的同行说聊几句。” 姑娘嗓声不属甜润、爱耍娇娇的那种,却是语调沉稳,清脆有力,感觉扯嗓大呼的话,那是气壮力沛,定能将满大街的人全都喊住。 “大爷,瞧什么呢?”贴身小厮庆来边问着,一双灵目直往河街打量。 他刚满十四,个头不算高,但手长脚长。 此时他一手替自家年仅十八、已生得修长挺拔的大爷撑伞,另一手则小心翼翼托着一只扁扁蓝布包,生怕被淋湿似。 姑娘结束与摇橹大叔的谈话,黄衫身影上了石阶,走过青石板道,消失在一间打铁铺内……苗淬元遂回过神,将脑海中“姑娘张声大叫”这种不着边的画面抹了去,微地一笑—— “既无枯藤、老树、昏鸦,就瞧瞧这小桥、流水与人家,挺好不是?”落了话,他重新拾步。 庆来赶紧跟上,随主子下了石桥。 总之大爷说话就爱打禅机,他笨,从来只听得懂字面上的意思,反正他是不求甚解,听不懂就跳过,绝不会跟自个儿过不去。 亦步亦趋跟着,他掂掂手里的蓝布包,语气转兴奋—— “大爷,这条云锦带上的菊海,是您手绘的图版制成绣片下去绣的,您画得好,咱们『凤宝庄』的绣娘们技艺也高,这成果可真好看,老爷和夫人瞧了肯定喜爱,往后若开卖,定然又是一轮疯抢。” 苗淬元仅淡勾着嘴角,大步踏过青石板道,并未因雨而慢行。 “凤宝庄”苗家位在太湖边上,祖业是种桑养蚕、取丝制绸,别的不说,光这座城内就有五处用来经营布疋生意的大铺。 苗家兴起到了第二代,根基已稳若泰山,之后更尝试了其他行当,酒楼茶馆、书肆、琴馆等等营生皆有涉及,至于制绸织锦、刺花绣鸟的本业更是越做越大,如今“凤宝庄”的布庄、绣楼不仅遍及大江南北,几款特制的成丝和成布更被当朝选为贡品,只供天家所用。 而他苗淬元正是“凤宝庄”的第四代家主。 自小便在商道上走闯,满十八岁的这一年才正式从爹亲手中接下整个家业,这肩上之担、脚下之路,非常人所能承负,落在他身上却有些四两拨千斤的气味。 像如今该百事缠身、分身乏术了,他依然能腾出时候嗅一会儿糅过杏花香的春雨,到这条街来亲取欲为娘亲祝寿的一套翡翠饰物。 这一处是大城中着名的工艺一条街。 河街两岸的店家多是靠手艺吃饭,打铁铺和打造头面饰物的店家尤其多,瓦屋傍水,水道上的小长舟或载客、或送货,川流不息,足见生意红火。 苗淬元走进一家门面毫不起眼的作坊。 虽说连个招牌也无,但作坊里的梁老师傅打造饰物的功夫已臻炉火纯青之境,为了娘亲这一套鎏金翡翠饰物,苗淬元可是花了重金才请动梁老出手。 此时作坊的小敞厅里,老师傅打开红漆木盒,将端庄大气的成品展现在前。 收了伞、站在主子身侧的庆来不自觉屏息,大气都不敢喘。 一是因敞厅前的棚院里,七、八名年轻师傅和几个学徒各自忙碌,化银、铸模用的火炉烧得甚旺,熔作液状的银料淌入石槽里,每道工法都得小心留神,整座院子竟除炭火作燃的声响外,再无其他声音。 其二是因梁老师傅的这套成品,明明当初交到老师傅手中的一方翡翠石头,瞧起来也不如何抢眼,岂知经老师傅神手打磨镶造,整个是贵气逼人且细致无端,全然出乎意料啊! 他两眼瞠圆舍不得眨,反观他家的爷,果然非常人啊非常人。 “多谢梁老,我明日便让人送尾款过来。”苗淬元偏轻快的语气听得出内心愉悦,但也仅是如此罢了,没什么大喜过望的表现。 梁老师傅见他从容盖下盒盖,推回,起身欲走,才知他是想来个银货两讫,待付清尾款后再将东西取走,遂笑笑道—— “既是给家里长辈祝寿的贺礼,苗大爷还是先将饰物取了去吧。尾款慢慢再算,咱信『凤宝庄』定然不会耍赖不认帐。” 苗淬元闻言一笑,也不推辞。“承梁老信任,尾款定尽快送至。” 庆来在主子的示意下,上前将红漆木盒抱起。 棚院外头小雨如酥,他见主子要离开了,遂将先前从自家绣楼带走的蓝布包搁在木盒上,用单臂贴身挟抱,打算用另一手替主子打伞。 然尚未走出棚院,作坊的窄小门前来了一人。 那人往里边张望一眼,随即踏进,无意间挡了某位大爷的路。 鹅黄衫裙,水蓝腰缠,腰间晃着一只鼓鼓的正红绣花袋—— 是个姑娘家。 是那个他在过桥时,短暂引去他注目的姑娘家。 心中打了个突,苗淬元身形一顿。 这一边,姑娘飞快瞥了苗家主仆一眼,断定是上门的顾客而非作坊人手,眸光便直正落在送客出门的老师傅脸上,声音正雅干净—— “请问这儿是梁故秋老师傅的作坊吗?我是从老墨打铁铺那儿过来的,打铁师傅们告诉我,这一带就数梁老师傅的手艺最高、最细腻,我想请梁老师傅打造一件东西,不知可——” 她话不及道尽,老师傅亦未出声,棚院内已响起凄厉惨呼! “手!手——我的手!啊啊啊——” “小六!小六受伤了!被斧板砍了!” 斧板是铜铁混制的锐利板子,用来切磨冷却变硬的银料,而负责这活儿的年轻师傅显然吓傻,抱着斧板不知所措地低嚷—— “我不知道啊,小六的手何时搁那儿了?我……我没瞧见啊……”没瞧见,所以一斧砍下,砍得小学徒瞬间鲜血狂喷,抱紧伤臂倒地哀号。 梁老师傅见状,立即冲去忙按住小六几遭断臂的伤处。 必定要送医馆救治,走水路最快! 苗淬元才想吩咐庆来赶紧往外头河街雇船,眼前竟一道黄影闪过,那登门踏户的姑娘伸手就抢,夺走庆来臂弯里的蓝布包。 “喂、喂喂——干什么干什么啊?!”庆来疾呼,一个没留神,蓝布包被抢走,连红漆木盒都掉在地上,盒盖“啪”地一声摔开。 “这个好!”朱润月原本是锁定那方裹物的蓝布,没料到解开蓝布后,发现里边是一条长锦带,她赞了声好,又瞥见漆木盒内的饰物,眸子骤亮,手中遂抓起长条锦带和盒内一根钝尾发簪,二话不说,起身冲向伤者。 意外来得突然,事情发生得太快,怎么都料不到眼前的姑娘会抢布夺簪。 苗淬元俊目甫动,挡已无法挡,那姑娘抢走东西便扑到小学徒身侧。 “压住啊!抓好!” 一刻钟前,苗淬元尚以为“姑娘张声大叫”这事,是多么荒诞不经的想法,此刻——竟然成真! 让他亲耳听得真真的! 果如他所想,这姑娘张声大叫,丹田有力,简直气冲云霄,连年岁足够当她祖父还绰绰有余的梁老师傅都被震慑住。 老师傅老脸一怔后,立时听话地压住痛到乱扭的小六,让姑娘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云锦长带一圈圈紧缚在伤臂上端,力求止血。 第二章 她绑缚的手法十分老辣,完全不怕见血,几次催紧长带,伴随小六的哀叫惨呼,她充耳不闻,下手越发快狠准。 缚好长带后,她抓起抢到手的钝尾发簪,也不管那根鎏金翡翠簪多美多珍贵,只因是钝尾簪,戳起人来不会一下子戳出伤口,对她而言才叫管用。 她用偏圆润的簪尾,接连戳刺小六左胸至伤臂的几个点。 苗淬元深瞳刷过异采。 他习过武,武艺仅为强身健体,并不高绝,但授武师傅教他认过人体的经脉和穴位,这姑娘分明也懂穴道分布。 她使的是类似点穴止血的手法,因无内力,所以才需靠簪尾加强刺激。 “拆门板抬人,快去雇船!得送医!”她手劲未停,头也没抬,干净音质张扬起来令人心神凛然。 “门板来了来了!”幸得有人见事亦快,她一吩咐,门板立即被抬来。 众人将小六抬上,赶着往外冲,人命关天,梁老师傅也无暇顾及苗家主仆,随大伙儿往外疾走。 苗淬元举步跟去,踏出作坊,见那抹鹅黄纤影一直跟在伤者身边。 船只没能立时雇上,急得众人直跳脚,却听姑娘扬声又嚷—— “胡大叔、胡大叔——” 在不远处廊棚底下避雨兼闲聊的摇橹大叔猛地回头。 一见门板上躺了个人,鲜血触目惊心,用不着多说,胡大叔已三步并两步跃下自己的木船,协助作坊的人将伤者抬上船。 小船挤不下多少人,一方面也为了减轻负重好加快速度,朱润月只让梁老师傅随行,便让胡大叔出发。 “他的手兴许还能救回,快找我爹。”见血势大止,她面色微缓。 “当然送你爹那儿,这活啊,估计也只有他能办!”胡大叔施展了一手,船身立即回正。 因闹腾一场,且有人受伤见红,自然引来河街两旁不少注视,朱润月并不在意,仅垂眸想着还需做些什么……唔,爹说重创外伤首要止血,再者,尽力让伤者神识保持清明……受伤的小学徒痛到脸色惨白,一双招子瞠得圆大,很好啊,着实惊吓到了,但没打算昏,也算气魄……反观她两袖沾上的片片血红,等会儿被爹瞧见,她家和气爱笑的爹八成要昏倒。 她整整袖口,双睫忽地一颤——啊!瞧她手里抓的?! “喂,你!穿青衫的公子!”船就要摇离,她突然立起。 大伙儿循着她的眸光看向某位青衫公子,稍有眼力的已然认出—— “咦?是『凤宝庄』的大爷啊!” “是啊是啊,是苗家元大,没错的。” 苗淬元英眉微沉,目光甫与她对上,只听她清亮一句。“接好!” 一物从她手中当空抛来。 苗淬元本能展袖,一道袖底风过,五指已接住她抛来之物——是那根被她抢去的钝尾鎏金翡翠簪。 “朱姑娘快落坐,得摇快船赶水路了。” “胡大叔,有劳您。” “瞧咱的!”胡大叔吆喝了声,橹板来回扳摇,船身迅速荡离一大段。 此时尚能听到姑娘脆声清凛道:“嘿,别闭眼!你叫小六是吧?小六,姐姐请你吃蔘糖,你陪姐姐说说话,咱们聊天,你别睡啊!” 围观的百姓纷纷收回视线,正各自散去,但仍有人直盯着不放,就见船上那姑娘解开腰间的正红绣花袋,从里边掏出圆状似糖球之物喂进小学徒口中,自个儿也含了一颗。 她对着小学徒笑,含着糖球的一边颊面小小鼓起。 岸上,庆来刚把重新收拾过的红漆木盒抱了来,手里还拽着一方蓝布。 “大爷……”云锦长带都没了,抓着蓝布不放的少年小厮一脸的欲哭无泪。 苗淬元直直盯着小船离去。 春雨不知何时已歇,凉风犹带湿气,轻拂年轻家主一身青衫宛若悠闲。 他状似淡定,内心其实已怒海翻腾。 完完全全——就是“哑巴吃黄连”的局。 有、苦、难、言! 因为人命关天,所以夺他“凤宝庄”精心制出的菊海云锦带,夺得顺手。 正因人命关天,再抢他为娘亲重金打造的翡翠簪,抢得理所当然。 他还不能说不,毕竟,人命关天。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这理他并非不懂,也愿意救,但被一个姑娘家如此这般“强取豪夺”,竟连个谢字也没,能不气吗?! 更何况翡翠簪上已染血,即便还来,如何再当长辈的寿辰礼?! 他五指紧握钝尾簪,簪首的团花边角刺得掌心生疼。 “庆来,雇船。” “嗄?呃……爷,咱们今儿个是策马进城,两匹大马还拴在东大街咱们一号布庄那儿,您说步行去绣楼取物,再到梁老师傅这儿转转,便可出城回『凤宝庄』。这、这要回去,得回头把马儿骑走啊……”话音越说越弱,因主子大爷瞳底阴黑却闪亮,整个戾气大盛。 “雇船!我倒要追去看看,那条菊海云锦带能被折腾成什么样?” 要他自认倒霉,也得弄明白喂他吃黄连的姑娘究竟是谁! ……年岁定然较他小,一副十五、六岁模样。 先前在油纸伞遮掩下,雨中身影尚觉婉约,待她堂而皇之来到面前,一时之间却也无法将她细看。 在作坊里的那场意外,只觉她个头小小,力气却大,脆声高扬能凛人心魂,至于婉约……是他脑袋浸雨,想多了。 旁的不提,就说她最后稳立在船上,挥臂抛来簪子的那姿态,哪来婉约?哪来?!根本是大开大合、俐落有劲! 可恶,到底打哪儿来的? “听说苗爷前些天着了道,栽在一个来路不明的丫头片子手中,之后雇船追击,一出城外河道,竟已寻不得对方踪迹?”说话之人约莫二十出头,年轻刚峻的面庞上顶着一头白发,目光似慵懒,笑中带恶华。 满天红霞甫被黑蓝吞噬,月儿便露出皎颜,清光在湖面上迤逦,明明是平静无波,才有月光便不同,被镶亮的湖水闪啊烁的,像也小小闹腾起来。 湖面上有两艘船,一艘是轻长的中型乌篷船,另一艘是大户人家游湖用的华丽舫舟,两艘船在湖东这一处偏僻岸边接了头。 两边都来了些人,乌篷船上的老大被大户人家的家主邀上舫舟密谋,谋到最后,前几日传进耳里的事直接就问出口,末了还非常“热心”地提议—— “嘿嘿,究竟是哪路人马?咱寒春绪都想会会了。苗爷,不如你给说说,对头是圆是扁、长相如何?身上有无其他特徵?待咱俩将眼前这事了结,掘地三尺我都帮你把人挖出,免得你日日忿恨,夜夜难平,进而怒伤自己啊。” 说得像他有多悲惨似。 苗淬元坐姿雅正,神情淡然,勾唇笑道—— “不劳寒爷费心,要寻那人并非难事,在下自会处理。” 那日临时雇船已花去一些时候,加上对方那位摇橹师傅技艺惊人,摇船切进蜿蜒水巷,走捷径通城外河道,令他们跟得极为勉强,才一个错眼不见,连人带船都不知往哪里寻。 他让人盯着作坊,梁老师傅直到傍晚时候才返回。 他遂以付尾款为由,当夜再次登门拜访,言谈间问起伤者情况,得知那名叫“小六”的小少年被大夫留住在医馆内,险遭齐腕斩断的左手是保住了,但复原之路方要开始,亦不知能复原到何种程度,但至少是保住手了。 如此听来,大夫还挺有能耐。他记得,那姑娘对摇橹大叔说—— 他的手兴许还能救回,快找我爹。 所以大夫是姑娘的爹。 只要问出医馆位在何方,要找人算帐还不容易? 然未料及的是,梁老师傅竟多次装傻岔开话题,要不就支吾其词。 最后老师傅竟语重心长道:“大爷,就……高抬贵手,算了吧?那姑娘是情急之下才强取您手里贵重之物,这事说起来,咱这作坊也得担些干系,您这尾款,小老儿是万万不敢收了,您拿回去吧,也……也请回吧。” 哼哼,老师傅一双火眼金睛倒也厉害,没被他笑笑模样唬了去。 他留下那笔尾款,起身离开。 老师傅不愿透露,他也不是没其他法子再查,只是事有轻重缓急。 太湖一带有湖匪建帮立派,往来商旅与湖荡人家多受其扰,连几处城郊外的湖边小村亦遭摧残,其中以“太湖黄帮”势力最大。 第三章 去年冬天,官府终于力图剿匪,肃清不少大小帮派,“凤宝庄”位在太湖边上,且是这一带极具声望的大户,在剿匪一事上,明里暗里出了不少力。 今年开春,号称“太湖黄帮”五巨头的大小当家有四人落网,一人逃脱,那漏网之鱼还是黄帮头子、湖匪们的首领。 怕只怕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前几日再传湖上有货船遭劫,对方不夹紧尾巴避风头,竟又出来作案,若非有意挑衅,便是被逼急了。 但不管是挑衅抑或狗急跳墙,只要对方不肯按捺,就能轻易诱之。 只是蛰伏与诱敌这等细活,交给官府兵丁怕是很难做得到位。思来想去,唯有眼前这位游走黑白两道、专接暗盘生意的“千岁忧”寒老大,才是上上之选。 寒春绪从盘里抓起一颗鸭梨,张口就咬,还边吃边道—— “苗爷见外了不是?咱与你还有你家老二湅英兄早都混熟,『凤宝庄』与『千岁忧』那是铁打的情分,我狡兔三窟其中一个窝,还是『凤宝庄』帮我置办的,有『凤宝庄』这颗真金白银、童叟无欺的羊头挂在前方,咱这狗肉生意才能卖得风生水起不是?为大爷你分忧,我很乐意啊!” “寒爷近来退回太湖一带休养生息,是觉日子过得太平淡无趣,才想四处找乐子吧。”苗淬元长指在膝上轻敲了敲,从容又道:“眼下最大乐子就这一件,黄帮湖匪四缺一,逃掉的还是帮中老大,够寒爷消磨些精力,不必动脑筋动到在下头上来。” 寒春绪轻哼了声,将鸭梨吞得连核都不剩。 “消磨精力?嘿嘿,还不够我塞牙缝。不过苗爷尽可放心,这道小菜咱还是会好好吃的,『太湖黄帮』不清个底朝天,我在此地的老巢也难以安生。” 要诱敌现身,再诱敌深进。 苗淬元在明处当诱饵,寒春绪的人马在暗处打埋伏。另外还有苗家二爷苗湅英的人手帮忙,三剑齐发,就待鱼儿上鈎。 今夜其实已是第四夜,诱敌与埋伏这般的细活,原就讲究耐性。 算准对头作风,耐着长长的性子,静待。 噢,也不算“静待”,富贵人家乘舫船游湖,在湖上夜宴,怎么也得安排歌舞助兴,越热闹越能引来注目啊,可不能真静静待之。 苗淬元从舫船二楼的大窗望下,二弟苗湅英置在他这儿的人手充当起乐师和伶人,此刻准备发船,有人在甲板忙碌,有人正理着琴弦。 转轴拨弦三两声,未成曲调先有情,理弦人的琴技尽管及不上他家那位拥有“八音之首天下第一”封号的三弟苗沃萌,但身为一名江湖人,指下琴色如此,也甚稀罕。 他浅浅扬了嘴角,边捕捉琴音,长指在窗棂边轻敲,思绪转动。 寒春绪已在一刻钟前离去。 负责打埋伏的寒老大今夜之所以现身与他聚头,主要是来知会他这几晚湖边上的情势。 舫船连着三晚荡在湖心作乐,乍见下以为天下无贼、风平浪静,实则对头动静皆有迹可循。但“太湖黄帮”的头儿对这一带亦是了若指掌,若主动出击怕要打草惊蛇。 所以,一动不如一静。 待敌将至。而这“将至”,或者就在今晚。 外边“叩叩”两响敲在门板上,令他沉思陡顿—— “大爷,咱进来了。”稍等了会儿,听到里边传出应声,一扇门才被推开,庆来端着碗黑乎乎的药汁踏进。 “爷,您的药,刚熬好的。金伯吩咐了,您一定得喝,若再像昨儿个搁到忘记……唔,就别怪他唠叨,准要念到爷的耳朵出油才干休。”“凤宝庄”里的仆婢,也仅有金伯敢对大爷这么撂话,让身为小厮的小少年十分景仰。将药搁在临窗的茶几上,庆来张圆双目,杵着不动,就等主子乖乖喝药。 苗淬元收回敲击的指,上身略挺,用小调羹舀舀碗中黑汁,淡然问—— “你来我身边也已三年,可知我为何服此药?” 庆来想了下。“爷似乎在夏、秋两季较常服药,冬天和春天倒不常用,如今虽是春日,可爷连着几晚都在湖上熬着,金伯才又盯着爷服药吧。唔……小的之前问过金伯这帖药的功效,金伯说,是用来补中益气、强身健体的呀……”话音微顿,因主子大爷突然扬唇笑深。 苗淬元颔首。“是啊,是为了补中益气、强身健体,自然是如此。”放下调羹,他整碗端起,药略烫舌,他也是几大口便喝尽。 今晚也随他上舫船的老仆正将熬过的药渣倒进湖里,老仆抬头朝二楼大窗一望,恰跟他对上。 “老金——”苗淬元低唤了声,还把手里的空碗倒翻,挥了挥,意思是——瞧,我把药喝个精光,多老实啊! 已上了年岁的老仆笑着点点头,收回目光,待要转进舫楼内,又被另一声叫唤喊住。 “金老伯……老伯,是您没错吧?”女子的音质干净如铃,透出惊喜。 不只老金一个闻声转身,甲板上准备出船的人手全都戒备地瞄了去。 夜幕四合的岸头,那身影一下子跑近。 舫船上的灯火一照,暗蒙立转清晰,竟是年岁轻轻的姑娘家独自一人。 老金眨眨眼,将人认出了,讶声问:“……这不是朱大夫家的闺女儿吗?咱记得是个挺好听的名字……啊!润月!是润月没错,朱大夫说过,你出生那晚,月娘圆润润高挂,所以取作润月。润月姑娘,你这是……都这么晚了,怎么还一个人在外游荡?离这儿最近的渡头还得走上一小段路,何况你现下赶去,渡头也没船,梢公们早都歇下了呀!” “是啊,确实晚了点。”朱润月腼覥地挲挲鼻头。 略顿,她一手轻拍了下背在身侧的小药箱,笑道—— “我是过来湖东这儿送药的,顺道去张婆婆和顾老爹家里探望,婆婆的胳臂是火伤,老爹则是跌伤腿,我爹日前帮他们诊过,伤无大碍,但就是得勤些换药,所以也帮他们重新裹了药才走,结果耽搁久些,就错过最后一趟渡船。” “啊?那、那……这……” 朱润月又道:“金老伯,您是『凤宝庄』的人,那这船理应是苗家的船吧。我爹和我住哪儿,您是知道的,这船若是回苗家『凤宝庄』,还真能顺道将我捎上,所以……可否请金老伯同苗家哪位主事的爷提一声,允我上船?” 老金一下子为难了。 这偏僻地方,当然不能留她一个女孩儿家在这儿,瞧,竟连盏灯笼都没得傍身,太危险!可要让她上船嘛……这船是拿去当诱饵的,如此岂不是拖人家姑娘往险里跳?! 想了想,要不就他留下来陪朱家闺女? 他虽有些岁数,但一套八卦棍从年轻练到老,给他一根猛棍在手,寻常莽夫来个五、六人合围,他还不瞧在眼里。 若陪着姑娘家往渡头过去,说不准能寻到夜泊的船,多花两倍的钱,应还是赁得到船只渡回湖西“凤宝庄”。 就这么办! “姑娘且等等,咱跟家里大爷回报一声,让咱留……” “老金,既是相熟之人,就请这位润月姑娘上船吧。”舫楼楼上传来男子话音,惯于命令似,十分干脆便截断老仆的话。 朱润月此刻才晓得仰首去看。 方才见岸边有船、有灯火,心里一喜,再见竟是相识之人,瞬间真有如释重负之感,她一心与金老伯说话,还真没留意到二楼窗边有人垂首俯视。 家里大爷…… 金老伯适才话里透露了,所以船上的是苗家大爷吧…… 半年前,她随爹娘移居太湖边上,爹的“崇华医馆”重新开张,来馆里求医的百姓们爱闲聊,她那时就听过苗家“凤宝庄”不少事,知道苗家年轻一辈的爷们是三兄弟,而新一任家主自然是苗家大爷。 她眨眨眸,微扬的脸蛋上,双眉不自觉轻蹙。 那男子背后灯火通明,临窗而坐的身影犹如剪影。 他肩线宽且平,头上并未梳髻戴冠,一把长发似随意拢成一束,她尚能瞧见夜风带动了他鬓边几缕青丝。 然后是他的脸,五官自然是朦胧不清,但他在笑。她知道。 不过她不大明白的是,苗大爷这模糊笑意里……怎么亮晃晃的、有精光乱闪似? 第四章 【第二章】 在她跃上舫舟后,立即有人将船板收起,金老伯似乎有些欲言又止,最后只模棱两可且语重心长地给了句—— “姑娘,万事莫惊,就好好待着,不会出事的。” 朱润月道了声谢,虽觉哪儿古怪,但想想,许是富贵人家于月夜出船游湖,歌舞正酣,突然多了她这不速之客,苗大爷对她弃也不是,不弃也不是。 毕竟苗家“凤宝庄”在太湖一带是有头有脸的大户,爹说过,越具声望、地位之人,越把名声瞧得紧要,不顾里子也得守住面子,今夜苗大爷若弃她,怕是有损名声,才勉为其难允她上船吧…… 她胡乱推敲,最后头一甩,不想了,反正舫船已发,既来之则安之,总比在渡头边过夜好上太多。 这一次当真大意,竟错过最后一趟渡船,待返家,爹肯定要念得她两眼发花。她不怕爹唠叨,就怕阿娘担心她久久未归,将养着的身子又觉不适。 可不能再有下次,要不,爹定然不允她出来送药,更别谈出诊。 有些人见她年纪轻轻,还是个姑娘家,根本不让她瞧病。但总有些住得远些、上了年纪又或者腿脚不利索的百姓,没法来到“崇华医馆”,而爹也忙得分身乏术之际,她就能代劳先出诊瞧过,回来再细细说给爹听。 若病情无疑,爹会问她该如何医治?用何种药?下药顺序如何? 许多时候她能答得很好,爹会允她全权作主,但仍有许多不足之处需再多学、多累积经验。 爹说,她有天赋,能堪大用,她也觉得自个儿挺耐用。 以往若遇上瞧轻她是女儿身,而不愿她先行代诊的病家,往往心里难受,但后来也懂了,医家与病家之间也是讲缘分的,那些人不愿她治,她强求不来,还不如把目光放在那些需要她的人身上。 只是啊,偶尔也觉男儿身好用,似今夜错过渡船,她若是男子,随便找个背风处窝着,夜宿野外一宿,那也没什么…… 总之,得庆幸有人施援手。 而人家既行方便,她上了船就该跟主人家打声招呼。 才想请金老伯帮她通报一声,结果主人家已遣人来传,请她上楼。 那个被派来传话的小厮盯着她直瞧,嘴咧咧的,眼底难掩兴奋。 朱润月看不懂他莫名其妙的神态,只觉小少年的长相……似乎见过的…… 抱着疑惑,她踏进舫楼二楼。 此时船行湖上,一楼花厅的丝竹声不绝于耳,伴随伶人绵软歌音阵阵漾开,透过小敞窗与薄纱垂帘,隐约能见里边杯觥交错、人影晃动。 一楼花厅正开宴,未料及来到舫楼二楼,里边竟除了临窗而坐的男子外,再无他人。 二楼内侧设有长榻,外边固定着桌椅、茶几和脸盆架,摆设简单且实用,不似用来招待客人的花厅,应是主人家专用的寝房。 那人穿着一袭青杏色春衫,腰间用一条藏青锦带收束,春衫薄、锦带厚,浅暗之间的对色又格外明显,更觉肩宽而腰窄。 他屈起一臂搁在窗棂上,以手支颐,闲散安适的姿态仿佛将神识润进月光中、入了迷,听见她上楼踏入的脚步声,还任她杵了一小会儿,目光才从窗外调回,徐徐转向她。 朱润月下意识攥紧小医箱的背带,微福了福身,有礼道—— “小女子姓朱,我爹在湖西边上开医馆坐堂,与贵府的金老伯相交,今晚多谢大爷行方便,允我上船……”一顿,因窗边的人突然起身走来。 苗家大爷静坐时挺无害似,一起身逼近,顿觉他个头高得不像话,肩几乎有她的两倍宽。 她本能往后退,吞咽唾津,仍努力持平嗓声道:“苗大爷,我窝在船后甲板即可,就当我不存在,绝不会搅了大爷游湖的兴致,晚些能回到湖西边上就好,您……您……苗大爷,你想干什么?”拧起眉心冲着人质问,哪还顾得了礼数!她退一步,他便逼进一步,究竟意欲如何?! 眼角觑向门口,竟见那扇门不知何时已关上,明明她踏进时是敞开的,是谁给关上的? 难道是刚刚那名小厮模样的小少年吗?该不会……落了锁吧? 对方似瞧出她的意图,长身立时一挪一挡,逼得她只得往里边退,如此一来,离那扇门又远了。 终于终于……苗淬元听见内心发出的一声叹息。 他终于把逼他哑巴吞黄连的“恶霸”瞧仔细了。 映进眼底的是张偏圆润的瓜子脸,两颊腴嫩,下巴小巧,秀眉细长颇有英气,一双亮眸正瞠得圆碌碌,她明瞳微微缩动,不是惧怕的眼色,而是惊讶、疑惑,似也在隐忍火气。 好,不怕才好。不怕才能玩得长久些。 他暗暗冷笑,目光将她从头到脚、再从脚到头梭巡一遍。 明明娇小纤瘦,浑身上下没几两肉,头顶心怕还抵不到他下颚,可抢起旁人之物的那股疯势,之快之狠之准的,他还真没见过。 脑中浮现她抢了东西后奔向那名小学徒的场景,鲜血、哀叫、混乱……她那股疯势更盛,料理起人来更快更狠更准。 确实胆大,不是吗? 瞥了眼她抱在胸前似想拿来防身的医箱,苗淬元嘲弄挑眉,双目徐徐又抬。 “出生当夜,月娘圆润润,故取名润月吗……姑娘芳名倒也好听。”老金方才所说的,全传进他耳里。 外传苗家大爷行事正派,虽是商贾出身,然文质彬彬颇好礼,具儒商本色。朱润月瞅着近在咫尺的男性面庞,是年轻俊雅没错,但长眉与凤目飞挑,鼻梁太挺太直,唇瓣又薄得几近苛刻,他语气带讽,明摆着找碴,她何曾冒犯过他? “……多谢。”她正正神色,尽量稳声。 “如若能够,可否请大爷——”稍让一步,好让她退出舫楼。 无奈后头的话她没能道出,因对方抢话—— ““凤宝庄”苗大,苗淬元。”见她微怔,他笑笑补了句。“我知你,你也知我,通报姓名之后,也才好算算这笔帐。朱姑娘且说,这笔帐你想如何两清?” “什么帐?”一头雾水啊!她晃动的眸珠定了定,以为想通了。“是回湖西的渡船资吗?我身上有半串铜钱,苗大爷尽可全数取去。” 半串铜钱? 尽可……取去?! 说得像他有多吝啬刻薄,正宗守财奴一枚似的。 真真气到都笑了。他瞳仁湛亮,一字字慢声道—— “出自『凤宝庄』的一条菊海云锦带,刺绣师傅们花了整整三个月不断尝试,才绣出令我满意的配色和布图,是第一条亦是眼下唯一一条,往后若能订购,每一条出货的菊海云锦带必得以第一条为样本,朱姑娘且说,这第一条问世的菊海云锦带,它的价值贵不贵?重不重?若教人不问便取,夺了就走,身为『凤宝庄』家主的在下,是否该问问那人愿支付多少?” 朱润月听得小嘴都忘了合上,肩上背带一滑,怀里小医箱险些落地,还是靠苗大爷快手一挥才捞起。 苗淬元随手将医箱往茶几上抛去,目光未须臾挪移,持续锁住姑娘的愕然小脸。 “啊,是了,还有一物,梁故秋老师傅亲手打造的一根鎏金翡翠钝尾簪,那些金银料、翡翠宝石姑且不论,光凭梁老师傅的做工就值千金,无奈刚从老师傅手中取得,转眼就被抢走,朱姑娘且再说说,咱『凤宝庄』损失够不够大?该不该向那人讨债?” 她认出人了!朱润月轻抽口气。 那一日,尽是跟在他身边的小少年急吼急叫,而当主子的他未发一语,所以适才见到那名小厮才觉有些眼熟,反倒对他记得不深。 然……确实是这个人没错。当伤者被抬上小船,船赶着走,她立在船上朝一名年轻的青衫公子掷物,那人便是他。 “我……我把那根钝尾簪还给你了啊……”此话一出,无疑承认自己便是对方话中既夺又抢、欠下大债的“那人”。 挺老实的嘛。 但别以为老实了,他就会手下留情。 苗淬元冷笑道:“重金请动梁老师傅出手,是为了我娘的寿辰礼。那根簪子的簪首是云彩凤凰作成团花形,沾上鲜血后,血渗进层层叠叠的团花细缝中,整都整不净……朱姑娘真觉染了血的寿辰礼,我还送得出手吗?你把簪子抛还,我真能呈到娘亲面前,请老人家笑纳吗?” 朱润月张口、闭口,唇瓣略动,无话可说。 第五章 “朱姑娘且再仔细说说,你对得起我吗?”苗大爷得了理,十分不想饶人。 “……对不起。”从适才就直要她“且说”、“且再说说”、“且再仔细说说”,她也仅能这么说。“对不起。” 见她先愣怔、错愕,然后恍然大悟,最后是一脸歉疚,苗淬元不禁也怔了怔。 未料及对方的道歉来得这么快,而且不像敷衍了事,还挺真心诚意。 当日在作坊,见她料理那名小学徒的血口,手段俐落,毫不拖泥带水,而神情……神情可谓栗悍,不把整个态势稳下不罢手似。 当时的她与眼前的她两相对照,被他一步步逼退到大窗边的姑娘抿唇绷颚,鼻翼微歙,而颊面还胀出两坨红,一副不知所措的模样,哪还有他曾见过的那股栗悍气势? 到底是个小姑娘家罢了,还是颗老实头,对他每一句质问全不晓得反驳。 倘若他是她,行的既是救命之事,定抓紧“人命关天”这把大旗光明正大招摇,而非一下子把错全给认下。 须知道歉一旦出了口,便坐实罪责,要再扭转成对自己有利的局势已难上加难。 接下来该任他搓圆捏扁了。很好、很好…… 苗淬元内心一阵痛快,嘴上却依然冷声道—— “说对不起这事就能善了吗?没道理我『凤宝庄』没了云锦带、毁了钝尾簪,朱姑娘家的医馆却得去大笔诊金,这不合理不是?” “不是的——” “不是?所以你觉合理?”他立时截她的话,故意搅乱。 “不是的。”朱润月稳下气息,抬眸直直迎视。“不是觉得合理,是我们『崇华医馆』没收什么诊金。那日去寻梁老师傅的作坊,是想凭藉老师傅的好手艺打造一组三棱银针,未料不及多说,意外便起。” 略顿—— “小六……我是说那名受伤的小学徒,他自身给不出诊金的,除诊金外,还需汤药费、伙食费等等,爹说他伤口过大,若不能仔细照料,肌理极可能坏死而引发高热、血脓,所以爹留他在医馆住下,至今,小六尚在医馆里,我爹说他手上的口子正在收合,需开始练筋,所以又日日替他针炙、汇通气血……梁老师傅欲替小学徒付清这些日子欠下的,我爹没收,老师傅遂允诺我爹,会亲手制一组银针相赠。如果苗大爷以为,我们『崇华医馆』因此意外与梁老师傅结缘,托上他打造东西,我无话可说,但若说我们收取大笔诊金,那是没有的,从来都不曾。” 苗淬元是知道的,知她嗓声干净,如淌过野原的一弯溪水,清音泠泠,却不知她下巴微扬,轻声解释时,眸底会有星火跳动。 她瞳仁深邃,瞳底星火灿明,眸光于是在深明之间变换,沉静中充满生气,又稳又亮又……美……望着望着,他颊面发烫,一时间竟忘记喘息! 怎被迷了去?想什么呢?! 呼吸吐纳一窒,他胸内陡沉。 心跳虽强而有力,却一下重过一下,越来越急。 随即,一股重力不断扩开,肩胛骨间莫名却不陌生的紧绷感乍起,令他直想弓身瑟缩去抵挡那股无形的迫力。 仿佛是发病的前兆! 但许久不曾如此。他药已照喝,气也调过,不该如此。 不该,所以不会的。至少今夜,此时此际,他不会让自己倒下。 朱润月见他渗出一额汗,绷着五官不语,只入魔般瞪着她,心中亦惊。