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戏》 第一章 小叔叔 我从小就不喜欢剧院。 我小时候经常做一个噩梦。我跟小伙伴们去看戏,我们坐在黑漆漆的观众席里,两个眼睛盯着台上看孙猴子翻跟斗,那孙猴子一连翻了几十个跟斗,我看得目不转睛,正要大声拍手叫好,突然发觉剧场里面安静得不像话,我赶紧往左右一看,发现所有的座位都空了,跟我一起看看戏的小伙伴们不知什么时候都走了,就剩我一个人坐在那儿。我再往台上一看,发觉原本灯火通明的舞台突然暗了,灯光变得很瘆人,照得演员脸上绿惨惨的,他们也不演戏了,猢狲们也不翻跟斗了,一个个都往台前站着,背过身去把脸谱一抹,再转过头来—— 通常梦到这个时候就醒了,我不知道梦里那些人的脸谱下面,究竟是怎么一张脸,但我就是知道,那张脸看了绝对会让我吓破魂,所以绝对不能去看。 所以我就醒了,据说这是一种自我防御机制,防止人在自己的梦里被吓死。 我小时候经常做这个梦,每次做到这个梦,虽然没有被吓死,但却常常被吓得尿被子,于是我奶奶就要帮我洗床单(我父母过世早,我是由我奶奶带大的),她老人家一边坐在院子里洗床单,一边嘴里就骂我的小叔叔,据说我会做这个梦,都是我小叔叔给害的。 我的小叔叔是个瞎子,但他不是天生的瞎子。小叔叔究竟是怎么变瞎的,这在我家好像是件很忌讳的事,尤其是我奶奶,千万不能跟她提这事,最好连问都别问,否则她能连骂带哭地骂上大半天,骂的都是我们当地的土话,我们的土话里头有很多恶毒的词,现在的汉字里面是没有的,甚至连我们这一代的年轻人听得懂的都不多,我把我能听出来的那些词拼凑在一起,凑成了一句话: 我的小叔叔是个臭不要脸的戏子,被人弄瞎了眼睛,逃回家来了。 如果那时我的年纪大一点,说不定就会往浪漫的方向去联想这句话。我的小叔叔长得一副好模样,他有一身跟大姑娘似的白皮,四肢很长,就像一匹春天里的马驹。而且他也没有瞎子的那种怪相,相反眼线细细长长的,弯成两个汪汪的横波,倒比大多数有眼睛的人来得好看。我小时候还以为天底下所有的瞎子都像我小叔叔那么好看。 但我的小叔叔人很坏。 他瞎了之后,我们这儿的人好心给他安排工作,让他去看古戏楼,其实那儿也不用他看,古戏楼是建在水上的,坐船才能上去,一般游客根本没法靠近,不怕有人搞破坏。给他安排这个工作,纯属是照顾他。 我的小叔叔每天一早就跟着船工的船去戏楼上,中午由我给他去送饭。 那个戏台平时没表演的时候,就在台前摆了四个穿戏服的假人,一个居中的抚琴,一个侧坐的吹笛,一个手里拿着扇子像是在唱戏,还有一个手里拿着小鼓儿。 这四个假人做得都很粗糙,脸上还打着粉,涂着胭脂,眉毛和头发都是用真人的毛发做出来贴上去的,穿的衣服原本颜色是很鲜艳的,被太阳晒久了褪了色,又脏又旧,隔着水远看还好,凑近看就像四个僵尸。 我的小叔叔虽然是个瞎子,但是他的手非常巧,谁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在看不见的情况下,给这四个假人的手上给装了机栝。我亲眼看见过小叔叔怎么戏弄人。他躲在戏台屏风的后面,听见有游客来了,就打开那个电动机括的开关,于是那四个假人就开始依次动起来。 其实假人能动得很有限,只有手腕的部位能稍微活动一下,但就是因为动得幅度很小,才更吓人。你想想,你要是隔着水往戏台上去望,望到四个一动不动的假人,其中一个假人突然悄悄摇了一下扇子,你再仔细去看,那个假人又不动了,你还以为自己看花眼了,这时你眼角的余光突然瞥见另一个假人按在笛管上的手指动了一下,那感觉不知有多恐怖。我第一次见着假人动起来的时候,感觉自己的头皮都炸麻了。 我的小叔叔就躲在屏风后面,听着游客在那边疑神疑鬼地一惊一乍,开心得满嘴里哼着小曲,若不是他人长得好看,那样子说有多缺德就有多缺德,我跟我奶奶说了这事,她也骂小叔叔缺德,过去不知道帮自己积德,才会落到今天这种下场,可见我这个小叔叔一直都很坏。 我去给小叔叔送饭,跟他坐在戏台后边乘凉,我说:“小叔叔我可以问你个问题吗。” 我的小叔叔说:“嗯哪,你就问呗。” 我说:“我问了你要不高兴。” 我的小叔叔说:“你能问出啥我不高兴的,你就问呗。” 我说:“你的眼睛是谁弄瞎的。” 小叔叔果然就不高兴了,他说:“谁跟你说我的眼睛是被人弄瞎的。” 我说:“我奶奶说的呗。” 小叔叔问我,我奶奶说了啥,我当时年幼人傻,就直接把我听得懂的那些个字重复了一遍,我说:“我奶奶说你是个臭不要脸的戏子,被人弄瞎了眼睛,才逃回家来了。” 我的小叔叔听了,那是相当的不高兴,但他不能骂我奶奶,只能拿我出气。我之前说过了,我这个小叔叔非常坏,所以他当时不动声色,完全没有让我发觉他是准备要整我了。 我的小叔叔说:“我的眼睛不是被人弄瞎的,你奶奶哄你呢。” 我说:“我奶奶干吗要哄我。” 小叔叔说:“这种事小孩儿听不得的,你奶奶哄你,不说给你听。” 我说:“我要听,你说给我听。” 小叔叔说:“你奶奶不叫我说给你听,这个事我谁都没说过,说出来唬死人了。” 我说:“你说给我听,我不怕。” 这天是我自找倒霉,我的小叔叔接下来就说了这个害我长到十二岁还常常做噩梦吓得尿床的故事。从那天开始,我就决定要恨他一辈子。 第二章 打野台 我奶奶说我的小叔叔是个臭不要脸的戏子,但我的小叔叔说他不是戏子,那是旧时代的说法,我的小叔叔说他是一个演员,准确地说,是一个戏剧工作者。 我的小叔叔在城里念过书,我们这儿的人都指望他成为一个大人物,但他后来去了县剧团,做了演员,这就令人很失望。因为我们这儿都瞧不起演戏的,三教九流里面,戏子的身份是最卑微的。我的奶奶当年看到小叔叔在台上演戏,气得一连几天都不吃饭了,骂小叔叔骨子里是个贱胚,好端端的读书人不做,犯贱去做戏子。 我的小叔叔可不管这些,我的小叔叔说,他当演员的时候可风光了,他是名角,到哪儿都给他披红(小叔叔说,知道什么叫披红吗,那是专门给名角的彩头),别人演一场拿十斤鸡蛋,就他还要多一条红绸被面。小叔叔收到的红绸被面比哪个新娘子家里都多,多得柜子里都收不下了,一打开柜子门就跟血似的直往外涌,叫别的演员看了,心里妒恨得痒痒的。 我的小叔叔说,他的眼睛,就是为了披红瞎的。 那个时候,正好是正月里头,小叔叔过去在城里的老同学们放假了,去文化站找小叔叔玩。正月里头活络多,好多村镇都请县剧团去演戏,村子里头自己也演傩堂戏,小叔叔的那些同学们,就跟着小叔叔和县剧团,串了一个村子又一个村子。这些城里人没有见过世面,看什么都图个新鲜,吃什么都要尝一尝鲜,他们管这叫作下乡采风。这些老同学当中,有一个是老师,还有一个是作家,在我小叔叔的那个年代,下乡采风是一件很时兴的事。 我的小叔叔带着他县城里来的老同学们,钻在一个个村子里混吃混喝,跟大姑娘小媳妇敬酒捣蛋,都觉得这个年过得挺风光。这时已经过了正月半了,过大年的热闹都看够了,县剧团的节目也看够了,乡下人自个儿演的地戏也看够了,那些城里人就问小叔叔,还有什么好耍的没有,没什么好耍的,我们就回去了。 我的小叔叔不想让他们回去,他要想个厉害的玩意儿出来留住他们。我的小叔叔想了想,说,你们再安生待两天,等到正月二十八给龙王爷爷做寿,我带你们去看打野台。 我们这儿的野台,跟南边的野台戏不一样。南边的野台戏,就是把戏台子搭到人来人往的闹市里,哪儿生意最热闹,哪儿吆喝声最响亮,野台就往哪儿搭。都说野台戏是最看得出一个演员的功夫深不深的。这不比在剧院里演戏,观众都安安静静坐在台下,灯光都打在你身上;你唱野台戏,周围乱哄哄,小贩只管自己吆喝,小儿在戏台底下钻来钻去打闹,妇女在叽叽喳喳吵架,你要是没一点本事,一亮相就能把场子给镇住,让别人都看到你身上来,你也就不用上台唱了。所以人们才说,有没有真本事,上野台亮一嗓子去。 我们这儿的野台,却是搭在水上的。到了正月二十八这一天,去白龙王庙拜过之后,各个村子的人都摇着船,人们像赶集似的,把船都摇到渠河的下面停着,占好位置,等到入了夜,上了灯,就要开始打野台了。 打野台其实就是打擂台的意思。说是打野台,其实并没有真正的戏台,要唱的人就在自己的船上唱,可以清唱也可以扮上;也没规定哪个时辰开唱,只要有一个人把嗓子亮出来,这就算开始了。漆黑的河面上,先是飘起了一阵鼓乐,唱起了《祭灯》,紧接着其他船上也奏起了乐,有的唱一段《硃砂担》,有的扮一出《东堂老》,那情景是相当的热闹。这就跟野台戏一个道理,你要有本事镇得住场子,才能唱得一条河鸦雀无声,否则一开唱没两句就被压下去了。听说在旧时侯,那些有钱人家到了正月二十八这天,是专门备好花船来看野台的,有专门捧戏子的纨绔子弟,还要准备好彩头来压场,那时候的彩头都是用把铜钱串起来,一串串地往船上掷过去,到时候看那条船上的人赢得头彩,看看哪条船的吃水线深就知道了。 像这样在河上打野台,听说沅水那一带也有,但我们这儿打野台有一个规矩,也不知道其他地方有没有,就是无论你是清唱,还是扮上,都不能让人看到你的脸。为什么会有这么一个规矩呢?我们这儿的说法,是说怕你唱得太好了,被河公(我们这儿叫河公,其实就是水鬼)看到脸,给惦记上了,以后拖你到水底下去唱给他听。但实际上,这个规矩很可能是为了方便某些人来打野台而默定下来的,因为听说旧时侯,当地有头有脸的人里面喜欢唱两句的,也会悄悄地雇了船来打野台,这就当然不能给老百姓瞧见了,而且我们这儿是禁止女人唱戏的,有些人家的女眷平时唱得好的,也会趁这个机会来打野台,这一天是默许她们把脸遮起来唱戏的。 还有一种说法,就比较吓人了,是说正月二十八那一天是白龙王爷的神诞日,白龙王爷一高兴就把渠河底给放通了,渠河就变得四通八达,谁都能畅通无阻。(这点倒不是瞎编的,正月二十八这天走水路要非常小心,倒不是怕淹死,这一天从没淹死过人,但很容易在河上迷路,船摇着摇着就到了陌生的河道上,等找到人一问,发现自己已经在龙门峡附近了,一般得走半个月的水路,都不知道是怎么岔过去的。我们这儿每年都有人碰到这种事。)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总之,这一天的渠河,不但四通八达,阴阳也是通的,因此这一天来打野台的,不光有人,还有不是人的。甚至说有一年就连黄鼠狼也出来看打野台,还是一家好几口,有大有小,都装作人的模样,戴着面具,穿着衣服,混上了船,把爪子拢在袖子里不给人看见黄毛,结果听戏听得入迷了,几个小的定力不够,就把面具给掀了,露出长满黄毛的小小的尖脸,四肢着地在船上乱窜,最后全部被人捉起来,绑在船桨上,浸到河里给淹死了。 所以说正月二十八这天,来打野台也好,来看戏的也好,全都要戴面,这个规矩,与其说是白龙王爷给人定的,倒不如说是替那些不是人的定下的规矩。 反正我的小叔叔是这样说的。 我的小叔叔说,他的眼睛不是被人给弄瞎的。 正月二十八那一天,我的小叔叔带着他那几个城里来的老同学,租了一条船,也去打野台了。他的那些老同学,看到那么多的船都往下游驶,船上还装饰着各种各样的花灯,桅杆上站着纸扎的男童女童,身上缠着颜色鲜艳的飘带,无论是摇船的还是坐船的脸上都戴着各式各样的面具,水面上撒着剪成菱形的彩纸片儿,还有被风吹起来在空中飘着的彩纸片儿,叫人把眼睛都看花了,看疼了。天色渐渐暗下去了,船上的灯就一盏盏亮起来,倒映在河面上,不知多热闹,那些城里来的老同学都很兴奋,又在船上喝了点小酒,一直大呼小叫的,我的小叔叔心里很得意,表面上却不动神色,脸上戴着个五鬼星的面具,装出对周围漠不关心的模样,靠着船舷闭目养神。他要是早点知道他这双眼睛只剩下一天不到的时间还能到处看看,他就不会在那里拼命装大象了。 可惜我的小叔叔对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但他的心里面也不像表面上装得那么轻松。他是去打野台的。我的小叔叔是县剧团的名角,要是在这里输给了不知道哪个村里的乡巴佬,没有拿到披红,以后被人知道了,那可就丢脸丢大了。所以我的小叔叔不但要在他城里来的老同学面前露一手绝活,而且还是志在必得。 我的小叔叔叫摇船的把船系好了,摇船的问他要不要上灯,小叔叔说,先不要上。上灯就是表示,你今晚是来打野台的,不上灯就是来看热闹的。小叔叔要掂量掂量今晚这些来打野台的人的实力,他才决定要不要下场,如果这些人水平都不怎么样,小叔叔也不愿意跟他们唱,赢了也没什么风光。像我的小叔叔这样的,一开始先不上灯的人有不少,这都是些存了心眼儿的人。等天完全黑下来之后,河面上停满了船,这个时候却特别特别安静,因为每个人都在等着别人先开唱,谁也不愿先下场子,总要僵持上好一阵子,让来看热闹的人等得不耐烦了,起哄闹腾个半天,这时才会有一两个人终于耐不住了,故意唱来抛砖引玉。这一年,也是一个戴着铁板道人面具的汉子先出来清唱了一段《游四方》。我的小叔叔的耳朵很灵,跟他说过话的人,他都能记住对方的声音,他一听那个铁板道人亮出嗓子,才唱了一句,就对他那船的人说,这个人是某某村书记,还冲着那船喊了一声,那个铁板道人果然没有否认,嘴里骂一句“哪个揭人脸皮,小心河公拖你下去”。小叔叔便得意一笑,也不回嘴。 铁板道人一唱完,打野台就真正开始了。 像铁板道人这种一先开唱的通常都唱得不怎么样,但就因为他是头一个唱,所以不会立刻被人哄下去。接下去的场面就激烈了,有人刚唱一支《醉春风》,两句没出口,就被一出《小封神》给下压去了;这边儿《滚楼》的鼓才响,那边儿《驻马》的弦子就捻上了,往往三四出戏唱到了一块儿,这种时候就要看谁能稳得住,不被别人带着跑,弄乱了自己的调子,通常几句一过就听得出高下了。一般识相的就闭上了嘴,算是认输了,有些个没自知之明的还扯着嗓门硬撑,来看热闹的就会嘘他,我的小叔叔很缺德,他仗着自己耳朵灵,直接就把人家的名字给叫出来,说:“某某,你这《驻马》唱的,马都不知道跑哪儿去了。”又说:“某某某,你还《打金枝》呀,你寻你相好的打闬闬去吧。”(打闬闬是我们这儿说男同性恋的下流话。)被小叔叔叫出了名字的那些人都又羞又愧,没脸再唱下去,就把船摇走了。 我的小叔叔戴着五鬼星的面具,靠在船舷上闭着眼睛听,这时候已经过了晚上九点了,他觉得时机差不多了,便对船家说,把船再摇开去些,把灯点上。我的小叔叔很聪明,他知道如何利用活水把自己的声音荡得好听。别的船都挤做一堆,都想靠得岸近,让自己声音显得大,好压过别人,我的小叔叔却让把船摇到了开阔的水面上。他站在船头上,一开口便拉起一支《快活三》,他这支曲子的起音极高,原本是要用箫来托的,但我的小叔叔是清唱,他的嗓子一下子蹿了上去,就跟一只黄鹂鸟被放出去了一样,又轻又巧,高高地飞在其他人的声音上头,细得像一缕细烟,轻得像一根丝线,飘在风上,荡在水面,缓缓徐徐,不绝如缕,谁也赶不上小叔叔的嗓子,谁也捉不住他的调子,那些个在小叔叔前头开唱的人,现在都变成了哑巴,偌大的河面上,就剩下我的小叔叔的声音,时而颤,时而直,时而陡,听得人心里发痒,听得人耳朵都酥了。 我的小叔叔戴着五鬼星的面具,别人看不到他的脸,不知道他现在脸上有多得意,今晚的披红肯定是他的跑不了,这比他当县剧团的名角拿了披红还要风光,我的小叔叔这时已经有点得意忘形了,唱完了一支《快活三》,又做起一折《西蜀梦》,我的小叔叔就像着了魔一样,他觉得自己可以唱一个晚上,就这么一直唱下去,唱到月亮整个儿沉下去。其实这个时候,事情已经有点不对劲了。我的小叔叔说,那个正月二十八的晚上,月光融融,柳絮淡淡,他唱着唱着,听到不知哪条船上的人带着狗,那条狗也跟着呜咽起来,还是合着他的调子,大家就都笑,都说,这狗通灵,前世说不定也是个唱戏的。这个时候,岸上也传来了狗吠声,而且不止一条狗,高高低低的犬哭,还合着曲调,听起来既可笑又怪异。有些年纪大的就说,快让那个五鬼星别唱了,他要唱出事来了。 第三章 丧歌 白茫茫的雾气笼罩着河面,漆黑的河水里倒映着大大小小的花灯,船里岸上的人们都戴着各色行当的面具,大约是在年里头的缘故,都穿着极其鲜艳的新衣裳,一个个都像是戏台上的假人,合着小叔叔唱的曲调,一起摇头晃脑。 我的小叔叔唱得太尽兴了,他还没有察觉到,他站在船头,唱“忆当年铁马金戈,自桃园初结义,共敌军擂鼓鸣锣,谁不怕俺兄弟仨……”这个时候,狗吠起来了,小叔叔心里突然咯噔一下,他想起来了,自己唱的这个《西蜀梦》,讲的是刘备如何在夜里替关羽和张飞招魂雪冤的事儿,是个丧戏,平时村里一般都是有丧事的时候才请剧团去唱的,小叔叔自从成了名角之后,有了身价,就很少唱这个戏了,今晚不知怎么的张口就唱了出来。 跟我小叔叔坐一条船上的老同学不懂这个,还给他鼓掌叫好。其中那个当了作家的老同学摆弄着一个三洋牌收录机,他整晚上都在那儿录音,那时收录机还是很稀罕的玩意儿,他要把这打野台的曲子都录下来,作为采风的素材。 小叔叔摆摆手,让他那几个老同学别瞎起哄。我的小叔叔心想,难怪狗哭呢,别招来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他一心想着赶紧换一出唱,可脱口而出的却是一折《盗骨》:“想着俺雕弓能劈千钧重,单枪不怕三军众,一任他八方四面干戈动……”这也是一出丧戏,讲的是杨家将杨七郎战死,亡灵来到杨六郎的床前,哭诉自己的尸骨被吊挂在幽州昊天寺的塔上,被敌人当靶子射的情形,请求杨六郎把他的尸骨夺回来。 “你若是有心呵,可怜见我遍体金枪不耐风,将俺那骨匣儿早拔出虎狼丛……” 坏了坏了,小叔叔心想,今晚怎么一张口就唱丧戏,而且唱的都是杀气那么重的戏,这大过年的可不吉利。 但说来也奇怪,那些来看打野台的人们,却没有觉得小叔叔唱得不吉利,也没人骂小叔叔,那些船上坐着的人,岸上站着的人,脸上都戴着白惨惨的面具,像假人似的木无表情,身上都穿着花花绿绿的衣裳,看不清什么式样,却有种说不出的怪异。这些人跟着小叔叔唱的《盗骨》摇头晃脑,也呜呜咽咽地唱了起来: “可怜见我……三魂儿潇潇洒洒,七魄儿怨怨哀哀,一灵儿悠悠荡荡……全都随风散哪……随风散……” 河面上的雾又浓了一些。 我的小叔叔站在船头,四面也没有风,那船却吱嘎吱嘎地摇晃不停,小叔叔站不稳,忙蹲了下去,扶住船帮,就在那一瞬间,他看到漆黑的河水里,有什么东西在滚。 “可怜见我……枉死城中钢刀剉,刳开了肠肚鸡鸭啄,数算了肥膏猛虎拖……” 我的小叔叔看清了,那是一只手,白惨惨的指尖冒出了河面,跟着水花一沉一浮。 “有人落水了!” 船上那个当了作家的老同学也看见了,伸出半个身子要去拉,小叔叔赶紧一把把他扯回来。小叔叔的眼睛尖,他看到那只手分明是从水底下冒出来的,手指尖泡得皮跟骨头都分开了,皮肉跟烂棉絮似的漂在水里,戳出一截白森森的手指骨来,那得是死了多久的人! “恨不休,怨不休,为甚俺死魂儿全不相瞅,昏惨惨风内灯,虚飘飘水上沤……” 我的小叔叔已经意识到事情很不对劲儿了,他看到这大雾笼罩着的河面不停地翻腾,水底下不知道有多少烂棉絮似的东西要冒出来,雾浓得他已经看不到其他船上的人,只听到那呜呜咽咽的丧戏还在唱着,也不知究竟多少人在唱,也不知在唱的究竟是人不是人。 我的小叔叔起先站在船头唱得尽兴,唱出了一身汗,如今只觉得浑身上下都水淋淋的,冒着寒气。他回过头去,把他在船上的那些老同学挨个看着,他们的脸上都戴着面具,一个个吓得呆若木鸡,也把小叔叔给望着,那场面又是滑稽又是诡异。 我的小叔叔还是没发觉。 那个当作家的老同学终于忍不住了,站起来一把摘了面具,大声吼道:“别唱了!” 我的小叔叔心中暗叫不好,渠河上打野台的规矩,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能摘了面具,把脸露出来是犯忌讳的,更何况是现在这种情形。小叔叔想要让作家把面具给戴回去,可他一张嘴,却没法说话,只能眼睁睁看着作家随手把那面具往河里扔了。 直到这个时候,我的小叔叔才发觉,他的嘴里始终在唱着《盗骨》,一直没停过。 我的小叔叔头皮顿时就炸麻了。 难怪那一船的老同学都用惊恐的眼睛望着他。 我的小叔叔说,这种感觉就跟喝醉了酒的人一样,明明脑子是清醒的,可就是控制不住自己,他那时候也是,无论如何都没法闭上嘴,那个丧歌就像是从他嗓子里涌出来的洪水,一股股劲儿冲得舌头自己在动,冲破了两瓣嘴皮子,一串串词曲儿往外喷涌而出。小叔叔听到自己的声音已经哑了,嗓子里一股血腥味儿,再这么唱下去他就真的要呕血了,可他就是停不下来。 中邪了。 我的小叔叔心想。 水里的东西就是被自己唱出来的,河上的雾气估摸着也是,可这是咋回事呢?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小叔叔想不明白,他也来不及想明白,他不能再让这丧戏唱下去,再唱下去就要出大事了。可他管不住自己的嘴巴,捂上也没用,掐喉咙也没用;他也管不住其他船上岸上的那些人,那些人也中邪了吗?小叔叔的眼珠满船乱瞟,最后落在那个收录机上。他一把把收录机拿到怀里,那个收录机还在录音,小叔叔也不管,按开广播开始找调频,他想找一个放戏曲节目的电台,让那里面的戏歌把自己的嗓子给硬压下去。这就跟打野台一个道理,我的小叔叔心里想的是,无论广播电台里面放什么戏,只要音够高,气够足,能盖住他唱的丧戏调子,他就有救了。 那个时候的广播电台少,小叔叔颤着手指拨了老半天,一个台还没找着,那收录机的单喇叭里发出嘶啦嘶啦的声音,听得人心慌。那一船的老同学里面,那个作家,还有一个当老师的,是文化程度最高最聪明的两个人,他们看出来小叔叔想干吗,就凑过脑袋来帮着找。 收录机是那个作家带来的,他会摆弄,三下两下就找到了一个地方电台,里面果然在放戏曲音乐,就擦着汗叫起来,说“可找到了!”但我小叔叔的脸色却沉了下去。 那个电台里放的,是《霍光鬼谏》,也是丧戏。 又连找了两三个台,放的都是丧戏。 作家就慌了神,说:“不该呀,这年里头,怎么每个电台都放丧戏呢。” 小叔叔在心里冷笑了一声,他心里头已经知道了,今晚无论找到多少个电台,里面放的肯定都是丧戏,没有一个会例外。 作家也是昏了头,也不想想这时候都几点钟了,除了夜间新闻台,怎么还会有广播电台在播音。那个年代不像我们现在,广播电台也好,电视台也好,九点之后基本就没节目了。 他们收听到的,谁知道是哪里发出来的电波,搞不好根本不是人。 小叔叔摆了摆手,想让作家别找了。可作家不死心,还在嘶啦嘶啦地拨弄着调频,又调到一个台,在放《牡丹灯》,里面一个女鬼似的声音咿咿呀呀地唱:“落到阴司千条路,边条鬼道去寻魂,有亲有戚寻亲戚,无亲无戚说花文,好哥哥,你带佢去,你带佢回……” 小叔叔听到心烦,一把从他手里抢过那个三洋牌收录机,就往地上一摔。 作家叫起来:“你疯了,这个可贵了——” 小叔叔心想,都这个时候了,谁还管你这东西贵不贵。 当了老师的同学劝说:“你们都冷静点!” 其实不用他劝,船上的人都安静了。 那个收录机摔到地上之后,不知道一下跳到了哪个调频频道,变成了一个男中音,用再标准不过的普通话,在那儿一个一个地念名字。 “陈志明,男,35岁;佘志华,男,22岁;周志敏,男,40岁;李雪峰,男,41岁;陈瑾宜,女,7岁;余勇,男,33岁;邓可辉,男,28岁……” 船上的人都面面相觑,谁也不知道这是什么广播电台,这些名字又是怎么回事。 “好像是一份名单。”作家说。 听了一会儿,又说:“杨志国这个名字,好像在哪儿听到过。” 别人都没想起来,只有小叔叔的脸色变了,杨志国就是之前唱《游四方》的铁板道人,被他认出声音叫出了名字的村书记。我的小叔叔听到了好几个名字,有的是来打野台被他认出声音的人,那个唱《驻马》的,唱《打金枝》的,还有的是他认识的村子里的人的名字,年龄也都对得上。 我的小叔叔听着听着,脸色越来越白,他已经听出来了,像这样叫播音员用标准的普通话一个字一个字地清清楚楚念出来的名单,名单上又全都是普通村民的,只有一种可能性。 那个当了老师的老同学说:“这好像是什么事故的死亡名单。” 第四章 卖货郎 小叔叔终于不唱了。 作家毕竟聪明,他看到船上的小桌子上摆着红糖白面馒头——那是龙王爷神诞日的寿糖(我们这儿管什么点心都叫糖),差不多有男人的拳头大小,随手抓了一个往我的小叔叔嘴里塞了,叫他整个儿填在嘴里,终于把他的嗓子眼堵上了。 我的小叔叔一边抓着自己的喉咙一边翻白眼一边给作家递了一个感激的眼神,作家救了他一命。他知道自己再唱下去就真的要吐血了。 小叔叔不唱了,那个莫名其妙的广播电台也不广播了,船上一下子静下来,这才发觉原本热热闹闹的河面上,现在竟然一点声音也没有了。 河上之前挤满了船,船上都张灯结彩的,把河面映得通亮,现在四下却黑漆漆的,浓重的夜雾里头一点光也张望不到,莫非是刚才小叔叔折腾的这一会儿工夫,已经夜深了,船都划走了,人都散场了,回家去了? 这一船上的人都把小叔叔给望着,是谁都发觉这个晚上不对劲,但都不敢说。 小叔叔想说话,但是他的嘴里塞着一个大馒头,说不出来。作家赶紧从上衣口袋里摸出原子笔和记事本,让他写下来。 小叔叔接过笔,在纸上戳了好几个洞,一个字也没写出来。 作家急了,说:“你写嘛,有什么不会写的字,你就写个拼音也不打紧。” 小叔叔白了作家一眼,他不是有字不会写,他是不敢写。我在一开始就说过,我的小叔叔是个非常聪明的人,他一听到那份名单,就知道出事了。过去我们这儿也出过类似的事,但因为隔得太久了,不是小叔叔那个年代的事,所以他一时没有想起来。 (我的小叔叔说,这个事他还是听我奶奶说的,是说我奶奶还小的时候,有个卖货郎常在各个村子之间走动做生意,卖的是桂皮茴香烟叶之类的杂货,有时也会带点女人的头油面霜,所以村里的女人都惦记着他,他是个快活的小伙子,虽是异乡人,但跟各个村的人都混得很熟,常有人托他带点啥,几个鸡蛋一条秋裤,从这个村捎到那个村,变卖换成几个钱,他再带回来。 有一年闹灾荒,大家都穷,没有钱做卖货郎的买卖,他就放下货担去城里讨营生。过了几年,他又回来了,货担里还坐了一个刚生下来没几个月的小男娃娃,说是别人托他卖掉的。那个年头人穷志短,卖孩子的事很常见,尤其是女娃娃,养不起偷偷吃掉的都有,因此哪个女人肚子瘪了却不见娃生下来,也绝不会有人去过问,但卖男娃娃的就不多见了。村里的三姑六婆见了,就围上来看小男娃娃,问卖货郎他爹娘是谁,多大了,叫什么。 卖货郎就说了,是某村的某家女人叫他带出来卖的。那些婆娘听了都惊呆了,原来卖货郎说的某村,早在闹灾荒的头一年,也就是卖货郎进城去的那一年,村里就已经没有活人了。那一年,稍微有点力气的男人女人都出去讨饭了,有些饿死在外面,有些越走越远,回不去了,老人和孩子留在村里,没有东西吃,活生生地饿死了,好些村子当年都是这样变成了荒村。 卖货郎也吓了一跳,他经过那个村子,住了两天,见到老多熟人,一路上跟他唠嗑聊天,买了他几件东西,托他卖小孩的那户人家,家里虽然穷得揭不开锅,还招待他吃了一顿面糊糊,敢情他这两天都是跟死人在打交道!卖货郎赶紧掏出腰囊一看,果然里面混了几张死人用的纸钱。这村子里的人都死绝了好几年了,可那小男娃娃才几个月大,难不成是死人生的鬼娃娃? 听卖货郎这么一说,有个刚乳完孩子涨奶的妇人原本已经把那个小男娃娃抱在怀里奶起来了,吓得差点就把孩子给扔在地上。村里的老人听说了这件事,都觉得这个小男娃娃不吉利,要卖货郎把他带出村弄死。 这个小男娃娃后来被住在村尾的一个光棍破落户给要走了,取名李买买,后来成了我的爷爷,这是后话。这个事还没完。卖货郎跟这个光棍破落户要了一个铜子,他说,哪怕是死人托他卖小孩,他也得遵守信用,把卖小孩的钱给带回去给人家不是? 卖货郎走了,仍是每隔个把个月就出现在村子里一回,总是一身夹袄一肩货担,不分春夏秋冬,就这么多年过去了,一点也不见老。他最后一次出现的时候,正好撞上邻村的泼皮马九来跟他姐姐借粮。泼皮马九见到卖货郎就跪下了,什么话也不说,光磕头,把头磕得满地是血,众人觉得蹊跷,就把他绑起来问话。泼皮马九说,他在闹灾荒的那一年进城讨饭,遇上卖货郎好心买给他一个饼吃,他看到卖货郎的腰囊里有钱,起了歹心,把他骗到一个没人的破屋子里,用石头从背后砸死了,拿了他的钱就跑了。泼皮马九回到村子里之后,一直听说村子里还有一个卖货郎在走动,他心里纳闷,跟自己说这肯定不是同一个卖货郎,就这么多年过去了,也没人要他杀人偿命,他也就不再惦记这回事了。直到这天他亲眼看到了被自己害死的卖货郎,吓破了胆,就什么都说出来了。 在泼皮马九说出来之前,没有人知道卖货郎已经死了,就连卖货郎自己都不知道。他突然之间被人从背后谋财害命,一直稀里糊涂地以为自己还活着,照样担着货担在村子之间走动,不知不觉地做起了死人跟活人之间的生意,那个年头死人要比活人有钱,常听说死人拿墓里的东西出来跟活人换灯油烧,他们也托卖货郎拿墓室里的东西出去卖,只是卖货郎自己不知道,还以为自己是在跟活人打交道。这一天,泼皮马九一语道破天机,卖货郎才知道自己原来已经是个死人了,他低头一看,身体烂得胸口一个大洞,白花花的蛆在洞里钻来钻去,腮帮子上烂肉一块块往下掉,光天化日之下,顿时羞愧难当,拔腿就往村外奔去,奔到村口的道上,化成一堆骨头散了架。) 我的小叔叔说,他一听到广播里的那个名单,就想到了我奶奶说过的这个卖货郎的事。那个名单肯定是什么重大事故的死亡名单,我的小叔叔在心里琢磨着,就在他们下乡过年之前,这儿一带肯定发生了什么大事,而且这个事肯定是一下子发生的,伤亡面积很大,不是人祸,多半是天灾,死亡来得太快了,以至于死掉的人都没有反应过来,还当自己是活人,就跟那个卖货郎一样。 小叔叔后来才知道,这里的确发生了很大的事故,跟他猜想的一样,是天灾。 就在他们下乡过年之前,这里的山体发生滑坡塌方,泥石流从山上涌下来,一下子淹掉了好几个村子,这些事都发生在一夜之间,很多人都是睡着觉就被冲走了,再也没有醒来。这里的公路也被堵死了,那个年代运输条件差,进山很不容易,而且当时正好是在年里头,等到武警挖出路来,已经是大半个月之后了,小叔叔他们去看打野台的渠河,河面挨挨挤挤地漂着山上冲下来的各种东西,被泥石流冲走的村民的尸体,最后都被冲到了河里头,无论大人小孩,都泡得肚皮圆滚滚的,从棉袄底下弹出来,放眼望去,一个个白花花的肚皮在河水里半沉半浮,叫人看得头皮发麻。 这也就是说,我的小叔叔就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带着他的老同学们跟着县剧团进了山,他们一点儿也没有察觉,跟他们一块儿过年的这些村民,根本就不是活人。 第五章 船家 我的小叔叔说到这儿,就不再往下说了。 我一边听得浑身上下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一边还犯贱去催他往下说:“后来呢后来呢?”这个时候我的小叔叔就会很得意,故意说:“你真的要往下听?跟你说了,这种事小孩子是听不得的。”我的小叔叔不愧是个唱戏的,知道说戏说到关键处要卖个关子,等观众叫好了,才继续往下说,我一个小孩子家不解风情,只知道追问“后来呢后来呢”,我的小叔叔未免有点扫兴,他用一根手指头点了点一旁小桌子上的锡嘴紫砂壶,说:“水凉了,你给我换壶水去。”其实那水还烫得很,他单纯就是想使唤我做点事,报复我只听戏不喝彩,我的小叔叔就是这么个小心眼的人。 我的小叔叔衔着包锡的茶壶嘴,抿了一口水,发出长长地“吱——”的一声,才接着往下说。我的小叔叔说,他当时也慌了神,知道这事绝对不能讲给他那几个老同学知道,这些城里来的人少见多怪,非吓破了胆不可,这些人一旦慌张起来,想要离开这里就难了。因此他只简单地在纸上写了“把船撑到上游去”,其他什么都没说。 作家是个聪明人,看了一眼纸条就赶紧招呼船家把船撑开,他知道现在这个时候最好什么都别问,我们有的时候说恐惧来源于未知,但有的时候无知才会无畏,因此什么都不知道最好。 其他几个老同学都被小叔叔先头唱丧戏唱得心里发毛,虽然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也都一心只想快点离开这个地方。这个时候,夜雾已经漫到了船上,这个雾气好像有分量,漫过了脚背,脚背上一阵凉,就连船也往下沉了沉。作家低头望下去,好像有什么东西也跟着雾气翻过船舷,窸窸窣窣地往闸板上爬。作家想到河水里烂得跟破棉絮似的那只手,心里一毛,大声吆喝着船家赶紧把船撑起来。这船家蹲在后舱那头,不知道在干什么,船是撑起来了,却只管左右摇晃,不肯往前走。 作家急了,说:“你这船家到底会不会撑船?”一边扶着船板往后舱挨,雾太浓了,从前舱到后舱,就这么两米不到的距离,已经看不清人了,只看到那船家仿佛是蹲在地上摆弄着什么。作家又往后舱去了两步,船舱里又闷又黑,作家的脚刚一迈进去,鼻子尖就撞上了一股说不出难闻的味道,激得他一个恶心,差点没吐出来。作家是个斯文人,在那么些老同学面前,不好意思骂娘,只得掏出手帕捂在鼻子上,硬着头皮往里挨。又是晚上又是大雾,虽说船头就有一盏灯,灯光也照不进船舱里来,作家单手扶着船板,突然脚上一紧,有什么东西在他的脚踝上抓了一把,作家没站稳,一下子坐倒在地上,就这样屁股着地滑进了船舱里。 其他人只当作家是摔了一跤,船很不稳,大家都一手扣着船板,两腿半扎马步,生怕掉下水去,小叔叔却猛地站起身来,他心里咯噔一下:他之前一心只想着让船家把船撑到上游去,却没有想到,既然这整条江上来听野台戏的都不是什么活人,那么这个撑他们来听戏的船家多半也是…… 小叔叔看到作家进了船舱没出来,心里又急又怕,他不是多仗义的人,但这些老同学是他带来玩的,他得负责把他们给带出去。所以他心里再怕,也不得不挨过去。我的小叔叔是个很娇气的人,他站在船舱外面,闻到里面的臭味,就不想往里面走,就在这个时候,听到作家在船舱里面叫起来:“这里怎么还有一个人!” 作家这么一叫,大家都吃了一惊,因为这条船是叫小叔叔他们给包下来的,除了船家和他们几个,船上不该再有其他人。 船舱里面暗,几个人往舱口一站,把光挡住了,什么都看不清。作家倒退着出来,说:“你们谁带手电了,拿出来照照,那人我看着有点不对劲,好像是个死人。” 船上突然多出一个人来,而且还是个死人,那几个城里来的老同学们都有点懵了,纷纷说:“这是咋整的,大过年的船上还放了一个死人!”谁都不敢往船舱里去了,隔着老远喊那船家问是怎么回事,船家又不答话。小叔叔铁青着脸,把船头挂的风灯扯下来,硬着头皮往船舱里照了照,他心里也诧异,如果他的推想没错的话,这种时候怎么也不该出现一个死人。 但船舱里躺的确实是个死人,小叔叔拿灯照到那个人的脸上,看到他脸上的肉肿胀成那种青黑的颜色,脸颊上好似还被什么东西啃去几块,完全看不出原来的长相,身上黑乎乎地停了一层苍蝇,就知道这个人肯定已经活不成了。 小叔叔这个人没什么同情心,看了几眼那死人,虽然觉得有点眼熟,但想了一圈,想不起是自己认识的什么人,便松了一口气。他也顾不上想为什么船舱里突然多了这么一具尸体,一心只想着快点把船撑到上游去再说。船上多了一具尸体,其实我的小叔叔心里还有点高兴,他原本就觉得这条船上活人太多了,味儿太重,怕把什么东西给引过来。他眼看着下游的夜雾越来越浓,大雾里像是有什么东西在聚拢,一点点地逼过来,心里很是发慌,心想船上多了具尸体,尸臭把活人的味道掩盖住了,说不定能混过去。 我前面说过,我的小叔叔是个很娇气的人,他心里虽然这样想,但却吃不了苦,受不住这个尸臭的恶心劲儿,原本船就摇晃得厉害,连带着风灯也摇摇欲坠,那灯光在油乎乎的死人身上划来划去,看起来更加瘆人了,再加上这船舱里的气味,小叔叔的胃袋一抽,就把塞在嘴里的馒头连带之前吃下去的酒食全部吐了出来。他看到自己吐出来的馒头里面都长出了绿毛,紧接着又吐出来一些黑黑绿绿的东西,就跟发了霉的棉絮一样,心想这几天跟死人待在一块儿,也不知道都吃下去了些什么,嗓子眼一痒,胃里又是一阵翻江倒海。 我的小叔叔在船舱里吐得眼泪汪汪,他的老同学在外面又惊又吓,问他到底怎么样了。小叔叔这一吐,嗓子里倒清爽了,也不想唱歌了,也能说话了,就是声音哑得可怕。小叔叔就跟那几个人说,船舱里确实有个死人,让他们别进来。他一边说着,一手拿起风灯,一手扶着船板,往后倒退着走,就要退出船舱的那一瞬间,灯光一晃,正好照在那个死人的脚上—— 我的小叔叔脑子里嗡地一下,整个人都僵在了那里。 他终于发觉了,为什么船舱里躺的那个死人看上去有几分眼熟,却想不起是自己认识的什么人。那个年代,大家身上穿的衣服都差不多,不是军大衣就是土布袄子,就连颜色也都差不多,没什么辨识度,再加上那个死人的脸上肿胀得厉害,所以小叔叔才没认出来。现在他看到了那个死人的脚。之前小叔叔光把风灯照在死人的脸上和身上看,那双脚藏在黑暗当中,只看到他腿上穿的是一条脏得看不出什么颜色的老棉裤,现在这灯光照在死人脚上,才看到这条老棉裤的裤脚管卷在小腿上面,露出一双又大又黑的光脚丫子。 小叔叔一见到这双光脚丫子,突然就知道这个死人是谁了。 像这样的冬天里头,只有一种人才会打赤脚,那就是船家。他们要撑船,穿鞋在船上容易打滑,尤其是冬天水少,遇上了浅滩子,船家还要跳下水去牵船。他们平时用桐籽膏涂脚,脚底板上都有一层壳,比什么鞋底都硬实。所以这儿一带的船家,哪怕上了岸也是不穿鞋的,而且他们的脚比一般人要宽要厚,想穿鞋也穿不上。 小叔叔心想呢,难怪看到这个死人觉得眼熟却又想不起来是谁,他就上船的时候跟这船家说过几句话,之后小叔叔就跟他的那几个老同学们坐在船头听野台戏,船家一个儿在后头撑船。上了船之后,大家脸上都戴着面具,连照面都没有几回,船家面具下面那张脸究竟长啥模样,基本没印象,更何况那死人跟活人的样子看上去也差得很远,小叔叔才会一时认不出来。 可如果躺在船舱里的这个死人是船家,那在船尾撑船的那个又是谁呢? 第六章 黑相公 小叔叔不敢一个人往后舱去了。他退出船舱,把这情况悄声跟那几个老同学说了。作家的反应很快,他立刻就冲着后舱嚷起来,说:“喂!我说你这个船家究竟是什么人,莫再装神弄鬼,把你脸上的面具给摘了!”作家一边嚷着,一边给另外两个老同学使了一个眼色。那两个老同学,一个绰号叫铁头,一个绰号叫皮蛋,都是在社会上混的油子,算是会来几下的练家子,胆子也比一般人大,他们贴着船舱外面那一小窄条船板,一点一点地挪过去,准备趁作家在前面吸引注意力的功夫,悄悄地摸到后舱去,来个攻其不备。 我的小叔叔站在一旁看着,心怦怦直跳,他没想到那几个老同学胆子那么大,居然采取了这样冒进的行动,要阻止他们已经来不及了。那个“船家”之前一直蹲在后舱不答话,现在却突然把头往他们这边转了过来,小叔叔把风灯往他的脸上一照,就看到他整个头都包在土布帽子里,脸上戴着一个十二生肖里的鼠脸壳子,那脸壳子做得活灵活现,嘴边连胡须都有,露出来的两只小眼睛在灯光下闪着精光,一副不怀好意的样子。小叔叔的心里打了一个突,叫起来:“你们快看住他,他要往船舱里去了!”却是迟了一步,那个“船家”动起来奇快无比,只一下就窜进了船舱。之前隔着大雾看不清楚,小叔叔他们一直都以为这个“船家”是蹲在船尾,等他动起来才发现,原来这个人的个子就这么高,倒像是个小孩子披着大人的大衣,那大衣的下摆一直垂到地上,正好盖住了他的两条腿,小叔叔他们才会以为他是蹲在那儿。 那两个想从船舱外头摸去后舱的老同学扑了一个空,小叔叔给他们打手势,让他们继续绕到船尾去,守住后舱。我的小叔叔也是个欺软怕硬的人,他看到那个“船家”个子不大,像是个小孩子,胆子就大了。小叔叔把风灯交给作家,让他照着船舱里面,准备自己进到船舱里面去,来个瓮中捉鳖。小叔叔心里盘算着,他们四个大人总对付得了一个小孩子,却冷不防那个“孩子”猛地从船舱的前头串出来,一头钻在作家的怀里。作家惨叫一声,手上鲜血淋漓,虎口那儿已经少掉了一块肉。作家手里拿的风灯掉在地上,滚了两滚就烧了起来。火光往上一冲,小叔叔看到那孩子回过头来,嘴里衔着一块血淋淋的肉,冲着小叔叔不怀好意地咧开嘴——那根本就不是一个孩子,脸上戴的也不是什么鼠脸壳子,那就是一张耗子的脸。 风灯烧起来的火很快就被踩灭了,船上一片黑,但就刚才那一下子,几个人都看到了,忍不住都惊呼起来:“黑相公!这是黑相公!”这是我们这一带的叫法,管耗子叫黑相公,不知道是有什么典故,连城里人都这么叫。 听小叔叔讲到这里,我就特别害怕。我的小叔叔说,一般的耗子不叫黑相公,成了精的耗子才叫黑相公。黑相公的个头很大,比普通的家猫还大,跟一头小猪差不多大小,浑身上下长着黑毛。小叔叔说,黑相公很坏,专门在扮成摆渡的船家蹲在岸边,过渡的客人一迷糊,上了黑相公的船,黑相公就把船撑到不为人知的河流的岔道里,然后把船弄翻掉,每年都有很多人是这样淹死的。也有人说黑相公专门是把人骗到埋伏着暗流的河道支流里面去,等人察觉怎么不对劲的时候,黑相公早就跳下船沿着水里一溜儿游走了。人在河道里迷了路,怎么撑船都只会在原地打转,这个时候就会有东西从水里冒出来,连人带船一起吞噬掉,黑相公就是把人引去孝敬那东西的。 我从小就很害怕耗子,晚上不敢一个人上厕所,就怕遇上耗子,都是被小叔叔这么吓唬出来的。一直到我长大去县城里读中学了,才知道其实小叔叔说的黑相公不是常见的那种家鼠,而是河狸子,有的地方叫水耗子,也有的地方叫水豚,个头大的有三十来斤重,身子拉长了可以有一米多长,看上去就像一只放大了几十倍的大耗子,那确实是相当的可怕。它们生活在下游的河道里,有时从上游冲下来散了排的竹筏,会被它们拖去筑巢,我自己猜想,我们这儿一带关于黑相公的种种说法,大概跟它们的这个习性脱不了关系。其实河狸子这种动物还算温顺,除非你惹急了它,或者你侵犯到它的巢穴,否则它绝不会主动攻击人。 但是那个晚上,一贯温顺的河狸子——也就是小叔叔他们所说的黑相公,却一反常态,异常凶狠。我的小叔叔说,他们发觉了那个船家是黑相公假扮的,都气得不行,尤其是小叔叔,他想难怪这条河上这么怪异,原来是黑相公故意把他们引到这儿来的。小叔叔想到死人脸上被啃过的印子,琢磨着这个黑相公肯定是吃死人肉的,搞不好给他们吃的东西里面也有死人肉混在里面,这么一想,小叔叔又想吐了。 那个黑相公故意撞翻了风灯,就准备趁黑溜下船去,小叔叔他们当然不会放过它。小叔叔从船舱里面找到了一个手电,几下一照就照到了一个拖着尾巴的黑影子,那两个包抄到后舱去的老同学身强力壮,其中一个就拿了撑船的篙子,抡起来一篙子下去,那个黑相公来不及逃走,连脑浆都被砸了出来,倒在地上四条腿直抽。大家都觉得出了一口恶气,只有作家站在船舷上,捂着那只血淋淋的手,浑身僵硬地盯着地上看。小叔叔从背后推了他一把:“被咬傻了?地上有金子等你捡哪?”作家仍然一动不动地盯着地上,压低了声音,说:“不要乱动,你把手电给灭了,再仔细看看。”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小叔叔把手电灭了,船上又陷入了黑暗。除了天上那一轮白惨惨的月亮,周围什么亮光也没有。小叔叔一开始什么也没有看到,但是很快,他发现在这片黑暗当中,有许多微小的光点,有点像是坟地里的磷火,泛着碧绿色,幽幽地浮现出来,就在他们的船舱里面。 我的小叔叔起先还没看明白,等到他看到那些光点一眨一眨的样子,突然反应过来:这哪是什么磷火,这是黑相公的眼睛!敢情这条船上不止有一只黑相公,可能它的全家老小都在这条船上!小叔叔心一横,操起撑船的篙子就要往船舱里去,作家连忙扯了他一把。小叔叔回过头去,他看到身后的船板上全是一双双闪闪发光的小眼睛,在黑暗当中一动不动地盯着他们,不动声色地把他们瞧着。 不知道什么时候,整条船上都爬满了黑相公。这些耗子不知道是从哪里游来的,还是被打死的那只同伴给召唤过来的,它们趁着雾气翻过船舷,一个一个静悄悄地上了船,小叔叔心想,难怪刚才感到船上往下一沉又一沉,这种竹木排船很轻又很结实,除非一连上来好几个两百斤的大汉,船才会晃得那么厉害,那这条船上究竟得有多少只黑相公…… 我的小叔叔这么一想,心里就怵了,两条腿也颤了。他知道这么多耗子一起蹿上来,不要说是他们几个人,就连一头牛也能瞬间啃成一副骨头架子,更何况他们刚刚还下狠手打死了它们的同类。但这些耗子就只是在船板上趴着,偻紧了身子,一堆一堆密密地挨着,紧紧地蜷缩在一起,悄无声息地蛰伏在黑暗当中,倒像是在等待着什么信号一样。 我的小叔叔说,这个时候,他突然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他觉得这些耗子不是针对他们而来的,动物要比人来得敏感,在大灾难发生之前,往往都是动物先有所察觉。我的小叔叔觉得,这些个耗子跟他们几个人一样,感觉到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了,想要搭乘这条船逃生。 有什么大事就要发生了。 河面上很安静,就好像是在暴风眼里那样的安静,雾茫茫的大河上,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这种安静比任何声音都要可怕,因为它预示着有什么大事就要发生了。就连这条船上,无论是人还是耗子,都好像被这样的安静给慑住了,都屏住了呼吸,不敢发出声音。小叔叔试探着把脚伸到船板上去,果然那些耗子非但没有咬他,还往旁边挤了挤,给小叔叔让出了点地方来。船板上好像铺了一张耗子皮的地毯,密密麻麻的全都是耗子,它们甚至是像叠罗汉一样叠在了一起,小叔叔发现它们之间好像有某种规律,但他没来得及仔细去想,因为那些耗子的表现实在太奇特了,以至于他忘记了害怕,忘记了恶心,蹲下身子凑近了去看它们。他看到那些耗子都仰起脑袋,一个个用两条腿人立起来,它们这么一动,整条船就是一阵晃动,这些耗子站得摇摇摆摆,却仍然一个个都伸长了脖子,左右转动着脑袋,身上的黑毛也全都竖起来了,那样子就像是在侧耳倾听,确切地说,像是在寻找什么声源。 但是我的小叔叔却没有听到任何声音。 我的小叔叔说,他知道这些耗子肯定听到了什么,因为动物的听觉要比人类灵敏很多,人能听到的声音有个范围限制,某些小孩子能听到的声音,成年人就听不到,动物的耳朵比小孩子的耳朵还要灵,可以捕捉到的声音范围更广,人听不到超声波,某些动物就能听到,尤其是耗子这种动物,它对高频的声音特别敏感。我的小叔叔这么说了一大堆,是因为他不愿意承认自己的耳朵不比耗子灵,他是唱戏的,唱戏的耳朵必须比一般人要灵,但他在那个晚上,却愣是什么声音都没有听到。他看着那些耗子一个个把尖尖的脑袋转来转去,跟一个个毛茸茸的雷达似的,最后它们一个个仰起了脑袋,那一张张尖嘴全部都朝向了天空。 我的小叔叔迷惑不解:难道这些耗子听到的声音是来自于天上? 我的小叔叔也学着耗子的样子,仰起脖子望向天空,灰蒙蒙的夜空就像天地初始的混沌,他什么也没有看到,就在这个时候,他感到自己的耳朵里突然一阵剧痛,就像有人用针在刺他的耳膜,那是分贝非常高的声音,高到人的耳朵已经无法接受,才会像失聪一样剧痛。小叔叔连忙用两只手捂住耳朵,在颠簸不平的船上,他这么做的后果就是一下子失去平衡,坐倒在船板上,这让他的视线终于跟那群耗子齐高了,他终于看到了耗子们正在仰头注视着的东西——那是一条很大的白船,大到小叔叔仰起头的时候,只能看到一堵白墙,那只是船身的一部分,船上还有三层楼高的楼台。我的小叔叔说,他们坐的这条竹木船,满载的时候连人带马可以载四十口人过河,不能算是小船,可在这条大白船的旁边,竹木船就像是个鸭蛋壳那么渺小。 这条大白船就像一条幽灵船,悄无声息地从浓雾当中驶出来,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就停靠在了他们的竹木船旁边。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按理说在河上看到一条船,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但是我的小叔叔仰头看着这条大白船,心中却充满了惊骇——他见过这条船的样子,但不是在这条河上,确切地说,这条船不该出现在世界上的任何一条河上,它根本就不应该出现在这个世界上。 这是一条不属于阳间的船。 我的小叔叔见到这条船的样子,是在我的爷爷李买买的丧礼上,那是一条烧给死人的阴船,是用白纸头糊成的。纸船上糊着三层楼阁的戏台,戏台子上还用纸糊了好些个扮上的人,身上涂了红红绿绿的颜料,神态动作都做出在扮戏的样子,船头上还竖着飘色的杆子,杆子上站着纸糊的童男童女,一个个的模样都扮成戏里的仙童仙女,就跟眼前这条大白船上的一模一样。 听小叔叔这么说的时候,我也想起来了,这种船的模样我也见过,我们这儿死了人,除了烧纸锭子烧纸房子烧纸娘子之外,都要烧一条这样子的纸船,我小时候看着这个船好玩,偷偷地自己做来玩,结果被奶奶一顿好打,我的奶奶说这个是阴司的船,船上的戏台子专门演阴戏给死人看,死人看了不知不觉就入了迷,魂魄被震慑住了,就这样不由自主地跟着船走了,既不挣扎也不反抗,十分顺从地就被带到阴间去了,所以这个船又叫作阴船,活人不能多碰,否则会折阳寿。 我的小叔叔当时在河上看到的,就是这样一条不属于阳间的船。那是一条来自阴间的引渡船,是被我的小叔叔的丧歌唱出来的船,是专门演阴戏给死人看的船,是专门震慑迷途的亡魂,把它们带往阴间的船,它是我的小叔叔命中的劫。 我的小叔叔说,他的这双眼睛看到的最后一件事物,就是这条跟雾一样灰白的阴船。 我的小叔叔说,他的眼睛不是被别人给弄瞎的,是他自己用右手小手指上留的长指甲,亲手把自己的两只眼珠子一只一只给戳瞎的。 第七章 阴戏 说到阴戏和烧纸船的习俗,我想在这里插几句话,这跟我的小叔叔的故事关系很大,跟我之后遇到的一系列事也脱不了干系,所以必须先交代清楚了。 我们这儿的戏叫作阳戏,很多人都以为阳戏就是舞阳神戏的简称,指代的是一个地方的戏种,就好像京剧叫作京剧,是因为它形成于北京,昆曲叫作昆曲,是因为它发源于苏州的昆山。但实际上,阳戏不是一个戏种,也不是什么舞阳神戏的简称——尽管舞阳神戏确实是我们这儿最出名的阳戏。 所谓阳戏,只是我们这边约定俗成的一种叫法,是相对于阴戏而言的:在我们这儿,演给活人看的戏,就叫作阳戏,包括我的小叔叔唱的丧戏,那也是活人可以看的戏,这都是阳戏;我们这儿还有一种戏,是演给死人看的,活人不能看,就叫作阴戏。 过去像是年里头的大日子,阳戏和阴戏是都要演的。阳戏是娱人和娱神的,阴戏就是专门镇魂辟邪的,通常是在岸上搭棚演阳戏,在河上掌船演阴戏,这大概是因为水属阴的道理,也可能是因为演阴戏是不能被活人看到的,所以要避人耳目,把船开到远远的河面上去演,请神戴面一系列的活儿也都是等到把船划到了远处,到了岸上的人们看不到的地方才进行的。所以阴戏演起来究竟是个什么样子,是几乎没有人知道的,历史上关于阴戏的记载也很少。究竟是什么人在演阴戏,为什么演阴戏就不能被活人给看到,也从来没有一个准确的说法。 (关于这一点,我的奶奶倒是挺有自己的看法,她说,活人要是看了阴戏,跟死人一样被勾去了魂魄,魂魄被带到了阴间去,再也回不来了,不就变成了活死人吗?所以活人是万万看不得阴戏的。在我的奶奶看来,阴戏肯定是好看得不得了的戏,所以无论死人活人一看就会入迷,魂魄就会稀里糊涂地跟着演阴戏的阴船跑了。人们似乎有这样一种“偏见”,认为带点儿鬼气的事物要比一般的事物好看,比如我们说一个女人好看,就说她见了鬼的好看。其实不单我们这儿,全世界都差不多,但凡说到女鬼肯定是美女。) 一件事物,如果知道的人太少,就很容易消失在流逝的时间里,尤其是在那种兵荒马乱的年代里,过去很多传统手艺就是一脉单传,传男不传女,传着传着就失传了,我猜想阴戏大概也是这样失传的——关于阴戏的记载实在太少了,就连现代学者也很少能说出个道道来。我最近看到一个专门研究阴戏的日本汉学家写的文章,他说阴戏之所以失传,其实是因为经济原因,是因为某一年收成不好,到了过年的时候还有很多村子在闹粮荒,当地官员觉得同时演阳戏和阴戏的开销太大了,顾好活人比死人重要,所以为了节省开销的缘故,这一年就只演了阳戏,没有演阴戏,大家一看,不演阴戏也没出什么事,后来就都不演了。 这个研究阴戏的日本人名叫千叶小太郎,他原先是搞古建的,跑到中国来研究各个朝代的古戏楼,研究着研究着,就对阴戏产生了兴趣,变成专门研究阴戏了。他考证的结果,就是我们这儿之所以有烧纸船这样特殊的丧葬习俗,是在取消了阴戏之后诞生的,是作为上演阴戏的一种替代方法而存在的象征手段。 但是,千叶小太郎并没有充分的史料去证明阴戏究竟是从什么具体年代开始消失的,而烧纸船的丧葬习俗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所以他的这个结论只能作为一种推理而存在,有可能很接近阴戏的真面目,也有可能跟真相相差了十万八千里。 有人就质疑千叶小太郎的这个阴戏演变假说,提出了纸船戏假说,这些学者认为阴戏是一种从来不曾存在过的戏剧,它只存在于人们的想象之中,是我们的先民根据自己的生死观信仰想象出来的一种专门演给死人看的戏剧,他们想象死亡是一条很宽的河流,死者的亡魂坐在船上,在戏班子的吹奏宣唱之中,喝着酒,唱着歌,漂去了往生的彼岸。因此当地才会有烧纸船这么一种独特的丧葬习俗。 我个人更喜欢这种浪漫的说法,它让死亡变成了一次前世今生之间的航行,而显得不那么可怕。但我个人的喜好并不能影响学者们的论争,他们质疑这种假说的历史依据太少,可却也拿不出完全驳倒这种说法的论据。 没有人知道阴戏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戏。作为一种失传了很久的戏剧,现在已经没有活着的人看过阴戏了,除了我的小叔叔之外。 我的小叔叔说,那个晚上,他虽然失去了眼珠子,没有看到阴戏,但他还有耳朵,他清清楚楚地听到了,明明白白地记住了。他说,他也弄不明白这阴戏究竟是怎么回事,但他却能肯定一件事——这传说中的阴戏,绝不是人能演出的。 我的小叔叔说,那天晚上,他抬起头,看到了悄无声息地从灰蒙蒙的水雾中驶出来的白色的大船,他后来才知道,那就是传说中的阴船。我的小叔叔这辈子没有见过这么高这么大的船,渠河的水浅又湍急,只能漂起竹木舟,但这条白色的大船却平稳地泊在水上,这条船的船身已经有城里的大楼那么高了,船头上还竖着不知有三丈还是四丈高的飘竿,竿子上一层又一层地站着飘色的童男童女,纹丝不动地立在那儿。我的小叔叔说他自己是个行家,算得上是见多识广了,但他却看不出他们扮的是什么戏里的角色,只看出这些飘色的童男童女身上穿着的戏服做工都是极其精细的,色泽鲜艳美丽,脸蛋也画得粉雕玉琢一般,就跟真的仙童仙女一样,身上垂下很多五颜六色的长长的飘带,样子好看得都有点吓人了。按理说大雾里是没有风的,但是鼓声一响,那些飘色的童男童女身上的飘带就好像被什么东西给震动了,“呼——”地一下子向四面八方飞起来,在船头形成了极为壮观的景象。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那些之前在小叔叔的竹木船上骚动不安的耗子们,突然之下就安静下来了,它们好像是专门在这里候着这条白色的大船。我的小叔叔说,他从没见到过这么怪异的景象,只见耗子们都把头朝着船的方向,蹲坐在自己的两条后腿上,小耗子站在大耗子的背上,一个个伸长了脖子,船上传来了锣鼓点子,这些耗子毛茸茸的脑袋还一顿一顿的,真像是在听戏的样子,叫人看得又是觉得滑稽,又是毛骨悚然。 我的小叔叔说,从船上传来的锣鼓点子就像一串劈头而来的惊雷,鼓声震耳欲聋,每打一下,小叔叔他们坐的竹木舟就跟着晃一下,这山摇地动的动静,就跟炸山似的,难怪我的小叔叔第一下竟然没有听见声响,只觉得胸口一闷。这锣鼓点子里有种说不出的古怪,每一下都好像是故意敲在两下心跳的当中,听得人自己的心跳也乱了,脑袋也蒙了,就连我的小叔叔也听不出这擂的究竟是什么锣鼓点子,但他能听出来,能擂出那么大的动静来,要不就是那条船上有一面特别大的鼓,要不就是有特别多的鼓佬倌(我们这儿对打鼓人的称呼)在一起擂动。 我的小叔叔说,你听过上村名叫广义的那个鼓佬倌擂的锣鼓点子吧,广义的力气大,胳膊比女人的大腿粗,他的鼓子是我们这儿的最大的牛皮鼓子,鼓面足有五尺六那么宽,广义在上村擂鼓,下村的人都能听得一清二楚,人们都说广义这鼓佬倌在我们这儿最镇得住场子。可是广义的锣鼓点子,跟这条大白船上传来的锣鼓点子相比,就好像是一只没喝饱奶的乳猫在哼哼。你想想,若这条船上传来的锣鼓点子是一张鼓擂出来的,这得是多大的一张鼓,这得要多少个广义一样的大力士,才擂得动这么大的一张鼓! 我的小叔叔跟他同学几个猫着身子,蹲在耗子堆里,听着这个锣鼓点子。这个锣鼓点子源源不绝,就像是河里涨潮的春水轰隆轰隆地奔腾而来,气势虽然雄壮威风,但绝对说不上好听,反而让人听着有种说不出的不舒服。我的小叔叔想听出它的套路来,听着听着就听出了蹊跷:他能听出这套锣鼓点子是一面大鼓带着四面铜锣在走,可这鼓点的停顿的地方非常奇怪,给人的感觉好像总是漏了一拍似的,我的小叔叔这辈子唱了那么多的戏,听了那么多的戏,知道那么多套锣鼓点子,从来没有听过这么别扭的,就好像打这锣鼓点子的是存心跟听的人的耳朵过不去,我的小叔叔听了一会儿,就难受得不得了,但他看到那一船的耗子倒是听得怡然自得,毛茸茸的小脑袋一顿一顿的,那个作家也蹲在小叔叔的身边,手上还点了一根烟,压低了声音跟我的小叔叔打趣说:“原来今晚还有这么一出大戏,亏得你带我们来开眼界了。” 那个时候,我的小叔叔还没有想到,他听到的这个就是阴戏。他问那个作家,你听得不难受吗。作家说,他觉得这锣鼓点子好听极了,比他这辈子听过的锣鼓点子都好听。作家说着,还用手在大腿上打起了节拍。我的小叔叔见他的样子,好像忘记了自己是在一个什么处境下面,一脸享受的样子,就忍不住去骂他,说:“王顺顺(这是作家的真名),你清醒一点。” 我的小叔叔一边骂着,一边转过头去,要其他几个老同学看着一点作家,因为作家的样子好像中邪了一样,完全忘了自己是个什么处境,还真以为他自己是来这河上看戏的。我的小叔叔一转头,才发现他那几个老同学都跟作家一个模样,好像被这锣鼓点子给摄去了魂,就跟那一船耗子似的,脑袋也跟着一顿一顿的,全部都听得入神了。 我的小叔叔的心里就毛了,因为他发现了一个很不对劲的地方:这些人打的节拍不对!无论是这个作家用手在大腿上打的拍子也好,还是那些人的脑袋一顿一顿的节奏也好,就连那伙耗子脖子一伸一伸的样子,全部都不在鼓点子上,就好像他们跟小叔叔听到的完全不是同一套锣鼓点子似的。 如果是一般人,可能根本就不会发觉这一点,可我的小叔叔就是个唱戏的,对这种事情的反应是最敏感的。当时小叔叔的脸色就白了,他突然明白过来了,为什么那套锣鼓点子听上去那么别扭,总好像漏掉了一拍;为什么作家他们跟他听到的节拍完全不一样,其实道理很简单:这套锣鼓点子里面还有一种乐器的声音,是我的小叔叔的耳朵听不到的。 我听到这儿,就很紧张,问小叔叔:“是不是你的耳朵坏了?” 我的小叔叔说:“屁,我的耳朵好得很,我就这么一对耳朵,靠它们吃饭的家伙,能让它们坏了吗?” 我说:“耗子都能听到的声音,你的俩耳朵怎么听不到?你还靠它们吃饭呢!” 我的小叔叔说:“我之前不是告诉过你了,黑相公能听到的好些动静,人的耳朵都听不到,黑相公的耳朵比狗还灵。” 我说:“那你那个时候到底在害怕什么?” 我的小叔叔不说话了,把两片薄薄的嘴唇给紧紧地抿着。他好像又想起了当时的情形,脸色似乎也比平常白了些。我托住腮帮子,瞅着我的小叔叔,心里琢磨着他刚才说的话,我说:“你到底在害怕什么?” 我的小叔叔说:“你真是个棒槌。” 这不是我们这儿的话,这是小叔叔从县剧团那儿带回来的话,他常常说别人是个棒槌,意思是说人家不懂行,蠢头蠢脑就像个棒槌。我最恨小叔叔叫我棒槌,可我小的时候真的是个棒槌,才会经常被小叔叔给戏弄。 我托住腮帮子,狐疑地把我的小叔叔给看着,我想他真的是再一次回想起了当时的情形,因为他拿着茶壶的手也有些发抖,他的右手小手指跟抽筋似的绷得直直的,和无名指一起翘成一朵兰花指,以我素日里的观察,这是小叔叔紧张时的表现。 我的小叔叔叹了一口气,说:“这么简单的事,你都想不明白,你说你这孩子将来能有啥出息?你想想,我那几个老同学,他们又不是唱戏的,他们的耳朵能有我灵吗?我听不见的声音,黑相公不是人,听得见也就罢了,他们凭什么听得见?” 第八章 听不见的声音 锣鼓点子仍然在响着,这套锣鼓点子似乎没完没了,就好像鼓佬倌擂到了兴头上收不住手,上村的广义擂起鼓来也是这样,非要等他一套锣鼓点子打完戏才能开场,他若是高兴起来打半个时辰,观众也只能由得他。但我的小叔叔心里知道,其实这锣鼓点子并不自由,在他的耳朵里听起来,是一面大鼓带着四面铜锣,但其实还有一种他听不到的乐器,才是真正指挥着牛皮大鼓,指挥着四面铜锣,在这条原本并不宽广的河面上,形成了万兽奔腾的气象。 我的小叔叔现在也不觉得这套锣鼓点子别扭了,他虽然听不到那个乐器发出的声响,但他既然已经知道了还有一种乐器,脑子里就会把那漏掉的一拍给自动补上。小叔叔一边按着拍子,心里一边琢磨着,这究竟是一件什么乐器。他是一个懂行的人,一般戏曲里面用到的器乐也就那么几件,无非锣、鼓、铙、钹、板、笛、笙、琴、弦。像京剧里面的锣鼓点子多用的是大锣、小锣、单皮鼓,昆曲用的则是点鼓、齐钹、大小锣,还有些比较古老的地方戏种里面会用到钟。不要说练家子,就算是老票友,跟他说这是演的什么戏,他就知道会用上哪几件乐器。 一般人遇到这种情况,肯定在琢磨这套锣鼓点子像是哪个戏种里的哪个曲牌,但小叔叔并不往这上面想。我之前说过,我的小叔叔虽然只是个唱戏的,但他在县城读过书,懂科学,而且他还很聪明,他脑子里在想的是,究竟是什么乐器能发出振动频率这么高的声音,高到连他自己久经训练的耳朵都无法捕捉?人的嗓子能发出的音调最高是1千赫;二胡的弦子若是捻紧了,能发出2千赫的音调;笛子的音调最高能达到4千赫;镲子打得刺耳,音调最高能达到10千赫,还有什么比镲子的音调更高? 我的小叔叔在脑子里拼命回忆他在课本上学到过的那点儿科学知识,可人在这种情况下很难集中精神,我的小叔叔觉得自己的脑子不断地在走神,他不知为什么,老是去想到县剧团里那个打鼓佬,年纪跟小叔叔差不多大,因为他南曲北调的各种套路都能打,所以在县剧团里面很有地位,人称六爷。这个六爷在跟小叔叔吹牛的时候曾经说:“鼓是唱出来的,不是打出来的,快中有慢,慢中有快,快而不乱,慢而不断,这才叫作鼓韵。就说这惊梦吧,这是杜丽娘睡着了做梦呢,您不能给人家打醒了……” 这种时候了还扯什么杜丽娘!我的小叔叔真恨不得给自己一个嘴巴子。但他仍管不住自己的脑子,老去想着杜丽娘,他总觉得自己就要想起什么关键来了。六爷是怎么说来着?六爷说,当打鼓佬多痛快,所有人都得听打鼓佬的,鼓快就得快,鼓慢就得慢,点鼓可以抱在怀里当单皮使……不对,不是这个!小叔叔拼命揪着自己头发。大小锣跟着点鼓走,谁都得听打鼓佬的,可这是近两百年的事,再往前呢?打鼓佬要听谁的话?是什么在牵着鼓声走?人的耳朵能听到的声音,最高频率是15千赫,有什么乐器能发出这么高频率的声音? 我的小叔叔想起来了。他想起来,就是前一年夏天的晚上,他跟六爷坐在戏台后面的那堵矮墙上,喝着小酒,吹着小风,两个人在白话。六爷跟他说,其实在古戏里头,最早就只有两种乐器,什么笛啊弦啊,都是后来才加进去的。古戏里头,必不可少的乐器,一个是鼓,擂鼓的那个鼓声,表示的就是天上打雷的那个动静。小叔叔就问,古戏里头为什么模拟这天上打雷的动静呢?六爷说,是为了镇鬼。最早的鬼字的写法,就是雷下面一个人字,被雷劈死的人,就叫作“鬼”。后来民间俗语里头就用鬼来指代一切死得不明不白的人,例如淹死的人就叫淹死鬼,吊死的人就叫吊死鬼,这种横死的人通常怨气都很重,因此古戏里头要用鼓声模拟打雷的声响,好镇住他们,让他们不要危害人间。而在这镇鬼的鼓声之前,还有一种乐器,是专门用来引鬼的…… 我的小叔叔一下子全想明白了。他非但想明白了,他始终听不到的那个声音,究竟是个什么玩意儿发出来的;他还想明白了某些他始终不敢去想的事。 这条阴船究竟被什么东西给引来的。 他们的船上为什么突然出现了那么多黑相公。 他自己怎么就突然唱起了丧歌。 这个晚上要演的究竟是什么戏。 我的小叔叔全想明白了。 小叔叔低下头去,看着掉在船板上的那个三洋牌收录机,收录机的卡座还在沙沙地转动。 小叔叔低头把三洋牌收录机给看着,看着看着,就抽着嘴角,冷笑起来。 我的小叔叔说,他之前老想着有什么乐器能发出那么高频率的声音,但他一直没有想到的是,能奏乐的,未必非得是乐器不可。 小叔叔的目光顺着三洋牌收录机,一路向上爬到了作家的脸上,把作家给看着。作家脸上的面具,之前被他自个儿扔到河水里头去了,小叔叔就看到了作家的脸,他一晃神的工夫,好像看到作家的脸上长出了黑毛。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蹲在那儿抽烟的不是作家,是一只足足有作家人那么大个子的黑相公。 小叔叔用力眨了眨眼睛,就又看到了作家,蹲在船板上,用两根手指头搓着卷烟条,深深地吸了一口烟。 小叔叔一点儿也不吃惊,他都不用去看船上的其他人,就知道他们也是跟作家同样的情形。 他也不害怕了,就这样把作家给看着。 作家也把小叔叔给看着。两个人都不说话。从白色的大船上,传来隆隆的擂鼓声。 我的小叔叔用怨恨的眼神把作家给瞅着,说:“你们把我瞒得好苦。” 小叔叔说:“你们几个一起哄骗我,好叫我把你们带到这河上来。” 小叔叔说:“你带来的那个录音机,是在录音吗?你从头到尾都是在播音吧。” 小叔叔说:“我听不见磁带里录的那个声音,看见卡座的磁头在滚,还以为你是在录音,才会上了你们的当。” 小叔叔说:“我想呢,我哪有那么大能耐,唱个戏歌能把阴船给唱出来。” 作家不说话,他蹲在那儿,把两只手搁在大腿上,伸着脖子,就这么一直看着小叔叔。 小叔叔说:“你都不是活人了,你还图个啥。” 小叔叔说:“你说呀,你们究竟图个啥。” 小叔叔边说,边动手揪住了作家的衣领子,他感到自己抓到了什么毛茸茸的扎手的东西。小叔叔看到作家的身上好像也长出了黑毛,一晃神的工夫又看不到了,可手里那种毛乎乎的感觉还在,黑毛毛好像在往肉里钻,小叔叔觉得自己的手背上也长出黑毛毛来了,还一路顺着手臂往脸上长,小叔叔觉得脸上的皮肤又痒又烫,就好像黑毛毛要扎破了人皮,从人皮底下长出来了。 小叔叔咬紧了牙,死不松手。 作家终于开口说话了。他说:“你不明白。” 小叔叔说:“我不明白个屁。我什么都明白。” 作家说:“我们没想要害你的。” 小叔叔说:“你们现在就是害了我。” 他说话开始含混了,小叔叔自己没察觉到,他的四颗门牙在往竖里长,把嘴巴给上下顶开了,两片嘴皮子逐渐就合不上了,说出来话呲呲漏风,像黑相公在嘶叫。 作家说:“我都说了你不明白。” 小叔叔说:“你们做的事,我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我就不明白——你们究竟图个啥?” 作家摇着头说:“你要是看过了这戏,你就会明白了。” 就在这个时候,锣鼓点子突然停了。 这骤然的寂静让人觉得耳朵里忽然一空,紧接着我的小叔叔就感到眼前一亮,他看到大白船上的戏台升起来了,八位身着古装的傩神从亮光里头鱼贯走出来,身上抬着一顶轿子,轿子里头端坐着一个小太子——就是我们这儿庙里供奉代表上天的小木偶人。 这大半夜里头,哪里来的光?我的小叔叔仰着脖子去看,这条大白船上明明一盏风灯也没有,可偏偏就亮堂得很,小太子的脸上也亮晶晶地泛着漆光,像是在笑。我们这儿的村庙里有很多小太子的神像,可小叔叔从来没有见过那么笑得邪气的小太子。 这个小木偶还笑出了声,喈喈喈,喈喈,喈—— 我的小叔叔看到,他的这条竹木船上,一只黑相公也没有了。船板上满满地挤着人,有好些个人是小叔叔认识的,之前唱《游四方》的那个村书记,还有那个唱《驻马》的,那个唱《打金枝》的,这些人全都在小叔叔的竹木船上,脸上戴着面具,都不出声地蹲在船板上,小孩踩在大人的肩膀上,一个个把大白船给望着。 我的小叔叔闭了闭眼,再睁开眼睛,这些人都不见了,船板上仍然黑压压地挤满了黑相公,一个个都老实地蹲在那儿,其中有个脑袋特别大的,看起来好像小叔叔的那个老同学铁头,用爪子把自己的尾巴给抓着,小心翼翼地搂在身前。 小太子也不笑了,把小脸给板起来,让人抓着他的手,抓着他的脚,请他到台上坐好了,准备看戏了。 我的小叔叔掉过头去,作家正把他给看着,作家的眼睛里也有磷火,跟黑相公的小眼睛似的,一眨一眨,透露出狡诈的神气来。 作家对小叔叔说:“你安心看戏吧,你看了戏,你就会明白了。” 小叔叔说:“屁!我看了这戏,还做得了人吗?我不就变成跟你们一样了吗?” 作家也失了耐心,对小叔叔说:“都到这地步了,你不看也得看。” 小叔叔是个很绝的人,他不想干的事,没人能逼他干,他说:“我偏不看。” 作家说:“你不信邪,你就试试,不由得你不看。” 小叔叔心想,我不想看,把眼睛闭起来不就得了吗?他心里想着要把眼睛闭上,但眼睛却直瞪瞪地盯着那大白船上的戏台子看,他想把脖子给拧回来,但脖子却僵住了没法动。小叔叔想起之前身不由己地唱丧戏的那会儿,心里就知道了,他是拗不过这股力量的。 作家笑了,戏台上的小太子也笑了,他们一起把小叔叔给看着,喈喈喈,喈喈喈—— 小叔叔的脸色变了。他听到一阵嘎嘣嘎嘣的声音,像是老太太在吃蚕豆。那是他全身上下的骨头发出来的声音。他的个子正在缩小,就要变得跟黑相公一样大小了,他的脖子根在抽紧,背也拱起来了,腿也折起来了,人也没法站直了。小叔叔知道,这戏要是再看下去,他就真的要变成跟船上的那些人一样了。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小叔叔不想变成那样,他的两只手虽然变短了,胳膊肘也缩起来了,手背上也长出了黑毛毛,但至少还能动弹。小叔叔就把手往脸上举。 作家说:“你把眼睛捂起来也没用。” 小叔叔说:“我用得着你告诉我?” 作家的脸色变了。 戏台上的小太子也一下子不笑了,嘴里发出“叽叽”的尖锐声响,像是黑相公的叫声。 作家想对小叔叔说什么,可是小叔叔不要听他说了。作家什么话也没来得及说出口,就听到“噗”的一声,紧接着又是“噗”的一声,在一片寂静当中,听上去格外的清晰。 我的小叔叔说,他敢保证没有人听到过那么奇怪的声音,就像是小孩子家玩儿手贱把装了水的洋泡泡给戳破了,发出来的那种“噗噗”的闷闷的声音。 我忘了我之前有没有告诉过你们,我的小叔叔是个唱戏的,他什么戏都能唱,但他唱得最好的是旦角。他为了唱旦角扮上的时候好看,还特意把三根指甲留得老长,尤其是右手小拇指的指甲,留得跟葱管似的,小叔叔还怕指甲太长了,会脆,会裂,每天都往上面抹山猪油,抹得指甲又亮又硬,指甲尖磨得又圆又细,用好多女人都羡慕我小叔叔的这三根手指甲。 我的小叔叔就用这根右手小拇指的指甲,捅进自己的眼睛里,一直捅到手指头上的肉碰到了眼球为止,先是右眼看不见了,接着是左眼,就好像山里的天黑了一样,是一层层黑下来的,最后终于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了。作家也好,戏台上的小太子也好,船板上的黑相公也好,都消失到这片黑暗里头去了。 第九章 戏疯子 我是听着我的小叔叔的故事长大的,这导致我变成了一个胆小的人。 我上面写的这些事儿,我的小叔叔并不是一口气告诉我的。他就像是个说书人一样,今天说一点儿,明天说一点儿,说得兴起的时候,他还会唱上一段。我还记得那些夏日的午后,他穿着黑土布的长褂子,衬得露在外面的手脚很白,翘着三根指甲留得长长的手指头(是的,他至今仍然留着指甲),指使我在古戏台的屏风后面搭了个竹榻,我的小叔叔就躺在那儿吹凉风,跟我讲这些故事,他骤然亮出嗓子唱起来的时候,我想那些前来参观古戏台的游客们肯定吓了一跳,以为这儿闹鬼了,有一次他甚至把一个女学生给吓哭了。这种时候,我的小叔叔就会特别得意。要是人家寻着歌声来找他,要他唱一段,他就会故意板起脸来,非但不肯唱,还做出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给人家难堪。我的奶奶说,他自己的眼睛瞎了,心里不快活,就希望全天下的人都跟他一样不快活。 有一阵子,每到黄昏时分,总有几个老票友到古戏楼上来找我的小叔叔,他们带着鼓板,牛筋琴,小抱月,小叔叔心情好的时候,偶尔也跟他们唱上几段乱弹小戏,但小叔叔从来也没跟他们说起过这些故事。 我一直到了去县城上学的年纪,才知道那么多年以来,我原来是小叔叔的唯一一个听众。这倒不是说,我的小叔叔跟我有什么深仇大恨,专门给我讲这些瘆人的故事来吓唬我,相反的,他讲这些事儿的时候自己也饱受惊吓——这么说起来我的小叔叔像是个自虐狂,但其实并不是这么回事,我有一个学心理学的朋友告诉我,像我的小叔叔这种情况,反复讲述令自己恐惧的经历,其实是为了克服恐惧。我听了笑一笑,不置可否。 只有我知道,我的小叔叔并不是为了克服什么恐惧才跟我讲这些故事,他在我的整个童年时代反复地告诉我这些故事,是因为他再也找不到其他人可以诉说。没有人相信他的话,也没有人想听他的故事,事实上,他在我们这儿是一个出了名的文疯子(相对于那些会动手打人的武疯子而言),只不过那时候我小,并没有发现那些人打量小叔叔的眼神有什么异样,我也不明白,他们故意让小叔叔唱上一段,实际上是为了羞辱他来取乐。 这也是为什么小叔叔的故事每次说到他戳瞎了自己的双眼就戛然而止的缘故。 无论我怎么软磨硬泡,我的小叔叔也不肯告诉我接下来发生了什么。这对于一个喜欢听故事的孩子来说是一种相当大的折磨,哪怕这些故事在晚上都变成了可怕的梦魇,常常在半夜里把我自己给吓醒过来,到了白天的时候,我仍然无法克制自己的好奇心,缠着小叔叔问“后来呢?后来怎么样了?” 每当我这么问的时候,我的小叔叔脸色就变得非常难看,如果我继续问下去,他就会用手边抓得到的一切东西来丢我,有一次其中甚至包括他抱在怀里暖手的大花猫。那只猫上一秒还给人好端端地抱在怀里,下一秒就被小叔叔抓着脖子一声嚎叫冲我扔来,但那只猫非常之贱,我的小叔叔这样对它,它还是只认他一个人,我都抱不得它。 我后来才知道,我的小叔叔从来不告诉我“后来”怎么样了,是因为如果说他失明之前所发生的一切对他来说像是一个噩梦的话,那么他醒来之后所发生的事,则让他分不清楚,究竟是噩梦更可怕,还是现实更可怕——或者说,现实只是小叔叔的另一个噩梦? 后来究竟怎么样了? 告诉我的人是周易。那是我们在县城念书的时候,他在学校第一眼就认出了我,说我是“戏疯子家的老幺”。我从来都不知道原来自己还有这么一个诨名,我说:“谁是戏疯子?”他闭起眼睛,翘起三根手指头,我就知道他在说谁了。 我不假思索,一握拳头就冲上去,给他一顿好揍。 这是我生平打的第一架,居然不是为了女生,而是为了我的小叔叔,一个比我大了二十岁有余的老男人,这真是相当奇怪的一件事。如果小叔叔平日里很疼我,那还说得过去一点,可他明明对我非常的坏,但凡是我的奶奶看不到的地方,他就拼命欺负我,我还为了他跟人打架,我都替自己不值得。 周易说,这有什么值得不值得,他是你叔啊,哪怕他是个戏疯子。 这一回,我只是冲着他挥了挥拳头,并没真的揍他。因为那个时候,我跟周易已经成了朋友。正所谓不打不相识,因为小叔叔的缘故,我打了生平第一架,结交了这辈子第一个朋友。我跟周易说,我过去真的连一个朋友也没有,我的童年都是跟我的奶奶和小叔叔度过的,白天就跟着我的小叔叔摇着船去古戏楼,古戏楼四周都是水,没有船家来接,我哪儿也去不了,可有小叔叔给我讲那些怪吓人的故事,给我讲他肚子里装的戏文,教我拿凳子腿雕小木偶,偶然还教我唱几句,我便也从来没有因为少了同龄的玩伴而感到孤独过,可奇怪的是,也从来没有同龄的孩子来找我玩过。我所能接触到的人,除了小叔叔之外,便是那些老票友,他们的年纪好像比小叔叔还要大,比我更不知大了多少辈。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周易说,这有什么可奇怪的,你叔是个戏疯子,你老跟他呆一块儿,谁敢来找你玩啊。 原来说到底还是小叔叔的错。我的心里可真是恨透了他。我说,你们为啥管他叫戏疯子,就因为他过去是个唱戏的? 周易很吃惊地把我给看着,说,你居然不知道,你奶奶没告诉你吗?你的小叔叔是个疯子。 他见我又把拳头给攥起来了,赶紧说,你别冲动,我也是听人说的。我就是好奇,这事我们这儿的人都知道,怎么反而你不知道呢。 我说,我只知道我知道的东西,一个人永远不可能知道自己不知道些什么,有的时候,甚至连他知道的东西都会突然变成不知道的。所以你就说吧,我不揍你。 周易说,他不知道我的小叔叔是怎么瞎的,只知道他被送到县医院的时候,整个人都严重脱水了,两只手上鲜血淋漓,小拇指的手指甲盖里还有残破的眼球组织(我特别记得周易用了这么一个科学的词),他的嘴里一直在念叨着一条大船,还要求医生把他绑在病床上,以免他控制不了自己,变成黑相公被大船带走了。医院里的护士认出了他是县剧团的角儿,就去通知了县剧团,可没想到县剧团的人来了没多久,民兵队的人也来了。他们是来找我的小叔叔问话的。 我从周易的嘴里知道了我的小叔叔未曾告诉过我的“后来”,我终于知道了为什么小叔叔宁愿向我这么个小毛孩子一遍又一遍地讲述那一个噩梦般的夜晚,他宁可选择面对那条从梦魇中悄然浮现的大船,如果那是一个噩梦,他也宁愿停留在噩梦中,不愿醒来。 如果换作我是他,我也会这么想,不,也许我早就疯了。 可是,谁知道我的小叔叔究竟有没有真的发疯呢?毕竟他们叫他“戏疯子”。 周易说,其实后来发生的事很简单,民兵队的人来找我的小叔叔,是为了他那几个老同学的下落。这几个人失踪之后,民兵队就盯上了小叔叔,现在这事说来有些可笑:他们是怀疑这几个人叛逃出国了。我们这儿山多,当年有很多人逃到山里,山里人知道路,只要你肯出钱(当时的价钱是一块梅花牌手表),就会有人负责把你带出山里,用某种办法绕过边防,再跟蛇头安排你偷渡出境(这是要另外花钱的)。其实很难说当时逃到山里去的人,最后是偷渡成功了,还是干脆死在山里了,因为他们都没有再回来过。不过当年确实有很多人从我们这儿走山路过边防,所以山里才会一直有民兵队巡逻。偷渡出境,在当时就是投敌叛国,这是比任何反革命罪都要严重的罪名,民兵队认定了那几个失踪的老同学是往山里去了,是叛国投敌的反革命分子,于是我的小叔叔就倒了大霉。 后来发生的事可想而知。民兵队绝对不会接受我的小叔叔讲给我听的那套故事(但不知为何他们相信确实有那么一条白色的大船,而且异想天开地认为那是条偷渡船,小叔叔的那几个老同学就是坐了这条船偷渡叛逃了,他们要从我的小叔叔嘴里挖出关于这条大船的消息。他们还把这条白色的大船当作重大敌情给报告上去了,结果上头的人来了,到渠河一看,就把民兵队的头头给狠狠地骂了一顿,说让他们自己去瞅瞅这河道,这水深,如果真有这么条大船,不早就搁浅在哪个滩子上了,还轮得到他们来搜。民兵队丢了这么大一个面子,自然不会让小叔叔好过,可他们也很奇怪,竟然怀疑小叔叔是杀人凶手,他们怀疑那几个老同学都被小叔叔给杀害了,让他交代究竟把尸体给藏哪儿去了——总而言之,他们怀疑我的小叔叔是个敌特分子,这在当时是一种很致命的怀疑,我的小叔叔遭受了这种怀疑,又无法让人们相信他的故事(或许,除了天真如孩童,没有人会信他的故事,我长大了之后也不信了),于是他只剩下了一种选择:让别人相信他是一个疯子。 我前面说过,我的小叔叔当年在县城里念书,在我们这儿,这是一件很风光的事。我的小叔叔从小生得好看,他从不下地干活,养得白白净净,后来又去了县城念书,在我们这儿是数一数二的体面人,尽管他后来自甘堕落,放着好好的读书人不做,去当了一名戏子,那也是县剧团的角儿,无论台上台下,我的小叔叔都被捧得高高的。如今他的眼睛瞎了,嗓子虽然没废,但却再也登不了台当不成角儿了,更何况他在民兵队里被关了整整一年,在这一年里面,我的奶奶撇着小脚往县城跑了不知多少回,我们这儿的人都知道了,我的小叔叔犯了大事。后来民兵队终于承认他是一个精神错乱的疯子,把他给放了,他回到了自己的家乡,这里的每个人都知道他是一个疯子。至少在别人眼里,他从一个风光的体面人变成了一个又疯又瞎的残废。这样的现实对我的小叔叔来说,是一场永远也不会醒来的噩梦,如果他那个时候没有疯,那么他迟早有一天会被这个现实给逼疯。 这是周易对我说的话,在他看来,无论我的小叔叔是什么时候疯的,他都是一个疯子。这留给了我一个难题:如果我的小叔叔是个疯子,那么他讲给我听的那些故事,究竟是真的还是假的?那些像灰色的梦魇一般困扰了我整个童年的故事,如果只是一个疯子的胡言乱语,那么我以后就不用在梦中吓得被尿裤子,这对我来说是一件非常划算的好事,可我居然在这个时候犹豫了,不愿意去相信我的小叔叔是个疯子。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我心里面隐隐地觉得,有什么地方很不对劲,疯子之所以是疯子,是因为他的行为异于常人,可我却看不出我的小叔叔有什么异于常人的举止。我问周易,说,除了你听说的这些事儿,我的小叔叔到底做了什么,让你们都管他叫戏疯子? 周易说,你不觉得你的小叔叔很古怪吗? 我说,我没觉得啊。 周易说,你的小叔叔不是经常对着空气自说自话?我跟你说,疯子都这样。我有一次去镇子上,见到你小叔叔站在路边,好像在跟人吵架似的,嘴里又是诅咒又是骂人,可他的面前偏偏一个人也没有,他就这么对着空气骂了整整一个小时,好多人都围着他看。这些也都算了,最吓人的是有一阵子晚上,他天天在古戏楼里唱戏,那里原本就偏,去的人少,突然有人唱起戏来,还以为是古戏楼闹鬼了。几个胆大的小年轻就结伴去看了,结果看到你的小叔叔就一个人在台上又扮又演,好像有人在跟他对戏似的,可台上明明只有他一个人,演完了还对着空气连连鞠躬谢幕,就好像他还是个角儿,台下都是来捧他场的观众,可台下偏偏一个人都没有。那几个小年轻看得心里发毛,回去一说,就有很多人偷偷去古戏台看你小叔叔唱戏取乐,戏疯子这三个字也就是那阵子渐渐叫开了。 我说,你得了吧,我从小就跟我的小叔叔待在一起,我怎么从来没见过他对着空气自说自话。你要说他在镇子上骂人那一回,我也在场,那个人欺负他是个瞎子,故意挡他的路,想要戏弄他,我的小叔叔是被逼急了才骂人的,你们倒好,一个个都在旁边围观,却没人主持公道。还有你说的古戏楼,我的小叔叔可不是一个人在唱独角戏,我记得是有一阵子晚上,总有几个老票友来找我的小叔叔,他是唱给他们听的…… 我说到这里,猛地咬住嘴皮子,我终于发觉是哪儿不对头了。 那个古戏楼,四面都是水,我和小叔叔要到古戏楼上去,是让船家摇着我们过去的,小叔叔的那几个老票友,他们不摇船,是怎么上到这个古戏楼上来的?还有那些要小叔叔唱一段的游客,他们也没有摇船,他们是怎么走到古戏楼上来的?船家一早上摇船把我跟小叔叔送到古戏楼上,接着就把船给划走了,做他的生意去了,直到傍晚再来接我们回去,古戏楼附近因为游客少,根本没有设什么摆渡船,这也就是说,除非那些人是从水里游过来的,可他们的身上却一滴水也没有。 我明白了,难怪小叔叔不去搭理那些跑到古戏楼上来的“游客”,也从来不让我去搭理他们。只有那几个“老票友”,他们带着鼓板月琴来找他,我的小叔叔抵御不了这种诱惑,才跟他们唱了几段,只不过在别人眼里,我的小叔叔一个人又扮又演,他的的确确就像是个戏疯子。 周易把我给看着,像是在琢磨什么怪器,他说,你怎么啦。就算我刚才说错了什么,你的脸色也不用难看成这样,你不是又想揍人了吧。 我说,我不揍你,你说得一点儿也没错,我的小叔叔就是个疯子。 我也把周易给看着,我过去从没这么仔细打量过他,他的五官在我的眼里是一团模糊的影子,这个人淡得像风一样。我在来县中之前,难道真的从没见过他?他当初是怎么一眼把我给认出来的?他是怎么说来着的?“戏疯子家的老幺”,我老是跟着小叔叔待在古戏楼,除了那个船家,都不认识几个人,他倒知道我。我的脑子里瞥过几张脸,就像灰蒙蒙的蒲公英被风吹散了,看不真切,那个总是在古戏台的围栏下面探头探脑的小孩是不是他?可小孩子又是怎么上到古戏台上来的?难不成,难不成他也是…… 是又怎么着呢?我也不怕他。我在心里冷冷地想着,把嘴角往上一抽,对他笑起来。我的面前没有镜子,但我知道,我笑起来的样子,一定跟我的小叔叔很像。因为周易往后退了一步,皱着眉头说,你干吗笑成这样,妖里妖气,怪吓人的。 我说,我得谢谢你告诉我这事儿,要不是你告诉我,我还不知道我的小叔叔是个戏疯子,现在我知道了,我也得告诉你一件事,作为回报。 我说,如果我的小叔叔是个疯子,那我肯定也是个疯子,我现在在这儿跟你说话,指不定在别人眼里看起来,我就是在对着空气说话,谁知道呢。 周易说,哟,你把我当什么呢。 他一边说着,一边挪了挪身子,他站到了树荫底下去了,我看不到他的影子。 我说,你别怕,我就是把话先跟你说清楚了,我不管你是什么,我都当你是朋友。 周易说,就冲你这句话,就算你跟你的小叔叔一样是个疯子, 我也交你这个朋友了。 他说着把手伸给我,我们学着电视剧里的样子握了握手。周易的手握在我的手心里,对我来说,那是一只实实在在的手,即使他的手冰凉如秋天的河水。 在我即将讲述的这个故事里,他是除了我的小叔叔之外,我唯一可以信任的人。 第十章 疯子上吊 我又梦到了剧院。 这个破旧的老戏院常常出现在我儿时的梦境里,戏台两边照例挂着褪了色的红布幔子,悬下些稀稀拉拉的流苏,中间是一盏满天红,戏台上铺着木头地板,拙劣的灯光一照,就变成了土黄色,映得台上的演员面色如土,一个个模样都很难看。 那一天晚上,我又梦到了老戏院子,它还是跟过去一样,褪了色的红幕布,土黄色的旧戏台。站在高高的戏台上的是一个穿得红艳艳的旦角,脸上涂得红红白白,那灯光打在他的脸上,倒是一点儿也不面色如土。这个小旦真是标致好看,一双水盈盈的杏眼随着那两根颤巍巍的兰花指瞧过来又瞧过去,嘴里咿咿呀呀地唱个不停。台上只得这旦角一个人,黑漆漆的观众席也只有我一个人坐着,可台下拍手的叫好的却没完没了,这老戏园子里好像挤满了我看不到的人。那个旦角边扮边唱,越走越往台前头来了,这时才看得出来,这是个男旦,可那身段做得比女人还柔,台下又是一阵轰然叫好的,只见那男旦对着台下福了又福,自水袖里拿出两只手,手上也打了粉,就用双手把那张粉脸一捂,一揉,再一抹—— 梦到这里,我就醒了过来。据说醒是一种自我防御机制,防止做噩梦的人在自己的梦里被吓死。我不知道,如果我继续梦下来,梦里头那个旦角的脸会变成谁的模样。但是我很清楚地知道,哪怕我还在梦里,我就已经知道了,我绝对不会看到这张脸变成可怕的模样,因为我已经猜到了,戏台上的那个旦角是什么人扮的,我知道那个人是不会让我看到他变成那副样子的,是他叫我醒过来,不让我继续梦下去的。 我猜到了,我梦里头戏台上的那个旦角,就是我的小叔叔。那一身红艳艳的戏袍,就是《苏三起解》里头的女罪衣,上下两截,红得跟出血似的,苏三穿着它唱十大恨,我的小叔叔临死之前唱的最后一出戏,就是苏三起解,他唱完之后,就在那个古戏台上吊死了。这是我的奶奶告诉我的。我并没有亲眼见到。 我的小叔叔去世的那一年,我正在某座城市念大学,因为某场众所周知的运动,我没有回去奔丧。我那个时候还不知道,那场短暂的运动将对我的人生产生怎么样的影响。我后来常常会想,如果那一年,我选择回家奔丧,而不是留在城里参加那场运动,我的人生会变得很不一样,想着想着,我就会觉得,说不定我的人生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就是小叔叔对我没回去赴他的丧的报复,他一向就是个小心眼的人。 那一年是个没有立春的盲年。很多人说起那一年,都会说出各种各样的预兆,例如那一年头上某条古老的运河突然干涸了,某片山林里的大火一连烧了好几个月,某个地方的女子生下了一窝耗子,某座禅寺的高僧圆寂前留下了一首藏头诗,其中蕴藏了一个名字,在那一天的秋天得到了验证。 但是对于我们这些活着的人来说,我的小叔叔决定在那一年死去,却是一件毫无征兆的事。他的自杀和那场臭名昭著的运动没有任何关系,对一个消息闭塞的小村镇来说,他们所知道的那一星半点消息,让这场运动甚至连成为人们茶余饭后吹水的添头都没有资格。时至今日,我们村里的人说起那一年,仍然是说“戏疯子上吊的那一年”。我的小叔叔一生爱出风头,就连死也不例外。那一年他在村子里掀起的风波足以让男人们在饭桌摆好前吹水吹个够。他的风头盖过了那场注定要被人们遗忘的短命的运动。 我的奶奶说,小叔叔是穿着苏三起解的戏服上吊死的。很多地方戏种里面都有苏三起解这一出戏,有的是唱三大恨,有的是唱十大恨,从唱词到唱腔,每派各有不同,但有一点共同的,就是但凡你唱苏三起解这出戏,你就得穿红色的女罪衣。那其实是非常好看的一出戏,苏三穿着一身血红血红的女罪衣,被公差押解去太原复审,她离开了故乡,来到了陌生的大街上,这里的人们不知道她曾经是个非常有名的妓女,赎身做了小妾之后被人诬告成死罪,也不知道她曾经对一个名叫王金龙的嫖客有情有义。他们所看到的就是一个长得很漂亮的女囚犯,穿着一身专门给死囚穿的红罪衣,人们都在好奇地打量,私底下议论,这个女的到底是犯了什么事。苏三就这样被公差押着走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被人们这么上上下下地打量着,被议论着,也有轻浮的年轻人上来前问她,像她这般生得周正的小娘子,为什么会落到这种地步呢。于是苏三就在这满大街的陌生人面前跪了下来,用她那张在当妓女时唱小曲唱得十分伶俐的嘴述说起自己的身世冤屈,请来往的君子听听她的故事,她要一口气唱出她人生中的十大恨事。这是一段很长的戏文,通常戏台上这十大恨唱完之后,台下都是掌声雷动。我在县城的时候曾经看到过上了年纪的老人来看这个苏三起解,他这一辈子大概看过不同人演这个戏十几遍二十几遍,可这十大恨唱完,照样会听得泪光花花的。还有人专门把苏三起解写成戏歌,还有几个流行歌手也唱过苏三起解,把它改成了流行歌曲,但这其中的感情都是一样的,就是恨,是被判了死刑无处申冤的恨,是只能对满大街的陌生人诉说,却没有一个人能帮得了她的恨。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那是一种属于柔弱者的绝望的恨,一种伤害不了别人的恨,所以才会格外地令人同情唏嘘。 但我不知道,如果苏三就在那一刻死去了,她的十大恨会不会令她化身为身穿红衣的女鬼,在人世间进行凄厉的报复。中国的许多志怪小说都这么写,让那些被迫害死的柔弱女子化身为厉鬼,让她们得以报仇雪恨。苏三起解只是一出戏,这出戏到苏三唱完了十大恨就结束了。人们爱听苏三起解,是因为他们知道苏三的故事里,最终她的冤屈是得到了伸张,这样他们一面听得伤心感动,一面又不至于听得太难过,平白憋屈了自己。 可是对于我的小叔叔来说,苏三的一生,就在她唱完十大恨之后戛然而止了。他是在唱完十大恨之后穿着血红的女罪衣上吊死了。据说红色的衣服,尤其是女人的红衣服,是最凶险的诅咒。如果有人穿着女人的红衣服上吊,就表明他死后不想转世投胎,而是一心一意要化身为厉鬼,要留在人世间进行报复。 所以当村里的人们发现我的小叔叔是这么上吊死了,他们气愤而又骇异的心情就可想而知了。 我的小叔叔穿的那套苏三起解的女罪衣,是他在县剧团的时候穿过的。按理说这是县剧团的戏服,是集体的公共财产,可不知为什么就会在小叔叔这里,他还有好几套戏服,都是过去他在县剧团穿过的,后来他看管古戏楼的时候,就给那几个蜡做的假人穿了。那套女罪衣也是小叔叔从县剧团偷拿回来藏在古戏楼上的吗?我不得而知。他在古戏楼上有一张带抽屉的写字台,是专门归他用的,虽然我从没见过小叔叔写字,但那写字台里面很可以藏点东西,说不定那套女罪衣就是藏在这里头。因为我的奶奶说,那一天早上,我的小叔叔是跟平时一样,穿着黑布褂子,卷着裤脚管,露出一节苍白的小腿,晃着用绳子扎起来的铅皮饭盒出门的(那个饭盒也是小叔叔从县剧团带回来的,上面打了一个钢印,那时在乡下算是非常洋派的东西了)。船家渡他去古戏楼之后就离开了,晚上去接他的时候,发现四个假人中间多了一个假人,再仔细一看,是我的小叔叔两脚悬空地吊在那儿,身上穿着苏三起解的女罪衣,他就像一个时间静止的钟摆,非常安静地吊在那儿。那船家傻了眼,他没有敢下船,就在船上张望着,突然听得一片寂静之中有滴答滴答的声音,那其实是我的小叔叔还没完全吊死,从他身体里头流出来的各种液体,流到地板上发出的滴答滴答的声音。那个船家不知道,他看到四个假人中间吊了一个死人,非常害怕,根本没敢细看,就匆匆忙忙地把船摇回来了。 就有几个人说听到下午古戏楼那边有人在唱戏,唱的是苏三起解。还有几个游客也说他们看到了,那个隔着水的古戏楼上突然演起了戏,还很遗憾没有船可以坐过去看。 那个船家回去之后就发了高烧,不敢再去了。换了一个不怕晦气的船家,叫了几个村里的年轻人,要去把死人给带回来。这些人听说要上古戏楼,都很兴奋。这是一个小地方,生活无聊,鲜少有好玩的事发生,戏疯子上吊的事一下子就传遍了,就连邻村的人也知道了。那些游手好闲的年轻人都互相招呼着,“上古戏楼去!”那个船家原本只想叫几个人过去壮胆,结果变成了一大帮人聚在岸边,就跟过节一样热闹,小孩子也跟着起哄,嚷嚷着跑来跑去,就连狗都兴奋得窜前窜后,乱吠乱叫。 这个时候天色已经有点晚了。乡下地方不比城里,除了住着人的地方有灯,可以方圆几百里都没有一点亮头,要是月亮不肯出来,这一旦天黑了就是伸手不见五指地黑。古戏楼离这里其他开发过的景区远,那片河上没有灯,上了古戏楼,他们也不知道电灯开关在哪儿。这个时候他们还不知道小叔叔是怎么个死法的,只听之前那个船家说戏疯子上吊死了,光是这样,他们想到黑灯瞎火的去一个有死人的古戏楼,心里就已经有点发毛了。有人就说,反正人都死了,要不等到明天白天再过去,这大晚上的抬死人也不方便。这个时候村里几个有话份的老人就发话了,说是无论如何也不能让死人在古戏楼里过夜,那里临水,原本就阴气重,尸体在古戏楼里搁一夜,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让船家赶紧带着那几个年轻人撑船过去,把死人给带回来。 那个船家一开始不肯去,后来说好村里给他五十块钱,他就答应去了。那几个跟他去的年轻人倒是不要钱,他们是去看热闹的,古戏台上吊死了一个戏疯子,这种事不是每天都遇得到的,村里几个老人又把这事讲得很凶险,就让他们越发起劲了。