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龙》
无名
无奈的叹了口气,陆宁轻轻掩上房门走了出去。屋外夜色正浓,银盘般的月亮从空中洒下些许惨淡的白光来,沁着丝丝冷意。
时间永远是无情而平等的,转眼间,被穆风抓进别院做男宠已经两年有余,一年之中只有在冬至前后,他返回本家祭祖的时候能稍稍轻松月余。即便是主子不在,值夜的军士们依旧昂首阔步的在园中巡视,到底是南唐军神手下的兵将,纵然夜风凛冽也丝毫不见怠慢。
至于这个身体就……陆宁自嘲的笑笑,不过临湖站了一会儿,心口便又开始隐痛起来。先天的心疾固然难缠,可原先在隐园时也不见如此羸弱不堪,说到底还是被这不见天光的辗转承欢磨去了心力罢了。喉咙有些发干,陆宁努力忍住咳嗽声,紧了紧身上的袍子,加快了脚步。
安静的关好门,不想因为自己一时的心血来潮吵醒了几个婢女,陆宁解了厚重的外袍随手扔在一旁。倏然,一道冷光映入眼底,颈下一凉竟已被锋利的匕刃刺破了外皮。陆宁一转头便直直对上一双锐利的黑眸。
“别出声,不然……”
还没等他说完,陆宁眼底便盈满了笑意。机会终于来了,既然敢独闯军神的别院应该还有几分本事,心思电转间却是眉眼一弯,反唇相讥:“大侠现下这副光景了还要逞强?先不说你身上大大小小十二处刀伤,单是这蚀心散也可在半日之内要了你性命,若不是你内力精深,现在恐怕连握住匕首的力气也没了。”
“你到底是?”一身黑衣的死士第二次开口又被打断了,因为房外已经传来侍卫的声音:“陆公子,可有什么动静?”
陆宁神色不变,只是随手拨开脖子上通体漆黑的匕首,披上外袍,将房门开了一道小缝应到:“没什么,只是半夜醒来突感腹中饥饿,正想去后厨拿只白煮鸡来,不知冯护卫能否代劳?现在这时辰园子里实在是有些冷了。”
侍卫没再答话径自转身走了:“不过是个娈o宠,如今竟然也做了半个主子……”声音不大不小,似乎并不在意是否会被房中人听到。
“以阁下耳力,不会听不到吧。现下侠士知道我身份了?不过是穆将军稍微偏爱些的一个男宠罢了,来做个交易如何?我助你养伤,不过等你伤好了离开的时候,要带我一起走。因为冬至一过穆子凌便会回来。”
黑衣的死士并未考虑多久,只是默默点了头便退到床边,垂下头不再言语。
陆宁走到桌边燃了灯烛,将房中的冷气驱散了些,又从衣柜暗格里取出一粒通体雪白的药丸,随手朝黑衣人丢了过去:“这是紫雪丹,专治毒鸩。”
蒙面人依旧沉默,接了丹药毫不怀疑便服了下去。
“哦?方才还对我兵刀相向,这么快就信了我?不怕我趁机报复毒死你?
“你既知道穆将军字号,必是亲近之人,况且你只一眼便对我伤情了如指掌,必是精通医道之人,若是要报复又何须再费周折。”方才两次说话都被打断,这次终于完整说出了一句,却意外的音色淳厚,只是若是能再多些起伏,便更动听了。
不过黑衣人只说了这一句便又沉默下去不再言语,竟是个惜字如金之人。烛影轻摇,一瞬间陆宁想起隐园旧事,便有些恍惚了,不过数年已是物是人非,再也回不去了。这一走神不知过了多久,直到屋外响起轻轻的敲门声:“陆公子,属下把饭菜送来了。”穆风御下甚严,虽然他们私下闲言碎语不断,然而这薄薄的一道房门却是断断不敢擅进的。
陆宁并未答话,只是披了外袍,隔着门缝把饭食接了放在桌上。竹笋焖黄鸡,荷叶豆花,葱花蛋沫,俱是依了自己口味的清淡菜品。那穆风虽然霸道,但于这吃穿用度上倒还是花了几分心思的。冯护卫脚程极快,转眼间就没了声响。
“忙活了一天,现在也饿了,吃吧。我去叫雪雁和清俞两个丫头起来烧些热水帮你清洗一下。”黑衣人眼底似乎有什么东西闪过,不过很快便隐了去,安静的吃起饭来。
到底是常年随侍的婢女,两个丫头虽然有些奇怪却还是手脚麻利的烧好了水,也不枉我平日里小心护她们周全。
“是你自己动手还是我来?”陆宁看他也吃得差不多了,便语气轻松的调侃起来,没曾想这一身黑衣,连肤色也偏黑的死士竟还是个面皮薄的,急急转了头去,胡乱拉扯起衣带来。刀伤太多,尤其是胸腹上的两道,深可见骨。陆宁虽小心绞了帕子擦拭,还是能感到手底下身体的一阵阵战栗,不过他却意外的没有出声。
待到清洗上药一干事做完天色已经灰蒙蒙的有些亮了。陆宁将昏昏沉沉的死士往床里推了推,便合着衣服在边上躺了,闭眼前还把夜壶挪到脚边好方便他起夜,毕竟是受伤的人。
陆宁翌日醒来,身边已经空了。随意瞄了一眼,大概雪雁她们已经进来收拾过了,桌上还放着干净的水和帕子,于是起身草草洗了把脸便抱了本书到门廊上懒懒的翻着,一点也不担心那家伙会一去不回。反正这园子守备森严,他重伤未愈是出不去的。
冬日的暖阳不那么灼眼,再加上昨晚忙了一整夜,陆宁也确实累了,迷迷糊糊间也就这么在椅子睡了去,直到雪雁来问午膳的菜品,陆宁迷糊中一睁眼便看到梁上那个一身黑的影子险些没惊叫出声,只得随手把书从面上挥了下去,待雪雁去拣才稍稍平复了些。起身前又深深的看了梁上的男子一眼,身姿挺拔,面容木讷,静静的眸子依旧看不出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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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宁好半天回过神来淡淡吩咐:“穆将军不是连厨子也一并带走了么,难得今天天气暖和,你们去准备材料,本公子亲自下厨,今天就吃八锦缎好了。”雪雁闻言一笑,径自去了。
待雪雁一转身去,陆宁便朝房梁上挥手,眉眼带笑:“没想到只一个晚上,大侠就改行做了梁上君子,倒真应了那句世事无常了。”他并未答话,只是屏气凝神小心的随着陆宁进了房内。
不过,进屋了他也只是枯坐,并不出声,陆宁突然有些想念昨晚那低沉的嗓音来,不免有些无聊,于是开口打趣:“|虽然昨晚已经和侠士同床而眠,但到现在我也未能知晓侠士的名讳字号,称呼起来颇有不便。”说到这里陆宁刻意将身子往前探了探,口中温热的吐息喷到他脸上:“自我们相遇,你便是这一身的黑衣黑裤,连带着一对黑乎乎的大眼睛……”说着陆宁又把身子往前挤了挤,几乎把他挤下了凳子,端的是凭了一身功夫才没摔到桌子底下去。
看着黑衣死士渐渐露出窘态,陆宁莞尔一笑:“不如就叫你小黑罢了。”还未说完,自己便几乎笑岔了气去。
他却半天没动静,末了跟一句:“有人来了。”这样一冷场,陆宁不免面上有些讪,只得敛了笑声不咸不淡的转过身去,随手将房门重重的扣上。故而,也就没能看到他黑玉般的眸子里一闪而逝的狼狈。
约莫一个时辰过后,陆宁好容易打发了两个婢子,提着食盒回来了。一进门却没看到人,正觉奇怪,一阵劲风掠过,桌前的椅子上已经多了个身形挺拔的黑衣人。
陆宁一边往桌上布菜一边轻笑的解释:“所谓‘八锦缎’便是把这江南的八种鱼分别用不同的方法烹制入味的菜肴。昨晚看你食量颇大,和我素日里差别悬殊,如果不弄些花样出来难免惹人怀疑。你就将就吃吧,八条大鱼,这一顿也够了。免得到时候逃出去了你还惦念着。在我这里连饭都没吃饱过。”
顿了半天,不见应答陆宁也就不再说话,径自到床上去小憩。
“你不吃么?”声音干干的,语气里甚至还带着几分惶恐。
陆宁背对着他,只是随口答了句:“被婢子们闹着吃了两碗莲蓉粥,早就饱了。”而后耳边响起窸窣的筷子声响,一闭眼,光亮便散了。
入夜,陆宁亦和昨晚一样帮他擦洗上药,不同的是今天的他神智清晰,肌肉僵硬了很多。他身形本就比陆宁高大不少,这么僵着自然费力许多,陆宁才擦完上半身,便感觉有些喘了,不由转过脸来恨恨的瞪着他:“你这样全身像石头一样硬着,是要咯死我不成?”
他垂下头,硬硬的直发遮住了眉眼,十足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不过陆宁也没心情安慰他,赶忙趁着还有力气去擦拭其他地方,到底身子还是软下来了,只是给后背的伤口上药的时候还是能察觉到他很紧张,大约死士背后要害不能对别人空门大开的缘故,陆宁何等通透之人,虽在心里叹气,却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擦完便上床歇了。
在陆宁顿顿变着法子好饭好菜的喂养和日日清洗上药的悉心照料下,七八天后他的伤就几乎全好了。
“今晚我便要走了。”借着满室的黑暗,枕边的黑衣死士没头没尾的这么说着。
不过陆宁早就习惯了,很快便应了句:“那好,我先去准备一下,一个时辰后你在这园子四处放些火,我便趁乱出来,和你在那湖中的凉亭上见。”陆宁等了半晌没听到应声,伸手一摸,床头已经空了,竹枕上还残留着温热。
估摸时间快到了,陆宁利落的挑了房中的灯烛,急急唤了雪雁:“园子里好像走水了,你们快去后厨看看,我前几日做了松花蒸糕还在格子里,莫叫他们趁乱弄坏了。”
她们应了声,便去了。
陆宁在心里暗自叹气:这也算是我为他们做的最后一件事吧,如此一来,就是穆风回来发现我逃走了,她们也好有个借口,虽然活罪难逃,但好歹能保了性命无虞。
屋外月明星稀,偶有几声虫鸣。陆宁轻手轻脚扣了房门,带了几件精巧的玉器便进了凉亭。夜风中那人依旧是一身黑,就这么直直站在亭子里,漫天火光映红了他的侧脸,有一种说不出深邃的质感。他的眉眼锐利如同刀剑,带着彻骨的冷意,却只是转身淡淡看了陆宁一眼,眼中的戾气便散了些,甚至还扯出一个似笑非笑的神情来。
陆宁暗想,这对死士而言,便是极限了吧。
转折
出了别院的路便渐渐离开了官道,往人烟稀少处行了去。陆宁已有数年没有出门,也就渐渐失了方位,只是机械的跟着。每日从天光微明走到暮色初降大约四五个时辰,对疏于锻炼的陆宁而言便是极限了。
陆宁本来想和前面那位求个情,休息一下什么的,话到嘴边却发现并不知道他的名字,只好又收了声,闷头走路。腿脚早就酸了,只是挪着步子,不留神迎面撞上一面墙,一抬眼,却正对上他幽深的黑眸,照例是看不出情绪。
他指了指前面小树林边上的空地:“在那里休息。”依旧是惜字如金断然不会多言。等陆-宁拖着不大不小的包裹挪了过去,却已不见他人影。靠着树干坐下,一斜眼便看到草丛中几顶小绿伞随风轻摇,竟是一丛野生三七。
“你这是在扯什么?”
正当陆宁干瞪眼看着这几颗三七的时候,他已经回来了。随手指了指:“这是三七,可解筋骨酸软疼痛。你自然是没关系,可我……”陆宁耸耸肩,不再多言,脚已经肿的老高了,他放下野兔,不见如何用力便将一丛三七都连根拔起,伸手递到眼前。
他的手骨节分明,驳杂的伤痕和厚重的老茧交缠在一起,已经模糊了纹理。陆宁微微叹了口气,到底还是没忍住话:“虽说我们只不过同行这短短的一路,但至少也能互通名讳吧,难不成我真唤你作小黑不成?”
陆宁故意重重的叹了口气,虽然料想到这话说出来不过是这等结果,却到底还是有些憋气,随手拣了跟细枝在地上写下陆宁两个字:“我姓陆,单名一个宁字。”
“不是……”他欲言又止,只是拿那双黑眼睛静静看陆宁,又看看地上的字:“其实,我不识字,也没有名字。”声音干涩,如同手边这段突兀折掉的枝桠,茫乱的回转在黑沉沉的暗夜里。
那一瞬间陆宁感觉到心脏撕裂的抽痛。心痛的不光是他的身世,更重要的是他说出事实时的语气,不悲不喜,甚至没有多少起伏,其中感觉不到丝毫的情绪。风吹散了只言片语,四周便又安静下来,压抑的几乎叫人窒息。
“我虽然武功远不如你,好歹还算是多识了几个字,给你取个名字倒也方便。”陆宁眼看着黑衣的死士静默的抬起眼,眸子里有一闪而逝的欣喜。只得按捺住心情用树枝在地上极慢的划出两个字来。
“龙毅,龙取的是我原先住处伏龙阁的龙字,至于毅则是说你果敢坚毅,表字就叫行天好了,反正你不一直都行走于天地之间么。”
“我不识字,也不知如何书写,只要你说好便是好的了。”他认真看了地上的字,似乎是记下了形状,却依旧只是淡淡应了句,便转身给不知哪里猎来的野兔去毛拨皮,手法干净利落,大概杀起人来也差不了太多。
给龙毅取完名字,陆宁瞬间觉得心情大好,把三七汁液胡乱的在腿脚上抹了,便喜滋滋的从包裹里拿出茴香、辣椒、葱花和粗盐等调料,这两年别的不言,单就饭食而言倒是越发精细挑剔了些。
等龙毅将兔肉清洗了回来,陆宁便轻轻洒上几点盐花,又往腹中填了些许茴香葱花。虽不比园子里的精致,却胜在鲜活,又是野地里大火炙烤,味道却也不坏。陆宁暗自心惊,整只野兔,除了一只兔腿外其余全部都进了龙毅的肚子,他们竟然还能在在相差不多的时间里吃完。陆宁不由得狐疑的盯了龙毅的胃一会儿,却看不出什么,依旧是平平的,不见丝毫鼓胀。
一夜无话,就地歇下了。至于守夜的事,陆宁顶着这副身子,也就装作不知道,乖乖交给龙毅了。第二天不知是不是错觉,龙毅似乎心情大好,眼底的精芒比之以往都更盛了些,脚底却还是不快不慢将就着陆宁的速度。
“陆、宁。”大概是初次叫名字的缘故,很是生疏,他似乎费了很大的劲才将这两个音节吐了出来:“前面不远有个茶棚,我们去休息一下,大约还有两天就入了越国境内,我也该回去复命了。”
后面的话,自是不必多说,要和分别龙毅陆宁不免觉得有点伤感,但如此情境下,他也没立场多说什么。又走了一段路远远看到一段杏黄的粗布随风招摇,大约是个简陋的茶棚充做招牌之用,上面草草写了个茶字。
“师傅,两碗凉茶一格馒头,一盘酱牛肉。”龙毅似乎是这里的常客,和老板甚是熟稔。少顷茶便煮好了,清澈澄黄的粗茶色泽晶莹,入口清凉虽不比品茗却也别有一番滋味。陆宁本就食量不大,吃不了多少,喜这凉茶解渴爽口,又贪心多喝了几口,只勉强往肚子里塞了一个馒头,剩下的全都一个不落的进了龙毅的肚子,这么想来,当初在园子里的那顿“八锦缎”到底还是没能把他喂饱……
安平城,是越国南边的一个有些规模的大城。自是街市喧哗,商贾林立,龙毅却是看也不多看一眼,径自带着陆宁到一间医馆门前。堂前悬一副对联,上书:“访蓬莱仙岛不及此处,登灵台方寸折回堂前。”端的是大气磅礴,显然医馆主人对岐黄之术颇有心得。
陆宁一路随龙毅直接入了内堂,却不听他作何引见,只干巴巴的对着正弯腰在炉子上煨药的老者没头没尾的说了句:“陆宁,擅医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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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在医馆主人似乎熟知龙毅性子,只是慈祥的笑了笑,并不介意他礼数不周。
“不知壮士何处得了营生?”
“上丰城越王麾下死士。”
此时的陆宁无比尴尬的静立一旁,不知如何接口。还好老者似乎并不意外龙毅的回答,只是捋了捋额下白须,笑道:“神州到处有亲人,不认生地熟地。”
陆宁随口便接了句:“春风来时尽著花,但闻霍香木香。”
老者赞许的点了点头,又接了一句:“南参北芪,匣内丸散延年益寿。”
这联必是考校医理了,陆宁微微沉吟一番小心应道:“藏花川贝,架上膏丹返老还童。”
“后生可畏啊,既如此陆公子便留下吧。”心头一喜,陆宁忙低头还礼,师傅在上,往后要劳烦您老多多教诲学生才是。”等陆宁直起身子,却哪里还有龙毅的影子,虽说要分开,竟连声珍重也没有,他面上不免现出些失落的神色来。不过,龙毅既走了,又如何能寻得到,只得随老者进去张罗衣食住宿等琐事,不作他想。
平静的日子总是过得飞快,转眼已将近年关,街上城中四处张灯结彩好不热闹。师傅亦回老家过年,只留下陆宁孤身一人照管些许药材,大家都各自忙年自不必细说。既然医馆横竖无事,陆宁也就索性扣了门扉,躺在床上发呆。看着院外的几株腊梅不由得有些痴了。恍惚间,似乎自己又回到隐园,依旧是那个不及弱冠的少年。
“师傅总是在雪天赏梅,想来是极喜欢的。”
师傅没应答,却只是淡淡的说了句:“霜降前后,无花可赏,唯此而已。”
当年的陆宁尚不太明白师傅的意思,如今倒是更明白了几分,大抵说的是寂寞吧。就如同他现在孤身一人漂泊在这世间一般。
龙毅这个时候在做什么呢?自从隐园被毁,陆宁便孑然一身,似乎这世间便再没什么人和事和他有关系了。直到遇见了龙毅,这个正在他所不知道的地方做着不知道什么事的冷峻男子,仿佛成了他和这世间唯一的联系,只要龙毅活着,便还有人还记得龙毅这个名字,这大概也是如今陆宁曾经在这世间走过一遭的凭证,这大过年的,除了龙毅,似乎也无旁人可想了。
冬日的太阳本就不太硬朗,很快便被呼啸的冷风吹得不知道躲到那片云里了。天色转暗,陆宁不一会儿就昏昏沉沉起来,随手扯下窗上的竹帘将就着睡了过去。
刚过了初八师傅便回来了,陆宁孤身一人自是清闲,早早就把房前屋后打理干净了。
“宁儿,大过年的也不去缝件新衣,莫非还不如我这老头子不成?”这玩笑开得半真半假,还随手抛来一大吊钱。陆宁虽不在意这些,却也不愿意逆了师傅意思,也就顺势接了出门去。只是他万万没想到这一走,却再也没能回到这里。
陆宁刚到街头便看到有不少孩子都拿着各种小玩物,难得的玩心大起,竟有些眼羡起来。便快步朝着路边被众多孩童围着的手艺人处行去。半途却被四五个公差模样的人拦了去路。
“广陵公子,我家大人请你过府一叙。”官差半躬着身子,语气和缓。
这话没头没尾的,让陆宁吃了一惊。不过官差们似乎也并不是特别肯定,又拿出画像仔细比对了一番。尔后神态更加恭顺了些:“有什么事还是和我家老爷去说,莫要为难小人。”
陆宁本不是愚笨之人,能被公差们称作老爷的想来不会一般的乡绅富豪,既然已经找上门来,那自是躲不开的,便点头应允了。陆宁不知此番会有什么际遇,却是祸福难料,也就不好去知会师傅了,莫要连累了这位善良的老人家才是。
看得出公差们待他的态度还是相当小心的,陆宁随意瞄了一眼公差身前的裱花,这一惊自是非同小可,差点让他跌坐到地上。方才在自己身前低头说话的竟领仲校之职。陆宁仔细回想隐园所学,仲校在越的军职中不大不小亦是正三品,竟对自己如此低声下气,心中不免惴惴如鼓,此番要请他的人,在越的权位自是非同小可了。
无主
随着仲校安排的软轿,陆宁竟是连夜被送出了安平城,原本他对越的地理辖制就不清楚,故而早就失了方位,也不知道是去往哪里。只是护送的队伍阵势却甚是庞大,领头的并不是先前来迎他的那位仲校,竟是官爵更高的武卫都统,就军职而言已是高居二品。
随役队伍将近百人,无一不威武的军士,极有可能是朝中精锐部队。就算陆宁并非广陵,也不免对这广陵公子好奇起来。陆宁自出安平城门,每日饭食都由军士们送进软轿中,这轿子陈设华美,软垫手炉不一而足,竟是硬生生的将他与外界隔离开来。
陆宁无法,实在累了便在轿中和衣而卧,软轿虽然并不颠簸,但陆宁还是能察觉到,这轿子竟是一刻未停,连夜急行。
“公子到了。”
连夜赶路也不知过了几日,陆宁昏昏沉沉间被人叫起。睁眼一看却已到了皇宫外,这要见他的人竟然就是越国主君云浩。事已至此,已经完全脱出陆宁意料之外,他只得小心随了侍卫进去,疾步穿过宽阔的外院,到了一处幽静的所在。侍卫低头说了声:“王正在偏厅候着公子呢。”便悄无声息的退了下去。
明黄的幔帐,上好的苏合香,雅致清新。
还未等陆宁上前问安,主位上的君王便淡淡说了声:“公子路途劳累先去寒园歇了,待诸事完毕,本王自会前来。”说完这句,不待他多言,陆宁便被两个侍卫带了下去。
陆宁入了寒园便有两位婢女服侍他沐浴更衣,好菜好饭招待。他什么也不用操心,只是木偶一般坐在房中便是了。虽然心中诸多疑问,但陆宁心里却明镜一般,这种情况下自是多说多错,自是闭紧了牙关不透出半句话来。
刚刚入夜,婢子们支起六角的宫灯不多久,越王便来了。
皂白的月牙色长衫,配上黑缎面的布鞋,腰悬五色吊坠,端的是玉树临风,好不潇洒。好在现下六国都无三拜九扣之礼,陆宁便只是依着游学的书生一般浅浅做了一揖,并未开口说话。
“不错,遇事沉稳机变,应对自如。本王欣赏。”
陆宁依旧只是随意的立在越王下首,静待后话。
“我知你不是广陵公子,只是现在情况紧急,广陵公子又下落不明只好请了你来。”
越王这话入了陆宁耳内,心中又是一惊,云浩既连他这冒牌的广陵公子都能寻到,何况是本人,所谓的下落不明意味着什么自是不需多想。不过越王并未多言,只是直直将身子压了过来。陆宁面色一僵,却是心思电转:“虽然不知越王和这广陵公子以前有什么纠葛,但此番断然不能让他得逞,不然刚逃出来岂不是又要沦为别人的娈o宠?”
陆宁强自镇定下来,只是淡淡的应了句:“越王找我来之前,想必已经调查过在下生平出处,却料不到堂堂越国主君偏偏会看上穆将军不要的废物。”
勉强压下心中惊惧,陆宁偷偷瞄了云浩一眼,眼见他眸子里深沉的涡旋却似乎更深了些,黑的叫人害怕。
“好个陆宁,不光容貌,就是这性子也和广陵有七八分相似了。既然你在安平药铺住了数月已然忘记旧事,本王也不是不讲理的人,就稍稍提点你一番好了。”话音未落已不由分说支起陆宁下颚硬塞进一小颗药丸。
药丸方一下喉,下腹便升起一股热气,好厉害的宫廷媚o药。本来陆宁还想耐着性子慢慢和云浩周旋,现下也顾不得这么多了。便恨恨开口道:“我道世人传言的越王云浩是怎样的治国经方之士,原来亦不过是市井流氓之徒罢了,尽是些辱没人的下作手段。”
陆宁不知道是不是自己方才那番话起了作用,云浩似乎一瞬间便失了兴致,愤然一甩衣袖摔门而去,连刚支起的宫灯也被震落了下来,婢女们却是动也没敢动一下,等越王走远了,她们的小心的重新挂了宫灯,才掩好门下去了。
药性渐渐发作起来,燥热升腾,似乎全身都在冒烟一般。陆宁只得胡乱的扯烂了长衫,抬眼望了望天上惨淡的白月,惶恐的落下泪来。等陆宁跌跌撞撞的走到床边,被衾却早已散乱一旁,一个身形高大的男人趴在床上,幽深的黑眸静静看着他。
此时的陆宁早已被药性折磨得癫狂失了理智。很快便手脚并用交缠了上去,自是一夜无话。
翌日醒来,枕边的男人早就奄奄一息,身后甚至还汩汩流着血。陆宁惊怒交加,虽然罪魁是那越王,但于他而言,也无论如何不能白白害了这人性命。只得咬了牙叫侍卫去请云浩那个混账。不知是不是早得了吩咐,陆宁刚一开口侍卫便疾步去了。
少倾,越王便来了。眉宇间似笑非笑甚是阴沉:“不知道陆公子昨晚是否过的快活,不过有我宫廷秘药做臂助,想来滋味是不会差了去的。”
陆宁没心情细细体会云浩语气里的嘲弄,只是指了指床上奄奄一息的男人:“我要一个活生生的他,你给不给?”
陆宁话一出口便是开了一场豪赌,赌注便是他和床上男人的性命。他赌的是这冒牌的广陵公子于他还有几分价值,赌的是目下越王还不会与自己撕破脸面,毕竟越王不是小孩子,不会花这么大力气只为找回一个昔日旧情人的替身。云浩冷厉的唇线几度开合却终究只是淡淡的回了句:“既然如此,那就随你,子辰六是你的了。不过,等他养好伤,你便好好做你的广陵公子吧。”余音犹在,越王人已穿过门廊走出了寒园,到底也是一国之君,诸事繁杂,耽误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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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宁本就精于医道,何况越王已经开口,宫中什么药材俱是源源不绝,那男子不几日便好的差不多了。
“紫承柳?”陆宁很奇怪好端端的一个大男人为何要用这般脂粉气浓重的名字,所以便开口问了:“姓紫,紫色的紫;名承柳,柳树的柳?”
“不是,属下并无名讳,是子时的子,辰时的辰,编号而已。”陆宁左顾右盼没看到人人,一低头那人却是一身的黑衣黑裤半跪在床边。
“不用去越王那复命了,我向他讨了你。”
“是。”语气恭顺,却毫无音调起伏。
“年方几何?”
“今年二十有四。”
“还这么年轻,既不记得本来名讳,我便给你取一个如何?”
“谢公子赐名。”
“既然你如此惜言,就姓穆好了,单名一个云字,表字嘛就叫子长好了,死士死士,取个吉利的字号好叫你多活几日。”说到这,陆宁不由得又想起当日拿那细枝给龙毅取名的情景来,忍不住开口多问了一句:“当日,被派去南唐穆将军别院的死士可还活着?”
“是。”
“现在何处?”
“奉公子为主。”
陆宁一惊,惶惶从床上跳了起来。却正对上那双熟悉的黑眸。他不由气苦:“龙毅,既然是你为何不早说,还劳神我为你取字。”
“请公子责罚。”
“罢了,两个名字,你自己选一个,穆云,龙毅要哪个?”
“龙毅。”
“你伤还没好,到床上躺着去吧。等下我要去见越王,你不用跟来了。”
“是。”
本来陆宁和这世间已经并无瓜葛,龙毅啊龙毅。既然我从越王那里讨了你来。便定要把你喂的白白胖胖,保你平平安安长命百岁才是。这一瞬,陆宁似乎多了些勇气去面对接下来的莫测风云,似乎对这浑浊了世间也多了那么几分期待来。
侍卫们把陆宁领到一个凉亭之中,越王就那么随意的斜靠在石桌上,依旧是一身皂白的长衫,手上一杯香茗,好不惬意。
陆宁等了半天也不见他出声,四周也看不到旁人,只得愤愤在那石桌的另一边坐了。没料想刚一坐下,云浩大袖一挥便甩过来一堆画像,都不知道他原先是藏在何处。
“都记牢了。这些人,是宴会上要出席的。”
“你既知我并非那真正的广陵公子,又何必费此功夫。”既然是假货,做这些表面功夫又有何用。虽然陆宁从心底里不齿越王行径,但言语还是在分寸之中。
“只要瞒过宣伦君便可。”陆宁气得咬牙切齿,云浩那混账却只是淡淡品了口茶。淡淡应了句。
“宣伦何许人也?”陆宁无法,只得顺着越王的话往下问
“北齐第一权臣,三年后出使越国商议结盟伐唐之事,乃广陵公子至交。”
陆宁几欲晕厥,咬牙切齿的吼道:“既然我不识旧事,又如何能瞒过昔年至交。”
“三年前失足坠马,记忆全失。”
云浩啊,云浩,你到底要卑劣到怎样的地步啊。就算是失了记忆,很多习惯却是不会变的,若是至交只要稍稍留意便可分辨出来,安能瞒天过海。不过既然越王已经心意已决,甚至连借口都想好了,陆宁心不甘情不愿却还是接了下文:“这广陵公子,才识学养如何?”
“文采风流,武功卓绝,尤善丹青和骑射。笔下墨马几可乱真,十步之外羽箭能穿叶。”越王说这话的时候依旧是气定神闲云淡风清的,似乎这两样都不过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一般。
“陆宁自小无父无母,懂事后又被穆将军擒了去,不过识得几副膏方而已。”陆宁虽然心里已经把这混蛋骂了个狗血淋头,言语间依旧是进退得宜。在没想到脱身之计前万万不可与这禽兽撕破了脸皮,不然自己日子难捱不说,搞不好龙毅也要跟着遭殃。
“陆公子言重了,既凭药作诗都不在话下,想来文采必是不会差了。至于其他,还有三年,慢慢再学亦不算晚,广陵公子何等通透之人,想必是一点便通了。”
这声广陵公子既然已经叫出了口,想来事情不会再有转圜的余地,陆宁虽心中气苦,却也毫无办法,只得无奈的拂袖离席,石桌上的画卷被挥落了一地。
番壹⊙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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困局
转眼已是十五,陆宁虽身在越国都城,亦未被禁足,却没心情去赏上元的花灯。这寒园里就连书卷也未见几册,他只得日日枯坐,虽有龙毅相陪,无奈龙毅实在是少言寡语,陆宁虽对龙毅的沉默隐隐憋了一肚子气,却没办法对他发火,毕竟数十年的习惯是很难轻易改变。
正当陆宁百无聊赖之际,门外侍卫进来传话:“公子,王在花厅等您,说是有要事相商。”
“既是越王召见,你便到屋里歇了吧,等我回来,不要到处走动。”陆宁本来想说的话是:你伤还没好,到屋里乖乖躺着就好了,但转念一想估计现在的龙毅早就忘记了怎么对自己好,于是原本温软的话到了嘴边还是换成了更为冷淡强硬的言辞。
毕竟不管我如何待他,于他而言大概也不过是另外一个主子罢了。陆宁暗暗在心里叹气,却又无可奈何,现在自己都是泥菩萨过江,若是关心过度被云浩发现自己格外重视龙毅的话,必然会在日后与他的交锋中被把握了弱点,这自是陆宁最不愿意的结果。
心里暗暗焦急着眼前的乱局,脚下却依旧随着侍卫穿过略显荒凉的庭院。冷风倏然穿过衣衫惊起彻骨寒意,陆宁只得把手缩到更深的衣袖之中,不着痕迹的隐去情绪。
所谓的花厅不过是越王宫殿中另一处建筑精巧的凉亭罢了,屋顶琉璃瓦的釉色即使在这样的寒冬里也显得异常明亮,没由来的让人烦躁。
远远的,越王便故作殷勤的迎了出来:“原是想效仿古人,踏雪煮茶却忘了广陵君的身子,倒是我大大的不是了。”却见云浩一身绛紫,只在外面随意罩了件浅米色的披风,英气勃发中透着华贵。
陆宁并未搭理他,径自到亭中,找个位子坐了。
“天冷,公子先喝点热茶暖暖身子吧。”陆宁顺着声音抬眼一望,映入眼帘的是一身金红的袍子,烈火一般,在这荒败的庭院里灼灼燃烧着。那双执壶的手光洁如玉,坦荡的放在身前,带着茶壶里若即若离的热气。
“没想到国柱将军竟也会请人喝茶,广陵君你就快接了吧,即便是本王也未曾有这等荣幸呢。”云浩的语气半真半假,眼底却纠缠着莫名的情愫,晦涩难懂。
眼前这个面容清俊,满身书卷气的男子竟然就是越国的传奇将军段临?陆宁暗自心惊,不过,他并未称呼自己为广陵,单就这一点,就足以让陆宁对他产生好感。毕竟陆宁并不是那个风流俊逸的广陵公子,却一再被以广陵之名称呼,不论是谁难免觉得心中憋闷。
就着壶中的热茶,陆宁冰凉的的身子渐渐暖了起来,心情也随之开朗了不少。微微一笑:“久闻国柱将军大名,今日一见果真叫人心折。”
段临并未接话,大概类似的话实在是听的太多,不胜其烦了。不过陆宁原本就不在意,无非是说几句场面话而已,若是日后有人说起,不至于落个莫须有的不敬之罪就好了。这话一说完陆宁便静静的等越王开口。因为他眼角的余光早就看到,离得稍远一些还站着一个自己未曾见过的人,大约是越王手下的幕士,不过既然大家都不提,陆宁也乐得清静就是了。
“二年前,宣伦公子到访越国的时候,足下舔在其侧,对广陵君的丹青之技心折不已。没想到命运莫测,再见面公子竟已遭遇变故失了记忆。”
陆宁状似不经意的瞟了一直安静立在越王身侧的文士一眼,心中却暗自警惕。很明显,是话中有话,寥寥数语便道出了两个关键之处:第一,这文士曾见过三年后自己要瞒过的那位宣伦公子;第二,这位年轻的清客见过真正的广陵公子画作。
至于这文士是否知道自己是假货,陆宁暂时还不清楚。毕竟他也亲眼见过那广陵公子的画像,就外貌身形而言,确实与自己有七八分的相似。若不是陆宁自小便失了父母,几乎就要怀疑画中人是自己血亲了。
“陆公子,为了三年后和宣伦君重逢的时候不失了越国体面,瑾青是可是我特意为你选的先生,他自幼学画,入宫已近五年,他的画虽不比广陵君那般神乎其技,但也是极好的。至于国柱将军的武功自是不必我多言,从明日起,晌午前你便和将军一起练习骑射,午膳以后与瑾青一起作画。三年以后,你必定还是那个风华绝世的广陵公子。”
不知道什么原因,越王云浩似乎情绪急转直下,没头没尾的便插话进来,哪里还有之前所见的半分冷静自持。他这番话说得咬牙切齿,甚至还带了些不明原因的怨忿,那双狭长的凤眼里透出阴骘的暗光,无端的叫人心惊。话音未落,人已拂袖而去,黑缎面的鞋底踩在青石之上回响出战场上的金戈之声,杀气十足。
陆宁若有所思的深深看了身边颇有威严端坐的段临一眼,禁不住在心底叹气。无论是谁,情字当头俱是轻而易举乱了方寸,如同垂髫稚子一般,大概他还未能明白越王万分纠结的心情吧。毕竟在两个七尺男儿间流动的私欲,像他这般坦荡的人怕是连想都未曾想到过吧。
云浩一走,陆宁自然没心思再留在这冷寂的亭子里,壶中的茶也早就凉了。庭院中的秋菊残了满地,抬眼看了看天,铅灰色的重云黑沉沉的压下来,恐怕顷刻便有大雨,如同他此刻的心绪一般,带着抹不去的潮气。在别院中的两年,那穆风除了在□□上霸道些以外待陆宁倒是极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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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他这好,如同老天那不由分说的倾盆大雨一般,叫人无奈。陆宁回头远远觊了段将军一眼,在心里叹气,不知道越王的好,对他而言是否是是如此一场避无可避的暴雨呢?
“公子,你可回来了。看这天色,婢子们正担心公子会不会被淋湿了。”不管她们两个如何乖巧,终究是云浩的人。陆宁也就没心思搭理这虚伪的担心,径自进到屋子里不咸不淡的吩咐了句:“方才在那凉亭中吹了会风,晚膳弄写热汤来吃吧。”
房中竟连火盆也未起,陆宁不由奇怪,转头一看,龙毅正利落的翻身下床,显然是早就醒了,只不过碍于之前的命令呆呆躺在床上而已。他这副呆样子,似乎带着莫大的魔力,陆宁只看了一眼,心里郁结的那些情绪便淡了许多,眨眼间,龙毅已立在身前:“你自明日起也随我去习艺吧,不看住你免得又和那日在安平城一样转眼便找不到了。”
“那天我急着回来向王复命,毕竟在路上已经耽误了数日……”
没等龙毅说完,陆宁心中便涌起一股无名的怒气来,将冷风中放了几个时辰的手直直伸到他的脖颈里,恨恨说道:“现在我才是你主子,别提那个不忠不义的混蛋。
龙毅没有躲闪,更没招架。只是静默的低着头,冰冷的手掌被火热的体温包围,很快便温暖起来。可是他的迟钝,什么时候才能察觉自己心底的这份热呢?想到这里,陆宁几乎所有的热情都被生生熄灭了一般,从心底里透出沁凉的冷意来,原来所谓的喜欢竟是如此冰凉,不知道,三年后当“广陵公子”已经不再重要的时候,眼前沉默木讷的男人是否还会记得那个给他取过两次名字的人呢?
对龙毅而言,大概不是主子就是暗杀目标,大概那颗小小呆呆的心,再也容不下其他了吧。
翌日一早,丫头们早早便叫陆宁起了床,等到婢子们拿来一身浅蓝的劲装,他才倏然惊觉,自己今天便要和段将军学箭,想到越王阴骘的眼神,陆宁便一阵头皮发麻,这两人间的分寸自然是要的,不过,对他们两人之间的□□,若自己能借势推一把的话,应该能在日后的对峙中赢得不少筹码吧。
“龙毅,今日我要和将军一起练箭,你也随我一道去吧,毕竟我不通武艺,你也好从旁照拂一下,让我不至于失了颜面才好。”
陆宁后面的话自是胡诌,国柱将军何等人物又怎会在明处落了他脸面,但于公于私,有龙毅在行动便自如多了,免了与将军独处的尴尬和防备,想来越王亦会安心不少,毕竟偌大一个越国又怎么会找不出一个教我箭术的先生呢?
“那个……”龙毅似乎有些不好意思,直直走了过来。
那些脑袋中设想过无数的暧昧画面,仿若有生命一般从脑子里直直喷涌上来,冲得陆宁晕头转向,只能呆呆站在原地,半张着嘴。
“公子,这骑马时用的腰带,是要放在身后的,不然风沙中蔽了视线就不好了。”
陆宁突然很无力,感觉自己就是那油锅中的煎饼,不过是自己给自己在锅里可笑的转了一面而已,还做什么要被吃掉的期待,实在是蠢得无可救药。只得恨恨看了龙毅一眼:“反正我又没打算真学成什么百步穿杨之术,这身衣服于我不过是摆设而已,你给我到前面去,我不会骑马还能瞒得了国柱将军不成,根本没必要装什么样子。”
龙毅一个利落的翻身便坐到了陆宁身前,热气从脸上掠过。等陆宁回过神来,手已经按在龙毅的腰上,这腰,紧实有力,那是经过了非人的训练,把所有的力量都强行凝练到有限的肉体里,反倒不显得多么强壮了。
莫名的自我厌恶朝着陆宁侵袭而来,原来不过是两年的男o宠生活,竟然将自己变得如此不堪了么?满脑子都是龌蹉的情o欲之事?雨后的晴天,阳光像被细绢滤过一样,温柔而纯净,如同他看中的这个单纯木讷的死士一般,叫人欲罢不能。
寂夜
龙毅的骑术自是极好的,越王赐的马亦是极好的。所以多日未曾早起的陆宁,竟就这样靠在龙毅背后睡着了。
突然眼前光景流转,陆宁就这样迷迷糊糊的就被龙毅从马背上抱了下来。一抬眼却见段临左手拿一柄样式普通的长弓,迎风立于场中,箭已在弦上。修长的手指扣着箭羽,还是那双当日为他执壶温茶的手,不同的是,此时的段临眼神仿若鹰隼,透着骇人的寒光。
现在的段临,才是战场上那个冷面修罗,令四国兵士都闻风丧胆的国柱将军。离这么远,以陆宁的耳力自是听不出什么声响,只看到随行的侍卫早有人朝数丈之外疾行了去。
“公子初学箭术,这尾白狐就当是长风送的见面礼好了。”
段临这浅浅淡淡的一句话,传入陆宁耳中却仿若雷鸣。他既知自己不是广陵,却又直接以表字自称,陆宁心中惊疑不定,却苦于不解其意,只得垂了眉眼看那只小白狐,白狐只是尾巴上有一点小小的轻伤,甚至没怎么见血,在段临手里还不时拿那双乌溜溜的小眼睛瞅自己,果真是百步穿杨的神箭。
半响未听见回应,龙毅一转头见自家公子突然面色青白,忙用手贴着后心送进了一股真气进来,陆宁强自凝神只得生硬的劈头便问了句:“段将军缘何以表字自称,莫非将军与广陵公子亦是旧识?”
段将军眉眼一转,面上竟透出几分笑意来:“校场里全是我的人,公子又何须如此谨慎,在下与广陵原是旧识自是不假,但是亦早就知你不是那真的广陵公子,毕竟真的广陵早就在一年前便由我和宣伦一起亲手埋葬了。
“啊——”段临的话实在是太让人惊骇了,陆宁生生愣了半响也没回过神来。
不过段临却似乎并不愿意在这个话题上多做停留,话锋一转:“这原本便是一个局,公子既已身在其中,日后必当知晓个中缘由,现下还是什么都不知道的好。”说完这句,段临竟不再多言,只是悉心教导些许张弓引箭的要诀,如此一来,陆宁也只能咽下嘴边的话,一知半解硬着头皮听了进去,
半日不过弹指,等陆宁回到寒园,到底还是眼羡段临张弓引箭时的风华,忍不住心里痒痒,当下便命婢子们取了弓箭对着偏房里的那只山鸡比划了几下,随意射了几羽,陆宁虽对自己的箭术不抱期待,不过还是随口问了龙毅:“我射中了么?”
龙毅眸光闪烁,好一会才尴尬的回了句:“羽箭惊掉了三根鸡毛。”
这回答虽然中规中矩,以龙毅眼力自然不会看错,陆宁不由得叹了句:“若要到段将军那般飞花摘叶,心随意动有百步穿杨之能不知要练多少年。”陆宁话其实原本只是心中感慨罢了,并不指望得到什么回应,不过以龙毅的木讷性子自是分辨不出。
“每日鸡鸣而动,日落而息,不论寒暑坚持十五载方能有此等功力。”龙毅的声音低沉有力,依旧是一贯的无悲无喜,陆宁没由来的却从中察觉出几分苍凉来,张了张口到底还是没忍住嘴边的话。
“段将军今年不过二十有二便有此等功力,以军神之名显达于天下只怕还要更早些,不过垂髫之龄便要每日苦习箭术,学礼乐六艺,想来官宦之家的公子们也不如想象中的那般逍遥便是了。”
陆宁这话说得没头没尾,龙毅向来不是口齿伶俐之人也就沉默下来,看着他面色漠然陆宁不由得有些怀念起第一次遇见龙毅,两人一起在别院之中吃饭养伤的光景来,那湖心亭之中几不可见的浅谈笑意竟是他身边这男子露出过的唯一表情,几乎是下意识的,陆宁脱口而出:“你也不过比段临大了两岁,现在便是一身武功,又是什么时候就开始习武的呢?”
还未等到龙毅的回答,院外便传来一个爽朗的声音:“所谓死士自是五岁拜师,六岁赐匕,十年习艺,终身护主。”
一听到云浩的声音陆宁立即反射性的变了神情,风轻云淡的朝龙毅挥了挥手,虽然心里早已经是湿漉漉的一片。面上却没露出半分破绽来。
“越王日理万机今日怎么有空到寒园,莫不是来查验广陵今日所学?”云浩自是没料到,这么快陆宁就当着他的面自称广陵,面色僵硬了好一阵子才掩了神色进了内室。
陆宁原本不过是想讽刺兼自嘲一下,不曾想能见到云浩如此复杂的神情,当下心中亦忐忑起来,暗自警告自己日后行止坐卧更要小心谨慎免得惹了君王逆鳞,如今心中有了在意的人自是要拿出十七八颗玲珑心来小心应付才是,又怎能贪图一时的口舌之利?
略微一低头,陆宁拿眼角的余光瞟了安静站在墙角的龙毅一眼,再抬起头时眼底只剩下一片清淡之色,无悲无喜默然着,只等着云浩说明来意。等了半响,越王却是什么也没说,只是安静了喝了几杯温茶便起身离去了。到底还是那声广陵让他失去了说话的兴致吧,思及广陵与越国这明君贤臣间的诸多纠葛,陆宁不由心下冰凉,只觉阵阵倦意奔涌上来让人无法招架,便随意趴在八仙桌上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陆宁再醒来时已过了酉时,虽然过了十五房中依然起着暖炉,淡淡的苏合香氤氲在房中不曾散去,大约是婢子们来问过晚膳的缘故,故而香炉中添了熏香,身上也披着一件素色锦袍,陆宁扯了扯衣袍,难免有些自嘲,因为自从出了隐园许久没有睡得如此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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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想起身,却因为长时间趴在桌上,手脚都有些僵硬的缘故脚下竟是一虚,却是跌在一个强健的躯体之中,成年男子的体热扑面而来,陆宁一时间脑袋竟有些混沌,仿若又回到了南唐别院夜夜侍寝的噩梦之中,下意识的使劲推拒炽热的躯体。
手心里衣料的触感却并不是熟悉蜀锦细织,只是寻常人家用的青衣皂布,陆宁一抬眼正对上龙毅幽深的黑眸,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自处,而龙毅却只是淡淡应了句:“属下失礼了。”便退回到门边安静的变木桩去了。
张了张嘴,几次想说些什么,却只能无话可说,最终陆宁脸色变了数次淡淡说道:“睡了这么久腹中空空倒是真有些饿了叫婢子们弄些点心上来。”
话音未落紫莹已经巧笑倩兮的提了食盒进来放在桌上:“婢子早料到公子醒来必然腹中饥饿,一直叫厨房热着呢。”一边说一边娴熟的将各色精致点心布到桌上,水晶蒸饺、珍珠翡翠白玉汤样样俱是越国颇有名气的小吃。
“龙毅来和我一起吃吧,在我印象里你的胃可是个无底洞啊。”饶是龙毅再怎么木鱼脑袋听了这话面上亦有些讪讪的不好意思,不过他却没说什么,只是安静的坐到了对面。眼看眼前的一碟芥末豆腐羹已经近乎见底不,陆宁想起两人在别院的短暂时光,不由得又被挑起了些许捉弄的心思。
陆宁在龙毅的汤匙落下以前伸手将瓷碟拿了过来半真半假的调笑:“就算这豆腐羹再好吃你也该给你家主子留一点才是。”
“那个、那个,也不是特别好吃。”龙毅小心翼翼的瞅了只剩小半碗的豆腐羹一眼,似乎是为自己吃了这么多还说不好吃有些不好意思,头垂的更低了。
陆宁极力忍住眼底的笑意,假装恶声恶气的把虾皮薄饼推了过去:“这饼太腥了,你吃。”龙毅什么也没说,只是拿汤匙去戳那层薄薄的虾皮,凭着深厚的内力竟还真的用汤匙把饼子规规矩矩的送入了口中。
捉弄过龙毅后,陆宁丝毫没感到愉悦,暗自在心里叹气,除了武功以外其实他那颗木头脑袋里什么也没有吧。像这般逆来顺受用汤匙吃大饼只怕对他而言是再平常不过的命令罢了,陆宁想起那日那般隐忍伏在自己身下的男子,心竟阵阵抽痛起来,于龙毅而言,大约根本还没能明白什么是尊严和羞耻,只凭着一句:“事之以枕席。”便能在主子要求的任何人身下承欢吧。
脑中思绪纷乱,陆宁默默的将手边的竹筷给龙毅递了过去,却到底还是没了食欲,起身走到屋外,呆呆望着那一片混沌的暗夜,黑沉沉的连一丝星光也没有,亦如陆宁此刻的处境一般,自己都难以保全却还是想为身边这个沉默的男人做点什么,不单单是给他名字,更重要的是能教给他为人在世的乐趣和些许正常喜怒哀乐罢了。现在的陆宁完全没料到,就因为他这一个渺小到近乎卑微的愿望却成了将来四国之乱的导火索,不过即便是知道了结局,他还是会这么做吧,因为陆宁自入隐园起便是个倔强的孩子,这一点一直未曾改变。
“公子,夜里风大,进去吧。”龙毅语气恭敬,发音晦涩没有丝毫的抑扬之分,自垂髫稚子起便被灌输的林林总总自然是坚不可摧的,有时候习惯比什么都可怕,陆宁听见这话连叹气都省了去,什么也没说,只是随意扯了扯衣袍暗自做了决定无论如何也要为自了他们的未来拼尽全力。
煎熬
陆宁既早就在心里下了决定要为自己和龙毅在这混沌的世道里争得一方天地,自然越发配合起这“假冒广陵”的乱局来。不论到时候这个局以什么样的方式收场,他亦要争到一线生机。
按照云浩的计划,箭术由段临教导,水墨丹青之术也早早指定了一位叫瑾青的清客,只是这瑾青自那日在凉亭之中见过一面之后便抱病不出闭门谢客,不论这病真假,这人可否结交都应该早做准备才是,想通了这一节,陆宁等上午的箭术课程一结束便和龙毅径直往瑾青住的景园去了。
远远的便听到古琴的韵律,缓慢悠扬的曲调中带着浅淡的愁绪,一如风絮逸散出来。许久没听到古琴的音律了,世人皆爱筝的音色明亮,民间教坊或是风月烟花之所都不乏善弹古筝者,而古琴仿佛被遗忘在了尘世的罅隙里,反倒难得一见了。
“公子果然不是抱恙,认真说来不过是小小的心病罢了,既是如此那在下此番前来或可陪君共饮一场也算不得唐突了。”陆宁一句话就让人失了闭门不见的借口,端的是滴水不漏。
陆宁径直踏入堂内,便望见堂前端坐的少年,神魂似秋水,身形如美玉,精致妖娆。一件明黄锦衣罩身,面色红润,只是眉宇间依稀透出的点滴倦意,让这明媚的少年如烟似雾竟有些不真切起来,陆宁再走近几步细细观摩,但见少年眼角眉梢之间,虽然亮丽却依旧带着些许未曾脱去的稚嫩,至多不过是二八年华,除了情之一事,在这深宅大院之中,锦衣玉食之下又还有什么值得愁的呢。
自进了越国的宫苑,陆宁不知道暗自在心里叹了多少气。想起师傅曾说过的话:“爱欲如执炬,逆风则有烧手之患。”心下更是佩服,师尊所言果然不虚。只是这芸芸众生之中又有几人真正懂得把握分寸,又有几人对着这个情字敢说自己的一颗心是安安稳稳落在腹中的?就是那在南唐关他数年的穆子陵又何尝不是执念至此,不愿自拔。原本按陆宁设想这真假广陵的局不过是几个大国间的政治博弈,没曾想竟是牵扯着齐越两国君臣之间繁复的感情纠葛,须知这世上的事唯有这喜欢二字是最没道理可讲的。
陆宁听着寂寥的琴音,又细看瑾青神色,他本就是过来人,自然已明白大半,毕竟半大的孩子脸上是遮不住心事的,陆宁虽在心里把云浩这个满腹春光的伪君子骂了无数遍,眼下却还要想出法子来让瑾青对他有个好印象,当下换了情绪只是淡淡的就着刚才的琴曲不咸不淡的称赞了几句,想来类似的话这孩子不知听了多少,也没什么反应,只是影影绰绰的笑,笑得让人心疼。
既然开了口,当下陆宁也不再绕圈子,以极慢的语速低声道:“帝命瑾青教导在下水墨丹青之术,卿却只是装病推脱,形同欺君,为何到现在殿下那边什么动静也没有?想来瑾公子在殿下心中亦是特别的吧,故而卿就峙宠而骄了么?纵然王不会问责于你,你总也要顾及些君王脸面吧,再这样僵着,难不成还要让殿下给你认下个莫须有的罪名么?越国山灵水秀不知士林有多少文人骚客都巴望着能有机会接近殿下呢,你还当真以为偌大的越国还找不出个画师不成?”