“……你无事吗?” 袖中手握成拳,徐徐握紧再握紧,苗淬元终于闭起双目,集中意念去冲破那层无形牢笼……几个短促呼息,他喉中重重一吐,顿时挣开塞绝。 呼……呼…… 他气息微灼,胸臆鼓伏略重,但到底是抑下了。 “苗大爷?” 他听到那声伴着疑惑的轻唤,听她又问:“你身上带病,是吗?” 回应朱润月的是他再次掀睫厉瞪的目光。 两人四目相接,一个沉稳镇定,一个狠峻迫人,谁也没让着谁。 叩叩叩—— 门外忽传来一阵急敲。 外边的人没等到主子应声,竟已一把推开门。 苗淬元侧首去看,神情明显不悦,但既敢这般闯进,来者自然挨得住主子两道飞箭般的冷瞪。 “爷,鱼群现身了,正绕着饵打、打转……”老金推开门就出声,待两眼一定,都有些懵了,他家年轻主子不知因何把人家姑娘逼到大窗边,姑娘都已退无可退,他还仗自个儿高大修长,靠得那样近,是要逼人家跳楼兼跳湖吗? 老金之所以闯进,最怕撞见眼前这般场景啊! 朱姑娘好歹是他领上船的,人家称他一声“金老伯”,他总得把小姑娘护好了,但刚刚才从庆来那小子口中听到姑娘与大爷之间的恩怨,惊得他心肝脾胃肾都要纠成一团,实在不能由着大爷把人家姑娘关押在房,故才藉机闯入。 结果——结果—— “大爷想干什么?!”很痛心疾首。 苗淬元俊目微眯,冷哼。“你说能干什么?” 抑下胸间不适,他站挺,不再以居高临下之姿压迫人,扬声道—— “鱼群既来,冲着诱饵转,咱们自然该干什么,就干什么!” “没你的事别出来,找个角落好好待着吧。” 两刻钟前,苗大爷状若随意般揭掉额上细汗,并令老仆关上两扇大窗,之后冷冷丢下那句警告意味甚浓的话,转身便下舫楼。 朱润月根本一头雾水,连老金要追随主子大爷下楼前亦一脸郑重叮咛她万万不可出去,要她别惊别怕别担心,紧张慎重的模样让她一颗心跟着提到嗓眼。 她的疑惑没持续多久,事便起了。 楼下琴曲悠扬,歌音依旧,欢快劝酒的声音此起彼落,她却感觉船速一下子加快许多。 好奇心驱使,她推开一小道窗缝往外打量,忽见倒映月光的湖面上,三艘…… 不,有四艘……四艘中型板船跟着苗家的舫船一块儿行舟,板船上不挂灯火,却隐约可见幢幢人影,月辉刷过他们手中大刀。 鱼群现身,绕着诱饵转。 她脑中忽而一闪,忙起身移到另一侧大窗,推开窗缝往外瞧,果然亦见另一侧湖上有两艘板船跟随,上头同样杵着不少擎刀在手的黑影。 朱润月这下有些明白了。 苗大爷游湖夜宴的舫船是饵,如今既诱出“鱼群”,定然藏有后招,不可能空手而返。 虽不知“鱼群”的来头,但她亦听闻过太湖湖匪的猖狂事迹,去年爹娘与她来到此地,刚寻好落脚处,将医馆重新开张,当时官府联合民团武力围剿湖匪,成绩到此地,据说逮获不少大小匪类,可惜一直未能肃清,那时爹还帮一些因剿匪而受伤的兵勇和百姓正骨治伤,“崇华医馆”因而小小闯出名气。 今晚她是搅进这档剿匪事件中了吧? 不觉恐惧,但心跳确实加快,她伏在窗下窥觑。 突然间,楼下琴曲与歌音骤止,忽闻苗大爷张声下令,舫船陡地朝左急转。她不禁惊呼,幸得家具摆设都是固定住的,能让她攀紧椅子扶手稳住身子。 当她再次凑到窗下去看,恰见一阵火雨飞向“鱼群”,是箭簇燃着油火的飞箭,刹那间射得板船上的人骂声连连,当然也混着震天价响的哀叫声。 不对,箭不是从舫船上发出,舫船诱敌深入,之所以突然来个急转,是为了腾出位置让板船当靶子,并确保自己无虞。 然后,她瞧见那些从暗中生出的乌篷船。 真真是“生出”没错。 到底埋伏在何处?如何打埋伏?完全瞧不出蛛丝马迹。 就是很理所当然地无中生有,一艘、两艘、三艘……十数艘……一艘连着一艘冒出,于是“鱼群”很欢快地围着“饵”,以为张口便能吞下,岂料“鱼群”被更巨大的敌人锁定,这叫“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狗被逼急了就跳墙,人被逼急了便拿命来拚。 要匪徒们乖乖束手就擒根本不可能,月夜湖面上,双方人马终于短兵相接,刀剑相交之声伴随咒骂与叫嚣声响,不绝于耳。 湖匪皆识水性,即便一开始被着火的飞箭逼得落湖,亦能潜在水下行动。 舫船离他们甚近,瞬间变成反击目标。 只是湖匪们原以为挑到的是颗软柿子,没想到连续几晚饮酒作乐的舫船上多是硬手,待他们一个个攀上舫船甲板,不是又被打落,就是遭围攻制伏。 第六章 朱润月一直忙着从两扇大窗轮流窥看湖上激战。 她居高临下,视野最佳,忽见船尾底下攀附黑影,那人正手持锐器猛凿,心头一紧,不禁开窗疾呼—— “船尾!有人凿船,在船尾啊——” 飕——噗! 她话音未尽,一根飞箭破空鸣动。 她眼角余光捕捉到飞箭的路径,竟是沿着船身划出一道小弧,之后才重重射中一船的黑影。 黑影发出惨叫,上臂遭箭穿透,直接被钉在船身木板上,逃不掉了。 朱润月调眸去寻飞箭来处,便见苗家大爷立在另一端甲板,那里亦是上二楼的木梯所在处。 底下虽乱,苗大爷左右皆有护卫,老金亦是横着一根长棍挡在那儿。 有人负责他大爷的安危,他则放开手脚很从容地放冷箭,眨眼间又射中两名欲遁入湖中逃走的匪徒,两人皆箭透肩胛,虽非致死之伤,但也够他们好受。 忽然两道凌峻目光如飞箭般射上来。 对上苗大爷那双长目,朱润月心口评评重击。 他的眼神清楚道出,对于她的“擅自开窗且还探身张望”之举十分不满。 她一时间还真被瞪得有些心虚,但想想,自己并无做错,心性一起也不肯示弱,鼓着双腮强迫自己绝对不能先挪开眼。 她晓得这举动颇可笑,挺意气之争,只是一思及他认定她家医馆得去大笔诊金,她心里就……欸,虽说确实是她损了“凤宝庄”珍贵的样版云锦带、毁了他费心求得的祝寿礼,然事关“崇华医馆”和爹的名誉,她实也难心平气和。 “朱润月!” 底下突如其来的一声厉吼,拉回她浮荡的思绪。 苗大爷厉瞪她的表情瞬间转为惊怒,他手中大弓再次拉满,长箭指向她……她斜后方! 有人从另一扇大窗摸上二楼! 朱润月随即矮身,堪堪躲过恶徒的擒抱,苗淬元的飞箭同时射至。 那人诅咒了声,退得颇狼狈。 朱润月抬眼去看,那支箭稳稳钉在柱上,亦在那人额上拖出一道长长血痕。 外头木梯随即响起无数脚步声,急着往二楼冲。 恶匪更急了,满脸鲜血都不及擦,只想先抓住她当挡箭牌。 头疼的是,摆设都固定住,她想朝恶徒丢椅子、掷凳子拖延时机,还真没个物件让她砸,除了她的宝贝小医箱。 “朱润月!”底下那声叫喊直钻她心窝。 苗大爷此时喊她,是要她怎么回应?难不成要她扑去窗边朝他招手……啊!是了,鱼群绕着诱饵转啊! 她可以是饵! 这一次,她将窗板大大推开,匪徒朝她伸手时,她仅僵着身子并未躲开。 肘腋之间诸事乍起—— 有人冲进。 有箭射至。 匪徒中箭哀号。 她被对方暴起的疯劲猛地一推,脚下踉跄。 她自然是要叫!怎可能不惊叫? 因为栽跟头栽出大窗外,人直直往底下摔了! “朱润月!” 她看到苗淬元惊愕的表情,看到他抛开长弓朝她展袖。 她脑中一片空白,人已重重地坠进他怀里。 然而老天爷仿佛还没玩够,她是被抱住了,但抱住她的苗大爷八成被撞得太用力,换他脚下不稳,本能地往后急退欲要卸劲。 “姑娘!哇啊!大爷啊——” 她听到老金惊呼,尚未弄清发生何事,人又被抛飞。 她被老金手中的长棍当空一挑,这才头上脚下攀住船舷站妥了,而那个接住她之后又及时将她抛飞的男人…… 砰—— 一声大响,水花溅得老高。 苗大爷被她撞得落了湖! 万幸! 苗淬元虽坠进湖里,呼吸吐纳间,已靠自个儿泅出水面。 苗家人手抛下绳梯和长索,很快地将年轻主爷重新拉上舫船。 之后乌篷船队轻易攻破板船筑起的防御,苗淬元这边的援手一至,渐明朗的战况更是呈现一面倒的态势。 此刻已是中夜,月华上天顶,乱事甫定的湖面上,六艘损毁严重的板船被綑作一串,打算全数拖回边上。 落网的湖匪四肢遭绑缚后,被分作几批带上乌篷船。 自苗家大爷落湖,到全身湿淋淋回到船上后,人就一直待在舫楼上。 他其中一名手下听令,接管舫船上一切调度,并迅捷将消息汇报上去。 朱润月看他的老仆、小厮和手下们来来回回上下木梯,不禁想,他何不干脆点窝在一楼敞厅,省得大伙儿上下奔波,但又想,他大爷全身湿透,要他在一楼敞厅大大咧咧地更换衣物,是有些为难吧。 他忙他的,朱润月也没让自己闲着,双方刀刃相接,岂有不受伤之理,一些轻伤或并无立即丧命危机的口子,她先暂放,而那些伤口深、血流不止的全被她视作重中之重,首要处理。 幸得只有五人刀伤见骨,且都伤在四肢和肩背,她撕下伤者的衣袖或衣摆结成条状,以祖传手法止了血。 几个围观的汉子纷纷掏出随身的金创药粉、药膏递来,种类繁多,这又勾起她兴趣,不禁追问着这些药粉、药膏的来处。 “这娃儿倒也有趣。”舫楼上,一战之后前来商议后续安排的寒春绪将窗板推得更开些,随即双臂又惯常地交盘在胸前,歪着满头白发的脑袋,挑眉盯着被大小汉子围着说话的小姑娘。 苗淬元已换下湿衣,发丝虽打散拭过,仍无法完全擦干。 他将窗板“啪”地一声再次拉上,像一头湿发吹不得夜风,又像有意挡住寒春绪兴味盎然的目光。 “别招惹她。”他语气淡淡。 “噢,为何?” “她跟我还有得玩。”话一出,苗淬元眉峰微蹙,似觉自个儿说得古怪,又见寒春绪浓眉挑得更高,面上竟隐隐发热。他清清喉咙,镇定解释。“我是说,她已招惹我,总得待我讨回公道。” 寒春绪点点头,嘿嘿笑。“咱懂了。她招惹你,你跟她玩,姑娘是你苗大爷瞧上的,旁人莫动,是不是这个理?” 苗淬元端定坐着,遭了调侃亦不自乱阵脚,仅徐慢地换了个话题—— “既已无事,寒爷是否该退了?我二弟在湖西白芦荡恭候阁下大驾,等着接手这一群黄帮湖匪。你将人交出,由我二弟联系官府那边,『千岁忧』的人马便可化整为零避开官府兵勇,你无事,我苗家『凤宝庄』也可高枕无忧。” 寒春绪大掌挲了下俊鼻,笑得甚灿烂。“退,是该退了,换姑娘跟你玩嘛。”片刻过后,围在舫舟四边的乌篷船在“千岁忧”一声令下,从湖上退得无影无踪,连破损的板船也一并拖走。 朱润月望着清光曳漾的湖面平波,实难想像不到半个时辰前这儿还一片动荡,此际却宁和得出奇,月光一路照拂,血味终是淡去。 大功告成,舫船上不再兴歌作乐,苗家人手各司其职,连那名少年小厮也没跟在主爷身边伺候,而是被遣了来,随其他人一块儿收拾打斗过后的甲板和敞厅,她听到旁人喊他“庆来”。 另一端,主轴大橹出了点差池,几人忙着修缮,苗家老仆对木工很有两把刷子似,几个人全围着老金询问意见。 又另一端,有人正下水察看船身、船底,连差点遭湖匪凿洞的地方也在确认需不需立即修补……朱润月环顾周遭,像没她能帮上忙的,想了想,脸不禁一抬,朝二楼大窗看去。 窗是合起的,窗板上不用窗纸,而是在窗框间绷着薄透且柔韧的丝绸,此时,一抹挺脊端坐的身影静谧谧拓在丝绸窗面上,仿佛散发。 ……也是,他发丝尽湿,是得散开拭干。 虽说搅进这一场诱敌之局,她有点无辜,但一开始确实是自个儿求着上船,而苗淬元也确实救了她,最后还因她落湖…… 欸,两人“前怨”未了,又生“新恨”,实在头疼。 但不管如何,是该当面道声谢的。 内心再叹,她鼓足勇气,硬着头皮将脚步拖上二楼。 在门前整整神色,举臂欲要叩门,竟已听到里边人道—— “进来。” 她气息陡凛,想着苗大爷该不会一直在盯她吧……若然如此,他这人实也神通广大,大窗不敞亦能得知她的一举一动。 推开门扉踏进,他射入的那根飞箭已从柱上取下,那恶徒溅在窗边和地上的鲜血也都拭净,不过那面当作窗纸的丝绸就可惜了,上头亦有点点血迹,丝绸细致,血铁定已渗染进去,怕是不好清除…… 第七章 她暗暗又叹,将眸光落在敛眉静坐的大爷身上。 “我以为是单纯的湖上夜宴,没想到这艘舫船它……”顿了顿,尽量平声静气。“它身负重责大任。” “倘若得知,便不上船?”苗淬元没看她,大掌轻挲膝头,似沉吟似按捺。 朱润月轻笑一声。“不管知不知,苗大爷怎么都会把我弄上船,你的云锦带和钝尾簪损在我手里,你把我记得牢牢,不会放我走的。” 俊雅面庞先是一愣,他忽而勾唇,明明笑了,眉峰却忍痛般蹙了蹙。 “我苗淬元便是这般锱铢必较的俗人,你明白就好。” 可能共同历经了一场湖上乱事,闯过险境,也弄懂对方对她的意图,朱润月对这位苗家家主的态度已不再如一开始那样局促紧绷。 听苗淬元如是道,坦率得很,她甚至又想笑,如果不是察觉到他神情透出一丝细微古怪…… “苗大爷……”她走近,见他肤底竟透虚红,额上布汗。 之前他冷着脸质问她时,一度也是满额细汗。 那时她问他身上是否带病,他赏了她一记狠瞪。 不妙!她略弯身仔细再瞧—— 他、他哪里是从容淡定?根本瞳心涣散,双目已失焦! “苗淬元!” 惊唤一声,她连忙扑去,因坐姿挺秀的他突然像被剪了线的傀儡木偶,没见他晃半下,一晃就朝前猛栽,非常之干脆! 【第三章】 就像她跌进他怀里,撞得他必须急退往后卸劲,当她扑去试图扛住苗大爷时,他的脑袋瓜理所当然地搁在她颈窝处,几有她两倍宽的肩膀和修长躯干整个靠过来,如泰山压顶,压得她亦得矮身再矮身,矮到都双膝跪地了,才勉强撑住。 “苗淬元你醒醒!你受伤了吗?伤在何处?你慢些晕啊!”一时间站不起,她使劲扯他背后衣衫。 耳中钻进清朗略严厉的问声,苗淬元窒碍沉郁的胸臆竟有一丝软意欲开。 这朱家姑娘的脾性,他似有些摸着边了,你占着理压她,她愣头愣脑不晓得驳,可她要是占住医家身分对付你,那口气就强硬得很。 而且情况愈危急,她手段就愈快愈狠愈镇定。 “我没晕,也……也没受伤。” “那你起身啊!”她打算将他挪到罗汉榻上,但不靠他自己移动实在不成。他身躯发颤,肌理明显紧绷,很努力想站起……什么男女授受不亲的,朱润月根本没法多想,藕臂牢牢环抱他腰际,吃力地帮他撑持。 “女子行医诸多不便,朱姑娘倒没什么顾忌,陷在男人堆里亦能谈笑风生,见到汉子光着臂膀或上身也无感,处理伤口的手段依然俐落不手软,当真眼界里只见伤者,不分男女吗?你爹娘都没说过你吗?” 朱润月不懂他突然问这话是何意,却知今晚她与乌篷船上那群汉子混在一块儿的场景,应是教他觑见了。 他一袖横搭她肩头,长身倾靠,她正费劲拖动他的步伐,脱口便答—— “说过啊,怎可能不说?但爹让我习医,传我医术,全为了我娘。我娘身子骨不好,这些年全赖我爹宝贝照看才将养出一点血色,爹把他懂的全教会我,我也就能帮忙照看着阿娘。”而她能猜出爹的另一层想法,她家阿爹是怕往后他若先一步离世,有她尽得真传,定能代他好好照顾妻子。 她深吸口气专注心神,鼓舞道:“再三步,就快到榻边了,再三步哇啊啊——”苗大爷双膝说软就软,全身重量压下,她仅来得及惊呼,下一瞬便天旋地转一块儿倒,到底谁压谁都闹不清。 他俊颊贴着她的,脸肤异常冰凉,面上尽是冷汗。 朱润月挣扎扭动想看清他,门倏地被拉开,那小厮叫得好响—— “大爷!你、你这人,还想怎么害咱们家大爷?!” “庆来,闭嘴……” “庆来,闭嘴!” 朱润月听到两人异口同声,一个是四肢跟她缠作一块儿的苗大爷,原来他真没晕,但气息促且喘,另一个是跟在庆来身后的老金,后者低声斥喝,把一脸惊惶的小厮狠狠喝住。 “快来帮忙!”朱润月紧声道。 老金先赶过来搀扶,庆来猛地回过神,亦随即冲来援手。 费了番劲儿终于将苗大爷安置上榻,他背靠团枕,垂目半卧,面色白得几近透明,显出那肤下虚红烧得格外清楚。 青袖一动,也许目力模糊了,但袖中五指仍精准扣住她的手。 他哼笑,语气较平时低幽了些,嘲弄意味淡淡犹存—— “既是那般,朱姑娘留在家内好好照顾娘亲就好,何须四处蹚浑水?” “医者父母心,既已习医,能救便尽力去救,蹚蹚浑水亦无妨。” 朱润月起手迅捷,察看他的七窍与肤泽。 此际苗大爷说什么、问什么,她都会顺顺地将话题接下……面前之人,肤底闷烧却冒冷汗,呼息带着低沉鸣音,每一下的吐纳连动胸臆鼓伏,那起伏微乎其微,似乎连如此简单的动作都变得艰难,且他唇瓣泛青,眉宇间的虚红转深……他分明极难受,气息难进亦难出。 体内作战场,他费着九牛二虎之力想夺回主控权,所以一直令自己忽略层层堆叠出来的无形迫力,一直说话,不断与她说话,以为只要转移注意力,不把重心放在那个病灶上,病就不会起。 当她今晚头一回踏进这座舫楼与他对峙时,其实已见发病前兆,但那时应是靠意志力强压下来,岂知之后的对敌让他大动内息,这就算了,更糟的是还坠了湖,浑身湿淋淋又遭夜风直吹……他这人,患有顽疾还跑出来涉险,真不要命了吗?! 怕是从湖里把他“打捞”上船后,他已然发病,却还硬撑着装作若无其事,简直……莫名其妙! “所以朱姑娘任谁都救,即便那人是恶名昭彰的黄帮匪首,即便他摸上舫楼意图胁持你作人质,你见他伤重,依旧是尽力一治,却不觉他身上背着好几条人命、恶有恶报就该放任他流血至死吗?” “大爷啊,都啥时候了还问这个?您、您喘气,记得喘气,不论出啥事,都别忘了喘气啊!”老金急得跳脚,忽道:“对了对了,还有一帖药,咱多备了一份上船,大爷再忍忍,咱现下就去煎药……润月姑娘,这是干么呀?!我家大爷身子得保暖,你脱他衣衫干么呀?!” “等煎药再服怕是太迟,这是急症,十分凶险!”朱润月眉眸凝色。 结果老金尚未动作,瞠大双目杵在榻边的庆来已快手快脚帮忙除去主子的外衫,然后在朱润月的示意下,很干脆地把大爷的中衣也一并脱掉。 庆来之所以这般配合,完全是因亲眼目睹过朱润月处理急况时的“狠劲”。他想,她此时说大爷凶险,且十分凶险,那肯定是十足真金般凶险。暂不管爷是哪里出毛病,不懂他就跳过,总之先救再说,而他……他知道她能救! 这一方,苗淬元感觉上身赤裸,被翻了个身伏在榻上。 “这是……干什么……”这姿势令肩胛无法缩紧,当那股压迫升上喉头时,他史难抵御,很不好受。 当他稍一扭动欲挣脱,立即听到女子干净音质清脆荡开—— “压住,别让他乱扭。” “是。”庆来郑重应声,牢牢压住主爷。 “金老伯,药需煎,船也要尽快赶回边上才好,您看……” “好、好,润月姑娘先照看着,那主轴大橹修好了,咱去催他们快行,然后就去煎药。”边说边疾步往外。 何时他苗淬元的小厮和老仆全听话办事,听的全是姓朱那姑娘的话? 她命人脱他衣物,还使强压制,还……还在他背肤上胡乱摸索,她不害臊,他都要替她脸红!再有,他被体内凉气窜得直颤,真觉她的指温着实太高,高到要烫伤人似……她还想怎么折腾?! 肉身难受,神志浑沌,但还不到混乱的境地,他磨磨牙才想骂出,背脊已煨进一针、两针,跟着是三、四、五、六针。 “抱歉,我认穴的功夫尚浅,隔着衣物不好摸索,等会儿行了血气就会觉得暖和些了。”朱润月很庆幸今晚遇险时,没把宝贝小医箱砸向那名湖匪,要不真不晓得从哪儿变出银针。 她下针甚稳,然后取药箱中常备的艾草粒置在针尾上头,移来烛火引燃,随即有艾草药香散开,满室薰暖。 第八章 “苗大爷,这是你背上的灵台与身柱两穴,需不断刺激,可能挺疼的,你忍忍。唔……若太疼,叫出声挺好,别忍啊。” 一会儿要他忍忍,一会儿又让他别忍,有她这样指使人的吗? 苗淬元模糊腹诽着,正因背脊往四肢百骸拓开的暖意而浅浅吐出口气时,灸在他背上的针突然被摇动,又深入浅出地戳刺起来。 “哼……唔、唔……”牙关陡绷,他禁不住哼声。 不是疼。 如果是单纯疼痛还易忍,而是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酸软劲儿,随那一下下刺激泉涌般生出,又仿佛缕缕线丝从底层被抽拉出来,没完没了,越入越深,越深越令人不安,于是不安感扩大再扩大,不仅肉身遭那股可怖劲儿呓咬,连心亦是,酸软得皱成一坨。 他无法控制鼻中与喉间断断续续滚出的嗄音,即便如此仍想强忍。 他是苗家的爷,要头一颗、要命一条,要他自弃服软,三个字—— 不、能、够! 待他脱出险境,定要她……定要她…… “痛!” ……是他喊出的吗?! 不……竟喊得这样响亮,他、他苗淬元何时这般软弱?! 他却不知,正因这一声痛喊得这样响,朱润月高悬的一颗心才终于稍稍归位。 胸内气足,冲喉而出的声音才能高亮,而胸中能鼓气,意味着丹田已能聚气。 “哪里痛?是下手太重吗?那……这样呢?这力道还痛吗?”语透欣喜。 “肩和上臂……”他勉强抬首,目力似乎稳了些,虽半裸且被压制,瞪起人来仍颇有力道,让遭到厉瞪的小少年不禁倒抽口气。 “大、大爷……”庆来紧张唤声。 “你小子……想把你大爷压死吗?”喷气。 朱润月轻呼了声,扯着庆来的衣袖。“快松手!” 庆来听她的话对自家主爷下手,实是太紧张惊慌,只晓得卯起来把爷制得动弹不得,好方便她下针,倒忘记控制力道,他几把全身力气和重量使上,结果某位大爷遭压制的肩与上臂部位……呃,清楚浮出青红痕迹,想必再过一会儿就会由青红转青紫。 庆来赶紧放手,吓得连退好几步。 见小少年抓着头发、一脸自责又不知所措的模样,朱润月不由得叹气。 事情不能越搞越乱,她只好请他去弄些热水和干净巾布过来,毕竟苗大爷满脸满身皆是汗,备妥热水准没错。 庆来一走,舫楼内只剩下她独力看顾病家。 她用他脱下的中衣擦拭他颈后和背上的薄汗,尽量让他保持干燥,接着又第二次以艾草粒薰针,燃烧艾草粒的热度随针钻进肤底,那略带呛辣的气味则钻进他鼻间、肺间,像一扫阴霾的晴阳,令呼吸吐纳渐畅起来。 苗淬元静伏着,头一次深深觉得自个儿真如离了水、正大口拚命喘气的鱼。 但……真的能喘气了。 尽管仍有些发虚,至少气息吐纳间,那似铜墙铁壁的无形窒碍已淡去许多。 待第二回的艾草粒燃尽,朱润月拔取他背上银针,含针略久且灵台和身柱两穴又被她反覆刺激之因,他脊背上如烙梅红。 他肌理精劲而柔韧,肤色偏白皙。 当背肤浮出点点嫣泽时,白里透红的背肌竟是她见过最最好看的……嗯,相较起来,比号称湖东小渔村第一美人的渔家西施还好看。那位姐姐前些日子扭伤腰,是她给治的,姐姐见她同是女儿家,很愿意与她“肌肤相亲”,于是就任她压在身上这样又那样。 唔,就不知苗大爷愿不愿意也任她压压? “你干什么?”苗淬元感觉背上披了件薄物,应是自己的春衫,但有一股比针炙更沉、更重的力道朝背心压挤。 他扭头一看,闭目再张眼,用力抓出远近之距,看到她似乎将半身压在他背上,以肘部为“武器”,不断攻击他脊柱两旁的穴位。 他不禁蹙眉,薄唇逸出似痛似舒畅的呻吟。 朱润月因那声低幽呻吟心口一跳,她本能朝侧趴着的那张脸看去。 苗大爷脸色好看多了,颧骨略红,唇也恢复了些血气,清朗眉间拧着一个淡淡的川字,长睫幽幽垂掩,使得半敛的目光如染氤氲水气……病成这样,明明挺惨,都还没能完全缓过气来,可怎么就能病得这么赏心悦目? 她头一甩,假咳两声,清清喉咙道—— “先前苗大爷所问,问我为何替那名湖匪止血治伤,唔……原来他就是黄帮匪首吗?那当真太好,受再重的伤,怎么也得救。”略顿。“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我是信这说法的,但如能亲眼见到现世报,那才叫大快人心不是吗?所以啊,绝不能让他两下轻易就去见阎王,一定要让他过堂受审,认罪画押,还得拖上牢车好好地游街示众,受百姓们唾弃打骂,最后再押上法场正法……苗大爷不也是这么打算的吗?” “……是吗?”喘息,再喘息,气喘吁吁总比不能呼吸来得好。他又想瞪人,但没太多精神气能消耗,只好哼个两声聊表心意。 女子声音清润如玉珠落盘,他下意识听取。她仿佛叹道—— “苗大爷箭无虚发,却仅对准匪徒们的四肢或两肩,是想生擒一干湖匪交至官府手中吧。想来只除那名黄帮匪首,你第一箭在他额上拖出深深血痕,第二箭则直中他腋下三寸的要害,是当时情势危急,苗大爷顾不得擒贼,只能先杀……我总之得道声谢,虽说大恩不言谢,但还是得谢,然后……欸,我没躲好,大咧咧地引来杀机,还累得你坠湖,最终引出你这场病,这错,我认了。” 苗淬元再次定睛凝神想去瞧她。 但他一妄动,她就沉沉按住他颈背,耗去大把精力对付顽疾的他实在挤不出更多力气将她甩脱,于是……又有受折辱的感觉,明明满口仁义地对他道谢又道歉,怎么她下手就是狠?: 这时,加诸在背上的肘压力道已撤,“啪啪啪啪——”、“评评评评——”的声响来得突然,苗淬元愣了会儿才意会过来,是他正在被拍、被打、被鼓、被捶,一下下全落在他背心与琵琶骨之间。 “你、你又是干什么?”真希望气势足些,而不是连咬牙切齿也无力。 “让你舒服些。”朱润月鼓手空拳将他“揍”得直响。 苗淬元磨磨牙,一直看着。 模糊的轮廓映入眼中逐渐清明,那是一张感觉矛盾的脸蛋—— 她发丝微乱,耳畔碎发配上红扑扑的瓜子润脸,模样稚嫩,但表情实在……实实在在的认真,低眉敛眸,像眼观鼻、鼻观心,而心与十指相连,所以,所有用心皆在指上、皆在每一下拍打中。 他浅浅吐出口气,以为浅浅而已,却在她的拍打下,像连带着把腹内、胸内的浊气徐徐吐出,胸中盘踞的寒气亦化开许多。 周身轻松起来,倒教他脑袋瓜昏昏欲睡。 “怎会……懂得……这么多手段?”他如梦呓般问出。 “我是为我阿娘学的。” 他眼皮一跳,长睫掀了掀。“你阿娘也、也……” “嗯,你患的这病,跟我阿娘一般模样。”她轻笑了声。“不过我娘已甚少发病,我爹宝贝她,我也宝贝她,她也为我们宝贝她自个儿,这些手段学好了全搁着,今儿个能用在你身上,我也是挺欢喜……”呃,这么说好像怪怪的?果不其然,她见他眉峰拧得更深,牙关都磨出声响了。欸。 “朱、润、月……” “苗大爷别误会,我的意思是,既然动手治了,就得做完全套,难得我整套学周全了不是?苗大爷,我把全套做完,会让你很舒服很舒服的,你放轻松,不要抵抗,真的会很舒服。那……你不出声就表示愿意了?” 她似劝似哄,语调沉静真诚,苗淬元却听得耳根发烫,心音大纵。 要他答什么?怎么答?都被她乱七八糟的话搅晕了! 突然—— 他靠近臀部的腰俞穴一沉,惊得上身大震。 她、她她竟爬上罗汉榻,一屁股往他腰俞处落坐! “干什么……你、你还想使什么招?你、你……”长得就是姑娘家模样,怎么行事尽带匪气?连带被她害得说话都不利索了!他,苗家“凤宝庄”的家主大爷,在商场打滚都不知滚过多少年,说话竟打起哆嗦! 像话吗?像话吗?! 第九章 岂料,更不像话的在后头,她跨坐在他腰臀间,趁他勉强撑起上身时,将她两只胳臂分别从他腋下穿过,绕上肩头后,十指在他颈后交扣紧握。 他被她箍住。 “朱润月,你放开……”口气既恨又恼。 “朱家医术讲究『骨正筋柔,气血自流』,哮喘易使胸与背的肌筋缩起,我爹常说,筋缩则亡,筋柔则康,苗大爷,我试着替你整整。” “不必你……啊啊——”他不自觉痛喊,因她骤然出手。 这样……不对,但,好像又太对、太对……原来那个痛点一直都在吗?藏在他体内深处,他从未正视,直到此刻被她扣住,又扳又顶又扭,才清楚感觉到那几束肌筋纠结得有多严重。 缩起的筋理被一次次扯直,他骨节发出如炒爆豆的声响,那感觉之酸之软之疼痛,当真把人折腾得死去活来。 他能忍,没事,他很能忍。 这个姓朱的算是彻底得罪他了。 待他忍过这一波,他定然要她……要她也尝尝他的手段! 他非让她明白不可,不是只有她有手段,若他真耍起手段,绝对较她毒辣百倍、千倍、万倍! 苗大爷内心信誓旦旦,费着劲儿想撑过难关,却不知当自家的老仆和小厮再次听闻他凄惨叫声闯进时,他正被整出一个极怪的姿势,而目中早已克制不住地流出两行男儿泪来…… 苗淬元双目陡然睁开,目珠一转,人倏地弹坐起来。 熟悉的气味,熟悉的摆设,他人在“凤宝庄”,这里是他的“凤翔东院”。 “爷,您终于醒了呀!”端着盆冒白烟的热水进到内寝的庆来,一见榻上僵坐的人时,眼眶都泛红了。 先将热水放上盆架,再绞了条热烫烫的巾子递上,庆来便开始叽哩呱啦说个没完—— “您睡了整整一天半,还小小打呼呢,以前从不曾这样,老爷挺担心的,已过来探看过两回,但太老太爷、夫人和萌三爷那儿都瞒着没说。”顿了顿。“英二爷跟寒春绪的人马接头,眼下还没回『凤宝庄』,但二爷派人回来知会,一切都按部就班地进行着,要您不用挂怀。” 下意识接过热巾子,苗淬元拭目净脸再反覆擦着手……黄帮湖匪的余孽交由二弟接手,他没什么好操心,但左胸之所以放纵不静,是因为——皆因为—— 苗大爷,我把全套做完,会让你很舒服很舒服的…… 不出声就表示愿意了……苗大爷,我来替你整整…… 他彻底被整了! 整得一向浅眠的他熟睡不起,怎么被人从舫船上扛回庄子里竟都不知! 丢开巾子,他清亮瞳底染了恶华,思绪转得飞快。 “老金呢?” “嗄?喔……金伯跟我轮流看着爷,他刚下去休息,应该在灶房用饭吧。”拾回巾子浸热水再揉,庆来老成地叹气。“爷,不兴这么吓人啊,小的这回吓得险些尿裤子,您身上有事,怎么也得先提点提点,不能这么天外飞来一招,打得小的三魂都快少了七魄,当时实在死马当活马医了……嗅?爷,您哪儿去?!呃……走那么急成吗?爷啊,您头不晕、气不喘吗?真没事吗?” 苗大爷想,贴身伺候的老仆与姓朱的相熟,既是如此,他顺藤摸瓜,怎么也能摸出那姑娘来路何方。 这帐要想两清不容易,但即便算不清,他去寻寻对方晦气,那也挺乐。 午时已过,估计苗家仆婢们已轮流用过饭,当他一阵风般扑进灶房后院时,老仆两脚开开蹲在天井边,正手捧大碗吃着灶房替他留下的饭菜。 “大爷醒啦!”老仆惊喜叫出,嘴里的大口米饭还不及吞下。 他单刀直入,问老仆朱家医馆位在何处,一向忠心耿耿、赤诚可表天地的老仆竟东拉西扯,没一句答在点子上—— “朱大夫祖上听说是军中大夫,还连着好几代,他年轻时候好像也在军营中生过堂,所以对外伤止血、正骨针炙之术很是能耐他们从北方过来的,说是南边暖和些,朱大夫举家迁移应该是为了他家夫人,听说身子骨弱,得仔细将养……” 他直接截断老仆的话,将问题再次重中—— 朱家医馆、究竟、在何处?! “大爷啊,您瞧您,您自个儿瞧瞧,神清气爽不是吗?咱是前阵子不小心崴了脚,上朱大夫那儿松筋整骨,才跟他熟稔起来,倒不知他家闺女尽得他真传,先前真是小看润月姑娘了,她说大爷睡得那么沉,是气冲病灶之因,人家姑娘真把力气 全使上,也不是故意将爷整到哭,您、您不能冲上门发火呀……” 整到……哭! 脑中一团浑沌瞬间被劈开,姑娘压在他背上为所欲为的事儿,全数回笼。 他被整哭。 她,把他弄到哭了…… “老金!朱家医馆、究竟''到底、在哪里?!” 他额上青筋暴起,额角抽跳,牙关咬得似磨刀霍霍。 撑到最后,老金到底撑不过他这当主子的执拗脾性,颇无奈地为他指路。 真的是指路,没错。 不需乘车或骑马,只消往他“凤翔东院”后院那扇木门步出,沿着小径走走走,上坡再下坡,来到湖边再沿着边上土道走走走,那条维持尚好的私有土道自会将他带到苗家“凤宝庄”的广院。 广院四合,有好几间房,中间是大大的庭院,院中打着一口井。 