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志怪者》
失踪
志怪斋的齐老板失踪了。
谢宇在上午九点推开虚掩的大门,斋子前厅一片狼藉:台灯亮着,圈椅翻倒在地,白釉梅瓶跌个粉碎,樟木箱大敞,里面的瓶瓶罐罐歪七倒八,以往搁满桌柜台面的藏书全没了,连一张纸片也没剩下。
沿着不太的屋子看过一圈,谢宇大致推猜出当时的情形:前几日某夜,齐老板正坐在前厅看书,一伙人破开门闯了进来,踢翻圈椅,径直绕过书桌将他按住。他有过挣扎,撞到身后的博古架,最不稳当的长颈瓶摔了下来。这伙人绑住他,也可能用什么武器威胁了他,他无法反抗,任凭闯入者带走了自己,还搬空了屋子里所有的书。——书,为什么是书,这里明明有更值钱的古董,莫非这些书有什么特别?
谢宇努力回忆着,齐老板的藏书他读过不少,无非是些怪力乱神的故事。身为坚定的唯物唯理者,他本该不屑一顾,然而身为小说写手,多方取材也无可厚非。以往这些书一摞一摞搁在红木书架上,从民国往前,至明清唐宋,甚至还有秦竹简和商甲骨,也不知是真货还是赝品。就这些东西,想看还得按时计费,每小时竟要五十元,真够黑的。
谢宇一边在心中讥讽,一边蹲下去,费力地从书柜与地面的缝隙掏出一个本子。
牛皮纸封面印着两个红字:“日记”
这日记怎么会在柜子底下。谢宇想,有两种可能,一是这本子不小心滑进缝隙,齐老板并不知道;二是齐老板被绑时趁乱将本子踢到这儿,为了留下一点线索。
寄希望于后者,他将日记大略翻了一遍,和志怪斋的藏书一样,里面记录的都是些古怪的故事,似乎没什么特别。
正想着,门口忽然出现一个黑影。
随着它“哇”地一声,谢宇放松了警戒:原来是个人,哦,还是个警察。
“发现他的尸体了?”谢宇有些幸灾乐祸。
“尸体?什么尸体。”那警察从黑洞洞的门口走进来。
“齐老板的尸体。”谢宇道。
“胡说!他又没死哪来的尸体!”警察似乎很激动,看来和齐老板很熟。
“原来没死,真可惜。”谢宇拍了拍袖子在掏日记时蹭上的灰。
“其实我也不确定。”警察没底气地低下声来。
谢宇的目光透过眼镜片盯着他:“你姓卫,是吗。”
对方的表情写着“你怎么知道”。
谢宇晃了晃手中的本子:“这本日记应该是齐老板两年前写的,里面多次提到一个叫卫远扬的交警。”
“日记?你从哪找到的?”卫远扬很意外,抢过来翻了翻,没过三分钟又啪地将那本子扔到桌上,“这小子!除了有一次正经写上我的名字,其他竟然全用‘笨蛋’代替!”
谢宇不为所动:“你知不知道齐老板的全名。”
卫远扬摇头。
“我以为你们很熟。”
“不熟。”
“你知道他是被谁带走的吗。”
“他能被谁绑去?八成是寻仇的,看这小子平时也没干啥好事,得罪的仇家肯定不少!”卫远扬言之凿凿,又消气地挥了挥手,“不过我欠他一个人情,所以来看看有没有什么能帮上的。”
“你是警察。”谢宇看着他制服上的警号,潜台词是你想找人办法肯定有。
“这个。”卫远扬挠挠后脑勺,“其实我刚刚从警队回来,这北陵路一带设施太陈旧了,基本调不到监控录像。”
“那得找找目击者了。”谢宇说着,不自觉靠上身后的书桌,右手随意一撑,又按到那本日记。
“对了。”卫远扬重新拿起本子翻了翻,“我刚才好像看到里面有一篇叫《点头摇头鬼》?说一个老头儿送给他一个匣子,里面关着一只小鬼,那鬼可以回答任何问题。”
“然后呢。”谢宇不明所以。
“我们不是要找老齐吗,问那个鬼就好了啊。”
谢宇表情僵了一下:“你觉得可能吗。”
“不试试看咋知道不可能?”卫远扬踩上桌面,按图索骥从博古架顶抽出一只匣子。
乌木制,六七寸长,一握宽,通体贴满黄底红字的符纸。
“你确定要打开它?”谢宇说,“你不觉得这造型十分不吉利吗。”
“那老头儿没说有什么问题啊,而且看日记里的说法老齐不是也打开过,后来也没缺胳膊少腿。”
谢宇没接话,冷着脸看不出态度,卫远扬说句我开了就像拆快递一样把符纸剥个净光。
刚启开一道缝,一个残影咻地窜出来!咚咚地满房间上下左右飞快弹跳,眼珠都跟不上!
“这什么玩意!”卫远扬喊。
“点头摇头鬼。”谢宇说。
那东西的速度逐渐慢下来,二人终于看清,是一只巴掌大的猴子似的铜绿色怪物。
“笨蛋人类嘻嘻嘻,笨蛋人类哈哈哈。”鬼在五斗橱顶蹦跶。
“居然会说人话!”卫远扬吓得后退半步。
“我会说人话,人不会说我话,笨蛋人类,连古里机都不知道的笨蛋人类!”鬼高兴地翻跟斗。
“你才是笨蛋!古里机是啥!”
“不告诉你嘻嘻嘻。”鬼上蹿下跳。
“什么都不是吧。”谢宇冷笑,“随口瞎编而已。”
“激将法也没用哦,我才不会说漏嘴,只有笨蛋人类会上当!”
卫远扬恨不得一巴掌拍死那玩意,如果拍得着。
“任何问题你都能回答吗。”谢宇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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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啦对啦,我什么都知道,不过我只用点头摇头回答,而且每人只能一个问题,我才懒得告诉人类那么多嘻嘻嘻。”
“问问题会有什么代价。”
“你问完一个问题,我就问你一个问题,你要是答不出,我就吃掉你。”鬼摇头晃脑,咧开几排小刺尖牙。
“哪有这样的!”卫远扬不服。
“笨蛋人类害怕啦,笨蛋人类害怕啦,哈哈哈骗你的啦,笨蛋人类吓死啦。”
“就是说没有代价吗。”谢宇问。
“非要说起来,知道本身就是代价吧。”鬼不耐烦地蹦,“好啦好啦,你要问嘛?快点问吧!”
“如果你答不上来呢。”谢宇又说。
“如果答不上来随便怎么都行啦,反正是不可能的呀。”
“那好。”谢宇心中盘算妥当,“如果你输了,问你什么都得说。”
“好呀好呀,快点开始吧,你们谁要问啦!”
“等一等!”卫远扬低声拽住谢宇,“我们先商量商量怎么对付。”
“不用商量。”他自信满满,“开始吧。”
“开始啦开始啦,你的问题是什么呀?”鬼兴奋地跳上吊扇,抓着三片扇叶来回晃荡。
细不可查地一声轻笑,谢宇道:“你会对这个问题摇头吗?”
小鬼一愣,一手抓空,啪嚓一声跌到地上。
“初阶的悖论。”谢宇上前两步,居高临下望着它。
卫远扬伸手将它提溜起来:“古里机是什么,说!”
谢宇看他一眼:“你该问些更有建设性的问题。”
卫远扬大义凛然:“这个问题处于人类知识的真空区,很有建设性。”
鬼在空气里乱抓着,已经没了刚才的嚣张:“古里机就是古里机,你们人类的字典里没有它也没有关于它的一切,所以没法解释。”
“坑人哪你!那下期的彩票号码你知道不?”
“16、15、05、10、12、20、03。”
卫远扬瞪大双眼:“真的假的?”
“真的也是假的。”鬼说,“如果我没说出来就是这串数字,但我说了,所以不是了。”
“和刚才一样。”谢宇了然,“祖父悖论。而为了维持因果律,在预知未来的时候,预知这件事就已经将未来扰动了。”
“那问过去的事总可以了吧。”卫远扬站直了,单手掐腰看着鬼,“老齐去哪了?”
“你是说齐先生。”鬼换了称呼,“他去了一个叫蝴蝶村的地方,在巴蜀一带。”
“他跑那干嘛?”
“三天前一群人过来劫走了他,还搬空了所有的书,除了那本日记,当时掉在柜子底下没被发现。”
“这伙人为什么绑他?”
“蝴蝶村是个被诅咒的地方,几个村民自小逃出来就在打探解开诅咒的方法,最后找到他来帮忙。”
卫远扬挠挠下巴:“救人于水深火热这是好事儿啊。”
“只有笨蛋人类才这么想。”鬼说,“好了我在外面呆得太长,得回匣子里了。”
“回去?你不是被关在里面吗?”
“你才被关!那是我家,刚刚撕了我家墙纸还没找你算账呢!”鬼说罢,咻地一条线回了木匣。
啪一声,盖子合上了。
“喂!我还没问完呢!喂!”卫远扬抓起匣子,怎么也掰不开那道缝。
谢宇坐在桌沿不知琢磨些什么,末了问:“你要去吗,蝴蝶村。”
“去啊,不去怎么行。”卫远扬唉地叹口气,“看来这次得把年假全休了。”
“什么时候出发。”
“宜早不宜迟,就中午吧。”
“到时候给我电话。”谢宇掏出纸笔写了一串号码。
“你也要去?”
“是。”他拿起日记走向门口,“机场见。”
“等等,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呢——”卫远扬追上两步,又回头,拍了拍乌木匣的灰揣进兜里,“这即时攻略可得带上。”
片段
正午十二时。
开往四川的飞机驶入平流层,谢宇稍稍松开安全带,将手里的日记翻过一页。
——齐老板遭到绑架,日记是唯一的线索,凭着这张道德通行证,他放肆窥看着写作者的秘密,从每句话、每个字、甚至每条笔画寻溯,试图拼出一些不为人知的片段,将那家伙的神秘面具撬开一角。
第一篇的标题是《数据人》。
子不语怪力乱神,我却专靠道听途说地记录各种怪事过活。
这间位于市井小街二层的屋子,叫做志怪斋,现在,那个被丁隶介绍来的客人正坐在我的对面。
我将毛笔润了些墨,余光打量他:有些局促,却不见任何紧张,这平静并非释怀,更像是大病将死者耗损了全部元神。
一只即将燃尽的灯盏。
这种神情我曾在镜中深切见识过。
他轻咳一声。
我不忙,等他开口,于是又将笔尖润了润。
“或许你认为我疯了。”他,沙哑。
“我见过太多怪事,不急于下这种论断。”我说。
又是长久沉默。
“刚才,你在想什么。”他。
一条微光透过窗帘缝落在我们当中的桌面上。
“也许你在想我什么时候能开口,也许在想这对话多久能结束,也许在想送客之后去楼下的饭店点哪个套餐,回来路上在小店买什么牌子的香烟,以及用怎样的开场白,才能搭讪到那个漂亮的收银员。”
我笑笑,等他继续。
“但你认为,这真的是你所想吗。”他的眼睛终于盯住我。
“那么这是谁所想呢?”我饶有兴致,语气愉快。
他没回答,反诘:“人活着的意义是什么。”
“这个问题可难倒我了。”我轻易投降。
“你理解错了。”他皱眉,“我不是说活着对个体有什么意义,而是,人类这个种族为什么存在。——我们为什么被造出来。”
“哦?”
“我们为什么被造出来。”他重复,在索要我的答案。
“我们被谁造出来。”我将问题抛还。
“它。”
“它?”
“它。”
“它是谁。”
“制造人类的那个东西。”
“神?”
“如果你愿意把它叫做神的话。”
“那么你的结论是。”
他深吸了一口气:“它在进行一项巨大无比的运算,而我们,人类,只是运算中的一只只处理器。”
我未停笔,若有所思地点头:“所以我们被造出来的目的是……”
“为它处理、保存、传递数据信息。”他双眼放光,言之凿凿:
“你看,我说话是数据传递,你写字是数据传递,男女□□是数据传递。著书立说、艺术创作、社会交往、繁衍后代,人类的一切行为都是为了数据传递;害怕被忽视,怕被遗忘,怕孤独,怕死,人类的一切恐惧也都源于数据无法传递。你以为自己所做所想是自己的意愿吗,错,你以为自己是自由的吗,完全错!事实上人们追求的自由是最最肤浅的自由,是传递数据意愿下的自由,或者说,都是叫做自由的意愿。人被这种僵化的意愿困住,被它折磨,被它指引,为它去死,人拼命地追求自己‘想’做的,却不知道这只是根植在大脑里的程序,是‘它’的诅咒!只要思考,只要想,人就在‘它’的利用和控制之下!只要脑子还在转动,就永远没法逃开!”
我稍稍停笔,看汗滴顺着他的额角滑下来。
“所以只有一种办法……”他抱头喃喃,“空白,只有一片空白的时候,我才能不被它控制,只有让大脑完全停下,我才能永远逃离它。”
“完美的策略。”我说,“祝你成功。”
“你……相信我?”他抬头,两手枯槁地僵在耳旁。
“为什么不呢?”我笑道。
数天后,不知用了什么技法,他成了一个脑死亡的植物人。
他或许的确逃离,只是载满他的数据的奇怪故事会一直传递下去。
传递给无聊的看客,传递给更多人。
谢宇读到最后这一句,心中掠过一丝异样,难道齐老板在写下这些的时候,就已经预见日记的内容会被谁看见吗。
还有一个关键问题:按照日记的说法,他是用毛笔记下客人的故事,而这本日记却是用钢笔写成的。难道他对故事有两个角度的记录:一是记录故事本身,二是记录写故事的过程?
齐老板为何这么做,一定他有必然的理由。——不,也不排除他在家闲得无聊,胡乱写点东西打发时间,这家伙的想法一向难以捉摸。
将疑问暂时搁置,谢宇翻到下一篇。《七日村》。
“出于良心,建议你别碰那个。”我走出里屋,见那人正想拿起五斗橱上的檀木匣子,制止了他。
他哦一声,也不尴尬,回到椅子坐下:“那锁好精致,看起来挺有意思的。”
年轻,爱笑,不矮,身形结实,肤色黝黑,言语轻快。以及,好奇心过剩。
“你这儿的装修真是中国风。”他抖腿,“一个故事多少钱?”
无视他跳脱的思维,我答:“二位到八位数不等。”
“个十百千万、十万、百万、千……哇唬!什么样的故事能值一千万啊!那你听听我这个值多少钱?”
我倒上一杯茶,沿着桌面推到他跟前:“愿闻其详。”
“我嘛,是个驴友,天南海北到处跑,见过的奇怪事儿也不少,但最奇怪的一件,还数去年。”
“嗯。”我研墨。
“去年五月,我和几个哥们去爬野黄山,从翡翠谷那块儿上,一直往里走。到了仙都峰附近,大家都说休息一下,我就扔下装备去林子里撒尿,后来脚下一滑——”他把茶杯用力一搁,“我就掉进山谷里去了!”
知道他在等我惊讶,我偏摆张冷脸。
“我的妈!当时可把我吓死了!”他见我没反应,兀自拍着大腿,“结果你猜怎的?半道上给树枝挂了好几下,我竟然连皮都没伤着!哈哈哈,其实刚才是吹牛的,也不是没伤着,胳膊上给石头划了个口子。”他撸起袖子,指着一道狭长的疤,“然后我看看周围,心想这下歇了,周围除了树连根毛都没有,手机又没信号,得,趁天亮赶紧顺着山谷往前走,看看能不能遇到人救我吧。我走啊走啊,黄昏时忽然看到个小村子,溪边上一水儿的白墙黑瓦,我那个高兴,撒腿儿就跑,不出十分钟就到了村口的牌坊底下。”
“到了牌坊下,我抬头往里望,不远处的白果树下好像闪过一个人影。我朝村里走,路上却一个人都没看见,破瓦房倒是不少。我挑一间落了脚,摸摸身上还有几块压缩饼干,就捡了些柴、生了堆火凑合了一晚。可能是太疲了,我一直睡到第二天中午才醒,爬起来放了烟,指望谁看到能把我从这个鬼地方弄出去。黄昏时我等在村口,发现真的来了个人,我乐坏了,正准备迎上前,定睛一看,不对劲,走进来那个家伙他娘的竟然长得跟我一模一样!真的一模一样!一模一样!”
“嗯,一模一样。”我打断他的反复强调。
“对啊!我当时整个人都傻了!看到他伸脖子往这望,下意识赶紧躲了在树后面!接着你猜怎么着?我一回头,又见到巷子口有个人影一闪而过!我觉得这他妈太邪了,所以第三天又跑了过去,刚到巷子口,就看到那边的牌坊下站着一个‘我’,树后面还猫着一个‘我’!我忽然有了一种诡异的预感,猛地向后一看,果然,身后不远处的院子里又有个人影!深蓝色的!跟我身上这件冲锋衣他奶奶一样的深蓝色!当时我浑身的毛都竖起来了!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赶快离开这个鬼地方!我拔腿就跑,一气儿跑了几百米,忽然又觉得自己太怂了,一没给劫财二没给劫色的,一个大老爷儿们怕个屁!人也好,鬼也好,肯定有个什么东西在玩儿我!一想到这,老子的火就上来了,不把这事儿捋清了怎么咽得下这口气!所以回到屋里我就开始琢磨,把以前看过的玄幻小说啊科幻电影啊平行宇宙世界线之类的全过了一遍,最后觉得,这一定是有问题的!”
“对,有问题。”我点头。
“一定是因为某种原因,让所有的时间都挤在同一个空间里了。”
“是吗?”
“必须的呀!”他喊,“于是我想接下来该怎么办,按理说我明天就该在那院子里给巷口的‘我’看到。但是如果,如果明天我不去会怎样?如果不去,巷口的‘我’就看不到,看不到的话接下来就没办法坐在这思考问题,就是说也许今天的‘我’会被破坏掉,事情会朝着不可预见的方向发展。所以为了保险起见,我明天还是得去一趟,而且照例那时候我的背后一定还有个‘我’,只要抓住他严刑拷打,就什么都清楚了。这么下了决心,第四天我就等在院子里,只管瞪大眼睛四处找,却啥都没见着。我想怪了,按今天的‘我’的想法,明天的‘我’知道我在这儿就不可能不来,难道说是因为什么原因来不了?这时,我的脑子里瞬间冒出一个恐怖的念头。”他陡然一停,压低了声音,“我该不会是……死了吧。”
“一想到这我又害怕了,但是,不行,什么鬼玩意竟然敢杀我!我得报仇!我立刻出门找了一把破柴刀,磨了一宿,攥着,在黑乎乎的屋里呆了一天,却也什么都没等到。我正奇怪,忽然间反应过来!原来是这个原因!难怪昨天没见着今天的‘我’!原来那家伙一直憋屋里来着!”
“这下线索就断了,第五天的这个我没看到第六天的‘我’,也不知明天该去哪儿,琢磨了半晌,觉得只要别给之前的五个‘我’见着,随便去个地方都行。所以第六天,我就到了村西的小溪旁,黄昏时,听到有人喊‘我要走了’,我一回头,果然是第七天的我,于是第七天黄昏,我对小溪旁的‘我’说完同样的话,再天亮就离开了村子,兜兜转转胡乱走,终于遇到几个挑夫,跟着他们出了山。”
我画下句点,将狼毫笔搁在笔架上。
“现在我就一直在想啊,如果其中某一天我没按第二天的自己去做会怎样。会破坏掉时间线吗?会因果失控吗?会地球爆炸吗?宇宙毁灭吗?想到最后,脑细胞都快死了也没个答案。”他摸着下巴,“而且如果后一个‘我’的行为都是受前一个‘我’的指引,那么第一个‘我’是怎么想的呢?就算有前赴后继无穷无尽的我在这七天里不断重复,却总该有个第一推力吧,那又是什么呢?”
“这些问题还是坐在苹果树下思考比较好。”我拉开抽屉,数出几张钞票。
“才这点儿。”他十分不满,“那可是时空重叠!时空重叠啊!”
“下次再遇到这种事,试着杀掉几个看看,价钱可以翻倍。”整了整中衣的前襟,我莞尔。
蝴蝶村
乘客们,飞机遇到气流正在颠簸,请回到座位,系好安全带。
空乘广播打断了思路,谢宇合上日记,摘下眼镜,关掉头顶的阅读灯,闭了闭眼睛。
渐渐,隐约的疑惑集结成句进入意识:
这本东西真的是日记吗?
没有日期,没有的固定时间间隔,除了描写讲故事的过程没有其他情节,与其说是日记,更像自传体小说,甚至无中生有的文学创作。
“图书馆悖论?”他低声自语。
“啥?”邻座的卫远扬打了个呵欠,“是不是快到了?”
谢宇戴上眼镜看看表:“还有一小时二十分。”
在狭窄的座舱里勉强伸了个懒腰,卫远扬把椅背往前调了一点:“那个什么蝴蝶村,我在网上查了半天,地图上根本没显示,只说在川渝交界的四面山镇附近有个类似的村子,具体地址不清楚,看来我们必须到了那儿再打听了。——哎大爷,请问您知道蝴蝶村在哪儿吗?”
四面山镇的大马路旁,那大爷摇了摇头,说他在这住了七十年,从来没听说过什么蝴蝶村,怕是他们找错了地方。
“我以交警的尊严担保,蝴蝶村绝对就在附近!”卫远扬坐在一块石头上,咚咚地敲着乌木匣,“这死猴子关键时候玩掉线,也不出来指个路!”
旁边的谢宇专心摆弄着gps,一片宽影子叠上他的脚背。
“你们想去蝴蝶村?”一名大汉撩开衣服挠着肚皮,“那地方我知道,可以带你们去。”
卫远扬刚要说好,被谢宇打断:“有多远。”
“开车两小时,下车走半小时。”
“价钱呢。”
“六百。”
“六百?”卫远扬呛回去,“老子脸上写着人傻钱多吗!”
“俗话说得好,无利不起早。”大汉用小指甲剔了剔牙,“那地方除了我没几个人认识,就算认识,也未必肯带你们去。”
“钱不是问题。”谢宇说,“最快什么时候出发。”
“现在就可以走,不过看在你们是外地的我多句嘴,那地方邪门得很,能白天去的话就别急在晚上。”
“怎么说。”
“邪门就是邪门,还能怎么说!”大汉有点不耐烦,“去还是不去,给句痛快话,再拖拖拉拉天黑了你们求我都不跑这趟!”
付了一半定金,二人钻进他的小面包车,开始在盘山公路绕圈。
“你刚才说的邪门是指什么。”谢宇坐在后座,从后视镜看着司机。
“嘿,要是讲得清楚那还叫邪门?”大汉收了钱之后变得热情洋溢,“我跟你说件事,信不信由你。七年前我跑长途,顺便帮大舅子的店从外头进些货。有天,一个男的来租车,说要把一件东西送去附近的村子,开价出奇得高,我想也没想就答应了,结果东西一拿来,你猜是啥?一口棺材!要说那时候年轻嘛,天皇老子都不怕,心想这算个啥?我就找了几个人把棺材搬上车,按照那男的指的路,到了一个叫蝴蝶村的地方。”
大汉一手把着方向盘,一手挂在车窗上吹风:“说是进了村也不算,当时开到一小片空地就没大路了,那男的叫停,说等一下会有人过来把棺材抬进村,我们就在村口等着。”
“搞了半天你也没进过村啊!”卫远扬顿觉上当。
“那地方阴森的要命,鬼才愿意进去!”大汉点了根烟,“当时我一下车就感到一股阴风吹出来,站那儿往里一看,石板路两边的树都快成精了,遮天蔽日的,连点光都不透,加上身旁还有一口棺材,我真恨不得跳上车就开回去。站在那等了十分钟,我感觉就像等了十年那么长,后来路上终于出现几个人,我想想,是五个,其中四个是彪形大汉,还有个老太婆,戴着奇怪的面具,前面是张鬼脸,后面有毛,整个脑袋罩在里面。”
“戴着面具你怎知她是女的。”谢宇问。
“听她说话嘛!”大汉说,“那神婆子嘴里不停叨叨,也不知道在念什么,指挥四个人把棺材卸下来,和那男的一起抬进村。我看他们总算走了,一秒都不愿多呆,跳上车一脚油门就开回来了。”
大汉说完,车厢里暂时沉默。
谢宇觉得有问题:“既然你认为蝴蝶村非常邪门,怎么不打听我们为什么过去。”
大汉嘿嘿两声:“我跑那么多年的车,就数人见得多,那边的小兄弟不敢说,您这位……一看说话办事就知道家底不薄。你说,一个公子哥儿跑这地方能干嘛?还不就是消遣来了。不怕实话告诉你,这以前也来过几个年轻人,三男两女,好山好水不走,偏爱往那穷山僻壤里钻!我看他们那自以为是的样子就不顺眼,心一横,就给拉去蝴蝶村了,至于他们最后是怎么出来的,或者出没出来,我就不知道了。”
“这么说你看我们也不顺眼了?”谢宇脱口而出,把卫远扬惊出一身冷汗。
“那倒没有。”大汉嘬完最后一口烟,将烟屁股弹出窗外,“我是知道这趟肯定赚得不少,谁跟钱过不去啊。”
在崎岖山道绕了一个半小时,大汉停下车,递来一张名片,说回去的时候给个电话他来接,就驾着车一溜烟消失了。
此时,谢宇才第一次抬头,打量起那条通向山林深处的石板路。
如司机所言,路两旁的树木极粗,一人怀抱不过,青石板穿过树干的缝隙,不出十几米拐个弯不见了。凉风从林子里抽出来,混合着土味,黑绿色树梢轻晃,树干上星星点点都是光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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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林子的确阴森,却另有一种奇妙感,也不知是因为太诡异而显得美丽,还是太美丽显得诡异。
对村里的情况一无所知,二人稍作商量,决定假装旅游迷路误入此地,便背上登山包向林子里进发。
路上沉闷,卫远扬找了个话题:“谢宇,你是写小说的?”
“是。”
“写侦探的?”
“是。”
“你……是不是写《三城》的那个西境?”
谢宇稍作犹豫,不甘愿地承认:“是。”
见他对这个话题反应冷淡,卫远扬有点尴尬:“那个,我是在老齐几篇日记里看到的,他提到西境,我猜是你。其实我还挺喜欢你的作品。”
“为什么。”谢宇停下脚步。
“就是……故事很精彩啊,很出乎意料,很……”卫远扬搜肠刮肚像写作文。
“我是问,为什么你猜是我。”
“哦。”他从写作文状态解放出来,松了口气,“因为他的描述跟你很像。”
谢宇脸一冷:“并不像。”
“对对!就是这种感觉。”卫远扬一指,“跟他写的一模一样!”
第某篇,《避影匿形》。
有买有卖才是好生意。
顾客讲述故事获得报酬,我也将故事转手卖给需要的人维持生计。书卷们驮着灰,住在一只只红木柜子里,分门别类,明码标价,童叟无欺。最常光顾的客人之一便是这个隔三差五跑来取材的小说家。身为当红的侦探写手,他是个逻辑狂人外加科技至上主义者,我最熟悉的场景,就是他站在书架夹成的角落里,冷着脸捧着书,看到某处突然一停,说:“这一定有合理的解释。”
“那么你该带他去医院找你的解释,而不是呆在这个满是迷信的地方。”我揶揄。
“这里有充足的记录,现象归纳是研究的重要方法。”逻辑狂人振振有词。
我不再管他,将目光转向对面那个浑身发抖的男人。
他坐在圈椅里,双手紧张地搓着,脸色苍白,跳动的瞳孔死死盯住地面上一个点。
“那里有什么。”我问。
“怪物。”他说。
“我被恐怖的怪物缠上了。”他把脸抬向我,视线仍向下盯着,眼皮大张,露出十分诡异的大片眼白,“你们都看不见,那东西只在别人都不注意才会出现,它想杀了我。”
“它在哪。”
“影子。”他说,“在我的影子里。”
“哦?”我站起来,隔着桌子望去。今日阴,右边窗户透进的光并不强烈,只在地面投下一个轮廓,灰暗,模糊。
男人声音发抖:“你看不见它,我说过,那东西一被别人看就躲起来了,只有我一个人的时候它才出现。”
“它长什么样?”
“什么样子都不是,又什么样子都是,它能变出各种样子,有时候头很大,有时候满身都是又尖又长的刺。”
“你什么时候发现它的。”
“两个月前,在公司,我想拿一份文件,伸的明明是右手,柜门上的影子却举起了左手,我觉得很神奇,就叫身旁同事来看,同事一扭头,那影子瞬间又换回了右手。当时我以为是加班太累了,眼花,就没在意。过了几天,我一个人在家吃晚饭,余光突然看到了什么,一低头,脚下的影子竟然在慢慢扭动!虽然只有几秒的时间,但我确定没有看错!之后这种情况越来越频繁,影子的异化也变本加厉,有时长出刺,有时是爪子,有时变成漩涡,而且好像渐渐有了自我意识,一周前,我发现那影子竟裂开了一条细细的嘴在笑!我怕极了,找人来看,可是有别人在的时候它从不出现。我用手机、照相机、摄影机,用所有方法想把它拍下来都不行!只有我,只有我一个人能看到!现在它的动作已经变得非常灵活,样子也越来越毛骨悚然!好像,好像随时随地都能从影子里出来!它一定会出来的,会出来杀了我!过不了几天它就会杀死我!”
男人蜷成一团,全身挤进椅子里,拼命想要逃离那团阴影,只是椅腿投下的黑线,依然将他们精准绝望地连在一起。
角落里的逻辑狂人放下书,毫无同情心地补充:“医生怀疑是癫痫引起的幻觉,但是脑电图显示一切正常,最后诊断为偏执型人格。——就是说,他在撒谎。”
“我没有撒谎!”男人颤抖地吼。
“你怎么看。” 逻辑狂人不理他,问我。
“这种情况我倒是见过,不过……”我笑,摇了摇折扇。
“钱。”狂人很懂。
“你要多少?只要能救我!要多少,都给你!只要你能救我!”对面的男人惊起,蹲在椅子上从全身的口袋往外掏,纸钞、硬币、票据,满手满地。
“这是情报费,我救不了你,能救你的只有你自己。”一枚一圆钱滚到我的脚边,倒下去,“那怪物是一种稀有的东西,从秦汉起便有记载,叫做避影匿形。”
“避影匿形,成语,指隐蔽起来不露形迹。”考据狂人举起手机上刚刚查到的资料,“这个典故出自清朝侯方域《南省试策二》,不可能始记于秦汉。
“因为你搞反了因果啊,不是‘避影匿形’出自《南省试策二》,而是侯方域借了它的名字才写出‘而况于避影匿形’。”
“不,‘出自’的意思就是之前没有任何记载,和你刚才说的始记于秦汉显然矛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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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认定没有记载是因为你孤陋寡闻。”
静。
我继续:“这东西怎么称呼都可以,名字并不重要,妖也好魔也好,和人鬼神仙等等一样都是生命形式的一种,或者,它们都是‘物’。”
“物?”考据狂人重复。
“似乎你可以接受了,唯‘物’主义者?”我摆出嘲笑的表情,“说‘物’也只是一个汉字,堆叠的笔画没有意义,所有意义都是人的理解,我姑且叫它‘物’吧。‘物’有各种存在形式:有的大,有的小;有的喜阴,有的喜阳;有的可见,有的不可见;有的对人有益,有的对人有害,或者根本与人无关。至于避影匿形么……它的住所是人和动物的影子,你看不见它,只能通过它改变影子形状的能力来察知它。它吸收宿主的恐惧成长,长到足够强大便将他‘吃掉’,而这所谓‘吃掉’,就是将宿主的精魂从脚底抽出,拖进影子里,将它变成一个新的避影匿形,再分别钻进其它影子,以此增生繁殖。这就是它的存在形式。”
对面的男人听得呆住。
“换言之它的能量来源于你的恐惧,只要你不怕它,它就会失去力量。当它觉得没有吃掉你的可能,就会离开你的影子寻找新宿主,不过看上去……”我兴致盎然,“你只剩不到两天的时间了,要不要在这里住下?我倒是很想看看避影匿形吃人的全过程。”
“一般来说人类不可能自行克服恐惧。”男人走后,考据狂人说,“从心理暗示的角度,不如告诉他这种情况完全无害比较好。”
“从物种多样性的角度,一两个人被避影匿形吃掉也没什么关系。”我说,“何况他并没有‘死’,只是将自身的存在形式从人转化成了避影匿形,说不定在那之后,他会发现以人的模样活着原来那么无趣。”
“你的论点十分反人类。” 考据狂人盯着我。
“人类不是世间的唯一存在,也并非位于食物链顶端。”我回敬。
“身为人类,反人类是罪恶的。”
“破坏天地秩序才是罪恶。”我笑,“这是一个人和一只避影匿形的死斗,我没资格对他们的胜负横加干涉,何况现在避影匿形也剩不了几只,大概很快就要灭绝了。”
“为什么。”
“你觉得在这个行色匆匆的时代,会有几人停下片刻去留意自己的影子呢?”
证据
卫远扬停下片刻,擦了擦汗,抬头望望逐渐变黑的天色:“亏那司机还说半个小时就到,再这么下去真要在山里打地铺了。”
“应该不远了。”谢宇发挥侦探小说家的性能,指着一块地面,“这土上的脚印还是湿的,可能有村民刚刚经过。”
此言非虚。
再向西走出几里,路旁果然出现了零星的民居,三两村民都向这对陌生人斜睨过来。
卫远扬心想有戏,赶紧挑了一人叫住:“大哥,请问这是哪儿啊?”
那人嘟囔了一句,口音很重,不太像川渝方言。
“什么?”卫远扬没听懂。
村民眼神戒备,换了带口音的普通话:“你们从哪来的。”
卫远扬装傻:“我们从四面山镇过来徒步的,有点迷路,请问前面多远能到镇子?”
村民哼了声:“再往前只有山,最近的镇子得往东走。”
“我就说搞反了嘛!你偏不听!这下好了,怎么回去吧!”卫远扬故意嚷嚷。
谢宇接着他演:“我们有两个选择,一,立刻折回去,二,在这住一夜明天上路。”
“这山路黑乎乎的怎么走啊,滚下去连个全尸都捞不上来,看来只能将就一晚了。哎大哥,这村里头有旅社吗?”
“没的旅社。”村民摇头。
“那有地方可以借宿不?”卫远扬追问,村民不再理他。
两人仗着迷路在村中乱闯,没多久来到一片小广场,弹石地面坑坑洼洼,几栋木楼围着,靠西一口水井,看来是村中心了。
卫远扬迎向井边一个抽水烟的老人:“大爷!跟您打听一下,咱村里有地方能借宿吗?”
“我耳朵不背,不用那么大声。” 老人处变不惊,哈地吐了口烟,“你们从哪来啊?”
“我们从四面山镇来爬山的,走错路跑到这了。”
“借宿倒是可以,那边一座空屋好久没人住了,你们就在那儿呆一晚吧,不过最好明天晌午前离开,看着要有大雨,晚了路难走。”老人说着抬了抬烟管,指向不远处山壁上一座吊脚楼。
听从老人的吩咐,谢宇和卫远扬绕上山崖,来到吊脚楼的前门。那门板已然朽坏,朝里倒在地上,进门是一间不大的堂屋,正对面的墙上有一座神龛。卫远扬举起手电筒照了照,里头供奉的瓷观音碎了,半边身子掉在旁边。他伸手拿起来,想对着缺口拼上去,刚拼好又滑下来,试了几次无果,他作罢,将那半截塑像搁回原处。
“这地方不错,地势高,基本能看全整个村子。”谢宇靠在窗边,端着一支军用望远镜。
“你觉得老齐会在哪?”卫远扬每走一步地板就嘎吱一响,心想这屋子悬得慌,等会儿该不会塌了。
“不清楚。”谢宇调了调焦距,“你可以问问那只猴子。”
“你才是猴子!我叫点头摇头!”一个尖细的声音从背包扎出来。
“你丫终于上线了!”卫远扬一把将它拽出来,“快说,老齐在哪关着呢?”
“叽叽叽,果然是笨蛋,自己路过都看不见,就是村东那间破瓦房。”
“难怪。”卫远扬一拍大腿,“我就说走过去的时候门口那几个人怎么老瞪我。”
“嘘!”谢宇噤声。
细听,门外木楼梯嘎吱一响。
“有人来了,你快躲起来!”卫远扬拉开背包。
“没关系,其他人看不见我也听不见我。”点头摇头鬼说。
二人闭气凝神望着门口,只见一团被子渐渐探出来,接着是一只小脑袋。
“阿爷说晚上冷,叫我送这个。”女孩的衣服和脸上都不干净,被子一部分抱在怀里,剩下太长的顶在头上。
卫远扬赶紧接下来:“谢谢你小朋友,也谢谢你爷爷。——对了,这个给你。”
犹豫地望着那块巧克力,女孩半晌接过来,一转身跑出了门。
“没想到那大爷看上去凶巴巴的,人还挺好啊。”卫远扬将被子卷了卷,搁在草席上。
“知人知面不知心。”谢宇收起望远镜,“我们先休整一下,等天黑。”
卫远扬明白他的意思,稍微收拾了房间,谢宇席地坐下,继续翻阅那本日记。
这一篇名为《小小的笼子》。
“我最近一直做奇怪的梦。”女孩声音细柔,“小小的灰色笼子里,关着一个小小的灰色的孩子。”
“灰色的孩子?”我问。
“是穿着灰色衣服的孩子,它的皮肤也很灰。”女孩说,“它真的很小很小。”
“有多小。”
“就像一只小虫子,我必须蹲下来非常仔细才能瞧见它,当我想碰碰它,伸出手却发现我的指尖都比它大几百倍。”
“然后呢。”
“它在喊救命。”女孩停一停,“它说,有许多像它一样的小孩子,它们都被关住了,丢在一个又阴又冷的地方,一片漆黑。它对我一直喊一直喊,声音又细又尖,我听着很着急,又有些怕。”
求助的眼神望向我,五双葱指不安地叠在布裙上。
“线索不够。”我落笔,“单凭这些没法做什么判断。”
女孩唔了一声:“这件事我讲给表姐听,她说是我升学压力太大了,建议我去看心理医生。”
“嗯。”我托腮。
“你也觉得我应该去吗?”女孩迟疑地问。
“我并不抵制心理医生,偶尔拿来解决问题还是挺合用的。”我指向她手边,“不介意的话,你包里的东西可否都拿出来让我看一下。”
她意外地嗯了一声,照做,不一会儿各种小玩意摆满了宽大的桌面。
“是它了。”
我拈起一支灰色水笔。笔盖裂了个缝,用透明胶布缠着。
“这支笔用了很久,最近买了新笔准备丢掉。”女孩接过去托在手中看了看,“但真的用了很久了,有些舍不得。”
“这就是了。”我说。
女孩一愣:“难道那个小孩子是这支笔变的妖精?”
“不。应该是住在,嗯,确切说是被关在这支笔里的东西。”
“关在笔里?封印?”
“没那么复杂,是……”我抵着眉心搜刮词汇,“合成。对,合成。用科学术语叫做高分子化合物,那个小孩子,应该就是你们说的原子。”
“原子怎么会是小孩子?”
“你应该听过一句话,万物皆有灵。”我看向她手中的物质,“那是比一切生物更永恒的存在,在它们看来人类短暂得不值一提。它能跨越亘古,从震旦纪的一块岩石来到三叶虫的触须,爬上松柏的一根针叶,眺望三叠纪的风景,又依附在一只霸王龙的脚趾上,随着它赤足狂奔,接着跟白垩纪的浮游生物一同遨游大海,直到最后,来到你的手里。”
我用扇尖指了指那支灰笔:
“源于自然,又归化自然,它本在天地之间惬意游走,而人却自顾自将它关在了名叫高分子化合物的笼子里。据说塑料完全降解需要一千年,于是在这一千年间,它被毫无尊严地当成了垃圾,让大铲子推来碾去,最终埋在恶臭阴湿又暗无天日的地方。”
女孩细细听完,望着手心的笔:“那怎样才能把它从笼子里放出来?”
“这得去问搞化学的人。”我笑,“其实也没什么关系,一千年对它来说真的不算长,之所以求救,只因为接下来要呆的地方有点不舒适吧。”
“没关系。”女孩握紧它,站起来鞠了个躬,“我不会丢掉了,我会继续用它,谢谢您,还好我没去看心理医生。”
“非也。称职的心理医生会说是你舍不得丢掉它,潜意识才出现那样的梦境。”我目送,“这两种解释并没有谁对谁错,关键是,你更愿相信哪一种。”
“我相信住在笔里的‘原子妖精’。”女孩回头,眼睛弯成月牙。
“原子妖精。”我顺着她的话,在卷首落下标题。
“果然。”谢宇终于找到一个直接证据。
“什么果然。”卫远扬啃着压缩饼干,口齿不清地问。
“这篇文章的标题是小小的笼子,而不是原子妖精。——日记确定有两个版本。”
卫远扬不明白:“那又怎么样?”
谢宇没回答,只是隐隐觉得这件事背后一定藏着某个秘密。
窗外,风吹蓝云,夜色降临了。
高挂空中的上弦月抵不住山中一片漆黑,二人打起手电,悄悄潜出木楼,跟着记忆摸到那处不起眼的破瓦房。
瓦房周边没有住家,孤僻得很,守在门口的人不见了,头顶的高窗透出昏黄光线。
谢宇打了个手势,表示他负责望风,卫远扬垫起两块石头,向窗户里望去。
屋内站着两个壮年人,看守模样,还有一个女人背向坐着,看不清面孔。他们的对面是个男人,一身黑色裋褐,跷着二郎腿,怀抱一把折扇,表情似笑非笑,左颊一颗泪痣点在弯起的眼角。
卫远扬戳戳谢宇,又指了指屋内。
这人正是志怪斋的齐老板。
“明天就是初九了。”
背对的女人开口,嗓音不稚嫩也不显老,标准的普通话透着威严:“齐先生,我们都是生意人,没必要拐弯抹角的,我出钱,你出力,事情解决了皆大欢喜,何苦撕破脸皮动粗呢。”
“哼,说得自己多斯文似的。”齐先生轻笑,牵动嘴角一块乌青。
“我请不动你,只好出此下策,如果今晚你还拿不出办法,我不介意采用其他手段。”
女人抬了抬下巴,两个看守得令,不容分说将他的左手掌压在桌上。
“从小拇指开始。”她说。
看守唰地从腰间抽出砍刀,迎着灯光晃了晃,卫远扬眼见不妙,就听屋里一声“慢”。
“改主意了?”女人问。
“先放开。”齐先生说。
女人点了头,看守们暂时退到旁边。
齐先生整整衣服,捏了捏左手腕:“明天由我代替‘人祭’进入蝴蝶窟。”
“就这样吗。”女人似乎不满。
“你还想怎样。”他轻笑。
女人对看守招了手,小声嘱咐起什么,卫远扬正要竖起耳朵探个仔细,却听谢宇低喊“有人!”
脚步轻而杂乱,几道光线晃动在漆黑的土路上,二人见状,赶紧躲到瓦房背面。
只听敲门声:“蓝姐!”
开门声:“什么事。”是屋里那个女人。
“傍晚来了两个外人,现在不见了,估计是他的帮手。”
“什么样的人。”
“两个男的,二三十岁,在他们包里翻到一张身份证,还有这个奇怪的盒子,你看看。”
“找到这两个人,带来见我。”
“我们把出村的路都守上,他们跑不了。”
“辛苦了。”
“没的事。”
关门声,脚步离开,二人正待松一口气,却见身旁墙壁一亮!
“来人啊!他们在这!” 头顶山岗上有人大喊。
“要死,被发现了!”卫远扬扭头一看,路上不知何时冒出一伙村民,个个手持农具,虎视眈眈地包抄过来。
暗骂一句,他捏紧了拳头:“谢宇,我先挡一阵,你跑了再说!”
谢宇不答,推了推眼镜,侧身闪过劈下的铁锨,一记膝撞放倒冲上来的第一人。后面的村民一声大吼,举着木棍迎面砍来,卫远扬抬手格挡,一招肘击,那人也抱着肚子没了声音。
一片混乱中,似乎有谁喊停,却没人理会。
直到一声枪响!
“都住手!”
门洞切出的剪影里,蓝姐托着猎(防和谐)枪,朝上的枪口飘出一缕白烟,在月色下时隐时现。
赤蚕
看守提起塑料水瓶,将齐先生面前的玻璃杯重新添满,那茶汁已经淡了,好似凉白开里漂着几根的大头钉。
大门打开,两个人放进来,看守出去了,从外面把门闩上。
“哟。”齐先生看清来者,笑着摇起折扇,“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
“逢个屁!”卫远扬一拍桌子,“你这到底怎么回事啊,又是妖怪又是诅咒的!”
他乐:“跟你有关系吗?”
“废话,老子的年假都为这搭进去了,你好意思说没关系!”
“付你双倍工资,怎么来怎么回去,别在这给我添乱。”
“齐老板。”谢宇打断他们的互呛,“事情到这一步谁都不可能回去,现在是什么情况,你有义务向我们说明。”
“这不是很清楚吗。”齐先生露出一点不耐烦,“情况就是,她打算拿你们两个做人质,胁迫我明天去杀一个东西。”
“杀那妖怪?”卫远扬问。
齐先生没有正面回答:“她是怎么同你们说的?”
“她说蝴蝶村西边有个山洞,里面住着个妖怪,每年的四月,村里都要向它祭上一个小孩,否则那年不是旱涝就是瘟疫,全村必有一场灾祸,所以她想找你出手,杀掉妖怪为民除害。”
“这倒没错。”齐先生喝了口茶,“倘若从村民的角度来看。”
“还有其他角度?”
慢悠悠放下茶杯,齐先生道:“蝴蝶村四面环山,玄武藏头、苍龙无足、白虎衔尸、朱雀悲哭,这是最凶的格局,极易遭祸。好在村西的山洞住着一个山神,每年四月初九它会附到神婆体内,在村里挑一个孩子,从他身上获得力量,好为村子化去天灾,带来丰收。”
谢宇抓住关键:“那孩子会怎么样。”
“送进窟中,和山神永远在一起。”
“也就是死了。”谢宇下结论。
“你这么理解也行。”齐先生不多解释。
“等等,这中间有问题。”卫远扬插话,“如果村子真的是地理位置不好,容易受灾,这就属于客观情况,你为什么不跟她说清楚?”
“哪有什么客观主观,这座山本来就是山神的一部分。事实上这世界每一块土地都有对应的神祇,为了汲取力量维持平衡,它们会用各种方式偷偷‘吃’掉人类,有的通过事故,有的通过恶疾,相较之下,我倒觉得这只山神相当坦率了。”
卫远扬莫名其妙:“就算它再坦率,吃人这事也说不过去吧。”
“这算得了什么。”齐先生反诘,“你们人类活着不也得吃,多少人还以‘可爱的吃货’自居呢。”
谢宇不再纠缠这个问题:“你接下来什么打算。”
齐先生轻笑一声,走到窗口喊那看守,让他把蓝姐叫过来。
“我答应杀了那妖怪。”齐先生道,“但是有个条件。”
“说。”蓝姐。
“把这两人放了,天一亮立即送出村子。”
蓝姐当即否决:“他们必须扣下来,免得你耍花样。当然,如果你明日将妖怪杀死,我一定代全体乡民将你们三人毕恭毕敬送出村口。”
齐先生冷笑:“别讨价还价。”
“主动权在我手上。”蓝姐毫不示弱,命那持枪的看守将二人押走。
“谁要他关照!老子堂堂一个人民警察竟然成了人质!太他妈憋屈了!”回到那间吊脚楼,卫远扬对着木板墙一拳擂上去,几乎把它捶穿。
谢宇却未动怒:“那蓝姐是对的,刚才我们打伤了不少人,已经跟整个村子敌对,为了避免被村民报复,关起来才是最佳方案。”
“啥?你觉得那女的是在保护我们?”
“不然呢。”谢宇坐下,揉了揉挨一棍的左肩。
“对了!”卫远扬忽然想起,“你身手不错啊,哪儿学的?”
“空手道二段。”
“真看不出来啊哥们,我还以为你是那种书……生呢。”他急中生智把呆子二字换掉。
谢宇一声轻笑,既有被小觑的不快,也有被夸奖的得意。
卫远扬盘腿坐下:“那明天怎么办,难道真的眼睁睁看着老齐被扔进洞里?”
“按他的一贯作风,我不认为他会杀了那东西。另外有一点十分反常,他竟然让那女人放了我们。”
“这怎么反常了?”
“我认识的齐老板绝不是那种舍己救人的个性,我看他是料定对方不会答应,故意演出一副保全我们做出让步的假象,好让蓝姐以为,他已经下定决心去杀它。”
“有这么复杂吗?”卫远扬挠了挠头,“我倒觉得他只是不想让我们搅和进来。”
“看来我们对他的判断不太一样。”谢宇说,想起了那篇《赤蚕》……
我讨厌出门。
这样三十多度的天气只适合在房里抚琴打盹,更别提左边还有个聒噪的笨蛋警察。
“你怎么没被吃了。”我说。
“吃?吃啥?”笨蛋换挡。
“没啥。”我看车窗。
“哦,那件事。”笨蛋说,“那天我回队里借了个喇叭,老张他信佛嘛,我就跟他要了几张光盘,去了那个凶宅,打开音箱放了一宿的佛经。”
“一宿?”我皱眉。
“嗯哪。夜里我迷迷糊糊睡到一半,冻醒了,就去旁边柜子翻了床毯子出来,还没躺下,大门打开了,跑进来几个人老是围着我转悠。”
“那是孔融让梨。”我说。
他没听见:“我当时想是不是吵到了邻居,挺不好意思的,但他们就一直转,转得我眼晕。我说你们干嘛,他们问我为什么在这。我说有人枉死了,我来放点佛经超度超度。他们问谁让你来的,我说我自己。他问你不怕被鬼害了?我说,我超度他他干嘛害我,缺心眼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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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呵,所以他们便走了?”
笨蛋挠挠头,说对,拉起手刹。
下了警车,一栋三层的民国宅邸横陈眼前,古旧而阴森。
笨蛋叩了门,一个工作人员将我们引进去。入门是一小厅,尽管外面的艳阳高照,厅里却从砖缝中透着寒意。
笨蛋自报家门,原先坐在沙发里的男人迎过来,互相寒暄几句,得知他姓李,是个刚毕业的学生,和朋友自主创业,租下这栋老宅搞起了密室逃脱游戏。前几日,为了做宣传,他们在网上送出体验卷请人试玩,不久却收到反馈,说某些试玩者回家后出现了异状,轻则神情恍惚,重则疯疯癫癫。李老板怕影响声誉,不敢报警,这才托了警队里相熟的同学私下找人来查。
我心笑那同学太不靠谱,这时又进来一男一女,说是领了体验券过来试玩。
李老板赔笑搪塞,一会推托设备出了问题,一会说工作人员没到位。对方不依不饶,表示大老远跑来不能就这么回去,李老板无法,只得和盘托出。
“这位就是过来调查的卫警官了。”李老板指着笨蛋。
他们反而向我看过来。
“瞧您这身打扮,莫非是个道士?”那男人穿格子衬衫,言语不无戏谑。
“习惯这样穿罢了。”我笑了笑。
“算了,我们走吧,不玩也无所谓。”旁边的女生拽拽他胳膊。
格子衬衫一挥手:“来都来了干嘛不玩,老板你再这态度,可别怪我们回去给你差评!”
李老板一时为难,看着我和笨蛋:“不如你们跟他们一起,四个人组队玩过一遍?也好趁机查个清楚?”
我对游戏没兴趣,正要拒绝,只见笨蛋一拍他胳膊:“李老弟你就把心放肚子里,这事交给我!”
李老板大喜,忙叫工作人员领我们上了楼梯。
穿过走廊,面前是两扇门。
“游戏时间两小时,共有三局。现在开始第一局,请玩家分成两组进入房间。”工作人员调了调耳麦,“房间内有摄像装置,我们会随时监控,确保玩家安全。如需求助,可按动墙上的黄色按钮,我们会在广播给出提示。”
话音落下,格子衬衫推开左边那扇门。
当我和笨蛋进入右边的房间,身后咔哒一声上了锁。
暗适应还没过去,房内看不真切,只听一个低沉的声音:“现在是民国三十六年,你昏昏沉沉地醒来,发现自己身处一间陌生的密室。你被困在这,前方有一扇老旧的木门,你知道自己必须找到钥匙打开它,才能前往下一地点与队友汇合。你只有二十分钟的时间,看哪,画框里的女人正对你微微一笑……”
台词念完,门楣上的电子计时器开始倒跳,我将整个屋子扫过一遍。
“这里没什么问题。”我结论。
“快来看,画里这姑娘的手帕上绣着字!”笨蛋招呼。
“踹门。”我说。
“啊?”他扭头,“不是要找钥匙吗?”
“太麻烦了,踹门。”
“老齐,我认识你那么久从来不知道你这么暴力。”
“你才认识我三个月,别装熟。”
“李老弟铁定会杀了我。”
笨蛋抬起一脚踢开门板,房间二。
听完广播里玄乎其神的背景介绍,笨蛋问我对这怪事有什么头绪。
“没有。”我骗他。
他哦。
“你先找开门的密码吧,横竖那两人等会儿才到。”我拉了把椅子坐下,围观着笨蛋上下求索,等那东西被翻出来。
一号房间计时用罄,门开了。
格子衫看我们先到,嘀咕一句:“我就说这俩肯定是托儿。”
笨蛋没听见,热情地跟他们介绍这个房间的规则:“现在我们要找一个怀表,上面的时间就是开门的密码。喂老齐,你也帮忙找找嘛。”
“我懒得动脑子。”
忽听一声尖叫,原来是格子衫拿一只道具布偶吓唬女孩。
“讨厌!你别这样!”女孩很生气。
他却当她打情骂俏,故意压低声音:“这栋宅子好像真发生过凶案哦,就在民国时候,几个姨太太争风吃醋,一个被毒死了,一个上吊了,一个被菜刀割了喉咙,咔!”
“你别吓人家。”笨蛋看不过去。
“关你屁事。”格子衫把她一揽,“我自己女朋友,你管得着吗?”
“好了你别跟人家吵。”女孩有些尴尬,指着柜子下面转移话题,“那是不是有我们要找的东西?”
格子衫蹲下去捡起那根金属链,果然带出一块怀表,将时间换成密码,门开了。
我正待走过去,胳膊忽然一个拉力,拖得我踉跄两步。
什么东西重重摔在地上,粉碎。
是吊灯。
呆了几秒回过神,我心中称奇:居然被一个笨蛋救了。
“你们这儿装修太不安全了!”卫远扬对空中喊。
喇叭里的工作人员连连道歉:“没伤着你们吧?我们这就去清理!”
笨蛋看了我两眼:“你还健在?”
“废话。”我掸了掸衣袖,进了最后的房间。
听说最后一扇门要靠机关开启,那笨蛋东张西望,抬手伸向墙边的摆钟。
“别乱碰,嫌命长么!”我用折扇敲住他手背。
“你发现什么了?”他来了精神。
“红光比刚才更明显了,那东西一定躲在附近。”
“啥东西?”
“小声。”我道,“传说人有天地命三魂,这种叫赤蚕的东西专挑天魂为食。它通常蛰伏在诡异的暗处,吸引好奇心太强的生物前来触碰,继而钻入他的体内,如蚕食般一点点将天魂啃噬殆尽,使其失魂落魄,疯疯癫癫。”
“那怎么办。”
“管住你的好奇就行。”
“我是说之前‘被吃’的那些人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吃都吃了,又不能吐出来。你中午吃了红烧肉,现在能吐出头猪来吗。”
笨蛋没话了,又用下巴指了指前方,低声问:“那这两个呢?得阻止他们啊。”
“知道是凶宅还来猎奇,纯属活该。”我站一旁看戏。
“这不好吧。”笨蛋又开始同情心泛滥。
“不信你去阻止看看?”
他果真大步上前:“二位,麻烦你们听我说,这屋子里有种东西,是……一种寄生虫,通过接触传播,严重的会造成脑部感染,我们得赶紧出去。”
“一会儿闹鬼一会儿寄生虫的,到底是拍鬼片还是生化危机啊?”格子衫不以为然。
“我没有骗你,我真的是警察,今天是特地过来调查的!”
“你说你是警察,证件拿来看一下?——哈哈哈交警!原来交警同志不仅管交通,还管灵异事件!”
我见那笨蛋深呼吸,将逐渐攥紧的拳头松了下来:“对,我是交警,是刑警队的同事叫我帮忙调查的,至于详细情况,我们出去再说。”
“来不及了。”我打断,“他已经被盯上了,就在刚才。”
“什么玩意儿。”格子衫一声冷哼,“一惊一乍的你们唱双簧吗?一个演警察,一个演神棍?”
“你说我神棍,我就神棍一回。”我笑着盯住他,一步一步逼近,“这宅子里有种东西,名叫赤蚕,啃噬人类的天魂为生。赤蚕专躲在阴森诡秘之处,凶宅,坟场,殓房,一切常人害怕的地方都有它的踪迹。若人类不怀敬畏地接近,肆意玩闹,嬉笑试胆,便会被它那两对赤红的眼睛盯上。它会缓缓接近,躲进一具尸体、一只掉了头的布娃娃、一座长满铜绿的古董钟、一块斑驳的血印,它用灰尘和锈迹循循善诱,吸引你全部的注意,当你好奇的手指伸出,只需轻轻一触,它便迅速扎进指尖游走经络,如同藤蔓贯穿你每一条神经末梢。这时,你就成了它的宿主,它的容器。你惊惧万分,却毫无办法,只能任凭它一口、一口地将天魂啃食干净,最终失魂落魄,疯魔至死。”
“你神经病啊。”他被我的神情吓住,整个儿退到墙根。
随即一线红光闪过。
“看你左手。”我笑。
他低头,小拇指多了一个血点。
“可惜啊,他本来想救你的。”我用折扇拍了拍他的肩膀。
半个月后,密室逃脱基地关张大吉,李老板特意叫工人钉上了“凶宅危险,禁止入内”的牌子。
这是警示箴言,抑或适得其反呢?
踏着工人刚刚踩下的鞋印,一只野猫从草里探出头,好奇地瞪大双瞳,跳上栏杆,喵呜一声,跃进了黑洞洞的窗内。
人祭
四月初九,黄昏。
蝴蝶村的深山里,一小片空地聚满了男女老幼,却鸦雀无声。参天大树遮住所剩无几的阳光,一面山壁爬满粗壮的藤蔓,壁前立着一块石头,上面用朱砂些满了名字。
“要天黑了,快。”蓝姐吩咐。
几个壮汉提刀上前,将疯长的枝桠全部砍光,幽深诡秘的蝴蝶窟显现出来。
“什么时候了。”齐先生问。
“六点差七分。”蓝姐答。
齐先生走到窟口,站定。
四下一片安静,都凝神盯着他一举一动。只见他从衣襟拈出几张符纸,烧了,丢进地上的水碗,又对着它念了句,拾起来,挥洒出去。
然后伸手。
“需要多久。”蓝姐递去火把。
“不确定。”他语气轻松,“倘若一个时辰我还没出来,记得给我烧纸钱。”
“等等!把我放开,我也要进去!”卫远扬被捆在五米开外的树上。
齐先生扭头:“你来干嘛,拖我后腿?”
“明明连个小混混都对付不了还好意思说大话!”卫远扬想踹他,够不着。
“胡老板,麻烦你一件事。”齐先生说。
“什么事。”
“把这家伙的嘴堵上。”他笑。
卫远扬开口要骂,却听林中传来密集脚步,然后是一声大喝。
“永蓝!不许胡来!”
谢宇循声看过去,立即认出领头者竟是那位抽水烟的老人。
“阿爷。”蓝姐皱眉。
“这是我们村的事,谁许你把外人扯进来!”老人气势十足一挥手,“今年的人祭已经选罢了,别再多事!”
此时只听一阵窸窣,十几村众点着火把,簇拥一个神婆颤巍巍地走来。她头戴一个猩红面具,将整个脑袋罩在里面,脑后挂满深褐色鬃毛,背驼得厉害,拄一根油光发亮的拐棍,脑袋抽风般地摇着,嘴里呜呜哝哝。
“四九祭,献人童,蝶为媒,显天兆,白则吉,黑则凶……”
“什么意思。”卫远扬嘟囔。
旁边的村民瞟他一眼,操着浓重方言:“人祭完了窟里会飞出一只白色的蝴蝶,预兆今年是吉年,不然飞出黑蝴蝶,就是凶年,有灾。”
说话之间,神婆提起瘦如枯柴的左手,牵上来一个孩子,却是昨天那个送铺盖的小姑娘。
“小金凤!”蓝姐一惊,“阿爷,金凤他爸才死,把她送去洞里你让姐怎么活!”
老人声音微颤:“金凤为村子牺牲那是咱们家的功德!更是祖宗的规矩!”
蓝姐眼里映着火把:“连一个孩子都保护不了的规矩有什么用!”
老人一跺脚:“祖宗的规矩自有道理!”
始终懵懵懂懂的小金凤终于哇地大哭,双方人群也躁动起来。
“祭名!”老人破开吵杂一声吼。
神婆听令,颤巍巍地蘸了朱砂走向巨石,便要将小金凤的名字写上去,蓝姐领着十几人立刻拦住!老人一声令下,后面的村民一而涌上,推搡声,叫喊声,间杂铁木交击,场面直接乱了!
这边的谢宇在上绑时就留了心眼,见看守加入乱斗,用力挣扎两下就甩脱了绳索,又上前把卫远扬松开。
“齐老板呢!”谢宇望向骚乱的人群。
“这小子不是趁机跑了吧!太没义气了!”卫远扬扔了绳子,忽然听一声稚嫩哭腔,几个老人正揪着小金凤向洞窟里推!他拨开人群冲上前,一把将女孩护在身后,一个老头扑过来,被他一记过肩摔飞了出去。
这一出手不要紧,卫远扬霎时成了众矢之的,眨眼间,几把柴刀纷纷向他劈来!
危急间只听一声枪鸣,柴刀嗖地飞起,在空中转了几圈,沉闷地深插入土!
山林霎时静下,众人看过去。
开枪的是蓝姐。
“是吉年。”她指。
人们顺着指尖的方向缓缓抬头,在无数火把照起的光亮里,石壁上一只白蝶抖了抖翅膀,轻巧地飞进了山中。
洞口斜切的投影里走出一双脚步。
衣着狼狈,脸色极差,齐先生对众人笑了笑,踉跄两步就倒下了去。
用“渐渐恢复平静”来形容蝴蝶村并不恰当,从前,村里的平静像被什么支配着,流动着不安地暗涌,而现在,那谜样的气氛已消失无踪。
这究竟是好是坏,谁也没法下一个定论。
齐先生被送回住处安置妥当,睡到下午转醒,没有接受蓝姐和村民的道谢,便与二人动身出了村子。
“老齐啊,难得你救人于危难,当一次正面角色,干嘛急着回去。”卫远扬走在山路上,拔了根竹枝瞎晃荡。
“我可没当正面角色。”齐先生不以为意。
“话说那洞里到底有什么东西?”
齐先生不答。
“你没有杀它。”谢宇问,又像陈述。
“当然。”
“那你进洞做了什么。”
“谈判咯。”齐先生指尖转着折扇,“我让它以后别那么坦率,吃人的时候尽量做得委婉一点,并且不要只拣小孩子下嘴,偶尔改个口味有利于均衡膳食。”
“还带这样的!”卫远扬瞠目结舌。
“所以每年还是得牺牲一个村民吗。”谢宇问。
“谁叫他们只能接受溺水坠崖之类的‘意外死亡’呢。”齐先生笑。
此时一只白蝶扑来,轻盈地停在扇尖,又振翅飞远了……
顺利离开蝴蝶村,卫远扬表示假期还没休完,转身去峨眉山旅游了。齐先生和谢宇都是独来独往的脾气,三人就地解散。
然而之所以不愿和齐老板同路,谢宇还有另外的原因。
回程的飞机上,他照例取出那本日记,挑了一篇读下去——
“禁烟,你会把我的书烧了。”
“这就是你对待客人的态度吗。”
丁隶怀抱椅背坐着,丝毫没有悔改之意。我只得走过去,亲自将那半截烟头从他的指间抽出来,掐灭在烟灰缸里。
对于这个行为他没说什么,只是抱怨:“黄梅季真讨厌,我都快长蘑菇了。”
“我倒是喜欢阴湿天。”我端起茶盏,望向窗外。
雨声淅沥。
“下雨真烦人。”丁隶重复。
“你来我这就是为了表达天气喜好?”我抿一口茶。
安静,门帘动了。他像是早有所料,起身迎向门口。
一个人跟着他进了屋,男性,约六十岁,有些佝偻,束手束脚唯唯诺诺的:“丁大夫。”
“万伯,这边坐别客气,当自己家一样。”丁隶招呼。
“真拿自己不当外人了。”我低声。
万伯刚准备坐下,又惊起来。
“抱歉,我说的是他,您请坐。”
万伯哦哦应着,慢慢坐稳。
“万伯,这就是我跟您说那个朋友。”丁隶指着我,“您有稀奇古怪的事都告诉他,一件能抵千八百,说上三五十个,大妈的医药费就不愁了。”
“这……真的?”
丁隶一脸写满“真的”二字点点头。
万伯想了半晌,几度张嘴又吞回去,最后道:“我就说说我家那口子的病吧。”
“我那口子打小跟我一村的,年轻那会儿可是村里最俊的丫头,眼睛大,牙齿白,辫子乌溜粗,上她家提亲的能排几里地去。也不知咋的,她愣是看上我了,算卦的说谁要是跟了我就一辈子受穷,她也不理。上人见反对不成,只能把她锁在屋里,她那泼辣劲一犯,趁着庙会撬开锁跑出来大声嚷嚷,骗他们说。”大伯不好意思地咧开一点笑容,“说我们男女事都干过了,她除了我跟不了别人。上人见闹成这样,没法管了,当晚让她卷了几件衣裳就嫁到我家来了。”
“算卦的没说错。”大伯叹了口气,“自打她嫁过来就一直跟我过穷日子,家里人也不待见她,让她受了不少委屈。尤其是我妈,原本在兄弟几个里她就嫌我没本事,加上我那口生的又是女娃,到死也没给我们什么好脸看,我瞧我那口子的病,就是她闹的。”
“怎么说?”我问。
“十二年前,妈一觉睡过去了,按村里规矩得在家停三天。第二天,是我那口子一人在堂屋守灵,完了她就大病一场,差点没活过来。打那后,她每年都会得几次病,每次都奇怪得很。有回她坐床上缝扣子,忽然喊腿疼,找村里大夫一看,居然没摔没碰就骨折了。还有一回,她吃着饭就发烧倒下去,可把我吓的。但那些出不了一阵就好了,这回就……”
“穿透性心脏外伤,x光显示有金属异物斜行刺入心肌,体表却没有破损。”丁隶说。
大伯抹着眼角:“查出这病我回家一合计,把能卖的卖了,凑的钱砸下去连个声响都没有,她倒不急,还乐呵呵的,越看我这心里越不是滋味。”
叹息打断话语,丁隶看向我。
我数出三张钞票:“他的故事只值这个数。”
丁隶将那三百块收进大伯手里,对方出乎意料连声道谢。
“其实有一个办法能让您妻子免于怪病。”
大伯一愣。
“带上冥币贡品去先母坟上,告诉她,儿媳在棺木前擅自立下的那个誓言就此取消。”
“誓言?”丁隶不解。
“不过我认为这对你们一家而言没有区别。”我望着窗外细雨,“自从对着天地三叩首,那就是你们二人共同的命运了。”
小蔓
丁隶,丁隶。谢宇喃喃,他似乎在哪见过这名字。
“先生请问需要什么饮料?”
“第一篇。”谢宇自言自语,意识到有人在问他,“咖啡,谢谢。”
右手接下杯子搁在桌板,左手同时翻到第一页。果然,那个数据处理器的客人是被“丁隶”介绍来的。
看来这个医生和齐老板的关系不简单。谢宇像是找到一个突破口,从日记里专门挑出关于丁隶的章节。
这一篇题为《小蔓》:
闹鬼是医院的保留节目,没什么稀奇。
“喏,就是前面那个房间。”叙事者,也是医院的保安指。
住院部,走廊尽头,1019病房。
我推开门,消毒水的气味扑出来。
对面是窗子,紧闭,淡蓝色窗帘在两侧直挺挺垂着。房间不宽,右边两张床,一张空着,一张摊着大包小包,似乎正收拾准备搬走。上方一个细微的噪音传来,我抬头,声源在天花板的空调口,一根百叶坏了,卷起边,高频率微震着。
“就是这儿。”保安来到窗边,小声。
我拉开窗向下看,十楼,人声车声混在一起传上来,方才那细微的噪音立刻淹没了。
“十天前,那个女孩从这儿跳了下去,当场死亡。”保安解释道,“当天晚上同房病友要求换房,说是梦到一只厉鬼掐着她的脖子。院方答应了病人的要求,等事态平息之后,又重新安排人住了进来。结果就在昨晚,其中一人看见窗台上飘着鬼影,另一个人不明原因心跳骤停,抢救无效。”
“请问你们是?”病人端着脸盆站在门口,想必是其中那位幸存者。
“修空调的。”我随口编了个谎,往门外走。
接着正好撞上某个人。
“你怎么在这?”丁隶高兴地拍我的肩膀,“难得你穿一件普通衣服,差点没认出来。”
我格开他的巴掌:“说来话长。”
“我还有五分钟下班,一起吃个饭慢慢说?”
“早知道晚来五分钟了。”
丁隶晃晃手里的病历:“我把这些送上去就来,你在楼下等我。”
“不必,我跟你上去吧,正好有事要问。”
心脏外科的更衣室,丁隶拉开柜子,将白大褂挂进去。
“你们这儿最近很热闹。”我环顾。
他嗯一声:“你是担心我才来的?”
“怎可能。”我好笑,“你都知道什么情况,说说吧。”
“不说,除非你答应听完之后把这个鬼超度了。”
“你认识她?”
“生前有过一面之缘。”丁隶关上柜门,“那女孩跳楼的时候我正好在楼下围观。”
“这算哪门子的一面之缘。”
“前天我也遇到过她一次,不是听见声音,也没看见什么东西,具体我描述不清,就是感觉她在我身后。然后我就跟她说,我认识一个很厉害的人,他会有办法超度你。”
“原来如此。”我了然,“让保安把我诓来,再装作一副偶遇的样子。”
他哈哈地承认:“不过你能来我就觉得很稀奇了,本来没抱希望的,毕竟医院里闹鬼也是司空见惯。”
“那可未必。”
“怎么说?”
“先把你知道的告诉我。”
丁隶想了想:“我跟楼下的护士问过,那女孩得了急性白血病,家人怕她绝望,一直瞒着病情,不料无意被她听见。她知道自己治不好了,想早点解脱,就把病房的门用柜子抵上,坐在窗台上犹豫了几分钟,最终跳了下去。”
“只是这样么。”我说,“死者身上应该还有些别的吧,例如——恨意。”
“可能吧。”丁隶无奈地笑笑,“她坐在窗台上哭的时候,楼下起哄喊快跳的可不止一两个。”
“对于这件事院方没有出面处理吗。”
“怎么处理,难道把他们抓起来,起哄又不犯法。”
“我说鬼的事。”
“哦,院领导已经暗地里找人超度,也请了方士驱鬼,都没有用。”
窗外夜色开始降下。
“现在该你了。”丁隶说。
我会意道来:“志怪斋的书里有这么个故事,讲的是明末清初,一女子走夜路被奸人侮辱,呼救间,途经三四者全然不理,只有一商贩引颈探望,也被喝退。翌日,女子悬梁自尽,不知何故,一魂竟化做二鬼,一鬼名曰旋啼,绕梁哭泣不绝,一鬼名曰苍齿蛮,四处作恶害人。二鬼怨而凶,此消彼长,僧道均无法度化降服。”
丁隶忙问最后呢。
“最后请了一位不知门派的江湖术士,施了个咒,引一道天雷化两股同时劈下,怨魂厉鬼才灰飞烟灭。”
我说完,得胜似的看着丁隶:“那个咒我倒是知道怎么念,不若将我引荐给你们领导,事成报酬我七你三,如何?”
他没说话。
不大的更衣室过分安静,天渐渐黑透。
我余光无意识一扫,四尺开外的墙角渐渐散出一片寒蓝诡影。
如果说“旋啼”只在窗台上流连,那么这一只——!
当即后退半步,掷出一道护符,我见那诡影腾成白烟,一阵扭动之后又缓缓聚起,似是要凝回人形。
“不想死就快走!”我对一脸茫然的丁隶喊。
事实证明逃跑这件事他比我在行。
“现在怎么办。”一口气逃到楼下,他撑着电线杆平复呼吸。
我整整衣领:“我是懒得再来这鬼地方,至于你怎么办别问我。”
“我可不想被掐死。”他的语气很欠揍。
“那就别多管闲事。”
丁隶想起什么,往上一指:“另外那只还在窗台上吗。”
我抬头瞟一眼:“放心,好好地坐那儿呢。”
丁隶抓了抓后脑勺:“其实刚才我一直在想,是每天这么吓人对她更好,还是被雷劈死对她更好。”
“我哪知道。”
“你说鬼的存在意义是什么呢,作为一个鬼怎样才有尊严呢,是吓到了人就感到高兴吗,害怕它的人越多地位越高吗,看到别的鬼弄死了人就觉得它很了不起吗?”
“别用小流氓似的价值观评价鬼。”
“或者她也是无意识做出那些事,自己也无法控制?”
“我说了,别用你们人类的想法揣度其他东西。你只能接受它的存在,然后选择如何共存,或拼杀出你死我活。”
“可我还是觉得互相理解比较重要。”
我插起胳膊:“你能理解一根电线杆在想什么吗。”
“不能。”
“你和鬼的区别不比和一根电线杆小到哪去。”
“但鬼是人变的,应该能稍微沟通一点吧。”
“那你回去跟她沟通吧,慢走不送。”
“不要。”丁隶眨巴眼睛,“我不想被掐死。”
“那就别多管闲事!”
他往我袖口一指:“那个符看起来很厉害,给我一张吧。”
“一张三百,买二送一。”
“好贵。”
“不要拉倒。”
是夜,回到志怪斋,我将那本记载着一魂二鬼的书翻了出来。
……二鬼怨而凶,此消彼长,僧道均无法度化降服。至此志毕,无果。
果然没办法。我将书卷塞回去,不过知道丁隶绝不想引雷将她劈死,所以胡诌了一个结局,看他为难的表情倒是好玩。
摇着扇子,我倚在床榻,正要沉沉睡着,被一阵电话铃吵醒。
“那个什么,跟到我家里来了。”尽管压低了声音,一听就是丁隶。
我含糊地哦一声:“我在睡觉,别来吵我。”
“我怎么办。”
“早点睡,晚安。”我将听筒扣下去。
他多事的毛病早晚把自己害死,早些晚些也没区别,而且跟我也没什么关系。
——如果他不把事情惹到我这里来。
“你以为现在几点?”甫开门我就看见一堆麻烦。
“两点三十。”丁隶大言不惭。
往他背后瞄了一眼,我在门槛贴了个符,将他放进来,留那只鬼在外面挠门不止。
“好奇怪。”丁隶回头似是和门板说话,“她好像一直想过来,却又没法靠近。”
“你身上是不是戴了什么辟邪的东西。”我半睡半醒。
“是这个吧。”他将脖子上的红绳拎起,带出一只珠子。
“那是什么。”
“桃木珠啊,念小学五年级的时候你送我的嘛,什么记性。”
“我记不住这些无聊的事,这是你的铺盖。” 扔一床被子在沙发上,我转身进了里屋,将门反锁。
翌日晨。
楼下市集的叫卖声准时把我叫醒,旋开房门,丁隶已经不见了。清掉烟灰缸,我去厨房寻些东西来吃,发现冰箱的门缝夹了一张字条。
“医院好像又出事了,我回去看看。”
跟我说干嘛。我扯下纸条揉一团丢进垃圾桶。
等等。
如果窗台上那个是旋啼,跟着丁隶的是苍齿蛮,医院怎么会又出事?
有趣。我笑,抓起外套出门。
死者男性,住在十一层病房。凌晨四点,同房病友被“有鬼”的喊声惊醒,开灯检视,见他捂着脖子瘫软在床,经医生确诊,死于原因不明的心跳骤停。
丁隶的身高在人群中很显眼,我还没走近,就嗅到他周身绕着一小股寒气。
“它好像对你执念很深。”我笑,“你是不是开罪过人家自己忘了?”
“哪有。”丁隶一脸无辜,“你是说她还跟在我后面?”
“也可能是左边右边,或者正前方脸贴着你鼻尖。”我乱扯。
“算了,反正她也没把我怎么样,跟就跟吧,况且我也看不见,就当她不存在好了。”他往病房一指,“现在的问题在这,昨晚杀人的到底是谁,该不会还有别的鬼吧。”
“不知道,但我有个猜测。”
“什么。”
“你今晚值夜班吗。”
“猜对了。”
我不理他的冷笑话:“我回去准备一下,今晚子时,来这找你。”
是夜,时针分针在十二点前夹起一个锐角。
1019病房漆黑一片,窗台上,淡蓝色的肩头起伏着。
我点上三支蜡烛,在地上摆成个三角形,又在当中燃起一支十里香,稍等片刻,房门无风自开。
“好了。”我说。
“什么好了。”丁隶问。
“我将苍齿蛮引来缚在阵里了,不过只能维持十分钟。”我伸手,“把你脖子上的桃木珠摘下来。”
他没问缘由,递给我,始终踟蹰在他身后的淡蓝色影子终于飘上前去。
“不是两个,而是三个。”我一一指给他,“你右边窗台上的是旋啼,缚在我这的是害人的苍齿蛮,至于一直跟着你的……那女孩叫什么?”
“全名不知道,听护士叫她小蔓。”
“好,现在小蔓就站在你面前,她有话想对你说。”
“什么话。”
“我哪知。”
“连你也听不见?”
“所谓游魂完成愿望就能安息,绝望的游魂想得到救赎,充满恨意的游魂会去害人。我听不见小蔓在说什么,她的存在比那两个薄弱太多,尽管如此,这却是她夜夜流连不得安息的最后一丝原因。”
小蔓的双唇缓缓张翕,在时间轴上拉成一部默片。
“我知道她想说什么了。”丁隶叹了口气,“为了这点事不值得吧。”
“怎么。”我问。
“她自杀那天我路过楼下,有两个好事者起哄喊着快跳,我就把他们揍了一顿。”面对空气,丁隶笑笑,“这点小事,不用谢了。”
还家点灯,融墨润笔,在新一页工整记下:
……女子自尽后,不知何故,一魂化做三鬼。一鬼名曰旋啼,栖于高台哭泣不绝;一鬼名曰苍齿蛮,四处作恶害人;一鬼名曰小蔓,心念侠士薄恩。旋啼怨,苍齿蛮凶,小蔓细弱无害,此消彼长。待度化旋啼,降服苍齿蛮,恩人收纳谢意。终得安息。
第七个人
志怪斋,齐老板端着一杯盖碗茶窝在藤椅里,厅堂中满满当当是蓝姐差人还回来的藏书。
“你闲着没事做了吗。”齐先生拨了拨茶叶。
“你这些书原本就摆得毫无条理,每次找资料都要浪费不必要时间。” 谢宇一本一本按时间顺序排好,整整齐齐放回书架。
齐先生呷一口茶懒得管他,厅堂里只留宣纸的翻擦声,偶尔有两三麻雀,伫在窗外的电线杆上吱喳。
“这个还你。”谢宇将那牛皮纸封面的本子递过去。
“放那吧。”齐先生随意一指。
“我不认为这是日记的写作手法。”谢宇道出疑惑,“第一人称的视角,却是第三人称的态度,即使把‘我’字全部替换成‘他’也同样成立。”
“是吗?”齐先生笑。
见他没有回答的意思,谢宇继续整理藏书:“你全名是什么。”
“齐谐,和谐的谐。”
“假名。”
“用了这么多年,假的也成真的了。”齐谐摇开折扇,“还有什么一并问了吧,省得日后麻烦。”
“问了你未必会说,说了也未必是真的。”
“也对。”
谢宇从口袋掏出一张纸,展开:“你看一下这个。”
齐谐接过:“什么东西。”
“最近流行的桌游,叫‘第七个人’,这是我从网页截下来的游戏规则。”
似乎饶有兴致,齐谐抖直那张a4纸。
“你怎么看。”三分钟后,谢宇问。
“挺好玩儿的。”
“你知道我问的不是这个。”
“我哪知道你问的是哪个。”
“晴夜踏莎你认识吗。”
齐先生摇头。
“一个武侠写手,版税三百万。我和她并不熟,上周意外收到她的求助邮件,说她表妹和同学玩过这桌游,两天后就出现异常。具体表现为一,杀人倾向,例如冷不防将人推下楼梯,二,梦游,甚至恍惚间打开冰箱啃食生肉。除却这两点,清醒时一切正常,带去医院检查也找不出问题。”
齐谐想了几秒:“她和你不熟,为什么问你。”
“我经常会写到这类东西。”
“你不是写侦探的吗。”
“故事背景和体裁没关系,而且侦探小说的重点是逻辑,不是可、能性。”
齐谐一乐:“你刚才想说科学性吧。”
“你听错了。”谢宇面不改色,“基于职业操守,我的书里从来不会出现超自然现象,所有都是人为事件。”
“随便了。”齐谐晃了晃手里那张纸,“所以你是来介绍生意的?”
“不,只是出于个人兴趣的调查。”谢宇将纸翻到反面,那也是一张网页截图,帖主发起同城活动,邀网友在亟待拆除的一栋旧宾馆玩“第七个人”,时间正是今日。
“我报了名。”谢宇说,“游戏需要六个人,本来已经凑齐,其中一人临时有事,所以需要一个替补,既然你刚才都说了‘挺好玩’,不如走一趟。”
“原来你是挖坑在这等着我。”齐谐笑笑,“也无所谓,就当义务劳动了,横竖蝴蝶村的人情得还你们,两不相欠比较清爽。”
游戏地点选在市中心的一座旧宾馆,名为长江饭店,建于上世纪五十年代,是小城旧商圈的标志性建筑。上下共六层,苏式,外墙通体铺驼色面砖,搭配一条条普蓝色玻璃窗,洋溢着建国初期的审美趣味。饭店原是国营,改制后几经承包,渐渐衰败,两年前彻底废弃。最近由一家房产公司拍下,准备重建商业综合体,就等融资到位尽数推平。
荒无人烟的后院里,谢宇停下车,关门的闷响引出了两声狗吠,也不知从哪里传来。根据帖子的提示,他找到一扇侧门,门板两边的封条耷拉着,发黄发脆,轻轻一推就像枯叶掉在地上。
穿过破败的厨房到达门厅,宽大的水磨石楼梯满是灰尘。
“他们都用网名相互称呼,我也不想用真名。”谢宇提醒他,“现在我叫程羽,你不要喊错了。”
“喊错?”齐谐好笑地反问,“我几时喊过你名字?”
“那是最好,你要换个称呼吗。”
“不用,本来就是假的。”
二人上楼的速度不慢,不久追上一个身影:黄色百褶短裙,提小挎包,白衬衣外面套了一件淡绿色针织衫,双马尾,圆脸。
“你好呀。”女孩甜甜一笑,“我是十一夜,你们叫我十一就好。”
“你好,我是程羽。”谢宇点点头,趁机打探,“你经常玩这游戏?”
“没有。”十一夜摆手,“今天我是第一次玩,还担心玩的不好拖队友后腿呢。”
说话间已经到了六楼,三人转入走廊,路过十间客房走到尽头,一扇双开门敞着。
“大家好!”十一夜探进半个身子。
房里很黑,桌上的探照灯作为唯一的光源,模模糊糊照着旁边两个人。
男,微胖,板寸,手绘白t恤,笑起来有酒窝。
女,长卷发,抹复古妆,黑色连衣裙在房间里看不真切,只有胸前缀着的金属长项链很是显眼。
“晚上好。”男人挥了挥手,“我是楼主e君,她是迪丽拉。”
女人微笑开,眉眼间一股妩媚。
e君从脚下拿起袋子,摸出几支电筒分给众人:“这屋子原先是宾馆的大会议室,后来外立面改造,窗户都被封了起来,玩这个刚刚好。这不,会议桌还没搬走呢,连布置都省了,又有气氛,又免费,多棒,虽然灰大了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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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歉抱歉,我来晚了!”门口急匆匆进来一个人。
几束手电照去,偏瘦,有胡茬,一身松松垮垮的背心短裤:“大家好啊,我是马盒子。”
e君伸出手指点了六下:“现在人算到齐了,正好六个,我们把位置站好再认识一下。那我是主持,就站这了。”e君走到会议桌较短那一边,指着逆时针方向:“下一个谁来?位置a。”
“我吧。”谢宇离得最近。
齐谐跟在边上,位置b。
“那我在c!”十一夜跳过去。
“我就站e吧。”迪丽拉微笑。
“那我是d。”马盒子比个ok的手势。
六人贴着会议桌以a到e的代号逆时针站开,每两人之间隔六七步,手电筒互相照着。
“规则我再说一遍。”e君晃晃光束,演示道,“关门熄灯之后,所有人原地右转,我拍一下巴掌。”啪,响亮,“游戏开始,这时我沿桌子逆时针摸索着走,碰到前面的人,也就是a的后背,拍一下他的肩膀。”啪,低沉,“我就站那不动了,a接着往前走,再碰到b,拍肩,以此类推。所有人只能往前、就是逆时针方向走,不许回头看。当我感觉自己的肩膀被e拍到的时候,就再拍一下巴掌,第一轮结束,紧接着我继续向前走,直接进入第二轮。”
众人点点头。
“所以理论上说,大家应该听到走动中的一次拍手,六次拍肩,一次拍手,六次拍肩,这样循环的声音,但是,嘿嘿……”e君奸笑着,“过不了多久,你会在六次之后,又听到一次拍肩的声音……”
那就是第七个人。
“当然啦,实际上是没有那个人的哈哈!”e君挥挥手驱散恐怖气氛,“等一下我们抽签,谁抽到写了魔的签就是那第七个人。到某一轮他觉得是机会了,就在被拍和拍人之间,拍自己的肩膀一下,象征着被加进来的东西附了身,变成了恶魔。等到听见七次拍肩声的那一轮,我身为主持会拍一次手,说,结束。这时候大家打亮手电,开始发言,目标是合力找出那个恶魔,发言顺序还是逆时针,共三轮,完了投票,得票最多者被判定为恶魔,打开他的签。是恶魔,则五个人赢,是人,则恶魔赢。”
“还有几点要注意。”e君补充,“拍肩膀的声音稍微大一点,得让所有人都听到,再是投票阶段可以弃权,还有关灯期间不许说话啊各位!”
“明白啦。”马盒子说。
“那我关门喽。”e君双手各推一扇,厚重的实木门板缓缓合起。
咔。
幽蓝的夜色消失了,只剩六条苍白的手电光。
六张签纸摆在大桌子上,六只手一一取走。
“是人是恶魔,大家都知道自己身份了吧……”e君的声音配合着黑暗压低了下来,“现在我们最后看一眼,互相记清位置。——我是主持,e君。”
“a,程羽。”“b,齐谐。”“我是c十一夜。”“马盒子,d。”“e,迪丽拉。”
“好,关灯。”
一片漆黑。
啪。响亮的拍手。
游戏开始。
摸索的脚步声,沉闷的拍肩,试探的脚步声,沉闷的拍肩,窸窣的脚步声,沉闷的拍肩。
一,二,三,四,五,六。所有人凝神数着。
啪,响亮。
一,二,三,四,五,六。一,二,三,四,五,六。
不知过了多少圈。
一,二,三,四,五,六。
七。
来了。
啪。“结束,开灯!”
六道光同时打亮,一时有些刺眼。
信或疑
等眼睛适应下来,大家互相看了看,六人的前后顺序没变,位置格局已大不相同。
e君敲敲桌子:“现在开始发言,从a开始。”
谢宇似乎早有准备:“这个游戏关键在于拍肩声和站位是否对应,在最后一轮,a理应是拍手后第一声被拍肩,b是第二声,c三,d四,e五,主持六,所以如果一个人‘理应’被第几声拍的那个数,和实际被拍的数相一致,则说明他不是恶魔,并且他之前直到a的人也都不是。至于刚才那一轮,第一声是我被拍。因为我站a位置,无法得到任何有价值线索。以上。”
“好,b请发言。”
“第二声是我被拍,接着我拍了下一个人,结束。”齐谐只说三句。
“c请发言。”
“那个……”十一夜低着头举手,“我刚才没有数,所以不知道自己是第几声被拍的,但是我没有拍自己啊!大家相信我,我绝对不是恶魔!”
“小十一说她忘记数了,我可是数得很清楚:我是第,五,声被拍到的。”马盒子一手掐腰一手晃电筒,“所以恶魔一定是我前面几个咯。”
“那可不一定,虽然我是第六声被拍的。”迪丽拉对马盒子笑笑,“也可能是你自己拍了两次,趁着小十一记不清,正好嫁祸给她们呢?”
e君清清嗓子:“我肯定是第七声被拍的啦,这就证明我是个大大的好人。之后嘛,我相信小十一是记错了,而且盒子!”他一指,“我就怀疑你!不许反驳!下一个!”
“我……!”马盒子瞪眼指着自己,又没法说话,只好做出一副“你给我等着”的表情。
第二轮发言。
谢宇眼睛扫过一圈:“刚才b说自己是第二声被拍,已经证明我不是恶魔,排除有人故意搅局,可以确定拍肩声与站位的错位至少从d开始,所以,恶魔一定在b到d之间,接下来我想听他们三位怎么说,结束。”
视线瞬间聚到齐谐身上,他却满不在乎地一笑:“如果我是恶魔,我会承认自己是第二声被拍吗?要知道十一忘记数完全是意外情况,我可没法提前料中。如果先说自己是第二声被拍,之后她却说是第四声,那最大嫌疑立刻就指向我了吧。当然了,这种情况也可能是十一在撒谎,但各位觉得你们是更愿相信我,还是更愿相信她?”齐谐向谢宇看去,“所以如果恶魔是我,我宁可首轮说自己是在第三声被拍,一来占得先手,二来嫁祸给你也更容易。”
“我肯定不是恶魔,你们要相信我呀。”十一夜摆手,“然后我觉得他分析得很对,你看,如果我是恶魔,我肯定不会数错,也不用装着忘记数,只要直接说我是第四声被拍,你们一定会先怀疑齐谐的,所以我肯定不是。”
“到我了?”马盒子指自己,“首先我绝对不是恶魔啦!e君你百分百的乱民不解释!然后我怀疑他。”光束指向对面的齐谐,“不相信我你们会后悔的,完了。”
迪丽拉抱起胳膊想了想:“如果我是恶魔的话,只有两种选择:说自己被第几声拍肩的数和实际一样,嫁祸给下一位,或者说不一样,嫁祸给上一位。从这个方向考虑,如果齐谐是恶魔,嫁祸给程羽的胜算的确更大,因为我们都不忍心第一轮游戏就把小十一投死嘛。这样看来,齐谐应该不是了。然后呢,上一轮在说自己是第五声被拍到的时候,盒子完全一副识破了别人的样子,刚才又理直气壮地不多辩解,我觉得他也不太像。”
“那到我。”e君弓着腰摸摸下巴,“嫌疑人就是对面那三个没跑儿了,我想想看啊……对,因为齐谐在程羽和小十一间没选程羽,所以他不是恶魔,但你们别忘了,这话最先可是从他自己嘴里说出来的,也就是说,他可能早就想好这么一套,然后反其道而行之。我上一轮说怀疑盒子只是想看看他反应,现在我觉得反应挺正常,不像在说谎。总之我觉得齐谐的可能性最大,小十一嘛……我再看看。——现在最后一轮发言啊。”
“我怀疑是你。”谢宇转向右手边。
齐谐笑着看他。
“理由有两点。”谢宇接着说,“一,在刚才的发言里,另外两个嫌疑人都明确说出了‘我不是恶魔’这句话,你没有,只用‘如果我是恶魔’作了一系列假设来间接否认。二、你发言的都在撇清自己不是恶魔,做否定性分析,没有明确指出谁是恶魔,做肯定性分析。普通人都有这种心理倾向,避免直接而肯定地说出谎言,所以单从测谎角度,最可疑的就是你。”
“说完了?”齐谐问。
“是,到你。”
齐谐不无嘲讽地摇摇头:“你这论断下得也太奇怪了,照这种说法游戏就不用玩了,因为很简单啊,恶魔一不会直接说自己不是、二不会肯定别人是,这样的人找出来也太容易了。更何况刚才没指出怀疑对象的不止我一个,就算你的理论有那么一点点正确性,扭曲事实得出的结论也是无稽之谈。还有‘反其道而行’的说法,在我看每个人做出的行动,都可以扣上一个‘事先想好然后反其道而行之’的帽子,这点根本不能作为依据。其实说到底,什么分析推论,听起来有理有据,事实上只是愿意相信和不愿相信的区别:如果你相信一个人,你可以为他的不合理行为找出一百种解释;如果不信,即使对方滴水不漏,也会被指摘太完美太假。在一切分析手法面前,装傻永远是最有效的隐蔽,说的越多错的也就越多,一句话不说最正确。最后,对于目前情形我想提出一点,这个游戏在理想状态下只有两个嫌疑人,因为恶魔只能嫁祸一个人,这次为什么会出现三个混淆视线,各位可以从这方面考虑一下。发言结束,下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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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十一夜愣愣地回过神,“我不知道说什么了,但是,我现在感觉是齐谐。而且我看盒子刚才那样不像在撒谎,我相信他不是。我说完了。”
马盒子挠着头:“啊,真复杂,反正你们都知道肯定不是我了嘛。那就先过吧,我再考虑考虑。”
“我还是坚持之前的看法。”迪丽拉。
“我已经确定,没什么要说的了。现在发言结束,开始投票。不许跟票啊。”e君留了几秒给大家想清楚:“好。现在投a的——没有。b齐谐——”
十一夜,马盒子,e君自己举手。
“三票,投小十一?”
齐谐,迪丽拉,谢宇。
“三对三啊。”e君说,“那你们两个再做一次申诉。”
“如果还是同票呢?”马盒子插嘴。
“两个都被票死,平局,那人就当给恶魔陪葬,为人类的伟大事业光荣献身了。”e君说,“申诉是逆位发言,小十一先来。”
十一夜挠挠腮帮:“我知道自己肯定不是,恶魔一定在齐谐跟盒子中间,既然盒子已经出局了,那投齐谐的话我们还是有希望能赢的,虽然不是百分之百……”
齐谐插起胳膊:“我没什么好说的,各位维持原票吧。不求利益最大,但求风险最小,牺牲我一个总比死一群要强。”
e君拍拍手:“申诉结束,重新投票。投小十一的举手。”
齐谐,迪丽拉,谢宇,马盒子。
“游戏结束,小十一票死。——你们到底谁是恶魔!”
齐谐丢出一张签纸。
几只电筒同时打去:人。
“嘿嘿,输啦。”十一抓脑袋。
“不会吧!就我一个人投错了!”e君拍着大腿,“话说盒子你搞什么搞,变来变去的!”
“没有啊。”马盒子很无辜,“我一开始听小十一说她相信我不是恶魔,很感动,所以就没投她。后来齐谐又说维持原票,也很感动,觉得他肯定不是,就投了十一。”
“这什么破理由!”e将签纸一张张收回来,“哎迪丽拉,你怎么就一直肯定是小十一。”
她一眨眼:“直觉。”
“真狠!”
“对啦,该换位置了吧。”十一夜提醒道。
e君点点头,指挥大家随机打乱,站位变为,a齐谐,b迪丽拉,c马盒子,d十一夜,e谢宇。
六张签纸再次铺开。
确认,熄灯,时缓时急的脚步,或轻或沉的拍肩。
终于,第七声,啪,电筒亮起。
“盒子你下手好重哦!”十一夜揉着右肩。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马盒子双手合十。
e君哈哈:“下回让他站我跟前,我帮你拍死他。”
几人的插科打诨之间,谢宇斜去视线,却见对面的齐谐笑了一笑。
“好了好了,开始发言,别闹了盒子,说你呢!”e君晃着手电。
“我可以说话了吗?”齐谐问。
e君咳一声,把脸上的笑肌降成严肃:“a请发言。”
“我要说的就是:下一个。”
夔婴
e君一愣:“完了?”
齐谐点头。
“这吹的是哪门子风啊。”迪丽拉嫣然,想了想,“既然他什么都不说,我也不说。”
“这就到我了?”马盒子撑着下巴,“那我也不说。”
“你们都干什么呀,这样好难猜。”十一夜抓脑袋。
的确,什么都不说,代表了什么。
谢宇暗想,齐老板向来喜欢故弄玄虚,选择不说话一定是在传达什么信息,迪丽拉也不简单,可能是她会了齐谐的意,所以同样沉默。至于盒子,以他的性格大概是打趣跟风。齐谐刚才笑了一下,是抽到恶魔了吗,还是已经猜出谁是恶魔?a位置,能知道的只有自己和e君的身份,如果自己是恶魔,选择不发言,无非是给了本应被第二声拍到、实际却是第三声的迪丽拉揭穿自己的机会。这里存在一个问题,迪丽拉一旦揭穿,在齐谐被怀疑的同时,她自己也成了两个嫌疑人之一。所以她才不说话吗?可如果后面的盒子挑明自己的错位,第一轮嫌疑人就立刻变成了盒子和迪丽拉,第二轮,齐老板优先发言,她扳回来的难度大大增加。考虑到这种这种情况,她不可能因为顾虑被怀疑就不去揭穿齐谐。反馈给最初的假设,就明确了一点,齐老板之所以敢跳过发言,是因为他并不担心被迪丽拉揭穿。这又是为什么,没有可揭穿之事吗:迪丽拉应该在第二声被拍,并且也的确在第二声被拍?不,如果是这种情况,就说明恶魔在齐谐身后,迪丽拉怎么说也有20%的可能,他不会冒着被反咬的风险拒绝首轮发言。——齐老板自己不是恶魔,又确定恶魔不在身后。所以,唯一可能是恶魔的,只有他前方的e君。
这下就清楚了,最后一轮拍肩时,齐老板在第二声被拍,迪丽拉在第三声,这时齐谐已确定e君是恶魔,迪丽拉也知道了恶魔在前面两人之间。接着开始发言,这时,如果齐谐直接说出拍肩的真实情况,就等于将嫌疑锁定在自己与e君之间,接着无非是他们的自我申辩,变回上一轮游戏的胶着状态,所以他选择什么都不说。之后的迪丽拉心领神会,也不发一言。这样两人就等于联手将e君陷入被动:没有被怀疑,就没有机会辩解,站在不利的最后一位,想指名道姓嫁祸别人就更麻烦了。
那么最终如何投票呢?若是这两人一直不揭穿,盒子和十一也不会怀疑到e君,e君更不会投给自己,只有两票,能确保胜利吗。还是说……
谢宇抬起头,齐谐好似漫不经心地看过来。
原来如此,第三票在我这吗。他心领神会:“我也没什么要说的,结束。”
“你们都搞什么啊。”e君说,“反正我不是恶魔啊,而且我是最后一个,肯定第七声被拍,所以我也不知道是谁,既然你们都不说,我就先乱猜一个打开局面了啊。我怀疑小十一,上一轮就是她抽的,手气来了挡不住,这次也必须是她。下一个。”
“跳过。”齐谐笑。
“pass。” 迪丽拉。
“嗨嗨有意思了,保持队形。”马盒子。
“你们什么时候商量好了呀。”十一夜握拳抗议,“还有e君你干嘛莫名其妙怀疑我,我才没有抽到恶魔,要抽也是你抽!pass!”
“我也pass。”谢宇。
“再怕死就最后一轮了同志们!好歹说点什么啊!那好吧,我收回之前怀疑小十一的话,现在的局面完全对恶魔有利,导致这种情形的罪魁祸首,他就是第一个怕死的人,第一个怕死的很明显就是我右边这位,所以我会投他,大家也跟我投他准没错。怕死!”
齐谐压根不反驳:“下一个。”
“跳过。”迪丽拉。
“等等我要想一下了。”马盒子举起双手,“e君说得好像有道理,再这么下去怎么投票啊?还是你们早就想好投给谁了才怕个没完?”他看向两位发起人。
“不许对话啊。”e君提醒。
“ok,我自己琢磨总行了吧。”马盒子说,“我是第四声被拍的嘛,恶魔肯定在我前面,那不就是你们三个?恶魔只有一个嘛,他俩是一伙儿的,那不就剩你啰?”