说完这话陆宁不等瑾青应答便利落的拂袖而去,所谓欲擒故纵不过如此。陆宁自幼随师尊在隐园学成诸般巧计,今日初试竟是用在诱骗一个半大的孩子身上,怎能不感叹造化弄人呢。
翌日晌午,陆宁捧了茶盏在软塌上养神。转眼已近三月,园子里的海棠都抽了新枝,只等来日一轮暖阳便会开出许多花骨朵来。
园子里很安静,大多数时候只要陆宁不说话,婢子们和龙毅多是无话可说,初春的风还沁着凉意,瑾青只着了单衣薄裳前来拜访,陆宁自是早就料到他的急迫,嘴角扬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半真半假的拿话挤兑他:“即便公子心病好了,也不该轻衣薄袖的来寒园啊,就算王不见责于宁,侍奉公子的婢子们又是何其无辜,卿怎么忍心陷他们于水火。”
这瑾青三年前便跟越王入宫伴驾,之前学的也尽是些风雅别致之事,哪里比得上陆宁的伶牙俐齿,自然是连一句回嘴的话也说不出,只是红着脸拉自己衣角。
这尴尬的静默中,紫莹拿来各色点心吃食,一一布在园里的石桌上:“公子既然有客竟也没吩咐小厨房备下点心,少不得只能用昨天没吃完的充数了,希望瑾公子不要见怪才是。”
瑾青忙不跌回了数个岂敢岂敢,终于还是在石桌下首的客位上坐了:“陆公子昨日赠了青儿诸多的金玉良言,今日便是专程来道谢的。”瑾青说着便从怀中掏出一管玉箫来,端的是做工精细用料考究,整个萧身绿光莹莹,显然不是凡品。
陆宁一见到这管萧心思便转了又转,看瑾青园子里的吃穿用度也不过和自己一般,又哪里能得到这样的宝物。陆宁反复考量,这份厚礼到底是瑾青自己处于未经人事的生涩感谢而送出,还是仅仅充当了越王的说客,追根到底这也不过是笼络自己的一种手段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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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下陆宁眼前的局太大也太乱,而他所有的筹码不过是这副和广陵公子相似的姿容罢了。陆宁思来想去也没得到什么结果,甚至连瑾青在眼前一派无知赞誉这柄洞箫的纯真表情是真是假也分辨不出。毕竟对陆宁而言,以整个隐园为代价的教训实在是太过沉重,他心里的那些善良和单纯早就在地狱般的烈焰里被煎熬成了灰烬。
天色说变就变,连披了外袍的陆宁都觉得有些冷了。未免瑾青真的受了风寒,他只得随口应了句:“瑾公子先回去吧,如果这柄萧是御赐之物,那在下是万万不敢拿的,即便是公子家传之物,所谓无功不受禄,若是日后我真助你解了这心结再送亦不晚。”
说完陆宁不顾眼前少年的委屈神色,径自进了内堂吩咐婢子们送瑾青回去。
陆宁见两个越王送来的婢女都送瑾青出门去了,便开口唤龙毅到跟前:“那两个婢子是否身怀武功?”
“是的,公子,只是……”
陆宁眉眼一弯,伸手敲了敲龙毅的脑袋:“跟我这么久了还是个木鱼脑袋啊,你是不是想问我又不通武学是怎么看出来的?”
龙毅不答话却重重的点了点头。
“那日我倦极了趴在八仙桌上睡了半宿你可还记得?”
“记得记得,那日公子脚下不稳属下去搀还被公子推开了。”
龙毅的声音还是那般平板的连最基本的抑扬顿挫也没有,明知眼前木讷的男子绝对不会在意这等小事的,陆宁还是免不了心中一凉,连忙转移话题:“那日我在堂内只是轻轻对你说了句腹中饥饿,紫莹却立刻便提了食盒进来,如此耳力,必然是怀中不弱的武功吧。”
“公子你这么聪明,一定比那个什么广陵还好。”
陆宁听着龙毅口口声声称呼自己为公子,心中烦乱不堪又不敢真的让他改了称呼让别人看出端倪来,只得在心里生闷气,怒火一冲脑中纷乱的思绪瞬间被冲散了。越是近在眼前,越是要小心谨慎,一步错便是满盘皆输。
陆宁恍惚的回忆着当日在那片不知名的杂木林中龙毅生涩叫自己名字的片段,身下竟猛烈的窜出一股邪o火来,连脸上都有些不正常的热度浮出来,慌忙从衣袖里滑出一小颗杏黄的药丸来急急服了下去,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房中却还没燃起烛火,镂空的窗棂投下影影绰绰的虚影。陆宁背对着龙毅无力的摆了摆手什么话也没再说,当晚莫名其妙的在床上辗转,一夜未眠。
分寸
隐约听到鸡鸣的时候,大约实在是太倦了,陆宁沉沉睡去。翌日醒来只拉了拉了辰时的尾巴,自然是赶不上校场的授课,好在原本这学箭也只是个幌子,陆宁也没太在意,径自嘱咐婢子们在园子里布了点心,早膳午膳并到一处悠闲的吃了。
“公子,段将军来了。”身边龙毅没头没尾的蹦出一句话来。
大约是凭着脚步声分辨了出来,毕竟龙毅这般境界的高手,相处数月不可能连段临的步音也分辨不出。陆宁面上不动声色,其实心里还是颇有些意外的,他原以为这次告病不是云浩便是瑾青会前来探望,却没曾想会是段临。
“将军军务繁忙还抽空过来,在下实在是忏愧至极。”
本来只是一句再平常不过的场面话,段临却突然将整个身子都倾斜了过来,几乎就要压到陆宁身上,眉眼间的笑意,口鼻呼出的热气都灼烧着感官,陆宁面上红得几乎要烧起来手中的茶盏因为主人的动摇发出呻o吟般的摩擦声,却最终只是从淡淡的口中逸出一句奚落来:“莫非将军是嗜好男风?这倒不失为一个大消息,不知道被他国的细作们知道又会奉上多少童子了。”
段临神色不变,直直又退回到座位上,刚才的一瞬短暂的像是陆宁的幻觉。
“在这宫苑之中本就没有什么病痛可以宣诸于口,所谓的抱病休息不过是人尽皆知的一个借口罢了。若你真的病了,房中怎不见汤药丸散?既然要托病不出,必然是遇到了麻烦,我今天来只是要告诉你,不管是什么麻烦,你都可以找我,不管你信与不信,我言尽于此就此告辞。”
还未回过神来,段临便利落的起身,毫不留恋的朝园子外行去。来不及多作思考,陆宁心中的疑问便脱口而出:“瑾青送来的那只萧……”可说到这里却又不知道怎么接下话去只得尴尬的停顿着。
好在段临是聪明人,很快便接了话头:“那萧本是广陵所赠,自然是难得一见的珍物,大约是那孩子也累了吧,原本就该是你的东西,收了也无妨,毕竟要和云浩周旋多少个瑾青都不够用,若是伏龙阁中的星,那便要反过来,是多少个越王也不够看了。”
陆宁并不意外段临知道自己来历,毕竟在这四国的乱局中能树下赫赫声威自不是单凭着百步穿杨的神箭而已。既然话都说到这份上,陆宁索性也就豁了出去,是要在这乱局中找到强援保住自己和龙毅本就没有多少选择的余地,不如及早坦诚以待取得对方信任。
心里想开了,行动也就顺畅了许多。陆宁把茶盏随手递给龙毅,便起身跟着段临行到园子里:“当日亭中初会之时我听越王提起瑾青入宫已有五年,那日我去景园探病,向园中的婢子们打听她们侍奉瑾青不过三年,这中间可有什么曲折?”
“陆公子难道没听清我刚才的话?”段临似有些不屑的挑了挑眉,一身傲气徒然激荡出来,一改往日的温和尽显冷峻杀伐的军神风范:“那萧是广陵送给瑾青的,云浩不是和你说过广陵君三年前失足落马失了记忆么?那孩子十岁便随广陵一起入宫,到如今自然是入宫已有五年,只不过三年前才成了那个可有可无的替身罢了,你难道还要费尽心机防着一个娈o童?就算云浩要拿他耍什么手段,难道你还应付不来?那孩子身世凄苦已经够可怜了,本以为你也历经苦楚能稍微察觉出他的辛酸,怎的比我们这些战场上打打杀杀的粗人们还要冷血呢?”
段临这一番话说得是慷慨激昂,陆宁无可辩驳,只得顶着寒风愣在园子里看着他扬长而去,早春的冷风呼啸而过,陆宁觉得连心都被冻的瑟瑟发抖了,只得咬紧牙关忍着才不至落下泪来。
“公子,将军已经走了,进屋去喝杯热茶吧。”陆宁几乎听不清紫莹的话,只是木木的跟着她进了屋,听着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大约是生火燃了暖炉,浅浅驱散了些冷气。
龙毅走过来,递过手中的茶盏。陆宁一接竟还是熨烫的,这呆子竟是一直拿内力为他温着,实在是情不自已,陆宁转过头去,在龙毅唇上印下浅浅一吻,倏然便分开:“实在是冷,从你这拿点热气不介意吧。”
龙毅愣了半响,呆呆应了句:“我热气多的是,公子随意取用便是。”
只这一句,陆宁便觉得心中的潮湿都被冲的七零八落连残渣也不剩下了,当即放声大笑起来。
“昨日听婢子们说公子病了,青儿还暗自担心,没想到今日前来探病却听到这么爽朗的笑声。不知陆公子遇到什么好事了可否说出来,让青儿也快活快活。”
陆宁骇然转头,眼前却哪里还有龙毅的影子,早就悄无声息的滑出了四五丈远,安静的立在墙边,端的是一点破绽也没,陆宁一颗悬起的心又落了回去,以龙毅耳力自然早就听到脚步声,又怎会生生叫别人撞见。
“瑾公子来则来了,怎生还带了礼物,在下实在是受宠若惊。”淡淡瞟了一眼瑾青手上的锦盒,陆宁随意应了句。
“哪里哪里,昨日到底还是青儿糊涂了,今日得了将军指点才明白过来,这白龙蚀玉萧本是世上难得的稀罕物,原是我家主子珍爱之物,既是要送人也怎能忘了珠玉藏于匣中的道理。”瑾青眸光清亮语气婉转,如同四月的百灵鸟惹人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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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是段临亲自做了这引线之人,陆宁自然不会再推辞,当即便含笑接了命人好生收到内室去。
瑾青见了,面上激荡出更明媚的神色来,真正是人面如桃花宛若和风扫得人从心底里都酥软起来:“将军带话过来说,公子大病初愈不适习武,不如作几幅丹青,权当消遣可好?”
陆宁暗想段临如此安排必有深意,便顺水推舟的应承下来招呼婢子们去准备。到底在宫中这些东西本就一应俱全,只不过命人转个地方罢了,自然很快便取了文房四宝摆在堂前。
宫中御用的自然都是名品,对这些豪奢之物陆宁都不太了解,却是远远嗅到古墨的清香,便动了心思让龙毅来研墨,看着他小心翼翼的紧张,陆宁顿觉心情大好,明明是杀人放火眉眼都不动动的厉害家伙,却叫这些附庸风雅之事难了去。
“公子一直都在窃笑,莫非瑾青的画中出了什么纰漏?”
瑾青见陆宁神色古怪似乎极力忍住笑意,纳闷之中便开口问了。陆宁这才回过神来,他一直都在观察龙毅的表情哪里知道瑾青画了些什么花鸟鱼虫,忙转移话题:“青儿,我嗅这古墨香气十分典雅,莫不是有什么来历不要成?龙毅很少做这些事,若是有什么讲究还要及早提醒才是,免得白白糟蹋了去。”
瑾青哪里能识破陆宁的手段,自然温言回了句:“不过是普通的徽州烟墨罢了,哪里还有什么讲究,研墨总不是那般,不过力道曲直,快慢适中罢了。”
陆宁本就意不在此,眉眼一弯斜眼瞅了龙毅一眼:“听到了吧,不过是力道均匀快慢适中罢了,何必摆这副如临大敌的模样来,莫不是要坏了我们兴致?”
瑾青心下一凛,竟是从陆宁的话语里的察觉出几分调笑之意,一时间不知如何自处,尴尬的无以复加,心乱自然笔乱,好端端一副山水图被几乎泼墨的蛮横一笔扫光了意境,墨色浸透宣纸惹得他身边研墨的童子一声惊呼。
陆宁朝着瑾青身旁斜斜扫了一眼,那神色不怒自威,是龙毅在穆将军的别院里曾见到过的凛然,龙毅研墨的手放得更缓了,紧张得几乎沁出冷汗来,大气也不敢出。不过是未及弱冠的侍童哪里受得住这等气势,忙不迭跪在地上不住磕头认错:“请公子责罚。”
陆宁却是将视线落在瑾青脸上缓缓道了句:“你心中所想我自然明白,只是青儿,什么事当说不当说你自是清楚,连个下人也调o教不好还想在这深宫里讨得方寸之地不过是妄想罢了。今日你便先回去吧。”
陆宁说话的尾音坚定有力,不容置喙,瑾青心中惶惶,忙不迭带着侍童告辞了。
“龙毅把这墨都磨了吧,我倦了进去歇歇。”只要遇到这个呆子的事就轻而易举的失了方寸,大概自己也不过是个雏儿吧,如今这般不懂韬光养晦的在瑾青面前显了戾气也没心力再去细想是福是祸了。
未时一过,天色便渐渐转暗了,龙毅直直站在堂前研磨着不长不短的墨棒,心里去安静的一丝杂念也无,完全不知道陆宁千回百折的心思,稻草脑袋自然是有诸般好处的,不然的话杀了这么多人又怎能安睡如斯夜夜无梦呢。
番贰⊙戏梦
永和十五年,段临于湖口大败南唐军士,班师回朝。王大喜封国柱将军,大赦天下。
是夜,月明星稀。满朝欢庆,越王云浩却心情不佳独步于御苑之中,正烦躁不知去往何处之时耳边隐约传来稀薄的箫音。
萧本就不如琴瑟之声,音律婉转。稀薄的回音于缥缈之中透着无可奈何的寂寞和悲愁,一如云浩此时的心情,带着说不出的凄凉感。云浩武功极佳又存了找寻的心思,要听声辨位自是不在话下。
传出箫音的是一处小巧的阁楼,在越国富丽的宫苑之内,这小巧的阁楼甚至还当不上精致二字,落到越王眼底甚至有些简陋了。萧音断断续续,大约是吹奏的人技巧还不太纯熟的缘故,不过正是这份生涩听在耳中才别有味道,毕竟身为一国之主对那些高妙的技巧早就厌倦了。
云浩并未惊动内侍和婢女,悄声入了园子。
说是园子都有些夸大了,不过是简陋的阁楼前面一块逼仄的空地罢了,昏暗的甚至没有支起琉璃骨架的宫灯。云浩原以为阁楼之中住的是哪路失宠的贵人,却不想只见到个稚气未脱的半大孩子。
云浩习武之人本就没什么脚步声又刻意收敛行迹而来,那孩子竟是一无所觉。静默的将一柄精致的玉箫收到锦盒之中,神情寂寥:“公子,青儿对不起你,虽每天勤加练习还是掌握不好吐气韵律。”
即便只是小声呢喃,云浩不过隔了四五丈远自是一字不差的将这话收进耳朵里。
“别担心,日后我请先生来教你,定然很快就能纯熟。”
寂夜之中乍听人言,少年惊惧的转过头,视线正对上云浩深潭般的眸子,脸色变的惨白:“你这恶魔,害死了我家公子连我不放过了。”大约是气急了,未曾变声的少年声线徒然拔高变得分外尖细刺耳。
云浩不自觉的皱了皱眉。少年脸色更白了,甚至于极度的苍白中透出几分青灰来。转瞬之间,像是失了灵魂一般垂下眉眼掩去情绪:“我早知道,你既杀了公子又怎会放过我这知晓你秘密的下人,只是我逃不出去就算了,还日日不知死活的吹奏公子送的玉箫于找死何异。”少年说到这里,突然莞尔一笑,那本是极浅淡的笑意,却仿若白莲初绽,于清丽中透出圣洁来:“没了公子,我原本就活不下去,不过是想完成公子的最后一个命令罢了,大不了到了地下领一顿责罚便是了。”
说完,少年眼底笑意更盛,犹如满湖的莲花尽数怒放,掩了暗沉的夜色,灼灼生光。
“怪不得总是感觉似乎在哪里见过你,原来不是见过你,只是你神色举止和广陵实在太过相似的缘故,原来不过是两年而已,我竟已将欢儿忘了这么多。我记得你叫瑾青是吧,自幼便跟着广陵,耳濡目染之下神情举止竟也透出几分清雅来。”
云浩是对着瑾青说话,又似乎只是在自言自语。他径自上前把玉箫从锦盒中取了出来放在怀里捂着,那姿势像是对待一个易碎的瓷器般小心翼翼。云浩神色平静,面上还隐约透出些帝王少有的安详来。
“这白龙蚀玉萧自欢儿游学各国时便带在身边,想来是极为珍视的传家之宝,没想到竟将这个也先一步送了你,莫非他早就计划好要和宣伦这个混蛋一起远走他国么?”自言自语一番,云浩情绪急转直下,满身戾气跌宕而出,房中的烛火明明灭灭,似乎也察觉出些许天威难测的味道来,暗自忐忑。
云浩咬牙切齿的野兽一般朝着瑾青扑了过去,不过是半大少年又未曾习武,瑾青那些推拒和反抗落到越王眼里不过是不值一提的毛毛雨,甚至是接下来激烈□□的调剂。
凶狠的将瑾青按倒在檀木桌上,硬实的触感和深夜极寒的温度都提醒着他,眼前的一切并不是虚无的幻梦,对自己即将遭遇的事瑾青小小的脑袋里完全不明白。
以前他偷看越王和公子在房中行那鱼水之欢,两人都是神情愉悦,公子脸上还带着一如平常的温婉笑意,不过两年同样的事轮到自己怎么就觉得如此痛苦不堪?瑾青自心底里越发佩服起自己自小服侍的公子来。
原来,他一直都不知道自己的主子这般厉害,带着这利刃贯穿身体的彻骨疼痛还能笑得那么春风满面。原来,所谓的鱼水之欢,竟是溺水的鱼一般连呼吸都变得艰难,巨大的利刃刺的更深了,越王狂乱的黑发掩盖了眉眼,瑾青看不清压在自己身上的男人是什么表情。
不过,瑾青自有自己的一套人生哲学,那便是公子觉得好的便一定是好的。于是他努力要在这粗暴之中找出点欢愉来,可是他脑中唯一的温暖还是只有广陵公子那满面春风的笑意和几乎要滴出水来的浅色眸光。
在漫天星光的寂夜里,瑾青对着不知何处的虚空,小心翼翼的扯出一抹苍白的笑意。那神情仿若被一箭从云端射落的飞鸟,无助而苍凉。
交锋
龙毅笔直站在校场的边上,安静的看着陆宁。跟随段临这样的名师学习箭术已近三月,他居然连射箭的姿势都还是那么别扭难看,从某种程度上来说,陆宁也是武学上的“奇才”了。破天荒的,龙毅想笑。他一直喜欢偷偷看陆宁对自己笑的样子。
俊逸的五官,熹微的笑意,眉头蜿蜒成细月,薄唇湿润的仿若要滴出水来。龙毅还记得那天压到唇边的冰冷,清凉得如同自己吃过的某种不知名的糖果,似乎是很温暖的东西,瞬间便从灵魂中逸散出来。
其实龙毅最近很苦恼,练功时连剑都折断了几柄,他想要对着陆宁笑,想抚平陆宁睡梦中皱紧的眉头,想要给他自己的所有,想要回应那些难得的温暖,却始终找不到方法。这样的烦恼不同于武功,多演练几遍,多打坐几个时辰就能解开。于是,龙毅视线一刻不离的守着陆宁,白天黑夜,常常安静的在他床前立一整夜丝毫不觉疲累。
这种异常甚至开始影响到龙毅的任务,每次事无巨细的向主子回报陆宁的一举一动,龙毅都能感到利器刺破皮肤的疼痛,不只一次涌现出想要杀了自己主子的这种可怕想法来。
无聊的时候,龙毅常常惶恐的胡思乱想,想着陆宁知道这些之后还会不会对自己这般好,还会不会眉眼弯弯的朝自己笑。他小小的脑袋想不出解决办法,只觉得应该把轻功再练得更好一些,夜里出去的时候动静再小一些。
春风绿草,白衣俊颜,本来风华堪比古画,可是陆宁乱七八糟的不雅姿势将这难得的意境砸得七零八落,还后知后觉的一直站在原地傻笑。
“陆公子实在是奇才啊,难道段某就这么不堪?一直都是用这样的姿势在射箭么?”段临实在忍不住了,几乎就要克制不住大吼起来。为什么这个陆宁什么事情都可以带着十七八颗玲珑心,却独独习武这么没天赋呢?
“段将军,不管学什么东西,除了际遇兴致,更为重要的往往是天赋和根骨,敏锐如你,自然早就下了论断,又怎会突然为这种细枝末节苛责于我?莫不是昨天的事惹将军不快了?”陆宁的碎发迎着和风高高扬起,面上不咸不淡看不出情绪。
段临长长叹了口气,还是放软了语气:“陆宁你本是聪明人,为何要在一个死士身上这么放不开失了分寸?难道你就不怕即便是三年之约到了云浩也不放你走么?”
“越王放不放我走原本就不重要,越国军士哪个会不听你号令?只不过段将军没起了改天换地的心思罢了,否则这越国天下怕是早就不姓云而要改信段了吧。”
“云浩因为三年前广陵的失踪打击过大,故而对我笼络军权采取放任的态度,云浩找你来假冒广陵,无非是想找机会从我和宣伦口中问出广陵下落,但你也不可因此就小看了他,越国地势极低,和北齐、南唐、东临三国交界却始终拿捏分寸求了个平衡才能保得这方寸之地,与他为敌并非明智之举,当下还是韬光养晦能忍则忍才是。”
段临话音未落,陆宁的神就变得十分怪异起来,活像是一只怪笑的乌鸦,于诡异中透出几分邪恶来:“虽然不明白将军为何一直对在下关心备至,但这次若连龙毅也放了,也忍了,失了隐园的星活着又有什么意义呢?广陵与你们的感情纠葛我是不清楚,也没兴趣弄清楚,但既然纠缠这么久自然,你当更能明白情之一事岂是说放就放的?
陆宁所求的不过是能带了龙毅在这乱世争一丝宁静,隐居山林罢了。若是求而不得也不在乎放手一搏了。随云(陆宁表字随云)言尽于此,将军若是怕日后有什么变数还是趁早杀了陆宁的好,不然天机、伏龙、追星三阁并出,就算只是半个隐园也能让这天下乱那么一阵吧?我不介意告诉你,整个隐园只剩下随云一颗星了哟……”
陆宁的这副面貌对段临而言是完全陌生的,半点也没有广陵君的影子,是凌厉张扬,甚至是邪气凛然的。他的话于情于理都没有留下反驳的余地,况且自己何尝不是存着和陆宁一般的私心呢。段临张了张嘴,几乎忍不住要说出真相来,最终却还是只回了句:“长风明白了。”便再无话可说。
“龙毅回去了。今天有点累。”陆宁似乎早就料到这结果,只是回头又深深看了低眉顺目的段临一眼,才对着龙毅的方向大声喊话,既然无话可说,段临自然不会再强留陆宁在校场,也就随他们去了。
古人诗文有云:“猩红鹦绿极天巧,叠萼重跗眩朝日。”
一回到寒园便是一番胜景,这几日暖风一吹,园子里的垂丝海棠便开出大片大片的红花,一扫冬日的荒败。陆宁兴致大好,忙命婢子们温酒沏茶准备点心,一番忙乱好不热闹。
“陆公子好兴致,只是未免小气了些,如此美景却只愿一个人观赏,也不派人去知会本王一声。”陆宁原想借风雅之事来戏耍龙毅一番,自是别有情趣。这越王一来,只得作罢。当即便敛了笑意,远远朝着云浩拜了拜:“王执掌君国大事,陆宁何等身份,怎敢胡乱做些僭越之事惹人非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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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言重了,广陵公子原先在越国便官拜上卿,虽失了记忆,如今既然回来,自然是官复原职了,连瑾青想来拜访你都硬拉我来作陪呢。”
陆宁朝着瑾青斜了斜眼,果然看到他面上一闪而逝的绯红,心下明了,自然是越王先去找他的,只是不知说了这么个不大不小的谎言是不是在影射昨晚胁迫瑾青的事。
自己身边这么多眼线,先不说这满园的婢子们,恐怕就是龙毅也要定时向他汇报吧,不过云浩没把话挑明了,陆宁也乐得装傻,当即命人取了墨砚宣纸置于桌上。
“本来一直想请教先生丹青之术,奈何瑾公子一直告病修养,陆宁只得一再忍耐。现下这满园的红花绿叶,虽不是什么人间胜景倒也还有几分热闹,不如公子就即景作画,也好让大家一饱眼福才是。”
“陆公子客气了,这声先生我实在是当不起,公子好歹虚长我几岁,叫我瑾青便是了。”瑾青说完转头看了云浩一眼。
“若是要作画,研墨浸纸,少不得要费一番功夫说不定还有可能被笨手笨脚的下人们坏了兴致,青儿你随意弹几首曲子来听听便是了。”
陆宁心下明白,云浩这番话已经是再清楚不过的警告了。不过陆宁却暗自在心中窃喜,方才装傻没被识破,云浩这才换了更直白的说法,到底还是低估了自己,只要越王有那么几分掉以轻心,要骗过他带走龙毅便还有胜算。
看到希望,陆宁心中越发高兴起来,连带着表情也柔和得几乎能化出一滩春水来,真堪得上媚眼如丝四个字,映得满园的男人们都面红耳赤起来。
瑾青年纪最小,面皮又薄,急急起身去取了古琴来,调音拨弦便起了首曲子。旋律起伏跌宕,清越激昂,陆宁本不擅古曲,才听了一刻亦是变了脸色,抬眼一看云浩,却是脸都黑了,手中茶盏被内力震得粉碎,全身真气激荡满园花树都因这霸道的外力悉数作响。
“瑾青,你好大的胆子!”云浩忍无可忍回身一掌将瑾青身前的古琴打得粉碎,满园的婢子们噤若寒蝉纷纷跪下请罪,连龙毅也不明所以的矮下了身子。
“越王息怒,瑾青年少无知,被那些内侍宫女们胡乱教了些(淫)词艳曲……”陆宁还想为瑾青开脱,却被瑾青固执的打断:“我自是知道这古曲是凤求凰,对着自己喜欢的人弹奏表达爱意的曲子有什么错。”
“来人啊,把瑾青拖下去杖责二十,景园里所有的下人,内侍充军发配,婢女卖为官妓终身不得赎身。”
陆宁依稀记得越国的杖刑是要除了外衣的,原本二十杖责不是重刑,不至于要了瑾青性命,只是这当众被除了衣衫的轻薄之辱是断断也受不住的。内侍早早便在园子外面围了一圈,手脚俐落的将瑾青衣物一一褪去,只余下月白色亵衣和浅黄色的夹裤,瑾青被内侍按倒在春凳上。
竹杖落在肉体上,声音清脆,陆宁听得头皮发麻却又因为瑾青的倔强找不到什么借口求情。耳中突然传来龙毅低沉的声音:“别担心,内侍们下手都留了余地的,不会伤太重的。”陆宁转头朝龙毅的方向投去视线,正对上那双熟悉的黑眸,虽没看到嘴唇翕动,大约是用了某种高深的武功吧。得了定心丸的陆宁很快便安下心来转开了视线不忍再看瑾青眼中的委屈。
不过是二十杖一大圈内侍们却拖拖拉拉用了数个时辰才行刑完毕,初春的阳光本就不硬朗,几片厚重的浓云压过来,带着金戈铁马的气势打散了残阳,陆宁虽转开了视线,奈何离得太近,瑾青悲鸣般的呜咽声隐隐约约飘过来,夹杂在竹杖落下的破空声中几不可闻——
番叁⊙旧梦
“清明快到了吧,响月。”
“公子,你刚受了杖责,伤还没好,怎么能下床,今年还是不要去了吧。”
“说什么浑话!快去准备!”到底是伤了身子,这话里带了情绪,激起胸中一阵气血翻腾,瑾青强忍着眩晕感艰难的下了床。
方一下地,便是小腿一颤,整个身子直直砸在地上,发出巨大的声响兀自在死气沉沉的园子里回荡不休。
“公子,你这是何苦呢,园子里的下人们不是发配流离便是充军为妓,只剩下奴婢一个了啊。”响月说着说着竟是忍不住落下泪来,瑾青心中绞痛,响月却急急拿袖子掩去泪痕,低声回了句:“药冷了,婢子拿到炉子上去热热。”
“把药碗给我,你去温点茶水拿过来,我好和你家公子说会话。”沉稳有力的声线打破冷寂,强势中带着温暖。
瑾青一抬头,正被一身金红的袍子遮了视线,便又垂下头来:“难为将军了,如今这景园里竟是连个温茶的婢子也没了。”
“青儿,你伴驾也有几个年头了,怎么还这么想不开。好在宫里的内侍兵头们我都打点过了才不至送了性命,这般执念又是何苦呢。”
“青儿自幼便失了父母,连自己名字也不曾得知,若不是当日公子垂怜,早就不知道饿死在那条荒街上了,公子全然不当我作下人看,一同读书习字,还亲自翻阅古籍赐下名字,如此深恩厚谊瑾青怎么敢忘,又怎么能忘。”
缠绵的春雨接连下了数天也未见停,段临屈指一弹,燃了房檐上的宫灯。飘摇的烛火透了绢纱漏过来,瑾青的面目模糊在昏黄的光影里,刺得段临心酸,一如数年前。
“云浩原本就是个没心没肺的主,那些帝王之术从来就没有教过他要怎么去对一个人喜欢和付出,他们习惯的始终是索取和强求,你自幼与广陵君行止坐卧便在一处,语气神魂自是如出一辙。世上能有几个广陵?有几人怀着那样通透的水晶玲珑心?欢儿随着宣伦去北齐的时候便清楚自己没剩下多少时日了,这才将那玉箫赠了你……”
段临停顿下来,大约是一口气说太多话了有些口干舌燥的缘故,他随意从怀中取出一个灰溜溜的木盒子来。
瑾青刚一见到那盒子便嗤嗤笑了起来:“将军都这么大了,竟还是那么喜欢吃梅干……”只是笑声干涩涩的,突然就没头没尾的沉寂了下去。
段临嘴角弯起弧度,递给瑾青一颗梅干,又伸手揉乱了他齐肩的长发:“傻孩子,就算再回不到从前,我也还是那个会为你们射鸟猎狐的长风啊。”
“所以你每年清明前后都穿红衣么,因为公子爱红,他曾说看到红色就像靠近太阳一样没由来的让人心中温暖。”瑾青似乎也放开了心思,细碎的说些从前的旧事。
“既然知道你家公子喜好为何要一直穿浅色衣服,始终云浩都只拿你当了欢儿的替身,你又何苦生生把自己搭进去呢?”瑾青哪里有广陵那么多心思,段临也不多作解释只是变了法子宽慰他。
“喜欢公子曾经喜欢的人有什么错?瑾青自认没什么学识眼光,那是决计不会比公子找到的更好了。”
段临心中黯然:只要喜欢上了,就算这个人罪大恶极落到眼里也是好的,可瑾青话已至此他也只得作罢。
“瑾青,陆宁的事你想得没错,你家公子的坟冢原本就不在越国,这清明之礼不作也罢了,怎么也要好生保重身体,配合我和宣伦下完这盘棋,日后你若能前去祭典,想来欢儿也会高兴的。”
“多谢将军提点,青儿知道。”这平常的一句话似是下了极大的决心,不知哪里的几片枯叶被冷风翻卷进来贴在屋角宫灯的绢纸映得房中一片凄凉。段临一身金红火焰一般跃进冷雨之中,带起一片朦胧的水气来。
不知是因为瑾青的话,还是这雨太冷的缘故。段临默默走在雨中竟意外的回想起许多年前的旧事来。
九月的安平城,连着下了数天的雨。古人云:“一场秋雨一场寒。”这年更是冷得特别,大街小巷的屋角房檐都早早挂满了冰凌,
因为太冷的缘故,整个街市萧索冷清,见不到几个行人,商贩们都昏昏欲睡。突然一个银铃般的声音为这冷清注入了不少活力。
商贩们精神为之一振,纷纷朝着声音传来的地方望去,但见一个蓝衣少年正对着走在前面的白衣公子说话,声音宛如珠玉,清越明快:“长风,你总是穿得这么素净,这深秋的寒雨本就极冷,再看你这一身素衣,我浑身的骨头都要化成那屋脊上的冰凌儿去了。”
那个稍高些的白衣少年霸道的扯了蓝衣公子的手,一脸的不耐烦:“明明这么怕冷还非要来买什么酸枣糕。”
“我又没说要一个人出来,你学武这么多年,竟连个暖炉也比不上么?实在叫人失望的紧。”
“欢儿,以后大了还这么任性是不行的啊,你要知道伴君如伴虎啊。”
“长风个要伴君的人可是你,不是我哟,陪老虎这么危险的事自然是你去,我只要躲在你身后看看热闹便好了。反正你在我眼里连只猫儿也不如呢,可爱的猫儿们一遛烟便不见了,你比猫儿们笨多了连逃跑都不会。”
说完陆欢(表字广陵)开始细细摩梭段临轮廓坚毅的侧脸来,好一会似乎实在找不到他和猫有什么共同点,便任性的用力扯了扯段临的脸:“走,去那边买一件大红的袍子来穿了,反正你以后也要嫁给我的,我不介意现在就拿红衣服把你裹了。”
用力扯了扯身上的红衣,不知是不雨太大的缘故,段临整个脸都湿透了,连视线也模糊起来……
情动
远远便听幽幽琴声从景园飘了出来,呜咽激昂却是反反复复依旧是古曲《凤求凰》的音律。
“相思渐缠,相见却难,托鸿雁,快捎传。”随着琴音的是瑾青清浅的低吟,似唱非唱,连发音都不甚清晰,若不仔细几乎分辨不出,还因为深山是某种不知名小兽的悲鸣。
荒草枯藤,门庭冷落,不过几天,景园便凄凉落至此,当真应了那句伴君如伴虎。陆宁小心避过院子里的杂草,带着爽朗的笑意招呼瑾青:“青儿,到底还是人见人疼,大概内侍们都不愿伤你吧,今日一见伤竟是已经好了七八分,只是面上还有些苍白罢了。总窝在园子里有什么意趣,不如随我一道出去走走如何?”
琴音停了,陆宁才看清楚,端坐堂前的瑾青竟是反常的穿了一身的朱红,连脚底都踩着红缎面的纹云布鞋,这满身喜庆的赤红配着瑾青脸上化不开的愁云惨淡,怎么看怎么别扭,让陆宁心里堵得慌。
不过瑾青似乎浑然不知,雾蒙蒙的眸子从陆宁面上滑过:“陆公子到越国数月不过是幽居于寒园,该是由青儿带着公子出去才是。”陆宁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只得愣在原地,倒是瑾青话音未落便直直拉了陆宁的手往外走。
出了景园,过了游廊,又穿过几处空荡的院落方出了内宫,瑾青走的又快有急,陆宁眼花缭乱,不辨方位,只得浑浑噩噩的跟着下了汉白玉的御阶直达宫门。
“内官不能随意出宫。”瑾青还要往外走,却被一柄□□栏了去路。
“让开。”龙毅声音冰冷从身上拿出一个小黑牌来,军士们似是极为畏惧,惊慌的退到一旁。
顺利出了宫门,瑾青一语不发,径自穿了大街小巷一路疾行,因为走得太急面上还渗出些薄薄的细汗来。正当陆宁暗自担心的时候瑾青在一座平凡无奇的石桥上停了下来。
瑾青抱着桥头陈旧的狮子头毫无预兆便簌簌落下泪来,开始还只是压抑的呜咽声,不一会儿,瑾青竟像孩童稚子一般嚎啕大哭起来,他就这样歪倒在刻着狮子头的扶手上,头发散了一地,衣襟不知道什么时候也凌乱起来,朱红的外袍从肩头滑下,露出浅紫色的中衣来。
桥的那头一位穿着华丽的老妪带着婢女迎面走来,看到瑾青一副狼狈模样,取了婢女的帕子递给他,又颇为严厉的狠狠瞪了陆宁一眼,显然是修养良好才没破口大骂。陆宁被那苛责的视线剜得一阵头皮发麻,不免面上有些讪讪。
瑾青拿老妪送的帕子随意擦了擦脸,似乎这才回过神来:“今天是清明,想起我家公子来,陆公子见笑了。”
|陆宁暗想,自己竟是无人可以祭拜心下也有几分凄然,禁不住深深佩服起这广陵公子来,即便是死了也有这么多人为他伤心落泪,不知自己死了又有没有人会哭?几乎是习惯性的陆宁转头看了一眼龙毅,继而忍不住自嘲:“这家伙手起刀落身上不知背了多少冤魂,是能把天当庐盖,地作草席的洒脱性子,又怎会为了谁伤心落泪呢。”
“既然好容易托龙毅的福出了宫墙,青儿还是该带我在城里好好逛逛才是,越国都城平远怎么说也是位列四国之首的天下第一名城呢。”
瑾青眉眼一弯,别有深意扫了龙毅一眼:“青儿方才走得太急有些累了,便先回去了。反正有龙护卫作陪,该是想去哪里也没人栏得住才是。”说完瑾青便径自走了,自出了那穆子陵的别院,陆宁还是第一次得了机会和龙毅在一起,在心里也暗自有些期待起来。
不过,事实证明,对于一个毫不犹豫焚琴煮鹤的人而言,要从他身上找出风花雪月的情趣来基本是不可能的。硬着头皮跟着龙毅转了三圈,陆宁不得不黑着脸说出了事实:“龙毅,这里我们方才已经来过了。”陆宁谈了谈去,随意从铁匠铺中展示用的木台子上抽出一把匕首来:“你不是刚跟我说过,整个铺子中只有这柄匕首是拿墨刚锻的,勉强能用么?”
再看那铁匠铺的老板整张脸已经气的发绿了,只是这老板在平远城做了数年生意自然也是有些眼色的,什么人惹得起,什么人惹不起心里还是清楚的很的,于是干脆进了内室不出来了,也不担心龙毅他们拿光了东西。
“我知道的地方都带公子去过了,不如我们回去吧,等下误了时辰宫门便要关了。”陆宁看龙毅小心翼翼说话的样子,方才的那一点失落早不知跑哪里去了,不过他哪会轻易放过看龙毅,装模作样的说了句:“方才经过那间药堂的时候不是还听那掌柜的嘀咕什么一看就知道是倚红阁的姑娘么,以你的耳力自然不会听不到,为什么不带我去那个什么倚红阁转转。”
龙毅再怎么说也是血气方刚的大男人,又怎会不知道平远城的第一销金窟是什么地方。原本他心里是万万不愿意带陆宁去的,可左思右想也找不出个不带他去的理由来,只得黑着一张脸闷头在前面带路,引得陆宁在身后窃笑不已。
“小心!”龙毅出手如电,打落了一枚不知从什么地方射过来的暗器,又行云流水的反手一带便把陆宁牢牢圈在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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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宁镇定自若,只是敛了笑意双手滑入袖中,深深朝铁匠铺的内室看了一眼,低声对龙毅说:“左手第三个。”
话音未落一道冷光略过眼前,人群中已有一人人头落地,似乎不明白自己哪里露了行迹,那双失去灵气的秃鹫眼还死死盯着陆宁。龙毅一招得手杀了刺客毫不在意的扫了地上的人头一眼,立即身形如风高高飘起,也不顾惊世骇俗就这样飞檐走壁带着陆宁一路回到宫内。
还没来得及坐下来喝杯温茶,云浩便风风火火赶到寒园。只是几道简单的命令,很快龙毅便赤着上身被捆了双手扔在院子里,自云浩入了园子,陆宁便一直侧卧在软塌中眯着双眼,亦未给起身越王行礼,纷乱的细发被风扬起,面上神情模糊不清。
“子辰六,你好大的胆子,不过跟了陆公子几天竟将数十年的规矩都忘了。凭着影卫令牌私放内官出宫,来人啊,把他压到刑堂先重打一百鞭子再听候发落。”
陆宁原以为云浩只是做做样子,没想到这次龙毅竟真是私自放他们出宫,惹了越王震怒还不知道要怎么折磨他,当即便坐不住了,轻描淡写的说了句:“是我让龙毅带我出去了,没曾想陆宁官拜上卿竟还算是个内官,这倒还真是在下无知了,不曾想在越国这堂堂三公六卿之首的上卿竟只是个见不得光的内官。”
云浩怒极反笑,也不再跟陆宁虚以委蛇,当即变了脸色阴恻恻的说了句:“陆公子本就仗一副倾国倾城的姿容才拜了上卿。不过此‘上’非彼上不过是张了双腿等人来上的意思自然是上卿了。此等‘上’卿不算内官,难道还是朝臣不成?实在荒谬!”
陆宁闻言胸中一阵翻腾,几乎要呕出血来,气得浑身发抖,手指按在袖中,忍不住要扣下袖箭机簧。陆宁黑沉沉的眸子射出骇人的冷光,却不过是视线在云浩龙毅之间游移数次,最终还是垂了衣袖,只轻描淡写的说了句:“你若要送龙毅入刑堂,那明日就来给‘广陵’收尸吧,三花追魂散、五毒化气丹、七虫七花膏,保管殿下你喜欢哪样我用哪样,陆宁言尽于此,你自己决断吧。”
云浩盯着陆宁脸上云淡风轻的浅笑无法分辨他话中的真假,最终还是败下阵来拂袖而去。越王一走,园子里很快便安静下来,连带着平日叽叽喳喳的婢子们也不见了踪影,陆宁又在软塌上躺了好久,到底还是怕龙毅被绑久了气脉不活,起身到房中取了剪子咬牙切齿的替他割断了绳子。
龙毅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没说,只是低眉顺眼的站着。陆宁心中愤恨龙毅的不争气,却又无可奈何,只得不轻不重的说了句:“你到内室去站着吧,杵在这碍眼的很。”便闭了眼躺到塌上歇了。
陆宁心中思绪混乱,那刺客的中衣上绣了个小小的风字,他在别院中住了数年,每日见到的便是穿着这般衣服的军士,如何会认不出来。只是没想到那穆子陵会执念至此,竟找到越国来了。这皇宫自然是安全的,只是他若出了皇宫不难想象又是怎样的一路追踪死缠烂打,更何况现下陆宁已经和云浩撕破了脸面,日后若是要带走龙毅只怕更难了。
陆宁胡乱思量一阵,又担心瑾青的处境会不会更加雪上加霜,再加上今日前前后后走了不少路,实在是倦极了就在榻上沉沉睡去。
再醒来已是繁星满空,陆宁转过头去,堂中早已燃了灯烛,紫莹见他醒来又温言招呼他用膳,一切如常又似乎什么都不一样了。陆宁实在没心情吃饭,便随意提了一格蒸糕便入了内室。
不曾想内室竟没点灯,陆宁一进门便撞进一个坚实的胸膛里,陆宁手中的食盒狠狠撞在龙毅身上。
“笨蛋怎么不点灯。”话音未落,八仙桌上的烛台便亮了。
龙毅还是和那日初见一般,只拿那双黑眸静静看着陆宁,并不开口说话。陆宁想问撞疼了没,又想问站累了没,最终却什么也没说,只是把食盒重重往桌上一砸:“重死了,给我都吃光了。”
龙毅垂了眉眼,右手虚握,便隔空取物,把食盒中的蒸糕一个个抓了过来默默塞进嘴巴里。陆宁这才注意到龙毅还是赤着上身,于是有些自暴自弃的说了句:“你这般赤身(果)体的是要勾引我来上你么?”
房中十分安静,所以就算龙毅声音再小陆宁还是听得清清楚楚:“如果我勾引了,陆宁你会上钩么?”
陆宁只觉脑中一热,有什么东西轰然炸开来,陆宁着平平常常的两个字从龙毅嘴巴里说出来仿若带上了无穷的魔力,让人沉沦。
“我自然会上钩啊,而且,我现在就上钩了哦。”昏暗的烛光中,陆宁目光灼灼几乎要把龙毅生吞活剥了去。
番肆⊙欢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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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涌
天光微明的时候,龙毅便醒了过来,到底是习武之人,就算昨晚陆宁花样繁多的折腾确实让他很累,但比起没出师之前的训练来还是不值得一提的。那些激昂的余韵很快便会消退,但是在清晨的第一丝光亮来临的时候,有自己最重视的人陪在身边,这样的图景却是一生都值得珍视的感动。
睡着的陆宁很安静,细软的黑发温柔的散落在枕边,胡乱的和龙毅钢针般的直发纠缠在一起。龙毅随手拿起一束来,放到唇边摩梭一会儿,没由来的想笑,就连头发似乎也依了人的性子一般,一个精致通透,一个是则简单而强势。
龙毅觉察到陆宁棉花糖般雪白柔软的身子任性的从手臂的一边滚到另外一边,口中还隐约传出痴痴的窃笑来:“行天、你知不知道在东临国,若是丈夫要出门远行妻子都会细心的剪下一段头发让丈夫随身带着,所谓结发为盟,即便是失了性命到了阴司地府也能凭着交缠的头发重逢呢。”
陆宁还未说完,龙毅宽厚的唇便压了上来,将他舌尖上的话又生生塞了回去:“一大早的说什么阴司啊,地府啊,死活什么的,实在是不吉利。”
“没想到杀人比杀兔子还快的子辰六也会怕这些无稽之谈啊,莫非你很怕鬼不成?”陆宁眉眼都弯成月牙,微醺的面色映在龙毅的眸子里,温润中显出难得的纯真可爱来。
“若是为你,便是怕了又如何?”
陆宁本存了调笑之意,不过是随口之语,却没曾想能听到这样的回答,这是独属于龙毅的质朴而真诚的关心,陆宁一时无话,险些便要落下泪来,自隐园被破师尊被害,到底有多久没人能真心对自己说出一句关心的话来了?到底有多久面上浅笑,心中微凉,陆宁早已经模糊不清,也不愿再去分辨了。
龙毅等了半响也不见陆宁答话,便呆呆的补上一句:“其实我也一点也不怕鬼,只是想哄你开心罢了。”
陆宁暗想,龙毅一直都这样呆下去也好,便不露声色的转移了话题:“毅,行天是你的表字,以后绝对不能允许别人这样叫你,因为和你亲密的人有我一个就够了,不然我会非常生气的。”
“当然,主子原本就不关心我有没有名字,会这么叫我的,只有你了随云。”
陆宁一听这话,瞬间便察觉到周身的温暖都散了去,却又没办法责怪他,这主子毕竟是自己出现以前龙毅的唯一,好好放在心里数十年又怎会是自己朝夕便能抹去的。当下便沉了脸色默默起床。
龙毅自知失言,又一向不是伶俐的性子,虽有些不情愿也只得穿衣起身。到底心存芥蒂,又想起昨天已和云浩彻底撕破了脸面,陆宁整个上午都阴沉沉的,寒园消息闭塞,完全预料不到越王会又什么心动,不过坐以待毙不是陆宁的个性,只好去了瑾青那里,再不济也能打听点旧事,聊胜于无了。
“陆公子,你来得正好,青儿正想去找你呢,过几日便是云浩生辰,你说我该送什么礼物去好呢?”陆宁还未入园子,瑾青雀跃的声音便传了出来,莫非昨日之事云浩不仅没生气还到景园和瑾青温存了一番不成?
脑中胡思乱想不断,便起了敷衍的心思,随口应了句:“宁自幼家贫,不曾见过什么豪奢稀罕之物,这等事情青儿该去问段将军才是。”
“问长风有什么用,他哪年不是送的玉器,前年是白虎绿玉镇纸,去年是墨玉五虎玉佩,横竖不离个玉字实在是平凡的紧。”
陆宁虽心情不佳,心思眼光却还是锐利的,瑾青不仅直呼段临表字,说起这些隐秘琐事来语气也是极轻松的,当下便动了打探消息的心思,面上立时便如微风拂面一般眉开眼笑的应到:“瑾青只见其一,却独独对关键部分视而不见,真倒应了那句‘一叶障目’。”
瑾青见陆宁眉眼含笑语气和缓,哪里识得他诸般心思,当下便拿来耍赖的语气来求陆宁:“好哥哥,莫要再欺负青儿了,快对青儿说了吧。”说罢还撒娇一般拿那玲珑的身子在陆宁身边左摇右晃。
陆宁笑着用手朝瑾青脑门上轻轻一弹:“真拿你这孩子没办法,这点心思也没有,怎么能讨喜欢的人欢心呢?”说着又斜眼看了看立在墙边的龙毅,后者只当自己是雕像浑然不觉。
“从段将军这几年送的东西来看,除了都是玉器以外每年都和虎有关,想来是云浩素来爱虎的缘故,你何不投其所好?既是一国君王又有什么古玩珍稀是未曾见过的呢?青儿擅画,宫墙内外素有才名,不如作一副五福临门图送了去,福寿无疆也好图个吉利。”
“到底还是陆公子心思细,瑾青受教了,只是不知这般指点了我,公子自己又打算送什么呢?”
“傻孩子,我一介清客,名不正言不顺得,恐怕是连寿宴的拜帖也收不到的,又何必多此一举自取其辱呢?”