这儿是苗家以往给底下大小管事们的住处,但后来不少管事都成亲生子,攒了点钱便往外头置产,广院里的人越来越少,后来苗家干脆以银两补贴,让管事们自个儿在城里赁屋。 “是大爷您的主意啊,说广院与其放养蚊子,还不如赁出去,有人住才有活气,要不整座大院子死气沉沉,再空着不管,不闹鬼都要闹鬼。 “爷,咱跟您提过的,说有一户瞧起来挺好的朱姓人家要租,只是赁屋费给不了太高,您说我瞧着顺眼就好,租金不是要紧事,要紧的是别让广院颓了,人气等同活水,活水才聚得了财气,您说的不是?” 老仆说得无辜,他当爷的还真不能怪谁。 只是当初将出赁广院一事交给老金去办,万万没料及,朱家医馆就在这“灯下黑”的位置,他苦恼上何处寻人,却不知离得这般近。不仅是近,更在他苗家“凤宝庄”地盘上……嘿嘿,换言之,在他五指山内。 哼,这会儿看那姑娘往哪儿跑?! 得知方位所在,苗淬元倒慢条斯理起来,眨眼间又变回那个从容不迫、智珠在握的苗家大爷。 浴洗过后,他先去书房拜见父亲,让长辈安心,亦把诱捕“太湖黄帮”的过程挑重点说过,父子俩针对时势和生意上的事又谈了好半晌。 之后他返回“凤翔东院”,吃了盅庆来备上的十青素粥,再配着香茶品嚐了两块枣泥核桃糕……走!身心舒畅了,很适合上广院找碴! 不让小厮跟随,他独自出了东院后门,一派悠闲地朝目的地迈进。 经过大湖边上时,不远处的坡岸长满不知名的小花,白的、黄的、红的、紫的,在春里绽成小小一片花海,一年轻男子与他年岁相仿,身边跟着一名紫衫女子,他们并肩徐行,走在湖边微湿的土道上。 年轻男子看那女子的眼神是亲昵的、带点紧绷的,仿佛近人情怯,仿佛欲言又止,倒是紫衣女子一直轻垂颈项,教人辨不出表情。 春日情长啊春日情长……苗淬元心情颇好地叹了声,转身走上苗家开通的私有土道,广院已在眼前。 然,广院不叫广院,广院有了新名,大门上高悬的木匾刻着四个字—— 崇华医馆。 不难听。 他俊眉略挑,暗暗颔首,举步踏进这四合大院。 当初苗家建造广院,除厢房独立,余下的厅堂、灶房和庭院皆作共用,因此建得较一般地方宽敞,尤其是一进门的中央庭院,造得相当开阔,可提供多种用途。 只是苗淬元尽管晓得,甫入眼的场景仍教他身形一顿,忽生出一种……“唔,这庭院似乎还是小了点”的荒唐错觉。 这里大致可分成三区。 靠门边这儿的第一区摆着好几张晒药架,各色生药摊在圆筛上,一筛一筛排列架上,但他此时嗅到的浓浓药味,相信绝非来自那二、三十筛的生药,而是位在另一边的第二区发出的气味,那里有成排的小炉火,上头十几个小药瓮正在煎药,而一旁大镬里正在熬煮黑乎乎的药膏。 第十章 煎药、制膏皆有小僮顾守,那几个孩子的手段瞧起来不像生手,且都系着同款腰带,腰下垂着拭布,应是医馆里的小学徒。 再往里边去可视作第三区,十余位大叔大婶、大爹大娘正跟随一名黄衫姑娘扭腰摆臀,就见那姑娘两手叉腰,两脚与肩齐宽,上身尽量定住,下半身则扭得像在画大圈。 找到了! 他冷笑,十指暗暗攥紧,喉结上下滚颤,他下意识吞咽唾沫,没察觉这莫名其妙的口中生津是为哪桩。 庭院里算是乱中有序,众人忙着、动着,一时间没谁留意到他。 待他锁住目标正要举步踏去,那姑娘接下来做的事,令他轻松写意的步伐又是一顿,清俊斯文的面皮跟着抽搐…… “来,大伙儿跟着做,这是最简单却也最立竿见影的松筋法,就像这样蹲下来一会儿。”朱润月脆声道,与肩同宽的两脚一蹲下,跟蹲茅坑没两样。她接着笑道:“我爹说,这叫『出恭松筋式』,上茅房蹲坑如同锻链身体,这姿势最自然。” 一名模样称得上有几分书卷气,但面庞黝黑的大叔边蹲边笑嚷。“拉屎就拉屎,什么『出恭』啊?朱大夫比我还爱咬文嚼字呢!” 年过半百的大娘随即道:“李半仙啊,你可别小瞧朱大夫这松筋正骨的法子,好用得很啊,我这腰疼腿麻的症状就是这么渐渐治好的,用不着喝那苦死人的药汁,更省下看大夫的诊金,多美!” 被称作“李半仙”的黝脸大叔忙道:“岂敢啊!这不就收了我那『铁口直断』的算命摊子,来朱大夫这儿学松筋嘛,不敢小瞧、不敢小瞧!” 朱润月清润笑音再次荡开,轻易挽住所有目光—— “挺好,大家做得好,慢慢下蹲到底,别太勉强,别操之过急,等蹲好了,可双手圈腿、埋头于膝,这『娃儿抱』的姿态就跟人在娘胎里是一样的,能让咱们拉开颈肩、胸背、腰与椎,直到小腿肚上的筋理,对气血行走十分有利。” 浓郁药香在鼻下浮动,钻进鼻间、胸肺之内。 四周声响在耳畔跳跃,轻击耳鼓、传入脑门。 苗淬元思绪有片刻凝结,动不了,脑子钝钝的,不好使。 有人来到他身侧后方,他浑然不知,直到那人轻和笑问—— “你一进来就盯着那姑娘看,看得两眼发直,既是心里喜欢,要不要上前跟那姑娘说说话?” 内心大震,他倏地侧目看去。 一名生得小富泰的娇小美妇正冲着他笑。 【第四章】 什么喜欢的……怎么可能? 绝对没有的! 他双目瞬也不瞬牢牢瞪住那名美妇,后者衣裙朴素,容颜未妆,她头上包着巾子拢住发丝,挽在臂弯的小竹篮里有好几颗新鲜鸡蛋。 他看她,她也把他看回来。 她眸角有极淡的细纹,纹路往上飞挑,一副笑咪咪的模样。 既是心里喜欢…… 思绪震荡得厉害,震开层层凝滞,他想着美妇的话,看着她可亲笑颜,欲驳斥,却如何也骏不了一句。 “你瞧起来不过十八、九岁,那姑娘甫满十六,这知好色则慕少艾的年纪啊,既是入了心倾慕着,多去亲近不也挺好?” 美妇的温言浅笑让他一双瞳心颤得厉害,费了好大功夫才蹭出声音—— “我没有……” 美妇轻呼了声。“你脸红了呀?!”甜脆笑音漾开,她笑着点头,眸底闪亮。“好孩子……多好的孩子。” 苗淬元极少、极少……唔,不,应当说,他从不曾未战便败,然此时此际竟似如何都翻不了身,面对这名娇小美妇,言谈不过几句,他已有惨烈之感。 “娘!” 当那已熟悉的润音响起,脑中“轰”地骤响,他神魂凛然。 迅速回头,那个被他一直看、看得两眼不眨的姑娘不知何时来到他面前。 她在瞧他,整个庭院的人都在瞧他,小富泰美妇更是兴味满满地拿他直瞧,而她唤这位美妇……娘?! “苗大爷,这是我家阿娘。娘,他就是『凤宝庄』的家主,咱们『崇华医馆』的这块地方就是跟他赁下的。”朱润月知道他迟早要寻上门,但来得这样快……还是令她有些愕然。 苗淬元实不知哪儿不对劲,就是浑身不对劲! 所有想对美妇发的火、驳斥她的话,眨眼间全灭了、没了。 说坦白了,又不是他家长辈,跟他更无商场上的利益关系,他却本能地绷直身背、收颚挺胸,欲扮出玉树临风佳公子的模样给对方瞧。 他脑袋不对劲了是吧?! 朱夫人闻言,恍然大悟。“原来是苗家大爷,咱们家闺女前晚承蒙您照顾了。” “娘啊……”朱润月咬咬唇,飞快瞥了苗淬元一眼。 承蒙他照顾? 到底谁顾谁、谁承谁的情……像一下子也难分清。 还是她阿娘故意这么说,话中带讽吗? 在生意场上混久了,对方的一句话总能斟酌出好几个面向,但这会子,苗淬元实觉听不出本意。 抑或……本意即是字面上的意思? 朱夫人笑时,双颊有深深的酒涡。“我跟她爹担心极了,她爹还想借船出去寻人,幸得苗家舫舟将她载回湖西边上,苗大爷还遣家仆送她回来,当真有心。” 有心?有……什么心?! 苗淬元又觉被她的话绕浑,面庞诡异地一直冒热。 “举手之劳罢了。”他略微作礼。不确定前晚的后半夜是如何发展,亦不知朱润月是怎么跟家里人提及,所以仅能先以场面话应付。 “是吗?那挺好、挺好。”朱夫人拿他直瞧,还上上下下打量,很感兴趣似。 “苗大爷来访『崇华医馆”,莫不是有话想跟润月——” “娘,苗大爷是来取回东西的。我呃……我之前跟苗大爷借了东西没还,说好今天来取的。”朱润月一把抓住苗淬元的衣袖,扯着往外走。“娘,这事我自个儿理会得,我出去一会儿,一会儿就回来啊。” “咦?润月啊,上哪儿去呢这是?” “去湖边,没上哪儿。娘别跟,煲好的老火汤搁在灶房,娘乖乖喝去。” 苗淬元不由自主移动双腿,回首见朱夫人倚门而立,脸上兴味依旧盎然。 他气息微窒,像发病前兆将又来袭,然这回面上不沁冷汗,却直烘热气。直到被扯着走下土道,来到湖边坡地,他才救回神志,蓦地顿住脚步。 他们来到的所在,恰是他先前经过时瞧见的开满小花的坡岸,只是此刻仅有他们俩,已不见那对并肩走在湖边的男女。 之前看人家,那叫春日情长,现下换他和朱家姑娘处在一块儿,却是乱七八糟啥滋味都冒出来。 他不走,朱润月自然拉不动他。 暗叹口气,她旋过身,对他微微一福。“我娘热情好客,有时也宝里宝气,适才倘是说了什么不爱听的,苗大爷别往心里去。” 苗淬元是来兴师问罪的,他深以为如此。 垂眼看她,那晚与她“交手”的种种在脑海飞掠…… 这姑娘着实胆大,他得理不饶人,她能稳住。 他指责她家医馆尽得好处,她能坚定立场。 该拚搏时,她没有瑟缩,湖匪被逼得狗急跳墙,她身陷险境,却能回应他的厉声叫唤,知道可拿自身当饵,为他诱敌。 明明是来兴师问罪的,可脑海里转的净是这些,是要他找哪一条罪来问? 佯装高深莫测般撇开脸,暗自调息后才又看向她—— “你说你阿娘有哮喘的毛病,我问过老金,他也说朱大夫之所以举家南迁,是因为南边温暖些,适合朱夫人养病。我以为你阿娘身子骨不好,定然弱不禁风,今日一见……”轻咳一声。“倒是我想偏了。” 他家娘亲亦是根底太虚,完全是个病美人,当他得知她阿娘亦体弱多病,便觉定是与他娘亲一样,温柔似水,气息轻淡,苍白惹人怜。 结果,根本不是。 她娘珠圆玉润得很,笑起来堪比夏阳,热得人头脸发烫。 朱润月听出他话中意思,小小绷紧的表情忽而见柔。 “苗大爷这话,听起来是称赞了。赞我爹医术高明,把我娘调养得这样好。” 一顿,语音净而微凝。“……金老伯说,大爷这病十四岁上才头一回发作,当时发病,身边是金老伯一人看顾,后来也就瞒下,没让家里人知晓。这样……似乎不好,既是一家人,不该瞒的,而且瞒着、掖着,你如何好好将养?” 第十一章 “正是一家人,所以更该隐瞒。”看来老仆把他的底细泄光了。原有些着恼,但她主动问起,用一种很看重的口吻,竟令他内心不悦转淡。 她眉心轻蹙的脸容布着疑惑。 他徐声又道:“那年秋末,『凤宝庄』位于北方的新货栈成立,爹忙得不可开交,遂让我随两位经验老道的管事过江往北,先过去压压场。花了几天将正务办妥,我带着老金走访当地几个点,四处探看,一日傍晚错过宿头,最后只得借住某间小道观,而当夜奇寒,我的哮喘之症头一回发作。” “金老伯说你们遇上奇人了,所以你喝的那帖药,为你开方的是道观里的人?” 他摇首。“那人是游方道士,年近古稀,当晚亦是借住,并非在道观修行之人。翌日天未亮他已离去,我也曾遣人寻找,但一直无果。我按他交代,那帖药多在夏时服用,其余时节若觉需要,也可斟酌服用以为保养,这几年哮喘之症偶有小动静,但不曾闹大发,直到前晚在湖上……”突然喉中一噎,气息微顿。 他对于那晚胸闷喉涩的不适记忆深刻,还有她后来对他做的那些……他终于记起,他是来问她哪条罪。 朱润月敛眉想了会儿,沉吟道:“所谓冬病夏治,那位游方道士让你夏时服药,药方以补肾、养肺为主,能收很好的疗效。” 全然不知他心思起伏,她踏近两步,扬起润颚仔细瞧着离得颇近的俊颜。“大爷目中尚有红丝,精神气似乎还没能养回,这病每发作一回,耗损加重,以往仅靠游方道士那帖药,或者抑得住,但要紧的还是平时的保养……夜里湖上寒凉,大爷其实就不该出来,金老伯都说了,舫船在湖上已连熬三、四晚,虽是苗家主爷,可身为一名哮喘患者,这行径着实不智。” “是不智,但舍我其谁?”他眼神专注,声音仿佛有些幽远。“娘亲原就体弱,为苗家开枝散叶后身骨更是虚亏,我爹一直想陪她去山林中的一处别业长住,那隐密的宅第里有一处天然泉眼,用来养身健骨最合适不过。”俊雅面庞像有些红,他深吸口气,又道—— “我家太老太爷年近百岁,身体仍健朗,但性情越发孩子气。我家萌三爷自小在琴艺上虽被称作神童,但根本也是一株病秧子。我家英二爷确实身强力壮,跟头牛没两样,但也野得无法管束,最终只适合放浪江湖。所以,舍我其谁?” 朱润月忽地明白他方才那句——正是一家人,所以更该隐瞒。 苗大爷不想让家里人操心。 舍他其谁?舍了他自己,他所重视的血亲们就得圆满。 想了想,她点点头叹了口气—— “大爷的意思,我晓得了。若我是你,也会下一样的决定吧。” 苗淬元感觉左胸被撞了一下。 又麻又痒的,异常莫名,让他很想伸手往胸膛上用力揉几把。 春日的午后湖边,畅风凉中带暖,吹开花香、草香与泥香,也将沾染了淡淡药香的女儿家馨香拂上他的脸、他的身。 嗅着那独有香气,他目光难以从那张秀润的瓜子脸上挪开,就见她低头摆弄腰间的正红绣花袋,突然从鼓鼓小红袋里掏出一颗圆滚滚的糖球。 “尽管舍我其谁,大爷寻常时候仍得养着些,呐,请你吃蔘糖,含着让它慢慢化开,能补中益气。”淡褐色糖球置在她微微高举的掌心上。 苗淬元瞪着糖,想起那个险遭断腕的小学徒。 那日在即将离去的长舟上,她也是拿糖出来哄人。 所以……她现下是在哄他吗? 见他动也不动,蹙眉眯目像陷入纠结,朱润月没要勉强他,遂道—— “若不爱吃糖,也可随身备些蔘须,直接含着或冲茶喝,都挺好咦……呃?!” 她都打算把糖球丢进自个儿口中了,岂知他大爷早不动、晚不动,待她五指一动,他竟迅雷不及掩耳地俯下脸,直接以嘴叼走她手心上的蔘糖。 因动作太急,他几是整张脸压下,待糖球被叼走,朱润月只觉手心微感湿热,她愣了愣,倏地放下手,握紧五指。 飞快看向他,那张尔雅俊脸的一边面颊被糖球撑得鼓起,眉宇间颇严肃,像很郑重地品嚐蔘糖滋味,那模样郑重到竟有些无辜。 应该……没什么的。朱润月甩开那说不上来的古怪感觉。 袖中的手仍攥着,她若无其事地笑了笑,道—— “我爹一早去邻村出诊,应该快回了,大爷若然愿意,可私下请我爹瞧瞧。” “你朱家医术不是一脉相传吗?你既瞧过,又何须请朱大夫再诊?” “可我爹的正骨术比我厉害许多,懂的也较我多,你让他仔细诊过再……” “你自觉无用,只想把病家抛给别人吗?” 她一怔,随即摇头。“并非如此。” “这不就得了?我是你的病家,不是你爹的,你为了瞧好我,自当精进再精进,你若最终瞧不好我,我也不会怪你,总归是我甘心情愿。” 含着大大的糖球,蔘糖在嘴里滚来滚去,在唇齿与舌间发出咯碌咯碌的声响,苗淬元边吞咽那略苦带甘的滋味边说话,时不时还得舔掉唇上糖蜜,翩翩佳公子的气质折损不少,倒显流里流气。 在外人面前,他向来端持得紧,越是端着文质彬彬、温润如玉的气质,腹里紫到发黑、再黑到发紫的种种打算,才越容易落实。 但面对眼前姑娘,他是懒得再装,懒到那些话不经思索便溜出嘴,待意会过来,他表情没变,心里却像把七上八下吊着的水桶一下子全打翻,浇得一颗心湿淋淋,也弄不清是何滋味。 朱润月被他的话搅得微晕,但一下子已热血澎湃。 她颊面浮红,很认真颔首。 “……我明白了。你的病让我来治,你既愿信我,我定当卯足全力。朱家家传的正骨术,我会仔细再练,精进再精进。” 我把全套做完,会让你很舒服很舒服的…… 你放轻松,不要抵抗,真的会很舒服…… 苗淬元的思绪又乱乱飞转。 发病时,身子绷得难受,脑子昏得可以,还是深记着她那时劝哄的语气。该要指责她把他整得那样惨,但光想着,热气就一阵阵窜出。 再见她笑,润颊也有与她娘亲相似的酒涡,她的五官虽没有朱夫人细致,但清美中有股沉稳气质,眼神尤其澄正,一对上眼,他的心湿淋淋又热烘烘,这一下子湿、一下子热,明还能问什么罪? 突然—— “对了,还有这个!欸,险些忘了呢。” 朱润月从袖底暗袋掏出巴掌大的绸布包,揭开后递上。“这是要给你的。” 细致方绸里包裹着两颗润白珍珠,在苗淬元见识过的奇珍异宝中,这两颗珠子的成色算不上极品,但浑圆硕大如桂圆,倒也抢眼。 他眉峰迷惑地拢出川字,长目眯起的样子令她暗暗有些发笑。 她深吸口气,正色道:“这是我昨儿个从木箱底翻出来的,便随身带着,想着若遇上你,要把这一对珍珠给你。你『凤宝庄』产出的那条云锦带样版,总之是救不回来,我爹嗯……已经把它剪成两段来用,当真救不回了,还有那根钝尾簪,听你那么一说,确实已不能送出。”润颜腼覜—— “仔细想想,我身边就数这对珍珠最值钱。这是几年前一名富贵人家的病患送给我爹的诊金,爹给了我,说是当作压箱宝。”抿抿唇,沉吟了会儿。“唔……可能还是抵不过大爷的云锦带和钝尾簪,但这真的是我手边最值钱之物了。” 见他不动不取,她心里有些慌,毕竟实在想不出其他法子弥补。“你、你拿去啦。”她干脆一把扯起他的袖,把整坨方绸连带珠子塞进他手里。 就这样。她潇洒扬眉。 她这样,是要他怎样?苗淬元心头闹得厉害。 调息,轻咳,他嗓声略哑,慢吞吞地问—— “既是压箱宝,说白了,也就是双亲为你备的嫁奁了?” 朱润月挠挠脸,低应了声。“云锦带和钝尾簪的事,我没让双亲知晓,至于少了这对珍珠,我想时日已久,嫁妆木箱里放了什么,爹娘该也记不得才是,反正派不上用场,珍珠跟着我怕要蒙尘,还是你取了去,物尽其用才好。” 第十二章 他瞳仁湛动。“何以见得派不上用场?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添妆添箱再好不过,你尚未出嫁就想散尽妆奁,有你这么败家的?” “嗄?”眨眨眸,被念得一头雾水。 苗淬元收拢五指,方绸在他掌中包起,珍珠被他轻且稳地握住。 左胸评然,一泉火热噗噜噜直涌,他五官略绷,很勉强才从容又问—— “还是说,你觉自个儿嫁不出去?” “……呃?” 他十分明理般点点头,俊颊却红得可疑。 “你一开始是为娘亲的病才习得整套治哮喘急症的手法,包含针灸、推拿与正骨术,而你应承我,今后我这病全由你治,虽说医家与病家之间的关系再单纯不过,但你毕竟是女儿家,为行医压在男子身上又扳又整,对你的名节必定有损。”好像有点明白他的意思,是替她的闺誉担心吗? “以往爹允我帮忙推拿或正骨的病家都是婆婆、大娘或小娘子,有时也帮老伯或大爹们整整肩臂或膝腿……你是特例,急症暴起,若不能尽快抑下,后果不堪设想,什么……压在身上又扳又整的,也是无可奈何。”她原本坦荡荡,说着说着,喉儿竟有些发燥。 “如此说来,我是唯一损你名节之人?” 呃……没那么严重啊。朱润月有些无言了。 苗淬元举目望了眼泛春光的湖面,仿佛这悠闲午后就适合如此悠闲胡聊。 “你放心,『凤宝庄』苗大或者是锱铢必较的生意人,但绝非嘴碎之徒,你我之间的事,我不会说出去。”他淡淡又道。 她和他之间不过是医病关系……不是吗?朱润月又挠挠脸。 见他远放的目光若有所思,眉间与嘴角微绷,挺为她名节之事烦心似,她才想开口跟他说,说她不在意,请他也别往心里去,到底是为了治病。 然她甫掀动唇瓣,他目光已调回她脸上。 她心里一咯噔,因他垂眼看她的表情颇有睥睨神气,但瞳仁里好似淌着流火。 “苗大爷……”她脸上沾了东西吗? “只可惜,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他低声道。 “什么?” “若然因我之故,使你名节有损,以至于乏人问津,无法可嫁,朱润月……” “……嗯?” “届时,我可以娶你为妻。”一锤定音。 朱润月耳中嗡嗡响,脑袋瓜瞬间凝滞。 近在咫尺的男子面庞,肤色好像深红了些,尤其那双耳朵,红得几欲渗血……苗大爷脸红了,却要装成很无所谓的模样,而她是瞧出他脸红,结果莫名其妙也跟着红了脸。 事情莫不是扯远了? 欸,他这“凤宝庄”家主当得也辛苦,大小事都得管,方方面面都得费思量,竟连她的事也管上! 内心啼笑皆非,但羞赧是有的,被像他这般好看的公子求亲,尽管他用字遣词听起来挺勉为其难,还有点施舍意味,但凡是姑娘家多少都会感到害羞才是。 她笑了笑,扬出一朵沉静笑花—— “苗大爷甭担心,我有地方去的,而且老早便已订下,不会无人可嫁。” ……订下?他俊庞一怔。“什么意思?” “我已订下娃娃亲。朱家因与『江南药王』的卢家几代相往,感情亲厚,当年尚在襁褓中,爹便已为我订下这门亲事,对方是长我两岁的卢家大房长孙,名叫卢成芳。” 抑下羞赧,她正正神色,唇角仍绽着那朵静笑—— “苗大爷的好意,我只能心领了。” 宛若一股无形力道冲击上来,苗淬元没能避开,只觉颊面一阵热辣的疼。思绪瞬间冻结,他长目眨也未眨,整个人都像浸到冰里去似,僵得发傻。 然后亦不知怎么“解冻”的,像听到她疑惑又带讶异地叫唤—— “……你怎么了?觉得不适吗?!苗大爷……苗淬元!” 应是听到她连名带姓地扬声唤,他才骤然回神,但六神依然无主。 想也未想,话已流泻而出—— “好啊!好得很!呵呵,娃娃亲吗?呵呵……太好了,朱润月,说大实话,我还怕你真赖上我。既是这般,你是医者,我是病家,从头到尾就这么单纯,跟什么……什么男女授受不亲可扯不上半点干系,娃娃亲吗……”他又低笑两声,笑音涩涩然,像磨过喉头似—— “朱润月,你爹实在太有先见之明,知道得早早替你订亲,若然不是,你这辈子既想行医又想嫁人生子,怕是难了,『江南药王』卢家吗?虽跟我『凤宝庄』搞的是不同营生,但名号多少是听过的……如何?那位卢家大孙,要不要我遣人替你探探?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你说是不?” 道完,他气息紊乱,有些狼狈地大口喘息。 朱润月定定然看他,他亦瞠起双目不示弱地看回去。 内心好像……仿佛……近似……恼羞成怒的心绪,被他用力挤压下去。 “你看着我干什么?”他长身一侧。 “啊?呃……我没要赖上你的,你别怕。”她呐声回答。 苗淬元脸色阴黑,狠狠又瞪她一眼。“最好如此。” 朱润月慢吞吞又道:“至于卢家公子,也不需大爷遣谁去探的,他其实……” “月儿——”一道年轻的男子嗓音忽而扬开。 闻声,站在湖边坡岸的两人同时抬眼看去。 不远处的坡上土道,身形修长的素衣男子徐步而来,身后跟着一名紫衫姑娘。 “卢大哥!”朱润月欢快应声,还扬袖挥了挥。 ……姓卢?! 苗大爷俊目陡地细眯,将对方的面貌和身影看个清楚仔细…… 他见过这位年轻男子。 不仅男子他见过,跟随在男子身后的紫衫姑娘,他也见过。 这一男一女,不正是之前在小花满开的湖岸边,并肩散步的人儿吗? 男的近情心怯般欲言又止,女的脸容轻垂似温婉贞静。 春日情长啊春日情长,只是这情到底在谁身上? 他看着……都想纵声大笑。 “……我们在很小的时候就相识,每年卢大哥都会来探望我爹娘和我,之后我们举家南迁,卢大哥来得更勤,固定送药材过来,也跟着我爹习朱家的正骨术。所以不用遣人查探啦,知根知底的,挺熟啊。” 望着坡上徐步走来的素衣男子,朱润月轻快明了地告诉他。 “你问那位紫衫姑娘吗?我当然识得。她姓楼,名叫盈素,长我四岁,也长卢大哥两岁,卢大哥和我都唤她素姐。她是『江南药王』专门炮制药材的女师傅,她爹也在卢家药铺里做事。” 如此说来,姓楼的与姓卢的才是实打实的青梅与竹马。 朱家姑娘蠢蛋一枚,什么知根知底?根本是个睁眼瞎子! 主子回到“凤翔东院”后,庆来已送进净脸、净手用的热水,再送上刚沏好的热茶,结果自家大爷就一直坐在那张莲纹红木圆缴椅上动也未动,他坐姿采大马金刀式,背挺直得很,一袖还搁在云石桌面上。 他姿态未动,面上表情却颇生动。 老金被一脸哭丧的庆来拉进来时,就见苗大爷微眯的双目绽红光……呃,仿佛是红光啦,就是一种错觉,杀气腾腾似。薄薄双唇勾起非常优美的轻弧,显得似笑非笑,但仔细去听,隐约能听到齿关发出的格格声响。 他家大爷像被什么激怒,且还怒火中烧了,此时此际,那颗一脸正派斯文的脑袋里,正琢磨着什么“杀人不用偿命”的诡计。 “大爷见着润月姑娘了吧?你们……没、没事吧?!” 老金问得提心吊胆,实在替朱润月担心,但又觉能把大爷惹成这模样,真真本事。 苗淬元“飒”一声蓦然站起,把庆来吓得一把扯住老金。 结果……他大爷像陷入某个天大难题、想破头也想不通似,双袖负在身后,开始来回踱起方步。 “你信吗?她竟已订亲,还是娃娃亲!”踱来踱去。 “是订了亲才这般嚣张猖狂吧?自觉亲事已定,她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哼哼,什么医家、病家的,倘是每个病家她都……都压着人家就来,真不怕弄坏名声,被男方揪住小辫子?”再踱来踱去。 “蠢蛋!若落下把柄被拿捏了,对方心里那人可不是她,真嫁过去,能有什么好日子过?”继续踱踱踱。 老金像有些听明白了。 第十三章 “大爷,咱也听朱大夫提过朱家闺女的亲事。原本是瞧着润月姑娘挺好,想替她找个好人家,问了朱大夫意思,才知打小已订亲,而且还是『江南药王』的卢家,称得上好姻缘啊。”深深叹口气,因自家大爷仍烦躁地走来走去,都不知有无听到他说话。 实在看不下,他重重再叹,扬声又道—— “大爷啊,若真不愿朱家闺女坏了名节,遭夫家嫌弃,那她前晚在舫船上替您治病的事,咱们就把嘴守严实了,说不得、不能说啊!再有,爷往后也别去寻她,要治病的话,直接找朱大夫,论医术,当爹的肯定较闺女儿本事,您就别惦记着人家,再怎么惦记都无用,何苦来哉?” 又是那股当面扫来的无形力道,毫无预警,来势汹汹,挡都没法挡。苗淬元面上辣疼,脑中空白,左胸评评重跳。 他顿住脚步,一坐又坐回那张莲纹圆墩椅上,大马金刀的坐姿重现。 往后别去寻她……这话,光听着就不痛快。 他偏要她来治疾。偏要! 别惦记人家,怎么惦记……都无用……不是不痛快而已,是浑身都痛了起来,胸间尤其难受,紧缩抽颤,都觉顽疾又要复发似。 但他知道,不是身躯欲病,而是心在发病,病得还不轻。 手探向胸口揉啊揉,用力揉,掌心探到某物,他从怀中掏出,是以方绸包裹的一对珍珠。 届时,我可以娶你为妻。 轰隆——心中热流骤然爆出,直冲脑门,冲得他苍白面色乍现红潮,颧骨浮出两坨深深红云。 娶你,为妻。 他忽而顿悟,原来那不是一闪即过的想法,是当真动心了。 他,苗淬元,堂堂“凤宝庄”新一任家主,十八年来头一回春心大动,然,被他惦记上的那轮明月,却早已有主…… 【第五章】 “『江南药王』卢家的总栈和老铺在镜河坊,那一带咱们早也设置了布庄铺头,还有几家相往多年的养蚕户和染坊。” “呃……是。” “镜河坊一带,我记得是交给霍三管事理着。” “爷啊,您还想怎么干?!”实不愿看自家大爷“泥足深陷”的老仆终于发出哀鸣。 “我还能干么?”春心大动的某爷俊脸红红,咬牙切齿。 苗家在镜河坊的管事霍三遣人送来消息,道前两天“江南药王”的总栈拉出两车子炮制过的药材,同样由大公子卢成芳领着人与车,亲自送往“崇华医馆”。 苗家家主吩咐,得时时盯紧卢家,这四年多来,霍三受主爷所托,与“江南药王”卢家底下办事的大小管事和伙计们,不仅混到脸熟,甚至都快混出朵花来了。 卢家在镜河坊出什么事,苗家大爷无事不晓,甚至哪房的哪位爷在哪里养外室,哪房的哪位爷又欠下多少赌债,苗淬元都比卢家老太爷清楚明白。 不关注不知道,一关注吓一跳。 常言道,富不过三代,卢家百年的基业若无一位能干后辈继承,光靠卢家老太爷一人,怕是老太爷哪天撒手人寰,“江南药王”也得跟着支离破碎。 在苗大爷眼里,被卢家老太爷当成接棒人栽培的卢大公子,习药习医资质高美,确实青出于蓝,但论治家建业的手段,实优柔寡断了些。 教人担心啊……不过让苗大爷担上心的自然不会是卢大公子,而是可能嫁进卢家的那位姑娘。 他用了“可能”二字,是因自己心念未断,他很清楚。 但一直隐忍未发,则是因朱家姑娘似对这娃娃亲甚喜欢。 或者亲事早定,她也早已认定,心里自然而然容不下其他男子。 哪怕……哪怕只是稍稍一丁点徵兆,让他察觉到她动了情、心悦他,只需一点点鼓动,他就绝不可能放过她。 可惜在她心中,苗家大爷始终是苗家大爷,医病之间清清楚楚,要说有些什么,顶多是在医家与病家之外,勉强有些朋友的样子。 担心她遭夫家恶待。 担心她过不了大户人家人多口杂的日子。 担心卢大公子偏温软的性情护不得她周全。 担心这个担心那个的……他隐隐也在担心,担心她出嫁那日真正到来。 二月春甚寒,湖畔边的薄霜未尽消融,湖荡人家仍赶着放鸭捕鱼。 近午时分,日阳犹被挡在云层后,似艰难地想觅出几道细缝来大绽光芒,无奈不能够,灰扑扑天色只能这么凄清着。 今日是“崇华医馆”义诊日,义诊所在并非在医馆内,而是在大湖边上某个小渔村里,行船约莫得走上三十里水路。 倚靠这座大湖而生的小渔村不胜枚举,村人要是有个头疼脑热,有时靠着偏方或老人家流传下来的老法子还能自个儿治癒,但实难对付真正的病痛,然要上一趟医馆或延医来看,银钱耗损先不提,光是往来一趟就得费掉大半天时日。 因此“崇华医馆”每月两回的义诊赠药,确实大大造福了湖边上的渔村村民。偏僻的小渔村渡头,今日除两艘长舟外,还泊进一艘有着两层木楼的中型舫船。 两艘长舟是“崇华医馆”赁下的,摇船师傅与朱大夫相熟得很,每回朱家赁船,全是半赁半相送,赁一船等于赁两船。 至于舫船主人,朱大夫也熟稔,自家医馆的地盘与屋院也都是跟对方赁来的。 “老夫也才刚到,药材才卸下船,大爷怎么一下子寻到这儿来?”朱大夫捻着山羊胡,双颊略瘦的褐脸笑咪咪,尤其是觑见那舫船上正搬下一袋袋药材,较自己带来的还多,真真看得人心花怒放啊心花怒放。 “朱大夫今晚得替我三弟诊疗,没忘吧?欸,就怕贵人多忘事,我总得跟着、盯着,时候一到就送你上舫船直返『凤宝庄』,如此我心里也踏实些。” 朱大夫呵呵笑,自然不信苗家家主近玩笑的说词,却也从善如流地笑答——“没忘没忘,义诊结束,立时随大爷往『凤宝庄』赶回。今儿个咱可是有一个、两个又三个的好手助拳,定然顺顺利利,绝不耽误。” 苗淬元循着对方的目光瞥去,那些朱大夫口中所谓的好手,指的正是自家闺女、卢家大公子,以及卢家那位炮制药材的女师傅楼盈素。 接到镜河坊管事传来的消息,苗淬元再让庆来稍作打听,自然知晓“崇华医馆”此次义诊,卢大公子除送药过来外,定又会随着出诊。朱大夫每回携他同往,一来多个帮手,二来似想让他与闺女多多相处。彳所以,非来不可。 所以,很多时候就为拚一口气。 卢家又送来两大车药材不是?那他“凤宝庄”总得“近邻胜过远亲”,再仔仔细细敦亲睦邻,一次次援助“崇华医馆”义诊所需的药材,再多,都不成问题。 他是让人盯紧“江南药王”之后,才得知朱大夫将祖上传下的好几块药地托管,连当地管着种植和采收的药庄也一并交托,药地分布甚广,东北、陕、甘、川地一带占得最多,目前全由卢家代管。 卢家除每月固定时候送来各色药材,亦会送上“江南药王”以祖传手法炮制好的丸、散、丹、饮、膏之类的“熟药”,方便医馆直接用在病患身上。 朱大夫将药地和庄子托管一事,仅与卢家老太爷口头敲定,未立契约此事令苗淬元直想摇头。 