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倭种》 第一章 1944年11月29日。 月娥惊惶得双手直哆嗦,拎在手上的最后也是最值钱的一只鼓囊囊的小袋子摇荡不已。灶灰从小袋上纷纷飘落。她紧着身子想从前门出,但想了想又用门杠将前门顶死,转眼飞一般的从后门溜,一栋陈旧的老式木楼因走了主人而空空落落。 她刚出后门,后园远处有几个扛枪的黄衣人朝她家这边小跑过来。那扛枪人一律戴的是硬壳闪晃晃的黄盔帽子,两边扇起一块猪耳大的软布,扑撩撩的拍打在肩颈间。月娥知道这是本地人称为黄鬼子的人果真的来了。所谓黄鬼子她也是昨天听说的,说这些鬼子杀人像杀鸡一样简单。从佳荣来报信的人说,那鬼子枪法准,脾气暴,八嘎八嘎就杀人,连妇女小孩都不放过,刺刀一捅就一个。那早上把石板寨烧的烧杀的杀,惨不忍睹啊。想到这,月娥的心腾的上了天,手脚有些盲然错乱,脚板像是根本没着地。她有点像只迷路的花蝴蝶,在玻璃窗里扑愣愣的迷茫挣扎,急不可耐,到处明晃晃,不知哪里是出路。她光着一对脚丫糊乱的跑到距木楼三十米远的禾仓背后躲藏起来,但还没站稳就又闪到一边用杉木皮围成的厕所里去,眨眼工夫就空着手从里面出来,急匆匆地沿着上山的路躬着身子躲着跑。 “喂,什么的干活?”月娥听不清后面喊的什么话,只觉两耳轰轰鸣叫,倒像天上打了雷,一双粗大的脚糊乱的踩在露出坡面狼牙般的石头上,她不时的掉脸向后看,三个黄鬼子“呯呯”打着枪撵山似的朝她赶来。她捂住因心跳得厉害而微微疼痛的胸口,感到不知所措,脸上急得出了大汗。 寨上老老少少两百多人在一个时辰之前都已连人带物躲进山洞里了,月娥她是不放心藏在大灶冷灰里装着一些银饰和毫子的小袋子才又转回来的。她担心进家的鬼子烧火煮饭时会捣出那小袋来的,或是放火烧掉了房子,那也就完了,那可是祖宗传下来的唯一的家产啊。她看到那三个黄鬼子对她穷追不舍,料到这下难逃了劫难。她本来是要顺着坡脚绕到几里以外的姑早坡山洞里和全寨人一起躲难的,但甩不开身后这个“尾巴”,她只好顺着放牛路上了姑震坡,朝另一个方向跑去,连自己都想不到为什么要这样做。她边跑边想到要监视走向那山洞的路,因为那路刚走了那么多人,有些新的痕迹,且路上又撒落了一些令人可疑的东西,万一有鬼子顺着那路找去,那全寨老少可就遭大祸了。如果是那样的话,她会大声喊叫把鬼子全部引过来,除此之外,也想不出什么更好的法子来。她本能地仿佛必需立即逃脱那三个追兵,但又担心他们察觉她的用意,对她的放弃。她全身是汗水,追兵越是走得近她越是感到腿脚不听使唤,瞬间两腿感到酸软无力,像叉着腿睡觉的人在恶梦中怎样跑也跑不动,最终在危急中惊醒,那是在床上,是梦,这个是真对真,再没有梦醒的幸运了。她想飞又飞不起,吃力地往山上一步一步的爬去。三个追兵“哟嘻哟嘻”的被引到一处和寨子遥相照面的山岗上。 她听出来,那人多如蚁的黄鬼子已经把寨子遭踏得鸡犬不宁,脑门后面坡脚的寨子上一片轰轰隆隆,不时地传来阵阵爆炸声。 三个追兵一步一步的逼来,她实在已经无法挪动半步了。她想不通,以往爬这样的坡算什么,就是肩上挑个七八十斤重的担子也照样不成问题,怎么今天这样软弱?该是命了。她干脆坐着不动,三个黄鬼子并排站在她面前,发现月娥是空手的年轻女子,他们横端的枪频频的往肩上挂,个个脸上荡出淫笑,嘴角溜出谗涎。 “哈哈哈,你的花姑娘的干活?” 月娥低着头,一对惊恐的眼睛在寻找逃生之路,但面前却被六只脚给挡住了,其中有两只穿着黑色长桶皮靴,四只是套着黄色皮鞋的大绑退,它们像六枚炸弹那样的充满着怪味的跃跃欲爆的立在面前,她感到毛骨悚然,全身发抖。这时,她像条盘中的鱼,睖着眼睛想家。 东哥,你在哪里…… 东哥是月娥的丈夫,三天前结的婚。 头天晚上刚吃完饭,庄上人召集所有成年男子去开会,如何抗击日本兵,东哥去了。散会后,东哥回家交待月娥说,我们去和日本人打仗了,你看好家。说着他上楼去取出那杆他父亲用的鸟枪和火药葫下来,他粗略地擦一下生锈的枪筒,迅速地满满地装进一竹筒火药,珠砂压上,接着匆匆的就想出了门。月娥上前将他拦住,意思你就这么走了?东哥明白妻子之意,他把手上的鸟枪靠墙立起,掩上门,小两口又亲热一会。 想到东哥,月娥的眼泪哗哗而下。 站在她面前的三个黄鬼子中,有个较胖的矮个子上前跨一步,用那只汗渍渍的像耗子爪一样的手来点着月娥的下巴说,你的听话的。说着他开始松开他那蛤蟆肚上的皮带。 听说黄鬼子搞女人是一个接一个的轮流来,最后那个,还要咬去女人的奶头,用剌刀剌进女人的胯拉里,如果是孕妇,他们还用剌刀捅破那鼓亮亮的肚包,想到这,月娥深深的打个寒战,脸色发青。 月娥第一次看到这样凶神恶煞的人脸,来自本能的自卫谋略和勇气使她心情平静下来。她朝那即将向她扑来的胖子呶呶嘴,意思是叫两个绑腿走边去,否则她是不依的。 胖子好像不想接受她的条件,她扭捏着身子,表示要强烈的反抗。胖子仿佛明白过来,强更是搞不成那好事的,于是他转个脸去,咕噜咕噜地吼一阵,两个绑腿走了两三丈远便停下来。月娥摆手还不可以,示意他们要躲到看不见的地方去才行。胖子又是一阵咕咕噜噜,看他急的样子,两个绑腿只好服从他退到看不到他们的下坎去。 看看太阳就要落坡,那火球有点像黄鬼子剌刀上那小四方旗里的圆圈,剌着月娥睁不开眼。她抬着双臂把脸遮住,只听胖子“哟嘻哟嘻”的手忙脚乱,任意他呼哧呼哧的乱整。 胖子忙了一会工夫,身子便有所松软无力,呼啊呼的准备起来穿裤子,月娥趁胖子不注意,一脚将胖子踢下悬崖,只听牛滚坡一样的几个闷声,胖子一声不哼,事情就全部结束。 月娥赶即爬起来,拿起胖子丢下的长枪向山后面跑去,不知哪来的力气,使她在黄昏中越跑越是轻捷,脚不择路的向远处飞去。不多时那山岗上传来了哇啦哇啦的吼叫声,接着“呯呯”的两声枪响在夜色来临之前悠远地留在那高悬的坡头。 姑早坡的洞口荆棘丛生,有一条掩在草丛中的小路向洞口伸去。百步之外是辨不出洞口来的。洞口有一人多宽,但一次只能钻去一个人,进了洞口,走个三四步路,里内便豁然开敞,十栋房子都没有那么大。这是洞内的大厅,进去还有很多洞穴,各穴延伸处都有小洞口,但出口都很小,人钻不去,各在一方,不知在哪个坡面,只听说而已。因此里面通风很好,耳际能感觉到一丝丝风过,夏天凉,冬天暖。洞内有条流水的短河,所谓短就是一米之长,脚杆粗的水从左手边洞里汩汩冒出,转眼就又从右手边消失。咫尺水底,悠悠漫流,清明如镜。在洞内,说话只要出声,便像高音喇叭那样嗡响昂亮,黑亚亚一片,两百多人在里面,却一丁点声息都听不出来。 洞口外面每隔几百米有个暗哨。暗哨传来了月娥有去无回的消息, 洞内的不劳海坐立不安。 不劳海是寨上敢说话且说话算数的寨老,这次得知日本鬼子来犯,他便出来组织月娥、巴旦、小锤头等搞好寨上老少的安全转移工作。 他当着全寨的人说:“日本鬼子来了,我们要逃要躲,哪个也不能拗,拗了就要死,并且死得白,没人同情。” 他这么一说,寨上那些平时不太服他指手划脚的人也忍气吞声,且作姑且苟安之态与不劳海和颜附和,大家把命全部寄托于不劳海之言举。 头天,当东哥等寨上二三十个青壮年扛刀枪去半路阻击鬼子时,不劳海就召集全寨开会安排疏导转移任务,妇女幼儿由月娥和巴旦负责,其他由自己和小锤头负责。当晚各家各户要收拾好东西,凡是值钱的一样不留,收拾完就在屋里等候,一有鬼子过来的消息,只要听到牛角一吹,大家就都向姑早坡跑去。当晚月娥、巴旦都分别到各家各户做好提醒检查,不能有半点疏漏。小锤头组织寨上几十个孩子成个娃娃突击队,一个晚上把全寨的牛马一个不剩的牵的牵撵的撵全都弄到洞中去。责任使他们精神抖搂,雄心壮志,大有无比欣慰之感觉。 第二天等了一早上,憋住的气流还阻在喉咙管里,寨上各家门户胆怯地半开半掩,里面有很多惧状百般的眼睛在向外窥探,人人在候听那浑厚的牛角声。 中午饭后不久,有消息报来,说黄鬼子已经离开石板寨,朝双尬方向过来了,距离寨子只有五六里远,情况紧急。报信人一离开,不劳海抡起早挂在身上的牛角“嘟——嘟”就吹。 转移队伍里,大人背的背拉的拉,把孩子带上,肩上挑的手上拎的,能拿的拿上,提心掉胆地听从不劳海和月娥他们的小声的急促的指挥,急着步子紧跟队伍,不多久,长长的队伍便悄悄的缩短最后消失于高高的姑早坡脚下。寨上家家关门闭户,空无一人,庄上寒风凛冽,到处是落叶枯草,死寂沉沉。 等把大家安顿好了,月娥才决定再回一趟寨子。 月娥回寨子取东西是跟不劳海说过的,她说估计黄鬼子还没来到,她去把东西要了就回来,不劳海不解地问:“还有什么东西啊?不要了!危险得很。” 月娥说:“我忘了最值钱的东西。拣拾的时候已经先放在大灶里藏了,但还不放心,我得去要来,否则丢了东哥会怪我的。”说着她飞腿就往回跑。 不劳海看是拦不住她的,于是随后派小锤头跟着去。 “小锤头,你去,悄悄跟在月娥姐后面,有什么情况回来跟我讲。” 小锤头距离月娥半把里远,等他到寨口时,寨上已经有黄鬼子在哇啦哇啦地吼叫,还在放枪。他看了很久,不见月娥回来,就赶即跑回去报告不劳海。不劳海放心不下,再次派人和小锤头摸到寨子附近去安个暗哨侦察,直等到有月娥的下落再回来。事后不劳海边安稳洞中老少边为月娥的凶吉发愁。 这时候暗哨报的消息使不劳海忧上加忧,他愁眉紧锁出到洞口看看,天都黑了,月娥啊,不让你回去你偏不信,这下可凶多吉少啊。 不劳海咬着牙回到洞中,叫来几个老人商量商量,最后决定再派人去寨子摸摸情况。这时,东哥回来了。见东哥一来,整个洞里有那么瞬间的活跃,但马上又静了下来。大家都抢着问他黄鬼子的情况,各处马灯朝他拢来,在灯光前,他举着手臂抹把汗,扯着累气向大家通报敌情:“黄鬼子分成三股,一股进驻我们寨子,大概有百多人,其他两股分别开往姑偿姑弄去了。我们队上(指临时组织的抗击队)准备也分成三组把黄鬼子赶走。队上叫我来跟大家说,叫你们不要慌乱,好好的呆在洞里,不乱出去暴露消息,那些黄鬼子是刽子手,杀人不眨眼的东西。” 说话间,东哥游着眼神像是在寻找什么,小锺头好像明白了他的心事就抢先问:“东哥,你过来的时候没看到月娥姐?” 东哥这才了然所惑,原来月娥果然不在洞中,心想月娥难道出了什么事了? 不劳海悔蹙蹙地跟东哥解释月娥当时犟着回去的原因。然后他将心头安排好的人叫来,把想好的布置下去。 他先叫东哥赶即回队里,后面的事由他负责。东哥此时的心情很是惘然,月娥啊月娥,你在哪点嘛?但他还是飞出洞口,归队去了。 送走了东哥,不劳海马上回来,他对将出去执行任务的几个人说:“现在天已经黑了,你们慢慢的摸到月娥家去看,如果还是不见她你们就想法子摸到黄鬼子边去看月娥有没有被黄鬼子捉去了,然后一个人来跟我讲,其他人继续监视。” 说完,安排的人手上各操起根短棍出发了。 接受任务的人都走了,就只有不劳海守在洞口内。他摸着满脸胡茬,好像要在短时间内从里面找出月娥来。 东哥并没有直接归队,他趁黑绕路摸到家中找月娥。但屋里已被黄鬼子抄得乱七八糟,他屋里屋外找遍了所有可供月娥藏身的地方,均不见月娥踪影。他正准备摸到寨中敌营中去察看究竟,不巧被两个敌巡逻兵给挡住了去路,他只好转身沿着自家的房屋背后跑出寨子,归队去了。 几个操短棍的人也随后来到了月娥家,到处找不到月娥以后就按原计划分头摸到敌营中去探个有无,最后在寨子背后坡脚碰头,由一人去与不劳海汇报情况,其余两个就顺着放牛路上坡继续找去。 初十的月光灰蒙蒙的洒在充满恐怖的庄上,上姑震坡的牛路像根被扯得百孔千疮的破布带,露水在泥石路上打了一层湿,黑白分明。 小锤头和扁鼻子,两个孩子一般高大,岁数相差不到半年。他们一路爬坡一路找,像平时扒笋子讨菌子那么仔细,突然间他们发现一块平板的大石头上有一堆往常不见的东西,但也不像个人在那里躺着,等他俩上前一看,用手上那根棍子一捣,才发现那是条串有皮带的男人裤子和一双黑色长桶皮靴,再看看周围也没有了什么别的。 他们想这东西从不见人穿过,肯定是洋人的东西。 小锤头和扁鼻子带着那条裤子及皮靴回到洞里。 不劳海拿来马灯一照,确认裤子是黄鬼子的裤子。 不劳海想,黄鬼子进寨还不到一天时间,怎么跑到姑震坡顶上去脱裤子了呢?怎么会无原无故地丢下裤子,人又走哪去了呢?很多疑问搅成一团,不劳海决定明天天亮再派人上坡去看看。 此时夜已经很深,人人都在紧张中困着,不劳海小声说:“除安排在洞口守夜的几个人外,其余的都睡去。” 第二章 1944年11月30日。 趁天还没亮,不劳海带着几个寨老摸到了姑震坡顶上。等天大亮了,他们在黄鬼子丢裤子的地方查看了一遍,确实有斑斑点点疑迹,再转周围查查,发现高高的崖脚下有具死尸。不劳海等绕路摸到那崖脚,果然死个黄鬼子。黄鬼子头朝下,夹在两大块石缝中,脑袋瓜被撞得半扁,光着的下身朝天开叉。再看周围,除树桠上挂着那顶钢帽以外,没有其他什么了。从那死黄鬼子身上散发出一种臭味,不劳海他们手捏鼻子,匆匆离开现场。重又爬到平石板上,仔细研究,那条裤子及皮靴肯定是那个死黄鬼子无疑。 他们继续往坡顶爬去,心情像凌晨的天气一样,晴转多云。他们一步一步的找,像寻找被盗走的牛一样,不放过一丁点可疑的脚印。 大概还差几步就到了坡顶,这时候他们发现地上洒着几滴血迹,不劳海蹭下来认真查看,明白有人在此处负了伤。再找下去又不见了。他们一直追寻到五六里远的放牛坡去,越找越是迷茫,找死找不到月娥影子,因为不放心寨上老少,于是只好暂时撤回洞中。 刚进洞口,洞内传来月娥的声音: “不劳海,不劳海,我来了!” 她飞快地跑到了不劳海身边,高兴地用左手举着枪说:你们看,我夺来了一枝钢枪。经她这么一喊,挤在黑洞里的大大小小你惊我喜的大家便哟哟地高兴起来。原来月娥前脚进洞,后脚不劳海他们就来。 “哎呀,天啊,这下可好啦!”不劳海如释重负哈哈直笑。“你差点把我们大家给急死气死啦。” 月娥说:“我也是刚进到洞里来,昨天差点死丢你们啦。”她指着负伤的右手说:“你看,我手差点断了。” 不劳海一看,果然是受了枪伤,问是怎么回事。 她说:“昨天我回去,刚拿到东西,黄鬼子就进了寨子,我找不到了地方躲,就朝姑震坡跑。有三个鬼子追上来,我只好拼着命往上爬。鬼子追了很长时间,一步步的逼上来,最后就慢慢的不见他们了。我也感觉累得要死的,脚都差点动不起来了。爬到坡顶时,见后面没有人追来了,心里想鬼子可能不会上来了,我就坐在那颗石头上歇下气,哪知有一个黄鬼子突然在我脚下坎噗哧噗哧的上来,我找不到什么,慌张中抱了一颗大石头往下砸,正打对他那狗老壳,听”哇‘的一声,他就滚下崖去了。我捡起枪刚要跑,后面又有两个黄鬼子举枪朝我打来,我听啪的一下,右手感到木木的,接着血就冒出来了。“ 巴亘等一群妇女看她说得出了神,不断发出哟哟的惊叹声。 不劳海问:“后来你到什么地方躲到现在?” 月娥说:“挨了那一枪,我怕会死的。但我脚还能跑,我就躲到山后面的一个小洞里,恰恰藏得一个人,我蹲下去后,赶紧拉些草啊什么的把身子盖上,然后撕块布把伤口包好,怕黄鬼子又找到,气都不敢出,躺在那里,最后就睡着了,哪阵天亮都不晓得。醒来时像梦一样,但这个手痛得要死。我慢慢绕着小路走,现在才到这点啦。”说着,她心理在洋溢着一种幸运中的自豪感。她确实也经历了一场生死搏斗,但幸存里面总是隐藏着身体或心灵上的创伤,然而心灵上的创伤则永远难以愈合。 不劳海听着听着就把死鬼子那裤子及皮靴“咚”的扔到洞中的旮角去。接着把话岔开,安排当天的任务。 傍晚时分,派去打听的小锤头和扁鼻子回来说:“刚才东哥跑来告诉我们,说天一黑他们就要围打寨上的黄鬼子,叫我们多稳住大家,别让人乱出洞口。东哥还问月娥姐来了没有?” 说着小锤头早就看到了月娥姐站在不劳海的身后,他高兴得直奔月娥喊叫。 “哎呀,月娥姐你受伤了?” 洞里较黑,谁也不知道月娥的伤是轻是重,只觉得她还挺精神的,就不去多问多看了。 月娥说:“要打,我也去。”她抖出手中那杆钢枪。 “你个妇女打什么仗,枪你会放吗?” 不劳海说着从她手中将枪夺过去,紧紧的握在自己的手上,月娥想不放手也晚了,但她还想把枪抢去,不劳海正着脸色说:“不要拉,枪里有子弹。” 枪到了不劳海手上,看着比在柔弱的月娥手上要协调多了。 不劳海问小锤头:“他们什么时候开始?说清楚了吗?” 小锤头说:“天一黑就打。” “好。”不劳海赶即召集洞内的骨干来商量布置了任务后,提着枪到洞口等天黑。 太阳虽然落坡了,但天还没全黑,不劳海就已摸到寨脚的石窖里猫着身子窥探寨中敌人的动静。 寨上的两头路口都安有几挺机枪在把守,其他地方前后都有三两个黄鬼子横端着枪在巡逻,寨内也在闹轰轰的,不知这些黄鬼子在搞什么坏事。 眼前的事物开始模糊起来,看不清梦了。那月亮刚露出个椭圆脸,驻寨中的黄鬼子叽哩呱啦的好像是在吃晚饭。不劳海紧紧握着手中钢枪,心头想自己也要撂倒几个才成。 “呯!”一个站在路口机枪边端着碗吃饭的黄鬼子倒了一个,其他鬼子就叽哩呱啦地的乱成一团,接着乱放一串子枪声过后,进入了警戒。 黄鬼子一个个朝着黑夜里盯,但什么也看不见。 “呯!”从另一个方向又响起了枪声,高度警惕的寨东那三个巡逻兵中又倒了一个。剩下两个立马扑下,又朝黑夜里放了几声瞎枪,接着众鬼子像捅了窝的蚂蚁一样分别从寨上各个路口冒出来。不劳海也在死死的瞄准一个,手指一扣,那个掌握机枪头的鬼子也应声倒下。不劳海翻个身子到一颗大石头边躲起。他摸摸那枪,心头笑着,这枪真好用。 不劳海年轻时经常打过枪,那时候是和大家上山打野兽,有时为了追猎一只野猪或山羊什么的会山山岭岭的撵它几天几夜才回来,年来参加地方小股游击队反镇压与民团打过几回仗,但用的都是火约枪,那火约枪打去枪头摇晃,不稳重,命重率很低,声音敞而沙,打了一枪换一次药,麻烦死的。