“对不起,青儿失言了。好哥哥进来喝杯茶吧,长风刚刚才差人送了梅干来,青儿泡了梅子茶可是连国柱将军都赞不绝口的哟。”
陆宁本就存了打听消息的心思自然随瑾青入了内堂,不过现下景园无人打理荒败不堪,数月前陆宁前来拜访,仆从婢女穿行其间,个个言笑晏晏仿若幻梦一般,一去不复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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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是习惯了,还是青儿这孩子看似柔弱实则坚韧的缘故,躬着小身子看顾炉火面上笑意不减丝毫。以前在隐园,师尊心情好的时候也常常青梅煮酒,腊雪煎茶做些风雅之事,别的不说,单是这梅子茶,从小到大陆宁就不知喝了多少。
瑾青泡的茶,色泽莹润通透、气味清新雅致而不吼腻,品之淡而有味余韵悠长,显然是此中高手。陆宁却只是赞了句:“好茶。”并未多言,毕竟和师尊的手艺比起来还是有不小差距的,好在瑾青也意不在此,只和陆宁寒暄了几句,自去取了烟墨宣纸出来。
瑾青横了案几正待作画,龙毅极其罕见的插话进来问了句:“敢问瑾公子,此纸可是乌金?”
陆宁眼力远不如龙毅,听他发问才细细端详起来。
寻常纸张多以白黄为主色,这纸整面青黑,纹理细密。陆宁努力在脑中搜索数次,只回想起天机阁书卷中记载的一句:“以东南竹海三年以上空竹为膜,豆油闭孔,熏染烟光打金箔十五方成一纸,功抵万金。”当下愕然,这份寿礼委实分量不轻,
陆宁暗自对此惴惴不安,却又无法开口。要知道,在这深宫之中,最要紧的莫过于中规中矩四个字,瑾青如此张扬绝非幸事,木秀于林,则风必催之。难道瑾青当真是白纸一张连如此浅显的道理也不明白?又或者,他只是被感情冲昏了头脑?陆宁心绪烦乱,脑中杂念雷云一般滚滚而来……
看着在案几上专心落笔染墨的瑾青,陆宁皱了皱眉头,安静的离开了。穿过园中的一地荒芜,似乎处处都透着不祥,隐晦而痴狂。
残瑾
清朗的夜,繁星满空。只是今晚注定没多少人会注意到就是了。
越王生辰,在御苑设宴,百官朝贺,礼乐齐鸣。流苏宫灯长长挂了一路,从内宫直到宣定门前的永和宫。
没得拜帖的自然是失落万分,纵然是那得了拜帖的官员们,也都是怀着忐忑的心情入席作陪,希望能找到合适的时机献上准备的贺礼,若是能博君一笑,自然是平步青云万事大吉;末了即便是讨个面无表情无悲无喜也能把心落进肚子里安稳的吃完饭。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自是不假,可普天之下又有谁不巴望着承点雨露,而对雷霆避之不及呢?
段临于私是云浩至交,同骑白马少年游;于公是军威赫赫的国柱将军,执掌帅印。理所当然首献贺礼,贺词平淡无奇,礼物更是中规中矩,甚至些出些不符身份的寒酸来,不过是一副寒玉石制的茶盏,虽壶嘴杯沿都细心雕了镂空的虎头不失精致,但君王大寿,又是得了开宗立府恩典的当朝第一权臣不过送上薄礼区区,满朝皆惊,稍微年轻些的官员们已经沉不住气的议论纷纷起来。
云浩深深看了低眉顺眼立在下首的段临一眼,却难得不咸不淡的说了个谢字。席间瞬间安静下来,方才开口说话的官员们更想心中惴惴,敢问满朝文武,甚至普天之下,又有几人能得了越王简简单单的一个谢字,两人情谊可见一斑,不容旁人多言。
“青儿,既是寿宴,如此安静的死气沉沉成何体统,你便随意弹奏几首得意的古曲吧。
瑾青低头应了声是,宽衣广袖抱了尾琴起手便弹了一曲《独幽》满座哗然。
琴音清越,瑾青嗓音亦宛若风铃,于少年和青年间的空白中透出遮不住的落寞和空灵来:“空帘凝坐,轻蘸淡墨,几回提笔还休。”
琴音一转,缓了节奏静谧温暖起来,瑾青眉眼含笑合着一身素白,风华绝代堪比一树绽放的梨花:“湖山雾霭里,云迷翠麓带暖风,叹一声前尘皆空,三分追忆七分梦。”
段临心中焦急不堪,只得取了剑绕着瑾青惶急的舞起来,不住给他递眼色。瑾青垂了眉眼仿若未觉,却是琴音再变徒然激昂慷慨,嗓音幽幽好比独落九霄的天上之水:“静拂素笺,赋一曲独幽,不问今夕何兮君知否。”
曲终,瑾青从琴中抽出一副画卷来,金黄的纸面上是五知神形兼备的老虎,居中一只白虎更是威风凛凛睥睨四方。
瑾青半跪在地上,流云水袖散了一地:“青儿献上五福临门一卷,愿吾王福寿宁康,万寿无疆。”
明黄的乌金纸,烟墨衬染间光亮的有些晃眼,瑾青又低了头,云浩面上表情挣扎变幻不休,最终还是狰狞得骂出一声:“混账!”来。
“大胆乐官瑾青,于本王寿辰送上五虎图,是要当着满朝文武提醒本王,伴君如伴虎么?还是因为当日本王在寒园中杖责于你心生怨忿?没想到你伴驾数年,竟还是这般不识大体,区区内官僭越进言,乃大不敬之罪,来人啊,给我拖出去,杖毙于庭前。”
“澹然!”段临一听杖毙两个字脑中一阵轰鸣,什么也不剩下了。口不择言,云浩的表字脱口而出,一如往昔。只是终究物是人非,云浩只是低头抵在段临耳边阴恻恻的说了句:“长风啊,长风你终究不是欢儿,所以不论是你还是我都救不了他。”
段临真气一滞生生喷出一口鲜血来:“到底还是我的错,原本只是不想在这些末节上破费,白白浪费了银钱,却不曾考虑过青儿又哪里明白什么礼仪规矩,这一卷乌金画轴怕是多少寒玉茶盏也比不上了啊。青儿这大不敬之罪若是不制,澹然,你我颜面何存,国法礼仪又何存?”
“长风,虽然因为欢儿的事你我生了许多嫌隙,可不论怎样我怎样变,在你们面前也还是欢儿口中那个又矮又呆的云浩澹然啊。”
云浩长风虽是撇下群臣在此推心置腹一番,然瑾青在庭外被杖责却是不争的事实。所谓杖毙不同于之前单纯的杖责,用的是柏杨木的实心木板,由八个孔武有力的军士们轮流行刑直至断气,群臣不敢擅离,全都围成一圈在宣定门前观看。
瑾青被毫不留情的除了衣物,只是这次连贴身的小衣和亵裤也一并除了去。赤身裸体于庭前受此重刑,不论是精神上还是肉体上的痛苦都是瑾青所不能承受的,因为群臣百官都寂然无声,故而间或还能听到瑾青的一两声呜咽和哀嚎,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哀嚎声渐渐便只余下木板重重在落在肉体上的钝音,一下下落进段临的灵魂里,痛彻骨髓。
借着云浩的生辰,宫里忙成一团的时候,陆宁却难得偷了半日清闲,和龙毅在寒园的屋顶上数星星,偶尔说些无关痛痒的玩笑话。
“宁,庭前有人在受刑,百官在侧围观。”龙毅耳力眼力都是一等一的好,两人坐在屋檐上,临高望远,再加上未曾听到礼乐之声,陆宁便知他所言不虚,定是宴席上出了什么变故。
如果说如此场合有什么人会君前失仪的话,陆宁立刻便想到了瑾青。
“毅,不管用什么方法,带我去那里,越快越好。”
陆宁话音未落,龙毅右手环过腰间两人已是腾空而起,还未来得及细细品味两人间难得的浪漫和暧昧,两人便在永和宫前落地,云浩到底是一国主君,面色不变挥了挥手:“上卿大人素来和青儿交好,看看他最后还有什么要交代的吧。”
瑾青气若游丝,虚弱的说不出话来,陆宁只能将耳朵附到他嘴边:“我家公子原本就是……”说到这里,陆宁虽然能清楚的看到瑾青嘴唇的翕动却无论如何也听不清他最后到底说了些什么,等自己回过神来面上已是一片冰凉。
瑾青的手无力的垂了下去,却还是拼尽最后的力气将手上的墨玉指环塞到陆宁手中。段临和云浩比肩站在夜风之中,面色惨白神情悲戚。陆宁张了张嘴却发现嗓子干涩,竟有如烈焰在喉,半点声音也发不出。
本就没怎么出过内宫,陆宁心神不定惶惶难辨东西,一时间竟无法顺利回到寒园,沿途穿过空落落的后花园,只觉偌大的御花园像是蛰伏在暗夜里的野兽,随时准备张开巨口择人而噬。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下雨,细细密密的,雨势并不大,不过也许是心境的缘故,陆宁觉得特别冷,似乎要把自己的灵魂也冻在其中,陆宁胡乱在内宫中跌跌撞撞乱跑了半个多时辰,龙毅实在没办法只能强行把他抱回了寒园。
单衣薄衫的,淋了一场夜雨,再加上心力交瘁,龙毅怕陆宁会因此染上风寒,便急急命婢子们烧了热水来。
放在以前,以龙毅的性子决计不会想到这些,不过昨晚两人缠绵一夜早已把浑身上下看了个遍也就没什么值得计较的了。
陆宁心神不宁,还带着些许的惊惧,龙毅刚把陆宁放在浴桶中弯下身子往木桶中加水,陆宁便拿手肘狠狠戳了一下龙毅的心口。
当然龙毅没有躲闪,更没有还手,依旧默默往木桶中加水,又给陆宁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安静的擦拭,从光滑的脊背到白皙的胸膛,无一不是他昨晚欣赏过的风景,不过龙毅始终什么也没说,即便是他听到陆宁埋头的抽泣声,也只是放缓了速度,擦拭的动作更温柔了些。
“是我害了瑾青,是我让他去死的啊。”陆宁只是想发泄一下,并不需要什么人的回答,更不需要什么虚伪的安慰,所以龙毅依旧安静的一遍遍为他温柔的擦拭身子。
“好冷,好冷啊,毅。”陆宁眼神游移不知道在看哪里,精神恍惚语气哀戚而无助。
龙毅轻轻叹了口气,还是脱了衣服坐到浴桶里将他紧紧抱住,两人就这样毫无欲念的□□想对,陆宁把头整个埋进龙毅厚实的胸膛里:“行天,刚才戳疼你了么?”
龙毅轻柔的摩梭着陆宁因为被水打湿而柔顺贴在肩胛上的碎发:“当然没有,如果你都能伤了我,那我数十年武功不就白练了么?”
“其实,我当时真的没想这么多,不过是随口找了个噱头,没想到青儿竟真的因此而送了性命。”
龙毅察觉水有些冷了,便起身将陆宁抱到床上,自始至终用力握着陆宁的手不曾放开:“也许瑾青今天在殿前又弹了《凤求凰》的曲子吧,随云段将军一直都在瑾公子身边不也没能救下他么,要是瑾青犯了不能救的错,那么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就算是主子也不得不杀了他吧。”
“毅,也许你的简单才是对的,因为你自小便生活在黑暗里,十五岁便学会了取人性命,暗地里更是不知道见识了多少人世冷暖,瑾青大约是太幸福的缘故吧,幸福到都有些任性了,在这样残酷的世道上,他身边那些人失去理智的过度保护其实只是害了他而已。”
陆宁脑中再度闪过师尊曾经的教导:“爱欲如执炬,逆风则有烧手之患。”心中更是戚戚,瑾青如此温润善良的少年,只因为喜欢上了一个不对的人,最终也只能是飞蛾扑火了。陆宁静默的黑暗之中细细描摹龙毅的轮廓,也许到了最后自己也会甘愿做那只被火燃烧了翅膀的飞蛾吧。
番五⊙白首
寿宴上闹了这么一出,众人面上都不好看,那些原本准备好贺礼的朝臣们交头接耳不断,各府的侍从小厮在席间穿梭不休,国柱将军似乎身体不适早早便离席回府了,端坐主位的云浩面色极差摇摇欲坠,似乎一个不留神就要从龙椅上跌下来一般。整个寿宴直到散场都没人再说一句话,更没人敢再去献上贺礼。
不过这些先行离席的段临是不知道的,他径自过昭和门出了宫,一人一马,深夜在无人的闹市上疾驰,若是被言官们看到大概会被不痛不痒的参上一本吧。国柱将军的府邸很大,离皇宫只有几条街的距离,但不为人所知的是,国柱将军府下人极少,上至管家,下到门童仆役总数加起来也不足百人。
段临回到府中并未动下人,只是在自己房中枯坐也不燃烛火,木偶一般不停的往口中塞着梅干。脑中反复回想起多年前宣伦站在某棵不知名的花树下对自己说过的话。
那年亦是现下这个时节,三月刚刚出头,只是江南的春天一贯都来得早些,在南唐已是杂花生树,草长莺飞。
段临是越国大将军,宣伦官居北齐长史,原本两人不该有任何交集,却因为欢儿突发奇想,说什么:“江南水软、处处繁花,广陵长了这么大也未曾见过这般景致,若是日后你到宫中去陪云浩那只呆老虎,我岂不是更没机会来了么?”
于是两人白马轻骑到南唐游玩,却碰巧遇到了北齐的皇子宣伦。
三人年龄相仿,又同出于富贵之家,兴致爱好亦相差无几便结伴同游。
南唐名胜本溪湖有个传说,若是有人愿意把银锭抛入湖中祈愿则灵验无比,三人俱是世家公子本就不在乎这点银子,况且还带着个最爱插科打诨的陆欢,虽然宣伦扔下银锭的时候还抱怨说:“你们真是两个无可救药的傻瓜,没看到湖边树荫下等了不少人么,一定是等我们将银锭投入湖中许完愿再去捞起来。”
虽然摆出了一副老成的冰山面孔,但许愿的时候那个别扭的家伙却最认真,虽然时隔许久具体细节已经模糊在记忆里,但最好的证据便是直到现在段临还记得那个一身蓝衣的孩子闭着眼睛虔诚的祈愿:“吾只愿日后生生世世都不生在帝王家,惟愿一生平顺,岁月静好便足矣。”
当时的宣伦还未完全长大,少年的身形五官还带着些许男女莫辨的妖媚,一双凤眼灵动中带着几分狡黠的智慧。也许对当时的段临来说,宣伦的那番话艰深难懂,只因为心折于他的风华气度,所以段临把这些话连着这副图景一起印在了脑海深处。
然而多年后的今天,此情此景之下,段临终于明白过来,那个祈愿之中包含了多少勾心斗角的辛酸、又包含了多少手足相残的悲凉。口中梅干早已融化了,酸涩没入胸口,疼痛难当,不过数年,广陵。瑾青俱已化为尘土消逝于天地之间,而那些纠葛和感情呢?又当如何?
长长叹了口气,看看了天边的冷月,推开窗,房中浮了一地的清辉。段临在素笺上工工整整写下了十六个小楷字:“宣伦,数年不见甚是想念,突逢惊变速至。”
写完段临便继续房中呆坐,又拿了那副瑾青贺寿献上的五虎图,修长的手指滑过正中那只白虎头上威风凛凛的王字,心下怆然:“君王君王,又是王又是虎,却决计不会是白虎,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恐怕这世上再没什么事比得到君王的真心更难了吧,这样的事玲珑通透如陆欢也未能做到,又何况是你呢?瑾青你个傻瓜,终究只不过是个半大的孩子啊。”
心意
五月将近,园子里的海棠落了满地,陆宁只胡乱套了件米色外袍,身上却意外的是一片花瓣也找不到。抬眼一扫靠在花树下的龙毅,花瓣几乎落了满肩,陆宁在心中叹气,大约这只是他众多习惯中的一个吧,即便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也不由得默默的心疼起来,经年累月之中,站在越王身后的阴影里,他大约早已不知道该如何对自己好了。
突然心血来潮的到后园长风送的那尾白狐,宫中自有内侍们精心照料着,那小白狐如今虽长大了不少,毛色也光亮了许多,但却不见了往日的灵气,显得有些慵懒。
“毅,你说狐狸都吃些什么呢?”陆宁并不在乎龙毅说什么,只不过龙毅太过沉默,日日在这宫苑里闷着难免有些寂寞了。
“宁,在我印象里狐狸似乎什么都吃的,好几次逃亡的时候,我只是胡乱丢了些猪皮便捕到好几只……”龙毅话还未说完,陆宁便轻笑着把整个身子都靠了过去:
“行天,你怎么总是这么呆怎么行,你当我为什么要到这脏兮兮的后园来,才不是为了看什么狐狸呢,我满心满眼看的想的都只有你,哪还会管什么狐狸。”
自那日与云浩撕破脸皮以后,陆宁便彻底成了一个闲人,不练箭术不作丹青,每日和宫中的婢女内侍们玩在一处,或是拿龙毅的饷银和内侍们赌上几盅,或是陪着清闲的婢女们一起投壶,当然更多时候陆宁是和龙毅耳鬓厮磨不断,说些无伤大雅的情话消磨时光。
经过数月相处,龙毅总算是发开了些,不再叫陆宁公子,不会在陆宁靠过去的时候诡异的躲到数丈之外,同样的也不会再因为陆宁胡乱肉麻的甜言蜜语而脸红,通常龙毅都会面无表情的无视掉,就和现在一样。
龙毅本就站在树下,承受了陆宁的体重,树叶摇曳不停,红花纷纷扬扬落了一地。因为龙毅一直没有低头,陆宁只好双手按在龙毅肩上,努力缩短两人身高的差距把嘴唇压了上去。
“宁,段将军来了。”
“什么!”陆宁心下一慌急急从龙毅口中退了出来,段临一脚踏进后园的时候正好看到一道晶莹的液体挂在两人唇边,映着满园的春色闪闪发亮。
饶是冷静如段临,一时也不免也些错愕,愣了半响没动静。
“将军来的正好,随云正发愁前些日子将军送的那尾白狐没什么精神呢。”陆宁出口成章,表情语气都堪称完美,倒比段临更显出处变不惊的气度来。
“狐狸再可爱,终究还是凶残的兽类,自然是喂食生鲜的活物更好,今日春色无双,不如随云和我一道出去游猎一番如何?”段临何等聪明,当即提高的声音,一席话满园的下人们都听得是一清二楚。
陆宁嘴角上扬,显然心情极好:“将军日理万机都有如此雅兴,何况是随云这个闲人呢,自然是乐意之至。”
有国柱将军开道,三人两马很快便出了官道往郊外行去,陆宁依旧是和龙毅共乘一骑,陆宁颇为顾忌段临绝佳的眼神,只得把手臂轻轻环在龙毅腰上,不敢稍有异动,苦不堪言。段临本不是愚笨之人,又才在园中见了两人亲密,自然知道陆宁的尴尬,便动了说些旧事的心思:
“云浩还只是太子的时候,我也常常偷偷带着陆欢和瑾青一道出来游猎,说是游猎,其实多半只是出去散心罢了,有时是猎了野狐,有时是射下几只飞鸟,每次出宫他们两人都笑得满面红光,依稀还记得那时候总是这般晴好的天气,可是那时候说的话却怎么也回想不起来了。”
陆宁心下黯然,瑾青的事自己不过与他相交数月都心痛如绞,何况是段临:“长风若是想念,不如我们去青儿的坟冢上祭奠一下吧,反正也是顺道。”
段临点了点头,表情里带出几分黯然来。
转眼间,瑾青的死已经过去数月。因为是罪臣缘故,被当庭杖毙的内官没有棺木,好在瑾青在宫中人缘极好,相熟的内侍颇多,暗中流转数次,才被偷偷拿草席裹了葬在城郊的一片荒地上,却是连块墓碑也不敢立的。
陆宁跟在段临身后,看见青冢上飘着杏黄的经幡,显然云浩也是来过的。每年生辰,同时也是昔年友人的祭日,心中悲凉可想而知。
“随云,其实青儿的事我和云浩都是无可奈何,国有国法,君有君威,即便是为了越国百姓,瑾青亦不得不罚。”
陆宁虽不知其中曲折,却也能理解几分,瑾青的性子太过单纯,又处在这么敏感的位置,朝堂之上,内宫之中有多少双眼睛死死盯着,只巴望着哪天能揪出点错来。后宫不宁非社稷之福,这几年云浩除了偶尔会到景园去过夜,便是独宿寝宫,一国天子至今无后,朝中元老本就不满,瑾青无故得了君王专宠,又无显赫家世庇荫,犯下大错自然是必死无疑。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虽然直接下令的并不是陆宁,可瑾青终究还是听了自己一句笑言才送上五虎图做寿礼,因此获罪,所以陆宁不免心中有些愧疚,也学着段临的样子,在杂草丛生中跪拜下去磕了几个头。
“随云,你可曾留意到青冢上的夕颜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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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风说笑了,随云并非女子,怎会关心这些花花草草之事?夕颜之名乃是今日才从将军口中得知。”
“这花是云浩生母生前最喜欢的花,她曾不止一次带我们去云离宫的墙角看这些小白花,也许是太寂寞了吧,她总是用悲伤的语气对云浩说宫中女子皆如夕颜之花,黄昏盛开,翌朝凋谢,没想到时隔多年竟又在青儿坟头上看见这种花,大约这便是为君之痛吧。”
段临的感慨没头没尾,陆宁不知道怎么开口,只得沉默了。
“倒是我唐突了,陆宁终究不是陆欢也不知道这些旧事,不过宣伦已经在路上,就快到了,我们会按计划行事,不知道随云可有打算?”段临转移了话题,陆宁自然乐见其成,立刻接过话头:“不瞒长风,没有了隐园,随云别无他求,只求能带着龙毅离开是非之地隐居山林,悠闲度日罢了。”
“既然这样,宣伦走的时候会想办法带你离开。”
陆宁知道,到这里他和段临便再也无话可说,看着相似的容貌,却装着完全不同的灵魂,又提起旧事来,长风必然存了芥蒂,陆宁心里明白却不会点破,只是推说累了便回了寒园。
“宁……”听见龙毅的招呼陆宁转过头去,却又没了声音,陆宁不由好笑:“呆子,想问我明明很想去打猎又为什么要回来么?”
龙毅只得呆呆点了点头:“你怎么知道?”
陆宁调笑了一句:“因为急着回来抱着你啊,刚才在马上都没机会下手呢。”便没了后话,因为他从心底里不想龙毅学会这些察言观色,勾心斗角,他只要好好做他自己便行了。
好在龙毅也不是多话的人,也没再多问,只闷闷回了句:“我硬梆梆的不及你一般柔软有什么好抱的。”再平常不过的一句话听在陆宁耳中却变了味道,硬生生分辨出三分卑怯,三分欣喜来,在心里偷乐许久。
当夜,两人翻云覆雨,大行鱼水之欢,自不多言。
觅欢
北齐六皇子司徒羽,字宣伦。文武双全,然智计不天下无双,武功不登封造级,不上不下,为人懒散。最终只封了个闲散的琅琊王,生平仅成一件大事,一纸檄文便让越国国柱将军段临不战而降,真假不可考也。
——引自《北齐史传》
宣伦是六月初进的城,王侯来访,城中百姓军士夹道欢迎,人尽皆知。
当晚,越王在行驿设宴为宣伦接风,陆宁亦得了帖子陪在末席,不同于瑾青的精致和段临的俊逸,宣伦的身形气韵,举手投足皆带着自然的风华,轻笑细语都摄人心魄。
陆宁意外的在宴席上看到八锦缎,又想起当日在别院中给龙毅做松糕的日子,自顾自的在席间偷笑不止。
“不知陆公子想到什么开心事,笑得满面春风。可否说出来让大家听听,权当解闷也好啊。”宣伦的声音冷冷的,仿若凉风却意外的声线温润听着很舒服。不过陆宁一向伶牙俐齿,很快就风轻云淡的回了句:
“没想到越国的宴席上也能见到南唐的佳肴,这道八锦缎便是宁生平挚爱,在南唐困居数年每日不离,现下看到自然是止不住的欣喜。”
司徒羽眉眼一调邪邪一笑,饶是陆宁也觉得呼吸一窒,这笑带着男女莫辨的妖娆在房中氤氲开来,只是一笑便让原本有些沉闷的接风宴透出浅浅淡淡的暧昧来。
“陆公子嗜好美食,想来对此道也有所心得,不说别的,这道八锦缎应该会做的吧。”
陆宁原先在隐园就主管膳食自然对厨艺颇有心得,在穆子陵的别院中又时常跟雪雁学些新鲜花样,早已是大师级别,别说是八锦缎,这席上的大部分菜式陆宁都能做出来。
“陆宁不识大体,如此场合竟想些口腹之事,倒叫琅琊王见笑了。这八锦缎取青鱼、草鱼、鲈鱼等八种不同的鱼以炸、煮、炒、煎、煨、烤等八种不同的手法入味,配各色调料精心制作,色香味俱全口感多变是一道难得的佳肴。”
“陆公子这几年际遇奇妙,见闻广博,宣伦甚是心折,不如我们手谈(下围棋,又称手谈,此注释为小雪而写。)一局可好?”
陆宁在席间顾盼一圈,越国位高权重的公卿重臣都列席在侧,宣伦在如此场合提出来,自己自然是不能在明处落了他脸面,只得应了。没曾想他直接撤了案几命人取了棋具出来竟是要在群臣环伺之下对弈一局。
细想宣伦方才言语行动竟是环环相扣滴水不漏,非逼着自己和他下一盘棋,手段魄力不容小觑。虽然暗自心惊,陆宁也只得硬着头皮拿了颗白子放在木桌上,猜子分先认真下起棋来。
“陆公子计算精妙,步步心机,宣伦甘拜下风。”
宣伦此言一出满座皆惊,广陵不擅黑白之道,似乎满朝皆知,倒是段临云淡风轻的笑着应了句:“宣伦,没想到越国还有人能在棋艺上胜你一筹,也算是不虚此行了吧。”
“从前到现在云浩每次下棋都让着你,没想到事到如今你还没察觉到。”宣伦眉眼一挑更是语出惊人,这君臣下棋哪有主君让着臣下的道理,段临俨然已是越国的半个主子了。群臣看国柱将军的眼神更多出几分畏惧来。
“三年前我还是皇子,游学各国,在越国与广陵相交盘桓数月,而后皇兄继位,召我回去,便定下三年之约,不知陆公子可否还愿意到松江城一游啊。”
陆宁心中明了,这话自然是和长风撺掇好的,既是当着群臣的面说了此事,云浩是应也得应,不应也得应,要知道君无戏言,他若拒绝了岂不□□裸的坐实了这广陵公子是假的么?只是寥寥数语便逼得云浩进退不能,宣伦心机智计委实可怕。
“在下虽失足落马失了记忆对三年之约没什么印象,但今日一见早已为宣伦公子风华气度心折,自是愿和公子一道去看看北齐风土。”
“既如此,那陆公子便先回住处去吧,宣伦三日后便要向越王辞行,既是如此还是早做准备才是免得临时慌乱误了行程。”
陆宁在心里为宣伦喝了声彩,如此洞悉人心又做得恰到好处当真让人如沐春风舒服至极。借着宣伦的机变,陆宁终于从这让人窒息的宴席上逃了出来,心下却也越发佩服起那个广陵来,他的挚友俱是时间少有的优秀人物,如宣伦,如段临更有心心念念与之纠缠不休的云浩,人生如此,纵然苦短也算不虚此生了。
陆宁一走,宴席很快便散了。宣伦和云浩并肩走在步道上,亦不见内侍婢女们掌灯引路,显然是被云浩遣了下去。
“澹然,这是欢儿的亲笔信,他的字你不会不认识吧。”
云浩什么也没说,急不可耐的拆了信纸草草看了几行便小心的收进贴身的小衣之中:“的确是欢儿的字没错。”虽然强自镇定语气里却还是带着明显的颤音。
“欢儿在百花谷养伤,百花谷是我北齐极为机密之地,不可随意泄露,现今你我立场有别不同往日,我不得不谨慎,欢儿中毒极深,又带了先天的心疾,当初他瞒着你,你竟也未曾察觉,做下错事,如今虽不恨你,却也不想见你了。你若实在要去,便拿越国三山武城的布防图来交换去百花谷的地图,不是我强人所难,只是欢儿顾忌颇多。端看你敢不敢了,倾一国而爱一人。宣伦言尽于此,三天之后我便回去,决定权始终在你,一如当初欢儿将自己托付给你一般。”宣伦说完不待云浩回话,径自离开了。
云浩孤身一个人在黑沉沉的回廊上行走,忽然觉得有些冷了。似乎从那天起,欢儿便没再叫过自己太子了。原以为是大了些到底懂了规矩,没曾想竟是不愿再叫了么?到底还是我错了啊,欢儿。
回忆·伴读
黑暗中的游廊似乎极远,去云锦殿的路怎么也看不到尽头,云浩恍惚间深深陷入回忆里。
“太子,太子,不是说朱笔御批么?怎么你每次都把沾了红色烟墨的笔给我写啊。”陆欢皱着眉头问正在书案上埋头看奏折的云浩。
“因为这样我才不会弄错啊,欢儿写得字都是我的宝贝要好好收起来的,红色的比较显眼。”云浩抬起头来,眼底满是宠溺。
“太子真是别扭,自小一起跟着先生读书的时候写了这么多字怎么不见你收起来啊。明明就是想让欢儿代笔嘛,一定是太傅又罚你抄书,不过没关系,欢儿愿意帮你抄书,虽然每天都抄这些有点闷,不过为了小老虎抄多少也没关系的。”
“不过太子,这些书都好难懂啊,像这句‘手捧着红丝砚,花烛下索诗篇。一行行写下鸳鸯券。’欢儿长这么大还没见过这个什么鸳鸯劵呢,莫非是极稀罕之物,连太子也没有么?人常言富可敌国,这天下间当真还有人比皇家还富贵么?”
陆欢本是无心一问,云浩却惊得笔一抖,险些坏了手底下的折子。他若是认真答了便要坏了陆欢纯良的性子,这些风月之事他是一向不在欢儿面前提起的,若是随意敷衍两句不知道,欢儿定会变着法子去问太傅,真当是进退两难,不一会儿,英挺的小脸上便渗出些细汗来。
“想不出来就算了,长风还常常和我说你是老虎什么的,就知道他是骗人的,哪里有什么老虎会流这么多汗的,原以为当上了太子就不用我这么操心了,哪知道还是从前那个傻傻在的树下发呆的澹然嘛,长大的根本只有个头而已,真拿你没办法,还是快去榻上休息会吧,没出息的老虎。”陆欢说完也不待云浩回答,急急出了院子。
看着陆欢脸上无可奈何的神奇,云浩心中好笑,却意外的觉得很温暖,反正欢儿还小,等自己登了基再要了他也不迟,不过在这之前一定要好好保护,要吃最新鲜的才好。这些不开眼的下人们实在可恶,竟私下给欢儿看这些,云浩当即沉了脸色:“来人啊,去查清楚,是谁把《桃花扇》放在案几上的,如此不知检点,不堪大用,打发到冷宫去不用再上御书房来了。”
云浩听到脚步声便又窝进软塌里装睡。
这御书房离云锦殿很近,陆欢很快便从小厨房取了酸梅汤出来,也不知道他小脑袋是怎么想的春天就叫人做了这么多酸梅汤备着。
陆欢不会武功,哪里能分辨出云浩是装睡,只拿那伶俐至极的眸子痴痴看云浩锐利的眉眼,末了还偷腥一般在云浩唇上蜻蜓点水的印上一吻。
“小老虎你要快快长大啊,长风都会猎狐狸了,你绝不要输给他才是。”陆欢说完将酸梅汤丢到一边又喜滋滋的抄书去了。
云浩侧着身子歪在软塌里,心跳如鼓。又担心案几上还有什么比《桃花扇》更可怕的禁书,急惶惶跳起来大叫了一声:“欢儿不要抄书了,太傅刚才差人来书房里看了的,幸好你不在才逃过一劫,你还是随便去哪里躲躲吧,要是被抓到,我又要被父王罚跪了。”
陆欢一听,扔了笔就往外跑,末了还喊了句:“云浩你别怕,晚上回来我再帮你抄书哟,你要乖乖的。”
最后一句听得云浩面上一阵抽搐,最终还是认命的扭曲着脸去披奏折了。
且说陆欢出了御书房便一路不停直直往宫外去了,陆欢长在深宫不知世道险恶,又正是少年心性,独自一人出宫更是兴奋异常,虽在市集上左顾右盼看了一会热闹,却什么也没看上眼,毕竟寻常百姓贩售之物,又哪里及得上宫中之万一,看了一会也就失了兴致。
陆欢看了看天色还早,就这样顺着记忆里长风上次带他来猎狐狸的路线。一路往北走。渐渐了便岔开了官道往偏僻处行了去。陆欢走得有些累了又看到四处均是一片荒败景色,眼见四下无人便扯开嗓子大叫:“白二!!快给我出来,我累了没地方坐,出来给我靠靠。”
话音未落便不知从哪棵树的枝桠上直直落下一个人来,浑身都裹在黑衣里只露出双暗藏精光的眼睛来,显然内力精深。
还未等黑衣人说话,陆欢便将整个身子都压到黑衣人身上:“白二,你打得过老虎么?”
白二想了半天也没明白自家主子什么意思,只得据实答了句:“只是两三只的话应该是没问题吧。”
陆欢一听便两眼放光:“既然如此,你就快些带我去看老虎吧,反正今日太傅来过也不能回去抄书了,你带我去见见老虎也让我比比看,到底和太子像不像啊,其实从心底里我还是觉得长风哥哥不会骗我的。”
白二这下犯了难,自家主子是太子的心头肉,护着捂着藏着还来不及,自己不过是个小小暗卫,借了一百个胆子也万万不敢带陆欢去看什么老虎的,要知道当今皇上早已在病榻上缠绵数月,太子代理朝事更是将近一年,若是不小心伤了太子殿下的宝贝,怕是有多少个脑袋也不够用的。
想了想便应了句:“主子,奴才并不知道去哪里可以看到老虎,自然也就没办法带主子去了。”
陆欢得意的笑了笑:“我广陵公子是多聪明的人,怎会连老虎在哪里都不知道。上次长风带我出来抓小鸟便是走得这条路,动物们不都住在一起么,你带着我顺着这条路往前走便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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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二无法,只得背了陆欢慢吞吞的往前走,他刻意放慢了速度,想着自家主子不耐烦了,或是在自己背上睡着了,再带回宫里便是了。哪知道陆欢对老虎期待已久,一路上都精神奕奕的不停催促。白二只得硬着头皮往前走,只巴望着宫中当值的暗卫能机灵点,换班的时候能发现太子伴读不见了。因此,白二的步子更小,速度更慢了。
哪里知道,天都黑了下来,宫中也不见什么出来找他们,这一路不停,虽然慢但走了几个时辰也到了荒郊野岭人迹罕至之地,白二心下忐忑头皮发麻,再看自家主子兀自欢乐的哼着小曲,显然心情极佳。
白二眼力极好,看到前面小树林的边上有一块空地,便把陆欢放下来:“主子老虎的家大约就在这里了,我们在这里休息等老虎出来吧。”
陆欢不疑有他,便靠着一棵大树坐了:“白二出来这么久,都有些饿了,一听太傅要来我便急了,连点心也没来得及拿上几个,你去打只兔子来吃吃吧,我们看完老虎便回宫去吧,晚膳时间早就过了,想来太傅也应该早回去了。”
白二虽有不放心,却也不想陆欢挨饿,横竖来去不过一刻钟也没多想便去了。
树枝横七竖八的割裂了黄昏的天空,光亮被阻隔了不少,显得十分昏暗。林中时不时的传来野兽的吼叫声,陆欢从不曾独自一人出宫,都是长风领着的,现下熟悉的白二又不在身边,陆欢不由得有些害怕起来,为了分散注意力他便背起太傅曾经教的古谚来:
“不经冬寒,不知春暖;不挑担子不知重,不走长路不知远。”陆欢摇头晃脑正背得起劲,完全没察觉到不远处一只斑纹大虎听见声音悄悄靠了过来。
白二打了兔子怕陆欢见了血回害怕,便提着兔子到林子那边的溪边去清洗了一下,却意外的听到一声虎啸响彻山林,心里一惊,身影虚影一般掠了出去。
待老虎走得很近了踩响了地上的枯枝陆欢才看见,因为段临时常对陆欢说起伴君如伴虎的话来,所以在他小小的心里,君王等于云浩,云浩又等于老虎,云浩一点也不可怕所以老虎也一点都不可怕,见着老虎昂首阔步靠了过来,陆欢高兴的手舞足蹈,细细观察一番:
只见老虎庞大的身躯上夹杂着黄色和黑色的花纹,张着鲜红的大口,两只虎眼莹莹生光好不漂亮。
白二赶到的时候,吊睛白额的大虎正凶狠的朝陆欢扑了过去,他离得太远,虽提起全身功力打了一掌也不过是把老虎往旁边推了几分,锐利的虎爪立刻就在陆欢身上留下两道血痕来,陆欢太过惊惧,一时间竟发不出声音来。
“欢儿!”林中忽然亮起无数火把,云浩已是一马当先冲了过来,将陆欢紧紧搂在怀里。看到云浩,陆欢才仿佛回了魂,整个身子窝进他怀里,嚎啕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拿拳头锤打云浩胸膛:“骗子、骗子!!你们都是骗子,老虎这么凶怎么可能是太子,什么伴君如伴虎都是骗人的鬼话!!”
当然当然,他们都是骗人的,云浩只顾着安慰陆欢,哪里管自己胡言乱语说了些什么。好容易哄了半响,陆欢才止了哭声,云浩撕了衣服下摆帮他细细包扎一番,早有人牵了马过来,陆欢看了看马又怯生生的看看云浩:
“太子,你能背我回去么?刚才白二背我来的时候我一直都忍着没睡,要是你背我的话,我一定什么都不想美美睡上一觉。”
云浩神情怪异的瞟了白二一眼,白二如遭雷击,一转眼已不见了身影,地上还扔了一只白白净净的兔子。
月光清亮,云浩就这样背着陆欢不快不慢的走回了宫内,也许只是欢儿才是他在这冷寂的深宫里唯一的温暖吧。那唇上淡淡的一吻,余温犹存。云浩心下安宁一如他背上睡得正香的陆欢。
真相(上)
进入皇帝寝殿云锦宫,是所有后宫内官都向往的,然而数年来,无一人得此殊荣。大多数时候,史官都只能在金册上写下一句:“夜,王独宿寝宫。”便再无下文。
云浩在窗前随口呼了声:“白二!”
一到黑衣从房檐飞下落在窗外,云浩递过一张素笺:“看看这是不是你家主子的字迹。”
明明自家主子就在眼前,那要分辨的又是谁的字迹。白二虽心中疑惑,还是恭恭敬敬的接过来认真看了看那一行清秀的小楷字:“百花谷,医神风九幽舍下,一切安好,勿念。”
看到这些字的瞬间,白二甚至连眼睛都有些酸胀起来。多少次,那个伶俐善良的孩子在宫苑中细细教导着:“白虹一现天疑裂,书上用这句来描写虹彩的漂亮,虽然广陵福薄一直无缘得见,但是在我心里,一直在我身边保护着我和太子的你们,也是如这白虹一般独一无二的,所以不要伤心,你们日后都姓白便是了。”一字一句,皆是珠圆玉润。
“太子身边的自然是一,那欢儿身边的便要排在第二,因为欢儿是太子最重要的人呢,既然你跟了我,那以后就是我的白二了。”
那些回忆纷至沓来,在白二单调的生命里色彩显得如此艳丽,仿若桃花,灼灼其华。
白二强自压下心中的激动,冷静的分析情况:“皇上,这确实是伴读的字,但不过是寥寥数语真假难辨,更何况是琅琊王送来的信,不得不防着有什么陷阱。”
连白二个暗卫都能看出来的事,云浩怎会不知,可越是知道,却越是心下怆然。这三山五城的布防图若是交了,与将这越国江山拱手让人又有何异,不管是真是假,他却终究还是不敢赌,倾一国而爱一人,宣伦虽是云淡风轻的无心之语,却又暗自包藏着多大的决心呢?也许他与长风便是如此吧,毕竟齐越两国并无积怨,严格说起来,越国甚至还是北齐天然的屏障。
宣伦排行老六,为人懒散,极怕麻烦。能做到如此地步,恐怕还是长风的原因吧。云浩没由来的为自己有些不值得,似乎自己这一生总是为了越国而活着,而宣伦虽同生在帝王之家却能有如此胸襟气度,越国千百万黎民百姓何其无辜,他云浩又何其无辜啊。
夜露渐重,寒气从黑暗中弥漫出来。云浩打了个冷颤似乎终于回过神来:“白二,你武功和子辰六(龙毅)相比如何?”
白二隐隐觉得自家主子今天又些不对劲,却又说不出是哪里不对劲,只得闷头应了句:“子辰六虽然根骨天赋极佳,却到底根基尚浅,即便是三个合在一处属下也是不惧的,主子不必忧心,可是他有什么不忠的地方?”
“不是,只是这陆宁,不仅和欢儿同姓,而且身形气韵都有七八分的相似,虽然目下还未曾查出两人有什么关联来,但我早察觉到他对子辰六颇为上心,也就顺水推舟把子辰六留在陆宁身边监视了。这次宣伦回国,必然要带走陆宁,既然你有万全的把握,那么子辰六便依旧当是一着暗棋继续跟着陆宁便是了,我有预感,这步棋会带来意想不到的收获。”
白二依旧立在原地,默然无语。
还是那片荒郊,依旧是那条偏远的小道,段临和宣伦迎着暖风比肩走着,往瑾青的坟头行去。
“宣伦,瑾青的事我很抱歉。”
司徒宣伦没有回话,只是看向长风的眼里多了几分疼惜。他修长的手抚上段临眉眼温言细语,声音软若春水,带着妖媚:“不管是欢儿也好,是瑾青也好,你心里的痛我是明白的,可这世道却是无情的半点由不得人,如同你我,现在这般立场,又如何能谈及风花雪月相思相守之事,只是瑾青一去,你只怕更寂寞了吧。”
“宣伦,你什么事都能看得透,为什么独独遇到我,却这般缠绵,圈圈绕绕把自己也绕了进去。”
“长风你错了,有些事我不是看得透,而是不得不放弃,帝王之家,向来都是宴无好宴,兄弟之间吃顿饭也是不得安宁的,我早就倦了,更不想为了个劳心劳力的皇位让北齐五湖十三郡燃了战火,可是你不同。”
宣伦扯了束发的锦带,一头青丝随风散开来,目光灼灼几乎射进段临的灵魂里。
“你在这万民之中做那对所有人都照顾有加的将军,说到底只是个除了血肉没心没肺的虚伪幻影。我喜欢是当初那个温柔到骨子里,却只愿意为我一个人去摘蜜柑的长风。欢儿的用心,当初我还不理解,可是如今我也能体会一二。这相思二字虽最是磨人,却能从苦楚里带出无尽的甜蜜来,云浩能抱了渺茫的希望便是好的,不然阴沉如他怎会安静的在四国腹地,做个谨小慎微的越王?”
宣伦一口气表明心迹,似乎也有些动情了,依偎到段临怀里:
“长风,只要是你的的事,即便再难我也是甘之如饴的。如若你也能这般待我,那便是即刻就死了也是在笑的。”
段临只得拿手臂紧紧拥了宣伦,在他耳边呢喃了一句:“若是你能不费一兵一卒拿下越国的三山五城,我就是跟你走了又如何?若是我一走便天下大乱,那纵然是天下再大,我们也是无法置身事外的。”
宣伦在段临怀里默默叹气,说到底,段临还是放不下这天下苍生,也许正是这样的温柔才会让自己如此不可自拔的喜欢上了吧。也许他们之间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但隔在中间的并不是两个人纠葛的感情,因为段临的心比自己还要透明。
既然长风什么都担心,那他就要把所有的不安定都变成安定,这样段长风的眼睛里便只剩下司徒宣伦,再也容不下其他了。
宣伦把嘴唇凑到段临耳边,带着暖风和温热:
“云浩这次不管是答不答应拿布防图来交换,以他的脾气也决计不会按着我的意思在三天内给出答复,况且欢儿的事,于情于理都应该告诉陆宁,所以我还是决定带他祭拜欢儿,你要不要送我们一程?”
还未等段临回答,宣伦便嗤嗤笑了起来,晶亮的眸子里带着藏不住的捉弄。段临淡淡的笑了笑,随意揉乱了宣伦的细发,这样的琅琊王只有他才能看到,是温润中甚至带着天真的。
段临的心从很早以前就被眼前这个琉璃样的人儿填满了,早已容不下其他,只是欢儿既然已经不在了,那么云浩一国之君,若是就这样丢下不管,还不知道会做出什么糊涂事来,什么天下苍生不过是自欺欺人,他段临怀着的终究不过是一颗担心朋友的小小的私心罢了。
真相(下)
三天不过弹指,云浩果如宣伦所料,没给出什么答复来。于是,陆宁和龙毅随着宣伦一起出城。只是在琅琊王一大圈的侍卫包围下出城却让陆宁十分憋闷,想当初他也是这般被人用软轿请进城的,如今也是这般和宣伦一起乘软轿出城,不能不说是个讽刺。
虽然宣伦游历丰富,言辞风趣,可陆宁却是一点兴趣也提不来,每日只得透过软轿的布帘偷看龙毅,可是几个星期以来,龙毅都端端正正骑在马上不快不慢的跟在左侧,陆宁拿视线狠狠刺他,可龙毅一无所觉,陆宁恶趣味的开始想着剥光衣服的龙毅身体各处都是什么形状,时不时的坏笑一二。
“龙毅确实待你是极好的。”宣伦突然没头没尾的说出这句来,陆宁很是奇怪,便转过头来面对着他。却见宣伦一身浅蓝的袍子,整个身子都慵懒的陷进软塌里,青葱般的手指上还勾着一串红樱桃,眉眼含笑,嘴角轻扬,端的是风华倾世,让人心折。就连日日在宣伦身边的陆宁也有些心动,便起了调笑的心思:
“若是世人都知道北齐的琅琊王生就了这副形貌,怕是不管北齐城墙多厚也挡不住吧?”
“可惜段临始终是个木头脑袋,要是有随云半分气魄,我们又怎会还是现下这般分割两地。”司徒宣伦眉目如画,话里带了三分笑意,三分幽怨,竟丝毫不似作伪,活脱脱一副为相思苦的模样。
陆宁心有所感,视线又落到了龙毅身上,暗自叹气。
“瞧瞧你,恨不得把你家小龙子生吞活剥了去,竟还恬不知耻的表字随云,又哪里有半分淡然随意的性子。”陆宁极为怪异的扫了宣伦一眼:“不知什么时候王爷也对龙毅这般上心了,又是从哪里看出他的极好来?”
陆宁自己都没察觉到语气里的生疏和别扭,宣伦却是笑得前仰后合:“这性子还当真是随云,不过一句话,就被你记恨在心里了。”
饶是陆宁脸皮再厚也经不住宣伦这般奚落,便闷头不说话了。不过宣伦就是宣伦,永远都那么洞悉人心,却又能完美了把握了分寸,向春风一般撩拨人心,却又不会越过那个分寸半分,当即便收了笑意道:
“我听属下的说,有不明人物跟了我们一路,就是走的左边。再看龙毅一刻不离,紧紧护卫在侧,自然对你是好的啊。”
陆宁只听到有人跟踪,脑中便轰然一声有什么东西崩塌了,明目张胆跟踪一国王侯,有这般气魄和能力的,陆宁只能想到穆子陵,于是那些不见天光的承欢纷至沓来,影影绰绰的带着名为过去的暗影。
“龙毅!”陆宁小声的呢喃着,语气哀戚,如同绝望小兽的悲鸣,你若负我,怕是连这已经碎成寸缕的灵魂也留不住了吧。
宣伦没能察觉陆宁的消沉,误以为他还在为方才的玩笑生气,犹豫许久还是决定说出真相来:“随云,其实陆欢本就是你的兄长啊。”
陆宁只是抬眼扫了宣伦一眼,满是不屑,似乎他方才的话不过是某种低劣至极的玩笑。
既然已经说了出来,宣伦也就不再犹豫,索性和盘托出:“当时你还小,才索性逃过一劫,直到被穆子陵发现。但你却不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其实是十年前被灭国的西凉国皇子,而陆欢,也就是后来云浩让你假冒的广陵公子正是西凉国的太子。云家本是西凉国重臣,却不甘人下,联合北齐司徒家、南唐穆家叛国,并在其后分得西凉三山五城也就是如今的越国。”
陆宁一直疑惑,隐园中师尊从不教自己四国的历史,还多次提及什么五国烽烟,宣伦现下说出这些秘辛来,他虽不全信,却也很有几分动摇起来,便坐直了身子等着宣伦说出更多秘密。
“云家虽然背叛西凉,却到底还是顾念了几分君臣之谊,并没立时便杀光西凉国的宗室,只是逼迫他们都服下了毒鸩,让他们日后无法再产生子嗣,这种毒便叫胭脂扣,任何其他人身体里的液体(防河蟹,只能这么形容那个啥)对他们而言都是剧毒,你自是被西凉旧属救走,而你兄长陆欢却和云浩一同长大,只是到底服了毒物在有些事情上会糊涂些罢了。”
听到这里陆宁隐隐也能猜出下文来,在权利之巅的涡旋之中这样的几分糊涂,几分呆自然是有着莫大的吸引力,一如自己被龙毅吸引一般,虽不知后续,但陆宁还是明白云浩和陆欢自间的纠缠只怕是从小到大的,故而执念更深。
“随云,你要随我去祭拜一下你哥哥么?”
陆宁一时茫然,他一直不清楚在隐园中要成为首领的星到底是怎么选出来的,现下自然是一切都明了了。所谓的星一定指的便是西凉国的宗室,那么隐园便是为了复国而苦心经营的,陆宁认真看了看跟在身边的龙毅,最终还是摇了摇头:
“我还是不去了,隐园被毁也许是天意,事到如今我也不愿意再提什么复国复仇,毕竟那些事对我而言,实在是没什么实感,即便是你也只是从长辈们口中听来的吧。陆欢生时有人温暖疼爱,死了也有这么多人思念和挂怀,想来也是幸福的吧,我又何必去破坏这好不容易得来的一切。”
陆宁说着从怀中拿出一个指环来:“这是青儿临死前托付给我的指环,你拿去放到陆欢的坟头上吧,这些事我都不想多过问,跟着我的一定是穆子陵的人,我原先一直想不通,他为何独独对我如此执念,现在看来一切都自有定数,就借你的人把我和龙毅送到东临国的竹海去吧。苍松翠竹终老一生,随云所愿足矣。”
宣伦接过戒指默默收了,便命人转了方位朝东临国行了去。
竹林奇阵
东临国在四国中地理位置最好,只与南唐一国边境相交,若是要去东临,则必过南唐,然南唐兵强马壮又有号称军神的穆风坐镇,无人不避其锋芒。故而,多年来,东临远离烽火,修养生息,百姓富庶非他国可比,三面临海,乃是天险,端是这乱世之中难得的安逸之地。
陆宁越是要入了南唐国境,便越是惴惴不安,穆子陵对他的执着也许真是另有隐情,无奈他只得向宣伦坦白:“宣伦君对我和穆子陵间的旧事知晓几分?”