浮沉商海多年,用嘴说的都不算个事,除非白纸黑字立据写得清清楚楚,双方请来公证人,落章、落指印全套办齐,如此才算保障。 但朱大夫的性情,他这几年也摸得颇透,爱妻、爱女、爱钻研医术,救死扶伤洽好是人生乐趣,所以“崇华医馆”名声虽佳、病患甚多,却根本赚不了什么钱,光每月两回的义诊与赠药就耗银不少。 朱家与卢家相往,从来就是“互信”二字,再者两家年轻一辈的孩子自小订亲,朱大夫没主动要求立托管书,卢家也就没提。 担心啊,怎不担心呢? 哪天卢家老太爷去了,朱家的土地和庄子可拿得回来? 即便说是给闺女儿的嫁妆,始终要陪嫁到卢家去,那土地和庄子所得利益也要确实掌握在手里才对,问题是,似乎没谁为这事操心,龙生龙,凤生凤,老鼠儿子会打洞,朱大夫家的独生闺女跟她阿爹差不多脾性,爱爹、爱娘、爱钻研医术,救死扶伤恰好也是她的人生乐趣。 第十四章 真真皇帝不急、急死太监! 他不愿当这个“太监”,偏就是放不下。 此时,苗家随从们听着庆来指示,将卸下的药材搬进小渔村里,苗淬元没跟着进村,而是沿着蒲草丛聚的岸边缓行。 这时节的蒲草长得不好,大半以上犹枯垂着,底下湿软泥地却能瞥见几窝水鸭筑巢,颇有些冬尽春临的复苏气味儿。 “喂,过来——”有人戒备似地压低音量。 声音从斜后方传出,那小小空地立起五、六座人字架,几张大渔网披披挂挂晾在架上。 苗淬元闻声侧目,在两座人字架间,瞧见令他一直很操心的朱家闺女。 义诊已开始,几乎所有村民皆往祠堂前的空地聚集,此时村里其他地方还真不容易瞧到人影。 见苗大爷挑眉不动,朱润月大跨两步扯住他单袖,拉着就遁回两座人字架隔出的小所在。 他能感受到刚刚与她有几次眼神交会,却装作若无其事地不理睬。她应是方才一抵达渔村渡头时,就想寻他说话。 得知卢大公子跟来,他亦跟着来,见她跟姓卢的杵在一块儿,还站得那样近,他满嘴不是滋味,又想来个眼不见为净,心里矛盾到不行。 没想到她倒是亲自来逮他了。 尚未说话,她手已摸上,探他的额温、耳温与颈温,然后翻开他衣袖,替他号脉。 他下颚先是一绷,目光被她眉眸间认真静稳的神态吸引,而后慢慢挪移,挪到她简秀发髻上那把珍珠银钗,定住。 上头的珍珠硕圆,是当年她从嫁奁木箱中取出的压箱宝,她将一对大珍珠抵给他。 后来他又请动梁故秋老师傅出手,打制出一把钝尾簪,将大珍珠单镶一颗在簪首上。而钝尾簪其实还藏玄机,钝尾的外观可看作鞘身,从里边能拔出另一根簪尾尖利如针的银簪。 簪中藏簪,外钝内锐,他将它赠给她,说是治他哮喘的诊费之一。 当时见到珍珠簪,她根本爱不释手,一开始还踌躇不肯取,后来是见他毫不珍惜地将簪子丢进匣内打算束之高阁,她才赶忙收下。 光看着她将他所赠之物用上,阴郁心绪忽而轻扬了些。 一颗糖球在这时递到他嘴边。 确认他无事后,她往腰间那只鼓鼓的绣花袋内掏东西,又要他含蔘糖。 这喂人跟被喂的,双方都颇习惯似,他张口将糖含入,听她道—— “我爹对苗三爷所患的寒症很重视的,爹说那寒症并发咳症,虽从娘胎里带出,却是能仔细调养好的,咱们义诊结束自会上『凤宝庄』为三爷看诊,这四年多来哪一回落下了?需要你跟到这儿来吗?” “就跟着。抢都要把朱大夫抢走。”他冷眉冷眼说得狠,喉结上下一动,不得不咽下泌出的唾津,眉峰突然皱巴巴。“好、好苦……” 还说是糖,落在舌根上的余味根本全是老山蔘的苦气。这回的蔘糖也太苦了啊! 朱润月忍笑,润秀脸蛋很努力要掩尽得色,但不大成功。 “自然是有甜甜梅片和姜糖,但那是为渔村里的乖孩子准备的,至于不听话的孩子,当然得吃点苦。” 苗淬元双目瞠瞪,岂知气势还没显出,舌根苦劲又来一波,惹得一张俊脸再次皱成小笼包。 他对甜食并不钟爱,但特别吃不得苦,即便她以往做的蔘糖是甜的,甜中带微微清苦的味道他也不爱,若非她亲喂,他根本碰都不碰。 她知晓他讨厌苦味,却还故意弄这么苦的蔘糖整弄他。 他可以拒吃,吐掉就好,但他不想。 大抵是只要她亲喂,即便药能苦破心肝再苦断肠子,他都会忍苦吞下吧。 若说苗大爷真是来盯她家阿爹,朱润月是不信的。 真要盯人,“凤宝庄”那么多家仆和随从,派谁不好,岂用得着他大爷亲自出马?且还送来大批药材援助“崇华医馆”义诊。 欸,有时真搞不懂他这人…… “像今日这般天候,日阳不露脸,寒意犹存,大爷得注重保暖,所谓君子不立巍,既知危险就该避免,不可轻忽不是吗?”她秀颜微沉。 渔村岸边风大,寒冷刺骨,她是在叨念他不该在湖边上闲晃。 虽被责备了,他心情却颇好。“姑娘见谅,在下当惯小人,一时忘了扮君子。”外表斯文,说话却故意流里流气,他就爱跟她对着干。 这种时候,她会对他有些着恼,润颜会小小绷紧,鼻翼或者会忍气吞声般歙张,那般表情会让她沉静眉眼显得格外无辜,好像被他欺负了,又拿他莫可奈何……很可爱。 他胸中猛地一跳,瞬间屏息。 她表情确实如他所想那样板着,却将脖围解下改而缠在他颈上。 说是脖围,其实就是一条丝麻混织、略宽的长布,一圈圈围在脖颈上保暖。 “大爷不当君子,不勉强,但总得有个大人模样。难道还是三岁孩童?任人叮嘱再叮嘱,全当乱风过耳,都说这时节出门须多添衣物,颈上保暖功夫更马虎不得,只要喉暖、肺暖了,自能减少寒喘发作,大爷既想治病,就该好好听医家建言,不能总这么任性。” 不清不楚的声音从他两片薄唇中嚅出,她扬睫眯阵。“你说什么?” 她好似听到——“焉本大爷跟骂儿予似,我是你儿子吗?” 又像听到——“你家医馆的地是我的、屋是我的,连药材也相赠,哪天大爷不痛快,随时能将你们扫地出门。” “……没有。”苗淬元撇开脸,咕哝了声。 紫色脖围搭在他藏青色衣袍上,瞧起来挺好,朱润月点点头一笑,顺手理着他的衣襟,正要撤,一手突然被握住。 他的手很大,手指修长漂亮,五指一拢将她骨架偏小的手完全包住。 与他相识那年,他身长已较她高出许多,这几年她没多大进展,但他硬生生往上又窜,如今她的头顶心离他下颚是越来越远,此时手被擒住,她抬头看他,男人面上无波,探不出喜怒哀乐,她只觉这么仰着脸不动,颈子会酸啊。 再者,不知是否是她的错觉,他掌心竟异常高热。 心间荡开一抹异绪,她想也未想已道:“好吧,大爷有不平之气,冲我道出便是,忍着多伤?” 苗淬元只觉喉间苦涩,仿佛那颗早已下肚的蔘糖苦味久久不退。 她眉色疑惑,望着他的眼神完全是拿他当朋友……又或是普通病家那样看。 掌中很烫,心内微凉,他松了手劲放开她。 “哼。”鼻子不通般哼气,摆出一副“大爷不跟娘儿们较真”的神态。 他这般嘴脸,这几年朱润月已领教多次。 苗大爷每回跟她斗,总是“雷声大、雨点小”,外边风传“凤宝庄”苗大手段如何漂亮、眼光如何独到、待人如何周全、处事如何果断且圆融……她听着常心疑,外头走踏的那个苗大与她私下相处的这一个,究竟是否为同一个? 她努力不笑得太明显,拉拉他衣袖道—— “若要晚些等我爹一起回『凤宝庄』,那你就别待这儿,村里义诊的地方烧着好几盆炭火,你去那里取暖。”说完,再拉了拉那只广袖。 “别教我挂怀。”好像总是这样。他想。 总是因她心凉难受,许多时候真想不管不顾对她一吐内心块垒,想把她也弄得混乱难过,但只需她轻巧一句,便又能抚软他的心。 她不知,他就是要她挂怀,想她看着他时,那双清朗瞳眸会为情湛动。 离开晾渔网的木架群,随她走进村里时,两人静默无话。 朱润月悄悄侧目好几回,不动声色地偷觑他。 嗯……说不上为什么,就觉苗大爷心绪仿佛有些低落,但神色看着挺寻常,但寻常里又不知哪儿不大对劲。 这样的苗淬元是极少见的……她欲问问不出,脚下步伐不禁越拖越慢。 他忽然停下脚步,她亦跟着停步。 见他回首,她随他目光转头看去—— 他俩身后一小段距离,卢成芳与楼盈素并肩走来,手中各抱着一个约莫半人高的木制偶人。 两双男女一照面,最先动作的是楼盈素,她本能地往后退了半步,垂颜敛眉。 察觉到她这小举动,苗淬元暗暗冷笑,长目慢条斯理对上卢成芳一向温和的眼神。 只是卢大公子一与他四目相交,有礼地颔了颔首后,长身有意无意地往旁略挪,像要替谁挡掉他近乎迫人的目光。 第十五章 见他们俩走近,朱润月已然笑道:“欸,刚才忘了带木头人下船,是我爹请卢大哥和素姐跑这一趟的吧?!” 两尊木制偶人是朱大夫以往请人打造的,肩颈、四肢部位的关节可以活动,偶人身上亦画满经脉的分布,点写各大穴位。 朱润月随爹习医,少不了它们相辅,她一直称它们是“木头人”。 而朱大夫替人推拿、正骨或针灸时,多拿木头人来跟病家讲解,义诊时也常把它们带上,有时遇到对医术感兴趣的村民,还能用木头人简单授课。 “朱大夫本要吩咐姑娘带着大公子回船上取偶人,但没找着姑娘,没想到姑娘会出现在这儿,像专程回头来寻谁……唔,然后……毕竟……木制偶人皆为实心木头,颇沉,我便跟着公子一块儿过来取。”楼盈素轻声解释。 只是这话先不提她这个说者究竟有意或无意,某位听者倒已非常有心。 苗淬元朝她扬笑,温声道:“楼姑娘如此纤细弱质,还是交给在下拿吧。”他尚不及探手去取对方臂弯里的木制偶人,有人已一把抱了去。 “我来我来,本就是我爹吩咐我做,我拿就好。这木头人常被我扛来抱去,对我来说不算沉。还行!”吆喝了声,朱润月当真把半人高的木头人顶上肩。 一时间,三人六只眼全盯着她。 唔……很古怪吗? 她朝他们露齿一笑,沉静眉眼注进活力。“嘿,虽我瘦归瘦,还是有几把力气的。”道完,她转身便走,大步朝村里义诊的所在迈进。 卢成芳率先追上。 他臂弯挟着一个木头人,却探手想将朱润月肩上的那个抓过来一起扛似。 朱润月当然不让他抢去,结果又叫又笑地小小闹起—— “卢大哥别再扯啦,等会儿把我爹心爱的木头人扯得断手断脚,看我爹怎么罚你……噢,不,阿爹喜爱你,不会跟你生气的,最后肯定拿我开涮,卢大哥,你这是借刀杀人之计吧?小妹我自问平时待你不薄,你如何忍心……” 这么一说,真把卢成芳制住,遂见他乖乖撤手,与她肩并肩往村里走。 接着两人不知又聊了些什么,他垂首靠近,低声说着话,她则侧着脑袋瓜仿佛听得仔细,那模样自然亲近。 跟在他们身后、保持约三大步距离的另一双男女,心情各异。 对于楼盈素,苗淬元原有些同病相怜之情,然,他绝不愿见有谁对朱家姑娘耍小手段。 初见时,楼盈素双十年华,尚未婚配,如今也已二十四,婚事仍然无果。 据苗家布在镜河坊一带的“暗桩”传回的消息可知,她与卢大公子自小亲近,且稍年长之因,卢成芳对她虽不到完全言听计从,但许多事亦都惯于与她商量,似是这一点令卢家老太爷对楼盈素多有不喜。 只是楼父为“江南药王”卢家做事多年,其炮制药材的功夫在江南药市可算一号人物,卢家长辈们像有意成全她与卢成芳,当然,得在卢家与朱家正式结亲之后,再让卢大公子抬她进门。 一而再、再而三地琢磨卢家长辈们的想法,只觉整件事重中之重的点,怎么看都是朱家祖上传下的那几片沃土和几处药庄,陕甘的当归、黄耆田,云贵的川贝高原地,东北的蔘山,湘地的山药、生地田……正因有这些,卢家如何都得让朱家姑娘先一步进门。 就算楼盈素不甘心也得认。 但现下,她身上原有的那抹贞静委婉似见碎裂。 她有怨,他能理解,想赏谁苦头吃都行,偏不该拿话挤兑朱润月。 苗大爷不痛快时,喜欢看人家与他一般惨,或者把别人弄得更惨。 “与盈素姑娘虽未深交,但也相识甚久,唔……如此算算,也识得四、五年有了!”他惊奇扬睫,斯文俊庞转向一旁女子。 “……是。”楼盈素低眉应声。 “我好似听朱大夫提过,盈素姑娘像是较卢大公子还长两岁,卢大公子既与在下同龄,那姑娘今年都二十有四、近二十五岁了?” “……是。”嗓音微紧。 欸,他这人……又想干么?!走在前方的朱润月心头一跳。 实不该大咧咧问起姑娘家芳龄,还用那种带点无辜和亲昵的口吻,让人都不知怎么发火。一听身后的苗大爷开口,她脚步不自觉放缓,未留意与她并肩而行的卢成芳亦同时慢下步伐。 仿佛聊天兴致来了,非好好聊开不可的势头,苗淬元愉声又问—— “姑娘如今这年岁,婚配一事迟迟未定,家里长辈都不着急吗?”一顿。“瞧,你家大公子老早就订了娃娃亲,你长他两岁,未出嫁亦未说亲,如此蹉跎青春,你心里不急,我瞧着都替你急了。”好真诚地低叹。 朱润月轻抽一口气,扛着木头人倏地转过身。 她秀阵瞠得圆大,不敢相信一向八面玲珑、彬彬有礼的苗大爷会说出这么没眼色的话。 他根本是故意的!却不知他为何这样故意? 她张口欲训人,楼盈素却突然抬头,直勾勾地看着苗淬元问道—— “那苗大爷呢?不也尚未说亲?所谓先成家,后立业,阁下家未成、亲未定,又是为何?身为苗家大家主,为家中开枝散叶何其要紧,你心里不急,苗家长辈们也不急吗?” 这是拿他的话来堵他的嘴了。 一个本性温静少言的姑娘被他逼到发狠反击,那是真踩中她的痛处。 那痛像也袭上他心头,他俊颜漾笑,从容道—— “急啊,我爹急,我娘更急,我家年逾百岁的太老太爷那是翻倍的着急。嗯,不如这样,我未娶,你未嫁,盈素姑娘不如与我凑合凑合,你觉如何?” 砰! 卢大公子挟在臂弯里的木制偶人整个摔落地,发出好大响声。 那是爹珍爱之物,朱润月却只是傻傻瞪着“趴”在地上的木头人,然后阵光慢吞吞扬起,傻傻看向苗大爷。 他目光不在她身上,而是仍注视着身旁女子,后者表情惊怔,他俊秀侧颜却依然淡淡噙笑,静然等待…… 【第六章】 “月儿把脖围给苗大爷了。” 挟抱木制偶人往村里走时,卢大哥倾靠过来,在她耳边低声问……不,并非疑问,卢大哥只是陈述亲眼所见的事实。 她那条丝麻混织的长布在苗大爷的肩颈上,替他围上那时,她并未多想,更没想过若被其他人瞧出,可能会造成怎样的误解,直到卢大哥对她道出…… 他语气一如往常温和,她的心却像漏跳一拍似,气息微顿。 卢大哥朝她眨眼笑了笑,清雅面庞仿佛染了丝郁色与无奈。 他嗓声更低,自喃般幽叹—— “你说,咱们都成什么事?你若顾虑我,怎给得出?我真心顾虑的若只是她……只是她的话,又如何……如何能够与你……” 她将脑袋瓜抵得更近,想听明白卢大哥的如何究竟是如何,但身后男人突然出声,那太过无礼的话令她听得心都发堵,管不得旁人如何,只能管他苗大爷了。 他问,我未娶,你未嫁……不如与我凑合…… 她不知苗淬元想得到什么样的答覆。 但素姐最后是寒着脸走开,眼眶像是红了。 至于地上的木头人,还是他苗大爷走过来抱起的。 那张俊庞一直都是笑笑的模样,长目在望向卢大哥时,闪动嘲弄的光。 “不追去瞧瞧,成吗?” 向来儒雅温文的人被激怒了,卢大哥一把抢回木头人,再一把握住她的腕,拉着她大步走开。 她双腿本能地朝前迈步,却还是回首去看,看苗大爷深青锦袍玉身长立,俊逸五官宛若镶霜,冷凝阴郁。 她忽觉喉头微堵,心被狠狠揪了一记似…… 攥着小拳往心口揉了揉,都不知今夜是第几回这么做,总觉那揪心感觉仍在。朱夫人敲了门,没听见应声,迳自推门入内,足下轻悄步进内房时,见到的是一幅女儿家月下凭窗的独思图。 今夜月光奇清,闉房烛火荧荧,夜风扬起白丝窗帷,女儿云发轻散,那根她爱极了的珍珠银簪落在指间把玩。 终于察觉有人进房,朱润月秀背一挺,倏地转过头。 “娘……” 不知在难为情什么,脸竟发烫,抑或是被风吹得发了烧? 她起身要扶阿娘,朱夫人遂拉她一块儿坐在平榻上。 “一个人想些什么呢,这么入神?”朱夫人捏捏女儿的手。 “没……”朱润月摇摇头。“没想什么。” 第十六章 瞄了眼她手里那根珍珠簪,朱夫人笑道:“听说苗家大爷白日又随你们义诊,还送去不少药材。”略顿。“……跟苗大爷闹不痛快了?” “没有的。”朱润月头摇得更急些。 这簪子的来处她跟娘提过,娘亲见到珍珠银簪,自然会联想到苗淬元。 当初苗淬元赠她这支珍珠银簪时,摆出他惯有的清隽斯文样儿,下巴却略高傲扬起,淡淡哼声—— “拿去,省得情急之下又去夺谁家的簪子来用。你要再抢他人之物,被逮去过堂,看我救你不救?” 明明要她收下那份礼,嘴上硬不饶人,但她听着禁不住就笑。 苗淬元与她之间的相往,她虽自觉坦荡,事无不可告人,却也没跟娘亲完全交底,尤其关于苗大爷的哮喘顽疾一事,她自然谁也没提,却不敢断定她家阿娘对于她每个月总有两、三晚溜出广院的事,是否全然未觉。 “今儿个卢大哥也在,娘为何不问我是否跟卢大哥闹不痛快?”她略赌气问。 朱夫人眉眸弯弯,似笑似叹道:“因为你卢大哥不会跟你闹,他待你一直是那样,由着你,让着你。” 朱润月闻言一愣,脑中有什么掠过,她没能挽住那缕思绪。 “娘是不是……不喜卢大哥?” “不是不喜,”朱夫人理着女儿耳鬓的柔软细发。“仅是觉得你爹替你订的这门亲,订得太早了些。” 产下女儿不久,那是她身子状况最糟的一段时候,病得完全脱形,几次在鬼门关前盘转,甚至濒死,当时是靠“江南药王”卢家独门的急救药“紫雪丹”才挽住一丝生息。 自那之后,丈夫或者因感念卢家,遂将朱家祖上的药地与药庄托管,亦不管帐,重心全放在她与女儿身上。 “你呢?觉得你卢大哥如何?”朱夫人问。 “他挺好。他待我一直是好的,跟他在一起……安心。” “就只是安心?”见女儿怔然,一时间无语,朱夫人探指抚过她的眉眼,抚着她的润颊,好半晌才浅叹道:“大抵……也是好的吧,能安心便好。嫁给你卢大哥,大抵还能过上你想要的日子,继续习医习药、行医治药,你若想将朱家医术延续下去,他大抵也由着你,不会跟你闹,大抵……能过得相安无事。” 娘亲话中仿佛牵着一条线,线的另一端系着她的心,每道出一句“大抵”,她心就一紧。 娘亲话里流露了遗憾,为何?替她感到遗憾吗? 她想问,卢大哥不会跟她闹不是挺好?因何遗憾? 卢大哥只会跟素姐闹,素姐也只跟他闹,瞧,今儿个在小渔村不就闹脾气了!而会来跟她闹的,自始至终都是那一个…… 思绪突然乱起,脑中浮现的尽是那人的音容样貌。 那年怕她名节受损、姻缘路断,他半真半闹道:“届时,我可以娶你为妻。”今日他依然半是真、半是闹,说着要跟谁凑合成对的话。 见他那模样,心里当真一阵阵地闹,想着“凤宝庄”苗大究竟想要怎样的女子为妻?他怎不好好为自个儿说一门亲?他不能拿这种事闹姑娘家呀! ……莫非,真心悦素姐? 但不成的,素姐不成的,素姐她……不成的…… 如何不成?她説不上来,只觉苗大爷若情系素姐,定然要伤心难受。 “咦?好好的怎哭了?”朱夫人指尖被温泪弄湿。 “娘啊……”朱润月扑进娘亲怀里,像个小娃娃,搂着阿娘略丰腴的暖躯,脸蛋蹭啊蹭,把眼里莫名其妙滚出的湿润全给擦去。 “欸欸,到底怎么了?娘瞧瞧。” “没……没事……真的。娘让我抱会儿,没事的。”就是心乱、脑子也乱,就是……想哭罢了。 朱夫人低低叹气,没再勉强女儿,就搂着、抚着,许久许久才听见她道——“卢家老太爷特地让保媒的人来请期,说是该敲定时候了,保媒的人取来的红笺上已列出几个黄道吉日,你爹瞧着好,想答应,毕竟再如何不舍,也不能总留着不嫁,婚期就订在半年后的中秋过后……可好?”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对象与她又相熟,像无不好。 订亲虽早,但拖到她这年岁才出阁,算是晚了,只是……她脑袋瓜当真乱到不好使,听到卢家询问婚期,她仅想着—— 她若嫁出这座广院,嫁出“崇华医馆”,嫁得离苗大爷远了……往后谁来替他正骨保养、针灸药洗?谁来盯他保暖养身? “江南药王”卢家与“崇华医馆”朱家的婚期在春花正盛的三月时正式敲定,婚期在秋天,才刚定下,事便传开了。 朱大夫家嫁闺女。 这阵子,踏进“崇华医馆”大门的可不只是求诊的病患,一些受过朱家恩惠的百姓们全携礼上门道贺,要不就是大婶、大妈、婆婆、小娘子们过来一起绣喜幛、锦衾等备嫁物件,弄得整座广院里里外外闹到不行,朱大夫成天乐得眼弯弯,笑到嘴快咧到耳根后。 倒是待嫁的朱润月淡定一如往常,甚至静了些,旁人瞧着还道她是害羞了。 朱润月确实挺忐忑,却跟害羞无关,而是今晚她又溜出广院,走在通往“凤宝庄”东院的湖边土道,这是自她婚期敲定后,头一回与苗淬元见面。 二月将尽时,他走了一趟江北,“凤宝庄”的铺头和庄子需他亲自过去理事。 临行前她替他诊过,朱家正骨术施在他身上,已不像一开始那样足整得他涕泗纵横。 如今他胸扩背正,胸闷肩紧的状况自然不药而癒,所重的就是平时保养。 她为他备了蔘糖和老姜糖,另外还备上好几帖药,嘱咐庆来每三天熬一帖给他饮下,私下更拜托老金,请他多盯着他家主爷做好保暖功夫。 而她是今日听人提及,才知他前两天已返家。 他回来却没捎来半点消息,也没让老仆或小厮过来知会,是否让她上东院为他看诊……心七上八下吊着十五只水桶似,晃得人不安啊。 头一甩,不管了,她背起小医箱,也不必等人来请,打算自个儿送上门。这条湖边上的小土道,她光明正大走过,偷偷摸摸走过,是熟得不能再熟。今夜月华清明,沿着湖畔洒落点点潋艳。 天上有光,湖上有光,将原本幽暗的前路照出漠漠之色,这漠漠夜中,一道长身仿佛随风而来,落进她眸底。 她顿住脚步,心跳略急,看着青袍散发的苗淬元朝自己走来。 男人那模样,袍子前襟微敞,腰带松垮,像洗漱后准备上榻安寝了,突然兴致一起,趁月光盛美又溜出来胡走。 哮喘患者在深夜或清晨时候,可在偏寒户外锻链呼吸吐纳,她家阿娘用这法子练气,苗淬元后来听她建言,亦时不时锻链自身,但在做任何事之前,第一要紧就是保暖!这是最最紧要的事,除了保暖,还是保暖! 他是要让她叨念几回才能刻骨铭心地记住?! 火气扬起,她几个大步迎上,劈头就念—— “衣袍不整就算了,连件披风或薄裘都懒得带上,你这人到底……苗大爷,你、你还饮酒了?!”浓浓酒气扑来,惊得她双眸瞠圆。 像为她的提问作答似,苗淬元遂抬臂露出挽在袖底的一只小坛。 他冲她咧嘴,随即以坛就口咕噜咕噜地吞,就见那仰起的颈子,喉结上下滑动,一下子已连吞好几口下肚。 “苗淬元你发什么疯?” 哮喘尤其忌酒,酒为发物,喉、肺、肠胃皆可能禁不住刺激而发作,一旦咳起,极可能一发不可收拾。 朱润月丢下小医箱,上前跟他抢酒坛,边抢边骂,气到实在出气多、入气少,脸蛋红通通,像哮喘可能发作的那个其实是她。 身子没他高,手没他长,力气没他大,若非他主动松劲,她根本构不到,但抢到手又怎样?坛子里早都空空如也,酒汁全灌进他肚肠里。 “你干什么这样?!”她跺脚,泄恨般用力扯了下他的衣袖,岂料他竟顺势朝她倒下。 “苗淬元?!”她吓得赶紧抛掉酒坛,展臂想将人撑住。 他完全没想站稳,好像摔了便摔了,结果是拖着她跌在一块儿。 边上坡斜,他又是个不让人省心的,都倒地还要翻两圈,两具身躯只得纠缠着往土道下的草坡滚落。 朱润月的叫声全梗在喉头。 幸好势子很快便止住了,没滚得她头发昏,只小小受到惊吓。 第十七章 眸子陡张,一张月光镶边的清俊面庞近在眼前,他长发如扇披开,染醉的双目似绽桃,翘翘嘴角又是那抹只冲她现出、流里流气的笑。 “大爷我心情好,就不兴我醉一回?”他嗓声微哑。 朱润月抿起嘴,心底闹。他这模样哪儿是心情好?她瞧着只觉难受。 “你……你好好说话,别想唬嗦谁。”她绷起脸瞪人。 姑娘家发火的脸蛋落进某位大爷眼里,是如此这般的可爱,正因可爱,撩得一颗心如在火上煎熬,怎么翻腾都痛。 苗淬元笑微微,哑声又道:“大爷我心情糟,就不兴我醉一回?” 朱润月好半晌无话,眸光在他五官上梭巡,竟看得眸底发烫,鼻腔莫名的酸。“相往一场,也算知交,不问我为何心情糟吗?”他问。 她咬咬唇。“……大爷江北之行,遇难事了吗?所以不痛快……” 她的话惹他笑深,桃花眼睛慢悠悠眨了眨,在慢悠悠摇头时,一扇青丝沾了夜露与草屑,玉颜仍干净无瑕。 他慢悠悠答—— “我十八岁时曾见一抹月光,瞧着很是喜欢,为挽留那道风景,我试着把楼建得高高的,建在近水的地方,于是每夜每夜,月光投映水面,与我相近相会……我以为,或者有一日它会从那水面挪啊挪,改而落在我怀里……然,想归想罢了,月光总宁静无语,近水楼台不一定先得月,因为打一开始就迟了,想过要夺取,可若真纵心妄为,又怕毁了我与月光知交般的情谊……” 顿住,他仿佛将她看痴,月光落在深瞳跳动,明灭尽是不悟的执迷。 “你哭了……朱润月……你哭了……为什么?”喃喃问,他探指碰触她一双已成泪泉的眸子,她墨睫掩下,两行温热顺着匀颊落得更凶。 朱润月没答话,两手抵着他的胸膛就要撑起。 压在身上的柔躯一动,似欲离去,苗淬元想也未想亦跟着动。 “别走!”他胡乱喊出,广袖蓦地缠上,将那具温暖娇柔的身子紧紧合抱。“苗淬元?啊——唔……” 惊呼声瞬间微弱,朱润月只知自己突然从趴俯的姿势变成仰卧,男人搂住她一个翻身,把她困在身下。 她哑了般发不出声音,是因他的颊正贴着她的。 两张脸离得太近太近,毫无缝隙,他的发散在她面上、身上,像也拂过心间。不是没与他亲近过,推拿或正骨时,肢体碰触实为寻常,但从未如此时这般,仿佛他的心叠在她的心上,胸中每一记鼓动都深深递进她体内,她四肢不禁僵麻,耳根火烧似发烫。 无法瞧见他面容,男人贴着她胡蹭,略灼的气息带酒香,低语—— “别走,朱润月……” 嗓声几乎贴着她的唇逸出,她悚然一惊,血气往脑顶上冲。 不知打哪儿来的力气,她使劲一推,骤然挣开醉酒的男人。 他狼狈,她更狼狈。 不敢扬眸去看,朱润月踉跄爬起后便往土道上跑,踩得一脚高、一脚低,才上小土道,不及站稳,便与苗家老仆打了照面。 “呃,姑娘……”老金提着灯笼夜里寻爷,该是瞧见什么了,唤声有些迟钝。 朱润月又羞又惊,一时间说不得话,仅低眉微一颔首,随即旋身往广院飞步疾走,走得太急,竟连宝贝小医箱也忘记抟回。 奔回自家医馆,奔回自个儿闺房,窗外月色依然皎洁,她临窗愣坐,望着那抹玉润月色发呆……久久没能回神…… 直到她记起宝贝小医箱时,天已鱼肚白,才蓦然惊觉自己竟一夜未寝。 她再次溜出广院回到“出事”的小土道边,医箱已然不见,谁拾了去,她简单能猜想到,却不敢堂而皇之登门去取。 她是怎么了? 而苗家那位大爷又是怎么了? 怎么像有些乱了套,不着边啊…… 放纵饮酒的苗大爷被姑娘家一把推开后,四仰八叉地倒在湖边草坡上。 老仆找到他,之后与同样出来寻爷的小厮一人一边将他搀回“凤翔东院”。 醉酒又滚草地,夜露亦重,遂弄得他衣袍凌乱脏污,让老仆和小厮着实忙乱一阵才帮他打理好,送他上榻。 夜深静,很晚很晚了,呵欠连连的庆来将房中收拾过后,被老金赶去睡觉。老金不是不困,是内心压着事,不吐将出来怕是不成。 “大爷,饮酒伤身啊,您这身子更得忌口,不好这么折腾的。”叹气。 锦榻上,躺得四平八稳、两手交叠搁在腹上的苗淬元,闻言徐徐睁开双目。 闹过一场,酒气像散去不少,醉不去也睡不稳,他淡淡勾唇,似苦笑—— “确实不好折腾……往后,不会了。”就醉这么一回,在今夜。 因为醉酒,所以满口胡话,即便对姑娘说出不该说的,即便姑娘因他的举措而惊哭,始作俑者酒醒后忘却一切也是该当,往后若再见,他是能装得云淡风轻的,仿佛事不关己,亦不关她。 酒虽穿肠物,浑教是醉,不过三万六千场,他今夜是使了一场罢了…… “还有——”老金低咳两声清清喉头,口气更沉,沉到有点恨铁不成钢的气味。“那个……趁着酒醉,装疯卖傻地去纠缠人家姑娘,实在太不对……酒品不好、乱发酒疯的男人最要不得……” 突然挨老仆狠刮一记,苗大爷淡凝的脸上极快刷过什么,像是近乎心虚的神气。 他干脆闭起眼,不答话。 老金还不肯放过他,语重心长又道—— “老爷当年将整个家业交到大爷手里时,最挂心的就两件事,一是太湖湖匪作乱,怕大爷初出茅庐,应付起来吃力,但此事在大爷手中了结得干干净净,任谁瞧着都要心悦诚服,第二件牵挂的事,便是大爷的婚事了—— “之前家里要为大爷相亲,您迟迟不肯,总推三阻四,老爷后来陪夫人前往温泉别业调养身子,如今就过着半隐居的清闲日子,他们离开『凤宝庄』也两年多了,大爷以为天高皇帝远,老爷和夫人管不着您了,婚事竟也跟着搁下……”很头疼般长叹—— “老金不是不晓得大爷的心意,但事不能这么蛮干,人不能这么不要脸,俗话说,宁拆十座庙,莫破一门婚,人家姑娘好好的姻缘,可不能被大爷的私心硬生生搅黄,唔……那样的缺德事,咱们不能做。” 这一夜,一向霸气装清雅的苗大爷被老仆挺“委婉”地念得耳朵快出油。 他脸发烫,尽管挨刮,仍一遍遍想着今夜在湖边草坡上的事,想那月光落在姑娘湿润的双腮上,泪光闪闪……想着她在他身下,与他交颈般亲密紧贴……想着她最后像受惊的小鹿,落荒而逃的身影…… 最终,不属于他。 听闻卢家来问期,得知她婚期已定,何以解忧,唯有杜康。此时不狂饮求一醉,更待何时? 而今夜的他,确实醉过。 既然醉过,也该返醒。 遗失在土道上的小医箱,隔天正午不到就被物归原主了。 送医箱回来的是庆来,一送送到朱润月手中。 将满十八岁的庆来近日被自家主子安排了一堆生意上的事务待学,忙得像个打转陀螺,一送回医箱,说没两句就要离开,结果是朱润月自己禁不住问了。 “姑娘问我家大爷啊?唔……昨晚是怪了些,大爷从不那样的,饮酒毫无节制,突然闹失踪,竟是夜里溜出去吹风……不过幸好无事,大爷睡过一觉,今儿个一般模样。呵呵,想来这些年乖乖被姑娘整弄,练气保养,也算大有成效,没见半点发病症状。” 听了庆来所说,她勉强才算安心。 午后,她照常背着医箱出门,先渡船到湖东送药,再步行到两名年老独居的病家里,帮忙着换药、煎药。 这一次没被耽搁到,傍晚时候顺利返回湖西渡头。 下船时,天若锦霞,西川锦远远织就而去,远望湖面与天相连的那一端,黄的、橙的、红的、紫的,像火烧云,又似水腾烟,美得教人屏息。 她沿湖边漫步,并不急着返家。 春在太湖,边上樱树花开正盛。 除成排的白樱外,宛若恒年翠绿的柳条亦随风翻飞,柳与樱花层叠,翠色夹着片片的樱吹雪,在霞红相映中又是一番风景。 走着走着,湖畔悄静无谁,她无情无绪抱着小医箱坐在一节突高的树根上,这感觉近似昨晚,像这么坐着,又能待上许久许久。 第十八章 问她想什么呢……没的,没有,什么也没想,脑袋瓜里一片空白,独处时就能一直发呆。 有脚步声响起。 沙沙……沙沙……徐缓沉稳踩过草地而来。 她听见了,秀背微凛,没有回头。 直到这时才觉察出来,原来已如此熟悉来人的脚步声,熟悉那走路方式。 那人离她很近了,在她身后伫足。 不知是否因昨夜醉酒吹风所致,他嗓音略哑,语詷放得极慢,像怕她又要头也不回地逃开—— “昨夜放纵飮酒,多有唐突,还请姑娘原谅。” 文质彬彬且克己复礼的苗淬元她见识过,但他早就不会对她使这种招数,这般表象只用来对付外头的人,可现下……他却用那样的口吻对她说话。 心一拧,眸眶莫名其妙变得温烫,竟当真不敢回首。 “姑娘与我相交,为我除疾,如今知你将嫁,是该赠上一份喜礼。” 