这黄鬼子的枪就是好打,怪得都说黄鬼子枪法准,这与枪的质量有关。 “呯!呯!呯!”夜间,一处处的朝鬼子开枪,鬼子对打来的枪摸头不着脑。包围寨子的抗击队在摆着要慢慢的吃掉这股鬼子的架势。 狡猾的鬼子即刻退回寨中,关上两头寨门,利用房屋着掩护与抗击队对峙。 不劳海在黑夜里看到了一个紧张而熟路的黑影子朝他走来,他伸长脖子小声喊:“喂,你是我们的人吗?到我这点来。” 那黑影一听是本地人的话,知道是自己人,就过来了。 原来是东哥你啊。不劳海接着又问:“准备怎么打下去?” 东哥说:“慢慢的一个个收拾,不能让鬼子白白的遭踏我们。” “抗击队有好多人?”不劳海眼睛盯着寨中动静,嘴在和东哥说话。 “有四十多人,几个几个负责一处,我是来联络的。” “鬼子全部退回寨中了,怎么打?”不劳海问。 “好打。他们说鬼子喜欢打堆堆。我们乘黑摸进寨中,把鬼子包围起来,打一枪换个地方,鬼子没法的。” 抗击队每隔几分钟放一枪,鬼子就惊动似的“叭叭叭”的放了一串子子弹。 寨中的鬼子大概又死了几个,他们开始骚动起来,但是又不知如何去对付黑夜中的抗击队,只好保守地僵持下去。 抗击队虽然进到了寨中,但鬼子已经全部躲进几栋墙身是青石条砌的房子里,大门有机枪在扫射,各个窗口也把得很紧,敌人借助月光监视我方,抗击队无法靠近,只好各找隐蔽处对着乱人点射。 第三章 1944年11月31日。 那夜过得真快,不觉中东方出现了乳白色,看来天就要亮了。 这时候,鬼子开始出现蠢蠢动静,抗击队不得不又退到山上去,远远的和乱人周旋。 天刚亮,鬼子的牛马队徐徐地离开了寨子,接着大队伍就朝扬拱方向扬长而去。这时抗击队里的潘队长警惕大家说:注意鬼子放火!说着他命令全体队员下山作准备工作。力图阻止鬼子惯用的三光政策和营救即将来临的劫难。 果不出所料,敌人大队人马刚走出寨子,寨中就起了大火,浓烟滚滚。等抗击队赶到时也十分的束手无策,因为鬼子在寨中多处点火,到处洒着煤油,燃烧得很快,寨中那几口蓄水塘进入冬天以来就干涸了,找不到水来扑火,只有汪着泪眼,悲愤地看着整个寨子那鳞次栉比的一排排木质吊脚楼被熊熊烈火吞噬。 有人跑到洞中告诉了这一不幸的消息,洞内一时訇然大乱,人人像惊笼之鸟惊慌失措,恨不得立刻奔出洞来,跑去救火,哪怕只抢救出一丁点儿家实,也算是为这一场灾难尽了力。出得洞来的人比前天逃进洞里还要恐慌,好像比杀身之祸还要惨。等大家都赶到了,寨子已变成一片烟山火海,在远处看到的寨民早已哭成一片,个个沙哑着声天崩地裂的喊妈喊天,甚至昏厥过去。 回来的寨民围着一夜之间变成了一片废墟哭喊,有些还试图用棍棒去火堆中捣出点希望来,尽管都是徒劳的,但还是要去掏,掏呀掏,结果也只有掏出个寒心入骨,痛恨终生。 东哥找到了月娥。 月娥跑在哭喊队伍的最前列,她胸前吊着一只手“妈呀,这可怎么办啊!”她哭得几乎都看不见脚前的路了。 东哥扑上去拦她:“哎呀我的天,你——你跑去哪里来了嘛?我以为你已遭烧在里面哪。”东哥指着那片还在纷纷冒烟的废墟又气愤又惊喜。“你跑到哪点去了嘛?” 月娥揩着哭红的双眼,裂着一张悲愤的大嘴朝东哥走来,她说:“我也差点死丢你了……”她盯着东哥看,眼中又再次出现了那个扑在她身上的黄鬼子,她百般的羞愧内疚,泪水不禁又流了下来,仿佛她的泪水是来自迷茫的苦海,这次的泪水较先前来得汹涌且更酸楚更苦涩。 在大家都揭力地想从火堆中掏捣幸成残物时,月娥突然记起什么事来了,她拉着东哥的手往厕所边走。 东哥问:“什么嘛?” “走嘛。” “去厕所?去厕所也拉我去?” “不是解手,有一样事。” 东哥看看到处是人,一点遮拦都没有,跟着女人上厕所,不知别人会笑成什么样子,于是他摔开月娥的手。 “去厕所也怕哪样?不怕害羞!”他白月娥一眼,不好意思地回到众人中去。 月娥逼上去,凑到东哥耳际用手遮住嘴形小声说:“我放一样东西在厕所里,去捞看在不在了。” 东哥跟着月娥大大方方的向厕所走去。 杉树皮围的厕所,已经在扑火的纷乱中弄跨得不成样子,几张树皮东倒西歪的里面已经蹲不起人了。 月娥在外面找来根长木棍捏在左手上,上前准备朝那厕所里搅,然而上前一看,厕所里全部干了水,粪便在扑火中被舀得个滴水不剩,当然月娥要找的东西自然也就不见了。 月娥像抽了筋一样,两眼使劲地愣着瞪着,整个人将要倒下去。东哥看了,急忙把她扶起找个地方坐好,东哥大概也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在众人面前,且月娥已经十分难过,他也就不必再问得那么清楚了。 第四章 劫难过后。 水力寨五六十户人家,被烧得毫发不剩,已经惨到烤地三尺的地步。寨民几百人无处安身,再怎么样,当晚大家还是都把东西全部从洞中搬出来,以家为单位露宿在一片废墟旁边的田埂下面。个别家庭因有亲戚在附近寨子,亲戚家就派人帮着连夜搬过去,暂时住下来,至于重振家园,慢慢的一步步来。 月娥和东哥把一面新被单的四个角捆在四根竹杆上,靠着三尺来高的田埂而立,三面围着稻草,一个两人的临时居室就算搭成了。 小两口的新家庭实际上也没有多少东西,除了结婚时外家送的几匹土布,几对布鞋,几套新衣裳,一床棉被以外就是简单炊具了,最难搬的还是谷子。29号那天上午,月娥提前把家里的几挑谷子用布袋装好埋在楼房背后的岩脚下,几斤大米和其他家实一并整成一大挑,一趟就全部抬到洞中,然后回来和不劳海等组织群众离开寨子。 东哥找三颗大石头架起当灶,月娥跑到两里外的井边抬挑水来,一桶自家用,送一桶给临近的沽三叔家。 东哥劈柴引火,月娥洗锅淘米。 东哥问:“米呢?得来没有?” “你放心,得来的。” “那天你真的太辛苦了,人家都是几个人搬,我们家只有你一个,我真担心你搬没完,又怕你不会安排,累得不成样子。” 月娥低着头,没说话。她想,明天天一亮她还要到厕所附近再找一遍,否则她不会死心的。她想应该找到才合,因为在她心理,那小布袋被人连粪滔去扑火时,在那紧急关头,人不会发现,应该落在火熄的地方,也不可能熔化,顶多布袋被烧通,银饰和毫子应该好好的堆在一个什么地方,明天再找应该找到。 “说话呀,不要老为那个揪心嘛,丢了就丢了,只要人好,什么都可以找回来。”东哥知道她为丢在失厕所里的那根小布袋发愁。 两口子一闷一说,坐在明火晃晃的小灶边,表情悲切,但表现出事已至此,不必伤感,只能作好下步打算的心态。他们脑子里闪现了最初的重振家园的构想,一幕幕新的未来居室在他们眼底滑过。 “饭煳了,月娥,快退火吧。” 月娥的心根本不在灶火里,所以手上不断给灶里添柴,如果不是东哥提醒,柴还要添下去。 她赶紧退火,打开锅盖,让煳气冲散,使饭不至于太难吃。 那晚的晚餐情调特别,漆黑的田埂边,两口子,一口锅,两付碗筷,一碗盐辣蘸,简简单单不声不响的就这么过了。 饭后月娥在月光下捡拾洗刷,东哥跑到田边拖几帽稻草来在四方帐下摸黑铺起一张小床。因为垫的稻草太厚,两口子睡下去,像落了坑,两边稻草翻圈过来把他们深深的埋在里面,看去只有一堆草。 两个紧紧的抱着睡,不敢多动,一动那稻草便沙沙地响,隔几步远的邻居会听得一清二楚的,两个都有点想笑,但又不能笑,怕笑出声来,就等于告诉别人他们在做什么了。为了不生笑意,堵住笑声,他们把嘴凑合起来,玩唇戏舌,谁要是想笑了就笑在对方的嘴里,但还时不时传出一种细微的小孩子咂嘴的声音,像是在稻草里偷吃什么甜食。 刚收割的稻田里,草根和泥土还在散发着清香和新味,蟋蟀在他们俩的窝里埂那小草深处发出轻快的欢唱,这个停了那个续起,那声音好像是从他们各自的耳朵里弹弄出来似的,听得整个世界都是闹的。 小两口在稻草里仔细听着对方轻微而均匀的呼吸,可触不可见的脸各在自己的心中如鲜花般灿烂,越想睡着就越是睡不着。 “睡吧,明早要早起,起晚了别人笑我们。”东哥的声音像公鸭。 “嗯。”月娥不出声,回答他的是一丝短促的气流,她将鼻子拱在他温暖的下巴,把头让他抱得更紧,像小鸡钻到了鸡妈妈的翅膀深处,找到了安乐。 “东哥。” “嗯?” “我睡不着。” “呵。我也是。” 月娥忧伤地想着往后的日子该怎么过。 “东哥。” “嗯?” “以后怎么办?” 东哥也想不出以后怎么办,因此没有回答她。 东哥从小是个寡崽,没爸没妈没哥弟姐妹。妈妈去世时他才十一岁,全靠姑妈啊莉带大。东哥姓沽,沽家世代是小地主,到了东哥的父亲这代家庭才开始败堕下来。东哥父亲叫沽平,是个单传的宝贝,所以从小老人纵容过份,想怎么就怎么,由着他,最后学成了抽洋烟,三弄两不弄,把三四百挑良田卖掉,家里值钱的东西也卖得个清光,好在母亲悄悄给藏一点不多,两付手镯,两锭马鞍银,一千五百多毫子。母亲病危时喊了东哥去,从枕头里拿出来亲手交到东哥手里,话没说完就落了气。 父亲沽平自从瘾了大烟,身体一天天瘦弱,三十多岁就扔下妻儿上了黄泉路。父亲倒床不起时,喊了八岁的东哥到他床边,他伸出皮包骨白惨惨颤悠悠的手来握住东哥手说:“崽,爸不成爸了,一个崽都养不起……”他嘴说着话,喉咙打着哽,眼里流着泪,那泪像水一样流得满脸都是,鼻子像喝米汤那样唏噜唏噜地哭个不停,不到两天东哥就没了爸。 父亲死的时候,家里也只有母亲和东哥,东哥使劲摇着父亲的头部喊爸,但那白惨惨的面目已经没有任何反应了,妈妈贴身的蹭在东哥的后面,哭得泪一把涕一把。 今天月娥问以后怎么办时,东哥脑子里也像爸妈去世时的那种渺茫无望,但为了安慰月娥,他装着镇静地思考问题。 “明天再说吧,反正大家都一样,不光我们嘛。”这样的回答,月娥感到心慌,她用脸蛋去触摸东哥的脸,然后亲切地说:“明天搬到姑罗寨去住好吗?” 姑罗寨是月娥的娘家,是他们的外家。才嫁到东哥家不几天,月娥难免是有点想家的,眼下这种景况,毫无着落,不去外家还能去哪里呢? 于是东哥说:“那当然好啊,只怕爸妈不同意,就是爸妈同意了,哥嫂也不一定接受我们。一两天可以,时间一长来会给他们带来很多麻烦哪。” “不怕。我们落难了,他们会理解的。如果我们不去,爸妈反而会怪我们的,说不定明天爸妈会来请我们去的啊。” “你有这个把握?” “有。” 邻居们可能也都睡不着,有人在干咳,好像在提醒东哥和月娥:年轻人,夜深了,别说话了吧,有什么明天再说啦。 两个像挨了一棒,紧紧地抱在一起,一动不动。 星月朦胧,夜意沉重,尽情欢唱的蟋蟀因持续的时间长久而渐渐困倦无力,声音单一清冽,最后飘渺而远去。 那夜过去真快,好像刚迷下去天就亮了。 月娥扒开稻草,第一个从窝里爬出来,接着左右邻居就都陆续的起来。看看面前的惨象,昨天的哭相转又腻糊糊的回到各人的脸上。接着就慢慢走到各自的屋基上去巡睃,用木棒东挑捣西扒拉,试图从中发现点什么,哪怕是一小块烧黄了的铁皮,随便拣上一坨完全烧焦了的谷子,拿在手上翻着看,真像一块黑色的谷花糖。 月娥直匆匆的奔到厕所附近,她把该扒拉的地方都扒拉了,那根小布袋就是没看见,哪去了呢?她彻底失望地哭丧着脸。 东哥也赶紧去和她一起找,但他边找边说:“你赶紧去姑罗外家讲昨晚你讲的那事,看爸妈他们意见如何,我们好作准备。”月娥虽然双脚在一步步走出那焦煳破碎的瓦砾,但是她还是目不眨睛地盯着地下走,她抱有千分之一万分之一的希望,盼着意外的惊喜出现。 水力寨离姑罗寨不算远也不算很近,过了两坝田,翻一座山,绕着山脚走完一大弯,快也要走半早晨。 月娥爬到坡顶,太阳也爬到了对面远山的顶峰,她感觉到有点累了,她知道她是为那小布袋气着累的。她想坐下来歇一会再走,谁知道爸妈和哥嫂从对面跑着赶过来了。见了月娥那哭肿的眼睛那憔悴的面容他们都不知先说什么好。 妈说:“我们也是今早才听说,东西抢出一点没有?”见到爸妈哥嫂月娥眼泪不知从哪里又冒出一股来,像连着的线一样抹也抹不断,看她哽着喉咙答不出话,爸爸说声走看去,大家也就朝姑罗寨赶来,月娥拉着一张哭脸跟着他们的后面回来。 见到岳父岳母和哥嫂来了,东哥离开不劳海过来和他们打招呼:“爸妈哥嫂你们来啦。”岳父岳母和哥嫂看那被烧焦的大片废墟嘴上不断发出啧啧声,然后走到月娥他们的小窝里看看还剩点什么东西。 月娥看到东哥从不劳海那里来,想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于是急着问东哥:“刚才不劳海跟你说什么?” “啊,我们在商量凑钱买只大公鸡,叫水书先生来扫寨子,驱除邪气,避免再出祸害。” “还说什么?” “没有了。” 她听旁人说,不劳海他们去姑震坡找她时已经发现很多可疑的事,还说谁看了都会明白是怎么回事的。于是月娥担心不劳海背着她跟东哥乱说什么来。 月娥心里虽然还在想那杆钢枪,那枪应该是她自己的,她想叫东哥去问劳海把那枪要来,但话到嘴边她又咽了下去。她最怕东哥问那枪是怎么回事。 岳父岳母哥嫂在收拾他们的东西,卷起他们的铺盖,一人拿一样就要把他们搬到姑罗寨外家去住。东哥看来还走不成,他说:“月娥先跟你们去,寨上的一些事还需要我们几个去做,晚上或者明天我再来。让你们操心了爸妈哥嫂。” 东哥很会说话,互相交待了一些话过后,他们就先走了。 到了中午,几人去请的水书先生终于来了。先生一到就先兴燃起一炷香,然后问事起的时辰,有否人畜伤亡等,接着用早准备好的一匹红布的一端绕紧他的头部,剩余的随身下垂,直拖到脚后跟,然后用一口小铁锅盖在头顶上,手抱那只大红公鸡,嘴上咒语不断,厚道的唇间飘飞唾沫,随他身后的几个助手用竹叶一路洒水一路嚎啕大哭,眼泪无遮。他们绕着寨子走完一圈,最后回到众人里,先生用一根白纱把在场的各户代表围起来,再绕着大家走一圈,末了把鸡杀掉,将血淋淋的鸡摔到尚未散完烟火煳味的废墟里,鸡昏头转向的猛弹几下就死了,这时大家才可以散开回到各自要去的地方。 事情结束收场,太阳已经落坡。 东哥飞腿就朝姑罗寨跑去。 东哥的岳父杨业,读过私塾,是庄上的小秀才。因为年轻时喜欢玩花,玩大胆了玩到别人的老婆,在一次不小心时被人打断了一只腿,由于那只残腿短了一小点,现在走起路来总是一耸一耸的,在别人看来他还是那么满脸荣耀,得意洋洋。虽然这样,庄上需要写祭子状子的人还要免不了端着笑脸去找杨业,除了他没有人写得更好。呈上去的状子,别人一看到笔法和文风就知道是杨业写的,是杨业的就不用多看,不用怀疑有错。状子的效果固然很好。 杨业娶的这个老婆是第五个老婆——啊莉,也是因为他年轻时心太花太野,看到漂亮的女人就玩,玩了就引来家,结果第二个来第一个连夜就走,到了第五个才走不成。因为啊莉有办法对付他,第六他也同样的领到家来,但啊莉不象前面那四个女人那样主动让位,啊莉坚决不走,并且把她轰出去,她说她先到,这是她的家,叫她赶紧滚,见她扛起镰刀来追,那女人怕得青着脸不管他再说什么她都要走了。从此,杨业不再领女人来家,时间一长,啊莉生了崽,第三年又生了月娥,这时候已经接近四十岁的杨业,才算安心稳住这个家。 啊莉是东哥的小姨,从小有张好看的脸,有个泼辣的脾气,人人夸她美丽,个个怕她泼辣。东哥两岁以前都是小姨带的。东哥的母亲是大姐,大姐生东哥时身体不很好,姐夫又是个烟鬼,对老婆不关不问,外婆只好叫小姨去照顾大姐。东哥是在小姨的手下长大的,因此只有东哥不怕小姨,东哥最想的也是小姨。 嫁杨业也是啊莉自己决定的。她那样漂亮当然也是逃不脱杨业的眼睛,开始也听说杨业这个人是个花棍子,不能上当,警惕心早就有了的,但最终还是跑不掉。 虽然当初老人强烈反对她和杨业好,但那时候已经晚了,她已经爱上了杨业,且爱得很深,达到非杨业不嫁的地步了。 啊莉嫁给杨业以后,还管好杨业,稳住了那个家,杨业父母高兴得逢人就讲,说啊莉如何如何的好,老祖宗有眼,让啊莉到了这个家,挽救了这个家。 后来东哥成了寡崽,啊莉经常叫东哥到姑罗寨去。等月娥长大了,啊莉看着看着,两个小孩越看越像一个是太阳一个是月亮,两个在一桌吃时,还有点像梁山伯和祝英台那样令人感到缠缠绵绵,啊莉悄悄的喜事在心。 东哥不知道他们的心事,后来是杨业姨爹教东哥如何去和月娥接触的,如何让她心欢,他把他年轻贯用的对付女人的那一套教给东哥,不久月娥果然进到了他们的圈套。 水力寨的人当晚就走散了大半,都到亲戚家去借住一段时间,等立成了新房子,再回到原来的祖籍之地。没有亲戚或是亲戚太远了,无法投靠的少数,他们就地先搭起个草棚维持,然后赶即上山砍树打造房架,快的三四个月,慢的要一年以后。快的是没办法,等不到树木干了就立房子,这样的房子过一段时间,木料一干,各处眼榫松动来,风一吹便嘎嘎摇响,但谁都知道都不愿这样,那是没办法的事。时间慢的人是早早把树子砍了,剥皮晾他几个月,等一切木料都干了再下斧上锯,立起来的房子稳稳实实,那当然是好,但那是要有条件的人家才行。 从那以后,各家忙各家的事,早出晚归的,谁也不愿回想那令人撕心裂胆的往事了。 第五章 在姑罗寨住一个多月来,月娥整天都在阴沉着脸。 一天,她突然在东哥面前感到心涌,忍不住打了一阵干呕,吐又吐不出什么东西来,挣扎一会儿,东哥以为她感冒了,心急得跑去问岳母:“妈,月娥这两天可能着凉了,她一直感到恶心。” 岳母说:“我去看看。” 等妈跑到面前,月娥又不呕了,问她感觉是哪样。 月娥支走东哥以后才跟妈说:“妈,我是不是有了,这两天都是这样,还听累累的懒懒的。” 妈怀疑地问:“这个月来没来红了?” 她说好长时间没来了,于是妈才去摸她的额头。 妈摸了又摸,看了又看,她像好长时间没看到月娥了。最后妈笑着说:“孩子你真的有了。