宣伦却只是云淡风轻的笑了笑:“云浩都知道的事我自然知道,毕竟长风也算是我最大的耳目,自然是知道几分的。不过随云也不必过于忧心,我好歹也是一国诸侯,北齐精兵良将无数,就算穆子陵有再多想法,他亦不敢在南唐境内对我们下手,落人口实,否则北齐连越而伐唐,再加上东临的倒戈一击则南唐必危。”
陆宁面上忧色不减分毫,既已把话说开,他反而没了诸多顾虑:“南唐是他的地界,过了南唐跟踪我们的人不论是实力还是数目都不是之前可比的,赶在入南唐之前,宣伦君为何不找机会和他们一拼?”
宣伦没有回答,只是下了命令到驿馆休息,陆宁亦不再追问随他一起下了软骄。眼光随意一扫,发现自有侍卫守在门前,井井有条又训练有素。
入了驿馆自是各自吃饭,龙毅依旧隔得远远的,坐在另一个方位,陆宁想起他的食量,开始纠结起他一路上到底吃没吃饱的问题来。
一顿饭原本吃的很安静,宣伦却突然嗤嗤笑起来:“随云,你走路同手同脚也就罢了,怎么我以前倒不知道,你这滴酒不沾的人,最爱吃的菜原来是茴香豆啊,而且还把整个盘子抱个满怀唯恐我们抢了去,实在是太可爱了。”
陆宁心思完全没放在吃饭上,哪里知道吃到嘴里的是什么味道,闻言忙低头一看,面前却是一盘青椒炒竹笋,哪里有半点茴香豆的影子,当即尴尬的几乎要躲到桌下去,面上灼灼似蚂蚁过街。
宣伦玩笑归玩笑,却决计不会真正落了脸面让人难堪,笑过了便把手边一盘虾仁推到陆宁眼前,又将一盘酱牛肉直直朝龙毅掷了过去,朗声道:“你家公子赏你的。”
龙毅早听见了耳边风声正考虑要不要躲,闻言便拿两个手指一夹盘子就稳稳停在空中,陆宁看他身旁军士眼中流露出的赞赏显然是手法高明,便对着龙毅浅浅的笑了笑微微颔首。
“随云,凡事多个心思自然是好的,不过有时候能明明白白说出来会更轻松,其中分寸便是一门学问,不管是权谋还是情感需要的往往是经营而不是沉默。你与穆子陵多次交锋都以失败为结局,难免高估了对手实力故而畏首畏尾失了先机。”
自那天宴席之上陆宁便察觉到了宣伦诸多心窍,没想到今日能对自己说出这番话来,心中还是带着感激的,不管是因为陆欢也好,还是隐隐对自己的好感也罢,此番金玉良言都是难得。
宣伦与长风痴缠多年,未能如愿,其中苦楚自是不必多言,皇权的漩涡中勾心斗角更是一刻不停,陆宁垂了眉眼生生道了句多谢:“随云自知此番隐居不过是逃避,却还是痴心妄想,想赌一把,得君良言自当铭记于心。”
“随云严重了,宣伦只是先行走了许多弯路,如今有感而发罢了,如何能当得个谢字,不过若是日后你和龙毅能修成正果,切不可忘了请我去吃杯喜酒。”
宣伦眉目如画,声音清朗,话语里的诚挚扑面而来,陆宁一时竟有些痴了,这样的宣伦公子,这样的琅琊王,敢问这世间有谁见了不欢喜?正当不知如何自处的时候,龙毅却已是失了冷静,清脆的瓷器破碎之声在驿馆里回旋,格外刺耳。宣伦声音不大不小,以龙毅的武功只怕比自己还听得更清楚几分。
宣伦哈哈大笑,哪里还有方才的半分风华:“没想到龙毅竟还是个面皮薄的,大家都吃饱了,那就启程吧。之前在路上我们若是动手,立时便成了理亏之人,现下再入南唐,只怕是想走都难,随云到底不是朝官,不识得其中关节厉害,至于到了东临,那就手底下见真章了,他们都随我多年,正愁没机会报答我的知遇之恩呢。”
陆宁心下释然,不过寥寥数语,不仅化解了方才的尴尬,还激起己方滔天的士气更顺带解了自己心中的疑惑,当真是智略无双,又怎会不知道保持距离,若不是爱极了长风,宣伦又怎会独身至今?
陆宁暗自为自己方才一瞬间的心动可笑,既然和龙毅间的事已经不是秘密,陆宁也不愿意再坐进软轿里,便又想和往日一样与龙毅共乘一骑,正在心中庆幸自己当初没学骑术的时候,宣伦却没由来的插了句:“随云暂时还是和我一道坐在软轿之中吧。”
陆宁虽心中难免有小小的失望,却知道宣伦此举必有深意,也就没多说什么了。
“随云,你可只穆子陵凭什么被称为军神?”
陆宁印象里的穆子陵,不是在床上与自己纠缠便是说些虚情假意不搭边的鬼话,故而只能老老实实的摇了摇头。好在宣伦并不在意陆宁的回答,只是想打开话题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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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他是军神,自然是领军有方,穆子陵手下兵士不多,却颇擅军阵合击之术,只要能摆开阵势来,以少打多毫无悬念,而我这次带出来的侍卫们突出的是一个忠字,都是跟我数十年的,武功自是不弱,却不是正规的杀伐之军,如果在官道上遭遇,必然不是对手。若是到地势险要复杂的小径之中,多半凭的是自身武功修为,我身边的人出身复杂,有流民、有盗匪、有山贼、甚至有的原本便是江湖侠士,占了地利之便定然不必惧怕他们,穆子陵排兵布阵,安营扎寨自是有几分本事,至于其本身的智计武功,宣伦自认还是能应付的。”
“随云受教了,宣伦早已胸有成竹,那便在东临的竹海再与他们动手,此番一别不知何日方能再见,随云只得厚着面皮说一句大恩不言谢了。”宣伦脸上挂着浅淡的笑意,不再多言,转过身子似是要小憩一番,陆宁想到等下或有激战,便也闭了眼睛养神。
“好了,就在这里。”陆宁朦朦胧胧听见宣伦的声音,一转头却正对上龙毅黑幽幽的眸子,当即便清醒过来。
耳边隐隐传来金戈交鸣之声,想来双方已经交了手,目力所及并不见宣伦身姿。想来是把穆子陵的人引到了另一个方位,陆宁心中感激,当即贴着龙毅的耳朵说了句:“从此刻起,你便是我的了,竹林深处布有奇阵,你要跟紧我,脚只能踩在我踩过的地方切不可失了方位。
时间久远,陆宁努力回忆这里的阵法诀要,小心翼翼在竹林间穿梭,龙毅跟在身后,悄无声息,步子如野猫一般轻盈。
大约走了半个时辰,两人眼前豁然开朗,陆宁看见那座熟悉的竹楼,终于松了口气:“毅,到了,日后我们两人便要生活在这里了。”
龙毅转头,看见陆宁面上桃花般的灼灼笑意便再也移不开视线了,初夏的风穿过两人发际,陆宁只觉唇上一凉,竟是龙毅笨拙的舌尖停在唇边,陆宁心中安宁如碧空,原来他也是喜欢我的。
只想了这一句,陆宁脑袋便空了。只是闭了眼等待后续,龙毅却惶急的喊了句:“有人!”话音未落便摘叶为镖向陆宁身后某处射去。而后只有暖风依旧,却什么也没发生。陆宁气结的骂了句:“不过是半吊子武功还装正经,明明连个鬼影都没有实在扫兴。”说完也不等龙毅回答,便当先往竹楼行了去。
明明听到脚步声,却没能抓到人,不过是简单的听声辨位龙毅觉得自己无论如何也不会犯错,不由有些委屈,垂了头默默跟着陆宁进去。原以为不过是比平常竹楼精致几分,没曾想屋内竟是大有乾坤。
房顶四角都用支架嵌了湖绿色的夜明珠,脚下还隐隐带着暖意,整个竹楼非常宽敞,空间很大,也少遮挡物,通风条件极好,用竹板隔出来的卧室地上整整齐齐铺着竹席,绿光荧荧显然价值不菲。
陆宁径自走到阳台上,将架子上的一个物件抛了出去,落在寂静的在林间发出清脆的回响。
“日后我们就住在这里了,走了这么久我也有些饿了,你去林子里猎些兔子来。”
龙毅张了张口,想说些什么,却见陆宁已经歪着身子倒在竹席上,也就收了声音掠到屋外去了。陆宁微微叹了口气,终究还是敛了眉眼睡了。
长夜未央
龙毅回来了,见陆宁酣睡正欢也就没叫醒他,轻手轻脚的把三只兔子挂在房檐上。
天色渐暗,屋内的夜明珠发出更柔和的光亮来,竟连地板亦隐隐生光,龙毅大奇,索性飞到梁上去查看一番。
陆宁似有所觉,一睁眼便对上房梁上那双幽黑的眸子,无悲无喜一如当日别院中的初见。陆宁先是一阵错愕,片刻后唇边便绽出一个极温润的笑来,那笑带着龙毅从前没见过的轻松怡然,分外动人。
龙毅心中一动,竟直直从房梁上摔了下来,眼看就要撞进陆宁怀里,却见陆宁右手一翻,带着竹席整个人横移数丈有余,颇有几分高手风范。
“宁,没想到你还学过这么精妙的招数。”
“要不要来过几招啊。”陆宁眼底盈满笑意,手下却一点不慢,以指带剑直取龙毅面门。龙毅一个旋身便躲了过去,陆宁许久未曾施展武功,此番连出两招被龙毅旋转的真气一带竟直直倒入他怀中,温热扑面而来。
“随云,你招式精妙,显然是名家传授,为何体内真气如此稀薄?”陆宁赖在龙毅怀里脑中所想的全是那些翻云覆雨之事,被龙毅一本正经的一问,面上颜色青白变幻不定,终究还是压下失望没多说什么,只随意应付了句:“不过是先天就有心疾罢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龙毅学武之人自然知道,即便是有心疾也不过是真气比之常人稍有些短促,又怎会如此不济,不过死士出身的他从来就不是多话的性子,自然就沉默了下去。陆宁觉得气氛有些尴尬,便淡淡说了句:“兔子呢?我饿了。”
兔子本就是龙毅清洗过才带回来的,又在房檐上挂了好一会儿,现下早就干了。
“毅,选好些的兔毛取个整,马上入夏了晚上闷热的很,不如趁早做柄兔毛团扇以备不时之需。”这些事龙毅自是轻车熟路手法利落,三张整齐皮毛从肉上剥离下来,不过片刻,之后便垂手立在一旁不吭声了。
陆宁扫了一眼脚边的火塘,干净如新,只得摇了摇头,将兔子提到外面。竹林中也没有落叶可以生火,又只得让龙毅砍倒几棵竹子权当柴火。反正陆宁知道龙毅什么都可能没带上,唯独这匕首他是一定会带着的。
云浩那句:“人在匕在,匕断人亡。”不知道怎么的就冲进陆宁脑中,让他一阵气闷,本来隐居到这里,就存了慢慢改变龙毅的打算,没想到第一天便有些失了耐心,陆宁自嘲自己的心浮气躁。他原本想用要切开兔子肉为借口,拿龙毅的匕首过来看看的,却发现兔子却早已经被料理好了,只得作罢。
似乎一到竹楼就处处不顺心,陆宁憋着一肚子火胡乱往兔肉里填了些竹叶,似乎气也气饱了一点食欲也没有,只是可惜了上好的北海茴香。陆宁心不在焉的拨着火堆,斜眼去看龙毅。
看见他正用一柄通体漆黑的匕首在细细修着竹子,那匕首实在是太过特别,让人毛骨悚然,似乎被涂抹了什么剧毒一般,透出极大的不祥来。
龙毅就这样安静的坐在不远处,面上一派闲适,似乎他拿着的不是夺人性命的凶器,不过是画笔而已。龙毅的刀法极好,竹子很快被修成极细的竹条,末了又认真的拿刀锋将毛刺刺的竹条磨平,
陆宁看着龙毅小心翼翼把竹条塞进兔毛里,虽手法笨拙,面上神色却很是认真,一瞬间心里莫名其妙的气闷和不甘都消失的无影无踪了。那些无意间的木讷和煞风景,不过是龙毅性子质朴,没有宣伦那诸多心窍罢了。
发呆不过一刻钟兔子肉便被烤得外焦里嫩,香气四溢起来,陆宁拿竹叶热乎乎的包了,喜滋滋的挪到龙毅身边:“天都黑了,饿着了吧。”
龙毅头也没抬,只淡淡回了句:“以前埋伏着去杀人的时候,时常几天都不吃东西,这点饿,完全可以忍耐。”
陆宁听着龙毅话语里事不关己的淡漠语气,心脏都抽痛了。料想他自己根本不觉得这些事是什么辛苦,所以才如此轻飘飘的随口便说了出来吧。陆宁没办法和龙毅解释这么多,便直接伸手,想夺下他手里的匕首。
仿若流光,眼前虹影闪过,手心已是被深深划了道口子。陆宁一阵错愕,一抬眼却察觉到龙毅眸子里转瞬即逝的狠绝,
陆宁印象里,龙毅眼底总是深潭一般,黑幽幽的,什么也分辨不出,只是安静的停在那里,任你搓圆捏扁想成什么情绪,他依旧是无悲无喜不动摇分毫。这样凌厉而决绝的眼神不属于龙毅,那是子辰六的眼神,带着顷刻便能夺人性命的锐利翻涌而来,陆宁心中模糊一片,似乎被人用极钝的刀刃用力扫过,一遍一遍回环不息,疼得几乎让人窒息。
血顺着手掌细密的纹理滑下来,落在龙毅手里雪白的兔毛上,渲染出几朵艳丽的水墨来。陆宁的手微微颤抖,再也握不住手里清香四溢的野味,兔肉落到地上,如同那日穆子陵派来的刺客失去生命的人头一般,兀自翻滚不休。
夏夜微凉,陆宁望着天上一轮冷月,不觉竟痴了。
似乎自己还在那火光冲天的隐园之中,师尊一身白衣,生生被淹没在烈焰里,陆宁隔着人群看着他对怀中早已冰凉的人哀叹:“一墙翠绿燃尽半空,一心情怀侵透半生。”金戈交鸣之声,凄厉的风声在耳边交错呼啸,唯有这句非诗非谒的话清晰而滚烫的印到心底,再也忘不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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恍惚之间,陆宁感觉到什么人把自己抱了起来,这个胸膛是如此温暖而安全,心跳声沉稳有力犹如击鼓,夏夜微凉,陆宁把头深深埋进这个陌生而熟悉的怀抱中,沉沉睡去。
再醒来已是繁星满空,陆宁有些口渴,刚想掀开竹帘,手里徒然传来刺痛,一低头眼前却是模糊一片,房中竟是连烛火也未燃,影影绰绰间阳台上似乎有人,端正的坐在凛冽的夜风之中,陆宁轻轻唤了句:“毅!”
陆宁整个人瞬间便被卷到炽热的胸膛中,龙毅的手在面上游移,嘴角眉梢被弄的有些痒了,陆宁却只是安静的站着,什么也没说。
“对不起。”龙毅的声音闷闷的,像极了泡在水里的葫芦。
陆宁思绪纷乱,却又找不到出口,龙毅炽热的唇舌已经疯狂的交缠上来,几乎是毫无技巧的,龙毅的舌头只是在陆宁口中乱撞一气,陆宁却不急着引导他,只是不着痕迹的把自己宽松的衣衫一件件除下。
“龙毅,你不信我没关系。”陆宁拿起龙毅的手贴在自己胸前:“我把这颗心连着这灵魂一并交给你,好让你看清楚,我陆宁值不值得你信上一回,喜欢上一次。”
龙毅的幽深的黑眸漆黑如墨,瞳仁深处激荡出无数暗流盘旋不休,清亮的月色之中陆宁眉目如画,仿若谪仙。
龙毅的双臂紧紧环在陆宁腰上,压得他生疼。
陆宁心中苦笑,却又有些欣慰,龙毅生涩僵硬的动作,木讷深情的索吻都是独属于自己的,他伸手探进龙毅的脖颈里,手心的伤口因为用力而撕裂开来,猩红的血顺着龙毅坚实的胸膛一路滑倒看不见的隐秘之处。
龙毅眼底满是愧疚还夹杂着几分隐约可见的心疼,他弯下身子,半跪在陆宁身前,将陆宁鲜血淋漓的右手放在唇边吸吮,一阵酥麻从手心处往上窜,陆宁体内热气乱撞,几乎把持不住的要扭动起来。
龙毅拿唇舌一遍遍温柔的舔舐陆宁的伤口,似乎那些血陈年的美酒一般。
“毅,到里面去,这里冷。”
手心反复滑过的温热虽然很舒服,可是陆宁怀疑他如果不开口,龙毅可能会维持同样的姿势一整晚,那对他而言将是无尽的折磨。
龙毅三两下扯了自己的衣服覆盖在陆宁身上,又把他放在卧室里的竹席上。
陆宁弹弹手指敲了敲龙毅的额头,轻笑道:“呆子我现在浑身燥热,你竟还给我披上衣衫。”龙毅一听又手忙脚乱的把自己的衣服扒下来扔到一边。
陆宁扬手在竹条铺成的地板上一滑,露出隐藏的暗格来。房中立时香气四溢,这香味浓烈馥郁带着夜风也吹不散的霸道,固执的缭绕在房中。
龙毅大惊:“是龙檀香?”
陆宁眉眼含笑:“虽不是什么稀罕物,但也可以稍微增加些情趣便是了。没料想你个呆子竟还会喜欢这些。”陆宁眸色如水,轻柔的溢出满心满眼的春情来,手却在暗格底下摸索不停,;片刻便取出个绿莹莹的玉势来,直直递给龙毅。
言语轻佻:“你是初次,用手怕是不太合适,先行熟悉下这些东西的触感也好,毕竟来日方长。“说完便翻过身来拿顺滑的脊背对着龙毅。
龙毅接了小狮子造型的玉势仔细看了好久,如临大敌。
“放进去啊,莫非你非要等到我赤着身子在夜风里受了寒才好。这么一副愁苦的模样,倒像是我强迫你一般,转瞬间便可取人性命的子辰六原来竟也只有这点本事么,放心吧,这里的东西,虽算不上天下至宝,却也不是百姓之家随处可见的俗物。这是南田暖玉,日后有机会,也给你试试。”
龙毅听了陆宁的话安心许多,便小心把玉势推了进去。
虽然陆宁嘴上说得轻松,却不过是安慰龙毅的浑话,自逃出了穆子陵的别院,那隐秘之所自不会轻易示人,故而已有近一年时间已经没用过了,早变得窄小紧致起来,虽是温香软玉,但到底没有膏药润滑,龙毅初次下手又不知轻重,到底还是疼的几乎要裂开来。
陆宁早在龙毅面前逞了强,此番只得把痛呼生生压在口中,掌心温热一片。待陆宁把整个玉势都吞下去,龙毅亦是满头大汉,好在陆宁不是初次,压在身上的又是全身每块肌肉纹理都让他熟悉至极的龙毅,似乎慢慢痛苦中也能察觉出几分美妙来。
虽然陆宁对趴在竹席上看不到龙毅的脸有些不满,但龙毅滑动的韵律十分舒缓,比方才身体里的暖玉更灼热也更温柔。陆宁在皎白的月色里全身心的将自己放松,龙毅就像只收了戾气的猛兽小心翼翼进进出出。
虽然这次谁都没有餍足,但两人都没多说什么。不知是因为龙毅太过温柔,还因为是陆宁心中欢喜忐忑的诸般心绪,他似乎还有些力气,便让龙毅带自己去竹林深处的溪流中洗浴。
龙毅拿自己的衣物把陆宁包住,放背在背上,依旧光着精壮的身躯,甚至连鞋子亦没穿便风一般掠过竹林,朝着水声淙淙处行了去。陆宁安静的伏在龙毅背上,呼吸着他脖颈间的热气,手指胡乱的在他背上画圈。
“毅,我们就这样一辈子好不好?”陆宁歪着头小声的呢喃着,片刻便睡了。只是陆宁睡着的太快,没能听到龙毅嘴边冰凉的叹息,在空落的竹林里回旋不休。
天生媚骨(上)
陆宁醒来的时候已是日上三竿,只披了一件宽松的浅黄色袍子,身上很干净,显然被仔细清洗过了,看不到丝毫昨晚欢爱的痕迹。
随手拨开竹帘,一眼便望见了龙毅,端正的坐在房前大树下,阳光透过枝叶斜斜落在龙毅身上,映出畸零的光斑来。短短的黑发似乎长长了些,盖过耳际慵懒的落在肩头。龙毅像是感觉到了什么,一抬头对上陆宁的眸子,嘴角挂着薄薄的笑意。
陆宁坐在窗边,呆呆看了一会才掀了竹帘出去。花梨木的案几上整齐折着一条毛巾,甚至原本收在楼下瓷罐中的白盐也被龙毅拿小木盒装了置在一旁,似乎在生活琐事上上龙毅总是聪明的完全不需要担心。
陆宁心情甚好,认真洗簌打理的一番,换了件浅紫的长衫,拿一根月白的束带把披肩的碎发草草绑了。储物柜中的衣物都是天机阁的工匠们为他准备的,陆宁想起龙毅几乎越过肩头的黑发和那一身从没变过的漆黑,不由起了为龙毅采买衣服的心思。
陆宁扫了一眼手心里的伤口,笑得如同一只藏了尾巴的狐狸。
“毅,手有点疼,陪我出去买点伤药回来。”
龙毅没应声,只是站直了身子。左手递给陆宁一团白乎乎的东西,右手一翻匕首便不知被藏到了什么地方。陆宁恶狠狠的想,一定要给龙毅换上一身的白,看他能把这些东西藏到哪里去。
手中竹条触感光滑细腻,前端直直刺入一整张兔毛之中,显然锋利至极。这兔毛团扇虽不华美却不失精致,难得是件实用之物。陆宁面上云淡风清,心里却早已经柔的可以滴出水来,不自觉连语气都变得软绵绵的:
“从这里往北约四十里有一个瀑布,瀑布后的藏着出口,从那边走虽然远些,却可以绕过竹楼前面的璇玑奇阵,我们走那边。”
龙毅点了点头,背对陆宁蹲下身子。
掠过耳边的风,宁静而和煦。陆宁靠在龙毅背上,脑中浮现出的却是昨晚龙毅小麦色的肌肤和宽厚强韧的脊背,陆宁把头埋进龙毅脖颈里,迫不及待的想为龙毅购置浅色的衣衫,不由暧昧的在他耳边吹气:“毅,再快些,我可不想等到太阳落山之后再回来。”
龙毅眼底闪过一丝讶异,身法变幻又快了几分。片刻后,水声轰鸣,龙毅把陆宁从背上放下来,双臂环住腰身,将他整个身子都护在胸前,脚尖轻点,箭矢一般射进瀑布之中。
水帘之后,别有洞天。
一道平缓的石壁上竟还挂着软绳编织的梯子,龙毅神情怪异的盯着挂在石壁上的梯子,许久忘了把陆宁放下来。
陆宁被打横抱在龙毅怀里,手脚悬空十分不舒服,只得解释了一句:“我轻功不佳,可能飞不上去……”陆宁觉得自己的脸从没这么热过,就连受了风寒后的虚热也不及此番之万一,阴沉着脸盯着石壁上的梯子,似乎想用眼神烧了去。
好在龙毅自动过滤了陆宁尴尬的表情,脚都没动一步身形便直直拔高数丈跃了出去。陆宁龙虾一般弯在龙毅怀里,面上红晕堪比四月的春桃。
“出了这石径便是东临国的松江城,毅放我下来吧。”
这石径原本便是松江城的名迹,天机阁之所以会把出口选在这里便是存了大隐隐于市的心思,虽然来此赏玩的人不少,却从来没人愿意对那断了半截的石壁发出疑问,毕竟枫林石径来的多半是些文人,对事不关己的俗世一向是不在乎的。
石径两旁姹紫嫣红的开了许多芍药,从粉红到深紫不一而足显然是有人花了心思特地种在路旁的。不过陆宁原本就不是附庸风雅之人,只是淡淡扫了一眼便和龙毅并肩走在一处,往城中行了去。
松江城在东临不大不小,亦没什么名产,故而民风闲适宁静,鲜少大富大贵和一贫如洗之人,大部分百姓手里的银钱就和他们的性子一样,中规中矩中不上不下,好比温水。陆宁虽早知道竹居被建在松江城边上,却因为隐园突遭变故对这里并不了解。
他和龙毅只是安静的穿过大街小巷,偶尔停在干净的小摊上吃些寻常点心,离开的时候龙毅总会安静的在桌子上放几块碎银,虽不知道龙毅有多少家底,但既然离开了云浩,陆宁便不愿意龙毅再用杀人来换取酬劳。
陆宁想让龙毅知道自己富可敌国,又顾忌之后一连串的解释和谎言,只得作罢,途中却正巧行过一处赌坊,堂前悬一副对联:
“小施手段,得四季福禄;大展身手,聚五福宝财。”
陆宁嘴角一弯,在心里给加上“时来运转”四个字权当横批。
银钩赌坊,不大不小,却得了松江这方温润的水土滋养,生意兴隆。陆宁和龙毅一进门便看到中堂那副巨大涧底寒松图,心中惊诧却又不好再转身出去,探身从龙毅怀里抽出一张五百两的银票来按在龙毅手心,附耳低语一句:“只下一注,可别让我丢脸。”说完便径自朝赌桌行了去。
陆宁在寒园的时候虽常常和内侍们赌上几盅,但龙毅只负责交银子,完全不知道规矩,眼光一扫,银票便轻飘飘的落在桌上那个红彤彤的“小”字上。
那庄家眉眼细长,戴一顶细细的小尖帽,扫了陆宁一眼,拿尖细的嗓音叫了句:“买好离手,大小不走。”便拿了蛊钟旋转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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蛊钟刚一落桌,龙毅拿手在桌上一按,庄家叫了句:“三个六,大小通吃豹子。”一开盅盖却哪里还有半颗骰子的影子,只余了一堆粉末堆在桌上,陆宁朗声一笑:“庄家说笑了,如今这蛊钟里什么也没,便当是一个小字,怎能信口雌黄说是豹子,莫非是要耍诈不成。”
此言一出赌客哗然,桌边嘘声一片。
那庄家怨毒的看了陆宁一眼,正待发作,却被一只浅白的小手轻轻按在他肩上,庄家只恭敬的叫了句:“老板。”便退到一旁。
那白衣少年一现身,赌场中的喧哗便潮水一般散去了,饶是陆宁也呆呆的说不出一句话来。说是少年其实并不恰当,或许只是介于幼童和稚子间的年龄,被称为老板的人,充其量不过是个孩子罢了,身高不过五尺,整个人都裹在素白的布料里,纯洁的小脸上却带着和着瓷娃娃般的容貌极为不协调的浅笑。
那笑容从清幽和冷寂中透出诡谲莫测,他又一次伸出了他的手,只不过是一刻钟的时间那小手似乎更苍白了几分,带着薄如蝉翼的精致和脆弱。不过是小孩的一只手,却带着魔力般,让所有人都移不开视线。稚子开口了,声音如银瓶乍破之中泻出的清流,潺潺在众人耳边回旋:“这位公子,有这等能耐何处不能锦衣玉食,为何偏偏要来这俗气滔天的赌坊之中做下巧取豪夺之事,莫非和吉生是故交?”
陆宁看那孩子形貌气度,本已存了三分疑虑,如今那孩子一口,几乎是当面坐实了陆宁的猜测,当下便安下心来,朗声回了句:“吉生公子天生媚骨,却被埋没在小小赌坊之中,当真如那深藏涧底的寒松一般叫人惋惜。宁山野之人,突感手头拮据,路过宝地,便来试试运气罢了,不过是时来运转,又何来巧取豪夺一说?”
陆宁面上云淡风轻,话语里又没有丝毫内力,故而声音比起吉生来反而消散的更快了几分。但吉生却反应极大,立时便垂了眉眼从赌桌上拿了一千两银票恭恭敬敬的递给陆宁:“谢谢公子赏光,吉生受教了,只望公子不要存了芥蒂,日后常来才好。”方才谈笑间的气度风华像暖阳下的冰雪一般,生生化成一汪碧水,半点也寻不到了。
“龙毅,把银票好生收了,说好今天只下一注的。”话音未落,人已经抬脚往外行了去,门口两个大汉的头垂得更低了,眼里的神色不再谄媚,却流露出盖也盖不住的巨大恐惧来。
天生媚骨(中)
陆宁出了赌坊转头就看见一家酒楼,心情极好。脚步轻快的拉着龙毅走进去,随手便扔给店小二一张百两的银票。
“去最安静的雅间,楼里所有菜肴酒水都上两份。”得了这么多赏银,店小二自是分外殷勤,领陆宁他们进了三楼转角的房间。
松江城的地并不算金贵,所以大部分的房子都造得不高,虽只是三楼,视野亦是极好。松江城自是因松江得名,风景秀丽鱼虾肥美,并不像东临国都玉临那般奢华靡艳,江上没有画舫,水中亦映不出宫灯,只取了自然二字越发显得安宁闲适。
从昨晚开始陆宁就没好好吃过东西,这里的菜式精致,口味清淡而不油腻,正是陆宁最爱,他也少有的大快朵颐一番。没想到这次先开口的竟是一向吃饭时分外专心的龙毅:“宁,刚才赌坊里的那位公子武功应该是极高的,却不知为何愿意放我们离开。”
龙毅于陆宁相处久了,沉默的性子独独在他面前倒是改了不少,况且这个问题是他也颇为关心,觉得没必要为了区区五百两银子得罪了这样一位绝世高手。
“这我倒没看出来,不过他身中奇毒,日后必当有求于我,你不必过于忧心,只当他是我们的金主就对了。”
龙毅得了句不必忧心,剩下的便什么也没听见了,又风卷残云的去消灭桌上的菜肴。陆宁早吃饱了,便把手拢在袖子里发呆,虽然很养眼,但这养眼绝对不包括他吃饭的时候,所以陆宁只得把头转向窗外打发时间。
“什么人在外面鬼鬼祟祟!”
随着龙毅的声音飞出去的是两只空空如也的瓷盘,虽对武学几乎一窍不通,陆宁还是觉得这两只盘子飞的很有气势,摧枯拉朽一般刺破了绸布屏风直直朝角落飞去。
“是吉生冒昧了,原先还以为公子不过是开个玩笑,没想到竟真的是囊中羞涩,才从我那取了银子便迫不及待的到停云楼来大吃大喝一番。”
“如果你是来找茬的请和龙毅去外面动手,莫要扰了我吃饭的兴致,若是来送钱的请把银子交给店小二离开;若是来求医问药的,对不起,本公子最讨厌吃饭被人打搅心情不好,请回。”
陆宁这番话自然是滴水不漏,完全不给对方丝毫回话的余地。不管选了哪一种都必然放弃另外两种,若将话术比作武学,那么陆宁的话必然是一套极为凌厉而且行云流水的招式。
停了半响,风铃般的声音才再次扬起,似乎还带着几分憋闷:“凭着这个小灯笼,公子可去赌坊随意支取银钱。今日是吉生失了礼数唐突了,日后必当登门谢罪。”
“你回去便安分点,若是还差什么人跟随我们,可就是有来无回了。”陆宁朝着龙毅丢出盘子的方位摆了摆手,面上云淡风轻看不出一丝情绪。
方才龙毅丢出的瓷盘正在好端端的躺在店小二手里,盘子上还立着一枚小巧精致的桔色灯笼,盈盈一握的袖珍灯笼上竟还栩栩如生的绣着一只月白色的玉兔。店小二进来的时候很沉默,还一脸畏惧的绕过龙毅从另外一边来到陆宁身边,才小心翼翼的将东西放下。陆宁一挥手,又赏给店小二一张银票:“那个屏风,我买下了。你去处理掉吧,看着扎眼的紧。”
店小二忙不迭去搬那碎成几片的屏风,又拿肩抗了紫檀木的架子下去了。
“毅,我们从窗户走吧。”话音未落,龙毅环上陆宁的腰灵蛇一般滑了出去。直直落在一家医馆前,陆宁心中感叹,武功高眼力是好,若是行那偷香窃玉之事委实要方便不少,怪不得采花贼一贯都只出现在江湖之中。
陆宁本就只是拿买药当个借口罢了,若是真要配药,竹林中的药材便取之不尽,又何必舍近求远呢。不过龙毅似乎早已经忘了他医术高明之事,还自作主张买了一大堆乱七八糟的东西。
反正横竖不是花自己的钱,陆宁乐的轻松,况且这些药材重新加工一下亦有很多妙处,陆宁虽不喜附庸风雅,却从不介意能在欢爱之时多出几分情趣来。
若非要说这小小的松江城有什么名产的话,那便一定是城中衣铺里的师傅们了。在衣饰打扮上,松江城的百姓也像这里的风景一般取了自然二字,颇为随意。陆宁带龙毅一进衣铺便专挑些轻薄的素色布料,师傅们手法熟练,龙毅身材挺拔却又不粗壮,缝制起来也颇为简单,陆宁又下了重金,不到两个时辰便赶制出两三套来。
其中陆宁最满意的便是龙毅身上这件,极薄的衣料蝉翼一般,近乎透明。裤脚袖口都做的极大,整件衣服只拿一条腰带挂在身上,隐隐约约能见到衣衫下的风景。龙毅虽没开口表示不满,却时不时的扭动一下身子,紧实的肌肉在身上滑动,陆宁开始回想起它们可爱的手感来,便不愿再在城中耽搁,和龙毅顺着原路回了竹屋。
银钩赌坊三楼左手边最后一个房间,门上悬着一盏巨大玉兔灯笼,烛火从白绢中漏出些冷清清的光来,和楼下呼来喝去的热闹赌局仿若两个世界。
吉生整个身子都慵懒的陷在软塌里,怀中还抱着一只伶俐的白兔,眉眼半闭似是有些疲倦的听属下报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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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我们不敢跟的太近,只知道他们是朝石径的方向走了,大概只是去赏景而已,松江城就这么大,那条路上一处民居也没。”
说话的人头上绑一条绿色的束带,和他彪悍的身形极为不协调。回完话,那浑身肌肉虬结的大汉在吉生面前极力弯着身子。忐忑的等了将近一刻钟,才看见自家主子有气无力的挥了挥苍白的小手,便忙不跌告退了。
“孟九公子你对这事怎么看?那两人突然出现在赌坊莫非真是偶然?”
一道残影闪过,檀香上的青烟只是晃了晃,房中便多出一个人来。剑眉星目,身形俊逸眉目中透出朗朗正气来,腰间悬一柄细剑青若秋水。
“能挫败吉生的必不是普通人物,那白衣公子一眼便能看穿你中了毒,显然医术极高,他身边那黑衣的随侍你竟不能靠近到五丈之内,整个江湖上有这等武功的人屈指可数,若他们真是江湖中人,绝不可能籍籍无名,所以就目前的情报而言,只能说是个偶然。也许是隐居山林的奇人异士。
吉生,你好容易遇到个对这稀罕的毒物有所了解的人,也算是你的造化,又何必如此疑虑,依我看暂时只要静观其变就好了。反正,除了这样我们什么做不了,毕竟我们有求于人,切不可自己断了后路才是。”
孟九说着说着脸和身子越靠越近,几乎要扑到软塌上。吉生原本半闭的眉眼徒然张开,眸子里精芒四射:“孟飞云,你是要害死我不成?”孟九闻言心头大骇生生滑出五尺。
吉生苍白的薄唇瞬间凌厉起来,怀中的白兔竟生生被捏得碎成一块破布,连血肉溅到他莲花般秀气的眉眼上,也浑然不觉。
吉生优雅的站起身来,甩了甩白袖上的血珠,转头对着孟九绽开一抹极为艳丽的笑来:“飞云,莫要让我恨你。”那声音幽怨中带着无法言喻的苍凉感在孟九心里蔓延开来,苦涩难言。
孟九心中难受至极却又什么也做不了。他失魂落魄的飘出了窗子,竟一路走到石径上来。子时刚过,黑到极致的暗夜里不见五指,孟九精神恍惚只是顺着石径乱走,早失了方位。突然脚下一滑,跌进石壁之中。
本能的他一伸手便触到白天龙毅看了许久的那条软绳编织的梯子。孟九心中疑惑立时便燃了火折子。石壁本就不高,即便是不会武功的人掉了进来,只要顺着平缓的坡道就能轻而易举的爬出去。况且本就没什么人会来这种地方,这样精心的布置便完全失了意义,那么便只有一种可能,石壁内有什么人要出去。
想通了这一节,孟飞云大喜,几乎是横冲直撞的穿过了瀑布到了竹林。
陆宁正兴致勃勃的要抽走龙毅腰间的系带,龙毅却用极为漂亮的一个旋身躲开,直接从窗户飞掠出去。陆宁忙穿好衣服燃了烛火,虽然屋外黑漆漆的,以他的眼力什么也看不到,但随着夜风飘到他耳中的兵器交接之声却十分清晰,很显然龙毅在和什么人交手。
陆宁搬开竹枕,取出龙毅随身带的那把匕首来到窗前,却无奈看不清人影,只得呆呆站着。
“宁,小心!”龙毅惶急的声音在耳中轰鸣,陆宁虽什么也没感觉到,还是勉强滑开两尺躲开了飞来的人影。
影影绰绰的烛光之下,孟飞云的剑反射出莹莹的青光来,声若龙吟形似秋水。
“公子深夜到此一言不发便刀剑相向不知所谓何事?”陆宁心中惊疑不定,却已经是面沉如水不见丝毫慌乱。手掌一翻却是悄悄把匕首递给了龙毅。
“不是我先出手的,公子的侍卫飞身而出招招要取在下性命,不得已而已。”
陆宁被打断好事,心中早就烦躁不堪,哪里还会与孟九讲什么道理,当即便冷嘲热讽起来:“好一个不得已,你深夜在房外窥探亦是不得已,你气势汹汹撞进屋来几乎将主人掀翻在地也是不得已,若不是我家龙毅武功还算不错,此刻我们不是早成了你剑下亡魂?阁下这不得已也实在是太高明了些吧。”
孟九出身武林世家,修养极好,哪里受得住这般冷嘲热风。当即便觉得心神不宁,面上亦有些灼热起来。
一声清脆的鸣响在房中绽开,打断话语,却是龙毅又欺身上前与孟九缠斗起来。剑走轻灵,本就以飘逸多变为其神髓,竹屋之中不过方寸之地,不过几招孟九便渐渐落了下风有些力不从心起来。
一咬牙,他手按游龙剑身招数急变,若是有江湖中人在此必会惊呼,这剑法乃是藏剑山庄独门绝学,九字剑决。龙毅白衣上很快便多了数道剑伤,鲜血淋漓。陆宁心中后悔没让龙毅换回他喜欢的黑衣,脚下却暗暗向窗边滑去。
哪知陆宁还未移到窗边,龙毅便被孟九一掌击飞了出去,软倒在门边。陆宁再顾不得许多,衣袖中突然散出无数淡金色的粉末来,面上红潮泛起,生生便喷出一口血来。
孟九见了那金粉大喝一声:“身旋剑旋裂八方!”陆宁眼见金粉散去,房中陈设却依旧完好,显然此人武学已是登峰造极,当即心如死灰,只抬眼看了看龙毅,唇边泛起一抹安心的笑意来。
天生媚骨(下)
孟九千钧一发之际躲开了金蚕蛊(金粉),便越发确定了陆宁就是吉生口中的那位公子,医理毒术本是同源,想通了这一节,孟九心下甚是欣喜,忙贴着后心给陆宁渡了一口真气进去。
陆宁本没受伤,只是许久不曾动用蛊术,有些气血上涌罢了,孟九充沛的真气一冲进来,气血便被压了下去,虽然精神还有些萎靡,但还是很快便醒了过来。
“公子,你可醒了,孟九本无意伤你们,只是来为吉生求医问药的,又怎会下重手呢,只是公子一直不听孟九解释才……”
陆宁心中气苦,没想到事到如今自己还差点因为贪心区区五百两银子送了性命。他本不是急躁之人,只是孟九闯进来的时机实在是太过凑巧,在关键时刻打断了他与龙毅的欢好之事,首先便失了几分冷静,其后龙毅受伤,陆宁更是方寸大乱,哪里还有心思听什么解释。
现下冷静下来,知道对付此人只能智取,当即便定了心思,不论孟九所说是真是假都少不得要好好和他周旋一番,好争取些时间。
心计一定,陆宁转瞬便收了面上愤恨,只轻描淡写的回了句:“既公子是来求医问药的,也该有个求人的礼数。龙毅虽说是莽撞了些,你也着实不该伤了他,我与他素来亲厚,你既已伤他,我又怎会违了自己心思为你配药解毒?”
孟九出身武林世家,修养品性都是极好,哪里招架得住陆宁这般诡辩,当即便晕头转向哑口无言了。
陆宁扫了扫孟九面上神色,便知道自己性命无虞,索性垂了眉眼养神。
果不其然,不出半刻,孟九再度开口了,只是语气里还多了几分恳求的意味:“先生既花苦功学成岐黄之术,必是存了悬壶济世的心思,吉生与我都家财颇丰定不会亏待了先生。”
陆宁心中冷笑不止,天生媚骨当真可怕,竟连这般绝世高手也能为他折了傲骨低声下气。面上却是不动声色,不咸不淡的应了句:“不管你是如何家世,且细看我房中陈设,哪件不是价值千金,今日去赌坊不过是闲极无聊,银钱俗物早已入不得我眼。”
孟九一听陆宁这话,便知事情并非没有转圜余地,一咬牙将手中的秋水剑递了出去:“先生不是江湖中人也许不知道,藏剑山庄的孟家最擅长的便是锻造神兵利器,孟九这柄秋水剑,削铁如泥,吹毛断发,若是公子随侍得了此剑,定然欢喜。”
陆宁原本不想招惹这些麻烦事,不过是想拿话来断了孟九心思。现下孟九拿出这柄宝剑来,却让他确实有几分动心了。毕竟龙毅对什么都无欲无求,唯有这武学上的事甚是热心,若是能乘机得了这柄好剑送给龙毅,倒是也不错。
体内蛊虫一阵躁动,显然小七他们已经到了附近,陆宁来不及细想便草草回了句:“我和龙毅此番受伤,需要静养一些时日,若是孟公子信得过在下,便留下剑权当赔礼,一月后再来,必当给公子一个交代。”
孟九只得了陆宁一句:“定当给公子一个交代。”心中一阵狂喜,当即便留了剑飞掠出去,转瞬便消失在夜色中。
陆宁随意服了颗药丸,便起身走到阳台上,右侧的阴影里早已半跪了两个黑衣男子,气势沉稳若渊停岳峙。
“属下来晚了,望公子责罚。”
陆宁只是淡淡扫了他们一眼,面色神上不动分毫:“小五,你进去看看龙毅伤势。”左手边黑衣男子领命进了屋中,陆宁却慵懒的歪倒在另一个男子身上,那男子依旧维持着半跪的姿势,用肩膀承受着陆宁的体重,纹丝未动。
“公子,房中的人内力本就极佳,下手之人也颇有分寸,故而没受什么伤,只是心脉受了些震荡,最多两个时辰便会自行醒过来,公子不必担心,”
“小七,你看这柄剑如何?”陆宁垂下左手让身下的男子可以看到剑。
“公子,这剑色泽青绿形如秋水,纹理细腻好比掌心老茧。定是精钢制成,放眼整个江湖也算是一把不可多得的好剑。”莫小七的声音棉花糖一般软绵绵的和他锐利的眼神挺拔的身形毫不相称。
陆宁轻笑着从莫小七身上爬起来,把剑递给他:“这柄剑送给你了,你们两个给我彻底调查清楚这柄剑的来历,顺便给我去江湖上混出点名堂来,日后若是和孟九再见,也好扳回一成。顺道赚点银钱,你们的主子今日差点为了五百两银子送了性命,你们要好好赚钱养着我才是。”
陆宁这话本来是半真半假,不过小五、小七一直都只认这一个主子,等了三年,好容易得了第一个命令,自然忙不跌领命去了。繁星满空,月色静好,陆宁悠闲的走到屋子里,靠在门边静静等着龙毅清醒过来。
话说,孟九从陆宁那得了保证,心中狂喜不已,迫不及待的要去告诉吉生这个好消息,运足了功力,整个人快得青烟一般,径自朝吉生所在之处掠了过去。
吉生整个人都陷进浴桶里,热气氤氲中肩背滑腻素白的肌肤隐约可见,方才沾满兔血的白衣被胡乱扔在一旁。眉眼半闭,神情倦怠似乎累极。
倏然一阵冷风拂过,门开了。吉生眼中精芒闪烁,一掌直直朝房门推了出去,勃发的真气带着排山倒海的气势击碎了实木木板,孟九临危不乱机变一个旋身便躲了开去。吉生整个人大鸟一般穿过夜空身上随意裹了条布带,直直落在院子里。
吉生一抬眼却正对上房檐上孟九温柔的眉眼,面上涌起一阵红潮,足尖轻点又飞回浴桶之中,大概是水有些凉了,吉生微微皱了皱眉,方才将整个身子陷进去。
孟飞云弯下身子拾了吉生胡乱散在各处的衣衫,低头看着水里的吉生,温润的眉眼中生出些许说不清的情愫来。
“忘尘……我用一柄秋水帮你求了个承诺。”
本只是不咸不淡的一句轻言,吉生却似受了极大的打击一般,净白的小脸上透出明显的痛楚来:“小九,我半个废人又如何值得你待我如此,教我武功、救我性命,又煞费苦心取了忘尘这个表字。可越是如此,你让我又如何能忘尘?如何不动情?又如何能不把你放在心尖刀刃上厮磨?”
吉生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混杂在清水搅动的声响里,末了竟变成凄厉的呜咽,凉飕飕的从喉咙中满溢出来,带着道不尽的苦楚。
孟九身子弯得更低了,强有力的手臂环到水底紧紧搂着吉生幼小的身子,眸子里是满满的疼惜,浑身真气激荡将沁着凉意的水烧的熨烫,夜风中两人的身形影影绰绰的重叠在一起,再分不清彼此。
相思蛊(上)
六月十三,大暑,日值岁破,诸事不宜。
每到盛夏,陆宁体内的蛊虫便会躁动不安,整个白天都昏昏沉沉,精神恍惚,虽然偶尔会清醒一小会儿,却几乎说不出一个完整的句子来。龙毅不通医术,只得一遍遍从山涧中取了凉水来,拿毛巾裹了放在陆宁额头上,陆宁浑身的灼热直直烧进龙毅心底,焦疼难耐。
一入夜,陆宁便清醒了,面上神色竟还透出几分欢愉来,丝毫不见颓色。龙毅虽有诸般疑问,陆宁却只拿一句先天之症搪塞过去,龙毅虽不尽信,终究还是没开口戳穿,因为他能察觉出陆宁眼底的那一抹苦楚,所以不再多言。
陆宁每晚清醒过来,也只是带着温润的笑意坐在窗前,眸子里空落落的。龙毅不知道什么叫寂寞,看着陆宁萧索的神情也觉心痛。
“宁,都说蛇性凉,不如我们今晚做蛇羹吃吧。”
“好啊,闷在屋里这么多天,骨头都酥了。我是没抓过蛇,就劳烦你带路了。”陆宁面上依旧是龙毅看惯的温润笑意,云淡风轻的。龙毅垂了眉眼分辨不出情绪,只觉得这样的陆宁很陌生很遥远。
劳烦这个词对龙毅来说很陌生,似乎长了这么大还是第一次听到,他虽不太明白是什么意思,却本能的讨厌这个词,就因为这陌生的单字,让他和陆宁之间的距离仿若两个世界般遥远。
龙毅带着自己都不明白的小情绪当先朝竹林深处行了去。陆宁拿了那柄兔毛团扇跟在身后,印着龙毅的脚步往前走,一如当初他们入这林子的时候一般。
龙毅本是死士出身,抓蛇猎狐不过是小事,他从没放在心上。只是身后要凝神细听才能察觉到的脚步声,深深浅浅的步子落雪一般被淹没在树林中,将龙毅心底的小情绪碎成一片片,熬成稀粥。
月亮升得更高了,陆宁步子有些乱了,却依旧静默的跟在身后,一言不发。龙毅心中暗暗焦急,脚下却不见动静,似乎平日里随处可见的蛇虫鼠蚁今晚反倒成了稀罕物一般,一停下却被一个软绵绵的身体撞进怀里。
陆宁眸光如水,面上却透出和他清朗面容极不相称的妖媚来:“毅,我原先还不知道,你是这般无用这人,不过是抓条蛇而已竟跑了大半个林子还是两手空空。走了这么久我早就饿了,不如今晚就吃你好了。”
龙毅一阵错愕,若不是眼前的眉眼实在太过熟悉,陆宁手脚并用缠过来的时候他几乎就要施展轻功逃开了去。
陆宁的手爬上龙毅胸膛的时候他便发觉不对劲了。他和陆宁耳鬓厮磨许久,对彼此的身体熟悉的无以复加,陆宁身子虽软,却还是带着韧性的,像今天这般柔软的几乎感觉不到骨头的情形是断断没有的。
龙毅知道陆宁身体一定是出了什么状况,却想不到办法,只能木头一般杵在原地,全身僵硬堪比顽石。陆宁的双腿弯成诡异的弧度蛇一般缠绕上来,唇舌中带着冰冷的寒意,龙毅似乎是在极热和极冷中循环着,陆宁口鼻中的气息冷若冰凌,生生刺进龙毅体内。
龙毅体内真气流转不息驱散冷气,而陆宁神情萎靡,眼神暗淡,只是手里依旧抓着那柄四不像的兔毛团扇,半刻之后,陆宁伏在龙毅背上喘/息,龙毅浑身热气腾腾,连陆宁的衣衫都被湿透了。
两人就这样立在月下,谁也没开口说话,龙毅背着陆宁安静的往回走,只是他走的极慢,黑皂布的鞋子在银光碧草中十分显眼,陆宁看着那鞋子竟有些痴了:“每年的这个时候都是小七背我的,只有今年是你,毅。”
这话没头没尾,龙毅却听得极认真,脚步更慢了些。
“隐园里的规矩我是不大懂的,因为师尊带我到园子里的时候,我才五岁,除了那年园子里的梅花开得特别好以外,什么也不记得了。六岁我便住进了伏龙阁,莫叔叔给我种下蛊虫,其后每年盛夏最热的时候,蛊虫便在身体里躁动不休,十多年来陪在我身边的一直都是小七,在冰火的两个极端里做那些风月之事也是小七想出来的法子,此蛊名相思,乃是母子成对的,小七体内带着子虫,十岁我与他初行房事,他便莫名其妙吸了我一身内力。师尊只摇头叹气说我不善隐忍,日后必成不了大气……”
“别说了,宁,其实我并不是一定要知道这些。”龙毅这话几乎是吼出来的,带着电闪雷鸣的气势在寂静的竹林里炸开,惊了一林的飞鸟。
“相思蛊乃是蛊中至尊,万毒俯首不敢擅动。所以毅,只要有我跟着那便是多久都抓不到蛇的。”
“没关系,我们以后只吃兔子。”龙毅沉闷的声音里带着浓得化不开的温柔,只是各怀心事的两人谁也没有察觉到罢了。
一壶风月(上)
北齐边城流景,有一则流言不胫而走,国都那个以懒散闻名天下的琅琊王要来巡视,边城军士们只是将这个半真半假的消息当作茶余饭后的谈资,却没人会因为琅琊王这样一个闲散王爷的到来而紧张,多半不过是闲极无聊来边城散心罢了,不过难免有军士们存了能在琅琊王面前表现一番的心思。毕竟琅琊王的近卫营是北齐国数一数二的舒坦差事,因为根本就没人会冒险去行刺个完全不管事的王爷。
可偏偏就是这么巧,当琅琊王带着他那要命的风华旋风一般翻卷到边城流景的时候,竟真被不明人物掳了去。三天后,君王震怒,太史令持符节亲自监军,边城防务官被下狱,一时间流景城人人自危,全城整肃防卫严密。
“长风,这可真是个一石二鸟的妙计啊。竟不费一兵一卒就削了防务官的军权,你有如此手段,要在北齐谋个一官半职亦非难事,何必不从了我?”宣伦眉眼如丝,点点滴滴环绕过来,将段临整个人都包裹进去。
“这话一点也不好笑,我们好容易能独处一会儿,别提这些好么?宣伦。”段临修长的手臂按在宣伦腰上,沉稳有力的声线把宣伦两个字的尾音拉得极长,带着缱绻缠绵的情愫在小屋中弥散开来,春情一室。
宣伦晶亮的眸子闪过瑰丽的神彩,嘴角上扬弯成愉悦的弧线:“长风,你这话算是求欢么?”