有东西轻轻搁在她左边身侧,然后声音低幽幽又逸—— “朱润月,望你笑颜长驻,与良人白头偕老,如此,亦不负我一桩心头愿。”她僵坐,脑子乱哄哄,心也哄哄作乱。 好半晌过去,她才晓得要动,下意识转向搁在身侧的那方小小木匣。 木匣是略扁的长形,她取来,掀开匣盖,铺着红绸的匣内放着一根珍珠银簪。珍珠单镶一颗在簪首,便如她发上所戴的那一把,但银簪的簪身形体粗犷许多,明显是男子款式的发簪。 她曾经疑惑,当初抵给他作为赔礼的那对珍珠,他将其中一颗镶成簪中簪回赠予她,而另一颗他拿去用在何处? 既然抵出,便是他的东西,她已不好过问,所以疑惑就压在心底,从未问出。但如今,她得到答案了。 一对珍珠一并精制成一双银簪,女款与男款,她得到细致精巧的那把,朴拙粗犷的那把一直由他保留,不曾示人。 只是此时此际,在她婚期既定的时候,他却将男款珍珠簪相赠。 他要她拿去给谁?她的那个良人吗? ……如此,亦不负我一桩心头愿。 “苗淬元!” 她倏地立起,车转回身。 然,太迟啊太迟,身后早都沉寂。 那男人身影已遁,悄悄然,只余飞柳与樱瓣随风…… 【第七章】 暮春时候。 苗家“凤宝庄”一年一度的“试琴大会”在太湖边上的大片坡地盛大举行。 这块如绿毯铺就的坡地位在“凤宝庄”西北方位,离三爷苗沃萌的“凤鸣北院”最近,周遭是成片的梅林和翠竹,建有一座“九霄环佩阁”,阁内的“藏琴轩”收藏十几张绝世名琴。 提到琴,主角自然是号称“八音之首天下第一”的苗三爷,“试琴大会”吸引各地琴友共襄盛举,风雅之事做足了,轻易能掩去商人的铜臭味,于是在世人眼里,就觉苗家“凤宝庄”不一般了,连带所出的布料、绣片和饰物,其工艺自然而然高过其他布庄、绣坊。 坚持年年来个“试琴大会”的并非苗三,而是非常懂得连消带打、以利逐利的苗家大爷淬元兄。 反正家里无奈出了个琴痴三爷,又很无奈地被当朝御赐“八音之首天下第一” 的封号,无奈归无奈,能利用的还是得捡来用用,所以苗淬元利用得挺透彻,既得名也得利。 “试琴大会”一过,花事亦了,太湖这儿已无大事,夏季蝉鸣甫起,苗淬元便展开一场大江南北几要跑遍的巡视行程。 驿马星大动,不仅是“种桑养蚕、取丝制绸”的本业,连苗家设在各处的货栈、书肆,甚至茶馆、琴馆和酒楼饭馆,身为苗家家主的他一次全走遍,更在京城里停留大半个月,明面上与在京的大小管事会晤,暗中则是见了苗家埋在朝廷里的几位“官桩子”。 苗大爷离开太湖时,半点消息都没透给朱润月,却是遣人知会朱大夫,请朱大夫每月仍按时候过府替家里三爷诊疗。 朱润月一直到后来随阿爹进“凤宝庄”为苗三爷治寒症时,才得知苗淬元已离家七、八日,且归期不定。 说不上是何心情,原是心怀忐忑,不知若再见,是装作若无其事好呢?抑或当面将迷惑挑明? 岂料见不着了,归期遥遥无期,她心里忽觉有些空。 还是会记挂他的病,但值得庆幸的是这些年他的状况渐进转好,推拿正骨是为保养,而非刚开始的治疾,少了她动手,他亦能安然,只要别再跟自个儿过不去,别莫名其妙又胡乱折腾。 他身边有老金和庆来盯着,她之前按四时季节不同为他开的保养药单,庆来也都收着,所以没事的,苗大爷少了她,不会有事。 她并未刻意去打探苗淬元的消息,但朱大夫每月两回进“凤宝庄”,她总想跟着,而夏去秋来,她与卢家的婚期将至,苗大爷依然未归。 或许就这样了。 她从他的地盘出嫁,待再相见,她便已不是朱家姑娘。 或许,就这样。 端坐在闺房里,她一身灿红,头上的凤冠偏小巧别致,虽不像传统大凤冠那样压得人脑门生疼、肩颈发酸,可镶着不少珠翠的小凤冠仍是沉的。 今日是“崇华医馆”和“江南药王”结亲的大喜日子,独生闺女出嫁,广院的朱家医馆今儿个不看诊,上门的全是贺客和前来帮忙的大娘子、小娘子。 朱润月昨晚是搂着娘亲睡下的,娘儿俩说了许久的话,要不是怕阿娘疲累,当真能说上一整晚。 今早一醒,娘便忙得足不沾尘,请了“全福人”为她梳头点妆,大伙儿围着她说了好多吉祥话,最后上盖头,她凤冠上顶着三尺见方的大红巾,眼前一片红。此刻沉静端坐,等待新郎亲迎,她耳边尽是笑语,但娘亲已不在房里。 突然间,朱润月闹不明白发生何事,手里渗汗,心狂跳,气息促急,有股欲呕的冲动,但并非身子不适,而是……仿佛深埋内心的某个念想正使劲、使劲地挣扎,渴望破茧而出…… 那个想望究竟为何? 她一时间说不出、道不明,却很想跟娘亲再说说话,很想很想,想对阿娘问出,她当时没能问出的话。 大抵也是好的吧,能安心便好。 大抵还能过上你想要的日子…… 大抵也由着你,不会跟你闹…… 大抵……能过得相安无事。 她想问,她能不能不要那些“大抵”? “咦?大抵是该来了,说好这时辰亲迎的呀,新郎官怎么还没到?!” “是迟了呀,新郎披红带花乘马到女家亲迎,这中间得过几道关,还得让人引拜岳父、岳母,等朱大夫往新郎官身上加双花再披红,新郎官还得在咱们邻里这儿 骑马绕个三圈亮亮相,跟着咱们新娘子才进轿,新娘子进轿、起轿也得在时辰内完成,如此推算,真的迟了呀!”焦虑叹气。“该不会途中出什么意外吧?” “呸呸呸!大好日子,就算出事也只出好事!” “别急别急,你们陪新娘子安坐,咱老婆子到前头瞧瞧。” 朱润月只觉方寸闹起,思绪大纵,才想拜托周遭哪个人去请她阿娘过来,一阵疾走的脚步声由远而近,有谁恰巧从前头厅堂过来。 那人张声便道—— “跟你们说啊,那『凤宝庄』来人了,遣了人等在前头,火急火燎似的!” “急?急啥子急?!要急,咱们才叫急,新郎官都快错过亲迎的吉时啦!” 来人又道:“不是的!不是着急新郎官啊!苗家『凤宝庄』的人是急着想把朱大夫架走!听说苗家三爷在外头出了事,突然病严重了,苗大爷闻讯赶回太湖,今儿个一返家,立时遣人延医,偏偏撞上朱姑娘的大喜日子,苗家底下人听大爷命令只好干耗着,这会儿全等新娘子拜别双亲,待轿子一起,苗家的人就要把朱大夫抢进『凤宝庄』里去啊!” 唰! 三尺见方的大红巾被一直静坐不语的新嫁娘用力扯掉! 相陪的大、小娘子和大嬉、婆婆们全都惊跳,一回神,忙抢着边帮她盖回红头巾,边急声安抚—— “喜事喜事,大吉大利大喜事!新娘子别急别惊,苗家『凤宝庄』想抢人,也得等朱大夫受新郎官大礼跪拜,再送姑娘上花轿才成啊!” 朱润月双拳难敌四手,何况包围她的不仅仅四手而已,话都不及说,眼前又是红彤彤一片,双肩甚至还被按住。 第十九章 “等等!大娘、大婶、婆婆,我阿娘呢?我想跟她说说话,我不——” 又是一阵脚步声传来,这次来人是用跑的,较方才还急。 脚步声未停,冲进来通风报信的婶子已上气不接下气地嚷嚷—— “新郎官来、来不了啦!朱大夫正在质问卢家来的一位爷,呼、呼……那位爷听说是新郎官卢大公子的堂弟,他说卢大公子突然没办法亲自迎娶新娘子,要……要咱们朱大夫让闺女儿直接上花轿,送亲到卢家那里拜堂成亲!” “岂有此理?!说好亲迎的,哪有临了才改变主意?!” “就是就是,肯定藏事了,什么叫突然没办法亲自迎娶?跌断腿了吗他?!” “不来岳家行礼大拜就想把新娘子讨走,这卢大公子干什么吃的?脑子没坏吧?!” 瞧着是大喜临门的日子,女人家们说话尽可能讨喜气,但实在被激得火气乱爆,一开骂,句句顺溜。 那位婶子又开口,仍喘吁吁,语气却更急—— “卢家那位堂弟被朱大夫和朱夫人逼急了,狗急还跳墙,人一急,啥子话也守不住,就说溜嘴喽!他说……说……” “说什么呀?你倒是快说啊!”女人家们扯嗓问,声量都快掀顶。 “哎呀!就说卢大公子留信说要退婚,昨夜就跟人私奔了,那女的还是『江南药王』炮制药材的女师傅,咱们也是见过的,就是常跟卢大公子送药来的那个姓楼的姑娘呀!” 女人家们瞬间懵住! 新娘子乘机挣开按住她肩臂的手,再次把头上的大红巾一把扯掉! 朱润月倏地站起,发现房中所有人的目光全投聚过来。 怜悯、惊愕、苦恼、心疼、为她气怒、惶惑不安……女人家们的心意,她全接收到了,但她……她方才就想说的—— 我不嫁了! 不嫁了。 太多的不确定。 太多的心事悬而未决。 亲事订得太早,自她有记忆以来,便知自个儿是要进卢家大门,是要嫁卢大哥为妻,太多理所当然的事,令她从来不多想。 因一直这么认定,打小就如此认定,亦不觉有什么不妥,但双眼如盲不看,两耳似聋不听,心到底不同意的。 原来,她不想要娘所说的那些“大抵”。 她还没想明白要的是什么,但已然清楚,不想要的是哪些。 尽管迟钝,在这最后关头终究为自己挣开一点点活路,她,不想上花轿了。而卢大哥更狠,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竟选择私奔?!他与素姐……欸,她早该看出的,不是吗? 才眨眼间的事,原本乱哄哄、吵到不行的喜红闺房,此一时分,静到连呼吸声都能听闻,女人家们全成一颗颗的闷声崩芦,对着她发愣。 丢开红头盖。 取下珠翠凤冠。 解开碍事的霞帔。 朱润月朝众人腼覜地点点头,眉眸间一贯温静。 她音质干净微哑—— “苗家的人肯定等急了,我跟我爹该过去瞧瞧了。” 苗家三爷于几日前访了一趟位在湖东的“幽篁馆”,与馆主讨教琴艺,然不知在“幽篁馆”里出了什么事,苗三爷不说,没谁知晓,只知他金贵的脑袋瓜竟撞出伤来,被小厮景顺带回苗家,原以为将养个三、五日便无事,结果一拖再拖,拖到苗大爷接到消息赶回,才惊怒地赶紧延医。 当真机关算尽,苗淬元都算不到自己竟然没能避开朱家姑娘的出阁日子。 都已避开一整个夏季,连秋天都快结束,他打算深秋过后再重返太湖边上,无奈人算不如天算,老天爷开这玩笑,他笑得心都要淌血。 当家仆来报,说朱大夫已被请来,他七情不上面,仍是淡定从容的苗家大爷,内心却灌醋又抹盐地腌了苦瓜似,之酸之涩之苦的,饮入喉中的金不换香茗,根本也喝不出味道。 朱大夫既来,那朱家那边的迎亲仪式该已圆满。 他交代家里的方大总管备一份贺礼替他送去“崇华医馆”,此时,方总管从不远处的回廊转角现身,朝他和家里三爷所在的“凤鸣北院”而来,应是领朱大夫过来的……嗅?干什么呢? 苗家向来处事稳重、有条不紊的方总管,人还离他一段距离呢,竟边走边莫名其妙冲着他挤眉弄眼、扭鼻歪嘴……何意? 是他身后跟来什么人了,要他这个主子先自个儿拿稳? 来者除了朱大夫还能有谁? 总不会……不会…… 苗淬元果然没稳住。 当朱家闺女又一次随朱大夫出诊,见那对父女跟在方总管身后,步伐略促地往北院这儿过来,他真的、真的真觉是重重一拳当面挥来,没能挡下,揍得他眼冒金星,两耳轰隆隆骤响。 不能这么玩他…… 他双目贪婪,死死盯着那抹红。 朱家姑娘顶着一脸喜气妆容,霞帔虽除,正红的衫子绣花精致,犹穿着嫁衣。先前需戴凤冠之因,她黑发中分,梳得服贴柔亮,头上没有任何饰物,仅在背后作束。此时凤冠已摘下,那无比简素的发型与脸上新妆和一身灿红相较,很美,但可怜,还有些凄惨气味…… 他瞧着只觉心悸难平、大纵不静。 这贼老天,不能这样玩他。 他看着来人越走越近,评评急跳的心都要呕出。 “朱大夫,您家闺女……润月姑娘她、她……今儿个出阁不是?”出声的是同样守在“凤鸣北院”等大夫过府的老金,细小但炯亮的眼来回瞅着朱家父女。没法子的,自家大爷像根铁杆钉在原地动弹不得,只得由他出马询问。 朱大夫向来笑咪咪的褐脸异常端凝,山羊胡子下端干干翘翘,像又急又怒,手不停捻揉,最后把漂漂亮亮的胡尾巴捻成那样。 “没事……先进去瞧瞧你家三爷吧。”朱大夫沉声道。 却在此际—— “爷!大爷!出大事了!”人未到,声先至,庆来跑得气喘吁吁,过回廊转角时冲得太快还险些撞上廊柱。 他扶着柱子勉强稳住脚步,急声又嚷:“润月姑娘没嫁成……呼……咱一直往广院那儿打探,真没嫁成,连轿子也没进,卢大公子昨儿个留信退婚,跟人奔了, 婚事破局啊!大大破局呃……呃、呃……” 缓过气,一抬眼就见那抹大红,定睛再看仔细,庆来瞬间惊呆,瞠目结舌。 在场最最淡定的,要数没嫁成的新嫁娘。 朱润月十指微微攥紧医箱背带,率先踏进前厅,往病者所在的内房走去。 大红嫁衣因她沉稳俐落的脚步带起裙浪,足下翻出朵朵红花,是美的,但一样令人心纠结。苗淬元看着,都觉快发病。 但他顽疾发作前,定要把庆来抓来好好折过、磨过、敲过、打过,非整得他连脱八、九层皮不可! 约莫半年不见,苗大爷变得瘦黑了些。 俊雅风采倒是依旧。 眉宇间的精神气儿瞧起来颇好,身背还是挺拔修长……少了她看顾的这些日子,他确实也能过得好。 她应该要安心,别再一直牵挂。 将爹的医箱收拾过,再从自个儿的小医箱里取出一副干净银针摆进,将几味用药补齐,朱润月背起小医箱走出“凤鸣北院”时,远边泛蓝的天际刚跃上一弯新月,弯弯的一枚悬在深秋穹苍里,很有孤高清雅的神气。 今夜爹要留宿“凤宝庄”,苗三爷身上寒症又起,头部受创且目力受损,她家阿爹虽已细心诊过,亦用过针、灸了药,实难放心,所以打算在苗家北院囫囵睡下,暂不回医馆了。 她此刻回去,家里贺客们应该早都散去,阿娘定有许多话同她说。 她也……也想跟娘说说话,最要紧的,是得让娘知道,被卢大哥糊里糊涂闹这一出,她没有难过。真的。 她只懊恼没能早些厘清思绪,没能看明白卢大哥与素姐之间的事儿,结果傻乎乎地拖啊拖,拖到最后的最后终于才醒觉,是她蠢笨……如今是有情人终成眷属,这样挺好,虽说她这个没嫁成的新娘子得遭受众人怜悯的眼光和窃窃私语,但……挺好。 会没事的。 待返回自家医馆,想想,像有好多事得做——她需将今儿个爹对苗三爷的诊治过程记录下来,爹寻常也会这么做,她能帮得上忙。然后要整理药箱,补进银针和药,然后……唔……顶了一整天的妆容是该卸下,再把嫁衣也给换掉……然后好好漱洗一番,就能好好搂着阿娘说话、一块儿睡。 第二十章 她必须哄好阿娘,不能让娘亲为她担忧烦恼啊…… 将叹息隐下,她徐步走在通往自家医馆的湖边土道上,身后传来逼近的脚步声,她是熟悉那足音的,那人大步流星般走来,一下子已拉近彼此距离。 没等对方出声,她先已止步,车转回身。 苗淬元原本冲得甚快,就怕没逮到人,岂料她突然转身。 他胸中一窒,整个人猛地顿住,颇狼狈。 “……你怎不留宿『凤宝庄』?”话一出,苗淬元真想踩自个儿一脚。瞧他问什么了?硬找话聊也不是这样。 朱润月知他一向长兄如父,对自家兄弟的病症十分关怀,遂道—— “三爷的头伤牵连眼伤,我爹已对症下针灸药,爹说今晚须守着以防有变,有我爹在,我暂时是派不上用场三爷的双目其实无大碍的,主要是脑勺里积着血块,只能耐着性子慢慢治,不可能一蹴而就……我已补足医箱里的银针和药,明儿个会再过来帮我爹。” 这不是他想听的话,家里三爷的病况,他已听朱大夫详细说过。 他追出来,欲探得的仅仅是她的心绪和想法。 朱润月不知他思绪起伏,敛下眉,有意无意避开他的目光—— “大爷若无事,那……告辞了。”螓首一点,正欲踅足。 “卢家的事——”苗淬元突如其来一喊。 已转身背对他的朱润月随即顿住,听他又说:“卢家的事,我替你了结。” 他不用徵询语气,亦全无商量口吻,非常的乾纲、独断。 一直想着,若再见他,自个儿将是怎样的心情……她今日到底彻底体会了。 一别半年,光听闻他返回太湖边上的消息,内心游移不定的那道迷障立时冲破。不想嫁,不能浑浑噩噩成就一场婚事,于是动手扯掉自己的红盖头。 才听闻他的事,内心已涌潮。 再进“凤宝庄”见到他的人,心口泛热,眸眶亦烫,有股说不明、道不清的恼怒,觉得他离开了,连声招呼都没打,知交相往不能这样的,然后……就觉受委屈了,但又觉这委屈实在也莫名其妙。 她不爱钻牛角尖,想着各归各位、顺其自然便好,他却突然想硬插一手? 事情决定得那样斩钉截铁,不容反驳,好像她的事,他想管就管! 隐忍许久的火气终于被点爆,她再次车转回身,秀致眉眸执拗得有些狠。 “你凭什么替我了结?你是我的谁?凭什么?!” 苗淬元一时间被问住。 见姑娘头一甩又要走人,眸里仿佛落了光,他心头一急,哪管得了什么是什么,没脸没皮跟上就对了。 “你回去!”她回阵瞪人,眸底真润开泪光,但看得出很努力忍着,忍得瞳仁闪闪颤动,唇角和下巴绷得可怜。 苗淬元胸口疼得难受,大力揉着,很理直气壮地道—— “你问我凭什么?我……我就凭你我是医家和病家的关系,你平日里照看我,卢家的事,我自然替你出头,两肋插刀!义不容辞!” ……当真无言。 朱润月抹掉泪,拾步又走,红裙翻花如浪,沙沙沙,一阵响。 亦步亦趋跟在身后的苗大爷还有话说—— “你叫我回去?回哪儿去?此路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若要我回去,留下买路财!你在我地盘上,你全家都在我地盘上,是要我回哪儿去?” 若非今日出那么多事,她心绪几番冲击尚未落定,若非还在恼恨他不告而别且那么久不归,她真会被他气得笑出声。 “那你别跟!” “我爱跟就跟!你……你哭什么哭?别哭了。”他懊恼低嚷。 “我爱哭就哭……”她吸吸鼻子。哼!都是他招惹的,还敢说?! “你……朱润月!”姑娘走得更急、更大步,红裙不是沙沙响,而是猎猎作响。他无奈叹气,加快脚步追上,几次想跟她说话,但她完全不理人。 结果两人就这样一前一后走回“崇华医馆”。 广院的中央庭院虽收拾过,花轿也抬走了,布置在周遭的喜缎和喜彩还没来得及除下,触目所及仍红彤彤透着喜气,只是此刻一见,恍惚有种凄迷。 相较于白日等待新郎官迎亲时的喧嚣热闹,到处挤满人,声音此起彼落,眼下这份静寂令朱润月真有恍若隔世之感。 “朱润月,卢家的事,我不会让你白白受委屈。” 身后的男人来到面前,他垂目看她,神态认真,像要看进她心魂里。 许是走得那么急,累了,一肚子气也消了大半,没那么恨了,她摇摇头,再摇了摇,好一会儿才幽然道—— “没有的……委屈什么的,真没有的,是我不想嫁……我不想嫁了……真要说,还得谢过卢大哥,他带着素姐奔了,先我一步担了干系……”若非,今儿个会是她闹着不上花轿,弃新郎官而逃。 她微地一笑,神情略忧虑。“我仅是被众人可怜、顶多在背后被议论纷纷罢了,卢大哥和素姐就惨了,卢家必然派人追探,毕竟是卢家大公子,老太爷精心调教出来的卢家子弟,『江南药王”倾尽所有人力也一定要找到卢大哥的……如此这般,是能带素姐逃哪儿去?” 苗淬元听来听去,入耳入脑又入心的就那一句—— “……你不想嫁?!” 他蓦地朝她又近一步一双掌分别按住她上臂。 “你说,是你不想嫁,这意思是……是你不想嫁,你自个儿不要嫁、不愿嫁,你悔婚了,对卢家悔婚,所以不嫁?”都快语无伦次。 朱润月双臂被他握得微疼,清楚感觉到他的紧绷。 结果她心也跟着绷起,小小口调息,不知自己脸蛋已陀红。 “朱润月,你为何不愿嫁?”他语气一荡,仿佛极渴求那个答案。 但他单刀直入地问,是要人家姑娘怎么答? “就是不想了、不愿了,你、你放开!”她轻扯他双袖,脸容一撇,又想避开他迫人的目光。 苗淬元瞧上眼的,要他大爷争都不能争地甘心让出,完全没那可能。 可对眼前姑娘他却退让了。 原因在于姑娘喜爱她所选择的,也寻到安身立命的路,因此他没出手,没作乱,没毁去她与卢家的姻缘。 但如今是她“自毁前程”。 忍字头上一把刀,他一直很乖,唔……好啊,只除酒醉那晚有些发疯外,这些年真的安分守己得很,为成全她,整得自己五脏六腑都痛,他磨刀霍霍对准她下手,她已怨不得谁。 “朱润月——”她名字好听,唤出口就有圆满感觉,他朝一脸迷惑的她咧嘴,嗓音清朗。“既与卢家无缘,那就另结新缘,你……你可以嫁我为妻。” 轰隆!砰—— 朱润月只觉耳畔有巨声炸开,轰得人浑身大震,背脊绷凛。 又像一方大石从边上滚落,越滚越快,最后一声重响投进湖中,激得湖面水花大作,乱七八糟掀起无数波澜和涟漪。 他这人……他这人……这么闹她有意思吗? “我才不会赖着你!”她红着脸,气得鼓颊,用力挣开他的手。 苗淬元俊眉飞挑,不明就里,长身一移挡住她的去路。“什么意思?” 她一双明眸瞪人。“那年你说,若我名节有损、乏人问津了,届时,你可以娶我为妻……但其实怕我揪着由头赖上你。苗大爷,我即便遭弃,真嫁不出去,也不会……不会……”可恶!她都胡言乱语些什么?都是他惹的,没事迸出那种话干什么?!这时候这样欺负人,他还理直气壮了?! 苗淬元记起来了。 那是十八岁时的他,头一回对某个姑娘动心,却恼羞成怒所说的话。 记起的同时,手劲颇大的姑娘已重重推开他胸膛,头也不回往里边走。 “喂,等等——你听我说!你不能这样走掉!那……那算我拜托你,拜托你赖着我,成了吧?朱润月我……呃?!”他一路跟上,熟门熟路的,直到一脚跨进通往内院天井的那道小拱门,话陡止,身形顿住。 廊檐的那盏灯笼底下,小富泰的朱夫人盈盈而立,在场不仅她一个,几根廊柱后面探出一个头、两个头、三个头……随便一瞄,至少也有五、六颗脑袋瓜,皆是“崇华医馆”这些年所收的小医僮们,许多被送来习医的孩子离家甚远,就直接住在广院里,此时每双小眼睛都亮晶晶,拿他直瞧。 第二十一章 苗淬元很少有惊慌失措的时候,此一时际,还真有点慌乱。 被人躲着听壁脚,都不知听去多少? 又被人盯着猛看,眼神那么……露骨。 非礼勿听,非礼勿视,小医僮们不懂吗?这朱大夫教得真不好! 俊脸不由得发烫,他一脸戒备,目光微恨地盯着已避在娘亲身后的朱润月。仿佛剑拔弩张的气味儿,紧绷得很,朱夫人却眉弯弯、眼弯弯,啥也不提,只淡淡道—— “苗大爷送咱们家月儿过来吗?那正好,今儿个送贺礼上门的宾客,该退的礼全退了,就只剩『凤宝庄』送来的礼还没退还,大爷既然过来了,回去时,顺道把贺礼带走吧。嗯?” 【第八章】 十余日后。 过江往北行,初冬的寒意更显,用不着开口,光呼吸吐纳都能喷出团团白烟。江北的永宁大城内,一家临运河而建的二层楼客栈,今晚生意依旧红火,一楼用来吃饭吃酒的大堂坐无虚席,二楼供旅客投宿的厢房同样全满,一房难求。 但老掌柜实在佛心来着,见一双夫妻相称的年轻男女似连日赶路赶出一身狼狈,小娘子还得了风寒,烧得满脸虚红,那年轻儒雅的相公求店家帮忙腾出一间房,老掌柜二话不说,立时将最好的上房空出,请客人入住。 老掌柜还热心热肠想替小娘子延医,儒雅相公却说不必,只自个儿开了张药方,请店家伙计帮忙抓药,然后借了客栈灶房,亲自为小娘子煎药。 小娘子喝过药,安稳睡下后,儒雅相公这才有闲心下楼用点饭菜,并向老掌柜好好致了谢意。 老掌柜挥手忙称不敢,笑道:“那间上房其实是特地为我东家所留,寻常就空着,不让谁入住的,这会儿能供给相公和小娘子投宿,也是东家允可,要咱多方照料,小老儿才敢这么办,不敢居功啊……您要谢,就谢我家爷去吧。” “原来如此。莫怪房中摆设如此精致,物件都是极好的。”儒雅相公恍然大悟颔首,遂问:“不知这位东家大爷人在何处,是该当面道谢才好。” 老掌柜非常热心。“我家爷这几日刚巧过来巡视,此时就在后头的院子,相公若欲当面谢过,请随小的来。” 客栈的后头院子与河道相通,船只运来鸡鸭鱼肉、白菜萝卜等等食材,直接可在后院卸货送进大灶房。 当儒雅相公跨出后院,被领上一艘大篷船时,突然觉得不对。 倘是载货用的篷船,不会这么华美干净。老掌柜仅说东家大爷在后头的院子,可没说人在船内,此时领他上船……有何用意? 啊!不好! 他心中陡惊,想到房里的小娘子,旋身就要跳下篷船。 “卢成芳你还想跑?!没门儿!”高大修长的东家大爷突然从篷子里扑出,猛虎出柙般扑得又急又狠,还把一方垂帘“唰”一声从中扯裂。 卢大公子被人从身后扑倒在船板上,硌得整张脸都疼。 他奋力挣扎,势若疯虎,后脑勺发狠一顶,撞上背后那人的脸,也让对方狠狠吃了一记疼。 他乘机翻身,怒瞪正捣住下颚、双目痛到飙泪的东家大爷,难得声狠—— “苗淬元,你要敢动素儿一根毫发,我不会放过你!” 他们先是被“请君入瓮”,后是这招“调虎离山”之计,就怕他和素姐被分开逮住。 比狠,苗淬元还没输过,唇舌与俊颚都被对方的“铁头功”撞伤见红,仍恶声恶气地笑。 “好啊,素姐都改唤成素儿了吗?卢大公子有了自个儿的素儿,也就管不着月儿的死活是吗?迎亲前一晚奔了,留信只为退婚,折腾人不手软,阁下比我还厉害嘛!你要我别动你的女人,行,那我就动你!”抡拳卯下。 男人们干架了。 两人身形皆属修长,但苗大爷使得上几套强身健骨的拳法,箭术亦练得小有火喉,兼之肩宽腰劲、四肢有力,干起架来赢面大。 然,卢大公子也非省油的灯,虽较苗大爷削瘦,但“江南药王”卢家养生练气的功夫是有名的,卢大公子底子打得紮实,气长不竭,以致人被逼急了,疯劲儿冲上头,干起架来不要命。 结果就变成一场完全不讲招式、只想揍到对方倒地的干架,双方你来我往,仅差没揪头发、插眼睛、撩下阴。 当庆来与两名随从甫将楼盈素那儿安排好,赶回主爷这边时,见到的就是两位爷你一拳、我一腿,在甲板上打得不可开交的光景。 砰——砰啪—— 得!还抱着一块儿落水了! “大爷啊!”庆来抱头哀号,立马跳水拉人。 他家大爷外强中干,身子骨娇贵,可不好着凉啊! 另一头的“凤宝庄”这边,在一连十余日的施针灸药再以药薰洗,苗三爷脑勺里一点一滴慢慢渗出的血终于大止,只是血块瘀积造成的眼疾,还得再推敲诊治之法。 朱大夫这阵子不往“凤宝庄”跑了,说是得潜心想想苗三爷这集寒症、咳症、头伤和眼疾的病,该从何处下手才好。于是这两天都是朱润月代父过府为苗三爷号脉,然后天天详实记录苗三的医案。 过来“凤宝庄”时,朱润月刚开始也是忐忑,然后不知苗沃萌是否看出点什么,竟主动向她透露,说家里大爷有急事待办,几天前又出远门。 往来奔波,这样忙碌,要睡足时辰才好……天候越来越寒凉,他穿得可够暖? 他那个病,夜间与清晓最易发作,千万不能熬夜的……待意会过来,发现自己又不自觉为苗大爷牵挂,心里不禁苦笑。 今日让苗沃萌再做目力测试,结束诊脉后,她起身告辞。 人踏出苗三的“凤鸣北院”,经过那座雄奇却处处透出神秀的石林园时,一名富泰的老人忽从清奇透秀的太湖石壁后窜出来,很干脆地挡住她的路。 她识得老人家,是苗家年逾百岁的太老太爷,苗家年轻爷儿们的曾祖爷爷。 “太老太爷。”她有礼二帼,微微笑道:“您瞧起来像又年轻些了。”老人家颧骨红红两坨,着实可爱。 “小月儿上哪儿去?” “我回我家呀。” 老人蹙眉,露出疑惑。“这儿不就是你家吗?咱那天瞧见了,小月儿穿着大红嫁衣进门了不是?咱们家大元直瞅着新娘子看,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你是大元的媳妇儿了,不是吗?!” 苗家太老太爷身骨强健,但就是越来越孩子气,脑袋瓜有时不大灵光。 朱润月颧骨立时也红红两坨,腼覜摇头。“不是的,太老太爷看错了……那天之所以穿着嫁衣过府,是因为那个……” “欸,不管不管,反正穿嫁衣就是嫁了,你不能欺负咱年纪大!” “呃……”她先是一怔,忍俊不禁就笑了。 顽童般的老人圆乎乎的红脸,发须白得发亮,很有喜感啊。 没再辩驳嫁没嫁的事,她低头解开腰间的正红绣花袋,正要探手取糖,一只圆润润的手竟快她一步直接抢进小袋里。 “太老太爷?!” “小月儿每次都只给一颗、两颗,哪够塞牙缝?” “那太老太爷也不能霸着不放啊。那……三颗?”老人家白里透红的圆脸直摇,白亮胡子扫来扫去。 “……四颗?”还是摇头。 “五颗。不能再多了!” “唔……”心不甘情不愿的,僵持了会儿还是乖乖先撤手。 朱润月好气又好笑,才要取糖球,却被老人家拉进太湖石壁后的假山山洞里。她明白他的意思,这种事得躲着,苗家仆婢们全是年轻爷儿们的眼线,要被瞧见他吃糖或把糖藏起来偷偷吃,他那些“不肖子孙”肯定不教他好过。 然后一老一小就蹲得圆圆地缩在造景用的小山洞里……分糖。 朱润月拿出自个儿的绸帕,数了五颗圆滚滚的糖球放入,边说—— “这次是老姜糖,姜是老的辣呀,但我用红糖熬制,又加了蜜和青梅果,能把过辣的感觉调和过来,虽然还是辣,但挺温润的。呐,给。”包好,递上。 太老太爷很快地取走,两手紧紧抓着,两眼……欸,眼巴巴盯着小绣花袋不放。朱润月叹气,没再给老姜糖球,而是从小医箱里拿出小油纸包打开。 第二十二章 “这是山楂片,和着甘草与枸杞子一块儿炮制过的,太老太爷嘴馋或舌淡时,可以含个几片,酸酸甜甜,滋味不错。嗯……还有这个梅饼子,也是酸酸甜甜具开胃功效,您先吃一点儿试试,看会不会觉得太酸”说着,剥下指甲大的一小块梅饼喂进老人家嗷嗷待哺的嘴里。 下一瞬便见老人纠起两道白眉,五官拧得跟包子皱褶有得拚,非常之纠结。朱润月忍不住又笑,蹲圆的身子笑得略前俯后仰。 突然,很杀风景的,一道男嗓在小山洞外淡然响起—— “曾祖爷爷好福气啊,又是糖又是山楂片和梅饼子,所谓见者有分,您……” “没分没分,你没见着,没你的分儿!”老人惊嚷。 “哇啊!”朱润月讶呼了声,因老人家手脚迅捷得惊人,收走她手里的油纸包,把山楂片和梅饼子全抢了,就这样抱着一小堆“赃物”弯身跑走,从山洞的另一边出口溜掉。 整个过程,朱润月双眸眨都不及眨,而当苗淬元听到她轻呼,略弯身探进小山洞时,仅来得及瞄到太老太爷溜走的背影,以及她呆若木鸡的模样。 “哼!”苗大爷不痛快了。“给别人的就是红糖熬制的老姜糖和酸酸甜甜的山楂片、梅饼子,给我吃的就是苦断肠子的老蔘糖……小月儿,你心偏得厉害了。” 朱润月回过神,脸红心热的,也不驳他的话,快手快脚地收拾小医箱。 嗅?等等——他的脸…… 她倏又抬头。 小山洞里略阴暗,但仍可看出他脸上青青紫紫,嘴角还肿着呢! “你、你怎么会……苗淬元!”苗大爷直起腰板,调头就走,有意无意要钓着她似,而她也只能乖乖上鈎,抱着医箱赶紧钻出小山洞追上。 他走得很快,步伐又大,且专挑曲径小道走。 果然是他大爷的地盘,知道如何抄近路,过人工湖畔的回廊再钻过水榭小园,展开在前的已是他的“凤翔东院”。 她跟进东院的前厅,一脚跨过门槛甫要唤住他,却被此刻坐在厅里的人惊住。“卢大哥……” 是卢成芳没错,但那张脸……竟也青青紫紫,除嘴角红肿,眼角亦肿得厉害,乍看较苗大爷严重许多。 “你们……这是怎么了?”朱润月隐约猜出,却不敢置信。 她走向卢成芳,忧心端详着,二话不说从医箱里取出小刀,再将桌上的烛火点起,刀片过了火后,她俐落地在卢成芳眉尾下端划开一道小口,立时用净布轻按,挤出瘀血。 卢成芳自然知道她的手法,从头到尾皆微笑相待。 直到她拿掉吸出瘀血的白布,开始往他伤口上抹药时,他才徐声微叹—— “若你要拿刀抹我脖子,我也就引颈就戮了……月儿,是我对不住你。” 朱润月一怔,跟着摇了摇头。 她唇瓣略动似要说话,却迟疑地咬咬唇,随即朝静伫在一旁的苗大爷看去。苗淬元能瞧懂她的眼神,是觉事不关他,所以盼他能避开,让他们俩能单独说说话。 怎是不痛快而已?! 