最近很想吃什么东西?” “我很饿水果,很想吃酸的东西。” 妈说:“你跟东哥说没?” 月娥说:“不好说嘛。”说着她害羞地把脸勾下去。 妈说:“两口子有什么不好说的?他知道了好关心你,知道你想吃什么他好找来,我和你爸是这样的啊。好,你不好说妈说来。他找不找有妈在你别心焦吃的,想吃什么?跟妈讲。” 母女唠叨过后就上到楼上去。东哥正在设计他们未来房屋的构架。 岳母指着东哥的鼻子笑着说:“你啊也是个笨,月娥有孩子啦!你马上就成爸爸了。”说完她飞起一双宽大的脚板咚咚咚的走在楼板上,喜洋洋的下楼去,剩下东哥和月娥相互看着红一阵子脸,东哥也不好马上说什么,因为岳母还在楼脚偷听。 知道月娥有孕了,东哥整天脚不沾地地飞飘飘的,见了谁都想笑。生怕人家说他是疯子,才强忍得难受。但有时候东哥还是抑制不住,在别人面前蒙着嘴笑,大家也不知道他笑什么,反正没什么好笑的,大家睁着眼睛看他,感到莫明其因,他怕出洋相,一趟子就跑回家去。 从此他们不让月娥离开家一步,最多让她到菜园里扭几片菜叶,关心过份使月娥感到很不自然,局促不安。 月娥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 岳父杨业姨爹对东哥说:“东哥,砍下的树子晾得差不多了吧?赶紧下料了,争取开春立成房子,你看看月娥,不能让她在外家生产啊,这是规矩。” 为了使他们尽快建成房子,从搬来的第二天起,杨业姨爹就领东哥到他自家的山去看树,那山一幅幅的谷深岭陡,古树参天,杉树松木密密麻麻,他交待东哥你想砍就砍,想要多少砍多少。 当晚回来东哥就把斧头磨得又亮又快,第二天天还没亮,他包好午饭,上山去了。进到那阴森的树林里,东哥抬头不见天,棵棵笔直如针,真正要动起手来还不知先砍哪一棵好咧,找不到缺口,树砍了没处倒。找准了缺口,就砍他一槽上去。东哥砍倒一棵剥一棵的皮,留下枝叶抽水,树干得快,这样一连几天,估算一栋房子所需的木料大体差不多了,东哥才歇下手来。 根据岳父的话,按正常月娥离生产还有四五个月,算算事情还有那么多要做,东哥不觉感到心慌,第二天他早早的扛着斧头上山去。 岳父杨业也睡不着,他早早起来找寨上的木匠来推算东哥他那栋房子所要的木料和活路,自已要亲自组织人员上山去,搬的搬运柱子,解的解枋子板子。 妈妈啊莉天天守着月娥在家,不让她干重活,也不让她闲着,免得她脑子空哨心慌,不利于胎儿的健康成长。妈妈安排月娥手上活路,绣背带,纳袜垫,给各人节日新衣修边,锁扣子什么的。月娥坐久了不动一下,她就说:“月娥啊,你不光手动,还要起来走走,动点脚才好,坐久了脚要发胀发肿啊。”月娥就腾出膝盖上的剪刀锥子等东西,慢慢起来走到窗户边随意观看,这时在窗子下面的东哥却忙得前前后后在一根躺在木马上散发出木质香的新柱子上弹画墨线,打凿榫眼,肩上搭匹湿汗的帕子,心理揣着月娥和孩子,笑眯眯的甜在脸上。 月娥回过头来走到灶房的水缸边,拿起那个大瓜瓢满满的滔一瓢凉水下楼去,递到东哥面前。东哥咕咚咕咚地喝了大半瓢,剩下倒在地上,把空瓢递给月娥,月娥接了瓢没有走,她想把昨夜的梦讲给东哥听,别时又难得和东哥单独在一起,但见他忙成那样子,她就暂时没说。她不好多站一会,一是他很忙,自己又插不上手,二是抱手抱脚看人忙活心里不好受,于是她慢慢的把水瓢拿回原处,把刚才想说的话留在喉咙里。 昨夜月娥做个梦,醒来大汗淋漓。她看见一条人面蛇,尾巴长而粗,头部是人的嘴脸,不知什么时候爬到了月娥身上,它用身上紧紧地绕着她的身,头部对着她的脸,不时地伸出信子来舔她嘴鼻,她想跑跑不掉,想喊喊不来,经过长时间挣扎,才醒得来,她摸摸身边,东哥还在,才松了口气。当时就想摇醒东哥,把刚才的梦告诉他,但她想他白天太累,多让他睡好些,于是就自己睁着大眼在黑夜里回想起历历在目、残留余悸的梦景。听老人说过,孕妇梦见老蛇或摘梨子,肚子里面的胎儿必定是崽(男孩),她想如果东哥知道了会是很高兴的。 一天上午,乡里有人来通知不劳海拿枪去乡里面交。那段时间荔波县的伪县长及杨森派来一个团,专程前来九阡地区收缴抗击队从日本人那里缴来的物资,作为自己报功领赏的政治资本。 不劳海一时感到无措,吞吞吐吐的说:“我没有什么枪嘛。” 那人说:“说你有杆日本人的钢枪,难道说你想隐瞒?” 不劳海忙说:“不,不。没有就说没有,怎么是隐瞒呢?” 这人面目狰狞,笑里藏刀,坐在不劳海家的板凳上,两棵毛腿裸起来坐下就不想走,那意思是说你想叫我发毛不是? 不劳海又求饶又讨好地解释去解释来,最后跑去房间里提杆火药枪来递过去,那人拿了枪,看了看说:“不是这种枪。”但如果不劳海真拿不出钢枪来,他也可以拿这杆土枪去应付差事了。见他起身要走,不劳海心底里松了口气。但那人出门的时候,留下这么一句话:“那杆钢枪你早晚是要交出来的,主动点对你有好处。” 那人已经走了很久,不劳海肚子里像吞了颗毛铁,哽得他一直翻白眼。 不劳海关起门,退到屋里,走到自己的床边坐着想。钢枪就藏在他床上靠墙边的稻草下面,他顺手可以在床头摸到那冰冷的枪筒。 他知道,只要月娥不承认这杆枪,别人说什么都没怕。月娥要是说出来,那姑早坡洞里还有那日本鬼子的裤子和黑皮靴。想着想着,他自己咂着嘴,点着头,在床边要对草鞋胡乱的穿上,不等吃中午饭,也不和家人交待一声,匆匆的出门去了。 午饭时辰刚过不久,不劳海突然出现在姑罗寨的月娥家门前,正碰到月娥的母亲。 “哟,三公,你怎么有空来了?是担心东哥月娥了吗?” 不劳海抬手摸着他那反光的秃顶笑着答话:“不是担心,在你这点还担心吗?我是想找他们商量点事。” “啊。月娥在楼上,你去嘛。” 不劳海是东哥家堂下叔,按沽家辈份和年龄排,长辈中他属老三,年岁已经五十六七,家族称他三公。沽家对长辈从不呼名喊字,是祖辈就按一二三顺序喊某某公某某奶,是父辈就某某伯叔(妈),平辈的就叫某某爸妈。不劳海是寨上平辈喊出来的,他的大崽叫劳海,不劳海意思是劳海家爸。月娥妈可以叫他亲家,但从尊重亲戚的角度来说,还是喊三公好。这也隐含着平辈中的男女之间单独谈话的一种慎重和严肃,特别是女方,要显得稳重和拘谨。 不劳海顺着楼梯往上爬,正见月娥坐在窗口下勾头勾脑纳鞋底。月娥脚边放只针线篮,她坐在一根矮凳上,稍见浮肿的双脚平伸在楼板上,借助窗口上的光,面目温馨地舞动着双手。 见不劳海上楼来,她意外地感到惊喜。 “三叔,你来啦。”说完月娥放下手上针线,尊重长辈地起身来说话。 看见月娥一身的宽服,脸肉有些松而白,不劳海就知道月娥有了身孕。 他看了看周围,问:“今天你不出门啊?” “嗯。没有什么事,就在家。”月娥是有点奇怪,三叔怎么会突然来走他们。她边想边拎来根板凳放到不劳海面前说: “你坐嘛三叔。” 他顺手拉凳子坐下,然后问道: “东哥呢?” “上山解板了。” “啊。” “你找东哥有事吗?三叔?” 他好像有话不知从何开口。 “嗯。不过跟你说也行。”其实他早希望这样,东哥不在家,他要单独和月娥说,如果在东哥面前,怎么说好这事他都还没想好就匆匆的来了,他悄然的乐在心头,幸好幸好。 “什么事?” 他有意压低声说: “今天早上乡里的人来问我要那杆钢枪了。” 月娥急着问: “你给了吗?” “没有。我说我没有什么钢枪,逼多了我就送那杆鸟枪给他去。我怕他们会来问你,所以跑来跟你讲,不能承认有。我是担心你,怕东哥知道你怎么得来的那钢枪。” 听到这话,月娥像掉进了冰窖里,浑身打战。本来她已经忘记那杆钢枪,再也不想提到那钢枪的事。听三叔这番话,她感到心里慌乱,怎么乡里都有人知道那枪了?肯定有很多人知道了。但她还是沉着下来,装着不慌不忙地说:不就是一杆枪吗?上交就上交,我没有什么意见,东哥也不会有的。 不劳海不解地盯着月娥看,心里在想,难道你真不怕吗? “还是不承认好——”。他有意把好字拖长,以警惕月娥还是小心为好,想不到的事情发生起来,后果你是难以承受的。 月娥心里也明白三叔的话,于是就同意他的意见。 “好吧,那就听三叔的,如果他们问到我,我就说没有见过什么钢枪。” 说定了,不劳海起身要走,正碰上月娥妈上楼来,他说:“亲家母,我有点忙,先走了。” “哎呀,三公啊,你难得来,等我煮点扫午饭(晌午)吃了再走嘛。” “没啦,再吃我就摸夜路了,老了眼睛不好,还是剩天亮走好。” 妈妈送走了三叔,回来问月娥: “月娥啊,三公来有什么事?” “没有什么大事妈,三叔只说我们立房子的时候一定还要在原来的屋基上,移地方了不好。” “我说等我跟东哥说,他会听三叔的话的。” 妈说:“哦,我估计也不会有什么大事。不在原来屋基立还去哪点立,老罗嗦。” “妈,你还不明白?三叔是怕我们不回去了。他是来打探的。” “哦,鬼打老头,怕我留下你们啊?” 听了妈这话,月娥有点心凉,但很快就没了。 月娥突然问:“妈,女人怎么都比男人受罪呢?受罪了还不能说?” “妈不是撵姑娘走,你们愿跟我们在就在,你哥有你哥的房子,等我们老了,这栋房子就是你和东哥的,你哥嫂一点意见也不会有的,我和你爸只有你哥妹两个,他们还舍不得你走哪。” “妈,我不讲这个。” “那你还讲哪样?按你爸的意思,顶多回去生孩子就回来住了嘛,孩子不能在外家生。” 月娥不再讲下去。因为这话她是说给她自己听的,她知道妈不懂。 从那以后,月娥身心一天天的明显地增添了一些压力,说话和行动总是感到吃力费劲,目光仿佛在雾层里游移,尽力地透过朦胧追寻晴朗。 精疲力竭的东哥夜里睡得很沉,躺在他身边的月娥,觉得他像根柱子,安全可靠。她静静地欣喜地听着他那淋漓尽致的鼾声,她想到她的男人是个顶天立地的男人,但也受了很多委屈,从此以后她要给他补偿,尽量满足他的要求。她闭着眼想了很多,也悄悄的冒出了几滴泪,慢慢的在胡思乱想中迷着了。 第六章 不劳海从姑罗寨赶回来就直上巴旦的家。巴旦是不劳海的弟妹,她的丈夫叫良,和不劳海是五代同宗,说远则远说近则近。良有个特殊的嗜好,喜欢到山上去安铁夹(捕猎器)。他从小就染上这个兴趣,大小铁夹有了十多个,那是他捕猎野兽的唯一工具。他的铁夹都藏在山上,每天上山摸准了野兽的路子和脚印后,根据脚印的形状和大小,能判断野兽的种类老幼,一岭岭一谷谷,有多少处安多少个,要在天刹黑前安完。如是在远山,黑了回不到家,就找个岩脚盘着腿呆到天亮,什么也没有吃,只想在夜里有个好梦。如夜间梦见自己落了厕所或是有众人抬棺材什么的,第二天准有收获,某个铁夹肯定是死死的箍着一只垂死挣扎的猎物。这是他的经验总结,十拿九稳。有时候六七天才回家一趟,背袋里少也有一两只薰着膻气嗅味的猎物。房子没被烧之前,他家楼上门楼的左边柱子上向外挂着几大串野猪山羊以及更小动物的头颅骨,这样挂着是有说法的,挂得越多运气就越好,因此,良只要上山,没有空手回家过。他在别人面前吹过牛,说有些好点子他只要下了铁夹,就可以回家来烧水等,等水涨开了,那猎物一定会回来踩铁夹的。他整天除了钻头迷缝的去研究那些动物的活动规律以外,脑子里就什么都没有了。家里的里里外外就是巴旦一个人的事。 巴旦是个男事女事都能干的精明女人,从小打造了一双大脚一对巧手。她是良的爸去广西抬盐时,在半路捡来的弃婴。 老人把她当亲骨肉来抚养,良一没哥弟二无姐妹,现在来了个小妹妹,他们也哥啊妹啊的喊,亲如同胞骨肉,老人见了乐在心头,大来他们可有走的了。因为家里很穷,床铺不多,男的十七岁,女的十六岁了,还挤睡在一张床上。那时良表现得有点呆头呆脑的,除了饿饭了会找吃外,别的什么都要讲要教,以为他还没会做别的事。他们在那床上玩呀玩的,不知什么时候就骑到肚子上去了,越玩就越上了瘾,等发现时,巴旦的肚子已经不对劲了,最后也只好成全了他们。也好,否则还不知到哪给良找个娘嬷(媳妇)呢。 巴旦和良搭了个简易的草棚,屋里东西堆得很挤,以物堆为墙,里面铺张巴旦和良的床,外面稍宽的空地是全家的煮饭吃饭的地方,晚上把餐具一捡拾,铺上铺盖就是两个崽崽的卧室了。 不劳海气喘吁吁的突然来到,巴旦看了看,不知三伯跑哪来这么累有什么事这么急。赶紧滔瓢冷水递过去说:“三伯,你做哪样一身汗水?有什么事吗?” 不劳海抬着手,拉起袖子抹把汗,喝口凉水后,说:“我刚才去乡里面来。” “去乡上搞什么?” “他们通知我去。” “有什么事?” “他们逼我缴那杆钢枪。” “那你交就是了嘛。” “我说我没有什么钢枪。”说了他偷看巴旦一眼,观察她的反应。 巴旦知道他喜爱那杆钢枪,舍不得。 “他们怎么知道你有钢枪?” “我也不清楚。” “你说没有他们想信吗?” “不相信。” “那你打算怎么办?” “所以我才来找你啰。” “我?我能怎么办?” “万一问起你,你就说我没有,好不好?” “我一个女人,怎么会问到我啊?” “我是说你心里要有准备啰。” “好嘛。我就说什么都不知道。” “嗯。” 话刚说完,小锤头跑来找巴旦讨酸来了。 巴旦,我妈叫我来跟你讨点酸煮菜,说着把一个土碗递过来。 小锤头见到不劳海就笑嘻嘻的,他说:“不劳海,你真行,打死了一个鬼子。” 不劳海惊疑地问他:“听哪个说的?” “哪个说的?抗击队的统计表上有的,还有那杆钢枪也算是你的战利品,你功劳大着呢。” 不劳海想上前捂住小锤头的嘴,但来不及了。 他尽力地抖着脸腮上的松肉,止住小锤头说话小声点。 “我有什么钢枪?我没有。他们搞错了。那是鸟枪,我是用鸟枪打死鬼子的。” “有没有人问你我有钢枪?”不劳海盯着小锤头问。 “没有。” “以后要是有人问起你,就说我用鸟枪打的。” 小锤头发现不劳海有点像发火,他不解地点头应嗯。 小黑头正要离去,良和他的两个崽强和壮从山上扛着一棵削好皮半干的柱子小心地放在全是瓦砾的门口坝上。 见到不劳海,良说:“哟,三伯,你怎么有空了?房架子可准备得差不多了吧?” 不劳海回头来应道:“没呵,还差得远呢。” 其实不劳海他不需要动手,他只想动脑,算好了叫他的儿子劳海去做。他一天就是衔着那根两尺来长的烟杆斗到寨上去转转,有啥看啥,见啥说啥。特别是爷崽哥弟之间在立房子的准备过程中出现的一些屋基纠纷等问题上,他就以寨老的姿态来出面,站子午线(客观公平的作证及发言),给他们把好尺寸,说怎么样就怎么样,谁要是反悔无理起闹了,他就绝不让谁。 也有人不服他,那他也不知怎么做,只是以后你有事了不要找他,找,他也不理你。这是他对违抗和不服者的唯一惩罚。 他今天嘴上没衔有烟杆斗,良感到有点意外。 看看他的脸色,良说:“三伯,你今天不舒服?怎么满头是汗?比我们三爷崽还要累?” 不劳海不回答良的话,转身就回去了。 “三伯你吃饭了再走啊。” “没啦,我们家也熟了。” 说着就踩在瓦砾上嚯嚯的往前走。 他歪歪倒倒地走过几十米,有点像耙旱土田,一脚高一脚低,很不 情愿走的一段路。不劳海早些天就建议大家在中间铲出一条路来,大家来往也好走,可是各忙各的事,腾不出手来,宁可绕着走。多天来瓦砾上虽然走出一条隐隐约约弯弯曲曲的破碎路来,不劳海他仍然不满意,不满意又能怎样?看来只有等大家都把房子都立了,瓦栎自然会朝凹的地方堆去。 不劳海把钢枪的事暂时忘掉,灾前的寨容寨貌分散了他的注意力。不知从哪年哪代来的房子,一栋是一栋的,家族和睦,人兴畜旺,狗日的这日本鬼子一来——哎,倒霉,倒霉,思绪杂乱的他也不知如何是好。 黄昏的天转眼就黑下来,他得赶紧跨完这段坎坷路程。 他刚到家门口,屋壁向外漏出许多油柴燃的火光,里面有很多陌生人的尼尼若若的在说话,他的老伴和劳海在跟那些人答腔。 “喂,劳海。你爸什么时候回来?” “没晓得。” “你晓得你爸放枪在哪点?” “没晓得。” …… 还有说外地汉话的人在问: “赶鬼子出寨的那次战斗你在不在场?” “不在。” “为什么不在?你一个年轻人。” “我们身体不太好,在后面负责转移和稳住群众,那时候在洞中。” “从洞中出来和抗击队参战的有几个?” “只有我爸。” “你爸当时拿的什么枪?” “不知道,我们家有一杆鸟枪。” 不劳海侧耳再听,没有人问下去。他于是放松放松,他“啊嘿”地干咳一声走进屋去。 进了屋他的脸也是阴沉着,因为他看到有两个抱起钢枪的人坐在早上来的那乡里的人的后面,他们也鼓着眼睛盯住他。 他在晃晃的火光里装着笑脸和他们打招呼: “呵,你们来啦!” 早上来的那人说:“喂,你看了,后面这两位是荔波杨司令派来的部下,看来你那杆钢枪不交是不行了。” 不劳海求饶地说:“各位啊,我真没有什么钢枪啊,只有一杆鸟枪,今早上交给你的那杆。”说完他摊开双手,表示无奈。 抱着枪坐起的那两个噔的站了起来。 “你交还是不交?” 那两个人,不知是哪里来的官兵,或许是急了,他们说那汉话像盐重的菜那样,咸乎乎的,听也听不懂。见不劳海没有反映,四颗眼睛鼓得差点掉下来。 不劳海被吓得全身冒冷汗。 “你如果再不自觉交来,我们可就不客气了。” “喂!交不交?”拿枪的其中一个上前一步指着他的鼻子吼。 面对凶恶的面孔,不劳海吞吞吐吐地说: “没有…就…没有,我赖要那钢枪搞哪样嘛。” 乡上那人说:“抗击队的人亲眼看见你拿着钢枪打死一个鬼子,你还抵赖?” 不劳海抬高声音,接着话说:“没有,我没得跟他们在一起打,他们乱说。” “东哥,东哥你该知道吧?他是抗击队的,那天凌晨就是他和你在一起打,是不是?” 不劳海发了呆,久久说不出话来。 “你说,枪在哪点?还是主动交来好。” 不劳海像受到了莫大的侮辱,他不知怎么说好,脑子一个劲地彭涨,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张着嘴说不出话来。 “你不说话,不说话就完啦?”那乡上人接着咬牙切齿地大喊一声: “抄!