段临一旋身绕到宣伦背后,整个人压在他身上:“北齐原本便比越国潮湿得多,难道不是你想我更多些么?”
“呵呵,潮湿,还真是个不可爱的形容词。不过你难得有兴致想要在口舌之争上占点便宜,我自然是欢喜的双手奉上咯。”宣伦一边说一边低低笑起来,眉目清浅,神情如画,披肩的碎发绕进段临脖颈里,带起一阵酥麻的冰凉来。
长风暖玉般的手直直压到宣伦唇边:“乖,先吃颗梅干,生津止渴。”
“原来梅干还有这等妙处,不过短短数年长风竟如此擅长风月之事了。”宣伦趁着开口说话的间隙把段临手上的梅干吸到口中细细咀嚼一番。
段临不答话,直接拿唇舌去品尝宣伦因为梅干刺激几乎充满口腔的津液,宣伦杨着头,眼角眉梢都逸散出欢愉来。段临足尖轻点,真气一提两人便直直飞上树梢。瞬息间如同蜕皮的蛇一样,留了满地的衣衫。他们立足的枝干极粗壮,承受两人体重丝毫感觉不到摇晃。
“宣伦,你这次能留几天?”段临英挺的面容上扬起近乎纯真的笑意来,那笑如同在新年收到糖果的孩子一样,喜气洋洋。
“长风,今天你莫非不想让我下去了?”宣伦口中温热的吐息肆无忌惮的冲到段临脸上,激荡起欢愉的气息。
“这话可是你说的哟。”段临拿唇舌盖了宣伦周身的风华,初夏的蝉鸣声风吟一般穿过耳际。异物突然冲进身体的违和感让宣伦浑身颤栗,短暂的适应之后涌起的是无穷尽的欣欢。
他们身体早已牢牢记住了彼此的味道,不过是两根手指就几乎让宣伦的呻/吟脱口而出。段临突然把头整个埋进宣伦脖颈里:“想起来了么?宣伦,那年陆欢就站在树下,阳光透过去,他衣衫上的云纹清晰可见,我们也是这样的姿势站在挂满蜜柑的高高枝干上,你也是这般强自忍耐着。其实,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们都没变过。”
“我知道,我都知道,可我就是不愿意等,也没耐心等。司徒宣伦可以在所有人面前都天衣无缝,行止坐卧不错分毫。却独独无法停止思念长风,和你分开的每一秒我的灵魂都在悲鸣。”宣伦激动的拥抱着长风,整个身子都和他契合在一起:“我甚至思念这些粗暴的进入和痛楚。”
宣伦的手按住段临的胸膛:“这颗心只有此刻不为了天下苍生,不为了五国烽火是独一无二为了司徒羽在鼓噪跳动的,其实,我只要这样便知足了,就算是落草为寇又如何,衣不蔽体又如何?只要时时刻刻你的眼底都只有我一人,如此这般,纵然是天下大乱也无所谓。可你就是太温柔,温柔到做可以做天下百姓的牛马;但你又最最残忍,残忍到永远成为自己挚爱的暴君,这样的你要让我如何是好?我到底是要倾覆了这天下一头撞进你怀里,还是要远远望着你小心翼翼捧着这虚假的安宁?”
“宣伦,对不起。”段临转头避开宣伦灼灼的目光。
“我不要你说对不起,云浩失去陆欢你怕他乱了天下放心不下,你却可以毫不留恋的把我孤身一人留在北齐,这到底是太信我有颗善良温柔的心,还是太相信你自己的魅力?我就是乱了北齐又当如何,就是领着北齐万千铁骑燃了烽火烧得生灵涂炭又如何?我本不在乎什么一世清名,又凭什么要一直忍受这连时限也没有的折磨?段长风,你到底将我司徒宣伦置于何地?”宣伦似乎受了什么刺激一般,处在崩溃的边缘。
段临只能把手臂缩得更紧了些,勒得宣伦生疼:“要不要上我一次试试看?看看威震天下的国柱将军在琅琊王身下是如何放/荡和无能?”
倏然声音像是被树叶吸尽了一般,安静的似乎能听到阳光落到地上碎裂的声音,一瞬间宣伦便被吸光了全身力气软绵绵的趴在段临身上,声音无比委屈:“长风,我……”似乎有千千万万想说的,却又一句也说不出口,于是只得奋力将自己揉进段临身体之中,借着撕裂身体的痛楚和深入骨血的欢愉来表达自己矛盾重重的内心。
段临只是安静的呆在宣伦的身体里,间或温柔的游动一两下,清爽的甚至看不到一点汗滴。
“其实并不只有激烈才能用来回味,在每个细雨深宵里透过雨幕安静的想念也很美好。我们的感情应该像清水一般,多清淡也会甜到心底,吹不散,敲不碎,温润长久好比细流。在这乱世之中,唯有这份纯净是我最不愿失去的宝贵。”
这是宣伦第一次听长风在耳边温言细语的诉说着对自己的喜欢,明明只是清淡如水的话,却能在心里激起滔天巨浪,几乎把整个灵魂都吸了进去,也许自己的灵魂早就遗失在那挂满蜜柑的树枝上了吧。
一壶风月(中)
初夏的风扫过庭院, 阳光不咸不淡的透过窗棂漏进来。宣伦慵懒的像一只吃饱的猫, 眯着眼瞥了身边轮廓锐利的男子一眼, 轻手轻脚的滑下床, 脚一刚落地, 宣伦浑身便腾起一股酸软来,几乎歪倒。
“这么早就要走么?”长风眼底环绕着风暴, 暗沉沉的看不清情绪。
“长风, 边城不稳,羌胡必乱。北齐首当其冲, 我一个闲散王爷又怎能在这种时候还让皇兄分心?”
“宣伦, 他先是北齐的王,尔后才算是你亲哥哥。”段临声音很小, 语气很轻, 却凛冽如冰霜, 打碎了一室温暖。
“可我只剩下这一个哥哥了。”宣伦没头没尾的回了一句便定了身子安静下来。
段临走到宣伦身后, 低沉的声音带着蛊惑:“宣伦,不管什么时候,你都可以更依赖我一些的。只要你一句话,国柱将军便不战而降。”
宣伦放松了全身的力量, 将头整个埋进长风身体里:“再多陪我几天吧。”
“傻瓜, 每次都是你先走的。流景离羌地不过百里, 大漠黄沙, 塞北烟华, 天下之大处处繁花, 西羌游牧之地必有奇景,不如趁此机会去见识一下也好。”
宣伦眼眶湿润,目光晶亮,在段临怀里软软应了个好字。
羌胡游牧民族风俗简单,彪悍。好恃强斗狠,善马术,尚武。北齐边城流景往北八十里便是苍茫草原,地广人稀,乃是羌族属地。
宣伦半躺在马背上,段临不紧不慢的抖着缰绳在前面带路:“宣伦,这碧草晴天苍茫十里比之南唐风物如何?”
宣伦扬手丢一串葡萄到嘴里,俯下身子凑到段临唇边,嘴里扑哧溢出热气来:“南唐我是来来回回了走了几圈,可风景却是半点也没记到心里,不过,长风倒是比往日更了伶俐了几分就是了。”
段临扬手在宣伦唇边一抹,又放进自己嘴里细细品尝一番,眼角眉梢都带着笑意:“宣伦你这滋味也比往日更甜了些。”
宣伦顺手一拉便把段临带到马上,半真半假的说了句:“快些走,不然天一黑我们可是要在呼啸的冷风里过夜了。”
“回祁不过百里,不过两个时辰便到。”段临笑着拉了宣伦的手按在自己腰上,脚尖轻夹马腹,快马蹄急踏草如风。
“都说羌人好强斗狠,长风你这般张扬,莫要引来麻烦才是。”疾风里宣伦的声音棉花糖一般软软的带着甜腻的回音。
“真要是有麻烦来了也好啊,我们此番虽是赏景,若能顺道打探羌胡动向又何乐而不为呢?”长风说得风轻云淡,宣伦本身武功亦是不弱,也就由着他去了。
离段临快马不过十里,孟飞云带着吉生刚刚从兰极部落逃了出来。
“吉生,我们后面有一骑快马紧追而来,莫不是长老的追兵?”
“自然不是,部落的勇士们都和我交情甚好,即便是碍着长老命令,追赶出来也不过做做样子罢了,长老又笃定你解不了我身上的毒,就算下令追我们也不过是丢不起这个脸罢了。”吉生稚嫩的声音稀稀落落回荡在草原里,素白的袍子在风中翻飞若青莲盛放。
“吉生你此番离了部落可有什么打算?”
“飞云,听这口气你似乎不愿再回藏剑山庄了?”
“山庄中不过整日铸剑比武,既然出来了,何不趁此机会在江湖上闯出个名号来,也不枉我辛苦练就这一身武功了。”
“如今北齐日渐强盛,族中又派系杂乱,恐怕再也没了往年威势,也要早做打算才是,不如我随你一道去中原吧,常听人说起江南风物精致秀美早有几分向往,既然在部落已经和长老们撕开了脸面,就索性带着支持我的族人们在中原定居吧,留在草原自相杀伐实在非我所愿。”
草原空阔,风声很大,孟九慢了下来,细细听吉生说话,心中泛起暖意来,虽然吉生口口声声说是为追随他的族人做打算,但吉生是何等伶俐之人,又何尝不是怕自己离了山庄寂寞。但孟九不会说破,因为吉生面皮极薄,既然遮遮掩掩的做了,还是装作不知道的好。
宣伦他们速度本就快,再加上吉生他们这一耽误,正好追了上来。宣伦随意一眼瞥见吉生头上顶着白狐圆帽,腰上垂着半截兔毛便知他是地道的羌人,忙开口招呼:“前面的小兄弟可知道回祁部落还有多远到?”
吉生一转眼看宣伦风华气度料想他必不是一般的中原人,浅色的眸子绕了弧线,嘴边扬起浅笑:“可巧,我们也正要去回祁赶集,不如就与公子同行吧。”
宣伦虽惊讶于吉生的突兀,却留意到这半大孩子面上扬起的媚色,当即便应了。前面两个马夫自然是没意见。调整了速度并肩齐行。
回祁虽只是羌胡中的小部落,却因为位置特殊独立于部族之争以外,意外的热闹。城内商人颇多,不同部落的羌人们在这里和睦相处,带着各自部落的特产来此交易,极有羌胡特色的小物件在此地随处可见。
段临和宣伦虽是初来,却因为有吉生引路,玩得很是尽兴。
天一客栈之中,四人围成一桌吃饭,席间吉生说些羌胡族的习俗趣事,倒也气氛融洽。宣伦嗜吃甜食,慵懒的把整个身子都靠在长风身上,段临挑了最大的一颗糖葫芦塞到他嘴里,因为实在太大,宣伦唇边滑出一丝猩红的糖汁来,他也懒得擦,甚至姿势也不动分毫,口中却咀嚼极快,很快便将一大颗糖葫芦吃光,半张着嘴等段临送新的吃食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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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生在一旁嗤笑:“宣伦公子既如此酷爱甜食,若是留在回祁定然过得快活。”
宣伦眼珠一转,不着痕迹的问了句:“不知吉生公子是哪个部族出来的,若是本家便在回祁,那宣伦就是留下来盘桓几日又何妨。”
吉生拿指尖挑了半片龙须糕递到段临手中:“这道小吃便很有我本家部族的特色,宣伦公子尝尝便知道了。”
段临不着痕迹的将掌心酥糕温热一番,方才慢吞吞的放进宣伦口中。孟九眼中精光一闪,插话进来:“阳炎诀如此上乘的内功心法竟被段公子拿来热吃食,实在是有些大财小用了。”
“孟公子真是家学渊博,宣伦跟着长风这么久都不知道这一手是什么功夫,每次他不在身边便分外想念,今日既得了这名目,他日必要好好找寻一番才是。不过宣伦还有一事不明,望孟公子赐教。”
孟九闻言以为宣伦要问武学方面的事,想自己所学颇便胸有成竹的应了句:“公子但说无妨。”
宣伦眉眼一挑,不咸不淡的接了句:“兰极部族的龙须糕在下就是再寡闻也还是知道一二的,只是不知道吉生公子在部落中是什么位次,腰悬皮毛必是族中颇有声望之人,只是观吉生君容貌年不及弱冠,宣伦实在是好奇的紧。”
孟飞云没料到一句话引出如此尴尬的话题,只得无奈的看了吉生一眼,收了声音安静下来。
“宣伦君一直以表字自称,既然对吉生来历颇为好奇,不如说出姓氏来,也好让吉生心中有个斟酌掂量,公子有几分可信。”吉生似是早就料到会这样一般,神情自若应答如流。
“在下敝姓司徒,单名一个羽字,北齐国君正是家兄。”宣伦慢条斯理的又往口中塞了一块松糕。
“琅琊王心思细腻,言语间滴水不漏,看来流言不可尽信也。”吉生小小的身子往前斜了斜,目光灼灼盯着宣伦。
“凡事只有在意料之外方算是奇策。吉生君大可不必多虑,宣伦既然问出口了,自然还是有几分把握的。”
“站得越高,身后觊觎之人便越多,以琅琊王的身份地位自然是感触颇深,吉生虽在兰极有一点影响力,却始终是居于人下,只是这一步之遥往往都颇费周章。”
宣伦几乎将手里的葡萄碾碎了去,汁液脏了一身素衣:“公子既有意远走,宣伦也不过是想做个闲散王爷,能伴着身边人逍遥一生,如此一来我们两人也算得上是一拍即合了。”
“得王爷一言,吉生心头大定,只是不知四国之中,王爷认为吉生去哪国最为妥帖?”
“北齐连越而邻羌胡,又羌人素有磕绊自是不合适,而南唐有军神穆子陵坐镇只怕很难扎根,如此一来便只有相对封闭富庶的东临国是首选了。”
吉生将宣伦的话细细听了进去,极小心的从袖中取出一柄折扇来,素色的扇面上空无一物,红漆的扇柄末端方寸之间却栩栩如生的绣着一只玉兔:“此扇乃是族中信物,这个也算是吉生的诚意,望王爷能悉心教导,不吝赐教才好。”
宣伦面色如常,伸手接了扇子视线从孟飞云脸上扫过:“吉生君既然有孟公子这般出色的江湖朋友,不如就行江湖之事好了,如此则可一劳永逸高枕无忧。”
吉生眉眼垂的更低了,只是耳际的一抹红晕泄露出几许尴尬来,宣伦却仿若未间,自顾自的往下说:“千行百业之中,江湖中人唯经营镖局,赌坊和风月之所三处最为常见,公子此去东临,自是不愿多抛头露面,索性就开个赌坊,一来有机会结识江湖上的奇人异士,好让公子日后行事多条门路,二来可以积累些财富充做各处打点用度以备不时之需。赌坊玩乐之所花样繁多,交换信物之事极为常见,即便是宣伦亲去也不至遭人怀疑,如此岂不是两全之策?”
宣伦语尾虽用了问句,可吉生心里却明镜一般,丝毫疑虑也未留下,生生按下身子深深朝宣伦拜了数次,方才和孟九一同离开了。
一壶风月(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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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金灯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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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思蛊(中)
陆宁早就醒了, 只是闭着眼睛不愿睁开。手心里的触感很熟悉, 依旧是他离开寒园时的那床衾被, 只是再回来心里却连半点波澜也没了, 其实身上并没多少伤, 那些蛊虫对陆宁而言就像是身体的一部分,在经年累月的时光之中一直陪在他身边, 比起人心的叵测来, 这些虫子们实在是可爱许多了。
立秋一过,空气里便开始渗透出细微的凉意来, 丝丝缕缕透进心里, 穿过轻薄的衾被生生刺进骨血之中,冰冷的可怕。陆宁睁了眼木木的看着床顶, 精致的幔帐上工细的绣着祥云, 就像那盏乌金灯笼上自己亲手描上去的那片真心一般, 笨拙的可笑。
心已成了灰烬, 身体却还依旧带着口腹色欲,陆宁不合时宜的想起龙毅托着灯笼的宽大手掌,身下升腾起燥热。陆宁恨极了自己,一扬手狠狠掐住肩胛骨上露出的细白肌肤生生拧出淤青来, 身上的疼痛重了些, 心中却似乎轻盈了许多, 凭空生出几分勇气来, 带着这微不足道的勇气, 陆宁翻身下床, 腿脚一伸却没有落地的实感,像是踩在软泥上。
陆宁疑惑的一低头,龙毅正姿势僵硬的半跪在床边,脚就落在他背上,在小麦色的肌肤上清晰的印出一个不大不小的鞋印来。
陆宁想说点什么,张了张嘴,喉咙却干涩涩的什么也说不出来,于是只得闷闷的绕到一旁,随手取了案几上早已凉透的茶水,囫囵的灌进身体里。
“主子吩咐过,若是公子醒了便去书房见他。”龙毅的声音依旧是陆宁听惯的不悲不喜,只是这声公子仿如隔世,似乎他从未走出过这荒败的寒园,那数月的温情不过幻梦一般是凭空捏造的。
陆宁气极,胸中一片翻腾,指尖用力按住手中杯盏,压下了喉头涌起的腥甜,抬脚出门不再看龙毅一眼。
不同于云锦殿的精致,越王的御书房格局陈设都十分简单。样式普通的细长案几上随意放着几篇未批阅的奏折。陆宁杀气腾腾的穿过空落落的庭院,沿途一个侍卫也没碰到。
“云浩,说吧,这次抓我回来又是看中了什么?”陆宁一踏进书房里,便问得露骨,一切都摊在台面上,反倒轻松了,陆宁半点耐心也没剩下,甚至不愿同云浩多说一句废话,冷淡的语气中带着棱角分明的锐利。
云浩却意外的耐心十足,眼底甚至还带着微薄的笑意:“公子难得回来,在寒园多休息几日也无妨,反正子辰六还是和从前一般在你身边。”
云浩一提起龙毅来,陆宁胸中便泛起滔天的怒意,阴恻恻的笑了笑:“云浩,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那点小算盘,实话和你说了吧,我五岁便随师尊入了隐园,陆欢的事我是一丁点也不知道,就算他真是我兄长,对我而言也和陌生人没什么差别。不管你看着我这张酷似陆欢的脸多久,它也决计不会变成你安安稳稳放在心里的那个陆欢。”陆宁声音阴暗好似徘徊在九幽魔域的恶鬼,在御书房浓重的凝神香烟雾中翻卷出几分毛骨悚然来。
云浩面色僵硬,却还是隐忍下来,只闷闷说了句:“把隐园天机阁中剩下成员的名单交给我,便让你离开,至于子辰六,如果你还放不下他,就一并带走吧。”
陆宁心中一惊,原以为不过是一盏乌金灯笼让云浩起了敛财之心,横竖不过舍些银钱便可脱身,没想到不过短短数月,云浩竟查到如此地步。良久,陆宁从怀中取出一卷丝帛来:“没想到,你竟还存了求取天下的壮志,若是除开个人恩怨不谈,我不得不说,你是一个好主子,或许他们跟了你也算是因祸得福吧。”
陆宁将丝帛压在案几上,手却迟迟未曾离开,嘴角一弯,眼底透出恶意来:“既然是交换,那么殿下也该拿出些诚意来,就算那子辰六从未把我放在心上分毫,对殿下可是忠心耿耿,这次陆宁不大不小吃了一记闷亏,怎么也要讨回几分来才是。”
“陆公子所言甚是在理,在下再怎么不识礼数好歹还算是一国之君,自然是君无戏言,大局已定,又怎会在这些末节上惹公子不快,陆公子胸中韬略怕是非一般人可比,本着惜才之心,本王也应该让公子尽兴才是。”云浩一挥手自有内侍前去传话。
陆宁面上云淡风轻看不出什么情绪,心中却是忐忑不安,那半卷丝帛之上满溢着的不过是被穆子风一把烈焰焚尽的冤魂,又哪里能瞒得过云浩,若是真要把师尊毕生心血都交予云浩这个混账,陆宁是宁死也不愿意的,出此下策虽是万不得已,却好歹还能拖延些时日,也不知道小七他们还要多久才能赶来。
陆宁心中思绪不断,龙毅却已光着身子被人吊在庭院中的老树上,陆宁就坐在门边,却看不清龙毅面上神情。
云浩手中拿一柄鹿皮软鞭,故作殷勤的弯下身子递到陆宁手边:“公子既然生气,何不亲自去教训一番。”
陆宁站起身子,右手一推,似笑非笑的回了句:“在下不过阅了几卷古籍,识得几副膏方罢了,哪里做得来这等粗活,偌大一个宫苑里不会连个行刑的人也找不到吧。”
“既然公子难得有了看戏的兴致,那我忝为主人,自然要略尽地主之谊了。”云浩爽朗的声线中甚至还带着莫名的高亢,一拍手自有两个精壮的侍卫上前来,他们手中拿的却是浸了温水的牛皮鞭子。
凄厉的呼啸着带出锐利的破风声,厚重的皮鞭落在紧实的肉体上发出钝钝的闷响,陆宁视线半点也没落在龙毅身上,他仰着脸,专注的看着灰沉沉的云,眼中酸涩难当。云浩既然开口要了这名单,自然有办法去核实真假,差的不过是时间罢了,等着自己一离开,立时便要被揭穿了。
抬着头看得太久,脖子都有些僵硬起来,还是没能从铅灰色的重云中找到那只熟悉的鹰隼,陆宁微微叹了口气,大约云浩手下死士众多只凭小七他们两人还是找不到机会吧,陆宁将手滑进袖中,径直走到龙毅身边。
长时间的鞭打在龙毅身上留下斑驳的血痕,嘴唇也因为几个时辰没有沾水而有些发白,只是热汗淋漓之中的那对黑眸,一如陆宁初见,安静的看不出悲喜。
“既然殿下已经拿出了诚意,那我就不多打扰了,殿下日理万机,相信还有很多事要打点,至于子辰六,却不能让他死得这么轻松,我就先带回寒园去了。”说完陆宁便凑到龙毅耳边吹气:“受了这么久的刑可还走得动?我很是想念你销魂蚀骨的滋味呢,不知能不能还和以前一样背我回去呢?”
龙毅抬起眼看着陆宁面上桃花一般的笑意,无言的点了点头蹲下了身子。
御苑的侍卫们力道很大,数个时辰的鞭刑到底还是沉重了些,龙毅背着陆宁脚步有些吃力,陆宁耳边甚至清晰的听见龙毅压抑的喘息声。好在寒园离得不远,很快便到了。
龙毅把陆宁放在床边,便默默的靠在墙边休息,看着龙毅少有的虚弱,陆宁心中一动,忆起那日满室的芙蓉膏香味来,心中抽痛不止,声音却冰冷的好似呼啸的北风:“这三星丹是隐园中少有的奇毒,噬魂销骨。我放在桌上,你自行了断吧。”
话音未落,陆宁便往床内侧了身子,扯了衾被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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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思蛊(下)
陆宁当然没睡着, 只是现在的他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来面对龙毅。
在整个隐园之中, 被选入伏龙阁当星的人, 在进入隐园的第二年便会被托付两颗药。这两颗药俱是天下少有的奇物, 杏黄色的三星丹, 可使体内蛊虫重生一次;而湖绿色的天星散则可使宿主和蛊虫一同进入假死状态,以待时机。
这相思奇蛊, 母子蛊虫相依相连, 若是母虫死去,体内被种下子虫的人便会被蛊虫食尽五脏六腑而死, 因为整个隐园之中, 只有伏龙阁的星不会武功,便只能用这种方法来控制追魂阁历尽艰辛培养出的死士。而这三星丹, 正是为了应对蛊母可能出现的意外情况, 再宿主极为危险的时候可以保得一命, 甚至有起死回生之神效。若是体内没有蛊虫的人吃下这三星丹, 便可平添一甲子的功力,而陆宁放在桌上的便是这颗三星丹。
云浩一提到天机阁,陆宁便知道这次再想脱身没那么简单,便动了使用这两颗药的心思。对着龙毅陆宁的心情其实很复杂, 因为在隐园中和莫小七他们多年的相处, 陆宁自记事起便死士有特别的感情, 其后阴差阳错和龙毅行了欢好之事, 这感情便越发不可收拾, 事到如今就是再心痛, 再不甘却还是想让龙毅好好的。
陆宁少年得志之时结交了穆子陵,原以为是意气相投的挚友,到头来却为隐园惹来大祸还害死了师尊。其后曲意承欢,煎熬数年早被磨去了心力,好容易得了机会逃出南唐,却又喜欢上龙毅被卖得渣滓都没剩下,就算他不是琉璃心窍,也经不起一再的折磨,几番变故之后,现在的陆宁心上已堆满了灰烬,死寂寂的一点声音也没了。
就算日后不能再陪在龙毅身边,为他识破阴谋解决烦恼,变着花样做些可口的饭食为他填饱肚子,有了三星丹的一甲子功力,整个天下他也少有敌手了,作为一个无往不利的工具,他日后一定会简单的在杀人和等待杀人的命令中平顺的渡过吧。陆宁听到龙毅揭开杯盏的声音,唇边泛起一抹苦笑吞下了湖绿色的药丸。
龙毅靠在墙边耳际传来陆宁冰凉的声线,眼前一阵阵发黑,暗沉沉的看不见天光。
他当然知道陆宁没有睡着,大约是在等自己服下毒药吧。很想告诉陆宁,就算没有主子的命令自己也很愿意为他去死。也许对一个死士而言,这便是最好的结局了吧。
龙毅知道自己是喜欢陆宁的,喜欢他温润的笑意,安静时发呆的表情,更喜欢他直视自己的眼神,暧昧中带着疼惜和眷念,这世上唯有陆宁会因为自己没有名字而心痛,会变了花样让自己吃得饱饱的还在一旁笑得很安心。
龙毅突然觉得有些悲伤,心里闷闷的大概以后再也看不到这个人对自己笑了吧。龙毅怔怔看这陆宁略显单薄的脊背,服下了杏黄色的药丸。
龙毅再醒来时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了,他疑惑的看了床上的陆宁一眼。自己能清晰的听见庭园中的海棠花枝叶凋零的细微声响,却丝毫也感觉不到陆宁的气息。
龙毅一运真气,意外发现丹田中的真气浩如烟海源源不断,凭空多出许多功力来。龙毅心中大骇,定是陆宁让自己吃的那颗药丸暗藏乾坤,初次相见龙毅便是被陆宁的医术所折服,当下毫不怀疑他能炼制出增长功力的奇药来。
脚下一滑,龙毅瞬息间横移到陆宁身边,一伸手,鼻息间气若游丝的还带着凉意。龙毅脚下一软,天旋地转,几乎歪倒在地上,脑中升腾起前所未有的恐怖来。再一转头,房中檀木的八仙桌上摆了三件东西——自己贴身携带的匕首、立秋时陆宁送给自己的乌金灯笼、还有那柄形状奇特的兔毛团扇。
龙毅心中剧痛,无助看着自己亲手剥下的兔毛,一瞬间龙毅什么都明白了。
陆宁是何等通透伶俐之人,怎会不知道自己拿练功当借口去给云浩报信,只是他一直都不愿戳穿罢了,龙毅木讷的跪在地上,浑身石头一般,什么知觉也没了。死寂的暗夜中突兀的传来凄厉的鹰啼,龙毅心头巨震,原来就连当日竹林中的鹰隼本也非普通的野禽,早已通了灵性。
龙毅眼睁睁看着两个黑衣的死士低低的琵琶树中飞掠出来,却一动也不想动,任由他们一人击了自己一掌,浑浑噩噩间,龙毅甚至没用真气护身,立时便喷出一大口血来。一时间房中的三人谁都没有说话,怪异的静默着。
良久,莫小七才恨恨问了句:“公子既自己服了天星散,又将三星丹托付给你服下,定是交代了让你好好保护他的,你倒好半死不活的跪在地上像是失了魂魄似的,若是在假死的时候有什么伤了公子,他可就再也醒不过来了啊。”
龙毅听到假死两个字,眼中精芒爆闪死死抓着莫小七衣襟吼了一句:“既然是假死要怎么恢复过来你知道的吧。”现在的龙毅身上背着近百年的功力,小七哪里还挣脱得了,忙不迭回了句:“我不通医术,自然是不知道的,不过若是去请教高明的医官,定然能知道办法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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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小七话音未落,龙毅已经抱着陆宁旋风一般飞了出去,直直朝着段临的将军府掠了去。
“这是哪路高人深夜到访,长风未能出门迎客实在是失礼。”段临感觉窗外有什么人,却没有丝毫杀气,只得中规中矩的打个招呼。
“段将军,求你救救公子。”一道虚影闪过,段临眼前一花,便看见龙毅背着陆宁半跪在脚边。离这么近,段临却完全感觉不到陆宁的气息,当下便知道事情不同寻常,忙亲自去叫了府中的医官来。
没曾想这医官竟就是当日收留陆宁的那位老者,一见面便惊讶的呼出声来:“陆宁你这是怎么了!”
“顾老先生,你认识随云?”段临十分惊讶的插话进来。
“回将军话,陆公子没被王召见的时候,曾经在老朽的医馆中盘桓过几日。当时也是这位小兄弟带引荐的。”
“既如此,那顾老便好好看看陆宁这到底是怎么了。”段临眼见情况紧急,也不多说什么,忙让到一旁。
顾老医官给陆宁把了半响的脉,叹了口气:“以前老朽便知道,陆宁这孩子定不是普通人,没想到医术竟已是登峰造极了。陆宁的所服药物甚为奇特,老朽实在是无能为力。”
“你这庸医,既然不知道便只能让公子教你,喂,小黑,这老家伙可信么?”莫小七和莫小五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进了房中,指着龙毅的鼻子问话。
段临尴尬的立在一旁,郁闷的想自己是不是该好好去练练功了。
龙毅垂了头,闷闷的回了句:“段将军一直待随云很好的,大约是可以相信的吧。”龙毅说这话的时候,整个心都被刺痛的鲜血淋漓,陆宁毫不保留的把一切都交付给自己,却落得如此地步,他又有何面目再说出相信这两个字来。
“那好,你既服了三星丹,那骨血之中定然渗透了药性,只需要把你的血给公子服下他便能清醒片刻。”莫小七退后几步立在窗前,隐隐带着替龙毅护法的意思。
龙毅神色不动分毫,利落的拿出匕首,在左手小臂上狠狠划了一刀,深可见骨,他却眉头亦未皱一下,垂下头自己把血吸到嘴里,再与陆宁唇舌交缠一番喂进他嘴里。如此反复数次,陆宁很快便醒了,他仿若未见略过龙毅的脸,浅色的眸子直直射进段临眼底,云淡风轻的说:“长风,现下你若救我,不出一年必天下大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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拾欢
立秋一过, 夜风便愈发寒凉起来, 雕花的窗棂半开着。段临安静的转过身去, 不再看陆宁浅白的眸子, 仰头看了看窗外雾蒙蒙的银月, 几不可闻叹了叹气:“自欢儿出了意外离开之后,澹然(云浩表字)行事越发偏激起来, 自始至终, 我都知你心中苦楚,于情于理自会救你, 只求你日后不要取了云浩性命。”
陆宁似乎有些精神不济, 对着段临笑得有些虚弱:“长风,你未免太多虑了, 堂堂越王手下死士何止数百, 只一个龙毅就能把随云伤的体无完肤, 我又如何能取了他性命。就算我与那穆子陵有些纠葛, 他亦不是什么善茬,随云之所有还服药假死不过是不想连累了小七他们。长风你若执意要把我带回这分不清颜色的乱世,随云早已一无所有又有何惧呢?”
“随云……”段临话到嘴边看到陆宁满身的倦意,也只得咽到心里:“不管你怎样决定, 我和宣伦日后定不阻你便是了。”
“长风, 你要明白, 对所有人都温柔和对所有人都残酷毫无差别, 事到如今你又何必还做出一副置身事外的姿态来, 未免也太难看了些。你敢说你救我没有一丁点的私心?世上唯情之一事最为难测, 你和宣伦总是聚少离多,若是这天下一直是这般,难免不会生出什么变故来,所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我虽不如宣伦机变聪明却也不是愚笨之人,你莫再多言了。”
陆宁话虽说得重了些,却一句也没留下辩驳的余地来,段临只闷闷的问了句:“解毒的事还有什么要帮忙的么?”
“相思蛊乃万毒之首,能让蛊母假死的本就不是什么毒药,而是药性温润的大补之物,若是子虫活跃,两相呼应,不出半日便可药性尽除,现下小七和小五都在身边,我们便就在这将军府上行那欢好之事,你若反悔,只管带人冲进来把我们尽数杀了便是。”
段临没再说话,安静的离开了。
“龙毅,你若要去给云浩报信,现在可以去了。你服了三星丹小七他们已拦不住你。”陆宁冷淡的指了指半掩着的房门,径自进了内室,莫小七和莫小五连忙跟了进去,谁都没有多看龙毅一眼。
陆宁显然已经累极,一进内室便虚弱的靠在床边,连带声音也微弱起来:“你们快到床上来,我感觉蛊虫的活动越发微弱了。”
莫小七和小五对视一眼,忙爬到床上利落的除了身上衣衫,光溜溜的坐在陆宁身边。
“小七平日练功尽耍些小聪明,想来体内是不如小五的,就让他来好了。”陆宁事不关己的定了两人的位置,便敛了眉目养神。
“小五,还发什么呆,快点上来啊。”莫小七见小五还呆木木的手脚都不知道放在哪里好,急惶惶的按着他宽大的手掌胡乱在自己身上磨蹭。
莫小五的手一触到莫小七细滑的肌肤浑身一震,黝黑的脸上升腾起可疑的红云来:“小七你若不愿意……”
莫小五话还没说完便被莫小七急切的吻堵了回去:“你别忘了,没有公子我们什么都不是,这是救人,不是求欢,要闹别扭日后有的是机会,你给清醒点!莫小七手上不停刺激着小五身上各处敏感部位,语气却极为冷静。陆宁痛苦的转过头去,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的嫩肉之中。
莫小七十几岁时便和陆宁在隐园之中行那风月之事,手法甚是熟练,莫小五从来只知道练武,哪里经得住这般手段,立时便微微喘息起来,欲/望的气息肆无忌惮的在三人之间弥散开来。
莫小七将唇舌从小五口中抽离出来,拿精瘦的脊背靠着小五紧实的腰身,不住扭动:“小五,先拿手指扩张一下,我已经很久没做过了。反正每次我和公子行欢好之事你都在一旁偷看,就算没真正做过,也该大体知道些的。”
被戳穿少年时的旧事,莫小五的心结一下便打开了,努力把粗大的指节塞进小七身下窄小的地方,不过片刻便满头大汗:“小七,你太紧了,我进不去啊。凝神静气把身体软下来啊,你这样太紧张了。”
对欢好之事莫小七并不陌生,只是以往在隐园,陆宁的蛊虫往往都在一年中最热的那几天发作,他们每次都做了充足的准备,不仅有上好的药膏做辅助,莫小七自己也知道身体绷的很紧,随着陆宁的呼吸声愈发微薄,小七也越来越紧张,夹得小五手指生疼。
莫小七心中几乎绝望,胡乱扭动身体不知如何是好。莫小五一咬牙,指尖灌入真气,锋利如刀,狠狠刺入。莫小七体内最柔软的地方突然受创,口中溢出悲鸣来,他忙运功压下疼痛感,又用力往小五腰间撞了进去。
两人紧密靠在一起,身体律动之间热汗喷溅。陆宁体内蛊虫似有感应,蠢蠢欲动的在陆宁体内躁动着。陆宁眼神迷离,恍惚间莫小五锐利的侧脸和龙毅木讷的五官纠缠在一起,分辨不清了。
陆宁烦操的扯开腰间系带,身下凶器早已半昂着头,神情凶恶,面目狰狞。莫小五精壮的手臂死死环着莫小七的柔韧的腰身,一同在云雾间漂浮着,突然体内一阵钝痛,像是尖刀捅进身体一般,小五正想放松自己好让陆宁更深入些,小七却在前面狠狠撞了上来,莫小五前后同时一紧,陆宁体内蛊虫疯狂涌动,房中热浪翻卷淫/靡不休。
龙毅安静的站在外室,一门之隔恍如隔世。自己再不是从前那个不识风月之事的死士,房中的呻/吟和喘息他比谁都清楚,却只能无助的立在门外,心痛难当。
龙毅虽不通医术,却明白陆宁在回避他。既然自己的血能压制陆宁体内的毒性,让他暂时清醒,那么行欢好之事也必有效用。只是如今,再想听陆宁软绵绵的叫自己一声毅也成了奢望。
夜凉如水,龙毅怔怔看着天边一轮孤月,想起那日竹林溪水边的星光之中,陆宁俊秀的面容上浮起的安宁微笑。痛苦不堪的蜷缩起身子,抱着膝盖软倒在墙边。
翌日,天光早已大亮,段临却许久没见陆宁出来,唯恐解毒之事出了什么乱子,便轻手轻脚的推门进去。秋日爽朗的阳光安静的落在龙毅身上,柔和了全身刚毅的线条,显出平日少有的温润来。段临走了更进了些,龙毅却一点反应也没兀自睡得香甜,察觉到龙毅的虚弱,段临微微皱了眉:“随云,不管龙毅做了什么错事,你也不该这般罚他,昨天为了救你他本就流了不少血,失了热气,又顶着寒凉在夜风中露了一宿,就算他再怎么功力深厚,如此折腾恐怕也要大病一场的。”
段临声音虽不大,却是带了内力的,陆宁早醒了只是慵懒的趴在小五身上,不想动弹罢了,闻言立时便冷笑着回了句:“长风一大早便这么清闲,到底是宣伦不在身边吧,昨晚他自己不关窗子难道还要我代劳不成?你可别忘了,他是云浩手下的子辰六,随云自认没那个本事能使唤他,他既一心求死,就是给他准备一整瓶仙药也是救不回来的,眼不见为净,就这样放着吧。”
段临自然听出了陆宁语气里的嘲弄,也不再多言径自叫人去准备膳食去了。龙毅虽睡得沉了些,终究还是内力精深的,段临一开口他便醒了,陆宁的话字字句句好似刀锋刺进他心里,他却一句反驳的话也说不出,只得把一颗心压抑的抽搐,连呼吸也疼痛起来。
虚弱的歪倒将军府中的龙毅,第一次对自己的主子产生了疑虑,感觉到了丝丝缕缕渗入骨血的悲伤,他小心翼翼把手伸到袖子里,取出那盏小巧的乌金灯笼来,不觉竟有些痴了。
饵食(背景卷)
初秋的阳光带着少有的温润透过窗棂, 陆宁慵懒的趴在莫小五身上, 修长的手指无聊的在他背上画圈:“就算用内力蒸干了热汗, 我还是觉得身上很有些粘腻, 不如去洗个澡, 明日也好赶路。”话音未落陆宁便当先朝浴房走去,小五小七自是不会反对, 静默的跟在他身后。
一出房门, 陆宁便敛了眉眼中的笑意,暗沉的眸子里空落落的, 仿佛蜷缩在墙角龙毅不过是个没有生命的死物一般, 缎面的鞋底甚至连灰尘也未曾扬起。
龙毅很想开口叫陆宁,却有些恍惚的不知道现在的自己该怎么称呼他, 片刻犹疑之间, 陆宁素色的衣襟便已从眼前滑过, 影影绰绰的掠起满地凄凉, 龙毅半张着嘴,干裂的唇舌之间涌进一抹凉薄的秋风来,眼中酸涩难言。
“小五,明明方才窗前都还能看到阳光的, 怎生一出房门却丝毫也察觉不到温暖?”陆宁双手都缩在袖子里, 语气里带着几分莫名的阴暗。
莫小七腰间有些酸软, 半眯着眼, 将半个身子都压在莫小五的肩上, 陆宁这突兀的一侧身, 几乎让他跌到地上:“公子不过是心中烦乱罢了,这同样的景致,落在小七眼里便温暖的紧。”陆宁面色一僵,没再多言,只是脚下步子又慢了几分。
段临在院中没看到管家,便心不在焉的往厨房的方向行了去,想吩咐他们多准备些膳食,稍不留神却撞进一个坚实的胸膛之中。
“长风,什么事这么魂不守舍的?”
突然听到这个熟悉的声音,段临心中巨震,错愕的僵立在原地,半响才木木的问了句:“云浩你怎么亲自来了,莫不是今日我未去早朝让你生气了?”
云浩对段临的失态仿若未见,爽朗的笑了笑:“长风你说什么傻话呢,这朝会之事横竖也不过那几样,莫说是你,就是我一日不去也出不了什么乱子来,只是过几天便又是白露了,去年藏下的桂花酿还剩下两坛,闷在宫里一个人喝酒多无趣啊,便一并带到你这来了。”
段临心中暗叫不好,陆宁昨晚才离了寒园,肯定是跑不远的,云浩此番前来必是已经起了疑心,可此情此景之下他是决计不可能再去报信的,便只得硬着头皮叫婢子们上了些点心来,陪着云浩在园中喝酒,两人各怀心事,席间诡异的安静下来,在一旁执壶的小厮大气也不敢出,唯恐出了什么差错。
陆宁他们一走,房中便安静下来,龙毅脑中空空,感官却越发敏锐起来,连房檐上瓦片的细微的轻响也变得清晰可辨。龙毅心中一惊,未及多想,整个人便化做虚影朝浴房掠了去。
“随云,快走,怕是主子带人追来了。”雾蒙蒙的浴房之中龙毅低沉而压抑的声线里透出一丝惶急来。
陆宁似是早就料到龙毅会来一般,云淡风轻的语气里半点波澜也没:“到底你还是要把我带回去么?念在我们相识一场的份上好歹也让我换身干净些的衣服,就算是去刑场,也还是体面些的好。”
龙毅正要再说话,却突然觉察到有什么人正往这边来了,忙不迭冲进水里,想也不想拿将自己干裂的唇舌堵住了陆宁的嘴。陆宁半个身子陷在浴桶里,眼中几乎喷出火来,狠狠往龙毅舌头上咬了下去。
龙毅眼中溢出痛楚来,却依旧死死按住陆宁唇舌,整个身子都压在陆宁身上,两人以古怪的姿势抱在一起,沉到浴桶里,热水溅了一地。
陆宁脑中闪过往日与穆子陵不堪入目的种种往事,心中绞痛,浑身麻木什么感觉也没了,就好像那不是自己的身体一般。唇舌交缠之间,陆宁神情惨淡,眸子里的神采一点点散了去,空洞的可怕。龙毅再顾不得许多,惶急的将陆宁拉出浴桶。良久,陆宁眼中才漏出几滴咸涩的泪来,烙铁一般印在龙毅心上,焦疼焦疼的。
“龙毅,若真有阴司轮回,我定不要再遇见你。”陆宁声音虽细微难辨,语气里却带着前所未有的决绝和冷厉,冰冷的让龙毅颤抖不已。
浴桶里的水渐渐冷了,陆宁萧瑟的缩着肩膀,精神恍惚,口中呢喃不休:“小七、小七,你定然要成为这天下最优秀的影卫,不然我身体里养着这些怪物多不值啊,小五、好痛啊,我浑身都痛,这里怎么这么黑,我都看不见我的手,你快告诉我,我的手还在不在,有没有被虫子吃掉啊……”
莫小五安顿好莫小七,给陆宁拿衣服进来的时候,看见龙毅紧紧搂着陆宁手足无措的立在房中,间或有些胡言乱语穿过耳际,带着无尽的黑暗和苍凉。莫小五皱了皱眉,安静的蹲在陆宁身边,拿一柄匕首划开自己手心,将陆宁的手压在他鲜血淋漓的伤口上温言细语:“随云,你摸摸看,没事的,血还这么热,没事的,我们都会没事的……”良久,陆宁似是倦了,安静的沉沉睡去。
翌日,天光未明,龙毅便醒了,一转眼陆宁就在自己身边,双眼紧闭,呼吸均匀。昨日陆宁眉眼里的癫狂苦楚仿若幻觉,丝毫痕迹也未留下。龙毅正僵着身子不敢动弹,怕会吵醒了陆宁,段临却已经燃了房中火烛,行到床边。龙毅皱了皱眉,却什么也没说,只是利落的起身,安静的立在一旁,毕竟段临不是不知轻重之人这个时间来显然是有什么变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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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宁本就睡得不沉,火光在眼前一晃,他便醒了。龙毅细看他神色,面上虽有些苍白,精神还算不错,暗地里放下心来。陆宁却丝毫没察觉到阴影里的龙毅,从被衾中直起半个身子来,便一脸轻松的调笑到:“长风,古人云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我只当是笑谈,如今看你我不过半日未见,你便忍耐不住,心里也就有些信了。”
“随云,这个时间叫你,我也是迫于无奈,我虽不知昨日你们是用什么办法瞒过云浩的,但事实是将军府已经不安全了。不知随云有何脱身之计,若有什么妙计便早知会给长风知道,我也好早做准备才是。”
陆宁听段临语气郑重,也就收了玩笑的心思,语气却是意外的爽朗:“长风过虑了,既然我们是要和云浩这等聪明人绕圈子,那便只需要老老实实的便好了,他定不会料到。”
“随云这话什么意思?既是老老实实的,难不成我们就大摇大摆的出城去不成?”
“对啊,我们就是要大摇大摆的出城去啊。不过,是分成两路人马同时出城,长风你自带一路军士,快马加鞭赶往北齐,不必做的太隐蔽,只是要作出避人耳目的样子来。而我们几人便过了辰时再大摇大摆,乘着将军府的软轿往南唐去。只要做出如此姿态来,云浩定会以为你要把我送到宣伦君那里去,这南北两侧只能择其一而行,云浩一旦错了,我们便不难脱身了,毕竟将军府c出去的人,除了云浩,是没多少人敢阻拦的。”
番外·饵食(预告卷)
在整个隐园之中, 这儿都是一个特别大房间, 它安静的在立回廊的最深处, 引起无数仆役的好奇, 这个房间的特别不仅仅因为它的大, 更重要的是唯独这个房间仆役们都进不来,据说这是只有被选为星子的尊贵之人才能进入的地方, 但是从没有人看见过这个房间中传出光亮来。陆宁安静的立在厚重的铁门前, 努力辨认许久,才认出门上悬的铁牌写的是个纂体的虫字, 繁复扭曲, 让人毛骨悚然,陆宁往高高的白衣男子身边更靠近了些。
“宁, 你被选为星也快一年了吧。我想你莫叔叔已经迫不及待的要为你种下蛊虫了, 等你从这个房间出来, 便可以去见你的影卫了哟。”陆宁虽然十岁了, 却十分瘦弱矮小,身形外貌都和七八岁的幼童没多大差别,只是那双伶俐的眸子里,偶尔会透出几分不合年龄的老成来, 格外让人心疼。
“师尊, 什么是影卫呢?”陆宁怯生生的拿稚嫩的小手扯着师父衣襟的下摆。
年轻的男子蹲下身子来, 细白的肌肤竟比陆宁还要白上几分, 细瓷一般, 光亮得让人移不开视线。他眉目弯成细月, 温柔的揉着陆宁软绵绵的头发:“影卫就是日后会比师父对你还好的人。”
听到这话陆宁比常人颜色略浅一些的眸子里散发出无尽的喜悦来:“影卫就是我想吃桂花糕的时候,会跑到园子外面帮我买一整盒回来的人么?”