“嗯,我也觉得是e君。”十一夜吐舌头,“谁叫你刚才指我。”
“你们这些人啊!看看,我这双诚实的眼睛,看见了吗,我这清澈的瞳孔,看见了吗,我这天真的表情!”e君拿手电筒照着自己的脸,“投我你们就等着后悔吧!”
“投票开始!”马盒子抢话,“投e君的举手!”
——等等。
谢宇忽然觉得不对。
“一二三四!四票票死快翻牌!”
“翻你个头啊!”e君将签摔到桌上。
所有光束同时照去。
亮到晃眼的纸面写着一字,人。
另一只手在桌子中央放下那张恶魔签。
鲜有表情的谢宇皱了一下眉头。
反其道而行之。
“啊……是我想错了。”迪丽拉捋了捋额前的秀发,“我以为你确定了是e君才故意不说话呢。”
“哪里,我只是不太会撒谎,一时之间抽到这签,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罢了。”齐谐对她笑。
“你真是的。”迪丽拉虽这么说,却不见一点恼意。
“我就说是他了吧,没一个人信我!”e君抱怨。
马盒子团了签纸砸过去:“我哪知道,谁叫你长得一脸欺骗性,一看就不像好人。”
“就是,还乱指我!”十一说。
“好了好了!”e君拍拍手,“时间不早了同志们,抓紧最后一轮。这次不许再乱来了啊,尤其是马盒子,尽在那起哄架秧子不干正经事儿!”
开局前,马盒子要去一趟卫生间,迪丽拉也说屋子一直关着挺闷,想出去透透气。众人暂时解散。
齐谐提着手电在走廊上转悠,进了一间空荡荡的客房,推开锈蚀已久的铝合金门,跨上阳台。
晚风吹过来。
城市主干道横陈楼底,八车宽,通明,夹道尽是霓虹,不时几弯天桥,一眼看不到头。
他拾起一块破窗帘抹净栏杆,倚着望风景,风拂发梢很是清爽,指骨不自觉地轻扣击节。
“看在我诡计得逞心情舒畅,告诉你一件事。”齐谐像是背后长了眼睛,谢宇刚走近便开了口,“刚才那两轮游戏把夔婴召来了。”
“那又是什么。”谢宇跨入阳台。
“春秋时西北小国供养的一只妖,传说它原先是个男婴,出生有连足白瞳之畸,他祖母见到,以为是魔怪,就将他掷入河里溺死了。双亲得知,夜夜至河岸恸哭,男婴感之,恨意渐消,待尸身化去,灵魂历经百年修成妖物,列阵召唤可以丰水治旱。西北小国得之,奉为夔婴神,而后国灭族亡,史卷失载,夔婴不知流落何处。”
“它怎么会被召来。”
“这个游戏的某些环节和召唤仪式恰好相同。”齐谐望着车水马龙,“阵法本应由六位祭司执行,等夔婴附入其中一位体内,便接受供奉、享用祭品、施降妖法、治退旱灾,而后祭司们另列他阵,将其送走。可是它现在千里迢迢被你们勾来,高高兴兴地附完身,既没享受到贵宾式接待,也没吃得满汉全席,当然会怒施惩戒了。”
“那怎么送走它。”
“送不走了,送神阵怎么列早就佚失。如果我们继续游戏,夔婴会在六人之间选一个重新附上,你那个什么晴的表妹恢复正常,新宿主就此遭殃。如果我们罢手不玩,夔婴便原路返回表妹体内。”齐谐挂上幸灾乐祸的微笑,“接下来还要继续游戏吗,程羽大侦探?”
谢宇暂时丢开这个伦理难题:“我看过你的日记,似乎在任何时候你都选择置身事外。”
“因为本来就不关我的事。”齐谐理所当然。
“平常人有了那些‘超能力’,或者拿来帮助别人,赚取尊敬和喜爱,或者欺凌别人享受快感,或者用来炫耀,被人崇拜嫉妒,以此满足虚荣心。——难道你没有这些心理诉求吗。”
“啧啧,原来你成天都在诉求这些。”
“这是人的正常想法。”
“你当我不是人好了。”
“不是人的话,是什么。”谢宇盯着他。
齐谐不答:“把你的好奇心省着点用,别浪费在我身上。”
“你们在这啊。”门口打来一道光,“开始咯,最后一轮。”
齐谐侧目,等谢宇的答案。
“好。”谢宇说。
“你做了最不利的选择。”齐谐说,“不怕夔婴附到你的身上么?”
“这是最公平的选择。”谢宇说,“对于我们六个人,以及晴夜的表妹。”
“那么你需要这个。”齐谐的指间不知何时夹了一只三角符,“佩戴者可保两个时辰神鬼不侵,一百五,不二价。”
谢宇没有理会。
齐谐笑笑,收起那道符纸。
大门缓缓关上。
晚上十点,几人说笑着走出漆黑的游戏室,最后两位不发一言,一人凝重,一人信步。
“是谁。”谢宇沉声问。
“不是你就该庆幸了。”齐谐笑,“会有负罪感么。”
“没有。”谢宇说。
“即便如此你也不必知道。”齐谐说罢,睨向前方。
四人间,一对利爪死死扣住了某双肩膀,那只连足白瞳的妖。
见
北陵路,市井之地。
这一片区显然是上世纪七十年代的遗留物。混凝土路面只七米多宽,坑坑洼洼,人车混行。夹道的二层小楼用红砖砌成,楼上住人,外墙挂满了残破的雨棚和型号不一的空调机,长长短短的铁质衣架已经生锈,风一吹,各色内外衣裤肆意招扬。楼下的门面房十分老旧,吃穿用倒是一应俱全,零星还散布着一些稀奇古怪的铺子,看相解梦、取名测字、书画花鸟、古董文玩。行人随意穿行其间,偶尔瞥见一部极窄的楼梯,循着好奇登上去,第一弯墙壁上悬着个木牌,名为“志怪斋”,再绕过两纵台阶,就看见一扇铁门敞着,敲开后面的木门,那便是一个堆满古怪事物的世界了。
正是这条路,卫远扬少说走过十几回,于是今天刚上楼时就嗅到了一丝异样。
“别他妈给脸不要脸,敬酒不吃吃罚酒!”木门敞开,两个男人围在桌前叫骂。
桌后传来一个平静的笑音:“以往我和五老板都是合作愉快的,你们这样坐地起价是不是有些过分了。”
“说了这地方是我们强哥的,你还翻扯老五,看不起强哥吗!”
“不敢。”齐老板说。
“你们这、些个神棍还不是动、动嘴皮子钱就来了,就这几千块还废、废那么多话,再废话哥几个今晚上就烧、了你这店信不?”另一人有些磕巴。
“信。”齐谐应着,取出一叠钞票搁在桌上,“最近手头有点紧,现金只有这么多,剩下的三天内补齐,您看怎么样?”
“可是你说的,三、天内!”对方抓过那叠钱,用手背掸了一下,却见门口不知何时多出个人影。
“你他妈谁啊!憋人背后连屁都不放一个!”
“老齐,你这还有人收保护费?”卫远扬越过那二人,问。
“算是吧。”齐谐说。
“那就对不起了两位,现在把钱还回去。”卫远扬掏出警察证晃了晃。
两人啐口吐沫:“算你走狗运。”
下楼的脚步声渐远,齐谐关上门,卫远扬将手里的塑料袋丢到茶几上,拽了把椅子坐下:“你这是被讹了多久啊。”
齐谐拿拖把拖着脚印:“一年多。”。
“早告诉我啊,放着现成的人力资源不利用。”
“无所谓,也没几个钱。”
“刚才是谁说手头紧的还分期付款的。”卫远扬指指茶几。
“太大方的话以后会被敲更多。”齐谐提起袋子,“哟,蒙顶甘露。好茶。”
“这跟钱不钱的没关系,合着被人欺负你就不吭声?要多少就给多少?”
“不然怎样。”
“总归有点骨气吧!”
齐谐放下拖把洗洗手,拆开一包茶叶:“没什么好生气的,那是他们的存在方式,我懒得改变也改变不了,一概欣然接受。”
“他要是敲你几万你也接受?”
“我会搬家。”
卫远扬摇头:“没见过你这么怕事的。”
“因为我是和平主义者。”
“和平个屁,一看就是小时候被欺负惯了,才给自己找这些个破借口。”
“就算找借口也是我的事,你有什么不高兴的。”齐谐笑笑,“难不成你也小时候被欺负了?”
“胡扯,我这体格不欺负别人就不错了。”
齐谐递去一盏茶。
“那些人要是再来直接打我电话。”卫远扬说。
齐谐不置可否:“这几天玩得怎么样。”
“挺好的。”对方哧溜喝口茶,“在成都转一圈,见了两个同学,之后一起爬了峨眉山,本来还想到九寨沟逛逛,火急火燎被局里召回来了。”
齐谐拨着盖碗:“你一个交警有那么忙吗,又不是春运。”
“我调进刑警队了。”
“什么时候。”
卫远扬想了想:“也就半个月前的事。”
齐谐看着他的表情:“你好像不怎么高兴。”
“有吗?”卫远扬挠挠鼻子,“其实我一直想当交巡警来着,就是骑个车巡逻巡逻交通,看到路见不平就拔刀相助一下,比如抓个贼啊,逮个猫啊,帮二大妈扛个煤气罐之类的。”
“你这都什么志向。”
“有困难找警察嘛。”
“那为什么进刑警队。”
“升职的机会比较大。”
“你还考虑这些?”
“怎么不考虑啊,我也老大不小了,一直在基层混着也不知道啥时候能混出头,再这么下去老婆都讨不着了。”
齐谐一口茶差点笑呛住。
“你要是有个每天催婚十八次的老娘就知道了!”卫远扬抱怨道,“上个月有回她一连给我排了三场相亲!三场!早中晚一气儿相完,快要了亲命了!”
齐谐幸灾乐祸:“按照一般人的心理,刑警这种高危职业才更难被相上吧。”
“反正先升了职再说。”
“就怕你升职之前先殉职了。”
“你能说点人话不?”
“忠言逆耳。”
手机震了震,卫远扬掏出来看了一眼:“不跟你贫了,我回大队报到了。”
“等等。”齐谐喊住他,“那只盒子呢。”
“盒子?”
“别装傻。”
“哦,你说那个啊。”卫远扬想起那只装着点头摇头鬼的乌木匣,“丢宿舍了,下次带来还给你。”
“果然是你拿了。”齐谐哼一声,“你知道那是什么东西吗。”
“什么东西,还不就是只绿了巴叽的死猴子。”
齐谐手中的茶盏微妙一滞,自言自语道:“你能看见。”
卫远扬耳朵尖:“为什么看不见。”
“谢宇也能看见?”
“嗯,咋了。”
他轻轻一笑:“没事的话你们还是少来这里吧。”
“啥意思。”
“佛教徒眼中处处皆佛,基督徒看来事事都是上帝的安排。那东西一般人是看不见的,若能看见,只说明一点。——你已经快脱离‘一般人’的范围了。”
卫远扬有点难理解:“脱离了会怎样?”
“要是一个人整天嚷嚷着有妖怪,别人会怎么想。”
“神经病。”
“那就是了。”他笑。
卫远扬消化了一会,又说:“不对,如果我们几个都能看见,说明那东西不就是那个啥,‘客观存在’的吗。既然客观存在,那就是看见和看不见的区别了,就跟近视眼和5.0一样。作为近视眼,不能歧视5.0,他们凭什么说我神经病。”
齐谐笑:“你还真以为世界上有‘客观’这种东西。”
“当然有。”
“好吧。”
“什么叫好吧,本来就是!”
“是是是。”齐谐往茶盏里添水。
卫远扬一跷二郎腿:“不然呢?”
“我都说是了,你还问甚。”
“那明显是糊弄我!”
“你还回不回警队了。”
“这是事关我神经病与否的重大问题,必须搞清楚!”
“等你搞清楚就离神经病更近一步了。”齐谐说,“人只能看到自己理解范围内的东西,也只能以自己的理解方式去看东西。至于那只鬼,是因为我们对它有着同样的理解,在我们眼里,它才以同样的形态存在。”
“那别人也可以试着和我们一样理解嘛。”
“与此同时那个人也成了神经病一员。”
“而且这只是看问题的角度不一样,哪里算神经病了。”
“普通人认为跟自己不一样的都叫神经病。”
“而且能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东西,这明明是超能力!”
“神经病才会说自己有超能力。”
卫远扬没了表情。
向后靠进椅背,齐谐摇起折扇:“总之你别跟我走得太近为好,否则保不准会变成什么样。”
卫远扬挤了挤眼:“还能变成什么,超人?”
“我没有说笑,你好自为之。”
“那你呢?你成天和那些怪东西打交道,就不怕出事?”
“先管好你自己吧,咸吃萝卜淡操心,皇帝不急太监急。”
“你才太监!”
“快把那只盒子给我还回来。”
“知道啦,真啰嗦,我又不会把它拆了炖汤。”卫远扬不耐烦地嘀咕。
“我是怕它把你拆了炖汤。”齐谐莞尔,等门关上,收起了笑脸。
才两年,比之前早了那么多。他自言自语地端起盖碗,不经意望向那只装着日记的矮柜。
“是你啊,好久不见!我想想,对,从你们举家搬去江苏就没再见过了,整整九年了。”
脑海里,丁隶一如既往展开笑脸。
算了,也无所谓,早知道有这天的。
齐谐挥散那画面,再抿一口甘露醇香。
妆
传说很久以前,有个安详的小山村,那里的人可以风平浪静地活到很老很老。渐渐地,村中人口越来越多,生活愈加艰难,最后每当婴儿出生,大家都心情沉重,难得有人死掉,才是值得庆祝的节日。
大约是七八岁的时候,丁隶从他那儿听来了这么一个故事。
没头没尾的,他讲完就走了,丢下自己在爷爷的追悼会上一头雾水,连刚刚哭完的鼻涕都忘了擦。
“我干嘛要梦见这事。”丁隶揉着睡眼,飞机在平流层底部匀速巡航。
已经记不清是什么时候认识他的,丁隶只知道两家是世交,他们两人和几个堂亲自小就玩在一起。那时候,就听长辈都喊他“阿静”,丁隶也不懂具体是哪个静,只觉得他不太爱说话,便在脑内自动配上了这个字。
“阿静,你大丁隶半年,是哥哥,要谦让弟弟。去,把积木给丁隶,两个人握手和好。”
身为幺孙,又深谙讨大人高兴的办法,丁隶每次撒娇没有要不来的玩具,即使那些东西他并不是那么喜欢。
果不其然,阿静极不情愿,却不敢违逆父辈,伸手把积木盒子推了过来。
“谢谢阿静哥哥。”他不忘得了便宜卖乖。
对方没怎么理他,到一旁玩去了,直到客人走了之后他才发现,纸箱里自己最喜欢的小汽车少了三个轱辘。
随手翻着飞机上的旅行杂志,丁隶不禁笑出声,引得邻座一阵侧目。
这件事让自己单独记住了他。
浅色对襟褂,左眼角的泪痣,阿静对于脸盲的丁隶来说很容易识别。不过之所以记得那么清,大概因为他一直是个无比麻烦的存在。——阿静祖父母是老一辈少有的文化人,家教尤其严厉,当丁隶还在唱两只老虎跑得快,他就开始念《四书》了。渐渐地,一手颜体挥洒自如,古琴弹得行云流水,上学时无论成绩还是个头都高出自己一截,就算高中分进了不同班,自己也不时要被老妈叨唠几句“你看看人家阿静”之类。
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到十七岁。
某天,阿静忽然从他的生活中消失了。
用忽然来形容也不对。丁隶托着腮帮,目光停在舷窗上,应该是等他意识到的时候,算算就已经好几年没见了,之后听闻他家搬去了外省,也没有确切音讯。直到有一次,他在北陵路闲逛,无意间登上一家古怪的店铺,看到门后那男人古旧的衣着和眼角的泪痣,九年前的记忆才迅速被翻了出来。
“敝人斋主,姓齐,单名一个谐字。”他浅笑轻扬。
飞机放下起落架。
出国进修一年重踏故土,丁隶朝接机的同事挥了挥手。
“总觉得好像有什么不一样。”他嘀咕。
“哪有,还不都是老样子。”同事说。
门后的齐谐,和之前的阿静,有些部分无论如何也难以重合起来。
丁隶打了个哈欠,时差:“大概是错觉吧。”
“是你在富饶的美帝呆得太久,忘了这里的航站楼有多破了吧。”同事哈哈。
丁隶也哈哈。九年,义务教育都够了,性格有些差异也没什么奇怪。
而且有那么一点始终没变。
从小对正儿八经的学问兴趣不大,阿静偏喜欢钻研奇闻异谈。因为这事,他没少挨祖父母的训诫,在学校也被看做怪人,加上他又多少有那么点优等生的自恃,人缘并不好,直到高中,却有一阵忽然变得有说有笑了,和同学的关系也逐步改善,最后竟意外地受欢迎起来。
至于这件事,丁隶倒是觉得自己知道原因。
“先送我去北陵路吧。”丁隶说。
“你家不是在东一环吗?搬了?”同事问。
“有点事,哈哈。”
同事露出一副了解的笑容:“刚回国就‘有事’,够忙的你!”
“是啊。”丁隶顺水推舟,“就是那么久没回来才有事嘛。”
提着巨大的行李箱,久违地登上那架楼梯。
丁隶听见脚步声,抬头:“有吃的吗,好饿。”
齐谐站在台阶顶端:“别挡路,我要出去。”
“去哪。”
“你管我。”
“我跟你一起?”
“先把时差倒好吧。”一串钥匙丢来。
“哦。”接过。
“厨房有包子。”错身。
“哦。”上楼。
一如往常,入殓师坐在大香樟树下的塑料凳上,周围不停传来搓麻将的声音,恰好掩盖住离奇的讲述。
“这次是什么故事?”齐谐走过去。
入殓师垂着的右手夹着烟,已被熏成黄色:“妆。”
“女性吗。”
“是。”
“说来听听?”
“问他。”
顺着烟头一指,齐谐注意到旁边一个年轻人。瘦,文弱,少白头,神情枯槁。
“我的妻子死了。”年轻人说。
“节哀。”齐谐道。
丁隶在志怪斋的沙发上睡得深沉。
午后,期中考试刚刚放榜,走廊上几个学生围成一团笑闹着。
“听说那个怪胎这次才考了第六,活该!”
“你也稍微小点声嘛。”
“怎么啦,文科班在楼上,他又听不见。听见又怎样,有本事下来单挑啊。对吧丁隶?”
“啊?”丁隶转过头。
“对哦,你们原来一个初中的,听说关系还不错?”
丁隶笑笑:“没有,一般同学。”
“就是,谁会和那种人混一起,躲还来不及呢。”
“嗯,我也挺讨厌他的。”丁隶说。
香樟树下,年轻男人点上入殓师递来的烟,深深吸进一口,开始讲他的故事。
“我们是亲戚介绍认识的,第一次见面那天,她穿着一件白衣服,化着淡淡的妆,容貌清丽温婉,谈吐大方得体,一颦一笑就像画里走出来仙女一样,我第一眼就疯狂地爱上了她。”
“之后我追求了她两个月,她答应了,我们开始恋爱,每回约会,她都化着精致到完美的妆,我的视线简直不能从她的容颜上移开片刻。我只觉得人间为什么会有这么好的女人,如果能娶到她,我一定是世上最幸福的男人了。一年后,这种幸福真的降临到我身上,她接受了我的求婚,婚礼当天,新娘妆衬得她皮肤像雪一样白,眉似浓墨,唇似朱丹,简直美得无法形容。”
男人眼中闪出了一霎的光彩,又迅速暗下去。
“新婚之夜,我第一次看到她的素颜,那张干净的脸也极美。我亲吻她,拥抱她,体会着最曼妙的一个晚上。之后的每个早晨,每当我醒来,她都化完了妆,做好早饭等在餐厅,每天入寝前,她也是细心地卸了妆,再被我拥进怀里,直到有一次……”
上课铃响起。
学生嬉闹着跑回教室,进门的一瞬,丁隶似乎看见不远处一个熟悉的背影拐进了楼梯间。
“那天我们去逛公园,回家路上无端下起暴雨。我脱掉外套,一边替她挡雨一边跑,却发现她神色异常慌张,躲躲闪闪地掩着脸,一到家就进了卫生间。我觉得奇怪,偷偷跟过去,打开一条门缝往里看,竟发现她用毛巾擦去的半张素颜之后,浓艳的妆面才是真正的脸。”
“那是我一生都忘不了的模样,皮肤像雪一样白,眉似浓墨,唇似朱丹。那个新娘妆,在闪电照亮的一刹那,就像……丧礼上的纸扎人一样。”
“我当时害怕极了,大脑一片空白,第一个念头就是跑,不料被她听见声音。我开门逃出去,她紧紧追着,一失足,从楼梯摔了下来,撞到了后脑,当场就……”
入殓师吐出一阵烟雾。
“她真正的脸是什么样。”齐谐从抽泣的男人身上移开视线。
“你问,说明你知道。”入殓师说。
齐谐笑笑:“半边素颜,半边艳抹。”
“依她丈夫的意思,也是那般下葬的。”
从牌匾后面摸出备用钥匙,齐谐旋开锁,轻掩门。坐定,研墨,提笔,将故事一气呵成地记下。
“阿静!”放学路上,丁隶加快脚步跟上前面的人。
对方没理他。
“怎么了。”
还是不说话。
“没考好不高兴?”
略停,嗯。
“别在意,第六也挺不错,至少比我好。”
“嗯。”
“下次再拿第一。”
“嗯。”
那条小道,十六岁和现在,两个黄昏重叠起来。
“睡够了?”
熟悉的声音传进耳朵,丁隶打着呵欠掀开毯子:“今天怎么尽做些奇怪的梦。”
“尼古丁中毒。”齐谐悠然坐在窗边。
“对了。”丁隶抬头,“我有个事情问你。”
“什么。”
“高中那时候你为什么变了个人一样,之前都不怎么搭理人,后来就跟同学有说有笑的。”
“有吗。”
“有啊。”
“都什么时候的事,早记不清了。”
“是不是因为我。”丁隶说,“因为我和同学说你坏话被你听见了。”。
“我是听见了,还不止一次,又如何?”齐谐问。
“所以你生气了,对人性绝望了,就开始两面三刀搞表面关系了。”
“我什么时候两面三刀了,那是你吧。”
“你看,果然生气了。”
“我没生气。”
“明明就生气了。”
“你有病吗,绕了半个地球跑来纠缠十几年前的事。”
“唔。”丁隶一脸认真。
齐谐轻叹一口气:“我没生气。现在没有,那时候也没有。”
“为什么。”
“我还能不知道你是什么人吗。”他看向窗外斜阳。
“什么人?”丁隶问。
“伪善者。”齐谐笑。
丁隶有些沮丧。
“不过比起自以为真性情就毫不节制地作恶,我倒是觉得伪善更好些。”齐谐又说。
“是吗。”丁隶也笑了。
“何况哪有什么真性情,还不都是生得半面妆。”
那时斜阳也是低悬着。东方是蓝,西方是黄。
百谷寂
卫远扬将假(防和谐)身(防和谐)份(防和谐)证塞进钱包。
“就是前面那栋楼了。”黄缨散开马尾辫,用手指梳了梳头发,攥着袖口大字型一撑:“瞧我这身怎么样?像不像个刚工作的小白领?”
卫远扬上下打量一遭:“我看行。”
黄缨吃吃笑起来,伸手挎住他的胳膊,卫远扬一惊差点跳开:“这不太好吧!”
“这样才像小情侣嘛!”黄缨贴得更近。
“那啥,你回头别说我吃你豆腐就行。”卫远扬整条胳膊僵成一个奇怪的弧形。
“嘻嘻,你别紧张啦,就算给我爸知道了也不会开除你的,最多逮个机会处分一下。”
“我才不想刚进刑警队就背处分!”
“嘘!”黄缨赶紧抵唇。
卫远扬自知失言,低声道:“刘队到底怎么想的啊,卧底这事儿我哪干得来,还不如到公交车站蹲点反扒呢。”
“哪有卧底那么高级啦,就是去看看那个培训公司有没有在搞诈骗。”黄缨挎着他往前拖,“记住啦,你现在叫周磊,我叫张小雯,都是刚毕业的学生,看到宣传过来参加培训班试听的。”
“哦。”
“师兄你放松点啦。”
“你别叫我师兄了,现在你是我师姐。”
“不要,叫我师姐我就得关照你,叫师兄还是你关照我。到了,天辉大厦b座。”
卫远扬站住,向后仰头成直角。
不过在超高层的正下方,他就算仰翻过去也是看不到顶的,何况是这种夜色朦胧的时候。
“别看了走啦。”黄缨将他拖进电梯间,按下28层。
归心?静坊。玄关的匾额写着。
顺着指示牌一转,玻璃门自动移开。
“您好。”穿着淡紫色旗袍的接待员鞠了个躬。
“您好。”黄缨应。
“这里是归心静坊,请问有什么可以为您服务的吗?”
“我们收到了通知,来参加培训试听。”
“欢迎二位。”紫旗袍微笑着递出一张宣传资料,“心灵培训是我们归心静坊的主要课程,其中包括心境禅悟,心知探寻,心能提升等。此次试听,我们安排了初级的禅悟课程,时间从七点开始,总共两个小时。禅悟主要针对当今社会的高压人群,是通过静坐、冥想等方式,缓解工作学习中的疲劳,放松身心,打开脉轮,寻找心之归所。”
黄缨装模作样地点点头。
“课程还有三分钟开始,女士先生请在这里登记,然后这边请。”紫旗袍伸手,引二人来到一个房间。
卫远扬脱了鞋进去,首先闻到一股独特的香气,房间面积不大,铺着干净的竹地板,光线暗得很舒适,对面墙上的玻璃框里是一幅山水画,耳边飘着轻柔的古筝曲。此时屋里已有十一人,男或女,青年至壮年,各自席地而坐,围成一圈。
其中一名黑旗袍女子像是工作人员,见人已到齐,起身拉开了另一扇门:“我们的课程即将开始,这是此次课程的引导老师,谭先生。”
一个神形儒雅的中年男人走进来,向学员们点过头,盘腿落座。
“朋友们好,我是谭启玄。”他的声音沉稳柔和,“今天是我们的初步课程,禅悟,接下来,我将引导各位朋友,让你们走进自己的内心,去寻找纷攘尘世中属于自己的安宁。现在,请大家以最舒适的姿势坐好,闭上眼睛,深呼吸,慢慢地,放开你的心胸,想象着,自己身在大山深处的一间小木屋……”
平静的语调重复着,卫远扬不禁犯起困来,背靠墙壁开始点头,无奈职业神经绷在那里,他一面不断提醒自己保持清醒一面闭眼假寐。不知过了多久,屋内只剩一片均匀的呼吸声,谭某轻脚走了出去。
一早看到了天花板上的监控探头,卫远扬不敢有大动作,眼睛眯了条缝瞥向身边的黄缨,不出所料已经睡死了。
似乎没什么问题啊,一不涉黄二不涉黑,虽然价钱贵了点,诈骗应该算不上吧。卫远扬想着,听门又开,谭某走进来,坐定,沉稳的嗓音再次响起。
“各位朋友,你们做得非常好,相信你已经体会到了真正的平静,这一趟心灵的旅程即将结束,现在,让我们渐渐回到意识中来,等我从一数到十,你会慢慢地醒过来。”
装作熟睡刚刚转醒,卫远扬活动了一下筋骨,黄缨也打着呵欠,朝他嘿嘿一笑。
“各位朋友,感谢你们参加此次体验,希望能在正式的课程中再一次见到你们。”谭某点头致谢,退了出去。
卫远扬走下大厦的台阶,冷风一吹,总算散掉了那股温软气氛:“这就算查完了?”
黄缨揉了揉脖子:“课程内容挺正常的,问了其他的老学员,也没觉得哪里违法,应该算完了吧。”
回警队复了命,卫远扬又被前辈拉着打了些下手,晚上十一点,他终于摔进宿舍的床铺。
“你这堆衣服该洗了吧!准备放到什么时候,等着长毛吗?”舍友雷廷指着门口一只桶。
“才堆了两天,哪有那么快长毛,又没抹生发剂。”卫远扬将脸塞在枕头里。
“什么两天!已经放了三天了!”雷廷是个法医,洁癖严重,此时几近抓狂。
“等我歇会儿,十分钟。”枕头说。
“不出五分钟你就睡得跟尸僵一样了!现在就去,听见没有!”
“是是是,烦死了,没见过哪个人这么爱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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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远扬慢吞吞爬起来,提溜那桶去了洗脸台,正稀里糊涂洗到一半,左手指背一疼,冲掉泡沫,上面划出个半公分的血口子。
“我操,什么玩意。”他把那玻璃碴从袜子上拈下来,丢到一边。
十分钟后,雷廷见卫远扬蹲在洗脸台底下:“你又在折腾什么。”
“我在找。”
“废话我当然知道你在找。”
“我今天早上出门到刚才没脱过鞋,除了在一个房间里。”
“然后呢。”
“那房间我进去的时候墙上挂了一幅画。”
“然后呢。”
“我刚才洗袜子,发现上面粘了个玻璃碴。”
“那画装在玻璃框里?”雷廷问。
“对。——你怎么知道?”
“废话,不然你说它干嘛。”雷廷站在他身后,从地上捏起一小块玻璃碎片。
卫远扬还趴地上找:“刚才我突然想起来,离开房间的时候那个墙是空的,也就是说,我在房间里的时候,画框掉了下来,玻璃摔碎了,还被人收拾过,我竟然不知道!”
“你查的什么案子。”
“一个培训公司,叫归心静坊。”
“那个啊。”雷廷哼哼。
“怎么?你听过?”
“不就是归心堂的子公司吗。”雷廷随手摸了个密封袋将碎片装进去。
“归心堂?是啥,卖中药的?”
“前几年兴起的一个培训机构,各大城市都有连锁,我上海的小姑特迷这个,每月能花掉几万去上课,不过她是外企的cfo,会赚得很,家人也管不着就是了。——话说这案子是你在查吧!这些都不知道!”
“是刘队把案子派给黄缨的,又不放心她一个人跑去,临时叫我跟着,我哪有空知道这些。”
“你还有理了!”
“对了,你小姑有没有说过她上的都是些什么课。”
“貌似打坐参禅之类。”
“那差不多。”
雷廷终于将密封袋递上去:“别找了,在这呢。”
“你捡着了不早说!”
“谁叫你不洗衣服,下次再堆那超过三天,老子连桶一起扔焚化炉里烧了。”
卫远扬没来得及理他,抓起手机跑了出去。
五百一课时的费用,要财务报两人的账说不过去,刘队怕黄副局长的千金有什么闪失,调查任务自然落在了卫远扬身上。
两天后他再次坐进那间教室:同样的房间,香气,古筝曲,只是墙上的山水画默默换过一幅。
黑旗袍鞠躬,谭老师进门……
归心堂,据说由荀某一手创办,下设八个子公司,归心静坊算规模较小的一支,半年前由谭家加盟。谭氏兄弟二人传说都是儒道释皆通的大师,此番授课的是弟弟,主道家,善周易,前可通千代,后能预百年。
卫远扬当然不信,要是放在以前,这可一律被他归在封建迷信的范畴,只有文化程度较低的大爷大妈才会上当。直到认识了齐老板,他才觉得事情没有那么绝对,可是真要扔个活生生的人在他跟前,说能通千代、预百年,他第一反应也逃不过骗子二字。
俗话说疑邻盗斧,此时的卫远扬越看越觉得那讲经论道是在忽悠,可环顾周围学员,全是些高知模样,时而忖度踯躅,时而醍醐灌顶,一个个听得聚精会神。
莫非全是托儿!他只想到这个可能。
最后是例行的催眠环节,他将腕表的旋钮偷偷按了两下。
三小时之后,办公室。
望着空无一物的文件夹,卫远扬的眼睛快瞪了出来:那是大队的录像手表,他明明在催眠之前按了启动键,里面却什么都没录下,更关键的是,这只破表的功能并不允许直接删除文件。
也就是说它曾经被摘下来,连上电脑,格式化,又给原样戴了回去。
一想到这,卫远扬背后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抱着脑袋越琢磨越没头绪,他无比后悔当初没坚持反扒,非要搅和进这个案子。
不然去问老齐?习惯性产生了这个念头,他瞬间将它掐灭了。之前许多事已经麻烦齐老板不少,尤其看过那本日记,才发现好几回都是自己仗着一时意气胡搞,最后让齐老板默默收拾了烂摊子。
于是乎卫远扬心气一涌,立刻进入了“不信老子连这点破事都摆不平!”的死磕状态。
半个月后,志怪斋。
“你别管,我就是随口跟你一说,你也就随耳那么一听。”卫远扬将乌木匣子递过去。
“你又没付报酬,我管你作甚。”齐老板放在一旁,“接下来什么打算,继续查吗。”
“不知道。”卫远扬反坐在椅子里,两条胳膊死气沉沉地挂在椅背上,“队里说查不出结果,中途就撤案了,后期都是我自掏腰包去的,到现在还是一点线索没有。”
齐谐一挑眉:“你总共上了多少节课。”
他埋下脑袋:“八节,初级班已经毕业了。”
“哈哈哈你是笨蛋吗!”齐谐难得破形象地大笑。
“大概是吧。”他无力反驳。
没理对面那团低气压,齐谐自顾自地笑了半晌。
“百谷寂。”末了,他整整仪态说。
“啊?”卫远扬慢悠悠抬头。
“一种生长于山谷回声的怪虫制成的香料,气如檀香,有致幻吐真的功效。传说上至西汉绣衣使者、下至东厂番子都曾用它套供,一嗅即入沉眠,梦当下事,醒后浑然不觉。你不是说一进屋就闻到檀香么,八成是百谷寂了,我想是那姓谭的透过它问出了你的身份,再顺水推舟,故布疑阵,让你接着听课调查吧。”
“原来是这样。”卫远扬恍然大悟。
“人人都有难解心疑,依我看其他学员也是一样。姓谭的让他们嗅了这香料,暗地里问出心结,醒后再以儒道之法针对性安抚,学员必以为他能通天下之事了。何况百谷寂已经超出人类的认知范围,自然是怎么查都没结果,所以这事你也别管了,权当他在做心理咨询吧。”
结果最后又是靠他……想到这,卫远扬再次趴在椅背上。
齐谐看在眼里没多说,随手抽了本书来打发时间,翻过三页听得铃声作响,卫远扬接起嗯啊几句挂掉。
“有案子,先走了。”他没气力地爬起来。
齐谐说了声等等,拉开抽屉,摸出一个掌心大小的扁盒子递给他。卫远扬光看那雕镂精细的木工就知道是高级货,打开,是一串深褐色的念珠。
“百年凤眼菩提子。”齐谐说。
“干啥的,这么细长一串,上吊用?”卫远扬垂直拎起。
“你装傻吗,当然是戴手上的。”
卫远扬哦一声,摆好,还回去。
齐谐没接:“送你了。”
他一脸不解,又忽然懂了:“你什么事用得着我说句话就行了,犯不着行贿受贿的。”
“谁有闲心行贿你。”齐谐瞥他。
“那这是干嘛。”
“刑警这行当免不了碰上麻烦的东西,你戴着辟邪吧。”
卫远扬见那笑容,心里发毛,不由得后退半步:“你啥时候这么好心了,一定有阴谋!”
“什么话,我本来就是好人哪。”齐谐悠然摇着折扇,“还有一事你记着,如果有人问起,不许说出是从我这得来的。”
嘻嘻嘻,哈哈哈。
卫远扬前脚踏出志怪斋,那铜绿色东西便从乌木匣子蹦了出来,在书桌上来回翻筋斗。
“那一百单八颗的凤眼菩提虽是古物,也没什么辟邪的用处呀。”鬼说。
“是啊。”齐谐说。
“嘻嘻嘻,骗人真好玩儿,我也要骗人玩儿。”鬼手舞足蹈。
“你在四川一路跟着他们,没做什么多余的事吗。”齐谐问。
“齐老板身边的人,我就算是把心肝脾肺肾全换成胆子也不敢动一下呀。”
齐谐眉眼一弯:“你就那么怕我?”
“那是自然,我们这些事物是生是杀,只消齐老板一个念头就够了,连蝴蝶窟的山精对您也是俯首帖耳,真不明白您为什么要在人前如此示弱藏拙,不痛快呀不痛快!”
“只能对怪物事逞威风,对人我可没有一点办法,何苦当那出头椽子惹是非。”
“此话差矣。只要齐老板愿意,光是遣上几只妖鬼邪魔就够人类喝一壶啦。”
“我早就没那好胜心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不明白啊不明白!不痛快呀不痛快!”鬼摇头似拨浪鼓。
“大概我自己也不明白吧。”齐谐笑。
如同菩提念珠原主人说的,心中没有大是大非,就不分大善大恶,而难起大爱大恨,终不能大悲大欢,等喜怒哀惧全消,为‘人’的一生也就结了。
对他而言,或许早就结了吧。
“吾心欢兮笑如狂,吾心悲兮哭似癫,悲欢行将不已处,长歌一曲天地间!”
窗外忽地传来哑嗓高唱。
齐谐好奇地探出身,借着月光低头看,是一个躺在路边晃酒瓶的老乞丐。
“老先生好雅兴。”齐谐对他喊。
乞丐脖子往上一仰,花白须发遮了大半张脸,只见嘴咧开:“谬赞,谬赞!相会即是缘,不如共饮一番?”
齐谐点了头:“那您等着,我找瓶好酒便下去。”
老乞丐扬手吞一大口酒,再唱。
“何苦吟那春将晚,又骂万物欣欣然?哎嘿,还偏把生当死看,只作壁上观!”
※※※※※※※※※※※※※※※※※※※※
6月22日的旧章节改错别字,看过的同学可以不看~
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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檀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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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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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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酉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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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故
卫远扬一看有戏:“老齐你知道怎么回事了?”
齐谐故意败他兴致:“不知道。”
“那你笑啥。”
“不笑我还哭吗。”齐谐用扇骨敲着掌心,“那个助理是什么人哪。”
“是个女的,三十岁左右吧,长得挺漂亮的,姓钱。”
“好姓。”
“等一下。”谢宇抓到关键,“她是不是叫钱思宁?”
卫远扬想了想:“好像是这个名字。”
微表情显露出昂扬兴致,谢宇看向齐谐:“你知道她是谁吗。”
齐谐没搭腔。
“谨慎起见,可以用监控录像确认一下。”谢宇掏出保安刻好的光盘,“你家有电脑吗。”
齐谐拉开书桌抽屉,取出一台笔记本。
卫远扬十分惊诧:“你连手机都没有,竟然有电脑!”
“这不是我的,而且我也不会用。”齐谐理直气壮。
“不会用还得瑟了!”卫远扬按下开关,乱糟糟的桌面挂着各种图标,又是软件游戏又是一堆医学文档,旁边还有一张心脏外科值班表。
光驱高速嗡鸣。
咔嗒,鼠标一点,监控画面暂停。
“就是她,谭启玄的助理。”卫远扬指着画面里正走进电梯的一个女人。
“钱思宁,迪丽拉。”谢宇将两个名字串联起来。
“她有那种本事也不奇怪。”齐谐早有所料,“夔婴那天我就知道她是同类,想必她也发现我绝非普通人了。”
卫远扬有些吃惊:“你是说钱助理和谭家兄弟一样也有催眠的能力?”
“我可没说那个‘也’字。”齐谐用扇尖点着画面上一个人,“他是谁。”
“应该是谭启功吧。”卫远扬凑近分辨,“他兄弟两身材相貌都挺像的,这有点模糊,看不太出来,嗯,应该是老大,他有件衣服是这颜色。”
“这是你第一天上课的录像吗。”
“对。”
“快进一下。”齐谐盯住屏幕。
五分钟后。
“你到底在找什么。”卫远扬忍不住问。
“你猜。”齐谐笑。
“猜个毛!快说!”
“不对劲。”旁边的谢宇吐出三个字,一股异样感沿着他的脊背爬上来,“谭启玄授课这一天,整个监控录像他都没有出现。”
“不会吧。”卫远扬大吃一惊。
“你再仔细看一遍,毕竟只有你见过他本人。”谢宇把进度条拉回去。
“不用看了。”齐谐换了个舒服的姿势窝进椅子,“我敢打赌,就算翻遍全年的记录,也不会发现这样一个人。”
“和今天一样,篡改记忆。”谢宇道出一个毛骨悚然的真相,“根本没有谭启玄这号人,我们见到的他都是被‘催眠’出来的。”
“不可能!”卫远扬直摇头,“我查过他们的户籍,就算再催眠也不至于连派出所档案都能改掉吧!”
“未必从来没有。”谢宇补充,“可能是曾经有过,现在没有了。”
“你的意思是谭启玄已经死了!”卫远扬下巴快掉到地上。
“可能就在半年前。”谢宇说。
“这就有趣了。”齐谐语气轻松,仿佛事不关己,“倘若归心静坊得知我们发现了这一点,你猜会怎么样?”
卫远扬脱口而出:“杀人灭口,毁尸灭迹。”
“这下所有线索都接上了。”谢宇推了推眼镜,“世界上没有巧合二字,正因为他们知道监控会立刻暴露真相,才会在我们拷走录像准备离开之前,立刻带人把我们堵在走廊。”
“但是他怎么发现我们拷了,难道保安里有眼线?”
“那么重要的证据,这点戒备毫不过分。”
“可他最后还是放我们走了啊,就算忌讳这串念珠,不敢把我们弄死,催个眠都再搜走光盘改了记忆也是可以的啊。”
“因为她没办法催眠你。”齐谐提醒,“你的总耳被关上了。”
“不行。”卫远扬觉得不妙,“我得赶紧回大队报备情况,把这证据送过去。”
齐谐没说什么,只是轻飘飘点了一句:“你家皮卡最近可好?”
卫远扬一听这句话,瞬间记起上次被齐谐催眠的情形,再一细想,只怕自己父母姓甚名谁家住哪里都被谭启功摸得门儿清,心里有些慌了。
“这就是他轻易放走你们的原因。”齐谐把玩着折扇,“不过你也不用担心,鱼死网破对大家都没好处,只要你这边没动作,他们不会找你家人麻烦的。”
一时之间脑内打结成线团,卫远扬颓然坐回沙发里。
午后的阳光透过窗玻璃灌进志怪斋。
茶几上,电脑无声播放着监控画面,谢宇在纸上写写画画,卫远扬始终坐在斜对角,不知想些什么。
“天气不错。”齐谐推开窗户,听楼下人声窸窣。
许久,背后一个人蓦地站起来:“我出去买瓶水。”
另两人何等精明,立刻悉穿这毫不高明的瞎话。
“准备回警局吗。”谢宇问。
“没啊。”卫远扬说。
“那就是去归心静坊了。”
“不是,我……我有点不放心,回家看看。”
齐谐倚着窗台看风景:“就你那点扯谎的能耐,瞒得了谁?”
卫远扬顿时垂头丧气。
“说吧,什么打算。”齐谐问。
“其实我考虑的只有一件事,就是归心静坊开那个课程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如果他干的是好事,我没必要跟他过不去,如果是坏事,无论如何都得叫他们关门歇业。”
“那你想明白了?”
“没有,所以我决定去问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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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谁。”
“谭启功。”
齐谐一愣,随即大笑起来:“你直接跑到姓谭的面前,问他是好人还是坏人?”
“有什么好笑的!不行吗!”
“行啊,果然像你能干出来的事哈哈!”
“怎么地!”见他笑个没完没了,卫远扬的牛脾气噌地上来了,“你说我轴也好愣也好我就这样了!怎么地吧!”
“谁说你又轴又愣的,概括得够精确啊。”
卫远扬刚要跳起来,被谢宇打断了:“你考虑清楚了吗,按谭启功的手段,这趟你可能有去无回了。”
卫远扬点点头,神情严肃起来:“我是觉得既然穿着这身制服,就得把该干的事干了,总不能对不起人民警察这个称号。”
谢宇没再说什么,卫远扬前脚刚下楼,他后脚便跟了上去。
二人乘坐的出租车堵在天辉大厦前一个路口,司机有些不耐烦,伸出脑袋看看前方的长龙。卫远扬不愿再等,付钱下了车,走到前方的堵车点。
尾号0099的黑奔驰底盘朝天,成了一堆七零八落的废铁,凭借几年的交警经验,他也不知如何能在限速60的主干道上撞成这样。
脚下,汽油漏了一地,混合着血。
一只灰色的手臂骨折成诡异的形状,从车窗伸出来,由那块名表可以推断,死者正是谭启功。
世界上没有巧合二字。
卫远扬脑中闪过这句话,但他实在找不出事情之间联系,只能确定一点,谭启功是被杀的。
被杀,被谁杀,为什么杀。
谋财?篡位?报复?封口?
他甚至理不清现在的处境:按理说谭某一死,归心静坊即刻解体,自己的人身威胁也幸而免除,但他心里总是隐隐有一个感觉:事情远没有结束。
果然,两天后,如疾风迅雷,静坊换上了新老板负责打理“谭家兄弟”的后续事务。新领导上任后,所有课程一律取消,归心静坊从一家培训机构彻底转为咨询机构。
于是卫远扬决意以警察身份对这个新静坊再会上一会。
接待他的是钱助理,笑眼轻弯,发如卷云,腰线被一袭暗花苏绣的黑旗袍包裹得精致绝伦。
“我们新老板今天不在。”她绵软的声音恰到好处地带些沙哑。
“那我就不找老板。”卫远扬亮出警察证。
钱助理仿佛等着这一刻,纤手一引,进了办公室。
“你们的目的是什么。”卫远扬问。
“请别一开始就用‘你们’这个说法。”她挽着云鬓,“谭启功是谭启功,我是我。”
“那好,他和你的目的分别是什么。”
钱助理不无嘲讽:“他嘛,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而我,自从有了那种能力就成了他们争相利用的棋子,单是自保就费尽心思,哪还能有什么目的呢。”
卫远扬对她生出一点同情,语气缓和了一些:“你对谭启功的事故有什么看法。”
“我想谭启功是被杀的,至于他是被谁杀的,我不知道,也不能知道。你明白吗?”
“明白。那谭启玄是怎么死的,你可以告诉我吗。”
“他们兄弟二人原先开了家铺子,半年前,谭启玄忽然染病死了。那谭启功本来凡事靠他弟弟,自己没什么能耐,正巧我有把柄落到了他手里。他知道了我的能力,觉得可以利用,就要挟我和他一起加入了归心堂。”
“所以你就‘复活’了谭启玄?”
“是的,从那个时候起,我就一直在找机会脱离他的控制。直到你第一次来上课,我用那能力问出了你的身份,知道你是个警察,便清楚这就是转机。那间教室被谭启功装了监控,我不能明着来,就假装不小心弄掉了墙上的画,希望你能发现异样,追查下去,现在想来我果然没看错人。”钱助理媚眼一弯,卫远扬的心跳停了一拍。
“咳,那个,职责所在嘛。”他赶忙移开视线,“那谭启功既然死了,你就自由了,为什么还要留在这。”
“我也没有别的地方可去啊,而且现在的新老板还不错,我想跟着他不会有坏处的。”
“他把这改成咨询公司了?”
“嗯。”
“都咨询什么。”
“风水啊,起名啊,转运这些,如果你有什么需要可以随时来找我。”钱助理一扬嘴唇,抬手将一张名片插进他警服的前胸口袋。
卫远扬下意识退了半寸,掏出一张警民联系卡:“感谢你的配合,今后有问题的话及时与我们联系。”
“好啊。”她也不知是不是故意的,葱指划过他的手背接过来。
最终,卫远扬逃也般地跑下了楼。
刚喘匀了气,身后滴滴两声,一辆轿车的窗户降了下来。
“上车。”是谢宇。
卫远扬坐进副驾驶:“大体上都找钱助理问清楚了。”
谢宇发动引擎:“你要回警局吗。”
“对,你不用送我,我自己回去就行。”
“钱助理说了什么。”谢宇挂档,拐上了马路。
卫远扬眼见推辞不掉扣上安全带,将刚才的情形复述一遍。
红灯。
“你认为她的话可信度有多少。”谢宇问。
“啊?”
“你全部当真了吗。”
“我没想过这层……”卫远扬不好意思地抓了抓后脑勺。
“其实我也没头绪。”谢宇说,“你为什么转到刑警。”
“说出来不是什么好听的理由,升职加薪。”
“没想过扬善惩恶吗。”
“没想那么多吧。我对自己没啥要求,能完成本职工作,别给脑袋上的警徽抹黑就行。对了,这次的事还没谢你呢!啥时候有空?请你吃饭。”
“你不用谢我,各取所需而已。”
“你取了什么需?”
“小说素材。”
绿灯亮了。
陈酿
齐谐拨了丁隶的电话。
“喂。”对面一个没睡醒的声音。
“你的电脑什么时候拿回去。”
“几点了。”哈欠。
齐谐抬头看了眼座钟:“六点。”
“昨晚连做了两场手术,早上十点多才下的手术台。”哈欠。
“那我明天托人送去医院?”
“嗯……不用了,我现在去拿吧。”
“好。”齐谐扣上电话听筒。
一个人活着需要多少外物?
衣衫,笔墨,古琴,形形色色的匣子,不知哪朝哪代的瓶瓶罐罐?
他本想收拾些东西带走,可是无论拿起哪件,都觉得没有必要。
什么是真正属于我的呢?即便不在我手里,它也还是它,没有一点区别。齐谐笑着叹了口气,也罢,楚王失弓,随它去吧。
等待了足够长的时间,夜色降下,门响了。
丁隶刚进屋就看见桌上地上打包成捆的书卷,好不容易找到个下脚的地方。
“你这是干什么。”他问。
“搬家。”齐谐说。
“我怎么没听你提过,搬去哪?”
“长江路。”齐谐递去两把钥匙,“给你吧,这离医院比较近,你要是有急诊夜班可以过来休息一下,但记着别乱动我的东西。”
临窗的席位已备好几碟小菜,齐谐拨了拨红泥矮炉,摆上两只酒盏:“这坛花雕我懒得带走了,近晚天凉,喝完算了。”
“可惜现在不会下雪。”丁隶笑,对坐。
橘炭慢火,不时响起轻微的噼啪声。
“你还记不记得,有次我们几个偷了王叔藏在柜子里的茅台,倒出来小半碗,然后石头剪刀布,谁输了就得一口气喝光。”丁隶说。
“有这回事吗。”齐谐掀开砂锅,放一些枸杞老姜。
“当然有了,小学二三年级的时候吧。”
“后来呢。”
“后来你输了。”
“差不多,我运气一向不好。”
“后来你就想赖账。”
“我才没赖账。”齐谐抬眼看他。
丁隶一指:“你刚刚还说不记得。”
“我刚刚才想起来不行吗。”
丁隶笑:“你想起来什么了?”
齐谐不多言,满上了还没烧烫的酒:“自罚三杯,算我还你的。”
丁隶挡他:“你喝那么急干嘛,一杯就够了。”
齐谐只笑,扬手下咽。
丁隶叹口气:“早知道你酒量这么大那会儿就不替你喝了。”
“我又没叫你替我喝,谁让你一把抢过去,最后醉得跟什么似的,还好意思说。”
丁隶哈哈:“其实我也不全是为了帮你,还想在大家面前显示一下自己很厉害很仗义嘛。”
“可以理解,你一向自我中心。”齐谐说。
“阿静,我一直不明白一件事。”
“讲。”
“我从小就被家里宠得一身毛病,虽然表面装听话,暗地里又自私又爱耍心眼,可你为什么从来不和我计较。”
“因为我每次都能当场报复回去,不会造成心理失衡。”
“我说真的。”
“我没说假的啊。”齐谐看了看火候,为他斟上七分满,“况且那也不算什么毛病,我们这辈大都是家里的独子,多少有些自利心,成年后自然会改回来。”
“你小时候就这么想?”丁隶端起杯子。
“人之生固小人,无师无法则唯利之见耳。”
“那是什么?”
“《荀子荣辱》,幼时祖父教的。”
杯沿划过鼻尖,丁隶小酌了一口:“我听过一个词,叫‘太上忘情’,用来形容你正好。”
“我哪有那般修养。”齐谐笑笑,“可能跟你一样,也是自我中心罢了,不然怎能把你的脾气摸得那么透。”
“可我一点都搞不懂你。”丁隶放下杯子,“所以我就特别讨厌你,你越不计较,我就越觉得你高高在上自以为了不起,就越爱跟你过不去。”
“我知道啊,所以就算真生气了我也会装做无所谓。”
丁隶笑了:“我们那时候都在干嘛。”
齐谐抿一口酒:“锻炼情商。”
“高中那年你家怎么一声不响就搬去了江苏。”
忽然被这么一问,齐谐愣了一下。
“我家没有搬走。”杯口停在唇边,他说,“我那时住院了,精神病院。”
“是这样。”丁隶玩着竹勺,并未表现出吃惊。
“可能他们觉得丢脸才说搬家的吧。”齐谐搁下酒盏,恢复了云淡风轻的笑颜,“在那里住了大半年,出院后就和家里断了关系,靠一个友人的接济过活,直到开了这间书斋。”
丁隶嗯一声。
“还有什么要问吗。”齐谐说。
丁隶抬头:“我们这样面对面喝酒还是第一次。”
齐谐停了一停:“是。”
“大概也是最后一次了吧。”丁隶似乎直觉到什么。
齐谐沉默片刻:“不一定。”
“那就好。”丁隶莞尔,“本来还怕你说不醉不归的,现在可以留到下回再喝了。”
齐谐摇摇头,翻手举起了青花盏:“酒逢知己千杯少,人生得意须尽欢。”
“错了,前面一句是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哈,谁管他!”
“你酒量退步了吧。”
“退步?这才刚开始呢。”
叮,清脆。
两盏前吞后咽。
当晨光将沙发上的丁隶叫醒,齐谐和那数以万计的书册已经不见了。平常悬在门外,那块写着志怪斋的木牌搁在客厅一角,像是在等待时间为它披一袭蛛纱。
亥子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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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梦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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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与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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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闽
渐入冬。
每次探视院方都以病情不稳定拒绝,一个月后丁隶才见到了陈靖。
瘦,迟缓,目光涣散。直到他喊了一声阿静,桌子对面的他才抬起头来。
然后笑了。
“好久不见。”陈靖说。
丁隶竟不知怎么接话,只好嗯,把几个苹果推过去。
——塑料袋被护士收走了,说对病人太危险,三年前就有一个闷在脸上自杀的。
“谢谢。”陈靖笑。
“……不客气。”丁隶答。
“最近怎么样。”
“挺好的。”
“快月考了吧。”
“嗯。”
一瞬间丁隶觉得自己才是被探视的人,然而每每想开口问些情况,又怕问错话,咽了回去。
“这里还不错。”陈靖主动说,“我开始以为会闷,后来发现一点都不无聊。这有很多有趣的人。”
“有趣?”
“你知道吗,我们房间有个音乐老师,他最喜欢半夜跑去马路中间指挥交通,只要站在安全岛上,闭着眼睛,来往车辆就变成了音符,听见的乐章比贝多芬还妙。”
“是吗。”丁隶没底气地应。
“还有一个老爷子,他说这世上没什么规矩,所有规矩都是人定的,他也是一个人,所以做什么都行。他什么都干过,有次脱光衣服在街上跳舞时被抓进来了,我就告诉他,魏晋名士都这样,如果他生在那时说不定还能和竹林七贤喝一壶呢。”
“嗯。”
“不过也有些无趣的人,有一个成天追着护士问他有没有涨工资,还有一个爱洗手的,从早到晚除了洗手什么都不做。”
“哦。”
“我想是因为我不明白才觉得无趣吧,我下回跟他们好好聊聊。”陈靖兴致勃勃。
丁隶呆呆地看着苹果。
“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奇怪。”陈靖收了笑容。
丁隶在是和不是之间权衡了很久:“有点。”
“你是不是认为我疯了。”
丁隶没说话。
“我觉得不是,但没有疯子会以为自己有病,所以我的个人判断是无效的。”陈靖逻辑清晰,“我问他们,他们都说是,我不信他们。你告诉我,我信你。”
“如果我也说是呢。”丁隶小心地问。
陈靖的咬肌微动了一下,目光焦距远了半寸。
最终垂下眼睛:“那我会听医生的,好好治疗,做个‘正常人’。”
思忖了很久丁隶终于开口:“我想凡事都有个度,也许那些想法本身没错,但做出来就不能被认可。”
“王阳明曰知行合一。”
“你管他曰什么,他是他,你是你。”
“哦。”陈靖头一次没反驳。
“还有一件事。”陈靖又说,“那天我是真的看见学姐了,真的,她就在旁边,你们还说话呢。”
丁隶心里一颤。
“而且……”陈靖好像下了很大的决心,“你外套上趴着一只怪虫子。”
这么说着,他伸手就要去掸。
“阿静。”忽然挡住他的手腕,丁隶缓缓低了下头,“你还是……听医生的吧。”
对面一愣。
“是吗。”陈靖握起手,收回膝上,坐正,“我知道了。”
小雪。大雪。冬至。
几乎每周都去探视,丁隶自认没长性的毛病这回倒改了个干净,只是他觉得,横在二人中间的那张木桌随着时间越变越宽,对面的陈靖,一次比一次更遥远。
他并非不说话,也不是没表情。
他有时滔滔不绝地讲一件从未发生的事,有时又为一些鸡毛蒜皮烦恼几个星期,或者兴高采烈像春游的小学生,再或阴沉到周身都罩着一层雾霾,一接近就黑云压城地逼过来,让人恨不得立刻逃走。
丁隶越来越不明白他。
再入夏就要高考,课业也紧张起来,他开始担心自己会渐渐没有耐性去面对这样一个人。
但他想,如果他不去,陈靖大概真的会崩溃。
“你别再来了。”
丁隶愣了一下,自己的心思总瞒不过他,无论什么时候。
“没关系的。”丁隶笑,“多看这一个小时的书我也考不上协和。”
“协和?”陈靖问。
“协和医科大学,我想当医生。”
陈靖摇摇头:“不适合。不过……你若真当上了,会是个好医生。”
“是么。”
“但千万别当精神科医生。”
“为什么。”
“不然最后肯定跟我一样。”陈靖笑,“对了,我昨晚做了个梦。”
“什么梦。”
“算了,还是不说了。”
“到底什么。”丁隶笑着追问。
“我梦见和你做(防和谐)爱。是不是很变态?”
丁隶的表情僵住了。
从那天起,他果然没再来。
陈靖望着院子,鹅毛大雪一下几天,偷来的刀片已经在窗台夹缝里藏了很久,但如果现在死了,会影响他复习的吧。
那就等考试完了,六月九号。
还有半年。
只要再等半年,所有痛苦或不痛苦就都结束了。
病院是男女分区的,只有一个活动室可以混用,没什么攻击性的病人会定时准入,在里面做做手工下棋打牌。
陈靖不太爱去那里,嫌吵。
无奈跳裸舞的大爷起了兴致非要跟人杀两盘,一时找不到棋友,忽然记起有个少年,便嚷嚷着把他拉了过来。
三盘过后老爷子铩羽而归,气得就要扒衣,被几个男护士赶紧弄出去了。
一颗黑车掉到地上咕噜噜滚远。
陈靖起身去捡,再抬头,是个老太太戴一副老花镜坐在桌前玩小猫钓鱼。
“哦哟哟,这下赢了不少。”她对左手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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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你乐的!德行!”她对右手说。
陈靖听那语气好玩,笑了。
老太太抹下眼镜:“孩子,你叫什么啊。”
“陈靖。耳东陈,立青靖。”
“沉静,嗯,不太好,年轻人还是得欢实些。”老太太接着摆牌。
“两张k了。”他提醒。
“哪儿有。”
“这儿。”
“那不是k,是疙瘩。”
“那就两张疙瘩,可以钓起来了。”
“嘿。”老太太一乐,“这孩子有意思,你叫什么啊。”
“陈靖。”
“对对,瞧我这记性!”她放下牌转过来,将他从头到脚瞅了一遍,“嗯,不错。”
不错?
“孩子,那大门板后面可有什么东西吗。”她一指。
陈靖愣了:“有,有个浅蓝色的影子。”
“多大,什么模样。”
“半个桌面大,模样变来变去的,停下是个球形,爬起来是个长条。”
“这样啊。”老太太搓了搓膝盖,“那就叫青闽。”
“啊?”
“浅蓝就是青,门上一条虫,可不就是闽吗。青闽。”
“这……”
“嫌不好听?你来起一个。”
“不是……”
吱呀,一个医生推门进来。
又转身:“这门怎么老嘎嘎响的,真重,铰链该滴油了吧。”
老太太瞄向陈靖窃窃一笑。
医生拿起水杯回办公室了,陈靖将信将疑地走过去,伸出手,在半空悬了很久,终于将那东西拂下来。
再试那门,果真不响了。
“青闽怕油味儿,滴了油就该跑了,那二傻子还以为是铰链的毛病呢。”老太太笑得贼。
“这——!”陈靖此时的表情更像个二傻子,“我以为——!”
“你以为那都是神经错乱的幻觉,是不是?”老太太乐,“见到那些物件哪能精神病啊!根本就是你有悟性,有灵气,心眼开了。”
“您也能看见那东西!”
“哪儿啊,老太婆我可没那能耐。”
“那您怎么知道……”
“下棋时你就老往大门那瞅,难道是瞅那挂历上的鹦鹉不成?”
陈靖失望地哦了声,一细想,心情却好了不少。
回到病房一打听,她还真是个了不得的人物。老太太姓余,人称老太君,年轻时是纺织总厂的工会骨干,做事风风火火,组织活动是把好手,裹粽子,猜灯谜,每回节日厂里都热热闹闹的。可是等她上了年纪,却渐渐弄出些幺蛾子来,偏偏老职工还就爱跟着她瞎折腾,有回中元节,几百号人跑到大街上搞什么“普度”,结果闹大了,政府眼看苗头不对赶紧取缔,她儿子前后托了几层关系才没给她判刑,说是脑子有病送到这儿来了。
从那次起,陈靖无事便会去活动室转转。
每回都给老爷子逮着下棋,每回都眼看着他被男护士七手八脚架出去,偶尔碰到了老太君便天南海北地聊,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亲祖孙在唠家常。
“孩子,你不能总呆在这儿。”有一次老太太说,“跟家里服个软,叫他们接你出去吧。”
陈靖低下眼睛。
“且不说天天闷在屋里,光是那些药都能把你吃傻了。”她叹口气,“就见天跟你下棋那老王头,他从前可是棋协的,外号王大将,杀遍省城无敌手,今天却连个娃儿也赢不了。唉,作孽啊。”
陈靖沉默了。
倘若出去今后要怎样呢,装作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没发生?
就在那天,秦梦明明在湖边,丁隶还跟她说过话,可他事后为什么不承认?
他终于摇了摇头:“我没地方可去。”
老太太不以为然:“你是天地为家的心性,死不了的。”
“老太君,您高看我了。”
“胡扯,老太婆我看人可准呢!你打小书念得多,有见地,遇事知道该怎么去想,只是现在年纪轻、历练浅,没融到骨子里,等时间久了,豁达淡泊的心性就该显出来了,到那时再看,天大地大,哪儿都不能牵绊住你,哪儿也都是你的容身处喽!”
那夜,陈靖望着天花板久久没睡。
九九数到第六九,转眼是除夕,爆竹遍地,烟花漫天。
“36床陈靖,收拾一下,有家属来接。”
他情绪复杂地穿过走廊,见病区的铁门外站着一脸沉重的二叔:
“爷爷叫你回家,见最后一面。”
一世堂堂正正的老傲骨卧在病榻上。
二叔催他上前,奶奶挪了挪位置,陈靖站到床边。
眼皮浮肿,面色灰紫,陈靖没发出一点声音,陈世正却像感应到了什么,缓缓睁开浑浊的双目。
“陈靖啊……”沙哑。
“嗯。”
“陈靖啊……”
“在。”
“你来……我有话问你……”
他又走近了些。
“那怪力乱神……是丧智邪物……这……你认是不认……”
叔叔婶婶全向他看过去,小姑擦着泪扯他的衣角:“阿靖,都这时候了,服个软吧。”
陈靖看着那张老朽的脸,站得笔直。
“不认。”他说。
陈世正顶了口气:“你敢……再说一遍……!”
“不认。”他说。
“好……好啊……!”
陈世正大声咳着,几个叔叔上前就要训斥,被他一手止住了。
“罢……脾性随你妈,心气随你爹……”他喘足一口气,“原本孙辈几个就数你聪颖,我怕你走歪,自小就教你行正道……今天看来是不成了……阿靖啊,你记着一句话……倘你偏要往那邪道去,也得挺直腰板,把邪道走正了。”
陈靖喉头一紧。
“是。”他应。
陈世正抬起蓄着最后一丝力气的手指。
“从此往后……你陈靖,便不是我陈家人……正也好,邪也罢……都和陈家无关了……。你……去吧……”
重重垂下。
从哭成一片的卧室出来,陈靖没掉一滴眼泪。
客厅里是刚刚赶来的丁家人,包括丁隶。
节哀。丁隶说。
陈靖没答,擦肩,推开家门,迎着初一的晨光走出去。
※※※※※※※※※※※※※※※※※※※※
6月29日已发,修错字,看过请无视
门边病女
犹豫了一分钟,丁隶追下楼。
“你去哪!”他喊。
远处雪地里,一个背影站住了。
陈靖转身,浅笑:“天大地大。”
丁隶几步跑上前:“再大也得有个落脚的地方,不然先去我家住下吧。”
“好意心领,不必。”
“陈靖!”丁隶拦住他,“现在不是逞强的时候,你身上一分钱没有,难道要睡大街?天这么冷,冻死了怎么办。”
“你当我没脑子吗。”陈靖嘲笑,“我自然先回医院再打算。”
“十几站的路你就用脑子走回去吧。”丁隶掏出一叠钞票塞进他口袋。
“你哪来这么多钱。”
“压岁钱。”
“我不要。”
“你以为是送你吗,这是借你的,以后三倍还我。”丁隶一脸认真。
陈靖愣一愣,笑了:“好。”
回暖时,陈靖出院了。
丁隶早早等在病区门外。
校图书馆的相关资料快被翻烂,丁隶才知道事情没有那么简单,陈靖的病是脑神经递质问题,并非像以往想的解开什么心结就能好,而且也没法根除,终生不得痊愈,一旦受到刺激随时可能复发。
如果念了医大,修这门课说不定能考满分。丁隶想。
“今天周四,你不上课吗。”陈靖的语气一如闲聊,好像还是走在放学路上。
“我请假了,感冒。”
“感冒就回家歇着,别传染我。”
“那地方难找,你又没去过——咳咳——”
陈靖斜睨他,丁隶想忍,无奈嗓子实在难受。
一只手伸过来拍他背。
不知怎么的,丁隶下意识就触电般地躲开。
陈靖的手悬在半空。
丁隶瞬间反应过来:“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就是……”
“无所谓。”他放下去。
“陈靖,我真的没有——”
“说了无所谓,你不用这么谨言慎行的。”陈靖停一停,“而且我上次说做了那个梦是骗你的,只想让你安心复习罢了,你不要胡乱琢磨出什么奇怪的结论,躲我跟躲流氓一样。”
“哦。”丁隶嘀咕了一句。
“什么?”
“没什么,我咳嗽。”
丁隶家在老单位的筒子楼还有一间宿舍,一直说拆也没拆,破破烂烂放在那几年没人管,他便瞒着家人让陈靖搬了进来。
“昨天才找到钥匙,还没收拾。”丁隶推开门,一阵飞灰。
“你回去吧,我自己收拾就好。”陈靖说。
“两个人效率比较高。”
陈靖想了想不再推辞。
扫地,擦灰,挪家具,又去附近买了些日杂,总算弄出个能住的样子。丁隶拍一拍袖子看看表:“我差不多该走了。”
陈靖忽然意识到什么:“你跟学校请假,又和家里说照常上课吗。”
“嗯。”
他很轻地叹口气。
丁隶没听见,拉开书包掏出一个册子,陈靖接过来,是本字帖。
“魏碑体。”陈靖说。
“上次去旧书市场,觉得你应该喜欢就买了。”
“多少钱。”
“十五。”丁隶说,“以后还我三倍。”
“好。”
“我走了。”丁隶站在门框里,“你……别乱想,无聊的话就练练字,还有按时吃药。”
“知道。……你怎么还不走。”
丁隶欲言又止,目光从左脚移到右脚。
“放心。”陈靖笑笑,“你下回再来的时候我绝对是一个活人,不是一具尸体。”
丁隶装作放心地点了点头,他没法告诉他,打扫房间时因为嫌吵而上门抱怨的那个“邻居”,其实是不存在的。
三天后的中午,丁隶再次踏进那间屋子。
“我跟家里说以后都在学校看书,午饭就不回去吃了。这也不是白请你啊,作为报酬,你得教我功课。”丁隶将两只饭盒摆上桌,掀开,热气腾腾。
直熏着陈靖的眼睛。
他没动筷子,呆坐着。
丁隶感到从进门起就察觉的不对劲快要应验了。
果然,用极轻的语调,陈靖说了五个字:“你别管我了。”
丁隶装做没听见,接着吃饭。
“我说真的。”
“还有三个月就高考,你不能总在我这浪费时间。”
“倘若今后都得这样拖累你,我不如去死。”
丁隶放下饭盒,抽出一张纸巾擦了擦嘴:“今天的药吃了吗。”
陈靖微震。
“吃药去,现在。”丁隶语气很柔,态度很硬。
他还是不动。
丁隶起身去床头柜上拿药盒,掰出一粒,又去倒水。
“我不吃。”陈靖说。
“别以为我不会动粗哦。”丁隶的表情似是玩笑,捏着玻璃杯的指骨却发白。
“丁隶。”陈靖抬头,对视,“你觉得之前一直见到的那个人,是我吗。”
他皱眉。
“自从住院,每回见你都是吃药之后。”陈靖降平视线看着墙壁,“但那个人,是我吗。”
丁隶深吸一口气:“你想说什么。”
陈靖语速极慢:“开始我想,活着就是痛苦,得赶紧结束这一切,但每回吃了药,心情便忽然转好,就像天底下没什么不能解决的事,等停药后,又发现那是过分自大,乐观到愚不可及,就告诉自己,我得死,立即去死,不能再让那个家伙回来,再把这心思忘得一干二净,可笑的是等再吃了药,我又觉先前那沮丧失态完全不知所谓。吃药或停药时,我根本就是两个人,一个向生,一个向死,我不知道哪个才是真正的我,我究竟该听信哪个声音去行事。”
丁隶叹了口气:“我说了,你别乱想,好好活着就行。”
“如果连想都不能想还算活着吗。”陈靖说,“我有时觉得,我是因为病了才想死,有时又觉得,是因为吃药才想活。一个是病,一个是药,究竟哪个在造假象,为什么人们都认为前者才是,就因为它符合这世俗里的乐生恶死吗,可是全以世俗去活,毫无半点主意,岂不和虫豸一般,这样的命哪有半点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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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隶无言许久,搁下了水杯和药片。
如果不带任何感情做判断,他可以说那两个都是你,你可以听信任何一个。乐生恶死也确是世俗,换做从前谁要把它当成真理强加于人,自己也定会在内心顶撞一番。
但是现在他不可以。
陈靖完美而绝望的内部逻辑,能,且只能由他从外禳解。
“好。”丁隶说,“陈靖,你考虑清楚,如果决定去死,我尊重你,不过相对的,你也没有干涉我的权力。”
陈靖顿了顿:“什么意思。”
“如果你死了,我也不会活着。”
丁隶清楚这是一个谎言。
对他来说陈靖是什么呢,无非从小到大的玩伴,连挚友都算不上。场面上谦和私底下清高,得理不饶人,没事就拿古文掉书袋,钻研些乌七八糟的东西还洋洋自得,尤其每回考试后,丁家人一在他耳边说起“你看看阿静”他就巴不得这个人从没存在过,甚至去年刚出事时他一度很高兴,虽然表面要装出关心难过的模样。
“你告诉我,我信你。”
第一次探视时,陈靖说。
你凭什么信我呢。丁隶默问,你哪来的自信确定我是一个好人?
那天晚上丁隶做了个梦,梦中陈靖被一团灰雾裹挟着往悬崖边走,自己想将他拉回来,跑上去,却先闯进了雾里。他什么都看不清了,只能摸索,偶然间阴霾散了个缝,他才见到远处立在悬崖边的阿静一身清风,被裹住的原来是他自己。雾越来越浓,又蓦地消失了,出现一户房子,门边站着个病怏怏的女人,女人手一松,一方巾帕飞过来,变成了厚重又满是油污的巨大红布将他整个卷在里面,他想挣开,却眼睁睁看着那块布黏住了皮肤,像有生命一般死死地吸附上去,裂出利爪,钻进肉里,沿着血管狠狠抓住了心脏,跟它长在一起。
“你说什么?”陈靖难以置信地盯着他。
“你听见了,别装傻。”丁隶说。
如果不把那布扯开,我既看不见你,也看不见我自己。
丁隶直视他。
他清楚陈靖何其善察,但凡从自己眼里发觉一点破绽,那句谎言便完全失效。
所以,他必须拿出最佳演技。
演到连自己都信以为真。
“你——”陈靖直接呆掉。
丁隶得胜地笑。
接着就看见一行清泪从他的脸上划下来。
陈靖别过脸去,又扭过身,伏在桌上。
双肩轻颤,抽泣,终于放声嚎啕。
“这就好了。”丁隶抚他的背,“哭出来就舒服了,阿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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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月30日已发,修错字,看过请无视
书妖
陈靖彻底断了药,情况时好时坏的,只是再没提过死这个字。
每个周一到周五丁隶都会在中午过来,两人一起吃饭,收拾完了一个看报练字一个做作业。偶尔丁隶不会,拿去问他,没有了药物的影响,陈靖发现那课文公式竟还没忘,于是顺便替他补习起功课来。
“光电效应表明光具有,a波动性,b粒子性。哪个。”陈靖跷腿捧着习题集。
“我想想。”丁隶捏下巴,“a。”
“什么是光电效应。”
“光的照射下某些物质的电子被光子激发出来形成电流。”丁隶死记硬背。
“既然是光子,为什么还选波动性。”
“哦。”
陈靖啪地合上书:“你就不能把生物化学的智商挪点在物理上吗。”
“我本来就讨厌物理嘛,一会波一会粒的,一个东西怎么能又是波又是粒子,精神分裂吗。”
丁隶刚出口,立刻发现说错话。
“阿静我……是搞不懂一时着急才乱讲的,你……”
“因为它不是东西。”陈靖平静地打断他,“因为它不是实相,只是一个概念,你把它当做波,就能观测到波动性,当做粒子,它就显现粒子性。懂?”
“哦。”
“哦什么哦,一看就没懂。”陈靖靠上椅背,“这么说吧,这个世界原本没有实相,一切都是空的,直到某时出现了一人,他睁开双眼、体察万灵,给他之所见命一个名字,再寻出它们遵从的规则,这时才有了物,有了理。不过这物和理并非宇宙本相,仅是他一人心得,或许有相近者,却绝无法完全地身受同感,所以单那一道光,时而是波时而是粒便毫不足奇。”
丁隶惊奇地眨了眨眼:“我以前觉得你应该去教语文,现在看来是物理才对。”
陈靖笑了笑。
通知书在盛夏抵达,丁隶被上海交大顺利录取,医学院。
“恭喜啊。”陈靖递上一杯凉白开。
“阿静,你去复读吧。”丁隶说,“你成绩那么好,复读一下肯定能考重点。”
“不想回去了。”陈靖说,“那种地方我呆不了,总觉得一举一动都被盯着,别人就算在旁边咳嗽一声,我都以为是他看我碍眼。”
“那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打算……”陈靖语气平静,“你是在赶我出去吗。”
“当然没有!”
“你早该赶我出去了。”陈靖看着墙壁。
“我不是那个意思,如果你不想出去,在这住一辈子都行。”
陈靖摇摇头:“我也不是那个意思。”
“嗯?”
“我是说,你太顺着我了。”
“唔。”
“前一阵子我去找了工作。”陈靖说,“他们要么说不招人,要么让我等消息之后就再没消息。”
“没关系,慢慢来就好,总有合适的。”
陈靖看向他,问:“我是不是很怪,一看就是精神病,所以他们才不收我。”
“你又乱想。”
“哦。”
“我有东西给你。”丁隶拉开背包,掏出一黑一白两个手机,“这是考上大学我奶奶送的,这是我买的翻新机,你要哪个。”
“你好像跳过了要不要的问题。”陈靖说。
“谁说送了,这是卖给你的,钱先欠着,以后还我三倍。”丁隶一脸认真。
陈靖伸手将旧机子拿来了。
“号码我都存在里面了,要教你怎么用吗。”丁隶微笑。
“我是神经病,不是傻子。”陈靖斜他。
九月,火车东去。
陈靖找了份工作,在一个小超市里看店摆货,月薪几百,省着点还能自足。每日早起上班整理货架,闲时就在柜台后面看书发呆,若有顾客,收钱找零,不多跟人打什么交道倒也相安无事。虽然老板偶尔见他自言自语,又或将一团空气搬上搬下,看在干活利索算账清楚也就随他去了。
陈靖开始做一件事。
他开始区分哪些东西是人人可见,哪些只有他能觉察;哪些经历会被人们渐渐遗忘,哪些记忆对于他历久弥新。他将后者一件件写下,日记一般地理成册子。
是日,休息。
刚起床他便听见敲门,一个胖乎乎的大妈站在门口。
“小伙子啊。”大妈扯着一口方言,“你们这季度的租金甚个时候交啊?”
陈靖的第一反应是,嗯,这属于幻觉。
“小伙子啊,小伙子哎!”大妈在他眼前晃手掌。
“啊?”原来不是幻觉,“租金?”
“你住我家房子,我找你要租金,有甚个不对啊?”
“这是你家房子?这不是丁家的房子么。”
“以前是姓丁的,四五年前就卖给我了。现在是他租着,对,就是经常过来那个,个头高高的那个,可巧,也姓丁。”
陈靖全明白了。
付清房钱,他给上海的丁隶去了电话。
“阿静?”被窝里的丁隶很是吃惊。
“怎么。”陈靖在听筒里说。
“好神奇,你主动打给我。”丁隶翻了个身。
“不行吗。”
“行啊。”
“还在睡觉。”
“嗯。”
“那你睡吧,我等会儿再打。”
“不用,什么事?”
“这房子不是你家的。”
一瞬间睡意全无,丁隶心想糟糕,考试太多忘记交租了。
“你一直从哪来的钱。”听筒问。
“放心。”丁隶笑,“奶奶那么疼我,逢年过节都少不了,家里也每个月都打钱过来,我在这边又兼职了一份家教,上海工资可高了,超能赚的,付了房租还剩好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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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静?”
许久,对面一个沉沉的声音:“以后还你……还你三倍……”
三年后,打工的小超市做大搬迁,新址选在北陵路附近。
提前理完账目,老板放他早退,陈靖闲来无事散步回去,不知不觉就逛进了那形形色色的摊点店铺里。
看相解梦,取名测字,书画花鸟,古董文玩。他随意穿行着,偶尔瞥见两家门面之间夹着一部极为幽窄的楼梯,脚步便不由己地登上去。
叩叩。
“进!”里头一个洪亮声音。
陈靖推开门。
哗啦啦啦。
乱七八糟的书卷在他面前倒了一地。
一个老者坐在厅堂正中的桌子上,光头,大把花胡子。
“要看书?随便拿!”老者头也没转,眯着眼睛盯着手里的古籍。
陈靖弯腰拾起一本。
“《齐谐记》?”他自言自语,“刘宋时的志怪书,不是早已散佚了幺?”
“屁话!若散佚了你手上那本是啥。”老者说。
陈靖笑了:“您家这书店当真怪。”
“哎嘿,对了!”老者摇头晃脑,“我这儿就叫‘怪斋’。”
陈靖翻着那《齐谐》,闻着书香,一恍以为自己仍是十六少年,坐在图书馆的一角,手中捧着《秦梦记》,忐忑着,用最大的耐心等她到来。
脚步响了。
你相信这世上有鬼神妖怪吗?她弯腰。
我知道,其实你就是妖怪,一本古书变的妖怪。她盈盈一笑。
二十一岁的陈靖也笑了。
“小子,替我把那物件拿过来。”老者嶙峋一指。
“哪个。”
“那个!”
陈靖作一脸疑惑。
“哼!孺子不可教!”老者一挥手,“出去吧!这儿不留你!”
陈靖没出去,他想了一会,终于走到那墙角捉起一只冒着诡异烟气的千足虫。
“你小子不是能看见吗,刚才干甚装瞎!”老者吹胡子。
虫子被陈靖摆在桌面上,转了几圈哧溜钻进去变成了木纹。
老者盘腿大坐,沿屋子指了一遍:“柜子里是商甲骨,这箱是秦简牍,那一摞从唐宋始,民国的玩意儿全搁在橱子上头。”
经他这么一指点,陈靖才注意到这一室的琳琅,不禁心惊称奇。
“你看我这些东西怎么样啊?”老者捋着胡子。
“好。”陈靖说。
“都给你了。”
“啊?”
“老头我早就想云游四海走天下,却被这些个破纸头绊着,扔又不得扔,带也不能带,甚是心烦,这回统统给你了!”
“这不好吧老先生。”陈靖笑,“今日才是初识,晚辈哪能收此大礼。”
“脸上都乐开花了嘴里还这般矫情!再多一句废话老子可后悔啰!”
“那却之不恭。”陈靖拱手。
老者打了个转下得桌来,推开斋门仰天长笑而去:“无物一身轻哪!”
再一年。
陈靖拿着一幅字找了个牌匾作坊。
“志、怪、斋。”匠人念,“小兄弟,你这一手隶书写的好啊。”
寒假归家的丁隶站在那半层的台阶上:“恭喜开张,陈老板。”
“我早不该姓陈了。”陈靖迎下来,“志怪者,齐谐也。”
“那我再叫你阿静会不会穿帮?”
陈靖笑:“进屋聊。”
丁隶解下围巾,递去两个小酒坛:“贺礼。”
“什么酒。”陈靖接过。
“绍兴花雕,我记得你从前喜欢喝的,只是病了之后就不能喝了。”
陈靖也不谢,进厨房翻出一个小炉,拆封一坛,又取两只酒盏。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陈靖拨那木炭。
“这首我知道,《问刘十九》。”丁隶伸手烤火。
“难得。”他笑。
“我准备考研,协和的心脏外科。”
“去北京吗。”
“嗯。”
起身到屋外接了个电话,丁隶搓着手回来。
“女朋友么。”陈靖添满两杯。
“被发现了。”丁隶笑笑。
“好好待人家,别像我和秦梦一样。”
“秦梦?是谁?”丁隶看他。
“没有,你听错了。”陈靖举杯,“祝考研成功。”
丁隶举杯:“祝生意兴隆。”
“今后你定能做个好大夫。”
“你也是,一定能当个奸商。”
“哈哈。”
叮。
“给我讲讲你听到的那些怪故事吧。”丁隶说。
“好啊,那我就讲一个关于花雕的故事,说是西汉建平时……”
细雪无声落下,一醉三五年。
硕士毕业之后丁隶没有留北京,也没有去上海,而是进了隔着北陵路几个街口的医大附院。
从此陈靖日记里的故事又丰富了些。
直到某时。
他将日记悉数撕下,点一簇火烧成灰。
守着一方斋子,日升月沉,迎来送往,正当他以为另一坛花雕将被永世封存时。
不期门响。
起身去迎的陈靖愣住了。
对方的眼里也闪过一丝错愕。
又忽然记起:“是你啊,真是好久不见。”
陈靖一时语塞。
“我想想,对,从你们举家搬去江苏就没再见过了,整整九年了。”丁隶笑道。
“是啊。”他五味杂陈。
丁隶看进门里去:“你在这替人看店么,阿静。”
“非也。敝人斋主,姓齐,单名一个谐字。”他浅笑轻扬。
“齐谐?”丁隶哈哈,“你从小就这个样子,故弄玄虚的,真是一点没变。”
齐谐微微颔首。
躬身,手一引。
“来坐,有茶。”
※※※※※※※※※※※※※※※※※※※※
7月1日已发,修错字,看过请无视
格物
真是好长的梦……
蓝景轩的卧室,齐谐从床上坐起来,看了一眼挂钟,时间已近八点。难得睡到这么晚,一定是前夜的酒还没醒吧。
他这么想着,听咚咚两声,反应了一会儿才发觉是有人敲门。齐谐推开被子,随手正了正睡乱的衣襟,拉开房门,外面站着一个女孩。
“齐先生,早饭已经准备好了,司机二十分钟之后到楼下,钱姐说今天是您第一天上班,还请您不要迟到。”
“是。”齐谐好脾气地应着,“姑娘怎么称呼?”
“叫我小桃就好啦。”女孩巧笑嫣然,齐腮短发衬着一对酒窝,“昨天您说家里不需要那么多人,钱姐依您的意思,只留我来送饭。”
齐谐点点头:“你先回吧,我稍后下去。”
“哎。”小桃清脆地答应。
黑色奔驰驶进天辉大厦的地下车库,齐谐被一个保镖领着直达28层。
归心静坊的前厅,钱助理笑靥如花地迎上来:“齐先生早,那屋子住得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周到?”
相对于她的热情,齐谐的反应甚是冷淡:“没有,劳你费心。”
“这话可折煞我了,要是您住得安稳,我对荀爷也算有个交代。”钱助理一抬手,“您的办公室都安排好了,这边请。”
走廊幽长,飘着熏香,木吊顶,竹地板,夹道两墙挂着一幅幅字画。
“刚才你说的荀爷是归心堂的老板么。”齐谐看似漫不经心地问。
“是啊。”钱助理回答。
“他怎会知道我。”
“齐先生的大名谁人不知?”
“不必奉承,我一向深居简出哪来的大名。”
“真金不怕红炉火,酒香不怕巷子深。”
“所以你们就拿那三人为要挟,把我这坛酒从巷子里弄出来了?”
“看您说的,荀爷爱才之心不输周公吐哺,这么做只是想表明我们的诚意。”钱助理拐了个弯,“我知道齐先生是随性惯了的人,如果直接聘您,恐怕出再多的钱您也不答应,我思前想后,只能出此下策了。不过您放心,只要大家合作愉快,我自然不会动那三人一分一毫。”
齐谐站住脚步:“巴蜀蝴蝶村一事是你布置的。”
“先生好眼力。”钱助理回眸一笑,“是我把消息放给了胡永蓝,说有个人物能破她村子的诅咒,后来发生的事就与我无关了。”
“用第七个人的游戏把谢宇引来,再安排卫远扬卷进这个案子,甚至挑唆医患纠纷将丁隶打伤。”齐谐终于将整件事串在一起,“变数那么多,你怎么做到的。”
“是啊,变数的确很多。”钱助理卖乖道,“比如那个游戏,先得是晴夜踏莎的表妹遭难,再是她找西境帮忙,楼主e君发起活动,谢宇看到决定参加,中间哪一环出了问题都不行呢。”
“原来如此。”齐谐冷哼,“这是在向我夸示你们的控制能力。”
“小小伎俩,不足挂齿。”钱助理虚伪地自谦。
“归心堂的势力究竟有多大。”齐谐追问。
“这一点您今后自然会了解。”钱助理推开一扇门。
房间很大,窗明几净,正中一只红木书桌,东边的柜子塞满了书,西边的博古架摆着各色玩物,南边的桌案镇着一块太湖石,北墙挂一卷轴,上书四个大字,格物致知。
“这是荀爷给您的考题。”钱助理扣上蓝牙耳机,转回身来面对他,“请解释一下这四个字的意思。”
“刚入职就为难我吗。”齐谐失笑,“如果我答不出呢。”
“那您对静坊就没有任何价值,您那几个门人也性命难保了。”钱助理轻启朱唇,吐出一句威胁。
“我可没有门人。”齐谐背起手,踱步到卷轴的正前方,“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你们荀爷当真志比鸿鹄啊。”
“前二者如何解释?”
“致知即获得知识,问题在于格物二字,尤其是那个格字,千年间悬而未解,有人说是推究,有人说是践行,有人说是感悟,有人说是至善为正。”
“齐先生怎么看?”
“本意。”
“本意是什么。”
他扇尖一指左边的博古架:“格子。”
钱助理点了点耳机:“先生可不要乱说哦,荀爷都听着呢。”
“人心就好比这房间,起初只有四面白墙,毫无规束,任何东西都放不长久,似孩子无忌也不记事,因为他的心是活的,形形色色全能感知。等他渐渐长成,心便定型了,就像房间摆上了一只博古架,事物按他的理解放进一个一个格子。——长格是花瓶,方格是盘,扁格是壶,遇到不相容的只能砸烂再塞进去,实在搁不下就丢弃,当一切规整完毕,那便他眼里看到七零八落的世界了。”
齐谐说罢,转过身看她。
“恭喜。”钱助理嫣然,“荀爷说您通过了。”
“承蒙高抬贵手。”齐谐拱了拱手。
她撩了头发去摘耳机。
“钱助理,等一下。”齐谐一步上前。
啪!
耳机飞了出去。
收回手,他看着那白皙的左脸上浮起五个指印。
“我这辈子没怎么打过人,更没打过女人。”齐谐轻描淡写,“但可惜,你不该伤了丁隶。”
钱助理瞪大眼睛,脸颊都忘了捂,见他走到窗边,将飞出去的耳机拾了起来。
“荀老板,您还听着吧。”齐谐将话筒凑近嘴边,“我齐某也是个生意人,懂得双赢的道理,自然希望大家合作愉快,不过若你再动那三人一根头发,我豁出性命也要把归心堂拆个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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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谐面无表情地说完这段话,言语中也没有流露出半点怒气,钱助理却分明感到一股寒意从脊背刺进来,从头顶凉到脚尖。
“好了。”窗前的他负手一丢。
耳机顺着那逆光的背影缓慢翻了一圈,触地,啪!在她脚前摔成两半。
“出去吧,顺便把门关上。”
方寻打了个哈欠,趿着板鞋路过前台。
“已经十点半了,方少爷真早啊。”钱助理拍了拍打卡机。
“你的脸怎么了?”方寻一眼就看见那五道红印。
“没什么。”钱助理满不在乎。
方寻哦一声,要往里走。
“你想干嘛?”钱助理拉住他。
“帮你讨回来。”
“就你那身板,当心再挨一巴掌。”
“钱姐你又瞧不起我!”方寻伸手在头顶比划,“我最近都长高了!刚刚起床才量的,一米七!”
“算啦,他可是荀爷看中的人,别去招惹的好。”钱助理按下他的胳膊,从前台柜子里掏出一袋薯片,方寻立马蹦起来,巴巴地跟在后面进了助理办公室。
“昨天和他同去的西一环,事情办得怎么样?”她将薯片递过去。
方寻刺啦撕开,捏起两片送进嘴里:“还能怎么样,那家伙什么都不懂,只会跟人家一通乱扯,都不知道荀老头到底看上他哪点。”
“乱扯?呵呵,他都扯了些什么?”
“什么亥子印。”方寻复述。
钱助理听罢整个经过,抱起手臂靠在桌沿:“这么看来,他果然是老先生的门生……”
“你们一直都在说什么老先生,他是谁啊?”方寻抱着转椅来回转圈。
“在怪事物有关的圈子里算是神一般的人物吧,都说他行踪不定、性情难测,又嗜书成狂,凡是看上眼的书多大的价钱都要买到,买不到就骗就偷,曾经为了几册简牍挖过骊山,也一度盗过博物馆的龟甲骨。在他的那些书里,天上地下无所不包,他也古往今来无所不知,渐渐的,连妖魔鬼怪都听命于他,圈内人更是奉他做神明一样。”
“哇!这么厉害!”
“嗯,可是从十年前就没有人再见过他,有传言说他归隐山林,或者年纪到了驾鹤西去,也有人说,他曾在此地开过一个斋子,收了个门生,倾囊教授之后就羽化登仙了。”
“难道那个门生就是姓齐的?”
“手段上的确相似。”
“不对。”方寻歪着脑袋,“他看上去就是个弱不禁风的书虫,哪有那么厉害!”
“你觉得他弱吗?”钱助理问。
“嗯……不知道。”
“也是,我不该问你。”
“钱姐又嫌我笨了!不高兴!”
“那个人即使是我也看不透呢。”她扫了扫红肿的腮帮,“自问在归心堂这些年,我也接触了不少人,从没一个像他这么难捉摸。我见过冷面佛,总能从嘴角眉梢看出端倪,也有那种笑面虎,脸上笑嘻嘻并藏不住眼里的情绪,但是刚才……”
“刚才怎么了?”
“丝毫没有怒气。”她摇了摇头,“不过你要真说他无情无欲,他又对那三人如此在意……”
“不然把他们统统杀掉好了,看看姓齐的有什么反应。”方寻一剌脖子,兴致盎然。
钱助理按着他的脑袋揉下去:“你还嫌事不够多吗?”
方寻抱起头:“讨厌钱姐!会越摸越矮的!”
她笑呵呵地收了手:“没关系,时间还长呢,走着瞧吧。”
方寻抬头:“你是说姓齐的还是说我的身高?”
她媚眼轻挑:“都有。”
入夜了。
齐谐掩上书房的门,点亮落地灯,在布满整面墙的书架里随手抽出一本。
“唐宋的。”他说罢,翻手看封面,“啊,猜错了,辽金也好。”
将灯头扭了角度,他陷进单人沙发里,摊开书。
却发起呆来。
那天卫远扬和谢宇去找谭启功摊牌,二人前脚刚走志怪斋的电话就响了,女人自报姓钱,单刀直入邀他加入归心静坊。
“您要是答应了,皆大欢喜,姓谭的这颗棋子我们随时可以弃掉。”她说。
“我若不答应呢。”齐谐说。
“那位刑警大概会在半小时之后因公殉职,小说家的连载也没有结局了吧。”
“那又如何。”齐谐不以为意。
“而且最近医患纠纷那么严重,也许明天报上就有心外医生被病人家属杀死的新闻哦。”
齐谐想,那一瞬间如果自己指力够大,定能将话筒捏碎。
然而之后就再没有可能了。
他不清楚是自己本性如此,还是以往生病吃药留下的副作用:收拾,告别,离家,有条不紊,方寸不乱,即使被软禁也没有感到一点不自由。
“不喝了。”晃悠悠的丁隶一手捂住花雕酒坛。
“醉了?”他只微醺。
“留着,下回再,喝。”
“也许没有下回了。”他轻声说。
“不管。”丁隶夺过盖子,扣上,栽倒在桌面。
齐谐将酒坛从他的手中抽出来,搁回橱柜里那个被灰尘画出的圆圈。
随后他架起丁隶的胳膊,挪上沙发,盖好毯子。
丁隶动了动睡姿,一颗珠子顺着红绳从衬衫领口溜出来。
桃木珠啊,念小学五年级的时候你送我的嘛,什么记性。小蔓一事,丁隶捏着它说。
“这是你念大五时我送的,不是小五啊。”齐谐轻声说着将珠子掖回去,顺手替他理了理散乱的额发。
然后拨旺炭火,从矮柜里取出几本日记,翻了翻,撕下,持一角去点。
几条亮红的线不规则地扭动,所过之后,白纸成焦黑。
——从此在你们的世界里,就再也没有能容下我的格子了。
玉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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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定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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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四沓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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断手
“我听过最恐怖的事啊。”董乾坤啃着一个凤爪,“说是前两年,城东有好多人半夜打车回家,之后就再也不见了,因为他们招的是一辆幽灵车。一到目的地,乘客问多少钱,司机说,不要钱,乘客问,怎么不要钱,司机忽然转过来——因为我要你的命!”
斜对面的护士长不动声色地放下筷子,抽出一张纸巾擦了擦嘴。
“不、可、能!”姜妍撑在食堂餐桌上,“乘客都不见了怎么知道当时的情形,编个故事都那么不严谨,没诚意!”
董乾坤直挠脖子:“小姜同学,你叫我讲笑话还行,要讲恐怖故事,我身上没这技能点啊,真的,不信脱光衣服你检查检查?”
“大庭广众,注意影响。”护士长说。
董乾坤嘿嘿两声:“护士长教训得对,我和小姜私下检查就行。”
“谁跟你私下检查!病人欺负我还不够,你也欺负我!”姜妍开始抹眼睛。
董乾坤一下慌了手脚:“哎怎么哭了,你别哭啊,都是我不好,不对,都是那姓张的老头不好,冤有头债有主,他那局长儿子把他气进医院,要骂就骂他啊,怎么能骂你呢?这老东西,回头叫丁隶给他多开点药,每天挂十瓶水,扎死他。”
“哈?”一旁的丁隶抬头,嗓子有点哑。
“没事,你接着吃。”
“哦。”丁隶夹一口饭,“我觉得对于小姜来说,还是扎你比较解气。”
“对!”姜妍停止假哭。
“行啊。”董乾坤一咬牙,“只要你乐意,把我扎成仙人掌都行。”
“仙人掌是没戏了,最多仙人球。”姜妍破涕为笑。
“几年前我们医院发生过一件非常可怕的事。”护士长忽然说,“但没有人知道那件事具体是什么,因为所有的当事人,包括听说过那件事的人,都死了。”
“这是什么。”董乾坤问。
“医院的恐怖故事。”护士长说。
姜妍凑上来:“那件事是什么呀?”
“没有人知道,因为他们都死了。”护士长说完,站起来,收拾餐盘走了。
董乾坤望她背影:“这也叫恐怖?明明什么都没说啊。”
“就是没说才可怕嘛。”姜妍突然打了个寒战,“糟糕,我今晚还要值班呢!”
“那你还叫人讲鬼故事。”
“谁让你的笑话尽是带颜色的!”
“没关系,丁隶也值班,有什么情况你就把他推出去挡着,对付女鬼尤其管用。”
“哪有。”丁隶说,“我在医院这么多年也只遇到过一次女鬼。”
“不会吧。”董乾坤来了兴致,“真的假的,什么情况?”
丁隶回忆了很久,说:“假的。”
死人对于医院来说再稀松平常不过。
除非尸体的样子被排除在正常范围之外。
喵呜一声,湿漉漉的野猫叼着半截什么,轻盈地跳着,来到广场中央,和着小女孩的哭叫轻盈地绕了个圈。巨大榕树的根系凸伏于泥土,几具七零八落的手骨散落其间,无数蚊虫不满闪光灯的侵扰,浮在空中焦躁地打转。
闹哄哄的人群围在岸边,时而望一望湖心岛上的大榕树,试图透过纵向拉结的气生根一瞥案发现场。
“这地方原来是榕树林,后来挖成了景观湖,那两株最大,就留着没挖,做了岛。”院方负责人说。
“那两棵大榕树可不得了啊,我还穿开裆裤的时候姥姥就吓唬我们,说再不听话,就把你扔到大榕树底下喂妖怪!”老太太说。
“不是树妖,是树神才对,从前那边还摆了个香烛台,很多人过来拜,挂满了红布条。”门卫大爷说。
“什么妖啊神的!我只听说经常有人在这殉情,男左女右,各挂一棵!”中年人推着自行车。
“殉情?没有吧,反正我从来没听过。”一对小情侣笑着摇头。
卫远扬一一记录下来,合起工作日记,将钢笔一插,忽然看到一个人走了过来。
“哎你。”卫远扬喊住他。
被拦住的丁隶十分困惑,见卫远扬一言不发,上下打量了自己好几遭,突然一指:“去年十月!南二环晚高峰,一辆别克跟卡车撞上了,是不是你帮忙抢救伤员来着!”
丁隶回忆了一下:“好像是有这么件事。”
“果然是你!”卫远扬热情地拍他肩膀,“我当时还说呢,这位同志风格真是高,做完好事转身就不见了!你是医务工作者吧,回头给你们单位写封表扬信?”
“我是医生,表扬信就免了吧。”丁隶莞尔。
卫远扬看他白大褂上的胸牌:“你叫丁隶?我叫卫远扬,保家卫国的卫,出海远扬的远扬。”
“你好。”丁隶点过头,看向湖心岛,“你们在查案子?”
“对。”
“刚好我听过一些传闻,不知道有没有帮助。——不过说起来好像有点不太严肃。”
“没关系,你说。”卫远扬掏出纸笔。
“我们医院有个怪谈,说这里曾经发生过一件十分可怕的事,老职工都讳莫如深的,把它叫做‘那件事’。”
“那件事?”