抄到枪就连他一起带走,不老实!” 接着他们三个叮叮当当地动起手来。 屋里乱七八糟的堆着仅存的家实,狭窄的草棚下除了刚才坐人的地方稍要宽点,就是那张床了,可藏枪的地方不多,他们三个刚要动手,钢枪就从床上的草垫下面暴露出来了。不劳海看着那钢枪,眼前出现漆黑一团,突然昏倒在地。看这情形,从乡上来的三个人,只好放下他,提着搜来的钢枪走了。 那三个刚出门,不劳海就醒过来,不要老伴和劳海帮扶,自己起来坐在凳子上,久久的呆着不动。 第七章 1945年9月的一天,月娥颠着大肚子回到水力寨来了。 凌晨她母亲啊莉就煮好两筒糯米饭,煎两个鸡蛋,让月娥饱饱的吃了一顿才出门。月娥本来挺个大肚子已经够难受的了,再加胀了这顿饭,想想要走完那段路程,月娥额上直冒汗珠,嘴里在喘虚气。 五十多岁的啊莉好像对这一决定也很不满,她嘀咕着: “那死老头,在家生又成哪样?一定要到那边去才生得来?月娥现在大肚波罗的怎么走得到嘛?” “没怕妈,慢慢走,一会就到了。”月娥掂着掂着,心里在想,应该还有十多天,不至于在半路生吧,她鼓起勇气安慰妈。 因为男人都去水力寨帮东哥立房子了,家中没有其他人了,啊莉锁好门,把钥匙拿到上家给媳妇放好,然后歪到菜园栅边掐三根绿茵茵的芭茅草来塞到月娥的手里,自己燃炷香跟在后面,母女俩顺着路慢慢的朝水力寨走来。 母女俩从早上太阳刚出来出的门,下午太阳偏西了才到水力寨的家。 东哥招集亲戚朋友二三十个人,早上刚把屋架立好。一栋五排四间的空架子新房高高地立在他们原来的屋基上。凌晨立好架子,大多亲戚都走了,剩下的只有月娥的爸杨业和哥哥杨荣,他们要等把房子盖好,围好才走得成。 月娥来了,他们赶紧用板子和晒席把一个屋角圈起来,让她住进去。 房子立成了,月娥也来了,东哥悬起的心落下来了。 路程也不怎么远,再加上姑罗寨那边夜里需要人守家,所以岳父和内兄杨荣每天在太阳落坡前要赶回去,第二天早早的又来。岳母啊莉就一直留在照料月娥。 出于礼貌,寨上每天都有一些老人来陪啊莉姨妈说话,这样就减轻月娥和妈妈说话的很多负担。 大家都在说,东哥有福气,有你这个姨妈岳母,送他个漂亮姑娘不讲,还关心这样那样,比亲妈还亲。 啊莉姨妈不好意思地说:“哪边都是孩子嘛,东哥也是我带大的,这和我生有什么两样嘛。” 因为姨妈常不离月娥身边,所以东哥只有远远的看着月娥,月娥也远远的给东哥个笑脸,东哥发现月娥怀孕以后长得更好看,她那个笑,像一颗红糖在自己心里溶化那样甜蜜,他在新房子架上爬上爬下,一天忙到黑,但心中却忘不了月娥的美貌。 再忙他也找机会去和月娥说话,想触动她的肉体,就难了。岳母为了保护月娥,在快临产的时候,不让她丈夫再犯野,那张床无论如何也不让东哥接近半步。她知道,这些男人丢一会不见婆娘,心里就野得很,何况月娥离开东哥那么久,能不想吗?想也不行,让他一整了就坏事,再忍个把月不会发疯的,那些没得老婆的不照样在成? 东哥没办法,但每天都乘姨妈岳母去井边抬水的时候,立马下到楼脚床边去抱起月娥猛吻,手从她的长衣岔口处伸进去,顺着绷鼓鼓的肚子往上摸,孕妇的两个软软的奶子格外的可手,然后就着站势抹下月娥的裤子,捞起那勃挺的家伙杵到月娥那温暖软绵绵的下阴去干搓一阵子,月娥体谅地让他过过干瘾,自己也忍不住嗷嗷想叫。估计姨妈岳母差不多回来了,东哥收场上去,月娥忙碌地扫除一下战场,妈妈也啊啧啊啧的抬水到家了。 事后的月娥,由于兴奋,脸色特别细嫩泛红,眼睛发亮,从背后看去,耳际飘着几分羞涩光影。 妈是过来人,她一看就知道刚才可能发生的一切,她说: “不要由他多,你要凶点他才怕,由他多要害你们的。” 听妈这话,月娥脸就更红了,红得脖颈上像西阳夕照,但她装着没事问妈: “你说哪样妈?我又由他哪样了啊?” 话到此为止,再不好说下去。 东哥坐在房顶香喷喷的白晃晃的新的檩子上当当当的钉椽皮,心里乐滋滋。 不劳海扛着他那时不释手的长烟杆斗从远处走来,对着房顶的东哥狠狠的看去,脸色另有心事。 上午不劳海去了趟乡里来,他的目的是去打听乡里的人对他将作何处理。昨晚他们出言特别凶狠。 他因为头晚遭那三个剃洋头的人吓了那一伙,他彻夜展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他想:枪都要去了,莫不会还把我整了吧?他找出了很多道道可以和他们辩驳,但万一他们不理你那套怎么办?吃亏的还不是自己?不劳海最后还是决定天亮去乡里摸摸底看。 从他家到乡里的路有三里多远,乡里设在姑偿寨,他先钻到一个要好的伙计家去,他轻轻地敲门,伙计还没起床。听是不劳海的声音,伙计心想他肯定有什么事才来得那么早,连着内衣出了房圈忙不迭休打开了大门。不劳海长烟杆衔在嘴里,带着一小股青烟到屋里来,见伙计还没起好床,他便飞着长烟杆示意他去把衣服穿好了来有点事叫他帮个忙,伙计匆匆的进去房圈里,不劳海郁闷填胸的坐在窗前的一棵板凳上。不多久伙计忙忙碌碌两眼闪着疑虑出来了,急忙蹲到不劳海身边,问他有什么急事。不劳海闪动着深陷的老眼,拉长着阴沉沉的皱脸,轻轻地附在伙计的耳边说: “你帮我到乡里面去打听一下,他们准备怎么处理我。” 伙计莫名其妙,问:“你出什么事了?”不劳海把昨天他们到家里抄走钢枪的事告诉了伙计,伙计说他去问他侄儿便知。伙计的侄儿在乡里当秘书,整天和乡里那党子记事,他的事他肯定知道,如遇到伙计伯的事他不会不放在心上的。 不劳海说:“嗯,那你去找他看,趁早哪。” 不劳海一个人坐在家里等伙计回来。 他刚要给烟斗重装烟丝时,伙计来了。他很快把烟杆从胡子深处的瘪嘴里抽出来,问:“找到了没有?” 伙计说:“找到了。他说你那个事可能还有点麻烦。” 他急着了:“什么麻烦?我就想知道他们到底想怎么整我?” 伙计说:“具体他没说,他只是说乡长没把这事当事,只是那军官,那军官很气愤,他已经布置他的部下,过两天去把你绑来,为什么要瞒着不缴,搞不好他要你交个崽给他当兵这事才算完。” 不劳海把还没燃的烟丝磕在伙计家的楼板上,狠狠的骂一句“日他妈的屄!”匆匆的下楼去了。 他在路上盘算着,我只有两个崽,劳海已成家且有了个崽崽孙,劳栋今年二十岁,准备翻年给他接媳妇,肯定是哪个野崽给那个军官出的烂点子,要不他咋会知道我还有个崽?昨天他们来时劳栋他不在家啊。 他向东哥他们的新房走去,打个手势叫东哥下来。东哥不敢违抗,放下手上斧头和装洋钉竹扦的小袋子,赶紧顺着一根新柱子溜下来,拍拍身上的木面灰,拎根板凳和不劳海面对面坐下来。东哥一脸的笑容看着不劳海,不劳海却一脸的晦色盯着他那袅袅生烟的烟壶里,烟杆嘴上一边一股股的冒出浓烟,一边一串口水顺烟杆子往下溜,一时两个人都不说话。 良久,不劳海说:“东哥啊,你——说我该怎么办?”他气色一点不好,说完他摇摇头又点点头。 东哥当然不知他说什么,更不知从何答话。“三叔,你老说什么我不懂啊。” “三叔?你合喊我三公啦!”说这话时他眼眶里像有团火要冒出来。 东哥怕长辈真发火,所以不敢多问:“是是,三叔,是三公,是三公。” 不劳海举起烟壶朝新柱上去使劲磕灰,他说:“你到乡上去告我哪样了?” 东哥忙答道:“没有啊三叔。” “那是哪个告诉乡上的人说我有钢枪,还打死个日本鬼子?”他声音像燃起的火一样一阵比一阵旺。 东哥还是笑着:“三叔,这是我说,他们一个个的问,凡是在这次抗击战中所缴的物资和打死鬼子有功的都要登记,我知道的我就说了,这难道是错了吗?” “我家里还有个劳栋,也是你说的?” “不是,他们不问我这事。” “哼,你们以为和日本人打了点仗,就有功劳了。还邀功领赏,你知道那枪从哪里来吗?” 月娥顶着大肚从屋里跑来:“东哥你别和三叔犟了嘛?”她讨好地求着不劳海,“三叔,东哥不懂事,您教育他就好了嘛,其它您就不要说了好吗?” 不劳海见月娥挺着大肚子,气长气短的喘着,心里的火一下子熄了一大半,额上脖子上冒出的青筋也随着慢慢消平。他起身离开时又给东哥拽来一句:“根就从你这里出,根也还在你这里生!” 东哥不懂他说什么根不根的,还在怔怔地愣着,月娥正着脸说:“还不快上去干活,还想些什么?” 见月娥说了又笑,刚才的事他就忘了,一抬脚便上到了房顶。 第八章 不久月娥生了个胖男孩,孩子特别很哭好动,一家人整天都乐呵呵地围着孩子转。特别是啊莉外婆,一空手孩子立马就到她的怀里,孩子一身结实硬棒,舞动的四肢可爱致极。外公杨业来了,外婆叫外公把孩子的生辰八字拿去找水族先生算算看,外公杨业回来时把先生的话原字原句的传给外婆:这孩子本来是可以提前一天或推迟一天生,他却偏偏要那天来,好像有意给大人留有爱意。外婆啊莉一听就知道这个爱意是什么意思,那就是十分可爱的孩子给老人留的牵挂。因为孩子出生是乙酉年甲申月丁卯日酉时,年月时都是好的,中间差了个卯日,有点岔挂点克,如果是提前一天寅天或推迟一天辰天最好。但先生说了,也无大碍,只是这孩子生世有点苦,那是正常得很,谁一生没有个三长两短?外公杨业倒没什么,他把话说完事也就忘得差不多了,只是外婆啊莉多少为这个外孙忧虑于心,因此她紧紧地记住孩子的出生年月日时和老头子杨业传来先生的话。这事月娥和东哥也不知道,他们只一个劲的去记那个日本人来的第二年农历几月几日太阳偏西时生的孩子。 孩子满月了,按照水族地区的习惯,孩子未满月之前都叫奴的(弟或妹),满月了是男孩的可以取名字了,如果还不想取顶多也就拖到一岁来取,那也就是过于疼爱叫奴的才不取名字的。外公杨业是有点文化的人,他的观点是取名字早点好,等孩子学说话时就听懂自己的名字了,对其他人他也这么劝。 满月那天,外公杨业从姑罗寨赶来,叫外婆啊莉煮点好菜,晚上叫他三公来给孩子取名字。 外婆啊莉杀只准备下蛋的母鸡,加一筒黄豆颗焖在锅里,不劳海一进屋,香味扑鼻,他笑眯眯说:“哟,亲家煮的什么好菜好香呵!” 岳父杨业在楼上和东哥刚刚上好最后一块楼板,这样房子外围就全部围好楼板全部铺齐。听不劳海来了,杨业第一个下楼来和他打招呼:“哟,三公你来啦。” “杨亲家在楼上啊,围得差不多了吧。”说完他就沿着楼梯往上边看边说:“东哥啊,你这楼梯有多宽啊?” 东哥在楼上答他:“有一米多点宽,三叔。” “搞那么宽。”他稍蹬一蹬脚说,“蛮牢实的。” 他上到楼上,宽四间的大房子围的全是红杉屏风,楼板一色的一寸多厚两尺多宽的枫香板扣得严不见缝,楼上像满满的蓄着一屋的木香,说出的话音在屋里四处回应。 不劳海扯下那难得离嘴的烟杆,耷拉着嘴说:“啧呵,你这个房子围得好!” “三叔,下楼吧,准备吃饭了。”东哥放下手上活,拍拍身上灰,和不劳海下楼来。 楼脚火坑上立只铁三脚,三脚上那盖着的菜锅勤勤的向上冒气,一对弯桌围在外面,这时外婆啊莉把刚洗好的三个小花瓷杯和筷子摆到他们三个男人的面前。 不劳海坐在杨业和东哥的中间,外婆啊莉和月娥舀点菜到房角里的灶边悄无声响地吃着。孩子裹在一张花格土布的襁褓里,紧紧的夹在月娥的胸膝间。 三个男人喝着酒,心里都向那孩子想事,该叫什么名字好?向来出言果断的不劳海此时也摸头不着脑。以往他给小孩子取名时一点都不难,顺着祖宗家谱定好的字辈,必须要三颗字,关颗是姓,中间颗是字辈,尾巴颗是名了,只要不存在重名,中国字那么多愁没字安?然而这个孩子有点不大好取,原因是他生在这个非常时期有特殊的意义,应该叫出点名堂来,让人也看出水平来才是。因为不劳海似在深思琢虑,岳父杨业和东哥都不说话,只是给三叔杯子添酒。 在三叔心里如何给这孩子取名字还有那么点隔隐,他总把那杆钢枪和孩子联在一起,怀疑这孩子是不是纯的沽家种子。对于这个问题,他得拿出态度对沽家祖宗负起责任来,于是他很想到月娥怀里把孩子抱来认真看一下,想从中辨认出点什么来,如果在相貌上得到一点提示,心头也好有个数,他把酒杯端到嘴边,不经意的呷一口,眼睛朝月娥那边看去,他说:“抱他来三公看一下,是文官还是武将。” 东哥起身就从月娥那里抱来孩子,奶气哄哄的放到三公怀里。那孩子毛头毛脸,红红小嘴一张一合,两颗黑葡萄般的小眼蒙胧的在盯着三公看,两只饱满的小胖手张着十指乱舞,鼓起红脸想哭,三公看了一下,好像还没悟出点什么来,把孩子传过去。 “三公想好了吗?”亲家公杨业在旁偏着头问道。 “嗯。还没想好。”不劳海好像遇到了从没遇到的难题。 杨业说:“这点事会难到了三公吗?按你们沽家的字辈顺序找个字配在后面就成了嘛。” 杨业一提到字辈,他的悟性上来了,马上接下话来:“对,不要字辈了,就叫沽杨(洋)。”他明摆的意思是父母在落难的时候有他,沽代表东哥,杨代表月娥,留中间那字辈不要了是具有特殊年份记载的意义,大家听了觉得这名字很有创意,认为三公很公平合理,于是大家双手赞成;他暗地里的意思是在留心那个洋字,他眨一下那双深遂的老眼,好像有一肚子的话没说出来。这个名字的突然想出来,既明快又恰当,不劳海也觉得有点意外,他以为这是沽家祖宗在给他灵感的。 孩子的名字取好后,爷崽三人就开始开怀畅饮,一直吃到深夜。 开了名字以后的沽杨好像要闹情绪,从不哭夜的开始哭夜了,他白天睡大觉,一到夜间就开始哭闹起来,饿了哭饱了也哭,月娥用奶头塞进他的嘴里,他撇开嘴就要哭,只有抱着他在屋里来回地筛着,才算平静下来,抖得月娥累了到东哥,东哥累了到外婆,夜夜都是三个人轮番抱着抖着筛着。不到几天个个精疲力乏,眼圈都落了一层。外婆啊莉又去找三公来,她说:“三公,你看咋办好,沽杨以前可不哭夜啊,这样下去我们可真的要累垮了。” 三公看了看沽洋几眼,觉得这孩子气色不好,像是有什么邪怪在捣弄。他叫东哥找支毛笔和一张尺来长短的红纸来。三公摊开纸蘸好墨飞毫写上:“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个哭夜郎,谁人过路谁人念,一觉睡到大天光。”写完他对东哥说:“你拿去寨口那点贴放,让人多念了他就好了。” 沽杨长到一岁多,个子矮墩结实,看相貌他谁都不拣。除了眼神里闪现月娥的一点惊睨以外,整个是一张陌生的脸。 沽杨这孩子陶气少很?啊莉外婆动辄用这话来夸沽杨的聪明,她以沽杨的淘气而自豪。 一岁多的沽杨就开始和寨上两三岁的孩子满寨跑了,啊莉外婆总是在晚饭或午饭的时候过着三公的楼脚去找沽杨,见三公站在楼脚门外时就顺便问:“三公,你看见我家沽杨没见?”而三公则头也不抬就答复道:“没看到你家沽洋。” 啊莉外婆是因为月娥前几天又生了第二个孩子,再次来帮东哥料理家务的。 五年当中月娥生三个孩子,沽杨后面这两个孩子也是男孩,分别叫沽昌林沽昌柱,昌字是沽家这一代的正项字辈。沽昌林沽昌柱生下来一直都特别乖顺,逗人疼爱,他们的长相也是有模有样的,脸目像月娥,双皮眼樱桃嘴单边笑靥,个子像东哥高杆柳长,仁容善面。 昌林还没生下来,一天三公到东哥家喝酒时看见月娥顶大肚子在灶边忙活时就已说过:“东哥,要是个男孩子就叫他昌林,是姑娘嘛你们就随便喊一个单名,不要字辈。” 东哥说:“三公,这不大好吧。”东哥怕传统随意改不得。“最早也要满月才取名字嘛。” 三公有点急促:“喊了就喊了,小娃的名字可以提前喊的。” “沽杨不是也满月才喊吗?” 三公有点没好声气把手一挥:“沽洋是沽洋。” 等到昌柱生下来的时候,三公几乎要把沽杨忘掉。他到东哥家串门时都这样喊:“昌林,要板凳给公坐。”“昌柱,舀瓢水来公喝。”沽杨站在身边他像是看不见,有时沽杨主动为三公做点什么,也看不到三公一点笑容。 沽杨知道三公不喜欢他,所以常常在三公背后把一个撅嘴飞过去,以示搏回自己的尊严。 七岁多的昌林都有十岁的沽杨高了,一天三哥弟在一起玩时,昌柱问:“杨哥,你没吃饭啊,昌林哥都有你高了,明年我也要和你一样高了。”说着昌柱狠狠的咬着下嘴唇,盯着沽杨看。 沽杨瞪着昌柱说:“矮就矮呗,你也想欺侮我?是三公教你做的?” 昌柱默默的摇着头,样子很怕哥哥发火。 昌林说:“杨哥你别理他。三公怎么不理你杨哥?” “不知道。” “你可能不爱听他摆故事,不爱喊他。” “不是,摆故事的时候三公不让我听,我喊他他也不理我啦。” 第九章 1954年沽杨已满九岁多,东哥送他到姑偿民办小学去读书,因为沽杨个子矮小灵活,迎得了很多同学的好奇。一些比他高大的同学想欺负他,但扳腰又扳不赢他,所以就结群来找沽杨打架。 一天放学回家时,沽杨刚到一处岔路口,被其他寨子的一大帮孩子堵着路不让他走,当时就你攘我推的把沽杨推倒在地,沽杨趁倒地那瞬间抓到一颗拳头大的石头,他立马翻身朝那大个子的打过去,只听那大个子哎呀一声,从鼻孔上捂出了一把的鲜血来,再凑近看去,两眼之间的鼻梁上戳破了个红红的血洞,大家赶紧找东西给他堵上,但血还从鼻孔里流出来。沽杨趁机跑了,一瞬间就不见了踪影。 那群孩子赶紧把那大个子同学架回家。 当天晚上那大个子同学的父母找到水力寨的东哥家来了,等东哥月娥知道这事后就怎么也找不到沽杨了。 沽杨他知道自己惹了事,估计有人上门来他早就找地方躲藏起来。 来人虽然不怎么熟悉,但上下寨之间还是认得的,按照年龄东哥说:“大伯伯妈你们坐,没因小娃崽的事你们也不到我家来,饭已经熟了,先吃饭,孩子的事我们慢慢解决。” 来的夫妇俩不依不饶逼着东哥他们拿钱来付医药费,东哥说:“是的,该付我不只不付,我还要揍我那鬼崽一顿。” “是啊,你得好好的教育你那鬼子崽啊!”来者有意把“鬼子”二字拖得长长的,面带鄙夷蔑视之色,东哥不在意,月娥上前劝说:“你这个大伯要消消气,小娃崽的事,慢慢会好起来的,别骂一些不好听的话好吗?” 来者得寸进尺:“你那个崽就是鬼子的崽,是日本人的崽!”