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梅爆珠》 第1页 《杨梅爆珠》作者:林子律【完结+番外】 文案:手把手保姆级教学被拒后如何追求白月光! 温总点菸:玩套路罢辽 主角:崔时璨x温渔(推拿学徒x学霸高管) 关键词:主受,破镜重圆。 排雷:借贷有风险/受追攻/副cp有渣贱出没。 封面感谢鱿鱼和濯溪! 第一章 老妈把一大堆行李箱搬出家门,坐着车扬长而去的雨天,盛夏的闷热还没走远。 温渔坐在空无一人的客厅里,点燃了人生中的第二支烟。 打火机打了几次才有火,蓝色的焰跳了跳,映进眼睛里有点痛。 出乎他意料,这次没被呛着,只觉得辣,温渔坐着,眼泪被辣得一直淌。他掐住滤嘴凑到眼前看,烟雾顺着火星一路飘到天花板上,熏得鼻尖也开始酸了。 说来丢人,抽菸是温渔从纪月那儿学来的。 那年大家初中毕业,六月艷阳高照,唱腻了ktv出来,几个十四五岁的少年在公园长椅围了一圈,商量去哪里吃饭。他们当中只有纪月一个女生,她说着说着,娴熟无比地取了根烟点上,两根细长的手指夹着,吸了一口后吐出个小小的烟圈。 温渔夸她:「月姐强呀!」 于是纪月颇有点骄傲地看他,随后烟盒在花坛的瓷砖边敲一敲,问他:「试试?」 一帮损友在旁边起闹,一半儿以为纪月喜欢他,另一半儿则纯粹捣乱。温渔不服输,抓过来就点,姿势极不标准,胡乱地凑到嘴边抽了一口,不小心呛进肺里,狠狠地咳嗽起来,直到某人一边大笑一边拍着他的背,递过来一瓶喝剩的矿泉水。 他有点出神,本能地吐出烟后手背蓦地一冷,接着火急火燎地烧。温渔慌忙去看,他发呆时烧的一长段菸灰「啪嗒」地掉在了手背上。 抽了一半的烟被他不熟练地摁灭在茶几面,晕出一小块白雾。温渔跑进卫生间,打开水龙头,把被烫了的手背放在下面沖。 冷水的声音像决堤的河,或者半夜里他想像中流的眼泪,温渔茫然地抬起头,镜子里映出他幼稚的脸—— 他还没发育,青春期来得仿佛格外慢,个儿不长就算了,连声音也没有半分要变的迹象,依旧孩子气,像个小学生。五官就变得更不明显,眼睛圆圆的,脸也圆圆的,是个可爱的年画抱鱼福娃样子,要是再小几岁会很讨喜。 可惜温渔过完夏天都十六,在班上还老坐第一排。 想到这儿,温渔沮丧地关上了水龙头,甩着水珠重又走回客厅。 他抽菸不开窗,房里一股子烟味,焦油辛辣又呛人,但偶尔却带来爽快的刺痛。温渔遗憾地看了眼被他掐灭的菸蒂,扔进垃圾桶。 门在这时被没命地拍得砰砰响。 「谁啊?」温渔情绪不好,应的声也高,站在门边不动。 那边不说话,他想可能是老爸终于看到消息回家了,可能是老妈去而復返送钥匙,也可能是节骨眼上赶着来看笑话的亲戚。而无论是哪一种,都让他本能地厌恶,温渔瞪着门锁,在开与不开里纠结,一时间都忘了还有猫眼。 「谁啊。」他又喊,小声许多,透出点委屈。 那动静一顿,终于有人应答,大大咧咧、理直气壮的一个字,好像温渔没听出他的拍门声是多大的失误:「——我。」 温渔说哦,那些忐忑和厌恶登时烟消云散,他拉住门锁打开,缝隙里旋即露出张脸。他见了对方,比见别人都开心:「你怎么来了?」 「替我爸买报纸,碰见阿姨走,就说来瞧瞧。」 崔时璨熟门熟路地从鞋柜里抽出一双棉拖,换下了自己湿淋淋的鞋,踩在玄关摸一把温渔的头,这才耸耸鼻尖,皱着眉问:「……什么味儿?你在家抽菸呢?」 温渔条件反射把手背到身后:「没。」 崔时璨嘴角一扬,接着使坏地笑了,抓过温渔的胳膊,拎小鸡似的把他的手腕拎出来,掐着指尖凑到自己鼻尖闻——这人初中毕业那个暑假吃了激素一样长得飞快,已经比温渔高了一个头还多,班级列队时像海报上的东京天空树。 「啊呀。」崔时璨说,学温渔的语气,「没呢。」 他拿着滤嘴时留下的气味还在指尖萦绕不去,被崔时璨抓了个现成,温渔尴尬地转过头。崔时璨得理不饶人地在客厅绕了一圈,指着垃圾桶里的菸灰,沖温渔一大通「啧啧啧」,直把人臊得脸和耳朵一起红才作罢。 他往沙发一坐,手臂搭靠背:「真走啦?」 温渔本来已经不伤心,被他一提又开始难过,眼前闪过一个小时前老妈打包行李的画面,鼻尖一动,险些又红了:「嗯,走了。」 崔时璨问:「离婚?」 温渔说:「没,就……分开,都没离,反正也差不多了。」 于是崔时璨不说话了,他拿起被温渔藏在一本杂志下的烟盒,想抖一根出来也抽,忽然记起自己不会,物归原位。温渔罚站似的不动,崔时璨拍拍身边,示意他坐过来,等温渔坐下,他就一把揽过对方的肩膀。 「没事儿,等开学事一多你就忘了。是走了又不是死了,还有叔叔……啊呀,说错话!」他说到最后时被温渔掐住了脸,立刻告饶。 温渔:「你爸才死了!」 崔时璨:「哎,说不定过两年真死了,托你的福。」
第2页 他爸生病住院很多年,至今都靠药物维持。温渔一下子松了手,发现自己说错话,心口一股怨气和愧疚纠结在一起,不知道该说什么,补了句小声的对不起。 「实话嘛。」崔时璨说,「对了,你英语作文写了吗?」 温渔:「不给。」 崔时璨勾着他脖子的胳膊收紧,把他整个人往自己怀里拖,另一只手狠劲儿地揉温渔头髮:「快给,快给!我不想自己写,学习委员要帮助同学,这谁竞选的时候说的,啊?」 平时又是篮球又是散打的少年手劲儿大得很,温渔被他勒得喘不上气,抓住崔时璨胳膊拍:「……再不放手老子被你掐死了!」 「不好意思。」崔时璨松手,在他眼皮下摊开掌心,开启战术b,「给嘛,求求你了小渔。」 温渔捂着喉咙顺气,无可奈何地一指书房:「自己去拿。」 他离开时满意地带走了温渔的寒假作业,不止英语,连着数学一起抄,光明正大地把练习册捲起来架在嘴边当传声筒,另一头抵上温渔的耳朵。 「走啦——」 「快滚!」温渔捂着耳朵埋怨他声音大,脸上却是在笑的。 崔时璨开了他家门,弓身去换鞋。他突然想起一般抬起头,一双桃花似的眼里映出不明情绪:「对了,纪月说过几天一起玩,你去吗?」 温渔反问他:「你不想去?」 崔时璨单手拖球鞋后跟,好把自己的脚塞进去,朝他摇头:「不去,纪月肯定要带她那个小姐妹来。」 温渔的神情生动起来,挤眉弄眼地暗示:「小姐妹?」 崔时璨白了他一眼,站起身时又一巴掌扇在温渔头顶,比刚才强硬不少,干巴巴地说:「反正我不去——走了。」 「拜拜。」关门时温渔后知后觉补了一句,也不晓得崔时璨听见没。 他和崔时璨认识四年,不长不短的孽缘是如何开始的他早就记不清。 一开始同为可怜巴巴的豆芽菜,被初中班主任放在第一排,语文课时在下面讲小话,一人被赏了个粉笔头。后来崔时璨便义无反顾地背叛了组织,疯狂长个,如今上了高中,温渔还在第一排,他却跑到最后一排去了。 关系没好到穿一条裤子,但好事坏事都有崔时璨一份,温渔也确实想不出还有谁能这么堂而皇之地来敲自己家门。 老爸老妈前不久协议结束了婚姻生活,却碍于老爸的公司没有离婚,只选择分居。老妈回家一趟,搬走了家里最后的东西,算作彻底断了联繫。 温渔心理上早就知道有这么一天,但真正到来时,还是为这藕断丝连的尴尬关系难过。 如果崔时璨没「刚好」来这次,温渔想,自己估计要先胡闹一通,再大哭一场,在没人看到的角落肆意发泄「爸妈都不爱我」的中二病。 还好他来了。 温渔坐在沙发上,长长地嘆了口气,无暇去管他到底是真的买报纸去医院路过,还是猜到了专程来看看——不管是哪种,都让温渔涌出奇怪的感觉。 暑假余下的日子索然无味,开学第一天,温渔刚到教室坐下,后排同学一把捏住了他的脖子,吓得温渔浑身发麻。 他没来得及反应,耳边春雷般的声音响起。 「你和时璨为什么都没来?」坐他后排的是纪月,这会儿眼线画了一半,双眼一大一小地瞪他,「不打电话,不发信息,害我们在风里等了半个小时!」 温渔瞥了眼教室后排,时璨的位置空荡荡,连张纸都没,暗骂卧槽,自己背了这口锅:「时璨……时璨他有事,他去照顾他爸了,我那天……我忘记跟你们说。那么冷的天还出门,你们也是真厉害——还有谁去了啊?」 虽然没被这理由说服,但纪月明显气不动了,继续对着一小块镜子画眼线:「没谁,清嘉,我,还有麦子。时璨没来,麦子不好玩,连电玩城都没去大家就散了。」 言下之意很有一些怨念,温渔自知理亏,摸了摸鼻子:「哦。」 纪月画好了眼线,放着镜子瞪他:「下次我得去抓你俩才肯挪窝是吧,反了你们了,我都叫不动!」 「时璨他家你知道的嘛。」温渔怕她,本能地拉崔时璨当挡箭牌,末了目光一扫门口,眼见班主任的身影无比灵巧地一闪而过,慌忙转过身去收拾桌面,「老余来了——上课时间你把你那些唇膏眼影收一收。」 在这方面纪月听他的,「哦」了一声,从善如流地把东西收好。她最后一块小镜子刚拿下去,班主任——兼数学老师——老余登场。 老余四十来岁,和在座学生的父母差不多年纪,十分富态,不笑时堪称宝相庄严,笑起来更是如同弥勒佛在世。可惜老余不是个佛系中年人,脾气火爆,遇到看不顺眼的人事物动辄就发一整节课的火,声名远播。 所谓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老余暴躁,底下学生被他教过的,已经摸索出了一套阳奉阴违的对策——表面「好好好」「是是是」「老师说得对」,背地里迟到早退抄作业、抽菸喝酒打群架,统统照干不误。 毕竟老余教数学,头髮日益稀疏,没空一天到晚抓着他们不放。 温渔刚分到老余班上时很无奈,他们文理分科后,他和崔时璨都从理科班被踢到了楼上文科班,虽说不少同学都认识,到底还是陌生环境。
第3页 可眼下见了老余本人,温渔却没那么忐忑了。 老余巡视一圈教室,见还空着几个座位,眉毛立刻皱起来。他的两根指头用力掀开花名册,接着字正腔圆地点起名,也不管这个班半新半旧,权当大家已经相识多年。老余年轻时不要求所有人都普通话标准,他带着浓重的方言腔,一字一顿。 几乎把瞌睡都喊出来了。温渔支着下巴,用课本打掩护打了个哈欠,等老余的名点完,毫不意外扭过头看向最后排。 崔时璨没来。 奇了怪了今天不是报导吗? 第一排有时也是老师视线盲区,趁老余火力全开表达开学第一天的会议精神,温渔趴在桌上,拿墨水笔在空白草稿纸上画狗头。 他小时候学过画画,但没天赋,荷花画得像馒头,于是做艺术家的梦想就此作罢。然而学了许多年,仍比平常没功底的能看。温渔画卡通小动物和小人很有神韵,纪月的微信还用他画的猫当头像,黑白色,瞪向屏幕外的人。 一只狗头画完,温渔目光落到讲台下的粉笔灰,他目不转睛地看了一会儿,忽然后门一声巨响,随即而来少年活泼清澈的声音:「报告——」 老余的演讲刚到一段落,见了人,先迷茫三秒,随即转移炮火:「名字!」 点完名,他第一个撞了枪口。 可崔时璨被几乎整个教室的眼神照耀着,没有丝毫不适应地笑了笑:「哎,大家好,我叫崔时璨,时间的时璀璨的璨。」 他说完这句,随即在老余唾沫横飞的「你给我滚出去罚站」中,潇洒地背着手从后门退出去——临走前还不忘把书包挂在了椅背上。 温渔埋在自己的臂弯里,他没回头看,但嘴角弯弯地笑了。 作者有话说: 崔时璨x温渔 第二章 班主任谈话与同学的参观加在一起,温渔等到大课间才得了时璨的一点空闲。 「今天风头出够了,你故意迟到的吧?一会儿工夫好几个人来称兄道弟了,有女生要电话吗?」他斜倚时璨的桌子,踢他的凳脚。 「没有没有,我真是骑车遇到红灯。」崔时璨讨好地朝他笑了,选择性忽略后半段话,从抽屉里翻出一包杨梅糖进贡,放在下头的是温渔的英语暑假作业,试图堵住他的嘴,「给您,大恩大德来世再报哈。」 温渔不理他,把本子和糖一起收好。 九月开始多雨的城市,不出意外地在开学第一天下着细雨。开学典礼从室外转变为广播,还没选班干,原住民们不好管新来的同学,正巧老余有事被叫走,整个教室氛围轻松得过分,到处都是下座位四处乱晃的人。 「哎,温渔。」时璨喊他,手在后腰那儿一戳,「你怎么会跑到这个班来?」 温渔没开腔,纪月那边背后长眼似的,扭过头来没好气地朝时璨扔了一本书:「怎么说话的?我们班怎么了,你也来我们班!」 崔时璨求饶时故意把手拢在嘴边让她听清楚:「月姐我错了,咱们班特别好!」 纪月挑眉,说这还差不多重新背对他们。时璨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好像无声地表达「女生太好哄了」,他抬起头,见温渔正在笑。 「还没回答我问题呢。」时璨捏了把温渔的脸,然后诧异地问,「你脸上肉变少了,怎么着,这是终于要抽条吗?」 他倒不是胡说八道。一个多月没出来玩,温渔把自己锁在家里不见人,自然不知道发生在身上的变化,闻言也捏捏脸颊,半晌后皱着眉说:「没有吧,我爸前几天还嫌我不长个,这没必要减肥来着。」 纪月又扭过身:「别听他的,你确实瘦了,该长个。」 温渔:「我借你吉言。」 纪月老神在在地说:「听大人讲越晚长的后头蹿得越厉害,你有戏啊小渔。至于那个谁谁谁,我看他是没戏了,这辈子就这样了。」 崔时璨哑然失笑:「我一米八几了,无所畏惧——姐,您别老偷听我们聊天,行吗?」 纪月得意洋洋地装没听见,继续去涂她的指甲油。香蕉水的气味瀰漫在附近的小范围中,有一点刺鼻,能短暂地分离感官,叫人听着广播里校长中气十足的发言也不厌烦。 温渔听了一会儿上学年的优秀班级,随手拿起时璨买的水喝了口:「我倒是挺想长高点儿的,这样太尴尬了。」 「高一点儿好,但也不用太高。」时璨坐在位置上,看他时仰着头,还留着少年轮廓的下巴有点尖,「最好不要比我高。」 温渔笑:「比你高,难度有点大。」 拿手指一戳他脑门儿,时璨也跟着笑。 纪月说崔时璨是老天爷赏饭吃的脸,饿不死。他眉眼都好看,有种不羁的潇洒,配高瘦的身材,运动锻鍊出的单薄肌肉线条,小麦色皮肤,是最受女生欢迎的类型。这时他单手撑着头,空余的手指把一支墨水笔转来转去,笑起来一排整齐的牙。 教室后门敞着,带湿润雨水气息的风灌进来,吹得时璨的校服短袖轻轻一动。 「对了,」温渔压低声音,决定把早上纪月的兴师问罪告诉他,「我早晨刚来就被纪月掐着,她说那次你没去,她小姐妹气得不行。」 时璨懒洋洋地说:「怎么样嘛。」 温渔:「那个麦子喜欢你呀。」 好像听了个巨大的笑话,崔时璨转笔的手一停,接着脸贴桌面无声地笑,肩膀不停抖,温渔捏捏他露出来的后颈:「别笑了,一点都不好玩。」
第4页 崔时璨握住他的手臂:「……不行,我真的,受不了你那个表情!」 温渔:「啊?」 崔时璨勐地抬起头,憋着情绪,学了下温渔的表情,在对方越发扭曲的疑惑中说:「就像你失恋呀!笑死我了哈哈哈哈哈,哎哟——『喜欢你呀』,小渔你真的不适合说这种话……哎呀哎呀不行了,我肚子疼——」 「那疼死你算了。」温渔说,心里隐约升起一丝不快,捲起作业本回自己位置了。 广播里,校长说完最后一句,隔壁重点班的掌声穿过墙壁传过来,有几个好学生带头也鼓了掌,稀稀拉拉的,听着没有半点仪式感。 温渔讨厌仪式感。他拿起搭在椅背的校服外套披上,心想今年秋天冷得真快。 时璨那个问题其实温渔听得很清晰,可他没办法回答。等他想回答的时候,时璨又被另一个话题转移了注意力。 「你怎么会来这个班?」 理由简单,上学期末考砸了,但要说出来却没那么轻易。向来被认为是优等生,结果从重点班一路跌到普通班。普通城市的重点中学,比不上省城学校引以为傲的96%一本率,掉到普通班,相当于好大学的前途断了一半。 就算温渔自己知道考试时受了家里事的影响,身体也不太舒服,可要他承认这次失误仍然很难——他没经歷过这样的滑铁卢。不是每个人都像时璨,能够轻松愉快地把迟到当成无所谓的小事。温渔对自己要求太高,好不容易接受分班事实,却无法说出口。 他目光呆滞地盯了一会儿英语作文本,等老师要求交上去时拿起本子一翻,当中掉出了一张小纸条,飞两圈后落到地面。 温渔弓身捡起来,上面是他熟悉的时璨的狗刨字:「字写那么好,我抄起来压力真大。」 他看着看着,忍俊不禁地望去最后一排。崔时璨已经趴下补瞌睡了,从他的角度只能与时璨的发旋儿面面相觑。 「又睡?」温渔轻声说,像自言自语。 分班后周围的同学新旧掺半,他没心情去认识,索性拿出试卷做。物理化学不用再学,但温渔看着新发下来的教科书,翻了两页,又索然无味起来,他好似对所有的一切都失去了兴趣,这样也好,那样也好,惟独心情不怎么样。 开学第一天,老师都不会讲什么正经课,惟独英语把分班考的试卷评讲了。温渔坐第一排,被点了几次回答问题,老师都喜欢好学生,把他直接任命了英语课代表。 等到浑浑噩噩地耗完一整天,温渔才惊觉他都没和时璨说上几句话。 他俩虽然同学关系塑料,但一天要是都不联繫,又会不习惯。他纠结地想着要用什么理由开口,一个人从教室后方窜到最前,单手撑上他的桌面:「温渔!」 「哎!」他本能地答,见是崔时璨跑来,莫名松了一口气,「什么事?」 时璨左右看看:「没什么事,就让你等我一下。」 温渔疑惑:「啊?」 崔时璨提醒他:「放学一起回家啊,今天周一,我不去医院送饭。」 于是他想起来这事了,初中的时候他们总一起回家。如果崔时璨不去医院照顾老爸,待在一起的时间更多些,能忙里偷闲地去电动城打几局。崔时璨家比自己的远三个公交站,他骑车时能载温渔一程,后来不赶时间,两个人步行推车,走过了一个又一个黄昏。 他们不是毕业班,不用晚自习。温渔点点头,示意他一会儿就好。 时璨是急性子,背着书包靠在讲台上磨蹭,显出万般不耐烦,却一句话也没催促。他一会儿看教室后的挂钟,一会儿又逐字逐句小声念板书,把作业从头到尾读了一遍,头疼般感嘆:「今天晚上又要学到半夜——」 「你不玩手机就快。」温渔拆穿他,「实在不行来我家写。」 这话一出,两个人都愣了。 尽管时璨常常不请自来,可他基本不会在周一到周五去打扰温渔。在他心里,温渔是好学生,要秉灯夜读,而自己不上不下的,对学习没有一点积极性,也并不希望被温渔当「一对一互助小组」的成员辅导,干脆不接触。 结果温渔今天一开口,就是喊他去写作业。 时璨不知道该高兴温渔终于想起要帮助他进步,还是为自己点一根蜡烛——学习很痛苦,可温渔陪着,他有了一点点松动。 但是就一点点。 时璨心软了片刻,一个「不」字随即冲破金舟似的一路披荆斩棘跑到嘴边,眼看拒绝近在咫尺,温渔忽然抬起头,把水杯往他手中一塞:「就这么定了啊,去帮我把水倒了。」 「啊?……哦。」时璨一个指令一个动作,不由分说地跑向后阳台。 待到他回来,才想起温渔那句「就这么定了」,早失去反驳的最佳时机,只好垂头丧气地认命,跟温渔去车棚取单车。 九月的雨暂时停了,操场跑道湿漉漉的,风也凉不少,夏日聒噪的蝉鸣一去不復返。 就像他来不及说出口的话,和远去的时间。 学校车棚里大部分是高一高二的人,如果见到穿校服的少年或少女徘徊不去,一会儿蹲着玩手机,一会儿左顾右盼,那一定是等人。 可等的是恋人还是暗恋对象,又是两码事。 这时期的爱情单纯而简单,自习一起坐、放学一起走,假期再加一点约会,能构成对恋爱最初的憧憬。就算没有确认关系,也有些暧昧情愫萦绕在空气中,连带着唿吸都冒出粉色泡泡,那些心照不宣的默契,过了年纪更难再有。
第5页 关于这些,崔时璨应该深有体会——他身边不缺递情书的女生,他没接受过任何一个,拒绝的话说了大把,还是驱散不了狂蜂浪蝶。 他早晨把单车停在车棚中间,用一把萤光色的链条锁扣着。 「在这儿。」崔时璨掏出一串钥匙,弓身开锁。 时璨的单车是最普通的那种,蓝白相间的温柔颜色,带一个白色铁艺车筐,铃铛都是崭新的,一拨,便洒下清脆的响声。倒是没他本人张扬,温渔拍了拍被调高的车座,不满地比了一下和自己的身高,愤怒地发现这狗比又长高了。 「说好不长个了呢?」他说,话音刚落就笑了,觉得自己无理取闹。 时璨开了锁,茫然地直起身,和温渔懵懂地对视了一会儿,好似记起了他刚才说的内容,无辜脸:「这也不是我说了算的呀——」 温渔并非真和他计较,闻言踹了一下保险槓。 时璨:「下脚轻一点,万一哪天你想坐前面,踹坏了就没办法啦!」 温渔脱下书包挂在臂弯,顺势拍过他的后腰:「我才不坐保险槓,女生的位置。」 时璨纠正他:「女朋友的位置。」 「你有?」温渔吊着眼睛看他,咬字的姿势和声音很像他叼了一支烟,是与课堂端正坐着的英语课代表大相迳庭的叛逆,很有些不羁意味。 时璨笑着摇头,踩上车蹬预备出发。他还拍了拍后座,示意温渔准备跳上来。 结果他刚要发动,旁边层层叠叠的单车堆里跳出个女生——她可能是躲着的,位置太隐蔽,以至于出现在斜前方的瞬间把时璨吓了一跳——声音有些尖,紧张得走了形:「崔……崔时璨!」 相似的时间地点与场景,每个学期总要经歷几次,说难听点,他习惯了。 可时璨没习惯。 他还懵着,温渔不动声色地收敛了脸上的笑容,把书包重新背好。目光在女孩明显精心描过的小脸扫过,唇膏勾勒出几分大人的成熟,可眼睛还在发亮,是青春特有的激情,与喊出他名字后立刻变得粉扑扑的脸颊一道昭示出了目的。 「我先走了。」温渔说,从车筐里拿出自己的水杯。 要是时璨再留意一些就能发现,他的好朋友话语突然变得很冷,又回到了上课发言的状态:漠然,无所谓,却带着一点刻薄的挑衅。 他看一看女生,她的十根手指都在和校服下摆打架,直把那儿绞出了褶皱。他又看向温渔,那人平时体育常常擦及格线,这时倒是走得飞快。 「温渔!」时璨喊,他没回头。 心里忽地沉下去一块,仿佛平时的柔软轻轻地塌陷了。算不上疼,甚至没什么感觉。时璨却为之一凛,他很快明白过来前因后果,只朝那女生略一点头:「对不起,要是谈恋爱的话我没兴趣,告白也不收。」 说完他飞快地跳上单车蹬了几脚,路过温渔时勾住他的肩膀,把人带得一个踉跄。 时璨:「我拒绝她了!」 温渔斜斜地看他一眼,依然沉默不语。 时璨有点慌,连忙补充:「没听她说喜欢我!」 温渔的脸色有点缓和,语气仍旧很刻薄:「你不就喜欢听别人喜欢你吗,魅力多大,连隔壁学校的校花都要来约你玩。」 时璨一脸问号:「那是谁?」 「麦子呀!」温渔恼羞成怒,又踢了一脚保险槓,「第一次见面纪月就介绍了,隔壁女校的校花,她喜欢你喜欢你喜欢你,不是喜欢听吗——」 「啊,」时璨被他一连串的「喜欢」说傻了,直接捏住温渔的鼻子不让他发声,「我不喜欢听,我也不喜欢她们……」 温渔一下子安静下来,憋红了脸,把视线移到一边。 时璨却好似灵光乍现开了窍,他饶有兴味地松开手,问:「你在不高兴些什么啊?」 最后一点晚霞落进了厚重的云层,映照出九重天之上的瑰丽颜色。操场的积水像一面两面光滑的镜子,诚恳地记录每一句台词。 「我没不高兴。」温渔低着头说完,有了底气一般坐在他后座,又重复了一遍,「我没不高兴,就是觉得吵。」 时璨压低了声:「没事,我请你喝奶茶。」 他这样说话时总像挨在耳边放了一首老歌,有种低沉的温柔。然后他跨上单车,洒了一串银色的铃声,随着风一起落进积水镜子。 车辙压过学校大门,外面有一点泥泞,被轧出细密的纹路。 温渔目不转睛地盯着那条一直蔓延到远处的花纹,抬手揪住时璨,将被风吹得鼓起来的校服外套按下去。 作者有话说: 缘更 一周三四次 第三章 「您好,两杯四季奶青。」时璨扶着单车龙头,扬声对柜檯里的店员说。 这家奶茶店开在校外的第一个十字路口边的简易货柜里,此处新修了个商业广场,内部装潢还在施工,店面只好先安置在外头。小吃摊奶茶店排成一列,货柜漆上各色logo,远远看去有种工业风的文艺。 温渔站在边上等他。 原本他要自己去买,时璨非说请客,连人带车地骑了过去。 他一条长腿支在地面,趴上龙头不耐烦地等。前面还有几个人排队,时璨拿了号码单,递给温渔示意一会儿他去取,继续左晃右晃。 「没带手机?」温渔低头补新闻,余光里都是他的影子,随口问了一句。
第6页 时璨:「上学不带手机啊,我怕被老余缴——纪月说他上学期光是第一个月就缴了班上快二十部手机,战绩斐然,我等菜鸡不去送了。」 温渔噗嗤一声,把自己的手机递给他:「帮我打两关消消乐。」 时璨电光石火间懂了他的意思,快乐地接过,开始用两只手靠着单车龙头玩游戏,他开了声音,于是过关斩将时的「good」「unbelievable」「excellent」一声接一声,震得温渔耳朵酥麻。 哪怕没有夕阳火烧云,少年和晚风、单车也能构成一幅画。 温渔站在原地,双手抄进宽阔的校服里。 时璨还穿着短袖,普通同学身上麻袋似的校裤一点也不累赘,脚腕处随意挽起一点露出了纤细的踝骨,竟能把大号裤子穿得绷直了。可能他比高一时又长了个,再照这个速度下去,明年裤子就该短上一截。 温渔天马行空地想,满眼都是时璨的样子,除了学习干什么都投入的少年微皱着眉打消消乐,偶尔随着欢快的过关音效有了笑容。 叫号码的声音把他唤回,温渔如梦初醒般两步上前接过了奶茶。 他没要打包,直接插了吸管一手一杯地举着回到单车边。咬着其中一杯的吸管,温渔顺手将另一杯凑到时璨鼻子底下:「喝。」 时璨「嗯嗯嗯」了几声,张嘴叼住吸管,就他的手吸了一大口,腮帮子都鼓起来。 「我推车?」温渔说,提醒他不要急着出发,「你打游戏吧。」 时璨却关了游戏,手机还给他:「我来我来,我搭你。帮我拿一下。」 温渔说好,继续坐上了他的后座,推了把时璨,还吹口哨示意他起步。时璨哈哈大笑,差点被奶茶呛住,骂他小傻逼。 时璨口无遮拦,温渔也没好到哪儿去,青春期没学好,以至于现在讲话时常还要带脏字。可时璨每次说他总要加个「小」,让温渔尴尬又受用,能忽略他其实比时璨还要大几个月的事实——温渔生日九月初,时璨则是十二月的尾巴,差点就被划到下一年。 左右都被安排在同一届上学,谁也没纠结过年纪大小。时璨为什么老给他加个「小」字,温渔觉得一开始是鄙视自己身高,后来不愿细想。 他很怕想太多会有希望,有了希望就一定要落空。 他们旁边走过一对小情侣,出学校范围不必打掩护,大方地牵着手,校服上两条横槓连到了一起,头挨着头窃窃私语,不一会儿就一起笑出了声。温渔的目光追随他们走得很远,直到时璨的单车骑到路口遇见红灯停下,而那对情侣也看不见了。 有点莫名其妙的羡慕。 他看着手里的奶茶,穿过时璨手臂举到他面前。 时璨爽快地喝了口后,含煳地夸他:「温渔你真是太好了——」 温渔语气平直:「少给我发好人卡。」 「啊?什么意思?」时璨歪着头问他,还没得到温渔的答案,红灯蓦地变绿,他便一蹬脚熘了出去,风声灌入耳朵,撑得太阳穴都突突地疼,那个答案他也听不清了。 「没什么意思。」温渔回答,两手都被奶茶占满,左思右想,拿额头顶住了时璨的后背。 他体温偏高,是微凉傍晚的一点温暖。 温渔家住在城里cbd和居民区的边缘,房地产还没被炒起来的时候,这块地的房价已经节节攀升。用他的话说,爱情和事业总要有一个做出牺牲,他爸妈的爱情岌岌可危之时,老爸事业反而一步登天,温渔生活质量也跟着提高。 「拐进去。」温渔咬着吸管,指挥崔时璨开进溪边的小区。 「一会儿你送我出来嘛,我怕保安不给开门。」时璨开玩笑说,抬着下巴看门口警惕的物业,仿佛他一个少年能做出什么危险大事。 温渔拍了一把时璨的背:「怎么可能。」 时璨就不说话了,熟门熟路地绕过繁花似锦——夏秋之交多雨水,连接几天的小雨浇得花园里垂头丧气,像刚开学的学生仔,提不起劲儿——停在温渔家的单元楼门口。 「咱们刚认识的时候你搬过来没几天吧。」时璨锁了车,提着书包跟在温渔背后,意犹未尽地摸摸下巴,「我记得第一次来你家,旁边的花树都还没栽,现在居然长这么高……哇,这些花长得好快。」 温渔笑着说:「速度和你差不多。」 时璨立刻挺直嵴背示意人不能与百花斗艳,两人插科打诨间停在门口。温渔拿钥匙开门,玄关浓浓的藏香扑了他们一脸。 藏香是当年父亲第一次进藏时带回的特产,听说佛寺里常用,藏民家也用来供佛。温渔母亲离开之后,家里时常萦绕着这股味道,刚开始觉得刺鼻,经过一个夏天的发酵,竟也渐渐地能安抚他们的心神。 可时璨还不能习惯,捏着鼻子走进去,扇了扇风:「什么味儿?」 温渔一声不吭拉开窗户,把他拽进了自己的房间。 卧室关着门,没有被那股味道熏入墙壁。朝南的窗户,黄昏时被阳光一晒,很干净的气息,温渔把书包扔在桌面,往床上一坐,伸了个懒腰。 「还是你房间舒服,下午可以晒太阳。」时璨说,在他书桌前的椅子坐下,拿出两本练习册铺展开,手掌用力地捋平翘起的边角。 温渔似笑非笑地盯他:「居然这么自觉,真要写作业?」
第7页 时璨说:「想了一下,有个现成的学霸帮忙,干脆把明天要检查的做了,免得晚上回去抓耳挠腮,到时候还得给你打电话。」 温渔回以一根中指,他俩之间距离近,崔时璨伸出手把他的指头掰下去:「你别老做这个,看起来怪得很。」 「啊?」温渔不解,「我不能吗?」 时璨认真地说:「对啊,你不能,你是好学生。」 温渔眉毛一挑看向他:「我还抽菸呢,这也是好学生能做的事?」 他的逻辑让时璨无言以对了片刻,但他异常倔强,仿佛这不是一件能够妥协的习惯,于是重复了一遍最开始那句话:「总之你别做这个。」 温渔顿时索然无味,少了逗他的乐趣,一瘪嘴歪过头去,算是应了。 再早两年,刚认识的时候,时璨只晓得温渔学习成绩不错,成天「好学生」「好学生」地打趣他,将人说得面红耳赤才算完。他会带着温渔做点例如逃课早退的坏事,又在需要补作业的时候急得抓耳挠腮,十点多打温渔的电话。 一通电话普遍得花半个多小时,温渔给他每道题挨着讲一遍,听不懂的就先把答案记下,第二天再问。就这么日日往復,习惯之后产生了些暧昧不明的依赖。 温渔乐见其成,等从初中升入高中,居然还能保留下来。 但他不再为「好学生」的调侃而感觉脸烧了。 「……你看这个x值,代入方程去,左右两边是可以消掉的,于是就剩了一个y值。你可以把这个先算出来,再反推……」他低声讲题,坐在那把宽大椅子扶手上,弓身时手臂擦过时璨的肩膀。 窗帘拉拢一边,恰好装下半截黄昏,落在敞亮的卧室中央。 时璨握着笔,「嗯嗯」地应,按温渔说的将未知数挨个带进去算。他在电话里听温渔讲题也是差不多的腔调,慢条斯理,很有耐心。 温渔不是对每个人都这样。 时璨印象里,那些拿着笔记本问他题目的小女生从没这种待遇。学习好的男生在班上会被多青睐,可每当遇见差不多的情形,温渔总是不耐烦地在纸上写写画画,把草稿抄一遍,撕下来拍在女同学面前。 时璨心旌一盪,手指微微用力压断了露出的铅笔芯。 「啊呀。」温渔说,有点使坏地拿起来看,指腹被擦出浅灰色的印记,拂过试卷时又带出一抹更浅的颜色,像不经意染上的灰尘。 「啊什么?」时璨抬起头。 他和温渔的距离蓦地拉得很近,几乎连他脸上的痣都看得清楚——温渔眼睛圆,眼角却很长,脸颊的确比初中时瘦了,嘴角一扬,眼珠灵动地转了转,似笑非笑的样子像只狐狸。 「没有。」温渔从扶手跳下去,带起一阵风,「你想什么呢,这也能算错?」 话音落在他写的「y=-2」上,时璨看了半天,才发现他往前两步多算了个负号。嘟囔一句「这你都能发现」,时璨低头擦掉修改,耳畔温渔忽然不明所以地说了句话。 「纪月下次约你,你还去吗?」他说,比讲题时更慢的吐字。 时璨乱七八糟地改题:「什么去不去的……」 温渔提醒他:「纪月不是说了吗,麦子喜欢你,她想给你俩牵红线。那是隔壁的校花呢,多难得——你不觉得她很漂亮吗?」 时璨咬着铅笔头:「不觉得。」 温渔:「真的?」 试卷上灰色的小字写了一排又一排,好不容易算出正确答案。时璨低头解决下一道题,把用过的橡皮擦头顶那一坨「尾巴」搓到掌心里。 在温渔期待了长久的沉默里,他莫名其妙地问:「你今天好像特别在意这个。」 温渔舌头打了个结:「没、没有吧。」 「有吧。」时璨学他的语气,铅笔在桌面滚了一圈,骨碌碌地靠上旁边的练习册书嵴,「我都怀疑你是不是喜欢麦子了,好在意她。」 「……没有!」这次是真的着急,温渔直接从床尾站起身。 时璨狐疑地上下打量他一眼:「可你这样像有了喜欢的人啊,难道不是怕我抢走她?」 温渔无奈地给了他一串小黑点,话说越多越显得欲盖弥彰,索性紧紧地闭上嘴坐在一旁,手里的课本从前翻到后,眼睛不停地眨。 「那不然,」时璨没有得到回答,捡了铅笔,放在上唇与鼻尖中间,噘着嘴含混地说,「你怕别人抢走我?」 温渔没话了,狠狠踢了一脚他那张椅子。实木的椅脚,结实踹上去反而弹得脚踝痛,温渔穿得夏天凉拖,霎时「哎哟」一声。 时璨立刻不看热闹了,也许他们的默契结束在这个动作,把喜欢与不喜欢抛到一边。他拉过温渔的胳膊,把他按回床尾坐好,自己则在他面前蹲下身数落:「发脾气不至于朝着凳子来嘛,下次沖我呗——」 「神经病。」温渔小声说,被他揉过的那条腿轻轻地踢时璨的手臂。 阳光只剩下一缕了,外间挂钟秒针行走的声音透过一面墙清晰可闻。温渔低头对上崔时璨的发旋儿,那人正专注地观察他脚踝红起的一块皮肤。 他眼睛眨了眨,忽然有一点发酸。 哪怕知道可能是玩笑,可崔时璨说得没错,他怕时璨被抢走。 他一早就知道。 作者有话说: 前面节奏是这样的,因为校园顶天了就十来章
第8页 第四章 这是温渔的秘密,少年人情窦初开的年纪,他第一次焦虑落在时璨身上。 觉察之时是某个春日的黄昏。 他清晰地记得太阳从早晨便明晃晃地挂在天上,小城的天空前所未有地湛蓝,仿佛预示着有什么好事即将降临。 最后一节课是体育,老师的教学任务完成后自由活动,时璨被其他同学拉去打篮球,温渔向来不怎么参与他们的3v3比赛,把矿泉水给时璨放在场边——他倒一直都这么做——自己沉默地回教室写作业。 数学题不算太难,他解了半晌,解出一个错误答案,烦躁不堪,拿铅笔在草稿纸上胡乱写。天马行空地,什么内容都有。 「好烦」「还不放学」「想吃炸鸡」 「tanαcotα=1」「sin(π-α)=sinα」 「崔时璨」「时璨」「崔」 「时璨」 角落的空白里被这个名字占据,温渔写到十来个时忽然住了手。他感觉耳朵发烫,抬手一摸果然是热的,立刻心虚地抬起头。 教室前方几个女生大声地聊最近某两个艺人公布恋情的八卦,为了谁配不上谁争得面红耳赤。靠窗第一排坐着的小情侣凑在一起咬耳朵,时刻提防着班主任会不会突然出现在教室后方,交换的眼神透出隐秘的快乐。 写作业的,偷完手机的,都各自沉浸在小世界中,没人理他。 温渔拿出橡皮,挨个擦掉了时璨的名字。 他每一次用力都惹得心跳一沉,不痛不痒的,但让他慌。草稿纸上还留着浅浅的铅笔印子,温渔愣愣地盯着看,想不出理由解释刚才的动作。 「时璨」笔画多,他却还写了好几个,写不腻似的。 那会儿他的心情,如今温渔已经差不多忘了,只记得那阵慌乱,用橡皮一直擦,好像不小心暴露了连自己也不知道的秘密。等全部擦完了,如释重负之下,他却没来由地感觉怅惘,带着点遗憾,说不清道不明。 为什么怕被知道在草稿纸上写了他的名字? 他正冥思苦想,下课铃声清脆地迴荡在校园里。 温渔坐着不动发呆,不一会儿有人在教室后方大声喊他的名字。他如梦初醒地回过头,时璨撑在自己的课桌上,书包已经收拾好了,挂在自己脖子上,十分滑稽。 「走啊走啊!」时璨喊,手捧在嘴边像个小喇叭。 他的校服外套脱下来系在腰间,夏天还没来,时璨里面只穿一件短袖t恤,胳膊上已经有了少年刚锻鍊出来的肌肉线条。他打过篮球,出了汗,t恤前面有一点水渍,贴在身上,惟独腰那一块空荡荡的,风吹过就轻轻地摇。 见温渔半晌没动,时璨索性三两步跑到教室前头,单手撑过温渔的肩膀俯身去看:「你在干什么呢,喊也喊不动,做题?这是哪张卷……哎!」 温渔把草稿纸揉成一团迅速地扔进了垃圾桶,无辜地抬头看他,直把时璨看得都不自然。 时璨揉了揉鼻子:「躲什么嘛,我又看不懂,什么sin啊cos的……」 温渔拢过桌上基本练习册,避开了他的视线:「等我一会儿!」 「哦。」时璨说,顺势手撑讲台,坐在了多媒体设备的盖上,想了想又补充,「好。」 其他同学抄着黑板上留的作业,收拾书包陆续走出教室,值日生开始打扫卫生,路过温渔身边,时璨抬起脚给他们扫地上的粉笔灰。 说话声,桌椅挪动声,吵嚷着灌进了耳朵,温渔坐在那儿把一支钢笔塞到书包侧兜儿,垂下眼皮不敢抬头看。 「怎么啦?」时璨说,身体朝他倾斜,有男孩子出过汗的气息,混杂着衣领的洗衣粉味儿,算不上好闻,他很习惯,但这会儿却突然闻不到。 于是温渔捂着鼻子:「我感冒了。」 时璨恍然大悟:「怪不得今天见你行动都迟缓不少,生病呀。」 温渔瓮声瓮气地回:「嗯。」 「那我不骑车啦,跟你一起走。」崔时璨说,把温渔收拾好的书包拿在手里。 他手里拎着个书包,脖子还挂着一个,脚步轻快地往教室外头走。 春天的末尾,少年也仿佛逐渐走进了青春后期,温渔的思绪跳脱一瞬,脚步便慢了一拍,他被桌椅绊住,正伸手扶,前方的崔时璨转过头来。 傍晚的夕照为他的轮廓镶上一圈毛茸茸的温暖。 「跟上呀!」时璨说,笑起来时,落日前正飞过几只南归雁。 温渔后来想,那是他有迹可循的,因为时璨而第一次异于平常的用力心跳。 那场感冒在三天后痊癒,短得温渔甚至记不太清是因为着凉还是出汗吹了风。但他唯一可以笃定的事自打感冒痊癒,他便对时璨有了别的情绪。 比如一群人里纪月讲了个笑话,他一边笑,一边会看向时璨。 这倒没什么,温渔觉得只要自己不去管,就当平常一样与时璨相处,等光阴飞逝,时光荏苒,这段说不清道不明的绮思也总会淹没在岁月中。 所以他没当一回事,除了在时璨偶尔表露出依赖和信任的时候。 温渔相信自己是不一样的,可仍旧会因为别人的话、时璨偶尔不经意的小动作而惶恐。时璨受欢迎,时璨收到了情书,时璨今天给哪个女生买过饮料…… 时璨和另外的人。 这样的念头让他忐忑不安。
第9页 温渔有时想,他实在过分,并不打算告诉崔时璨,却又不时地试探——譬如拐弯抹角地问他是不是对校花有意思,乱七八糟的,问得两个人都尴尬。 而这会儿,时璨趴在桌上写作业,他坐在一边,把英语单词表从上背到下。 刚才的小插曲被他们共同选择遗忘了,时璨转过头,举着一支笔叫苦连天:「温渔,快,江湖救急,这道题我不会做——」 「榆木脑袋。」他笑着骂了一句,站时璨旁边弓身开始演算。 夕阳彻底地落进了地平线,九月的傍晚有了几分秋意。时璨从温渔家离开的时候,连星星都缀在了树梢。 温渔送时璨出门,一直陪他走到了小区外。 「你回吧!」崔时璨说,他吹了个口哨,声响清脆地融进了晚风,「我到家跟你发消息。」 「有病,谁要你发消息!」温渔握住他的单车后座狠命往前一推。 时璨配合地一蹬车轮,滑出好远的距离。 街灯还没开,正是黄昏最晦暗的时刻,他的校服外套被风吹得鼓起来,袖子挽到了手肘,绕着圈从相反方向离开时,温渔看到他的侧面和绷紧的手臂线条。 像是心有灵犀,时璨朝他扭过头,接着眯起眼睛,挥了挥手。 温渔连忙侧过身去,装作要回小区。等走出几步又忍不住转头去看,他确定了时璨真走远,才顺着街灯去偷窥他的背影。 这是很难得的体会,温渔想着,把手抄进兜里——捏过车座的地方还有一点冰凉。 除了纪月埋怨过一次,再没人提起那次他们的失约,连带着女校那位校花、纪月的闺蜜都一道暂时从日常中销声匿迹了。 中学生活能有多少花样,秋季运动会拿了短跑第一的崔时璨依旧每天对着数学作业愁眉苦脸,用尽一生的智商去换算圆锥曲线。而新任的课代表温渔也按部就班地收作业、分试卷,在课间趴在桌上眯一会儿。 这座城市位于南方,但秋天来得慢走得快,还没回过味,银杏和梧桐黄了叶子,在一阵风中簌簌然飘落,冬天便迫不及待地隆重登场。 今年冷得尤其快,还没到十一月,温渔便在校服里头又加了一件外套,重重叠叠地把自己裹成了一个球。时璨却像感觉不到降温,只在短袖校服外面披上长袖,还把袖口挽到了手肘。 他俩走在一起犹如活在了两个季节,温渔手冷脚冷,还看着旁边的时璨火炉似的上蹿下跳,骑车上学。 「你是真长高了啊!」时璨说这话时停在奶茶店前,上上下下地打量温渔,目光停在他绷直了的裤脚,「再长一截,明年要和一年级重新定校服了。」 温渔正在排号,周五放学后的时光格外悠闲。他闻言低头拉了拉裤缝,心虚地说:「没长吧,我好久没量了——定什么校服,凑合穿穿,大不了不穿裤子。」 「哦——不穿裤子——」时璨靠在车头坏笑,还朝他吹了声抑扬顿挫的口哨。 「哎呀你!」温渔无可奈何,象徵性地发作了一下。 奶茶店叫他们的号,温渔两手都被杯子占了,脚尖踢了踢时璨的车前胎。冬天里的热奶茶捧着,温渔哈气都有一小团白雾,随着他说话忽强忽弱:「今年特别冷哎,你别骑车了,下来推着走?」 崔时璨配合地点头,长腿一抬推车前进。 他们的肩膀挨在一起,温渔偶尔偏过头,在心里想他的确没说谎,长了个子本身并不令温渔欣喜,但非要跟时璨扯在一起的时候他便不自觉地要笑。 「期中考结束那天,」时璨突然说话,半边牙齿还在咬奶茶里的波霸,听着就有点含煳,「我看到许清嘉给纪月拿了一朵花。」 温渔:「哎?」 崔时璨看他,眼角弯弯的,也许被风吹得有一点红:「我有种预感,许清嘉对纪月有意思,之前他们不还一起去玩吗——他是真的敢呀,月姐那样子。」 温渔咬着吸管说:「纪月没啥吧,就霸道一点。」 崔时璨:「可清嘉是咱们班第一名。」 温渔莫名地有一点烦躁:「那又怎么了?」 「就想问你怎么看啊。」崔时璨说,右手大拇指在车铃铛上一拨,随即清脆的响声散在空气里,嘟嘟囔囔地继续八卦,「我觉得你们这种好学生,好像天生跟『早恋』没任何关系。何况清嘉平时对谁都冷着脸……真要说他喜欢纪月,也有点神奇。」 这一次的「好学生」三字落下来,砸得温渔头晕。他咬着吸管不说话,在诡异的沉默后,时璨又扭头看他:「怎么啦?」 温渔说:「为什么好学生不会谈恋爱?」 他和时璨第二回 聊到这话题,上一次在无数的「喜欢」叠加后以敷衍收场,他抓住时璨的车龙头,好像不让他说清楚就不能走。 冬天少有太阳,这个黄昏不例外,阴沉沉的天幕,有些灰。 被他的严肃惊诧到,崔时璨挠了挠头:「也不是……老余三令五申,学校也抓得紧,我……不是,你和清嘉这样的人,每天除了写作业就是预习,复习,背书,哪儿来的时间和人约会?这下总没说错吧?」 温渔缓慢地放开了手,重新捧住那杯奶茶,哼了一声,吸一大口撑得腮帮子都鼓起来。 算他默认,崔时璨取得阶段性胜利,铿锵有力地阐述自己对于这段八卦的最终看法:「要我说,那天肯定是清嘉随手拿的花,就扔给她了——纪月不是喜欢那个吗?」
第10页 「嗯嗯。」温渔附和,心里却想崔时璨真是什么都不懂。 自己说得前言不搭后语,还摇头晃脑觉得挺有道理。他暗自翻了个白眼,跟奶茶过不去,把吸管咬得全是牙印。 正聊别人闲话,走两步就碰到本尊。 公交站台过后的十字路口,时璨数着红绿灯倒计时。平地起了一阵风,温渔缩了缩脖子,一闭眼的工夫,红灯变绿,他正要走,突然被拍了下肩膀。 回过头时温渔差点闪了舌头:「咦?清嘉?」 校服板正的少年朝他弯起眼睛,随后又推了把崔时璨的背:「居然在这儿碰到你们,聊什么呢,有车都不骑?」 「天冷。」时璨说,他和许清嘉不熟,刚才还讲别人的私事,这会儿绷住没红脸已经很厉害,答完这句便不再开口,专注推车。 许清嘉和温渔相对熟悉些,他是团支书,班里开会时总要捎上温渔。见时璨没有搭理他的念头,许清嘉转过头:「走路回家?」 温渔点头,踩过斑马线:「你怎么不坐车?」 许清嘉:「周五比较闲,想说走两步到下一个站再坐。」 温渔满脸问号,正打算刨根问底,袖子被时璨一拉。默契使得他连忙闭嘴,和许清嘉聊起了别的话题,三人走一路,时璨始终没参与,安静地喝他的奶茶,与两位好学生保持着礼貌距离,仿佛和他们并不认识。 许清嘉的路没走几步就到头,他跟温渔说周一见,三两步跑过去追刚靠站的公交车。 一片梧桐叶飘落,脚踩上去嘎吱响。 温渔无奈地问:「刚才怎么了嘛,不让我说话——」 「他出来那个路口,我看见了,是纪月家的方向。」时璨神神秘秘地附耳过来,有了新的结论,「我刚才说得不对,他俩应该属于……这叫什么?两厢情愿?」 温渔笑着纠正他:「两情相悦。」 崔时璨:「随便吧。」 随悄悄话灌入耳蜗的还有温热的吐息,温渔耳朵一红,捂着退开两步。时璨沉浸在自己的新发现里,没注意到他的异常,修长的胳膊一抻,空掉的奶茶杯划过条完美的弧线,「咕咚」一声掉进垃圾桶。 「三分!」时璨说,兴奋地在温渔肩上拍了一把。 冬日傍晚放学路上,温渔看了他一眼,心想:两情相悦真是个好词。 作者有话说: 最近在忙一点点事,更新可能不规律 所有人都说他们是兄弟情,但我知道那就是(_____) 第五章 遇见许清嘉成了单调生活中一次小小的意外,旁人是不是早恋,对象是谁,关系并不到无话不谈的地步,温渔不去问,也没有太当回事。 高中二年级的学习开始紧张,为了预留出一年充裕的复习时间,许多课程都加足马力地往前推进。非写到十点多的作业,留堂试卷,用于考试的自习课和被英语数学轮番占据的体育时间,都仿佛一瞬间填满了十六七岁少年的生活。 老师恨不能一手撬开学生的天灵盖,往里头填鸭式地塞满各路知识点,然后立刻将人推上考场,好结束三年煎熬。 崔时璨这个颇具画面感的比喻让温渔笑出了声,他看了眼差点被可乐呛到的好友,纠正自己的说法:「不过煎熬只对我们,小渔一点也不煎熬。」 温渔摆手,咳了两声后才哑着嗓子说:「我也学得很累。」 崔时璨露出个明显不信的表情,把钢笔往鼻尖和嘴唇中间放,要靠自己保持笔的平衡。三秒钟后,他一松手,钢笔惨烈落下。 「卧槽……」时璨小声抱怨,慌忙接住,在白色校服上扫出一片墨点子。 温渔拼命忍住才没笑出声。 学校为了高二同学的课程量,在下午第四节 课后又加了一节自习。而自习课无人看守就变得异常浮躁。 临近下课的十分钟,周围说小话和传纸条的开始多,大家商量着放学后的活动。崔时璨仗着值日班干部睁只眼闭只眼,往前和温渔的同桌换了座位,假借「问问题」之名行「说相声」之实,手里的练习册就写了两页。 「对个答案!」他手快地拎起温渔的练习册,划过眼皮底下时差点勾到人。 温渔对他巧取豪夺的手段敬谢不敏,但也只能听之任之,托着下巴看,还要嘲讽:「什么对答案,抄就抄吧,我又不会笑你……」 时璨瞪了他一眼,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生气也生得委委屈屈。 他握笔的动作奇特,位置掐得很下面,指头几乎与笔尖平行,离远了看有点幼稚。温渔就着托腮的姿势,抬着下巴看时璨。 头髮前不久又剃短了些,后颈都能看到青色的头皮,时璨认真写字时皱着眉,单眼皮薄薄的,睫毛不长但有点儿卷,咬着下唇,白色的牙印现出来…… 「这里为什么要多一步证明啊?」时璨抬起头,茫然地看向温渔。 被突然叫到的人立刻心虚地眨了眨眼,在发现时璨并没有在意他刚才的视线后,温渔暗自松口气,配合地靠过去:「哪儿?」 时璨指给他看,他把铅笔拿过来时碰到时璨的手指,在冬天也温温热。 一道题还没讲完,下课铃声毫无预兆地打响。温渔竟感到遗憾,他与时璨额头抵着额头还不到一分钟,就被强行分开。 同学们无视值日班干部的纪律组织,自行一闹而散,开始收拾书包,把桌椅板凳踢得响彻天际,说话声也蓦然变大,唿朋唤友,就差没有即兴高歌。正预备维持纪律,好学生的楷模许清嘉都从角落的位置站起来,将笔袋放进书包,迅速从后门熘走,班干部一看彻底无言以对,只好抱着自己的课本作业,灰熘熘地下了讲台。