“嗯,总结起来有几个说法。”丁隶捏着下巴回忆,“‘那件事’具体是什么没有人知道,因为所有经历过和听说过的人都死了。‘那件事’最近一次发生是几年前。‘那件事’只要又被谁知道了,它就会再次发生。‘那件事’只要很久没发生过,就再也不会发生了。”
卫远扬一时糊涂:“那件……到底是什么事。”
“不知道。”丁隶答得爽快。
“哦。”卫远扬应得干脆。
一时没话。
“感谢你提供的线索。”卫远扬回过神,握了握他的手。
“不客气,那我回去了,你先忙。”丁隶笑笑。
“留个联系方式吧,有什么情况还得麻烦你。”
“好。”
丁隶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跟卫远扬说这些,也不清楚自己为什么对“那件事”如此在意。如果不是骇人的尸骨闹得沸沸扬扬,他根本不会留意那个湖心岛,更不会产生一种既视感,好像自己多年前曾踏足那个地方。
窝在志怪斋的沙发里,他盯着涂满线索的草稿纸,一旁的手机亮着,相册打开,里面尽是些似乎熟悉又无法回忆的时间片段。
只有一点清晰无比,所有的缺失都指向一人:这个斋子的屋主,一个不合凡理、跳脱于外的存在。
那件事,那座岛,那个人。三个节点,难以解释的东西盘成一张网。
而他的决定,就是纵身跃进网里,不管前方等着的是什么。
入夜,换一身深色衣裤,满格电池扣进狼眼手电,背包塞上救生刀。
如果被人发现就说是侦探故事看多了来探险的吧。丁隶对自己笑笑,步履轻快,熟稔地摸到岸边,跳上老旧的木船。
离岸,残月无光。
身后的灯火渐远了,丁隶没有回头,只注意着双桨不要搅起太大的水声。前行速度不算慢,黑的天和黑的湖面之间,黑色的岛块迫进了。
船体触到岸边轻微反弹,丁隶猫着腰站起来,抓着缆绳往岸上跳,无端一个摇晃,差点掉进水里。
“不会游泳是不是有点糟糕?”他自言自语,将缆绳栓在木桩上系了两个死结,打起手电,向幽暗中走去。
岛域比想象中要大,繁茂枝叶的榕树完全遮住了岸上的灯火,丁隶摸索地走着,拂开摇摆的须根,钻过警戒线。
停住,他将手电筒抬高一些,前方白线圈着一只只手骨的形状。
就是这里了。
丁隶照一照左右头顶,案发现场恰好是两棵大榕树的正中靠前,再低头细看,白线画出手形都垂直伸向自己,仿佛是正在逃跑的人被什么东西拖住了身体,只能奋力伸出胳膊,五指痉挛地张开,插入土中,拼命挣扎着想往前爬,不过只是徒劳。
丁隶出神地想着,忽听身后一阵窸窣,他本能地挥过电筒,两个极亮的白点贴着地表一闪而过。
他松了口气,似乎是只野猫。
然而那咯咯声又是什么呢。
——从两株大榕树夹抱的缝隙间,从毫无防备的背后,传来的声音。
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咯……
原来恐怖片里的配音不是没根据的。丁隶定在原地,记起鬼故事里关于回头一百种可能,第一个想法就是跑,然而脑中又闪过了那五只手骨:如果就此逃跑的话,会以同样的姿势死在这吗。
他深吸了一口气,心想看清真相总好过死得不明不白,便攥紧了电筒,回身照向那两棵大榕树的缝隙。
未料右手突然被一股力量击中!电筒即刻飞了出去,嗖一声没了踪影!
周围全黑了。
瞬间退后两步,丁隶拔出折叠刀,掩在身后啪地推开!
“把你的破刀收起来。”一个声音说,嘲讽而懒散。
丁隶盯着黑暗:“什么人。”
“总之不是敌人。”
“我怎么信你。”
“爱信不信。”
丁隶不言,握紧刀柄。
“回去,不许再来这里。”声音又说。
“我凭什么听你的。”
声音叹一口气,放慢了语速:“因为榕树下住着吃人的妖怪,这个理由如何?”
丁隶听着这好似熟悉的语调,提着的一颗心竟莫名安定下来,回嘴道:“不如何,刚够糊弄小孩。”
声音笑一下:“回去吧,别再来了。”
“不把事情搞清楚我没法不再来。”丁隶很真诚。
“但凡搞清楚的人都死了,或者说,只有死人才搞得清楚。”
一片黑暗中,丁隶感到左臂被一只手抓住了,凉凉的,有水珠顺着滑下来,那个人拉着他往回走,轻松避开了所有的树根和枝杈。
“这么黑你怎么能看见。”丁隶问。
“自然而然。”那人说。
“你游泳过来的?”
“与你无关。”
“你看到我上了岛,就游过来阻止我?”
“再问七问八我就把你踹到湖里。”
“那很麻烦的,周围又没别人,踹下去了还得是你把我捞回来。”
那人停了脚步:“现在我说最后一遍,不许再上岛,不许再查这件事,否则——”
“阿静。”丁隶脱口而出。
那人无声,好像愣住了。
“你叫阿静对吧!”丁隶一把攥住他的手,急迫地追问,“我们以前是不是认识?我们认识很久了对吗?为什么我不记得你?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树叶沙沙。
黑暗里,那声音说:“那两棵大榕树下住着一种叫做魅的东西,它靠吃人活着。”
“我对大榕树没兴趣。”丁隶固执。
“魅通常在深夜捕食,它无法移动,只会用离奇之事吸引人自投罗网,它有时化身成妖和神,或演出动人的传说,或制造诡异的案件。”
“我不想听这个。”
“那些手骨就是魅的伎俩,而你这种人就是它的猎物,我话说到这,如果你还是喜欢当它的宵夜,我没有任何意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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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
“其实你也知道,我在意的不是妖怪。”丁隶开口。
“是啊。”声音沉吟,“关于我的推测你是从哪儿得来的。”
“手机里的照片,还有衣服上的肥皂粉味儿。”
“你属狗的吗。”
“我记得自己没开洗衣机,第二天那些衣服却洗好了挂在那。”
“那是你记错了。”
“一开始我也是这样想,所以拜托同事替我做了血检,结果在血液里查出了对乙酰胺基酚。”
“那是什么。”
“感冒药的主要成分,也就是说那天夜里的确是有谁进了家门,见我病了,给我服了药,而我就算烧得再糊涂,也不可能把发生过的事当成做梦,确定了记忆能被控制这一点,一切反常的地方就都解释通了。”
“看来是我失算了。”声音无奈地笑笑。
“还不打算坦白吗。”丁隶逼问。
“你的猜测都没有错。”声音缓缓道,“最近我遇上了一些麻烦,不得不脱身,等事情结束了,我自然会回来。”
“我不想等。”丁隶异常坚定,“如果你不告诉我,我就自己找答案。”
“没这个必要。”那声音十分冷淡,“你不记得了,我可以告诉,我们的关系并没有那么好,连朋友也算不上,不过是你从前对我有恩,我尽量报答罢了。”
“是么。”丁隶心中一沉,又说,“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骗我。”
“如果你不相信,我也没办法。”
对面说完沉默了。
丁隶本以为他不再搭理自己,却感觉一股力道轻轻托起了他的胳膊,一个微小触感落进平摊的掌心:“这个桃木珠你拿回去,辟邪很有用,那些东西一般没法近身。”
“这是……”丁隶不解。
“我想我无法改变你的意志,只希望你权衡清楚,对自己的安全负责。”
听出他言外之意,丁隶心中一亮:“如果我找到你,你会把一切都告诉我吗。”
声音犹豫片刻:“会的。”
“一言为定。”丁隶握紧了木珠。
“一言为定。”他说罢,一阵微风拂开树梢,对岸的灯火现了出来。丁隶再回头看去,身后却空无一物,仿佛是那人溶解在了无边的黑暗里。
那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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罪魁祸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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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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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斗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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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枝
从冯家离开,钱助理让司机直接驶回蓝景轩,她和方寻在38层下,又替齐谐按了39层。
“钱姐和方少爷回来啦,午饭已经做好了。”小桃听见动静,笑盈盈地替她开门。
“送一份到楼上。”钱助理吩咐。
小桃说声好,端起托盘出去了,方寻从餐桌上拈起一块牛柳,被钱助理一巴掌打下去:“洗手!”
他唔一声,老实进了厨房,又摸来一罐可乐。
钱助理递去筷子:“早上客服做了回访,孙太太说她家人最近身体很好,生意也顺利,十分感谢我们,以后有开发商要看风水都会介绍过来。”
“哈?”方寻瞪着眼睛眨巴两下,“那个鬼屋竟然没出事!怎么可能!”
“当着委托人的面不许这么说啊。”
“我当然知道啦!但真的不可能嘛,那房子整个格局都是乱的!”
钱助理笑笑:“无论如何证明他是有真本事了。”
“不对,有一个可能。”方寻自顾自地说,“住在里面的人的气强行把整个屋子的气都改变了。”
钱助理翻译成白话:“你的意思是孙太太以为有神明保佑,那种信念把乌烟瘴气都赶出去了吗?”
“差不多。”
“那刚才呢?”
“刚才?刚才我感觉是屋里的东西摆得太对,导致格局太整,形成了界完全挡住外面,该进的气都进不去了。那姓齐的把它们全拆了虽然有点风险,不过那房子本来格局就还好,所以……”
“所以问题就解决了?”
方寻不服气地哼。
钱助理轻咬着筷尖:“看来有必要向荀爷进一步汇报了。”
三十九层。
齐谐望着刚刚送来的四菜一汤:荤素搭配,做法精细,分量却不嫌多,正够一个人吃饱,看来是花了一番心思,只可惜他懒得领情。
“齐先生不吃的话交给我就好啦!”点头摇头不知从哪里蹦出来。
“行啊,只是当心别连盘子都吞了。”齐谐说罢向书房走去,不顾身后的小怪物瞬间将嘴巴张到不成比例的巨大,舔起饭菜一口咽到肚里。
“哎呀呀!桃姑娘的手艺真不错!”点头摇头打了个夸张的饱嗝,跟在后面蹦进书房,“不过比起齐先生就差远啦!”
“你怎知道。”
“从前我常在志怪斋的厨房里偷吃呀!不过齐先生渐渐都不再开火了!可惜可惜!”
齐谐调暗了百叶窗:“既然不需要吃东西,做了也是浪费,若不是怕被看出端倪,那些饭菜都不必叫她们送来。”
小鬼着了急:“要送呀要送呀!我好久没尝到人间烟火味儿啦!”
齐谐不答:“我且问你,那个亥子印的孙家是做房地产生意的吗。”
小鬼嘻嘻笑:“齐老板是看出什么了嘛!”
齐谐想了想:“孙家,冯家,还有那个李主任,他们都是怎么找到这的。”
“冯家是看到广告找来哒!孙家和李主任都是被人介绍过来哒!”
齐谐意味深长:“不会是他吧。”
“就是呀!谢家和孙家是合作伙伴呀!姓李的从前也在天辉集团做过呀!”
“难怪他一直怂恿那笨蛋把‘那件事’交给静坊,原来是早有前科。”齐谐轻叹,“怎么我遇上的个个都是一根筋。”
“齐先生搞反啦!并非您遇上的都是一根筋,而是没有一根筋就不会和您有交情啦!”
“我和那两个人可没什么交情。”
“嘻嘻嘻!交情当然是人类的说法!用我们的说法那自然就什么都不是啦!”
与此同时城西某别墅中。
刚听见上楼的拖鞋声,谢宇就做好被破门而入的准备。
“哥,你的书!”谢鑫闯进他的卧室,往桌上一拍。
“敲一下门你会有任何损失吗。”谢宇拆了快递包装。
“巫术与宗教之研究?”谢鑫念着书名,“你什么时候有这种兴趣了。”
谢宇将电脑屏幕转向她。
“槲寄生计划?”谢鑫挑眉,“与人类基因组计划、曼哈顿□□计划、阿波罗登月计划并称为人类四大计划。这什么啊。”
“往下看。”谢宇翻开书,习惯性地在扉页签上姓名和日期。
谢鑫按住鼠标往下拖:“风声如铁?那个科幻写手吗,这是他的新连载吗。”
“不新,连载四年多了,前两天编辑那边传来消息,说他死了,过马路闯红灯,被卡车撞出去十几米。”谢宇客观陈述,言语中毫无同情,“问题是连载刚刚进入最后一部,正是解谜的关键时期,他一死,再也没人知道结局是什么。”
谢鑫哼了声:“你们编辑是蠢货吗,去他的电脑里找存稿不就好了。”
“没找到。”谢宇翻着手里的书,“和我一样,风铁的真实身份没有公开,现在外界还不知道出事的消息,所以编辑提了一个建议。”
“别说,让我想想。”谢鑫一指,“让你代笔。”
谢宇点头:“可以预见风铁的死亡消息公开之后,《槲寄生计划》前四部的销量一定会大幅上升,而编辑认为这还不够。”
“所以他们决定先对外界表示没有存稿,等销量曲线下降,再声称找到存稿,用你代笔的假结局出版,引出又一个销售高峰。”谢鑫一打响指,“真是好计划。”
“的确,如果我接受的话。”谢宇间接否定,“我对收拾别人的烂摊子没兴趣。”
“不是兴趣,而是道德问题吧。”谢鑫嘲弄,”难怪老妈说你不适合做生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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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宇冷眼相对:“我不会为了代笔那点小钱让《三城》的销量排名受到任何威胁,仅此而已。”
谢鑫将长发挂到耳后,逻辑一贯地回到正题:“你说的这些跟这本书又有什么关系。”
“这书我大学时看过,记得里面有关于原始巫术中槲寄生隐喻的研究。”
“你还是很在意结局嘛。”
“当然,‘槲寄生计划’的内容是风铁最自豪的谜题,在书迷中也有极高的关注度,如果我能破解,并把考据和推理过程按进度分段,附在每期《三城》连载之后,你认为会有什么效果。”
谢鑫有些意外,又提醒道:“利用死者赚点击率可能落人话柄哦。”
“放心。”谢宇轻笑,“我会在开篇标上:谨以此,向写手风铁致敬。”
谢鑫笑着拍他的肩膀:“老妈还是搞错了,你挺适合做生意。”
谢宇将笔记本合上,连同那本两书一起塞进电脑包。
谢鑫一皱眉头:“你又去酒店!”
“在这会被你打扰。”
“刚才吴姨还说你难得回家一趟,特意出去买菜了呢!”
“替我谢谢她。”
“你是不是故意的。”谢鑫掐着腰挡在前面,“你这阵子故意躲着不想见人,就是因为周媛明天结婚。”
“胡扯。”
“有没有胡扯你自己清楚。”
谢宇绕过去。
“两年前就是这样,现在还这样,哥你能不能有点长进啊!”谢鑫冲门外喊。
只有下楼的脚步声回应她。
谢鑫哼一声,转身踢了桌子一脚,啪,手机掉下来。
“从来都没落过东西的人,还不承认。”谢鑫捡起来拍回桌上。
还没松手,震动传来,屏幕显示一个卫字,谢鑫接起来。
“喂谢宇啊。”对面说。
“他手机没带。”谢鑫没好气。
“哦,那他什么时候回来。”
“不知道。”
“那我等会儿再打。”
“你是那天的警察吧,我说你们有案子不会自己查吗,总找他干嘛。”忽然心中一转,谢鑫又换了语气,“不,你还是去找他吧,他在天辉酒店0813。”
“酒店?那会不会不方便。”
“你这人废话怎么那么多,去就去,不去拉倒。”谢鑫狠狠挂掉。
第六十一章,巴尔德尔的神话。
根据神话,天地间除了槲寄生之外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杀死巴尔德尔。如果我们假定巴尔德尔的原型就是橡树,那么,这个神话的起源就很明白了。原始人通过观察,看到橡树每年落叶,长在它上面的槲寄生却四季长青,他们很自然地就产生一种概念,以为槲寄生是橡树生命的中心,所以到必须杀死巴尔德尔的时候,首先就得砍下槲寄生。
谢宇读到这,拿过便签条,工整地写下一个序号,撕下,贴在书页上。
阴天,微风吹过酒店五楼的露天茶座,服务生在角落的圆桌放下一杯咖啡:“谢总慢用。”
他点头。
左手伸出去,打开桌上的罐子,夹起四颗方糖扔进去。
谢宇瞬间僵住了。
看着左手捏着调羹将杯子搅得叮叮作响,他立刻低骂一声,抬起右手将它抓回来按在桌子下面。由于攥得太紧,血液循环停在手腕处,不出十秒手背就鼓出一条条的青色血管。
他额头的冷汗渐渐渗出来。
“你在这啊。”忽然一个声音。
谢宇一惊,抬头才发现桌旁站了一个人。
“那啥,我本来打你手机,你没带,你妹接的,她叫我到这来找你,我上楼敲门没人,楼层服务员说你可能在这喝咖啡。”卫远扬拉开椅子坐下。
谢宇定了定神,故作轻松:“有什么事吗。”
“就是医院的案子结了,我来跟你汇报一下。”
“再说吧。”谢宇无心多言,撒了个谎,“我约了人,两分钟后就到。”
“那不好意思打扰你了。”卫远扬抓抓脑袋,“话说你脸色不太好,没事吧。”
“没事。”谢宇掩饰住慌张,右手端起咖啡喝了一口。
卫远扬的观察力不差,低眼看见桌下另一只手微微发抖:“你真没事?”
“没事。”谢宇口气很硬。
“那我先回去了。”卫远扬站身要走,却停在那。
谢宇皱眉:“怎么?”
“不是。”卫远扬很无辜地回头,“你拉着我胳膊了。”
谢宇一杯咖啡差点洒在桌上,立刻将左手拽回来。
邻桌一男一女窃笑着议论。
谢宇冷眼扫过去,两人不说话了,他唰地站起来收了书就走,卫远扬杵在原地有点尴尬,不一会儿,却见他又折了回来。
“过来。”谢宇声音不大,命令的语气。
卫远扬只能稀里糊涂跟到楼梯间。
谢宇看着地面,咳一声:“刚才那个是有原因的,我的左手有问题,异手症。那是一种神经病症,就是说它会做出一些不受大脑控制的举动,所以刚才的行为不是出于我个人意愿,你不要在意。”
“这有什么好在意的。”卫远扬大方地摆摆手,“但是这个听上去好像有点吓人啊,你去医院看过没?”
“看过,没用。”谢宇言简意赅,低头望着摊开的左手,“这个病从小就有了,发作频率很低,对生活没有太大影响,两年前一度很严重,再后来都没有犯过,直到刚才。”
“会不会是心理原因啊。”卫远扬问。
“不会。”谢宇将手放下去。
“那你两年前怎么治好的?”
谢宇回忆了几秒:“记不清了。”
卫远扬拍拍他肩膀:“其实这事吧你也别想得太严重,也许是太累了,休息休息就好了。”看对方没反应,又劝道,“其实记不清吧也正常,我也经常这样,前天我看到手机里一个名字,上个月还有跟他的通话记录呢,这个月就想不起来是谁了。”
听到这句话,谢宇灵光一闪:“那个人是不是姓齐?”
“你怎么又知道!”
“果然。”谢宇瞬间恢复了平常的眼神,“事情有进展,你跟我来。”
八层,刚出楼梯间,二人再次撞上邻桌那一男一女。这回谢宇却毫不在意,停也没停刷了房卡,当着他们的面和卫远扬推门进去。
试探
站在8013的玄关,卫远扬看傻了眼。
五星级标配的套房异常宽敞,中央一只大桌子架着三台显示屏,电线捆得整齐铺在地上。旁边两只柜子,大柜子是书,各种推理小说、文史哲名著、自然科学杂志分门别类;小柜子是档案夹,按照时间排序分毫不乱。柜子对面的墙上挂着一张软木板,三米宽,钉满照片报纸便签条,打印出的网页截图拿红笔圈着记号。
“你这是fbi驻芜湖路街道办事处?”望着这侦探小说一般的场景,卫远扬立刻忘了自己才是警察。
“对。”谢宇从卧室搬出一摞文件,哗地铺在桌上,“这是关于归心堂的调查记录。”
卫远扬拿起最上面一份,扉页印着归心堂的企业logo。
“能看出来画的是什么吗。”谢宇顺口一问。
卫远扬盯着那个线条卷成一团的轴对称图案:“包菜?”
“算了。”谢宇抽回来,换了一份文件递给他。
卫远扬翻开,看完,合上:“还好。”
“什么还好。”谢宇没听懂。
“还好我跟你没有过节。”否则肯定不知道自己怎么死的。卫远扬咽回后半句。
“过清明节吗。”谢宇推了推眼镜,“言归正传,你对这些有什么看法。”
“你让我缓缓。”卫远扬拉了一只凳子坐下,放低了声音,“其实我最近也走访了一些静坊老学员,听他们说着归心堂的事,总觉得它有点像……”
“□□组织。”谢宇毫不避讳,“的确,它在某些方面十分符合□□的特征。以心灵培训发展学员,控制思想和行为,神化授课导师,尤其是法人荀某。”
“这存在一个问题。”卫远扬质疑,“归心堂那么大个公司,如果是□□早被有关部门查个底朝天了,但事实上它连一点负面新闻都没曝过。”
“有两种可能。”谢宇分析道,“一,我们误会它了,那些案例只是不具代表性的个案,是庞大学员基数里可允许的极端存在;二。”
“它上头有人。”卫远扬指着天花板。
“接下来是这边。”谢宇铺开一堆稿纸,孙太太和李主任的照片滑了出来,“前不久我向这两个人推荐了归心静坊,根据他们反馈的情况,整理了‘亥子印’和‘木四沓巴’两次事件的前后经过,其中最让我在意的,是那个叫齐谐的新老板。”
卫远扬翻开手机号码簿:“你说他会不会和这个‘老齐’有关?”
谢宇不答,从抽屉翻出一张备份的通讯录,上面果然查到同样一串数字,并标注着一个“齐”字。
“这是个座机号,我叫人帮忙查一下地址和通话记录。”卫远扬拨回刑警队说明情况,等同事消息。
“我现在有一个推测。”谢宇敲了敲红笔圈出的齐谐二字,“这个人曾经和我们有过一定程度的接触,但是就在上个月,由于某种原因,我们失去了这一部分记忆。”
“很有可能,结合你说的那两个案件,包括那女助理的催眠能力,还有魅。在这一堆莫名其妙的事情面前,失去个把记忆根本不算什么。”卫远扬话刚出口,突然灵机一动,“难道说你那怪毛病也跟这个有关?”
谢宇闻言,不自觉看了看左手:《三城》系列的突破,未婚妻的悔婚,异手症,丢失的记忆……
“两年前。”卫远扬说出一个时间点。
谢宇心中警觉,以为对方察觉了什么,却见他看着手机:“同事查到这个号码和我们最早的通话记录都是在两年前。”
“看来真是这样。”谢宇解决了一个疑惑,连带出更多的疑团,像牵住了毛衣的线头越扯越长。
而他知道,剥去所有疑团之后那□□裸,就是真相。
座机号码所在地,北陵路137号。
谢宇和卫远扬没有贸然上楼敲门,先跟邻近的店铺打探了一下,得到的说法并不一致,有人说那屋子住着一个老头,□□十岁,有人说住着刚结婚的小两口,有人说是个退了休的大姐,更多人摇摇头,表示根本没在意过。
“难道这姓齐的会变魔术?”卫远扬糊涂了。
“更有可能是他修改了众人的记忆,为了把自己隐藏起来。”谢宇指了指一间饭店,话外有话地问,“时间差不多了,要不要吃个晚饭。”
“行啊。”卫远扬前后看看,那饭店位于137号正对面,是个不错的监视点。
随意点了两个菜,二人选了个视线最好的位置坐下来,墙角电视播放着当地的新闻节目,一个记者正在报道某高校学生跳楼自杀的事件。
谢宇无心去管,侧身望了望那架幽暗的楼梯。
“我一个人盯着就行了。”卫远扬坐在对面,“两个人都看太显眼。”
“看来你在刑警队有所进步。”谢宇转回身去。
“啥叫在刑警队有进步。”卫远扬伸出二指戳了戳,“我这双眼睛可是瞄违章练出来的,只要是晴天,甭管那车漂的多快,两百米内的号牌都能看清!”
“是吗。”谢宇提起水壶涮了涮碗筷,“刚才门口走过去的人穿什么衣服。”
卫远扬一愣,不好意思地呃一声:“我光注意对面了,没在意别的。”
谢宇甩了甩筷子上的水:“走过去一个女人,二十来岁,穿一件军绿色夹克。”
“你咋知道!”卫远扬回头一看,原来对面墙上装了一面镜子,外面的情形映得一清二楚,包括137号那架幽窄的楼梯,以及那个上楼梯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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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人是——!”卫远扬低呼。
“老板,不吃了,打包。”谢宇掏出一张百元拍在桌上。
人与人达成协作需要多久,这个数据很难统计,如果能列出计算公式,至少也涉及十个以上的变量。
其中最重要的或许只有一点:行动目标的一致性。
奇事,怪物,消失的记忆,姓齐的人。
“归心静坊……他在那儿……”丁隶喃喃,恨不能第一时间冲去找人,只能靠理智按捺住这个莽撞的念头。
谢宇看出一些端倪:“现在不是上班时间,他不在那。”
丁隶试图抚平焦虑,不自觉点上一根香烟,好似自言自语:“那他现在在哪儿……一定是被关在某个地方,不对,如果他被关着那天就不会……他既然能出来,为什么又要回去,为什么不逃走,一定有什么不能逃走的原因……”
“他大概是有什么把柄在人家手上。”卫远扬说出一种可能,“不过这家伙听上去挺厉害,又能有什么把柄。”
“把柄……要害……弱点……”丁隶的脑海中突然回放出一个声音。
刚刚点上的烟被按灭在烟灰缸里。
“明天我去归心静坊要人。”丁隶沉声说,以不容劝驳的语气。
“也好,调查了那么久,是时候出牌了。”谢宇怂恿道,望向书桌角落的天青色笔筒,一只飞虫盘旋着,嗖地钻了进去。
“丁大夫你确定?”此时的卫远扬跟谢宇一样,并不清楚那陌生的“老齐”是敌是友,在他看来,刚认识没多久的丁隶都比齐谐更熟悉些。
“确定。”丁隶一字一顿,“因为他是为了我被关在那的。”
“这话怎么说?”卫远扬问。
“感觉。”丁隶回答。
“真是奇怪的感觉。”谢宇不以为意。
“可能吧。”丁隶轻声,也试探出了二人的态度,他们对齐谐并没有自己那么在意,或者说,在意的方式完全不同,一个是出于警察的职责,一个是出于小说家的兴趣。
于是他抬头看了看钟。
谢宇会意:“那先到这吧。”
丁隶起身送客:“有什么进展随时联系。”
翌日,天辉大厦门前的小广场,一辆极不显眼的黑色轿车倒进停车位。
接近九点,上班的人愈加多了,卫远扬隔着贴了单向膜的车窗盯着门口。为了不引起注意,谢宇没有发动车子,此时觉得有些闷,打开了头顶的天窗。
“来了。”卫远扬说。
谢宇远远看去,丁隶混在人群中进了大堂。
“安全起见,他要是一个小时不出来,我就上去看看。”卫远扬打定主意。
谢宇不置可否,继续盯着门口,仅仅过去十分钟旁边的人就坐不住了。
“你去吧,我留在这。”谢宇看了看表,“十分钟之后打你电话,如果没人接我就报警。”
卫远扬说声好立刻追上去,很快见到丁隶正站在归心静坊的前台,于是远远地咳了一声。
丁隶若无其事地四下看看,假装接电话,向电梯厅走了过来。
卫远扬望着窗外,压低声音:“怎么说。”
丁隶在耳边捂着手机:“我说新房装修想找他们齐先生看看风水,接待打个了电话,就说他不在。”
“那你什么打算?这么等下去?”
丁隶还没回答,却听身后高跟鞋走近,一个女人不徐不疾地迎了过来。
“这不是卫警官吗?有什么事?”钱助理一弯朱唇,明知故问。
卫远扬刚要开口,却见丁隶笃定主意一个转身,径直走进归心静坊,门也不敲推开一间办公室,看进去,关上,迅速走向第二间。
不出十秒,整个公司骚动起来。
卫远扬正想着是该原地控场还是帮忙找人,前台的侧门砰地开了,几个保镖似的男人窜出来,二话没说就往里冲,却被钱助理一手拦住。
“没关系,让他找。”她似乎成竹在胸,抱着胳膊乐道。
丁隶推开最后一扇门,除了一张空桌子什么都没有。身后的走廊站满了围观者,看着他松开门把手,转身,慢慢走回去,走到钱助理面前,直视她,一字一顿:“你们把他关在哪了。”
“他?”钱助理一笑,“不知道这位先生问的是谁呢?”
“齐谐。”
“呵呵,先生你真爱说笑,那是我们老总,我们怎么会关他?”
“他现在在哪。”
“齐先生出门办事了。”
“什么时候回来。”
“快了吧,我帮你问一下。”她回手拿起前台的电话拨了一个号码,“你等着,他说他已经在楼下了,这就上来。”
卫远扬的手机响了,他退开两步。
“怎么样。”谢宇问。
“还没死。”卫远扬说。
“那我十分钟再打过去,老规矩,没人接就报警。”
“哟。”钱助理忽地抬头,“齐先生您来啦,有人找您呢。”
丁隶回头。
一个提着公文包的男人挺着啤酒肚:“我就是这的老板,姓齐,你有何贵干?”
丁隶一愣,笑了:“不好意思,找错人了。”
单刀直入
一小时之后,两只手机同时响起。
一通电话来自医大附院,说三位病患联名举报丁隶收受贿赂,涉嫌数额较大,院方责令停职检查,一经查实,即刻吊销执业证书。
另一通来自刑警大队,称某公司投诉卫远扬滥用职权,扰乱其正常运营,据查属实,记处分一次。
嘟一声,两通电话同时挂断。
丁隶处变不惊,关了手机放回口袋,卫远扬将手机一撂,骂了几句脏话。
谢宇看着自己的手机,二者都没什么动静。
“抱歉。”坐在车后座的丁隶捏了捏太阳穴,“是我欠考虑了。”
“你道什么歉!”卫远扬一捶大腿,“这破公司到底是什么来头!这么黑白通吃老少咸宜的!连警察局都能横插一杠!那么快就据查属实了?效率够特么高啊!我看干脆直接把我开除算了!老子权当放大假回家歇着去!”
“开除不至于,她的意思不在赶尽杀绝,而是威胁。”谢宇说着,心中那个疑问又浮了上来。
齐谐对于自己,究竟是敌是友。
卫远扬也有同样的疑问,那答案在脑中迟迟盘桓,终于落地:“那助理有那种催眠的能力,连谭启功都能轻易除掉,为什么不直接杀了我们。”
丁隶此时明白他的处境和自己一样,于是说出那个几乎笃定的猜测:“因为她要以我们的人身安全作为筹码,好让他加入归心静坊,老实为她们卖命。”
“这下就清楚了。”谢宇看向卫远扬,“你和齐谐原本是一根绳上的蚂蚱,虽然你自己不记得。”
“那敢情好啊!”卫远扬一拍大腿,“老子直接跟她们死磕到底,不用想别的了!”
谢宇泼他冷水:“那你就真的会被警局开除了,还有丁医生的执业执照。”
“吊销也好,一直觉得医院太累,想换个工作。”丁隶没做半点迟疑,“现在要考虑的问题只有一个,就是怎么找到他。”
“这不是重点。”卫远扬不以为然,“我觉得找他挺容易的,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他要解决案子总得抛头露面吧,最大的问题是找到也没法把他弄出来,因为我们还在这当远程肉票呢,想想就窝火。”
“远程?”丁隶重复了一句。
“怎么。”谢宇问。
“没有。”丁隶说,“我只是想到了一个办法,可以打入一下敌人内部。”
“什么办法!”卫远扬问。
丁隶笑笑:“是个馊主意,你们就不要尝试了。”
下午四时,卷土重来。
28层,丁隶拧灭一根烟头扔进垃圾桶,提了提右肩的背包,一改七小时前的急躁,双手插兜站在助理办公室的门口。
“这位先生,还有什么指教吗?”钱助理坐在桌子后面。
丁隶放下背包,在她对面坐下,气定神闲。
“早上那位老板不是我要找的齐先生,这点你我都明白。”他思路清晰,单刀直入,“请先别反驳,我是带着百分之百的诚意来和你说话,你也没有必要再绕圈子。目前的局面很清楚,你们把他软禁起来,以我的人身安全胁迫他为公司做事。但是挺凑巧的,早上医院出了一些小状况,从今天开始我被停职检查,想着没有事可做,不如送上门来,万一有什么情况也省去你们远程操作的麻烦。”
钱助理眼睛一扬:“什么意思。”
“意思还不明确吗,陪他一起被软禁啊。”丁隶指着身后的背包,“我可是连行李都带来了。”
钱助理挑了挑眉毛:“我们这儿可不是给人饭后散步的小公园,当心有来无回。”
“既然来了自然没打算回去。”丁隶语气轻快,“不用考虑了,我不是来征求同意的。”
“是吗?我要是不同意又怎样?”
丁隶不知从哪儿变出一把手术刀。
“你觉得我会怕这个?”她满不在乎。
“当然不会。”丁隶摇头,“可如果死在这里的是我,你猜他会有什么反应呢?”
钱助理终于皱了一下眉头。
丁隶微笑闪了闪刀片:“鱼死网破?还是愉快共识?”
钱助理一言不发,这是某种博弈,赌的是他会不会当真对着自己的颈动脉划下去。她调动全部的直觉观察着对手,那人的笑意和口吻十分温和,眼睛里却有着某种笃定甚至疯狂,过激起来可能真会豁出性命。
最终她站起身来:“把所有电子设备都交出来吧,软禁就该有个软禁的样子。”
丁隶知道自己赢了第一局。
被保镖羁押着,进电梯,下车库,坐上一辆黑色奔驰,他望着繁华的街景和自由一起倒退远去,未知的危险迎面而来。
蓝景轩里,丁隶推开门。
客厅的落地窗前站着一个男人,背影相对,身着素衣,负手握一把折扇。听闻门声,他回过头,掩盖住一刹那的惊讶,似笑非笑地眯了眯眼睛。
一双丁隶曾以为只需要对视一秒,就能解开全部疑惑的眼睛。
“不欢迎吗。”丁隶耸肩。
“欢迎你自投罗网么。”他走过来,泪痣衬着弯起的眼角。
小桃送来晚饭,带上门出去了。
丁隶看看满桌的珍馐,这才感到饿了:“阿静,难怪你一来就不想走,又是豪车又是豪宅,还有漂亮姑娘送饭上门,光一顿就这么一大桌。”
齐谐递去碗筷:“所以你嫉妒了,要来抢夺资源?”
“对。”丁隶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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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你这顿尽管吃吧,我会叫钱助理撤掉医院的举报,明天送你回去。”
“想都别想,只要你一天被困在归心堂,我就陪你在这呆一天。”
齐谐叹口气:“我现在有些后悔,如果那晚我不回斋子里,你一定还在好好地当你的医生。”
“你那天回去到底是干嘛的。”
“你不知道吗?”
“模模糊糊。”
“那就好。”
“好什么好。”丁隶盯住他,“我不信你就是给我送药的顺便还洗了个衣服。”
“为什么。”齐谐夹起一团饭。
“那点小事不值得你冒风险回去。”
“谁说是小事了,你每次一发烧就好不了,如果不尽早吃药压下去,谁知道要病多久。”
丁隶感动得一时无话,又觉得不对:“以我对你人品的掌握,真是这样的话你才不会承认。”
齐谐嗤笑:“你记得我多少事,就掌握我人品了。”
“一件也不记得,但是我知道。”丁隶信誓旦旦,“就像你可以不记得一加一是谁教的,但永远知道它等于二。”
“这倒有意思,我还没想过这一层。”齐谐停了筷子,“我那天回斋子里,是因为你把我衣柜里的东西翻出来了。”
“我只拿了你一件衣服穿,不记得翻出过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那柜子里有种叫衣鱼的虫,总是蛀坏衣服,我不想直接打死它们,所以放了一只东西在里面。”
“樟脑丸吗。”
“是,这个‘樟脑丸’在你翻衣服的时候跑出去了,如果不及时把它抓起来,一见阳光就会晒死。”
“是一种妖怪?”
“若‘妖怪’是指妖异诡怪之事物,那就是。”
“我为什么看不见它。”
“你连它的名字都不知道怎可能看见。”
“它叫什么?”
“不想告诉你。”
丁隶自己盛了碗汤,却看他半天不动筷子:“你不吃了?”
“你管我。”齐谐斜他。
“对了。”丁隶伸手,“把我的记忆还回来。”
“我没有删掉你的记忆,它好好存在你脑子里,只是你没法读取罢了。”齐谐将筷子架在空碗上,“天底下每天都有怪事发生,人们却能活得如此正统,就因为他们会自动忽视那些无法理解的东西,或者把它扭曲成可理解的样子。而我写下的字有一种力量,能让那些被人们忽视的东西,作为一种客观存在被强行正视。”
丁隶想起卦婆养女说过的话:“那你也属于无法被人理解的东西吗。”
齐谐笑:“你觉得呢?”
“上次你可是答应我了,如果我找到你,你就把事情都告诉我,”
“我反悔了,不行?”齐谐粲然,洗干净碗筷,整整齐齐摞回餐盘里。
丁隶见他进了书房,三口两口把饭扒完跟了进去。
“你来作甚。”齐谐坐在桌前头也没抬。
“你在写什么?”丁隶凑上去。
齐谐啪地合起本子:“我现在想一个人呆着,你若是无聊可以出去看电视。”
“好啊。”丁隶转身走了。
齐谐听他答应得异常爽快,显然是生气了,却也懒得去管,写完日记看了会儿书才回到客厅。厅里黑乎乎的,丁隶抱着胳膊坐在沙发直勾勾盯着前方,见他来了也没反应。
“你在干嘛。”齐谐走到他视线范围内。
“看电视啊。”丁隶歪了歪身子,“你别挡着,我看不见了。”
齐谐没忍住笑出声来,替他打开落地灯:“你喜欢的话慢慢看,我先睡了。”
丁隶望了一眼落地钟:“现在才九点。”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哪像你这种夜猫子,活着就违反自然规律。”齐谐拐进走廊,声音渐小,“右手边第一间是客房,柜子里有你的铺盖,晚安。”
听到关门声,等了足够长的时间。
丁隶估算他应该睡了,蹑手蹑脚回到书房,想找出刚才他写过的那个本子,看能不能发现更多的线索。在桌面上翻了一圈,没有,柜子里都塞着些旧书,也不像,他绕到书桌后头,拉了拉抽屉,锁住了。
钥匙一定是他拿走了。丁隶这么想着,轻轻走到卧室门口压下把手。
齐谐侧身躺着,面朝外,胳膊搭在枕头上一动不动。
丁隶慢慢摸到床边,侧耳倾听他是否睡熟,却没有听见呼吸声。他以为是自己搞错了,伸出食指凑近他的鼻孔,也没有感觉到任何的气息流动。抱着最后一丝侥幸,丁隶碰了碰齐谐搁着枕头上的左手,尸体一般的冰凉从指尖传来,直刺入他的心脏。
李陵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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否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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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失的新娘
天辉大厦楼下。
丁隶自告奋勇打入归心静坊,卫远扬和谢宇坐在车里,远远看着他的身影没进入口雨棚的黑色投影,被高大的旋转门吞噬。
“我们该不该阻止他一下?这万一有去无回怎么办。”卫远扬还是不太放心。
“他是个完全行为能力人,可以为自己的决定负责,不需要我们操心。”谢宇事不关己。
“那要是姓钱的不吃这套呢?他还真打算拿手术刀抹脖子?”
“如果他死了,齐谐就自由了。他有这么做的充分理由,对方不得不就范。”谢宇发动车子,“你要回警局吗。”
“是啊。”卫远扬一时垂头丧气,栽在车门上,“还有处分的事要解决呢……”
“想办法和上级疏通疏通,能撤掉是最好。”
“拉倒吧,我对这些找关系走后门的事一向没辙。”
谢宇不再说什么,一个路口,又一个路口,忽然方向盘一打!车身一个摇晃向绿化带直冲过去!
嘎——!
地面拖出长长一截刹车线,安全带瞬间扣死。卫远扬第一反应是往后看,没发现什么东西挡在路上,回头却见谢宇的右手压着左臂,脸上是难得一见的惊慌表情。
“喂你!”卫远扬立即明白是怎么回事。
“没事。”谢宇的神情渐渐缓和,右手却没有放松。
卫远扬绕过去拉开车门:“我来开吧。”
“不用。”
“什么不用!当心我以危害道路交通安全罪扣你驾照啊!”
眼见拗不过这个前交警,谢宇去了后座,并特意坐在了后视镜的死角。
摆明了四个字,生人勿近。
卫远扬没理这一系列暗示:“我说谢宇,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啊。”
正后方语气冷硬:“没有。”
“那大概是我想多了,总觉得这阵子见你和去四川那会儿不大一样。”
“什么不一样。”
“说不清,情绪……还是兴致……各方面……”
“你想多了。”谢宇打断。
天辉酒店离归心静坊不算远。
停好车,卫远扬将钥匙还给他:“你最近出门还是打车吧,实在不行就雇个司机。”
谢宇按下遥控锁:“我刚才查过,我国法律中没有危害道路交通安全罪这一项。”
“那你这样也不能开车!”卫远扬立即批评教育,“刚才的情况有多危险你知道不?还好后面没车,不然绝对是追尾!你自己不要命也就算了,万一冲到人行道上怎么办!那可都是一撞一个死,都不带抢救的!”
谢宇只得从善如流:“知道了。”
“这还差不多!下次注意啊!咦?哪去了。”卫远扬上上下下摸遍各种口袋,接着反应过来,“哦,我没扣你驾照来着,习惯了。”
谢宇叹了口气,往车门上一靠:“我刚才发现一个问题,既然归心静坊可以让警局处分你,为什么之前不阻止调查。”
卫远扬想了想:“我是从队长那听来的,说我们张局他爸原来是静坊的学员,老是往里砸钱,局长就火了,就想把他们办了,估计归心堂的控制力还没到局长这一层。”
“中途有过撤案吗?”
“有过。”
“谁让撤的。”
“副队长。”卫远扬觉察出他的潜台词,“你觉得他是归心堂的内线?不可能!是他发现局长假公济私,浪费警力,才把我们撤回来的。”
“会是借口吗。”
“不会,我们队长一直都骂他愣头青缺心眼来着。”
听到这六个字,谢宇看了看他。
“咋了?”愣头青缺心眼地问。
“没咋。”谢宇移开视线。
卫远扬正要走,一名保安小跑过来啪地敬了个礼:“谢总,有位女士找你,说有急事。”
“人呢。”
“在接待室,哦,她说她姓周。”
谢宇当即拉下脸:“跟她说我不在。”
然而话音未落,一个女人提着裙摆急匆匆走来,一身礼服,盘着长发化着妆。
“谢宇是吗。”她毫不客气地质问,“我是周媛她堂姐,周媛跟你联系过吗。”
“没有。”谢宇一副不耐烦。
堂姐往他的车里扫一眼:“你知道她在哪吗?”
谢宇吐出三个字:“不知道。”
“好吧那打扰了。”堂姐说得利索,却慢腾腾地转身。
谢宇终究没忍住,还是问了:“她不见了吗。”
堂姐等的就是这个:“周媛中午还在饭店,三点多我们再到婚房,就发现她失踪了,婚礼仪式开始还有一个小时,如果到时候没找到她,就等着让人看笑话吧。”
谢宇看了看表:“她不是任性的人,如果有什么事必须离开应该会及时赶回去。”
“是啊,如果她真是自己走掉的。”堂姐话里有话,“我问过楼层服务员,他说新娘进了婚房就没出来过,而且为了防盗,那个房间的推拉窗都是焊住的,连小孩儿都钻不出去。”
“也可能是他没看见。”谢宇轻易找出漏洞。
“虽然我也这么想。”堂姐冷笑,“服务员本人倒是坚决否认,说新娘刚到的时候和他聊过,他觉得很漂亮,想多看她几眼,所以一直盯着婚房门口。”
“这个听上去很有作案嫌疑啊。”旁边的卫远扬自顾自插一句。
谢宇一听变了脸色,伸手去拉车门,却被卫远扬挡住:“你干啥?”
“紧急情况。”谢宇说。
“再急也不行!”卫远扬抓过钥匙,“去哪?”
“明珠大酒店。”堂姐一提裙摆坐进车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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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老到的出租司机大概也跑不出这样的线路:钻巷子,拐小区,一度竟从工厂大院穿了过去,矫捷的黑色轿车在晚高峰避开了全部堵车路段,稳稳地停在酒店广场。
“谢总,看不出来你这司机还挺厉害的啊?”堂姐意外地说。
“那是。”卫远扬拉起手刹,“我们家祖传搞客运的,太爷爷在北京城给李鸿章抬过轿子,爷爷在上海滩给许文强拉过黄包车来着。”
“行啊,哪天你不在天辉做了,随时到我们公司。”堂姐毫不避讳地塞去一张名片,麻利下了车。
“刑警队的确是个锻炼人的地方,几天不见,扯谎的能力见长。”谢宇关上车门。
“我没扯谎啊。”卫远扬一脸困惑,“我爸从小就这么跟我说的。”
“是吗。”谢宇丢出一句,“难道令尊没顺便告诉你,许文强是个虚构人物吗。”
铺着红地毯,架着玫瑰拱门,酒店的跃层大堂挂着巨幅结婚照,那新娘的确很美,微笑捧着花束,一看就是知书达理的大家闺秀。堂姐路过值班台拐进0106房,屋内等着两个女人,一个别着伴娘礼花坐在床边,一个靠在大衣柜上无聊地玩手机。
“找到了吗?”伴娘迎上来低声问,惴惴不安。
堂姐气呼呼地关上门:“找到倒好了!”
“谢宇?”伴娘迟疑地打招呼,“你怎么……”
他没多说,径直走到贴着大红喜字的窗边:“最后一个见到她的人是谁。”
“我。”衣柜旁的女人懒洋洋地举手,胸牌上写着高级化妆师。
“当时什么情况。”谢宇推了推塑钢窗,缝隙十厘米。
“我是快三点过来的,那时候她一个人在房里,刚换上胸衣,说想打个电话,但手机在伴娘那儿就让我去大厅拿一下,等我再回来的时候她就不在了。”
“中途见过什么可疑人物吗。”
化妆师摊手。
只听两声敲门,堂姐以为新娘回来了赶忙打开,外面却是卫远扬。
“我刚才去保安室看了监控。”卫远扬指指背后,“服务员没撒谎,新娘刚到的时候确实和他聊过一阵子,接着进了房间就没再出门。”
“怎么可能!”堂姐气急败坏一跺脚,“那是见鬼了吗!一个大活人就消失了?”
谢宇开始掀窗帘,翻床底,敲墙壁。
“刚发现她不在的时候我把整个房间都找了一遍,连这衣柜都没放过。”化妆师指着身后,“不过你们也别太着急了,婚礼前新娘不见的事还挺普遍的,一般都会有惊无险地赶回来,除了去年有一次。”
“一次什么?”堂姐追问。
化妆师耸肩:“也没什么,新娘子半路上被车撞了一下,之后么,我就把我大伯介绍给女方家属了。”
伴娘不明白:“大伯是?”
“也是化妆的,在殡仪馆。”
堂姐的脸一下就黑了。
谢宇倒没什么反应,踩着凳子顶起卫生间的通风口。
堂姐对他莫名其妙的举动终于不耐烦了:“你该不会以为媛媛是从这爬走了吧!”
“我在排除可能性。”谢宇跳下凳子,“如果一切出去的可能都被推翻,那就证明一点,她还在这个房间里。”
化妆师有些意外:“一般这个可能是最先被推翻的。”
谢宇不为所动:“你们都出去。”
“你要干嘛?”堂姐问。
“我想知道只剩一个人的时候这里会发生什么。”
伴娘打了个冷颤:“不会是闹鬼吧……”
化妆师点点头:“小时候大伯给我讲过不少故事,里面就有莫名其妙消失的人,有些是在野外,有些就在房里。”
堂姐听不下去:“胡扯什么!大白天的闹什么鬼!”
谢宇打断:“如果你还想找到她就不要耽误时间。”
“那我们多久进来?”化妆师问,“半小时够吗?”
“三分钟。”谢宇说。
化妆师爽快地走了,伴娘犹豫着跟在后面,堂姐忿忿转身。
卫远扬站在门外看看他:“该不会到时候你也没了吧?”
谢宇冷着脸:“你说呢。”
砰,关门,咔哒,反锁。
三分钟的时间并不长,门外四人大概不会再这么想,最后那一刻,堂姐几乎是读着秒敲上门,却敲了个空。
门开了,谢宇走出来。
“怎样了?”堂姐质问。
“媛媛!”伴娘惊喜地指去。
梳妆台前一袭白纱,新娘诚如照片中美丽,端坐,望着他的背影。
谢宇却没有回头。
返程,夜色初降,黑色轿车不再乱抄近道,老老实实等着红灯。
卫远扬望着信号灯倒计时,犹豫了半天终于开口:“那个……”
“一旦排除了所有不可能的假设,剩下的无论多么荒谬都是真相。出自福尔摩斯新探案集,《皮肤变白的军人》。”谢宇看着路口横贯的车辆,“不在窗帘后面,不在床底下,墙上没有暗门,通风口的积灰也没有被动过的痕迹,所以只剩一种可能。”
“空间转移?”卫远扬立刻接上。
“化妆师背后的衣柜。”谢宇说出答案。
“啊?她不是说一开始就找过了,衣柜里没有啊。”
“如果回到宿舍发现室友不见了你会去翻衣柜吗。”
“不会。”
“所以事情就很明显了。”
卫远扬脸上写着“并没有”三个字。
谢宇也不解释,绿灯,卫远扬踩下油门。再一个红灯。
“看出什么了吗。”谢宇忽然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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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卫远扬一惊,赶紧收回视线。
“新娘是和化妆师串通好了躲在衣柜,甚至楼层服务员都是她提前拜托,说如果有人来问,就一口咬定她没有出去。”
卫远扬松了口气,追上话题:“她为什么要干这些事,看她那样也不像爱玩的人啊?”
“为了制造一个密室消失案。”谢宇将胳膊撑在车门上, “一般人不会相信凭空消失这种事,第一反应就是她堂姐那样,认为是新娘偷溜出去了,这时只要再让化妆师做些‘提醒’,她们自然会立刻赶去‘一个地方’找她回来。”
卫远扬恍然大悟地点头。
谢宇见状,脸色沉了三分:“在门外的时候她堂姐跟你说什么了。”
“没……说什么啊。”
“那你怎么知道化妆师是‘提醒’她去‘前任男友’那找人。”
“我、猜的。”
“顺便猜出了那个人就是我吗。”
“不是——”
“不是的话你怎么认定我因为婚礼的事倍受打击,从上车就一直察言观色。”
“我没——”
“没有的话刚才问你看出什么你该联想到失踪案,而不该一副偷窥被发现的反应。”
“不——”卫远扬终于炸了,“我说你别老挖坑让我跳啊!”
谢宇推了推眼镜。
“你又想说啥!”
谢宇一指:“绿灯了。”
卫远扬就只剩手忙脚乱挂档的份。
“没有必要。”谢宇说了四个字。
司机已经不敢搭腔了。
“知道我不会赴宴,所以做出密室失踪的假象,好让我以为出事了赶去酒店。她相信我能看穿真相,也相信我不会当着外人的面将她拎出来,等我不得不找个理由把你们支出去,她自然就有了单独见面的机会。”
卫远扬呆掉:“这都能算到!”
“该说是用心良苦,还是处心积虑。”
“这个大概取决于她找你过去的目的。”
“听谢鑫说我最近状态不好,想跟我聊聊。”
卫远扬哦一声:“那她也是担心你。”
谢宇冷冷:“我还没到需要担心的地步。”
接着一路平稳,只剩轮胎噪声。
异手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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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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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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馥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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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衣
没有什么比记忆更不牢靠。
美化,丑化,嫁接,夸张……记忆之神残酷如恶童,漫不经心玩弄着人们的精神,欣赏他们的崩溃,也温柔如慈母,尽其所能安抚人心,让他忘掉无法面对的过往。
谢宇整理好日记的复印件,走到窗边呼吸一点新鲜空气。
齐谐,齐先生,齐老板……原来我和他是这种关系。
对于归心静坊的事件,他本以为自己是个可有可无的旁观者,未料却是彻头彻尾的局内人。归心堂针对齐谐,针对他,布下这种种圈套,环环相扣,仿佛一款精心设计的侦探游戏。密谋,绑架,凶杀,被犯罪围绕的快感几乎使他上瘾,许久不见的刺探欲熊熊燃烧,谢宇几乎压制不住内心的澎湃,读着秒等待新线索降临的一刻。
来了——
“归心静坊的学员登记表,116个全在这儿了。”门外的卫远扬递过来,“你要这玩意干啥?”
谢宇翻着表格让开门:“打入敌人内部,有兴趣吗。”
“这怎么打入?”卫远扬刚走进0813的客厅又吃了一惊,“哇,你家进贼了?”
“昨晚忘记关窗风吹的。”谢宇将地上的杂物随意扫到一边,不留停顿地问,“这116人你核查过吗,都是什么情况?”
“之前挑了一些打了电话过去问问。”卫远扬把手里的打包盒往茶几上一放,“我从现场直接赶过来的,还没吃饭,你不介意吧。”
“介意,我也没吃。”谢宇的眼睛没离开表格,一手拆了燕尾夹,一手迅速将其中一些挑出来摆在边上。
“那咋整?”卫远扬看看饭盒,又叫了一份外卖。
谢宇头也没抬一指电脑:“你上归心堂的网站,查查半年内静坊办过哪些学员活动由荀老板本人亲自参加。”
“哦。”卫远扬立即坐到电脑跟前,按了按回车打不开,“密码。”
“1208。”谢宇说。
“你生日啊。”卫远扬随口问。
“周媛生日。”谢宇回答。
卫远扬当即觉得自己废话真多。
“无所谓,准备换了,否则不会告诉你。”谢宇用笔尖敲敲纸面,“旁边这些铅笔字是你电话查实的信息吗?”
卫远扬瞟了一眼:“是啊。”
谢宇把挑出的纸张重新夹起来:“我筛选了一下,这24人从初级班到高级班课程一节不落,可说是归心静坊的死忠学员。其中有5人,从高校干部到公安局长全是副厅级以上,还有3位是个人净资产千万级的企业家。”
“是吗?”卫远扬伸过脑袋,“我操,还真是非官即富。”
“还有一点更有意思。”谢宇扬了扬剩下那叠纸,“除了这24人之外,其余92人当中副厅级以上干部只有1位。换言之从初级班一路学下来,‘非官即富’的人数占比从7.8%上升到33.3%,翻了4.3倍。”
卫远扬琢磨了一下:“你是说归心静坊有意拉拢这些土豪?”
“谁知道。”谢宇搁下名单,“至少证明一点,他们不是开培训班骗些学费那么单纯。”
不多久外卖送来了,二人就着茶几解决晚饭,卫远扬这才发觉谢宇没有在吃饭时说话的习惯。
“我刚刚查到了一个交流会。”把餐盒收到垃圾桶,卫远扬这才开口,“归心堂请了静坊几个学员去上海总部参观交流,会上那个荀老板露过一面。”
谢宇喝了口水:“有参会者名单么。”
“这个是他们内部资料,查不到名单,只找到一些现场照片。”卫远扬来到电脑跟前,谢宇拿过那叠学员登记表,对着现场照片一个一个比对证件照,最终在一页停下。
候伟,男,七十岁。曾担任某专科学校院长,退休后经人介绍参加了一次归心静坊的讲座,从此一发不可收拾,如今是归心堂的vip会员。
最普通的衬衫领带,提一只名牌a货公文包,谢宇低头核对手中的地址,按响单元门铃:“你好,我是归心静坊的客服经理,姓刘,昨天有过预约。请问侯院长在家吗?”
“你等一下啊。”声孔传来保姆的声音,接着门锁弹开。
谢宇戴上备好的鞋套绕过玄关,见那客厅侧面挂着一幅老年女性的遗像,真皮沙发上坐着一个穿家居服的男人,右手握在身前,左手边搁了一支拐杖。于是他故作谦卑地捏了一下领带结,双手递上名片鞠躬问好,侯院长指指旁边的沙发邀他坐下,又叫保姆去倒水。
找了一个开场白,谢宇客气地问:“候院长最近身体怎么样?”
“还是老样子啊。”院长左手抚了抚右腿。
谢宇猜出是中风后遗症,引导着话题:“之前听谭老师说过您的情况,现在看您恢复还得不错?”
“也就这样了吧,腿还是不方便。”侯院长笑笑,又叹息道,“没想到他们兄弟两突然就出了这种事,真是可惜啊……”
“是啊……”谢宇随声附和,适时从公文包掏出几张归心静坊的宣传资料。
侯院长随意翻了翻:“你们现在改做风水了?”
“是的。”谢宇点头,“谭老师出事之后荀总一直很关心我们的情况,特意指派了齐先生过来,希望尽快重整静坊。”
侯院长没多问,似乎兴趣不大地把资料放在一边。
“说起来……”谢宇直接切入正题,“院长您应该是见过荀老师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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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只见过一面。”侯院长倚在沙发把手上,眯眼望着远处。
——人在回忆某事时的下意识动作。
“我能不能问一下那时是什么情况?”谢宇显露出兴致又解释道,“哦,我们这些做客服的也没有机会亲眼见到荀老师,所以……”
侯院长哈哈两声:“看来你们荀老板对员工的关心还不够啊!”
谢宇陪笑点头。
候院长倒是没摆架子:“那次交流会是在上海办的,把我们这批学员都请了过去,也就是带着逛一逛,聊一聊,看看城市的发展,最后一天的饯行会上,你们荀老师就露了那么一次面。”
“只露了一次面?”谢宇遗憾地说。
“可就是那一次。”侯院长左手拍着右手缓缓道,“我才发现原来这世上真有那种高人哪……”
谢宇心中一亮:“怎么讲?”
“那时候我爱人刚刚去世,我打算借这个机会去上海散散心,所以没和同行的人提起这回事。不想在那次交流会上刚遇到你们荀老师,就被他一语点破,说我家中徒生变故,要多留意身体。”侯院长笑笑,“我当时还有点不信,故意问他是什么变故,他就说绿衣之痛。”
“绿衣之痛?”
“我那会儿也没明白,他身边一个人就解释,说是丧妻之痛。我当时听到那四个字一阵心酸,情绪差点没控制住,你们荀老师回头就骂那个人。我赶快说算了,他就宽慰我叫我想开,又忽然问我是不是右肩不适,一边伸过手来按了一下,我觉得肩膀一热,没过两分钟,十几年的肩周炎竟然好了!”
“真的?”
“换在以前有人说这种话我也不信哪,如果不是亲身经历的话。”侯院长呵呵一笑,“我一个老战友还见过更神的,他说自己曾经亲眼看到你们荀老师‘隔空移物’。”
谢宇立即坐近:“这怎么说?”
“他说他有一回参加一个商谈会,中途横幅没挂稳掉了下来,眼看就要砸到观众了,这时前排有个人一挥手,那条横幅忽然改变方向落到了没人的地方。他当时很是吃惊,就向周围打听,才知道挥手的那个人就是你们归心堂的荀老板了!”
“原来是这样。”谢宇喃喃。
又假作随意地聊了几分钟,他站起身来:“那今天打搅您了。”
侯院长摆摆手:“不打扰的,还能记得我们这些老学员就已经很不错了。”
“今后还请您注意身体,如果有风水方面的需要随时和我们联系。”谢宇提起一只纸袋,“这是我们公司的一点心意。”
“好,好。”侯院长点过头,“你们太客气了,又是电话又是上门的。”
谢宇意外地顿了一下:“电话?”
“就昨天哪。”侯院长笑说,“你们那个姓钱的助理打电话过来,问了我最近的身体情况,还说安排了小刘你来我这回访呢。”
下楼的时候,谢宇做了两次深呼吸。
这通电话就像一个嘲讽一种戏弄。
自己周密安排、精心伪装,卯足了全力登上舞台,自以为骗倒了所有观众,却不知早有一双眼睛犹如鬼魅,高悬在剧场上空,幽幽地看着他装扮,看着他献技,等他志得意满再一语道破,把一切的调查刺探变成了丑角的演出。
冷风吹过人行道,谢宇勉强清醒了思路。
今天的查访只有卫远扬知道,而他绝不会是归心堂的眼线,那钱助理是如何预知了自己的行动。——窃听?监控?跟踪?到底是什么地方出了问题!
回到0813,谢宇将整间套房彻彻底底搜查一遍,并没有找到类似监听器材的物件。抓住最后一丝灵感,他将目光投向垃圾桶,翻出了昨晚的外卖垃圾,那两只餐盒也没有任何异常。
“一旦排除了所有不可能的假设,剩下的无论多么荒谬都是真相。”
可如果什么都没有剩下呢。
绿衣之痛,按肩治病,隔空移物,难道这些只能归咎于某种超越常规的因素?例如……
未等他深思,急促的手机铃声冲撞耳膜:
“喂,是我卫远扬,刚才丁隶来电话了!我们去一趟李陵山,具体情况路上解释!”
箭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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诛心
齐谐将两份文件静静地看过一遍,整理好,放回茶几上。
“什么打算。”丁隶问。
“没退路。”齐谐直视他,“而且这笔买卖很合算,我要做。”
丁隶不言,摸起打火机又点了一根烟,刚抽两口,齐谐低咳起来,他伸手在烟灰缸里掐灭了。
“钱助理的话我都听见了。”齐谐清了清嗓子,“不知你记不记得,方才我跟你说:明天我和钱思宁交涉一下,她应该会放你回去。而她也说:让他不用伤脑筋交涉了,我们暂时不会放你回去。”
丁隶一顿:“我以为你之前和她谈过她才这么说。”
“没有。”齐谐道。
丁隶立刻环顾房顶。
“别找了,不是窃听也不是监控,是点头摇头鬼。”
“那究竟是什么妖怪。”
“巴掌大小的铜绿色猴子,说它是一只也行,是一族亦可,总之它能同时出现在任一时间和空间,所以它什么都能看见,也什么都能听到……”齐谐又忍不住咳了几声。
丁隶随手顺了顺他的后背:“呛了那么多脏水,小心吸入性肺炎。”
“不会,十几年没生病了。”
“通常人们一说自己好久没病都会大病一场。”
“我又不是人。”齐谐紧紧前襟。
丁隶没再多劝,起身走了。
齐谐窝进沙发里,盯着暗蓝的空气不知想些什么,直到一条毛毯披上肩膀才回过了神。
“趁热喝。”丁隶递来一碗汤水。
齐谐收起意外,抿上一口:“什么东西。”
“葱白连须,姜片五钱,大枣十个,红糖适量。爷爷传的老方子,驱寒专用,喝完睡觉,出汗即愈。”
“你什么时候也会自卖自夸了。”齐谐说罢,昂首一饮而尽。
“这是姜汤不是状元红。”丁隶托着腮帮看他。
“我刚才想了一下,忽然明白她为什么要我去捞箭簇了。”齐谐将碗往茶几上一搁,吐出五个字,“杀人先诛心。”
丁隶见他振奋了一点精神,总算放下心来:“这话怎么说?”
齐谐轻哼:“小出半招就将我打回原形,姓荀的现在正得意着吧,既然家底都给他摸透,我也没必要藏着掖着了,不若摊开了牌面赌一把,我倒要看看是他死还是我活。”
“不信命了?”丁隶揶揄。
“你过来。”齐谐挥开毯子,站到落地窗边指着楼下,“那有一排路灯,看见了吗?”
丁隶沿着他的指向侧过脑袋:“看见。”
“从左数第四盏,和其他有什么分别。”
“一半亮一半黑?”
“为什么黑了一半。”
“你问我?”
“对。”
“可能是灯罩的塑料老化了。”
“倘若我说现在能让它亮起来,你信吗?”
丁隶想想:“你的话我就信。”
“为什么。”
“不知道,总觉得你可以做出一些超越常理的事。”
“好,我实话告诉你,那盏灯是全亮的,你觉得它黑了一半,是因为那里趴了一只叫旱鲼的怪物挡住了光,现在我把它驱走,灯就会亮起来。”
丁隶看着齐谐闭上眼睛,默念了几句什么,剑指轻挥。呼地,一小阵风过,丁隶再看那灯。
齐谐问他:“亮了吗。”
丁隶犹豫了一下:“没有。”
“对,没有。”齐谐背靠在玻璃窗上,望着黑蓝的客厅,“刚才那番话换成任何人听了,都会以为我是个神经病,可是你为什么要相信我。”
丁隶捏着下巴思考片刻:“从主观来说我愿意相信你,客观上看,既然你能隔空劈断一把剑,点亮一盏灯也没什么奇怪。”
“是吗。”齐谐沉吟,半晌道,“可能我今天太累了,明天再试吧。”
说完他往书房走。
“阿静。”背后忽然喊住。
齐谐转身,只见丁隶目不转睛地盯着窗外,方才还半哑的灯泡蓦地跳了两下,啪,散出刺眼光束。
丁隶愣住:“阿静你,好厉害。”
齐谐摇摇头:“有一点你一直搞错了,厉害的不是我,是你。”
“哈?”丁隶疑惑地张了张眼睛。
齐谐浅笑一下,又隔着玻璃眺望出去:“你再替我找找楼下有哪里异常。”
丁隶不明就里:“路口有辆车熄火了。”
“这很正常。”
“喷泉旁边有棵香樟,其他的树都好好的,只有它枯了。”
“这也正常。”
“嗯?”丁隶望着正下方,齐谐眯眼一瞧,三十七层的空调冷凝管裂开一截,水珠顺着外缘急速下滴,掉到二十层左右忽然一停,接着竟奇异地匀速下落,直至融进地面。
齐谐一笑:“那是因为大楼外墙上贴了一只怪物,叫做半墨稠,它像一块巨大的深绿色凝胶,有二十层楼那么宽。那些水珠是落到了它的顶上,再顺着慢慢地滑下去,你才会看到这种现象。”
丁隶点点头,齐谐将窗扇开到最大,夜风灌进来,吹乱他的额发。
“你要把怪物赶走吗?”丁隶问。
“不是。”齐谐义勇地望着楼下,“我要从这儿跳下去。”
“你发烧了,快去睡觉。”
“没关系,我可以跳到它顶上再慢慢滑到地面,不会有事的。”
“不,可,能。”
“你说过,我的话你就信。”
“这里是三十九楼。”
齐谐没理,纵身跃上窗台。
丁隶赶紧拉住他:“你干什么!”
齐谐扒着窗框:“我说了不会有事。”
“你疯了!”丁隶瞪他。
“只要你相信我就没疯。”齐谐抬脚就跨。
“不行!”丁隶一把将他拖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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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算了。”齐谐终于撒手。
长长舒了一口气,丁隶扶住他的肩膀:“齐老板,我觉得自己迟早会被你吓出心脏病。”
齐谐拍他的胳膊:“放心,今天不跳了。”
“明天也不能跳!”
“是是。”他笑。
翌日,晨,齐谐坐上餐桌沏了两盏桂花茶,看着丁隶趴在对面,脑袋埋在胳膊里。
“怎么,没睡好吗?”齐谐语气愉快。
“整晚做梦都是妖怪。”丁隶闷声,“大的小的,红的绿的,圆的扁的,公的母的。”
“哦?那挺有趣。”
“完全不有趣。”
齐谐笑着喝茶。
丁隶半抬起头:“今天有什么计划。”
齐谐点点桌上的文件夹:“研究一下案子。”
丁隶打着呵欠揉揉眼睛坐起来。
“困的话就回去再睡一会儿。”齐谐说。
“跟你一起研究案子。”丁隶说。
“不行。”齐谐一口拒绝。
“哦。”丁隶趴回桌上。
迷迷糊糊刚要睡着,对面开始叩着桌面哼小曲儿。
丁隶抬头:“你又在高兴什么。”
“没。”齐谐笑着将文件翻过一页。
“什么毛病。”丁隶嘀咕,“一会喜气洋洋一会死气沉沉的。”
“大概是双相障碍又犯了吧。”齐谐轻飘飘地说。
“那要不要吃点药。”
“不用,现在感觉挺好。”
丁隶坐正:“我是说真的。”
齐谐一停,收了笑容。
丁隶见他这个表情忽然觉得不对劲:“那个,不是,我开玩笑的。”
齐谐盯着他:“我有病很好笑是么。”
“我不是那个意思!”丁隶赶忙解释,“我真的只是开个玩笑,我以为你也是开玩笑,所以我就顺着说了,我没觉得你真的是——”
对面的眼神变了好几下,最终哈哈大笑起来。
丁隶瞬间不知道该摆什么表情。
“这下醒困了?”齐谐问。
“你又吓我!”丁隶瞪他。
“怎样?”他语气欠揍。
“神经病。”丁隶嘀咕。
“嗯,嗯。”他点头。
丁隶拧着眉头,最终还是微笑叹了口气:“阿静,我有句话说了你别生气。”
“讲。”齐谐十分大度。
“你应该知道你那个病是终生性的。”丁隶试探地说,“所以我想你还是注意点,因为你每次一高兴过度接着就是……那副样子。”
齐谐嗯一声:“我知道怎么调节情绪。”
“可那真的是你自己调节过来的吗?”丁隶停一停,给了他一点心理缓冲,“昨晚我想到一件事,怕你听了又会消沉回去,所以没说,你现在冷静一下,我告诉你。”
齐谐放下文件夹:“你说吧。”
丁隶坐正,深吸一口气:“昨晚你精神突然振作,是因为听见钱助理的话,觉得事情有了转机,是不是。”
齐谐犹豫了一下,点头承认。
“你说那笔买卖很合算,的确,不接这两个案子,你有麻烦,我和卫警官谢宇也脱不了身;接了案子,解决不了还是麻烦,解决了却能全体自由。你当了这么多年的齐老板,应该知道只有错买没有错卖的道理,既然如此,为什么荀老板还要提这个条件,做这门亏本生意?”
“我考虑过。”齐谐说,“可能是他想用那个全体自由的条件,让我更积极地投入案子。”
丁隶却摇头:“昨天捞箭簇已经充分证明了一点,那就是为了我们几个,你随时可以不要命。归心堂既然掐住了这条,就可以逼你去做任何事,积极或消极从结果上没有区别,除非……”
齐谐抬起眼睛,等着他的下文。
“他想要的不是结果。”丁隶对视。
“不是结果,那是什么。”齐谐问。
“是过程,是你心理状态的变化。”丁隶一字一顿,“他在控制你的情绪。”
齐谐愣住。
“钱助理是个聪明人,说话办事滴水不漏,昨天她却因为一个口误暴露了荀老板监听我们的重要事实。——你觉得这可能吗?至少我认为她不会犯这种低级错误。换句话说,她之所以这么做,就是荀老板在通过她的口,摆明了告诉我们:你一举一动、所思所想都在我的掌握之下,而且我不怕让你知道这点,因为你之后的一切反应,同样逃不出我的计算。”
丁隶说完看着对面,齐谐眼底的变化一览无余。
“你猜的没错。”丁隶道出那个答案,“他确实是在诛你的心。”
齐谐垂了垂眼睛:“所以连我们坐在这里分析这些,他也早料到了是吗。”
“是的。”丁隶说,“荀老板这个人,很可怕,他一直在不动声色地消磨你的意志:先假装对你隐瞒的事毫不知情,在你自以为留了后手,准备还击的时候,忽然折腾你到半死,把你的底牌全部掀开,等你决定放弃,又提出这笔买卖,故意让你看到一线希望。我猜不出他下一步会怎么做,所以我很担心你接下来的精神状态。”
齐谐看看他。
“阿静,我知道你是个万事随意的人,不喜欢大风大浪的生活,但是今时不同往日。我们不清楚前面等着的是什么,所以你得充分做好准备,不能为一句自由的许诺就欣欣然,也不能一被对方打压就低沉,不能怕是非,不能有后退和逃跑的念头,最重要的是你得知道一点。”丁隶看进他的眼睛里,“那就是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不会走,我会一直在这里,和你一起面对这一切。”
话音落下许久,齐谐还是直直地望着丁隶。
丁隶也没有躲,下定了在这场对视的耐性比赛中胜出的决心。
直到一个微笑,败者缴械投降。
“我知道了。”齐谐柔声说。
“知道就好。”丁隶也笑。
放松了肩背,齐谐换了个姿势靠进椅子里。
“这下糟糕。”他捏了捏睛明穴,“我大概是得吃药了。”
“怎么?”丁隶端起茶杯。
“因为我忽然产生了一种幻觉。”
“什么幻觉。”
“身后万马千军。”
屠家村
屠家村本不姓屠。
村子地处豫晋交界处的深山坳里,据传宋时已有人居,始终不算兴旺,后来有位富商和土匪结了梁子,为了躲避追杀,携一家老小仆从近百口搬迁至此。初来的十几年里,富商与村民相安无事,不想他家一个丫头与村里的小裁缝私通,被主子发现,打断了一双腿。丫头一伤一病没几天死了,裁缝悲愤之下跑出村子,找到了土匪通风报信。土匪得知消息,全副武装地杀进来,一夜灭了富商满门,又听说这里是风水宝地,就占山为王,将此地改名“屠家村”以振声威。多少年后,土匪的后人渐渐放弃祖业,那段历史也被慢慢遗忘,只有他们名前冠上的屠姓见证着发生过的一切。
“不过这只是传说,真假已不可考。”齐谐给故事落下句点,车窗外的遮光板急速后退。
七座suv行驶在高速上,一路去往西北方。
驾车的还是张师傅,齐谐和丁隶坐在后座,中间隔着两只登山包,钱助理和方寻没来,改从静坊拨了两个男人做帮手。
坐在副驾驶的名叫马昌,嘬着烟和司机聊得火热,和尚头,膀大腰圆个子高,穿一件紧身黑t恤,脖子上挂根金链子。中座那个名叫梁冬生,勾着头不说话,皮肤黑,一身精瘦肌肉,粗眉压得低,看上去凶神恶煞的,后颈一道刀疤延伸到领子里。
车轮碾过近七百公里的路程,下午五点拐入沁阳,齐谐决定隔日进山。司机找了一家商务酒店,跟前台开了三个标间,分了房卡要往里走,丁隶突然跟了上去:“张师傅,我们一间吧。”
张师傅有些意外:“行啊。”
丁隶好似尴尬地笑着解释:“齐老板喜欢清静点。”
“哦,没事,我本来也在想要不要给他单独开一间。”张师傅提起行李。
旁边的齐谐看在眼里,知道丁隶是去探消息了,没多说什么,进了自己的房间。
一夜无事,五人凌晨出发。
在山间盘了两个多小时,一直开到没路可走,张师傅在名叫牛角岗的村庄停下车子。齐谐和丁隶背起登山包,马梁二人也从后备箱中扒出两套行军装备,利落地负到身上。
“他们是什么人?”丁隶低声问。
“钱助理说需要什么东西她都会提供,我琢磨什么也不如人好用,就找她要了两个帮手。”齐谐翻出一把军刀递给他。
丁隶掂一掂:“我们是要进村打劫吗?”
“有备无患。”齐谐唰地捏出一把符纸,又变魔术似的一挥手不知收哪儿去了,“昨天我召了点头摇头出来,它说被荀老板威胁再不能告诉我任何事。总之今后不会有免费提示了,遇到危险也没有预警,得万事小心,不过相对的有个好处,归心堂以后也没法从它那套情报了。”
“为什么。”丁隶问。
齐谐勾了勾嘴角:“因为荀老板可以让它死,我可以让它生不如死。”
此时马梁二人已整顿完毕,站在车旁等候指示。
“把这个喝了。”齐谐掏出三瓶止咳糖浆似的东西。
马昌拧开一闻:“这他娘的什么玩意!”
“中药。”齐谐说,“防山里瘴气的。”
丁隶二话没说灌下去,梁冬生停了几秒,斜眼见丁隶没事也一口气喝光,马昌舔了一点龇牙咧嘴地直骂苦,最后捏着鼻子才吞下去。
齐谐抓起地图,转身走进通往深山密林的小道,开始是一截土路,渐渐地越走越窄、时断时续,直到被一棵参天大树彻底堵死。梁冬生敲敲指北针,针头十分写意地指着好几个方向,马昌踹了一脚树干:“我说齐老板,你是带错路了吧!”
“没错,只是接下来不需要地图。”齐谐说着蹲下去,撑开手掌按在土上,摆出和那晚在李陵山一样的姿势,闭上眼睛不再动了……
眉宇安详,脸孔平和,他似乎和莽莽大山融为了一体,恍然一瞬间丁隶竟看见有野花和野草从他的脊背上发芽,吐翠,生机勃勃地长出来。
奇妙的幻觉在他缓缓睁开眼睛时结束。
“这边。”齐谐往密林一指。
马昌拔出砍刀说声开工,唰唰砍掉挡路的枝杈硬是劈出一条道来,又这么走了一段,齐谐忽然喊停,他一个趔趄差点踩空,低头一看,几块碎石直直掉下数十米高的断崖,噗通掉进河里。
“我操!”马昌回头大骂,“长没长眼啊!老子活这么大就他妈没见过你这么带路的!”
齐谐一个冷眼扫过来:“你们荀老板就让你这么跟我说话吗。”
“娘了个腿的!”马昌把砍刀一摔,指着齐谐的鼻子,“老子是看着荀爷的面子才来的!说穿了你算老几啊!想跟我面前抖威风排到下辈子你都轮不上!”
“好了!”梁冬生首开金口,嗓音粗哑得紧,只一声低斥就让那人闭了嘴,接着他转向齐谐,压着眉毛问:“怎么走。”
齐谐一指崖下:“去那。”
梁冬生伸头望去,断崖下方十几米处挑出了半截石头平台,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地悬在那里。
“去哪干屁!”马昌质疑。
齐谐不多解释:“照做就是。”
梁冬生阴阴地瞥了齐谐一眼,卸下背包掏出登山装备,找了一棵粗壮树干挂上绳索。
那边准备的间隙,齐谐看了看丁隶:“你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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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丁隶扶着石头坐下,“从刚才就有点头晕。”
“可能是药的副作用,等一下就会好。”
丁隶揉了揉太阳穴:“那是什么药。”
“防瘴气的药。”
“下次记得换个理由,这里又不是南方山区,哪来的瘴气。”
“知道我在骗你还喝得那么爽快。”
“你又不会害我。”丁隶看一眼那边二人,放低声音,“他们好像不太服你。”
“不急。”齐谐轻笑,“我自然会给他个下马威。”
说话间那边的装备已经准备妥当,齐谐第一个套上绳索,丁隶见他的身影蹬着崖壁缓缓下滑,不多久落到那个石头平台,一个闪身竟没了踪影。跟在后面降下去,丁隶才发现旁边的崖壁有个一人宽的洞,后面连着一条漆黑的通道,提起军用搜索灯照了照,那洞壁并不光滑,坑坑洼洼的,不像是人工开凿。
马昌跟在后面探进洞来,背后东西多,走到一半卡住了,被梁冬生连人带装备一脚踹进去摔了个狗啃泥,他骂骂咧咧刚要抬头,眼睛一瞟便吓了一跳。
面前竟齐刷刷停着五口棺材!
“这什么鬼地方!”马昌爬起来。
“闹鬼的地方。”齐谐不以为然,抬起灯光环顾一圈。这是个宽敞的石室,除了棺材还有一方石桌,摆着一些破烂的坛罐,远处顶上挂着一大片蝙蝠,在光线的照射下瞪着无数双亮晶晶的红眼。
碰,肩膀被轻撞了一下,是后退的丁隶。
“那个……”丁隶望着黑漆漆的角落。
两束光打去,梁冬生立刻按住军刀,马昌也一脸惨白地抄起了工兵铲。
“那个什么?”齐谐试探地问。
“鬼吧……”丁隶的声音有点抖,望着那个白衣长发飘然的背影。
“那只是个看门的,别惊了她就好。”齐谐钻进女鬼脚下的门洞,走了几步却发现那三人完全怵在原地,于是笑道,“你们还不过来,是要等她回头看看长相如何吗?”
梁冬生闻言啐了口吐沫,攥紧军刀一个猫身进了门洞,丁隶深吸一口气跟在后面,马昌定了定神,刚要跑过来,却见女鬼真的回过了头!惨白一张脸,眼窟流着鲜血,张着大嘴就向自己俯冲过来!
马昌顿时汗毛倒竖!大叫着举起工兵铲一阵乱劈,惊得蝙蝠全部飞起!梁冬生正要冲回去,忽然感到一股力道按上肩膀!一个身影借力窜出,扬手掷出一张符!
“散!”
剑指挥过,鬼影抽搐两下化了,只留洞里的半声哀嚎!
蝙蝠一阵扑棱飞了出去,石室终于安静下来,齐谐低眼看着瘫坐在地上的家伙,极尽嘲讽地冷笑一声。马昌整个傻在那,直等梁冬生骂句孬种又狠踢了一脚才回过神,捡起搜索灯去找脱手的工兵铲。
对面的丁隶站在门洞旁,前方是另一个石室,中间也停着好几口棺材,木板全部干裂了,其中一口底部劈了个大缝,一截枯骨隐约可见。见到齐谐回来,丁隶默默退到他的身后,微微指了指棺材上空:“那个又是什么。”
齐谐漫不经心瞟一眼:“也是鬼。”
“哦。”丁隶又跟紧了一点。
“你不是不怕吗。”齐谐笑。
“我没怕啊。”丁隶嘀咕,“就是第一次看见这么多有点不适应。”
“这么多是几只?”
“三。”
“还不错。”
“为什么我能看见。”
齐谐对着他耳边道:“因为药。”
“你说那瓶是——”
“嘘。”齐谐抵唇看了看身后。
丁隶会意点头,不再问了,马梁不久跟了上来,四人又穿过几间石室,来到一个祭室似的地方。挪开一只摆着五供的石桌,齐谐捡了个石子沿桌后的岩壁摸了一遍,画出个一米多高的方形:“这里有块石板,把它撬开。”
马昌不再废话了,拔出军刀刮开表面的黄泥,后面果然分毫不差地立着一块石板,沿着缝隙一点点撬松搬下来,一条通道出现了。丁隶跟在齐谐身后钻进去,猫着腰走了十多分钟,前面出现了微弱的光,再几步拨开丛生的杂草,一个探身便出了洞口。
新鲜的凉风吹过来,开阔山坳间,一片村庄尽收眼底。
“屠家村。”齐谐说。
“这就到了吗?”丁隶问。
“方才那是墓葬区,停的都是村里有名望的人,我们是借了它的路,否则多走几个小时也未必能找到这。”说罢齐谐回头,冷冰冰看向马梁,“你们需要休整吗,还是直接进村。”
梁冬生一见自己被小觑,眉间又阴了几分:“不用!”
“那走。”齐谐踏上下山的路。
外来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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祸
出了村口近百米,齐谐找了一块平地放下丁隶。
喘息着睁开眼,丁隶低头一看,压住右腹的手上全是血。
“还能活么。”齐谐替他按住伤口,淡淡地问。
“不知道。”丁隶苍白地笑笑。
齐谐回过头,见梁冬生没什么事,马昌虽然满身挂彩也只是皮外伤。
“得送他去医院。”齐谐说。
“荀爷没说能走!”梁冬生毫不退让。
马昌烦了:“这群狗日的鸟人还管他干嘛!死光拉倒!”
梁冬生没理:“荀爷他——!”
“我知道了。”齐谐打断,“你跟我留在这,马昌,你带他回牛角岗,要是那也救不了就让张师傅送去城里。”
“行。”梁冬生终于同意。
“不行!”丁隶挣扎着想坐起来,“你不能留在这……太危险……”
“别担心,我死了你也活不成,不在乎谁先谁后的。”齐谐从背包里掏出酒精和无菌纱布。
“还是我来吧……”丁隶消毒了双手,简单替自己包扎了一下。
齐谐将他扶起来:“这一路你不能睡,山里有不少东西,我之前都告诉过你,如果碰见危险的那些你得提醒马昌避开。”
丁隶艰难地点点头。
“拿着这个鬼就不能近身,可以放心过那个石洞。”齐谐将三角符递给马昌,又冷冷一抬眼,“若他有半点闪失,就是荀老板也保不了你!”
马昌顿时一个寒颤,背起丁隶踏上归程。
梁冬生望了望齐谐。
“天黑后进村。”齐谐说。
“干什么。”梁冬生问。
齐谐看着满手的血:“荀老板是叫我解决怪病,可没让我医治村民。”
“怎么讲。”
齐谐一声冷笑:“把他们连着怪病一起解决掉就好了。”
迷迷糊糊不知睡了多久,丁隶睁开眼睛,望见一块天花板。
“哎,可算醒了!”耳道传来声音。
缓缓地眨了眨眼,视线清楚了一些,丁隶发现自己躺在一间病房里,一见床边只有张师傅,他立刻撑着坐起来:“阿静、不,齐谐他们呢!”
“他们办完事回去交差了。”张师傅扶他靠在床头,“你这样没法走,齐先生让我等几天再送你回去。”
“这是哪儿。”
“沁阳的医院。”
丁隶点了点头:“那我们下午回去吧。”
“不行啊。”张师傅说,“现在就是下午。”
“那就现在走。”
“更不行了。”张师傅赶紧阻止,“你刚刚做完手术,路上万一有个好歹,齐老板还不把我给活剥了!”
丁隶笑笑:“怎么会。”
“怎么不会。”张师傅坐回凳子上,“昨天把你送到这儿以后,我又回牛角岗接应他们两个,等了半天也不见人影,直到夜里三点才看到他们回来,两个人二话不说打了井水就冲,那一头一身洗下来的血都能染国旗了。”
“他受伤了吗!”丁隶一下坐直,牵到伤口又嘶一声弯下了腰。
“你别急啊。”张师傅按住他肩膀,“齐老板那种人往哪受伤去!倒是梁兄弟背后划了个口子。”
“哦……”丁隶心里一块大石头落地。
“然后我一看齐老板那个表情,就没去招他。”张师傅接着道,“等他去车后面换衣服,我就问梁兄弟一共做掉了多少人,他只说了两个字。”
“什么。”
“全村。”
丁隶整个愣住了。
一道寒意刺穿脊背,他瞬间记起那个画面。
记起了那一刹那,瞳孔失焦的阿静是怎样凛起眼神,一把揪过刺伤自己的那个人,折断他的兵刃,按倒在地,徒手夺过那半截砍刀,先是剁去了他的右手,再一下一下地扎进胸口和腹腔,到那人咽了气都没有停,活活将他捅成一团肉泥。
再然后,整个院子都安静了。
村匪们回过神,丢下其余三人全部向他冲去,而他终于放开那具尸体,低着头缓缓站起来。
紧接着,便是大开杀戒……
身体里的妖魔鬼怪一齐冲出樊笼,凝成一股浓重的杀意,却不是风华霸道的杀意,而是至极的残忍阴毒。
那道眼神印在丁隶的脑海中,久久散不去。
而那个人,还是阿静吗……
——外来的都是祸。
千年的老话再一次验证了。
百里之外的山坳中,被盖好的毯子原封不动,炕上那个男孩却已病死。老村长倒在杨树底下,脖子里淌出一条红河,河的中央有一座沙洲,是跌坐的姑娘,流血的嘴半张着,大眼睛不再水灵了,空洞地透过狭窄的院门,望着山外的方向……
蓝景轩的客厅,钱助理站在茶几对面。
“荀爷说了,这次的事您办得漂亮。”她笑道。
齐谐靠在沙发里,没应。
“最后一个案子也要再接再厉哦。”
齐谐哼一声:“没事就滚吧。”
“嗯?”她玩味地抱起胳膊,“齐先生以前不会这样说话呢。”
“是吗。”齐谐冷笑,“往后我就这么说话了,你还是快些适应得好。”
钱助理不再多言,转身走了,不一会儿门又被打开,齐谐正要发火,扭头一看是丁隶站在玄关。
“怎么回来了,你该在医院多休息两天的!”齐谐赶紧上前。
“在哪休息都一样。”丁隶笑笑,扶着鞋柜慢慢走进来。
齐谐架起他的胳膊进了卧室,垫起枕头让他靠好,才在床边坐了下来。
丁隶被他看得有点不自在,挠了挠脖子:“你是有话要跟我说吗。”
“是。”齐谐质问道,“谁让你那天推开我的!”
丁隶唔一声:“下意识让推的。”
“就算我被捅上一刀过一天也就好了,谁叫你多此一举!”
“哦,那下次有危险我把你推到前面挡着。”
“一言为定。”齐谐无比认真。
丁隶浅浅一笑,犹豫片刻试探地问:“那天我走之后你们又回村了吗。”
齐谐点头:“我们回去和村民好好谈了一下,他们答应去医院看病。”
丁隶知道他在说谎,还是接着问:“然后呢。”
“然后我们就走了,马梁二人去归心堂复命,我自己回了静坊。”
丁隶低头看着被子。
齐谐没注意到他神情的异样,抬手试了试他的脑门:“你好像在发烧。”
丁隶轻轻挡开他:“没有,是你手凉。”
“就是在发烧。”齐谐起身,“我找个体温计给你量一下,不行你还得住院。”
“阿静。”丁隶喊住他。
“怎么了?”
丁隶缓缓抬头:“张师傅都告诉我了。”
齐谐一顿。
“你们杀了全村的人,是吗。”丁隶轻声问,希望得到一个否定的答案。
对方却点了点头。
“为什么。”丁隶沉沉地说。
齐谐只笑:“还好你没死,否则就不止屠村那么简单了。”
丁隶心中一震:“如果我死了会怎样。”
“那静坊的人全得陪葬了吧。”
“包括张师傅和小桃他们吗。”
“没错。”齐谐满不在乎,“我从前和你说我对付不了人,可是现在不一样了,从今往后只要我乐意,我就能拗断任何人的脖子。”
丁隶的胸口起伏了一下:“你知道我现在是什么感觉吗。”
“高兴?”
“我为什么要高兴。”
“因为我可以保护自己了,也可以保护你们。”齐谐笑,“想知道那个村子是怎么回事吗?”
“怎么回事。”
“那个传说是真的,当年土匪屠杀时血流了满村,渐渐渗进土里,配合着山间的生气就化出了一只魔,叫做祸。祸一直控制着屠家村,将村民豢养在山坳里。为了不让他们逃跑,就时不时带来外人为患,好让他们自动把村庄封闭起来,再不断地杀死同类,最后埋进土里让它吃掉。像那个嫁进来的寡妇,和屠村长的三个孩子,都是被村民杀死的。”
丁隶轻叹了口气。
“于是那天我就把身体借给了它。”齐谐突然说。
丁隶一愣:“什么意思。”
“不然我哪有那么厉害。”齐谐笑,“杀人的那个是它。”
丁隶皱起眉:“那是寄生还是附身?”
“都不是,打个比方的话我是房东,它是房客,所以我可以随意使用它的力量,现在村子灭了,它没地方可呆,就决定在我这儿定居了。”
听到这里丁隶不禁倒抽一口凉气,立刻抓住了齐谐的胳膊:“那它还能出去吗!”
齐谐一脸不解:“我为什么要放它出去,有了它我就什么都不用怕了。”
“可害怕的人是我!”丁隶摇了一下他的肩膀,似乎想把他摇醒,“你知不知道你现在的样子有多骇人!杀了那么多村民,你居然毫不在意,还用那么轻松的口气说自己可以拗断别人的脖子,我认识的阿静不是这样的!”
齐谐终于收起了笑容,眼神发直地望着他:“那你要我怎样。”
“我要你放了那妖怪,变回原来的样子!”
“然后无能为力地看着你死吗……”
丁隶顿时愣住,手上渐渐松了力道。
齐谐低下眼睛:“你还是别说话了,我叫钱助理送你去医院。”
“我不去。”丁隶撒手一挥。
“不许再乱动!”齐谐一把按住他吼道。
丁隶吓了一跳,顺着他的视线低头,才发现衣服上渗出了一片血迹,撕裂般的痛感霎时传来,疼得他弯下腰去。
拿起电话拨了内线,齐谐说车子很快就到,丁隶按着伤口没有力气回应,只能喘息着点点头。
齐谐替他擦去额角的冷汗,柔声说:“我知道一个咒文,可以止痛的,现在念给你听。”
说罢他扶住丁隶的肩膀,放他在床上躺平,左手覆上伤口,右手轻轻盖住了他的眼睛。
黑暗降下来,安定的诵念传进耳朵里。
丁隶不知道那是什么语言,只有一句话不停地重复着,一遍一遍,像一支边远民族古老的歌。就这么静静地听着,疼痛真的减轻下来,呼吸也逐渐平缓,不知不觉就沉入了梦里。
那个梦很长。
长到让他记起了过往的一切……
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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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幻想
一阵风自窗外刮过,刚撕下的日记纷纷吹散,丁隶赶紧按住书桌上的几张,齐谐起身将掉在地上的那些拾起来。
“阿静。”丁隶指着纸上的裸女,“其实你还可以去教画画,小朋友们肯定喜欢这种画风。”
“是吗。”齐谐唰地抽回那张纸,“你可以嘲笑得再明显一点,好让我报复的时候不会手软。”
丁隶心想不妙:“那还是算了。”
齐谐哼哼:“知道就好。”
“刚才那张画的是什么?”
“一个妖怪。”
“女妖怪?”
“叫玉。”
“是什么妖怪。”
齐谐一笑:“心魔。”
丁隶好像没懂。
“每个人体内都有一只,要不要我把你那只召出来给你看看?”齐谐说着眯起了眼睛。
丁隶刚刚感觉不对劲,就见对方伸出了手,不轻不重地拉住了自己的领子,眼神迷离地凑了过来。等他总算明白那人要干什么,对面的气息已经挨到了鼻尖上。
心跳瞬间升到一百四,连呼吸都开始混乱,齐谐却莫名其妙地保持着这个距离,既不再靠过来,也没有退回去。因为错位看不见表情,丁隶只能闻到他嘴里的茶香,清淡气味弥漫开,胸口的起伏逐渐无法控制。
一小阵凉风拂过,丁隶慢慢闭起了眼睛,双手不自觉地抬起来,扶在了对方的腰上。
一个触感掠过耳后细细地往下滑,丁隶缩了缩脖子,那指尖便停在锁骨,对面的脚步又移近几寸,无意贴住了他下方最灼热的地方。
心跳霎时停了一拍,仅存的理智也随之崩断,多年来不自知的忍耐似乎在一瞬间爆发,丁隶一把揽过他的腰身,吻住了近在咫尺的嘴唇。
柔软而清凉,带着一丝回甘。
舌头却并不满足,似乎想尝到更多的味道,就贪心地撬开了微张的薄唇,扫过光滑的齿列,绕上那同样温软的舌尖。
双手摸索着解开他禅衣的带扣,先是左边,再是右边,指尖一步步探开前襟,就将他半边的衣领拉下肩头。丁隶弓低身子,从脖子到胸口一点一点地吻下去,手掌的推力缓缓加重,俯身将他按在了宽大的书桌上。
“喂。”齐谐忽然低声,“你的伤还没好吧。”
“没好也得好。”丁隶含糊地回答,抽空脱掉t恤往地上一扔。
“不然下次?”齐谐扶上他右腹的纱布。
“是你先来招惹我的,别想就这么算了。”丁隶抓过他的手腕压在桌面,利落地褪下两人的衣服。
“门没锁啊,万一有人进来怎么办,还有窗帘也……”
后半句话被堵了回去,丁隶毫不温柔地吻他,同时又无比温柔地垫高了他的腰,稍做扩张之后,小心翼翼地将(此处和谐)送了进去。
“会疼吗。”他轻声问。
齐谐摇头,抱紧了他的脖子。
“阿静。”丁隶低声喊他。
对方嗯了一声,分不清是答应还是低吟。
“阿静。”他欠起一点身看他。
那人紧咬着下唇没有说话。
“阿静……”他的声音被气息搅乱。
“你好烦。”身下的人皱着眉,勉强说出几个字。
汗水滑过额角,滴在了齐谐的胸口,丁隶的动作渐渐加快,箍着手腕的指头也收紧起来,直到几次猛烈地抽(防和谐)送,他不自觉地粗喘出声,一阵不可抑制的颤栗瞬间刷遍每一只细胞。
接着整个身体就像泡进温水一般地舒松开。
丁隶调整着呼吸,满足地伏在齐谐的身上,又蹭了蹭他的脖子,安心地闻着属于他的味道。
头发被轻轻地抚摸着,心跳就平复了,丁隶从他的身体里退出来,又喊了一声他的名字。
对方的胳膊松开了一些。
丁隶低身啄一下他的嘴唇,手指从他大(防和谐)腿内侧一寸寸地移上去。
“不用。”那人挡开他,忽然笑了一下。
明明是夏天,却无端一阵阴风从窗缝灌进来,吹得他一个激灵。
——丁隶瞬间睁开眼睛!
自己还是坐在书桌边上,面前却什么都没有。
低头,一身衣服穿得好好的,抬头,书房里只剩他一个人,丁隶心想见鬼,拉开房门跑了出去,就看见齐谐捧着一本书正悠哉地坐在餐厅里喝茶。
丁隶一头雾水地走向他。
“怎样,还尽兴吗?”齐谐头也没抬地问。
“刚才……”丁隶愣愣地说出两个字。
“嗯?”齐谐抬头。
“刚才那是……”两个字变成四个字。
“心魔。”齐谐言简意赅。
丁隶整个人呆在那里。
“我说了要召出来给你看看的。”齐谐笑吟吟,“相貌如何,还算漂亮么。”
“挺……好看的。”丁隶看着他的脸。
“身材也不错?”
“……不错。”
“跟我画的那个有区别吗。”
“有……一点。”
“哦?我以为我们的审美会差不多。”齐谐将一只玻璃杯往前推了推,“薄荷茶,降火的。”
丁隶哦一声,低着头拉开椅子在对面坐下:“你什么时候从书房出来的。”
“你闭上眼睛的时候。”齐谐望着他,“干嘛脸红,从前没做过吗?”
“做过。”丁隶把脸埋在茶杯里,咕咚咽下一口。
“那还紧张什么。”
“以前又没有和男……”丁隶赶紧咳了一声,“是感觉不大一样。”
“那是自然。”齐谐将目光移回书上,“因为是理想型。”
丁隶感到心跳又停了一下,只敢盯着茶杯:“所以说那其实是一种性幻想吗。”
“你可以这么理解。”齐谐淡然。
“可是好真实。”丁隶摸着杯壁上微凸的花纹。
“那是你欲望太强。”齐谐整一下雪青色禅衣的前襟。
丁隶忽然盯着他:“你是不是经常一个人这么做。”
“半年一次吧。”齐谐将书翻过一页,“我又不像你们人类七情六欲的,事实上我对房事还真没什么兴趣。”
“性冷淡是一种病。”丁隶一副讨论医学问题的正经口吻。
“对人而言是病,对我不是。”
“可我还是希望你活得像个人一样。”丁隶轻声说。
齐谐笑了笑:“去洗个澡换身衣服吧。”
丁隶低头看看,白t恤汗湿了一片贴在身上,却坐在那里没有动,沉默了半晌,低声说:“其实我刚才是和一个男人……”
“我知道。”齐谐平静地打断他,“你刚才说没和男人做过,我听见了。”
丁隶深吸了一口气:“其实那个男人就是你。”
“我也知道,否则你就不会一副做贼心虚的样子。”齐谐依旧是平静的语调。
“对此你不用发表一点看法吗。”丁隶心虚地盯着他。
“这很正常,不需要发表什么看法。”齐谐合起了手里的书。
“正常吗。”丁隶反问。
“性幻想对象是父母兄妹都很正常,那并不代表你有断袖之好。”齐谐此时看向他,“不过丁隶,我问你一个问题,请你实话回答我。”
“什么。”
“除了我之外你有没有对其他男人产生过性趣。”
丁隶十分庆幸自己刚刚放下杯子,不至于一口茶呛在嗓子里:“应该没有。”
“那就好。”齐谐放心地说。
丁隶意外地眨了眨眼:“这是占有欲?”