这其中有一个名叫兆旺的,我这里写的这些事就是跟他听来的。兆旺的在我们这儿是个赖子,他夸耀自己从不下地干活,我不知道他靠什么过活,他一直就在村口吹水,我也不知道他说的那些事到底是真是假。我给了兆旺的一包中南海,他放在鼻子底下闻了闻,收进衣袋里,还是抽自己的土烟,我离开家久了,已经抽不来这种自己用旧报纸把碎烟叶卷起来的土烟了。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从这个兆旺的嘴里,我听到了很多我的奶奶没有跟我说的事。兆旺不知道上吊的那个是我的小叔叔。兆旺说,戏疯子上吊的那一天晚上,月亮缺了一半,剩下的一半悬在半空中。虽然只有半个月亮,但却亮得逼人,把一片河水照得白花花的。他们几个年轻人上了船,一开始还很兴奋,就在那儿互相发烟,说些开玩笑的浑话。就在这个时候,又上来了一个人。 那个船家急着要快点把事情办完,见到那么多人围在岸边看热闹,有的说是要去,结果上了船又反悔了要下船,还有不该去的小毛孩子一个劲地偷偷往船上溜,被赶下去又偷跑上来,那个船家已经很不耐烦了,见到这个人一声不吭就上了船,便生气嚷起来了,说看看你这个人,胡子老长,一把年纪,偏硬挤上船来,跟后生仔凑热闹,丢人哩。这个人把挡着半张脸的鸭舌帽一掀,瞪了那个船家一眼,说,这个船我坐不得?船家一看这个人是罗伯,就不吭声了。这一船的年轻人看到罗伯上了船,也都不敢再乱开玩笑了。 兆旺问我认不认得罗伯。我便摇头,其实我从小就认得罗伯,他算是村里的老革命,是我们这儿很有话份的人,为人很正气,前几年去世了,灵棚搭了半条街,好多人都特地赶回来看他,都念着他对村里的好处。但不知道为什么,我自小就跟罗伯不对付,据我的奶奶说,我看到罗伯从来不肯喊他,我后来知道,这是有原因的。我小时候就有预感,我将来要跟罗伯结仇,因此无论这个人多正派,我都不肯多看他一眼,不跟他多说一句话。 就是这个罗伯,就是他的一句话,叫我的小叔叔最后不得入土为安。 我的奶奶什么都没告诉我。这些事,都是我从兆旺那儿听来的。兆旺说,戏疯子上吊的那个晚上,天上只剩下半个月亮,可这半个月亮却比十五的整个月亮还要亮,明晃晃地悬在他们头顶上,一路跟着他们的船走,把船旁边的水浪都照得白花花的,显得月亮越发地亮,四周越发地漆黑。有人说这月亮看上去邪乎,照得人心慌,几个年轻人就唱起歌来壮胆。那时候的流行歌曲,无非就是广州那里流行过来的邓丽君之类,何日君再来,那一把甜嗓子唱的靡靡之音,叫这些乡下土老爷们直着嗓子唱起来,在大晚上听起来估计是挺寒碜人的,罗伯听不下去,吼了一声,唱个卵,再唱,把你们的卵都唱掉。(卵就是蛋,是我们这儿骂人的话。)我们这儿的年轻人都是从小被罗伯骂大的,都悚他几分,不敢还嘴,于是就收了声。 那船顶着白花花的月光,在一片安静的水声中往漆黑的古戏楼撑过去。 兆旺说,平时很少有人去古戏楼那儿,他那天晚上去了,才发觉古戏台的阴气真是重,那船往前进一篙,就觉得身上凉了一分。同船的人也都跟他一样,觉得身上发冷,心里发慌,互相之间拿眼神看着,都有些疑神疑鬼的。跟兆旺一起去的有个人叫姜伍,是兆旺的小舅子,是我们这儿一个运水产的,后来发了财,不在这儿住了。兆旺说,他说的这些是不是真的,让我去找姜伍一问就知道。他说那天晚上,就是姜伍先伸直了脑袋,往船外面张望了又张望,兆旺就忍不住问他,看什么呢,小心你掉水里去。姜伍就压低了声音(但又不是压得特别低,故意让罗伯可以听到),说,他倒宁愿现在就掉水里,立刻掉头游回去,也不想上这古戏楼去了。兆旺说,这船还没靠岸呢,你就熊了啊,我姐怎么找了你这么个人。他的小舅子就着急说,你听,你自己听! 兆旺就竖起耳朵去听,他什么也没听到,就听到那船篙下去的水声,哗啦哗啦,船上其他人听到姜伍这么说,也竖起耳朵去听。姜伍说,你们听,这水里头,好像有人在捻弦儿。姜伍这么一说,兆旺再去听那水声,哗啦哗啦里头,果然有捻弦儿的咿呀半声。姜伍又说,你们听这风里头,好像有人在打司板。兆旺用两只手笼着耳朵去听,风里头好像真的有空空的声音,像是什么人在打司板。其他人也都说听到了听到了,有打司板的声音,有捻弦儿的声音,好像还有人吹笛子,呜呜咽咽的,听起来像是在演哪个文戏场的过门,这些声音若有若无的,也不知打哪里来,这大晚上的,也不知道是哪户人家在看戏曲节目,把喇叭开得那么响,声音传得那么远。 兴旺说,那天晚上,在船上的人或多或少都听到了吹奏班子的声音,只是并不像人们一口咬定的那样,真的听到了戏疯子在唱苏三起解,那只是一些若有似无的声音,荡在水面上,你要说那是风声,却又仿佛能听出调儿来,听着听着,忽而又没声了,四下一片静,叫人心里直发毛。有一个人就问,说,你们有没有去过那古戏楼上头,那古戏楼上头有四个蜡做的假人,其中有一个吹笛子的,有一个打司板的,还有一个好像是拨琴的。他正说着,突然听到什么东西铮咚一下,那声音听着就是从古戏楼里传出来的,那人被自己吓得连忙捂住嘴巴,瞪大了一双眼睛,把船上的人给看着。另一个人就叫起来,说,你看,你看,那古戏台上好像真的有人在演戏。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大家都伸长了脖子去看,那船离古戏台还隔着一大片水,古戏台上背着光,漆黑一片,根本什么也看不见,可就是有人说看到了,那古戏楼里有光透出来,可不是一般电灯泡的光,是红光。那人说,他刚才用眼角瞥见了,一转头去看,那红光就灭了。可就这么一瞬间,他看到那戏台的东边角上好像是站着个假人,穿着不知道什么年代的长衫,手里在打司板,头还一晃一晃的,说得煞有其事。被他这么一说,其他人也都觉得那古戏台上的一片漆黑里面,真的是有四个假人在吹奏弹唱。之前叫大家看古戏台的那个人是个二愣子,原本只想乱喊一声,唬一唬人来耍,被几个人一说,那个人自己心里也毛毛的,不敢再乱说话了。他刚才这么一乱喊,几个人一慌一嚷,船家也不撑篙了,他也不看别人,就把罗伯给看着,说,这条船上您老人家话份最大,这会子就等您发个话,您说这古戏楼,到底去还是不去。 罗伯阴着脸,坐在那儿,说,叫你去之前就说好了,五十块钱,你把死人撑回来,这敢情是瞎白话?你找了这几个嘴边没毛的后生崽子,我就知道他们一个也不管用。你不敢去,也行,你把篙给我,自己跳下船游回去。 那船家动了动嘴皮子,没发出声,是在心里骂人,但他怕罗伯,不敢骂出声。 罗伯把船上的其他后生崽子也给看着,说,你们有哪个缩卵的,趁早也给我跳下船,自己游回去。再怪叫怪叫的,也不用上古戏楼了,我一脚就给踢下船去。 兆旺说,罗伯不愧是老革命,这几句话说得,一下子就把场子给镇住了。这比现在的领导当得有艺术多了,果然姜还是老的辣。这个兆旺嘴里总会蹦跶出几个不伦不类的新词,他就这么把罗伯给夸了又夸,听得我心里很不舒服。 兆旺还说,罗伯虽然是个老革命,但也搞迷信活动。他看到罗伯上了船,也不说话,就一个人坐在船尾,一直在点烟,吸两口就灭在水里,吸两口就灭在水里。兆旺一开始不明白,这算是有钱烧得慌还是怎么着,后来想通了,这是拿香烟代替香烛在敬水鬼。兆旺说,他想通了这一节,就知道罗伯的心里其实比他们都怕。别人怕,例如他姐夫姜伍怕的事,兆旺就不怕;但是连罗伯这种人都怕的事,兆旺就不得不怕了。兆旺现在知道什么叫作上了贼船,他不敢跳下船游回去,他心里知道,要是他真的跳下船游回去了,这辈子就别想抬起头来做人了。其他人也都一样,虽然心里怕得很,但都不敢说出来,就盼着别人先说出来,一起造这个罗伯的反,但谁也不肯先说出来。 罗伯生了一双对眼,平时看东西正常,一瞪人就成对眼。他就用这双严厉的对眼把船上的人给看着,看他们哪个敢逃,就好像他是押解他们的公差,要押他们上古戏楼去。船上的人都被他看得不作声了,他才算满意了,把眼睛移开去看别的东西了。 就在这一船寂静当中,船家把船靠上了对我来说再熟悉不过的古戏楼。 兆旺说,他过去一次也没有上过古戏楼,光听别人说,戏疯子在古戏台上摆了四个假人,还给他们穿上戏服,脸上化了妆,看上去跟四个僵尸似的,一不留神看到会被唬出一身冷汗。再加上来的一路上就有人不断地说看到过半夜里戏台上那四个假人如何活了过来,在那儿吹吹奏奏,说得活灵活现的,兆旺的心里面就特别地怵那四个假人,怕死人倒在其次了。那船一靠上古戏楼,他就仰着脖子往那戏台上张望。那个时候,白花花的月光正好照在戏台上,那戏台就像被雪洗过一样明晃晃的,什么都看得一清二楚,兆旺记得他来之前听说,戏疯子就是吊死在戏台上,挂在那四个假人的中间,可他瞪大了眼睛去看,却什么也没有看到。 那船靠上了古戏楼底下的石头边儿,船身一震,船上的人也都跟着一震。明晃晃的月亮底下,他们都看得清清楚楚。 戏台上是空的,那四个假人也好,吊死的戏疯子也好,全都不见了。 第十一章 假人活了 我跟兆旺吹水的时候,并没有告诉过他,他嘴里的戏疯子就是我的小叔叔。我离开这儿好些年,他们认不得我,兆旺也认不得我,只说我面善。他听我的口音像是这儿的人,便说我是打县城里来的,我笑笑,也不否认,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烟,抽出一根,原本是想递给他,看他那眼神,我把那根烟给自己点上了,剩下的那一包都给了他。 某些事情让我有了城府,我对兆旺的话,十句里面只挑一句可信的去听。例如他说他听到从古戏楼上传来吹奏班子的声音,我就不信。这是我们这儿过去流行的一个迷信说法,打我小时候起就不知道听了多少遍,是说每到出月亮的晚上,在这古戏楼附近就能听到吹奏班子的声响,有人说是花灯戏,有人说是扭扭腔,仔细去听,会发现这声响是从水底下传出来的,后面就是纯属瞎编了,说这其中有一个如何如何凄婉美丽的爱情故事,当年这个古戏楼上有个十三旦,长又漂亮戏又唱得好,这个十三旦怎么跟一个刀客山盟海誓,怎么被地主恶霸逼奸不成,最后怎么唱着戏就投水而亡了,死后被白龙王爷请去唱戏,还写成了一个本子。原本叫我的小叔叔去演,小叔叔不爱演这个,说历史上还真有过十三旦这个人,十三旦后来远嫁嫁得挺好,子孙后代都生了一堆,去编排人家投水而亡,简直没道理。 我的小叔叔不肯演我们当地的戏,还这么发表了一通自己的高见,等于把我们这儿文化站的人给得罪了,说他在县剧团成了角儿,人红了就忘本,嫌给自己家乡唱戏没得钱拿,就给人脸色看,其实就算文化站没钱,村里哪能少得了他的披红呢。我的小叔叔为人挺傲气,当然不屑辩解,笑笑就走了。(据说他不笑还好,笑起来特别得罪人。)后来我的小叔叔落了难,眼睛瞎了,当不成角了,文化站的人不计前嫌,给他了一个看古戏楼的美差,让他每天舒舒服服坐着喝喝茶吹吹风,按理说我的小叔叔应该感恩戴德,但他却连一个谢字也没有,文化站的人就只能说,这人是个戏疯子,怎能跟一个疯子计较呢。就这么说起来,这个小地方的人们其实待小叔叔不薄,我的小叔叔活着的时候很倨傲,跟所有人都不对付,那也就算了,怎么上吊死了,还要搞这么一出,这一身血红的女罪衣,是存心不想投胎,变成鬼也要留在这儿生事,实在太没良心,太说不过去了。 这些事,我知道,兆旺就不知道。他拿吹奏班子的瞎段子唬唬那些游客还行,唬我就不成。可有些事,兆旺是编排不出来的,例如罗伯这个人,我是从兆旺的嘴里才知道,原来那天晚上,罗伯也上了古戏楼。可像他这么一个有话份的老革命,抬死人这种事绝不敢让他做,我的小叔叔跟他也不亲,按理说这事跟罗伯没任何关系。如果不是他偏偏赶着要上古戏楼,我的小叔叔未必不能入土为安。他究竟是为了什么,大晚上的急急丢了筷子,连晚饭也不要吃了,押着这一船人上古戏楼去抬死人呢? 我就觉得我的小叔叔死得蹊跷。 兆旺说,戏疯子吊死的那个晚上,月亮缺了一半,剩下的一半悬在古戏楼的青瓦盖子上。虽然只有半个月亮,但却亮得逼人,把那二楼高的戏台照得明晃晃的,他们都看得清清楚楚,那戏台上是空的,吊死的戏疯子也好,戏疯子做的那四个假人也好,全都不见了。 那一船的人都被怵住了,半天没人下船。兆旺说,要是那四个假人真的在戏台上吹吹奏奏,倒也未必能把这一船的人都给吓住。可这四个假人突然不见了,吊死在戏台上的戏疯子也不见了,只留下一个空荡荡的戏台,这就叫人的心里完全没底了。按照兆旺的说法,那时其实才吃过晚饭,乡下的天黑得早,他们得知戏疯子上吊死了,到找船家撑船到这古戏楼上来,也不过一个钟点里头的事,就这么一个钟点里头,这古戏楼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们是想破了脑袋,也想不明白是咋回事。 兆旺说着,还反问我,说,你能猜得到是咋回事不? 我说,莫不是有人赶在你们前头,撑船去了古戏楼,把那四个假人和戏疯子从戏台上搬了下来? 兆旺说,那绝不可能。我们这儿,上村下村加起来,一共那几条船,那天全都在岸边靠着。大仲家的看到死人吓破了胆,回来之后就不肯再去,另外几个也怕把死人放在船上晦气,都不肯去,推搡了老半天,说村里出五十块钱,才有人肯去了。 (他说的大仲家的那个,就是过去平日里渡我小叔叔去古戏楼的那个船家,我们这儿说某某家的,就是指那人的媳妇。我听兆旺说了才知道,那一天看到我的小叔叔吊在古戏楼上的船家是个女人,难怪一惊一乍地吓跑回来。我小时候跟小叔叔去古戏楼,都是大仲撑船,他撑船从不多话,是个厚道人。那天大仲脚疼,让他女人替他。我心里就想,如果那天撑船的是大仲,他未必会这么让我小叔叔吊在戏台上,搞出了后来的那些事。) 我说,那也可能不是你们这儿的船,是别地方撑来的船上了古戏楼。 兆旺说,那么多双眼睛看着,真有别处的船撑过去,早就看到了。 我说,要不就是有人偷偷游过去,你们没看到。 兆旺说,就那天气,可不敢下水。再说了,那么多双眼睛看着,那么大冷天的,有人在水里游,不早就被人嚷嚷着围去看了,能没看到吗。 我说,这个也不是,那个也不是,按你那么说,就是在你们之前没人上过古戏楼了。除非死人又活过来了,假人自己生腿跑了,否则那戏台上怎么会空了呢? 兆旺突然之间就变得很神秘,他往左右看了一眼,好像怕有什么人在偷听他,故意压低了声音,凑在我耳朵边,说,你猜对了一半。 我的心别地一跳。我说,我猜对了什么。 兆旺用他那一双被烟熏得泛黄浑浊的眼把我给看着,露出了狡黠的目光。他知道他已经吊起我的胃口了。他故意先不说话,从肥大的裤袋里拿出烟叶来卷,卷成又直又细的一根含在嘴里,我从口袋里拿出打火机给他,他把烟点上之后,毫不客气地把那个塑料壳打火机揣进了自己的口袋里,冲我悠然地喷一口烟,才神秘地说: “死人倒是没活过来,那四个假人活了,想跑,可是没能跑出古戏楼。” 他说了这么一句,又故意不往下说了,用一双自以为狡猾的三角眼看着我,等着我去追问他,他好卖关子,哄我给他好处。 我看他这副样子,有些生气,又有些好笑。他是从我最先给他的那包中南海上得到了甜头。可是他不知道,那四个假人,就是我看着小叔叔给弄起来的。我早就知道小叔叔在那假人里面装了机关,让他们的手腕可以动几下,用来吓唬人玩,也有胆小的冷不防被那四个假人吓到,嚷嚷着古戏台上那假人活了,我小时候没少见小叔叔这么捉弄人玩。兆旺拿这种瞎段子哄那些个游客也罢,拿来哄我,那就无聊透了。 我想知道,我的小叔叔吊死在古戏楼上的那个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罗伯这个老人家要上古戏楼,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让他觉着非得把小叔叔的尸骨在棺材里背钉才行(背钉是我们这儿对死人的一种很恶毒的诅咒,后面会详细说)。这个兆旺,老在村口吹水,吹出精来了,给个活猴都不换。他以为我是县城里来的,就净编些瞎段子哄我,他老拿那四个假人来摆,摆得我很不耐烦,原本以为他十句话里面有一句可信,现在看来是半句也信不得,早知道他是这么个摆精,我就不跟他磨了,白白浪费我一包烟。(南方说吹水,北方人叫摆龙门阵,都是一个意思,我们这儿方言杂交,管爱吹水叫摆,管吹水吹出精来的人叫摆精,估计有点南北结合的意思。) 我心里这么想着,脸上估计就露出了轻蔑的神色来了。这个兆旺虽然是个游手好闲的,也有几分摆精的自知之明,也爱占人便宜好处,可自尊心却是很高的。他看我瞧不起他,不信他讲的话,就说:“你不信么,你就去问姜伍。姜伍你知道的吧,我的小舅子,过去运水产的,现在不干了,三层楼的房子都盖了两栋,这么有体面的人,他总不能骗你吧?” 我说,你前头还说姜伍都不在这村里住了,你让我去哪里问他? 其实兆旺没说过姜伍不在村里住了,但是我知道姜伍这人,也知道他运水产发了,早就不在这儿住了。我这么一说,兆旺就更急了,拼命地舔嘴皮子,唾沫星子横飞,一连迸出好几个名字,都是那天晚上古戏楼看戏疯子上吊的人。兆旺说:“你去问张家口的百顺,你去问刘家坝的盐伍,你去问修汽摩的段毛子,你去问染坊住的昆子。你不信么,你去问呀,去问问我是不是在摆你。” 看他这么气急败坏的,我倒不好意思起来,说:“我又没说不信。”他手里又拿出烟叶来搓,泛黄的眼珠拿我给斜看着,那意思是说,你嘴上虽然没说,但你那样子,一看就知道你不信。我被他看得有些尴尬,想拿出打火机给他点上烟,结果一摸上衣口袋,才想来打火机已经到了他的裤兜里。兆旺从他肥大的裤兜里摸出我的塑料壳打火机,给自己点上烟,得意地把我瞥着。正巧这个时候,一辆面包停在了路口,车上下来几个看上去像是散客的游客,兆旺就立刻撇下我,迎上去说:“去景区的?要不要导游?带你们走小路,进景区不要票……”原来他是靠这个赚钱的,难怪一开口就把我当游客哄。 我看兆旺跟那几个游客纠缠,估计他也没兴趣再搭理我,就自己往停在那儿等着揽客的几辆汽摩走过去。(我们这儿去景区的路都修得宽敞漂亮,但进村仍是土路,我去县城读书的时候是这么个宽窄的路,我读完大学回来还是这么个宽窄,据说有拨款给村里修路,但村里收进去的钱舍不得拿出来,拖了好几年,土路还是土路,只不过我小时候土路上拉人是骡子,现在换成了汽摩,过去路上是一摊一摊压扁了的骡子粪,现在路上是一阵一阵扬着土,避都避不掉,一走一头土,那倒是压扁的粪球还好些,留神走路就不会踩上。我小时候跟小叔叔走这条土路,没有留心帮他看路,让他踩在了压扁的粪球上,他就会脱下沾了粪的鞋子抽我的背,我对此很记恨,从此以后走路都只低头看路,长大了也改不掉,我的朋友周易就说我,走路老盯着地,是地上有钱等你捡呢。这是我小叔叔害的,我至今看到路上压扁的驴粪蛋都会背上一抽,就好像挨了一鞋底板,一种又爱又恨的亲切感油然而生。我这么跟周易说:我对我的小叔叔的感情,大概就跟对这路上的驴粪蛋是一回事。)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我上了一辆汽摩,说:“去染坊。”兆旺说的那几个人,什么张家口的百顺,刘家坝的盐伍,我都不认识,但是这个住在染坊的昆子我却是知道的。他的弟弟跟我差不多年纪,小时候是个瘌头,头上总是涂着一种白色的粉,看上去就像个发霉的足球,有点恶心。这里的小孩都怕瘌头会传染,不带他玩,他就一个人闷在草丛里抓蛐蛐,有几次他爬到古戏楼对面(那里有几段废墟,据说古砖缝里养出的蛐蛐特别能鸣),我就记住了他,虽然我跟他从没说过话,但为着他也是孤单一人,我心里面已经把他引为自己的小伙伴。瘌头和他哥昆子住在染坊,他哥小小年纪就不读书了,替染坊挑水,那个染坊里面有好几口巨大的染缸,都是用青砖从地上砌起来的,黑的漆黑,蓝的湛蓝,他哥昆子就负责给这几口染缸挑水换水。有一天从染缸里面捞起来一只淹死的野猫,浑身的毛都染成了湛蓝湛蓝,叫人看了又稀罕又害怕,像个小怪物的尸首,被小孩子拿到街上玩了好几天,尸体发臭了才依依不舍地扔掉。因为这只蓝毛怪物(其实就是一只淹死的野猫)是昆子捞上来的,所以瘌头就对它享有所有权,瘌头为此春风得意了好几天,谁要玩这只死猫,都要先经过他的同意,他还用看一眼那只死猫为代价跟人换了不少东西。从那个时候起,我的心里就跟他疏远了,不把他当我的伙伴了(并不是因为他不让我玩那只死猫)。后来这只死猫实在臭得不行,被大人强行扔掉了,瘌头还大哭了一场,他又变成了孤独一人,谁也不带他玩了。这件事给我印象很深,让我意识到第一人是会变的,第二小孩子也会很势利。 我坐上了汽摩,怕挨宰,就不再装自己是县城来的,开汽摩的问我去染坊做啥,我就说我找昆哥。开汽摩的说,哪个昆哥呀,我怎么记得我们这儿没有姓昆的。说实在的,我也不知道昆子是姓还是名,他的名字是不是该这么写,我也不清楚,可兆旺也说了,住染坊的昆子,说明我没有记错,确实有这么一号人。所以我就跟开汽摩的说,你别管有没有人姓昆,反正你开我到染坊就成了。那开汽摩的嘀咕了几句,我也没听清,就听到他说,那你到了得给钱啊。 一路颠得我屁股痛。到了染坊,我才知道那个开汽摩的为什么要强调要给钱。那里已经没有染坊了,过去染坊的大门和篱笆墙都不见了,后面的房子也推倒了,一旁堆着砖料,看样子是要造新的,就剩下前面大院子里的地上立着孤零零的几个染缸,早就全都干了,我探头去看,缸底积着一层白灰,颜色依然看得出是当初那几个颜色,只是脏了旧了,染缸也没我小时候看上去那么大了,我一张胳膊就能把这缸撑满了。 那个开汽摩的收了钱一溜烟就走,像是怕我责怪他没说清楚。染坊已经没了,昆子肯定也不会住在这儿了。我其实倒没怪他,想来也正常,现在这个年头,哪怕是我们这儿,谁还穿土布衣衫。我见到兆旺他们几个,身上都穿着县城里流行的那种收腰夹克衫,下面穿个宽松的西裤,都是去县城里买现成的。没有人拿土布做衣服了,染坊自然没生意了,不知道它拆了重新盖房子要做什么,昆子过去给染坊挑水换水,现在染坊没了,他又在干什么营生,会住在什么地方。望着那几个孤零零的染缸,我的心里一片茫然。 没了染坊,单要找一个叫昆子的人,那就有点麻烦了。我打算沿着染坊这一路,一户一户人家问过去。我怕被人认出来,我就是戏疯子家的老幺。因此我看到哪户人家屋里有老人在的,我都不敢进去问,只敢找看上去是新落户的生面孔,或者是跟我年纪差不多大的年轻人。我起先担心这么问会问不出来,结果是白担心,我才走了三户人家,就碰到一家媳妇,人收拾得挺干净,就是不说话,睁着一双圆眼睛把给我看着。我怕她是个新媳妇,听不懂我们这儿的话,又用普通话问她,知不知道过去住在染坊的昆子。结果她用比我还溜的家乡话冲着屋里一通喊,她男人就跑出来,把我给上下看着,说,你找住在染坊的哪个人?我说我找昆子。我是用家乡话说的,他就有些狐疑地把我看着,反而用有点生硬的普通话说,你要找他干啥。 我不能直说,我找昆子是要问戏疯子上吊的事。我只能说,昆子有个弟弟,小时候是个瘌头……我还没说完,那媳妇就说,是的是的,他弟弟小时候是个瘌头,长大后剃过光头(我们这儿暗示吃过牢饭的意思),不过他现在已经不住在这儿了。那个男人说,瘌头进城打工去了,一直没有回来过。说话的语气很不耐烦。大概他觉得瘌头坐过牢,我跟他打听瘌头,肯定跟瘌头是一路人,搞不好我也剃过光头。 我就说,我不是要找瘌头,我要找他哥昆子问点事。没想到那男人的脸色更不善了,说,昆子前年就不在了,你这么晚才想到问他事,去哪里问哦。我说,我这不在问你吗,染坊拆了,昆子现在哪儿住。那男人就把脸一横,声音冲冲地说,你问我?你问我?一句高过一句的,好似要寻架,反倒把我给弄懵了。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还是那个一开始不作声的媳妇,又突然开了口,用家乡话对我说,你寻昆子做啥哩,他早发散了。她男人又冲着她嚷嚷,大概是问她跟我说啥了,她就用家乡话顶他,说,说啥哩,说啥哩,说啥也不管你的事呗。他们小两口在那里拌嘴,倒把我一个人扔在那儿了。我有点愣。发散在我们这儿就是死了的意思,我起先以为这新小两口,媳妇不是我们这儿的人,其实她男人才是外地的,所以不会说发散,说昆子不在了,我怎么会想到,他说的这个“不在”,就是发散的意思。 兴旺说,我如果不信他的话,就去找那晚上古戏楼的那几个人去问问,他一连串说的那几个名字里,我就知道住染坊的昆子。兴旺让我去问昆子,可是昆子却早就死了。 我有些懵。 兴旺一直在村口吹水,我不知道昆子发散了,他能不知道?他明明早就知道昆子已经发散了,还特地让我去问一个死人的话,他这算是什么意思? 那小两口算是吵完了,男人勾着头,有些讪讪地,看样子是被他媳妇训了。我们这儿不比城里头,男人在外绝不能向婆娘低头,否则被别人看到了,传出去一辈子都抬不起头。我看那男人,虽然叫得响,其实是个外强中干的货,搞不好这小两口还是个倒插门的关系。 我后来才知道,他们一家是跟昆子有仇的,难怪那媳妇一听到我问昆子,就警惕地喊她男人出来。昆子是前年发散的,跟瘌头吃牢饭同一年,瘌头就是为了昆子发散的事吃了牢饭。我听那媳妇伶牙俐齿地讲,他们眼看着那个染坊没生意做了,怎么想着凑头寸把它给盘下来,用那块地皮建个农家乐。这桩生意惹恼了昆子,他算是染坊的半个儿子,不愿意卖染坊,有事没事就骚扰那家媳妇,有一天多喝了点酒,大白天的就把那媳妇给按倒在了床上(其实另外一种说法,是说那媳妇自己犯骚,跟昆子是假戏真做,半推半就),总之这事被她男人知道了,就闹了起来。那男人果然跟我想的一样,是个倒插门的,当时拿了把刀就要去染坊砍昆子,嚷嚷得前后左右的人都听见了,都来劝他,他挣足了面子,又当街把媳妇给打了一顿,也就顺势回家去了。 过了两天,昆子就找了我们这儿几个最有话份的人,摆了一桌开眼酒请那男人去喝。我们这儿喝开眼酒就是讲和的意思,所谓的开眼酒,就是用屋檐水自酿的米酒,也可以是酒里掺了屋檐水,但至于为什么要是屋檐水,这道理已经失传了。喝过开眼酒,眼睛睁睁亮,看清楚对面那个人,他不是你仇人,以后不得提冤仇。反正就是这么个意思,昆子同意把染坊盘出来了,那男人也就不计较媳妇被昆子睡过的事了。 昆子是个好酒贪杯的,不知不觉就又喝多了几杯,两个人还是一路回去的,结果第二天早上就发现昆子淹死在了那口黑色的染缸里,捞起来的时候,已经连牙齿都染黑了,浑身上下没有一点白的地方,变成了一个真正的“黑人”,而且从头到脚都黑得发亮,不像是个人,像是个雕塑。瘌头一个人埋头在院子里把他哥用碱水冲了又冲,拿肥皂搓了又搓,都没能洗回来。他就把这具乌黑的人体抬到镇上鸣冤,引得远近好多人都来看死人,就连张家口甄家坪那些不搭界的人也都来了不少。派出所调查了几天,得出结论,昆子确实是自己淹死的,不管邻居那男人的事,让瘌头把尸体抬回去埋了,这么一个黑乌乌的死人,整天引那么多人来镇上看,跟赶集似的,影响很不好。 我想到小时候,昆子从染缸里捞起一只淹死的野猫,毛染得湛蓝湛蓝,给了他弟弟瘌头。这只蓝色的死猫让瘌头在孩子堆里风光了好几天,就连看一眼都得给他好处。那只死猫后来臭了,他还不舍得扔掉,被他哥硬是一把抢过来扔到河里,瘌头还不死心,想跳下河去把死猫给捞上来,让他哥拦腰扛回家,按在地上一顿揍。没想到那么多年以后,瘌头又出了一次风头,这次是他哥昆子淹死在了染缸里,被染成了一个黑人。瘌头一口咬定他哥是被邻居那两口子给害死的,他去鸣冤,结果派出所不给他说法,他就只能自己去讨说法。 瘌头去讨说法,就是趁那媳妇一个人在院子里撅着屁股喂鸡的时候,扑到她身上,脱了她裤子就要往里顶。那媳妇就哭喊挣扎起来,结果她男人根本没出门,就在屋里睡觉,出来把瘌头给掀了下来,叫了好几个人把他捆实了往死里打,倒是那媳妇怕打出人命,拼命拦住他们。派出所的人来把他带走的时候,他嘴里还不断地说着:“这婆娘我哥都睡过了,我睡她也不算什么。”知情的人都说,瘌头其实什么便宜都没占着,就成了强奸犯,虽然只判了一年半,但是这碗牢饭吃得很苦。瘌头出来以后,没脸再回村里,他在县城打工,认识了一些混在社会上的赖子,不时让他们来找这小两口的麻烦,搞得他们一直没敢真的把染坊给盘下来。我去问起昆子的事,也被他们当成了跟瘌头一伙的赖子。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我听那媳妇叽里呱啦说了一堆,连自己被昆子睡过的丑事也不怕羞地说了出来,听得她男人直跺脚,我心里也挺不以为然。不过听这媳妇说下来,昆子是在前年发散的,他上古戏楼是大前年的事,看来两者之前没啥关系,这倒叫我暗地里松了一口气。 可我先前干吗要暗地里悬着那一口气呢?是因为兆旺明明知道昆子已经是个死人了,还要我去跟死人问话?我原本就没想过要把兆旺的话放在心上,我已经认定了他是个摆精,他的话一句也不可信,那我为什么还要听他的话去染坊找昆子? 我知道,有件我非常害怕的事在那儿,它就在那儿,可是我现在不要去想它。 我一个人出神的时候,那小两口还在叽叽咕咕,好像是那男人话里头在怪罪他媳妇,不该被昆子得了便宜,说怎么瘌头弄她就被发觉了,昆子弄她,她就不声张呢。那媳妇便骂他吃死人醋。我听着那男的口音,怎么听怎么耳熟,突然猛地一激灵,我说:“这位大哥,你是不是张家口的人?” 那男人听我认出了他的口音,还挺高兴,他媳妇就臭他,说:“得意个啥?张家口嫁过来的媳妇不少,嫁过来的男人也就你一个。”这个媳妇真不和气,可她男人也不争气,被她这么蹬鼻子上脸的,也只会瞪一瞪眼睛,连重话都说不出一句。 我试探着问那男的,说,“张家口的百顺,你认识不?” 我一问出那句话,就有一种非常不好的感觉。 果然,那一男一女就用一种奇怪的表情把我给看着。过了一会儿,还是那媳妇开口说话了:“张家口的百顺嘛,他过去有个相好的就在这边,所以老往这里跑,反正我是不认识他的,我也不许我男人认识他。” 她看着我,突然扑哧一笑,说:“你不会也有事跟张百顺打听吧?” 我点了点头,心里已经猜到了答案。 那媳妇还没脸没皮的,也不管她男人眼里都要喷火了,自以为笑得风骚,把我给上上下下地看着,看了半天,说:“你这人,怎么老爱跟死人打听事呢?跟你说吧,你问得不巧,张百顺也发散了。” 我半点也没意外。我说:“他是怎么个发散的?” 那媳妇迟疑地说:“他是去年里发散的吧?”说着拿眼神看了她男人一眼,大概是个不好的发散法,毕竟是张家口的人,她倒又注意保护她男人家里的名声了。那男人倒也不忌讳,皱着眉说,你爱说就说,张百顺又不是我什么人。说着,就踱到旁边抽烟去了。那媳妇爱说话,叽里呱啦说了半天,我知道了张百顺是去年在张家口发散的,得的是那种不干净的病,他怕人知道,一开始忍着不治,后来又图便宜去跟人买偏方,原本治得好的病,拖到最后居然全身都烂了,没等送到县城医院就发散了。 我这才明白,那媳妇之前听到我说有事跟张百顺打听,为什么笑得一脸暧昧,还要强调自己不认识他,也不许她男人认识,敢情张百顺是这么一个不好的发散法。 张家口的百顺,刘家坝的盐伍,修汽摩的段毛子,染坊住的昆子。 兆旺告诉我那晚上过古戏楼的四个人里面,已经死了两个。 刘家坝的盐伍,修汽摩的段毛子,这两个人是不是还活着呢?我心里也已经不抱希望了。 但无论如何,这剩下的两个人是死是活,我总得弄个清楚。 刘家坝离我们这儿不远,要辆汽摩到村口坐摆渡就到了。我口袋里没几个钱,就没舍得坐汽摩,准备靠两条腿走到村口,反正我小时候也没少走过这条路。可我心里想着不好的事,脚就特别的沉重,一条路被我走得深深浅浅。我觉得我离开的几年里头,这条路也老了,它就像一根瘦骨嶙峋的背脊,在夕阳底下沉默地驼着我的脚步。 一辆卸了人的汽摩从我身边突突地过去,扬了我一身土,又突然折回来,贴着我说:“去村口啊,顺路我带你呗。”我一看他,是个挺俊俏的小伙子,两条浓眉,眉目很深刻,我们这儿的男人,长得好的,就是他这种长相。不知怎么搞的,我就想到了小叔叔,这个人眉眼里有一种坏,跟我的小叔叔很像。我说,你到村口多少钱啊。这个人就笑眯眯地说,你看着给呗。我就知道,这个人是个赖子。他们专门骗那些外地来的游客,事先不说好价钱,等到了目的地再诈他们,就这里到村口这点路,能要个五块十块的。 我不理这个人,他就两条腿划着地,把汽摩搞得晃晃悠悠的,一路贴着我,把我往路边逼。这个钟点,人都在屋里吃饭,一路上看不到人影子,我挺怕他把我给打劫了,不由自主地把拳头给攥紧了。我说,我真没钱坐车。他也不死心,仍然笑嘻嘻地说,那来根烟呗。我说,我身上一根烟都没有。他就自己掏出烟给点上了,还递给我一根。我接过一看,居然是万宝路。我说,哟,你还抽外烟呵。他就有些得意,又有些轻蔑地斜着眼睛,说,咋啦,不作兴啊,我还只抽外烟哩。 我看出来了,这个人只是拿我开心,没真想打我的主意,我就松了口气。我说,我不坐你的车,不过我要跟你打听个人。你们这儿有个段毛子,你认识他不?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这个生得很俊俏的赖子仍然笑嘻嘻地把我给看着,喷了一口烟,说,哪个段毛子呀。我说,就是修汽摩的段毛子,你认不认识,不认识就算了。 我说完,就看着这个赖子的脸色变了。最近这几年,我们这儿家里有汽摩的人不少,我们这儿土路多过公路,路窄且陡峭,汽车不好开,因此汽摩算是主要交通工具。但真正开汽摩载人做生意的,应该就那么十来个人,因此我思量着这个赖子多半认识段毛子,但我没想到的是,这个原本一直嬉皮笑脸的赖子,一听我跟他打听段毛子,居然一下子就阴沉了脸,把烟往地上狠狠地一扔,往我脸上瞪了一眼,把那汽摩踩得轰轰直响,一股黄烟地就走了。 我前面说过,那个赖子生得一副好相貌,有点像我的小叔叔。他临走前瞪了我一眼,很有点意味深长的感觉,那眼神里有种说不出的东西,像是某种警告,又像是某种怨恨,好像是我提了一个不该提的名字,叫他又怕又恼。我出生之前,我的小叔叔就瞎了,因此我从没见过他的眼睛长什么模样,是不是也像这个赖子的眼睛一样会说话,而且一说就是好几个意思,一个眼神叫人要想老半天。这个赖子是我见过的人里面,眼睛里最有话的一个。不过我想我的小叔叔既然当过戏子,那多半一双眼睛也是很能说的。 因此那个时候,我虽然是一路在往刘家坝走,但是我的心里,却是一直在想着段毛子。因为我的心里原本就有很不好的感觉,再加上赖子瞪我的那个眼神,就好像段毛子这三个字是某种禁忌的语言,不该从我的嘴里蹦出来。我猜想段毛子一定是发散了,而且肯定是不好的发散法,他是一个开汽摩的,能是怎么个发散法呢,我脑子里不由自主地出现了很惨的画面,搞不好我现在走的这条路上,一路都浸过段毛子的血,一路都散落着段毛子身上的膘肉和骨头,在路边冲我叫唤的那条野狗,说不定就抢过段毛子的肠子吃。夕阳把焦黄的土路晒得血红血红,血红血红里头又透出个模模糊糊的人影子,被压得扁扁的,贴在我自己的影子旁边,就好像是段毛子的阴魂在一路上贴着我走,走着走着,这路就不对了。 第十二章 村口路 我先前说过,这条去村口的路是我从小走惯了的。 我小的时候,我们这儿一共六十几户人家,分成上村和下村。过去我的爷爷就住在下村的村尾,村尾再往后就是姑子岭,我爷爷的老屋就正对着姑子岭上那一片松林坡,据说那都是长了几百年的大松树,黑压压的一片,松林里密不透光,就连白天进林子都要打手电,那一带荒得很,我们这儿自己人都很少去。从下村到上村,用两条腿走得一两个小时,上村要比下村富裕,越靠近村口就越热闹,住户就越多,档口铺面都集中在村口这条路上。我小的时候住在奶奶家里,常常让小叔叔带我去村口耍。我的小叔叔其实不乐意出门,但他不去,我奶奶就要骂他,他就只好带我去村口。他在外头要我替他看路,因此他不能拿我怎么着,每次都是等到去完村口之后过了好几天才找个事来报这个仇。 我先前急着去染坊找昆子,叫了辆汽摩进来的,一路上颠得厉害,光顾着坐稳了,也没注意看路。等到我还要去村口坐摆渡,想起来口袋里没几个钱,要省着点用,就舍不得坐汽摩了。我从染坊这么一路走回去,路还是那条老路,路的两旁那几户人家,我已经叫不出名字来了,看上去也跟我记忆中的没啥两样。我还看到卖猪肉的铺面,收摊之后用水冲过的青石板柜台,在金灿灿的夕阳底下泛着又滑又腻的光。这一排的档口都跟我小时候看到的一样,没什么变化,只是见不到人。 我仔细回忆起来,好像是从染坊街出来,一路上除了那个赖子,我就再也没见到过别的人了。 这村子里的人都不知道上哪儿去了。 这条通往村口的老路,路的两旁大大小小的档口铺面,全都不见人影。那一整条路上的门板都还贴着过年时的春联,被风吹日晒得斑驳褪色的红纸头,在夕阳底下哗啦哗啦地作响,衬得这条黄色的土路越发寂静了。我看到那青石板的柜台上,都积起了白一摊绿一摊的鸡粪鸭粪,已经被太阳晒干了。 有什么东西扑棱着翅膀过去,我倏地一惊。回头去看,是一只芦花大公鸡,鸡冠一抖一抖,飞在一人多高的屋瓦上,翘着屁股在往底下拉屎。那屋瓦底下贴着春联:“猴年大吉”。“大”字上头沾了一点白色的鸡粪,变成了“犬”。 今年是什么年?牛年?羊年?为什么这个铺面上头已经贴着猴年的春联,后年才是猴年啊。我再往前走,过去这是一个卖干货的档口,整整一面木板墙上都贴着猴年的春联,破残褪色的红纸条被风吹得哗啦哗啦作响。这是怎么回事?没道理新年还没有到,就把下一年的春联给贴出来了呀?除非这春联是上一个猴年贴起来的,可那得是十多年前了…… 我浑身一哆嗦。太阳还没下山,我就感到身上发冷了。 这个时候,我才觉得不对劲。我记得我到了染坊那儿的时候,太阳已经快落山了,怎么我跟那家媳妇说了那么多的话,出了染坊又走了那么多的路,太阳还没有下山呢?我把袖子管卷起来,去看手上戴的表。这块表还是从小叔叔那儿来的,也不能算是他给我的,是我的奶奶说,我一个人在外头念书,必须得有块表,硬从他手上摘下来的。我的奶奶说,反正你又看不了时间,要这表干啥呢。我的小叔叔很不情愿把表给我,这块表叫作“大罗马”,在当时算是非常好的男表,我的小叔叔不舍得这块表,“借给我戴”之后(这是他的原话),还常常要我伸出手来,让他听听秒表走动的声音,确保我给他心爱的“大罗马”上发条了。他这么做,叫我养成的习惯,就是每天都给表上发条,哪怕它其实并不用每天上发条。 我发誓自己绝对没忘记给表上发条,可我卷起袖子来看表,表却不走了。 这表是什么时候停的?我跟兆旺在一块儿的时候还看过表,那时是几点?五点三十?那时我看过表,怕用走的到染坊天都黑了,不好找人,就叫了辆汽摩。可我现在看这个“大罗马”的表,它两根细细长长的指针,却是指着五点整。这表停了也就停了,为什么时间还会倒退半小时,敢情这表还会倒着走? 这一路两边的档口铺面,墙上门板上贴着的红纸条,被不知哪里来的风吹得哗啦哗啦作响,像是要把它们撕下来。我看到前面一个原本是卖杂货的铺子,柜台上面贴了一对用红纸头剪出来的小猴。这对小猴子我认识,我小时候得了半截粉笔,当宝贝似的,成天东画画西画画,我的小叔叔在掏钱买东西的时候,我就钻在这柜台底下,给这两只小猴子一边画了一只大蟠桃。我看那两只红纸头剪出来的小猴子,一只小猴子的半边脑袋被撕掉了,另一只小猴子整个儿不见了,就剩下一只手,那只手上还拿着我画的蟠桃。 我的脑子里面突然起了一个很可怕的念头。我的表真的倒退了半个小时?我昨晚给这表上过发条,而且还拧得紧紧的,无论它是正着走还是退着走,都能走上个两三天才对,可是现在它却不走了。我拧了拧发条,是松的。它究竟是怎么走的,一下子把好几天都给走完了?我现在看到的这个五点整,究竟是哪一天的五点整?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我看着这整条路上褪色破残的红纸头,门板上面写着猴年大吉的春联,柜台上一边一只红蜡纸剪出来的小猴子,这究竟是哪一个猴年? 我记得我从染坊出来的时候,这路是对的,可是走着走着,这路就不对了。 究竟是从哪里开始不对劲的? 我想起来了,我在路上遇到一个生得很好的赖子,一路纠缠着我,要我坐他的汽摩,后来我要跟他打听段毛子,他就立刻跑了。 段毛子。 修汽摩的段毛子。 张家口的百顺,刘家坝的盐伍,修汽摩的段毛子,染坊住的昆子。 我现在已经知道,那晚上过古戏楼的那四个人里头,已经死了两个。我想到那个赖子临走前瞪我那一眼的惊恐,好像是在怨怪我,说了一个不该说的名字。 我们这儿,是不作兴提死人的名字的。 我们这儿的迷信,一个人发散了之后,哪怕是他的亲人去哭他,也不作兴叫他的名字,而要以其他的称呼去哭他。我们这儿的人相信,人死了之后是要急急忙忙去投个好胎的,如果这边的人一直在叫死人的名字,死人就会不由自主地被叫回来,没有办法去投胎,错过了投胎的时辰,就变成了游魂,游荡的时间长了,被什么东西给附魂了,就会变成鬼,这个时候再去叫死人的名字,就会把鬼招来,惹出麻烦来。 我不知道这个迷信是不是我们这儿独有的。我长大以后跟同学们打听,也没听说他们家乡有这种不能叫死人名字的忌讳。不过有种很常见的迷信,各个地方都有的,就是叫魂。多数是小孩子出门回来莫名其妙地生病发烧,就说他是撞邪,把魂给弄丢了(据说小孩子的魂比大人更容易弄丢),于是就一整个村子的人出去,漫山遍野地叫这个小孩子的名字,把走丢的灵魂给叫回来。我觉得这两种迷信的本质是一样的,既然活人的生魂能够被叫回来,死人变成了鬼,叫了他的名字,也会把鬼招来。 我心里想,段毛子肯定是发散了,而且肯定是发散在这条路上。他是个开汽摩的,又是发散在路上,那肯定是很惨的发散法。因此我刚才说了段毛子的名字,那个赖子才会慌慌张张地就跑了,他怕我把段毛子的魂给招来,在这条路上找替死鬼。 我隐隐约约地,好像是记得听说这条路上死过人,而且还真的是个开汽摩的。是怎么回事呢?我记得是说有个乡镇企业家在这条路的上方装了一块广告牌(我们这儿的广告一般都是漆在墙上的,很少有人做广告牌),这个乡镇企业家是个开汽配厂的,其实就是个修车的,可我们这条路根本连车都开不进,在我们这儿装广告牌,纯属吃饱了撑的。这一天天气很好,风和日丽,很多人去赶榕树集。(就是在摆渡口一棵大榕树下的小集市,卖些乱七八糟的日用品,因为有些导游会带游客过来玩,所以我们这儿也有不少人倒旅游纪念品去卖,热闹倒是很热闹,就是卖的东西档次都很低。)这条通往村口的路上挤满了人,还有好几辆汽摩在人堆里面呼噜呼噜地往前挪。这几个开汽摩的都是赖子,汽摩后面都坐着姑娘,还有一个汽摩后面放了一个双卡,喇叭很大地在放歌。这几个赖子就把油门轰得呼呼响,要别人给他们让路,一路上引起不少争执。就在这个时候,有人听到头顶上嘎吱几声,抬头去看的时候,什么也没看到,那块广告牌已经掉下来了,不偏不倚正好砸在一个开汽摩的赖子身上,把他整个脑袋给砸进了脖子窝里。那开汽摩的前前后后好些个人,全部都丝毫没伤到,就连坐在汽摩后面那个姑娘,也只被广告牌给削掉了鼻子尖上的一块肉(那姑娘后来变成了一个朝天鼻,我还见过她)。莫非这个被广告牌砸死的赖子就是段毛子?他是觉得自己死得太冤了,就在这条路上阴魂不散地徘徊,等着有人提起他的名字,就出来找个替死鬼? 可这时间却对不上啊。我心里想,就算那个被广告牌砸死的赖子真的是段毛子,那也是这两年的事。这条路看起来不对劲,却不是相差这一两年的不对劲。就算段毛子真的要找替死鬼,他也应该在榕树集的那一天找,把这条路搞成十多年前的样子,这是要干什么呢?我想不出来。 这条路上十多年前还发生过什么大事?我想破脑袋也想不出来。 我先前说过,我们这儿只是个小地方,生活很无聊,所以有个人被广告牌砸死了,这种稍微离奇一点的死法,都会被传来传去说个好几年。如果这条路上十多年前发生过什么大事,我肯定会记得。如果我完全没有印象,那就是说,根本没有大事发生。 或者说,这条路上十多年前发生过某件事,这件事肯定不是会被人们记住的大事,可对我来说,却是至关重要的事。 可是,如果真的有那么重要的事发生过,我怎么会完全没有印象呢? 十多年前,我还是个小孩子,毛都没长出来,连小学都没念,对我来说除了吃喝玩乐,能有什么大事?除非这事跟我没有直接关系,而是跟我要打听的人有关联。 我开始觉得,这条路上的异状,倒也未必是段毛子在捣鬼。 我今天还叫过哪些个死人的名字? 染坊的昆子,我现在知道他是发散了,可他生前跟我也没啥交集。他的弟弟瘌头和其他几个,倒是跟我在这条路上耍过,昆子年纪比我们都大了好几岁,不屑跟我们耍。 张家口的百顺,十多年前,他还未必到过我们这儿,就算他到过这儿,我也未必认得出他,这条路上发生的事跟他应该也没关系。 还有好几个名字,我这几年在外头,因为种种原因,一直没有回来过。这次回来,跟人提起他们的名字,才知道我记忆中的这些人都已经发散了,不在人世了。 可也不是他们。 还有一个人,他的名字,我一次也没有提起过,可我一直在心里想着他的事。 是这个人。 我这么想着,手心里就沁出了冷汗。 我现在知道了,为什么这条路上连一个人影子也看不到。 因为这个人的眼睛看不见。 十多年前,就在这条路上,到处都贴满了红纸头的春联,我的小叔叔在杂货店的柜台上掏钱买东西,他买的应该是盐津枣子之类的零嘴,包在一个三角形的纸包里。我的小叔叔不抽烟,可他爱吃零嘴,他偶尔也分给我吃,那得我竭力讨好他才行。那个时候,我的小叔叔在付钱,我钻在柜台底下,手里捏了半截粉笔,在给那两只红蜡纸剪的小猴子,一只手里画上一只大蟠桃。就在那个时候,发生了什么事? 我觉得我快要想起来了,可是想到这里,就怎么也想不下去了。 我就记得盐津枣子和柜台上贴的那两个小猴子。我那时候是个小孩子,除了吃的玩的,还能记得什么? 可是现在我强迫自己去想,我现在被困在这儿了,如果我想不出来,我就别想走出去这个村子。 那个人不让我走出去,他要叫我想起来。 我拼命地想。我知道心理学里面有一派说法,是说人的记忆力其实是很强大的,你眼睛看到的,耳朵听到的,你接收到的所有的信息,大脑全都帮你存储起来了。但是为了不占用太多内存,这些平时用不到的记忆都处于假死状态,也就是说,你以为自己忘记了。你要想起来某段记忆,你就要找到一样东西去激活它。 你想不起来某件事,并不是说这件事就不存在于你的记忆里,而是你没有找到正确的方式去激活它。 究竟什么才是正确的方式?这个人已经提示我了,这件事发生在十多年前,那一年是猴年,下午五点整,就是在这条路上,发生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时间和地点都有了,可为什么我还是想不起来? 有什么地方出错了。 我找的提示不对。 我盯着柜台上贴的那两只红蜡纸剪的小猴子看,那个柜台如今到我的腰这儿,只有小孩子才会去看那两只小猴子,大人要弯下腰来才能看得见,更何况那个人。 那个人根本不可能看到柜台上贴的那两个小猴子,那是我作为一个小孩子,自己感兴趣的东西,所以我记得特别牢,可那个人要我想起来的事,却跟这个完全没关系。 那就只剩下一个线索了。 下午五点整,这个时间究竟有什么用意? 我小时候的记忆当中,很少有这么一个清晰的时间概念。在乡下,在我们这儿,确切的时间概念是不存在的。俗话说,民以食为天,因此我们这儿说起一桩事,总是以吃饭作为时间点来划分的,比如说“吃了晚饭之前”,那大约就是下午四五点的事,如果是说“吃了午饭之后”,那大概就是下午两三点的事了。一个确切的时间对这儿的人们来说没有必要,那是属于城里人的玩意儿。所以直到我上小学之前,这里大多数的人都没有表,只有极少数的人家,家里放着一个三五牌的座钟,像宝贝一样用毛巾盖着,放在高高的橱顶上,因为很少有人拿它来看时间,往往就忘记了上发条,等到想到了要去上发条,又不知道确切的时间,就看看日头,自己心里估摸个时间,把指针拨到某个钟点,因此我们这儿的时间常常跟外面的时间不一样。 那是我去上小学之前的事了。现在大家都有钱了,我看到好些个小孩子都有了电子表,不时地拿出来看看,神气地报出一个时间,知道时间成了一件值得炫耀的事。成年人也喜欢问现在是什么钟点了,好像总有什么事等着他们去忙,显得自己很重要。兆旺跟我说话的这点儿功夫,他就问了我两次时间,对着我手腕上的那只“大罗马”,他也流露出了一丝又是艳羡又是不屑的神情,一会儿说这个表好,牢,准;一会儿又说它过时,“不时髦”,送给他也不戴。他说话时那种抗拒的表情,好像我真的会把这表送给他似的。 我真的想不出来,五点整这个时间究竟有什么用意。我的小叔叔是个自由散漫的人,他那个时候戴着一块大罗马表,纯粹是为了显摆,那个时候“大罗马”要比“梅花牌”手表时髦多了,它的表盘很大,戴在手上,别人远远地就能看到。 我的小叔叔眼睛好的时候,就从来没有拿这只表看过时间,那只表在他的手上往往是不走的,他瞎了之后,就更加不看时间了。等到他把那只表给了我,反而常常要我把手伸出来,让他听听秒针走动的声音,这就逼得我不得不一直给表上发条。这个表的秒针走起来很好听,是一种轻巧有力的沙沙声。我中学里写作文,写到时间的脚步声,就想到这种清脆悦耳的沙沙声。 我想,既然我的小叔叔是个没有时间概念的人,那么这个五点整,可能跟时间根本没有关系,它可能就是指数字五。那十多年前发生的事跟数字五有关。 我让自己往数字五这个思路去想,可我的脑子里总不由自主地要去想另一件事,那就是我的小叔叔究竟有多么缺乏时间概念。他是个瞎子,分不清白天和黑夜,对时间的感觉比一般人更加淡漠。我就记得有一回,他一大清早醒了,不知是四点还是五点,把我从床上弄起来,说,“走,我带你去村口耍去”。我年少无知,被他骗去了村口,结果气得要死,那么大清早的,村口一个人都没有,所有的铺面档口全都合着门板,那些做生意的人不比下地干活的,他们要到太阳晒屁股了才会出来。我的小叔叔可不管,他这也算带我去村口耍过了。 五点整,路上一个人也没有。 我发现我完全搞错了。 我从染坊出来的时候是下午,因此我看到这表盘上的时针停在五点整,下意识地就以为指的是下午五点整。下午五点整,是村口最热闹的时候,有媳妇的人家,媳妇都在屋子外头生炉子做饭,猪肉铺子这时在收摊冲洗柜台,村里那些野狗都聚在柜台底下,等被水冲下来的那点肉末末,我还记得总有几个赖子聚在旧书摊旁边抽烟,边吹水边等开饭。因此如果是下午五点整,这条路上绝不会一个人影子都没有。 我起先以为这条路上一个人影子也看不到,是因为那个人的眼睛看不见。 但实际上并不是这样,表盘上的五点整,不是指下午五点整。 我去看那悬在半空中的日头。它就像一个定格的镜头,不知道在时间中停留了多久。 村口朝着北,我去染坊的路上,这日头是在我的左手边,可我从染坊出来了,按理说整个人是转了一百八十度,可日头仍然在我的左手边,我却完全没注意到。 我往村口走的这一路上,我以为是落日的那个东西,其实根本就不是落日。 我看着周围,路的两旁,档口铺子的门板上贴着红纸头的春联,风吹雨淋了大半年,已经斑驳褪色了,被一阵风吹得哗啦哗啦作响,一只芦花大公鸡飞在低矮的屋瓦上,翘起屁股往底下拉屎。这是我记忆中的猴年的某一天,清晨五点,从我走出染坊的时候,这段记忆不知为何就被激活了。 我感到一阵非常轻微的沙沙声从我的手腕上传来,那是“大罗马”表的秒针在清脆有力地走动。我的表又开始往前走了。我知道有什么事就要发生了。 灰蒙蒙的土路被朝阳的光照得金黄金黄,我睁大了眼睛去看。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有两个人走在了我的前面。一个大人,一个小孩,手拉着手,走得很慢。他们逆着光走,我看不清他们的衣服,我也从来没有看到过他们的背影,但我只看了一眼,就知道这两个人是谁了。 你也肯定知道这两个人是谁了。 我的眼睛里突然全部都是泪水。 我很难形容我当时的心情,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又紧张又难过,我知道只要我跟着这两个人走,就能看到接下来发生的事。这件事就埋藏在我的记忆里,如今终于被激活了。这件事本身可能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但它跟我的小叔叔当年的遭遇,跟我的小叔叔蹊跷的死亡,跟我想要弄清楚的一切,都有很重要的关系。 但是在这个关头,我却犯了一个非常致命的错误。 我一激动,冲着那个背影,喊出了他的名字。 我忘记了一件事:我们这儿,是不作兴喊死人的名字的。 我在写下这些事的时候,脑子是十分清醒的,你们可以看到,我通篇文字当中都没有出现过那个人的名字。我的小叔叔,我其实从来都不叫他叔,从小到大,我都对他直呼其名。可是直到现在,过去那么久了,我都不敢把他的名字给写下来。 但是那一天,我却不知道为什么犯了糊涂,居然神差鬼使地叫出了小叔叔的名字。 我大声喊道:“xxx——” 我看到那个大人的背影先停住了脚步,紧接着那个小孩的背影也停下来了。他们两个的头在一点点地往我这边转过来。 我这个时候才反应过来,我们这儿是不作兴叫死人名字的。 可我刚才叫了小叔叔的名字。 我看着那两个背影把头一点点地往我这边转过来,我的浑身上下都僵硬了。我知道要出事了,我不该叫死人的名字。我这个时候的感觉,就好像我又回到了小时候,我坐在剧场里,在往台上看,那个小旦嘴里咿咿哦哦地唱着唱着,突然就把两只手一左一右地扯住那张画得很好看的粉脸,用力往下一扯—— 我猛地一闭眼,可是没有用,我的眼皮不听使唤。如果这是我小时候在做噩梦,我就该醒过来了。可是我却依然站在原地,眼看着那个背影的头一点点扭了过来,我背上的汗就一点点地渗了出来:我说那个背影的头在一点点地扭过来,是因为我实在没有别的办法去形容—— 我的小叔叔确实是背对着我,我只能看到他的背影,他的整个人都完完全全地背对着我,只有他的头在一点点地转过来。 如果你们看到有个人是这么把头扭过来的,基本上可以确定这不是一个活人了。 我早就知道我的小叔叔已经不是活人了,可我看到他的背影这样一点点地把头给扭过来,仍然想要拔足掉头狂奔,跑得越远越好。 我不敢想象,我的小叔叔把头转过来,会是怎么样的一张脸。 我的心里后悔得要死。 第十三章 嘴煞 我的朋友周易说,我这个人易犯嘴煞。嘴煞是我们这儿一种很老的说法,就是说了不该说的话,有点类似于祸从口出的意思。我猜想它应该是源于某种古老的迷信:古人相信语言的力量,他们相信有些话语是具有魔力的,是不能轻易说的,一旦说出口就会引起某种后果,最典型的例子就是名字——我前面说过,我们这儿不作兴喊死人的名字。除此之外,还有很多类似的嘴煞,比如说坐船的时候不能说白龙王爷的白字,进山的时候不能提八爷爷的八字(八爷爷是我们这里管山神的称呼,但也有人说八爷爷其实不是山神,是山里的野猪),如果要说八,就要用“滚”字来替代,相应的七是“草”,五是“汤”,所有的数字在不能提到的场合都有另外一种发音的说法。 那个时候他们还相信毛主席的名字也是有某种魔力的,因此提到毛主席,都只说“他老人家”,别的地方背毛主席语录,都是毛主席说什么什么,到了我们这儿,就变成他老人家说什么什么,搞得来我们这儿的知青都很别扭;而且他们最受不了的是,别的地方背毛主席语录都是理直气壮的,声音很洪亮,我们这儿说到“他老人家”都是悄声悄气的,生怕被什么东西听去似的。我们村里的老革命罗伯当年去县城学习做报告,为此还挨了县干部的批评,要把他的这个毛病纠过来,非要他大声把毛主席的名字给说出来,罗伯很惊吓地说:“不能说呵,说了折寿呵。”如果不是他这个老革命资格真的很老,差一点老革命被打成反革命。但这反过来说明,当年毛主席在人们的心中是跟神一样的存在,因此他老人家是轻易叫不得的——当一个名字有太大力量的时候,常挂在嘴边就会折寿。 至今我们这边的老人还有这样的迷信,他们说话里面会夹有很多隐语,指代那些他们认为不能说出来的名词,听他们说话会非常困难,简直就像听天书一样。 我的朋友周易说,我这个人易犯嘴煞,他会算命,我们在县中的时候,他就说过,我将来要坏就坏在一张嘴上。结果真的被他说中了,我在那场愚蠢的运动当中,就是因为说了某些不该说的话,提了某个不该提的名字,犯了嘴煞,以至于我最终一无所获地再次回到了我出生的地方——某些时候,我甚至认为自己落入了跟我的小叔叔相似的命运里:我的奶奶很是为我是个大学生而自豪,因此我始终没胆子去告诉她,我最终并没有拿到大学文凭,也不会有单位敢于接收我的档案——我变成了一个无处可去的人,也就是城里人所说的社会青年,我们这里叫赖子的。 我最后一次见到我奶奶,是她老人家到县城派出所把我领出来,时隔十多年,她又一次撇着两只小脚走在那条进城的土路上,就跟当年去领我的小叔叔一样,这一次她是去领她的孙子。 我的奶奶自觉是个命很硬的人,她家里的男人一个个走在了她的前面,自打嫁给我的爷爷之后,她的一辈子都在吃苦,她原本以为她可以享我的福,结果她的希望又再一次落空了。 我的奶奶很镇静,她把我从派出所领出来,呸了一口痰在县城的大街上,从衣襟里面拿出烟叶子来卷(她还是穿土布衫子),我帮她点上火,她抽一口,说,她这辈子替我们家的男人做牛做马,是上辈子欠我们家男人的债。 我的朋友周易说中了,我这个人易犯嘴煞。有人说,我们这个时代,既不能说假话,也不能说真话:假话总有揭穿的那一天,说假话的人早晚会死得很难看,但说真话的人立刻就会死得很难看。我就是那个无意中说出了真话的人。我其实并不是一个多话的人,我平时很少开口说话,可每次开口都选在了错误的时机,一旦开口必定坏事。 就像这一次,我走在村口的路上,走着走着,我就走神了,然后我就看到了我的小叔叔。 我明明心里很清楚地知道,那个不是真的小叔叔。我的小叔叔早就发散了,他后来变成了一个真正的疯子,穿着苏三起解的红戏衣,自己在古戏楼上吊死了。 可我还是没有管住自己的嘴巴,喊出了小叔叔的名字。 我一喊出口,先听到自己的声音在那一片寂静的土路上蓦然地响起来,那声响大得把我自己给吓一跳,我就知道事情要不好了。 紧接着,我就看到“小叔叔”背对着我,把头一点点地往我的方向转了过来。 我知道自己这一声喊把事情给搞砸了。我把自己的记忆给干扰了,这段记忆好不容易被唤醒了,结果却因为我自己的一声喊,这段记忆现在被扭曲了,我接下来看到的,将是我最恐惧看到的事物。 是我自己给了某些邪恶的东西可乘之机。 我看到“小叔叔”背对着我,把头一点点地转过来,我听到一阵清脆的声音,咯咯咯,咯咯咯——那是从我的小叔叔的脖子里发出来的声音,他的那个脖子里面的骨节已经完全扭过来了,他就跟个木偶人似的,就这么笔笔直地把头给扭了过来,眼看着我就要对上他的脸了。我看到那张脸的边缘,就知道我绝对不能去看那张脸。 那张脸的边缘是没有肉的,也看不到骨头,那张脸是整个儿往里面凹进去的——那恐怕已经不是一张人脸了。 我知道那不是我的小叔叔的脸,是那个东西——因为我犯了嘴煞,叫了小叔叔的名字,才会给了那个东西可乘之机。它不想让我想起来。我的小叔叔要我想起来的关于它的事,但是那个东西不想让我想起来。因此它要把我记忆中的小叔叔的脸变成可怕的样子,这样以后我再想起我的小叔叔,脑子里就会出现一张非常恐怖的脸,我会被惊吓到精神失常,我会被吓得再也没有勇气去想起跟我的小叔叔有关的任何事,这就是它的目的。 我知道,我绝对不可以去看那张脸。 可是我没法控制住自己,我怀疑刚才那一声喊,也是它给挑唆的。它把我的身子按得死死的,按在原地,叫我一动也没法动,叫我的两个眼睛睁得大大的,没法把眼帘子给拢上——我又想到我的小叔叔遇上阴船的那个时候,一定也是它在那儿搞鬼。我看不到它,但我知道它的个子一定非常之大,因为我去看自己的影子,已经看不到了,它的影子紧紧地挨着我,完全把我的影子给吞没了,我看到那整整一条路上都是灰蒙蒙的,就好像太阳还没出来似的,但其实太阳就挂在天上。是它的影子,把整条路都给铺满了。 我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小叔叔”把头给转过来,我听到咯咯咯、咯咯咯——的清脆声音,那是从“小叔叔”脖子里面发出来的,骨节扭动发出来的动静,那个东西的脖子就要整个儿拧过来了,咯咯咯,咯咯咯,就跟拧发条的声音似的—— 就是这个声音给我提了醒。我的脖子后头又硬又凉,一动也动不了,是它在把我的脖子给死死按着,我虽然看不到它,但我知道它就挨在我旁边,紧紧地挨着我,叫我动弹不得,可是我动了动我的手指头,我的手指头还能动。 我想到了我的小叔叔,他在那个时候,也是跟我现在这么一个状况,那个东西肯定也是死死地挨着他,叫他动不了,可他发现自己的手还能抬得起来,他的手指头还能动,他就趁着那个东西还没发觉的时候,十分决绝地把自己的一双眼珠子给捅瞎了。 我的手也还能抬得起来,手指头还能活动,可我不会再跟我的小叔叔那样,把自己的眼珠子给捅了,因为我的小叔叔给我提了醒,他叫我注意到我手上的那块“大罗马”表。从一开始,他就在提醒我,是那块表在控制时间,表盘上的时间跟我现在身处的时间是一致的,这就是说—— 咯咯咯,咯咯咯,拧发条似的声音。 “大罗马”表的指针,五点整,时间开始。 那个东西已经快要把头给整个儿拧过来了,那个冒充我的小叔叔的东西,我已经看得到他脸的边缘了,刚才分明是一块凹陷的地方,现在那里已经长出了黑毛,我很难形容我看到的东西,也不想去形容,反正我可以肯定,那张脸转过来,绝对不会是一张人的脸。 我只瞥到短短的一眼,那一眼给我的感觉,就好像我的小叔叔脖子上长出了一张黑相公的脸。 我不敢仔细去看了。我悄悄地把右手放在左手腕上。我用眼角的余光偷瞄地上的影子,它只管死死地挨住我,压住我的脖子,叫我没法把头扭转过去,它忘记了我的小叔叔给它的教训,它没有制住我的手,它自己的影子盖住了我,它也看不到我手上的小动作。 我右手的拇指和食指终于摸到了我要找的那个小玩意儿,我的那两根手指用力一使劲儿—— 我在心里祈祷,这一回,我没有领会错小叔叔的意思。 我把“大罗马”的发条把儿给拨了出来。 一开始什么事也没发生。但很快我就知道,我刚才的举动其实已经产生效果了,只是我的肉眼还不习惯。我现在看到,那条土路又重新亮堂起来了,土黄色的路上被阳光晒得金灿灿的,那个灰蒙蒙的影子缩回去了,它不见了,但我知道它没有消失,它一定又回到哪个地方,蛰伏起来,等待着下一次机会。刚才它出来的时候,光线也在产生变化,只不过人的眼睛没有那么敏感,察觉不出来。 我的身上松动了,脖子后头那种又冷又硬的感觉消失了,我在把“大罗马”的发条把儿给拨出来的那一瞬间,我就感觉到了,那个东西走了,它怕被我困在时间里,它现在知道了,我有这个法子可以控制时间,它操控不了我的记忆,因此只能先溜走了。 但是下一次,它再出来的时候,它就不会那么轻易放过我了。它已经知道了我的法子,我不能再给它可乘之机。 我把表把重新按回去,将表盘慢慢地往回拨着。时钟又重新指向了五点整。那个冒充我的小叔叔的家伙也溜走了。我看到通往村口的土路上,又出现了一大一小两个背影,走在我的前面,那是儿时的我在牵着小叔叔的手,领着他往前走,走进一段丢失的记忆里去。 这一回,我默不作声地跟了上去。我牢牢地咬住自己的嘴唇,不叫自己发出一点声音,我不能再犯错了,它还在那儿,蛰伏在某个角落里,在等着我犯错。 我在心里对自己说,无论看到多么叫我吃惊的事,我都不能再发出声来了。 可是我还是没有料到,我会看到什么。 我先是听到一阵轻微的嗡嗡声,远远地听上去,就像是野蜂群炸开了的那种声音,然后我看到自路的下方露出一块闪闪发光的反光体。在我的前方,那一大一小的两个背影停了下来,那个小的背影在竭力探头张望着。 我现在不用探头张望了,我可以很清楚地看到,那个发出嗡嗡声的是个什么玩意儿。可我仍然无法掩盖内心的震惊,甚至比起儿时的我,更加诧异和震惊百倍——因为那个时候的我,绝对不会意识到,当时我所看到的东西,有着什么样的特殊意义。 那是一辆红旗牌轿车,也就是人们俗称的“大红旗”。 第十四章 大红旗 我从未想到过,我儿时的记忆深处居然埋藏着一辆红旗牌轿车。 这个发现对于我的人生来说,简直具有颠覆性的意味。我很难去形容我的心情,我设想过自己会看到的任何事物,都没有这辆红旗牌轿车更加令人不可思议。我也很难相信,我居然会忘记自己小时候看到过这么漂亮的一辆车。 我今天在写这件事,恐怕很多人会不明白我当时的心情,你们会说,不就是一辆轿车吗?值得那么激动吗? 那我只能说,你们没有生在我这个年代。如果你们跟我在同样的时代里生活过,你们就会知道,红旗牌轿车意味着什么。那是一个交通基本靠走的时代。那个时候,哪怕是我们这儿的县城里头,汽车的数量也屈指可数,更别说轿车了。很多老人根本一辈子都没有见过什么是轿车。我小时候进县城,见到在路上开的,主要是一种三个轮子的机动车,我们这儿叫驳驳车,大概是因为它开起来一路上马达会发出“啵啵”的声响,也可能是因为这个车坐起来十分颠簸,而且一旦开得快了就会熄火。一直到我读县中的时候,县城里才有那种四个轮子的真正的小汽车,但我仍然没有见过轿车。 我一直到念了大学,进了城市,才见到过在大街上开的小轿车。我跟许多农村学生一样,见到大街上有小轿车开过,都要停下脚步来看两眼,进城快要一年多了,我才能掩饰自己看到小轿车时的那种羡慕劲儿。那个时候,全中国只有两种轿车,一种是上海汽车厂生产的上海牌小轿车,还有一种就是中国第一汽车厂生产的红旗牌轿车。 我记得我在读大学的时候,有个上海的女同学,她坚持说她出嫁的时候(上海人叫作新娘子的时候)一定要坐上海牌小轿车——在当时,上海牌小轿车是局级干部才能坐的车。在我读书的时候,还有很多女同学梦想着出嫁的时候要坐上海牌小轿车,觉得那是一种荣耀,据说全中国的上海牌小轿车,加在一起也就那么五千辆。 红旗牌轿车呢,那几乎就是清一色中央领导人的座驾了。哪怕是我的那个上海女同学,人长得漂亮,心气那么高,她也不敢说她奢望坐一回红旗牌轿车。那不是我们普通老百姓能够奢望的玩意儿。据说当时来华访问的国际友人,最高待遇就是“见到毛主席,住进钓鱼台,坐上红旗车”。因此说到红旗车,多少带有点政治意味。我记得当时周总理的座驾就是红旗车,江青貌似也很喜欢红旗车,还有谁呢,貌似陈毅也有一辆红旗车。传说这种专门为国家领导人生产的红旗车,俗称大红旗,车后座都是三排的,最后一排是专门留给警卫员站的地方,那整个车身有五米多,要接近六米长了。 我这辈子只见到过一次这种传说中的大红旗。那时我还在念大学,是我一个师兄,他说他的单位里面有一辆大红旗,过去是某位领导人的专驾,现在给他们拿来做科研用。因为大红旗马力大,速度快,车身稳,他们专门用它来模拟喷气机滑行时的座椅弹射。这个哥们偷偷带我们混进去参观了一回(他工作的地方算是国防单位,我们混进去的经历简直惊心动魄,以后有机会可以好好讲一讲),我也看不出那个大红旗到底是两排还是三排的,因为他们做实验的时候,已经把座椅都拆掉了,但可以看得出来,那个车确实很豪华,车身很宽敞,大约有三米宽,车里面都铺着红地毯,虽然旧了,但是一眼看上去仍然让人心生敬畏。我还记得,那个车的仪表盘上有个北京天安门的标记。 我的师兄是个“人来疯”(这是我那个上海女同学说的,估计是上海话,专门指那种一见到人多就会兴奋的表演欲旺盛的类型,尤其是有漂亮姑娘在场的时候),他说要带我们坐大红旗开一圈,尝尝做国家领导人的滋味,我们怕他丢了铁饭碗事小,撞了大红旗事大,最关键的是,这哥们儿根本不会开车!最后我们好不容易劝他打消了这个念头,因此我至今不知道,这个大红旗,坐起来究竟是个什么滋味(别说大红旗了,那个时候,我们绝大多数人都没有坐过轿车)。不过我已经比大多数人要幸运了,据说这整个世界上,总共也只有一千五百辆大红旗,别说坐过这个车的人屈指可数,就算见过这个车的,应该也没多少人吧。 我这么说,你应该可以理解,当我发现儿时的记忆中,就在村头的那条土路上,居然停着一辆大红旗,那种诧异,那种震惊,大概仅次于在村口见到毛主席了。 儿时的我,大概不会理解这意味着什么。那时候的我,只是一个屁股毛都没长齐的瓜娃子,除了偶然在路上看到过那种三个轮子的驳驳车,就连四个轮子的汽车都没见识过,更别提认得什么红旗牌轿车了。但是对于现在的我,看到这段记忆,却是一目了然:这意味着有大人物来到过我们这儿。 而且,这个大人物是专程为了我的小叔叔来的。 这段记忆,对于儿时的我来说,恐怕确实没有什么意思,当时的我,肯定完全不知道在发生什么事。但是哪怕是在当时,我也可以感觉到那种不同寻常的气氛。在那段回忆里,我的小叔叔原本是牵着我的手,站在那儿,他肯定也听到了大红旗马达发动机的嗡嗡声,那是一种特别低沉的轰鸣声,跟那些在县城里跑的东风牌汽车发出的刺耳嘈杂的声响完全不一样。我的小叔叔知道他的面前停着一辆大红旗吗?我不得而知,但是我觉得,他很清楚他接下来要见到的是什么人。他站在那儿,不再牵着我的手,而是把一只手放在我的脖子上,将我给卡住,这是防止我乱跑或者做出什么出格举动的时候,他可以及时制止我。这说明他很清楚接下来要发生的事:他不是心血来潮,突然想到要在清晨去村口散步,才把我弄起来,骗我去村口耍。像我的小叔叔这么懒散的人,能让他一大清早爬起来的,肯定是一件他非去不可的大事。他是一大清早就在村头的路上专门候着,他知道有人要来找他。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我的小叔叔在村头的这条路上站着,他是在等那辆大红旗。 或者更确切地说,他未必知道自己的面前停着的是一辆大红旗,他等的是车里坐的那个人。他知道那个人是来找他的。 这个时候,我对车里坐的究竟是谁,不禁感到十分好奇。 清晨的太阳很灿烂,照在土路两旁沟里长着的芒草丛,干枯的茅草上还沾着露水,被阳光照得闪闪发光,那辆大红旗就发出嗡嗡嗡的声音,渐渐地开上来了。它跟我在我师兄的研究所里见过的那辆大红旗一样庞大,车头也一样竖着三面小红旗,但是它看上去比研究所里的那辆更新,也更漂亮,车壳子乌黑发亮,带着一股簇新的味道。我觉得,开这个大红旗的司机,肯定是个老司机,这个大红旗的轴距要接近三米,跟土路差不多宽,但是这个司机就能把这车开得十分稳妥,车身擦着路两旁的芒草,一路的芒草把露水都撒了下来,一路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但是四个车轮就没有一次陷落到芒草底下的沟里去。我很佩服这个司机的本事,我后来才知道,开大红旗的司机其实都是受过训练的特种兵,所以他们才能把这个轴距快要三米宽的轿车,在这种狭窄不平的土路上开得那么稳妥。 我看到这个大红旗在村口停下来了,我有一种冲动,我要跑上前去摸摸这个又黑又长的车壳子,最关键的是,我要凑到这个锃亮锃亮的车玻璃上去,看看坐在里面的,究竟是什么样的大人物。 可是我的小叔叔把我的后脖子给卡着,不叫我跑上前去,他把我在原地给牢牢地按着,他的人很瘦,可是手劲很大,我被他按得脖子生疼,后来他的手心里出了汗,我才知道,他把我按得那么紧,按得我脖子生疼,其实是因为他自己心里头紧张害怕。 我的小叔叔在害怕他要见到的这个人。 我的小叔叔在害怕,可是我却不觉得他孬种。如果你是一个普通老百姓,你知道自己要见到的人是某个政要首长,肯定也会害怕。其实我的小叔叔已经表现得相当镇定了,他一只手卡住我的后脖子(在别人看来,他只是把手搭在我的脖子上,看不出他其实使了那么大劲儿在按我),另一只手背在身后,现在看来,那是一种很有艺术家风度的不卑不亢的站姿。唯一的遗憾是,我的小叔叔是个瞎子,他的眼睛看不见,就把头往上斜扬着(貌似他平时也大都是这个姿势,是因为这样听声音清楚,但看上去模样就特别倨傲,叫人很是看不惯),他这个样子,就好像他前面站着一排机枪手,他是要慷慨就义的革命烈士,不免有点滑稽可笑。 我看到那个大红旗的车门打开了,从车上一连下来好几个人,有年纪大的,也有年轻人,都穿着当时干部穿的那种四个口袋的军绿色外套,他们的身上都没有佩戴军徽,所以我看不出他们的军衔,但从他们那种后背笔挺的身姿来看,这几个人肯定都是军人从车门一打开他们就跳下车的那种利索劲儿来看,他们肯定不是什么大人物,说不定只是车里坐的那个人的警卫员。我开始猜想车里的那个大人物是不是哪个军区的首长。 我的心里突然觉得这个事情很不对劲。 我之前说过,我们这里的山路不好修,村里尽管有了钱也不愿意修路,是因为这条进村的土路很陡,即使修好了,一般汽车也没法开进来,必须得重新开山开路,这个费用就不是村里承担得起的。而且我们这里要到外界,先要过渡口,走一段水路,哪怕把路修得再好,汽车过不了渡口(我们这里的渡口都是乱石滩,秋冬季节水浅,船不吃水,有时得靠人拉,因此吃不得重),也是白搭。所以哪怕是现在,我们这儿的主要交通工具也是汽摩,村里鲜少有人开车的。要搁在十年前,我小的时候,那汽车就更是稀罕物件了。村里的老人,如果不进城去,恐怕一辈子都没有见过汽车。 因此要搁十年前,我那么小的时候,村口停了一辆轿车,而且还是一辆大红旗,那绝对是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但居然没有一个人提起过,这就很不对劲了。 这辆大红旗,要一路开进我们村来,肯定要费不少波折,一路上肯定会有不少人看到这辆大红旗,别的不说,就说过渡口:以这辆大红旗的吨位,这么个六米乘三米长宽的大家伙,过乱石滩子的时候,必须得好几个船家一起拉纤才行,那种热闹的大场面,当时肯定得有许多人围观才对,可在我的记忆里,为什么从来没有人提起过这辆大红旗? 如果说我当时只是一个孩子,不理解这辆大红旗有什么稀罕的地方,可我们这儿的那些大人们呢?那些村干部们,那些镇上文化站的人们,他们会从来没有听说过大红旗?他们会不知道来的是哪一位大人物?像我们这样的小地方,突然来了一位首长级的大人物,坐着一辆神气的大红旗,这样的事,哪怕搁在今天,都是足以成为传奇一样的事,能叫兆旺这样的人,站在村口吹水的时候,吹上一遍又一遍。谁能够忘记这样的事呢?如果说我当年只是一个浅薄的孩子,偶然遗忘了这辆大红旗,尚且是一件情有可原的事,那么整个村子的人们都不记得这辆大红旗,这事情就很古怪了。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是什么样的力量,能够让全村的人们都集体失忆? 我望向我背后的村子,那应该是我儿时记忆中的村子。村口的铺子都门板紧闭,空荡荡的档口上面贴着褪色的红纸头,整个村子被笼罩在一层淡蓝色的晨曦中,显得十分静谧,就好像全村的人都睡着了,没有一个人醒来,没有一个人出来溜达,除了我和我的小叔叔,没有一个人看到这一天的清晨,村口居然停了一辆大红旗。 我突然想到尼克松访华的那一年,当时为了避免他的访华团跟我国人民接触,整个北京城的人都要延长上班和上学的时间,平时五点下班放学的人,都要关在单位学校里,要关到晚上八点,才放他们出来,让他们上街回家。这样尼克松走在北京城里的时候,他看到的就是一座空荡荡的北京城,大街上几乎一个行人都没有,他不禁觉得很奇怪:这座城里的人都到哪里去了? 我心中的疑问也跟尼克松一样:人都到哪里去了? 我知道某些到了一定级别的政要,他们出来肯定要戒严,这就跟古代官老爷上街,前面要有人开道,竖两块“肃静”“回避”的牌子是一个道理。可我也知道,以我们这儿人的秉性,哪怕是戒严,不让他们上街,让他们哪怕醒了,也只能在自己的屋子里乖乖待着,他们也肯定会躲在门板后面偷看,更不用说那些个赖子,还有稍大一点的有点懂事的小孩子,那他们肯定更要想方设法地找个可以偷看的地方了。 可我却能感觉到,这些铺子的门板后面是没有人的。 人气,这个说法很玄,但我确实没有从那些铺子的门板后面感觉到有什么人气。其实人气也可以说是人身上的气味。如果那些门板后面有人在偷看,那么多的人,他们身上的气味混合在一起,那一定是一股非常大的味道,我的鼻子虽然不如狗那么灵敏,但也一定会有所感觉。可是我却什么感觉都没有。 我突然想到,或许整个村子的人,都不记得这辆大红旗,还有另外一个可能性,那就是他们根本没有机会见到这辆大红旗。 所有的人都被撤走了。在这一天的清晨,在大红旗出现在村口的时候,整个村子里只有我和小叔叔两个人。 我的小叔叔已经发散了,他像个真正的戏疯子那样把自己吊死在了古戏楼上。现在只剩下了我。在这个世界上,我是唯一记得这辆大红旗的人了。 我站得远远的(因为那个时候的我站得远,所以我现在看到的事物离我也远,我看到那个大红旗停在村口,离我大概二十来步的距离,我没办法再靠近了),我看到那个大红旗的车门打开了,又下来一个人,看上去大概四十来岁,也是穿着那种四个口袋的军外套,这个人看上去的军衔应该要比其他人都高,因为刚才下车那几个人,见到他虽然没有敬礼,但是后背都下意识地一挺。 这个人下了车之后,先环视了一圈,他好像对这一片寂静的山岭乡村感到满意,双手插在口袋里,频频地点着头。这个人给我的感觉很斯文,不像是个军人,倒像是个学者。他跟另外几个人说话也是轻声慢语的,我虽然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但是我能从他说话的架势里面感到一种特别的腔调,就是他所说的每个句子都是降调,他的声音虽然轻,但因为他的每个句子都是肯定句,每句话里面都会有很多停顿,每说一句话都是往下压的调调,就会让人有一种无法抗拒的威严。这让我第一次意识到,原来有权势的人是这样说话的,这大概就是所谓的官腔吧。 我的小叔叔也听到了这个人的声音,我的小叔叔是个瞎子,瞎子的耳朵一般要比普通人来得灵敏,我听不到这些人在说什么,但是我的小叔叔应该听得到。这个正在说话的人究竟是个什么官呢,我很好奇,我去看我的小叔叔,我的小叔叔还是用那种讨人厌的模样叉着脚站在那儿,偶尔用那只没有卡在我脖子上的手去挠一挠鼻子尖,我看不出来他究竟认不认得这些人,但我知道,他的心里对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是很清楚的。那个年代,一个普通老百姓,如果不是他心里知道要发生什么事,看到面前这种架势,早就吓趴下了。我的小叔叔在这些官员面前还能保持镇静,说明他是胸有成竹的。 我等着这个看上去一派斯文,同时又官腔十足的男人往我们这边看过来,但是他又回到车里去了,确切地说,他是把半个身子探进车里,在跟什么人说话。这让我意识到,原来这个人还不是这些人当中级别最高的官。 怪不得我的小叔叔听到这个人的声音没有反应,这并不是他在等的那个人。 这个大红旗里面,坐的究竟是什么样的大人物? 我好奇极了,我的心里想了好几个可能性,如果不是那个时候毛主席他已经去世了,我觉得车里坐的是他老人家也说不定。这间接说明了我这个人在政治上还相当的幼稚,没有见过什么大世面,一辆大红旗就让我浮想联翩了。 可是我没有想到,哪怕我已经想到了各种离谱的可能性,最后从车上下来的这个人,还是让我大吃了一惊。 我怎么也没有想到,从那辆大红旗里面走出来的最后一个人,是一个年轻的女人。 第十五章 大人物 凭良心说,从车里面走出来的这个女人,实在说不上有多好看。 我看到这个女人走到我的小叔叔面前,现在我可以看清她的长相了。她当时应该是二十出头的模样,在我儿时的记忆里头,她是穿着一个鹅黄色的连衫裙,到膝盖的那种,很轻飘的质地,外面披着一个土黄色的风衣。在早春的风里头,那个裙摆就不断地打在她那一双穿着肉色丝袜的小腿上。她的小腿要比她的脸好看很多。她的小腿圆滚滚的,把丝袜撑得紧绷绷的,从丝袜里面透出她的白来。她的脸也很白,就像一个白面团,上面嵌着几个浅浅的麻斑。 我现在想起来了,她长得有点像我读大学的时候去无锡玩看到的那种泥娃娃,她也留着一个泥娃娃一样的短头发——我读大学的时候,女同学里头很流行这种发型,叫作童花头。在我的记忆里头,这个女人十年前就梳着这么一个童花头,她比我的那些个女同学可要时髦多了。 这样一个穿着薄裙子的年轻女人,虽然以我现在的眼光来看,觉得她的相貌算不上十分好看,可是在十年之前,那个相对来说十分保守的年代,那个物资也相对匮乏的时代,街上几乎没有穿裙子的女人,也没有剪这种童花头的女人。这样的女人简直就像是个怪物。我看到那些大红旗上的人,尤其是那两个年轻的警卫员,一直在找机会偷偷地看她,尽管他们一路上应该有无数机会可以偷看她,但是他们仍然没有看够。 我发现我也在盯着她看个不够,几乎就忘记了我的小叔叔的手就卡在我的脖子上。他虽然是个瞎子,看不到我在干吗,但是他对我的脑子里想干什么一直估摸得很准,我正想着要凑上前去一点,把这个女人看得更仔细一些(天晓得那时我才七八岁),就感到脖子上一阵紧,我的小叔叔一把把我拎了回来,按在原地,不叫我乱跑。 那个女人已经站在了我的面前了,我那个时候的身高,正好可以盯着她那两条结实滚圆的小腿,我可以使劲儿看,而且那个时候我人小,盯着她的小腿看也不算耍流氓。她的小腿虽然圆滚滚的,显得肌肉饱满的样子,但是脚踝处却很细。或许就是因为她的外表吸引了我的绝大部分注意力,我居然忽视了一件很明显的事。 我的心里面在想,这个姑娘是不是哪个领导人的孙女。因为我看到那个戴眼镜的中年人,跟她说话的时候很客气,那种客气劲儿,有点不像是在跟一个年轻姑娘说话。他说话的时候,他的背是有些往前弓的,态度里面带着一种谦卑劲儿。这个戴眼镜的人——(我后来又见到了这个人,那时候他的整个人已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但我还是把他给认了出来,我始终不知道他的真名到底叫什么,只知道他姓张,所以我就姑且叫他张眼镜儿吧。)我对张眼镜儿原本是有几分好感的,因为他虽然官腔十足,但看他那做派,仍然是个知识分子。我看到像他这样的人,对一个比自己年纪小那么多的年轻姑娘,做出这么一副恭敬的姿态来,我的心里其实有种说不出的难受劲儿。那个年轻姑娘,虽然她跟张眼镜儿说话的时候一直在微笑,态度一点儿也不傲慢,但从她那种神态来看,她绝对没有觉得张眼镜儿对她这么恭敬,她有什么受之不恭的地方。用我奶奶的话来说,那就是也不怕折了自个儿的寿。 我那时还是一个刚离开学校的学生,身上很有点书生气,没见过官场上的这套玩意儿,因此看着这种场面,心里就觉得很不舒服。我看到那个姑娘往我们这边走过来,张眼镜儿也想跟上来,但是那个年轻的姑娘头也不回地做了一个手势,张眼镜儿就站在了原地。我人小,个子矮,视线就落在他的手上,我看到他把十根手指都给攥紧了,这说明他心里其实很不情愿这么奉承别人,他心里其实还是有血性的。 我后来才知道,我全看错了。张眼镜儿不是不情愿去奉承一个年轻姑娘,他也不是对她客气,他对这个女人其实是又怕又恨。他身后的那些警卫员,我以为他们是在偷看姑娘,但其实不是,我后来走近了,看到他们的眼神,他们其实是怕她,他们不敢跟她有目光接触,他们的眼睛里面除了害怕,还有一股厌恶劲儿,但是他们不敢在那个女人的面前流露出这种厌恶来,所以他们才偷偷地看她在哪里,在确定她看不到他们的时候,他们才露出厌恶的表情。 我那个时候,还看不出来这么一个年轻姑娘,究竟有什么好让人害怕的地方。 她走近了,我看到她那一双圆滚滚的小腿,紧绷绷地裹在丝袜里,同时我从她的身上闻到一股奇怪的味道。我原本以为我会从她的身上闻到年轻姑娘的雪花膏味儿,但是没有,她的身上散发出一种叫人意想不到的味道,那是一种老人味儿——就是老人身上通常都会有的那种气味,那是岁月累积在身上的味道,有点类似于暮气,我的奶奶身上也有类似的味道。我想不通,像她这样一个打扮得很时髦的年轻姑娘,身上怎么会有一股老人味儿。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如果我不是看着她,我会以为面前站着的是个老头儿。 我的小叔叔是个瞎子,他看不到自己面前站的是一个年轻姑娘,他闻到了那股老人味儿,我看到我的小叔叔的嘴皮子动了动,他以为他的面前站的就是他要见的人,他已经准备好要开口说话了,我想他在来的这路上早就准备好要说什么了。可是他最后还是忍住了这股冲动,他只是轻微地动了下嘴皮子,然后就把他的头斜斜地扬起来,把耳朵冲着人家,对我的小叔叔来说,这就是“请你先说”的意思。 这个姑娘看懂了我的小叔叔的意思,她说了第一句话:“我知道你看不见我,你把眼睛留在了那条船上。” 我没听懂她在说什么。我在看我的小叔叔。我的小叔叔有点儿发闷。他没有想到他听到的是一个年轻姑娘的声音,他要等的那个人肯定不是个姑娘。他说:“你是什么人?” 这个姑娘说:“我是什么人,还轮不到你来问。你只要知道,有人指点我来找你。我知道你有本事把那条船给唱出来,我要你再唱一回。” 这个姑娘的口气果然很大,她搞了一帮军队的人,坐了一辆大红旗过来,估计就是想摆威风给小叔叔看,想先把他给震住。可惜她忘了一件事:我的小叔叔是个瞎子,他根本看不到那什么大红旗,她的威风算是白摆了。而且我的小叔叔顶讨厌有人用命令的口气对他说话,如果有人命令他往东走,他肯定偏往西走,哪怕西边是个悬崖他也毫不犹豫跳下去。我的小叔叔就是这么一个讨厌的人。 这个姑娘算是把我的小叔叔给得罪了。她要是好好地跟我的小叔叔说话,说不定她要小叔叔去找什么船,他还肯去。可她要他去替她办事,却连名字都不肯告诉他,这算个什么事呢? 果然,我的小叔叔觉得不舒服了。他一言不发地站着,这个姑娘又给他说了一遍,我的小叔叔才冷冷地哼了一声,说:“那你可弄错人了,我可没那么大本事,能把那什么船给唱出来。” 我的小叔叔跟这个姑娘说话,那张眼镜儿和几个警卫员虽然远远地站着,但都在竖起耳朵偷听,见到我的小叔叔这么跟她说话,那堆人都惊呆了。 我也惊呆了。我以为我的小叔叔敢这么跟人家说话,人家肯定要好好地治治他。看人家为了摆威风,都把大红旗都给开这山里来了,要治我小叔叔这平头小百姓还不容易。可这个姑娘居然一点儿也没发作。她非但没有发作,反而做了一件很奇怪的事。 她给我的小叔叔下跪了。 她穿得那么漂亮的鹅黄色儿连衫裙,那么白那么嫩的两条腿,就往我们这儿脏兮兮滚着驴屎蛋的黄土路上,扑通一下就给跪了下去,一点儿迟疑都没有。 所有人都惊呆了。 我的小叔叔还是一言不发地站在那儿。这个姑娘又忘记了,我的小叔叔看不见,她跪下了之后,见我的小叔叔一点儿反应都没有,才把这茬给想起来。可她又不见得告诉小叔叔说,我都给你跪下了。因此她跪在地上,却把眼睛拿我给看着,意思是让我说给我的小叔叔听。 我把我的小叔叔的袖管给扯了扯。我知道我的小叔叔虽然看不见,但是有个人在他面前下跪,那点动静他绝对察觉得到。可他就是故意没反应。反正他是个瞎子,他就是看不见,人家也拿他没办法。 那个时候,我的年纪小,见到一个漂漂亮亮的大姑娘突然给跪下了,只觉得我的小叔叔这人原来这么厉害。他算是个什么东西,居然有大姑娘坐着大轿车来跪着求他给办事,我真巴不得所有人都在这儿看着,看看我的小叔叔有多威风。 可我现在站在这儿,看着这一幕,我的心里只觉得这大姑娘实在太厉害了。她要我小叔叔替她去办的事,那肯定是要我的小叔叔拿命去办的,因此她拿什么威胁小叔叔都没用。她原本是想用自己的威风把小叔叔先震住,有些愚民就会吃这一套,看到当官的膝盖就软了,稀里糊涂的叫他干啥就干啥了。可我的小叔叔正好是个叫他干啥他就不干啥的人,这种人通常吃软不吃硬。这大姑娘一眼看出来了,因此她毫不犹豫地就给跪了。而且她也知道,她这扑通一声跪下去,就算我的小叔叔看不见,他也听得见。 我的小叔叔好歹是个男人,一个大姑娘跪在他面前,他就算再不想搭理她,也不得不有所表示,否则在我们这儿,他以后就不用做人了——虽然我觉得我的小叔叔并不会在乎这种事。 我只是没想明白,究竟是什么样的大事,能叫这个坐大红旗的姑娘给我的小叔叔跪下。以她能调动的人力物力,她办不成的事,估计全国也没几个人能办成,她究竟要我的小叔叔要找什么船? 我的心里头突然咯噔一下,我想起来了。我小的时候,听小叔叔提到过一条船。那是我们这儿传说中的死人船,我的小叔叔眼瞎之前看到过这个船,船头竖着童男童女的不坏尸身,他们的脸上都擦着粉,额头上点着胭脂,身上穿着花花绿绿的戏服,全都扮成戏里的仙童仙女儿,就像飘色那样悬空立在船头(我的小叔叔说,其实他们身上都有竿子撑着,叫他们摆出各种各样姿势,只是很巧妙地被衣服挡住了看不出来),那个竿子有好几层,重重叠叠的,都是仙童仙女儿,迎风竖在船头,足有好几层楼高。船上还有上下三层的老戏台子,有锣鼓班子,在河上吹吹奏奏,一到日子这个船就会出来演阴戏。我的小叔叔说,这条船是看不见的,能够看到这条船的都不是人,但他们都装成是人的样子,其实都是黑相公变的。他还跟我说,这是一条来自阴间的引渡船,是专门演阴戏给死人看的阴船,要是活人不小心看到了死人看的阴戏,也会被这个船给带到阴间去。 难道这个大姑娘是要找就是这个阴船? 第十六章 小嘴巴 我的心里头突然有种说不出的滋味,就好像我小的时候,那些能吓死人的噩梦都回来了。我小的时候,被我的小叔叔的那些故事给吓得要死,晚上睡觉都不敢关灯,我怕听到黑相公在黑暗中窸窸窣窣地跑来跑去的声音,我怕它们会趁我睡着了把我的手指头脚指头给啃了,白天也怕黑相公变成人的样子把我给拐走,所以我小的时候特别怕生。我不敢跟陌生人说话,我怕他们都是黑相公变的。 我就这样,一直到读中学了都不敢关灯睡觉,否则我就会做噩梦,梦里有好多人在戏台上又扮又唱,他们有时是扮玉台春,有时是扮弼马温,扮着扮着,他们就把头上戴的脸壳子给摘了,我没见到他们的脸,每次我梦都没做完就被吓醒了,可我知道他们的面具底下都不是人的脸。那些人根本就没有脸。 这种噩梦做得多了,我都不敢睡觉了,我睡觉的时候必须得有一个人在旁边看着我,看到我浑身抽搐,嘴里发出怪声,就知道我又开始做噩梦了,这个人就负责把我给叫醒,他把我及时从这噩梦里给捞出来,避免我自己把自己给吓出病来。 可是我现在既没有浑身抽搐,嘴里也没有发出怪声。我知道自己不是在发梦。梦里头都黑布隆冬的,梦到的多半都是古戏楼的老戏台子,发梦的时候都是在夜里,因此我在梦里头是见不到日头的,可现在我看到的东西都是明晃晃地被大日头给照着。我看那个大姑娘,她两条腿白生生的肉乎乎地跪在地上,身底下还有一个人影子,怎么看都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我把她的脸给看着,她的脸皮子白白净净,比我们这儿的新媳妇都白净,脸上长着几个麻点子,看起来格外鲜活,见我拼命盯着她看,还稍稍地抬起肉眼皮子,两颗黑白分明的小眼珠子咕噜一转,把我给刮了一眼。 莫非这个大姑娘也是戴着脸壳子的黑相公给变的?那些坐着大红旗来的人,也都是黑相公给变的?就连那个大红旗,说不定也是黑相公给弄出来的障眼法,其实就是一破铁皮壳子。我们这儿有耗子精迷人的说法,有人在山里头遇上老鼠嫁女儿,还请人吃喜糖,而且喜糖还是上海食品厂的大白兔奶糖,那个人就喜滋滋地收了,舍不得吃,收在兜里带回家给自己的小孩儿,等到家拿出来一看,是破纸片儿里面裹着几颗兔子屎。 我的心里头又开始疑神疑鬼了。我知道自己看到的其实是我自己儿时的记忆,我感觉自己是站在一旁看着小时候的我自己,可实际上这记忆里头是没有现在这么大个我存在的,记忆里头的人们也是看不到我的,但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这大姑娘的视线好像是越过了小时候的我的头顶心儿,是落在了现在这个我的身上,我总觉得她看得到我。 我原本还觉得这个大姑娘虽然脸长得不好看,但人还挺耐看,可我现在越看她,就越觉得别扭。 她身上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我想到从她身上闻到的那股奇怪的老人味儿。我悄悄地把胳膊肘曲起来,把大罗马表贴在我的耳壳子旁边,透过耳壳子传来清脆的沙沙声,大罗马表走得很正常,我知道那个东西不在这里。我看到的没差,是这个大姑娘的身上带来的东西。 这个大姑娘还跪在地上。我小时候人矮,这个姑娘生得高大,之前她站着,我的脸就直冲着她那两条大腿根儿的中间(实话实说,这不是我下流),现在她跪着,我的眼睛就正好对着她的胸前。这个大姑娘发育得好,胸前高高地鼓起两个包,就像两个结结实实的高脚馒头(这种馒头个儿大,模样挺,特别有嚼头,不比一般馒头松松淡淡的),把她那薄连衣裙给撑得绷起了一小片薄薄的布,我的眼睛就盯着两个馒头之间的这一片薄薄的布,使劲儿地看。 这不是说,我从小就是个下流胚子,而是我觉得她胸前的这片薄布,看起来很奇怪。 这片薄布在动,可又不像是被风吹得在动。 我儿时记忆里头的这天清晨,是个难得的好天,虽然有风,但是风很轻,吹在头发丝上,头发丝都不怎么晃动。更何况这个大姑娘胸前的两个馒头发得鼓鼓囊囊,那条薄连衣裙是绷在她的身上的,这么轻的风,吹不动绷得这么紧的衣裳。而且要是风吹动的,也应该是把这个布的褶子都往一个方向赶,可这片薄布,却是在高高低低地一起一伏,而且还很有节奏,这种动静,就好像是冬天里一个人拿薄丝巾裹着脸说话,嘴巴吸气吐气的时候,气流带动丝巾的那种起伏。 她胸前的这片薄布底下,有个东西在呼吸。 我把眼睛盯着她的胸前看,那两个丰满的馒头已经吸引不了我的视线,我在看那块一起一伏的薄布。我能感到薄布底下的东西,也在把我给看着。我刚才感觉到的视线,就是来自它——那个薄布底下的东西,它能够透过长达十年之久的时间,感到有人在窥探这段记忆。 我看到站得远远的那些人,他们脸上流露出厌恶和害怕的表情。他们早就知道这个大姑娘身上有东西,他们是怕那个东西。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我的心里突然咯噔了一下。我刚才想那个东西,总觉得它是个活物,至多是个黑相公之类的玩意儿,虽然觉得邪门,可心里并不怎么怕它,因为它是在呼吸,这说明它也有弱点,至少它也需要空气。可是,我突然想到,如果这姑娘真的只是在她胸前藏了一个耗崽子大小的玩意儿,它的呼吸动静怎么会那么大?就算是一个大男人的肺活量,他要去吹动一小块绷紧的薄布,恐怕都得使上劲儿,那这块薄布底下,得藏着多大一个玩意儿? 可我看着这个大姑娘的胸前,清清楚楚两个高脚馒头的形状,就算被那两个馒头撑起的那块薄布底下,也实在没有多少空间——就好像那块薄布底下,就只有一张嘴在呼吸。 我突然有一种感觉:就是这张嘴在“看”我。这个大姑娘身上的老人味儿,也是从这张嘴里呼出来的气。 如果那块薄布底下就只有一张嘴,那么这张嘴之外的部分在哪里? 我想到这个大姑娘对小叔叔说的第一句话,她说:“我知道你把眼睛留在了船上。” 她是在说,我的小叔叔把眼睛留在了阴船上。 所以她才叫我的小叔叔去找阴船。 我的小叔叔虽然是瞎子,但他却看得到阴船。 因为他把眼睛留在了那个船上。 我的小叔叔少了一双眼睛,而这个大姑娘的身上多了一张嘴。 我的心里突然不寒而栗。 小时候的我,还牢牢地把我的小叔叔的手给拉着,我疑惑为什么那个时候的我会完全没有感觉到,我的小叔叔身上,其实一直有股味道。 这个大姑娘身上的老人味儿,其实我的小叔叔身上也有,只是没有她身上那么重,而且我跟我的小叔叔待习惯了,就闻不出来了。 可我的小叔叔那时也才三十多岁,他的身上不该有这个味道。 我现在回想起来,不但我的小叔叔身上,就连古戏楼里,也有一股子味道。 就跟我从这个大姑娘身上闻到的味道一样。