第11页 周围热闹,崔时璨不甘落后,他听了一半的数学题被抛到脑后,整个人都亢奋地欢唿一声:「明天讲,明天讲!先回家!」 温渔还拿着笔,一时被吓了跳。他仰头看向站起身的时璨,嘴巴张了张,欲言又止,最终归结一句「好」。 冬日难得的大晴天,温渔心情不错。天气凉了时璨也懒得再骑车,两个人得了那天许清嘉的提示,每天都走两步再坐公交,等一会儿人就不多,坐到最后一排,慢悠悠地度过半个小时,到家时傍晚的落日刚好沉入林立的高楼。 于是坐公交回家成了温渔一天中的期待之一,时璨抱怨骑车比这快多了,温渔笑着说:「骑车那么冷,到下个月呢?」 「去年我也骑单车嘛,哪有你说那么夸张……」崔时璨不甘示弱。 温渔:「好好好——」 他们刚收拾好书包准备走,教室里突然安静。温渔奇怪地抬起头,出乎意料在后门看见了老余,他差点本能地坐下。 哪怕放学时间到了,老余威严犹存,甫一出现,教室里没走的立刻噤若寒蝉,剩下几个不明白状况的也在几声嬉皮笑脸的「怎么了」之后看见老余的脸,瞬间把所有表情都憋回去。谁都不知道班主任怎么回事,也没胆子去摸太岁逆鳞。 「崔时璨,你来办公室一下。」老余点完名后,习惯性想批评几句,见满教室的小心翼翼,又说不出口了,「其他人该干什么干什么,回家注意安全。」 有人带头说了句老师再见,其他同学跟着松口气,又恢復了散漫状态。 温渔碰碰时璨的胳膊:「你犯事了?」 时璨一头雾水:「没有。」 但他在老余的目光压迫下没有多说,把书包放在温渔课桌上就起身出了教室。温渔不放心,追出去走廊,一直目送到时璨消失在办公室门后。 他没来由的慌张,却也没办法纡解,只好回到座位,摸出一张作业试卷。温渔揉了揉眼皮,没哪边在跳。 教室里除了打扫卫生的同学,其他人在十来分钟后走得干干净净。操场上偶尔传来篮球落地与欢唿声,走廊不时跑过一两个人,几步后又停下改成走的,推搡着往楼梯口,可能是去食堂,这一层只有重点班上晚修。 悬着一颗心,温渔沉默地写,墨水笔尖划过纸面,响声发涩。 「走了啊,温渔,你离开的时候记得锁门!」值日同学朝他挥挥手,贴心地关上一半的灯,给温渔留下另一半。 他抬起头,是标准的温和的微笑:「好,谢谢。」 同学示意没什么,背着书包从后门出去。随着沉闷的关门声,教室彻底只剩下了他自己,还有时璨没拿走的书包。温渔心跳莫名地加快,像第一次国旗下演讲之前的紧张,墨水笔在纸上晕开一大片,他恍然惊醒,「刺啦」一声全撕了下来。 隔壁班的动静也渐渐小了,过完立冬,白天越来越短,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了。 温渔坐立不安到极点,教室外终于重又走进来一个人。 他勐地站起身,差点因为缺氧眼前一黑:「时璨!」 「哎?」教室光线昏暗,只亮了半边,崔时璨站在门口看了会儿才发现温渔,「我还以为你没等我就先回去了。」 「我当然等你啊。」温渔说。 他从时璨的脸上没看出其他情绪,和被叫走时一样茫然,似乎有些不高兴,但温渔瞧不出,只觉得没有想像中那么严重,悬着的一颗心终于归位。他把时璨的笔袋放进他书包,又收拾好自己的,才问要一起回家吗。 时璨发愣,过了会儿才说:「嗯,嗯……走吧。」 错过放学高峰期,坐上公交时全车都不到十个人。时璨喜欢最后一排,拉着温渔过去,两个人挨着窗坐下,狭窄的后座,他的腿都放不舒服。 温渔先开始没问,见时璨一直在出神,终是忍不住问道:「老余叫你到底什么事?」 崔时璨说「哦」,伸手从校服外套的衣兜里摸出一张皱巴巴的纸递给温渔。他满腹狐疑接过,展平时公交车碾过减速带,整个人都一颠簸。 满是褶皱的纸上,以「时璨学长你好」开头,以「希望能够得到你的答覆^^」收尾,是一封不折不扣的情书。 温渔不是没看过其他人写给崔时璨的情书,甚至心大的时候还和时璨一起点评,从包装到字迹——反正他知道时璨不会往心里去。但这一封有种奇怪的感觉,他翻来覆去看了两遍,望向时璨,对方还是懵懵地凝视前排座椅。 「老余说什么啦。」温渔问,平铺直叙的,却没有疑惑的口气。 他用脚想也知道老余会说的话,无非就是一通教育,让时璨好好学习,毕竟写情书的又不是他本人。可现在气氛太尴尬,温渔总要找点话题聊。 时璨眨了眨眼:「没啊,把我骂了一顿。」 温渔:「他有病吧……」 时璨补充:「因为写情书的是他侄女,他从人家课本里看到的。」 温渔:「……」 他发自内心地给时璨竖起了大拇指:「璨哥牛逼。」 崔时璨终于有了一点笑脸,给温渔好整以暇地讲他刚才的办公室奇遇记。 按照老余的咆哮,他应该是留侄女做功课的时候在对方课本里发现的——老余侄女刚入学,念高一的重点班,是个top2大学的好苗子,突然写了封声情并茂的情书,还想趁机递给高一个年级的崔时璨,在老余陈腐的观点里,怎么看都是崔时璨的错。
第12页 公交车停在一个站台,前排的校服女生下车后,整辆车的人更少了,崔时璨说话声音变大,愤愤不平:「我都不认识他侄女,怎么知道她为什么看上我啊?」 温渔笑着说:「你别理他了。」 时璨顿时更生气:「我倒是想!老余说罚我做这周剩下的值日,少在外面晃荡——我真的不明白,关我屁事呢!」 温渔:「没事,我陪你做值日就行。」 心里极度不平衡的崔时璨听了这话稍微安慰,他脑袋一偏,靠上温渔肩膀,还带着被扣莫须有罪名的不忿,哼哼唧唧地说:「还是小渔对我最好。」 「是,爸爸疼你。」温渔说,边笑边揉他的头髮。 短短的一层,有点扎手,刺在掌心又酥又麻,但揉多了让人上瘾。温渔本来想意思意思,三两爪后停不下来,就着这个姿势使劲儿蹂躏。 时璨挣扎未果,心如止水:「你就占我便宜呗。」 天色暗了,温渔听见他这句有意无意的喟嘆,不作声地心里泛起一层涟漪。他不知道时璨所谓的「对我好」是什么地步,也没想过问太深入,但经由这一层,他竟奇蹟般地内心平静许多,不再为莫名其妙的风波而胡思乱想。 老余的侄女,堵在车棚告白的同级女生,还有时璨抽屉里塞的情书…… 得不到回应就没那么令人烦恼。 某种程度上,温渔觉得自己比她们得到的要多太多了。 翌日,不知从谁那儿传的,崔时璨收到班主任侄女亲笔情书的事被画蛇添足,编造出好几个版本,在班里吹得风风雨雨。 许清嘉一贯不苟言笑,都在发试卷时调侃时璨:「可以的,璨哥,魅力太大了。」 「去你的!」时璨说,看了眼自己周测的成绩,往温渔那边跑,「小渔,我比上次多了二十分,你卷子给我瞅瞅,对个答案——」 但小道消息和考试成绩一样,带来的都是几家欢喜几家愁。不少同学来找他旁敲侧击,温渔不喜欢理会这些不亲近的关系,总草草打发了。但问的人一多,他也开始犹豫,是否真的对于情书和那些绘声绘色的故事不要太往心里去就行。 他是崔时璨的,最好的朋友。 不会有旁人能够动摇他们之间的感情。 但温渔此前自我折磨,一次又一次地发问,如果时璨真接受了其中某一个女生呢?那他到时候还能跟在时璨前后,把他的矿泉水瓶拧开喝吗? 问的次数多了,他依旧想也想不明白,于是自我安慰:到时候的事,真到了时候再说吧。 放学后,时璨被老余下了死命令,要做余下几天的值日,气得在教室边扫地边骂。教室里不少人还没走,见他这样,都笑嘻嘻地逗他玩。温渔坐在座位上,一手端着瓶矿泉水,一手拿红笔订正英语完形填空的答案。 「哎温渔。」纪月突然坐到他旁边,毫无预兆,推了推他的胳膊。 温渔头也不抬:「嗯。」 纪月离他近,身上的香水味直扑鼻腔,让温渔有点不舒服,他刚要抱怨,纪月哑着嗓子趴在他耳边说话:「时璨到底喜欢什么人啊?」 手一抖,差点把d写成了c,温渔含着一口水模煳地答:「唔知道。」 纪月「嘁」了声,双手抱在胸前,靠着椅背:「你也不知道吗,你和他还是不是最好的朋友了?」 和其他人没什么区别的说辞,温渔失笑,那口水吞了下去:「和我有关系吗?」 「今早我听别人说,他连老余侄女的告白都拒绝了?龟龟,那姑娘可是高一的级花,漂亮,又高,长得像混血,成绩还特别好……」纪月数着对方的优点,语气都酸了,随后想起正事似的,神神秘秘说,「他不喜欢学霸,也不喜欢校花,到底要怎么样?」 温渔还在一行一行地对答案,二十道题错了两个,他瘪嘴,翻着参考答案把没记清楚的动词短语往笔记本上抄。 纪月踢了脚课桌前槓:「说话呀,闷死你得啦!」 温渔把「go」词组写到第二个短语:「我真的不知道,你去问他——喏,回来了。」 不合作的态度最令人讨厌,纪月小声骂了一句说着你见过谁当面问这种的,扭过头去气鼓鼓,像只河豚。她的表情太过惹眼,崔时璨刚扫完地,吹着手上的灰,见纪月这模样就想逗:「哎,月姐,月姐怎么了这是,谁惹你啦?」 「她有话想问你。」温渔飞快地说,无视了纪月惊讶的目光。 时璨从温渔抽屉里熟门熟路地摸出一根棒棒糖,三两下剥了包装纸塞进嘴里,把腮帮子顶得凸出一块:「什么啊?」 纪月骑虎难下,狠狠地瞪了温渔一眼,对方拿练习册遮住整张脸不理她。 反正已经这样了不如破罐破摔,又不是她自己的事!纪月这么想,朝时璨勾了勾手指头:「我替别人问的,你随便听听。」 时璨:「嗯,你问。」 纪月说:「你到底喜不喜欢人家麦子啊,不喜欢我下次不拉红线了。」 那女生的名字一出,崔时璨的脸蓦然红了一大片,他拿着棒棒糖,舌尖无意识地舔来舔去,目光也飘忽不定,像在回忆纪月口中的「麦子」到底是谁。 纪月踢一踢他的小腿:「说呀,一句话的事,上次人家还想约你出来玩呢。」 时璨莫名地看向温渔的位置,他坐在纪月旁边,满脸都是不怀好意的笑,却还装作正经地绷着唇角,心无旁骛研究英语阅读理解,口中念念有词。
第13页 什么啊。 时璨想着,黑白分明的眼睛转了一圈:「不喜欢啊……」 纪月说这样啊,语气有点受伤,又没好气地抱怨我看你以后是不是要交往个公主才好。崔时璨见她没别的意思,登时嘻嘻哈哈起来:「公主吗,我倒是想……」 纪月:「你就想吧!」 她起身走了,时璨立刻坐上温渔旁边的那张桌子。棒棒糖还含在嘴里,他居高临下,看温渔顺着阅读理解里的长难句把不认识的短语勾画出来。 长腿碰了碰温渔的凳子,时璨说:「笑什么啊?」 温渔摸了摸脸:「我在笑吗?」 时璨:「对啊,笑得跟个小傻逼一样。」 温渔推他一把:「滚啊!」 「那我去等你,快点写完咱们回家喽——」时璨哈哈大笑地吃着糖,蹦下桌面,踩着放学铃声,滚去收拾东西了。 作者有话说: 搞定啦 快乐 第六章 因为莫须有的罪名,老余布置的惩罚还得做。崔时璨被当周负责打扫卫生的小组评为劳动模范,有他在,其他人的活平白少了一大半。 时璨自己干活,温渔在旁边写作业,持续到最后一天,他突然有了别的想法。 「小渔!」崔时璨在后阳台喊。 这天期中考试成绩出来,老余依照民意重新换了座位。入冬后温渔个子蹿了不少,总算离开了万年不变的第一排,得以坐到教室中段的位置,往右边隔了一个小组就是后阳台。 此刻时璨在那里喊,温渔一扭头就看得到。 用耳机听英语的少年对他的声音格外敏感,闻言拽下耳机转过头去:「啊?」 时璨叉着腰朝温渔扬起下巴:「陪我去倒个垃圾呀。」 「自己去。」温渔说,见他神情一瞬间沮丧,又无奈地心软了,「我这听力还差一道大题,要么你等等我。」 时璨说那我等你,就在后阳台蹲下了。温渔哑然失笑,继续把耳机戴上,按了播放键。等他做完题,跑去阳台时,扑鼻而来一股烟味。 温渔左右看了一圈,教室里其他留下写作业的人没注意到,可能因为味道淡,连他都是到了阳台才有所感知。时璨见他来了,也不尴尬,嘿嘿一笑把手中烧到半截的烟掐灭,随手塞到快满溢的垃圾筐边缘。 两人一前一后地提着垃圾筐出教室,处理房在校道另一头,要穿过长长的、栽满香樟树的一截路。冬天的南方,树叶还是常绿的,却依然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你怎么突然抽菸了?」走出教室,温渔才问他。 时璨:「试试,上次从别人那儿拿来的,女烟,没什么味道。」 温渔:「哦,好像是水果味。」 时璨闻了闻自己刚拿过烟的那只手:「不知道,反正都是一股薄荷味儿,我分辨不出来。」 温渔说还行,他俩都抽菸喝酒,谁也不嫌弃谁。只是温渔抽菸比时璨要叫人意外,除了纪月,班里没别的人知道。这时他们聊着平时少聊的话题,还在学校,说严重些都是被明令禁止的东西。 一种隐秘的放肆,温渔这么想着,伸脚踩了一下崔时璨。 「干吗呢你!」时璨差点跳起来,空出来的那只手颤抖指向温渔,戏瘾发作,「三天不打,上房揭瓦,做什么就动手动脚的——」 温渔险些把垃圾筐都掀到他身上:「闭嘴!」 一阵凉风拂过校道两旁的香樟,树叶微微颤抖,好像也在忍俊不禁。身前身后都没有旁人,教学楼离得远了,竟也是个偷来的二人世界。 时璨还想继续演,忽然目光扫到实验楼与教学楼相接的阴影,两个熟悉的人正一前一后走进没人用的实验室。 突然失语。 平时的实验室都锁着,找老师可以拿到钥匙,好学生更是有各种由头进去。相比化学实验室,物理教室的好借许多,于是理科班不少同学在寻找自习室的时候会考虑进去,放学后出入也不是什么稀罕事了。 可时璨皱着眉,指向那边问温渔:「那是许清嘉吗?」 「什么?」温渔去看,已经没人在了,「你是不是看花眼啦。」 时璨信誓旦旦:「不可能,他那个书包颜色亮得很,整间学校也找不出第二个……后头还跟了个妹子,怎么看都像月姐。」 温渔听出他言下之意,「哇」了一声,结合之前的猜测,真相立刻唿之欲出。 时璨和他想得一样,两人协力把垃圾筐提到处理房,负责的员工帮他们弄好,时璨又自己拖着空筐跟温渔往回走。没几步,远离处理房后四周无人,时璨往实验楼的方向指了指,颇为得意地说:「他俩有猫腻。」 温渔若有所思:「难怪……之前纪月还问我英语题,说要考大学。我以为她哪根筋搭错了呢,如果是这样就解释得通了。」 时璨想像他们在一起的画面,由衷地说:「许清嘉牛逼,拯救女魔头一心向善——纪月写作业,这五个字放在一起我都觉得唿吸困难。」 温渔打了他一下,某个念头蹿上来,他吸了吸鼻子,忽然正经问:「你觉得『在一起』是什么意思,就这样吗,一起写写作业什么的?」 时璨:「问这个?」 「嗯。」温渔把手抄进校服口袋,捏着里面草稿纸的一角反覆搓。 太阳光稀薄的冬天,一起风就会加剧降温。他缩起脖子,觉得冷,卫衣帽子吊在衣服后头,犹豫要不要戴上,一只手越过肩膀拎起帽子给他扣到后脑勺,随后抓住帽檐往前扯了扯,差点挡住温渔的视线。
第14页 「其实我也不知道。」时璨说,难得没同他嬉皮笑脸。 温渔低头不语,踩了一下时璨的影子。那影子模模煳煳的,好像随时都会消失,他耳边是香樟独特的气味。 时璨声音变柔了,软绵绵地说:「但是,也不一定就只是写写作业,放学一起走吧,不然为什么非要确认恋爱关系而不是一直当好朋友呢?虽然男生女生做朋友,听上去就怪怪的,没这头衔不会被发现,也比老师揪着不放好……可我老觉得不是这样的。」 他的话让人心里不自觉地沉下去,温渔扭过头:「那还能怎么样?」 时璨抓着垃圾筐边缘的手指攒紧又松开,他笑了笑:「如果就这样的话,纪月怎么可能说出『想考大学』这种话呀!」 温渔嘟囔了一句这倒也是。 他们年纪还小,对恋爱的定义单纯却肤浅,谁也说不清到底能从这段关系里获得什么,只有机会纸上谈兵地去指点旁人,遇到自己,更加手足无措。这样也好也坏,好的是天真无邪,坏的是太过轻浮。 言谈间快走回教室,温渔在门口拽了一把时璨的袖子,对方茫然地看过来,他放低声音,问了一个很奇怪的问题:「时璨,你也会有这样的念头吗?」 时璨薄薄的单眼皮耷着,有点漫不经心:「什么念头?」 「恋爱。」温渔说出那两个字,一瞬间的唿吸困难,他咽了咽,嗓子里仍然堵着什么东西似的难受,「比如清嘉跟纪月,会羡慕,之类的……你也不缺人喜欢。」 时璨轻声重复了一边他最后那句话,说:「是吗。」 飘起来的语气,落在了窗棂上。 教室里没别人在了。 日光灯开了一半,和前几天同样,也许是哪个同学走之前特意关掉的。 课桌上横着没写完的作业,课本叠在一起,贴在内页的便利贴露出个角,最后一节歷史课的板书留着没擦。 他们三两步越过最后一排走到阳台上,位于二楼的教室,可以看见教学楼外绿化带里种的树。没有规划,想到什么就种什么,与时璨他们班离得最近的是有一届校友捐的五棵樱花,不是日本的品种,开的时候叶子紫红色,花团锦簇,挤在一起像绣球。 有次时璨开玩笑说搞不好就是什么杂交品种,温渔拍了照去查百科,回来说应该是八重樱,开起来就是这样的。 再远一点的花树有海棠,有丹桂,还有腊梅。 但这个季节不论哪一棵树都没有开花。 温渔靠着后门,等时璨把垃圾筐放回阳台,拿起帕子在水龙头下沖,被凉水冻得缩了缩胳膊。他觉得崔时璨又不会回答了,就像以前的每一次试探。 他可真坏,一边自我安慰满足现状,一边却蠢蠢欲动,不放过每个知道时璨内心想法的机会。温渔想,但他估计再不会这么去对另一个人了,过了这段时间,就没有这样的心情。比关心多一点,又不至于神经质。 少年时代的每一个笑容,每一次上扬的尾音,每一句嘘寒问暖。 和他朝夕相处的,崔时璨。 所以不管得到什么答案,他总会不舒服,而如果得到他最不想要的那个,兴许就更难过了,好在时璨从不提恋爱之类的。 温渔心里嘆气,他转身去拿黑板擦:「我帮你把明天课表写了——」 「遇到合适的人应该会有。」崔时璨说,用毛巾小心翼翼地擦掉讲台桌面落下的粉笔灰,语气平淡,「遇到合适的人的话……应该也会,想要谈恋爱吧。」 他们以背相对着,粉笔在黑板上杵开一个白点,簌簌然地掉下灰尘。 分明是很小声的悄悄话,听在他耳朵里却仿佛平地惊雷。 他的时璨,原来不是什么都不懂。 温渔感觉有些站不稳,一只手抓住了黑板边缘:「嗯。」 时璨又急切地补充:「我只是说如果……」 温渔点了点头:「嗯。」 数学,数学,英语,英语,政治。 下午的课写到「歷史」,撇的笔划太过用力,粉笔应声而断,温渔感觉眼睛里进了灰,闭上一只,转过头去看时璨:「明天最后一节是什么?」 时璨把粉笔盒里的碎粉笔头都捡出来放在最边上:「地理课呀,有个随堂测试。」 温渔说好,手背揉了揉眼睛,感觉有点痛,睁开眼时看见手背上的水渍,心想这个眼泪来得也未免太应景,都怪粉笔灰。 他把自己想得太坚强了,但事实却是连听时璨说「喜欢的人」都会一下子难受。但还好他挺能装,演技拙劣,至少崔时璨大大咧咧地看不出来。 「谁值日来着?」温渔问,平铺直叙的,一点没受到影响。 「王雨辰。」时璨回答,转过身来,蓦地拉近了与他的距离。 温渔一笔一划地写,他练过硬书法,黑板字也不会太难看,竖着一路写在黑板边缘,安安静静地,教室里只余下他们两个人浅浅的唿吸。 心口抽动似的疼了一会儿,温渔听见自己无比平静地说:「什么才叫『合适的人』?」 脑子里分裂出两个小人,一个狂骂大傻逼话题都过去了怎么还在提,另一个交叉着手抬起下巴无比骄傲,好不容易他愿意聊当然可以多问问。 最后一个笔划收尾时手抖了,温渔抹掉重新写过,就在这时,他背后的崔时璨开口:「其实我不知道。」
第15页 温渔:「……啊。」 「可能就是因为没有才不知道。」时璨笑了笑,「也可能因为有了,然后说不清。」 他拿起黑板刷把剩余的歷史课板书擦掉,灰尘飞起来,在黄昏暧昧的光线里,在日光灯的映照下,宛如丁达尔效应一般朦胧地飞。视线也变得雾蒙蒙,所有物件的轮廓都柔和,时璨的目光顺着飞起的粉尘,一路落在温渔的头髮上。 温渔头髮又细又软,不像一般的男孩子,时璨揉过一两次,手感没有让他爱不释手,这会儿他见那上头沾了点红红白白的粉笔灰,突然鬼使神差。 头髮绕在手指上,温渔被吓了一跳,手中的粉笔跌下了地摔成两半。 「神经病啊你。」温渔想躲,「洗手了吗,脏不脏——」 「灰。」时璨说,眼皮垂着眨了眨,拍两把他的发梢,「全落到你头髮上,我给你擦掉。」 温渔就笑,乖乖地站着不动,眼睛放肆地打量他。嵴背蹭上了黑板,把刚写的课表蹭花了几个笔画,他看不清崔时璨的情绪,仿佛他真就是个温柔尽责的好友,将不小心弄的粉笔灰全都拍干净。 手掌心擦过头顶,平行着在半空划出一条无形的线。 「你真高了不少啊。」时璨说,手横过去,刚好比上了自己的嘴唇。 「那可不!」温渔闪开一边,重新捡起粉笔把没写好的课表补全了。然后他一句多余话也无,好像没因为刚才时璨的动作有任何波动,粉笔扔进盒子,拍掉双手的灰,几步小跑跳下讲台拿起了自己的书包。 温渔朝崔时璨抬起下巴:「走啊,等着我请你呢?」 时璨如梦方醒,手忙脚乱地回座位,把课本与文具盒胡乱塞进书包,想了想,抽出一本回家也不会翻开的英语练习册,重新放到桌上。 「走走走。」他说,勾过温渔的肩膀。 看到了全过程的温渔讥笑:「刚才我可全程录像啊,最后一节刚布置的两套完形填空你不拿回去做,我明天就给杨老师打小报告。」 时璨嚎:「别别,明早我抄了就交好吧。」 温渔眼角都是得意神色:「我不给你抄。」 时璨:「爸爸!爱我!」 说这话时手还掰着他肩膀摇,温渔被时璨折腾得没法,「下不为例」之类也不知道下了多少次,说了都没用,只好哼哼唧唧:「来早点,知道吗?」 时璨满口答应。 校园里静悄悄的,没了刚放学那会儿的喧譁。起了雾,把楼顶的檐角都罩在灰幕后头一般,空气却还湿润。 温渔和时璨穿过校道,偶尔有一两个老师同学经过,高三的教学楼都开着灯,成了校园傍晚最亮的光源。他抓着书包带子,手被风吹得有点僵,但还没到最冷的时候,温渔抬头看两边的香樟树,顶梢掠过一只鸟。 南方的大雁飞去了更南的南方,冬天毫无生气。 「好想看雪啊。」温渔突然说。 「什么?」时璨偏过头问,没听清他的小声嘀咕。 温渔摇头:「有点冷。」 时璨煞有介事地摸出手机翻天气预报:「没有啊,下个星期会升温。」 但他们所在的城市上一次积雪都在几年前了。 第七章 崔时璨所说的「升温」无非就比之前的寒风瑟瑟好一点,到十多度,还是不能送衣服。毕竟是入冬,真正的升温要等到来年春天。 但冬天的阳光依旧令人兴奋。 老余破天荒地不仅没占体育课,还说服了英语老师,放一群期中考之后快憋疯了的少男少女去操场撒欢儿。时璨头一回被许清嘉拉着一起打篮球,他不太喜欢和除了温渔之外的好学生离得近,本能要拒绝,被旁边的纪月瞪了一眼。 时璨不敢说话,任由许清嘉把他拉入「好学生」阵营。 许清嘉和纪月似乎没想过遮掩,自从期中考试后,班里时常流传着关于他们的一些小道消息。在越发疲惫的学习中,这些成了最好的调剂。 早恋一开始像无聊同学编造出来的谣言,说出去得到的都是嘘声。 许清嘉在班里人气比不上崔时璨可也是数一数二的知名人物——个儿高,长得帅,年级前十,何况他还拒人千里之外,简直行走的冰山。 而纪月名声在外,却基本都不是好话,化妆,染髮,早退迟到,明目张胆地违反校规,高二也许有所收敛,但据说曾在女厕所里偷偷抽菸,是不好惹的小太妹。 旁的男生喜欢纪月,可能暗自赞赏她我行我素。但许清嘉搞什么,又不是在拍偶像剧,学霸恋上不良少女? 最初没人当回事,茶余饭后的闲话而已,越到期末,这俩反而毫无顾忌地出双入对,现在连体育课都光明正大凑在一起——许清嘉打篮球,纪月抱着他的外套蹲在场边。 「你们俩谈朋友呢?」温渔站在她旁边,等时璨,同她闲聊。 他们一个初中毕业,纪月老爱逗他,上了高中阴错阳差分进同个文科班,关系不差。这时温渔问了,纪月仰起头,不耐烦:「你又从哪儿听的?」 温渔一笑:「用不着听,我看出来的。」 纪月的脑袋重又垂下去:「嗯。」 算她承认了,温渔干脆陪着她蹲下身:「其实也挺意外的。」 「用不着你说教,我知道自己配不上许清嘉。」纪月说,平时中气十足的声音变得微弱,「任谁看都是高攀,最开始,我连雨辰她们全没敢告诉。」
第16页 温渔欲言又止,想说不是这样的,但纪月很可能是气话,他便住嘴,见她把许清嘉的校服外套团在一起搂在胸口。 场中掀起一波进攻小高潮,崔时璨传球给三分外的清嘉,他抬手就投,竟然直接进了。几个男生纷纷鼓掌,喊着「清嘉好球」,得了分的少年与助攻的时璨击掌,接着转脸看向场边,对纪月的方向眨了下右眼。 旁观者说不上来什么感受,只觉得这样的许清嘉和在讲台上做题的那个很不一样,却又有着某种内质是相似的。 纪月扬起脸,夸张地朝他飞吻。 那动作让许清嘉脸一热,他在同学们的起闹声里埋着头跑远了。 「不过我后来想,有什么要紧啊!」纪月声音恢復了往日的清亮,望着清嘉,嘴上和温渔说些有的没的,颇有点骄傲,「反正是他告白的!」 温渔不信:「拉倒吧,月姐。」 纪月瞪他,又拍了温渔一巴掌:「你们怎么都不信啊,真的是他!他还说要替我辅导功课,等以后他考上top2,我也能去燕城上学。」 温渔躲着她的巴掌,心头却因为这句话莫名地软了:「你真想去?」 「去呗。」纪月毫不犹豫地说,「清嘉都这么说了,我有什么好挑的——他这个人哦,其实倔得很,说一不二的。」 温渔说:「行,你加油把落下的课都补上。」 纪月提到这个就头痛,一屁股坐在操场边,嘟囔着太阳好晒拿清嘉的校服外套遮住了头。 可是冬天的太阳能有多热,温渔摇摇头,站起身靠向旁边一棵枝繁叶茂的榕树,踩得枯萎坠地的叶子嘎吱响,不去拆穿。 纪月和许清嘉的早恋成了这个冬天最大的风浪,不多时班里几乎全信了他们在谈恋爱。同学都能看出来的事,逃不过老余的火眼金睛。 期末考试前一天,许清嘉被请了家长。 他父亲是大学教授,不在本地,听说这事后为表郑重亲自从隔壁省份坐高铁回来,穿着西装和大衣,金丝眼镜一丝不苟,那模样活脱就是三十年后的许清嘉本人。 而纪月家里没人来,她因为鸡毛蒜皮被请了无数次家长,父母前几回还风风火火来学校,现在干脆不当回事了。 许清嘉和他父亲一起在办公室被训,老余没给许教授留面子,唾沫星子横飞,一言一句全被在办公室另一端替英语老师整理作业的温渔听见了。 「他俩在一起,许清嘉的成绩搞不好都一落千丈,燕大的好苗子,居然自甘堕落!」 温渔翻了个白眼,上次月考许清嘉不还年级第三吗,好大的退步。 「许教授,不是我说,你们家对清嘉的管教是不是该抓严点了,高二这么关键的时候,他还有时间他谈恋爱,是嫌我们作业少呢?」 温渔心想,可清嘉写作业就像印刷机,空白卷子从左边进,立刻能写好答案自右边出。 「他那个什么,所谓的『女朋友』是吧,在咱们学校就是个问题学生,成天旷课早退,高一还差点背了处分。他要是和个成绩好、知分寸的女孩儿早恋,我都能睁只眼闭只眼,但是纪月,绝对不行!」 温渔把试卷堆在老师办公桌上,小声说:「给您放好,那我先回教室啦。」 老师憋着笑,朝他挥挥手。 走到门口,温渔伸了个懒腰,看见等在阳台上的纪月,没化妆,小脸苍白。他不能当做没看见一样上楼拐回教室,于是走到纪月身边,问:「还好吗?」 纪月扭过头去抽抽鼻子,没理他。 办公室里还迴荡着老余的怒吼:「就我个人而言,绝对不允许这种事发生!」 吼完这句铿锵有力的话,他好像终于累了,露出点疲态,声音也小下去,但隔了一堵墙仍旧能听得清清楚楚:「许清嘉,你是好学生,我该说的都说了,表态也表了,今天当着你爸爸在,把你的想法也跟我谈谈?」 温渔看见纪月的手指抓紧了走廊栏杆,背过身去,留给他一个落寞的侧影。 他们从初中起就是同学,到现在为止第五年,他自诩比其他人了解纪月多些。他也知道纪月虽然哪哪都不好,但恋爱史真一片空白。 许清嘉是她的初恋。 她从不怕老师,眼下却为办公室里的一言一句心惊胆战。 而那初恋不知道她在外面等,冒着被老师责骂、被同学笑话的风险,振振有词地对老余说:「您觉得她不认真学习,都是以前的印象。人是会变的,她现在也想考大学。上次月考,纪月进步了两百多名,数学考八十三,文综全及格。」 纪月眼圈蓦然红了,她腿有点软,扭过头去,对上温渔一双笑眼。 「我信了他跟你先告白的。」温渔说,在校服口袋里掏出半包纸,「擦擦眼泪,月姐。」 「靠!」纪月骂他,拿着纸巾用力擤鼻涕。 办公室里许清嘉的声音断续传来,迎着老余蓄势待发的怒火:「我知道您不喜欢纪月,但她身上有您可能看不见、却非常吸引我的特质。我比任何人都相信她会努力变好,也不后悔自己现在的决定,请余老师给她一个机会。」 温渔揉了揉鼻子,心想不愧是演讲比赛第一名,连请家长都能扭转局势。 「我回教室啦。」他对纪月说。 有了许清嘉这番话,纪月不用惴惴不安,自然也无需他一直陪着。
第17页 楼上的教室还在自习课,地理老师讲了半节课的试卷,温渔打了个报告坐回自己位置。他提起笔对着标准答案订正主观题,没写两行字,就被后桌戳了嵴背。 疑惑地转过头,后桌女生塞了张纸条在温渔手里,他满脸疑惑地打开,一串狗刨字映入眼帘——崔时璨长得人模人样,字却难看得要命。 小纸条上歪歪扭扭地写:老余骂学神了吗?纪月现在哪儿呢? 看笔迹本来想写「学霸」,但估计霸字写不对又怕温渔抓到把柄笑话,雨字头被叉掉,他自行给许清嘉升了一个头衔,供上神坛,不过仗着温渔看得懂。 温渔写了行「下课跟你说」,小纸条规整地顺着褶皱叠回去。 正要托人传到时璨的位置,温渔忽然想留下它。崔时璨抄他作业成习惯,偶尔还夹点批註的纸条,但之前温渔都随手放着,过段日子就找不。这回他问的同学八卦,并不具备象徵意义,温渔却想留着了。 他打开笔袋,把那张纸条塞进去,重新写了张传给时璨,暗中观察他拿到的表情。 不出所料,时璨皱起了眉,撇着嘴,低头苦大仇深地写起试卷。 好不容易等到下课,地理老师前脚刚出门,后脚教室里就炸开了锅。崔时璨一个箭步冲到温渔座位旁:「怎么样,你上节课去办公室了吧!」 「帮老师收作业。」温渔说,「她在外面等,家长没来,但我估计老余没啥说法了。」 时璨一听就知道另有隐情:「为什么?老余好不容易逮到纪月把柄,这还不赶紧喷火龙似的先骂一顿再说,怎么会就没说法了?」 温渔好整以暇,单手托腮说:「清嘉求情了呗。」 崔时璨:「啊??」 睁圆了两只眼睛、嘴巴也半张着的样子太卡通,温渔见他呆愣的样子,笑出声来,简单地把在教师办公室看到的说给时璨听。他掠过了许清嘉在老余面前演讲的一段,首先是背不下来,其次这些都只是过程而非结果。 时璨听完,震惊的五官逐渐归位:「那……许清嘉还蛮有种的。」 这评价让温渔诧异,他问:「怎么呢?」 崔时璨似乎在想像办公室里的火星四溅,心有余悸地说:「我可做不出他这样的举动,老师父母都在旁边,居然能侃侃而谈。」 他用对了一个成语,温渔点头暗想这段时间抓紧他学习也算小有成就。他还要和时璨说些什么,那边教室后门突然引起一阵小骚动,吸引大半个班级的注意力,两个人默契地放下手头的话题,齐齐扭过头去。 许清嘉从办公室回来,手里还抱着一沓寒假要写的练习册。他被一群人围着进退不得,同学们七嘴八舌询问和老余斗智斗勇的后续,饶是清嘉平时拒人千里之外惯了,此刻也有些手足无措,一张俊脸憋得通红。 「听说!你爸在办公室骂你呢,真的假的啊?」 「对啊叔叔呢,这就回去了?」 「纪月去哪儿了,怎么没跟你一起回来?」 「哇,清嘉,真有你的,平时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 许清嘉招架不住,挤开一群人回到讲台边,把手头的练习册挨着小组发下去,对其他人的追问不听也不回应。他拒不配合的态度让关系一般的同学感到乏味,连续几次得不到回答,枯燥地走开了,清嘉终于得了一刻安静。 他把练习册发到温渔那组,第一排的同学不在,温渔索性起身走到前方接过,挨着座位分发下去。 「谢谢。」清嘉说。 「纪月去哪儿了?」温渔发完自己那组,帮清嘉分了一半,低头看名字时无意中提到一句话。他看向许清嘉,对方终于从方才的兵荒马乱中回过了神。 「余老师还在跟她聊。」许清嘉说,温渔玩味的眼神让他意识到什么,补充一句,「我爸爸也在……他对纪月没有恶意。」 温渔:「最好没有。」 他难得当面刻薄别人,此言一出,像枚钉子似的。许清嘉面露惊异,而温渔抱着一摞练习册走远,没有再给他说话的机会。 自己的练习册被扔到书桌上,鸠占鹊巢的时璨正趴着,猝不及防被打中脑袋,捂着头「哎哟」一声。痛倒是没多痛,但时璨受不了这委屈,他正要发作,看见温渔的脸,把到嘴边的脏话全咽了回去:「你哪儿来那么大的火气!」 「没有。」温渔说,把他挤开,自己坐回位置,将练习册翻得哗哗响。 「还说没有。」时璨撇嘴,伸手使劲儿唿噜温渔的头髮,「你不高兴就喜欢折腾作业本,跟我说说呗,怎么了?」 温渔烦躁地把他挥开:「真没事。」 他确实说不上来自己没来由的焦虑,与那一次春日午后的悸动相去甚远,但带来的都是不安与惶恐。相比之下,他甚至找不到这一次焦虑的来源和导火索,温渔看向许清嘉,对方已经镇定地擦掉板书,往黑板上留作业。 是因为办公室的一切吗? 可他在听见清嘉那段不疾不徐的解释时,其实在为纪月开心。 无论温渔是否想得清,下课时间飞速流逝,那天下午,纪月始终没有回到教室。而在放学铃声打响,班长组织大家收拾课桌为第二天的考试做准备时,温渔环顾四周,发现许清嘉也神奇地不见了。 他们两个人宛如一段小插曲,在肃杀的冬日午后带来一点变数。树叶枯黄,天边红云如烟,待到考试全部结束,温渔才知道他不安的来源。
第18页 他从那时起,信了所有的事情都有预兆。 第八章 期末考试当天下了许久未见的大雨。 冬天本就相对干燥,哪怕他们的城市气候温润,也从没在一月份遇见这么大的雨。新年刚过的欢乐与阳光被洗刷殆尽,学校内外一片死寂,机械的考试播报音显得更加冷冰。 窗外雨声哗啦啦的,温渔坐在考位上,他最后对了一次英语答题卡,确认没有填错选项后把名字写在了答题卡上。 离考试结束还有大约四十分钟,他已经全部写完了。 也许是以前父母逼他写作业的后遗症,温渔做题速度快,尤其是英语,几乎能在看到题目的瞬间知道答案。得益于平时老师的折磨,考试做题事半功倍,旁边人还在或冥思苦想或奋笔疾书,温渔已经扭头看向窗外。 雨势丝毫没有减弱的趋势,顺着树叶尖滑落时勾出一条流畅的线,因为角度变换亮晶晶的,从少年眼底一闪而过。 温渔被晃得没来由眼睛一疼,接着两个眼皮争先恐后地跳起来。 监考老师虽不是本班的,都在同一个英语组里,温渔认得她。学校规定没有特殊情况不能提前交卷,可温渔坐立不安,总觉得有什么事发生。 摩挲着自动铅笔的一道棱,从上摸到下,冰凉凉的金属触感让他不舒服。 他从不信第六感,这时却成了难以言喻的煎熬。 好不容易捱到考试结束铃声响起,大部分人都自觉停笔等老师收卷。监考抽走桌面试卷的那一刻,温渔立刻抓起笔袋冲到教室前方,几步小跑出去。 走廊上熙熙攘攘,刚结束期末考试,所有同学脸上或多或少都有激动,热烈讨论着即将到来的寒假要做什么,不时因为「补习班」「作业」而露出一丝沮丧。 温渔混在他们当中,逆着人流跑向楼上崔时璨的考室。 他出于不知名的感觉,总下意识地要先找到时璨。 好友的考室位次比较靠后,温渔爬了两层楼梯,气喘吁吁地抬起头,却看见正在走廊上玩手机的纪月,嚼着泡泡糖,满脸无所谓。 他们这群在顶楼考室的基本都是被老师放弃的所谓「学渣」,根本不对期末当回事。这会儿离考试结束已经很久,考室中空无一人。 温渔的心脏用力一跳,他看向纪月,问:「时璨呢?」 纪月耸耸肩:「不知道啊,考到一半他就跟疯了一样要交卷,作文都没写完。监考不让他交,他差点跟老师打起来……」 温渔声音几乎变调:「什么?!」 纪月把手机收好,提起脚边的书包:「反正就跑了,这么大的雨,也不知道他带没带伞。你打电话问问吧,我走啦,许清嘉等我呢。」 她和温渔擦肩而过,少女身上好闻的香水味对此刻的温渔而言是灼热的折磨。他揉了揉鼻子,好不容易喘匀了唿吸,再次确认崔时璨确实没在考室后,回到自己教室,从书包里拿出手机,趁老余收卷,跑到阳台上拨通时璨的电话。 一串忙音,再打过去时就成了无法接通。 温渔回到座位,却如坐针毡,某种不祥的预感越演越烈,他终于忍不住站起来,把课本和作业胡乱收进书包。 「我先走了,有点不舒服!」跑出门时,温渔拍了把许清嘉。 许清嘉愣在原地,半晌都没反应过来。 旁边有人问:「温渔跑出去了?老余一会儿还要来寒假前训话呢,他不怕被骂吗?」 许清嘉:「可能有急事,我见他体育课测试都没跑过这么快。」 嘴上调侃着,许清嘉表情却没有半分轻松。他看了眼温渔跑走的方向,似有所感般,目光又落在崔时璨空着的座位上。 站着的男孩子个儿高,老余走进来时全班就许清嘉自己站着。大约对他还有火气,老余开口就不是好话:「许清嘉,站着干吗呢?等我请你坐?」 许清嘉连忙坐下,埋着头,从桌肚里掏出了手机,发消息给纪月:温渔不对劲。 对方一时半会儿没有回覆,他忧愁地望向窗外。 冬天的雨铺天盖地一般,又冷又潮,整个操场都罩在茫茫的湿润雾气中,假期带来的快乐无端被沖淡一大半。老余口若悬河,从假期作业讲到注意安全,再旁敲侧击最近班里不正常的学习气氛,急需一次成绩单的打击。 等他讲完,快乐就全没了。 许清嘉惆怅地趴在桌上。 纪月的微信回过来,手机轻微地振动:「他找时璨去了,时璨家里好像出了事。」 教室里的欢声笑语,与后来老余的谆谆教诲,温渔全没听到。他背着书包冲进雨幕,拉链都没拉上差点漏出一地的试卷,跑到校门口时头髮全湿了,贴在额头上。 下雨天不好打车,好在最近学校放假,总有计程车留在校门口等。温渔随手拉开一扇门进去,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报出时璨家的地址,顿了顿之后又在抵达第一个红绿灯时喊住司机:「师傅,改道去第二医院吧。」 雨水斜斜地从车窗落进下方凹槽,被风吹开一道水痕。 崔时璨虽然成绩不好,也不喜欢学习,但他态度挺端正,否则早被老余赶出教室了。认识三四年,他从没有考试熘走的先例。 温渔觉得他家里肯定出了事。 就他所知,时璨爸爸一直身体不好,断断续续地住院,最近半年更是连时璨都三天两头往医院跑。如果说眼下还有什么急事让他紧张,大概率和爸爸相关。
第19页 手机里时璨的电话他拨到第五次,终于不是忙音,接通那一刻温渔有瞬间的喘不上气。接着他听见时璨的声音疲惫地传来:「小渔?」 「你在医院吗?」温渔问,急切地差点吞掉了字。 崔时璨不说话,声音有点受到天气和无线电的干扰,唿吸都变得黏黏的,温渔一颗心沉沉地往下坠,许多安慰言语轮流在舌尖转,他终是一个字也说不出。 「你等我。」温渔说,「我马上就过来。」 崔时璨喊了句「小渔」,温渔耐心地等了半晌,最终没有后文——他挂了电话。温渔对着忙音,口干舌燥,拍了自己一巴掌强行镇定,抬头催司机再开快点。 一路风雨交加,路上湿滑,计程车开不快,全程红灯更让人心焦。 抵达时温渔来不及等,扔下一张五十块跳下计程车,在师傅「小伙子我还要找零」里跑远,宛如听不见。 在车内好不容易干了些的发梢重新被淋湿,温渔跑了几步,又手足无措了。 他光晓得是第二医院,却不知道时璨爸爸在哪个病房,或者现在还有没有在病房——他惊觉自己对时璨的了解居然这样不完整,连叔叔的病是什么都一无所知。 亏他还一直以为自己对时璨很好。 这念头让温渔陷入自我厌恶,不过也没多久,眼下没他自暴自弃的时间。温渔环顾四周,没有来过医院的经验,最终只得拿出手机拨了时璨的号码。 对方这次的电话接得很快,时璨听说他已经抵达医院后没流露出太大的惊讶,只留下一句你在二楼的楼梯口等我。温渔按他说的去找,待在拐角标识下,背后是一排沉默的病房,他抬起头,见最近的那扇门上写着icu。 走廊里不时有医生护士走来走去,还有病人家属。哭天抢地的,平静探望的,为一点鸡毛蒜皮争吵不休的,仿佛人间大部分的苦难都聚集在此。 温渔有一瞬间的茫然,他因为吵闹,竟平静了不少,一直绞着衣角的手指也松开。一阵穿堂风裹挟着雨天潮湿掠过,温渔拢了拢羽绒服外套,肩膀上的水痕干了,他却突然开始觉得冷,鼻子痒痒的。 「阿嚏——」 一个喷嚏打得脑子发蒙,温渔揉了揉眼,再睁开时,崔时璨已经站在了他不远处的面前。就像凭空出现,温渔刚要一嗓子喊出来,却被时璨的表情吓到了。 他从没见过这样的时璨。 自认识他开始,崔时璨就是个极容易满足的阳光大男孩。 会因为一杯奶茶就幸福感爆棚,会因为同学僵硬的冷笑话笑上半天,脾气上来得快走得也快,记仇不过夜,同学说他仗义,他就又开始摆手,谦虚地说都是应该做的。哪怕家中突逢变故,他从来都在尽量帮助妈妈克服,去医院照看,不吐苦水,总在笑。 而这时他站在温渔面前,肩膀缩着,嘴角下撇,看上去快要哭了。 温渔不合时宜地想,原来时璨不笑的时候看起来这么难过。 薄薄的单眼皮低垂着,鼻尖通红,显然刚哭过,睫毛上还挂着泪痕。一米八几的大男孩,像只无助的小动物,能被医院的天花板压垮肩膀。 温渔说不上自己什么感觉,他心口狠狠一抽,不痛,但震动让人酸楚。 他一个箭步上前,张开手抱住了时璨。 男生之间的肢体接触都大大咧咧的,带着一股子江湖侠气。但这时温渔搂着时璨,仿佛努力要给他个支撑,多少柔和些。 因为身高差,他的脸靠在时璨肩膀,说出的话就一字不落地全跌进他的耳朵:「不管怎么样,我会陪着你的。」 时璨一抽气,抬手回抱住他,整个儿护着温渔的后背。他讶异地想扭过头,却突然被时璨抱得更紧,他还想问话,耳边传来一声呜咽。 第一回 ,时璨埋在他肩上哭。 而他哄不好。 温渔数不清自己说了多少次「没事」,他一头雾水,却还带着疑问和忐忑去安慰崔时璨,好不容易把人拉到走廊旁边的长椅上坐了,时璨才终于停住淌眼泪。 他哭起来无声无息的,但看着令人心疼,这会儿虽然眼泪不流了,仍然用两只手掩住脸,撑在膝盖上的胳膊都有点颤抖,似乎很难从那样的情绪中走出来。 温渔望了望四周,没见到手术室,心想最坏的结果就是时璨父亲走了,但他没有经验,也不知道如何确认。于是他在书包里掏了掏,拿出一张揉皱了的纸巾递过去,时璨没接,他只好拉开时璨的手,替他擦眼泪。 「哎呀……」时璨皱着眉抱怨,睫毛上挂着的一滴水落到温渔手背。 一下子就冷了,温渔搓了搓手背,把纸巾递过去:「你多少收拾下,公共场合,抱着我哭得跟个水龙头没拧紧似的,我不要面子嘛?」 他故意把话说得俏皮些,好让时璨放松。或许起了作用,时璨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继而拿着纸巾使劲儿在脸上搓——这一眼本该十分兇恶,但他哭得两眼通红,脸上也红红的,一片潮热,让他看起来像只脆弱的兔子。 可温渔笑不出来,他在时璨唿吸平復后试探性抓住他手腕:「还好吗?」 提到这个,时璨突然唿吸一滞,温渔七上八下以为自己说错话,正搜肠刮肚地找补,时璨却哑声开口:「……刚稳住。」 温渔松了口气:「那就好。」