听了这话月娥实在忍不住一气把那男人攘到门外,那人急着回头想拉月娥来打,东哥却愣在一边不知所措,慌乱中东哥找到一根闩门杠准备追那人打,来者夫妇见事不妙,拔腿就跑,转眼消失在夜幕中。 来者夫妇悄悄到巴旦家去吃晚饭,不多久就回下寨去了。 巴旦家与下寨有亲戚,她儿子强是下寨的女婿,那晚来者把这不该说的话骂出来,巴旦也感到很为难。 这事也怪巴旦,六年前她到下寨订亲的时候,喝了几杯酒后就摆出当时她是如何如何的组织好大家转移,尾后就说到了月娥是怎么得来的那杆钢枪,还有撂在洞头的那日本鬼子的裤子和长统靴子。 那也是因为月娥和巴旦吵了一次大架了才漏出来的。日本人走后大概三年时间,巴旦家的一对母仔牛脱了出去,一夜之间吃完了月娥家一整块地的绿油油的包谷棵,月娥喊寨老来评理,寨老们罚巴旦家赔月娥家的损失,巴旦两口子虽然口头没有什么意见,但心里很不服。她认为月娥家那块地没收到那么多包谷,况且后面的活路还有一大半,这样一来就等于月娥家那块地剩余的活路是她家全包了,她家不应该赔那么多包谷,顶多一半就得了,她越想越感到吃亏,但又没办法拗得过寨老们。于是就一直在气着东哥和月娥。 不劳海——东哥家的三公也是这池浑水里的一根主要捣棍。 那年因为东哥暴露他的那杆钢枪,后来又抓他的小崽去充军,他就一直把这深仇大恨咬在牙根里,只因碍于三家六房爷崽之间的关系,才没有很早或者直接全抖出来。 沽昌林还没出生之前,生怕东哥无后,也是沽家的不幸,他虽然整天盯着沽杨看,心里老大的不痛快,心想万一月娥后头没有了,也只好默认这个沽杨为东哥的后代。后来昌林昌柱都有了以后,不劳海这个三公就开始不顾沽杨了,左看右看把沽杨看成外人,口口声声说沽杨是沽洋。 那天从乡里来的几个人把他的小崽劳栋拉去充军后,当晚他气鼓鼓的溜到巴旦家去。 他当着良的面跟巴旦说:“巴旦啊,你记没记得月娥得的那杆钢枪了?” 巴旦说:“记得啊,她在洞里跟你讲的,哪个听不到啊?” 他又问:“那你还记不记得那日本人的裤子和高统皮鞋了?” 她说:“记得,当时你拽在洞里。” “那就是……”不劳海把当时他们上山找月娥遇到的一些事就一一的讲给巴旦听。然后他补充说:“你看是不是?我处处为他们保密,怕影响不好,你看到没有,他们反搞起我来了?” 良在旁插话说:“好坏都是自家爷崽完,家丑不可外扬啊三伯。” 巴旦当时也表示很同情月娥,如果不因为后来吵了那一顿架,这话可能也不漏出去。 下寨夫妇俩上门找吵架的事,不劳海是知道的,他猫在屋里窥听,暗地里幸灾乐祸,他心头多年来像是裹着一层布,现在终于有人把它揭开了,感觉轻松多了爽气多了。 吵完了架,下寨夫妇走了,屋里剩下东哥月娥和昌林昌栋,沽杨躲在猪圈黑处里不敢出来,架是怎么吵的沽杨听得一清二楚。 当晚东哥气气的盯着月娥看,月娥像是在躲着东哥的眼睛,谁都不说一句话,月娥示意两个孩子自个舀饭吃。晚上东哥没有和月娥睡,到备用的自己的床上睡去。 半夜沽杨轻手轻脚的摸着吃饭摸着去睡,东哥听到月娥也听到,东哥那夜可真难熬。 他回想起,生沽杨的时候三叔总是不高兴,长大了也从不理睬沽杨,不像对待昌林昌柱那样亲热,结合月娥当晚的脸色来看,好像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密秘在蒙着他。 别人为什么这样骂……?一大堆的的疑团使他痛苦万分。 怎么回事?东哥越想越是心里不安。他问月娥月娥死活不讲,他想当时只有三叔和巴旦可能最清楚这事了,但又不好问他们。于是天刚亮他就准备去下寨看那受伤的孩子,顺便向别人说句道歉话,他刚到门口又撤转回来,去喊沽杨醒来问是怎么打架的。沽杨还为昨晚的惊怕而跳起来,东哥问:“杨,你们是怎么打架的?”看到沽杨眼愣着脸青着身上也哆嗦着,东哥放轻松下来,“跟爸讲,是他先打你还你先打他,爸好去跟人家大人说去。” 沽杨睁着一对惊恐而委屈的眼睛,两股泪水瞬间直冲出来,他猛抽噎,哽着喉舌说:“他们仗人多围起我打。”沽杨双手在捂着腰部,被他们踢的部位现在还疼痛难忍。 东哥捋起孩子的衣服来看,整个屁股墩和肋部被踢得紫一块青一块,孩子内心的委屈孩子的细皮嫩肉的疼痛,东哥的心像是被纠出了血一样,他眼角感到了润涩和酸楚。 东哥交待月娥找药来跟孩子擦伤口,就直奔下寨去了。 下寨那家男人叫斤八,一打听就知道。 东哥轻着脚步爬上斤八家的木楼梯,一进门就看见斤八夫妇在屋里说着气话,像是在教训孩子,看到东哥来,斤八也摆出一副吃软不吃硬的架势,他俩不冷不热的起身迎接。 “哎呀,东哥你还亲自来搞哪样啊?”看到东哥的一脸愧疚,斤八起先的作态立即缓和了起来。 “是,我要亲自来看看孩子,我的孩子对不起你们,我当爸的不来哪个来嘛?” 斤八谅解地说:“我问了,这事也不能全怪你的孩子,单边不成绳,我那个崽也合骂了。”说着他朝坐在窗台下面皮青脸肿的孩子看去,孩子的鼻梁上敷了一大坨的草药,两边眼睛都被遮掉了一半。看个子他的孩子比东哥的孩子沽杨高大,东哥上前去安慰孩子说:“这个哥哥,沽杨对不起你了,我昨晚也狠狠的揍了他一顿。”完了他给孩子递去一包他刚从糖工户买来的米面做的空心糖,孩子不要也不说话,起身朝房间里走去。 见东哥那么客气,斤八夫妇赶紧上前止拦,说:“东哥你这是搞哪样嘛,孩子打架,鬼师打卦,打完就完,没事的!”死拉硬拉逼东哥把糖包收回。 东哥坐到凳子上去,怪不好意思陪着笑脸说:“昨晚真的对不起了,为了孩子你们也才到我家来,连饭都没得到吃就走了。” 斤八解释说:“昨晚的就不提了。我们也不对,不该骂那些个话。” 东哥说:“我不怪你们,我想那句话可能有来历的。” 斤八说:“是那年巴旦在我家吃酒醉了说出来的,很多人都听到啊。” 东哥呵一声,就准备要起身离去。 斤八夫妇忙说:“东哥你也难得来,吃饭了再走。”夫妇俩一边忙着说话一边在拉东哥的手。 “不啦,下次吧,家里还有事,先回去了。”东哥趁斤八不注意把那包糖塞到他的手里,一溜烟就到了楼梯脚,看挽留不下,夫妇俩只好叹气,友好地表示无可奈何。 东哥大白天的走在路上,怎么高一脚低一脚的像摸着夜路。他心里放下了一个包袱,却又吞下一颗苦芽芽。 第十章 沽杨接连两三天不敢去学校,第四天东哥才把沽杨送去,见到老师沽杨就发抖。他们的老师是位五十多岁的老知识分子,身着半旧的土布长衫,脸上架副圆而细的老眼镜,头上载顶黑油油的麻帽。他站在新政府建立的学校门里,见有人牵个小孩子走来,便迈着先生的方步跨到门外来,先生的眼睛越过镜框的上端,一副学问高深的在审视面前这一高一矮的父子俩,一根两尺长的不离手的特制教鞭在他反背的手上虚杨。 “沽杨,怎么啦?打架了是不是?”老师问。 沽杨没说话。 “跟老师承认错,快点。”东哥催沽杨说话。 “打架必有因,对错各分明。知错了要改,改了就好。”老师的这句安慰使东哥和沽杨心里才放松下来。 “还站着干啥?快进教室读书啊!”老师边说边把沽杨拉进教室去,在进门的那瞬间他向后挥挥手,示意东哥没事回去。 东哥看到老师把教室门关了才放心地离去。 教室里二十多个学生,看到沽杨进来,个个鼓着眼睛盯他看,好像沽杨是刚来的新生。 沽杨坐在位子上,一直不敢抬头。 老师见了说:“沽杨,不要有心理包袱,认真看书好好学习。” 课间休息时,有几个同学围着沽杨看,其中一个问道:“沽杨,你是日本鬼子的崽啊?” 沽杨二话不说,一个俯冲,把那问话的同学顶得个四脚朝天,操场上一蜂拥就又打起架来了。 老师见事不妙,出得门来大吼一声,沽杨趁机一趟子就往家跑。 这几天来月娥一直阴沉着脸,这事怎么像惊巢的鸟一样到处乱飞了呢?起先她以为谁都不知道此事,十多年来它在月娥心中就像一坨冰块一样慢慢地融化消尽,在月娥眼里它虽然偶尔像影子一样出现过,但很快就又消失,她努力地把它忘掉。现在有人又把它提出来,月娥感到头脑发胀,事就像昨天发生一样那么明晰那么令人惊魂未定,几天时间,月娥瘦了很多,眼圈都凹了一层。 月娥坐在还没升火的灶边,她手拿把木弯火夹,在灶门口挑弄那些残柴死灰,神情惶惑,整个一副死活由命凶吉由天无心做事的木讷状。 沽杨匆匆进得门来,猛地扑到月娥的背上,剧烈地抽噎流涕。 “杨,你哭了,老师不要你了吗?” “不是。” “他们又打你了?” “不是。” “那又是哪样嘛?跟妈讲。” “妈,他们骂我。” “骂你什么了?骂你就跟老师说,跑来家哭给妈吗?快回学校去,告诉老师!” “妈,我不去学校了。” “为什么?和同学吵点架就不读书了,啊?”她冲他站起来,准备到楼梯脚去拿那根竹鞭来刷他一顿。 沽杨立马跪在地上大声哭喊:“妈,你想打你就打吧,我再也不去学校了。” 月娥刚扬着鞭子,沽杨跪着向她冲去,直到抱住她的脚。那哭声撕心裂胆:“妈啊,他们都骂我是日本鬼子的崽……!” 月娥听了,双脚一软,就地瘫下,母子俩抱成一团,哭成一堆。 东哥从学校回来,先到巴旦家去。 他一进门就立着眼问:“巴旦,你怎么能传出这种话出去呢?”巴旦早知道那晚斤八是怎么骂了东哥一家,第二天寨上就传遍了这个丑闻,然而她装着不明白: “我没说什么出去嘛东哥,你可要调查清楚啊。”两个正在斗着嘴时,不劳海伸起他那长烟杆走进来了。他一进门,谁也不说话,个个用不满的眼光相互看着。良移根板凳过来说: “三伯你坐。” 不劳海坐下来,他盯着东哥看去,半天说来一句: “这事你就不要逼巴旦了。”他略有所思地“这事我最清楚,那天和我一起上坡找月娥的几个都清楚得很,再不信我就到洞中去找那东西来给你看。”他停一下接着说“我看啊,这事确实是直接败坏了家风,当时我就想提出来处理,看在当时的处境对你不利,才一直忍下来,现在这事得摆明了,该向寨人作个交待了。”说完他狠狠的在地上磕起没有燃尽的满地星火的烟灰。 听三叔这么一说,事已再明了不过,此时此刻,月娥在东哥的心里便是一块破烂货了,他想把他们过去的恩爱看成是一阵风,夫妻间不再是关爱体贴,而是一场骗局,他该找月娥算帐去,但他做不到,月娥毕竟和他十多年的夫妻,就说沽杨不算,昌林昌柱是自己的儿子,再说那事也怪不得月娥。然而他看看三叔那副坚定的神色,心中在惦测月娥的种种遭遇。 东哥也拗不过祖传的家族风规政律,三叔是长辈,他说咋做就咋做。 不劳海重新满满的装好一袋烟丝,从怀里掏出他那盒心肝宝贝的洋火来,慢慢往里抠出一根红头火柴米,右手用力一划,爆出一颗花生米大的火苗,像拉长号管一样,放在烟袋上狠狠的吸,瞬间火苗变成了满嘴烟雾,向空中飘去。 “按照我们家族以往的惯例,月娥合梁吊。” “这有点过重了吧,三叔?”东哥哭丧着脸,几乎是求饶了。 “不重,月娥如果不在那种特殊情况下,不是被迫的,像这样的女人除了梁吊还要赶出家门哪。” “这样月娥受不了。” “东哥你别说了,吊了月娥还不算完事呢,你以为吊了就完啊?” “那还有什么?” “你们还得拿一头肥猪来荡荡寨子哪,否则往后寨子做什么都不会顺的。”说着他看着东哥的脸,心里想到东哥他们圈里那头大肥猪。 东哥不好再说什么。 不劳海叫着巴旦说:“巴旦啊,你是互助组成员,你明天找几个寨老来商量这事,看看哪天做为好。” 巴旦看了看东哥,作进退两难状,应酬似地回答不劳海: “嗯,三伯咋说我咋做。” 第二天大清早,巴旦把寨上算是老年人的都喊来,七八个人在巴旦家坐成一大圈。 不劳海自然成了主持人,他说: “月娥的那丑事大家早都知道了,只是看在某种情况下,才一直拖到现在。十多年来,我们寨子一直恢复不起来,不像以前那么奉(兴旺发达)了。这就说明因为有这个邪气在作怪,我们才一直伸不起腰来。我想现在事情已经公开了,不兴不办反而感到心里不安逸。今天各位寨老都来了,大家看如何办去。” 等了好久,一直没人说话,看一个个的都像是在胡思乱想些什么,但谁都不开口,一个劲地朝不劳海和巴旦看去。屋里一时静寂如空,那片刻让人想到,那事不能怪到月娥,她还弄死一个鬼子夺来一杆枪,不算她立功反而责备惩罚,有点像不讲道理;沽杨都长这么大了,为难孩子啊…… “大家不说话,我也知道,但没办法,事情还得要办,不办说不过去。至于怎么办好,大家还是说说看嘛。”不劳海说了起身出去门口意思是吐一下口痰,其实他有意在时间上让一点空隙给大家稍作商议,以便统一个看法。在还没集中之前每人都已从巴旦嘴里知道不劳海要对月娥动苦刑的——梁吊,用棕索捆着双脚倒吊在屋中的大梁上,不到喊爹叫娘认错求饶屎尿裤裆不放下,这个苦刑世代都只在口头上传鸣,没见执行过。说起来大家都有点打着寒颤,不敢多想。在坐的只有不劳海和东哥最亲,其他都远宗隔族,不劳海要清洗自家的事,与别的无干。于是每人都有以随便他想咋做就咋做,自己附从就是。 “大家既然都不说,我就说了。”不劳海回到位子上,直截了当地宣布他的想法:“祖传的家法要执行,还是要把月娥吊起来,否则无法向世人交待。至于怎么吊,我想这样……” “不!不能吊!”东哥从门口冲进家来。“月娥有什么错嘛?你一定要吊她?!” “你不要护你老婆,大家在商量正事,你懂什么?”不劳海朝东哥吼去。 在坐的寨老都朝东哥投去同情的眼光,为了不让东哥和他三叔吵下去,从中站出一个老人来,他说: “东哥,先让你三叔说倒嘛,至于怎么样做好,还商量的嘛。” 东哥气愤地念着一连串的怨话,匆匆的出门去了。 第十一章 七天后的一个晚上,东哥家坐满了人,男女老少都有。 远远的门外就听到不劳海的声音: “你错没?不承认错就不放你下来!” 屋内神龛下那张八仙桌已搬到屋子中央,上面亮着一盏洋油灯,光照荧荧,由于人的走动,掀起一股股微风,把那豆大的灯焰欲摇又止,屋里所有人的脸都朝亮灯的地方看去。月娥起先是被逼站在桌子边,现在已经把她吊了起来。她的双手被一根棕索紧紧的捆在一起,棕索的另一头穿过屋顶大梁成三十度角拉下挽在两个年轻人的手上,一切听从不劳海的口令,叫他们拉就拉,让放就放,直到月娥的双脚离开地面,估计离地面五寸上下,他便叫停。 原来不劳海说是要吊脚的,经过大家的劝说才改为吊手的。 棕索粗糙地勒进月娥的皮肉,痛得她叫喊连声。不劳海一再催逼: “你错没?不承认错就不放你下来!” 月娥没有向他认错,只是“唉唉”地边哭边叫,双脚在不断的蹬踢,大概已经吊了一杆烟工夫,月娥还没有承认错误,大家的心都已经上到了喉管处,不劳海的脸上已经溜下几行汗水,得不到认错,他便不能收场。东哥攥着双拳跑到屋外去,跺着脚咬着牙,他比月娥还要痛苦。就在他不知何是好的时候,屋里的人像散了电影一样争着挤出门来。东哥掀开人群往里跑,月娥瘫坐在地上。 原来月娥死活不认错,持续的时间长了,她再已无力挣扎,精神一垮,肌肉一松弛,她那宽松的裤腰一脱,裤子刷地掉下来了,好在她的长衣脚把大腿以上遮起,否则难堪死啦。一看这情形,大家就都争先恐后的出门去,包括不劳海也赶紧溜走,手拉棕索的两个人一放,月娥就落地不起了。等东哥为她松绑以后,屋里已经没有其他人,在扶她起来的时候,东哥才发现她的裤子掉了带,整个的堆在脚踝上,露出光光的两条白腿,裆里的杂气怪味四处散开。 那夜月娥像条伤心的小溪,泪流了干干了流,眼睛都擦肿了。她恍若走到了命运的末端,如何也等不到天亮了。她先是想到家中的各种刀具都可以在自己颈子上的喉管处解决问题,要么那根还躺在原处的棕索也可将自己缢死,那样她又担心孩子们看到了不好;于是她就想到了卡壁憨和习习河,她想趁夜跑到那十几里外十多丈高崖陡如削的卡壁憨顶峰闭目前倾下纵,瞬间便腾空而去,要么到大山那面的习习河岸边,投入那奔腾洪浪里,了结此生。东哥紧紧地抱住月娥的双肩,揣摸到了月娥在想什么,他说: “事情过了就完了,不要再想什么了——啊!”月娥一夜不合眼,他也一夜不敢合眼。 隔壁的房间里,三个孩子睡一床,昌林和昌柱早已睡得死死的了,只有沽杨睡不着,他张大双耳,不放过爸妈的每一个动静,爸爸的每一句安慰话,妈妈的每一声抽噎都在催促沽杨流泪,他用被褥堵住冒水崖般的双眼,咬吞一声声震动全身的恸泣。 第二天天已经大亮了,这一家人还没有一个起床,互助组的同志前来叫门时,东哥还睡在月娥的右臂里,听到叫门声,东哥像惊圈的小猪一样噔的就站了起来,月娥也睁开了睡眼,但她像个偷情的妇女那样悄不作声,观察面前这个男人的应对能力,一切与她无干。 “东哥,开一下门。”叫门者身后好象还有人。 东哥惺松着双眼去开门,寨上的三个膘形大汉的小伙子站在了东哥的面前。 “东哥,大家叫我们来你家捉猪来的。”说话的人手上还绕了根麻索子,是拿来捆猪用的。没等到东哥说什么,他们就冲进门来,朝右边那黑处的猪圈走去。猪在圈中哇——哇地叫着,东哥紧紧捏着月娥的双手两人一句话不吭,已抬到寨中的猪还在远远地叫着,好像是在呼唤它的主人去救命。 本来昨晚就安排在吊斗月娥以后把猪捉去的,因为出了那点事,大家一窝蜂的都跑了,今早只好重新组织人来把猪捉去。 这次杀的猪和犯樁(方言读啷)的惩罚是一样的。开始制定寨规民约那些年,还经常出现有人被盗,寨上一些惯于偷鸡摸狗的人经常被暗中捉拿,按照制定的条约实行三个一,一百斤肉一百斤酒一百斤大米,叫寨上老少来吃一顿,参加吃的人就必须遵守这个规矩,参加议樁的人要维护这个规定。关于月娥这事,自有明处可说,因此猪肉由他们家出,大伙凑酒凑米,肉不够各家还凑黄豆颗一筒,于是接着就有一组人一家一户上门来称米打酒和撮黄豆。就是杀了猪,东哥家也一样不少。 一切准备好了的时候,大伙派几组人来请东哥一家去吃饭,门都是顶死的,一家人谁也不出去。那晚月娥煮了一锅酸汤菜,东哥自个饮了一杯酒,孩子们吃饭像打仗一样,两下子就都把饭吃完,各自找地方坐在黑暗处,沽杨还没坐稳就又冲到房间里去悄悄抹起眼泪来。 