我以为这个味道是老人味儿,也就是俗称的“老人臭”,有些上了年纪的人,无论怎么勤快洗澡更衣,都没法洗掉那股子味道,这个味绝对不是汗臭口臭,而是一种从汗毛散发出来的味道,有人说这是因为老年人新陈代谢慢了,身上的皮肤器官在一点点地衰竭,不再工作了,体内滞留的物质没法正常代谢出来,由此产生化学反应,就是这部分已经衰亡的肉体散发出来的老人臭。我记得我的奶奶是怎么说来着的,她说,等到人快要过世的时候,味道会更重。有些老人原本身上没味儿,某一天突然有了味儿,就知道自己快要死了。 我没见过尸体,所以不知道死人身上是什么气味。我以为自己闻到的是老人味儿,其实是死亡的味道。 人天生都是怕死的。所以那几个从大红旗上下来的人都远远地站着,脸上带着厌恶的表情,把这边给看着。他们未必知道这个大姑娘身上带来的究竟是什么东西,但他们一路上闻到那个气味,就知道那个东西肯定跟死亡有关。他们也在我的小叔叔身上闻到了那股味道,因此他们也用厌恶和惧怕的眼色把我的小叔叔给看着。 我的小叔叔和这个坐着大红旗来的大姑娘,他们是同一类人。 他们是什么人? 第十七章 勾云吕 我不知不觉把牵着小叔叔的手给松开了。我的心里感到前所未有的疏远,这种感觉从来没有过。哪怕是那个时候的我,也感到了这种莫名其妙的气氛——小孩子在大人有话要说却又碍着小孩在不好开口的时候,都会有这种尴尬的感觉,就好像是自己犯了错一样,感觉特别羞愧——那是一种自己是多余的孤独感。 果然,我的小叔叔对我说:“你去一边耍去。” 小时候的我走到一边去了,走到现在的我站着的这个地方。我站在土路边上,贴着路边的沟里,那里面有些积水,长了很大一片鸡咯咯草(我们这儿的一种野草,用手去摸它叶瓣上面的绒毛会发出香味,把茎掐断了会发出咯的一声,就跟掐鸡脖子一样,所以叫鸡咯咯草),小时候的我就蹲在那儿掐鸡咯咯草玩,长大后的我就站着看这对狗男女说话。我听到我的小叔叔说:“你起来吧。我的眼睛又看不见,你跪着是给谁看。” 这个大姑娘就站起来了。这个大姑娘的涵养真好。她在地上跪着这么半天,两条白生生的大腿上都沾了泥,就像两根从泥地里挖出来的白萝卜。可也没见她脸上着恼。她就把裙摆掸了掸,也不像掸土,就做了这么个动作,然后就把双手交叠在小腹上,又恢复了她刚来的时候那种既矜持又高傲的站姿。她的一举一动,都像是做给人看的,我觉得她比我的小叔叔还像个唱戏的。 这个大姑娘说:“那么李公子是答应帮这个忙了?” 她知道我的小叔叔姓李。 我的小叔叔真名叫李圆明,除了我们村里土生土长的人,知道我的爷爷姓李,叫李买买,我的小叔叔跟我爷爷姓,就算是县剧团里,也不是每个人都知道我的小叔叔姓李。他扮旦角的艺名叫作勾云吕,不知道是他自己给取的,还是师傅帮他取的,别人不是以为他姓勾,就是以为他姓吕,其实这个吕是律吕的吕,是说他有一支仙吕调的临江仙唱得特别出名,他唱这支临江仙的时候,天上的云都被他勾住不肯走了,只要他一唱戏,就连云都停下来把日头给遮住了,专门听他唱戏,因此叫作勾云吕。 其实仔细想想,一个人只要一开口唱戏,这天都变阴了,其实是挺不吉利的一件事。勾云吕这个旦名,本身就暗示着我的小叔叔要唱出事。 还有一种说法,是说我的小叔叔的艺名,本来是叫作勾魂吕,是说无论男女,听他的戏,魂都被他勾走了(我的小叔叔当年最出名的是反串戏,据说真的有男观众迷上他扮的旦角,一个村一个村地追着县剧团的演出队跑,就是为了听他的戏),后来被县剧团的领导知道了,觉得这个艺名不登大雅之堂,就把魂字的那一半鬼给拿走了,变成了勾云吕,既文雅大方,又很有派头。 勾云吕这个艺名,当年在我们这儿是很响亮的,后来我的小叔叔瞎了眼,不能登台唱戏了,就给文化站安排去看古戏楼,得了戏疯子的诨名,大家就不再记得勾云吕了,更加不记得其实我的小叔叔姓李,他的真名是叫李圆明。 我的小叔叔也觉得奇怪,他说:“你倒是打听得清楚。我也就一看古戏楼的乡下人,平时爱唱两句嘴,乡人赐名戏疯子,李公子什么的,你莫要乱叫,我承不起,别人听见笑话。我再问一句:大姑娘你没弄错人吧?” 这个时候,我才知道,原来小叔叔是知道别人在背地里头叫他戏疯子的。我想到他过去老跟我说,他在县剧团是个多大的名角儿,当年一登台就拿多少披红,心里突然觉得很凄凉。 这个大姑娘就冷笑了一声,说:“叫你一声李公子,那是场面话,是有人看重你。你也不用假谦虚,勾云吕的名头谁不知道。你是天生的杀兔仙,有本事把那个船给唱出来,也不枉亏了这几百年的名位。” 这个大姑娘说话真不和气,就她那张嘴冲人的劲儿,能和我的小叔叔凑一对儿。她说的话我基本没听懂,小时候的我就更加听不懂。我琢磨着她话里头的意思,勾云吕这三个字,不是个一般的艺名,而是几代人传下来的名号,这也就是说,教我小叔叔唱戏的师傅,他的艺名也叫勾云吕。 可这杀兔仙又是什么玩意儿呢?我只听说过出马仙,什么黄家仙,常家仙,胡三太爷,胡三太奶奶——其实都是些修炼成精的畜生,有人要求它们办事,就敬称它们一个仙字,出马仙主要是在北方,我们这儿没有,据说北方还有人专门请出马仙上身的,叫香童,那就更加邪乎了。 我的小叔叔怎么会是这么邪乎的玩意儿呢? 我不信这个邪,我的小叔叔也不信这个邪。 我的小叔叔说:“放你娘的臭狗屁,老子的名儿老子自己给取的,什么天生杀兔仙,你这天生扫把星,没事跑到老子的地方来犯骚……”后面的话我没法写了,我的小叔叔一口气骂了很多难听的话,而且还是骂一个女人。通常情况下,这是要有人踩到他的痛脚了,他才会骂得那么难听,难听得都叫人没脸写出来了。 我的小叔叔气急败坏,他的脸皮原本又白又薄,现在泛红了,面若桃花,像个虾子。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我把脸扭过去,我都不忍心看他了。我看着那个大姑娘,她的一双手仍然跟演戏似的交叠在小肚子上,姿态优雅地站在那儿,欣赏我的小叔叔气急败坏骂娘的德行。 这个大姑娘一直等我的小叔叔骂完了(要知道我的小叔叔作为一个唱戏的,那气可是很长的,他能一口气骂半个小时不带停顿,其实我的奶奶也不差),她才拿捏着一副又矜持又金贵的模样,说:“你大爷的,你骂两句也就够了。你姑奶奶我跑这一趟也不容易,人都说嘴巴长在别人身上,我是别人的嘴长在我身上,我也就一传话的,你为难我一个女人,你有意思吗?” 这话说得!我听了心里只有三个字:狗男女。这个大姑娘跟我的小叔叔绝对是天生一对狗男女。我后来知道了,这个大姑娘原来是个唱花灯戏的女演员(我可从来没见过那么胖的女演员),也算是吃开口饭的,所以一张小嘴才那么厉害,因为她那两个大馒头之间还长了个嘴巴,又特别能说会道,后来我们就管她叫小嘴巴,我后来单独还跟她打过一次交道,那时她已经胖得有两个我那么宽了,可一张翘翘的小嘴巴还是长得既小巧又娇嫩,跟她的脸浑不搭的。 那个时候,小嘴巴对我的小叔叔说:“我知道你原来叫李圆明,你爹是阴生子,你是没师父的,是自己跟野台班子学的戏,考进县剧团之后,被分配到了第二演出队,你后来唱出了名气,惊动了某个大人物,让黄五娘请你去给他唱戏,你才争到了勾云吕的名头,至于你后来唱出了事,也是因为你在台上扮的那个旦角把马大杆子的魂给勾没了,他在县城里为你丢尽了脸,才一气之下做出那些混账事,你那四个老同学也是被马大杆子给胁迫的,他们出卖了你,最后才逼得你唱出阴船来。” 小嘴巴说:“我能找到这里,就没有我不知道的事了,就证明我没有弄错人。” 小嘴巴说的事儿,我根本连听都没听说过,但我没听说过的事,未必就代表它们没发生过,我想到我的奶奶总是骂小叔叔是个臭不要脸的戏子,话里头的意思,是我小叔叔在台上唱戏卖弄,勾引了人家,这才惹出了事。只是小叔叔招惹到的苦主居然是个男的,我奶奶都没脸说出口。因此我就琢磨着,小嘴巴说的这些事儿,说不定我的奶奶都知道。她跟小叔叔都瞒着我。 我把小叔叔给看着,看他还骂不骂人。 我的小叔叔不作声了。我的小叔叔不作声的时候,就是他在心里掂量。他们之前说的那些话已经够奇怪了,但是我的小叔叔掂量了很久,开口说了一句更奇怪的话。 他说:“我不知道你们为什么着急要找这船,我也不想知道。可你们要找船,也不该乱了律历,上一回阴船出巡是在丙辰年间,这么大的事,你们居然错过了,那就该老实等下一回。你要是算不准日子,我倒是可以奉告,其实也用不了等多久,岁星一入月,就有好戏看,也就再等个十来年吧。” 我的小叔叔说这话的时候,有种幸灾乐祸的语气,就连我都能感到他话里头的恶意。我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可小嘴巴听得懂,我看到她脸上的表情,她始终不动声色的,拿捏着一副高干子女的腔调(后来我知道她其实只是个女演员,根本不是什么高干子女),可听到我的小叔叔说,要等下一回阴船出来,还要再等个十来年的时候,她的脸色也变了。 我暗暗地使劲儿在心里头记下丙辰年和岁星入月这几个字。我们那个年代,该破四旧的都破四旧了,传统文化的东西留下来得少,我连天干地支都背不出,所以我也不知道丙辰年究竟是哪一年,那一年究竟发生过什么大事,只能先记下来,回头再慢慢地打听。 后来我才知道,丙辰年发生过什么大事,根本不用打听,全国人民都一清二楚。 小嘴巴显然也很清楚,她的年纪看上去跟我现在差不多大,可比我有文化多了。 小嘴巴说:“这日子也不是只有你一个人会算,我们这儿也有人算,下一个岁星入月,那得是乙亥辰月的事了,有人等不及啦,才要我来找你这个勾云吕,要你把这船给唱出来。” 小叔叔说:“你说唱我就唱,你们想得倒挺美,你以为你是谁?” 小嘴巴说:“我都说了,我只是一张传话的小嘴巴,你跟我过不去就没意思了。再说了,十年前也是叫你唱不唱,结果不还是唱了,你总是这么敬酒不吃吃罚酒,自己跟自己过不去,叫大家都难办,这算个什么事儿呢?” 小嘴巴说:“你唱了,自然有你的好处。你不唱,我也不用多说了。” 小叔叔说:“我帮不了你,我已经唱不了勾云吕了。” 小嘴巴说:“你还有一对眼睛在那船上。” 小嘴巴说:“我们要找那个船,也不单是为了我们自己。” 小叔叔说:“你们倒好心。” 小嘴巴说:“真的,如果我身上这张嘴能把那船唱出来,我早就让它唱了。” 小叔叔说:“就凭你?” 小嘴巴说:“你也别挖苦人,我知道我没这本事。要我能唱,还要你勾云吕干吗?”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他们又开始说我听不懂的话了。 小嘴巴说:“我知道勾云吕的规矩,要你开金口,先得上彩头。这儿人多眼杂,我们换个地儿说话。” 小叔叔哼了一声,说:“有必要吗?勾云吕要的彩头,你们未必给得起。” 小嘴巴说:“只要你肯开金口,凡事就好商量。” 小叔叔又哼了一声,他说:“如果我要你身上那张嘴呢?” 小叔叔虽然看不到,但他也能感觉到小嘴巴身上带着个东西,只是小叔叔起先不知道那是一张嘴,但小嘴巴说漏了嘴,她说,要是她身上这张嘴能把那船唱出来的话,她早就让它唱了。就是这个时候,小叔叔猜到了那个东西就是一张嘴。 因为那张嘴散发出来的味道,跟他自己身上是一样的。 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那张嘴之外的部分,就在船上。 小嘴巴被小叔叔说得吓了一跳。其实哪怕把小嘴巴身上所有的嘴巴都送给我的小叔叔,我的小叔叔都没兴趣要,他只是故意这么说,好叫小嘴巴吓一跳。 小嘴巴吓了一跳之后,就马上想到了这一层,就马上不怕了。 小嘴巴说:“你看你,又来劲儿了。” 小嘴巴说着,就来拉我的小叔叔的手。她这个大姑娘,主动去拉男人的手,也不害臊。我的小叔叔被小嘴巴拉着,要他去车里头说话。小时候的我还蹲在地上掐鸡咯咯草玩儿,长大后的我站在那儿看着他们,突然觉得很不对劲。 我心里头在想,一辆大红旗上头,一共能坐多少个人? 小嘴巴站在大红旗的边上,那三个警卫员和张眼镜儿都站到了一边儿,张眼镜儿原本在抽烟,小嘴巴瞪了他一眼,张眼镜儿就又往后退了几步,那三个警卫员也跟着往后退了几步。我看那三个警卫员穿的衣服有点区别,我回想他们从车上下来的位置,那其中一个没戴肩章的应该是开车的司机,另外两个就应该是坐在警卫座那两个位置。 张眼镜儿是打哪儿下来的呢?我记得他是从副驾驶座上下来的。这一行人当中,他应该算是个副官,级别比小嘴巴低,因此他官位再高,也只能坐在副驾驶座上。 那么这辆大红旗上最好的位置是谁在坐着? 小嘴巴再傲气,她自己也都说了,她只是一张传话的小嘴巴,张眼镜儿对她恭敬,一方面是因为害怕小嘴巴身上带来的另外一张嘴,另一方面,应该是害怕她身后的那股势力。 可按照这么说起来,小嘴巴就不可能是一个人独占整辆大红旗上最好的位置。 或者说得再干脆一点,就光凭一张传话的小嘴巴,还不可能出动大红旗这个级别的车。 如果我猜想得没错的话,大红旗上,还有一个人始终没有下车,这个人的级别,才是真正配坐大红旗的。 小嘴巴要跟小叔叔讲条件,可她心里也知道,就凭小叔叔这个人的人品,他要开出的条件,肯定是她做不了主的,所以她才会让大红旗里的那个人亲自跟小叔叔谈。 可小嘴巴为什么不说?她为什么不告诉我的小叔叔,车里还有一个人? 我看着小叔叔被小嘴巴拉着,一步步往大红旗走过去,心里突然有一种很不好的感觉。 可能性只有一个,那就是如果她说了,小叔叔就不会上车了。 大红旗里头那个始终没有下车的人,才是真正能威胁到小叔叔的人。 小嘴巴之前说了那么多话,都是废话。她真正的目的,是要把小叔叔骗上大红旗。 接下来呢? 我想到我小时候看过的那些电影,电影里头是怎么演的?敌特分子跟踪暴露的地下党员,到了僻静的巷子里,把人往小轿车里一塞,直接就把车开走,带回去严刑逼供。我怕他们也这么对付小叔叔,虽然凭我对他的了解,他绝对不是干革命的那块料,但也难保他一旦来劲儿了,就跟人死犟到底。 我得提醒我的小叔叔。 可长大后的我不敢发出声来。我想到之前的教训,我怕被“它”给乘虚而入了。我不能再出差错了。我指望着小时候的我。但是小时候的我就知道蹲在地上玩鸡咯咯草,压根儿连头都不抬一下。 我眼看着小叔叔坐上了大红旗,车门关上了。 我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我一会儿盯着大罗马表看,一会儿又盯着大红旗看,生怕它会突然发动,结果根本不记得究竟过去了几分几秒。 我心里头不安的感觉越来越强。 小时候的我也感觉到了。小时候的我终于从地上站了起来,手里还捏了一把鸡咯咯草,踮着脚往大红旗那儿张望。 我看到张眼镜儿几个也在往大红旗那儿张望。 张眼镜儿的脚下已经有了好几个香烟屁股了。 大红旗的车门终于打开了。我的小叔叔从车上下来,他好像一下子老了十岁。 小嘴巴看上去也憔悴了。她低声对小叔叔说:“你可是答应的了。” 小叔叔哼了一声,没有说话。 小时候的我跑过去。小叔叔皱着眉头说:“你又瞎跑到哪里去了,你奶奶老叫我看着你,明知道我是个瞎子,叫我拿什么看你,你跑丢了我才省心。”这话说得真冤枉,之前明明是他赶我去一边耍,现在反倒变成了我自个儿乱跑了。可惜小时候的我是个棒槌,闷得慌,不会回嘴,小叔叔把我数落了一通,好像又恢复成了我熟悉的那个小叔叔。他把手放在我的头顶心上,随便揉了两把,说:“你先回家去吧,跟你奶奶说,今天别给我带饭了。”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小时候的我点了点头,知道小叔叔看不见,又说:“哎。”便往回家路上跑。 长大后的我站在那儿。 小嘴巴对小叔叔说:“你现在心里可都有数了?不是我们不信你,实在是……” 小叔叔爱搭理不搭理地哼了一声。 小嘴巴不说话了,她把头扭过去,对张眼镜儿说:“那你送送他吧。” 小嘴巴说着,就远远地站到一边去了。 张眼镜儿的脸上流露出厌恶的表情。 张眼镜儿对我的小叔叔说:“这边请。” 张眼镜儿从后腰的皮带套子里拿出了一件乌黑发亮的东西,我看不仔细,可我看不仔细也知道那是什么。 小时候的我跑着跑着,突然想起来了,开始往回跑,我喊:“李圆明,李圆明,你的眼睛看不见,没人给你看着路,你等会儿要怎么回来?” 我的喊声戛然而止,一声比过年放鞭炮还要响的爆破声炸响在空气里,在我的鼻子里燃起一股子火药味儿,把我从鸡咯咯草里挤出来的芳香味儿都盖住了。 我不跑了。我站在那儿,我这个时候才想起来我的手里还握着一把鸡咯咯草。我把手松了,鸡咯咯草就散落了在原本是土黄色的村口路上,这条路现在是红色的,我看到我的小叔叔的脸出现在路中央,他是个瞎子,所以他的两只眼睛是阖上的,是两条细长细长的缝儿,除此之外,他的两只眼睛中间偏上一点的地方,有一个圆圆的洞,就像一只睁开的眼睛,那些像红染料一样的东西(里面还掺了一点粉红色和一点点白色),就从那只睁开的眼睛里涌出来,涌上了村口路,把整条路都变红了。 我的小叔叔死了。 张眼镜儿把我的小叔叔给打死了。 我终于知道为什么我会想不起来这段记忆了,就好像这个早晨在我的记忆中从来不曾存在过。我必须要抹杀掉这段记忆。我不能记得这件事,我必须忘记这个早晨,忘掉大红旗,忘掉小嘴巴,忘掉张眼镜儿,忘掉这些人。 可我终究还是想起来了。 我走了这一路,是为了打听小叔叔在古戏楼上吊死了的事儿,可我走着走着却突然想起来了:十多年前的一个早晨,我的小叔叔就已经死了。 第十八章 小铁梅 我醒来的时候,是在村外头的一个路边小饭店里,是菜明把我驮过来的。菜明就是我之前在村口路上遇到的那个生得好看的赖子。他大半夜里从别的地方回来,一路骑着,就听到路边那沟里的草动得不寻常,像是有什么活物在草里钻动。菜明说:“我心里就寻思着,是不是哪家大媳妇夜里出来偷人,半路上就干柴烈火起来了,咋那么大动静呢?”他拿汽摩前面那个灯往草丛里一照,没见到大媳妇白花花的身子,只瞅见草叶哗啦啦地翻飞,反着一片白光,白光里头隐约有个影子蹲在草里,四肢着地,身上还穿着衣服,看上去倒像是个人样子,只是浑身上下都是土,看不清面目。 菜明说,他叫了几声,这个人都不应,只顾埋着头,两只手插在泥里,一个劲儿往地里刨,周围的草都刨倒了一大片。他就开始疑心,这莫不是个活人,是个活鬼?这活鬼半夜里从土里钻出来,也不知道是来找谁索命的,看他这么埋头刨土,莫非是要挖到地府去?这么一想,心里就悚了。可他好歹是个赖子,我们这儿的赖子有两个特点,一是下手狠,不计后果;二是胆子贼大,一旦发起狠来,管你天皇老子,都敢给他下手——主要还是法制意识薄弱。总之,在我们这儿,胆子不大成不了赖子。菜明这个赖子虽然生得好看,一张脸跟个大姑娘似的白白净净,但是狠起来也是个狠角色。他把汽摩往路边一横,随手在地上捡了块石头,往手里掂了掂,就往路边那草沟沟里跳下去了。 菜明这么一说,我就明白为什么我的后脑勺疼得那么厉害了。 我的眼睛也肿得厉害,只能眯着一只眼,把菜明给看着。这个赖子笑眯眯地点了一支烟,用手把我给点着,说:“大兄弟,那时候我可是一连叫了你好几声,你都不给我应,好端端的人不做,非要蹲在草里装神弄鬼,可怨不得小兄弟我下手狠了点儿。” 按照菜明的说法,他是大半夜里骑过村口路,见到我一个人跟活鬼似的躲在草沟沟里刨土,把这一路上的草都给扒拉倒了,搞得浑身浑脸都是土,浑看不出个人样子,他才捡了个石头,把我的后脑勺给砸了。他把我给砸昏了之后,跳到草沟里一看,认出了我就是下午跟他打听段毛子的那个人,就不好意思把我给扔在草沟沟里了,就把我给驮到了这个路边小饭店里,让老板娘给我上药。 我回想起这天下午在村口路上遇到菜明,跟他打听段毛子的事儿,突然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其实这才过去几个小时,可我的整个人生观都颠覆了。 我的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我的小叔叔死了。 我的小叔叔在十多年前就死了。他是被人在路边打死的。 可他两年前又在古戏楼上吊死了。 一个人怎么能够死两回? 在古戏楼上吊死的那个,到底是不是我的小叔叔? 如果我的小叔叔在十多年前就死了,那这十年来以我的小叔叔的身份活着的,又是什么东西? 到底哪个才是我的小叔叔? 不能想。 不能想。 我的脑袋里有个声音在对我说。 我刚要反驳这个声音,我的脑袋就跟疼得跟要裂开似的,脑壳深处发出嗡嗡嗡的声响,像是警告我不得再想,我一阵恶心,呕出几口黄水。 “大兄弟,你这是怎么啦?”菜明好声好气地问,他说话的腔调也像我的小叔叔,有种说不出的幸灾乐祸。 “我头疼。”我有气无力地说,刚一开口,又呕出一口黄水。 “头疼就对了。我看你刚才刨土那劲儿,跟条野狗似的,脊梁骨还直抽抽,科学上说,多半是脑袋里面长了瘤子,毛病就出在那上头。”菜明这个赖子还讲科学,他还说:“要不是我把你给驮回来,你现在就躺在草沟沟里晒月亮,一躺躺到大天亮,冻成一根人肉棍棍,再过个三五天,还没人发觉,你就死硬了。等到你的肉软了臭了,才被野狗叼出一只手一只脚来,那可真吓人哩。” 菜明说,我能坐在这儿呕黄水,还是多亏了他好心把我驮回来。可我这头疼,明明是被他那一石头给砸在后脑勺上,给硬生生地砸出来的,他倒不提了。 “我说大兄弟,你这大半夜的摸着黑,到底在地里刨什么?”菜明凑近了我,把烟喷在我脸上,神神秘秘地问,“你给我说说,这草沟沟里到底埋了什么好东西?你给我说说,你要真说得出是什么好东西,咱哥儿俩也好一起去挖,你说是不是?” 菜明说,他找到我的时候,我已经把沿着村口路的草沟沟都刨开了。我用十个手指头像犁地一样插在泥土里往外刨,好像要从大地深处挖出它的心脏来一样,光凭着一双手,凭一股凶狠的劲儿,一口气不歇地往地下挖,周围的草根都被我拔了出来,在村口路那条草沟沟里生长了几十个春秋的野草,它们的尸体在月光下散发着草汁的芬芳,瘦骨嶙峋的草根像是死不瞑目的手指,一根根直挺挺地指着我。菜明说,他有一次戏弄广志家的老黄狗,把它埋在自家院子里的宝贝牛头骨盖给挖出来扔到一口死井里,那条狗就像我这般双眼血红,失了魂似的死命刨地,一连刨了三天三夜,最后又气又累地躺在它自己刨出来的土坑里,双眼流泪地对着月亮发出连绵不断的哭嚎声,再也爬不起来了。广志不知道菜明戏弄老黄狗的事,以为这狗老疯了,就用锄头把它给敲死了。 我不记得自己半夜刨土的事儿,我只记得我要去找段毛子打听小叔叔在古戏楼上吊的事儿,可是我走着走着,突然想起来我的小叔叔在十多年前就死了。这之后发生了什么事,我一点儿也不记得了。 可我知道菜明这个赖子说的是真的。我低下头去看自己的一双手。我的两只手上全都是泥,我的十个手指头,十个指甲全都劈了,有一根锋利的芒刺深深地扎在我的大拇指的指甲缝里,那个指甲已经完全变成了青紫色,我轻轻地碰了碰那个手指头,一股钻心的痛就从手指尖一路传了过来,传到我的脑子里,我的脑子里的某根筋倏地一跳,叫我露出一个龇牙咧嘴的表情,看得菜明又露出了那种幸灾乐祸的坏笑。 菜明说:“大兄弟,跟我说说,你想从这草沟沟里挖出什么宝贝儿来?” 我不记得自己刨土的事,可菜明这么一说,我就想起来了,我当时是想从这村口路的草沟沟里挖出什么来。 不能说。 不能说。 我的脑子里有个声音在警告我。就是这个声音叫我头疼,它怕我说出来。 我又想到了小叔叔额头上的那个洞,那个洞就像一只睁开的血糊糊的眼睛在把我给瞪着。我想尖叫——我的小叔叔死了!我的小叔叔被人打死了!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那群开着大红旗来的人,他们不会把小叔叔的尸体带走。 他的尸体在哪里? 这条村口路附近,哪里最适合埋尸体? 死要见尸。死要见尸。 我的小叔叔死了。 我的小叔叔不是吊死在古戏楼上,他十多年前就死了。 不能说。 不能说。 我的脑子里有个声音在反复警告我。我一想开口说话,它就叫我头疼。我的头快要疼裂了。我拿血污的双手捧着头去撞桌子,我说不出话来。 菜明坐在桌子边,笑眯眯地抽着烟,把我给看着,他脸上的那个狡猾的笑是在说:你不说也没关系,不管你在地底下藏了什么宝贝儿,我都能把它给挖出来,就我跟把广志家那条老狗埋的宝贝牛头盖骨给挖出来一样扔到死井里去一样,我也要把你的宝贝给挖出来,叫你再也找不着。 我看着菜明的坏笑,突然觉得他一点儿也不像我的小叔叔。我的小叔叔也坏,可不像他这么无聊,无聊到连一条狗也要欺负。而且我的小叔叔要干坏事的时候,脸上是一点儿声色也不会露出来,让你绝对猜不到他想要使什么坏。 菜明这个赖子,心里在想什么坏事,全都写在了他的脸上。他不像我的小叔叔那么老奸巨猾。他不是我的小叔叔。那个叫菜明的,他只是一个年轻无知的赖子罢了。 就让菜明以为那草沟沟里埋了什么宝贝吧。我的脑子里,那个声音在对我说。你不能再挖了,就让菜明去挖吧,他是个赖子,会想出他的办法,你要离开这里,你不能继续留在这里了。 我为什么不能继续留在这里了?我想问脑子里的那个声音,可它突然消失了,只剩下一阵嗡嗡嗡的轰鸣,就像一群蜜蜂在我的脑子里横冲直撞,撞得我的脑壳都疼了。 我拿双手捧着头,摸到后脑勺上黏糊糊的一片,我把手拿到面前,我的手上也沾上了那种黏糊糊的东西,又黑又黄,有点像是半干的泥巴,里面还混着干瘪的草籽,我把手放到鼻子底下一闻,一股淡淡的有点熟悉的骚臭味儿。 菜明看到我摸着后脑勺一脸疑惑的样子,早就笑得从椅子上滑下来,连手里的烟都快要笑掉了。他笑起来的样子可真好看,可也真可恶。 我拿一只肿胀的眼睛瞪着他,我说:“你往我脑袋上糊的这是什么玩意儿?” 菜明这个赖子越发乐不可支,他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笑得捂住肚子直打嗝,简直要自己把自己给噎死了。我已经闻出来了,他在我后脑勺上糊的那个东西是驴屎蛋,难怪那股骚味那么熟悉,我又恶又气,要不是我浑身上下疼得厉害,我真要站起来把这赖子给一顿好打。 我正这么想着,突然就听到一个冷冰冰的女人的声音从背后响了起来:“菜明,你又在犯什么浑?” 我看到菜明立刻不笑了,也不打嗝了。他把架着的二郎腿放下来,特别殷勤、特别严肃地说:“嫂子,我这是在助人为乐呢。” 我看不到站在我身后那女人,我不仅脑袋疼,脖子也疼,疼得我不想扭过头去,我听到那个女人冷冰冰地说:“你拿驴屎蛋糊人脑袋,这算是哪门子的助人为乐了?” 菜明说:“嫂子,这你就不懂了,驴屎蛋止血,我看他脑袋后面破了个窟窿,血直往外边涌,要不是我把驴屎蛋给他糊上,把血给止住了,他早就见马克思去了。”他说得特别诚恳,要不是我知道我的后脑勺是他给砸开的,我还真信了他拿驴屎蛋糊我脑袋是为了我好。 那个女人声音里头有点不高兴了,说:“你把人给打伤了,弄到我这店里来算是怎么回事?”我觉得这个女人很聪明,菜明这个赖子什么都没说,她就猜到我脑袋上的窟窿是菜明给砸的,看来菜明平时给人脑袋上添窟窿这种事也做得不少。 我看到菜明怕这个女人,这个女人又把菜明给骂了,心里听得挺高兴,可下一句话就不对了。这个女人拧着嗓子,冷冰冰地说:“我跟你说了多少回了,你们在外头捉弄人,千万别把人弄到我的店里来。脑袋上开个窟窿有什么大不了的事,你给他抬远点儿,随便找个地扔了,他也未必知道是谁砸了他,现在他记住了我的店,到时候给我找麻烦,你管?”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我听了倒抽一口冷气,这个女人敢情比菜明这个赖子还要狠。 菜明这个赖子又露出他那一脸好看的笑,对那女人说:“谁敢找嫂子的麻烦,就算我菜明管不了,五老爷也不能不管,是不是?” 女人说:“哟,你还有脸提你五老爷?” 菜明说:“这可不是为着这个人跟五老爷有关系,我才把他带到嫂子的店里来吗?”他压低了声音跟女人说:“这人在路上打听五老爷,正好被我给撞上了,我才把他给带到嫂子这儿来了。” 我心里想,我连五老爷是哪个都不知道,还跟你打听五老爷,这不是胡说八道嘛。菜明这个赖子又在骗人了。 菜明这么一说,女人就转到我的面前来,把我给看了两眼,我也趁机把她给看了两眼。一看吓一跳,这个女人,黑且胖,满胸奶,身上裹着件桃红袄子,看模样还不到二十,圆脸盘子,戴两个耳坠子,一身黑皮,油黑发亮,跟包公似的,她背着光站在暗头里,我这一眼望过去,只看到一双丹凤眼,眼珠黑白分明,跟猫儿似的把我给盯着。 我不知多少天没照过镜子,不知道现在的自己看上去是个什么鬼样子。我长得不像我的小叔叔,我的小叔叔是尖脸盘,我的下巴有点儿方,像我奶奶,我也不是双眼皮儿,眼梢还有点往上吊,像京剧里的大武生,周易过去说我盯住看人的样子凶狠,有股杀气,生人勿近。我这几天没刮胡子,又在地里糊了一身泥,估摸着怎么看也不像好人。这个女人把我盯了一会儿,冷冷地说:“这几天打听你五老爷的人还少了去了,有啥可稀罕的。” 说着,一扭腰往屋后头走了,帘子一挡,也不知她干吗去了。 菜明用手托着腮,嘴巴往那帘子后面一努,笑嘻嘻地把我给看着,压低了声儿说:“我嫂子,好看不?” 我心里想这个女人怎么也跟好看不沾边儿,要说好看,还没菜明这个赖子生得好。还没来得及接嘴,女人又从帘子后面转出来了,手里拿了一个大碗,碗里白花花的,一股刺鼻味儿。我一闻这个味儿,眼泪就想下来了。我奶奶过去常弄这个东西,陈年白萝卜捣烂了,跟冻猪油拌在一起,糊在伤口或者冻疮的裂口上,止血止痛,是我们这儿的偏方,叫作白老虎油。我小时候最讨厌这股味儿,宁可让伤口敞着也不要抹白老虎油,现在我在这个小饭店里又闻到这股味儿,反倒觉得亲切了,连带着这个女人都有几分亲切。 这个女人仍然冷冰冰地,把碗往我面前的桌上一搁,说:“你把手插在这碗里头。” 我的十根手指头都刨烂了,手指尖上的皮跟肉都剥开来了,整只手就好像戴了一个破棉手套,肿得看不出形状,痛得我一抽一抽。我忍着痛把十个手指往碗里插了,起先一阵麻痛,麻得我眼泪都下来了,等到麻过去了,就变成了木,就好像这十个指头已经不是我的了,也觉不出怎么痛了,人倒舒坦了。 原来她之前打量我那两眼,是打量我身上的伤。我倒想错她了。这个女人虽然长了一张冷冰冰的包公脸,心地倒好。 就这么点功夫,这个女人还支使菜明给打了水,把我后脑勺上的伤口也给洗了,也给糊上了一层臭乎乎的白老虎油,用布带裹了起来。她的手脚利索,我几乎没怎么觉得痛,整个脑袋就已经被她给包得木乎乎的。菜明讨好她,说:“嫂子这手活可漂亮。” 这个女人还是冷冰冰的,说:“漂亮个啥,阉条公猪也是给这么包的。” 我一听就不高兴了,心想我这是人脑袋,跟公猪的那玩意儿可大不一样。我心里不高兴,就把这个女人给瞪了一眼,这一眼瞪过去,就见她虽然仍然冷着一张脸,眼梢却带着笑,我就知道了她其实是在说笑。见我打量她,她立刻就把那丹凤眼冲我一横,把脸扭了过去。这一横一扭,倒真有几分黑里俏的味道。 我再看这个女人,就越看越有味道了。我们那个时候的年轻人,都喜欢城里女人,要像外国电影里的女演员一样,脸白,个子高挑,苗条,那才算得上好看。其实我们山里的女人,皮肉紧实,腰身浑圆,脸虽然晒得黑,可人饱满油亮,那也是很有味道的。我听菜明把这个女人叫作嫂子,又听他们不断提到一个五老爷,心想这个女人莫不是五老爷的媳妇儿?听他们的口气,这个五老爷应该是个来头不小的人物,那年纪应该也不小了,眼前的这个女人,怎么看也就二十出头,莫不成其实是五老爷的女儿?可她说话那架势,跟阿庆嫂似的,也忒老成了些。 我现在知道了,那女人叫小铁梅。我脑子里胡乱转着些念头,小铁梅也不搭理我了,只管跟菜明说话。他们俩说五老爷的事,五老爷长五老爷短,还憋着嗓子叽叽咕咕,怕给我听去了什么。两个人正嘀咕着,小铁梅突然扭过头来,把我给一瞥,冷冷地哼了一句:“这年头敢管五老爷叫段毛子的,也没几个活人了。” 菜明这个赖子笑嘻嘻的,说:“可不是嘛,这人可不是存心找死。”又压低了声音,“我看这家伙的脑袋里,是有什么东西不对劲儿,我找到他的时候,跟条疯狗似的在地里刨土呢。”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段毛子段毛子,我的脑子里有什么东西突然一闪,后脑勺就有根筋冷不丁唰地一疼,我叫起来了,我说:“你们说的段毛子,是不是修汽摩的段毛子?” 我这么一叫,小铁梅和菜明都转过头来,狠狠地把我给瞪了一眼。 菜明说:“你再叫一遍那啥试试,小心五老爷收拾你。” 我知道了,他们说的五老爷,就是我要打听的段毛子。 难怪我在路上遇到菜明,跟他问段毛子,他用那种眼神把我给看了。 张家口的百顺,刘家坝的盐伍,修汽摩的段毛子,染坊住的昆子。 这四个上过古戏楼的人,是我原本要打听的对象。可我在路上走着走着,突然想起了十多年前我的小叔叔在村口路上被人打死的事儿,就把打听他们的事儿给暂时忘了。我满脑子只想着我的小叔叔分明十多年前已经死了,姑且不论这十多年以我的小叔叔的名义待在村子里的是什么东西,一个死人怎么又能在古戏楼上吊死了呢? 我苦苦地想着这个问题,就忘记要打听段毛子这几个人的事,再说我当时已经知道,这四个上过古戏楼里头的人,张家口的百顺,还有住染坊的昆子,这两个人是已经不在了,我心里头下意识地觉得刘家坝的盐伍和修汽摩的段毛子多半也发散了,去打听他们两个,也没指望找到活人问出点什么,只是想把这件事做完。 周易说我这个人最大的毛病,是认死理,一旦开始做一件事,就非把这件事做完不可,哪怕这件事已经不是这件事,已经变成了那件事,我也非要做下去不可,所以我这人总有做不完的事,而且往往连我自己都说不清我非做不可的这事儿究竟跟我有什么关系。 可我现在想起来了,我要找人打听戏疯子在古戏楼上吊死的情景。十多年前,我的小叔叔在村口路上被张眼镜儿打死的时候,就我一个人看到了(大红旗上的那些人除外,我也不知道要去哪儿找他们),可戏疯子在古戏楼上吊死的事儿,却是有好些个人看见了。我总觉得我的小叔叔上吊这件事蹊跷——他怎么看也不是一个会自杀的人。 用小叔叔的话来说,就是这世上比他坏、比他该死的人有那么多,凭什么轮到他去死。我前阵子遇到了事,差点儿想不开,撑不过去了,就是靠着小叔叔这句话给硬撑过去的。 所以我怎么也不相信小叔叔这个人居然会上吊自尽。我必须要找个去过古戏楼的人,把这事给问清楚——现在既然知道修汽摩的段毛子还活着,就更是要问个清楚了。 我必须要问清楚,不仅仅是因为我的小叔叔,还因为这个事跟我也有很要紧的关系。 确切地说,是跟“它”有很要紧的关系。 我的脑子里的那个声音又在说话了。它说: 不能说。 不能说。 不能说。我对自己说,现在还不能说出来。 我现在还对付不了“它”。 我知道它一直就在附近,蛰伏在我看不到的黑暗里,它能听到我脑子里的声音。 我不敢再去想“它”了。 我想跟菜明和小铁梅说说话,我现在知道了,他们说的那个五老爷,就是段毛子,可菜明把我给带到这个小铁梅的店里,却始终没见到五老爷人,他究竟在打什么主意? 我得问问菜明,我要怎么才能见着段毛子,我不能在这里干等着。 可是菜明不跟我说话,他只顾跟小铁梅咬耳朵,唧唧咕咕,唧唧咕咕,他们两张脸凑在一起,越发显得一黑一白,就像两个无常。这日光灯的灯管质量也真差,一阵子暗又一阵子亮,照得菜明的脸上越发没有血色了,人也变得不好看了,我突然不敢再去看他了。 就在那一瞬间,我的心里突然有阵疑惑:按理说菜明和小铁梅,这两个人跟我的年纪也差不多,可我为什么从来没见过他们,我小时候虽然老是待在古戏楼上,不常在村里玩,可村子里的小孩就那么几个,我也都知道名字,可我不记得里头有叫菜明的,也不记得有哪个皮肤特别黑的小姑娘是叫小铁梅的。 回想起来,我怕人家认出我是戏疯子家的老幺,一路都故意避着人,可这一路上,就我们这么小一个村子,我还真没碰到过一个我过去认识的人。这又是什么缘故? 是有人在暗地里帮我,还是有人暗地里要害我? 我小时候村子里的那些人都到哪儿去了? 我又开始胡思乱想了。难怪周易说我这个人毛病大,老是怀疑主义,不信任人。 菜明跟小铁梅靠在一起,唧唧咕咕,唧唧咕咕,两个人埋头说着说着,又把我给看了几眼。我不敢去多看他们,就听见菜明说:“嫂子,肚子饿了,给我们弄点儿热的不?” 菜明这么一说,我的肚子也叫了,我中午饭之后就没吃过东西了,小铁梅扭着腰,钻到帘子后面去了,也不知道在弄啥,过了一会儿,就闻到一股说不出是啥的香味飘出来了。 菜明说:“我嫂子手艺可好哩。” 小铁梅扭着腰从帘子后面出来,端出个蒸笼,热气腾腾的,只一会儿工夫,她就蒸了一笼大包子,皮薄个儿大,个个透着油光,一闻这香味儿就知道是肉馅的,就不知道是什么肉。我那么多年都没闻过那么香的肉味儿,我的口水差点都要流出来了。 可我不敢伸手去拿。就刚才小铁梅放下蒸笼的那个功夫,我看到了她的袖子里,她的袖子很长,盖着手背,就她把蒸笼放在桌上的那个时候,袖子缩上去了,露出她的一小段手臂,她的手臂也黑,长着密密麻麻的黑毛的那种黑。 我的心里咯噔一跳。就那么一眼,小铁梅的手臂又缩回袖子里去了。我不敢盯着她的脸看,我怕她脸上也长出黑毛来。她之前都一直在背光里头待着,我只看到她的脸上黑,却不知道是哪种黑。 我也不敢吃包子了。 菜明拿了一个包子在嚼,边嚼边说:“嫂子做的大包子可香哩。”对我说:“你吃呀,莫客气。” 小铁梅就站在我身旁,把我给盯着,说:“你也吃,莫客气。” 我的手藏在桌子底下,我说:“我不爱吃肉馅儿的,你们吃。” 菜明说:“你这人可奇怪,哪有人不爱吃肉馅儿的包子呢?” 小铁梅说:“你不爱吃肉馅儿的,我这儿也有素包子。” 小铁梅扭着屁股钻到帘子后头,就一会儿工夫,又拿出一笼素包子,也是喷香喷香,不知道这馅儿是什么菜做的,馋得我的口水都要流下来了。 我的手在桌子底下摸了个空。我左手手腕上的大罗马表不见了。 我看到菜明在冲我不怀好意地笑。 他把我的大罗马表给摘走了,就趁他用石头把我砸晕了那会儿,那是我身上唯一值点钱的东西。 小铁梅说:“你不吃肉馅儿的,就吃素包子吧。” 她拿了一个素包子往我手里塞,我又看到她袖子底下的黑毛了,我的手一缩,那个白白嫩嫩的大包子就滚到地上去了,一转眼的工夫,好像包子皮上也长出了黑毛,变成了个小耗子,在地上滚了两滚,没影儿了。 我说:“对不住,我也不爱吃素包子。” 菜明说:“你这人这也不爱吃那也不爱吃,你是存心找碴呢是不是。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小铁梅说:“你这人到底爱吃个啥呢。” 我说:“我就爱吃个敬酒不吃吃罚酒。” 我的手在桌子底下蓄着劲儿,我这话一出口,两只手就在桌子底下一使劲儿,把桌子给掀了。我跟菜明之间原本隔了一张桌,现在桌子没了,我只往前跨一步,就揪住了菜明的领子,他还没反应过来,还坐在凳子上,手里捏着个包子,整个人都傻了。 小铁梅叽叽地尖着嗓子叫起来。 我用两只手揪着菜明,我说:“你把我的大罗马表还出来。” 菜明还嘴硬,说:“你凭什么说是我拿了你的大罗马。” 我不要跟他废话,我用两只手卡着他的脖子,用力一使劲儿,我说:“把表还给我,否则要你好看。” 菜明那张好看的脸已经变得一点儿都不好看了,他脸上的血色没了,皮白得像张纸,他脸上的肉也没了,就像一张皱巴巴的白纸包着一个骷髅,从他的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他的嘴越来越尖了,四颗门牙变长了,从嘴皮子底下龇出来,脑袋扭来扭去,想咬我的手,他一点儿也不像我的小叔叔了。 小铁梅急得叽叽直叫,扑到我的背上又撕又咬,我看不到她,但我知道她的门牙肯定也龇出来了,她一口咬在我的脖子上,我用力把她从身上甩下去,用手去一摸,脖子上一长条连皮带肉,都被撕下来了。 可我还是不松手,我一松手,菜明就溜了,我不知道他把我的大罗马表藏哪儿去了,我不能放走他。 我和菜明、小铁梅就这么僵持着。我不松手,小铁梅也不放开我,她再咬两下,我脖子上的筋就要被她咬断了,我就要死了。可我就是不松手。 就在这个时候,我感到这个小饭店的门口站了一个人,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来的,他就站在门口,也不出声,就把我们三个给看着。 第十九章 五老爷 我是侧对着门,门口站了一个人,与其说是我看到了,倒不如说是我感觉到的。 我也不知道这个人在门口究竟站了多久,也不敢扭过头去把这个人给看清了。 我很清楚,我只要一扭头,扑在我背后的小铁梅肯定一口就把我脖子上的筋给撕下来了。她个子矮,够不着我的要害,这才一连撕咬了几下,都没有给我造成致命伤。我可不能把我的脖子扭送到她那张尖嘴底下,让那四颗尖利的门牙去撕咬。 我在心里暗暗数着,这个人要从门口走过来,至少要五步。在这五步之内,小铁梅可以把我的脖子给一口口啃断了,她再给我来个两三下,她就要得逞了,但我比她更快,我把菜明的脖子像拧鸡咯咯草一样拧下来,只需要手上再使一把劲儿。我要在小铁梅把我的脖子啃断之前,把菜明给解决了,然后把小铁梅从我的背上甩下来,我做完这两步,这个人还有三步要走,才能到我的跟前,我还有机会逃走。 我已经没有余力再对付一个“人”了。 那个时候,我已经糊涂了,我拧菜明的脖子,是要他把从我身上摘走的大罗马表还给我,可我现在跟他挨得那么近,都没有从他身上听到大罗马表走动的沙沙声,我就知道这个表肯定不在他身上,他肯定是趁我被砸晕的那会儿,把这表给藏到只有他自个儿才知道的地方去了,我把他给掐死了,我就永远也找不到这手表了。 但我已经没有时间多想了,我再想下去,小铁梅就把我的脖子给啃断了,门口站着的那个也不会永远站在门口不动,等到他动了,我再动手,那就晚了。 我的手上开始使劲儿,我看到菜明的眼珠子突出来了,他的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音,就像拧鸡咯咯草一样,小铁梅疯了似的在我背后一边撕咬一边发出凄厉的尖叫声。 门口站着的那个“人”终于动了。 我也真是糊涂了,我既然已经想到了,门口站着的那个,跟菜明和小铁梅是一样的东西,我怎么还把他当成人,居然去算他从门口到我跟前要走几步。 我看到门口的那个“人”一动,我的心里就后悔了。 那个“人”根本就不是用走的,我甚至连他有没有脚都没有看清,只觉得影子一晃,刚才还在门口站着的那个,已经到我跟前了。 我知道我已经没戏了,可我的手仍然在使劲儿。 我已经不想要回我的大罗马表了,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把菜明——不管他是人还是黑相公——我先给他掐死了再说。 我甚至还听到小铁梅尖着嗓子叫了一声,我听出来了,她叫的是“五老爷救命”。 紧接着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我这一次醒来,脑袋后面痛得越发厉害了。 我的后脑勺先被菜明砸了一石头,肿起一个血包,现在同一个位置又挨了这么一下,虽然不是石头砸的,却比石头砸得更狠,就连那个血包都砸得凹下去了,痛得我连睁眼的勇气都没有。 我勉强把眼睛扒拉开一条缝,发觉我仍然还在这个小饭店里头,还是坐在我先前坐的那个凳子上,只是这小饭店突然亮堂了不少,我一睁眼,就被光线刺激得直流眼泪,眼前的人影看上去模模糊糊,我隐约看得出站着的那两个是菜明和小铁梅,只是看不清他们的脸现在到底是不是变回了人样子,可在他们后面,那个坐在一把椅子上的人影子,我却是完全看不清了。 我只凭直觉感觉到,他就是刚才站在门口的那个“人”,也就是小铁梅管他叫五老爷的那个。 这个人就是段毛子。 我强打起精神来。 五老爷说:“醒了?” 我点了点头,我的头疼得要死。 五老爷说:“你干啥要找菜明拼命。” 我说:“他摘了我的大罗马表。” 五老爷说:“一块表,值得你去杀人?” 我闭着嘴不说话。 我不想说,那是我的小叔叔留给我的唯一的遗物。 五老爷说:“菜明哪——” 菜明说:“哎,五老爷。” 五老爷说:“你把表还给人家。” 菜明说:“哎,五老爷。” 我看得出来,菜明很怕这个五老爷,小铁梅还在那儿叽咕了一句,菜明连个屁都没有放,就走到屋子外头去,过了一会儿走进来,两只手上都是泥,把一堆表哗啦哗啦倒在我的跟前,说:“你自己找吧。” 我根本不用找,光听声音,我就知道哪块是我的。那些表大多数都不走了,它们都是静悄悄的哑巴,还有几块虽然在走,但那声音却是有气无力的,只有我的小叔叔给我的大罗马表,它的轻巧有力的沙沙声,就跟唱歌似的,哪怕被藏在一堆表里头,我也能一下子把它给听出来。 我闭着眼睛摸到那块表,有机玻璃的表面上裂了一个小口子,正好在十二点的上头。我用手指头摩挲着破损的表盘,把表链子上的泥巴给擦了擦,把这块大罗马贴在我的耳朵上,听它沙沙沙地唱着歌往前跑,不知道为什么,我的眼泪就要下来了。 五老爷说:“就是这块表?” 我点点头。 五老爷说:“大罗马,我过去也有一块,好表啊。” 五老爷说:“那个时候的表好啊,走得准,捻上弦儿能一口气走个好几天,不像现在那什么电子表,没个走得准的,什么破玩意儿。” 五老爷说:“大罗马是好表啊,名贵,全国第一个进口表,要搁二十年前,手上能戴这块表的,在我们这里,那都不是一般人啊。” 五老爷说:“你这个后生,有没有二十岁,这个表,是你家里哪个长辈给你的?” 我把嘴紧紧抿着不说话。这个五老爷的眼睛厉害,一眼就看出这表里头有名堂,我的小叔叔把这个表给我,还特地把我养成了每天给表上弦的习惯,确实有他的名堂,但我绝不能让五老爷知道了。 我怕听这个五老爷说话,他的话里头有种威严,让人不知不觉想说真话。 对付五老爷这种人,说真话要比说假话轻松,所以我宁可不说话,我也不撒谎。 五老爷说:“我看你这个后生,也不是什么浑人。我知道这块表对你珍贵,可你要为了这块表,真害了一条性命,我今天也不能放你走出这里了。” 小铁梅在一旁帮腔说:“敢在五老爷面前动手,你也真有胆子。” 我听着大罗马沙沙地往前走,我的脑子里渐渐清明起来了,我现在去看小铁梅的脸,她又变成了一个黑里俏的模样,脸上黑红黑红,皮肤发亮,手背上也没一根黑毛。我再去看菜明,他脖子上被我掐起了一排红指印,像戴了一条红围脖,他的皮肤看上去虽然白,也不像刚才那样发青吓人了,他又变回了一个俊俏的赖子。 菜明见我打量他,狠狠地把我给瞪了一眼。我心想,你之前拿石头砸我,我也掐了你一回,我俩也算扯平了。我就不再去看他了。 我的心里已经很清楚了,菜明和小铁梅都没有问题,五老爷也没问题,这小饭店也没有问题,有问题的是我自己——确切地说,是跟着我的那个东西。 又是“它”——“它”又出来了。 就因为菜明把我的表给摘了,叫我没有发觉,让“它”给偷偷溜了出来。 我不知道“它”是什么时候埋伏在这个小饭店的暗角里,但“它”肯定一直在等这个时机,刚才我觉得小饭店里的灯光一阵亮一阵暗,其实是“它”的影子挡住了日光灯,以它的大小,肯定把整个屋子都装满了,所以我才老觉得这个小饭店里头暗。 我也猜到了“它”的目的:“它”想唆使我把菜明给掐死了,这样我就再也找不到大罗马表了。我没有了这块表,它就随时随地能出来了,我就再也制不住它,只能被它控制了。 甚至我被它控制了还不知道,把活人当成黑相公去打死了,这样我就闯祸了。 要是我真的把菜明给掐死了,甚至把小铁梅也给弄死了,五老爷肯定不能放过我,村里的人肯定也不能放过我,哪怕我不被当场抓住,被当成疯子捆起来,我也非得逃跑不可,我就不可能再回来打听我的小叔叔的事了。 这就是“它”的目的。 可我心里又隐隐地觉得,“它”的目的绝不止那么简单。 我领教过“它”的狡猾,知道有很多事,表面上看起来毫无关联,甚至完全没有意义,可最后都会归结在一起,把我引向“它”的目的。 所以“它”的目的,绝不是要叫我身上背一条人命那么简单。我隐隐地觉得,这个目的跟“它”在村口路上,想要阻止我回想起十多年前,我的小叔叔被人打死的事有关,当时它甚至不顾大罗马还在我的手腕上就出来了,我现在知道它忌惮这块表,如果我真弄明白了该怎么使这块表,它就要反过来被我制住了。 “它”出来的目的,是要阻止我发现什么事。 我想起来了,我被菜明找到的时候,是在路边刨土。 我是要从路边挖出某样东西来。 菜明以为我在那片野地里埋了什么宝贝儿,想诱我说出来,他好去挖。 那个时候,我是想着自己这么个人,绝不能在村里明目张胆地挖那个东西,倒不如将计就计,就让菜明以为那片地里埋了什么好东西,让菜明替我去挖。他是个赖子,干什么都不奇怪,村里也没人敢管他。 是了,就是这个缘故,所以“它”才要唆使我掐死菜明,那时我的手上没有大罗马,“它”能听到我脑子里在想什么。 “它”不单单是想叫我没法跟五老爷打听我的小叔叔在古戏楼上吊的事,它也要叫我找不到十多年前那桩事的线索,这越发让我觉得——这两件事有关联。 我现在遇到的这些事,包括我打听到的那些事,我自己想起来的事,就好像是一个乱七八糟的大线团,上面冒出来一个个线头,每个线头都好像能拉出一根线来,可你去一扯,却发现根本扯不动,每个线头扯到最后都是死结,叫人无从着手。 多亏了“它”,我现在终于知道了,有两个线头是一根线上的,我终于可以解出一个活结来了。我的心咚咚直跳。 五老爷说:“今晚上月头好啊,不明不暗,正正好好,看着叫人心里头舒服。人心里头这一舒服,就懒得管俗世里的闲事了。有什么大不了的事,看看这月头,心里头就舒散了。” 五老爷说:“你走吧,以后别在我眼前逛游。” 小铁梅说:“你还不走,今晚上五老爷心情好,放你一马。” 五老爷说:“你们也都散了,我就一个人看看这月头。”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小铁梅挺尴尬,她原本想挨着五老爷,半张屁股都挨到椅子了,被五老爷这么一说,只能讪讪地站起来,说:“那我给你弄点热的吃食下酒。” 菜明怕五老爷,五老爷不叫他,他早溜到屋外头蹲着吸烟去了。 我晃晃悠悠站起来,走两步,到门口看得到月头的地方,深深吸了口气。我现在把五老爷给看清了。他一点儿也不胖,但人高大,壮实,肩有菜明两个宽,他之前往门口一站,整个人就把门外头的月光都给挡住了。 五老爷也一点儿不老,看起来至多四十来岁,长得有点像一个我看过的外国电影里的人(我后来想起来,那个电影叫《桥》,是保加利亚拍的),头发天生带卷儿,剃得贴着头皮,仍然一个个小卷子支棱着。看得出这个人头发硬,血里狠,不好对付。现在也不是大冷天,他身上却穿着个貂,敞开着门襟,底下不穿衣服,就穿一条宽松的绸裤子,脚上踩着一双阔口黑布鞋。这是我们这儿大赖子的打扮。 可我之前也见过不少赖子,我们这儿的赖子,就像菜明这样的,不学无术,成天斗鸡斗狗,斗蛐蛐儿斗狠,为一句话敢杀人,身上可没有五老爷这样的派头,也说不出五老爷刚才那些话来。我们这儿还有“四大金刚”,是说我们这一带四个出了名的大赖子,可要这“四大金刚”一排儿站在五老爷面前,也都成了小腿子(我们这儿管给大赖子跑腿的小赖子的叫法),上不了台面。 这不是我们这种小地方的赖子能有的派头。 这个五老爷,究竟是个什么来头? 我把五老爷给打量着,五老爷背对着我,靠一张窗坐着,拿一只白酒碗啜着小酒看月头,也不回头,就说:“你还不走呀?” 这个五老爷,眼睛是长耳朵上的,厉害。 我说:“我不走。我有话要问你。” 五老爷说:“嗬,你这个好小子,我没话要问你,你倒有话要问我了?” 我把五老爷给看着,我说:“你过去叫段毛子,你上过古戏楼。” 五老爷仍然背对着我,仍然坐在那儿,美滋滋地啜着小酒看月头,也不回头,说:“我之前以为你不是个浑人,倒是我看走眼了。我过去叫什么,可不是你这个后生管得着的——跟你说句实话吧,有胆子叫我段毛子的,现在已经没几个活人了。” 我说:“在村口吹水的兆旺,他就叫你段毛子。” 五老爷说:“哈,兆旺,兆旺那是个活死人,你也跟他学?” 我的心里一咯噔,怎么兆旺是个活死人?什么叫作活死人?活人叫不得段毛子,活死人就叫得? 我原以为五老爷忌讳别人叫他段毛子,是他现在尊贵了,嫌这个诨名冒犯他,可听五老爷这么说,仿佛其中还有别的名堂。 我突然想起来,我们这儿最忌讳的事,就是叫死人的名字。就好像我在路上叫了小叔叔的名字,犯了嘴煞,差点没惹出大祸来。 难道段毛子这三个字犯忌讳,是因为这已经不是活人的名字了? 我把五老爷给看着,五老爷终于回过头来了,白晃晃的月头底下,五老爷相貌堂堂,月头底下的人影儿也清清楚楚,既没有长尾巴,也没有尖嘴儿,五老爷胸口上倒是确实长了不少黑毛,可那是人家的胸毛,不是黑相公的毛。 我怎么看,五老爷都是个大活人儿,绝对错不了。 我这么把五老爷看着,五老爷也把我给看着。 五老爷说:“这么说起来,跟兆旺打听古戏楼的那个后生就是你了。” 五老爷消息灵通,我什么时候进村,跟什么人说过话,他的心里都清楚。 五老爷说:“在古戏楼上吊死的戏疯子,他是你的什么人哪?” 我不说话,我在五老爷面前不撒谎,他的道行深,我撒谎也瞒不过他。 五老爷说:“你今年多大,过二十了没有?你不能是戏疯子的朋友,也没听说过戏疯子有啥交好的人,要不他死后村里要拿他背钉,不会没个人出来替他说话。嗯,你也不能是戏疯子的儿子,戏疯子没讨过老婆,也从没见女人上过古戏楼。可你这么个打听法,他必定跟你有啥要紧的关系,嗯,嗯……戏疯子是你叔呢还是你伯?” 这个五老爷,我一句话没说,他就什么都知道了。我根本就没法跟他扯谎。 我说:“他是我叔。” 五老爷说:“嗯,原来戏疯子是你叔。” 不知道为什么,我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就是这个五老爷,他早就知道我是什么人了,他问我这么些话,只是要看看我究竟是不是个浑人。从一开始他就在掂量我,包括我跟菜明拼命那会儿,他也是先站在一旁观察我,等到我快把菜明弄死了,他才出手。像五老爷这样的人,做事肯定有他自己的目的,他这么试探我一个后生,肯定也有他的目的。 我的道行太浅了,我猜不到五老爷的目的是什么,但我可以判断出来,打我在村口跟兆旺打听古戏楼起,五老爷的人就盯上了我。我在路上遇到菜明也不是啥偶然,菜明也是五老爷打发来盯我的人,这就说得通了,为啥菜明会在半夜里把我给找到了,给带到小铁梅的店里来,五老爷又那么巧会及时赶到,跟我说了那么一番话。 甚至连兆旺叫我去打听段毛子,都可能是五老爷给安排的,但这未必是针对我——但凡有人跟兆旺打听古戏楼,兆旺就会让他去找段毛子——也就是现在的五老爷。 这样子,不用他主动来找我,我也会自动去找他了。 可我仍然猜不透五老爷的目的是什么,我只知道那肯定跟古戏楼有关。 五老爷说:“戏疯子既然是你叔,有人要拿他背钉的时候你不来,没人给他圆坟的时候你不来,怎么隔了这两年,反倒想起你叔来了。” 我说:“那时候我没法赶回来。” 我这句话说出口,突然浑身一震:我一直以为我的小叔叔去世的时候,我没法赶回来给他圆坟,是因为我自己惹出来的事,可是我自从见过那辆大红旗之后,我的心里就在疑惑:我当时没法离开那座城市,真的是因为我自个儿的那点破事吗? 还是因为有人不想我回来,不想我见到小叔叔,所以我才没法赶回来? 我的身上突然全部都是汗,脸上也全是汗,月头低下的光是冷的,一晒,风又一吹,我就开始打哆嗦,一边打哆嗦一边出汗。 五老爷把我给看着,说:“你这个后生,就问你个话,这又不是古时候举孝廉,不忠不孝也不杀你头,你怕个啥呀?” 我说:“我不是怕,这是虚汗,我一整天没吃饭了,饿的。” 五老爷听了哈哈大笑,往帘子后头招呼:“小铁梅,给下碗胡辣汤面,再给弄个熏兔,你这儿还有啥菜,你看着给弄两个,要快。” 小铁梅在帘子后头应了一声,不一会儿就有一股香喷喷的辣糊味儿从帘子底下钻到了我的鼻孔里,叫我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我刚才撒谎了。我不是饿的,我是怕得出汗。 我小时候胆小,怕跟生人说话,那是被我的小叔叔给吓出来的。我长大以后,把我小叔叔说的那些事渐渐地给忘了,我的胆子就大起来了。我的个性里其实有很狂的一面,自己认准了的事就敢做,而且做事不计后果。如果不是小叔叔过去用他那些故事把我给吓住,指不准我从小就能惹出多大的祸事来。 后来我离了我的小叔叔,到了县中,又考上了城里的大学,就越发了不得了,我这种狷狂的个性,终于给我惹出祸来,叫我吃了教训,可我骨子里还是狂,就拿刚才菜明那事来说,虽说是“它”把我给迷惑了,可我是真的起了杀心,这不能全都赖给“它”,我知道我自己心里是真的想杀了菜明,就冲他敢摘我小叔叔给我的表,我就敢杀他。 可是我现在心里却怕了,而且怕得要命。那个时候,我才感觉到,无论我能有多狂,多自以为是,我终究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小老百姓。我一旦知道了,我面对的这股力量,这个级别根本就不是我所能想象的,我就一下子蒙了。 这个势力之大,能把一辆大红旗开进深山里,也能把我困在一座城市里,如果这个势力要抹杀我的存在,那简直是跟碾死一只蚂蚁那么轻而易举,可它没这么做,那就说明,我还有存在的价值。 但我却不知道,我自己存在的价值是什么。 面对这种力量,像我这么一个普通人,根本不知道该做什么,也根本想不出来对方要做什么。这种无能为力的感觉,与其说是害怕,倒不如说是一种深深的孤独感。 直到这个时候,我才意识到,原来我只有一个人。 就凭我一个人,我要怎么去对付这种力量? 我把五老爷给看着,五老爷也富有深意地把我给看着。他说话的样子很有腔调,声音低沉洪亮,他话里头有种不容置疑的威严,叫人不知不觉当中就跟着他的话走了。我自己就在不知不觉当中,对他一口一个五老爷,搞得我跟他孙子似的,就连我自己都没察觉到,我是什么时候改口的。 我有种奇怪的感觉:我觉得我在哪里见过五老爷。他说话的腔调里有,有种说不出的熟悉感。 我在琢磨五老爷的时候,五老爷也在琢磨我,我们在互相掂量着对方。我判断不出来,他是否也属于那个势力? 就现在这个时刻,我前所未有地希望我可以相信五老爷这个人。我希望我那几声五老爷没白叫。我从来没有对人这么恭敬过,就连我的小叔叔,我对他都是直呼其名。 可是我的脑子里头偏偏有一个声音在告诉我,这个村子里的人,我一个也不能信。 第二十章 金线吊葫芦 小铁梅又扭着屁股从帘子后面出来了。五老爷叫她弄熏兔,她没去弄,倒弄了一盆子白切羊肝,上面撒着绿葱,淋着香油;一锅子煮得烂烂的血豆腐炖粉条,还有一大碗疙瘩汤,白肉生姜大葱熬出来的汤面,咕嘟咕嘟地直冒热气,上面浮着铜钱大的辣油花,我只看了一眼就饿得慌。 五老爷也不吃菜,也不搭理小铁梅,仍然一口一口地滋着小酒,说:“那你是要问我,那晚上古戏楼的事儿了?” 我没说话,不是不想说,是实在空不出嘴来。按规矩说,五老爷不动筷,我也不该动筷,可我实在是饿,整桌菜连碗带盆我都能吃下去。我把我的嘴里塞得满满的,小铁梅那帘子后头不知藏了多少道好菜,血豆腐吃着像是猪血跟豆腐做的,又嫩又滑,可就算她是拿人血做的,我也照样吃得下去,我生怕等会儿再有什么变故,心想着管它吃下去的是什么东西,先他娘填饱了肚子再说。 五老爷说:“古戏楼啊,不简单哪。听说古戏楼上的戏疯子唱得好,不仅会昆腔,还能唱金线吊葫芦,只可惜瞎了眼之后,就再没给人唱过了。” 金线吊葫芦,是我们这儿一种特别的唱腔。有点像发山歌,前半句用本嗓唱,后半句要用小嗓,一下子给它高八度吊上去,所以才叫金线吊葫芦。这种唱腔很特殊,尤其难在翻调子,有的人一辈子也学不会,不过我奶奶说,这种唱法最早是叫花子讨饭时发的歌,所以这种唱腔在我们这里是不上台面的,是矮台班子才唱的。我的小叔叔是唱高台戏的。一般人说我小叔叔唱得好,都说他会昆腔,那才是最正统的声腔,比我们这儿乡下的低腔傩腔都要上得了台面,比金线吊葫芦更不知高级多少倍了。 因此我听着五老爷说的话,仿佛觉得我的小叔叔会唱昆腔没啥了不起的,反倒是更看好这个不上台面的金线吊葫芦,我的心里就奇怪了。 我们这儿的人,是绝对不会觉得金线吊葫芦比会唱昆腔来得稀罕。 我的心里一直有一个感觉,从一路上一直到现在,我就一直在疑惑着:菜明,小铁梅,五老爷,这些人我之前都没见过,按理说我小时候在村子里也住了那么久,就算十几年过去了,人的相貌有变化,我也不该一个人也认不出来。可我一路上到现在,竟然连一个熟人也没见着,我唯一知道的罗伯,还有住染坊的昆子,也都已经发散了。 菜明、小铁梅、五老爷……这些人是打哪儿来的? 村子里原本的那些人去哪里了? 我终于把那碗疙瘩汤给喝了个底朝天。我放下碗,说:“我小时候在古戏楼上,倒是常常听我小叔叔哼几句,我也能跟着哼哼,倒没听他说起过这个金线吊葫芦有什么稀罕的。” 五老爷说:“哦?你也能唱两句?” 我说:“这个金线吊葫芦,在我们这儿是不上台面的玩意儿,我也不是学戏的,唱也唱不好,就不献丑了,省得您听了吃不下饭。” 我说:“说来也奇怪,我们这儿不把金线吊葫芦当个玩意儿,外头的人倒觉得稀奇,听说金线吊葫芦只有我们这地方才有,其他地方的人想学也学不会。五老爷对这个金线吊葫芦有兴趣,可不是也听着图个新鲜?” 我在套五老爷的话,可五老爷却心不在焉地说:“嗯,你虽不学戏,可你从小听你小叔叔唱戏,总得懂点儿戏。” 五老爷说:“我也爱听戏,年轻的时候爱听个热闹,就爱听京剧,《红灯记》《白虎团》也听,《战海浪》《江津渡》也听,还偷偷地听《玉堂春》跟《朱砂井》,昆曲我也听,听那个《游园惊梦》,蒲剧、平剧、晋剧、梆子戏、辰河戏,我都听过,平时也能唱两句嘴,可我就是听不出,那晚古戏楼上戏疯子唱的是哪一出。我就想,莫不是金线吊葫芦?可我这两年快把这儿一带会发歌的人给找遍了,也没一个人知道你小叔叔究竟唱的是哪一出,更别提会唱了,唉……” 我一开始没听明白五老爷的话,等我听明白了,我感到我背上的汗毛一下子都竖起来了。 我说:“五老爷,您是说,您那晚在古戏楼上,听到我小叔叔唱戏来着?” 五老爷说:“嗯,听到了,不单我一个人听到的,罗伯他们也都听到了。” 我说:“可是兆旺说,你们撑船去古戏楼那时候,我的小叔叔已经吊死了。” 五老爷说:“兆旺说的,哈,兆旺那晚连古戏楼都没上去,就吓得腿软了。他说的你能当真?” 我的心都揪起来了,我说:“五老爷,听你这话里的意思,你们上古戏楼的时候,我的小叔叔还活着?” 五老爷说:“戏疯子那时候要是活着,兆旺也不会吓得不敢上古戏楼了。” 我不敢问了。我想起来,十多年前,我的小叔叔就已经死了。那时吊死在古戏楼上的,究竟是不是我的小叔叔?如果不是,那又是谁?他是人,还是…… 五老爷也不说话了,两只锐利的眼睛把我给看着,我的脸色发白,怕他看出我心里在想的事来。 五老爷把我给看着,说:“你小叔叔的事,你知道多少?” 我说:“我……” 我说不出来。 我是我的小叔叔带大的,可他是个怎么样的人,还真不好说。 我说:“不管怎么样,他都是我叔。” 五老爷说:“嗯,他是你叔。” 五老爷拿着酒,他也不喝,就对着月头把那小酒碗在手里转来转去。过了老半天,五老爷说:“他既然是你叔,我也不瞒了,反正罗伯也发散了,当初是他叫我们发誓不说出去。现在罗伯已经不在了,我给你说了,也不算破了誓。” 五老爷说:“你听了也不要害怕。那天晚上,古戏楼是出了怪事。我走过的地方多,见过的怪事也多,可这种事,我还是第一次遇到。” 五老爷说:“戏疯子吊死在古戏楼的那个晚上,月头也跟今晚一样,又圆又大,是个好天哪。” 第二十一章 古戏楼上 五老爷说,他还记得那一天,他那个修汽摩的铺子一整天都没生意上门,就索性早早关了门,去小铁梅的店里喝小酒,喝着喝着,就听说古戏楼上出人命了,戏疯子上吊了,要找人上古戏楼去抬尸。 五老爷不是我们这儿的人,他在我们这儿开修汽摩的铺子,也就是这几年里头的事,因为我们这儿开汽摩的人多,却没有人会修汽摩,五老爷在外头还做其他营生,这个修汽摩的铺子,纯属是便民服务,也算是五老爷的一个落脚点。五老爷说,他一直对那古戏楼挺好奇,他刚到我们这儿,在村子里随便转悠的时候,就留意上这古戏楼了。这座古戏楼跟五老爷过去见到的老戏楼都不一样,它四面临水,孤零零地立在水中央,虽然已经又破又旧,但还是看得出,这古戏楼当年不一般,因为它有两层楼那么高,上有天井,下有台座,尽管当年的画栋雕梁都看不出来了,只剩下一个灰扑扑的壳子,光看这远远看上去的派头,就知道这不是一般人家的东西。按理说我们这种穷乡僻壤小地方,村子里有这么一座气派的古戏楼,确实是一件怪事。可是我们从小看惯了,就没有把它当回事。五老爷找村里的老人打听,知道我们这儿是明朝建村,历史悠久(我们这里很多个村子都是明朝就有了,有些被废弃了,没人住了,成了荒村,离山口近的几个老村子,经常有摄影师去拍照,拍那些碉楼之类的古建筑,有的摄影师自己往山里乱走,不知不觉就会走到无人荒村里去,出来就喊遇鬼,其实是因为那山里还留着当年路的痕迹,只不过被植被覆盖了,就算看不出来,但人在走的时候总是挑好下脚的地方走,不知不觉就走上了通往荒村的小路了)。 村子是明朝建的,可这古戏楼究竟是什么时候建起来的,就没有人知道了,好像自从有了这座村子,就有了这座古戏楼。这也不稀奇,我们这种小村子,又不会有什么地方志之类的文字记载,村子的历史全凭老子儿子孙子这样一代代口口相传,村里的老人就是一本活历史书,要是他们记不得的事,那就没人知道了。可稀奇的是,五老爷再一打听,这古戏楼过去演什么戏,竟然没人答得上来。有个村民就把十三旦的故事给搬出来了。就是我的小叔叔当年不肯演的那个戏,关于古戏楼上有个十三旦,如何长又漂亮戏又唱得好,这个十三旦怎么跟一个刀客山盟海誓,怎么被地主恶霸逼奸不成,最后怎么唱着戏就投水而亡了,死后被白龙王爷请去唱戏。这个戏也不是当地人写的,是当年下乡到我们这儿的文化站老同志写的。这种戏哄哄我们这儿的乡下人还行,唬不住五老爷。五老爷走南闯北,听过的戏多,知道的也多,他说,十三旦名气那么大,连上海滩都请她去呢,她能到你们这种小地方来唱戏?而且十三旦后来嫁得好好的,儿子孙子都生了好几个,这么瞎编排人家合适吗?那村民就急了,说兴许不是同一个人呢,两个人都叫十三旦不成吗?可五老爷问,这个十三旦是唱什么戏的,也没人答得上来,问来问去,竟然没有人看到过古戏楼上演过戏,也没有一个人听说这个古戏楼上曾经演过戏。这个古戏楼,不是在六十年代荒废的,而是早在清朝以前就荒废了,如果不是有文化站进驻村子里,提议要把这古戏楼看管保护起来,也没人想到要派个人去看古戏楼,这就便宜了我的小叔叔。 五老爷的心里就奇怪了。戏楼不演戏,那这戏楼是盖来干吗用的?古戏楼的对岸是一片空地,长满荒草,足有一人多高,掩盖了这里曾经有过建筑的痕迹。有人就跟五老爷说,荒地上过去有几段废墙,村里有人要盖房子就到这里来捡砖,都被捡光了,这里什么都不剩了。五老爷就问,那这里过去是个什么建筑呢。他心里想,这个建筑肯定跟古戏楼有关系。可也没人答得出来,只知道这里过去肯定不是住的人家。五老爷原本以为是有什么大户人家避难到这个村子,才盖了这么个戏楼。结果却根本不是这么回事。这块地方非但没有住过人,而且据说风水还不好,水里还淹死过人,村里的老人宁可绕道也不往古戏楼这边走,年轻人没那么多避讳,但也很少在这一带活动,这里只有一条石头路通古戏楼,而且只通古戏楼,走得人少了,石头缝里都长满了草,把路顶得七撬八裂,五老爷在石头路上散步,走起来很是磕脚。 五老爷说,他平时就老琢磨这古戏楼,可没机会上去,因为古戏楼上有个戏疯子,他是看古戏楼的,他不让人上去,别人就没法上去,而且你也没法跟一个疯子讲道理,他根本不理你。这一天晚上,五老爷正在小铁梅的店里喝小酒,听说戏疯子在古戏楼上吊了,要找人去抬尸,他就想趁机上古戏楼去看看。 那个晚上,一同上古戏楼的人里头,五老爷认得兆旺和他姐夫,染坊的昆子、张家口的百顺、刘家坝的盐伍,这几个人他都不认识。五老爷上了船之后,发了一圈烟,又过了一会儿,罗伯也上船了,五老爷认识罗伯,知道他是村里的老革命,也给他递烟。罗伯拿过烟不抽也不谢,就自顾自地瞪着眼睛坐在那儿。过了一会儿,船开了,那船上几个小年轻又唱又聊的。罗伯就压低嗓子对五老爷说:“段毛子,这船上几个都是不顶用的,到时候你得多出把力。”五老爷一愣,罗伯又直起背,瞪着眼睛坐在那儿。 五老爷说:“罗伯这老人家,厉害。我跟他打过几次交道。我刚到这村,他就把我给盯上了,审我跟审敌特似的。船上那几个小子还晕乎着,什么都不知道,罗伯早就胸有成竹了,他这是料到古戏楼要出事了,才要拽上我呢。” 五老爷说,他起先听罗伯这么说,就以为他是说等会儿抬尸的事,抬尸也有讲究,罗伯怕那几个后生派不上力。五老爷过去跟死人打过交道,他不怕死人。船往古戏楼那边撑过去,月亮又大又亮地荡在水里,那几个后生一惊一乍的,一会儿说水底下有锣鼓班子的声响在回荡,一会儿又说看到古戏楼上有光透出来,五老爷也没放在心上。他就是想去古戏楼上瞧瞧,被那几个后生这么闹得挺烦,后来还是罗伯发话了,这些后生才不作声了。 我听五老爷这么说,跟兆旺之前说的基本没什么出入,我之前心里就在琢磨着,兆旺是不是五老爷的人,故意安排他在村口吹水,要是有人跟他打听古戏楼,就给五老爷通风报信。我在想,要是兆旺原本就是五老爷的人,那两个人的说法肯定不会有出入。可我听着听着,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好像有什么细节对不上,可究竟哪里不对劲,我也说不上来。 我的心里在想什么,五老爷好像都看得出来。我脑子里就这么一转念头,五老爷就说话了,他说:“兆旺那小子跟你说了什么,你别去信他,他连古戏楼都没有上去呢。” 我说:“其实兆旺也没说啥,他就说了船撑到古戏楼的时候,那戏台子上是空的。” 五老爷说:“兆旺这回没瞎吹水,他没上过古戏楼,他也吹不出什么名堂,因为这古戏楼上的事,实在古怪,就兆旺那张嘴,要吹都吹不出来。” 五老爷说,船撑到古戏楼的时候,那几个后生还在害怕,怕黑漆咕咚的戏台子上,那几个假人中间吊着个死人,他们毕竟年轻,没见过死人,凭着一时好奇胆大上了船,临到头儿又犯怂了,只是碍着有罗伯在,才没真的往水里一跳自顾自游回去。 可到船真的靠了岸,那些个后生才真正知道什么叫作个怕。整个古戏楼里没一丝光,只有大正面被月亮晒着,露出一片空空的戏台。再伸长了脖子往里看,就什么也看不见了,只有漆黑一片,连月光都透不进去,不知道那几个假人和吊死的戏疯子究竟藏在古戏楼的哪个地方。 那几个后生都不敢下船了,五老爷倒满不在乎。他去过的地方,要比这古戏楼黑多了。而且他年纪比这几个后生大,心眼也多,来的时候还带了个手电。他就把手电给打上,往那古戏楼上照过去,先照到青砖砌成的台座,露出水面半米多高,底下泡在水里,都生了青苔,也分不清到底是这砖青,还是长着的苔草青。再往上照,就看到了戏台子底下的那排窗,五老爷的心里就“咦”了一声。 五老爷说,他拿手电照到戏台子底下那排窗,嵌在长了苔的青砖里头。我还记得那排窗,我跟五老爷说,那窗是用整块大木板做的,特别沉,我小时候就从来没推开过那窗。窗板镂空雕透了,有一个个亮格可以透光,上面还雕着各式各样的小人,都是穿古装的,做出扮戏的样子,脸和衣服都模糊不清了,也看不出扮的是哪个戏文里头的故事。 五老爷“嗯”了一声,说:“这就对了。”他说,他刚到我们这儿的时候,就注意到我们这儿的窗户还是古色古香的,不用玻璃,还是用木头窗框,竖一排木头档子,上面横钉两条,下面横钉三条,五老爷说,这叫作“一码三箭”,是明代时候的式样。我们这儿是山里头,玻璃运进来不容易,又容易坏,坏了也没处补,除了村口几个小饭店安了玻璃窗招揽顾客,大多数人家还是保留了这种明代留下来的木头档子窗。五老爷懂这个,所以别人跟他说我们这个村子是明代时候就有了,他才肯听信了。可是那天晚上,他看到戏台子底下那排窗,发觉它们是整块大木板雕出来的,心里就疑惑了。他根本没去看那上面雕的小人,只是心里琢磨着,这种拿整块大木板透雕成亮格的窗子,分明是明代以前的手法,这也就是说,这古戏楼的年代,说不定是在明代以前。莫非这古戏楼搭起来的时候,还没有这村子? 五老爷心里琢磨着,就想凑近一点看。他原本就已经站在船头了,脚往前一跨,就上了岸。身后罗伯还在训斥那几个后生,让他们别赖在船上犯怂,赶紧上岸,不见得那么多活人还怕一个死人。五老爷也不管他们,自个儿拿着手电去照那木头窗子,想看得仔细一点。可他刚拿手电靠近了窗子,就猛地往后退了一步。 这时罗伯正拿五老爷当楷模给那几个后生打气呢,让他们别比一个外乡人还不如,自家的古戏楼都怕,算个什么东西,把村子的脸都给丢尽了。见五老爷也退了回来,罗伯就粗着声音,恶声恶气地说:“咋啦,你咋也娘们啦?” 五老爷倒也还沉着,他拿手电照着那窗子,对身后的罗伯说:“您老人家过来看看,是不是我看花了眼。我怎么看到那窗子后头,好像有一张人脸?” 第二十二章 人脸壳子 罗伯一怔,还没来得及开口,他身后那几个没出息的后生已经惨白着脸,嚷嚷开来了:“戏疯子……那是戏疯子!” 罗伯皱着眉,寻思着说:“大仲家的明明说戏疯子是吊死在戏台上的,怎么会跑到这下面来呢?”见身后那几个后生缩在船上,嘴里聒噪个不停,罗伯眼睛一瞪,低声喊了一句“都给我闭嘴,死人都被你们叫醒了。”又对五老爷说:“你刚才看仔细了,那是戏疯子?” 五老爷把两只手摊开,摆了一摆,意思是说他没看仔细。而且哪怕看仔细了,他也不知道那张脸是不是戏疯子的脸。五老爷不是我们这儿的人,他刚来这村子没多久,我的小叔叔又很少在村子里走动,因此从来没有打过照面,戏疯子长什么样子,五老爷心里一点没谱。但是他有一种感觉,就是那张脸肯定不是一张活人的脸,那脸上的表情很不对劲,否则以五老爷的胆识,也不会只看了一眼,就猛地往后退了一大步。 还有一点,五老爷见那几个后生已经慌张成了这样,不知该不该说出来:他刚才用那手电往窗子里照的时候,只看到了一张脸。 五老爷正犹豫着,看到罗伯给他打了个眼色。罗伯压低了声音,把一口烟熏的黄牙凑到五老爷的耳朵边,说:“你刚才就看到一张脸?那身子去哪里了?” 五老爷看了罗伯一眼,心想这老革命不愧是老革命,他刚才就那么一说,这老头心里就明白了。五老爷刚要开口,罗伯又压低了声音,说:“你只跟我说就行,别声张,吓着那几个没胆的王八蛋子。” 五老爷也压低了声:“我刚才手电这么一晃,也不能说看仔细了,但我这人的眼睛没出过大错——要是我刚才没看走眼的话,那真是千真万确的独一张脸,就贴在那窗上,冷冷把我给瞅着。那人脸长得,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别说人身子了,就连人颈子也没瞅着。” 罗伯说:“那你看……” 五老爷又把他两个又大又厚的巴掌给摊开了,摆了摆,说:“既来之,则安之。” 罗伯说:“你别跟我诹文的,你就说,现在这么个情形,这古戏楼咱们是上去还是不上去?” 五老爷看出来了,罗伯虽然这么问,今晚罗伯是非上古戏楼不可的,哪怕这些个后生怕得不敢上去,哪怕自己不陪他上去,他就算是一个人也要上古戏楼。 五老爷自己心里也想上古戏楼。他过去跟死人打过交道,是不拜鬼神的,因此不迷信这些。按照五老爷心里头的想法,事情是再简单不过了:他们从大仲家的来报信说戏疯子吊死在戏台上之后,就撑着船赶来了。这期间没有别人上过古戏楼,那么能捣鬼的就只有戏疯子一个人。 五老爷坐船过来的时候,就听那几个后生在讲戏疯子是什么样个人。我的小叔叔为人刁钻,气性古怪,不但不与人为善,还爱捉弄人。他自己是个瞎子,却能把明眼人给捉弄蒙蔽了,这是他的能耐,他就特别地自鸣得意,另一方面,也是出一口平日里被人叫成戏疯子奚落嘲弄的恶气。五老爷了解了我的小叔叔的这些秉性之后,就开始想:会不会是戏疯子根本没有吊死,而是装出吊死的模样,故意戏弄大家来耍?毕竟大仲家的是从船上看到戏疯子吊死在戏台子上,并没有上古戏楼确认过戏疯子是不是死透了。那戏台子前面有一圈围栏,会挡住一块视线。要是戏疯子在脚底下做点手脚,拿个什么东西垫着,装出吊死的模样来,大仲家的一惊之下,未必会仔细去看,就这么被他瞒过去了也未必。 五老爷越这么想,就觉得这个可能性越大。我听五老爷这么说的时候,也觉得很有道理:这很像是我的小叔叔做得出来的事。他先在戏台上装死,把大仲家的给吓了一跳,赶紧把船撑回去通风报信,紧接着大家劳师动众来替他抬尸,他却一个人偷偷摸摸躲起来了,把四个假人也给藏起来了。这样等人赶到古戏楼一看,戏台子空了,死人和假人都不见了,顿时吓得魂飞魄散,屁滚尿流地逃回去了。我的小叔叔则不知道躲在什么地方笑得浑身打战,喘不过气来,等到第二天,他再施施然走出古戏楼,再把所有人给吓一跳,他就功德圆满了。我简直能够想象出我的小叔叔把手背在身后,脸上又是得意又是不屑的神情了,他捉弄我的时候就是这么副表情,就好像我这么简单就被他捉弄了,他还嫌不过瘾。 我这么想的时候,心里就很是气小叔叔这个人,可是我想起来小叔叔确实是吊死在古戏楼上了,五老爷的推论其实没法成立了,我的心里就难过极了。我跟我自己说,我的小叔叔早在十多年前就死了,吊死在古戏楼上的那个不是我的小叔叔,可我的心里头就是没法把他们给分开。 在我的心里头,古戏楼上那个,就是我的小叔叔。 五老爷在跟我说这个事的时候,我们都知道戏疯子——也就是我的小叔叔,是真的吊死在古戏楼上了。可是当时五老爷并不知道。他觉得既然戏台子上不见戏疯子的尸体,那就只有一种可能性:戏疯子在装死,他就躲在古戏楼里,等着听人吓得哇哇乱叫,他就乐得手舞足蹈。刚才看到窗子上的那张脸,肯定也是戏疯子搞的鬼名堂。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五老爷把他的推论给罗伯一说,罗伯就连连点头,说:“很是很是,这个戏疯子很是可恶,居然拿这种事耍人来玩,实在是可恶。” 罗伯一边点头,就一边把五老爷的话跟那几个后生给说了一遍。那几个后生原本怕得跟什么似的,听罗伯这么一说,一个个都恨得牙痒痒的,说什么都要上古戏楼去把戏疯子给揪出来,好生教训一通。 五老爷原本觉得自己推论得挺对,而且也只有这么一种可能性。可是见罗伯这个样子,他的心里反而没底了。五老爷说,他回想起当时的情景,总觉得罗伯早就料到了古戏楼上出了什么事,要真是戏疯子在装死,这撑船过来的一路上,罗伯这张老丝瓜脸又何必绷得那么紧? 五老爷就是这么多留了一个心眼。他见到其他后生都从船上下来了,只有兆旺虽然满嘴骂骂咧咧,咒戏疯子不得好死,神色间却仍是犹疑着不敢下船。这几个后生里头,五老爷就知道兆旺是个怂货,没胆色又没本事,连赖子都混不成,要是万一戏疯子真没在装死,上了古戏楼之后出点什么事,兆旺非但派不上用场,还得费心思罩着他,就对罗伯说,其实也用不着那么多人一起上去,这古戏楼就这么点大地方,无论戏疯子是死是活,也用不着那么多人一起找。 罗伯原本就看不上兆旺,听五老爷这么说了,就不耐烦地摆摆手,让兆旺跟船家一起待在船上候着。五老爷看到兆旺的脸上露出了感激的神色。他不知道,他这一句话,救了兆旺一条小命。 其他几个后生都下了船,虽说嘴上骂得凶,可看到这古戏楼上黑咕隆咚,心里还是有一丝怕,不敢像五老爷那样靠近过去看,谁也不敢先走。一时之间,跟刚生下来的猪崽子似的,全都挤做一堆,要罗伯骂着喝着才肯往前挪步子。 就在这个时候,古戏台上的灯突然亮了。 第二十三章 戏台邀灯 我听五老爷说到这里,心里就咯噔了一下。要知道古戏楼四面临水,要拉电很不容易,这地方平时也没人去,因此村里根本就没给古戏楼通电,也没给安电灯。他们说,反正我的小叔叔是个瞎子,他要灯干吗?因此古戏楼上非但没有电,也没有灯,只有戏台周围的四根立柱上方挂了四盏扁圆的红灯笼,那还是小叔叔支使我给他挂上去的。但这灯笼也不是用来照明的。我的小叔叔说,但凡是戏台就必挂这四盏红灯笼,这灯笼平时是不点灯的,只有在戏台子开戏之前才点起来。来来往往的人只要一看到戏台上的这四盏红灯笼亮起来了,就知道今晚要有好戏上演了,这叫“邀灯”,是邀请大家来看戏的意思。 我小时候很天真,听小叔叔这么说了之后,就一直盼着这古戏楼上的四盏红灯笼哪天可以点起来,我就可以有好戏看了。那时候我还不明白我的小叔叔这辈子都不可能再在戏台上风光了。我在那里等啊等,眼睁睁地那四盏灯笼在日复一日的时光里渐渐褪去颜色,明晃晃的红纱布蒙了厚厚一层灰,燕子在里面筑了巢,也从来没见那四盏灯笼被点起来过。后来有一天,我终于发觉了那四盏灯笼只有四张灯笼皮,里面根本没有装灯芯,我才知道这古戏台上的四盏灯笼是永远都不会亮起来的。 但是五老爷却说,我的小叔叔吊死在古戏楼上的那个晚上,他亲眼看到古戏台上的那四盏灯笼亮了起来。 五老爷说,那个时候,他正和罗伯带来的几个后生挤在古戏楼底下。古戏楼有两层,上面一层就是戏台,四根角柱撑着歇山顶,像是个大亭子凸在前面,这是演戏用的明间,左右两侧还有两个小亭子缩在后面,搭着帘帐,像两个小厢房,这是伴奏乐师的座位,也就是俗称的文武场面。古戏台底下的厢房是给演员化妆候场用的,叫作扮戏阁子。扮戏阁子后面有两个楼梯,连着戏台上出将入相的两个台口。古戏楼的青石台座要比扮戏阁子宽出了一个窄圈儿,刚好够放一双脚,青石台座底下就是水了。 那个晚上,五老爷背贴着扮戏阁子的排窗,一双脚踏在青石台座的那个窄圈儿上,脚边儿就是水,水里映着古戏楼的倒影,五老爷一低头,就看到黑沉沉的河水里,那古戏台的四个角柱上挂着四盏红灯笼,一盏接着一盏,悄无声息地亮了起来。 是谁跑到戏台上去把灯给点起来了?五老爷心里疑惑着,往旁边看去,罗伯和他带来的那几个后生全都站在那儿,一个人也不少。这个时候,古戏楼上除了他们这几个人,只有一个戏疯子,莫非这疯子真的还活着,躲在戏台上拿他们几个开心?可他听说戏疯子是个瞎子,瞎子点灯,这是要干啥? 罗伯说:“戏台邀灯,戏疯子这是要唱戏啊。” 五老爷这才想起来,戏台上这四盏灯笼一点,就是今晚要开戏的意思。 只见黑沉沉的河水里,一轮毛乎乎的黄月亮升了起来,正好落在戏台侧面的厢房上头,隔着帘帐映出了两个人影,一个提着锣,一个按着鼓,咚锵,咚锵,咚咚锵咚锵—— 罗伯说:“戏台邀锣,戏疯子这是叫人来看戏呢。” 五老爷也爱看戏,他知道开戏之前,先要敲锣打鼓,这跟邀灯一样,也是告诉别人这里有好戏要上演,邀人来看戏的意思,叫作邀锣。有些时候,这邀锣一敲就是半个时辰,一直要敲到戏台子底下挤满了人,戏班子看到捧场的人够多,这才肯开戏。 可这古戏台上面不是只有戏疯子一个人,那些敲锣打鼓的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难道戏疯子在这古戏楼里还藏了一个戏班子?五老爷站在古戏楼底下,看不到古戏台上的光景,可他能看到水里的倒影,只见戏台两侧的厢房里映出了一个个人影,司鼓的,弄笛的,大锣小锣,月琴弦子,文武场面好不齐全。戏台上倒见不着人影,可那出将入相的两块帘子后面不时传来阵阵说笑声,跑上跑下的脚步声,踩得五老爷头顶上的地板嘎吱嘎吱响,一会儿这个问“谁见着我的水衣子啦?”一会儿那个说“我正扫红呢,找别人帮你描脸去!”忙忙碌碌,好不热闹,可不是足足一个戏班子? 五老爷竖起耳朵,他听到咚锵、咚锵的锣鼓声里,有一个尖尖细细的声音说“来了!来了!”只听那戏台后面一阵忙乱,出将入相那两块帘子后的人影来来去去,好几个声音都不约而同地叫着“快点!快点!”“来了!来了!” 罗伯也捏着嗓子说:“来了!来了!” 什么快点?什么来了?五老爷抬眼望去,乌沉沉的河水和夜晚连成了一片,分不出来哪里是天,哪里是水,哪里又是岸,只能看到黑漆漆的远方突然出现了一点点的亮,就好像是有人抓了一把星星撒进河里,那是一条又一条的船,船上点着灯,照出或站或坐的影子,那都是瞧见了古戏楼上的灯笼,听见了古戏楼上的锣鼓,赶来看戏的人。 来了这么多船,这是渠河上下的人都赶来看戏了?锣鼓越促越急,河里映着的船灯也越来越多,绰绰约约的灯影里,黑乎乎的人影子也越来越多,在水里密密麻麻地飘着,把古戏楼给前前后后地围着。河水哗啦啦地响,锣鼓声里混着无数人同时说话的叽叽喳喳声。我们这里方言混杂,隔一座山就是一种话,五老爷也听不清他们到底在说什么,只依稀听见那河水里似乎也在回响着“来了!来了!出来了!出来了!”的人语。 到底是什么出来了?就在这个时候,锣鼓声骤然一停,那些吱吱呀呀说个没完的人语声也都跟得了号令似的,一下子安静了下来。河水也不响了,风也不吹了,万籁俱寂,五老爷也屏住了呼吸,只听一阵极细极高的丝竹声从河面上荡了起来,那声音钻进耳朵里,五老爷只觉得眼睛一花,低头一看,那河水里映着的古戏台上不知何时已经整整齐齐地站好了四堂十六个跑龙套的小把戏,全都穿着红彩裤,戴着红脸壳子,手里举着画了云彩的牌子,个头大小也都一模一样,就像是十六只从一个模子里翻出来的泥娃娃,端端地站在戏台上。 罗伯捏着嗓子叫:“好哇!” 河面上那些黑乎乎的人影子也叫:“好哇!好哇!” 锣鼓点子又响了起来,咚锵,咚锵,咚锵咚锵咚锵,那十六个小把戏就跟陀螺似的踏着锣鼓点子转开了,又是打旋子,又是耍连环,灵活得不像人似的,在戏台上来回穿梭,把手里的云彩牌子抛上抛下,叫人看得眼花缭乱,五老爷低头看着水里的古戏楼,那戏台上真像是有一朵朵祥云在飘着,一会儿散开,一会儿聚拢,在戏台上来来回回地袅绕,绕着绕着,锣鼓点子又是一变,那十六个小把戏就跟叠罗汉似的一个踩着一个肩膀,用手里的云彩牌子遮着身子,越叠越高,叠成了一座云山。 罗伯捏着嗓子,尖声尖气地叫起来:“要出来了!勾云吕要出来了!” 河面上那些黑乎乎的人影子也叫:“出来了!勾云吕出来了!勾云吕出来了” 只听咚的一声响,鼓佬倌用力一擂鼓,云山霍地散了开来,十六个小把戏蹦跶着,打着骨碌,在戏台上滚着滚着就没影了。从云彩里面飘出来一个神仙似的人影,身披红霞衣,脚踏登云靴,那模样要多漂亮就有多漂亮,要多神气就有多神气。 我听五老爷说到这里,就猜到了古戏台上那神仙似的人就是我的小叔叔。我的小叔叔成了瞎子之后,就没再唱过戏了,没想到他死的那天晚上,倒又在戏台上风光了一回。我想到这里,眼泪就忍不住要下来了。 可五老爷那时候并不知道勾云吕就是我的小叔叔,他还在想着原来那么多人都是来看勾云吕的,可这勾云吕跟戏疯子又有什么关系?五老爷知道戏疯子过去是县剧团的角儿,但他看这勾云吕亮相的气派,不要说是县剧团,就连京城里的名角都没得比。再说了,戏疯子可不是个瞎子吗?但五老爷看这戏台上的勾云吕,虽然看不清五官相貌,但看那身段动作,一双登云靴走得是行云流水,一对水袖舞得是满台生辉,怎么看都不像是个瞎子扮得出来的。 五老爷正想着,那戏台上的勾云吕已经开唱了。说来也是奇怪,五老爷素日里那么精明个人,看到这古戏楼上突然冒出来个戏班子没觉得蹊跷,看到这古戏楼外突然来了那么多看戏的人也没觉得蹊跷,可那戏台上的勾云吕一开腔,五老爷就觉得蹊跷了。五老爷说,他走南闯北那么多年,听了那么多戏,可从来就没听到过勾云吕这种唱法的,他非但听不出勾云吕唱的到底是哪一出哪一折戏,就连那声腔语调也是他闻所未闻的。可这勾云吕不但唱得怪,还好听得要人命,五老爷听着听着就入味了,不由自主地合着拍子摇头晃脑起来,勾云吕唱得欢喜,五老爷的心里就觉着欢喜,勾云吕唱得悲凉,五老爷的心里也是一阵悲,勾云吕唱到伤心处,就好像一个人一辈子的伤心事都被唱出来了,五老爷听着听着,眼泪就下来了,整个人只想蹲下来大哭一场,罗伯和那几个后生也被勾云吕唱得抹起了眼泪,古戏楼外面站的那些黑乎乎的人影子也呜呜地哭成了一片,哭着哭着,五老爷就觉得不对劲了。 五老爷说,那个时候,他被勾云吕唱得失魂落魄,只想蹲下来大哭一场,可他这么一蹲下来,就看到了脚下的青砖已经跟水齐平了。五老爷明明记得他刚上古戏楼的时候,还特意多看了几眼这古戏楼的结构,印象里这青砖砌成的台座露出了水面足足有半米多高,可现在这河水都快要漫过青砖,漫上他脚背了。 这河水是什么时候涨上来的?五老爷一直盯着水里映着的古戏楼,居然完全没发现。古戏台上,勾云吕还在咿咿呀呀地唱着,黑乎乎的人影子围着古戏楼呜呜地哭,哭声就好像是一阵风,呜呜咽咽地绕着古戏楼打转,每转一圈,这河水就往上涨一点,就好像这河水是被勾云吕唱出来的泪水似的,又好像不是这河水在往上涨,而是这古戏楼被勾云吕唱得在一点点往水里沉下去。 就那么一眨眼的工夫,五老爷的脚底下已经感觉到了一阵凉,心里也是一凉,整个人似乎清醒了不少。他连忙去推身旁的罗伯,说:“别听戏了,这古戏楼要被水淹了。”话说出口,声音又尖又细,比刚才罗伯拧着嗓子说话还要怪异,听起来不像是人在说话,倒像是黑相公在吱吱叫,把五老爷自己给吓了一跳。他清了清嗓子,想大喊起来,好叫这古戏楼上的人都听见,可发出来的还是吱吱的叫声,混在呜呜的哭声里,咿咿呀呀唱戏的声音里,别人根本就听不见。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五老爷急了,下意识地想找船。他记得罗伯是让兆旺留在船上,那船就拴在他们身后,可他一回头,哪里还有船的影子。难道兆旺这小子趁着大家听戏的时候把船给划走了?那河水已经漫过了青砖,漫到脚脖子上了,罗伯还浑然不觉地蹲在那里,一边听戏一边抹眼泪,五老爷这回是真急了,也顾不上尊老敬贤了,把罗伯给用力一扯,指着他两条浸在水里的裤管子,嘴里吱吱直叫。 罗伯被五老爷这么用力扯着,终于不抹眼泪了,可他低头一看自己那两条浸在水里的腿,又拧着嗓子哭了起来,说:“我这老糊涂,我怎么就跑来听勾云吕的戏呢,他的戏是活人能听得的吗,活不成了,活不成了,这下活不成了……” 罗伯这么一边拍着大腿一边哭着,一边就把脸冲着五老爷给转了过来。五老爷看着那张脸,不由得倒抽一口凉气:那哪里是张人脸,分明就是一只大黑相公!那大黑相公披着罗伯的衣裳,尖声尖气地哭着,黑毛乎乎的脸上老泪纵横,用一双皱巴巴的小眼睛把五老爷给看着,看得五老爷的心里一阵发毛,猛地往旁边退了一步,也不知踩在了什么上面,只听吱的一声尖叫,五老爷一扭头,就看到自己身旁还蹲着一溜小黑相公,披着那几个后生的衣裳,也都冲着五老爷扭过黑毛乎乎的脸来,一起尖声尖气地哭起来:“活不成了,活不成了,魂都被勾走了,这要怎么活呀?” 这事邪乎了!五老爷心想,这时河水已经涨到了五老爷的腰上,那一溜黑相公只剩了一个黑毛乎乎的脑袋冒在水面上,还是哭个不停。戏台上的勾云吕还在咿咿呀呀地唱着,五老爷这时已经顾不上去琢磨到底是黑相公披了罗伯的衣裳来捉弄人,还是罗伯他们中了邪气,好端端的人突然就变成了黑相公,五老爷自个儿的脸上也在发痒,就好像无数根黑扎扎的毛要从脸皮子底下钻出来似的又痛又痒,五老爷不敢低头往水里看自己的脸,也不敢看戏台上勾云吕的脸,他知道自己要是再待在这古戏楼上,肯定不会有好结果,索性就憋了一口气,埋头往河水里一扎,冲着河面上那星星点点的船影游了过去。 五老爷一下水,心里就暗叫一声不好。他之前在古戏楼上看不真切,可这一下水,他就看清了,那些飘在河面上星星点点的灯光根本不是船,是专门放给死人的河灯。河灯也分两种,有的地方的河灯是用浸了油的彩纸折成船的样子,上面点的是红蜡烛,那是用来给活人祈福的,叫福灯,可五老爷看到的那些河灯,分明是用浸了油的冥币折的,上面点的是白蜡烛,就是专门给死人送魂的冥河灯。这天又不是三月三,哪个放的冥河灯?而且那么多的冥河灯,怎么就全都顺着渠河飘到了这座古戏楼附近来了?五老爷顾不上琢磨这些,他想的是,既然那些根本就不是船,那些来看戏的人又是怎么到了这古戏楼附近来的?难道那些人都是没有脚的,是飘在河面上的? 五老爷不敢想了,他也不敢去看那些黑乎乎的人影子到底是什么东西,可他人在水里,还是看到了,河水里密密麻麻地飘着的,也全都是黑乎乎的人影子,把古戏楼给围着,呜呜地哭着。古戏楼已经完全沉到了水里,从水里传出咚锵锵锵的锣鼓点子,勾云吕还在咿咿呀呀地唱着,红霞衣飘在水里,像是一团火,那四盏红灯笼也在水里飘着,那些黑乎乎的人影子都聚拢过来,把破棉絮似的脸给贴在古戏楼上,无数只腐烂的手扒着古戏楼,跟着古戏楼一起往下沉。五老爷被夹在里面,也被带得一点点往下沉。水漫过了五老爷的头顶,勾云吕的声音就像是一根绳,拴住了五老爷的手脚,叫他也一点点地往古戏楼贴了过去,跟那些黑乎乎的人影子一样,跟着古戏楼一起向河底沉下去,沉下去。 就在这个时候,一只手突然出现在五老爷的头顶上。 第二十四章 阴差 五老爷说,他那时候一连喝了好几口水,以为自己就要交代了,突然就看到自己的头顶上出现了一只手。 五老爷也顾不上那手到底是活人的还是死人的,人在生死关头的本能反应,就是抓住那只手牢牢不放。那只手一用力,五老爷再一使劲儿,他就出了水面,趴在了一块木板上,呕出了好几口水。 五老爷呕了水,一抬头,才发现拉自己上来的人居然是罗伯。罗伯哼了一声,老丝瓜脸一板,说:“还以为你是个靠得住的,没想到你连那几个嘴上没毛的都不如,打个盹都能掉水里去。” 自己刚才是在做梦?五老爷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看到自己还是坐在船上,那几个后生也在船上,都人模人样的,没有变成黑相公。五老爷往前望,古戏楼黑沉沉地伫立在水里,一丝光也没有。周围也是黑漆漆的,那些星星点点地撒满了河面的冥河灯也不知是飘到哪里去了。 五老爷问:“你们刚才啥都没看到,啥都没听到?”那几个后生都摇头。五老爷的心里疑惑,他想这船划到古戏楼,那也只要个五六分钟,这点时间自己能睡着,还能做个梦?这要是梦,也未免太逼真了一点,他现在耳朵里还能听到勾云吕唱戏的声音,那声腔语调都是五老爷闻所未闻的,一个人做梦能梦到自己完全没见过、没听过的事物来吗?可如果不是做梦,他现在怎么还会在船上?饶是五老爷见多识广,也有些想不明白了。 大约是罗伯看着五老爷的脸色不对,就问他,是还要上古戏楼呢,还是划他先回去换身衣服。这天倒不冷,可湿衣服裹着身子,再加上靠河风大,吹得五老爷的脸色有些发青。一般人遇到五老爷这种情况,肯定就借口回去换衣服,不会再想上古戏楼去了。可五老爷偏偏是个不信邪的,那梦做得古怪,他反而更要上古戏楼去看看了。 上了古戏楼,五老爷就更疑惑了。因为这古戏楼的构造格局就跟他梦见的完全一样,就连那青砖的台座,雕花的老排窗,也都跟他梦里见到的一模一样。只是这古戏楼上有一股臭味,是五老爷梦里没有闻到过的,但五老爷心想,那也可能是人做梦是没有嗅觉的。 古戏楼上的这股味道很重,风都吹不散,臭里带着腥,熏得人直打恶心,就连罗伯都忍不住用手捂了鼻子。照理说这古戏楼就算上了年头,木头本身有了味道,可它立在开阔的河面上,四面通风,是积不起什么臭味的,更何况是那么浓重的臭味。那几个后生里头叫昆子的就说:“戏疯子肯定死了,这都臭了。”五老爷知道吊死的人会大小便失禁,那尸体的味道肯定不好闻,可他闻着这古戏楼里积着的味儿,倒不像是屎尿的臭味,反而有点像是那种积了水的墓道里的味道,那是一种陈年埋在泥土里的木头又浸泡在水里散发出来的腥臭。 五老爷伸手摸了一下戏台下那块雕花的老排窗,触手一股湿气,好似真的在水里泡过,心里不禁咯噔一下。