简直像拿刀直捅他心窝,都快捅成马蜂窝了! 但他苗大也是有尊严的,尤其在其他男人面前,如何也得撑住脸面。 他勾唇冷笑,俊庞清峻如覆霜,一甩袖,踅足便踏出前厅。 就任他们聊个够! 见他半句话不说已自行离去,表情俨然如腊月风雪,朱润月欲唤唤不出,事有轻重缓急,最终只能先理清面前的事,再去管他的事了。 当她收回眸光时,与卢成芳对上,后者淡淡笑,悬在心上的结似有些得解。 他叹息道—— “月儿,倘是你用那样的眼神瞧我,咱俩也许早就在一块儿了,不会可有可无又理所当然地这么拖着我对不住你,白长你几岁,该要早些洞悉感情的事,若早些看明白,也不会让你睦蛇这么些年还有你素姐,也是教我耽误了青春,月儿,我放不开她的,这辈子已不能无她,对她总是怜惜心疼,她一片痴心待我,我宁负天下人,绝不负她。你要对她有气,也一并往我身上撒吧,要怎么对我,我都受着……” 没有的……朱润月想说她没气恨谁,亦不觉被负。 然卢成芳说了那么多,一次又一次的对不住,她欲安抚,双唇踌躇嗫嚅,却是问:“卢大哥说,若我用那样的眼神瞧你,咱俩也许早就定下……『那样的眼神』……是哪样的眼神?” “在意的、挂心的、喜怒哀乐因他而起的……那样的眼神,月儿瞧着他时,是那模样。” 卢成芳口中的“他”所指何人,虽未道出,可朱润月心是知道的。 谈了约莫一个时辰,将这半个多月发生的事大致聊过,卢成芳之后随庆来离开,朱润月问他去处,才知苗大爷已都安排好,让他与病过初癒的楼盈素暂时住在城郊外的一座四合院。 那座院子是苗家众多养蚕场之一,偏僻清静,平时又有人照料,能令弃婚兼私奔的一双男女暂且喘口气。 但苗大爷如此费心相助,所为何事? 踏出前厅,朱润月一时间有些迷惘。 也许把卢大哥“暗渡陈仓”地送进来再送出去这事得做得隐密些,因此平时在东院做事的仆婢们全清空了,再加上庆来也不在,她四下环顾,寻不到半个人。 不是不识得通回自家医馆的路,但走不了。 此时此刻,不见苗大爷一面,不跟他说说话,她没办法走开。只是……他人呢?在书轩?还是寝间? “润月姑娘……”有人从后头冒出来,轻拍她肩膀。 她微讶转头。“……金老伯?” 老金咧嘴笑了笑,随即两眉拧高,一脸无奈。 他没再出声,仅偷偷指了指园子里那座造景假山,那景造得颇高,犹如凤翼展扬,假山上立着一小座精致的六角亭,此时望去,亭内有人独坐品茗。 “谢谢老伯。”朱润月颔首微福,身姿端持,脸蛋还是红了。 绕进园子,一步步爬上假山石阶,想到那晚他一路跟她回“崇华医馆”,两人闹得不欢而散……唔,事实上是她避开了,将场子交给阿娘,娘最后笑笑地将他请走,还把苗家送来的贺礼顺道塞回给他。 他当时的表情像吞卤蛋噎了,双目奇大,有口难言,其实……挺绝的。 第一次他说——我可以娶你为妻。 这一次他说——你可以嫁我为妻。 老实说,她没想那么多。 觉得心里或者有了人,会牵挂在意,会为他心疼,有时还会疼得难受了些,却未想过与那人成夫妻,毕竟自她晓事,一直就以为迟早要进卢家大门,如今幡然醒悟,要她再去想姻缘一事,只觉裹足不前。 六角亭里端坐品茗的男子明明听见她走近,不回首亦不出声,她深深叹气,迳自绕到他面前,甫站定便发现一事—— 从假山上的亭子往下望,这方位恰能透过敞窗和大门,将前厅里头的事物看个七七八八。 他方才冷笑甩袖走得多潇洒,结果竟跑来这儿窥探? 又是好气好笑、且心疼心软的感觉袭上。 她深吸口气正欲启唇,摆冷脸的苗大爷倒先抢话,还恶狠狠的—— “来了就坐下,杵着做甚?抬头看你,大爷我颈子不酸吗?”他多斟了一杯温茶搁石桌上,接着叨念。“说那么久的话,嘴巴不酸,喉头也该燥了,竟连杯茶也不讨,厉害嘛你。” 朱润月秀阵细眯,火气略窜,真就挨着他旁边的石凳一屁股坐下。 接着丝毫不跟他客气,手一抄便把他多斟出的那杯茶端起,养酒虫般咕噜咕噜一口喝尽,完全不管品茗风雅。 放下茶杯,见苗淬元正瞪着她,她回瞪回去,清而静的嗓音荡开—— “卢大哥说,躲躲藏藏十多日,是因素姐病沉了,他才想投宿客栈让素姐好好休养,结果一现身就遭你下套……” “哼,是他蠢笨,我无事守株待兔,他一头撞来自投罗网,却说人家给他下套?”他冷笑撇嘴。 朱润月直勾勾看他。“卢大哥还说,你要他回卢家,还说你绝对能说服卢家老太爷和其他长辈,让他们接纳素姐进门,就按古礼那样,八人大轿风风光光抬进门,在卢家正厅大堂上,当着所有长辈的面拜堂成亲……苗淬元,你为什么这么做?”“蹚浑水”绝对不符合他的行事准则,尤其还是蹚别人家的“浑水”。 第二十三章 桌上小火炉烧得旺,吊在上方的大陶壶咕噜噜地冒着白烟,苗大爷青青紫紫的脸像被团团白烟烘出一层红,俊颜当真好生“精彩”。然后,他道—— “我说了,卢家的事,我来替你了结。” 她是记得他的话的,当时乍听只觉恼火,满腹莫名的委屈,而今再听,心口却阵阵酸软,鼻腔亦是。 眼前姑娘突然抿唇不语,苗淬元以为又冒犯到她,毕竟上次说这话时,她还气得逼问他凭什么替她出头。 他忍住叹息,稳声道—— “卢大公子一向是卢家老太爷的眼中宝,他与家里炮制药材的女师傅私奔,不顾当年卢、朱两家订下的娃娃亲,他这一奔,卢家整个炸了锅,原就觊觎『江南药王』掌家之位的其他几房子弟,好不容易逮到卢大公子搅出这一局,怎可能轻易放过……卢成芳就两条路可选,一是带着楼盈素逃,逃得过,从此隐姓埋名过点小日子,逃不过,也就绑回卢家受家法伺候,兴许长辈们还要拆散姻缘……” 他把玩杯子,淡淡勾唇。“不过,你的卢大哥还有第二条路可行,他可以主动返回卢家……嘿,此刻重回卢家,等着他的即便不是刀山火海,也是明枪与暗箭,卢家各房揪着他弃婚又私奔的由头,如何都能将他逼下家主之位,但只要他肯去争,苗家『凤宝庄』便倾全力相助,无论如何都要推他上位,将『江南药王』全盘抢下。” 朱润月听得一脸怔然。 面前茶杯再次注满香茗,她下意识捧起,凑在唇下缓缓啜饮,思绪转动。 饮着好一会儿,她忽而抬首,问:“……为什么非卢大哥不可?『江南药王』下一任家主为谁,对你而言……紧要吗?” “对你『崇华医馆』而言,紧要十分。”苗淬元答道。“当年你爹以为两家订下娃娃亲,是板上钉钉、铁打的事,朱家祖传好几块药山、药地,以及管着四时栽植和收成的药庄子,全倚仗卢家管理,双方仅口头允诺,连张契约也没打……你道卢家长辈们为何不喜楼盈素,偏要迎你入门?”哼笑—— “毕竟是朱家的独生闺女,朱家祖传的一切终要随你作了嫁妆,只要婚事搞定,卢家差不多也能占着那些药产丰沛的地方与庄子不用还,而你恰与朱大夫一个性情,对身外之物从没在意过,却不知若无这些身外之物,『崇华医馆』如何长久维持?自个儿又该如何安身立命?” “那……我、我也像我阿娘的,又不是只像我爹,你干什么这么编派我?”这是事情的重点吗? 苗淬元都想扶额叹气了。 “总之就是,该打契约的不能马虎,委托卢家代管不是不可,但每月或每季的帐目该怎么核对,获利该如何分配,详细都得确认了,但这等同从卢家口里掏食……从头来过、再订契约的事儿,除非让卢成芳坐上家主之位,一切才能顺风满帆地进行。就算现下你爹向卢家老太爷开口欲讨回所有朱家的药山、药地和庄子,我想老太爷也未必能允,人心不足蛇吞象,卢家尝了那么多年的甜头,要他们乖乖吐出怕是不易,若然等到卢家老太爷仙逝,那就更无可能追讨回来……”又是扯唇笑,带着讥讽—— “你觉得我浑身铜臭、市侩至极,把人心想得太糟吗?没法子,大爷我就这模样,跟你救死扶伤的大志向完全两码子事。” 可就是入眼入心了,就是非替她这么筹谋不可,甘愿挨她骂也得保她后半辈子衣食无缺,保她“崇华医馆”长长久久,一代传过一代。 朱润月终于懂了,原来他要替她了结的是那般的事。 与卢家婚事破局,两家眼下状况确实尴尬,她没想过背后这些纠纠结结的事,他倒全都缕过一遍似,更着手办了。 “你说话呀!”苗大爷嗓声略绷,藏在袖中的五指暗暗握紧。 她扬睫,瞳仁清亮,似泛水光。“那……那你既有意相助卢大哥和素姐,却仍要狠狠打上一架,还打得鼻青脸肿,有意思吗?” “有!都不知多有意思!”哼声,脸撇向一边。 想到她护着卢成芳的样子,心头就来气,明明他也伤着,怎就不见她紧张兮兮拿刀画他? 此时这位大爷完全没反省是自个儿下手太不知轻重,把对方揍得一边眼高肿高瘀血、几要瞧不见的这等无聊事。 他的口气和傲蛮劲儿,着实令人恼得牙痒痒! 而朱润月真拿他磨牙了。 毫无预警出手,扯住他的阔袖一撩,如以往要为他把脉那般,但这会子却把他的腕抵至唇下,张口就咬。 他虽一副斯文俊逸样,到底是男子,手较她大上许多,手腕更是骨硬皮韧,她两排贝齿若继续使力的话,吃亏的定然是自己,所以泄愤的意思有点到就好,磨个几下出出气。 苗淬元却是傻了。 被攥住的手发烫,被咬住的那块肌肤更是烫得不行,恨不得她咬得更用力些,这既痒又麻、湿热微疼的感觉实在太销魂。 岂料,竟有其他更湿热、更销魂的东西从她眸中涌出,落在他肤上。 他被烫得微微一震,她已放开他的手,抬起头,脸红眸亮。 “……谢谢你寻到卢大哥和素姐。”腼腆牵唇。“卢大哥能返回卢家,对『江南药王』而言极其重要,他和素姐要能在一块儿,不遭罪,我也才觉心安。” 横波目已成流泪泉,她笑着掉泪,又连忙抓起袖口擦拭,脸蛋更红。 “有什么好哭……朱润月,你别哭!” “就哭。” 她说话时是笑着的,又哭又笑黄狗撒尿,但苗淬元心湖却是一荡。 他探掌去抚她的匀颊,指腹揭去湿意,看得有些痴了,直到自己的脸亦被姑娘家的柔荑所覆,鼻间嗅到清凉药味,才发现她不知从哪儿变出一小盒药膏,秀指挖了些,正往他脸上几块青紫的部位抹着。 近近瞧她,落在心湖的那一苇扁舟荡得更厉害些,他开始语无伦次—— “那个……是说……该哭的其实是我吧?求亲不成,被人塞回贺礼就往外赶,好歹也是自家地盘,结果真愣头愣脑地被扫地出门,不该我哭吗?你想哭,还得在我后头排着。” 算我拜托你,拜托你赖着我…… 他那日当真气急败坏了……朱润月想着,有些失笑,方寸是熟悉的酸软。 但,很多事混沌未解,他和她,可能吗?可以吗? “求亲……什么的,若无男女之情,怎能允婚?!”不想再有什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要真心喜爱的,才行。 “没有吗?”他忽而握住她的手,脸一下子倾近。 朱润月心音陡重,与他四目相接,男人好看的面庞青一块、紫一块,还是好看的,眼神深得像两团漩涡,牢牢掳获她的眸。 “没有吗?” 他又问,她答不出,甚至也忘了他到底问什么,因他脸靠得更近,略顿了顿,似要给她逃开的机会,但双掌又将她的小手整个包裹,不令她逃。 那嘴角带伤的薄唇一下子亲上来。 朱润月倒抽一口气,原来不自觉间屏息太久,当他亲上的同时,绷得发痛的胸臆提醒她得呼吸吐纳,这一吸气,他的气息随之侵入,还混着药膏凉凉的青草气味…… 她傻了似瞠圆眸子,而他……他竟也张着双眼,目光湛动,仿佛春日枝头上的桃色,随风轻舞。 心着火了,火舌窜起,将思绪烧成灰烬。 她直到此刻才猛地闭上眼,但这么做更糟,他根本是直直亲过来,唇舌先礼后兵,稍稍让她适应后,整个举兵攻进,她一闭眼,其他感觉更强烈,唇齿磕合间节节败退,脑袋瓜动弹不得,好一会儿才想明白,是被他一只大掌稳稳托住…… 相濡以沫啊,他的气息融进她的,点点滴滴、丝丝缕缕……尽管她僵化如石,舌尖仍清楚嚐到缠绵的气味。 觉得……快昏倒,当他缓缓离开她的唇时,她螓首无力般轻垂,秀额与鼻抵着他的脸,像要靠他如此顶着才能撑住。 “月儿……”他轻哑低唤,故意骚乱人心似。“你我之间没有男女之情吗?”小名儿亲昵地从他唇间逸出,她颊烫耳热,着火的心更是悸颤。 气喘吁吁,喘得较他还重,原就红扑扑的脸蛋这会儿红得几要渗血一般。 第二十四章 没想哭的,真的,真没想哭,可眸子却还是迷蒙潮湿……可恶!肯定是被他吓出来的! 包住她小手的大掌早已放松,换她反手抓住他,扯来嘴边又是张口咬下,而泪珠就滴在他腕上。 苗大爷任她往自个儿肉上磨牙。 他没抽手,反倒摊开大掌贴熨她的脸,拇指在她颊上温柔挲摩。 “即便真无男女之情又如何?”他笑音低柔。“此时无情,唯盼往后情生意动……咱俩彼此都有个盼头,甚好不是?” 【第九章】 卢成芳在弃婚并私奔将近一个月后,携楼盈素返回卢家。 他成亲前一日奔了,造成轩然大波,之后主动归家,亦是另一场轩然大波。 卢家长辈们许多眼睛盯着,即便卢老太爷有心回护,没给出个交代实难服众。卢大公子一返家便先领了一顿家法,当着老太爷的面,被自己的亲爹卢老爷挺结实抽了一顿。 卢成芳甘心受罚,但揍完儿子的卢老爷逼儿子起誓,要他斩断与楼盈素的牵扯,卢大公子抵死不从,结果就被锁进自家大宅的药仓里,更气得老太爷顺手砸碎好几个甜白杯。 至于病过一场刚养好的楼盈素,原也被扣在卢家,老太爷那天将她召了去,单独说事,大抵是动之以情、诱之以利,再威逼恐吓一番。 结果事情没老太爷想的那样简单。 一是楼盈素的脾性原就外柔内刚,好不容易与卢成芳走到一块儿,不可能放弃。二是当天楼父竟偕同几位“江南药王”的老师傅、老掌柜们,一举闯进卢老太爷的书阁,言谈间尽管仍是下对上那般恭敬有礼,态度却是坚定,当日便顺利将自家闺女从卢老太爷手中带回。 闹成这样,不仅卢家各房,连在“江南药王”底下做事的人,大伙儿全都关注得很,一时间卢老太爷实也骑虎难下。 要老人家甘愿点头,认了楼盈素“长孙媳”的身分,不能够。 要他以强硬手段拆散两人,又怕寒了老师傅、老掌柜和伙计们的心。 不过就在卢成芳被锁进自家药仓后的第三天,事情终于起了变化。 卢老太爷有两名兄弟,当年分家后,老三跟着老二往北边生活,做的亦是药材、药铺的营生,两兄弟后来在东北一带扬名立万,闯出不小名气,与本家这边表面上虽说同气连枝、一团和气,但暗暗较劲儿的事也是有的。 这一天,三老太爷舟车劳顿赶了十多天的路程,终于抵达本家。 被迎入暖厅内稍作休息,话也不多寒暄,他开门见山便道—— “大哥,咱们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咱这次专程南下,其实是应了二哥交代,想把成芳接到东北避避风头。这次弃婚又私奔的事,确实不好看,但这孩子的资质当真绝佳,说句不中听的,大哥底下那五房子孙,加起来怕都不及成芳一半。”欲缓和说词般嘿嘿笑了两声—— “当然啦,咱与二哥底下那几房,找来找去也没能有个较成芳出色的。欸,老一辈的依赖他,能将大任托付,年轻一辈的仰赖他,拿他当榜样……这次闯出这种事,受责罚那是该当,如果大哥暂时想来个眼不见为净,就让成芳到东北住一阵子,二哥与我会好好照应他,药铺、药庄咱们北边也不少,恰可让他在那儿试试身手,说不定觉得有趣,肯待下来了,对那位什么……什么盈素姑娘的,感情也就淡了,自然也就分了呀。大哥以为如何?” 卢老太爷以为……他家老二、老三根本是“趁火打劫”来着。 趁“江南药王”本家出乱子,想名正言顺挖走他本家的宝。 倘是成芳真在北边待下,跟他二爷爷、三爷爷亲近了,情况岂不更棘手?! 卢老太爷遂避重就轻将老三提的建议搁下,这两日尽量避不见面,若见着,对方重提此事,他也还能仗着长兄和“江南药王”大家主的势头敷衍过去。 只是有些人敷衍得过,有些就难了,即便他是卢家老太爷。 三老太爷都还没走,卢成芳的外祖家已遣人来访,来的是卢成芳的两位母舅。卢成芳的亲娘已过世,外祖对他一直颇有照应,以前就时不时遣人来探望,而这次一口气来了两位母舅,主要亦是想把他接走。 说起卢大公子的外祖家,可说是“一门英烈”。 一家之主的外祖父是廷医正五品院使致仕,一族四大房,目前晋身六品或七品的御医就有好几位,如此次来访的两位母舅,皆有官阶在身。 如果卢大公子真被带到外祖家,凭他的天赋能耐和外祖家的人脉,要再出一位正五品院使绝对不是难事。 ……只是将来若说光宗耀祖,像也不是显耀到卢家的老祖宗们。 为应付好这些人,卢老太爷这几日当真身心俱疲,非常纠结。 “卢大公子挨了一顿家法伺候,瞧来依然神清气爽得很。欸,就说卢老爷到底心疼儿子,在卢家几房人面前做做样子罢了,肯定打得声声作响,但伤皮不伤骨是吧?”药仓外,苗淬元隔着一道两尺见方的木条栏窗,与里边背靠着墙壁、席地而坐的卢成芳说话。后者发丝略紊,面庞清瘦,身上对付小雪天的棉袍微绉,但还算干净。 苗大爷的话中带嘲弄,卢成芳已领教过好几回,他没理会,只问—— “素儿无事吗?” “即便有事,也得令她转危为安。”苗淬元面上笑笑。 天寒,霜降之后小雪来,他口鼻逸出的气息形成团团白烟,模糊了五官,声音有些塞住似,略紧略哑,仍笑。“你那位岳父大人是明白闺女儿待你的心意,没有怪你的,他原就要上门讨回女儿,既然如此,将既要战,兵随将转,煽动『江南药王』底下的老师傅、老掌柜们一块儿出面,让楼父领着往前冲……阁下以为,于我而言能有多难?”眉目轻敛,淡色薄唇一勾。 “放心,楼盈素已随她爹暂且归家。无事。” 药仓内的儒雅公子微微颔首,眉间略松了结。“那就好。” “不过你家老太爷就累了些。” 苗淬元的话让卢成芳挨着木条栏窗缓缓立起。 透过木条间缝,两人四目对上,苗淬元不改嘲弄道—— “你二爷爷、三爷爷当年对于本家独占『江南药王』的称号本就不满,两边虽一个在北、一个在南,所做的却是相同营生,正所谓同行相忌,要唆使他们上门找碴,挖你亲爷爷墙脚,当真比反掌还容易。呵,拿你这颗香饽饽钓着卢家几房人,能玩出什么花样,满值得期待啊……”微顿,俊眉隐忍寒意般动了动,一会儿才叹道—— “可惜了,我那『凤宝庄』数来算去就一个见天想着玩的太老太爷,再一个见天只知往外闯的二爷,加一个见天只晓得鼓琴、写谱的三爷,怎么就没个几辈几房的族人来斗斗,枉费我一身专精、满腔热血。”还真的挺惋惜似。 卢成芳表情依然以不变应万变,唇抿得微紧,不知在沉吟什么。 苗淬元突然大发善心又道—— “不过卢大公子的外祖家待你确实是好。未等我登门拜访,你外祖父听闻你主动返家,已与两儿子商量过,全看卢家老太爷和其他各房长辈什么做法……真是遭挤兑了,被长辈所厌,就将你接了去。至于楼盈素,你的两位母舅已私下见过她,还各赠一份见面礼,这举措等同认可了她与你之间的事。” 闻言,卢成芳淡淡神态终于略显软意。 “香饽饽众人抢,阁下有何打算?”苗淬元明知故问。 “既选择回归,就不会再弃卢家,不辜负『江南药王』这块招牌。当然,也必不辜负有情人。” “如此甚好。” 挨过家法的身躯虽站得辛苦,卢成芳仍尽量挺直,低幽道:“……多谢。” 苗淬元眉目微轩。“待事成,还望卢大公子莫忘所诺。”指的是朱家将药地、药庄托管之事,得重新厘清,订下契约。 忽地脚步声急传。 来的是卢成芳的贴身小厮淮山。 “爷,没事了没事了,舅老爷今儿个又上大宅来,老太爷悄悄吩咐,要咱过来放您出来,然后还说让您好好梳洗一番,等会儿到前头拜见两位舅老爷。” 来到药仓前,淮山朝苗淬元深深作揖,咧嘴笑—— 第二十五章 “真被苗大爷说中,两位舅老爷若再来访,咱们老太爷定然难以招架,只能放了爷出去救场。”他迅速觑了眼四周,搔搔头。“只是苗大爷可能得走了,接下来巡守的那一班护院没打点过,一会儿会绕过来,被瞧见可就不好。” 苗淬元淡笑,点点头。“你家的爷受了家法,被关进药仓里好生狼狈,我溜进卢家大宅亲眼所见,心里难得的痛快,是该走了。” “啊?”淮山一愣。 他以为“凤宝庄”苗大爷是自家主子的朋友啊……难道不是? 这一边,想庆来正等在后院门外肯定等急了,苗淬元转身欲走,却被卢成芳唤住。 “……尚有一事,看来苗大爷应是不知。” “何事?” “是淮山从我家老太爷那儿偷听得来的,老人家对卢、朱两家的亲事仍不愿放弃,今晨,我爹已备了一船的礼,亲访湖西边上的『崇华医馆”,并代我这个不肖儿致歉,此时分,两家应已细细谈过才是……”轻咳两声,徐慢又道—— “苗大爷对『江南药王』卢家的事仿佛处处先机、运筹帷幄,我却是想问,阁下对朱大夫、朱夫人两位长辈有几分把握?对我月儿妹妹又能掌握几分?” 卢成芳内心忽感安慰了些。 他如愿瞧见苗大爷从容的面庞先是刷白,跟着是含霜伴雪般冷凝,接着低眉眯目,从容神态破碎,满脸阴黑。 卢成芳被淮山扶出药仓大门时,苗淬元早已大袖一甩、疾步离去。 他笑了笑,目光坚定。 苗大爷有他的战场,他卢成芳亦有属于自己的战场,既然避无可避,只好昂首向前,愿只愿不辜负亲人,不负有情之人。 卢成芳的提问,真真撩起他心底最不安的一块,苗淬元发现自己完全答不出。 他与朱润月之间,朱大夫应是不知,朱夫人……即便瞧出了也按兵不动,非常高深莫测。 而说到朱润月,他信她不会再允卢家的求亲,不管卢老爷姿态放得多低……只不过,就是某种奇诡心态,明明知她、信她,但一听到卢家长辈又上朱家去,他就是急,胸中翻腾火海,炙得呼吸都痛。 莫名的心焦,无可名状的惶惑,令他不自觉想弓背缩肩,想挡住不知从何冒出的寒意。 马车正往最近的渡头赶去,待走过水路返回湖西边上,最快也是傍晚时候。 马车和车夫都是雇来的,因自家大爷是偷偷来访落难的卢大公子,所以庆来特意租了辆十分不起眼的小车。 这车当然比不上家里的马车舒适,木轮子骨碌碌滚动,震得人浑身骨头都乱跳似,庆来是觉尚能忍受,只担心主子大爷金贵的身子受不住。 他家大爷适才从人家后院出来时,脸色就难看得可以,也不知发生何事,一上马车仅吩咐车夫尽快赶往渡头,然后坐定后就敛目不语。 要不是天冷,能轻易瞧见大爷鼻间喷出白气,他都想悄悄把指头伸到主子那管俊鼻底下,探探是否还有生息啊。 只是……这脸色实在也太惨了些,真无事吗? “爷……”马车颠成这般,还能睡着吗? 庆来等着,没等到苗淬元应声,心随即狂跳。 “大爷!”放声再唤。 苗淬元仿佛从睡中醒觉,脸扬起,双目徐眨,启唇时,淡定语调依旧——“庆来,等会儿多打赏,请船夫摇船再摇快些……往『崇华医馆』去……”他有话要对朱家姑娘说,一直搁在心底的话,不说不行。 爷,咱们现下在马车里,不是船上啊……庆来不敢言明,惊到要流泪。 他家大爷岂是无事?! 说话寻常,端着姿态,然目光失焦,瞳心涣散,对都对不准他的脸了,呜……根本与当年在湖上发病那一次一般模样嘛! “还是气恼吗?好吧,任你打。” 男人上身倾过来,俊颜很干脆一偏,直直抵到她眼前。“来,打吧。”完完全全甘之如饴,邀请她恣意掌掴。 瞅着他因与人干架而青紫瘀伤的一张脸,若她当真狠得下心,早就揍他了,岂会只拿他的手腕磨牙? 见她怔然不动,男人眉目轻荡,将侧颜转正,又是极近地凝望她。 他沉吟般挑眉。“不打?真不打?不悔?真不后悔?唔……好吧。” 好什么好吧? 她思绪都还缠作一团,眸子都忘了要眨,他脸已再度贴来…… 又被他吻住了。 而这一次他吻得好重,都把伤唇压疼,疼到忍不住闷哼了,依然不放开她。“苗淬唔唔……伤啊……你唔……你嘴上的伤……别乱来啊……”她挣扎。 男人最后将她按进怀里,哈哈大笑,很满足般轻叹—— “月儿,原来你是担忧我的伤,才不让我亲呢,而不是不喜欢这样亲昵亲近的吻……” 朱润月一想到苗大爷那时畅怀大笑的音容,心口就如温泉喷涌般热烫。 光想着,浑身就热呼呼,止不住想过一遍又一遍,因那男人一向自律甚严,在外人面前又老爱端持着,很难得见到他开怀畅笑。 而如今见识了,忘也难忘。 这几日太常想起,动不动就陷进发呆状态,有时陷得太深,旁人说些什么,半个字也听不进耳中,更遑论进到脑袋瓜里。 “月儿,你说说,爹就听你一句。虽说卢家跑来求和又求亲,我是不愿意的,但你都二十了,跟你卢大哥处得也好,倘是你仍然愿嫁,爹也无话可说,卢老爷那边的回话,爹还没踩死,你想如何……我说……月儿?月儿!” “啊?”跑了神的朱润月蓦地被喊回神,险些摔碎收拾到一半的碗盘。 “欸,爹是头疼又心疼的,你倒无所谓了!” 一日三回,朱家用饭时候向来热闹,因除了朱家三口,还有一群小医僮。 此时晚膳刚结束,小医僮们各自收拾好碗筷后,全被朱润月赶去大澡间浴洗,毕竟小医僮们每日皆有师傅交代的功课必须完成,得快快腾出时间精进才好。 所以饭厅里剩下朱氏三口,而对于白日时候卢老爷负荆请罪一事,朱大夫直到此时才寻到时机问明白自家闺女的想法。 不过闺女没来得及说,爱妻倒先开口了—— “你要头疼,我给你揉额,要是心疼,我帮你揉胸,卢家跟咱们家的婚事,没了便没了,哪里稀罕?咱们家闺女还怕没人惦记?” “谁?谁惦记了?!哪来的瘟生?二朱大夫两眼瞪得跟铜铃有得比。 没法子的,对于卢成芳,那是早就知根知底,熟到不觉对方是外人,但如今突闻有人惦记自家闺女,对方是谁还全然不知,不是“瘟生”又能是什么? 朱夫人倒了杯热茶递给丈夫,徐笑道—— “瘟生是谁?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娘啊……”朱润月呐呐低唤,脸上红潮漫到颈子。 朱大夫捧茶,一脸若有所思,看看爱妻再瞅瞅闺女,茶杯突然往桌上一放,不满嚷嚷:“你们娘儿俩肯定有事,只瞒我一个,公平吗?这这根本不公平!” “爹啊……”朱润月脸更红。 哒哒沙沙咚砰—— 外头,有谁踩着乱七八糟的踉跄脚步进到广院! 朱家三口闻声,陆续来到廊下。 “救命……救命啊!”来人背上背着一人。 朱大夫认出对方主仆二人,正欲上前帮忙,却见自家闺女已快他一步奔过去,帮显然已有些腿软的庆来扶下他负在背上的苗大爷。 “姑娘救命!快……快救我家大爷,姑娘救命……”庆来喘着,边流泪边喊。 朱大夫既惊又奇了。 进到“崇华医馆”的病家,喊的通常是“大夫救命”,一开口就喊“姑娘救命”的,这还是大姑娘上花轜——头一遭! 倘若仅是医家与病家的单纯牵连,朱润月不会想也未想地吩咐庆来,要他帮忙把苗淬元直接扛进自个儿闺房。 仿佛此刻,她双眼只容得下苗淬元一人,全副心神都在他身上。 朱大夫与朱夫人跟进房里,小医僮们听闻动静,好几个都挤在外间探头探脑,两名年纪较大的医僮颇有经验了,不必谁吩咐,已端来干净的热水和巾子,连整套银针和几种常用药品都备了来。 “脱衣。”朱润月一声令下,庆来马上挨过来帮她扒掉苗大爷身上的衣物,脱到仅留中衣和锦裤。 她落针迅速,认穴精准,丝毫不拖泥带水,才几个呼吸吐纳间,苗淬元从头顶到脐下丹田处,已落下十余针。 第二十六章 随即灸药、活穴,取下第一波灸入的银针,她开始为他推宫过血。 那张面庞布着冷汗,五官忍痛纠着,他胸膛鼓伏,极吃力地吐纳气息,每一口都清楚伴随哮鸣声响,寒喘难抑。 朱大夫没有插手,仅凝神紧盯。 他看闺女施展这些年习得的医术,看她对症落针、灸药推拿,两眼瞬也不瞬。苗淬元瞳心涣散,即便睁眼,映入的亦是流动而模糊的轮廓。 他看不清朱润月,但失能的五感所残存的能力却只对她起作用,她在他身边,离得好近好近,她正在碰触他,想保他胸肺一暖,甚至甚至每口呼吸已这样紧迫了,他依然能嗅到她身上及指尖的药香。 “朱润月……月、月儿……月儿……”无血色的唇逸出低唤。 “苗淬元,是我。”她推拿动作未歇,一直留意着他的神情。“我在这儿,跟你在一块儿的。” 他欢愉勾唇,因那熟悉的干净音质。 只是胸闷气阻一下子袭上,强忍不适,又令他五官微微扭曲。 但……他记得,是有话要对她说的,那是老早就想告诉她的事…… “十八岁……我、我曾见的那抹月光……一直想说,那时会开口求亲,其实是我心里喜欢、动了心,但……但月光不属我,你不属我……那时的我,恼羞成怒了,所以……所以才说那些浑帐话……朱润月,我苗大早就心悦你,是真的、真的……唔……” “苗淬元!”朱润月一开始就在内心喝令自己不可多想,拚了命想抑住心绪,然而心湖还是动荡起来,因眼前男人蓦地瑟缩抽搐,惨白脸色迅速转红,更因太用力喘息,眼窝周围的细小血筋绷得渗血,肤上带出点点紫绀。 “苗淬元——”她惊喊,眼泪跟着掉,深深的恐惧感攫获了她。 她抱住他紧绷蜷缩的身躯,对朱大夫哭嚷—— “爹,救他!求求您快救呀!我没办法、没办法……我救不了他,求求您!” 朱大夫二话不说,上前撩袍落坐,两手立即扳正苗淬元的头与颈,十指各落在几个大穴上,施加压力。 他没要接手,只沉毅道:“月儿,急救药!” 急救药……朱润月神魂一凛。她家阿娘曾经濒死,最后是靠“江南药王”卢家的独门急救药“紫雪丹”才抢下一口气,只是当年卢家仅赠一颗“紫雪丹”,之后爹带着她一块儿钻研急救药的配方,这些年陆陆续续配制,有活心、止血、舒肺等等几种,只是急救药的药性相当猛烈,平时根本不用。 但如今已到生死交关! 一线生机乍现,适才被击溃的定力得以重整。 连泪都顾不得擦,她奔向角落矮柜,取出一直收着不曾用过的急救药。 药磨为极细的粉末,装在小葫芦瓷瓶里。 见苗淬元齿关咬得格格作响,她当机立断,用小小银勺取药末搁在他鼻下,俯首噘唇,以巧劲将药吹进他鼻中。 朱夫人、庆来和挤在外边的医僮们看得几乎大气都忘了喘。 可以的,能救回的。 朱润月再舀出第二小勺,再吹药。 “苗淬元,你吸气!吸气——”她恨铁不成钢般急语。 一定能救,一定可以的! 她再舀一小勺,这次吹药却是张口整个覆住他鼻端与鼻下,加重力道吹入。非常时候使非常手段,她如此重复三回,而既是爹也是大夫的朱大夫见自家闺女这么“蛮干”,仅欲言又止挑挑眉,暂且无语。 朱润月当真不管不顾,豁出去了,只盼急救药能快快起功效,舒活病者的胸肺,在绝塞中开出一道。 苗淬元…… 苗淬元…… 一定能救!她要他活着,好好的! 然后,苗淬元一直绷紧的身躯终于放弛,眉峰一舒…… 没了气息。 苗淬元! 朱家姑娘真卯起劲儿喊人时,声清意凛,震得人心魂直颤。 但他是喜欢听的。 苗淬元! 只是她这一声叫喊为何透露惊惶?她在害怕什么? ……是为他担忧吗? 他其实不难受了,不仅不难受,鼻塞喉紧的症状已消,胸肺还是暖的。 他说着话,不断告诉她,但她像听不见,哭着的脸那么可怜,让他怎么办? 胸肺明明是暖的,有活气,他没有走远,没有走远…… 总还能回到她身边。 掀开双睫,两眼仍困乏得很,约莫掩下眼皮,神识就能立即潜入深黑之境。但他看见朱润月了。 房中烛火微弱,姑娘坐着小脚凳、趴在榻边睡着,那张秀润瓜子脸离他好近。她一手覆在他手上,另一手则搁在他左胸前,仿佛累到睡着之前,一直想确定他的心臓是强而有力地跳动着。 浓密扇睫在她眼下形成两道阴影,面容干干净净,没有他在梦境里见到的那张哭得好伤心的脸。 她没哭,那很好,她的哭脸让他心痛,觉得喘不过气,他爱看她笑,爱听她叨念,爱看她快狠准地整治人…… 爱啊……虚弱扬唇,他缓缓挪动,让额头去轻抵她的螓首,贴靠着。 吐出一口气,他满足地闭上眼,再次陷入深眠。 