“傻孩子,难道师尊做的最多的事就是给你买桂花糕么,那可都是你莫叔叔买回来的啊。”白衣男子语气虽轻松,眼底却掠过一丝痛疼,只是那疼痛消逝的太快,藏得又太深,远不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十岁孩子能发现的。
“虽说师父经常会给我泡茶喝,但是茶水清清淡淡的哪里能比得上桂花糕的滋味哦。”
白衣男子变戏法一般从袖中滑出一块晶莹剔透的点心来,陆宁眼前一亮,稚气未脱的小脸上扬起暖阳般的笑意来:“师父你又成功偷到了莫叔叔的桂花糕啊,他明明武功那么高,有什么诀窍么,师父你以后也要教教我啊。”
深深的回廊中突兀的传来重重的脚步声,陆宁敛了声音,安静的立在师父身边,面上的笑意也散开了。两人对面走过来一个身形挺拔的精壮男子来,没头没尾的说了句:“顾离,时间差不多了吧。”声音低沉有力,仿若雷鸣。
白衣男子半眯着眼,扫了一眼天边的流云,将桂花糕塞进陆宁手里:“宁儿,日后你表字便叫随云吧,把这个吃了便随你莫叔叔进去吧,怕是要在里面呆一段时间了。”
“师父,我的影卫们叫什么名字呢?你给我取了表字,我在房间里无聊的时候,给他们想想表字也好。”
“宁,影卫们都没有名字的,因为他们都是莫叔叔教出来的,所以都姓莫,你的那两个按排行应该到小五和小七。”
“莫叔叔在等我,师父你先回去吧,记得接我出来的时候给我买桂花糕啊。”
看着陆宁瘦小的背影,顾离什么也没说,因为他知道,当陆宁从虫室出来的时候是绝对不吃不下任何东西的,只要进了虫室,怕是连他刚刚才小心翼翼藏在袖中的桂花糕也吃不下了吧。
番外·饵食(正卷一)
陆宁安静的看着师父熟悉的白衣渐渐消失在回廊尽头的黑暗里, 细白的小手握的死紧。身后厚重的铁门一开, 怪异的空响回荡无人的长廊里, 幽幽的让人心凉。
陆宁一脚踏进黑暗里, 阴湿的冷风汹涌而出, 他单薄的衣襟翻飞不止,好似狂狼里随波乱撞的轻舟, 连方向也分不清了。莫伤叹了叹气, 蹲下身子把陆宁环在臂弯里,脚下步子更大了些, 飞快的的往地下更深处行了去。
原来铁门后面藏着的不过是一个巨大的入口罢了, 陆宁双手紧紧抱着莫伤伤痕累累的手臂,凸凹的肌肉纹理紧实有力, 让他在这死寂的黑暗之中找到一丝安全感来。莫伤速度极快, 飞燕一般贴着地面滑行, 地下的风越发冰冷起来, 陆宁冻得瑟瑟发抖,不知过了多久,莫伤才停了来,扬手燃了火折子, 火光却蓝幽幽的无端的叫人害怕。
“宁儿, 这里便是虫室了, 我为你种下蛊虫之后便要走了, 接下来的三天你要保重, 等着顾离和你的影卫们来接你出去。”
“莫叔叔放心, 宁儿会乖乖的,不会乱跑的。”
莫伤不再多言,从袖中取出一把锋利的匕首,毫不在意的在陆宁左臂上狠狠划了一刀,锐利的疼痛一瞬间就让陆宁说不出话来,冷汗淋漓的僵在原地,晶亮的眸子里满溢着恐惧。莫伤利落的从怀中取出一个两尺见方的檀木盒子来,将盒子塞进陆宁手中:“宁儿,这个盒子万万不能丢了,否则便有性命之忧。”陆宁下意识的点了点头,再抬起眼来,脚边已是空无一人,只有眼角的余光勉强看到一抹蓝幽幽的火光鬼魅一般往高处飘了去。
陆宁心中虽然有些害怕,却强自忍耐着不发出惊呼来,小心翼翼的摸索着往前走了几步,什么也没碰到。陆宁安下心来,横竖不过是黑些,又有什么要紧,陆宁把那只檀木盒子紧紧抱在怀里,索性就在原地坐了下来。
身体刚一碰到地面,陆宁便忍不住惊呼出来。地上明明没水,却十分湿滑,像是深冬的坚冰一般,透出刺骨的寒意来。陆宁忙不迭想站起身子,可地面不仅湿滑,还莫名其妙粘乎乎的,一不小心,整个人直直扑倒在地上,胸前火辣辣的疼。手臂上鲜血未干,又浑身剧痛,方才一跤还把袖中藏的那块桂花糕摔飞出去,四围都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见,陆宁顿时觉得无比委屈,啜泣着落下泪来。
因为失血的缘故,陆宁昏昏沉沉的神志有些恍惚起来,身上软绵绵的,一点力气也没。他只好维持着古怪的姿势趴在地上,大概是在黑暗中待太久的缘故,陆宁的眼睛似乎适应了些,眼前模模糊糊的显出手边檀木盒子方方正正的轮廓来。
陆宁动了动冰凉的指节,想把盒子捡起来,却意外触到一个滑溜溜的东西,正顺着他指尖往上蠕动。陆宁惊恐万状,大声哭喊着胡乱挥动手臂,稚嫩的童音回旋在暗室里,凄厉而悲凉,而那只不知名的虫子却仿佛得到了什么信号一般,愈发快速的游到陆宁的手臂上来了。
无尽的黑暗之中,陆宁苍白的小手努力的抓了抓,却除了一室虚空,什么也没碰到。大概是实在哭得累了,原先还清晰可辨的童音,只余下了几个破碎的音符呻/吟一般从干涩的喉咙深处翻滚出来。因为长时间维持着古怪的姿势,陆宁的腿渐渐失去了知觉,完全感觉不到了。
巨大的恐怖倏然笼罩了陆宁小小的心脏,他甚至可以听见蛊虫啃咬和吞噬自己骨血的声音,他极慢的挪动右手,像是在触碰什么极珍贵的易碎物品一般小心按到自己的大腿上,却冰凉的一丝温度也察觉不到,至于盘踞着蛊虫的左臂,陆宁是丝毫也不敢动弹的。
起初的剧痛已经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失去知觉的麻木,最先感觉不到的是被阴湿的地面包围的双腿,它们像是凭空消失一般被投入到了某个不知名的缝隙里,陆宁在昏迷和清醒之间折返数次,唇舌中溢出腐坏的味道来,胃中翻腾不止,半刻之后大量的秽/物汹涌而出,陆宁感到自己身体里的最后一丝力气也被榨干了,精致的小脸直直泡在那些早已失去形状的秽/物之中不知是昏死过去,还是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陆宁从昏睡之中清醒过来,他突然为自己还活着而感到惊讶。整整一天,他不仅水米未进,还把最近几天吃的所有东西都吐了出来,现在居然还能精神奕奕的清醒过来,耳边还传来自己不快不慢的心跳声。即便极端的腐臭还充斥着陆宁的口鼻,他却再也呕不出任何东西,只是喉咙无力的滚动了几下。
一转头,陆宁意外的发现一团紫光在自己左臂上明明灭灭的闪烁着,他努力将僵直的脖颈往前面伸了伸,暗沉沉的眸子里反射出蛊虫茧蛹上扭曲的纹路来,带着不祥的死灰。陆宁抬起右手想把虫茧从自己左臂上推下去,刚一碰到虫茧从灵魂深处便升腾起剧痛来,皮肉烧焦的味道从手掌中飘散出来,右手无力的垂了下来。
陆宁精神一松,正要再度昏厥过去,左臂上的虫茧中却传出细微的震动,伴随着细微的雷电之声,一只七彩的虫子带着惨绿绿的萤光从茧中爬了出来,之前黑漆漆的陆宁虽然看不清蛊虫的模样,却明显的能感觉到虫子长大了许多。十岁的陆宁惊恐的盯着蛊虫,片刻也不敢移开视线,清秀的五官扭曲的连眉眼都混乱不清了。
毫无预兆的,胸口传来锐利的刺痛,如同被什么怪异的器具穿刺了一般,钻心的疼。蛊虫带来的紫光、绿光瞬间散了,房间重新沉入黑暗之中。陆宁无助的抱着自己硬木一般的双腿,垂了眉眼,精神恍惚,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
因为他知道,从此刻开始,自己的身体里便住进了一个可怕的怪物,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把脏六腑都扫荡一空,好在陆宁浅淡的眸子里微弱的光亮却始终未曾散去。
拾欢(续)
龙毅站在将军府园子里的大树阴影之中, 远远的看着陆宁半眯着眼在慵懒的卧在软塌上喝茶, 心中焦急不已, 却又不知道怎么开口说出来。天蒙蒙亮的时候, 段临便自带一队军士急急往北齐行了去, 到现在也将近有两个时辰了,如果按陆宁的料想, 主子应该正带人追了去, 趁着这个空挡出城不正是绝好的时机么?
龙毅不是不相信陆宁,只是多年以来, 云浩缜密的心思和花样百出的手段给他留下了太深的印象, 那个潜藏在暗处的云浩,和陆宁平日见到的的那副时而阴沉, 时而温润的面容有极大的差距。越国本就靠叛国起家, 历代越王天生便多了份疑心, 所以龙毅隐隐有些担忧, 陆宁如此简单的计策能否顺利的瞒天过海。可龙毅心里再焦灼面上也是看不出半分的,这便是死士,就算心底早已经溃不成军,面上却永远都是没有表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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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是离的远了, 也许是阳光有些刺眼, 龙毅木讷的站在树影里畸零的光斑下看不到陆宁面上神情, 更不知道陆宁千回百转的心思里那份期待和忐忑。说到底陆宁其实比谁都更清楚什么是死士, 他和小五小七相处多年, 若说有什么人能轻而易举的让他们两人背叛自己, 就算没有蛊虫,陆宁也决然不会相信的。
所以他能理解云浩在龙毅心里是怎样重要的存在,可陆宁所求的并不多,他并不是要把云浩从龙毅的心里抹杀掉,只是期待着他们两人在共同经历了这许多之后,龙毅平静的心里能为他陆宁升起一点特别的涟漪来,哪怕只是简简单单的提醒个只言片语,陆宁心中也会温暖的无以复加,也许不能立时将他们之前的罅隙消弭,却至少能确定彼此的心意。
所以陆宁愿意用一个半真半假的计策来求取一个心意,这种孤注一掷的绝望是龙毅所不了解的,在经历了隐园种种黑暗之后,陆宁的内心其实是无比坚强的。它坚强的为自己建造出无与伦比的硬壳来,将一切伤害和温暖都隔离在真心之外,只是为了龙毅,陆宁只能将自己内心中最柔软的地方暴露在天光之下,也许这样会给这颗本已伤痕累累的心脏带来更深沉的伤害,但至少陆宁日后不会后悔,一生孤苦掷温柔,陆宁把自己清冷的灵魂之中最温暖的部分都交给了龙毅,终究还是要求个结果的。
只是这样的复杂龙毅终究不懂,也许直到现在他也没能明白自己对陆宁的担忧和惶恐便是喜欢,所以直到最后,他也没有开口。秋日的阳光本就温润,午时一过便偃旗息鼓的隐没在灰白的云层之中,略带寒意的冷风穿过庭园,扫得陆宁面上生疼,心中凄楚几乎要落下泪来。
可陆宁是谁,是在千虫万蛊的煎熬之中被选出的伏龙阁星子,是要翻云覆雨为西凉复国的,是要运筹帷幄天下大乱的。所以,他一句话也没说,只是速度极慢的从软塌上直起身子来,冷寂寂的扫了龙毅面无表情的侧脸一眼,便把双手缩在袖子里,镇定自若的朝门外行了去。这一局棋他又输了,而且还输得极惨,可谓是丢盔弃甲体无完肤,甚至连带着连心上好容易聚起来的那点温热也被打散了。
陆宁框酸涩难当,扬头看了一眼灰蒙蒙的天,便披了外袍朝皇宫御苑走了去,输并不可怕,大不了重整旗鼓再来一次,只要失了心,断了情谁不是天下无敌举世无双?一无所有的人最不害怕的便是失去,陆宁心中冷淡若冰,眉眼里却透出灼灼的炽热来。云浩啊云浩,既然我避无可避,纵然是陆宁不才也只好舍命陪君子与你斗上一回了。
陆宁回到御苑的时候,云浩正面无表情的站在凉亭之中。依旧是陆宁第一次见到段临的那个凉亭,依旧是在初秋,依旧是满园的菊花俱未开的荒败。两人视线相对,陆宁俊秀的面容上扬起一抹浅笑来,带着毫不掩饰的恶意。
“随云既不过是到长风那边盘桓几日又何必躲躲藏藏呢,要知道欢儿以前也是很喜欢长风的。”陆宁虽不明白云浩又提起陆欢来是什么用意,却也不想在口舌之争上落了下风,浅色的眸子一转,不咸不淡的回了句:“越王若是嫉恨,只管下旨抄了将军府就是,长风身边的细作怕是也不少吧,如同随云身边的子辰六一般。”
云浩凌厉的扫了陆宁一眼:“隐园早已在南唐被毁了大半,你既一次逃不出去,那便别再动什么歪心思,安心住下吧,随云横竖是要找个人联手,不如静下心来好好考虑考虑才是。”
陆宁沉默的看着龙毅跟着云浩往御苑深处的寝殿走了去,心中冷笑不止扬手洒出一团墨绿的粉末来:“小五、小七,你们两个快带着这个玉兔灯笼到东临的松江城中去,找银钩赌坊的老板吉生,至于龙毅我自会想办法拖住他,至于其他死士你们便自行解决吧。”陆宁话一说完,便径自转身往寒园去了。
等龙毅从云浩那里回来的时候,陆宁已经蜷缩着身子在床上睡了。于是他轻手轻脚的走到床边,安静的看着陆宁温润的眉眼,眸子里暗沉沉的藏了无数情绪,主子问他陆宁为什么要自己回来,他是真的不知道,陆宁的计策虽简单,却是成功的,一大早主子便带人追到南唐去,可陆宁却只是安静的待在将军府的园子里,从头至尾甚至没说一句话,龙毅心里有些恐惧,这样的陆宁似乎离他越发远了,因为陆宁从没这么安静过,这安静让他惶恐的无所适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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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毅事不关己的想到主子大约已经不会在信任自己了吧,因为陆宁的计,自己并没有提前报告给他,不过意外的是,龙毅打心底里对自己即将失去主子信任这件事没什么感觉,大概是因为突然增加的功力,龙毅对自己更多了几分自信的缘故,龙毅丝毫不担心自己,甚至觉得只要能一直这样好好看着陆宁便知足了,至于其他都不重要了。
龙毅一进门便察觉到了陆宁并未睡着,他却并没有拆穿陆宁,既然陆宁想让自己认为他睡着了,那就当是睡着了便好了,对龙毅而言,这些毫无道理的纵容和宠溺是他愿意给陆宁的。
陆宁背对着龙毅睁着眼睛等了许久,龙毅却只是安静的坐在床边,什么动静也没有。这不由得让陆宁心中升起些许挫败感来,毕竟为了不让龙毅去追小七他们,陆宁可是想了数十个法子的,可现在他却什么都不用做,只需要傻傻的睡在床上便可以了,陆宁忽然有些明白了,对龙毅而言,似乎什么都没变过,至于向云浩报告自己的行踪不过一种习惯罢了。即便是武功天下第一了,他也不会变得心机深沉,对他而言,不管莫小七他们去了哪里,都毫无意义。
陆宁没由来的觉得自己很傻,于是他不再忍耐,翻过身子气势十足的朝着龙毅吼了一句:“龙毅,你知道我没睡着的吧。”
龙毅被陆宁有些大的声音吓了一跳,木讷的转过头来呆呆的回了句:“知道的啊。”
“既然知道为什么不说出来拆穿我?”陆宁自己都没察觉到这话里已经带上了几分无理取闹,龙毅甚至把这种质问当成理所当然。
他抓了抓头发,老老实实的回了句:“随云想睡,我自然不会吵醒你啊。”
陆宁瞬间便释然了,这平平淡淡的一句不会吵醒你,在他耳中却比无数动人心魄的情话还要让人温暖,两人之间的气氛倏然变得温馨起来,间或还夹杂着情/色的味道漫溢而出:“行天,你忍耐不少时日了吧。”
龙毅黝黑的俊脸上飞过一片红云,良久才声若细蚊的回了句:“是因为莫小五和莫小七都不在的缘故么?”
陆宁心中瞬间便升起些许愧疚来,温言细语更胜往日:“他们对我而言就像是亲密无间的家人一样,虽然带着浓重的感情,和我对你却是大大不同的。”
龙毅虽然不太懂,都是感情到底不同在哪里,但他只要知道陆宁对自己从未变过便安下心来了,至于怎么个不同法,他就丝毫也不关心了:“如果随云想的话,我是没关系的。”
陆宁眼珠一转,笑得像只偷腥的猫:“毅,隐园中藏书虽多,可最多的还是那些偷香窃玉的禁书哟。”
龙毅一愣,呆头呆脑的应了句:“既是禁书,那便必有许多独到之处才是。”
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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锋芒
自从孟九把陆宁从越国皇宫之中救出来以后, 大部分的时间里他都精神恍惚的躺在马车之中, 只是偶尔能昏昏沉沉的说些胡言乱语, 浑身时冷时热, 手脚胡乱抽动, 莫小七他们虽然知道是和陆宁体内蛊虫躁动有关,奈何不通医术, 也没什么好办法, 两人只能一头一脚的把陆宁压在马车里的软塌上,免得他在颠簸之中滚落下去。
吉生带着部族里的高手们前来救人的时候, 只知道陆宁是遭到软禁, 因而只是挑选了些武功底子不错的族人,至于医官, 吉生原想自己手下没人比陆宁医术更高明, 也就没带出来, 没想到不过三天时间, 陆宁便遭了变故连正常的说话也很困难。
吉生束手无策,只得出了越国便一路往北齐行去,只指望着宣伦能想出什么办法来。一行虽有数十人,除去陆宁都是武功精深之人, 即便是带了装着陆宁的大轿子, 赶路依旧十分迅速。好在陆宁虽神志不清, 却也不像寻常人有口腹饮食之欲, 每日只是喂些清水给他, 白露刚过, 他们便赶到了宣伦的封地。
宣伦在北齐虽只是闲散的琅琊王,却到底是北齐当今皇上唯一的宗亲,很快便安排陆宁一行人住进了北齐医仙无崖子居住的百花谷。无崖子初始还有些惊讶司徒家的人竟会带外人到谷中,但看到陆宁形貌之后,便沉默下来,只尽心尽力的开方熬药,不过半月陆宁便清醒了。
无崖子虽成名已久,却丝毫没有诸多隐士的怪脾气,和陆宁甚是投机,从早到晚一直兴致勃勃和陆宁讨论些医术上的古怪问题,吉生和孟九虽听不大懂,但百花谷中吃穿用度皆由宣伦带进谷中的人伺候,他们两人也因此得了些两人独处的机会,一同练剑赏景好不快活。
待到寒露节气将近的时候,陆宁便精神大好,在无崖子医仙的精心料理下,身体竟比以前还好了几分。这日是深秋时节中难得的好天气,宣伦便开口说要带陆宁去赏景,除了莫小七和莫小五之外,陆宁、吉生、孟九,个个都是心思玲珑之人,立时便知道宣伦有什么话要说,便同去了。
说是百花谷,其实并没多大一片地方,孟飞云(孟九全名)刚入谷的那几天便绕着整个谷细细查看了一番,谷中虽有不少不知道名字的山涧野花,却远不到百种之多,至于百花谷这名字的由来,就连无崖子老前辈也不是很清楚。
正因为地方不大,又机关重重,所以江湖上不知道有多少人都对这百花谷的所在求而不得。宣伦这次带他们走的便是一条荒败的草径,半点也没有采药的童子们经过的痕迹,大约走了两个时辰,陆宁一行人才到了一处地势十分低洼的地方。
在这荒败的山谷深处竟还细细垒砌着青石板的阶梯,蜿蜒往下一直通到洼地的中心地带,陆宁站在石阶的高处往下俯看,一尺见方的灰黑墓碑清晰可见,陆宁转过头斜斜扫了当先走在前面的宣伦一眼:“是要带我去祭拜陆欢么?”虽是问句,语气却意外的很笃定。
宣伦精致的眉眼神情未动,只是不咸不淡的应了句:“好歹也是你哥哥,你既来了,还是去拜拜的好。”
“宣伦,你有什么话现在便说了吧,既然你早和吉生达成了某些约定,那必然还是要为北齐做某种打算的。如果来这里祭拜也有某些特别的意义的话,你还是及早知会随云知道的好。”陆宁语气冷淡,流畅不间断的话语里,一点情绪也感觉不到。
“隐园的星现在还有几人?”宣伦突然问了句没头没尾的话,不过陆宁却丝毫惊讶也没,很快便利落的答了句:“隐园既然只剩下三分之一,那自然是三星只余下一星了。隐园天机、伏龙、追魂三阁大小事务俱由随云掌管。”
“既是如此,那天机阁中的仿字之术你该是知道的吧。”
“随云虽未亲见,倒还算是略知一二,据说是由工匠们把原本的字迹从绢纸上拓印下来,然后转移到木板上的技法。(大约就是活字印刷什么的),也就是说,近在眼前的陆欢墓冢里存了他字迹的拓本,以便日后在恰当的时候可以作为和云浩交涉的筹码么?”
“随云到底是聪明人,既然是天机阁的工匠接手,那么随云日后出去应该也能得到这个拓本才是。”
“宣伦,你现下虽只是北齐一个闲散的琅琊王,若是你有心,成为君临整个天下的王也并非难事,如此一步三计,文武双全,又有长风常在你左右,还担心区区隐园?”
“随云误会了,宣伦只是不想失去这个重要的筹码罢了,并没有要阻止你的意思。”
“虽然随云不得不佩服宣伦君的小气,但你既已经开了口,我应了你便是了。也算是还了当日你助我和龙毅离开的人情,日后我若再和云浩交锋必不用陆欢之事胁迫他便是了。”话说到一半,陆宁脚步一变,整个人凑到宣伦眼前,双手抓着他衣服的下摆,将嘴唇放在他宣伦耳边:“若是我不应你,你便要强行将我留在百花谷中么?百花谷地处北齐腹地,守卫森严,又有擅长医道的无崖子前辈,你便笃定不管是动武还是用毒,随云恐怕都出不去吧。”
温言细语之间宣伦面色徒然一变,身形交错间飘逸的移开数丈之远,显然武功亦是不弱:“随云下了什么蛊?”
陆宁并未答话,只是安静的敛了衣袖摇了摇头:“宣伦,因为长风的关系,我知你必不会阻我图越,又何必冒此风险多此一举?随云只是要提醒你一句,就算无崖子前辈医术天下无人能及,也压制不了吉生君的天生媚骨,因为天生骨相本就不是毒物所致,随云虽不才,蛊毒偏方却还是略懂一二的。此时此地,就算随云要与宣伦君动手,吉生和孟九未必就会助你,最多不过是静观其变罢了,小五小七,俱在身侧,动武随云亦有一战之力,至于遍布百花谷的机关既是天机阁所设又岂能拦得住我?”
宣伦颓丧的垂了眉眼,安静下来,陆宁略微苍白的面容上却浮起一抹笑意来:“宣伦啊,古人云,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你又何必要固执的把段临雪藏起来?莫非你当真以为他还是那个只会射鸟猎狐的长风么?他亦是威震天下的铮铮男儿,又岂会不知你辛苦,若你真冠盖锦华出使越国招降,他又怎会连这点胸襟气度也没?随云言尽于此,就此拜别,他日再会亦是至交,至于出谷的路就不劳烦琅琊王相送了。”
饲鹰(上)
荒芜的草径之中, 龙毅一身黑衣踏着低矮的灌木丛在半空中飞掠, 幽黑的眸子专注的盯着昏暗的树顶上一只灰褐色的鹰隼, 暮色渐渐浓重起来, 好在龙毅内力已是今非昔比, 目力好的惊人,才不至追丢了去。
一直在高高的枝干上穿行的鹰隼突然滑翔到低空, 龙毅视线一转便看到陆宁一身杏黄夹在莫小五和莫小七中间悠闲的从某条小道中穿了出来, 他们离的还有些距离,凭陆宁的眼力是察觉不到的, 龙毅呆站在原地又痴痴看了一会儿, 几乎是在陆宁扬起脸来的瞬间,龙毅身形一晃已躲到了树后。
龙毅垂着头, 耳中陆宁温软的声音却清晰的传了过来:“没想到百花谷真的是在这么荒败的地方, 走了许久我也累了, 不如随便打些野味吃, 也好休息一下。”
龙毅深潭一般的眸子里暗流不断,却终究只是看了头上的鹰隼一眼,安静的飞到树上在它旁边安静的呆着了。
一行数人,只有陆宁不会武功, 他既已经开了口, 自然没人反对, 莫小五自觉的去打野味, 而孟九则是去周围收集些枯枝权当柴火。
吉生穿的依旧是那一身莲花般的素白, 只是合着他天生媚骨, 清静的衣衫也生生透出几分妖娆来,甚是惑人,明明是只是七八岁大的幼童模样,语气里却带着反差极大的沧桑:“随云方才对宣伦所说可皆是虚言?”
陆宁早料到吉生会有此一问,因而故意放大了音量:“吉生君媚骨天成自是不假,可不能与人亲近却的确是由毒物所致,只是这毒甚为奇特,若是用一般方法解毒,少则数年,多则数十年亦不可尽除,随云方才所言,倒有大半是实话。
因为你所中的便是西羌兰极部落中的蓝莲花之毒,若是我所料不差,你中毒之时不过十岁左右,故而毒性早与你五脏六腑合在一处,极难根除了。我既知道你是被兰极部落所伤,自然明白其中必有隐情,又岂会轻易让宣伦君觉察到?
随云虽不才,可信誉二字还是懂的,孟九对随云,先有赠剑之谊,后有救命之恩,于情于理随云自当尽力为你们解决此事。吉生君大可放心,况且日后随云也有诸多地方需要吉生君帮忙,又怎会自断后路?
吉生一句话也没说,随意的靠在一颗歪树上,色泽浅淡的长发遮蔽了满身的魅惑,素白的小脸上神情复杂,末了却颇有些哀戚的扫了孟九一眼,孟久立时便回了一个日光般耀眼的笑,英挺的眉眼朝气勃发的散开来,似乎四周暗沉沉的暮色也因着这个爽朗的笑意明亮起来。
吉生秀气的眉眼里漫溢出薄薄的湿气,风铃一样空灵的声音里透出几分藏不住的忐忑来:“随云是第一个不用诊脉便知道是蓝莲花的人,只是此毒凶险难测,不知随云有几分把握。”
陆宁纤长的手指胡乱拨弄着地上枯枝,蹙眉仔细斟酌许久才在唇舌之间极慢的挤出几个字来:“蓝莲花无药可解,唯一的办法便是给孟九种上蛊虫,若如此,则今生今世便只有一人可以相守……”
陆宁说到这里,突然想起龙毅来,心中一阵苦涩,便再也说不下去,只得干涩的停顿下来,声音很快逸散在荒郊之中,突兀的寂静莫名的沉重起来。
这样的安静里,吉生本就素白的脸上稀薄的血色瞬间褪去,惨白中渗出凄厉来,伶俐的眉眼也似乎蒙上了一层灰烟,眸子里的神采隐没下去。良久,孟九沉稳的声线才刺破了这尴尬的静默:“给我种上蛊虫,吉生便丝毫负担也没了么?我虽不是一定要与他行那欢好之事,到底还是比现下这般,他谁也不能接近要强上几分才是。”
陆宁心中苦涩,却不欲被人察觉,便直直从莫小五手中接过鲜嫩的兔子,利落的动手料理起来,刚要坐下,却发现莫小七早已经体贴的把刚剥下的一整张兔子皮毛垫在身下,雪白的兔毛亮得刺眼,一如当日龙毅笨拙的为他做的那把兔毛团扇,陆宁心中一痛,身形摇晃几乎歪倒在地上,好在莫小七眼明手快拉了陆宁一把,他才不至于跌的太狼狈,陆宁酿跄了好一会才精神恍惚的说了句:“小七,你该随身带着白盐才是。”
莫小七虽察觉到陆宁神色有异,却不知道怎么开口,只得忙不迭从怀中取了一小包调料递过去。陆宁木讷的接了,提线木偶一般动作僵硬的把调料涂到兔肉外面,就连杏黄的衣袖被窜起的火焰烧去一截也仿若未觉。
孟九何等眼力,他拣拾的枯枝都是干透了的,火势极大,兔肉本就嫩,不出半刻便熟了,五人安静的围坐在野火旁,谁也没多说什么,莫小五将特地留下的一小块的生肉放在脚边,响了一生口哨,灰褐的鹰隼疾风一般掠了过来,欢快将肉块叼了去。
吉生还是第一次见到,顿时大奇:“随云,这等猛禽是如何驯化的?”
陆宁闻言,先是一怔,半响才反应过来:“哪里是驯养,不过是自小便种下了蛊虫而已,我们这些体内有蛊物的,便能借着蛊虫的活动知会给这畜生知道罢了,这小东西跟了我们这么多年也没少吃苦头,原本是只雪鹰呢,如今倒像只灰隼了。”
陆宁这话虽说得是云淡风轻,听不出什么情绪,可在坐的几人,谁不是少年时便受过苦楚的,当下更是心有戚戚,愈发的安静了。而那只鹰隼却早已经叼着饲主给的饵食不知道到哪根树枝上逍遥快活去了。
重逢
龙毅缩着身子蹲在嶙峋的树枝缝隙里, 晶亮的黑眸瞅着远处一团模糊的桔色暖光, 神情暗淡而委屈。灰褐的鹰隼叼着一块鲜嫩的兔肉, 悠闲的歇在龙毅身旁, 拿尖利的喙理了理刀锋一般的翎羽, 鹰爪一斜,竟将兔肉分了一小块给龙毅。
兔肉皮毛去的极其利索, 这手法一看便是死士出身, 没由来的,龙毅有些羡慕起这只畜生来, 至少还能从陆宁哪里得到一些微不足道的关心, 而现在的自己恐怕要再看陆宁一眼也只是奢望了。
陆宁决绝的声音时不时便会从脑中窜出来:“龙毅,我双手不要再碰到你, 双眼不要看到你, 耳边不要再有你的声音……”字字句句堪比魔咒, 让龙毅一阵阵头晕目眩, 心痛得想要死掉。
很长一段时间里,饭食对龙毅而言不过是填饱肚子的手段罢了,自从遇到了陆宁,他也渐渐能从花样百出的菜肴之中分辨出不同的味道来, 甜腻也好辛辣也罢, 似乎只要陆宁做的, 便横竖都能吃出无数的滋味来, 龙毅垂着眉眼盯着手里的半片生肉发呆, 对龙毅而言, 蛇虫鼠蚁,生熟老嫩原本皆不在话下,只是心中的疼痛一阵接一阵让龙毅莫名的失了将兔肉吞进肚里的勇气,到底还是按捺不住,想要见陆宁,看他温润的眉眼,沉稳的浅笑。于是龙毅鬼影一般朝那温暖的归处飞掠了去。
自出了百花谷便一直是步行,这对体力稀薄的陆宁而言不是一件轻松的事。原本一出谷,莫小五便要背他,可陆宁却莫名的想起星夜中绽放的那盏乌金灯笼来,龙毅坚实的脊背上麦色的肌肤灼热如火,深深烧进陆宁心里,和着漫天的星光一起定格成难忘的图景,深深印在灵魂里,似乎连自小便习惯的莫小五,脊背也变得冰凉起来,让人敬而远之。
走了数个时辰的陆宁,虽然只是踱着极慢的步子,却早已是身心俱疲了。他安静的靠在莫小五沉稳的肩上,纤长的睫毛仿若袖扇,于精致美妙中透出少有的风姿来,不过两天没有细细端详陆宁的眉眼,躲在树影里的龙毅便从中发现出无数的新奇来。陆宁俊秀的五官在零落的火光中碎成无数温暖的线条,丝丝缕缕渗进龙毅心里,这样远远的守护对龙毅而言也是莫大的幸福,他锐利的侧脸前所未有的柔和,唇边甚至带着模糊的笑意,孟九敛了气息安静的立在龙毅身后,却不知此情此景到底该不该叫醒陆宁,片刻犹疑之间,耳中传来吉生梦魇里的低语声,孟九摇了摇头,径自去了。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穿过叶脉的倒影,斜斜投射到莫小五身后的歪脖子树上,他虽早就醒了,身体却未动分毫,因为陆宁依旧香甜的困在他的胸膛里。莫小七带了竹筒本想去远处取些清泉来,却意外撞见孟九和吉生亲密的搂在一起在山坡上看日出,只得尴尬的又折返回来,皂白的鞋在层层叠叠的落叶中荡起软绵绵的余音。
以孟九的武功,莫小七难保自己没被察觉,讪讪的垂了头,陆宁满眼的笑意直直撞进眼底,这一眼宛若经年,莫小七恍惚之间,似乎时光又顽皮的退回到隐园之中,他们三人从未越过那些年少的暧昧和欲/念,纯粹而简单。
熹微的晨光之中,陆宁随意伸展了一下有些酸麻的腿,安静的站起身来,唇边的笑意也随之被敛了去,莫小七莫名的有些失望,便转头去看仍旧坐在树下的莫小五,却意外的察觉到,光影斑驳之中他黝黑的肤色愈发明亮起来,渐渐取代了陆宁的淡然和俊秀,这份温暖,虽然一直很安静,却难得的持久浓厚。不过片刻莫小七略显女气的小脸上便绽放出无尽的欢喜来。陆宁云淡风轻的扫了一脸呆滞的莫小五一眼,若有所觉,静默的穿过满地碎叶,消失在树后,没一个人察觉。
陆宁不紧不慢的在荒败的树林中踱步,并不是特地要去什么地方,只是莫名的觉得有些寂寞,天光大亮,陆宁却依旧不辨东西胡乱的走,突兀的有什么咸湿的东西落在脸上,陆宁疑惑的扬起头,却惊骇的发现自己整个脑袋都被包裹在一张腥气极重的大嘴之中,锋利的獠牙近在咫尺,几乎压在陆宁浅淡的眼珠上,惊恐到极致的时候往往是无言的,陆宁甚至忘了挪开眼睛,直视着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尾随而来的黑豹,野兽琥珀色的眸子淡漠中透着杀意,竟让陆宁不合时宜的想起初次见面时的龙毅来。
黑豹尖锐的爪子伸出来,未曾发出一点儿声音,闪着冷光的獠牙斜斜朝着心脏刺进来,陆宁转过头,合了眼睑将自己投入一片黑暗之中,预想中的抽搐和剧痛却迟迟没有出现,陆宁疑惑的张开眼,黑豹滚烫的血喷溅出来,陆宁猝不及防,整张脸都被染成血色,顺滑的细发被粘稠的血合在一处,死气沉沉的垂下来,掩了面目,陆宁哭笑不得的立在原地,不知所措。
“宁——”龙毅的声音隐隐约约穿过林木的间隙,一瞬间陆宁以为不过是幻觉,紧接着却是更为凄厉而惊慌的长音,过长的尾音硬生生让一个单字在喉咙中翻滚了几个起落,陆宁笑了,这明亮至极的笑容透着满脸的血色氤氲而出,他努力伸长脖子,却依旧没能捕捉到龙毅熟悉的黑眸,身形一晃,整个人已经被蛮横的抱了起来。
龙毅惶急的吻错乱的印在陆宁溅满血污的脸上,在一片鲜红里描摹出少许素白来,龙毅厚实的胸膛里带着犹未平复的喘/息,强劲有力的心跳鼓点一般在陆宁耳边轰鸣,让他一阵炫目,陆宁在脑中设想过无数种重逢的场景,却独独没想到在生死一线的惊魂之中,两人会如此错愕的再会,对一个早已背负了数百条人命的死士而言,这样失态的惊惶和无助是绝无仅有的。
这样稀缺的惊慌早就深深刺进陆宁心中的柔软里,所以他什么也没多说,只是顺从着龙毅有些暴躁的唇舌肆意在口中搅动,这个吻虽然深长却没有丝毫的甜蜜,有的不过是难言的苦涩中透出的些许激越,陆宁心中明镜一般,两人唇舌却愈发紧密的交缠在一起,翻滚不休。
碧空之上,一点阴霾也没有,急促的鹰啼声十分刺耳,龙毅浑身一僵,意犹未尽的将放开了环在陆宁腰间的手,起落之间便隐没了身影。
贪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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倾世
一声突兀的鹰啸, 尖锐暗哑的刺破了各自的欢/愉。
莫小五心中一跳, 脸色苍白如纸, 脚下一滑便要冲出去, 莫小七抓了身下的一片枯叶投掷出去:“你我均是衣衫不整, 好歹也该套上件衣服才是。”
莫小五只得飓风一般又卷了回来,手忙脚乱的将衣服套上。而山坡上的吉生和孟九却是最先听到声音的, 孟九一时情急, 忘记了自己依旧把吉生放在怀中便虚影一般掠了出去。
当一行人手忙脚乱的赶到的时候,陆宁却只是皱着眉头安静的坐在黑豹早已冰冷的尸体旁神情自若:“小五, 快把这豹子拿到河边去清洗一番, 晚上我便做个烤肉好久没能吃到这样的野味了。”
莫小五没想到出了这么大的事,陆宁第一件事不是责备自己而只是轻描淡写的让自己去准备晚餐的食物, 他闷闷的立在原地, 看着陆宁满身鲜血不知所措。陆宁垂着眉眼轻轻叹了口气:“大家一道去溪边坐坐也好, 反正我这样浑身是血我们也暂时走不了了。”说完不等任何人答话便指了指莫小七的背, 莫小七先是一阵错愕,愣了一阵才将陆宁小心的放在背上,却意外的连耳根子都红透了。
陆宁到底还是有些倦了,趴在莫小七背上轻轻的呼气, 口鼻中的热气虽带着浓重的血腥气, 莫小七却丝毫不觉得别扭, 话到嘴边数次又吞了回去。
“小七, 你和小五能这样一辈子真好。”陆宁的话没头没尾, 语气却十分感慨, 莫小七不知如何接话,只得持续的沉默下去。
陆宁随意摸了摸小七颈边的吻痕,轻笑出声:“这么多年了,小五在这方面倒还是单纯的很。”
“若是公子认为不妥,亲自调/教一番便是了。”莫小七不明白陆宁的意思,突然有些赌气,言不由衷的乱语起来。
“小七,在感情上怎么自私都不算错,却不可因此失了冷静做出错误的决断来。”莫小七本不过是闹个别扭赌赌气,却没曾想陆宁会把话题变得如此严肃,只得郑重其事的应了声是,心里却愈发纳闷起来。
四人脚程俱是极快,很快便到了溪边,孟九和吉生自觉去比较远的地方帮忙望风,陆宁和莫小五、莫小七三人径自到溪水里清洗一番,陆宁心不在焉,只是草草将身上的血污冲洗干净便和孟九他们合到一处,反倒是莫小五和莫小七花得时间稍微要多些。
“孟九,你是知道龙毅跟着我们的吧。”陆宁对着孟飞云发问,语气云淡风轻,什么情绪也分辨不出。
“我虽不知道那个死士叫龙毅,却也是昨晚才知道他跟着你的。在你熟睡的时候,他细细盯着你的脸,我见他没有恶意也就没弄出动静来吵醒你。”
“难道龙毅武功当真这么高明了?跟踪我们这么久,我们之中却没一个人发觉?”陆宁心中百般滋味,却口不对心的说着无关紧要的细枝末节。
吉生原本只是安静的立在孟九身侧,听陆宁言语也细细思量了一番,而后用不太确定的语气回了句:“我想他未必知道入百花谷的机关,却早就知道你与那只鹰隼有某种联系,故而一路跟着你养的鹰,他虽跟着我们,却时刻警惕着保持着一段不长不短的距离。我想若是他就在你身边不远,定不会让你陷入如此险境的。这样一来,孟九没察觉到也很正常。”
陆宁心中想的是龙毅既然与自己再见了,却为何没对之前的事给个解释,口中却断断不能这般说出来,不过是随口一问,哪知吉生会认真的说出这么多始末来,当下便不知道怎么接下话去,只得硬生生的转移话题:“你们昨晚商量了一夜,对中蛊避毒之法也当有了决断,下蛊之事精密细致颇为费时,施行起来还是要找个安全的地方才是。”
吉生正要开口拒绝,孟九却抢先开口回了句:“既这里已经离边城不远,不如索性出了边城回到吉生的部落中去,有数百族人的保护和照顾应该会轻松许多。”
陆宁说这话不过是为了转移话题,既得了个答复,心情不佳的他也再不多言,径自去料理那只早已被剥皮的黑豹,虽是猛兽,到底也不过是肉类,陆宁只是轻车熟路的拿野火烧烤一下,昨晚刚刚吃过自己硕大的兔子,众人本就不饿,倒有大半都是剩下的。
恢复了精神,又决定了目的地的一行人很快便上路了。这次路途十分遥远,陆宁并未再坚持步行,只是在莫小五和莫小七的脊背上轮换着赶路,少了陆宁这个累赘,四人赶路自是飞快,不过半日便已到了兰极。
西羌部族的部落之间各有首领,互不干涉。吉生既是兰极部落的族长在自己的地界就像是帝王一般,众人很快便安顿下来。休养几日之后,有莫小五和莫小七两人跑腿,种蛊的材料很快也收集的差不多了。
陆宁捧着温茶,随意的坐在厅堂里和吉生细细说起蛊虫的种种由来:“吉生君,你身上的毒极为霸道,随云无法解毒,便只能在孟九的身体里种下蛊虫,我要种的蛊乃是十大奇蛊之一,本身不带毒性,却能吞噬其他毒物纳为己用,名为倾世,取其终其一生只识一毒的特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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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九听得极为认真,陆宁说到这里,他便冷静的问了句:“这种蛊之法可有什么凶险?”
陆宁笃定的摇了摇头:“只要蛊虫第一次能顺利吃下从吉生君身体里流逸出的毒物,那么日后孟九与你便再无芥蒂,只是此生孟九便也同吉生君一样,种了这蓝莲花的剧毒,再不可亲近他人了。至于种蛊,入门的蛊师都不会出什么差错又何况是随云呢。”
孟九见陆宁说得如此斩钉截铁,心头顾虑全消,当下便应承下来今晚便要陆宁为自己种蛊。吉生知道劝不了孟九,忙不跌召集族人安排诸般事宜。
夜幕初临,陆宁便带着吉生和孟九进到房中,莫小五和莫小七则门神一般立在门外,不让任何人接近。
“你们两个脱了衣服。”陆宁的声音极其冷静,浅淡的眸子里一点杂念也没。
吉生起初还有些错愕,一见孟九却早已把自己剥得精光,忙不迭也把衣物除下扔在一旁。陆宁随后又命令两人到床上去。吉生仰面朝上,躺在孟九身下,孟九则拿手臂把整个人撑着压在吉生身上,姿势极为暧昧,吉生素白的脸上数次闪过红云,对上陆宁清澈冷静的眸子,却未曾发出丝毫声响,生怕自己打扰了他。
“孟九,倾世之蛊不大,我一会便把它种在你肩头,你小心控制着真气,别我刺到一半便把我伤了。”虽然知道达到孟九这个境界的人,真气早就园转自如收发随心了,但陆宁还是谨慎的交待了一句,毕竟这倾世蛊本身也算是个稀罕物,即便是养蛊数十年的陆宁也没有几只的。
陆宁不等孟九答话,便利落的拿银针刺破了他坚实的肩胛,鲜血顺着陆宁的手慢慢回环成一条诡异的蛇。衣袖翻飞之间,陆宁手中的银针点、划、刺、插手法变幻莫测,如同绣花,一抹幽蓝从陆宁掌心窜出来,享受这这难得的鲜血盛宴。
吉生呆滞的躺在孟九身下,一会细细凝视孟九额头上的热汗,一会又抬眼看看陆宁愈发惨白的面色,心中愧疚翻涌成巨浪,却只能生生压下自己的声音,生平打扰他们。陆宁真气本就稀薄,孟九虽刻意压抑自身真气,却到底武功大成,陆宁要把银针刺进紧实的血肉之中便愈发艰难起来,影影绰绰的烛光之中,陆宁薄纸一般的影子映在窗纸上摇摇欲倒。
好在那抹幽蓝还算乖顺,只是安静的顺着陆宁描画出的血线在孟九体内滑动,待到蛊虫终于顺着孟九肩上诡异的图腾回环一周的时候,陆宁大叫:“孟九快吻住吉生!”话音未落,眼前一黑,便瘫倒在地上不省人事了。
随着蛊虫在身体里的移动,孟九感官早已敏锐到极致。陆宁的话惊雷一般在孟九耳边炸开,他来不及思考,便俯下身子,深深含住吉生唇舌吮/吸不止。吉生只觉一股凉气顺着喉咙传入四肢百骸,说不出的畅快,孟九的唇舌一如他的人一般强劲有力而不失温柔,风月欢好无数次的吉生突然变得蠢笨起来,他忘了回应孟九这个迟来数年的深情长吻,只是安静的凝视着他肩上的图腾随着强健的肌肉滚动,片刻之间竟慢慢描绘出一朵盛放的青莲来,妖异而魅惑,吉生顿时哽咽的落下泪来,滚烫滚烫的甚至温暖了灵魂,织细的手脚颤抖着攀附上孟九的身体,再不愿放开。
番外·饵食(正卷二)
当十岁的陆宁再次恢复意识的时候, 地下深处的虫室依旧被无尽的黑暗环绕着, 这黑暗甚至比之前的还要浓重几分, 带着不见天光的冰凉冷厉在陆宁幼小灵魂上烙印下厚重的阴影。
在一片黑暗和空虚之中陆宁伸出自己的右手, 却惊骇的发现, 他什么也感觉不到,于是幼小的孩童只好摸索着用左手把右手包覆起来, 只是这两只手都一样冰冷而麻木, 丝毫温度也没剩下。陆宁暗沉的眸子里沉积的黑色已经褪去了不少,因为它们太过努力的去找寻那原本便不存在的光明, 终于细密的眼睑里现出裂痕来, 原本伶俐黝黑的瞳孔变得浅淡冷漠起来。
不管什么东西,裂痕太多都难免会破碎, 就连心也不能例外。不过十岁的孩子如何能明白怎么保护自己脆弱幼小的心灵?他唯一能做的, 便是深深把真心掩藏起来, 哪怕它因此变得坚硬冰冷化为锐利的寒冰, 刺得灵魂生疼决计不会再轻易放置于人前。
这孤注一掷的锐利和冰凉就像一层巨大的壳子,在隔绝了黑暗和伤害的同时也阻拦了光明和温情,只是陆宁丝毫未曾成熟的心智还来不及权衡利弊便不得不残酷的作出了选择,他只得用无尽的麻木来抵御足以让人癫狂的寂静和虚无。
长时间的禁闭和黑暗让陆宁的感官渐渐变得迟钝起来, 最先消失的便是最为敏感伶俐的双手, 不管是搓捏还是捶打, 细白的小手都无法反馈任何信息给陆宁知道。在最初的惊恐和失措之后迎来的便是长时间的淡漠和无视, 只是当不知第几个夜晚在虫室中再度降临的时候, 陆宁濒临枯萎的心灵中还是难以抑制的涌起绝望和悲凉来, 窸窸窣窣的虫鸣让陆宁开始明白,即使是要把自己当成木偶也只是不切实际的奢望吧了。
在陆宁体内蛊王的召唤之下,无数的蛊虫浊浪一般翻涌而出,一同享用陆宁幼小鲜嫩的肉体,陆宁眼睛睁大到极致,却依旧除了虚空什么也看不到,他徒劳的蜷缩着自己的身子反复听着自己身体里血肉分离的拉扯声,细白的双手在黑暗里胡乱挥舞着,片刻之间便被无数的蛊虫淹没。
时间早已模糊不辨,陆宁甚至失去了常人该有的饥饿和焦渴。每天对他来说只是前一天诡异的循环,无数蛊虫以他的身体为桥梁被自己身体里的怪物吞食吸收,由于长时间没有看到自己的容貌,陆宁渐渐的开始怀疑他已经和某种不知名的野兽合为一体,面目狰狞,以无数的虫豸为食,久违的呃逆感突兀出现在干涩的胃袋里翻滚不休。
陆宁呆滞的歪倒在虫室里最阴暗的角落中,不敢发出半个音节来,因为他无比恐惧自己喉咙深处呼啸而出的不是字正腔圆的语句,而只是丑恶尖锐的虫鸣声。不知道又过了多少时日,消失许久的疼痛感穿越无数不知名的空间剧烈而持久的投射到陆宁幼小的身体之中,顷刻之间,陆宁似乎连灵魂都被撕裂成两半,血液通通化作锋利的刀刃,在五脏六腑之间来回激荡,只余下销魂蚀骨的冰凉和惨淡。
在这些反反复复非人的折磨之中,陆宁早已被磨去了所有情绪,仅剩的半口气,丝丝缕缕的呆着碎裂的灵魂,不愿消散。浑浑噩噩的陆宁早就精神恍惚了,不知眼前那一抹幽蓝到底是幻梦还是现实,全身瘫软的陆宁用尽全力,勉强动了动失去直觉的脖颈咧开干裂的唇,滑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来。
陆宁再度醒来,却已身在隐园里自己的房间之中,屋外天光大亮,屋内却燃着烛火,层层叠叠的幔帐蚕茧一般将陆宁包裹其中,紧实的束缚感一瞬间便让陆宁感动的落下泪来,他惶急的扫了自己的身体一眼,手脚俱在,除了比前些日子更为苍白细弱之外,没什么异常。
他拿颤抖的小手轻轻按了按冰凉刺骨的心脏,却意外的感觉到无数生命的脉动朝自己汹涌而来,让陆宁一阵目眩,眼睑一抖,便再度沉入黑暗里,什么也不知道了。
不知名的梦魇里,陆宁被困在一个巨大的迷宫之中,不知所措。隐隐约约从极远的地方传来陌生的呼喊,陆宁稚嫩的脸上显出一丝不合时宜的老成来,皱着眉头往声音来处行了去。不多久,陆宁便从噩梦中清醒过来,首先映到眸子里的却是两个浑身包覆在漆黑里的精壮少年,低眉顺眼的唤自己公子。
陆宁刚要说话,喉咙突然一痒,便禁不住细细咳嗽了几声,声音嘶哑破碎,像是未曾开化心智的野兽,陆宁惶恐的闭了嘴,片刻间一个温润的唇舌却纠缠上来固执的滑入陆宁的口鼻之中带着好闻的香气。
陆宁心头一阵狂喜,哑着嗓子叫了声:“师父。”
顾离什么也没说,只是安静的坐在陆宁床边一脸疼惜的拨开他长及肩膀的碎发,风华绝代的侧脸上笑得有些恍惚:“宁了,从今天起你便是伏龙阁里第三颗星了。”
顾离平顺的声音里一点情绪也没有,不待陆宁多说什么,便风一般起身离开了。陆宁先是一阵错愕,而后才从心底涌起强烈的失落感来,陆宁突然明白师尊和自己之间有些什么东西已经悄无声息的散开了,一如虫室中无数尸骨无存的蛊虫一般,再也找不回来了。
陆宁转头看了看窗外明媚的春色,渐渐明白过来,自己竟是在虫室之中呆了整整一个寒冬,早已干涩的眼眶意外的再度湿润起来,陆宁这才后知后觉的想起原来当日一别,真的远不止三天。
初春还带着料峭的寒意,园子里的杏花便零零星星的开了,烈焰一般红彤彤的有些刺眼的绽放在空无一人的院落里,陆宁隔着窗了朝着灰褐色的树枝扬了扬,而后又无力的垂落在床边。
一只灼热的手掌毫无预兆的包裹住陆宁冰块一般的小手,久违温暖让陆宁舒服得不由得发出细碎的呻/吟来。陆宁转头去细细端详着半跪自己床边黑衣死士,略深的肤色让他显得有些老成,脸部方正的轮廓对男人而言不过是中规中矩,没有丝毫出众之处,虽然只是隔着衣物草草扫了一眼,陆宁也能察觉出黑色的布衣下包覆着怎样一具精壮结实的肉体,毕竟入虫室以前他习艺数年唯岐黄之术最为精湛。
陆宁没有把右手抽离这难得的温暖,却也没有将左手递给他,只是一言不发的抬着眼不知凝视着熟悉的房间里何处的虚空。一抹金红掠过眼底,却是另一个死士去园子里采了一束杏花回来,双手捧着杏花的少年眉清目秀,嬉笑着打破了屋中的沉默:“公子,我叫莫小七,您身边的这位叫莫小五,我们是追魂阁的影卫,从今天起侍奉左右。”
莫小七说完似乎也不期待得到陆宁什么答复,利落了从柜子里取出一个颇有些大的陶罐来,乐呵呵的将杏花投进去。陆宁原本想说那个罐子是用来装极苦的药丸的,话到嘴边却变了:“这花既已离了枝桠,还是放寸许清水养着的好。”莫小七立刻抱着那个陆宁看着就觉得沉着的罐子往厨房的方向行了去。
到底还是有些高兴的,哪怕只是因为自己身体里饲养着怪物他们两人才对自己这般温柔体贴。陆宁唇边不自觉的泛起一个清浅的笑意来,杏花般的红唇点缀在精致的眉眼之上,在秀气的小脸上组合出少年特有的风韵来,一瞬间便让莫小五心折不已。
于是他脱了鞋子把整个身子都投进衾被里,毫不意外的接触到不带温度的冰凉,莫小五木讷的脸上神色未变,暗地里却急速的运转真气在凉薄的衾被中激荡起热气来,陆宁昂着头舒服的细细呻/吟,纤细的脖颈漂亮的曲线,让人不禁想起漫步屋顶的猫,慵懒中带着一丝高贵和优雅。
莫小七回来的时候陆宁已经合着眉眼睡着了,他轻手轻脚的将杏花放在床头的案几上,柔软的身子灵蛇一般滑进被子里和莫小五挤到一处,才心满意足的一道睡了。
古意盎然的厢房之中,苏合香的青烟悠闲的环绕着大床上的三个少年,陶罐里的杏花开得正艳,窗外时不时传来清脆的鸟鸣声,此刻隐园里的这个小小角落,仿若隔绝了所有不幸和黑暗,只余下幻梦一般的温暖和安详,莫伤刚毅冷硬的侧脸似乎也被这难得的温润渲染出几分柔和来,悄无声息的离开了。
临危(一)
兰极在整个西羌部族中也算得上是数一数二的大部落, 故而兰极部落新任族长吉生的传说在草原上流传极广, 虽然大多数时候关于吉生的故事都是部落里的的武士们茶余饭后吹嘘的谈资, 但不可否认的是吉生在草原中名声极盛。
故而当陆宁作为吉生的贵客被介绍到其他部族时, 和兰极部落亲好的诸多西羌的小部落在吉生有意无意的暗示下纷纷前来敬献贡礼。陆宁知道吉生这是换了法子在表明态度, 这些礼物他也就半推半就的收了,在兰极盘桓多日, 他和莫小五、莫小七做的最多的事反倒是悠闲的在院子里清点礼单了。
昨日傍晚有人送来一匹汗血宝马, 连莫小五这平日里最是寡言的,也十分喜欢, 陆宁虽对马一窍不通, 却看得出这马十分乖顺,显然是精心驯教过的, 自被敬献来之后, 便安静的立在院子里, 没有套上缰绳亦不乱跑更不嘶鸣, 而且难得的是皮薄毛细四肢修长,体形健硕优美,陆宁虽不懂马也察觉得出这匹马是份大礼。
不知来历的使者来献马的时候,吉生就在陆宁身侧, 并未多说什么, 陆宁也就没太在意, 由着小五、小七和马在一处瞎闹。北地的草原上夜来的极早, 相反的晚饭却要迟上许多, 草原的天空高远清朗, 辰星皓月自是别有一番韵味,陆宁起初还有些不习惯,现在却有些喜欢上这份自由自在了。
北地的夜风虽清寒,却意外的少了江南的温软浮躁让陆宁心中一片安宁,迷迷糊糊合了眉眼在榻上睡了。陆宁本就和吉生他们住在一个院落里,也方便调理孟九刚刚种下的蛊虫,恍恍惚惚中,陆宁却被意外被一阵巨大的喧哗声吵醒了。
这杂乱的声音音量极大,连陆宁休息的后院亦感到嘈杂,陆宁心下一惊,敛了睡意和莫小五他们一同行到前堂。烛火林立的大堂里,吉生一脸阴骘的坐在主座上,孟九安静的立在他身后几步远的地方,更多的兰极武士警惕的在外围圈成半圆将吉生护在中心,陆宁刚一进大堂,便被一个相熟的部落武士惶急的拉到了包围圈内。
稍微定了定神,陆宁视线一转,便落到立在吉生身前的美艳妇人身上,这女人年纪虽有些大了,只是随意的一站却丝毫也掩饰不住周身散发的艳丽来,这非同寻常的艳丽让她四周的空气也变得躁动起来,她狭长的凤眼斜斜一挑,饶有风/情的扫了吉生一眼,殷红的小嘴里吐出的话音却极为恶毒:“吉生君果然好手段,凭着一身媚骨把整个兰极的武士都收的服服帖帖的,心甘情愿助你弑兄杀父,做下天理不容的恶事来,竟还敢厚着脸皮回来逍遥快活。”
此言一出,吉生本就阴沉的面色愈发难看起来,素白的小脸上扬起滔天的戾气来,他动作极慢的从软椅上站起身来,虽身长不过五尺,堪堪到艳丽女子的腰部,阴恻恻的声音却带了深重的内力,阴风一般在堂中呼啸不止,满室明亮的烛火也似乎被这阴风扫得暗淡了几分。
“你这人尽可夫的娼/妇,只要是兰极部落的族长,即使是头野狼恐怕你也会告诉我,那畜生就是我父亲吧。只可惜,那糟老头子到底还是不成器,不然,这寒天数九的,怎么还让你这个黄脸婆到我这里来讨饭吃?就算你有诸般不是,到底也还是我亲娘,我兰极别的不多,独独马料甚有盈余,我想族人们也不会吝啬才是。”
那美艳的少妇原本还想在口舌之争上占些便宜,也好压压部落武士们的士气,没曾想吉生这小子,年纪不大,却如此牙尖嘴利,反而让她难以应付的下不来台阶,银牙一咬,手中九节鞭已经毒蛇一般朝吉生身上数处要穴招呼了去。
倏然一道银光闪过,九节鞭还在吉生三尺之外便已被削成数段,失了力道胡乱散落在地上,孟九云淡风轻的把手缩回袖中,不咸不淡的应了句:“您这么大年纪了,还是别随便乱动的好,老人家的筋骨都脆弱的很呢。”
艳丽的紫衣女子一招失了先机,倒也不恼,只是媚态十足的笑了笑:“我老了没关系了,可吉生你这次实在是年轻气盛了些,你知道那匹汗血是谁的马么,那可正是在回祁部落的市集上意外失窃的贡品哟,是要献给东临王贺寿的,母亲就先走一步了,横竖也要保了性命了性命回来给儿子收尸才是。”美艳的少妇说完,丝毫愧疚也没,就大刺刺的从门口离开了。
兰极的武士们想拦住她,吉生却只是轻轻摇了摇头,惠娘现在确实是落魄了,但她没实在是没必要千里迢迢来闹这么一出,吉生思绪一转,顿时大惊。
很明显她从某些地方得了消息,既然确实是献给王的寿礼,那么东临国的十八铁卫一定就在附近,她原本只是想收个渔翁之利,没曾想在时间上却反倒早了一步。想通了这一节,吉生也安下心来,东临国的王又如何,在西羌到底还是他的地界,只要汗血宝马在他这里的事没被抓个现行,那么不管谁来都是名不正言不顺,自己这么多族人在,就算是动武也决计不会吃了亏去。
吉生做事向来果决,当即便让孟九带着陆宁抄小道先行离开,自己则留在族里也好在东临的十八铁卫来兴师问罪的时候拖延点时间,至于那匹汗血宝马,事到如今是要也得要,不要也得要了,虽然事后免掉了要去细细调查一下到底是谁送了这个烫手的山芋过来,不过当下还是要打起精神好好把这些棘手的铁卫应付过去才是。
就连孟九这样远离朝堂的江湖人士也久闻东临十八铁卫的大名,对吉生独自留下他难免有些担心,但陆宁若是在西羌的地界有了什么闪失,莫说是吉生不原谅他,就连孟九自己恐怕也要愧疚半生了,毕竟要到陆宁是听了他的话才到兰极来帮他们种下毒蛊的。
孟九虽然在心里细细思量了一番,但神色却是沉静如常,利落的带着陆宁和莫小五、莫小七一起趁着夜色往漠北的商道行了去。
独处(上)
北地的太阳本就落得极早, 空阔的草原上呼啸的夜风带着刺骨的寒意, 汗血马四肢修长比一般的马还要高些, 陆宁独自坐在马背上, 虽披了裘袍也冻得瑟瑟发抖, 草原的天空要比陆宁见惯的江南更高,星星稀稀落落的挂在高处明明灭灭仿若孤灯分外凄凉。
虽然慧娘阴差阳错让吉生早一步得了消息, 但东临十二铁卫到底是盛名在外, 早做了应对。追出来的是五个人,在他们出了兰极的地界没多久便杀了出来, 孟九和莫小五、莫小七分别应战, 孟九一人拖住两人,小五小七拖住三人, 陆宁自觉留下也不过是拖累便悠闲的骑着马先走了。
反正铁卫们一杀出来, 一见这马便是人赃俱在, 事到如今实在没必要再丢了这匹好马, 就算陆宁骑术极差,汗血宝马到底不是寻常马匹可比,不过一个时辰也走出很远,只是陆宁不识得草原上的方位, 现下走得快了反倒不知道行到哪里去了, 心中暗自忐忑。
蛊虫喜暖, 这天寒地冻的再出点什么变故, 陆宁便真只得当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了。不知是不是真有所谓的预感, 正当陆宁胡思乱想的时候看不到边际的原野上便突然跳出一群陌生人来, 陆宁心中焦急面上却是一片清冷,还当先朝领头的一个独眼的马贼打了招呼:“草原无路无树,不知道阁下此番出来打劫可有什么缘由?”