他突然想起来,他在梦里上了古戏楼之后,用手电照那老排窗,照到老排窗后面有张古怪的人脸。五老爷记着梦里的位置,拧开手电,往老排窗照了过去,果然照出一张惨白的人脸来,人脸上两只黄眼珠,就跟两颗小灯珠似的泛着亮,把五老爷给死死地瞪着。 五老爷上前一步,猛地一把推开了戏台子底下的那排窗,拿手电往里面一扫。那个叫百顺的后生站在五老爷的背后,就颤着嗓子叫起来:“人!人!这戏台子底下站着好多人!”五老爷也看到了,刚才那手电的光一扫而过,那戏台子底下的黑暗里又有好几张怪脸扭过来把五老爷给看着,都跟先前那张脸一样,都是死白死白的大圆脸,没鼻子,黄眼珠一转不转,就这么死死地把人给盯着。 这能是活人的脸吗?五老爷心想,他刚才看到那几张脸可是扭了整整一圈儿转过来的,要是个活人,那不该把自己的脖子都给拧断了?百顺也回过神来了,改口叫:“鬼!鬼!这戏台子底下站着好多鬼!”那几个后生一听,都拼命往后退,差点把罗伯给挤下水去,气得罗伯直骂娘,扯开那几个后生,自个儿走到前头,往那戏台子底下一看,呵斥道:“什么人不人鬼不鬼的,这是阴差大人!” 阴差大人就是猫头鹰,有点地方叫得难听,管它们叫勾死鬼,叫鬼差,因为这鸟长了一张活死人脸,叫起来也跟鬼哭似的,很是阴森。我们这里叫阴差大人,算是尊敬的叫法了。但不管在哪个地方,猫头鹰出现,都是要死人的,在老人迷信的说法里,这玩意儿就是专门等人死了之后来收魂的。 农村里的人都听见过猫头鹰叫,可亲眼见到过的就没几个人了。五老爷过去也没见过猫头鹰,可他知道猫头鹰不是群鸟,不会成群结队地出现,而且这古戏楼周围只有水,猫头鹰也不捕鱼吃,这戏台子底下同时蹲了好几只猫头鹰,确实很古怪,也难怪众人都吓一跳。 罗伯说:“阴差大人在这候着呢,戏疯子铁定是活不成了,你们几个加把劲,快些把人抬下来,别误了时辰。”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罗伯这么一说,几个后生都不情不愿地往戏台子后面的楼梯口走去。百顺嘴贱,说:“阴差来收魂,来一个也就够了,一来来一群,那是要收几个魂呢?” 罗伯把眼睛一瞪,说:“长了个嘴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 百顺知道自己这话说得不吉利,也赶紧住了嘴。五老爷当时没多想,可他事后一想,那晚上过古戏楼的人里面,罗伯发散了,兆旺他姐夫、染坊的昆子、张家口的百顺、刘家坝的盐伍也都发散了,再加上吊死在古戏楼上的戏疯子,这人数可不是刚好跟戏台子底下那阴差的数目对上了吗?这也是邪乎得紧了。 那天晚上,五老爷跟那几个后生一起上了古戏台。戏台子跟五老爷梦到的一模一样,四个角上也挂了四盏红灯笼,只是那灯笼皮已经泛了白,里面也没有一丝光。戏台上黑乎乎的,安静得很,人的脚踩在地板上的吱嘎声都听得清清楚楚。五老爷他们起先没看到戏疯子,只看到有两根白绫从高处垂下来,一阵风吹过来,戏台上的月梁吱呀吱呀地响,像是悬着什么东西。五老爷拿手电往上一照,就看到了戏疯子。 五老爷说,那天晚上,他亲眼看见戏疯子吊在戏台的月梁上,身上穿的也是一件红霞衣,脚上套的也是一双登云靴,那两条白绫其实是两根水袖,从戏疯子的袖管里垂下来,风一吹,那两根水袖就荡了起来,红霞衣也飘了起来,戏疯子的一双脚也在空中晃晃悠悠,那模样就跟五老爷在梦里见到的勾云吕一模一样。五老爷大吃一惊,不由得就脱口而出,说道:“难道戏疯子就是勾云吕?” 百顺嘴碎,说:“可不是吗?戏疯子过去的艺名就叫勾云吕,人家当年可是县剧团的名角儿,就连张家口的人都知道他,他还有个诨名叫勾魂吕,大姑娘只要听了他的戏,魂就被他给勾走了,这家伙过去应该没少糟蹋妇女。”说得很是羡慕。 另一个叫昆子的后生说:“那都是十多年前的事啦!这个戏疯子,还以为自己是个角儿呢,死了也不忘出风头,呸!”说着往戏台上吐了口唾沫。 昆子这么说了之后,另外几个后生也数落起了戏疯子的不是。我听到这里就很生气,心想我的小叔叔跟他们没仇没怨的,像张家口的百顺、刘家坝的盐伍什么的,我小叔叔活着的时候根本没见过他们,他们凭什么这么议论他? 五老爷听着那几个后生七嘴八舌地说话,心里惊疑不定,心想莫非自己刚才那梦其实不是做梦?他既没见过戏疯子,也不知道他就是勾云吕,人怎么能梦到自己不知道的人和事呢?可那要不是梦,又是什么?难道自己其实现在还在梦魇着? 五老爷正想得出神,就听到戏台的地板吱嘎响,罗伯背着手走了上来,对那几个后生说:“死人底下还聊天,还不快动手把人给解下来?” 那几个后生面面相觑,对罗伯说:“这要怎么解啊?”这戏台上的月梁离地足有四米高,戏台上也没梯子也没凳子,根本没有踏脚的地方,也不知戏疯子到底是怎么把自己给吊上去的。 那几个后生嘀嘀咕咕的,最后说,不如先把船划回去,等明天取了梯子再上古戏楼把人给解下来,他们不敢跟罗伯说,就推着五老爷去跟罗伯说,谁知罗伯听了之后,眼睛一瞪,说:“不行!哪能把死人留在古戏楼上过夜?你们也不看看戏疯子身上穿的是什么?古戏楼临水,渠河通阴,这里的阴气本来就重,戏疯子这么个死法,在这里留一夜,非得出事不可!” 五老爷心里一动,他看着罗伯一路上很是紧张的样子,非要赶着今晚把戏疯子的尸体给弄回去,原本还以为罗伯知道什么,可听罗伯这么一说,五老爷就觉得莫非自己是想错了,罗伯只是听大仲家的说了戏疯子上吊穿的是女人的红衣,怕他死了变成厉鬼来害人,这才急匆匆地要赶来收尸?可大仲家的到底说没说过戏疯子是穿什么衣服吊死的,五老爷却记不清了。 那几个后生被罗伯说得怕了,却不敢不听罗伯的话。他们又叽咕了一阵子,最后想出了个办法,两人一边搭起了人梯子,叫五老爷一条腿一边,踩着他们的肩站上去,去把戏疯子从月梁上给解下来。 五老爷跟死人打过交道,原本是个百无禁忌的,可经历了之前那个怪梦,又看到戏疯子跟他梦里见到的勾云吕一模一样的打扮,要说心里一点也不慌,那是胡撇(胡说)。他岔着两条腿站在两个后生的肩膀上,只觉得整个人都晃得厉害,也不知是自己的腿在打战,还是下面那两个后生怕得肩膀直发抖。 五老爷吸了口气,把手电衔在嘴里,一手扶住一个后生的脑袋,刚支起身子,鼻子里就闻到了股怪味儿。这味儿倒不是臭,而是香,只是香得发腻,叫人忍不住打恶心,而且这香里还有股冲鼻子的劲儿,跟古戏楼里弥散着的那股烂木头泡泥水的腥臭味混在一起,熏得五老爷眼泪鼻涕差点一起下来,五老爷心想,这戏疯子上吊之前到底往自己脸上抹了多少香粉,怎么就能熏成这样呢?可他心里面,又隐隐觉得这股怪味儿有种说不出的熟悉,自己似乎在哪里闻到过。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五老爷底下蹲着的那两个后生看他已经站稳了,就一起喊了声“起”,两人同时站起身来,五老爷就一下子被托高了,一双眼睛正好对上了戏疯子垂着的头。戏疯子吊得高,那一身红衣又被风吹得直飘,遮住了头,把戏疯子的脸给挡在了黑影里头,五老爷站在下面用手电照也没照到戏疯子的脸到底是啥样的,可偏偏这个时候来了一阵风,吹得月梁上悬着的绳子吱嘎吱嘎地响,五老爷眼睁睁地看着那戏疯子的头向他扭了过来,跟他变成了面对面,嘴对嘴。五老爷“啊”了一声,牙齿一松,嘴里衔着的手电掉了下去,眼前顿时一片黑。 五老爷这么一叫,底下垫着他的两个后生也是一慌,三个人都摔在地上。好在那手电在戏台上滚了几滚,被罗伯眼明手快捡在手里,并没有掉下去。几个人都问五老爷看到什么了,是不是戏疯子死得惨,把他给嚇一跳。据说凶死的人里头,吊死鬼的死相是最难看的,不但是舌根会吐出来,拖在嘴巴底下拉得老长一条,眼珠子也会突在外面,整张脸又青又紫,就跟青面獠牙的厉鬼一个样。 五老爷却只是摆手,心跳得厉害,一时都说不出话来。五老爷跟那么多死人打过交道,多瘆人的死相都见过,可他看到戏疯子藏在黑影里的那张脸慢慢地转过来,却是面若桃花,白里透红,一双细细长长的眼睛似睁非睁,涂白了的嘴唇上点了三点殷红,勾出一张樱桃小嘴,冲着五老爷微微一笑。这一笑,可差点把五老爷的魂都给笑没了。 难道是戏疯子诈尸了?这是五老爷脑子里出现的第一个念头。虽然他只看了一眼戏疯子的脸,可那张脸上的笑绝不是个吊死的人该有的表情。五老爷定了定神,从罗伯手里拿过手电,从下面把戏疯子给照着,只见戏疯子这会儿倒是垂个着头,老老实实地吊在月梁上,一动也不动了,虽然仍是看不清脸,可怎么看也没有诈尸的迹象。 那几个后生还在追问五老爷到底看到了什么,怎么就突然摔下来了。五老爷到底沉得住气,他知道自己要是说了戏疯子在上面冲他笑,那这些后生非得全给吓跑了不可,罗伯那张老丝瓜脸再板也拦不住他们。五老爷决心要把这事给弄明白,就不能吓到那几个后生,所以他索性什么都没说,只说上面味道太大,自己想换口气没弄好,反而把手电给弄掉了,眼前一黑,人就歪倒了。 五老爷这么一说,那几个后生也都说,这戏台子上确实味道重,也不知有多少戏班子在上面演过戏,脸上掉下来的脂粉能把这戏台子给熏成这样,怎么还有股花椒味儿?说者无心,听者有心,五老爷听到“花椒”二字,心里咯噔一下,隐隐觉得想起了什么。 五老爷招呼那两个后生,重新站到他们的肩膀上,这一回,他直接就把手电冲着戏疯子的脸照了过去,明晃晃的光里照出一张粉白的脸儿来,俊俏里透着一股邪气,果然正抿着樱桃小嘴,抛着媚眼儿,冲着五老爷直笑。 五老爷这么一照,底下抬着他的两个后生也瞅见了这张脸,顿时身子就僵住了,颤着嗓子叫起来:“戏疯子在笑!戏疯子诈尸了!”正叫着,只听头顶上传来一阵笑,却是五老爷发出来的。难道五老爷被戏疯子笑一笑,这就中邪了?那两个后生吓得手脚发软,差点又把五老爷给摔了下去。 五老爷连忙叫道:“别怕,别怕,戏疯子没诈尸,是他脸上戴了个人脸壳子在笑!”五老爷看清了那张脸只是个油彩画出来的人脸壳子,画的是个笑吟吟的彩旦脸,并不是戏疯子自己的脸,顿时就松了口气,一想到自己这些年也没少跟死人打交道,见识过的死尸凶险的不知有多少,就连真的诈尸都碰到过,刚才居然差点被一个吊死的戏疯子给吓尿了,五老爷也不禁觉得好笑。他心里一放松,倒是想掀了戏疯子的脸壳子,看看戏疯子到底长啥样,可那人脸壳子也不知是怎么固定在戏疯子脸上的,五老爷竟是一时掀不开。他索性也不去弄了,直接就去解月梁上的绳结,准备先把戏疯子给弄下来再说。 五老爷有弄死人的经验,知道不能直接把绳结给完全解开,那样戏疯子就直接掉下去了。因此他先把拴在月梁上的绳子解到只剩最后一个活结,隔着两条水袖,把戏疯子的两条胳膊抬起来,搭在自己的肩膀上,一只手搂住了戏疯子的腰,让戏疯子的尸身靠在自己的身上,完全固定好了,另一只手才准备去抽绳结。 这个时候,戏疯子的尸身大半的分量都吃在绳结上,五老爷还没察觉有什么不对劲。他跟死人打交道惯了,也不怕怀里搂着个死人,只是戏疯子身上的这股味道熏得他实在受不了。但那绳结一抽,戏疯子的尸身往下一坠,嗒的一声完全搭在了五老爷的身上,五老爷才发觉这个死人不对劲! 五老爷终于想起来了,为什么戏疯子身上的那股味儿闻起来那么熟悉,那股冲鼻子的花椒味儿又是怎么来的——要不是戏疯子是吊死在古戏楼上的,他早就该想起来了。 第二十五章 喜神 五老爷说到这里,突然停下来,嗞了一口酒,把我给看着,说:“你知道哪种死人的身上会有花椒味儿?” 五老爷这么一问,我心里首先想到的居然是我的小叔叔很挑食,不要说花椒,他连葱花都不吃,虽然他的眼睛瞎了,但要是我给他带的饭里有花椒八角之类的东西,他保准能一个个全给挑出来,掷在桌上,一个也不会吃到嘴里去。 像他这么个讨厌花椒的人,死了之后为什么身上会有一股花椒味儿?难道是连阎王爷都看不惯他那副娇气劲儿,故意往他身上整点儿花椒,准备拿他当盘菜吃?——我这么想,可见潜意识里还是把古戏楼上的那人当成了我的小叔叔。 五老爷见我直瞪瞪地出神,也不答他的话,笑了一声,说:“这种事一般人确实不知道,因此我当年既没有跟那几个后生说,也没有跟罗伯说。我要是说了,他们就该猜到我是做什么的了。” 五老爷是做什么的?五老爷不是修汽摩的段毛子吗?我迷糊了,突然想到五老爷说古戏楼上的事,一连说了好几次他过去常跟死人打交道,可一个修汽摩的,为什么会老跟死人打交道? 五老爷说:“这事我原本也不该告诉你,你不是这条道上的人,知道这些事,对你没好处。可戏疯子终究是你叔,他一个孤家寡人,既没儿子也没徒弟,他的事最后还是要着落在你身上,我思来想去,这事还是得跟你说。” 小铁梅炒完菜出来,坐在五老爷的身边吃菜,嘴里正好吐出一个花椒瓣儿,说:“看你们说得那么郑重,花椒么,那不就是做菜的玩意儿,到处都有得卖,这花椒里头还能有什么秘密不成?我能听得不?” 五老爷摸了一把小铁梅的脸,说:“你听也无妨,就怕你听了吃不下饭。花椒里头也没啥秘密,只不过大多数人只知道花椒可以用来做菜,却不知道花椒还有一个好处,就是用来处理尸体,放在棺椁里,可以杀菌防腐。汉墓里用花椒用得尤其多,比后来用什么龙脑安息香的效果都要好。我下地那么多回,起出来那几具完好的喜神,都是在棺椁里放了花椒做的香枕香囊,棺椁外用茅香薰着,再加上那喜神事先都是浸在香料里泡透了的,面目都是栩栩如生,一开棺飘香十里。这种墓,不要说墓里头的明器,就连喜神也是可以卖个大价钱的,只不过那香味实在太浓,不好藏,最后要运出去,还是得藏在花椒里,那段时间叫菜明拉了几卡车的花椒,就是用来运喜神的。” 小铁梅听了,果然吃不下饭了,把那盘花椒炒鸡蛋给一推,说:“你怎么不早说,那时候我还跟菜明抓了几把花椒,就一直吃到了现在……” 小铁梅说着,捂着嘴一掀帘子,扭着屁股就跑了出去,也不知道是不是去吐了。我隔着帘子听到菜明在那儿告饶,说:“这可不怪我啊嫂子,是你自己要拿的,我拦着你还不高兴,我还劝你炒菜少放花椒来着,哎哟!哎哟!” 我知道喜神是什么,喜神就是陈年老尸,是我们这儿土夫子的叫法,跟戏班子说的那个喜神是两回事,这还是过去小叔叔告诉我的。一想到那花椒里藏过喜神,我也想吐。虽然我没碰那盘花椒炒鸡蛋,谁知道其他菜里有没有放花椒。 小铁梅跑出去捶打菜明,五老爷也不管,照样嗞着小酒夹菜吃, 只是不碰那盘花椒炒鸡蛋。我现在知道五老爷是做什么的了。原来他是个土夫子。土夫子就是打洞掘墓的,我们这儿古迹多,经常有人从山里挖出来奇奇怪怪的东西,我在县中读书的时候还有人造房子打地基,发现地下是一座古城,上了全国新闻,打那时候起,来我们这儿进山掘宝的人就特别多,我们村子这一块也常有奇奇怪怪的人来,我们管这些人叫土财神,因为他们花钱雇人进山担土,一担土换一块钱,跟他们进山一天能赚个十几块钱,在当时就是发财了。后来我长大了,才知道这些人就是土夫子,但他们到底从山里面挖出来过什么值钱的东西,我就不知道了。 原来五老爷是个土夫子,难怪他说自己是跟死人打交道的。我先前心里还一直疑惑,像五老爷这么个气派的人物,怎么会跑到我们村来开修汽摩的铺子?现在看来,那汽摩铺子只是五老爷落脚的地方,说不定还是他们从山里运货出来的临卡。菜明本来就是给五老爷跑腿打杂的,小铁梅是五老爷的鞋撇儿(我们这里管不清不白的男女关系的叫法),她心里也清楚五老爷到底是做什么生意的,只是不知道她抓的花椒是拿来藏喜神的,但我跟五老爷非亲非故的,五老爷为什么要让我知道这些?他说的喜神身上的味道,跟我的小叔叔又有什么关系?难不成那天晚上五老爷闻到的那股花椒味儿,就是…… 只听五老爷说:“戏疯子身上的那股味儿,就跟喜神身上的味儿一模一样。” 五老爷说,那天晚上,他闻到戏疯子身上散发出来的那股怪异的浓香,夹杂着一股花椒的冲鼻味儿,只觉得这味道异常熟悉,自己肯定在哪儿闻到过,但他想着戏疯子是一个活人刚刚吊死在古戏楼上的,就没往那方向去想。直到他解开了月梁上的绳索,戏疯子嗒的一声掉了下来,五老爷在下面那么一接,就发觉不对了:这戏疯子也太轻了吧!我小叔叔目测着就有一米七朝上,少说也得百来斤重,可五老爷感觉他接着的这个死人却轻飘飘的,连一百斤都不到,身上也是干巴巴硬邦邦的,不像是个新鲜刚死的人,倒像是具脱了水的干尸。这个时候,五老爷也终于想起来了,戏疯子身上那股怪香的味儿,不就是喜神身上的味儿嘛?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我听五老爷说到这里,浑身一阵抖。 我先前已经说过了,我遇到五老爷那会儿,已经想起来我的小叔叔十多年前就已经被人打死了,可在我的潜意识里面,总是不由自主地把吊死在古戏楼上的那个当成我的小叔叔,一直听到五老爷的最后一句话,我才猛地清醒过来,颤着嗓子问:“你是说,那天晚上吊死在古戏楼上的那个……是个喜神,不是我叔?” 五老爷看了我一眼:“我可没那么说,我只是说,就凭我跟死人打交道的经验,那天晚上我从古戏楼上抬下来的那个东西,绝对是个喜神,可至于这喜神到底是不是你叔,我就不知道了。” 我不敢告诉五老爷,我的小叔叔十多年前就已经死了,只能说:“可我叔……怎么会是个喜神呢?” 五老爷说:“这我可不知道,吊死在古戏楼上的那个东西戴着脸壳子,我也看不到他的脸,再说我原先也不认识戏疯子,就算看了脸也不知道他原先长啥样,我只能告诉你,那天晚上是你奶奶亲自来认的尸,她老人家认了那东西就是你叔。” 是我奶奶亲自来认的尸?我愣住了,我奶奶为什么会认一个喜神是我叔? 我的脑子乱了,怔怔地把五老爷给看着,只觉得头又疼了起来。五老爷叫小铁梅拿了个空碗,倒了小半碗酒,往我面前推了推,说:“你先别慌,喝口酒定定神,这事一般人听着确实很难接受,所以我也不跟一般人说。可戏疯子既然是你叔,你也应该不是一般人,你要是有胆,我就接着说,只是你听完之后,怕是跟这事也脱不开干系了。你要是没胆……嘿嘿,你就当我前面全是胡诌,我什么也没说过吧。” 我先前听五老爷把他干过掘墓盗尸的那些活计都给说出来的时候,就意识到今天五老爷坐在这儿,跟我说这些话,绝对不是什么偶然。我不是学法的,但我们这儿的人就算白字不识的,都知道有两种死人买卖是沾不得的,一种是捣叶子(贩毒),一种就是土夫子,做这两种买卖的都知道自己被抓住就是死路一条,所以活着百无禁忌,做事都特别狠,身上往往带着人命。偏偏我们这儿做这两种买卖的人都不少,只是这种事过去都跟我没关系,没想到我今天就偏偏碰上了五老爷。我想来想去,这事还是得怪我的小叔叔,如果我不是为了打听他的事,五老爷也不会特意找上我。 五老爷既然把他做死人买卖的事给我说了,那我今天就没指望听完之后还能跟个没事人一样,拍拍屁股从这个小饭馆里走出去了,因此五老爷接下来的话,我是不听白不听。我这么想着,就把五老爷推过来的那碗酒给端起来一口喝了,喝下去才发现那是浆酒,我估摸着这酒得有七十度,难怪五老爷一小口一小口嗞着,我这么一大口干下去,眼睛顿时雾蒙蒙的一层泪,胃里就跟要烧起来似的,在我面前点根火柴,我吹口气就能着了。 这时候我其实已经很难受了,可我硬是憋着眼泪,对五老爷说:“我叔的事我得听,他的事就是我的事。”用我小叔叔的话来说,我这人别的能耐没有,就是能逞强,为了争口破气,能把驴屎蛋当糖嚼下去。这点我得承认,我骨子里跟我小叔叔很像。 五老爷说:“嗯,看来你是个有胆的,那么接下来我说的话,你听了也不要怕,要是白师爷猜得没错,那天晚上吊在古戏楼上的那个东西,确实不是你叔。” 我还在想白师爷是谁,突然听到五老爷的后半句话,不由得“啊”了一声,心突突跳起来,双眼盯着五老爷,说:“你是说,我叔还活着?” 五老爷摇了摇头,说:“我是说,吊在古戏楼上的那个喜神是你叔蜕下来的人壳子。至于你的那个小叔叔,现在应该已经不是人了。” 第二十六章 白师爷 五老爷说,那天他把戏疯子从古戏楼上弄下来之后,就没再发生什么怪事。当时我奶奶怎么扭着一双小脚来认尸,罗伯当众说我小叔叔死得凶,在棺材里必须要背钉,我奶奶又是怎么跟他吵起来的,怎么用土话把全村给骂了一遍,五老爷大致跟我说了,还跟我学了几句。我听着也觉得很正常,因为我奶奶平时就是这么骂人的。可就是这种正常,让五老爷觉得极不正常。 五老爷心想,他从古戏楼上弄下来的明明是个喜神,就算他怕被人瞧出自己是个土夫子,没有挑明了说,可这戏疯子的尸身不对劲,难道这村里那么多人都看不出来?他就觉得这个村子有古怪。可他终究是个外人,又是利用这村子打掩护做着死人买卖,村里的事他不好管,于是五老爷只能把古戏楼上发生的怪事,包括他做的那个怪梦,全都在心里憋着,没有跟任何人说。一直到有一天,有一帮外地来的土财神到他的汽摩铺子来收货,这帮土财神里面有一个生意做得很大的华裔老板,带了一个姓白的师爷来帮他验货,这个姓白的师爷,在这一行里是很出名的。 五老爷过去也听说过这个白师爷,外号叫白龙王,探龙点穴是一手绝活。但五老爷真的见到这个白师爷,还是吃了一惊。这个白师爷年纪很轻,打扮得很时髦,身上穿的是皮夹克,大冷天的脸上还戴了个墨镜,在屋里也不舍得摘下来,一直到老板叫他过来验货,他才摘了墨镜,露出一双全白的眼仁——原来白师爷是个瞎子。但他这种瞎法跟我小叔叔不一样,白师爷自打娘胎里生出来就是个瞎子。 但这白师爷也确实厉害,他虽然是个瞎子,但不管什么货色到了他手里,他摸一摸,嗅一嗅,有时还伸出舌头舔一舔,放在耳边听一听,就能把朝代名堂给估个八九不离十。后来五老爷带着几个老板去山里收大货,白师爷也跟着去了,一路上把这山里的风水气脉讲得一点也不差,五老爷就知道白师爷是个奇人。五老爷想到了古戏楼的怪事,就请白师爷去古戏楼那边看一看。 那个时候靠古戏楼的那一片河滩已经完全荒了。自从戏疯子吊死在古戏楼上之后,总有人说晚上能听到戏疯子在古戏楼上唱戏,那块地方就没有人愿意再去了,文化站换了个管事的,也没了看古戏楼的这个闲职,古戏楼上拉了圈绳子,就算封起来了。五老爷到了那边一看,一条船也没有,就要再回村里找人来撑船上古戏楼。白师爷忙说不必了,他就站在岸上看一看。 白师爷说着摘了墨镜,露出一对白眼仁,面朝着古戏楼,就这么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看”了起来,足足看了半个时辰。五老爷听人偷偷议论白师爷,说白师爷其实不是“看”,他是在听,听他养的鬼跟他说话。那些人私下里说白师爷自己其实不懂阴阳堪舆,但他懂怎么驱鬼,他身上养的鬼很厉害,而且不止一只,白师爷要相看的时候,就把他养的那些鬼给放出来,让它们去查探清楚了再报给他听,他再把那些鬼说的东西说给人听。他平时走路什么的都跟明眼人一样,不用盲人杖,那也是因为鬼在替他看着路。五老爷就有些好奇,心想难道白师爷站在这岸上,是让他养的鬼飘过河去古戏楼查探吗?这回白师爷看了那么久都没发话,这是连鬼都看不出古戏楼上到底闹的是什么邪煞? 五老爷正等得不耐烦,白师爷终于开口了,慢悠悠地说:“这是一块阴煞地。” 五老爷知道什么是阴煞地,那是阴气极重的孤绝之地,风水上来说是很不好的,这种地非但不能住人,就连埋人都不适合,要是坟地,必起凶尸。可这片荒地上还残留着一些断壁残垣,显然是有过住家的,还特意正对着这块地,在水里盖了一座古戏楼,五老爷就不懂了:什么人家会在阴煞地上起房子? 白师爷说:“这里过去住的不是人家,是个庙。” 五老爷心想,白师爷这回这可说得不对了。五老爷自己也略懂堪舆,知道这种凶地上盖庙可以镇煞气,而且很多寺庙也是会修戏楼的,因为要演酬神戏。但寺庙起戏楼的位置是很有讲究的,戏楼必须在山门前后,要不就索性修在山门上方,戏台要正对着正殿的位置。可这古戏楼修在水里,难道这庙的山门也在水里? 白师爷说:“这庙的山门就在古戏楼的底下,是个阴山门。” 白师爷这么一说,五老爷顿时感到身边好像有一阵阴风吹过,浑身阴嗖嗖的,就连头顶上的天色都阴沉了不少。五老爷想起来了,那天晚上在古戏楼上,罗伯说过一句话,说的是渠河通阴。 五老爷在我们这儿待得久了,也听到过一些说法,说这个渠河一年里头有那么几个特殊的日子,河道会变得四通八达,人在河上撑船能穿山过川,有人在刘家坝好端端地摇着船,不知不觉就迷了方向,摇到了陌生的河道上,等找到人一问,才发现自己已经到了望天峡了,一百多里的水路,还隔了两座山,都不知道是怎么岔过去的。更诡异的是那人还在望天峡遇到了同村一个媳妇儿的娘家人,是那媳妇儿的弟弟,托他给那个媳妇儿捎了一筐岩鸡蛋,说她从小就馋这个,专门给她去山里掏的。那人回去之后把岩鸡蛋交给那个媳妇儿,把她弟弟的话一说,那媳妇儿就放声大哭起来,原来她弟弟一个月前在山里摔死了,如果不是那人带话回来,她都不知道她弟弟是为了给她掏岩鸡蛋去的。那筐岩鸡蛋表面看起来好好的,敲开来里面是干瘪的小鸡仔,毛都已经长齐了。后来就有人说渠河底下有阴关,到了日子,龙王爷把阴关一开,渠河上下就阴阳相通,活人跟死人就能互相见着了。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难道这古戏楼底下的阴山门就是传说中的阴关,这里过去是座龙王庙?五老爷把自己的猜测跟白师爷说了,却见白师爷连连摇头。 白师爷说,渠河通阴是没错, 他坐船沿渠河而下,一路上感觉到的阴关就不止一处,但这古戏楼底下的阴山门却不是个普通的阴关。这个阴山门,通俗点儿来说,就是连接咱们这个世界,跟庙里供奉的那个东西的世界的一个出入口。 但这究竟是个什么庙,却是连白师爷都看不出来。白师爷说,他只能看出来这绝对不是龙王庙, 庙里供奉的这个东西实在太过古老,白师爷也说不上来那到底是什么,但他可以肯定一件事,就是不久之前,这个庙的阴山门打开过——换句话来说,就是那个东西应该出来过。 白师爷说着,报出了一个确切的日子。五老爷一听,脑袋嗡的一声——白师爷说的那个日子,正正好好就是戏疯子吊死在古戏楼上的那一天! 难道是戏疯子把阴山门给唱开了,把那东西给放了出来?五老爷忙把戏疯子上吊那天的怪事,还有他做的那个怪梦都给白师爷说了,只听白师爷一口气连说了三个“原来如此”,对五老爷说:“反了,反了,不是戏疯子把阴山门给唱开的,一切都反了。阴山门开,是因为那个东西要出来,可那东西要是真出来了,这里就绝不该是我们现在看到的这个样儿!我还在想为什么那东西明明出来过,我却偏偏一点都感觉不到,原来是有高人守在这里,设法镇住了阴山门,那个东西原本都要出来了,却硬生生地被人给封了回去,厉害!厉害!” 白师爷这一长串的话把五老爷给说晕乎了,忙问他到底什么意思? 白师爷说:“你说的这个戏疯子是个高人哪!你说这戏疯子平日里就守在这古戏楼上,他守的应该就是古戏楼底下阴山门开的那一天。你那天不是梦到戏疯子唱戏,引来了好多黑影子把古戏楼给围着,那些都是这渠河里的阴魂。戏疯子把渠河上下的阴魂全都给唱到了这古戏楼底下来,阴山门一开,这些孤魂野鬼一批批地往里面钻,可不把阴山门给堵死了?那东西就给堵在了阴山门里面,等到时辰一过,阴山门关上了,那东西自然就出不来了。那东西再想要出来,要等下次阴山门开,也不知道要再等到猴年马月,更不知道到时候那阴山门会开在哪儿。我虽不知道那庙里供奉的到底是什么东西,但这东西一旦出来,这一带绝对太平不了,多亏了这戏疯子,你们逃过了一个大劫啊。” 五老爷说:“可这就是我做的一个梦。” 白师爷说:“梦通阴阳,那些苗家的鬼师梦婆也都是梦里走阴。那晚活人是看不到阴山口,也听不到古戏楼上唱戏的。只是有一处不妥——” 五老爷心里咯噔一下,他想到了古戏楼上吊着的那个喜神,隐隐猜到了白师爷要说什么,只听白师爷说道:“阴阳两界,一日三秋,有人黄粱一梦,梦里一生都过完了,醒来一锅黄粱还没煮熟,也有人一梦黄粱,梦里才一顿饭的工夫,醒来却是少年白头,垂垂老矣。那戏疯子自挂古戏楼,是知道自己这次入阴必定有去无回,因此索性舍了这副躯壳。你看见他蜕下来的人壳子都变成了一具干尸,可见这一梦的时间过得有多快,你误听他曲,误入他梦,跟着走了一回阴,就算出来得再及时,也难免折损阳寿。好在你本来是长寿之相,就算折损个三十年,也能活到六十岁,若是当晚有短命的不小心上了古戏楼,听了古戏楼上的那戏,只怕就没几日活头了。” 五老爷一拍大腿,心想难怪当天晚上跟他一起上古戏楼的那几人先后都发散了!罗伯是最早发散的,不过他老人家本身一把年纪,原本也没几天可活了,又是病死在自己床上,因此罗伯发散的时候,五老爷还不觉得瘆得慌,后来昆子、百顺、盐伍先后都发散了,而且还都不是好的发散法儿,五老爷的心里就有点瘆了,就不知道何时会轮到自己。他这次着急请白师爷来看这古戏楼,不单是因为好奇,多少也有点想请白师爷救命化解的意思,听白师爷说他能活到六十,五老爷就松了口气,反倒不提此事了。对他这种人来说,活六十就已经算够本了,活多了也没意思。只是五老爷琢磨着,按照白师爷的话来说,昆子、百顺、盐伍这几个后生原本是可以活到五六十岁的命,被他带入梦里听了戏,不知不觉就折了三十年的寿,这才早早发散了,那个叫兆旺的后生最不成事,反倒还活得好好的,是因为这人跟自己一样,也是个长寿的命?还是因为在五老爷那梦里,兆旺根本就没上古戏楼的缘故? 五老爷在那儿正琢磨着,白师爷还以为他听到自己少了三十年阳寿,正在那儿闷闷不乐,便劝他说:“你这回虽然折了寿,但也是因祸得福,有很大的机缘可以发一笔横财。” 五老爷心里一动,问道:“你是说……” 白师爷说:“你知道清角吗?” 五老爷知道什么是清角。那是传说中的绝世神曲,据说是黄帝他老人家亲自所做,可以号令天下神鬼。根据韩非子里的记载,黄帝在西泰山之巅奏唱此曲,天底下的鬼神就从四面八方赶来,千万亡魂浩浩汤汤,重重叠叠地拜伏在泰山之下,等待黄帝的诏命。后来黄帝大战蚩尤,也是用这一曲清角驱使千万鬼神为他而战。只是这曲子失传已久,后世唯一一次奏唱清角,还是春秋时期,晋平公设宴招待卫灵公,卫国的乐师班子比较厉害,一连奏唱了几首名曲,引来仙鹤玄鸟翩翩起舞,晋平公就觉得自己的面子上过不去了,要晋国的乐师班子拿出一首曲子来,压过卫国的乐师班子。晋国有个叫师旷的乐师就说,有一首清角,是绝世神曲,一旦奏唱,惊天地泣鬼神,但唱完的后果很严重,可能会给晋国带来大灾,甚至亡国。晋平公是个死要面子的,听完了之后,还是命令师旷奏唱清角,结果师旷没唱几个音,那设宴的露台上就阴风大做,舞亭上的屋檐格格抖动,帘子后面浮现无数人影,桌子上的杯盘器皿都应声而裂,把晋平公吓得肝胆俱裂,回去就大病一场,差点丢了性命,晋国也在那之后连年大旱,天灾人祸不断,几乎亡国。在那之后,再也没人敢奏唱清角,这首曲子就算完全失传了。 五老爷说:“难道那天晚上戏疯子在古戏楼上唱的那个,就是清角?” 白师爷说,是不是清角,他也不知道。毕竟这种绝世的神曲,谁也没听过。但他知道一种说法,那就是最早的古戏古曲,都不是唱给人听的,是唱给鬼神听的。就说这个戏楼,最早的时候叫作享殿,就跟祭台是一个意思,在上面唱曲演戏的,那也是唱给鬼神听,演给鬼神看的,活人是不能看和听的。虽然不是每一出古戏古曲都有清角那么大的威力,可以号令天下鬼神,但多少都是带有某种威力,有的可以通神,有的可以召鬼,因此历代朝廷都专门有人收这种古戏古曲谱的。只是大多数的古戏古曲都只剩下个名字,极少有传世的,民间收不到,就找土夫子去墓里收,一直到现在,都还有人在收这种玩意儿。白师爷自己也沾手过几本古戏的工尺谱,这玩意儿对不懂的人来说不值几个钱,但只要找对了门路,那最后成交的价格就很厉害了。 白师爷对五老爷说:“听你的说法,那晚戏疯子唱的那一出应该也是个古戏。你知道有人是专门收这个的,就算没有曲谱,用录音机录下来的磁带,那都有人愿意出大价钱收。” 五老爷说:“那可惜了,我那天晚上咋没想到带个录音机呢?现在戏疯子人都没了,到哪儿去找第二个会唱这古戏的?” 白师爷就笑了,说:“你也不必跟我打诳,这事是你碰到的,是你的机缘,我一个瞎子,就算有心,也截不了你的财运。戏疯子不在了,可这古戏楼还在。戏疯子会唱这古戏,也不能是打娘胎里学来的,他总得有个谱,你要是能找到这谱,你就发达了。我这回带的老板虽不收这个,但我这儿有人是专门收这个的,到时候让我沾两个指头就得了。” 五老爷说,他们这行出价用手不用嘴,一指头就是一万,出个拳头就是亿,白师爷说两个指头,那就是十万,白师爷只是沾个手,就敢要十万,那这货得值多少钱? 五老爷说到这里,端起碗滋了一口酒,把我给看着,说:“小兄弟,你这回听明白了吧?你叔的事是得着落在你身上,我的这笔财运,也得着落在你身上。” 我也把五老爷给看着。我的酒虽然还没醒,但我的心里却一下子清醒过来了。我在心里大叫:原来是这么回事!原来他们是一伙儿的! 第二十七章 坟山 我先前说过,我的小叔叔是个戏子,他年轻的时候跑到河上去跟人打野台,结果唱出了一条阴船,把自己的眼睛给弄瞎了。他唱不了戏之后,就去看古戏楼,后来又莫名其妙地吊死在古戏楼上。我这次回来,就是打听他到底是为什么想不开,要把自己给吊死在那种地方。可我一路打听着,就发现我要打听的都是死人,就连我的小叔叔,也早就在我小的时候被人打死了。后来我遇到了五老爷,是唯一知道这件事的活人,他又说吊死在古戏楼上的那个是具喜神,是我小叔叔褪下来的人壳子,那古戏楼底下其实是个阴山门,我的小叔叔唱戏入阴,是为了把某个东西给唱回去,他已经不是人了。这就彻底把我给搞蒙了。 但我听到五老爷的最后一句话的时候,我却彻底清醒了,因为我发现事情其实很简单。我之所以被搞蒙了,是因为这整件事从头到尾都超出了我的认知范围,既不符合常识,也不符合逻辑,尤其是那个白师爷的话,神神鬼鬼的,连黄帝清角都出来了,根本就是封建迷信的那套东西, 怎么听怎么不靠谱。但如果撇开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单看五老爷找我说这番话的目的,那事情就简单多了,用一句话就可以概括: 那就是我的小叔叔会唱一个古戏,他们想要这个古戏的戏谱。 这么一来,为什么我的小叔叔明明很久以前就已经被人打死了,却又会吊死在古戏楼上,也有了解释:整件事其实一点也不神秘。当时那些人坐着大红旗来村里找我的小叔叔,是想让他唱那个古戏,我的小叔叔不肯唱,被人打死了。但这些人并没有死心,他们认定了我的小叔叔手里肯定有那个古戏的戏谱,就找了个人冒充我的小叔叔,混在这个村子里,守在古戏楼上,继续找这个戏谱。 五老爷是在我的小叔叔被打死之后来到这个村子的。从这个时间点来看,他应该是被坐着大红旗的那些人给派来的,监视古戏楼上冒充我叔的那个人。在那之后,这村子里的人也逐渐都被替换了,这也是为什么我这次回来,发现村子里的好多人我都不认识。 至于冒充我的小叔叔的那个人为什么会吊死在古戏楼上,为什么那天晚上去了古戏楼的人除了五老爷和兆旺都发散了,那也很简单:那个冒充我叔的家伙一定是找到了戏谱,至少是发现了某些线索,可他不知为何跟五老爷起了冲突,不愿意把东西给交出来。五老爷在争执之中杀了人,把那人给吊在古戏楼上,假装是上吊自尽。他再混在去古戏楼里抬尸的人里面,上了古戏楼。那尸体既然不是真的吊死的,是被人给弄死的,自然有古怪。罗伯等人想必是看出了古怪,却在五老爷的胁迫下不敢说出来,我奶奶会认这具尸体是我的小叔叔,想必也是受到了威胁。可五老爷还是不放心,事后还是把罗伯等人都给杀人灭口了。他留下兆旺一个活口,一来是因为兆旺跟菜明一样,早就被五老爷给收买了,是跟着五老爷混饭吃的赖子,二来则是因为兆旺是这村子里的人,跟我从小就认识。他把兆旺放在村口吹水,我才不会起疑心,才能引得我自投罗网,主动去找五老爷。 原来是这么回事。我把五老爷给看着,在心里狠狠地想。我小叔叔在古戏楼上吊死的时候,他们不让我回来,是怕我发现那人根本就不是我的小叔叔。那时候他们以为自己就快要找到那出古戏的戏谱了,不想让我回来坏事。可他们最终还是没有得手,于是就想办法把我给引回来,他们以为我知道我的小叔叔到底把那古戏谱给藏在哪儿了,想给我下套,把东西给套出来,他们想得倒美! 我这么想着,自以为掌握了事情的关键,心里难免有些得意,顿时觉得酒也醒了,头也不晕乎了,整个人都神清气爽,准备好了要大干一场,却不知道自己已经犯了大错,不知不觉走进了陷阱里。 用我的朋友周易的话来说,我就跟大多数人一样,容易自以为是,遇到自己无法理解的事,就会想用一种自己可以理解的方法来解释,这就好比古人不懂科学,他们相信鬼神,就把世间的一切现象都用鬼神的活动来解释;又好比现在的人相信科学,不信鬼神,就把世间的一切现象都用科学知识来解释。这两者本质上其实没什么区别,都是强行把这个世界纳入自己的知识体系之内,导致的结果就是容易牵强附会,为了自圆其说,大脑就找出种种理由,故意漏掉很多跟自己的知识体系不符合的事实,最后得出的结论,就会跟真相有很大的偏差。我一直活了很多年之后才明白过来,其实这个世界是很复杂的,有很多事,无法解释就是无法解释,硬要去解释,把复杂的事给简单化,就必定会出错。 但这就是人性,人遇到无法解释的事,必须要得出一个自己可以理解的结论才会安心。就像我那个时候无法理解为什么我的小叔叔被人打死之后还会吊死在古戏楼上,我就想出了是有个人冒充我的小叔叔这个解释。最可怕的是,五老爷这些人偏偏很了解人性,他们把我给完全研究透了,知道我会相信什么,不信什么。其实那天五老爷跟我说的话里头有很多真相,可我偏偏全都无视了,反而把他话里头最假的那部分给当成了真的。我就这样一步步走进了五老爷他们布下的陷阱里,后来我找到了小叔叔留给我的东西,搞清楚了那天晚上古戏楼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一切已经太迟了。 五老爷说:“你从小跟着你叔,你好好想想,你叔会把那戏谱给藏在哪儿。你不是这道上的人,这东西在你手里,就算价值连城,你也没处出手。你找出来给我,我到时候让你三个指头,叫你这辈子吃穿不愁。” 五老爷嘴里的三个指头,那就是一百万。那时候钱还是很值钱的,我们这儿还有万元户的说法,家里有个一万元的存款在当时就已经是土豪了,一百万对我来说那简直就是个天文数字,要说我一点不心动,那绝对是在捏白(装腔作势)。可我一想到我的小叔叔就是被这伙人给打死的,我就把那点心动给收了起来。 我说:“戏谱么,我小时候也不是没见过,可你老要找的那个戏谱想必不是一般的东西,我叔会藏在哪儿,你还得容我好好想想。” 五老爷说:“嗯,这事不急,你慢慢想。要是你想到了什么,就跟菜明吱一声,让他来找我。反正我这汽摩铺子就在村口,哪儿也跑不了。” 五老爷说完之后,也不再留我吃菜,就自顾自地喝酒。菜明笑嘻嘻地打了帘子,一阵冷风灌进来,那是送客的意思了。小铁梅这时倒不知跑哪儿去了。我摸着胀鼓鼓的肚子出了她家的小饭馆,心里明白五老爷最后那句话是提醒我,他就在村口守着,我别想轻易跑了。 其实我压根就没想过要跑,我心里琢磨的是要怎么给小叔叔报仇。蛮干肯定是不成的,且不说杀人犯法,五老爷身边有菜明和小铁梅,这村里还不知有多少人跟他们是一伙儿的,他们人多势众,我一个人根本杀不过来,再说就算杀了人,我也未必能找到当年那辆大红旗,找到打死我小叔叔的那个张眼镜儿。 所以我要报仇,就得先找到那戏谱。五老爷要把戏谱交给张眼镜儿那些人,我就有机会报仇了。就算我报不成仇,我也得把那戏谱给毁了,叫那些打死小叔叔的人一辈子也得不到这个玩意儿,这也算给小叔叔出了口气。 可我在找戏谱之前,我得先找到另一样东西,才能证明我刚才的那番推论是正确的。 我要找的是在古戏楼上冒充我小叔叔的那个人。 要找那个人,我就得开坟。 那个时候,很多地方都已经不允许土葬了,我这次回家,坐绿皮火车的这一路上,沿途看到很多沿着铁轨两旁山上的坟都被刨掉了。但我们这儿的坟山在村子后面,隔着公路好几座山,要进坟山,只有当地人才知道的土路,这种深山老林的地方,根本就没人管。 我要去坟山,也要横穿过整个村子,找到那条进山的土路。这时天色已经很晚了,整个村子里没几户人家还亮着灯,我的手里也没有个照明的东西,这晚的天上也没有星星,都被云挡住了,只有一盏毛月亮高高地挂在头上,偶然从云层里撒下一点光来,照在大地上,照出一堆模模糊糊的黑影,要努力去看,才能分辨得出那黑影中是房子的一角,是田埂之间的水沟里反着的光,是几棵站得挨挨挤挤的胡杨树。 这种天很难走夜路,要是换个城里人,根本就是两眼一抹黑,啥也看不见。就算是我们这儿的人,也不敢在这个时候进山。但我的心里一点也不慌。我的爷爷李买买就是这个村的守坟人。他过去住的那个房子就在坟山底下那片老杉树的前头。他当守坟人的时候,这个村子还不叫罗村,叫麻村,村里有个姓麻的大地主,那坟山是他家的,山前有一圈溪水环绕,据说风水极好,只有姓麻的这家人才能葬在这座山上。 我爷爷是阴生子(我爷爷是阴生子的事,我开头已经说过了,这里就不展开说了,但我爷爷的事,跟后面发生的事还有些关系,我这里就不得不再唠叨几句),是被一个货郎带到我们村来的,后来被我们村的一个破落户给养大了,养得一表人才,但他这个人有些捏怪,跟人讲话,经常讲着讲着就把人家以为只有自个儿知道的阴私事给说了出来,人家问他是怎么知道的,他说是某家的牛跟他说的,某家的狗跟他说的,某棵树上的鸟儿听到了某人说了什么话,又或者是村口的一窝蚂蚁告诉他的。有这么个人在村子里,把别人的秘密都给知道了,村子里谁也不好受,说个话都要避着畜生。这也就罢了,有的时候,他连别人昨天晚上做了什么梦,在梦里打了什么人,跟谁家媳妇好了都知道。问他是怎么知道的,他说是自己做梦的时候不小心看到的。这就更加叫人难以忍受了——连做个梦都被人看去了,谁还能管住自己晚上做梦梦见个啥啊? 村里的人就忌讳他,排挤他,叫他干不好活,也不许他在村子里立户,想把他给逼走。那时我爷爷真想走了,倒是那个姓麻的地主看他可怜,就派给了他这个守坟的活儿,反正他守坟山,正好也不用住在村子里碍人眼。我爷爷就自己搭了个棚子,住在了坟山底下。后来打土豪分田地,姓麻的地主没了,麻家的祖坟也被刨了,尸骨就扔在山上,陪葬的金银被一抢而空,就连砌坟的烟砖(据说是一种上好的砖,我也不懂,只是根据发音记下来这两个字)都被人挖出来搬回了家,麻家的坟山就成了村里的坟山,谁都可以葬,但凶死的人例外——凶死的人要埋得离村子足够远,是埋在坟山后面的另外一座山头上,那座山没名字,我们这儿没名字的山就叫野山。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当时我爷爷也分到了田,但他还是没有搬回村里住。他把被人扔在山上的麻家祖坟里的尸骨都一一捡了,埋在了那片老杉树底下,他自己仍然还是住在坟山底下的棚子里,算是继续替麻家守坟。一直到他跟我奶奶好上了,他才搬回了村里。但在我小叔叔出生之后,我爷爷又搬回了坟山底下的棚子里,再也没有住回来过。我奶奶要跟爷爷说什么话,就喊我去跑腿传话,因此去坟山的这条土路,我从小就很熟悉。只是我每次去坟山底下的棚子传话,未必能碰上我爷爷。他老人家跟苗民搞了支猎枪,时常进山打猎,一去就是十天半个月。我小时候很怕独自走进那个黑乎乎的棚子里,因为我往往会一头撞上某种剥了皮的不知名动物,伸直了四条腿,光溜溜地挂在半空中,那是我爷爷晒的腊肉。我喊了几声,棚子里没有人,我就知道我爷爷又进山了,回去告诉我奶奶,我奶奶就连着我爷爷和我一起骂一顿。所以给我爷爷传话,对小时候的我来说不是什么好差事。 我最后一次见到我爷爷,他老人家正在打棺材。离我们这儿最近的沉镇就有棺材铺,但我们村里的人从来不去买,都是自己亲手打的,打完了还要进去睡一睡,看看舒服不舒服。因此我爷爷打棺材,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但是我爷爷说,他不是给自己打的棺材,是给我奶奶打的,他自己用不着棺材。果然,我爷爷最后一次进山,就再也没回来,跟他一起去的苗民把他的老猎枪给带了回来。 我后来再去我爷爷的那个棚子,发现那里面已经没有不知名动物的尸体挂着了,黑乎乎的屋子里放着四口打好的棺材,四个角都已经用稻草包好了,好叫人抬下山去的时候不要磕碰坏了。那是我爷爷预先给我奶奶和他儿子、他儿媳打好的棺材。我奶奶叫人去抬那四口棺材,就嘀咕说,老企尸(我们这儿骂人的话,指我爷爷)怎么就知道小企尸(指我小叔叔)娶不上新妇(媳妇)呢? 当时我的小叔叔还是县剧团的名角儿,追在他屁股后面跑的姑娘多得很。我也不知道是我爷爷真的料到了我的小叔叔最后会落得娶不上媳妇,还是他老人家只是懒得给个没谋过面的媳妇打棺材了。我父母死得急,是多亏我爷爷预先打好的棺材才得以落葬。但我的小叔叔却没睡成他的棺材。我一想到我爷爷亲手打的棺材里睡的是个冒牌货,心里就很窝火。 我一边在心里想着我爷爷,一边凭着记忆在月光下穿过村庄,找到了那条走进坟山的土路。我爷爷的棚子还立在那片老杉树下,只是塌了一半,像是一头折断了腰脊的老兽,趴在坟山的脚下。这个时候,我有点想念我爷爷的那把老猎枪,要是我手里有杆枪,对付五老爷他们也有些底气。我知道我奶奶把那杆枪给埋在了棚子旁边的洼地里,就连确切的位置我都给偷偷记下了。我在心里想了想,最终还是没有去挖。那把枪埋在土里那么多年,应该早已生锈了,我也没处去搞子弹。 我摸着黑走进棚里,按着记忆中的位置摸索着,摸到了一把镐头。 我提着镐头,踏着月光走在坟山上。我要翻过这座坟山,去后面的野山。我爷爷当了一辈子的守坟人,结果他的两个儿子都是凶死的,反倒不能葬在这座坟山上,只能葬在后面的野山上。我奶奶说这是她命不好,嫁给了阴生子。我对自己的亲爹倒没什么印象,只知道他是在县城里工作的,我五岁半之前都住在县城里,我父母是一起发散的,跟我小叔叔弄瞎了眼睛是同一年。所以我几乎是同时跟我的小叔叔回到这个村子的,可究竟是谁带我回来的,我却完全没有印象了。我只记得那时我走在田埂上,正想蹲下来捂一只毫无知觉地在我眼前蹦跶的蚂蚱,突然一只手捏住了我的后颈,把我从地上给拎了起来。我一扭头,发现自己身旁不知何时站了一个生得怪好看的瞎子,那个瞎子用很不耐烦的口气对我说:“别耍了,领我去你奶奶家。”我牵着那个瞎子一直走到了奶奶家,才认出来那就是我的小叔叔。 我之所以在这里絮絮叨叨地说我家的事,是因为不久之后,我就会发现我跟我的小叔叔同时回到这个村子,并不是什么巧合。我父母在那一年发散了,跟我的小叔叔也有很大的干系,只是那时候我还什么都不知道,我的心里还一直想着要替我的小叔叔报仇,并不知道我其实应该恨他。我要报仇,那也该找他报仇才对。 那个时候,我一无所知地走在坟山上。月亮渐渐地从云层里爬了出来,爬在了我的前头。明晃晃的月光照在土路上,照出了土路两边的墓碑。我的眼睛适应了月光,渐渐能看得出墓碑上的字,有好些名字是我记得的,这些村里的人原来都已经发散了,我心里想着,难怪我这次回来,见到好多没人住的空房子,我记忆里的那些人一个都没见到。可在我的记忆里,这些人还很健壮,有几个是跟我小叔叔差不多年纪的,我记得里面有个姓何的寡妇,有事没事就找我小叔叔拌嘴,吵起架来跟打情骂俏似的。他们能葬在这坟山上,说明他们都不是凶死的,为什么他们会都发散了? 我有些不敢想下去了。就在这个时候,我看到自己的脚下多了一条淡淡的影子。 第二十八章 开 坟 那个人应该是一路跟着我,只是他的脚步很轻,我一直没有发觉,直到月亮从云层后面爬出来,照出了他的影子,才被我看了出来。 我的心里并不慌,我想那个人应该是菜明,他被五老爷派来跟着我,想看我会去哪儿找我小叔叔的戏谱。他倒是没想到我会上坟山来。我在心里冷笑,掂了掂手里的镐头。我的心里还记得菜明给我后脑勺的那一下子。我的头还在隐隐作痛。这荒山野岭的,我正好给他讨回来。 我不动声色地继续往前走,准备走到我记得的那个岔路口,就绕到菜明的身后去,给他一下子。可我走着走着,却发现那影子不对头。菜明的个子我记得,他虽没我高大,但个儿也不矮。但这影子小小的,脑袋方方的,走路急急的,我走一步,那影子要迈好几步。我看着看着,突然发现这影子好熟悉。 我停下脚步,那个影子也停了下来。我转过头去,果然看到了我的奶奶。就跟我记忆中的一样,我奶奶用土布包了头,两只小脚尖尖地戳在土里,双手笼在袖子里,仰起布满皱纹的脸,在月光下把我给看着。 我的心里一颤,眼泪立刻就下来了。 我说:“奶奶,你怎么来了。” 我奶奶说:“你莫要往前走了。” 我说:“我小叔叔他……” 我奶奶说:“你小叔不在这里。” 我说:“我知道。” 我奶奶说:“这前面有东西你看不得。” 我说:“我知道,我就是要看看我小叔的坟。” 我奶奶说:“你看不得的,你莫要往前走了。” 我说:“他是我叔,我一定得看。” 我说完就继续往前走了,不敢再回头。我听到我奶奶在我的身后哭,说:“不是奶奶瞒你,你看不得啊,看不得啊,你听奶奶的话,莫要往前走了,莫要看啊……” 我也哭了。我奶奶是个很厉害的老太太,从小到大,我从来没见她哭过。我父母没有孝敬她就发散了,她迈着两只小脚操持丧事,一滴眼泪也没掉。她一个老人家,照顾一个眼瞎的儿子,带着一个啥也不懂的孙子,遇上大大小小的事,从来没有哭过一回。可是这一回,她却为我哭了。 我的心里难受,脚下走得更快,走着走着,跟在我身后的那个影子越来越淡,渐渐就看不见了。 我终于翻过了坟山。经过我奶奶的坟,我跪下来磕了头,放声大哭了一场。我奶奶是在今年春天里发散的,那时我在看守所里,没能回来给她老人家圆坟。我一直故意不去想这件事,也不敢去看她的坟,似乎只要我不想,我奶奶就还在,还来得及等我出来了好好做人,找个工作好好孝敬她。可我见到了我奶奶的坟,就知道一切都迟了。我离了家,去城里念书之后就忙着搞运动,一心想出人头地,一天都没有回来看过她,可她还是惦着我,怕我惹上事,她的魂儿因为我哭了,我心里难受得不行。 我哭完之后,用手抹了抹脸。冷风吹在我脸上,胀鼓鼓火辣辣的痛,我就是在那一瞬间清醒了。我意识到了原来这个世界上只剩下了我孤零零的一个人,我再想着找个工作好好做人已经没意义了。我跟这个世界唯一的联系,就只有仇恨。这就是为什么我最终会回到这个村子里,专门来打听我小叔叔到底是怎么吊死的,因为我已经无处可去,无事可干了。潜意识里,我不是想给我小叔叔报仇,我是想给我自己报仇。 我提着镐头继续往前走,月亮走着走着又隐到了云的后头,我一点也不怕,野山自己发着光。漫山绿莹莹的磷火照出一个又一个孤零零的人影子,不安分地在那儿飘着。那是不知为何走到了我们村又凶死在这里的异乡人。他们没有名字,也没有墓碑,草席一裹就埋在了山里,没有人来拜祭他们,只有我和我奶奶来给我父母上坟的时候,一路上会均点纸钱香火给他们。 我按着记忆中我奶奶带我上坟的那条路往前走,一路上好几个我认识的人影子都飘过来拉我的手,有个小女孩穿着花裙子,怯怯地把我给看着。小时候我会跟她玩一会儿,直到我奶奶叫我了才继续往前走,我还问奶奶为什么那个女的大冬天的穿得那么单薄,为什么那个男的身上的袍子像是唱戏的古装。我现在知道了它们都不是人,但我一点也不怕,它们比我遇到过的人都好心,从来不欺负我。我提着镐头从它们中间穿过去,它们见我手里没拿装纸钱香烛的篮子,就失望地退到了一旁,继续在绿莹莹的磷火里百无聊赖地飘着。有几个怕我忘记了路,还飘在我的前头,一直用薄薄的手给我指着我父母的坟。 我上去给我父母的坟磕了头。我只知道他们是在我五岁半的那年一起发散的,是凶死的,才只能埋在坟山后头的野山上。可他们究竟是怎么凶死的,我奶奶从来不说,我也不知道。我磕完了头,抬头看到我父母的坟后面那个新坟包,上面写着“李圆明之墓”几个字。我看了胸中一口恶气,心想我小叔叔被人打死了,尸骨不知被人扔在哪个旮旯里生蛆,你这冒牌货倒舒舒服服地躺在我爷爷亲手打的棺材里,你倒还有脸顶着我小叔叔的名字,叫我奶奶给你上坟? 我提起镐头,一镐头用力砸下去,土里有什么东西窸窸窣窣地跑出来。我也不管,继续往下刨。这东西不比锄头刨土好用,我也不知道我爷爷搞了这个镐头到底是进山干吗用的,这东西是专门用来凿石头地的,五老爷这种土夫子倒是用得上。我一直刨得满身大汗,天色都蒙蒙地透出了亮,这才刨出了棺材的一个角。 我憋着一股劲儿,一口气把棺材盖上的土都刨干净了,这才在我自己刨出来的土堆上坐下来歇口气。我点了根烟抽着,心想那棺材盖底下不知道会是个什么模样,这人会不会已经烂透了,根本看不出什么名堂。正想着,我一抬头,发现头顶上的天空发着红光,漫山的磷火都已经淡得看不见了,那些人影子也都不见了,只有苦杨树上站满了一片片的黑婆子(我们这儿管乌鸦的叫法),就好像是这树上长出来的叶子似的,黑压压的一层又一层,把枝头压得沉甸甸地往下垂。 我从来没见过那么多黑婆子聚在一起。有只小黑婆子落下来,停在了棺材板上,啄了两啄,歪头用黑漆漆的眼珠子把我给看着。我伸手去赶,它也不飞远,就落在我脚边,浑不怕人似的。我不去管它,抽完了烟,就提起镐头,去起棺材板儿。 镐头刨土不好使,起棺材板儿倒是顺手。那棺材在土里埋得久了,本身就有些烂了,我一用力,那木头就扑地一声裂开了,歪向一旁,露出了一大条缝儿。我连忙拉起衣服捂住了脸,生怕那里面写出来的恶臭熏到自己。可棺材里渗出来的味道虽然熏人,但却不是臭味,而是一种很奇异的香,就算我用衣服遮着脸,那味道还是一股股地冲鼻子。 我的心里咯噔一下。我想起来了,五老爷说他从古戏楼上抬下来的那个喜神,身上就有股冲鼻子的花椒味儿,难道就是我现在闻到的这个味儿?可那明明是五老爷编来哄我的瞎话,那棺材里躺的应该是冒充我叔的那个人才对啊? 我定了定神,把镐头扔到一旁的土堆上,走开两步去吸了口气,踩在土堆上用力把那棺材板儿往上一掀。 一道刚刚升起来的天光从我的头顶上照下来,斜过我的肩膀,照进黑乎乎的棺材里面,棺材里的东西被我自己的影子给挡住了,看不真切,我似乎看到了一片暗红色的东西,像是一层血水,浮在棺材里,底下有些黑色的影子,也看不清究竟是什么。 我侧着身子蹲下去,眯起眼睛去看,原来那是一件暗红色的旧戏袍。棺材里进了水,那戏袍被泡得褪了色,半浮在水里,倒像是棺材里全是血水一样。 我松了口气,卷了卷袖子,正想伸手去扯着那戏袍,把里面的东西给拖出来,突然发现那层血水正在微微晃动。 我疑惑地直了直身,我全身上下都是汗,周围没有一丝风。 是那棺材里的东西在呼吸。 我猛地一松手,那棺材板儿砰的一声砸了回去。我的心怦怦直跳。那是什么?那是什么?我心想。那绝不是什么五老爷说的喜神,难道是冒充我小叔叔的那个人死得冤,在棺材里起尸了?可那层血水里的黑影子看起来绝对不像是个人样子。 我退后两步,看着那棺材板儿,思考着应该怎么办。这时我已经有点后悔没听奶奶的话了,这棺材里的东西果然一般人看不得。我正蹲在地上想着,耳朵里突然听到叩叩两声,像是有人在敲门,叩叩,叩叩叩,可这荒山野岭的哪里来的门? 我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那是棺材里的东西用指甲在敲棺材板儿的声音。 那东西想要出来。 第二十九章 瓮棺 我站在棺材板上抽了一根烟,脚底下那东西还在叩叩叩地敲棺材板儿,敲得我心烦意乱。我这个人一发狠,什么事都做得出。这时日头已经出来了,有气无力地在天上慢慢爬着。我心想不管这棺材里的是什么东西,这光天化日的,我这么个大男人还能对付不了? 我这么想着,把烟头一扔,就把镐头拿到一边来放在趁手的地方,双手猛地把那棺材板儿一掀,那东西还想敲棺材板儿,正好浮出了水,被我看了个真切。 我现在看清了,那一层暗红色的脏水里浮着的旧戏袍子,里面原本裹着的应该是个人,但那个人的脸上已经没了五官,只剩下一张惨白的脸,咧着黑乎乎的嘴,在水底下把我给看着。 我也冷冷地把那东西看着。我看到那东西就跟条没骨头的蛇一样,一抽一抽地,把腰先给慢慢地拱出了水面,那张惨白的脸还拖在水底下,拖着拖着,脑袋慢慢地就跟身子分了家,沉到水底下滚了滚,翻了个头。 那是个空空的脸壳子。 我的心里一动,一镐子戳进水里,用力一绞,暗红色的水扑哧一声溅出来,旧戏袍子被我划拉出个大口子,空荡荡的挂在我的镐头上,一团黑影扑棱棱地从戏袍子里猛地窜了出来,差点扑在我脸上。 我甩掉镐头,一把抓住那团黑影,狠狠地捏在手里。那东西哇啊哇啊地叫起来,在我手里不断扑腾,溅了我一脸脏水。我定睛一看,原来是刚才那只小黑婆子。也不知它是怎么想的,竟趁我把棺材板劈开一条缝儿的那会子钻到了棺材里,被旧戏袍给缠住了,在里面瞎扑棱。我听到的那叩叩叩的声音,就是它给啄出来的。 我松了口气,瘫坐在地上,把那只小黑婆子给甩到一旁。 这根本就是一口空棺,我怎么早没想到呢?我瞪着那件空荡荡的戏袍子,心想以五老爷的精明,他既然编了话来哄我,自然不会留下破绽。那个冒充我小叔叔的家伙的尸体,想必早就被他挖出来给处理掉了。他还特意在棺材里留了一股子花椒味儿,好叫我相信当初他从古戏楼上抬下来的真的是具喜神。 可五老爷为什么要费这个功夫,专门去布置一口棺材?难道他早就料到了我不信他的话,会去开棺验尸?我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如果是五老爷料定了我会开棺,又为何不干脆在这棺材里放一具喜神?反正我也不知道我小叔叔变成了干尸会是什么样,他除了是个瞎子,身上也没啥特别的地方,死人都是两眼一闭,看不出瞎不瞎的,那不是比弄个空棺更容易取信我? 难不成是五老爷觉得喜神能卖钱,不舍得下这个本儿?可我看五老爷的样子像是干大事的,这种人绝对不会做事只做一半,他既然吃准了我会开棺,想要用这棺材里的东西来唬住我,好让我信他的话,他就绝对会放一具喜神在里头。 五老爷既然吃准了我铁定会开棺,他却只弄了口半吊子的空棺,他到底是想让我琢磨个啥?我实在有点想不出来了。 我点了根烟,坐在棺材边上发呆。那只被我从棺材里捞出来的小黑婆子浑身是水,飞不起来,只能拖着翅膀在地上慢慢踱步。我看着它在土坑里到处东啄啄,西啄啄,突然就看到土里有什么东西在反光。 我们这里的人都知道黑婆子喜欢照镜子。这种鸟是最喜欢会反光的东西的。可这只小黑婆子却好像很畏惧土里这个反光的东西,只要它踱到了那个东西的附近,就贼头贼脑地往回走,似乎生怕我发现了那个东西似的。 那到底是个啥?我眯起眼睛,那东西埋在土里的位置其实是靠着我父母的坟包,夹在我父母和小叔叔的坟包之间。只不过我前面吃不准棺材的位置,在刨我小叔叔的坟包的时候,连带着那东西也一块儿被刨了出来。 那东西在土里露出了一截,圆鼓鼓的,上面有一圈酱釉印子,好像是个缸。 谁会在土里埋个缸?而且看这位置,这缸的年代不久,应该是跟我父母的棺材一起入土的——要是这缸是之前的人埋在这儿的,我父母下葬的时候,这缸就应该被挖出来了。莫非是我奶奶把这缸给埋在这儿的? 我奶奶为啥要在我父母的坟包旁边埋一口缸? 我把烟按在土里,朝着那口缸走过去,突然眼前一黑。就在我站起来的一瞬间,苦杨树上停着的黑婆子全都飞了起来,黑油油的翅膀张开来连成一大片,把天都给遮住了。我继续往前走,那些黑婆子纷纷落下来,全都停在我面前的那片土里,挡住了那口缸。 这算什么意思?难不成这群黑婆子把这口缸当成了宝贝,在这里牢牢守着,不想让我看?我心里有点好笑,伸脚去踢眼前的黑婆子,想把它们给驱散了。可黑婆子大胆得很,非但不散开,有好几只还突然扑起来啄我的脚,一只黑婆子啄在我的脸上,啄掉一口肉,只差一点就啄到我眼睛了。血从我眼窝上面流下来,我顿时发了狠,轮起镐头向那群黑婆子狠狠砸了过去。 我拼命砸了一阵,砸下来好几只黑婆子。剩下的黑婆子终于怕了,不情不愿地散到了一旁,给我让出了路。我提着镐头走过去把土刨开,仔细一看,那埋在土里的东西底下开了个孔,根本不是什么缸。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那是一口瓮棺。 瓮棺这个东西,现在已经很少见了。过去有些地方穷人下葬,没钱买棺材,就拿口缸,让人蜷在里面充当棺材用。但我们这儿棺树多,再穷的人家都是早早就给自己打好了寿棺,根本不用花那个钱,也没人会缺口棺材,需要用到瓮棺。 在我们这儿,只有一种情况会用瓮棺,就是家里有不满十岁的小儿夭折了,不能睡棺材,也不能起坟——我也不知道这里面到底是有个什么讲究,只知道小孩不能棺葬这个规矩不光是我们这儿有的,其他一些地方也有。但我们这儿规定的是这种瓮棺还不能是新的,必须是用过的旧缸,小孩是光着放进去的,缸的上头要用小孩穿过的衣服扎住封口,还要在缸底下打个孔,这是为了让小孩的魂儿从缸里出去,好重新去投胎做人。 可为什么我父母的坟包旁边会有一个瓮棺? 难不成我其实有过一个哥或姐,在我出生之前就夭折了?我跟我父母一起过的日子是在我五岁半之前,我已经没多少印象了,也不记得他们是不是跟我提过这事,我可以肯定的是,我奶奶是从来没有跟我说过这事的。我是独孙,要不是我这回刨了小叔叔的坟,刨出了这个瓮棺,我怕是一辈子不会知道原来我还是有过兄弟姐妹的。 我这么想着,就想伸手去把这个歪倒的瓮棺扶起来,重新埋回土里去。我刚一伸手,那些黑婆子就哇哇地叫起来,把我给吓了一跳。可黑婆子刚才被我用镐头轮怕了,眼看着我去扶那个缸,也不敢过来,只能在我头顶上黑压压地盘旋,哭似的叫。 我还不知道黑婆子是在哭我。它们不让我看那个瓮棺里的东西,是为了我好。 我不再理黑婆子,伸手把瓮棺扶起来。瓮棺在土里转了一圈,原本封口的那一头朝向了我。我的手颤抖起来。因为我看到了瓮棺上封口的那件小孩衣服。那是一件剪开的海魂衫,埋在土里已经快烂了,颜色也很浑浊,但我还是可以分辨得出衣服上的那一道道蓝白条子。 我对这件衣服实在太熟悉了。我只有一张跟我父母一起拍的照片,是我五岁生日那年,我们一家专程去县城照相馆拍的,我小时候那照片就一直挂在我奶奶家的墙上。那照片里,我就穿着这件海魂衫,左手搂着我爸,右手搂着我爸,咧着一张缺牙的嘴,笑得很没心没肺。 原来这瓮棺里夭折的孩子跟我一样,小时候也有一件海魂衫……我想这么告诉自己,可我心里知道根本不是那么回事。我颤着手,鼓足了勇气,好几次才下定决心,把那封口的海魂衫给扯开了,把手伸进瓮棺里。 我摸到了一些东西,但是我不敢看。我来的路上,我奶奶的魂对我哭了,她叫我不要看。我那时候还以为她是叫我不要看我小叔叔坟里的东西,现在我已经知道了,我小叔叔的坟里只有一具空棺。我奶奶叫我不要看的,是这个瓮棺。 我挣扎了很久。最终我还是用镐子砸开了瓮棺。那里面已经没有成形的尸体,那个死掉的小孩已经完全烂掉了,骨骸奇形怪状地沉在缸底。那些细小的骨头之间有几颗彩色的玻璃珠,一个烂得看不出图案的铅笔盒子,一个塑料壳儿的熊猫吃竹子卷笔刀,一把已经散架了的玩具小手枪。这些陪葬品都没什么价值,但对一个五岁半的孩子来说,这些东西就是他的宝贝。 这些东西都是我五岁半时候的宝贝。 原来是这么回事。我在想着。原来五老爷要我看的是这些东西。是他故意把这瓮棺埋在这儿。他料定了我听了他的话之后会来开坟,我要刨出我小叔叔的棺材,就必定会刨到这个瓮棺。他故意找了这些东西放在瓮棺里,想叫我以为自己在五岁半的时候就已经死了。他知道我早晚会想起来我的小叔叔已经被打死了,他就让我看到,叫我想起来我自己在五岁半的时候也死了,这样一来,我就会信了他的话,死了一回的人还能在这世上走动,还能吊死在古戏楼上。 他想把我给搞糊涂了,搞疯了,他就可以轻易控制我了。 可我的心里其实很清楚,五老爷就算有再大的本事,他也不可能找到我五岁半时的这些宝贝。就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这些东西到底被我弄去哪里了,我五岁半的时候回到这个村子,走进我奶奶家门的时候,手里牵着的是个瞎子,那个瞎子是我的小叔叔,除此之外,我什么都没有带回来。 原来我的那些宝贝都被埋在了瓮棺里,难怪我找不到了。 原来我五岁半的时候,是跟我的父母一起发散了。 原来我已经死了。 我低下头去,那些黑婆子落在瓮棺的周围,黑压压的一片,全都一声不吭,悲伤地把我给看着,似乎就连它们也不知道说什么好。那只浑身湿透的小黑婆子悄悄地挨到我的脚边,啄了啄我的鞋子。它怯生生的眼神让我想到那个穿花裙子的小女孩。我这时才明白过来,原来它刚才钻进棺材里,钻到那个旧戏袍子里去,把自己浑身搞得湿透了,不是它贪玩不小心,它是想把我给吓跑了,好让我不要看到这个瓮棺。它倒是一片好心。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可黑婆子为啥要对我好?就因为这小黑婆子是那个穿花裙子的小女孩变的?我小时候跟她玩过,分给过她纸钱香火,所以她想要报答我?我之所以能看到她,能跟她玩儿,是因为我在五岁半的时候就已经死了?那现在的这个我又是谁?我到底还是不是人了? 我觉得这个世界简直不可理喻。 我用手握住镐头尖儿,用力往下一抹,热烘烘的血从我的手心里火辣辣地涌出来,是红色的。我把那只流血的手举给天上看,我大声地喊,我还活着!我还活着!过了一会儿,我听到自己的喊声变成了,我到底是什么!我到底是什么! 山野寂静,天空静悄悄地,一片云也没有,只有一个孤零零的日头爬到了野山顶上,把我给看着。我倒在自己挖的土坑里,大口喘着气。突然之间,那些黑婆子全都扑棱着翅膀飞上了天,黑压压地打着转,就好像天空中突然出现了一个黑色的窟窿,在我的头顶上盘旋。 我躺在那个黑窟窿底下,怔怔地看着。它就好像要把我给吸进去一样。 在那一瞬间,我的心里真是恨透了我的小叔叔。要不是为了查他的破事,我就不会查到自己头上,查出来自己原来在五岁半的时候就已经死了。而且我的心里有一种强烈的预感,我的死跟我的小叔叔肯定脱不开干系。要不然他怎么那么巧,偏偏就在我五岁半的那年弄瞎了眼睛,跟我同时回到这村子里来? 那一年,我的小叔叔是不是也唱了那出戏,才把阴船给唱了出来? 那一晚,吊死在古戏楼上的会不会真的是我的小叔叔?五老爷说我的小叔叔把阴庙里供奉的某个东西给唱了回去,那个东西会不会就是阴船? 我想来想去,我要把事情给弄清楚,还是得先找到我小叔叔唱的那出古戏。 我得赶紧把五老爷说的那个戏谱给找出来。 第三十章 戏箱子 我出了坟山,就去了我奶奶家。 我奶奶家的门虚掩着,院子里杂草丛生,就连屋里的地上也钻出来了几根兔须须草,一条老蛇串子(我们这儿的一种爬藤植物,我也不知道学名叫什么)从没关上的窗户外面爬进来,绿油油地盘踞在灶头上。我看到灶台上搁了一副碗筷,碗底黑乎乎的,是几个干掉的菇子。我的心里酸了一下,那应该是我奶奶发散前一天给自己留的菜,到现在还搁在那儿。她老人家一辈子茹素,下饭就是那点自己种的菜,可家里并不供佛,而且她还自己杀鸡,我后来才知道我奶奶吃素不是因为她迷信,她是为了把家里养的那点家禽省着给她儿子和孙子吃。 我在屋里转了一圈。家什上厚厚一层土灰,看似我奶奶发散之后就再也没人来过,但我一眼就看出来有好几样东西不是按着我奶奶的习惯放的。我奶奶虽然是个乡下老太太,但她老人家爱干净,屙桶这种东西她是绝对不会挨着床边儿放的。 我冷笑一声,一脚踹翻了屙桶, 把家什都推倒在地,就连我奶奶糊墙的报纸我也给它一张张扯下来,屋子里飞满了土灰,还有好多不知名的小虫在空气里乱撞。最后我把土床上的被子给一揭,那底下居然爬了满满一层偷油婆(我们这儿管蟑螂的叫法),密密麻麻的,也不知有几百个还是几千个,我用被子一掸,呼啦啦地满地乱窜,一会儿工夫就一只也不见了,也不知道它们都找哪儿躲起来了。 我把被铺抬下来扔在地上,爬到床上合衣躺下,很快就睡着了。我这一觉睡得很长,但睡得并不安稳,我断断续续地做着梦,梦里总觉得有人站在床前把我给看着。我以为是我奶奶的魂儿又来看我了,刚想开口叫奶奶,却发觉不对,那人影子半融在金灿灿的光里,瘦瘦长长的,分明是个男的。 难道是我小叔叔的魂儿回来了?我心想他来得倒好,我正有好多话要问他。 我用力抬了抬眼皮,终于把眼睛完全睁开了,却发现那人根本不是我的小叔叔,是菜明在我床前站着,说:“你咋比我还懒,日头赶脚了都还不起?” 原来那金灿灿的是日光,我实在太累了,竟整整睡足了一天。 我从床上坐起来,假装惊讶地说:“你咋来了?” 菜明说:“我来看看你呗,你脑壳还疼不?” 菜明说着,就想一屁股在床上坐下来,可他屁股刚挨着床边儿,他就立刻站了起来,两只手使劲儿拍裤子上的灰,嘴里说:“这床你也能睡得下去!” 我把菜明给看着,说:“你知道我已经死了?” 菜明也把我给看着,说:“我没把你脑壳打坏吧?” 我摇了摇头。菜明只是个给五老爷跑腿的赖子,五老爷未必什么事都告诉他。 菜明把两只手揣在裤兜里,在屋子里走了走,假装他是才看到我推翻了一地的家什,说:“你抄家呀!”又凑过来神神秘秘地问我:“找到什么没?” 我在心里冷笑。我故意把我奶奶家翻了个底朝天,做出我在找那戏谱的样子,其实我回我奶奶家,就是想找个地方睡觉,顺便等着五老爷的人找上门来。 我奶奶家一定早就被五老爷给搜了个遍。他只派了菜明来,说明他也早就料到了我在这家里找不出什么东西来。我奶奶对戏子深恶痛绝,她老人家恨煞了我的小叔叔好端端的读书人不做,犯贱跑去当戏子。就算我小叔叔在县剧团当角儿的那会儿,他也不敢把跟戏子沾边儿的一星半点儿东西带回家。他要是敢把那什么戏谱藏在家里,被我奶奶给翻出来了,非得给他扔灶台底下当柴火给烧了。 实际上,我跟我小叔叔待了那么久,也从来没见过他手里拿过什么戏谱。毕竟那时候我小叔叔已经瞎了,看不了任何东西。但我记得我小叔叔在古戏楼底下的扮戏阁子里有一个很大的戏箱子。他从县剧团带回来的东西都收在那里头。虽然我觉得五老爷一定早就把古戏楼也给搜了个遍,想必也搜过那戏箱子,但他既然还没找到那戏谱,我就有必要去看一看戏箱子里的东西,说不定我能发现什么五老爷看不出来的线索。 可我要上古戏楼,就必须得避开五老爷的人,不然我真找出了什么,可不就被五老爷给抢走了。 我这么想着,对菜明说:“屋子里白找了一宿,啥也没找着,我明天得把院子给锄一遍,看看我小叔叔会不会把东西给埋那里了。” 我心想我非但得把院子给锄一遍,我还得把我奶奶家的菜地也给锄一遍。菜明愿意在旁边看着,就让他看着。赖子都是好吃懒做没长性的,菜明监视我监视得烦了,就会跑去偷懒,我就有机会把他给甩了,悄悄上古戏楼去找那戏箱子。 接下来几天,我就又锄院子又锄地的,假装到处翻找,饿了我就去小铁梅的饭馆里吃白食。菜明前几天还总在我周围晃悠,有事没事来找我搭话,几天之后,他就没了耐性,我管我锄地,他只管自己用衫子盖了脸躺在树底下打盹,到了饭点才懒洋洋地爬起来,招呼我去小铁梅的饭馆儿蹭饭。 这天晌午,我把锄头一扔,菜明把他遮着脸的衫子掀起来一条缝,说:“找到啥没?”我摇头,菜明就骂骂咧咧地叫我去吃饭,一路嘴里抱怨说这日头毒得把他都给晒乡(晒黑)了。到了小铁梅的饭馆儿,我故意说馋那天五老爷喝的浆酒了,菜明就起哄叫“嫂子拿酒来”,小铁梅板着脸指了指架子上的一个青釉大缸,说“自己打,喝多少打多少,不许浪费。”她扭着屁股进去了,又想起来了事,从帘子后面探了半张脸,对菜明说:“五老爷说了,你不许喝。”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我拿了个大碗,打了酒回来放在桌上。菜明瞪大眼睛说:“你是鲁智深啊,喝得了那许多?”我说:“慢慢喝么。”菜明说:“我帮你喝点儿。”他拿眼珠子瞟着帘子后面,见小铁梅不在,端起碗就是咕咚一口。我看他一口酒下去,白脸立刻浮一层红,就知道这人其实不能喝。难怪五老爷叫小铁梅不许给他酒喝。可男人么,越是管着他,不让他做啥,他就偏要做啥。 菜明一会儿偷一口酒喝,一会儿偷一口酒喝,一大碗酒倒是有大半下到他肚子里去了。我不想把他现在就给灌醉了,况且我接下来要做的事,还真需要喝点酒。我把碗摆到自己面前,就着白饭把剩下那点酒都给喝了,对菜明说:“回去了。” 菜明不情不愿地站起来,说:“不歇歇啦?日头还高呢。” 我说:“我急着找到我叔那戏谱,你五老爷说了,要分我三个指头呢。” 菜明不说话了。我听到他在背后哼哼:“分他三指头,咋不分我一指头咧?” 到了菜地里,我继续拿个锄头,假装到处翻找。菜明找了棵树歪在底下,继续用衫子盖了脸打盹。地里风大,日头把风给晒热了,暖烘烘地吹在身上,把身上的酒劲儿一吹,菜明很快就打起了鼾。我走过去用脚尖踢他,他一动也不动。 我扔了锄头,撒腿就往古戏楼跑。这个钟点,村里的人都吃完了饭在歇着躲日头,我一路上一个人也没有遇上。我知道除了菜明,五老爷一定还在村子里安排了人监视我,他也一定料想到了我这几日锄地是在拖延时间,我肯定是在谋算着要做点什么。可他们想不到我会在大白天甩了菜明去古戏楼。 我跑着跑着,终于看到一大片长满了芒草的荒岸,河水在日头底下明晃晃地发光,古戏楼就立在那片发光的河水里。它似乎就是我记忆中的样子,又似乎比我记忆中的黯淡了些,就好像它跟个人似的,也会变老一样。 四周寂静无声。我知道五老爷为什么不防我甩了菜明跑到古戏楼来了。因为这里一条船也没有。我在心里冷笑。他们以为我没有船就上不了古戏楼。我把身上的衣服全给扒了下来,一直扒到只剩一条裤衩,然后我就下了水,向古戏楼游去。 河水冰冷刺骨。幸好我事先喝了酒,身上蓄了一股热气,不然我还没游到古戏楼,我就该冻僵了。我小的时候陪我小叔叔待在古戏楼上,我小叔叔跟他那几个票友唱戏,我无聊得很,就有几个小孩从水里冒出头来招呼我,叫我也下水耍。我小叔叔不准我去,我偷偷地下水,自以为他发现不了,结果他一摸我衣服全湿了,就知道我下过水。 我小叔叔什么也不说,叫我以为瞒过去了,回去他就告诉我奶奶,说我不听话,偷偷下水耍。我奶奶就把我给打一顿,叫我发誓不再下水。后来我学聪明了,要下水就把衣服都给脱了。可我小叔叔一摸我手脚冰凉,就知道我下过水,他当时不动声色,回去就跟我奶奶告状。我奶奶听了,操起扫帚就打我。我奶奶打断了一把扫帚,我才长了记性,记住了那河水深得很,水里还有暗流,早年淹死了好几个小孩,所以现在根本没有人去这段河里耍水。那时我心里想,那河里明明一直有好几个小孩在耍,为什么我奶奶说没人去那边耍水?可我被打怕了,不敢说。我怕我小叔叔再跟我奶奶告密,我奶奶再拿扫帚打我,后来那几个小孩来找我下水耍,我就再也不去了。 我现在知道了,那几个水里的小孩不是人,他们就跟那几个上古戏楼来找我小叔叔唱戏的票友一样,只有我和我小叔叔才能看见他们,听见他们说话。难怪那几个小孩从不上岸,我叫他们来古戏楼上陪我耍,他们也不上来。可我小叔叔为什么不告诉我那几个小孩是水鬼?他要是告诉我了,我就不敢下水跟他们耍了。 我在冰冷的河水里游着,心里想着我小叔叔的事。古戏楼看着离岸近,可游起来才知道厉害。水里的暗流不断把我往后推,不让我靠近古戏楼,我已经拼命在往前游了,可我离岸边越来越远了,那古戏楼还是遥遥地在前头,没法接近。 我已经很久没有下水了,游着游着,胳膊就没了劲儿,一股暗流冲过来,我的身子被冲得一歪,嘴里吃进了两口水。我看到那几个小孩又从水里冒了出来,他们哗啦啦地踢水,在我的身边游着,有的扯我的胳膊,有的扯我的腿。 他们小时候也这样跟我玩儿,可那时候我不知道他们是水鬼,我不怕他们,现在我知道了,他们是要把我也拖下水淹死,好变成跟他们一样的水鬼,一直陪他们耍。 我的心里害怕了。我奋力甩着胳膊,拼命想要把他们给甩开。我这么一挣扎,暗流就把我给扯进去了,我一连吃了好几口水,身子越来越沉,再也划不动水了。那几个小孩又游到了我的身边,哗啦啦地踢着水,在我身边打转,团团地把我围着。我这时候才看清楚了,原来不是他们身上穿的棉袄坏了,棉絮钻出来飘在水里,那是他们身上的肉在水里泡烂了,一缕缕地在水里飘着。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我已经没力气了,那几个小孩拽着我,我也挣不开。这时我心里倒不怎么怕了,我想到瓮棺里那个烂掉的小孩。我心想反正我五岁半的时候就已经死了,说不定我现在也根本不是人,我干吗要怕他们?我正这么想着,突然觉得身上一轻,不知何时我已经从暗流里出来了。那几个小孩在我的背后推着,在我的前面扯着,哗啦啦地踢着水。原来是他们把我从暗流里拽出来了。我突然明白过来了,为什么我小时候跟他们下水耍,从来没遇到过暗流。原来是他们一直在看着我,叫我避开了河里的暗流。这些小孩都是好心的,我差点错怪了他们。 我从暗流里出来之后,感觉身上一下子松快了很多。我重新划起水来,有的小孩游在我前面,给我带路,有的小孩游在我后面,推我的背,他们哗啦啦地踢着水,嘴里喊着加油加油,就跟我小时候一样。我使劲儿往前游,再也没有被暗流给扯进去,游着游着,就游到了古戏楼。我回头往河面上看,河面上静悄悄的,什么也没有,好像一面冷冰冰的绿镜子,把我给独自照着。可我隐隐地能见到水底下有影子,像是那几个小孩在跟我挥手。 我浮在河面上喘了一会儿气,用指甲扣住古戏楼底座上的青转头往上爬,爬了好几次,终于爬到了古戏台底下。古戏台底下的扮戏阁子就跟我小时候一样,厚重的雕花窗板乌沉沉地横在我面前。我绕到扮戏阁子后面,伸手用力一推,那雕花板门吱呀呀地开了。 扮戏阁子就跟我记忆中的一样,黑乎乎的屋子里摆了一张瘸腿桌子,四张高矮不一的旧凳子靠墙立着,墙角里还有一个铁皮壳子的暖水壶。那都是别人家不要的家什,原本要劈了拿来当柴烧的,是我小叔叔哄我去厚着脸皮去跟人家要来的。他这个人娇气得很,到哪儿都不肯亏待自己,都要把自己待的地方给弄舒坦了。他甚至还想办法给自己搞了个炭盆,冬天可以烤脚,那碳自然也是我去捡的。至于我小叔叔来古戏楼之前,这扮戏阁子里最早应该是什么样子的,有哪些摆设,我就不知道了。 我把扮戏阁子的雕花窗板都给推了上去,好让日光照进来,看得清楚些。我看到那张瘸腿桌子底下摆着一个破竹篓子,竹篓子里有几截写了一半的粉笔,还有好几个鸡蛋壳。那是我小叔叔觉得生鸡蛋能护嗓子,他说他在县剧团的时候每天就要吃一个生鸡蛋。他弄瞎了眼睛,唱不了戏了,回来看古戏楼,还是要吃生鸡蛋。我奶奶家的老母鸡下了蛋,都是被给他吃了,我都没吃到过几个。我奶奶一直说我小叔叔上辈子是个鸡贼婆(我们这儿管黄鼠狼的叫法)。我小叔叔吃鸡蛋,是在鸡蛋底下用筷子戳个洞,把蛋汁绞出来,咕嘟一口喝下去。我小时候也没什么东西可玩的,我小叔叔喝下来的蛋壳,那些没有被他弄破的,我就收起来,拿粉笔给它们画上脸壳衣裳,画上小手小脚,画成一个个小把戏,倒也打发了不少时间。 我看着竹篓里那几个鸡蛋壳,没想到我去念书之后,我小时候玩的这些玩意儿我小叔叔还给我好好收着。我的心里突然有些感动。我把那些鸡蛋壳一个个立在桌上,足足十六个,都是红脸壳,红衣裳,甩着白袖子,脚下踩着水蓝色的云纹底——我那时候就只有这三种颜色的粉笔。 我心里一动,就想到了五老爷说他那天晚上见到了我小叔叔在古戏台上唱戏,他说我小叔叔扮的那个旦儿出来之前,有十六个小把戏扮作跑龙套的在戏台上翻跟斗。难不成是我画的这些鸡蛋壳成了精,变成了小把戏,陪我小叔叔唱了最后一出戏? 我用眼睛盯着那些鸡蛋壳,想看它们动一动。可它们就死死地立在桌上,鼓着红脸蛋,风吹也不动。我叹了口气。心想这话果然是五老爷编来唬我的,他既然搜过古戏楼,想必看到了这竹篓里的鸡蛋壳,他猜到是我画的,就顺势编出了十六个小把戏,还编得丝丝入扣,就连小把戏的打扮都跟我画的一模一样。 我想到这里,终于觉得有哪里不对劲了——我记得我小叔叔的戏箱子就在这张瘸腿桌子的底下,怎么这里变成了一个破竹篓子? 我小叔叔的戏箱子去哪儿了? 我在屋子里到处乱转,到处找。可这扮戏阁子就那么点地方,那戏箱子又是那么大个东西,根本没处藏。我转了好几圈没找到,只能立住了脚,心里悻悻地想,难道五老爷早就知道我会偷着上古戏楼来找这戏箱子,事先把戏箱子给搬走了? 就在这个时候,我突然听到一个极轻极轻的声音。 我原本那是以为风从雕花窗板的格子里吹进来的声音,可我再仔细听,那声音却像是从我头顶上方传下来的。 我的头顶上方,那就是古戏台。 我站在扮戏阁子里,四面的雕花窗板都打开了,冷风从四面八方吹进来,吹在我身上,我身上还湿着,只有一条裤衩裹着屁股,顿时打了个喷嚏。 我连忙捂住嘴巴,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过了一会儿,我果然又听到了一声很轻很轻的吱嘎声。 那声音是从古戏台上传来的,像是有个人踮着脚,在很轻很轻地走路。 我突然意识到这古戏楼上除了我,还有一个人。 第三十一章 藻井 地板上的水印子还没干,那是我一路从青砖底台上爬上来,绕到扮戏阁子里面留下来的。这古戏台周围没停着船。难道古戏台上的那个人也是跟我一样游过来的? 还是说,那个人是五老爷一早就安排好了,专门留在这古戏楼上埋伏我的? 我心里想着,顺手操起靠在墙角里的一个破扫帚。不管这人是谁,他一准比我先上了古戏楼。这个人想必是把整个身子都趴在古戏台上,始终在地板缝里把我给看着,我才一直没发现他。这人鬼鬼祟祟的,倒叫我觉得他不像是五老爷留下的人,可难道除了五老爷他们,还有其他人觊觎我叔的戏谱,到这古戏楼上来翻找? 这时我也考虑不了那许多了。以我干架的经验,既然我已经暴露了,那我就只有先下手为强了。趁那个人还没反应过来,我操起扫把就上了扮戏阁子后面的楼梯,一口气直冲到古戏台上。 古戏台上一个人也没有,只有四只已经破烂不堪的灯笼在风里晃着。 难道这人躲到了戏台两侧的乐师厢房里?我侧过耳朵,果然听到了左侧乐师厢房的帘子后头有动静。我提着扫帚悄悄挨过去,把挡着乐师厢房的帘子给一揭,一阵灰扬起来,把我的眼睛给一下子迷住了,迷迷糊糊看到里面有四个人影,一起转过身来把我给看着。 我心里咯噔一下,早知道埋伏在古戏楼上的不是一个人,而是四个人,我就不该那么莽撞,只提着个破扫帚就冲上来了。可我心里倒也不怵,我知道干架这种事,凭的从来就不是人多,而是凭那一口气,只要我自己不怵,能先放倒一个,让剩下的人怵了,他们就不敢拿你怎么样。这是我在看守所里挨了很多打得出来的经验。 我也来不及擦眼睛,就这么闭着眼睛把扫帚挡在身前往里冲。我耳朵里听见一阵乱响,感到自己身上挨了几下,不像是被人给打了,倒像是被野兽挠了似的,有东西勾进我肉里,火辣辣地痛,我举起扫帚没头没脑地砸过去,感觉砸中了什么,等我睁开眼睛,就看见我小叔叔做的那四个假人倒了一地。 难道刚才是那四个假人在把我给看着,还把我给打了?可这四个假人的指甲什么时候长那么长了?我看着自己胳膊上那几道皮开肉绽的血痕,心中正奇怪,突然一道影子从那四个假人中间窜了出来。 那是一只老猫。 我看到这只老猫,手一抖,扫帚就掉到了地上。我认识这只老猫。这是只花猫,是我小叔叔叫我抱来养在古戏楼上的,用剩饭喂着,说是养来防黑相公的。我小时候经常看到它在我的小叔叔脚边绕来绕去,跟他献媚,我叔往往一脚把它踢开,嫌它绊脚。那猫就哀叫一声,躲去了角落里缩着,过了一会儿,它忘了我小叔叔踢它的那一脚,就又挨挨蹭蹭地过来,往我小叔叔膝盖上跳。我小叔叔心情好的时候就把它抱在膝盖上暖手,也会顺手撸它几把,那猫就露出一脸满足,喵喵叫唤。但这猫的脾气其实很坏,除了我小叔叔,谁也抱不得,哪怕我见它打身边经过,想去摸它一把,它都会作势要咬我。要知道那时候在古戏楼上,每天给它食盆儿里添饭的人分明是我。 可那是我小时候的事了。我离家念书都已经快十年了,这猫为什么还在这里?一只猫活个十年就算长寿了,这猫到底有多大年纪了?我小叔叔不在古戏楼上这些年,没人给它喂饭,它是靠什么活下来的? 难道这猫其实已经老死或者饿死了,只剩张猫皮里面裹着个魂儿,还在守着这古戏楼?要不然五老爷说他那天晚上在古戏楼上的事儿,怎么会只字不提这只老猫? 这只老猫到底打哪儿冒出来的? 老猫伏在古戏台的栏杆上,两只绿眼睛鬼祟地把我给看着。我慢慢地挨过去,手还没伸到它跟前,它就对我亮了爪子。我眼明手疾,一把捞住它脖子,可手上终究还是又挨了一下。这猫在我手下扭得跟条蛇似的,咧嘴把我给哈着。它身上虽然瘦得硬邦邦的,但摸上去是暖的。这老猫还活着。 我看着手上被它挠出来的伤,心中一股恶气,拎着老猫的脖子就想往戏台下的河里甩。心想当初是我小叔叔非要我养着你,我才没好好收拾你,现在我小叔叔不在了,你还跟我嚣张,这可不是自己找死吗? 可我刚拎着老猫脖子,手还没甩出去,就听到一声叹息。我听到一个声音唱:“乾坤一转丸,日月双飞箭,浮生梦一场,世事千云变哪——” 这是我小叔叔平时嘴里常哼着的小曲。 我当时就僵在了那里,老猫趁机挣脱了我的手,蹬着我胳膊跳了下去,它四只爪子全都勾进我胳膊肉里,我都觉不出痛。 我大声喊:“李圆明!” 可是戏台上没有人,只有一只老猫躲得远远的,绿眼睛仇视地把我给看着。 我掀起出将入相的门帘,跑到戏台底下的扮戏阁子里,又一口气跑上来,我慌慌张张地找,生怕我一个不留神就让小叔叔给跑了,可哪里都没有人。 那个细细的声音又唱了起来,那声音落在水里,在河面上悠悠地荡着。 我这回听清了,这声音确实是从戏台上发出来的——这戏台顶上是个藻井,是一块块木头搭起来的,形状像个倒扣的漏斗,上面雕出百鸟的图案。这玩意儿就是古戏楼的扩音器,只有从戏台上发出来的声音,才会正正好好落到藻井里,藻井把声音放大了,折射到水面上,这河面上才会飘的都是那调儿。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可这戏台上只有我一个人。 我浑身冰冷。我大声喊:“李圆明!是不是你!你现在到底是人是鬼?” 那个细细悠悠的声音唱:“神是人、鬼是人、人也是人,我一人千变万化;车行步、马行步、步也行步,我一步五湖四海哪——” 我越发肯定这个声音就是我的小叔叔,因为他唱的根本不是任何一出戏,是他自己编的词儿,这词儿是称赞他自己一个人在台上唱念做打,就能把人鬼神都给扮了,把五湖四海都给走了。这么不要脸的词儿,也只有我小叔叔才编得出来,唱得出来。 只是我小叔叔的声音怎么变得这么尖细,跟被掐住脖子的老母鸡似的,难道是他的魂儿附在了什么东西上面?他已经不是人了? 我大声喊:“李圆明!李圆明!你给我出来!不管你是人是鬼,你都给我出来!我有事要问你!” 藻井把我的声音放得很大,回荡在河面上,整条河都在跟着我喊:“李圆明!李圆明!你出来!你出来!” 可是我的小叔叔并不搭理我,那声音不唱了,戏台上只有一只老猫拿绿莹莹的眼珠子把我给看着。 我也只得把那老猫给看着。难不成是我小叔叔的魂儿附在了这老猫身上?那老猫见我两眼直直地瞅它,嘶了一声,弓起后背,身上的毛全都炸了开来,准备好了我一挨近它就扑我。 我就有点犹豫了。我心想我小叔叔这么个讲究的人,他魂儿要附也不该附在一只不能开口说话的畜生身上,这让我怎么问他话呢?再说这老猫在古戏楼上挨饿受冻,我小叔叔能受得了这罪吗? 我正想着,那声音又细细悠悠地唱了起来:“听得角楼打初更,越思越想心不宁,那一天大街卖鱼我吃醉了酒,一个大钱买相应,我不该花钱我把爹来买,无奈何只好领回我家中,进门来吃干了我的二亩地,渔船渔网都卖干净——” 这唱的是《王华传》里的词儿啊!我小时候听过小叔叔唱过这出戏,这戏讲的是王华喝醉了酒上街买爹,结果给自己买了个亲爹。我小叔叔唱这个给我听是什么意思?难不成他的魂儿真的附在了这老猫身上,他这是要我跟王华学,把这畜生带回家去,好吃好喝地当亲爹给供着? 我心想这下可坏了,我小叔叔的魂儿附在哪儿不好,偏偏附在这只凶得要命的老猫身上。我想要把这畜生搞下古戏楼,带着它划水回去,那我的身上还得添多少伤?我小叔叔怎么就尽整点不让我省心的事哪? 我正想着,那细细悠悠的声音又唱起来:“朝前走来到了花灯棚,正行走我就用目睁,朝前走来到了菜园灯,扁豆开花紫盈盈,上面点了蝈蝈叫,那个知了百吆成了精,北园的北瓜为元帅,那个南园的南瓜为先行……” 这不是《观灯》里面的唱词儿吗?我小时候听我小叔叔唱过,这唱的是元宵节花魁看灯寻人的事儿,我小叔叔扮的就是那个花魁。 我皱起眉头,心想难不成我小叔叔看出了我不情愿去抓这老猫,索性就直接把他那藏的戏谱的下落给唱给我听?我们这儿的槐树集上是有个花灯棚,离槐树集不远的地方也是有个菜园子,那菜园子里有没有种扁豆我倒是不记得了。我小叔叔是跟我说他把那戏谱给埋在菜园子里那扁豆苗底下了?他是叫我去寻上面有蝈蝈的扁豆?而且这株扁豆苗的北面长的是北瓜,南面长的是南瓜,可知了百吆成了精又是什么意思? 我还在琢磨着知了,那声音又唱起了《回娘家》:“翻身我把驴来上,哎呀驴来上,张三忙把篮子挎,得儿驾——” 我连忙喊:“李圆明你先别唱了!你都把我给唱晕了!” 我的声音传到藻井里,放大了落到水面上,整条河都在跟着我喊:“别唱了!别唱了!” 可那声音还是唱个不停,一会儿唱《游山》,一会儿唱《觅春》,一会儿唱《闻哭》,一会儿还唱起了《朝阳沟》:“祖国的大建设一日千里,看不完数不尽胜利的消息,农村是青年人广阔的天地,千条路我不走选定山区……” 我心里一动,因为我突然意识到这声音虽然唱的都是我小叔叔唱过的曲儿,可这曲儿唱得东一出西一搭的,其中并没有什么联系,倒像是有人模仿了我小叔叔的唱腔,学了他平时嘴里哼的唱词,在这儿跟我逗趣。 我举头把戏台顶上的藻井给看着。我突然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错误——我听到这声音是从藻井里传出来的,就以为是我小叔叔的魂儿在戏台上唱戏,他声音传到了藻井里,但实际上,我还漏了一种可能性:那声音根本就不是从戏台上发出来的,而是直接就是从藻井里发出来的。 难不成那东西是躲在藻井里,学我小叔叔唱戏? 我眯起眼睛,仔细地看着那藻井。我小叔叔说过,要看一个戏楼的气派,就要看藻井,因为藻井是一个戏楼最吃功夫的地方,搭藻井的木头每一块都要算好尺寸,精雕细琢。这个古戏楼上的藻井是由四百八十块木头搭成的,每块木头上雕的都是一种鸟,最中间的是四只凤凰,这叫“百鸟朝凤”。我小叔叔对我说,别看现在藻井上的彩漆都落尽了,看起来黑乎乎的一片,一点儿也不起眼,但光是这“百鸟朝凤”,就能看出这古戏楼不简单。 但这“百鸟朝凤”并不是实心的,每一只木雕的鸟儿只有首尾衔着,形成了间隙,戏台上的声音才能被吸进去,放出来。 我举着头,目不转睛地把藻井给看着,看着看着,我就发现那些木头鸟儿的间隙里,有什么东西在一动一动。 这藻井里果然藏着东西! 第三十二章 小话皮子 我正想着要怎么爬到这藻井上去,但我还没动,那只老猫就先我一步动了。 只见那只老猫喉咙里发出一连串怪声,四只爪子搂住了戏台的柱子爬到顶上,再往上一窜——我只觉得眼前一花,就见有什么东西从藻井里面哗啦啦地飞了出来,那老猫奇快无比地在半空中一扑一拧,待我回过神来,那畜生嘴里已经衔住了个东西,四个爪子着地,稳稳地落回了戏台上。 我定睛一看,那老猫嘴里衔着的是个小话皮子,两个翅膀还在扑棱。 原来刚才学我小叔叔唱戏的就是这个东西!我终于明白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小话皮子是我们这儿的一种鸟儿,学名应该叫作鸲鹆,长得像八哥,但要比八哥个头小,喜欢成群结队地学人说话。有时人走在山里,听到周围有好多人在窃窃私语,但却见不到一个人影子,就以为自己遇到了山鬼,其实就是小话皮子在捣鬼。 这古戏台上面的藻井里不知何时也住进了一窝小话皮子,它们听我小叔叔唱戏听多了,就把我小叔叔平时唱的曲儿都学了去,在那儿有一句没一句地学舌,把我给唬住了。我想起五老爷说我小叔叔吊死在古戏楼上之后,时常有人在岸边听到古戏楼上有人唱戏,吓得村里人都不敢再来这片河滩了,想必也是这群小话皮子在捣鬼。 我现在也终于明白这只老猫到底是靠吃什么在这古戏楼上活下来的了——看它扑小话皮子那利索劲儿,分明是个熟练工。小话皮子喜欢结群,家里养一只小话皮子,就能引来一群小话皮子,有时小话皮子学别的雀儿说话,还能引来别的雀儿。这些雀儿应该都成了老猫的腹中餐了。 可我的印象里,我小时候在古戏楼上可没有发现藻井里住着小话皮子。我小时候手欠,偶然有只雀儿落到古戏楼上,那也被我给瞎扑扑走了。难道这窝小话皮子是我去念书之后,我叔才给养在古戏楼上逗趣解闷的? 我的心里突然一动,我心想这小话皮子既然会学我小叔叔平时唱的戏,那它们会不会也把我小叔叔唱的那个古戏给学了去? 藻井里住的小话皮子刚才被老猫那么一扑,都四散飞了出去,有些在空中乱打转,有些停到了古戏楼的檐角上,一时半会儿是不会再回到藻井里去了。只有那只被老猫衔住的小话皮子还在戏台上乱扑腾。这老猫抓住了猎物,开吃之前还要玩弄一番,并没有一口把这小话皮子给咬死,而是松开爪子,故意让小话皮子飞几下,再把它给扑下来。老猫一边玩,还一边瞅我,像是在跟我炫耀它的本事。它玩了几次之后,小话皮子的翅膀被咬穿了,再也飞不起来了,老猫就准备开吃了。 我连忙一个箭步冲上去,一把将那小话皮子从老猫的嘴边给捞了下来,护在手心里。老猫被我夺了猎物,顿时就要冲上来撕我的手,我往旁边一避,就在这个时候,我看到戏台上不知何时飘落了一张纸。 这纸是一张油印海报,底下印了“三打陶三春”几个毛笔大字,上头印的是我小叔叔扮的陶三春,是个刀马旦,一手举着剑,一边侧着头,竖起一双柳眉,英姿飒爽地往海报外头顾盼着, 右下方还印了个小小的大花脸。 这是我小叔叔在县剧团时的海报。我心想小叔叔也真够自恋的,这种东西他居然全都收着,他倒还知道不好意思叫小时候的我看到。那海报折得皱皱巴巴的,大花脸的脸上还沾了几滴黄,我觉得像是鸟屎,心想这张海报应该是被小话皮子衔到藻井里去垫窝的,刚才小话皮子一哄而散,这海报才被风给带了下来。 可我把这海报捡起来翻到反面一看,我就不这样想了。 因为海报反面写了一行字:戏箱子在县剧团。 这张海报是有人故意塞在藻井里的。 是我小叔叔在海报上写了这行字,藏在藻井里的?我小叔叔虽然弄瞎了眼,看不了字,但他是能写字的,我小时候他还教过我认字。我不知道其他瞎子是怎么写字的,我小叔叔要教我认字的时候,叫我给他用硬纸板裁了一个长方盒子,盒子里一排排地穿了横线,我把草纸裁成盒子大小,一张张垫在那排线的底下,我小叔叔拿笔戳到那一排排的线里面去写字,这样他就算看不见,有横线拦着他的笔,他就知道什么时候写完了一行该换下一行了,他写在纸上的字就不会重叠在一起了。 戏箱子在县剧团。海报背面的这行字,每个字的底下都是一样齐的,就好像是一个人把笔戳在一排排的横线里写出来的字。而且我小叔叔在写这行字的时候应该很着急,因为他落笔之后没再蘸墨水,县剧团的后面应该还有几个字,只是那字迹淡得已经看不见了。 原来那戏箱子不是被五老爷给搬走了,而是被我的小叔叔提前藏到县剧团去了。我心里想,看来小叔叔是料到了我会上古戏楼来寻那戏箱子,所以他急匆匆留了这行字给我。可县剧团是住在县城里的红星大剧院后面,那地方可不小,我看不清我叔最后几个字到底写的是啥,找起来估计还得费一番功夫。 我正想着,突然听到有人大声说:“大兄弟,你刚才跟谁说话哪?”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是菜明的声音。 我连忙从古戏台的栏杆上探出头去往下望,只望到一艘空荡荡的船靠在古戏楼的青砖底上。我心里大喊不妙:菜明这赖子怎么这么快就醒了?