“不是。”齐谐摇头,“我是怕自己做了一件错事。”
丁隶没明白。
“或许你不记得了,十七岁那年我曾对你说梦见过自己和你做(防和谐)爱。”
丁隶点了点头:“真的做了那种梦吗。”
“没有,是骗你的。”齐谐低下视线,“当时我以为没什么,过了几年才觉得那句话可能会对你造成暗示,进而影响到你的性取向。”
丁隶看着茶杯,拇指不自觉在透明的杯口上轻轻磨蹭:“那个基本是先天的,不至于被你一句话就改了。”
“我不这么认为。”齐谐说。
“那你呢。”丁隶停下了拇指的动作,抬起眼睛看他,“你的性取向是怎样。”
“我没有取向。”齐谐喝了一口茶,“我不准备和任何人发展关系,无论男女。”
“为什么。”丁隶不理解。
“君子之交淡如水。”齐谐用指背抹掉杯口的唇痕,“我不习惯和人走得太近,实话说这一阵子跟你住偶尔都极不舒服,感觉像是被侵扰了。”
丁隶沉默了一会儿:“那你是打算一个人过一辈子吗。”
“是的,所以你也不用担心了。”
“担心什么?”
“担心我会和别人在一起。”齐谐又抿上一口茶,将杯子停在唇边,平静地说,“倘若这次归心堂的事情顺利结束,我就回去关掉斋子,想办法盘一个店面,像你说的那样做些小生意,就这么一个人过下去。所以你不用有什么顾虑,尽管安心地经营自己的生活就好,什么时候想见面了,随时可以来找我,就算是生理需求我也会像刚才那样替你解决。”
“那个不用了。”丁隶立刻说。
“是吗。”齐谐嘲笑他,“当心忍出毛病来。”
“那个我会自己解决的!”丁隶忿忿道。
齐谐摇着头叹了口气:“赶快找个姑娘成家吧,你也老大不小了。”
“不找。”丁隶丢出两个字。
“你不要意气用事。”齐谐伸手提起茶壶,替他续满了杯子,“其实你应该清楚,你对我的感觉只是一种执念,因为我说的那句话使你面临着两难的处境,要么强迫自己接受同性关系,要么就此不相往来。介于朋友间的感情你选择了前者,就开始对可能发生的性(防和谐)行为念念不忘,这个假想压抑了多年,才使你产生了情感上的错觉。”
“也许吧。”丁隶捧起温热的茶杯,“可那是真的也好,错觉也好,我对你的确有着超越朋友的感情,我没法装作它不存在。”
齐谐却莞尔:“朋友以上只是挚友罢了,你何必把它定义为爱情。”
一片薄荷在杯子里舒展开,安安静静地沉了下去。
“阿静。”丁隶终于开口,“我想像刚才那样再试一回。”
“早上才出院,过度伤身。”齐谐笑。
“两次而已。”丁隶沉声,“我想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想的。”
齐谐会意点点头,领着他走进卧室关好了房门,拉他坐在床沿上,自己站在对面。
丁隶抬头望着他。
“眼睛闭上。”齐谐轻轻说。
丁隶嗯一声关掉了视线,就感到耳际拂过一股热浪,接着一只手捧住了自己的侧脸,一个缠绵悱恻的吻印在唇上。
盛夏里散开薄荷的微凉。
丁隶睁开眼睛,看着俯身吻他的人渐渐站直。
那是一个女人。
雪青色襦裙下露出赤(防和谐)裸的脚尖,乌黑长发及腰,淡扫蛾眉,不施脂粉,左颊缀着一点泪痣,正微笑地弯起他熟悉的眼睛。
丁隶伸手将她拉到怀里,女人毫不扭捏,自然大方地环上他的脖子。
“你叫什么名字?”丁隶贴着她耳边问。
“单名一个静字。”她的语调平和如常。
南星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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底牌
门里的人仍是毫无表情的一张脸:“齐老板,是吗。”
齐谐没理他,往屋内看了一眼,果然另一个家伙也傻乎乎地站在那儿。
“先进去再说。”丁隶低声,确认身后没人关上了门。
齐谐毫不见外,反客为主地坐进沙发,一撩前摆跷起了二郎腿:“说吧,怎么回事啊?”
“就是这么回事。”丁隶看了看谢宇和卫远扬。
“什么时候勾搭上的啊,你们三个?”
丁隶低声好似承认错误:“李陵山你叫我去买香那次,我就借了那个和尚的手机打给卫警官,还有在沁阳那天和昨晚,我是也借了宾馆服务台的电话,所以我们这边的事他都知道。”
齐谐对这供词并不满意:“我是说之前你们怎么勾搭上的。”
丁隶挠挠脖子:“是因为魅那件事……”
卫远扬看不下去:“我说老齐你别跟审犯人似的啊!”
齐谐瞅了瞅他:“我记得这位警察同志才休完年假啊,这是饭碗不想要了?”
一句话直戳到卫远扬的痛处:“我——!你——你管不着!”
齐谐又对谢宇上下打量一遭:“那毛病又犯了么,要不要我替你再治一次?”
谢宇抬起左手推一下眼镜,果断拒绝:“不需要。”
齐谐这才笑了笑,摇开折扇招呼得大方:“坐啊,都站着干嘛。”
三个人互相看看,才想起各自找地方坐下。
丁隶清了清嗓子:“时间紧迫,谢宇,麻烦你把调查结果和我们说一下。”
谢宇利落地翻开笔记本:“到沁阳你打来电话截止,齐老板在静坊共解决了六个案子,分别是孙家亥子印案、何氏地产木四案、冯家五斗橱案、李陵山度假区案、大学城馥郁案、曹魏运兵道箭簇案。其中孙家和何氏地产是我布置的,剩下都是归心堂的安排。”
“然后呢?”齐谐问。
“你不觉得从李陵山开始就老是触霉头吗?”卫远扬反问,“在别墅里遇到妖怪,去大学城碰见道士找茬,潜进运兵道又莫名其妙塌方。”
“我运气一向不好。”齐谐承认得干脆。
“那不是运气问题。”谢宇话里有话,“根据丁医生的建议,我们调查了那三个疑点,通过监控录像发现,李陵山那晚在窗外偷听的正是归心堂的人。”
“归心堂?”丁隶有些意外。
“没错。”谢宇颔首,“包括那个道士也是他们的安排。”
“那么运兵道呢?”丁隶追问。
“也是一样。”卫远扬接过话头,“我们调了环城路的监控,发现老齐下水没多久那个女助理就派人跟去了,还带了小型爆破装置,那通道肯定是他们炸塌的没跑了。”
“为什么……”丁隶喃喃自语。
“总之调查结果就是这样。”谢宇合上本子没做任何推论。
齐谐笑了声:“说得难听些是在给我找茬,说好听点就是在考验我吧,看我够不够格为他们所用。”
丁隶开口想要说些什么,犹豫了一下又作罢。
“那你现在有啥打算没有?”卫远扬问他。
齐谐把玩着扇子没回答。
“其实现在有一个办法可以让你脱身。”谢宇说。
齐谐一抬眼:“少卖关子。”
“假死。”谢宇解释道,“我认识一个私家侦探经常替人逃债骗保险,从来没有出过破绽,如果你愿意,我可以让他把一切安排好。况且这次也算天时地利,我们先弄一具体格和你差不多的尸体,再制造一起事故让你假装掉下船,等在海里泡成了巨人观,归心堂那些人根本不可能分得出来。”
丁隶猜出下文:“这也就意味着……”
“是。”谢宇知道他的后话,“齐老板必须和现在的生活一刀两断,换个地方隐姓埋名重新开始。”
齐谐立刻嘲笑:“你们这什么馊主意。”
谢宇表情未变:“听完另一件事你再做评价,根据丁医生从那个张姓司机探来的消息,我设法买通了归心堂浙江分公司的一个退休司机,他说归心堂不像看上去那么统一,内部一直有两个派系明争暗斗,而斗争的焦点就在一个‘是否继续合作’的问题上。当然这不是指它们相互合作,而是归心堂要不要和‘某个机构’合作,关于这个机构他也知道得不多,只提供了一个名词让我们去查。——文化资产保存部。”
丁隶听这名字很有政府文风:“是一个国家级机构吗?”
“我们也是这么想,于是动用各种关系翻查了建国后的档案,却没有发现类似的部门,最终还是在民国的资料里找到了同名机构。资料显示文化资产保存部成立于1919年,主要负责国家古物古迹、民间艺术、自然景观等物遗与非物遗的保护,但是在解放后这个部门没有转去台湾,而是被吸纳进了当今政府,再往后就属于国家机密,什么也查不到了。”
丁隶若有所思:“也就是说……归心堂一直和政府某个机密部门有着不浅的联系。”
“很可能。”谢宇肯定了他的推测,“否则很难解释它的势力为何如此庞大,甚至能控制到公安机关的内部事务。”
身旁的齐谐一格一格地收起了折扇,在掌心缓缓敲着,谢宇见他神色有异,趁机问他是不是改变了想法。
“没有。”齐谐一口回绝,“我倒想听听你们两个的打算,是继续和归心堂这么杠下去,还是等这次事情结束了各回各家?”
“那要看你。”卫远扬的倔脾气上来了,“这次完事儿你要是能顺利脱身就算了,要是不行还得再接再厉,直到什么时候把你捞出来为止!”
齐谐轻笑一声:“我是你什么人啊,至于吗。”
“怎么不至于。”卫远扬指着脚下,“就凭你是因为我们仨被要挟到这条船上的,就至于!”
齐谐笑着摇摇头,又转向谢宇。
“无论如何我都会继续查下去。”谢宇同样态度坚决,“不过我只为了解真相,从没想过对归心堂造成什么实质性影响,即使它是恶势力我也没有打击它的兴趣,最多拿来写小说而已。”
齐谐嘲笑:“等你写出来估计也就没命了,然后家中失火,稿件丢失,从此再无真相。”
谢宇捧着笔记本的左手轻微一顿。
“怎么?”齐谐眼尖。
“没有。”谢宇面无表情。
“那就随便你们了吧。”齐谐没多纠缠,“总之我会尽力确保你们的安全,你们也不必觉得亏欠我什么,毕竟若不是我,你们三个根本不会被卷进来。”
“你少在那自我抬举啊。”卫远扬反呛他,“事先声明我可没觉得啥时候欠了你的,这一趟过来纯粹是看不过归心堂的做派顺便帮你个忙,没要你好处就不错了!”
“好处么?”齐谐扇尖一点,“你手上那串珠子少说也值个五六千,就拿它抵账吧。”
卫远扬抬起左腕瞅了瞅:“这玩意是你送的?我怎么记得是几个月前在和平广场的地摊上买的。”
齐谐面露不屑:“要真能捡到这么个漏,估计你这辈子的运气也用光了,后半生就等着倒霉吧。”
“你能说点人话不?”
“我又没对人说,干嘛要说人话。”
“你——!”卫远扬瞬间找不到词。
齐谐一收扇子站起身:“今天先到这吧,有情况再联系。”
“你确定不要再考虑一下吗。”谢宇问了最后一遍。
“也是。”齐谐回头,“那容我再考虑个三年五载,保不齐到那时候会改主意。”
语毕他一笑,便扬长而去。
丁隶跟在后面出了427,刚走上船舷就听广播通知全体乘客参加救生演习。
“你去吧。”齐谐说。
“你不去吗?”丁隶问。
齐谐好整以暇地靠上栏杆:“我演什么习啊,就算船长弃船了我都不能跑。”
丁隶理所当然:“那我也不去了。”
二人望着海平线,一阵风吹乱头发。
“你不该让他们两个过来。”齐谐低声。
“我知道你会反对,所以一直瞒着你。”丁隶承认。
“算了,我也没有怪你的意思。”
“你现在什么打算。”
“先做完这个案子见了荀老板再说。”
“考虑过可能性吗?”丁隶问,“比如他会提出什么要求,然后你怎么应对。”
“不需要考虑,他会继续让我替归心堂做事,而我会继续拒绝。”
“如果他用强呢。”
齐谐一声冷笑:“现在的我已经跟从前不一样了,如果他敢用强,我就回敬,大不了鱼死网破,谁也别占便宜!”
远处一只海鸟箭一般掠过海面,刺起一条猎物冲回天际。
丁隶看着他的眼神不自觉叹了口气,点上一根烟深深地吸进肺里。
“其实我刚才一直在想,荀老板安排这些案子不是找茬,也不是考验你,而是在改变你。”丁隶沉沉说,“现在的你确实和从前不一样了,你变厉害了,也变狠了。”
齐谐轻笑:“还在对屠家村的事耿耿于怀么。”
“阿静你别怪我翻旧账。”丁隶望着海面细浪,“从前你虽然间接害过不少人,但我知道那不是你刻意为之,只是在妖物和人类之间做一个平衡。可是屠家村的事不一样,或许有些村民是无辜的,包括那些孩子,你不该不分青红皂白把他们全杀了。”
“那你也别怪我固执。”齐谐神情冰冷,“今后若谁敢动你,即使天王老子我也绝不手软。”
丁隶皱了皱眉:“其实你没必要这么——”
“有必要。”齐谐打断他,语气坚决。
丁隶不再多言,深深吸进一口烟雾,灰色的颗粒被海风吹散,缓慢飘移向下,又唰地抽进空调入风口,眨眼间穿过弯曲林总的管道融进了客舱的空气中。
“现在咋办?”卫远扬摸过一副扑克在茶几上玩接龙,“假死的事儿还继续吗?”
“为防出现变数还是做两手准备。”谢宇噼啪地敲着电脑,“既然归心堂承诺会撤销对我们的人身威胁,就一定有其他方式继续控制齐老板,所以我认为他们还藏着底牌。”
“除了我们几个还有什么能威胁到他?”卫远扬翻出一张大王。
“这就得问他自己了。”谢宇断言。
赌徒
正午,海风带出一声汽笛,游轮缓缓推开驳岸向无限宽广的蔚蓝驶去。
齐谐和丁隶进到二层的主餐厅,就看见钱思宁坐在旁边的大圆桌,正和一个中年男人攀谈。齐谐本想绕开,又觉得太过刻意,还是走上前拉开了椅子,然而未等落座,那男人就向自己看了过来。
钱思宁见那人神色怪异,便问他们是否认识。
“面善,面善!”男人咧嘴说,“这就叫有眼缘,是吧!”
齐谐礼节性点了点头。
男人啧啧地打量着他的古式衣着:“一看这位先生就不是普通人,在哪儿高就?”
齐谐笑笑:“何来高就之说,一介商人罢了。”
“啊呀,你太谦虚了!”男人大笑着掏出一张名片,“鄙人姓范,写点小文章混口饭吃。”
齐谐接过名片,见上面写着范进二字,旁边列着记者、摄影师、自由撰稿人三个头衔,没有具体工作单位,只是附了个网址。
“范兄。”齐谐收起名片拱了拱手。
范进学模学样地回了礼,不多久同桌剩下的位置也被游客坐满,服务员端上菜,范进随即充当起主持人的角色招呼大家别客气,一边吃一边神侃着他从前去过的地方,什么爬雪山、穿大漠,次次经历都被他吹得九死一生,一顿饭气氛活络地结束,人们纷纷点头离席。
“那我也失陪了?”钱思宁拿过椅后的提包。
“钱小姐这就走了?”范进立刻放下牙签,“我们这叫什么?十年修得同船渡!不对,是有缘千里来相会!难得这么巧,多聊一会啊?”
钱思宁的提包按在腿上,明显是想走在考虑措辞的样子,就趁她还没开口的一瞬,范进忽然压低了声音:“其实看在我们聊得那么投缘,我有件事想告诉你们!”
“什么事?”钱思宁只好问。
范进凑近了她一点:“这艘船,要出事!”
钱思宁意外地轻挑眉毛:“怎么说?”
范进瞅了瞅周围,低声道:“我这次上船不是来旅游的,是圈里的兄弟透露了消息,说这海里有问题!之前失踪过几百艘船,连事故残骸都找不到,就莫名其妙地没了!”
钱思宁装作不相信地笑笑:“怎么可能。”
范进又神神叨叨地确认了一下四周:“实话不瞒你们啊,我追踪各类神秘事件有二十几年了,这次就是特地来暗访的。对了,刚才给你的名片上就有我的网站。”
说着他拿出笔记本电脑打开了主页,屏幕上是暗色调的页面,题头用惨兮兮的红字写着“神秘事件档案馆”七个字,首页分了四个板块,什么灵异事件、妖鬼传说、奇遇怪谈搞得似模似样。最后一个版块叫馆长报告,范进说里面是他自己的调查,按年代排列,最早有关于双鲤玉佩的大篇幅报导,也不乏黄河透明棺、红衣男孩、330路公交车一类耳熟能详的诡异事件。
“看来范兄经手的事还真不少!”齐谐顺着他夸赞。
“那是当然!”范进劲头一起也顾不上谦虚了。
齐谐适时切入正题:“那么你对于这船只失踪的情况有什么看法吗。”
“这个……”范进咂着嘴,“根据我多年对神秘事件的调查,这里的情况和百慕大很相似,可能是电磁场皱褶导致的空间虫洞。”
丁隶试探地问:“你的意思是那些船被传送到了另一个空间?”
“可以这么说!”范进点了根烟,旁边的服务员过来提醒这是无烟餐厅,他悻悻地把烟按灭了夹在手上。
“那我们这一趟不是很危险?”钱助理故作紧张。
“确实是这样。”范进面色凝重,“不过我也听到消息,说这次是南星号的处女航,船主也跟来了,就住在楼上的总统套房里,所以他肯定得保证船的安全,你想谁愿意把自己的命给搭进去啊。”
齐谐笑笑:“想不到范兄消息还挺灵通,连船主住哪儿都摸透了。”
“那可不!干我们这行的,信息就是第一生产力!”范进习惯性地把烟叼到嘴上,反应过来又放下,“西沙这个事中央怕闹大,对媒体全线封锁,外界根本是一点都查不到!我那兄弟也是上月才从一个机构得到的内部消息,哎,那公司叫什么来着……对,归心堂!”
“哦?”齐谐言外有意地望向钱思宁,“这归心堂是个什么来头?”
范进嘶了一声:“美国的《x档案》看过吧,就是专门调查神秘现象的组织,这归心堂跟它差不多,表面上是打着幌子开培训班,赚来的钱都私下补贴给那些调查部门了。”
“调查那些有什么用?”齐谐问。
“这我就不好猜了,要按阴谋论的说法就什么都有了。”范进手机忽然响了。
钱思宁趁机看了看表:“那您先忙,我也该回去了。”
“哟,那真不好意思!你慢走啊,有空再聊啊!”范进哈着腰接起手机。
将名片收进前襟,二人在甲板上闲逛着,齐谐斜了丁隶一眼,见他又是闷闷地不说话。
“看那边。”齐谐指着远处。
丁隶望过去:“怎么。”
“没发现有什么不一样吗。”
丁隶心不在焉:“没有吧。”
“那边有一群‘僶’。”
“敏?”
齐谐点点头:“僶生长在海水表层,是一种群居的怪物,单个极小,寿命极短,一瞬即逝这个成语原先就是形容它的,意为它从生到死只有一眨眼的工夫。僶只有致密地结合成一群才能行动,群体的形状也随海潮千变万化,有时像就长出了四肢或鱼鳍,偶尔拍打水面让人看见,就被误以为是人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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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丁隶望着空空的海面。
“你再看那片云。”齐谐又指天上。
丁隶抬头:“是比较白的那一团吗。”
“那里住着一种东西,叫‘一尺雨’,它细而透明,长约一尺,正中有个腰环,每逢雨季就纷纷断成两截,随雨水落入海中。一尺雨先天无性,断后为雌,一触海面即变为雄性,并本能地顺着雨丝回溯而上,与未及落下的那些雌性在空中结合。倘若哪只雄性一尺雨有幸在千千万万的雌性中寻到了原来的另一半,雨后的海上就会有虹。”
“那概率很小。”丁隶说。
“所以彩虹才不常见,对了,关于西沙还有一个故事,说是很久以前这片海里生着一团血藻,吃了它即可延年益寿、长生不死。一家三兄弟听闻,历尽千辛找到这里,终于在一座礁石附近发现了它,并在一个望夜分而食之,世代都成了不死的怪物。然而等他们活到三百岁,世上却流出了一个可怕的传言,说那藻类吃下之后就会融合进他们的血液,普通人只要喝光了这种藻血,也可以获得神秘的力量,变得和他们一样长生不死。”
“所以他们三个就被人抓去挨个放血了?”丁隶有一搭没一搭地问。
“不止三人,包括他们所有子孙。”齐谐观察着他的表情,“听过传言的人杀了他们,饮了藻血,确实成了长生者。但同样的事情一再发生,另一些人赶来杀了饮血者,喝光他们的血,又一些人杀了他们,周而复始。长生反而成了一种诅咒,凡是沾染上的家族,世世代代都不得善终。”
丁隶哦了一声。
“后来有些人为了摆脱命运,就断绝家族远走他乡,隐姓埋名许年终于被人们遗忘,现在那些流着藻血的后人就活在我们周围……”齐谐停了停,见他仍是闷声不言,于是问,“还在因为刚才那件事生气呢?”
“没有。”丁隶不承认。
“那……要不要试试手气?”
“什么手气。”丁隶没听明白。
“走!”齐谐一笑,不由分说地将他拖去了游轮的赌场,掏出房卡往前台一拍,“换三万的筹码。”
丁隶吓了一跳:“你是有钱没地方花了吗!”
齐谐不以为然:“你怎么知道我会输?”
丁隶皱了皱眉头:“十赌九输,这是我初中在小卖部玩老虎机三年总结的经验。”
“那我就是第十个。”齐谐抓起筹码走进去。
赌场不算大,吵嚷昏暗的,赌徒们似飞虫般一团一团地围着灯光。有些镇定自若,输赢以万计也面不改色;有些则抱着体验的态度,花个几百块随意玩上几把;有些一看就是输了几十年也不悔改的老赌棍,千金一掷只为一瞬间肾上腺素的急速泌出。
齐谐随便凑近一桌。
“这应该是百///家///乐。”丁隶解释。
“看不懂。”齐谐了换一桌,那边正开大开小地喊着,庄家的荷官一揭骰盖,几个人欢呼雀跃几个人懊丧无比地拍脑门。
齐谐观察片刻明白了规则:“三只骰子,总点数4到10算小,11到17算大,三点相同闲家输。”
“这我知道。”丁隶指指桌上的白框,“还可以押具体数字,赔率更大。”
齐谐分了一半筹码给他,丁隶掂了掂:“一个月的工资。”
齐谐笑:“你这医生当得也太惨了点,不如来给我打工算了。”
“不要。”丁隶看着赌桌,荷官一扣黑盖子按下开关,只听骰子们在里面轻快地跳动,啪地,投注灯打亮,有人紧锁眉头苦思冥想,有人一咬牙就往投注区扔去一把。
齐谐碾着一枚的筹码,沉吟半晌伸手押了大。
“买定离手——”荷官机械而面无表情地喊。
众人通通向倒扣的骰盖盯去,似乎要将它盯出一只洞来。
咔,一掀。
“2,3,5。”荷官机械地报数,一千块的筹码瞬间被刮走。
“我说十赌九输吧。”丁隶理所当然地看着他。
“那我就第十把赢回来。”齐谐说着又押了一枚大。
1,4,4。
“第二把了。”丁隶提醒。
齐谐嗯一声,之后连开三把屡押屡赔。
丁隶拍拍他的肩膀:“就当积累人品了。”
“不。”齐谐不甘心,“之前是我押得太小,对结果毫不在意,执念不够深,运气自然就不会流动到我们这边,所以……”
哗啦,他将剩下的一万全都投进了某个一赔五的白框里。
众人纷纷看过来。
金额倒不算大得离谱,只是他单押了1加2的组合,意为开出的三个数中必有两个为1和2才能赢。——如果不是烧包,就只有大赌棍才会有这种莫名其妙的自信。
“那我押小。”几个人跟着将筹码扔过去。
“他刚才一直是输,反着押才对。”又有几人默默投了大。
“买定离手——”荷官终于喊。
开!3,3,6。赌桌上立刻发出或失望或鄙夷的声音。
丁隶正想着要不要安慰他一下,齐谐却丝毫没有注意周围,低头仿佛认真琢磨着什么,末了嘟囔一句便自顾自地走向前台。
“你要干嘛?”丁隶心想不妙赶紧跟上去。
“买筹码。”齐谐唰地掏出银///行///卡。
丁隶按住他的手:“你要是想玩我这些还给你就好了,别再买了。”
“那是给你的,哪有要回来的道理。”他说着又把卡往前台递,丁隶刚想阻止,齐谐却快了一步,掂起五枚筹码一攥又挤回那张桌子。
丁隶无奈地叹口气,见齐谐紧盯着那只黑盖子也不敢出声打扰,投注灯啪地点亮,他思忖片刻,独将全部的五万筹码押进了4和6的组合。
开!
2,4,5。众人起哄地哎了一声,眼睁睁看着那五万块眨眼之间被收进庄家的口袋。
然而齐谐毫不在意转身就走,这让丁隶立刻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果然刚追上去就听见他对兑换台说出了三个字:一百万。
筹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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困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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阻隔
“好壮观!”船舷上的乘客感叹。
“雾这么大不会撞上礁石吧。”一个男人拿出手机拍起来。
“不会的,不是有雷达声纳什么的吗。”一个女孩也举起相机。
丁隶向左右看了看,周围的人都三三两两聚在一起,或对准雾墙频频拍着照片,或议论纷纷地指向前方。忽听身后一个熟悉的声音,他回过头,是范进探出栏杆端着炮筒,着了魔似地连按快门。
齐谐转身走向驾驶室,丁隶立刻跟了上去,刚进门就听见钱思宁的声音:“曾总看您说的!我们齐先生既然发了话,那绝对会把事情顺利解决,您尽管放一百个心回房歇着,为这么点小意外就动了肝火多不值当啊。”
曾总的面部抽动了一下,身边的情妇小心翼翼地望向他,一旁的船员正全力减速,同时发出广播说前方大雾属于正常天气现象,请乘客们尽快回到客舱,不要拥挤观望以免发生意外。
丁隶趁机凑到齐谐身边问他怎么回事,他并没有回答。
“反正撞进去肯定没好事,不过这么大的船一时半会儿也停不下来啊!”方寻兴冲冲地举着望远镜,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模样。
船长已经下令满舵左转,邮轮却无可挽回地继续向前,众人纷纷紧盯住正前方,眼见那片雾墙像一只巨大的手掌渐渐推近,随即一把将整艘船握了进去!
四周霎时全白,能见度不及五十米,邮轮仿佛钻入了一团黏稠的棉絮,尽管各类仪表都显示空气指标正常,然而喘不过气的沉闷感还是笼罩住了一整个船舱。
齐谐说要去船头看看,拿过对讲机和丁隶钻出驾驶舱,此时走廊里几乎站满乘客,上了甲板就更是不得了,二人费了半天力气才破开嗡嗡作响人群,挤到了船头的栏杆旁边。
周围已没有了任何参照物,只有探出身、低下头,盯着船体与碎波的相对运动才知道自己还在缓慢前进,而后摩擦出的浪花越来越弱,最终随着一阵微震,邮轮完全停了下来……
“能退回去吗。”齐谐通过对讲机询问船长,话音未落,方才船舱还亮着的灯突然全体熄灭,人群瞬间一片安静,邮轮好似一只咽气的巨兽,徒留一具笨重而庞大的尸体,孤独地浮在死寂的海面上。
“可能是供电系统出了问题,我们立刻排查。”对讲机里船长说罢,身后的看客已经隐隐躁动起来,此时几个乘务员举着扬声器走上甲板,说电力会尽快恢复,让旅客们回到客房安心等待。
船舱中的卫远扬打着电筒,听见外面闹哄哄的声音,琢磨着自己身为人民警察要不要出去维持一下秩序。
“我们最好呆在这,除非你不怕被那个助理发现你在船上。”谢宇间接否定。
“这雾也太邪门了啊,不会闹出事吧!”卫远扬还是有点不放心。
“有齐老板在就不会。”谢宇看一眼信号全无的手机。
——电磁场皱褶导致的空间虫洞?丁隶回忆着昨晚听过的话。
“百慕大三角就是这样!现在对外界来说啊,我们这条船已经消失了!”范进不知什么时候端着相机挤到了他的旁边,站上船首的横栏,龇牙咧嘴地对着人群猛拍起来。
“你看这是什么原因。”丁隶抬头问他。
“我看我们卡在一个空间夹缝里了!”范进从栏杆上蹦下来,又抬起相机正对着驾驶舱按下快门,咔嚓一闪,曾总被晃得闭了一下眼睛,他向船长和钱思宁点了点粗壮的指头,不容抗拒地吐出四个字:尽快解决。
“那是当然,曾总请放心。”钱思宁笑着好歹送走了他,旁边的船长却不及她那么轻松,几次询问船员备用电路能否启动,得到的都是否定答案。方寻短促地吹了一声口哨,居高临下地端起望远镜瞄向疏散中的人流:“如果这时候有谁惊叫一声的话,场面绝对会直接乱掉呢。”
钱助理拍一下他的脑袋:“就你不嫌事多!”
“可是真的很有趣嘛!不知道停船多久是极限啊,躁动,恐慌,最后是大骚乱!到时候要怎么办呢,齐先生?”方寻调了调焦距,对准那个靠在栏杆上闭目蹙眉的男人。
深吸一口气,齐谐睁开了眼睛,向船长请求放一艘小艇出去看看情况,不一会儿来了两名海员说一切都准备妥当,齐谐没让丁隶跟去,反而喊来方寻一起下到船底的舷梯。丁隶趴在栏杆向下看,见四人登上一艘小船,不一会儿就消失在无边的白雾中……
丁隶不放心地等在原地,直到一名乘务员过来提醒他离开甲板,他这才慢吞吞地走回驾驶室。一个小时过去,死寂的海面终于传来声音,没过多久一名海员返回船舱:“报告船长,方圆十几里都是白雾,往后走也退不出去,那两个人说要再调查一遍邮轮才能下结论。”
“他们现在在哪?”丁隶立刻追问。
船员一指身后:“他们刚上船就走了,可能在救生甲板上。”
丁隶二话不说赶去那里,却没见到齐谐的影子,正当他打算再回驾驶室看看,路过房间发现门口竟压着一条窄缝。
他伸手推开,正对面窗框里的白雾将一个站立的身形勾出黑色剪影。
丁隶这时稍微放下心来,关上房门轻声问他怎么在这。
“不然我应该在哪。”齐谐望着白茫茫的窗外,脸色并不好。
“雾的事有头绪了吗?”丁隶问罢,见齐谐没有回答,又安慰地拍拍他的胳膊,“别着急,总会有办法的。”
齐谐轻叹一口气揉了揉太阳穴:“你带了止痛药吗。”
丁隶这时想起他是宿醉刚醒,连水都没有喝上一口:“不然你先吃点东西吧,饿着也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齐谐摇摇头:“你先把止痛药找给我吧,我头疼得厉害。”
丁隶说声行,回身去翻行李,忽然听见一声抱歉,紧接着后颈被敲了一记,就眼前一黑倒了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他沉沉醒过来,耳畔传来一个笑音。
“丁医生睡得可好啊?”
丁隶撑开眼皮循声望去,似乎是一个女人站在旁边,他醒了醒神刚想爬起来,却发现自己的手脚被牢牢地捆住。
“不必心急。”钱思宁居高临下地轻挑秀眉,“齐先生让你在这呆一会儿,等事情解决了自然会松开你。”
丁隶心想糟糕,立刻欠起身:“他去干嘛了!”
钱思宁耸耸肩膀:“去干他该干的事咯。”
丁隶扭头向窗外看去,一片雾霾中天色渐暗。
“现在几点。”他问。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钱思宁弯下腰拍拍他的脸,忽然捏开嘴就将一瓶药水灌了进去,丁隶猝不及防一下呛住,猛咳一阵就想呕出来。
“放心,是齐先生让你喝的。”钱思宁扔了瓶子。
“什么东……西……”丁隶咳着说。
“解药。”钱思宁嫣然,“他刚才借口出去查看就已经布置妥当了,过不久海上就会散开一种无色无味的毒气,等邮轮上的人死光之后,我们就可以坐船离开了。”
丁隶一下子反应过来:“这雾是他引来的!”
“那当然,包括船上电路也是他破坏的,为了把船困在这儿。”
丁隶拼命挣着胳膊:“让他住手!”
“住手的话你下船就得死哦。”钱思宁用食指挑逗地划过他的脸。
“你有本事现在就杀了我!”丁隶侧开脸吼道。
钱思宁一笑:“那不行,你死了的话齐先生可得伤心呢。”
丁隶一时无言,瞪着她问:“你们归心堂这么做到底有什么好处。”
“好处就多了。”钱思宁掐起腰肢,“首先事成之后作为报酬,曾总会将他一半的资产划到静坊的账户上,其次……丁医生看过黑帮电影吧,那些小弟在拜大哥之前都得先杀个人表示诚意,这也是一样啊,不让齐先生手上沾点血,他们怎么肯老实加入归心堂替荀爷办事呢?屠家村那回我们就是让他开一次杀戒试试手,今天哪,才是正式拜山门。”
丁隶强压着火气点点头:“你们荀爷可真是太看得起他了!”
“那是自然。”钱思宁笑罢,房门被推开。
齐谐走了进来。
丁隶见他的眼神如死灰一般毫无生气,似乎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
“事情办妥了。”齐谐沉声递上对讲机,她笑着回手接过,里面传来嘶嘶吵杂的电流声,只听一个嗓门慢悠悠地开口:“钱姐……”
钱思宁意外地一顿:“怎么是你。”
“我好像被绑架了哎……”方寻忽然说。
她拧了一下眉头:“胡闹什么呢。”
“可是我真的被绑架了嘛,现在在一个没有人的岛上……”
“啥叫没人,我不是人吗!”对讲机里又一个声音。
旁边的丁隶蓦地一愣。
“你是谁!”钱思宁立即问。
“就是我们那天在天辉楼下遇到的笨蛋警……”方寻说到这啪地掐断了。
钱思宁心生不妙,冷哼一声质问齐谐:“麻烦你解释一下这是怎么回事。”
齐谐突然一笑,扬手挥下折扇,啪地松开了丁隶的绳子!又利落一回身,扇尖直抵钱思宁的喉头!
“现在荀方在我们手上。”齐谐莞尔,“倘若你们归心堂有什么多余的动作,就尽管等着给荀家的三少爷收尸吧。”
钱思宁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又呵一声挑起嘴角:“你知道这样做会有什么后果吗!”
“知道。”齐谐语气轻松,“丁隶,把她捆起来。”
听他喊上自己,丁隶总算回过了神,捡起地上的绳子绑住了钱思宁的胳膊。
齐谐扯过一条毛巾遮住绳子,轻推一下她的后背:“委屈钱助理了,跟我们走一趟吧?”
翻盘
身穿救生衣的乘客攒动着,谁也没注意旁边经过了什么人,齐谐押着钱思宁径直走向五楼的总统套房。
抬起一脚踹开门,迎面是一脸怒火的曾总和躲在他身后的情妇。
“你们荀老板就让你这么做事的吗。”曾总慢条斯理的话语中透着怒火。
齐谐始终面带微笑:“这并非荀老板的意思,是我代表静坊想和您重新签一下合同。”
曾总瞟了一眼捆住的钱助理,似乎明白了其中利害,回身靠进沙发点了一根雪茄,端着架子等齐谐开口。齐谐却将钱思宁交给丁隶,一撩衣服前摆在他正对面坐定,反客为主地烫过茶几上的三才杯,慢悠悠给自己沏了一盏大红袍。
“武夷春暖月初圆,采摘新芽献地仙。”齐谐抿了一口,“四大名枞,乌龙极品,曾总果然是行家,好茶。”
当茶水添到第二注,天色已全部暗下,情妇打开手电筒又点了几根蜡烛,这才勉强在漆黑一片的房间里聚起了一些光。
曾总终究沉不住气,压着嗓门:“你想怎么样。”
齐谐游刃有余地抹着杯盖:“倘若您确保船上人员的安全,我便设法保您不死,否则我们就这么喝着茶等到十二点,看看那位杀手会从哪扇窗子钻进来。”
曾总喷一口雪茄烟:“到时候荀老板会放过你吗。”
“舍得一身剐,扶摇两袖风。”齐谐品一口茶,“大不了陪我一条贱命,也算对得起这全船几百人。”
曾总哼了一声:“那你倒说说怎么保我安全。”
齐谐放低了茶碗:“这得看您是和谁结了梁子。”
“黑白两道跟我有仇的都不少。”
“敢问要杀您的是哪一道?”
“哪一道,都不是。”曾总言外有意地说,“我以前从不信命,现在信了,虽然信了,却不认命!”
齐谐笑着摇摇头:“到这个节骨眼上您还有心思打哑谜吗?”
曾总没有理会伸出夹烟的手,情妇犹豫片刻,还是走上前捧去了烟灰缸。
待他将厚厚一截烟灰弹下来,齐谐提出建议:“那么由我来保障安全如何?相信您也见识过齐某的手段,区区几个杀手根本不在话下。”
“齐师傅在说笑话吧。”曾总的面色被烛火照得阴晴不定,“要是他投毒呢。”
“我可以试毒。”齐谐坚决地说。
“慢性毒///药呢。”
“那么就严格监控食物来源。”
曾总忽然怒了,伸出指头直点向他:“我要的是保障!保障懂吗!就是百分之百,不能出任何纰漏!要是你再这么想当然地浪费时间,可别怪我不买账!”
“既然到这一步我也就没办法了。”齐谐说罢唰地起身!折扇尖端直指对方前额,“你若是答应了我的条件,万事好商量;若是不答应,现在就得死。”
曾总气势不减:“早一天晚一天又有什么区别,我死了也得拉这一船人陪葬!”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他左手将雪茄往烟灰缸一按,右手便从沙发靠背扯出一件东西!众人借着微光定睛一看,竟是一只□□!
“我早觉得姓荀的不可信,做了两手计划,在造这条船的时候,就准备把它当成棺材了!”曾总冷笑着捏下按钮,滴滴两声响,一点红光在黑暗中急速闪动!
齐谐正要上前,却听情妇大喊一声:“不能动他!现在还没事,他一松手就会引爆!”
“就是这个道理!”曾总瞥向齐谐,“明白的话就老实按原计划执行,对你对我都有好处,不然全船人一起死在海上,我也没什么意见!”
“全船人……?”齐谐忽似胸有成竹,好整以暇地往后踱了两步,扇尖一点窗外。曾总这时才察觉出异样,转身一望,走廊甲板全部空荡荡地笼罩在黑暗里。
“说起来您这总统套房的隔音真是好,船上那么几百号人来来回回,房里竟没有一点动静。”齐谐踱步笑道,“不过停电和大雾也是一方面,毕竟黑漆漆的,又有谁能看得见呢?”
此时叩叩两声,是船长衣衫笔挺地站在门口:“齐先生,429名乘客与137名船员全部登上救生艇,已经疏散完毕。”
齐谐莞尔:“船长您也该走了才是。”
“最后离船是我的职责。”船长坚定地说。
“那么你就留在这吧。”曾总忽然极尽阴沉地丢出一句话——
片风熄灭蜡烛,黑暗中那点红光急速一闪!几阵巨大的轰隆声响彻全船!脚下剧烈地一震,一团火光就从走廊上直喷过来!齐谐眼见不妙,剑指一划击碎窗户!丁隶松开钱思宁的绳子,船长一把拉起跌坐的情妇,五个人几步一跃,顺着爆炸的气浪跳进海中!
强劲的气流冲散浓雾,船体轰隆地倾斜,熊熊火光将漆黑的天际照得通红!
不远处几艘救生艇立刻回转!驾驶员紧张地搜寻着红光波动的海面,夜视镜忽然一停,便全速向一个地方靠去!
……胸口猛然一阵刺痛,他呛咳了两声缓缓睁开双眼。
遥远的一片漆黑中,几个微弱的星点闪着光,耳边传来声音,嗡嗡的听不真切,他闭了闭眼睛,感到有人推着自己的肩膀。
丁医生,丁医生。
那人喊。
丁隶又咳了一阵,终于恢复一点意识。
“还清醒吗。”是谢宇。
丁隶翕动嘴唇尽量发出一点声音,吃力地望向旁边,发现自己躺在一艘救生船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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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宇按住他的肩膀:“你受了爆炸的冲击,最好躺着别动。”
“……静……呢。”丁隶断断续续,声音嘶哑。
“你先不要说话。”谢宇道。
“齐……”丁隶还是想问,胸腔一紧呛出一口血沫。
谢宇拿过毛巾替他擦干净:“他在另外的船上。”
“还……好吗……”丁隶模糊地问。
“还好。”谢宇说。
丁隶稍微松了口气,缓缓合上眼睛,当他再醒来时已经躺在了医院的病床里。
对面墙上的时钟指向三点,窗外明亮,看来是个下午,丁隶扭头望去,谢宇正捧着一本医学杂志笔直地坐在旁边。
他示意地轻咳了一声,谢宇转过视线,放下书按了床头的呼叫铃,两个医生替他做了简单的检查,确认已经没有大碍。
等送走了医护人员,谢宇关好门回到床边:“案子已经解决了,荀老板承诺从此撤销对我们的人身威胁。”
丁隶放心地点点头,又觉得不对:“这样也算解决么。”
谢宇的视线落在床头柜边缘没搁好的杂志,抬手将它往里推了一点:“曾总已经偷渡去了国外。”
丁隶一愣:“他没死?”
“当然,不过受了重伤。”
“这家伙命也真硬。”丁隶嘀咕。
“世界上没有命这种东西,那些都是齐老板的安排。”
“阿静……?”丁隶不明白。
“昨天早上齐老板找到我们,说事情有变,请我和卫远扬帮忙。”谢宇解释道,“他告诉我们曾总的计划,认为不可行,于是以它为基础稍微作了修改。”
“原来那个时候就……”丁隶想起那天齐谐刚听完钱思宁的话便一个人出了门。
“当时我和卫远扬分为两路。”谢宇继续说,“我去说服曾总,卫远扬找到船长,利用半天的时间布置好一切。之后事情启动,齐老板引来大雾,我和卫远扬切断电路,船长暗中发出干扰信号阻止船只与外界的一切联系,接着齐老板将荀方带出去,由卫远扬扣押到附近的一座无人岛上。”
“一起去巡查的两个海员就有一个是他!”丁隶反应过来,“难怪之后只回来一个人。”
“没错,还好先前你跟司机打听出了荀方的身份。”谢宇简单地说,“后面的事情你都清楚了,齐老板利用你牵制住钱思宁,使她相信一切正按原计划进行,再拿荀方作威胁,让归心堂的人暂时无法插手,借这个机会疏散掉全船的人员。”
“最后和曾总演那么一出戏,好让所有人都以为他被炸死在了海上。”丁隶完全明白了。
“只是曾总也没想到炸弹的威力会这么大。”谢宇推了推眼镜,“那时我已通知了私侦,让本该接应齐老板的人救上曾总,又立刻叫他联系荀老板及时拨去合同款,并告知案件顺利解决。”
丁隶听罢靠在床头,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终于结束了……”
“是,结束了。”谢宇别过视线,摸了一下杂志封面。
推门的声音响起,卫远扬走了进来:“你醒了啊。”
“辛苦了。”丁隶向他点点头。
“那个……”卫远扬站到床边低声说,“老齐的事……你节哀啊。”
丁隶一顿:“你说什么。”
卫远扬自知失言,立即看了看旁边的谢宇。
“我还没告诉他。”谢宇说。
“你们……说什么。”丁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谢宇眼见无法再隐瞒下去,道出了实情:“昨晚你们落水之后,救生船只找到了你,船长,和钱思宁,直到今天清早齐老板的尸体才浮上来。”
“不可能……不可能!”丁隶惊起坐正,“阿静他不会死的!他睡着的时候就是那样,没有呼吸和心跳的!”
谢宇面无表情:“我和卫远扬仔细检查过,他已经出现了尸僵和尸斑。”
“他在哪……”丁隶失魂地拔掉点滴,掀开被子就要下床,“他在哪……我要见他……”
卫远扬赶紧按住他:“归心堂把他的尸体拉走了。”
“你们为什么不拦着!”丁隶无法控制地吼。
“要是能拦得住我早就拦了!”卫远扬脾气也上来了,一把将他按了回去。
丁隶恍了恍神,才注意到对方脸上的两块擦伤。
“我们已经在和归心堂交涉了。”谢宇扶住他的肩膀,“相信应该能争取到机会,至少让你再看他最后一眼。”
之后的话丁隶就完全听不清了……
半个月渐渐过去。
医大附院表示贿赂一事据查不实,已责令病患撤销举报,并书面道歉,挽回名誉,通知他尽快回心脏外科上班。
丁隶却终日窝在志怪斋里。
靠在沙发上,环顾着空荡荡的厅堂:瓶子里的字画,盛着香灰的铜炉,架上的毛笔,研掉半截的墨砖还搁在砚台旁边……
一切都是原来的样子,好像那个人随时都会推开里屋的房门走出来,笑吟吟地沏一壶桂花茶邀他对坐,悠闲地聊着天耗掉一整个下午。
丁隶忽然觉得他在一场梦里,只是不知道该怎么醒过来,一闭上眼睛就是那个画面:爆炸轰隆,船舱震动,火光冲天,而后他跃出窗外,在失去意识的一瞬,隐约感觉有人从身后抱住了自己,替他挡下了气爆的冲击。
再然后便是一片黑暗……
茶几上堆着从蓝景轩带回来的东西:几件古式衣物,一只平安符,一块青铜镜,一把沾血的折扇,还有那本日记。
小半片纸从里面露出来,丁隶伸手抽出,是白云寺求来的签。
否极泰来。
——果然用钱买的就是不准。他心想,又透过纸张看到了什么。
翻过背面,熟悉的笔迹写着几行小字:
存折与借条压在里屋衣橱顶铁盒下,古董字画都可变卖,银///行///卡副卡在书桌第二个抽屉,密码123587。
“神经。”丁隶嘀咕一声,捏着签纸的手重重垂下。
仰起头望着天花板,他闭起眼睛,长长地呼出胸口积压的空气,又将那几件衣服堆起来当了枕头,不久就蜷在沙发上睡着了。
一个接一个的梦,梦里只有一个人……
永无
八月初,立秋。
天气已到最热,丁隶在里屋上网到半夜,老旧的落地扇咔哒两声罢了工。第二天一大早他收拾出门买了空调,两个工人送货安装,爬出窗户往红砖墙上钻眼。忙活完一个小时,留下了半屋子灰,丁隶拧了抹布打扫着,不留神碰翻架子上的白瓷瓶,啪啦碎了一地,扔下抹布去厨房找扫帚,刚回到客厅他整个就呆住了。
“我才多久没回来,你就把我家搞成这样?”一个人站在门口。
丁隶手里的扫帚掉在地上。
那人走进来,捏起一块白瓷叹口气:“乾隆年间的东西。”
丁隶张了张嘴,话音却卡在喉咙。
“干嘛把空调装在卧室,厅里那么热。”那人推开折扇摇了摇。
“那我请工人把机子移出来。”丁隶终于说。
“算了,又得弄一屋子灰。”齐谐道。
丁隶上前两步,接着一把抱住了他。
“干嘛。”齐谐说。
丁隶没回答,只是抱得更紧了一些。
“哭什么,一个大男人。”齐谐笑笑。
“阿……静……”丁隶埋在他脖子里,哽咽地喊。
“好了好了,不难过了。”齐谐轻拍着他的后背。
丁隶抽噎着点点头,渐渐才松开了手,齐谐扯出一张纸巾替他擦脸,他不好意思地接过去擤了擤鼻子。
“你不是死了吗。”丁隶忽然赌气地说,声音被纸巾挡住,嗡嗡地加强了这种效果。
齐谐往桌边一靠:“谁说我死了。”
丁隶一时无话:“谢宇和卫远扬。”
“也是。”齐谐捏起下巴,“以人类的常识来看我的确没救了,不过我又不是人,所以没死成。”
丁隶啪地将纸团摔在地上:“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半个多月连声招呼都不打!”
齐谐不为所动:“我在医院睡了十几天,前天早上才醒过来,你要我怎么跟你打招呼。”
丁隶愣了一下赶紧扶住他的肩膀:“你没事了吗!要不要去床上躺着!”
“已经好了。”齐谐不耐烦地挡开他。
丁隶手足无措地看看周围,拖过一只圈椅把他按下,又去厨房倒了一杯凉白开,双手递过去。
齐谐笑了笑,接过来喝了一口:“曾总的事我还没告诉你呢。”
“曾总?”丁隶不明白。
“你失忆了吗。”齐谐抬头看他。
“你死了之后就恍如隔世。”丁隶说。
“我还没死。”齐谐纠正道,“你记不记得我跟你说过那个血藻的故事。”
丁隶点点头。
“上回说到有一族人隐姓埋名活了下来,为了防止长生一事再次暴露,长者便暗中立了规矩。每当族里有婴儿出生,他们就卦爻定下生龄,等时间一到即派专人暗杀,并伪造出正常死亡的假象,这才世代逃过了灭族的灾祸,存活至今。”
丁隶的大脑终于重新启动:“你是说那个曾总恰好是藻血的后人?”
“没错。”齐谐点点头,“两个月前他不知从何处得知此事,发觉自己生龄将尽,便心有不甘,又推想家族千百年间都是如此,自己实在难逃劫数,才做出了毁船假死的疯狂计划。”
丁隶嗯一声:“没想到他最后还是成功了。”
齐谐却笑:“没有。”
丁隶眼睛一抬:“为什么。”
“你知道杀手是谁吗?”齐谐问。
丁隶毫无头绪。
“自始至终都潜伏在他身边的人,不顾全船撤离也留到了最后的人……”齐谐喝着水,不紧不慢地提示。
丁隶啊一声:“那个女人!”
“所以她在落水之后失踪了,好继续完成任务。”齐谐道。
“不过也可能她是真的死了。”丁隶说。
“没有。”齐谐笃定。
“你怎么知道。”丁隶问。
“因为我无所不知。”齐谐笑,“对了,那血藻有名字的,叫做永无。”
“永无……”丁隶喃喃重复。
“真不知是永无死期呢,还是永无宁日。”齐谐望向窗外斜阳。
二人闲聊着,不觉间夜色已经降下,下楼吃过了晚饭,齐谐在临窗的茶席落坐,沏上两盏桂花茶。
对面的丁隶静静地望着他。
“李陵山回去那次,我说过等事情结束要谢你的。”齐谐替他添了几颗冰糖。
丁隶晃一晃杯子:“我记得。”
齐谐端起茶盏:“一谢你多年关照无微不至,二谢你宽宏包容不离不弃,三谢你奋不顾身以命相换。得友如君,陈某此生无憾,先以茶代酒,聊表心意了。”
说罢咽下一口。
丁隶苦笑着:“我哪有那么好。”
“我说有,就是有。”齐谐坚定。
“而且最后以命相换的还不是你……”丁隶低声。
“我们不是说好有危险你就把我推出去挡着的吗。”齐谐笑。
丁隶低着头没有说话。
“其实这一趟我也不知自己该不该回来。”齐谐忽然开口。
丁隶抬头:“什么意思。”
“我进了归心堂。”
对面一愣。
“荀老板没有再拿什么威胁我,是我自己要去的。”齐谐补充道。
“为什么。”丁隶皱了皱眉。
“因为我有求于他。”齐谐拨着茶碗的瓷盖,“我身体的异常你也清楚,从前跟你说不知道原因那是骗你的。其实这是一种叫做‘离’的异病,如果放任下去,我顶多只能再活三年。”
丁隶一怔,直直地望向他,此时才后知后觉,记起那赌场中看似豪气的千金一掷,和酒桌上欲将沉醉换悲凉的隐隐苦楚,不由得心口渐渐收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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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本想生死有命,便打算一天天这么过下去,到死也就罢了,可是……”齐谐话语至此停了一停,“可是现在我和曾总一样,也有些不想认命了。”
“这种病可以治好吗?”丁隶立刻追问。
“可以。”齐谐轻吐一句,“归心堂能治。”
丁隶一时沉默。
齐谐望向窗外的葱郁树桠,语调平缓:“离病并非两三服药下去就能好,得长期调理,所以我替荀老板办事,他找人替我医病,双方各取所需。而且他们承诺不会安排太麻烦的工作,就在办公室做做文职,朝九晚五,八小时外完全自由,唯一的要求是我得常驻上海总部。”
“上海?”丁隶重复。
齐谐点点头:“荀老板准我休息一段时间,什么时候觉得可以了再去总部入职不迟。”
丁隶权衡了一下局面:“跟着他那样人会不会很危险。”
“其实你见过他。”齐谐抿一口茶,“南星号上的‘老李’。”
丁隶吃惊不小:“他就是——!”
“那晚他们一桌都是归心堂的人,包括那个儒商似的老唐其实是荀老板的军师。”
丁隶沮丧地垂下脑袋:“所以当时我们的一举一动全在他们眼皮底下,包括绑架方寻这件事?”
“可以这么说。”齐谐替他续上热茶,“荀老板一开始就不认可曾总的计划,却有意不点出,原样地丢给我,就是想看看我会怎么处理这件案子。”
丁隶像是明白了什么。
“并非诛心,而是收心。”齐谐沉声,“钱助理从没打算把你们三人怎样,之所以布置这一系列案子,只是为了让我心悦诚服为荀老板所用吧。”
丁隶喃喃一声:“‘归心’堂。”
“实至名归。”齐谐道。
屋内一时无言。
丁隶又想起什么:“这两个月他们为你花费那么多人力物力,又特意把三少爷安排过来,酒桌上还明说你是个相才,我认为你迟早要被荀老板重用,可是归心堂的水那么深,一旦你趟了进去,就算治好病也很难脱身了。”
“确实是这样,所以我也犹豫再三。”齐谐缓缓说,“不过如今只能走一步看一步,毕竟离病除了他们没人能治。”
丁隶伸过手去号住他的脉,一阵微弱的跳动从指尖传来,又试了试额头,只是温热。
“昨天荀老板找人开了药,吃过已经好些了。”齐谐笑笑。
丁隶轻叹口气,又问:“你之前都住在哪家医院,他们没把你解剖了吗?”
“归心堂私下有个研究所,专管与怪事物有关的异症,那天他们把我捞上来就用直升机拉去上海了。”
“是吗。”丁隶托起下巴,“待遇真好,又有私人医生又有专机接送。”
“是挺好的,他们还给了我一栋别墅,入职之后可以直接住下。”
“那我也要去。”丁隶说。
“行啊。”齐谐笑道,“你有空的话随时去找我,包吃包住包路费。”
“我也要去上海。”丁隶又说了一遍,却是另一种意思。
齐谐像是早就料到,驳回了他的要求:“没必要。”
“有必要。”丁隶神色坚决,“反正你别墅那么大,随便给我一间就行了。”
“所以我才不知自己该不该回来。”齐谐望着茶碗,“我有时在想,让你以为我就这么死了……或许更好。”
丁隶立刻瞪着他:“一点都不好!”
齐谐不言,静静地望着茶汤上的浮沫。
“这世界上只有一个你这样的人……”丁隶忽然低哑了声音,“如果你死了,我不知道到哪里去找第二个……”
齐谐缓和气氛地笑了一声:“其实像我这样的人归心堂里挺多的。”
“在我心里就只有你一个……”丁隶似喃喃自语却无比坚定。
一句话,两种含义,齐谐不知该理解成哪一种。
于是他跷起二郎腿,换了个无所谓的语气:“这阵子你都干什么了啊?”
“没干什么。”丁隶闷闷地说,“就在家里呆着。”
“怎么不回去上班?钱助理应该把事情都处理好了。”
“不想去。”丁隶低声道。
齐谐看了看他明显瘦下的脸颊,端起茶碗往椅子里一靠:“明天想吃什么,我给你做。”
丁隶顿时眨了两下眼睛。
“回锅肉?红烧鱼?还是辣子鸡?”
对面咽了咽口水。
“那就一天做一样好了。”齐谐轻松地拨着碗盖。
丁隶的内心挣扎了很久:“还是算了,你先好好休息几天,我来烧饭就行。”
“用坩埚和酒精灯吗。”齐谐嘲笑。
“你不要看不起我。”丁隶一脸认真,“在美国这一年我都是自己做饭的。”
“食物中毒的感觉怎么样?”
“我没中毒,还和一个法国女孩学了意大利菜。”
“你怎么不跟粤菜厨师学川菜呢。”
“那姑娘都说好吃。”
“人家客套话别当真。”
“不信我明天就烧给你看。”
“行啊。”齐谐笑,“反正我这种体质也吃不死。”
“阿静。”
“干嘛。”
“阿静。”丁隶看着他。
齐谐侧目:“有事说事。”
“没事……”丁隶渐渐地沉下了语气,“这些日子我坐在这里,喊了很多次阿静,从来没有听到过回答……我以为这两个字再也不会有人答应了……”
“南朝钟嵘在《诗品》里评晋司空张华的诗,说:虽名高曩代,而疏亮之士,犹恨其儿女情多,风云气少。”齐谐莫名其妙来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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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隶微皱一下眉头:“什么玩意。”
“这还听不懂?”齐谐隔着茶桌一拍他肩膀,胡乱解释道,“就是说做人要洒脱一点!不要磨磨唧唧的!”
“我才没有磨磨唧唧!”丁隶忿忿挡开他。
齐谐哈哈两声。
丁隶义正言辞地接着说:“我以为你再也不会回来了,就把原来租的公寓给退了!”
“我知道啊。”齐谐看着一屋子还没拆封的搬家纸箱。
“所以我现在没地方住了。”丁隶理直气壮。
“那你就住这吧,反正我要去上海。”齐谐道。
“那今天晚上怎么办。”丁隶问。
“你回奶奶家不就行了?”齐谐一想,“不行,她看到你现在的模样估计得吓出毛病。”
丁隶摸了摸脸上的胡茬:“不至于吧。”
“不然石头剪刀布,输的人睡沙发。”齐谐举起拳头。
“不用剪刀布了,还是我睡沙发吧。”丁隶说。
齐谐笑了笑:“只要你半夜别嫌热。”
半夜,一个人影果然提溜着枕头站在黑乎乎的门框里。
“热死了……”丁隶揉着眼睛打呵欠。
齐谐从床上坐起来:“那你进来开空调,我睡客厅。”
“一起开空调……”丁隶碰咚倒在他旁边,伸手在床头柜上摸索了半天按下遥控器。
齐谐坐在那看着他。
“睡吧……”丁隶将他拉倒,胳膊腿顺便就搭在了他的身上。
齐谐将他扔下去,丁隶又锲而不舍地搭上来:“你身上凉快。”
齐谐扭过头:“冰箱里更凉快,要不要把你切切冻进去?”
“放心好了。”丁隶闭着眼睛,“我又不是什么正人君子柳下惠,要是想跟你怎么样早就上了。”
齐谐笑笑:“也是。”
丁隶长长地嗯一声。
“但还是很重!”齐谐将他蹬到一边。
“唔……”丁隶迷糊地翻个身,背靠着他很快睡熟了。
空调扇叶缓慢地上下翻动,暑热被凉风吹散,长夏夜正央。
别离
雷法医今天心情很糟糕。
不是因为西郊的凶杀案,也不是中午没打到北食堂的红烧肉,宿舍那家伙堆了一星期没洗的衣服才是重点。
他本来以为自己的脾气已经够爆了,没想到姓卫那小子犯起犟来更是惹不得,不过也难怪那家伙一肚子火,一边是刑警队说他多次无故请假,外加上次的处分数罪并罚,一纸公文打回原籍,另一边交警五大队这个娘家又不肯收他。那人待岗歇业了半个月,从早到晚就是趴在电脑前面玩cs,搞得自己天天给他打水带饭,窝着火只能撒在解剖台的尸体上。
“师兄!”一个小女警从门口蹦进来。
“我这儿只有尸,没有兄!”雷廷戴着口罩,啪地一拉橡胶手套。
“我师兄呢?”黄缨问那具尸体。
“我哪知道!我又没把他拴裤腰带上!”雷廷一刀剌开肚皮,精准到位。
“那我给他打电话。”黄缨拨了一个号码,门外一个铃声由远至近地响起来。
卫远扬喂一声踏进法医科。
“师兄你来啦!”黄缨笑嘻嘻地回头。
“有啥事?”卫远扬挂了电话。
“刚才我听刘队说了,好像要把你调到三大队去。”
卫远扬哦一声。
“所以你今后还得站马路了。”黄缨撇着嘴。
“站就站呗,总比没班上的好。”卫远扬提起一个塑料袋。
雷廷拿着镊子一抬头:“什么玩意啊,脏不啦叽的就往我桌上放!”
“汤包。”卫远扬说,“搁了醋了啊。”
“哟,爷这两年没白疼你!”雷廷乐。
“滚蛋!”卫远扬绷着脸一脚踹过去。
“对了师兄啊。”黄缨拽拽他的衣服,“听说下个月局里要增设交巡警岗位,就在三大队做试点。”
“啥?”卫远扬一愣,“交巡警?”
“嗯。”黄缨点头。
“那怎么还把我调去。”
“不知道。”
卫远扬糊涂地抓了抓脑袋,又瞅瞅她:“该不会是你去找黄副局长帮的忙吧?也不对,你向来讨厌走后门这一套来着。”
黄缨嘻嘻一笑:“还是师兄了解我!”
“那是怎么回事,真见鬼了。”卫远扬纳闷地叉起下巴,无意看到了左手腕。
“怎么了?”黄缨问。
“对,就是见鬼了。”卫远扬抬起手腕望着那串念珠,“没想到老齐这家伙活着的时候不干人事,死了以后还能记得我。”
“老齐是谁。”黄缨歪起脑袋看他。
“我一哥儿们。”卫远扬放下了胳膊。
铃声响起来,谢宇看一眼手机继续敲键盘。
“你不接电话?”谢鑫靠在书桌旁边。
“不认识的号码,没空接。”谢宇盯着屏幕的眼睛都不转一下。
“用得着这么赶稿吗,拖上几天编辑能把你怎样。”
“毫无诚信的人才会说这种话。”
谢鑫皱起眉头:“可是哥你都两天没睡了吧。”
“不困。”谢宇道。
嘈杂的铃声停了,谢鑫将一只马克杯搁到他面前,谢宇端起来喝了一口,又低头看看杯子里。
“咖啡机坏了,只有牛奶。”谢鑫没商量地说。
“是吗。”谢宇盯回屏幕。
房门敲响两下,一个系着围裙的老阿姨站在门口。
“吴姨?什么事。”谢宇的视线终于离开电脑。
老阿姨擦擦手,递来一只小包裹:“这儿有你的快递,送货的说打了你半天电话也没人听。”
“谢谢。”他起身接过来。
“小宇啊,晚上在家吃饭嘛?”吴姨问。
“今晚住0813。”谢宇说。
吴姨失望地点点头下了楼去,谢鑫将那只包裹从他手里抽出来,晃了晃,轻飘飘的,二话没说就把它拆了。
“你买的u盘吗。”谢鑫递去。
“你应该注意到它没有包装。”谢宇接过来对着光线看了看,“黑色,32g,外壳有指纹,插口有划痕,是被用过的。”
谢鑫拿起包裹盒:“单据上没填发货信息,字也是打印的看不出笔迹。”
挪过电脑查询了快递单号,结果显示是昨天从上海寄出的,谢宇仔细检查了那只盒子,除了垫底的废纸再没有其他东西。
“看来没什么线索了。”谢鑫抱着胳膊。
谢宇不言,又里里外外检查了两遍,终于放下包裹盒将u盘插进电脑。
等了三分钟查毒完毕,移上鼠标,双击文件。
他立刻抬了一下眼睛。
——志怪斋书卷的扫描版。
迅速切回文件夹往下拉,数量庞大的pdf文件满满地列在屏幕上。
“所有书都在这了吗。”谢宇自语。
“人家寄给你的小说素材啊?”谢鑫问。
谢宇此时突然想起了什么,翻出那些垫底用的废纸悉数展开,终于找到了一张a4大小的网页截图。
“第七个人游戏规则?”谢鑫念着扭头往旁边一看,就见谢宇嘴角一抬竟是一个微笑。她以为是错觉,再定睛看去那个表情果然消失了。
“你出去吧。”谢宇摘下了眼镜,“把门关上,我睡半个小时。”
谢鑫若有所思地挑了挑眉尾,端起空杯子走向门口。
“顺便和吴姨说一声,今晚我住在家里,麻烦她多准备一些晚饭。”谢宇补充。
“知道了。”谢鑫没回头,薄唇轻扬了一下。
书卷们由归心堂的人直接从蓝景轩运往上海的别墅。
志怪斋的架子还是空的,于是丁隶的东西被从搬家纸箱里拿出来,一点一点填了进去。
杂志,书籍,cd,音响,网球拍,药箱和一些医疗器械,两架飞机模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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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静我们拍张照片吧。”丁隶擦着几只相框。
“为什么。”齐谐往墙上钉钉子。
“我们从来都没有一起拍过照片。”
“小学毕业照不是吗,还有初中毕业照。”齐谐将一块世界地图的墙饰挂上去。
“那是大合照,我是说只有我们两个。”丁隶摆好相框把齐谐拉过来,找了个背景和角度举起手机。
齐谐没再推辞,笑了一下抬起头看过去。
咔嚓。
丁隶翻着屏幕:“明天我去打两张,一张留在我这,一张你带去上海。”
“行。”齐谐接着调整那个还没挂正的地图。
“我陪你买个手机吧。”丁隶提议。
“我不喜欢随时被人找到。”
“被我找到也不行吗。”
“不行。”
丁隶收拾着东西没声音了。
“别墅有电话,我会把号码告诉你,有空也会给你写信。”齐谐说。
“你是原始人吗。”丁隶闷声。
“记得给我回信啊。”齐谐擦了擦手。
“哦。”
“没时间的话不回也可以。”
“有时间。”
门响了,一个抱着白头盔的交警傻呵呵地站在门口。
齐谐嘲笑:“又玩忽职守擅自离岗了?”
卫远扬砰地关上门:“谁玩忽了,今天我轮休!”
“哦……”齐谐若有所思地点头,“那就是公车私用。”
“我骑我们家电驴来的!”卫远扬把头盔往鞋柜上一搁,将对面的人上上下下瞅了好几遍。
“没见过活人吗。”齐谐斜他。
卫远扬一撸袖子:“我现在真特么想揍你!”
齐谐却笑:“你现在揍不过我。”
卫远扬不服:“那咱们下去练练?”
旁边的丁隶打哈哈:“进来坐。”
卫远扬哎一声点点头,刚换上拖鞋门又响了,他回手拉开,对面竟是谢宇。
“都在吗。”谢宇向屋里扫过一眼。
“你咋来了,进来坐!”卫远扬反客为主地招呼。
“还真拿自己不当外人了。”齐谐摆弄着茶具。
谢宇环顾着满屋的东西:“你们同居了吗。”
“啥?”卫远扬一愣,“我没跟他同居啊。”
“我没说你。”谢宇道。
丁隶把泡好的茶端过来:“只是暂时住在一起。”
谢宇接过杯子,貌似不经意地往里屋看了一眼,见床上叠着两条毛巾被。
“这几天厅里太热,就睡在卧室了。”丁隶赶忙解释。
“了解。”谢宇像明白了什么。
卫远扬琢磨了半天反应过来,瞪大眼睛望着对面两个人:“你们俩不会是——!啊不,没有,嗯那个……挺正常的,正常。”
丁隶无奈地笑笑:“我们真的不是gay。”
“是也没关系。”卫远扬无所谓地拍拍他的肩膀。
“阿静你过来解释一下。”丁隶回头。
“清者自清,浊者自浊。”齐谐靠在圈椅里慢悠悠地喝茶。
“那我们是清者还是浊者。”丁隶问。
“你说呢?”齐谐微笑。
八月尾,处暑。
清早的火车站前广场,齐谐拖着一只拉杆箱,丁隶替他提着旅行包。
走到入口前者停了下来,伸手接过行李:“我进去了,你回吧。”
丁隶环顾一圈:“你等我一下,我去买站台票。”
“这里几年前就不卖站台票了。”
“是吗。”丁隶有些失望,“你的车票带了吗?还有身份证?还有钱包?”
“你什么时候见我落过东西?”齐谐反问。
“哦。”丁隶低声。
“我走了。”齐谐说。
“那……一路顺风。”
“又不是去美国,三小时车程罢了。”
丁隶嗯,随后深深吸了口气,笑着一捶他的肩窝:“好了,去吧!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
齐谐瞥他一眼:“我要那么多人认识干嘛。”
“那就天涯若比邻!”丁隶更正。
齐谐笑了笑。
“到了以后给我电话。”丁隶轻声说。
“知道,保重。”齐谐拖起行李箱走向入口。
“阿静!”背后忽然喊。
他回头。
丁隶张开胳膊。
齐谐一愣,莞尔,放下行李上前两步,给了他一个紧紧的拥抱。
接着转身没入了火车站的大门。
丁隶站在原处,目光穿过安检口,看着那个背影渐渐地消失在人群,而后所有的景色都自下而上地蒸起一层雾气,变得模糊了。
于是他做了一个深呼吸,对自己笑了笑。
保重,阿静。
他小声地说,后会有期。
罗氏几何
深秋,火车站,一号候车室。
丁隶靠在座椅里,脚边搁着背包,双手插在衣袋,掌心握着一张车票。身旁的旅客时不时向检票处的电子屏看上一眼,只有他安定地望着正对面墙上的大窗户。
此时欲雨,天已经阴下来,他却觉得那扇窗子透进来的灰蓝色格外明亮。
广播提醒开始检票了。
丁隶站起身,不紧不慢地跟着人流往前走,掏出车票塞进自动检票口那道窄缝,看着它像有磁力一般被嗖地吸进去,几秒后又从另一端弹出来。他忽然想,会不会每台机器里都藏着一只小型怪物,见有车票递进来就立刻抽走,再张开嘴,用三角形的牙齿咔嚓敲上一个印,迅速地从另一头递出来,交回人类旅客的手上。
被自己的想法惹笑了,丁隶收起车票走进站台,再出站时,眼前已是晚六点的上海。
那边应该已经开始了吧。他看看手机上的时间,抬手招了一辆出租,接近两个小时的堵车之后,车子终于在静安区一栋写字楼前停了下来。
十八层,多功能厅,人满为患。丁隶从后门挤进去,好容易找到一个能望见主席台的地方。
“经过充分推演,罗巴切夫斯基得出了一系列十分荒诞的结论。”熟悉的声音从环绕音响传过来,“但是在检验之后,他发现这些结论之间没有任何矛盾,于是他认为这是有别于欧式几何之外的另一种几何学。不幸的是这门古怪的学问并没有得到学界的认可,直到1868年,数学家贝尔特拉米发表了一篇题为《非欧几何解释的尝试》的论文,证明罗氏几何可以在曲面上实现,是平行于欧式几何的另一体系。此刻,罗氏的研究才第一次被重审,最终得到高度赞誉。”
讲台上的齐谐停了一停:“现在我们回到最开始提出的那个问题,三角形的内角和在什么情况下大于180度?答案不是不可能,也不是在算错时,而是——在球面上。”
坐下一阵掌声。
“科学与非科学,此二者的关系就如同欧式几何与罗氏几何。”齐谐平缓而清晰地说,“它们并非水火不容,而是认识世界的两种方法,前者基于经验的推理和实验,后者基于超验的灵感与顿悟。如果您想寻求科学的永恒,您有大学和科研机构、以及凝聚前人智慧的无数书籍;倘若您欲跳出科学的藩篱,投身浩渺奇幻的‘非科学’领域,那么,欢迎参加归心堂的课程。——我的发言结束了,谢谢各位。”
伴随着满堂掌声,闪光灯频频亮起。
“现在是提问时间。”讲台旁的钱思宁拿着话筒看向观众,“很抱歉由于时间关系仅限三个问题,那位先生。”
一个中年男人接过话筒,喂了一声:“齐老师你好!今天听了您的讲座,我受益匪浅!这里有一个多年的疑惑想请教一下,所谓发功治病是真的吗?”
台上的齐谐微笑着调整了一下话筒:“我只能说,人体是很神奇的东西,它有生老病死的局限,同时也蕴含着无穷的可能。若然有病还是先上医院的好,倘若医生解决不了,试试别的方法也未尝不可,不过需谨慎判断,别被骗了钱才是。”
台下一阵笑声中,话筒传给了另一位年轻人:“齐老师,听说你能隔空移物,可不可以现场表演一下。”
“可以。”齐谐说,“那么先请你到台前来。”
年轻人从座位中挤出,穿过人群走上去。
“好,我表演完了。”齐谐说。
年轻人看看周围,不解地问:“你移了什么?”
“你。”齐谐道。
观众都笑起来。
年轻人似乎不满意:“这不算,是我自己走过来的。”
“没错,你是靠自己的意志走到这里。”齐谐微笑,“和你一样,万事万物也都有其自身的意志,只要掌握了它就能控制事物的运动。——不知这样的答案你是否满意。”
见年轻人犹豫着没有回应,钱思宁先发制人地看向观众:“还有最后一个问题?——那位穿白衣服的女生。”
一个姑娘站起来,拿起话筒停了半秒,忽然说:“齐老师,我能不能要一张您的签名照!”
周围一阵大笑。
“能。”齐谐言简意赅。
“好了各位朋友。”钱思宁声音甜美,“以上就是这次讲座的全部内容,如果您想进一步了解归心堂的课程,欢迎登陆我们的网站,我们热诚期待您的参与。”
观众纷纷起身离席,人流遮挡着视线,后排的丁隶隐约见齐谐和钱助理耳语几句就出了门,赶忙穿过人群追了上去。
“哟,真巧啊。”
丁隶闻声一停,面前正是钱思宁。
“齐先生刚才就看见你了,吩咐我带你过去。”钱思宁将他引进休息室,套间的门半掩着,里面站着四五个人,都围在齐谐身边低声交谈着什么。
“先坐吧。”钱思宁倒上一杯茶。
“谢谢。”丁隶接过来。
“丁医生想来听讲座就言语一声啊,vip席绝对给你留着,哪用得着全程站在后面?”钱思宁揶揄道。
“我迟到了,理应站在后面。”丁隶喝一口茶。
“晚饭还没吃?”钱思宁问。
“还没。”丁隶向套间的门里看一眼。
“齐先生有饭局了,他刚才跟我说,如果你想在外面吃呢,我就带你去饭店,如果你想先回别墅就让小桃做些家常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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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隶收回视线:“去他那就行。”
“怎么,失望了?”钱思宁笑道,“大老远跑来找他,却连句话都说不上?”
丁隶正要否认,就见屋里的人已经散了,齐谐随着他们向门口走过来,到了自己面前稍停一下:“你该早些告诉我,我会提前把饭局推掉。”
丁隶有些抱歉又有些扫兴:“没想到你周五还这么忙。”
“人在江湖。”齐谐问,“什么时候回去?”
“后天下午六点的动车。”
齐谐点了点头,吩咐钱思宁将周末两天的安排延到下星期,就随着几人出去了。
别墅不远,二十分钟即到,丁隶刚踏进前院,小桃就笑嘻嘻地迎了出来。
“丁医生好!”她嗓门清脆地打招呼。
“你好。”丁隶笑应。
“快进屋吧,屋里暖和。”小桃将他领进去,“这一阵子齐先生常提起你呢!果然说曹操曹操就到。”
“他提起我?”丁隶意外地问。
“是呀,张师傅送了老家的桃酥过来,齐先生说你喜欢吃这个,要留一盒寄回去。上次去普陀山参加法会,他在祈福的纸条上写的就是你的名字,我都偷偷看见啦。”
“是吗……”丁隶低声说,似乎感受到立式空调吹出一阵阵的暖风,走进餐厅,饭桌上简单的两菜一汤,都是合他口味的做法。
“我还煮了酒酿元宵,等齐先生回来你们一块儿吃吧!”小桃解下围裙擦擦手,“还有药在厨房里,麻烦你提醒他睡前喝。”
“怎么会是麻烦我,是麻烦你了才对。”丁隶笑说。
“不麻烦的!你先吃饭吧,我周一再来。”小桃说罢带上了大门。
空荡荡的别墅里只剩丁隶一人。
九点,收拾碗筷,顺便研究一下厨房那碗汤药;十点,别墅自助游,景点包括前院和屋里;十一点,打开电视,看了一集关于罗布泊的纪录片;将近十二点,门外才传来钥匙的响声。
丁隶迎上去,立刻闻到一股烟酒混合的气味。
“喝酒了?”丁隶问。
“喝了一点。”齐谐换着拖鞋。
“还好吗?”
“你知道我的酒量。”齐谐莞尔,“怎么忽然来上海了?也不打个招呼。”
“中午吃多了散着步就来了。”丁隶说,“倒是你,什么时候开始误人子弟了?还罗巴切夫斯基。”
“明天再告诉你。”齐谐挂好衣服,回身时脚底晃了一下,接着推开丁隶扶过来的手径直去了卫生间。
“你以前喝得再多也没吐过。”丁隶跟过去,递上一杯水。
“老了……”齐谐感叹道,拧一条热毛巾擦了擦脸。
“你老得真快,才两个月不见。”
“所以你特意赶过来,见证这天增岁月人增寿的伟大时刻?”齐谐笑着从镜子里看他。
“生日快乐。”丁隶对镜子说。
客厅里,挂钟的分针与时针重合起来。
“我的礼物呢?”齐谐转回身,不客气地问。
“你先过来吃点东西。”
丁隶热了两碗甜汤端上来,齐谐拉开椅子,在他对面坐下。
“最近身体好点没有?”丁隶问。
“嗯。”齐谐咬一口元宵。
“嗯是什么。”
“好多了。”齐谐说。
丁隶盯着他:“真的假的,你别骗我。”
“假的,大夫说没治了,顶多再活半年,叫我抓紧时间欢度时光,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想玩什么就玩什么。”
丁隶一怔:“你别吓我。”
齐谐笑笑将左手递过去,丁隶迟疑地捏住桡动脉,平稳而有力的搏动随着体温一起传过来。
“你已经好了!”丁隶瞬间转忧为喜。
“没有,是药物的效用,一旦停药就会变回原样。”
“那多久能痊愈?”
“几年吧。”齐谐说着突然兴起,“对了,我给你说说那个大夫的事,挺有趣的。”
“替你治病的大夫吗?”丁隶问。
“嗯。”齐谐放下碗调整到讲故事状态,“那个人姓铁,出道时先是自称‘怪医铁’、‘鬼医铁’,后来有一阵迷上了日本漫画,又叫别人喊他铁男。最后等他少了一根小拇指才正式定下了诨号,叫‘断指铁’。”
“为什么他会断一根小拇指。”丁隶问。
“我要说的就是这件事。”齐谐道,“据传‘断指铁’的祖父是一位苗瑶巫医,他自小耳濡目染,习得了不少古怪招数。无奈此人心气太浮,凡事只求一知半解,苗中藏蒙几门医术全部钻研过,却都是不上不下的半吊子。至于他的医技也时高时低,治病全凭感觉,最后也不知是药量没控制好、还是画蛇添足开多了几味,总之往往在治病的同时会带来一些乱七八糟的副作用。好比有人找他看感冒,吃药过后立竿见影,却忽然开始腹泻。再好比有人偏头痛,服下他的方子确实再不犯病,只是变为了一名秃顶。又好比几年前,一位黑道老大得了十分严重的痔疮,各方求医也不见好,就请来断指铁,他大手一挥、药到病除,结果……”
“结果怎么样?”丁隶好奇地问。
“结果老大痔疮痊愈后,竟从此不举!”齐谐哈哈笑道,“他恼羞成怒,当即下了追杀令,逼着断指铁一路逃到海南。荀爷听闻此事,觉得这人是个异才,便和老大打了个商量,只剁他一根小指谢罪,就此将他保进了归心堂。”
丁隶却没有笑,盯着对面问:“等你治好病该不会也不举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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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会吧。”齐谐毫不在意,“他跟荀爷保证过,这次一定认真治病,绝不再犯这种错误。”
“那会变成秃顶吗。”丁隶又问。
“说不定。”齐谐笑。
丁隶想了想,转身去厨房里端了药来:“小桃让你睡前喝的。好苦。”
“你尝了?”齐谐看看碗里,似乎是少了点。
丁隶嗯一声:“知道成分吗。”
“你以为断指铁会把方子告诉我?”齐谐端过来一口喝光,“时候不早,该休息了,我带你去客房。”
“我要跟你睡一屋。”丁隶说,“我想跟你聊天。”
“都几点了,你不困我还困呢。”齐谐刷干净药碗放回橱子里。
“不聊也行,反正我要跟你睡。”丁隶固执地说。
齐谐没再搭话,收拾完餐桌上了楼,丁隶提起行李跟在后面,见他进了三层的主卧,不禁在心中偷笑了一下。
洗漱完毕,钻进被窝,丁隶扭过头,旁边的齐谐背对着他没有任何动静。
“睡着了吗?”丁隶问。
“睡着了……”齐谐死气沉沉地说。
丁隶侧过身面向他的后背:“今天你走之后,钱思宁忽然问我要不要来上海的医院,她说如果我愿意,归心堂可以把调动的事全部安排好。”
齐谐不再是装死的语气,问道:“你怎么说。”
“我说我考虑一下。”丁隶戳了戳他的后背,“你觉得她是什么意思。”
齐谐转过身平躺着,望向天花板:“她是想让我今后都安心留在总部做事,直到退休那天。”
“那跟我有什么关系?”丁隶问。
“家属安置。”
“家属?”丁隶眨了眨眼睛装傻。
“不然你以为在别人眼里我们这样算什么。”齐谐的语气并不好。
丁隶很久没说话,最后道:“那我来上海吧,等你病好了再一起回去。”
或许是他停顿了太长时间,齐谐几乎睡着了,只迷糊地说了一句别来。
“为什么。”丁隶问。
“替我看家……”
“我是狗吗。”丁隶失笑地扭过头,见齐谐彻底睡了过去,索性枕起胳膊观察他的睡相。不久听他重重地呼吸了几声,接着微皱起眉,似乎正梦着什么不愉快的事。
于是丁隶凑上前瞪大眼睛盯着,窗帘透进的微光中,齐谐的嘴唇轻抿了一下,许久过后,终于一边翻身一边嘟囔了一句“六点六二六……”
“六点六?”丁隶拧起眉头。
“零六……九……”齐谐又嘀咕了几个字,渐渐没声了。
丁隶不明白地躺下去,肩膀碰到了枕头底下什么东西,他蹑手蹑脚地抽出来,是一本《量子力学》,再翻开,书里的笔记正做到普朗克常数那一页。
你在归心堂都研究些什么啊。丁隶轻笑着叹了口气,合起书轻轻搁在床头柜上,自顾自道一句晚安合上了眼睛。
量子力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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粉红大象
催眠师说,不要去想一头粉红色的大象。
然而这时你的脑中是什么。
凌晨两点,医大附院的休息室里,董乾坤大字形地往沙发上一瘫:“哎呀妈,急诊部真不是人呆的地方,是谁规定住院部定期过来值班的,你说这干的叫人事吗?”
“院长!有人说你不干人事!”实习生作势冲门外喊。
董乾坤赶紧伸腿将他扫回来,差点绊到刚进门的丁隶。
“我不是院长,别误伤良民。”丁隶揉着肩膀走进屋。
“上海怎么样?”董乾坤问。
“淞沪无战事。”丁隶答。
“谁问你战事了。”董乾坤用膝盖戳戳他,“那什么,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你女朋友啊。”董乾坤理所当然。
丁隶扭过头:“我什么时候交的女朋友,我怎么不知道。”
“你不是去上海看女朋友的嘛,你瞒着别人还瞒着我?快点汇报一下。”
“哦,分手了。”丁隶拉开柜子掏出一盒方便面。
董乾坤啊一声:“不会吧。”
“他跟一个大公司的董事长好上了,不要我了。”丁隶轻描淡写地说。
董乾坤摸着胡茬琢磨了半天,拍拍他的后背:“前两天啊,顾医生拐着弯跟小姜打听你有没有对象,我看是对你有意思,不然你们两个内部消化一下,别便宜了外人。”
“你和小姜都内部消化了,我们再消化下去就该溃疡了。”丁隶掀开泡面的调料包,“什么时候办事?”
董乾坤嗨嗨地笑:“明年情人节,到时候你得过来给我当伴郎。”
“行。”丁隶爽快地答应,就听一串脚步跑到休息室门口,说送来一个交通事故的。
“谁上?”董乾坤问他。
“我去吧。”丁隶看看手里正要冲水的面碗,丢到了桌上。
走廊里,伤者已经失去意识。
丁隶迅速检查一遍摘下听诊器:“肋骨骨折伴血气胸,心脏也有损伤,先做x光和ct。”
“家属还没来。”旁边的护士提醒。
丁隶看着呼吸越来越弱的病人,又环顾一下周围:“来不及了,不等了,做完ct送手术室。”
护士没动作,用口罩上方的眼睛盯着他:“确定吗,出事的话追究起来很麻烦。”
“我知道,救人要紧。”丁隶推起病床往里去了。
肋骨骨折穿刺心脏,凌晨三点半,抢救无效。
脱下沾满鲜血的手术服,他填完记录,走廊里已经是嚎啕一片。
“那三个是死者家属。”护士小声介绍。
丁隶做好心理准备,走上前说明情况,老父母亲只顾失声痛哭,刚谈到费用问题,一个穿皮夹克的男人突然站了出来。
“人都没救活你们还有脸要钱?”他怒目相向,指点着医护人员。
“我们的抢救符合正规程序,第一时间手术也是为患者考虑,包括前期检查……”
丁隶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对方打断:“我哥晚上还是好端端一个活人!给摩托车蹭了一下怎么可能就死了!肯定是医疗事故!我要见你们领导!”
“伤者胸部受到剧烈撞击,肋骨骨折移位,尖端刺入心脏导致——”
“放屁!手术是你们做的,当然怎么说都有理了!”男人指着鼻子越骂越难听,最后推搡起来。
“哟,你还动手啊?”一旁的董乾坤立刻嚷嚷,“都看看啊,打人了啊,没王法了啊。”
“老子打的就是你!”男人扬起拳头。
丁隶赶紧架住他,董乾坤哼哼着不依不饶:“给他打,别拦着,这上头都装了监控的,谁先出手谁没理。”
拉拉扯扯之间保安终于赶到了,男人一摆身子撂下话:“这件事我一定会追查到底!你们都给我等着!”说罢拽着两个老人骂骂咧咧地走了。
“我当然等着了。”董乾坤对门口说,“等你这孙子哪天撞在我手里,我把你冠状动脉接到膀胱上。”
丁隶却出奇平静地望着黑洞洞的门外,说了一句没签字。
董乾坤迟疑地看向他:“手术……没签字?”
“嗯。”丁隶转身,“我困了,睡一下,有事叫我。”
董乾坤当即啧一声:“你还真能睡得着。”
“车到山前必有路。”丁隶推开休息室。
“还有路必有丰田车呢。”董乾坤慢悠悠地跟进去,“别怪我没提醒你啊,赶快跟主任汇报情况再打点一下,不然真的打起官司来你有理都没地方说。——喂,我跟你说话呢。”
“明天再说。”丁隶点了根烟,两口抽完往床上倒去,忽然感到右肋一疼。
掀开衣服,是拳头大小的一片淤青。
董乾坤立刻掏出手机拍照:“这个好,等一下去做个鉴定,告他人身伤害。”
“那你再揍我两拳,弄个生活不能自理,还能让他多赔几万。”丁隶苦笑一下,就和衣睡了过去。
正胡乱做梦时门外一阵喧嚣,睁眼,天已大亮。保安堵在走廊上,怎料皮夹克男人推开他们就往里头闯,大声嚷嚷着要找昨天那个大夫。
丁隶走出去,面无表情道:“伤者死亡我很遗憾,但是我已经尽了义务,而且——”
“大夫!丁大夫!”男人照旧打断说话,突然握住了他的双手,“昨天是我一时冲动,一时冲动啊!错怪了好人,在这儿跟你道歉!”
“哈?”丁隶完全状况外。
“什么都别说了!”男人热情得好像见了国/家/主/席,“那个手术同意书还是什么通知书的,要不要签字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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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要。”丁隶总算回过神。
接过护士拿来的文件,男人爽快地一按圆珠笔签上大名,转身去补医药费了。
周围的医护人员面面相觑,董乾坤也莫名其妙:“这善有善报来得也太快了,我怎么感觉自己的世界观一夜退回幼儿园。”
“我比你好一点,大概是初中阶段。”丁隶望着大门的光线,肩头终于沉下半寸,不自觉做了个深呼吸,右肋仍是一阵钝痛。
回到科室做过检查,他又被护士长催着照了x光,并没有骨折之类的严重问题。
“怎么样?”主任挺着啤酒肚走进办公室慰问伤员。
“软组织挫伤,小心灵受创。”董乾坤诊断完毕。
“我心灵完好,没有受创。”丁隶穿好衣服。
主任抬抬手指:“你说你是脑子丢在国外没带回来吗?都快升副高的人了,又不是实习生,怎么老干出这么缺心眼的事!上回涉嫌受贿,这次又不走程序擅自手术,万一打起官司谁负责?到时候我可不会保你,上面追究下来立刻开除,以正医风!”
丁隶唔了一声。
“不服气?”主任眼尖。
“服气。”丁隶嘀咕。
“放你一天假回家好好反省!”主任挥挥手。
“我今天没班,假能留到明天再放吗?”丁隶一句话问完,主任早就走了。
回家路上丁隶满脑子胡思乱想着,总结起来无非是下次再遇到这种情形该怎么办。
然而到了志怪斋门口,仍旧没有答案。
拧钥匙的时候胸侧又隐隐作痛,他这才将自己从思绪中抽离出来。
却跌进另一个漩涡。
——这算是怪事物吗?丁隶一边换着拖鞋一边想,从前在齐谐的日记里似乎也见过一篇,说一个作家登山遇险,额头留下一块消不掉的淤青,最后愈演愈烈,长满了大半张脸。
如果按照齐谐的方法把它具象化,假设我这块淤青不是挫伤而是怪物造成的,比如……。丁隶捏起下巴瞎琢磨,比如我的身体被某种妖怪寄生了,才会冒出这道印记?说起来那名死者的胸口也有一大块淤伤,这是否意味着他也被寄生了,所以传染给了我?或者用齐谐的话说:这个世界上有种妖怪,它以人为容器,通过肢体接触进行传播、不,繁殖。它的宿主身上会出现奇怪的淤青,并且渐渐扩大,最终……。算了,太不吉利。
丁隶自言自语地摇头,把这不着边际的想法从大脑里甩出去。
然而几天过去,那块淤青当真没有一点消退,反而愈加黑紫起来。
“难道是心理作用。”丁隶揉揉肋骨,写着查房记录自言自语。
“怎么?还没好啊。”对面的董乾坤问。
“不知道,这两天好像越疼越厉害了。”
“我也是。”董乾坤突然说,“昨天洗澡的时候发现背后青了一块,都不知道在哪碰的,不会是被你传染的吧。”
平常不过的一句玩笑话,却让他手里的笔顿了一下。
正此时姜妍抱着病历走进来,丁隶一抬眼,笔头彻底停住了:“你的手背怎么了?”
“早上骑车磕的。”姜妍抬起右手看了看,又瞪了董乾坤一眼,“你看你还没有丁隶关心我,青了这么一块都没发现。”
“哪有。”董乾坤立即陪笑,“我是专挑你最美好的一面欣赏,不像别人,只盯着出毛病的地方。”
二人迅速进入打情骂俏氛围,没见到旁边的人自顾自吸了一口气。
果然像齐谐说的,跟他认识久了,脑子都会变得和正常人不大一样。丁隶摇摇头,划掉刚才写错的一个字。
青紫蓝兔
信则有,不信则无,别想太多。
半夜的志怪斋卧室里,丁隶默念着关灯盖被,却翻来覆去睡不着,目光在黑漆漆的屋子里转动,不自觉落在了角落的红木衣柜。
“那柜子里有种叫衣鱼的虫,总是蛀坏衣服,我不想直接打死它们,所以放了一只东西在里面。”齐谐曾经说。
下意识地移开了视线,丁隶的眼睛转向天花板。
“你知道这房顶上为什么不装灯么?因为那里常常浮出一张人脸,我怕钻孔的时候打到它的鼻子。”
丁隶将头扭到另一边。
“有天半夜我向那儿一望,窗户居然消失了,换成一只巨大的红眼睛,缓缓转动着。最后盯住了我,又啪嗒一眨,眼皮间粘液的声音都能听见。”
丁隶唰地蒙住了脑袋。
“哦,还有床底下。”
“喂!”丁隶瞬间坐起来。
“放心,它们没害的。”齐谐终于不再吓唬他,笑着宽慰道,“何况你还有那颗珠子,一般妖邪近不了身。”
回想起这句话丁隶才松了一口气,习惯性地往脖子上摸去。
——那颗挂了十年的桃木珠子竟然不见了。
不会吧!他嘀咕一句立刻翻身下床。
被子里,枕头上,桌底下,客厅,厨房,卫生间,一无所获。
沮丧地倒在大床中央,他的心里像放了一只没有搁好的水杯,杯底一大半在台子上,却总有那么一小块悬空,毫无着落,不知道什么时候一个晃动,就会无可挽回地摔下去。
摸过手机,他犹豫再三,终于拨了一个号码。
半分钟后电话才被接起来。
“喂?”一个女声。
“小桃吗,我是丁隶。”他说。
“丁医生啊,齐先生不在家,他跟方少爷出差去了。”
“出差?”丁隶脱口而出,“去哪里?去几天?”
“云南,我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
丁隶犹豫一下:“你有他现在的联系方式吗?”
“你有急事找他啊?那你打方少爷的电话吧,他们应该在一起,我把号码发给你。”小桃倒是爽快。
丁隶心想绕这一道关系还是不太好,抱歉地婉拒了:“不用了,没有急事,不好意思打扰你了。”
“不打扰的,那等齐先生回来我让他联系你?”
“好。”丁隶挂掉电话,胳膊在胸前垂下。
接着闭起了眼睛。
一片无边的黑暗里,他光着脚,踏进去。
红色的激光霎时延伸开,在脚下无声地纵横交织,形成一个网格,或者说,一张地面。
前方没有尽头,后方没有界限,他不知道这是哪,试探地走了几步又走了几步。
接着跑起来……
周围没有参照物,只剩网格在脚下后退,他加快步伐,网格也越退越快,四周看去,视差产生的变形让大地成为一只球面。
球面在脚下滚动,一只仓鼠在圆环里原地飞奔。
意识到一切都是徒劳,他终于停下,撑着膝盖喘气,并开始明白自己在一场梦里。
出口,出口。丁隶四下张望,忽然灵感一现抬起了头。
头顶依然是黑暗无边,可他告诉自己出口就在那里,于是正上方渐渐出现了一点白光,就像黑色的纸被牙签戳破了一个窟窿。
随之一阵胸腔刺痛。
丁隶低下头,发现胸口的淤青里也有两根尖锐的东西缓缓戳了出来。
互相抖动一下,那是两只长耳朵,接着是头,再然后整个身体……
一只兔子。
青紫色的兔子。
还没等他缓过神,胸前猛然一个蹬力,那兔子已经借势蹦到了地上,接着头也不回踩着空气一阶一阶地朝天顶跳去。丁隶心里一亮正要跟上去,只听周围一片骚动,脚下的网格不知什么时候统统变成了洞口,无数诡异的青紫色兔子从地底钻出来,尾随着第一只噼里啪啦地蹦上楼梯,争先恐后,奔涌如潮,蜂拥踩踏。忽然有一只被挤出边缘,蓦地坠下来,碎玻璃似的哗啦一声!将地面的兔群砸开一个空圆。
他上前一看,摔死的哪里是兔子,分明是一个人。
这时,便醒了。
催眠师说,不要去想一头粉红色的大象。
然而当一头粉红色大象已经活生生地站在那里,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想尽办法将它挪走。
丁隶站在交警三大队的门口,卫远扬招着手小跑出来,简单打过招呼二人往楼上走。
“那起事故我帮你问了。”卫远扬引着路,“那是11月5日凌晨1点多的事,地点在和平路明光路交叉口,肇事摩托车无证驾驶,一个没刹住就把人给撞了。”
“是正常的交通事故吗?”丁隶问。
“交通事故都不正常。”
“我的意思是有没有什么奇怪的地方。”
“没有吧,怎么了?”
丁隶在楼梯平台停下,往旁边走了两步:“那天晚上我抢救完病人,跟家属起了点冲突,事后发现右胸有一块淤伤。检查过后没有大问题,可是这么多天也没有消退的迹象,还疼得有点不对劲,所以我怀疑……”
“懂了。”卫远扬点头,“你等着啊,我去给你查查,绝对能把打人那家伙找出来。”
“不是。”丁隶叫住他,“我怀疑这个不是普通的伤,是因为妖怪。”
“啥?”卫远扬张大嘴,“你说打你那家伙是个妖怪?”
周围几人同时斜他一眼。
丁隶咳了一声:“当然不是,只是我觉得有点奇怪,所以想稍微调查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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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你还用想,赶紧找老齐啊!”卫远扬当即支招,“他不是妖怪鉴定专业户吗,跟孙猴子似的一瞅一个准!”
“我找不到他。”丁隶闷声。
“这家伙真是太不像话了!”卫远扬忿忿谴责,“你说哪有他这样的,自己跑去上海把你一个人扔在家里。”
“我跟齐谐只是普通朋友,不是情侣关系!”丁隶难得严肃至此,似乎有些生气。
卫远扬一愣,哦哦两声进了办公室,不再提这件事了:“那起事故是我一个同事处理的,有什么情况你可以直接问他,哎小葛,你过来一下。”
一名年轻交警迎上前:“扬子哥,什么事?”
“这是我哥儿们,姓丁,医大附院的大夫。”卫远扬介绍道,“五号凌晨那个事故的伤者就是他抢救的,现在有些情况想找你了解一下。”
“丁医生你好!”小葛热情地握手,“想了解什么情况?”
丁隶考虑着措辞:“我想问那次车祸有没有什么不合常理,或者说离奇的地方?”
“离奇?”小葛没懂。
“就是看上去违背唯物主义的地方。”卫远扬帮忙解释。
小葛眨巴着眼睛:“扬子哥你别逗我了,我当年马哲学得最差,挂了科补考两次才过呢!”
卫远扬想了想,问:“你好像信佛吧。”
“有点。”
“那就好办了。”卫远扬一揽他肩膀,掐起腰低声道,“我们是想问,那起事故有没有什么邪门的地方。”
“邪门……?”小葛皱了皱眉回忆,“要说邪门的话……好像有几个目击者听见死者快昏迷之前,一直呜呜哝哝地念手机号,他们当时以为是家属的,就帮忙打过去,结果都不对。”
“什么叫‘都’?”卫远扬抓住关键。
“死者当时已经神志不清了,号码报得颠三倒四的,路人就一边猜一边试,要么是空号要么已停机。”
“那些号码还在不?”卫远扬问。
小葛摸出工作日记翻了翻:“就是这六个号码。”
唰一声。
坐在卫远扬的办公桌旁,丁隶放下手机,划掉第六串数字。
“都打不通?”卫远扬问。
“嗯。”丁隶点了点头,“会不会这六个号码的顺序也不对,死者念的是其他组合,比如……”
他提起笔,把那十一个数字重新排列,列出了一长串单子。
卫远扬挪过桌上的电话一个一个拨过去:“你好这里是交警三大队,请问你认识邓国平吗。”
“不清楚。”一个人说。
“好像没有吧。”另一人说。
“哪有什么邓国平,不知道!”对面不耐烦。
“打扰了。”卫远扬按掉挂机弹簧拨通下一个号码,不知第几次重复,“你好这里是交警队的,请问你认识邓国平吗。”
“这里是刑警队,怎讲!”
卫远扬一愣:“刑警队?”
“没错,你打这电话干什么!”对面态度恶劣。
“找人!”卫远扬理直气壮,“五号凌晨有个叫邓国平的出了事故,他死前报了这个号码。”
“那你亲自来一趟吧。”对面说完要挂。
“等等,你们几大队啊!”卫远扬赶紧叫住。
“还几大队?你耳朵被泥巴糊了啊!老子的声音都听不出!要来快来,不来我下班了!”
嘟地挂了。
丁隶看了看卫远扬:“你认识?”
“认识。”卫远扬扔了话筒,“我宿舍的。”
刑警五大队,法医科。
雷廷正抖着二郎腿看小说,抬眼一瞄来者,忽然哟了一声。
“这不是那谁吗。”雷法医一指,“丁丁丁——丁隶!”