马贼头子远远望见陆宁眉目清朗,身形俊秀,原本还想轻薄调笑几句,却没料到陆宁有此一问,生生闷了半响才憋着嗓子闷闷回了句:“原本我们见公子孤身一人也不想动手就这样放公子过去的,只是公子身下的马放眼整个草原也是难得的珍品,公子留下马,要去哪里我们兄弟送你出去便是了。”
陆宁有些感慨,原来直来直去的北方汉子也会有这样难得的善良,不过身下这马牵涉甚多陆宁自是不能给的,却也因着骨子里的高傲不想解释什么。
况且现在的陆宁心里早是死水一般,对活着反倒没这么执着了,瞬间也就释然了。即便是死在这里又有什么好可惜的?现下正值寒冬,蛊虫都没什么动静,若是死了正好休眠,也不会因此而害了小五和小七,陆宁越发安定下来,面上扬起的轻笑一如多年前隐园里的那只杏花,浓的散也散不开。
马贼头子放了话出来便已是有些后悔了,汗血宝马万金难求,陆宁虽语气温润,却也难保没什么棘手的身份,眼见陆宁神情恍惚亦没什么答复,心下一横扬起的受重重垂下。草原上的马贼骑术自然不会差到哪里去,齐头并进之间倒也映出几分风卷残云的气势来。陆宁白玉般的手指极其温柔的摩梭着汗血马耳下温暖的鬃毛,脸上的笑意未曾隐去分毫。
一道银光突兀的从眼前闪过,万马齐鸣的茫茫草原瞬间变为修罗屠场,四散的肢体,群马的悲鸣,不祥的血色侵透了青绿的碧草,竟隐隐约约透出零星的暗红来。数百马贼刀锋凛冽却敌不过那天外飞仙般的流虹。
不过半个时辰,纷乱的悲鸣和呜咽便安静下来,龙毅一身黑衣立在陆宁眼前,周身肃杀,堪比地狱修罗。陆宁半眯着眼细细端详龙毅熟悉的大手,那支样式平凡的铁剑已经现出无数细小的龟裂来,龙毅的手却依旧稳稳握着剑柄连一丝颤抖也没有。
陆宁垂了眉眼轻轻叹了口气却终究还是安静的什么话也没说,只是放松了身子整个人都趴在马背上。
“宁,夜风太大,还是到我之前休息的那个山洞好好睡上一觉明日再走吧。”龙毅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淡,语气里却带着藏不住的焦急。
陆宁突然觉得很累,那不是身体上的疲累,而是从灵魂深处透出的倦意,这倦意如此强烈,以至于连他面上的笑意也僵硬起来:“毅,上次的事你难道不该给我个解释?”
“我不知道南枝是什么。”龙毅回答的极快,语气里甚至带着未曾消散的肃杀。
一瞬间便让陆宁便怒火中烧:“云浩给你的,你都收着,你难道看不出他要害我?”
“我会一直护你的,南枝已经扔了。”
“这次是南枝,难保不会再有下次,有些习惯总要改的。”
“这里冷,还是到山洞再说吧。”龙毅说完也不等陆宁答应便伸手揽了陆宁纤细的腰身飞掠出去,陆宁心下冰冷也失了再计较的心思,闷闷的转过头去,汗血宝马依旧乖顺的立在遍地尸体之中,似乎已经睡着了。
紧靠着山壁的岩洞虽逼仄狭小却早已生了柴火,十分温暖。陆宁低着头靠在墙边,龙毅脊背朝外遮了洞外的北风,两人谁也没有说话,甚至连视线都没合在一处,洞中安静得可以清晰的听见干柴燃烧的细微声响。
龙毅伸手递过来一片烤肉,陆宁抬眼一扫正却是几日前他在百花谷外的树林中烤的那只黑豹,心里没由来的升起一丝愧疚来,话在嘴边滚了数次却还是没开口,只是拿浅淡的眸子怔怔看着龙毅,龙毅的手一直悬在半空之中,手心里油腻的豹肉因为反复炙烤已有些发黑了,陆宁长长叹了口气,只得接了随意放在膝上,龙毅见陆宁没吃眸子里竟溢出几分委屈来,神情暗淡的垂头拨弄火堆。
“我不会做吃的,夜深了草原不比江南,即便也猎不到什么。”
陆宁没回话,却拿手指把肉块细细碾成碎末安静的吞下去:“你就这样不声不响的跟着我是什么意思。”
“你虽不愿见我,我却怎么也放心不下,你射的箭只能惊掉三根鸡毛……”龙毅说到这里突然便无头无尾的沉默下去,良久才从喉咙深处溢出对不起三个字来,干涩得让人心酸。陆宁心中的柔软四散而出,白瓷般的手指疼惜的在龙毅锐利的眉眼上滑动:“不管你这次因为什么原因跟着我,我待你还是和往日一般的,我并不生气别的,只是恼怒你不知道珍惜自己,我在竹林里数月细细料理才调养出来的不过数日就瘦成这样了。”
龙毅的头垂得更低了,只是反反复复说着对不起三个字,瞬息间便可斩杀百人的坚毅却毫不掩饰的动摇起来,这份难得的动摇瞬间在陆宁眼中是如此耀眼,胸中热气翻腾几乎按捺不住,他惶急的探身过去在龙毅额上轻轻印下一吻,浅淡的眉眼里满是欢喜。
龙毅痴痴盯着陆宁面上扬起的春/色,连身下的火苗燃了裤脚也未曾发觉。
临危(二)
西羌部族分支极多, 兰极虽是其中大族, 却因为新任族长谨慎的处事风格, 以及对临国北齐的和缓态度被人诟病, 纷乱不断。
北地的夜总是带着锐利如刀的寒风, 吉生顶着呼啸的冷意安静的坐在议事堂巨大的主位上,稚嫩的小手里轻轻搂着一只兔子, 除了风声烛影厅中安静的叫人窒息。当先打破这沉寂的是一只箭, 黑铁的铸造的羽箭显然不是草原上的武士们惯用的,吉生面上神色一凛, 青玉般的小手极慢的扬起, 房檐上巨大的风灯便直直飞进屋内,稳稳落在吉生身旁的案几上, 灯罩内的火光亦未摇晃分毫。
黑铁的羽箭飞到半途便失了目标, 只得孤零零的挂在青瓦白墙的缝隙里, 殷红的羽尾好似一朵妖异的血花, 突兀的悬在众人头顶,叫人心惊。
吉生宽大的流云袖飘逸的一甩,一步便踏出数丈,脆生生的童音带着不合适宜的天真在暗夜里逸散开来:“东临的官爷们千里迢迢深夜来访竟是带了这样一分不大不小的贺礼, 倒真叫吉生开眼界了。不如到舍下喝杯温茶, 吉生也算是略尽地主之谊了。”
雄浑的声音带着金石的轰鸣破空而来, 吹枯拉朽的撞碎了孩童的低语, 甚至连呼啸的风声也被掩盖了下去:“兰极不愧为西羌大族, 族长果然名不虚传, 未投拜帖便擅自来访,凌云唐突还望族长海涵才是。”
吉生眼力极佳,声音一出他便立时辨明方位扫了过去,银衣雪甲,高头俊马自是不假然东临十八铁卫却只到了十三人,吉生心下一凉当即便失了耐心,阴恻恻的笑起来:“明知道自己唐突,却还厚颜无耻的来求人包涵,岂不可笑?莫非东临十八铁卫虽声名在外,却不过是未见过世面的市井之徒,当真以为我兰极部落的武士都是病猫不成?”
铁卫们坐下的战马齐声嘶鸣,凌云语气一变也严厉起来:“原以为兰极部落的少年族长是如何人物,今日一见却不过是仗着人多势众夺人所爱的流匪罢了,没什么可惧的。”
吉生身形一闪,瞬息间人已经回到堂中的主座上,姿态优雅仿若凌空的白鹤:“阁下不过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又何必把自己标榜得大义凛然?汗血宝马一事不过是部族内部不合,区区东临亦想渔翁得利?”
“能不能得利自然是要看这渔夫当得高不高明了。”话音未落凌云出手如电竟还带了几分偷袭的意思。吉生冷哼一声,将手中兔子朝凌云面上掷了去,三分凌厉七分诡谲,十八铁卫以凌云为首,这突兀的一掷看似简单实则藏了无数后招,他是如何也不能躲的。
寒芒一闪,长枪卷起巨浪瞬间便将白毛包覆的兔子搅的血肉模糊,凌云长枪一出气势如龙,呼啸着往吉生胸腹大穴窜了去,吉生手边无兵刃,若是避让身后座椅定然保不住,当作众多族人的面定然颜面无光。
吉生眉目中的狠厉一闪而逝,衣袖一卷,案几上的风灯带着滚烫的灯油朝凌云当头罩了去。凌云大惊,长枪半途一折朝吉生右手边的武士面上横扫过去,那武士看准时机卯足了劲抬腿一踢,凌云虎口巨震,手臂酸麻,长枪几乎脱手,倒退了三步面上涌起一抹潮红,显然已是不轻不重的受了内伤。
一轮小小的试探,凌云不大不小吃了个闷亏,双方剑拔弩张气氛更为凝重起来,随时乱成一锅粥。黑沉沉的暗夜里爆出一团焰火来,红蓝相间的花火在虚空中悬了三圈方才散开,凌云爽朗的笑起来:“终于还是找到了,常说狡兔三窟,吉生君怕是还不知道,优秀的猎人也会放很多捕兽夹子吧,族长若是不信可与在下一同前去。”
吉生咬了咬牙,明知凌云此番言语只是激自己离开部族营地,心里却没由来的担心起孟九和陆宁来,只得扬了杨手,带着数十武士跟在凌云身后踏进黑暗之中,少了一只的风灯火光微弱了不少,影影绰绰在地面的映出不祥的阴影来。
吉生虽骑马跟在凌云身后,却故意将脚步放得极慢。凌云却对吉生有意的拖延视而不见,竟也随着他将脚步慢了下来。吉生素白的手掩在袖中,挣扎着要不要出手暗算留下这些人,毕竟吉生武功虽高最为擅长得却是暗器,所谓暗器多半是要出奇制胜的,吉生一面在脑中思索计算着杀掉东临铁卫的利弊,一面又止不住愈发担心起孟九来。
虽然对孟九武功吉生是放心的,可吉生细看凌云面上的风轻云淡,心里也难免有些惴惴不安起来,既然十八铁卫素来同进退,难保不会什么棘手的合击之术,吉生心中的阴暗不断扩大,几乎就要忍耐不住射出袖中的银弹。
一股浓重的血腥气不由分说的撞进吉生脑子里,激得他浑身一颤。清冷的月光从乌云中穿出来,吉生伶俐的眼中卷起暗沉的风暴,地上纷乱的散落着血肉,碎裂的肉片扭曲的交缠在一起,连尸体也称不上。甚至连人和马的界限也模糊起来,皮毛和衣物翻滚在一起。
惨烈的画面上却看不出丝毫打斗的痕迹,很明显只是一场单方面的杀戮。有的人翻身躲到马腹下,却毫不意外的被连人带马刺个对穿,有的人想逃出这个修罗场,死亡却从背后更迅速的侵袭而来,只能措手不及的扑倒,还有的人拿了兵刃妄图反抗,却连着自己的兵刃一起被斩个粉碎,只余下一截断臂昭示着主人的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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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的惨烈和悲凉就连见惯杀伐的铁卫们面上也多了几分肃穆的神色,吉生素白侧脸上却扬起高深莫测的笑意来,织细的手腕一杨,遥遥指了指血肉废墟中的一抹暗红:“东临的十八铁卫原来不过是杀人不眨眼的魔头罢了,为了一匹汗血宝马便不眨眼的屠戮了我西羌部族这么多人,此番传扬出去怕是阁下面上也不光彩吧。”
凌云正要回话,凌厉的剑气却已经扑面而来,吉生心中一惊袖中银弹已经同时打出。凌云虽是十八铁卫之首,到底之前已经不轻不重的受了点内伤,现下又遭孟九和吉生两大绝顶高手的偷袭,当下便被吉生打出的银弹击中,口中溢出鲜血倒飞出去,身后两个铁卫忙不迭飞身过去凌云接住,吉生一招得手便毫不留恋的朝孟九方位飞掠过去,腰间布帛利刃一般朝黑暗中飞去。
兰极的武士们见自家主子已经动了手当下便各种与剩下的铁卫们缠斗起来,孟九以一敌二原本只是平手,不过时间一长,他内力精深便渐渐占了上风,吉生一身素衣在漆黑的夜里十分显眼,孟九以为吉生被擒,当即全力出手营救,而吉生却误会了孟九的意思是要让自己出手。
误会往往就像是滚雪球一般,一个接一个只会越来越大,真实很快便会被淹没其中,因为这个小小的误会导致日后数十年的四国乱局实在是始料未及了。
这混乱的战局一开,东临十八铁卫便因为队长凌云的意外受伤而一直处在下风疲于应付。在孟九和吉生联合众多兰极武士的凌厉攻势下,渐渐的他们连防守都有些力不从心起来。被围在人墙中心保护的凌云面上神色亦越来越灰败,不得已,他只得展开了十八军阵生死阵。
东临十八铁卫之所以盛名远播皆是因为对着阴山堡的一战,东临以十八铁卫之威能一夜便灭了为祸东临国的邪派阴山堡,十八军阵变幻莫测攻守兼备,自是有其过人之处,军阵虽变化颇多,但其中尤以生死之阵更为可怕。
单单一个高手若是豁出性命来,执意要打个两败俱伤便很难应付,何况是这么多绝顶高手同时不顾生死?生死阵一出,自是杀伐为先不死不休,孟九吉生他们很快便落了下风,兰极的武士们更是或多或少的已经受了伤,形势顿时胶着起来。
然而就在不远处,山壁上狭小的石洞之中却意外的正弥散着一室的春/情和燥热,桔色的火光之中陆宁和龙毅两人靠得极近,温热的吐息打在彼此脸上,晃悠悠的又渗进两个人心里,撩拨出些许的邪/火来……
独处(下)
狭小的石洞孤立在山壁之上, 山风呼啸不休掩盖了不远处的金石之音。陆宁修长的手指搭在龙毅肩上, 满心的柔情难以言表, 几乎要溢出来。龙毅幽深的黑眸映在陆宁眼里浅淡的剪影之中, 纷纷扰扰的绕成一锅稀粥, 似乎那些猜疑和背叛都不再重要了,毕竟喜欢就是喜欢, 向来都没道理可言, 何必要怀着无数的心机思来想去?
陆宁安静的俯下身子,龙毅依旧脊背朝外坐的挺直, 突兀的一阵焦臭味扑面而来, 陆宁一低头,桔色的火苗儿在龙毅裤脚上跳跃着, 片刻便引燃了自己身上厚重的裘袍, 皮毛被烧焦的味道充塞了整个山洞。
冷光闪过, 陆宁燃着火的半截下摆已经被斩断到地上, 不一会便熄灭了,而陆宁心底的温情却在那把熟悉的匕首出现的瞬间便隐没了大半,眉目间的春/色渐渐被一股说不清道不名的惆怅取代。
陆宁的手离开龙毅满身的温热,缩回袖中, 不咸不淡的问了句:“龙毅你此番前来, 可是得了云浩指点?”陆宁原不是无理取闹的人, 只是相处这么久他对龙毅的性子也渐渐了解了一些, 有些话, 若是他不问, 龙毅是永远也不会开口的。
龙毅拿匕首随意拨了拨柴火,声音里透出几分难得的委屈来:“不是。”后面的许多字句,龙毅不说,陆宁自是不能再问了,但这句不是陆宁却是信的,若是云浩有办法知道百花谷在哪,是定然不会无动于衷的,毕竟他与陆欢纠缠颇深不似作伪,至于其他,反正天长日久,总有一天他能明白的吧。
陆宁缩在袖中的手飞快的冰凉起来,柴火所剩无己,火光也渐渐微弱下去,陆宁使劲一推龙毅,却哪里能动他分毫,反倒自己因为真气反震被掀翻在地,滚了一身的烟灰。龙毅忙不迭起身将陆宁拉起来,陆宁顺势便蹭进龙毅怀里,软绵绵的说了句:“好冷。”
龙毅抓着陆宁冰冷的手放进自己脖颈里,木讷的回了句:“我不冷。”陆宁眉眼一挑便细细的笑起来,笑骂了句:“真是呆子。”不过手脚却依旧心安理得的缩在龙毅怀里动也懒得动。
陆宁这般温润细致的笑颜,龙毅到底有多久未曾看到了?明明只是数月时间,却宛若经年,愧疚、心疼、欢喜诸般情绪不由分说的翻卷而出,龙毅一贯单纯的大脑被冲击得晕头转向,目眩神迷的垂了头极其轻柔的覆上陆宁的唇舌。
陆宁正要张口回应,却意外撕心裂肺的呕出一大口血来,龙毅大惊双手贴着陆宁前胸送进真气,陆宁刚一恢复神志便惶急的说:“小五、小七有危险!就在不远的地方!”
龙毅闻言亦不多言,手臂在陆宁腰上紧了紧,人如虚影滑了出去。
东临十八铁卫本就擅长阵法合击,现在全部合在一处威力自是非同小可,开阔的草原上已经多了好几具兰极部落武士的尸体,除了孟九护着吉生尚能勉力支持以外,其余人都是岌岌可危,莫小七武功本就是以阴柔多变见长,现下被人合围在一处,自然是缩手缩脚发挥不出什么威力,莫小五支持个一时半刻原本没什么问题,可又要分神护着小七,两人身上已经挂上了数道伤痕。
陆宁和龙毅站在树梢,龙毅心中焦急却始终找不到时机出手援护,有力的大手捏得陆宁生疼。陆宁极为冷静,眉眼一扫便望见一片惨烈之中安静吃草的那匹汗血宝马,修长的手指遥遥一指,绿光莹莹间,什么东西鬼魅一般穿进骏马身体之中,顷刻,像是段了弦的胡琴发出的刺耳悲鸣呼啸着敲击在混乱的战局之中所有人的耳际心尖。
凌云骇然大叫:“什么人!”陆宁脚步一错,正要潇洒的滑到树下,却意外的真气一滞,还好龙毅暗中相助才不至当场摔了个“平沙落雁式”。
“十八铁卫也不过是浪得虚名罢了,连主次都分不清,竟不明是非便和兰极部落结下了不大不小的梁子,和江湖上无数武夫又有何异?现下东临王要的汗血宝马已被在下弊于掌下,这出闹剧也该收场了吧。”陆宁声音不大,却生生穿过凛冽的北风字字句句都没有反驳的余地。
凌云虽知来者不善,却也只能住了手把陆宁围住,孟九锐利的扫了一眼陆宁现身的树冠,龙毅已经离开了,想来陆宁必有什么打算,忙给吉生使了眼色。吉生虽不明白事情始末,到底是伶俐之人,忙故作虚弱的朝孟九怀里一歪:“既然事情有了转机,那吉生便不陪各位疯了,族中事务繁多,先行告辞了。”
莫小五和莫小七扫了一眼树干上的暗记,眼底虽有些担忧却什么也没说,安静的随着吉生离开了。凌云虽察觉到事有蹊跷,但一匹汗血宝马牵涉西羌部族中的数个部落,其中乱局又岂是他区区一个铁卫能清楚的?如此境况,即便是有些出乎意料,对他而言,却并不是不能接受的,毕竟他还能带回一个陆宁交差,兄弟们虽免不了要受些责罚,但大错亦是没有的。
陆宁虽出手搅了乱局,对十八铁卫而言却不失为一个好消息,毕竟就算是他们能杀了吉生全身而退,一个偏差便要引起国与国的纷争,到头来,他们还是会被主子交出去,毕竟区区几个铁卫,相比于整个国家的颜面而言,实在是微不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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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上,行进速度都是不快不慢的,对陆宁与其说是看管押送,倒不如说是保护,毕竟一切决断还是要见了王之后才能定夺,陆宁虽眉清目秀,却隐隐透着一股无以名状的气势来,让凌云暗自心惊,一路上的照拂还是愈发细致小心起来。
“小七,你们主子是何打算?”等铁卫们压着陆宁走远了,吉生才开口问话。
莫小七眉眼低垂,略显女气的精致侧脸泫然欲泣:“相思蛊本是母子双生,主子定然是为了救我们脱困才不得已出此下策,至于树干上的暗记不过是要我们等待时机罢了。”
吉生原以为以陆宁的机变,定是想好了什么对策,听莫小七一言,也不由得有些担心起来,忙不迭转头去看孟九,孟九却只是无辜的耸耸肩:“我只是察觉到龙毅已经先行离开罢了,或许我们冒然行动会坏了陆宁计策,所以才叫你顺势离开的。”
此言一出,一票伤员俱是无话可说,只得沉默下来,只是脚下步子愈发快了些。
北地的草原上,似乎连月光也是冷冷的,带着锐利的苍青。龙毅紧紧攥着手里浅黄色的竹筒朝着某个不知名的山谷疾行,陆宁的笑带着他们初次见面时一闪而逝的凛然:“毅,我想你能找到我,多半是撵着我家那只笨鸟来的,跟了这么久想来那畜生也该与你十分亲厚才是,你把这个绑在它脚上,一路护送着送到东临去,切记不可让人发现行迹,一路上我自会想办法拖延时间,鸟比人终究还是要快上几分的,不出意外的话,我们便东临再见了。”
第一次,陆宁让自己接触到了他无边无际的秘密,龙毅小小的心里突然涌起些不知所措的茫然来,原来自己也有了足以付出一切的珍贵,这种付出不同于习惯性的去服从养育自己长大的主子,这份珍贵是愿意倾尽所有护他一个周全的冲动,龙毅小心翼翼的将怀中的乌金灯笼藏得更贴身了些,轻功施展到极致在暗夜里映出几道残影来。
临危(三)
东临国三面临水, 连宫阁之中似乎也弥漫着水气。
面容清秀的中年文士附庸风雅的拿折扇在身前毫无意义的扫了几下, 阴阳怪气的对着棋盘对面的少年发问:“不知道什么原因, 不过一晚上便让枢机大人改了主意也站到兰极部落那边去了。”
“国师多虑了, 传信来的竹筒杏黄, 用的又是暗语,这次一定是隐园里的最后一颗星, 关于隐园您知之甚少, 我是不得不谨慎行事啊。”
中年文士折扇一合啪的一声在棋盘左上落下一子:“惜雨,你的心乱了。”中年男子平凡至极的脸上扬起无尽阴骘来, 像是盯住猎物的毒蛇, 让人毛骨悚然。
“国师所言极是,这一局, 还未开始, 我便输了。”
“都多少年了, 还叫国师。”中年文士眉眼一斜欺身上前, 骨瘦如柴的手轻蔑的捏着惜朝的下颚,喉咙里阴恻恻的滚出一句威胁来:“乖,叫声好听的。”
顾惜雨面上一白,尴尬的别过头去, 闷闷应了声:“遥英。”
中年文士嚣张的狂笑起来, 笑声之大, 几乎要越过幽深的回廊传到朝堂上去, 遥英一路狂笑, 人却鬼魅一般消失在繁复的宫阁里:“你且按原计划行事, 至于其他,不必忧心,我自会处理。”
刚刚接到密报的凌云暗自心惊,还好一路上对陆宁都照拂有佳小心谨慎。这看似文弱的公子果真是大有来头,还未到国都,国师便亲自传信,枢机大人要见他。在东临国虽以王为尊,但军国大事大多由国师定夺,至于这位近几年如日中天的枢机大人,手握的秘密更是数不胜数,随便拿出一个来便能让人万劫不复。
凌云现在想来也一阵后怕,在东临国若是有人一并得罪了这两个人,那后果一定是比死还可怕的,凌云暗自运功扫了扫身上的冷汗方才进到客栈里对陆宁嘘寒问暖一番,眼神中甚至还带上了几分祈求和谄媚。
陆宁何等人物,一扫凌云面上神色,心下了然,便知道信已送到,龙毅很快便会来寻他,当即装出一脸倦容,细声细气的说了句:“赶了许久的路,现下还真有些倦了,凌将军没什么事便出去吧。”
凌云闻言连连点头,忙不迭离开了。
片刻,陆宁觉察到身后的窗棂一阵轻响,唇边扬起笑意来,隔着窗纸轻轻呼了声:“行天。”
话音未落,龙毅一身黑衣已稳稳立在床前,陆宁虽觉得一成不变的黑衣有些单调,但到底还是没说出口,只拿浅色的眸子瞅着龙毅。许久,龙毅似乎被看得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便没头没尾的说了句:“小五和小七已经得了吩咐去了。”
陆宁点了点头,半真半假的问了句:“毅,你没什么要对我说的么?”
龙毅闻言先是面上一红,良久才郑重其事的取出怀中的匕首,单膝跪地送到陆宁眼前:“龙毅一人一心,但凭随云定夺。”
陆宁面上瞬间便散出极艳丽的笑来,那笑深入灵魂带着无边的春/色,眼角眉梢都是风/情,这难得的媚/意对陆宁这等清冷的性子而言是极难得的,龙毅痴痴伸着手,眼底暗潮涌动就要呼啸着冲出来,陆宁却只是淡淡扫了那匕首一眼,半嗔半喜的回了句:“床底之间尽拿些煞风景的东西出来,委实是个呆子。”
龙毅一呆,手腕一旋,指尖匕首便隐了去,陆宁兀自按捺不住,修长的指节不安分的在龙毅身上游走起来,稍稍用力一扯,龙毅腰间的衣带便被抽了出来,龙毅红着脸将乌金灯笼从怀中取出来,递到陆宁眼前困惑的道:“这灯笼如此精致,我时刻小心不要将它弄坏了去,不知随云可以别的东西送我,亦好贴身携带不至误事。”
陆宁眼底笑意更盛,好似年年春天都开在隐园里的杏花,艳丽得灼眼:“既是灯笼,只要折了支架便只剩下锦缎做面的灯罩了,不过是薄纸一张贴身携带又有何难处?”陆宁说着便优雅的抽出灯笼中心的竹条,三两下便将灯罩展开放在龙毅手心里,手却固执的按着龙毅双手不愿再抽出来。
龙毅憨厚的笑了笑,袖口滑出一小团真气,和风一般把灯罩吹到空中,面上的银龙流云光华流转,栩栩如生好不漂亮。陆宁趁机把龙毅拨了个精光,乌金贴面的细绢落到龙毅肩上随着他漂亮的肌肉滚动着,陆宁侧着脸吻在龙毅温热的脖颈上,温润的细发和龙毅坚韧的直发的交缠在一起,绕成暧/昧的形状。龙毅微微耸肩将陆宁揽在怀里,安抚一般在他耳边吹气:“这欢好之事,怕是没办法再继续下去了,已经有生人上楼来了。”
陆宁讶异的抬头,地上衣物风一般从他眼前扫过,床边空空落落的,只有震荡不休的窗棂显示出刚刚有人离开,窗外冷风一扫,陆宁抱紧双臂一阵萧瑟,怀中空虚得让他几乎要哭出来。
陆宁还痴痴盯着窗户,房门便响了,陆宁一面暗自庆幸方才没有脱了自己衣衫,一面愈发怨恨起屋外的访客来。陆宁带着满腹的怨气一转头,却意外的对上一双熟悉的眸子,只得不冷不热的叫了声:“惜朝。”不动声色的收敛了所有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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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云一别数年,还是如此俊逸,到底是隐园里的星,果真不凡。”
“说吧,要你出手有什么条件。”顾惜雨面上犹自带着笑意,陆宁的语调却已经急转直下寒冷如冰。
顾惜雨眼底闪过一丝戾气,却很快便被隐了去,只是和颜悦色的回了句:“我怎么敢和星谈条件,不过是有个小小的请求,希望阁下能替我家主子报仇罢了。”
陆宁一声冷哼,声音颇大,甚至连守在屋外的凌云也听得一清二楚:“随云愚钝,不知道惜雨口中的主子是指东临宫阁中的那位国师呢?还是指在隐园中已经陨落的那颗星啊?”
顾惜雨对陆宁语气中直白的讽刺仿若未闻,云淡风轻的回了句:“惜雨自始至终便只有一个主子,随云又何来此问呢?”连语调亦是分毫未变,镇定得让人心凉。
陆宁视线直直盯着顾惜雨带着几分沧桑的侧脸,语速极慢的说道:“姑且信你一回,给我个身份,我便起身去南唐,不过要屋外的十八铁卫护送我同去。”
“行,我这就去准备,三日后你便启程。”顾惜雨说完便转过身去,要往外走,陆宁又慢条斯理的补上一句:“横竖也要花个十日吧,我可不愿意要一堆伤员保护,免得路上出了什么变故。”
两人都知道,这十八铁卫就算是跟着陆宁同去恐怕也是监视的味道更重些,况且陆宁自有自己的死士又怎会真的需要这些人保护,只是两人谁都没有说破,顾惜雨只是沉默片刻便干脆的答应下来:“随云既有此顾虑,那惜雨自然也不会强人所难,便依随云所言十日后再启程便是。”一说完顾惜雨便头也不回大步流星的出了客栈。
陆宁却颇有些疲惫的按了按太阳穴,侧着身子躺了下来。
依旧是那个满是水气的宫阁,只是这次两人身前少了棋盘和棋子,遥英负手立在望楼上,对着远处的烟岚感叹:“到底是隐园中的星,虽处逆境亦是不卑不亢倒还算是个人物。”
“国师……遥英准备如何应付。”顾惜雨刚一开口,便发觉自己的错误,忙不迭改了口。
“以不变应万变,我们只需将计就计便好了,何必急于求成反倒让自己失了先机?”遥英的话虽是问句,语尾却铿锵有力,显然已经有了结论,顾惜雨不再多言,静默了退了出去,高高的宫阁之下,重云翻腾跌宕,这四国的天,恐怕过不多久就要大变了吧。
偷欢(上)
凌云矮着身子进到房中的时候陆宁正痴痴盯着桌上的油灯发呆。他连唤了数声陆宁亦没回应, 影影绰绰的光影里, 陆宁单衣薄衫, 甚是凄凉。入夜了, 寒露逐渐浓重起来, 凌云轻手轻脚的关了窗。
陆宁一转头,黑白分明的眸子里流转着暗光:“凌将军, 我有些饿了, 去叫店家做点吃食送过来吧。”
“谢谢公子方才在枢机大人面前为卑职讨了几日养伤时间。”凌云低沉的声音里没由来的带出几分多余的热忱来。
陆宁整个人都半缩在被子里,似乎极冷, 连面上神色也淡漠起来:“凌将军, 我只是随意拿个借口拖延一些时日罢了,你既心知肚明, 又何必无事献殷勤。”陆宁的话没头每尾便突兀的切断了, 房中冷寂依旧, 尴尬的安静里连烛火也有些模糊了, 凌云在房中呆立片刻,始终找不到机会再开口,只好掩了房门离开了。
陆宁胡乱扯了衾被,将自己包裹起来, 发髻散开, 细发铺在陆宁削瘦的肩胛上, 俊秀的眉目里带着浓得化不开的悲伤:“经年悠悠, 终究还是连惜雨也一并变得面目全非了, 如今的隐园到底还剩下什么呢。”
陆宁对着空无一人的夜空低声呢喃, 双手攥的死紧,面上的茫然陌生好比两三岁不知世事的稚童。陆宁全身裹在被子里,无尽的凉意却海潮一般从身体深处翻卷上来,陆宁冻得难受,便下床想找个手炉,行至窗前一咬牙却还是把窗开了。
冰凉的冷风夹杂在冬日深夜呼啸的冷意里一股脑的涌进来,陆宁猝不及防几乎被掀翻在地,他单薄的身躯微微晃了晃,陆宁伸手按住窗边的案几,定了定神才取了桌上的烛火四处找寻一番,看能不能找出个手炉之类的东西来。
陆宁正弯着身子在大木柜的底层翻找着,门外便传来店小二爽朗的叫门声:“客官,您叫的饭食给您送来了。”
陆宁摇了摇头,暗自好笑,入冬不过数日,客栈而已又哪里会这么早备下手炉的。他心里虽难免有几分小小的失望,嘴角却兀自带着清冷的笑意,扬手开了房门,不知怎么的,陆宁并不愿意多开口说话,甚至连胡乱应个声的心情也没,宁愿多走许多步子也要自己去拉开房门,好似这一出声,压在心里的那些伤便会抑制不住冲出来一般,惹人笑话。
一开门,却正对上一双熟悉至极的眸子,这黑眸里的无数情绪,陆宁连做梦都忘不掉,初见时的隐忍,隐居时的委屈,甚至是浑身浴血的肃杀,但更多的却是那些木讷却朴实的温柔。陆宁失魂落魄的从喉咙深处滚出一个单字来:“毅。”只是语气音调却是带着陆宁自己也未曾察觉的脆弱和无助。
龙毅双臂一展,厚重的食盒便稳稳落在房间另一边的小桌上,很显然武功又精进不少。龙毅似乎隐隐约约感觉到了什么,伸开的手臂并未缩回来,顺势一带便把陆宁整个人都圈在怀里,离得更近了些,龙毅便越发察觉出陆宁周身的冰冷和僵硬来,皱着眉头将陆宁冰凉的指尖按在自己脖颈里:“东临国水气充裕,横竖也比漠北的兰极部落要暖上几分的,怎生手脚都这样冷,莫不是蛊虫又有什么变故?”
龙毅口中刚一说出蛊虫两个字来,陆宁便再也按捺不住心里的悲凉止不住落下泪来:“毅,我为了隐园将自己变成了怪物,如今却要亲手毁了它,以后我还剩下什么呢?惜雨这些年的所作所为显然已经和隐园建立天机阁的初衷相去甚远,可浑浑噩噩数年,我却没能经营出几分属于自己的势力来,事到如今我所能做的也不过是将这一切尽数毁了去,可若是如此这天下又将有多少人家破人亡流离失所了。”
龙毅虽不明白事情原委,听陆宁口气却知道他不过是要去杀人,当即语气便轻松下来,甚至还带着几分方才假扮店小二时的爽朗:“不过是去杀几个人,有什么大不了的,既然没用了,便一并杀了去,主子自打做太子起就是这样,现在不还是一样好端端的坐在王座上?随云何必为区区人命烦心。”
陆宁听着龙毅毫不在意的语气心下一凛,却意外升起几分扭曲的安全感来:“原来龙毅与我,从某种程度上来说都是一样,既然要活着便注定要踏着无数人的尸骨前行,那又何必虚伪的在意,脚下的尸骨在他们鲜活的时候曾经属于谁呢。”
没由来的陆宁回忆起某个杏花盛放的春日里师尊对自己说过的话来:“自古帝王皆无情,所谓成大事者至亲亦可杀之,先皇仁厚宽慈,行事总要留下几分余地,此番看来,西凉国破不得不说是已成定局,随云切记,日后行事纵然偏颇些也决计不要为自己留下后患才是,妇人之仁委实不可取,你既是先皇骨血,为师此番训诫,切莫要牢记才是。”
龙毅三两句话便打通了陆宁心里的死结,现下又被这独属于龙毅温热精实熏得头晕目眩,陆宁许久未行房事,竟逸散出几分难以掩藏的情/欲来:“毅,你可知人生至乐是何事?”
龙毅将陆宁搂得更紧了些,毫不在意的回了句:“随云又在说笑了,龙毅大字不识一个,在遇到随云以前不过是个连名字也没有的死士,哪里会知道这等事,对我而言,最大的乐事不过是能每时每刻都和你在一起,片刻也不分开便好了。”
陆宁将头往龙毅怀中缩了缩,修长的手指胡乱的在龙毅胸膛上画圈:“毅,其实你是个极聪明的人,方才所言却正是我心中所想,所谓人生至乐,不过是浮生偷欢而已。”说到这里陆宁原本和缓的语气突然欢欣起来,拿手臂勾着龙毅脖颈,浅淡的眸子里溢出无数的光彩来:“既然我们两颗心好容易能在这茫茫人世合在一处,何不现下便来偷欢一场?淋漓尽致的来一场风月欢好之事,也不枉我寒夜深宵等你许久了。”
龙毅扬着头,想起自己方才在房檐上死死盯着陆宁房中暗淡的烛火,却并不纠正陆宁到底是谁等了谁,身形一错便将两人移到床上,烛影里,龙毅的头被放得很大,他痴痴盯着陆宁:“如此美食,自然是比客栈的饭食要精致美味得多了。”
陆宁安静的弓起身子,眼神纯洁干净,宛如初经人世的处子:“长夜漫漫,行天不要叫随云失望才是。”龙毅俯下身子压到陆宁身上,强有力的唇舌笨拙的描摹着陆宁浅淡的笑意,幔帐垂落下来,掩了满室的春色,这香艳的夜才刚刚开始……
偷欢(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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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危(四)
东临国帝君临远, 在位九年。临家男人素来专情, 虽是帝王之家, 却后嗣极少, 好几代都险些一无所出, 现任帝君临远更是年方十二便拜了太子总领国事。
故而,对于国师, 这位他幼年时的帝师, 他几乎是言听计从的。就说现任的枢机大人顾惜雨吧,此人貌不惊人, 技不压身不知何故却能得了国师青眼有加, 力荐数次,年轻的帝君见群臣也并未太过反对便依言官拜枢机, 不过两年朝中官员人人自危, 贪腐渎职之事鲜有发生, 比之前任的形同虚设, 这位新贵的确手段过人,经此一事,朝臣皆赞国师是伯乐再世慧眼识英才,而帝君对国师的依赖比之从前自是更胜一筹, 自不必多言。
今日早朝, 国师一言便语惊四座。
“帝君, 陆宁乃方外高人, 日前难得路过东临, 枢机大人原与他便是旧识, 两人叙旧之间偶议国事,寥寥数语之间便让微臣叹服不止,此人或有苏秦张仪之雄才,逢此乱世正是一展长才的绝好时机,臣恳请帝君赐官参赞,东临与南唐比邻许久却从未互通使节,微臣不是没想到,只是苦于一直没有合适的人选,现下随云正好要去南唐会友何不借此机会代为转达帝君的诚意?”
临远端坐在帝位上,心中疑惑却随着国师的话不断的扩大,不管这陆宁是什么人,国师这番举荐的话本身就很奇怪。他既然和枢机是旧识,那么又要去南唐访友,听语气似乎这位友人在南唐亦是来头不小的大人物,国师做事素来高深莫测,怎么当着满朝文武的面,说得话反而有些语无伦次?莫非这其中另有深意?
临远再不济亦在帝位上坐了数十年,心思一转便决定先拖延些时日再私下去问问国师的意思,于是故弄玄虚的开口问了句:“陆卿对现下四国的僵局有何良策?”
陆宁气定神闲的站在那个面容阴骘的中年文士左手边,突然听到帝君发问,那做作的语气几乎让他当场便爆笑出来,好容易憋了回去,还故意顿了半响才阴阳怪气的回了句:“国师不是早有良策面呈帝君了才敢在这朝堂上为区区求官么?”
陆宁云淡风清的一句话便把临远堵得心里只打鼓,这国师没给他看什么良策自是不假,可这话又不能在明面上说出来,文武百官俱在,一句话不当便要当场君臣失和。不过是只言片语临远便有些领教到陆宁的犀利来,闷了好一会才皮笑肉不笑的应了句:“本王自然是知道国师素有良策,只是你虽是国师保举的人,却委实是个外乡人士,如此便轻而易举的封你个参赞,本王有些担心不能服众啊,毕竟文武百官俱在呢。”
顾惜雨原本一直站在文官的前列,安静的贴在遥英身后,忽然听得帝座上的人一句不能服众暗叫要遭,慌忙用力扯了扯遥英质地上乘的青衫,力道之大,硬生生把这上好的衣衫扯出几道褶皱来,遥英自然察觉到了,却亦是进退维谷,王一句百官俱在很明显是意有所指,陆宁一句话虽看似是无心之语,实则用心险恶要离间他们君臣的关系。
遥英一边暗自后悔小视了隐园出来的星,一边却无奈的沉默下来,若是此番再强硬的反对帝君的意思,明里暗里都不大好过,毕竟伴君如伴虎自古便是至理名言,他为官数十年又怎会不懂,心中虽暗自焦急却也只得按捺下来,未发一语。
陆宁看着顾惜雨面上青白不定的神色,暗自偷笑,开口却是极快:“帝君所言甚是,随云虽一无所长,好歹对自己画技还有几分自信,在越国游学的时候曾经师从上卿广陵君临摹过几幅古画,既然帝君有意考较,那随云推不脱亦只好献丑了。”
临远闻言很快便放下心来,他原先还担心陆宁会提出什么舞剑之类的麻烦事来,现下不过是要作画,他便打定主义,就算陆宁画出一副四不像的小鸡啄米图他亦会拍手称好表明态度,至于国师的态度,私下再找时间问个清楚便是了,现在要和国师翻脸,时机还是不太成熟的。
内侍们得了帝君首肯,很快便把笔墨纸砚等物备齐了送到朝堂上。陆宁斜着眼扫了下高堂外的云岚,嘴角泛起一抹冷笑来。
首先支持不住的年过七旬的户部尚书,从陆宁开始作画,到现在最少已经经过了七个时辰,虽说平日里都是参汤犀角好好养着的,到底还是气血比不上年轻人了,穿着厚重的朝服在冷风呼啸的大殿里立了这么多个时辰,户部尚书早已经双腿麻木眼冒金星了。
当素白的月色带着第一抹清亮扫进殿堂的时候,这位尽职的老者实在是坚持不住,浑身抽搐的歪倒在地上,整个朝堂之中,只有作画的陆宁和帝座上的王是坐着的,其余文武百官俱是执着笏牌规按礼仪整肃的站在殿前的,户部尚书歪倒在地上,文武百官都眼睁睁的看着,却不敢随意拉扯搀扶,唯恐落了个殿前失仪的罪名来。
陆宁丢下画笔,随意的伸了伸有些酸软的手臂,不咸不淡的开口奚落:“陆宁对东临国的凉薄早有耳闻,之前就听在东临为官多年的同侪向随云抱怨,东临泱泱大国俸禄却少得可怜,连一艘官船也买不起,随云还不尽信,如今在着韶华殿下亲眼所见却由不得随云不信了。户部尚书江流云,东临国三朝元老,河流堤坝,人口银钱大小事务样样躬亲而为少有差错,如今竟劳累过度晕厥过去,文武百官却因着个小小的君前失仪之罪缩手缩脚竟无一人搀扶拉扯一把,为君为臣,凄凉至此着实让人心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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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数个时辰,临远早已在帝座上昏昏欲睡,陆宁这一番故作慷慨的讽刺却彻底让他清醒过来,字字句句明明都是强词夺理,临远忝为一国之主却找不出半个反驳的字眼来,微微发福的圆脸上面色阴沉仿若黑云压城。
遥英垂手立在堂下,眼见帝君动了杀机暗叫不妙,不管这该死的陆宁还准备了多少后招,在这众目睽睽之下,他是决计不能让帝君开口给陆宁安上个罪名的,毕竟这陆宁横竖都是他举荐的人,若是帝君下了格杀令,那君臣失和便是铁证如山,日后若是不反,他又如何还能在这东临立足?可若要逼他反叛,辛苦谋划却只为了个有名无实累死累活的帝座聪明如遥英自然是万万不肯的。
纵然是当众捋老虎胡须也好,君前失仪也罢,他不能不制止帝君发怒,如若不然整个东临便会因为陆宁几句胡言乱语战火纷飞,不得安宁。眼见临远脸色越来越差,遥英明白不能再坐以待毙,只得硬着头皮朗声开口:
“且不论群臣是否会君前失仪,在场的文武百官却没有一个是医官,就算伸手相救尚书大人已经神志昏聩,难免会做出些什么有损国体的事来,搞不好反而还会弄巧成拙误了大人养病的时机,若是贸然行动,岂不更是惹人笑话么?