事隔几天,月娥和东哥吵了一大架,原因是东哥越来越觉得月娥身上有一股难闻的臭味,怎么调整也难恢复到原来的状态,于是说话就一天比一天恶毒,动不动脸红脖子粗地朝月娥骂去,甚至还莫名其妙地拎起棍棒去找月娥泄气。月娥本身也是气找不到出处,一天就是怒气如溢,时刻要向孩子们泼去。从家里发生事情以后,昌林昌柱就不把沽杨放在哥哥的位子上,三个孩子像两个妈生的一样,昌林昌柱还要闹和沽杨分床睡,坐桌做事也慢慢远离了沽杨,沽杨举着酸楚的目光朝妈妈看去,月娥的泪猛的向心里流。 “你是个烂货!”东哥已经找到让月娥受不了的语句来骂她,并且骂得咬牙切齿。 “你是个烂货!臭死的!!”渐渐的他还嫌这种骂法不够劲。于是这骂句也很快的变成棍棒,要向月娥的身体进功了。 多天来,月娥起床才梳好的头,刚出房间门来或稍晚点顶多维持到中午饭时间,就又被打成一篷乱发。一天要梳好几次头发,要哭好几趟才到天黑。妈妈每每遭打沽杨都在劝爸爸阻挡爸爸,叫妈妈快跑,这样就越发引起东哥的气愤,就连沽杨也被打得个皮青脸肿,在娘儿俩抱头痛哭的时候,昌林昌柱反而在旁发起笑来。 “滚!你两娘崽跟我滚快点!!”东哥像是给他们发出最后通牒一样,他好像已经忍无可忍了。 月娥从倒的地下爬起来,蓬头垢面,朝那将要刹黑的夜的远方跑去,沽杨也不顾一切朝着妈妈的背影撵去:“妈妈你等我嘛!”愣了几分钟的东哥突然想起了什么,拔腿又追去了。 大概十来分钟,东哥才追上他们。娘儿俩坐在湿露冰冷的田埂上,紧紧的相抱在漆黑的夜里,向外发出呜呜的凄惨的哭声。 “妈,你去哪点嘛?” “杨,听妈的话,回去——啊!” “妈,你不在,我回去跟哪个嘛?爸他不会要我的——呜——呜!” 东哥寻着哭声跑过去,娘儿俩像只哭夜桩黑黑的立在那里。 “娥,你,你——在哪点?”东哥在翻来过冬的田里奔越。 东哥走到娘儿俩身旁,哭声没有了。他伸手去拉月娥的手: “回家,黑夜里想去哪点嘛?回家,沽杨,拉你妈回家。” 月娥寒心地甩甩手,沽杨不做声。他们不看他,都朝夜里看去,仿佛前方给他们豁开一个不知底细的迷惘的世界。 东哥使着劲摇月娥的身体,几乎是双手揽住她的腋下往上提,不轻不重的月娥已经被他拎撑了手脚: “走,回家!你不顾我们,也得顾一下沽杨嘛。”他这话已经彻底透露了他心里的底线:沽杨已经从沽家分离出去,她不在了,沽杨的日子是保不住的。月娥脑子里突然来个急转弯,她甩脱东哥的手,拉着沽杨的手回家去。 经过十多年的挣扎,水力寨终于再次地从令人伤心的废墟里爬了出来。现在的水力寨几十栋楼房一栋接着一栋,屋檐连着屋檐,走廊相通,雨天从寨头走到寨尾不用打伞,从这家到那家不用上下楼梯。白天里房屋上空烟雾缭绕,家家户户情意融融。那夜却显得疲惫不堪死气沉沉,月娥一直拉着沽杨的手穿过几家廊下回到家中,灯也不点,娘儿俩进到房间里,反手将门顶好,上床就睡。等东哥跟到家来,把大门闩上,试试房间门,顶了,他自个摸到屋角备用的床上开启被子睡去了。 第二天大亮以后,寨中聚集了很多人,中间放着一张小桌子,桌边坐着几个人,其中一个拿笔和纸在登记什么,原来是要把各家各户交来的家实一一记上,什么锅缸碗盏瓢盆桶甑都要交到社里,家里除了床铺衣物鞋袜,全部都交到社里,连人也是社里的。月娥顶昨夜哭红的眼匆匆的走到人中去,在坐的也有不劳海,也有巴旦,她看都不看他俩一眼,直奔到拿笔登记的那人跟前说:“昌洪哥,你跟我作主,我要和东哥分家住了。” 在罚他们家樁的第二天,月娥找不劳海和巴旦吵过一大架,从此他们翻了脸,不再说话。 在场的所有人都朝月娥看去,觉得月娥的话有点突然,也不突然,看到她那哭肿了的眼睛,谁也不说什么,知道他们又打架了。 昌洪说:“娘(婶婶),等我把这些登完了,再说家里的事好吗?” 昌洪虽然小东哥不了几岁,但他是东哥侄儿,读过几年私塾,文化有一斗多,现为初级社的会计,月娥找他也就因为他有这点文化,靠得住。 月娥婶婶的意见他是理解的,中午饭一吃完他就带几个寨老(没有不劳海和巴旦)到他们家来问清情况,想方设法劝劝他们和好。 他们到家门口时月娥和东哥还在吵架,月娥说: “按孩子来分,就把房子分三份,按我们来分就把房子分两份,你看怎么分好。分好了用板子隔起来,我和沽杨过,你和昌林昌柱过……看来我们已经不像一家人了。” “分就分,当然按孩子分!”东哥树起了胡子,很受气似地起身准备向楼脚走去,见到昌洪他们来了才止步不前。 昌洪说:“叔叔婶婶你们就不要吵了好吗?过去了的事就不要老记它了,哪家没有点那个嘛?这些东西啊都说不完,好了就好了,一家好好的分什么家嘛?”和昌洪一起来的其他人也在竭力相劝。 月娥不信东哥会转好如初,她坚决地说: “你们来了好,现在就把房子分成三份,马上用板子隔起来,从今天起各是各家了。” “隔就隔,我又图你?!”东哥还在气头上。说完他跑到楼脚把一摞板子搬上来,“你们要哪头,讲了好比分钉板子?” 趁昌洪他们都在,房子从楼上到楼脚按三份分开,并帮月娥另开个大门,叮叮当当把楼梯也安上。其他东西都归社里了,只有两铺床就各要一铺,晚上到食堂领饭也就各领各的了。 第十二章 1958年,沽杨十三岁。妈妈起早摸黑参与炼钢,一段时间来,妈已经憔悴不成样子。底五钢铁厂那地方人山人海,每天都有人死于不明,提到那地方妈的眼睛就发愣。为了沽杨,妈一天天瘦下去,四肢已变成皮包骨,还没到四十的人看上去已有六七十的老。每天就那么二三两米的饭,十多岁的沽杨哪能饱呢?于是吃完了又要看妈的碗上,妈就从碗里分一半给他,妈没饱就找别的野食充饥。寨子边上的那些能吃皮的树不知哪阵已被削剥精光,能吃的树叶野菜找死也找不着了。路上经常遇到没了羞耻的人在边上蹭着大便,并一蹭就是半天,有的因为屙不来,蹭酸了脚就坐下,多数通过喊爹叫娘使手蛮操才从肛门整来了一截萝卜大硬粗粗的带血的杂物。爬坡下坎处因抬不起脚歪在路边就死了的人很多。那些日子早上出门的人晚上就不一定能够活着回来。 一天沽杨跟着妈去底五炼钢厂,妈肩上扛一根抬柴的空扁担,走起路来也昏昏飘飘的,妈说我眼前一阵黑一阵黄的,就在说话间妈倒下了,倒得像摔一捆干草,开始妈还有点气,不一会就泄完了。沽杨哭喊了一阵,就把妈背着拖着回家。 他歇了走走了歇,好不容易把妈背到家来,他只知道把妈放在床上,翻开妈的脸来看,青白可怕,他摸摸妈的肉已经很冰冷,他想可能是死了。死了又咋办,他不知道。他坐在床沿上,感到孤独感到伤心,他扑在妈身上使劲摇喊,妈已经没有任何反映了。他发现妈胸上还有一些软乎乎的肉,拔开来看,两个干瘪的乳房白鲜鲜的躺在那里,他用嘴咂,咂像小时候吸妈的奶一样,干枯枯的咂不出点什么来。他这一咂却闹出了胃液,他饿了,真的太饿了,他饿饭,更饿肉了。他在矛盾,他在和自己斗争,他用心去问妈,妈我想吃你的肉了妈,妈开始是愤怒,后来又笑了,妈说妈知道你饿了,可以没有妈,但不能没有你,你吃吧孩子。他盯着妈胸上的两个奶,胸中像火烧一样疼痛,眼睛像湿水的玻璃那样汪洋,他嗫嚅迟疑好长一阵子,耳朵里又传来了妈的催促声,孩子你吃吧,再等就没了。 他跑到门背角找来妈割草的镰刀,唰唰的就把妈的两个奶割下来,血红的两块肉放在一只破钵里,因为妈的血已经停流,所以割下的胸口只冒出点带黑的血,看去像两个大大的血窟,他把妈的衣服重翻过去,盖住妈那坎坷而平静的胸脯。妈好像也落了心,走了,悄悄的走了。 他把盛肉的破钵子端到久不烧火的灶边,用从不劳海那里偷来的洋火,点燃柴,把妈的肉烧着吃了。 那天出工点名没有月娥,东哥收工到家就去找月娥。 “沽杨,你妈呢?” 沽杨呶呶嘴:“妈死了。” 东哥急了:“在哪点?” “在床上。” 东哥跑去看,顿时痛心欲绝地嚎啕大哭: “月娥啊月娥,你怎么死啊!”他抱着月娥的头抖着喊“你怎么死了嘛?”他发现月娥胸前怎么是湿粘粘的,揭开来看,她的两个奶不在了。 “沽杨,你来看,你妈是怎么了??” 沽杨说:“我不知道。” 他看看沽杨的嘴,又看到灶里好像生过火和灶边那只裹满血的破钵子,他跑去看清了,回来就给沽杨狠狠的一记耳光。他说:“别处也死那么多人,人家大人都不吃你吃!光你饿!” 沽杨说:“妈叫我吃的。” 东哥不再说什么,把衣服来与月娥换上,从头到脚全是干净的了,他把床上的那点血迹擦去,又到灶边把该消的消了后,回头把寨上一些老人喊来,唯独不喊不劳海和巴旦,但他们也来了。几个年轻人把尸体装了棺,连夜抬出去埋在了后山的半腰上。 不劳海扬了扬长辈的头问道:“她是怎么死的?” “饿死啊还有哪样死?”东哥不怀好意地回答,“这个年月还能会怎么死?” 埋了月娥回来,东哥气乎乎地把房屋中间的隔板拆了,把给他们开的门封了,把楼梯也取走了,拉沽杨到自己的身边说: “不分了,跟爸和弟弟在。” 沽杨好长一段时间回不过神来,昌林和昌柱稀奇地看着陌生的沽杨,弄不准妈死后沽杨哥的神志是那样的疑滞呆迟。 趁沽杨不在,昌林说:“爸,沽杨哥怎么变成笨笨的了啦?” 爸说:“你两个以后要多关心沽杨哥,不许哪个说他……” 昌柱抢着说:“不准说他日本崽了吗?” 爸立马扬手揍了昌柱一屁股,昌柱看着爸那张真气的脸摸着火辣辣的屁股慢慢的移开去。 吃了妈的肉的沽杨昼夜看到妈在眼前,妈叫他干啥不干啥,他半句不敢违背:不要跟别的孩子玩,好就好不好人家骂你你受不了,不要在别的大人面前逗留,人家看你不惯说话伤害你你伤心,不要跟弟弟昌林昌柱闹事,他们比你小不懂事,嘴巴也很臭,有时也乱说话,你要忍让他们,原谅他们,他们是你的亲弟弟,长大了你们谁也离不开谁,打虎还靠亲兄弟啊。 夜里妈还和以前一样,热天睡不着妈用块烂布为他扇凉赶蚊子,冷天妈为他盖好别好被子,不让丁点风透进去,用身体去温暖他,直到他乎乎睡着了,从不知妈什么时候睡。 现在耳边仍有妈的叮嘱:“杨啊,人要从小多学做事,学做好事,长大了才有本事,别人才看得起你,你也才有很多朋友,在世上才不受人欺负。” 沽杨问:“妈,别人为什么骂我日本崽嘛?” 妈说:“那是那些疯子乱说出来的,你不理他们。” 曾有一些人以好心相告的方式和沽杨说过,你真是日本人的崽,那年日本军来到我们寨子…… 不过,日本崽又有什么嘛,也都是人。 沽杨问:“日本是哪样嘛?” 回答:“日本是个国家,在很远很远的地方。” “在哪点嘛?” 说话人用手朝东边的天上指去:“听老人说日本国在那边那边远远的山那边。” “要走几天的路才到吗?” “不知道,听老人说,要走日本啊,起码要准备一挑的糯米饭才敢上路,等吃完了糯米饭就到了,你说远不远?”说话人两眼深得像个洞。 沽杨问:“那么远?那么远人家来这点搞哪样?” “来这点烧房子,杀人,抢东西,强奸女人啊,最终是想占我们的国家。说你也不懂,大了你就知道了。” 沽杨听了很是气愤,但不知是气日本侵略者还是气说话人,他也搞不清楚。 “大来你去日本吗沽杨?我是你我就去,在这点受别人的气。” 开始他两是同坐在一块石头上,听了这话沽杨站起来狠狠的尥他一脚,两眼冒了火:“再说再说我拿刀杀死你!”然后朝家里跑去,那人在心里嘀咕着:“这日本崽是惹不起啊。”以后就再也不敢在沽杨面前胡说八道了。 和爸爸弟弟合了以后,沽杨成了半个大人。爸为他填报了半个劳力,食堂每顿也给他增加了二两米,从此他起早摸黑跟爸的屁股到底五参加炼钢。开始他觉得在这样轰轰烈烈的场合里跟大人干活很好玩,他干得特别热烈起劲,但谁也没有夸过他干得好,班组长顶多笑了笑就走了,因为他还小,石头只搬得拳头大一颗,木柴只扛起手杆粗一根,跑几趟不如大人一趟,即使是这样,大家也不说他什么不好,干社会主义积极性是不能打击的。 开头还可以,过了几天就不行了,沽杨眼睛开始落窝了,两颗眼睛像夜猫子,身体一天天的单薄下来,看上去风吹就要倒地。 上了几天钢铁厂,沽杨像抽去了筋流干了血,黄疲疲的回到家中。 东哥不让沽杨去厂里干活了,班里组里谁也没有什么意见,大家照样鼓着猫眼干活,心中倒是为沽杨这孩子离开了厂里而感到轻松。 第十三章 秋冬两季,大人们整天在外炼钢铁,离开了钢铁厂的沽杨一时感到无所事从,昌林昌柱天一亮就结伴出门,对沽杨也不理不睬。孩子们除了几个上学以外,多数是从早到晚没别的事干,秋天滚铜铝(四川铜币)唰疙螺(陀螺),冬季骑木马踩高跷,成群结队的玩这玩那,一会儿寨东一会儿寨西,风吹云走的去了又来来了又去,沽杨都远远的跟在后面看热闹。在那些孩子们心里,沽杨是可有可无的,他犹如身后掉队的云朵,风随时可以把他吹散。 孩子们早就盼望秋天的到来,像大人们盼望得到一顿干饭吃一样。这一来,他们可以在田坝上疯狂地抢捉蚂蚱,一个个比蚂蚱飞得还快的孩子从上跑到下,从东跑到西,从早跑到晚,遍地留着奔腾的小脚丫。 十三岁的沽杨和八九岁的孩子一般高,他跑得比谁都快,飞越高坎沟池的大个子蚂蚱都被他一个人逮住,小小的布袋装得胀鼓鼓的,他就有多大的优胜感也不能张扬出来,有人发出了就要被抢去一空的。 一天沽杨就遭遇过这样的劫持,那天他也大小蚂蚱装满一袋子了,看到大家都拿来比看谁得多时,沽杨一拿出来,大家都鼓了眼,原来自己以为捉得很多的还不如沽杨的一半,这时比沽杨大的孩子就开始鼓弄起鬼眼来,他慢慢的走到沽杨身边,趁沽杨不注意,抢走了沽杨的全部成果,第二天摔个空袋子给沽杨,说今天还帮爸捉一袋,那得意样子像是不可怠慢的老大,其他孩子就在旁戏他说,你是他爸那你是日本鬼子罗?沽杨白了他们一眼就慢慢地离群远去。 等蚂蚱飞的飞走吃的吃完了以后,秋收也要结束了,这时寨上的孩子们就收起蚂蚱袋子,一个二个从家中找来一个个大而圆字迹清楚的铜铝来轮晃在手上,三五成群的找个平地滚铝作玩。在平地边上半立的放好一块石头,平面朝上,平起石头后面划一条长长的底线,前方多远不限,有两个以上就可以玩,如果实在找不到人,一个人也要有两枚铜铝以上才能玩。铜铝圆滑小巧灵活,凭手上技术,要多远就多远,要多弯则多弯,技术好的孩子基本上可以定点出手,要停在前者的上方为胜,但如果距离得太远,凭自身和伸手的长度,够不上或自己的铜铝盖不住对方铜铝或是撂不准没有响声那也不算赢,因此很多时候孩子们还找不到人玩时就用两枚铜铝自己从近到远练习撂标,撂得准时可以说到毫厘之差。 沽杨没有铜铝,他在家里死活也找不到一枚,听说有些孩子在和老人挖牛圈时在废墟的瓦砾里找到,沽杨也试着找地方挖,但挖不深找不到。没有铜铝怎么办?想了半天他想出办法来了,他钻到他家的楼梯脚找来一块巴掌大的锅钢,小心地把有角的敲掉,慢慢的变成了圆形,然后轮着在磨石上磨起来,经过他精心的加工,一块圆而滑亮的钢铝就称心的捏在沽杨的手心。 别的孩子看到沽杨有了钢铝,就跟他要来试着用,可真不错,还说这日本鬼崽办法真多。那钢铝滚起来比铜铝要快得多了,它像只高脚鸡那样,一两步就远远地超过了去。试着撂标时,撂得准时,盖得铜铝喘不过气来,因为那是钢,又重,也容易把铜铝砸坏,所以就更没有人愿和沽杨玩,于是他也只好再弄一个,自己和自己玩。从此,其他孩子也学着沽杨,弄它一两个钢铝放在荷包里,大家要玩铜的玩钢的,随时都准备有。这样,实在找不到人玩时,有些孩子才找沽杨玩,因为沽杨处处小心养成了一副温柔的性格,只要你愿意,怎么弄沽杨都愿,哪怕拿他当马骑,他也心安理得。 小孩滚钢铝是以手板打手板论输赢的,和沽杨玩的孩子像大人和小孩子玩一样,还带有小看和玩弄意味,他们赢了就使出全身力气打沽杨的手,直到上面那手板都辣得受不了了,下而那手还不能抽去;而沽杨赢时,他们的手只是被沽杨轻轻的点几下就算完,这样了,沽杨还在拿出笑脸去看他们,讨好地给对方以温存。 孩子们玩腻了滚铝就到刷疙螺了,刷疙螺的季节是刚进入冬天那坎上,那时候还摸着冰冷的铝子是笨蛋。孩子们这时候就纷纷拿起柴刀去砍木头来削疙螺了。刷疙螺的场合沽杨也很惨,一群孩子在一个平坝上轰轰烈烈地刷,啪啪啪的疙螺棒上的麻索如蜻蜓般在尘雾中飞舞,谁要是不注意被麻绳刷倒眼睛或是什么别的地方,就会从混乱中找到沽杨,说沽杨你为啥要刷我?沽杨知道这些不用解释,只有跑了才完事,因为遭刷的人受到了疼痛,汪着泪眼一时不知找谁出气,就找沽杨来了,这不是一次两次的事了,没办法沽杨只好拎起疙螺溜到别处自个刷着玩去。沽杨的疙螺也经常被他们抢去,原因也是沽杨削得比他们都好,从沽杨的手脱出的疙螺又大又沉,尖尖脚上钉进一颗除了帽的钢钉,转起来胖乎乎的像个褓襁里的娃娃,耳边还飘来飞机一样嗡嗡的声音,打起架来个子沉桩子稳,别的疙螺根本就拢不倒边,其他孩子看了就眼红眼绿的,一个好好的疙螺不久就到了别人的手上,他又再削一个,如此轮番,一个冬季不知削了多少个疙螺。 入冬不久,阴雨连天,一派地无三尺平天无三日晴的灰蒙蒙的景象笼罩了这个大山里的村庄,大人们起早摸黑的挣扎在炼钢炉旁,肌肠辘辘的直冒冷汗。孩子们像放羊一样东奔西跑,寨上的房前层后被孩子们的敲跷踩得稀巴烂,摸黑回家的大人们像踩到了烂泥田里,虽然有一肚子的气话要骂这些孩子,但是已经没有力气开口了,进屋倒床便睡。 那天天刚亮,东哥揉着睡眼准备起床,听见门外有人喊沽杨: “沽杨,你开门。”那声音像大人的。 沽杨从睡梦中醒来,以为爸爸在喊,他鞋都有没穿很快就跑去开门,等吱的把打开了,门外却站着一个大人和一个小孩子,沽杨问: “强叔,你找我爸吗?我爸昨晚不回来。” 强没有说什么,就冲进屋里来,他急急的转个弯,从门背角处找到沽杨的高跷,拎到门口斜着放在门槛上“噔噔”两脚就把沽杨的高跷踩断。沽杨不哭也不骂,他跑出去扭那小孩子就打,这下骂声哭声也才响成一片。东哥听了急忙趿拉着鞋出去看,强正在朝着沽杨的脸打去,东哥像只激怒的母老虎一个箭步飞过去,瞬时扭住强的胳膊喊: “你搞哪样!” 东哥突然出现,强感到虚火,他冲着沽杨骂: “这鬼崽昨天差点害死了丫丫。” 东哥逼着沽杨问:“是哪样回事?” 