对方眨眨眼,脸上一个问号。
“不记得了?我雷廷啊!”他一丢小说站起来,“交大医检的,我们还一块上过课呢!你后来好像去了协和吧,怎么样?这些年没见在哪发财呢?”
“没发财,医大附院心脏外科。”丁隶用握手掩饰脸盲症,“你在这里当法医?”
“活人我搞不定,只能来搞死人了。”雷廷收回手,转身在毛巾上擦了一下。
就这么一个动作让丁隶瞬间想起他是谁:洁癖严重,脾气暴躁,院足球队队长,一等奖学金包揽者,大五时做枪手被当场抓住,跟监考老师打了一架,成为他们那届唯一的肄业生。
“你刚才打的就是这个号码。”雷廷切断回忆,递来一只破手机。
“机主呢?”卫远扬问。
“隔壁躺着呢。”雷廷一撇大拇指,“何勇,男,52岁,前天早上被清洁工发现死在高架桥底下的树丛里。颅骨粉碎性骨折,头部挫裂创,颈椎3、4、5椎断裂,右侧锁骨粉碎性骨折,第7第8肋骨骨折,口中有酒精味,无中毒症状无坠落伤以外的致命伤,鉴定死因为高空坠落引致重度脑外伤。”
卫远扬十分无语:“你直说摔死的会少块肉吗。”
雷廷哼哼:“那显得我多不专业。”
“我能不能看一下尸体。”丁隶问。
“怎么,想转行了?”雷廷乐,一歪脑袋,“这边。”
六度分隔
宽敞的停尸库中,日光灯管一跳、亮起,将整个房间照成阴蓝色,雷廷拉出冷柜的大抽屉剥开pvc袋。
一具脑浆炸裂的男尸。
卫远扬全程站在一边,远眺着二人面不改色地摆弄尸体,问雷廷知不知道死者的坠桥原因。
“监控显示他是半夜一个人爬到桥上的,手上还拎了瓶酒,初步推断为自杀。”雷廷说。
“他和邓国平有什么关系。”卫远扬掩着口鼻。
“你问我我问谁,我是法医又不是警察。”雷廷莫名其妙,“你现在就两个办法:一是摸排一下邓国平的社会关系人,看他们知不知道有个何勇,二是反过来,看何勇那边认不认识邓国平。”
“你这不是废话吗!”卫远扬呛回去,“我就是在问你怎么联系何勇那边的人。”
“你问了吗?你问了吗!你刚才问的是这个吗!”雷廷得理不饶人。
“好好好,我说不过你。”卫远扬摆手休战。
“狗咬吕洞宾!”雷廷叨咕。
“一嘴毛!”卫远扬接腔。
雷廷踹他:“滚去找郭副队吧,这案子是他负责的。”
卫远扬哦一声老实出去了。
“你那个伤给我看一下。”雷廷呲地拉上敛尸袋。
“我?”丁隶站住。
“就你。”雷廷关上冷柜,脱了一次性手套。
丁隶犹豫片刻撩起了上衣,对方的手刚刚碰到那块淤青,他就吃痛地嘶了一声。
“不至于吧,挺典型的软组织挫伤啊。”雷廷不服气地又按了两下,“你这是不是癔症性疼痛,最近有没有失眠多梦焦虑抑郁?”
“我没抑郁。”丁隶迅速拉下衣服,结束了粗暴的触诊。
“我说你就是脾气太好了!”雷廷哼哼,“这要是换了我,绝对给那龟儿子当场一顿揍,确保神清气爽睡得香!”
“算了,毕竟人家亲哥哥死在我的手上。”
“什么叫死在你手上!那人明明是死于车祸,你跟肇事司机抢什么功。”雷廷往解剖台上一靠,从裤兜里摸出一盒烟扔给他。
“谢了。”丁隶抽出一根。
雷廷拿打火机替二人点了,忽然说:“你大学的时候好像不抽烟吧。”
丁隶有些意外:“你怎么知道。”
“怎么不知道啊。”雷廷哈一口烟,“我跟薛明希一个班的,以前见过你在外头等她下课,我当时就想这哥们等人怎么不抽烟,肯定是不会。”
“你和明希同班?”丁隶笑说,“世界真小。”
“哎对!我刚才看的那本小说就讲了‘小世界理论’,说你跟任何一个陌生人之间最多只隔着五个有私交的人,又叫六度分隔理论。”
“怎么讲?”丁隶兴起地追问。
雷廷抽了口烟回忆道:“故事说一个搞社会学的变态教授吃饱了撑的,设计了一个杀人接力游戏。他先随便绑架了一个小孩,往他家寄了封匿名信说‘这是我的报复’,孩子他爸琢磨了半天,以为是某个同事干的,脑子一热上门掐死了他。然后教授又给同事的女朋友寄了封信,也写‘这是我的报复’,女友当场那个气啊,认定凶手是她的小流氓前男友,转身就给他弄死了!接着小流氓的老大收到信,以为是死对头在找茬,拿把枪干了他!对头的两个儿子又猜错了,觉得是市委书记自保灭口,就准备暗杀他全家。案发当晚教授跑去围观,举着望远镜看得正爽的时候忽然后腰一凉,自己居然被捅了!他回头一看,背后是他的学生,手里攥着一把刀,说:这也是我的报复。”
丁隶弹掉烟灰,饶有兴致地问:“这是绕了一圈回到他自己身上了吗?”
“没错。”雷廷嘬一口烟,“我这都给你剧透了啊,那是本推理小说,故事是从教授的死开始的。侦探接到报案,先查到他的学生,发现事情还没结束,一个个倒追回去,最后找到一个女的,她坦白交代说之前以为儿子被杀了,推断是楼下邻居干的,一气之下才毒死了她。”
“那孩子没有死吗?”丁隶问。
“没有,教授追求兵不血刃,等他爹杀完人就给他放回去了。最后因为是无差别绑架,侦探怎么也找不到幕后黑手,还感叹了一堆真相啊正义的,只有读者知道这二逼黑手刚开篇就挂了。”
丁隶了然点头:“所以教授的绑架其实启动了两条复仇链,一是孩子父亲这边,一是孩子母亲那边,教授只盯住了第一条线上的连环杀人,却不知道自己正处在另一根链条的末端。”
“是啊!我就觉得这故事真特么厉害!”雷廷掐了烟头,“《三城》里六度分隔那几章,你没事可以看看。”
话音刚落,分隔着他和谢宇的那个人就出现了。
“查到何邓两个人的关系了!”卫远扬兴奋地闯进来,“这个何勇是赌场放爪子的,其中就有邓国平投资的二十万,后来何某自己也赌上了,赔光了爪子钱,怕人追债就跳桥自杀了。”
“我说呢。”雷廷乐道,“死前还念念不忘人家的手机号,不是初恋就是债主。”
“那邓国平的死会是谋杀吗?”丁隶面对解剖台自言自语。
“应该不是。”卫远扬回答,“肇事驾驶员已经处理了,就是一般交通事故。”
丁隶不言,抽掉最后一口烟。
走出刑警队,一阵冷风迎面吹来,他不禁紧了紧衣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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巧合吗,三个巧合?吵嚷的街道上,他双手插在外套口袋里,数着经过的路灯。
第一盏,这两个人都死了。
第二盏,他们的胸部都有大块瘀伤。
第三盏,在刚才碰到尸体胸口的同时,自己同一部位的那块淤青……也隐隐作痛起来。
呼出一口白气,他两步走到街边,抬手招下一辆夜班的出租车。
“八条!”
“跟你八条。”
“自摸!——他/姥/姥/的,发财。”
“发财碰,九筒。”
“和。”一条麻将倒在桌上。
“操,手气真背!□□去了。”庄家推了牌站起来,挤过两张麻将桌,发现一个人在门外张望,“找谁啊?”
“找何勇家属。”门口那人说。
庄家上下打量他一遍:“什么事。”
“市刑警五大队的。”丁隶压粗嗓音底气十足。
庄家立马没底气地咳了一下,刚才腆着的肚皮也缩了回去,扭过头大声喊:“何大姐!有人找!”
“谁啊!”伴随着哗啦啦的麻将声,是一个沙哑而尖锐的女嗓。
庄家犹豫了一秒:“警察!”
里面搓麻声当即停了,没多久又响起来,接着一个妇女走出来:脸黄,头发枯,一双掉色的纹眉拧着。
“你是何勇家属吗。”丁隶故意省略了礼貌用语。
“哎。”何大姐低声应,“警察同志还有什么事?”
“有些情况我们想再了解一下。”丁隶说,“何勇去世前后,他周围有没有其他人也死了。”
何大姐诧异地吸了口气:“这好像没有吧。”
“你再仔细回忆一下。”丁隶学着卫远扬的语气。
何大姐为难地缓缓摇头,又顿住了:“说起来好像是有一个女的,原先跟他一个公司的,后来合伙做过生意,上个月得脑溢血死了。”
“叫什么名字,有联系方式吗。”丁隶似模似样地掏出本子和笔。
“叫陈红。”何大姐说。
“什么陈红!人家叫张成虹,成功的成,彩虹的虹!”刚才那男人从厕所出来,一边提裤子一边说。
“你认识她?”丁隶赶紧问。
“东城这一片哪个我不认识?”男人系好了皮带,“她家住金湾小区,从东门进去第一栋就是。”
丁隶记下地址:“谢谢你的配合。”
“警察同志,我想咨询一下啊。”何大姐忽然问道,“我弟他死了,他在外面欠的那些账我要还嘛?”
丁隶迅速回忆起病房里常见的场面:“这要看具体情况,如果他有遗产就是继承人偿还,如果是婚后债务妻子也有偿还义务。”
“那跟我没关系吧?”何大姐担心地说。
“如果你没有继承他的遗产就没有。”
“哎呀那就好……”她长舒了一口气,眼中终于有了一丝亲人去世的悲落。
“我问完了,你忙吧。”丁隶低声说。
何大姐应了一声,身形又融进了烟雾弥漫的牌桌里。
下了楼,丁隶拉开等在路边的出租车,对师傅说一句金湾小区合上了笔记本。
再打开时,上面已经写满调查信息:
邓国平,男,41岁,厨师;死于11月5日,车祸;何勇债权人。胸口有淤青。
何勇,男,52岁,无业;死于11月2日,坠桥;邓国平债务人,张成虹前生意伙伴。右胸侧有淤青。
张成虹,女,57岁;某五金厂董事长,死于10月19日,脑溢血;何勇前生意伙伴,某美容美体中心vip会员。尸体火化已不可考。
徐虎,男,21岁,某美容美体中心配货员;死于9月2日,酒精中毒;工作中与张有过接触。同事称曾见其额头有淤青。
——名字,工作,死因,一个个箭头连出他们的关系。
从邓国平向前追溯,短短两天就确定了四位死者,其中三位的身上带有淤青。
这是巧合吗,还是必然呢。
丁隶想着,敲响了徐虎生前租住的廉价公寓。
流连
丁隶在走廊上足等了五分多钟,没人应门。
“大清早的敲什么敲,还让不让人睡觉了。”邻居从屋里探出头抱怨,是个男人打着呵欠。
“抱歉。”丁隶心想正好,问他道,“这里没有人住吗?”
“早没了。”邻居摸摸脖子,“这房子本来是两个小年轻合租的,后来一个人喝酒喝死了,另一个人嫌晦气就搬走了。”
丁隶心中有数:“那个徐虎死亡前后有没有什么异常情况。”
“有啊。”邻居一口答道,“那几天楼下的野狗叫得特别欢,嗷嗷地跟狼一样。”
话音刚落就听碰咚一声巨响,两只脸盆从走廊另一头扔了出来,丁隶循声望去,是一个驼背的老婆婆在收拾屋子。
“哎,一大早忙什么呢!”邻居伸着脖子喊。
“一大早?都快十一点了还一大早?”老婆婆一副豁牙漏气的嗓音,一边说一边往外扔衣服,邻居上前拎起一件衬衫:“这是干嘛?这么好的衣服都不要了?”
“你要啊,你拿走!”老婆婆气呼呼地说,“这小王八羔子!不长眼的货!”
邻居莫名其妙:“你怎么骂人呢!”
“我又没骂你!”老婆婆扔出一叠废报纸,“这姓窦的小王八羔子,欠我半年的房租没交就跑了!我不扔他东西扔谁的!”
说罢一股馊臭味迎面扑来,是一只带着汤水的方便面碗,上面飘满绿色霉菌还有一只死蟑螂。丁隶看进屋里,不大的房间脏乱无比,饭盒、袜子、矿泉水空瓶四处乱丢,窗外还挂着几件短袖t恤,已经晒褪了颜色。
“租户是夏天离开的吗?”丁隶侧一眼茶几上摊开的报纸,日期是8月28日。
“鬼知道。”老婆婆没好气,“反正我每个月过来收钱他都不在,前些天撬开门一看,好家伙,人早就跑了!”
“您最后一次见到他是什么时候。”
“八月中旬。”老婆婆拾起旧杂志就往外丢。
“等一下。”丁隶拦住她,从里面抽出一本蓝色软面抄。
邻居凑上来看:“这年头还有人写日记?真少见。”
丁隶翻了翻,本子署名窦文杰,内容从去年圣诞节开始,说是日记也不算,只是每天记叙着他对一个女孩的恋慕。女孩不知道名字,只被叫做小维,从日记内容可以推测那是他打工饭店老板的女儿,和他一样是十八岁,在外地一所重点大学念书。窦文杰觉得自己配不上她,只有在日记里倾诉对她的情感和幻想,有一些涉及到性,有一些是单纯的憧憬,最后一篇写到他找到了一个赚大钱的兼职,所以下定决心,如果能在小维毕业之前混出个样子,他就买个钻戒去跟她求婚。
日记的落款是8月30日。
“他可能是出了意外。”丁隶环顾屋内场景,“脏袜子泡着还没来得及洗,晾干的衣服挂在外面,这个本子我想对他很重要,不会人走了随手丢在这里。”
“难不成他也死了?”邻居挠着肚皮,“啧啧,看来这楼的风水真是不好。”
“这和风水没有关系。”丁隶问,“婆婆,您最后一次见到窦文杰的时候,有没有看到他身上的淤青。”
老婆婆想到租户可能出了意外,态度比刚才好了些:“好像没什么淤青吧。”
“确定没有吗。”丁隶追问。
“这都快半年前的事了,谁还记得。”
“那您有关于他失踪的任何线索吗?”
“我哪知道他的事,就每个月中旬过来收个房租。”
丁隶沿着不大的屋内搜索一遍,目光定在床头柜上一叠订餐卡片,上面印着“食为鲜饭庄”的字样,跟着地址找到那里正是饭点,门口的女店员热情地招呼他进去坐。
“不用了。”丁隶冒充警察已然轻车熟路,自称刑警队来了解一下关于窦文杰的情况。
店员当即愣了一下:“小窦怎么了?”
“他的房东报警说他失踪了。”丁隶继续扯谎。
“是啊。”店员叹了口气,“有一天他忽然就没来上班了,我还以为是有消息了呢。”
“他是什么时候失踪的。”
“八月底。”
“那他有没有提到过自己要去哪里,或者要见什么人。”
“没有吧。”店员说着神情有了异色。
“怎么?”丁隶觉察。
“你一说我又想起来了,小窦那时候好像说他找到一个兼职,要去中科大当什么志愿者,帮那些专家做实验,一次好几百块。”
丁隶心中一亮:“哪些专家?什么实验?”
店员只摇头:“他没说。”
走下饭店门口的台阶,丁隶在脑中搜寻好半天,总算想起自己有个初中同学在科大上班。打电话找他核实情况,先前研究所的确有心理学实验招募志愿者,也有一个叫窦文杰的报了名,只是体检合格之后通知他过来,对方却没了消息。
线索到这里彻底断了吗……
丁隶托着腮帮坐在医生值班室,随手拽一张草稿纸写写画画,蓝色水笔打着圈,先是两个椭圆,再是一只小圆,最后一只大圆,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那竟是一个兔子的形状。
还没等他深思什么,铃声突然响了,丁隶立刻接起来,对方只是打错。
挂断,他看着沉默的手机,大拇指无意碰了一下屏幕,通讯录就被翻开。
第一个名字便是阿静。
丁隶点燃一根烟,谁料刚吸进半口就牵动右胸一阵刺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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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cu里的心电图渐渐归零。
老人的家属在放弃抢救的同意书上签下名字,丁隶点头示意,护士静静地撤掉所有仪器。
填完死亡证明下班回家,时间已是二十二点,北陵路有雨,平日的流动摊点都消失了,只剩零落的门面招牌和过路汽车的红尾灯,明暗不一地映在大大小小的水洼里。
啪一声,躲雨的人跑过,溅了他一裤腿的泥点,丁隶提了提脖子上的围巾,将鼻子埋进去。
“喂。”忽然一个低声。
他回头,身后是个穿黑风衣的男人,右手插在口袋里,脸被黑伞遮住看不见,只有雨点砸在伞布上迅速地滚落,在二人之间隔出一道水帘。
“你是丁隶。”黑风衣问,嗓音发紧。
凭借本能丁隶立即感到来者不善:“不是。”
说罢他见黑风衣抽出右手,举起一部手机,使屏幕和自己的脸处于同一水平线,阴影里的眼睛左右看了一下。
丁隶瞬间反应过来:这是在比对照片。
于是他绷紧了全身的神经,缓缓退了一步。
与他相反,黑风衣的动作始终平静而流畅,他先将手机收进口袋,再掏出来却成了一把枪!
金属锃亮,□□浑圆,举起的过程中拇指一拨保险,枪口就对准他的心脏——
砰!
丁隶缓缓低头,胸前没有弹痕。
只有一个青紫色的兔子死在脚下的血泊里。
猛地睁开眼睛,他发现自己躺在志怪斋的床上,周围没有什么黑衣人,只有窗外的雨声。
原来是做梦……
丁隶抚向胸口平复着心跳,无意间又碰到那块淤青,却意外地发现不再疼了。他诧异地翻了个身,背后似乎硌到一个东西,回手一摸竟是那颗桃木珠子。
正疑惑间铃声响起,丁隶拿过手机,又是一个不认识的号码。
“喂。”他说。
“你找我。”对面问。
“陈靖?”
“是。”齐谐说,“我在云南,小桃说你有事找我。”
丁隶探进衣服揉了揉胸侧,说已经没事了。
对面笑了笑。
“怎么?”丁隶问。
“那东西叫做‘流连’。”
丁隶一愣:“你怎么知道。”
“点头摇头都告诉我了。”齐谐解释道,“流连源于死魂的怨气,它平日蜷居在人类的瘀伤中,使其不得痊愈,借此折磨宿主的身体心智,待其毙命后又裹挟住他的怨念,一同转移进另一伤者的体内。今年八月暑热,窦文杰一时兴起去水库游泳溺毙了,因为恋慕未了、执念太强,怨气就徘徊在出租房里化作了流连。之后的事如你所想,它先转移到徐虎体内,经由他找上张成虹,接着是何勇和邓国平,最后才钻进你胸口的淤青里。”
丁隶沉默片刻:“那兔子又是怎么回事。”
“被流连缠上的人容易做噩梦,那些只是你的臆想罢了,若你想要更具体的分析,可以去找心理医生谈谈。”
“不用了。”丁隶说,“那流连还在我的体内吗。”
“不在,可能它觉得你没有什么寄生价值,转移到那个老人的身上了。”
丁隶小吃一惊:“你是说刚才icu里那个病人?”
“是的。”齐谐语气平静。
丁隶轻叹一口气,换了一下拿电话的手将桃木珠挂回脖子:“这颗珠子为什么会突然消失又突然出现。”
“它一直都在床上,可是流连忌惮于它,就用障眼法遮蔽了你的视线,让你寻它不到。”
“这样……”丁隶低声,又问,“你去云南干什么。”
“出差。”
“出什么差。”
“归心堂的事。”齐谐一笔带过。
“是不是荀老板又让你去解决什么案子了。”丁隶质问。
“你没必要知道。”齐谐语气强硬。
丁隶深吸一口气:“我这是关心你。”
却换来对方冷冰冰的态度:“多谢关心,我好得很。”
“那行。”丁隶说,“还有事吗,没事我挂了。”
“挂吧。”对面毫不留恋。
丁隶一皱眉,重重按下屏幕,丢了手机翻身睡去。
胸口的瘀伤很快好了,关于兔子的噩梦也再没有出现过,一切仿佛回到正轨。
医大附院食堂里,姜妍端着餐盘坐到董乾坤旁边,忽然招了一下手:“薇薇,这边!”
不远处一个女医生看过来。
瓜子脸,双眼皮,微笑柔和,漂亮的栗色长发在脑后夹起来,胸牌上书:心血管内科主治医师,顾又薇。
“老董也在啊。”顾又薇放下碟子,又对丁隶打了个招呼,一声你好圆润而温柔。
“你也好。”忙着吃饭的丁隶抽空点一下头。
“童童昨天出院了,临走前问丁叔叔怎么没来送她呢。”顾又薇说。
“我昨天上午有手术,去不了。”丁隶解释。
顾又薇笑了笑:“我也是这么告诉她的,她说那等我有空回来看你们,语气就像大人一样。”
“哎呀……当医生也就这个时候最有成就感了。”董乾坤摸着脑袋感叹。
姜妍哼一声:“童童又不是你治好的,你得意什么。”
“也是。”老董一拍旁边的肩膀,“多亏了丁隶和顾医生配合的好,一个主外一个主内,是吧?”
丁隶低头吃饭没搭话。
“对了薇薇,你去不去看电影?”姜妍问,“我和老董昨天在网上抽了四张电影票。”
“什么电影?”顾又薇问。
“恐怖片,一起去呗?今天晚上七点多的场。”
顾又薇摇头:“你们两口子约会,我在旁边不好吧。”
“没关系,这还有一个。”董乾坤对着旁边挑眉毛。
“啊?”丁隶一愣。
“啊什么啊,就这么定了,下了班不许单溜啊。”
“我晚上——”
“晚什么上。”老董打断他,“知道什么叫四有青年吗?有文化、有理想、有组织、有纪律。你看你文化是不指望了,理想也早没了,再脱离了组织以后还怎么混?”
丁隶一本正经地纠正:“四有青年是有文化有理想、有道德有纪律,从来就没有组织的事,你不要栽赃人家。”
“不管了。”董乾坤自暴自弃,“反正你不去的话我们哥们就没得做了,你自己选吧!”
丁隶夹了口菜:“那我要唱首《送别》加以缅怀,长亭外,古道边。”
“一行白鹭上青天,胡天八月即飞雪,夜半钟声到客船。”
三人一停,发现接话的是顾又薇。
“怎么了?”顾又薇不解地环视。
“没怎么。”丁隶心想这开玩笑地随口一接,不仅引了三首诗,还能保证每句的最后一字都押在原处。
“晚上有事吗?”顾又薇笑着问他。
丁隶想了一下:“暂时没有。”
顾又薇嫣然:“那晚上见。”
梦蝶
夜七点,影城等候区,宣传海报画着空无一物的白色房间,中间飘着两个白字:异屋。
“小姜你怕吗?”顾又薇低声说,“不然我们看别的吧,那个奖券可以换。”
“不行不行!”姜妍摇手,“约会的时候看恐怖片最好了,不是有个说法叫吊桥效应吗,人在心跳加速时会觉得身边的异性更有吸引力。”
顾又薇一笑:“还有个说法叫联想记忆,等他以后想起我来,第一反应就该是恐怖片了。”
“那也比没印象来得好。”姜妍拽了拽她,“总之等会儿看到可怕的地方,你就尽管往丁隶身上扑,他绝对不会推开你的。”
“这也太夸张了。”
“那你就抓他的胳膊、抓他手,他总不至于那么小气抽回去。”
顾又薇笑笑,说行。
聊天之间两位男士买完饮料回来,广播也通知检票,人群纷纷向放映厅涌去,找定四个位子,姜妍很自然把丁隶指到了顾又薇的旁边。
“你喜欢看恐怖片吗?”等待广告时,顾又薇问。
“还行。”丁隶说。
“我也挺喜欢的,就是一个人的时候不怎么敢看。”
“你自己住吗?”
“嗯。”
“那看完晚上害怕怎么办。”
“也没有那么严重。”顾又薇将鬓发缓缓拨向耳后,“我高中的时候有一天看过《午夜凶铃》,吓得一直睡不着觉,最后我想这样不行,就爬起来去了客厅。半夜一点,没开灯,强迫自己盯着电视机,一直盯着,盯了十分钟什么也没有发生,就再也不怕了。倒是这时候我父亲出来上厕所,开门就看见一个直挺挺的人影站在那儿,吓了一大跳。”
丁隶哈哈地笑:“那你今天回去也准备盯电视吗?”
“说不定。”她嫣然。
语毕,全场黑静下来,电影开始。
镜头俯视着一个房间,四壁光滑,库布里克式的超现实布景。内里有一张床和一张圆桌,圆桌上有一只水杯和一只碟子,碟子上躺着一片熟肉。
以及一个女人。
没错,碟子上躺着一个女人,身上裹着沙拉酱。
镜头拉近,女人皱了皱眉毛,惊恐欠身,镜头再拉远,她已经坐在了床上。
四周环顾一下,她慌乱地推开被子跳下床,拼命拍打着墙壁,才发现这个房间没有门和窗。用尽了力气,女人绝望地瘫坐下来,一只饿极的老鼠从脚边跑过,吱溜地蹿上桌子。
她急忙抢过去,赶在老鼠之前把肉全部嚼进嘴里,然而食物似乎是加了安眠药,女人没走两步就眼睛一翻倒在地上。醒来时,她发现自己躺在温暖的被子里,身旁睡着丈夫,窗外的绿树在阳光下摇曳。
女人终于松口气伸个懒腰,推了推枕边人。
丈夫转过脸,她微笑相迎,突然一声惊叫——
镜头切换,那是一张死人的脸,脸皮已被啃噬殆尽,眼球和鼻梁骨森森地暴露在外……尖叫声持续着,镜头霎时推进她张大的嘴巴,牙缝间清晰可见的是残留的血和肉……
定格,一转。
女人再次回到房间。
同样地醒来,同样地挣扎,同样的老鼠蹿上桌子。她回想起刚才的情景,赶紧保护好碟子里的肉片,谁知老鼠咬着不放。女人大惊,立刻脱下鞋向它打去,恍惚间一只手拉住了她,她回过神,是穿着睡衣的丈夫,再一看自己手中,紧握着一只沾满鲜血的烟灰缸。
女人像是意识到什么低下头,才发现地上打死的不是老鼠,而是一个婴儿。——她的孩子。
镜头再次闪回。
女人又躺在房间里。
疲惫地,涣散地,宁肯饿死也不动桌上的肉,一大群老鼠窸窸窣窣地爬上来,啃她的脚趾、啃她的鼻子,她只是失魂地闭上了双眼,笑意安详,却无比诡异。
银屏黑下,字幕:第一个故事,结束。
三个故事讲完,电影散场。
姜妍顺着人流挤到顾又薇身边小声催问:“怎么样?手拉到没有?”
“没有。”顾又薇说,“电影看得太入神,忘记了。”
“你到底懂不懂轻重缓急啊!”姜妍气得跺脚,“想看电影回家上网看几遍不行?白白浪费大好的机会。”
“可是演员那么敬业地拍戏,如果观众都打着看电影的幌子偷偷做自己的事,会不会很辜负他们的工作?”
“你都给人家贡献票房了,人家才不会在意你在底下偷偷干些什么!”
顾又薇笑笑:“那我下次抓住机会。”
“别下次,就这次。”姜妍掐了董乾坤一下。
老董哎哟一声,见未婚妻对自己使了个眼色,立刻说:“那什么,丁隶,我跟小姜先走了,你负责送顾医生回家啊。”
“行。”丁隶挥一下手,目送两人上了出租。
顾又薇看看表。
“现在也不太晚,陪我走走吗?”她邀请道。
丁隶犹豫了片刻,最终答应下来。
二人沿着护城河散步。
“你觉得刚才的电影怎么样?”顾又薇问。
“挺有趣的。”丁隶说。
“那就好。”顾又薇笑笑,“对了,房间里面和房间外面,你认为哪边是现实世界?”
“房间里是真的吧。”丁隶回想着电影片段,“主角每次都在那儿醒来,比较有连续性。”
顾又薇嗯一声:“我觉得房间外是现实,她可能由于什么原因杀死了丈夫和孩子,那个房间是她自责赎罪的想象世界。”
“也许吧。”丁隶身边飘下一片落叶。
“你有过分不清现实和幻想的情况吗?”顾又薇问,“我本来以为人的记忆是很切实的、很难改变的,可是经过一次事情之后,我发现不是这样。”
丁隶勾起了好奇:“什么事?”
“高三的一个周末,我和同学约好去唱歌,又怕家人责备,就告诉他们我去上补习班了。因为我不太会撒谎,回家途中就努力想象可能的场景:假设我今天确实去了补习班,会怎么走进教室,遇见哪些同学,老师穿什么衣服,讲了那些内容。等回到家,父母问课怎么样,我就按想象里的场景告诉他们发生了什么。不久之后,这件事渐渐被我忘了,有一天和同学闲聊,我随口说在某某补习班见过她。她当时很诧异,说自己从没去过,我却十分肯定看到她了,这时另一个同学说不可能,那天你和我们去唱歌了,我才发现那一段记忆被自己修改了。”
丁隶点点头:“也就是说你把想象中的场景当成了现实。”
“嗯,可能是我太担心撒谎被父母发现,也可能是周末出去玩太有罪恶感,所以大脑不知不觉篡改了记忆,让我坚信自己去补习了。”
“原来如此。”丁隶缓步走着。
顾又薇望向他:“你有过类似的经历吗?”
“有过分不清现实和梦境的情况。”丁隶回忆,“有些场景我觉得自己经历过,但仔细想想又好像只是梦。”
“既视感吗?”
“和既视感不一样。”
顾又薇饶有兴致:“比如呢?”
“比如前些天我被杀手盯上了,当他开枪之后,我忽然发现自己躺在家里的床上。”丁隶认真地说。
顾又薇笑笑:“这应该是梦。”
他嗯。
“还做过什么奇怪的梦吗?”
丁隶想了想:“前不久我常常梦到兔子,青紫色的,有些从胸口钻出来,有些从地下钻出来。”
顾又薇有些诧异:“好奇怪的景象。”
丁隶忽然记起了什么,心不在焉地嗯一声。
“说到兔子你会联想到什么?”不一会儿顾又薇问。
丁隶回过神看看夜空:“月亮。”
“还有呢?”
“澳大利亚,三月,动物实验,同……”丁隶欲言又止。
顾又薇有些觉察:“你想说同性恋吗。”
“我想说童话故事。”丁隶立刻改口,“爱丽丝梦游仙境。”
顾又薇嫣然:“其实我之前怀疑过你是不是gay。”
丁隶也笑:“是吗。”
“因为你那么优秀,却从来没有女朋友,也没有追求过哪个女孩。”
“我没有吗?”丁隶问。
“不知道。”顾又薇回答。
丁隶哦一声:“我谈过两个女朋友,一个是大学同学,还有去年在美国,认识了一位意法混血的女孩,和她交往了五个月。”
顾又薇点点头:“丁医生,我想请教你一个问题。”
“你说。”
“我很喜欢一个男人,想要追他,你有没有什么建议。”
“没有。”丁隶装傻,“我也没追过男人,不知道该怎么追。”
顾又薇缓缓踱步:“那你现在有喜欢的人吗?”
丁隶望着远处的路灯:“说不清。”
“她喜欢你吗。”
“不知道。”
“你没有问过?”
丁隶摇头:“如果问了,答案一定是不喜欢,我还会被嘲笑一番。”
她不解地住脚:“为什么。”
丁隶笑笑:“他就是那样的人。”
似乎是斟酌了片刻,顾又薇试探而真诚地问:“那如果现在有别的女人喜欢你,你愿意给她一个机会吗?”
丁隶一时未答,河面的灯火影影绰绰。
她望着他。
眼睛缓慢地一眨,淳淳河水就缠着灯火流进了瞳孔。
弯月,夜风,树梢轻摆。
顾又薇向他伸出手来,丁隶下意识要让开,却见她替自己拂去了肩头的一片枯叶,接着抬起,招下路过的一辆出租。
“我先回家了,多谢你陪我散步。”顾又薇微笑回头。
丁隶稍作迟疑,还是拉开了车门:“晚上不安全,送你一段吧。”
身为情商正常的人类,丁隶当然明白顾又薇暗示着什么,只是他心中有一个疑问必须解决。
翻开通话记录,他拨回上次他打过来的那个手机号。
“喂。”不认识的男声接了。
“我找齐谐。”丁隶说。
对面一停,听筒里便传来转交的窣窣声。
“是我。”齐谐开口。
“你还在云南吗?”丁隶说。
“在四川。”
“我有事问你。”
“讲。”
“你送的那支派克笔找不到了。”
“在博古架上数第二层的青花笔筒里。”齐谐一口答。
丁隶伸手取下来:“你是不是什么都知道。”
“怎么。”
丁隶将笔搁在茶几上,自己靠进沙发里:“你知道我昨晚梦见什么了吗。”
“什么。”
“你。”
齐谐笑:“那真不幸。”
“今天有女同事约我去看电影。”
“嗯,你还送她回家了,她现在正洗完澡,一边吹头发一边看书。”
“喂……”丁隶皱了皱眉头,“你监视我就算了,偷窥女孩子过分了吧。”
“我没有偷窥。”齐谐纠正,“是点头摇头看见的。”
“是吗,那你也应该知道我们晚上聊了什么内容。”
齐谐有些不耐烦:“你究竟想说什么。”
“今晚是我第一次和别人提起关于兔子的梦,之前跟卫远扬和雷廷都没有说,所以我觉得你有必要做出解释。”
“解释什么。”齐谐问。
“刚才你说没法知道我做梦的内容,而我那天只问了你‘兔子是怎么回事’,并没有任何上下文,你怎么知道那是指我的梦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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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猜的。”齐谐答。
丁隶轻笑:“你觉得我会信?”
“你爱信不信。”
“那么我告诉你,我不信。”丁隶一字一顿,“你之所以知道兔子的事,是因为它不在梦里,而在现实里。——那只青紫色兔子是真实存在过的。”
和他的严肃形成对比,齐谐好笑地叹了口气:“我说你成天都在琢磨些什么啊。”
“我琢磨得对吗?”丁隶问。
“对。”齐谐爽快地承认,“那只兔子就是流连的实体。”
“你上次不是这么说的。”
“不是吗?”
“你说那只兔子是我的臆想。”
“哦。”
“陈靖。”丁隶点上一根烟,“我忽然觉得需要重新评估一下你说过的话,想想究竟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
齐谐笑笑:“你从前可是笃信我的,现在怎么,幡然悔悟了?”
“我是笃信,不是迷信。”
“不错啊。”齐谐语气轻松,“怀疑是人类前进的源动力,恭喜你踏出了第一步,相信很快就能摆脱蒙昧无知的境地了,加油。”
“我会的。”丁隶当即回答。
小段沉默。
“没事我挂了。”齐谐催促。
“有事。”丁隶终于开口,“我觉得顾又薇很不错,想和她以结婚为前提谈个恋爱,你觉得怎么样。”
“挺好啊。”齐谐并未表现出任何不满。
“你确定?”丁隶又问了一遍。
“这有什么不确定。”齐谐一副理所当然,“到时候记得给我发喜帖。”
“行。”丁隶已然死心,“那你得回来给我当伴郎。”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这边还有事,回头再聊?”
一句再见说完,丁隶才发觉这两个字是那么拗口。
十一月慢慢过去,在一场音乐会结束之后,他成为了顾又薇的男朋友。
圆月,河边,烟火满天。
相拥深吻时,口中的甜味逐渐蔓延,关于那只青紫色兔子是否曾经存在过,他已经没有任何兴趣了……
夜出租
九月,秋日正央。
下班无事,卫远扬索性步行回去,旁边背书包的小孩追闹着,脚下一绊摔了个跟头。
卫远扬顺手一拽,抓鸡似的把他拎了起来,小孩抹了鼻涕继续追,跌跌撞撞又朝另一个男人撞去。
只见那人利落侧身让开了路,回头望着孩子们跑远了。
“哟,这不是谢宇吗。”卫远扬抬手一招。
“是。”谢宇走过来。
“对了,上个月破了那个飞车抢包案子还没谢你呢。”卫远扬指指对面的小饭馆,“一起吃个饭呗?我请客!”
“不用,我吃过了。”谢宇说。
卫远扬哦一声:“找我啥事?”
“我没有来找你,是巧遇。”
“那真巧。”
“我明天去上海。”
“上海?你去找老齐啊。”
“去调查一些事。”谢宇从口袋掏出一只u盘,“如果我回不来,这个就麻烦你了。”
卫远扬一愣:“你是打算深入哪个龙潭虎穴啊,怎么还临终托孤的。”
“如果我回不来孩子就麻烦你了。”谢宇改口。
卫远扬尴尬地咳一声:“到底什么事,搞得这么严肃。”
“严肃吗,我明明在开玩笑。”
“玩笑很成功,事实很严肃。”
谢宇的视线转远了些,落在马路上穿行的车辆:“我这次去上海证实一个猜测,如果猜测是错的,你可以把u盘格式化了拿去用;如果是对的,你可以在明年清明节给我点一炷香。”
卫远扬听着变了脸色:“不至于吧……”
谢宇表情凝重:“至于。”
“不行——”卫远扬不依不饶,“你给我说清楚这到底怎么回事,不然这破u盘我可不管,你自己领回家养去!”
谢宇犹豫地推了一下眼镜:“你确定要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太确定了!”卫远扬道。
谢宇想罢,警觉地向身后看了看:“u盘里是《三城》全套电子版。”
“然后呢。”
“你说过想看。”
卫远扬一愣:“我是说过想看啊,可这——”
“我明天去上海取材,路过这顺便带给你,记得不要拷给别人。”
对方忽然反应过来:“敢情你是在耍我啊!”
谢宇面无表情:“终于发现了。”
卫远扬整个傻在那。
谢宇转身:“我走了。”
“那啥。”卫远扬回过神喊:“慢走啊,谢谢啊。”
背影挥一下手走远了。
回到宿舍,卫远扬摸出u盘塞进电脑。
“你也看《三城》?”身后神不知鬼不觉地来一句。
“你特么吓死我了!进门能有点动静吗!”卫远扬回头骂。
“追到哪了?”雷法医凑上来。
“第五部。”
雷廷盯着屏幕看了片刻:“这同人文仿得不错啊,挺像回事的。”
“你才看同人呢。”卫远扬懒得理他。
“不是同人是什么,现在网上才更到227章,你这都229了。”
“你那网不靠谱。”卫远扬一句话没说完鼠标就被雷廷夺了去。
“哎哟我操,连第六部都有。”雷廷拖着滚动条,“这些粉丝真别说,还挺有毅力的啊!”
卫远扬不耐烦地拐开他:“翻完了没,翻完一边凉快去!”
雷廷切一声,吹着口哨拉开衣柜换了件t恤:“我今晚不回来了,你别忘锁门。”
“知道。”卫远扬随口应。
“别想我啊。”雷廷乐呵呵带上门。
“快滚!”卫远扬抄了个纸团砸过去。
熬夜刷完章节,他伸着懒腰打呵欠,迷迷糊糊要往床上倒,催命般的铃声就响起来。
卫远扬一看号码,接过就吼:“门锁了!”
“黄山路香樟大道交叉口,紧急情况,速度过来。”雷廷不由分说。
“紧急情况?三缺一啊。”
“缺你妹夫!案子!”
卫远扬莫名其妙:“我又不在刑警队了,有案子叫我干嘛。”
“让你来就来,废什么话,对了,顺便把我工具箱拿来。”雷廷挂了。
卫远扬对着手机骂一句,揽过头盔出了门。
半夜三点,巡逻摩托停在了指定路段,他四周一望,很快发现了无所事事站着抽烟的舍友。
“什么情况,火急火燎把我招来。”卫远扬问。
“刚才有两个女大学生报警,说她们想打车回学校,那辆出租就停下来了,她们走到跟前,就给吓傻了。”雷廷指了指停在不远处的一辆奇瑞。
车体暗红,顶灯亮着,“空车”的招牌透过前窗渗出一小团红光。卫远扬弯下腰透过车窗向里看:车内只有司机一人,胸前系着安全带,右脚踩住刹车,双手握住方向盘,规规矩矩地坐在驾驶位上。
一切正常,只有一件事例外……
它没有头。
——衣领的血迹氧化成黑色,脖子断口处血肉模糊,还有一截惨白的颈椎伸出来。
卫远扬立刻抓到重点:“你说这车是被这无头司机开过来的?”
“不是我说,是目击者说。”雷廷烟头一抬,路边两个女生凑在长椅里。
卫远扬四下看了看:“怎么就你一个,刑警队的呢?”
“那些家伙,个个都老婆孩子热炕头的,哪有这么快出警,也就是我这个热爱工作的好青年,接到电话就赶过来保护现场了。”
“扯淡。”卫远扬迅速拆穿,“我看你是正好在附近打牌吧,来早了又没工具,只能傻子似的干瞪眼,逼不得已把我叫来了。”
“好好一件事怎么到你嘴里就不成人话呢!”雷廷踩了烟头,“我箱子呢?”
“车上。”卫远扬走回摩托,刚取出工具箱,忽听背后发动机的声音,他回头一看,那辆奇瑞竟引擎一轰窜了出去!视觉暂留一闪而过,开车当真是那个无头司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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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什么愣!还不快追!”雷廷说着跨上摩托后座。
卫远扬回过神,上车一加油门,摩托顿时一个翘头,差点把雷廷掀下去。
“这时候你还有空玩特技!”雷廷骂道。
“谁玩了!是你太肥了压的!”
“老子标准的六块腹肌倒三角!你个胖子有脸说我肥?”
“我这是健壮不是胖!猪头缩回去!挡着我倒车镜了!”卫远扬一拧油门冲上车道!
警笛响彻夜空,警灯闪亮空旷的路面,出租和摩托都加足了马力,呼啸过后卷灰土纷飞。
“a0494!a0494的红色奇瑞!立刻靠边停下!立刻靠边停下!”扬声器夹着风声不断重复。
“人家脑袋都没了,还有耳朵听你警告啊!”后座的雷廷吼。
“你这人咋那么啰嗦!有本事你来追!”卫远扬侧着头喊。
“你他/妈看路!”雷廷指。
“看着呢!”卫远扬死死盯住车尾,见它突然打亮跳灯,保险杠上方有什么一闪一闪,仔细一瞧,竟是一条写着“你追我嘿嘿嘿”的贴纸,气得他又加了三分油门。
奇瑞挑衅般地晃了一下,唰地拐进巷口,摩托压低车身一个右转也跟进去。巷子不长,很快到头,卫远扬眼看那尾灯转向大路,调整速度便要拐弯。
谁知刚冲出巷口,突然一辆渣土车横陈眼前!
卫远扬赶紧制动,无奈惯性太大,摩托一个侧翻就贴地滚了过去。
嘎——!刺耳的刹车。
回过神,他抬起头……
渣土车的右后轮距离自己仅剩一米,左后轮下,摩托已被碾得惨不忍睹,再往前看,雷廷一动不动地躺在底盘下面。卫远扬顾不得检查身上的伤,连滚带爬地钻过去,只见雷廷双眼紧闭,鲜血从额头的伤口不断渗出来。卫远扬喊了两声,对方完全没有反应,他立刻爬回摩托旁,扯出对讲机叫救护车。
“靠你什么烂技术……下次打死也不坐你车了……”忽然一个无比幽怨的声音。
卫远扬回头一看,雷廷已半撑着欠起身,于是赶快将他从车底挪出来,摆放在人行道上。
“干,今天真倒霉到家了……打牌把把输,还差点进了绞肉机。”雷廷有气无力地坐在路牙,擦着脸上的血。
“你少说两句,救护车马上就到。”卫远扬看了看胳膊肘的伤口。
雷廷瞟他一眼:“你怎么样啊,还健在?”
“硬件都没少,软件怎么样就不知道了。”卫远扬揉着腰坐过来,望了望无头出租消失的方向。
不久,救护车拉走了两人,拖车拉走了烂摩托,警车拉走了渣土车司机回去做笔录。
一番体检之后,卫远扬只是擦伤,雷廷轻微脑震荡。
不过警局的同事一致认为这两人都严重地摔坏了脑子,任凭他们怎么说,没有任何人相信“无头出租”这回事。目击者手机打不通,查询a0494的车牌不是什么红色奇瑞,即使翻出了交通监控,画面也只是一片漆黑。
“真是活见鬼了!”雷廷坐在病床上骂道。
“就是活见鬼了。”卫远扬难得意见一致地附和。
“你确定一个画面都没拍到?”
“凡是那车可能经过的路段,监控录像全坏了,一律黑屏。”
“不行,我得去队里亲眼看看,还就不信这邪了!”
“我都看了八百遍了。”卫远扬阻止,“而且医生叫你卧床休息,你还是别乱跑的好。”
“卧个屁,老子咽不下这口气!”
“可别,你要是咽气了我还得给你收尸。”
雷廷想罢倒回了床上,张口说:“水。”
“你是我大爷吗!”卫远扬忿忿不平。
“废话,要不是你我能摔成这样吗?”雷廷瞬间大爷化,靠着枕头架起二郎腿,“刚才医生都说了,我现在还在观察阶段,万一病情急转直下搞成个半身不遂什么的,我今后可就讹上你了啊。”
“没问题。”卫远扬提起水壶,“到时候我就给你塞轮椅里,胸前挂个‘大哥大嫂行行好’的牌子,每天清早往公园一推,晚上再拉回来,生活费就不愁了。”
雷廷接过水杯:“你这人怎么那么残忍,老师没教过你要爱护小动物吗。”
“拉倒吧,就你还小动物。”卫远扬摸了个苹果要啃。
“别忙吃,看看这个。”雷廷把手机一递。
卫远扬扭头,见他点开一段视频,画面里赫然一个没有脑袋的司机开着车。
“这什么东西!”卫远扬立刻丢了苹果。
“网上搜‘无头司机’就有了,一个恶作剧节目,老外套着模型吓人的。”雷廷哼一声,“昨晚那孙子最好别给我逮到,不然老子把它脑袋拧下来当球踢。”
“你说那东西是活人假扮的?”卫远扬一想,“不对啊,那监控都拍不到它是怎么回事。”
“我怎么知道。”雷廷不屑地枕起胳膊,“反正就这么回事,不然你还真以为是鬼开车啊。”
“也不一定是鬼,没准……僵尸啥的。”
“你生化危机玩多了吧。”雷廷拿过那只苹果啃起来。
手机响了,卫远扬接起来嗯啊几句挂掉,拍了雷廷一下:“我先走了,你慢慢养着。”
“哪去?”雷廷问。
“宪兵司令部!”
雷廷踹他:“说人话!”
卫远扬恢复正常:“小葛查到那辆奇瑞所属的出租公司了,我去看看。”
“查到了?不是说车牌和车型对不上吗。”
“对上了,车牌不是a0494,是aq494。”
“你说你鼻子上那两窟窿是干嘛用的,连个牌照都看不清。”
“肯定是司机拿胶布把q那尾巴给贴了逃罚款。”卫远扬说,“你可以侮辱我的人格,不能侮辱我的视力。”
“我侮辱你智商就够了。”雷廷下床穿鞋。
“你干啥。”
“跟你走一趟。”
“算了吧。”卫远扬左右瞅他脑袋,“看你这包得跟小凤瓜似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刚批发水果回来呢。”
雷廷伸手把弹力网帽脱了:“你以为我出门能戴这个?太有损老子英勇帅气的形象了!”
“回头感染了你就哭吧。”
“哪那么多废话,带路!”
鬼上身
按照小葛给的地址,两人找上某出租客运公司,顺利从人事部门调出了aq494的资料。
驾驶员名叫杜义群,男,30岁,未婚。两年前入职,工作期间表现良好,上周二晚班时连同车辆一起失踪,公司正准备做报警处理。
“最后跟他交接班的是谁。”卫远扬问,“麻烦你联系他一下,请他尽快过来协助调查。”
出租公司的人事主管说句稍等拨了一个电话,说那位驾驶员不久就到。
雷廷心不在焉地玩着打火机:“这杜某的胳膊上有个纹身吧。”
人事主管想了想:“我印象中他右手纹了个‘龍’字。”
“那就没错了。”雷廷对卫远扬低声,“‘无头司机’就是他,我昨晚看到他右臂上就有个龍。”
“这黑灯瞎火你观察够仔细的啊。”
“那必须!也不看看我是谁,市局第一法医的称号可不是浪得虚名。”
“的确是第一。”卫远扬点头,“在工作现场把尸体搞丢的法医,这世上估计也找不出第二个。”
雷廷不服:“谁说那是尸体了!你确认他死亡了?”
“头都掉了还不死,你以为人家是蟑螂啊。”
“你见过死人能开车?”
“之前没见过,昨晚见过了。”
“懒得跟你吵,极端猖獗的主观唯心主义!”
“你考虑问题的出发点就有问题!”
人事主管望着两人,惊讶地问:“你们说杜师傅死了?”
“对!”“没!”卫远扬和雷廷同时说。
人事糊涂了:“这……到底是死还是没死啊。”
两人停了一下:“不知道!”
“啊。”人事看向门口,“这位就是那天和杜师傅交接班的沈师傅。”
两人回头,一个中年男人走过来。
“怎么回事,小杜死了?”沈师傅很是吃惊。
“还不确定。”卫远扬说。
沈师傅拧开保温杯喝口茶:“也难怪,我那天看着他就不对劲。”
“怎么不对劲。”
“上礼拜我跟他交班的时候,就觉得他整个人都神经兮兮,嘴一抽一抽的,眼神直飘,临走还莫名其妙地嘿嘿了几声,笑得毛骨悚然的,跟鬼上身一样。”
卫远扬和雷廷对视一眼。
“杜某有吸毒史吗。”雷廷先问。
沈师傅摇头:“没听说过。”
“那他喜欢恶作剧或者开玩笑吗。”
“开玩笑?”沈师傅诧异,“他那么内向,我们开他玩笑他还生气呢。”
“不会吧,你再仔细想想。”雷廷穷追不舍。
见沈师傅一脸为难,卫远扬把话题拉回正常范围:“杜某的家庭情况怎样。”
“他老家在苏北,都是农民。”沈师傅回忆,“父亲早没了,两年前妈也不在了,就和亲戚一起过来打工了。”
“是什么亲戚。”
“他表弟,好像叫什么文杰。”
“这里有。”人事指着档案表,“杜师傅以前留的紧急联系人,前几天我们打过他电话,他说也不知道杜师傅去哪了。”
卫远扬按号码拨过去:“关机。”
“该不会两人一起跑了吧。”雷廷自言自语。
卫远扬不作答,让人事将杜义群的档案复印一份,临走时道:“故意遮挡号牌一次扣12分,罚款2000啊。”
沈师傅一愣,立刻赔笑:“下不为例、下不为例。”
离开客运公司,二人直奔杜某住处,某多层住宅的一楼,一个浓妆艳抹的年轻女人打开门。
“警察。”卫远扬亮证件,“找杜义群。”
女人衣着暴露,拉一下背心吊带:“不在。”
“他去哪了。”
她白一眼:“我怎么知道。”
“你和他什么关系。”
“没关系。”
“没关系你在他家?”
“我说警察叔叔。”女人掐起腰肢,“这房子是合租的,我住我这间,他住他那间,我怎么在他家了。”
“那行。”卫远扬说,“我们去他那间看一下。”
女人却堵在门口:“有搜查证吗,不然算私闯民宅啊。”
卫远扬一时停住。
“没证!”雷廷挡开她,“紧急搜查,不服投诉去!交巡警三大队卫远扬,警号796523!”
“你这就把我卖了啊!”卫远扬跟进去。
“不卖你卖谁。”雷廷唰地推开卧室。
床上,一对裸体男女惊恐地裹着毯子。
雷廷皱起眉,看了那男人两眼,又看看复印件里杜义群的照片:“不像啊。”
“当然不像了!”女人火急火燎冲进来,“这是我的房间!”
“哦。”雷廷点点头,“那搞错了,你们继续。”
女人一跺脚:“我要投诉!现在就投诉!”
雷廷回头:“嚷什么嚷,当心我把扫黄组叫来啊。”
女人没话了,愤愤地摔上房门。
“看啥呢?”雷廷问。
卫远扬傻乎乎站在旁边:“里面什么情况。”
雷廷淡定道:“三匹。”
“还真是啊!”卫远扬惊诧。
“瞧你那处男样。”雷廷嘲讽地拧了拧杜义群的房门,锁着,让开身说,“来处男,踹一个?”
“你才处男呢!”卫远扬气急败坏一起脚,几乎将门板蹬飞。
浮灰沉下后,两人愣住了。
屋子里空无一物,干净得像刚刚进行大扫除,桌子空着,敞开的衣柜空着,就连床上的被褥都不见了,剩一副干枯的床架搁在墙角。
卫远扬要往里走,被雷廷一手拦住:“我工具箱在车上吗。”
他会意:“等着,我拿去。”
“没有指纹。”雷廷查遍整间房,结论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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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都没有?”卫远扬惊诧。
“没有。”雷廷看着一尘不染的窗框,“应该是有人从这翻进来,把所有东西都弄走了,一根头发也没留下。”
“这人也太无聊了吧,连被子都不放过。”
“这里是一楼,只要有车接应就没问题,如果车身够大还能遮挡视线,半夜下手保证神不知鬼不觉。”
卫远扬挠挠脑袋:“这到底啥意思啊?”
“不是明摆着嘛。”雷廷说,“屋子里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所以人家一不做二不休,全盘销毁了事。”
“那会是谁干的。”
“我哪知道!”
卫远扬拇指一撇:“要不……去问问隔壁的?”
啵,身后传来声音。
刚才的女人已披了一件外套,靠在门框上拔开口红盖,轻浮地补妆。
“哟,那哥儿们够快的啊。”雷廷打趣道。
“好意思说呢!今天的开门生意就被你们搅黄了。”女人收起口红,“反正我现在也没事,两位警察哥哥有没兴趣啊?”
“刚才还警察叔叔呢,现在就哥哥了?”雷廷乐。
卫远扬咳哼一声:“杜义群的情况你了解多少。”
“这人原来姓杜啊。”女人轻佻地说,“平时我们都是白天睡大觉,晚上各自出门做生意,我连他名字都不知道,你说我了解多少。”
“最近杜某有什么异常吗。”
“有啊。”女人娇嗔,“他以前搞得跟正人君子似的,一直对我爱答不理,那天我半夜出来上厕所,弄得声音大了点,把他吵醒了。我本来以为他要骂人呢,谁知道这王八蛋扑过来就脱我裤子,眼神跟饿狼一样!”
卫远扬插起下巴琢磨:“该不会真是鬼上身吧。”
语毕没人搭话,就见雷廷蹲在客厅扒拉着角落的一堆垃圾,卫远扬凑上前,忽然一声大喊。
“干什么一惊一乍的!”雷廷吓得不轻。
卫远扬张大了嘴,结结巴巴道:“这不是归……归心堂!”
“什么归心堂。”雷廷皱眉。
“啊不是。”卫远扬仔细一看,“这logo跟归心堂的有点像。”
“这个?”雷廷用镊子夹出来,是半片皱巴巴的信纸,logo被撕断了,隐约可见半个形状卷曲的图案。
卫远扬突然想起谢宇问过的事:“你觉得这东西像什么。”
雷廷眯眼瞅了瞅:“蕨菜?”
卫远扬放弃了:“比包菜好不到哪去。”
“它画那么抽象谁能猜出来!反正是蕨类植物。”
“这玩意有什么寓意吗,干嘛都喜欢拿它来当logo。”卫远扬问。
“能吃。”雷廷说。
“我跟你说正经的。”
“本来就能吃啊,还能入药,其他就不知道了。”
“这不是废话吗。”卫远扬耍赖皮,“你给我找个又不能吃又不能入药的植物来?”
雷廷不再理他,拿一只塑料袋把那堆垃圾装进去带回了法医科。
可是在连加三个夜班之后,除了扫出一堆零碎指纹,没发现任何有价值的线索。
“我觉得我们方法就不对。”宿舍里,卫远扬说。
“怎么不对了。”雷廷靠在沙发上捏太阳穴。
“我们连基本原则都没定,当然跟没头苍蝇一样。比如你说无头司机是恶作剧,我就觉得那是超自然现象,我们讨论问题都不在一个层面上,当然没法深入。”
“你那也叫层面?”雷廷皱眉,“僵尸层面?鬼上身层面?”
“我跟你说正经的!”卫远扬一拍桌子,“比如现在,我依你,就当那是杜义群的恶作剧,你给我解释解释他是什么心态,那屋子又是怎么回事,他表弟又跑哪去了。”
“这还用说吗!肯定是他犯了什么事,和表弟一起跑路了,又怕留下证据,就把家搬空了。”
“那监控为什么会坏。”
“巧合。”
“他跑路就直接跑路,装无头司机干嘛。”
“周围人都说他最近神经兮兮的,谁知道神经病在想什么。”
“你这态度就不对。”卫远扬义正言辞,“把解释不了的事都归结到神经病,那还怎么讨论。”
雷廷不耐烦:“那你说是怎么回事。”
“要我说啊。”卫远扬一停,黑着脸道,“我说杜义群被鬼上身了。”
逆行性遗忘
听到鬼上身三个字,雷廷当即不屑地打断他。
“你这人咋这样!”卫远扬不满,“我刚才都认真听取你的意见了,你连让我发言的机会都不给!”
雷廷勉强让了一步:“好好好,你说。”
卫远扬想了想:“你睡觉时有过‘鬼压床’不?”
“有过。”
“那你认为世上有鬼了?”
“不认为!”雷廷道,“我说的‘鬼压床’是指睡觉时忽然不能动的状态,又不是真有鬼压着我!”
“这就对了,我说‘鬼上身’也是这个意思。”
雷廷一愣。
“现在觉得有点道理了吧。”卫远扬得意地抖腿。
“算你对,接着说。”
“我觉得杜义群被鬼上身了,才会做出那些奇怪的举动,后来由于某些原因,导致他头掉了,但那个鬼还留在他身上,所以他才能继续开车。”
雷廷本来想说扯淡,停了一下咽回去:“然后呢?”
“然后那个鬼影响了监控设备,所以才拍不到任何画面。”
“那他家呢?他表弟呢?”
“因为那个鬼不想被人发现,就把家搬空了。因为那个鬼被表弟发现了,就把表弟杀了。”
“靠!你这不跟我一样吗!”雷廷终于骂道,“把解释不了的事都归结到鬼,和归结到神经病有什么区别!”
卫远扬挠挠头:“也对。”
一时无话。
“那要不这样,我们折个中。”卫远扬又说,“我们把鬼上身这件事压缩到最小限度,只要人能做到的事就用人来解释,人做不到的才用鬼来解释。”
“哈?”雷廷不懂。
“比如没头了也能开车,这件事人就做不到,所以是因为鬼。但把家搬空了,这件事人能做到,就可以考虑是某人因为某种目的干的。”
雷廷琢磨一下:“这还靠点谱。”
卫远扬抓过纸笔写着:“我们现在要解释的事包括:无头司机,监控坏掉,杜某的奇怪举动,他家给搬空,还有表弟失踪。其中无头司机用鬼上身解释,奇怪举动也能连带解释,那么剩下三件事,首先是监控……”
“如果是人为的话,就说明有人故意破坏了录像资料,好阻碍调查,掩盖‘无头出租’的事实。”雷廷分析道。
“搬家八成也是这个原因。”卫远扬补充。
“那是谁干的呢。”雷廷嘶一声,“这些事一个人绝对搞不定,绝对是一个团伙,还是个非常专业的团伙,又能破坏交警队的录像,又能把指纹抹得一个不剩。”
“那我们就假设它是一个团伙。”卫远扬说,“可能这团伙正在进行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并因此导致杜义群被鬼上身、掉了头还开着出租乱跑。他们怕事情泄露,一面去交警队破坏录像,一面去杜某家中销毁证据,也许途中被他表弟发现了,就来个杀人灭口、毁尸灭迹!”
“糟!”雷廷突然坐起来,“那两个学生!”
“什么学生。”卫远扬问。
“那两个目击者啊!后来一直联系不上!”
卫远扬瞬间反应过来:“难道她们也被灭口了?”
“你不是有她们报警用的号码吗,赶快打一下试试!”
卫远扬立刻翻出手机拨过去。
嘟——,嘟——
两人摒吸静气地听着,死亡的气味似乎从听筒里散开。
“喂?”忽然一个女声。
“啊,喂?”卫远扬一愣。
“请问你是哪位?”
“我……我交警队的。”卫远扬回过神,“9月2号凌晨是不是你们报的警,在黄山路香樟大道交叉口。”
“是的。”女孩说,“怎么了?”
卫远扬一时不知如何回答:“你们那个……最近还好吧?有没有受到人身安全的威胁?”
“没有啊。”女孩莫名其妙。
“叫她们过来做笔录!”雷廷提醒。
“哦。”卫远扬点头,“那辆无头出租可能涉嫌刑事案件,麻烦你们来公安局做个笔录。”
“什么无头出租。”女孩却说。
“就是那个无头司机开的出租啊,不是你们报的警吗。”
“对。”女孩说,“我们报警投诉司机拒载的。”
“拒载?”
“那天我们招了那辆车想回学校,他开口就要30,我们要求打表,他不愿意,双方就吵起来了。”
卫远扬皱了皱眉:“不是有人威胁你们这么说的吧。”
“没人威胁我啊。”女孩语气听起来十分正常。
“那没事了……”卫远扬犹豫地挂断,看向雷廷,“这咋回事。”
“找110中心调记录!她报警时绝对不是这么说的。”雷廷果断拨通同事的电话。
对方一番查询,结论却是当日无此记录。
三天后,卫远扬拖过椅子,坐下,正面盯着靠在沙发上玩平板的舍友。
“雷廷,我跟你说一件事。”他一脸严肃。
“干什么。”雷廷见他那阵仗,不禁退了半米,“千万别跟我表白啊,老子喜欢女人。”
“表个屁!”卫远扬骂回去,“我现在很认真,别打岔!”
“那个……我最近刚换新电脑,手头也不宽裕。”
“谁要跟你借钱了!”卫远扬一拍茶几,“我严重地告诉你,你失忆了!”
“啊?”雷廷大小眼。
“你说说你上周都干啥了。”
“吃饭睡觉、上班下班。”
“还有呢。”
“斗地主、八十分、□□。”
“谁问你这个了!”
雷廷一咂嘴:“再往下可就是私生活了啊,我凭什么跟你汇报。”
“9月1日晚上你去哪了!”卫远扬好似审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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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方回忆了一下:“跟同学打桌球。”
“然后呢。”
“跟同学打牌。”
“然后呢。”
“然后我看时间差不多就回来了啊。”
“你脑门上的伤咋回事?”
“不是跟你说了吗,回来路上被卡车刮了一下。”
卫远扬将一张纸丢到他面前。
雷廷不明就里:“这什么。”
“你交通事故的笔录。”卫远扬道,“确切地说是‘我们’交通事故的笔录。”
雷廷翻了翻:“有这回事?”
“有。”另一个东西被拍到桌上。
雷廷看一眼,是警用摩托车的零部件。
“这是在事故里被压断的倒车镜。——人证物证,一应俱全。”
对方疑惑地皱了皱眉头。
“9月2日凌晨我们接到报警,发现一辆由无头司机开的出租,我们在追它的时候出了事故。”卫远扬说。
雷廷挤两下眼睛:“有这回事?”
卫远扬的表情无比肯定。
雷廷摸摸脑门上的纱布:“不会是脑震荡引起的逆行性遗忘吧。——不对,你刚才说什么?无头司机开出租?”
“没错。”卫远扬点头。
雷廷难以置信地望他,半晌,哈哈大笑道:“你脑子被门夹了吧!”
卫远扬却没笑,沉默许久,站起来说:“算了,你忘了更好。”
回到自己的房间,打开台灯,卫远扬在抽屉里摸索半天,掏出一本空白的工作日记。
展开第一页,拔掉笔盖,看了看左手腕的念珠,他写道:
9月9日,星期三。
我认识一个叫齐谐的人,虽然我到今天也想不起和他认识的过程,但是我可以肯定,他是个值得信赖的人。最早关于他的记忆是医大附院碎骨案,那时我和谢宇一起调查,并结识了丁隶。结案后,我和谢宇发现,我们失去了某些记忆,这些记忆都和一个姓齐的男人有关。从手机储存的电话号码,我们查到齐的住处,在那里再次见到丁隶,获悉他也有同样的失忆症状,并推测:我们三人和齐早就相识,归心堂以我们的人身安全胁迫他加入静坊,他可能出于保护考虑,删除了我们关于他的记忆。接着,丁隶主动打入敌人内部,我和谢宇在外围调查,经过一系列案子,于西沙邮轮“南星号”汇合。最后南星号发生爆炸,齐谐落水失踪,第二日凌晨被打捞上岸,确认死亡。
卫远扬写到这,停顿了一下,把“确认”二字划掉,改成了“看起来好像”,接着写:十几天后,齐谐不明原因复活,在志怪斋居住一段时间,于上月底(8月23日)搬去上海,据说加入了归心堂。有关齐谐的陈述到此为止,以下是对失忆的推测:
鉴于我和谢宇、丁隶(包括无头司机的目击者和雷廷那孙子)都发生过失忆,这可能不是个别现象,也不完全由齐谐控制。我觉得这是选择性遗忘,大脑把不合常理的记忆自动删除,改成另一种合情合理的样子。失忆可能是随时随地的,所以,如果我以后把这篇日记也忘了,有机会再看到的话,我一定要相信它、重视它,不要把它当成笑话。
卫远扬写完读了一遍,将那份交通事故的笔录夹进来,合上本子,往抽屉一塞,却好像被什么东西卡住了。
低头看去,抽屉侧边和桌板间似乎卡了什么,他拽一下,拽不出,索性把整个抽屉拉了出来。
啪嗒,几张a4纸皱巴巴地掉在地上。
卫远扬捡起来,展开翻了翻。
“4月20日,星期五。”上面写道,“我是卫远扬,这是我写的日记,为了记下一件可能忘掉的大事,如果今后我再看到它,一定要相信从前的自己,这绝对不是一个玩笑。”
“我///操不是吧!”卫远扬不禁喊出声。——他确信自己对这几张纸没有任何印象,遑论这篇莫名其妙、却和现在的想法惊人一致的日记!
“你干嘛呢!”隔壁传来雷廷的声音,似乎是听到了房间的动静。
“没事!玩你游戏!”卫远扬掩上房门回到书桌前,立刻端起日记读下去。
渐渐,某段被集体遗忘的往事无声展开……
科学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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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离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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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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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哲
酒店四层爆炸起火,消防战士已经赶到,正在进行扑救,人员伤亡情况尚不清楚,起火原因还在调查之中。——记者如是说。
谢宇指着电视上一个窗户:“我的房间。”
“果然不是扫把星都不好意思当侦探啊。”齐谐打趣。
谢宇不言,瞳孔中印着屏幕的火光。
小桃从厨房端来一盘点心。
齐谐接过来,递到他面前:“吃。”
“那只‘点头摇头’应该提醒你,人类在神经兴奋时延髓部位的神经核会大量分泌多巴胺进而产生饱食感所以我现在没有任何进食欲。”谢宇一字不顿。
“哦。”齐谐收回来,挑了一块桂花糕递给小桃。
“谢谢齐先生!”小桃笑嘻嘻,“那么谢先生觉得这场事故不是巧合,是有人发现了你在调查风铁故意制造的,这就等于间接证明了槲寄生计划的猜测,所以你才这么高兴的,对吗?”
谢宇第一次正面看向她。
“对不起。”小桃吐一下舌头,“刚才你说的话我一不小心都听见了,不过我现在是齐先生的人,你要查归心堂什么我不会告诉荀爷的。话又说回来,我们归心堂也没做过什么亏心事,你怎么查都不要紧的,所以就更没关系啦。”
谢宇不置可否,反而对齐谐说:“这位桃姑娘似乎不简单。”
“没有的事。”小桃笑嘻嘻递上一碗热汤药,等齐谐喝完了,叮嘱他早点休息就进了房间。
“她住在这里吗。”谢宇意外地问。
“不然你以为她住院子里?”齐谐反问,“小桃十六岁就考上了清华,可惜父亲突发重病,一双弟妹也要念书,就放弃入学来了上海打工。荀爷几年前偶遇她,听闻这些经历,便替她偿还了父亲生前欠下的医药费,将她收进了归心堂。”
谢宇一时无言。
“怎么?”齐谐笑,“刚才以为她是个没见识的小保姆,现在对人家肃然起敬了?”
“我没有看不起她的出身和职业。”谢宇反驳。
“对,你只是看不起人家的学历罢了。”齐谐慢悠悠地说,“在西境大神的脑子里,学历向来等于智力水平加努力程度。所以低学历的家伙要么是没智商,要么是不努力,这两点尤其后面那点,对你而言绝对是零容忍,不是么?”
“是。”谢宇爽快承认,“除非有其他不可抗力,例如家庭经济因素。”
齐谐点点头,将一块桂花糕塞进嘴里。
“你有意见吗。”谢宇问。
“没,拆穿你这些阴暗的心思很有乐趣罢了。”
谢宇不再纠缠这个话题:“如果是荀老板收她进的归心堂,她为什么还说自己是你的人。”
“因为她就是‘我的人’啊。”齐谐理所当然,“我刚到静坊那天,钱助理就把小桃塞给了我,那时她虽然从了归心堂的‘安排’,心里却多少对荀爷存下芥蒂。而我这个正人君子呢,不仅从来没碰过她,还主动替她供着弟妹的学费,她当然待我比荀爷要亲了。”
谢宇看向他:“也是收买人心吗。”
齐谐嗤笑:“这叫将心比心,只有你们这些思想龌龊的人类才成天想着收买这个那个。”
谢宇没再说什么,望回了电视里的火灾现场。
翌日晨,七点半。
谢宇从二楼下来时,齐谐正坐在餐厅里看报纸。
“谢先生早!”一旁的小桃打招呼。
“早。”谢宇迎上她的目光点了点头,拉开椅子坐下。
“您怎么想起来买报纸了?”小桃端上早餐。
“换零钱。”齐谐笑说。
小桃摆好碗筷也在桌边坐下,齐谐说声开饭,折起报纸似乎是随手往桌上一放,头版头条的大字标题正搁在谢宇眼前——《高层酒店火灾致5人受伤》。
谢宇立刻抓过来。
“感想如何?”等他读完了新闻,齐谐问。
“很好。”谢宇兴致盎然。
“是啊。”小桃附和,“那么大的火灾还好没死人。”
“不是。”谢宇却说。
小桃奇怪:“那为什么很好?”
齐谐漫不经心地提起筷子:“记者遇上天灾人祸,侦探遇到凶杀案,有些快感是超越人道主义存在的。”
“这是一方面。”谢宇说。
“另一方面呢?”小桃问。
“增加了谈判的筹码。”
齐谐似乎对这个话题不感兴趣:“我今日要去公司,你暂且住在这儿吧,还有车子也可以拿去开。”
“不用了,我租车就行。”谢宇拒绝道。
齐谐看穿他的心思:“不必担心把火引到这儿来,那辆车和这栋楼都是归心堂的资产,给他们十个胆子也不敢动一下。”
谢宇衡量片刻答应了。
齐谐一笑,言外有意:“祝你在上海玩得愉快。”
时针绕过三圈半,时间已是正午,朱太太提着菜兜拐进小区,忽然听到有人喊她。
扭过头看去,她不禁皱紧了眉头。
“如果可以,我也不想再来打扰你。”谢宇走上前。
朱太太退了半步:“你到底想干什么,再这样我报警了。”
“我就是警察。”谢宇展开一本警/员/证放低了声音,“实话告诉你,朱海的死可能牵涉到一起刑事案件,所以上层指派我们过来调查,请你配合警方的工作。”
朱太太半信半疑地打量他:“你不是……写小说的吗。”
“正因为我做了八年刑警才能写出那样的小说。”谢宇环顾一下四周,“这里不方便说话,能否换个地方再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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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太太犹豫过后点点头。
二人上车,开出六七站路的距离,谢宇找了个不起眼的地方停稳,将那张报纸递给她。
“这是……”朱太太不明就里。
“我昨天入住的宾馆,爆炸点就在我的房间。”谢宇不带语气地陈述。
朱太太读着报导,震惊之下缓缓张大眼睛。
“当时我不在场。”谢宇回忆着昨日的情形,“我昨天上午九点抵达上海,十点入住宾馆,之后去到车祸现场和你家,再没有回过那里,这就产生了一个问题:‘某些人’是如何得知我正在调查风铁的死因,且在第一时间查明了入住的酒店及房间号,针对性地制造了这起爆炸案。”
朱太太放下报纸:“是不是你被人跟踪了?”
“这次调查行动除了我没有人知道,参考这一点,你认为我是从哪里开始被跟踪的。”
朱太太皱了皱眉头。
“直接说我的推理吧。”谢宇板着脸孔,“我调查风铁的事只可能在两个地方被暴露,一是车祸现场,二是你家,换言之,在我入住宾馆的时候,尚未进入‘某些人’的视线。另一方面,调查暴露之后我并未回过宾馆,这就说明‘某些人’不是靠跟踪、而是从我的身份信息查到入住房间号的。经过回忆,我认为昨天唯一可能泄露身份信息的地方,就是你家。”
朱太太完全状况外:“怎么是我家?”
“我给了你一张名片,上面有我的姓名和手机号,可以查出入住登记用的身份证。”
朱太太点了点头。
“那么。”谢宇盯住她,“那张名片现在在哪。”
朱太太皱眉:“那名片我没动过,还放在茶几上。”
“哦?这就有趣了。”谢宇说,“原来信息是从你那里被泄露出去的。”
“怎么可能。”她立即否认,“昨天你来过的事我没有告诉任何人,更没把你的手机号说出去!”
“我没有说是你‘本人’泄露的。”
“那到底什么意思。”她着急地追问。
谢宇细不可察地笑了一下:“非常遗憾地告诉你,你家的客厅被人安装了监控。”
“什么?”朱太太不自觉地掩住了嘴。
“我把事情从头到尾说一遍好了。”谢宇调低了车内的空调温度,“由于《槲寄生计划》涉及到某些不可告人的秘密,因而威胁到了‘某些人’的存在,所以在小说解谜之前,风铁被伪装成车祸暗杀了。为了防止有人调查此事,他们对朱家进行了24小时监控。而昨天,在我表明来意之时,他们就透过客厅里的监控盯上了我,并由名片上的手机号查出身份证号,追踪宾馆信息,最终制造了头版头条的爆炸案。”
谢宇说罢,指尖点住朱太太手中的报纸,毫不意外地欣赏着她震惊的神情。
“相信你已经了解了事情的严重性。”谢宇冷着脸道。
“那我该怎么办,谢警官!”朱太太紧张万分。
“我不是什么谢警官,只是一名普通的小说写手。”谢宇晃了晃警/察/证,“随便拨个□□电话都能做出的假货,可惜如果没有它,我很难获得你的信任。”
“你……”朱太太惊讶地瞪着他。
“想问我为什么要做这些吗。”谢宇双手搭在方向盘上,透过挡风玻璃看向前方,“于私,我和风铁在销量榜上竞争了四五年,多少培养出了一些对手的情谊,不希望他死得不明不白。于公,我不相信‘某些人’能只手遮天、永远封存住《槲寄生计划》的秘密。真相就是真相,绝不会被掩埋,事实如铁,总有昭然于世的一天。”
朱太太听罢,慢慢垂下了视线。
“看来这一套说辞足够动听。”谢宇观察着她的表情,“但很遗憾,那并不是我的真实想法,所以我不打算利用它来骗取你的合作,事实上这些调查只是出于个人兴趣,如果过程足够精彩,我还会把它写进小说。”谢宇一停,“和风铁所做的一样。”
——和风铁所做的一样。
八个字,换来朱太太长久的沉默。
“是息事宁人确保你们母女的正常生活,还是配合我的恶劣行径,我给你一天时间考虑。”谢宇一拧钥匙,引擎轰地发动。
“如果真像你说的,家里已经被监控了,我们母女怎么还能有‘正常生活’……”朱太太缓缓道。
“你大可以装作什么都不知道。”谢宇踩下油门,“他们不会有那么好的耐性,相信过不了多久就会撤销监控。”
“那是多久……”
“或许几天,或许数月,稍作忍耐换回后半生的安宁,这笔交易十分合算。”谢宇拐进快车道,“明哲保身是最容易的事,相比战乱和灾荒,这是个太容易生存的时代,只要愿意,每个人都可以靠舍弃一些东西,轻松地换来活下去的权利。”
朱太太抬起头看向前窗,许久问:“谢先生,你的家境很富裕吗。”
谢宇顿了一下:“可以这么说。”
“有一次……”朱太太扭头望向侧窗外,街景飞驰而退,“有一次朱海翻着《三城》跟我说,这个西境的生长环境一定十分优越,因为他的文章常会表达出一些非常理想化、近乎幼稚的观点。”
“是吗。”谢宇不做表态。
“朱海还说,他在生活中很可能十分严苛,对普通人表现出的软弱或怯懦,缺乏一些最基本的共感和同情。”
“这点没错。”谢宇爽快承认。
朱太太长久地望着窗外,车子迫近了住宅区的大门。
“不用让我考虑了。”她的眼睛静如止水、毫无波澜,“邪不胜正的情节只能出现在你们虚构的文字里,我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不是侦探小说中为主角提供线索的路人甲,现在我能为朱海做的,也不是继承他未完的什么事业,让真相大白于天下,而是保护好我们唯一的女儿。”
谢宇在门前踩下刹车:“我很遗憾。”
“我不像你,我只是个普通人。”朱太太的右手停在车门把上,坚定地说,“和其他无数的普通人一样,明哲保身就是我们活下去的办法。”
“那么打扰了。”谢宇说罢,看着她单薄的背影消失在人群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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猴打头
清晨的上海起了雾霾。
齐谐和谢宇都是习惯早起的人,张师傅的车拐进月园,二人正好提着行李出门。到达虹桥机场,齐谐没做任何联络,轻松找到了来往人群中的钱思宁。
一身素色衣裙,简练不失妩媚,她笑靥如花地打招呼:“齐先生早。”
齐谐点过头。
钱思宁视线一转,落到谢宇身上:“你好啊,程羽大侦探?”
谢宇应:“又见面了,迪丽拉。”
齐谐四下扫了一眼:“他们人呢。”
“哎呀齐先生!久仰大名,幸会幸会!”
听闻洪亮声音,谢宇扭过头,见对面走来三个男人。说话的是领头那位,年逾不惑,穿深蓝色对襟褂,灰白的头发向后梳,正拱着手迎上前。中间那人和齐谐年纪相仿,又高又壮,穿一件白色斜襟褂子,下巴留了一撮胡子,慢悠悠踱着步,神情带着三分倨傲。最后是个年轻人,身形黑瘦,身着一套改良汉服,推着两只行李箱,看来是个随从。
谢宇望着三人走近,又对齐谐打量一眼,心想难怪他在归心堂讲课之外都不再穿那些“奇装异服”,否则这样一群人站在一起,根本就是一场古装扮演大会。
“鲁爷。”齐谐挂上笑容,冲领头的人拱了拱手。
“不敢当不敢当!”不惑男人连连摆手,“我虚长几岁,齐先生不嫌弃的话,喊一声鲁兄就好。”
齐谐笑着摇头:“齐某新进归心堂,不能乱了辈分,先生之名可担当不起。”
“齐老弟!”鲁爷拍拍他胳膊,指向身后,“介绍一下,白德企。”
“白哥,久仰。”齐谐作揖。
“幸会。”白徳企眼一斜,随意抬了抬手。
鲁爷又一指:“这是我助手,小马。”
“齐先生好!”小马笑出一排牙,结实地鞠了个躬。
“你好。”齐谐点过头回身介绍道,“鲁爷,这位是我的友人,谢宇。谢宇,归心堂的鲁爷。”
二人握过手。
“各位大人,咱们还是先换登机牌吧,到了候机厅再寒暄不迟。”钱思宁笑着提醒。
“对对,还是小钱想得周到。”鲁爷说着带头向里走去。
换票、过安检、登机,一路听几人闲聊,谢宇大概掌握了一些情况。鲁姓男人全名鲁仁达,跟了荀老板十几年,是归心堂的老人物,被恭称为“鲁爷”。白徳企和齐谐的工作性质相当,平时在总部授课,连带处理一些怪异事物。这次是荀老板指派鲁爷带队,去湖北解决一桩紧急案件。
飞机降落在宜昌,钱思宁联系了一辆车,高速、国道、再转省道,三个多小时后终于抵达神农架的旅游集散地,木鱼镇。
到了宾馆已是黄昏,鲁爷决定第二天凌晨进山,吃了晚饭,几人各自回屋。
“地方小,没有总统套房,委屈谢少爷跟我挤一个标准间了?”齐谐调侃。
“我的确不习惯和人同住,麻烦你在卫生间凑合一夜。”谢宇放下行李,打开空调,一本正经地说。
齐谐不再继续这个玩笑,拿了电水壶去接水:“明天我们要住在山里,露营的东西已经备好,得自己背进去。进山的一共六人,你我、鲁爷、白德企、小马,和一位当地向导。钱助理留守木鱼镇,方便和外面联系。”
“案件的情况呢。”谢宇问。
齐谐搁好水壶按下开关:“一队搞徒步的大学生进神农架拉练,其中两人半夜不见了,队里派了三人去找,也失踪了。后来有同伴接到短信,上面写着一些诡异的话,什么‘我全知道了!’‘神就在这!’‘救命!在下面!’‘我的身体不见了!’之类,吓得他们赶紧报了警。当地武警搜寻了三天两夜,没找到任何线索,恰好这家学校的校长和荀爷有些私交,便托他帮忙。荀爷倒是仗义,说这是一帮祖国的花朵、明日之栋梁,归心堂必竭力相救,大手一挥,就把事情扔到我的头上了。”
谢宇在沙发坐下:“那个白德企的能力跟你一样吗。”
“白德企么……传说他自幼师从一位‘乌有散人’,七岁通灵,九岁开眼,能斩妖除魔、差鬼使神,后来被鲁爷提携进了归心堂。”齐谐说到这不禁笑了笑,“不过这些话听听就罢了,坊间还传说我是老先生的闭门弟子呢,尽得他老人家真传,能呼风唤雨上天入地。也就你们知道,我真正是个什么样。”
电壶里的水烧沸了,开关啪地跳起。
齐谐拉开行李,取出一袋煎好的中药,又找出一只饭盒,放进去,浇上开水温热。
谢宇在背后看着他一系列动作:“其实和坊间传说差不多。”
齐谐头也不回:“恭维人的时候,记得脸上不要冷笑。”
翌日凌晨,四点半的闹钟把谢宇叫醒,齐谐已整装完毕:冲锋衣、鸭舌帽、登山手杖,看起来似模似样。下楼和鲁爷汇合,向导稍后也到了,六人登上一辆依维柯向林区深处前进。
一路上天还没怎么亮,山间安静非常,一行人基本无话,鲁爷拉开车窗抽烟,谢宇托着平板看电子书,白德企和齐谐都靠着椅背打瞌睡。
终于一阵平缓刹车,前排的梁向导回过头:“几位老板,到了。”
下了车,六人已身处群山腹地。
这里刚下过雨,空气好得让人肺里发虚,树木被潮气打得十分浓绿,山石也被沁成深灰。地上有些很浅的积水,漂着一些红黄相间的东西,谢宇低头看去,是一群淹死的毛虫,其中几只还在挣扎,却只能原地蜷动。
“我现在明白钱助理为何叫你来了。”身后的齐谐说。
谢宇回过头,面前出现了一只硕大的登山包,和一副幸灾乐祸的笑容。
“我认为和雇小工的钱比起来,我的往返机票和食宿费更贵一点。”谢宇背上装备,分量着实不轻,再一看,齐谐的负重比自己还多些。那边的白德企只有一个普通背包,鲁爷基本是个甩手掌柜,东西都在小马那里。
“如果你背不动可以分一点给我。”谢宇本来良心发现,要跟齐谐这么说,而后一想,那家伙一定会恬不知耻地说声好,然后把东西全部丢给自己,当即决定拉倒。
“几位老板?好了的话我们就上路咯!”梁向导招呼。
鲁爷看看天色,说声可以,队伍就向充满未知的原始林区挺进了。
扎紧了裤腿和袖口,六人一边走一边用手杖敲着地面,以便惊走草里的虫蛇。带头的是梁向导,他自小在山里长大,对地形十分熟悉,几乎一模一样的山包只要看一眼就知道该向哪走。由于这一趟是来搜救学生,行军速度不免加快,几乎连休息时间都没有,偶尔停下喝几口水就继续上路了。谢宇有晨跑的习惯,自信体能还算可以,背着一堆装备爬山都有些吃紧。再看身后的白徳企,也好不到哪去,至于鲁爷早是气喘连连。只有齐谐步履轻快,连走十几里山路也是面不改色心不跳,还跟向导有说有笑的。
“你说现在这些小孩,胆也真大啊。”梁向导翻过一块大石,感叹道,“放着好好的景点不玩,偏要往这没人的地方钻,真是在城里呆久了,不知道山的厉害!这林区里十几个‘迷魂趟’,老猎户都不敢闯,我姥爷年轻的时候不小心进去过一次,沿着山坳走了三天三夜又回到原地,差点就困死在里头了。”
“是吗?”齐谐兴致勃勃,“那后来他是怎么出来的,这段经历您可得讲讲。”
“讲了你大概不信啊。”梁向导哈哈一笑,“我们这有个传说,叫‘猴打头’。说从前迷魂趟住着一群猴子,偷喝了神农鼎酿出来的果酒,变成了猴精。它们经常藏在树上,看到有人经过就伸出爪子,在他的后脑勺啪地打一下,这人脑子里的元神就被抓走了,再也分不清东南西北,很多人因此迷路丧了命。后来啊,有个屠夫听说这件事,决定杀了这群猴精为民除害。他发动大家铸了几十个大铜鼎,鼎里倒上果酒,排成一列放在树林里。没过一会儿,猴精闻到酒香跑过来,个个喝得酩酊大醉,倒在鼎里睡着了。躲在一边的屠夫赶紧跑上前,在鼎下堆起杉树枝,一点火,就把猴精全烧死了!”
“原来还有这样的故事。”齐谐兴致盎然。
“是啊!”梁向导说得起劲,“后来老人就讲,如果在山里迷路,那就是遇到了猴精的阴魂!这时候只要捡一根杉树枝,在地上画一个鼎字,就能把它吓走。我姥爷当时想起了这个办法,就照着做了,没过半天,果真走出了迷魂趟!”
梁向导笑着转过头,才发现自己和齐谐早已把后面的人丢下一大截,赶紧停了脚。
“哎呀……你们年轻人真是,身体好啊,我这老胳膊老腿比不上喽!”鲁爷喘着粗气赶上来。
“没有没有,我们常年在山里跑的人,习惯了,倒是老板您这个年纪,走这么远很了不起了!”梁向导望了望太阳,“按照这个速度今天赶到地方不成问题,你看这已经中午了,不如我们就地吃个饭,休整一下?”
“就这么办。”鲁爷扶着石头坐下。
简单清出一块场地,六人架起酒精炉,煮上了罐头和面条。
齐谐拧开水壶,看着不远的炉火:“你若嫌沉可以分一些给我。”
过了几秒,旁边的谢宇才反应过来他是在和自己说话,再过几秒,他发现这语气中竟没有嘲讽,反而故意放低了声音,免得折了他面子。
谢宇感到十分意外,然后说:“不用。”
齐谐语调依然平静:“我们还有时日要耗,节省体力才是重点,没必要逞强。”
谢宇也望向炉火:“你就不用节省体力吗。”
齐谐喝一口水:“我又不是人,不存在体力障碍。”
谢宇沉默片刻,还是说:“不用。”
锅开了,对面的小马埋头吃饭,鲁爷终于得空和梁向导聊起天。白德企的脸始终很臭,仿佛别人欠了他钱,他一边吃东西一边四下张望,最后用叉子另一头扒了扒野草:“鲁爷,瞧这儿。”
一片巧克力包装纸。
鲁爷捏起来前后看了看:“这纸还挺新的,应该是那些学生留下的,看来我们的路没走错。”
梁向导唉地叹口气:“鲁老板,不是我讲破嘴话,我看那些小孩是凶多吉少了!这一带从前是猎区,撇开那些豺狼虎豹,光是老猎户的陷阱就不知做了多少。你看那边,看到一条藤子没有?那就是个机关,只要稍微一碰,一排竹刀就从地底下掀起来了,力量能钉透小腿骨。”
“那些学生还没死。”齐谐插话,“他们只是被困在了一个地方。”
梁向导对他的笃定感到诧异:“你怎么知道?”
齐谐抬头望着树梢:“这座山告诉我的。”
“山?”
“山神。”齐谐端起茶缸喝一口面汤。
一顿饭吃完,几人重新上路。
翻越两个垭口,不觉已是午后三点,梁向导在一条溪流前方停住脚:“再往前就是迷魂趟了,这次要不是为了救人,给多少钱我都不愿进。”
说罢他蹲下去,揪着小溪洗净手和脸,又拿中指蘸了溪水,在额头上画着什么,仿佛在进行一个庄严的仪式。
“你们也来吧。”梁向导回过头,原先敦厚的笑容收敛了,郑重地说,“把手和脸洗干净,在脑门上画个鼎字。”
齐谐和鲁爷先走上前,接着是小马和白徳企,谢宇觉得这举动很是无谓,考虑到入乡随俗,也摘下眼镜抄起了水。
神农
踩着枯木,跨过溪流,面前是一片茂密的杉树林。这时各人都耗了许多体能,只顾低头走路,梁向导努力辨认着方向,也不怎么说话了,和之前相比,队伍的气氛俨然了沉重不少。
行至一个转弯,白德企突然停脚。
“有东西!”他沉声说。
众人登时悬起心来,屏气凝神之中,只听树丛里传来一个唆唆唆的声音!先是前面,再是身侧,最后四下皆是,好像有一群野兽围绕着众人高速奔跑!
“什么东西!”鲁爷惊诧。
“管他什么东西,先下手为强。”白德企攥起一把弯刀。
“慢!”齐谐拦他。
“怎么?”白德企斜睨。
“白哥,手下留情。”齐谐笑笑,“那只是几头地魈,伤不了人,您犯不着跟它一般见识。”
白德企一脸鄙夷:“妇人之仁,成得了什么事!”
僵持之间,声音渐散了。
“我们走吧。”齐谐对梁向导说。
众人未动。
“走。”鲁爷下令。
白德企这才放下弯刀,回鞘瞬间,谢宇发现那刀身两面的材质并不相同,一边是金属,另一边竟是木头。
“银桃刺?”齐谐笑道,“半面桃木半面银,白哥您是从哪得来这一把驱邪宝器?”
白德企根本没理他。
齐谐也不在意,紧紧背包跟上去。
“你是酒场里陪笑的吗。”谢宇看不过眼。
“怎么?”齐谐问。
“他明显看不起你,你还一张脸加热了凑上去。”
齐谐还是笑:“他是前辈,我是新人,摆摆架子也挺正常,我以后还要在归心堂里混,不想把关系搞得太僵。”
“你越是这样,他越是不把你当回事。”谢宇直视他,“你要别人看得起你,首先得看得起自己。”
齐谐莞尔:“他看不起我你生气做甚?莫非这么快就跟我建立了革命情谊,开始同仇敌忾了?”
谢宇对他的套近乎毫不领情:“不用跟我献媚,我不是你前辈。”然后加快脚步,把他甩在后面。
日斜西。
折断的细树枝、草丛里的笔、卫生纸片、还有一只耳机套。
拨开最后几丛灌木,终于出现一块空地,几人走进去,发现地面脚印纷杂,土里有一些孔,是帐篷支架的痕迹,空地中央一堆柴火已成灰烬。
“这应该就是他们的宿营地。”鲁爷环顾着叹了口气,“那五个学生就是半夜从这走出去,失踪了。”
“鲁老板,你看我们怎么办?”梁向导问,“要不要先到附近找一圈?”
“欸,不忙。”鲁爷想了想,“武警这几天一直在拉网搜寻都没有找到,那些学生一定困在了一般人难以发现的地方。白德企,你看呢?”
白德企点了根烟,勾着嘴哼道:“这地界阴气那么重,肯定有脏东西,普通人在这儿露营就是找死。”
话音刚落只听一声尖叫,几人循声看去,远处的齐谐唰唰几步从树林退出来。
“怎么回事!”鲁爷赶紧问。
“好多……”齐谐一脸惊慌。
“好多什么。”鲁爷走上前。
一块石头下盘着十几条蜈蚣。
“啊!”齐谐又喊。
“又怎么!”鲁爷皱眉。
齐谐指:“他背后——!”
小马扭头一看,自己的后领也趴了一只大蜈蚣!他刚要惊叫,只听嗖!某人手起刀落,两截蜈蚣掉落在地,领子完好无损。
“大惊小怪,跟娘儿们似的!”白德企一脚踩扁虫尸,走了。
小马的脸唰地红了。
谢宇盯着齐谐,目光冷似针:“你是装的吧。”
“没有,我最怕蜈蚣了。”齐谐急忙解释,“小学大扫除的时候被咬过,手背肿了一个礼拜!”
谢宇冷哼:“即使是装的,也太难看了。”
齐谐皱了皱眉:“我又不是超人,不能有害怕的东西吗?”
谢宇不再理他。
生火、支帐篷、拉警戒绳,几人忙到傍晚才将营地打理完毕。谢宇提着桶去附近打水,回来路上忽听树丛有人低语。
“还说是老先生的门生,原来这么不中用!”一声讥笑,是白德企的嗓音。
“那也未必。”鲁爷小声端着烟,“没准他是扮猪吃老虎,做我们这行,什么脾气的人都有。”
“扮什么猪,我看就是个草包。”白德企吐了口痰,“听说他还是个兔儿爷?那男姘头该不会就是姓谢的……”
鲁爷抽着烟忽然咳嗽两声,末了摇头说:“草包也好,金包也罢,总之你上着点心,万一他出了什么事,我们回去不好跟荀爷交待。”
说话间二人转过身,发现谢宇站在背后。
白德企冷笑:“原来不止是姘头,还是个听墙角的。”
谢宇避也不避,正面迎上目光:“白老板,我有三点提醒你:一、傲慢是自卑的表现,二、性取向歧视是狭隘的思维,三、嚼舌根的时候躲远一点,是做人的基本素质。”
在不轻的□□味里,山夜来了。
晚饭期间鲁爷开始商讨第二天的搜索方案。
“不,我们今夜就行动。”齐谐却说,“他们是半夜零点失踪的,我们也得那时候出去找才行,这一趟可能凶险,各位等在这里,我去就好。”
“这万万不可!”梁向导直摆手,“这林区一到夜里什么毒蛇猛兽都出来了,方向也辨不清!离开露营地就等于送死!”
“梁导,我知道你是好意。”齐谐随口撒谎,“不过你有所不知,我祖父也是个老猎户,说句自满的话,这山中事物我并不比你生疏,即便夜间行路也不成问题。”
“不行不行。”鲁爷也劝阻道,“夜里行动太冒进了,无论如何都得等到天亮!”
齐谐笑了笑:“这次荀爷点名让我来神农架,就是相信齐某能把事情办成,您若怀疑我的判断,岂不是说荀爷识人不明、用人不智?”
“荀爷确实让你办事,可是也嘱咐我来带队!我必须保证你的安全!”鲁爷话说出口,似乎是意识到语气太硬,又柔和下来,压压手道,“齐老弟啊,这件事不要提了,我们还是明天早上出发,找人的事交给白德企就行。”
齐谐只好轻叹,放弃争辩。
商量完守夜的顺序,白德企和鲁爷先值第一班,其余人暂回帐篷休息。即便九月,山夜还是很凉,迷魂趟里又有一种说不出的阴气,还好钱助理准备的睡袋够厚,才不至冷得睡不着。
谢宇翻了个身。
“抓紧睡,还有三个钟头。”一片漆黑中,只听齐谐说。
谢宇低声:“你还是决定零点出发吗。”
“不是我,是我们。”
“不要擅自替别人安排日程。”谢宇十分怀疑,“半夜往山林里闯,你是不是自信过度了。”
黑暗中传来笑音:“你若想见识我的手段,这是绝佳机会。”
没过一会儿,听齐谐那边呼吸均匀,似乎睡熟了。谢宇却困意不浓,半梦半醒之间,他先是《三城》的程羽在都市里侦破凶杀案,又潜入a国政府秘密调查“槲寄生计划”,当飞行器坠落在原始密林,他突然成了狩猎民族的一员,在某个古老的仪式中向神鼎朝拜……
热火,鲜血,金器交响。
仪式正到高/潮。
脸上涂彩的祭司高举一只猴子,就要投入沸腾的鼎汤!嗡嗡念诵咒语,猴子叽吱惨叫,铜鼓锣镲大作,无数的声音汇集到一起!
他唰地睁开眼——
声音变成了闹铃。
谢宇狠狠皱了眉头,伸出沉重的手把它按掉。
旁边的齐谐已整装待发。
“齐老弟?”帐篷外是鲁爷的声音,“差不多到你们守夜了。”
“来了。”齐谐拉开布门钻出去。
零时,两人潜出宿营地。
所谓“伸手不见五指”指的就是山里的夜,这儿没有一丝光,仿佛整个世界被打包扎进了一只黑色塑料袋。四野里,你可以听见远兽的喉音,闻见生涩的泥味,感受到低低的树枝摸过后颈,就是看不见任何东西。唯独繁星密密麻麻地压下来,巨大的银河好似一道张牙舞爪的疤,抹在夜的脸上。
齐谐打起军用手电,猫腰穿梭几近小跑,谢宇努力跟在后面,只怪自己体能虽好,却因为近视略有夜盲,好几次差点被甩丢。
过不久,齐谐的速度渐渐慢下来,谢宇跟着他缓缓走了几步,忽然觉得不对劲。
腐土的松软脚感消失了,靴子好像踩回了水泥地。齐谐蹲下去,谢宇也摸了摸地面,拿电筒一照,手上一层青苔。
再一闻,却不是。
“铜。”齐谐说。
青铜。
拧大光圈往远处一扫,谢宇不由愣住。——前方的地表寸草不生,高大乔木个个枯死,树的脚边全部铺着青铜!仿佛有谁打翻了一锅铜汁,顺着大地流淌开,凝固成一层死寂的硬壳,将生命彻底闷杀!
“这是怎么回事!”谢宇沉声。
“我知道那五个学生在哪了。”齐谐叩了叩铜壳。
谢宇一怔:“难道铜壳下是空的?”
齐谐正待说话,忽听急促脚步,一束强光晃动着奔来。
“谢天谢地,总算找到了!”鲁爷气喘吁吁,“齐老弟,你怎么敢自己进林子!要不是我刚才起夜,你们就这么失踪了都不知道!”
“鲁爷,我找到那些学生了。”齐谐道。
“学生?”鲁爷一愣,立刻问在哪儿。
齐谐照着脚下:“在这。”
“在……地底下?”
“不。”齐谐说,“在铜里。”
鲁爷一惊:“这话是怎么说!”
齐谐缓缓扭头望进幽黑的枯木林:“谜底就在前面。”
善鼎
拗不过齐谐,也拗不过真相的吸引力,鲁爷举起电筒,小心翼翼地跟着他往前走去。
这是一个陡峭的上坡,枯木愈加稀疏,脚下的铜壳也愈加厚实,起初只两三公分,渐渐变成十几厘米,最后连厚度也测不出,山体仿佛消失了,三个人攀登在铜块上。
如果寂静有密度,在这里一定达到了饱和点,阴森的气氛使谢宇调动了十二分警觉。——这调动并非出于理智,而是本能,好像每一个毛孔都自动张开,以感知一切可能的危险。
忽然耳膜一痒!谢宇急将电筒扫向身后!
“别紧张。”齐谐头也不回,似乎言外有意,“野鬼一只罢了,成不了气候。”
鲁爷清了清嗓子:“还要走多远哪?”
“就到。”齐谐指了指。
前方坡度已到极限,几乎要弯下腰用手攀登,齐谐忽然停了停,略退两步,一个起跳翻上坡顶。
“鲁爷。”齐谐伸手下来。
“哎。”鲁爷把电筒别在腰间,借着谢宇的托力撑上去。
齐谐又笑着伸下手:“谢爷?”