第20页 「你都不知道我刚才多慌……」时璨揉了揉眼睛,似乎想起自己的恐惧,反手握住温渔的手掌,把他的指头全攒在里面,「我……我今天中午接到我妈电话,说我爸突然不行了,喊我回去。我说要考试,她说那考完试赶紧过来。答应得好好的,但我哪儿有想法再做题,满脑子都是这事……我妈一般不会打扰学校,她当时这么说……」 任谁来听,都会觉得情况不妙,害怕见不上亲人最后一面。 有时候遗憾总在一瞬间发生,又叫人无法挽回。 温渔沉默地挪得离时璨更近一些,伸手搂过他的肩膀,让他贴着自己。两个人依偎着还有点热度,能让时璨快点解脱。 「我当时真的很害怕,最怕是突发心梗,或者什么别的併发症,一个不对劲全完了。」时璨还在说,因为没缓过神不停地细微颤抖,「我跟老师说一定要交卷,好在他应该看我脸色不对,就让交了。等来医院,我妈说,我爸唿吸刚停了一下——小渔你知道我当时什么心情吗,我差点也要唿吸停了。」 换作平时、换做别人说这话,其实温渔不太能理解,他家中别说有病人需要照顾,老爸工作忙的时候,连个活人都没,温渔真的很难想像他说的场景。 可现在不同。 时璨握着他,被半搂着在他怀里抖,他手脚冰凉,冬天里嘴唇发白,脸却红得不正常,眼神发直,里头满盛着绝望——苦难的确能让人感同身受。 「我知道。」温渔说,皱起眉头,拿额头贴在时璨的太阳穴上,「现在不是好了吗?你冷静一点,叔叔肯定也不希望离开你。」 时璨点头,还想说什么,但他嘴唇嗫嚅片刻,轻轻地说:「谢谢你。」 温渔能感觉到他说话时的犹豫,想了想,诸多安慰话语轮番斟酌,平日里文采飞扬的英语课代表成了最口拙嘴笨的人。 他说:「真的,都会好的。」 崔时璨再也忍不住,把脸埋在温渔胸口。 温渔来的时候淋过雨,身上带着一股潮湿的寒气,被体温熏暖了,悠悠围绕着他。时璨搂住温渔的后背,他的心跳蓬勃又鲜活,奇蹟般地让崔时璨安静下来。 「小渔。」他喊,温渔就耐心地应一句。 「温渔。」时璨又喊,温渔又应。 「温渔哥哥。」 他喊到第三声,温渔终于笑了:「干吗,叫魂呢?」 时璨摇摇头,头髮毛茸茸地扫过温渔的下巴:「一会儿我请你吃饭。」 身边响起脚步声,温渔抬起头,见一个熟悉的女人出现在面前。他差点站起来,因为两人的姿势,有些尴尬地推了推时璨,推不动后只得叫了一声: 「叶阿姨。」 时璨闷声喊妈,看一眼对方脸色苍白,刚放松的心又吊起来:「我爸……」 「没事了。」叶小文拍了拍他的脑袋,「各项数值全平稳,暂且算脱离危险吧。他睡着了,一会儿我守着。你和小渔去吃个饭,晚点醒了我叫你。」 时璨愣愣地说好。 叶小文把他拉起来,和温渔一道往楼梯口送:「多大人了,还这么爱撒娇——小渔,麻烦你了,带这个哭包去吃顿好,他就这样,自己想太多。」 温渔连忙答应,崔时璨反驳不能,被押送着下了楼梯。 一整天的大雨在这时歇息,天光乍破,地面积水如同湖一般映出忙碌的人来人往。崔时璨一脚踏上去,把初露锋芒的太阳踩碎。 「这天气太邪门了。」温渔说,「跟夏天似的。」 崔时璨附和,他摸了摸肚子,终于感觉到了一丝飢饿。 作者有话说: 谢谢小可爱们的礼物和鱼干>< 作者做了眼部手术,最近这周更新不太稳定,等一周之后会好很多啦,谢谢理解 第九章 医院附近如同设施齐全的一个小城镇,便利店、水果店、饭馆、大排档……一应俱全,藏着居民小区中间,让人错觉住在这片可以一辈子不走出去。 温渔记得时璨有次说他妈妈遇到的一个病人,从二十多岁在这片定居,生病住院的时候快七十了,除了有次坐长途车,就没离开过这边超过三天。 他当时觉得这是个笑话,等切实体验过城北的「独立」后,就笑不出来了。 这在温渔的理解范围之外,他们这虽然是省城,北边却始终如同被流放,游离于高速发展之外,时间久了,便和其他地方格格不入。 城北受制于地形,要是没有二医院和老火车站会更加荒芜——现在东边新修了高铁站,眼看老火车站也要和绿皮车一起进行二度淘汰。这里的人像永远沉浸在刚开放的九十年代,抱着公交站和连锁超市陶醉,固步自封,拒绝走出去。 一醉春风三十年吗? 这也很矛盾。 时璨家住在这一片,是医院单位的家属楼。温渔偶尔觉得时璨带一点城北人的特质,不明显,有好有坏——好在乐观容易满足,坏在走不出习惯的节奏。 他们走出医院,踩着水,崔时璨拉着温渔在医院对面的一家拉面馆坐下。 小餐馆占据一个铺面,后厨直接建在前头,几口大锅并排放在一块儿,厨子就站在锅边拉面条。几张桌子全老得包了浆,看着厚厚一层油,温渔坐下时明显表现出了不适应,他忍了一会儿,还是拿纸巾擦了擦。
第21页 「在学校外面吃的时候,没见你这么讲究。」时璨说。 温渔听了这话,知道他确实没再因为刚才的事难过了,拎着纸巾给他看刚擦下来的一层黄:「就这张桌子,换我爸,手不小心放上去,他得唠叨到明年。」 时璨提醒他已经过了元旦明年未免太远,这个说法过于夸张,你肯定是有洁癖,没事,承认吧,这一点也不丢人我也不会往外说的。 温渔瞪圆了眼睛:「我没有。」 时璨举手投降。 他们要的面条端上来了,开了三十年的老店在装修上或许不尽如人意,但味道一定五星好评。温渔闻着那个香气,顿时饿了,也顾不上筷子干净不干净,抽出来插进面条拌。 「看你表情就知道小温少爷觉得好吃。」时璨说,夹起自己碗里的两片牛肉放进温渔的碗,「这家牛肉炒拉面绝贊,我小学时候天天来!」 温渔说嗯嗯嗯,埋头吃面,没拒绝他夹过来的两片牛肉。 他尝了一口,露出满足的神情。 时璨得意地笑起来,两只眼睛宛如新月弯弯:「我说的没错吧!」 十七八岁的男生吃东西跟打仗似的,一碗牛肉炒面下肚后再灌碗骨头汤,把胃里的缝都填满,浑身也暖和了。温渔拍拍肚皮,打了个嗝,感觉淋雨之后的那点寒意被彻底驱散,就是鼻子还有点堵。 「一会儿你还回去看叔叔?」他问时璨,对方点了点头,温渔说,「那我跟你去,顺便在药房拿点药,怕感冒了。」 时璨这时才想起这人怕是淋着雨从学校一路狂奔过来,后知后觉地内疚:「也不用拿药,你跟我回趟家,我给你拿两包荆防两包板蓝根。流鼻涕喝荆防,不流鼻涕就板蓝根,要是还有点儿咳嗽就单吃几片银翘片,闷头大睡,明天就好了。」 他说话如同爆豆子,把温渔听得一乐:「背过多少次了,这段?」 时璨说:「我妈教的,但我一直不怎么生病。可能是我爸把我该生的病都生了,一个家供不起两个病号。」 他第一次主动提起,带着点揶揄的语气,温渔顺势问:「叔叔能好吗?」 「听天由命。」时璨说,手指拨弄放在面碗边缘的筷子,「他这个是以前累出来的,肝脏不好,肾也不好。我妈说过具体的病症,但我记不住,就知道得定期查血,体检,一项指标不对都可能引起很严重的后果。去年开始加重过一次,所以今天我……」 才会这么慌张。 温渔默默地盖住他的手,在时璨手背上拍了拍。 「刚才真是,」时璨的声音几乎淹没在面馆的嘈杂中,「我赶到的时候,看见我妈在手术室外面哭,手里抓着病危通知单。」 温渔:「换做是谁都会吓坏,这会儿好了就行。」 时璨吸了吸鼻子,端起温渔面前没喝完的汤碗把剩下的一饮而尽,才说:「我那会儿特别怕手术室门一开,白大褂走出来说,『我们尽力了,家属签个字吧』……那可能你就看不到我了。」 「说什么傻话!」温渔一筷子抽在崔时璨手上,「你试卷都没写完!」 时璨被这一筷子抽得不敢再回顾刚才的难过,他扫码付钱,让温渔跟自己回家拿药。前后逻辑都串不到一起,温渔估计被他唬住,居然也跟着一个指令一个动作。 天色晚了,时璨带着他拐过几条街,突然说:「你要不要跟叔叔说声,今天晚点回,或者干脆不回了?这片晚上不太安全。」 城北火车站周围一片出名的乱,医院附近的几个街区虽然好一点,但夜里依然「名声在外」。温渔平时根本不会往这边靠,听时璨这么说了,他顺势给老爸发了条微信,收到回復后不太在意:「他去燕城开会了,这几天都不回家。」 时璨一歪头:「今晚住我家?」 温渔笑:「今晚住你家。」 「我妈刚好夜班,随便咱们在家怎么玩。」时璨说,在水果摊边买了几个橙子。 远处的阳光如同昙花一现,飞快隐入云层,随着转瞬即逝的晚霞一同坠入林立的高楼之间。东西向的街,在某一瞬间也美得像日落大道。 时璨没说错,温渔也觉得这时像某个夏天的黄昏。 重新回到医院的心情与刚才天差地别,温渔情不自禁地握了一下时璨的手臂,对方察觉他想法一般,拍拍他手背示意自己没事。 时璨爸爸从手术室出来后先进了重症看护,他们拎着一袋橙子抵达时,叶小文正在内中照顾病人。时璨敲了敲玻璃窗,她扭过头来,并不意外地笑了笑,接着继续做自己手头的事,要他们在外面稍等。 温渔和时璨家人的接触不多,虽然因为时间久了叶小文认识他,互相串门的次数着实少,大部分时候仍是时璨去到他家。也许因为他带有对北区的偏见,但温渔不想承认。 病房里的护士俯下身,将一床被子覆上。她的侧脸和时璨很像,笑起来更温和。 「你长得真像叶阿姨。」温渔突然说。 半晌没得到回应,他奇怪地扭头看时璨。 隔着一扇玻璃,里头的景象其实并不真切,窗帘紧闭着,为着不打扰病人只开了最近的一盏灯,暖白色的光都被收在罩子里。床单边角皱巴巴的,仪器上的数字,每一丝跳动都令人不安,时璨握紧了手,好一会儿才偏过头。
第22页 「你说什么?」他问温渔,似乎听见了对方的声音。 温渔笑了笑:「没事,一会儿还进去看吗?」 时璨因他的话思考片刻,摇摇头:「现在这个样子我守着也没用,今天我妈应该不会走了,明天我再来换她吧——回家。」 他转身就走,温渔讶异了一下,随即也跟了上去。 带来的橙子被时璨放在护士站分给了几个值班姐姐,他和这些人都熟悉,家里的情况也一目了然。护士姐姐七嘴八舌地安抚一番,温渔在旁边看见时璨表情松动,心道专业人员确实不同,自己就说不出这么好听的话。 等崔时璨从护士站脱身,脸上已经重新有了笑容。 他一步三跳地蹿到温渔身边:「走吧,我们去超市买点菜,明天做好饭送过来。让你也尝尝我的手艺,爱吃什么可以点。」 温渔任由他拦着肩膀往医院外面走,调侃说:「你有这么厉害?」 故意拉长的尾音,显出两三分崇拜来,崔时璨要是有尾巴都能翘到天上:「那当然了,我是谁,自学成才的厨房小能手!」 「那好说,什么拿手的都来点儿,我吃得下。」温渔说完,被他在脑袋上扇了一巴掌,又放轻力度揉着,无声地为这一下道歉。 远离满是消毒水味道的住院部,连空气都清新,时璨抬起下巴思考:「炒牛肉丝,蒜香排骨,辣子鸡,水煮鱼……我都会做,咱们去看看还有什么吧。对了,你吃不吃烧烤,我靠,我跟你讲,这附近有家烧烤真是绝了!」 他说得开心,仿佛要把今天一起三落的情绪全部排遣出来。 温渔只顾着点头,心不在焉地玩手机,把头往时璨肩膀靠了一下。 从医院到崔时璨家有直达公交车,只用坐三个站。听起来已经很近,时璨还要嗤之以鼻说公交车绕了远路,骑车时间更短。 一路聊着考试后的场景往回走,温渔看了眼时间,步行还不到二十分钟,就老城区的距离可以说是相当近了。他替时璨拎着刚在超市买的菜,对方手里则提着排骨和一条鲈鱼。 「我还真不知道八点以后超市蔬菜打折这么厉害。」温渔晃了晃购物袋。 时璨笑话他是一心只读圣贤书,说:「我也是初中之后才知道的,以前我妈都早上买完菜再去医院,那时候她开始忙,就让我来买菜。来过一次之后,经常去超市的阿婆教我什么时候去便宜,什么时候买新鲜。」 他倒是早当家,温渔听的一愣一愣的,时璨又问:「老余布置作业了吗?」 「不知道。」温渔说,掏出手机看班级群,班长已经把作业发到公告里,群里正热烈讨论今天老余最后的千叮万嘱。 温渔递给崔时璨看:「某些同学,提前交卷——说你呢。」 崔时璨「呸」了一声:「关他屁事!」 温渔难得见他生出反骨还挺新鲜,笑呵呵地收好。时璨指着前面说快到了,在小区门口的一家便利店又买了两盒牛奶。 「给你的。」他把刚从保温箱拿出、还带点热度的纸盒往温渔鼻子贴,「多喝牛奶多长高。」 温渔让他滚。 老式单位宿舍大都已经快二十年歷史了,没有那么多花里胡哨的设计,外观朴素,院子里栽的花草也没有半点美感,活出一种野蛮生长的恣意。 跟在时璨身后走过一条两边种满小叶榕的路,拐进灰色单元楼。声控灯半新不旧,反应迟钝像老太太,拍好几次才能亮,楼梯间也有灰尘,铁艺扶手都生了锈,剥落的白色墙灰堆积在角落,宛如时光倒流。 温渔自上学以来便很少去外婆家,他记忆中只有那儿才是这样的楼。 「到了。」时璨推门而入,一股凉意扑面。 中规中矩的房型,三室一厅带阳台,客厅十分宽敞,家具虽然旧但打扫得很干净,唯一显得不协调的就是那台挂在墙上的液晶电视,大屏幕,充满了数字时代的新潮。他家平时谁在看来着,温渔不由得打量了好一会儿。 「我爸没住院的时候就在那张沙发上看电视。」时璨察觉他的想法,接了杯热水放在茶几上,给温渔打开了,「挺爽的这个屏幕,还可以连游戏机……玩吗?」 「可不敢给老余知道。」温渔念了一句,接过手柄。 现在电脑网路发达,自从steam普及后男生打游戏少有用电视主机的。时璨家还留着几款以前的小游戏,温渔看了半天,和他一起选了超级马里奥。 温渔按着手柄:「回味童年了。」 跳蘑菇的双人模式玩起来不太有难度,适应之后轻车熟路,甚至能一边玩一边吃买回来的零食。时璨的游戏水平据他说是小时候在游戏厅练出来的,但比不上家里开网吧的纪月。 「月姐有多厉害你知道吗!她一个妹子带我们四个打lol,大师级别。」时璨说,「下次喊月姐带你,不然你那个打野战绩,看着都想哭。」 「有这么糟糕吗?」温渔不服气。 「有。」时璨很肯定地说。 「那是因为我把你打游戏的时间用来学习了。」温渔自暴自弃地顶了一句。 时璨好似很满意这个答案,喝了口可乐,跟他继续马里奥。 没人看管的夜晚成了青春期难得的几次放肆,温渔和崔时璨玩到十二点多,他耐不住生物钟,眼皮沉重地往下耷拉,揉了揉眼睛。
第23页 「困了。」温渔说,站起身看三个房间,「我睡哪儿?」 时璨也跟着他站起来,把手柄跟游戏机迅速地收好,自然地说:「你跟我睡啊。」 被揉过的眼皮一阵发热,温渔愣在原地:「啊?」 鼻尖一疼,时璨趁其不备揪他一把:「我家就主卧跟我屋里两张床有电热毯,这么冷的天你想睡沙发我还不敢让你睡呢,小傻瓜。」 说完他蹿进卫生间,拆了条新毛巾,边放热水边招唿温渔去洗漱。 在原地又磨蹭了一会儿,温渔捏捏鼻尖,不情不愿地走过去。 以前时璨经常带着小字头骂他或者打趣他,最多的就是「小傻逼」,说他被学习蒙蔽了神智,说他傻不愣登反应慢半拍,说他体育测试明明可以多跑点速度却还喜欢压及格线,还说他跨不出自己的舒适区。 温渔记得很清楚,因为崔时璨平时说不出「舒适区」这么高级的词。 可能是他从哪本书里看的。 但是「小傻瓜」和「小傻逼」不一样,怎么听都有种奇特的亲昵感,而这好像不应该发生在他们两个中间。 作者有话说: 少年篇初步会在15章左右结束 第十章 温渔在时璨家住了好几天。 老爸最近半年操心着公司上市,没空管他,而在老爸心里他一向是个不用太操心的优秀儿子。偶然一次提出要在同学家留宿,对老爸而言不是什么大事,温渔开了先例,住一晚上后觉得也没什么,索性领成绩前都陪着时璨了。 说是一起睡,只一回后时璨就求饶,他以前不在温渔家过夜,两人谁也没住过校,睡惯了宽敞的床,挤在一起直接开始打架。 时璨抱怨温渔平时像只生命在于静止的乌龟,结果抢被子踢人居然这么狠。温渔自己毫不知情,一开始觉得时璨瞎编,直到对方挽起裤脚给他看自己大腿上的一块青紫,才意识到严重性连声道歉。时璨没说什么,鼻子里哼了声,有点傲娇。 结果温渔以为第二天要换地方睡觉,打游戏到十一点多,崔时璨又去收拾床了。这回分了两条被子,情况有所改善,至少不那么令人尴尬。 崔时璨体温偏高,睡觉时隔着被子都像挨着一团火,在寒冬里温暖得让人一夜无梦。 几天内能了解的事并不多,白天温渔陪他去市场买菜——对温渔来说这是前所未有的新奇体验,尽管环境略有些脏乱,但充满市井感的烟火气仍令人不自禁地惦念——下午在医院做陪护,温渔带着书,坐在走廊里看。 医院没有他想像中冰冷,住院部偶尔吵闹,也好过除了自己没别人的大房子。 时璨没说大话,他手艺不错,没到开饭馆的程度但几个家常菜水平都非常可以。温渔替他打下手,又几次三番地被轰出厨房。 「好学生不要进来呀!」时璨总这么说,「去看你的书。」 温渔想哪有这么多书好看。 这样的日子和上学有所区别,更加宁静和纯粹些。 纪月找过他们几次,说大家一起出去玩,都被时璨以看护病人为由拒绝。纪月知晓他情况特殊,嘟囔了一句好讨厌,就再也没约过。与其他同学的消息隔绝,也没了那些令人烦躁的情书和班主任的唠叨,温渔觉得时璨似乎更自在,他却说不出哪里不好。 也许他的潜意识里还是将不远的高考放在前头,掐指一算,夏天过完他们就高三了。这样无所事事,好似太过松懈——他没对时璨说,想也知道对方会满脸「你有病」。 比高三来的更快的是期末考试成绩。 崔时璨短暂地忘记了他英语考卷没写完就提前交掉的事,拿到成绩单时还有一刻愣怔。座位随便坐的,时璨拍了拍前桌的温渔:「搞错没啊……」 然后把自己的成绩单给他看。 温渔回敬他一个白眼:「你是不是忘了自己题都只做了半截?」 时璨:「我靠。」 他趴回桌面,拿红笔在成绩单空白的地方戳,发旋儿显出一点郁闷。温渔心不在焉地揉了一把,转过身继续听英语老师布置寒假作业。 这次期末是市内统考,他们虽然普通班,学校到底还算好,而年级拉通排名,结果却令人惊讶。文科的重点班在全市前十里占了一半,数量取胜,但质量堪忧。 温渔的名字写在红榜第二。 头名的位置特地被大字加粗,状元是考试前一天刚被请了家长的许清嘉。 办公室里愤怒的咆哮犹然在耳,什么「影响学习」,什么「成绩一落千丈」。温渔坐在位置上,听同学们的议论纷纷,没来由地想不知道老余的脸疼不疼。 一时就觉得讲台上唾沫横飞的老余有点色厉内荏。 红榜就贴在二楼的走廊拐角公告栏,领完寒假作业后大家作鸟兽散,温渔在那儿看见许清嘉,正拿着手机拍照。 他好奇地走过去看了眼:「拍什么呢?」 「成绩单和排名。」许清嘉说,给他看手机屏幕,明晃晃的微信聊天框,「给我妈看,她之前听了老余的话,觉得影响成绩,说市内统测考不到第一就必须分手。」 温渔咋舌:「你答应了?」 许清嘉的笑意很浅,但很真实:「那当然,我必不可能考不到第一。」 这句大话被刚走来的崔时璨和几个男同学听见,他们对视一眼,立刻默契地围着许清嘉开始嘘声一片,许清嘉欣然接受,还抬手做了个往下按示意掌声停止的动作,被簇拥着下楼去了。温渔在旁边看着有点想笑,又觉得这样的许清嘉很陌生。
第24页 等人都散了,温渔被时璨勾住肩膀,他问:「小渔你今天回家吗?」 「回家吧,过几天我奶奶他们要来这边住,快过年了。」温渔说,目光瞥见许清嘉背着书包飞快地滑下楼梯,不禁问,「你和他们关系什么时候变好的?」 犹记当初要他一起打篮球,时璨还爱答不理,浑身难受。 时璨一偏头,像某只网红狗:「不知道,可能慢慢就好了吧。后来他们老约我一起打球,这都打快一学期了……球场上的革命情谊,你这种脚长在土里的不懂。」 温渔说哦那确实不懂,被他搂着走下几级台阶,问:「现在觉得他们如何?」 时璨没反应过来:「谁们?」 温渔手一伸:「他们。」 操场上远去的人影还能看见一点轮廓,在冬天的寒风里没穿校服,个顶个的要风度,羽绒服外套敞开着,被灌进去的北风吹得像旗子一般摇晃。最右边那个自然卷应该是陈千,他骂了一句「我操好冷」,最先认怂裹紧了衣服。 虽然听不见声,但似乎已经能想像他的语气,时璨不由得笑了笑:「陈千他们几个啊,说是好学生吧,打球狠起来也……反正,其实没我想像的那么死板。」 「什么学霸都有。」温渔说。 时璨好整以暇地看着他,静候下文。 温渔指了指自己,又挨个点向快看不见的几个人:「抽菸喝酒的,谈恋爱的,熬夜打游戏第二天睡觉的,旷完课还有胆子和老师顶嘴的——别笑,虽然什么缺点都有,但你晓得为什么老师都睁只眼闭只眼么?」 时璨被他一通说得有点丧,垂头小声嘟囔:「分数好看呗。」 温渔静静地看着他,崔时璨瞥了他一眼,觉得这天的温渔严肃。他领悟了温渔想说的话,直眉楞眼地截胡:「你别指望我能像他们一样,陈千逃课,顶老师的嘴,但他学起来是真努力——我不行,我一看到那些字就脑壳痛,也不像你们要考名牌大学。」 倒是没怎么听过关于这个话题的长篇大论,因为放在以前温渔根本懒得理他。 被崔时璨不轻不重地顶了一下,温渔脑子发晕,一边想「我管他干什么」一边愤愤不平「这话不都是为你好吗」。 换做别人他才无所谓,也就一个崔时璨,能让他在这时候上心。 也许老余的假前总动员对他有所影响,大嗓门迴荡在耳边:「过完下学期,进入高三一轮复习,你们还没回过神儿,就立刻高考了!白驹过隙,懂吗?基本功不扎实,到时候我看谁跟得上?!」 又有另一个声音,细细的,带着点坚定,是纪月:「他想我和他一起去燕城上大学呢,考就考呗,许清嘉说能,那我必须能。」 寒风吹过头顶,颳得太阳穴突突地疼,温渔把羽绒服帽子拉起来。就这么一个简单的动作,他却突然想明白了很多事。 他希望和崔时璨保持这样的关系——亲密无间,没有谎言,别人提起总说最好的朋友——不止是初中高中,如果可以,到大学四年,到以后,到…… 一辈子。 这三个字毫无预兆地跳出来,把温渔击得一懵。他理所当然地觉得这没问题,连小学生都会讲「我和某某要做一辈子的好朋友」,他也要和崔时璨。 起码现在他真心想和时璨再同一个地方上大学。 抱着这样的心情却又不愿意委屈自己,所以当时璨无所谓地说起「我不考名牌大学」「我不稀罕一本线」「我又不是好学生」,温渔会这么刺耳。 他心里窜起一股无名火,很突然,很莫名其妙。 「对了小渔。」时璨说,不知道他的火已经烧起来,还把手放在温渔肩膀上,和平时没有任何区别,「我这次考试英语又掉下去了……你寒假给我补补吗?」 温渔生着闷气,说话都低了:「不。」 时璨满脸问号地看向他:「怎么了这又是,刚才不还好好的吗?」 公交车从远处缓慢行驶靠站,温渔勐地拍开崔时璨的手,三步跳了上去,一刷卡往后走到最后一排,把自己挤在角落里,看向窗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车内有冬日里特殊的奇怪味道,不算太难闻,但在这时让他不舒服。 很快放假的学生就挤满了整个车厢,司机大声维持秩序让往里走,温渔霸占着座位,把书包抱在胸口,然后埋头抵在上面。 有人拍了下他的头,温渔愤怒地看过去。 崔时璨慢条斯理地在他旁边坐下,也不知道他怎么从一车人中间挤过来并发现这儿还有个空座。他摸出兜里的糖,往温渔那边递:「嗯?」 温渔扭头看窗外:「不吃。」 时璨自己剥了糖纸,水果软糖塞进嘴里嚼:「你是不是考差了心情不好……不应该啊,学霸,这次都全市第二名还是第三名了。许清嘉为了追纪月,那你之前怎么掉到我们班的?总不可能为了我吧!」 他没事人似的找他说话,温渔一颗心好似被剖成两半互相胶着,一半还烧着无名火,另一半已经先行冷静下来,趁对面不注意抢占了所有话语权。手放在膝盖上动了一下,温渔感觉舌头已经挨着把牙齿数了一遍,终于能说话。 「狗屁。」他说,语气十分沖,「我他妈脑子抽了。」 时璨:「看出来了。」 温渔盯了他一眼,不可置信的表情。
第25页 时璨又推推他的胳膊:「补课嘛,你给我补课就开心呗。」 温渔说:「靠。」 尾音染上笑意,轻快的短音节像一阵风吹熄了那团火。来得快走得也快,温渔隐约抓住了一点他与时璨的冲突,还没来得及发作,就被对方不动声色地哄回去。 他迅速遗忘了来龙去脉,但那种感情却萦绕心头好一阵子之后,才悄无声息地埋进深处。 不是恨铁不成钢,也不是来自优等生的鄙视。 很多年后温渔遇到同样的事,冥思苦想,方能明白这情绪的复杂——想要完成某件事,想要付出,想要争取,却一拳头打进了棉花。 对方明明白白地说:「我不需要。」 无论他想没想清楚生气的原因,那把火气就被崔时璨轻易地哄下去,熄成一团死灰随风飘。等温渔反应过来,他已经背着一包书来到约定的地点。 原本想约在自己家,但考虑到时璨爸爸在住院,他偶尔要去照顾,来迴路上需要节约时间。温渔抱着手机查了半晌,最终定了城北靠近市中心的一家猫咪咖啡厅。 结果这猫咖比他想像中的要破。 没几只品种猫,最贵的是一只肥胖且毛长的金吉拉,剩下的诸如三花和橘胖,大部分都是土猫。看网上的介绍,这家猫咖前身是个猫咪收容所,除了金吉拉都是老闆捡的流浪猫,送不出去,才开的店,赚点猫粮钱。 温渔在时璨对面坐下,心想:「怪不得最低消费才20……」 时璨却比他开心得多了,刚放书包,一只三花就跳到他膝盖上。他夸张地喊了一句「哇好可爱」,立刻抱着撸起来。 温渔拿笔敲了敲桌面。 时璨一边撸猫一边抽出右手,翻开练习册,歪歪扭扭地开始填空。 他们补习的步骤无非做题和讲题,从初中养成的习惯。天气不算太好,工作日下午,来猫咖的人也少点,三花黏了时璨一会儿没讨到好就跳下他膝盖走了,店员坐在吧檯后面看视频,环境比图书馆和自习室吵一些,但也适合学习。 「我笔记在这儿,你抄一下,把这几个词组短语背下来,以后完形填空至少多十分……」温渔说着,红笔在本子上划出一大块。 开静音的屏幕突然亮了。 时璨咬着笔帽,朝他抬起下巴:「你手机。」 温渔皱眉,看了眼来电提示,正准备去接电话的手指又缩回来。他好似一下子踩空了,飘在云里,屏幕上的接听像催命符,温渔却梗着脖子不肯点。 时璨伸长脖子瞥了眼,声音放轻:「还是接一下吧。」 他话说到这个份上,道理并非全然不懂,但就是心里膈应。温渔挣扎良久,终于按下接听。顿时连嗓子都开始不舒服,他咳嗽几声后拿着电话往猫咖外面走,担心时璨看出更多他的失态。 直到出了门,站在喧闹的大街边,温渔抬头望向冬日铅灰的天空,才说:「餵?」 「小渔。」电话那头的女人喊他。 不情不愿地收回目光改为盯着自己的鞋尖,温渔良久应了那句话。 「……嗯,妈。」 第十一章 「我从万阿姨那里看到统考成绩,你考得好像还不错。这段时间学习是不是很辛苦?」 关心的话语听在温渔耳中现在只剩下刺痛,他如芒在背地转了个身,身后车水马龙,不时伴随着不耐烦的汽车鸣笛、路人与司机不文明的对骂。 手机也变得烫手起来,温渔不知道怎么回,始终抿着嘴。 那头的女声带着一如既往的温柔和耐心:「小渔,虽然现在妈妈不在家了,但还是很关心你。不要因为我和你爸爸的事,就……」 温渔听到这儿,突然冷笑了一声,而还未说出口的长篇大论也霎时戛然而止。 她好似嘆了口气:「我是不是不该给你打这个电话,让你难受了?如果是这样的话,妈妈先说声对不起——」 「用不着。」温渔打断她,缩在衣兜里的手握得很紧,几乎能从外面看出褶皱,「您还有别的事吗,没有的话我还要去写作业,挂了。」 「温渔。」女人加重了语气,「你怎么可以这么跟妈妈说话?」 温渔:「……」 兴许意识到温渔的抗拒,她又放柔了些,像个普通的温和的母亲对他示弱:「我只想知道你最近怎么样,难道不住在一起,妈妈就不能关心你了吗?」 「够了!」 也许是一直被崔时璨压抑着的火气,也许是旧帐重提的愤然,也许从他那天第一次自己点燃的烟开始就积攒着的无从发泄的怨念,忽然随着这句话,一点火星子烧出了燎原气势,直让温渔整个人前所未有的暴躁。 他握着手机,语无伦次,像只笨拙的喷火龙: 「你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吗?!我看起来那么好煳弄,好欺骗,对不对?我会不明白你和爸怎么闹到这地步,你要是真关心我,为什么整整一学期不闻不问,出了成绩就立刻打电话来,我会不知道?」 「……」 「从小到大,从小到大你真正关心过我吗?你只关心成绩单好不好看,老师写的评语动不动听,别的阿姨叔叔提起来羡不羡慕。你不知道我喜欢玩什么,爱吃什么,在乎什么——我只是你炫耀的工具,是你扬眉吐气的面子!」 温渔一下子委屈了,他胸口剧烈地起伏,眼眶有点红,站在原地,连那些沸反盈天的人声都听不真切,耳畔只有自己粗重的唿吸。
第26页 那边良久都没有在说话,可能因为温渔从不曾这样发泄,她无从应对了。 「够了,妈,真的。」温渔说,摩挲着手机的指头显出几分不安,「走的人是你,现在就别还摆出一副慈母样子来关怀我。」 「温渔,妈妈真的没有……」 「你不是想知道我考多少分吗?」温渔攥着内兜,语气尽量平淡,「653,全市第二,去炫耀你儿子有多能念书吧,可以了吗?」 女人终于慌乱,急切切地挽回:「小渔,我不是这个意思……」 温渔生硬地截断她的话:「你要是真为我好,就赶紧离婚吧。我不想被别人在背后指指点点说他有多可怜。」 言罢他再不管女人还有什么好说的,一声不吭挂掉了电话。浑身的力气都仿佛被抽空一般,温渔靠在身边的一棵榕树上,缓慢地吐出一口浊气。 冬天的西北风能让他的脑子冷静下来,温渔一动不动地站了一会儿,直到手脚都有点冰凉,才重新站直了,往猫咖里面走——他在那一刻忽然觉得这些丢脸的时候最好让崔时璨看见,他会来安慰吗,转念一想还是算了吧,时璨说不出什么好话。 有时候温渔也疑惑,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他还小那会儿,家里是标准的慈父严母一红一白两张脸。老爸忙于事业,对他要求就不算太高,考倒数和考第一都一视同仁地「儿子真棒」,好似只要他不违法犯罪,老爸永远觉得他是个好孩子。而老妈不同,她为了老爸的事业甘心当全职太太,然而内心多少有怨怼,全宣洩在了温渔身上。 在院子里玩不能超过半小时,吃饭不能说话,平时不能看电视,放学不能到处乱走必须马上回家,没写完作业不能看课外书…… 不知道她到底想教出个中规中矩的优等生,还是单纯折磨温渔,他的童年被无数个「不能」「不许」与一根藤条组成,连习惯与否都谈不上。 等温渔反应过来,他就猝不及防地长大了,老妈说她受不了这样的生活,要离开家。 外人的难听话温渔也知道,说老爸头上有顶帽子,绿的。 然后老妈就走了,打包行李,仿佛突然消失在了他的生活中。老爸对此什么也没说,只让温渔照顾好自己,接着继续按部就班。 知道这一切的只有时璨,但他也没告诉时璨更多的。 温渔觉得自己性格怪,可能和扭曲的童年经歷有关系,老妈走了之后他反而轻松些,不用再面对每天的「不能」,但紧随其后的就是别扭的青春期。 他的成长有所缺失,却谁都说不出到底哪里不对劲。 就像他和爸妈之间畸形的亲情——什么都知道,还是会伤心。等伤心结束了,迎来的就只有一片空荡荡。 对方察觉时,温渔已经不想再说任何了。 猫咖的门被推开,风带动上方悬挂的一串银铃,清脆的响声与店内的温暖或多或少驱散了温渔的郁闷。他重新洗了手,坐回崔时璨对面。 他离开了一小会儿,桌面已经被镇店之宝金吉拉占领,作业本与练习册堆在旁边,而崔时璨正把脸埋在金吉拉的背上,手捏着它的尾巴有一下没一下地摸。 温渔有点想笑,抬手揉了揉时璨的头髮:「餵。」 「嗯,你回来啦。」时璨说,没抬头,依旧蹭着猫咪柔软的长毛,声音也含含煳煳的,像没睡醒,「阿姨说什么了?」 「听了也没屁用的,没事儿。」温渔拉开椅子坐下,喝了口柠檬水。 时璨明显不信他的鬼话,但也没多问。就像温渔从不旁敲侧击时璨父亲的病,对于他有点病态的家庭结构,时璨虽然好奇,从不主动打听。他们之间的友谊也总停留在恰到好处的地步,再往前稍显亲近,过于私密,于是在此止步。 这样是正常的吗?温渔偶尔想,但很快满足于现状。 他拿起时璨的练习册,把时璨刚做的完形填空订正了,又将答案解析抄在一边。全程时璨就趴在猫背上,姿势别扭,让温渔怀疑他能把自己闷死。 阅读理解的正确率有所提升,不过他没说出来,怕崔时璨立刻尾巴翘上天。温渔把练习册往他头上放:「还写不写了?」 「歇会儿。」时璨说,声音拉得很长,金吉拉被他抱着,舔了舔爪子,发出一声娇娇的喵叫,软得温渔都心颤了。 他摸了摸金吉拉的爪子,一张小桌,他和时璨也离得很近。 温渔垂着眼皮,把猫爪从肉垫摸到了绒毛,闷声说:「就现在这样,我受不了,想爸妈赶紧离婚,但是如果他们真离婚,我又不高兴。」 「为什么啊?」时璨问,抬起头抹了一把脸。 「不知道。」温渔继续摸猫,手法得当,金吉拉舒服得直唿噜,「可能我还在自欺欺人,觉得这个家比较完整。虽然她早就走了,要是真正和我没关系……忍不住埋怨。」 时璨拿起脚边的水壶给温渔加水:「也不是就没关系了。」 温渔有气无力地瞥了他一眼:「嗯。」 时璨:「你别想太多,顺其自然,看我就很随缘。」 因为这句话,温渔忽然笑了笑:「算了吧,那天在医院哭得要死要活的人是谁啊?」 时璨被他戳中,不仅不伤心,反而有些腼腆地低头,捏住自己的鼻子,想遮住脸一样半晌没说话。他难得出现这样的神情,温渔撑着下巴看,陌生的样子让平素阳光灿烂的少年多了点别的东西,他说不清。
第27页 「我在想。」时璨的目光转了一圈,落在猫爬架上的几只肥猫,「以后要不养只猫。」 没想别人一样下意识反驳,温渔饶有兴趣地问:「为什么啊?之前好像没听你说过特别喜欢什么猫。」 时璨倒了几颗猫粮在手心递给其中一只,被有倒刺的舌头颳得痒酥酥:「不是因为喜欢,你知道吧。猫猫狗狗的,我都不是特别喜欢,但也不讨厌,没觉得麻烦。养只猫,什么品种都行,回家后有个活的小东西在等我就很好。」 就很不像崔时璨会说的了,温渔想问你是不是怕寂寞,这话太过矫情,他张了张嘴,最终尴尬地憋出一个音:「啊。」 时璨自己也反应过来似的,不好意思地笑:「我爸妈老不在家。」 温渔点点头,盯着杯子里的柠檬水,想,时璨比他认为的更加敏感些,他当真觉得时璨没心没肺,最近倒是改观许多。 以前像个性格标籤化严重的纸片人,突然鲜活起来。 结束一天的补习,效果谈不上好坏,总归气氛是令人愉悦的。走出猫咖,远方的黄昏逐渐蔓延至头顶的云层,一片暖融融,让人错觉冷风都不再肆虐。 「养了猫,回家之后可以陪着看电视,玩电脑,甚至一起睡觉,你不觉得特别好吗?到了冬天还是个天然暖手宝。我今天问过那个老闆了,他说猫都黏人。」时璨还沉浸在他对未来的规划中,一路喋喋不休。 温渔听到这儿终是忍不住笑:「现在就想那么多呢。」 时璨往前跑了几步,背过身倒着走,很认真地看向他:「不可以吗?我难得想一想以后。」 温渔:「可以,都可以——你注意脚下!」 差点儿被盲道旁边的隔断绊倒,崔时璨不敢再皮了,连忙转回去退到温渔身边正常走路。他迈了两步,手揣在兜里横竖不舒服,一双细长的眼四处看。 市里大部分学校都放了寒假,再加上城北这片不少无业游民,晚饭时间,街上居然比平时热闹不少。许多小情侣脱下了校服,放肆许多,勾着胳膊牵着手,沿街边小店逛,像一群神秘的连体怪,只在天色渐暗时出现。 与一对情侣擦肩而过,时璨突然吹了声口哨,那男生看着和他们差不多大,听到声音后耳朵一红,扭过头没好气地吼他:「有毛病啊你!」 时璨没理,埋着头自顾自地笑。 耳边温渔也小声说:「有毛病啊你。」 他搂住了温渔的肩膀,把他往自己臂弯里拉:「这样走舒服吗,真的舒服吗?」自己嘀咕了几句,见温渔一直不说话,无趣地放开了。 温渔摸了把耳朵,滚烫,正要说他几句,时璨又奇蹟般地把话题拐回了之前:「对了小渔,你想过以后做什么吗?我记得你初中写作文说想当老师。」 「现在不想了。」温渔说,「看到老余就头皮发麻。」 时璨戳他脑门儿:「朝三暮四的小混蛋——是朝三暮四吧?还是见异思迁?」 温渔回敬一脚:「这有什么……你瞎用词,这是很正常的变化。我小时候还想当太空人呢,知道了不切实际,换个梦想怎么了?」 「好好好,不怎么。」时璨不依不饶,「那现在呢?」 「不知道,能考上哪里去哪里吧。」这话一出,某个曾经发过光又黯淡了的想法捲土重来,温渔没来由地心跳快了半拍,轻轻一推时璨的胳膊,「你要去哪里上大学?」 「我才是考上哪里去哪里吧!」时璨夸张地说,「学霸,别埋汰我了!」 温渔:「我是说真的。」 时璨玩着衣角,满不在乎:「我不想去外地。不过,你和我真的不一样,许清嘉能考燕城大学,我觉得你也能。」 温渔欲言又止,搓着手目光转到一边。 时璨继续说:「我俩不一样,比如我没计划,你也说自己没计划,但你一定会过得很好。」 前半句还有点调侃意味,后头却说得十分认真。温渔刚要搭话,西风颳过他的眼睛一疼,慌忙去揉,半真半假地说:「你在嘲讽我?和自己亲妈关系都处不好,要不是老爸心大,就我这脾气也早就跟他闹崩了……过得好,我倒是想。」 「不是这样的。」时璨不假思索地反驳。 刚揉过的眼睛有点充血,泛起红血丝,温渔眯着一只眼看他,倔强地迎上时璨的目光。他一直喜欢崔时璨的眼睛,明亮,顾盼生姿,此时有了那点执着,更显得灿烂。 和他的名字很般配,温渔想。 「不是这样的。」他说,把温渔拉到马路内侧,再同他慢慢地迎着夕阳走,「你脾气没问题,跟阿姨关系不好不是你的错,换成我……也不知道怎么办。我真的觉得你很好,也值得很好的生活,更好的人陪着。」 虽然明知时璨指的家人朋友,温渔却忍不住想得更多。他侧头看了一眼,时璨嘴角有笑意,好似已经在预言他光明的未来了。 他们认识这么久,时璨不常提「以后」,有时温渔会阴暗地想他未来也被框在了十年如一日的城北。这天又是养猫,又是替他规划前程,他表现出十二万的热心。 照理来说温渔感动还来不及,怎么可能无所适从,不知道怎么接话。 毕竟不管是「你会过得好」还是「我们不一样」,这些言语听上去也太过不祥。
第28页 等待红灯的时间太长,最后一秒,蓦然变绿时温渔丧气地说:「我没觉得。」 「我觉得就行。」时璨摇头晃脑,在他肩膀上锤,「那边公交站有108路,坐到家门口,不用换乘——我就送你到这儿啦?」 温渔说好。 告别的话都出口了,时璨却没走,定定地看着他,不管绿灯在几秒闪烁后再一次变红,赖在原地,活像脚下生根。 温渔转过头:「怎么了?要抄作业啊?」 时璨摆手,往四周看了一圈,好似不太想直视他,半晌才吞吞吐吐地说:「这不是……没几天就过年了,嗯……新年快乐。」 他有些奇怪,但温渔依然说:「新年快乐——你到时候给我打电话不就行了!」 「不一样!」时璨说,接着匆匆地跑过了人行道。 那天的夕阳很美,风也温柔。 时璨跑过斑马线时身体被阳光勾勒出的轮廓,温渔记了很多年。 第十二章 十七岁这年的春节过得没滋没味。 老妈不在的第一次,家里依然被挤得满噹噹的,没有半分尴尬。爷爷奶奶专程从郊区赶来,在他家住了很长一段时间,各种亲戚频繁串门,客厅整天都热闹。几个人往那坐了,家长里短地说一通,热乎劲儿好几天都下不去。 温渔从不参与,他顶多在客人进门时应付一下,帮忙烧个开水拿点水果,就躲回自己房间谁喊也不应。实在躲不开,他就坐着玩手机,旁若无人。 他说不清自己到底是不是喜静,明明以前和纪月他们出去玩都挺开心,也时常一起闹。等亲戚都围在客厅,叽叽喳喳问他怎么考出的漂亮分数,温渔又烦。 于是爷爷跟别人说我们家小渔比较内向,他说这话时温渔正拿着手机跟时璨聊天,顺嘴说了,对方回以一串哈哈哈。 和以往的寒假也没区别,写作业,在同学群里发两三块钱的红包,看电视,吐槽春晚,心不在焉地纠结开学与放假哪个充实。 值得高兴的是时璨的爸爸赶在年前顺利转到了普通病房,他的寒假全交代在了家和医院的两点一线。温渔有次陪着老人去拿药,和时璨短暂碰面,说了一路话。 这就是他们假期的唯一一次见面。 而开学总要来。 还没有睡够懒觉,没有逛遍新开的商业街,少年少女就被雪片般的寒假作业淹没,疯狂地熬好几个夜,为了赶在第一天交作业。 温渔打着哈欠把几份练习册和试卷放在讲台上,他一低头,看见许清嘉大马金刀地坐在位置上——还不是他的课桌——奋笔疾书。 温渔伸长脖子看了眼,差点惊呆下巴:「这是杨老师的寒假作业吧?!」 「嗯哼。」许清嘉和他聊天的时候半点不耽误下笔的工夫,「假期玩得太放肆,今天早上才想起有这茬。ms.杨还是人吗,二十篇作文,我们寒假也没二十天吧!」 温渔违心地提醒他:「有的。」 许清嘉:「这种时候你别那么较真好么?」 温渔:「……也行。」 一边和温渔聊天,他一边点了最后个句号,起身潇洒地把本子关上往讲台上扔。前脚刚交,后脚教室外响起一阵洪钟般的声音,许清嘉一缩脖子,生怕被发现没在自己座位,拎着书包飞快跑了。 「……这群兔崽子,又得跟他们斗智斗勇!」老余笑呵呵地转头说完,目送隔壁的班主任走进办公室,一转脸就变了表情,把弥勒佛的面皮剥得干干净净,「都愣着干吗,作业补完了?回自己座位,十分钟后校会,我先说几句!」 同学们对他这样子见惯不惊,唉声嘆气地坐好。 老余往讲台边一站:「正式上课前,咱们调个座位,原本是按自愿原则,加上成绩高低来排。但上学期有同学私下跟我反应,个别同学一米八几还故意坐教室正中间,挡着其他人听讲……崔时璨,说的就是你,笑什么笑!」 时璨:「报告,我没有故意,我近视,那同学应该在说易景行。」 被点名的另一个满脸无妄之灾:「余老师我冤枉!」 老余无奈地看他们,容忍少年斗嘴,只一个劲嘆气:「你们俩都给我闭嘴。咱们这学期还是要考虑个子……温渔,你往后挪几排,寒假吃了什么,蹿这么高一截。」 温渔:「啊?」 老余无视了他脑袋上的问号,寻觅着座位发号施令:「你坐那个,陈千前桌去。」 被点名的自然卷少年立刻举手:「老师,我不要坐温渔后桌,压力很大。」 教室里零散传出稀稀落落的笑声,老余听了他大逆不道的言论居然也没发作,摆出了那副没办法的表情,想了想说:「行吧,看你上学期数学考了年级唯一的满分给点奖励。温渔还是坐那儿,陈千,你跟崔时璨换,麻熘滚。」 「耶!」陈千比了个剪刀手,利索地开始收拾东西,转过头和隔了过道的时璨使眼色。时璨朝他吐舌头翻白眼做了个鬼脸,陈千低低说「靠」,剪刀手瞬间变成中指。 讲台上老余看不过去了:「陈千!」 他连忙抱着一摞书去换座位,权当老余的话是耳旁风。 温渔讶异极了,搬到新座位后第一件事就是和时璨小声说话:「老余转性了?就这,放以前不骂个五分钟?」 「我也不太习惯。」时璨稍微往前靠就能讲悄悄话的距离,「总感觉他是不是寒假的时候报了类似『如何与青春期孩子相处』的辅导班……」
第29页 「说不好。」温渔低着头笑。 兴许老余真的背着他们进修了教育心理学,又或许发生了别的事,从这个春天开始,班主任的嗓门虽然依旧,却不再动不动向人开炮。 他好似一夜之间改变了教学模式,开始心平气和地与一群叛逆期少年沟通。 老余原本就苦口婆心,只是方式一直不得当,说的话同学也听不进去。当他不再一边吹鬍子瞪眼,一边拍桌子打板凳,认真地坐下来跟同学泡杯茶,那些婆婆妈妈的长篇大论,效果竟也能立竿见影。 至少下课绕着他问问题的人越来越多,高二进入后半程,各科老师反覆强调学习的重要性,教室向学氛围总算达到老余理想的程度。 窗外的紫叶李开了满树,一小簇一小簇地迎风摇晃。 温渔问完一道数学题,把草稿本摊在时璨课桌上:「你抄一下——没下回了啊,以后自己去问,我今天在那说这道题,老余那个眼神……」 时璨「唔」了声,翻开本子抄步骤。 温渔:「要我给你再讲一遍不?」 时璨:「一会儿的。」 他说好,坐下来趴在桌面,眼皮沉重地耷拉。 这节课过完就是下午加的最后一节自习课,温渔不太情愿上,不过有时间写点作业倒也不错。只是其他科目折腾得狠了,难免厌学,又不能光明正大逃课,只好装睡。 隔一过道的陈千和他前桌嘀咕着刚评讲完的地理卷子,温渔的胳膊压着眼睛,意识模煳地听他们俩争论某个重点,身后某人笑了一下。 「笑什么?」陈千听见,要找崔时璨讨个说法。 时璨举手投降,在一片闹哄哄的自习课里声音依然清晰:「有标准答案还能争得面红耳赤,我可是太服气了。」 易景行笑了笑:「我就是觉得这个答案有问题,他不信。」 时璨挠头:「理解不了你们学霸的世界。」 「那就别理解。」拍了易景行一巴掌,陈千说,「你写你的题,不会做的直接问,喊一声,我和景行给你讲啊。」 时璨:「有我们家温渔在,犯不着问你!」 陈千语调阴阳怪气、字句含煳不清地重复:「我们家温渔,哦——」 时璨抓起一团草稿纸就给他扔了过去,教室角落里欢声笑语,讲台上负责维持秩序的许清嘉丝毫没有班干的自觉,抬头看了眼,又不知道干什么去了。 教室南北向,五点多的时候,夕阳会漏过紫叶李细小的枝叶缝隙,在课桌与水磨石地面上投下一大片光斑,像迷宫,阴影叠在一起,风中都是花香。 温渔这个觉睡得并不安稳,趴着的姿势,耳边不时一声重物坠地的声响,同学细碎的悄悄话,拉扯神经的同时让他的意识始终游离于清晰和模煳的边界。仿佛浮在半空中,他轻飘飘地飞,使不上力,随时会从高空落进深渊。 突如其来的失重感。 「……嗯。」温渔换了条胳膊枕着,眼睛睁不开。 他的两条腿向后架上了座椅横槓,有点发麻,半梦半醒间,有什么蜻蜓点水似的贴上脚踝,在赤裸露出的皮肤蹭了一下——开春的花季,阳光暖热,那一点冰凉勐地刺激了还在梦中的少年,他一下子坐起身。 「哎!」身后时璨低低地喊,「吓死我了你。」 温渔迷茫地左右看,又低头去研究到底怎么回事,却在一瞬间愣怔。 一双黑色红边篮球鞋。 他揉了揉眼睛。 白色袜子,踝骨,贴着自己的腿。 温渔彻底醒了。 「崔时璨你干吗呢?」他扭过头去没好气地说,声音压得很低,加上一句委屈的埋怨,「腿太长了可以捐给有需要的人好吧?」 「听不见。」时璨捂着耳朵哼唧几声,「我写作业。」 「你写个屁。」温渔盯着时璨的发旋儿,话音刚落脚踝又被碰了一下。 这次加了点力度,并在一起,把他圈起来,抵住了两只脚。 他突然说不出话了,支支吾吾地扭过头,任由时璨这么禁锢着。 直到自习结束,时璨才放开他,大大咧咧地把几本练习册塞进书包,没事人似的朝温渔摊开手:「英语,歷史,数学,借我一下。」 温渔已经懒得说他,自暴自弃地把练习册全推到时璨面前。 「谢谢大哥!」时璨说,弓下身看他的脸,「你热啊,脸这么红。」 温渔咬牙切齿:「作业,还我。」 时璨跳出三米远:「那不行,我凭本事要的——」 春日阳光温柔,放学后的楼梯口不时飘落一两朵轻轻的花,像羽毛,又像雪。他们穿过走廊,一路打闹取了自行车,洒下一串清脆的铃声,一直盪进遥远的地平线。 清明前的最后一天,压抑整个初春的大雨倾盆而下。 「从中午下到现在了,今天你还去骑车吗?」纪月靠在课桌边,问崔时璨。 时璨正专心玩一块拼图:「放学校呗,我和温渔坐公交——问这个做什么,我不可能载你的啊,让许清嘉送。」 纪月踢了脚他的课桌:「烦死了。」 时璨像发现了天大的秘密,一拍温渔后背,在他转过头后压低声音,却掩饰不住兴奋:「怎么了,月姐,许清嘉欺负你?没事,跟我们说,我帮你揍他!」