究竟过去多久,他全然不知,待幽幽醒来,趴在榻边睡下的姑娘已不在,却是一名小富泰美妇坐在圆墩椅上,正略略倾身过来,笑咪咪与他对看。 他气息陡地绳凄,阵珠动了动,硬着头皮没调开。 朱夫人确定他确实醒了,满意地点点头,遂从桌上保温笼内端出一只瓷盅,笑道:“既醒来,就趁热把药喝了呀。你这病啊,咱可是十二万分清楚,既用了急救药,肯定浑身脱力,不过没关系的,把这盅药喝个底朝天,再好好窝回去睡上一觉,包你醒来浑身是劲儿。” 苗淬元岂敢让朱夫人亲自喂药。 他忍着头晕撑坐起身,忙接过朱夫人递来的药盅,并在对方热情鼓舞的眸光中,捧着药盅慢慢啜飮起来。 朱夫人依然满意颔首,但该念的还是得念一下,于是叹道—— “苗大爷都带这样的病,就该懂得宝贝自个儿,你不为自己宝贝,也得为那些心里在意你,以及你心里在意的人宝贝。你且想想,倘是你一个没留神,气没来得及喘上,英年早逝了,咱们当爹娘的老早知道闺女许你,迟早是要守寡,哪儿还敢把宝贝女儿允给你?” “噗——”他小小喷出药汁。 “欸欸,都多大的人了,喝药喝成这德行。”朱夫人从袖底抽出巾子,边念边帮他擦拭。 苗淬元定定然看她,僵化的思绪努力转起,努力再努力,终于有逮到重点。 “我……我……晚辈明白了,确实是晚辈思虑不周,往后会朝身强体健之道迈进,会好好宝贝自己……求朱夫人将闺女允我。” 朱夫人呵呵笑。 “我没不允啊,咱们家,允不允不是当爹娘的说的算。” 尽管面庞仅是微红,他心里很是雀跃。“晚辈明白了。”允不允是朱家姑娘说的算。 他突然记起一事。 “有一事却不甚明白,还望朱夫人解惑。” “喔?你说,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朱夫人张圆眸子,一脸期待。 “朱夫人可记得您与我头一回见面那时,我为找月儿来到『崇华医馆』……您问我,心里喜欢,要不要上前跟姑娘说说话?又说,既倾慕,就该多去亲近……”抿抿嘴,润润双唇。“当时月儿尚与卢家订亲,亲事是老早就定下的,朱夫人当时非但未阻我亲近月儿,反倒鼓舞着……为什么?!” 像是他提出的是一个多么有趣的问题,有趣到让人眉开眼笑。 朱夫人频频点头,用一种“孺子可教也”的眼光直瞅他,轻叹—— “你应能明白那样的事,毕竟咱俩都走过这么一遭,便是一口气没能喘上,濒临死境,突然就离了去……不过你没走远,很快已寻到归回的路,而我在外头游荡是久了些,花上好一段时候才走回。” 闻言,苗淬元眉目一凝,倏地挺直身背。 似直到此刻被朱夫人点出,才恍然大悟。 不是梦……那姑娘哭着的脸,那样伤心,原来不是梦吗? 朱夫人接着又道:“那时我去到一个地方,很远很远、远得要命的地方,那儿的男男女女可以大胆谈情、相恋,男女之间即便订了亲,甚至要好在一块儿了,想退婚就退婚,分手了再各自去寻找所爱,也是稀松寻常得很。”微微笑—— 第二十七章 “真要说,成芳那孩子也是好的,可他眼里真正瞧着的人,从来不是咱们家月儿。他总由着她、让着她,却不会因月儿心不在他而感到痛苦、不甘。所以说,你无意,我亦无心,公平啊,分开不也挺好?然后突然冒出你这一个……咱记得你那时瞧月儿的眼神,火热啊火热,如此直接直白,尽管之后抵死否认,哈哈哈,但很可爱啊,所以我还是替你站台,投你一票啦!” 站台?投……投什么一票?苗大爷红红的俊颜茫然了。 其实没完全听懂,尤其是朱夫人所去的那个远得要命的地方。 也许人濒死时,双眼所见、身临之境各有不同吧。他想。 不过他十分肯定的是,到底让这位高深莫测难捉摸的朱夫人站在他这一边了,或者,这就是她口中所谓的“站台”吧。 尽管乏力,尽管坐在榻上,他仍尽量撑直上身,朝她深深一礼—— “多谢成全。” 【第十章】 苗淬元是全然信了朱氏一家子,端来什么就饮什么,一盅药下肚,没多久又昏了。睡过长长一觉,睡中无梦无境,被裹入茧子里似,待破茧醒来,当真大醒。入眼的依然不是心上那个人,而是那人的亲亲阿爹。 朱大夫大马金刀坐在榻边圆墩椅上,常挂温和笑弧的嘴此时绷绷的,眉峰小小纠结,两眼小小灿光,紧盯着他看。 身躯感觉轻快许多,神智亦清明,苗淬元一开始几是屏息地与他对看,随即起身下榻,行晚辈礼,抢先开口—— “这一次是我大意,没宝贝好自己,让月儿……以及其他人担心,是我不对,自当内省。今生虽不敢保证绝对活得较月儿久长,但一定、一定为心爱之人保重自己,盼两情相伴一生……望朱大夫成全,将月儿许我。” “早该看出,早该看出啊……广院跟你那东院,这近水楼台的……欸欸,原来『瘟生』离这么近,早被惦记上……”朱大夫自言自语、自喃自叹。“咱们月儿用在你身上的手法,那般熟练老辣,都不知使过几百遍似,唔……拿你来练,恰好不错,哪天我先走一步,她娘还有她照看,咱也安心了……呃,不不,咱是要说苗大爷你——” “是。”躬身聆听,非常真诚地卖乖。 “你——”一指直直指着。 “是。” “你……你……” “是。” “欸!”结果朱大夫自个儿败下阵来,长指一收,大袖一甩,起身走出去。 看来,好事还得再磨一阵。苗淬元暗自苦笑。 步出房外,彩霞满天,问了小医僮才知,他是昨日傍晚时分被送来的—— “……之后月姐就彻夜守在榻边,一早才被师娘赶去吃了点热汤面,回来又继续守着,直到师父来了……师父难得对月姐板脸,弄到最后,师父亲自照看,月姐才乖乖到隔壁小房休憩。然后师父坐在榻边就一直摇头念着,女生外向、女生外向,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无法可管,无法可管……这样。”小医僮后头还皱起眉心、压低声音,学起朱大夫说话的神态。 苗淬元听了仍是苦笑,但想起朱润月,胸口暖软,微微疼痛淌开,甘之如饴。 小医僮最后端起脸,郑重道:“月姐才睡下小半时辰,苗大爷别扰她。” “是。”被一个小家伙耳提面命,他竟也不恼。 “师父交代了,苗大爷无事可自行离去,诊金的话,之后再与贵府三爷的诊金一起结算。”道完,小医僮作了个揖,迳自忙碌去。 所以,一时间是见不到心上那姑娘了。 苗淬元遂收拾心情,甫走出广院,庆来正迎面赶来,一见他安然无恙,喜得又叫又跳,还哭了—— “大爷不能又那样吓人,都、都没气儿了,要不是朱姑娘死撑下来,不住往您鼻中吹药吹气,一次又一次推宫过血,您都不知飘哪儿去” 朱夫人说他曾一度没了心跳、气息尽隐,庆来说他都没气儿了……是了,如此说来,确实死过一回,苗淬元对于发生的事渐渐拾回记忆。 在“崇华医馆”被照看了整一日夜的事,幸得庆来机灵,对家里人瞒下了,但瞒不过老金。 苗淬元一回“凤翔东院”,自然又挨自家老仆一顿念,但他欣然接受。 浴洗过后,仔细烘暖散发,虽没什么胃口,但老金端来一大盅十品鲜粥时,他还是尽可能吃些,吃下大半盅才搁下调羹。 之后天暗下,月华方升,他又觉乏了,想想一次濒死,到底还是伤了元气。 他懒懒倚坐在榻边想事,当一抹纤细娇影撩开内房那道锦绣垂帘、静谧谧出现在眼前时,他真以为是脑中有所思而产生的幻影。 他不由自主起身,长目眨也未眨,那姑娘同样直直望着他,然后直直走向他。她安静且直接地走进他怀里,藕臂环住他的腰。 “朱润月……”不管是全名或小名儿,当他低唤她时,总有很缠绵的感觉。是真的。温热柔软的身子,将他搂紧的力道,绝非他凭空想像。 低喘了声,他蓦然回抱她,一下子使力过猛,身躯不禁晃啊晃的,最后竟拥紧她往后倒,双双倒在软榻上。 朱润月轻呼了声,立时想起身察看他。 倘是男人会乖乖放手让她爬起,那他就不是苗大爷了。 长臂一搁,长腿一拦,苗淬元把姑娘家散在榻上的青丝压住,把裙摆也给压实了。“陪我躺躺。” 他声音微哑,目光透乞,眉宇间是病过初癒的憔悴,还是好看的,但看着看着……只觉心窝层层叠叠泛开的,都是疼。 于是朱润月不动了,静静躺落,与他面对面侧卧。 “我是送药过来的,已交给庆来拿去煎熬,等会儿还得喝过药再睡下。”她瞧出他面上倦色,不禁探指去抚。 指尖轻挪间,她眸光便染了水气。 “我见到你哭,眼泪成串成串掉个不停,你张口覆在我鼻上、口上,一次又一次,两手推拿、揉捏、点压,不住地在我身上施展,一遍再一遍……我知道你唤着我,不断跟我说话,我出声回应,明明叫喊出来,应得那样响亮,可你还是哭,听不见我……月儿,别哭了呀……”捧起欲泪的秀颜,他低低叹息,凑去含住她微颤的娇唇。 脑中片段一块块拾回,往神魂底端深凿。 他记起全部,那些他止息濒死时所见的景象。 姑娘眉眸坚定,意志强韧,但默默地泪流不止,她哭着的脸多么可怜。 他放不下、不能放,所以神识与心志皆被她紧紧牵系,所以,在无形无尽的川流中朝她泅回。 仿佛失而复得……不,不是仿佛,她真曾失去过,在探不到他气息与心脉的那时,短短一瞬都觉漫长煎熬,盼不到尽头。 她回吻,脸蛋挤着他,很是笨拙,吻却软嫩真切。 他咧嘴笑,多么欢愉,像终于、终于得到心爱之物的孩子那般,纯然的开心,无比的开心,将宝贝牢牢锁进怀里。 两人气息都不稳,面庞通红,朱润月听到他粗嗄的喘息,尚心有余悸。 她离开他的唇,眸底虽含潮,可近近瞪人时,气势还是挺足的。 他哪里又开罪她了?苗淬元疑惑挑眉。 “庆来全都招了!”她说。“你那天跟卢大哥打了架,双双挂彩,还以为是打架而已,原来还打到落水……你身有顽疾,这么冻的天,江北一带肯定更寒,落了水是好玩的吗?”气到真想咬他。 “唔……” “岂知你还不消停些,马不停蹄地胡跑,一会儿往北,一会儿朝南,倘是要算,从出门寻卢大哥和素姐开始,到暗中插手『江南药王』卢家的事为止,整整奔波了一个多月……”其实不止这一个多月,在她婚期定下后,他就频频往外跑,以往固定时候为他正骨推拿的保养之举也就搁下,少了人叮咛,他说不准连锻链呼吸吐纳的活儿也给省了,而这一个多月的苦劳奔波算是火引子,一发作便来势汹汹,竟险些……险些…… 朱润月突然语塞,知他之所以在卢家的事上横插好几手,起因在她,一想起此点,骂也骂不出,心既闷又痛。 这一次没咬人,她改而揪住他一只漂亮的耳,惩罚般捏了一记。 “你这人,没人管着,什么祸都敢闯,不能再有第二次了。” “好。再不能有下一次。你来管管我。”他脸上的笑温柔到能滴出水。 第二十八章 她颊面更红,到底舍不得用力掐他,那手劲帮他揉耳朵似,揉得浑身舒坦。 他低逸一声,半身压过来索吻,将她困在身下很恣意地纠缠过。 “要……要记得换息……别憋着气,你……你留心呵……”吻跟吻之间,她抢这瞬间叮咛。而明明被吻得双眸迷蒙、几要晕厥的是她啊! “好,不憋气。”气息再次与她交融。 然后贴着她的颊、她的唇,鼻尖摩挲啊摩挲,他低笑问—— “得定个时日,我备上几件礼,正式上『崇华医馆』拜会你的双亲。之后你再随我访一趟江北的温泉别业,跟我见我爹娘去,可好?”笑更深。“当然,家里的太老太爷、二爷和三爷,都要再正式见过的。” 正式拜见。 此举不仅是定下彼此情意,更是把他们俩这事摊开了。 朱润月略微推开他的胸膛,抿抿唇道—— “我爹他……他眼下还不大习惯,要花些时候再想想,然后……我也想慢慢来。”她与卢家的姻缘才刚了断不久啊…… 苗大爷闻言脸色陡变。 他倏地坐起,散发衬得他一张气色尚未复原的俊脸格外颓靡诱人。 “朱润月,我待你的心意,天地可监,你不可能不知。你……你莫非想让我第三度的求亲一样惨淡收场吗?你不能这样玩人!泥人还有三分性,你再这么欺负我,我就……就……” “就如何?”欸,话也不好好讲,谁欺负他了?朱润月跟着坐起,好气又好笑。 苗大爷被问得一愣,最后绷着脸硬声答:“……就好好惩治你一顿。” “好啊,那你来惩治啊。”她心儿评评跳,努力想抿住笑,但不大成功。没料到她会这么答,苗淬元胸膛起伏略剧,定定瞪着她。 忽见她掩不去的笑意,他都恼出一片火海,她却没心少肺、自顾自笑了。他气到撇开脸,一只秀荑倒悄悄摸上,先扯了扯他的袖,见他不睬,就钻进袖中握住他的手。 “苗淬元……”抚挲,玩着他的指,再握紧。“你待我的心意,我知道的,我也是……也牵挂你、在意你、喜爱你,若然不是你,我不会明白什么叫情窦初开、情难自禁……我只是想慢慢来,一切水到渠成,不急进。” 苗淬元被她的表白震得气息又乱,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勉强稳住。 这时,握住他大手的小手突然撤开。 他一惊,偏苍白的俊脸终于忍不住转回来瞪她,郤见她手往袖底掏啊掏,掏出以红网包裹的一物。 当她揭开红绸巾,露出里头那把男款的珍珠银簪时,苗淬元真觉丹田气海乱上添乱,离哮喘发作像也没多远。 “我一直记得你那日说的,你说……朱润月,望你笑颜长驻,与良人白头偕老,如此,亦不负我一桩心头愿。”她腼覜垂颈,沉吟了会儿又鼓勇扬睫—— “珍珠成对,银簪亦然,我将此簪赠予良人,我的良人……盼此生与你白头偕老,不负你的心头愿。所以请你……请你收下……”说完,只觉整个人热到快自燃。 小小床帷内静得奇异。 突然—— “哇啊!”朱润月一声惊呼打破奇静,因忽地被苗大爷以猛虎出柙又恶狼扑兔般的狂势扑倒,抱在胸前的男款珍珠簪还被他以口徐徐地衔了去。 苗大爷散发托颜、口衔银簪,然后垂目锁住她的模样,当真……欸,俊到翻过去又美到翻过来啊! 她迷了般咧嘴笑,傻乎乎的,好满足。 搁下银簪,那张衔过银簪的口又来衔她的唇,追逐她的巧舌芳津,这一次蛮横了些,恶狠狠的,却依然掩不尽的情丝缠绵再缠绵。 “月儿,你这定情簪子,我收了,你的良人,我当了,而我那桩心头愿,除你之外,谁能替我了结?” 白头偕老的心头愿啊…… “好……好啊……”心悸动,眸眶发烫,还是不住地渗泪,但这样的心暖欢愉啊……她用力抱紧他,好用力好用力。 “我来了结,就我而已,别人不行。” “没有别人。” 苗大爷深深叹息,那声深叹从心魂钻出,同样是满足,全然的满足。 这一轮润月,不再遥不可及。 这一轮月儿,终于来到他怀里。 四年后—— 苗大爷近来越想越不满足。 当初千不该、万不该心软,结果让朱家姑娘的“甜言蜜语”骗了去。 说什么只是想慢慢来,什么水到渠成、不急进的……得了,慢慢来、不急进的苦果要他独嚐,左等右等,都等不到所谓的“一切水到渠成”啊! 北地的夏,莺飞草长,一些应时的生药在丰饶土地里茁壮。 此地是朱家『崇华医馆』祖传下来的一座小药山,管着药山的庄子就在山脚下,而近来朱家的主子姑娘游历到此,在庄里落脚,又因这座药山真若汉药宝山,引得主子姑娘一住就是两个月,姑娘天天过得开心,但姑娘的男人很不开心。 事情要从两年前说起。 当时“江南药王”卢家新血大换,卢老太爷寿终正寝,大掌家之位并未交给底下的儿子们,而是跳过儿子这一代,直接落在长孙卢成芳手中。 卢大公子未忘当年所诺,与朱家仔细相谈后订下契约,契约内容自然是由苗大爷这位“公认却未正名的半子”出面制定,代朱家签契。 自契约订下,厘清手中有何药地、药庄之后,朱家姑娘就沉迷了,开始了她走南闯北访药地、药庄之行,完全将与她订有鸳盟的苗大爷抛诸脑后。 唔……好吧,说抛诸脑后是过分了些,她之所以时不时离家,访祖传的药庄、药地,主要起因在于他。 当年朱夫人产后体虚,曾经濒死,朱润月尚在襁褓中,之后虽听爹娘提及却未亲见,直到苗大爷在她面前病发,气息骤无,她才彻底尝到那种血肉被生生剥离的痛楚。 为了不想再尝那样的痛,她对胸肺保暖的药方以及哮喘急救药方下过功夫精进,也钻研过不少民间药方,去芜存菁后,再按娘亲和苗大爷各自不同的体质,开方配制保健药丸,以及对症能立即奏效且较不伤身的急救药。 只是药方里的好几味用药必须讲究,朱润月即便透过“江南药王”卢家帮忙,也没能找到最合心意的,既然买不到合意的,那就自个儿来种,朱家祖传药地东南西北皆有,合四时变化与地势泥壤,总能整出最佳货色。 于是事情就成这般—— 朱润月这两年大半时候都在外头跑,有时回太湖边上与亲人相聚,待不到一个月又往另一块药地去。 而苗淬元手边事情也多,要跑的地方绝对不比她少。所以这两个说好要“慢慢来”、“水到渠成”的人,根本一颗是参星,一颗是商星,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就一直你追我啊我追你的,见不得面。 终于啊终于,苗大爷从一团浑沌中惊醒了,深深觉得再不强势改变现况,很有可能会被朱家姑娘耽误一辈子。 所以小事不理,大事找人代理,他暂且搁下大小事务,追到这座北地药庄来。令他稍觉满意的是,当他抵达小药庄,让人去知会时,朱润月当时人在小药庄后头开辟的药圃里忙碌,她后来是一路疾步加奔跑赶来的,也不在意周遭众目睽睽,直直就扑进他怀里。 欸,他完全就吃她这一套。 她一来亲近,毫无顾忌,直接纯然的感情流泄,他再怎么埋怨她,心还是无可救药地软成一坨泥。 夏夜,位在山脚下的小药庄,光走过天井回廊,入耳的虫鸣此起彼落,有的还长声不歇,非常热闹。 夜风习习虽消暑,刚浴洗过的苗淬元倒不敢多乘凉,遂加快脚步转进这座药庄主子所住的小院。 院中寝房烛火明亮,他撩帘踏入时,在烛光下看书的朱润月突然一动,迅速将手中小册用一旁脱下的外衣盖住。 好个此地无银三百两啊! 她自以为迅雷不及掩耳,苗大爷则笑笑不动声色。 她也笑,润颊微赭,跟着上前去拉他的袖,将他带到桌边落坐。 难得见面,当然得仔细诊脉、望闻问切一番,苗淬元任她摆布,却—在她最后满意地点点头、勾起笑时,倾身去攫取她唇上那朵甜润笑花,辗转吮吻。 “唔……”朱润月笑更深,闭起眸子回应,藕臂环上他的颈。 第二十九章 他干脆将她抱到腿上,又是一记加重力道的湿热缠绵。 好半晌才缓了缓,他抵着她的俏颜,耳鬓厮磨间,热息低吐—— “月儿藏了什么好东西呢?我很好奇啊……” “……咦?”朱润月被吻得迷迷糊糊,根本有听没有懂,直到眼角余光瞟见男人手中拎着的旧旧蓝皮小册,终才回神。“啊?!你这人——” 要抢抢不到,苗大爷健腿一夹,夹住她裙里腿,单袖一搂,将骨架娇小的她按进怀里拘着,然后他大爷尚有余裕腾出一手,将蓝皮小册翻正,轻易找到她特意作记号的那一页,一目十行阅过。 “……哮喘症在医治上应『急则治其标,缓则治其本』,发作时可用『祛寒平喘』、『清热定喘』、『祛痰止喘』之法治之,待缓解后,用健脾、润肺、补肾之法,以治其本……”上述平淡无奇,他迅速再看,忽而双目一亮。 嘿,原来是这一段吗? “……此症顽强,首重保健,但亦有一说,若哮喘症者心神忽受重大刺激,物极必反,气喘之症反能改善。所谓重大刺激,比如丧恸,比如狂喜,比如鱼水之事……又以后项最具疗效,心神与肉身同受刺激,可当呼吸吐纳之锻链。” 念完,他慢吞吞垂目看她。 脑袋瓜埋在他怀里的人儿仅露出巧耳和一截后颈,全都浮红。他都还没出声,她忽然使了招“破罐子破摔”,螓首一抬,顶着大红脸蛋迎向他—— “那是在药庄小书房里翻到的一本古籍,也不知是哪一代老祖宗留下的,我……我就好奇嘛,翻着、看着就瞧见治哮喘之法,就、就多瞧几眼,想说等回到『崇华医馆』,可以详细问问阿娘,看她当时……唔……是不是真觉好些……”苗淬元一会儿才意会过来,“当时”指的是朱夫人跟朱大夫好在一块儿之时。他俊庞也热了,劈头便道:“问你娘亲干什么?要问也是问我。” “问……问你?可你又不曾……”润颜怔怔然。“还是你……跟谁做了?” “朱润月!” 气到都要骇笑,他抛开小册,一抱将她抱上榻,把她压在身下。 “我还能跟谁做?嗯?”他喷火。鱼和水还没欢快地玩起来,他已觉心神大受刺激了。“身为苗家老大、『凤宝庄』家主,寻常时候诸事缠身,不寻常的时候更忙得无法脱身,自从十八岁跳进你的坑,七、八年过去了,还没见你放条绳子将我拉出来,我容易吗我?还有胆问我跟谁做?大爷我今日就跟你做,做完本大爷任你问!”之所以如此火大,自然是被她惹恼,而另一原因则是—— 苗家年轻一代三位爷,就他所探,他家二爷苗涑英老早吃到心爱的那块“肉”,还吃得油光水滑,而他家只爱鼓琴制谱的三爷苗沃萌,前阵子肯定也开荤了,那块“香肉”之后虽然跑掉,但萌三爷根本没打算放手,遣了人手密切留意,就等着时机把“香肉”钓回来。 他是家里老大,这种事却被老二、老三先驰得点,他这张俊脸往哪儿搁?! 朱润月听得小嘴张圆,眸子也圆滚滚又圆亮亮。 苗淬元眉目阴黑,一肚子气。“你不是最爱尝试?尤其为了治癒病家,什么杂七杂八的偏方都想嵬罗深究,朱家老祖宗那本破旧小册都那么记载了,为何不试?”喘喘气。“莫非不敢?” “谁说不敢……”朱润月嘟囔了声。 “那就来。” “你、你是当真的?” “岂会有假?” 到底是谁在激谁,都闹不明白。 朱润月咬咬唇,推推他肩膀。“那我知道了……你先起来。” 苗淬元并非真要逼她在此时此际的此地此房中,行鱼水交欢的事,但话说着、说着就成这样了,有时真被她恼得就为赌一口气。 她这时推他,他以为她寻个藉口想溜开,却也没再困住她不放,就起身坐在榻沿,微绷着五官不痛快。 朱润月坐起,拍拍脸,像要让自个儿脑袋瓜清醒些。 她下榻,从小医箱里取物,本要回到榻边了,又转头将烛台上的三根蜡烛吹熄了两根,房中火光顿时微弱许多。 苗淬元不痛快的表情转为讶异,不禁坐直身背,心渐渐狂跳起来。 朱润月回到榻边,腼覜嚅声。“……是说,把急救药备上,做的时候会安心些。”她把从小医箱取出的小瓶搁在床头角落,跟着蹲下来为他脱鞋。 苗淬元瞳心荡了荡,胸间也荡啊荡,直盯着她看,说不出话。 然后她自己亦脱去鞋袜,重新上榻,为了放下两边纱幔,她把他也拉回榻上。他大咧咧盘坐,她则略微正襟危坐地跪坐在自个儿后脚跟上。 “那我们来试吧。”她两手攥成小拳。 苗淬元暗暗吞咽唾沫,忽见她直起双膝跪起,身子离他很近,手往他头上摸索,下一瞬,他一头青丝泻下,她抽掉那把男款的珍珠银簪。 而当他回过神,眼前的她也已拔掉自己头上的女款珍珠银簪,让顺溜丰厚的乌发垂散迤逦。 “这个是要收好的。”她脸红红地笑,很宝贝般握着那对珍珠簪。 她脸蛋被黑发圈围,显得那样小,收妥簪子时的神情那样虔诚温柔,苗淬元又觉火气不知不觉间被浇淋成一滩水,实在是折腾过来又折腾过去,非常磨心。 收好一对珍珠簪后,朱润月重新跪坐,两手搁在膝上。 她腼覜又笑,重重几下呼吸吐纳,道:“……苗大爷,就请多多指教了。” 苗淬元没能答话,因那娇软姑娘已扑将上来。 他本能地张臂抱住,人顺势往后一仰。 “朱润月……”有意板起脸,但不成功,就是对她很容易心软,说话都不争气地打哆嗦了。“你……你还想怎么胡来?” “是你说要让我试的啊!”她很无辜。 “那你也不能……”姑娘直接跨坐在他腰间,他立时硬起,气肩大乱。 她自然也感觉到他腿间变化,脸红得更厉害,但心志坚定。 “我该备的都备上,你别怕,我、我会好好试的……你别以为我不懂,人家我……我到底是医者,人体经脉、穴位、脏器什么的,该学的都学上了,男女之如何交合,多少也明白的,苗大爷……别怕,我做完全套,会让你很舒服很舒服的……” 好似岁月重返,回到当年相遇那时,他在月夜湖上的舫舟中病发,她来到身边,为他正骨治疗。 情心缱绻,已管不得什么,他抱住她一个翻身,再次将她困于身下。 “月儿,既要允我,就该由我好好品嚐,从头到脚慢慢啃食啊……” “可是……那、那我要给你刺激,很多、很多刺激才可以的,我……我……”满心想着应该由她来做,所以尽管被困,她还是奋力一搏,抬起头热烈堵住他的嘴,双腿尽可能环上,两只细臂紧紧回抱。 “月儿唔唔……”薄唇遭劫,苗大爷无比欢畅,拥住她缠缠绵绵回吻回去。 但决心尝试,决心要给他很多很多刺激的姑娘当真没脸没皮卯起来干! 她两手使劲乱扯,拉掉他腰带、扯松他衣襟和裤头,小手就这样直接褽贴他的肌肤,然后红唇含着他的耳珠轻哑道—— “苗大爷,我不能也不想用这种法子替别人治病,这法子始终只能对你试的,我……我很喜爱、很喜爱你啊,是除了我爹以外,最最喜爱的男人了,你让我试到底吧,我想你好好的,能陪我很久很久,想这么一直走下去……” 她是害羞、坚定、欢喜又必须鼓勇。 他是火热、混乱、兴奋又全然期待。 这山脚下小药庄的夏晚,最后到底谁强了谁,谁办了谁,像也难说清。 但,苗淬元确实开荤了。 吃进嘴里的这块“香肉”,肥美得流油,非常满足他深藏于心的想望。 而且开吃不仅一次,姑娘家仗着筋骨强健,当晚将他就地正法……呃,不,是当晚被他撕吞入腹了两回,第一回彼此破门,小试身手而已,第二回才是真正抵死缠绵,身子都快散架,仍紧紧挽留对方。 至于大受刺激后,他身体感觉如何? 唔,就神清气爽,神采奕奕,神气活现啊! 他想,朱家那不知第几代的老祖记载下来的这个疗法,当真好用啊好用。他再来会很认真地一用再用,跟心上的那个人儿…… 番外一 【番外篇:吃过“香肉”之后……】 【一】 北地 小药山下的药庄,流动的气仿佛无时无刻不染着生药微辣微苦的清香。 然而这股清香带暖,是他思之念之、一路追寻而来的那一缕…… 苗淬元先缓缓作了几回吐纳,俊雅长目才徐睁开来。 这座药庄的主子姑娘就挨在他身侧,小手搭在他的腕脉上细心诊着,那敛眸低眉的专注认真模样他见过许多回,每次再见,左胸总微微发紧,会明白她在习医行医这条道上,是下过狠功,更是她毕生的志向。 他长年为哮喘急症所苦,因不想让双亲挂怀,所以关于他的病症也仅身边的老仆老金以及小厮庆来清楚,这七、八年来全靠她暗中医治,而她也曾一度将他从鬼门关前拖回。 她一向紧张他的病。 这不,两人昨夜才闹腾一宿,他被子底下仍赤条条的,她却不知何时爬起,套上中衣里裤,醒来就急着替他看症。 苗淬元内心不禁暗叹,略觉失落,怎么自己这一身俊美无端的皮相对她的吸引,总强不过身上病痛对她的吸引似的。 各花入各眼,他眼里偏偏就开了她这一朵花,心底荡进这一抹月光。 像也只能认命,这个爱钻研医术、救死扶伤又恰好是她人生志趣的姑娘,即便两人情投意合、互许终身,他也终于让这一轮月儿来到怀里,不再遥不可及,但要想霸占她全部的心思,也是不能够。 似察觉到有目光凝颜,朱润月两道略带英气的秀眉一扬,对上男人深幽沉静的眼,心口蓦地一悸。 “醒了呢。”她红暖腴颊漾开笑涡,咬咬唇,低声问:“觉得如何了?” 长指勾住她搭在他腕脉上的指,苗淬元略沙哑反问:“什么如何了?” 她脸更赭,但还是端出医家的势子,稍挺直背脊,清清声音又道—— “昨儿个替你试了老祖宗在古籍里留下的治哮喘疗法,第一回嗯……彼此破门,小休息之后又有第二次……”端出的医者架势有些颓了,因为他眼神突然变得火热,漆黑瞳底窜活火,格外野亮。 苗大爷笑道:“原来问这个吗?那自是吃得我满嘴流油,非常美味啊,同我脑中日日夜夜所思所想所盼一模模一样样……不不,是更美味多汁。”道完,眯目咂咂嘴,像脑子里正在回味,再三品留。 朱润月先是一怔,想明白后脸蛋彻底爆红。 她在药庄书房内翻找到的一册医术古籍,朱家老祖宗在里边有一段记载—— 哮喘症顽强,首重保健,但亦有一说,若哮喘症者心神忽受重大刺激,物极必反,气喘之症反能改善。 而老祖宗以为的“重大刺激”,除丧恸、狂喜之外,最具疗效的首推“鱼水之欢”,说是患者心神与肉身同受刺激,可当作呼吸吐纳锻链。 所以身为医家的她鼓勇抓着苗大爷这号病者“鱼水之欢”了。 她问的是他觉得身体如何。 胸肺与气息吐纳最为相关,她想知他一早醒来,呼吸吐纳较以往有何进益。 ……他、他却要提什么“美味多汁”?! 他昨晚都那样了……现下还咂嘴是怎样?! “你根本……乱舔!是我要给你很多很多刺激,要很多很多,是我要给你才对,不是你给我,你、你……”人突然被他拉进怀里抱住。 苗大爷搂着她低低笑出,胸膛鼓动—— “月儿确实是给了我很多很多刺激啊,不仅打开身子让我欣赏,还让我嚐了滋味,我有多么受刺激,你不是最清楚?” 昨晚两人“搅和”在一块儿的事,朱润月一想是替他治病,醒来便只晓得为他把脉问诊,此时伏在他怀里,男人的健臂和体热将她圈围,昨儿个种种缠绵景象突然间在脑海里全数涌冒。 听着他的心跳声,她害羞地闭闭眸,好一会儿才抬起小脸看他,嚅着唇问:“那……有没有弄疼你?” 苗大爷微岔了气,不禁咳了,惹得她一阵紧张,忙要起身帮他抚胸。 他干脆搂着她坐起,先困住她,再深吸一口气调稳内息。 “朱润月,这话该我问你才是吧?”好气也好笑,他抓起她一缕发挲她鼻子。她皱皱可爱的鼻尖,赶紧一把逮住他作乱的手,无辜道—— “娘曾跟我说过,且说过不止一次,娘说,男子要是没仔细留神,也会弄得好疼的,还有可能磨……磨破皮,又或者拉伤那儿的肌筋……” 苗大爷想到朱家那位夫人,他未来的岳母大人,一时间抿唇无语。 自与朱家“崇华医馆”相往,他跟朱夫人交手过几回,几是每仗皆败,常还败得莫名其妙,总之他未来的丈母娘相当深藏不露。 不过值得额手称庆的是,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有趣,还当真如此,月儿家的阿娘似乎颇看好他、喜爱他,打一开始就瞧他上眼,何况到如今。 所以既然是未来岳母大人所说的,那…… “好吧。”他语气很大度。 “什么好吧?”她眉心轻轩。 “不是望闻问切吗?你问的我既答不出来,只好你亲自看看再探探。”说着,他蓦地拉她小手往自个儿身下探,将“某物”直直送进她手心里。 朱润月轻抽一口气,手臂略僵,人也有些懵,但没有急着撤手。 她怎么说也是个医者,在他之前虽从未目睹或碰触过成年男子的阳物,但男女人体经脉、穴位、脏腑什么的,该学的都学上,不会碰着了就惊慌失措,至多就……就心跳一声大过一声,喉儿有些发紧,肤底直有燥火窜出……罢了。 她捧着,也不敢用力,只觉手心里沉甸甸,烫麻烫麻的。 既要“望诊”,她当然垂眸去看了。 她知阴阳行气大不相同,女子精气约莫在午后未申之交汇聚丹田,此时气血最为丰沛,男子则在一大早。 昨儿个夜里她没能瞧仔细,今早苗大爷将整副家伙送到她面前,真是……实在是……当真非常…… 她找不到话说,只晓得瞠圆眸子,因手里之物突然微微跳动,一下子把头抬得更高,直指丹田,颇有一柱擎天的势儿。 “唔……看来挺强健、挺好的,没破皮也没伤到肌理……没、没事了……”又想端出医者的气势,无奈语调有些哆嗦。 她脸红抬头,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因苗大爷脸上肤泽堪比霞红,红得太不寻常,这又令她心惊胆跳,着实太像他哮喘即要发病的模样。 “苗淬元你没……啊!”她突然被放倒,苗大爷一把丢开碍事的薄被。 他尽管得时时保暖,得顾着养气润肺,这北地夏季的晨时对他而言够暖和了,完全能让他赤身裸体、大开大合,揪住他的女大夫为所欲为。 