我刚才被小话皮子学我叔唱戏唬得没了神,在戏台上大声说话,那声音被藻井扩散到了整条河上,被菜明给听去了,他就知道了我在古戏楼上,找船划了过来。 我竟完全没发觉他是什么时候上了古戏楼。 古戏台后头的楼梯上脚步吱嘎响,菜明说:“大兄弟,你手里拿着的是个啥宝贝呀?” 难道这赖子看到我捡起那张海报了?我心里咯噔一下:我突然意识到自己中计了,菜明根本不是听见我的喊声才寻来古戏楼的,他根本就是一路缀在我后头来的!这赖子打一开始就没睡着,他故意装作喝多了酒打鼾,我前脚拔腿走,他后脚就跟来了,我在古戏楼上的一举一动都被他给看在眼里了,我竟还半点没知觉。 我正恨我自己糊涂,居然被菜明这赖子给骗了,只见古戏台上出将的门帘往上一掀,菜明就笑嘻嘻地走了出来,嘴里说:“大兄弟,你可是寻着啥宝贝了?” 说时迟,那时快,我一把将那海报塞进自己嘴里,嚼也不嚼咽了下去。菜明还没回过神来,我一手握着小话皮子,另一只手拎起老猫脖子,大喝一声:“我寻着了这个宝贝!”就把那老猫向着菜明给甩了过去。 菜明还没来得及看清我扔过来的到底是个啥,听到宝贝二字,下意识地用手一接,那老猫被我猝不及防地拎着脖子一甩,已经翻了毛(发脾气),在半空中一扭身子,四只爪子就往菜明脸上蹬,只听一声惨叫,一人一猫撕做一团。 我趁这机会赶紧往那入将的门帘里一钻,下了古戏台,跳上菜明划来的那条船,拼命往岸上划,背后菜明在戏台上大叫:“李红星跑了!李红星跑了!” 李红星就是我的名字。我夺了船,正埋头拼命地把船往岸上划,本想是上了岸再出村,菜明在戏台上这么一叫, 整条河也跟着他叫起来,只见河对岸的荒地上突然就赶来了好多人,有的人手里还带着家伙,都叫:“别让他跑了!别让他跑了!” 我连忙把船掉了个头,对着渠河口划过去,我听到五老爷在身后叫:“李红星,你要往哪里跑?你不要命了?”我回头一看,只见五老爷就站在岸上,他身边站着个穿夹克的年轻人,脸上戴了个墨镜,那人似乎能感觉到我在看他似的,突然把墨镜往下一拉,露出一双白眼仁,也把我给看着。 我的心里咯噔一下,这个人就是五老爷嘴里说的白师爷。我原本以为这人是五老爷编出来唬我的,但我只远远地看了白师爷一眼,就知道五老爷至少有一件事没骗我:这白师爷身上确实有一股阴气,五老爷说白师爷身上养鬼,我倒是看不出来,但我能感觉到这人身上肯定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我光是看他一眼,背脊上就是一阵寒。 我不敢再去看那对白眼仁了。我掉过头去,拼命地往前划,我前面的河面看起来很开阔,绿沉沉的河水连着天,一望无垠,其实那是个断龙口,底下的水位落差有好几米,水的流速也会突然加快,在那里极容易翻船,船一旦冲下去人就别想回来了,所以五老爷才说我不要命了。但我的心里其实是有把握的:我划的这个船吃重轻,船上只有我一个人,我只要能冲过这个断龙口,五老爷他们就很难追上我了。 可我划着划着,眼看断龙口就在眼前了,这河面上突然就起了浪,河水在我的船底下打着旋儿,我怎么划都是在原地打转。我急得满头大汗。可这河面上明明一丝风都没有,又怎么会起浪? 我扭头一看,只见白师爷远远地站在岸上,双手里拿着一个笛子似的东西放在嘴边吹着。我的耳朵里听不到任何响,可这河水却像是能听到白师爷的笛声似的,在我的船底下转得更急了。这时我身上冒出的汗已经变成了冷汗,我想起五老爷说白师爷会驱鬼,难道他养的鬼已经钻到了我的船底下,他的笛子一吹,那些鬼就推得我的船直打转? 我低头把河水给看着。我看到河水里真的有个黑影子,说不出究竟是个什么形状,只能看得出它那身子奇大无比,竟是比我的船还要宽大,尾巴远远地拖在后面,就是这个东西在水底下,搅得河水直打转,叫我的船划不出去。如果我见过鲸鱼,我肯定要说那是一条鲸,可这是渠河,河里怎么会长出那么大的鱼来? 白师爷远远地立在岸上,还在悄无声息地吹着笛子,他吹得双手直飞,可我耳朵里愣是听不到一丝声响,他那模样看起来就格外诡异。但水底下的那个影子却好像是在跟着白师爷的笛声起舞似的,一动一动的,它已经不再像一条鱼了,它那圆鼓鼓的身子在水底下越涨越大,身体里有无数个小黑线在窜动,突然像是炸开了似的,变成了黑乎乎的一小团一小团,一窜一窜地往上浮。 我突然反应过来了,那根本就不是什么鱼。我听不到白师爷的笛声,是因为那个像笛子的玩意儿发出的声音频率太高,人耳是听不见的,但某些特殊的动物却能把这种声音听得一清二楚。白师爷的笛子根本就不是吹给人听的,所以我才会听不见。 我也终于看清了河面上浮起来的黑乎乎一层到底是什么东西。我不假思索地抡起船桨,用力砸向水面,拼命拍打船身。 无数条蛇浮在河面上。我先前看到水底下那个巨大的黑影子,就是这些蛇互相缠绕聚拢成一团团的样子,现在它们全都散开了,黑乎乎地铺满了整条河。 白师爷无声地吹着笛子,无数条蛇开始往我的船上爬。 第三十三章 蛇花子 我从小就怕蛇。这也是拜我的小叔叔所赐。那时我才五岁半,跟我的小叔叔走在我奶奶家门口的土路上,我见到路上盘了一条黑蛇,我一脚跨过去,一边回头好心跟我小叔叔说了,叫他跨过去的时候小心。我小叔叔就问我蛇长什么样,是不是细黑细黑的,头尖尖的。我那时没长心眼,就说,你不是个瞎子吗,咋说得你能看见似的。 这句话把我的小叔叔给得罪了。我小叔叔说,那是乌艄公,有毒,你站着千万别动,一动它就咬你。说完他自己掉头就走了。这时我一只脚已经从那蛇身上跨过去了,这蛇就在我的裤裆底下盘着,被我小叔叔这么一说,我吓得一动不敢动,一直站到了天黑,我奶奶来找我。我裤裆里憋了一泡尿,裤裆底下盘了一条蛇,又急又怕,见到我奶奶就哇哇大哭起来,我奶奶一看,说,这不是个蛇衣子(蛇蜕下来的皮)吗?这天气蛇还都盘泥里盹着呢,哪里来的蛇?我这才知道自己被小叔叔给捉弄了。 这件事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心理阴影,打那以后我在路上看到蛇都是绕着走的。我不知道五老爷是怎么查到我怕蛇的。但是我一看到白师爷召出了那么多蛇,密密麻麻地在水里游着,我的头皮顿时就炸麻了,手脚发软,就连浆也差点掉到了河里。 其实这时我也已经看出来了,这水里游着的蛇都是乌艄公,是我们这里的一种水蛇,小的只有筷子那么粗细,大的可以长到两米多长。我小叔叔骗我说乌艄公有毒,其实这种蛇非但没毒,性情还很温顺,不会主动攻击人。但这种蛇有种习性,就是在交配的时候喜欢好几十条蛇公和蛇婆缠在一起,搞成一大团蛇,看起来很吓人,我们这儿叫蛇花子。这种蛇花子是千万不能碰的,人碰了会被蛇公当成蛇婆死死缠住,身上的蛇越缠越多,人就被活活缠死了,等到蛇公蛇婆交配完了,都游走了,那人就只剩下了一副骨头架子。 现在河面上密密麻麻游的蛇全不要命地往我船上爬,我就估摸着这些都是蛇公,白师爷的笛声告诉它们我这船是个千年难得一见的大蛇婆,它们才想来缠个蛇花子。 我眼瞅着越来越多的蛇爬上了船,就连我伸出去打蛇的船桨上也都挂满了蛇,心里开始越来越慌。因为我能明显感觉到这船的吃水在变深。我明白过来了白师爷到底想干什么,才召了这种没什么攻击性的乌艄公出来——他不是想弄死我,他是想把我这船在断龙口前面就给弄沉了,五老爷的人就可以把我给弄回去了。 我看着岸边五老爷的人划出来那几条船,用力一咬牙,不再管那些蛇还在继续往船上爬,我把船桨往河面上那密密麻麻的蛇浮里一插,重新拼命划起水来。其实这个时候断龙口就在我眼前,离我不到十米远,可这船上的蛇越爬越多,每一秒都比上一秒要沉,我每划一下都要比上一下更吃力,但我还是能感觉得到,这船看似在水面上纹丝不动,其实还是在向前挪的,只是往前移动的速度慢到了极点。 这时我的小腿肚子已经埋在了蛇堆里,有好几条还在顺着我的腿往上爬,贴着我的大腿想往我裤衩里钻,我的胳膊上也缠了好几条蛇,那些蛇沉甸甸地挂在我的身上,凉飕飕地贴着我的脸,用一双双小黄眼珠把我给看着,渐渐地把我的整个人都给缠住了,我感到身上越来越沉,手里的浆也越划越慢,船已经不是在向前走,而是在往后退了。我清楚地看到了后面那几条船已经赶了上来,菜明不知何时也上了一条船,一脸气急败坏地撑着篙,我都能看到菜明脸上被老猫挠出的血条子了。 我从老猫嘴里抢下来的那只小话皮子跳到了我的脑袋顶上,急得乱叫,我心里也知道不妙,可我的身上却懒洋洋的,怎么也使不出劲儿甩掉这些蛇。我现在知道为什么被蛇花子缠住会要人命了:这些蛇正在发情交配,它们身上想必是分泌出了某种信息素,这种东西被人闻了就跟被催眠了一样,人一旦睡着不动了,被越来越多的蛇缠在身上,重量最终会把骨头给压垮了,把内脏给挤变形了,人就被活活压死了。 我感到自己也快要透不过气来了,我眼睁睁地看到菜明站在他那条船上,用篙来够我的船,我连忙用浆去推他的船,但我的手上已经没力气了,一点也推不动。要不是小话皮子拼命啄我脑袋,我现在就该睡过去了。 菜明恶狠狠地说:“叫你跑哇!你再跑哇!白师爷让蛇祖宗吃了你!” 就在这个时候,我感到船底猛地一震,船身突然往前冲出去了一大截。 这是怎么回事?菜明的篙还搭在我的船上,这船突然往前一走,他来不及撒手,扑腾一声就栽到了河里。我看到那些蛇公把他也当成了一个大号的蛇婆子,全都情意绵绵地缠了上来,菜明叫得那个撕心裂肺,原来这赖子比我还怕蛇。 我被他叫得一下子清醒了,连忙拿起浆来划,感觉身上一下子松快了很多,似乎这船底下有东西在推着走。我低头一看,就看到了那几个小孩在船底下哗啦啦地踢着水,用力地把我的船给推着,就跟他们过去带我在水里耍的时候一样,嘴里一起喊着“李红星,加油!李红星,加油!”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我的眼睛一热,手里也有了劲,我冲他们感激地笑,他们也冲我笑,露出白生生的牙。我用力地扳着浆,脑子里渐渐想起了这几个小孩的名字。我直到现在才想起来我小时候跟他们有多要好,我之前怎么会以为他们要害我呢?可为什么我长大了就把他们全给忘了?为什么我会以为自己小时候一个朋友也没有,他们不明明都是我的朋友吗? 我的脑子里隐隐想起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可我还没来得及细想,我就感觉到了船底下的水流变了。我回头往岸上一看,只见白师爷吹笛的动作变了,我听不到笛声,但河面上密密麻麻游着的蛇却跟得了命令似的,扔下了菜明,围着那几个小孩缠咬起来。他们的身体已经烂得跟破棉絮一样了,被蛇一缠就在水里化开了,他们没了脚,就用手打着水,推着船,手也没了,就用身子拱着船,最后只剩了脑袋,在水里像皮球一样,在我的船边一沉一浮,嘴里还在喊着“李红星,加油!李红星,加油!李红星,加油!” 我的眼泪下来了。 我拼命地划着船,不敢回头看。可那一刻我的心里充满了恨,我恨这个活着的世界,所有对我好的都是已经死去的人,都是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人,那些个活着的人,菜明也好,五老爷也好,白师爷也好,他们就跟我过去遇到的那些活人一样,不管是我认识的还是不认识的,一心只想着要利用我,他们为了那个戏谱,能打死我的小叔叔,要是我没有利用价值了,他们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弄死我。 我心里想着,我一定要报仇。 断龙口就在眼前,我用力一扳浆,船身向前一窜,被白花花的水浪托着,像飞一样冲向了天空,把五老爷的那些船、白师爷的那些蛇、把那绿镜子一般的大河、把我小叔叔的古戏楼,还有我故乡的村庄全都抛在了身后。 第三十四章 戏班子 我把船划出了渠河口,一直划到狸子坝附近,才敢停下来,忍着恶心把船上的蛇一条条给捡了,扔到河里。这些蛇离了白师爷的笛声,都变得懒洋洋的,完全不爱动了。这个季节蛇还应该在泥里窝着躲冷,不到它们出来交配的时候,它们是被白师爷给硬生生召出来的。这个白师爷本事虽大,却也是个伤天害理的。 我看扔到河里的蛇都僵僵的,也不知道它们还能不能活下去,就有些后悔,心想早知道我还不如把这船蛇拖到岸上去卖了,也好换点钱。我现在身上就一条裤衩,小叔叔给我的表虽然还在,可我也不见得把它给卖了。 我正愁着上了岸要怎么办,我头顶上的小话皮子就唱起来了:“按龙泉血泪洒征袍,恨天涯一身流落。专心投水浒,回首望天朝。急走忙逃,顾不得忠和孝——” 这唱的居然还是《林冲夜奔》,是要叫我落草为寇?我正想着,突然听到岸上一阵犬吠,水里的芦苇也沙沙地摇起来,风里依稀听到一个声音说:“他一个人划不出多远,你们几个就搜这块芦苇渚子,五老爷交代了要捉活的。” 我连忙一把捂住脑袋上的小话皮子,悄悄地猫下身子,连人带船猫在芦苇后面。五老爷的人怎么来得那么快?我听得岸上的动静,那些人还带着狗,他们是要沿着河一路往下搜过去。 我不敢在狸子坝上岸了,趁着风吹得芦花乱飞,我赶紧把船往芦苇深处赶了赶,待得狗吠声渐渐远了,我才重新扳起浆,沿着那些人的来路,掉头往狸子坝上面的鸡头湾划去。 我划着划着,天就黑了,月亮沉沉地落在水里,小话皮子又在我头顶上唱起来:“遥瞻残月,暗度重关,奔走荒郊,俺的身轻不惮路迢遥,心忙又恐怕人惊觉。吓得俺魄散魂消,魄散魂消,红尘中误了俺武陵年少——” 我听着心里又烦又苦,又怕五老爷的人听见,恨不得把这小话皮子给捏死算了,但我想到这小话皮子说不定把我小叔叔的古戏给学会了,我还得等着它给我唱出来,就只能忍着。这小畜生不唱的时候就在我的头发里东啄西啄——这是把我脑袋给当成它的窝了,好在它倒不在我头上拉屎。 我把船划到了鸡头湾,月亮底下映出来的房子就渐渐多起来了。我知道这里有个叫盐皁的村子,我就打算先在这个村子过一夜,找身衣服穿上,再想办法去县城。 可我的船刚一靠岸,我就听到了好几条狗一起叫起来,紧接着我就看到几束光柱落在水里——那是有人在用手电筒往河上照。 我心里暗叫一声不妙:我先前只瞄到了五老爷的人守在狸子坝,没想到五老爷在鸡头湾也埋了人。这里的河湾浅,野草根本藏不住船,我眼看着那手电筒的光柱在河面上扫来扫去,很快就要落到船上来了,索性一咬牙,扔了船就往水里迈了下去。 这水不深,到我胸口,我原本是想蹲到水里,躲过那手电筒的光柱,让他们只看到一条空船,以为我已经上了岸,等他们去岸上追了,我就可以趁机上来了。 可我忘了自己脑袋上还顶着个小话皮子,它翅膀被老猫咬穿了,飞不起来,我这么往水里一蹲,小话皮子就急了,拼命用爪子在刨我的头皮,我生怕这小祖宗又要开口唱几句,就赶紧伸手去捂脑袋,却是迟了一步,小话皮子已经在我头顶上“昂呜——昂呜——”地叫开了。 这唱的又是哪出啊?我心里叫苦,正等着那手电筒的光柱把我给照个正着,却听到黑漆漆的河面上也传来了“昂呜——昂呜——”的叫声,那几道手电筒的光柱立刻移了过去,只见白晃晃的光下游出了一群大白鹅,那些人带的狗见到了活物,立刻激动起来,追在岸上又叫又跑,引得村子里的狗也全都叫了起来。 我听到岸上那几个人说:“谁家放鹅吃夜食呢——快让狗子别嚎了,把人都给引来了算什么?”那狗呜呜了几声,像是挨了打,委屈地收了声。那几个人又把手电筒对着那群大白鹅给照了照,这才走开了。 我松了口气,慢慢地淌着水往岸上走,小话皮子得意地在我脑袋上蹦跶,不时还“昂呜”几声,我过去听说这种鸟下作,好学舌捉弄人,见人逗人,见狗逗狗,今天可算见识了。也是多亏了它这几声逗来了大白鹅,我才逃过了这一劫。 我湿漉漉地上了岸,夜风一吹,冷得直打哆嗦。这个盐皂村我从没来过,村子里我谁也不认识。这时农村虽然都通电了,不少人家里也有了电视机,但收不到什么节目,晚上也没什么可耍的,所以村里人还是睡得早。 可这个村里的人睡得也太早了,天才刚黑,就没有人家里亮着灯了。 我一路走过去,屋子都是黑着的,我也不敢进去瞎摸,一是怕人家以为进了贼放狗咬,二是怕撞上五老爷的人。 就在这个时候,我突然听到远处传来一阵极其熟悉的声音:“咚咚——呔呔——咚呔咚呔——” 我寻着声音走过去,果然看到一片空地上搭着个临时的戏棚子,棚子里拼出一个离地半米高的戏台,前面挂着两个半新不旧的大红灯笼,底下摆着一张张竹椅子,已经坐了不少人,小孩在台下跑来跑去,热闹得很。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我心想原来这村里请了戏班子唱夜戏呢,难怪一间间屋子都黑着,人原来都上这儿来看戏了。 我身上冻得慌,也没心思去看那戏台上到底是在演什么,就直接往戏棚子后头绕过去。这种临时搭起来的戏棚子不比专门的戏楼,还带扮戏阁子,后台也不会有多少空间能给演员换衣服化妆,最多只能站人候个场。戏班子一般会在戏棚子后头另寻个地方来穿衣戴面,他们换下来的衣服也应该都搁在了那里头。 我绕了半圈,果然就在戏棚子的后头寻到了一个更小的临时棚子,连个顶都没有,就是几根竹竿插在土里,用塑料布围了一圈,拉了根电线,挂了个灯泡,被戏班子当成扮戏房子在用。 戏班子的人都在戏棚子里忙乎,这个简陋的扮戏房子里一个人也没有。我偷偷摸进去,看到里面撑了个折叠桌,桌上乱七八糟地放着镜子油彩,还有锅碗筷子。我低头避过挂在电线上的头面和脸壳子,眼前一亮:只见两口戏箱子扔在地上,演员换下来的衣服就跟没用上的戏服混在一起,堆在那戏箱子上头。 我看得出这个戏班子实在是穷酸得很,偷他们的东西很不地道。可我实在是冷,也就顾不上那么多了,立刻就动手在那堆衣服里翻找我能穿的拿,好不容易翻出一件男人的长袖毛衫。谁知我还没来得及把衣服给套到身上,就听到身后有人急匆匆地走了进来,嘴里嚷道:“哎呀——你可算是来了,快跟我走吧!” 我猛一回头,顿时手一抖,把我刚才偷来的那件毛衫给掉在了地上。 在我身后站着的是个黑袍阴差,手里拿着哭丧棒,一张马脸拖得老长。 第三十五章 破台戏 我浑身哆嗦。我五岁半的那年死了,尸体烂在瓮棺里,但我还在这个世上不明不白地活着,不知道自己早就死了。现在我发现了这个事,阴差就来找我了,而且偏偏还是我在干坏事的时候。 我心里后悔极了,我听奶奶的话,这辈子不偷不抢,就算进了看守所我也问心无愧,可就这么一念之差,偷了一件旧毛衫,居然被阴差给逮了个正着,要是这阴差不好说话,我就要下八大地狱,可见人这一辈子真是一件坏事也做不得。 黑袍阴差说:“你还愣着干什么,快穿上衣服跟我走。” 我吓傻了,站着一动不动,把阴差给看着。阵阵阴风从那阴差身后吹过来,吹得我头顶上的灯泡直晃,一明一灭的灯光照在阴差的马脸上,越发阴森。可我反而不怕了,因为我发现这个阴差是有影子的,在灯光下长长斜斜地拖在地上,他脖子上长的那个马脑袋其实是个脸壳子,手里拿的哭丧棒也是纸糊的。 这个阴差是人扮的。可他为啥叫我跟他走? 黑袍阴差也发觉有哪里不对了,伸手摘了马脸壳子,露出一张满是皱纹的老脸,把我给上下打量着,说:“咦,你不是邓拐子,那个货先前明明说得好好的,还拿了我十块钱,怎么临到头来,反而叫了你来顶他?你到时候知道往哪儿跑吗?” 我还没听明白是怎么回事,扮成黑袍阴差的老头又说:“算了算了,来不及了,你赶紧把衣服换上跟我走吧。” 说着,就从戏箱子上面那堆衣服里抓起一件白箭衣往我身上一扔,又从那电线上挂的一串脸壳子里摘了其中一个下来,往我手里一塞,直催我说:“快些换上。” 我看那脸壳子死白死白的,一根鲜红的舌头拖在外面,是个吊吊(吊死鬼),再看那老头扮的牛头马面的黑袍阴差,顿时就明白过来了:这个戏班子要唱破台戏。 唱破台戏这个规矩是旧时代的戏班子留下来的,是说但凡是新盖的戏楼戏园子,又或是戏班子到了一个新的地方搭台唱戏,这唱的第一场戏是有讲究的,必须要在半夜唱,而且在唱之前必须要杀一个活物,这个活物可以是公鸡,也可以是公羊,杀了之后,把血淋在戏台的四个角上,这叫斩台;斩台之后,就要跳鬼神,戏班子的人四个扮阴差灵官,一个扮小鬼,小鬼大多是扮吊吊,也有扮别的鬼的,这时唱的是什么戏文,每个戏班子的规矩都不一样,但这戏文唱到最后,必须是四个阴差灵官一起把小鬼给打跑赶走,这叫打台,也叫赶煞。戏台上的小鬼被赶跑了之后,破台戏就算唱完了,戏班子第二天就可以正式开戏了。 至于戏班子为什么要唱破台戏,每个地方的说法都不一样,比较常见的说法就是戏台阴气重,容易招不干净的东西,破台戏其实就是个把戏台上的脏东西赶走的仪式,不能算是真正的戏。但要是戏班子到了一个新地方不唱破台戏,就很容易出事,砌末(道具)莫名其妙坏了,布城(布景)突然倒了,演员在台上伤着了,场子被人砸了,这些还都算是小事,我小叔叔给我说过一个事,就比较吓人了。 我小叔叔说,戏班子都只准唱革命戏的那会儿,有个戏班子被村里叫去唱戏。唱戏的地方是在一个旧祠堂,这个祠堂本身已经被砸了,就剩一个戏台子还留着,算是平时村里开会做报告的地方。戏班子的班主是个有经验的,到了地方一看,这戏台不但破残不全,月梁都被拆了,还是个白虎台(面朝西的台),心知这种台特别容易招脏东西,就问村里能不能换个地方唱,村里不答应,说是就得在这儿唱。 戏班子就觉得其中有蹊跷,私下一打听,原来村里破四旧拆了祠堂之后,每次在戏台上开会,村干部一做报告就老听到有人唱戏。唱戏也就罢了,唱的还都是些反动落后的调调,村干部查了好几次,也查不出到底是谁在台下捣乱,村里的人就说祠堂闹鬼,好多人都不敢来开会了。村干部很生气,但也没法子,最后有人就给村干部出主意,请了这个戏班子来唱革命戏,用革命正气好好煞一煞这股歪风邪气。 戏班子的班主听了,就知道这戏不好唱了,但是不唱也不行,戏班子那时候也是四旧,是批斗对象,叫你唱革命戏,那是给你洗心革面、重新做人的机会,不唱革命戏,这是想上台挨批斗吗? 这戏班子的班主就跟村干部说,非要在这旧戏台上唱也行,但得先唱破台戏,杀鸡斩台跳鬼神,把这戏台上的邪煞给赶走了才能唱。村干部说,我叫你们来唱革命戏,就是要破除封建迷信,你怎么还想给我整歪风邪气的这套呢?把班主给教育了一番。 班主没辙了。破台戏是肯定不能唱了,但他还是想办法偷偷搞来了鸡血,趁着半夜把戏台的四个角给抹了,希望能镇住邪,让戏班子太太平平把戏给唱完了。 第二天,戏班子就战战兢兢地开戏了,唱的是《红灯记》。前几天倒没出什么事,但到了第三天夜里,戏班子里扮李玉和的生角家里突然来了人叫他回去,说他的婆娘马上就要生了。这个生角心想反正他回趟家也就一个晚上的脚程,自己辛苦点,天亮之前赶回来就是了,就也没跟人说,跟着家里来报信的人就匆匆回去了。没想到他的婆娘足足生了三天。这是性命交关的事,这个生角也不敢离开,那时村里也没电话,就叫他侄子跑一趟,跟戏班子告假。 这个生角的侄子到了戏班子在的那个村子,戏班子正在台上唱戏,唱的还是《红灯记》。侄子急着回去,就让村里人转告戏班子一声,可村里人说:“扮李玉和的那个?李玉和不是正在台上唱着吗?”生角的侄子一看,果然台上有个李玉和,正唱“手提红灯四下看”,那扮相唱腔都跟生角一模一样。这大侄子就傻了眼,心想我二伯不是在家里陪婆娘生产,怎么会在这儿唱戏呢?他再一问,村里人都说戏班子这三天唱的都是《红灯记》,李玉和天天都在台上,根本没离开过这个村子。 这个大侄子就怕了,心想要是台上的这个是我二伯,那我那天晚上带回家的是个什么东西?他这么一想,就赶紧往家里赶,到家一看,自己二伯正好端端坐在屋里,怀里抱着个大胖小子,原来他婆娘已经生完了。侄子把村子里还有个李玉和在唱戏的事给说了,这个生角一听,就知道那个旧戏台上有脏东西,趁他不在混进了戏班子,戏班子要出事,立刻就要赶回去跟班主说。可等他到了那个村子,戏班子已经走了,村里的人看到他满头大汗地赶来,都吓一跳,说:“你不是刚跟戏班子一起走了,怎么又回来了?” 生角知道大事不妙,连忙问了戏班子出村的路,继续去追戏班子。他紧赶慢赶,好不容易快要追上戏班子了,就看到前面的山体突然滑坡,一块大石头砸下来,整个戏班子的人都被压在了下面,那个生角也没能幸免。可这事还不算完,当天晚上就有人看到整个戏班子又回到了村子里。打那之后,这个村的旧祠堂每到了晚上,戏台上就开始唱《红灯记》,有时大白天的村干部在台上做报告,嘴里说着说着,突然就捏着嗓子唱起了“我家的表叔数不清”,唱着唱着就开始哭,一边哭一边抽自己嘴巴子,哭完了继续做报告,看到台下的人都吓得跑了,还问他们跑什么。 村里的人没办法,就只能把这个旧戏台给拆了,结果发现戏台底下有个大洞,黑黝黝的,看不到底。村里人用水灌进洞里,那洞里呼噜噜跑出来好几百只黄皮子(黄鼠狼),满村子乱跑,嘴里都还唱着《红灯记》,那一年村里生下来的小孩,一出生不是哭,而是张嘴唱一段《红灯记》。 我小叔叔说的这个事很吓人,但到底是不是真的,我却很怀疑。因为我那个时候喜欢到处乱跑,我小叔叔眼睛看不见,他要使唤我的时候,发现身边没人,也不知道我到底跑哪里去了,就很不高兴。但自从他讲了这个事之后,我跑到哪儿都会提前跟他吱个声,生怕我不在的时候,有黄皮子冒充成我的样子,把我小叔叔给带走了。所以我一直很怀疑这个事是我小叔叔故意编出来吓我的。 可不管我小叔叔说的这个事是真是假,但凡是戏班子到了一个新地方,搭台唱戏之前要唱破台戏,这个规矩倒不是他编的。我们这儿的村子请戏班子来唱戏,一般戏班子都是傍晚到开始搭台,半夜里唱破台戏,到了第二天才正式开戏。 现在我眼前的这个戏班子,看样子也是今天晚上才到了这个村子,搭完了台准备唱破台戏。除了我眼前这个老头扮成马面阴差,这戏班子里应该还有另外三个人要扮牛头阴差和大小灵官。至于这老头嘴里说的邓拐子应该是要扮成吊吊(吊死鬼),也就是赶煞的时候要被四个阴差灵官从戏台上赶下去的那个煞。 只是那个邓拐子却不知跑到哪里去了。这老头是来寻人的,结果正巧撞见了我在棚子里乱翻,就以为我是邓拐子找来顶替他的人了。 老头还在催我:“还赶紧不换行头?到时候哪上哪下邓拐子都跟你交代了吧?先跑圆场,再扯四门,最后打四股,记住台子上的角角落落都要踩到……” 我站着不动。我不是怕自己跳不来吊吊。吊吊跳起来受罪,要被阴差灵官撵着满台跑,还要挨打,但不用开口,只要记住方位,跟着锣鼓点子走就行了,不会戏的普通人也能跳。也正是因为吊吊谁都能跳,而且往往是戏班子的人不肯跳,觉得晦气,宁可花钱雇个村里最穷最不受待见的赖子来跳,我猜那邓拐子就不是戏班子的人,是他们找来的赖子,所以之前那老头才会说给了他十块钱。但那邓拐子拿了钱,人却不知躲哪儿去了。我要替他跳吊吊,他高兴都来不及,绝对不会出来揭穿我根本不是他找来的人。 我也不是怕这个。我站着不动,是因为我突然想起来有件事很不对劲——这戏班子既然要唱破台戏,那就说明他们现在根本还没开戏。可我先前打那戏台前经过,那底下明明已经坐了好多人在看戏,那时台上在演的是什么? 那时我心里急,根本没往戏台上看,可我耳朵里听到的曲调却是熟悉得很,就算是现在,戏棚子里飘过来的声音我也听得一清二楚,一个女的在唱“他们和爹爹都一样,都有一颗红亮的心——” 戏台上在唱的是《红灯记》。 我小叔叔说的那个事,那个出了事的村子是叫什么名字来着?是不是有个盐字? 这个村子就叫盐皂村。 我突然知道邓拐子为什么拿了钱就跑了。 我也想跑了。我宁可被人当成偷衣服的贼,也不想穿这吊吊的行头去跳破台。可我还没开口,就听到棚子外头的狗叫声,一个人说:“船就在村口,人一定还没跑远,你们几个搜这儿。” 是五老爷的人,他们发现了我的船,要来抓我了。 棚子外的狗叫声越来越近了。 老头说:“快!快!快换上!” 我一咬牙,披上了白箭衣,把老头塞在我手里的脸壳子往头上一戴。 棚子的塑料布被掀起来,进来的人往里面一探头,看到一个五鬼之中最丑最恶最惨的吊死鬼,一身惨白的衣裳,拖着长长的舌头,旁边站着个黑袍的马面阴差,一起扭过头来把他给看着。 那个人骂了句晦气,退了出去。 狗也不叫了,我身上穿的这个吊吊的衣服,把我的人味儿给挡住了。 老头把我给拉着,说:“快走,快走。” 我被拉到了戏台后头,就跟我想的一样,戏棚子里黑乎乎的,根本没拉灯,只有戏台上挂着两盏灯笼,均出了些光,暗暗地照出些影子,是台底下一排排的竹椅子。 黑暗中,一排排的竹椅子坐满了人,好几个小孩在过道里跑着,追来追去,尾巴拖在身后,嘴里学着戏台上唱“我家的表叔数不清”,嘻嘻哈哈的,好不热闹。 这时我已经不怕了。我的处境比我扮成的这个吊吊也没好到哪里去,在这个世上,我也是个孤魂野鬼,我还怕什么? 我只是觉得好笑,我的小叔叔明明告诉过我破台戏的规矩,我怎么偏偏把最要紧的一条给忘了呢? 我的小叔叔说,破台戏是不能看的。一般人也不会去看破台戏的,人都怕被戏台上赶下来的东西给碰到,沾上晦气,所以就算有人好奇,想看看破台戏到底是怎么回事,也绝不会正对着戏台,坐在戏台底下看,最多就是站在戏台两边看一眼。戏班子也怕人来看破台戏,被台上赶下来的东西给上身,惹出麻烦,所以才专门挑在晚上搭台,在半夜没人的时候唱破台戏。 我看着戏台底下那一排排竹椅子,那些不是来看破台戏的人。 戏台底下,一排排黄棕色的小眼珠贼亮贼亮的,也把我给看着。 戏台上一个男人的声音唱:“为革命献出忠心赤胆,烈火中迎考验重任在肩!” 那是《红灯记》里李玉和的唱词。 老头把我的手拉着,说:“你莫慌,你记住方位,到时候听我的就行了。” 第三十六章 黄皮子 我扭头去看,戏班子的人都在戏台后头准备好了。两个灵官,其中一个手里抓着鸡,一个手里拿着红绸,一个跟老头一样穿黑袍的阴差,戴着个牛脸壳子,还有一个女的扮成观音娘娘,身边站了一个穿红肚兜的童子,戴了个笑嘻嘻的粉脸壳子。这是跳完破台之后还要图个吉利,要请神赐福,有的戏班子请的是财神,这个戏班子请的是观音。 戏台上李玉和跟李铁梅还在唱,没有人,只能听到声音。 我还在往台上张望,扮成马面阴差的老头给了个手势,站在一旁的鼓佬倌就把锣鼓点子给催起来了,“咚咚——呔呔——咚呔咚呔——” 戏台上还在唱着《红灯记》,但曲调被锣鼓点子给打乱了,变得断断续续的,我听出来了,这个扮李玉和的唱得实在不怎么样,锣鼓点子还没怎么催,他自个儿就乱了曲律,要被别人的锣鼓点子给带着走了。 锣鼓点子不紧不慢地走着,声音越来越大,戏台上唱《红灯记》的声音渐渐被压下去了。两个灵官走到了戏台上,一个手里抱着公鸡,一个拿着红绸,蒙在鸡头上一拧,把鸡脖子给拧断了,血淋淋地拎在手里。 我身后的琴师把他抱在怀里那个像是琵琶但又只有两根弦的东西给拨弄起来,“铮”的一声,灵官开始唱: “一贴金银散散开,唵哑吽 直符远远接神来,吒唎吽吽唵哑吽 奉请众神齐到此,唵哑吽 自有雄鸡祭谢神,吒唎吽吽唵哑吽” 我看到戏台上预先放着的香炉突然升起烟来,拿红绸的灵官从绸带里抖落出好多符纸,在戏台上打着旋儿,漫天地飘。抱鸡的灵官把死鸡倒提在手里,把血从鸡脖子里挤出来,撒在戏台的四角上。 琴师铮铮地拨着弦儿,戏台上唱《红灯记》的声音已经完全听不到了,只听见锣鼓点子越催越急,跟暴风骤雨似的落在戏台上。灵官又唱: “一撒开天门,唵哑吽 二撒闭地府,吒唎吽吽唵哑吽 三撒并流神,唵哑吽 四撒四鬼路,吒唎吽吽唵哑吽” 我看到戏台上突然站了好多人,有光着膀子的年轻人,也有年纪大些的,穿土布衫子的男人女人,一个老汉坐在地上,面前放了张牛皮大鼓。这些都是什么人?我好奇地看着他们。两个灵官在台上穿梭撒符纸,在他们中间走来走去,却对他们视而不见,我觉得好奇怪。 我在戏台后头张望,灵官已经唱完了,老头推了我一把,该我上去跳吊吊了。 我看着戏台上的那些人,心里开始发慌,总觉得事情有哪里不对劲。 老头又推了我一把,两个灵官也回头把我给望着,示意我赶紧上去,他们好像看不到那些人。 我硬着头皮往前走了一步,突然眼前一花,我站在了戏台子上,但这戏台子的周围变了,戏棚子不见了,变成了一个破祠堂。 我看到戏台上坐着的那个老汉对村干部说:“我们是骷髅班子(我们这儿唱骷髅花鼓的戏班子),你说的那个革命戏是京戏,我们不是不想唱啰,是不会唱呵。” 村干部说:“不会唱还不会学吗?革命不是请客吃饭,把你们这群四类分子关在这里是叫你们学习改造,下个月镇上公社大会,你们必须给我学会了,要是敢丢我们村的脸,我让你们天天坐飞机。” 我看到那个光膀子的年轻人对老汉说:“爹呵,你莫急,我唱一句你唱一句,总能学会的。” 老汉哭着说:“学不会呵,学不会呵,唱了一辈子的骷髅花鼓,都这把年纪了,叫我改唱京戏,我怎么学得会呵。” 另一个黑脸汉子说:“学不会也得学呵,我们挨批斗也就算了,他们还要斗我家闺女,把她捆起来罚跪,给她脖子上挂破鞋,这叫她怎么做人呵。” 我看到一个女学生模样的姑娘蹲在地上哭,身上衣服都破了,脖子上挂了一对破鞋,边哭边唱:“好比说爹爹挑担有千斤重,铁梅你应该挑上八百斤……” 我突然明白过来了,我看到的这些人就是那个唱《红灯记》的戏班子,那个蹲在地上哭的姑娘就是扮李铁梅的,光膀子的年轻人就是扮李玉和的生角,老汉应该就是这个戏班子的班主。可我小叔叔说他们是被村里请来唱戏的,怎么会变成了被关在这里学戏呢? 我在戏台上跑圆场,阴差和灵官从四个角把我给逼着,用哭丧棒和灵鞭做出驱赶的动作,他们好像根本没看到这戏棚子已经变了,也没看到戏台上站的那么多人,可我却看得清清楚楚—— 我看到骷髅班子在学戏,戏台子底下钻出了好多黄皮子,跟人一样立着,也学着唱“却原来我是风里生来雨里长”,扮李铁梅的那个姑娘就不哭了,笑着骂,说:“学什么不好学人唱戏哦,莫非你们上辈子也是戏子那么命苦哦?” 我看到那个扮李玉和的生角跟村干部说:“我婆娘就要生了,你让我回去一个晚上吧,就一个晚上。” 我看到生角蹲在地上偷偷抹眼泪,一群黄皮子围着他,其中一个黄皮子变成了他的模样,替了他在那儿唱戏,好让他偷偷溜回家去看婆娘。 我看到生角的侄子跟村干部说:“我要揭发我二伯,他不好好学习改造,争取重新做人,昨儿个偷偷溜回家……”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村干部说:“你扯啥呢,你二伯不是还在里面么。” 生角的侄子说:“你不信你自己去看,我们不敢包庇他,把他给押回来了。” 村干部和生角的侄子押着生角站在祠堂外,里面冒着火,戏台周围都烧起来了。 村干部说:“你们怎么可以放火烧祠堂呢。” 民兵队说:“革命小将破四旧,谁拦谁就是反革命。” 生角拼命往着火的祠堂里面冲,喊:“救火啊,里面还有人啊。” 火把骷髅班子的人都赶到了戏台上,戏台也开始烧起来了,把他们给困在了戏台上。扮李铁梅的姑娘在哭,黄皮子想把她往戏台底下的洞里拉,但是黄皮子钻的洞人哪里钻得进去,黄皮子急得吱吱乱叫。 村干部说:“没得救了,没得救了,你们都看清了,可不是我叫人放火的。” 生角终于冲进去了,嘴里喊:“爹呵。”月梁从戏台上掉下来,砸在他身上。 火光冲天,祠堂外围了好多人在看,说:“烧死人了,烧死人了。” 民兵队说:“是那帮牛神鬼蛇自绝于人民。” 老汉站在火里哭:“我的儿呵,我的儿呵。” 扮李铁梅的姑娘和黑脸汉子也在火里哭:“烧死我了,烧死我了,我不要唱戏了,我不要做人了。” 他们的身子渐渐缩小,变成了黄皮子。 我站在到处是火的戏台上,心里冰冷,心想难怪我的小叔叔没告诉我这个村子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看到的这一切要比他编的那个事可怕多了。我过去都不知道,人还可以这么坏。这个骷髅班子的人是被活生生地烧死在戏台上的,一个也没跑出去。 难怪这个村子到现在还闹黄皮子,是他们活该。 “咚呔——咚呔——” 熊熊大火里传来锣鼓点子。阴差和灵官还在一眼一板地扯四门,他们像是根本看不到戏台上到处都是火,从四个角向我逼近了,用哭丧棒和灵鞭往我身上招呼。扮马面阴差的老头挨近了我,低声说:“别愣着,继续走呵。” 我也把老头给看着。 我看到老头站在空地上,面前一个黑乎乎的坑。村干部趴在地上,嘴里塞着布。 他儿子说:“这里过去就是祠堂,戏台是在这个位置。” 村干部嘴里呜呜叫,挣扎着唱:“讨血债,要血偿,我这里举红灯光芒四方。” 他儿子说:“作孽啊,那么多年了黄皮子还不放过他,那火又不是我爹放的。” 老头说:“今晚过后就不闹了。” 老头接过五百块钱,跟戏班子的人说:“戏台就搭在这里。” 我身后跟了一串黄皮子,它们跟我一样被火烧着,被阴差和灵官赶着,没处可站了,全都站到了我的身后,跟着我在台上跑。 阴差和灵官一边往台上撒符纸,一边把我往台下赶。 我全明白了。 他们不是看不见戏台上的火,他们只是视而不见。 他们还以为我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不知道呢。 扮阴差的老头压低了声音对我说:“就从这儿下台,一直往前走。” 只要我从这里走下戏台,走出村子,黄皮子也会跟着我走。 老头焦急地催我,说:“走起,快走起呵。” 我站在那儿,把老头给看着,说:“我还就不走了。” 老头急了,说:“你必须得走,你要是不走……” 我替他说下去:“我身后的黄皮子就走不了,是不是?” 我不用回头,我知道我的身后都是一排排眼睛,在黑暗里头闪着黄光。 戏棚子里坐着的那一排排黄皮子,现在全都跟在我的身后。 我现在知道为什么我进村的时候,屋子全是黑的,没一个屋里是有人的了。 那老头早就知道我不是邓拐子找来替他的人,这个村子到了晚上,是没人的。 我说:“我全都知道了,是他们活该被困在这里。” 老头说:“你知道个屁,你根本就不是这村的人。” 我说:“我全都看到了。你还收了人五百块钱。” 老头愣住了,把我给盯着,说:“你看到了?可你怎么能看到呢?” 老头这么一说,我才猛地一个激灵,反应过来事情究竟哪里不对了。 老头他们能看到,是因为他们身上有本事,他们应该是跟那个白师爷是一种人,否则村干部的儿子不会请他们来破这个已经消失的台。 可我凭什么能看到? 第三十七章 拉魂调 我最终还是把破台戏给跳完了。 因为老头跟我说,我要是不跳完,那些村民是被困着了,可那个骷髅班子也是被困着,他们在这个已经消失不见的戏台上唱《红灯记》,都已经唱了快三十年了,该让他们歇歇了。 我没有去管老头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我没这个本事。我自己的事都还没解决,哪里有心思去管别人的事。我有点理解老头他们为什么对那戏台子上的一切都视而不见了。那个棚子搭得那么寒酸,他们的处境也不好。 黄皮子出了村就散了。漫山遍野都是幽幽发光的小眼睛。我站在那儿看了一会儿,看到五老爷的人都躲在船上,那么多黄皮子,狗也怕,一声不吭地趴着。他们应该是早就知道这个村子的异状,所以根本没敢在村子里住下。可他们也不走远,就在村口附近守着。 我慢慢地往回走。我想要甩掉五老爷的人,离开这个村子,去县城找我小叔叔的戏箱子,还是得靠那个老头。 可我还是没想明白,为什么我会在戏台上看到三十年前发生的事。 我小时候是能看见别人看不见的东西的。我跟着小叔叔,身边就尽是这种东西。来古戏楼找我小叔叔唱戏的那些票友,村口跟我小叔叔拌嘴的那个寡妇,一直在河里耍永远也不上岸的那几个小孩,还有我父母埋的那个野山上的孤魂野鬼,我那时候还不知道他们都不是活人。 后来我长大了,离开了我的小叔叔,去城里念书之后,就再也看不见了。我身上也没再发生过什么怪事。我也就渐渐把我小时候的事都给忘了。这次回来,我又能看见了,我以为那跟我的小叔叔有关。但后来我被五老爷设计,挖出了那个瓮棺,逼得我不得不想明白了一件事—— 我看得见,跟我的小叔叔没关系,我看不见,才跟他有关。 是我小叔叔留给我的那块表。 我看得见那些已经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人,是因为我在五岁半的时候已经死了,我原本也是个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人。但我的小叔叔把他那块大罗马表给了我。他叫我每天戴在身上,时时刻刻都不要忘记给表上紧发条,对准时间,就算游泳也不要把表给摘了(就算是二十年前,大罗马表的防水性能也是出了名的好),我起先不明白为什么,但现在我已经知道了。 只要我身上戴着这块表的时间跟这个世界的时间保持一致,我就能跟一个正常人一样生活在这个世界上,不会看到那些根本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东西。 而且我的小叔叔还做了一件很损的事。他从小给我讲那些阴船啊黑相公的事,把我给吓个半死,让我从此对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东西都心怀恐惧。久而久之,我的内心就产生了一种防御机制,只要发觉自己看到了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东西,我的眼睛就自动会把它们给扭曲了,变成我小叔叔嘴里那些可怕的东西,好让我不敢再看下去。 我的小叔叔就是用这个办法,让我在离开他去念书之后,一直戴着这块表不敢摘,好叫我做个正常人。我的小叔叔是戏疯子,别人背后这么叫他,他自己是知道的,他不想我将来也被人当成疯子。 那块表戴得久了,我也就真的忘了小时候的那些事,以为自己是个正常人了。 但我在挖出了那个瓮棺之后,不管我的内心如何恐惧,我都不得不认清了一件事:我跟我的小叔叔一样,不是个正常人,也不能再做个正常人了。 要跟五老爷和白师爷那种人斗,一个正常人是斗不过他们的。 那块表被菜明摘了之后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磕碰,已经走得不准了。我拿回来之后,故意没有把时间给重新校准了,因为我已经不打算再做一个正常人了。 现在这块大罗马表上的时间,要比这个世界的时间慢了五分钟。 所以我才能看到戏台上的骷髅班子。我把表给拨快五分钟,他们就从我的眼前消失不见了。我就知道他们其实不是活着的人。 我也是用这个办法,认出了那个扮阴差的老头是个活人。我跟他说话的时候偷偷拨了表针,他还是实实在在地站在我的面前,模样没有任何变化。 可就算这样,我也没办法看到过去发生的事,不然我早就把古戏楼的事给搞明白了。 我现在唯一的本事,就是靠着我手上的这块表,来分辨我的眼睛所看到的一切,究竟是不是属于这个世界。 但就在刚才,我非但在戏台上看到了三十年前那个骷髅班子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还看到了几个小时之前那老头收了人家五百块钱。 我是什么时候有了这个本事的? 我慢慢地走回戏棚子。戏台子底下一排排空空的竹椅子,都没有人坐。台上在跳赐福,已经快跳完了。扮观音的那个女人站在台中间,两个灵官又出来了,嘴里唱:“显阴阳在世间,吒唎吽吽唵哑吽,三牲降福齐来现……”唱到“宝鼎香炉化铜钱”,观音身边那个童子就开始往台底下撒彩纸剪的铜元。 我心里一动。那扮阴差的老头已经摘掉了脸壳子,靠在戏棚子门口,我对他说:“你们唱的这个,跟道士唱歌好像哦。” 老头嘴里哼了一声,很不屑地说:“你说这个拉魂调?那是道士学我们的。”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我愣了一下。我只是听到灵官嘴里不断唱“吒唎吽吽唵哑吽”,跟道士念经似的,并没有听出来他们唱的是拉魂调。这不是我们这儿的戏种唱腔。我听老头他们说话的口音也怪得很,听不出他们是哪里人,但肯定不是我们这儿的。 但我知道什么是拉魂调。我听小叔叔说起过,这原本是道士唱安魂咒的调子,是从滕州山里一个叫千山头的地方传出来的。那个地方在宋朝到明朝之间曾经是规模很大的道观群落,山上有好几十座道观,明朝末期不知道什么原因,这些道观突然之间都衰败荒废了,山里的道士为了生计,下山化缘帮人念安魂咒做法事,被唱灯戏(丧戏)的学去了,就变成了拉魂调。到现在山东那边的柳琴戏,江苏一带的太平歌里还都有拉魂调这种唱腔。 但这个老头却说,拉魂调不是他们学道士,是道士学他们的。 千山头的道观是宋朝就有的,难道这个戏班子唱的是宋朝之前的戏? 这个戏班子唱的到底是什么戏? 我问老头,结果老头反过来把我给看着,说:“你真的听不出来?” 我摇了摇头。破台戏这个东西,大到每个戏种,小到每个戏班子,唱法规矩都不一样,我虽然从小跟着我小叔叔,听他讲了不少乱七八糟的东西,但天底下的戏文那么多,我也不可能全都记住了。更何况他们唱的根本不是我们这儿的戏。 老头的嘴里就嘀咕,说:“怪了,怪了,你看得到,反而听不出来。” 戏台上跳完赐福了。两个灵官扫台,戏班子的人开始收拾东西。我故意去帮忙,想看出戏班子的来历。可不管我怎么看,都什么也看不到。戏台上的那种事没再发生。 我的心里有数了。我在戏台上能看到那些事,不是我的本事,是因为他们唱的那个戏。 我想起白师爷跟五老爷说的那些话,他说很多古戏都是有某种用处的,有的可以通神,有的可以召鬼。我小叔叔会的那个古戏就更厉害了,可以把某个很古老的东西给唱出来,所以他们才想要搞到那个古戏谱。 我当时以为那是五老爷跟我扯白,编出来糊弄我的话,可现在我有点信了。这个戏班子唱的不就是古戏吗?而且这戏的年头要比千山头的道观还要早,是宋代之前的戏。 宋代之前有什么出名的戏?我想不出来。我听小叔叔讲的戏文虽多,但现在传下来的戏,大多数都是清朝年间的,像是京剧,昆曲,这些出名的都是清朝才兴起来的戏种。元明杂剧完整传下来的原本就不多,宋朝的戏传下来的就更少了。宋之前就是唐,那时有什么戏种?我隐隐记得听小叔叔说起过,可是完全想不起来了。 我问那老头,老头对我说“莫聊,莫聊”,问戏班子里的其他人,也都说“莫聊”。我也不明白这里头到底是有啥忌讳,是不是在他们的规矩里头,唱完破台戏之后是不能随便聊天说话的,见他们都不肯说,我也不好问下去了。 戏班子的人收拾了东西,就去那个塑料布拉的棚子里换衣服。我身上还穿着吊吊的行头,但把脸壳子给摘了,站在那棚子外头。老头看到了,说:“你得赶紧把这身给换了。” 我说:“我赌输了被人放狗追,光着腚子跑出来的,没得衣服换。” 戏班子的另外几个人换好了衣服,蹲在我附近抽烟,听我这么说,把我当成了泡皮赖子(我们这儿对不务正业的赌棍的叫法),都露出了厌恶的神色。那个原先扮牛头阴差的中年汉子说:“敢情么,守在村口的那几个就是来追你债的哦。” 我就是要他们这么想的,就低着头不说话。老头问:“你输了多少?”我也不说。老头就叹了口气,对先前扮灵官的一个年轻人说:“你找身衣服给他吧。” 扮灵官的年轻人个头跟我差不多,他身上穿着的就是我最开始想偷的那件毛衫。我跟着他进去。他先从一个蛇皮袋里翻出一件叠得整整齐齐的旧衬衫和一条裤子给我,那想必是他自己平时换穿的衣服,虽然旧,但是很干净。我穿上了很合身,只是仍然冻得直搓胳膊。 那年轻人想了想,说:“我还有个毛衫,垫在戏箱子里了,你等我找出来。” 我看他打开戏箱子,先把放在最上头的五个脸壳子拿出来摆在桌上,再把手伸进去找垫在底下的毛衫。 从戏箱子里拿出来的脸壳子外面全都包了层旧报纸,但包得不严实,我手贱,偷偷去把旧报纸揭开一点,往里面一看,差点吓得叫起来。 报纸里包着的是个刻画得十分逼真的人头骷髅。 我再看下一个脸壳子,一张靛蓝脸,咧着血盆大口,尖牙嗞在外头,是个山魈。 我不用再看剩下的脸壳子了,我突然知道这个戏班子唱的究竟是什么戏了。 那老头和戏班子的人一直在说“莫聊”,“莫聊”,他们的口音太重了,我始终没有反应过来,他们说的那两个字不是“莫聊”,而是“目连”! 这个戏班子,唱的是从古至今最有名的鬼戏——目连戏! 第三十八章 鬼戏 目连戏这个东西,不少人应该都听说过。它是从唐朝一个名叫“目连救母”的讲经故事演变过来的,大致上讲的就是有个叫目连的人,他母亲犯了错,被打入阴司地狱,这个人如何进入阴司地狱,经历种种考验,最后把他母亲给救出来的事。 这个戏之所以是非常出名的鬼戏,一方面是这个戏讲的是活人进入阴司地狱,遇到各种厉鬼,演起来很是阴森,另一方面是这个戏其实是个丧戏,就跟我们这儿的神戏(就是我最前面说的阳戏)一样,是专门在守丧出殡时候演的戏,起的是个驱邪超度的作用。很多地方有人死得特别凶,或者遇到火灾、瘟疫、水患之类的,一下子死了很多人,除了请道士和尚念经之外,还要再请一个目连戏班子,连演七天七夜。 不过我的小叔叔告诉我,目连之所以被叫作鬼戏,还有另外一个原因,那就是演这个戏的不一定是人,很有可能是鬼。 我的小叔叔说,你仔细去看,目连戏一演就是好几天,里面各式各样的角色特别多,但一个目连戏班子的人却很少,往往一个戏班子加上乐师不会超过十个人,而且通常一个戏班子都是姓同一个姓的。毕竟死人这种事不是天天遇得上,目连戏班子不像别的戏班子可以天天开张,人多了那是根本养不过来的。 你要是问他们那么点人,怎么能演出台上那么多角色来,他们会跟你说他们是一个人轮换着演好几个角色,但你要是仔细去数,就会发现戏台上同时出现的角色会远远超过这个戏班子的人数,这时在台上演的就不全是人,而是有鬼混在里面了。 这也是为什么演目连戏的规矩特别多。目连戏演起来叫两头红,就是不管演几天,必须在落日的时候开始演,在日出的时候结束,而且演的过程当中,演员是不吃不喝,也不能跟人说话的,所有角色除了观音财神都必须戴面,这都是为了方便掩饰戏台上的那些鬼。演目连戏之前要起殇,说是招魂,其实就是召鬼;要放猖,是为了避免招来特别凶的鬼,不听戏班子使唤,不肯好好演戏,在台上捣乱,甚至闹出祸事来。 不过我小叔叔说,那都是过去了,现在的目连戏班子,很多都已经没本事起殇放猖了,只会做做样子。但要是我遇到了真正的目连戏班子,尤其是梅山那边唱苦目连的戏班子,就必须要小心了,他们起殇放猖的本事很厉害,可以让死人开口,活人受罪,得罪了他们,就不得不破财消灾了。 我前面说过,我们这儿在丧事上演的是神戏,不是鬼戏,所以很少有演目连戏的班子。我小时候只见到过一次演目连戏的,是跟我奶奶去县城的时候,有家人家演白头戏(我们这儿的一种习俗,有女儿嫁出去之后在婆家受委屈自尽了,死得不明不白的,娘家人为了给女儿出气,就逼婆家出钱在家门口演白头戏,这个白头戏的意思就是戏台戏柱必须用白绫白布裹起来,戏台前后还要用百尺白布做两个大绣球挂起来,一方面是让婆家破财,另一方面是让街坊邻居都知道这个婆家恶,不好嫁),大概是这家娘家人实在气不过,要告诉别人自家女儿死得冤,特地从外地请了个目连戏班子过来,唱的就是梅山苦目连,唱了两天两夜。我当时也凑热闹跑去看,不过只看到放猖就被人赶出来了,说后面的戏是小孩不能看的。 我对这件事印象很深刻,一方面是因为五猖放出来的样子很吓人,还有就是我后来听说那个死掉的媳妇真的从棺材里坐起来开口说话了,说她生不出男娃,她婆婆如何帮着她男人故意虐待她,逼她去死,好讨新媳妇,说完就一直在棺材里坐着哭,眼睛里流血泪,她男人一家不停磕头也不肯躺回去,一直到第三天日出,苦目连唱完了,才咕咚一声倒回棺材里。那家的婆婆不久之后就得了偏瘫,半身不遂,那家人被人指点,才想到去求戏班子收猖,但戏班子早就走得没踪影了。这个是真事。我读县中的时候,那家的婆婆还活着,身体萎缩成一个小孩一样大小,被人抱出来放在门口的一个椅子上晒太阳,我每次经过那条路都又害怕又忍不住要多看几眼。 这也是为什么我一看到那五个脸壳子,就知道那些人是演目连戏的班子了。因为那五个脸壳子,就是我小时候看到的五猖(有的地方也叫五通神)。 难怪刚才我在戏台上能够看到三十年前那个骷髅班子是怎么活活被火烧死的。我心想,目连是唐朝传下来的鬼戏,戏文里有很多唱词本身就是拉魂召鬼、化煞超度的古咒,只是到了明朝被不入流的文人动过手脚,加了好多曲牌进去填词,反而把那些咒文都给丢了,传下来的不多,传到今天的就更少了。 按照我小叔叔的说法,现在很多地方的目连戏班子说是能连演七天,其实都是混了其他乱七八糟的戏文在里头凑数,把西游记什么的混着演,起殇放猖的手艺也都丢了。倒是道士那里还保留了一些从目连戏里学去的东西。 我也是运气好,遇到了这个目连戏班子,唱的是苦目连,是最老的目连戏。这些人起殇放猖的手艺都还在,难怪那老头敢夸口说,是千山头的道士学他们,不是他们学千山头的道士。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我有些后悔刚才没有仔细去听他们在唱啥了。 我要是学会了他们唱的这个戏,能起殇放猖,对付五老爷他们的把握就多一点。 五老爷身边那个白师爷太厉害了,他光是会召蛇这一招,我就没法跟他斗,天知道他身上还有多少本事没使出来。 我现在身上只有小叔叔留给我的这块表,叫我能勉强分辨阴阳,其他本事一点没有。就算我现在能甩掉守在村口的那些人,去县城的这一路上不知还有多少人在守着,我不信五老爷在县城里没有人。 在古戏楼上,还有我小时候的那些“小伙伴”帮我,现在我身边一个“人”也没有。哪怕我真的能靠自己一路走到县城,找到我小叔叔的戏箱子,对上白师爷,我也一点胜算都没有。别说他们要戏箱子,就算要我的命,我也只能乖乖交出来。 我想明白了两件事。第一,我得学本事。第二,我得找帮手。 比起第一件事,第二件事倒要好办得多。我只要能到县城,我就有帮手了。 可这本事却不是那么好学的。 我现在回想起来,真是恨透了我的小叔叔。他应该是个有很大本事的人,不然那些大人物不会坐着大红旗来请他去唱戏,他失踪之后,五老爷也不会处心积虑来找他留下的戏谱。但他偏偏什么也没教给过我,光给我留下块破表,他自己宁可憋屈在一个破村子里当戏疯子也就罢了,凭什么还要拖累我? 他倒是想我做个正常人。可他怎么不想想,我有他这么个做叔叔的,给我留下一屁股烂事,让我当个屁本事没有的正常人,那不是要害死我? 反正我当正常人也当不好,一样是被人看不起,还不如当个怪器(怪胎)。 我那个时候,还不知道当怪器的滋味。 我第二天就跟着这个目连戏班子出了村。他们看我可怜,最后勉强同意让我躲在车上。老头还把吊吊的白箭衣给我披在身上,好叫狗子闻不出我身上的味道。那是个勃勃车(一种烧柴油的三轮车),车上挤满了东西,这个戏班子的全部家当都在这个车上了,连个巴掌大的空都找不出来。老头千叮万嘱,戏箱子上不能坐人,我只能勉强用两只脚轮换站着。一出了村,看不到五老爷的那些人之后,我就下来帮他们一起推车。勃勃车的发动机没力气,路上只要有点坑洼就过不去了。 我跟着这个戏班子的目的,一来是因为他们也是往县城方向去的,我混在里头好避开五老爷的耳目,二来我是想趁他们开戏的时候,在底下偷偷跟着学本事。 可没想到戏班子出了盐皂村之后,就再也没有开过戏。 其实道理也简单,都已经九五年了,家家户户都有电视机收音机了,就算是农村每个月也都有放映队来放电影,不是逢年过节,红白喜事,谁还专门花钱去听草台班子的戏?别看我小叔叔当年在县剧团当角儿有多神气,他现在就算眼睛没瞎,还能继续唱戏,也没人会像过去那么捧着他,把他当回事儿了。 偏偏这个戏班子还是个专门唱目连戏的。他们虽然也能唱点其他的戏,像是《黄金印》《大红袍》之类的,但一般人办喜宴,谁会乐意请一个专唱鬼戏的班子?至于做白事的,一来我们这儿丧事上都是唱神戏的,不作兴唱鬼戏,二来这个戏班子的运气也是很不好,最近太平得很,都没听说附近有人要办丧事请戏班子的。 好在戏班子还有一个赚钱的法子。他们到了一个村子,先把勃勃车上的东西全部卸下来,把车上的凉棚给撑起来,扎上红绸,就变成了一个小戏台,然后他们跟村子里买一只公鸡,就一边开着勃勃车在村里转,一边在车上演《观音得道》,观音童子在车上,神官乐师一路跟着车子走,敲锣打鼓,边走边唱,倒也能吸引不少人出来看热闹,最后演到高潮处,扮神官的一刀砍断鸡脖子,把血淋在黄符纸上,开始卖开光神符,一块钱一张,一天也总能卖出去个十几二十张的,算是赚个伙食费。 我混在戏班子里头,也戴个脸壳子,跟在车旁演个跑龙套的神官充场面。 到了晚上,戏班子就在村里找几户人家吃饭借住,运气好的时候,遇到喜欢听戏的老人家,只要给唱上几段,吃饭都不肯收钱。 但这一天戏班子的运气很不好。先是白天演《观音得道》遇到了几个赖子来生事,想诈钱。他们把车上卸下来的戏箱子给搬走藏起来了,要戏班子花钱才肯给搬回来。戏班子跟他们理论,村民就围着看热闹,突然一个赖子跑过来说了几句什么,其余赖子神色就有些惊慌,连要钱都顾不上了,直接说了戏箱子藏在哪儿哪儿就跑了。 戏班子还以为是好事,结果没过多久,就有买了开光神符的陆续来找他们退钱,也不说为什么。起先戏班子还没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后来连事先说好村里给借住的几户人家都不给住了,戏班子就急了,问到底是怎么回事。有户人家的小孩说出来了,说,你们是鬼戏班,会放猖害人的。那户人家的大人立马抬手给了小孩一个嘴巴子,叫他不得胡说八道,又跟戏班子连声道歉,态度很客气,但是不让戏班子在村里住下过夜的意思也很坚决。 戏班子才知道是那几个赖子打开过戏箱子,看到了五猖的脸壳子。 第三十九章 放猖 放猖,说起来是一件很邪门的事。 放猖的猖,就是五猖,据说是阴间的五个鬼将,专掌阴司五方五路阴兵的。 我小时候在县城里看到的目连戏,开头就是放猖。我印象里是先有一个人在戏台上又唱又跳,唱的曲调和跳的动作都很古怪,戏台后面就不断地敲锣,这时太阳已经渐渐下山了,戏台前面烧着香,点的是三盏烧铜丝的油灯,烧出来的火是绿的,照得戏台也是绿幽幽的,烟雾袅绕。我看到烟里有很多人影子在戏台上爬来爬去,就跟我奶奶说:“戏台上有好多人哇。” 我奶奶听了,一把捂住我的嘴巴。但是旁边的人已经听到了,都说:“阴兵出来了,这个小孩看到了。” 我还没来得及问我奶奶阴兵是什么,就看到烟雾里突然冲出来一张靛青色的脸,四颗獠牙露在外面,猛地对我张开嘴,喷出一口火焰。 我吓得大哭起来。我奶奶赶紧把我抱到一边。我远远看到戏台上的五猖,身上穿着铠甲,肩上插着金翎,脸上戴着赤、青、黄、黑、白五种颜色的脸壳子,样子都很狰狞,在满是烟雾的戏台上跑来跑去,一边跑一边从嘴里喷出各种颜色的火来,还不断摇晃手里拿着的响叉(一种顶上套了铁环的铁叉),发出哐啷哐啷的声音,跟台后的锣鼓声混在一起,听得人透不过气来。 五猖跑了一阵之后,就跑到台下来,在戏台前面站成一排。据说他们要从第一场戏站到最后一场戏,目连戏演几天他们就要站几天,当中不能吃喝也不能说话。我看到五猖跑下台的时候就被我奶奶给抱走了,后面的戏不让看了,所以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再后来我就听说很多人都在说,放猖把那家人家的恶婆婆给放倒了。 我那时候还小,去问我的奶奶这话是什么意思。我奶奶不肯说,我就去问小叔叔。我的小叔叔说,放猖其实是一种驱邪的法子,五猖带的阴兵(有些地方叫猖兵)放出来之后,就会去每一户人家拉魂,把那些躲在人家里的小鬼都拉出来,拉去当阴兵。但是五猖是被人放出来的,就会听人驱使,如果放猖的人有坏心,让猖兵去拉活人的魂,那就是害人了。 小叔叔说,那个戏班子应该是看那家婆婆太恶,为了惩治她,就让猖兵把她魂给拉走了。他们是好心,要帮那个被逼死的媳妇出气。但有些坏心的戏班子趁着唱戏的机会,放猖去拉活人的魂,却是为了讹钱,不给钱不收猖。活人没了魂就会生病,就跟那个婆婆一样,身体动不了,神志不清,怎么治也治不好,家里人就只好去求戏班子收猖,遇到坏心的戏班子就会漫天要价,甚至提出一些很过分的要求。 这也是为什么人们一提到放猖,都很忌讳。 那几个赖子一看到戏箱子里的五猖脸壳子,就赶紧把戏箱子给交出来了。他们是怕得罪了戏班子,放猖来拉他们的魂。那几户人家态度虽然客气,但坚决不让戏班子在村里住下,而且连神符都给退了,也是怕戏班子会在村子里放猖讹钱。 我弄明白了为什么这个村的人要赶戏班子走,心里就有些生气。心想这不是欲加之罪吗?人家会放猖,又不代表人家要害你,要是这个戏班子是靠放猖讹钱的,何必还那么辛苦去演什么观音得道,演一场还得赔上一只活鸡? 村里来了不少人,也不靠近,就远远地把戏班子的勃勃车给围着。一个像是村干部的人出来说:“都什么年代了,还搞封建迷信的那一套,都散了,散了!” 又对戏班子说:“你们别想在这里搞事,也别想拿你们的那套来威胁人,我信马列思想,不吃你们那套。你们趁早走,还能找个地方住。” 我一听,这不是扯白吗?农村不比城镇,还有招待所住。这是在山里,出了村就是荒郊野岭。这些人不让我们在村里过夜,我们就根本没地方住了。我看天色已经不早了,心里着急,看着这些人赶瘟神一样的嘴脸,就忍不住要跟他们理论起来。 倒是戏班子的人都很淡定,或许是这种事他们遇见得多了,已经习惯了,倒都反过来劝我算了。老头指挥人把戏箱子什么的搬到勃勃车上。村里的人看到戏班子要走了,脸上的表情都松快了不少,但还是不放心,跟防贼似的,站在家门口把我们给远远地望着,一直望到我们出村,还三三两两地站在那里,嘴里叽叽咕咕。 出村之后都是土路,天色暗了看不清,勃勃车很难走。过了马桥,再往前就是孩儿岗了。那是个乱葬岗,太平天国打仗,解放前山里闹匪,几个匪帮火并,死了的人都是埋在这个山坳里的,因为那个年头常有当娘的来死人堆里翻找自家儿子,那边山里的乌鸦叫起来都是“儿哇,儿哇”的,所以叫作孩儿岗。 戏班子过了马桥之后就不走了,找了块避风的地方,老样子用塑料布围了个棚子,就打算过夜了。 我这几天跟戏班子混得熟了,知道他们是从梅山那边过来的,戏班子里的人基本上都姓邓,老头叫邓五丰,算是班主,那个拿衣服给我穿的年轻人叫邓福星,是老头的儿子。扮观音的是戏班子里唯一的女人,叫邓六月,是老头的亲妹妹,今年已经六十五了,我头回看到她卸了妆的老脸简直吓一跳,跟台上那个俊俏的观音完全就是两个人。那个扮童子的其实是个侏儒,是她的伙计(没结婚但在一起搭伴过日子的男女)。还有一个叫邓八尺的琴师,是老头的弟弟,今年过五十,是戏班子里除了邓福星之外,年纪最小的一个了。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戏班子生火烧水。邓六月做饭,给演观音得道时割脖子放血的死鸡褪毛。邓老头走过去,把锅子揭开看了一眼,又从袋子里多抓一把米进去,说:“多一张嘴吃饭,不兴叫人饿着。” 我听了心里一暖。 几个男人围着火抽烟。邓福星比我小两岁,长得很是白净,说话也斯文,听说我是大学生,还是在北京上的大学,就一直找我聊天,问我有没有去过天安门。他说自己从来没有出过远门,离家最远就是去安化念中学那会儿,后来没考上大学,就回家了。邓老头晚年得子,把他疼爱得很,不叫他跟着戏班子学戏,也不许他出去打工,叫他只管读书,重新再考。这次跟戏班子出来,还是他求着老头的。 邓福星说:“要不是拐子心思不在学戏上,我爹这次还不肯带我出来啰。” 我才知道原来在盐皂村跑掉的那个邓拐子是邓福星的堂哥。老头想把本事传给邓拐子,但是邓拐子嫌苦,赚不到钱,一直不情愿,那回让他跳吊吊,他原本就不乐意,跟老头争了几句,一生气就索性跑了,留了个字条,据说去打工了。 我心想这也正常,现在的年轻人,还有哪个想学唱戏的,尤其还是目连戏。 邓老头说:“我今年六十八,邓家的苦目连要断在我手里了。” 邓福星说:“爹,我跟你学么。” 邓老头说:“你好好念你的书。” 邓福星说:“我不是那块料,都考了三年了还没考上。” 邓老头说:“你也不是学这个的料。你不比拐子,你学我本事是要吃苦的。” 邓福星说:“爹,我不怕苦。” 邓老头说:“你还不如他适合,他能看见的东西你看不见。” 邓福星看到老头把我给指着,吃了一惊,把我给看着,眼神居然有些嫉恨。 我低下头去,摆弄手腕上的大罗马表,避开邓福星的视线,走到了一旁去。 邓福星压低声音说:“爹,你的本事又不传外人。” 邓老头说:“那倒是。” 邓福星说:“那你就教我呗。” 邓老头说:“你真想入这个行当?苦目连不比别的戏,别人有事请你去唱戏的时候殷勤,没事的时候见到你就绕道走,把你当瘟神一样躲着,你愿意?” 邓福星说:“那是他们怕你的本事。我就要学这个本事。再说了……” 邓福星看了我一眼,把声音压得更低了。我听不见他说什么,只听见邓老头最后叹了口气,说:“那个事没个准的,倒是你,学了就不能后悔了。” 邓福星看老头答应了,脸上高兴得很,也不再找我说话了,吃完饭之后,就早早地睡了。 我也学着戏班子的人,进了棚子之后拿块塑料布把自己给紧紧地裹住,和衣躺在泥地上。棚子没有顶,抬头就能看到满天星星,冷风一吹,塑料布就哗啦哗啦地响,吵得很。戏班子的人倒是习惯,很快就都睡着了,就连邓福星都打起了鼾。 我睡不着,就胡思乱想。我过去一直觉得自己过得苦,没想到世上还有人比我更苦。可我就想不明白了,这个戏班子的日子过得那么苦,为什么邓福星还想是一心学戏?我跟着这个戏班子,想偷偷学本事,是想要对付五老爷和白师爷,邓福星求着他爹学本事,又是图啥?难道他是想学会了放猖好去害人讹钱?可我跟他说了几天的话,觉得他也不像是有这种坏心眼的人。 算了算了,我连自己的事都没琢磨清楚,还去琢磨别人的事干什么。 我迷迷糊糊睡着了,睡到下半夜,被小话皮子刨我头皮给刨醒过来。 这小畜生的翅膀已经养好了,不肯再吃我喂它的米,我就放它自己去找吃的。起先我还拿绳子拴着它,后来看它已经把我脑袋当成了窝,自己会回来,我也就不拴它了。也不知道它是什么时候飞回来的。 我怕小话皮子兴起,半夜里来一段贵妃醉酒,把戏班子的人都给吵醒了,就连忙支起身子,一把捂住脑袋,把小话皮子给捏在手心里,却见棚子里静悄悄的,连打鼾的声音都听不见了。 一阵风吹过,几块扔在地上的塑料布卷成一团,哗哗作响。 我猛地坐起身来,棚子里除了我之外,一个人也没有。 整个戏班子的人都不见了。 第四十章 孩儿岗 我赶紧冲出棚子一看,戏班子的勃勃车还停在老地方,熄了火的炉子也还没收拾,就搁在棚子外的地上,一切就跟我进棚子前睡觉一样,什么也没动。 我松了口气,我刚才心里面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戏班子撇下我一个人走了。 其实戏班子跟我非亲非故,不管他们是撇下我走了,还是发生了什么事,全部人都失踪了,也都跟我没什么关系。我混在这个戏班子里头,无非就是想躲过五老爷的眼线,顺便偷学本事。可不知为什么,发现戏班子的东西都还在,知道他们没把我给撇下,我心里居然感到了一阵安慰。 这说明我心里还是怕孤独的。尤其是在深夜里,一个人站在无边无际的荒野上,周围只有风和看不见的鸟兽虫子在叫唤,心理上就会特别的孤立无援。 小话皮子也不唱了,两个爪子揪住我的头发,在我头顶上瑟瑟发抖地缩成一团。 我安慰自己,戏班子的东西都在原地,他们的人肯定也还没走远,一会儿肯定还会回来的。 可这大半夜的,戏班子的人不睡觉,又会跑哪儿去了? 我心里忐忑,四处张望。这是条土路,两边都是山,戏班子搭的这个过夜的临时棚子就是在路边,靠着山璧凹陷进去的一块地方。难道戏班子上山去了? 我在戏班子的东西里翻找,想找出个手电来,好上山去找人,却见前面的土路上出现了一点光。 我定睛一看,是个小脚老太太,手里打着个白灯笼。 大半夜的荒郊野岭,在路上看到这么个老太太,实在太不正常了。我的心里不禁咯噔一下,站着不敢动了,身上毛孔都张开了,风吹进来一阵寒。 可等那老太太真的走近了,我反而舒出一口气:我白天在村里见过这个老太太。老人家应该是爱听戏,跟着戏班子的勃勃车走了一路,我本来还以为她会买张神符捧捧场,可老太太听了老半天的戏,最后也只是冲我笑笑,一毛钱没掏。 我那时心里还在骂这个老太太抠门,可现在我心里孤单得很,见着一个人都跟见着亲人似的,赶紧迎上去,说:“这么晚了,您老要上哪儿去?” 老太太年纪大了,嘴里的牙都掉光了,张开黑洞洞的嘴,嘶嘶地说:“前头有……唱戏的……” 我一听,风里好像真的有锣鼓声,就是不知道到底是从哪儿传来的,难道戏班子半夜不睡觉,爬起来唱夜戏了? 老太太是真心爱听戏,迈着两只小脚走得飞快。这土路不平,山上好多碎石掉下来,勃勃车都不好走,我怕老太太被绊着,赶紧跟上去搀住她。 老太太年纪大了,身上一股子怪味儿,熏得我难受,可我扶都扶了,也不见得撒手。好在老太太耳朵还算灵光,没走错方向,我搀着她老人家走着走着,锣鼓声就越来越清晰了,看来戏班子是真的在唱夜戏。 土路上,前前后后打着灯笼的人越来越多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一个穿对襟袄子,头戴瓜皮帽的老爷子就走到了我们的前面。老爷子打着灯笼在前面等着,对我搀着的老太太说:“你老也去听戏呵。” 我看到老爷子穿的是个宝蓝的对襟袄子,上面一个个圈,圈里都是寿字。 我低下头去,才注意到我搀着的这个老太太,身上穿的土布褂子是右襟盖在左襟上的。这是给死人穿衣服的穿法。 老太太嘶嘶地说:“去……听戏去……”老太太的脸颊上烂了两个洞,黑乎乎的牙床露在外边,难怪说话漏风得厉害,我起先还以为是她腮帮子上贴了两块黑药膏。 我也真是糊涂。白天在村里见过这个老太太,就以为她是个活人,却忘了我手腕上小叔叔留给我的那块表,时间是故意被我调慢了的。 前头唱戏的声音已经越来越清晰了,唱的就是苦目连的拉魂调。 “一撒开天门,唵哑吽 二撒闭地府,吒唎吽吽唵哑吽 三撒并流神,唵哑吽 四撒四鬼路,吒唎吽吽唵哑吽” 我看到土路两边的山上,树丛里露出来零星的几座坟,墓碑后头慢慢地站起来一个个打灯笼的人,有穿长衫的,也有穿中山装的,都追着唱戏的声音在往前走。 我明白戏班子大半夜的不睡觉在干什么了。 我从老太太的胳膊底下抽出手来,把手腕上的表拨还到原来的时间。 土路上只有我一个人。那些打着灯笼的人全都不见了,只有一团团磷火在风里飘着。 土路的前头是个山坳。 不知不觉,我已经走到了孩儿岗。 孩儿岗是个练本事的好地方。 邓老头对邓福星说。 邓福星环顾四周,他知道这里是个乱葬岗,过去打仗死过很多人,他脚下站着的地方可能就埋着死人,练起殇和放猖再合适不过了。可是周围黑乎乎的,他什么也看不到,就觉得这里的风吹在身上特别的阴冷。 邓老头捡了根树枝,在地上走一圈,画了个长方形的框,算是戏台。四个灵官在四个角上站好了。锣鼓琴师也都站好了。邓六月拿出五盏油灯摆在地上,侏儒跟在她后头,把灯一盏盏点起来。油灯烧的是铜丝,冒的是绿火。 邓老头拉着邓福星站在框子中间,说:“我最后问你一遍,你想清楚了,真的要学我的本事?”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邓福星说:“爹,都这个时候了你还问哦。” 邓老头说:“你学了我的本事,就要唱一辈子的苦目连,少一天都不行。你学了再后悔,再想回去念书,可就来不及了。你真的想清楚了?” 邓福星想到自己在学校里被人围着堵在墙角里,那几个大孩子说“你家不是鬼戏班么,你召个鬼来给我看看”,可笑他从小到大一个鬼都没见过。他看到自家老头给老师送的礼被悄悄扔了出来,老师说“他家东西可不敢收,都是人家白事上拿来的,收了沾晦气”,另一个老师说“他还来读书干吗,早点跟他老子去唱戏呗”。他心想你们都看不起我,我偏要出人头地给你们看。他从小读书就好,就连老师都不得不刮目相看,可偏偏就是他,考了三年大学,一个也没考上,跟他一届的同学都快大学毕业了,回去看老师,他正好来拿复习资料,不想见到他们,就悄悄躲到门外,听到他们说:“邓福星还在考大学啊?要是这次还考不上,他是不是打算考一辈子啊?” 罢了罢了。邓福星想,就算考上了大学也未必能出人头地。那个李红星不是大学生么,怎么连条裤子都穿不上,看来大学生也没什么好的。可他也不想跟他堂哥一样去打工。打工能有什么出息?他还是想出人头地。他想到那天晚上来找他家老头的那个戴眼镜儿的中年男人,坐着小轿车,身边前呼后拥的带了好几个人,像个大老板。但老头让他叫这个人张老师。张老师和自家老头说话,邓福星在一旁坐着听,听完之后觉得自己的整个世界都亮了。他才知道原来自家老头是那么有本事的一个人。难怪自己从小就心气高,原来邓家根本就不是平凡人。邓拐子不信张老师的话,可是邓福星信。张老师说了大半天,自家老头终于被张老师说动了,答应带戏班子出梅山,邓福星就去磨自家老头,也要跟着去。他记得很清楚,张老师临走的时候拍着他的肩膀跟他说,只要他们梅山苦目连能把那个争到手,以后邓家就是人上人。他一直牢牢记着这句话。 邓福星说:“爹,我想清楚了。” 邓老头叹了口气,从兜里摸出个广口瓶,给邓福星,说:“我白天在村子里讨来的,你喝了吧。” 邓福星拧开瓶子,里面一股尿骚味,便知道是童子尿。他心想原来老头其实早有准备要教他本事,就看他自己有没有下定决心了。 邓福星捏着鼻子把广口瓶里的东西给喝了。老头在他身边一边唱一边走乾坤。 邓福星再睁开眼睛,就感到眼前的孩儿岗变得不一样了。 人,到处都是人。 邓福星还看不到那些人,但他能听到那些人在他的耳朵里叫:挤死了,不能再往后退了,透不过气来了,压死我了呀…… 冷汗从邓福星的脖子里淌下来。他才知道原来打仗的时候很多人不是被刀枪给捅死的、被子弹给打死的,是活生生被自己人给压死的。 邓福星才知道自己过去看不见也听不到,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 一股浓烈的土腥味钻进邓福星的鼻子里。他感到自己脚底下的泥土里有东西在蠕动,不……不仅仅是他的脚底下,整个孩儿岗的地底下都是尸堆,好多人重重叠叠的压在一起,互相踩着彼此的肩膀想要往上爬……他们想要爬出来…… 有东西顶到了邓福星的脚大拇指。邓福星低头一看,是个白花花的手,手上的肉已经烂光了,骨头像鸡爪子一样缩着,正好顶在他从旧跑鞋里穿出来的大拇哥上。 邓福星弯下腰,吐了起来。 邓老头说:“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邓福星想到张老师说的话。他想要出人头地,就只有这一条路。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邓福星吐完了,直起腰说:“爹,我不后悔。” 邓老头叹了口气,拉着邓福星的手说:“你站到这里来。” 邓福星和邓老头站在用框在地上画出来的戏台当中,四个灵官站在四个角上。 邓老头对邓福星说:“等会儿我怎么做,你就怎么做,我怎么唱,你就怎么唱。” 邓老头给了个手势,锣鼓响起来,邓老头唱: “王善霹雳通三界, 殷郊越斧动乾坤, 马胜金铊制妖邪, 关羽轮刀显神威, 唵吽吽吽吒哑嘙。” 邓福星看到戏台前五盏油灯上的绿火陡然窜高,锣鼓声中传来各种窸窸窣窣的声音,除了他脚下站的那个框画出来的戏台之外,地面上的土正在一点点隆起来。 邓福星定了定神,跟着唱: “灵官点兵侯元帅, 兵有钱财马有粮, 五里山头扎一寨, 一条死路往东来, 唵吽吽吽吒哑嘙。” 邓福星终于看到那些人了。原来孩儿岗上到处都是人,腐烂的尸块从土里一块块钻出来,拼成一个又一个大兵,争先恐后地往戏台上爬。有的被土炮炸得只剩下上半截身子,就用两只手刨着土往前爬,有个没脑袋的兵从土里钻出来,伸着胳膊满地乱摸,摸到一个脑袋,还没来得及按到肩膀上,就被另一个没脑袋兵给抢走了,两个没脑袋兵一边打一边爬,渐渐地爬到了邓福星的眼前。 邓福星的额头上冒出冷汗,本能地往后退,脚下步子乱了,嘴里也唱不下去了。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邓老头赶紧催道:“继续唱,不能停!” 邓福星张开嘴,突然脚脖子被什么东西抱住了,一股尸臭从背后扑过来,邓福星大叫起来。 邓老头急了,一巴掌打在邓福星的脸上,喝道:“快唱!” 邓福星知道尸兵就在自己身后,浑身都在抖,唱出来的声音比哭还难听,邓老头连忙接下去,示意邓福星在台上跟着他走。 一根鞭子把邓福星身后的尸兵给卷走了。 四个灵官手持灵鞭,嘴里发出“吁呼”的啸声,把爬到戏台上的尸兵给打下去。 邓福星这时候才知道,原来灵官在戏台上走太极、扯四门、推山响鞭,这些一眼一板的动作,其实都是有用处的,只是他过去看不到,才会以为他们只是在跑龙套。 老头教自己在台上走的这个步法也是有讲究的,邓福星明白了,刚才若不是自己慌了神,走乱了步子,就不会被尸兵给缠住了。 邓福星克服住恐惧,跟着老头往下唱。 密密麻麻的尸兵把戏台给围了起来,还在有尸兵不断地从土里钻出来。锣鼓点子越来越急,四个灵官在台上也越走越急,不时跃起到空中挥舞灵鞭,抽落想要扑跳到戏台上来的尸兵。 邓老头深吸一口气,放声唱: “五方兵马五方行, 诸将出列齐三整, 一放东方青云驾, 青人青马青旗招, 吒唎吽吽唵哑嘙。” 尸兵渐渐有了秩序,不再拼命往戏台上挤了,开始按照五个方位排开,一堆堆地站好,跟着戏台上的锣鼓声,从东边开始,尸兵跟叠罗汉一样互相踩着往彼此身上爬,腐烂的身躯和枯骨扭曲在一起,渐渐叠成了三四人高的尸堆,从尸堆顶上冒出一张巨大的脸来,就跟我小时候去看白头戏,戏台上突然窜出来把我吓哭的那张脸一模一样,靛青色的脸两边披着乱发,双目怒瞪,獠牙龇出,眉毛上是绿色的火苗,嘴里喷着绿色的火焰。 邓福星接着唱: “二放东方赤云驾, 赤人赤马赤旗招, 吒唎吽吽唵哑嘙。” 又一个三四人高的尸堆立了起来,从尸堆立伸出胳膊和腿,变成了个山魈的样子,只不过脖子上顶着是一张血红血红的脸,同样是双目突起,龇牙咧嘴,眉毛上滚的是赤红色的火苗。 邓老头又唱: “三放西方白云驾, 白人白马白旗招, 吒唎吽吽唵哑嘙。” …… 一个又一个尸堆立了起来,变成了五猖的模样,在戏台前一字排开站着,身后是一排排的尸兵,有些骑着马,拿着长枪,有些拿着短兵,全都肃杀地站在原地。 我趴在地上,一个接着一个尸兵从土里钻出来,打我身边跑过去,加入五猖后面的队列里。 锣鼓声中,泥土里开始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一阵黑雾从地面上升起,我定睛一看,从泥土里飞出来好多鬼婆子(我们这儿的一种甲虫,有些地方叫尸蟞,长得跟金龟子差不多,壳是黑金色的,老人说这种虫是阴司鬼变的,鬼婆子专门把卵产在死人身上,小鬼婆子从卵里钻出来就在地底下吃死人肉,长出翅膀之后再从土里钻出来,所以不许小孩捉来玩,不小心踩到这种虫子,要往地上吐三次口水,否则会被鬼缠住)。 鬼婆子飞到五猖的身上,停了一层又一层,看起来就好像五猖身上都穿了一件黑金色的铠甲一样,变成了戏台上高大威猛的模样。 五猖身上停满了鬼婆子,停不下的就嗡嗡地跟在五猖的身后头飞,看起来就好像是戏台上五猖身后背着的翎旗一样。 我的背上全是冷汗。我终于知道五猖到底是什么东西了。 戏台上邓老头还在唱,他教邓福星怎么控制五猖,指挥他们带领猖兵行军,我暗暗地把他唱的词和动作都记在心里。 原来放猖是这么回事。我心想。虽然小叔叔过去也告诉过我,戏曲里头原本就有很多仪式的东西传下来,很多程式化的固定动作看上去没什么意义,但必须得保留着,这都是有道理的。可我没想到戏曲里头居然还有这么邪门的东西。难道我的小叔叔其实也会这些邪门的东西?我一边偷学,一边心里感到一阵阵发寒,就连邓老头那张忠厚的老脸,在绿油油的灯下看起来也变得阴森起来。 我能够感觉到邓福星的心思,他跟我一样,也是强忍着恐惧在学。他在戏台上,甚至比我还怕得厉害,好几次唱着唱着都要哭出来了,但他还是坚持下来了。他在心里一直想着一个叫“张老师”的人说的话,张老师让他去争一个东西,只要他争到了,就能出人头地。原来他不想念书,想跟邓老头学本事,是为了这个目的。 那个时候,我还不知道这个“张老师”到底是谁,也不知道邓福星要争的那个东西,其实跟我大有关系。 我一心想着只要我学会了这个放猖的本事,就不用怕白师爷了。 日出之前,邓老头把五猖给收了,那些猖兵散开来,跑得飞快,很快消失在薄薄的晨雾里,无影无踪了。 我赶在戏班子的人之前回到了棚子里,把塑料布裹在身上,装作睡觉,不知不觉就真的睡着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我被邓老头叫起来吃早饭。我出棚子一看,天色已经大亮了,戏班子的其他人都已经吃过了饭,正在收拾东西,准备上路。 邓老头给我一个馍,说:“昨晚风大,吵得很,怕没睡好吧?” 我说:“起先是吵得睡不着,一旦着了就听不到了,一晚没醒。” 邓老头说:“你倒是挺能睡。” 我嚼着馍说:“可不是,我叔说我睡起来像只鳖,踢都踢不醒。” 邓老头就笑笑,说:“能睡是好事。” 邓福星打我身旁经过,脸上又是疲倦又是得意,好像他马上就要出人头地了似的。整整一天,邓福星都没怎么跟我说话,不管是走路还是休息,他都一个人发呆,嘴唇无声地蠕动。 我知道他是在心里反复练习昨晚学到的本事,其实我也一样。 接下来这两天,戏班子走得特别慢,过了孩儿岗到下个村子,在路上还宿了两晚。邓福星每天晚上都溜出去练本事,我也偷偷地跟着学。我发现离孩儿岗越远,放猖时能召到的猖兵就越少,到了第三天晚上,就连邓老头召出来的五猖也只有一个半人高,后面稀稀拉拉跟着的猖兵没几个。 邓福星已经能自己起殇和放猖了。我看着心里着急,心想自己到现在还没机会练习,也不知道自己学的到底对不对路。 好在这一天,戏班子总算是宿在了村子里。戏班子的人分开来住,每户人家借住几个,我故意挑了个位置最偏的老屋。那原本是这个村子里一个红花爹爹(指一辈子都没有过婚娶,到死还是童男子的孤寡老人)住的,这个红花爹爹不在了之后,屋子就空着,但被子用具什么的早就被人拿光了,也没法生火做饭。戏班子的人嫌这个屋子又偏又冷,都不想住。我就自告奋勇拿了塑料布,去睡红花爹爹的这个屋。 到了这个屋一看,果然是家徒四壁,屋里除了一张瘸腿桌子,就连凳子都被拿光了。我把塑料布扔在地上,看到桌上还有个旧茶缸,就准备去外面接口冷水喝。只是一回头的功夫,茶缸不见了,我看到桌子底下蹲了个白胡子老汉,两个手鸡爪子似的牢牢把茶缸抱在怀里,说:“他们几个什么都拿走了,就给我剩个茶缸,你还要拿走,你个后生哦……” 我就知道自己看到红花爹爹了。我把手表拨了一拨,白胡子老汉不见了,茶缸还在桌上,但我去拿,茶缸底上一层垢,死死地黏在桌上,一下子竟没拿起来。我再仔细看,茶缸里黑黄黑黄的一层,还在蠕动,也不知道是什么虫子,看得我一阵恶心。 我不想喝水了。我想了想,还是把手表拨回去。红花爹爹又出来了,我对他说:“我晚上要练放猖,你离这屋子远点,小心猖兵捉你去。” 红花爹爹眼睛盯着旧茶缸,嘴里说:“我舍不得我这房子啊,那么多东西全被拿走了,你说他们那几个杀千刀的,连个屙桶都不放过哦,就给我剩了个旧茶缸……” 我用力把旧茶缸从桌子上给拽下来,塞在红花爹爹怀里。红花爹爹跟宝贝似的捧着茶缸,慢慢地走出了屋,就不见了。 我一个人站在窗前,等太阳下山。 第四十一章 起霸 夕阳把灰蒙蒙的窗户给染上一层金,逐渐变成了一层红,就好像外面的世界都浸在血里似的,血红的世界在窗外往下沉,渐渐地就变成了一片黑,什么也看不见了。 我站在黑暗里头,摆好了功架,开始唱: “一撒开天门,唵哑吽 二撒闭地府,吒唎吽吽唵哑吽 三撒并流神,唵哑吽 四撒四鬼路,吒唎吽吽唵哑吽” 这种感觉很奇怪。我有点理解为什么人家要叫我的小叔叔是戏疯子了。如果有人看到我一个人在黑洞洞的屋子里又扮又唱,估计也会把我当成疯子。这也是为什么我要红花爹爹走,倒不是我真那么好心,而是有“人”在旁边看着,我实在是不自在。 好在红花爹爹的屋子在村子的尽头,前后左右都没人家,我在这里再怎么唱都不会有人听到。 我也不怕自己练放猖闹出多大动静来,惊扰到村子里的人。我的小叔叔说,起殇就是召鬼,放猖就是驱鬼,其实并不全对。我这几天才渐渐明白过来,能成为猖兵的都是凶死的人。那些路边野坟里的孤魂野鬼就算会被吸引过来,也成不了猖兵。这也是为什么邓老头要在孩儿岗附近教邓福星练放猖。这个村子离孩儿岗都有六十里远了,我估摸着就连邓老头都未必能把五猖给完整地召出来,我这个新手要是能召到一两个猖兵,这次放猖就算练成功了。 我这么想,也是自我安慰,好让自己不要那么紧张。一想到我现在是要把凶死的人从地底下召出来,我的心里就直发毛。我一边唱,一边就感到浑身发冷,尽管我什么也看不见,但我总觉得从脚底下有一股阴冷的雾气在慢慢地升起来,屋外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雨,雨点打在窗户上,噼啪作响,就好像有无数只手在拍打着窗户一般。 一阵风吹过,门框和窗框都一起来回晃动,咔咔作响。屋子里又冷了几分。 我的鼻子里闻到了一股浓烈的土腥味。 直到这一刻,我才真正体会到邓福星的恐惧。他那时候身边有邓老头在,还有四个灵官替他护驾,我却是只有孤零零的一个人。 我的声音开始发抖了。我小时候在古戏楼上,看到我的小叔叔吊嗓子,觉得有趣,就也跟着学,结果我小叔叔一个巴掌呼过来,叫我收声,他说我唱的调是准了,可我这嗓子跟破锣一样,听着比野猫叫春还闹心。这对我的打击很大,导致我从小就对自己的声音很没自信,说话都是跟蚊子叫似的不敢大声,后来我的变声期过了,声音倒是变好听了,这压低声音说话的习惯却已经改不过来了。这都要怨我的小叔叔。 但此时此刻,我为了替自己壮胆,故意扯大了嗓门,发出来的声音简直就跟我小时候一样,扯破锣似的撕心裂肺,说是狼哭鬼嚎也不为过。 一个闪电从天上劈下来,紧接着就是一个惊雷,炸得整个屋子都在哐啷哐啷地晃,我身后那张瘸腿桌子散了架,哗啦一声倒在地上。我跟自己说不要怕,不要怕,可我的眼睛却不由自主地瞪直了。 因为就在那个闪电劈下来的一瞬间,我看到窗户外面密密麻麻的都是人。 孩儿岗上埋的那些兵,现在全都在红花爹爹的这个屋子外头站着。 又一个闪电劈过,我看到窗户上全都是手印。 那些尸兵不知道自己眼前透明的东西是玻璃,它们拼命地往前挤,把窗子给拍打着,想爬进屋里来。我先前听到窗户噼啪作响,还以为是雨点打在窗上,其实是尸兵在外面拍窗。 闪电中,我看到红花爹爹,还有好几个穿着村民衣服的人,都混在尸兵里头,也在拼命往前挤,我还看到了我小时候在河里陪我耍水的那几个小伙伴,我甚至还看到了一男一女,模样很像是我奶奶家里挂着的那张照片上我父母的样子,就站在窗外,在大雨里把我给看着。 闪电过后,屋里屋外又是漆黑一片,我听到拍打玻璃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但我身后的门框开始咔啦咔啦地摇晃了起来。 冷汗沿着我的背脊往下流,我屏住呼吸站在黑暗中,不敢再唱下去了。 怎么会这样。我心里一片混乱。这里明明离孩儿岗足足有六十里,这些尸兵是怎么跑到这里来的,还有我小时候的那几个小伙伴,还有我爸我妈,他们为什么会在这里。我到底是哪里唱得不对。我拼命回想着邓老头教邓福星唱的跳的那些,怎么想也想不出自己到底哪里出错了。 我还不知道,我现在停下来了,没有继续往下唱,才是犯了大错。 放猖当中是绝对不能停下来的,哪怕尸兵爬到身上了也不能停,一旦停了,就会倒猖,放猖的人来不及召出五猖,控不住猖兵,就要出大事了。 这个规矩,邓老头早就反复告诫过邓福星,但是我却完全不知道。 窗户外头的闪电疯了似的落下来,把大地照得一片雪亮。我看到窗户外面那些“人”的脸已经开始变了,嘴巴越张越大,下颚骨全部打开,把脸拉得极长,手臂也渐渐地拖下来,垂到了地上。它们已经渐渐地没有人样子了。 天上惊雷滚滚,就跟戏台上的锣鼓声一样响个不停。我身后的门板已经开裂了,一排腐烂的手从门缝里摸进来,把门闩给摸索着。 我的心怦怦直跳,站在原地不知道该如何是好。突然头皮猛地一阵剧痛,原来是小话皮子在我的头顶上,爪子扣进了我的头皮里。 小话皮子尖声唱:“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这是《霸王别姬》里的唱段,我小叔叔是唱虞姬的,这段是楚霸王项羽的唱段,我小叔叔平时也会哼。我心想这小畜生现在唱这个算是什么意思,难道是看我现在被尸兵给包围了,四面楚歌,走投无路,要我学虞姬自刎,索性一死,看谁怕谁? 可我还不想死。我伸手去捂脑袋上的小话皮子,叫它闭嘴,可这次小话皮子学聪明了,往旁边一跳,躲开了我的手,我一连抓了几次都没有抓到这个小畜生。 小话皮子还在继续尖声尖气地唱着楚霸王的这段,一遍又一遍,唱得我脑壳疼。 这小畜生边唱还边在我脑袋上跳来跳去,用爪子拼命揪我的头发,刨我的头皮。 我脑子里灵光一闪,突然想到上回小话皮子学鹅叫,帮我引开五老爷的那些人。这个小畜生是我小叔叔训出来的,它知道要怎么帮我。 小话皮子不是要我学虞姬自刎,它是在教我学楚霸王。 西楚霸王项羽,生当为人杰,死亦为鬼雄。 我的小叔叔说过,项羽生前勇冠三军,除非他自刎,无人敢上前取他首级,就算死后也是鬼中的英雄霸王,震慑群鬼,号令阴兵,莫敢不从。 他还教给过我该怎么扮项羽。我的小叔叔说,楚霸王登场,先要起霸,这是一套固定的程式动作,是专门用来展现楚霸王在出征之前如何整盔束甲的雄霸气概,后来戏台上所有武将的起霸,都是从楚霸王的这套动作里学来的。 我突然明白自己该怎么做了。 门外的尸兵还在门板上乱摸,把门框撞得哐哐作响。但我已经镇定下来了。我在心里从头到尾回忆了一遍小叔叔教给我的那套动作,气沉丹田,大吼一声:“哇呀呀呀呀——” 窗外雷电交加。 我开始起霸,提甲整冠,抬腿打衫,云手抬掌,抖旗跨马。 这一刻,我就是西楚霸王。 我唱:“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天上雷霆阵阵,似乎在为我怒,地上雨声淅淅,似乎在为我哭。 除此之外,天地之间再无声息。 我也不知道自己唱了多久,等我回过神来的时候,尸兵已经退到了屋外,远远地围成一个圈,一排排地在雨里站着,敬畏地把我给看着。 不管是人是鬼,是死是活,只要是兵,就得服我这个西楚霸王。 我的心里一阵得意。 接下来该怎么办?我把小话皮子给看着,小话皮子抖抖翅膀,重新站到我的头顶上,也不吱声,不再给我出主意了。 我看着那一排排尸兵,脑子一抽,神差鬼使地叫道:“立正!” 一排排尸兵同时双脚一靠,哗的一声,全部正面向我,肃穆而立。 我叫:“稍息!” 一排排尸兵同时双脚一叉,双手背在身后,等待着我接下来的命令。 我叫:“向右转!” 一排排尸兵同时一个转身,面朝右边。 我叫:“正步走!” 一排排尸兵开始踢腿迈正步。 原来放猖也没什么难的,我心想,看邓福星控制几个猖兵还搞得那么辛苦,这事其实很简单么。 我玩得兴起,一会儿叫“向左转”,一会儿叫“向右转”,一会儿让尸兵蹲马步,一会儿让尸兵蛇形跑,把我记得的军训里的那套全都给搬了出来,尸兵听话得很,全都乖乖照做,比我军训的时候要老实多了。 我再也想不出什么新的口令了,就挥了挥手,喊道:“解散!” 尸兵们经过一个晚上的操练,已经很有纪律了,齐齐向我敬了个礼,这才呼啦啦地散开来,消失在磅礴的大雨中。 我一个人站在屋里,松懈下来,才感到浑身肌肉酸痛,嗓子更是疼得要冒烟似的。我狠狠地伸了个懒腰,刚想出门去找水喝,门板就自动哗啦一声倒了下来。 邓老头站在门外,惊恐地把我给看着,说:“你刚才都干了什么?” 第四十二章 红花爹爹 邓老头的身后有好多模糊的人影子,打着伞远远地站在大雨中。 我悄悄地转动手腕上的表,那些人影子没有消失。 我的心往下一沉。我太得意了,忘记了自己是在村子里放猖。那么多猖兵被我驱使着到处乱跑,会造成什么后果? 邓老头没有打伞,浑身被雨淋透了,看着我,想说什么,却最终没有说出口。 我走到雨里,看清了那些打着伞的村民,好几个人跪在最前头,有男有女,见到我不住地磕头。 他们嘴里在叫:“仙师饶命,红花爹爹饶命。” 我转过头去,看到一个白胡子老汉蹲在我的身旁,骨瘦如柴的胳膊里紧紧搂着一个旧茶缸。 我借住在红花爹爹这个屋子里头的时候,村里的人告诉我红花爹爹是老死的。 但我却在放猖的时候看到红花爹爹也在尸兵里,那时我就感到奇怪了,按道理,不是凶死的人是不会变成猖兵的。 我看着那些跪在地上不住磕头的男女,突然明白过来了,我把他们给指着,颤声说:“你们几个杀人……不知道是犯法的吗?” 那几个男女都慌了,连声说:“我们没有,我们没有!” 可我把他们看得清清楚楚。 我看到红花爹爹靠在床上,双手捧着旧茶缸,吭吭地往里面吐痰。一个叫何莲花的女人走进来,说:“干爹,我来看你了,你病得咋样了?”眼睛却在屋子里乱瞟。 何莲花的男人说:“你怎么又去看你干爹了,你亲爹病了都没见你去伺候。” 何莲花说:“你懂个屁,我干爹过去是金匠,给人打了几十年的首饰,你说他能剥下来多少金子?少说也得有十几两吧,就不知道这老不死的把金子藏在哪儿了。” 何莲花和她男人的话被一个叫陆花生的媳妇听去了,回去跟她男人说:“你知道何莲花干吗老往红花爹爹屋里跑吗?她是去找金子。” 陆花生的男人听了,从床上坐起来说:“我也是红花爹爹的干儿子,金子我也有份,不能让那个贼婆娘给独吞了。” 陆花生和她男人也去红花爹爹屋里找金子。 村里好些人都知道了红花爹爹屋里有金子,都说自己也是红花爹爹的干儿子干女儿,都去红花爹爹屋里找金子。 红花爹爹靠在床上爬不起来,看到好些人在屋里乱翻,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 何莲花找不到金子,左挑右挑,拿了一个铜脸盆,说:“干爹,这个盆我拿走了,反正你要死了,也用不上了。” 陆花生也不甘示弱,拿起一个热水瓶,说:“这个归我了。” 剩下的那些人也不肯吃亏,都一拥而上,拿这个的拿这个,拿那个的拿那个。 陆花生的男人把红花爹爹从床上搬下来,搁到地上,说:“这老不死的会不会把金子藏在被褥底下?” 好多人都来抢被褥。 屋子里搬空了,就剩张瘸腿桌子,上面放了个旧茶缸。何莲花的男人要去拿,何莲花打了一下他的手,说:“老不死用来吐痰的,脏死了。” 何莲花的男人把缸盖揭开一看,里面果然都是带血丝的浓痰,连忙扔下了。 红花爹爹在地上爬,身上生的疮烂了流脓,停了一层绿头苍蝇,嗡嗡地叫。 何莲花的女儿嘴里嚼着饼,爬在窗沿上往屋里张望,说:“干爷爷,你怎么还没死啊?我妈说你早就该死了。” 红花爹爹死死盯着何莲花女儿手里捏的半张饼,嘴角流下涎水来。 何莲花女儿说:“干爷爷,你想吃饼啊?”把手里的饼递进窗户里。 何莲花一把把女儿从窗沿上拽下来,一个耳光打过去,说:“你去管这老不死的做什么?他想把金子带到地下去,就活该他病死饿死也没人管。小赔钱货,浪费我半张饼……” 何莲花女儿哇哇大哭。半张饼掉在地上。红花爹爹梗着脖子想去够,够不到,浑浊的老眼里流下泪来。 大雨从天上浇下来,穿过红花爹爹的身体,在泥地上砸出一个一个水洼。 我把跪在大雨里的人一一看过去,何莲花,陆花生……这个村里好些个人都去红花爹爹的屋里找过金子,拿过东西,但没有一个人去管过他一口饭,一口水。 难怪这些人怕得那么厉害。我在心里冷笑。他们自己做了亏心事,才会以为我放猖是来拉他们魂的。 红花爹爹蹲在他们的面前,跟我一起把他们给看着,浑浊的老眼里都是泪。 