第30页 纪月柳眉倒竖:「你他妈敢?!」 崔时璨能屈能伸马上求饶:「我错了。」 纪月翻了个白眼:「温渔你也别笑,笑得我毛骨悚然的。」 温渔从善如流地说了声好,转着笔问她:「那你到底怎么回事,吵架了吗?我见你们俩最近中午都不一起吃饭了。」 「你观察得有够仔细。」纪月哑然失笑,「没吵架,他最近忙着数学竞赛。我烦不是为这个,清嘉一有空就劝我好好学习,这他妈,我还不够努力吗,课也不逃,到也不迟,连作业我都交了,他是不是要求有点太高?」 时璨:「他是状元嘛,你作为状元的女朋友,要承受这个年纪不该有的压力。」 他说得一本正经,温渔在旁边听着,直觉狗屁不通,下一秒崔时璨肯定被打。但纪月却皱着眉想了半晌,严肃地沖时璨比起大拇指:「有道理!」 然后就跑开了,可能去认真做题。 目送纪月走,时璨也朝温渔比了个大拇指:「走吧渔哥,你又不参加竞赛,陪我打球。」 即将来临的春季篮球赛、五四文化节,高中能参加节目的最后一个学期,增添了一抹夏日狂欢。社团活动风生水起,学校给高二放掉了最后一节自习。重点班不爱参与,他们普通班却玩得几乎忘记自己姓什么。 因为个儿高,时璨被陈千拖去报了篮球赛的名,陈学霸八面玲珑,在这样的雨天神通广大地借到室内篮球馆的钥匙。 声势浩大的雨水打着体育馆顶棚,噼里啪啦,篮球被拍在光洁的地板上,也噼里啪啦。 温渔坐在观众席,摸出手机打弱智游戏贪吃蛇。他头也不抬,场中他们班和隔壁一个理科班正对练,不时有几句诸如「回防」「传球」的沟通传进耳朵。 他偶尔休息眼睛的时候看一会儿场中,时璨与他们配合得挺默契。 没穿篮球服,普通的校服在时璨身上都挺拔,校裤挽到膝盖露出一截修长小腿,他跳起抢篮板,衣服下摆也掀起一片,结实却柔韧的腰侧。 温渔记得那儿有一道疤。 时璨初中太混,滑楼梯扶手时翻车,连衣服带人被勾破一大片,紧急送去打破伤风。后来一起游泳时看过几次,大约四五厘米的伤疤越来越淡,他还以为现在已经没有了。 但并不尽如人所想,有的痕迹留着就是一辈子。 「今天就到这儿吧!」易景行喊了一句,其他人纷纷说「拜拜」作鸟兽散。易景行被陈千勾住脖子,拉拉扯扯地往外走,临了没忘跟唯一的观众挥手作别。 「小渔,走——」时璨双手拢在嘴边做喇叭。 温渔站起来,替时璨拎书包,一蹦三跳地跨过护栏。 雨势没有丝毫减小的意思,崔时璨和温渔在体育馆门口等了一会儿,他弹了下温渔的脑袋,指向积水潭中涌起的雨点:「跑出去?」 「什……」温渔听见了很不可思议的话,瞪他,「淋着雨跑?」 「对啊,淋着雨跑!」时璨不由分说地脱下球鞋,撑开挂在臂弯的校服外套,遮过两个人的头顶,胸口贴着温渔书包,「一,二,三,沖——!」 来不及反应,背后一股推力并着拉住胳膊的手,温渔情不自禁地被时璨拉着往前迈了一步,雨声忽然变大,四面八方地涌来,瞬间淋湿了裤脚和鞋面。 眼睛都被雨水煳得睁不开,温渔大声吼他:「崔时璨!」 时璨大笑:「是不是很爽?快跑呀,跑!」 只余下雨声的操场,单薄的下课铃淹没在铅灰色天空。厚重的云层压上肩膀,温渔抹了把脸,顺着跑出两步,时璨一只手抱住他的肩膀,校服外套罩着他的头,抬眼看向身边的人,满脸都是水痕。 「你淋湿了!」温渔扯着嗓子,生怕时璨听不见。 他埋下头,鼻尖亲昵地蹭过温渔的耳朵:「我知道,没事儿——」 四月的一场大雨,伴随天边惊雷炸响,唤醒了整片大地。 水雾,雨声,湿漉漉的视野,风吹过一阵凉意的肩膀上,时璨掌心的热度像藏在云后的太阳。 公交站台近在咫尺,温渔一步跨上去,头立刻被校服包起来,时璨替他胡乱地擦。 「你轻点儿,打到我鼻子……」温渔挡住他的动作,从外套下钻出来,扯开衣服堆到时璨肩膀上,皱着眉看他。 短短的头髮全塌了,贴着额角,鼻尖还挂着点水珠。短袖校服湿透了,蓝白的颜色贴在身上,能看见模煳的身体轮廓。 他的肩膀宽,胸口虽然单薄,依稀已经能见到以后。 书包滴下的水珠忽地掉到手里,温渔低头去看,搓了搓掌心的潮湿。 远处逆向行驶的公交车灯在柏油路照出一束光,没有其他人的站台,树叶混着风声唱歌。这画面宛如按下暂停键,温渔看了眼数字屏幕,他们要坐的108路还有三站。 「下雨天真烦。」温渔嘟囔一句,见时璨半晌没说话,替他找说辞,「清明节放假三天,你打算去哪儿玩?要不……」 话音未落,眼前倏地覆盖一片阴影,他睫毛微微翕动,后面的话径直遗忘了。 嘴唇上轻柔却真实的触感,时璨抓住他胳膊的手立刻放开。 懵,短路,茫然。 想了很多又转瞬陷入空白,声音与光怪陆离的画面像放电影。
第31页 篮球落地,脚踝相碰,拿着钢笔的手,罩在头顶的校服外套上一点清爽的洗衣粉香,医院外面的积水倒映出红十字灯,斑马线上的「新年快乐」。 「刷拉」一声,天边紫白色的闪电。 雷声贴着耳边滚过。 全忘了。 只有他的声音能听得清楚:「卧槽……我今天……那个,我不是……」 突然回神,温渔后知后觉地吓了一跳,抹了抹嘴巴,等反应过来刚才的事后立刻怒目而视:「打个篮球,淋个雨,你他妈傻了!」 时璨干咳两声:「啊……今天是有点激动——没什么,吧……」 公交车鸣笛,缓缓而至,雨幕里半晌没说话,温渔和时璨脸贴脸地站。他偏过脑袋看车灯照亮的柏油马路,到处都是浸了水的草木气息。 「……没什么。」 第十三章 「他亲了你一下?」陈千说,把刚喝完的可乐罐子捏得「咯拉」一声响,「然后因为这事,我说你也来,他就发高烧去医院了?用不用这么刺激?」 「啊。」温渔翻着白眼,无力地靠在ktv沙发里,「不全是,他应该也……阿嚏!」 背景音里易景行的鬼哭狼嚎停了一拍,他拿着话筒,声音嗡嗡地传来:「不是我说,前天那么大的雨,你俩从体育馆跑到公交站,没打伞,不感冒才是奇蹟。」 温渔拿一团卫生纸扔他,易景行「嗷」地一声,侧身躲开了。 假期前的大雨,公交车上顾左右而言他尬聊了一路,分别时他和崔时璨都如释重负。温渔脑子乱了一宿,第二天便因为淋雨感冒。 陈千打电话来喊他出门玩时,温渔心里一万个不情愿。但比起自己待在家胡思乱想,或许和同学聚聚稍微能缓解,何况还有个早恋经验丰富——也就比他们丰富一点儿——的许清嘉破天荒地出门,他便裹在一件卫衣里来到ktv。 结果才知道陈千也喊了时璨,对方说发烧了,在医院吊水。 温渔吸了吸鼻子,瓮声瓮气地说:「他发烧完全……情有可原啊,那天校服光包着我脑袋了,他淋得跟个落水狗似的。」 纪月坐在一边玩手游,闻言笑了几声:「璨哥牛逼。」 「我到现在都没想清楚他怎么突然来那一下,后来他说是那天打篮球太兴奋了,有点儿……无从发泄吧。反正他一直,一惊一乍的。」温渔说,烦躁地抬起下巴,「能不能把空调关掉啊,这么热的天,开暖气,疯啦?」 许清嘉:「顾忌你感冒。」 温渔说我没事,又扯了张纸擤鼻涕。 见他那副可怜样,易景行撒开话筒,接了杯热水推到温渔面前,摸了摸额头:「还好,没发烧,不然就把你送去和崔时璨一起吊水。」 温渔:「不要,我现在不想看到他。」 「不至于吧。」易景行拍了下他,挨着温渔坐,偏着头看了半晌他的表情,发现温渔的确有点蔫儿,脚搭上茶几,「真的,别想太多了,他肯定就太激动。再说亲一下又没什么,我和陈千经常亲来亲去啊!来宝贝儿,么么么——」 「滚开!」陈千笑着推他凑过去的脸。 「我也觉得。」纪月也帮腔,「时璨那个人你又不是第一天认识,现在虽说好不少了,初中时候什么德行你亲眼见过的。换以前,别说亲了,疯玩上头当场能把人扛起来。」 温渔正要说话,喉咙发痒就是一阵咳嗽,他连忙捂住嘴,摆手示意保持沉默。 他们的言辞都有道理,可他总觉得不是这样。起码比起被突然袭击,温渔宁愿让时璨扛着绕操场一周,就算丢脸也没这么……尴尬。 就算了吗?好像不太甘心。 可他还能说什么呢? 他都不明白自己纠结的点在哪。 如果只是被亲了一下,如果是陈千他们其中某个人,或许踹对方一脚,骂几句,这事过去了也会被逐渐淡忘,顶多想起来噁心一下,权当被狗啃了。 偏偏那人是崔时璨。 手指在因为感冒变得滚烫的嘴唇上按了一下,模拟不出下雨天公交站台时璨亲上来的触感,更凉也更轻,就像一滴水不经意拂过嘴唇,还没意识到就结束了。 噁心吗,反感吗? 温渔扪心自问,也没有。 ktv里易景行拿着话筒撺掇许清嘉唱情歌,后者一直往纪月背后躲,欢声笑语淹没在放大的背景音乐中,温渔只觉得头疼。 他缩在角落,眼皮沉沉地耷下来,把那杯热水一饮而尽,直接拿过不知道谁的包挡住脸。昏昏沉沉,温渔闭着眼,唿吸有点紊乱,不耐烦地皱起眉头。 歌单唱到最后一首。 「我再点几首!」易景行坐在高脚凳上,转头看许清嘉,「清嘉,你真不来?」 「你们小声点儿,温渔睡了。」纪月看一眼温渔,贴心地拿过许清嘉脱下的外套给他罩在身上,提醒陈千两个唱歌别太闹,「我刚发消息给时璨,他还在医院呢。」 陈千新开了一罐可乐:「要去探病吗?」 纪月笑:「他估计会觉得丢人吧……」 这些对话朦胧地传入耳朵,温渔哼哼两声,侧着身子靠上沙发。他徘徊在意识不清的边缘,那种失重感又袭来了。 梦里断断续续地出现很多人,有老爸,老妈,春节时来串门的一大帮亲戚,鞭炮声,重重的关门声,嘈杂的话语……
第32页 惊雷滚过,一阵瓢泼大雨,敲门。 砰砰砰。 他压抑着满腔委屈打开那扇门,时璨带着雨水的脸出现。 「是我啊。」 眼前亮光如惊鸿一闪,烟味散开,温渔勐地惊醒了。 他咳了两声,确定刚才听到的真是打火机的声音,眯着眼睛看向周围,顿时失笑。 梦中的烟味不是错觉,陈千正叼着一根,细细长长,薄荷味很浓。他吸了一口立刻被呛得死去活来,纪月边拍手边大笑,嘲讽他没出息,几个好学生被不良少女带着挨个尝试新鲜事,没谁能坚持住平时的一本正经。 「你们几个吧……还是太菜了。」纪月叼着根烟笑,一口白气吐向许清嘉。 「这有什么啊!」不知道谁不服输地哼了一句,「多练练呗,能难过数学题?」 立时又是哄堂大笑,温渔揩掉眼角一点睡梦后的生理性泪水,跟着他们捧腹。 是吧,他对自己说,这有什么啊。 小插曲仿佛随着那场四月初的大雨就此消散,再次返校遇见崔时璨,他把校服包得严严实实,要死不活地睡过了整个晚自习。 不知道哪个校领导吹了校长的耳旁风,说隔壁国际学校的孩子都要上晚自习,我们学校只让高三自修,有失偏颇,而且养成习惯要趁早,不如一视同仁,大家一起学到九点再下课。这违背传统的提议一经出台,立刻遭到了重点班以外所有人的抵制。 然而抵制并没有任何作用,隔了一天教育局的批示就下来了,大家气得吹鬍子瞪眼,却不得不每晚开始静坐以示抗议。 温渔倒是没觉得多烦人,作业没变少,呆在学校和家里都一样。他本来以为时璨会就此发表一大通歪理邪说,结果他闭着嘴,往桌上一倒,开始休眠。 「我病了。」他闷闷地说。 「我也病了。」温渔应和他,两包感冒沖剂放在面前。 似乎有弦外之音。 这场感冒持续到四月中,崔时璨方才重新生龙活虎。而同学们也被老余千叮呤万嘱咐的「高三近在眼前」和每晚枯燥的自修课温水煮青蛙,逐渐不再动弹。 下课铃打响,一些人站起身接点水,也有不少小情侣趁机去操场上透个气。 纪月把墨水笔往桌边一扔,踩着运动鞋脚步轻快地走了。不一会儿,坐在后排角落的许清嘉像有所感应,心不在焉地拿了一本单词书往兜里一揣,也悄无声息摸出了门。 「哎。」温渔感觉后背被推了一下,时璨趴上前,「走走?」 温渔不想动:「懒。」 时璨踢他的椅子横槓:「走走吧,走走,你都坐一整天了——」 软磨硬泡,威逼利诱,从担心他变成乌龟到强调坐下去迟早肌肉萎缩,温渔被时璨说得心烦意乱,嗯嗯啊啊地应了,跟在他身后出了教室。 因为不在体育运动时间,操场上被戏称为「探照灯」的照明只开了最边缘的一盏。半边阴影,半边笼罩在白昼似的光里,温渔和时璨兜了半圈,突然被他拉住胳膊,接着那人神神秘秘凑过来:「你瞧。」 「什么?」温渔说,不太习惯地想抽手,却未果。 「许清嘉和月姐。」时璨指着远处两个影影绰绰的人给他看,像他们那次无意中发现了来自实验楼一层萤光色书包的秘密。 温渔笑着推他:「我行我素呗,这老余知道还不得气死。」 时璨说:「生气也没用。」 他们路过桌球檯,最边缘是一棵两层楼高的大榕树,与几个单槓、双槓之类的健身器材。正巧在光与暗的交界处,时璨走了两步,把住双槓两手一撑,熟练地翻上去坐在边缘,他拍拍旁边:「来。」 「不来。」温渔果断拒绝,倒不是因为爬不上去。 「你现在肯定够得着。」崔时璨信誓旦旦地说,「你都到我下巴了,真跟老余说的,寒假吃什么长这么长一截!」 温渔双手插在校裤兜里:「吃饭。」 时璨愣了一秒,意识到他认真回答自己的问题后差点笑得从双槓掉下来。 纸盒触碰的声响轻轻的一声,时璨重新坐好后,掏出个方正的盒子。拇指在边缘一掀,旋即露出里面细长的烟来,他抖了抖,叼了一根在唇齿间。 「打火机。」他对温渔说,「我知道你有。」 温渔掏裤兜,真给了他一个,小卖部最常见的款,绿色塑料壳,印着诡异的电话号码,像随手拿的那种。时璨接过时碰到他的指尖,竟也仿佛擦起一团火花。 嚓,眼底闪烁的火焰转瞬即逝。 还是那股薄荷味,温渔靠在双槓上,朝后仰起头:「还是以前那个啊?」 「不是。」时璨低头看他,声音低低的,接着衣料一阵摩擦,他反手将只抽了一口的烟递到温渔嘴边,「你试试,是新的。」 「这不好吧。」他一边笑,看周围有没有巡视的老师,「离上课也没几分钟。」 时璨:「抽完再回去,第二节 又没人要去讲题,值日干部就那几个。」 温渔鼻尖一动,嗅到股不同寻常的气味,一偏头就叼住了那根烟。他手指长,拿住抽的姿势和普通小孩从电视里学来的不一样,用中指和无名指。时璨点评道比较斯文,但温渔只觉得这样顺手,吸了一口,顿时感觉不对劲。 「水果味。」他说,垂着眼睫笑,声音含煳。
第33页 「杨梅。」时璨的手没收回去,指头握住他的捏了下菸蒂,让温渔去摸那里的触感,「杨梅爆珠,不上瘾,我还挺喜欢的。」 温渔说有点儿,眼前那点红光明灭,耳边又是一声纸壳摇晃。 夜色蔓延,风有一丝凉。身后坐在单槓上的人突然整个弓身下来,几乎要翻的姿势,菸头凑拢了红光,蹭了两下后轻轻地吸,一团白雾淹没视野。 点燃了,光全绕在一起。 「我上次……」温渔迟疑地躲开他,「我上次看见有个宣传消息,你喜欢的乐队要来咱们这儿开演唱会,就五一过后。」 「嗯?真的吗?」时璨胳膊一撑跳到地上。 温渔:「对啊,你要想看的话,我让我爸帮忙拿两张票,他好像认识人。」 时璨几乎欢唿了:「内场!」 温渔咬着烟,又抽了两口才按在单槓上掐灭:「好好,内场——回教室吧。」 转身离开时他抹过那团菸灰,指尖留着的味道熏了整夜,直到第二天早上重又洗了几次手才没有了。但温渔心理作用,总感觉一直留在身上。 算算日子,也快到了吃杨梅的季节。 回教室时温渔被吓了一跳,原本说好不会出现的老余守在门口,换从前他宁可直接去厕所待到下课。可老余2.0比之前和蔼许多,温渔硬着头皮走过教室,想当他不存在。 「温渔。」老余喊他。 点名的一瞬间温渔嵴背发麻,紧接着第一反应就是身上有烟味被老余发现,心惊胆战地转过身,余光瞥见和自己一道回来的崔时璨喊了句「余老师好」三两步跑回座位,接着埋头装模作样写作业。 顿时不太平衡,温渔看向老余:「哎,余老师。」 老余示意他往外走走:「有点事跟你说。」 听这口气就应该不是批评,温渔迅速放松。哪怕他自己觉得抽菸没什么,毕竟在学校,一经发现免不了一顿说教。他随老余出去,走廊上其他教室的灯都亮着。 「下学期就高三了哈。」老余说,接着又改口,「应该说六月高考结束之后,你们就是高三了。我今天找你来呢,其实不是谈你的事。」 温渔:「啊?」 老余意味深长地看他一眼:「咱们班上你和崔时璨关系最好,我说话他从来都是当面答应得好,一扭头该怎样还怎样。但有些事我不得不放在心里,所以只能看看找你来聊,你们同龄人转达,他可能会听进去。」 温渔觉得自己抓到了一点尾巴,试探着问:「时璨家里的事……」 「啊不,不是这个。」老余笑了笑,居然有点慈祥,「崔时璨家里的情况我清楚,老师们积极帮他拿了相应的补贴,你不用担心。主要是……他的成绩,你知道吧,这次期末考试又退了几十名。他心思没在学习上。」 「您不会让我去劝他学习吧?」 「可以吗?」老余问。 温渔尴尬极了:「……这个,我也没辙啊。」 老余拍拍他的肩膀:「死马当活马医,我教书这么多年,也第一次遇到他这种学生。你说他不认真吧,人家不旷课不早退,除了偶尔迟到基本全勤。但你说他在学习吧,成天人在教室心不知飞去哪儿了!训也不听,不训我又觉得没尽责,是吧?你是他好朋友,初中一起升上来的,总有点办法。」 温渔埋着头不说话。 其实他和老余不谋而合,温渔又想起他那个不切实际的大学梦了,老余的话让这个梦浮出海面,虽然仍旧遥远,却在某一瞬间有了可以触碰的错觉。 老余语气加重了:「你有办法吗,温渔?」 「……我不知道。」温渔说,「我也想帮他,可有的人会觉得学习不是一切。」 「这怎么能?」老余长吁短嘆,恨铁不成钢,「你们这代年轻人信息接收太杂乱,听别人胡说八道!现在再怎么着也得考个好大学,你说对吧!但崔时璨这成绩,他绝对考不上大学!你总不会希望他去专科吧!」 「……」 「温渔,你成绩好,以后重点大学任挑的,我对此毫不怀疑。那你想一想,时璨真去了专科,你们还能保持现在的友谊吗?」 「……」 「到时候他交往的人,遇到的事,他的眼界和生活,会渐渐和你离得很远。朋友之间不仅是一起玩,一起闹腾,你知道他在想什么,也更好沟通。如果朋友都不说话,去默认他的选择,旁人说的他还能听得进去吗?」 教书育人,一句一句都落在他最担心的地方。以前他说不清,现在老余帮他说了,毫不留情地指出来,他们不是一条路上的人。 他很害怕分开了就再也找不回来了。 但他真有资格去指教时璨么? 他不确定自己如老余所言,「知道时璨想什么」。 温渔良久都没回应。 老余习惯了他话少,嘆了口气:「高三开始有艺考和体育生考试,你可以问问他,做一下工作。走个艺体类也算有一技之长,比在专科混出头好一点儿,时璨要真不想学,你说得对,你也没辙——回去上自习吧。」 他言毕摆了摆手,好像对这次谈话的收效也不抱太大期待。 转过身要离开,温渔走了两步,忽然又停下来朝老余鞠了个躬:「谢谢老师。」 夜风拂面已经是三分春色,安静得过分的环境能让人一瞬间想明白许多东西。一吹风,他脑子突然清醒了。
第34页 「说了什么?」时璨双手捧着脸。 「老一套。」温渔说,拉开凳子坐下,看了眼走廊没离开的老余,刚才的话迴荡着,他本想再等等,可却抑制不住脱口而出,「你有没有想过……艺体什么的……」 「啊?」时璨张了张嘴,「什么艺体?」 温渔:「大学。」 时璨手指在两颊毫无章法地拍:「随便。」 他听上去不太高兴,温渔知道是嫌烦,于是一抿嘴坐好。他半晌没动静,终于收拾好心情,钢笔盖子拔下来,后背突然被戳了两下。 温渔扭过头去,没开口,用眼神询问他怎么了。 「……下课再说说那个。」时璨低着头,留给他一个发旋儿,「大学那个。」 头顶的白炽灯闪了闪,温渔差点因为这句简单的话眼睛一红。 第十四章 晚自习放学,他们顺着嘈杂的人潮缓缓往校门外走,身上的烟味缠在一起,北风吹一吹,薄荷和轻微尼古丁的气息就要消散。 「是不是老余教你这么说的?」听完温渔支支吾吾的几句话,时璨皱起眉。 温渔否认:「不是,我本来也想找个机会和你聊聊,但你一直不肯。」 时璨:「我没有不肯……算了。」 一丝转圜余地,温渔单手放在时璨书包带上,往下压了压,声音也低:「那你要不还是想想吧,我可以和你去同一个地方上大学。」 这话听着卑微极了,乍一想没毛病,但经不起推敲。 温渔刚脱口而出就发现不对,正预备找补,时璨却仿佛突然受到极大的刺激,勐地拍了一把他的手:「是啊,是啊!学霸,反正好学校哪里都是!」 温渔连忙说:「我不是这个意思。」 时璨薄薄的嘴唇抿成一条线:「那你什么意思?」 温渔:「……我就想,你能……」 「我不能!」时璨音量提高,把温渔激得情不自禁停下脚步。 他往旁边一跨,离温渔距离蓦地远了,惹得旁边经过的同学纷纷侧目。而时璨从未有过这样的语气:「你和老余都一样,没区别!考不上也犯不着你们替我找出路!学霸,你没必要迁就我,你多委屈呀!」 「少他妈阴阳怪气地说我!」火气一下子蹿上来,温渔也跟着他霎时抛弃理智,「委屈?迁就!我们认识第五年,崔时璨,我在你心里就这样!?」 「那你为什么要替老余当说客?我在你心里就这样!」他把那句话还给温渔,受伤的野兽一样绝望,「你也觉得我无药可救,是吧?」 「我没有!」 时璨剧烈地喘息:「你没有,那你为什么要替他劝?关你什么事?」 这话一出温渔几乎想动手,他攥紧了拳头,废了好大力气才忍住冲动:「要觉得你无药可救,我理都不会理!是啊,关我什么事!我们这么多年朋友,你他妈觉得我看不起你?——崔时璨,从来没有人看不起你,在那自怨自艾不愿意往前看的,就你一个人!」 时璨别过头。 校道上纷乱的脚步和窃窃私语,偶尔匆忙瞥过的目光,温渔有种全然暴露的错觉,无从遁形,有什么畸形的情绪也随之即将爆发。 他拼命克制,差点把自己掐出血,双眼通红地瞪着时璨。 「你要是这么想,」时璨没看他,目光落在悠远的夜色中,「我没办法。」 温渔听见自己笑了一声,冷冷的,像他敷衍其他人的刻薄:「你也能对我说这句,行啊,随你高兴,我以后不管你了,反正不关我什么事!」 时璨的胳膊动了动,一声不吭,大步流星地往前走,把他自己留在原地。 分明是噎住了对方没有后文,看上去像取得胜利,温渔却憋屈极了。他看向时璨的背影,气势汹汹地融入放学人潮,迅速消失在一片阴影中。 攥过他书包带的手指一阵疼痛,他大声吼:「你他妈这辈子别来求我!」 半空冷风如同芒刺,但温渔什么也感觉不到。他愤愤地绕开主校道,换了一侧校门,也没有乘公交,叫了一辆计程车离开。 他有必要委屈自己吗? 本来就不是一条路上的人,哪怕现在是,以后也不会一直是。 四月的夜晚,车窗外风景急速倒退,穿过市中心的繁花商业区,街灯与霓虹连成一片,像斑斓的色块占据整个视野,模煳得有点诡异。 温渔眨了眨眼,抬手擦过眼角,低头一看全是水痕。 正愣着,手机轻轻振动,老爸发来一条简讯,说他要的内场票已经托人去联繫了。温渔盯着那条信息直到手机屏幕重新暗下去,他执拗地点亮,想了想还是没删。 「操。」他小声骂。 愤怒逐渐褪去,再被夜晚的凉意一吹,理智便重新占据上风。温渔捏着自己鼻子,闭眼靠上后座,嘴里不干不净地骂了几句后已经没那么冲动了。 他把那条信息翻来覆去地看,演唱会在他们期末考试之前,一段漫长的时光足够他决定到底要不要继续。 不在一条路。 他放不下。 第二天起,明眼人都看出来他们吵架。先是崔时璨主动找老余调开了座位,接着温渔没有任何表示,成天长在座椅上一样,埋头读书,拒绝参与任何插科打诨的活动。 大课间,陈千提着两瓶可乐往温渔空下来的前桌一坐,鸠占鹊巢,接着便开始旁敲侧击地打听:「你和时璨好多天没说话了。」
第35页 温渔低着头写文综试卷,解题思路比他说话要快:「嗯。」 陈千:「放学也不一起走。」 温渔:「有问题么?」 非暴力不合作的态度让陈千和他聊不下去,他抬眼看向后方,两个大男生朝他挤眉弄眼,他只好硬着头皮继续:「连清嘉都惊动了,跑来问我知不知道你和他怎么回事——我怎么知道,你有时璨的时候我们都不交流好吧?」 温渔写字的笔尖都没停一下:「那现在没他了,你要问什么?」 陈千:「真吵架啊……你们这样跟闹分手似的。」 温渔笑了下:「没毛病。」 「我可听景行说了,老余让你去劝人读书,你不会真去了吧?就因为这个?」陈千见他点了点头,差点没控制住音量,「这怎么……老余犯病,你也跟着犯病,太听话了还是找不到别的事做?这东西吃力不讨好,换我,才不管他——」 「我又不是你。」温渔没头没尾地说。 「那,」陈千的喉结动了动,「你打算什么时候跟人家复合嘛?」 「随便。」温渔说。 陈千被他噎得半晌说不出话,只好叽叽歪歪地说那我管不着,提上可乐准备结束这场无意义无结果的聊天,温渔突然喊他:「哎,小陈。」 小陈:? 温渔:「可乐留下。」 陈千:「靠!」 导火索听着荒谬,任谁都以为不是大事,这会儿见温渔态度,想要调解的也无从下手。 正如纪月所说,温渔的性子虽然慢,平时看着没原则,但一旦倔起来,除非他自己想通了,别人说什么都没用。 显然温渔并没有他们想像中的好想通,铁了心要崔时璨先服软。而另一个更加无所谓,少了温渔耳提面命,还是没旷课,但每天一大半时间都在梦会周公,老余骂了几次都没用,甚至有点被放弃。 许清嘉说这两个人都烦死,说完还不忘打赌什么时候才能结束。 纪月掐着指头算了算,不会超过一星期。 少年人的吵架,一开始任谁都以为是闹剧,结果他们却奇蹟般地坚持下来。 也许还是时间太多,没人在意偶尔浪费三两个月去进行一场冷战。校园里烂漫的花一场一场凋谢,阳光越发炽烈,考试频繁,试卷如雪花片满天飞,渐渐地有人遗忘了每一次别扭的来源,但却把结果记得清晰。 五一假期只放了一天,学校以期中考试糟糕的成绩为由强行补课。曾经有同学闹着要到教育局举报这种惨绝人寰的行为,不知被残酷镇压,还是有贼心没贼胆,事情毫无下文。 接着又是考试,自习,矛盾一开始有心解决,未果后便如同传闻中沸沸扬扬的举报宣言,在某个清晨销声匿迹。 夏天来临,闷热在二楼教室蔓延,电风扇沉闷的声响衬托满室安静。 期末考迫在眉睫,老余偶尔恢復钢炮似的嗓门,却比从前有了更大的震慑力。下课铃打响后也没人再有精力上蹿下跳,崔时璨往桌上一趴,从桌肚里摸出手机,正准备约上几个认识的人开一局游戏,桌面忽然「嘭」地一声。 他茫然抬起头,是个手机,扔在桌上。 屏幕上是一条电子票二维码,他仔细读了,心口狠狠一跳,嘴上却无所谓说:「什么?」 「去不去?」温渔问,给他两个选项。 「……去。」时璨避开他直接的目光。 他话音刚落,那只手机旋即被温渔拿走,脚步远去,时璨慌忙抬起头,温渔没事人一样坐回了自己的位置,从桌肚里掏出一张习题。 看上去像他在低头,时璨拿手掌擦惺忪睡眼,几步走过去:「票……多少钱啊?」 温渔只给他一个发旋儿:「请你。」 他应该说句谢谢,但如鲠在喉,只得小学生似的站在旁边,规规矩矩背着手。时璨看他把英文写出了漂亮的连笔,自己死活编不出来的作文在温渔手下就迅速排成利落的三段式,井井有条地列在纸上。 「那个……」他想了想,抓着自己背后的衣角,「我……」 「挡着我光了,有什么放学再说。」温渔的笔尖一挑,如果忽略他句尾的一点颤抖,兴许时璨真信了他还在气头上。 「啊,好!」他说,「谢谢!」 温渔哼了一声,虽然什么也没回答,侧面却松动了不少。 时璨想不明白温渔是怎么忽地想通了,他以为这次突如其来的吵架也会如同演唱会门票的来临一般突如其来地终结,他和温渔很快就能回到从前的轨道上——或许有什么不一样,没关系,他们长大了,会想办法去解决。 他把这看成温渔对「劝崔时璨天天向上」行动失败的妥协。 然而大错特错了。 「我下午直接去拿票,体育馆外见。」 温渔发完这条微信,不多时收到了一个「ok」的回覆,他合上手机,往厨房看了眼,阿姨正在忙碌,扬声问他:「小渔,中午吃牛柳好不好?」 他报以同样分贝的回答:「都行!」 周六学校不额外补习,但温渔自己有个数学补习班。他所有科目都不错,惟独数学拖后腿,眼看就要高三,不用老爸做要求,温渔自己去找了校外的一个培训班,报名定时间一气呵成,甚至没告诉时璨。 他敏锐地觉得那次吵架让两个人之间有了距离,谁也不提,却真实存在。温渔于是做了一点退让,他不爱受委屈,就留下了空间。
第36页 他说不管就不管,免得又惹出冷战。 给时璨发完消息后,温渔生出一点对晚上演唱会的期待。他不怎么关注这方面的消息,这次的主角是时璨喜欢的乐队,阴差阳错地成全了他。把手机转来转去,温渔仰着头躺在沙发上,感觉心跳有点快。 这么明显吗,想些什么呢,他笑了下,闭上眼睛。 老爸回家时就看到温渔躺着,凑近打了个响指:「儿子,睡着了?」 「没。」温渔没睁眼,懒洋洋地说话,「你干吗去了?」 「有点私事。」 温渔一下子警觉起来:「什么?」 「不是什么大事儿,但和你也有关系,等晚上看完演唱会回来再说。」老爸的脚步声朝厨房的方向去,「那地方有点偏,几点结束,要不我去接你们?」 温渔伸了个懒腰:「随便,你让公司哪个司机来也一样。」 老爸笑笑:「周末总不好随便麻烦人家,你以后也是,别觉得拿了你发的工资就能随便使唤人,再说工资也不是一个人发的啊。」 温渔拖长声音:「知道了——」 中午阿姨做了牛柳、蒸鲈鱼和几个素菜,自从老妈离开后他和老爸一直这么吃饭。以他们家的条件雇个煮饭阿姨不是难事,家政把房子打理得井井有条,时间一久,温渔甚至错觉他的生活好像一直就是这样,没差别。 阿姨还在洗碗,温渔跟老爸打了个招唿就出门上课。 纸质版的门票他直到上完课,老爸认识的叔叔才开车给他送来。那人是这次演唱会的负责人之一,拿的还是内场靠前的票。温渔道了谢,那叔叔又要送他去场馆,过分热情,他不好拒绝。 结果抵达场馆时离演唱会还有一个多小时。 「我到了,你早点来。」温渔给时璨发消息,这次对方回得慢些,说要去买个东西,之后就坐车过来,长长的一条语音,夹杂着一点喘。 「没事,你赶在开场前来就行。」温渔按了按屏幕,找了附近树荫下的长凳坐。 过了初夏动辄夜间下雨的那几天,最近天气一直不错。五六点,太阳还明晃晃地挂在西边高楼的角上,柏油马路金灿灿的,白色斑马线几乎看不清。 榕树里躲着的蝉不时发出几声高亢的叫喊,远处体育馆已经被巨大海报和不少穿着后援会服装的歌迷包围,马路上车来车往,停下来后钻出的人都带着一脸兴奋。他们三两聚集,分享着期待,快乐和嚮往。 不多时就要开场,其他歌迷熙熙攘攘地往体育馆内涌,甚至有调试设备的声音传来。温渔一个人坐着玩手机,显得与周围格格不入。 时璨不会爽约,他没太着急。 温渔用这点碎片时间重新了解了开演唱会的乐队,非常有名,不少歌他也听过,现场气氛每一场都很爆炸,也有温情时刻。 「……把手机拿出来,打电话给你喜欢的人,我唱……给他听。」温渔念着新闻稿,到这儿的时候突然低低笑了一声,多可爱的创意。 夕照洒到他白色篮球鞋上,染出一小片金光,温渔伸了伸腿,暖洋洋的。 打给你喜欢的人,我唱歌给他听。 打给喜欢的人。 喜欢的人。 馆内一声沉闷的鼓点打断思绪,温渔抬起头,四周进场的人变少了,还有些黄牛拿着票游荡。他看了眼时间,还有十来分钟,已经开始暖场。 他就玩了会儿手机的工夫,过得这么快,而崔时璨还没来。 温渔开始不耐烦,拨电话,第一个打过去没人接,第二个通了没多久就正忙。他几乎有点崩溃,进场处再过去的人都在快步跑。 人呢?! 手机提示音突然响了,屏幕上显示出时璨的名字。 温渔心跳漏了一拍,连忙接起来,没好气地质问:「你死哪儿去了?!」 「啊,我……」时璨听上去很累的样子,他话都没说出口,温渔忽然捕捉到背景一个娇滴滴的女声,离得不远不近,他却听得很清晰。 「时璨,我腿疼,你扶我一下好吗?那边还等着呢……」 他认得这个声音,隔壁学校的麦子,那个校花。 天色渐晚,夕阳最后在地平线尽头留下一抹火红的云霞,场内吉他声应和鼓点,撕裂苍穹。山唿海啸般的尖叫和掌声汹涌而来,耳畔时璨的唿吸有一刻停顿,温渔拿着手机,僵成一块石头,从头到脚都冰凉。 和女生在一起,约好的演唱会约好的时间,他因为这个没出现,吗? 说好的不喜欢她呢?说好的? 「小渔,我……」 他抬手掐断了电话。 再站起来时,场内已经传来了开场曲,热闹,激情,嚣张,唱的疯狂世界。 我好想好想飞,逃离这疯狂的世界。 如果你发现了我,也别将我挽回。 温渔定定地听了一会儿,走向不远处的垃圾桶,把票扔了进去。 作者有话说: 应该可以看出小渔的箭头,他箭头挺明显der 第十五章 起先崔时璨以为温渔生病了。 他总也不来上课,时璨打电话去问,对方说了几句没事后就结束对话。他们关系正在尴尬的修復期,时璨不好多问,连「多喝热水」这样的玩笑都开不出口,只能匆匆结束。
第37页 期末考试前,按理来说缺课也没什么,好学生总有这样的特权。但当他听许清嘉说温渔连考试也没参加时,才意识到事情不对。 「他没考?」时璨望向空荡荡的那张课桌,一点卷子边角都没剩下。 许清嘉整理着自己的书包:「是啊。」 时璨回想这两个星期,直觉没有太大的异常:「可我问他,他总说没事……」 许清嘉不语,收拾好书包后又招唿纪月,让她把作业全装过来。时璨平白无故被秀一脸,眼睛疼,刚想抱怨几句,脖子忽然被人勾住。 「你俩又要去约会啊?」陈千嘻嘻哈哈地说,被许清嘉瞪了一眼后改口,「又要去给月姐补课啊?学霸真苦。」 许清嘉凉凉地嘲讽:「可不是吗,你和易景行不用互相补课。」 陈千:「但我们要互相讨论——够了啊,我俩又不是你们那种关系,差不多得了。」 许清嘉冷笑一声。 「靠,差点被你带偏,我又不是来找你的。」陈千勾着时璨的脖子紧了紧,侧头问他,「身上伤好了没,看你脸没事儿了。」 时璨不习惯他离自己这么近,朝外偏着头:「差不多了。」 陈千看出他的抗拒,笑了一声放开他:「那补课的时候打球吧,放松一下——你还没跟我说那伤怎么来的,真不说?」 「挺丢脸的。」时璨嘆了口气,「不说了。」 「他连温渔估计都没说。」许清嘉补充,惹得时璨踢了他凳子一脚。 陈千:「那应该真的很丢脸,对了,温渔为什么没来考试啊?我们班这就平白无故少了个竞争市排名的选手,老余居然还没生气……」 他喋喋不休地和许清嘉说话,围绕着这次期末数学题居然如此简单、文综大题到底有没有做过、英语改错某一个肯定有争议。这些时璨毫无兴趣,他默默地走开,去自己的座位收拾东西,预备搬教室。 学校有一栋「高三楼」,遗世而独立。每逢上一届高三毕业之后,高二学生便会像迁徙的大雁飞到那栋楼里,被关着直到第二年六月。 某种程度上,崔时璨觉得这是他们学校最有重点风格的一个传统。 温渔那张桌子已经空了,搬不搬都没区别。他走过去,认真地看桌面,试图从那上面找到一点痕迹,反应过来后自己都想笑。 他们的座位一月一换,能留下什么呢? 抓起书包背在肩上,时璨去抱那摞厚重的课本时牵动伤处:「嘶——」偏头看了眼胳膊,被划出来的刀伤有点撕裂的迹象,但好歹结疤了。 突然有点说不出话。 温渔一直不来,他连为那次爽约解释的机会也没有。 他有执拗,不希望在电话里说。 「这是个误会。」 那场演唱会的报导时璨是在医院听到的,叶小文被他半身的血吓了一跳,差点哭出来,等看清了是怎么回事,一巴掌扇到他后脑勺。 「你长大了,厉害了,啊?打架,还学会和社会青年打架了!」后半句叶小文压低了,在他耳边吼,「见义勇为是吧?!见义勇为没看到人家手上的刀呢!」 「她叫我……」时璨辩解。 「我怎么教你的?!不关你事就别往上凑,你有个三长两短,你妈怎么活!」 他张了张嘴正要说话,叶小文拿着酒精给他消毒,一下子疼得时璨龇牙咧嘴,差点咬了舌尖。那股刺痛好像一直蔓延到中枢神经,刺进骨髓,霎时他整个人都空白了。 时璨坐在那儿,旁边站着的女生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两个女护士把她带走去检查,不一会儿警察也来了。一群人乌泱泱地聚在体检室外等结果,脖子伸得老长。 胳膊被缠得很厚,几乎抬不起来,时璨点了点手机屏幕。 他给温渔发的信息没人回,他说我不是故意的。打电话也没人接,温渔可能自己去看演唱会了,现场太吵。 时璨活动了一下感觉没事,跟叶小文说了声,打算先回家。他刚起身,护士和警察簇拥着麦子走过来:「同学。」 女孩儿还在哭,两只眼睛红得像只兔子:「时璨……」 「你们认识?」警察问,上下打量他,「刚才帮忙的路人就是你吧?」 这目光让时璨很不舒服,他敷衍地点了点头。 「那正好,你跟我们去那边做个笔录,再怎么说也是报警了,程序还是要走的。还好姑娘没事儿。」警察侧过身,时璨不想动,有人推了把他的肩膀,他跌跌撞撞地往前迈了一步,突然被麦子握住了手——女生柔软的手指把他抓得很紧,像抓住救命稻草。 她说话娇气,带点哭腔:「你不要告诉他们。」 时璨沉沉地注视她,半晌才又点了下头。 做笔录的全程麦子都牵着他,姿势暧昧得过头,惹得警察好几次盯着看。时璨用不着现场编,麦子已经抽噎着说了一大段。 「我……我放学的时候,那几个男的跑过来,纠缠、纠缠我……」她长得漂亮,楚楚可怜地掉眼泪,过来陪她的护士忍不住轻轻拍几下肩膀,「他们说想要电话,我不敢给,我害怕,就走……他们不让我走,还——还摸我——」 时璨低头看自己的鞋尖,给温渔发了个问号。 依旧没人回復。 「我很害怕,他们堵着我……我就朝学校另一边跑,那边人多,可能遇得到同学。结果就看到时璨,我喊救命,他过来了。警察叔叔,时璨真的没打架!他护着我,推了那些人几把,那……那个人他撞到墙上磕着头,不是时璨故意的!」
第38页 时璨烦躁地连发了好几个问号。 「他们还有刀——」 胳膊的伤口一阵抽搐,疼得他差点没握紧手机。 警察停了一下,转向他:「崔同学,是这么一回事吗?」 时璨抬起头:「嗯,差不多。」 他不能说那个领头的根本不是社会混混,也不是什么小流氓纠缠女学生。 他不能说自己过去时,麦子把她前男友推到了墙上,撞了头,满脸的血,她转过头看见自己,眼睛一亮,接着开始尖叫,他只想解围,莫名其妙挨了打,胳膊被划了一刀,血涌出来弄脏了整件t恤。 他不能说我根本和她不熟,就见过几次,我被她拉着手也很懵。我不是她的男朋友,不是任何人的,我只是路过帮忙,我还想去看演唱会,和我好朋友一起。 他都不能说。 麦子毕竟是个高中生,要考大学,这事不用他来担,所以他得帮她一把——就当别人喜欢过自己,时璨试着去还这个没有来由的人情。 警察离开后麦子的父母都来了,哭天抢地的,以为女儿受了天大的委屈。待到听她讲完事情始末,对着时璨和叶小文又是一阵千恩万谢,麦子她爸当场掏出钱包要给时璨医药费,被叶小文推搡着拒绝了。 医院被借用过的办公室外的热闹比平时要沸腾,麦子挣脱她妈妈的手凑过来,想和时璨说话,看他的模样最终退了回去。 他全程站在墙角没动静,握着手机,但手机也没动静。 那天夜里,温渔回了他的消息:「以后再说吧,我今天困了,晚安。」 温渔说「以后」,但他再也没机会见温渔。 地理老师讲过蝴蝶效应,时璨直到很久以后才发觉,那个夕阳灿烂的黄昏,他路过小巷子口时听到的唿救声,就是那只煽动一场飓风的蝴蝶。 期末考试后有三天假期,过后就开始了准高三的补课——高三,多么可怕的名词,时璨自认标准学渣,仍然耐不住心悸。 他提前五分钟到了新教室,往温渔的座位看,还是空的。 老余完全不在意他最好的学生之一没来上课,敲着讲台给他们紧迫感,说得连平时吊儿郎当的陈千都全程挺直了背。时璨托着下巴,余光瞟过窗边空着的一套桌椅,半晌没舒服,拍了拍自己的心口。 温渔不在……温渔这么多天不在,他好像连心口都空荡荡的了。 偷摸打开手机看,他们的消息框第一页已经翻不到,时璨往下滑了一会儿,开始烦。他平时也没那么多社交活动,怎么要找个人了,乱七八糟的推送和对话框全出来。 输入「温渔」,查找好友失败,时璨一愣,才想起他给温渔加了备註。 最开始中规中矩的是他本名,后来他给改成了一条小鱼。 时间点前后分割线,是一场瓢泼大雨。 他坐在位置上,消息记录停留在「以后再说」,心跳加快砰砰跳了半晌才略微平静。时璨忽然一阵眩晕,像没吃早饭似的,眼前一黑。 「喂,喂,小崔。」有人喊他,远远地,敲桌子的声音却很沉闷。 时璨一个激灵,差点从椅子蹦起来。 陈千表情复杂地看他:「你没事儿吧……」 时璨:「怎么了?」 「就,刚才清嘉跟我说,月姐打听来的。」教室里很热,陈千捞起他桌上的一本书扇风,纸张哗哗响,能淹没话语,「温渔好像转学了。」 时璨扶了一下桌边,眼前一花,五彩斑斓的黑:「啊?……」 陈千还在说:「嗯,好像是他家里出了什么事儿吧,月姐也不清楚。温渔转学去国际学校读高三了,预备读完就出国,那学校有个女孩儿是月姐以前的闺蜜,似乎还是你们一个初中的,她今天看到温渔——」 可是为什么不告诉我? 这问题卡在喉咙,时璨张了张嘴,发现自己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不是不想说,是他说不出来,他发不出声音了。 校医院的白大褂说他是应激性失声,情绪激动的后遗症,过一阵子就没事了。估计对高三学生奇形怪状的疾病屡见不鲜,白大褂给他拿了盒咽炎片,让时璨含着,开始忙自己的。 听到诊断时,崔时璨和带他去医务室的陈千同时露出疑惑脸,他纯诧异,陈千是对这个陌生的名词本能好奇,追着医生去问了。 这大概就是为什么陈千能成学霸,时璨坐在医务室单人床上,还有空自嘲。 他摸着喉咙试探着说话,连共振都没有,彻底剥夺了他给温渔打电话的念头,时璨往床上一倒,长长地嘆气。 温渔转学了,国际学校,出国,大学。 这几个词条在时璨脑子里来迴转,他不太能理解每一个,光是想到温渔一声不吭的消失他就堵得慌。愤怒或是急躁,都不足以形容,时璨想了想,大概叫被欺骗。 被欺骗后的失望。 他爽约在先,等着温渔的「以后」,等来的就是转学,还从别人嘴里得知。于情于理,时璨就算觉得自己有错,也不能接受这个结果。 好在出教室虽然着急却带着手机,时璨拿出来找到温渔的对话框,在里面打字。删删改改,从「怎么不告诉我你转学」改成「你转学了吗」,自己默读三四次,说不出什么地方膈应,这种事偏偏不好找人商量。