况且陆卿既然到这东临朝堂上来求官,那便是看中了东临国人杰地灵,君臣一心,又如何忍心出此毒计损伤同侪?想来不过是一场误会罢了,陆卿潜心丹青之术多年,想必是一铺开宣纸便忘了时辰,万望帝君不要太放在心上才是,免得落人口实无端背了个气度狭小的恶名。”
国师的话显然是带了内力发出的,声音极大,带着排山倒海的气势瞬间便让那些麻木立在堂中的朝臣们清醒过来。这一手棋虽下得很有些被动,却并不算太坏,甚至不带成见的说是这种局面上最好的一手棋了,陆宁面上神色虽分毫未变,唇边的笑意却愈发高深莫测起来:“顾惜雨,我倒要看看,你这条反咬饲主的狗到底找到了如何智计无双的人做依傍,竟能让你面不改色的忘了数十年养育训导的深恩大义。”
陆宁心中思量不断,帝座上的临远已经慢悠悠的开口了:“国师所言极是,既然陆卿潜心研究丹青之术,那笔下人情风物势必带着难得一见的雅致和韵味,现下群臣俱在,陆卿何不当面引介一番也好让大家都开开眼界?”
陆宁浅淡的眸子里精光一掠而过,状似无意的扫了扫躬身站在墙边假扮成内侍的龙毅。宽大的水袖一挥便将案几上的皂白的丝绢平展在众人眼前。
“帝君有所不知,宁自幼成长于风月之所,花眠柳宿之地,哪里懂得什么人情风物,这幅十八摸便是随云倾心之作,分毫之间均是用心画成,这画中十八个男子每人姿态神情都是随云幼时亲见,坐卧躺趴风/情万端,决计不会有重复类似之处,久闻东临男子风流倜傥,此画也勉强算得上让朝臣们开开眼界了,毕竟东临不比南唐,男风并不昌盛,不知帝君以为如何?”
临远武功平平目力不佳,但眼见身侧威武的带刀侍卫都面带潮红的微微侧过头去,心下便已凉透了,这一局,不光是自己,就是整个东临亦输得彻彻底底,连一丝颜面也没能存下,临远哑口无言只能将目光投向自己曾经的帝师,现在的国师,却诧异的看到自己印象你那个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国师,面上竟翻涌着滔天的杀意,青绿的衣袍之中袖扇开合间,锐利的轻响不断,似乎一不留神便要呼啸而出夺人性命,临远默默的坐在帝座上,将圆圆的身子往软垫后面挪了挪,帝冠上的饰物垂落下来,丝毫情绪也看不出了。
旧识(一)
堂前案几上的宣纸春/色无边, 纤毫必现, 就这样直白的的铺陈在所有人眼前, 如同是在东临这个国号上烙了一道红印, 耻辱难堪却又无法示人, 活脱脱的蜕变成一个巨大的笑话,堂堂国师竟带了个不知所谓的小倌, 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落了君国颜面, 这出戏开场诡异,落幕却更值得期待。
偌大的朝堂安静得可怕, 似乎连呼吸吐气的细微声响都被刻意压抑下来, 流苏宫灯被值守的宫人们依次点亮,厚重的宫门却迟迟未曾关上, 点卯下朝的鼓声似乎早已被人遗忘, 只有积玉桥前精实的壮汉还面色僵硬的执着鼓槌立在一旁, 夜风似乎更大了些, 各路重臣的家丁们裹着冬衣四处穿行,脚步反而愈加轻快了。
陆宁似乎站得累了,旁若无人的歪倒在雕花精致的太师椅上,还难堪的将缎面的绣鞋一并放在椅子上, 好似那些未曾入过学堂的山野村夫。
遥英面上神色青白变幻数次, 枯瘦如柴的手指鹰爪般伸缩数次, 最终还是垂了衣袖, 不咸不淡的吐出一句:“陆卿立意奇巧, 无奈观摩了数个时辰, 我等凡夫俗子实在看不穿其中的隐喻,想必这赏花亦如礼佛,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吧,既如此帝君还是命人好好收起来,日后困顿之时也好拿出来思虑一番才是。”
遥英话音未落,临远细长的眼便瞪得滚圆,长时间的凝视国师青白的脸色,良久才挥了挥手命人将案几上的丝绢小心翼翼的收了去:“陆卿辛苦数个时辰才成就此画,现下还是先回别馆休息去吧,凌护卫既已经与卿相处的有些时日了,便顺道送送陆公子吧,好歹也稍微熟悉些公子喜好,不至于怀了公子心情。今日朝会就这样散了吧,顾枢机,你代我领着宫内医官去好好为尚书大人看诊吧。”
内侍尖细的嗓音穿过肃杀的宫墙,所有人似乎刚刚才察觉到,这干涩的“散朝”两个字竟比无数悠扬的古曲还要动听几分,踏板敲打白玉石板的声音此起彼伏,辛苦一整天的朝官们终于乘着各自的轿子离开了宫苑,御书房里的苏合香却才刚刚换上新的一束。
遥英刚抬腿跨过御书房高高的门槛,帝君临远便迫不及待的把海贝雕成的墨砚狠狠的砸在书案上:“老师,这么多年,本王哪件事不信你?就是三年前你向本王保举要提拔来历不明的枢机,我亦允了你,只是这次本王无论如何也咽不下这口恶气,这个陆宁到底是什么人物,值得老师忍耐至此?”
“远儿,亲政这么多年了,你竟还是这么幼稚,竟一点长进也没,实在让人寒心。我先不和你细细解释这陆宁到底是何方神圣,单就他敢在朝堂上拿出春/宫/图来说,你以为这样心机险恶的人会被留下无数的后招?这就好比下棋,棋局一开始我们便失了先机,若还要被对手牵着鼻子走,那才真是一败涂地了,且不说他此番戏言有何意义,很明显他是想激怒帝君好让你当着群臣百官起了杀机,也许这正是他的之计,王你且细看这幅春/宫/图,虽画的精妙,却半点湿气也感觉不出,很显然不是在方才过去的几个时辰里画成的,既然在这深宫之中都有人为他做内应,当着众人的面行了这偷龙转凤之计,那区区假死便更是不在话下了。”
“那这参赞到底还给不给?”
遥英微微一笑,心知目地已经达到也就顺着帝王的意思转移了话题:“这参赞自然还是要给的,只要帝君派十八铁卫沿途监视,到了南唐再找机会杀了他,那么我们便可以此为借口起兵伐唐,西羌部族那边微臣早已布好了暗棋,等到战事一起胶着之间只要遣使去越国游说一番,相信越王没道理拒绝这份送到手边的大礼,只要平了南唐,越国地处数国交界,国力早已空虚,帝君便能轻而易举和北齐二分天下,如此一石二鸟之计岂不更妙?”
今日议政早就让临远心烦意乱,他一心经营势力好在适当的时机和国师撕破脸面,除了这个东临第一权臣,至于征伐南唐,既然自己的对手愿意为此劳心劳力他又何乐而不为呢?自然很乐意继续做他的“昏君”。
故而他甚至都懒得说什么话再去敷衍国师,只是胡乱的摆了摆手便急不可耐的朝内宫行了去。遥英只是错愕的看着临远脚步轻快的出了御书房,微微摇了摇头,细微的叹息声几不可闻。
东临十五年,游方异士陆宁凭借一幅丹青官拜参赞,总领外务,举国皆惊。
但到底是怎样一幅奇画让他一步登天官居二品史官们亦不得知,只听传言,正是因为这幅奇画,导致帝君与国师决裂,最终国师遥英弃官归隐,同年二月陆参赞出使南唐,从此下落不明。
陆宁出使南唐极为高调,东临国声名显赫的十八铁卫鞍前马后被来回使唤好比随处可见的小厮,更有四人直接沦为轿夫亲自抬着陆宁乘坐的华丽软轿,南唐国君不明原委,只得以最高礼仪在国清殿设宴为其接风。
东临国参赞的接风宴,虽只是一场寻常的饭局却意外的关乎两国颜面,故而能在席间作陪的俱是南唐达官显贵,陆参赞眉目如画,风华自成,谈吐举止优雅而不失风度,与军神穆子风不过是席间初见便相谈甚欢。
穆子风虽盛名在外,为人却甚是冷肃,文武百官都与之不大亲近,就是国君也是三分敷衍七分忌惮,没曾想这冷面冷心的军神竟在席间望着陆参赞偷笑,百官群臣虽不明原委,却明白这位神秘的陆参赞,乃是能接近军神权利核心的一个重要人物,小小的驿馆被围的水泄不通,各个官员送来的礼物胡乱堆挤着放在屋内,数量之多,甚至一路延伸到空阔的庭院里,饶是武功精深的十八铁卫亦在一夜之间被累得直不起腰来。
陆宁半阖着眉眼闲适的窝在内室之中,来访的百官却是一个都未曾得到接见,礼物却是不分轻重一股脑的都收了去。
“毅,你说我这计妙不妙?”
龙毅安静的立在陆宁身后一身粗布的小厮打扮,憋着嗓子回了句:“少爷说妙,自然就是妙计了龙毅不懂,也没必要懂。”
龙毅一声少爷几乎让陆宁把一口上好的雨前龙井尽数喷了出来:“毅你可知道,方才这声少爷你叫得实在是刺耳,就像是溪流里毛色驳杂的公鸭一般。”
龙毅憨厚的摸了摸后脑勺,呆呆回了句:“那以后还是不要叫了,免得东临的人进来露了破绽。”
龙毅一本正经的回答瞬间便让陆宁失了调笑的兴致,闷闷说了句:“毅你去让凌云叫军机处的李大人进来。”
龙毅自是不会多话,利落的出去了。陆宁拿指尖沾了点茶汤,细致的在太阳穴处揉搓一番,浅浅淡淡的叹了口气。
不一会凌云便领着李大人进来了,陆宁随手扯了身上的裘袍,从成堆的礼物中选出一幅挂轴来,郑重的拿衣袍包了,递给低眉顺眼站在对面的李大人,软绵绵的声音里一点力道也察觉不到:“李大人,看礼单你送的是霁月南光九星图,甚合我意,穆将军与我相识数年,想必也是极喜欢的,你便拿了这个送到别院去吧,有什么难事尽管开口,他自会尽力替你解决,日后若再有难事再来寻我便是了,不过你记住,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若是被随云得知这世上还有第三个人知道,那么东临十八铁卫便会来取你项上人头,你去吧。”
陆宁话音未落,呼吸已经绵长起来,竟是已经睡着了。军机处的李云轻纵有万般疑问,此刻也只得憋在心里,轻手轻脚的随着凌云出去了。
外堂,凌云合着其他铁卫轮流把装画轴的锦盒和裘袍都认真查验数遍才让李云轻带着画轴离开了,而那件裘袍却被凌云扣押下来,李大人虽有疑虑却到底不敢开口多问,只得拿着画轴往别院赶了去。
穆子陵别院(第一章陆宁和龙毅见面的地方)
“风爷,您说陆公子给您送这个画轴来是什么意思?”
“冯远,陆宁在别院的时候你和他打交道也有两年了,他有些什么心思你还猜不透么?”
“风爷您说笑了,陆公子何等人物,心思玲珑九窍岂是属下能明白的,属下愚钝还望风爷明示,这样子长(冯远就是第一章的那个冯护卫,子长是他的表字)办起事来也能轻松妥帖些。”
“这画轴叫霁月南苏九星图,这个名字便是随云送来这份礼物的用意,极难速救,你去掉中间的月字,这画轴不是应该这么念么?至于李云清提到的那件被扣下的裘袍自然是监视随云的人怕他在裘袍上做下什么暗号,随云何等心思,自然知道他们会留下裘袍,不过是要让我知道这件事本身罢了。”
“哦,正所谓裘袍,求跑。陆公子诸般心思的确不是一般人可比。既然如此那风爷打算怎么救他?”
穆子风高深莫测的笑了笑,附耳在冯子长耳边细语几句,片刻间冯远便隐没在寂静的暗夜里失去了踪迹。
旧识(二)
江南冬日的冷不像塞外直来直去寒风呼啸的锐利, 而是带着软绵绵的阴湿缠绕在身边, 丝丝缕缕就这样一寸寸的沁进身体里, 躲不掉也除不去, 一如记忆。
东临与南唐比邻多年, 却一直未曾互通有无,此番陆宁以东临特使身份来访, 南唐朝野俱不明其意图, 再加上接风宴席上,陆宁与军神穆风隐隐约约的亲厚, 让内务省的侍从们丝毫不敢大意。
虽然还未到深冬, 但驿馆里手炉熏香火盆却是早已备下,陆宁缩在内室的一小块黑暗里, 惬意的眯着眼睛, 龙毅安静的立在身侧, 心里亦如这斗室一般温暖如春。
“随云, 那穆子陵真会来救你?”
“怎么?你妒忌了么?若是他来救我便是念了旧情?”陆宁眼睑未动分毫,却早已把龙毅的心思猜了个通透,毕竟对陆宁而言,龙毅所谓的心思实在是太直白了。
龙毅垂了头, 没再答话, 有几分默认的味道。
陆宁轻轻的笑了, 音色清淡似乎才一出口便和夜色融在一起, 分辨不清了。虽然一片黑暗里他看不清龙毅面上神色, 陆宁相信以他的耳力, 一定能听到,也就云淡风轻的应了句,也好免去些不必要的误会和麻烦:“即便穆子陵不专程来救我,也要派人来打探虚实才是,唯一不同的便是我们原先就认识,才能在宴席上设下几分假象来,这样一来,无论我这个特使在南唐王心里有多少分量,若是他够聪明便一定会让穆子陵来和我接触,那幅画轴不过是个小小的噱头罢了,送不送都一样。”
“自打随云送了那卷画轴出去,凌云他们已经不眠不休的守在房里好几天了,就算是铁卫,也该被磨去了不少体力才是。”
“毅,你是不是早有打算要带我出去?”
“随云难道不想走?”龙毅并未正面回答陆宁的话,却难得的反问了一句。
“事情总要有个了断才好,我想小五小七他们那边的事情也办的差不多了,只要能小心的推一把,让段临和宣伦修成正果,他们一文一武,日后北齐必然能平了这天下,日后要靠着他们的辛劳我们才能逍遥自在,现下小小帮他们一把也是应该的。”
“其实随云你和我一样,都是把事情都憋在心里了,兜兜转转这么久我也终于稍微明白你一点了。”龙毅抬起右手拨乱了陆宁额前的碎片,憨厚的笑了。
“你个木鱼脑袋,现在终于能多装点东西进去了,不过毅你一直脑袋空空也很可爱就是了。”
“随云,我虽没上过学堂,不过男人好像很少用可爱来形容的吧,你该不会是骗我的吧。”
陆宁转头一笑,面上依稀透出几分红晕来,煞是勾人:“若是我骗了你又当如何?”
“其实,自打相识起你就从未骗过我,倒是我负你良多了。”原本不过是随口的一句玩笑话,没曾想龙毅倒当了真,语气中还透出几分委屈来。
陆宁暗自在心里好笑,言语间却只是不着痕迹的转开了话题,毕竟有些事还是要让龙毅自己想通才好,若是他说不在意恐怕龙毅还要变本加厉的想歪了去日后反倒麻烦。
“毅你之前就单枪匹马闯过穆风的园子,不知道以前见过南唐的王了没?”因为龙毅靠了越发近了些,满身的热气扑面而来,陆宁索性将手炉抛在一旁,双手都捂在龙毅怀里。
龙毅虽然话未说完有些别扭,却也没多想,随口便答了句:“圆脸细耳婴儿白,就像是个未成熟的半大小子,虽然我只见过几次,却意外的很有印象。”
听到龙毅怪异的用词,陆宁扑哧一声便笑了出来:“毅要是那南唐的王知道自己在你眼里就是这副尊容,只怕要气得从龙床上跳起来。
“外面有动静,应该穆子陵有所行动了吧。”
“追出去了几个?来人似乎不少,抢了不少物件去,有八九个铁卫应该已经被引开了。”
“这么一来,凌云应该很快就要进来了,虽然房内和暖和,但毕竟时间紧迫,我只余下了四只蛊虫,毅你不要离开我身侧五尺,等他进来点灯的瞬间我便出手,若是没能将他们尽数迷昏,你再出手。”陆宁语速颇快,显然是担心凌云来的太快,龙毅自然明白陆宁用意,当下便敛了气息,紧紧贴在陆宁身侧,没再多说一个字。
“公子——”凌云贴着窗纸轻轻唤了一声,陆宁自然不会应声,龙毅手掌在胸前拂过,陆宁大惊,没料到凌云话音未落人已经闪入房中,只是凌空一指案几上的烛火便亮了,行动和陆宁之前预料的大不相同,顿时失了暗算的时机,只好仓促的将手边的四只蛊虫扔了出去,凌云不愧为东临十八铁卫之首,身手灵活矫健,临危不乱,脚踩璇玑步,零落之间便将陆宁掷出的蛊虫都避了开去。
一躲开暗器,凌云毫不犹疑使出一式‘游龙引凤’朝陆宁袭来,龙毅正要出手,凌云面上倏然现出惊骇来,惶急的紧贴着地面狼狈的翻滚了几下才堪堪躲过了回旋而来的蛊虫,这幽蓝蛊虽不致命,却最是粘人,故而极难培育,时间紧迫间,虽然陆宁尽全力施展蛊术也只孵化出四只来,自然不是这么好应付的。
陆宁气定神闲的斜靠在龙毅胸膛上,修长的指节上蓝光莹莹,在空气里划出诡异的弧线,蛊虫速度愈发快来,斗室之间凌云用尽全力也只能勉强躲避,龙毅黑眸中杀气一闪屈指弹出一缕真气,正落在凌云小臂上,他身形迟滞间蛊虫已经从玉枕穴飞了进去,悄无声息的隐没在凌云的身体里,让他沉沉睡去。
“不愧是隐园里培养出的死士,当真是天下无双,我刚落在房檐上便被察觉到了,不过几年不见,随云手段倒是越发了得了。”
陆宁神色一凛,把方才的轻松不着痕迹的隐了去,冷清清的回了句:“穆将军说这话可真算是折煞了陆宁,什么手段了得也不过是将军的手下败将罢了,不足挂齿的很。”陆宁语气虽冷清,词句中却不知不觉见带上几分怒气。
穆子陵反而是话锋一转,语气温软下来:“随云,这些年我想你该是恨我的吧。”
闻言陆宁先是一呆,顿了一会才淡淡答了句:“恨和爱一样最是累人,随云虽愚钝,却也不是自讨苦吃不明事理之人,犯不着为了恨你这种人浪费心力。”
“随云还是一如既往的不坦诚,别扭的很,既然没恨过又怎会知道恨人很累,想必曾经暗地里恨过我很久吧。”穆子陵这话说得十分蹊跷,好似有人曾经被人记恨是一件十分愉悦的事。
陆宁语气却急转直下的冷下来:“算了吧,穆子陵,事到如今还和我谈什么爱恨情仇,什么来意就直说了吧,纵是我再恨你又如何?时光流转有些事早就回不到从前了。”
“我虽知道隐园的星胸中韬略无数,但实在想不明白东临闭锁小国,哪点比南唐强,就算是要入朝为官,也决计不该选在东临才是,所以你到底什么来意,这话我就只好原封不动的还给你了。”
陆宁眉眼一斜,冷笑从唇边溢出:“若说我恨你恨得累了,专程来杀了你,你信么?”
“随云啊,随云古人常言一夜夫妻百日恩,我们虽无夫妻之名,却早有了夫妻之实,食而同桌,寝而同榻。你又何必拿这么幼稚的谎言来激我,以你的心机手段,若真要杀我,又怎会容我察觉,恐怕早已经人头落地了,又如何能有机会再见你一面?”
陆宁脸上青白变换不定,眼中却几乎要喷出火了,穆子陵那句“食而同桌,寝而同榻。”落到陆宁耳中无异于羞辱,不过是纯粹被动的欢好,哪里容得下半分情谊?陆宁气的全身颤抖不已,龙毅眼中杀气如炽焰,无边的肃杀瞬息间便笼罩了整个房间好像之前的温暖安宁都只是幻觉一般。
以龙毅为圆心散发出的冰冷杀意扫过陆宁素白的侧脸,意外的让他清醒过来,陆宁暗自调整了一个更舒服的姿势,随手扯了扯龙毅的头发,才软绵绵的回了句:“穆将军说哪里话,随云早已是破布一块,谁人用不得,难道还真当自己是什么王孙贵匮不成?要见我,穆将军只要一纸书信便可,虽然宁自小便喜欢死士,不过不巧很可惜的是你之前派去的都不大合我味口呢。”
陆宁说完还特做作的又往龙毅怀里缩了缩,视线也绕到龙毅脸上,面上春/色纷纷扬扬一如隐园里那一树从未褪色的红杏。
穆风神色暗淡的垂了眉眼,半晌没再说话,直到驿馆外传来稀稀落落的打斗声,他才黯然的开口:“随云,你恨我也罢,可实在没必要为这种事作践自己,你知道我从来都没想过要伤害你。”
“穆子陵你少在这里给我演什么苦情的戏码,你喜欢我与我和干?况且喜欢一个人就是要让他家破人亡一无所有么?你知道隐园对我来说有多重要么?如果真是这样,那你所谓的爱和喜欢我还真是消受不起。你走吧,多说无益,明日我便要面君,说是北齐要借越伐唐,至于用意相信不用我说你也明白的很,君王无道,汝可取而代之,你当真以为我没看到你书房里南唐先皇的诏书么?
穆子陵,就算你不想要这个天下我亦要拱手把半壁江山交于你手,师尊曾教诲我,要让一个人痛苦无非有两种手段,一种是求而不得,另一种便是避之不及,我倒要看看,你要如何处置这纷乱不断的半壁江山,至于爱恨,那不过是不重要的附属物而已,随云从没放在心上。”
穆子陵一直没有再开口说话,只是满脸萧索的看了看屋外孤寂的下弦月,衣袍一展挺拔的身形隐没茫茫夜色里,悄无声息一如当年。
旧识(三)
穆子陵一走, 暗沉沉的夜瞬息间就安静下来, 金石交鸣之声很快零落在空气里。驿馆狭小的内室里只余下凌云才点燃不久的烛火影影绰绰的晃动着, 陆宁虽然还是半眯着眉眼, 可先前面上的轻松惬意却是一丁点也没剩下了。
龙毅木雕一般呆呆站在陆宁身后, 那姿势似乎从入夜起就未曾动过分毫,房间中流转着疏离的气氛, 安静的连吐气声都清晰可闻。
“随云, 其实我不在乎的,不论过去如何, 你在我眼里都分毫未变, 还是一如既往的纯净惑人。我自打记事起便不停的杀人,双手的鲜血早就将我淹没了去, 随云不是也待我如常么, 像我这样的死士, 就是走在街市上那周身的血腥气也是藏也藏不住的。”
龙毅一直话少, 零零碎碎说了这么多,陆宁却一个字也没应他,渐渐的心里也有些发怵起来,声音也越来越小, 最终还是带着稀薄的回音被夜风打散了。龙毅无法, 索性俯下身子整个人都压在陆宁身上, 唇舌强劲有力的敲打着陆宁口齿, 激烈的欢愉虽不能从根本上抹去早被印在心上的伤痕, 却如同醉酒一样, 好歹能让人暂时抛开心情琐事疯狂一下。
龙毅从来就不是心思伶俐的人,他待陆宁的好一如既往的直白不知掩饰,此番温存不是求欢,更多的却了带了安慰的意思在纠缠不断的唇舌之间,没有过多的言辞和情话,两人心意却意外的坦诚,陆宁眉目低垂,细软的碎发陷进龙毅脖颈里:“毅,若是有一天连你也背叛我,该当如何?”
龙毅闻言便笑了,龙毅很少笑,也许此时他面上的神色不过是软了几分,收去了一直覆在面上的肃杀,还算不得是在笑,落在陆宁眼里也格外珍贵,不知怎么的,心里那几分别扭也就散了,嘴角微微上扬,眉目中带着几分期待,干脆把自己整个人都挂在龙毅身上。
龙毅姿势未变分毫,单手便稳稳把陆宁揽在怀里温言细语:“原先便是我想错了,误以为随云是因为穆将军的来访想起旧事才心情低落,没曾想我倒真是嘴笨,这节骨眼上还提什么杀人的事,随云定是为了那些被肃清的天机阁的旧部伤怀吧,不管是什么原因他们和惜雨一起背叛了隐园,却终究还是与你存着多年情谊的。”
“毅,师尊所言不错,世上之事唯感情最为磨人,我心里明明知道,只有这样的决定才是最好的,可事到临头却还是会不甘心,也许我被穆子陵抓去的这几年他们真的遇到了什么难处也说不定,不然以惜雨孤僻的性子又怎会去东临做官?”
“随云,你若这么想便是大错特错了,人总是要为自己做过的事负下责任的,就像是生死厮杀,你能找借口说自己疏于练功才最终败在敌人之手么?恐怕结局就只有一个死字了吧。天机阁的工匠们既然早先受了隐园恩惠,便要承担后果的,不论他们有没有苦衷,随云也是万万不能姑息的。”
“毅,若是日后我也犯了错便要如何?你也要罚我么?”
“随云这话就错了,即便在你眼里是错的,到了我这里也统统都是对的,那还谈什么处罚呢?即便是错了,要带我下那九幽地狱,我也会欣然陪着你一起的。”
龙毅话音未落,陆宁嘴巴便张到极大,眼底透出讶异来,半响才痴痴回了句:“毅,你到底是从什么地方学了这些油腔滑调的情话来?这实在是太不像你了吧。”
仿佛是一个什么拙劣的谎言被戳破了一般,龙毅极其不好意思的拿布满茧子的手胡乱在自己头上揉搓着:“随云,我就知道瞒不过你,这话是当日孟九对吉生说的时候被我听墙角偷了来的,反正也是我的真心话,正好记着,就顺口说了。”
陆宁眼底绽放出光彩来,好似冷夜里的繁星一般,从卓尔不群中透出无限的欢喜来,把削瘦的肩胛压在龙毅精实的胸膛里细细应了句:“即便是借来的,我亦满足了,你我相识相知一直到互诉心意,你何事何地对我说过这样的话,就是当日在百花谷外的杂木林中,我生死命悬一线,你我临危重逢,你也不过是给了一个没有温度的亲吻罢了,不过数月你便能温柔至此的说出此番蜜语甜言来,叫我如何不欢喜?”
“我一直以为随云最不缺的就是甜言蜜语了,想想你读了多少古籍禁书,什么露骨的话没有见识过,居然还会在意这些字句上的小事么?”
“毅,这你就错了,言语原本就是很奇妙的东西,同样的话要看是什么人说,若是你方才那番话是从穆子陵嘴里冒出来,你猜猜我又会是什么表情?”
“这些复杂的事我才懒得想呢,今晚夜色正好,不如我们去欢好一番如何?”
龙毅话音未落,陆宁便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这话也只有你这个呆子敢说,古人所谓的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天说得便是今天这样的晚上,原来是要如此夜色在你眼里才能算好啊,倒还真没误了你这死士的出生。”
龙毅细细留心陆宁面上神色哪里有半分怒气,这字字句句分明都是带着化不开的笑意,也愈发大胆起来,憋着嗓子回了句:“我的好随云,你就从了行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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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宁面上一阵古怪,却当真没再推拒,细白的手指一扬,直直指了指内室里唯一的一张不大不小的床,龙毅一喜,当即搂着陆宁往床边行了去。
正当龙毅兴致勃勃走了几步,眉头却死死皱了起来,不悦的扫了傻傻躺在地上的凌云一眼,伏在陆宁耳边说了句:“他醒的还真不是时候呢。”
陆宁意味深长的笑了笑:“我看这时机倒是正好。”龙毅虽不明白陆宁的意思,却清楚的知道,这欢好之事,至少今晚怕是没戏了,即便有些失望还是宠溺的拾起陆宁耳际的一缕细发,心平气和的道了句:“有什么话还是一并都说了吧,怕是过了今晚这儿便再也没有凌云这号人了吧。”
凌云刚一醒来便听到龙毅阴恻恻的这么一句话,难免心里一阵发虚,不过他知道自己瞒不过龙毅,还是利落的一个鲤鱼打挺从地上弹了起来。
陆宁不紧不慢的开口问了句:“凌护卫自认为武功比起我家龙毅来如何?”
凌云闻言一惊,面上竟现出几分惨淡来:“凌云自认武功不济,定然是比不上陆公子身后的人,还望你能高抬贵手放了外面的其他兄弟一把。”
凌云此言一出陆宁反倒有些意外,呆呆反问了句:“我杀了你对我有什么好处?”
“既然公子身边又如此人物,就算留着凌云在身边怕是也帮不上什么忙的吧。”
“我说这番话不过是想点穿一下你而已,你心地原本不坏,只是执着的被困在一个义字里,我既然能应了惜雨的意思来南唐,便没打算再回去,既如此,你们又还有什么必要回去呢?先不说龙毅,就是军神穆风帐下的军士们你们又如何能敌得过?何不趁此机会浪迹江湖,以你们十八铁卫的身手,若是能在江湖上做几件行侠仗义的大事,日后也不失为一桩美谈,随云言尽于此,至于何去何从,我便不再多问了,只是要告诫你,明日一早,宁不想再看见你们,否则的话,我便什么也保证不了了。”
“谢公子不杀之恩,凌云不是不识实务之人,今夜自会带兄弟们离开,希望他日若有机会再见能和公子做个朋友。”
陆宁好脾气的笑了笑:半真半假的回了句:“朋友嘛,谁都不嫌多的,我们一直都是朋友不是么?”
颂威 (一)
将近百年间, 东临一直未曾有过战事, 在这个乱世倒也算是个难得的桃园, 这松江城的闲适安逸却又当得上整个东临国之最。
在东临不临海, 那便意味着安心, 没有捕鱼捞贝的纷争,黎民百姓们也就越发的安贫乐道失了那份争斗的心思。故而, 在整个松江城生意最红火的当数酒楼和赌坊这两个地方, 不巧的是,松江城最好的酒楼和赌坊正好就在一条街上, 而且还比邻而建, 互相影射之间,生意和名气也愈发大了。
银钩赌坊的老板极其神秘, 虽腰缠万贯, 但放眼整个松江城, 见过他的人也不超过十个, 据说就连松江城的刺史见了他也是毕恭毕敬的。可今日在松江楼的雅间里,两个衣着朴素的年轻人却能得了赌坊老板的亲自招待,酒楼里的众人好奇的同时难免更多了几分小心翼翼。
莫小七百无聊赖的靠在窗边,一脸不悦的把桌上瓷盘里精致的面食都胡乱的丢到莫小五的脸上, 当然小五只是陪着笑脸, 半点躲避的意思也没, 黝黑的大脸被砸得通红, 莫小七到底也是内功精深之人, 虽不过是随手乱扔, 那力道又岂是一般人可比?
足足砸了半刻时间,直到盘子里的面点都被丢的见底了,莫小七才抽空嘟囔了一句:“小五,你说我有这么可怕么?难道我脸上写了我是杀手四个大字么?为什么这整个酒楼里从店小二到掌柜见了我们都一副战战兢兢不争气的样子,实在是浪费了我这张娃娃脸,真是窝火。”
莫小五还没来得及回话,莫小七又高声的呼喝了一句:“小二,再给我来十笼白玉馒头!”
莫小五无奈的叹了口气:“小七,也该闹得差不多了吧,不过是短短两个时辰,你便开口要了三十笼白玉馒头,再加上现在叫的,就是足足四十笼,四百个馒头了,难道你是要把这松江楼的大厨活活累死么?”
莫小五话音未落,莫小七整个人便软绵绵的蛇一般从桌子对面滑了过来,小眼睛的娃娃脸直直撞在莫小五厚实的鼻梁上:“小五,莫非你和那大厨是旧识不成?不然为何要无缘无故关心他死活?”
莫小五无奈的抚了抚额:“行了,你就别闹了,我去把吉生公子叫过来还不成么?真是不知轻重,吉生的天生媚骨你又不是不知道,偏偏还要瞎胡闹真是越大越不长进了。”
见莫小五真的认真起来,莫小七反倒又些委屈了,无精打采的锁回椅子里,闷闷说了句:“小五,你说实话,你现在是不是特嫌弃我?”
“小七,你说的是哪里的浑话,小五就是嫌弃他自己也不会嫌弃你啊,莫要胡闹。”依旧是银铃一般的声线,还是那带着那般挥之不去男女莫辨的妖娆和媚意,不过吉生的媚骨对莫小七这种等级的高手而言,也不过就是比其他孩子感觉漂亮些罢了,是什么影响也没的,倒是方才还闹哄哄的酒楼,吉生一开口便诡异的安静下来,自有一种别样的气场弥散开来。
“哟,我说吉生君,不过数月未见,你倒真像个黄花大闺女一般,磨磨蹭蹭了这么久啊,是要点唇啊,还是要画眉呢?这可是要艳压群场了?”
“不说我,倒是小七你,不过几个月没有你家公子管束着就这般牙尖嘴利起来,回头再见了随云我少不得要在他面前告上你一状。”
“好了,你们两个还是别光顾着贫嘴了,有什么事还是赶快说完了回去吧。”孟九实在看不下去了,只好开口打断他们这种幼稚的行为。
“哟,我说小九儿,我可听我家公子说过,你可是正正经经在下面的那个,而且还是一辈子都翻不了身的那种,怎么现下已经被吉生君调/教得如此欲/求不满了么?若真是这样,那小七可要不顾羞耻的好好讨教一番才是,毕竟我和小五的日子还长着呢,指不定哪天我便突发奇想要压他了呢?现在先学成了备着总是没错的。”
孟九被莫小七这么连珠炮似的一轰,反倒不知道要说什么好了。况且他本来就是实在的性子,又哪里能和小七这老油条相比,说不得只好闷闷的收了声去,连一旁的吉生也憋不住跟着嗤嗤笑了吉生,还特地装模作样的喝了几口温茶才勉强没有笑得太过火,孟九无奈,只好默默退到墙角,继续做雕塑。
孟九不说话了,雅间里反倒安静下来,小七一个再胡闹也没什么意思。只得伸手从莫小五胸前取出一卷丝帛来,闷闷的推到吉生眼前:“这些是隐园天机阁里剩下的成员名单,吉生君看看,这其中可有什么人,是你的旧识或是朋友,好歹你带着族人来松江定居也有一段时日了,若是不小心误伤了反倒不好。”
吉生闻言一惊,面上神色镇定,哪里还有半分不正经的样子,就着脆生生的童音问了句:“怎么?隐园剩下的所有人都是叛徒了么?听你的意思,难道是要将他们尽数都杀了?”
“反正公子托龙毅带的手信上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吧。我听说惜雨做了东临国的枢机大人,恐怕这中间发生了什么变故也说不定,总之这些人既然不能再信任,又知晓了这么多隐园的秘密,便只好都杀了以绝后患才好,否则公子以后如何还能有逍遥日子过?”
“这隐园的是,也算是你们的家务事,我自然不便多过问,虽说这其中倒有几个相熟的裁缝和衣匠,却到底还轮不上我替他们求个人情的地步,你们就放手去办吧,这松江的刺史大人是我的人,即便你们动静大些也没什么关系的。我这里好歹也还有几个好手,再不济我和孟九也可以帮忙。”
吉生话还没说完,莫小七便不耐烦的挥手打断了:“行了,既然没有我们就快点去把这事干净利落的办了去,也好早日到南唐去和公子会和,公子此番再去南唐,难免又要与那穆子陵会面,我和小五一直都很担心会有什么变故,那么就后会有期了。”
莫小七软绵绵的娃娃音还飘在雅间里未曾散去,房中却早已失了莫小五和莫小七的身影,吉生呆呆看了窗外江面上正在为入夜做准备的数艘装饰华美的画舫一小会,才和孟九一起离开了。
当夜子时,松江城莫名大火,城北数十家远近闻名的衣铺在烈焰中毁于一旦,火光漫天熙熙攘攘烧了数日才停歇下来,经此变故,繁荣安宁的松江城也渐渐没落下来,不到一年时间,银钩赌坊便关门歇业了。
番外·问情
从东临到南唐的道路极多, 但商客往来频繁的却只有屈指可数的那么几条。松江城在整个东临国算不得富庶, 毕竟对于一个三面环海的半岛国家而言, 如何快捷安全的把独特的海产品输送到其他地方才是重中之重, 至于一夜之间便被烧掉半个城的松江即便荒凉凄惨, 也未能引起国家高层足够的重视。
莫小五和莫小七随着流徙的难民在混乱中一道离开松江,虽夹杂在无数面色颓败的流民之中, 他们丝毫也不显得很扎眼, 毕竟松江一直安闲自在,即便是再穷苦的人家也有些许积蓄可用, 各地钱庄是不会受到影响的, 故而他们虽是落难,倒也不担心会见到饿殍满地的人间地狱, 单就衣装行李上来看, 莫小七他们两人一身素衣, 落在不知内情的人眼里, 说不准还比流民们更惹人同情。
莫小七贴在莫小五耳边轻笑:“我就说公子怎么没一点犹豫呢,原来这松江即便是出去的难民也比西羌部族的游牧武士们生活要好上许多,怪不得吉生不远千里也要带着族人离开故土,只是我们这把火一放, 怕是吉生公子也要另谋出路才是, 城中百姓一夜之间少了一半, 赌坊定然要冷落下来了。”
“吉生君是何等伶俐之人又何须你我操心, 况且他身边还有孟九公子这样一等一的高手, 大约是没什么事能难倒他的。只是提起孟九公子我难免会想起以前公子和我们开玩笑时叫我们去赚些银子回来的事情来, 也不知道公子自己是不是忘了,事后竟一次也没问起过,更没开口找我们要过银钱,小七你怎么看?”
虽名义上是流民,松江城出来的百姓实际上却大多是有去处的,或是投亲靠友,或是带着积蓄在他处另行安家,故而也不似平素那些逃难的苦役般,慌乱凄惶,反而透出几分不合时宜的欢喜来,冬日渐渐接近尾声,南唐本就风光细软,懒洋洋的暖光一照,实在舒心。莫小七瞳孔本就偏小,现下迎着阳光愈发显得纤细,他细细眯着眼,仿若一只举止优雅的猫,缩在莫小五怀里,唇边笑意如水晃荡不止:“小五,我与你在一起这么久,这倒是头一遭见你关心起这些小事来,即便公子当日只是一句笑言,却轻而易举的将我们从绝望的深潭里拖拽出来,时至今日那些琐事又还有什么要紧呢,我们横竖不过侍奉公子左右罢了。”
莫小七一改往日的嬉皮笑脸,这番话倒是正正经经的说了出来,难得的是字正腔圆。莫小五夹杂在人流里走走停停,许久才似有感慨的问了句:“小七,你可还怀想那些隐园里的日子?”
莫小七窝在莫小五怀里,答话的声音低低的,若是细细分辨甚至还能察觉出几分委屈来:“纵然怀念又有何用,不管是你我也好,公子也罢,是断断再也回不去从前了。论学武练功,我和你自问比隐园里的任何人都要努力,可习武不比其他,根骨悟性皆是缺一不可,这天下第一死士如今看来,不过只是一句笑话罢了,那龙毅即便公子不将神药赐予他,武功修为也比我们高出不少,你有什么值得耿耿于怀的?”
“可我就是不甘心,同为死士出身,那龙毅到底是哪样比我们强了,我敢说这天下间没人比我们对公子更忠心了,是觉得我们还不值得依靠么,偏要这么早早的便把奇药给浪费了去,这药于别人而言虽是增长功力的神药,在我看来却更是公子独一无二的保命药啊,天长日久难保公子体内的蛊虫不会产生什么变故……”莫小五后面的话还未说完,莫小七便急急将自己酥软的唇舌压了上去。
“小五,公子自出生起过得有多辛苦,没人比你我更清楚,这感情之事是这世上一等一没道理可言的,你又何必和自己过不去徒增烦恼,这番话你断不可在公子面前说起,这喜欢便是喜欢公子这么些年除了你我,又何曾真正信任过什么人,他既已经做了决定,我们便只需要在一旁默默守护着便是了。公子待我们与其说是下属,倒更不如说是家人了,正因为是家人,所以心才能是时时处处都聚在一处,自然不过再多费心思,守护公子也早已经成了我们积淀在骨子里的习惯,若是公子真要将药交予你我,我们又何尝会用?横竖不过是变着法子给公子收着罢了,现下这般也好,只要那龙毅能一心一意待公子好,以他现在的武功,怕什么再没什么好担心的了。只要公子平安,就凭你我手上的银子还怕不能供公子锦衣玉食一辈子么?”
莫小五一直默默听着,待两人行到一处树荫下,他便搂着莫小七一个旋身藏进枝繁叶茂的树影里,方正的脸上带着阳光一般爽朗的笑意:“小七,你说的从来都是对的,即便是错了公子自会处理,又何须我这驽钝之人瞎操心,咱们还是简单些好。”
莫小五指节诡异的伸长轻轻探进莫小七怀里,对着他胸前的一对红点使坏:“既你都说要简单些,不如今日便由我在上面可好?”
莫小五漆黑的眸子死死盯着莫小七脸上若隐若现的春色,重重的点了点头——
伴君
东临与南唐虽比邻近百年, 却一直只是互市未曾有驿馆使节常驻。毕竟自西凉因内臣叛逆灭国后, 四国形势便甚是微妙, 东临因其三面环海, 潮汐起落之间时常劳民伤财, 断断是比不上南唐水土丰饶兵强马壮的,只是南唐虽一直国库充裕却和夹在齐越联盟之间不敢妄动, 况且就是一贯游牧的西羌在春秋两季牧草丰盛的时候亦有南下掠夺之力。
东临对南唐而言, 即便不过是名义上可有可无的盟援,也不可与之交恶, 导致关键时刻后方被偷袭。住在驿馆不过四天, 东临王便在书房秘密召见陆宁,陆宁却只是随意找了借口拖延着。
时节已是深冬, 龙毅也只是比夏日里多罩了件不厚不薄的中衣, 弯着身子在驿馆竹院看着小小的一炉火。陆宁眉眼半闭躺在廊下养神, 自十八铁卫得了陆宁暗示离开以后, 南唐也并未再派什么人来伺候,偌大的竹院之中便只剩下龙毅和陆宁独处。
大约是嗅到了炉子里散发的香气过于浓郁,陆宁懒洋洋的念了一句:“火有些大了。”
龙毅闻言愣愣的笑了两声:“制香这等细致之事,随云交给我做自然是百般别扭的。”
陆宁正要回龙毅几句却见一直鹰隼从云层之中斜斜滑落下来, 陆宁欢喜的一溜烟从软塌上直起身子, 似笑非笑的回了句:“正好, 小七他们回来了, 毅若是实在觉得麻烦, 便交给小七看着这炉火, 径自去练剑可好?”
正当陆宁这样一问,龙毅反倒有些别扭起来,其实打心底里他还是更喜欢和陆宁独处在一处的,可这样的话他是决计说不出口的,只得没头没尾的就这样沉默下去,并不答话了。陆宁清淡的眉眼里却斜斜映出一道暖光来,笑得越发愉悦起来。
“小七和小五以前曾在江湖上飘荡许久,现下遣鹰带了信过来,说是要留在东临再打探打探消息,许是江湖上出了什么趣事也说不定,既如此,我们还是快些把事情都了了也去凑凑热闹吧,难得身边带着个天下第一,不带出去显摆显摆岂不可惜?”
龙毅高兴的一个旋身凑到陆宁身边,锐利的面容上表情难得的生动起来:“原来随云也觉得行走江湖行侠仗义是人生一大快事啊。”
陆宁半真半假的往龙毅身上一靠,指尖轻轻弹了弹龙毅宽厚的前额笑骂道:“行天此番言语倒真像是个呆子,且不说你与小七他们都是死士出身,只要我一亮明这蛊师身份便必然要被视为邪门外道,和什么行侠仗义可是半点也沾不到边的。”
龙毅被陆宁无故奚落一番却并不气恼,只是好脾气的应了句:“随云既喜欢邪门外道快意江湖,那龙毅自当尽全力为你把这江湖搅他个血雨腥风,定叫三岁孩童听到陆宁两字便啼哭不止,不得安眠才是,至于什么行侠仗义那不过是些伪君子的作派罢了,没什么稀罕的。”
“我说行天,你离开越王不过一年,我竟丝毫没觉察到你这么快转了性子,成了那见风使舵的墙头草了?”
“随云还不知道我有多软么?尤其是睡在随云身下的时候,特别无助。”这话龙毅特地憋着嗓子阴阳怪气的说出来,陆宁面色微醺,却意外的被蛊惑了,呆呆盯着龙毅黑白分明的眸子一个字也说不出,只觉得龙毅眉眼容貌愈发亲厚舒心起来。
龙毅目力岂是旁人可比,自是察觉到陆宁面色有异常,便附耳在他耳边吹了几口热气:“随云几时变得这般没定力了,纵然是随云想做什么,龙毅自是欢欣乐意的,只是我们毕竟还在南唐的驿馆,横竖有些不方便就是了。”
陆宁闻言面上一红,心里却暖得好比盛夏,有一团火在肆无忌惮的跳跃着,待他回过神来,炉中的香料却早已经烧焦了。
许是这烧焦的香末实在难闻,陆宁转过身子快步朝内室走了去。
翌日,陆宁在书房面见东临王,那容貌便当着如龙毅所言圆脸大耳好似刚出生不久的婴儿。还未坐定,嘴角便微微扬起了几分笑意,檀木的书房大门突然被推开,穆子陵带着满身的凉风踏了进来,朗声问了句:“不知何事让随云如此舒心啊,一个人闷着偷乐可不大好,不如说出来王上与我分享同乐一番可好?”
陆宁面上的浅笑倏然隐了去,只不咸不淡的回了句:“将军严重了,只是陆宁一贯体弱这几日难得身子舒坦了些便想着很快便能卸下这身上的担子心中难免要轻松几分了。”
穆子陵瞧着陆宁面上的神色渐渐淡了去亦自觉没趣,口气一转,肃容问了句:“子陵近日听到些谣言,说是北齐要借道而伐唐,不知特使以为如何?此事可信与否?”
陆宁将修长的手指不着痕迹的缩进袖子里,指尖按压在云袖中暗藏的香囊上,只不咸不淡的回了句:“既谣言四起,也并非尽是虚妄,事关重大,不论有与没有将军亦要早做防范才是。”
陆宁话音未落,穆子陵便毫无预兆的踏前一步,高悬的鼻梁几乎刺到陆宁脸上,语速极快的接了句:“若是南唐以此为名,兴师伐越,特使以为如何?”
似是对穆子陵凑得这么近有些不习惯,陆宁面色一僵好一会儿才回了句:“将军所言甚是,古人有云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更何况各地早已谣言纷飞,若是能先发制人,以攻代守自是妙极。”
“东临既然特地为此事派遣使节前来互通有无,想必也是存了共同进退的心思,若穆子陵挥师北上以特使为监军,随行前往,不知随云以为如何?”
陆宁心中冷笑不止言辞却滴水不漏:“将军若是想效仿孙仲谋以幼子为质,随云在东临不过停留数月,想来便是没这个分量的,至于领兵作战,出谋划策随云一介无用书生,更是不敢妄言怕是污了将军视听。”
穆子陵似乎早就有备而来,竟是步步紧逼连弯子也懒得绕了,精壮的身子前倾几乎把陆宁压倒在椅子上,口齿之间竟还带出几分愤恨来:“若是我执意如此,非要带随云一同呢?”
陆宁一斜眼,却意外发现南唐的王竟如同婴孩一般,歪倒在偌大的龙椅里,心下顿时了然,指节微微用力一压,袖中香粉轻尘般扬了起来,言语也冷淡起来,夹杂着凛冽的寒意和无数毒蛊一起翻涌而出:“穆子陵,我与你早已回不去从前来,你以为事到如今还能再强留我两三年么?”
穆子陵何等身手,又早知陆宁擅长用毒,自然是时时刻刻都提防着,陆宁神色一变他就脚踏璇玑奇步旋身躲到陆宁身后,不管是什么毒蛊是断断不会伤害主人的,故而整个房间里便只是有陆宁身后最是安全。
穆子陵并指如刀正待出手一道白虹犹自天外而来,惊鸿之间冷光乍现,龙毅从暗处发难,本就存了偷袭的心思,这招白虹贯日更是他所会剑招之中最为凌厉的,剑走轻灵,以轻快奇巧取胜,穆子陵惊疑之间反应却是极快,足尖一点便瞬息滑出五尺,靠在屋角的屏风之上,暗影一闪,龙毅便带着陆宁朝西北方飞了出去,穆子陵正待追去,陆宁决绝的言辞却惊雷一般在院中炸开:“穆子陵你我情谊已尽,从此天各一方,死生不复相见!”
穆子陵脚下一顿,便已错过的追击的机会,南唐王却意外被吵醒了,睡眼惺忪的问了句:“风哥哥,事情可是办完了,铮儿饿了,还是快些传膳吧。”
穆子陵心下一凉,暗自叹气不止,只得作罢。
南唐行宫数里之外,一棵繁茂的歪脖子老树上,龙毅垂头朝自己怀中迷迷糊糊的陆宁问了句:“随云,此间诸事已了,不知接下来我们去哪儿好?”
陆宁眉目清朗,眼光灼灼的看着龙毅:“江南水软,塞北烟华,天下之大,处处繁花,既只剩下你我,这天下又有何处去不得呢?”
龙毅闻言一愣,神色却是温柔至极,轻轻回了句:“随云你倦了,先睡会儿,到了好去处,我再叫你便是了。”冬日蛊虫本就不大活跃,勉力使用确实让陆宁觉得有些疲累,陆宁细长的手脚往龙毅怀里又缩了几分,便敛了眉眼睡了,嘴角兀自带着温润的笑意。
龙毅环着陆宁的手臂一紧,足尖在枝叶上一滑,两人便隐没在朗朗青空之中,往人烟繁盛处行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