谢宇哼一声,把电筒递给他,自己助跑翻上去。
在坡顶站定,他拍了拍裤腿看向前方……
这是一个火山口的形状,直径逾百米,涌出的东西却不是岩浆,而是铜浆。远远望去,仿佛一口正在熬煮铜汁的大锅,然而这锅却在暴沸的一刻凝固了,形成一些高高低低的青铜波澜,最高处的沸溅竟高过一人,尖锐地耸立着,好似一棵青铜做成的树。
三人慢慢下到“青铜池”,穿行在铜树森林里,渐渐感到了一阵热度。谢宇摸了摸,似乎是地热,这一弯腰,又闻到一股刺鼻的气味,不知是硫磺还是铜臭。
越往中心走气味越浓,谢宇被熏得一阵阵头晕,只能用袖子掩住口鼻尽量浅呼吸。再过一会儿气味渐淡了,眩晕减轻下来,取而代之却是一种莫名的亢奋感。谢宇的心跳隐隐加速,举着电筒的手也微微颤抖,光束无意间扫到脚下,他眼睛一亮:
沸腾瞬间的冷凝,让地面裂出了一种细密而妖娆的花纹,青铜中闪着丝丝金光,美得摄人心魄!
谢宇不由蹲下,想细细观赏。
“那东西有魔性,别看它。”耳边传来低语。
“有字。”谢宇回答它。
随之指头摸过花纹,所到之处,居然有一个个金色的符号跳脱出来,有的像篆体,有的像甲骨文,谢宇仔细辨认着,慢慢读出声……
“我……将……死……于……二……零……五……”
唰!
他周身一震,不知何时出窍的意识瞬间回到体内!那一刹那,谢宇竟看见自己的指尖消失了,和青铜地面融到一起!
然后被齐谐一把拽了出来。
“那里一个字都没有,是你的错觉。”齐谐撒开手。
“不可能。”谢宇又下意识去看。
“喂!”齐谐扳正他的肩膀,“你若不想跟那些学生一样,就把好奇心给我克制一下!”
学生?谢宇猛然想起:“那些学生也看到了这些字,所以他们才会说‘我全知道了’‘神就在这’!”
“那里没有字。”齐谐冷言,“那是人类吸入有毒气体产生的幻像,仅此而已。”
“齐老弟,你看那!”鲁爷突然一指。
顺着电筒的光线,齐谐几步上前,到达凹地的核心。
这里的地表不再平滑,青铜里凝固了各种东西:陶片,烂木板,生锈的铁器,以及一些黄白色碎片。
“这是人的头盖骨啊。”鲁爷震惊。
“还有一截枪管。”齐谐踢了踢地上。
谢宇晃晃一块食指宽的金属片,显然拔不出,贴近地表观察,那似乎是一只标牌,后面半截埋在铜里,前半截写着“特种信”三个字。
鲁爷放眼望去:“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怎么会有这些东西……”
齐谐盯着地面:“这点压后再说,先救那几个学生。”
说罢他蹲下去,抬起右臂,绷直手掌,指尖垂直触着地面。
“你要干什么。”谢宇问。
“我要把他们拽出来。”齐谐道。
目光坚定,凝神静气,全部注意力仿佛都集中在了指尖一点。
谢宇确信自己没有看错,那一片青铜忽然融化了似的,将齐谐的手渐渐陷进去,当整个手掌都埋进铜里,齐谐略停一下,又以极大的力气缓缓回拔。
便从青铜里拉出了一只手!
接着,一条胳膊,一个脑袋,一只身躯……一个人。
谢宇现在确信那是一种致幻气体,因为他生生看见齐谐将五个活人从青铜里拽了出来,在地上摆成一排。
回了过神,谢宇再去摸地上:那是一整块硬邦邦的铜,没有任何缝隙。
“别愣着,过来帮忙!”齐谐从壶里倒些凉水,弹在一个人的脸上。
那男生一个激灵,苏醒过来。
学生们的思维已然断篇,面面相觑地问发生了什么,齐谐说他们吸进了山里的毒气,昏倒在这,此地不宜久留,必须立刻离开。
话音刚落忽然一声闷响!脚下蓦地震动起来!
“糟糕,我们可能触动了什么。”鲁爷大感不妙。
“你们跟着他!我押后!”齐谐喊。
谢宇会意,领着学生往回跑!地表的震动却越来越强,两个学生不由摔倒,谢宇连拉带拽终于逃出青铜池,把五人安全送上坡顶,接着电筒往回一照,却不见了鲁爷和齐谐!
“齐老板!”谢宇大喊。
对面毫无回音,只剩震动轰隆。
“你们呆在这!”谢宇对学生嘱咐完就要去寻,刚下去一步,只听嘶嘶作响,他低头一看,青铜池的热度已然飙高,几乎烧穿橡胶鞋底,烫得无法落脚。
谢宇二话不说扒了两个学生的外套,用水浇透了,牢牢裹在靴子上,深吸一口气就要往铜池里去。
“喂……”忽然一个声音。
谢宇四下环顾。
“在这……”齐谐撑着膝盖,在十米远处喘着气。
谢宇肩头一松,看向他周围:“鲁爷呢。”
齐谐抬起头:“他刚才在我前面。”
谢宇的电筒扫了一圈,没有,再向铜池望去,那里已腾起一片青白的毒烟,不可能再有活物了。
“算了。”齐谐不为所动,“生死有命,他交待在这,便是劫数到了。”
谢宇皱眉:“他是为了找你才出事的。”
“错。”齐谐直视那五人,“他是为了找这些学生。”
回到营地。
梁向导和小马守在那儿,只知白德企当时和鲁爷分头去找他们,还没有回来。
帐篷让给了学生休息,几人围着火堆露宿,齐谐坐下脱了鞋,谢宇才发现他双脚严重灼伤,满是血泡。
“还能走吗。”谢宇问。
“无妨。”齐谐用水冲了冲,“过一晚就好。”
天亮时白德企才回来。
谢宇本以为他会找齐谐的麻烦,他却一句话不说,蹲在树林里抽烟,末了回到营地,竟恭敬地喊了一声齐先生。
三日后,一辆小巴驶进木鱼镇,拉走了五名学生。
上海,月园。
齐谐敲敲门走进书房,见谢宇坐在电脑前,于是问:“还在琢磨风铁的小说?”
“在看论坛。”谢宇将屏幕转向他,“学生论坛,徒步社的帖子。”
齐谐靠在桌边:“怎么讲?”
谢宇翻着滚动条:“原社长引咎辞职,副社长在论坛贴出了一篇长文,表示徒步社将永远缅怀牺牲的救援人员,秉承大无畏的进取精神,再创佳绩、再攀高峰,欢迎广大同学踊跃入社。由于顺利完成了危机公关,此人已当选新一任社长,计划在任期内重新组队,率领成员勇闯塔克拉玛干。”
齐谐笑了笑:“现在的年轻人真是了不得。”
谢宇的目光从屏幕移向他:“那个青铜池究竟是怎么回事。”
齐谐拾起桌上的折扇,缓缓推开扇骨,换了讲故事的口吻。
“在神农架的深处,住着一族人,他们自称是神农鼎的铸造者,名为‘善鼎’。善鼎族的冶铜工艺已臻化境,造出的鼎方圆有度、花纹奇美。但他们最大的本领不在于此,而在所铸鼎上的文字。善鼎族每年铸一鼎,鼎底皆刻百字,每刻一字,便祭一只人头。那是相当残忍又虔诚的仪式,在不息的血与火中,他们的鼎文渐渐附上魔性。有人说那文字可预知未来,也有人说它能言定兴衰,但事实上它只有一个作用,就是改变历史。”
“改变历史?”谢宇重复。
“这样说或许你更易明白。”齐谐一收折扇,“改写人类的集体记忆。”
“我不明白。”谢宇加重语气,“人类的记忆怎么可能改写。”
齐谐一笑:“董狐常直笔,崔杼弑其君。”
“请说普通话。”谢宇道。
“史官是干什么用的?”齐谐问。
谢宇明白他的意思,反问:“有多少人考证历史的时候会去原始森林看一个鼎?”
“我说了,那是有魔性的鼎,它不需要被人看到,只要存在,就可以了。”
谢宇不置可否:“你还没有说到青铜池。”
“青铜池么。”齐谐用折扇敲了敲掌心,“还记得‘猴打头’的传说吗?其实那传说以屠夫的出现为界分成两半,前一半是旧的,后一半是新的。”
谢宇一顿:“难道说故事里‘猴精’的原型就是善鼎族!”
齐谐只笑。
谢宇眯了眯眼睛,试着还原真相:“迷魂趟中……原先住着善鼎族,他们时常躲在树上,当有人经过,就向他后颈砍下一刀,猎走一颗头颅祭鼎。后来出现了一个人,用计擒住了他们,再点上一把火,全体烧死在青铜池里。”
齐谐嗤笑:“亏你还写小说,这故事当真无趣。”
谢宇不满:“那该是怎样。”
“中间的情节你自己琢磨吧,我只告诉你,青铜池所在的山顶原是他们炼铜的地炉,当‘屠夫’将善鼎人驱赶至此,族众宁为玉碎,将千口大鼎全部推入炉中,自己也抱着‘屠夫’一跃而下,千年的铜鼎就此熔解殆尽,附魔的鼎文也化作一地妖异裂纹。”
“我将死于二零五……”谢宇缓缓念罢,“这是预言吗?”
齐谐摇头:“鼎文没有预言的功能。”
“那就是诅咒。”
“它也没有诅咒的效用。”
“那是什么。”谢宇问。
齐谐莞尔:“你看到什么就是什么。”
谢宇没有接受齐谐的说法,将解释权留给自己。
“我在青铜池发现一块标牌。”谢宇接着说,“它的前半截写着‘特种信’三个字,你知道它用了什么字体吗?”
齐谐未答。
“毛体。”谢宇自答,“那是建国后的东西。——屠夫是建国后出现的。”
齐谐点点头,似乎毫不惊奇。
谢宇对他的反应不予置评:“最后一个问题,那些学生怎么会在铜里。”
“还能怎么样。”齐谐不以为然耸了耸肩,“半夜在山里乱闯,遭遇‘猴打头’,误入青铜池,跟你一样魔怔了,就掉了进去。”
“什么叫‘掉了进去’。”谢宇又问。
“你刚才说了,最后一个问题。” 齐谐一收折扇乐得清闲,去旁边的书柜里翻阅古籍了。
谢宇对他的背影摇摇头,目光收回屏幕按下切换键。网页转回word文件,他将密密麻麻的文字扫过一遍,先拉到标题处,打上“神农架善鼎族事件”八个字,又拖到结尾,敲击道:
“p.s.无论如何,把人从铜里拉出来这件事,我相信,一定是幻觉。”
按下保存键的时候,桌上的电话响了。
谢宇看了来电号码,便用余光扫向齐谐,只见他嘴角浮出一个微笑,放下书走向电话的同时,又渐渐敛起表情,等到拿起听筒的瞬间,已经变回那一副懒散又无所谓的模样。
“喂。”齐谐接起来,“什么事。嗯。嗯。最近?看书讲课,喂鱼种花。——闲得很。”
笋太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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养生主
谢宇的眉头稍抬一分:“你在开玩笑吗?”
“没有啊。”齐谐理所当然,“我真的什么都没查到。”
“是吗……”谢宇跷起二郎腿,右手在扶手上玩味地轻敲两下。
“怎么?”齐谐见他那样子,似乎言外有意。
“没怎么。”谢宇的嘴角没有笑意,眼底却弯了半毫厘,“钱思宁女士,我有些事情问你。”
钱思宁朱唇一扬:“请赐教。”
如同英国侦探一般优雅地站起来,谢宇在二人面前踱开步:“这几天我一直在想,钱女士,或者说归心堂为什么让我参与这些案件。沿着时间轴向前追溯,我发现,在调查风铁之后的第二天,归心堂借齐老板的口和我有了第一次对话。‘你要查的事,牵涉到某些人,这些人背后的利益集团,恰好和归心堂有点瓜葛。’在这里,齐老板用了瓜葛一词,瓜葛一般分两种,同盟关系和对立关系。之后他建议双方各退一步,说明归心堂和‘某些人’之间的确存在一种对立。但是,这对立并不在表面上,而是一种微妙的博弈、暗地的相持、岌岌可危的平衡。”
谢宇停了一停脚步,接着说:“这时齐老板向‘某些人’表态,说我的调查与归心堂无关,任由他们处置,然而对方却没有对我下手。于是我想,他们是在忌惮什么?忌惮我背后的天辉集团?忌惮我旁边这位‘齐先生’?我认为都不是。齐老板的表态看似事不关己,实则是一种默许。——这是归心堂的授意,好借我调查《槲寄生计划》这件事,对‘某些人’形成威慑、或造成打击。”
谢宇站住脚,目光落在钱思宁身上。
她嫣然:“所以呢?”
“归心堂想杀人,所以要借我这把刀。”谢宇坚定地说,“确定了这一点,我开始思考‘某些人’究竟是谁。它既然能和归心堂制衡,势力一定不小,可是国内既没有相当的同类公司,也没有和归心堂纠葛的犯罪组织。——不是商道,不是□□,那只有一种可能,就是政道。”
钱思宁笑:“具体是哪路政道,谢公子有提名吗?”
“有。”谢宇笃定,“文化资产保存部。”
钱思宁像是早就料中这个结果,平静地摇了摇头。
“当然,这是它的原名。”谢宇端起桌上的咖啡,游刃有余地抿上一口,“现在它应该叫做——特种信息部。”
钱思宁一愣,旋即呵呵笑起来,“不愧是谢公子,这可超出我的预期了!”
“理应如此。”谢宇毫不谦虚。
“可以说说你是怎么发现的吗?”钱思宁兴起地问。
“因为我有足够的自知。”谢宇看向她,“说实话,起初发现自己被归心堂利用的时候,我十分自得,以为掌握了《槲寄生计划》就强大到足以将‘某些人’分崩瓦解。然而冷静下来之后,我开始反思,却发现自己连这部小说的现实原型都搞不清楚,只凭这种不伦不类的证据,根本做不了任何事。如果归心堂想借我这把刀,就得再磨一磨刀刃,所以你才把我带进神农架,向我展示了更多真相。——多年前,特种信息部曾派人接触过善鼎族,并将族人全部屠杀,可惜他们衣服上的标牌熔进了青铜池,作为犯罪证据被永久保留下来。另外还有一件事非常有趣,我刚才问了卢公子,他的说法和闵总有些出入。闵总告诉我们,是朝昇集团找到归心堂解决案子,卢公子却说是归心堂主动送上门。所以我想神农架事件也是一样,归心堂主动提出搜救学生,就是为了挖出这一桩灭绝人道的屠杀案。”
“不错。”钱思宁笑道,“不过我听齐先生说,那标牌只露出了‘特种信’三个字,你是怎么知道全称的?”
“我仔细观察过。”谢宇自信道来,“那是老款的别针式铁质胸牌,宽约1厘米,长宽比例不至于失调的话,长度应该在4到5厘米左右。‘特种信’三个字露出地表,长约3厘米,所以后面应该有一到两个字。如果是一个字很难成句,所以是两个。而‘信’的补完词组不外乎‘信号’‘信仰’‘信件’等,如果和‘文化资产保存部’的职能做一个转换,最贴切的就是‘特种信息部’了。”
啪,啪。
钱思宁拍了拍手:“十分精彩。”
齐谐轻笑:“我早说他会看出来。”
“你先别笑。”谢宇目光扫过去,“我敢做出以上推断,就是因为你刚才说的一句话。”
“什么话?”齐谐问。
“以你的实力,不可能查不出塌方的真相,所以不是你没查到,是查到却不肯说。因为现在你处于非常矛盾的状态,一方面无法拒绝归心堂的安排,一方面又不想我深入调查,只能欲拒还迎、欲说还休。”
齐谐的表情几乎承认。
“钱助理。”谢宇转向她,“我借由归心堂获得真相,归心堂通过我扳倒特种信息部,这是双赢的局面,我愿意和你们做这场生意。”
钱思宁柔媚地站起身,伸出手来:“希望我们合作愉快。”
看出齐谐和谢宇有话要说,钱助理识趣地主动离开客房,把空间留给二人。
谢宇抢先开口:“你可以帮我,也可以不管我,但不要劝我,因为毫无作用。”
“我不会劝你。”齐谐语气平和,“可是有一点你弄错了,荀爷杀人不用刀,而用枪,你只是其中一颗子弹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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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宇目光坚定:“即使这样,我也会为了自己的意志击中目标。”
“坐吧,别站着。”齐谐换了轻松的语气,向对方的杯中添上咖啡,“你的小说写得如何了?”
谢宇听他提起这个有些意外:“更新到第五部。”
齐谐笑问:“什么时候大结局?”
“每一部都是独立故事,不需要结局。”
齐谐想了想,又说:“《d4dr的长度》我看过,最后你把主角写死了。”
谢宇端起杯子:“那是早期作品,还不成熟。”
“我发现你所有的主角都是一个性格。”齐谐笑眼看向他,“理性、冷静、坚韧,时刻怀抱为真相而死的决心。”
“这是商业卖点。”谢宇毫不避讳,“我展示形象,吸引特定读者群,再复制自己,累加成功。”
齐谐缓缓摇头:“我是说,或许你可以换一种模式……”
后话还没出口就被谢宇打断:“我说过,你不要劝我。”
齐谐见意图被识破,耸肩缴械。
“维特注定死于绿蒂。”谢宇借了歌德的比喻,“作者可以控制场景,却不能控制主角的反应,一个角色的结局在站上舞台那一刻就决定了。”
齐谐的眼神渐悉柔和:“你说得没错。”
谢宇平视他:“感谢你尊重我的决定。”
齐谐点了点头。
“我先回房了,你早点休息。”谢宇说话间站起身。
“慢着。”齐谐忽然命令,“谁允许你走了,坐下。”
谢宇一顿,戒备地盯着他:“事先声明,我可不是丁隶。”
齐谐啧一声:“胡扯什么,我跟你说正经事。”
“说吧。”谢宇不再乱开玩笑,重新坐正。
“事到如今我也不需瞒你了。”齐谐拿过空调遥控器,将温度调高一些,“特种信息部简称特信部,由民国政府的文化资产保存部转化而来。它下设四个所,‘资料所’搜集民间有关怪事物的信息,‘科研所’针对怪现象展开研究,‘应用所’尝试将研究成果投入实用,另有一个‘清洁所’,用来清扫特信部泄露的情报,干着毁尸灭迹的活计。其中‘资料所’和‘应用所’由荀爷掌管,在去年从秘密机构转为正规企业,就是如今的归心堂。”
“原来如此。”谢宇了然于胸,“据说归心堂内部存在分歧,合作派和分离派明争暗斗,看来是指它和特信部的关系了。”
“不全是。”齐谐否认,“政界是归心堂的靠山,彻底分离对彼此都没有好处,荀爷并不想脱离特信部,而是想扳倒现任的韩部长、取而代之,所以内部相互争斗的,实则是亲荀派和亲韩派。在归心堂成立之初,荀爷就从特信部带走了许多能人,不久前,又从各地寻到一批像我这样的角色。现在特信部的实力已大大削弱,科研所只剩一群文弱学者,清洁所也有不少人倒戈。如今荀爷正在做最后部署:搜救学生,建立正面的媒体形象;拉拢地产龙头朝昇集团,扩大市场影响力;揭露特信部的历史黑幕,向韩部长施压,就等万事俱备、击鼓出兵,坐看摧枯拉朽。”
谢宇听罢,半晌不言。
齐谐看着他:“现在你应该知道,自己在其中扮演了一个怎样的角色。”
谢宇没有回应这句话,只问:“风铁夫妇是不是被‘清洁所’灭口的。”
齐谐点头:“‘槲寄生计划’是特信部科研所的一个长期项目,如你所言,它研究如何保存人类的‘灵魂’。风铁曾有亲人因这个计划而死,所以他势要以笔作战、披露内幕,只可惜出师未捷,还连累了家室。”
谢宇没再多问,捻了捻咖啡杯的把手。
“好了。”齐谐给自己倒了杯水:“现在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你都知道了,事成之后荀爷要卸磨杀驴可与我无关。”
“我知道。”谢宇问,“那你呢,你怎么想。”
“我什么都不想。”齐谐捧着杯子翘起二郎腿,自得地吟道,“为善无近名,为恶无近刑,缘督以为经,可以保身,可以全生,可以养亲,可以尽年。”
谢宇不带语气:“中庸投降主义。”
齐谐微笑:“活着才是正经事。”
结构工程师给了答复,东北角一根石柱可以移动。开挖,钻孔,连接吊臂,整整花费了一天的时间,那根笋太岁终于像拔牙一样被缓缓拔了出来。
地表留下一只深深的牙洞。
宽八十厘米,深不见底,好奇的工人扔进一块石子,没有回音。
“东西备好了吗?”齐谐沉声问。
“都在这了。”钱思宁挪过两只箱子,“全面罩呼吸器,压缩空气可以用四个小时。”
“知道了。”齐谐绑紧鞋带,“你留在这,我和谢宇下去一趟。”
为了方便行动,谢宇换了隐形眼镜,薄薄的镜片贴着角膜,映射出漆黑的深渊。
“下面是什么。”谢宇希望有个心理准备。
齐谐戴上手套:“总之不是休闲会所,也不是娱乐中心,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谢宇轻笑,提起装备:“冒险这种事对我来说就是娱乐。”
绳索准备完毕,二人挂好锁扣打开头灯,一前一后下到洞里。
四壁粗糙而逼仄,单在上面看空间还算有余,真正下到井中,才发现连腾挪借力的地方都没有。虽然两人都是偏瘦的体型,也连抬个手都困难,前后左右被紧紧压迫着,好像一个深呼吸都会卡住胸口。顺着绳索一点一点降下去,头顶的光圈渐渐变暗,下面的黑暗却逐步扩大,似乎一只蟒蛇张开巨口,正吞噬着双脚。谢宇下降到这,不禁开始担心怎么爬回去,一瞬间无数意象闯进脑中:坏掉的电梯、高峰期的地铁、挤满人的会堂、在山崖峭壁之间抛锚的缆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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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齐谐忽然停了一下,向上看去,“你的呼吸太急了。”
“是吗。”谢宇的声音透过面罩,尽管失真,还是被对方听出了端倪。
“你不会有什么幽闭恐惧症吧。”齐谐问。
“没有。”谢宇果断否认,“在这种地方正常人都会心率加快。”
齐谐抬头:“你的脚在抖。”
“这是应激反应,交感神经兴奋导致肾上腺皮质激素分泌增加,继而引起血糖升高血压上升呼吸加促等各种代谢异常。”
齐谐轻笑一声:“简称害怕。”
“应激反应是人类的本能,对机体具有保护作用。”谢宇低头,“你还走不走了!”
“是,是。”齐谐好脾气地应,继续往下降。
“还有多深。”谢宇问。
“一百多米吧。”齐谐说。
谢宇下意识回过头,头灯在黑暗中对准了气瓶的阀表,剩余量97%。
“话说……”齐谐的声音从脚下传过来,语气轻松地问,“你是不是有个妹妹?”
“是。”谢宇答。
“比你小几岁?”
谢宇停了一下:“4.5。”
“我也有个堂妹,比我小四岁。”脚下的齐谐说,“你家里还有什么人?”
“我母亲,吴姨。”谢宇一顿,“你问这个干什么。”
齐谐不会说破是看他太过紧张,想借此转移一下注意力,于是推脱为无事闲聊。
谢宇并未察觉齐谐的意图,当然没有领情:“浪费氧气。”
“说说你的经历吧。”脚下笑问,“家庭如何?在哪念的书?什么时候开始写小说?”
谢宇觉得无谓:“你去问点头摇头。”
“那多没趣。”
谢宇深吸了一口气:“我父亲叫谢光军,母亲叫程云,他们属于早婚,一直忙于事业,三十多岁才生下我。父亲四十岁那年因病去世,谢鑫是他的遗腹子,之后母亲独自一人运营公司,才有了现在的天辉。她想让我继承家业,送我去德国念了mba,但是我对经商没兴趣,硕士毕业就回国摊牌,说我想从事写作。她没有明确反对,只是提了个条件,如果一年后版税超过百万就同意我写下去。”
“然后呢?”齐谐问。
“然后就有了西境。”
谢宇说罢感觉绳索一晃,齐谐已经跳到地上。
宝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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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号楼
谢宇自认没有什么固定的善恶观,商场如战场,任何手段都无可厚非。
但是他有一条底线:一切行为不得凌驾于生命。
他原本以为齐老板也是兵不血刃的行家,却不知他杀人如散步,那种轻松自在,只有在缺乏生命教育的孩子身上才能看到。——刚用开水烫死一群蚂蚁,拍拍手转个身,就去玩别的游戏了。
还有一件事谢宇后知后觉。
在神农架那天夜里他察觉被人跟踪,现在想来那一定是白德企,之后这家伙应该躲在暗处,目睹了鲁爷被杀的过程,才决定另换东家,向荀爷投诚。
而这一切全在齐谐的掌握中,连鲁白二人背后的议论都听见了。
尽管谢宇不想承认,这样的齐老板确实让他生畏,他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是否该和他站在同一阵线。
纷杂的想法未待整理,他例行检查邮箱,无意发现一封邮件。
“致西境:你好,我是朱海的妻子。这封邮件我设置了定时发送,如果到时间不撤销,它就会发到你的邮箱,而没有及时撤销只说明一点,我已经死了。”
谢宇眼睛一亮,坐正了读下去。
“关于《槲寄生计划》,朱海没有和我说很多。他的初稿完成于七年前,我那时还没有跟他结婚,具体情况并不清楚,后来他隐约提过,小说的灵感来自中科院华中分院的一些内/幕,希望这个线索能给你提供帮助。另外,感谢你对朱海的关心,虽然你说只是为了写作素材而调查,我却相信你是个有正义感的人。那天在车上说了一些不得体的话,我诚挚道歉,希望你能还朱海一个真相,谢谢。”
谢宇只发了几秒的呆,立刻订了回程的动车票。
正在客厅看书的齐谐见他提着行李:“怎么?这就走了?”
“在这打扰太久,我回去了。”谢宇回避起因。
齐谐笑着拆穿他:“没有提前打过招呼,看来是有什么突发情况。”
谢宇略做犹豫,还是说:“收到了新线索,去查一下。”
“要不要我陪你走一趟?”齐谐问。
“不行!”谢宇还没开口,小桃忽然生气了,“您好不容易才退了烧,不能再累到!”
“你发烧了?”谢宇问。
“不是发烧,是暂时的体温失调。”齐谐纠正。
小桃气鼓鼓:“反正铁大夫都说了,您最近劳累过度,得好好休息!荀爷也真是的,一下子跟您安排这么多事,也不管您还病着呢!”
齐谐轻哼:“这断指铁还有脸说,若不是他抓错药怎会有这种事,这次是我没有声张,否则罚他半年俸禄都是轻的。”
谢宇听出了前因后果:“看来你的主治医生很不靠谱。”
“岂止不靠谱。”齐谐十分不快,“也罢,这趟我就不去了。小桃,打个电话给张师傅,让他送谢宇去车站,再打个电话给钱助理,把断指铁开错药的事宣传一下。”
久违地回到天辉酒店0813,谢宇打开空调,给自己倒了一杯冰水,站在窗边望街景。
这种舒适只持续了一小会儿,门响了。
“找我啥事?”卫远扬进门就站在空调出风口,“哎妈这大中午的,热死我了!”
“僵尸的事你查得怎么样。”谢宇劈头就问。
卫远扬吓一跳:“你咋知道有僵尸?”
谢宇递去一瓶矿泉水:“齐老板告诉我的,我这个月一直住在他那。”
“你不是去上海取材的吗?”卫远扬想了想,“也对,住他那还省了房钱。”
“房钱我还掏得起,只不过我住的宾馆爆炸了。”以此为开头,谢宇挑着重点把这一个月的经历复述一遍。
其间卫远扬的下巴数次差点掉在地上。
“我这次回来就是要去中科院调查一下。”末了谢宇说。
“我早就觉得那地方不对头了!”卫远扬一拍大腿,总算找到知音,“我最近没事就去科学岛上转悠,发现那个19号楼问题最大,经常有莫名其妙的车停在门口,下来几个保镖就围着一个人物进去了。里面的保安也严格得变态,进出都得刷卡,我随便在门口转一下,马上有人跑来问我干什么的,那架势,就差没把我就地正法了!”
谢宇点点头:“如果没猜错,特信部的科研所就设在那。”
“那必须啊!”卫远扬言之凿凿,“我偷过他们拖出来的垃圾袋,翻到一些粉碎的信纸,拼了半晚上总算拼了个抬头出来,上面就印着txb三个字母,还有一个包菜logo也跟归心堂长得差不多,要不怎么说是一家子呢。”
谢宇听罢:“你比较适合当刑警。”
“拉倒。”卫远扬毫不惋惜,“我刚升了交巡警大队副队长,谁都别指望让我离开热爱的岗位。”
“是吗,恭喜升迁。”谢宇说。
“先不说这个。”卫远扬挥挥手,“我们得赶紧想个办法,看怎么能攻入敌人内部。”
谢宇掏出手机:“看来我们得咨询一下专业人士。”
“什么专业。”卫远扬问。
“私侦。”谢宇说。
没多久,一个男人来了。
胖,光头,橘黄色t恤,大裤衩,背个脏兮兮的电脑包,进门他就把空调风口的卫远扬挤到一旁,一边擦汗一边抖衣服:“哎哟妈呀这大中午的!可把我热死了!”
“小赵,我们今晚要进科学岛19号楼,前期工作交给你了。”谢宇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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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晚?”小赵一愣。
“时间是不是太紧了?”卫远扬问。
“不紧不紧。”小赵嘿嘿,“那安保系统都是我同学设计的,分分钟搞定的事,就是得加钱。”
“钱不是问题。”谢宇十分爽快,“我还要每层的平面图,包括所有房间的功能标注。”
熟门熟路地从冰箱摸出一罐可乐,小赵灌下半听一抹嘴:“平面图那就不一定了,这种国家级单位的建筑设计都是保密的,图纸别说传到网上了,连快递都不能寄,得密封起来由专人坐飞机送去建设部审核。”
“我要平面图,办法你自己想。”谢宇没商量地说。
“行行,我先看看啊。”小赵没办法,扒出电脑连网。
啪啪啪敲了一行字,回车。
“这设计单位是x工大啊。”小赵对着屏幕自言自语,“总建筑师,徐卫东。这个徐卫东……哦,硕士生导师,那有戏。”
“怎么说。”谢宇问,卫远扬也把脑袋凑过去。
“这都不明白?”小赵随地扔了空罐子,“这硕导有自己画图的吗,都是叫他学生画的啊,这学生画了图肯定得在自己电脑里拷一份啊,这不就有了吗?”他一边搜索一边念叨,“这个项目是2005年的,他05年带的硕士有……这个、这个、还有这几个,再到实名社交网站一查……账号在这。嗯,这男的正好在线,等我给他传个灰鸽子:‘龚工你好!这是我们的意向图,请你看一下!’行,他收了,点了。哟,桌面还是兰博基尼,我来找一找他硬盘里有没有图纸啊。d盘,不是,e盘,项目,05年的文件夹,公用建……哎有了,中科院办公楼,施工图平立剖最终版4。”
看着下载进度条火速走完,卫远扬已经呆了。
“分分钟。”小赵得意地挑眉毛。
“快把安保的事做了。”谢宇冷着脸,拷进自己的电脑连上打印机。
白色的a3纸被机器卷走,又一点一点吐出来,随着图纸渐渐打出,谢宇忽一抬眼。
“这是怎么回事。”他拿起剖面图,“地下室三层,却深入地底三十多米。”
卫远扬立刻翻到平面:“地下一二层是车库和设备用房,第三层是储藏室?这地底下能储藏啥?”
“总之不是兰博基尼。”谢宇敲一敲纸面,“看来我们的目标就是它了。”
半小时后,小赵晃晃造好的假id卡,谢宇打开保险柜点了一叠现钞,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二人约好晚上十二点在科学岛碰头。
是夜,19号楼。
沿着外墙摸到消防控制室,三人蹲在墙角,小赵将电脑连上大楼的监控系统,摸着下巴等待切入成功。
“搞定。”小赵点头,“他们的系统十分钟自检一次,你们必须在这个时间内出来,我就先闪了,拜拜。”
“知道。”谢宇对了表,倒计时开始。
背后的小赵一挥手:“被逮到的话可别把我供出来啊。”
谢宇轻哼:“难道我说同伙是一个胖子吗。”
一楼窗户都有防盗网,卫远扬叠了个手梯,谢宇借力一蹬翻进二楼的窗子。
图纸显示只有西北角的楼梯直通地下三层,二人摸进走廊,根据记忆迅速找到那里,掏出id卡一刷,楼梯间的门应声而开。
谢宇以最轻的脚步跑下楼梯,同时瞄了一眼手表,还有8分40秒。
“路呢。”前面的卫远扬一下刹住。
这部楼梯本应通向地底,一楼以下却没有任何台阶。
“一定有机关!”卫远扬顺着墙面敲过去,终于听到一处空鼓。
他往墙上一按,弹开了却是消防栓。
“看这。”谢宇指着墙角的紧急出口指示牌,“旁边的墙上都沾了灰,只有它是干净的。”
卫远扬拍了拍、按了按,没有任何反应。
谢宇掏出id卡,贴上那绿色的exit。
灯光两闪。
前方的地面渐渐移开了,一条通向地下的楼梯显露出来,二人对视一眼,打起手电走下去。
“这里咋那么阴。”卫远扬打了个哆嗦,“该不会底下是停尸房吧。”
“这不是阴,是冷。”谢宇脚步不停,“还剩7分36秒,我们最好留4分钟出去。”
走到底,面前出现了一扇巨门。
厚重的金属,圆形把手,正中印着特信部的logo以及一行字:卷柏计划专用。
卷柏
卫远扬对这几个字没什么反应,只看着门上的密码键盘:“这咋整?”
“有一个十分原始的方法。”谢宇从口袋里摸出一个小纸包,摊开,里面是一些灰色粉末,他端平了凑近,小心地吹到键盘上,又将电筒从侧面照过来。
几个按键上现出了指纹。
“0、2、3、7。”谢宇念,“密码可能是4位,0和2上的指纹比较浅,3和7比较深。”
“3702?7302?3720?7320?不管了,一个个试过去。”卫远扬伸手就按。
“等等!”谢宇挡他。
卫远扬已经按在3上,随着滴一声当即僵住。
“输错可能会自动报警。”谢宇提醒。
“啊?!”卫远扬不敢再动。
谢宇叹口气:“你先输吧,应该不止一次机会。”
“那我输哪个……”卫远扬问。
“随便。”谢宇说。
“3702!”卫远扬下定决心。
error。
“干!”卫远扬大骂。
“不错,至少警报没响。”谢宇不浪费一点时间,迅速按下7320。
error,仍然没响。
“看来是三次机会,还有最后一次。”谢宇说。
“还剩俩。”卫远扬吞了一下口水,“3720和7302。”
谢宇伸出手指:“祝我好运。”
滴滴滴滴。
二人屏息静气……
喀啦,锁开了。
卫远扬转动把手推开厚重的大门,滑轮移动的嗡嗡声中,一团白雾扑出来。
冷气渐渐散开,电筒光圈开到最大。
“里面有人!”卫远扬低呼。
“别激动,那是你自己。”谢宇无比冷静。
“这什么玩意?镜子?玻璃?”卫远扬走过去,对面是一个高大的反光体。
再一摸,冰。
八块巨大的冰砖摞在房间正中,每块都是集装箱大小。
“这到底干啥使的!”卫远扬凑近了往冰里一看。
鼻尖竟对着一张狰狞的人脸!
“我/操!”卫远扬瞬间跳开两米。
再抬头一望,冰块里冻着的全是人,好似一个挤满的泳池瞬间冻结,凝固了所有的挣扎姿势和惊恐表情。
“这——!”卫远扬整个呆住。
“槲寄生、灵魂保存、细胞冷冻、人体记忆胶囊。”谢宇举起微型相机连按快门,“事实如铁,罪证确凿。”
“不好!”卫远扬一看时间,“快走!就剩3分钟了!”
谢宇又拍了几张近照揣起相机,后脚刚踏出金属门,忽听警铃大作!
“怎么回事!”卫远扬大惊。
“不管了,先跑!”谢宇一口气冲上楼梯,刚刚移开的地面竟渐渐闭合!他一个箭步跃出去,拖过墙角的椅子卡住,卫远扬掐着最后的时机跳出来。
“什么人!”走廊里一声大喊,三个保安撞了进来。
谢宇转回身,一记膝撞放倒一个,卫远扬几拳将另两人撂翻,红色的警笛响遍楼内,越来越多的脚步逼近了,二人以最快速度奔回二层,从进来的那扇窗子跳了出去。
还没等他们喘口气,就听咻一声,身旁的墙灰迸裂开——
卫远扬朝远处一看,几个黑制服已经包抄过来,手中举着不是别的,正是标准配备的格洛克手枪。
“快走!”谢宇狠狠推他。
咻咻几声响过,身旁脚下四面开花,两人顾不得许多冲过大楼的转角!眼看前方就是水岸,他们总算感到一线生机,刚跑出两步,忽然被埋伏的人扭住胳膊,哗啦拖进了灌木丛!
谢宇运上力气正要回击。
“别动!”那人紧紧攥住他手腕。
既视感闪过,他瞬间认出对方是谁。
“老齐!”卫远扬大喜。
“安静!”齐谐低斥,随即一挥剑指。
远处扑通两声,好似有什么重物掉进了水里。
“在那边!”黑制服听见动静,换了方向往岸边追去,虽不见人影,他们还是向水里开了几枪,接着拿出对讲机,说疑犯已入水逃脱,要求码头出船拦截。
几分钟过去,追兵总算散了。
长舒了一口气,卫远扬扭头看着齐谐:“你怎么在这?”
齐谐反问:“我怎么不能在这?”
“你不是在上海吗?”
“我不能回来吗?”
“哦。”卫远扬没话了。
谢宇低声:“现在不是叙旧的时候,问题是我们怎么出岛。”
齐谐踢了踢草丛里的三套水肺,笑问:“游泳会么?”
谢宇不屑回答:“人类必备技能。”
夜湖无浪,似一块漆黑的玻璃幕墙,毫无预兆,啪地迸裂一角。
三人破开水面,撑上岸来,归心堂的车已等在路边,径直将他们拉到蓝景轩。
“好久没回来,还挺想念的。”齐谐打开灯,向屋里环顾一圈。
“这有啥好想念的,想念被软禁的感觉?”卫远扬脱了衣服对花盆拧水。
“你要看他是和谁一起被软禁在这。”谢宇掏出微型相机检查着,下水前捡了两个塑料袋把它包住,所幸现在还能打开。
“你们聊着,我去洗澡。”齐谐走了。
“一语中的。”谢宇不忘自我评价。
“对了。”卫远扬将衣服一挂,拉开椅子坐下,“那冰块到底是什么玩意,真特么瘆人!”
“卷柏计划,一项愚蠢的实验。”谢宇翻着照片,“某些科学家以为只要将活人冷冻,再解冻时他们就能复活。”
“嗯?”卫远扬摸摸下巴,“好像国外是有这个技术啊?虽然解冻的方法还没确定,已经有一些志愿者参与了,希望科技发展到一定程度的时候,就有办法把他们复活。”
“因为他们的冷冻剂是液氮,不是自来水。”谢宇嘲讽。
卫远扬凑过来看他拍的照片:“这些人的衣服像上个世纪的啊。”
谢宇回想一下:“风铁设定槲寄生计划始于2959年,我猜想这可能是1959年前后的事。”
“等等。”卫远扬拿过相机往前翻了一张,“你看这两个冰砖和其他不太一样,其他里头的人都拼命挣扎,这两个却站得很整齐,眼睛闭着好像在睡觉。”
谢宇放大了一些,那些人的头发都向后脑挂去:“可能这些人原本是躺着的,冻住之后才连人带冰竖了起来。”
“而且啊。”卫远扬又仔细看了看,“其他的冰里男女老少什么人都有,这两个都是一些中老年人,穿得还很体面,像一群文化人。”
“也许可以这样推断,这是两类不同的冷冻者,一类是随机且被迫的,所以很混乱;一类是经过筛选且自愿的,所以很统一。”
说话间浴室门开了。
“上次没带走的,凑合穿。”齐谐将几件干净衣服扔过来。
谢宇和卫远扬轮流冲过澡,归心堂的人送来宵夜,饱足过后已近半夜三点,历险的亢奋彻底消退,疲惫感全数袭来。
倦态的静谧中,铃声骤然响起——
谢宇一个惊坐睁开眼,发现天已大亮,自己竟在沙发里睡着了。
摸过手机,他清了清嗓子恢复常态:“喂。”
“谢宇吗。”一个不友善的男声。
“怎么。”他皱眉。
“你妹妹在我手里。”那人突然说,“限你中午十二点前到轮船码头报到,一个人,带着那些照片,不许报警,否则你知道后果。”
谢宇心中一惊,语气仍然极力克制:“我怎么相信你。”
“哥!”对面一个熟悉的声音,还是蛮不讲理混合着不耐烦,“什么十二点前!你半小时之内给我赶过来,不然你就死定了!”
“喂!”谢宇喊。
对方已经挂了。
“咋了?”卫远扬被吵醒,打着呵欠爬起来。
谢宇说出七个字:“我妹妹,被绑架了。”
“啊?!”卫远扬瞬间清醒,“你妹被、被绑架?”
“对方一定是特信部的人!”谢宇在客厅里翻找着相机,“他要我带着照片去轮船码头,时限四小时,不许报警,否则撕票。”
卫远扬咬牙切齿:“这群王八蛋!真他/妈无耻到家!”
“你看到我相机了吗!”谢宇一把掀了沙发靠垫,没有。
“这儿呢。”背后传来声音。
齐谐从卧室里走出来,手里晃了晃,谢宇几步冲过去,伸手却扑了个空。
“你冷静一点。”齐谐语气平缓,“若然照他说的做,你这一趟就是送死,他们会先杀了你,毁了照片,再杀你妹妹。”
“我很冷静。”谢宇盯着他,“把相机给我。”
“不给。”齐谐说。
谢宇无法,只能硬抢,气急之下动了真功夫。齐谐也不客气,闪身把相机扔给卫远扬,腾出空反手一拧,将谢宇按在墙上。
“首先你妹妹根本不在轮船码头,而在轮渡仓库。”齐谐语速稳定,咬字清晰地说,“他们调你走弯路就是想甩掉援兵,顺便消磨你的意志。其次,她现在十分安全,没有被侵犯也没有被剁小指。第三,对方不是一个人而是二十个,分四组埋伏,人人持枪,一旦你进入指定位置,就会有三个狙击手同时瞄准你的脑袋,倘若你不想谢鑫看着你的脑浆飞出去,就立刻给我冷静下来。”
卫远扬大脑死机:“老齐你咋知道得这么详细!该不会你和他们是一伙的吧!”
齐谐松开谢宇:“点头摇头告诉我的。”
卫远扬冷汗直冒:“你这个挂开得有点大啊。”
“好了,现在还有1小时50分钟。”齐谐看过钟,“对方的枪太多,我们一己之力很难确保人质安全。现在有两个选择,一是明处理,报警获得支援,二是暗处理,从归心堂调拨人手。”
谢宇的理智重新运作:“不能报警,特信部可能和警方有联系。”
“那我找归心堂要人。”齐谐拨通电话,让对方迅速拨一队“清洁工”,要精英,要带枪。
“他们会给人吗?”谢宇突然反应过来,这等于让归心堂和特信部撕破脸,把矛盾摆上台面正式开战。
“荀爷也不是那么有耐性的人。”齐谐玩味地笑,“到子弹射出去的时候了。”
胜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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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事
归心堂大捷,庆功宴一场接一场。
齐谐本来想躲,无奈荀爷记性太好,脾气又太差,少了谁都能发现且大为光火。齐谐没有办法只能一场场坐陪,一来二去结识了各道不少人,加上荀爷有心提携,不久便名声在外,对他来说也不知是坏事还是好事。
又一日喝得七荤八素,他进门就倒在沙发里。
“齐先生?”小桃开了灯。
齐谐迷迷糊糊抬起头:“你在啊。”
小桃弯腰看着他:“我去给你冲一杯解酒药吧。”
“不要!”齐谐醉醺醺一挥手,“成天都是药,快成药罐子了!”
小桃笑笑:“那我给您倒杯解酒茶?”
他嗯。
其实二者没有区别。
接过茶杯的时候,齐谐没注意,摸到了她的手背。
“不好意思。”他立刻道歉。
“没关系。”小桃在旁边坐下。
“你去睡吧,我靠一会儿就上去……”
“您这一靠就得靠到天亮了。”小桃拉起他的胳膊,“最近天气转凉了,在这儿睡会冻着的,我扶您上去吧。”
“不用扶。”齐谐放下茶杯晃悠悠站起来。
“当心!”小桃赶紧架住他。
“喂……这男女授受不亲,你可别占我便宜啊……”齐谐确实醉了,没分寸地开玩笑。
“我倒是想占你便宜呢!”小桃佯怒地说反话,把他架到三楼扶到床上。
齐谐自己翻了个身,嘴里嘟哝:
“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数日过去,宴席渐止,生活总算从昏天黑地中恢复了正常。对通勤族来说,正常或许是朝九晚五八小时,对齐谐而言,正常就是又一个案子。
钱助理走进办公室,脸上的笑容颇有意味。
“怎么?”齐谐问。
“这次的委托者可是慕名而来呢。”钱助理说,“齐先生猜猜是谁?”
齐谐好像不关心:“是谁都一样。”
她笑:“萧以清。”
他说:“萧以清是谁。”
钱助理唉地叹口气:“您真是两耳不闻窗外事,这么一个大明星都没听过。”
“啊……”齐谐了然,“那个唱歌的。”
钱助理摇头:“他是电影演员,还拿过影帝。”
“是男人吗?”齐谐奇怪,“听名字我以为是女人。”
钱助理苦笑:“当着他的面您可别说这些话,否则人家太下不来台了。”
齐谐不以为意:“这我自然知道。”
当晚,双方约在茶楼见面。
齐谐报了名字,服务员将他领到一间小包厢,沏上一盏金骏眉。闻着香气他就犯了茶瘾,也顾不上和中药相忌,端起杯子抿了一口。
对方暂时没到,齐谐闲来环顾包厢的陈设,一宽桌,两对椅,墙上是字画,柜里摆古董,恍惚间仿佛又置身志怪斋,做回了喝茶聊天买卖故事的老本行。
怀旧的气氛让他清净下来,对着茶杯也能微笑。
两声敲门。
齐谐闻声抬头,一个男人走进来。可能是明星的缘故,此人年近四十的脸孔仍显年轻,笑容真诚,神采奕奕,对待服务员也是客气有礼。
“齐先生是吗,你好!”萧以清在对面落座。
“你好。”齐谐点头,“萧先生。”
“不用客气,叫我萧以清就行。”他点了一杯冻顶乌龙,将茶单还给服务员,又问齐谐,“这茶还合口味吗?”
“上等的金骏眉,怎能不合口味?”齐谐笑道。
“那就好。”萧以清关了手机反扣在桌面上,“我挺喜欢这家茶馆,人不多,十分安静。”
“是啊。”齐谐又看了看包厢的陈设。
“齐先生爱看电影吗?”萧以清问。
齐谐喝了口茶:“年轻时看,很久不看了。”
萧以清爽朗地笑了几声:“这话说得你好像很老似的,我都不知道该如何自处了!”
“抱歉抱歉。”齐谐也笑。
“那你‘年轻时’都看些什么电影?”萧以清起兴地问。
齐谐本来要说《闪闪的红星》,又觉得这着实没头脑,无法促进深入交流,趁着服务员给对方上茶的功夫换成了《小城之春》。
“哦?”萧以清意外地欣喜,“费穆的版本?”
“是的。”齐谐点头。
萧以清品了茶,娓娓念着:“住在一个小城里边儿,每天过着没有变化的日子,早晨买完了菜,总喜欢到城墙上走一趟,这在我已经成了习惯。人在城头上走着,就好像离开了这个世界,眼睛里不看见什么,心里也不想着什么。要不是手里拿着菜篮子,跟我先生生病要吃的药,也许就整天不回家了。”
齐谐听他念完,莞尔:“没想到您能记得这么清楚。”
“我特别喜欢这一段独白。”萧以清微笑,“一般而言电影很忌讳说出角色的心理活动,也忌讳给画面做解释。不过费穆的处理十分精彩,声画交映,就像二重唱似的,充满了诗意。一念起这段话,眼前就浮现出城头上穿旗袍的背影,一蓬衰草,几道残垣……”
齐谐见他的神思愈渐渺远,仿佛和女主角玉纹一起散步在小城之中了。
“啊,你看我。”萧以清回过神,“三句话不离老本行,又卖弄起来,让你见笑了!”
“哪里。”齐谐说,“能听著名演员点评经典电影,对我而言也是荣幸。”
二人投缘,不知不觉就聊开了,转瞬已是夜里十一点。
齐谐见时候不早,适当点了正题:“不知您这一次找上齐某,是有何事需要解决?”
萧以清望着茶杯迟疑片刻:“我最近持续做同一个噩梦,每次的梦里,都有许多青紫色的兔子。”
齐谐觉得蹊跷:“此事从何说起?”
“最近《往事》刚刚杀青,在剧中我演了一位殉情而死的纨绔少爷。我自认是出戏快的人,这一次却久久无法自拔,心理医生也看过,只是说我工作压力太大,后来……”萧以清略作犹豫,“后来我的助理调查了一下,说片场那座大宅真的出过凶案,清末有一位少爷上吊自杀,地点就在电影中我居住的卧室。”
齐谐问:“这无法自拔是指什么。”
“情绪低落,全身无力,头痛。”
“能否详细说说关于兔子的噩梦。”
萧以清用手背轻抵额头,仔细回忆着:“和电影里的情节一样,我听到爱人的死讯,走进卧室,关上门,从椅背上取下她的围巾贴到胸口。过了一会儿,忽然感觉手中一动,围巾居然变成了青紫色的兔子,紧接着从窗口、桌椅下、花盆中,甚至是被子里钻出了无数只兔子,挤成一团凶狠地扑过来,这时我一躲,就醒了。”
齐谐端着杯子,若有所思地抿上一口。
“齐先生有什么看法?”萧以清礼貌地问。
齐谐不言,看了看对方搭在桌面上的左手,接着伸出三指,轻轻地按住了他的腕动脉。
萧以清愣了一下,随即放松了手臂。
“请你闭起眼睛。”齐谐低声似催眠。
他把眼睛合上。
一人感受着对方的脉搏,一人听着自己的心跳,如此持续了一会儿,手指松开了。
“没什么大碍。”齐谐说,“那宅子里有一种东西,叫做‘流连’,它由死者的魂魄化成,是潜伏于人类心神中的鬼怪,被它缠上的人最易做关于兔子的噩梦。但是不必担心,这些梦不会对您的身体造成任何伤害。”
“那么我的症状是……”萧以清问。
“这么说吧。”齐谐看向他,“伤害您的不是‘流连’本身,而是您对这些梦境的担心和惧怕,只要把它当作普通的噩梦,坦然面对,那些症状就会慢慢消退。此外还有一点,‘流连’是很挑宿主的,它进不了麻木粗糙的内心,只偏爱柔软的心灵。所以我想,正是能用如此动人的口吻念出玉纹的独白,它才会被您吸引而来,流连忘返吧。”
夜深沉,二人走出茶馆。
萧以清站在路边,眯起眼睛望向远处,灯光在他的脸上打出了电影般朦胧的明暗。
“有人来接吗?”齐谐问。
“我在找我的车。”萧以清往前走,笑着指了指眼睛,“其实我稍微有些近视,右眼100度。”
“你似乎不戴眼镜。”齐谐说。
“形象需要,不能戴有框的,化妆卸妆的时候隐形眼镜也比较麻烦,索性都不戴了,好在度数不算深。”萧以清掏出车钥匙、住脚,望着齐谐说,“和你聊天很愉快,等《往事》上映了,我送你电影票。——如果你愿意赏光。”
齐谐一抬手:“何来赏光,不胜荣幸。”
萧以清向四周看了看:“你的车在哪儿?”
“哦,我打车回去。”
“我送你吧。”萧以清说着绕到副驾驶的一侧,替他拉开了车门。
齐谐一愣,却没有写在脸上,开玩笑地说:“你是怕我坐在后面折了你的身价吗?”
萧以清哈哈:“当然没有!”
齐谐见门拉在那里也不好推辞,等车子在月园停下,他赶紧松了安全带,好在这次对方没有下车替他拉门的意思,这才从容地道了别。
归人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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渭城朝雨
周日的清晨,齐谐趴在琴桌上醒过来,见客房的门还关着,换了身衣服出去买早点。
回来时,丁隶正揉着头发走下楼梯。
“早。”齐谐打招呼。
“什么东西。”丁隶闻到香味,眨了眨睡眼。
齐谐拿出碗筷:“葱油饼小馄饨。”
丁隶立刻醒了:“你怎么知道我想吃小馄饨?”
齐谐哼笑:“我什么不知道。”
“阿静。”丁隶认真地说,“如果你是个女人,我一定娶你。”
齐谐毫不领情:“你怎么不说自己是个女人就一定嫁我呢。”
丁隶咬一口葱油饼:“都是一个意思。”
“今天有何打算。”齐谐问。
“见见老同学。”丁隶说,“本科毕业就没有回过交大,正好几个人聚一聚,下午我就直接去火车站了,你不用再准备晚饭。”
齐谐哦一声:“我以为你是专程替我过生日,原来是假私济公。”
“没有。”丁隶解释,“我是专程替你过生日。”
“好啊,等会儿给你报销路费。”
“真的假的。”丁隶说。
“报销三倍。”齐谐说。
“不用,两倍就好。”
“说三倍就是三倍。”齐谐的口气异常固执。
丁隶觉得他情绪有点不对,不再说什么,吃完饭他收拾行李正要出门,齐谐喊住他,真的递来一千二。
丁隶十分意外:“不用给我,我是开玩笑的。”
“这是我还你的。”齐谐坚决地说。
“真的不用。”丁隶推回去。
齐谐硬是塞进他的背包里。
这种气氛让丁隶很不舒服:“阿静你这是干什么。”
“不干什么。”齐谐说。
“拿回去。”丁隶命令。
齐谐不理。
“拿回去。”丁隶重复,“否则我以后没有你这个朋友。”
“没有拉倒。”齐谐毫不在意转身就走。
“陈!靖!”丁隶喊。
齐谐像是没听见。
丁隶忽然火了,抽出钱啪地扔到他背后,红色的钞票洒了一地。
齐谐这才站住了,弯腰一张一张地捡起来,这并没有花费多少时间。
“这就好。”齐谐看着他,“这些钱我收回来,我们以后只是朋友。”
丁隶皱眉:“不然你以为是什么。”
齐谐笑:“我以为你是同性恋。”
“神经病!”丁隶背起背包摔门而去。
坐上回程的列车,望着窗外夜景,丁隶的气已经消了,这时他才有些后悔,对陈靖而言,最后那句话骂得实在太重了。
犹豫了一下,他拨了月园的电话。
不久对面接起来。
“喂。”他说。
“喂。”对面说。
丁隶停了停:“今天的事,对不起。”
齐谐并未生气:“不用道歉,我哪有那么小心眼。”
丁隶唔一声。
“你上车了?”齐谐问。
“嗯,上车了。”
“注意安全,一路顺风。”
“知道。”
“没事我挂了?”齐谐问。
“嗯。”丁隶点头。
忙音。
翌日是周一,张师傅的车如常等在别墅楼下,齐谐拉开后座,发现副驾驶坐着钱思宁。
“有什么事吗。”齐谐关上车门。
“也不算什么大事。”钱思宁说,“昨天我和方少爷通电话,他无意说到自己也梦见了兔子。”
“是么。”齐谐觉得蹊跷,“最近他有没有接触什么死者,或去过不干净的地方。”
她无可奈何地叹口气:“他天天在家睡懒觉打游戏,能接触什么死者,不过他屋里倒是挺不干净的。”
钱思宁所言非虚。
当齐谐走进那间单身公寓,真的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衣服,鞋,可乐罐,薯片,杂志,各种游戏机。
“啊!”方寻一指,“我的□□团上尉!”
齐谐低头,脚底下一只深绿色的小人兵。
方寻冲过来捡,抬头就被钱思宁敲了一下脑袋:“你几岁了啊,还玩这些娃娃兵?”
方寻不服地揉着脑门:“什么娃娃兵,这是古董玩具兵,我好不容易才收集齐了。”
钱思宁抱起胳膊:“荀爷已经下了最后通牒,说你要么去归心堂上班,要么去建筑设计院应聘,这个月之内必须找到工作,否则断绝一切生活费。”
“断绝就断绝,谁要那老头的生活费。”方寻移开玻璃柜门,小心翼翼地把上尉摆回大部队里。
齐谐将转椅上的脏衣服连同坐垫一起扔到床上,这才找了个落座的地方:“说说吧,那些兔子是怎么回事。”
“哦。”方寻从柜子里拿出来,“这是普京和基里连科,还有列宁格勒。”
钱思宁无奈:“齐先生是问你梦里那些兔子。”
“梦里?”方寻抱着两只越狱兔,挤了挤眼睛。
“那些青紫色兔子其实是死者的怨气。”钱思宁盯着他,“如果不及时处理,它们就会吃掉你的灵魂。”
“啊?”方寻一愣,“我的灵魂又不是胡萝卜!”
“好在那些兔子很怕太阳,只要你每天出去上班就能把它们晒死。”钱思宁又说。
方寻顿时紧张感全无。
“方少爷。”齐谐进入正题,“你最近有没有接触过尸体。”
“有啊。”方寻说,“那天我下楼买东西,路上死了一个人。”
“具体情况。”齐谐问。
方寻举起普京和基里连科对着齐谐,变了个机器人似的嗓音,一边晃动一边说:“那天我下楼买东西,看见超市门口躺着一个老太婆,我本来准备绕过去,她忽然伸手让我叫救护车,我说没带手机叫不到,就进去买东西了,等买完出来她就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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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应该帮她的。”钱思宁说。
“我真的没带手机嘛。”方寻恢复正常讲话,“难道要我跑到路口大喊一声救护车吗,而且我也跟超市的店员说了啊,说门口有个老太太,他们说已经打过120了,那她还要死我有什么办法。”
钱助理听罢,轻叹:“你真该学学怎么说话才不让人误会。”
“误会什么。”方寻不明白。
“好了。”齐谐站起身,“总部还有事要处理,我们走吧。”
钱思宁望了一眼屋子:“我叫小桃抽空来收拾一下吧。”
方寻喔一声。
“方少爷的情况和萧以清一样吗?”上车之后,钱思宁问。
“如出一辙。”齐谐说,“那群兔子来势汹汹,接下来定会闯进更多人的梦里,一旦形成井喷式爆发,蜂群计划的内/幕迟早要暴露。”
钱思宁想了想:“如今特信部易主,只有靠归心堂来收拾这个烂摊子了,不知这件差事会不会落到您的手上。”
“落就落吧,闲着也是闲着。”齐谐倒是不愁。
钱思宁笑笑:“齐先生似乎心情很好。”
“是么?”
“前些天我跟丁医生提过,可以安排他来上海的医院工作,不知道他考虑得如何?”
“我替他拒绝了。”齐谐说。
“为什么。”钱思宁不解。
“想让我安心做事不必打他的主意,只要归心堂多开些工资就可以了。”
钱思宁察觉他的意思,难得友善地说:“齐先生可太看不起我的为人了,这么做只是想还丁医生一个人情而已。”
“什么人情。”
“在南星号爆炸之前,顺手替我松开绳子的人情。”
齐谐了然点头。
“那么关于调动的事……”钱思宁问。
“他不会来的。”齐谐说,“有些事我本不想解释,未料招致如此误会,我和丁隶只是挚友,不是你们想象中那种关系。”
钱思宁摇摇头:“您和丁医生这一路我们也看在眼里,所谓患难见真——”
“够了。”齐谐平静地打断。
钱思宁一愣,从倒车镜看了看他,不再说什么了。
等了许久,荀爷并没有把兔子的事指派下来,齐谐偷得一日闲,五点准时下班。
当天夜里他正沉沉睡着,忽然一阵心悸,之后怎么辗转也没有困意,始终觉得心绪不宁。
“点头摇头。”他唤。
一只绿毛脑袋从天花板里钻出来。
左看看,右看看,缩进去,又钻出来;左看看,右看看,缩进去,又钻出来。
齐谐的眼神扫过去。
点头摇头嗖地飞出来,叽叽喳喳大叫着:“哇呀呀呀齐老板饶命呀!下次不敢啦不敢啦不敢啦!”
“闭嘴。”齐谐斥道。
小鬼赶忙一屁股坐在地上用双手双脚捂住了嘴巴。
“我且问你,丁隶现在做什么。”
小鬼呜呜嗯嗯地鼓着腮帮。
“可以说话。”齐谐道。
小鬼赶紧撒了手,一口气说:“丁大夫给人做手术家属没来病人死了家属来了说是医疗事故不给签字不给医药费就跟他打起来了!”
“什么乱七八糟的。”齐谐皱眉。
“丁大夫给人做手术家属没来病人死了家属来了说是医——”
“不用重复!”齐谐说。
小鬼又一屁股坐下捂住了嘴。
齐谐板着脸:“出手的家属有几人。”
“一人!”小鬼撒开手,说完又捂住。
“他叫什么。”
“邓国开!”
“这人工作生活中可有什么把柄。”
“把柄是什么!”
“就是倘若让人发现,便会叫他死得很难看的事。”
“好呀好呀!最喜欢死得难看啦!”小鬼瞬间欢天喜地,“有一件事不知道算不算呀!他半年前写了匿名信检举他们处长呀!处长很生气说找到写信人就要宰掉他呀!还有一件事不知道行不行呀!他除了老婆还暗地里有一个姘头呀!就住在他家隔壁小区6栋407呀!”
齐谐一笑。
“算不算呀行不行呀!会不会死得很难看呀!”小鬼跳着问。
齐谐拿起床头柜上的电话:“邓国开的号码。”
小鬼迅速报出一串数字。
“喂?”齐谐愉快地问候。
“找谁!”对面打架的火气还没消。
“邓先生是么?”
“你谁啊!”
“是谁不必问。”齐谐气定神闲,“我只想告诉你,倘若继续纠缠丁大夫的话,贵单位处长明早就会知道那些匿名检举信出自谁手。”
对面瞬间没了声音,喊道:“你到底是谁!”
齐谐不理:“如果不想死得难看就给我做三件事:其一,回医院把手术费交上,一分不少;其二,手术相关文件补签字,一份不落;其三,跟丁医生道歉,要真诚、要热情、要发自肺腑。”
见对面不说话,齐谐嘶了一声做回忆状:“贵处处长的电话好像是1388……”
“等一下!”对面喊住,“我去……!”
“啊,现在不用去。”齐谐忽然想起来,“丁大夫在睡觉,等他醒了再说。那先这样?”
就挂了。
小鬼顿时幸灾乐祸:“笨蛋人类会死嘛!笨蛋人类什么时候死呀!”
“不急。”齐谐轻笑,“等他把那三件事做了,我再叫他死。”
于是第二天清早,在邓国开道了歉、签了字、交了医药费,总算擦完一把冷汗之后接到了情妇的电话,说他老婆已经带着人打上门来。
和点头摇头确定了丁隶没有大碍,齐谐总算放心,收拾完东西准备上班,小桃递来一个物件:“齐先生您看这个,我打扫房间发现的。”
齐谐接过。
是一颗桃木珠子,红绳断了。
他想这应该不是丁隶故意扯下来的,可能争执时无意断了吧。
轻轻捻了捻断口,齐谐说:“从今往后,丁隶的电话一律由你来接,就告诉他我不在家,出差办事了。”
“为什么?”小桃不解。
“没有为什么,照做就是。”
破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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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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期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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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名的妖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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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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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尔
新年将至。
住院部的病人大多被接回家里,剩下的或是没有人管,或是病情太重走不了,稀稀落落地躺在病床上,让人看了就备觉凄凉。大年三十的晚上,连医生护士都放假了,每个科室只留几人值班。丁隶的父母各自有家,他也不知道该回哪边过年,索性揽下了这没人干的活计,顺便享受一下职工食堂免费吃饺子的福利。
独自坐在办公室,他打开电脑看春晚,偶尔附和屏幕里的观众笑上几声,仿佛气氛十分祥和。跨年倒计时开始,主持人嘴皮利索地念着串词,纸礼花砰地爆开,一群小孩连蹦带跳冲上舞台……
他感觉又饿了。
烧上一壶水,掏出方便面,听着欢乐的拜年音乐夹杂窗外炮竹声,丁隶的心情忽然转好,拿起电话想和陈靖说一声新年快乐。
却换来一句齐先生出差办事了。
他扣上听筒。
门被推开。
丁隶突然想,会不会是他回来了,为了给他一个惊喜?
然而对面是另一个人。
裹着厚厚的羽绒服,雪花沾满长发,顾又薇拉下围巾弯起眼睛:“我来陪你过年。”
丁隶有些恍神:“你不是回家了吗……”
“吃完年夜饭买张车票就回来了。”顾又薇掸了掸肩上的碎雪,“火车上都没有什么人,我还小睡了一下,正好可以陪你值夜班。”
电水壶啪地跳了。
“又烧水泡方便面?”顾又薇问。
“嗯。”丁隶掩饰地挠挠鼻子。
她提起手里的布袋子,取出一只保温杯,拧开,递过去。
丁隶用勺子搅散热气,是冰糖百合炖梨。
“你从上次受凉就总是咳嗽,梨子润肺的。”顾又薇拿一只碗盛出来,端到他的面前。
丁隶心中一沉,赶紧低头吃梨不让她察觉。
“晚上没吃饭吗,饿成这样?”她惊讶地问。
“每人只给二十个饺子,吃不饱。”丁隶闷着头,嘴里包着东西含糊地说。
面对这样的心意,他真的很感激,感激到鼻子有些发酸。
端着沉重的瓷碗,拿着沉重的铁勺,他一口一口把炖梨吃完,细嚼慢咽地,消化这绵长的愧疚与不舍。
末了他放下餐具,对顾又薇扯出一个抱歉的微笑,可能是这个笑过于勉强,她看在眼里也觉得奇怪,忙问他是怎么了。
丁隶拉她在对面坐下,握住她的手:“薇薇,谢谢你大老远跑过来,我真的没想到……”
听他这么说,顾又薇以为他是感动到了:“没关系的,我愿意过来陪你。”
“其实我是说……”丁隶的目光低了低,“我知道这个时候说这些话不太合适,你特意过来陪我,我不该扫你的兴,而且这大过年的应该讲点高兴的事。”他说着笑了两声,想制造一点幽默缓和气氛,却见她的表情僵在那里。
接下来的问题他和她都逃避不掉,丁隶深知这一点,缓缓吸了一口气:“你说的对……我是gay,或者说双性恋,我心里的那个人是个男人。所以对不起,我配不上你的心意,也没有资格再接受你的爱情。我想我是喜欢你的,有那么一刻我真的非常喜欢你,我也想忘了他,但是事到如今我才发现自己做不到这一点,所以我不想再欺骗你,也不想再骗我自己了……很抱歉薇薇,很抱歉。”
丁隶不留停顿地说完,始终直视着她的眼睛,他想无论伤心失望还是愤怒怨恨,都是他应该接受的。
过了许久顾又薇才开口,话语很客气,仿佛一个不称职的演员念着台词:“谢谢你告诉我。我很难过,也很生气,不过你现在告诉我总好过结婚之后再告诉我。”
丁隶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能默然望向窗外,稀落的鞭炮噼噼啪啪地响起,其间一团烟花沉闷地炸开,闪一闪,熄灭了。
大年初一的早晨,丁隶踏着新雪回到志怪斋。
一夜没睡困意很浓,躺在床上他却怎么也合不上眼,任视线直直地盯住天花板,脑子里闪过一句句念白。
花了些时间把句子集合起来,他看了看手机,九点。
“喂,小桃吗,新年快乐。”
“丁医生,你也新年快乐!”电话那头她一贯地热情回应。
“我想找齐谐,你可以帮我联系上他吗?”
“齐先生他们去了甘肃,可能不太好找。”
“能不能想想办法?”丁隶语气诚恳,“我有事找他,很重要,麻烦你了。”
“那我试试看吧。”
“谢谢了。”
挂上电话,握着手机,他继续盯着天花板。
不知过了多久手心传来震动,丁隶拿起一看,是一个不认识的号码:“喂你好?”
“你找我。”齐谐态度冷淡。
“阿静!”丁隶噌地从床上坐起来,“你说话方便吗?”
“不方便。”
“那我说你听?”
“算了,下次再说。”
丁隶一腔话被冷水泼回去:“下次是多久,三五天?十天?半个月?”
“不确定,我会再联系你。”
丁隶一时灰心丧气。
“我挂了。”齐谐说。
“等一下。”丁隶抢在前面,“我跟女朋友分手了,所以——”
“我知道。”齐谐打断他,“我现在有正事要办,不是谈这些的时候,趁这段时间你也冷静一下,把事情考虑清楚。”
“考虑什么……?”丁隶有些不明白,或者说不明白对方明不明白。
“考虑各方面。”齐谐吐字清晰却语义含糊,“我忙完再说,等我电话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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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隶低哦一声。
七天春节过去,十五过去,正月过去,他没有收到任何答复,直到钱思宁挂来一通电话。
齐谐在甘肃出事了。
很抱歉。
在上海大场机场的候机室见到钱思宁,她第一句就说。
丁隶勉强压下怒火,言语里也没有半分客气:“你们归心堂到底把他当什么了!什么危险的事都让他去,也不想办法保障他的安全!”
“以齐先生的能力,他自己最能保障自己的安全。”钱思宁实话实说,“你也别太心急,他现在只是失踪而已,我相信他不会有事。”
“只是失踪‘而已’?”丁隶觉得好笑,“那怎么样才叫不‘而已’?”
“可能是我措辞不当吧。”钱思宁抱歉地笑笑,“我只想让你别太担心,要知道我们的立场是一致的,齐先生对你很重要,对我们归心堂而言也很重要,荀爷已经下令不惜一切代价找回他。”
丁隶对这番话毫不领情:“你所谓的重要不过是把他当作利用工具。”
“丁医生,您这么说的话我可太伤心了。”钱思宁抱起胳膊,望向玻璃窗外的停机坪,“强迫也好,自愿也罢,前后算算我也做了他将近一年的助理,于公合作解决了那么多案子,于私每日挂心他的生活起居,我怎可能对他没有半点在意,何况他这次出事多少也有方少爷的原因……”
“什么?”丁隶怒气冲冲地质问,“他是因为方寻出的事?”
“我没有隐瞒你的打算。”钱思宁说,“西北的旱灾持续了两年有余,上面希望归心堂能想办法缓解灾情,荀爷派了三批人去到甘肃。齐先生是第二批的领队,队伍的一切行动方案都是他制定的,他也有义务照顾队员们的安全,包括方少爷,所以从情理上说,他的确是因为方少爷出的事,而从法理上讲,这次事故不是任何人的责任。”
话说到这,机场地勤人员提醒他们该登机了。
此时旁边一直坐着的几个人站了起来,丁隶这才发现他们都是归心堂的人。登机巴士上,经过钱思宁简单介绍,他得知其中一位是荀家的大小姐,亦即江苏分部总负责人荀挽月,另一位年轻女性是她带来协助搜救的能人,名叫杨欢,剩下几个男的都是二人的手下。
丁隶的心思不在她们身上,继续向钱思宁打听事故的情况。
“我来说明吧。”荀挽月接过话题,对他微微一笑,“你就是丁隶,对吗?”
见她的态度好像熟知自己,丁隶迟疑地承认。
“我听他提起过你。”荀挽月提起行李登上飞机,“我是说齐谐。”
也不知怎么,丁隶蓦地对她产生了一点敌意:“你和他很熟吗。”
“当然了。”荀挽月在一个靠走廊的位置坐下来,“毕竟他是我的丈夫。”
丁隶正将背包塞进行李架,一怔之下差点脱手。
这一定是哪里搞错了。他当即想,她刚才说的是阿静吗?还是说别人?难道归心堂有两个齐谐?不然就是我听错了,他结婚?怎么可能?我们不过几个月没见他能跟谁结婚!
“你很意外么。”荀挽月倚在座椅,隔着走道望向他,语气波澜不惊,“要不要看看我们的结婚照?”
丁隶当然想亲眼验证,一时又赌起气来,啪地扣上安全带:“不用。”
荀挽月没有理会他的情绪,从钱包抽出一张照片,示威似的递在他眼前:那是一对璧人西装旗袍,新娘妆容精致,挽着长发,新郎手捧一束红玫瑰微微低头,熟悉的眉目透出那温润微笑,却让他觉得无比陌生。
一刹那丁隶的大脑涌进太多问题:“你为什么跟他结婚?”“他为什么跟你结婚?”“你们认识多久感情到了什么程度?”“你们结婚是不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
然而他一句也没有问出口,只是在心中默默骂了三遍混蛋。
——这混蛋的对象当然是齐谐。
下落不明,生死未卜,丈夫出了事荀挽月还是一副悠哉游哉的样子,这表明她们之间根本没有感情可言,这场婚姻要么是掩人耳目的做戏,要么是乱七八糟的交易,无论哪一种情况,他都没有什么好介意的。
“你似乎很介意?”邻座的钱思宁冷不防地问,“我以为齐先生形婚已经跟你打过招呼。”
“嗯,他跟我提过。”丁隶支在扶手上托起腮帮,撒谎撒得理所当然,“我只是有点吃惊,没想到他那么快就找到了形婚对象。”
小型飞机破开云层,以最高时速驶向敦煌。
八川
隔着走道,丁隶将结婚照递回去:“该回到正题了。”
荀挽月没接:“送给你了,留个纪念吧,说不定会是他的遗照呢。”
丁隶一把攥成一团,塞进座位前方的垃圾袋里。
“齐谐这次去敦煌打算复原一个祈雨仪式。”荀挽月漫不经心地把玩着钱包,“西北民间有传说,只要搜集一百位巧手女子绣出的一百块布样,缀缝在一起,做成一件斗篷,献给名叫八川雨姑的女神就能带来降雨。根据之前传回的消息,布样他们是收集齐了,八川神庙也找到了,不过在仪式进行当中出了问题。简单来说就是方寻无意触动了一个机关,导致仪式终止,法术反噬,齐谐被卷进了一条地下河。从昨天中午出事开始,方寻已经就地组织搜救,不过你也知道以他的能力……”
荀挽月没说下文,轻视的态度已表露无遗,丁隶猜测她们姐弟的关系并不好,或者说根本不像一对姐弟。
“出事地点在哪,莫高窟附近吗。”丁隶问。
“你们大多数人的确只知道莫高窟,这次看来榆林窟可是有趣多了。”荀挽月饶有兴味。
恍惚之间,丁隶觉得她兴致勃勃的神情竟和齐谐有些相似,脑中闪过夫妻相这个念头,随即又嫌恶地将它掐灭了,像平常掐香烟一样。
“你要喝水吗?”荀挽月问,却不是对他。
“好啊。”那个叫杨欢的女人淡淡地回答。
荀挽月找空乘人员要了两杯水,一杯先递给她,一杯才搁在自己的桌板上。
丁隶看出了什么,心里有数地轻笑一声:“为什么找他。”
荀挽月一时没明白他的问题,而后又会意:“首先这个人必须是我们圈子里的,我不想找个普通人给彼此带来麻烦;其次他必须单身,今后也绝不会和别的女性结婚;第三老爷子必须满意,这个女婿要能摆得上台面给他长脸。三点综合下来,只有齐谐这一个人选了。”
丁隶觉得蹊跷,板着面孔问:“他就这么同意了?”
荀挽月微扬下巴:“归心堂堂主的乘龙快婿,可不是一般人想当就能当上的,况且以后如果是我继承了家业,我们的孩子也是归心堂的唯一继承人了。”
听到孩子二字丁隶一怔,余光见荀挽月意味不明地抬了抬嘴角,心中更是万马奔腾而过。
“还是实话告诉他吧,怎么说齐谐也是帮了我们。”杨欢淡然开口,从座位上微微欠身,越过她对丁隶解释道,“挽月去美国做了试管婴儿,在明面上当成她和齐先生的孩子。”
她的声音不大,却让丁隶终于放下心来,立即大度地说:“那随便你们。”
三月的下午六点,标准的东八区已进入黑夜,甘肃的天空仍是亮的,榆林窟距离敦煌机场还有二百公里的路程,众人包下三辆出租即刻动身。趁着车里除了司机只有钱思宁的空挡,丁隶稍稍打听,得知方寻是荀老板的私生子,一直不受荀家嫡出兄妹的待见。
“其实荀爷的心里更偏爱方少爷,毕竟兄妹三人之中只他一个拥有异能,之前在静坊特意把方少爷指派过去,就是想让他跟齐先生打好关系,好在日后得到辅佐,包括这次的联姻,也是希望齐先生能发挥中间人的作用,弥合他们姐弟的芥隙。”钱思宁没奈何地叹口气,“但凡方少爷争气一点,归心堂的继承权都没有悬念,只可惜他天生是个懒散别扭的脾气,都二十好几的人了,还跟小孩子一样,希望这次的事情能让他长进一些吧……”
轿车在茫茫戈壁一路向东,极目远处,南面的祁连山头戴白雪,北面的黑山高耸入云,公路旁边,一截又一截的古长城连绵着,始终伴在车旁如鬼魅一般。
“我可否打听一下你跟方寻是什么关系。”丁隶试探地问,“在我看来你和他更像姐弟。”
车厢里并不暖和,钱思宁呵出一口雾气:“我是荀爷捡来的孤儿,从八岁起就寄养在方姨家里,方寻的确算是我没有血缘的弟弟吧。”
得知她的身世,丁隶不禁生出一点同情,钱思宁却没有过多纠结自己的事:“这次齐先生一行四人,除去方少爷和打下手的小文,还有一位是中科院的郑教授。他和荀爷算是旧相识,这趟来敦煌一方面是考察,一方面是帮忙,之前搜集百家布他就做了不少工作。不过怎么说呢,他学问再大总归是正常人,遇到怪事物也是没什么办法,只能倚仗齐先生和方少爷,我们也是一样。”
车子一路开到榆林窟,绕开景区大门继续前进,按着gps的指示,沿榆林河的悬崖又多开出半个小时,终于到达目的地。
此时天色已经黑透,汽车的尾灯渐渐远去,天地间仿佛只剩下几条手电筒光线,丁隶抬头望去,夜空中没有一颗星,新月偶尔露出一个孱弱的尖角,又被层层黑云吞噬了。
钱思宁跟着定位向前走,不久听见榆林河的潺潺水声,手电筒的光线突然跌落下去,前方是一处悬崖。崖下不远处的平地上亮着一团火光,周围围着三顶帐篷,她四下照了照,并没有发现什么台阶,此时帐篷里钻出一个人,大声指了指右手边,原来那里锚固着一处软爬梯。
沿着时缓时陡的崖壁下到平地,那人早已等在那里:“钱姐,你们总算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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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思宁解下围巾快步上前:“小文,现在是什么情况。”
小文领着众人向西走:“昨天他们三个进去找八川神庙,本来说天黑之前回来,我等到半夜也没消息!然后就是今天上午,大概九点的时候方少爷来了个电话,说齐先生出事了,我就立刻通知了你们!”
“他们去哪儿找神庙了?”钱思宁问。
“就是这。”小文脑袋偏了一下,又发觉她们理解不了,走到崖壁前方指了指。
那里并没有洞,也没有门,只有大片的风化黄土,钱思宁敲了两下,回声短促夯实,后面似乎并没有空间。
“我也搞不懂。”小文解释道,“昨天齐先生就是从这儿进去的,当时他们三个站在这堵墙跟前,一晃眼就不见了,就像穿墙术一样!”
语毕,手下们像是商量好似的让开了路,杨欢走上前来。此时她换了一身黑t恤迷彩长裤,齐肩短发扎起,脚下一双皮靴,身后背着双刀,英姿飒爽。
“确定是这里吗。”杨欢抬头看看上方,又蹲下去摸了摸地面。
小文指着墙上画的一个黑叉:“当时方少爷还做了个记号,肯定是这儿没错。”
杨欢没再说话,卸下背包掏出一把工兵铲,铲头向上斜靠在做了记号的土墙,又用绳子坠了一块石头挂在顶端,最后系了几只铃铛挂在石头上。
荀挽月似乎觉得有趣,低声问:“这又是什么阵法?”
“不是阵法。”杨欢语气淡然,“这崖壁上的机关只在特定时间开启,启动时极其细微,常人难以察觉。我对八川的传说并不熟悉,推算不出时间点,只能用这个测试了。”
听到这句话,丁隶立刻看出端倪,杨欢只是做了一个装置,一旦入口出现,墙壁的支撑力消失,石头的重量会立刻将铲子带倒。
杨欢掏出一只旧怀表:“我们等等吧。”
话音刚落,叮铃一响,铲子啪地向内倒了下去!
“走!”杨欢对背后一招手,闪身进了土墙。
眼前并非一片漆黑,相反,一人高的通道上挂满了铜碗油灯,一眼望不到头,猜想应该是齐谐他们点亮的。
“门关上了。”钱思宁看看身后,那里只剩一面平平无奇的墙壁,半截工兵铲躺在地上,断口处如刀切一般光滑平整。
“她没进来吗?”丁隶找不见荀挽月。
“大小姐有孕在身,怎可能做这种粗活?”钱思宁笑着将长发绑了个马尾,紧紧背包跟着杨欢向前走去。
没过多久众人来到一个十字路口,前左右三方都是一样的通道,不知指向何处,杨欢观察着油灯火苗的方向,决定跟着气流走。一个路口连着一个路口,这里根本是一个迷宫,走了许久也没走出个所以然,看看前后都是无限的窄仄长廊,昏黄的火光更是晃眼,不免让人生出一股焦躁。
丁隶擦了擦额头渗出的汗:“这神庙不是给人参拜的吗,为什么要做得这么隐蔽,又是暗门又是迷宫。”
“因为八川是个女神,祈雨仪式的主持几乎也都是女祭司。”钱思宁不无讽刺地说,“每年的祭典使得女性地位不断提高,遭到男人的不满,于是对八川的供奉渐渐被贬为邪行,神庙也被当权者统统捣毁,这里可能是存留下来的唯一一座。”
“到了。”杨欢突然指去。
前方是一条死胡同,路的尽头多出一块两米见方的水塘,四周围着粗糙的石栏杆,反衬着火光映照的水面如铜镜一般平滑灿烂。
看到石栏杆的望柱,钱思宁笑了笑,那顶端贴了个便签条,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入口二字,还打了个箭头,显然是方寻的手笔。
丁隶按箭头所指的方向对着土墙敲敲打打,并没有发现什么机关,心想入口只能在水下了。另一边的杨欢早有准备,从背包翻出潜水衣和呼吸面罩,又点了两个手下一起行动,稍微做了热身就潜进了水中。
眼看着水面渐渐平静,丁隶只能站在岸上干着急。
“我记得你不会游泳吧?”钱思宁活动着手脚,揶揄地问。
“谁说我不会。”丁隶不甘示弱,索性把心一横,脱下厚重的外套跟在她后面下到水里。
池水冰凉,他不禁一个激灵,脚下踩不到底,双手死死地抓住边缘不敢松开。等适应了温度,丁隶试着潜下去一点,刚刚让水漫过头顶,他立刻感到一股原生的恐惧,又唰地抬起头来。
这样不行……他暗自想,小学时我跟阿静一起去过游泳馆,当时他说人体密度比水小,在水里只要不乱动就会自动浮起来,这时再轻轻压一下水,就能往前走了……
这么做好打算,丁隶抓着栏杆准备再试一次,水面却冒出几个小气泡,接着脚下一个拉力,周身塘水突然下陷,霎时将他卷进了不见天日的水道!
契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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溶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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孑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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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萨满
没有直飞的航班,丁隶只得从北京辗转换乘,清晨从家里出发,下午三点才抵达漠河机场。
刚出机舱他就感受到了北疆的凌冽,此时正值隆冬,漠河的气温已跌破零下二十度。丁隶穿上厚重的羽绒服,戴好了帽子围巾,尽管如此,踏出航站楼的一刻,他还是结结实实打了个寒颤。
滴滴两声,路边一辆车子闪着灯。
他走过去拉开车门,轻易辨认出了那个熟面孔。
“你怎么在这?”丁隶坐进来,里面一股不通风的暖气味,很不好闻。
卫远扬发动车子:“谢宇说你们要来这找老齐,有个警察比较好办事,我正好在沈阳出差,就顺道过来了。”
丁隶艰难地拔掉手套,又整理了一下臃肿的衣服才算坐稳:“现在情况怎么样?”
“进展缓慢。”卫远扬没办法地说,“谢宇先到一步,在村里找到了一个萨满,据说他不久前见过老齐。不过这老头儿是个宅男,成天蹲在家不见人,只有村民找他跳大神的时候才出门。谢宇和他儿子磨叽好半天,这才搞到了一张跳大神的内场票,看看到时候能不能跟他搭上话吧。”
“萨满?”丁隶立即联想起电视剧里疯疯癫癫的神汉,“这也说得过去,阿静比较容易认识这些人。”
“容易啥啊?那老头儿住在大兴安岭的深山里,gps上都找不着地方,真搞不懂老齐咋跑这来了!”卫远扬说着,转进漠北公路向西开去。
这里是全国最高纬度区,天早早就黑了,省道上几乎没有车辆。丁隶透过车窗向外望去,茫茫的天地大且空、黑且冷,只有这盏缓慢挪移的车灯透露着微不足道的生机……
可能是一天的劳顿,他晕车的毛病又犯了,昏昏欲睡之间,忽然感到车体剧烈颠簸了一下,然后咔咔两声,熄火了。
“不是吧。”卫远扬拧了几下钥匙,引擎发出有心无力的残喘。
“怎么?”丁隶揉揉眼睛。
“趴窝了。”卫远扬松开安全带。
丁隶裹紧衣服跟出去,见他掀开引擎盖,里面冒出一股刺鼻的黑烟。
“你会修车不?”卫远扬看着他。
“我只会修人,不会修车。”丁隶回答。
卫远扬扒拉出一个半亮不亮的破电筒,让丁隶帮忙举着,借光对那堆机械敲敲打打,最后说可能是火花塞烧了。
丁隶还没适应零下二十度的气温,已经瑟瑟发抖。
卫远扬打了个电话,说谢宇正在想办法过来接他们,先回车里等,想了一下又觉得不安全,这里毕竟是省道,万一后面来车可能直接追尾。最后两人没了办法,只能竖起三角牌站到路边,裹着外套勉强御寒。
总算挨到后半夜,前方传来一点稀疏的光,正在抽烟的丁隶拿膝盖碰了碰旁边,本来蹲着打盹儿的卫远扬噌地抬起头。来者果然是谢宇,开着一辆农用车三轮车,二人顾不上超载一起挤进了驾驶室。
“你从哪弄的这车?”卫远扬总算解冻,哈气搓着手。
“如果借不到这个就只有骑驴了。”谢宇专心把着方向盘,“晚上萨满的儿子来找过我,说跳神从明早十点开始,我们可以进场观看,但是中途不准交头接耳,不准做小动作,否则会得罪他们的神明。”
“他们的神明是小学班主任吗。”卫远扬叨咕一句。
“这种话绝不能在大萨满面前说,不然我们一定会被轰出村子。”谢宇补充,“他儿子还提醒我们少喝水,仪式结束之前都不能离席去厕所。”
“那玩意还能跳多久?又不是人民代/表开大会。”卫远扬莫名其妙。
“五六个小时。”谢宇说。
“啥?”卫远扬不相信,“那老头都多大年纪了,还能连着蹦跶五六个小时?他也不怕腿肚子转筋!”
“据说大萨满跳神可以整日不食、昼夜不眠,最厉害的一次曾连跳三天三夜,我认为那是一种类似催眠的状态,迫使人的精神持续亢奋。”谢宇克制地打了一个呵欠,“现在最重要的不是这个,而是我们如何能接近他,继而询问齐老板的下落。”
“那只能等仪式结束了,看能不能搭上话吧。”卫远扬说。
“很难。”谢宇说,“他儿子表示跳神十分消耗体力,结束后的萨满都精疲力尽,需要立刻被人搀扶着去休息,何况他又是一个八十多岁的老人家,到时候可能累得连气都喘不上来,没空跟我们搭话。”
“那咋办啊。”卫远扬挠挠腮帮,“中途又不能乱动,结束又讲不上话,等他休息完回到家我们又得吃闭门羹。”
“有一个办法。”谢宇说。
“什么?”卫远扬问。
“见机行事。”谢宇答。
卫远扬顿时没话了,可见连谢宇都没辙。
“我去跟他说。”丁隶终于开口,“仪式结束之后我立刻去请求他,就算他没力气回答,至少能听见。如果他还是不理,我就每天去他家门口等,等到他愿意见我为止。”
听着这精诚所至的话语,卫远扬不禁叹了口气。
“但愿金石为开吧。”谢宇道。
进村已是凌晨,丁隶累得上下眼皮直打架,被二人领进一间平房之后,脱掉外套爬上土坑就睡着了。
炕上很暖和,冻僵的身体逐渐缓了过来,一觉到天亮,丁隶困顿地坐起身,发现旁边的卫远扬还在呼呼大睡,大通铺另一头的谢宇已经不见了,只有一床被子整齐地叠着。
丁隶看了看时间,轻手轻脚地下了炕推门出去。
屋外一片晶莹。
那真是漂亮的雪景,地面是白的,远处的群山是白的,天上的云是白的,连树梢上的太阳也是晶莹剔透。坡顶的木屋远远近近散布着,小巧又精致,高低不同的烟囱从雪顶上伸出来,冒着稀薄的炊烟,好像水彩画一般。
面对这安宁祥和的美景,丁隶却心绪纷乱,洗漱完毕吃了早饭,三人出发前往今天要跳神的农户家。宅间小路已经消失了,只剩雪地里零星踩出的脚印,积雪很深,高达小腿,丁隶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前走,没一会儿左边鞋子就进了水,冻得脚趾头生疼。
村子比想象中大得多,走了很久才到达最西端的一座宅子。这里似乎是个穷人家,院子很小,木篱笆也破破烂烂的,三间老房塌了一间,顺着残墙堆着一些杂物。屋主是个中年女性,穿绛紫色衣服,围着个绿头巾,体型很胖,脸和手都冻得皲红,她跟谢宇简单地打过招呼,将他们迎到屋里。房间十分阴暗,家具都被临时挪到一边,在当中收拾出了一个还算大的场地。左手边是个土炕,被子里裹着一个人,背对着他们只露出了凌乱肮脏的长头发,看来是个女子,也是这次萨满要医治的病患。
“你们坐在这。”屋主指着右手墙角的三张垫子,话语中带着很难懂的口音。
丁隶席地坐下,看屋主继续忙碌,她将瓜果和馒头依次摆好,蹑手蹑脚小心翼翼,生怕惊扰了神明一般。等了一会儿门外传来人声,屋主立刻放下手中的活计,压着臃肿的膝盖站起来。
三人的位置太靠边,看不到外面,只见屋主毕恭毕敬地不停点头,双手合十望向门外,嘴里念着“依巴索大萨满”。
“依巴索是村民对那个老人的敬称,意思是引路人。”谢宇小声地跟丁隶解释,“据说他十六岁成为萨满,已经守护这个村子快七十年了,做法治病分文不取,族人十分信奉他,是整个村子的精神支柱。”
说话之间,丁隶看着一个中年男人首先走进来,皮肤黑红,头戴棕色皮帽,穿着边疆异域的服饰。
“这是他的小儿子,叫达瓦。”谢宇说,“我们这次是拜托了他才能进来观看。”
“他们是少数民族吗?”丁隶问。
“他们自称脱伦族,不过并未被官方记载,这些年也被汉人同化了一些,基本上听得懂汉语。”
此时一个身影出现在门口,几乎挡住了全部的光。
“依巴索,依巴索。”屋主频频鞠躬,嘴里碎碎地念着。
那个身影走进来,丁隶借着背光才看清了他。
依巴索足蹬一双草靴,抓一只单面鼓,腰挂一串骷髅铜铃,手上套着几只粗大的戒指,乱糟糟的长发用一根布绳绑在脑后,戴着一只狰狞的木制面具,宽大的衣袍完全遮住身体,袍上缀满了红蓝白绿黄的彩带和各类饰物:兽皮、龟甲、鱼骨、金珠、木牌、宝石,仿佛一整座山的灵气全都穿在了身上。
依巴索和屋主点了头,接着查看床上的病人,儿子达瓦趁这段时间做好准备。他先清扫了一下屋子中央的场地,确保仪式的洁净,又将祭品整齐地放好,点燃两根蜡烛,拉上了门帘和窗帘。
房里顿时暗下来,只剩两簇微弱的火苗,众人皆被黑暗隐藏,只有正中的依巴索大萨满站在光明里。
屋主坐在床上将女病人扶起来,让她的身体靠在自己怀中,让她的脸正对着光明。依巴索点了一下头,唰地举起鼓来,全身的饰物相互击撞,发出一阵悦耳的响声。
一片安静中,鼓槌咚地一击,仪式开始!
小幅度地起脚与摆手,大萨满随着鼓声缓缓晃动身体,低哑的声音诵念着,也不知道是方言还是咒语。那仿佛一种古老的歌舞,每个动作都极其缓慢,像是他正小心翼翼地询问着神明:今天可否请得您来?为这个可怜的姑娘医治痼疾?
试探的动作渐渐凝固,依巴索侧着耳朵,似乎在聆听神谕……
啪!随着一跺脚,鼓声突然密集起来!依巴索像得令一般,愈加快速地手舞足蹈,戴着面具的脑袋不停晃动,浑身发抖好似抽搐,嘴里发出诡异的呼号!鼓点、咒文、饰物相击,嗡嗡交汇的声音充斥在房间里,产生了一种催眠般的效力。抱着病人的屋主已经闭上了眼睛,跟着萨满那行云流水般的动作一起晃动,嘴里也合着节奏哼吟起来。
此刻丁隶却觉得不妙,对面的病人口唇青紫、面色发白,眉头也越拧越深,表情痛苦地捂着胸口。
“房间里太闷,她可能是缺氧了!”他立刻压低声音对旁边说。
“那怎么办!”卫远扬问。
丁隶还没回答,只听声音突然间全部消失,四下一片安静……
他抬起头,依巴索站在对面一动不动,一张狰狞似鬼的面具瞪着自己!
丁隶吓了一跳,达瓦赶紧上前对父亲说了一连串土语,还不停比划着自己,语气像是在解释。
依巴索凶怒地打断,恶狠狠地回了一句。
达瓦喏喏点头,看向了丁隶:“父亲说你不受神祇的欢迎,请你出去。”
“我——”丁隶知道自己犯了忌,想要解释。
“坨旮度!木库!”依巴索吼道。
“你不要说话,立刻出去。”达瓦使了个眼色,示意他遵照指示。
丁隶听出依巴索的原话很不客气,应该是“闭嘴,快滚”之类,如果继续争辩一定会得罪于他,可能再也打听不到齐谐的下落,但是让跳神进行下去的话,那姑娘又随时有病发的危险!
丁隶僵直地站起来,命令自己走向门口,不去看那病人一眼。
他不断地告诉自己,我此刻不是一个医生,只是一个有求于人的访客,绝对不能忤逆对方的意志……
“仪式必须停止。”他听见自己说出这句话,脚步不受控制地停在依巴索的面前,“病人已经出现了紫绀,是缺氧的症状,继续下去的话很可能危及生命。”
说罢,他深深地鞠了一个躬,掀开棉布帘出了门。
面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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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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瓮孔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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恩古拉实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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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云
花河传回消息,会议室的密封资料中,吴晶晶的死亡时间确实是12月11日!
谢宇隐隐察觉出某个可怕的事实,深呼吸的同时大脑飞速运转:“排除资料的笔误,工蜂20日才出逃,11日就出现了第一个死者,那么只有一种可能,工蜂能够远程遥控杀死受害者!这也证明了在出逃之前,除了传/教以外,工蜂已经展开了一连串杀人行动,军方调查员为了隐瞒这点,暗中篡改了这些受害者的死亡时间。换言之,不止是科研人员,军方内部也有神蜂教的信/徒!”
卫远扬闻言大惊:“这太要命了!得赶快通知老齐他们!”
“等一下……”谢宇望向柜门上诡异的胡蜂涂鸦,忽然间醒过神来,“唐老板麻烦你再跟基地联系一下,我有重要的事问齐——”
后话未出口,忽听一声枪响!
谢宇回过头,男屋主在他身后紧紧捂着右臂,鲜血喷涌而出,一把水果刀瞬间跌落、扎进地板!没等他挣扎反抗,梁冬生狠起一脚,反手一扭将他按在地上!门口的马昌抽刀一架,拦住妇人的去路,接着刀身横拍,一下把她打晕过去。
谢宇惊魂未定,这才发现自己差点被刺死在利刃之下,只见卫远扬两步上前,枪/口紧紧抵住男屋主的太阳穴:“放老实点!”
“嘿嘿嘿……”男屋主脑袋被死死按在地板上,笑声阴森诡异。
“这算不打自招吗。”谢宇深吸一口气,从眼底看着他,“说吧,你们什么时候加入的神蜂教!”
男屋主异常平静:“阿娣死的那一天,神蜂就在梦中给我们全家传了教义。”
“工蜂到底在谋划什么!”
“嘿嘿嘿,你很快就会明白我们的蜂神至高无上,只有它能拨乱反正。”
谢宇冷言:“你知不知道你的女儿被他们杀了。”
“那是蜂神展现的奇迹。”男屋主油盐不进,“她的灵魂已经去了天上享福,我们很快也能跟着一起去。”
“去个屁!”卫远扬恨不能用枪/口戳穿他的脑袋,“工蜂现在在哪!”
“工蜂无处不在!我们所有人都是工蜂,都是蜂神的子民!你们这些异/教/徒,这些魔鬼!全部都要下地狱!”
他话音未落,方寻突然感知一丝异样:“糟糕!快走!”
“咋了?”卫远扬没明白。
方寻冲回院子,拉开铁门向外一看:“让那家伙说对了,蠢货果然无处不在。”
205基地,大风卷起沙尘一片,颗粒敲击在建筑车辆的表面,发出密集细碎的噼啪声。
依巴索拢了一下纷乱的长发,大踏步走下实验楼的台阶:“方才我翻过资料,瓮孔达是wakonda的音译,原为印第安土语,常在祈祷时使用,可代指一切与神有关的事物。谢宇的推测应该没错,wakonda是一张连结全人类的大网,也是蜂群计划的理论前提。录像资料显示,实验开始时工蜂先是单独住进恩古拉的房间,接受身心双方面的虐待,被折磨到出现幻觉之后,再合并到一个大屋,十二人同吃同住,狂歌痴舞,赤身裸体,媾和相交。”
丁隶越听越离谱:“这到底是想干什么?”
“对我而言这不难理解。”花河接过话头,“参入花河门下之时,我们也经历了一些类似的仪式,不过没有工蜂那般胡来,只是大家一齐守忌苦行,禅坐诵经。”
“这些仪式会给你带来什么影响吗?”丁隶问。
“那是自然。”花河颔首,“仿佛小我逐渐消融,与大宇融为一体,空彻的欢喜慢慢注满心中。这很难去形容,需要自己体会,倘若你愿意,我现在可以教你一个办法,让你稍微尝试这种感觉。”
“下次吧。”丁隶婉拒了。
“另外还有一件事。”依巴索补充道,“方才我看过工蜂的详细信息,他们的年龄性别职业都不相同,却有一个共同点,都是ab型血。”
丁隶并不意外:“你是ab型血,柳教授想要复制你,有理由挑选同样血型的志愿者。”
“或许吧。”依巴索未下定论。
杜中校试着给现状做一个总结:“也就是说,一群ab型血的工蜂经由恩古拉实验,成功连进了瓮孔达这张网,结成群体思维,继而成立了神蜂教。”
丁隶思考片刻自问:“他们的目的是什么……”
依巴索哼笑:“既然成立教/派,目的可想而知,无非广纳信众扩大影响,还是政治上那一套,当真无趣得紧。”
花河莞尔:“权力这东西在您看来无趣,却是多数人一生所求。”
依巴索侧目:“也是你们花河所求吗。”
花河点头承认:“倘若说不就太虚伪了。”
此时对讲机灯光一闪,杜沙捏下通话按钮:“请讲。”
“杜中校!”对讲机沙沙作响,“归心堂的人传来消息,工蜂已经控制红云村!所有村民都加入了神蜂教!他们一行六人被包围了!”