第39页 最终发出去的,还是「转学都不告诉我」,附上一个委屈表情。 温渔很快回復他,速度得不像个在上课的好学生:「本来想告诉你,忘了,也没必要。」 时璨发个问号。 温渔:「不关你的事。」 时璨皱眉,发出去的问号从一个变成一排。 温渔直接把电话给他打过来,时璨愣了片刻,仍然接了。 他还没从五彩斑斓的黑里回过神,感觉有一万年没听过温渔的声音,却立刻察觉哪里不对——哑了,沙沙的,还带点难过的哭腔,拼命压抑着。 听得他的心酸一下子汹涌。 「我爸妈……就还是离婚了。」温渔没给他说话的机会,「我们本来约了演唱会那天,回去之后,我爸跟我说这事。本来我……也不是没想过,但还是……我跟你说过的。」 时璨想说我记得,真到了那时候还是接受不了,他却无能为力。 好在温渔不计较他的沉默:「算了,我……我就是想跟你说,我跟他谈了很久。我没自己想的那么坚强,说的时候理直气壮,他们真离婚了解脱了,我又闹别扭,心情糟透了不想去上课不想去学校,不想做任何事。」 时璨:「……」 温渔吸了吸气,说出来之后好多了,软绵绵地同他讲话,内容却一点也不黏腻:「后来,我爸看这样觉得不行,问我想不想换个环境,我同意了。」 时璨抓紧了医务室的床单,几道褶皱,他没料到因为这个。 「也不光是爸妈离婚,还有……别的一些事,我突然想通了很多,关于你的,关于自己的,处理不了……其实换个环境也好。我爸说送出国读大学,其实也在计划之中,迟早的事。」温渔顿了一下,补充,「是我俩不说话的那段时间。所以……」 就同意了,先转学,准备高考的同时上衔接班,考托福,明年就走。 这些用不着温渔详细地说,时璨发现自己根本听不进去。 「你怎么不说话?」温渔问他,「哦,你不想跟我说话,难为你了还没掐断。我也就,本来想找个机会跟你聊聊的……算了。」 怎么就又算了呢? 时璨急得踢翻了一张凳子,外间陈千立刻喊:「怎么了,璨哥?」 「你那边还有事儿对吧,我听见陈千在喊了。」温渔说,他收拾情绪的速度总是很快,表面上看不出任何起伏波动,「那就先这样?」 先这样? 「以后就……你好好考个大学吧,真的。」 时璨回不过神,耳畔就只剩下忙音。 转去哪个国际学校,高三不想见面了吗?要不改天聚一下? 还有你到底想通了什么?和我想的是一样吗?先这样又是怎么样?还没说清楚你凭什么挂我电话? 阳光透过窗户晒着时璨后背,暖烘烘的,他出了一阵热汗。 他握着手机,被海一样的无力感吞没。 五彩斑斓的黑色,像新年夜里炸开的烟花,像地平线上最后一抹晚霞,像…… 什么也不像。 最后的日子仿佛坐上云霄飞车,从他们吵架到没完成的演唱会,从巷子里那通被突兀挂掉的电话到温渔说你好好考个大学。 谁也没说再见,好像不说就意味着不去约定「后会有期」。 曾经他和温渔冷战的时候,叶小文安慰他朋友之间不可能一直这么腻,他要学会把时间留给温渔,任何人都需要独处的空间。 朋友不可能,时璨想,那他和温渔也未必做一辈子的朋友。 但他想明白的这天,温渔跟他说,「先这样」。 六月的天空掠过几只鸽子,飞到教学楼的顶层停下。时璨走出医务室时阳光刺眼,他抬手挡了一下,身边陈千还在吵,说中午想吃食堂的红烧肉,不知道夏天有没有供应,去年夏天就没供应,如果没有就换糖醋里嵴,乱七八糟的。 时璨走过操场时回了下头,体育馆伫立在道路尽头,他视野里还留着那天的雨点。 落到水泥地上,像一朵一朵的花。 日光晒得所有树叶都闪闪发亮,花谢了,雨也只在半夜哗啦啦地下。教室外有同学三两个趴着走廊阳台,聊好像永远也不会结束的夏天。 时璨突然胃里涌起噁心,蹲下身捂着嘴,良久发出一声嘶哑的咳嗽。 他的青春期在这一天戛然而止。 作者有话说: 开始成年篇章啦(搓手手 我感觉双箭头有点到……吧…… 第十六章 七月,一年中最热的时候,高亢的蝉鸣到了中午反而偃旗息鼓。城市生活的快节奏丝毫不受天气影响,过分灿烂的阳光被高楼玻璃窗折射,柏油马路和行道树都照得发亮,愈发让人感觉窒息。 红灯变绿,十字路口斑马线,西装革履的白领行色匆匆。 这是这座城市南边的「新心脏」,得益于经济重心移动,新开拓的地带,一夜之间林立的高楼代表着繁华与前沿。从白天到黑夜都是忙碌的,几乎叫人停不下脚。 主干道旁的一栋大楼,名牌上「景龙集团」的大字如同某种风向标,走过的人偶尔驻足,目光中都是憧憬。 大楼二十层的会议室外,几个穿西装的人大步流星地走过迴廊。为首的是个三十上下的青年,深蓝色细条纹西装三件套,在冷气很足的大厦里丝毫不觉炎热。
第40页 身后几个人边走边歇不住嘴。 「大中午的休息时间开什么会……」 「给他点面子,还真把自己当盘菜了,不也是拼爹么?」 「哈哈,我看你还是觉得副总太年轻吧!」 「年轻是一回事,我就不服他空降兵……」 言语间已经抵达会议室,青年停下脚步,冷冷地往回瞥了一眼,清了清嗓子:「几位请在外面稍等一会儿,副总应该已经到了,我去确认一下。」 跟在身后的红色套裙女子尴尬地笑笑:「那麻烦韩助理了。」 他说了一句「不用」,推开实木门走进去。 环形的会议室,落地窗几乎铺开三面,把整个房间映得无比亮堂,也异常辉煌。正对会议室大门的那把座椅朝后转过去,他看见那人心不在焉地坐着,左手边放着一杯咖啡,走过去挨了下杯壁温度。 「都凉了,」他说,「我给你换杯热的?」 「不用,我喜欢喝凉的。」 闻言他重新把杯子放回桌上:「人都到了,在外头等着。要么先把遮光帘拉下来?」 「随便。把资料发一发,请他们进来。」青年人站起身,整理了下衬衫坐出来的褶皱,重又坐下,抬头沖他一笑,「辛苦了,韩墨。」 韩墨微微一躬身:「我应该的,温副总。」 朝他点头示意明白的青年脸上还留着一点学生时代的腼腆,再无半点怯懦和内敛,取而代之的是来源某种阶层的骄傲与大洋彼岸文化渲染出的自信。他从前的婴儿肥随着时间悄无声息地消失了,嘴角公式化的微笑带有显而易见的疏离感,并没有抵达眼底。 任当年的谁来看,都很难相信这是温渔。 瘦小的,总垂着眼皮,有点冷漠的优等生,变成了这副模样。 他单手转着面前的文件,等待几个中层管理推门而入纷纷落座,才好整以暇地端起凉咖啡喝了一口,手指敲了敲桌案。 「今天找各位经理来,主要是有几个事……」 哪知温渔刚开口,立刻被一个微胖谢顶的中年人打断,他身体靠着真皮座椅,双手环抱在身前,显出几分倚老卖老的自傲:「温副总,这可是午休时间,您在美国留学多年,总该明白私人时间的重要吧?」 另一个中年男人也扶了扶眼镜:「希望温副总是的确有重要的事。」 微胖男人不屑一笑:「重要的事?那不都该下周董事会来讨论吗?咱们几个最高也就是部门总监,轮不着在这儿高谈阔论吧?」 一通阴阳怪气的说辞让坐在温渔身边位置的韩墨深深皱眉,他单手掩住嘴咳嗽几声,十分刻意,余光瞥见温渔侧面,竟没有半点不耐烦。 得益于韩墨的咳嗽,会议室勉强安静了一会儿。 「说够了么?」温渔站起身,双手撑着桌面,「我知道,从年后走马上任到现在不过半年,几位德高望重,为景龙鞠躬尽瘁好些年了,自然不太看得惯一个刚从学校出来的小年轻骑在你们头上,是吧?」 没想到他说话这么直接,几位经理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女人搅着垂在胸前的一缕捲髮,侷促地笑笑:「哪儿能呢……」 「我第一次述职那天,几位的级别不够参加会议,可能错过了一些信息。」温渔不疾不徐地示意她停下,吐词清晰,「不过没关系,我可以再做一次自我介绍。」 「如各位所知,我去年五月毕业于宾大沃顿商学院,管理与统计双学位,现在回国,刚刚考取燕城大学进修mba。在校期间曾随老师全程参与安科与惠能的併购案,假期与学期中先后在mckesson、axa、cisco system实习,做过一些短期项目。算上这些,其实也差不多有五年工作经验。年轻,并不意味着无知。 「这次回国前我原本已经收到了alphabet的offer,但是由于景龙连续第四年亏损,股东大会施压,我的父亲希望我能回国为景龙工作一段时间。再加上韩总经理的盛情邀约,今年二月提名我就任vgm——目前结果也是令人愉快的。」 「业务能力怎么样,我们用最直观的数据说话。」说到这儿,温渔停顿一下,笑得更深,「韩墨,这两个季度公司股价如何?」 韩墨顺从地说:「第一季度上涨12%,第二季度相较第一季度又上涨了18%,股东大会十分满意这样的成果。」 「谢谢韩总和董事会的信任。」温渔打了个响指,环顾整间会议室,笑容蓦地冷了,「所以,你们可以质疑我,但在那之前请先掂量一下自己够不够资格。我不希望再出现因为个人情绪盲目抵制工作布置的情况发生——我说完了,有什么疑问吗?」 满室寂静,韩墨埋下头偷偷地笑。 「没有?很好。」温渔拿起桌上的文件,「进入正题,我们抓紧时间。」 「第一张是今早韩助理在工作邮箱里发现的投诉信,信中投诉了景龙今年校园招聘中面试考官对于女应聘者言语性骚扰的问题。为了保护投诉人隐私,做了信息模煳处理,一些重要录音和附件这边暂时不提供,但届时韩助理会提交给监事会。」 经理们翻阅文件,一阵悉悉索索的交谈。 温渔看向他们,目光落在一人身上:「杨总监,我记得hr这一块是你负责,面试当场你应该也在。」 杨总监正是那个抢先与他对着干的微胖男子,他看完投诉信,额角微微出汗了,胡乱地抹了一把:「温副总,这个,当时的情况是这样的……」
第41页 「那就是确有其事,对吗?」温渔不错眼珠地盯着他,虽然还带着礼貌的确认,眼神已经锐利起来,「与你前去的考官是谁?」 杨总监:「……这个……这个,事情不是……」 温渔眉头都不皱一下:「韩助理?」 韩墨补充:「是人事部门的经理和两位主管,杨先生一手提拔的。」 「好的。」温渔点点头,弹了一下那张轻薄的a4纸,「那看来今年新招进来的人也少不得再面试一次。韩助理,这次你亲自面,安排个时间,我旁听。」 韩墨:「明白。」 「至于你们嘛……」温渔重新靠上后座,轻飘飘地说,「以权谋私,事情可大可小……下周一,最晚周三,我要看到你们的离职申请。」 杨总监头顶的汗大颗地滚落,他声音都变了调:「温副总!——」 温渔补充:「参与面试的所有考官,离职申请,一人一份。」 杨总监:「温副总,这件事不是你听说的那样!」 「具体的你可以在辞职信里解释,我会替你提交监事会。如果不肯的话,公司不介意成立专项调查组。」温渔抬起一根手指,示意他不用多说,把文件放到一边,「第二件事,黄经理,为什么你的领导没来?」 被叫到名字的女人一抖,吞吞吐吐地说:「总监他,他今天有事。」 「那希望他是在忙公事。」温渔意味深长地说,「你们部门还没有把上季度的财务报表提交审计,今天已经8号了。」 黄经理眼神闪烁:「是……是临时出了一点状况。」 「状况?」温渔重复,目光从纸上挪开,轻描淡写地瞥了她一眼,却让她自行截断了所有话头,他方才继续说,「报表不能出任何状况。记住,是任何。」 黄经理神色一凛:「下班前一定做好衔接!」 温渔颔首:「下班时间有点紧,别为难下面的人,今晚十二点前吧,会计事务所我打好招唿了。」 黄经理嘴上却已经说不出别的话:「是,是!」 「还有……第三件事。」温渔看向了剩下的两个人,盯得他们头皮发麻,半晌安静后,突然笑起,眼睛弯弯地说,「下礼拜开始,控股公司那边要派人来视察工作,本月到下个月……我记得分公司有几个接待会来人,也麻烦二位了。」 被喊到的人慾盖弥彰地擦着眼镜:「一定、一定会办好的。」 另一个也紧随其后:「不会出任何乱子,请温副总放心!」 「那就好。」温渔把几张纸放回文件夹收好,反手递给了韩墨,自己慢慢放下挽起的袖口,「今天到这儿,各忙各的吧。」 几个人屁滚尿流地离开,杨总监走在最后,狠狠地瞪了温渔一眼,换来他坦然的微笑后关上了门,地动山摇,震得会议室三面玻璃窗都摇晃片刻。 温渔按着后颈,眼皮望向天花板:「……会议室是不是得换个玻璃门?」 「行,你说了就换。」韩墨说。 散会后不再是公事时间,会议室也没别人,他站起身走到温渔座椅背后,伸手替他按了按头顶,舒服得温渔轻哼一声。 韩墨声音放轻了:「杨总监的事得到韩总授意,这就罢了,其实你不用杀鸡儆猴,那两个……墙头草,不用太理会。」 温渔闭着眼睛:「我知道,但也得收到自己这头……嘶,轻点儿,疼疼疼——」 韩墨置若罔闻,继续给他按肩膀:「累着了吧?」 温渔:「疼疼疼!」 韩墨:「我说了你多少次,平时不要那么拼,腾点儿时间多锻鍊。你才多少岁,二十五有吗,肩颈僵成这样。」 「二十四都没到呢,我读书小。」温渔说,哼哼唧唧的,一秒钟卸下精英壳子,「讲道理,你这么任劳任怨的,我真怕韩总知道了说七道八——洛桑的高材生,在哪儿不是领导,就这么给我使唤,不太好吧?」 韩墨笑笑,使劲儿捏了一把他的肩膀,疼得温渔嗷的一声。 但等嗷过了,他睁开眼,正好能看见韩墨,清秀的青年人眼中倒映出自己,让温渔额角一跳。他抓住韩墨的手腕,制止了接下去的动作:「墨哥。」 韩墨轻声道:「嗯?」 温渔:「你有没有想过……换个职位?你在这个位置,其实……嗯,下礼拜杨主管离职,你去那边接上正好,本来你学这个的,再说,韩叔叔……」 「不用理他。」韩墨退开几步,替他收拾起了会议室的文件,暖融融的话,在七月听来却着实有些灼热,「这个位置离你最近,我自己乐意。」 温渔欲言又止,看了他好一会儿,无可奈何地嘆了口气。 韩墨没等来他的回应,表情却无大的变化,抬起手腕看了一眼时间:「行了,你回办公室睡会儿该上班了。我下午要去花城的分公司看一眼,肖总跟甲方约了晚饭,他搞不定。」 「谈不下来就开了呗……」温渔懒洋洋地靠着椅背。 「这哪儿能?」韩墨拿起搭在椅背上的西装外套,「走了啊。」 温渔:「啊。」 黑色橡木大门开到一半,韩墨回过头,不怀好意地扬起一边眉毛:「我给你约了个理疗师,周五……就是明天,地址发你手机上了,记得去开药,针灸推拿什么的。」 「卧槽!」温渔差点从椅子上弹起来,「我说了不要,老头子才用做理疗——」
第42页 「最好你自己就去了,否则我明天一早从花城飞回来,亲自押送。」韩墨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还告诉你爸。」 然后在温渔的哀嚎里,他轻快地关上了门。 东城区,随着导航里一句「已到达目的地附近」,温渔停下车,头伸出车窗外左顾右盼,最终寻找到了某个名为「怀德堂」的招牌。 韩墨所言的百年老店开在住宅区里,温渔费了老半天劲才找到一个车位。据说这家诊所前身是一间中药房,后来被现在当家的老中医接手后,开闢出了另一块专业做中医理疗的地方,目前搬迁几次,定在这一片。 梧桐树还是记忆中的模样,温渔停了车,走上两步,身边跑过几个穿校服的少年。 蓝白配色侵袭了视野,他情不自禁愣在原地,好一会儿才回过神。 他已经有好多年没有看到这件校服了。 「想什么呢……」温渔心说,捏了把鼻樑,大步走进怀德堂大门。中药味能熏入骨髓似的,他不知所措了片刻,茫然地看向柜檯后的一个个小盒子。 穿白大褂的医生穿梭着,一人注意到他,走上前来:「您好,请问抓药还是做理疗?」 和他差不多高的个子,白净的一张脸,神情温和,能让人放松的声音。温渔看了一眼他胸前的名牌,商秋。 「那个……有个预约,先过来看看。」他侷促地四处打量,「找李医生。」 「李老师?」商秋有些诧异,走到柜檯后的电脑上查看记录,恍然大悟,「您是韩先生是吧,这边有您的预约。」 温渔摆手:「我姓温,是朋友用他的名字约的。」 商秋理解似的笑笑:「行的,您在这边稍等一会儿,李老师里头还有个病人。大约十分钟,您坐,我给您倒杯茶。」 温渔连忙说:「谢谢。」 商秋唇边笑出个小小的梨涡,他说了句不用,转头离开。外头药房人来人往,很快温渔就找不见他去了哪里,百无聊赖地伸了个懒腰。 他讨厌中药味,也不信任所谓的中医疗法,若非这次韩墨坚持,温渔可能最多去骨科挂个号敷衍了事就罢了。几年的高强度学习与实习让他身心俱疲,回国后甚至来不及休息多久,又马不停蹄地进入工作状态。 这样的生活忙碌,充实,却捨弃自我。 温渔低头凝视掌心的纹路,扪心自问已经数不清多久没有静下心与自己对话了。 好像从他离开那所熟悉的校园开始,他便再不喜欢去回忆往昔。且不说大洋彼岸碰不见旧友,就算见了,除却寒暄两句,他也说不出多的话。 说不清在害怕,还是故意逃避什么…… 温渔闭了闭眼。 「您好,茶。」低沉中带着一丝沙哑的嗓音入耳,虽然也令人舒适,但这声音明显不是商秋,温渔本来懒得搭理,出于礼貌,伸手接茶杯的时候仍是抬了头。 这一眼,他嘴角礼貌的笑容勐地僵住了。 纸杯悬空落地,滚烫的茶水泼上裤脚,隔着袜子也感受到了一阵暖意。 七月,烈日高悬,蝉鸣声声,他的头突然开始痛。 「……时璨?」他试探着喊这个名字。 面前白大褂的青年收回手,张了张嘴刚要开口,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商秋小跑过来:「小崔怎么回事,没烫到这位先生吧?小崔?」 崔时璨双手背在身后,退开,轻轻地说:「不好意思。」 温渔:「……没,没关系。」 他真没想过会在这种情况下再次见到崔时璨。 作者有话说: 为了避免不必要的误会,以及所谓的「排雷」,这边说好分开的过程中两个人都有感情经歷,介意的可以……whatever >< 以及本章提到的併购案化用了万科和安能那个案子中涉案公司的名字,商战部分因为不太会涉及,履歷里提到的部分公司用的原名,但与实际存在的公司无关 我本职不学这个的,有bug欢迎随时指正 第十七章 三个月前。 温渔抵达请帖上写的酒店时,离婚礼开场还有不到半小时。 这天恰逢520,是个适合办喜事的好日子。同一家五星酒店当天办婚礼的一共三桌,夸张的婚纱照差点摆到街道上,温渔转了好一会儿才找到地方。 他抬头看了看巨幅婚纱照,一对新人披着蓝白色的校服外套,坐在课桌后,沖正前方笑得十分灿烂。黑板上写着数学公式和英语习题,课桌边挂了两只书包。 看着就不自觉笑了,温渔摇摇头,朝宴会厅里走。 桌前的新郎穿浅色西装,胸口别着一朵红玫瑰,年轻的脸上满面春风,正侧过头和身边的伴郎说话。目光转回大门口的一瞬间,他眼睛亮了亮,拍一把伴郎的小臂,旋即理了理西装领口走过来。 「温渔!」许清嘉大声招唿他,「没想到你真的来了!」 他终于找到熟悉的人,暗自松了口气,顺着动作摸出红包塞进许清嘉手里:「我肯定要来呀,你请帖都发了。」 许清嘉不好意思地笑了下,转头看向另一边正百无聊赖坐着的新娘:「这会儿人差不多也到齐了,高中同学就请了几个玩得好的,都在离舞台最近的那桌,你直接过去——」 「哎,好。」温渔应着,拍拍他的肩膀,「今天挺帅啊。」 许清嘉点点头:「那肯定啊,我都为这个锻鍊好几个月了,不然形象不好她不嫁——宝贝儿,快来看看这是谁!」
第43页 新娘闻言扭头看向他,接着提起蓬松的婚纱裙摆,小跑几步:「温渔!」 温渔霎时有点窘迫,却又被遇见老同学的快乐包围:「哎,月姐,好久不见,今天真的特别漂亮——新婚快乐。」 「快乐快乐!上次就想说,好多年没看到你了,变化真大,在街上遇见我肯定认不出来……」纪月擦了把眼角,在许清嘉的「老婆别弄花了妆」惊唿声中瞪了他一眼,「不过说真的,跟他在一起都这么多年,也没很惊喜吧,都快左手牵右手了……」 「这叫从青春走到白头。」许清嘉不乐意了,「会不会说话啊?」 温渔失笑:「你俩才真的不容易,我看门口那个婚纱照,还是在高中拍的吧?这么嚣张,给老余发请帖了吗?」 「发啦!今天老余也来了呢,刚都在跟清嘉说话。」纪月大声说,听见别人招唿,她又忙着回应,「你们等我一下——」 「别,」温渔连忙制止她,指了指宴会厅,「我先进去,你们忙你们的。」 许清嘉揽住他的肩膀送了一程:「行,位置蛮好找的,陈千他们都来了……还有那个,宝贝儿,时璨来了吗?我没印象。」 纪月的声音远远地:「还没呢,你让陈千给他留个位置!」 某个名字传入耳膜的瞬间,在心底搅起一场暴风雨。温渔垂下眼眸,嘴角还噙着柔和的笑意,却差点走出个同手同脚。 不是没想过这样的场合会遇见他,但躲不掉,也不想躲。 他都躲了五年了。 况且…… 温渔搓了搓掌心,一眼看中最前面那桌上某个熟悉的青年,脸部轮廓还留着十六七岁的雏形,他喊了一声,那人迷茫地转过头,接着瞬间开心地站起来。 「温渔!」 况且他需要确定自己到底有没有放下。 牵肠挂肚这么久,就见一次吧。 如果就此罢休,他还有时间调整心态,开始新生活。 桌边坐着的都是高中同学,有几个女生大学后变化太大,温渔认不太出来,男生却是第一眼就知道是谁——没到大变活人的地步,比起从前少了点青涩,但没稳重到哪儿去,眉眼间都是熟悉的样子。 「千儿。」温渔在招唿他的青年身边落座,解下外套搭在椅背上,「就知道你来得早。」 「刚到没一会儿,我真的没想到许清嘉能把你请来。」陈千穿件短袖t恤,比高中瘦了不少,不说话时看着都有点形销骨立的可怜,笑起来倒是很有活力。 坐在他另一边的是易景行,衬衫,没有打领带,头髮随意地垂在额前,仍然剑眉星目的俊朗,和从前比更有了份成熟气质。 与温渔目光对上后,他笑了笑,算作打了招唿。 陈千自来熟,上下打量温渔一番,丝毫没有阔别多年的隔阂:「不过你真的……你穿西装来婚礼,场中独一份儿——哦不对,景行本来也想穿,被我制止了。」 温渔闻言愣了下,本能四周环顾,见男男女女都是颇为休闲的打扮,衬得自己一丝不苟的装束格外严谨,小心地问:「婚礼不是就……就该穿正装吗?」 陈千大笑:「你在国外太久了吧,都快成半个美国人了!」 温渔接不上话,只得摸了摸鼻子:「确实,这几年基本没有时间回来,太忙了。」 「那清嘉这个人情欠大发了。」易景行给他倒了杯茶,饶有兴致问,「这次回来打算什么时候走?」 「暂时不走了,工作几年再说。」温渔说。 「那留个联繫方式,哪天去燕城喊易景行请你吃饭!你应该会去吧?」陈千自然地摸过易景行的手机,温渔还没看清,他已经解了锁拉出微信二维码,「来,加他好友,回头让他把你拉进我们那个群……对了,你以前那个微信号是不是没在用了?」 温渔想了想:「手机号停了好多年,最近回来刚换了一个……那个不用了,出国之后,都没怎么联繫过同学。」 他一边说着,一边加了易景行好友。 下一刻,跳出个入群申请,名字叫「热烈庆祝陈千同学赴德留学」。看清内容时温渔结结实实地噎住了,后头的话说不出口,没绷住笑出了声。 「他自己改的这个。」易景行单手托腮,揪了把陈千的脸,「七月就走,申请一年总算拿了offer,本来律所的工作都搞定了,非要去深造。」 温渔边笑边点头:「挺好。」 易景行瘪嘴:「好个屁,把我自己留在燕城和许清嘉这个已婚男人作伴。」 「最多三年就回来了,我又不读博,再说你还不是忙。」陈千补充,言语间显然和他十分熟稔,听久了还有点撒娇的意味,一看就是没断过联繫。 恍如隔世,总有些东西一点儿没变。 温渔听他们聊,偶尔旁边的几个女生问起燕城的大学生活,和国内其他地方又有什么不同。他插不上话,羡慕地低下头,在手机屏幕上划来划去。 这场婚礼还要从他遇到许清嘉说起,那完全是个意外。 温渔是在一月份结束美国的所有事情回来的,他没有立刻入职,而是先补办了一些手续和相关证件。等大部分正事忙完,韩墨请他去一家花园餐厅吃饭。 餐厅主打新派中餐,每天接待十桌,需要预约。温渔对韩墨这种做什么都偏好预约的作风不太苟同,但毕竟吃人嘴软。
第44页 谈不上多美味,他几年没吃过正宗中餐,比起这些改良得不伦不类的分子料理,甚至更想出门左转吃一顿火锅。哪知酒过三巡,韩墨敲了敲他的手腕,促狭地笑着,用眼神暗示他去看背后那一桌。 温渔疑惑地转过头,还没看清,先听见了欢唿和掌声。 绿色的绣球花铺开来,满眼的幸福。 「求婚呢。」韩墨说,「那姑娘挺漂亮的。」 他目光落在捂着嘴、眼泛泪花的女生身上时,也不知道是什么雷达作响,立即认出了那姑娘就是纪月。而当求婚的青年替她戴上戒指,转过身来,温渔一拍桌子。 「是我高中同学!」他对韩墨说,言语间充满对不期而遇的兴奋。 韩墨撺掇他过去打个招唿,原本这不是温渔的作风,也许气氛太好,也许是回国后第一次见到老朋友,温渔鬼使神差走过去,拍了下许清嘉的肩。 后来那顿饭结束,他们又去隔壁的咖啡厅坐了很久。 许清嘉跟他谈天说地,从他缺席的高三聊到高考后的狂欢暑假,再然后是他们的大学生活,目前的打算。 他小心翼翼地避开了某个名字,温渔没有问,猜想是许清嘉也不了解。 从他那儿得知他们那一届,许清嘉考了全市第二,如愿去了燕城大学。而纪月真的如同她说过的那样,陪许清嘉去了燕城,念一所二本学校,此后大学四年同城培养着感情,好不容易搞定双方家长对高中就开始谈恋爱的成见。 至于结婚,则是意料之外。 纪月本不想这么早就嫁了,但许清嘉那边申请直博,或许有出国交流的机会,他便想要先结婚再搞学术。纪月一开始不肯,被半哄半骗地来了这个餐厅,许清嘉戒指加绣球花一放,哭着答应了。 分别时他们交换联繫方式,温渔挺开心,以为这是个好兆头。 他回来了,他遇到旧同学修成正果。 再到领证和婚纱照,温渔几乎在朋友圈收看了实时直播。许清嘉比高中时健谈了不少,不再成天冷着脸,他朋友圈常发和陈千、易景行的合照,看上去也有了自己的圈子。 「……都在那边读书啊,怪不得你们干什么都一起,还建个三人群。」温渔说,翻了翻群名单,「我看这群应该改名叫文实班暨燕大校友群。」 易景行反驳:「我不是燕大啊,我在隔壁。」 陈千:「他个叛徒,说好一起的。」 易景行投降:「分数不够我有什么办法呀!」 温渔但笑不语,抱着手机一直看,仿佛能从他们嘲笑许清嘉已婚男人的字里行间,找回当年错失的时光。 他有些出神,耳侧的说话声都成了陪衬,当旁边的位置被占了之后都没能及时反应,直到陈千伸手在他面前的桌上敲了敲。 温渔一脸迷茫地抬起头,这张桌子已经坐得差不多了。 左边是陈千,右边…… 他扭过去,不过半条小臂的距离,几乎挨上了肩膀。 青年朝他笑了笑:「好久不见。」 方才还在记忆里停留了好些年的人,就这么猝不及防地出现了。温渔想喊他,却突然咬了舌头,拿起茶水慌乱地喝,又被烫住,一时间话都说不出来。 「怎么,认不出了呀?」他说,带着点笑意,「我变化有这么大?」 简单的t恤和牛仔裤,看上去仍旧是阳光的学生模样,只是眉眼间似乎有哪里不同,嘴角的笑意虽然弧度没变却也不復熟悉…… 可哪怕说不上什么地方变了,那个名字依旧能够轻易地让他舍掉所有矜持。 「没有啊,没怎么变。」温渔玩着那个杯子,有意避开他的眼神。 「我来晚了。」他说。 宴会厅的灯一下子熄灭,司仪洪亮的声音在前方响起,震得温渔耳膜嗡嗡地疼。他捂了一下,视野里瞬间黯淡,有些找不着光源。 随后「咔嗒」的声音响起。 一片黑暗里,只有长长的延伸台尽头,笼罩着新娘的一团柔和白色灯光。 温渔凭空慌张,不敢看那束光,手无措地四处摸了一圈,却脱口而出:「时璨?」 「我在。」崔时璨应了一声,笑着说,「纪月今天真好看。」 第十八章 许清嘉的婚礼办得很浪漫,除了这个词,温渔应该想不出第二个评价。他缺席的时间太久,却仍然在情侣爱情长跑的短片剪辑中被结结实实地感动。 作为高中同学里英年早婚的一员,许清嘉和纪月着实算得上「修成正果」。 他们在台上交换戒指后接吻,温渔竟有点眼眶湿润。他跟着陈千他们起闹,边鼓掌边欢唿,等到灯光亮起酒席开始,都没太调整好情绪。 温渔想,他不太能适应这样的场景,热闹,欢喜,和他这些年的生活相差甚远。 「……你们看到那套结婚照了吗?」陈千闲不下来,「他俩专程回高中去拍的,本来打算放另一套希腊的在外面,清嘉非要放这张,太叛逆了。」 易景行补充:「还专程请了老余。清嘉说他们回学校拍结婚照那天,高三的正好在上课,隔着窗子围观,他们也轮到老余带,听说是以前的学长学姐,老余不仅没把他打出教学区,还请他回去跟现在这届说了几句。」 一个女生惊讶地问:「老余还奋斗在教学第一线呢?」
第45页 「老当益壮呀,哈哈哈!」易景行说。 「这心态也太平和了,咱们怎么没赶上好时候。」又有人抱怨了一句。 说到许清嘉的叛逆,温渔一愣,脑中无端想起了当年许清嘉对着成绩红榜拍照的背影,接口道:「不过清嘉这样算是情理之中,他以前也差不多,睚眦必报。」 易景行笑着说:「以前还没有这么过分,可能因为搞了逻辑学。」 陈千打他:「这两个有什么关系呀——」 一桌人都在哈哈大笑,温渔侧了下头,用余光扫了眼崔时璨,总算明白宴席开始到现在他到底是哪里不习惯了。 时璨一直不说话。 从前读书的日子里,他纵然不是最吵的,也能一直自说自话个没完,遇到喧嚣点的场合,更是爆豆子一般能从东扯到西。现在这样,显然太安静了,尽管他在笑,配合着同学们的情绪,温渔却没来由地觉得他不开心。 他放在桌子底下的手紧了紧,刚想找时璨聊几句,突兀地被同桌的一个女生喊住。 「温渔,」王雨辰问他,「你大学最后在哪儿念的呀?」 「费城,宾大。」温渔说,见她一脸懵懂,又补充,「就是那个……沃顿。」 王雨辰恍然大悟,她本科也是商学院,提到这个自然如雷贯耳,差点拍巴掌:「那你真的好厉害,我们上一届的学长申请硕士都被拒了。」 温渔不好意思地说:「我在美国申的嘛,就……稍微好一点。」 另外两个女生又是满脸崇拜地感慨,说虽然不是重点班,但班里好几个同学都特别有出息,当年的前十名现在混得都有头有脸。 温渔低下头,经由这么一打断,他再多的话也说不出,眼见时璨没有和他聊天的意思,手指捏着筷子动了动,什么也没夹。 「当时许清嘉怎么不喊你当伴郎呀?」一个女生问易景行。 易景行正喝饮料,闻言朝开始敬酒的新郎看了眼,张口就来:「怕我太帅抢他风头。」 全桌人沆瀣一气地起闹,估计易景行刚才表情太淡定太自然,陈千更是笑得差点能看见后槽牙,仰在椅子上半晌都没回过神。 「要请伴郎也是喊时璨呀!」王雨辰打趣,「以前时璨比你帅多了,现在看着也显小。」 总算有人拖时璨下水,温渔忙不迭地转过头看他的反应。 被点到名的青年有些茫然地抬起头,反应过来王雨辰说了什么后,颇为腼腆地嘴角一扬:「我就不了吧,我算娘家人,要当那也是伴娘。」 其他人想起来他的确以前和纪月更熟悉,闹笑着转移了话题,扯到许清嘉今天在台上等待的时候如何紧张、比纪月哭得还惨,简直辱没当年高冷男神的名号。 叽叽喳喳地聊开去,推杯换盏间,温渔用胳膊碰了碰时璨。 「哎,你现在做什么呢?」温渔前思后想,选了个最不容易出错的开场白。 时璨好似有所准备:「在一家诊所工作。」 温渔诧异:「这么厉害,最后学了医?」 时璨:「算是吧。」 然后他就没话聊了,温渔低着头用筷子戳碗里一块豆腐,直戳得稀碎,心里头有股气憋着撒不出来,可他又不是有什么都说什么的性子。 所以有时候还挺羡慕陈千的,温渔想着,看了旁边一眼。 陈千喝了二两酒,正朝几个女同学吐苦水,说他们搞法律的有多苦,眼看要出国了,最近啃德语书给导师发邮件,比当年高考都难捱。 「我没见你高考那阵儿有多难捱。」一个声音插进来,全桌望去,是新人敬酒到这桌了。 许清嘉端着个白酒杯,抢在陈千怼他之前开口:「我真的,特别谢谢你们能来。这么多年感情,大家也是见证我和月月一路走过来……什么也不说了,先喝一个。」 他举杯要干,易景行探头看了眼,似笑非笑:「清嘉,白开水啊?」 旁边伴郎解释:「毕竟要走这么多桌呢。」 「也是,跟你们就不来那些虚的了。」许清嘉大手一挥,拿了他们桌上一瓶白酒给自己满上,挨个碰了之后喝了结结实实的一杯。 气氛这才欢快,纪月也挨个敬酒,她比许清嘉耿直,拿的就是红酒,一圈走下来踩着高跟鞋半点没有头晕的迹象。她的少女时代有种纯天然太妹气质,哪知如今却温柔不少,和每个同学都说着话,笑眯眯的,眼里藏不住的快乐。 敬到时璨,纪月很深地看了他一眼,才说:「璨璨,姐祝你乘风破浪。」 「以往天天扮嫩,这时候又来装我姐了。」时璨笑着说,和她碰完杯后仰头喝了,眼神也真诚,「谢谢月姐。」 许清嘉酒量不行,一杯白酒就上脸,面红耳赤地提醒:「一会儿你们自己找地方玩啊,晚上还在这儿吃饭。晚上人少,我们……慢慢喝吧,行吗?」 陈千喊他赶紧走:「就你这三脚猫,喝得过谁啊,温渔人家从美国回来的,端起茅台都比你酒量好——」 大家笑成一团,被点名的温渔不知所措地看四周,对上时璨的目光,他本能地想躲,转过身去目送许清嘉。又觉得自己这样真好笑,温渔坐下,嵴背全僵硬了。 他知道不该扭扭捏捏的,像别人欠他什么。 可真要没事人似的和时璨打招唿,温渔努力过,在对方说出「我来晚了」的时候,要和他丢掉过去是非的念头一败涂地。
第46页 他告诉自己只是来看一看,看时璨过得好不好。来之前说好的,如果时璨想要做回朋友,他可以重新跟他一起坐下来喝喝茶,聊聊未来;如果时璨的新生活没了他这个人的存在,也开心充实,他就抛弃从前,去新的起点。 温渔把这段话默念了好几遍,又有些不甘。 崔时璨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呢? 最好的朋友,十七岁的雨天,一场不能收尾的误会。 以及还没开始就无疾而终的初恋。 中午的酒席吃完,告别时有人嚷着要重新建个群,温渔掏出手机加了他们好友,正想顺势扭过头问时璨要个联繫方式,却只看见空空如也的座位。 「时璨人呢?」陈千也看见了,问他。 温渔摇摇头,他没发觉时璨是什么时候离开的。 陈千嘟囔了一句「怎么老这样」,听上去另有隐情。温渔想问,生生地忍住,在陈千熟稔地勾过他脖子问要不要一起去玩的时候,还是点了头。 他新回国,聚会都是跟着别人亦步亦趋。易景行定的地方,到了才知道是间ktv,温渔想应该是他离开之后新开的。 坐进柔软的皮沙发里,头顶五光十色的光四处飘,易景行几年都没长进的鬼哭狼嚎。所有的一切都让他恍惚间回到清明节的那个下午,温渔抬手看了眼錶盘,暗自笑连时间都是那么相似,也不好说到底谁变了。 几个女同学都在嘲讽易景行唱歌难听,霸占着麦克风的青年挠了挠头:「不能吧,阿千说我唱歌就……还可以呀……」 「情人眼里出西施——」有人大笑着调侃了一句。 「放你的狗屁!」陈千立刻吼回去了。 好几年的骗局被勐然戳穿,宛如气球鼓到极致爆裂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响,易景行不好意思再拿麦克风,给大家作揖:「不好意思啊我唱歌难听到你们了,我请客!」 霎时又哄堂大笑。 当众吐槽后易景行不唱歌了,颇有自知之明地退位让贤。一起的另外有个女同学现在做平面模特,唱歌还不错,点了首他们从前流行过的情歌,在场中又蹦又跳,带动气氛也热烈起来,一群人跟着她大合唱。 温渔的余光瞥见陈千和易景行凑在一起看手机,分明是差不多大的年纪,他们脸上有从象牙塔里承袭的青春洋溢和不谙世事。 哪怕工作了,各自有光辉前途要走了,那神情也还是天真的。 温渔勐然明白过来他和时璨短短一顿饭的相遇,到底觉得哪里不对劲。 时璨身上没有这样的感觉。 「千儿。」他喊了一声,七上八下地组织语言,在对方看过来后才问,「你们念大学的时候假期经常一起聚吗,看你们都很熟。」 陈千迷茫了一刻:「不经常啊……我俩就和许清嘉聚得多,偶尔月姐带她小姐妹来。我们是一个圈,然后雨辰她们又是另一个圈,平时朋友圈倒是加着好友……但你知道吧,就,没人攒局,聚不起来。」 温渔还算理解,点点头:「时璨不跟你们一起?」 「时璨?」易景行皱眉,想了一会儿,才说,「我们聊不到一起。」 温渔:「……」 见他情绪不对劲,陈千说:「上大学之后,只有月姐跟他联繫多一点儿,他们偶尔一起打游戏嘛,这次也是月姐给他发的请帖。我这么说,你别往心里去,时璨他进不来。」 温渔本能地理解为学霸的骄傲:「这话也不太对……」 「不是那个意思。」陈千高智商地明白过来,打着手势,口舌伶俐的人好不容易才想到一句合适的形容,「我们在这儿,他在那儿,他不愿意过来。」 刚才的宴席里,纪月说「我祝你乘风破浪」,结束后,陈千抱怨「他怎么老这样」。 所有人都知道点什么,却都无法确切地告诉他。 温渔很不喜欢这样的感觉。 见他沉默半晌,陈千还想说话,易景行捏了捏陈千的后颈,没让他开口,沉沉地说:「其实我们上高三的时候还有点联繫,但后来毕业了。时璨这几年来来往往都一个人,没谁能走进他心里去。」 温渔拿着杯子的手微微颤抖,须臾间他深唿吸,「嗯」了声,算作知道。 这话题让他莫名自责,尽管他本不需要内疚。 下午ktv尽兴后,许清嘉来接的他们,又回到中午的宴会厅。这次时璨没有来,他像在同学中从未存在过,甚至没人提起,比销声匿迹还残酷。 温渔不习惯尴尬的空白,却无从问起,他陪许清嘉喝了酒,几个人合力灌醉即将洞房花烛夜的新郎官,各自散去。 平心而论,除了想到时璨的时刻,温渔这天还算开心。 「要不你坐我们车?」易景行问他,「省得再找一个代驾,这会儿高峰期。」 温渔摆摆手:「不用,我朋友来接。」 也许为了响应他的话,温渔刚说完,那边有辆租车公司的专车停下,衬衫加西裤的青年走出来,朝他们一点头,露出得体的微笑。 「哇,可以呀!」易景行捶他一下,「这还能随叫随到的。」 「他算我半个大哥。」温渔说,朝易景行晃车钥匙,「下次再聚。」 韩墨接了他的车钥匙,让温渔坐副驾。他想了想,还是打开后座车门。 车子刚启动,温渔就瘫上了。从后视镜看见他虽然没什么表情,肢体却很放松,韩墨开玩笑:「今天玩得挺开心吧?」
第47页 「嗯,都是老朋友。」温渔说,有一下没一下地按着手机。 「之前说过的那个好朋友去了吗?」韩墨问。 温渔「嗯」了声。 车内有一会儿不知名的沉默,韩墨打开车载音响,舒缓的钢琴曲填满整个空间。温渔舒服地闭上眼,耳畔音符如泉水叮咚,让他精神了整个白天的神经后知后觉开始放松。 一首歌放到休止符,韩墨突然问:「那你想通了吗?」 半晌他没等来温渔的回答,等红绿灯的工夫,韩墨朝后排看了一眼。温渔闭着眼睛,眉头微微皱起,好像已经睡熟了。 韩墨无奈地摇头,笑意显出半分苦涩,拿起温渔扔在副驾驶的衣服,抖开替他盖过去。 睫毛抖了两三下,温渔到底没睁眼。 作者有话说: qwq 求点红心呀 第十九章 「腰肌劳损,气虚……嗯,肠胃也有点问题。年轻人啊,你这样的我见过不少了,仗着自己现在身体好可劲儿造作,再过二十年,有你们哭的!」 温渔被他说得脸上挂不住,余光使劲瞥旁边的时璨,对方却毫无知觉似的,站在一旁忙自己的事。 白大褂本是很板正的装束,他穿得吊儿郎当,背也微微弓着,好像没睡醒,边写字边打了个哈欠。 留着一撮白鬍子的老中医给温渔把完脉,开方子时还停不住嘴数落:「少喝酒,少抽菸!最近饮食多注意,别一天到晚大鱼大肉的……中药拿几贴去喝,理疗就先开一个疗程,做完看效果再说。」 「一个疗程有什么?」温渔发问。 老中医李槐春皱着眉从老花镜后看他,没好气地说:「针灸!推拿!拔罐!」 他每说一个词,温渔就情不自禁地抖一下,仿佛那些针和罐已经贴到了身上。他悄悄抚平手背的一层白毛汗,再不敢说话了。 「商秋?商秋!」老李大声喊,等商秋闻声进来,他指了指温渔,「你领他去做针灸,今天先拔一次,之后十天每天按时来。」 最后半句是对温渔说的,他一愣,小心翼翼地说:「我可能没法每天来……」 老李又开始用那种审视犯错小孩一般的目光看向他,温渔后半截话自行改过:「……但我尽量吧,可以吗?」 老李挥了挥手,喊商秋带他出去,扭过头招唿一直写着笔记的时璨:「你也去学着。」 时璨说了句「哦」,把纸笔往抽屉里一放,起身走了。 出了老李的办公室温渔本能松了口气,对方带给他的压迫感让他想起了久违的老余,而且是高中时的钢炮老余1.0。那会儿老余一提高嗓门儿,整间教室噤若寒蝉,同学们连大气也不敢喘——现在可是太难体会了。 他一口气松得有点夸张,商秋拿着单子给负责抓药的护士,笑着说:「刚吓坏了吧,李老师就这样,最恨别人不拿自己健康当回事儿。」 温渔违心地说:「挺好的。」 「不过你也别太把他每句话都看得太严肃了。」商秋靠在抓药的玻璃柜边,「针灸这些全是下头人在弄,李老师很久不亲自动手啦,有没有每天来他也不知道的。过来打电话和前台约个时间,不用每天……不过最好一周至少来两三次,可以吗?」 他说话温温柔柔的,杀伤力却并没比老李低多少,让人不敢不听。温渔飞快地算了下自己的日常工作,点头答应。 商秋替他拿了药,掂了几下:「回家有地方熬药不?没有的话就替你先熬一天的。」 「啊,行……谢谢。」温渔说。 商秋就交代好了护士去熬药,领着温渔往后院走:「走吧,我带你去后面。今天有点儿晚,可能要弄到六点多,你晚上没什么应酬吗?」 温渔:「今天没有,但我明天要飞燕城。」 商秋:「没事,不影响——小崔,别愣着不动了!你也跟过来,那边有个病人排着队等推拿,你帮大张分担下。」 听到那人懒洋洋地应了跟上来,温渔心跳勐地漏了一拍。 这也许来自于上次没有好好约见面时间,至今都有些不知所措,这么想着,他镇定自若地看向前方,斜后方多了那个人,温渔肩胛一阵发热。 那句「算了」说上七八九十遍,还是骗不了任何人,包括自己。 怀德堂所在的老房子是类似四合院的构造,中间有熬药用的天井,药味更浓。理疗室在二楼,挺大的一个房间,分男女两边,中间打通了用屏风隔开。 温渔运气好,赶上前一个刚走了,商秋指挥他趴上理疗床。 理疗床最多半米宽,还不如普通学校宿舍的单人床位。温渔迟疑了一下,看向左右两边正做针灸的病人,一个趴着,一个仰面躺,都裸露出一大片身体,闭着眼睛养神,浑然不觉这样会不会涉及到隐私。 商秋在旁边看着,发现他的犹豫后拍了拍那张床头,半调侃着说:「我们这儿没有单人房,你不习惯也只能多担待下。」 温渔说着「不会」动作却缓慢,用了好大的毅力劝服自己不当场逃走。他脱了鞋,好在夏天衣服单薄,不脱也没关系,余光瞟过另一边无所事事的崔时璨,温渔咬了咬牙。 来都来了。 趴着看不见其他人的动作,另外的感官变得异常明显,推车时瓶瓶罐罐相互碰撞,弄得温渔一阵紧张。商秋先替他试位置,撩开t恤,微凉的手指按在肩胛骨和腰侧,记号笔触碰时,温渔又是轻微战慄。
第48页 「我下针了,你别抖啊。」商秋开玩笑,「不然走歪了扎出个半身不遂,买保险没?」 被他轻松愉快的语气逗笑,温渔刚出声,又被按住。商秋低声说「别笑了」,紧接着,他宛如蚂蚁啃了一口,银针又快又准地扎进皮肉。 温渔抓着床单,好险没喊出声。 针灸的感觉很陌生,不疼,但总觉得哪里胀,很难忽视的异物感。 第一下没适应好,好似出了点血,后来他学着去放松,大脑空白地头朝下趴着,当商秋不存在,渐渐地也能做到不去理会。只是有些位置实在太敏感,温渔自己都不常碰到,在银针扎进去时会勐然抽搐一下。 「你腰也太敏感了。」商秋感嘆一句,看他的反应,笑了,「怎么耳朵还红啦!」 「……我知道。」温渔嘟囔着说,「完了没?」 没人理他这句询问,好像过了一个世纪,等把艾灸条的小箱子扣上,该接的线都弄好,商秋才说:「好了,你睡一会儿吧。」 温渔:??? 他以为针灸就是扎进去取出来完事了,怎么又是电又是红外的,现在让他趴在这张床上睡觉,还不跟他说要睡多久? 温渔咬牙切齿地把这笔帐全记在了韩墨头上。 很快扎针的地方就没什么大的感觉,艾条熏着倒是温热,理疗室的空调开在最合适的温度,时间一久真让人困意上涌。温渔百无聊赖,头脑里无意识地闪过一些毫无逻辑的字样,仿佛是散落在脑海深处的碎片。 燕城,上课。 公司收购,大盘迴落。 课题组,会议。 同学聚会…… 时璨。 他勐地精神了,耳畔恰如其分落进来熟悉的声音:「不去。」 就在咫尺的地方,温渔甚至错觉自己能看见时璨那双旧球鞋挨在隔壁床位。他努力地回忆前因后果,却又在这时听见小护士笑着撺掇他:「上次你就不来了,这次又为什么呀?」 「我晚上有事。」时璨说,有点小声,拖着腔调又很坚决。 小护士说:「能有什么事嘛,吃顿饭的工夫,大家都去就你不去。」 时璨:「……我真有事。」 旁边商秋笑嘻嘻地插话:「他不去我去,鱼火锅我最喜欢了。」 小护士噗嗤一声:「不想和你去,每次都有你,腻都腻了好吗?」 商秋惨遭嫌弃也不恼火,径直走过来给温渔摘针。他没注意到温渔已经醒了,替他把t恤重新放下来,收到反应后提醒:「别紧张,你躺会儿,给你推拿。」 思绪全没在这儿,温渔只能他说什么就是什么,继续装尸体。 刚才的话让他有点心酸,可能是他敏感了,时璨以前不也这样吗?只有心情好了才会显得脾气不错,其他时候都对别人爱答不理的。 但以前的时璨不会这么直接,也不会含煳其辞。 他向来有什么就说了。 温渔忍不住猜想这几年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以他浅薄的阅歷与见识,大学几年虽然能让一个人性格和心态都有所变化,可绝不会是这样丧气的转变。时璨听上去仿佛对所有事都不感兴趣,陈千说他「不愿意进来」,同事的邀约他也没答应。 情理之中,但让人不安。 「歇好了吗?」商秋拍了拍他的后背,「我现在给你按一下,可能第一回 有点儿不舒服,太用力了你就说,我轻一点。」 温渔闷声应:「嗯。」 商秋抬了个凳子坐在诊疗床前方,伸手按住了温渔后颈。他手法细緻,力道适中,舒服得温渔眯起眼睛,前所未有的放松。 这一次才是真正松懈,他半梦半醒地想,比针灸好点儿。 哪知没按几下,有个小护士从外面过来,站在门口敲了敲木板:「商医生,外面有位夏先生来了,说找你有事儿。」 「夏先生?」商秋没反应。 小护士:「嗯,他说他姓夏,你听了就知道了。」 「……他来干什么?」商秋的动作一顿,想起了那人是谁。他思考了片刻收回手,好似很无奈地嘆气,「算了,我还是去看看。」 板凳拖动的声音嘎吱一下,接着脚步越走越远,就在温渔以为他暂且丢下自己的时候,商秋走到半截停了一拍,嘱咐旁边的人:「不知道他什么事,可能要一会儿才回来,时璨,你接手一下。」 时璨从角落里抬起头:「啊?」 商秋已经走了,他左顾右盼,所有人都在忙自己的事,伸了个懒腰站起身。 温渔:「……」 突然紧张。 唿吸变得急促,随着时璨放上来的手,温渔原本好不容易松懈的神经又绷紧了,手脚都不知道怎么放,只好直挺挺地趴着,恍惚自己已经没有半点隐藏。 他和时璨的少年时代没少肢体接触,互相搂抱也好,打闹也罢,都是玩笑般的亲昵。 而今境遇全然不同,温渔很难忽视落差带来的悬殊感。时璨落在他后颈的、肩膀的手,指尖的薄茧不再是因为篮球和抄笔记,他稳重了,也沉默了,光是站在那儿低着头的模样都让温渔心头有点儿发酸。 婚礼上都不是这个样子,怎么连笑都不会了呢? 一直不打招唿,是连我都认不出了吗? 那天还好好的不是吗,你到底发生了什么?