沽杨放开丫丫,怯生生地说:“是他自己跟着我后面追的,我又不晓得。” 东哥又问丫丫:“是这样吗丫丫?!” 丫丫没说什么,只一劲地汪着泪眼。 东哥回个头来朝强发气:“你问清楚了,该打谁我们再打好不好?你这样搞?你以为我不在家了就来欺负孩子,你值价吗?”几句话把强骂得面红耳赤。 丫丫是强的儿子,头天跟着沽杨骑高跷上坡不小心滚下来,脑门上起了个大青包,他告是沽杨整的,强不问青红皂白,天刚亮就领着丫丫找沽出气来了。 头天孩子们一拔拔的骑高跷学爬高下坎,他们不要沽杨参着玩,也是因为沽杨是日本鬼崽,再是沽杨的高跷比他们的高得多,一参到他们中沽杨就像鹤立鸡群,显得他们都很逊色,于是就遣沽杨走远远的,不让沾他们的边。 沽杨暗地里要和他们竞争,他想我高跷不只比你们的高,爬高你们也不如我。他坚持近距离地和他们比。他一上高跷,就像爬到树丫上一样高高的荡在空中,那高跷脚一跨就是四五尺远,沽杨知道大家都在悄悄的朝他看爽,这样他便顺着放牛路朝坡上一脚一脚的爬去,这样一来,很多好奇的孩子也都争着上了自己的五六寸高的高跷摇摇晃晃地跟着沽杨的屁股上去,见有人来追赶,沽杨自是有些得意,上坡便更是来劲,他想远远地甩掉他们。丫丫等三四个孩子刚爬一道石坎,稍不小心,一只高跷脚被夹在一处石缝里,由于太紧扯不出来,丫丫的一只脚踩了空,摔了下来,当时哭得整个山里都响,听到哭声,沽杨赶紧跑下来看,见丫丫脑门出了点血,沽杨翻找荷包屎来为丫丫止血了,几个就赶紧把丫丫架回家来。 送丫丫到家,他们都感到很累了,诓着丫丫不哭了,他们才回去把各自的高跷扛下坡来。 晚上强回家来,看见丫丫受了伤,问是怎么回事时,丫丫说是沽杨整倒他的,强看看夜已深,决定天亮去找沽杨算帐。 强和丫丫被东哥骂走了,沽杨看那被踩断了的高跷重新再哭一遍。东哥还在气头上骂沽杨: “哭,哭哪样?断了合!你在家总是给我惹祸,皮子痒了你就跟去炼钢铁。”沽杨疼爱地把断了的高跷捡拾扔到屋檐下柴堆上面,小声哭着回屋里去。 东哥还没消气,嘀咕咕的不知骂谁,回到屋里从柱钉上摘下那件破棉衣穿上去,用头天脱下的柴刀夹把腰部捆得扎扎实实,别好柴刀,穿上草鞋出门去了。 昌林昌柱也起来了,他们看着沽杨发出切切私笑,沽杨心想,自家兄弟你们不帮说话罢了,还在幸灾乐祸?他攥紧拳头想冲过去揍他俩一顿,昌林昌柱一溜就跑到了门外,那场战争才得以避免。 好几个秋冬过去了,十七八岁的沽杨身上的伤疤一天天的多起来,大大小小皮肤上的心灵上的难以数清,但每一处疤痕都来自刻骨铭心的伤痛,它们像湍漩中的泡沫魔幻般总是消灭不完,一串串的流向沽杨的脑海深处。 第十四章 地道战嘿地道战,埋伏下神兵千百万……侵略者他敢来,打得他魂飞胆也颤;侵略者他敢来,打得他人仰马也翻…… 头天晚上在乡上看了《地道战》电影,这首激越的主题歌还在沽杨的心海里回荡着,他的喉咙里也不自觉的在跃跃清哼着,然而他马上停滞,心想,这歌自已绝对不能唱,他觉得学唱这歌的孩子都在留心地边学唱边斜着眼看他呢。那几年他连续看了类似抗日战争电影,《地雷战》、《鸡毛信》等等,他暗暗地佩服赵庄民兵队长赵虎、高家庄民兵队长高传宝,最让他沽杨佩服的还是海娃,他那小小年纪,为了保自己的家乡,机智勇敢的既可以送信又把小胡子队长的人马引到八路军的包围圈里,最后把敌人消灭在山沟里,他为海娃鼓掌,更为龙门村、高家庄、赵家庄等被打得稀巴烂而惋怜,为华北一带无村不戴孝,到处是狼烟而悲伤。同时他也为小胡子队长、猫眼司令、中野队长、山田队长和山本大队长感到羞愧,他们被打败的那些狼狈相仿佛在轻轻的触动了他的隐情,有时背着他人为日本军的野蛮行径悄悄地感受内疚。 头天太阳刚偏西,寨上孩子们听说晚上场坝要放电影,大家都高兴得奔走相告,沽杨他刚抬柴到家,听到这个消息,肚子不饿了,身子也不觉得累了,放下柴刀,匆匆的到锅里去翻找点冷饭吃就要跟着大家去场坝看电影了。 从家到九阡场坝还有四五里路远,太阳落坡出发,到那里也差不多了。只要场坝放电影,孩子们都不等到吃晚饭的,因为那时候晚饭吃的都很晚,有的硬是等了再等,大人都忙到夜深了才腾出手来吃饭,“等吃饭三电影早散了哦”,所以,每次看电影孩子们都是空着肚子去饿肚子回来。以那西面坡的太阳为准,看差不多了大家就你喊我喊三五个的就走了,去晚了就会找不到地方站的,饿肚子和吃饭的事早就给忘得一干二净了,因此往往有很多孩子很多次等看完了电影才觉得肚子饿得厉害,双脚打颤,回不了家,有的甚至掉队,惊慌地哭在那漆黑的夜里,这时候就有一杆火把举着照回来,把他(她)背回家。 说起看电影,小孩子高兴得直想打滚,大人也不例外,特别是和沽杨一般大小的二十到三十岁的青年人更是爱看,因为他们上不管家务,下没有老婆孩子,想做啥做啥,想走哪走哪,所以一有电影看,他(她)们就事先找来早晒干了的棵棵杆杆捶烂了捆成把把火杆,拿一盒洋火放在荷包里,长长的扛着火杆跟在孩子们身后也赶到场坝上去。 他们刚跑到场坝,街上那些崽崽早已闹轰轰地把凳子号满了前面几排,后面的都站起才能看。沽杨也紧跟在寨上的孩子们身后,匆匆的走到后面找地方站好。 一颗射来绿光的大灯泡高高的挂在一根竹杆上,竹杆上有一根长线把四角开岔宽宽的展在供销社板壁那张白布连起来,白布边吊着个炸包谷炮般的音箱,剌眼的灯光下面一上一下地安着两个盘子,想转不转的任凭放映员在那里忙这忙那,周围的看稀奇的大人和小孩子几乎粘结成一个整体,个个在死死地盯着桌上的每一个零件,奇就奇怪在那薄薄的胶带上怎么会有人、刀枪和声音来?约模一杆烟工夫,一个明晰而爽爽的声音就在对面板壁上的音箱里响了“大家坐好,准备放映了!”接着拧熄了灯泡,那些在灯光里兴奋的跑来跑去的身影就没了,闹轰轰的声音也没了,大家都静悄悄的盯那影幕看。 沽杨从头看到尾没有鼓过掌,尽管剧情过程怎么激烈,观众中掌声爆起,甚至有些孩子抑制不住心情的激动而跳跃吆喝起来。他看着看着,觉得自己是孤身一人,另类感使他周围空空荡荡,不禁地打起冷战来。 回到家昌林昌柱大声地议论电影中的各个情节,还摩仿剧中人物的精彩对话“八嘎”,“高、高、实在是高……”,沽杨没说什么,也不理睬他俩,自个勾头勾脑地吃完饭就上床睡去了。 孤岛,一个飘渺的故乡,从夜暮中徐徐的出现在沽杨的眼里。他早从书上看到的地图,太平洋中那蚯蚓般的小岛,有人说,有人骂,那是你的家,他不信,为什么我们的祖宗只能住在那么小的地方?但事实确是如此。 迷迷糊糊的沽杨上了一条很大的船,船上有很多头戴钢帽肩扛钢枪手举太阳旗嘴上“哟嘻哟嘻”的挤作一堆,沽杨委屈地向他们走去,亮着身上的所有伤疤给他们看,埋怨地朝他们呶嘴鼓腮,指责因为他们自己才落到这般被人歧视,活受罪的地步。他眼泪一个劲地流,心头像是蔸着很多苦水,不知咋做才把它全倒出来。船徐徐向前移动,他感到一阵晕眩,船上所有人朝他喊话:我是你爸,我是你爸……你妈呢……那话有时候听得懂,有时又听不懂他们嘀嘀咕咕的在说什么,他们轮流的把他抢过去,吵得整个船上乱七八糟的。 好像很久很久船才上了岸,下了船,一船的人都各奔东西,没有谁喊他,他也不知跟谁去好,他左看右看,然后一个人走着,那路像一根漂在水上的木头,随时都会沉下去或稍有偏激它就会滚翻,会把他摔到太平洋里。 十八岁那年,为了了解日本在什么地方,一天沽杨悄悄的走六七十里路到荔波县城的书店里买本地理书来,有空就自个拿到房屋背后山的树脚下认真地翻看,书里也简单地介绍了日本的基本情况,从图上看,中国与日本也不是离得很远,然而水多土少,太平洋那么大,路从哪走他就搞不清楚了。他对那书爱不释手,他想总有一天会明白的。 他在那木头上走了很长一段路,初到一处树木葱茏的地方,那里花繁草密,不见有丁点房屋和人影,他开始后悔不该来这个地方,但他又想不来此地又去哪里呢?于是他又大踏步的朝前走,最后到了一家门前,一个屁股背个包包的女人上前来拉他说,孩子你来啦!快,快进屋去,我们早盼望你回来哪孩子。 他进到屋里,一家七八个人都盘腿坐在地上,个个伸着脖子来看他,拉他进屋的女人说:“我是你妈,你爸在那点。”她指着坐在屋角阴暗处的小老头说,他穿的衣服像披垫单一样坐在那里不动,面神木讷呆钝,他再掉过头来看,自称是妈妈的女人也不像月娥妈妈,妈妈应该是瘦弱的,胸前是扁平的,而她是个肥胖的女人,胸脯也是高耸而抖动着,动作也不像妈妈那样来劲有力。他们拉他一起坐在地上,刚坐下去就站起来,因为他不习惯那样坐着,叫妈妈的硬在惩他坐下,动作有点带怒气,仿佛他刚到家就不听话的孩子,这一拉一惩,或许用力过狂猛,把他弄醒了,他有点怅然地一个滚翻全身就都起来了。 他出到堂屋时,发现天已大亮,昌林和昌柱一个在灶门口烧火,一个在咚咚咚的剁猪菜,嘴里就哼头晚那电影里的歌谱:“地道战嘿地道战……”,他瞥了他俩一眼,没说什么拿起镰刀往外走,路过寨中其他孩子也都在唱这歌,沽杨内心感到很不情愿听,就速速的朝他们家的地头走去。 第十五章 故族故祖,尔等征华,挑锋行戮,不堪降遁,遗下孽种,乙酉生杨。华州内地,硝烟虽散,伤怀未愈。仇日为鬼,歧目冷箭,杨心如雪。唾前沫后,度日如年。归心似箭,刻不容缓。念祖念族,百思无途! 写完这段文字,沽杨都哭肿了眼。沽杨想把它当信,寄到日本去,但怎么寄?寄给谁收?他百思不得一解。 沽杨自离开学校以后在家也经常自学,他去找外公杨业要了本四角号码字典,外公教他学找一些常用字,不久他就会翻找了很多字,这使沽杨对学文化产生了极大的兴趣。看到沽杨很用功学习,外公杨业又教他读些古书,先从《三字经》学起,一有空就看书写字,后又叫外公教他《增广贤文》,读了读了他的脑子好像也有了自己想写的东西,于是找外公要一些纸张来用针线钉成一个小本子,想写什么了就用铅笔仿古三言两句的写在本子上,多数都得到了外公的赞赏:“哟,杨可以,能写出这么好的文章来不错。”沽杨就在这样鼓励下写了很多“文章”,这些作文多半是日记和随想,短的只有一两句,几颗字,长的到满一小页纸,但都保存得很好。 他写完了信,读了又读,改了又改,直到觉得没有不妥了才放下来,他珍惜地将它折好,藏好。他几次想拿那信给外公杨业看,想了想最终还是没有拿。但他每拿出来读一次都为“杨心如雪”“百思无途”而泪流不止。 一天沽杨专程跑到区邮电所试图问寄到日本的信件怎么寄,他在柜台前踟躇良久,观察工作人员咚咚咚的翻戮很多信件,问他要什么他也不开口,一个劲地疑视在他面前忙乎的邮政人员,好像对方于他也心怀不满,他揣摸着自己要问的事是绝对的机密,不能随意透露于人。别人以为他是回避家务事的偷懒青年,就开始对他不闻不理。最后他拿出五分钱买了一张邮票和一个信封,心情凝重地慢慢走出邮电所,朝回家的向方走去。 一段时间以来,沽杨像只困在笼中的小鸟,很少和家人说话,整天阴沉着脸,形色匆匆的做什么事都心不在焉,他那脸上的疤痕横竖的红一块褐一块,似在极力地衬托沽杨那莫大的委屈和焦躁不安的心照。 一九六五年七月的一天,不劳海因病去世,整个水力寨忙上忙下。按照本寨习惯,三天大葬大吉大利。那三天劳海家大门上糊粘粘地贴三个大家“当大事”,看上去那白色草纸上那黑字的笔韵饱含悲痛,叫过往老少顿觉心酸。父亲的突然死去,使劳海劳栋两兄弟无比悲伤,他们只顾眯着哭肿了的眼坐在灵柩前守灵,一切一切的事由寨上老少分头去办。东哥自然是那次丧事的内总,内总外总分工负责。年纪大的分头落实各项任务,妇女负责挑水打豆,年轻的部分上山砍柴,部分去择地挖穴,部分奔赴东西南北通知亲戚朋友,第三天麻亮,要在寅上卯时那一刻出门上山。 第三天出门时,东哥叫劳海劳栋兄弟在老人棺前跪着磕了十个响头,等抬棺材的都走好远了,劳海劳栋兄弟才起得来。不是不让他们起来,而是连续几天来吃不好睡不好,本来人的气力就已经够疲软困乏,再加上还要跪那么长时间,等磕完最后那个响头时,劳栋就差点晕过去了,这还没完,还要跟到山上去撮填第一把土,等回到家了,劳海还能撑得过,劳栋则不行了,因为他那年被抓去跟杨司令当兵时,参加打了几个月的仗,在一次战斗中,右边大腿根被弹片戳穿了,好像断了一根筋,走路都是颠着的,逢旱季遇雨天,右腿便酸疼难受,直裂着嘴喊疼叫妈。等从山上新坟边下来时,劳栋的心气就全都堆在东哥的身上,碍于是自家大事,且亲戚客人都还没走,要是平时他现在就找东哥干架了。在他心理,东哥明明知道他残废行动不方便,还要叫他行那么多礼数,这是乘机来整他的。 午饭过后,亲戚朋友陆续的都走了,家族人一部分去复山,一部分收拾归还物具,东哥因为几天没有睡好,午饭胡乱的吃一点就撑着困眼回家睡去了。 他刚倒床不久,门外就有人指名道姓的骂起他来,他气匆匆的出来看,是劳栋在那里指着他的鼻子骂娘: “造你妈东哥,这回你整得我惨了,你明明知道我不行……” “呵,叫你跪你爸也错啦?” “你是趁机搞我!” “不是,这是礼数,你不知道吗?” “我不管,反正不是你我也不会成这样!” “咋能怪我呢?” “当然啊!不怪你怪哪个?嗯?” “只能怪你爸。” “嗯,见我爸死了,你想懒?是我爸告诉我,当时是你把我供出去的,要不他们是不会知道家里还有我的!” “不是我供的,我只说你爸打死一个鬼子,缴获了一杆钢枪,没有说他还有个小崽可以当兵!” “嗯!还好意思钢枪钢枪的。你知道那枪是哪里来的吗?那是你老婆给日本人日了得的,还不只呵,还得个杂种崽哪!你不听少脸?整个家族全寨子都因为你抬不起来哪!”劳栋的声音一声比一声高大,不一会整个门口站满了人,东哥实在不知咋办好,一气之下跑进屋里把门顶实。门外有很多人在劝劳栋,不多时就全都退散回去。 沽杨也为这起丧事,几天来奔走各处告知亲友,脚都磨破了皮,这时候也睡在屋里。听了劳栋在外边骂人,他实在是睡不下去了,真想拎把刀子冲出去捅他个血窟窿,见他眼睛冒了火,东哥上前劝他回去休息,别听那疯狗乱咬人,沽杨咬紧牙根忍下去,好在门外的喧哗很快就结束。 躺在床上的沽杨,脑海里像波涛一样轰隆作响,他辗转反侧睡不下去,于是起来在屋里来回踱步,通过窗户死死地盯住劳栋家的那个屋檐,顺那屋檐又盯到了他们家的闺房,闺房的窗口半开半掩,里面有一丝闺秀的气味向外飘杨,沽杨满腔怒火在熊熊燃烧,两眼闪闪发亮,火苗像是要从那里冲出来似的。 劳栋家的闺房里住着春燕,春燕是劳海的二姑娘,劳海生了一串拉的女娃,数来有六个,全是丫头,没一个是接种的,而劳栋被抓去当了几个月的兵,受了伤后伺机逃了回来,结婚都快二十年了,天天看着老婆的肚子就是不长个,说不生就不生,两口子单男独女。为这事,曾有人关心地提出个问题来,说是劳栋遭的那颗弹片是不是伤到了输精管,影响了生育?但也只说说而已,谁也没有办法去念证或是要给他治疗什么的。两口了觉得这种日子还真的不好过,于是就和劳海商量,过继一个姑娘来给他们,以缓和这个枯寂的生活局面。劳海那边他还巴不得,他乐哈哈地对兄弟说: “好,都在这点,你看喜欢哪个就要哪个吧。”劳栋看都不用看就把春燕领过去了。 去年,春燕过继给叔叔还不到两年,就有人上门提亲来了。劳栋说孩子才十七岁多点,并且才跟我们生活不到两年,不嫁。他想提亲的事一成,人家说接哪阵就接哪阵,或许今年内就要走,他两口子又要回到原来的孤独生活了,想了想,他内心实在的很难受。 但是从孩子的角度考虑,第一组上门提亲,这是孩子的命,往后孩子的好坏全看这第一次,放过了第一次,以后上门来的都不比第一次吉利了。劳栋想了想,叫大哥劳海来商量,兄弟俩决定答应这门亲事,但必须一年以后才能接过去,男方自然也是答应他们的条件的。 一年已经过去,男方前阵子托媒来了,说是下个月就要接春燕过去了。这些天,春燕都有点心不在焉,时常打扮得漂漂亮亮,羞羞搭搭的像刚从哪里接来的新娘。 看来还有十多天春燕就要走了,劳栋像只落了魂的猫,整天茫然不知所措,再加上这几天又为这桩丧事所折,满肚子牢骚不知往哪发。沽杨在心里骂他,日你的娘!找我出气来了? 下午太阳偏西,沽杨发现家里都没人了,他起下床来,顺手拿一把柴刀,像是要上山砍柴去似的。走到半路,他看看前后没有人了,就快步朝他妈的坟走去。月娥的坟早是密草丛生,沽杨跪在妈的坟前,眼泪簌簌而下,心里有无数话要和妈说……。临走时他发现妈的坟边有许多小窟窿,洞口留下一些小动物的足迹,他有些气愤,找些石头来一个个的都给堵塞,然后他才慢慢的离开坟边,向姑震坡走去。姑震坡那高崖脚下常年没人敢去,草木丛生,荫森可怕,沽杨也是第一次去那里,他看见石缝中零乱的撒落一些白骨,大的小的长的短的圆的都有,但他丝毫没有感到害怕,他独自在那矗立良久,他好像用心在跟谁许诺什么,完后才慢慢地悄声回转。等他回到家时天已经慢慢的黑下来,昌林昌柱发现他空着手回来,没好气色地瞟他几眼,东哥蹲在灶边,仿佛还在为早上吵的架怄着气。 那晚的饭大家都吃得一声不吭,唯有火光的明晃和碗筷的撞击声在表明这家此刻并非没有人,饭后的夜就显得更加的劳顿、静谧乃至消沉。 沉睡的夜除了鼾声就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幕,在大家都沉恋于美妙的梦景里时,一忍气吞声的嘤嘤啜泣搅扰了劳栋的美梦,他悄悄起来,摸黑把拖鞋趿上,巡着哭声的方向走去,发现是女儿春燕在闺房(长到成婚期以后的女孩专用房间,有个落地窗朝外开,架一活动木梯就可以和夜探的情郎幽会)里哭,他回头叫醒他老婆,把灯点了,两口子先是在闺房门前喊:“燕,你哭哪样嘛?”