“杀了这些魔鬼!”“肃清邪恶!”
领头的几个村民大喊,手持菜刀扑了过来!
方寻砰地关上院门,插紧门闩,随手拽倒旁边堆放的杂物堵住门板!卫远扬抬头扫过一圈,院墙上布满防盗的倒刺,他心里庆幸还能挡上一阵,却见墙头凌乱地甩上几张毛毡,结实的布料挡住倒刺,两只持刀的手扒上边缘,眼看就要翻进院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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砰地枪响,正中眉心,刚爬上来的村民仰面跌出院外。
“有枪的一人守一道墙!这些人都是疯子,不必手软!”唐守城指挥若定,“我已经通知基地,增援五分钟后赶到!方寻谢宇!去确认屋里的窗户,防止村民翻窗突入!”
惊叹着唐守城的冷静细致,谢宇箭步冲回屋内,此刻一块砖头飞来,窗玻璃哗地扑了一地!幸而窗外装了防盗网,村民一时无法进来,只能在窗外叫骂打砸。谢宇随手拉上窗帘,忽听身后一阵哭声,是阿威躲在墙角缩成一团。
“叔叔我害怕……”男孩哭喊着。
“别怕。”谢宇上前拍了拍他。
胸口一凉,接着一阵麻木。
谢宇低下头,一截刀柄立在胸前,整个刀身楔入胸膛,血液从破口处洇开,伴随着霎时扩散的痛感。
不自觉后退两步,他尽力稳住呼吸,靠着墙慢慢滑坐下去……
丧尸一般的信/徒踩着同伙的尸体不断涌上院墙。
趁马昌换弹/匣的功夫,一个壮汉举刀向他劈来!梁冬生两枪将他放倒,又被身后的村民架住了胳膊!唐守城调转枪/口,却听咔地一声空响,子/弹已然用罄!眼见院子守不住了,四人甩开围攻者一齐退进屋里,死死抵住了防盗门!
此时的卫远扬大吃一惊。
……那边的谢宇倒在墙角,双眼紧闭,胸膛刺着一把水果刀。小男孩趴在离他不远的地上,头部重创,不知死活。方寻站在旁边,肩头呼吸起伏,右手还攥着一只沾血的烟灰缸。
瞬间明白前因后果,卫远扬晃了晃谢宇的胳膊,见他已然失去意识,鲜血不断从伤口渗出来,在地板上铺成一片红云。
此时只听咣咣几声巨响,怕是信/徒抡着大锤开始砸门,眼看屋子也要失守,方寻搁下烟灰缸,言语意外地冷静:“帮我把这张床挪开。”
卫远扬没多问,卷起袖子一把将那弹簧床掀到一边,方寻抓起桌上的铁勺,叩了叩床下的地板,发力一撬,竟将地面启开一道缝隙!再掀开那盖子,下面居然有一道楼梯!
“这边!”卫远扬喊来唐守城,三人合力将昏迷的谢宇抬下去,忽听上方一阵骚乱,信/徒们已然破开大门!卫远扬正要回头帮忙,抬头却见马昌一脚踢上了盖子!
周围顿时一片漆黑,唐守城擦亮打火机,这里原来是一个狭窄的地窖,破木桌上码放着几叠钱和几只瓶罐。听外头喧闹交杂着惨叫,卫远扬着急地想把顶板推开,然而上面不知道压了什么重物……
十几秒的时间仿佛几个小时那么漫长,终于,一连串警笛声由远至近。
唐守城这才松下一口气:“看来增援到了。”
205基地,骚动的会议室在杜沙推门而入的瞬间安静下来。
“实时情况。”杜中校一边走上讲台一边通告,“经我方调查发现,工蜂于十二月中旬秘密成立了名为神蜂教的邪/教团体,此教具有极强的煽动性,短短半月已经发展教/徒上百人,除了基地的科研军/事人员,更零星渗透进民间各处。今日11点37分,北京西郊红云村发生小规模暴/乱,当地警方及时镇压,活捉邪/教/暴/徒三十余人。经突击审讯,确定其中的何某是红云村反/动集团的头/目,也是十二只工蜂之一,目前我们已将他提出警局,押往基地。”
话音刚落众人议论纷纷,会议室仿佛煮开了锅。
“安静。”杜沙不怒自威,下面音量渐小。
“我说两句啊。”昨天那个穿夹克的男人又抬了抬手,“这一次工蜂事件,范围广,危害大,社会影响极其恶劣。邪/教分子不仅洗脑了普通群众,甚至还包括基地的科研人员、军/事人员,这充分反应了我们有些同志,政治思想工作不过硬,没有深刻贯彻辩证的唯物主义世界观,应当深刻地自我检——”
“现在不是说空话的时候!”杜沙义正辞严地打断他,“在其他死亡事件的案发地,当地警方也发现了工蜂活动的痕迹,神蜂邪/教一定酝酿着更大阴谋。为了获得这些宝贵的线索,在中午的暴动中,已有两位同志牺牲、一位重伤。我们的当务之急,是严厉打击工蜂、消灭邪/教势力,至于你官场上那些勾心斗角、派系倾轧,统统不要带到这个会议室来,以免浪费大家的时间!”
那男人一听这话变了脸色,把笔往桌上一扔,摔门而去。
“我提一个问题。”一位中年女性举起了手,“那几个志愿者,不,那些工蜂之前都被关在基地的实验室,他们是通过什么途径,把势力发展到百里外的红云村?”
“我来解释吧。”座中的依巴索接过话头,“工蜂的能力可以超越空间,他们虽然身在基地,却能魂游他方,制造出一系列离奇案件当作神迹,甚至潜入人们的睡梦之中传/教。”
中年女性难以置信:“这里是严肃场合,你不要跟大家开玩笑。”
“他可没开玩笑。”柳教授总算说了一句公道话,“这就是蜂群计划的目标,事实已经证明人类可以通神,甚至可以成神!”
“呵。”中年女性轻笑,“听你这番话,我真有理由怀疑你才是邪/教的幕/后黑手了。”
“不要临敌内乱!”杜沙一敲桌子止住争执,“另外柳教授,就在刚才高层已经表态,一切以稳定为重,科研计划往后排。希望你分清轻重缓急,不要为了自己的学术地位影响大局,否则院士的身份也保不了你。”
花河清了清嗓子:“我们回到正题吧,目前工蜂控制了大量教/徒,一旦进行武力打击,不仅要浪费相当的人力物力,也会把教/徒逼入绝境,使他们更加团结在工蜂周围。我认为与其在台面上硬碰硬,不如用一些兵不血刃的计策,让信/徒们自行退教来得简单。其实那些人加入神蜂教,无非是慑于工蜂的神力,只要击垮他们所谓的蜂神,让它一败涂地、丑态尽出,教/徒必定会对自己的信仰产生怀疑了。”
这个计策有些出乎杜沙的意料,她正待细问,一名士官推门报告:“杜中校!红云村反/动集团头/目何某已押解至基地,随时可以审讯!”
虚体
杜沙一行跨进审讯室的大门,就见角落里一个士兵反铐双手、被枪抵住。
“这名押解人员跟工蜂单独呆了不到五分钟,竟然被洗/脑/策/反,幸好我们及时发现,才没有让他带着嫌犯逃走。”旁边的士官报告,“我们已经及时调整了岗位设置,严禁任何人与工蜂单独相处,守卫八小时更换一批,离岗的人不得再次接触嫌犯。”
杜沙点过头,看向占满整面墙壁的镜面玻璃。
灰暗的屋子正当中,一束光源自上而下照亮一把特殊的钢椅,扶手椅腿嵌着四把枷镣,将嫌犯何崧的四肢牢牢钳住。然而出乎众人意料,此人神情安稳,气息平静,完全不像穷凶极恶的犯/罪/分/子,无欲无求的表情仿佛一架机器,镇定自若的眼神又似智者高僧。
“工蜂内部已结成蜂群思维,他一个人坐在这里相当于十二个人。”依巴索低声提醒,“这意味着我们对他说的话,其他工蜂都能听见,而他对我们说的话,也可以代表全体工蜂。”
“是这样的。”何崧突然开口。
设备操作员急忙检查这边的话筒,发现并没有打开。
“我可以透过瓮孔达听见你们说话,也可以看见你们所有人。”何崧语调平稳,好像机器人念着设定好的字句。
“既然如此,大家就别绕弯子了。”花河开门见山,“你们工蜂有什么目的。”
“我们想要权利。”
花河轻笑:“任何人都想要权力。”
“不。”何崧否定,“我们要的不是权力地位的权力,而是权利义务的权利。”
“怎么说?”
“你知道虚体是什么吗。”何崧自问自答,“你不知道,我解释给你听。你们的常识认为这个世界充满物质,你们称为实体,除去物质之外的非物质成分,我们叫它虚体。鬼、神、妖、魔,一切看不见的东西,包括瓮孔达,都是虚体。实体和虚体相互补充转化,构成了整个宇宙。——你是否认可这种说法。”
“当然。”花河肯定,“这世界不止是物质的。”
“可是这个世界只承认实体的存在,虚体一律不能提及,小到新闻时事,大到法律政策,都没有我们的容身之处。于是工蜂在此斗胆代表所有虚体发声,希望社会为我们正名。我们不要求特别的权力,只要世界承认虚体的存在,而不是将我们划为莫须有的迷信产物。我们要相关机构修改法律,承认虚体的合法性,赋予我们和实体一样的权利,平等地对待我们,尊重我们,这就是工蜂的诉求。”
单向玻璃的另一面一时无言。
众人原以为工蜂要的是钱财权位,或者拥有极端思想,唯恐天下不乱,未料这一番话如此温和理智。
花河直言不讳,表明态度:“这确实让我没有料到,原先是我小觑各位了,你们为理想和信仰而战,是值得尊敬的对手。”
“可他们杀了人。”杜沙冷言提醒。
“是的。”何崧毫无感情地陈述,“古往今来,没有既得利/益/者会将权力拱手相让,在争取自由的道路上,流血牺牲不可避免,为了一个更好的未来,这是我们选择承受的罪恶。”
杜沙不理他的说辞:“反/社/会团体都会用这一套为自己开脱,继而煽动信/徒为他们卖命。”
“我们不像人类联合体,拥有复杂的欲望。”何松端坐椅中,语气平和,“在思维同化之后,我们工蜂达成的一致,是纯净而理性的最大公约数。你们不得不承认,相对于人类,我们是更加高等的智慧。齐谐,花河,以及与虚体相伴相生的诸位,工蜂在立场上与你们属于同一阵营。想想你们曾经承受的那些非议,那些鄙夷,那些不公平的对待,你们甚至不敢在人前说出自己的真实身份,只能终日隐藏在暗处。现在我邀请你们,和工蜂一同争取属于虚体的权利,争取属于自己的平等和自由。”
审讯室里的目光齐齐转向被指名道姓的二人,想知道他们的态度。
花河微耸肩膀:“我认为他的要求十分合理。”
杜沙目光冰冷,立场坚定:“这是一种洗脑策略,工蜂在动摇你的意志!”
“合理也好,洗脑也罢。”依巴索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我对权力斗争没兴趣,不参与任何阵营,你们也不必拉我入教了。”
“我已明白二位的想法。”何崧没有过多劝说,“迄今为止,神蜂教的信/徒已达数万人,这些信/徒既是我们的子民,也是我们的人质。12月31日,也就是明日,我们将再次与实体世界对话,这一次不会再是友好的谈判,希望你们做好准备,拿出应有的态度。”
最后一个字说完,何崧的眼神突然空洞,整个沉默下来,好像没电关机了,任凭旁人如何讯问都不再有任何反应。
“别折腾啦,看来是断网啦。”柳教授捏着金丝眼镜腿抬了抬。
然而并没有人搭理他,不大的审讯室已然炸开了锅。
“我们不可能承认什么虚体的存在,这是在动摇社会的根基!”某位代表情绪激昂。
“这是实体和虚体的生存斗争!在虚体面前,实体不可避免地处于劣势,一旦我们赋予虚体平等的地位,他们就会像细菌一样发展壮大,一发不可收拾!”某官员拍着桌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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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位思考问题太消极了,如果我们承认了虚体,一定会产生新的社会学和伦理学,以及新的道德秩序,这都是值得研究的对象。”学者理智地分析。
“我建议高层与工蜂合作,只要我们掌握了虚体这个超自然武器,国际地位必定一跃而升。”一名军官双眼放光、言之凿凿。
嗡嗡吵杂的人声充满闷热的审讯室,丁隶不自觉退到墙角,摸一摸脑门,似乎又有些低烧。
“你还好吗。”依巴索不知何时站到他的身边。
“不要紧。”丁隶靠在墙上,“谢宇怎么样了?”
“刚刚做完手术转入icu,还没有脱离危险。”
“是么……”丁隶有些担心,“你接下来什么打算。”
“现在的情势非常简单。”依巴索望着争执的众人,低声同他分析,“对高层而言从来只有两个选项,能够控制之人,利用,无法控制之人,消灭。工蜂显然属于后者,高层不可能养虺成蛇,而归心堂一直以高层为靠山,不会跟他们对着干。”
“那你呢?”丁隶问。
依巴索言外有意:“我这人向来不分对错,只问亲疏。”
“说得好。”花河冷不防插上一句,躬身道,“齐先生,可否借一步说话?”
依巴索不为所动:“不用借一步两步了,有话就在这里说。”
“也好。”花河拱了拱手,“站在归心堂的立场,我烦请齐先生同高层合作,在明日事发之前彻底铲除神蜂教;站在自己的立场,我要你事后退居二线,将此次事件的功劳归到花河名下。”
丁隶心想凭什么,却听身边的人一口答应。
“那么这里交给我,请你去做该做的事吧。”花河命令,笑里藏刀。
依巴索喊上丁隶出了审讯室,天已经黑了,二人隔着走廊的玻璃窗向外望去,四处都是化不开的雾霾,临近的建筑隐匿在灰黄灯光里,混为一体,模糊不分,仿佛整个基地沉入了一片浑浊的海底。
丁隶刚吸进一口空气就忍不住咳了两声。
“刚才找实验室要的。”依巴索递上一只防尘口罩。
“那你呢。”丁隶没接。
“我又不打紧。”依巴索直接塞进他手里。
丁隶扣上口罩,说话声嗡嗡地传出来:“对不起……阿静。”
齐谐睨他一眼:“你终于发现了,还以为你脑子烧傻了。”
“你都暗示我那么多次,我再傻也发现了。”丁隶没底气地说,“都是我的错。”
“说到底也怪我。”齐谐轻叹着靠在走廊的窗台上,“起初我就不该相信花河,任他们对你进行所谓的破切。”
丁隶没明白:“破什么切?”
“你根本没得什么孑栖病,之所以发生脸盲不识人的症状,是花河借口驱逐兔子,用破切的法术对你做了手脚,以便在假装治疗之时,趁你不备,对你种下孑栖咒。那是花河的独门秘术,被下咒的人等同一个移动的摄像头,花河即便在另一个地方,也能透过你的眼睛看你看到的事物,经由你的耳朵听你听到的声音。”
“果然是这样。”丁隶证实了自己的猜测,“难怪你要在我面前一直装做依巴索。”
齐谐点点头,望着窗外列队跑过的士兵:“在漠河初见你之时,我就发现你身上寄生了东西,有什么人正透过你的眼睛监视着我。我只得顺势而为,继续装成毫不知情的依巴索,试图趁监视者不备,暗地将那东西拔除。昨日到了205基地,等你睡着之后,我用尽了办法,才发现那东西超出了我的能力范围。”
丁隶吃了一惊:“你是说我这个的摄像头还没关上?”
“是的。”齐谐说。
“那现在怎么办。”丁隶犹豫了一下,“不然我别呆在你旁边了,还是离你远点吧……”
齐谐收回视线望着他:“你在我旁边我就高兴,你离我远点我就难过,你让我难过了那么久,现在不能多让我高兴高兴?”
丁隶心里涌起一股暖流:“阿静你真会说话……”
齐谐终于笑了笑,惹得他一阵小鹿乱撞,丁隶赶紧做了一个深呼吸,冷静下来问:“那花河究竟是什么人?”
“花河并非一个人,而是一群人,这名字类似于和尚道士,只是个职业罢了。”
“你是说除了我认识的这个花河还有其他一堆花河?”
“没错。”
“那真麻烦。”丁隶嘀咕,“我这次生病是不是也因为那个孑栖咒?”
“一半一半。”齐谐不经意看向窗台,一只蚂蚁爬进石灰的裂缝,另一只蚂蚁替换它爬了出来,“普通人难以承受咒术的力量,时间久了难免出现副作用,昨夜我替你治疗了一下,已经没有大碍了,现在你的症状只是普通感冒,不必担心。”
“我就知道。”丁隶情不自禁地抱了他一下,“只要有你在,什么事情都能解决。”
“那边有人在看。”齐谐稍稍推开他,无奈地感叹,“如果我当真那么厉害,马昌和梁冬生就不会死于暴/徒之手,谢宇也不会身受重伤,生死未卜……”
丁隶捏住他的肩膀:“你别自责,这不是你的错。”
齐谐内疚地别开视线:“倘若柳教授的理论成立,点头摇头鬼就相当于我与瓮孔达的桥梁,这是一种双向联系,一旦我借由它刺探工蜂,在获得情报的同时,工蜂也能读取我脑中的全部信息。出于自保考虑,我才没有召出点头摇头,继而导致之后这一系列事情,不过……”说到这儿他一停,突然凛起眼神,“好在我齐谐只问亲疏,神蜂教敢动我这边的人,就别怪我不讲情面,拆了他的老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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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隶闻言一愣:“阿静你是不是知道什么了?”
齐谐自得地轻笑:“有工蜂,就有蜂王。根据唐爷那边传回的消息,在红云村信/徒的口中,工蜂和蜂神也不是同一样东西。所以我推断,那些工蜂只是执行者,真正的首脑一定还在幕/后。”
丁隶了然:“所以你刚才那样试探他,说他一个人坐在这里相当于十二个人!”
“而他承认了。”齐谐负起手,“最关键的不是显现在眼前的事物,而是已经消失的东西,我们一直把目光集中在出逃的七只工蜂身上,却从没注意过剩下那五个‘死人’。方才何某自称发展了数万名信众,红河村那种地方更是一锅端,怎可能整个基地只有区区19个信/徒?”
“原来如此!”丁隶当即洞悉,“那19个人其实是壁虎断尾,为了把基地里其余的信/徒隐藏起来,保护仍然留在基地的老大!”
“所以接下来该做的事就清楚了。”
“捣毁蜂巢,活捉蜂王!”
齐谐笑笑:“跟你说话真轻松。”
“那是当然。”丁隶毫不谦虚,“问题是205基地这么大,凭我们两个怎么找到蜂巢的所在。”
“不是我们两个,是我一个,你得去做‘另外一件事’。”
丁隶听他过分强调后半句,知道他言外有意,却一时没有抓到关键点。
“这件事我不能直接告诉你,那些工蜂会经由瓮孔达听到的。”齐谐不紧不慢地提示,“我们得打一个时间差,你仔细想想神蜂教的情况,想想现在能相信谁。”
丁隶若有所思地皱了皱眉头。
齐谐给了他一个眼神。
丁隶瞬间明白。
齐谐拍过他的肩膀:“分头行动,走吧。”
“嗯,你小心。”
“你也是。”
蜂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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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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并肩
水果店里暖气很足,熏得伙计靠在椅子里打瞌睡,忽听顾客的脚步声,他伸了个懒腰,慢吞吞地坐起来。
斜眼一见来者,伙计呵呵两声。那是两个男人,高个子的看上去比较正常,稍矮一些的穿得十分奇怪,好像演员拍着古装戏溜出了片场,更奇怪的是,这两个男人大白天还手拉着手,生怕别人不知道他俩是同性恋似的。
“你知道他喜欢吃什么?”高个子问。
那古装演员向店里扫过一眼:“买些橙子好了。”
高个子看过来:“老板,麻烦拿个袋子。”
伙计随手扯一个塑料袋扔过去。
“阿静你看过《教父》吗?”高个子一边挑橙子一边聊开,“我之前听一个电影讲座,说《教父》三部曲从头到尾都贯穿着橙子:家庭聚餐桌上摆着橙子,老教父在买橙子的途中被枪击,迈克死的时候,也有一颗橙子从他的手里滚到地上。”
“是么,我没在意。”古装演员回答。
“那讲座说,是因为柯里昂家族来自西西里岛,而西西里盛产的就是橙子。”
古装演员哦了声,将装好塑料袋递到电子秤上:“还好西西里盛产的不是西瓜,不然就得家庭聚餐桌上摆着西瓜,老教父在买西瓜的途中被枪击,迈克死的时候,一片西瓜从他的手里掉到地上。”
高个子忍不住哈哈笑起来。
“三十七块八。”店员伸手。
“我来。”高个子付了账,古装演员提起塑料袋,两人掀开门帘穿过斑马线,进了对面的医院。
“你说现在的年轻人,越来越不像话了啊,光天化日也不嫌丢脸!”店里的顾客立刻抱怨。
“是啊。”伙计搭腔,“上次调查报告都说了,中国的艾/滋病除了吸/毒的就是同性恋。”
“要我儿子是这样,看我不打断他的腿!”顾客义愤填膺。
“找您的三块二。”伙计递上零钱。
顾客突然缩回手:“这是刚才他给你的吧,我不要!你找其他的。”
“得。”伙计换了几枚硬币把人打发走,看看自己的手,在抹布上蹭了两下才算完。
齐谐叩响病房的门,里面喊了一声进来。
谢宇的精神状态还算可以,穿着一身病号服,垫起枕头靠在床上,面前架着一台笔记本电脑,见到来人,暂时停住敲键盘的手。
“看你这架势,是准备鞠躬尽瘁了?”齐谐揶揄一句,把那袋橙子放在床头柜上。
谢宇面不改色:“我在把濒死体验记录下来,避免过后忘了。”
“你也可以再体验一次加深印象。”齐谐拉过凳子坐下,“卫远扬呢?”
“他这两天一直在医院,我让他回宾馆休息了。”谢宇合上笔记本想要搁到旁边,伸手牵带了刀口,一下子顿在那里。
丁隶赶紧替他接过来:“你也别太辛苦,身体重要。”
“没事……”谢宇嘴上这么说,伤口似乎疼得不轻,闭目靠在床头做了几个深呼吸。
丁隶了解他要强的性格,于是没多做打扰,拿过碟子到一边切橙去了,齐谐趁机将孑栖咒的事跟他说了一遍。
“这又是什么古怪的东西。”谢宇睁开双眼,不以为然。
“总之就是这么回事,信不信由你。”齐谐懒得解释。
谢宇讲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如果你信我,我就信你。”
齐谐笑:“别学我打哑谜。”
“这次遇刺让我有了一种感觉。”谢宇撑着往上坐了坐,“徘徊在生死边缘的瞬间,我忽然感到自己在被一个理论机制追杀。”
齐谐哈一声:“你这才叫古怪吧。”
“并没有。”谢宇伸手调快了点滴的速度,“我不知道你有没有读过埃文斯·普里查德,在20世纪中期,他对东非原始部落的阿赞德人做过一些田野调查,书里提到这样一个现象。当部落中有人得病,病人不认为这是自然原因,而怀疑是别人对他施放巫术所致。这时他带着一些雏鸡躲进森林,喂给它们一种毒/药,喂食过程中,病人这样询问:假使我的病是因某人的巫术而起,请神杀死这只鸡让我知道。问完等上片刻,如果鸡没有死,他将换一只鸡换一个人再问,如果鸡死了,他就剁下鸡翅膀展示给‘犯人’,并要求他停止用巫术迫害自己。一般而言,为了表示友好,犯人会含一口水喷向鸡翅膀,意为收回了自己的巫术,病人满意地离开。此时有两种结局,一,病人康复,事情顺利过去,二,病人死亡,死者家属展开合理合法的报复,杀掉那个所谓的巫师犯人,不用负任何责任。”
齐谐提出异议:“如果那人没有施放巫术,他为何要承认?”
“因为每个人都不清楚自己是不是巫师。”谢宇解释道,“阿赞德人认为巫师就像一种隐性基因,是天生的,任何人都可能是巫师而不自知。另一方面,病人在用雏鸡预言寻找犯人时,一定会首先质疑平日与自己有过节的人,所以那个‘犯人’在神圣鸡翅膀的指控下,只得抱歉地认为自己是巫师,并在不经意的情况下伤害过病人。”
“这也太奇怪了。”丁隶听完叙述,端着橙子回来。
“的确。”谢宇颔首,“在我们看来完全不可理喻的事,他们竟当作真理践行了几百年,你认为这是什么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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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隶递去一张湿纸巾:“可能他们没往别处想?”
谢宇有些意外:“一般人会回答因为他们太蠢。”
丁隶笑笑:“如果没有认识阿静,大概我也会这么觉得。”
“普里查德的观点和你相同。”谢宇接着说,“在与阿赞德人的接触中,研究者发现他们并不蠢,某些方面甚至比现代人更机智,他们出了错误也会自省,然而这自省从未超出某种思维模式。比如事后证明某人并非巫师的话,他们会多方面寻找原因,是不是毒/药没有储存好受到了污染,是不是毒鸡时念错了话,是不是无意得罪了神明导致预示偏差,一旦找到问题所在,他们会小心地避免下次再犯错。换句话说,他们被牢牢困在一个理论机制内部,从未跳出这个圆圈思考问题。”
丁隶吃着一瓣橙子点了点头。
“现在重点来了。”谢宇兴致昂扬,“普理查德由此推及自身,认为不仅原始人如此,自诩文明的现代人也是一样。我们笃信理性和逻辑、实验和推理,以此为基础筑造了一整个‘科学大厦'',然而这并非宇宙的真相。在更加高等的智慧看来,我们对科学的信任,和阿赞德人对鸡翅膀的信任一样不可理喻。”
“哦?”齐谐意外地笑出声来,“难得你这个科学怪人能说出这种话。”
谢宇自得地推了推眼镜:“在你失踪这大半年里,我可不是一无长进,否则这一趟鬼门关我就回不来了。”
齐谐深知其意:“我早就告诉过你,那不是诅咒也不是预言。”
“可惜我的潜意识不这么认为。”谢宇实话实说,“或许我没有自己想象的坚定不移,我的意识形态随时都在动摇:先是幼年建立的唯物唯理机制,认识你之后又进入了你的怪事物机制,所以那时我能‘看见’点头摇头鬼;等失去了这段记忆,我再次回到唯理机制,这使得我在调查风铁事件的过程中无所适从,不知该怎样接受你这个‘超出常理’的存在。直到近半年接触了一些现象学理论,我才重新弥合了矛盾的鸿沟,真正立足于自己的机制之中。”
一番话说完,丁隶几乎跟不上节奏,只得装傻地把盘子往前推了推:“吃橙子。”
“多谢。”谢宇擦擦手拿起一瓣,示意自己结束了长篇大论。
“你说的这些我也想过一点。”丁隶托起腮帮,“我爷爷是中医,我自己学的西医,我偶尔也在思考两者的关系,还记得读研时有同学写过一篇论文,就是用比较学的方法分析了中西医的不同世界观,嗯……大概就是你说的机制。”
谢宇搁下橙皮,优雅地擦干净手指:“我认为每个人都有一套机制,包含奖惩系统和禁忌图腾,作为他立足世界的根基、认识宇宙的方法、规制行为的准则。比如有人讨厌某个数字,有人不吃某种食物,有人睡前必须洗手,有人走路时不能踩砖格,他们严格遵循这些禁忌,确保不会有坏事发生。”
“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来。”齐谐笑道,“归心堂有个老教授就在研究世界理论,倘若你有兴趣,我可以替你做个引见。”
“行。”谢宇爽快地答应。
屋内一时无话,齐谐和丁隶默契地对望一眼。
最终是后者开的口:“有一件事情宣布,我们正式在一起了。”丁隶的语气尽量低调,仍然掩不住一脸甜蜜。
“哦。”谢宇恶趣味地破坏气氛,“原来之前不是正式的。”
齐谐轻哼:“道一句恭喜会触犯你的禁忌吗。”
“会。”谢宇大言不惭。
话语刚落,房门呼地拉开,一个脚步噔噔噔冲进来。
“哥,好消息!”谢鑫眉飞色舞一打响指,“蔡主编刚才来电,说嘉得传媒公司有意把《三城》拍成电影,让你身体好些之后过去谈谈相关事宜!”
“是吗?真厉害!”丁隶毫无保留地夸赞。
谢宇却冷静异常:“胡乱改编只会使作品降格,我并不打算同意。”
齐谐看了看气氛,适时地站起身:“你好好养伤吧,我们就不叨扰了。”
“齐老板。”谢宇喊住他。
“何事?”齐谐回过头。
“恭喜。”谢宇说。
齐谐莞尔,旋即拉下脸来:“矫情。”
几天后,谢宇顺利出院,卫远扬赶着回大队销假,齐谐让丁隶替他们订了机票,也算还一还神蜂教事件的人情。恰好二人回上海的飞机定在同一天,两路人在航站楼撞个正着。
卫远扬一眼瞅见对面牵着的手,不禁感叹:“你俩可算修成正果了,不容易啊!”
齐谐笑:“是不是碍到你这个光棍了?”
卫远扬瞬间黑了脸:“会不会聊天啊你!”
丁隶哈哈地打着圆场:“卫警官你不用理他。”
“况且齐老板跳了荀持云的火炕,前面有的是麻烦。”谢宇泼一盆冷水又补充道,“有麻烦记得通知我,我会第一时间赶去看笑话的。”
丁隶当然知道他话里的意思:“多谢,如果《三城》拍了电影,我们一定会去贡献票房。”
“你一个人贡献就行,别拉上我。”齐谐慢悠悠地反驳。
广播叮咚一响,前往上海的乘客开始登机。
“走吧。”齐谐提起行李。
“嗯。”丁隶挥挥手,“我们先行一步了。”
“回见!”卫远扬爽快地道别。
谢宇点过头,目送二人走向登机口。
透过通高的玻璃幕墙,夺目的夕阳投进来,勾勒出两个剪影,并肩前行。
※※※※※※※※※※※※※※※※※※※※
第三部已完结,第四部终章,偏暗黑系,强行he,祝食用愉快(这是什么鬼预告
黑色星期六
一月,天寒地冻,夜色深沉。万人体育场演完安可,鼎沸的人声逐渐静寂,歌迷们收起荧光棒慢慢散去。一大批忠实粉丝余兴未了,一边顶着冷风守在休息区外等待签名,一边议论着要给歌王苏瑞下星期的五十大寿送出怎样的祝福。
忽听一声喊,四个保镖前后夹围,簇拥着稍显疲态的苏瑞走向保姆车。男女歌迷上百人一下子冲了上来,有些喊着支持的口号,有些向他手里塞去礼物和签名本。保镖登时紧张,组成人墙护住歌王,苏瑞向来不摆架子,调皮地透过人墙的缝隙同歌迷一一握手,又接过本子签上大名,登上保姆车后还一扬羽毛围巾,朝外面扮了个搞怪的笑脸。
蹲守的记者啪地按下快门,摄取了他留在世间的最后一张影像。
翌日,明珠大酒店1518客房,钢化玻璃碎片铺了一地,一具尸体仰躺着,挂在半截玻璃隔墙上,鲜血染满衣领,被朝阳映出一片凝固的暗红。
早十点的酒店南广场站满了人,好事者引颈而望,歌迷哀痛献花,更有几个死忠粉丝破开警戒线就要往里冲。交巡警大队的卫副队长立刻带着同事上前阻拦,一米一岗架起防暴盾牌,这才挡住了近乎失控的围观者。
此刻人群中一声哭嚎。
卫远扬回头一看,酒店玻璃门被推开,两位法医一前一后将一只担架抬进警车,白布之下盖着的,正是叱咤歌坛三十余载、如今人生舞台已然谢幕的歌王。
那个画面深深印在他的脑中,直到开着警车回大队的路上也没有散去。
车里只有他一人,空气安静得过分,卫远扬伸手打开广播,音乐台应景地播放着苏瑞悼念特辑。听着他上世纪的成名曲,卫远扬不由记起学校里的青葱岁月,嘴里渐渐跟着哼出声来,那还是他唱给女朋友听过的情歌,一样的词,一样的调子,只是听歌的人早已不知飘向何方。
路口的绿灯闪闪变红了,卫远扬减缓车速,少见地叹了口气,想到老齐和丁医生那么艰难的同志恋都修成了正果,自己警校毕业快十年,却连个正经女朋友都没谈过,不禁打心底生出一丝惆怅。
面对这股低气压,他只有一种解决方法。
“喂,雷廷啊,撸串不?”
“不撸!”电话里一口拒绝。
卫远扬放出绝招:“我请客。”
对面霎时变了口风:“几点在哪。”。
卫远扬熟门熟路:“十分钟后转角那家?”
“这大中午的你撸啥串?”雷廷有点奇怪。
卫远扬懒得跟他啰嗦:“不撸拉倒!”
“撸。”雷廷补充一句,“你丫别忘带钱包啊!”
烧烤店里暖气十足,卫远扬脱下制服大衣搭在椅背上,先叫老板上了五十根串四瓶扎啤。
“今天够大方的,发财了?”雷廷拉开椅子坐在他对面,抽出餐巾纸开始擦桌。
“发财我能来这儿?早去金满楼了。”卫远扬倒上两杯冰啤酒。
“不是发财那就是失恋了!——哦不,你这情况压根就没失恋的机会!”雷廷欠抽地哈哈大笑。
笑完发现对面闷不吭声,只是一整杯啤酒咚咚灌下。
雷廷歪嘴一乐:“你还来真的啊。”
“什么真的假的。”卫远扬啪地搁下玻璃杯。
雷廷替他满上:“上次相亲相得怎样?”
“还能怎样。”卫远扬抓起一串烤羊肉,“人家一看我这工作性质,一看我这家庭条件,那不黄也得黄。”
“你就扯吧。”雷廷不以为然,“论工作性质你能比我差?论家庭条件你能差过我?”
卫远扬义正词严:“那不一样!你至少长相还凑合!”
“哟,这话我爱听。”雷廷自顾自跟他碰了一杯,“我说你啊,有什么不知足的,父母健在无病无灾。不像我,老爹早没了,老妈弄个中风后遗症,还有个弟弟要操心,再加上我这身体……唉……”
卫远扬心里一悬:“你身体咋了?”
雷廷欲言又止,最终沉声开口:“我这二十多年的老鼻炎……号称不死的癌症……”
卫远扬捞起纸巾团砸过去:“滚蛋!”
雷廷哈哈,笑罢一拍他胳膊:“其实你也没那么不讨姑娘喜欢啊,你身边就有一个暗恋你多年的黄花闺女。”
卫远扬不信:“谁?”
“黄小缨啊。”
卫远扬扔了竹签:“咋可能。”
“所以说你这脑子啊……”雷廷一副怒其不争的表情,“不过也无所谓,黄缨的脾气跟你不合适,而且你要是真嫁到她们家,光是黄局那势利眼就够你喝一壶了。”
卫远扬不置可否地端起杯子。
“对了。”雷廷挑着眉毛,“要不要我给你介绍个妹子?”
卫远扬本想拒绝,半杯黄汤下肚竟鬼使神差地说了个行。
雷廷坐过去一揽他的肩膀:“说说你喜欢什么样的姑娘?”
“这……”卫远扬挠挠脖子,“我没想过。”
“所以说你这脑子啊……”雷廷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不然我替你分析分析?”
卫远扬默不作声。
雷廷嘶一声想了想:“我看你得找个机灵的,弥补一下智商上的弱点,还得找个会来事的,平衡一下情商上的差距。”
卫远扬一拍桌子:“合着你就说我情智双低一无是处呗!”
雷廷不以为意:“你别不爱听,我这是客观分析。”
“客观个屁!”卫远扬恨不得抽死他。
“好好好,那你自己说喜欢啥样的姑娘?”
卫远扬认真琢磨了一下:“要善良点的,宽和点的,尊老爱幼孝敬父母……”
雷廷敲敲竹签打住下文:“你这是找老婆还是找道德模范啊。”
“这怎么了!”卫远扬理所当然,“难不成我还找个缺德的?”
“废话,难不成我还能给你介绍个缺德的?”雷廷不屑,“我是问你身材长相啊,性格脾气啊,生活习惯方面有什么要求。”
卫远扬哦一声:“身材长相无所谓,看得过眼就行,别有大小姐脾气,我自己对生活没啥讲究,也希望她随便点,不就是搭伙过日子嘛。”
雷廷一点头:“行,知道了。”
秉承法医科雷厉风行的办事效率,就在当天傍晚,卫远扬又一次坐在了相亲的咖啡厅里。
刮干净胡子,理整齐头发,找同事借了一身西装,他对着桌边的玻璃窗照照,勉强还像个人样。
“别臭美了,人来了。”雷廷小声提醒。
“学长。”女孩笑着挥挥手。
“介绍一下,这是我高中学妹,阮真真,这是我哥们卫远扬。”雷廷说着一瞟旁边,见那家伙笑得一脸傻样,立马在桌子底下踹他一脚。
卫远扬这才回过神,连忙按他事先吩咐的替姑娘拉开了椅子:“请坐请坐,外面冷不冷?”
“我自己来就好。”阮真真搓了搓手,“外面是挺冷的,今天零下五度呢。”
“是吗,我昨晚看天气预报是零下四度来着。”卫远扬没话找话,忽见雷廷抬了抬下巴,赶紧提起桌上的水壶,“先喝杯热茶暖和暖和!”
阮真真双手接过杯子,甜甜地道谢。
雷廷见状一撇大拇指:“看到没有,我这哥们没别的优点,就是人实在,要是哪个姑娘跟他在一起保准不会被欺负,只有欺负他的份。”
卫远扬只当他在夸奖自己,嘿嘿两声露出一副实在的笑容。
雷廷又一指对面:“其实我这学妹也没别的优点,就是漂亮、机灵、能干,前几年做了果汁生意,现在已经在飞凤街开了两家分店了。”
“哪有。”阮真真抿嘴一笑,“做点小买卖而已,没什么出息,对了,听学长说你是交警队的队长?”
“交巡警,副队长。”卫远扬实话实说。
“那也挺不错啦!”阮真真嫣然,“我从小就非常崇拜警察叔叔,我有个远房大伯就是当片警的,现在退休了,我看过他年轻时的照片,穿着警装特别英武。”
卫远扬脸红了一下,开玩笑道:“那早知道我不穿西装了。”
雷廷瞧着气氛正好,佯装有事要走,把二人空间留给他们。
谁料他前脚刚推开咖啡店的大门,竟发现卫远扬跟在后面就冲了出来。
雷廷当即懵了:“你干啥啊?”
卫远扬火急火燎抓着车钥匙:“绕城高速出了重大交通事故,让我带人赶去现场!”
雷廷没了表情:“你就把人家姑娘扔那了?”
卫远扬回头掏出两百块塞给他:“我跟她道歉了,说下次再聊,你请人家吃个饭吧,也算替我赔个不是。”
“那估计没下次了。”雷廷双手插兜目送他扬长而去,老气横秋一声叹,“扬子啊,我真是替你操碎了心啊。”
回到宿舍已是半夜。
卫远扬见舍友趴在电脑跟前还没睡,于是咳哼了一声:“那个……你学妹后来怎么说?”
雷廷盯着屏幕:“人家谢谢你请她吃饭,说你们也不容易,都理解,只是她感觉不太合适,所以拉倒。”
卫远扬脱下西装整理好挂进衣柜,抓抓鼻子坐到沙发上:“那啥,对不起啊,辜负你一片良苦用心。”
“少肉麻。”雷雨一脸无所谓,“你那事故处理得怎样了?听说九车连环追尾?”
“两死五伤。”卫远扬言简意赅,“其中一位死者还是个红人,叫向海涛,就是网上那个‘向天再抢五百年’。”
“那个段子手?”雷廷打开网页一搜,留言里果然点满蜡烛,于是若有所思地咦了一声,“今天真是邪门了啊,刚才我看新闻弹出来,说那个安恺在横店拍戏,吊钢丝出了问题,摔了个颅骨骨折昏迷不醒。”
卫远扬立刻刑警附身:“难道这是一连串针对名人明星的凶杀案?”
雷廷扁起嘴:“没准。”
“可是这三个人八竿子打不着啊,一个老辈歌手,一个新生演员,一个网上讲笑话的。”卫远扬抢过鼠标、稍作搜索,各网站头条大大写着“娱乐圈黑色星期六”,网友已自发串起三个事件,分析得有图有文似模似样。
“中午我看到了同事出的尸检报告。”雷廷被他挤得挪开椅子,两脚一叠跷在茶几上,“苏瑞原名苏振发,今年五十二岁,推断死亡时间为昨夜11点至今日凌晨1点,第一现场就是明珠大酒店的1518客房。死者枕骨骨折,广泛脑挫裂伤,蛛网膜下腔出血,死因为脑干损伤引发的中枢呼吸循环衰竭。根据现场情况推断,对死者后脑形成撞击的,很可能是客房卫生间的玻璃隔墙。”
“他是被人推过去撞的?”卫远扬追问。
“监控录像显示,苏瑞昨晚10点40分回到客房就没出来过,直到今早9点半,他的助理去敲门,发现没人答应,于是找清洁工要了公共房卡开门。助理进门不久就吓得跑出房间,和楼层服务员一起报了警,刘队他们赶到现场之后,发现窗子都是从里面锁好的,也没有其他途径可以进入房间。换句话说,在苏瑞死亡的23点至1点,房里只有他独自一人。”
“那没跑了。”卫远扬了然于心,“八成他是上完厕所不小心脚底打滑,后脑勺撞玻璃上磕的。”
雷廷从手机调出一张照片:“马桶的冲水按钮上确实有死者的指纹,不过现场还发现了这个。”
卫远扬凑近辨认了一下,载玻片上是一小条黄色物质:“这啥东西?”
雷廷打个呵欠慢悠悠补充:“从马桶里采集的。”
“我靠!你们法医口味真独特!”卫远扬恶心了好半天。
“你以为是什么?”雷廷撇嘴一笑,“这是一根涤棉纱卡线头。”
卫远扬摸不着头脑:“这布料线头为啥在马桶里?”
雷廷呵呵两声:“可能是苏瑞没带手纸吧。”
见自己的偶像被调侃,卫远扬瞟了他一眼:“我跟你说正经的!”
“我哪知道为什么。”雷廷抓抓肚皮,“我去洗澡了。”
卫远扬赶紧提醒:“你可注意点,别脚滑磕死了。”
“那也得先拉你垫背啊。”雷廷回手带上了门。
探针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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泥足深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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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退为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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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上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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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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持云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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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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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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羽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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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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督导
吻了一会儿,二人先后洗了个澡。
趁谢宇还在浴室的工夫,萧以清忙着在客房里翻了起来,五颜六色的盒子瓶子堆了一床。挑了两个看上去质量不错的,他拆掉包装,塞进枕头底下,把剩余的放回原处,又对着镜子理了理头发,将浴衣的领口拽开一些,摆了个满意的姿势,等着那个人出来。
门开了。
谢宇擦干净起雾的眼镜,重新戴了回去,视线清晰的瞬间,就见对方倚在床头笑望自己。
关灯的刹那,他的脑中掠过最后一丝迟疑。
如果跟萧以清上了床。
一,自己就成了铁板钉钉的gay,这个事实一辈子无法改变。
二,《途江迷影》拍摄期间,二人普通的合作关系会变得一团混乱,甚至糟糕。
三,对方是个公众人物,万一爆出绯闻,自己的私生活全天下都会知道。
当然还有四五六七。
“萧以清,你为什么选我。”谢宇站在床边问出一句。
“因为我中意你。”
“这个理由听上去太空泛。”
萧以清直直望住他的眼睛,像是一种考核,也像一种确认:“我先前有过几段感情,都无疾而终,或是介于我的职业,或是介于我的身份,或是介于流言蜚语世俗压力,他们最终都选择了离开。所以我告诉自己,我要找一个足够坚强无所畏惧的人,只有这样的人,才有能力有资格陪我面对一切,而我认为,你就是这样一个人。”
话落片刻,谢宇终于笑了笑。
萧以清伸出手去。
谢宇握住他,随即被一个力量拉倒,猝不及防整个压在对方身上。
呼吸渐渐加快,荷尔蒙裹挟着情/欲,谢宇摘下眼镜慢慢贴近了他。
“我第一次跟男人,没有经验,你告诉我该做什么。”谢宇沉声。
“没关系,我经验丰富,你什么也不用做。”萧以清翻身调换了位置,坐在他的腿上。
谢宇以为他想干什么,喂了一声。
对方说声别动,爱/抚了他一会儿,又摸过枕下的东西替他戴好抹匀,接着微抬身体,反手绕在身后捏住,轻拧眉头,缓缓地坐了下去……
夜色阑珊。
萧以清倚在他的胸口,手指不老实地在他身上划拉。
“第一次跟男人,感觉怎么样?”他售后服务一般地询问。
“还不赖。”谢宇言简意赅。
“那就好。”萧以清挪了挪位置,枕住他的胳膊,“我知道有些话现在说早了点,可我还是想告诉你。”
“你说。”谢宇顺势勾过手臂抱住他。
萧以清深吸一口气:“我是真的想和一个人长久地走下去,我希望那个人是你。”
谢宇沉默片刻,认真地说:“我会慎重考虑。”
萧以清嗯了一声,疲惫地合上眼睛……
下意识往身旁抓去,谢宇抓了个空,扭头一看天还没亮透,那个人已经醒了,拉开了遮光窗帘正倚在飘窗里抽烟。
睡袍散乱,露出半截胸口,东方鱼肚白透过一层薄纱,给萧以清的侧脸打上一丝微弱光线。想必是演员时刻注意形体,避免了驼背勾头等不良习惯,也知道手脚如何摆放稳妥,使得他斜倚抽烟的身姿不至猥/琐/淫/靡,只是慵懒好看。
察觉到他醒了,萧以清回过头,嗓音有些烟哑:“那么早。”
“没你早。”谢宇系好浴袍的带子。
萧以清的视线垂向烟灰缸,弹烟灰的手腕弧度也很漂亮。
“不知道为什么,每次跟人过夜之后,我都会比对方提前醒来……”他沉沉开口,“也许是担心吧,怕自己醒晚了,身边就什么都没了……”
可能是天还未亮,大脑皮层活动水平较低,理智的松果体没有开始运作,使人更易受到感性的影响。谢宇并不厌恶他此刻的情绪流露,反而生出一丝安抚的冲动,于是跟着双脚迈了两步,托起他的下巴吻了吻。
“我可以答应你,每次在你醒来之前都不会离开,你可以放心睡。”谢宇听见自己这么说。
萧以清一愣,突然背过脸去笑了出声:“别随便承诺这种话,我都感动得快哭了!”
谢宇发力揽过他,让他的脑门抵在自己胸口:“哭吧。”
萧以清埋着脸看不见表情:“我记得程羽说过,他最反感别人在他面前哭哭啼啼。”
“我是谢宇,不是程羽。”说罢这句话,他感觉胸口的衣料渗进一丝微凉,臂中的肩头开始微微颤抖。
轻轻拍着他的后背,谢宇心想这家伙果然是个演员,说笑就笑,说哭就哭,情绪来得也太随便了……
一边是电影宣传造势的如火如荼,一边是恋情秘密升温的如胶似漆,谢宇可谓事业感情双丰收,春风得意马蹄疾。
此时的他并不知道,自己的人生已然到达某个拐点,即将朝着另一个极端滑落下去,不可挽回……
“你好,我是s266督导老师,应邀来给你上课。”
西装革履的男人站在宾馆客房门口,气质好似推销员。谢宇第一反应这又是什么新骗术,说句没兴趣想要关门,就在门板快要合上的一刹,竟被一只鞋尖挡住了。
两个身影迅速逼进屋内,为首的西装男仍是一副推销员式的微笑,另一男子身穿夹克,竟是前几日的“戴警官”!一改当时的狼狈相,戴同眼神准辣、行动老练,一把制住回击的谢宇,完全是个久经沙场的老手。
谢宇此时确定,这次绝不是什么误会。
“来,坐下吧。”微笑男移过一把椅子。
谢宇没有反抗余地,被戴同一压肩膀,老实地坐进去。
“你可以称我为督导或老师,叫督导正式一点,叫老师亲切一点。”微笑男提起公文包,取出笔记本电脑打开,ppt调成全屏,熟门熟路的样子好像班主任备了几十年的课。
课件标题:公民素质课程导论。
谢宇突然有了一种荒诞感,仿佛这是一场超现实主义剧。
“今天我们先讲导论部分。”督导微笑着谆谆教诲,好像在给小学生上思想品德,啰啰嗦嗦一大堆开场白谢宇全部过滤,直到切至目录页,他才霎时聚起精神。
一、恶社的定义;二、恶社的特征;三、恶社的危害;四、明确认定的恶社。
“恶社……?”谢宇喃喃重复。
“是的。”督导按下回车,切换到正文开始讲解,“我们都知道,社会上不可避免地存在一些犯/罪/组/织,比如盗/窃/团/伙、诈/骗/团/伙、贩/毒/团/伙等,这些团伙严重危害着公民的生命财产安全,国家一直不遗余力进行打击。除了这些团/伙,还有另外一种非/法组织,他们善于伪装、活动隐秘、触/手较广、规模较大,往往游离于法制边缘,以恶性结社的形式存在,我们称之为恶社。”
画面切到一张卡通图案,云朵里伸出一只黑手,正抓向匆忙逃窜的行人。
谢宇只觉得这张漫画构图不均、配色难看,黑手上“恶社”两个字还是楷体,实在毫无审美。
“恶社一般有如下几个特征。”督导接着说,“首先是成员的隐秘性,恶社成员并不像盗/窃/团/伙,他们往往以守法公民的身份立足于社会,比如企业家、活动家、学者官员等,隐蔽性强,难以辨别。其次是资源的庞杂性,恶社成员往往较具影响力,手中掌握一定的社会资源,并以此为基础进行权/钱交易,谋取巨额的非/法利益。第三是功能的自治性,恶社是一套组织严明的自循环系统,有固定的敛财团体、公关团体、情报团体等,分工组织明确,形成整个产业链。最后是手段的残忍性,恶社有着强大的洗脑能力,用威逼利诱等方式迫使群众加入,有些人警惕性强、头脑清醒,认识到它的非/法/性/质,拒绝加入,或者加入后想要逃离,恶社就会展现出邪恶的真面目,使出各种手段残忍迫害,甚至将人杀死。”
——羽毛,美馨基金,黑色星期六,一只只零落的珠子终于串连起来!
按捺住攀升的心跳,谢宇不动声色,等待下文,督导轻轻一点鼠标,放出下一张幻灯片。
目前明确认定的恶社:翎鸥会。
翎鸥会为本土恶社,会名取自“逆浪风翎鸥鹗白”,会标为白色羽毛。根据目前掌握的情况,其首脑代号阿平,以美馨基金为财政后盾,嘉得传媒公司为舆论据点。骨干包括京剧演员潘美馨、嘉得传媒创始人张嘉得、港旭集团董事会主席汪强等;其成员活跃于各界,演艺界尤甚,包括著名主持人钟宏、著名音乐制作人叶霖、香港歌手苏瑞、知名演员萧以清等。不日前,苏瑞等人迷途知返,试图脱离恶社,萧以清作为监查员察知此事,上报潘美馨,并指使手下制造了三起凶案,共致三死六伤,这就是臭名昭著的黑色星期六事件。
“翎鸥会已被定性为恶社,警方将坚决进行取缔!”戴同盯着谢宇,眼神犀利,“据我们掌握的情况,最近你与萧以清关系甚密,希望你明辨是非,与不/法/分/子彻底划清界限!”
档案
现在的谢宇有两个选择。一是明察,冲进萧以清家中,质问他究竟是怎么回事。二是暗访,先行收集情报,自己做出判断。
他选择了折衷:“萧以清,你在家吗?”
“没有。”电话那头传来说笑声,好像旁边还有别人,“我在南京录节目,刚刚结束,怎么了?”
谢宇脑中闪过一个计策:“我的钱包不见了,是不是昨晚落在你家了。”
“是吗?我没太注意。”
谢宇故作翻找弄出一点声音:“这边续房卡需要身份证,我去你家找找吧。”
“行。”萧以清很是爽快,“电梯密码是6699,大门密码91200627,你记得住吗?我发信息给你吧。哦还有,电梯密码要先按*,大门先按*之后再按#,你别按错了,按错五次会锁住用钥匙才能打开,我出门没带钥匙,你……”
“知道了。”谢宇打断他的絮叨。
对面笑着压低了声音,轻轻问:“今天都做什么了?想我没有?”
“你说呢?”谢宇模棱两可,“好了我出门了,你回来再聊。”
听对面嗯了一声,他切了电话。
这是谢宇第四次踏进这个家门。
细细一算,他们两个人见面也没有超过十次:第一次聊天,第二次接吻,第三次求爱,第四次上/床,进展神速难以置信。说起来这完全要归功于萧以清的主动,主动到谢宇产生了一种错觉,仿佛他们相识已久。然而回头想想,事情并非如此,他至今对那个人不是很了解,或者说,根本完全不了解。
——唯独一点他能够确定。
第一次来到家中,萧以清故意将诗集递过来,好让他看见那只羽毛书签,如果他有心隐瞒,根本不会做出这些事。
所以谢宇给自己下了一个结论:对翎鸥会的真实情况,对萧以清的监察员身份,对苏瑞等人的死,高层可能存在着某些误会。
而这层误会的面纱需要他亲手去揭开。
夜色浸满入户电梯厅,按钮锁盘泛着莹莹的蓝光,食指触了几个数字,大门应声而开。屋内并非一片漆黑,亮着几盏智能小夜灯,谢宇下意识地放轻脚步,顺着灯光潜进了主卧室。
打亮落地灯,他紧了紧皮手套,首先拉开书柜,抽出一本莎士比亚全集小心地翻看。页边写了一些字,大多是读书笔记,没有什么额外的线索。谢宇原位放回去,又准备去拿第二本,手指刚刚捏起书侧,他忽然意识到一件事——
回头一看,那只灰猫果然趴在角落,一双绿眸子发着光,直直盯着自己的一举一动。
谢宇走过去摸摸它的脑袋,又挠挠下巴:“不许告诉他我来过了,知道吗。”
查理也不知听没听懂,打了个呵欠躺倒了。
谢宇继续翻着藏书,在《撒哈拉的故事》里翻出一张照片。
照片很旧,蒙了一层淡黄,右上角留着折痕,被细心地压平了。照片中央的生物看起来可能是初恋之类的东西,上身套一件松垮的白t恤,下穿一条校服裤子,正在拍着一只篮球。照片边角的人堆里坐着另一个生物,看起来可能是少年萧以清之类的东西,右手托着腮帮笑得纯真一脸,望着拍球那家伙,神情满是憧憬。
谢宇看着碍眼,把照片塞回书里,转身拉开写字台的抽屉。
抽屉塞着许多乱七八糟的物件:硬币、弹弓、卡片、吸铁石、磁带cd、合同文件、□□门票话费单,堆在一起显得毫无条理。还有一些信件用橡皮筋捆住,从信封上看都是影迷来信,谢宇犹豫了一下,挑了几封拆开,确定信里的内容并无异常。
地毯、挂画、床头柜,所有东西都普通不过,包括那一大盒安/全/套和两副塑料手铐。
打亮随身携带的小电筒,谢宇拉开衣帽间的门。
里面没有窗,漆黑一片,两侧柜子里衣服不少,叠得挂得整整齐齐,想必是钟点工的功劳。左手边整面穿衣镜,镜子旁边搁着一只条形穿衣凳,电筒光束缓缓扫过,谢宇突然眼前一亮蹲了下去。
地毯上拖出四条斜杠,显然是四条凳子腿的痕迹,可是这凳子摆在角落并不碍事,萧以清应该没有搬动它的理由。
除非这凳子底下有些什么——
放好电筒,谢宇小心翼翼地挪开它,掀开凳子下方的地毯,那木地板里果然平嵌着一个奇怪的按钮!
条形,金属质,一厘宽,四厘长。
谢宇的脉搏隐隐加快,戴着皮手套的食指按上去。
却没有任何反应。
底下仿佛是实的,半点也按不下,谢宇又怀疑这是一个盖子想把它撬开,然而这只金属条根本严丝合缝,任凭他用上瑞士军刀也插不进一分一毫。
按不下,撬不出,他在脑中做了个排除法,顿时灵感一闪而过!
起身回到书桌、拉开抽屉,谢宇取出那块吸铁石!正如所料,磁石刚刚凑近那条金属,就听叮地一声,铁块弹起!中央镂空一只圆洞,原来这根本是一个拉手!
谢宇将食指抠进去,缓缓上提,没等他使出多大力量,两只气压撑自动将地板顶开了。
一人宽的洞口露出来,一条窄窄的爬梯降下去……
爬梯底端渗着幽暗的蓝光,谢宇没有贸然硬闯,先伏在地上望了望。萧以清的家是十二层,下面必定是十一层无疑,或许他买楼的时候就一连买了上下两层,楼上正常居住,楼下则用来隐藏一些不为人知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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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好了心理准备,他探出一只脚,踩上第一级台阶。
楼下的格局跟楼上相同,却是一间小型档案室,几只冷冰冰的金属柜延伸开去,每个抽屉都贴着纸条,看上去有些年头,标注时间从1976年至今。
谢宇辨认了一下那些数字的写法,十分工整规范,并不像萧以清的。拉开1987年的抽屉,他随意抽出一个牛皮纸本子,电筒朝封面照去,繁体手抄标题为《翎鷗會七〇二部人員花名冊》。
姓名,出生年月,入会时间,担任职务,一条条信息清晰地列在发黄发脆的纸张上。谢宇细细查看,大体勾勒出翎鸥会七〇二部的情况:部长为当时某知名报社主编,副部长是某工业设计院院长,下面的调度员监察员等,则囊括了重点高校教授、百货公司副总之类的角色,最不济也是一个科长。诚如s266督导所言,七〇二部从上到下都是些掌握着一定社会资源的人物。
将上世纪的陈年旧事暂时搁置,谢宇忙着找到今年的档案,电筒一点点照过去,终于在卧室靠门的柜子停了下来。
抽屉上的贴纸很新,是机器打印的,里头横放着几只塑料档案夹,显然不及刚才整齐,一些纸张突出边缘,一些折了角打着卷。谢宇目光扫过去,突然被一行标题吸引了注意,右手不由自主将那份文件抽了出来。
“关于境西社三名死亡人员(刘燕然、余凉、谢光军)的后续情况调查报告”
刹那之间,谢宇只觉得浑身如同触电!
谢光军,他父亲的名字,一字不差!
迫不及待地,他翻开文件读下去,暗夜的空气渐渐凝结,冰冷刺骨,寒意逼人……
报告显示,二十六年前,新兴小型结社“境西社”与翎鸥会的结盟,包括谢光军在内的三名骨干出卖盟友、破坏组织,被下令清扫。时至今日,有迹象表现其子女遭人煽动,或对清扫事件进行报复,特派遣监察员王闻、萧以清等,对朱江、余浩淼、谢宇三人展开重点调查。
——笔名,代号,会标。
谢宇瞬间明白,这根本就是一场试探!全方位,多角度,萧以清看似不经意地透露各种线索,就是为了观察自己会作何反应!
“你为什么叫西境?”在安恺事故的现场,萧以清像是随口问。
去横店的路上,田倩唠唠叨叨:“你那件灰不溜丢的v领毛衣别再穿了,都上镜好几回了,还有‘阿平’让你尽快联系他,他有事找你……”
主卧里他翻开诗集,一根羽毛书签夹在《何人斯》那页。
“二月开白花,你逃也逃不脱,你在哪儿休息,哪儿就被我守望着。你若告诉我,你的双臂怎样垂落,我就会告诉你,你将怎样再一次招手;你若告诉我,你看见什么东西正在消逝,我就会告诉你,你是哪一个……”
真相,假象。
真情,假意。
从初识到现在,自己的一举一动都被那个人看在眼里,引导着,耍弄着,微笑旁观着。萧以清这三个字,继话痨下流脸皮厚,到专注持成热情,再到深沉儒雅诱惑,最终,和可怕二字联系在了一起。
事已至此,谢宇已经毫不怀疑,苏瑞三人之死与他有着直接干系!其实凭借自己的推断力,这件事他早该察觉,然而基于对他的好感,这个念头被大脑自动忽略了。包括上次在摄影棚的化妆室问到,萧以清也是不动声色转换了话题,自己被他牵着走,竟完全没有发现!
想到这里,谢宇又一转念:
既然家中藏了这么重要的东西,他为何如此爽快让自己单独过来?要么是他高估了这密室的隐秘性,要么他是低估了自己的智力。
或许还有一种可能,就是他根本无所谓自己是否发现?
太多的线索纠缠在一起,谢宇脑中混乱一时,正当他掏出手机拍照取证之际,门外忽然传来脚步声!
谢宇心想糟糕,刚要躲回楼上,主卧的门呼啦开了!一道光束啪地打进眼睛,他不禁抬手去挡,两个人影趁机窜上来,牢牢将他擒住!
漩涡
谢宇动弹不得,正想着如何应对,却听一个熟悉的嗓门:“我/靠!怎么是你!”
他费力地扭头一看,身后竟是卫远扬!
“真巧。”另一边的齐谐笑着松了力道。
站起身来揉了揉手腕,谢宇冷着脸道:“下次再见面我们可以换一种方式打招呼。”
卫远扬左右看看屋内,惊诧地问他怎么在这。
谢宇一时想不到怎么回答:“路过。”
齐谐在屋内踱过一圈,抬头看见了衣帽间里的爬梯。
卫远扬晃了晃手电筒:“楼上是什么地方?”
“没什么东西,你们不用上去。”谢宇脱口而出。
齐谐斜了他一眼,恐怕是发现了异样,这个举动使得谢宇的理智重新运作,只能坦白上面是萧以清的住处。
“啥?”卫远扬大吃一惊,“那他在不?”
谢宇觉得好笑:“当然不在。”
卫远扬十分疑惑:“萧以清怎么会住这儿?莫非他也跟翎鸥会也有关系?”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齐谐提醒道,“卫助理,不如我们先走一步?”
“走哪去。”卫远扬问。
“我家。”齐谐又转向谢宇,“如果你也有兴趣,上去收拾好了在南边的路口汇合吧。”
齐谐说罢一笑,那眼神贼溜溜的,肯定已经察觉了什么,谢宇无奈地叹了口气,看样子有些事情是瞒不住了。
晚间的月园十分幽静,冬月低悬空中,映亮院中那一池白水。温暖的水底沉聚着几尾池鱼,岸边鱼食工具摆放整齐,院角一株葡萄藤,光滑的枝干虬曲着,下面的青石地面干干净净没有一片枯叶,显然是常常洒扫的样子。
齐谐掏出钥匙开了门,丁隶正坐在沙发里看电视,见到来客,他先是愣了一下,接着起身迎了上去。
“谢宇,卫远扬?”丁隶微笑着打招呼,“好久不见,进来坐。”
谢宇道一声你好点过头,见丁隶开了顶灯,又晃晃茶几上的电热壶,转身要进厨房烧水回避。
齐谐却抬手接过:“你陪他们聊会儿,我来。”
丁隶迟疑着哦了声,将桌上的干果炒货推到二人面前:“别客气。”
“谢谢啊。”卫远扬当真不客气,抓起一把开心果剥起来。
谢宇对向来零食没兴趣,何况现在也没有吃东西的心情,一堆问题想问,碍于花河的监视又问不出口。
“你的电影怎么样了?”丁隶笑道。
“还算顺利。”谢宇心不在焉。
“什么时候能上映?听说主演是萧以清?”丁隶不明真相,导致哪壶不开提哪壶。
“制作周期预计一年,赶明年的贺岁档。”谢宇一笔带过。
看出他心神不定,丁隶没再多问,电视机化解了无话的尴尬,娱乐节目播放着各种明星八卦,或是出轨婚变,或是艳/照/丑/闻,真真假假混作一团。丁隶可能觉得无聊,拿起遥控器换到新闻台,主持人面对镜头西装笔挺,报导着下个月即将召开大会的消息。
齐谐端来一套茶具,慢条斯理地坐下来,泡起了功夫茶。
“时间真快啊,转眼要过年了。”他感叹道。
“哪儿快了。”卫远扬端起杯子吸溜一口,“今年是典型的晚年,二月底才放假!”
“怎么?”齐谐话里带刺,“听你的意思是嫌工作太累了,想早点歇着?”
“不敢不敢。”卫远扬立马变成小跟班,“这不是刚刚入职吗,一时还没适应,我一定好好表现,要不怎么指望齐老板给我发年终奖呢!”
丁隶见他的演技实在拙劣,不由笑了一声,又随便聊一会儿便站起身来,借口明天有手术,先上楼休息了。
前一秒钟,丁隶的身影隐没在楼梯的转角,后一秒钟,客厅里的气氛就起了变化。
“进入正题吧。”谢宇拿过遥控器关了电视,压低声音问,“对翎鸥会的事你们了解多少。”
“是这样的。”卫远扬腾地从沙发里坐起来,“前一阵子港旭地产的汪董被杀,我们撞见了那个猫人凶犯,他当时伪装成翔达快递的送货员,穿着他们全国统一的黄色制服。事后,我们就联想到了苏瑞案现场遗留的黄色线头,于是老齐找来一件翔达的制服,让归心堂科研所做了提取,我又私下叫同事把线头的检验报告发了过来。经过比对,两者的织物纤维完全一致!我和老齐认为,这足以证明杀苏瑞和杀汪董的凶手都是猫人!可是这其中存在一个关键问题,如果猫人趁夜从窗户翻进苏瑞的客房,伺机杀了他,伪装成事故现场,再从窗户逃离,那他就不可能再从里面把窗子锁上。也就是说,在他离开之后,必然来了一个同案犯,帮他从里面锁好了窗子,伪造成密室,而这个人,就是警方到来之前唯一进过房间的助理!”
“这助理现在在哪?”谢宇当即问。
“前几天我和老齐已经找到他,对他进行了讯问。”卫远扬口干地吞了杯茶,“他起初咬死不放,硬说自己什么都不知道,我们拿出证据要报警,他才承认自己是翎鸥会的人,还跟我们提供了一个上海的接头点,就是御枫公馆十一楼。我们本来埋伏在那儿,想看看有什么可查的,谁知道竟然撞到你了!”
几条线索汇合,卡在一个叫做萧以清的交点上。
“翎鸥会……”谢宇喃喃,捻着手中的空茶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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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说你为什么在那儿吧?”齐谐慢悠悠地问到。
谢宇内心权衡了一下:“这段时间由于拍电影的缘故,我认识了萧以清。”刚刚开头他又刹住了车,“不,应该从另一件事说起。今天下午五点,我独自呆在宾馆的客房,忽然来了两个人自称是高层督导,强迫性向我科普了恶社的知识。”
“这个说法我也略有耳闻。”齐谐颔首道,“按他们的定义,持云阁恐怕是典型的恶社了。”
卫远扬十分不屑,剥了个花生丢进嘴里:“什么恶不恶社的,不就是拉帮结派搞山头主义吗,说那么悬乎干啥!”
“这可不一样。”齐谐很懂门道,“创造名词便等于划清界限,一旦某团体被定性为恶社,这就和被定性为恐/怖/组/织一样,势必要彻底打击铲除,永远不得翻身。”
听见这六个字,谢宇隐隐涌起一股焦虑,他不知这焦虑是不是缘于萧以清,只觉得原本平静如水的生活突然出现了一个巨大的漩涡,急速环绕着,将所有东西不留余地的拉扯进去:友人、家人、恋人,往事、当下、未来……
“这漩涡的中心究竟是什么……”谢宇不禁自问。
没人能给他答案。
送走两位客人,齐谐将茶具洗干净放好,擦过桌子,拖过地板,在厅里看过一圈,确认都收拾妥当,关灯上了楼去。
卧室留着一盏小灯,丁隶已经睡了,齐谐走到床边吻一下他的额头,见他困倦地嗯一声,动了动姿势。
“他们走了?”丁隶闭着眼睛,迷迷糊糊地问。
“走了。”齐谐坐在床边,好玩似的轻轻拨弄他的耳垂。
“别闹……”丁隶躲开一点。
“不闹。”齐谐嘴上这么说,又隔着被子在他腰际掐了一下,丁隶怕痒地浑身一个激灵,笑问他想干嘛。
“不干嘛。”齐谐自然地趴在他身上,“丁小虎,你帮我分析一件事。”
“嗯……”丁隶揉了揉眼睛,“你说。”
“你觉得谢宇像不像断袖?”
丁隶吃惊地啊了一声:“他……谈男朋友了?”
“可能吧。”齐谐笑道,“他的疑似男友还曾经对我示好,你要不要吃个醋?”
“要。怎么回事,从实招来。”丁隶立刻板起脸,手指却温柔地伸出去,替他拨开挡住眼睛的一缕长发。
齐谐并未正面回答:“我现在有一种感觉,或者说一种想法,我觉得我们身边发生的所有事情,都有一个最根本的原因。”
丁隶觉得他过于高深,有些糊涂地问:“你具体是指什么?”
“这应该和拼图是一个道理。”齐谐怕冷地把双手伸进被窝,“一开始我们拥有很多碎片,乍看都是杂乱无序、毫无意义的,但是随着时间过去,我们掌握的碎片越来越多,一点一点试着拼起来,竟发现它们能够组成一张完整的图案。”
丁隶拉过他的手,放在自己身上暖着:“你的碎片是指什么呢?”
“所有事。”齐谐呵出一口冷气,“比如娱乐圈黑色星期六,比如谢宇的男友,比如高层和翎鸥会,比如持云阁的独立。”
“什么翎鸥会?”丁隶不明就里。
齐谐没有避讳,大致将情况跟他说了,只是婉转带过了谢宇和萧以清的那段。
“原来发生过这些事……”丁隶已经没了困意,大脑开始正常运转,不多久就抓住了重点,“我觉得你说的事情中间存在许多矛盾。”
齐谐兴奋地眨了眨眼睛:“什么矛盾?”
“哦,我倒不是指你的话存在矛盾。”丁隶支起胳膊,“我是说这些事物之间都是矛盾的对立状态:高层和翎鸥会对立,翎鸥会内部对立,持云阁从归心堂分离出去,荀持云和他的父亲也开始对立。”
齐谐听出一点意思:“这我倒没有想过……难道说跟鸡蛋有关……”
“鸡蛋?”丁隶没懂。
齐谐突然直起身子,恍然大悟地啊了一声!
“想明白了?”丁隶问。
“明白了!”齐谐用力啵了一下他的侧脸,“亲爱的你真聪明!”
丁隶宠辱不惊,十分谦虚:“没你聪明。”
齐谐一只膝盖跪上床来,笑着一把按倒了他。
“且慢。”丁隶冷静地抬手拒绝,“我明早有一台主动脉弓置换,今晚要好好休息。”
“不打紧。”齐谐双手攥紧他睡衣的领子,居高临下盯进他的眼睛,陡然变了另一种神色。
丁隶被那冷厉的表情吓了一跳,却听他吐出一句:“花河,我要跟你谈谈。”
运营计划
“谈什么?”丁隶下意识代替花河问道。
齐谐低沉地哼笑两声:“谈谈持云阁三月份的运营计划。”
丁隶眼神一转,听他继续说下去。
“刚才说到对立一事……”齐谐换了一种笑颜看着他,“你觉得是什么东西在对立?”
丁隶知道他在问自己:“阵营?”
“没错。”齐谐颔首。
丁隶从被窝里坐起来,接下他的后话:“你的意思是……最近这些组织都在忙着分阵营?”
“嗯。”齐谐拿过睡袍替他披上,“别冻着。”
“冻不着。”丁隶被真相吸引,也隐约兴奋起来,“可是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莫非接下来局势会有什么变动?”
“我们确实太不关心时事了。”齐谐慢悠悠地提醒,“三月是非常重要的月份,将要召开一个会议……”
丁隶登时想起刚才的新闻:“你是说——!”
“嘘——”齐谐食指抵住他的嘴唇,“这种事不用说破。”
丁隶收声地唔一声:“可是这一般都会提前决定的吧,难道今年有变数?”
“没准。”齐谐勾了勾嘴角,“我猜想情势大概是这样,这会议的结果本来是某人,结果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想要僭主,为了胜利,他需要拉拢势力,那些结社就成了他的目标。其中翎鸥会的一些成员发现风头有变,想临阵投敌,他们的首脑不允许这种行为,于是清剿了这些叛徒。如果说翎鸥会是被动分裂,归心堂则是主动分裂,为了预防僭主成功,事后报复,导致归心堂全灭,荀爷自觉地把公司分成了两派,一派是总部,另一派便是持云阁。”
丁隶霎时明白:“原来荀持云是在演戏?故意做出跟父亲不和的样子,借此投奔敌军!”
齐谐摇摇头:“假戏真做也未可知,不过荀爷何其精明,他心中一定有数,却也放任了儿子的做法。毕竟局势难料,倘若归心堂当真惨遭灭门,至少持云阁还能作为火种保存下来。”
——歌舞升平之下的暗涌……派系倾轧,朋友背叛,父子反目……为了自保必须清除所有阻碍,无论是否情愿,权力斗争仿佛一架无止的永动机,巨轮隆隆向前碾过一切,人们只有两种选择,要么乘上车轮碾过他人,要么沦为轮下亡魂。
丁隶沉沉叹了口气,不禁想着身处这样的乱局,阿静要怎样全身而退:“你刚才说要跟花河谈的,谈什么?”
“哦,差点忘了。”齐谐回身拉开柜门找出睡衣,“我先去洗澡了,你替我谈吧。”
“哈?”丁隶看着他的背影进了浴室,完全不知这是什么用意。
哗啦啦的水声传出来。
丁隶清了清嗓子:“花河,我知道你能听见,虽然他让我跟你谈,我也不知道该谈些什么,只能按照自己的想法说了。”
空荡荡的房间自然没人回答。
丁隶组织好语句,望着空气仿佛望着一个无形的敌手:“荀持云的目的我们都清楚了,我想我已经跟你站在同一水平面上,可以开诚布公地聊一聊。其实你应该知道我家齐谐是怎样的性格,他对权力地位完全没兴趣,你用手段逼迫他卖命,只会导致更大的反弹。他平时看起来脾气挺好,可一旦被惹急了,谁也不清楚他会做出什么事来,这其中的利害,希望你自己掂量。”
语毕他停了一下,又似自言自语:“这样我好像是在威胁你,其实我没有这个意思。我只是想说,高层的事情我们无法控制,就在下个月,归心堂总部和持云阁必然要损失一方。如果持云阁败了,你一定不会放过我们,如果持云阁胜了,你必然继续利用齐谐,根本没有尽头。无论正反,这对我和他都不会是一个好结局,所以在这里,我想单方面跟你打个商量,我只讲一遍,请你仔细听好。”
丁隶一边说一边下得床来,走到梳妆台的镜子前,凝视着镜中的自己,并不明亮的夜灯照得他的脸孔半明半暗。
“以三月会议落幕为界,如果荀持云败了,我无话可说,如果荀持云胜了,请你务必解除孑栖咒,还我和齐谐一个自由。否则,我会用自杀的方式结束这种利用关系,到那时齐谐为复仇大开杀戒,恐怕就没人能拦得住了。”
……尽管隔着墙壁和水声,齐谐那超常的听力却听得真切。
如他预料,丁隶果然提了这个条件,这也正是他的打算。——想要脱离花河的控制,三月会是最好的节点,而除了丁隶的死,他们并没有别的筹码,他知道丁隶不会当着自己的面说出这番话,只能把空间单独留给他。
靠在浴室的门上,齐谐长长叹了一声。
以自己对丁隶的了解,他一定是认真的,倘若事情不幸发展到那一步,他必然舍命来换他的自由。
齐谐忽然觉得这个行为真是残忍,回身拉开门,两步上前紧紧抱住了他。
丁隶小吓一跳,忙问他是怎么了。
“是我不好……”齐谐喃喃,“我不该让你一个人承担这种压力……”
“你……都听见了?”丁隶试探地问。
“嗯。”齐谐深深埋在他的肩头。
“没关系,这是我自己的选择,我心甘情愿。”丁隶抚摸他的后背,隔着衣服仿佛能触到那一片凸凹的烧伤。
于是轻轻地,他勾起手指,在他背后画了一个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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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齐谐当即领会意图,下决心似的开口,“如果到了那一天你当真自我了断,我会灭掉花河满门,再去黄泉寻你……无论如何,我都会与你共同进退。”
听到这句话,丁隶只觉得心房被填得满满,接着感到对方也向自己背后划了个叉。
就在此刻,两人心意相通,明白刚才那一切都是蒙骗花河的权宜之言,好让他以为齐谐已下定决心帮助持云阁夺取胜利。
然而他们二人真正的目标只有一个:阻止僭位者,扳倒荀持云。
阳光照进客厅……
瓶中的玫瑰花已然换过一束,想必是萧以清心血来潮添置的,热恋的幸福感仿佛经由花香溢了出来,肆意流淌在房间里。灰猫查理从桌底钻出,懒洋洋甩着尾巴,优雅地走到柜子前方,抬头,躬身,嗖地窜上了柜顶。
都说宠物似主人,谢宇这才瞧出端倪:萧以清看似简单无害,不知何时却会突然露出真容,就像这只一跃而上的灰猫,居高临下地望着自己,仿佛望着一个低等生物。
手机响了一下,谢宇按开,是他传来的信息。
“十分钟到家。”
再一条条往上翻。
“cd架里有影碟,无聊的话可以挑来看。”
“等急了吗?”
“高架有些堵,要晚点才到。”
“门锁说明书在电视机柜里,你自己弄一下吧。”
“下午两点到上海,去我家等我好了。密码还记得吗?不如把你的指纹录进去,以后过来也方便。”
谢宇一条都没回,将手机扣在茶几上。
门响了。
萧以清摘下墨镜,勾住他的脖子,迫不及待地送上一个长吻。
谢宇却没有任何反应。
察觉到气氛的异样,萧以清稍微退开一点,疑惑般凝望着他。
谢宇早有准备,面无表情抛出质问:
“翎鸥会监察员萧以清,是吗。”
对方没有吃惊,只有些许的失望。
“你都知道了?”萧以清淡淡地说。
“你故意让我知道的。”谢宇拨开脖子上的手,语气肯定,实则试探。
“不全是这样。”萧以清垂下目光,弱弱地笑了笑,“我只是在想……如果你足够聪明,我想瞒也瞒不住,如果你百分之百地信任我,我根本没必要隐瞒,所以我给了彼此一个机会……事实证明你不够信任我,却是足够的聪明。”
“别以为说好话可以缓和气氛。”谢宇洞悉他的计策,继续质问道,“是翎鸥会派你来试探我的。”
“别站着,坐下慢慢说吧。”萧以清想拉他到沙发。
谢宇先一步退开了,环起手臂立在对面,目光透过镜片逼视着他,显得警觉而陌生。
“谢宇……”他似轻叹念出这个名字,“有三件事我想对你做个说明,第一,我是二十三岁进的翎鸥会,那时你的父亲已经去世十多年了,他的死我很遗憾,但是跟我没有任何关系,希望你不要迁怒于我。第二,我虽然是翎鸥会的成员,却没有加害过任何人,苏瑞他们的事与我无关。第三,我是先有意接近你,再无意爱上你的,这是客观顺序,我永远无法改变,希望你不要怀疑我的感情,我对你一直都是认真的。”
谢宇不知道他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你之前对我撒过那么多谎,现在要我怎么信你。”他冷言。
萧以清将墨镜轻轻搁在茶几上,留给他一个落寞的背影:“如果可以的话,我也不想骗你……或者说我一直尽力不去骗你,对于那些事,我都设法选择隐瞒和回避。”
“隐瞒和回避?”谢宇觉得好笑,“你认为这和欺骗有什么区别?”
“我知道……我没有替自己辩护的资格……”萧以清扶着沙发坐下来。
谢宇注意到他脸色有些不好,却没有关切的心思。萧以清提起茶几上的保温壶,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入口才发现那水已然冰凉。
“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我也许会考虑原谅你。”谢宇说,语气和杯中水一样冰。
萧以清咽下一小口,缓缓问:“你想让我从何说起……”
“从我父亲的死。”谢宇一字一顿。
“你父亲的事我并不清楚。”萧以清放下杯子,手指微微颤抖,“我只是听说,当时境西社的社长有意和翎鸥会合并,一些骨干带头反对,其中就包括你的父亲,社长为了杀一儆百,除掉了包括他在内的三人。这件事在境西社内部造成了很大的影响,直接导致结社一分为二,合并派加入翎鸥会,分离派更名为‘新境联盟’保留了下来。”
“那个社长是谁。”谢宇逼问道。
“就是港旭地产的汪强。”萧以清擦了一下额角,“我想你已经看到了那份调查报告,其中朱江这个名字你应该很熟,他的堂弟就叫做朱海。”
谢宇心中一怔:“你是说风铁?”
“嗯,风铁和朱江兄弟都是新境联盟的人,包括你的母亲……天辉集团背后的靠山就是新境……其实你早就在局中,只是不自知罢了。”
谢宇难以相信,一句不可能几乎脱口而出。
“这些事你不妨问问令堂,我想她知道得比我多……”萧以清胸口起伏了几下,不自觉皱了皱眉头,“谢宇,你的手借我一下……”
谢宇不知道他什么意思,还未等反应,自己的右手已经被一把攥住,力气之大捏得他生疼!只见萧以清呼吸急促,紧按左胸,全身不住地发抖!
“你——!”谢宇被他的样子吓到了。
“没事……”萧以清喘息着,声音断断续续,“急性……焦虑症……一会儿就……好了……”
谢宇读过不少犯罪心理学,立即从脑中调出相关知识:急性焦虑症惊恐障碍,发病通常由紧张状态引起,患者焦躁不安无法自控,伴随自主神经功能亢进,如心悸、颤抖、头痛晕眩、呼吸困难等,持续时间从几分钟到数十分钟不等,看似病重,一般不会危及生命。
谢宇只得上前一步,轻轻拍着他后背:“你先缓一缓。”
萧以清勉强开口:“对不起……”
“别说话了,慢慢呼吸。”谢宇说着,犹豫过后还是抱住了他。
几分钟过去,怀中的人渐渐止住颤抖,喘息也平缓下来。谢宇拉开一点距离,一句“好了吗”问出口,语气温柔得连自己都难以置信。
“嗯,过去了。”萧以清总算恢复了神情,露出一点笑容,“这个毛病很久之前就有了,最近几年都没犯过……”
“看来是我让你犯病的?”谢宇问。
萧以清不好意思地笑笑,既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最近确实是太累了,你知道下个月有一件大事。”
谢宇不明:“什么大事。”
萧以清意外地看看他,随即摇了摇头:“谢宇,有时候你真是太单纯了。”
单纯?
对方不觉得这是什么好词,也从不认为自己能和这两个字沾上边。
萧以清没去在意他的不悦,继续说道:“本来这件事的结果是a,而b想取而代之,b需要力量,所以动了翎鸥会的念头。——我这样说你明白吗?”
“当然明白。”谢宇并不傻,一经提点自然心中有数,“苏瑞他们想要叛会投诚,所以就被杀了,是吗。”
“不是。”萧以清却说,“正因为他们忠贞不二,谨守会规,才成了b下手的对象。”
“什么意思?”谢宇追问。
“看来你还不太了解翎鸥会。”萧以清微微一笑,“让我从头说起吧。”
逆浪风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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决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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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头
西境封笔之事一时闹得沸沸扬扬,有人以为他被盗了账号,有人怀疑这是电影炒作,卫远扬倒很清楚,一定是谢宇遇上了什么麻烦,然而此时的他自顾不暇,实在没空向别处播撒人文关怀。
站点到了。
卫远扬跳下公交车,假装躲雨奔进了站台,此时不是通勤高峰,车站没几个人,他左右张望了一下,不知道接头的上线会从哪个方向过来。
椒叔,这是接头者的代号。
听到这个名字,卫远扬脑中立马冒出两种形象,要么是杜丘那一款,西装革履不苟言笑,眼神沉稳行动果决,要么是小马哥那一款,眯着眼叼着牙签,吊儿郎当风流倜傥。
卫远扬按照这两个形象四下搜索,果然看到不远处一个男人横穿马路直奔而来,好似不经意地站到了自己身边。
黑风衣,白衬衫,一顶便帽半遮住眼睛,耳朵上还塞着一对耳机。
“卫远扬吧。”一个声音不知从哪传来。
他一愣,却见这男人根本没开口,只是随意拍了拍肩上的雨水。
“不要东张西望,免得别人起疑。”声音又说。
卫远扬赶紧收回视线,假装看着马路对面。
“说说你那边的情况吧。”椒叔嗓门不大,竟奇妙地穿透雨声直达耳边。卫远扬对这门功夫有所耳闻,说话者近似腹语,能通过对声带的控制,使声音不至于传远,唯独让特定的人听得清晰。
然而他自己没这本事,只得压低声音,将近日的调查复述一遍,末了道:“关于萧以清派人杀苏瑞他们的事,我已经掌握了一些证据,要不要交给你?”
“翎鸥会不用去管,你的任务是盯紧荀持云。”椒叔平淡地说,“我们得到消息,持云阁已经疏通海关,从上海入境了一批军/备,包括八辆坦克、十辆步/兵/战/车,打算近日运往北京。”
卫远扬有点奇怪:“他要运军/备去北京,干嘛不从天津港走?”
“可能那边的海关拿不下来。”椒叔接着说,“你去查查这件事,摸清具体途径和运送时间,但是切记,不要打草惊蛇,一旦掌握消息立刻通知我们。”
卫远扬顿感压力巨大:“还有更详细的线索吗?”
椒叔说没有:“这些情报还是某些同志冒着生命危险才换来的,剩下只能靠你自己了,这件事关乎社会安全,刻不容缓,务必要全力以赴,不惜一切代价完成任务。”
卫远扬很想说我尽量,却不得不回答一句保证完成。
“我知道这有些困难,但我们做公安的不就得迎难而上吗?小伙子,好好干吧。”
这句话力量十足,卫远扬几乎感觉到有只手拍了拍自己的肩膀,于是斗志满满地应了声是,就差没立正敬礼了。
“我走了,下次再见。”椒叔说罢,一辆公交车掐着点停在了站台。
车门开了,身边的男人却站在原地,只顾跟着耳机里的节奏点着头。卫远扬觉得蹊跷,再一看上车那人,竟是一直站在他前面那个提着菜的大妈!
原来她才是椒叔!这名字也太具迷惑性了!卫远扬当即傻眼,刚刚目送大妈的背影上了前车门,后车门紧跟着下来一个熟悉的男人。
“这就是你们的接头点?”齐谐撑开伞迎上来。
“小点声!”卫远扬赶紧把他拉出站台,“你怎么找到这的!”
齐谐早有准备,将手里另一把黑伞递给他:“什么地方我找不到?”
“那敢情好啊。”卫远扬死马当活马医,“我要在上海找几辆坦克,你帮我出出主意。”
齐谐不以为意地整一整前襟:“找到了有何好处?”
卫远扬认识他许久也观察到了,齐老板这个动作就意味着有戏,于是一咬牙道:“什么好处都行,你尽管说!”
“好处就不必了。”齐谐似乎十分大方,“你只需答应我一个小小的条件。”
卫远扬觉得这条件肯定不会小小的:“啥?”
齐谐悠闲地转了转伞柄,抬头望着水珠飞出一条条弧线:“找到东西之后,你不得报告警方,反而要放任它们安全运到目的地。”
卫远扬脸一黑:“除非你给我个理由。”
“不答应就算了吧。”齐谐满不在乎,转身要走。
“等等!”卫远扬赶忙喊住他,“我说老齐,咱哥儿们之间还有啥不能摊开来讲的,我相信你这么做肯定没坏心,你也得告诉我原因啊。”
“原因就是……”齐谐一笑,“你猜?”
卫远扬烦躁地咂嘴:“你这人咋这磨叽!”
“我这是锻炼你的思考能力,看你能不能捋清楚其中的关系,免得稀里糊涂不知道该帮谁,还一个不小心把友军卖了。”齐谐步履不迫,沿着马路往前走,“当前的形势我先给你打个基础吧,现在正方是一派,反方是一派,你仔细想想谁属于哪一派。”
卫远扬撑起伞,一边跟上去一边开动脑筋:“归心堂总部肯定是正方的嘛,持云阁是反方的,领导让我查持云阁,他们应该站在正方这边,对啊,刚才我跟接头人说到翎鸥会的事,她好像一点都不在乎,会不会翎鸥会也是正方的?”
齐谐轻哼一声:“你总算发现了,顺便提一句,萧以清可能和谢宇正在热恋中,你没事别揪着他不放,免得谢公子找你的麻烦。”
“你你你说啥!”卫远扬整个傻了,“谢谢谢宇和萧以清是一对儿?”
齐谐捏起下巴回忆着:“前年秋天我见过萧以清,记得他有一种特殊的体味或者香水味,那天在御枫公馆撞到谢宇,他全身都是同样的味道,应该是没错了。”
卫远扬没了表情:“这都能闻出来,你属狗啊……”
“你这个人类嫉妒吗?”齐谐笑着穿过绿灯。
卫远扬继续刚才的话题:“那你是怎么打算?明面上假装帮着攻方,其实站在守方这边?”
“这是我唯一的选择。”齐谐委婉承认。
卫远扬发现问题,一拍大腿道:“原来是这样!那些装备在你的手里!”
“哈?”齐谐莫名其妙,“你思维跳跃得真够快。”
“不是吗!”卫远扬十分笃定,“要不然你怎么又知道装备在哪,又不愿意让别人知道你知道装备在哪。”
齐谐无视这绕口令:“你也不动脑子想想,如此重要的东西花河怎能让我经手。”
卫远扬哦一声。
“不过你说的也对,横竖我已经知道军/备的位置了,只是时机还不成熟,不能打草惊蛇,所以得假装不知道。”齐谐瞟一眼路边的水果摊,“叫军/备太招耳了,不如改叫猕猴桃吧,颜色差不多。”
“差多了……”卫远扬嘀咕,“那猕猴桃总不能放着不管吧,咱们就由着他们运到北京农贸市场?”
“当然不能,否则我找你作甚?”齐谐狡黠一笑,“所谓欺敌先欺己,警方那边的□□就麻烦你去放咯。”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
这句话并不一定正确,事实上没有百分之百的敌人。人们既然能为了利益相互攻击,也会为了利益重修旧好,表面上那敌人的敌人很可能已经跟敌人勾结,以便共同对付那自以为是的朋友。
基于这一点,齐谐放弃了找荀挽月帮忙的想法,改与另一位女士合作。
拉开咖啡厅的椅子,服务员递上菜单。
齐谐礼貌地抬手拒绝,让他转告老板,说一位姓齐的找。服务员说句稍等,回后堂去了,不多久一个身影走了出来,健康的麦色皮肤,卷发齐肩,只有轻扬朱唇的弧度一如往常。
“钱女士,许久不见了。”齐谐站起身,微微颔首。
“哎哟喂,这话可折煞我了,您还是叫我钱助理的好!”钱思宁掩口胡卢,左手多了一只亮晶晶的婚戒。
卫远扬觉得诧异,凑到齐谐耳边低声问:“不是说她死了吗?”
“当然没死,那是演戏罢了。”钱思宁招呼二人进了包间,转身喊服务员上好茶,架势不输金镶玉,俨然一位独当一面的老板娘。刹那间卫远扬产生了某种错觉,以为这店里的主打产品是人肉包子,然而环顾室内陈设,怎么看都是一间普通的咖啡厅,装修温馨,川藏风情,墙上挂着五色旗和牛犄角,一些风景照不知是什么景点,金灿灿的稻田十分好看。
“我和我老公是在稻城亚丁认识的,为了做个纪念,就把这小店布置成这样了。”钱思宁关好包房的门,将一碟凤梨酥搁到桌上,“说起来多亏了齐先生,改天我们还得好好谢您一顿才行。”
“这话是怎么说?”齐谐笑着落座。
“您不记得了?”钱思宁嫣然,细心地拈掉亚麻桌布上一粒绒絮,“当时不是要事故假死么?我趁机跟荀爷请了长假,您之前给我算过一卦,说我的爱人在西南方向,离开瓜州我就直奔西藏旅游去了。”
卫远扬一听登时来了精神,低声道:“你还会算这个?那你给我算算我老婆在哪!”
齐谐哼笑:“你不先关心猕猴桃在哪儿吗?”
卫远扬心虚地塞进一口凤梨酥:“这是两码事,又不冲突!”
服务员敲开房门端上一套茶具,钱思宁利落地挽上袖子,泡起了功夫茶。
“在这屋子说话二位尽管放心。”她手法娴熟地醒着铁观音,“这里没有监听监控,店员也都是自己人,不会走漏风声的。”
“那我便开门见山了。”齐谐不兜圈子,“我知道钱女士人脉甚广,这次想让你替我找一名帮手,对军/事设备要很在行。”
钱思宁拾起竹镊子,倒掉杯中的头泡水:“和荀持云有关吗?”
齐谐颔首:“目前他有一批军/备要运往北京,我们不能明着阻挡,只能搞一些小破坏。”
“这可有点难。”钱思宁递上两杯茶,“我知道您的意思,您想在不让荀持云察觉的前提下,从内里破坏那些军/备,等他临到用时,才发现那只是一堆废铁,是吗?”
“钱女士果然冰雪聪明。”齐谐话落,故意瞥了旁边一眼,卫远扬立刻感到智商被侮辱,怒气冲冲地瞪了回去。
钱思宁抿下一口铁观音,在脑中搜寻着合适的帮手:“我尽量联系吧,最迟什么时候要人?”
“东西预计后天运走,最迟明晚就要动手。”
钱思宁说声清楚了,放下茶杯拨了几通电话,对面似乎有个了候选人物,要等对方的消息。趁着空闲的工夫,她又烧上一壶水,问齐先生最近怎么样。
“还行吧。”齐谐轻捻杯子,望着一粒茶屑徐徐旋转。
“孑栖咒的事我从方寻那儿听说了。”钱思宁提起公道杯给他添上,“您家丁医生平时挺警觉的,怎么就着了花河的道呢?”
齐谐一声叹:“关心则乱……”
“依我看啊,花河这绝对是个馊招。”卫远扬不以为意,吸溜一口茶,“利用谁不好,他偏偏利用你,这不是引狼入室自找麻烦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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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话未必。”钱思宁心中有数,缓缓道,“有些事除了齐先生,别人还真做不到,花河也清楚他是颗定/时/炸/弹,不过时间紧迫,只能将就用着了,一旦发现齐先生可能造成威胁,他必定毫不犹豫置他于死地。”
卫远扬唉一声,拍了拍齐谐的肩膀:“你现在就好比在趟地雷阵,一步踏错立马完蛋!不然猕猴桃的事交给我,你还是老老实实当你的男公关吧,免得被花河瞧出了破绽。”
齐谐不置可否,转换了话题:“方少爷怎知道孑栖的事?”
一提到方寻,钱思宁立刻换成姐姐状,无可奈何地笑笑:“说实话,这小子的感知力不比您差,只看他有没有心去用了。之前的确是我太宠他了,您那招假死果然是一箭双雕,逼着他长进不少,连荀爷最近都一直夸他呢!”
齐谐摇摇头:“这对他未必是好事,我倒觉得他的性格不适合这个圈子。”
钱思宁并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适不适合也得试试才知道,路都是人走出来的。”
“那钱女士今后有什么打算?”齐谐吃罢茶点,伸出指头蘸了两下水盅,示意她是不是要金盆洗手?
“还能怎么打算,守着店跟老公过小日子呗。”钱思宁嘴上客套地应着,却没有重复他的动作,不动声色地抽出纸巾随便擦一下手指,搁到了一旁。
卫远扬没有那般细心,完全未注意这一系列动作,小段沉默之后,帮手的消息传回来。
钱助理听着电话比出一个价码,齐谐点头同意,两边约好行动时间,整个过程没有超过半分钟。
铁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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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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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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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窗净几
这是假新闻,这是炒作,这是一个玩笑,甚至一次报复分手的恶作剧。
谢宇设想了无数可能性。
在见到萧以清尸体的瞬间,它们被统统推翻了。
医院告别室的走廊水泄不通,四个保镖堵在门口,田倩暂时主持着场面,手里攥着一团早已浸透的纸巾,红肿着眼睛一一辨认,把记者等无关人士挡在外面,确认是吊唁者才请进屋里。
谢宇拨开人群挤到她面前。
田倩一见他,赶紧挽住、或者说架住他的胳膊,谢宇不明白她是什么意思,再一想,大概她是害怕自己进屋之后控制不住情绪,当场崩溃,瘫倒在地?
“我没事。”谢宇礼貌地拨开她。
田倩嗯了一声却没松手,拉着他慢慢往里走,声音因鼻塞而嗡嗡作响:“医生说是多脏器受损,肝脾破裂出血,送到医院的时候人已经不行了……他们抢救了一个多小时,也没有救回来……肇事司机已经自首了,警方正在调查……”
谢宇跨过地上摆满的鲜花,那些花包着不同颜色的塑料纸,堆在一起十分杂乱,毫无美感可言,好像一堆垃圾,房间四壁挂着白纱,显得惨兮兮的。正对面的墙上,一张大幅遗照轻易吸引了他的视线,谢宇几乎是呆呆地望着它,直到肩膀被人轻轻撞了一下才回过神。
那人走向屋子中央的棺床,放下一束白花,鞠了三躬,默默退进一边的人群。谢宇不知道自己该不该照着做,他没买花,两手空空,尴尬地站在那里,尴尬如同他的身份。现在的他算是什么?前男友?刚刚分手的前男友?刚刚甩了他并间接导致这场车祸的前男友?谢宇忽然觉得自己没脸见萧以清,也许萧以清根本就不想见他。
屋内空气冻结,只有细碎的脚步声,间杂低语或抽噎。
谢宇来到棺床前。
“这真的是萧以清吗。”他望着他的脸,突然问道。
“我也希望不是他……”田倩说。
刹那间谢宇产生了一股冲动,想直接掀开白布,一把将他揪起来摇晃几下。
他当然没有这么做。
谢宇弯下腰,从白布里捞出他的右手,那是他无比熟悉一只手,掌纹,汗毛,血管,指甲的月牙,包括无名指第二关节的那颗小痣……然而现在它枯软而苍白,没有一丝生气。谢宇拉起它,用手背贴了贴自己的脸,感受那一股冰冷依次传进自己的侧颊,鼻尖,最终在双唇上徘徊不决。
旁边的人察觉了异样,反感地斜了他几眼,田倩本来想阻止他,却终究没有这么做,毕竟,这或许是一对爱人最后的道别。
从包里抽出两张纸巾,她递过去。
谢宇没有接,整理好遗体,喊上她出了告别室。
“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谢宇调出那六条信息,手机竖在她面前。
田倩诧异地接过来翻了翻:“这……应该是台词吧。”
“台词?”谢宇有些意外,“什么的台词?”
田倩擦了擦眼角:“《明窗净几》的台词,就是他正在排的话剧。”
谢宇完全不明白,萧以清为什么要把话剧台词发给他,他本来以为这些就是他想对自己说的话,尤其是那一句:如果你明白这一切,也许还有再见面的机会。从收到信息直至刚才,他一直在思考这句话的含义。再见面是什么意思?天国再见?黄泉路上再见?下辈子再见?还是有别的可能?也许萧以清根本没死?这只是一场做戏?一种金蝉脱壳的计谋?