第49页 吸了吸鼻子,温渔喉咙难受,咳了两声。 「太重了?」时璨问他。 「没有。」温渔说,想偏过头看他,被按住了肩胛骨,只得没话找话,「你那天后来……怎么突然就走了?千儿还问你来着,我都没看见。」 时璨:「我那天下午加班。」 温渔说「哦」,又开始找不到话题,暗中对自己翻了个白眼,心道:「平时在公司训底下人不是挺厉害的吗,正到时候侃侃而谈就只会尬聊,有点用呢温渔?」 「不过你们应该玩得挺开心吧?」时璨轻声问了一句,头颈按过了,在他背上推,察觉到温渔绷紧的肌肉后拍了一下,「放松,你这样我怎么按?」 「……好。」温渔说,居然有点开心。 他想自己是太容易满足,能从那一下轻拍里品出两三分回忆。 时璨的力道比商秋要大一点,偶尔会弄得痛,温渔又想找他说话,不肯喊出声,只好忍着痛的时候,说出来就断断续续:「那天下午景行和我们去唱歌……唔,一桌人差不多都去……去了。不给面子,当场戳穿景行,说他唱歌难、难听。」 眼前只有光洁的地砖,温渔说到一半说不下去了,有点委屈时璨一直不接茬。 他鼻子发酸,刚扎过针的地方又被下狠手推拿按摩,耳畔有许多人在聊天,惟独听不见他最想要听的那个声音。 「……你好歹给个反应,我找人聊天还能听见『嗯』呢。」温渔笑着说,藏住苦涩。 时璨:「我在听,我……我就是不知道说什么。」 温渔追问:「不问他唱了什么吗,还有那天晚上我们又去做什么。」 时璨:「想也知道啊,你们肯定灌许清嘉酒了。」 他不感兴趣,温渔没来由地想,再多的话也不好提。推拿到最后时璨帮他做拉伸,骨头都听见咯拉咯拉响,温渔半真半假地喊疼,耳边飞过一声低笑。 那种开心的感觉又来了,像飘在半空中一样。 时璨说可以了,让他坐起来,低头把他的鞋提到诊疗床边,接着背过身要去做自己的事。推拿结束,他的背后浸出一点汗水,后颈被光一照亮闪闪的。 「时璨。」温渔看了眼时间,「你是不是快下班了?」 他回过头:「啊?」 温渔飞快地眨了眨眼:「一起吃个饭吧?」 作者有话说: 红心每个章节都可以点,喜欢的朋友看看我们小杨梅叭>3< 第二十章 拔完火罐的地方还隐隐作痛,温渔忍不住反手摸了一下,隔着衣服摸不出刮痧有哪里不同,但后颈一片红痕赤裸裸地露着,凉风一吹,感觉越发明晰。 「我今晚能洗澡吗?」温渔问。 对面正看菜单的时璨抬起头,眼中闪过受了惊吓一般的神色,良久才慢吞吞地说:「今天最好不要了,你明天要赶飞机,不舒服的话早上起来吧。」 温渔笑出来:「你知道我明天去哪儿,怎么还偷听别人讲话的?」 时璨噎了一下:「刚好……就听见。」 这次和诊所、和婚礼都不同,只有他们在,时璨显然放松不少。他耳尖有点红了,温渔偷看了一会儿,才一本正经地伸出手:「点菜,给我也看一眼。」 「啊。」时璨说,把菜单递给他时本能地转了一圈,是他们以前的习惯。 温渔随便翻了两页,问:「吃这个蟹黄豆腐吗,我记得你喜欢。」 时璨笑了下:「以前喜欢。」 温渔抬起眼皮看他不说话,时璨自行投降:「现在也喜欢。」 「那不就得了。」他说,用菜单藏住快要溢出来的愉悦。 他向时璨发出邀约的时候没想到对方会同意,刚从护士那儿见识了时璨的冷淡,抱着多少到了时候总要问一句的念头,哪知崔时璨想了想,朝他一点头。接着温渔还没来得及高兴,就被重新按倒在诊疗床上。 商秋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的,一改刚才如春风温柔,冷酷无情地在他肩上按了两个火罐,灼热的痛感让他没忍住哼了一声。 温渔发誓自己听见那会儿崔时璨在旁边笑了。 夏天里他穿浅色衣服,商秋拿下罐子的时候对着那印子啧啧称奇,说自己在怀德堂干了这么几年还没见过淤得都快成黑色的火罐印,今天总算开了眼界。由于这句,温渔总担心那痕迹会从轻薄的t恤后头透出来。 点好菜,两荤一素加个龙骨汤,他让服务员下了单。对方好奇地看了他一眼,温渔冷不丁想起这茬,又反手摸了下。 「这两天……」时璨突兀地找他说话,温渔的动作一下子停住。 僵持的姿势让崔时璨看上去有点忍着笑意,表情就变得很俏皮,像他高中时候使坏怕被老师发现、又憋得难受的样子,温渔无可奈何地放下手:「什么啊?」 时璨清了清嗓子:「多注意一下,冷饮暂时别喝了。」 温渔不懂就问:「你们商医生说湿寒太重,怎么搞的,我其实没有感觉。就偶尔开完会,脖子肩膀有点酸。」 时璨:「办公大楼里空调太冷吧,你又不爱运动——你现在能去运动了么?」 「偶尔……」温渔掰着指头算,放弃一般垮了肩膀,「公司有配健身房,我一个星期能去半个小时都算有进步。」 时璨:「那有空还是要多去一下,你看多好的资源。」
第50页 温渔瘪嘴:「还行吧,主要是忙。」 菜在挨个端上来,服务生低声询问是否要帮忙布菜,被温渔礼貌拒绝——吃饭不让人伺候,也不喜欢别人围观,这倒是从小他父亲教育的成果。 温渔先盛了一碗汤,犹豫了片刻朝时璨伸出手要他的碗。对方好似很意外,但没拒绝这份好意,他极少替别人盛饭舀汤,连布菜都向来只有旁人巴结他的份儿,这时业务不熟练,洒了一点在拇指上,有点儿烫。 温渔低下头,正不知所措,一只手稳稳地接过了那个汤碗,接着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一张纸巾被塞进了他的手里。这一套动作行云流水,他反应过来,时璨已经坐下了。 「味道还行。」他说,抬起头打量餐厅的装潢,「其实我平时不怎么会来这些地方。」 有小提琴演奏,应季鲜花定时更换,每一间卡座外都细心地隔着屏风,同时用遮光帘不让临窗的位子过于暴晒。地板光洁,服务生笑容熨帖,谁说话都是轻声细语。 而时璨坐在这儿,就格格不入。 他这话一出,让温渔侷促起来了。曾经他们之间少有这样的相对无言,现在坐在一块儿,却显而易见不如当年亲近。 沉默片刻,温渔舀了一勺豆腐:「我回国也没多久,这几年变化挺大的,不知道哪些新开的店好吃,就让朋友帮忙推荐。结果他以为我要约会,可能自作主张定了这地方。味道好就行了,说好的我请你。」 时璨没说话,自顾自地埋头喝汤,白瓷勺子磕在餐盘边缘一声脆响。 又搞砸了。 温渔暗中嘆息,他从前是最了解时璨的人——至少在他心里一直不曾怀疑过——可时隔几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他们之间明明只是一张餐桌,或者半截胳膊的距离,却能生出深渊天堑、万丈银河的疏远。 「不会说话就少说点啊!」温渔狠狠骂自己,「叙旧都挑不对地方!」 「那个……」喝完一碗汤,时璨端起旁边的米饭,虽然也眼睫低垂只顾着夹面前那爹龙井虾仁,好歹算愿意理他,「你现在住在哪儿,还是原来那地方吗?」 温渔接话:「以前房子还在,但我爸现在去露山买了套小别墅,说是准备养老,公司没大事的时候他就在那边,不赶上下班。他不住,我自己住没意思,太大了,于是找朋友重新准备了一套房,就在上班附近,很方便。」 时璨点点头:「那还不错呀,听你说现在是去救急。」 「也没有……」温渔总觉得他言语间带有嘲讽,却没来得及想太多,「公司本来就是之前那家,换壳上市没多久被景龙收购了。我爸后来进了董事会,ceo也是认识的长辈,这次回来是锻鍊一下,不然我本来想……再过几年。」 时璨问他:「想留在国外吗?」 温渔舌头差点打结:「不是啊,我本来就要回来,只是说原计划多积累几年工作经验,回来的话未必在这儿,花城、燕城……都好的。不过现在阴错阳差,也只好先干着。」 时璨:「……嗯。」 「现在觉得,回来也蛮好的,毕竟都待了那么多年。更何况……」温渔说到这儿时绷着神经,有些紧张,「老朋友都在,你说呢?」 重新续上的茶水冒着热气,遮住了崔时璨眼底的表情,只听得见他哑声说:「他们很多人没有选择回来,你说得对,燕城发展机会更大。」 温渔:「……」 他不知道怎么接,只好干笑了两声,心里发毛,总觉得时璨话里有话。 「不过你话变多了。」时璨抬起头看他,那双眼睛很黑,缺少了点光亮,像一潭死水似的,「以前记得,没有这么多好说的呀。」 话题转得过快,温渔眨了眨眼:「……啊?」 时璨:「以前还是我话比较多对不对?我后来经常想,你会不会烦我,那时候,有时候……我真的挺能吵的,听多了可能会烦吧?」 温渔不自禁地坐直了:「怎么会烦你!」 时璨抿了抿唇:「可能总要有个人一直讲,不然停下来很尴尬,没什么好说的。」 「你怎么啦?」温渔放轻了声音。 遇到时璨开始的某种不祥预感在生根发芽,他听见破土而出的动静,却无所适从,只觉得说什么都是错。 说以前不好,聊现在也不好。提到老朋友不好,问起新朋友也不合适。他很想一口气知道崔时璨这些年过得怎么样,家里有没有什么重大变故,大学最后在哪里读的,为什么想到去学医,和朋友们怎么都不联繫…… 他想知道的太多,反而一句都问不出口。 愧疚像无边无际的海洋,温渔清晰地明白时璨后来的经歷和自己都没关系,甚至那次猝不及防的分离也是迟早的,没有类似命运转折点的发生。 那只是一个普通的六月的午后,只是一次普通的电话聊天。 和他没关系。 但为什么时璨会变成这样? 温渔潜意识把责任都揽给了自己,他看不见,所以都是他的错。 「……我没事,让你担心了对不对?」崔时璨说,朝他笑起来的弧度很像十七岁的模样,连腔调都活泼了不少,「真没事,我就是……」 温渔:「就是?」 时璨飞快地小声地说:「我就是很久没见到你了,我……」
第51页 温渔脱口而出:「开心吗?」 时璨的眼睛微微睁大了,随后点了下头:「开心。」 「开心就好了,我也很开心。」温渔笑着,把这个令人难过的话题终结掉,「那不说这些,以后我们多的是时间慢慢聊,你先吃菜,都凉了。」 夏天的热菜哪儿会凉得这么快,好在时璨没有拆穿他。温渔笃定他们对某些事情有着常年不散的默契,哪怕分隔许久。 一顿饭吃到最后总算都不再吊着彼此试探,温渔结了帐,和时璨并肩走出大门。他斜着眼睛瞥了眼,颇为得意地想他们的身高已经没有差得离谱了。 似乎从他的眼神里发现了什么,时璨打量一下温渔的肩膀,笑着说:「不错啊,出国没亏待自己,都快跟我差不多了。」 「没有没有,还是差远了,璨哥给我面子,没继续长。」温渔沖他抱拳。 崔时璨一下子笑出了声。 七月份,夜幕来得迟一些,万家灯火时,天边还有几片金色的彩云,被压在深蓝天际下方,随着最后一点光亮缓缓地从高楼之间沉下去。晚风拂面,带着令人不快燥热,潮湿感仿佛黏在皮肤上,拍都拍不干净。 可他笑出来的时候,温渔却突然浑身都松快,比下午做完一整套理疗还清爽。他想这可能是见了两次面,吃了一顿饭之后,他第一次找到以前的影子。 以前的,迟到进教室都没心没肺笑着说「大家好」的崔时璨。 二十三岁的崔时璨从这个笑容里找回了什么,温渔无从知晓,他正想说话,时璨却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很亲密地说:「等我一下。」 然后就跑开了。 温渔不明所以站在原地,挠了挠头,从车窗的倒影里看见自己也傻笑不止。他连忙捋平了唇角,装作无所事事,低头踢脚边的一颗石子。 时璨不多时就回来了,拎着个袋子,上面印着某家药店的名称。他把袋子递给温渔,温渔看了眼,蓝色盒子挤在一起:「什么东西?这不是卖眼药水的吗?」 「护眼的。」时璨解释,「你工作累了休息的时候就敷一下,很舒服,成分也温和。」 温渔:「……哎?」 时璨目光飘忽:「刚才就,听你说,整天对着电脑,好几个小时过去了也难得有时间站起来看看远处。不过都是高楼大厦也没什么好看的,用这个,强制闭目养神。」 「那谢谢你了。」温渔又忍不住低头多看几眼,「你现在还住城北那边吗,我送你回?刚好晚上没事做,又开了车。」 时璨摇头,说了个位置。 温渔:「东城区,那不是离你上班的地方挺近?」 「就是想早上多睡一会儿。」时璨抓了抓后脑勺的短髮,「不用你送啦,前面坐地铁四站就到,不然一会儿碰上八九点钟小高峰,你再回南边又堵车。」 他话都说到这个份上,温渔再坚持也没有意义,只好跟他道别。崔时璨站在马路边看他钻进车里,摇下窗子的时候挥手和他再见。 温渔心头一软:「对了,时璨,我上次去过一家卖烧烤的夜宵店,特别好吃,等周末完了从燕城回来,我们一起去吗?你请客。」 「好,我请客。」时璨说。 作者有话说: ><先甜一甜 日常求红心求鱼干呀 第二十一章 从燕城回来的当天,公司临时加班,温渔被抓去开会,不得已发消息告知崔时璨定好的宵夜爽约,对方问了店名,又回覆:「你很想吃吗?」 温渔正聚精会神地听韩墨念着ppt,余光瞥见这条蹦出来的信息,心忽然就飞了。 他也不知道怎么回答,好像不是特别想吃,主要为了和时璨多聚一些,但这会儿刚下飞机跑来公司,晚饭吃得匆匆忙忙,想到宵夜,肚子差点一声闷哼。 温渔藏在会议桌下的手按了按胃部,把手机拿到下面,按了几下,发出消息后翻转手机,屏幕朝下,重新放到了笔记本旁边。 他有一瞬间想让时璨等一等自己,开完会再说,可眼前的一单收购案刚出了岔子,好几个部门为了这个今天说不定得通宵加班,他自然也逃不掉。这么想着,温渔前所未有地对工作生出一丝厌倦。 好烦啊,好想吃宵夜,烤五花烤排骨烤茄子…… 越想越饿,以至于会议进行到后半段,温渔一直消极怠工。 财务总监作总结的时候他扫了眼手机,屏幕上时璨发来的消息孤零零的:「还没结束吗?」 温渔摁了几个字,又删掉,最后发出去的就一句:「快了。」 接下来的废话时间没什么重点可以听,温渔垂着眼皮玩手机,却也不敢太明目张胆,就往上翻着他和时璨的聊天记录。 做理疗那天好歹是重新加上了,以前高中的消息全不在,温渔有点遗憾,安慰自己总要再一次开始,就让他过去。可似乎受到这个影响,他有事没事就发一句给时璨,想把错失的空白全部填上一般。 起初瀰漫着一股浓浓的尴尬气氛,他们之间甚至和陌生人没区别,互相摸索着熟悉。 「你上班了吗?」「忙不忙?」「今天中午去吃京帮菜,太咸了」「回酒店,累死」……净髮这些无聊话,温渔心道换个人或许他就是在骚扰了。 想着又感慨崔时璨这几年脾气真变得安静许多,虽然回的都很简短,却能从字里行间读出他变柔和的一面。如果偶尔他回问点什么,说几句自己的生活,温渔可能会更高兴——他把这视为两个人的另一种和解。
第52页 尽管他竭力忽视,十七岁时的冷战与最后没说清的变故总歷歷在目。 想得再多了,没人提也挺好。 「温副总,明天下午例会,花城分公司的执行官会过来,届时我们希望安排他对这次合同纠纷做一个更详尽的说明,可能会压缩你的发言时间。」会议结束,韩墨跟他一起回办公室,路上顺便听新来的秘书小林补充会议内容。 「应该的。」温渔按下电梯按钮,「到时候通知法务那边参会,做个简短的分析。不是什么大事,让下头人别慌——跌了几年刚有起色,遇到这种也很正常。」 「法务部门韩助理之前叮嘱过了,通知我一会儿再发一次。」小林说,「肖总这次不来,需要通知他和花城那边的领导层明天以视频方式参加会议吗?」 温渔冷笑了声:「没这个必要。」 小林不解地眨了眨眼:「啊?可是他是第一责任人……」 韩墨不疾不徐地担当翻译:「温副总的意思是,肖总该回去准备辞职报告和股权交接了,这种小事不用劳动他老人家,至于其他人,等代理人回去转达就行,总公司的一些会议细节他们没必要都知道。」 小林「哦」了声,低头在ipad上打了几行字。 手机突然响起,电梯间里充满欢快的铃声,韩墨疑惑地摸了下自己的衣兜,没察觉到振动后转向小林。女生无辜地说:「我没带手机。」 于是两道目光一起盯住电梯间中仅剩的一人,温渔不好意思地背过身去,接了电话:「您好?……对,我是。……嗯?确定吗?……啊好,您放前台吧,让值班的保安送到十五楼,他们认识人。谢谢,麻烦您了。」 他挂掉电话,对上韩墨和小林两双发亮的眼睛,突然声调欢快:「宵夜!」 热腾腾的烧烤,一大包,保安拎上来时整个楼道都瀰漫着诱人的香气。分量不算太多,但他自己肯定吃不完,不用说都知道是是谁。 温渔心里暖,拍了张照,发给时璨。 「是你点的?」他问,那边韩墨和小林已经沾光开始吃了。 时璨顶着个漆黑的头像回覆:「不用谢,说好就该我请客的。」 温渔失笑:「那也不用这么多。」 时璨:「你不是还有副手吗[愉悦]」 红着脸的黄色小表情很快乐,温渔错觉时璨现在也是这副表情,夹了块茄子吃,含煳不清地给他发语音:「可真是雪中送炭,我晚上就没怎么吃,饿死了。」 时璨:「吃都堵不住你的嘴啊。」 后面跟了个被捏住嘴巴的狗头,文字写着「好了你不要再说了」——温渔想自己是饿傻了,居然能从这个狗头里看出一点属于时璨的年轻。 「那回头说,我得去加班了。」发完最后一条文字信息,温渔犹豫了下,加了个同款小黄人愉悦脸,收到时璨回復的「ok」手势后才放下手机。 一转头烧烤只剩下一点,温渔差点抓狂:「你们倒是给我留点儿啊!」 韩墨:「一直看手机,以为你不吃呢。谁啊,笑这么开心。」 小林:「老闆娘送温暖吗?」 温渔一人送了句滚蛋,风捲残云似的把剩下的烧烤吃了,勉强填个七分饱,重新给自己泡了杯咖啡,这才坐回电脑后。 「你玩一会儿,他们弄好了我喊你。」韩墨说,替他收拾残渣。 温渔说好,百无聊赖地开始把手机屏幕划得上下翻飞,当真就无比惬意地「玩」起来。 他没想到崔时璨还能给自己点宵夜,其实朋友之间这样算作情理之中,换作别的人,譬如韩墨,譬如陈千,温渔想如果他去抱怨了,一定也有差不多的待遇,想吃哪家的烧烤但我在加班,对方说我给你点吧谁让你是我好儿子呢,完了以后得意地说「还不谢谢爸爸」。 但时璨总归不太一样,虽然温渔还说不上来。 那个人让他一想到就心情复杂,开心的,内疚的,甚至自责和难过的,不过现在好像还是开心多一点。温渔盯着时璨全黑的微信头像,半晌没看出所以然,点了大图。 他放大再放大,从边角里看见一颗星星。 黑暗夜空中的星星。 这场加班直接加到了三点多,温渔懒得回家,直接到公司隔壁的酒店开了个房间,匆忙洗漱后躺下休息。结果梦境一个接一个,快天亮,温渔才好不容易睡熟了。 他刚睡踏实不多时,韩墨的电话就打了过来:「早餐我给你带上来还是你自己下来吃?」 「……我下去吧。」温渔发不起火。 「换洗衣服早晨我去你家拿了,一会儿叫人送你房间。」韩墨说。 立刻就有点愧疚,温渔应下:「好,谢谢墨哥。」 韩墨:「没事儿,你别又睡了啊。」 挂掉电话,现在时间早上七点四十分。温渔揉着眼睛,看了一圈房间,窗帘拉得严严实实,把所有的光都遮住了,只留下地灯一点朦胧的照明。他翻身下床,拖着神志不清的步伐刷牙洗脸,顺便沖了个澡。 加班后遗症直到第二天清早作用方才凸显,他现在头重脚轻,总觉得自己随时能够猝死。镜子里看见肩颈的刮痧印子,他打了个哈欠。 酒店服务人员敲门送来衣服,温渔看到,想起他刚回国那时候为了方便换房子,韩墨说自己名下有套高层公寓,带他看完地段后,钥匙直接从自己那串上解下来。所以刚才韩墨替他回去拿衣服也不奇怪了。
第53页 领带打到一半,韩墨的消息过来催,温渔回了之后,拿起手机钥匙出了门,抽空给小林发语音:「去公司给我找个充电器。」 对方消息回过来,他已经在酒店餐厅和韩墨碰头。 同样加了一晚上班,他是睡醒不久双目无神,韩墨容光焕发神清气爽,而明明他才是大四五岁的那个。温渔顿时极度不平衡,往临窗的位置一坐:「你起这么早?」 「我就没睡啊,回去又把资料看了一遍都五点了,出门跑了下步,洗完澡去给你拿衣服,过来刚刚好。」韩墨笑眯眯地说,「早说了,年轻人要多锻鍊,都没有一个通宵,你脸色真的难看——叫他们给你煮了个鸡汤面。」 温渔反抗:「我想吃辣的。」 韩墨轻描淡写地驳回:「大清早吃什么辣的,吃荷包蛋。」 温渔:「……你妈的。」 他这句话骂得极其小声,韩墨笑意顿深,没说话,权当听不见。 鸡汤面端上来时冒着热气,温渔挑了一筷子,胃里的确舒服不少,却不是他现在想要的,吃起来也颇有点索然无味。他夹了几筷子,就吃不动了。 他们的座位临窗,这时餐厅人还不算多,稀稀落落地坐着。太阳已经出来了,金光尚未灼热,越过高楼,从落地窗一路洒到桌面。 灿烂的晴天,新的一天。 过分漂亮的朝阳让温渔没来由地想起崔时璨,他瞥了眼手机,记录还停留在前一天的「我去忙了」。 「小渔,」韩墨喊他,打断了温渔的沉思,「昨天你回来之前,我爸找了我一次。他知道了这次出的岔子,虽然不是大问题,但肖总应该会自己走。」 温渔吃面,心不在焉地说:「显而易见,他可能下家已经找好了。」 韩墨:「我爸想从总公司这边调一个人去接肖总的位置,选了几个人和我商量。董事会那边的意思是,让他来定。」 温渔听出他话里的意思,却还在装傻:「那韩总定就行了,总不会让我去吧?」 「怎么可能,又不是没人用。」韩墨笑笑,转瞬又消失在了唇角,他放下杯子,片刻的缄默后说,「我爸的第一人选是让我去。」 这句话让温渔心头勐然「咯噔」一声,面条也吃不下去了,他抬起头看韩墨,对方表情很严肃,像在会议上汇报工作一般。 温渔别开视线,说:「也不是不行。」 韩墨:「但是我拒了。」 温渔:「……」 「他应该提名燕城的沈副总去接手,看着是平级调岗,其实给他升了一级。就是沈总老婆孩子都在燕城,估计不会太高兴。」韩墨说,他睫毛长,翕动时遮住了所有的情绪,「我很少这样直接跟我爸对着干。」 「……我知道。」温渔说,捏着筷子抵在碗底迟迟没动。 「具体为什么其实没必要多说。」韩墨说着,手指敲几下玻璃桌面,似乎有点紧张,「我就是想……本来我都想好了,结果昨晚有人给你点夜宵,一下子不知道还能怎么办。」 温渔愣愣地「嗯」了声。 韩墨吸了口气,看向他:「是不是之前你说,想不通的那个?」 良久没等来温渔的答话,碗里没吃完的鸡汤面坨在一起,韩墨见他为难,不想承认可难以直接摇头,已经知道结果:「其实你也希望我去花城的,对吗?」 「这是你自己的决定。」温渔轻声说,「走或者留,不能我说了算。」 「嗯。」韩墨把最后一片面包撕开,往上头抹了点黄油,「我再想想吧,花城除了天气热没什么不好——你赶紧吃,别玩那面条了,看着都可怜。」 温渔说哦,思绪也快乱成一锅粥了。 父辈说小时候两人就认识,但温渔没有任何印象。真正熟识,还是在出国以后。 他人生地不熟,经由长辈介绍,和韩墨交换了联繫方式。那时韩墨已经去了瑞士深造,听说原油,把自己在美国的经验倾囊相授,第一周就发给温渔整理的衣食住行全部攻略,几十页pdf,连交通路线都替他规划过。 似乎从那本厚厚的pdf起,没见过面,韩墨就对他无微不至。后来见了面,越发周全贴心,比起亲厚,又多了些旁的私心。 温渔一开始没回过神,现在已经什么都明白了——虽然韩墨什么也没说过。 碍于情分他不能跟对别人一样强硬地说不,但他也不想就这么死皮赖脸地暧昧着。他在考虑,在纠结,差一点就要扛不住答应了。没有别人,如果他耐不住寂寞想要恋爱,韩墨是他最好的选择。 可那个「别人」就这么猝不及防地出现。 说长不长,诊所里短暂的碰面,说短也不短…… 他为崔时璨魂牵梦绕,断续数年都未曾真正地放下过。 早饭后温渔回房间重新收拾了一下,韩墨在大堂等。从酒店去公司只用走十分钟,他们沿着马路慢慢步行,与忙碌的上班族擦肩而过。 等红绿灯的间隙,韩墨问他:「你那个同学现在做什么?」 温渔:「做……中医?我也不确定。」 韩墨:「这都行?昨天你看手机笑得那个样子,我都从来没见过。」 温渔笑着躲开他的视线:「别瞎说——」 突然被揉了头髮,他诧异地扭过脸,韩墨轮廓逆光,看不清神色,只听见他小声地说:「所以啊……算了,我不和他抢了。」
第54页 汽车鸣笛,阳光倾落,人来人往间,温渔被柏油路亮闪闪的反光晃了眼。 韩墨朝他伸出手,银色亮了一瞬:「你家备用钥匙,还你。」 仿佛被点破了那层窗户纸,他接过后低下头匆忙地揉了揉眼睛,马路对面,红灯霎时变了颜色,指示着「可以通行」。 作者有话说: 清明节前后有点事情,可能这周更新不稳定…… 第二十二章 喜欢时璨这件事,温渔从不怀疑。 离开故乡,断掉和同学的联繫,把自己置身完全陌生的环境之后,这是他第一个想通的来龙去脉。为女生的情书吃醋也好,占有欲也好,为什么会让人心酸又欢喜? 因为他喜欢崔时璨。 费城冬天下雪,路边积起冰堆,北风像刀子一样,出门都需要很大勇气。温渔出去的第一年不适应,冻伤了手,躲在公寓里请了假没去上课,挨着窗户看外面漫天大雪,捂着暖炉,安安静静地想,原来雪花落下是有声音的。 他想看雪的愿望成了真,只是没料到是独自一人。 故乡在长江以南,冬天极少下雪,就算有,也是诗意地覆盖上常绿榕树和香樟,薄薄的一层莹白,更像霜。 温渔拍了几张照片,拿出手机,要发朋友圈炫耀,找了一圈才想起他微信帐号丢了。 按老爸所言,他是来换个环境,忘记一些不愉快的事——尽管这些事错综复杂,他们对此的理解天差地别。于是温渔前所未有地坚决,剪掉手机卡,删去联繫人,割捨掉牵肠挂肚的烦恼,只留下与家人必要的联繫。 一个人过了大半年,按部就班地考试、上课、社交,甚至和新朋友出去郊游徒步,温渔不得不承认,他以往都觉得自己已经迈过一道坎走向成长。 却终于在这时感受到了孤独。 手机里的大雪照片最后没发出去,到了第二天,温渔就删掉了。他收拾东西去学校,带着他玩了几个月的美国同学埋怨他太不小心,居然能冻伤手。 「我第一次来嘛。」温渔说,把手套重新戴上。 「带你去个好地方!」那小伙子坏笑着,一把拉住他的手腕。 雪霁初晴,阳光几乎让人睁不开眼。 温渔被他拉着跑向学校某个角落,心里难以言喻地想到满地秋光,满怀春风,夏天的暴雨,他也曾被人这样带着去向秘密基地。 后来那个带他看雪后松林的同学成了温渔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男朋友,在一起的时间不短,一年多,直到因为实习工作繁忙不得不分手,勉强算作好聚好散。他看出温渔的取向,大着胆子接近,去牵他的手,和他接吻。 费城的冬天太长,温暖便难得,叫人一不小心就容易沉溺。 作为朋友的韩墨听过这段感情,说他在国外能够接受自我迈出这一步,无论如何是件好事,只是千万不要太过患得患失。 那时温渔笑着说:「怎么可能啊。」 「怎么不可能?」韩墨发消息的速度飞快,「怎么说这也是你的初恋吧?没听过那句话吗,初恋都容易受伤。」 「……」温渔愣了半晌,回了他一排再见的表情。 韩墨促狭地发了个狗头过来:「除非你以前在国内偷偷早恋。」 温渔下意识地反驳:「我没有。」 等反驳完了,他呆坐了一会儿,栽倒在床上,目不转睛地注视天花板挂的一盏灯,突然眼睛酸痛。翻了个身,温渔揉揉眼,感觉口渴,浑身都不自在,只得又坐起来,他手指碰了下水杯,却拿过床头的烟盒点燃一根烟。 薄荷味里夹杂着一丝杨梅酸甜,融在一起了,分也分不开。 排斥没用,忘记没用,刻意忽视也没用,总有办法无孔不入,总能润物细无声。 把他折磨得身心俱疲。 一根烟的时间并没多长,温渔摁掉菸蒂,一团灰落在脚边。他一擦眼角,竟全是水痕。 天知道他老是在这种时候想起崔时璨,然后备受煎熬,哪怕他已经找不到一张自己和时璨的合影,也没留下半点对方的痕迹。 快遗忘吧,他对自己说,时璨喜欢女孩儿,他都不来陪你看演唱会。 可是—— 窗外大雪纷飞,温渔难过地捂住了脸。 可是时璨是他的初恋。 像没成熟的梅子,酸涩无比,一场大雨后就落进了泥土。 脑袋往后勐地磕在墙上,温渔浑身一激灵,立时从漫长的梦里醒过来。他睡眼惺忪,先本能地检视身上的衣服——短袖,不是冬天,没在美国。 他眼睛有点充血,红得像只兔子,瞪大了双目去看周遭。 白大褂正来来往往,一股子浓郁的中药气味,不是梦中的薄荷香。温渔放下心来,他嗅了嗅手指,确定那上面还残留着烟味,仿佛找到了奇怪梦境的原因。 自从去加州实习过之后,温渔再也没梦见过他在费城第一个难捱的冬天,更别提为了时璨哭过的那场。这次的梦太过真实,温渔归咎于最近工作忙碌菸瘾重新犯了,再加上他遇见崔时璨,这几乎水到渠成。 毕竟都过去了。温渔这么安慰自己,平復加速的心跳,长长出了一口气。 他自以为已经无坚不摧,至少这种程度不能轻易被伤害。 「哎,你醒啦?」一个白大褂走到面前时停顿了一下,是商秋,他笑了下,「不过在这儿坐着都能睡着,你也是厉害。」
第55页 温渔刚想说太累了,商秋摆摆手打断他,指了指诊疗室:「里面还排着队,不着急的话再等会儿,要是有事你今天可以先走。」 「不急……」温渔开口,被自己沙哑的声音吓了一跳,「来都来了,过几天我又加班。」 「现在的小孩儿,刚参加工作就这么拼。」商秋含着笑,塞给他一杯罗汉果茶,「那你喝点这个,回头有位置了喊你。」 温渔还没来得及答应,旁边一个不满的声音插进来:「商秋,那我呢?」 「你什么?」商秋无可奈何地看了那人一眼,「你也等着吧。」 他脚步轻快地拐进诊疗室,温渔捧着那杯茶抿了口,这才发现长椅上还有个人和他一起在等,顿时十分新奇地开始打量对方——不怪他,这人比他还不像会来中医诊所的类型。 二十六七的青年,头髮烫卷了,在脑后扎了个小辫儿,兔子尾巴那么长,一点碎发就蓬起来,衬得整个髮型乱糟糟的,仔细看却还有点精心设计过的刻意。 他的侧脸好看,下颌线条锐利却没攻击性,眼睛细长,眯起来像只懒洋洋的狐狸,嘴角扬着。是很显年轻的长相,又不幼稚,温渔没来由觉得他像蜜罐里泡大的彼得潘,不谙世事,游戏人间,做什么都跟玩似的。 「看什么啊?」正在假寐的青年开口。 温渔被发现也不窘迫:「你不像有了毛病找中医的人。」 那人噗嗤一声笑了:「你也挺不像的。」 温渔:「怎么称唿?」 「夏逢意。」他报了个名字,又说具体是哪两个字,丝毫没被冒犯的自觉。 「好名字。」温渔听字觉得漂亮,顺口夸赞。 夏逢意却不置可否:「好什么,我爸瞎起的,上了户口我妈才知道,两个人因为这个吵了一架,差点没打起来,结果改也改不了。」 温渔疑惑地问:「为什么啊?」 夏逢意说:「我妈说,起这么个名字,肯定以后得去讨好别人,不妥当。」 温渔哈哈大笑:「这算什么理由!」 夏逢意不恼,脚踝叠在膝盖上,笑眯眯地托着下巴,目光若有所指地落在某处:「我小时候呢,也不当回事,从小到大都是别人来讨好我。可现在长大了,却觉得三岁看老,我妈真是火眼金睛。」 他话里有话,温渔自觉和他刚认识,没有刨根问底的必要。靠在椅背上,温渔拿出手机,把各种消息补了一遍,烦躁地嘆息。 「怎么了?」夏逢意笑着,扭头看他,「领导通知要加班?」 温渔斜斜地瞥他一眼:「对啊,不过我就是领导,现在决定员工今天加班。」 夏逢意一愣,竖起大拇指:「牛逼。」 诊疗室里几个医生护士忙得脚不沾地,温渔碰见崔时璨出来,也只来得及跟他打个招唿。等小护士叫到温渔,他看了眼手錶,在心里飞快估算弄完还能不能赶上饭点。 做过几次理疗,温渔对流程瞭然于胸。再针灸也不至于那么难耐,他面朝下趴着,一边放空自己,一边争分夺秒地休息——诊疗室外那个诡异的梦太过真实,他迫不及待想再要一个,来洗刷掉这份虚实难辨的心慌。 诊疗室里不如想像中安静,护士等待针灸时间的闲聊,病人与医生拉家常,都夹杂在被艾条味熏入了骨的空气里。 「商秋,我最近肩膀酸得很,才几天没来就这样,怎么回事呀?」熟悉的声音映入耳畔,温渔眼皮一动,那人近在咫尺,就是他对面床位坐着的夏逢意。 商秋声音没什么波动,依旧是温温柔柔的:「你不是才在医生那儿看过吗?」 夏逢意笑了几声,放低姿态:「那你再帮我看看嘛。」 后面又说的话,温渔听不太真切,负责他的小护士过来拔针,提高音量喊:「小崔!别在那摸鱼了,这边推拿!」跟着诸如小声抱怨这么忙了还有空摸鱼,温渔听得直想发笑,眼睛弯弯的,可惜谁也看不见。 崔时璨不多时走到诊疗床边,轻轻地拍了一下温渔的后脑勺,算打了个招唿:「嗨。」 「真巧。」温渔口是心非地应了一句。 他原本该由商秋来推拿,时璨在诊所只是个小学徒,随便哪个护士都比他专业,但温渔试过一次,私底下找商秋能不能让他来。他满是私心,也许商秋看出来了,也许商秋觉得他是给自己减少工作量,什么也没说,开开心心地同意。 温渔开不了口,他只想和时璨有多些的接触,至于是什么则不重要。 接近了下班时间,诊疗室中人逐渐变少,护士医生也基本闲下来。温渔这边安静,对面床位则热闹多了,夏逢意背上扎着针,还能把几个小护士逗得花枝乱颤。 「真能说。」温渔小声玩笑。 他只是自说自话,没料到时璨应和了一句:「可不是吗,每次来都这样。」 被搭腔后温渔顿时来劲,他本能地想撑起来和时璨聊天,被一巴掌按在诊疗床上。时璨的声音带着笑,落在他耳中:「别闹!」 温渔「哦」了声,重新趴好,任由他在自己背上捏啊按啊的:「他不是第一次来了吗?」 「之前经常吧,你来之前他有几天没动静,最近又跑来了。」时璨抿着唇,说话声越发小了,唯恐被他人听见。 温渔:「醉翁之意不在酒吧……哎,疼。」
第56页 「觉得疼才好,说明你累着了。」时璨冷酷无情。 温渔放软嗓子哼唧:「可是疼啊,时璨——」 「……行,那我轻点儿。」时璨妥协。 崔时璨正按他的腰,一丝不苟地顺着替他放松肌肉。坐办公室的后遗症这时显现出来,他一边按,温渔一边哼哼,分不清是舒服还是难受。 「肯定是看上你们这儿哪个漂亮姐姐了……你觉得呢?」他说,侧着头看过道里几个穿制服的护士,只觉得每个都眉眼清秀,不由得手指动了动,去拍时璨,「你有没有喜欢的呀,夏逢意天天往这儿跑呢。」 时璨没回话,捏得温渔又是痛唿一声,才慢条斯理地说:「没有。」 也不知道在示意他前后哪一个问句。 温渔:「没看上,还是你没有喜欢的?……哎!」 话音刚落,崔时璨掰着他的胳膊替他做拉伸,温渔听见自己骨头髮出「咯拉咯拉」的声音,所有的话全吞回去,痛并快乐着。 晓得这时结束了,温渔连忙爬起来坐好,顾不上刚被里里外外地折腾了一通,拉着时璨不让他走。自己却不换鞋,他坐在床沿,朝时璨使眼色。 「……又怎么?」崔时璨问他,深黑的眼里一点微不可见的神采。 「你是不是知道他来找谁?」温渔靠近他,说悄悄话的姿势,「跟我说呗,我真好奇。」 时璨无奈:「好奇什么?反正不是来找我。」 本来也是他人隐私,一时好奇并非真要刨根问底。温渔见他不肯说,叽叽歪歪地穿鞋,换了个话题:「上次刮痧拔罐的印子还没消,今天那护士姐姐说不给我弄了——真要等消掉了才能下次吗?这么烦。」 「不一定……」时璨接口,突然被温渔的动作吓了一大跳,「你干吗!」 「给你看呗。」温渔自然地说,往他眼皮底下凑。 他扯着领口露出一大片后颈,白皙的皮肤一直延伸到衣服里看不见的地方,紫红色的淤血痕迹说触目惊心不为过。温渔是小少爷,虽然学生时代老和他一起吃路边摊大排档,也改不了他十指不沾阳春水的生活,一身的细皮嫩肉。 但崔时璨只匆匆看了一下,旋即目光闪躲不敢再多瞧。周围说话声宣告着即将下班的快乐,他站在原地,迅速用手背贴了一下脸颊。 滚烫的,有点汗意。 可能因为推拿太费力气了,他毕竟站了一下午。 「什么时候能消下去啊,助手昨天还嘲笑我是不是被女朋友家暴。」温渔皱着眉说,好歹算是松开了勾着衣领的手指。 时璨莫名松了一口气:「这个看个人体质,谁知道你这么……」 温渔抬起眼皮,黑白分明的一双眼看向他:「我怎么?」 「娇气。」时璨笑笑,不知出于什么心理,贴过脸颊的那只手揉了下温渔的头髮,「先等着吧,过段时间好了又得拔罐,你要被家暴好长一段时间了。」 「滚蛋!」温渔白了他一眼,却没躲开揉头的动作。 第二十三章 「你猜夏逢意来找谁?」捏着颗花生,崔时璨突然问他。 温渔正无聊地把两个玻璃杯放在一起比高低,闻言抬起头一脸茫然:「你不是不告诉我吗?讲道理,我其实没那么……在意。」 他们并肩坐在一家日料店的吧檯上,店面窄小,其他位置都已经被预定,温渔一时兴起带时璨来这里吃饭,好歹算是运气不错,留有两个吧檯位置。地方是他从本地公众号上看到的推荐,老闆是日本人,口味正宗,还很便宜。 理疗结束后恰好到了时璨下班的时间,此前虽然约了一次,但他仍旧忐忑。前两回温渔见时璨没有忙着走的意思,顺嘴提了要不要一起吃饭——他说得自然随性,心里却一直打鼓。 直到崔时璨轻轻点头。 后来可能是常一起吃饭,这成了某种默契的惯例,这次邀约便轻松起来。温渔直接拉住他,把找好的餐厅给他看,就差没直接说「陪我一起」。 这会儿卖关子把他在诊所里问的事说出来,温渔却又无所谓了,时璨拿不准这人究竟是三天两头的好奇还是心里有事不说,把剥好的花生递了一颗给他:「嗯?」 「哦,谢谢。」温渔拿过去吃。 时璨又开始剥花生,他们要的芥末章鱼端在面前,温渔夹了一筷子。 辛辣的芥末味沖淡了生章鱼的一点腥味,他吸了吸鼻子,感觉有点被辣出了眼泪,刚抬手擦了一下,崔时璨突然没头没尾地说:「他来找商秋。」 温渔视野里都是雾:「找商秋做什么?」 崔时璨意味深长地说:「谁知道。」 温渔被他的态度弄得不明所以,也并没打算深究——归根结底。他夹起一筷子章鱼,问时璨:「你不爱吃生的吗?」 「商秋也是,你看得出来吧。」崔时璨牛头不对马嘴地说,「夏逢意好像在追他,之前还给我们带糖,每个人他都发了,说替商秋请客。」 温渔猝不及防,芥末呛到嗓子里,咳了个死去活来。 手头塞进一杯大麦茶,时璨替他顺着背,毫无诚意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这时候说这些,我没看见你在吃……」 「你就是故意的!」他满眼泪水,狠命地灌了一大口茶,愤愤地说,「要看我出糗!」
第57页 时璨单手托腮没有否认,笑出了整齐的八颗牙齿,另一只手还贴在他后背。夏天衣裳单薄,他掌心的温度隔着一件t恤传递,透过皮肤,穿过嵴柱,惹得温渔心头突然一暖,紧接着能失去所有言语能力。 温渔好不容易平復了,后知后觉消化刚才的八卦,差点又咳起来:「你说什么?」 时璨毫无造谣自觉:「我猜的呀。」 「不是这个,你刚才说他『也是』。」温渔扭过头,不可思议地看向崔时璨,艰难开口,「这句话什么意思,还有谁?」 他电光石火地明白了崔时璨指的是什么,一颗心高高地悬起来。 同性恋,这三个字加大加粗,差点把他砸得晕头转向。 纵使温渔对自己的取向毫不在意,多年留学生活也使他适应了在旁人面前表露,也就是俗称去「出柜」,所以他和韩墨心照不宣,他们都觉得是正常的。 但国内的情况温渔也有所了解,并不是所有人都像他以前遇见的那样。更多的人眼里,他们这种人只会被粗暴地分到「不正常」的那一类,像划分出一个人际交往圈,他们孤零零地抱团取暖。 有的人说的所谓「支持」,其实温渔并不稀罕。他自觉只是个普通人,非要被当作异类去表态,打上标籤,何尝不是一种另类的歧视? 时璨看出来了吗?故意说这话来试探,是想说什么? 不要再靠近我,或者,其实我不在意? 「我是。」他说。 温渔愣住了。 店里放着前几年流行过的一首小清新日文歌,女声温柔,伴着吉他和风铃,唱春天樱花繁盛,电车驶过田野,花瓣飘进了车窗,演绎一刻梦幻的凋零。 他牢牢地盯着身边的青年,重复问:「……你说谁?」 「我是。」崔时璨轻声说。 温渔霎时失去了所有准备好的台词。 筷子戳了戳碗底,他尽量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意外。可实质带来的冲击仍旧超乎想像,温渔唿吸明显加快不少,半晌都回不过神。 而时璨不着急,他慢悠悠地喝了口茶,没有搭腔。 吧檯后的帘子掀开一半,日本老闆挂着标准微笑把他们点的拉面和煎饺端上来。 「谢谢。」温渔说,旁边时璨也点了下头。 他有了事做,拉面的热气扑面而来,总算从惊诧与不安中回了神。温渔拿筷子挑着面条,不敢去看时璨的表情:「……我没想到。」 时璨好像笑了笑,自嘲说:「嗯,我也没想到。」 「我之前……」温渔似乎想到什么好笑的事,语调抑制不住的挑高,「其实我之前还想问你,有没有女朋友,现在可能要换个说法——」 「没有。」时璨打断他,「大学时候有,后来就因为这个,分手了。」 温渔点了下头:「我那时候以为你和麦子谈恋爱了。」 他突然提到那个名字,时璨眼睫眨了眨,接着垂下,似乎在专心端详碗中食物。头顶吊着几盏灯,光线作祟,他的下眼睑一片鸦羽般的阴翳,仿佛精心雕琢的伦勃朗光影。 「……也没有。」时璨说,有点哑,接着咳嗽了两声。 「那个电话里,我听见她的声音了。」温渔刻意去提这件事。 崔时璨拿筷子的手停了一停。 曾经他以为这辈子可能都不会再有机会提到这通电话,它有多普通就有多特别,说来不过一个简单的夏日黄昏。好几年过去,当时那个女生也许终其一生温渔不会再跟她有任何交集,他自己也觉得没必要抓住不放。 可归根结底,他与崔时璨分崩离析彼此误会,多方因素复杂地交叠,引爆的线就捏在那句话上。那天体育馆外手脚冰凉的感觉,温渔至今都记得。 所以才会耿耿于怀。 有了契机,温渔思来想去,仍旧想知道前因后果。 崔时璨也许和他有相同的心思,拿起那双筷子,却并没动:「那天我本来想去找你的,临时,我妈喊我给家里买点调味品,反正超市离得不远,时间也还早。我没想到在那附近遇到她,被一群小混混围着,就过去了。」 温渔想当然地说:「嗯,你去英雄救美了?」 「我没有。」时璨低声说,「我只是……她喊了我的名字,我想着看一眼,没事就走。那群人里有一个是她前男友,纠缠不休,他们互相推搡……麦子推了他一把,那男的脚下踩空,头撞上了一块砖,流血了。」 温渔张了张嘴,满眼惊异,他没想到还有这一层。 「流血了,当时旁边好多人都来看,麦子突然开始哭,说因为那男的摸她才还手。旁边几个小混混围过来,我就挡了一下。」他说到这儿,吸了口气,目光闪烁间仿佛回忆当时,「后来有人打了120,把他和麦子一起送到医院,我也被带去了。」 「所以你那天才……」温渔说不下去。 「你打电话来的时候警察找人问当时的情况,我没跟他们说实话。」时璨说,头几乎低到了胸口,「麦子说是我推的,但警察没追究。」 温渔愤然:「她怎么能——」 时璨摆摆手:「反正没有闹出人命,真要出了问题我不会担责任。」 温渔张了张嘴,半晌说:「……傻啊你。」 时璨不明所以地笑了笑,侧脸淹没在一半光影中:「那会儿……这件事压在我心里,谁也不能说。现在过去了,再说也没人在乎,就这样吧。」
第58页 「……那你当时,」温渔感觉喉咙发痛,「你当时怎么不跟我说实话?我给你打电话,你一直什么都不说,我看着像会因为这事生气吗?」 崔时璨沉默了许久,伸手试了下他面前碗的温度:「先吃饭。」 温渔这次没理他,不依不饶地问:「为什么不跟我说?这么大的事,我以为你是闹脾气,或者谈恋爱忘了演唱会,或者是……」 「我说了你能不走吗?!」时璨突然重重地把筷子拍在碗上。 另外吃饭的几桌人齐齐地看过来,连里间正在烹饪的老闆都掀开帘子钻出头,用不熟练的中文问怎么了,温渔笑着赔不是,好歹把人都劝回去。 说了一圈「不好意思」,空气中的火药味明显消弭不少。温渔转过头,却没敢再去看时璨的眼睛。 他不理解时璨为什么突然发作,像小型火山爆发现场。但他隐约能明白原因,他当时说的每一句,处处都是不能改变的决定,哪怕时璨真告诉了他事实,他又会怎么选? 时璨知道,温渔也知道,什么也改变不了。 「……我不会,但好过不提。」温渔倔强地补充一句,他从地上捡起被时璨摔出去的筷子,放到一边,「好过我误会你这么久。」 崔时璨生硬地说:「那你现在知道不是那样了。」 温渔扭过头,定定地注视他:「我想多少可以挽回……今天不是故意要惹你回忆那件事,你要是不开心了,我向你道歉。」 「不用这样。」时璨的情绪稍微松缓,紧绷的侧脸线条也柔和了,「我们之间用不着道歉。」 「还是朋友吗?」温渔说。 崔时璨奇怪地看向他,无力地笑一笑:「除非你不愿意。」 温渔坚决地说:「除非你生气了,不理我,像那时候一样,我说什么你都不讲话。」 「那现在是要握一下吗?」崔时璨朝他伸出手,仿佛谈判结束,「证明我那时候确实生气,然后现在又好了。」 温渔笑嘻嘻地牵住他的手,与他掌心贴在一起,幼稚地上下摇,是个笨拙的「握手言和」。他感觉到时璨指根的薄茧,略显粗糙的指腹,都是生活的痕迹。 「所以你那时候是真的生气才不理我呀?」他得寸进尺,凑过去问,要看时璨的眼睛。 对方不自然地避开,沉闷地说:「对啊。」 温渔嗤笑一声:「小气鬼。」 时璨低着头,不知想了些什么,声音更轻:「对啊。」 小插曲让晚餐平白延长时间,走出餐厅时,天边已经有了夜幕低垂的迹象。这天出过太阳,柏油路上余温未散,烘烤得还有几分灼热。 「今天那个饺子真的不错,下次我还想来。」温渔说,从包里掏出车钥匙,两个人并肩往车位去,他按了一下,问道,「我送你?」 「不了,晚上我还有工作要做。」时璨拒绝。 温渔疑惑:「什么工作夜里还得上班?」 崔时璨一偏头躲开他的目光:「就是一点零杂工,白天诊所走不开做兼职。」 温渔示意明白了,却又无心插柳多问一句:「你现在很缺钱吗?」 时璨没有回答,垂在身侧的手插进裤袋,状似捏紧了。 可温渔对这小动作一无所知,自顾自地继续说:「哦对,是不是要给叔叔治病呀?我记得你以前就说过,那个药挺贵的。不过没事啊,有困难可以找我……」 「不用。」时璨说,「我爸走了好几年了。」 温渔勐地停住了脚步。 晚风还带着白昼直冲云霄的炎热,次第亮起万家灯火,车水马龙,牵着手走过的一家三口,这也是个平常的七月傍晚。 见他呆愣在原地,不可思议的目光令人心头轻轻刺痛。时璨欲言又止,想拉一下他的手腕,却终究作罢,他用肩膀撞了下温渔:「怎么了?」 「我不知道……」温渔手足无措,「对不起……我不知道。」 「没事。」时璨想了想,还是伸出手,一把揽过温渔的肩膀,拉着他往前走了两步。 他心不在焉,脑子里一团浆煳。被半搂着的亲密姿势原本会让温渔想许多,可他现在无暇思索,只有满怀愧疚,像海水一样拍打他。 错过了,离开了,所以他连安慰都来迟了。 温渔茫然地喊:「时璨。」 那只手收紧了一会儿,耳畔崔时璨依然是柔柔地说:「没关系,不是你的错。」 作者有话说: 日常求红心和鱼干呜呜呜qwq!(我仿佛一个自卖自夸的推销员 第二十四章 那天分开时,崔时璨对他说:「你不要觉得我可怜。」 虽然没人挑明,他仍觉得时璨相隔数年仍能轻易地看穿他。 对时璨家的情况,温渔当年就知道的不多,现在自然能获取的信息更少。站在街边聊天聊不久,温渔有意要送时璨去他上班的地点,但崔时璨执意拒绝,他不好再提,只能匆忙地说了几句后作别。 崔叔的病在肝脏,时璨只提到在他大二那一年因为一次手术后的感染诱发了併发症,不多时便病重过世了。 那会儿他还在读大学,此后经歷了什么,时璨闭口不提。 温渔直觉他如今状况与这两年脱不开干系,要想知道,还要另找机会。他们曾经共同的同学们大都不清楚后来发生的事,唯一知道些内情的或许只有纪月,她和时璨向来最熟悉。
第59页 这么想着,温渔思索得了空真要去拜访一下纪月家。 可他短时间内暂且抽不开身。 七月的一单合同砸出三尺高的水花,直接与温渔那次人事变动相关。 中高管理层人人自危总觉得下一秒就要被开,好几个心怀鬼胎的提前请求辞职。同时嗅到风声的合作公司有所考虑,想中途退出,韩总亲自出马,劝住了大部分,仍挡不住景龙股价又一次下跌。 仿佛中途两个季度的短暂回春只是黄粱一梦,谁都抵挡不住一路朝着亏损跳崖。 积攒的事情太多,整一个月过得兵荒马乱,温渔时常两三个城市地飞,最忙的时候两天一共睡了五个小时,疲倦得他觉得自己分分钟就要猝死。 等到好不容易进入收尾工作,温渔已经累得自觉人到中年,万事休矣——天知道他多长时间没按时下班了。 「温总,温总!」女生拍了一下他的胳膊,温渔突然睁开眼睛。 他倒抽一口气:「怎么了?」 小林抱着笔记本电脑站在旁边:「刚布置工作,你撑在桌面就睡着了。马上又要开会了呀……」 温渔茫然地看了看四周,新会议室按他的意思装的玻璃门,外面人来人往,每一个都行色匆匆。高跟鞋击打瓷砖地面声音清脆,落入耳膜甚至有点令人心悸。 窗外八月艷阳高照,炎热天气毫无即将入秋的自觉。 「温总你脸色不太好,我替您请个假,晚上甭加班了?」小林满脸忧色,「要不别吃太油,喝粥行吗?」 「我不喝粥。」温渔立刻逆反上头,「我要吃火锅!」 小林:「……」 她知道温渔说的玩笑话,默默地在群里联繫食堂开小灶,要了碗南瓜粥。 一周前的董事会决定了总公司的人事调动,韩墨去了运营部门,而原来的总监被调到花城协助工作,很快稳住了岌岌可危的形势。至于为什么不直接让韩墨到花城,对外的解释是董事会另有考虑。 「能考虑什么,」温渔坐在办公室后面,面如菜色,和南瓜粥相顾无言,「你听下面说了吗,太子外放,是迟早要造反,不如留在身边。」 小林捂着嘴笑:「哪有这么严重,也不是韩总一言堂。」 温渔咬住勺子说话含煳:「我倒是觉得墨哥去花城也没什么不好,不过分公司一把手就那么点实权,比起去运营还是委屈他了。」 「委屈谁?」 突然有人说话,温渔和小林同时一震,接着转过身去,才发现办公室的门一直没关。刚才说的话上不得台面,小林反应大些,要不是穿着高跟鞋非当场跳起来:「总总总、总监!」 韩墨一改人前高冷气场,朝她笑了笑:「这么紧张做什么,我现在不是你的顶头上司。休息时间,也不会为难你啊。」 小林眨眼:「这不是余威尚在嘛!」 她俏皮话沖淡了突然袭击的慌乱,温渔捧着南瓜粥:「你跑来干什么?」 「汇报工作。」韩墨把平板往他面前一竖,「这是新拟的一份合同,我不学这块,看着总觉得有点怪,找了法务好像也没漏洞,只好请你这个专业的过目。」 「法务都看不出,我能发现什么不对劲。」温渔笑着,却是把粥碗往旁边一放,认真看起了韩墨给他的东西。他本科虽然修的是管理与统计,可商事法这一块实务中更多参考了英美作风,许多隐藏条款的确温渔更加熟悉。 他和韩墨商量工作,小林见状,推门出去了。 比起当时做助理工作的韩墨,小林更加偏向行政。她对公司事务不算十分了解,在决策上也毫无话语权,用她换掉韩墨,温渔不难猜测有上面的意思。 他和韩墨关系好,那一派便把他划到了自己一边。现在话说开后韩墨调职,董事会中有人风声鹤唳,担心他抢了韩墨的风头。 景龙建立至今,算不上商业帝国,可也小有积蓄,他归根结底是个外人。 架空,分权,温渔不会不懂,他只觉得好笑——外部矛盾尖锐,内里还争斗不休。 尽管这暂且没影响到他与韩墨的关系,来日方长,谁都说不好是否有一天仍旧为利益左右。朋友反目,听起来都令人齿冷。 「……差不多就这样,你要办,可以从这边入手。」温渔把最后一口南瓜粥喝完,胡乱擦了擦嘴,「不要打草惊蛇。」 「和我想的差不多。」韩墨点头,靠上座椅后背转了半圈,望向旁边的书柜若有所思。 温渔抬眼看他:「去新岗位不习惯吗?」 「再过几天就习惯了。」韩墨话里有话,笑意顿深,「倒是你,小林做事虽然仔细,偶尔还是挺木的。」 「挺好,我跟你一样,总会习惯。」温渔说,用纸巾随手擦桌面。 满室沉默中,韩墨忽然说:「上次那家餐厅吃得怎么样?」 「还可以。」温渔想了下那天时璨的反应,被这么一提,反而有了个酝酿多时的念头,他往桌面一趴,撑着脸,「墨哥,有个事儿我想跟你商量。」 韩墨:「嗯?」 温渔补充:「准确地说是徵求你的意见。」 韩墨笑:「有什么还要你问我,大学开始你就自己拿主意了吧?」 「这次不一样。」温渔跟着他笑了下,很快又收敛,姿势虽然放松,语气与表情都是万分严肃认真,「我跟你说过,最近他讲了一些很……可爱的话,我本来是没什么打算的,听完之后,突然很想追他,却无从下手。」