我看到红花爹爹年轻时候的模样,笑眯眯的,挑着担子站在村口,好多小孩围着他,何莲花,陆花生……一个个嘴里都叫:“我要吃糖,我要吃糖!” 红花爹爹说:“乖孩子,叫干爹。” 何莲花,陆花生……一个个都叫:“干爹,我要吃糖,我要吃糖!” 红花爹爹说:“乖,乖。”变戏法似的从几个衣服兜里掏出一把又一把糖。 何莲花,陆花生……一个个都长大了,不要吃糖了。何莲花对红花爹爹说:“干爹,我屋子要翻新,还差一百块钱买砖。” 红花爹爹从抽屉底下翻出一百块钱给她。 陆花生跟她男人站在红花爹爹面前,说:“干爹,你干孙子要娶媳妇,彩礼凑不上,你老能不能给凑两百块钱……” 红花爹爹从柜子缝里翻出两百块钱给他们。 红花爹爹靠在床上,双手捧着旧茶缸,吭吭地往里面吐痰。何莲花在屋里翻箱倒柜,说:“干爹,你的钱呢,是不是都被陆花生那个贱货弄走了?”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陆花生站在床边,对红花爹爹说:“干爹,你不还是有金子吗?何莲花那个贱人对你不好,你悄悄告诉我金子在哪儿,我换了钱带你老去看病么。” 红花爹爹把旧茶缸向陆花生捧着,嘴里吭吭地咳。陆花生嫌弃地捂住鼻子,说:“你舍不得你那点金子,就不要怪我们不管你,你还要喝水?你就喝你的痰去吧。” 何莲花,陆花生……一个个在我面前跪着,拼命地磕头,神色惊恐到了极点。 一个个猖兵站在他们的身后,把他们的脑袋不断地往地上按。 何莲花的头磕破了,满脸都是血,陆花生的裤裆湿了,人瘫软在地上,脖子吊在半空中,头还在不断地往地上磕,喉咙里嗬嗬作响,已经接不上气了。 邓老头喊:“不要——” 红花爹爹也跪在我的面前,向我不断地磕头。 我说:“你这又是何苦。” 红花爹爹说:“我一辈子没儿没女,就想有个干儿子干女儿给我送终。” 我说:“他们连自己父母都不孝敬,你还指望他们孝敬你。” 红花爹爹说:“他们以为我是舍不得那点金子,他们把什么都拿走了,就剩了这个旧茶缸。” 我看着红花爹爹手里捧着的那个旧茶缸。缸里的脏东西被雨水冲刷干净了,缺了釉的地方露出一抹金,闪闪发光。 我明白了。我把旧茶缸拿起来,摆在那些人面前,说:“这就是你们要找的金子。” 没有一个人敢拿。 我说:“红花爹爹埋在哪里?” 何莲花的男人抖着声音说:“就在那边山后头……我给拉过去的……” 他指的方向是孩儿岗。 他们把红花爹爹给拉去了乱葬岗,难怪他会混在尸兵里。 我说:“你们去打口棺材,给红花爹爹抬回来好好落葬,全部人都要戴孝,给他抱灵圆坟,能办多风光就办多风光,要办到把金子全部都花完,一分钱都不能剩。” 何莲花、陆花生几个都连声说知道了,一定照办。 他们现在对我怕到了极点,就算我让他们去吃屎,他们也会立刻照办。 红花爹爹满意了,瘪着没牙的嘴笑,浑浊的老眼里淌着泪。他活了一辈子,没别的愿望,就想死得风风光光的,有人给他披麻戴孝。 我在心里替他不值。可我自己的愿望,说不定在别人眼里看起来也很可笑。 值不值这种事,也只有自己才能说了算。 雨停了。 我往前走,猖兵列好了队,一排排整齐地跟在我身后。 我从村民当中穿过去,所有人都远远地避到一旁,给我让出路来。 何莲花几个还在我身后不断磕头,已经没有猖兵按他们脑袋了,他们也照样把头磕得砰砰作响,我走出好远还能听得到。 我的心中升起一股快意。 我现在知道了,我根本不需要什么口令,我心里想猖兵做什么,猖兵就会照做。 从今往后,我想它们来它们就来,我想它们去它们就去。 我在心里想,散了吧。 猖兵就消失不见了。 我大步向前走,一直走出了村,看到山顶上一轮火热的日头刚刚升起来。 邓老头和戏班子跟在我的身后。 邓老头说:“你刚才是真的想弄死何莲花他们几个。” 我说:“红花爹爹都不要他们的命,我要他们的命做什么?” 但我心里不得不承认,这种可以掌控别人生死的感觉让我很得意。 邓老头说:“你第一次放猖就那么厉害,不要说是邓福星,就连我也没本事招来六十里外的猖兵。” 我说:“等我练熟了会更厉害。” 邓老头说:“梅山苦目连放猖是绝活,邓家单传,不传外人的。” 我转过身,把邓老头给看着。 邓老头说:“这也不怪你,你不知道规矩——” 我打断邓老头的话,说:“我知道规矩。” 我的小叔叔告诉过我,偷师是戏班子的大忌,每个戏班子都有自己的绝活,不要说是外人偷师,就算是师父不教,徒弟偷偷地学,被发现了都要罚。 至于外人偷师,那就罚得更厉害了,最轻的是切手指,重的是割舌头、挑腿筋跟挖眼睛,反正目的就是要你以后再也唱不了戏,只有这样才能保证戏班子的绝活不会被偷出去。 我已经出了村,这里是荒郊野岭,戏班子人多势众,不要说是割我一条舌头,就算他们要割我的脑袋,也不会有人来管。 戏班子的人已经把我给围了起来。 我不去理睬他们,把邓老头给看着,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我就是偷师了,你又能拿我怎样?” 我的身后,一排排猖兵已经站好了。 我知道邓老头心里在想什么。他没法子像我那么快把猖兵给招出来,更何况就算是他招来的猖兵,也会被我给控制住。 我的小叔叔还告诉过我一个规矩:如果偷师的被人抓住了,想要逃过罚,唯一的办法就是唱对台戏,用偷师来的本事把师父给打败了,让对方跪下来叫你师父。 邓老头也知道我心里在想什么。他说:“梅山苦目连的绝活不止放猖一个。” 我说:“那你还有什么本事,就拿出来吧。” 我的身后,一排排猖兵叠堆起来,变成了五猖的模样,把邓老头给俯视着。 邓老头笑了,说:“其实我是想问你,你愿不愿意改姓邓?” 我愣住了。邓福星急了,喊道:“爹,你在说什么啊!”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邓老头不理邓福星,对我说:“我看了你一路,知道你不是一般人,你不但能看到过去的人,还能看到过去的事,堪破阴阳,脚踏两界,是天生的杀兔仙。” 杀兔仙?我皱起眉头,这三个字听起来好耳熟,我总觉得在哪里听到过。 邓老头说:“像你这样的人,学梅山苦目连是再合适不过。就算是邓拐子也远远不如你,更不要说邓福星了,他学不到我三成本事,一辈子也不如我。你哪怕只学我三成本事,你就要比我强了。” 邓福星听了这话,嫉恨地把我给盯着。 邓老头对邓福星说:“你不要不服气,我这辈子也就遇到过两个杀兔仙,上一个还是在十六年前。” 邓福星张嘴要说什么,邓老头拍了拍他,低声说:“这也是为你,为邓家好。” 我心里还在想究竟是在哪里听到过杀兔仙这三个字,默默地不说话。 邓老头以为我在犹豫,说:“我也不瞒你。我们梅山苦目连这次出来,是要争一个东西。你肯改姓邓,叫我一声师父,我把本事都传给你,到时候你帮邓家争到那个东西,你自己也受益无穷。” 我的脸上突然有些发烫。我学会放猖之后,人也变得猖狂了,偷学了人家的绝活,还放狠话要对付人家。邓老头不跟我这个后生计较,还想把梅山苦目连给传给我。这等于是把我当干儿子了。就算他是存了利用我的心思,可他也是真心看重我。 我心里惭愧。若不是我还要去找我小叔叔的戏箱子,对付五老爷他们,我倒是真想认了邓老头做师父,帮他去争那什么东西。 我说:“邓伯伯。” 邓老头期盼地看着我。 我说:“我不能拜你为师。我答应过我奶奶,我家不能再出第二个唱戏的了。” 邓老头的脸上倒一点也不意外,说:“你家果然有人唱戏,是你哪个长辈?” 我说:“是我小叔叔,他……”我原本想说他就是个看古戏楼的戏疯子,可别人这么说我小叔叔也就罢了,我这么说他就太伤他的心了,但我也不敢说我的小叔叔是勾云吕,谁知道他拿这名头有没有惹出过事来,得罪过什么人。 我说:“他叫李圆明。”这是我小叔叔的真名,没多少人知道,梅山离这里远得很,邓老头就算听说过勾云吕的名头,也不会知道他真名叫什么。 谁知邓老头听到这三个字,脸色一变,说:“李圆明、李圆明……原来是他。原来他就是你叔。” 我心中暗叫不好,早知道我小叔叔还拿自己真名出去抛洒(招摇)过,我就随便编个名字说了。我看邓老头的脸色,似乎是跟这三个字很不对付。 邓福星说:“爹,你认识那个李圆明啊?” 邓老头说:“你知道他是谁?他就是我十六年前遇到的那个杀兔仙!” 邓老头把我给看着,说:“原来如此,原来李家又出了第二个杀兔仙……” 我脑袋里嗡的一声,我终于想起来在哪里听到过杀兔仙这三个字了! 第四十三章 杀兔仙 我想起来了,那个把我小叔叔给打死的张眼镜儿,那天跟他一起坐大红旗来找我小叔叔的还有个女的,我在心里叫她小嘴巴。就是她说我的小叔叔是天生的杀兔仙,才能得了勾云吕这个名号。 我那个时候,还不知道邓家要争的那个东西,就是勾云吕。 我也不知道,十六年前,邓老头就已经争过一次勾云吕了。 我问邓老头:“杀兔仙到底是什么?” 邓老头不答,说:“你叔已经不在了?” 我点头。邓老头叹了口气,说:“果然如此。” 邓老头说:“你叔没有教过你唱戏?” 我说:“我奶奶不让他教,我也不想学。” 邓老头说:“可你叔还是想办法把本事传给了你。” 我摸了摸脑袋,小话皮子安稳地躲在我的头发里。 邓老头说:“罢了,你走吧,刚才要你学梅山苦目连的事,就当我没提。” 邓福星说:“爹!他偷咱家绝活,不能就这么放过他!” 邓老头说:“我不放过他又能怎样?他叔没学过放猖,也照样能破我的猖兵。” 邓老头拉着邓福星就走,戏班子的人把勃勃车给发了起来。 我喊道:“慢着!” 邓福星回过头来,恶狠狠地把我给瞪着,说:“你还想怎样?” 我把邓老头给看着。我已经隐约有点明白了,我要从一个人的身上看出来事来,必须得这人心里想着事。可邓老头已经对我有了提防,他把心思藏得滴水不漏,我从他身上什么也看不见了。 我只能问:“我小叔叔到底是怎样一个人?” 邓老头也回头把我给看着,我不知道他从我身上到底看出了什么。只见他咧嘴笑了笑,说:“你叔是举世无双的勾云吕,我当年输给他心服口服。你这个杀兔仙可要比他差远了。” 我的心中突然充满了自豪。 邓老头带着戏班子走了。天地之间又只剩下了我一个人。 我对着日头辨明了方向,朝着通往县城的公路走去。 我不敢搭车,走了两天两夜,才走到县城。跟我记忆中相比,县城变小了。大多数楼房倒还是原来的模样,只是从临街的铺面上生出很多五花八门的招牌来,什么达琳酒楼、爱丽丝扦脚、詹妮花发廊,中间夹杂着不知到底是英文还是拼音的字母,玻璃橱窗上都贴满了花花绿绿的明星海报,一个穿超短裙的小姐亭亭玉立地在店门口抽烟,眼睛涂得乌青,看我打量她,就说:“洗头吗?很舒服的。” 我说:“我就看看,老子没钱耍女人。” 小姐骂了句“赤宝”(穷鬼),把烟扔到地上,扭着屁股进去了。 我把地上的半截烟捡起来衔在嘴里,慢慢地走。红星大剧院是在胜利路上,我读县中的时候,胜利路还很热闹,走到剧院门口那一路上都是摆摊的,卖炸糕的、卖苞米的、卖娃鱼的、卖辣串的、卖地皮汤的、卖油饼的、卖鸡壳的、卖汽水耙的、珍珠圆子、牛肉炉子……那时候口袋里只要有一块钱,就能一路吃过去,吃到饱为止。过节的时候,剧院门口还会有套圈的、耍猴的、打路弹的、打气枪的摊儿,小孩子连吃带玩,可以在那里泡上一天。 可我到了胜利路一看,却是冷冷清清的,一个摆摊的也没见着。红星大剧院外面围了一圈脚手架,上面罩着网格布,看不清里面的情况,倒是过去剧院售票亭那块儿摆了一张牌桌,四个赖子坐在那儿打牌,其中一个赖子长得浓眉大眼的,俊得很,路过的女的都要多看他几眼,我走近了仔细一看,这不是菜明吗? 菜明忙着打牌,没有看到我,我赶紧转身就走,回到胜利路口,看到一个老头抱着个收音机在听,脚下躺了一条黄狗在晒太阳。 我跟老头一打听,才知道县剧团早就不在红星大剧院了,人家搬到解放路上新造的文化广场去了。红星大剧院早两年被个东北老板给买下来了,说是要改成娱乐中心,可到现在都还没动静,也不知道是老板缺钱跑路了还是怎么回事。 老头说,他就是住在这儿附近的,这个红星大剧院外面的脚手架搭到现在都两年了,他都没听到过里面有动工的声音,倒是最近这几天突然来了几个赖子,天天过来打牌,一打就是一天,分明是来看场子的,就不知道这破剧院里头到底有啥宝贝,值得他们这么看着。 我在心里冷笑。红星大剧院里确实有宝贝,就是我小叔叔的戏箱子。我猜那个把剧院给买下来的东北老板不是别人,就是五老爷。我小叔叔还在县剧团的时候,就是住在红星大剧院后头的宿舍里。五老爷为了找我小叔叔留下的那个古戏谱,能把整个村子都给监视起来,自然也不会放过红星大剧院。他倒是大手笔。 至于菜明那几个赖子,他们倒不是来看场子的,他们是来守我的。 我心里有了数,掉头就走。 我现在会放猖了,要把菜明那几个赖子放倒,是小菜一碟,可那样我就等于告诉五老爷,我来县城了。 五老爷身边还有一个白师爷,这个人给我的感觉实在太危险,我还不知道白师爷到底有多少本事没有使出来,但我至少知道一件事:五老爷说过,白师爷是养鬼的。 我就放猖这一个本事,我要对付白师爷,就不能提前暴露给他知道。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我围着红星大剧院绕了一圈,发现剧院后头也有几个赖子站着抽烟,在吹水。 我不想打草惊蛇,要进入红星大剧院就只有一个办法。 我得先去找一个人。 实际上,我不敢确定他是个人,但我可以确定的是,他是我的朋友。我奶奶去世的消息,就是他想办法告诉我的。我被关在劳改农场的那一年,几乎与世隔绝,也只有他来看过我。这世上如果还有什么人我是可以信得过的,那也只有他了。 这个人就是周易,是我读县中时的同班同学,只不过除了我之外,似乎过去跟我一个班的同学都不记得班上还有个叫周易的人。 周易后来解释说,那是因为他当时的名字还不叫周易,他在老师点名册上的名字,是叫周建国,只不过他不喜欢这个名字,所以老师点名的时候他从来都不应的。 我倒是完全不记得周易还叫过周建国这种名字。不过我什么也没说,我要是说了,周易又该说我疑心病重,老是疑神疑鬼了。 要找周易倒是容易,去青石街就行了。 青石街是县城里最老的一条路,俗称“死人一条路”,整条街都是卖丧葬用品的,家家户户门前都摆着花圈纸人,一般人如果不是家里有白事,是绝对不会到这条街上来的。周易跟我说过,他家是开寿铺(棺材铺子)的,就是青石街走到底,最里头那间铺子。他平时就住在寿铺上头,但我从来没去过,也不知道青石街最里头是不是真的有这么间寿铺。我每次去青石街找周易,都是站在路口喊他出来。每次我站在路口张望,路上从来都看不到一个人,只有风吹得纸花哗啦哗啦地响,就连头顶上的天也要比外头阴上几分。 不过我现在看这条青石街,倒是热闹得很。好几个老头子老太太背着手走在路上,不时还停下来把铺子前摆的灵房纸车纸人给挑挑看看。巧的是我还看到先前在发廊门口招呼我的那个小姐,蹲在一家铺子前面,把人家晒在外面的火纸抓了一把,偷偷地塞在胸前。我对她吹了声口哨,她一抬头,看到又是我,骂了一句,扔下火纸就走。火纸在风里转,那个铺子里的人急忙出来,一边捡一边嘴里骂:“赤宝哦,做鬼也要偷。” 我拨了拨手上的大罗马表,青石街一下子冷清下来了,街上走着的老头老太都不见了,那个捡火纸的也不见了,只有周易一个人站在街上,跟过去一样,一身黑衣,两只手拢在袖子里,笑眯眯地把我给看着。 我暗中松了一口气,我的心里其实很怕我一拨表,周易就不见了。我嘴上虽然说过,不管周易到底是不是个人,我都把他当朋友,可其实我心里还是介意的。 周易说:“你现在胆子大了,过去你胆小,只敢站在街口喊我出来,自己是从来不敢走进这条街的。” 我在心里动了个念头,两排猖兵整整齐齐地站在我的身后,我知道周易能看见。 果然,周易说:“你学会放猖了,难怪你胆子大了。” 他倒是一点也不吃惊。 周易说:“走,给你接风去。” 我说:“我有事要找你帮忙。” 周易说:“我知道啊,这不是看你饿吗?有什么事,吃饱了饭再说。” 我两天没吃上饭了,这么来来回回地走,全靠一口气撑着,先前还不觉得什么,被周易一说,才觉得胃袋就剩一张皮,饿得直发抖。 我也懒得问周易是怎么知道的,反正我问了,他一定会说是自己起卦算出来的。 周易给我接风,带我去吃三鲜炉子。我好久没吃到黄牛肉了,一个人上来就消灭了一锅子肉,吃得面前骨头堆起来,又就着汤汁扒掉了三碗饭,才觉得胃里有了底,就想来碗早酒。 周易说:“你要是喝酒,我就不陪你坐了。” 我才想起来,周易是不碰荤腥的,酒更是连闻都闻不得,我跟他吃饭是不能喝酒的。他也不吃花椒、葱蒜之类气味重的东西,这点倒是跟我的小叔叔很像。 我要了两杯茶,跟周易把我回来之后遇到的事说了一遍。 周易没骨头似的靠墙坐着,两只脚伸得老长,眼睛眯缝着,看似在打盹,其实听得很仔细。他对白师爷很感兴趣,还特地问我是不是看清了他真的是个瞎子,看东西是用舌头舔的。 我说这个我倒不知道,不过白师爷会召蛇我是亲眼看到了,这个人邪气得很,尽管我只远远地见过他一眼,但我最怕的倒不是五老爷,而是这个白师爷。 周易说:“你不用怕,他们把白师爷弄来,不是对付你的,是来对付我的。” 我心里咯噔一下,说:“他们怎么会知道你的?”我到了县城之后有点信心对付五老爷和白师爷,一个是我现在会放猖了,还有一个最大的理由,就是有周易帮我。 周易冷笑,说:“他们把你查得那么清楚,怎么会把我给漏了。” 我的心里有些愧疚。我只想着找周易帮我,倒没想到会给他带来危险。 周易知道我心里在想什么,说:“你不用放在心上,就算你不来找我,他们也不会放过我的。哼,我自然也不会放过他们。” 我那时候还不明白周易这话的意思,只以为他是要宽慰我。我在县中的时候就知道周易会很多邪门的本事,其实真要说邪气,周易这个人要比白师爷邪气多了,我也说不上为什么我那么怕白师爷,却不怕周易。真要跟白师爷斗,周易未必不是对手。 但我想到除了白师爷之外,五老爷的背后还有张眼镜儿,心中就很不安,那辆大红旗在我的脑海里挥之不去,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在跟一股多大的势力作对。 可好歹这一回我不是一个人了。一想到这个世上还有人是跟我站在一边的,我的心里就充满了勇气。我把周易给看着,心想幸好我还有这么个朋友。 周易结了账,说:“走,先去红星大剧院,把你小叔叔的戏箱子给找回来。” 周易还是老样子,走路喜欢溜边。明明是他带路,却偏偏要走在我后面。他一身黑衣黑裤,慢悠悠地贴墙走在阴影里头,就跟个影子似的。我很怕走着走着一回头,周易就不见了,每次回头看到他还在我身后,就松一口气。 周易停下脚步,说:“就是这儿了。” 我一看,这不是幸福路吗?我俩站着的地方对面就是那家詹妮花发廊。 红星大剧院在胜利路上,跟幸福路岔了两个路口,我问周易:“你确定从这儿能穿到红星大剧院里头去?” 周易说:“你不是要我带你走暗道进去吗?” 我在县中的时候就知道周易有一个本事。他能把这座县城里所有的暗道都给算出来。周易告诉过我,这其中有一条暗道就是可以绕过红星大剧院的检票口,直接进到剧院里头去的。我们在读县中的时候,周易就常常利用这个暗道逃票看电影。我那时胆子小,都是老老实实买票进去的,没跟他走过暗道,但我知道他没吹牛,因为每次我进去没多久,周易这小子就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摸黑在我旁边坐下,常常还能塞给我一包花生瓜子之类的,说是省下来的电影票钱买的。 但我没想到这个暗道居然那么长,要从幸福路进去。我低头到处看,幸福路是条新铺的煤渣路,平坦得很,完全看不出地面上有什么机关。周易说:“瞎看什么?地上又没钱给你捡。” 我说:“我这不是在找地下暗道的入口吗?” 周易说:“谁个跟你说过暗道是在地下的?” 我说:“不是在地下,难道还是在天上不成?” 周易翻了个白眼,说:“不是跟你说了,就在这儿吗?” 我把周易给狐疑地看着。他手指着的那个地方,是詹妮花发廊。 发廊里的几个小姐也把周易和我给看着,隔着玻璃给我们抛媚眼,互相推搡嬉笑,一个小姐推开门,探出半个身子,说:“看中哪个就进来么,站在外头干看有啥意思,进来耍才有劲哩!” 另一个说:“怕不是两个赤宝哦,没钱耍女人,隔着街拿你解馋哩。” 周易抓过我的手腕,看了一眼大罗马表,挠头说:“我明明算好了时间的,怎么会来早了?反正到了酉时三刻,暗道就出来了,也就再等个五六分钟吧。” 我倒忘了跟他说,我这表是故意拨慢了五分钟的。 我刚要开口,突然看到远远地走来几个穿着极其古怪的人,手里举着“回避”“肃静”的牌子。 第四十四章 城隍出巡 这几个人穿得可真古怪,上身是红褂子,下面是黑裤子,好像是戏台上跑龙套的衙役,但头上戴的却是青面獠牙的鬼脸壳子。这是在演什么戏? 街上好多人都站到了路两边等着看戏,只有少数几个人还在自顾自走路,我也饶有兴趣地站在路边看着,不明白那几个人为什么有热闹白不看。 四个鬼头衙役举着“回避”“肃静”的牌子,煞有其事地缓缓而行,身后跟着四匹高头大马,马上坐着四个巡捕打扮的人,脑袋是四个不同的兽头,后头还跟着八个马弁,袒胸露乳,腰扎红绸,肚子里都横插了一根铁锥,铁锥的两头挂着香炉,香炉里点着火,一路走一路火星四溅,香烟袅绕。 我知道这叫“过肚锥”,是表现地狱受刑的一种表演,是一种杂耍的把戏,那铁锥其实没有真的把人肚子给扎穿,应该是用某种特殊的方法固定在马弁身上,然后用衣服给遮掩住,可这几个马弁都没穿上衣,就这么把铁锥给露在外头,却丝毫看不出破绽,这就厉害了。 八个马弁过去之后,后面又走过来八个巨汉,脚下应该是踩了高跷,身高都在两米以上,扮成神将的模样,排成两排,手里拿着各式家伙,嘴里吆五喝六的,一路走一路耍,神气得很。 我忍不住要拍手叫“好哇!”周易连忙一把捂住我的嘴。他的手跟过去一样冷,像块软绵绵的冰堵在我嘴上,我顿时叫不出来了。 就在这个时候,八个巨汉的后头又走出来两个人,扛着一面开道锣,哐哐哐哐哐哐哐敲了七下。 街两边站着的人呼啦啦地全都跪下了,只有少数几个人还在自顾自地走着。 一个四人抬的大轿出来了,轿子上坐了个官老爷模样的中年人,留着三络长胡子,头戴乌纱帽,身穿红官袍,一脸威严。 我听到周易小声说了一句:“怪了,今天怎么连城隍出巡也提前了?” 我突然明白自己看到的是什么了。 我在这里要插一句。很多人都不知道城隍到底是什么,就去城隍庙里拜城隍,以为城隍就是一个城的看守神,会保佑人平安,还有人管城隍叫城隍菩萨的,其实这完全是弄错了。城隍不是一个神,是一个阴司的官职,就好比县城的城隍,那就相当于阴司的县长。这个县城跟活人相关的大大小小的事自然有县长来管,跟死人相关的大大小小的事就都由城隍来管。城隍跟县长井水不犯河水,一个只管死人的事,一个只管活人的事,拿活人的事去求城隍老爷,城隍老爷是不会管的。 我眼前这个穿红袍、坐轿子的官老爷,就是这个县城的城隍老爷。 我看到的是阴司的城隍出巡。 我现在明白了,为什么整条街上的人都跪在路两边,就个别的几个人还自顾自地在走。 我也是糊涂了,现在才六点多钟,正是吃饭的时候,这条街上大大小小的洗脚店洗头店生意都还没开张,哪里来那么许多的人在街上转悠?也难怪那几个发廊小姐要巴巴地拉我和周易的生意。 这条街上,只有那几个自顾自在走路的才是活人。 我终于知道周易要带我走的“暗道”究竟是哪种路了,我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四个衙役举着“肃静”“回避”的牌子走进了詹妮花发廊,后面跟着四匹高头大马,马蹄子叩在瓷砖上,嗒嗒作响。发廊里的几个小姐却好像什么都没看到,自顾自地坐在沙发上,跷着脚拿粉盒补妆。 城隍老爷坐着轿子,也被抬进了詹妮花发廊。 眼看城隍出巡的仪仗就要消失在詹妮花发廊里了,周易赶紧拉了我一把,悄声说:“快跟上。” 我和周易也走进了詹妮花发廊,几个小姐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我现在看到了,詹妮花发廊里不知何时多出了一条路,跟青石街一样,是一条条青石板铺出来的老路,城隍出巡的仪仗就走在这条路上,马蹄子叩在青石板上,嗒嗒作响。 我和周易跟在城隍出巡的仪仗最末。城隍出巡的仪仗渐渐走远了,青石板路上就剩下了我和周易两个人。 周易松了口气,抓起我的手腕又看了一眼,说:“你这破表慢了吧,差点误事。” 我说:“这还真不能赖这块表。”我把小叔叔留给我的这块大罗马表的用处给说了,周易听后若有所思,说:“你小叔叔是个有本事的人,他不想你掺和到他的事情里头来,可惜你还是掺和进来了。这也是命。” 我说:“你本事也不小么,都把我们给带到阴曹地府里来了。” 周易说:“你真觉得这里是阴曹地府?” 我把这条青石路给看着。青石路的两边是篱笆墙,漆成黑色,看不出墙后面到底是什么,一从牵牛花从篱笆墙后面绕过来,在我头顶上开出五朵花。 这跟我想的阴司黄泉路太不一样了。这条路太幽静了,像是老县城过去那种人家院子后头的夹巷,而且我隐隐有种感觉,我小时候似乎走过这条路。 一朵牵牛花被风吹落下来,掉到青石板上。 我把花捡起来一看,这就是朵普普通通的牵牛花,跟真的没差别,我的手碰到青石板上,也能清晰地感觉到石头的质地。这条路是真实存在的。 我心里正这么想着,手里的牵牛花就突然变成了一只白蛾子飞走了。 我一紧张,身后两排猖兵不知不觉就站了出来。 我说:“这条路到底是怎么回事?” 周易说:“你放猖是怎么回事?” 我有些明白了。我放猖是把已经死了的人给召出来,变成猖兵,它们对我来说是看得见摸得着的,但跟真正的活人还是有区别的,它们能做许多活人做不到的事。 这条路也一样。老县城里曾经有过这样一条青石路,后来造新县城的时候把这片老房子都给拆了,这条路也就没了。 所谓的阴司黄泉路,其实就是已经“死去”的路。 但就跟所有在这个世界上存在过的东西一样,这条路并没有真正地消失,只要在特定的条件下,这条路就会重新出现,只不过它跟现实中的道路不一样,并不会完全遵守这个世界的物理规则。 我现在知道周易的本事是什么了。他能算出已经从这个世界上消失的道路会在什么时机下重新出现,而且他有本事把过去的路和现在的路给连起来走通。 这就是传说中的“走阴”。 周易是在带我走阴。 我的手有点发痒。我想知道如果我把大罗马表拨到正常的时间上,我眼前看到的这条路会变成什么模样。 周易猜到我在动什么心思,在身后警告我说:“你现在去乱动表上的时间,很有可能会发现你自己被卡死在一堵墙里。” 我不敢乱动了。周易仍然慢悠悠地走在我的后头,也不再说话了。青石路很长,似乎怎么也走不到尽头,我回头看到周易的两只手笼在袖子里,手指隐隐在动,不知道在算什么。 周易走着走着,停下脚步,说:“往这边走。” 我看到青石路旁的篱笆墙上有一扇门,跟篱笆墙一样,也是漆成黑色的,普普通通的样子,门上有个插销。周易把插销拔下来,门很轻松就打开了一条缝,里面一片黑,什么也看不见。 我把门全部拉开,看到门里头是有两片很厚的棉布帘子挡着光。我从棉布帘子之间穿过去,耳中一片喧哗,才发现自己已经站在了红星大剧院的剧场里头了。 我拨了拨表。周围安静下来了。黄昏的天光从破残的房梁顶上漏下来,我站在过道上,看到一排又一排空椅子,就跟我记忆中一样,都套着脏得发黑的红布椅套,椅子底下铺着厚厚一层果壳垃圾。正对的舞台上挂着红布幔子,把放电影的幕布给挡住了,顶上还拉了一条横幅,上面贴的方块字都已经掉下来了,只能看出“热”“欢迎”“视察”几个字,也不知道红星大剧院举行的最后一场演出到底是什么了。 周易也进来了,跟个影子似的,悄无声息地站在我的旁边。我把那两块又油又硬的棉布帘子再掀起来一看,帘子后面是两扇铁皮门,门上拴着铁链锁,都已经生锈了。我们进来的那条青石路已经不见了。 周易说:“你小叔叔的戏箱子在哪儿?” 这个我还真不知道。我的小叔叔留的字条只说了戏箱子在红星大剧院,可光这个剧场就那么大了,后面还有县剧团住过的那一排平房。究竟要从哪里找起,我的心里也没谱。 我只能肯定一件事:那就是这个戏箱子应该是藏在了一个极为特殊的地方,不用特殊的手段是拿不出来的,不然五老爷早就得手了,也不必让菜明跟那些个赖子在剧院外头守我了。 我跟周易说了我的想法,我说:“你不是会算么,你给算算,我小叔叔会把戏箱子给藏在哪儿?” 周易说:“要算也得有个凭据,哪能凭空瞎算呢?你先好好想想,这个剧院里头有什么特殊的地方,是跟你有关的?你小叔叔既然只留了这么个字条给你,说明他有把握,他藏戏箱子的这个地方,只有你才能找到。” 这个剧院有什么是跟我有关的?我心里一动,把大罗马表给往后拨了拨。 破旧的剧场里一下子坐满了人。大多数都是老头老太,对着空荡荡的舞台看得津津有味,也不知道他们看的到底是什么,不时地拍手叫好。 我的眼睛在这一排排的“人”当中搜寻着,终于在最后排找到了一个老头,身上披着个军大衣,两只手背在身后,手里握了个手电筒,眼睛不看台上,低头把一排排座椅给巡视着。 我知道这个老头姓冯,白天坐在外头的售票亭子里卖票,开戏了就在剧场里巡视抓逃票的人。我读县中的时候常来红星大剧院看电影,冯老头居然能认出我来,问我小叔叔好不好。他说我小时候被爸妈抱着来看过戏,我小叔叔还带我去后台玩过,这些事我自己都不记得了。也就是因为有这个冯老头在,我才不敢跟周易一起逃票,怕被他抓住了丢人。后来冯老头不在售票亭子里坐着卖票了,但我还是能常常看到他在剧场里巡视,我那时候没多想是怎么回事,现在我看到冯老头,就明白了。 我朝冯老头走过去。冯老头也看到我了,说:“你好久没来看戏啦。” 我说:“我不是来看戏的,我叔有个戏箱子留在这儿,叫我来拿。” 冯老头做出慢慢回想的样子,说:“哦,你叔是有个东西给你,你跟我来。” 冯老头把手背在身后,往舞台后头走。我没想到事情居然那么顺利,赶紧给周易做了个手势,让他一起跟上。 舞台后头是一条长长的过道。我隐约记得这条过道是可以通到县剧团住的那排平房去的。过道两侧堆着没用的布景道具,好多大大小小的板,顶上垂下来一条条日光灯管,大多数都已经坏了,只有几条灯管还在勉强的做工,发出的光一阵暗一阵亮。 冯老头不紧不慢地走着,我和周易跟在后头,看到过道两旁还有几间屋子,大概过去是练功房和道具室之类的地方,都锁着门,门上贴着封条,看日期应该是县剧团搬走的时候贴上的。 冯老头在一间黑着灯的屋子前停了下来,从腰间摸出一把钥匙,一边低头开门,一边说:“你叔前阵子是回来过一趟,在这里留了个东西,嘱咐我交给你,你不说我差点都给忘了……喏,你自己进来看吧。” 我心里一阵激动,赶紧进了屋,周易慢悠悠地跟在我身后。屋子里黑乎乎的,我什么也看不清,周易在墙壁上摸索了一会儿,才找到电灯开关。一条孤零零的日光灯管从房顶上悬下来,发着惨白的光。 屋子里是空的,什么都没有。 我猛地回过头去,看到冯老头的脸在门缝里咧开嘴,露出光秃秃的牙床对我笑。 门咔嗒一声合上了,从墙壁上消失不见了。 第四十五章 阴关 我冲过去在墙壁上拍打,门真的消失不见了,不管我怎么摸,眼前都是一堵墙。 我大声喊冯老头,冯老头不出声,不知道去哪儿了。 我没想到鬼居然也会骗人,心里恼火得很,对着墙踢了几脚,墙纹丝不动,我脚反倒疼得厉害,脱下鞋来一看,指甲劈了个口,直流血。 我抱着脚,一屁股坐在地上。周易站在屋子中央,双手笼在袖子里,脸上的表情跟冯老头消失前一样古怪,看着居然像是在笑。 我说:“你笑个啥啊?我们上当啦!那个老鬼把我们给骗过来关在这里,怕不会是白师爷给安排的,给我们来个瓮中捉鳖,这回可麻烦啦!” 周易说:“你没发觉这屋子很古怪?” 我说:“废话,你见过四面都是墙的屋子吗?” 周易说:“这只是个障眼法,你真想出去,我随时随地可以把门给弄出来。” 我张大嘴巴看着周易,说:“那你还不快点弄?” 周易说:“你不是要找你小叔叔的戏箱子吗?那么急着出去干吗?” 难道冯老头其实没有骗我,我小叔叔的戏箱子真在这屋子里? 我四下张望着,这屋子除了没有门窗之外,看起来很普通,就跟很多老房子一样,四面墙的下半截漆成深绿色,上面刷成白色。时间久了,墙面斑驳发黄,四个角上结着蜘蛛网,地面上也是一层灰,只有我跟周易两个人的脚印,说明这间屋子是很久没人进来了。 我已经把四面墙都摸了一遍,就连地上铺的木地板我都用脚一块块仔细踩了一遍,地面也是实心的,下面藏不了东西。 我说:“这屋子里啥都没有啊,难道这又是啥障眼法?” 周易说:“那倒不是,你要找的东西确实不在这个屋子里。” 我被他弄得有点晕了,说:“那我们不还是上当了?” 周易摇头,说:“这屋子里确实有古怪,但这个古怪不是障眼法能弄出来的。你到现在都没发现吗?我们在这屋子里是没影子的。” 周易不说,我还真没发现。除了像周易这么时时刻刻小心着把自己影子给藏好的怪人之外,一般人是根本不会注意到影子这种东西的存在。但我现在看着头顶上悬下来的这条日光灯管,才发觉四周的墙上居然没有任何阴影,这确实很古怪。 难怪周易没贴墙站着,他大大方方地站在屋子中央,就是早就发现了这个古怪。 周易说:“如果我没算错的话,你的猖兵在这里应该是召不出来的。” 我一试,果然如此,心里顿时就有点发慌,脑门上冷汗都出来了。 放猖是我现在唯一会的一个本事,这个本事没了,我就是个普通人。在这么个诡异的环境当中,要说我一点也不害怕,那就是扯白了。 周易说:“你不要慌,这应该是你小叔叔的布置,不但你在这个屋子里是没法召出五猖来的,我的本事也被限制住了。” 我已经隐隐猜到周易真正的本事是跟他的影子有什么关系,但听周易这么一说,连他的本事都没了,我的心里就更慌了,说:“我叔到底在整啥?难不成他是想整死我?” 周易看了我一眼,说:“你说啥呢?你叔又不知道你会放猖了,更想不到我会跟你来。我看你叔这个布置,目的就是为了防着身上带本事的人,确保只有你才能拿到他留下的东西。” 我一想也是,心里就有些惭愧。我从小被我的小叔叔各种整,实在是被他给整怕了,心理阴影很大,从来都没把他往好处去想过,一张嘴下意识地就说他坏话。 周易说:“那个冯老头应该没有骗你,你的小叔叔确实交代过他要把你带到这个屋里来,把你关在这个屋子里,应该也是你小叔叔给他交代的。因为你只有待在这个屋子里,才能找到你小叔叔留给你的东西。” 我还是没想明白,说:“可这屋里啥也没有啊?他把我关这儿做啥……” 话说到一半,我突然反应过来了:“这里跟幸福路上的那个发廊一样,是个入口!” 幸福路上的那个詹妮花发廊,就是阴司路的入口。这个屋子应该也是另外一个空间的入口。我现在全明白了,我的小叔叔应该是把戏箱子给藏了那个空间里,只有通过这个屋子,我才能进到那个空间。 周易说:“嗯,用术士的话来说,这里是个阴关。” 我似乎在哪里听到过这个说法。我也没细想。我说:“既然这样,那就简单了,你给算算,这个阴关什么时候会打开,我们在这儿等着就是了。” 周易说:“没那么简单。你小叔叔布置的这个阴关很不一般。我进门之后就一直在算,可我非但算不出来这个阴关什么时候会打开,就连这个阴关到底是通往什么地方的,我也完全算不出来。” 这是我第一次从周易嘴里听到他说“算不出来”这几个字。我愣了一下,看着周易脸上的神色,突然也意识到了:“在阴司路上,我是能召出猖兵来的……” 周易说:“阴司路也好,猖兵也好,都是在这个世界上曾经存在过的东西,只不过换了个形态。但这个阴关所连接的东西,根本就没有在这个世界上存在过。” 这个世界上根本不存在的东西,那就是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东西。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这个屋子通往的,是另外一个世界。 我想明白了这一点,背上突然全是冷汗。 因为我终于想起来了,当时五老爷说过,他说白师爷看了古戏楼,就明白了那是一个阴关,是个进入阴庙的阴山门。但就连白师爷身上养的鬼也看不出来那个阴庙到底是供奉什么的,他只能看出来,阴庙里的那个东西,是根本不属于这个世界的。 我隐隐猜到了,我现在站着的这个屋子到底会通往哪里去了。 我把周易给看着,眼神坚定,说:“不管这屋子到底会通往哪里去,就算是修罗地狱,我都必须得去,我小叔叔费尽心思要把东西留给我,我不能不去拿。” 周易说:“你小叔叔既然做了这番布置,目的是为了确保只有你才能拿到他留下的东西,那么进入这个阴关的办法,就只有你自己才知道了。” 我不用周易提醒,也已经想到了这一点。我的小叔叔确实已经把如何进入这个阴关的办法留给我了,而且是只有我一个人才能用的办法。 我挠了挠脑袋,把小话皮子从我的头发里给揪出来。 我现在已经知道了,为什么我的小叔叔敢把这窝小话皮子明目张胆地养在古戏楼上,也不怕他教会小话皮子唱的那些戏被人偷学去了。 还是邓老头无意中让我知道了,我是除了我的小叔叔之外,他遇到过的唯一一个天生的杀兔仙。虽然我到现在还不明白杀兔仙到底是什么意思,但我已经猜到了,小话皮子教我唱的那些,如果不是由杀兔仙来唱,是根本发挥不出啥作用来的。 我把小话皮子给托在手心里,原本轮到这小畜生出风头的时候,它早就迫不及待张嘴了,可这回小畜生却有点不给我面子,拼命地缩成一团,看起来很是惊恐。 周易的下巴隔在我的肩膀上,正伸出个脑袋,盯着小话皮子看。 我这才注意到,小话皮子似乎很怕周易,见到他就见到蛇一样,连叫都不敢叫了。难怪我这一路上清静得很,这小畜生难得肯老老实实待在我头发里,一声不吭。 周易嘿嘿一笑,把脑袋缩了回去,往后退了一步,藏到了我的身后。 小话皮子看不到周易,又神气活现了,在我手心里开始唱:“离了碧云窝,早赴红尘道。今去开通道,何惧水遥山又远,放开心中胆,竖起顶头毛,发一狠也么歌,山神土地听我呼号——” 我不用小话皮子再唱下去了。我一听就知道了,小畜生唱的是“白猿开路”,这是跳戏“收红孩”里面的一段,讲的是西游记里的故事,再加上跳戏本身就是连唱带跳的,很是活泼好玩,我小的时候,小叔叔就经常拿这段戏来逗我,要我拿瓜儿果儿的捧给他吃,再跟他扮个小猴子,他才肯唱给我听。 我想到我小叔叔唱这段戏逗我乐的童年时光,眼睛一阵酸。我现在知道了,原来小时候,我的小叔叔唱给我听的那些戏都是有意义的。其实他心里也很矛盾:他把大罗马表给了我,就是想要我不要跟他一样再学戏,做个普通人;但他又不放心我真的做了个没本事的普通人,还是想尽了各种办法,把他的本事悄悄地传给我。 大概但凡是做长辈的,哪怕是我小叔叔这种怪器,都免不了要为后辈操心安排。 我那个时候还不知道,我小叔叔为了我做了那么多事,最后把自己的一辈子都给搭了进去,是因为他心中有愧。 我不叫小话皮子继续唱下去了。小话皮子重新站到了我的头顶上,我揉了揉眼睛,定了定神,把我小时候跟我小叔叔学的“白猿开路”都给想了起来,开口唱:“今去开通道,何惧水遥山又远,放开心中胆,竖起顶头毛,发一狠也么歌,山神土地听我呼号——” 我也不知道自己唱了多久,周易站在我的身旁,我唱到“喊一声惊动了天星乱落,顿一脚震动了地轴翻摇”的时候,就感到整个屋子真的一阵摇,日光灯管断了一根线,在我头顶上乱晃,小话皮子惊得飞到了半空中。 我和周易的脚下一空,两个人笔直地掉了下去。 第四十六章 另一座古戏楼 我喝进了一大口水。 有那么一会儿恍惚的功夫,我以为自己是掉进了渠河里。但渠河最深的地方也不过百米,我脚下的深渊却是根本看不见底。 我头顶上也是一片黑,刚才那个屋子已经消失了,不管我往哪个方向游,都是深不见底的黑。尽管我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但我没想到这里是完全没有光的。我看不到周易在哪里,小话皮子也不在了,我又召不出猖兵来,心里顿时一阵慌。 就在这个时候,我听到一个声音在叫我:“李红星!李红星!” 我一听,是周易在叫我,就拼命往那个声音的方向游过去,果然在黑暗中摸到一只冰凉的手。我把这只手给牢牢地握着,也不知道周易在黑暗中发现了什么,拖着我就往下游。可我游着游着,背后又远远地传来声音在叫我:“李红星!李红星!” 黑暗中,四面八方都有声音在叫我:“李红星!李红星!” 我的身体僵住了。我突然反应过来了,人在水里是不可能开口说话的。 那些在叫我名字的,全都不是人。 那我握住的这只手岂不是…… 我浑身一抖,赶紧松开手,但那只手反过来死死地扣住了我,继续把我往下拖。 我拼命挣扎,背后狠狠地撞在了什么坚硬的东西上,一阵剧痛。混乱之中,我的眼前突然一片雪亮,我看到周易拿手电对着他自己的脸,另一只手紧扣住我。 我松懈下来,这才意识到,原来周易在黑暗中是可以看到东西的。他刚才死命地拖住我,是为了阻止我被那种会叫我名字的东西给骗过去,我倒反而把他当成是那种东西了。 我看着周易手里的手电,是冯老头一直拿在手里的那个老式铁皮手电筒,也不知道周易是什么时候给他弄过来的。这个手电不防水,灯光已经开始一闪一闪的了。 但就这点光,已经让我看清了这片黑暗里并不是一个虚无的存在。 我看到自己的身后是一片坚实的岩壁,一眼望不到尽头,一棵树从岩壁里生长出来,枝叶在水中拂动。一只小话皮子从树叶里钻出来,小鸟脑袋后头长了条鱼尾巴,用翅膀划着水停在我面前,歪着脑袋把我给打量着,叽叽喳喳地叫:“李红星!李红星!” 原来刚才是这个玩意儿在叫我的名字。 只见岩壁上突然长出来无数棵树,变成了一片横过来的森林,无数棵树上钻出来无数只长着鱼尾巴的小话皮子,都叫:“李红星!李红星!李红星来了!” 周易手里的手电闪了闪,熄灭了。 遥远的黑暗中传来丝竹声,从我脚底下的深渊之中冒出了一串光。一个接一个的孔明灯从水中慢慢地升了起来,照亮了一片又一片像云一样浮在水中的田野阡陌,田野阡陌之间有我无比熟悉的道路、楼房和河流。 我的心跳开始加速,因为我在无比熟悉的道路、楼房和河流之间看到了古戏楼,四个角上挂着四盏红艳艳的灯笼,就跟村子里的古戏楼一模一样。但古戏楼的周围不再是荒滩,而是一片古老的庙宇。 我终于看到了古戏楼真正的样子。青石砖的底座下面果然是一个山门,一条长满青苔的古路穿过山门,一直通到那片古老的庙宇里。 一盏盏孔明灯在古戏楼的顶上排成长长的一串,在水里越升越高,就好像是一条闪闪发光的银河路,从黑暗的深渊里慢慢地铺过来,渐渐地来到了我的身边。 我现在可以看到了,那一盏盏孔明灯是一具具的骷髅,没有内脏,只有一张人皮蒙在骨架上,骷髅心脏的位置摇曳着灯芯的火苗,透过一根根的肋骨,隔着人皮透出一层朦胧的黄光。 我跟周易互看了一眼,两人一前一后,从一具具点着灯的骷髅之间穿过去,穿过一片又一片像云一样浮在水里的田野阡陌,向深渊中的古戏楼潜去。 古戏楼上,我小叔叔做的四个假人还在吹拉弹奏,我小时候画的那十六个鸡蛋壳变成了十六个小把戏,在戏台上摸爬滚打。我很想在古戏楼上多待一会儿,好好看看他们,可我已经憋不住气了,只能直接潜到扮戏阁子,从一扇厚厚的雕花木窗下面游进去,果然看到靠墙的那张桌子底下摆着我小叔叔的戏箱子。 我打开戏箱子,戏箱子里只有一个用油皮纸包起来的包裹,看形状里面像是书册之类的东西,外面扎着一圈圈的细麻绳。 我想这个油纸包里应该就是五老爷他们费尽心思要找的古戏谱了。我的小叔叔终究还是想办法把它给交到了我的手上。 我把油纸包塞到怀里,从雕花木窗后头钻出来。周易在扮戏阁子外头等我,他也快憋不住气了,嘴里吐出一串泡泡,见我出来,就赶紧打手势叫我上去。 但我却被古戏楼底下的山门给吸引住了。我看到山门前头有无数的小话皮子像风一样在盘旋,一条长满青苔的古路穿过山门,古路上站着一个人,背对着山门,身披红霞衣,长长的水袖拖曳下来,垂在水里漂漂荡荡。 这个背影我太熟悉了,我嗓子一阵紧,张嘴就叫:“李圆明!” 一口水倒灌进我的喉咙里,呛得我胸口炸裂似的痛。周围的一切突然变了模样,小话皮子发出凄厉的叫声,鸟群像狂风似的猛地炸开了,山门前头突然站满了黑压压的人,全都对我扬起腐朽的脸,从黑洞洞的嘴里发出无声的喊叫。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一股巨大的吸力猛地拽住了我,无数双腐烂的手从古戏楼底下伸出来,拉住我的两只脚往山门里拽。周易扑过来猛地抓住我的两只手。我看着小叔叔的背影沿着古路越走越远,渐渐地就要消失在山门后头了,心里着急,拼命扭动,想让周易松开让我下去,他却一直死死抓住我的手不放开。我急得想要破口大骂,周易的脸色也像要杀人似的,把我给瞪着,双手使劲把我给往上拉。 小叔叔走进了古路尽头的庙宇里,我完全看不到他了。我张嘴想要大喊,水咕噜咕噜地往我肚子里灌。 周易咬牙切齿地把我的手给狠狠地拽着,那些黑压压的人也在用力把我给拽着,我的手快要断了,两个关节撕裂一样地疼。 我接不上气了,渐渐没了力气,就一头厥了过去,人事不知了。 等我醒来的时候,又已经回到了那个屋子里。 周易盘腿坐在我对面,双手笼在袖子里,也不知道他又在算什么。 我猛地坐起身来,指着周易就骂:“要你多事把我给拉上去,我只差一点就见着我叔了!” 周易冷笑地把我给看着,说:“要不是我多事把你给拉上来,你就跟山门外的那些人一样,变成小话皮子,永远被困在那里了。你以为你有本事过得了那个山门?” 我不服气地把周易给瞪着,心想我叔是杀兔仙,我也是杀兔仙,我跟那些人怎么能一样呢?我叔能进得去那个山门,我自然也能进得去。 周易知道我在想什么,叹了口气,说:“你先看看自己的腿。” 我这才感到两条腿麻得奇怪。我把裤管扯开来一看,顿时手就抖了。我的小腿上全是黑紫色的手印子,表皮已经坏死了,白色的蛆从烂肉里爬出来,我大叫起来。 周易说:“幸好你只有两条腿被拽下去了,要是你整个人都被拽下去了,我把你拉上来也没用了。” 我的额头上冷汗涔涔,说:“那我小叔叔他……” 周易奇怪地看着我,说:“我以为你是知道的,山门后头就是那个世界,你的小叔叔既然在那边,他就已经不是属于这个世界的人了。” 我的心沉了下去。我想到五老爷跟白师爷说的话。他们说我小叔叔两年前在古戏楼上唱戏入阴,是为了把某个东西给堵在阴山门里头,永远地封在那个世界里,所以他的尸身才会吊在古戏楼上,变成了一具喜神。他也知道自己是有去无回的。 我的小叔叔没有再回来,是因为他自己也被封在了那个世界里。 五老爷说,我的小叔叔已经不是人了。 我那个时候根本就不信五老爷的话,以为他故意编出这些话来诳我,是为了把我小叔叔留下来的古戏谱给弄到手。但是我现在已经亲眼看到了古戏楼底下的阴山门,我现在已经知道了,真正的古戏楼两年前就已经沉到水下去了,现在留在村子里的那个古戏楼只不过是个倒影,所以我去村子里的古戏楼找戏箱子是根本找不到的。 周易说得没错,我原本早就该想到的,我的小叔叔已经不存在了。我知道了大罗马表的秘密之后,见过我奶奶的魂,也见过我爹妈的魂,但我始终没有见过我小叔叔的魂。就算我已经学会起殇了,无论我怎么试,我也没有办法把他给召出来。 我的小叔叔已经彻底离开了我的世界。我再也见不着他了。 我终于接受了这个事实,心里空落落的,一阵凄惘。 周易看着我的脸色,难得地拍了拍我的肩膀,安慰我说:“好歹你找到了你叔留给你的东西。” 我摸着怀里的油纸包,点了点头,心里重新燃起了对五老爷那群人的恨意。我现在已经隐约有点明白当年张眼镜儿把我小叔叔打死是怎么回事了,但我还是觉得我小叔叔会留在那个世界,跟他们是脱不开干系的。五老爷告诉我的是真话,但他没有把真相告诉我——他们到底对我的小叔叔干了什么,才叫他回不来的。 周易扶我站起来。那个屋子已经变回了一个普通的屋子,对着门的墙上有一排窗,好几扇玻璃都破了,冷风呼呼地往屋子里灌。我把那扇门轻轻一推,门就开了。 小话皮子又飞了回来,落在我头顶上。我现在知道小话皮子是从哪里来的了,一想到这小畜生原本是个人,我心里就说不出的别扭。周易倒是对小话皮子很有兴趣,踮起脚冲着我的头顶看,把小话皮子看得在我头发里左躲右闪,瑟瑟发抖。 我的腿上渐渐开始疼起来了,不耐烦地对周易说:“现在是逗鸟的时候吗?也不看看我都什么样了,这腿不会废了吧?” 周易说:“我给你处理一下,幸好你被拽下去的时间短,只是烂了一层肉。”说着不知从身上哪里摸出两张符纸来,贴在我的腿上。 我说:“你准备得倒是齐全。”话音未落,我的腿上就着起火来,我痛得在地上打滚,嘴里把周易给诅咒着。过了一会儿火自动灭了,地上掉了一层烤焦的蛆。我的腿上一层厚厚的黑疤,跟老树皮似的,疼倒是好些了,只是痒得厉害。我忍不住要伸手去挠,周易说:“你不想两条腿永远变成这样就忍着。” 我只能忍着痛痒,一瘸一拐地往前走,走出了几步,觉得身后怪怪的,似乎少了什么,一回头,果然周易没有跟上来。我看他蹲在地上,也不知道在干什么,走过去一看,面前触目惊心的一摊血。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我才注意到周易脸色白得跟死人似的,心里猛地一抽。我都忘记了在阴关里周易身上也是没有本事的,跟我一样也是个普通人。我那个时候人事不知,他要把我拉上来,想必艰难无比。我却只想着自己,上来就冲他一顿吼,根本没想到他也会受伤。 我在这个时候,才意识到自己其实是个极其自私的人。 周易倒是不以为意,对着地上把嘴里的血沫给吐干净了,慢慢地站起来,说:“我没事,就是身上的力气不够,没法带你从这里走阴司路了,我们还得回去原先进来的那扇门,走来时那条阴司路。” 我说:“那不就是多走几步路吗?你放心,我的腿还能走。” 周易摇了摇头,没再说什么。 我不想让周易再走在我身后了,生怕哪次我一回头,就真的再也见不到他了。 我抓住周易的胳膊,把他拉到自己身旁,周易下意识地挣了一下,没挣开,只能任凭我拉着他肩并肩地走,嘴里说:“你在县中的时候,失恋了喝醉酒,也是这么硬拉着我陪你满操场兜圈子,兜了整整一个晚上,完了还吐我一身。” 我大吃一惊,说:“我在县中还谈过恋爱?哪个女的?” 周易说:“单恋吧,就是我们班的曾晓琴,你那时候天天不吃早饭,攒钱给人家买生日礼物,你都忘啦?” 我完全想不起来有这回事,说:“你瞎编的吧?我都不记得曾晓琴长啥样了。” 周易说:“短头发,丹凤眼,矮个子,大胸脯,其实你今天还见过她……” 我被周易这么一说,是想起来有这么个女孩子,我跟周易在詹妮花发廊对面站着的时候,好几个小姐出来拿我们打趣,只有一个穿低胸裙的短发女郎木着脸坐在那儿,隔着玻璃把我们给冷冷地看着,原来她就是曽晓琴。 我很感慨,说:“时代不同了,我们班都有人做小姐了……” 周易又跟我说了几个老同学的近况,都是记者写出来能上社会新闻的那种,我听了啧啧称奇,就连腿上的痛痒都暂时给忘了,心里也没有先前刚知道我再也见不着小叔叔的时候那样堵得慌了。 我用胳膊肘捅了周易一下,说:“你又不是女的,干吗老不肯跟我走在一块儿?像我们这样边走边说话多好。” 周易说:“你那时候胆子小么,我怕吓着你。” 我没有刻意去看周易的影子,但就算这样,我也能感觉到周易身上又软又凉,绝对不是正常人的体温,我挨着他就像挨着块没骨头的冰,半边身子都冻麻了。 我的头皮也有点发麻,我其实已经隐约有点知道周易是什么了,但我还是没有松开手,我故意轻松地说:“我胆子小?我认识你的第一天就说了,不管你是什么,我都把你当朋友。” 周易咧开嘴笑了,说:“嗯,我也记得,你认识我的第一天,就跟我打了一架……” 我跟周易回忆起当年不打不相识的经历,都觉得好笑。我渐渐地想起了县中时各种好玩的事,拿出来跟周易说,周易也都还记得,跟我互相取笑。舞台后头的这条走道其实并不长,但我跟周易身上都有伤,两个人互相搀扶着,故意都走得很慢,就这么一路说说笑笑的,感觉又回到了过去。 我们又走回了剧场里。我掀起舞台上的红布幔子,跟周易一起钻出来,嘴里还在说:“你还记得隔壁班有个呛刀头,兜里一直揣把剪刀,专门在电影院里趁黑剪大姑娘的长辫子……” 周易没有说话,神色冷峻地把台下给看着。 我也看到了,一排排空荡荡的座位当中,坐着一个人。 这个人派头很大,赤膊穿了个貂,黑绸布裤子,黑布鞋,架着二郎腿,手里拿了个小酒葫芦在转悠。 是五老爷。 第四十七章 周易的影子 菜明站在五老爷的身后,似笑非笑地把我跟周易给看着。 我现在明白为什么周易刚才不想走回头路了,我看了一眼周易,说:“你早就算出来五老爷会在这里候着了。” 周易冷笑了一声,说:“他们比我还会算,早就算到了只有你才能拿到你小叔叔留下的东西,就一直候着这一刻呢。” 我摸了摸怀里的油纸包。 五老爷说:“菜明,你出去,把前后的门都给锁了。” 我也冷笑地把五老爷给看着,说:“你不把外面那些赖子给叫进来再锁门?” 我不用回头,也知道两排猖兵已经在我的背后站好了。出了阴关,我放猖的本事又回来了,再加上周易在我身旁,我很有底气。 我要让五老爷知道,我已经不再是那个在他面前只会唯唯诺诺的后生了。 五老爷说:“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你现在也算是有本事的人了,那我们就凭本事来争你小叔叔留下的那个东西,不搞那些小打小闹的玩意儿。” 五老爷依然气定神闲地坐着,他只是一个人,我看不出他的底气在哪里。 周易把我的袖子扯了一下,低声说:“你把你那表拨一下再看台下。” 我这才看到台下全都是“人”,大多数是我前面见过的老头老太,在座位上一排排地坐着,两眼把台上给盯着,冯老头也在里头,但他们的模样已经全变了。 冯老头背着手走到台前,我叫:“冯大爷!” 冯老头冲我咧开嘴笑,眼睛里爬出两条蛇。两排尖牙从他光秃秃的牙床上长出来,越长越长,把冯老头的嘴给顶开了,下巴拉到了脖子上,烂肉和蛆虫一块块从他脸上掉下来,变成小蛇落在地上,一扭一扭地爬。 整个剧院的地板上都爬满了蛇,密密麻麻的看得叫人头皮发麻,还有蛇不断从天花板上掉下来。 冯老头的脖子从衣服领子里升出来,也跟条蛇似的越升越长,脑袋猛地向前一窜,一下子窜到了台上,我连忙向后一闪,一个猖兵闪出来挡在我的前面,被冯老头叼住了胳膊,拖到台下,掉在蛇堆里看不见了。 我反应过来了,对周易说:“白师爷来了!他也在这个剧场里!”但我偏偏看不见他,不管我怎么拨表,都只能看到五老爷一个人坐在台下,手里转着小酒葫芦,笃定地把我跟周易给看着。 五老爷的周围,一排排座位上的“观众”也都立了起来,嘴巴张得老大,都跟冯老头一样长出了两排长长的尖牙,从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声,手脚并用地开始往前爬,脖子跟蛇一样从衣领里升出来,在前面一探一探。 我散出来的猖兵挡在台前,被一个个撕扯下来,落到了蛇堆里,消失不见了。 周易的脸色变了变,说:“这是蛇煞,普通的猖兵挡不住,你把五猖召出来,先挡一下。” 我在心里动了个念头,剩余的猖兵聚拢起来,五猖渐渐地从台上站了起来,把我跟周易围在中间,站住了五个方位,一手抓住一个蛇煞,一把撕成两段。但是越来越多的蛇煞继续爬上来,爬到五猖身上,把五猖给疯狂地撕咬着。 五老爷坐在台下,跟看戏似的鼓起了掌,叫:“好!” 我恨得牙痒痒的,想再召出新的猖兵来,但这里是县城,周围根本没有乱葬岗,我没召到几个猖兵,倒是这么一分神,五猖失去了控制,台上出现间隙,一个蛇煞窜到我的面前,张嘴就咬。 我腿脚不便,来不及躲闪,就看到眼前黑影一闪,有什么东西把那个张着大嘴扑到我面前的蛇煞给卷走了,我一愣,只见周易不知何时已经站到了我的前面,说:“别分心,你管好五猖就行了。” 蛇煞的数量太多了,我看到五猖正在渐渐矮顿下去,不断有猖兵被蛇煞从五猖身上扯出来,扔到台下的蛇堆里,心里着急,对着周易大喊:“五猖也挡不住了,快把白师爷给找出来!” 周易的双手笼在袖子里,额头上也出了汗,说:“白师爷就藏在那些蛇煞中间,我正在算!” 我把台下那些面目扭曲的蛇煞给一个个看过来,完全看不出来哪个是白师爷。剩下的猖兵已经聚不成五猖了,重新散在台上,跟蛇煞厮杀在一起。我拉着周易想往后退,但舞台后头的过道里也有蛇煞在不断爬出来,我跟周易已经无路可退了。 我面前就剩下了三个猖兵,一个脑袋还被蛇煞给咬去了,手里拿着铁叉,无头苍蝇似的打转。我也急得乱转,小话皮子看到那么多蛇,早就吓得没魂似的,躲在我的头发里瑟瑟发抖,哪里还敢开口,我完全没有办法了。 就在这个时候,周易终于说:“找到了!” 我忙问:“哪里!”想把那三个仅剩的猖兵给派过去抓人,却见一个巨大的影子已经从周易的背后升了起来,变成一条黑色的巨蟒横跨剧场,越过五老爷的头顶,直接向他身后第二排座位上扑了过去,把一个蛇煞卷起来举到半空中。 我第一次把周易的影子给看清了,尽管我已经猜到了他的真身是什么,仍然惊得说不出话来。 蛇煞变成了白师爷的模样,手里拿着笛子,还想继续吹笛指挥蛇煞去撕咬影子变成的黑蟒,周易笼在袖子里的手指微微动了动,黑蟒用力一缠,笛子从白师爷的手里掉落下来,落在蛇堆里,跟烧起来似的冒出一阵烟,蛇煞都凄厉地叫喊起来。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周易哼了一声,说:“半个蛇胎,也敢在我面前逞能。” 黑影变成的巨蟒把白师爷整个儿给缠起来,只有一双脚露在外面乱蹬,蹬了几下不动了,我看到从黑影里掉下来的白师爷是一张蛇脸。 难怪我见到白师爷就觉得他邪气,我心想,原来他身上有一半不是人。 我下意识地看了周易一眼,幸好周易的脸还是原来的样子。 白师爷一倒,蛇煞都纷纷钻回了地下,消失不见了。我松了口气,把剩下的三个猖兵给收了起来。周易转过头,刚要对我说什么,突然捂住胸口,发出一声痛苦的喊声。 五老爷站在那里,手里拿着一柄式样古朴的剑,剑身插在巨蟒的七寸里。 五老爷对周易说:“白师爷确实不配做你的对手,我才是你的对手。” 五老爷反转手腕,剑身完全没入了巨蟒的黑影里,把巨蟒给钉在了地上。 周易的身子向前一冲,跌倒在地上,喷出一大口血。 我大吼一声,三个猖兵向五老爷扑过去。 五老爷的面前突然立起来一排蛇煞,瞬间就把三个猖兵撕得粉碎。 我仅剩的猖兵也没了,呆立在原地,脑子里一片乱。我还没想明白,我看到白师爷明明还倒在地上,一动不动,为什么还会有蛇煞? 周易脸色煞白,勉强地抬起头,对我说:“这还不明白吗?我们上当啦,白师爷只是个诱饵,他是故意……故意把我的影子骗到那个位置去……” 我看着五老爷一步步走上台,蛇煞接连不断地从地下冒出来,恭敬地跟在五老爷的身后,终于明白过来了:从头到尾,真正在控制蛇煞的人就不是白师爷,而是五老爷。但五老爷也知道,只要有周易的影子在,蛇煞就奈何不到我们,所以他才让白师爷藏在那个位置上,让我们以为是白师爷放出的蛇煞,周易的影子要去到白师爷藏身的那个位置,七寸就会暴露在五老爷的面前。 五老爷刚才故意收起蛇煞,就是要我们放松警惕,他才能得手。 我的心里很懊悔,从头到尾,我真正应该提防的人就不是白师爷,而是五老爷。但是我一上来就被五老爷给误导了,一直以为他只是个土夫子、土老板,只能差遣菜明那些个赖子,根本没想到五老爷身上也是带本事的,再加上我亲眼看到过白师爷召蛇,心里就先入为主地以为蛇煞也是白师爷放出来的,一直催周易快把白师爷的位置给算出来,抓住白师爷,才让五老爷有了可乘之机。 是了,就连白师爷召蛇,也是五老爷故意安排好让我瞧见的,原来他们早就算好了,要把白师爷当成诱饵,这就是个专门用来对付周易的圈套。 只要周易倒下了,我就不足为惧了。 可笑我还以为自己学会了放猖,就可以根本不把五老爷放在眼里了。 是我太自以为是,才会害得周易中了他们的圈套。 五老爷走到我的面前,说:“我不想以大欺小,你自己把你小叔叔留下的那个东西拿出来,我按照说好的给你三指头。” 我说:“你切三根手指头下来,我倒可以考虑一下。” 五老爷说:“你现在嘴巴厉害了,我再给你一次机会。” 两个蛇煞把周易从地上架了起来。五老爷拧开他手里在把玩的小酒葫芦,一只手捏住周易的嘴,强迫他仰起头,打开嘴,把小酒葫芦里的东西倒了下去。 周易挣扎了几下,身子渐渐瘫软下去。两个蛇煞松开手,周易跪倒在地上,全身剧烈地抽搐起来,在地板上痛苦地翻滚。 我拼命要冲过去,两个蛇煞从背后架住了我。我不敢去看周易的样子,对五老爷喊:“你折腾他干什么,有种冲我来!” 五老爷抓住周易的头发,把他的脸扭过来冲着我,说:“我就想看看,你是不是真心把这种东西当朋友。” 我的手已经摸到了怀里的油纸包,但是我的心里却在那一瞬间产生了犹豫。我是说过,不管周易是什么,我都当他是我的朋友,但油纸包里的东西是小叔叔想尽办法留给我的,是我找出真相的唯一线索,是我给小叔叔报仇的唯一希望,如果我把东西交给五老爷,那一切就全完了…… 更何况就算我把东西交给五老爷,他也未必就会放过我和周易,我跟自己说。 但我心里很清楚,这都不是真正的理由。 如果周易是个人,我会不会毫不犹豫地把东西交给五老爷,换回我在这个世上唯一的朋友? 我闭上眼睛,不敢去看周易现在的样子,我刚才只看到一眼就被吓坏了,握住油纸包的手在发抖,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五老爷笑了,说:“原来你就这么点胆儿,那你还敢跟这种东西交朋友。你以为这东西跟着你那么多年是图什么?它还不是想……” 五老爷的话没说完,被蛇煞凄厉的叫声给打断了。 我的眼前黑影一闪。周易的影子化成的那条巨蟒硬生生地把自己从中间剖开来,扯成了两半,从钉住它的剑上挣脱下来了,一半扑向五老爷,另一半扫开那两个架住我的蛇煞,把我给拦腰卷了起来。 周易倒在地上,嘶嘶地对我说:“快走……快走!” 只剩下半截身子的巨蟒卷起我,一头撞向我跟周易进来时的那扇铁皮门,把我给甩了出去。 我人在半空中,最后一眼看到周易倒在地上,无数的蛇煞扑到他身上,狂怒地把他给撕咬着,扯到地下不见了。 我落在阴司路的青石板上,门合上了,整个红星大剧院从我的眼前消失了。 第四十八章 硬皮抄 我又回到了詹妮花发廊的门口。 我不太想去回忆自己是怎么走出阴司路,又是怎么躲开五老爷的那些蛇煞和赖子的,如今县城中到处都是这些东西,就连俗称死人一条路的青石街上也有蛇煞在游荡。普通人看不到它们。我躲了三天,已经无处可躲了,不知不觉发现自己又走回了阴司路的入口,也不知道周易在这里做过什么手脚,五老爷的蛇煞追了我那么久,都始终没有发现这条路。这里对我来说是唯一安全的地方了。 我想到周易,心里又是一阵刺痛,我不敢再想下去了。 天上下起了大雨,我站在詹妮花发廊的对面,等阴司路出来。天气渐渐凉了,雨水浇在身上,一阵阵冻彻骨头的发寒,小话皮子躲在我衣服底下,也在瑟瑟发抖。我的腿也越来越痛了,脓水沿着裤管流出来,我渐渐地站不住了,坐倒在地上。雨水打在对面发廊的玻璃窗上,几个小姐模糊的身影站在窗前,把我给看着。我闭上眼睛, 听到雨水里有高跟鞋踩在地面上的嗒嗒声,似乎有人撑着伞站在我的面前在问我话,但我已经什么也听不清了。 我醒来的时候,是在曾晓琴的床上。 曾晓琴是我读县中时的同班同学,我在荷尔蒙最旺盛的时候追过她,又飞快地把她给忘了个精光。后来在周易的提醒下,我才渐渐地回想起来了,是有这么个女生,短头发,丹凤眼,小个子,大胸脯,那时我下了课跟周易一起趴在窗台上发呆,经常看到她在教室外头的走廊上一蹦一蹦地走路,洒满阳光的白衬衫底下像是藏了两个小白兔,也在活泼地一跳一跳。我应该就是在那时候爱上了她。 现在曾晓琴就坐在我的床边,跷着脚,夹着烟,短发夹在耳后,把我给俯看着。原本小心翼翼地藏在衬衫底下的那对小白兔现在被她高高地托在胸前,有一大半露在裙子领口外头,白花花地冲着我的脸。 曾晓琴见我醒了,开口就说:“你的鸟在我枕头上拉屎了,你到时候得给我把枕套洗了。” 我歪头一看,脑袋旁边果然有几滴黄绿色的印子。小话皮子踩在被子上走来走去,曾晓琴说:“过来!过来!”小话皮子不理她,自顾自地走到我的胳肢窝上面,踩了几脚,趴下窝好了。 曾晓琴说,她见我来了好几次,站在外头又不进来,就知道是来找她的。好几个来找她耍的老同学都这样。但像我这样烂了腿还冒着大雨来找她耍的,还是头一个。 我说:“你误会了吧,我不是来找你的。” 曾晓琴说:“你得了吧,当年往我书包里偷偷塞礼物塞字条儿的,不就是你?” 原来曾晓琴还记得我,我反而差点把她给忘了。我心里挺惭愧,说:“我那时以为你喜欢八音盒呢。”那个八音盒要十块钱,是我攒了一个月的饭钱给曾晓琴买的生日礼物,我在八音盒里面藏了张字条儿,写了我爱你三个字,没敢留名字,就悄悄塞在了她的书包里,结果她第二天当着全班的面拿着八音盒跟字条儿跟我对峙,逼问是不是我送她的,那时候早恋跟犯法似的,是要被学校开除的,我死活不敢认,曾晓琴就在我的面前把八音盒给砸在地上,砸了个粉碎。 曾晓琴说:“别提了。”我听她说了才知道,原来那个八音盒给她惹了大祸。她那天稀里糊涂地把我塞在书包里的八音盒给带回了家,结果被她继父给搜出来了,看到了八音盒里的字条儿,把她一顿好打。她妈也帮着继父打她,说她从小就不学好,那么小就敢收男人东西,将来一定是个万人骑的烂货,还不如趁早把她给打死算了。 曾晓琴说:“他们都那么说了,那我索性就遂了他们的愿。” 我没想到曾晓琴做小姐居然还会跟我有关系,心里很内疚,我隐隐记得她后来是辍学了。曾晓琴倒是很大度,说:“你放心,我从来就没恨过你,从小到大,也就你一个人给我写字条儿说我爱你。其实那时候我心里想的是,要是你敢承认字条儿是你写的,我就敢跟你处朋友,谁知道你胆子那么小……” 我的心里突然一阵刺痛。 就在刚刚那一刻,我才意识到,原来我从小到大都是个胆小鬼。 我以为自己学会了放猖,胆子变大了,但我看到周易真正的样子还是被吓坏了。我说过不管他是什么,我都把他当朋友,其实我根本做不到。 我直到现在都不敢面对这个事实:周易救了我,我却扔下他逃跑了。 周易很有可能已经死了。 他把我当成朋友,我却害死了他。 曾晓琴见我突然咬紧牙关,身体在被子底下直哆嗦,以为我腿上的伤又发作了,说:“你那腿烂得,都发高烧了,我给你弄点粥,你吃了粥再吃药。” 其实周易已经把我腿上的伤给处理好了,只不过我这些天一直在东躲西藏,伤口上的疤全都裂了,再加上淋了雨,就开始化脓发烧。曾晓琴要带我去医院,我不敢去,她就拿紫药水涂在我腿上,把我两条腿涂得跟两根茄子似的,过了两天居然也渐渐地好转起来了。 我也不知道周易是不是早就算到了我会遇到曾晓琴,才特意跟我提了她的事,我在床上躺了两天,都是曾晓琴在照顾我。到了第三天,我终于能下地走路了,就决定要去红星大剧院。不管周易是死是活,就算我被五老爷抓住,我也得知道他的下落。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曾晓琴听说我要去红星大剧院,吃了一惊,说:“你去那儿干吗?昨晚红星大剧院着火了,烧了一晚,整条胜利路都封起来了,据说里面全都是死蛇,幸好没烧死什么人。” 我听了脑子里嗡的一声,心想难道五老爷是想毁尸灭迹?如果周易真的死了,以五老爷的手段,是绝对不会留下那么一具尸身被人瞧见的。我颤着声音问:“那死蛇里头……是不是有个头特别大的那种……跟蟒蛇差不多……但脑袋却不是蛇……” 曾晓琴说:“这我怎么知道,我也就是听客人说的,我最怕蛇了。” 我不再跟曾晓琴多说什么,找了个借口出去,等到阴司路打开,就立刻去了红星大剧院。我发现街上已经没有蛇煞在游荡了,这两天也没有赖子故意在发廊附近晃悠,但我的心里反而更加沉重,越发有种不好的预感。 剧院果然被烧了个干净。座椅只剩下了一排排铁架子,有的地方还在冒烟,地上一层焦黑的蛇尸,都烤化了,像柏油一样黏在地板上。我打着手电一排排座位找过去,烫得满手都是血泡,一直找到天亮,终于在塌掉的舞台附近找到了一大片黑糊的印子。 我膝盖发软,跪倒在那片印子旁边,浑身发抖,连哭都哭不出来。 过了很久,我才想到要起殇。我在心里打定了主意,再看到周易,不管他是什么样子,我都不会再害怕了。但我在召来的那一排排人里找了很久,都没有找到周易。 我这才意识到,周易不是人,他的魂是在身体外面的,那个黑蟒的影子就是他的魂。他在救我的时候,就已经把他的影子给挣成了两半。他的魂已经没了。 我再也见不到周易了,不管他是什么样子,我都再也见不到他了。 我在这个世上唯一的朋友没了。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红星大剧院的。我走到了胜利街上,迎面撞上几个值守的民警,我已经什么都顾不上了,笔直地走过去,他们居然给我让出了一条路,一个个神情惊恐地把我给看着。我才意识到自己的样子在他们眼里就跟个从火场里跑出来的鬼一样。 我回到曾晓琴住的屋子。曾晓琴跟客人去过夜了,还没回来。 我洗了把脸,倒在床上,扭头看到我小叔叔留给我的那个油纸包搁在床头柜上。 曾晓琴把我带回来之后嫌我身上脏,给我换衣服擦身,顺手把我怀里的油纸包给放在了柜子上,这些天就一直搁在了那儿。我一直没有去碰它。我只要看到这个油纸包,就会想到如果我当时没有犹豫把这个东西交给五老爷,周易原本是不会死的。 但我现在必须鼓起勇气来了。我为了这个油纸包里的东西,已经把我唯一的一个朋友给害死了。我必须得把我小叔叔留给我的这个东西给弄明白了,才能给他报仇,给周易报仇。 我在心里暗暗发誓,我绝对不会放过五老爷那些人。 小话皮子站在油纸包上,啄了几下,歪头把我给看着。 我把小话皮子赶到一边,解开油纸包上的麻绳,拆开一看,里面是个旧的硬皮抄,就是七八十年代常见的那种黑皮封面的厚本子,右下角有个县剧团的刻印。 我愣了一下。我脑子里下意识地一直觉得油纸包里的应该是个古戏谱,要不就是什么更加稀奇古怪的东西,还很担心自己会看不懂,却没想到油纸包里面会是这么普通的一个东西。 难道其实我小叔叔从来就没有什么古戏谱,他是自己把那个古戏给记下来,写在了这个本子上?我记得五老爷说过,他们经手的那些古戏谱里头,有些古戏干脆是用录音带录下来的,也能卖大价钱。 我把硬皮抄翻开来一看,里头大概有一百来页,用蓝墨水写的字,确实是我小叔叔的笔迹,一行行字里还标着小字,“上工六”“五工尺”什么的,是工尺谱的记法,有些地方用红墨水画着圈,看样子确实是个什么戏的唱本。 但我再仔细一看硬皮抄里记的唱词,却不由得又是一愣。 这根本不是什么古戏谱,这是个活戏本。 第四十九章 活戏本(1)洪崖鸾祖宫 现在大概已经很少有人知道活戏本是什么东西了。 现在的人有电影看、有电视节目看,除了个别的戏曲爱好者,很少有人会专门去戏院看戏了。但是在我小叔叔的那个年代,电影就只有那么几部,电视节目就更少了,就连电视机也没几户人家有。那个时候看戏是很大的一个娱乐活动。我小叔叔在县剧团的时候,演出队一年要演八百场戏,不仅是在县城演,还要去周围的乡镇农村演。尤其是到了演丰收戏的时节,是要一个一个村子演过去,而且一演就是八九天,这时候演的戏非但每天不能重样,而且今年的戏跟去年的戏还不能重样。但现成的台本是有限的,县剧团固定的演出台本也就那么四十来个,这一年到头的八百场戏,哪怕就算只有三分之一要不重样,那就需要演员自己想办法了。 于是就有了活戏本这个东西。 要知道那个时候,就算是县剧团的演员,文化水平也不会太高。我小叔叔读到了高中,在县剧团的演出队里就已经是高才生了。所以让演员自己从头到尾编个台本出来,是不太现实的事。他们做的事,就是把现成的台本当中的一部分唱词念白给拿出来,照着固定的曲牌韵脚去编新的词,把一些当下时新的东西给放进去,而且为了保持新鲜感,还要不断地换内容换唱词,演员通常都是今天演完了琢磨明天唱什么,所以活戏本这个东西,就有点像是演员的演出日记,一方面是要记最近有什么新鲜事,另一方面就是把新鲜事给编成唱词记下来,还有就是记下某段唱词已经在哪里用过了,提醒自己不要演重复了。除此之外,还要记些演员自己编的戏串子(放在哪里都可以用的固定唱段,方便演员自己或搭戏的忘词的时候救场用)。 我小叔叔留下来的这个硬皮抄,就是这么一个活戏本。 我一页页地翻看,硬抄本里面的内容丰富得很,除了前面说的那些之外,我的小叔叔还记了很多关于他自己的事,比如他哪天在哪里演出收了多少披红,哪场戏当中又有人专门给他送腰台了(就是在演出的过程当中有人用大托盘托着封红,从观众当中穿过去一直走到台上送到某个演员手里,特意让所有人都看到,对送礼的和收礼的演员来说都是件很出风头的事),可以说我小叔叔人生当中最风光的那几年都在这个活戏本里头了。 我起先还不太明白为什么我的小叔叔费了那么多心思,要把这个活戏本留给我。就算他是我亲叔,我也不得不承认,他自己编的那些唱词并不怎么高明,我实在看不出有什么流传下去的价值。而且就算我的小叔叔再自恋,五老爷那么处心积虑地要得到这个活戏本又是为了什么?总不见得五老爷也是我小叔叔的戏迷,想拿着这个本子好好回味一下他在台上的风光?我的小叔叔会做无聊的事,五老爷可未必有他那么无聊。 活戏本里的内容很乱,我小叔叔写他自己的事混在他编的唱词里面,大字小字密密麻麻的一片,很多部分都是没头没尾的,我耐着性子看了很久,一直看到很后面,才突然明白过来为什么我的小叔叔非要把这个本子交到我的手里,五老爷他们处心积虑地想要得到这个本子,又是为了什么。 这个本子里记了我的小叔叔是怎么成为勾云吕的,又是怎么唱出阴船来的事。 我接下来记的这些内容,大部分是我从小叔叔的活戏本里整理出来的,小部分是我自己补充的,这其中有些部分是我原本就知道的,有些部分是我后来才想明白的,我把所有的一切拼凑在了一起,拼凑出了我小叔叔的一生,拼凑出了整件事的真相。 还是从头说起吧。 我的小叔叔是自学成才的。我家没有人唱戏,我奶奶甚至都不太爱听戏,但我小叔叔从小就是个戏迷,在他很小的时候,村里有戏班子来演出,他就能混在戏班子里,在台上混个小角色演。后来他发现庙会上戏班子多,就一个庙会一个庙会地赶过去,到处追着戏班子跑,最后还是我爹出去找他,一直找到了龙山,都快出省了,才把他给找回来。我爹就此寸步不离地看着他,他才收心读了几年书。再后来县剧团招人,我小叔叔去报考,居然还考上了,我爹就管不到他了,我的小叔叔终于可以名正言顺地唱戏了。 我的小叔叔到底是什么时候发现他自己身上的本事的,我也无法推断出来。但我猜他在进县剧团之前就知道自己天生是个唱戏的。活戏本里记了我小叔叔的好几手绝活:他唱花为媒里报花名的那一段,报到哪种花的名字哪种花就开;他唱双珠凤,能唱来绶带绕着戏楼飞;他唱画桥分别,能唱得台下哭声一片;他唱法场生祭,能唱得天上阴风惨惨,艳阳天说下雨就下雨。而且他还是个戏担子,天南海北什么戏他都会唱,生旦净末什么行当他都能扮,我觉得这跟他当年追着庙会上一个个戏班子跑有关系。但究竟是我的小叔叔在那个时候就意识到了,有那么些曲牌唱段在他的嘴里是能发挥出特殊作用来的,刻意去不同戏种里收集这类曲牌唱段,还是他单纯地就是个戏疯子,爱戏成痴,什么戏都想学,才在无意之中掌握了那么多曲牌唱段,我就不得而知了。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但我从活戏本里看出了一件事,那就是我的小叔叔在县剧团里混得并不好。他跟我说自己是县剧团的名角儿,那还真是自己抬举自己。县剧团里是有两个演出队的,一队是专门留在县城演出排戏,经常有机会去省城汇演,二队就是我小叔叔呆的这个演出队,是专门跑县城下面各个乡镇农村巡演的。以我小叔叔的本事,原本是可以留在一队的,县剧团的领导本身就是票友,也很爱才,一开始还很看好我的小叔叔,准备把他推荐到省里去。但我小叔叔的脾气怪,领导找他唱几嗓子,他当面说领导是个月白腔(说人五音不全,嗓子不入弦,唱戏不搭调),把人给得罪了,送他一双小鞋穿,把他给下放到了二队。这件事让我的小叔叔的命运发生了很大的不同。我一直在想,如果他当年好好地留在一队,说不定能成为一个全国著名的戏曲演员,还能上个央视春晚之类的——反正只要他不成为勾云吕,就没有后面那么多破事了。 我小叔叔被下放到二队之后,一年八百场戏,把他给忙得够呛,他在活戏本里没少骂人。但我也能看得出来,小叔叔骂归骂,但他还算是乐在其中的,只要能让他唱戏,在哪儿唱他也不在乎。更何况以他的本事,一唱就唱出了名气,每年一到唱青苗戏丰收戏的时节,好多村子都跟抢人似的来找他去唱戏,为此两个村子的人还打起来过,我的小叔叔在记这些事的时候,看得出他是很得意的。 事情就出在我的小叔叔去一个名叫“盐脚”的村子去唱戏的路上(我有点怀疑这两个字应该是“岩角”,是我小叔叔写错了,因为我怎么也查不到一个叫盐脚的村子),当时演出队的车已经到了村里,开始搭台了,我的小叔叔因为一路上晕车晕得厉害,吐得不行,宁可下来走路,就一个人落在了后头。 我的小叔叔一个人走在路上,两边都是林子,走着走着,就遇到了一串黄皮子。 我的小叔叔还以为自己花了眼。因为他看到这一串黄皮子都跟人一样用两条腿走路,身上穿着衣服,手里还捧着托盘,排成一排站在路中间,而且还开口说话了。 带头的黄皮子作了个揖,人模人样地说:“你就是县剧团的李圆明吧,久仰李公子大名,老身受人差遣,特地来邀李公子去唱戏。” 我们这儿的人都知道,遇到黄皮子说话,是不能去搭话的,一旦搭话了就会被黄皮子给缠上,也说不上是好事还是坏事,但如果你不把答应黄皮子的事给办完了,黄皮子就会日夜缠着你不放,是很麻烦的。 但我的小叔叔那天听到这个黄皮子说话文绉绉的,对他恭敬得很,就觉得很有意思,再加上他一想到自己名气已经大到就连黄皮子都来找他唱戏,心里一得意,就接了嘴,说,他倒是想去,但是不凑巧,自己有演出任务在身,怕是去不成了,以后有机会再说吧。 黄皮子说,它知道李公子在前头的村子还有九场戏要演,这次来只是来送个彩头的,算是定金,等李公子这边演完了,再去它那边演也不迟。它到时候会来带路。 黄皮子说完,它身后跟着的几个小黄皮子就走上来,把手里举着的托盘一个个放到了小叔叔的面前,托盘里放着腊鸡蛋腊肠,还有一只腊鹅,都用红纸包得像模像样的,上面还系着红绸带,比一般村子送的彩头都要体面。 黄皮子放下彩头之后,对小叔叔揖了揖,就四肢着地跑进路两边的林子里散了。 我的小叔叔还没糊涂到去拿黄皮子留下的东西,笑了笑就走了。等他赶到村里,戏台都搭好了,演出队的人催他赶紧化妆换行头,小叔叔急着上台,就把遇到黄皮子的事给搁到了一旁。一直等他下了戏,回到当晚借住的村民家里,发现窗台上放着红纸包好的腊鸡蛋腊肠腊鹅,这才想起来路上遇到黄皮子的事,还跟人当笑话说了。 演出队里一大半都是年轻人,都是县城来的,听了也没当回事,但给他们借住的村民听到了,就提醒小叔叔说,黄皮子放下彩头的时候你没一口回绝,你就算是收下了。你既然收了定金,答应它们去唱戏就不得不去了。你要是不信,你现在把这些东西扔出去,一会儿肯定还会再回来。 小叔叔听了,二话不说,拿起这些东西出了门,全部扔进了粪坑里。 结果第二天演出队开箱换行头的时候就听到一声尖叫。那些东西居然出现在了锁好的戏箱子里,还是用红纸包得好好的,旁边还蹲着一个黄皮子。开箱的是个女同志,伸手去拿行头,一摸摸到黄皮子毛扎扎的嘴,吓得大哭。 小叔叔这才相信自己是真的中了黄皮子的套,被缠上了。 演出队的人也开始怕了。他们早早收了戏,准备出村,发现村子被几百只黄皮子给围了起来,黄皮子又蹦又叫,跟跳大神似的,在田里乱跑。演出队的车也坏了,车辙装上去就掉下来,装上去就掉下来,完全走不了。 演出队的人开始怨怪起小叔叔,批评他不该无组织无纪律,乱收黄皮子的彩头。他们原本就看不惯小叔叔出尽风头的得意劲儿,再加上眼前这个情况,他们逮到了机会,索性把心里积压的嫉恨都发泄出来,话说得越来越难听,越来越露骨。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小叔叔由得他们去说,等他们终于说完了,才冷笑了一声,说:“黄皮子是请我去唱戏,又没请你们,你们怕个什么?自作多情!” 小叔叔不再搭理他们,自顾自走到村口去站着,对黄皮子说:“我答应你们去唱戏了,你们哪个出来带路吧。” 村口乱跑的黄皮子呼啦啦地散了。路上来了一个小轿子,前后都没有人抬,在路上一晃一晃地往前走得飞快,走到小叔叔的面前停下来。轿子旁边跟着小叔叔见过的那个大黄皮子,对小叔叔揖了又揖,说:“老身受人之托,务必要请到李公子,李公子莫怪。” 小叔叔哼了一声,坐进轿子里。他已经看出了黄皮子是怎么故弄玄虚的:轿子不是自己在走,轿厢底下毛茸茸的一层,全是黄皮子。等到小叔叔坐好了,顶着轿子的上百只黄皮子就吭哧吭哧地一起跑起来,居然稳当得很。 轿子窗外绿荫晃动,小叔叔知道它们是跑在一片林子里,过了一会儿,窗外突然黑下来,什么都看不到了,原来是黄皮子跑进了一个山洞里。 小叔叔心想黄皮子既然要请他去唱戏,那就不会害他,因此也不怎么害怕。果然过了山洞,轿子外头又亮堂起来。没多久轿子就停了,小叔叔从轿子上下来,不由得大吃一惊。 眼前是一个庙会,到处张灯结彩,到处都是人,热闹得很。 小叔叔原本以为黄皮子会把他请到什么荒郊野坟去唱戏,没想到黄皮子居然把他给带到了那么热闹的一个庙会上。 庙会是在半山腰上,一条长长的古路穿过戏楼底下的山门,一直通到山顶的庙。路的两边搭满了花灯戏棚,顶上挂满了一盏盏彩灯,路中间慢悠悠走着的全都是来逛庙会的人,还有很多小摊小贩在摆摊,有的举着插得琳琅满目的货扎在人群里挤来挤去做生意,几个小孩头上戴着十二生肖的脸壳子,手里拉着兔子灯,嘻嘻哈哈地从小叔叔的身边跑过去。 小叔叔站在那里,看得呆住了。黄皮子放下轿子就全都跑光了,就连那只带路的大黄皮子也不见了。 一个穿中山装的人走了过来,头发银白,脸上却没有皱纹,相貌很端正,看不出究竟多大年纪,把小叔叔给招呼着,请他往空地上的一栋楼房移步,嘴里说:“我姓张,字天一,是这里主事的,原本应该是我去请你来的,但这里实在脱不开身,才叫黄五娘替我跑一趟。” 黄五娘就是那只带路的大黄皮子。小叔叔听它自称老身,就知道它是个母的,原来它说自己是受人所托,就是受这个叫张天一的人所托。 搞了半天是人请他来唱庙会戏。小叔叔知道有些能人异士是可以驱使黄皮子替自己做事的,也就不觉得稀奇了。他只是有点奇怪,这一带大大小小的庙会他都熟悉得很,好多都请他去唱过庙会戏,但这个庙会他却是第一次来,山顶上的那个庙他也从来没见过。他算了算日子,也算不出来庙里到底是供奉的哪个,就问:“这里到底是哪里?” 张天一笑笑,说:“这里是洪崖。” 洪崖! 小叔叔愣了一下。他知道洪崖是个很特殊的地名。全国各地有很多地方都叫洪崖,有些还很出名。这些地方之所以会都叫洪崖,是因为历史上有个叫洪崖先生的人在这些地方出现过。 但这个洪崖先生并不是一个人。历史上留下名字的洪崖先生有两个,这两个人都叫洪崖,都活了好几千岁,最后都位列仙班,史书上也分不清他们到底谁是谁。 这两个洪崖先生,一个真名叫张氲,是个道士。 另外一个洪崖先生,名叫伶伦,奉黄帝之命制定律吕的乐官伶伦。 伶伦制定律吕的地方,也叫洪崖。 史书记载,伶伦采竹十二根,一端制齐,另一端依次长短,制成十二根竹管,一字排开,齐端朝上,埋入地下。伶伦做完这一切,就静候在旁,不食不眠,直至某天太阳升起的那一刻,大地中气息涌动,上升外射,第一根竹管有气冲出,灰飞,形成黄钟的宫音。 黄钟形成的那一日被定为岁立,也就是冬至,阳初而始,时间至此开始。 黄钟之后,其余竹管依次气升灰飞,形成大吕、太簇、夹种、姑洗、仲吕、蕤宾、林钟、夷则、南吕、无射、应钟,以黄钟为首,一共十二个音阶,奇数为阳,称为阳律,偶数为阴,称为阴律,也称吕,十二音阶共称十二律吕。 律吕形成,依其音阶高低,将一年划分为十二个月,周而复始,即为律历。 洪崖,不仅是音乐诞生的地方,也是时间开始的地方。 伶伦埋下十二根竹管的地方,在洪崖的山顶上,被称为乐坪,乐坪上有一个庙,在道教的经文里提到这个庙,叫作鸾祖宫。 但全国各地那么多叫洪崖的地方,有好几个都号称是伶伦定律吕的乐坪,山顶上却都没有鸾祖宫。 这个叫作鸾祖宫的古庙,就好像从来就没存在过。 唯一见过鸾祖宫的人,是道士张氲,也号洪崖,在道教中被称为青城真人。 请小叔叔去唱戏的张天一也姓张。 我看到这里的时候,已经隐隐有些明白了。因为小叔叔在活戏本上把山顶的那个庙给画下来了。他画得虽然很简陋,只有寥寥几笔,但我还是能辨认得出来,这个带戏楼的山门,就是我见过的那个。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原来山门后面的那个庙,就是鸾祖宫。 我的小叔叔在那个时候还没有明白过来,仍然在问:“这里到底是哪个洪崖?”他心想,不管是西山的那个洪崖,还是涞水那边的洪崖,都离他先前唱戏的盐脚村有上千公里路,黄皮子只抬着他走了半天,怎么就到了那么远的地方呢? 张天一笑笑,说:“其实从古到今,洪崖就只有一个。” 张天一把小叔叔带到了楼房里,说:“今天时候不早了,你一路过来也累了,先吃饭休息吧,我明天把戏棚安排好了叫人带你过去。” 正说着就跑过来一个叫张光怀的年轻人,年纪跟小叔叔差不多大,个子很高,眉眼很神气,张天一叫他小五,听两个人说话的语气,应该是张天一的本家小辈。 张光怀办事利索得很,说睡觉的地方都已经给小叔叔安排好了,问小叔叔用饭了没有,小叔叔说没有,便又张罗着找人带小叔叔去后头吃饭。张天一看起来很忙,刚要跟小叔叔说什么就被其他人给拉走了,张光怀也是一堆事要跟他汇报,小叔叔也就没法继续问下去了。 小叔叔这才注意到这个地方好像过去是个祠堂,是个很大的开间,他来得晚,桌椅已经都推到了墙角,地上放了一排排铺盖,不少铺盖或坐或躺的都已经有人在了,看样子这里就是专门腾出来给来唱庙会戏的戏班子吃饭睡觉的地方。 小叔叔随便数了数,屋子里大概有几百人。小叔叔见过同时请几个戏班子来唱庙会戏的,但一下子请了那么多戏班子的庙会他还是第一次见着。小叔叔的心里未免有些嘀咕,心想张天一请了他来,却不请演出队,难道是想让他跟这里的某个戏班子搭戏?他就想找人打听一下情况,自己也好有个准备。他可不想给人当了二套子(指台上给人托戏的配角)。 小叔叔沿着一个个铺盖走过去,想找个自己认识的,结果发现这些戏班子的人他全都不认识,听他们的口音,也都天南海北的,似乎全都不是本地的戏班子,而且他还看到好几个打扮像是和尚道士的,看起来也不像是一个地方的人。庙会上有和尚道士来讲经很正常,但同时请了不同地方的和尚道士来讲经,这就很奇怪了。 最怪的是,凡是打他经过的地方,原本或躺或坐在铺盖上说话聊天打牌的人就突然收了声,默默地把他给看着,目光很警惕,又有些不屑,好像他是个准备干坏事的贼似的,看得小叔叔心头火气。他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在屋里绕了一个大圈子,结果所有人都不说话了,全都扭着头把小叔叔给沉默地看着,眼神很是怪异,一直到小叔叔走回到自己的铺盖去躺下了,聊天玩牌的声音才渐渐重新响起来。 张光怀给小叔叔安排的铺盖是单独在一个角落里,前头有根柱子挡着。这其实是优待他,不必挤在通铺中间,脑袋挨着别人的臭脚闻臭气。但小叔叔心里有气,就觉得自己的铺盖被扔在这个角落里,是人家在故意冷落他。小叔叔这个人我是了解的,心气很高,心眼很小,在活戏本里,他这段是用戏文写的,填的是个山坡羊的曲牌,“夜不成寐,登高赏月,去瞧一瞧那洪崖顶上好风光”,写得很潇洒,但我估计他那时候是气得睡不着才爬起来的。 小叔叔爬起来之后,摸黑找到一个楼梯,爬到了屋顶的平台上,果然正好看到洪崖山顶。他这时才发现,天上不要说是月亮,就连一颗星星都看不到。 周围是全黑的,分不清哪里是山,哪里是天,只有洪崖顶上的庙前那条路还亮着灯,路上已经一个人也没有了,一盏盏彩灯在风里飘来荡去,山门上的戏楼四个角也各有一串灯笼垂下来,照出了山门上的牌匾,写着鸾祖宫三个字。 小叔叔突然有种奇怪的感觉,他觉得其实黑暗之中什么也没有,只有一座鸾祖宫。这座庙根本不是坐落在山顶上,而是在一片虚无当中被无尽的黑暗给包裹着。 小叔叔站在平台上,看着鸾祖宫发呆。不知不觉地,张天一走到了他的身边,跟他并肩站着,看着洪崖顶上的鸾祖宫。 张天一问:“你看出来什么没有?” 小叔叔犹豫了一下,还是说出来了:“这个鸾祖宫其实并不存在。” 张天一说:“没错,你看到的鸾祖宫只是个倒影,真正的鸾祖宫在另外一边。” 小叔叔没有问另外一边是哪一边,他能够感受到那片虚无的黑暗,那个地方不属于这个世界。 小叔叔问:“难道鸾祖宫在这个世上从来没有存在过?” 张天一说:“鸾祖宫就在洪崖顶上,只是很多年前被人动了手脚,藏了起来。张氲在这个世上找了很多年都没找到鸾祖宫,才想到去另一边找。” 小叔叔问:“为什么有人要把鸾祖宫给藏起来?” 张天一说:“因为伶伦定律吕的那十二根竹管就埋在鸾祖宫的地下。” 小叔叔有些明白了,鸾祖宫,其实就是那十二根竹管所化。 鸾祖宫就是十二律吕。 真正的十二律吕,是在另一个世界,而这意味着…… 张天一说:“这个世界的律吕是错的。” 小叔叔虽然隐约已经猜到了,但他听到这句话从张天一的嘴里说出来,内心仍然震撼得无以复加,大脑一阵晕眩—— 这个世界的律吕是错的! 这意味着这个世上所有的音乐,所有的歌,所有的曲,所有的戏,所有的乐师弹奏的一切,他们所唱的一切都是错了调的! 不仅如此,律历是由律吕而定,黄钟岁立,定下冬至,天干地支由此而生,昼夜时辰,岁月轮回,天地法则,这个世界的所有规则都是建立在律吕之上的,如果这个世界的律吕是错的,那岂不是意味着…… 张天一说:“这个世界是错的。” 小叔叔看着黑暗中的鸾祖宫,浑身发冷。他现在突然明白过来了,鸾祖宫是倒影,那片虚无的黑暗其实也是倒影,只不过他看到的鸾祖宫是那个世界投过来的倒影,而那片虚无的黑暗则是这个世界投过去的倒影。 他以为虚无的黑暗是另一个世界,但实际上却恰恰相反。 小叔叔强自镇定,问:“为什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声音却不由自主发颤。 张天一说了六个字:“颛顼,绝天地通!” 第五十章 活戏本(2)绝天地通 颛顼,就是黄帝的曾孙,传说中的五帝之一,也就是著名的鬼帝。 颛顼绝天地通是人类历史上的一个很大的事件,《尚书》《国语》等很多史书上都有记载这件事,但全都语焉不详,后世的人只能推断出在颛顼绝天地通之前,人类社会处在一个“民神杂糅”的状态,人跟神是生活在一起的;在颛顼绝天地通之后,神失去了掌握天地法则的通天之能,神渐渐消失了,这个世界上就只剩下了人。 所谓的神,就是大巫。 巫,在中国古代是非常特殊的一群人,他们能呼风唤雨,上天入地,率领百兽,号令群鬼,知晓过去,占卦未来,无所不能,因而被尊称为神,当时几乎所有氏族战争中都有巫的身影存在,相传黄帝能打败蚩尤,便是得到了十位通天大巫的支持,相应地,巫在统治者身边也获得了崇高的地位,甚至隐隐凌驾于统治者之上。 黄帝身边的伶伦,也是一名通天大巫。 张天一说:“黄帝让伶伦在洪崖之顶埋下十二根竹管的时候,就已经有了绝天地通的打算了。” 小叔叔听了张天一的讲古,渐渐地明白了绝天地通是怎么回事。 巫的通天之能是来自于律吕。他们施展巫术时,戴面披羽,手舞足蹈,吟哦呼唱,以律吕的变化来引导天地法则发生变化,从而达到他们想要的目的。在当时,律吕与天地法则都掌握在巫的手中,普通人无法触及,就连黄帝也不得而知。 黄帝要求伶伦把律吕和其中的天地法则留在洪崖之上,实际上就是要求巫交出律吕与天地法则。 黄帝在十巫帮助他打败蚩尤的时候就已经意识到了,巫的能耐太大了,权力也太大了,就算十巫现在是站在他这一边的,但下一次战争又会发生什么?如果他要维持自己的统治,就必须要削弱巫的力量 他不能再让巫继续独掌律吕。 伶伦没有拒绝黄帝的要求。巫虽有通天之能,但稀少的人丁决定了他们必须依附统治者而生。更何况伶伦很清楚,巫的血统与人有别,就算普通人掌握了律吕,没有巫的血统,也无法发挥出通天之能。 但是伶伦没有想到的是,黄帝并不是想要得到巫的通天之能。 洪崖是一个很特殊的地方。 它的真正写法,是洪涯。 洪涯,就是洪荒的边际,是时间开始的地方,是这个世界的尽头,也是两个世界的交界之处。 黄帝的计划,从他选择了洪崖这个地方,就说明了他一开始就不是想得到巫的通天之能,而是想要断绝巫的通天之能。 而黄帝也终于等到了颛顼的诞生,这名看似不受宠的曾孙是他与巫刻意通婚的结果,颛顼身上有四分之三巫的血统,他与他的父亲长相全都异于常人,却没有巫的能力可以掩饰自己的异相。世人都以为黄帝厌弃他这个孙子和曾孙,才将他们漠不关心地下放在边界之地,却不知黄帝早就注意到了颛顼在乐律上所展示的天赋,将绝天地通的重任暗中交给了颛顼。 黄帝的计划在暗中进行,颛顼也没有辜负黄帝的厚望。他以八方大风承云曲驯服了八条巨龙,并在杀死了无数头巨鳄之后,以它们的皮革制成了一架巨大的鼍鼓。 这个时候,颛顼也已经是个老人了,无力再擂动鼍鼓。 颛顼带着他的孙子重、黎来到洪崖的山脚下,命令重、黎擂动鼍鼓,颛顼奏唱八方大风承云曲,驱动八条巨龙去撕扯两个世界的边界,撕扯了足足一年之久。 在这一年之中,天地震颤,闪电炸裂,黄钟尽毁,瓦釜雷鸣。 八条巨龙力竭而亡,而洪崖之顶上的十二根竹管则消失在另一个世界中。 黄帝绝天地通的计划终于在颛顼的手中完成,一共经历了五代人。 这个计划的成果,则影响了后世无数代人。 神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人成了绝对的统治者。 为此,黄帝不惜让真正的律吕永远失落在另一个世界。 巫失去了律吕,也就失去了通天之能,当他们再次戴面着彩,踏摇起舞,吟哦念唱之时,他们已经无法再施展神通,只能供人取笑娱乐了。 他们一部分成了司乐的龠人,另一部分则成了优伶,也就是俗称的戏子。 他们从高高在上的神,变成了最低贱的人。 张天一说:“过去把人分五等,一等贵籍、二等良籍、三等商籍、四等奴籍、五等贱籍,伶人戏子就是第五等的贱籍,比娼妓奴隶还要低一等,这就是巫的下场。” 小叔叔听得心情沉重,一时说不出话来。 张天一望着远处的山顶,说:“好在张氲终于找到了鸾祖宫。” 小叔叔说:“那不是鸾祖宫的一个倒影吗?” 张天一说:“你忘了这里是什么地方?” 洪涯。小叔叔明白了,这里是两个世界交接的地方。 律吕已失,张氲没有办法像颛顼那样再把鸾祖宫给拉回来,但是他用了某种手段,让鸾祖宫的倒影每隔十六年会出现一次,以此为坐标,在两个世界最接近的时候,打开一条缝隙。 这个缝隙,就是从戏楼底下的山门中穿过的那条路。 张天一说:“穿过山门,就能进入到真正的鸾祖宫,但只能容一个人进去。” 就算人能进入鸾祖宫,鸾祖宫无法归位,律吕也无法回归这个世界。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但是进入鸾祖宫的这个人,却能掌握律吕。 这个掌握律吕的人,会被称为勾云吕,这是古代大巫的称呼。 勾云吕的使命,就是将律吕重新带回这个世界。 这是张氲从唐朝开始做下的布置,但是至今还没有成功。 “巫统。” 