喊了就立起耳朵听,春燕不回答,也不起来开门,只是哭得一声比一声高,劳栋两口子确认孩子不是在哭梦,以为是孩子在头疼肚痛什么的实在起不来床了,于是他们就破门而入,进到闺房他们看见孩子在床上一个劲翻滚,两腿夹紧被子,双手抱胸喊妈叫娘的哭着,劳栋是爸不好拢女儿身边翻看,他愕然地愣在一边,示意老婆把女儿的被子揭开来看,老婆叫他后退两步,她自个举灯上前,先是看到女儿满脸的泪水满头乱发,看到女儿那张从未见过的痛苦的脸,她像是意识到了什么,她用力掰开女儿的手臂,发现女儿裸着的胸部在流淌着鲜血,再仔细看去那拳头大的乳房全是血,其中右边的奶头好像被咬破了,鲜血正从那里鼓鼓的冒出来,看看下身也是全裸着,屁股处的垫单又见红印。当妈的大声问道:“天啊,哪个做哪样给你了嘛?”声音几乎是哭了。 劳栋忙问女儿到底成了哪样?老婆压低嗓子说:“燕遭那个了!” “遭哪样?” “你死脑筋,大姑娘遭那个你说还能是哪样嘛?” “那身上怎么又有血了?”“哎,不好讲了!” “到底是哪样事?” “燕的奶头差点被咬脱了!” 劳栋急得忍不住,还是跑去看一下,女儿血淋淋的乳房上那奶头像颗血糊糊的杨梅豆,血像从山顶上冒出来的水,源源不断。春燕抬出一只手指那敞着的落地窗说:“刚从那里跑了。”劳栋两步就冲到那窗子前,窗外是一片漆黑的夜,在他脑海里,天已经塌下来了,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当妈的急着在女儿身边干转,突然想到什么似的问:“你怎么不喊妈呢?” 春燕哽着喉咙说:“他把刀放在我的颈子上,说你喊就杀死你。我怕就不敢喊。” “你看没看见是哪个嘛燕?” “黑黑的,看不见人。” 当妈的赶紧到吊在灶上那全是烟尘的竹篮里取出一坨老酒药来,捻成粉沫敷在伤口上,当爸的气得直鼓着一对眼,样子很像想找人打架。 春燕被强奸一事,第二天中午寨上的人就全都知道。因为劳栋想要很快抓到这个人,所以天一亮他就到乡公所去报案。 乡上也派了一男一女跟他来,上午他们搞了笔录和简单的勘察一下现场就走了,剩下劳栋独个在家里生闷气,他老婆和女儿关在闺房里不出来。一家人大白天谁也不门,寨上的人谁都晓得劳栋的脾气,所以不敢来关心关心在气头上的他,搞不好,到头来不领你情意罢了,还给你安个幸灾乐祸的罪名。 下午太阳正准备落坡时分,大家还正在为春燕的事感到纳闷时,东哥跑出门来到处喊沽杨,并显得十分无望地连喊带骂的走到寨子中间来,他那丧魂落魄的脸比哭还难看: “看沽杨像眼中钉,骂他骂了二十年,这回他走了,你们落心了吧!?你们高兴了吧!!?啊??”他有针对性地骂有针对性地喊,最后一声他作出最大努力地抬高嗓子喊。 沽杨走了?走哪点?大家怀着关心凑过来问问东哥。 东哥将手上那张纸递给近前来的人说:“你们看,沽杨说他走了。”他眼眶里早已被泪水泡红了。 “爸,既然大家都容不得我,我只好走。我走后,你也别找了,只拜托你每年清明节记倒跟我妈挂亲。” 是了,沽杨真的走了。到场的人个个为东哥摇头摆脑。 劳海劳栋听到东哥的骂声,就心知肚明东哥他是朝谁骂了。春燕毕竟是劳海的亲生骨肉,春燕出的这事,劳海当然要比劳栋难过得多,所以听到东哥的骂声他并没出来,只有劳栋假惺惺的垮着那张伤心的脸勉强出来看一眼东哥。从表情上看,好像是在后悔昨天和东哥吵架时骂得有点重了,使沽杨受不了才走的。 东哥并不理他,继续喊着骂着:“这回你们了心了吧?沽杨在挡你们的眼睛,这回他走了,你们高兴啦!!!” “东哥你别骂了,我们家也才出事了,谁都不好受。”劳栋央求地小声对东哥说。 “你们家出事难道是我给引起的吗?”东哥鼓着眼睛质问劳栋。他知道劳栋不敢顶他说“难道说你家的事是我引起的吗”?劳栋看牛不过东哥,就悄悄地转身回去,不再和他顶撞。 大家都急着催东哥说:“可能还没走好久,赶紧去找啊,东哥。” 东哥说:“走远了的。早上起床就不在来的,我们以为他早早的出去做事了,中午也不回来吃饭,刚才我讲乱去他房间看一下,是不是还在睡懒觉,等我进到里面时才看见这张纸条放在折得整整齐齐的被窝上——以往他从没那么折好过,他的那些好的衣服鞋袜都装着走了。现在太阳都落坡了,我去哪里找嘛?” 大家看看那红红的太阳已经被西山吞去了一半,夜气仿佛确已袭身而来,关心东哥的一部分人也慢慢的跟着东哥来到东哥家,看看商量怎么办好,也是在看看东哥有没有任务安排。 劳栋被东哥骂得直埋着脸回家,但他刚到家不久,两眼突然一亮,咚的关门出去了,任意他老婆在后面怎么喊,他都不回头。 第十六章 乡公所大约是刚刚散会,正准备进食堂吃饭,劳栋匆匆的来了,看到劳栋大家都想到昨晚他家出的事来,其中有个是早上到他家过的洛腮胡子干部上前来问他来有什么事,劳栋作出个诡密样,把洛腮胡拉到旁边的屋角去用嘴凑近他的耳朵里小声说:“我有个新的线索,麻烦你们赶紧去追,要不就来不及了。” 洛腮胡子干部问:“什么新线索?” 劳栋说:“今天发现沽杨逃跑了,可能与我家的事有关联。” “沽杨是哪个?” “他是东哥家那个日本杂种崽啊。” “什么日本的杂种的?我不懂你的话。” “哎,你还没听说?他那个崽是当时日本人侵犯我们这点时留下的杂种嘛。” “你可别乱说话啊,影响社会主义建设呵。” “哎,千真万确哪,不信你到寨子去问问。”劳栋说到这时心中有点缺火,于是开出一张假笑的脸对着洛腮胡子干部看去。 “那崽崽好大了?” “二十了。” “呵,你先回去,我们研究看看怎么做。” 说完那干部就下食堂去了,劳栋一个人急匆匆地摸着黑路回家。 这么黑了劳栋还没到家,他老婆正在一边骂他是死男人一边在闺房里诓孩子吃饭。 她骂这话时他刚进得门来,正好听到。 他吐出不好声气说:“你懂个屁,人家在玩我们脑水哪。” “哪个玩你脑水,天都黑了,还出去疯,孩子都在这点要死要活的,你还有闲心出去瞎串?” “我不是瞎串,我是有事出去的。”他好像还有点得意。“拿酒来,今晚我要喝一杯。” 他老婆气气的从闺房出来,摸进她那黑洞洞的房间里拎出一个酒壶来,顺手从碗篓里抓只瓷杯来,倒满酒放在他面前说:“喝啦。” 劳栋前脚走后脚乡公所就派两个人跟着来,劳栋刚喝完一杯酒,门外听到了狗叫声,他在楼板上蹑手蹑脚的走到灶边的窗子往外看,见两个人亮着手电筒向东哥家里走去。他很得意地点着头,摸着胡茬茬的下巴,回到桌边倒酒继续喝。 东哥家坐着两个干部,一个拿着本子作记录状,一个在和东哥说话:“你有个崽叫沽杨?” “嗯,有。” “多大了?” “二十岁了。” “他现在在家吗?” “不在。” “去哪点了?” “不知道。今早上就不见来的。” “去哪点他没说吗?” “没说,只留一张字条在。” “给我们看看,上面写什么?” 东哥去房间里把那张字条拿出来,抖着手递给那个干部。 东哥有点不明白,沽杨的出走他并没有向乡公所报案,他们怎么就知道了?而且还连夜到家来关心关心,他心里不免有些激动起来。 那干部看了字条后就让搞记录的收起夹在那本子里面,然后继续问话:“这几天你打他没有?” “没有。” “不打也不骂,那他怎么会出走呢?” “不知道。” “他跟别人吵架没有?” “没有。只是昨天中午我和寨上的人吵了一架。” “呵,跟谁吵了?” “和劳栋吵。” “你们为什么吵架?” “他说我整他,还骂到我崽。” “骂你崽?是骂沽杨吗?” “是。气得他饭都不想吃来。” “怎么骂?他会气成这样?” “他们都骂他是——日本野崽”东哥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两个干部同时呵一声就都不问什么了。他们走后,东哥在想他们怎么会知道这事?也闹不清他们来笔录是什么目的,是想帮他找回沽杨吗?还是有别的什么。 干部走才一会儿,劳栋就去敲东哥家的门。 见是他,东哥不耐烦地问:“你有什么事?” “他们找你问什么事?” “不关你家的事,你问做什么?” “不关我家的事?嗯!我看沽杨为什么逃走?我看是与我家春燕被害有关。”说着他就消失在漆黑的门外。 东哥把这话带到床上去思考,他翻来覆去睡不着,“……与春燕被害有关”越想越有点不对劲,他回想起有人骂沽杨是日本崽时,沽杨都忍着再忍,从小就这样,有时候实在太气了,就拎起刀子去门外砍木坨子解恨,昨天劳栋骂他时他也这样,红起眼睛从房间里冲出来,样子要想冲到门外去杀人的,好在自己拼命阻拦,否则要出事了的;越想越觉得沽杨那满脸的伤疤早就是个隐藏着报仇的迹象;越想越觉得春燕被咬破奶头和月娥被割去两个奶当肉吃有那么一点相似。那一夜东哥越想越头痛。 劳栋到家了也并不上床睡,而是到女儿床边问问:“燕,你觉不觉得那个人像沽杨?” 春燕说:“你别问了爸,我不知道。” 春燕心里明白得很,就凭“你喊你喊我就杀死你”那句话,声音虽然很小,几乎是一种气流里的语音,但春燕还是洞察到那是沽杨的声音无疑。从小在一起长大,就是闻气味都闻得出来是谁,然而她只能说不知道,她和所有被性害或是强暴的女子一样,说出来对自己都没有好处。 当爸的却肯定地说了一句:“肯定是沽杨了,不然他怎么会逃走呢?” 这样一来,春燕又想到了很多事。月娥婶的遭遇,沽杨的长期被人歧视,自己将来会是咋样呢?她想着想着心里就更加害怕起来。 女儿不愿说,自己也不好多问,劳栋含糊不清,但又咬定沽杨决不罢休的态度转身回去,那夜他也睡不好。 第二天起来,春燕已经早早的起来引火煮猪潲,走步的坐下的动作娴熟如初,仿佛昨天没有发生过与她有关的任何事情。 春燕何尝不因受伤害而心里痛苦呢,她是担心她那好强的爸(劳栋)会把事情越闹越大,让远隔二十多里的男方家知道了,自己的脸不知往哪搁好。 见女儿这副若无其事的模样,当爸当妈的心中的气愤自然是消去了很多。劳栋头天那张一直是垮着的脸现在才有了点亮光,他招呼妻子说:“事情查不查也就算了。” 妻子也明白他的心意,这等丑事对即将出嫁的女孩子没有丁点好处,真的张扬出去,父母的脸面怕是一辈子也洗不净了。想着想着她还后悔劳栋不该去乡公所报案。 她回避女儿,小声和劳栋说:“你到寨上去和大家说,春燕没有什么事,她是不注意落床受了点伤而已。” “嗯。我还到乡公所去说,这事别追了。” 东哥吊着心过了一天又一天,不听劳栋夫妇说什么,也不见乡公所的人提着公文包来了,春燕出出进进的也没有什么异样,至少表面上是有那么点息事宁人的趋势了,他才把悬起的心放下来。 冬天的影子尚未完全消失,春天的脚步就跟上来了,那年整整一个冬天不见下一颗雪,荒坡上那过冬的杂草道死不活的在摆出一副副灰色的表情,而那些争先恐后的春芽却喜出望外的笑脸相迎。人也这样,有的在穿棉衣有的也在穿衬衣。进入正月以来,吉日就多,吉日多喜事也就一个接一个来,掐指数数,没有几天春燕就要出嫁了。几天来水力寨为春燕出嫁的事喜气洋洋,大家早把十多天前春燕被害沽杨出走的事给忘了。 春燕要嫁到二十里外的扳洪寨,嫁的那小子是扳洪寨的一只雄鸡——罗军,要个子有个子,要文化也有文化,论力气凭嘴皮谁也斗不过他,家庭条件也数一数二的,虽然这桩婚事是父母包办的,但媒人一引见,男的看了背地里拍手叫好,女的见了也抿嘴偷笑,别人看来也说他们是一对绝色佳人。 春燕出事的第二天,劳栋就把她闺房朝外开的落地窗给封了。现在春燕步履轻盈的从闺房到屋里之间进进出出,那颗咚咚跳动的心在她胸中像彭涨了似的,激动得难以按奈,因为明天罗家就要抬大礼来了。 第二天,女方一切都准备结束,就只扫地洗锅等了。整整等了一个上午,太阳恰升到中天,有人匆匆前来报信,说来了。 来了,女方各组人员就得赶紧到位,迎客的出门到寨脚去接要东西,不能让客人把东西都抬到家来,负责厨房的一个个围好围腰,拎来磨得锋利的薄刀,嘴上含着短杆烟斗,稀溜着口水从不同巷口来到劳栋家。 才一会功夫,客人都被领到劳海家去坐。劳栋家架着一长条桌子,桌子正中摆着青色土布二十匹、马尾绣勾鞋十对、红砖糠一箩、上等烟叶两大把、红纸包好的十筒毫子一千、大小银顶圈三副、银子玉石手镯各两副、桌下一百五十斤以上肥猪两头、小猪崽五头、公鸡八只、老陈糯米酒一坛等都是男方拿来的娉礼;桌子到板壁间的地板上铺一层地席,席上堆着十床大棉、二十床垫单、男女衣物各十套、布鞋十双、一口平胸的大衣柜、两口漆得红红的木箱子、外加姑娘出门时配戴的各种银器等都是女方家的嫁妆。桌上一碗米,米上插三炷香。男方父亲和女方父母端坐在桌前,媒人和双方寨老代表分别一一点数过秤,每完一件都大声唱着,让双方老人记在心上。 桌上的东西念完仍放原处不动,只有猪鸡要立马抬到厨房去杀。 春燕这个时候自个躲在闺房里激动,罗军却自觉地来和厨房组参与杀猪宰鸡,也把外家看成是自已的家了。 那天罗军和春燕是不能见面的,要想看,也只有春燕有机会,她可借故要东西出闺房门来找看罗军一眼,而罗军除了厨房哪都不敢去,因他那天是所有眼睛的目标,动则被人发现,被人笑话。 按照男方要求,下午午时新娘要出门,因此很多事办来都特别的急。 厨房先要把大猪老壳砍来煮了,然后和着一只猪腿子一起摆到桌上供了,所有杂碎理来煮给客人吃了好按时上路。 午时刚到,春燕穿金戴银的像王母娘娘那样刷刷的抬起裹腿跨出了家门,虔诚地跟着接亲队伍走了。 劳栋和他的老婆送走女儿,回到家中一个看一个的抹着泪水。 送走客人以后,全寨的人都感到了一种松活。于是大家就都陆续着手做好那天的晚饭。 那晚才是正餐,男方在男方家办,女方在女方家办。男方把媳妇接到家了,大家高高兴兴,热热闹闹。女方把女儿送走了,心里感到空空聊聊,所留下的猪肉鸡尕(鸡肉)和酒,全寨人要把它吃光。 晚饭开局不久,劳栋想了想,把凳子连着屁股搬到东哥的旁边来坐,他说:“东哥,我两哥弟喝一杯。” 东哥奇怪地侧身让让他坐上来,他说:“劳栋兄弟,我都醉了。” “我也醉了,但我想敬你一杯酒。” “今天是你的喜事,你合敬大家,不光敬我呵。” “我就只敬你一杯,其他敬不了了。” 东哥犟不过他,就仰起脖子跟他喝了那一杯。 完了劳栋搂着东哥的脖子,用嘴贴上东哥的耳朵小声说:“求你了,沽杨和春燕的那事你别说了好吗?” 东哥略有所思,但又不无用意地大声回答说:“你放心,光我一个人我是不会说的……”他给在坐的一桌人都逗出一场大笑,但别人都不知道劳栋说什么,只是笑东哥那句话。东哥用鄙视的目光溪落劳栋,然后说:“这回让你也尝尝鬼子的味道吧。” 在坐的一屋子人,满满的坐着五六桌人个个都听得得一清二楚,劳栋像吞着东西卡住了喉咙,两颗眼珠像是要脱出来似的立急起身离东哥而去。 事隔大概二十多天,乡公所的人带着说是县里的公安人员到东哥家来,东哥有些兴奋,是不是沽杨有消息了。他开着笑脸向公安人员看去,公安人员刚坐好就从公文包里取出一个信封来,他说:“你有个儿子叫沽杨不是?” “是。” “现在他走哪了?” “早走了,不知道去哪找他。” “他哪年生?” “1945年8月26日。” 公安人员递那信封给他说:“你看这是不是你儿子沽杨的?” 东哥把折好的信封展开来看,上面写着“太平洋岛上日本国收”寄信人地址也写得一字不漏,里面信的内容是“故族故祖……”后面落款沽杨。东哥有点喜出望外地笑问公安人员:“同志,他现在在哪里?还好吗?”他的内心在猜测,是不是沽杨已经来到乡公所了。 公安人员严正着脸色转告他:“他已在金城江境内犯了事,现在关押。” “他犯了什么事同志?严重吗同志?” “他以讨饭的名义,进到别人家,趁他人不在,他强奸一个少女,奸后还杀人。在提审中他狂言道‘我是鬼崽,祖宗是日本的,你们到那里去找他们’,问他为什么还要杀人?他说他不想再把日本种子留下。那边从他身上搜到这封信,才找到你家来。” 东哥听了后,双手抱着头,深深的陷入悲痛之中,等来访的公安人员都走了,他还蹲在原地不动。 第十七章 一晃眼,春燕嫁到罗家已有八九个月,在这几个月中,春燕的日子过得一天比一天艰难,她恳求地向罗军投去无奈的目光,企盼得到丈夫的体谅,罗军表现出难以言状的苦恼。第九个月春燕生了一胖小子,作为人母,春燕高兴得难以形容,以为孩子就是她和丈夫恩爱的延续和发展,她记得罗军说过“等我们有了孩子,你就负责孩子,活路我一个人包了”,因此他想她将得到她份内的爱和常人一样的甜蜜生活,她把孩子理得称称齐齐,裹得紧紧实实,一天就猛吻孩子的小脸蛋。 罗军的心里却一直是阴云密布,世人的言语像把挠爿搅乱了他的心搅昏了他的头,“是不是那野种啊?”能够忍到等孩子生下来已经是他的最大限度了,再怎么看,那孩子就像是个星外来客,现在他的脑子像要爆炸了,他真的坚持不下去了。 春燕说:“罗军,你还恼什么嘛?” 罗军不愿听她说话,起身就走,在外面瞎逛一圈后就回家吃饭,吃了饭就又要走。在家不敢近老婆,在外不敢见他人,怕人用眼睛盯着他说“生了个野种”。 罗军的父母开始也是为孩子高兴的,后来几天就慢慢的用审视的眼睛盯着孩子看,看得春燕都冷了心。 开始婆婆还是高兴的煮这煮那给春燕吃,后来几天就不行了,春燕饿了就自己起来煮吃,且要什么没有什么,孩子还没满月,春燕就抱着孩子哭苦。 一天,罗军说:“春燕。” “嗯?” “你要孩子嘛要我?” “我不懂。” “不懂?不懂你就带着孩子走。” 从此罗军不再理她。 罗军出走十多天不回家,公婆又不给吃,或者给的很少,春燕和孩子实在是无法挨下去了,这时候罗军来了,他说:“我把你们送回去。” “为什么嘛?”春燕感到极度的无望。 “你心里明白。” “我不明白嘛,真的不明白嘛。” “你看看这孩子像谁?像我吗?啊??”罗军吼的声音很大,他想要把所有愤怒都爆发在他们身上。 春燕不由从孩子的脸上扫过一眼,沽杨的表象又在她眼前闪过。 这样,还有五天满月的孩子被逼背回外家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