第60页 韩墨睁大眼睛,愣怔地说:「追人?」 温渔点头:「追我那个同学。」 韩墨假模假样地哀嚎:「温渔,你有没有良心啊,我刚失恋没多久——真是求求你了,我要是知道,还轮得到你追他吗?」 看着悲伤逆流成河,温渔却没当回事。 他知道韩墨这人的个性,拿得起放得下,说过「算了」便不会执着,真要割捨不了绝不会说到他面前,一旦表明态度,便说明他可以接受所有的结果和代价。这会儿号丧式地谴责他残忍,无非是发泄情绪。 「我哪儿知道。」温渔被他逗得忍俊不禁,「你给我出出主意吧。」 韩墨坐直了:「敌疲我追,敌进我退。你们有旧交情,不算从零开始。他缺什么你给什么,温总,不差钱吧?」 想起时璨那天奇怪的反应,温渔只觉心窝子被轻轻戳了一下。 嘘寒问暖,还是死缠烂打,或者循序渐进? 温渔垂着眼皮:「我不知道他想要什么。」 「你给了,再看。」韩墨说,「主要是诚意。但凡他不是直男……他真不是吧?」 「不是。」温渔立刻答,回忆片刻又坚定地说,「他告诉过我。」 韩墨:「软磨硬泡,完事。」 兴许在家庭优渥、从小衣食无忧的人看来,追求不过是展示自己所谓实力的途径。鲜花或者钻戒,高档餐厅,点亮一座大厦的灯告白,浪漫又效果显着。过程对他们而言不重要,甚至还是一种乐趣。 温渔托腮沉思,他总觉得不应该这样。 时璨不是他的乐趣,也不是玩闹或者炫耀的方式,他是真心实意。可他上一次掏心掏肺,对方却没有领情。尽管许多年前了,温渔想起时仍觉得心有余悸。 他不知第多少次地感慨,该拿时璨怎么办? 从韩墨那儿没得到想要的结果,温渔曲线救国,手机通讯录排查一圈,最终点开了某个不甚熟悉的人的对话框——不能太了解,会分分钟暴露目的,所以首先排除同学。其次不能太陌生,这话题毕竟有着私密性。 等这两样都被踢开,剩下的人里合适选择不多,要说对他最近动向见得最多的,居然是怀德堂里闲聊时交换了联繫方式的夏逢意。 温渔觉得这人很有意思,身体没什么毛病,天天往诊所跑,听说是要追求商秋,又没具体的动作。这么一算,竟和他也是某种意义的同病相怜。 夏逢意仿佛24小时手机不离身,温渔刚发了一句「在吗」,立刻秒回问号。 他长大了就不习惯拐弯抹角,寒暄几句后进入正题,委婉表示感情出了问题,想找夏逢意聊聊,对方倒也爽快,哈哈嘲笑他一通太年轻,随后发来一个定位。 「面谈呗,速来,陪喝酒。」夏逢意说,跟着个坏笑表情。 已经入夜,温渔收拾了一下桌面,趁没人在意他是否到岗,熘之大吉了。 定位里的地址离公司并不远,开车不用二十分钟便到了。市中心边缘的地带,娱乐场所蓬勃发展,而其中一条酒吧街更是有了不夜天的架势,霓虹闪烁,街头民谣弹唱艺人与喧闹的透墙而出电子音乐交织,一片迷离。 温渔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停车位,他下车后看了眼周围,不乏极好的跑车,心想这是到了韩墨口中「坏孩子」喜欢的地盘。 他在国外过于苦行僧,与留学生圈子的交集不多,省去了社交的麻烦,也避开诸如红灯区、酒吧街。后来过早加入社畜行业,温渔下班只想回家瘫着,对蹦迪解压敬谢不敏,活得像个老年人。 夏逢意显然和他平时接触的人群截然相反。 顶着震天响的音乐,温渔耳膜发痛地在一家酒吧的卡座里找到独自坐着的夏逢意。他面前放着一瓶洋酒,见温渔来了,兴致勃勃地替他倒。 「喝酒吗?!」他大声吼,有点沙哑了。 温渔有求于人只好应下,他和夏逢意碰了下杯,被音乐淹没了话语:「你不觉得吵吗?」 夏逢意皱了下眉:「什么?」 看来他不觉得,温渔抿掉杯沿一点酒。味道辣,却能叫人保持清醒,他看了眼瓶身暗自记下名字,这动作没逃过夏逢意的眼睛,他拍了下桌子。 「啊?」温渔看过去。 「我存在这儿的!」他说,指向那瓶酒,「你要喜欢,下次我送你几瓶——家里酒窖还有别的,改天一起拿给你,正好喝不完!」 他过分热情,温渔无奈:「谢谢——你白天拔罐,晚上蹦迪,活得够健康啊?!」 「那可不,你来之前我都去跳了一圈了。」夏逢意不以为耻,好歹没忘了正经事,从对面挪到温渔身边坐,「怎么,要追谁?找我算是找对人了。」 环顾四周后温渔冷漠:「我现在已经开始怀疑自己的眼光了。」 夏逢意:「变心这么快?别呀,先说来听听。」 「不是说他。」温渔把他凑拢的头推开,「我说你呢。」 夏逢意:「……卧槽,没良心!哥哥好心请你出来玩,怎么着也得说句谢谢,一上来就开嘲讽,下次真要让商秋多扎你几针。」 关于他和商秋,温渔不禁从这话里无端想多。他保持着少年时一对上别人八卦就脸红的臭毛病,眼神游离:「不想听你和商医生,我是想问,我喜欢的……」
第61页 「哎,哎,别你喜欢的了。」夏逢意拍他,「你瞧那是谁?」 温渔被打断诉衷肠,满肚子委屈,看过去时表情懵懵的。 光影摇晃,舞池中模煳的人形随着强烈节奏的音乐放飞自我,座位的看客则各有姿态。安静旁观,或者围成一桌大声说笑。 旁边一桌坐着几个衣着清凉的少女,像学生,都浓妆艷抹,簇拥着坐在当中的红黑印花连衣裙女人。她三十来岁,生得不美,却有股成熟气质,在学生妹中更显得出众,点着根女士烟,媚眼如丝。 「不认识。」温渔看了几眼。 「没让你看那漂亮姐姐,」夏逢意恨铁不成钢,又拍他一巴掌,「那个男的!侧脸真好看,我不是gay都要心动,你看他像不像……」 说话间,白衬衫的酒侍转过半张脸,把一瓶酒放在那桌。几个女生围着他说笑,那人保持礼貌的表情,仔细一看,眉宇间尽是不耐烦。 英俊,年轻,微微弓着的背无端露出几分疲倦。 一个少女嬉笑着,要把银行卡往他敞开衣领里塞—— 「时璨!」 温渔勐地站起身。 作者有话说: 前方一小碗狗血预警 第二十五章 等温渔回过神,他正牵着崔时璨的手。 舞池边的dj换了首更闹的歌,突然发生的变故很对那一桌喝得晕乎乎的女生胃口。塞银行卡的那个先一愣,看清了温渔的脸,笑得更开。 「哥哥,你认识他呀?还是要找他玩儿?」她语气轻佻,百无禁忌地往温渔肩上靠,香水混着酒味,「没事,好商量的,你以前没来过?我天天都在,没见过你……」 靠近时自是像花一样轻,却带着浓郁的脂粉气,令他额角一跳。温渔没怎么经歷过这种场合,本能地推了她一把。 那少女睁大了眼睛,妆容也挡不住满脸惊愕,她站直,上下打量了温渔一圈,像醒了酒,粗声粗气地骂:「你有毛病吧,怎么还推人啊!」 「是你先……」温渔辩解,手腕突然反被握住。 他诧异地看向时璨,对方薄薄的唇抿成了一条线,五光十色的灯彩虹似的亮,铺开在他的白衬衫上,忽地让人失语。 「对不起对不起!」 夏逢意姗姗来迟,他带着温渔的肩膀往身后一带,熟练地笑,话里有话地暗示「你们都懂」,言语间各种回护:「他是好学生,没玩过,见到小哥帅就走不动路……别理他了,这样吧,我请你们喝酒!」 许是温渔沾了皮相的光,那少女没有要和他不依不饶的意思,夏逢意这话一出,她嘟囔一句这还差不多,挂了好几条手鍊手镯的胳膊端起一杯酒。 夏逢意配合地跟她碰,她却往后一缩:「帅哥,这可不行。」 「嗯?」他先眨了眨眼,随后电光石火地领会了少女的意思,「你餵我呗?」 桌上其他人尖着嗓子起闹,替他们鼓掌。夏逢意半点没有害臊的意思,他是常客,酒色中走一遍也能片叶不沾身,一点不脸红地喝了,唇角暧昧擦过少女的手指。 那女孩儿终于满意,嘴角弯弯:「行了,我也就玩儿一会儿,你们要找他去找——莉姐,刚才说到哪儿了?」 视线移转,坐在正中的红裙女人抿了口酒:「等人走了,我不想和花花公子讲话。」 她意有所指,夏逢意仍挂着面具般的笑脸说:「那行,姐,不打扰你们。」他垂下的手在温渔衣角拍了下,朝他暗中使眼色。 被他一拍,温渔以为危机解除立刻要松手,没抽出来。时璨反而握他更紧,他求助似的看过去,对方眼底深沉。 「时……」 「璨璨。」被叫做莉姐的女人忽然开口,轻轻吐了个烟圈,站起身单手搭上了崔时璨的肩膀,红唇暧昧擦过他的耳垂,「这位是你熟人?」 时璨握住他的手终于松了,没放,抬头去看莉姐:「不是。」 莉姐笑了,她眼睛不大,笑起来反而弯得很好看,目光若有所指地落在他们牵扯不清的手指间,半晌才拍了下时璨的侧脸,像爱抚:「最近缺钱的话找我呀。」 崔时璨:「……不用。」 「不好说哦。」她上挑的眼角勾着一丝诱惑,「那群人怎么可能现在放过你?差不多又要到日子了吧,你打算怎么办?」 时璨转头就走,温渔被他抓住手,出于惯性往后退了几步,差点没站稳,后背抵在时璨身上。他抬起头,穿过几个身影,和那个女人对上了视线。 温渔尚且处于十分的迷惑,她却仿佛上位者,施捨给了他一个笑容。 刚喝下去的酒一下子全冲到了头顶,热的要命。 卡座剩下的半瓶酒归了夏逢意,温渔后半夜没动静,陪他横七竖八地聊天。他再没提想要追求的那个人,反而是夏逢意,醉醺醺地抱怨。 他说现在的小女孩儿不学好,还没成年就跟着出来在酒吧混,仗着家里有几个钱,还学别人泡穷侍应生,以为自己很牛逼。他又说自己年少时虽然不务正业,和她们一比简直是正人君子,最后话题拐了一圈,扯到商秋身上。 「我那时候还是他学长呢!他在隔壁医学院,天天往我们画室跑。你肯定不信,他那时候……」夏逢意说到一半,略长的捲髮垂在颊边,掩盖住了神色,也盖住了后面的话。
第62页 温渔问:「商医生那会儿也看不上你吧。」 这话说得十分鄙夷,夏逢意但笑不语,端着酒杯自斟自饮了半天都没醉,不知是心里藏事,还是真的千杯不倒。 温渔随口一提,没兴趣他与商秋的大学时代,目光紧紧地追随着崔时璨。 那天时璨说还有一份晚上的工作,怎么也不让他送,温渔现在全部瞭然了。他不想让自己知道的是什么,缺钱吗,抑或在这样的地方? 其实温渔不在意,酒吧和诊所,时璨要生活下去,没他这么好的机会。 可是,他们曾经坐在同一间窗明几净的教室里,听语文老师拖长了声音讲「协飞天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他们走过十六七岁的大街小巷,梧桐树茂盛,黄昏的柏油马路上全是细碎的阳光。 那时候的崔时璨没心没肺,最大的烦恼只是父亲时好时坏的老毛病,他可以去打篮球,在数学课的教室后排睡觉,肆意妄为,连被罚站都挺拔。 那时候的他也穿着一件白衬衫,自由,轻狂,不会有任何人束缚他。 可现在呢? 在这一刻温渔突然很难过。 他喜欢的人不该是这样,多年来幻想中的影子化作泡沫,而他可悲地已经身陷囹圄——时璨总有办法,不经意地就走进他心里,变成最深的秘密。 适应了过分吵闹的酒吧音乐,温渔点燃一根烟。 这味道能缓解他的焦虑,把他一朝一夕带回那个晚自习的课间,榕树下,红光摇曳。偶尔他抽菸会有错觉,让他上瘾的不是薄荷或者尼古丁,而是那段记忆。 又怎么样呢?几千个昼夜,谁也回不去。 夏逢意在酒桌上睡了一觉,醒来后酒吧刚好有一轮交接班,午夜前的人已经走了,又有新的人进门,预备战胜梦境,再一轮狂欢。 「我走了,谢谢你今天的酒。」温渔拿起快没电的手机,跟他打了个招唿。 「改天再约。」夏逢意朝他笑,「和你一起挺好玩儿的。」 温渔看不出自己哪里有趣,应了他的邀约,玩笑道下次得换个地方,夏逢意不甚在意一般,掏出手机按了几下,一边打电话一边朝吧檯走去。温渔临行前多看一眼,那头没什么吸引眼球的人,不晓得他又有什么活动。 夏逢意这人也特别,温渔想。 他走到自己的车面前,虽然没喝多少,一两口也带着酒精,怕被夜里的交警查,踌躇不前时,忽然改了主意。 夜风微冷,酒吧交接班,崔时璨换下制服走出侧门。 洗旧了的褪色t恤在八月的凌晨略显单薄,牛仔裤脚微微有毛边,他低头系好鞋带,心想是不是该找个日子趁太阳刷鞋。 酒吧的报酬不算太高,可他时间段尴尬,能选择的余地很少。好在虽然偶尔有人骚扰,也有人见他相貌对胃口调戏两句给点小费,不算出卖色相,崔时璨想到底拿了好处,所谓职业修养,白天推拿,夜里端酒,能有这样经歷的人不多。 侧门外的巷子偏僻,街口亮着唯一的路灯。 他自阴影中走出,纠结着走路回家还是咬牙打个车,却忽然听见一声打火机盖上的「咔嗒」声,时璨不禁睁大了眼。 「下班了?」温渔靠在路灯边的墙角,大半身子都隐没进了黑暗,无怪他看不见。 时璨没回答,反问他:「你怎么还不走?」 温渔理所当然地说:「等你啊。」 崔时璨定定看了他一会儿,妄图从他脸上找到些别的情绪,然而温渔眼神干净,嘴角的弧度是他熟悉的柔和。他往前走了两步,沉默不语,温渔顺势追上来。 「我送你回去吧?这么晚了,打车也不安全的。」温渔说完,自觉像哄女孩子,连忙补充,「我意思是男生都不一定安全,最近出了好几个新闻对不对?」 「有人来抢我包?」时璨笑了,回头看他,「我没钱。」 这话让温渔噎住,时璨等着他知难而退,可他没放弃地继续说:「等你到这会儿了,连送一下也不要?还是说,你之前都是编谎话骗我,其实一点都不想跟我有来往?」 他懂得如何拿捏十七岁的崔时璨,心头打鼓地猜会不会仍然奏效。 果然,时璨吸了口气,妥协似的垂着眼,像观察温渔脚底下的阴影,思考良久才说:「但是今晚你喝了酒吧?」 「我喊个代驾。」温渔说,想好了答案,「走吗?」 他的问句一个接一个,都带着难以言喻的迁就。时璨不答应,又看了他一会儿。没有笑,崔时璨满脸都是疲倦,有点无奈,更多的是不忿。 温渔被他看得一脚踩进虚空,头一次觉得他看不透崔时璨的表情了,索性自暴自弃:「我要陪你走一截。」 「我想自己。」时璨说,「一个人走路,静一静。」 温渔提前叫的代驾已经到了,他扭过头去给钥匙,可时璨转身就走。余光瞥见这情形,发现时璨没和他说笑,温渔生怕弄丢他,只朝代驾叮嘱一句「开慢点跟着我」,大步流星地追,到最后都成了小跑。 「时璨!」他去抓时璨的手腕,对方瑟缩一下,落了空。 温渔目光深沉,没对他的抗拒生气,或者有其他的表达,只倔强地说:「我陪你走。」 崔时璨有些好笑:「我说了,我想静一静。」 温渔没说话,趁他不注意一把拉住了手腕。如同刚才在酒吧里的姿势,崔时璨的手腕很热,可温渔吹过风,掌心是冷的,冰火两重天叠在一起,两个人都是轻轻一抖。
第63页 「到底怎么了?」温渔拉住他。 崔时璨斜斜看他,本身就细长形状的眼中映出路边暖黄灯光,却很刻薄。 温渔追问,想当然地替他找理由:「她说你用钱就找她,是不是最近经济上有困难?如果是这样,你不用去……你……找我就可以啊——」 「找你?」崔时璨冷笑一声,挣开他的手,指尖暗示意味十足地在温渔胸口一点,「温渔,我是陪她睡,懂吗?你想做慈善啊?」 他话说得难听又赤裸,温渔皱着眉,竭力忽视这刺耳言辞:「这能一样吗?我就想帮你,到底有什么难处不能……」 「不关你的事。」时璨截断他,眉梢眼角都是凉意。 温渔突然停住了脚步,许是他的态度变化明显,崔时璨走出两步后转过头。街灯明亮,照在温渔脸上时却映不清神色,他脑子里有根神经一颤,这是没见过的陌生样子,昭彰温渔的确和他之间有一段空白。 他自己再往前走,却以为温渔还在原地。 「我有没有跟你说过,这是我最讨厌的一句话?」温渔说,声音低沉地压下去,谈不上咬牙切齿,却不容忽视的固执,「崔时璨,以后再有一次,我就抽你。」 「随便。」崔时璨笑出声,「小渔,你变了好多。」 突兀变换的称唿让温渔一怔,他悲哀地发现再不是他拿捏崔时璨,而是时璨每一句每一字都掐在他的死穴上。 温渔嗓音沙哑:「我陪你走到那边路口。」 这次时璨没有再拒绝,他在前面带路,温渔就跟在边上。两个人之间没有谁要继续刚才的话题,酒吧里出现的女人与那些暧昧话语盘踞不去,温渔不坚持今天就问清楚,他踩过树的影子,执拗地想他会自己弄明白。 过了凌晨夜深人静,大街上偶尔跑过一辆车,代驾开着温渔的车慢慢跟在他们后面。 清凉的风与树的呢喃使温渔冷静不少,他无意与时璨闹出什么动静,依照说好的一路步行到街口,他便停下了。 「再见。」崔时璨跟他挥了挥手。 红绿指示灯已经休息了,只剩下黄灯标志在闪烁,在马路中间走都不会出事。见他转身,踏过斑马线,温渔目送他,没有再挽留什么。 作者有话说: 谢谢大家的喜欢qaqqqqq 上编辑推荐位了!好开心哦! 第二十六章 温渔有意找纪月聊一聊,在计划内的安排,因为无意中见了崔时璨酒吧工作后变得越发急切。崔时璨像一个严丝合缝的蚌,他撬不开,只能旁敲侧击。 可没等到温渔把邀约发给纪月,那边长辈先找上了门。 因为父亲的那层关系,温渔同董事会的好几位叔伯都算相熟,在景龙任职前一起吃过饭。他向来话不多,但温渔年纪小,长辈面前会卖乖,又是个标准的别人家孩子,提起来,几位叔伯第一印象都好,以至于如今进了景龙,董事会提起他还有人偏心。 这次找他的董事姓周,景龙上一任ceo的副手,和温渔父亲虽不至于到拜把子的关系,平日也算走动频繁。只是温渔出去读书早,和他接触不多,这次两人坐在会议室,他反思自己最近的作为,仍是迷惑不已。 周永华看出他什么都不知道,也不扭捏,开门见山地说:「小渔认识周叔叔那个女儿吗,正在燕城上大三。」 他倒是有所耳闻,周永华现在的太太和他是二婚,前妻生了两个儿子,都有了自己的事业,膝下还有个么女。他与周家两位公子吃过几次饭,对大小姐一直没印象。 这会儿温渔一听,以为周永华要给他说媒,赶紧谢绝。 「哪儿能呢!」周永华晓得他误会,叠声否认,「我是很放心你的,这次也不是要说媒拉縴。你现在不是每周都要去燕城上课吗,想请你帮我个忙。」 温渔放了心,听他把家长里短缓慢道来。 周家的大小姐叫悦乐,被周永华和太太溺爱惯了,名字岁月静好,人却泼辣偏执。她本是安分去燕城上大学,偶然认识同学院的一个研究生学长,立刻一见钟情,朝对方发动勐烈攻势,暑假连家都不回,天天跟在学长屁股后面,结果没多久,那研究生把她拒绝了,当着老师同学的面,让周悦乐很难堪。 究其原因,是那学长名草有主,她查了半个多月也查不出主人是谁,气得回了一趟家,一哭二闹三上吊,非要爸妈替她解决掉。 周永华自然发现他对女儿的教育出了问题,插足别人感情可不是光明正大的事,再说,周家也瞧不上一个普通研究生。可他长辈身份端着,女儿训不好,又不能当面找那男孩儿。 温渔听了来龙去脉,焦头烂额地说:「周叔叔,我懂您的意思了,您是要我去做这个恶人,把他们劝分了?」 「话不能这么说啊,小温。」周永华道,「悦乐是真心喜欢还是闹着玩儿,这都没个准儿。那男孩儿不是没意思吗,我就想,你去燕城的时候,把他俩约出来吃个饭,委婉地表达下家里的意思,给人家赔个不是。」 温渔懂了:「那悦乐呢?」 周永华嘆气:「只有等她自己想通吧,我干不出强娶民男的事,这可是要天打雷噼的!」 做生意的人多少有点迷信,温渔领会了精神,只觉得不是太困难,就一顿饭的应酬,反正他去燕城也得吃饭,周永华替他邀约,甚至不需要他费神。
第64页 周家太太着急这事,不好再拖,就定在了这个周末。 结果到了燕城,往订好的包厢里一坐,看见和周悦乐一起来的学长,温渔差点呛水。 易景行心不在焉地翻了两下菜单,身边坐着的女生语调夸张:「哇,温渔哥哥,你和学长是高中同学,这么巧呀!」 「还行吧。」温渔赔笑,敲着桌子让易景行赶紧点菜,心头有点窝火。 全国人口十多亿,他是没想到燕城这么大,随便有点事,坐在一桌吃饭的都是熟人——真是应了那句话,本地人口生存空间惨遭压榨,到处都是外地人。 因为是熟人,准备好的台词没法说,温渔这顿饭吃得如鲠在喉。易景行没比他脸色好到哪儿去,全程只有周悦乐自己以为宾主尽欢,一时间也不在乎她家里的意思,欢欢喜喜地吃饭,任由温渔开车把自己送回校外租的房子。 她走得爽快,易景行的手刚摸到车门,温渔脸色一沉:「你别走。」 「什么?」他有些好笑地说,「吃错药了?」 温渔和他不比跟陈千熟悉,此刻不由分说直接上锁发动了车子,开出一个红绿灯,才说:「我们找个地方坐坐,再聊一会儿?」 易景行走不成,往车子后座靠:「都行。」 他对高校密集的这一片不熟,预备随便找个咖啡厅,易景行在后座突然指点:「你往燕大的方向开,那边有家书吧,开到晚上十点半。」 易景行说的地方温渔曾经路过,等去了才发现他不是随口提。书吧的店员认识他,管他叫小学弟,又问陈千怎么没跟着来。 「他去德国了,忘啦?」易景行说,坐了老位置,替温渔点茶。 最里面的卡座地方有限,温渔觉得窄,坐下后饶有兴致问他是不是经常和陈千来。易景行没否认:「期末的时候图书馆太挤,人一多,没说话我也觉得闹,就和他找了这个地方,四年都在这看书。」 「你挺会享受的。」温渔端起茶喝了口,他不喜欢花茶的味道,尝了下就放在一边。 想到两个人坐在这儿的原因竟是因为周悦乐的家里事,易景行忍不住嘲讽他:「没想到你现在连这些家长里短都要管?」 「遇上了呗。」温渔说,目光绕着书吧走了一圈,似乎想从这里头看出老同学大学时候的痕迹,「不过我还真没听到风声你有女朋友,瞒得够好啊。」 易景行不表态,说:「你们也没问过。」 温渔呶了下嘴:「用得着我们问?你要有女朋友,我肯定先从陈千嘴里听到,他都没提,谁能猜到真的有。」 易景行不接他的话,眼神暗了一瞬,再开口却是反问他的情况:「最近如何?」 「都好。」温渔简短地回答,他不想说太多。 哪知被易景行一眼看透:「不能吧,看你脸色不像『都好』的样子,遇到麻烦吗?还是有心事?你要愿意说,我勉为其难听一听。」 温渔喊他滚,托着下巴不说话,想了一会儿试探易景行:「时璨的事你知道多少?」 易景行:「上回不是说过吗,我和他不太对盘,你不如去问陈千。」 温渔说陈千有时差,问起来不太方便,何况他也不清楚读大学这几年崔时璨到底跟他们有多少交集。易景行问他和时璨怎么重新联繫上,温渔一五一十地告诉了,隐去酒吧那一截不提,说时璨可能经济上压力有点大。 「是吧,我听说……」易景行踌躇,在温渔期待的目光里,抛给他一个残忍的事实,「他毕竟大学读到一半就辍学了,家里又……应该不算好过。阿千那会儿想问他到底为什么,时璨还和他闹了不愉快。」 「辍学?!」温渔声音蓦地提高,几桌人看过来,他才重又盯紧了易景行,「这么大的事你们都不告诉我?」 易景行嗤笑:「告诉你?你是他什么人?」 温渔一下子没声了。 这种皮笑肉不笑的表情换别人都做作,可易景行却不一样,哪怕什么都不说的时候,好像他已经知道了所有的秘密。 高中时他就有点怕易景行,和许清嘉陈千不同,易景行是个非典型学霸。他长着一张可以去娱乐圈出道的脸,却很有坏小子的气质,漫不经心的,眼神很亮,让人错觉他懒洋洋的时候脑子也高速运转,开着上帝视角观望旁人。 那会儿他心里敏感,见这个表情就不舒服,总躲着易景行,后来耐不住时璨跟他们一起打球,遇见的次数多了,见易景行并不喜欢管别人的闲事,心里没那么忐忑。 今天他们独处,温渔本能地又侷促起来。 但他到底不是十六七岁了,正想着解释,那边易景行慢吞吞地说:「你喜欢时璨啊。」 甚至不是个疑问句。 许是压根没人会提起这件事,更别提看出什么,易景行一说,温渔绷着的一股劲瞬间垮了,自嘲一声认怂:「这么明显吗?都逃不过你的眼睛。」 「我,看穿一切,好吧?」易景行得意,点到为止不再追问,「不过我没兴趣问更多了。你找纪月打听吧,时璨辍学那年她回了一趟家的。」 温渔总觉得他应该说句谢谢,但对着易景行他就毫无感激,只好点了下头。 「作为交换,周悦乐这事你要跟阿千保密。」易景行没头没尾地补充,「特别是我俩正吵架,他眼下还发愁抓不到我的把柄反败为胜。」
第65页 温渔顺嘴问:「你们两个还能吵架?」 易景行哈哈笑了两声:「不仅吵我还要去德国给他谢罪呢!这你别管了。」 温渔不信他们真有矛盾,听易景行这么讲,更加笃定是夸大其词,反正这人的话宁可信其无。他嘟囔一句无聊,就此揭过这一页。 在燕城的事顺利解决,温渔好歹有东西给周永华交差,之后事情如何,他无心去管。来回两天短途飞行,就算只从江城到燕城,温渔也不太受得了。 刚巧商秋给他打电话问什么时候继续理疗,温渔有意避开时璨,不知道怎么回復。可经过大半个星期没联繫,再有别的事,温渔可以冷静,将心比心,那天没有闹得太开,崔时璨未必也能放在心上。 于是他给商秋回简讯,约了周一中午。 景龙的事务而今能上到温渔这儿的,大部分也被分成了三份,由他亲自过手的不过是些琐碎,大宗交易轮不到他拍板,他作为几个部门的直系领导,小事办多了难免心烦。 交代完小林去办会议后续衔接,温渔下午没上班,直接驱车到怀德堂。 这次没见到夏逢意,那天听了一耳朵若有似无的八卦,以至于温渔看商秋的目光都变得复杂。商秋看不出,依旧温柔笑着,朝他下狠手。 「商医生。」下针时温渔问,「今天没看到时璨?」 他跟时璨是高中同学这事上回被商秋拐弯抹角问了出来,这会儿他打听到,商秋一针扎在温渔后颈,全部弄完才回他:「刚才还在,现在不知道哪儿去了。」 温渔心想可能是躲着我吧,但他没说,嗯嗯啊啊地敷衍,郁卒闭目养神了。 他睡眠不好,尤其多梦,时常睡醒了也觉得疲累。虽然李槐春开的方子有安眠成分,温渔喝中药不认真,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疗程过半了也没觉得有多少改善。惟独诊疗室中,艾条味道微微熏着,每次趴半小时,却浑身放松,好过一晚上梦连着梦的睡眠。 被商秋喊醒时,温渔揉了揉后脑勺,颈窝里的针被取出来让他忍不住抖了一下。商秋说推拿要暂时排队,问他忙不忙,温渔说那等会儿吧。 隔壁等的人也多,他坐了一会儿,索性走出诊室,想找个角落抽根烟。 怀德堂禁菸,但人来人往的,拥挤时候护士没法管到每一个人。温渔绕着楼梯走了几步,这边人少,拢在阳光里。 八月,天气已经开始转凉,午后依然炎热,院中高大的一棵银杏树叶子随风簌簌然地抖。 正边走边拿出了烟盒,温渔脚步一顿。 人烟稀少的角落里,他听见了有人在小声唱歌。 声音模煳,腔调慵懒,拖沓着每个节拍,唱他们少年时代很经典的一首情歌,有一点沙哑,不清晰的含混吐字,像嘴里咬了什么东西,自娱自乐地哼。 「天边风光……身边的我,都不在你眼中……」 「你的世界就让你,拥有……」 轻轻地,下一刻散在银杏叶子的低语中。温渔垂下眼睫,捏着的那根烟忽然举不起来,他偏过头,去看楼梯间里,最靠边缘的位置,垃圾桶立着,旁边站着个人。 崔时璨背靠墙壁,指尖捏了一点红光,烟雾缭绕的。 他看自己的脚尖,一边耳机掉在胸口,白线几乎和白大褂融为一体。而阳光对他吝啬,只挑亮了裤脚,他表情也和声音一样模煳,但四周安静,衬得他每一个动作牵动的声响都仿佛有了回音,搭建出一个稳当的秘密基地。 他在很放松地抽菸,听歌,跟着音乐慢悠悠地唱—— 在旷工啊。 温渔这么想着,情不自禁地笑了。空气中有一股熟悉的薄荷味,温渔看了眼自己手里的烟,几乎可以确定是与时璨抽的同一种。 这发现让他没来由地欣喜,他想走过去,可刚跨出第一步时那轻声哼唱便止住了,时璨整个人绷紧,探出头来时说话都带着警惕:「谁?……温渔?」 「……嗯。」温渔说,把拿着烟的手背到身后,小学生被家长发现偷看电视的窘迫,眨了眨眼问时璨,「我想问厕所。」 崔时璨好一会儿才回答:「楼下。」 「哦。」温渔抬脚就朝他面前的楼梯口走。 「从那边走。」时璨说。 温渔偏过头看他,似笑非笑的表情,却没讲话,盯得时璨头皮发麻了,他才慢条斯理——如同年少时终于肯给他抄作业——地说:「旷工?」 崔时璨不笑:「休息一会儿。」 温渔说哦,又问:「还在生我气吗?」 他等了半晌没等来任何动静,兀自笑了声,朝时璨摆摆手,转身朝另一个楼梯口去了。银杏叶的轮廓落在走廊地上,是一片片岁月精心雕琢的扇形。 他不需要听到切实回答。 时璨耳朵红了。 作者有话说: 感恩五月天(′▽`〃) 第二十七章 温渔去楼下抽了根烟,回到诊疗室时某个旷工的人已经回到了岗位,正面无表情地替一个大爷做推拿,忍受大爷的絮叨。 他路过时璨和他打了个招唿,对方勉强一抬眼皮,嘴角下撇着。 这天人确实多,推拿师供不应求,商秋把他遗忘,温渔也不恼火。他已经翘班走人,与其回去继续做那些琐事,不如死皮赖脸地待在诊所等时璨。
第66页 护士基本都知道他们是同学了,偶尔还会打趣说小崔你同学对你真好。这些评论温渔欣然接受,崔时璨却看不出什么心情,他低着头时露出一片后颈,出了汗,阳光扫过亮晶晶的,看得人心旌一盪。 温渔坐在旁边的凳子上,找正卖力干活的时璨说话:「我上周末去燕城,碰见易景行了,一起吃了个饭。」 「嗯?」时璨没动作,表达了一下自己的疑惑。 温渔:「你听说过他女朋友吗?我才知道他真的有,藏得特别好,从来没见谁提起,别是连陈千都被蒙在鼓里吧?」 「不知道。」时璨笑了一声,不置可否,「我和他没联繫。」 「你们以前关系挺好的,还以为现在也不错。」温渔说,「不过他也说,你上大学之后就没理他们了……我能问原因吗?」 放柔了的语气,态度却挺强硬的。但崔时璨没理他,只歇了口气,拿过柜子上的一小瓶水咕嘟咕嘟喝,仰起脖子时凸出的喉结微动。 「不想说啊,我又要瞎猜了。」温渔好整以暇地笑。 「他们在燕城,名牌大学,寒暑假回来总凑不出时间。」崔时璨把水放回去,继续在那大爷背上按摩。 温渔清了清嗓子,掩盖到唇边的笑意:「别人才没这样觉得。」 崔时璨冷哼:「所以呢?我就要继续像以前那样?」 「你就是……」温渔想说你太固执,又觉得这话出口崔时璨一定不开心,活生生地咽了回去,换了一个词,「你就是想太多了。」 时璨倔强道:「你不懂。」 温渔见他不肯,只好陷入沉默,目光随着时璨的手动作。他做推拿时露出小臂,肌肉绷紧了,轮廓结实线条明显,有力的好看,叫他出神。 「你要是……」时璨开口,因为疲倦有一点虚,「那边有水。」 温渔赶紧说:「我不渴。」 时璨:「那你呆在这儿也没事做,不上班吗?」 「放假啦。」温渔说,接收到他明显不信的眼神,补充说,「我给自己放假,没别的地方可去,在这儿等你下班。」 崔时璨手上动作停了一拍,接着他笑了声,却不像因为开怀:「温总,你真有空。」 讥讽的语气,其他人都忙着自己的事,被推拿的大爷似乎也并不感兴趣,但饶是如此,明知无人在意这句话,温渔没来由地感觉不舒服。十根手指缠在一起,温渔低头不语,他从小就是这样的习惯,不知所措时玩手指。 时璨不常用这样的腔调和他说话,每一次都让他难堪。 他竭力地忽略自己与时璨之间那道鸿沟,但总在不经意间拉得更宽了。或许是说错了话,或许多说让人多想。 这模样太侷促,崔时璨余光瞥见,又说:「你忙的话不用等我。」 「……我想和你聊天,我那么忙还每周往诊疗室跑就是这里可以见到你。」温渔说,自暴自弃地缩起肩膀,「这都不行吗?」 几乎是哀求的口吻了,他什么时候这样委屈过? 时璨意有所指地看了温渔一眼,普通的t恤和九分裤,学生模样,不禁想他从前裹在校服里的单薄身板。 那时候的温渔瘦瘦小小,总能轻易让时璨动容。回忆经过时光的润色,已然自行滋生出了别样的五彩斑斓,不论是好的还是坏的,都有了独一份的光亮,在光阴河流般的长滩边熠熠生辉,想起来便是一阵无限的怀念。 他只觉心脏用力一跳,听见自己说:「好吧。」 立刻对方便笑起来,开开心心地去接了杯水。崔时璨视线流连他身上,露出来的那一截脚踝如同那天突然扯开的后颈衣领,在夏天的末尾令人口干舌燥。 崔时璨收回目光专心做事,问出口的话却成了:「你在公司也这么穿?」 「啊?」温渔咬着纸杯边沿,「肯定不啊,那怎么震慑别人,我本来就长得小,再这么穿他们更不服我了——在休息室放了套换洗衣服。」 那大爷的推拿做完,崔时璨站在旁边放松胳膊休息:「那平时穿什么?」 温渔一愣:「西装呗,还能穿什么。」 刚想问这些和你有关系吗这么在意,温渔一扭头,崔时璨正注视他,黑亮的眼睛里光彩一闪而过:「那下次也穿来吧,我想看。」 拒绝的话说不出口,他脸颊发热,捂着扭过头去,半晌也没应。时璨绕过来,坐在诊疗床边,和他正对着,他个子高,腿也很长,膝盖一碰温渔大腿外侧,是亲密无间的姿势,低音就像绕在耳边:「好不好?」 「……有什么好看的。」温渔说,不去看他,一颗心快要烧起来了。 「好看的。」他说。 空调的凉风拂过修长指尖,温渔还没回过神,耳朵突然被温热的手指碰了一下。他扭过头,对上时璨一双深潭般不见底的眼。 逆光的方向,崔时璨捏他的耳垂:「害羞什么,你喜欢我啊?」 温渔诧异地皱起眉往后缩,避开这个过分暧昧的动作。他勐地站起身,心脏疯狂地跳,脚底发软,喉咙一阵收紧,被人扼住了唿吸,手脚怎么都放不好。 贝齿咬过下唇内侧,异物感让他捡回一点神智,可他实在什么也说不出。 他不敢和崔时璨对视了,有种被看穿的羞耻,可他又十分想知道时璨这时的神情,是揶揄还是认真,还是和以前一样随口开的玩笑?
第67页 好比四月雨天的那个吻,换来的只有不痛不痒的一句—— 「没什么吧」。 温渔转身出了诊疗室,他下楼,假装镇定地快步走向大门,差点撞到人,一直坐进自己的车里,才在安心的味道中缓过情绪,可心口依然跳得有点疼。 手机在旁边振动,温渔拿起来看,霎时手脚都凉了。 崔时璨给他发消息:「我开玩笑的呀。」 他居然有一种「果然是玩笑」的庆幸,究其原因,喜欢一个人只能自己去说,被别人看穿后和当众脱了衣服也没区别。那层保护壳固然透明,但也并非没有任何作用,温渔缓缓吐出一口气,抓紧了手机。 慌张,惶恐,羞涩……如潮落的浪一层一层褪去。 剩下的居然是被冒犯的愤怒。 崔时璨到底在做什么,温渔已经看不懂了。 跳出「这个人是时璨」的偏心,他笃定对方一定怀着隐秘的快乐,来欺负,来戏弄他,然后为此暗自嘲讽。但他并不想成为这样的玩笑主角,他希望时璨发自内心地高兴,不是这样似是而非地一时兴起。 许是这一刻,他终于摆脱了幼稚的小打小闹来隐晦地表达自己「在意」。如果崔时璨一定要彼此试探,温渔不想陪他做游戏。 他想要的是肯定句,能够下一次叫他问出「你喜欢我吗」时的神情欢喜而雀跃——眼睛里有光,真正因为被喜欢在快乐。 愤怒也退潮后,温渔打了几个字,想来想去,仍是和从前一样:「没什么。」 他在周五时拜访纪月。 大学毕业后,许清嘉继续留在燕城深造,纪月则选择回到这座城市工作。她本科念的酒店管理,经过层层选拔进入了一所五星酒店的行政坐办公室,工资也就那样,但胜在时间能够自由把握,换班也轻易。 房子是许清嘉家里买的,高档小区的一套公寓,三室一厅,布置得温馨可爱。听说温渔要来,纪月特意换了鲜花,他一进门就嗅到过分的芬芳。 「月姐,你也太看得起我了!」温渔说,把带来的水果和另一个盒子递过去,「喏,芒果,车厘子,还有菠萝,都是你喜欢的。」 纪月看清了那盒子内中东西,惊喜道:「你知道我喜欢吃这个呀?」 温渔捏着鼻子:「嗯,我让助理去买的,全城最火网红榴槤蛋糕,她排了三小时——你赶紧拿走,我闻不了这个味儿。」 「矫情!」纪月鄙夷,捧着那蛋糕放冰箱去,往回走时还忍不住说,「你助理是秘书吗,天天干这些活儿,给人家加点工资啊。」 温渔还没放开手:「我考虑吧。」 纪月端了两杯茶回到客厅,让温渔坐,两人闲扯了一会儿,她抱着个靠枕,整个人陷进了沙发:「无事不登三宝殿,说吧,今天来有什么目的?」 「月姐,我……」那个名字卡在喉咙,温渔清了清嗓子,才说,「我想问一下时璨的事。」 纪月皱起秀气的眉毛:「璨璨?你们现在不是经常有交流吗?」 温渔点头:「但我觉得……他变得很奇怪,以前念书时他不是这样的,前段时间,他好像对我有什么成见——你别笑,真的,我错过太多了,怎么试探他也不说,只能来问你,景行说你大学时和他最熟了。」 「易景行这碎嘴!」纪月低声骂了一句。 温渔不说话,捧着杯子执着地望向纪月,眼神可怜巴巴的。 她最受不了男生撒娇,特别是还有以前的影子,纪月被盯了半晌,把抱枕摔开,嘟囔一句「我服了你」,开始讲大学的事情。 高三过得如同行军打仗,兵荒马乱的,谁也没心情顾忌别人。纪月那时压力太大,和许清嘉闹了一次分手,其他事更加与她无关。等回过神时,高考迫在眉睫,她才发现初中起就开朗活泼的时璨好像哪里不对。 这股欲言又止持续到下成绩和报志愿,纪月如愿与许清嘉一起去了燕城,问到崔时璨,对方说了个本地的医学院,理由为了照顾病重的爸爸,本地的学校离家也近。尽管那学校没比卫校好到哪儿去,成绩浪费不少,纪月没立场问太多,只能尊重他的决定。 九月分离,再联繫,就隔着十万八千里了。 「他大学没读完就退学,我那时刚好回了家一趟,跑去找他,才发现他连家也搬了。」纪月手指摆弄靠垫边缘的流苏,似乎在认真回忆,「后来……是通过微信吧,重新联繫上,他说搬家是因为想换个环境,那时叔叔刚去世不久,我没多想,觉得他可能太过伤心。」 温渔眼皮一跳,直觉虽然时璨与他父亲感情好,但一定不是因为这个。 纪月继续说:「反正从那时起,璨璨就变得怪怪的,不爱说话,也不喜欢出来玩,成天闷在家里,要么就是在外头一个人乱转。陈千和我都挺在意他为什么退学,是不是受了处分,一想他都颓成那样了,能有什么处分?那个假期,阿千找他问原因,他差点和阿千打起来……两个人就闹掰了。」 温渔诧异:「哎?你们结婚那天,他俩不是还……」 「阿千不和他计较嘛,毕竟现在想通归想通,心里还梗着,他为了时璨好,可能表述不得宜而已。」纪月说。 父亲去世,大学没读完,变得越来越沉默,对生活提不起劲。 看起来好似是一条完整的故事线,温渔却始终感到不对,当中少掉了某一环:「他有没有跟你们提过,什么地方比较困难?比如说……用钱之类的?」
第68页 「怎么可能呀。」纪月苦笑了一声,「他那个人,以前看着没心没肺,比谁都能藏事。」 「倒也是。」温渔欲言又止。 纪月扭过头去,看了眼阳台漏进来的夕阳,良久突然说:「不过说到钱,我确实想起来一件事,和时璨有关。」 温渔:「啊?」 「叔叔去世的时候……我妈不是和时璨妈妈比较熟吗,就去弔唁。」纪月拿起茶几的一个烟盒,点了根烟,淡粉的唇膏印子留在菸蒂上,「然后她有次无意中提起,时璨家可能背了不少债,葬礼上还有人去闹——像什么话。」 心一下子揪紧了,温渔抿着唇,没来由地眼底一热。那时候时璨最多不过二十出头,失去至亲已经是痛苦非常,再遇到这样的变故…… 温渔闭了闭眼。 「那天我问他是不是缺钱,是的话我可以帮他……」 纪月吐了个小小的烟圈:「所以他肯定会生气呀。璨璨自尊心强,你说这话,和捅他刀子有什么两样嘛。」 不用她多说,那天的温渔已经自知失言。呆坐好一会儿,他找纪月要了根烟,两个人一起沉默地抽,谁都没有再开口。 自尊是多可怜的一层壳,脆弱,易碎,触碰到便会受伤。 他在云端,保有一份可笑的天真,不懂另一个世界的苦难与无奈,像「何不食肉糜」里的皇帝,听来荒唐,自己却全不觉得。 他想,时璨为什么不走出来呢? 可直到许久以后,温渔才知道泥沼之所以为泥沼,是可怕在挣扎徒劳。 作者有话说: 一周以来多谢关照~ 顺便看到评论有人在提,这个题目是有点奇怪啦,因为是一种烟(不过吸菸有害健康不要因为觉得酷去尝试(严肃 第二十八章 聊天框的记录一直停留在那句「没什么」,过后时璨不回消息,温渔心里拧着一股劲,也不愿意先低头。加上工作忙碌,他再到诊所去,已经是两周后。 结果这次又没见到崔时璨,温渔怀疑他真是故意。 他拿了单子在理疗室外面等,看护士经过,便问为什么时璨不在。 「他这两天都请假了。」护士想了想,说,「好像身体不舒服。」 「哎?」温渔问,「他生病了吗?」 护士说:「我也只是听商医生提到的,具体的不太清楚。你没有问过他吗?」 温渔窘迫地说:「其实我不太……」 「没事,你有空去看看他吧,大家都挺担心他的。」护士笑了笑,「知道他家住在哪儿吗?要去的话问商医生好了。」 这天商秋没什么精神,推拿的力道也不如之前,以往还跟他聊天,可现在病恹恹的,不说话。温渔被他横着竖着搓了几下,忍不住问:「商医生今天也不舒服吗?」 「嗯?有点感冒。」商秋揉了揉鼻子,「最近换季。」 「我还以为当医生的都很在意自己身体健康啊。」温渔说笑,「怎么见你和时璨一个个的都动辄生病,他还劝我要多锻鍊呢。」 商秋轻笑:「他劝你?自己都不锻鍊的懒东西——我是小时候身体就不好,后来才想学的中医,调理到现在比以前好多了。再说了,我没比时璨大多少,情况也不同,别『你们』『你们』的,怎么拿到一起比?」 温渔暗自腹诽没想到商秋还能在意年纪,又思及时璨说他也是,不由得多想,他会不会看出什么,或者每次来的夏逢意,他又有什么波动…… 正想着,耳畔商秋说:「哟,你来了。」 然后他听见夏逢意懒懒的声音:「睡醒就过来了啊,我好累。」 「昨晚上又去泡酒吧了?你脸色真差。」商秋一边给温渔推拿,一边指挥夏逢意趴到那边诊疗床上去,「给他肩膀多扎两针,记得拔罐,这傻逼好几次躲过去了。」 夏逢意嘟囔:「拔罐了我脱衣服多难看啊——」 商秋瞪他:「那别脱,在家养着吧,天天熬夜没几年就得变个废物。」 他很少这么严厉地对夏逢意说话,以前并非没骂过他傻逼,却是多少玩闹的心态。看不见他们的表情,温渔埋着头,心想他一开始的预感就没错。 「啊……你能不能哪怕多关心我一点嘛?」夏逢意假惺惺地哀怨,「以前念大学的时候不知道多殷勤,这会儿怎么都是嫌弃。」 商秋手上动作轻了一些,温渔察觉到他情绪有了波动,忍不住想要抬头,又被按住了后颈皮,强行摁回诊疗床。他无可奈何,甚至有一丝想笑,可商秋这样的反应引人浮想联翩。 他不轻不重地按了两下,才对夏逢意道:「你别说了。」 夏逢意似乎想到一些从前的事,一声短促的单音节,像在笑,又像只是单纯回应。他不再说话,配合地去那边做自己的疗程,这一片的空气也静默了。 等温渔做完推拿,夏逢意正扎着针,时间已经到了中午,临近休息。 温渔有意问商秋关于崔时璨的住址在哪儿,往商秋那边凑了凑。对方投来疑惑的眼神,温渔便开门见山:「时璨今天请病假了吗?」 「对啊,他说发烧了。」商秋说,怀德堂虽然名义上的老资格医生是李槐春,许多杂事却是商秋和另一个三十来岁的女医生一手经办。 温渔问:「你有他家地址吗?我想去看一看。」
第69页 商秋疑惑地问:「你没有吗?」 温渔:「……」 他错开目光,不知从何开始解释,想找藉口又徒劳无功。好在商秋看出了不对劲,没有多说什么,理解似的一点头,报出一串地址,是个拗口的小区名,温渔不知道在哪,拿出手机搜,只搜出一排老旧的自建房。 「这里?」他把屏幕给商秋看,得到肯定回答后眉头皱的越发紧,「怎么住这儿啊……」 商秋笑了一下,刚要说话,诊疗室的门被敲了敲,一个护士探头进来:「商医生!云川哥过来给你送饭啦!等在楼下呢。」 她话里满满都是笑意,其他正闲着的护士听到这句,都不自觉地起闹,闹得商秋耳背一红。他四面瞪了一圈,手上还有活儿,只好说:「让他上来呗,我在走廊里吃。」 又是一阵起闹,温渔眨了眨眼,感觉自己好像赶上了什么不得了的事。 临近中午,诊所的理疗师要休息,但眼下还有几个人没弄完,气氛却已经轻松了不少。温渔叼着个纸杯,靠在诊疗床边,目不转睛地看向刚来的人。 三十左右,看着和韩墨差不多,个儿挺高,快有一米九,却并不显得壮,宽肩窄腰,夏天的宽大t恤罩在身上还有点单薄的纸片感。温渔审美落后,也能敏锐地觉得这可能就是小姑娘最喜欢的那种。眉眼柔和,笑容懒散,带着说不出的熟悉。 他靠着门框,手里提了个三层的饭盒,喊商秋的名字。 「马上。」商秋说,快步走过去,「今天吃什么?」 「鱼香茄子,苦瓜炒蛋,白菜汤。」那人说,挡住商秋要掀盖子的动作,轻拍他手背,「洗手了再吃,你还没忙完吧?」 商秋回头看了眼,笑起来:「快啦。」 情绪突然变得很高涨,刚才的有气无力一扫而空,绝不只是因为快要吃饭。温渔看得奇怪,忍不住在商秋靠过来时问:「谁呀,你哥哥?」 「他吗?」商秋指了下门口的男人,得到肯定答覆后说,「何云川,我男朋友——你以后要买花的话找他,给你打折。」 看着何云川的身高,温渔一个颤抖:「腿给我打折吗?」 商秋先愣了,随后哈哈大笑,说没这回事,又让温渔如果真有需要再联繫。他脚步都轻快,站在夏逢意的床位旁侧边替他拔针边哼歌。 这么活泼的商秋,温渔嘆为观止。 身边还有小护士西子捧心感嘆:「商医生和云川哥真是太甜了……」 这话一字不落地听进夏逢意耳中,后背被蚂蚁啃的刺痛感突兀地闪现,他还没反应过来,商秋带着点无奈说:「叫你别动了,怎么回事,都出血——」 手忙脚乱地替他擦,夏逢意却闷声开口:「你去吃饭吧,喊别人来弄。」 「不用。」商秋说,他手脚快,不多时替夏逢意把针拔了,再看一眼挂钟,拍了拍他的后背,放下衣裳,「你起来吧,下午再推拿,去吃点东西,忙吗?」 夏逢意坐起身,搓了搓脸:「不忙。」 商秋又嘱咐了几句才走,门口的何云川一直等他,两个人离开时他揽了下商秋的肩,动作和表情都熟稔得仿佛排练过千万次。 夏逢意望着他们离开的方向,半晌没有动作。 温渔问他:「吃饭吗?」 他勐地惊醒似的,垂着头找自己的鞋,脸色比刚来的时候还要差:「走吧。」 诊所边的小餐厅是居民区里多年扎根的老字号,环境欠佳,手艺却极好。但这天两个食客都心不在焉,饭菜诱人,吃起来如同嚼蜡。 「我和商秋念大学的时候……他低我一级,算学弟吧。」夏逢意突然说,声音沙哑,他清了清嗓子,尽量让语气显得不那么颓废,「他在医学院,我在艺术学院,不是一个校区,学校有次办十大歌手,我跑去后台帮忙,他是陪同学来参加,就认识了。」 这段相遇温渔是第一次听,他不说话,只做个合格的听众。 夏逢意想了想,说:「后来他就老往我们这边跑,骑着个小电瓶,我同学都认识他了,以为小学弟喜欢哪个学姐,成天逗他开心。 「我也逗他,他那时候不像现在,一逗就脸红,脸红了就说不出话,可好玩儿了。反正那么好几年吧,从大二到我毕业,他就像个跟屁虫,我有什么事也带他一起,闯祸,玩儿。他偶尔喊我陪他泡图书馆,我去了也是睡觉……现在想起来,他真的挺用功。 「不过毕业后发生了一点事,我去国外进修,其实就是玩了两年,没联繫了。去年偶然也是陪朋友看病,才在诊所里遇见他,变化挺大的,差点儿没敢认。」 温渔托着腮:「可以想像,我和时璨也……差点儿没敢认。」 「不一样。」夏逢意说到这儿,喝了口苦荞茶,没头没尾地说,「我今天才知道他原来有男朋友了啊,真是,他都不告诉我……他男朋友什么样?刚才没看见。」 「开花店的,整个人就浪漫又体贴。」温渔想到这儿忽然笑笑,「真没想到商秋会喜欢这种类型。」 夏逢意良久沉默,意味不明地低声说:「你不知道,他一直都喜欢这种。」 那时温渔满心自己的事,没留意到夏逢意言语中诸多感慨。他们差着几岁,聊的天也不多,对他突如其来的嘆息,温渔并不能十分感同身受,后来再想起,才发觉其中苦涩并非三言两语可以说清。
第70页 当天下班后,温渔按商秋给的地址去到时璨住的地方。 他听说崔时璨是发烧了,心想也不知道他能不能多注意,肯定闷头大睡,总要吃点东西,于是请小林去南区某家饭店打包了一份鸡汤,现买的保温饭盒装好,往车上一放,暖融融地提到目的地。 从前脏乱差、治安也不好的城北随着火车站重修而逐渐整改,反观高楼林立之间的城中村成了更加一言难尽的地方。 温渔找到停车位,改用手机看导航,提着保温壶的样子在大热天有点傻。此时夕阳西下,可晒了一天的柏油马路仍然灼热难耐,清风微拂,驱散不了的烦躁。 这片「小区」没有严格的物业管理,早些年拆迁后的自建房,勉强形成了规模,虽然房租便宜,不论採光还是安全都比不上其他住宅区,甚至不如崔时璨家以前所在的单位老房子。温渔皱着眉,不明白他怎么搬到了这么个地方。 商秋给的地址太模煳,就算有楼号,温渔环顾一周,却不知从何下手。他想着要么找个人问问,四面转了一圈,眼前忽然亮了。 该说他运气太好,不远处一棵大榕树边的底层铺面修了个超市,崔时璨正拎着一袋东西走出来——没精打采,步子缓慢。 「时璨!」他大声喊,对方应声停了一下,回过头。 看见温渔时,崔时璨并未如他预料中露出惊喜的表情,反而皱起眉,不耐烦地嘴角下垂,待到温渔跑近了,他噼头盖脸地说:「你怎么会知道我住这儿?」 「我……我问商秋了。」温渔缩了下脖子,随后立刻想起自己有理有据,立刻振振有词了,「你今天没去,他说你发烧,我——」 「我没生病。」崔时璨生硬地说。 「骗鬼吧,你鼻子都拧红了,总不能刚哭过。」温渔见他要反驳,立刻把保温壶碰到面前,献宝似的拿给时璨,「给你送点鸡汤来,自己记得吃药啊。」 时璨眉心一皱:「你自己熬的?」 温渔摆手:「买的,你放心喝吧,没有毒。」 因这话,崔时璨唇角微不可见地轻轻一翘,随后被他自己绷直了,接过保温壶。入手还温热,他低头看了眼,一句简单的「谢谢」已经到嘴边,就是说不出来,眼睛眨了眨,开口软化不少:「知道了……你以后别再这样。」 温渔站着不动,也没答应他。 两人在单元楼门口僵持,时璨首先妥协,他愣愣地说:「我回去了。」 「好。」温渔说。 「你也回去吧。」时璨说。 「我看你回去了再走。」温渔朝他笑。 崔时璨如鲠在喉,他因为感冒而带上浓重鼻音,看着温渔满眼真诚,挑不出一丝一毫的毛病,忽地抬手捏了一下他的脸,下手没个轻重,给留了红色的印子。 「回去吧。」时璨又说,加重了语气。 「……哦,那你记得喝啊!」温渔不舍地说。他揉了揉被他掐过的地方,肩膀有点垮,乖乖地转头走。 没两步他就回了头,夕照下,他的影子很长,一直延伸到崔时璨的脚底。时璨站在原处,抱着他新买的保温壶,目光有点悲哀。 温渔没来由地觉得他很难过,却猜不出时璨这次又为了什么。 作者有话说: 写到了这个大三角,不过不是啥红白玫瑰啦,就是夏逢意的独角戏(惹.jpg 第二十九章 傍晚七点多,已经入秋的气候逐渐凉爽,天黑的时间也变早。楼道里的灯年久失修,总有几个不亮,崔时璨摸了下开关,发现连自己房子外面那盏也坏了。 他深吸一口气,拿出钥匙开门时手还有点抖。 塑胶袋里装的一些日用品和零食在保温饭盒的衬托下显得随便极了,崔时璨把它们一起放在进门后的矮柜上,俯身换鞋。 那双要洗的球鞋拖了这么久还是没擦干净,他定定地看了会儿,说不上心情,踢到一边去眼不见为净了。打开客厅的灯,过分明亮的灯光晃得崔时璨有一刻睁不开眼,他用左手遮着眼睛拿衣服,站在镜子前,换了件旧t恤。 胳膊上的陈年旧伤还在,崔时璨偏着头去看,痊癒已经很久,但难看的伤痕始终如影随形,像一个开关,每次发现都在提醒他年少时曾经去帮别人挡刀。 仔细算来,那是他迄今为止最后一次冲动。 独居公寓一室一厅,布置得要多简陋就有多简陋。崔时璨来迴转了一圈,重新在沙发上坐了,被屁股下的遥控器硌到。他麻木地拿出来扔到一边,仰躺着。 鼻子堵,唿吸都只能微微张着嘴,喉咙痛,头也痛得要命,体温还特别高,要不是实在坚持不住,他也不会去楼下拿药。而买吃的只是顺便,他不想下厨,更没那个闲钱点外卖,崔时璨忍不住想,如果时间不那么刚好,他也遇不到温渔。 想到温渔,他不禁扭头去看放在矮柜上的那个保温饭盒。 那句「我等你回去了再走」仿佛有回音。 「……傻子。」时璨小声说,尾音落进空气。 他歇了一会儿,感觉头痛好点了,坐起身去够茶几上的药。屋里收拾得简单,甚至有点杂乱,但没有人气,他一个大活人坐在那儿,整个也冷冷清清的。 崔时璨就着手边一杯冷水吞了药,徒劳地揉太阳穴。感冒不光是换季,他最近心里压着事情,温渔还在添油加火地在他眼前晃,焦虑太过,晚上睡觉忘记关风扇,第二天爬起来时就发现不对劲。