张天一还没有开口,小叔叔就已经想到了:“伶伦当年肯答应黄帝把律吕留在洪崖顶上,是因为他料定了光有律吕,没有巫统,人也达不到巫的通天之能。” 巫的氏族人丁稀少,才不得不依附统治者而生,如今经过了数千年的通婚,巫的血统更加稀释,这个世上已经没有什么纯正的巫统了。 “也不光是关乎巫统。”张天一说,“颛顼有四分之三的巫统,但他仍然要借助鼍鼓和巨龙之威,才在两界之间撕出一道裂口,将鸾祖宫推落到那一边,如今要把鸾祖宫从那一边拉回来,难度就更大了。就算有通天之能的大巫,也得等机缘。” 这个机缘,就是阴船。 关于阴船的这一段,我看得不是太明白,小叔叔记的是“月入黄泉,阴船出没,咸池钓三星,五车过天关”之类的话,看起来像是跟天象有关,如果周易还在的话,他应该能看懂,我只能大致猜测这是个非常特殊的天象,每隔数百年才会出现一次。 那段话大致的意思,就是在阴船出没的这个日子里,只要成为勾云吕的那个人能把阴船给唱出来,阴船就能把鸾祖宫从那个世界给拉回来。 过去那么多年里,阴船出没的日子一共有九个,但那九个勾云吕都没能把阴船给唱出来。就算掌握了律吕,他们也没能达到当年大巫的通天之能,可以驾驭住阴船。 张氲的后人仍然在寻找下一个可以唱出阴船的勾云吕。 我看到这里,还是不明白阴船到底是个什么东西。我小的时候,我小叔叔给我讲过一个很吓人的故事,那里面也有个死人船,我隐隐觉得这当中应该有什么关联,只是我小叔叔的笔头功夫跟他讲故事吓唬我的水平相差实在太远了,他那个酸溜溜的半文不白的写法把我给看晕了,我当时竟然一时没看出来。 但是关于张天一这个人的身份,我倒是渐渐看出来了。 张氲的布置,是让鸾祖宫的倒影每隔十六年出现一次,但鸾祖宫的山门却只在有阴船出没的年间才会打开。这个打开山门的门法就掌握在张家后人的手里,换句话来说,每次鸾祖宫现世,都是张家后人在背后主持,他们有权决定勾云吕的人选。 这一年鸾祖宫的庙会,主事的就是张天一,他也是张家后人。 我甚至有些怀疑,张天一,更确切地说,是张氲这一族人到底是不是真的姓张。伶伦登仙之后,张氲这个道士突然在唐朝出现,一生的足迹几乎是与伶伦重叠的,历史上甚至分不清两个洪崖先生。而张氲毕生所求,就是让鸾祖宫重新现世,把失落的律吕带回人世。一千多年后,他的族人还在坚守这个使命。 而且我后来才知道,每次阴船出没,张家的人都要付出极大的代价。 只有一种人才会有这样的执着,历经千年,不惜牺牲,也要把律吕给找回来。 因为律吕就是由于他们祖先的过失,才会失落在另一个世界。 伶伦的姓氏被用来命名最卑贱的戏子,优伶这个称呼,对伶伦一族来说是一个极大的羞辱,对伶伦本人更是一种极度残酷的讽刺:正是因为他按照黄帝的要求,把律吕留在了洪崖之上,才会导致律吕失落,巫从高高在上的神沦落为卑贱的伶人。 伶是一个几乎失传的姓,我猜想伶伦的族人应该是羞于再使用这个姓,所以在历史中改换了姓氏。他们唯有把失落的律吕找回来,才能洗刷这一族人的耻辱。 张天一,他真正的名字应该是伶天一,他是伶伦的后人。 张天一说:“阴船出没千年难逢,但就在这一百年里头,就有两个阴船出没的日子,是极其难得的好机会。” 小叔叔看着远处的鸾祖宫,也明白过来了:“今年就有一个阴船出没的日子。” 张天一说:“三天之后,鸾祖宫的山门就会打开,有一个人能进入鸾祖宫,成为勾云吕。这对很多人来说也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我家没有人唱戏,所以小叔叔不知道,鸾祖宫的庙会,在民间是很有名的,但凡是带点巫统的戏班子,都在盼着鸾祖宫开山门的那一天。 勾云吕的身份在古代就是通天巫,是很尊贵的。就算唱不出阴船来,勾云吕在巫统里也有很高的地位,巫统里还是有很多能人异士的,勾云吕能差遣这些人,就能办成很多事,这是一个在巫统里有至高权力的身份象征。 每次鸾祖宫开山门,都会有很多人来争勾云吕。 “今年庙会一共来了十九个戏班子。”张天一说,“像是清江柏家的木头班,盐水郑家药发班,渔峡熊家班,梅山邓家,驴皮老樊,秋胡戏班……这几个都是很古老的巫统世家,这些年也都出了几个了不起的后辈。” 另外还有唱莲花落的上虞倪家,就是小叔叔在那屋子里见到的那几个道士,还有四个道士是从海南仙屯来的,是唱斋戏的,也是巫统。道士唱情走的是术法那一路,术法是在律吕失落之后出现的,最初是巫统用术数来推演天地法则的一套东西,张氲就是道士,历史上有好几个出名的道士都是巫统。 张天一告诉小叔叔,这些人都是来争勾云吕的。 小叔叔终于明白那屋子里的人为什么都用不善的眼神看他了。他们以为他也是来争勾云吕的。 “其实很多人都反对我请你来。”张天一说,“你不是巫统,却偏偏是杀兔仙的命格,我不能不请你,但就算你争到了勾云吕,恐怕也难以服众。” 我看到“杀兔仙”三个字,突然意识到,小叔叔早就知道自己是杀兔仙的命格,但他偏偏不许别人说他是杀兔仙,一说他就动气,也不知道是为什么。 果然,小叔叔一听到“杀兔仙”三个字就发作了,冷笑着说:“原来我这种命格还有人稀罕,我倒是不稀罕那什么勾云吕,你有本事就把我的命格拿去,我还要谢谢你哩。” 张天一说:“命格这种东西是拿不走的。你的命格放在普通人身上是很不好,但你真的就打算一辈子做个普通人了?” 小叔叔冷笑着不说话。 张天一说:“你十七岁考进县剧团,今年二十二岁,在第二演出队已经待了五年,至今还没有个正式编制,去省里汇演评奖永远轮不上你,工资也只有别人的一半,以你的本事,本不该混得那么差劲。” 小叔叔哼了一声,说:“我混成什么样,是我自己乐意。我就爱在二队待着,唱到哪儿是哪儿,想怎么唱就怎么唱,叫我去一队看人脸色唱戏,我还不乐意咧。” 张天一说:“那我就跟你实话实说吧。你自己算过命,也知道杀兔仙是掌律吕的,只要律吕归位,你就是万人之上的显赫之命,但只要律吕一天不归位,你就永远只是一颗囚星。我也算过你的命,你非但一生孤绝落魄,而且活不过三十六。” 小叔叔说:“那也是我自己的命,你管得着吗?” 张天一说:“只要你能争到勾云吕,唱出阴船来,让律吕归位,你就能改命。我不管那些人反对,执意要请你来,就是想给你个把命握在自己手里的机会。” 小叔叔冷笑着说:“那你倒是好心。” 张天一笑笑,看着远处的鸾祖宫,突然说:“过去一千多年里,阴船出没的日子只有九个,九个勾云吕都没能唱出阴船,让律吕归位。这一百年里,却突然有了两个阴船出没的日子,还挨得很近,这其实不是什么好事,因为再接下来的一千年里,阴船很可能不会再出现了。” 小叔叔明白了,这一百年就是律吕归位的最后机会。 就算是张家后人,也无法确保自己在一千年之后,还能守得住鸾祖宫的倒影。 今年的鸾祖宫庙会,最后争到勾云吕的那个人,就是律吕归位的关键。 之前的九个勾云吕,都是巫统,但都没有杀兔仙的命格。 小叔叔是天生的杀兔仙,却不是巫统。 勾云吕是通天巫的身份,巫统是不会承认一个没有巫统的人当自己的通天巫的。 但是张天一仍然一意孤行,要把律吕归位的最后机会赌在小叔叔的身上。 小叔叔沉默了很久,最后问:“要怎么争勾云吕?” 张天一笑笑,他知道像小叔叔这么心高气傲的人,是不会真的甘心在农村唱一辈子戏的。这世上有谁不想出人头地?有谁知道了眼前就有个做人上人的机会,还能甘愿过原来的日子?嘴上说得再清高的人,心里也敌不过这种诱惑。 就算是黄帝,为了维护子孙后代的统治,打压巫统,不也宁可让世间失了律吕,乱了天地法则,让无数人丝毫不知自己就生活在虚无黑暗中,无知无觉地度过了几千年时光? 只有律吕归位,这个虚伪的世界才能得到修正,巫会重新成为高高在上的神。 是要做高高在上的勾云吕,还是在没有律吕的世界里做个一生孤绝的杀兔仙—— 张天一在见到小叔叔之前,就知道他是不会选错的。 张天一指着鸾祖宫的山门,对小叔叔说:“三天之后,只要你有本事站在山门的戏楼上唱戏,你就能进入鸾祖宫,成为勾云吕。” 张家给小叔叔安排的戏棚子,是在半山腰的台阶下,离山门最远的位置。 从半山腰开始,通往鸾祖宫山门的这一路上,两边都有戏棚子。 离山门最近的一个戏棚子是渔峡熊家班的。熊家是专门唱仙倡会的,也叫仙倡戏,曹操写过三首《气出倡》,写的就是演仙倡戏的情景。上一个勾云吕就是出自渔峡熊家班。 渔峡熊家班之后,依次是清江柏家木头班,盐水郑家药发班,梅山邓家班…… 戏棚子离山门的远近,是按照巫统的高低来排的,越是古老的巫统世家戏班,巫统越纯,就可以排在越靠近山门的位置。 巫统没那么纯的戏班子排在后头,就要靠本事唱对台戏,有本事唱过自己上头的戏班子,就能往前挪一个戏棚子,就这样一个个戏棚子往前挪,来接近山门。 三天之后,谁能待在离山门最近的那个戏棚里,谁就有资格上山门的戏楼唱戏。 每个戏棚子前面都有一个粉笔画的白框,来听戏的人就站在白框里,两个戏班子唱完对台戏之后,就数白框里的人数,哪个白框里的人多,就算哪个赢。 越靠近山门的位置,来看戏的人就越多,人挤人的,热闹得很。 小叔叔没有巫统,所以被安排在了最后一个戏棚,位置很差,几乎没人经过。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张天一虽然看好小叔叔,但他也要按规矩办事,让一个没有巫统的人来争勾云吕,是千多年来头一回,已经是破格了,也是卖了张天一这个主事的面子。 但张家也不是只有张天一这么一个后人,张家也有明争暗斗。 就算张天一看出了这个戏棚子的安排是有人跟张家里头的串通好了,在故意刁难小叔叔,他也没办法再多说什么了。他已经顶了很大的压力了。 小叔叔看明白了这是怎么回事,就忍不住在心里冷笑:原来这个世界到哪儿都一样,都要论资排辈,空有一身本事的反倒招人嫉恨,在哪儿都受人排挤。 小叔叔看到自己前头的一个戏棚子,是合阳的一个线戏班,叫郭秃班,已经装好台了。戏台前拉了个一人高的帏帐,一个人站在帏帐后的条板上,六个伴奏的乐师坐在戏台边上,马锣一敲,铮子一打,帏帐后面走出来一个武生,只有一米不到高,身下骑着马,马也只有一米不到长,武生到了台上,一个鹞子翻身下马,搁腿拔剑亮相,一气呵成,张嘴开始唱:“习文演武论兵戈,赤心耿耿保山河。本帅,姓伍名员,双称子胥,范城阵守,今天带马查城……”唱的是《范城关》。 小叔叔哼了一声。他看出来这个武生是个线猴儿,做得很精巧,身上关节很多,每个关节上都有一根丝线,每根手指头都能跟真人一样动起来,再加上线猴儿身上的线跟帏帐一样都是黑色的,几乎看不见,所以才会看起来跟个活人一模一样,以假乱真。但正主儿却是藏在那帏帐后头,只有一个人,要又操线又唱戏,还要跟线猴儿的口型一丝不差,吃的是个一心多用的功夫。这个人的功夫虽深,能把武生操弄得跟真人无异,但在小叔叔看来,这也只是雕虫小技,没什么可稀罕的。 这个郭秃班的戏棚子前,来看戏的人也稀稀拉拉的没有几个。 却见帏帐后面接连不断地走出来一个个小人,生旦净末丑,神仙老虎狗,什么行当都有,最多的时候,台上同时上来九个线猴儿,六个龙套两边站,中间生旦净轮流做唱,众声齐合,丝毫不乱。小叔叔不由得“噫”了一声。因为他知道自始至终,帏帐后头都只有一个人,这个人不仅能同时操纵九个线猴儿,还是个全把式,一个人能唱全本戏,这就有点真本事了。 郭秃班的戏棚子前画着的白框里,站着看戏的人也渐渐多起来,都鼓掌加好。 小叔叔觉得有趣了。他现在看出来了,这些来看戏的全都不是人,当中还混着几只黄皮子,有一个样子像是马虎(大概是指山猫)变的,耳朵尖上有两根翎毛,还有一些小叔叔都叫不出名字来的东西。 原来鸾祖宫的庙会,唱戏的是人,看戏的却不是人,这大概是为了防止有人作弊收买操控观众。人可以用钱收买,这些不是人的东西都已经修炼得快成仙了,自持身份,只管听戏,是绝不会被收买的。 小叔叔站在郭秃班的戏棚子前看了一会儿,就回到了自己的戏棚子。 他的戏棚子前的白框里还一个人都没有,戏棚子里也空荡荡的,不要说文武场面了,连个开场锣鼓都没有。 小叔叔也不急。他反正是要唱对台戏的。对台戏要对起来,就是两个台要唱一模一样的戏,这样才能一决高下。马锣铮子胡弦板儿,这不前头戏棚子里都有吗? 只是这出《范城关》,却恰好是小叔叔从来没唱过的戏。 郭秃班的线戏是线腔,是个很冷僻的唱腔,小叔叔过去也没怎么接触过。 小叔叔心里也清楚,张天一表面上对他很是看重,但他让黄五娘来请自己唱戏,只请了小叔叔一个人,故意不请演出队的人一起来,也不给他安排伴奏的乐师,就是要考他的本事。这说明其实张天一的心里,未必像他嘴上说的那样认定了小叔叔就是勾云吕的人选。 把小叔叔安排在这么个偏僻的戏棚子里,虽然不是张天一的本意,但他身为主事的,真的要做调整,别人也拦不住。张天一没有动作,就是想借此机会看清楚,这个没有巫统的杀兔仙究竟有多少真本事,是不是真的跟传说中的一样,能无师自通,天下所有的戏都只听一遍就会唱。 小叔叔先前去郭秃班的戏棚子,并不是单纯是去打探敌情的,他是去偷师的。 小叔叔在郭秃班的戏棚前站了小半个时辰,已经知道了线腔的《范城关》是怎么个唱法。 小叔叔回到他自己空荡荡的戏棚里,先是闭目养神,耳朵捕捉着郭秃班的动静,突然双眼一睁,开始唱: “一块青石空中悬, 三皇治世他为天, 痴聋咽哑偏富贵, 精细伶俐攒空拳, 世间多少不平事, 不会为天强为天了——” 小叔叔唱完正生唱正旦,唱完正旦唱花旦,唱完花旦唱净旦,唱完净旦唱老生……他身上只有一件白衬衫,一条蓝布裤,脸上也没化妆,但别人看他摆须长叹嗟,就看到了满腹愤懑的伍子胥,看他扶头频摇首,就看到了满头珠翠的千岁娘娘,看他斗眼纵眉子,就看到了满腹坏水的费无忌……戏台上只有他一个人,但是他身后就是范城关,身前就是千军万马,到处都是旗帜飘扬,杀声震天,云起雪飞,满地苍茫。 小叔叔的戏棚子前渐渐站住了人,站在郭秃班戏棚前白框里看戏的人,开始往小叔叔的戏棚子那边走。 郭秃班在帏帐后头操纵线猴儿唱戏的是当家郭老四。郭老四要顾着线猴儿,看不了戏棚外的情景,心里还不算太着急,戏台上的伴奏乐师开始急了。小叔叔的嗓子亮,他跟郭老四唱一模一样的唱段,要压过郭老四,起嗓就故意高了半个音,再加上小叔叔不知道后面的唱词,是要郭老四先开口他再唱,就比郭老四要慢半拍。他的声音盖在郭老四的声音上头,郭老四还能勉强稳得住,底下托腔保调的两把板胡稳不住了,不知不觉跟着小叔叔走了,调子越来越高,唱得郭老四满头大汗,只恨自己在帏帐后头,连个眼神也没法给。 板胡跟小叔叔走了,打砧子(一种小锣)的也稳不住了,也开始跟着小叔叔走。 这回郭老四是真的急了,他操线猴儿的动作是跟着砧子走的,他要控住那么多只线猴儿,加在一起好几百条线,不是在手上,而是在身上,是靠全身的气劲在动。他全身的气劲怎么动,就看砧子怎么打,砧子一乱,郭老四的气也乱了,台上的线猴儿全都开始发抖。 郭老四也稳不住了。 只听小叔叔唱到“范城关下枉死鬼,不会为人强为人”的“人”字,郭老四的三个线猴儿撞在一块儿,身上的线全都缠在一起,瘫倒在台上,不会动了。 帏帐掉了下来,郭老四光着身子站在戏台上,浑身上下冷汗涔涔。 其实这个时候小叔叔已经赢了。他戏棚前白框里的人已经超过了郭秃班戏棚前的人,外加上郭老四三个主要的线猴儿线缠在了一块儿,一时半会儿根本解不出来,郭老四也不可能再唱下去了。这时小叔叔要是停下来不唱了,给郭老四一个面子,郭老四一定对他心悦诚服,小叔叔再说几句谦虚的话,两人说不定还能交个朋友。 可我小叔叔偏偏不是这样的人,他一旦唱得兴起了,根本不会去管别人的想法。更何况这是小叔叔在鸾祖宫庙会上唱的头场戏,是他的亮相戏,他一方面是想着要把自己的真本事给亮出来,镇一镇场子,不要让那些巫统戏班小看了他;另一方面就是他从昨晚上到现在憋了一肚子的气,他不找个机会发泄出来,那就有鬼了。 于是郭老四就倒了霉。只见小叔叔继续唱下去,非但郭秃班戏棚前的人一个个都跑到了小叔叔的戏棚前,就连他台上的线猴儿也一个个都挣脱了线,跳下戏台,跑到了小叔叔的台上去了,小叔叔嘴里怎么唱,它们就在台上怎么演,演出来的花样比在郭老四手里还要多。 郭秃班的戏匣子里一共有三十六个线猴儿,三十六个线猴儿全都被小叔叔给唱走了。小叔叔根本没意识到,这对郭秃班来说其实是极大的羞辱。他记下这些事的时候是非常得意的。 郭老四神色惨然,亲自去小叔叔的戏棚认输,表示愿意让出他的戏棚,小叔叔才把线猴儿还给了他。 小叔叔就这样唱了三天三夜,一个个对台戏唱过去,一直唱到了离山门最近的那个戏棚子。以他做事不留余地的为人,自然也把一个个巫统戏班全都得罪了个遍。 这个过程小叔叔记得很详细,包括每个戏班的行腔运调,每个人有什么本事,当时唱的是什么戏,他都记了,很多戏文里还特意标了工尺谱。我后来才发现他记的这些东西对我是非常有用的。这其中也有好几场对台戏是唱得非常惊心动魄,小叔叔也赢得十分艰难,但我在这里就不一一复述了。 鸾祖宫庙会的第三天,小叔叔终于站在了山门的戏楼上。 他要在山门的戏楼上从白天唱到晚上,到了那一刻,鸾祖宫的山门就会打开。 小叔叔站在戏楼上唱戏的时候,从远处飞来了一千只小话皮子,盘旋在戏楼的周围,紧接着又飞来了黄鹂、柳莺、绣眼、蜡嘴、白眉、银喉、金腰燕、大仙鶲……还有很多根本叫不出名字的鸟儿,不断地飞来停在戏楼上,停在小叔叔的身上,把戏楼装点得花花绿绿的,给小叔叔的身上也披上了一件长长的斑斓的织锦羽衣。 小叔叔不断地唱,鸟儿就不断地飞来,戏楼上停不下了,就一群群地在天空中盘旋啁啾,就像无数根弦儿,无数把琴瑟,无数支笛子,无数个银铃,无数口金钟,合着小叔叔的调子,把小叔叔的歌声不断地放大,不断地扩散到无边无际的天地之间。 无数鬼魂站在山门前的戏楼下听小叔叔唱戏,从洪崖的半山腰一直站到山顶上,把整个儿洪崖都站满了。各种叫不出名字的动物也都变成了人的模样,站在鬼魂当中,如痴如醉地听戏,一遍又一遍地叫好,就连所有的树木都在瑟瑟作响,所有的白云都停留在戏楼的上空,似乎就连它们也来听戏听得走不动路了,似乎整个天地都在给小叔叔叫好。 我猜这是小叔叔一生当中最风光、最得意的时刻了。 但不知道为什么,我看到这里的时候,只感到十分的孤独和凄凉:在我小叔叔最风光、最得意的时候,是没有一个人在为他高兴,为他叫好的。 环绕在他周围的,只有无数的鬼魂,无数的野兽与飞鸟。 那些巫统的戏班子都已经离开了洪崖,脸上带着愤恨与不满。他们不愿意看到一个没有巫统的外人当上勾云吕,他们宁可错过了鸾祖宫开山门这个千载难逢的时刻,也不想留在那里看小叔叔的风光。 张天一送别了巫统戏班,站在山脚下,眺望着鸾祖宫的山门,脸上露出微笑。我想在这一刻他的心中应该是非常满意的:他看中的人即将成为勾云吕,律吕即将归位,祖先数千年来受到的耻辱将在他的手里得到洗刷,巫会重新成为神,他作为最大的功臣,将在众神之中列居高位。这个安排之中最妙的一点是,带回律吕的勾云吕并不是巫统,勾云吕得不到巫统的认可,就无法威胁到他的地位。 张天一没有想到后来会发生变故。 那个时刻终于到了。无数的飞鸟冲上天空,群鬼与百兽匍匐在地,数万盏灯同时亮起,从天空照落的最后一道霞光中,鸾祖宫的山门缓缓打开。 小叔叔穿过山门,步入鸾祖宫。 小叔叔没有详细去记他进入鸾祖宫之后发生的事,只是简单地记道,他在鸾祖宫中见到了一只巨大的鸟,化成一位身披鸟羽的画眉老人。 小叔叔走出鸾祖宫,从他回到这个世界的那一刻起,他就成了勾云吕。 律吕已在他的心中。 第五十一章 活戏本(3)囚星 我看到这里的时候,曾晓琴回来了。 我才发觉外面的天色已经昏黄,我整个人饥肠辘辘。不知不觉,我已经坐在那里看了一天的活戏本,当中我非但没有吃饭喝水,甚至都没起来上过一次厕所。 曾晓琴叫我去洗手吃饭。她从外面带了几个炒菜回来,从塑料袋里拿出来,嘴里哼着歌,用盘子盛了一一摆在桌上,还有一大碗米饭。我看到菜里有个牛宝,就猜到这是她客人跟她完事之后,请她在外面吃馆子吃剩下的菜,她当好东西给打包带回来了,心里一阵恶心,就想跟她说我不吃了,但终究还是敌不住饿,站起来去洗手了。 我从厕所回来,发现曾晓琴正拿着我随手倒扣在桌子上的活戏本在看,心里一急。好在曾晓琴对书这种东西完全没兴趣,只是随手翻了两下,就扔还给我,说:“你怎么还看这种算命的东西?” 我愣了一下,低头一看,原来曾晓琴翻到的那一页上正好写着“月入黄泉,阴船出没,咸池钓三星,五车过天关”这些话,连忙问:“你懂这个?” 曾晓琴说:“我不懂啊,我就是看那些东西很像方仙姑打玄讲么。” 方仙姑是旧柳渠路上一个很有名的算命先生,是个男的,我在读县中的时候就知道他,那时他还是五金厂的职工,现在应该已经退休了。平时他会很正常自己骑个自行车去上班,但是每个月有几天他必须待在家里,这个时候就是他被方仙姑上身了(方仙姑应该是某种成精的动物,但具体是什么动物我也不太清楚),那几天他白天不能出门,晚上月亮出来了他才出来,整个头用布带紧紧缠住,脸是不给人瞧的,就留两个眼睛孔看天,一条嘴巴缝说话。每到这个时候就会有很多人去旧柳渠路找方仙姑问事情,基本上都说得很准。我没去凑过这个热闹,但是曾晓琴经常去,她说现在很多人都去找方仙姑算彩票号码,方仙姑不会直接告诉你该买什么数字,但是他会讲一些类似这种带颜色数字的古话,你要自己去悟,据说有人真的悟对了,中了大奖,但曾晓琴的运气就差点,好几次都悟错了一两个数字,跟大奖擦身而过。 我听曾晓琴说了,才知道原来方仙姑是这样看天算命的,怎么感觉上像是糊弄人的。原本想去找方仙姑问问“月入黄泉,阴船出没,咸池钓三星,五车过天关”这些话是什么意思的念头顿时就打消了。 曾晓琴突然说:“对了,你那个本子上写的杀兔仙,方仙姑也提到过。” 我这个时候对方仙姑已经不感兴趣了,随口问:“方仙姑说杀兔仙是啥?” 曾晓琴说:“杀兔仙就是天牢里的囚星,是个暗星,别人看不到,只有方仙姑才看得到。杀兔仙出来的晚上,方仙姑是不说话的,你等一晚上他也不会跟你说话。” 天牢就是天牢星,我听周易讲起过,天牢星有九颗,古代卦书里叫贯索九星,贱人之牢,就是专门关卑贱之人的牢狱。 我之前看小叔叔的活戏本里提到杀兔仙是掌律吕的,还不明白为什么掌律吕的命会那么差,原来这颗星的位置是在贯索九星里。周易说过,被贯索九星套住的人,命夭孤克,性刚烈强,不但自己命不好,还会克死身边的所有人。 难怪张天一说小叔叔一生孤绝,最后活不过三十六岁。 难怪小叔叔一听到别人说他是杀兔仙就要动气。 张天一的话,最后还是应验了:我的小叔叔确实没有活过三十六岁,非但死得不明不白,而且死了之后还被永远地困在了那个世界里。 我的心里突然一阵难过。 原来小叔叔一辈子都没摆脱天牢之中囚星的命运,一生困顿,死也不得自由。 但张天一明明说过,只要小叔叔能唱出阴船来,律吕归位,他就能改命。 杀兔仙会星光黯淡,沦为囚星,是因为律吕的失落。 只要律吕归位,杀兔仙司掌律吕,就是大富大贵之命。 如果小叔叔在我小时候说的那个故事是真的,他是唱出阴船来的,为什么…… 我端着碗想得出神,筷子停在半空中,盯着曾晓琴脸上的一颗痣发呆,突然之间想到一件事,不禁浑身发冷。 我自己也是杀兔仙的命格。 囚星的命运也在我的身上应验了:我的父母,我的奶奶,小叔叔……我所有的亲人都已经不在人世了。 就连周易也被我给害死了。 原来我的孤独是命中注定的,但凡跟我亲近的人早晚都会被我克死。 我看着曾晓琴的脸,双手发抖。 曾晓琴用筷子戳了下我的脸,说:“你怎么跟方仙姑一样,一提杀兔仙就怕?” 我定了下神,问:“方仙姑为什么怕杀兔仙?” 曾晓琴说:“方仙姑说杀兔仙从天牢里出来了,天下就要大乱了,所以他要牢牢看住这颗星……还有些别的话,我就听不懂了。” 杀兔仙从天牢里出来,那就是律吕归位,要是巫统真的恢复了过去的通天之能,那天下确实要大乱了。我觉得方仙姑看天还是有点本事的,并不是单纯糊弄人,也许我真该去问问他阴船出没那几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可我还是有一件事不明白:我跟小叔叔的生日差得很远,他生日是在年头,我在年尾,我跟他生辰八字完全不一样,为什么我也会是杀兔仙的命格? 我再继续问曾晓琴也问不出什么来了,曾晓琴被我问得不耐烦了,说:“我要是能懂方仙姑说的话,我买彩票早就中大奖了。”一扭头去洗澡了。 曾晓琴洗完澡出来就嚷着要关灯上床睡觉,我脑子里乱得很,根本没心思跟她那个,就借口拉肚子,拿了活戏本去厕所里开了灯继续看。 活戏本后半部分的内容很乱,不像前面有大段的戏文,很多都是无头无尾的白话,我翻到最后几页,那部分应该是我小叔叔眼睛瞎了之后记的,没有我在他身边,他写的字都重叠在了一起,很难辨认,我看了很久才看懂,看懂之后,我整个人恍惚了很久,久久无法面对他写的这些东西,我希望这一切都是假的。 我希望这整个活戏本里的东西都只是我小叔叔编的戏文,就跟我小时候他讲给我听的那些故事一样,都是他故意编出来吓唬我的东西。 但我知道这个活戏本里的内容是真实的,我的小叔叔应该也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才决定把一切都写出来让我知道。他把这一切写下来的时候应该也十分痛苦。 我要把这一切整理出来,再复述一遍,也感到十分痛苦,中间好几次胸闷得透不过气来。我至今无法理解为什么这一切会发生在小叔叔身上,会发生在我一家人身上,难道这真的是命吗? 我还是长话短说吧。 我的小叔叔成为勾云吕之后,还是回到了县剧团的第二演出队。 张天一送小叔叔离开洪崖的时候,对小叔叔说,只要小叔叔愿意,他可以把小叔叔弄到省剧团去。离阴船出没的日子还有半年时间,这半年里头,不管小叔叔有什么事都可以来找他。 小叔叔这个勾云吕虽然得不到巫统的承认,但他张天一是认的,他张天一认了,张家的人也得认。小叔叔差遣不动巫统,但张家的人会站在他背后支持他。 张氲是青城真人,在民间一直有很多信徒,张家后人在世俗的势力也很大。 一辆大红旗开过来停在张天一身后,两个警卫员跳下来打开车门。张天一请小叔叔上车。他很知道怎么不动声色地向小叔叔展示自己的势力究竟有多大。 小叔叔这辈子还是头回见到大红旗。当时这种车全国都没几辆,都是给首长坐的。普通人不要说坐过,就连见都没机会见着一回。 小叔叔平时跟演出队外出,都是跟戏箱子和人一起挤在拖拉机车头拉的拖车里,他这辈子根本没坐过小轿车,更加不要说大红旗了,就算他想装出一副见多识广的气派来,但他猫着身子不知该怎么钻进车厢的样子到底还是露了怯。 张天一面带微笑,动作熟练地上了车,把小叔叔给看着。 小叔叔好不容易坐进车里,白脸憋出一层薄红,为了掩饰尴尬,把大红旗的真皮坐垫给拍着,说:“这车比我平时坐的车可要小多了。” 张天一笑笑,说:“美国轿车的车身大,宽敞,你要是不喜欢大红旗,我以后给你弄一辆美国轿车?” 小叔叔哪里知道什么美国轿车,接不上话,扭头看着窗外,嘴里唔唔了两声。 张天一脸上笑意更深了,对小叔叔说:“其实只要你把阴船唱出来,律吕归位了,以你到时候的身份,想要什么没有?” 小叔叔终于把头扭回来了,把张天一给看着,也对他一笑,说:“我什么时候说过要把阴船给唱出来了?” 张天一的笑容僵在了脸上,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反问:“你说什么?” 小叔叔等的就是这一刻。 小叔叔说:“你请我来争勾云吕,我争到了,至于要不要把阴船给唱出来,那就要看我是不是乐意了——我现在告诉你,我不乐意!” 小叔叔的这段话一定已经在肚子里酝酿了很久,现在终于有机会说出来了,说得格外抑扬顿挫,就跟唱戏似的,把张天一给听得完全愣住了。 张天一完全没有想到小叔叔会拒绝把阴船给唱出来。 张天一从让黄五娘去请小叔叔开始,每一步都是设计好的,他既要让小叔叔觉得自己到处受到排挤,处处孤立无援,又要让小叔叔感到自己的才华受到器重,对他张天一产生知遇之恩,更是要让小叔叔知道,只有唱出阴船,带回律吕来,才能改变自己的命运,成为人上人。 就连用大红旗送小叔叔回去,也是张天一故意安排好的一步,他不仅要让小叔叔看到权力的诱惑,更要让他感觉到权力的震慑。他要煞一煞这个年轻人身上的锐气,让他清楚自己现在的身份只不过是个小县城里的临时演员,是个没见过世面的乡巴佬。张天一就是要让小叔叔在权力面前抬不起头来,只有这样,他才会迫切地渴望权力,迫切地希望尽快把阴船给唱出来,把律吕给带回来。 张天一觉得自己已经一步步逐渐把小叔叔给抓在了手心里,等到小叔叔坐上大红旗的时候,张天一觉得这个心高气傲的年轻人已经完全被收服了,应该一心想着怎么样把阴船唱出来才对,没想到居然从小叔叔的嘴里听到了这么一段话。 张天一还是太不了解小叔叔这个人了。 像小叔叔这么小心眼的人,张天一让黄五娘去请他,设下圈套,逼得他不得不到洪崖来,这第一步就已经把小叔叔给狠狠得罪了。以小叔叔锱铢必报的性格,我估摸着他去洪崖的这一路上就在寻思着要怎么报这个仇了。 更何况连我都看出来了,张天一是想要摆布小叔叔,小叔叔又怎么会看不出来?张天一觉得自己对小叔叔的态度已经够客气、够亲切的了,但他身居高位惯了,骨子里流露出的还是那种居高临下的态度,小叔叔又怎么会感觉不到? 张天一还想拿大红旗来压小叔叔,对他进行威逼利诱,这就更加把小叔叔给得罪狠了。张天一也不想想,小叔叔要是个肯低头的人,他能在县剧团混得那么惨吗? 先前张天一跟小叔叔讲那些话,小叔叔一直没怎么发作,我还感到奇怪,现在才知道了,原来小叔叔是一直在憋着这口气,他要一直憋到自己争到勾云吕了,才来狠狠地出这口恶气。 张天一还不甘心,语重心长地对小叔叔说:“你不唱出阴船来,律吕不归位,你的命就改不了……” 小叔叔说:“你自己都说了,你请我来争勾云吕,是要给我一个把命握在自己手里的机会。我的命好不好,那也是我自己说了算,轮得到你来说?我早就告诉过你,我这日子过得逍遥自在,我活得好着呢!我争勾云吕,就是为了不改命!” 张天一听呆了,不可思议地把小叔叔给看着,小叔叔对他一笑,笑得很恶毒。 张天一叹了口气,说:“你果然是个杀兔仙,孤僻邪谬,不可理喻。可你要知道,你要是不改命,你很快就连第二演出队都待不下去了……” 小叔叔冷笑着说:“这算是威胁?” 张天一说:“你放心,我奈何不了你,勾云吕得是自愿把阴船唱出来的,我只是提醒你,你命中注定会发生的事……” 小叔叔说:“我的命就不劳你操心了。我看今年阴船出没你就别指望了,你赶紧去找下个勾云吕吧。” 张天一和小叔叔已经无话可说。 小叔叔下了车,发现前面就是盐脚村,而且演出队还没离开盐脚村。 小叔叔到洪崖就走了半天路,又在鸾祖宫庙会上唱了三天戏,但是在盐脚村,时间却只过去了半个小时,就好像小叔叔争勾云吕的整个经历,都只是黄粱一梦。 小叔叔倒没有太吃惊。他坐在大红旗上的时候,特别留意了车窗外头,窗外山野寂静,景色平凡,一条笔直的公路穿过树林田野,路上一个人都没有。 小叔叔知道这不是什么障眼法。公路是真的,大红旗也是真的,只是不存在于这个时空里。 洪崖也不在这个时空里。 这是为什么张家能一直把持着勾云吕人选的缘故。除了张家后人之外,没有人知道鸾祖宫的影子到底藏在哪里。 但是现在小叔叔知道了。小叔叔成为勾云吕之后,领悟了很多事,他知道律吕的根本就是天地法则,而天地法则的根本就是时间。 时间是一种能量。 大巫的通天之能,上天入地,翻云覆雨,变幻无穷,就是操纵这种能量的结果。 张天一能够藏起鸾祖宫的影子,小叔叔怀疑他也掌握了律吕,甚至很可能是某一任的勾云吕——张天一的真实年龄绝对要比他表面看起来老得多了。 而现在,小叔叔也知道了鸾祖宫的影子在哪里。以他的本事,甚至不用等十六年,就可以让鸾祖宫的影子出现在这个世界上。 那个时候,小叔叔还没有想到要利用这一点跟张天一斗。 小叔叔的活戏本上的内容,到这里为止,还是很兴高采烈的。他非但争到勾云吕,出尽了风头,最后还给张天一找了大大的不痛快,给自己狠狠地出了口气,心里别提有多得意了,字里行间都透着快意。 小叔叔就这样兴兴头头地回到了第二演出队,继续过他嘴里“逍遥自在”的日子去了。这当中各种鸡零狗碎的事我就不提了,事情是发生在县剧团的一队去省城汇演,二队回到县城顶替一队演出的那个月里。县城里有个大赖子,绰号叫马大杆子,是个票友,天天来听戏,听着听着,听入了迷,居然男女不分,把小叔叔给看上了,天天给小叔叔献花,还追到后台去要跟他处朋友,被小叔叔给骂了一顿赶出来。 马大杆子这回也发现自己男女不分了,他还自称是打娘胎里生出来的老票友,台上是旦角还是反串都分不出来,当众丢面子丢大了,自己成了笑料,就把小叔叔给恨上了。他还是天天来看戏,但凡是小叔叔在台上唱戏,他就在台下喝倒彩,发出种种怪叫,嘴里还不清不白地侮辱小叔叔,弄得别人都没法好好看戏了。 小叔叔最见不得就是这种在台下捣乱的人。他勾云吕的本事虽然不见得当众在剧场里施展出来,但要惩治个赖子他还是做得到的。他瞄准了马大杆子座位上方有个吊灯,就故意在吊高嗓门的时候把灯唱得砸下来,正好砸在马大杆子的脑门上,把他砸得头破血流。马大杆子站起来就破口大骂,质问是哪个干的。 这时候小叔叔如果能管得住自己的嘴,不去争这一时的意气,或许就不会有后面那么多事了。但小叔叔偏偏就在台上连唱带做的,唱起来:“就是你祖宗我,把灯唱下来,叫你眼珠子放亮点,免得你老眼昏花不识老祖宗,把灯唱下来,叫你用血洗把嘴,免得你满嘴污秽熏死个人哪!” 剧院里的观众也都恨马大杆子捣乱,扰人看戏,但都怕惹事,敢怒不敢言,他们倒不真信是小叔叔把灯给唱下来的,但听到小叔叔在台上随口唱的这几句编得妙,都给他拼命鼓掌叫好。马大杆子当场也不敢犯众怒,跟那么多人对着干,撂下狠话,要叫小叔叔这辈子唱不成戏,就怒气冲冲地走了。 马大杆子自己没多大本事,他敢那么嚣张,其实是因为他舅舅是县里的大人物,平时才只有他惹别人的份儿,没人敢惹到他头上去。小叔叔这回算是在太岁头上动了土。马大杆子回去跟自己舅舅一顿哭,第二天红星大剧院就因为演出事故被勒令停演整顿了。就连县剧团的领导都被叫去挨了批评。 县剧团的领导很会抓工作重点,回来就找准了小叔叔。其实真要说这灯是被小叔叔给唱下来的也没人信,但小叔叔在台上骂人,破坏演出纪律是事实,光这一点就够严重处分了。县剧团领导再找第二演出队的人一个个谈话,鼓励他们主动揭发小叔叔平时还干了哪些坏事,没过多久,一张“关于第二演出队临时演员李圆明公然无视组织纪律,长期缺席排练,私拿群众钱财,私改剧目戏文,在表演中辱骂观众,破坏演出过程,在舞台上作风不正,勾引妇女观众,乱搞男女关系,破坏他人家庭……特此通报开除该革命演出队伍中的败类分子”的白字报就张贴在了剧院的公告栏上。 我看到这里,才知道原来小叔叔是被县剧团开除的。他在瞎了眼睛之前,就已经唱不成戏了。 我想到小时候,小叔叔是怎么跟我吹嘘他是县剧团的角儿,当年在台上有多风光的时候,心里不禁一阵难过。我猜想在小叔叔的心里,能在县剧团里当个演员,哪怕他始终没有拿到编制,始终只是一个临时演员的身份,对他来说也是一件很光彩的事,所以他才绝口不提自己被县剧团开除的事。 在那个时候,这样一个公开开除的处分通告是非常严重的,非但能让小叔叔一辈子唱不成戏,而且能让小叔叔一辈子找不到正式工作,一辈子抬不起头做人。 小叔叔被县剧团开除之后,也没脸回我们村子,就在县城待着,住在他大哥家里。他大哥年纪要比他大很多,在县城的一个小酒厂当酿酒师傅,一家三口住在酒厂的员工宿舍。小叔叔念书那会儿就是吃住在他大哥家里,学费也是他大哥给交的,他大哥天天押着他去学校,他才念到了高中。别人都说他大哥是把他当儿子养,一直到小叔叔考进县剧团了,不用他大哥管了,他大哥才放心结婚成家了,自己也有了儿子,那时已经五岁多了,一家人过着平平淡淡的小日子。 小叔叔住到他大哥家里之后,白天也不出门。县城就那么大点地方,小叔叔被开除的通告就贴在剧院售票处旁边的公告栏里,他这个演出队伍中的败类分子一下子就人尽皆知,走到哪儿都有人指指点点,比看戏还热闹。小叔叔白天在家里睡觉,醒了就借酒浇愁,反正他住的地方就是酒厂,有的是不要钱的酒,还是纯度很高的原浆酒。到了晚上,趁着街上没有人了,小叔叔喝得醉醺醺的,就一个人溜出去,在空荡荡的县城里到处游荡,他就这样昼夜颠倒,活得跟个鬼一样。 有一天小叔叔喝多了,没看天,出门出得有点早,就在街上遇到了马大杆子。 马大杆子带了几个赖子,把小叔叔给堵在巷子里,还准备看小叔叔的笑话。小叔叔这回没了顾忌,勾云吕的本事使出来,把马大杆子和那几个赖子都狠狠收拾了一番。马大杆子这回知道小叔叔的厉害了,但已经晚了。小叔叔成天没事干,就在街上堵马大杆子,遇上一回收拾一回。他的行踪十分不定,整个人神出鬼没的,弄得马大杆子白天晚上都不敢出门了,而且小叔叔收拾他的那些手段说出去都没人信,马大杆子有苦说不出,找舅舅也不管用,在县城几乎都要待不下去了。 马大杆子想出了个阴招。他收买了小叔叔念书时的几个老同学,四个人找小叔叔喝酒,给他的酒里下了药,把他给灌晕过去了。等到小叔叔醒过来的时候,嘴已经被堵上了,嘴里塞了一大块抹布,外面还用胶带缠了好几圈,把他的声音给完全封住了,手脚也都被捆住了,他勾云吕的本事使不出来了。马大杆子叫了几个赖子,一起把小叔叔给侮辱折磨了整整一天,还是不解恨,跑去酒厂放了一把火。 马大杆子去酒厂放火,未必是存了杀人的心。他应该是想要烧了小叔叔住的地方,让小叔叔滚出县城,滚回农村老家去,他才有安生日子过。但火一旦烧起来就不是人能控制得了的,尤其是酒厂里存放了大量的原浆酒,火势很快就蔓延开来,整个酒厂和周围的房子都烧起来了,根本没法救了。等到小叔叔终于恢复了本事,收拾了那几个赖子,再赶到酒厂去的时候,他大哥一家三口已经都被烧死了。 我看到这里,浑身冰冷。 我的小叔叔在活戏本里说的他大哥,就是我爹。我爹要比他大十三岁,别人都开玩笑说我爹过去是把他当儿子养的,所以我从小叫他不是叫儿叔,是叫小叔叔。 我的爹妈是被小叔叔给害死的。 难怪我奶奶从来不肯告诉我,为什么我爹妈在我五岁半那年就一起发散了。 难怪我奶奶一直恨我小叔叔是个唱戏的,一直用难听的土话诅咒他,骂他是个臭不要脸的戏子。 如果我的小叔叔没有去唱戏,没在戏台上扮个莺莺燕燕的花旦,就不会招惹到马大杆子这种人,又或者他被县剧团开除之后能忍得下这口气,没有去找马大杆子报复出气,我爹妈就不会被活活烧死了。我爹妈都是老实人,他们原本日子过得好好的,就算小叔叔被县剧团开除之后住在我家,天天喝酒,什么也不做,我妈也没说过他一句。他们本不该死得那么惨的。 我也知道了我爹妈的坟边上那个瓮棺是怎么回事了。 我在五岁半的那一年,确实是死了。 我是跟我爹妈一起被烧死的。 我的小叔叔也把我给害死了。 第五十二章 活戏本(4)绝唱 张天一来找小叔叔了。 小叔叔大病了一场,样貌大变,张天一差点没认出来,眼前这个满脸胡子的流浪汉,就是小半年前洪崖顶上那个意气风发的年轻人。 张天一是在南方某个城市的收容遣送站里找到小叔叔的。 马大杆子放火烧酒厂烧死了人,知道小叔叔必定不会放过他,当天就逃出了县城。小叔叔一再拷问那几个赖子,也拷问不出马大杆子到底逃去了哪里,他只能去汽车站,沿着长途车停靠的城镇,一个个地去找马大杆子的下落。 就算小叔叔有了勾云吕的本事,单凭他一个人要在茫茫人海里找到马大杆子,也是希望渺茫得很。我也不知道他到底是用了什么办法,最后终于打听到马大杆子是逃到南方某个沿海城市去了。那时小叔叔已经完全没有钱了,身上的病也越来越重,他硬是靠一路乞讨走到了那个南方城市。有几次小叔叔差一点就可以抓住马大杆子了,但他身体实在太虚弱了,最终还是让马大杆子给逃脱了。 县城酿酒厂烧死了好几个人的惨案,最终被定性成了一个重大火灾事故,事故原因调查结果,是因为酿酒师傅不当操作蒸馏锅炉和酒厂乱堆放酒料引起的。马大杆子什么事也没有,可以回县城了。 这个消息给了小叔叔极大的打击。他完全病倒了,昏死在路边,被人当成流浪汉给送到了收容遣送站。别人问他叫什么名字,是哪里人,他一概都不回答,收容遣送站的人以为他是个痴呆哑巴。如果不是张天一找到了他,天知道接下来他会被遣送到哪里去了。 张天一看了小叔叔许久,叹了口气,说:“你出了那么大的事,也不肯来找我。就算你不愿唱出阴船,你是勾云吕,我也不能任你沦落到这个地步。” 小叔叔勉强睁开眼,看见了张天一,说:“找你又如何?你也说过,这是我的命……我自己的命,我认了。” 张天一说:“你知道为什么像马大杆子这么个烂人就能搞得你家破人亡?他舅舅只不过是县城里的一个芝麻绿豆官,为什么就能一手遮天让你无处申冤?县剧团那个叫王立民的既没能力也不懂戏,为什么他这种人能当上领导,为什么他一句话就能把你给开除了?为什么你明明有了勾云吕的本事,一身才华,世上无人能及,却连在一个县城的第二演出队里当个临时演员都当不下去了?” 小叔叔说:“因为我是杀兔仙的命。” 张天一说:“因为这个世界是错的。” 张天一说:“你是杀兔仙,是掌律吕的大能,若不是这个世界失了律吕,黄钟毁弃,瓦釜雷鸣,无能者身居高位,能人沦落为贱人,你又怎么会困顿至此,走投无路,你大哥一家都被你连累惨死,你空有一身本事,却连替他们报仇都做不到?” 小叔叔心中悲愤,说不出话,嘴唇颤抖,泪水从眼角滚落。 张天一说:“你现在应该明白了,这个世界就是你的牢笼。只有律吕归位,这个世界得到纠正,真正有本事的人才能出人头地,扬眉吐气,你才有出头之日。” 张天一说:“一个月之后,就是阴船出没的日子了。” 小叔叔闭上眼睛,沉默了很久,最后说:“你帮我报仇,我帮你把阴船唱出来。” 张天一说:“一言为定。” 张天一果然言而有信,很快就找到了马大杆子的下落,派人看住了他,问小叔叔要如何处置。 小叔叔说:“把他带到天音坪去吧,我自有打算。” 天音坪就是小叔叔要唱出阴船来的地方。 小叔叔说:“还有四个人,我也要带到天音坪去。” 那四个人就是小叔叔的四个老同学,其中有一个是老师,有一个还是作家。小叔叔跟他们无冤无仇,过去还经常送他们戏票,把他们当成朋友,才去跟他们喝酒,他们却经不住三言两语就被马大杆子给威胁收买了,给小叔叔的酒里下药,把他灌晕了交给马大杆子,就连小叔叔平时是住在酒厂他大哥家里,也是这四个老同学给说出去的。小叔叔恨他们出卖自己,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放过他们。 小叔叔回了趟县城,找到了这四个老同学,说要请他们去天音坪看戏采风。这四个老同学也不疑有他,就大摇大摆地跟着小叔叔去了。 到了天音坪,这四个老同学见到了被绑在一旁的马大杆子,才意识到大事不妙,跪下来给小叔叔磕头求饶,眼泪鼻涕都下来了。 但是已经晚了,阴船出巡的仪式已经开始了。 从幽幽群山之中传来一长一短两声锣响,一队古人的仪仗从深山中走了出来。 一个彪形大汉举旗领头,四百个男童穿着像是明清的打扮,绯衣紫衫,头戴隐士帽,腰间束带,每人手里举着明角九华灯,神情肃穆,在前面缓缓而行。 四百个金甲武士,排成四列,中间十六人抬着一个九层高的纸扎翡翠琉璃牌坊,牌坊的每一层都有祥云环绕,每一层祥云上都站着两名绛衣披纱的天女,重重叠叠,共十八人,手里拿着琵琶等各色乐器,悬空做飞天祥舞,最高处的牌匾上写着南天门三字,金光灿灿。 四百个妙龄童女,身着生青宽袖衫子,手持花枝,口唱应长天,踏舞前行。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此后又有舞龙队,舞狮队,舞象队,舞犀队,舞剑伎,戴竿队,炮囊队,彩绳队,花灯队,水饰队,彩旗队……每隔百人仪仗,就有一队金甲武士的抬阁队仪,所抬纸扎宫殿楼阁,有三十六天宫,七十二宝殿,每个纸扎宫殿楼阁之中都有童男童女,侏儒小儿,彩衣华服,扮成六丁六甲,南斗六星君,北斗七星君,九曜星官,十二元辰,二十八星宿,七十二地煞……河汉众星,是为神罗天。 所有神罗天者,游神仪仗,金甲武士,舞龙舞狮,童男童女,皆是阴伶。 无数打着灯笼的鬼魂,跟随在无数阴伶的踏歌舞队附近,在群山之间飘飘荡荡,无数光点在大地上万星闪烁,排布成天垣星野,又隐隐与天上的群星排布有所不同。 天空之上,群星寂灭,只有贯索九星的位置之中,一颗暗星隐隐闪耀。 天音坪上,张家后人开始擂动夔鼓,数百名骷髅乐师齐声合奏,琴瑟和鸣。 大地上万鬼奔走,火光点点,壮观无比,群山之间万星游动闪烁,拱绕在天音坪周围。天音坪中央的祭坛正对天空中唯一的暗星,祭坛自下而上一圈圈点了无数灯烛,灯火通明,无比璀璨。 小叔叔走上祭坛。六个身披鸟羽、戴鸟面长嘴脸壳子的骷髅给他披上青鸾羽氅,九根翎尾长长地拖曳在后,由九个小骷髅一路捧着,优美整齐地铺散在祭坛上。 祭坛下,张天一作为张家族长,手持长竿而立,同样身披鸟羽,头上也戴了跟骷髅一样的鸟面长嘴脸壳子。他已经不再掩饰自己的身份了——张天一——张氲——张家果然是伶伦的后人。 那些身披鸟羽的骷髅,奏乐的骷髅乐师,也全都是张家的祖先,是伶伦的后代。 夔鼓再催,琴瑟铮铮,戛然而止,骤然之间天地万籁俱寂。 小叔叔开始唱清角。 清角,传说中的千古绝唱,最后一次被奏响是在师旷的手里,由于惊动山野群兽,引来群鬼朝拜,而被后世认为是召百兽、驱万鬼的神曲。 但小叔叔进入鸾祖宫,成为勾云吕之后,就已经知道了清角真正的作用。 召百兽、驱万鬼只是清角最浅显的作用,破千军、驱万民也只是发挥了清角的一部分作用。清角最初被创造出来,并不是奏唱给大地万物的曲子,而是献祭给天上众星的祀歌。 清角真正的作用,是驱四运。 四运,是日出入行,四时变迁,是天道运转,是最高深的天地法则。 所有具备通天之能的上古大巫,都会借天象之力来助长自己的力量。 阴船出没,也是一种特殊的天象。 在这种特殊的天象下,具有大能的通天巫奏唱清角,驱动阴船之力,运转天道,便能凌驾于时空之上,来往于两界之间,贯通阴阳,起死回生,无所不能。 是为真正的通天之能。 于是清角声起,空中雷鸣隆隆,隐有金戈之声,似有无数长链锒铛作响。 小叔叔贯声再唱,音腔上扬,贯彻天空,空中闪电划过,无数流星下坠,从天上垂下一根根明晃晃的铁索,星光四溅,星屑落下,大地火光四起,一片通明。 所有的阴伶与鬼魂全部消失不见,漫山遍野的大火之中跑窜出无数只黑相公,急急扑向空中垂下的一根根火光四溅的铁索,用爪子用嘴死死咬住,身体一串串吊在半空中,就算皮毛被烫成焦炭,仍不惜性命地将一根根铁索死命往地上拽。 马大杆子和小叔叔的那四个老同学也变成了一串黑相公,吊在铁索上,皮肉一块块被烧得掉下来,仍无法松开爪子,死死地拽着铁索,嘴里发出吱吱哀叫,变成焦臭的尸身掉下来,摔在地上。 大地上黑相公的尸身越积越厚,变成了漆黑一片,继续有无数只黑相公扑上来,拉拽天空中垂下来的无数铁索,半空中挂满了一串串的黑相公,都在吱吱哀叫。 铁索渐渐地被从天空中拽下来了,一艘巨大的阴船被铁索牵引着,凭空浮现在半空之中,遮挡住了所有的视线。 天空开始扭曲,变得像河水一样模糊,无数影子出现在天地之间。 天音坪的周围开始急速地扭曲变化,大地犹如洪水蔓延,不断震颤。 阴船,实际上就是阴川的化身。 阴,乃是光阴之阴。 阴川,即为时间的洪流。 只有如此磅礴的能量,才能势不可挡地冲破两个世界的壁垒,将失落在另一个世界的鸾祖宫带回这个世界。 张天一仰望着天空中的阴船,激动得老泪纵横。 四个鸟面长嘴的骷髅帮他脱下身上的衣服,脱得赤条条的,开始用案几上所摆放的刀锥一刀刀割下他的皮肤,从胸前到背后,扯下一张完整的人皮,悬挂在张天一面前的长竿上。 一张人皮制成的引魂幡被高高擎起,举向天地之间。 鸾祖宫的影子出现了,变得越来越清晰,逐渐具有了实体。 张天一是在以伶伦的血脉召唤失落的律吕。 鲜血不断从张天一血肉模糊的身上滴落,张天一完全失去了人形,但他仍在众鸟面骷髅的搀扶之下傲然而立,随清角奏唱之声挥舞魂幡。 张天一并不知道,小叔叔唱出阴船的真正目的是什么。 他也没有注意到,在小叔叔的身旁,出现了一个小孩的影子,起先只有模糊焦黑的骨骸,渐渐地有了血肉,有了五官,变成了一个活生生的人。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小叔叔用一只手在身后拽住这个小孩的手,把小孩藏在羽氅底下,示意小孩不要出声。他的嘴里仍然还在唱着,但曲调已经完全变了。 张天一没有听出来,他的双眼紧紧盯着鸾祖宫,正在用力挥舞魂幡。 但是鸾祖宫的影子停滞不动了。阴船停滞在天地之间,开始不稳定地晃动。 张天一这才发现,小叔叔唱的不再是清角,而是咸池。 咸池也是一首驱四运之大曲,同样为黄帝命伶伦所做,但它与清角的作用却是恰好相反。 清角可以唱出阴船,而咸池可以唱退阴船。 张天一指向小叔叔,喝道:“你休想——” 小叔叔向他轻蔑地一笑,嘴中不停,举起右手的小指,用留得极长的指甲插入自己的双眼之中。 要唱退阴船,比唱出阴船需要更大的力量。 小叔叔的力量在唱出阴船的时候就已经几乎耗尽了,他在时间的洪流中找到了他想要带回的人,当他想要在鸾祖宫被拉回来之前唱退阴船的时候,他就必须付出比之前唱出阴船更大的代价。 就是他的眼睛。 师旷虽有巫统,但他不掌律吕,却仍能奏唱清角,发挥出清角的一丝力量,引来群鬼朝拜,这是因为他献出双眼,成了暝臣。 在律吕失落之后,但凡想要在乐律上更进一步的人,都会这样做。历代在乐律上有大成之人,很多都是瞽者,其中有些是天生的盲人。 所有的勾云吕也都知道这个道理,但是他们都没有像小叔叔那样的决绝,能够在那一瞬间做出刺瞎自己双眼的决定。 鲜血瞬间涌出小叔叔的双眼,令他痛得站立不稳,但是咸池之声仍然不停,阴船渐渐从天际消失了,无数铁索也重新收回天上,一串串黑相公从半空中滚落下来,满地乱爬。 鸾祖宫的影子再次消失在黑暗之中。 张天一虚弱地摔倒在地上。他已经完全失去了五官,昂起血肉模糊的头,像个从血池里爬出来的怪物,狰狞地对小叔叔喊:“你到底在想什么!律吕不回归,这个世界就永远是错的!你把那孩子带回来又有什么用!你什么都没改变!” 小叔叔站在张天一面前,他已经看不见了,只能紧紧抓住他握在手中的小孩的手,让他牵引着,对张天一说:“就算这个世界是错的,我也只做对的事。” 张天一把小叔叔给狠狠盯着,说:“你凭什么以为自己做的事就是对的?” 小叔叔说:“我做我自己想做的事,这就是对的;我自己不想做的事,不管是被人还是被势硬逼着去做了,那就是错的。对我来说就是这么简单。” 张天一把小叔叔给看着,摇头叹道:“杀兔仙!你果然是个杀兔仙!孤僻邪谬,狷狂妄为,不可理喻!我居然会把律吕回归的希望寄托在你这种人的身上,我才是瞎了眼……” 小叔叔打了下那个小孩的手,说:“还不走,想留在这里听人骂我吗?” 小孩还什么都不明白,就连牵着他手的这个人到底是谁都不知道,但还是乖乖抓着小叔叔的手,领着他小心翼翼地从张天一的身边绕了过去。 张天一在他身后诅咒:“我算过你的命,律吕不回归,你活不过三十六,你死了也脱不出贱人之牢,你一辈子都是个贱人!这就是你的命!” 小孩领着小叔叔往前走,走下了天音坪,张天一的声音渐渐地听不到了。 小叔叔想起了什么事,停下脚步,对小孩说:“你抬头看看,天音坪上头是不是有一颗星亮着?” 小孩抬头看天,果然天空中只有一颗星星,笔直地照着天音坪的祭坛,星光正在渐渐黯淡下去,闪烁了几下,很快就看不见了。 小孩对小叔叔说了,小叔叔叹了口气,说:“我就知道,是我把你给唱回来的,现在你也跟我一样,也是杀兔仙的命了。但愿你的命要比我好吧……” 第五十三章 最后一个勾云吕 我合上活戏本,一个人在厕所里坐了很久。 我现在知道为什么小叔叔唱出了阴船,律吕却没有回归了。 他没有把鸾祖宫给带回来,他把我给带了回来。 天音坪上被小叔叔唱回来的那个小孩,就是我。 我回到这个世界的时候,失去了五岁半之前的绝大部分记忆,我忘记了自己是和爹妈一起被烧死了,也不记得天音坪上的事了。 我的记忆是从一条田埂上开始的,一个怪好看的瞎子牵着我的手,走在回奶奶家的路上。我一直领着他走到了奶奶家,才知道这个人就是我的小叔叔。 从我记事起,他就是一个瞎子,是人们嘴里的戏疯子。 我现在才知道,原来他的眼睛是这样瞎掉的。 我过去问小叔叔到底是怎么瞎的,他编了一个故事说给我听,那个故事里也有阴船,有黑相公,有他的四个老同学,我听了那个故事就一直做噩梦,我一直觉得我小叔叔编出这么个故事来,就是为了故意吓唬我的。 我现在才知道,原来小叔叔编那些故事,不是为了吓唬我,是为了不吓到我。 原来这个世界的真相,远远要比小叔叔编的那些故事要残酷可怕得多。 我甚至隐隐觉得张天一说的是对的,这个世界是错谬的,才会有那么多坏得可怕的人,才会发生那么许多荒唐可怕的事。 这个时候,我还没有真正理解小叔叔为什么最后坚持要把阴船唱走,不让律吕回归——这样的世界,就算让巫统恢复了统治,难道还会变得更坏吗? 我只能猜想,或许小叔叔是认为他被马大杆子缠上,被县剧团开除,一直弄到他大哥一家被烧死这整件事的背后,是有张天一在暗中推动,所以才下定了决心要跟张天一对着干。小叔叔是个锱铢必报的性格,他要报复就会做得很绝,就跟当时他故意争到了勾云吕却不肯唱出阴船来一样,他故意唱出了阴船却不带回律吕,让张天一眼睁睁看着自己苦心经营的一切落空,对张天一来说,这比杀了他还要痛苦一万倍。 但在那个时候,张天一还没有真正想要除掉小叔叔,这个人还是有点胸襟的,就算小叔叔这么毁了他的心血,他当时还是让小叔叔离开了天音坪。 张天一和小叔叔正式结仇,是小叔叔把鸾祖宫的影子从张家给弄走了,自己藏了起来——我在看到小叔叔画在活戏本上的鸾祖宫山门的时候就明白了,为什么我们村子里的那个古戏楼,所有人都知道它很早以前就在那儿了,甚至早在有村子之前就有古戏楼了,却从来没有人说得清它究竟是什么时候什么人造的,就连文化站也查不到关于古戏楼的任何记载。 因为这个古戏楼在小叔叔唱出阴船来之前,是根本不存在的。 小叔叔后来去看古戏楼,并不是什么偶然,这是他从一开始就谋划好了的。 鸾祖宫的山门就在古戏楼底下。 小叔叔把鸾祖宫的影子藏在了古戏楼底下的那条河里。 张天一说过,这一百年里会有两个阴船出没的日子,而且挨得很近。 这最后一次阴船出没的日子,就是律吕回归的最后希望。 小叔叔这个勾云吕既然铁了心不肯带回律吕,那么张家就必须得通过鸾祖宫庙会再选出一个勾云吕来。小叔叔把鸾祖宫的影子给藏起来了,让张家无法在下一个十六年之期,重现洪崖之上的鸾祖宫庙会,这就等于断绝了律吕回归的最后希望。 小叔叔这么一心一意地跟张天一对着干,就逼得张天一不得不找上他了。 只是张天一当时是把自己的魂附在人皮上,做成了引魂幡,鸾祖宫最终没有归位,他也变得不成人形,力量虚弱到了极点。张家原本也不是铁板一块,此刻开始内乱,分裂成了两派,有人趁机挑战他族长的位置,张天一只能先稳住张家内部,再做从长计议。 就算张天一找上小叔叔的时候,他的力量也仍然还没有恢复。 我现在也已经明白过来了,当年我记忆中的那辆大红旗上还有一个人始终没有露面,那个人应该就是张天一。他当时应该还没有完全恢复人样,无法走出大红旗,但是他的一张嘴附在了小嘴巴的身上。小嘴巴等于是张天一的嘴巴,替张天一出面传话。张天一在那个时候应该就是用这种办法来控制住张家的。 小嘴巴,还有张眼镜儿,自然也是张家的人。 张天一要求小叔叔交还鸾祖宫的影子,小叔叔不答应,在大红旗上两人谈判破裂,张天一让张眼镜儿打死了小叔叔。 但不知为何,张眼镜儿并没有真的打死小叔叔。我反复回想那段记忆,已经可以确认那只是个障眼法。我不清楚到底这到底谁做下的这个戏法。我倾向于是小叔叔做的手脚,好让张天一以为他死了,否则如果这是小嘴巴或张眼镜儿做的手脚,事情就太讲不通了——他们是张家的人,又是张天一的亲信,有什么理由要帮着小叔叔的忙,去瞒过张天一? 可这里还是有个问题:要是小叔叔真的瞒过了张天一,让他以为自己被张眼镜儿给打死了,那么五老爷又为什么会从那时候开始一直守在村子里?在我看来,五老爷很明显就是张眼镜儿和小嘴巴的人,甚至五老爷自己很可能也是张家的人,我一直不知道五老爷姓什么,他身上的本事看起来也是个巫统,而且是个很厉害的巫统。 难道张眼镜儿和小嘴巴其实暗地里投靠了张家另一派,暗中背叛了张天一,想自己找到小叔叔藏起的鸾祖宫影子,好有资本跟张天一斗法,向他夺权?毕竟就算律吕没有回归,张家本身也有很大的势力,这种大家族里的争权夺利,是我无法想象的。 无论如何,不管当时究竟是谁做的手脚,张天一还是察觉到了小叔叔还活着,他最终还是找上了小叔叔,那是两年前的事。 尽管小叔叔在活戏本上没有记,但我也已经猜到了张天一是用什么来威胁小叔叔交出鸾祖宫的影子的。 两年前,我大学刚刚毕业,正准备大展人生宏图,却突然卷入了一场莫名其妙的运动里,我的档案被退回老家,没有一个单位肯接收我,我一下子从一个人人羡慕的天之骄子,变成了一个人人看不起的社会青年,最后还因为一件莫名其妙的事,被关进了劳改农场,我甚至都还没弄清楚我的人生到底发生了什么,只能隐隐感觉到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我的身后,一步步把我推向深渊。 我现在知道了,那只无形的手是确实存在的。张家就是那只手。 张天一是用我的人生前途去威胁小叔叔交出鸾祖宫的影子。 那个时候,张天一已经恢复了力量,不需要再通过小嘴巴和张眼镜儿来跟小叔叔交涉了。他可以亲自动手了。 张天一也已经知道了,鸾祖宫的影子就藏在古戏楼底下的河里。 小叔叔虽然有勾云吕的本事,但他只是一个人,就算他这次对付了张天一,还有整个张家。以张家的势力,要按死我就像按死一只蚂蚁那么容易。小叔叔不可能护得了我一辈子。 但是小叔叔偏偏想出了个法子,一个可以护得了我一辈子的法子。 小叔叔把古戏楼唱沉下去,自己进入那个世界,堵住了鸾祖宫的山门。 张天一没有想到小叔叔会做得那么决绝,他那个时候甚至还没来得及赶到村子。 五老爷赶到了古戏楼上,但他能得到的也只有小叔叔的一具尸身。 小叔叔的尸身不在他的棺材里,应该是被五老爷给运回了张家,送到了张天一的面前。五老爷说过他用花椒运喜神的事,他是真的那样做了。 我想象不出当小叔叔的尸身摆在张天一面前的那一刻,他的心里会做何感想:他确实算准了小叔叔的命,小叔叔死的时候离三十六岁还差了两个月,他确实没有活过三十六。小叔叔变成了鸾祖宫的一部分,永远地困在了那个世界里,也确实就跟张天一给他算的命一样,非但一生困顿,就连死了也不得脱困。 但是张天一没有算到的是,小叔叔的这个死法,把他也给困住了。 鸾祖宫的山门已经封死,就算张家能找到鸾祖宫的影子,他们再选出的勾云吕,也无法进入鸾祖宫了。 唯一可以进入鸾祖宫的办法,小叔叔把它留在了活戏本里,留给了我。 我也是杀兔仙的命格,只要我进入鸾祖宫,就能成为勾云吕。 我会是这个世上唯一一个、也是最后一个能唱出阴船的勾云吕。 我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 第五十四章 画眉老人 我找到了方仙姑。 方仙姑在自家院子里看天,脸上缠着纱布,身上裹了一个毯子,挨在一棵树下,一个女人搀扶着他。有很多人在院子外头排队来问他事情,果然很多都是问彩票的。我等了很久,一直等到人走光了,我才进去。 小话皮子从我头顶上飞起来,停在了院子外头的树枝上,它怕方仙姑。 方仙姑见到我走进院子,立刻知道了我是什么人,把整个身子蜷缩进草里,不肯看我一眼,也不肯开口说话。他旁边的女人看到他怕成这样,脸色不善地要赶我走,说今天不看了。 我说:“我是来问一个日子的,问到了我就走。” 我把小叔叔的活戏本翻到他记着阴船出没那段关于天象的描述,放在地上,推到方仙姑的面前。 方仙姑终于开口了,声音果然很古怪,不男不女,很像某种动物,嘶嘶地对女人说:“你进屋去。” 女人走了之后,方仙姑才对我说:“不用看了,就是今年。” 方仙姑说了个日子,我一听,就是一个月之后,这才明白为什么张家突然那么着急非要在今年把小叔叔的活戏本给搞到手。 就跟十六年前一样,鸾祖宫庙会的日子跟阴船出没的日子又撞在了同一年。 我不禁出了一身冷汗:如果我还是跟之前那样浑浑噩噩地过日子,一直逃避去看小叔叔的活戏本,那么我就要错过这一百年里阴船出没的最后一个日子了。 看来,这也是我的命,有些事是命中注定的。 我跟小叔叔一样,都是杀兔仙的命,都注定要成为勾云吕,唱出阴船来。 杀兔仙命夭孤克,性刚烈强,不但自己命不好,还会克死身边的人。 我的小叔叔害死了我爹妈一家,最后他是唱出了阴船,才把我给带了回来。 我害死了周易,我也只有唱出阴船来,才能把他给带回来。 这就是杀兔仙的命。 方仙姑把我给看着,浑身发抖,毯子从身上掉了下来,整个人缩成一团,嘶嘶地说:“我一直在看天,就是在看你……我就知道会有这一天……这一天早晚是要来的……你是已经打定了主意,要把阴船给唱出来了……” 方仙姑说着说着,跟唱戏一样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我也把方仙姑给看着,心里很奇怪。我已经看出来了,他根本不是被什么成精的动物给上身了,他跟白师爷一样,也是半个蛇胎,只不过他没白师爷的本事,某些特殊的月相底下,他就藏不住自己的怪模样了,只能用纱布裹住脸躲在家里。 方仙姑跟白师爷一样,身上至少有一半是巫统。 我说:“阴船出没,律吕归位,对你们巫统来说是天大的好事,你哭什么?” 方仙姑钻进草里,遮掩住自己的模样,只管哭,不答话。 女人从屋子里赶出来,用毯子裹住方仙姑,要把他搀扶进去,方仙姑抱住女人大哭,嘶嘶地说:“我舍不得啊……要变天了……要变天了……我没本事护住你,你要怎么办啊……” 我看得越发奇怪,但女人却似乎对方仙姑这副疯癫的样子已经习以为常了,一边低声安慰着方仙姑,一边用不善的眼神示意我快走。 我已经问到了自己想要知道的事,便不再理会这两个怪人,走出了院子。 院子外头,天色已经蒙蒙亮了。 整个县城将醒未醒,灰蒙蒙的街道上只有零星的人在走动,一栋栋房子里传出来各种细碎的声响,不知是哪家人开着收音机在听戏,收音机里在唱“好生一枝花……” 小话皮子也开口唱起来,不知不觉,一路上跟着我的小话皮子越来越多了。 我穿过胜利路,向红星大剧院走去。 胜利路上已经没有值班的民警了。剧院外头,烧得发黑的脚手架上拉了一圈塑料绳子,绳子上栓了块禁止入内的牌子。空气中仍然弥散着一股糊味儿。 我走进废墟,刻意地不去看那片焦糊的黑影,不去想我上次跟周易来到这里的情景。冯老头不在了,我有些担心自己会找不到那间屋子,但是我多虑了。 剧场里头,一排排烧得只剩下铁架子的座椅上停满了小话皮子,见到我都呼地一下飞起来,像一阵风在我前面飞,引着我往舞台后头那间古怪的屋子走。 那间屋子,是我的小叔叔生前布置下的阴关。他用了很多办法,确保只有我一个人才能进入这个阴关。 他同时把鸾祖宫的影子藏在了村子里和红星大剧院这两个地方。 张天一发现了古戏楼下河里的鸾祖宫影子,知道了鸾祖宫的山门就在古戏楼的底下,却始终没有发现红星大剧院里的这个阴关。 鸾祖宫的山门封死之后,这个阴关成了进入鸾祖宫的唯一途径。 进入鸾祖宫的法子,小叔叔已经在活戏本里留给了我。 我唱开了阴关,竭力不去想上次周易陪我进入阴关的情景。 我再次进入了那片黑暗的深渊。 深渊里已经没有水了,漫天游着各式各样的鱼龙花灯。 鱼龙灯的样子我很熟悉。我们这儿每年二月二龙王会,家家户户都会做鱼龙灯,做法跟外头不太一样,是先用竹篾搭好鱼骨架,在砂纸上画好鱼的图案,再用针在图案上扎出一个个小孔来,把砂纸蒙到鱼骨架上之前,还要在内侧贴一层金纸银纸,这样在鱼骨架里点起灯来,从外面就可以看到映射出来的美丽多彩的光线,就跟真正的鱼鳞一样活灵活现。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这叫针口灯,做起来很吃功夫。做一条给小孩举在手里玩的鲤鱼灯就要花好几个晚上,做一条二十个人舞的蛟龙灯,需要全村人一起做上半年功夫,把整条龙分成无数片图样子,分到家家户户,家家户户到了晚上就在家里扎龙灯,每一片龙鳞都要用针密密地扎出孔来,内侧贴好金箔,做出来的蛟龙灯就算只是悬挂在半空中,也像是在游动一样光彩夺目。 这样整个村子的人做了半年功夫的鱼龙灯,就在二月二龙王会上抬出来舞一天。在那一天,每个村子派出自己最精壮的汉子举着蛟龙灯在前面一边走一边舞,小孩就举大大小小的鱼灯在后面跑,一直跑到龙王庙,所有村子的鱼龙灯都汇聚在一起,争奇斗艳一番,就在龙王庙前全部付之一炬,焚化给了龙王爷。 所有在二月二龙王会上焚化的鱼龙灯,现在似乎都汇聚到了这个深渊里来了。 我也看到了自己小时候做的鲤鱼灯,只有巴掌那么大,身上鳞片歪歪斜斜的,丑巴巴地游到我的面前,肚子里亮着一盏小灯。我那时候做它做了好几天,不舍得把它烧了,被小叔叔不耐烦地抢过去扔进龙王庙前的火堆里,我还掉了两滴眼泪。 丑巴巴的锦鲤灯扭扭捏捏地游在我的前头,给我带路。我踏着无数鱼龙灯的背脊上,往深渊的深处一步步走下去,一直走到了古戏楼的上头。 所有在二月二龙王会上被焚化的蛟龙灯都已经等在了古戏楼的周围,无数条蛟龙昂起硕大的头颅和龙角,一圈又一圈地缓缓盘旋,龙鳞映射着斑斓炫目的光线。 古戏楼上的十六个小把戏滚出十六面皮鼓来,每一面鼓都比一个小把戏还要大好几倍,鼓身是青铜的,锈迹斑斑,上面蒙着不知是什么野兽的皮,色泽古老发黄。 十六个小把戏跳到十六面皮鼓上,又是翻跟头又是跺脚,满头大汗。 像雷鸣一样低沉的鼓声终于响了起来。 我开始唱: “二月二,龙抬头 旦婆花腰舞黄龙 大鬼小鬼打黄金 黄金千岁生黄龙 黄龙入葬生黄泉 黄泉上头生黄云 黄云落下大头雨 三月三,生轩辕 黄帝平了蚩尤乱 大鬼小鬼来背坟 女娲补天空了手 伏羲的妹娃坐金銮 金銮床上生金娃 桑木板子顶脑盖 ……” 这是在龙王会上乐(落)灯时候唱的采龙调。我们这里的大人小孩全都会唱。唱词就是从二月二开始唱起,三月三、四月四……一直唱到正月正,可以无限循环地一直唱下去。龙王会进入尾声,到了乐灯的那一刻,所有的大人小孩就一起唱着这个采龙调,把手里的鲤鱼灯扔进火堆里,跟堆成山的蛟龙灯一起焚化给龙王爷,到时候还会放烟花,放爆竹,是整个龙王会最热闹的一刻。 但是小叔叔教给我唱的这个采龙调,却跟其他人唱的不太一样。 我那个时候还不相信是小叔叔教错了,为此跟别的小孩争起来,打得头破血流。我还唱给周易听过,周易也说他从没听过这个调子的采龙调,说我唱得古里古怪的,唱词似乎也跟别人唱的不太一样。 我现在才知道,小叔叔教给我的这个采龙调,用的是承云曲的调子。 颛顼绝天地通的八方大风承云曲! 数千年前的洪崖之上,颛顼之孙重黎擂动鼍鼓,颛顼亲自奏唱八方大风承云曲,八方巨龙在承云曲的驱使之下,以庞大的身躯不断撕扯两个世界的边界,历时一年之久,最终撕扯开一道裂缝,将鸾祖宫推落到了另外一个世界。 十六个小把戏打的十六面鼓,就是当年重黎擂动的鼍鼓所化。 所有盘绕在古戏楼周围的蛟龙灯都在歌声中昂首长啸,化为无数条巨龙,盘旋在鸾祖宫的影子之上,以庞大的鳞爪撕扯起那片看不见的无边无际的结界。 一道高大无比的火墙突然立了起来,里面有无数黑色的人影子,手持古老的兵戈,浑身火焰地冲向蛟龙,与蛟龙厮杀起来。 整个古戏楼的周围变成了一片火海。蛟龙不断行云布雨,但我周围的温度仍在不断升高,挡在我前面的鲤鱼灯一盏盏起火烧毁。 这是颛顼在绝天地通之后留下的手段。为了阻止有人再用八方大风承云曲将鸾祖宫拉回这个世界,他用了无数奴隶在此进行活祭,设下了这道补天结界。 这也是为什么张天一认为只有阴船才能拉回鸾祖宫的原因。 但小叔叔要做的,只不过是在两个世界之间打开一个极其微小的口子,让一个人得以进入鸾祖宫。 他准备好了鼍鼓和蛟龙,并且把八方大风承云曲藏在采龙调里教给了我。 早在他知道我也是杀兔仙的命格的那一刻起,他就为我准备好了这一天。 火焰中的黑色人影依然无穷无尽,但是在蛟龙的不断碰撞撕咬之下,火墙上终于出现了一个缺口。一道青烟从缺口中飘出,化为一条长满青苔的古路。 我踏上古路,周围的一切瞬间发生变化。 我已在鸾祖宫之中。 我现在知道小叔叔为什么在活戏本中根本没记他进入鸾祖宫的经历了,因为这种体验实在是很难用语言来描述。鸾祖宫并不是一个实际存在的建筑,事实上无论是哪个世界,都从来没有过一座叫鸾祖宫的庙宇。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鸾祖宫是伶伦当年埋下的十二根竹管所化,是律吕的化身。 更确切地说,鸾祖宫就是律吕。 当我走进鸾祖宫的那一瞬间,我就已经身在律吕之中。 律吕之中,是天地法则。 于是我知道了天上所有星辰最初的位置,我知道了大地上万物的名字,我知道了两个世界是如何产生的,我知道了时间是从哪里开始,又将在哪里终结。 在时间中消失的所有音符、所有歌声、所有乐曲都已经在我的心中。 律吕在我的心中,而我在律吕之中。 这是一种很奇妙的体验。我相信每一代勾云吕进入鸾祖宫之后所感知到的东西都会不尽相同。这是一种完全个体的经验,我实际上隐隐能知道到这个地方是没有任何实体的,没有感官,就连我的身体也不存在,一切都在我的意识之中,甚至就连我的意识不是一个真实的存在,存在这个概念在这里是不存在的。 但我确实在鸾祖宫中看到了小叔叔在活戏本里提到的那只大鸟。 就像小叔叔所记的那样,那只巨大的青鸟从虚空中飞出,落在我的面前,化为了一位戴着长嘴鸟面,身披羽衣的画眉老人,苍苍白发犹如羽冠从他的头顶披散而下,一直垂落到脚背上。 画眉老人用一曲古老的歌把我送出鸾祖宫,只要沿着他的歌声,我就可以走出鸾祖宫,回到原来的世界。 我从未听到过如此美妙的歌声,就像一只温暖的手把我给牵引着,绿草葱葱的田埂出现在我的脚下,潺潺溪水从我的身边流淌而过,我的鼻子里闻到稻田的芬芳。 我走在田埂上,就像小时候走在回奶奶家的路上。 我回过头去,画眉老人站在那里,长嘴鸟面的脸壳子下,是一双年轻的眼睛。 我从没见过这双眼睛。我五岁半之前的记忆已经被阴船抹去了,从我记事的那一天起,我的小叔叔就是一个瞎子,他的脸上永远只有两条细长的眼缝。 但我仍然认出了这双眼睛。 我小时候常常在脑海中给小叔叔补上眼睛,不是他在海报上被浓墨重彩涂抹得面目全非、又被拙劣的油印技术弄得模糊一片的眼睛,而是他自己真正的眼睛。甚至我在看活戏本的时候,也会想象他的眼神动作。我脑子里出现的总是一对阴郁的眼睛,睥睨地注视着这个冰冷的世界。 我从来没有想到,这双眼睛会那么明亮,眼神中荡漾着温暖的笑意,就好像所有春天的阳光都在他的眼中。 这是我一生中见过的最好看的一双眼睛。 我把这双眼睛和律吕一起记在了心里。 当我走出红星大剧院的时候,我也成了勾云吕。 我走出红星大剧院的时候,一直有一种很奇怪的预感。 我觉得五老爷——或是张家的其他什么人,会在红星大剧院的门口等我。 红星大剧院烧掉之后,我就再也没有在街上见到过五老爷的蛇煞和那些赖子们了。我心里一直以为五老爷是打算再来一次欲擒故纵。虽然我进红星大剧院的时候并没有发现有什么人在跟踪我,但我猜一定有人——也或许是什么不是人的东西——就埋伏在附近,等的就是我出来的这一刻。 我也已经准备好了要如何跟这些人打交道。 但我没想到的是,五老爷没有来找我,张家的其他人也没有出现。 红星大剧院的外头只有一个人。 一个短头发的女人,背对我站在风里,大冷天的仍然穿着短裙,单薄的外套底下露着两条冻得发青的腿,听到身后的动静,哆哆嗦嗦地转过身来,露出一脸的惊喜。 是曾晓琴。 曾晓琴扑到我的怀里,说:“我就知道你在这里。我在这里等你好几天了。” 我的小叔叔在活戏本里提到过,他在鸾祖宫庙会上足足待了三天,但是当他回到盐脚村的时候,时间才过去了大半个小时。 我觉得自己从进入阴关到走出鸾祖宫就只有一小会儿的功夫,但是外面的时间却已经过去了好几天。 在那个世界里,时间的流逝方式与这里完全不同。 我不知道该如何向曾晓琴解释。我压根没有想到曾晓琴会在这里等我,我是故意趁她睡着的时候走的。我以为就算她醒了,发现我不在了,过几天也就把我给忘了。 曾晓琴抬头看着我脸上的表情,慢慢地松开了搂住我脖子的手,说:“你不打算回来了,是不是?”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能点了点头。 曾晓琴咬了咬嘴唇,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脸上露出倔强的表情,说:“你要去哪里?我跟你走。” 我愣住了。我说:“我要去的地方没法带你去。” 曾晓琴说:“你是不是嫌我脏?” 我心里一阵难过,低声说:“你不脏,是我自己命不好。” 曾晓琴说:“你命不好?你都是大学生了,你命能比我这做婊子的还差?” 我说:“我是杀兔仙的命,我怕连累你。” 曾晓琴说:“我不怕,被你连累我也乐意。” 我说不出话来了。 曾晓琴说:“你带我走吧,你不嫌我脏,我也不嫌你命差,我俩找个地方好好过日子去,你要是找不到工作,我打工养你也成。” 街上围观的人渐渐多了起来,很多人把我俩给指指点点着,我听到有人说“婊子动真心了,缠着人家小伙子不放,烂肉一块也想从良”。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我的手里把拳头给攥紧了。但我什么也不能做,什么也不能说。我怕五老爷找上曾晓琴,拿她来胁迫我。我现在知道张家的势力有多大了。我已经害死周易了,我不能把曾晓琴再给害了。 我对曾晓琴说:“我走了,你别再找我了。” 曾晓琴哭了起来,说:“你就是嫌我脏!你就是嫌我脏!我早就看出来了,这些天你吃我睡我,你心里还是嫌我脏,你还有脸说你自己命不好,那我的命算什么,我就活该被人作践……” 周围人声鼎沸,说什么的都有。我埋着头往前走,不敢回头。 曾晓琴从后面追上来,抓住我的胳膊,说:“你带我走吧,只要你今天带我走,以后你扔下我也不怨你,你带我走吧,我什么都听你的,你带我走吧……” 曾晓琴的指甲刺进我的肉里,刺得我一阵心痛,她抓得那么紧,就好像我是她在这个世界上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可我救不了她。我是杀兔仙的命,我跟她在一起,只会害了她。 我一根根掰开曾晓琴的手指。曾晓琴一屁股坐倒在地,哭得撕心裂肺。 街上站着看热闹的人指指点点,几个跟曾晓琴差不多大的姑娘笑得很响亮。 我的脸上也有冰凉的水落下来,一点一点,冰冷地打在我脸上。我抹了一把脸,才意识到这天已经下雪了。 就在那一瞬间,我又想到了活戏本上张天一对小叔叔说的话。 他说这个世界是错的。 我现在知道了,张天一说得对,这个世界是错的,小叔叔也知道,可他硬是憋着一口气,一意孤行,死不悔改。 我不要像小叔叔那样傻了。我在心里想,我不要像他那样为了一口气,把自己身边亲近的人都给害死了,把自己也给害死了。我要把阴船唱出来,我要把周易给带回来,我要把律吕给带回来,我要把小叔叔给带回来,我要把属于我的一切都拿回来,我要出人头地,我要让曾晓琴过上好日子。我要这个世界变成我想要的样子。 可我现在还什么都不能告诉曾晓琴,我只能一个人继续往前走。 我走过胜利路,走过解放路,一直走出了很远,还能听到曾晓琴的哭声。 这个冬天的第一场雪从天上掉下来,整个县城变成了白茫茫的一片,寒冷无比。 第五十五章 山高万仞 我又回到了古戏楼上。 张家的人始终没有现身。我找遍了整个县城,也找不到五老爷,就连那些被他驱使过的赖子,也说从来没有见过五老爷这个人,似乎他们的记忆都被抹去了。 我只能回到村子,但所有跟五老爷相关的人也都消失不见了。小铁梅的饭馆倒是开着,但老板娘变成了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女人,说这个饭馆一直是她家开的,来店里吃饭的客人也给她作证,一个个都说从没见过我嘴里头的那个黑皮娘们。 我心里明白了,便不再找人了,找了条船,一个人上了古戏楼。 我并不着急。我不知道张家的人躲着我,是在暗地里谋划什么对付我的法子。但是我很清楚,阴船出巡的日子就是下个月初一,我现在是这个世上唯一能唱出阴船来的勾云吕,我唱出阴船来需要张家主持仪式,张家也需要我来唱出阴船。他们终究还是要来找我的。 我就在古戏楼上等他们来找我。 古戏楼上停满了小话皮子。 我已经分不出最初跟着我的到底是哪只小话皮子了。只要我开口唱戏,就有无数的小话皮子飞来跟着我唱,小话皮子又带来了黄鹂、柳莺、绣眼、蜡嘴、白眉、银喉……各种各样的鸟儿,不顾寒冬腊月,就在古戏楼周围的天上一圈圈地盘旋。 村子里的人都说,李家又出了一个戏疯子。 我闲来无事,就把在鸾祖宫里得来的古曲一首首拿出来唱。小叔叔留在古戏楼上的四个假人也被我弄活过来了,在一旁给我拨鼓弄弦。古戏楼外大雪纷飞,无数的猖兵肃穆地立在古戏楼对岸的荒地上,静静地听我唱。我一边喝酒一边唱凉州,心中又是悲凉又是快意。我开始唱清角,我唱了开头几个音,古戏楼下结冰的河面上便钻出了无数荷叶莲花,每朵莲花上都站一个古人打扮的鬼魂,手里或捧琴,或持箫,齐齐向我跪拜。天空中开始电闪雷鸣。 我没有再唱下去了,我现在知道为什么小叔叔从来不在古戏楼上唱那些古曲了。第二天古戏楼周围的河面上仍然开满莲花,一天后才被完全冻死,河面上漂浮着残叶和鸟尸。村子里出现了大量的蛇尸和死掉的青蛙,也全都是被冻死的。 没有人再敢靠近古戏楼,我走在村子里,也没有人再敢靠近我,叫我戏疯子。 张家的人还是没来找我。我身上最后一点钱也用完了。我去了一趟榕树集,把小叔叔留给我的大罗马表拿去换了二十块钱。我已经用不到这块表了。但我在把表交出去的那一瞬间,仍然感到了一丝不舍。这是小叔叔留给我的最后一件东西了。他的活戏本,我怕被张家的人抢去,早在我离开红星大剧院之后就烧掉了。 我跟自己说,已经没关系了,只要我把律吕给带回来,小叔叔就能回来了。 我从榕树集往回走,一路上很多人家已经在做腊肉了。我心里很馋那个肉香,但我走到了美美饭店——就是原先小铁梅开的那个小饭馆,仍然把二十块钱全部换成了酒。我拿了酒正转身要走,老板娘突然喊住了我,给了我一袋刚出蒸笼的馒头,里面还有两根腊肠,我迟疑着,老板娘说:“年纪轻轻的,哪能光喝酒不吃饭呢?有什么事,肚子吃饱了就想开了,拿去,都拿去吧。” 我莫名其妙地提着酒和馒头回到了古戏楼上。那只老猫还活着,也凑过来跟我要肉吃。我掰了一小块腊肠放在地上,老猫叼了就走,头也不回。它终究还是分得清,我不是它真正的主人。 到了第二天,远远地有个人撑着船往古戏楼划。我以为是张家终于来人了,顿时站了起来,五猖也从古戏楼对岸的荒地上站了起来,庞大的身躯就要跨进河里。 但我很快就看清了,来的人是村里的一个老头,我已经记不起他到底是叫啥名字了,他儿子是村书记,平时大家都管老头叫老书记。 我把五猖给收了起来。老书记看起来也不像是来给张家传话的样子,上了古戏楼,四下看了看,就叫我下到船上去跟他搬东西。 我这才看到他船上有个大包裹,鼓鼓囊囊的,像是衣服被褥之类的东西。 老书记说:“不是我儿子叫我来,我也要来劝劝你,你的情况大家都知道,你一个大学生,有手有脚的,就算日子一时不如意了,那也比大多数人强多了,人只要活着,就有盼头,你别跟你叔学,成天一个人待在这破戏楼上,什么都闷在心里,那是要闷出病来的,你有什么困难你跟党说……” 我突然明白过来了,他们是以为我专门跑到这古戏楼上来待着,是跟我小叔叔一样要上吊闹自杀! 老书记还在絮絮叨叨的,嘴里说:“你们有文化的都高傲得很,有啥事都不屑得跟人说,我也不多问你,你也别嫌这被褥衣服是旧的,总比你现在这身强,你要待在这个破戏楼上,我也不劝你,你身上要穿暖了,不要作践自己,等你想通了,你就下来,踏踏实实过日子……” 老书记硬逼着我把他带来的那包被褥衣服搬到古戏楼上,亲眼看着我换上他儿子的旧衣服,左看右看,非要我说穿得暖和合身,他才满意地走了。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我知道了村里的人原来是怕我自杀,一个个都来劝我,给我送吃的穿的,很是哭笑不得,但心里又有些说不出的滋味。 被他们这么一弄,我都不好意思在古戏楼上唱戏了。 我也唱够了。我前阵子唱出的异象,只要张家眼睛不瞎,就应该知道我在古戏楼上等他们了。 以张家的神通广大,他们不可能不知道我在哪里。 阴船出巡的日子越来越近,张家的人却始终都没有出现。 我的心里越来越不安,我意识到事情有哪里出了差错。 张家的人始终没来找我,只有一个可能性。 他们不需要我这个勾云吕,也有办法能唱出阴船来。 张家不来找我,只有我去找张家。 我不能再等下去了。我想到了这个时候张家所有的人会待在什么地方,但是当我赶到县城的时候,仍然被眼前所看到的一切给震撼住了。 天上仍然在不停地下雪,整个县城完全被雪给埋了起来,变成了一片白茫茫的平地,所有的街道和楼房都埋入雪里消失不见了。 所有的人也都不见了,白茫茫的雪地里偶然钻出几只黑相公在跑窜。 一片苍茫之中,一座山拔地而起,坐落在原先红星大剧院的位置上。 山上张灯结彩,到处都是花灯,到处都是戏棚,一条古路从半山腰开始,穿过戏楼底下的山门,一直通往山顶上的古庙。 无数灯笼从戏楼上垂挂下来,照亮了山门上的牌匾,赫然是鸾祖宫三个字。 十六年前,小叔叔在活戏本中所记的鸾祖宫庙会,就在我的眼前重现了。 张家最终还是发现了红星大剧院底下的阴关,找到了鸾祖宫的影子,把它给再次召唤了出来。 整个县城已经变成了洪崖。 五老爷站在洪崖的山脚下,赤裸胸膛,在大雪之中负手而立,黑色貂皮大氅像是一块乌云在他身后翻飞。他的身后是无数蛇煞,将通往山顶的古路给牢牢把守着。 我向五老爷走去。 五老爷说:“你不该来的。” 我明白五老爷的意思。张家不再需要我唱出阴船,他们没有来找我,就是准备放我一条生路——虽然我还没想明白,张家到底是出于什么理由,最终决定放过了我。 但是我主动找上了张家,张家就没有理由再放过我了。 我来到洪崖,就是死路一条。 五老爷说:“你不该来的……但你终究来了,你还算是有种,没给你叔丢脸。” 我说:“如果不是我出了纰漏,就凭我叔的安排,你们根本没机会打开阴关。” 五老爷说:“哦,原来你也知道是你自己身上出了纰漏。” 我的心里一阵刺痛。我在来的路上就已经反复想过了。小叔叔的安排原本是天衣无缝,他已经尽其所能确保我成为唯一一个能唱出阴船来的勾云吕。但我却辜负了他付出性命换来的这番布置,暴露了打开阴关、进入鸾祖宫的门法。 五老爷说:“这也没办法,你跟你叔都是杀兔仙的命,都被老同学给卖了。” 我心里难受得说不出话来。我现在明白为什么小叔叔那么恨他那四个老同学了,这种被自己信得过的人给出卖的滋味,真的是锥心刺骨。我原本应该早就想到的,五老爷撤了那些蛇煞和赖子,是因为他们已经得到了活戏本上的内容了。 早在曾晓琴在红星大剧院门口等我的那一刻,我就该想到的。 难怪她要我带她走,我带她走了,放弃去找张家,就不会发现她做的事了。 我还一心想着要让她过上好日子。 我苦涩地问:“曾晓琴呢?她人在哪里?” 五老爷讥讽地把我给看着,说:“你到现在心里还在惦记着那个婊子?” 我也把五老爷给看着。他腰腹间缠了几圈白绷带,在寒风中挺露胸膛,显得更加胸宽背阔,魁梧奇伟,气派轩昂站在雪中,高高地把我给俯视着。 我现在才意识到,自打我第一次见到五老爷开始,我就一直被他给捏在掌心里,是我自己一路引着他找到了阴关,害死了周易,最后还把活戏本给送到了他的手里。 五老爷的脸上没有任何得意张扬的神气,看着我的眼神里反倒有几分可怜。 他在同情我被一个婊子给卖了,白白浪费了我小叔叔牺牲性命给我换来的机会。 我从来没有比这一刻更加恨他。 我不再说话。五猖从我的身后立了起来。 我身后的冰天雪地里,悄无声息地站立着无数猖兵。 无数蛇煞也从雪里钻出来,昂起头对我龇出两排尖牙。 大雪纷飞,猖兵和蛇煞厮杀在一起,黑色的血洒满白色大地。 五老爷在一旁负手而立,说:“看来你已经进入过鸾祖宫,你的本事又长进了,倒也没有完全枉费你叔的这番布置。” 我说:“我今天就让你见见我的本事。” 一个五猖突然出现在五老爷的背后,从风雪之中凭空抓住了一个人影。 白师爷摔在地上,手中的笛子滚落一旁,狼狈不堪地被五猖踩在脚下。 没了白师爷吹笛控制蛇煞,五老爷只能亲自上阵,没法像刚才那样悠闲看戏了。 猖兵无穷无尽,蛇煞的数量越来越少,五老爷的脸色也越来越凝重,缓缓地从脑后抽出一把式样古朴的长剑。 这正是当时在剧场里钉住周易影子的那把剑。 我一直在等五老爷拔出这把剑。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我现在已经知道了,这把剑的名字叫作万仞。 古代八尺为仞。山高万仞,八万尺之遥,万仞一剑斩之。 万仞挥舞,所斩落的不是实物,是时空,所以才能定住周易的影子。 五老爷能用万仞,他确实是一个很厉害的巫统。 但万仞应该也是五老爷最后的底牌了。 就跟当时我和周易在剧场里想要通过拿下控制蛇煞的人来克制数不清的蛇煞一样,五老爷也想用万仞直接将我拿下,来克制我所召出的无穷无尽的猖兵。 万仞挥舞,大片猖兵从我的面前消失不见了,五老爷瞬间出现在我的前方,举剑向我刺来,身姿潇洒,剑势凌厉,剑尖直指我的脖颈。 五老爷不仅是个厉害的巫统,还是个练家子。他为了用万仞,专门练过剑。 我就算成了勾云吕,打架的水平却跟一个普通赖子没有任何区别。 五老爷也是算准了这一点,我不可能避开他的一剑。 我也没打算去避他的这一剑。 一双巨大的手从雪里伸出,握住了五老爷的双脚,将他狠狠摔了出去。 一个巨大无比的山魈从雪地里站了起来。五猖合而为一,身高万丈入云,周身厉鬼浮动,昂首向天发出长啸。 五老爷背脊着地,魁梧的身躯重重砸在雪里,喷出一大口鲜血,脸上神色震动,似是仍然不信自己的这一剑会落空。 他应该想起来了,他当时是如何计算周易的,我现在也是如何计算他的。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我终于可以为周易报仇了。 万仞脱手飞出,插落在五老爷身旁的雪地上,五老爷挣扎了数下,却始终无力起身拔剑。 所有的蛇煞也已经被猖兵剿灭。 我走过去,从雪里拔出万仞,五老爷把我给看着,口中不断咳血,说不出话来。 我的心里反倒有些奇怪:我故意控制着山魈,没让它把五老爷摔死砸烂,好让我亲自动手报仇,却没想到五老爷外表威猛魁伟,这人却会如此不堪一击。 我低下头去,看到五老爷腰腹间的绷带底下渗出一大摊血,这才意识到他这绷带不是绑着玩的,他是之前就受了伤。 这段时间里,谁会跟张家动手?又有什么人能伤到五老爷这样厉害的巫统? 我一个走神,菜明不知从何处冲了过来,扑到我的身上,把我拼命厮打,想要抢下剑来,被几个猖兵按在地上,嘴里仍骂个不停。 我不再多想了,双手举起万仞,准备向下挥落。 白师爷张开双手,拦在五老爷面前,对着我手里的剑,说:“你不能杀他。” 我不想跟白师爷这种人废话,剑尖向前,一点点刺进白师爷的胸膛里,白师爷跪在我面前,一动不动。 我的手开始发抖了。我从没杀过人。我恨五老爷害死了周易,我能发狠杀五老爷,但我杀不了白师爷和菜明。我虽然成了勾云吕,但我心里还是个普通人,我还做不到这一步。 就在这个时候,我感到了来自背后的极大威胁。 我还没动,山魈已经先我一步调转过头,对我的身后发出低吼。 在我的身后,苍茫大雪之中突然出现了一条极其干净平整的柏油公路。 一辆大红旗沿着公路缓缓开来,停在了我的面前。 第五十六章 骷髅牡丹 我终于见到了张天一。 确切地说,我是先看到了小嘴巴。 更确切地说,我先看到了一个足足有两个我宽的女人,身穿翠绿绣花旗袍,脚上蹬着高跟鞋,脖子上还挂着一大串珍珠项链,绰绰约约地从车上走了下来。 张眼镜儿从另一边车门下来,他的模样倒没怎么变,仍然是一副文儒的做派,只是脸上消瘦憔悴得很,站在小嘴巴的旁边,就好像冬瓜旁边站了一条丝瓜。 小嘴巴的身子往旁边挪了挪,我才看到了张天一。 我在看小叔叔的活戏本的时候,就对张天一这个人很是在意。按照小叔叔的描述,这个人不知道活了多少岁,外表仙风道骨,说话循循善诱,做事老谋深算,是个极有手段的大人物,不仅是张家的族长,还是当今巫统中地位最高的一个人,甚至极有可能是某一任的勾云吕。 但我看到的张天一,却只是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 张天一是被人从车上搀扶下来的。两个警卫员从车上搬下来一张轮椅,张天一摆了摆手,小嘴巴立刻款款地走过去搀扶住他,警卫员推着空轮椅跟在后头。 张天一被小嘴巴搀扶着,慢慢地朝我走过来。 我不想现在就跟张天一动手,想把山魈给收起来,山魈却非但没有消失,反而向前一步,挡在我的面前,把我的视线给挡住了。 我这才意识到张天一的厉害。山魈是我心念所化,我潜意识里从张天一的身上感到了巨大的威胁,所以就算我脑子里想着要收起山魈,但我内心的畏惧却让我不敢一个人毫无防范地面对张天一。 也只有在这一刻,我才意识到小叔叔究竟有多了不起:面对这样的人物,我的小叔叔也能当面发作,直接甩脸子给人看,那可不是一般人想做就做得出来的事。 张天一轻轻叹了口气,山魈立刻消失不见。 我的心里悚然一惊。我没想到张天一竟然有控制人心神的能力。我越发佩服小叔叔能面对张天一不屈服,同时也意识到自己现在的处境十分不妙。 我不能在张天一面前露怯。山魈消失,五猖重现,我在心中默念收猖,一闭眼一睁眼之间,白茫茫的雪地里已经没有一个猖兵。 猖兵与蛇煞厮杀留下的满地黑血之中盛开出一朵朵硕大的双头牡丹,姹紫嫣红开遍,瞬间吞没了皑皑白雪,逐渐逼近停着大红旗的公路。 放猖是我最早学会的本事,也是我到现在为止用得最熟练的本事。 但我进入鸾祖宫之后,就不再是当初那个只会放猖一个本事的杀兔仙了。 我的心念转动之间,每一朵牡丹中都走出一个宫装粉骷髅,手提双头牡丹灯笼,在风雪之中款款而行,踏上公路。 小嘴巴的嘴唇微微蠕动,张天一轻轻按了下她的手臂,小嘴巴不动了。 小嘴巴不动,宫装粉骷髅也静止不动,重新化为朵朵牡丹,亭亭而立。 肃杀的风雪之中,公路两侧开遍娇嫩的牡丹,看起来既诡异又美丽。 但任何人如果想走出公路,踏入牡丹花丛之中,就会被宫装粉骷髅拉入地下,尸骸化为土壤花肥,魂魄被收进双头牡丹灯笼之中,点燃灯芯。 张天一由小嘴巴搀扶着,慢慢地踏入牡丹丛中。 一条公园里再常见不过的花砖石格子路出现在张天一两人脚下。骷髅牡丹在石格子路旁不住摇曳,却连一片花瓣也无法洒落到石格子路上。 张天一已经走到我的面前。 我现在已经可以看清了,张天一确实是个行将就木的老人了。他头上戴的是假发,脸上布满老人斑,四肢也已经萎缩,搭在小嘴巴旗袍上的手只剩下了一张皱巴巴的皮包着骨头。 看来十六年前小叔叔唱走阴船这件事,还有小叔叔的死,都给了张天一很大的打击,他纵使能恢复当年的本事,元气也已经大伤。他已经没多少日子可活了。 但是张天一身上的气势仍在。他的派头很不寻常。五老爷虽然威风凛凛,气派十足,但他身上的派头再大,也只不过是个大赖子的做派,普通赖子看到五老爷会俯首帖耳,甚至像菜明这样甘心替五老爷卖命,普通人看到五老爷会惧怕警惕,却没有人会把五老爷当成一个正儿八经的大人物。 张天一的气派,是真正的上位者的气派。 我不太愿意去想这个老人在世俗中的真实身份。我只知道,如果我不是杀兔仙,如果我没有进入过鸾祖宫,我压根连近距离见他一面的机会都不可能有。 就算是现在,张天一身上的气势也已经压住了我。 山魈就在张天一的脚下,张天一也知道。我已经没必要再把山魈召出来了。 张天一说:“你这个杀兔仙比你叔要厉害得多,只可惜你还是比你叔差远了。” 这句话听上去很矛盾,但是我偏偏听懂了。 我先天的本事要比小叔叔强,这一点我在看活戏本的时候就意识到了。我的小叔叔就算成了勾云吕之后,他也做不到像我这样只用心中动念就可以操控律吕,发挥天地之能。所以马大杆子用阴招把他灌晕过去,堵住他的声音之后,他就没法发挥出勾云吕的本事了。 但是小叔叔行腔运调、操控律吕的本事却远远在我之上。这是他杀兔仙的天赋,也是他后天下苦功夫的结果。我先前化用的这出《牡丹灯记》,如果是由小叔叔唱出来,张天一根本没有任何可能走到他的面前。 我对张天一说:“我是比我叔差远了。要论真本事,我也不如你,但是我偏偏可以把阴船给唱出来,你却不行。” 张天一也听懂了我的意思。 不是每个勾云吕都能唱出阴船来的。 巫统成为勾云吕之后,进入鸾祖宫,能掌握多少律吕,就要看他们身上还剩下多少巫的血统。纵使像张天一这样的大能,他身上的巫统有限,对律吕的领悟就有限,他固然有极大的本事,但他没有领悟到律吕中最高的那一层面,无法发挥出清角驱四运的作用,就无法唱出阴船来。 在小叔叔之前,包括张天一在内,九个巫统的勾云吕都没能唱出阴船。 而杀兔仙即便不是巫统,在领悟律吕、唱出阴船这件事上却有先天优势。 杀兔仙本身就是掌律吕的星宿,这固然是一方面原因,但还有另外一个很大的原因,是跟杀兔仙这颗暗星在天空中的位置有关。 杀兔仙是贯索中的暗星,终年星光黯淡,很难被观测到,绝大多数关于天象的书中都没有这颗星,唯独真大道教的《天符乌兔经》中提到了这颗暗星,记做“亚罗金星”。 亚罗金星,其实是哑罗经星的误写。这个误写到底是不是故意为之,不得而知。 所谓哑罗经,就是没有罗心、不会转动的固定罗盘。 这种固定罗经刻度盘的作用,就是标出特定的船的航向。 哑罗经星,就是阴船出巡的引航星。 阴船出巡的天象出现时,正是这颗暗星最亮的时刻。 小叔叔唱出阴船,将我带回这个世界的那一刻,正是哑罗经星最亮的那一刻。 小叔叔并不是在哑罗经星最亮的时刻所生,他的先天本事有限,因此张天一虽然知道他惊才绝艳,千年难得,也仍要亲自考验他一番,才敢肯定他这个杀兔仙只要进入鸾祖宫,就能有唱出阴船来的本事。 但是张天一根本不需要考验我,就知道我是肯定可以唱出阴船来的。 这就是刚才那番较量的意义。我要让张天一看到我的先天本事,让他知道我这个杀兔仙的能耐,确实对得上我重生在哑罗经星最亮那一刻的身份。 现在张天一已经完全信服,我确实可以唱出阴船来。 这是我跟张家谈判的资本,我要让张天一知道,就算他们从我手里偷走了进入鸾祖宫的门法,但他们选出来的勾云吕,未必能像我这样百分之百可以唱出阴船来。 张家势必要做到万无一失,才能把握住阴船出巡的最后一次机会。 我也只有亲自唱出阴船来,才能把周易给带回来。 我见到张天一的脸上露出笑容,便知道他已经完全明白了我的意思。 张天一说:“你知道为什么我会让你活到现在?” 我说:“我死了,你就没法确保律吕回归了。” 张天一说:“你错了,只有你死了,律吕回归才是万无一失。” 我差点忘了,我既然有唱出阴船来的本事,就有唱退阴船的本事。 张天一在小叔叔身上吃过一次大亏,他永远都会记得这个教训。 我说:“我叔有我叔的想法,我是我,我跟他的想法不一样。” 张天一说:“你跟你叔都是杀兔仙,我不会再信杀兔仙了。” 我说:“你不打算让我唱出阴船,又何必让我活到现在?” 