他的阳物硬如铁杵,杵物下的两团子孙袋饱满柔软。 那一整副家伙正亲密抵着她。 朱润月暗暗吞咽唾液,完全能感觉到他的长度和热度,甚至连那两团囊袋上的细腻皱痕,隔着薄薄里裤她都能感受到,毕竟……她刚刚才捧着仔细瞧过啊! “苗淬元……”她呐呐唤着,也不知唤他为何,总觉口中吐出他的名,心也跟着被填满似,温暖稳定。 苗大爷双目瞬也不瞬,大手轻扯她衣裤的带子。 “那你呢?是否被我弄疼了?”低哑问,他瞳色深变。 “我那个……身强力壮又气血饱满,咱朱家医术讲究的是骨正筋柔,气血自流,就算痛,也……也痛一下下而已,肯定比你不痛。”都不知自个儿说什么了。 “是吗?可我还是担心,若磨破皮,你没法瞧仔细,还是由我代劳吧。” “没、没有破皮啦!”她轻叫了声,按住他不住往身下探的手。 两人四目相接,近近瞅着,情心水波荡漾,在彼此瞳底潋沣。 男人冲着她笑开,勾魂夺魄一般。“月儿……” 被他低柔一唤,朱润月当真难以招架。 又想着本就要给他很多很多刺激,按老祖宗古籍里所提,“鱼水之欢”可当保养,也似乎只有靠她,他才使得出这般保养之法啊…… 她略咬唇瓣,遂任他脱去衣裤,在晨光清柔中为他打开身体。 苗淬元呼吸先是一滞,屏气于胸,感觉血液发烫,在四肢百骸里跳腾。 眼前春光烂漫,手一探就能攫取那满眼的绚丽。 忽而,他重重吐出一口气,胸中紧绷顿时泄出。 他碰触她,满手滑腻,仿佛被最最上等的丝缎裹住长指…… 他的月儿娇嫩窈窕,为他潮湿不已,令他气息大促、灼浓热烈。 但为了让心上的她同样能感到无比欢愉,他又得努力调息,一切得慢慢来,与她一块儿,慢慢来。 朱氏古籍里所说,行鱼水之欢,锻链呼吸吐纳,许是这般。 苗大爷微笑,身躯被底下人儿牢牢抱住,下半身亦被一双玉润的腿圈环。 “月儿,看压得你不舒服。”他嗓音沙哑,双肘没撑住,整个人覆在她身上。 “不会……不会……”动情动欲,被撩拨得难以自持,她鼻音略重地哼声,小手在他宽背上游移,然后往下,尽可能往下,抚着他的后腰与臀瓣。 无关乎治病,什么古籍、鱼水之欢等等有的没的,朱润月全抛到脑后。 就是一个女子渴望着她的男人,她的身子只为他锭开,如春花迎朝阳,轻颤摇曳,泌出丰美汁蜜与香气…… 苗大爷又一次嚐到美味多汁的佳肴。 这一回,身心灵再次被填得饱饱,非常之满足。 今儿个是苗淬元来到朱家这处药庄的第五日。 这几日苗大爷过得相当滋润,只能说喂进他嘴里的这块“香肉”,不喂便算了,一喂当真惊人,肥美到流油,滋养他的肉身,润泽他的心魂,却也无比销魂。午后,他家月儿带着他逛药庄后头开垦出来的药园子。 番外二 自他来到此处,朱润月白日不是带他上小药山寻野生的珍药,就是带他看她配制出来的药们。 真是要用“药们”来说。 因为她领着他进去的那间药藏小室,里头收着各种炮制好的熟药,有丸、散、丹、飮、膏等等,大部分是用来保胸润肺,他一瞧,心头泛暖,知道她是为了他的哮喘症才使劲儿钻研出这么多药。 至于药庄后头的大片药园,他是被她领着天天逛,因为要顾及药草生长,每天都得仔细照看着,但他不觉烦,反倒十分喜欢。 因为像是午饭后出来走走消食,月儿都会拉着他的手一块儿走。 两只手十指交握,藏在彼此的宽袖里,明明没被谁瞧见,大伙儿却又都心知肚明,他竟觉得别样刺激,俊颊总隐隐泛热。 尽管挺想赖着不放,在她的药庄蹭吃蹭喝一辈子,但今日也该跟她说些正事。 若再不说,他都不知自己会被她蹉跎到何年何月! “月儿,我们是否该……” “你快来看!”朱润月敛裙蹲在药园子一隅,开心扯着他的袖,头抬也没抬。 “这一株紫心草长得真好,就快可以采收,这整株都能用来制哮喘的急救药,以前想跟卢家的『江南药王』取货,可那儿的紫心草不够纯美,还是小药山下的这块药园才适合整出这么好的货啊!” 她语气兴奋,脸蛋发红,苗淬元见着心里一叹,随她一块儿蹲落。 “瞧你欢喜成什么样,有这么开怀吗?”他故意取笑。 她点头如捣蒜,无比认真。“有有有,就有那么开怀啊!这一株长得好,能给你制急救药呢。” 她见过他濒死的模样。 因哮喘发作,吸不进丝缕的气,整张俊脸胀红,红到已现出紫绀,差那么一丁点啊,就差那么一点点,她就要失去他……每每想起,心痛欲裂,都快扼断她的气息,她不要再经历同样的事,绝对不要了! 仿佛心有灵犀,苗淬元知她心中所想,遂伸手抚了抚她的头。 “有你看顾,我想死也难了。” 朱润月一怔。“……不要说这种话。” “怎么了?”他仅是跟她开玩笑,却见她阵眶登时红了。 她用力摇头。“就是不要听你说这种话。什么死不死的……不要说嘛……” 苗淬元不禁愣住,人突然被她扑抱,两人跌坐在药园子里。 周遭当然有无数双眼睛瞧着,有的光明正大,有的偷偷摸摸觑着,但苗大爷半点不害臊,还非常自得其乐,有美人扑怀,岂能不珍惜? 他反将她抱住,拍抚她纤细的背脊,叹道—— “原来这样疼我,心疼到连个死字都听不得我说出口。” “你别说别说!”她脾气暴躁,脑袋瓜不住蹭他。 “好、好,我不说,我就说活,只说活,我活着,活生生又活跳跳,一直活着,可以了吧?” “嗯……”埋在他胸前的螓首仿佛很委屈般点了点。 这姑娘……苗淬元都不知该说什么好,搂着她好一会儿,是她自个儿察觉到旁人在窃笑偷觑,那些人都是在药庄里做事的,她好歹也是个“东家”,被底下人瞧见她这模样,实在不大像话。 她腼覜地推开他。 苗大爷屈起一指,以指节轻挲她嫩红颊面,徐声揉进沉静笑意—— “月儿,随我回太湖吧?” “啊?”她眨眨阵。“你要走了?” “把你一块儿带走。” 她咬咬唇沉吟,眸光环扫一大园子药圃,有些艰难答道—— “可是这儿的药该准备采收了,接下来有好多事得做,我得留下来啊……” “药庄有老师傅们在,还有几位大小管事帮忙,不是吗?” “是这样没错,但是就是……那个……”略顿,她瞧向他。“要不这样,你先走,我晓得你忙,定有好多事要办的,我过一阵子再走,我也得回去探望爹娘,然后……然后到那时你也忙完了,咱们在太湖待久一些,在一起。” 苗淬元笑了笑,还想继续说服她,药庄管事李伯突然跑来,气喘吁吁道—— “前头来了人,是苗家『凤宝庄』京城大铺的管事先生,说是有紧要的事急着找苗家大爷啊!” 苗淬元一听完京城大铺田管事的急禀,立即动身前往京城。 京城距离小药山下的药庄其实不算太远,快马加鞭不到两日便可抵达。 算一算,苗大爷都离开十天了。 京城里当真出了什么难事,以他的能耐应该也已寻到解决之法了吧…… 朱润月对他很放心,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他的哮喘旧疾。 这一次来到药庄,他没带随从,只道贴身小厮庆来被他遣去办事,况且来到药庄有她照料,自然不须再让谁来服侍。 他说这话的时候,人是枕在她大腿上,她十指帮他按压着头顶穴位,他半眯着眼,嘴角微翘,舒服得似要睡着。 也不是没跟他别离过,而且常常一别就两个多月,尤其这大半年来……掐指算算,与他竟相聚不过几日,所以当他那天毫无预警地来到药庄,来到她面前,她才会那样激切开怀,开心地奔进他怀里。 这一次他离开,她只觉得格外惆怅。 做什么事都提不起劲儿,还时不时走神,若非药庄里的师傅们帮衬着看头顾尾,她真会把几大镬的药全给熬焦。 她认真思量过,想着也许是那一日在药园里,他问她一起离开,她没能说好,他嘴上是笑着的,但眉宇间难掩失望,之后他匆匆赶往京城,她也就没来得及再与他谈及此事。 苗大爷失落轻郁的神情,令她很难释怀啊…… “东家……东家?姑娘!” “啊?!”朱润月蓦地回过神,手一抖,一篮子刚从药圃采收的生药眼看就要散成一地,幸得管事李伯眼明手快,忙一把捞了去,整篮子接住。 李伯搔搔头,实在不知东家姑娘这些天怎地回事,根本三魂少了七魄,欸。 “姑娘啊,不如就寻苗家大爷去吧?待在药庄里,你人在这儿,可心不在,何苦来哉?” 朱润月也搔搔瓜子脸,被老管事说得两颊红红。“可是药园子……” 李伯叹气。“有几位老手师傅在呢,误不了,反倒是姑娘啊,再不仔细想想,真要自个儿误了自己个儿。”说到这里,他拍了下额头,忙道:“瞧咱这记性,险些忘了。姑娘啊,是苗大爷的贴身随从,之前来过的,那位叫庆来的小哥,他来啦,就等在前厅。” 自个儿误了自己个儿…… 朱润月原本被李伯念得有些怔忡,忽听到庆来竟无端端跑来了……不!不会是无端无由,肯定有什么事! 未再多想,她提着裙便往前头冲。 等在前厅的庆来正咕噜咕噜灌着跟李伯讨来的一大壶白水,一见到飞冲出来的朱润月,吓了一跳,差点呛着。 “姑娘……咳咳咳……” “你家大爷呢?事可都处理好了?他人还在京城吗?身子状况如何?还是他、他回太湖『凤宝庄』了?” 庆来越听越奇,招子越瞪越大,吞咽唾沫嚷嚷了—— “姑娘,咱家大爷不是在你这儿吗?!他、他跑京城干么呀?!他要没能带上你,他回太湖『凤宝庄』又是干么呀?!” “姑娘这两年大半时候都在外头,大爷手边事儿也多,你们俩要聚一块儿不容易,大爷那夭突然被雷打到……呃,是突然醒悟,深深觉得再如此这般放任下去,肯定要被姑娘耽误一生……” “所以大爷牙一咬、心拿准,小事不理,大事找人代理,大小事务全搁下,一追追到姑娘这座北地药庄,就为了带姑娘回太湖去啊。” “……带你回去干什么?!姑娘,这话问得我庆来可要哈哈大笑了。大爷吩咐我置办一堆东西,要订制八人大喜轿、喜彩、喜幔、喜帘等等,还要许制新的桌椅、榻柜,说是要布置新房,咱们『凤宝庄』自家没有的,就得跟一江南北的老铺子、老作坊的老师傅们下单制订,姑娘且说说,大爷订这些东西干啥子用?他难道还能自个儿用了不成?” “大爷说带着姑娘返回太湖,途中经过江北铺子时,要给姑娘亲自挑头面,他吩咐我办完事在那儿相候,要一块儿回『凤宝庄』,结果咱左等右等等不到人,才快马北上瞧瞧……这下头疼了,大爷突然往京城去,那儿肯定出大事,非他亲自出面不可的事儿啊!” 原来,他带她一块儿走,是想将两人的事办一办。 他是专程来带她回太湖成亲! 结果她都跟他怎么说了? 说药园的药等着采收。 说要他先走。 说他忙,她也忙,等忙完了再见。 朱润月都想把自个儿给埋了,满脑子就剩药而已,干脆埋进药园子里好了!想想,当初之所以离开爹娘东奔西跑、南北乱窜,还跟苗大爷动如参与商,便是为了他跟娘亲身上的哮喘症。 如今她手中几块药山药地已能种出很好的药材,她也钻研了不少民间药方,去芜存菁,且按娘亲和苗大爷不同体质配制出不同的保健药丸与药饮,连急救药都制出更好的、有奇效且较不伤身的……她只想着要更好更好,却未察觉自己已陷进本末倒置的局里。 她在意亲人,在意他,把他们看得极重,如今却为了这些药山药地药庄子,混在外头连家也不大回,连他也难得相见相聚。 与苗大爷相识八年,与他之间的鸳盟也已订下四年。 她当初未满十七,如今也都二十有四,苗大爷也将近二十七了吧,欸,是啊,再拖下去,她真真要把他给耽误了呀。 番外三 他知她甚深,总是纵容她、护着她,而她呢? 他都追到这里来,跟她赖在一起五、六天,她却满嘴只会说着药山与药园子里的事,待他问出,还开口要他先走,竟没早些瞧出他的打算。 蠢啊!朱润月,你这个大蠢蛋! 京城铺子出事,他匆促赶去,身边没有贴身伺候的人。 他这个人一旦忙起,若无人在一旁提点,真会忙到忘记服药。 尽管她帮他备着许多保暖胸肺、健脾补肾的药丸,和着温水就能服用,但,他若不按时服用亦起不了保养功效。 不可以的,不能放任他一个,要去到他身边才行! 必须亲自盯着,必须看到他,她一颗心才能好好被自个儿拽住,不会动荡不安,难受得要命。 这一次,她要追着他去。 【二】 京城夏夜,月上中天。 运河上犹见一艘两层楼的大花舫随月光荡漾,丝竹声与男女调笑声亦揉进清凉夜风里,在河面上传飘。 在入夜后戒备森严的京城地面想出船夜游,没个三两三,别想上梁山,人脉钱脉全都得打点好,当真办成,那表示这人确实是一号人物,不容小觑——今夜花舫上被邀请来赏月赏美人的某位位高权重的大官,枕着美人香膝,吃着美人递上的果物,喝着美人喂饮的琼浆玉露,再听着美人技艺超绝的琴音,陶醉地半眯双目,捻着颚下修整漂亮的灰胡,暗暗思忖。 为使客人尽兴,邀人上花舫的东道主在与贵客谈妥正事后,非常识趣地将场子留给这位高官贵客,独自跃上一艘一直随花舫游荡的中型篷舟离去。 花舫上的人手全都安排过、待高官贵客赏月赏美人赏得尽情尽兴、身心灵舒畅通透了,自会将贵客原路送回府第,不出差池。 “大爷……”嗅到家主身上满是酒气,面庞泛红,一迎家主上到中型篷舟,苗家京城大铺的田管事忙送上温茶解酒。 苗淬元接来饮过几口,眉峰微乎其微一蹙,淡淡吁出口气。 篷舟往不远处的岸边摇去,夜风吹拂,吹得苗淬元心口略窒,他暗暗调息,将每口气吸得饱饱满满,再徐慢吐出。 “大爷,全怪小的无能,若早早预防,也不会令姓崔的那忘恩负义的家伙嚣张猖狂。”田管事十分自责。 苗淬元摆了摆手。“此事不能全怪你,如今童大人愿意出手,崔执是他的下属,事情不出两日定能摆平。” 田管事回头瞥了花舫一眼,叹气般道:“幸得大爷在一年前已提点小的经营童大人这条线,只是这位童大人就爱赏风月、品女色,京城夜游船,他自以为风流潇洒,倒累得大爷陪坐花舫,飮了这么多酒。” 苗淬元笑笑。“有喜爱的事物,咱们就有切入的点,只要能切进,便能渐渐拉拢握紧。我还真怕那种让人寻不出错处、找不着弱点之人,而如童大人这般,恰到好处。”有些政绩,亦有实力,表面上仿佛位高权重不好亲近,但只要苗家肯花心思经营,便不难掌控。 “是,小的明白大爷说的。”田管事恭敬低头。 苗大爷隐了个呵欠,嘴上的笑变得模糊,淡淡交代—— “余下的事你让人继续盯紧,今晚先送我回清园吧。” 清园是苗家“凤宝庄”在京城的宅子,占地并不大,但清奇雅致,苗淬元每回进京都是以此为居所。 不过此次与田管事一同入京城,有好几晚与底下大小管事商议要务,时候晚了,就在大铺后院的客厢直接睡下,没回清园。 今夜算是大事底定。 清园的老总管见他返回,忙要过来禀报这几日的事,他挥挥手赶着老总管快去歇息,大事小事全等明儿个再说,只吩咐了备浴。 才一会儿工夫,几桶热水将偏间小室里的大浴桶注满。 庆来虽没跟在身侧,他也不须让人服侍,尽卸衣裤后,他整个人浸在热水里时,不由得闭起双目,沉沉呼出一口气。 险些在浴桶里睡着! 惊醒过来时,自个儿摇摇头都觉好笑。 取来净布擦干全身,随即套上干净衣裤,待他回到房里,喝了杯温白水润润喉,坐在榻上打算就寝时,也已过了子时。 正倾身欲将榻旁小几上的松香灯吹熄,却瞥见床榻角落有一只正红绣花小袋,袋子鼓鼓的,光瞧着,喉中已然生津。 那是心上之人为他备上的。 绣花小袋里装着圆滚滚的老蔘糖球、红姜糖球,还有山楂片,那姑娘说,他若觉那些保暖胸肺的药丸或药饮苦口涩喉,便含颗糖球或酸甜的山楂片。 他那日躺在榻上将圆鼓鼓的小袋抓在手里把玩,把它落在枕边了,翌日他进苗家大铺,忙到今夜才又回来,袋子便孤伶伶窝在角落等他。 “我明白,孤伶伶等着确实不好受,我也等过,如今还在等。” 堂堂苗家“凤宝庄”的家主,寂屋孤灯里,突然百感交集地对手中一只正红绣花袋说起话,还一副同病相怜的模样。 “她不随我走那是不成的,以往我事事依她,唯独眼下这事,她敢不依,扛也要把她扛回太湖去。”晃晃小袋子。 “是吧,阁下点头如捣蒜,也认同在下的吧。很好,就这么办。”松香油灯燃出一小圈暖光,光映在他英俊面庞上,竟有几丝险恶神气。 他鼻子不通般哼了声,道:“那一日在她的药园子里,本大爷算是开口问过了,那是先礼后兵,既然她敬酒不吃吃罚酒,就别怪大爷我心黑手狠、心狠手辣,阁下说是不是这个理?” 许久许久,寂静房中,终究无人回应。 他放下正红绣花小袋,自嘲般微微勾唇,累了,倒头睡下。 这两年,朱家从“江南药王”卢家手中得回自家药山药地和药庄子的管理权后,朱润月为巡视家里那些分布甚广的产业,也算小小走南闯北,骑术已练得小有火候。 她随着庆来快马加鞭赶路,今早终于赶在城门大开的第一时候抢先入城。苗家清园她之前来过几回,老总管当然识得她这位未来主母。 待她一进清园,老总管禀报的事就没停过,还把苗家大爷这些天的作息全道尽,连昨儿个苗大爷至晚方归、浑身皆是混过胭脂香味的酒气……之类的事,不小心也说溜了嘴。 朱润月越听脸色越沉凝,庆来没敢直接闯主子寝房,由她亲自出马。 一进到内房,看到倒在榻上的苗大爷……当真是倒啊! 男人上半身侧卧在榻,两条小腿却垂在榻边,连鞋也没脱,根本是坐着坐着突然坐累,往旁边一倒便睡沉了的样子。 朱润月急急奔过去,一见他胸脯起伏徐和,气息长缓,心终于稍定,但他脸色实在不好,她伸手探他肤温,稍定的心又动荡起来。 有些发烫,肤底又微透虚红,像是受了寒气,着凉了。 她拿开他抓在手中的绣花小袋想要把把他的脉,柔荑忽被他猛地擒住。 “还来!”苗淬元梦到有谁要抢他装满糖球的小袋,像是家里的太老太爷,老人家爱惨了月儿自制的养生糖球,他虽然对甜食不怎么感兴趣,但鼓鼓的小袋是月儿特意备给他的,不能被太老太爷抢了去……蓦然张眸,落入瞳底的竟是一张日夜思念的脸。 瓜子脸容,英丽秀眉,清亮有神的圆眸,腴嫩的双颊白里透红,小嘴像颗多汁樱桃,常是未语先笑……是月儿的脸。 他定然是在作梦,还在梦里。 他勾唇笑了,眨眨略感困乏的长目。 “苗大爷,你睡觉不盖被子的吗?被子离你这么近,随手一抓就有,你却宁可抓着小袋子窝着睡,也不肯抓被子过来抱,你、你……你这人怎么这样?教不乖骂不听,是要急死人家吗?!” 他胸膛被推了一把,听到他家月儿精气神十足地开骂……苗淬元愣住,因为感觉格外真实,不像梦中……不,不是梦! “月儿?!”大唤一声,他即刻坐起,但冲得太急,脸色陡白。 朱润月撩起袖子一副要好好修理他的势子,两手将他用力一按,按回榻上。 “老实点,给我躺平了。”扬声,气势十足,随即脱去靴袜跨坐在他身上。 “……月儿?” “苗大爷,就算你叫日儿、星儿、云儿也没用,欠修理啊你!” 这一日清晨,老总管、庆来以及清园一早起来弥扫的仆婢们,在主院寝屋外听到向来运筹帷幄、气定神闲的主子大爷发出一整个惨绝人褒的哀叫声,声声刺耳澟,听者无不股栗…… 未来主母模样可喜,以为是个好相与的,然手段之凶残,如今总算见识到了,果然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啊……以上是老总管与一干仆婢们的顿悟。 一个时辰后—— 因为太不听话只好又被挫骨扬灰……呃,被上上下下仔细地整脊正骨的苗大爷,此时被喂下一大碗老姜汤,用了顿清淡早膳,一颗脑袋瓜就散开长长墨发,枕在他家月儿的香膝上。 月儿在帮他按压头穴,离他这样近,他一直到现下还觉不太真实。 “正骨过后,筋理扳整过来,有利于气血流通,再喝一碗老姜汤,更能将肤底的湿气与热气散出,幸得只是小小受寒,能及时处理,很快就会恢复……你一直看着我干什么?”朱润月瞪他一眼。 就算被瞪个几百眼、几千眼,苗大爷心里还是乐得直开花。 “因为月儿好看。”他直白道。 朱润月脸微红。“你长得比我还好看。” 他咧嘴笑,抬手抚她嫩红的颊,仿佛在确认她真在眼前,不是凭空想像。 “不要闹。”她又睨他一眼,唇角却柔软带笑。 番外四 “两边额穴还得再施点儿力按压,你安分些……哇啊!”惊呼了声,因他五指顺她颈子往下抚,落在她鼓鼓的胸脯上还下手揉捏了。 她不及再说,他已扑将过来,半身将她压倒在榻上,俊庞往她颈窝与胸乳间不住磨蹭,像拚命在吸取她肤上馨香。 听他低低笑出,她心头不由得发软,身子亦软了,于是反手轻揽他的头,将他搂在心口,抚慰般揉弄着他的散发。 她追他来此,竟能让他这般欢喜呢……想着,她柔软方寸隐隐生疼。 听老总管所说,他已好些天没回清园歇息,一直待在大铺那里。 苗家“凤宝庄”的京城大铺,大小管事数都数不清,竞还需要他亲自坐镇,可见让他急着赶来的麻烦事,着实非同小可。 而身边没个知冷知热的人盯着,他连着几日打熬下来,哮喘症没发作,当真要感谢老天爷保佑。 “今日别去大铺了,就乖乖待着。嗯?”她语气都有点求他的意味了。 苗大爷听着十分受用,抬头看她。“不去了。事都安排妥当,底下人自会盯着。”她都来了,他怎舍得不黏着她? 朱润月关切地问:“有人动了『凤宝庄』的京城大铺吗?” “一个姓崔的跳梁小丑,官当得不算小。他原是苗家『凤宝庄』紮在京城的官椿子之一,前阵子拿了别人好处,反过来处处与苗家作对。”他淡淡道,忽而咧嘴又笑,眉目一轩—— “但姓崔的却忘了,苗家当初能紮下他这根官桩子,当然有本事再去紮其他根,押宝不能押单,有钱能使鬼推磨啊,他的官是挺大,然在这京城里,较他更大的官多了去。”他凑去亲她小嘴一口,瞳心湛光。“有本大爷亲自出马,自然两下轻易,摆平。” 这男人,再难的事到了他口中,简单几句带过,像真如他所说那样轻松如意。 但如今没事了,就好。他可以缓下来,那就好。 朱润月心里悄叹,抬手捧着他的脸,没再追问下去,却微眯起眸子道—— “很好,既然摆平了,是不是表示不需再跟谁夜游饮酒,更不会满身沾染酒气和胭脂香味……至、晚、方、归?”说到后面,越说越慢,字字重音。 “……咦?”苗大爷眉角一跳,嘴上的笑略僵。 “咦……你『咦』是什么意思?不答话可是心虚了?” 朱润月突然发威,一个翻身将男人压落底。 她跨坐在他腰间,两手技巧地压住他的发丝,令他的头不能乱动。“如今是夏季,夜游便算了,穿暖和些倒也无妨,但你竟饮酒?还弄得满身酒气,喝得毫无节制!然后……然后还都是脂粉味儿?:我把你昨儿个在偏间小室换下的衣裤嗅过了,那脂粉味儿还在,浓得很啊,你说清楚!” 苗淬元眨眨长目,气息渐浓,好一会儿才慢吞吞吐息—— “月儿,莫非这是在吃醋吗?”这发醋的模样……可真好看。 朱润月只觉脸蛋烫得很,但抿唇一想——对!对得没边,他说得没错! “就是醋了!”率直承认,她醋得理直气壮。“苗大爷,那日在小药山的药庄,你抢到那本老祖宗留下的古籍,说是若要钻研里头有关治哮喘症的偏方法子,看是不是男女要好在一块儿,享受鱼水之欢了,病症真会和缓许多,你不让我去问娘亲,还说与其问我娘,干脆问你较快。”略顿—— “我那时怔怔问你,问你是否跟谁在一块儿过?是否跟其他女子做过?”头一甩。“我就是个蠢的!那时那样问你,心里不觉如何,但此时是明白了,你、你要敢瞧上谁,跟其他女子乱来了,我不饶你!” “月儿!”苗大爷根本不怕头皮被扯疼,猛地坐起抱住她。 他用力将她扣紧,堵了她的小嘴深吻。 朱润月更是拚命吸着他的热舌,吻得鼻中轻轻哼出呻吟,更撩拨男人情欲。彼此初尝人事不久,原就情心缱绻,如今更是让欲念如大火燎原般蔓延拓开,一发不可收拾……而既然不可收拾,便也放纵了,不要收拾。 衣裤很快离了身。 两人赤裸紧搂,满榻翻滚,发丝交缠成结,身下亦炽热缠绵地连接成一个,在一次次奋进与深纳中圆满情心。 “没有什么其他女子,月儿,没有的……只有你……你不饶我,很好……很好……月儿,我真爱你发醋的样子,真好看……”像照进他心底的那抹月光,无比温柔却也无比强悍,一直眷顾着他。 朱润月被身上的男人弄哭了。 每回总信誓旦旦要给他很多刺激,结果受刺激的都是她,还有他附在她耳边说话……她当然信他,自始至终。 但他衣裤上的胭脂味儿却令她霎时间顿悟,终才明白啊,明白自己多想独占他,绝不跟谁分享的。 她要的就是一份再纯粹不过的情爱,而以他的能耐,要什么样的女子不能够?偏偏执着她,守着她那么久,又等了她那么久…… 他傻,她也傻,竟傻傻让他等那么久,明明已那样喜爱他…… 她不住轻泣,将湿漉漉的脸蛋拚命埋在他颈窝,泪沾湿他胸膛,最后在他几记强而有力的冲撞中泄流,周身泛麻,不能自已。 许久许久,神识慢悠悠荡回。 她吁出口气,慢悠悠掀睫,迤逦进屋的是近午的清亮天光,她在清清亮亮的一室中,见到他较寻常时候还要俊美三分的笑颜。 她心臓剧震,咚咚直响,这般神态的苗大爷也实在……实在太灿烂夺目啊! “……你直看着我干么?”她本能地想抬手掩住他的眼,却被他一掌扣住。 “因为你真好看。”他依旧一样的答话,但再真心不过。 他探出长指挲过她的湿颊,一下又一下,嗓声透怜惜—— “月儿哭了,是欢喜的眼泪,是吗?我令你欢喜了,是吗?” 他脸上郑重的表情,眉宇间严肃的神态,还有语气……在在拧疼她的心。她捧住他的脸,看入他那双漂亮的长目里,吸吸鼻子哑声道—— “苗大爷,你那天一走,我的魂儿都被你勾走了,我……我本来好担心药园里那些生药,都到采收期了,稍微有个差池,真要前功尽弃,那些药是为你和阿娘备的,希望你们都好,平安健康,希望自己有能力保你和阿娘一世太平,希望……希望咱俩的缘分长长久久,可是我就是蠢,就是笨,根本本末倒置了却都不知,以为只要把药种好,有事也会无事,可你一走,我……我就没办法了……苗大爷,我没法子了,我好想你,就想跟你在一块儿,想顾着你、护着你,像我阿爹看顾我娘亲那样,把你也养得白白胖胖、健健康康……呜……” 说着说着,她禁不住哭了。 而原本帮她拭泪的男人却懵了似,怔怔然看着她。 她胡乱抹脸,紧声又道—— “你那日问我要不要随你回太湖,我想跟你走啊,可那时好笨,笨到看不清自个儿的心,你却什么也不说,只是笑……呜呜呜,你笑得我好难过,还不如抓我肩膀狂摇一阵,把我使劲儿摇醒算了,干么一直迁就我?” 她叨叨絮絮的小嘴再次被吻住,整个人笼罩在苗大爷的气息中。 舌与舌相缠,深入浅出,心与心相应,如何自拔? 苗淬元心情激切,情心激动,将身下的人儿吻过一遍复一遍,沙哑问—— “所以你来找我……把满山、满园子的珍药抛下,毅然决然跑来京城找我,究竟为何?!” 她抚着他的脸,吸吸鼻子,努力让嗓声清楚—— “苗大爷,拜托……求求你了……朱家的姑娘想出嫁了,她想嫁你,想一辈子盯紧你、顾着你,拜托你快快娶她过门吧……” “哪个朱家?大爷我可不是随随便便哪个姓朱的都喜欢。”不知是兴奋、激动还是什么的,他语调克制不住地轻颤。 真真是她欠他的,要她怎么还都成。 朱润月咬咬唇轻嚷:“是太湖湖西边上,『崇华医馆』朱大夫家的姑娘,姓朱名润月,朱润月求嫁『凤宝庄』的苗大爷,你……你答不答应?” 苗淬元身躯隐隐发颤,最后发狠抱紧那令他魂牵梦萦的人儿。 晃荡多时的心,终于有个安稳地方供他停靠。 他终于等到她,完完整整,完完全全,等到她甘心情愿歇靠在他身边。 热息喷出,烘暖她的耳—— “朱家姑娘,苗家大爷心里就想着,你若还冥顽不灵一直不跟他去,他最终五花大绑也要把你架了去。如今甚好啊甚好,姑娘家听话了,省得大爷动手……而你问本大爷答不答应?”他大乐,哈哈大笑。“月儿,你以为呢?” 朱润月以为,苗大爷其实挺傲娇。 她还以为,男人其实不能太宠,宠多了,会坏掉的。 但,她就是挺想宠坏他。 叹了口气,她张臂尽可能抱紧他。 这个男人,对她很好很好的男人,某个时刻,他直直走进了她心底,如种子落地苗萌,一日一日,一年又一年,终于牢牢占稳她的心。 “苗大爷,我喜爱你,全心全意。” 这是她最最确定的以为。 【编注】: 想重温苗家大爷和他心中那抹月光的美好爱情吗?可以再翻翻橘子说1191《我的楼台我的月》 喔…… 【编注】: ※欲知苗家三爷苗沃萌的故事,请见花蝶1568、1569《萌爷》上+下。 ※欲知“千岁忧”寒春绪的故事,请见花蝶1428《为君白头》。 后记 【后记 那子乱乱谈 雷恩那】 大家好,我是雷恩那。感谢在豆豆小说阅读网阅读我的作品。 终于、终于,把“凤宝庄”苗大捡回来写了。(那子自己吾心甚慰也—) 苗大的出场是在《为君白头》那个故事中,在那里,苗淬元刚接下家主之位不出两年,他虽然会“亏”寒春绪,其实心里也已开情花。 之后的出场自然是在《萌爷》的故事里。 写《萌爷》时,小小写到朱大夫家的朱姑娘,真的小小一撇过去而已,但我的内心里已经为苗大爷和朱姑娘演很多,然后自己偷偷暗爽——嘿嘿,只有我知道他们有深深的牵扯,只有我知道啊!(纯属作者莫名其妙的自得其乐) 对那子而言,动电脑写故事前,主角或配角们的名字没有全部确定的话,我会写不下去,除非有配角是在写作中有新想法,突然跳出来的,那另当别论。 而“凤宝庄”三位年轻爷的名字,当初最先确定的是老二苗涑英,再来是苗淬元,最后在想三爷的名字时,曾非常纠结,想来想去没有fc啊!痛苦痛苦!然后某天回到南部老家,看到老妈用一个塑胶大布袋装资源回收的瓶瓶罐罐,大布袋上印着大大两个字——“沃乐”。登时,本人有被通了电的感觉。就是觉得这个名字好酷啊好酷,好好听啊好好听,后来把绉绉的大布袋提高再拉平一看,原来“沃乐”下面还有一个字——“肥”。 “沃乐肥”顿时得到转换,变成“欧罗肥”。说白话,就是肥料啦。(欸—) 还好还是有捡到字来用,至少“沃”是水部首,跟淬元和涑英可以配。 再然后,《萌爷》书名确定,沃萌的名字就搞定了,甚至非常有pu,所以原本该要先写老大的故事,结果闹到最后,就被三爷拉过去了。 至于苗淬元,某一天,“原淬绿茶”突然上市,大打广告时,那子非常惊讶又十分懊恼,内心喊着——厚~~你怎么可以用“原淬”啦……都被你用走了,那我的“淬元”怎么办?!(以上是作者莫名其妙的胡思乱想和乱七八糟的内心戏)作者就是一种奇怪的生物啊,特别会乱乱牵连!(摊手) 好,话说回来。(终于说到重点了xddd) 《我的楼台我的月》这个故事,写的是姑娘家的情窦初开。 所以女主角朱润月一直也没搞懂男女感情的事,如果之后没遇到苗大爷,可能就很心平气和又理所当然地出嫁,然后跟对方安安稳稳过日子……是说,这样好像也没什么不好,有时无知反而是一种幸福啊,只是没办法写成言情小说就是了。哈哈。 再有,是关于苗大爷的头疾,他和三爷的体质都遗传到娘亲,但萌三较他严重许多,有不少并发症,不过相较起来,苗大爷是比较危险的,因为不常发病,一发病就要人命。 写到后面,尽管苗大和月儿有一个美好结果了,总觉得故事还可以继续下去,一直写一直写,这也算作者的一种通病吧,因为喜欢笔下的男女主角,好像跟他们相往了,常常就会生出很多番外篇故事来。(搔头) 本书出版的时候,应该是台湾夏天热浪来袭的高端吧。 希望读者朋友们抱书阅读时(不光是那子的书,只要是书就好,多多阅读好健康\>o>/),身体可以清凉无汗,心也可以很清凉。 然后祝福大家,在炎炎夏日的这场修行中,都可以很有收获。 【全书完】 注:本作品由豆豆网提供,感谢您的阅读。希望一如既往支持豆豆网,有您的支持,我们将做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