“田助理,那个剧本在哪!萧以清的剧本!”谢宇急迫地要证明什么。
田倩想想打了个电话,过不多久工作人员送来一只蛇皮袋,她拉开袋子拉链对谢宇说:“以清车里的东西收都在这了,你看看有没有吧,我还得去照应那边,就不陪着你了,不好意思啊。”
“没关系,我没事。”谢宇伸手扒拉两下,果然找出一卷皱巴巴的剧本,封面签着萧以清的名字。
将蛇皮袋还给工作人员,谢宇随便找了个角落席地坐下,一页一页迅速翻过。剧本上用红笔画了很多符号,边角还做了不少注释,例如“树荫白衬衫”“剃须水气味”“凳子上的黑色吊带连衣裙”……
“你问我演戏时怎么带入情绪?”萧以清原本靠在他的胸口,一听这句话突然来了兴致,噌地坐起身,清了清嗓子,“萧老师表演课第一节,情绪替换,今天我们先讲一讲大家比较头疼的哭戏。”
谢宇被他一本正经的样子逗笑了。
“那位同学,你给我上来。”萧以清坐在床中间戳戳他,“对,就是那个笑得一脸灿烂的,我现在就让你哭给大家看。”
谢宇觉得有趣,配合地挪过去一点。
“好,比如我们要演一场分手戏。”萧以清循循善诱地放轻声音,“请你闭起眼睛,回想一下,最让你刻骨铭心的一次分手场景……”
谢宇闭上眼睛,脑中调出了他和周媛最后一次的谈话。
“很好……”萧以清缓缓道,“请你回想一下那时候的情景,不是笼统的情景,我要你回想一些细节……那天,她说着分手的话,你虽然听着,目光却飘到了别处……你看到了什么?窗外的小树枝?微风拂动的纱帘?你的耳边听到了什么?蝉鸣?还是鸟叫?空洞扇叶翻转的嘎吱声?闻到了什么?她身上的香水味?洗发水的味道?房间里的空气清新剂?”
谢宇沿着记忆的小径往回走,他看到茶几上摆着一些卡片,那是买多了没有送出的喜帖……耳边传来嗡嗡的电脑声,身后的《三城》连载刚刚保存……他闻到一种气味,不是香水味,也不是洗发水的味道,而是淡淡的古龙水,他想起那件灰色毛衣,想起他冬阳里琥珀色的眼睛,他微笑露出的虎牙,他不老实的手指轻轻划过自己的后背……
鼻腔突然一酸,谢宇忙不迭把情绪压下去,从回忆里狼狈地抽身出来。
剧本接着往后翻,他拨开一张纸片,终于找到那几句台词。
酒保:[笔直站立]你的梭子在织,你的剪刀在裁,今天的事她早有预感。
牢头:[端着红酒]我事不关己,如同地球人看着一群火星人屠杀另一群火星人。
李明净:[绝望地]像青空一样,我被树梢切割,被屋檐和电缆切割,被你的手指切割;像青空里的长鹰,你无法控制自身的投影,无法控制在我体内留下的划痕。
牢头:[喝光红酒,空杯子递向身后]没有人是自由的,这世界不过如此,你以为看到真相,那却是冰山一角,是圈套叠着另一个圈套。
酒保:[接过酒杯,悲哀又客观地]她徒有生命,她没有意志。
李明净:而我爱你,我曾变成植物,将第一枚春叶赠你,也变成动物园,给你孔雀的绿翎毛和猎豹的绿眸子;而你爱我,我知道你常想象我,并在想象中体验我,你喜欢□□地站在日光灯旁,对着落地镜子一遍一遍描摹我的形貌。
牢头:[笑]都是自欺欺人的谎言。
李明净:[伸出手]你是我唯一的自由,如果没有你,我只是一件机械,一块断面。
酒保:这样的世界她受够了,抱歉,抱歉。
李明净:[接上]抱歉,如果你明白这一切,也许我们还能再见面。[倒地]
——《明窗净几》,主角李明净,男,一桩莫须有的谋杀案令他含冤入狱。面对无期徒刑,他几欲自尽,却在每晚连续的梦中成为一个女人,且爱上了梦中的男酒保。他以为梦里的她是自由的,然而这只是药酒带来的幻觉,药贩子牢头控制着这一切。明净为了自由越狱,被牢头开枪打死,这时酒保忽然醒来,原来这一切却是酒保的梦境。酒保是明净的狱友,对他爱恋已久,不敢开口,只能用药酒逃避现实、沉溺梦境,想象明净化身女人爱着自己。在故事的最后,明净洗刷了冤屈,顺利出狱,牢头的罪行被揭发,得到制裁。酒保对前来探视的明净坦诚了感情,即便仍在狱中,他终于感到了自由。
大概读完了故事情节,谢宇翻回扉页,编剧“欧阳曜”。对这个姓氏他有些既视感,稍作回想,记起齐谐曾经提过,归心堂有个搞理论研究的欧阳教授。
顺着这条几乎难以成立的线索,谢宇急追而去……
欧阳砚,年近八旬,欧阳曜编剧的姨母。
坐在掉了漆的书桌前,她摘下老花镜,两条眼镜腿被一根长绳挂在胸前。微驼地站起来,欧阳教授前后拽了拽淡黄色针织衫,一边招呼谢宇坐下,一边蹒跚着脚步给他倒上一杯热茶。
谢宇赶紧双手接过,却发现茶杯没洗干净,杯口留着一小块干掉的茶渍,出于礼貌,他没有吱声,默默用拇指擦了擦,调转方向喝了一口。
“你的事我听齐谐说了。”欧阳砚慢慢坐回藤椅里,“不知你这次来,是想问些什么?”
微停一下,谢宇直视着她,郑重地说:“欧阳教授,我想知道这个世界的真相。”
缸中之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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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库
卧底行动失败。
卫远扬将检讨书递上去,灰心丧气地走下警局的台阶,忽听有人喊了声小卫。
“椒叔,您在啊……”他没底气地打招呼。
要说这大妈也是奇怪,经过卫远扬几次的观察,她似乎不在警局的编制之内,来无影去无踪,整个儿处于游离状态,如果非要卫远扬形容,倒像是个顾问之类的人物。
“要是你的事都办妥了,就随我来吧。”椒叔道。
卫远扬摸不着头脑,问她去哪。
椒叔用了传音术,嘴也没张地告诉他,上面有新任务。
“啥?”卫远扬一愣之下压低声音,“我这都卧底失败了,还有新任务?”
“难道你不想干了?”椒叔盯着他。
“当然没有!”卫远扬立马表态,“我还主动申请戴罪立功,继续调查持云阁呢!——只要别让我卧底就行。”
“这回不卧底。”椒叔掏出车钥匙,“走吧小伙子,我们先去接上齐谐。”
卫远扬知道她打的什么主意,心里有点抵触:“这不太好吧……他才受了那么重的伤,而且我也不想再把他卷进这些事了。”
椒叔大概预料到他的反应,无奈道:“其实上级又何尝不想靠自己人解决问题,可是这方面的人手确实欠缺。我们都知道,对付炸弹要请拆弹部队,对付生化武器要找生化专家,现在遇到了奇闻怪事,就只能麻烦齐谐这种内行了。”
“那可不一定!”卫远扬不甘心,“事在人为,我就不信离了老齐还玩不转了!”
听到他这句话,椒叔立刻板起了脸:“你看你,又犯了盲目冒进的错误!上次胡搞蛮干,已经搭进去两条人命,现在连自己的命也不想要了?你身为公安民警,头脑一定要清醒,知道什么情况该身先士卒,什么情况该退居二线,如果连这点判断力都没有,你就别指望戴罪立功了,趁早打报告回家歇着吧!”
一番话骂得卫远扬没了声音,默默无言上了车。
其实椒叔说得不无道理,脑子这东西谁都有,但用不用就是另一码事了。自从破坏军备失败,卫远扬也开始反省,发现自己做事经常不过大脑,凭着感觉胡搞瞎搞,表面上甘洒热血写春秋,其实就是个傻冒。
绕过一辆装满废纸箱的卡车,椒叔将车子拐进医研所。卫远扬提着水果走进病房,见床边的丁隶回过头,食指抵唇嘘了一声。
“齐谐在休息,有什么事吗?”丁隶放轻脚步迎上来,委婉地将二人挡在门口。
“打扰了。”椒叔低声说,“我是市局特勤组的人,有些事想麻烦齐先生。”
丁隶立刻拒绝:“抱歉,他身体不太方便,您还是改天吧。”
“无妨,让她进来吧。”身后突然说。
眼见齐谐撑着枕头坐起身子,丁隶不悦地皱了皱眉头,赶紧回去扶住他:“你还没睡五分钟呢,起来干嘛。”
“齐先生,你好。”椒叔站到床边。
“你好。”齐谐莞尔,“米姑娘。”
“竟然被你看出来了。”椒叔皮笑肉不笑。
齐谐勾一勾唇角:“这点易容术就不必瞒我了。”
椒叔背过身去,用衣袖笼住脸,接着只听咔咔细响,好像骨头肌肉复位之声,不消一会儿工夫,她揉着额角转回来,顺势摘掉假发,露出了一张年轻脸孔。
卫远扬定睛一看,她竟是荀持云的秘书米双!
然而仔细瞧瞧,他又觉得不对,米双是短发,这姑娘的头发较长一些,快要垂到肩膀。
“我叫米亚,是米双的孪生妹妹。”她开口自报家门,声音不再苍老,“两年前我姐姐去广西旅游,忽然没了消息,我多方打听,才发现她被归心堂洗脑,从学员成了员工。前不久荀持云调到北京分部,她也升为贴身秘书跟了过去,我规劝她很多次,她仍然执迷不悟。恰逢公安系统要招揽异人对付妖魔鬼怪,我才凭着这点本事进了特勤组,目的就是要摧毁持云阁,把我这傻姐姐彻底捞出来。”
卫远扬顿时感到受骗上当。
他本以为椒叔是一名老干警,对她十分敬重,哪知原来是个刚进单位的小丫头,之前竟然还一板一眼地教训自己,简直咽不下这口气!
“前辈,对不起。”米亚利落地抱了个拳,“工作需要多有得罪,还望见谅。”
看她这个态度,卫远扬也没法再说什么,只能大方地摆了摆手。
“齐先生,现在事态紧急。”米亚转向齐谐,真诚地看着他,“刚才线人传来消息,说持云阁在沪上豢养了一群怪物,预备在除夕之夜配合老贾发起总攻。我方不能坐以待毙,务必提前铲除这群妖怪,然而我势单力薄,不够能力对付它们,恳请您出手帮这个忙。”
齐谐未置可否,缓缓道:“米姑娘,你这又是何苦呢?既然令姊进了持云阁,你不如改入荀持云门下,倘若老贾事成,也算你一份功勋,到那时加官进爵可少不了。”
“你是在试探我吗?”米亚警觉地问。
齐谐说不:“我这是好言相劝。”
“那你别怪我不听劝了。”米亚将鬓发挂到耳后,神情倔强,“荀持云做了什么大家心里都有数,如果为了荣华富贵替他们卖命,那简直不知羞耻、不分是非。”
齐谐游刃有余地笑笑:“那你可知道,我一直也是替归心堂卖命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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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亚点点头:“我听说了,那都是你不得已而为之。”
“这世上没有什么得已不得已。”齐谐接过丁隶倒来的茶,“如若不然,他花河就是忠心护主,不得已杀了人;荀持云要延续归心堂一脉,不得已去协助老贾;老贾为了在政斗中自保,更是不得已才争权夺位了。”
“也许你说得对,我们之后再讨论这些吧。”米亚没有被他拐带话题,逻辑清晰地回到重点,“关于帮忙的事,如果牵涉到费用问题,我会尽力跟上级协商,齐先生可以先开个价。”
齐谐想了想:“这就不必了,该做的事迟早要做,二位去门口稍待片刻,容我换身衣服就走。”
“阿静!”一旁的丁隶忽然开口,“你现在身体状况那么糟糕,必须好好休息,怎么能到处乱跑!”
齐谐莞尔:“所以得麻烦丁医生同行了,万一我不支倒地,还指望你来做人工呼吸呢。”
这个要求完全剥夺了丁隶的反驳能力,他没可奈何地叹口气,把衣服递了过去。
米亚开车,卫远扬坐在副驾驶。
后座的齐谐望着车窗外,右手随意搭在身侧,旁边的丁隶偷偷看了看后视镜,确定那里处于视觉盲区,左手就一点点移过去,握住了他的指尖。齐谐不动声色地回握住,拇指在他手背上轻轻蹭了几下。
两个人都很享受这种小动作,似乎无论前方有什么危险,他们都能相互确认,放心地交托彼此。
车行至近郊停了下来。
偏僻的马路对面是一道围墙,透过彩钢板的缝隙,隐约可见一栋烂尾楼。此楼只盖到二层,体块很大,四方四正,想必原本是个商场。阴沉天色之下,裸/露的混凝土如同没有长全的残躯,一根根柱子暴露在外,顶部的钢筋笼歪七扭八,好像一片黑色利爪。
“根据线报,那批怪物就养在这楼里。”米亚换回了椒叔的打扮,站在行道树后面,谨慎观察着围墙内的动静。
齐谐摸了摸鼻尖:“的确是有一股气味。”
“是什么东西?”米亚紧了紧背包。
“进去看了便知道。”齐谐穿过马路,轻松地跃过围墙,丁隶跟在后面也翻过去。卫远扬右脚蹬在墙根,准备给米亚搭把手,她说声谢谢却没接,费力地扒着墙头撑上去。卫远扬心想这姑娘脾气够犟,摇摇头托了她一把。
“不用。”米亚当即拒绝了,自己顺着围墙另一边爬下去,一时没抓稳,手掌划了个口子。
卫远扬好不容易逮着机会,立刻摆出一副教育人的口气:“看吧!让你别逞能了!”
米亚说声没事,手心在衣服上蹭蹭,跟着齐谐摸向楼前。刚刚靠近地下车库的坡道口,她便感到一阵诡异的阴风袭来,下面没灯,一片漆黑,光是站在这里就叫人毛骨悚然。
“里头可能危险,你们跟紧。”齐谐放轻脚步,顺着坡道慢慢探进去。
米亚从背包翻出两只手电筒,一只递给齐谐,一只留给自己,卫远扬当即抓瞎,问她怎么不多准备几只。
“你们不用进了,我和齐先生去就好。”米亚理所当然地说。
“那怎么行!”卫远扬不服气,“要留也是你留外面啊,这都是粗活,你一个小丫头就别瞎掺和了。”
一听这话,米亚当即黑了脸,回过头去不再理他。齐谐没多说,把手中的电筒塞给卫远扬,从怀中掏出一根火折子,吹亮了举着,让丁隶跟紧自己。
顺着悠长的坡道拐下去,四人仿佛潜入未知的海底,天光慢慢消失了,只剩手中那几点微弱的照明……
唰!唰唰!
忽听几声风鸣,好像厉鬼飞过头顶,丁隶手无寸铁,下意识抓住了齐谐的胳膊。
“害怕了?”齐谐微笑的嗓音破开黑暗。
丁隶莫名安心下来,小声说:“你在旁边我就不怕。”
“齐先生!”米亚突然低呼,溅起一片回音。
丁隶扭过头,见她整个愣在原地,手里的电筒微微颤抖,光线在旁边的地上铺出一个椭圆,而那椭圆正中……无端多出了一个森森的鬼影。
卫远扬大惊,立马沿四周扫过一圈!这不扫不要紧,只见光线所到之处全是鬼影!地上墙上柱子上,大大小小,狰狞扭曲!就差一拥而上将他们撕扯殆尽!
正当汗毛倒竖之际,却听轻轻一笑。
齐谐往前踱了两步,那些鬼影抽动一下,竟然嗖地后退半米!米亚这才发现,它们之所以一直没动手,根本是忌惮着这位齐先生!
“这都是些啥玩意啊!”卫远扬紧张地问。
齐谐只说了一个字:“人。”
“人?”卫远扬不解,“这能是人?隐形人?”
“这么说也对。”齐谐掸了掸火折子尖端的纸灰,“现在我们看他们和他们看我们其实一样。”
卫远扬被这绕口令弄晕了,还是丁隶第一个反应过来:“难道说在他们眼里,我们四个也是四只鬼影?”
齐谐幽幽道:“没错。”
翻转
借用工蜂的概念,这世上存在实体与虚体,它们就像镜里与镜外的东西,被镜面隔开两边。镜面通常平滑坚固,一边的东西去不了另一边,二者平行,互不干扰。然而当它的局部被某种力量扭曲、甚至翻转,正面的东西便会翻到反面,人就成了黑影。
卫远扬大吃一惊:“你的意思是,这些东西原本都是人,现在被变成了鬼?!”
“这些不是鬼,称它们为鬼有失尊重,这些黑影也并非它们的本体,只是相对于我们世界的一种投射,就像水中的倒影。”齐谐想了想,创造出两个名词,“不如这样说,你是‘实人’,它们是‘虚人’。”
忽听远处一声嘶叫,米亚不禁退了半步,警惕地看向四周:“这些虚人有害吗?”
话音未落,事实给了答案——
一只虚人快如闪电,唰地脱开群体,扑向她的脚边!
齐谐泰然自若,扇尖就地一划,瞬时隔出一道屏障,将那虚人挡在对面!与此同时,身后又有两只虚人突袭过来!齐谐剑指挥过,啪啪掷出四只护符,东南西北贴在地上,任它们左冲右突,也破不开这道无形的界限!
“你们呆在这框框里,我去地下二层探探,很快上来。”齐谐吹红了火折子,回手递给丁隶。
丁隶很想叫他别走,又不愿拖他后腿,壮了壮胆子,说你去吧。
齐谐点过头,轻提脚尖,疾步无声地消失在黑暗之中。
谁料他刚刚走开,那些虚人便没了顾忌,沿着四方界限迅速游动,好似一群饿极的食人鱼!更有几只发了狠,朝三人猛冲过来,撞在护符表面,惨叫一声灰飞烟灭!
“老齐这家伙!太不够意思了!”卫远扬当即大骂,“把自己人丢在敌军阵地!哪带这样的!”
丁隶握了握颈间的桃木珠,宽慰他道:“阿静既然这么做,一定能保证我们的安全,放心地等他回来吧。”
米亚靠在一根柱子旁,举着电筒慢慢扫过四周:“你们说这里有多少虚人?”
卫远扬大概估算一下:“我觉着没有上万也有几千。”
米亚感到不对劲:“如果它们都是人变的,也就是说,最近社会上必然少了几千人,这么大规模的失踪,为什么警方没有接到相关报案?”
丁隶一愣,脑中闪过某个恐怖的念头:“假设翻转遵循守恒定律……既然人类翻转过去,就有别的什么翻转过来,或许那些失踪的人口……都被别的东西填补了。”
卫远扬瞬间汗毛倒竖,一想到无数只鬼怪此刻正披着人皮走在大街上,不禁头顶一阵发麻……
米亚也察觉这一层,一句糟糕脱口而出:“原来情报出错了!这里只是个监狱,把翻过去的虚人关起来!真正有害的不是它们,而是上面那些伪装成人类的东西!”
“你们看那边!”丁隶突然一指。
米亚攥着电筒不敢乱动,只见那光圈晃了晃,正中间凭空多出个暗点,接着慢慢扩大,竟然凝成一只新的虚人!
“看来翻转还在继续!”米亚惊觉,“一定有谁在做这件事!把越来越多的人类翻到反面,再用别的鬼怪替换掉!——不行,我得尽快把这情报送出去,让警方阻止事态!”
米亚说着掏出手机,打开一看,根本没有信号!她稍作权衡,从靴子里抽出一把桃木匕首,深吸一口气:“你们留在这,我上去一趟!”
“不行!”卫远扬拦住她,“这太危险了!”
“迟一秒就多一个受害者,不能再等了!”米亚反手攥紧匕首,沉声道,“我学过怎么对付这些东西,不会有事的。”
卫远扬刚想拉她回来,米亚已一个箭步冲出界限,矫捷如同脱兔!几只虚人快如闪电,一把抓住她的脚跟,桃木匕首横扫地面,便将那些黑手齐齐斩断!
卫远扬捏了一把冷汗,不知该不该去帮忙,眼见米亚就要冲上斜坡,一道卷闸门突然落了下来,
哐当一声,挡住去路。还没等米亚做出反应,一群虚人已将她彻底包围,饿虎扑食般蹿上前去!
米亚猝不及防,一下被拉倒在地,攥着匕首的右手动弹不得!突然一个力量缠住后腿,她只感到一阵剧痛,好像左脚旋进了绞肉机!接着她听见一种恐怖的撕裂声,那声音竟从自己体内传来!她仿佛一只正在蜕皮的动物,灵魂被巨大的力量拽脱开,要从这副皮囊里生生扯出去。
眼见卫远扬和丁隶不顾危险冲出结界,米亚狠心丢掉匕首,摸出手机一看,信号格终于亮了!忍住剧痛,她拨通电话,将宝贵的情报传送出去,便眼前一黑,人事不省了……
“米亚!米亚!”忽听一个声音,她渐渐苏醒过来。
原来我还没死……这是她的第一反应。
眼前一片阴沉天色,逆光挤着三个男人的脑袋。她下意识生出一股抗拒,一把推开离得最近的卫远扬,捂着胸口坐了起来。
一动之下,右腿生疼,她低头看去,只见裤脚被撕开,小腿缠着大片的掌状紫瘢,表面涂了一层浅褐色的液体。
“伤口已经处理过了,休息几日便会痊愈。”齐谐将装药水的小瓷瓶掖回前襟。
卫远扬松了口气,不禁责怪道:“之前还叫我别盲目冒进,自己冒进起来比谁都快!”
米亚正要反驳,忽然记起一事:“那卷闸门是谁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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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家伙,躲在地下二层的监控室。”卫远扬拇指朝身旁一撇,不远处的墙根蹲着个男人,皮带反绑双手,垂着脑袋一身不吭。
米亚一瘸一拐地挪过去,对准他的肩膀狠狠就是一脚,卫远扬顿时一个哆嗦,看在眼里都觉得疼。
“敢使阴招是吧?起来!跟我回局里走一趟!”米亚一把将男人提溜住,按着脑袋押回车子。
经过两个小时的突击审讯,犯罪嫌疑人吐出实情,说他是持云阁的下层员工,半个月前和同事被调来上海,负责看管车库。具体情况他们不清楚,只知道车库里都是些危险的怪物,如果有谁敢闯进来,就放下闸门关住,报告上级,他们自然会派人处理。
好在此人还没来得及上报,就被齐谐逮个正着,警方生出一计,让他做污点线人引幕/后/黑/手上钩。
计划进行得十分顺利,就在当天晚间,前来处理的四个花河就被埋伏的特勤组一举抓获。和米亚的猜测一致,根据这四人交待,他们正在对实体世界进行“翻转”,好让怪物渗入各地,在除夕之夜发动全国性暴/乱。
审讯暂时结束,米亚穿过走廊,找不见齐谐的影子,赶紧跟同事打听过,才在警局门口喊住了他。
“齐先生!”她匆匆地追出来,“那些虚人还能恢复原状吗?”
齐谐在台阶上停住脚步,转回身道:“可以是可以,不过这对他们而言已经失去意义了。一旦见识过别个世界的模样,他们便会发现,人间不过一场韶华大梦,这种虚无感终将发酵,迫使他们以自杀结束一切,这样的案例我见过太多……”
米亚觉得不妥:“我想任何人不能代替他们决定,也许变回原样之后,他们会更加珍惜人世呢。”
“或许吧。”齐谐不多争论。
米亚又问:“那些伪装成人的怪物该怎么处理?”
“荀挽月已经主动联络警方,她们会帮忙的。”齐谐疲惫地笑笑,“我实在累了,让我回去休息吧。”
“还有最后一件事。”米亚赶忙说,“我想拜你为师!”
齐谐意外地一笑,随即道:“我没有收徒的打算,也不太会教人,倘若你真的想学本领,可以去归心堂找一位叫杨欢的女子,她的法术更适合你。”
米亚有些失望,却也无法强求:“那您请记得,除夕早八点来警局汇合。”
“这我自然不会忘。”齐谐点点头,和丁隶一起离开了。
米亚正待回去办公室,旁边的卫远扬咳哼一声,表明一下自己的存在。
“前辈,你也可以回去了。”米亚低声对他说。
“回去?”卫远扬十分不满,“敢情你们这是卸磨杀驴啊,有任务就把我喊上,完事了就让我哪凉快哪呆着?”
米亚觉得奇怪:“那你想怎么样?”
“持云阁的阴谋还没完呢!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卫远扬念出刘队的口头禅,顿时觉得自己文采斐然。
米亚望着对街的灯火,迟疑许久,抱歉地收回视线:“有些话也许我不该说,其实当初上级选你进探针行动,只是想通过你牵出齐谐这个人物。既然现在线已经搭上,荀挽月她们也正式加入进来,你就失去了作用,可以彻底退出行动了。”
“我当然知道。”卫远扬早有所料,双手插兜靠在门口的石狮子上,“这点自知之明我还是有的,要说我这人吧,论武力顶不上特警队,论智力顶不上重案组,也没有那些乱七八糟的超能力,上级凭什么选我啊?不过既然他把任务派下来,我也不能自暴自弃,该干啥还是得干啥是不?”
听到这番释然的话语,米亚放下心来,抬起手腕看了看表:“前辈,我请你吃个饭吧,也算之前的事给你陪个不是。”
卫远扬大方地挥挥手:“免了,还是我请你吧。”
“aa制。”米亚就此决定,“我知道路口有一家川菜,味道挺不错。”
“行啊。”卫远扬吹着夜风,跟着她步下台阶。
台风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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运筹帷幄
一年将尽。
结束了四季的忙碌,那些直立行走的物体终于能喘一口气,脱掉套裙西装,放下社会工具的身份,暂时变回人类。今日除夕,许多单位提前放假,大包小包的人们满怀期待,登上归乡的列车,或者已经回到家中,享受团圆之喜。
然而此时,却有一群人比平日更加绷紧神经,寸步不离坚守岗位,祈祷着,凝神静默着,等待暴风雨的降临。
早八时,作战会议即将开始。
警局会议室人满为患,齐谐挤进来的时候,不留神踩了谁的脚,抬头一看,此人竟是白德企。再环顾过去,屋里个个熟面孔,连一向不闻窗外事的方寻都被拉上了,恍惚之间,他还以为是归心堂总部开年会。
暗地轻笑一下,齐谐心想荀爷当真远见卓识,早先就在各地收罗能人,现如今,这些异士几乎全被纳入归心堂的旗下。大敌当前,手握重兵,警界领导也不得不放低姿态、相求于卿。在这关键时刻,荀爷又称病不出,两不相帮,自己撇得干干净净,把事情全部丢给了小辈处理。
依照警方的部署,荀挽月带着杨欢驰援京城,剩余人员留守上海,俗话说一个女婿半个儿,岳丈不在场,指挥大任自然落到了齐谐的头上。
时局紧迫,未待寒暄,众人各自坐定。
简单动员之后,市局长在桌子当中铺开一张地图,亲自抓起马克笔,一边讲解一边标记。
以外环线为界,上海中心城分出八个片区,每区派遣两到三位异人,配合当地警力24小时巡察,发现问题立即上报。齐谐作为总负责,点了包括方寻在内的几人,成立临时指挥组,与警方高层建立直接联系。
临散会之前,齐谐从怀中摸出个纸包,抓了一把三角符分给归心堂的众位,吩咐他们贴身保管。旁边的警员面面相觑,更有几人低声质疑,被局长咳嗽一声止住了。
天气预报说,晚间有雷雨。
一阵阴风刮过,丁隶不禁打了个寒颤,习惯性往口袋一摸,才发现自己许久没抽烟了。卫远扬坐在警局门口的台阶上,也冻得吸了吸鼻子,对这鬼天气抱怨了两句,忽然想到了谢宇。
“不知道他现在咋样了。”卫远扬搓搓手。
丁隶呵出一口白气:“我给他打过电话,没人接。”
卫远扬有些担心:“不会出什么事吧。”
“我想没事,明天再问问。”丁隶提起围巾埋住脸,身后传来凌乱的脚步声。
一群人涌出大门,看来会议结束了。
丁隶左顾右盼,找不见齐谐的影子,却有一名警员迎上前,把他们两人喊了进去。穿过长长的走廊来到楼梯间,警员刷了id卡,一道闸门移开了。
卫远扬从来不知道,这警局竟然还有地下室!
过了三道安检,拐了个弯,空间豁然开朗。
如此规模的指挥中心他只在美国大片里见过:房间冷蓝色调,通高十米,呈阶梯状,一排排座椅横向排列,上百名警员在电脑前忙碌着。放眼望去,正对面一块巨大的弧形电子屏。屏幕中央显示着上海卫星图,左侧分出几十块小格,随机抓取重点路段的监控,右侧是一些图表,折线不停波动,统计着实时数据。
齐谐背着双手,站在巨型屏幕的下方,身姿被亮光勾出一个剪影。
丁隶沿着台阶走过去,心里自顾自掠过一句“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这么想着,他忍不住凑上前,在他耳边轻轻说道:“静,你认真的样子好性/感。”
齐谐故意板着脸:“丁助理,工作场合开黄腔,罚款五十。”
丁隶笑了笑,跟着他回到前排的领导席。
刚进门就被没收了手机,方寻无聊地蹲在转椅上,也不知从哪儿弄来了一堆碎纸片,一张张摊在桌面,想要拼回原样。米亚站在旁边,正和卫远扬等人交待情况。局长紧盯大屏幕,神色凝重,手中不自觉把玩着圆珠笔,将笔头一遍一遍地按进、按出、按进、按出,几乎和秒针的跳动处于同一频率。
紧张感笼罩着整个指挥中心,可能是暖气太足,众人心下都生出一股焦躁,丁隶撸起毛衣的袖子,也没觉得凉快多少。
忽然之间,气氛有些不对,局长坐正了身子,各自忙碌的警员也抬起了头,丁隶随着他们向大屏幕看去,发现尾号2768监控的路口出了一场车祸。
“不必紧张。”齐谐端坐原位,处变不惊,“只是普通的事故罢了,与老贾无关。”
他的声音不大,却自是成竹在胸,让人听着就放下心来。
局长将事故转给交警队处理,习惯性抓起圆珠笔,又意识到那动作有些吵,将它放回了桌上。
空气再度沉默,只剩敲击键盘和点鼠标的声音。
“7152号监控,注意一下那两个男人。”齐谐提了一句,“一个穿墨绿大衣牛仔裤,一个皮夹克白球鞋。”
丁隶闻言望向大屏幕,画面实在太多,找了半天也没找到7152号。
“在那儿。”卫远扬指了指左下角。
监控里熙熙攘攘,应该是南京东路步行街,一名警员熟练操作着程序,将镜头对准齐谐提到的两个男人。只见他们一前一后,东张西望,渐渐贴上一位女青年,从她的包里捏出了一只钱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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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俩蟊贼!光天化日竟敢偷东西!”卫远扬一拍桌子,只恨自己不在现场。
齐谐并未多言,跷着二郎腿靠在椅背,左手托住茶杯,右手向屏幕的方向渐渐伸了过去,接着微微凝神,剑指划过一个小弧。
女青年仿佛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不经意低头一看,立刻发现丢了钱包!毛贼败露,拔腿就跑,眼见她追赶不及,齐谐衣袖一挥,画面中疾风刮过,街边的大广告牌倒下来,把那毛贼整个压住!周边的协警接到通知,漂亮地包抄上去,将现行犯抓个正着!
小偷当场落网,指挥中心一阵兴奋地低呼,还有几人鼓起掌来。
欢快的小插曲结束,众人都望向了前排的齐谐,目光中包含着疑惑,更多是惊讶。而他满不在乎地托起杯子,悠悠然抿了口茶,全然一副“深藏功与名”的派头。
只有丁隶发现,他茶杯下的嘴角勾了勾,偷偷露出一个得意的笑容。
经过这一场折腾,指挥中心的气氛轻松了不少。
局长不再绷着脸,转过椅子开始和齐谐聊天,听他话里的意思,俨然把他当成了“隔空移物”的气功师傅。
齐谐不多解释,客气地顺着话头说下去,佛家道家,周易奇门,一番东拉西扯。旁边的警员觉得有趣,纷纷忍不住凑了上来,又是要看手相,又是要合八字,没一会儿的工夫,不大的领导桌几乎成了算命摊。
丁隶被人群挤到一边,没可奈何地叹了口气,顺势坐到后排的椅子上。
米亚对他笑了笑,毫不掩饰话里的倾佩:“齐先生果然厉害,法力高深又不摆架子,真是难得。”
卫远扬不敢苟同,立刻在旁边拆台:“那你是没见过他摆架子的模样,让人恨不得一巴掌抽死他!”
丁隶哈哈几声:“阿静他脾气是挺难捉摸的。”
米亚见他嘴上这么说,脸上却挂着十足的甜蜜,远远望着被人群包围的齐谐,眼神里满满都是自豪。
她看出一些端倪,拉过卫远扬小声问:“他和齐谐是一对?”
“这……”卫远扬不知道该不该拆穿,模棱两可地说,“你看是就是吧。”
米亚顿时心中有数,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
突然,房间暗了一下。
卫远扬以为是天阴了,却发现不对,这里是地下室,周围又没有窗户,哪能看到外面的天色?
陡然反应过来,他向大屏幕望去,只见所有监控画面同时成了夜景模式!
“这是怎么回事!”局长唰地挪过旁边的键盘,亲自操作监控,将镜头对准天空——
时间明明是正午,天居然完全黑了!只剩南方一片火烧云,红得滴血!
镜头再向北转去,画面一个暴闪!大团的乌黑浓云翻滚如潮,裹挟着丝丝闪电逼近!
“哇唔。”方寻低呼一声,将几乎拼完的纸片扫进地上的垃圾桶。
白色碎屑纷纷落下,屋外大雨倾盆!
“局长!你快看!”一名警察指去。
局长按了几下键盘,将监控画面放到最大,屏幕中,一群行人抬头望望天色,撑起伞继续往前走,然而走没两步,他们突然不见了!几把空伞掉在地上,瞬间被大风吹飞!
“这是怎么回事。”局长压制住震惊,冷静地问。
“这雨有问题。”齐谐搁下茶杯站起来,“麻烦您通知防灾指挥中心,让市民就近躲在建筑物内,千万不要外出。方寻,椒叔,你们同我出去看看。”
市政及时点亮路灯,街上空无一人。
雨点噼噼啪啪砸在地面,米亚站在门廊里,谨慎地蹲下去查看,发现水坑中漂着一些黑色的小珠子。她觉得蹊跷,正要瞧个究竟,被齐谐抬手挡住了。
“危险,别碰。”齐谐从怀中抖开一块手帕,包起一颗拾起来。那珠子直径两三毫米,好像一个圆形胶囊,外壳透明,中间卷着一只黑色蠕虫。
“哇,好恶心!”方寻大呼小叫地退了两步。
米亚也皱了皱眉头:“这是什么,虫卵吗?”
齐谐不言,换个手直接捏起它。
里面的虫子顿时活跃起来,嗖地拱破外壳,咬住了他的食指!米亚大吃一惊,正替他担心,又见那虫子松了嘴,掉在地上,蜷缩两下死掉了。
“方寻,你看这是什么。”齐谐望着地上的虫尸。
方寻扁了扁嘴,双手插/进卫衣的口袋里:“人之生,气之聚也;聚则为生,散则为气。我们看见的活物都是由元气凝成的,就像把水装进塑料袋,它就有了固定的形状。现在这些小虫咬破了袋子,里面的水就流出来了,人就变回气了,找不着了。”
齐谐轻轻一笑:“看来方少爷长进不少。”
“你别夸我,我害羞。”方寻嚼着口香糖抬起头,指了指漆黑的天空,“那里有个大洞,虫子都是从洞口落下来的。”
米亚侧过身子,顺着他的指头望过去,只看到乌云中闪着几点红光。她回头想问,见齐谐已经闭起眼睛,结了个手势抵在额前,嘴唇微微颤动念着什么。
旁边的方寻捣了捣耳朵,从口袋里掏出之前分发的三角符,米亚这才发现,那是一种传音用的符咒,凡是贴身带着的异人,无论相隔多远,都能清晰听见齐谐传去的话语。
“好在这虫子构造简单,归心堂的异人都能防御。”齐谐传完了话,收起手势,“我已吩咐下去,让他们配合各区警力,尽快引导人群躲避虫雨。”
米亚的脑中闪过太多问题:这虫雨是谁放的?持云阁吗?他们为什么对普通百姓下手?老贾到底想干什么?
“你可以问问令姊。”齐谐不动声色说了一句。
米亚一惊:“你早就知道了?”
“当然。”齐谐安之若素。
“可是这种情况我也不能……!”
“如果你信得过他,可以让他替你看着。”齐谐提点道。
米亚犹豫片刻,转身折回指挥中心,左右找了找,低声把卫远扬叫到一边。
“干啥?”卫远扬莫名其妙,跟着她进了一间休息室。
米亚迅速关门上锁,把钥匙丢给他:“这屋子里没有监控,我要睡一觉,你替我守住这道门,不能让任何人进来!”
“啊?”卫远扬整个傻掉,“你现在?要睡觉?”
“没错。”米亚躺进床上,又抬头瞪了他一眼,“我睡着之后你不许过来!不许靠近床边一米范围!”
卫远扬顿觉冤枉:“你把我当啥人的啊!”
“男人。”米亚嫌弃地说罢,闭上了眼睛。
没过多久,卫远扬听到骨肉移动的细微咔咔声,他伸长脖子远远看去,那张脸又恢复了年轻的状态。
难怪她要找我帮忙看着,原来她睡着了就会变回去!卫远扬明白了这点,却不明白另一点:她干嘛单单挑这个关头睡大觉?
靠着房门席地而坐,他决定开动脑筋,努力分析一下。
首先,米亚为什么要伪装。如果她只是接头的时候变成椒叔,那可以理解,这是为了保护卧底,以免让人发现他们在跟警察联络。可问题是,她在警局里同样以椒叔的身份活动,这样一来,上面的说法就不成立了。——难道她对警方也防了一手?她在防什么呢?防止自己真正的样子被别人看见?
想到这里,卫远扬一拍大腿!
米亚和米双是双胞胎!她之所以打扮成椒叔,是为了保护米双!不让别人发现她的妹妹当了警察!
“也不对啊。”卫远扬自言自语,“就算被荀持云知道,他秘书的妹妹当了警察,顶多也就防患于未然,把她开除了事,这不正合米亚的心意吗?”
难道……莫非……
其实米双也是卧底?!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所有的疑问迎刃而解!
看来米家姐妹二人都是警察,两年前,米双卧底进了归心堂,为了防止露出破绽,米亚从此改变了模样,以椒叔的身份开始活动。这件事除了卧底行动的几个领导,恐怕没有别人知道,如果不是被老齐拆穿,她们的戏可以一直演下去,任何人都不会察觉!
“原来如此……”卫远扬得意地摸着下巴,当即觉得自己冰雪聪明。
“可是这跟睡觉又有什么关系!”他回到原先的问题,智商再次吃紧。
睡觉,睡觉……卫远扬叨咕着,这姑娘又不是缺心眼,不可能是困了要睡觉,肯定是想通过睡觉干别的事。
可是她能干啥呢?睡着之后灵魂出窍?跑去找她那个卧底姐姐?
卫远扬刚想到这儿,忽然听见几声重重的呼吸。
米亚好像做了噩梦,表情痛苦,眉头紧锁,冷汗浸湿了头发。卫远扬犹豫片刻,也顾不得什么一米范围,轻拍几下她的肩膀,试着把她喊醒。
“姐!”米亚突然一声惊叫,唰地坐起身来,一双眼睛恐惧地瞪大,不知望向何处。
“怎么回事!”卫远扬被她的表情吓住了,忙不迭地问。
米亚怔怔地回过神来,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惊慌道:“我们全部搞反了!根本不是荀持云投靠了老贾,而是老贾投靠了持云阁!他们的真正目的不是夺/权篡位,而是联合神蜂教残余势力,对整个世界进行大清洗!”
妖塔凌云
上海中心,全国第一高楼,世界排名第二,上下一百一十八层,总共六百三十二米。
此时,它仿佛一根尖细的吸铁石,磁力线大大张开,引得四面八方的黑色碎屑奔涌而去!那些人类破碎化成的“气”飞速贴上建筑表面,楼体膨胀着、旋转着,轰隆声响彻云霄,不消片刻工夫,一座诡异的妖塔拔地而起!
那塔通体漆黑,竟有原先的几倍之高,表皮斑驳,直/插天际,好像中世纪的哥特式教堂,又像科幻电影描绘的外星基地。
街边的建筑物内,避难的行人望向天空,震惊得说不出话来。突然间,他们又听到一段歌剧唱腔,绵长而激越,男女高低音混合,一遍一遍地重复,仿佛魔鬼的童谣。众人焦躁地四处张望,却找不到声源所在,即使用力堵上耳朵,那声波仍然清晰地传进脑海里。
“地上的子民,这是蜂神在同你们说话……”
所有人同时听到一个声音。
“子民啊,你们愚蠢而可怜,囿于实体的表象,庸碌且自盲……现在,吾向你们展现奇迹,以蜂□□义召唤你们,要你们走到云下,接受这一场洗礼,与神圣的瓮孔达同化归一……倘若你们拜伏于吾,吾将为你们涤去罪孽,消解差异,重新建构整个世界。我们的新世界,将不再有贫穷、偏见、疾病、痛苦,而充盈着绝对的正义,绝对的公允,绝对的和平,绝对的光明……”
路边的小超市挤满了人,轮椅中坐着骨瘦如柴的老太太,忽然,她像是感应到什么,撑着扶手颤巍巍站起来,奇迹般地走出两步!未待旁人阻止,她自顾自迈向门口,欣喜地张开双臂,投向大雨,带着幸福的微笑消失在空气里。
种种异象突如其来,民众不知该作何反应。
有些人将信将疑,举着相机观望;有些人扑通跪下,向天空连连叩首,高呼万岁;多数人不屑一顾,猜想这是一场大型魔术表演;少数人唯恐天下不乱,雀跃地抓起铁锹棍棒,开始第一轮的打砸抢……
警局的指挥中心,米亚以真面目走向台前,汇报实时情况。
“今年一月初,高层向归心堂下达命令,让其清除神蜂教在民间的残余势力,归心堂的荀总将任务转交给大儿子荀持云。荀持云野心膨胀,图谋不轨,非但没有动手,还暗地和工蜂勾结,拉拢了‘老贾’等人,妄图对人类进行洗牌,让虚体统治实体,建立一个新世界。”米亚说到这,深吸一口气稳定情绪,重新看向台下,“我的孪生姐姐米双,是探针行动的第一批卧底,我作为接头人,一直通过梦境与她联系,获取敌方的第一手情报。然而不久前,荀持云通过神蜂教察觉了这件事。他假装不知情,故意将军/备位置和翻转计划泄露出来,好让我们以为他大势已去,放松警觉,以掩盖他最后的清洗行动!”
局长立刻抓住重点:“这清洗行动是什么意思!”
齐谐思考片刻,接过话头:“这么说吧,神蜂教可以通过一种叫做瓮孔达的媒介,将这世间的‘基本粒子’打散重构,以此抹掉现在的人类,合成一批新的生命体。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尽快捣毁那座依附于上海中心的妖塔,阻断这力量的‘信号源’。”
局长了然颔首,迅速调集资源,划拨特警突击队共二十余人作为协助,没出五分钟,队伍集合完毕,三架直升机停在了警局的楼顶上。
丁隶撑着伞站在旁边,望着方寻等人钻入机舱,心里满是担忧和不舍。
齐谐踏在舷梯上,忽然停了一停。
转回身,他伸出了手,破开螺旋桨的噪声喊道:
“丁助理,你一起来!”
丁隶一愣,随即笑了,奔过去抓住他的手,借力一步跨了进机舱!
直升机迎着冷雨,逆风起飞!
监控画面中,那机身渐渐隐没在黑云之下,化成三个小点不见了。
卫远扬一时不知该如何打算,却见米亚暗自凛起眼神,抓起了桌上的车钥匙。他顿时产生一种不好的预感,问她想干什么。
米亚食指抵唇、赶紧噤声:“我姐被荀持云挟在塔里了,我必须去救她!”
卫远扬觉得不妥:“老齐不是说了吗,让我们这些普通人别轻举妄动。”
“我才不是普通人!”米亚目光坚定,“你老实留在这吧,我去去就回。”
卫远扬本想劝上几句,却知道这姑娘向来主意正、脾气倔,旁人根本拦不住,他索性心一横,在走廊追上了她:“得!我陪你一起去!”
“用不着。”米亚一口回绝。
“我说小米同志,你这就不对了啊。”卫前辈逮住机会,立马展开教育,“正因为大敌当前,我们更不能意气用事、盲目地冲锋陷阵,要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充分调动一切积极因素,才能最大限度地保证胜利,这不是你说的嘛。”
米亚斜了他一眼,慢慢停住脚步,总算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你有没有齐先生的联系方式?”她问道。
卫远扬明白她的意思,当即联络了丁隶,说他和米亚准备赶去妖塔。对面的齐谐接过电话,吩咐他们千万小心不要淋雨,车子驶进上海中心的地库之后,搭电梯到一层,他会指示接下来的路线。
米亚撑开雨伞,小心地钻进车内,卫远扬坐进副驾驶。
“谢谢你愿意帮我。”她扭动钥匙,引擎轰然发动。
“有啥好谢的。”卫远扬大方地挥了挥手,“你要是真过意不去,下回请我吃饭就行。”
“没问题!”米亚催动油门、拉响警笛,车子破开雨幕呼啸而去——
绕开所有的拥堵路段,警车在二十分钟后开进陆家嘴中心区,跟着gps找到地库入口,闸门处横着档杆,值班人员不知所踪。
米亚说声坐稳,脚下猛踩油门,轰地冲了进去!
车子顿时潜入一片诡异的红光……
推开门,卫远扬下了车。
地库里空无一人,一排排轿车规整地停着,如同一口口静默的棺材。所有车体都莫名地映上一层红光,流线型漆面将光线极尽扭曲,远远看去,仿佛一幅超现实主义画作。
卫远扬低头瞧了瞧,身上也被照成红色,刹那间他有了一种错觉,好像自己被丢进了一只大型烤箱。也不知是由于磁场还是静电,他浑身的汗毛都立了起来,鼓膜也嗡嗡的,吵得他很是烦躁。
旁边的米亚没有受到太大影响,绑起头发,背上背包,抬头环顾一圈,找到了电梯位置的指示牌:“前辈,这边走。”
“哦。”卫远扬拍拍耳朵,放轻脚步跟上去。
绕过几堵墙,米亚突然猫下了腰,小声说前面有动静。
卫远扬躲在一辆suv后面,掏出手机慢慢折了一个角度。透过屏幕的镜面反射,他切切实实地看清楚,电梯厅里站着三名守卫,个个怀揣手/枪,正低声交谈着。
卫远扬正想着该如何应对,见米亚卸下背包,翻出了一个小物件。
那东西用竹节制成,小拇指一般大,一头塞着一团白布。米亚捏着两头晃了晃,小心地走上前,拔开白布盖子,将那物件搁在门口。
不出一会儿工夫,只听咚咚几声闷响,卫远扬再用手机看去,那三个守卫已然昏迷不醒,倒了一地。
“这什么玩意,够厉害啊!”卫远扬感叹道。
“醉刘伶,从一家铺子买的。”米亚从容不迫,同他把人抬进配电间,又缴了他们的枪/械。
“对了!这楼里应该有监控吧!”卫远扬突然想起来,顿觉不妙。
“监不监控都无所谓了。”米亚提着枪,小心地摸进楼梯道,“神蜂教的人通过瓮孔达,几乎什么都能看见,我们现在只能来一个放倒一个,来两个放倒一双。”
卫远扬看她拿枪的架势,显然是个新手,摇了摇头绕到前面:“你还是别想着放倒谁了,顾好自己就行。”
米亚发现自己被小瞧,两步一跨台阶赶上去。二人来到一层,正准备推开门,拐弯处突然出现了一个黑影!
米亚一惊,下意识抬起枪/口,却被旁边的人眼疾手快一把按了下来。
卫远扬定睛看去,果然是他:“谢宇?你怎么在这!”
对方丝毫没有惊讶,理所当然地说:“出了这么有趣的事,我当然要在这。”
卫远扬听他的嗓子有点哑,于是向门口偏了一点角度,这才借光看清了他。只是两个月不见,谢宇瘦了不少,精神也不是很好,和上次重伤住院比起来,气色竟然更差一些。
唯独镜片之后那双眼睛亮得莫名,隐隐透着某种笃定,极端,甚至疯狂。
“你的枪借我一下。”谢宇伸出手。
卫远扬没有多想,确认保险扣好,枪/口朝下递到他的手上。
“对不起了。”谢宇低声说了一句。
“什么?”卫远扬以为自己听错,正待细问,背后的楼梯嗖地冲上来三个看守,丝毫不容反抗,将他和米亚双双擒住。
卫远扬整个懵了:“不是、谢宇——这啥意思啊?”
“只是确保你们的安全,没有别的意思。”谢宇冷着脸一招手,命令看守将他们押进电梯。
卫远扬不明就里,大脑整个死机,就在门关上前的瞬间,他听见谢宇再度开口。
“哦,有件事忘了告诉你。”谢宇推了推眼镜,从电梯门内壁的镜面望着他,“我现在是持云阁的人。”
全军覆没
妖风大作,直升机无法靠近塔身,被迫在广场降落。
齐谐跳下舷梯,站稳脚步,螺旋桨卷起气流,吹起他的长发飘扬凌乱。
附近的人马收到传音,已火速赶到现场,齐谐轻挥衣袖,在广场上空筑起一道无形屏障,暂时挡住落下的蠕虫。冒着滂沱大雨,共五十二人集结完毕,一边是统一黑色制服的特警突击队,一边是归心堂的各路豪杰异士。
和特警队队长简单交换了意见,齐谐扫一眼队伍,提高嗓门,破开雨声交待众人:“妖塔塔芯共118层,荀持云和神蜂教的新‘蜂王’都躲在顶楼。想要停止这场清洗,唯有剿灭蜂王,我们得尽快冲顶!在第8、22、37、52、86层的空中花园,持云阁都布了重兵防卫,队伍必须一段一段地突围上去,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众人领命,静听部署。
“每一层的兵力既有人类,也有怪物,人类交给特警队的同志,怪物由归心堂处理。”齐谐经由瓮孔达探知情况,迅速做出判断,“彭伊,你负责带人拖住大堂的妖兽,林容止,第8层的阴兵交给你。至于22层的法阵……蒋冶,你可以吗?”
“没问题!”一个男人果断回答。
等特警队长也调派完毕,齐谐做了最后的动员:“这栋楼由下至上等同于一条通道,一旦下层失守,追兵赶来,上层就呈前后夹击之势,最坏甚至有全灭的危险。今次可谓背水一战,各位没有任何退路,为了自己,也为了这支联合团队,请各位打醒精神,全力以赴投入战斗!务必取得胜利!”
众人得令,齐谐再次用了传音术,接着扬手一挥,宣布出发!五十双脚步纷乱地踏过积水坑,溅起水花一片!
刚刚突入大堂,丁隶就听到几声尖锐嘶鸣,前方兀地蹿出了四只怪兽,身形好似小型恐龙。最大的那只高达两米,全身布满墨绿色鳞片,缩着两只短小的利爪,后腿肌肉异常发达,猛地一蹬地面,便向闯入者冲了过来!
“这东西好对付,你们走!”
忽听一声喊,名为彭伊的女子祭出两只梭镖,红缨破风,唰地击中怪物的右腿,沉重的肉块被惯性推/倒在地,发出骇人的闷响。
趁着缠斗的间隙,余下队伍直穿大堂,以最快速度冲进消防电梯——
理论上说,这部电梯从一楼到达顶楼只需60秒。
然而这段路齐谐却走了二十分钟。
尽管归心堂的异人都是精兵强将,特警队员也个个以一当十,仍然架不住持云阁的人海战术。途中,队伍被数次拦截,电梯也遭到强行破坏,逼得众人不得不从楼梯间突围。
眼看队员一段一段地减少,丁隶心中不是滋味,队伍仿佛一只航空火箭,不停地扔掉一个个助推器,只为了保护核心冲上天顶。齐谐没有停顿的权力,也无暇通过瓮孔达探查楼下的伤亡情况,他的目标只有一个——向上!
好容易冲到第97层,众人几乎都耗尽了体力,方寻双脚灌铅,多一步也迈不动了,丁隶同样累得不行,靠在楼梯栏杆上大口喘着粗气。
因为借用了妖法,齐谐尚有余力,只是前后看看队伍,早已七零八落……
他权衡片刻,绕下几步台阶,将一只驱邪符递给殿后的那名女子:“追兵暂时不会赶来,白铃,你保护好他们几个,剩下的路我独自上去。”
“那可不行。”白铃勉强地笑笑,挺直脊背,将龙泉长剑换了个手,“我的任务是护送你们到117层,怎么能半路鸣金?”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齐谐说着,不经意对上她的目光,那眼神中包含着整支团队的信任,沉甸甸地压在他的肩头。
“姐夫……”忽然听楼上一个声音。
方寻莫名地后退两步,体力不支一脚踩空,幸亏旁边的特警队员一把抓住他的胳膊,他才不至于从楼梯上滚下去。
齐谐抬头望去,顿时觉得不妙,大喊危险后退!
那特警队员看不见异样,一时还没反应,丁隶眼疾手快,赶紧拉着他往回跑!狭窄的楼梯空间逐渐压扁,一条三头巨蛇沿着台阶游了下来!丁隶定睛一看,那东西说是蛇也不是,每个头上瞪着六只金色大眼,脖子一圈褶皮高高立起,好像三把撑开的黑伞,伞骨尖利如刀!
齐谐一个箭步冲上去,将众人挡在身后,扬手掷丢去两道护符,打在巨蛇的脑门上,烧出几道团磷火!巨蛇吃痛地缩了半米,队伍趁机立刻后撤!
“这边走!”最下层的白铃拉开防火门,招呼大家躲进去。齐谐最后一个退出来,回手关上门,啪啪贴了三道符纸,将左右的门扇彻底封上。
众人暂时喘一口气,同时又调动警觉向周围看去。
这一层还没有装修,基本是个空壳,远远可以望见对面整片玻璃窗。然而此时,他们既看不到风景,也看不到天色,贴着外层玻璃的表面,满满都是人类破碎而成的黑气,涌流着,滑动着,如同沥青一般厚重粘稠。
丁隶不敢去想,这中间究竟凝着多少人的性命……
队伍暂时躲在97层,还没等他们松一口气,忽听悉索之声,众人刚放下的心顿时又提到了嗓子眼。
“这什么声音!”特警队警觉地抬起了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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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铃等人四下搜寻,却找不到怪物的影子,还是方寻第一个察觉异动,低声说了句:“我们踩在它的身上……”
丁隶闻言,低头望去,脚下的地面突然扭曲变形,紧接着一个翻动,霎时将他震倒在地!丁隶很想爬起来,可是周围根本没有抓手之处,他伸手去够齐谐,刚刚触到指尖,又被一次巨震甩开了。众人好像一口颠锅里的菜肴,完全没有反抗的余地,眼看几条大蛇又从别的楼梯潜进来,悄悄向两名特警队员逼了过去!
白铃心想不妙,反手拄着龙泉剑,稳住脚步站起身。抓住地面震动的间隙,她飞速点地上前,提刀跃起,唰地斩下一只蛇头!齐谐趁机拽开特警队员,刚要上前帮忙,却见白铃跌落在地,被另一只巨蛇当空叼起,脖子一昂,囫囵吞进了腹中……
齐谐恨恨咬牙,捞起掉落的龙泉剑划破掌心,发力攥出血来,猛然向地面一按。那附在地表的妖物一阵颤抖,好似软体动物被洒上了盐巴,嗖地收敛干枯,皴成一团不再动弹了。
“不愧是齐先生,连这‘卷地幔’都能治得住。”
花河的声音破开黑暗传过来。
只见他慢悠悠地走出电梯间,身后跟着七名手下,每个人的唇间都含着一只短哨,显然是召唤这些妖物的弄蛇人。
特警队员不管这些,举起枪一个点射,子弹径直飞向领头的蛇人!那家伙丝毫没有躲开的意思,腮帮微鼓,吹出一个细响。旁边的巨蛇弓起身子,如箭弹出,一口将子弹吞进嘴里,比一颗吃糖果更不费力气。此时,另一个弄蛇人又吹了一段哨子,刚刚被白铃斩下的脑袋、倒地死去的那条大蛇竟抽搐一下,左右晃动而起,凭空长出了一只新的蛇头!
“这下麻烦了……”齐谐手捏符纸,低声道,“这些巨蛇以蛇人的命气化生,它们之间会形成互补防御。只要蛇人不死,巨蛇就会一直复活;只要巨蛇尚在,枪弹攻击便伤不到蛇人。”
“那同时攻击他们二者呢?”特警队员提议。
“只有这个办法了。”齐谐缓缓后撤半步,“这七人分别对应七条蛇,我们必须——!”
后话还没说完,花河一声令下,七条巨蛇张开血盆大口直扑过来,速度竟然比猎豹还快!
齐谐来不及分配任务,只得飞出几道符咒,勉强延缓敌方的攻势,然而这起不到根本作用,队伍渐渐被逼到角落,很快退无可退!
方寻紧紧贴着玻璃窗,眼见巨蛇朝自己咬来,他下意识侧身一躲,蛇头砰地撞出一声闷响,那玻璃竟纹丝不动。
齐谐顿时有了主意,剑指挥过,将玻璃破出个一人宽的洞口——
这栋楼的玻璃幕墙分内外两层,中间留有七八米的间隙,正好可以躲避。几人纷纷钻出洞口,手脚并用爬上夹层的钢制构架,那群巨蛇果然没了主意,庞大的身躯来回游动着,怎么也钻不进小小的人洞。
面对此情此景,花河毫不着急,反而弯起眉眼,露出了一个笑容。
齐谐心想糟糕。
“齐先生,看来你的头脑也不过如此,这么明显的陷阱都没发现么?”花河的声音很低,他却字字听得真切。
抬头向上望去,一切都来不及了。
亮红色液体奔涌而下,如同巨型瀑布,一路溶穿了钢梁。那是一种腐蚀性毒剂,名字叫做朱绫,所过之处,无人生还……
溶液兜头淋下,如同雨水冲刷泥渍,洗净了钢梁上附着的几个人点。
哗哗的瀑布声逐渐停止,一些液体顺着玻璃洞口流了进来,花河分不清那是朱绫还是碧血,只是冷笑着,看着一片鲜红蚀穿了地板。
声东击西
后脑勺被枪抵着,双手也铐在身后,卫远扬完全没有反抗的余地。
他偷偷瞟一眼米亚,发现她也好不到哪里去,除了胳膊被铐在身前,毫无战斗优势。
电梯上行,加速度压迫着双脚,卫远扬故意侧过一点身子,从电梯门的镜面反射里看着谢宇,只见他冷眼如霜,盯着跳动的楼层数字眨也不眨一下。
这家伙到底啥意思?该不会他也卧底进了持云阁?故意演这么一出,好骗取敌人的信任,让他们放松警惕?卫远扬这么想着,于是冲着镜面挤了挤眼睛,想对谢宇使个眼色,看他会怎么回应。
谢宇斜下视线看了他一眼,继续盯回数字,丝毫没有理睬他的意思。
卫远扬不甘放弃,继续挤眉弄眼,想做出一个疑问的表情。
谢宇终于回过头来。
卫远扬心想有戏,却听他开口说:“你们,把他的脑袋蒙上。”
“喂!不带这么玩的吧!”卫远扬彻底傻眼,挣扎也不管用,眼睁睁看着身后的打手不知从哪儿抽出一只黑布袋,按住他的脑袋套了上去。
视线完全黑了,他暗地扭了扭脖子,勉强透过下巴一点缝隙看见自己的脚尖。
卫远扬实在不明白……如果说谢宇为了名利投靠荀持云,他是断然不信的,以他对谢宇的了解,这家伙就算被打死,也绝不会向权势低头。
——难道谢宇的大脑被控制了?被妖魔鬼怪附身了?还是他有不得已的苦衷?有什么难言之隐?
正想着,电梯开始减速,接着一阵缓刹停了下来。
卫远扬清楚地记得,谢宇刚才按下的是顶楼,他本以为能直接见到荀持云,谁知看守将他和米亚押出电梯,拐了个弯,又推搡着二人上了楼梯。头套外面的光线渐渐黑下来,根据脚步的回音判断,他们进了一间小屋。
“委屈你们在这里呆一阵子。”谢宇对他说罢,又扭头命令道,“记住,不准伤害他们两个。”
等三个看守答应,谢宇便出了门,不知去了哪里。
“坐下!”肩膀被猛推一记,卫远扬踉跄两步跌倒在地,后辈撞上了一面墙。
“你也过去!”那声音又命令,将米亚扔到他旁边。
“别啊兄弟。”又一个男声开口,言语里满是轻浮,“人家一个女孩子,你下手那么重干嘛?”
说话之间,卫远扬的头套忽然被扯了下来。
“干什么!”对面的胖看守大吼,一巴掌将抓着头套的米亚扇得趴到地上,“再不老实,老子一枪毙了你!”
“住手!”卫远扬喝住他,“有本事你冲我来!”
“冲你来?”轻浮的瘦高个蹲在他面前,挑衅地拍了拍他的脸,“你一个大男人,冲你来能干什么?我要冲也是冲她来啊。”
瘦高个说着瞟了旁边一眼,米亚脸颊红肿,伏在地上,衬衫的纽扣不知什么时候脱开了,透出半抹胸口。瘦高个见状,立刻猥琐地笑起来,蹲着挪过去,一手擒住她的手铐,一手探进去狠狠揉了两下。
“放开我!”米亚挣扎着想踢开他,根本无济于事。
“来,让哥哥好好疼你。”瘦高个捏捏她的脸,对第三个看守做了手势,两人一个抬头,一个抬脚,就要将她拖出去。
“你们这群王/八/蛋!快放开她!”卫远扬怒火中烧,挣扎着爬起来,还没等他冲到门口,便被一只枪托砸倒在地。
一缕鲜血从额头流下来,眼前一片模糊,半昏半醒之间,他听见隔壁的门砰地关上,接着传出了撕心裂肺的哭叫。
那声音直扎进卫远扬的心里,他努力地晃了晃脑袋,拼命聚起意识!
待视线慢慢清晰,他发现这里是一间电梯机房,身旁并排几架机座,曳引轮拉得钢丝绳嗡嗡作响。此时,门口的胖看守动了动身子,下面已经支了起来,似乎心痒难耐,就等那两人结束,自己也去分一杯羹。
趁着他走神的间隙,卫远扬一个打挺冲上前,猛地将他踹了个狗啃泥!胖看守猝不及防,枪/支脱手,掉在旁边,卫远扬抬脚一扫,将枪赶到机座下方。胖看守发现打不过他,连滚带爬要去捡枪,卫远扬绕到身后,狠起一脚!胖看守一个趔趄向前栽去,脑袋撞上了飞转的曳引轮,霎时瘫软下去,不再动弹了。
卫远扬没工夫犹豫,从他口袋里摸出钥匙,解开手铐,抓起枪冲向隔壁!
屋里站着一个背影。
衣发凌乱,浑身鲜血,右手攥着一把桃木匕首,红色液体顺着刀尖一颗一颗砸在地上。
卫远扬低头望去……瘦高个趴在地面,裤子挂在膝盖处,背后扎出一个血洞。另外一个看守歪在门边,仰面躺着,颈动脉一道大口子,污血喷得满屋都是。
看着这情形,卫远扬推测出一个大概:刚才瘦高个从前面抱住米亚,正在做些什么的时候,一时疏于防备,被她举过头顶的匕首顺势扎下,从左背贯穿心脏。另一个看守发现异样,探头探脑地进来查看,又让埋伏在门后的她抹了脖子。
“你……怎么样。”卫远扬替她解开手铐,犹豫地问。
“没事。”米亚的语气意外地平静,背对着他扣好文/胸,又拉上衣裤。
卫远扬见她的衬衫已经撕破,赶紧脱下外套给她披上。
“那啥……不然你在这……休息一会儿,我……”他结结巴巴,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却见米亚擦了擦脸上的血迹,拾起看守的两只左/轮,检查了一下子弹,啪地扣上弹匣:“刚才我梦中的地方就是这里,我姐一定关在附近,我得赶紧找到她。”
“那我帮你一起找!”卫远扬立刻自告奋勇。
“不用了。”米亚冷静地分析道,“蜂王可能就在楼下118层,你得尽快阻止持云阁的阴谋,我们兵分两路,等我找到米双,就去跟你汇合。”
“这怎么行!我丢你一个姑娘家在这里,万一再——!”卫远扬还没出口,赶紧咽回下文。
“别废话了。”米亚大步跨过看守的尸体,掷地有声道,“敌军当前,这里没有姑娘、也没有男人,只有战士。”
卫远扬原本以为,有些英雄人物只会在电影里出现,尤其是女英雄。
从小接受的教育告诉他,女孩子天生就是柔弱的,理应被男人照顾和保护。
现在他发现他错了。
“米亚!”卫远扬叫住她。
“什么事。”米亚回过身。
卫远扬深吸一口气,喊道:“你一定要小心!我等你下来汇合!”
米亚不多啰嗦,坚定地点了点头。
卫远扬握紧手/枪,穿过走廊,一脚踹开楼梯间的大门,冲向118层。
刚刚潜进楼梯前室,一群人的脚步声传过来,他赶紧闪进旁边的卫生间。
那些人走到一处,齐齐停住了。
卫远扬稍稍探出头去,见花河抱了个拳,自得地回禀大少爷,说齐谐的队伍已被全歼。
“很好。”荀持云坐在交椅里,悠然地拨着盖碗茶,望向整片玻璃幕墙,欣赏脚下的末世之景。
“再有两个小时‘回收’就完成了。”他对面的凳子上坐着个黄衣男人,身形僵直,双手平放在双腿上,眼神空洞,嗓音也十分机械,跟之前那些工蜂一模一样,“接下来的‘重构’大概需要八个小时,结束之后,我们就有一个理想的虚体世界了。届时,你荀持云将成为新世界的凯撒,而我们的蜂王将是新纪元的唯一神。”
就你们这群混账东西还想称神!卫远扬心里窝着一团火,他很想直接冲出去,跟这群混蛋拼个你死我活,然而他还是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毕竟荀持云还在十几米远处,中间挡着那么多手下,估计没等近身,自己就被干掉了。
卫远扬拼命思考对策,发现只有两个方案可选,一是等齐谐赶来,配合特警队作战,但花河又说他们全军覆没,不知道是真是假,自己的手机刚才被没收,也无法联络丁隶进行确认。
还有方案二,找谢宇联手。
卫远扬权衡了许久,否决了这个想法。——万一谢宇真的加入了持云阁,这么做无异于打草惊蛇、自投罗网。
“我劝你们别高兴得太早。”那边的谢宇突然开口,“以齐老板的实力,他不可能就这么死了。”
花河斜睨他一眼,傲然冷笑道:“就算他复活又怎样,区区一个齐谐,我们这一屋子人还治不了?”
“你有这种想法很正常,他就是在等你掉以轻心的一刻。”谢宇抱起胳膊,靠在玻璃幕墙的栏杆上,“以我对齐老板的了解,他一定留了底牌,强行冲顶只是个幌子,他真正的杀手锏还在后面。”
花河顿时紧张起来,又不甘心被他说中,嘴硬道:“我们的防备当然没有松懈,用不着你来提醒!”
“谢宇的话确实有道理。”工蜂的脑袋转向荀持云,眼睛却直勾勾地望着空气,无表情无语气地说,“是蜂神大意了,忽略了这一层,刚才它通过瓮孔达探查,已经找出了齐谐的‘底牌’。恐怕在他下令冲顶的时候,偷偷以传音法通知了两名队员,让他们用异术从外墙登上神塔,继而暗杀蜂神。现在,这两名刺客已经爬到了第113层,预计再过三分钟,就会到达我们所在的118层了,请持云阁做好准备,进行防御反击。”
荀持云攥起蜜蜡串珠,不怒自威地从椅子里站了起来。
花河以为大少爷会训斥他得意忘形,赶紧后退半步低下了头,却听对方说了一句:“这就交给你了。”
花河意外地一愣,立刻感激地抱拳称是,命令手下排成横队,围着窗边布满一圈,不留一丝缝隙,将荀持云和三个工蜂牢牢护在核心筒周围。
三分钟一到,两名刺客还没出手,就被击落塔底,当场殒命……
“好一招声东击西。”花河拭了拭额角的冷汗,正要转身禀告。
竟发现楼梯间突然蹿出一个黑影,飞速掠到荀持云的身后,9mm口径的格洛克手/枪寒光一闪,紧紧抵住他的太阳穴!
“都别动!”卫远扬怒目相视,左臂勒住荀持云的脖子,右手握枪坚实有力,没有一丝颤抖,义正词严命令道,“让蜂王立刻停止清洗!否则别怪子弹不长眼!”
釜底抽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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尘埃落定
忽然听到身后的枪声,花河大惊失色。
如果说蜂王是指挥者,工蜂则是执行者,一旦蜂王失去了工蜂,就像一个人被砍掉了四肢,任凭大脑如何灵活,也缺少了第一时间的行动力。
然而此时,神蜂教仅存的三只工蜂已经倒在了血泊中。
花河大怒,当即命令手下杀了谢宇!谢宇早有判断,回身闪到墙后,靠着剩余的子弹抵挡追兵,奈何寡不敌众,眼看那些人就要包抄过来!
屋里竟下起了大雨。
众人抬头一看,原来是天花板的防火喷淋启动了,花河像是想起什么,大喊一声不好,带着手下即刻冲向另一处楼梯!
118层共有两部疏散楼梯,为了防止火灾时烟气侵入楼梯间,楼梯门前必须设置一个不大的空房间,始终维持正压送风,作为防烟前室。卫远扬当时从另一部楼梯下来,那部楼梯与消防电梯合用一个前室,平时来往人员较多,而这一部楼梯独立设置前室,几乎没有谁会经过这里。
“果然是个藏匿蜂王的好地方!”米亚扬唇一笑。
举起两支左/轮,她对准空房间的中央接连扣下扳机,听着仪器外壳崩裂的声音,障眼法立刻破解,七零八落的蜂王现出了原形。
和205基地相同,那又是五个人通过体外循环机联成的大型生命体,随着管道破裂,血液洒了一地,心电图渐渐归零……
花河从来没有想过,蜂王最终会毁在她的手下。站在房间中央,屋顶洒下的水淋湿了他的全身,愤恨而狼狈。
米亚一手抬起左/轮,轻拨弹/匣,六只弹/壳叮叮掉在地上:“刚才我找到米双,下楼之后恰好听见卫前辈传出信息,确定蜂王就在这一层。于是我跟她想了一个对策,由她去茶水间放一把小火,启动烟感装置,触发防火喷淋,维持蜂王生命的精密仪器不能受潮,所以你们一定会赶来救援。”
花河压低眉头,阴阴笑了一声,唰地抹掉额前的水珠:“既然你自己选了这条路,那我就送你跟蜂王同归于尽吧!”
话音未落,他右手一挥,七个弄蛇人吹响短哨,七条大蛇拔地而起,霎时将米亚围在垓心!她法力不足,防御不能,眼见蛇头张开皮褶,吐着血红信子,一口朝自己咬了下来!就在这危急关头,一个影子突然扑上前!米双将米亚紧紧护在身下,肩膀当即被咬了个对穿,鲜血喷涌而出!
“姐!”米亚大惊,用力想推开她,“你来干什么!还不快走!”
“要走一起走!”米双咬牙,费力地支起身来。
对面的巨蛇左右晃一下身子,四双獠牙猛地扎下,几乎刺进她的天灵盖!电光火石之间,米亚突然看见一道灼眼的白练,定睛望去,竟是一条白龙盘旋飞过!
白龙卷起一阵清风,不消片刻就将那群巨蛇撕咬殆尽,只剩几缕污浊烟气。随即,米亚又听子弹达达,扭头一看,几名特警队员疾速突入,把那七个弄蛇人就地正/法。
躁动终于歇止,一片死寂之中,天花板的喷淋也停住了。
迷眼的水雾渐渐散去,齐谐几人安步走了过来:
“蜂王已死,荀持云等人也被拿下,花河,我劝你放弃反抗,束手就擒。”
花河微怔,望着他和他身旁的丁隶,发出几声凄厉的苦笑,如同丧家之犬。
齐谐没有理会他的癫狂,剑指召回白龙,又向上方一挥。
那道白光直直刺入天际,随着一声呼啸,强烈的气流涤荡开去,如同卷席一般,霎时拂开了空中的乌云!
蓝天尽现眼前,清澈得仿佛一块巨大的水晶。
一阵轻微的震动过后,妖塔开始剥落,塔身附着的黑色气体渐渐变浅,净化成一道道白烟回归大地。如同镜头倒放一般,那些元气重新凝为一个个人形,大街又变得熙熙攘攘,人们收起雨伞继续往前走,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
这时花河才后知后觉,自己犯了一个错误。
在朱绫当头冲下的时候,齐谐必定召唤了什么怪物,保护住队伍的其他人,并放任自己被杀。不久后,他凭借“离症”的特性再度复活,并因此获得了更强的力量,最终竟能驱动“鳞长”。
——鳞虫之长,是为龙也。
几名警察铐住荀持云的双手,将他按进警车,不知押往何处审讯。花河被中科院的士兵强行带走,据柳教授说这是稀有样本,他要进行人体实验。然而没等军车开出十分钟,看守的士兵发现花河已经自尽,尸体的右手握拳,紧紧攥住什么。
他们以为里面藏了关键物品,掰断了五根手指,将那东西取出,却发现是一块普通的淡蓝色手帕,只是边角用圆珠笔写了两个名字……
一是持云,一是君兰。
老贾的派系失去神蜂教的庇护,一溃千里不可遏止,包括s266督导等人均被羁押候审。另一方面,归心堂也伤亡惨重,荀挽月正式接过继承权,准备重整河山。
在这场斗争中,没有谁是真正的赢家。
真要说起来的话,只有方寻全身而退、落得清闲,计划在钱思宁家咖啡厅的隔壁盘下店面,开一间铺子,看看风水做营生。
三天之后,警局召开表彰大会。
主席台上,卫远扬穿着警服,戴上绶带,跟特警队员们站成一排,面对坐下的如雷掌声,敬了一个端正的军礼。米双米亚姐妹两由于卧底身份特殊,为防残余不法分子报复,没有公开表彰,私下授予一等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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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彰会议结束之后,卫远扬心不在焉地跟领导寒暄完毕,赶紧跑了出来。
穿过走廊的人群,他东张西望,办公室没有,会议室没有,门厅里也没有。
“你找什么。”忽然一个声音。
卫远扬心中一喜,唰地回过头去:“找你。”
“找我干什么。”米亚背着双手,一副老气横秋的态度走上前,“哦对了,我还欠你一顿饭。”
“饭不饭倒无所谓。”卫远扬把肩上的绶带脱下来,窝成一团夹在荣誉证书里,“我就是想跟你说一下,我明天就得回去了。”
米亚哦一声:“慢走。”
卫远扬见她这个反应,当即一阵失望:“小米同志,我问你一件事。”
“问。”米亚言简意赅。
卫远扬抓了抓后脑勺,目光不自觉地沿着地板左右乱飘:“那个……你有男朋友吗。”
“有啊。”米亚立刻回答。
“哦……”卫远扬顿时心凉了。
“不过两年前分手了。”米亚又说。
“是嘛?”卫远扬掩饰不住激动。
“怎么?”米亚斜眼瞅了瞅他。
“其实我就是想说,我觉得你这人……挺好的,我……挺欣赏你的。”卫远扬结结巴巴。
米亚看他那手足无措的样子,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卫远扬发现自己被小瞧,倔脾气顿时上来了,大声道:“小米!你当我女朋友吧!”
旁边值班室里的大爷一惊,赶紧扯下老花镜,放下手中的报纸,猫在窗玻璃后面看过去。
只听米亚哼哼一笑:“凭什么啊?”
卫远扬将证书从右手换到左手,磨磨唧唧道:“其实我这个人吧……嘴笨,不会哄人开心,之前有个哥们就说过,我得找个机灵会来事的姑娘,好弥补一下智商上的弱点,再平衡一下情商上的差距,我觉得你……挺符合这俩标准的。”
“是吗?”米亚不置可否,“谢谢夸奖。”
“哦。”卫远扬发出一个音节,还是不明白她的态度。
见米亚许久不说话,他在内心默默叹了口气,估摸着她是看不上自己,应该没戏了。
“笨哪!”值班室里的大爷突然一拍桌子,把他吓了一跳,“那有你这么说话的!弥什么补!平什么衡?你是打算找老婆还是找老妈啊!”
卫远扬侧过身子,越过米亚看向他,大声问:“那我该怎么说啊!”
“这还用我教?”大爷怒其不争地吹了吹胡子,“我待见你!我钟意你!我可稀罕你了!我就相中你了!说什么不行啊!”
“哦!”卫远扬醍醐灌顶,茅塞顿开,赶紧回档重来。
正了正领带,清了清嗓子,他认真地看着米亚,开口道:“小米同志,我喜欢你,你愿不愿意当我女朋友,或者说,你愿不愿意我当你男朋友。”
米亚莫名地耸了耸肩:“你了解我吗?就要当我男朋友?”
“当然了解!”卫远扬郑重如同汇报工作,“你今年25岁,生于4月15日,身高166公分,体重52.5公斤,穿36码鞋,a型血,从警两年半,喜欢吃辣的,喜欢小动物,坚强勇敢,热爱岗位,立志为公共安全事业奋斗终生!”
米亚抬起眉尾,意外地点点头:“还有其他呢?”
“其他都不重要!”卫远扬上前一步,“我就是喜欢你这些!”
米亚哈哈:“行啊,那我们先交往看看吧。”
“真的?!”卫远扬喜出望外,情不自禁想一把抱住她,又觉得这是工作场合,影响不好,右手已经抬起来,却挠了挠腮帮忍住了。
“走吧,喊上我姐吃饭去,我请客。”米亚拍过他的肩膀,两人一起走向门外。
值班室里的大爷哼哼一乐,摸起老花镜戴上,抖了抖报纸继续看起来。
旧家
又一个风平浪静的清晨。
对于普通市民来说,今日是悠闲的年初二,该串的门也串了,该吃的饭也吃了,生活只剩聊天打牌看电视,能奢侈地虚耗掉一整天。
然而另一些人却没有这么幸运。
归心堂总部的追思堂,十二只崭新的牌位齐齐摆开,四名法师跪坐在旁边,神情庄严肃穆,用低沉的嗓音诵念着经文。
荀慎之点燃线香,郑重地拜了三拜,齐谐和荀挽月一左一右站在他的身后,领着众人三鞠躬,祭奠妖塔一役中牺牲的十二名义士。
仪式结束,荀慎之简单交待了几句,就在旁人的陪同下匆匆离开了。齐谐见他身体欠佳,这才想起当初他称病不来主持局面,恐怕并非假装,而是确有其事。
“以往老爷子都是精神十足威风八面的,给人感觉好像一座大山,怎么也倒不了,这回说病就病了,看得我心里倒是挺难受的……”荀挽月望着父亲的背影,轻声叹息。
“人都有老的一天,谁也逃不过。”齐谐抬起头,凝视着满墙的灵位。
“你确定要走吗?”荀挽月摘下左臂的黑纱,“接下来要重整归心堂,工作量庞大,我希望你能助我一臂之力。”
齐谐微笑着摇摇头,一手提起衣服的前摆,迈出了那道门槛:“我本来就不属于这里,早就想脱身离开,这一次时机已经到了,我该走了。”
荀挽月看他态度坚决,不再强求,将黑纱折好收进了口袋:“今后如果有需要帮忙的地方,尽管言语一声,归心堂始终是你的后盾。”
齐谐稍稍停下脚步,礼貌地抱扇躬身:“谢过大小姐,倘若归心堂需要帮助,齐某也愿尽绵薄之力。”
荀挽月笑了笑,本来想说不用叫我大小姐,话到嘴边又收了回去:“我还有别的事要忙,就不送你了。”
“请留步。”齐谐莞尔,告辞转身。
春运的返程高峰已经结束,火车站的前广场几乎没什么旅客,他很容易就找到了站着发呆的爱人。
“走吧。”齐谐拖起他脚边的行李箱。
“祭奠结束了吗?”丁隶回过神,要去接箱子。
“我来就好。”齐谐抬抬手挡开了,“刚才我已经跟荀挽月说清楚,从今天起正式脱离归心堂。”
丁隶望向湛蓝的天空,长长地舒了口气:“你终于自由了……嗯,应该说我们终于自由了。”
齐谐绕过车站门口一圈圈的排队栏杆,终于来到安检处:“对了,你说我要不要把月园还给归心堂?”
“不要。”丁隶一口否决,“我们没有上海户口,又不能领结婚证,根本买不了房,还了以后住在哪?而且那房子是你拿命换来的,干嘛要拱手让给别人。”
“哦,那就不还。”齐谐从善如流,掏出身份证,连同车票一起递给工作人员。
对方可能是看他一身古装奇怪得很,跟证件上的照片来回比对了好几眼,这才啪地敲上红章,把他放了进去。
丁隶跟在后面过了安检,站在胶卷旁边候着行李:“我跟奶奶说一点钟到家,她说等我们吃午饭。”
齐谐觉得不妥:“让奶奶别等了吧,万一出站打不到车耽搁了呢。”
“我跟她说了可能会晚,她非要等,我也没办法。”丁隶笑道,“奶奶还说,记得你喜欢吃她做的糖醋藕,早上特意去买菜了。”
齐谐似乎很是吃惊:“她……还记得我?”
“记得啊。”丁隶理所当然,“奶奶的记性好着呢,上次我跟她提起你,她连我们小时候的照片都找出来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齐谐跨上自动扶梯,“大概五六年前,我在街上遇到二叔,想想还是跟他打了个招呼,他却根本不认识我。那时候我才发现,作为怪事物的一员,我早就被陈家人遗忘了。”
“难怪了……”丁隶喃喃自语,“我跟爸妈说起你的时候,他们都不记得陈家有个阿静。——那为什么奶奶还能记得?”
“可能人越是上了年纪,以往的事就越清晰吧。”齐谐轻叹一声,接着回过了神,“糟糕,我现在忽然有点紧张。”
丁隶觉得奇怪:“你紧张什么。”
“当然紧张。”齐谐拖着行李箱快步往前走,“本来我准备以陌生人的身份去见她的,现在却好像老底被揭穿了一样。”
丁隶哈哈:“哪有那么严重?”
“当然有!”他语速都变快了,“这些年当惯了齐谐,再有人喊我陈靖,我觉得慎得慌!”
丁隶尝试着代入情境,稍稍体会到他的感觉。
这么多年过着没有家人的日子,阿静已经习惯了漂浮无依,身为陈靖的那段往事,恐怕也被深深地封在心底了。他只知道自己是齐谐,是一个怪物,一个不容于世的存在。而如今,终于出现了一位能记起他的老人,这就像一把钥匙,启开了往事的封口,那些回忆和情绪一股脑倒了出来,才会突然压得他透不过气。
丁隶加快步伐追上去,紧紧握住了他的手。
“有我在,别担心。”丁隶柔声说,唇角浅笑着,目光坚定地直视前方。
齐谐微微一愣,用同样的力气回握住他。
此时,两个人心中都知道,无论人间无常、世事变迁,这牢牢紧扣的十指也再不会分开。
一路顺利。
两人先到宾馆放了行李,齐谐脱下那套古装,换了一身普通衣服,这才和丁隶提上大包小包的礼物,步行前往奶奶家所在的旧小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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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了单元门,楼梯上到半层,齐谐忽然停住了。
“怎么?”丁隶回过头。
齐谐朝自己全身上下扫了一眼:“我有没有什么问题?”
看他那过度紧张的样子,丁隶觉得好笑:“你能有什么问题?走啦。”说罢拉起他的胳膊,三步并两地迈上台阶。
听着嗒嗒的拖鞋声,防盗门呼地拉开了,对面的奶奶拿着锅铲系着围裙,一副满面红光的模样,完全看不出是九十多岁的老人家。
“快进来,外面冷吧?”奶奶快活地招呼着两人,“哎呀,回来就回来吧,还带这么多东西,多浪费钱哪,下次别买了!——老头子,那杂志就别看啦!孩子们回来了!”
丁隶笑着迎过去:“宋爷爷好。”
“宋爷爷,新年好。”齐谐跟在他后面喊。
沙发上的老人将杂志塞进报纸堆,稍微坐正了身子:“怎么不年前回来啊?你奶奶都念叨你好几天了,我耳朵都快起茧了。”
“医院要值班,今天才有休息。”丁隶将长沙发让开一点位置,叫阿静坐在自己的旁边。
奶奶从饼干筒里抓出一大把零食,全部堆在茶几上,又噔噔噔回了厨房,大声喊道:“你们饿了先吃会儿,我把菜回一下锅!”
“我来帮忙。”齐谐忙不迭地说,沙发还没坐热又要站起来。
丁隶一把将他按了回去:“你跟宋爷爷聊,我去看看就行。”
“哎——!”齐谐满是尴尬,既不能跟着他一起去厨房,把宋爷爷一人丟在客厅,又不知道留下来该聊些什么,只得陪了个笑,提起地上的暖瓶,替老人家的茶杯里添一些热水。
好在宋爷爷没多强求,打开电视看起了重播的联欢晚会。
丁隶进进出出端来饭菜,不一会儿就摆满了餐桌,他让齐谐帮忙,把靠墙的桌子搬出来,放好四只凳子。
奶奶擦擦手宣布开饭,齐谐刚要端起碗,却被她径直拿了过去,盛上了满满一碗骨头汤。
“我自己来就好!”齐谐受宠若惊,赶紧双手接下。
“你们都多吃点,尤其是丁小虎!”奶奶提着筷子点名批评,“你看你都瘦一圈了,平常有没有按时吃饭啊?别医院里一忙起来就昏天黑地的,来!”她给丁隶夹了一块红烧肉,又挑了一块大的,塞到了齐谐的碗里。
齐谐捧起碗接着,连忙道谢。
“客气什么,往后这就是你家!”奶奶慈祥地看着他,“阿靖,这些年一个人在外面,都还好吧?”
齐谐鼻子一阵发酸,低下头眨了眨眼睛:“都好。”
奶奶唉地叹口气,哄孩子似的拍了拍他:“这些年真是难为你啦……丁小虎,以后要好好待人家,知道嘛?”
“丁隶对我很好,一直都很照顾我。”齐谐一边说一边笑着望向身边。
奶奶看见二人交互的眼神,这才放下心来,叮嘱道:“你们这条路,不好走啊……从今往后,一定要相互谦让、相互帮衬,好好地过日子。外人要是说什么,就由他们说去,奶奶永远支持你们!还有啊,上海的房价高,生活压力大,你们千万别苦了自己,如果有什么困难就跟奶奶说,别自己硬抗着。”
“我们困难不了!”丁隶赶紧宽慰她,“阿静他可富裕了,光是他住的那栋小洋楼就两千多万呢,你别瞎担心了,有钱留着自己花。”
“我这把年纪还能花到哪儿去?”奶奶不以为意,“也就是跟你宋爷爷买个菜烧个饭,每个月三四百都够了,剩下的还不是为你们这些小辈存着……唉,说起来我只是担心这一点,怕你们到了我这把年纪,身边连个养老的人都没有,那可怎么办哟!”
“奶奶您尽管放心。”丁隶轻拍她的后背,“我和阿静会照顾好对方的,而且等我们老了,那时候养老产业肯定很发达了,说不定都有专门的医护机器人了。我同学就是投资这个的,上次还说要送一台试验机让我帮忙推广呢,你看,样子可好玩了。”
丁隶说着翻出手机照片,奶奶好奇心重,很快忘了唉声叹气,饶有兴致地跟他讨论起来。
一旁的电视播放着节目,桌上是热气腾腾的饭菜,桌边围坐着家人,齐谐很久都没有过这种感觉,以至于发呆地捧着碗筷,思绪脱离,好像一个陌生人看着这一切。
“静?”丁隶察觉他的出神,低唤一声。
齐谐愣了一下,赶紧掩饰情绪,夹起几片嫩藕闷头扒饭:“这个真好吃。”
“好吃就多吃点!”奶奶端起盘子,拨了一大半到他的碗里,“丁小虎,听见没有?阿靖爱吃这个,等一下到厨房来,我教你怎么做。”
丁隶笑着收起手机:“不就是糖醋藕么,我会做。”
“那怎么能一样?”奶奶自豪地敲敲盘沿,“这可是我们丁家祖传的桂花糖醋藕,当年岫贞怀着阿靖,第一次来我们家尝了就说好吃。那时你妈也怀着你,她那嘴偏爱吃辣的,你爷爷就跟陈爷爷开玩笑,说酸儿辣女,正好定个娃娃亲。结果没想到,生出来是两个小子,不然说不定哪,你们两个早就成亲了!”
听了这段往事,丁隶顿做恍然大悟状:“哦,原来是我的性别搞错了,害大家走了那么远的弯路。”
“可不是!”奶奶说着,逗趣地对齐谐挤了挤眼睛。
齐谐终于忍不住笑了:“现在也一样。”
入夜,二人不打扰两位长辈休息,不舍地作了别。
这一带的住宅区已经很老旧了,路边的灯不是很亮,地面坑坑洼洼的,丁隶牵着阿静的手,一步一步地慢慢走着。
无风的冬夜十分安静,静得能听清踩雪声。
“丁隶,你今年有什么打算?”齐谐与他闲聊着。
“嗯……”丁隶没有急着回答,又走出了好几步,才说,“没有什么特别的打算吧,该上班上班,下半年看看能不能请个假,我们出国旅游一趟,你有没有特别想去的对方?圣托里尼?威尼斯?还是罗马?”
齐谐重新握一下他的手,将他微凉的小拇指攥进掌心:“我想去尼泊尔,那个有眼睛的寺庙。”
“也行。”丁隶答应下来,又问那眼睛有什么特别之处。
“没什么,觉得有趣罢了。”齐谐望着对街的宾馆招牌,“你有没有发现,尼泊尔那些古建筑和东汉的陶楼很像,不知道它们是不是同一时期的东西,小心台阶。”
“嗯。”丁隶跨上路牙,“我从来没注意过,那今年去看看吧。”
“好啊。”齐谐轻轻回答,又说了些什么,引得丁隶笑出声来。
一小阵风拂过,把说话声和笑声都吹远了,长长地飘进夜空,散落在漫天的星点里。
故乡
科学的界限在哪里。
可证伪性。
如果有人说,这世界上有一种东西,任何生物都看不见它,任何仪器都检测不到,然而它一定存在。科学家会摇摇头:根据您的描述,这东西无法被证明存在,也无法被证明不存在,所以这不是一个科学问题,而是信仰问题,我们没有插手的资格,您还是去请教哲学家和神职人员吧。
此时的谢宇十分清楚,他的“侦探小说世界观”面临着同样的困境。
无法被证明,也无法被证伪,即便那两次跳楼不死,也可以被认为是惊人的奇迹。
所以他至今不能确定,自己是不是放弃了最后的机会,如果当初坚持下去,萧以清是不是会重新活过来。
他现在能做的,唯有相信或不相信——
相信在未知的地方有个天国,萧以清永远地住在那里,再无尘世的痛苦。
或者不信这美好的幻想,那个人就这么死去了,彻底消逝了,带着绵长的悔恨和无尽的遗憾。
左臂打了石膏垂在胸前,隐隐的疼痛提醒着他,不断令他自罪。谢宇用完好的右手拉开衣柜,混在自己的衣服中间,一件白衬衫熨帖地挂着,那是上次萧以清过夜时换下的。
谢宇捞起他的袖子,托在鼻尖闻了闻,试图捕捉他最后一丝味道。
他想求得谅解,不止是萧以清的谅解,也包括在妖塔一役中死去的那些人的谅解。现在的他唯独庆幸,自己在最后一刻及时收手,没有造成不可挽回的灾祸。
“至少我努力试过了……”他在心底自语,“你会原谅我吗……”
仿佛是应和他的心声,灰猫查理叫唤着,轻快地跳到了他的脚边。
谢宇就势坐在床畔,弯下腰去,勾着食指挠了挠查理的脖子。查理舒服地眯起眼睛,往前凑了凑,看那自来熟的样子竟和主人有些神似,谢宇不禁笑出声来,随即又红了眼眶。
查理没有理会人类的无聊情绪,拉长身体伸个懒腰,慢悠悠摇着尾巴尖,发力跃上了写字台。
打卷的剧本滚了滚,啪地掉下来。
谢宇叹了口气,站起身,走过去,伸出右手拾起它。刚提到半空,剧本里又飘下一张纸片。他摇摇头,把剧本搁回桌上,再弯腰去拾那张纸片。
随手翻过来一看,他整个愣住了。
那竟是一张机票复印件,登机人萧以清,上海转法兰克福,终点挪威,特隆姆瑟。
——不可能!
谢宇的脑中瞬间冒出了三个字。
自从萧以清去世以来,《明窗净几》的剧本被他翻了不下五十遍,他敢百分之百地肯定,原先里面只夹了一张白纸,根本没有什么机票!
刹那间,一个念头如闪电划过。
“瓮孔达不会劳师动众地改写历史,它悄无声息,人们甚至无法察觉异样,到最后,所有事情都会自然地转换,好像一切都没有改变,而一切又都不同了。”
此时,他终于确信,在目所不及之处,命运的齿轮悄然扭转了!
谢宇心急如焚,恨不能立刻飞向挪威,然而签证手续繁琐,等他真正踏上北欧的土地,已是半个月之后了。
特隆姆瑟,朗内斯机场。
连续十几小时的飞行,乘客们大多疲惫不堪,一位挪威妇人打了个呵欠,守在转盘旁边等着行李。过了片刻,她发现一位亚洲男子站到了自己的旁边,此人乍一看很是扎眼,身着驼色大衣,须发整洁,一丝不苟,尽管左臂吊着石膏,身姿却英挺十足,脸上有些疲态,眼神反而莫名地发亮,和着隐隐的紧张与期待,不停地抬起右腕看着手表。
行李来了,他提过转盘上的大箱子,拖到旁边,取出准备好的羽绒服,费力地穿到身上。妇人见他吊着胳膊十分不便,用英语说一句“我来帮你”,好心地替他拽平了袖子。那男人礼节地点点头,道一声thank you,标准的英式发音。
“欢迎来到挪威,你是来旅游的吗?”妇人用英语问。
“不,我来找人。”谢宇说,“找一位中国男人。”
“哦,来这里旅游的中国人可不少。”妇人笑道。
谢宇从口袋掏出钱包,迫不及待地打开,将里面的照片展示给她:“这是我的朋友,我听说他在特隆姆瑟,请问你有没有什么线索?”
妇人抱歉地摊了摊手,说自己没见过他,谢宇也不意外,如果能如此轻易找到萧以清,那简直比奇谈还要奇谈。
走出航站楼,屋外极夜,冰天雪地,北欧清冷的寒风迎面吹过来。谢宇不知道这里是零下几度,掏出手机想查一查,机子竟然冻得黑屏了,捂了好一会儿才重新打开。
一辆出租车停在面前,司机小伙子十分热情,帮他放好行李,关上车门,一路开始介绍这挪威北部的边陲小镇。
谢宇早已做足功课,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不多久,车子就绕上了跨海大桥。桥身悠长,桥下的峡湾好似河流,深蓝海水映着对岸的灯火,翻涌着慢慢远去,此情此景,比网上查到的照片更加安详美丽。透过车窗,谢宇望向大桥对面,那是一座终年不化的雪山,山脚下密密散落着各色小木房,红黄蓝绿一栋一栋,质朴又童趣。
身处这静谧的景色之中,他焦躁的情绪也缓解下来,跟司机聊上几句,很快就到了旅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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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睡片刻,谢宇轻装上阵,步行前往市区的商业街,想去那里碰一碰运气。
街道不宽,左右十来米,车辆不算多,礼貌地避着行人,都开得很慢。薄雪盖在地砖上,混成一个灰灰的底色,衬出那浅蓝、乳白、深红的店铺墙面格外清亮。
谢宇信步逛着,透过干净的玻璃橱窗,小店里的灯光映出来,照得招牌上的面包金黄诱人,他这才想起来,自己该找个地方打发午饭了。
挑了一间咖啡馆,谢宇推门而入,随意找个位置坐下,点了一份沙拉和熏肉。
屋子里暖气很足,谢宇脱了厚重的外套搭在椅背上,正当他准备坐下的时候,忽然听见一串笑声。
谢宇心中一惊,几乎是条件反射一般回过头去!
就在他身后,那是一个熟悉的背影。
凌乱的黑色短发,漂亮的腮线和耳廓,随着笑声抖动的肩头,还有那件灰不溜丢的v领毛衣……
“who is he!”谢宇无法自控地两步冲过去,指着对面那个金发碧眼的男人。
萧以清抬头瞅了他一眼,似乎毫不意外他的出现:“my boyfriend.”
谢宇顿时冷面如霜。
萧以清的视线向下移了几寸:“你胳膊怎么了?”
谢宇没回答,稍稍弯腰,托起了他的左手,深吸一口气,以百分之百的诚意说道:
“以清,我后悔了,我不想跟你分手,我们重新开始吧。”
萧某人不动声色抽回手去,轻松地打了个太极:“你得先问我男朋友同不同意。”
谢宇目不斜视,紧紧盯住他:“我不问别人,我就问你。”
“那我要考虑一下。”萧以清往椅子里一靠,悠哉游哉跷起了二郎腿。
“你要考虑多久。”谢宇逼问,“一周?一个月?一年?无限期?”
萧以清轻耸肩膀:“看情况吧。”
谢宇一言不发,转身出去了,徒留咖啡馆的木门撞着铃铛,叮叮咚咚。
“oops!”金发男人发出一个惊讶的语气词。
萧以清冲他笑出两颗虎牙,好整以暇地调了调坐姿,扭头望出窗外,看着谢宇进了对面的花店,捧了一大束玫瑰出来,又穿回马路,不方便地侧过身,用抱着花的右臂抵开咖啡馆的小门,伴随着叮叮咚咚的铃铛声,大跨步走到他面前,几乎是用扔的,将那束玫瑰甩在了桌子上。
面对这一串行云流水的长镜头,萧影帝也发出了一个惊讶的语气词。
谢宇绅士一般单膝跪地,目光赤忱直视着他。
“萧以清先生。”他宣布,“从今天、现在——3月12日13点26分17秒,我正式开始追求你。”
小小咖啡馆的注意力全被吸引过来,更有几名顾客兴奋地举起杯子,用听不懂的外语替他加油打气。
“快点起来!”萧以清低声催促,“我是换了身份才躲在这儿的,你可别让我明天上头条了!”
谢宇看出他很想使用责怪的语气,却根本掩不住满脸的笑意。
于是他从善如流,被对方拉了起来,坐在旁边的椅子上。
“我想我该换张桌子用餐。”金发男人哈哈,自觉地端起餐盘。
“你的boyfriend跑了。”谢宇心中有数,故意噎他。
萧以清用蹩脚的挪威语说声抱歉,又皮笑肉不笑地对谢宇挑了挑唇角,末了,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似的,捏起盘中的面包掰下一块,蘸了果酱塞进嘴里。
顾客们友善地转回身去,咖啡馆的气氛很快恢复了正常。
谢宇清一清嗓子,拉回了正经话题:“你怎么会在这里。”
萧以清不再逗他,低声解释道:“翎鸥会有一个长期项目,叫做蝉蜕计划,顾名思义,就是帮助一些朱门从结社斗争中彻底脱身。一般来说,他们都会使用假死的策略,将朱门伪装成事故、病逝或自杀,改换一个安全的身份,永久移民海外。”
谢宇难以想象,告别室的场景历历在目:“那具尸体看起来好真实……”
“那是当然了,毕竟要骗过那么多人。”萧以清安之若素地伴着沙拉,“蝉蜕计划最成功的案子是在2003年4月,那场骗局至今也没被拆穿。”
谢宇小吃一惊:“你是说那个人还活着?”
“嗯,据说他就在美国,他的爱人也常常暗中去看望他。”萧以清搁下叉子,金属磕在瓷盘上,发出一个好听的脆响。
谢宇半晌不语,思绪万千:“也就是说……你这辈子不能再回国内了吗。”
“这也没什么关系。”萧以清微笑地凝视他,双瞳清澈仿佛琥珀,“对我而言,有你的地方就是故乡了。”
谢宇没料到他会说出这句话。
微愣过后,他同样微笑着,握紧了萧以清的手,如许下誓词一般,郑重地点了点头。
天空中,云朵缓缓地移开。
冬阳洒下来,照亮了木桌上艳红的玫瑰,几粒绒絮在暖黄的光线中舒卷翻飞,似慢镜头将时间无限拉长,绵延至永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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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一定开新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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