张天一笑了笑,说:“你以为我在跟你玩心眼?我可以明确告诉你,你能活到现在,是我答应了一个人,无论如何不会动到你的性命。” 我心里一动,难道小叔叔临死之前,逼得张天一答应不伤我性命?但我随即想到,小叔叔死得那么决绝,目的就是要把唱出阴船的唯一机会留给我。他早就跟张家彻底撕破了脸,完全势不两立,张天一绝不可能跟他有任何君子协定。 是了,是曾晓琴。我突然明白了。曾晓琴把活戏本的内容交给五老爷,条件是张家不能动到我的性命。她以为这么做了,我就能留在她身边了。 可我的心里还有很大的疑点:曾晓琴在张家人眼里只是个无足轻重的婊子,而且已经毫无利用价值了,张天一这样的人,真的会去在乎跟一个婊子有过什么约定? 更何况我始终没有想明白,曾晓琴是怎么从我身上弄到进入阴关的门法的。小叔叔很谨慎,只在活戏本里记了进入鸾祖宫的门法。进入阴关的法子,是他用小话皮子传给我的,他的一系列布置,都是为了确保只有我一个人可以进入阴关。我看曾晓琴一直在逗弄小话皮子,教它唱那些流行歌曲,但小话皮子却根本懒得理会她,照理说就算是小话皮子唱漏了嘴,曾晓琴也不可能分辨得出到底哪句是唱开阴关的,她根本就不爱听戏,她那几盘磁带里都是港台歌曲…… 我想到曾晓琴躺在我边上哼着歌的样子,心里既迷惘又难过,我实在想不明白,便不再去想了。 事到如今,我只剩下一个法子了。 我对张天一说:“我要跟你的人争勾云吕。” 勾云吕是进入鸾祖宫的资格,也是唱出阴船的资格,每次鸾祖宫庙会,争的就是这个资格。 在鸾祖宫庙会上争到的勾云吕,包括张家在内,所有人都得认,这是规矩。 所以就算当年巫统平时可以不听小叔叔的使唤,但是小叔叔要唱出阴船,他们也不得反对,反而必须配合阴船出巡前的神罗天祭。 我说:“我是杀兔仙,我有资格在鸾祖宫庙会上争勾云吕。” 这也是规矩。当年张天一请小叔叔来鸾祖宫庙会,所有的巫统都反对,就连张家也有人反对,但张天一仍然得逞了,并不是他当年的权势已经大到了可以一手遮天,而是杀兔仙本身就有这个资格。 我在看小叔叔的活戏本的时候,就隐隐想到了这一点。 张家,巫统,从来都不是铁板一块。 尤其是张家内部派系斗争不断,他们不会放过任何可以把张天一拉下马的机会。 就算张天一反对我争勾云吕,但我有这个资格,张家和巫统里就会有人支持我。 洪崖之下猖兵与蛇煞厮杀,皑皑白雪开出漫天牡丹,洪崖之上已经人尽皆知。 张天一既然说过不会杀我,那么我只需要支撑到反对张天一的人出现即可。 但我没想到的是,张天一微微一笑,说:“好,我给你这个机会。” 我还没有反应过来,张天一已经对小嘴巴吩咐道:“你按照规矩来,给他在庙会上安排一个戏棚。” 小嘴巴说:“知道了。”张天一又说:“对了,老五受了伤,就别让他巡山了,让老四去吧。万仞不适合老五用了,你去跟他收回来,交给老四。” 大红旗一到,白师爷和菜明就趁着我分神的功夫把五老爷给抢了下来,两人搀扶着他远远地退开了去。我暂时还顾不上继续去找五老爷报仇。但看张天一的态度,似乎也对五老爷十分的不满。 五老爷从我身上找到阴关,找到进入鸾祖宫的门法,明明是大功一件,但张天一的话里,对他非但没有褒奖,反而夺了他的剑,给了他一顿发落,这也太奇怪了。难道是因为五老爷败在我的手下,张天一觉得五老爷丢了他的脸面?可我总觉得以张天一的胸襟,是不会为了这种事去惩罚一个得力干将的。 似乎就连小嘴巴也觉得张天一对五老爷的发落重了,迟疑了一下,才说:“好,我跟老四老五说去。” 张天一这才转过头来,对我说:“我给你的话,就跟当年给你叔的一样,只要你有本事唱到鸾祖宫山门上的戏楼,张家就承认你这个勾云吕。你要是没这个本事……我答应过不能动到你的性命,我就要你的舌头做个彩头吧。” 我看着张天一胸有成竹的表情,心中突然涌起一阵强烈的不安。 我对张天一说:“一言为定。” 第五十七章 花甲开天 就跟十六年前一样,小嘴巴给我安排的戏棚,也是在洪崖的半山腰,离山门最远的位置。 我眺望着山顶上的鸾祖宫的影子,意识到我跟小叔叔的命运正在渐渐重叠。我不知道这算不算是杀兔仙的宿命,但我看到自己旁边的戏棚子里是郭秃班,我却忍不住笑出了声。 看来郭老四的命也很不好,他这辈子就赶上了两回鸾祖宫庙会,两回都是一上来就遇到了杀兔仙,他想往前挪一个戏棚子都没戏。 郭老四正在跟他前面的竹马戏班子比拼,两个戏班子唱对台戏,唱的都是《昭君出塞》,郭老四全身牵了十六个线猴儿,正唱得起劲,从帷幕后露出一颗满是油汗的秃头,亮锃锃的,醒目得很。 我没有小叔叔的本事,可以当场偷师跟人唱对台戏。我直接站在了郭秃班的戏棚子前,召出了猖兵。 线猴儿和猖兵厮杀在一起。郭老四没动他台上的十六个线猴儿,仍然在帷幕后跟竹马戏班子唱对台戏,但是郭秃班的戏匣子里跳出来二十个线猴儿,一化十,十化百,百化千万,跟猖兵斗在了一起,虚虚实实,打得很是激烈。 原来郭老四的本事并不简单。我看小叔叔的活戏本,还以为他只会以气劲控制人偶。十六年过去了,郭老四一心多用的本事也长进了很多,可以同时控制三十六只线猴儿应付两边路数完全不同的拼斗。而且他这个人也很有傲气,我看到戏棚子里郭老四的四个徒弟都站了起来,脱下身上的袍子,露出一身的筋肉。郭老四本可以把线猴儿分一部分交给他们去控制,但郭老四一个眼神,就让他们全都乖乖坐了回去,眼神愤恨地把我给看着。 郭老四的线猴儿终究还是一个个都被猖兵给俘虏了,就连台上的十六个线猴儿也被猖兵给拉了下来。我多留了个心眼,没让猖兵撕碎线猴儿,最后把三十六个线猴儿交还给郭老四的时候,基本上都是完好的,但郭老四的脸色仍然很难看,把线猴儿收进戏匣子之后,就带着郭秃班离开了戏棚子,一句话也没多说。 我站到了竹马戏班子的戏棚子前。 竹马戏就是小孩把竹竿当马骑的那个竹马,只不过竹马戏的竹马不再是一根竹竿,而是有马头马身马尾,是用模具一层层糊上麻纸做出来的纸壳,分成一前一后两个部分套在演员身上,做得精致复杂的竹马不单有鬃有耳,还有马鞍、笼头、串铃和各种装饰,而且马的全身上下都能动。演员脚踩高跷,身套马壳,在马上扮演各种各样的角色,边唱边让马走出各种栩栩如生的花样来,是个很古老的戏种,现在全国各地还有些地方在演竹马戏,只不过绝大多数都没了唱戏的部分,只有跑竹马这么个形式表演了。 我眼前的这个竹马戏班子,叫黄皮竹马,演员只有两个人,一个丑角一个旦角,两个人都姓金,一个叫金泉,一个叫金玲,不知是兄妹还是姐弟,脸上化着粉白黛绿的靓妆,看不出年纪,但既然小叔叔在活戏本上提到了这两个人,我估摸着他们至少得有四十岁了。 金泉和金玲都警惕地把我给看着。金泉说:“李圆明是你什么人?” 我说是我叔。金泉说:“我跟你叔唱的是大八仙。” 我说:“那我们也唱大八仙。” 金玲说:“不唱大八仙,换我跟你唱,唱跑四喜。” 我有些诧异。我看到小叔叔活戏本上记的内容,这一丑一旦里头,比较厉害的应该是扮丑的金泉。他一个人可以同时化演几个人,而且大八仙也是一出比较厉害的神仙戏,可以同时召唤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就连他身上的竹马也会变成各种仙兽,我小叔叔当时赢得并不轻松。 跑四喜就是相对简单的一出戏了。内容就是四个刀马旦,分别代表春夏秋冬,骑着竹马边唱边舞,是用在大戏开场前的一个引子,舞的成分比较多,唱词就是些讨吉利的话,我没看过黄皮竹马的跑四喜,但我看过清徐竹马戏,估计内容不会差太多。 我说:“好,就唱跑四喜。” 金玲果然也有一人化演几人的本事。她化出来的春夏秋冬四个旦角,非但衣服妆面都不一样,脸也完全不同,而且每个都有影子,叫人无法猜出到底哪个才是她的真身。 四个竹马转起来,形成了一个刀枪不入的圈,时而严酷,时而热烈,逐渐向外扩大,有了万马奔腾之势。金泉说:“大家向外让一让,让一让。”一个刀马旦手里的剑花舞动,戏棚子顿时被削掉一个角,塌下来一半,火焰熊熊。不用金泉招呼,戏棚子外面那些看戏的也知道厉害了,纷纷往后退。 我才意识到,原来跑四喜就是汉祭的舞四时,走的是调四时以成物的路子。能一人化四,形成百人大祭的效果,金玲的本事其实要比金泉大。他们当时是轻敌了,才让金泉去对付我的小叔叔。但金泉输了之后,金玲没有再出手,他们还是讲规矩的,光这一点就比他们身上的本事还要让我敬佩。 如果我没进过鸾祖宫,跟金玲唱跑四喜我是吃亏的,因为五猖走的是五行生物的路子,五行走不出舞四时的竹马阵,猖兵就会被竹马一点点剿灭,竹马阵的圈子不断扩大,我就必须往后退,一直等我退到戏棚后的悬崖边上,我就输了。金玲也是看准了这一点,才要跟我唱跑四喜。 但我根本没打算召出五猖。 我也根本没有去分辨到底哪个才是金玲的真身。我嘴上唱着跑四喜,心中却在默念,从竹马阵的地下泥地里生出一只只白骨森森的手,直接把所有竹马底下的竹竿给抓住,全部拧断。 金玲摔在地上,是个白袍花翎子、背后插了四面令旗的冬旦,面容肃杀,愤愤地把我给看着,说:“你根本不是在唱跑四喜。” 我说:“我赢了。” 金泉把金玲从地上搀扶起来,金玲嘴里已经开始骂人了。演竹马戏的从竹马上摔下来,是非常折面子的事。更何况我已经看出来了,金泉金玲兄妹的年纪何止四十,他们至少有六七十岁了。我让一个老人家这么摔一下,做的是很不地道。 我虽然赢了,看戏的也没一个喝彩的,看着我的眼神一个个都很鄙夷。它们也都看出来了,我的本事要比金玲大得多,我明明可以赢得光明正大,但我偏偏要用这种耍人的小手段,赢了也不光彩。 我什么也没说,对金泉金玲兄妹拱了拱手,继续往下一个戏棚子走去。 我现在有点理解小叔叔了。别看他在活戏本上显摆自己赢得如何痛快,这些巫统戏班个个都是能人异士,本事高强,各有千秋,根本没有他说的那么不堪一击。他来唱鸾祖宫庙会的时候还没有勾云吕的本事,也没有巫统,只是一个有天赋的年轻人,一个普通人,要单枪匹马跟这么多个巫统戏班一个个唱过去,他想要赢就很艰难了,根本不可能有余力去手下留情。 但小叔叔必须得摆出一副赢得很轻松的架势,好逼得对手认输来避免缠斗,速战速决。不然他的体力根本不可能支撑到一个人唱完三天对台戏。别人看不出他只是险胜,就会觉得他是轻狂恣睢,故意羞辱对手。 我如果可以用到放猖以外的本事,我会赢得比小叔叔当年轻松得多,也不用折人面子,叫人难堪,但我偏偏现在还不能用。 张天一已经知道我进入过鸾祖宫,但是他对自己看中的勾云吕仍然充满信心,这一点让我感到很不安。 就算张天一徇私舞弊,让他看中的人也提前进入了鸾祖宫,但我却不信他的人对律吕的领悟会高过我这个杀兔仙。巫统跟杀兔仙不一样,对律吕的领悟完全由他们身上的血统来决定——要说得科学一点,就是基因决定的。巫统要延续下去,跟普通人繁衍后代,几千年下来,血统只会越来越不纯,先前九个巫统的勾云吕都没能唱出阴船来,后世的巫统只会一代比一代弱,不会比前面九个更强。 张天一对律吕的领悟不如我,但本事比我高强,那也只是因为他活得太久了,如果我能有足够的时间练习在鸾祖宫里领悟到的一切,用不了十年,我的本事就不会比他差。 但张天一偏偏胸有成竹,坚信他看中的勾云吕不但能唱出阴船来,而且本事也比我高强,肯定能赢我,这就让我完全想不明白了。我到现在为止,见过的人里巫统最强大的就是五老爷,只靠先天本事,不通律吕也不习术法,但五老爷手里要是没有万仞,也不是我的对手。 我想不明白张天一看中的那个勾云吕到底会用什么手段来对付我,我就只能先隐藏起自己的本事,只用放猖这一招,让对方也摸不透我的路数。 但我在唱过了七八个戏棚之后,还是不得不动用到了放猖之外的本事。 第九个戏棚里,是梅山苦目连的邓家班。 邓福星站在戏台上,冷冷地把我给看着。 我现在知道了,邓福星身上的巫统很弱,邓家的巫统到了他这一代身上,已经快断绝了。他确实不适合学习起殇放猖这些东西,邓老头不愿意教他,是因为他学起来会很痛苦,他永远也看不到自己召出来的猖兵,只能隐隐感知到它们的存在。 邓福星的身前站着一百来个猖兵,二十为队,五猖出列。 这一个多月里,邓福星也是下了极大的苦功夫。邓家的戏棚比十六年前退后了好几个位次,但是邓福星能走到这一步,已经是非常不容易了。 邓福星看着我,脸上又嫉又恨,他看不到我到底有多少猖兵,但他能清楚地感觉到我身后的山魈。他能召出五猖已经是极限了,永远也不可能召出山魈。 邓福星怨恨地说:“你打算用从邓家偷学到的本事来对付邓家?” 邓老头走了出来,拍了拍邓福星的肩膀,说:“让我来吧。” 我很感激邓老头。放猖是我学到的第一个本事,如果没有这个开头,我在鸾祖宫里的领悟没那么容易。我刚学会放猖那时很嚣张,但是邓老头没跟我计较,我看了活戏本之后知道了邓家真正的本事,才知道我当时有多轻狂。 我叫:“邓伯伯。” 邓老头看着我,说:“你跟你叔一样,终于还是走到这一步了。” 我说:“我没办法了,我必须得走下去。” 邓老头说:“你已经能召出山魈了,五猖合一,无师自通,你确实有走下去的资格。” 我把山魈收了起来,说:“我不会用放猖对付你的,邓伯伯。” 邓老头有些诧异,说:“那你要怎么过地狱十殿?” 邓老头的身后,是地狱众鬼,阴司判官,十殿阎王。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这才是邓家真正的本事。梅山苦目连,是一个很杂的戏,里面有道教的东西,起殇放猖,其实是道教的术法,还有很多民间的杂耍法术,比如厌胜术之类的东西。但它的根基是在佛教。整个目连戏,讲的就是活人入地狱,过地狱十殿的故事。 道家术法,根基是术数,是从律吕中化出来的东西,所以我学放猖,上手很快。但是佛家不讲律吕,对时空的领悟却很深,一弹指顷,有六十刹那,一刹那间,又有九百生灭,一生一灭为一劫,一劫一千六百八十万年,是为小劫,二十小劫为一中劫,四个中劫为一大劫,大劫十三亿四千四百万年,是为星宿劫。弹指一顷,亿万生灭,千佛出世,犹如星宿在天,其中色究竟天,身长一百二十八万里,寿一万六千大劫,这是佛法在理论上可以调动的最大时空。 目连戏的地狱十殿,虽不及色究竟天的万千分之一,但普通人堕入地狱只是一念之间,要连过十殿,走出地狱,却要数百个轮回的生命时间。 山魈为五猖所结,身上有无数猖兵,是无数转换了形态的生命时间,如果我用山魈过地狱十殿,也就是一念之间的事。 但我已经答应邓老头,不会用从邓家偷学来的本事来对付邓家。 我说:“我的小叔叔不会放猖,但他还是走出了地狱十殿。” 邓老头说:“是了,你叔当时唱的是三姑且游花园,想必也教给了你。” 三姑且游花园,是潮汕那边一个很古老的巫戏。三姑且其实就是三个女巫,也就是古代巫觋之中的觋。游花园是逛地狱的一个隐晦的说法,很多叫花园戏的,其实就是地狱戏,是从入阴通灵的巫法里化出来的东西。但三姑且游花园这个戏特别古老,是一个完全原始形态的巫戏,唱词很简单,威力却很大,不知是怎么保留下来的,被我的小叔叔给学去了,破了邓家的地狱十殿。 小叔叔的活戏本里,也确实留下了三姑且游花园这出戏的工尺谱。 我说:“我也不用三姑且游花园。” 我闭上眼睛,身后站出了六丁六甲,六阴六阳,司掌天干地支的十二个神将飘然而立。 邓老头说:“原来是花甲开天。你叔当年唱鸾祖宫庙会的时候,还唱不了这个戏。没有勾云吕的本事,是唱不了花甲开天的。” 我看着邓老头,微微点了点头。邓老头既然已经看出来我进过鸾祖宫了,我也没什么可隐瞒的。 邓老头说:“说起来也巧,今天还有一个人从我这个戏棚子唱过去,唱的也是花甲开天。” 我的心里咯噔一下。张天一果然没守规矩,不等鸾祖宫庙会结束,就让他的人提前进了鸾祖宫。 邓老头说:“我猜到了你跟你叔一样会来争勾云吕,原本是想拦那个人一拦的。但他既然跟你一样……我就拦他不住了。” 我听了邓老头的话,心中突然升起了很大的疑惑。 我一直隐隐有种感觉,邓老头是故意让我偷学到放猖的,他从一开始想教的人就不是邓福星,而是我。从遇到我的那一刻起,邓老头就知道我是什么人了,他早就猜到了我自己会来争勾云吕。他让我拜师,不是为了让我帮邓家争勾云吕,只是为了把放猖的本事名正言顺地传给我。 邓老头跟我非亲非故,他为什么要帮我? 这种疑惑在我看小叔叔的活戏本的时候,其实也有,只是没那么明显。我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鸾祖宫的庙会只有三天,三天时间内,如果不能从最后一个戏棚唱到最靠近山门的那个戏棚,不管我的小叔叔本事有多大,他也不可能争到勾云吕。 十六年前,我小叔叔跟邓老头唱的是三姑且游花园,以他当时的本事,是可以凭这出戏过地狱十殿,但时间绝对不会短。目连戏可以一口气唱十天十夜,如果邓老头不想赢,只想拖住小叔叔,跟他唱个十天十夜,唱到鸾祖宫庙会结束,小叔叔根本就没机会去争什么勾云吕。 而且不只邓家班,金泉金玲兄妹的竹马阵,也可以用来拖延大量时间。 但当时金泉认输之后,金玲就没有继续跟小叔叔唱,而是直接让出了戏棚子,让小叔叔往前进了一位。 小叔叔当时心里憋着一口气,认为所有的巫统戏班都针对他,所以他压根没有意识到,他最后能争到勾云吕,是这些巫统戏班暗中相让的结果。 邓老头、金泉金玲兄妹……这些人根本不认识小叔叔,而且小叔叔为了要赢他们,把事情做得很绝,完全不给人留面子,这些人也绝对不可能对他有任何好感。 他们为什么要让小叔叔争到勾云吕? 唯一的可能性,就是他们宁可让小叔叔争到勾云吕,也不希望是别的人当成勾云吕。这跟小叔叔这个人没关系,跟他们背后的目的有关。 这当中也有巫统戏班是对小叔叔不讲规矩,输了之后仍然死缠烂打,拼了性命,不顾一切去全力阻挠的。小叔叔在活戏本里提到了好几场对台戏,他都唱得惊心动魄。那几个巫统戏班,应该就是不想让小叔叔争到勾云吕的。 就跟张家一样,巫统戏班当中也分成了两派。这是我在看活戏本的时候的一种隐隐的感觉,现在终于得到了验证。 我的第一反应,是跟张天一有关。邓老头、金泉金玲兄妹……这部分人是支持张天一的,他们知道自己争勾云吕无望,只要小叔叔证明了自己有能力赢过他们,他们就不对小叔叔争勾云吕加以阻挠。 可这仍然说不过去。十六年前,小叔叔是张天一看好的勾云吕,所以邓老头暗中放他过去,但十六年后,张天一看好的勾云吕并不是我,邓老头为什么要暗中帮我的忙,反过来阻挠张天一看好的那个人? 这其中肯定有什么原因,我的小叔叔不知道,我也一时想不明白。 我看着邓老头,邓老头说:“你既然会花甲开天了,那我这个老头子就不耽搁你时间了。梅山苦目连,邓家班认输了。” 邓福星叫道:“爹!”愤愤不平地把我给看着,说:“我不服!” 邓老头说:“你不服有什么用,你什么时候比你爹还厉害了?”邓福星无话可说,被邓老头拖着去后头收拾戏箱子了。 戏棚子里人多眼杂,我知道邓老头不可能在这里告诉我什么,便打算继续往下一个戏棚子走了。 邓老头又追出来,说:“你的山魈再给我看一眼。” 我把山魈召出来。邓老头说:“你要是能用放猖这一招赢遍这里所有戏班子,也算是给邓家班长脸了,但前头的驴皮老樊……熊家班的仙倡戏……这几个是专门克邓家班的。时间不多了,你的山魈过得去,但你人未必能过去。” 邓老头是在提点我。我明白了,对邓老头深深地拜了拜。杀兔仙是没有师父的,但邓老头确实教会了我放猖。就算我现在知道他不是为了我这个人,是有别的目的,但我也仍然很感激他。 我既然知道了时间是争勾云吕的关键,便不再拘泥于只使用放猖这一招,前进的速度果然快了很多,但在第十九个戏棚前,我还是耽搁了半天时间。 第十九个戏棚,是渔峡熊家班。 熊家班的班主叫熊宝昌,是个年轻人,看样子不到三十出头,身上没穿戏服,穿的是夹克衫,看起来很潇洒。小叔叔的活戏本上记着跟他唱对台戏的熊家班班主是叫熊得胜,不知道这两个人是父子还是其他什么关系。 熊氏,是中国最古老的姓氏之一,据说十巫之中的巫罗便是熊姓,熊氏为巫统七大姓之一,后来被人称为蛇巴,现在姓熊的大多数人都是土家族。 十六年前,渔峡熊家班的戏棚子是在最靠近鸾祖宫山门的位置,是地位最高的巫统戏班。 如今熊家班只能排在第十九个戏棚子,离山门还有好大一截路,看来熊家的本事也没落了。 熊宝昌看出了我在想什么,对我笑笑,说:“我的本事不比我伯父当年差。” 我明白了,就跟邓老头放弃了原先的位次,是为了阻拦张天一看好的那个勾云吕一样,熊宝昌甘愿把戏棚子挪到后头的位置,是为了阻拦我。 所有的巫统戏班都已经知道我和另一个人进过鸾祖宫了,他们不是对手,已经完全放弃了自己争勾云吕。但他们还是在争,争的是让谁当上勾云吕。 而熊家班把戏棚搬到了这个位置,只能说明一件事:接下去我会遇到的巫统戏班,全部都是反对我当上勾云吕的那一派。 不管我跟另一个人的胜负如何,从戏棚的位次来看,两派巫统戏班的胜负已分,邓老头那一派明显是处于弱势。 我不能再指望别人帮我了,接下来我必须得完全靠自己唱过去了。 我来到鸾祖宫庙会的时候已经是庙会的第二天,我原本就已经比小叔叔当年少了一天一夜的时间,现在已经是第二天的后半夜了,我只剩下最后一天半的时间了。 在我前面还有二十一个戏棚子。 熊宝昌说:“十六年前,我大伯和你叔唱了一天一夜才分出胜负。” 我说:“我可没那么多功夫陪你玩儿。” 我把六丁六甲给亮了出来。 熊宝昌说:“我只要你陪我半天。” 熊宝昌的声音突然变了,变成了一个很柔媚的女声。 熊宝昌说:“你不肯带我走,你连半天都不肯陪我?” 我顿时心生警觉,但是已经晚了,熊宝昌已经从我的眼前消失不见了,换成了另一个人站在我的面前,短头发,丹凤眼,抿起嘴对我笑。 我一直以为渔峡熊家班的仙倡戏是神仙戏。曹操当年看仙倡戏,写下三首《气出倡》,都是对各种各样的仙人玉女的描写,还以为自己真的御风乘龙上天门,见到了西王母娘娘。 小叔叔在活戏本里所记,他跟熊家班唱对台戏的时候,也是被困在了一个蓬莱仙境里,白虎鼓瑟,苍龙吹笙,女娥坐而长歌,乐曲自天上倾泻而下,化为山川河流,春花秋月,美不胜收,小叔叔不舍得离开,想多逗留一会儿,结果不知不觉就在里头留了一天一夜,好在他最后想起来了自己是来争勾云吕的,还是恋恋不舍地出来了。他要是晚出来一个时辰,鸾祖宫庙会结束了,熊家班保住了离山门最近的戏棚子,那就没他什么事了。 我那个时候以为小叔叔所说的白虎苍龙,只不过是戏台上戴脸壳子的人罢了,他说的那种种奇幻景象,也只不过是他酸溜溜的为了凑戏文编出来的夸张写法,所谓蓬莱仙境,就跟邓家苦目连的地狱十殿一样,是一种由音律创造出来的复杂时空,只要能够调动足够的能量,便能轻易破解。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我完全弄错了,渔峡熊家班的仙倡戏根本不是什么神仙戏。小叔叔说自己跟熊家班唱对台戏的时候,看到的是蓬莱仙境,女娥长歌,高山流水,那是因为他自己爱戏成痴,平时除了唱戏没别的什么欲望,这么个世界对他来说就是理想中的仙境了。 至于曹操看仙倡戏看到的也是蓬莱仙境,那是因为他虽然权势滔天,但年事已高,他嘴上说不信天命,不欺神仙,但他内心还是向往成仙长寿,永远把持着自己的江山,所以他看到的蓬莱仙境之中,他自己驾青龙,饮玉浆,有各种各样的仙人玉女环绕着他,还有西王母娘娘来迎接他上天门。 渔峡熊家班的仙倡戏,实际上就是百戏之中的幻人戏。 它以音律创造出来的时空尺度甚至还不如邓家苦目连的地狱十殿,但因为它的幻术直接针对的人内心的欲望,所以给人的感觉异常逼真,就算发现了一切都是虚幻,也宁可相信它是真实的。 就连曹操这样的不世枭雄,也被仙倡戏给骗了,以为自己死后真的能成仙。 我之所以敢那么肯定,因为我眼前看到的时空根本不是什么蓬莱仙境,而是一个异常真实的世界,在那个世界里我是一个父母双全的人,有着另外一种完全不同的人生。 其余的,我不想多说了。 当我走出那个世界的时候,我也感到了异常的痛苦,恋恋不舍。 我真心希望那就是我的人生。 熊宝昌说:“你要是能让律吕归位,你也可以得到差不多的结果。” 我不太明白他话里的意思。熊宝昌的表情看起来很真诚,不像是在讽刺我,但他确实说到做到,把我给困到了天亮。渔峡熊家班不愧是巫统中的第一戏班。 我虽然赢了熊家班,但我剩下的时间只有一天了,我没工夫去弄明白熊宝昌到底想跟我说什么。 我唱到倒数第二个戏棚前的时候,距离鸾祖宫庙会结束只有一个时辰了。 倒数第二个戏棚里,就是邓老头所说的驴皮老樊。 驴皮老樊就一个人,是唱影腔的,就是皮影戏。他用嘴唱,手操影人,脚走锣鼓经。他脚旁边放了一套锣鼓,两只脚的脚趾里各夹着一根铜棒,这就是他的鼓佬倌。 我到的时候,驴皮老樊正在刮皮。 皮影戏,做影人,最重要的就是一张皮。这张皮先要选好,通常不是牛皮就是驴皮,然后就是净皮,反复用刀刮薄和用水泡亮,要最后一直刮薄泡亮到皮像青玻璃一样,厚薄均匀,净亮透明,在日头底下照着微微泛青光,这才能开始打样子、雕刻和敷彩。 但是我看驴皮老樊手里在刮的皮上有鳞,不太像是驴皮。驴皮老樊一边刮皮,嘴里一边低声在哼:“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何时归……” 这是古代给死人送葬时唱的丧歌,驴皮老樊刮一刀唱一句,游魂一样的影子腔合着刀片刮在皮子上的声响,听得我心里发寒。 我想起来了,所有的傀儡戏其实在古代全部都是丧家戏,傀儡这个东西最早就是人佣,是用来代表尸体的。一直到现在,潮汕很多地方还是专门在火灾水灾之类有大量人凶死的场合演傀儡戏来镇魂。 皮影戏也是傀儡戏的一种,但是比傀儡戏更邪。东南亚像印尼那边也有皮影戏,直接就叫魂戏。他们相信影子就是灵魂,在演皮影戏的时候,影人就是死人,影人投射出来的影子就是死人的灵魂。 看来驴皮老樊走的也是丧家戏这一路,他用影人招魂,跟目连戏起殇其实是一个道理。在我看来,用猖兵对付驴皮老樊的影人是最对路的。 但邓老头偏偏说过,驴皮老樊是克他邓家班放猖的。 我有些犹豫,不知道该不该把猖兵给召出来。 小叔叔的活戏本上没有提到驴皮老樊究竟有什么特殊的本事,那时驴皮老樊应该已经被熊家班给唱下去了,没跟小叔叔唱上对台戏。 这个戏棚原本应该是熊家班的,熊家班的仙倡戏虽然厉害,但是靠的是针对人心的幻术,是让人自己的意志跟自己的欲望斗,仙倡戏里的幻人本身没多大杀伤力。 他们把驴皮老樊换到这个位置上,给最后一个戏棚里的人保驾护航,就说明驴皮老樊手上肯定有什么杀招,而且是专门克制我的。 驴皮老樊看到我来了,仍在继续刮他的皮,头也不抬。 我原本以为他是故意在拖延时间,但是很快就发现我的头顶上方已经全都是巨大的人影,在俯视着我,从四面八方把我给包围了。 我一紧张,下意识放出来的不是六丁六甲,是猖兵。 人影飞快地吞噬掉猖兵,我连五猖都来不及结起来,更不要说山魈了。 我这个时候才发现,驴皮老樊的影人招的不是人魂,是巫魂。 我的猖兵是人魂,巫魂克人魂,难怪邓老头叫我不能用放猖对付驴皮老樊。 我现在也看清了,驴皮老樊手里在刮的那张皮,根本不是什么驴皮,是蟒皮。 难怪他的影人能招巫魂。 我懊恼没听邓老头的话,我现在照样还是能破驴皮老樊的影人,但被他占了先机,我的时间只怕要不够用了。 驴皮老樊终于开口说话了,他真正的声音很尖细,跟他用刀刮皮子是一个调,对我说:“你的人可以过去,但是你的蛟龙灯得留下。” 蛟龙灯是我从阴关里带出来的,用来配合承云曲,是我身上可以动用在这里的威力最大的本事,我一直留着没有用,是准备用来对付最后一个戏棚里的人的。 我现在用蛟龙灯,是可以瞬间解决掉所有的影人,但是我带出来的蛟龙灯只是小叔叔留在阴关里的龙影,只能用一次就会烧掉。真正的蛟龙太大,我没法带出阴关。 原来驴皮老樊守在这里,是这么个目的,我自以为懂了。 只剩下最后一个小时,我没有时间犹豫,只能放出了蛟龙灯。 所有影人瞬间被蛟龙灯所绞杀,但蛟龙灯同时也燃烧殆尽,成为几缕青烟,消失在空气之中。 我向最后一个戏棚走去。 跟我想的一样,最后一个戏棚里,果然只有一个人。 一个全身都笼罩在黑袍中,头戴苍鹘脸壳子的人。 这个人就是张天一看好的勾云吕,也是熊家班、驴皮老樊这些巫统戏班要竭力护驾保航的人。 我完全看不出这个人的身形相貌,但是我能凭直觉感觉到这个人很年轻,年纪应该跟我差不多大,而且给我的感觉十分亲切。 我的心里突然感到了一阵彻骨的寒意。 这是一个我认识的人。 是一个跟我关系非常亲密的,但是绝对不应该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人。 第五十八章 苍鹘 戏棚子前站满了来看戏的,人山人海。 更确切地说,来看戏的大多数都不是人。但是像熊宝昌、邓老头、郭老四、金泉金玲兄妹这些人也忍不住来了。 所有人都知道这是世上唯一一次两个勾云吕之间唱对台戏,这种事过去从来没有过,将来也不会再发生。 有那么多人和不是人的东西一起挤在戏棚子前来看热闹,但现场却很安静。 熊宝昌、邓老头等人自持身份,自然不会吵吵嚷嚷大声喧哗。但那些不是人的东西也都很安静,它们甚至都很畏惧,连挤也不敢往前挤,全都规规矩矩地站着,连大气都不敢出,更不要说叫嚷起哄。 这些不是人的东西在我唱对台戏的时候没少给我喝倒彩。于是我知道它们敬畏的不是勾云吕这个身份,也不是我,它们敬畏的是戏棚子里的苍鹘。 苍鹘的脸壳子是一个猛禽的花脸,看起来很狰狞,但是戴着苍鹘脸壳子的这个人本身却很平和,站在戏棚子里对我做出一个请的手势。 我用了很久才控制住情绪,向苍鹘走去。但我没有控制住山魈出现在我的背后,向天嘶声长啸,惊得那群来看戏的纷纷四下逃散。 我走进戏棚子,才注意到里头到处都挂着灯笼,亮堂得人都看不到影子。 山魈进不了戏棚,站在外头,身上无数厉鬼往戏棚里张牙舞爪,却无法靠近。 苍鹘说:“没多少时间了,你我都进过鸾祖宫,这些东西就不用比试了吧。” 我把山魈收起来,说:“你想怎么比?” 苍鹘说:“除了放猖,你现在用得最熟练的应该就是六丁六甲了。” 我忍不住冷笑起来,说:“你想跟我唱花甲开天?你觉得能赢我?” 苍鹘说:“一曲决胜负。” 我什么也没说,一闭眼一睁眼,六丁六甲已经站在了我的身后。 苍鹘忍不住说:“好!” 苍鹘的身后,也已经站好了六丁六甲,但跟我的六丁六甲皆是人面不同,他的十二个神将全部都是兽面。 这是六丁六甲在民间信仰里的两套不同形象,人面十二神将称为天将,兽面十二神将称为地将。 六丁六甲本无形态,它们是天干地支相配而成,是由律吕直接化生出来的东西,而且跟我的五猖一样,走的是五行成物的路子。这也是为什么我除了放猖之外,用得最熟练的就是这十二个神将。 五行是由五音所化,土为宫音、金为商音、木为角音、火为徵音、水为羽音,阴阳六气回旋而成天干地支,十天干与十二地支相配得六十甲子,对应天上六十个元辰星宿,称花甲子神丁。 其中六丁六甲,六阴六阳,总领花甲,统正方位,斡运时序,行风雷,制鬼神,称天地神将。 花甲开天,便是由六丁六甲开始登场,唱出六十甲子,对应天上六十个星位。 用花甲开天来唱对台戏,那就跟围棋博弈差不多,是以己方神丁神将与对方神丁神将在戏台上腾挪搏杀,最后看谁占据的星位更多。 我既然已经猜到了苍鹘脸壳子底下的那个人是谁,我自然也就料到了他自以为跟我唱花甲开天的优势在哪里。毕竟我跟他下围棋,是从来没有赢过他的。 可笑他到现在还以为我没认出他来。我怎么可能认不出他来。 更可笑的是,直到这一刻我的心里还抱有一丝希望,希望是我自己认错了人。 因为我现在从苍鹘身上感觉到的阴鸷和狡诈,完全不像是我认识的那个人。 我渐渐地要相信了,那个苍鹘的脸壳子底下,真的是一个我完全不认识的人。 我和苍鹘同时起嗓,各运宫调,驱使神将,才唱到“行刻漏离光正午”,我便已经占据了二十四个星位。 苍鹘的神丁神将虽然分布巧妙,暗藏阵法,屡占先机,但他的地将抵挡不住我的天将的正面冲击,守不住已经占得的星位,六十甲子已被我灭杀了二十四个。 这便是我的先天优势。我是个臭棋篓子,更不通什么奇门阵法,但我是杀兔仙。 我既然对律吕的领悟达到了最高层面,我就能运行天道,借助星宿之力来增加神丁神将的威能,无视对方的排兵布阵而将之席卷碾压。 我不信他在鸾祖宫中对律吕的领悟会高过我这个杀兔仙。 我唱到“乙卯丙辰立阵傍,将军阵里振威霜”,正好占据了三十个星位。 苍鹘的六十甲子也只剩下了三十个,地将之中更是只剩下了一个蛇首的丁巳神将,向我身后癸亥星位上的神丁扑杀过去。 神丁对上神将,癸亥瞬间被扑杀。 我毫不在意,只管驱使两个天将同时杀向苍鹘左右两个星位上的神丁。 我的天将比地将多一个,神丁数量更是远胜苍鹘,可以任由他的地将杀去,只要我的天将再灭杀掉他的一个神丁,他便输了。 但就在这个时候,一个巨大的黑影突然从蛇首的地将身上升起,从背后将我整个人牢牢卷裹住了,举在半空中。 我的全身被制,胸口压迫,呼吸困难,无法发出声音,两个天将突然没了指挥,落入苍鹘神丁的包围之中。 我眼睁睁地看着苍鹘的神丁将我星位上的神丁一个个绞杀。 苍鹘口中的花甲开天已经唱到终了,我的天将只剩下最后一个,仍然身陷包围,星位上的神丁全部被灭杀。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苍鹘说:“我在鸾祖宫中对律吕的领悟并不比你低。” 缠绕在我身上的巨大黑影已经微微松开,却仍将我举在半空中不放,等我认输。 蛇首地将站在我的身后,口中长信不断吞吐。 那个巨大的黑影,从一开始就藏在了蛇首地将的身上,难怪他召出的六丁六甲,全都是兽面的十二地将。 我这才明白过来,说:“原来这就是你要跟我唱花甲开天的目的。” 苍鹘说:“你是杀兔仙,我对你没有必胜的把握,只得兵不厌诈。” 我说:“好一个兵不厌诈。” 我在心中默念已久,最后一个天将终于冲出了神丁包围,猛扑向苍鹘。 苍鹘向后避让,身体与天将交错而过,但脸壳子仍然被天将给抓了下来,落在地上。 周易脸色苍白地看着我,说:“你这样做有什么意义?” 我看着周易,心如死灰。 我原本早该想到的,曾晓琴就算偷看了活戏本上的内容,也不可能知道进入阴关的法子,光凭活戏本上记着的采龙调这三个字,曾晓琴也不可能猜出进入鸾祖宫的门法。因为我小叔叔教给我的采龙调,跟龙王会上唱的采龙调完全不是一回事。 只有一个人,是我亲自带着他找到了阴关,是我亲自当着他的面唱开了阴关,是我亲自要他跟我一起进入阴关。甚至我还在读县中的时候,就把我小叔叔教给我的这支采龙调一句句唱给他听过,因为他感兴趣,我还唱了好几遍。 只有这个人,才能出卖我,因为我把他当成世上唯一的朋友,对他毫无防备。 就算五老爷已经明明白白地告诉我,我是被老同学给卖了,我也宁可去怀疑曾晓琴,而根本没有想到要去怀疑周易。 我一直以为是自己害死了周易,还一心想着要为他去找五老爷报仇。 我现在也已经想明白了,那个时候我在红星大剧院里起殇也招不到周易的魂,是因为他那个时候就在鸾祖宫里,而鸾祖宫在另一个世界,我自然招不到他的魂。 我低头看着缠绕在自己身上的黑色巨蟒,它的动作小心翼翼,轻柔得像是在卷住自己的孩子,尽管如此,我仍感到胸口透不过气的窒息。 还有一件事,我早就该想到的。 张天一为什么那么有自信,他看好的勾云吕,一定能唱出阴船来。 因为他这次找到的,是一个完美无缺的巫统。 一个将数千年前的上古巫统完整地保留到了今天的奇迹。 一个真正的怪物。 一个真正的巫神。 周易说:“我生下来就是为了当勾云吕的,我必须得唱出阴船来,让律吕归位,这是我的命,你就不要跟我争了。” 我闭了闭眼,重新想到五老爷在红星大剧院里跟我说的话,他说,你以为这东西跟你交朋友是图什么…… 原来是这样。 我把周易给看着,说:“你以为我为什么会在这里跟你争勾云吕?” 周易脸上的表情突然变得很精彩,他也明白过来了,勉强说:“我其实没算到你会来……” 我看着他的表情,实在忍不住大笑起来,说:“我他妈的来这里争勾云吕,是因为我以为你死了,我他妈的是为了唱出阴船,是为了把你给带回来!” 周易看我笑得跟个疯子一样,整个人呆若木鸡,完全说不出话来。 我把整件事越想越好笑,越笑越停不下来,不由得连眼泪都笑出来了,就连山魈也在戏棚外仰天长啸,震得戏棚里的灯笼一盏盏都摇晃起来。 我笑着笑着,突然想到整件事里还有一个人很不对劲。 五老爷。 第五十九章 天灯 我想到五老爷的时候,就在戏棚子外头的人里看到了五老爷的脸。 五老爷站在看戏的人里头,前面还有好几排人,离戏棚子还有好一段距离。他的万仞已经被张天一给拿走了,他是不可能瞬间移动到戏台上来的。 但不知道为什么,我看到五老爷的那一瞬间,就感到了一种巨大的危险。 五老爷两只手同时举起,我看到他手里拿的东西,顿时就反应过来了,下意识地对周易喊:“小心!” 周易背对戏台而立,正呆呆地看着我,黑蟒的影子仍然缠在我身上,他唯一的一个地将在我身后。 我根本来不及思考,天将已经飞扑出去,把周易给按倒在地。 我听到脑袋上放炮似的炸了一下,一个灯笼掉下来砸在戏台上,火光四起。 戏棚子外突然大乱,那些不是人的东西都纷纷化出了原形,乱跑起来,外头明明是黑夜,却一下子亮得跟白天一样,天空中有什么璀璨的东西一闪而过。 周易爬起来对我大喊,嘴唇一开一闭,我完全不明白他在说什么,刚才应该有一声巨响,我耳朵受不住,直接听不见了。山魈茫然地站在戏棚子外,俯视着地上乱跑的人。 我的身体突然腾空而起,黑蟒的巨影猛地把我给举起来抛了出去。我落在地上打了好几个滚,好不容易站起身来,才发现身后的戏棚已经整个儿不见了。 通往鸾祖宫山门的台阶路上,到处都在起火,整个庙会乱成一团。 火光中,周易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五老爷的面前。 五老爷的手里端着枪,但是他的人已经动不了了。无数的人影在把他给拉扯着,把他的手臂向后扯断了,手里的枪掉在地上。 周易的身后,黑蟒的影子在火光中昂首而立,巨大无比。 驴皮老樊站在黑蟒的巨影下头,手里拿着几个影人。 这才是驴皮老樊守在最后一个戏棚子边上的真正用意。他的影人就是周易的影卫。 原来驴皮老樊是他们安排在庙会上暗中保护周易的保镖。 一个我不认识的男人急匆匆地跑来,指着五老爷大骂:“老五,你好大的胆子!” 五老爷哈哈大笑,说:“老四,你放我上山,你觉得自己还能撇得清吗?” 张家老四脸色铁青,掏出对讲机讲了几句,我看到山上有很多穿着一模一样隐士服的人在跑,应该都是张家老四的人,也有几个人过来把我给按住了。 我的耳朵仍然在隆隆作响,整个人头昏脑涨,一个猖兵也召不出来,被他们拉到了一旁,根本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只是隐隐地意识到,那一串串的炸响不是在放鞭炮。 张家内乱,打起来了。 周易对五老爷说:“你上回在红星大剧院里埋伏我,你跟张太一说是你有眼不识神保,是你办事出了岔子,张太一信了你的话,饶你一回。这回你要怎么说?” 张太一,应该就是张天一,这是他们对张家大族长的称呼。 五老爷被好几个影人给拉扯住,硬生生地按在地上,手脚俱断,却仍是一脸桀骜,说:“我两次杀神保,两次功亏一篑,天意如此,我也无话可说,我张光怀一人做事一人当就是了。” 我这时才知道五老爷的真名是叫张光怀。他果然是姓张。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这个名字。 周易摇了摇头,说:“今天的事,只怕你一人担不起。” 庙会已经渐渐平息下来,山路两边的火势都已经被控制住了,远处也听不到放炮的声音了。张家老四的人跑过来,匆匆说了几句,我看到一大队人被押到了原先戏棚子的位置上,很多人身上都有伤,样子都很狼狈,其中大多数人我都不认识,但我看到了白师爷和菜明也在里头,还有一个黑皮的女人看起来很眼熟,我再仔细一看,那不是小铁梅吗? 五老爷的脸色终于变了,说:“老四,你们自己的人你也抓?” 张家老四说:“太一爷留着你,就是为了把你们艮派的人一网打尽,但凡是帮你做过事的人,我一个也不敢放。你有什么话去跟太一爷说去吧。” 艮派,应该就是小叔叔在活戏本里提到的,张家里头要跟张天一夺权的那一派,可他们为什么要杀周易?他们叫周易神保,那又是什么意思? 我完全不明白,只是隐隐意识到,张家里分了两派,在这个节骨眼上打了起来,就跟巫统戏班之间的明争暗斗一样,是跟争勾云吕有关。 张天一终于来了。 山路已经清理了出来,那些烧死的东西都被拉走了。张天一被小嘴巴搀扶着,后面跟着一行人,慢慢地走上了山,没有去搭理跑着赶过来的张家老四,连看也没看五老爷一眼,直接走到周易的面前,放开了小嘴巴的胳膊,颤巍巍地躬下身子,说:“恭喜神保争到了勾云吕。” 我发现张天一对周易的态度很奇怪,很恭敬,但又不是发自内心的那种恭敬,像是做给别人看的,却又不愿意做戏做全套,声音和动作里都流露出忌惮和厌恶。 而且他们对周易的称呼也很奇怪。我终于想起来了,神保,那不就是神尸的意思吗? 周易站直身子,一动不动地受了张天一的拜,说:“我知道自己生下来就要当勾云吕的,我会把阴船唱出来,让律吕归位,你答应我的事也得做到了。”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张天一看了我一眼,说:“我答应了神保不伤他性命。但是他既然输给了神保,他答应我的彩头就要留下来。” 周易没有问我到底答应了给张天一什么彩头,他应该也想到了张天一会要我身上的什么东西当彩头,只说:“要给他打麻药。他从小就怕疼。” 张天一答应了,说:“接下来的场面不好看,请神保先去休息吧。”语气不容置疑。 周易走到我的面前,小声对我说:“你不要怕,只要律吕归位,我就会让你的舌头长出来。曾晓琴也不会有事的,我知道你喜欢她,我会让你俩过上好日子的,还有你的小叔叔,只要律吕归位,他也就能回来了……其实我要唱出阴船,让律吕归位,也是为了你好,你信不信我?” 我根本不想跟周易说话。但是我想到自己的舌头就要保不住了,还是得趁着自己还能说话的时候,赶紧把想说的话给他说了,于是我说:“我嬲你娘个贼鳖。” 这是我跟周易说的最后一句话。 我要是有得选,我也不希望自己留在这个世界上的最后一句话是这么句脏话。 周易走了。驴皮老樊也走了,走之前让影人把五老爷给拖到了张天一的面前,说:“你们张家的事。” 五老爷长手长脚,在地上拖出一条长长的血痕,惨然地抬头把张天一看着。 张天一说:“老五,你还有什么话要说的。” 五老爷说:“杀神保是我一个人的主意,你把不相干的人放了,我任你处置。” 张天一叹了口气,对小嘴巴说:“你去把天灯点上吧。” 有人拿了个桅杆插到前面的空地上。 小嘴巴从身上拿出来一个小灯笼,只有一个柿子那么大小,灰不溜秋的,看起来脏得很,也不知道她是怎么藏在身上的,交给人拿去挂在桅杆顶上。 小灯笼挂到桅杆上之后,自己亮起了红光,一股很奇异的香味从灯笼里飘出来。 原来点天灯是这么个意思。我看过苍溪灯戏,在室外唱戏的时候就是这么在桅杆上挂个红灯笼,说明接下来要唱的灯戏是天灯戏。 原来小嘴巴是个唱花灯戏的,我还从来没见过那么胖的花灯戏女演员。 只是各个地方的花灯戏唱法都不一样,就连唱腔也是天南海北,光看这个天灯,我也猜不出来这接下来唱的究竟是哪出戏,但我看周围的人脸上表情都很恐惧,就知道这个戏绝对不会好看。 五老爷脸上的神情更加惨然,但仍然挣扎着从地上跪起来,跪直了身子。 小嘴巴站到天灯前,对五老爷说:“老五,对不住了。” 五老爷咧嘴苦笑了一下,什么话也没说。 小嘴巴脸上的嘴巴并没有动,我的耳朵里却听到了一阵古乐,桅杆上的小灯笼自动旋转起来,灰不溜秋的灯笼皮上的图案越来越清晰,灯影洒落在天灯前的空地上,一个个黑色的人影从地里钻了出来。 人影渐渐地有了实体,只是没有五官,脸是一团黑,一个接一个从地上站了起来,自动排成了一列列,手里都拿着一根长长的杆子,顶上是个弯曲的勾头。 我突然明白自己看到的是什么了。 这是殳仗。 那些黑面人手里拿的长柄勾头叫作殳,是一种极其古老的打击乐器,但古书上又同时记载殳是一种兵器,在尧舜时期还在使用殳来打仗,还有专门负责殳仗的官员,后代都是以殳为姓,商周时期的殉葬坑里也发现了大量殳仗,这就令很多人感到费解了:所有出土的殳都是无刃无棱,杀伤力非常弱,是根本杀不了人的。 这是因为殳根本不是用来杀人的,殳是用来击魂的。 殷墟甲骨卜辞中的“寇”字,就是在室内以殳击杀敌人之魂。 张天一是要五老爷这个人彻底从世界上消失,连魂都不能留下。 我没想到张天一竟然会变得如此狠辣,心中一阵发寒。 张天一说:“老五该死。身为张家人,站了艮派,想杀神保,想阻挠律吕回归,对不起老祖宗的,也都该死。至于其余的……”语气微微顿了顿,望向菜明和小铁梅那一群人。 小嘴巴用她脸上那张小嘴脆生生地说:“律吕归位在即,凡事不能再出一点差错,太一爷不能心慈手软了。” 张天一说:“都交给你了。” 从天灯里走出来的黑面人把殳仗推进,菜明和小铁梅连叫都没叫一声就倒下了,变成了黑相公在地上抽搐了几下,口鼻流血,身体蜷缩起来不动了。 五老爷怒吼一声,一条黑影从他的身体里暴起,扑向张天一。 这才是五老爷的最后一击,他已经在暗中蓄力了很久,为的就是这一刻。 黑面人手里的殳同时勾住了五老爷的影子。 五老爷倒在地上,身体渐渐抽搐,双目圆瞪,视线最后落在了我的身上。 五老爷说:“我对不起你叔……没守住阴关……你也对不起他……” 五老爷死了。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第六十章 地灯 我的舌头没了,躺在屋子里昏昏欲睡。 屋子里的陈设就跟九十年代常见的招待所一样,床边上摆了两张沙发椅,隔壁就是卫生间,沙发椅当中有个桌子,桌子上还有热水瓶和两个茶杯。 除了没有门和窗,这个屋子里什么都有。 这应该是个障眼法,我心想,我进过鸾祖宫,应该能看穿这种障眼法。可我不管怎么看,还是不能看出这个屋子真正的模样来。 我的猖兵也召不出来了,我一动念就头痛欲裂,才知道张天一给我打的麻药不是什么好东西,那里头应该有什么抑制神经的东西,我虽然完全感觉不到伤口疼,但是我的本事也被抑制住了,完全发挥不出来。 我也完全没法想事情,整个人昏昏沉沉的,只想睡觉。但我只要一闭上眼,就看到五老爷的两个眼睛里流出血来,把我给瞪着,嘴里说:“你对不起你叔。” 我再一眨眼,五老爷的脸变成了张天一,说:“恭喜神保争到了勾云吕。”张天一又变成了周易的模样,摘下苍鹘的脸壳子,说:“我生下来就是要当勾云吕的。”周易的身体渐渐变成了那条巨大的黑蟒,把我给缠绕住了,但是巨蟒的脑袋却是个人头,人头伸到了我的面前来,露出周易的脸,脸色苍白把我给看着,嘶嘶地说:“我唱出阴船来,让律吕归位,也是为你好……” 我猛地从床上坐起来,想要大叫,嘴里却空荡荡的,发不出声音,身上全是冷汗。 我很想告诉自己这是个噩梦。我隐隐地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巨大的错误,有件事我完全搞错了,但我实在鼓不起勇气去思考,更何况,我就算把一切都弄明白了,我还能干什么呢?我的舌头没了,本事也没了…… 就把这一切都当成一场噩梦吧。我对自己说,说不定我一觉醒来,舌头就已经长回来了,我的小叔叔也回来了,我和曾晓琴生活在一起,过着幸福的日子…… 我努力地去想着在熊家班仙倡戏里看到的那个世界,终于慢慢地睡着了。 可我睡也睡不得安稳,没有多久,我就感觉到屋子里多了一个人。 有个人站在我的床前。 我原本以为是周易又来看我,可我只把眼睛睁开一条缝,就知道自己想错了。 站在我面前的这个人,足足有两个周易那么宽。 小嘴巴把我给俯视着,说:“真有你的,这种时候你还睡得着。” 我警惕地把小嘴巴给看着,这个胖女人在我的床前蹲了下来,从身上掏出一个小灯笼,摆在了床前的空地上。 花灯戏里,把灯点在地上,就是要唱地灯。 我先前看小嘴巴唱天灯,一口气唱死了那么多人,全部魂飞魄散。现在她要唱地灯,估计也不会好听。 难道是张天一割了我的舌头,废了我的本事,还是不放心,让小嘴巴来唱一出送我上路?我的心里紧张起来,两只手牢牢地捂住耳朵,生怕自己也被这个胖女人唱成黑相公。我想到菜明他们的死状,浑身开始发抖,在床上缩成一团。 小嘴巴瞅了我一眼,小嘴一撇,说“瞧你这点出息”,低下头把地灯给点着了。 屋子里没有风,但是地灯自己滴溜溜地转了起来,小嘴巴脸上的那张嘴也没动,屋子里寂静无声,但我的耳朵里偏偏听到了声音。 我恐惧极了,我差点忘了,小嘴巴唱戏是不用她脸上那张嘴的,她的戏也不是用去耳朵听的,那声音直接就到了我的脑子里,我再捂耳朵也没用。 有影子开始出来了,这回不是从地底下,地灯的光投在了我背后的墙上,那影子是从墙上下来的,就在我背后。 我不敢回头去看。 我的床凹下去了一块,那个影子已经渐渐有了实体,很重,就坐在我的边上…… 小嘴巴对我的旁边努了努嘴。 我微微侧过头去,鼓起勇气往旁边看了一眼。 坐在我旁边的是个很胖的小姑娘,扎着两个翘辫子,脸跟手脚都是一团黑,但看起来并不像是古人,也感觉不到什么肃杀之意。 我耳朵里听到的声音,也不是什么古乐。 我看着床对面的小嘴巴,突然明白过来了。 小嘴巴的天灯是击魂的杀阵,她的地灯却是通魂的灵阵。 她给我看到的是她真实的记忆。 小嘴巴接下来要告诉我的事非常重要,但是她不能用她脸上的那张嘴来说。 这不仅仅是因为有人在监视这个屋子,也是因为她接下来要说的内容实在太过匪夷所思,不管她脸上那张小嘴有多能说会道,我都不会相信她的话。 她只有用这个办法,才能让我相信她说的是真话。 小嘴巴过去确实是个唱花灯戏的女演员。 就跟我猜的一样,小嘴巴并不姓张,她姓殳,真名叫殳兰花,是垄头苗寨人。 苗民里有不少巫统,小嘴巴也是身上天生带本事,十三岁就在麻阳的一个花灯戏班子唱戏,艺名叫幺妹子,扮丑旦是一绝,后来被招进了地方文工团,某次演出的时候被张天一给看中了,把她调到了自己身边。她很早就有了一级演员的职称,现在的职务身份就更不用说了,反正跟我小叔叔这种被县剧团开除的临时演员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小嘴巴真正开始跟着张天一做事的那年,正好是十六年前,我小叔叔唱走了阴船,张家一片大乱的那一年。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张家是个很庞大的家族,旁支很多,甚至跟龙虎山那边还有关系。张家里的派别也多,但总体上来说就是两大派,这两大派也代表了巫统的两种态度。 一派就是以张天一为首的易派,主张律吕归位才是正道,不管在张家还是在巫统里都是占了大多数的绝对优势;另一派就是不想改变现状,反对让律吕归位的艮派,这一派的人数不多,但是在张家里渗透很厉害,甚至有一任张家的族长都被人发现是个艮派分子,后来死得很惨。 小叔叔之前的那九个勾云吕全都没能唱出阴船来,也不是因为他们的本事全都不行,而是这当中一直都有艮派在暗中活动,阻止律吕归位。 张天一也是被艮派给搞怕了,最后找了小叔叔这个杀兔仙,以为小叔叔不是巫统,是个外人,不会受到这两派斗争的影响,好控制,结果他还是失策了。 张天一当上张家族长之后,一直把艮派给死死压制住。但小叔叔唱走阴船,正是张天一最虚弱的时候,张家里的艮派开始趁机夺权,张天一动用了各种手段,最后稳固了自己的位置之后,开始对张家进行清洗整肃,这其中功劳最大的就是小嘴巴。 巫魂要比人魂厉害很多,尤其是厉害的巫统,死了之后比活着还要厉害。所以古代处死大巫是一件很严重的事,整个死刑过程和对尸体的处理都有很多道仪式,就是为了避免巫魂作祟。小嘴巴的天灯能召出殳仗,击灭巫魂,这是张家里人人看到她都又敬又怕又痛恨的最大原因。 张天一在对张家进行清洗的过程中,小嘴巴不知道帮他灭掉了多少巫魂,杀死了多少艮派的人,所以尽管她不姓张,张天一反而对她信任有加。 张天一不知道的是,小嘴巴其实是艮派的人。 这个事情,如果不是小嘴巴用地灯跟我通魂,没法撒谎,说出来根本就不会有人信。因为这十六年来死在她手上的艮派实在太多了。但小嘴巴就是用这些人做投名状,换取了张天一的信任,以一个外姓的身份,在张家渐渐爬到了一个很高的位置。 另一个在张家隐藏得很深的艮派,就是五老爷,真名叫张光怀,是张家自己人。 我终于想起来在哪里看到过五老爷的名字了。 小叔叔的活戏本上,提到过一句,他来到鸾祖宫庙会的时候,给他安排吃饭住宿的是一个张家的年轻人,名叫张光怀。 十六年前的鸾祖宫庙会上,小叔叔跟五老爷就已经认识了。 我的小叔叔也是一个艮派。 我一直以为小叔叔宁可刺瞎自己的眼睛,也要把阴船给唱走,是因为他跟张天一的私怨,甚至他后来一心一意要跟张天一作对,把鸾祖宫的影子给藏起来,堵死了鸾祖宫的山门,都是他为了争那一口气,对张天一进行的报复。 我完全没有想到,我的小叔叔自从他成为勾云吕的那一天起,就已经打定了主意,拼上性命也不能让律吕归位。 小叔叔在张天一的面前被打死,是小叔叔和小嘴巴一起做的一场戏。这场戏的结果,是五老爷在小嘴巴的安排下来到了我老家的村子,以土老板的身份开始招兵买马,逐渐用他的人把村子里的人给替换了,避免张天一的人进行渗透,对小叔叔进行保护。 而在张天一的眼里,五老爷是小嘴巴安排在小叔叔身边监视他的人。 但小嘴巴没有想到的是,张天一自己也安排了一个人,没有安排在小叔叔的身边,而是安排在了我的身边。 就是周易。 周易的身份很特殊,在张家属于保密人物,就连小嘴巴也没机会见到他。小嘴巴完全没想到张天一会让周易离开张家。等到她察觉到周易的存在,周易早就跟我交上了朋友,从我的嘴里得知了很多关于小叔叔的事,最后推断出了古戏楼底下就是鸾祖宫的山门。 张天一得到这个消息,立刻决定亲自出马。小嘴巴也只来得及把消息传递给五老爷,让他告诉小叔叔,鸾祖宫的影子已经藏不住了,他必须尽快做出行动。 其间,五老爷因为办事不力,已经逐渐失去了张天一的信任。但是他还是利用土老板的身份,在土夫子之间不断活动,替小叔叔办成了一件大事。 他替小叔叔找到了颛顼绝天地通时所用的鼍鼓。 我一直没有想通,以小叔叔的本事,就算他有法子找到鼍鼓所在的位置,但是他那时眼睛已经瞎了,既没钱也没势,他一个瞎子是怎么把鼍鼓那么珍贵的东西给弄到手,又弄到红星大剧院底下的阴关里去,做了那一番天衣无缝的布置的。 现在我才知道,红星大剧院底下的阴关,有一部分是五老爷的手笔。 小叔叔答应五老爷会以自己的性命守住鸾祖宫的影子,不会交给张天一。但他也要五老爷答应他一件事:替他守住阴关,保证我成为唯一的勾云吕,保住我的性命。 五老爷答应了小叔叔。 之后五老爷带着小叔叔的喜神回张家请罪,张天一大为震怒,在小嘴巴的求情下,五老爷获得将功赎罪的机会,得以继续留在我老家的村子,表面上他是在寻找小叔叔留下的活戏本和阴关,实际上他是在寻找和我接触的机会。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那个时候张天一已经不怎么信任五老爷了,五老爷留在村子里的人逐渐被张天一的人给替换取代,就连五老爷自己的身边都被安插了两个人,专门向张天一报告他的一举一动。 这两个人就是菜明和小铁梅。 我现在才弄明白,原来菜明和小铁梅虽然一直在帮五老爷做事,但他们却是张天一的人,反倒是我一直惧怕的白师爷,才是五老爷自己的人。难怪五老爷对张天一要杀菜明和小铁梅那么愤怒,这两个人确实死得很冤枉。 五老爷是个非常厉害的人物,尽管他的一举一动全都遭到监视,做任何事都束手束脚,就连说过什么话都会被人记录下来汇报给张天一,但他仍然在跟我短短的几次接触之中,把小叔叔留下的信息全都设法传递给了我,完全没有让张天一察觉到。 按照五老爷的计划,我原本应该在他的引导下,一步步找到阴关,成为勾云吕。 但我却把周易带进了阴关,在他的面前暴露了小叔叔的所有布置。 尽管五老爷也做好了将计就计,在红星大剧院里伏击周易的准备,但最终还是功亏一篑,被周易给用计骗过,潜入地下死里逃生了。 那个时候,五老爷还不知道周易已经进入了阴关。我一直以为那时候街上的蛇煞和赖子是来抓我的,但实际上那些东西是在搜寻周易的踪迹。 周易从鸾祖宫出来之后,本事大增,立刻就让五老爷受了重伤。 五老爷回到张家,他知道自己对周易下手,不管他有什么借口,都已经触及了张天一的底线,彻底失去了信任。张天一暂时没有杀他,只不过是想通过他把张家里的艮派给一网打尽,这些人也迟早都会暴露。 甚至就连小嘴巴也不再那么被张天一所信任。最早就是小嘴巴把五老爷给安排在了小叔叔的身边,小叔叔能在张天一赶到之前唱沉古戏楼,堵上鸾祖宫的山门,究竟是谁走漏了消息,张天一也早就隐隐有所怀疑了。 于是五老爷铤而走险,在鸾祖宫上再次对周易进行击杀,张家里的艮派发动内乱对他进行掩护。他们也都知道,成功的希望很渺茫,但就算他们失败了,也仍然可以做到最后一件事。 用他们的性命来给小嘴巴做担保,保住张天一对小嘴巴的最后一点信任。 唯有这样,小嘴巴才能有最后的机会,在神罗天祭上阻止律吕归位。 我不用小嘴巴再说下去,也知道了这个最后的机会是什么。 这个最后的机会就是我。 小嘴巴要我在神罗天祭上做一件事,所以她不惜冒险跟我通魂,让我好弄明白五老爷至死也没吐露过的一切隐秘,包括她真正的立场和身份。 但这其中最关键的一点,我还是没有弄明白。 艮派。 第六十一章 神尸 艮,停滞不前,静止不动。 张家用这个字来指代所有拒绝改变眼前的这个世界,不惜一切代价阻挠律吕归位的人,称为艮派。 以张天一为首,千年以来致力不懈付出一切代价要让律吕归位,改变这个世界的人,则称为易派。 易,既是更改,也是整治之意。 我现在已经明白,我一直隐隐感觉到在争勾云吕的过程中,张家和巫统戏班分成两派,那些支持我和小叔叔的人,邓老头、金泉金玲兄妹……他们都是艮派。 在邓老头他们看来,让不是巫统的杀兔仙当上勾云吕,要比巫统的勾云吕更有可能站在艮派的立场上,阻止律吕归位。毕竟我小叔叔当年就是站了艮派,还为此拼了性命。他们觉得我是李圆明的侄子,自然而然就会继承我叔的立场。 至于熊宝昌、驴皮老张……这些人都是易派的,他们支持的不是张天一,而是周易,一个真真正正的巫统勾云吕,来唱出阴船,让律吕归位。 易派的想法,我很容易理解,自从颛顼绝天地通之后,巫统遭到打压,沦落为贱人。巫统想要恢复通天之能,重新成为主宰这个世界的神。这个想法很正常,有谁不想高高在上,锦衣玉食,受人尊敬呢? 但我却无法理解那些站了艮派的巫统。我亲眼见到邓老头的邓家班日子过得有多窘迫,梅山苦目连都快要传不下去了,他们难道就不想有出头之日吗? 还有五老爷,当年那个叫张光怀的年轻人,还有张家里那么多站了艮派的人,他们明明也是伶伦的后人,为什么不想一血祖宗的耻辱,却不惜付出那么多人的性命,千年以来不断阻挠律吕归位,他们究竟图的是什么? 我完全无法理解他们的想法。 相比之下,我对小叔叔干吗要站艮派倒是挺容易理解的。毕竟以他的性格做出什么事我都不会感到奇怪。但凡是他不乐意的事,让他当天王老子他都不乐意。 说老实话,我骨子里跟小叔叔还是很像的,我最讨厌的就是别人认为我应该怎么怎么去做,我就非得按照他们的意思去做。他们凭什么认为我就应该跟我叔是一个想法,得跟他一样站在艮派的立场,把阴船给唱走呢? 我的小叔叔站了艮派,他的下场是非但瞎了一双眼睛,最后还把性命给赔上了。他觉得这么做值得,他自己乐意,可我凭什么要跟他一个下场? 就算律吕归位,巫统重新主宰了这个世界,那又如何?难道这个世界会比现在变得更坏吗?我想到小叔叔是怎么被人侮辱的,想到我的父母是怎么死的,想到那个被活活烧死的骷髅花鼓戏班,想到红花爹爹,想到曾晓琴……我想到这个世界是怎么对我的,我凭什么要去维护这样一个世界? 我凭什么就该跟我小叔叔一样,是个杀兔仙的命,一辈子孤苦伶仃,贫贱潦倒,我凭什么不能有另外一种人生? 只有律吕归位了,我才能改命,我才可能有另外一种人生。 我发现我心里虽然恨死了周易骗我,但我还是不由自主地相信他说的话,他要把阴船唱出来,让律吕归位,是为了我好。 因为我的内心深处,也想让律吕归位,想改变这个世界。 就在我脑子里这么想的时候,我耳朵里听到的声音突然变了。 地上的灯笼投射在墙上的影子也变了,无数个影子出现在墙上,慢慢地爬下来,把整个屋子都挤满了。 整个屋子也在变化,墙上头顶上到处都是壁画,看起来像是一个很高大的墓穴,又像是一个很古老的山洞。 我看着周围的壁画,全部都是黑色的,没有一丝色彩,一层又一层,分了很多格子,像是连台戏的戏台一样,高高低低,重重叠叠,每一格里都有好几个黑色的人影,像是在扮演什么故事。 我突然明白过来了,这些黑色的人影都是巫魂,他们生前都是伶人,死后被封在这个墓室墙上的壁画里,反复地扮演同一段故事…… 我的背上冷汗涔涔,尽管我知道现实中这个墓室已经在很久以前就被毁掉了,墙上的壁画也全部被销毁了,但我仍然感到对这种记录历史的手段感到不寒而栗。 尽管我也知道,在古代无论哪个国家,文字还不发达的时代,历史都是用伶人来传唱的,很多少数民族至今还保留了这样的习惯,尤其是巫统的伶人,他们的表演可以完全再现当时的场景,用巫魂把历史保存下来,是可以让后世的人完全了解到历史的真相,但是这种手段本身太残忍了,制作这个墓室里的壁画的过程一定是令人难以想象的血腥。 小嘴巴也没有亲眼见过这个墓室,她应该是跟某个古老的巫魂通魂之后得到了这段记忆,这个巫魂对墓主人非常了解,现在她把这段记忆传到了我的脑子里…… 我知道墓室的主人是谁了。我竭力不去看他下令制造墓室的整个过程,把注意力集中在壁画上。 墓室的壁画是用来展现墓主人尊贵的皇族血脉的,壁画中的人物大多数都是墓主人的历代祖先。我看到有一个人物反复出现,体型要比周围的人物要高大很多。 这应该就是墓主人最显赫的那位祖先了,壁画之中关于他的事迹也是最多的。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但确切地说,这个墓主人的祖先,应该不是人。 用巫魂扮唱记录历史,可以真实再现当时的情景,因此壁画上这个“人”的高大并不是什么艺术夸张的手法。这个“人”本身就是要比普通人高大很多,但也可能是他身周云彩环绕的结果。这个“人”的身体几乎是完全隐藏在云里的,露出的头部是一张四面的人脸——换句话来说,这个“人”的脑袋前后左右都是脸,而他从云端底下露出来的是一条巨大的盘绕而立的蛇尾。 这个墓主人的祖先,是一个大通天巫。 我感到有些不可思议,我知道这个墓主人在历史上的身份地位,他确实是继承了非常正统而古老的天子血脉,他的祖先绝不可能是巫统…… 但是当我看到一副壁画的时候,我耳中传来了对我来说已经非常熟悉的音律,我看着巫魂展现出来的场景,突然明白过来了。 在这幅壁画上,四面人首蛇尾的大通天巫坐在山顶上抚琴,身周云彩环绕,天上百鸟来朝,无数鬼神浩浩汤汤,重重叠叠地拜伏在山下。 我在看到这幅壁画的时候,耳中听到的是清角的旋律。 这幅壁画展现的,是黄帝奏清角号令神鬼的情景。 黄帝是大通天巫! 我在一瞬间感到无比错愕,但随即又意识到,这根本就是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 很多事只有黄帝本人就是通天巫,才能说得通。 黄帝在当时得到了十巫的拥戴,最后打败了蚩尤,如果他本人不是一个比十巫更加强大的通天巫,十巫又怎么会追随他? 如果黄帝不是一个强大到不可思议的大通天巫,他怎么可能在颛顼绝天地通之后,让这个世界在短短时间之内稳定下来? 更何况五老爷早就告诉过我,黄帝是能亲自奏唱清角的。 我回想着历史上对黄帝的各种记载,尽管史家不断地企图去掩盖黄帝身上不属于人类的异相,就连孔子也强行把“黄帝四面”解释成黄帝找了四个人治理四方这么个狗屁不通的意思,但还是有很多史料里透露出黄帝“以云纪,有龙形”的形象,包括黄帝传下来的“姬”这个姓,也被考证出是通“巳”字,“巳”就是一种大蛇,这种蛇在古代被称为龙。 还有我小叔叔教我唱的采龙调,三月三,生轩辕,这一天明明是黄帝的生辰,但同时又是纪念伏羲的,采龙调里还唱到了伏羲妹娃坐金銮。伏羲也好,女娲也好,十巫也好,所有的巫神全都是人面蛇身的形象。 小叔叔也早就知道了黄帝是大通天巫,他早就知道了当时张天一跟他讲的黄帝命颛顼绝天地通,为了打压巫统,让律吕从这个世界失落,并不是一个完整的真相。 我想通了这一点之后,再去看壁画上巫魂扮唱的内容,顿时就清楚了很多。 我看到黄帝得到了众巫的拥戴,经历五十二战,最终在涿鹿打败了蚩尤,他的身边站着许多赫赫有名的大巫,风后、力牧、隶首、岐伯、仓颉……还有伶伦,站在黄帝的右手,身披鸟羽,是了,他们不仅是君臣,也是朋友,是兄弟,这才是这些大巫追随黄帝的理由,当时蚩尤的势力要远远比黄帝庞大…… 黄帝开始建立自己的天下,他当上了人主,化身为一个青年的模样,跟人生活在一起,还娶了人类的妻子。他让伶伦把律吕留在洪崖上,定下十二律历,分割岁时日月,把时间的概念教给了人,他让仓颉把万物之象化为文字,把万物之名教给了人,播种五谷的方法、打井取水的窍门……各种原本只掌握在巫的手中的知识,他都教给了人,让他们变得开化,具有生存的能力和创造的智慧,可以为他开垦更多的土地,建立更多的城池。黄帝正在一步步打造他理想中的世界,他的野心很大,但是他知道,有一件事是他无法克服的:他所建立的一切在时间面前转瞬即逝,这个世界的天地法则不断循环,就像潮起潮落,海浪反复吞没沙滩上的城堡,在这种强大的能量面前,人生如蝼蚁,命如草芥,他的天下也只不过是顽童堆在沙滩上的城堡,吞没一切的潮水退去,世界又恢复成一片炙热的荒芜,什么也不会留下…… 黄帝放弃了人间的帝位,把统治的权力交给了少昊,少昊又交给了颛顼,在这期间,黄帝一直在思考,他最终做出了决定,这个决定早在他让伶伦把律吕留在洪崖上的那一刻就存在于他的心中,但那个时候他还没有想好要如何以最小的代价来改变这个世界,现在他已经想明白了。 黄帝重新现身的那一刻向群巫宣布了他的决定。从那一刻起,群巫就分裂成了两派,其中一派愿意继续追随黄帝,接受改变这个世界的代价,而另一派意识到了黄帝的想法将彻底改变这个世界,把神的国度变成人的国度。他们无法接受这种巨大的改变,决定暗中收集另一个大通天巫——被黄帝和他们联手打败之后并且被分为无数块埋藏在无数个地方的蚩尤尸骨,将其复活来对抗黄帝。 我看到这里,也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在颛顼绝天地通的那一年中,没有任何大巫出现在洪涯对他进行阻挠。在那一年之中,所有的大巫都被席卷入了九黎之战——包括伶伦在内,背叛黄帝的那一派大巫召出了蚩尤的战魂附于他的后代九黎之身,与支持黄帝的那一派大巫进行了一场漫长血腥的巫战。而这一切也恰好在黄帝的计划之中。他利用这一年的时间让颛顼完成了绝天地通,而他自己则完成了对这个世界的修改。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律吕已经失落在另一个世界,天地法则已经扭曲,除非律吕归位,黄帝对这个世界进行的篡改将无法复原。 我在其中一幅壁画中看到了黄帝和伶伦。整幅壁画中只有他们两个人。当年曾经站立在黄帝身边的显赫大巫,无论是支持他的还是背叛他的,都在那一年中纷纷凋零死去。黄帝以巨大的蛇尾盘立在云间,而伶伦作为一个背叛了主君和兄弟的罪臣匍匐在地,身披羽衣的枯瘦身躯犹如一只垂死的大鸟。但他们究竟是谁背叛了谁,谁又说得清呢?从黄帝隐瞒起自己真正的目的,让伶伦他把律吕留在洪崖上的那一刻起,算不算就已经背叛了自己的兄弟? 巫魂凄楚而唱,壁画中黑色的影子翩然而动,我无法听懂的巫语化为音律在脑中形成对话,我听到黄帝对伶伦说:“最后一场大洪水结束之后,人会在大地上到处生长,建立无数的城池与国度,我的子孙会继续领导他们,教给他们礼义与法度,直至我的血脉断绝。那个时候,世界已经不再需要神,神会变成人,而人会变成神,直到有一天变得比现在的我们更加强大,强大到足以改变一切。” 伶伦说:“那个时候,他们就会发现这个世界是错的。” 黄帝说:“那个时候,他们就会有能力去改变这一切。” 伶伦说:“神都无法做到的事,你把希望寄托在人的身上?” 黄帝说:“正因为神无法做到,所以才把希望寄托在人的身上。” 伶伦说:“神无法做到,是因为天道如此,世界本应如此,你做错了。” 黄帝说:“我不知道天道的对错,我只知道自己必须这样做。” 伶伦说:“无数人和神因为你的做法而死去,将来还会有更多。” 黄帝说:“我用最小的代价完成了对这个世界的改变,我让大多数人和神都活了下来。” 伶伦说:“那么被你牺牲的那一部分呢?那么我呢?你的兄弟们呢?” 黄帝说:“凡事都要付出代价。无论对错,都要付出代价。” 黄帝的声音低沉下去,他的神躯依然盘立在云端,神魂已经消散在天地之间,这是他改变天道付出的代价。 伶伦俯首叩拜,说:“向神尸立誓,我的后代会改正你留下的错误,恢复这个世界的本原,不惜牺牲代价。” 无数的鬼魂涌上来,开始对伶伦行刑,凌迟切割他的神魂。 巫魂的吟唱渐轻,消失在我的耳中。 屋子重新变回原先的模样,地上的灯笼还在滴溜溜地打转。 小嘴巴坐在我的对面,她的另一张嘴也不再唱了。 我已经知道黄帝对这个世界进行了什么更改。 艮,停滞不前,静止不动。 这就是黄帝的易。 如今的艮派,就是当年追随黄帝的易派。 如今的易派,则是当年背叛黄帝的艮派。 世事的循环轮回,就连黄帝也无法阻止。 我也明白了律吕归位会对这个世界造成什么影响。 时间一旦前进,就会像洪水一样吞没一切。 巫会成为神,而绝大多数的人会被淹没。 最后一刻到来,神和人都会消逝在时间之中。 世界会恢复它最初的模样,进入下一个循环。 “我已经把一切都告诉你了。” 小嘴巴的声音在我的耳朵里说。 “你叔当初就知道他要怎么做,你现在也应该知道你要怎么做了。” 是了,我的小叔叔根本不需要小嘴巴跟他说这些,他进了鸾祖宫,领悟了律吕之后,就完全明白这个世界的真相。 我对律吕的领悟不比我叔低,但我却没他看得那么清楚,我只看到了我想看到的部分:就算最终神和人都会消失,我也有足够的时间来过一回我自己想要的人生。 我埋下头去,屋子里寂静无声,地灯在幽幽地转。 “我还要知道一件事。” 我在脑子里说,知道小嘴巴她能听到。 周易。 一个完美无缺的巫统,一个将数千年前的上古巫统完整地保留到了今天的奇迹,恰好在律吕归位的最后一次机会前出现,这绝不会是什么偶然。 五老爷是我见过自身最强大的巫统之一,他不通律吕、不修术法也能使用万仞,但他的身上已经没有任何非人的异相,就连他化出的巫魂也已经完全是人的形态。 五老爷身边的白师爷,还有旧柳渠路上的方仙姑,他们身上的巫统非常古老,我不是学生物的,只能推测这可能是某种返祖现象,导致他们在外形上显露出了巫统中非人的那一面,但这种畸形并没有让他们的巫魂变得强大,方仙姑甚至连改变自己外形的能力都不具备。 而周易在进入鸾祖宫之前,他的巫魂就已经强大到了根本无法隐藏起来的地步,他真正的外形已经与上古的大通天巫完全无异,以至于我第一次见到他的真身时,被吓得屁滚尿流,连直视他的勇气都没有。 那个时候,我见到的是一个真正的怪物,我根本没有意识到,这个怪物就是我们文化中膜拜祭祀的祖先神。 人首蛇身,四面双目,看文字描述是根本无法体会到这种怪诞给人带来的惊悚恐惧的。也难怪我们的文化当中要不断地抹去伏羲黄帝这些大通天巫身上非人的部分,把所有记载了他们异相的文字都解释成图腾崇拜或者别有他意,但神留在人心里的敬畏恐惧却一直流传至今。我一直以为自己胆子小,但其实那个时候我都已经会放猖了,再恐怖的场景我都见过,但我在看到周易真身的时候,那种潜意识里的害怕是人根本无法克制住的。 我想不明白,一个上古的神是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个世界里的。 张天一究竟是从哪里找到了周易这个“人”的? “神保……他是阴生子。” 小嘴巴在我的耳朵里说。 阴生子就是死人肚子里生出来的孩子。孕妇死了,但是肚子里的小孩还活着。这种事很少见,但也不是完全没有。我爷爷就是阴生子。据说阴生子是会有些天生的特殊本事,我爷爷有,甚至到了我小叔叔身上也有一点。但就算是阴生子也解释不了周易身上的巫统是怎么回事。 “老五能帮你叔找到鼍鼓不是他运气好,”小嘴巴在我耳朵里说,“他土老板的身份是假也是真,张家有个旁支是祖传的发丘天官,老五就是那一支的人。” 发丘天官,跟曹操那时候的摸金校尉是一回事。五老爷的身上有万仞,还能在那么短时间内找到鼍鼓这么珍贵的东西,看来张家在这个行当里的浸淫是非常深的。 张家的发丘天官就算在张家里头也是非常隐秘的一支,五老爷虽然是这一支的人,但并不是嫡系。他的业务范围是跟外头土夫子打交道的多,很少下地,无法接触到真正的核心机密,他能掌握的信息,就是张家的发丘天官最核心的那批人在地下找的并不是什么东西,而是喜神。张家在怀化那边山区里有个古楼,底下存放了上百具非常特殊的喜神,最早的一具喜神还是好几百年前挖出来的,是一个西周时期的大贵族,所有的喜神都保存得非常好。五老爷也是在进过这个古楼之后,找到了一些很特殊的、完全是现代化的东西,被他发现了线索,才知道有周易这么个人的存在。 我听到这里,已经完全明白了。 小嘴巴能接触到熟悉那个墓室的巫魂并不是偶然,千百年来,张家的发丘天官就一直在寻找这样的墓室,更确切地说,他们一直在这样的墓室里寻找墓主人保存完好的喜神。 张家一直在试图提炼出纯正的巫统,近千年来,他们一直在尝试制造出一个上古的大通天巫那样强大的巫统,所以张家的发丘天官一直在寻找适合的喜神。但巫已经失去了通天之能,甚至哪怕就在他们具有通天之能的时候,也很难去复制出一个真正的神。学过热力学第二定律的人都知道,哪怕时间是可逆的,要把一个打碎的鸡蛋还原成跟原来一模一样的可能性都是无限接近于零,更何况神比鸡蛋要复杂得多,任何一点差错,都会让他们复制出来完全不同的东西。 我甚至有些怀疑像白师爷、方仙姑这样畸形的巫统,就是失败的结果。 但是神无法做到的事,人却做到了。 从五十年代开始,人有一项技术发展得非常快,到了七八十年代,国内的实验室已经可以拿出很成熟的结果来了。以张天一的世俗势力,他要搞到这项技术并不难。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周易确实是一个阴生子。 我也明白了他们为什么都称呼周易为神保。 神保,就是神尸,在祭祀中,用来指代扮演神的躯壳领受香火的那个人。 周易的身体,就是神的躯壳。 他确实是一个真正的巫神。 我想到在巫魂吟唱中的那段对话,黄帝对伶伦说:“最后一场大洪水结束之后,人会在大地上到处生长,建立无数的城池与国度,我的子孙会继续领导他们,教给他们礼义与法度,直至我的血脉断绝。那个时候,世界已经不再需要神,神会变成人,而人会变成神,直到有一天变得比现在的我们更加强大,强大到足以改变一切。” 于是人真的造出了神,人的本事正在逐渐接近神,甚至可以做到神做不到的事了,黄帝的预言正在一句句变为现实。 不仅如此,我突然意识到。 周易的名字。 易,自然是张天一所代表的易派。 但周这个姓,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是代表了周易真正的血脉。 黄帝共有二十五子,少昊、颛顼、帝喾、唐尧、虞舜,以及夏商周的天子都是黄帝的子孙,他们都继承了姬姓,西周初年,周武王大封诸侯,姬姓诸侯国有五十三个,但随春秋战国习惯改以号为姓,姬姓已不常用,直至唐朝为避李隆基的讳,所有的姬姓都改为了周姓,姬姓至此断绝消失,周姓成了姬姓的替代。 颛顼绝天地通之后,除了黄帝一脉,所有的巫统都沦为贱人,他们不可能有高规格的墓室保留下来,让人找到保存完好的喜神。因此张家的发丘天官找到的喜神,都是黄帝一脉的姬姓贵族。换到现在来说,这些喜神都是姓周的。 所以他们为神尸取了周易这个名字。 伶伦被处死之前,向黄帝的神尸俯首叩拜,说:“向神尸立誓,我的后代会改正你留下的错误,恢复这个世界的本原,不惜牺牲代价。” 伶伦也做到了他的话。 他的后代,将用黄帝本人的血脉,来修正黄帝当年对这个世界的篡改。 周易将会是让律吕归位,让世界恢复本原的那个人。 但周易的存在,却又恰好证明了黄帝对这个世界的篡改,极有可能是正确的。 我现在终于把所有的事都给弄明白了,我的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 这他妈的也太荒诞了。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我把整件事从头到尾想了一遍,这当中有太多错位的循环,艮派其实是易派,易派其实是艮派,黄帝背叛了伶伦,伶伦又背叛了黄帝,周易明明是黄帝的后人,却要让律吕归位,五老爷明明是伶伦的后人,却要阻止律吕归位,杀了无数艮派的小嘴巴其实是个艮派,我一直最恨的人其实一直在帮我,我一直当成兄弟的人其实一直在骗我,至于我的小叔叔,我都说不清他到底是被张天一给利用了还是被艮派的人给利用了,他明明不想受人摆布,但到头来不管他怎么选,他都是卷在这两派斗争里的牺牲品…… 我越想越觉得这个世界实在是太荒诞了,错的是对的,对的是错的,真的是假的,假的是真的,变是不变,不变反而是变……我越想越好笑,不由得大笑起来。 小嘴巴的脸上露出一丝惊恐,大概我咧开嘴无声大笑的样子真的很像一个疯子,可他妈的我也想笑得像个正常人,谁让他们割了我的舌头,害得我连笑都笑不出声。 我耳朵里听到小嘴巴的声音在说:“我已经说服了张太一,到时候会把你带到神罗天祭上去。” 是了,我是杀兔仙,哑罗经星是阴船出巡的引航星,有我在神罗天祭上,就可以增加周易唱出阴船的把握。 可我没了舌头,也没了本事,小嘴巴把我弄得神罗天祭上去,我又能干什么? “张太一叫人给你用的止痛剂,里面的成分是专门阻断脑神经活动的,所以你的本事才发挥不出来。我给你的这个药,可以让你在神罗天祭之前恢复本事,但估计你伤口就压不住痛了,你到时候要忍一忍,不要露了马脚。” 小嘴巴从身上拿出一个玻璃瓶的针剂,放在桌子上,我没有去拿,只管冲她笑。 我耳朵里小嘴巴的声音叹了一口气。她其实也苍老了许多,眼角多了很多纹路,没有跟我小叔叔叫板你姑奶奶我那时候的气势了。 “我本来是指望你能恢复本事,唱退阴船的。金家兄妹,铜溪火席老何,梅山苦目连老邓,郭秃老四,南通僮子刘家三可子……他们几个都答应了到时候会出手帮你。但就算你不唱退阴船,我们到时候也会动手……” 小嘴巴走了。 我一个人躺在床上,闷头笑了很久,笑着笑着,渐渐愤怒起来:这个世界将来会变成什么样子,到底关我什么事?凭什么我要卷进这种事情里,凭什么就非要我做牺牲?就因为我是杀兔仙的命? 我的小叔叔做了牺牲,他活着的时候是别人嘴里的戏疯子,死了也没有人知道他为这个世界做过什么。 就因为他是杀兔仙的命,所以这个世界就可以对他那么不公平? 就因为我是杀兔仙的命,所以他们也能理所当然地要我做牺牲。 我越想越愤怒,抓起桌上的玻璃药剂瓶就想往墙上扔。 但内心深处,我其实很清楚,根本就没有什么命运这回事。 我很清楚,就我的小叔叔这种性格,根本没有人可以逼他去做牺牲。他这一辈子做的每一件事,都是他自己想做的。 我的小叔叔确实没有活过三十六,但这不是他的命,是他自己的选择。 我一直很难接受这一点,是因为我觉得这个世界亏欠他太多,是因为我觉得他心里应该跟我一样恨这个对他极其不公平的世界才对。或许他的心里其实也是恨过的,这一点我已经无从知道答案了。 像他这样,一个被这个世界抛弃侮辱的人,却偏偏没有抛弃这个世界。 我先前一直很难去理解接受这个事实,但现在我有点渐渐地懂了。 我的小叔叔在用性命去堵住鸾祖宫山门的时候,仍然给我留下了一个入口,让我可以成为勾云吕。他在保住我的性命的同时,也把选择留给了我。 我低头看着手心里的药剂瓶。 我的小叔叔已经做出了他的选择,现在轮到我了。 第六十二章 神落天 阴船出巡的日子到了。 我终于看到了神罗天祭。无数阴伶抬着神仪,在山野间引舞踏歌而行,无数打着灯笼的鬼魂跟随在侧,浩浩汤汤地穿过群山。我看到了小叔叔所说的抬阁金甲武士,各式各样重重叠叠的纸扎宫殿楼阁,身着青衫口唱应长天的花僮子,悬在半空中踏舞的南天门飞天女……全都从小叔叔的活戏本里走了出来,活生生地出现在我的眼前。 我贪婪地看着眼前的一切。我看到鸾祖宫庙会上的巫统戏班也全都在天音坪上,戴面着彩,打扮得十分隆重,神情肃穆地三叩九拜,这才猛地反应过来,神罗天祭上的阴伶就是这些巫统戏班的祖先。 我眺望着天音坪下的阴伶巡游神仪在群山之间排布成天垣星野,突然意识到,阴船出巡的神罗天祭,不仅是个祭祀仪式,也是个极其厉害的阵法。此时此刻,已经没有任何东西再能靠近天音坪。 我看到了布置好的祭坛。几百个骷髅乐师各持乐器,环绕祭坛而坐。一个长嘴鸟面,身披鸟羽的大祭司站在祭坛下方,手持长杆。无数鸟面骷髅站立在他的周围。 我终于看到了周易。 他没有像我的小叔叔那样在祭坛上身披青鸾羽氅,确切来说,他身上什么也没穿。我看到的是一条巨大的黑蟒,身周卷云环绕,人首四面,脸上仍旧是我所熟悉的样貌,但每一张脸都有两对眼睛,眼睛里都是竖瞳。 巨蟒游走过的地方,所有的巫统戏班和鸟面骷髅都跪下来叩拜。 我不想再看,扭过头去。 我被带到了周易对面的另一个祭坛上。我做出一副昏昏沉沉的样子,实际上我清醒得要命,尤其是嘴巴里的伤口无时不刻在剧痛,痛得我一个晚上都没睡着过。小嘴巴给我的药实在太猛了,我怀疑国足吃了都能拿世界杯。 几个鸟面骷髅把我给绑到了一个古老的铁架上。铁架子是个张开双手双腿的人形,被磨得很光滑,我鼻子里闻到不知道是铁锈还是血腥的怪味,心里很不舒服,这个架子应该是用来活祭的。我心想他们接下来是不是还要把我给扒光了,给我放放血。好在几个鸟面骷髅把我给固定在架子上之后就退开了,没有要脱我衣服的意思。 张天一被小嘴巴搀扶着,走上了天音坪。 我的心里一愣,我一直以为站在周易那边祭坛下的鸟面祭司就是张天一。 我这才意识到那个鸟面祭司的个子要比张天一高得多,而且脸壳子底下露出来的半边脸看起来也很眼熟。我再仔细一看,这个不是张眼镜儿吗? 天音坪上灯火通明,但被小嘴巴搀扶着的张天一是没有影子的。 我这才明白过来,张天一是把他的巫魂给附在了张眼镜儿的身上。难怪小嘴巴从头到尾根本就没有提过张眼镜儿这个人。 因为张眼镜儿压根不是一个人,他就是张天一的肉傀儡。我不知道张天一是怎么做到的,至少我看到小叔叔被打死的那段记忆力,张眼镜儿还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他是被慢慢做成肉傀儡的,张天一不方便出现但又必须亲自去的地方,他就把巫魂附在张眼镜儿身上。但就连小嘴巴也没想到,张天一做这个肉傀儡的真正目的,是为了在神罗天祭上,让张眼镜儿代替他做引魂幡来召唤鸾祖宫。 张眼镜儿是张天一的孙子。 为了让律吕归位,张天一不惜牺牲掉自己的亲孙。 我接收到小嘴巴传递过来的记忆,浑身上下不寒而栗,同时意识到了一个极大的麻烦。 果然,张天一被小嘴巴搀扶着,走到了我这边的祭坛下方。 我不敢再跟小嘴巴有任何意识传递,心里暗暗叫苦。张天一十六年前吃了小叔叔的亏,就是因为他当时以自身为引魂幡,召唤鸾祖宫到一半,无力再分身阻止小叔叔唱退阴船。张天一牢记教训,他把巫魂放在孙子身上去召唤鸾祖宫,自己却要牢牢看住我,就算我没了舌头,本事也被“抑制”住了,他还是没有掉以轻心。 这个布置,他甚至没有透露给小嘴巴。 小嘴巴的脸上很镇定,但我知道她也意识到了事情很不妙。按照小嘴巴原本的计划,她的任务是用殳仗控制住张天一的巫魂,不让他召唤出鸾祖宫。现在张天一把巫魂和自身做了切割,他身上的本事还在,小嘴巴的殳仗要去对付张眼镜儿身上的巫魂,我这边就麻烦了。 祭坛周围的烛火一圈圈亮了起来。哑罗经星出现在天际,散发出淡淡的光芒。天音坪上的夔鼓开始擂动,群山之间万星点点,万鬼奔走,一条壮观的火龙逐渐盘山升起,那是阴伶的游神仪仗正在缓缓向天音坪移动,当火龙两头闭合,完全环绕天音坪的那一刻,就是神罗天祭开始的那一刻。 就是阴船出巡的那一刻。 骷髅乐师鼓动琴瑟,周易开始唱清角。 渐渐传来了低沉的雷鸣,那是阴船的索链在天上拖动的声音。 我已经别无选择,只能开始在心中默唱咸池。 清角与咸池,都是伶伦为黄帝而作,都具备应天象、驱四运之威能,只是作用截然相反:清角可唱出阴船,而咸池可唱退阴船。 正如我所料,我在心中才刚刚起音,张天一就霍然回头,用手指住了我。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无数手持利戈的长嘴鸟面骷髅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朝我扑来。 我的心神全都在咸池上,只能召出寥寥几个猖兵,勉强抵挡,不要说山魈,就连五猖都召不出。六丁六甲天将地将这类需要耗费大量心神的更是一个也召不出来。 小嘴巴的殳仗也已经发动,与围住张眼镜儿的鸟面天官厮杀在一起,她手里的天灯转得迟疑,是在犹豫是不是要调动殳仗回来保护我。但她若是那样做了,就失去了击杀张天一巫魂的机会。 就在这个时候,五猖从地上立了起来,站住了我身周的五个方向。 小嘴巴看向我,她也意识到我心中仍在默唱咸池,不可能有余力召出五猖。 邓老头站在鸟面骷髅的杀阵之中,四个判官站在他的身边,口中念唱,一步步走近祭坛。他无法跟我一样只用心念就能远远地控制五猖,他必须要走到我的身边。 梅山苦目连十殿阎王与张家的鸟面骷髅厮杀在一起。 邓福星叫道:“爹,你在干啥啊!” 四个灵官拉住邓福星,说:“快走!你爹说了叫你别来的!” 邓福星不走,对邓老头叫:“爹,你怎么老糊涂了,你忘了张老师说的律吕归位对邓家的好处了吗!” 邓老头继续往前走,四个判官已经倒下,十殿阎王只剩下了六个。 驴皮老樊向前踏出一步。 郭家老四也向前踏出一步。 郭家老四说:“你过不去的。” 三十六个线猴儿整整齐齐地围住了驴皮老樊,像三十六个小孩等着驴皮老樊发糖,但是它们身上的气线已经织成了一张网,把驴皮老樊给网在了当中。 熊宝昌走上去,手搭在郭家老四的肩上,说:“你回头看我一眼。” 郭家老四的眼神呆滞了。 金家兄妹互相看了一眼,竹马阵围住了熊家班的仙倡。 张天一挥了挥手,源源不断的鸟面骷髅从半空中落到天音坪,与巫统戏班厮杀在一起。 无数的蛇煞从天音坪的地底下钻出来,开始吞噬五猖。 小嘴巴的脸色煞白,她也意识到了,张天一根本没有被她骗过,他早就在天音坪上做好了布置,要趁阴船出巡的这个机会把所有的艮派一网打尽。 天空已经开始扭曲,流星坠地,一根根明晃晃的铁索垂下来,火星四溅。 邓老头陷在鸟面骷髅的杀阵里,身边只剩下了最后一个阎王。 张天一对邓福星说:“你走吧,你爹不把你牵扯进来,是想给邓家留个后,我成全他。” 邓福星迟疑了一下,被四个灵官拖着往天音坪下走。 郭家老四终于从熊宝昌的幻术里挣脱出来,三十六个线猴儿已经被驴皮老樊的影人全部撕碎。 驴皮老樊说:“郭秃班的全部上来吧。” 郭家老四的四个徒弟从黑暗中走出来,身上气线牵的已经不是线猴儿,而是无数个面目狰狞的夜叉傀儡。郭老四接过夜叉的气线,夜叉与影人斗在一起。 邓老头倒下了,但是站在我身边的五猖却没有消失。 我看到邓福星站在邓老头的尸身旁,满脸泪水,倔强地把我给看着,口中不断吟唱。 郭老四和四个徒弟倒下了。 小嘴巴把殳仗分成了好几块,还在苦苦支持,天灯运转枯涩,快要油尽灯枯,她已经没有希望击杀张天一的巫魂了,却还在不断冲击张眼镜儿身前的天官大阵,把鸟面骷髅从我周围引走,整个人披头散发,脸上的那张小嘴和两只鼻孔里鲜血直流。 金玲倒下了,几个蛇煞扑上去咬噬她的身体。金泉还在跟熊宝昌拼斗,无法回头救援。 还有我好几个已经记不清名字的巫统戏班,他们都放出了自己的巫魂,变幻成百兽的模样,奔走围绕在我的祭坛前,与张天一的蛇煞厮杀搏斗。 邓老头、郭老四,还有他四个徒弟的巫魂也站在了我的前面。他们的身躯已经死亡,巫魂却还在为我苦苦拼杀,替我争取时间。 金家兄妹的尸身倒在一起,金玲拉着金泉的巫魂站到我的前面。 邓福星身边的灵官也一个接一个地倒下了,巫魂一个接一个地站到我的前面。 我没法再看下去了。 我抬头看向天空,阴船的轮廓已经清晰可见,巨大的船身从天地之间的交界线上缓缓驶来。 周易在我对面的祭坛上贯声而唱,清角之声响彻天地,招引阴船前进的方向。 张眼镜儿周围的鸟面天官摇晃身体,口中齐声应和清角而唱,开始一刀刀割下张眼镜儿身上的人皮。 我在心中不断默唱咸池,阴船前进的速度缓慢,却并没有停止。我对律吕的掌握原本就跟周易不相上下,我没了舌头,无法用音律调动天地之能,仅凭心念来驱动咸池这种大曲的威能,无论我如何竭尽全力,终究是落了下风。 天地之间的界线已经一片模糊,无数影子如在洪水之中盘旋奔涌,鸟面天官扔下张眼镜儿不成人形的血尸,高举引魂幡,鸾祖宫出现,悬浮在天地尽头。 阴船垂下的索链在清角声中发生晃荡,一条又一条索链与鸾祖宫连接。 我身边的巫魂正在一个接一个地消失。 小嘴巴倒在地上,眼神绝望,万仞在张天一的手中,剑刃从她背心扎入,穿出她的胸脯,将她钉在了地上,几个鸟面骷髅围住了她,手举尖叉,一下又一下插进她的身体里。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张天一在大喊:“这个世界是错的,律吕就要归位,你们还要继续错下去吗?” 周易盘立在高高的祭坛上,祥云环绕庞大的蛇身,就像一个真正的神,对他脚下的厮杀不闻不问,但他望向我的那张脸上却露出了怪诞而悲切的神情。 我与周易两两相望,眼神接触的那一瞬间,我已经完全明白他想要传达给我的想法:他跟我争勾云吕,他要唱出阴船,要让律吕归位,是真心为了我好。 让律吕归位,是张天一答应他不动我性命的条件。 我的心里也感到了一阵悲切:他是一个真正的巫神,但是在这个世界里,他是一个真正的怪物。他必须时刻躲在阴影里,藏起自己强大的巫魂,把自己当成一个幽灵在人群中东躲西藏,以免引起别人的恐惧和尖叫。 对这个世界来说,他是一个不该存在的错误。 “在这个世界上,你是我唯一的朋友。” 我听到周易在心里对我说。原来我是第一个愿意跟他交朋友的人,也是唯一的那一个。我直到现在才知道。他以为我看到他的真身之后会失去这个朋友,他宁可让我以为他死了。他没有想到我会为他去争勾云吕,想唱出阴船把他给带回来。 “在这个世界上,你也是我唯一的朋友。” 我在心里告诉周易。我知道他能听到。 当我重新抬头望向天空的时候,我的心中无比平静。 我终于知道了一件对自己来说很重要的事。 我终于知道了自己所做的决定是对的。 天空中,阴船带着鸾祖宫缓慢地降下来,阴影逐渐遮挡住了一切,群星俱灭,唯有哑罗经星光芒大放,犹如一只明亮的眼睛在天空中注视着我。 我想到在鸾祖宫中见到的那双像春天一样温暖明亮的眼睛。 我的小叔叔是一个瞎子,他生命的最后时间完全生活在黑暗之中,我现在才知道,原来他的心里一直都能看见像春天一样温暖明亮的阳光。或许他也有一个像周易这样的朋友,或许是一个爱慕他的姑娘,或许只是一个给他送披红的戏迷,一次剧场中真情实感的鼓掌叫好……这一点点的温暖,让他即使身在黑暗中也无法真的去恨这个世界。 虽然我的小叔叔骄傲到根本不屑于承认这一点,但是他的眼睛出卖了他。 而我有小叔叔,我有周易,我有曾晓琴……我怎么可能真的去恨这个世界? 我看向周易,他面朝我的那张脸上露出怪诞却真挚的笑容,我也对他回以微笑。 清角已经完全压过了咸池,律吕归位已经势不可挡,我能感觉到周易内心的喜悦,我已经无法拒绝他的这番好意,无法阻止这个令他害怕厌恶的世界的消逝。 周易脸上的神情随即变成了错愕。 邓福星已经倒下,胸前不断渗出鲜血,口中仍在挣扎吟唱,五猖转身面向我而立,对我举起铁叉。 我已经让邓福星知道我希望他让五猖帮我做的最后一件事是什么。 阴船完全降下的那一刻之前,是哑罗经星最明亮的那一刻,也是杀兔仙可以从中获得最强大的力量的那一刻。 我终于重复了小叔叔所做的每一件事,但这不是命,是我们自己的选择。 我最后一次抬头望向天空,看到哑罗经星像小叔叔的眼睛在天空中注视着我,无比明亮,是我一生之中见过的最美丽的东西。 五猖手中铁叉的尖端刺入我的双眼,我什么也看不见了。 但我能清晰地感觉到一股磅礴的能量从我的体内升起,在我所站立的祭坛上形成呼啸盘旋的风暴,升向天空。咸池之力大增,开始与清角争夺控制阴船的权力。 阴船在天空中震颤,大地也随之震颤,清角与咸池互相角力,犹如阴阳二气盘旋在天,在时间的洪流中形成了一个巨大旋涡,将阴船渐渐拖入其中。 阴船下的鸾祖宫也被拖入了旋涡之中。 我听到张天一发生撕心裂肺的叫喊,群山之间万鬼哭嚎,所有鸟面骷髅齐齐发出凄厉的尖叫,瞬间化为无数截枯骨飞上天空。但一切已经无法停止,无论是我还是周易,都无法再控制如此巨大的能量。 天音坪也被卷入旋涡之中,天音坪上的一切都在飞向天空,随着阴船的退去被时间的洪流席卷而去。 我的身躯也在向天空飞去,天空星如雨下,灼烧到我的手脚,我知道此刻的情景一定异常壮观,只可惜我已经无法看见了。 一切都结束了。我等待着意识消散在时间中的那一刻。 但是一个巨大又冰冷的身躯缠绕住了我,把我重新拉回了地面。 大地终于恢复平静。 我躺在地上,伸手摸到坚实的土地和被阳光晒得发烫的野草,无法判断自己究竟身在何处,自从阴船退去之后,又有多少时间流逝而过。我摸到巨蟒的身躯,在我的身旁一动不动。 我在地上摸索着向前爬,一直摸到巨蟒的脑袋,摸到那些奇异的五官。我把这个自己从来不敢正视和触碰的东西抱在怀里,直至它在时间中化为灰烬。 我的耳中传来人的声音。好些人围住我,像是来爬山的游客,有人在大呼小叫,有人在扒开我的眼睛检查伤口,有人在往我的嘴里灌水,他们似乎用衣服做了个担架,七手八脚地把我抬着往山下走。有人不断在我的耳边叫我坚持住,有个小孩牵住我的手,说叔叔你要勇敢。 我无法说话,只有泪水不断地流下来。 尾声 我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我梦到我们全家坐在一条白色的大船上,漂泊在春天的河流里。我坐在我父母的当中,奶奶和爷爷并肩坐在我的对面,我的小叔叔侧身坐在甲板上,不知为何周易也混在我一家人里头,手里拿着一个酒瓶子,喝了一口递给我。我们喝着酒,唱着歌,大船向着朦胧的春光航行而去。 我醒来的时候,小话皮子正在我窗前的树上唱一支新学会的流行歌曲,窗户开着,窗外飘来太阳晒在肥皂上的味道。 曾晓琴洗完衣服,走进屋来对我说:“多好的天气,我陪你出去走走。” 曾晓琴给我穿上鞋,我摸索着她的肩膀站起来,我们挽着胳膊向前走。有清新的风吹过街道和楼房,阳光晒在身上异常温暖,就跟曾晓琴说得一样,天气确实非常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