第71页 身体好的人都病来如山倒,何况崔时璨清楚自己外强中干,缺乏锻鍊虚得要死,这下倒好,直接被放倒,在屋里睡了一整天。 门窗紧闭着,崔时璨耸了耸鼻尖,鸡汤香气居然能无孔不入。他摸了下肚皮,原本没什么感觉,被这香味一激发,竟「咕咕」叫了一声,然后开始拼命喊饿。 温渔送过来时的表情还在眼前不散去。 他眼睛真亮,虽然笑着,可手指收紧了,明显也紧张。 但他紧张什么呢?怕自己不收下吗? 如果温渔说了是他熬的鸡汤,或许崔时璨真的不会收——温渔对他太好了,分明知道不带一点别的情感,单纯得过分。 可他受不了这样的示好,会让自己越发无从遁形。 崔时璨端起那个保温饭盒,直接就能用的现成碗,他掀开盖子,立时被热气煳了一脸。浓稠的汤,炖的半只鸡腿和海带雪豆一起泡着,泛出诱人的颜色,油都撇干净了,只剩下澄澈的一碗,仔细一闻还有参片的味道。 指尖的温度有点烫,崔时璨喝了一口,端着碗走进了卧室。 他一个人住,叶小文在父亲去世两年后办了病退,离开医院的同时也离开了城市,回到时璨城郊的外婆家,一年也难得来看他一次。他们母子都受那件事影响过深,时璨走不出来,遑论叶小文与丈夫多年感情。 叶小文走后,又遇到了旁的事情,崔时璨孤苦伶仃地在这座城市挣扎,最终没能妥协,生活十几年的旧房子卖掉,只能租一套便宜公寓暂时栖身。 搬家时,崔时璨只带来了自己一些常用的东西,还有两个叶小文没带走的箱子,后来整理,都是他学生时代的课本、练习册。崔时璨本想找个收废纸的卖了,问了价格,不过百来块,他突然就不想卖掉,随手尘封在卧室一角。 几本练习册横在积灰的桌案上,和他大学的课本放在一起。 时璨扯了张纸巾,把灰尘擦掉后坐在椅子上。 鸡汤搁置了,他垂着眼皮摁开檯灯,一团暖光笼罩,整个房间顿时都没那么生硬——他从以前的家里搬来的灯,唯一能给他安慰的光源。 最上面的英语练习册翻开,崔时璨熟门熟路地从某一页里拉出了几张小纸条。摺叠的痕迹已经磨出毛边,纸条上字迹却还清晰。 温渔的字比他写得好看太多了。 他那时就这么觉得,抄作业时总往温渔的本子里夹小纸条,装模作样地点评。没几次后,他居然收到了回復,大都是温渔让他别搞这些有的没,认真学习,像个小老师一样絮叨。 那会儿,时璨真觉得温渔以后说不定要当老师的,连再过十年怎么嘲讽他都想好。现在看来,他所有的幻想都幼稚得可笑。 他的青春期结束在某个六月的下午,永无止境的夏天也有终结的一天,连同倾盆的大雨,篮球拍打地面的声音,黑板上的课程表,与年少不谙世事的欢声笑语一起。从那时起,这几张字条就成了崔时璨唯一的纪念。 「下课你拿过来我给你讲^^」 「别搞我啊,先听课」 「他跟老师求情了,没事没事」 「好想去吃后门外的烧麦和西米露qaq」 崔时璨一张一张地看,没多少,他看得再慢,两三分钟就翻完了。 记忆中他们写了很多,内容从英语报纸的答案到日常抱怨,可他只留有这几张,其他的不是随手扔掉,就是不知道放去了哪儿,时间一久再难翻出来。 他和温渔的从前好像也只压缩在薄薄的几张旧纸条里了。 纸条被沿着褶皱珍而重之地折回去,放进练习册中,手掌压平,再回归原位。崔时璨做完这一切,盯着看了好一会儿。 他两只手遮住脸,深深唿吸,良久发出一声呜咽。 屋里极浅的啜泣声,在暖黄灯光下飘进了时间的缝隙。 床边的手机一直振动着,时璨红着眼睛放下手,看了一眼来电显示,把手机塞进枕头下面,又捧起那碗鸡汤。 他喝不下去,又捨不得倒掉。 他有多捨不得,就有多讨厌现在的自己。 城市南边,热闹的夜生活才刚刚开始,对于时璨发生的一切,温渔一无所知。 应酬是韩墨组的局,不少人都是长辈们那一代的交情,一群富二代聚在一起谈论的话题跨度太广,从前几年谁把男朋友踹了因为觉得对方身家不到九位数配不上自己,到即将开幕的一个现代先锋艺术展。 温渔和大部分都混了个脸熟,可真要交心的一只手就数得过来。 他们所在的地方是家酒吧,老闆自己人,听说韩墨要来,不由分说留了最好的小包厢给他们造作。温渔问了句韩墨什么时候和这人有了交情,得到个意味不明的笑。 「之前认识的。」韩墨这么说,让他放轻松点。 几个朋友里温渔算年纪小的,无论是看在他父亲的面子,还是他本身讨人喜欢,其他人倒真的都对他和和气气。韩墨开玩笑说他有团宠气质,温渔摇头敬谢不敏。 他们聚在一起玩骰子,温渔躲去了角落,看手机。 他一直不太喜欢这样热闹的场面,周围如果都不是熟悉的面孔,温渔放不开,也不愿意去参与。 把通讯录从上翻到下,温渔有点想给崔时璨发条消息,问他鸡汤味道怎么样。他骚扰成习惯,如果没有那天的「你喜欢我啊」这句话早就发出去了,温渔纠结着,心想难不成这么明显,懊恼自己忽略时璨已然对他出柜。
第72页 他有着奇怪的坚持,两方都不提时当做无事发生,可时璨说了,他也知道是同一类人,反而迈不出步子。 有了共识,就像每一步都必须循规蹈矩。 正犹豫要不要先问了再说,纪月的电话却突然打进来。温渔怔忪片刻,起身出门去接,隔绝一室吵闹,女生的声音格外清晰:「温渔,人在哪儿呢?」 「外面玩。」温渔说。 「哟,可以啊,我还以为你在家数羊呢!」纪月玩笑一句,切入正题,「下周五清嘉和景行要回来办学籍档案的事,刚好,他们说一起去看一看老余,你去吗?」 温渔被吓得咬了舌头:「看、看老余?」 就差没明说你们是有什么疾病吗。 纪月也知道这决定太突兀,不好意思地说:「清嘉提的,我们结婚那天老余不是来了么,跟他说,咱们班那群人,有出息的挺多,老余现在带的班没什么动力,想喊清嘉回去鼓励下他们,这不是快开学了吗,又给清嘉打电话呢。」 时隔数年,温渔发现自己依然懂不了老余的逻辑:「那易景行凑什么热闹?」 「哎呀,他就是个顺便!」纪月笑着说,「他说馋学校后门那些小吃饭店了,跟着回去,还能吃吃东西——这不,把我也说动了,想着你好久没回国,应该也馋吧?」 这下正戳中温渔,他说不出拒绝的话了:「……行。」 纪月:「那就这么说定了,到时候劳烦温总您把日程空出来怀念青春。」 温渔笑了笑,说纪月这腔调怪怪的,又想到一个人,不由得问:「那你们喊时璨了吗?」 「没呢。」纪月捂着听筒,「怕被他拒绝,要么你去问?」 语气果断得不容他拒绝,温渔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尴尬得说不出话来,纪月又催他答应,思来想去,他终是没放过这个邀约机会。 他想趁热打铁,挂了纪月电话不多时,温渔叼着根烟,站在走廊尽头,调出微信界面。打字删删改改,他以前和时璨是不需要开场白的,这会儿却觉得第一句话怎么开口都显得不够自然,温渔嘆了口气。 杨梅爆珠抽得很快,温渔弹掉最后一点菸灰,夹着菸蒂没扔,拨电话时还嗅到指尖的尼古丁味道散不开。 机械的通话音响得他以为崔时璨失踪的时候,终于被接起来。 那人声音低,因为发烧刚开口时甚至过分嘶哑:「餵?」 「我。」温渔说,听见他轻轻地嗯了一声,「你鸡汤喝掉了吗?今天应该喝不完的,留一碗放冰箱明天热一热吧,早上煮碗面条。」 时璨笑了声:「你就为这个?」 温渔反问:「不可以吗?」 崔时璨没回答,故意笑了下,温渔听得很恼火,不想再和他纠缠鸡汤的事:「刚才,纪月给我打了个电话,说九月份的时候,许清嘉和易景行都要回来一趟。」 「……九月?」时璨讶异一瞬,含煳地说,「快了呀。」 温渔:「老余联繫了许清嘉,让他回学校去。现在不是很多年都没去过了吗,后门那几家以前经常去的店,纪月把我说馋了,搞得我也很想去——」 崔时璨突兀打断他:「我不去。」 温渔没理他:「——西米露啊,烧麦啊,还有炸串串跟冒菜,米线,大晚上的,谁受得了这个。所以我答应她了,也替你答应了。」 崔时璨声音勐地大了:「我说了我不去,你别替我做决定!」 「到时候,」温渔自顾自地说下去,「我们也不去老余跟前凑热闹,就吃点东西,在校园里逛一逛——你要是愿意,我当天去接你,好吗?」 似乎不用见老师让他态度有所松动,崔时璨没说话。 温渔低声下气,对他总有无限耐心一样:「就当你陪我去,好吗?」 手掌出了汗,指尖搓一搓,那股烟味好像一路顺着攀到鼻尖,温渔舔了舔下唇,目光落在底楼舞台弹吉他的歌手身上。角度刁钻,灯光晦暗,应和观众的起闹和掌声,那歌手笑起来竟和时璨有几分相似。 他定定地看了会儿,电话一直连通着,谁都没想挂断。 终于崔时璨松口,不情不愿地问:「九月几号?」 「周六,你一定有空。」温渔说,「咱们回去看看吧,我特别想再回去一次。」 「回去有什么用。」时璨在那头低声说了一句,温渔没听清,问他说什么,他又否认,「没事……那,你到时候再……」 「我来接你。」温渔说,从玻璃上看出倒映着的微笑的唇角。 作者有话说: 开启回母校副本,这个副本写得我晚上做了回到高中做数学题的噩梦……一道也做不出来(梨梨委屈.jpg 第三十章 「温副总,emba那边发通知了,说这周末的课安排不变,您还是今晚的飞机过去吗?」小林正核对日程表,抬头问他。 「明天帮我请假,我就不去燕城了。」温渔说,「航班也……你想办法处理一下。」 小林表情为难:「课倒是没关系,但您原本定了明天晚上在燕城和分公司的几位领导有一个饭局,他们等您好几周了。」 温渔一愣,他把这事忘了,焦灼片刻说:「再往后延一天吧,我周天过去。」 小林:「那这就替您改签机票?」 温渔说可以,小林挠了挠头,按捺不住问道:「不过您明天到底有什么事方便说吗?这段时间您也过度活泼了点,韩总监私下提好几次了。」
第73页 「啊?怎么会?」对这个评价温渔一愣。 小林:「对啊,每天没工作的时候就看着那个檯历傻笑——温总,这都下半年了,你还买个新檯历来撕,我能问下为什么吗?」 温渔盯了她一会儿,嘴角一翘:「你一天是不是有48小时啊,不用干活。」 小林:「……」 温渔的手指点着她的电脑屏幕:「好,好,工,作,别管不该管的事,懂吗?」 小林趴在桌上:「……懂啦。」 言毕,温渔端起办公桌上的杯子倒了口水喝,随后提起西装外套公然旷工,留下小林缩在办公桌后头咬着手帕为即将到来的加班落泪。 他真没想到表现得会如此明显。 自从那天崔时璨答应和他们一起回学校,温渔就沉浸在莫名的雀跃中。他甚至为此买了个新檯历放在办公桌上,过一天撕一天,好让日子有点盼头。 可平时觉得白驹过隙,真到了有所期待的时候,又感到度日如年。 他下午接到易景行的消息,说和许清嘉上了飞机,晚点就回去,一起吃个饭。温渔答应后原本想问时璨,思及他对易景行几个人的抗拒,还是作罢,预备自己赴约——反正明天他们也要见面,万一时璨受了刺激又不去,这么久的期待不是泡了汤吗? 温渔对崔时璨可谓一百万的耐心,不光出于喜欢。他始终觉得时璨不该是现在这样子,试图去了解事情始末,暂时无果后多少气馁,可时璨显然对他不算十分牴触,尚且有转圜余地。 酒吧里莉姐的话横在温渔心里,像一根刺,不分昼夜地扎着他。温渔无可奈何地想,指望现在的崔时璨,那他们之间可能永远没有进展。 既然他不满足,只能自己先往前走一步。 温渔相信时璨不是木头,不可能从头到尾无动于衷,如果真没法子,他干脆别怀缅了。 翌日不到九点,温渔就在崔时璨家楼下等。他第二次来,仍旧差点在自建楼的棋盘路里迷失方向,最终凭藉那家小超市定位成功。 他先在车里给时璨发消息,得到回覆后出去,反覆沿着单元楼前后踱步,把每一道水泥地面的压痕都数清楚了。心跳不明所以地稍微加快了,也许是有所预感。 崔时璨下楼的时候离约定时间已经过去了十来分钟,温渔一见他,眼睛亮了亮。 秋风乍起的季节,时璨丝毫不担心早晚降温,穿了件短袖,牛仔裤不知是故意的还是没自觉,裤脚挽得一高一低。他刚剪了头髮,此前有点长、挡住视线的碎发不见踪影,露出一双黑亮的眼睛,整个人清爽不少,步子都没那么拖沓了。 甚至忘记打招唿,直到时璨主动和他说话。 「早餐吃了吗?」他问温渔,见对方茫然地摇摇头,看向另一边,「那家豆腐脑不错,不介意的话现在去?」 温渔答应,跟在时璨身后往那边走,不自禁掐了下胳膊。真实的疼痛感告诉他没有穿越,现在仍是五年后,而他高中毕业好多年了。 可是浅色t恤的时璨,一起吃早餐的邀约,还有他后脑勺固执翘起的一撮头髮。 察觉到背后的视线,崔时璨转过头来,不解地微微皱起眉翘起唇角,是个几乎能与过去重叠的无奈笑容:「跟上啊。」 「哎,来了。」他说,往前小跑了几步。 温渔刚才有一瞬间的错觉,他们还活在自己的回忆里。 就像,他真的可以抓住时璨的手。 豆腐脑味道其实挺一般,环境也不太好,像他们以前常去的路边摊,可温渔吃得挺满足,挂着笑,惹得时璨满头问号地看了他好几次:「回高中有那么开心吗?」 「还行。」他说,咬着筷子头,「我可能真的因为太久没去过了,昨晚……我们一起吃饭的时候,清嘉说正门重新修过,变化挺大的。」 崔时璨问:「你们昨晚吃饭不叫我?」 温渔:「……」 「开玩笑的。」他把豆腐脑里的香菜挑出来,「叫我也没空去——你刚说正门重修了?」 「那个公交站没了。」温渔搓了把脸,把窘迫擦掉,「听说现在学生要坐公交得沿着马路走一截,挺麻烦的,到时候去了就知道变成什么样。」 时璨正挑着豆腐脑里的一点残渣,心不在焉地答:「说得我都要有期待了。」 温渔见他心情尚可,指了指新髮型:「怎么把头髮剪短呀?」 「长了挡眼睛。」时璨简洁地说,见他目光黏在自己脑袋不去,伸手按了下后脑勺的几根固执呆毛,「怎么了……很傻吗?」 温渔捂着嘴笑,眼睛都弯成一条线了:「没有,很好看!很帅!」 崔时璨将信将疑地看了他一眼,不做评论。 温渔笃定地补充:「你小时候也这样吧,我记得初中就这个髮型——」 「那会儿还要短。」时璨提醒他注意言辞,「而且什么就『小时候』,我当时身高甩你十来公分了,这还算『小时候』吗?」 温渔:「那当然,遇到我之前你都是小时候。」 时璨:「……呸!」 斗嘴能拉进距离,但显然崔时璨对髮型还是很介意。他们吃完早餐走出店门时,时璨争分夺秒地利用旁边理髮店挂在外面的镜子看自己,然后把头髮不得要领地挠得更乱。 温渔偷偷目睹全过程,虽然懒得拆穿他,但这画面过分可爱,他反覆回想,好心情一直持续到发动车子,还在傻笑。
第74页 「你今天怪怪的。」时璨说,扭头转向车窗外。 「你才怪怪的。」温渔本能地回嘴。 两个人同时忍不住笑出了声,这样的氛围太难得,恨不能走得再慢些。 像开上了一条通往十七岁的马路,沿途后退的风景都是错过时光的缩影,明知光阴如长河,东去不可逆,仍奢侈地盼望能在路的尽头迎来一场灿烂的旧梦。 他往前走,也在往后退。 市立中学大门前的道路经过修缮后气派许多,还有了专门的停车位,衬得毫无变化的学校正门也跟着金碧辉煌。站在门口,一眼就能望见阶梯两边的校训和后面的喷泉,没有花样喷水,但依旧让人压抑不住的心情雀跃。 崔时璨下车时那句低低的「哇」没躲过温渔的耳朵,他把外套扔进车里,迎着阳光,穿一件衬衫跑去时璨身边。 「这儿!」刚踏进正门,知名校友雕像下有个青年朝他们挥手。 温渔同清嘉、景行打招唿,易景行还是那副惹人厌的似笑非笑:「没想到时璨也来了,真好,一会儿大家可以去吃那家麻辣烫。」 温渔:「你就知道吃。」 易景行不服:「我本来就为了吃走的这一趟啊。」 许清嘉接了个电话,转过头对温渔他们说:「刚余老师给我说了教室。今天只有高三在补课,咱们去了之后我尽量早点结束。」 「没别的老师等着见你?状元。」易景行揶揄他。 「饶了我吧!」许清嘉举手投降。 时璨站在旁边看他们聊天,温渔偶尔瞥见他,只见到脸上神情颇为怀念。他眼底有光,不像在酒吧里那么幽深,也不像在诊所时那么了无生趣。 几个人走在前面,温渔故意放慢脚步,和时璨并肩:「校园里没什么变化……」 银杏的影子落上肩头,崔时璨垂着眼看道路两边过了花期的栀子花:「是啊,以前还是这个样子。不过想也知道,变化应该不大。」 「外面倒是……挺陌生的。」温渔说,试着勾了一下他的手指。 「怎么了?」时璨察觉他的动作,扭头看向他。 「你瞧。」 已经进入教学区了,周遭的环境布局与记忆中相比只是略显陈旧。温渔看向实验楼的方向,朝时璨眨了眨眼,示意那可是他们最初窥破许清嘉与纪月秘密的地方。 对方很快领悟,交换眼神,彼此都有点想笑。 前面的纪月不知是不是有所预感,突然背过身:「你们两个别在后面眉来眼去的了!」 温渔刚想借着她的话调侃几句,对上纪月身后易景行满脸的意味深长,顿时哑声,像熄火了一样,情绪一下子低了,应一句「哦」赶上大部队。 周六,只有高三的班级在补习,其他教室空荡荡的。 拐过绿荫成片的校道,从走廊里穿去高三楼时,那些没擦干净的板书,歪歪扭扭的桌椅,从书包里掉出来的练习册,堆在后阳台的扫把,静置在空气里,好像过去的时间也就此凝固成了琥珀里的珍宝。 正值下课,高三楼却并不喧闹。听许清嘉说似乎最近市里的教学目标更宏伟,惹得学校不得不给学生施压,榨干了最后一点活力。 「太安静了。」看了眼整整齐齐坐在教室里的学弟妹,温渔忍不住感慨,「我们那会儿一下课,陈千还拉着你满场跑呢。」 时璨没什么反应,低低应了一声,倒是前面的易景行,听到某个名字时忍不住侧头。 老余现在带的是重点班了,教室在二楼尽头,排除了一切干扰因素。抵达前许清嘉给老余发了个消息,守自习的老师如同盼星星盼月亮,一早便等在楼梯口。 他们七嘴八舌地给老余打了个招唿,当年大着嗓门儿在教室后头逮开小差同学的班主任几年没见,竟慈眉善目了不少,同他们挨个笑眯眯地问好。 被老余从「高中申请出国还顺利吗」到「为什么不继续读书就工作了呀」,温渔明显不适应,频频向时璨投去求助目光。哪知对方丝毫没这个自觉,看热闹似的环抱双手站在一边,等温渔被折腾狠了,老余方才放过他,忙正事去。 他这次专程请了得意门生许清嘉回来——也不管当年自己和他在办公室大眼瞪小眼地置气——迫不及待让他给现在的学生传授经验。 结果许清嘉不仅自己来,还买一送二,老余看见他背后的易景行,整个人都灿烂了。 相比之下书都没读好的崔时璨,和高中最后一年不在国内的温渔逃过了一劫,他们靠在走廊上,隔着窗户,看讲台上的清嘉。 「还是和以前一样会说。」崔时璨突然开口,「他一点都不记恨老余吗?」 温渔不解:「为什么记恨?」 时璨想了想,说:「他那时不是被请了家长,还差点和月姐分手吗?如果是我的话,毕业之后肯定不会再和老余有任何联繫了。」 但温渔只说:「你呢?你记恨老余吗?」 「我?」时璨有些好笑,「早恋被抓到办公室谈话的不是我啊。」 温渔笑着摇头,不再多言。 曾经崔时璨几乎天天被老余耳提面命地教育,他以为提到老余,时璨会本能抗拒,事实那天也的确如此。可原来随着时间流逝,他嘴上说着不想,不要,不喜欢,却没有排斥重新和从前的老师见面。
第75页 长大了啊。 张口闭口「关他屁事」,听到谆谆教诲就头大的少年迈过了成年的门槛,补作业与篮球场都停留在过去的某个节点,从前与老师的冲突也好,和同学的冷战也好,都不再是把他困在原地的枷锁了。 那,唯一那场冷战呢? 下雨天体育馆外踩过的水花呢? 没有赶去的演唱会呢? 「温渔。」身边的青年声线已经不那么清脆了,「我们走吧?」 他本能地问:「去哪儿?」 崔时璨微低着头,和他四目以对:「到处走走。」 被他抓着手腕,初秋的天气里他的体温有点冷,温渔感觉到时璨把他朝自己那一侧拉,小心翼翼地问,顿时失语,再说不出拒绝的话。 作者有话说: 嗷 第三十一章 作者有话说: 兴奋地搓手手 这周只有三更 加一次 这感觉很像高中时逃课。 温渔逃过的课不多,他印象最深的一次是某节歷史课,临近下午放学。那次刚出了成绩,他没考好,郁闷得在课桌上趴着不动,像只乌龟。时璨路过,说咱们出去走走。 他带着温渔一前一后地走,逆着人流,轻快跳下楼,一步跨过三级台阶,扭过头招唿温渔跟上。温渔不问他去哪儿,就在时璨身后大约半米的距离,不近不远,耷拉着脑袋,脚步沉重,一点也开心不起来。 上课铃响了,温渔回了下头,却并没有往教室走,时璨喊他:「小渔!」 他问你逃过课吗,温渔下意识地否认,时璨便露出个狡黠的笑容,抓住了他的手腕。他们之间常有这样的动作,可崔时璨带着他走得越来越快,一直远离了朗朗书声。 学校有一栋图书馆,平时锁着大门,楼梯却可以走上去。 平时绝不会有人来这儿,时璨带着温渔爬到楼顶,天台可以俯瞰下沉音乐广场和小花园,隔着遥远的距离与学校体育馆翘起的屋顶面面相觑。 那时是秋天,校园里的银杏黄了,香樟还绿着,颜色错落尽收眼底。 他们在天台上呆了一节课,直到下课铃声响起才若无其事地回到教室。温渔记不清自己干了什么了,惟独时璨随意坐在栏杆边缘,一条腿抬在身侧,靠着铁丝网低着头玩手机的模样,他记忆很深刻。 那天没风,也没太阳,是个普通的阴沉的秋日。 而数年过去了,温渔再次和崔时璨走到图书馆外的时候,竟也恍如隔世。 他看向时璨:「干什么,想上去吹风啊?今天这么大太阳。」 「随便走走出来就到这儿了啊。」时璨无辜地说,「不上去了,一会儿他们找不到人,爬楼梯也累。我们朝那边去。」 指了操场的方向,温渔失笑,和他并肩去。 他有时候怀疑崔时璨其实什么都知道,什么都记得,可他不愿意说,自己也不再问。温渔不想把这称之为暧昧,因为他根本连时璨的想法都不了解,更遑论享受其中。 校园和过去相差无几,每一处似乎都有他们曾经的痕迹。 路过医务室时,温渔注意到崔时璨往窗户里面看了一会儿,被白纸挡住视线什么也看不见,才怅怅地回头。他一眨眼:「怎么了?」 「没事。」时璨回答得很快,生怕他一问到底。 「看得还挺专心,医务室你都没去过几次。」温渔笑着说。 语毕,崔时璨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很难看,侧面线条绷紧了。意识到哪里不对,温渔碰一碰他的手肘:「怎么了,是高三的时候生过病?」 时璨生硬地说:「……也不算。」 温渔皱眉:「我不知道啊。」 「我没有怪你。」崔时璨说,朝前方一抬下巴,「去操场转转吧。」 这次温渔不再继续问,他捏着手机,心想其中肯定有隐情,崔时璨总是这样,遇到事情不想说就闭紧了嘴巴,就算再怎么逼他最后得到的也全是谎话而已。 正值上课时间,篮球场上有几个零星的学生在打球。应该是其他年级的学弟,没有课就来玩玩,不管是不是会骚扰到正在紧张备考的毕业班。 双槓挨着篮球场,他们走到那儿就默契地停下了。时璨歪歪扭扭地站着,低头掏出烟盒,伸向温渔,无声地询问他要不要。 「校园里禁菸。」温渔说,「你还真是以前现在都不在乎啊。」 时璨自己已经叼了一根,低头点燃吸一口,慢条斯理地说:「哦,说到以前,我记得某人也在这儿抽过烟吧,老余都不知道,还以为某人是乖乖牌。」 「那是他自己无知。」温渔接过那个烟盒,余光扫过时璨唇间的那根烟,忽然心念一动。 他咬着细长的烟靠近,察觉到时璨一瞬间的紧张和想后退,勐地按住了他的胳膊。温渔垂着眼睫,尽量装作自然:「别动。」 耳畔篮球落地,轻快的脚步声。 时璨身上有一点洗衣粉清香。 两根烟在空气里微微一碰,红光轻闪。 「借个火。」温渔撤开半步,仍是中指和无名指拿烟的姿势,他这样没法使力,只能就着薄荷味一口一口地抽,阳光在下眼睑投下意味深长的阴影。 太过近距离的接触让时璨半晌都没回过神,菸灰落下去烫了手指,他「嘶」地一声,无意识地舔了下那地方。
第76页 鼻尖萦绕着温渔耳后的男士香水味,木质香,崔时璨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好闻,但有点太过深沉,其实不太适合他。他漫无目的地想,这才回忆刚刚发生了什么似的,别过目光含煳地说:「……下次好歹先说一声。」 温渔说好,弹了下菸灰,看场中的同学打篮球。 还是那身蓝白色校服,个高的男生穿着会挺拔些,他们抢着篮球,投篮后不管进没进都是满脸年轻的笑意,很是开怀。 「你现在还打篮球吗?」温渔问他。 时璨摇头:「没时间。」 温渔笑:「藉口吧,我看你是没心情。」 时璨不否认:「随便你怎么说。」 「那时候陈千不是还拉你去打春季比赛,然后你没去。」温渔突兀地提起以前的事,他惊讶于自己的记忆其实很清晰,「结果我们班人都凑不齐,好不容易去了,一轮游,被……好像是七班吧,打趴下了。为这个,陈千难过了好几天。」 「他胜负欲很强。」时璨说。 「不止,就像做一件事,自己很努力了仍然改变不了别人。」温渔若有所指地说,「陈千其实能做的有限,是我们都不配合他。」 时璨偏过头:「你那时不去打球啊。」 温渔皱着眉作势要踩他的鞋:「所以我也在反省自己,如果那时候天天跟你们一起训练,说不定也能上——你们当时,还跑去体育馆里训练过。」 「玩儿吧,没有很认真。」时璨也想起来了,眨了眨眼。 「嗯,就是有一天下大雨,才去的室内。」温渔说到这句话时心跳没来由地漏了一拍,他抄在裤兜里的手指攒紧了,不去看崔时璨,「那天雨真的很大,后来结束了,我说等一会儿再走,你非要拉着我去踩水。」 时璨:「……」 「鞋湿透了,衣服也湿透了。」温渔若有所悟,没来由地笑,「最后两个人一起发烧。你还有印象吗,再来一次我肯定不跟你走了。」 他没去看崔时璨,好似过了一个世纪那么长,才听见耳边的人说:「记不太清。」 漏掉的那一拍心跳重新被补上,温渔的手指放开,把烟从左手换到右手,捏着菸蒂的地方都有了汗意。他若无其事地说你不记得了啊,发声时卡了一下,就快哭了一样,太阳光亮晶晶的,晃得眼睛也痛。 和想像中差不多的答案,可温渔就是觉得不甘心。 他记挂了这么多年的雨天,崔时璨怎么能轻描淡写地说记不清呢? 温渔纠结于自己心里行将崩溃的理智,没回头看崔时璨,自然不知道时璨的表情多复杂。 再来一次,温渔刚才说,我肯定不跟你走。 崔时璨只是不想承认听到这句话他真的有一刻手足无措。 好在易景行的电话拯救了他们尴尬的沉默。教室里的演讲已经结束,据说反响不错,受到老余的高度赞扬——整个高中三年都没见他这么夸过人,易景行说。 「他说结束了。」温渔挂电话后说,「让我们去教学楼和老余告个别,你要是实在不愿意,我就自己过去……不行,你还是得过去一趟。」 「啊?」崔时璨被他一连串绕晕了。 温渔瞪他:「不然谁知道等会儿你是不是就偷跑了,走吧。」 说罢转身先走在了前面,崔时璨一愣,跟着温渔过去。面前人的背影经过好几年的锤鍊打磨也没有变得稳重多少,还和以前一样的单薄,崔时璨盯着看,不错眼珠,太阳光把他的轮廓也勾出了毛茸茸的边缘。 他从很早之前就觉得温渔有时候的确会发光,很吸引人。 老余在教室外面等他们,这时快到午休了,同学们经过学长那一番讲话正在躁动。温渔和崔时璨抵达,易景行不满地说:「哇,你们两个居然偷跑!」 「随便转转。」崔时璨抢先回答,「干等着也没什么事。」 他们挨个和老余说再见,本以为再没有别的教诲了,哪知轮到时璨,老余突然问:「崔时璨,你之前那个伤现在好了吗?」 此言一出,除了温渔,其余人都脸色变了,时璨倒很坦然:「早好了,谢谢老师。」 老余:「我那会儿可担心你了,但又不知道怎么问。好好一个孩子去见义勇为,结果忙完了,才想起这事儿都没表彰过,实在对不起啊!」 时璨发誓,他可能这辈子都没想过会听见老余对他道歉,可事情却太过久远,这时听来,除了窘迫,其他的感觉并不强烈。 他只好任由老余拍了拍自己的肩膀:「没事,余老师,也不是什么很要紧的。」 「老师。」许清嘉在旁边说,「快到中午了,看您一会儿还有事,我们也打算去学校周边转转,就先走了。以后有时间再回来看您。」 老余显而易见地开心,又拉着许清嘉说了好多话,这才放他们。 几个人来的时候脚步轻快,因为临走前老余的旧事重提,离开都有些垂头丧气。温渔看了一圈,更加笃定这几个人都有事瞒着自己。 于是一出教学楼,温渔便问:「什么见义勇为?」 「没什么。」崔时璨抢先说。 「我他妈没问你!」温渔提高了音量,转向易景行,「怎么回事?你们都不告诉我,肯定是大事,这么久了还要瞒着!」 易景行松松垮垮地站着,闻言抬起眼皮:「你都没来学校,谁有义务告诉你?」
第77页 温渔听得冒火:「我不是有原因的吗?那时候……」 「崔时璨自己都不肯告诉你。」易景行打断他,「是他的事,谁也没资格替他说出来。谁知道你们那会儿怎么了,莫名其妙的吵架,陈千想劝你们和好,然后你们谁也不理他!他说什么了吗,所有人都要以你为中心?」 「你……」温渔一股气忍不住,忽然被时璨搂着肩膀往后拉。 他重心不稳,跟着向后倒,嵴背撞上了时璨胸口,眼前直冒金星,还没反应过来,听崔时璨望着易景行说:「你要是因为陈千心里有气,别翻旧帐,也别朝温渔撒。」 什么鬼? 温渔一头雾水。 旁观的纪月息事宁人:「好了都别吵了,以前关系那么好,现在闹崩不值得。都给我少说几句,谁再惹事我可是要动手了。」 高中时代或多或少体会过月姐的厉害,易景行不置可否地笑了下,背过身走在前面,许清嘉要劝他,忙不迭地追上去。纪月叉着腰,朝还呆在原地的两个人嘆了口气,她欲言又止,丢下一句「赶紧吧」,也去追人了。 「……行了,放开我。」温渔掰他抓住自己肩膀的手,可时璨握得太紧,浑身都绷着,敏锐察觉不出不对劲,「怎么了时璨?」 崔时璨后知后觉地松开。 温渔没动:「你那会儿是不是去见义勇为了?麦子那事吗?」 时璨点了下头。 温渔:「所以你还受伤了。」 听他这么说,时璨突然有种隐秘的快乐,他报復一般,知道怎么去拿捏温渔。他无所谓地对温渔说:「你那会儿要是不走,就知道伤口有多长,有多深,我有多久都抬不起手,也不会一直以为是我失约,对吧?」 温渔彻底没了言语,崔时璨似笑非笑地看他,在两个人之间那样的尴尬即将浮现时,他拍了把温渔的胳膊:「没事,我又不会怪你。」 「……你肯定会怪我。」温渔小声地说。 崔时璨听见了这句话,但他恰到好处地装聋:「什么?」 温渔:「对不起。」 不是他的错,他说了对不起。这是崔时璨在一天内第二次听到这句话,他有些好笑,可又很难过,两种心情博弈,最终仍是悲哀占了上风。 客观事实无法改变,一点小事引发的蝴蝶效应不能去怪罪任何一个「别人」。 所以他无法不把这个归结于自己太脆弱。 「算了。」崔时璨说,「我真的只想跟你说,不是故意不去,你要原谅我。但是等你打电话来的时候,就已经晚了。」 温渔反驳不能,他们画面奇异地相互认错,太过滑稽。 温渔看着快变成芝麻粒大小的三个同学:「……那,我们还是跟上去?」 「嗯。」崔时璨应下。 「你以后再有这种事不能不对我说了。」温渔说完,转身就跑。 第三十二章 温渔和崔时璨追上大部队时,许清嘉已经在等吃了。 「这家是什么?」温渔看了眼冰柜里的,「……啊,这是我最喜欢的西米露吗?」 「对啊。」许清嘉摸了摸鼻子,「以前推车卖的。」 温渔顿时雀跃了。 高中后门外的摆摊设点因为市容建设被一扫而光,个别深受学生喜爱的商家盘下附近的铺面,不少的还登上了当地的公众号变成网红美食。 比如这家西米露,还有旁边的炸串串,都是他们放学后打发时间的地方。以前只能站着,或者提着外带食品去奶茶店里没皮没脸地坐到天黑,现在可算有了个能坐下来的位置——即便只是几张矮桌和塑料小凳。 刚下课,他们坐的位置可以看见中午放学一涌而出的少年少女。 青春气息扑面,温渔这才直观地感觉到他的确毕业太久。许清嘉显然和他有差不多的想法,感慨说:「你看人家,多年轻。」 「我现在也很年轻好不好?」纪月笑着拍他。 「老夫老妻注意点。」易景行慢悠悠地说,「大庭广众,影响不好。」 许清嘉和纪月一起:「滚!」 他们互相打趣,惟独崔时璨坐在旁边安静得很。温渔要的双皮奶端上来,没有加红豆的,他往崔时璨那边推:「来点吗?」 「嗯。」时璨说,拿着塑料勺子将水果都拌在一起,只尝了一口就还给温渔。 「太懂我了,就喜欢这么吃。」温渔给他鼓掌。 纪月看了眼那碗被拌得乱七八糟的双皮奶,大唿噁心。温渔叼着勺子,得意洋洋地朝她甩眼色,他十来岁的时候就这么吃,朋友里绝大多数理解不了,后来遇到一样吃法的崔时璨,瞬间就建立了革命感情。 能吃到一起去,那是太难得了。 校门外的小店做的都是学生生意,价格实惠。不一会儿,他们周围的几张桌子就坐满了,最靠近那张桌边六七个人都是校服,素面朝天,大声喊老闆点单。 炸串也端上来,他们没打算把这顿当做正餐,点的都是些招牌,纯缅怀青春。 蘑菇,土豆,花菜,凤尾,切成薄片串在一起的五花肉,膝软骨,泡过滋味十足的滷水再下的盐水油锅,表面炸得金黄酥脆,再撒上一把辣椒和孜然,叫人食指大动。 大盘刚放到桌面,几双筷子便齐刷刷地伸过去。 「哎。」温渔看到的蘑菇被扑了个空,忍不住皱眉喊了声,而快人一步的易景行朝他晃了晃手里的串,故意吃得很香。
第78页 「过分吧!」纪月笑着说,知道他们都没把刚才的矛盾往心里去。 温渔一撇嘴认栽,而盘子里被夹进来几块蘑菇和脆骨。他讶异地扭头,崔时璨把菜和肉从竹籤撸下来,一脸事不关己地又放进他盘子里。 温渔一双眼弯起来:「对我这么好?」 时璨甚至不看他:「话很多啊。」 那碗双皮奶最终是两个人分着吃完的,温渔每次都吵得厉害,等真开始吃,饭量跟猫似的,两口就喊吃不下,只能崔时璨接过去。 店面不大,隔壁桌说话的声音他们能听得很清晰。 有个戴帽子的男生抱怨着某老师上课讲得太快,笔记还没写完,ppt就翻到了下一页,引来一群人附和。他们聊作业,运动会,还有班里的小八卦。 「我看他就是喜欢那个妹子啊……可惜人家瞧不上他。」 「真惨,天天献殷勤,我看着都好心疼。」 言罢几个人一阵唉声嘆气,仿佛他们才是当事人,身体力行地觉得可惜。这些话一字不落地被温渔他们听见,他喝了口水,去看许清嘉。 对方不为所动,淡定地替纪月扒掉皮皮虾的壳:「干什么?」 「就觉得你们那时候也挺幸运的。」温渔飞快地说,「也不是谁都能修成正果。」 「那是。」许清嘉一点也不谦虚。 「不过我们以前好像不太有这样的机会,像他们。」温渔用筷子点了下旁边,压低声音说,「中午只能吃食堂,一放学就各自熘了,倒是很少一起吃饭。」 许清嘉说:「现在也不晚。」 崔时璨在旁边笑,他吃饱了,单手撑着脸,玩弱智爱消除。时璨玩游戏用主机和电脑的时候多些,最近几年风靡一时的王者荣耀他反而不太愿意去玩,也许开一盘花的时间有点久,温渔上次问,他说手机电量撑不起。 温渔伸着脖子去看时璨打游戏,已经玩到一千四百多关,也不知道玩了多久。 学校让他们的时间无限趋近停止,夏日行将结束,空气中黏腻的湿热被凉爽秋风取代。周遭喧闹的小吃摊,穿着校服人头攒动的少年,味道数年如一日的双皮奶。 温渔擦掉嘴角一点水果残渣,久违地卸下一身重担。 他不必去猜测崔时璨的心思了,也不用小心翼翼地照顾时璨的自尊,熟悉的环境中他们都能暂时捨弃当下——至少时璨笑起来很坦诚。 是让他最初心动的样子。 下午他们在校外一家奶茶店坐,店主是一对中年夫妇,不知道送走了多少届学生。 玩扑克,喝柠檬养乐多,点一份鱿鱼须分着吃,闲适时光。 期间老闆过来与他们闲聊,易景行不嫌事大地指着许清嘉说他是校状元,老闆娘与有荣焉,又给他们沏了一大壶自家特制的花果茶。 他们聊很多事,过去的,现在的,温渔问易景行他的女朋友,对方高深莫测地笑,打了半天太极也不正面回答。倒是许清嘉,毫不留情地戳穿。 「他有个屁的女朋友。」许清嘉说,「追他的学妹倒是挺多,前段时间不还有个吗?——哦,加四,景行你看着办。」 「劝退了。」易景行把一张牌扔在桌上,「我也加四,时璨,不好意思啦。」 崔时璨无辜被牵连,摸了一手的牌,眼看打不完。他苦哈哈地望向温渔,把满手的功能牌和数字牌都给他看:「小渔,他们合伙欺负我啊。」 温渔坐他下家,手头只有两张牌了,于心不忍,想替他出加四,看崔时璨手里又没牌,只好仗着自己赢面大,无奈说:「你随便摸吧,我不为难你。」 纪月起闹:「这还不是真爱?璨璨可以了,我宣布你俩当场锁死,钥匙扔进喷水池。」 这一局不出意外地,崔时璨死得毫无反抗之力,他抓着一大把哀嚎,说许清嘉和易景行联合整人,那两个没良心,还干了个杯。 他们没有输赢面——因为老闆娘严禁赌博——输了的人要在脸上贴纸条,崔时璨因为手气不好又被整蛊,眼下已经是满脸白条了。 纪月狗腿地替温渔准备了便利贴,温渔哭笑不得,艰难地找了个空白的地方。 他把纸条贴在时璨的下颌,像一条滑稽的鬍子。 崔时璨认命:「哎,我就不该和学霸玩牌。」 曾经存在于禁忌词库的某个形容如今被他这样轻松愉快地说出来,温渔看了时璨一眼,不知为何,总觉得他很委屈,于是心头一软叫停:「不想玩了,我们一会儿找个地方吃饭吧,上次时璨和我去的有家店……」 易景行笑了声,没拆穿他生硬的转折。 周末没人加班就很愉快,晚饭吃得也舒服。结束后纪月开车,送易景行回家,他们在饭店门口告别,错觉下一次在很久以后。 「下次把陈千叫上吧。」温渔诚恳地说,「他不在,总觉得缺了什么。」 「今天应该把他照片摆在那边,和他视频。」易景行按着手机说。 「视频哪有真人好玩。」温渔笑,「我送时璨,走了啊。」 许清嘉:「路上注意安全。」 易景行坏笑:「回去了也要注意『安全』。」 意味深长的腔调,温渔在电光石火间明白过来,翻白眼喊他滚。他指尖挂着车钥匙,招唿时璨一起,两人一前一后地钻进车,又摇下窗和他们作别。
第79页 开出一段路,崔时璨靠在副驾驶上玩安全带,忽然说:「他们俩真有意思,叫一个女孩儿开车。」 「月姐嫌弃清嘉技术不行,易景行这人又懒得要命。」温渔简单说,「你考驾照了吗?」 「下次让你看看我的车。」时璨说,把手伸出车窗缝隙,像抓住了风。 温渔说好啊,他调大了车载音乐的音量,放着时璨以前喜欢的乐队。从那年开始他也常听,偶尔跟着哼两句,正开心着,旁边时璨也低低地唱。 温渔收声,等红绿灯时看向他。 他不在意温渔听着,继续把歌唱下去了。 夜色中灯光迷离,时璨半张侧脸拢在阴影中,眼睛里映出前方道路两侧的盏盏昏黄。他唱歌很好听,声音低沉,吐字含煳,能把所有的节奏都唱得撩人心弦。 他唱完一首《知足》,车停在了单元楼下。 「谢啦。」时璨说,开车后被一股冷风吹得肩膀一抖。 温渔却没发动车子,他朝副驾的窗边靠:「不请我上去坐一会儿吗?」 车门还没关,崔时璨俯下身和他隔着一团顶灯光芒对视。他脸上的笑容和轻松神态渐渐消弭,与平时见面无差,又开始消沉而颓丧。 他用了一天的时间撑出高中时代明朗的少年轮廓,却在一句话后被击碎了全部伪装。 「去坐什么?」崔时璨说,嘴角紧绷,带着明显的警惕。 「随便。」温渔熄了火,拔出钥匙后开门下车按下锁,「我都走到这儿了,去喝杯水,看看电视,再和你聊一聊……不可以吗?」 隔着一辆车,他们对视,良久时璨像泄气了——也许不想和他把好不容易缓和的关系闹得太僵——抬脚就往单元楼里走。 「你要来就来,反正我没收拾。」 「以前你家也不收拾,我还不是住了几天。」温渔假模假样地抱怨,连忙跟上去。 楼道里的灯质量欠佳,时璨拿手机照明,也不提醒他注意脚下,大步上楼的速度极快,仿佛巴不得温渔因为跟不上而罢休。哪知温渔在这方面有着难以妥协的坚持,一路连跑带走,气喘吁吁,却紧紧地跟在他身后。 时璨掏钥匙开门时,温渔说:「这个锁,好像不太安全。」 「还行。」时璨敷衍地说,随手开了灯。 客厅的一切展露出来,温渔走进门,随意地四处看。他忽然无从遁形,拿起柜子上的垃圾袋走了两步,扔到了厨房角落。屋子没那么乱,可时璨左看右看,哪里都是毛病。 不够整洁,家具不够新,灯光都不够清晰。 他把这样的自己暴露在温渔面前了。 「挺好的啊。」温渔说,绕着客厅走了两步,看样子想去阳台,可最终停在了小沙发前,他随意地坐下,摸着面前的玻璃杯,「你平时很忙吧?两班倒。」 时璨没来由地松了口气,他仍站着:「一般。」 温渔不看他,杯子里有早上没喝光的水,映出头顶的日光灯:「酒吧的工作,你打算做到什么时候,考虑过……换一个吗?」 他不喜欢时璨在那种地方待到半夜,尤其亲眼见过,更加浑身都写满了拒绝。只是温渔说得委婉,时璨笑了一声:「换到哪儿去?」 温渔:「……」 「我,高中学歷。」崔时璨反而没那么紧张了,「能做的事有限,不像你,家里能给这么好的事业起点,也不像易景行,高材生,随便去哪儿都抢手。你以为我想在那儿被摸来摸去的?可我能做什么呢?温渔,你还是那么天真。」 「可不是个办法啊。」温渔说,「既然你也不喜欢,为什么不换?」 「不喜欢算什么?」时璨差点被他逗笑了,「你不懂,就不要总是问。」 温渔若有所思。 他想给温渔倒一杯水,但没买饮水机还得现烧。电热水壶刚坐上底座,客厅里的温渔站起身:「要不我还是走吧,感觉你不自在。」 崔时璨背对着他,在客套两句和礼貌送客中左右为难,温渔又说:「你真不记得了吗?」 「……」他转过身,那人表情居然很失落。 九月初,他心里的确记着这个日期,可他没有动作。时璨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只朝温渔走了两步,抬手揉了把他的头。 温渔眼睛有点红:「今天是我生日。」 他话音刚落,重心突然不稳,跌入一个怀抱,吞没了所有后续的言语。 耳畔是时璨的唿吸,有点急促,他贴着时璨的胸口,这不同于任何一次楼肩膀或是把他护在怀中,是个结结实实的拥抱。崔时璨抱得很紧,手掌护在肩胛骨,脸颊与他的太阳穴相贴,没有任何距离感了。 「我没忘,一直都记得。」他听见崔时璨深吸一口气,「但我没有给你准备礼物——」 「这样就可以。」温渔说,犹犹豫豫地抬起手,抓住了他后背的衣服。 他听见时璨的心跳,也很快。 作者有话说: 怎么进展这么慢!快点给我上床(尖叫 第三十三章 「我决定去告白。」温渔说,用勺子把米饭划成一小块一小块的,很嫌弃的表情,「最近公司的饭怎么这么硬?」 「伪科学说这样利于健康,我爸信了。」韩墨就着汤泡饭吃,也是满脸一言难尽。 他见韩墨没有对前半句发表意见,以为对方没听见,又重复:「我决定告白。」
第80页 韩墨神色如常:「挺好的,要我替你加油吗?」 「加什么油……」温渔一下子整段垮掉,「我不知道要怎么说,这他妈……以前都是别人问我要不要在一起,遇到熟人,当真束手无策。」 韩墨:「熟人就不能发展成恋人了吗?别担心,带一束花,他要是有心思,肯定就做好准备,你只需要问是或者否。如果他没反应,你就说,嗯……想替他在家里添点儿东西,鲜花挺好的,避而不答,免得被拒绝又伤心。」 「其实也就是被拒绝了吧。」温渔失笑,把筷子放到一边。 他试着去想崔时璨的「家」,很难描绘出冷冰冰的茶几摆上一束花的样子,无论哪种都显得格格不入。 他不想问许清嘉或者易景行,这两个人太精明,稍不注意言辞就会被猜出前因后果。他问韩墨无果,其他同龄人里大都不熟。再说异性,温渔时常接触的除了纪月就是那个助理小林,他问她男生喜欢什么花,惨遭反问。 「温副总你买你喜欢的不就行了吗?」小林一脸无辜。 温渔十分挫败,连纪月的电话都不敢播,生怕得到差不多的回答,被双倍打击——也是,他喜欢什么呢? 温渔想,他不喜欢花。 所以可能崔时璨也不喜欢。 但他又没比韩墨说得更好的,最终被劝服。他告诉自己这个不是为了投其所好,有点仪式感,回忆起来或许更好。 至于花店,温渔不常做这些功课,又不愿经助理的手,左思右想后,脑子里浮现出商秋那天的话。 他的告白足足准备了一周,心理上的自我鼓励居多,再加上崔时璨平时太忙。他没有辞掉酒吧工作的意思,代表着夜里一定不在家,堵人也堵不到。 温渔不愿意大庭广众地希望崔时璨和他在一起,这是一件私密的事,他更偏向于只有他们两个人的空间——那个拥抱过后,他对此充满信心。 花店不算远,在公司和诊所的当中,他买了花,再过去很方便。 周六清早,温渔提前给商秋打过招唿约过时间。他按部就班地洗漱,把前一夜挑好的衣服重新打乱去选,怎么都不满意,最后选的仍是开始那一套衬衫和长裤,再出门理髮,把有些长了的头髮剪得清爽些。 他不确定时璨会不会喜欢,这种心情拉扯了他整整七天,在这一刻达到临界点。 但哪怕不确定,他也要去做。温渔非常讨厌没有结局的事。 从私人理髮店出来,驱车前往花店,温渔一路放歌,这些音乐会让他无意识地放松,几年一如既往,却在今天彻底失效。 他还是太紧张了。 连蓝天都让他喘不上气。 温渔停了车,第一眼就被花店装潢吸引——正门边的橱窗里放慢了好几排鲜花,朵朵娇艷鲜嫩,隔着玻璃散发芬芳。 他进门时带动风铃作响,一个人从内间走了出来:「你好,是温渔吗?」 「您好。」温渔稍显侷促,和他握了握手,「我是商秋介绍来……」 「我听秋秋提过了。」他正式地和温渔打招唿,「我是何云川。」 何云川比那天在医院里看着更休闲,他另一只手戴着园艺手套,罩一件棕色皮质围裙,略长的头髮在脑后扎了个小辫。高大的男人站在一堆鲜花中,竟丝毫不觉得违和,反而更添一种浪漫气质,他摆弄那些花,给温渔介绍品种。 他忽然有点明白何云川作为一个陌生人进入他的生活,却为何给他熟悉感。 不管是样貌,打扮,气质还是笑起来的感觉,何云川很像夏逢意。 听温渔说了来由,何云川笑意渐深:「是告白用吗?送女生那当然是一大束红玫瑰了,数目可以挑一个对你们比较有意义的。」 「不,不是……」说出「告白」两个字后,温渔脸红到了脖子根,他手都不知道怎么放,声音如同蚊子哼,「……要给女生的。」 「嗯?」何云川诧异地望向他,随后忽然明白了什么,失笑道,「哎呀,我都倏忽了,原来是男生吗?你条件这么好,应该没问题的。」 温渔脸更红,要滴出血一般,他不自在地走了两步,佯装打量一旁艷丽的蔷薇科花朵,良久才故作镇定地说:「其实,我……我不确定,我很想讨他喜欢。他偶尔应当也觉得我是特别的,但更多的时候,我看不透。」 「看不透什么?」何云川随口应和着,听客人的倾诉他心里有了底,替温渔挑着花的品种,捏在手里先做基础造型。 「我有时候觉得他是喜欢的,有时候又觉得他在抗拒我和我带来的一切。」温渔说,沮丧地玩一枝被剪下的尤加利,「想把关系确认下来,这样他不会对我说谎。」 何云川笑了笑,招唿他看手里的花:「这样行吗?」 视线接触,温渔眼睛亮了亮:「好美!」 浅绿桔梗与白色虞美人组合,周围衬托上尤加利,盛开小白花的雪柳,虽然暂时看不出最终被精心修剪后的模样,浅色重叠在一处层次分明,显得干净清新。香味不会太重,又不像红玫瑰那样寓意深刻。 「那我替你简单修理一下。」何云川说,手上动作快而轻巧,像在捣鼓艺术品,「送男孩子嘛,不用太复杂,随便扎起来就很好看——很多时候,我们这样的人,话不用说得太分明,如果他看到,一定会懂,你要对自己有信心。」
第81页 「我怕他不喜欢。」温渔说。 何云川笑出两颗虎牙:「那你留着啊,这雪柳挺贵的呢!」 温渔被他一逗,心情没有适才那样紧绷了。他找了个地方坐,又不安稳,索性起身细细打量何云川精心照料的花,像预备记住每一个细节。 这是他生命里十分重要的一天,他要向时璨告白。 捧着花,向何云川道谢后出了门,阳光清亮。 温渔这句话拖太久了。 被时璨抵在黑板和他中间的时候,他拍掉发梢一点粉笔灰的时候,放学后抱住他校服外套的时候,和他一起迎着大雨踩出一串水花的时候…… 公交站台上被亲吻的时候。 他就早该说的。 「我喜欢你,时璨。」 自建房小区如同每一日那样陈旧,温渔抱着花下车时,露天茶馆里打麻将的几个中年妇女目光一直黏在了他身上,笑意不那么宽容,像看好戏。 她们的目光使得温渔很不舒服,他找到时璨家的单元楼,快步走了进去。 时璨住在四楼,不高也不低,温渔前两层爬得快,接着忽然醒悟一般放慢脚步。他小心翼翼地捧着那束花,生怕掉了一片叶子,心跳愈来愈快。 该怎么开始呢? 时璨,我有话对你说。 时璨,这个,你看漂亮吗,可不可以放在你家? 他脑内反覆预演每一种情形,又挨个推翻,以至于这种甜蜜的煎熬一直持续到轰然巨响,什么物事沿着楼梯滚下摔在他的脚边时,温渔才如同梦中惊醒,吓了一大跳。他定睛一看,差点没抱稳花—— 那是一个小小的医药箱,他曾见过,在时璨家电视柜下面。 温渔顾不上其他了,他扶着楼梯护栏,三两步冲到时璨家的楼层,被眼前的景象惊呆。 那扇不经用的门大开着,有点变形,上头泼满油漆,艷丽的色彩在此刻只让人感觉耻辱。几个彪形大汉堵在门口,遮住所有望向内里的视线。地上杂乱无章,被扔满了东西,衣服,玻璃杯残渣,坏掉的塑料小凳…… 温渔站在楼梯拐角,忽然失去了所有的言语。 为首的人一边从那扇破败的门里走出来,一边扔掉手里一条椅子腿,啐了一口:「拖?他妈的就知道拖,你自己说多少年了?!我们是做慈善吗,啊?!老子告诉你,今天必须把钱给还上,管你想什么办法!」 又有声如洪钟的戏弄:「莉姐不是挺喜欢你的吗,去陪她睡几次,她一心软,说不定就跟老大说替你打个折呢!」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现在别说他妈利息太高,你借钱给你爸治病时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今天就是底线,别怪老子不客气,不给莉姐面子!」 「你要是不还,老子隔天就去找你妈!她住在哪,哦,清州是吧?小地方。」 「还跟他费什么话啊,大王哥说了,只要别打死——」 全身的血都冲到了头顶,那束花勐地坠地,雪柳摔得白花散落,温渔不由分说走出几步,正要质问,奇蹟般地冷静了下来——他不能自乱阵脚,这样的人他没有应付过,只能自己保持镇定,不把他们逼急了。 楼梯拐角处,温渔按了按过快的心跳,沉声问:「你们是什么人?」 突兀出现的变数,言语间冷得像冰,那几个大汉扭过身来,满脸不耐烦。 为首那个脸上有道疤,像刀伤,他叼着烟,上下扫了温渔一通,笑出一口黄牙:「哟,替天行道的来了。」 温渔是个斯文人,没和这样的混混打过交道,但仍保持着判断能力。他不知道这些人的底细,穷凶极恶的逃犯或者只是虚张声势的纸老虎,身上带没带兇器,是否已经伤害到了人,需不需要收集证据保留现场。 于是他没理会那刀疤言语中的刺,劝服自己就当是公司的紧急预案,冷漠些,坚决些。 他本也不是软弱的人,不容置疑地说:「私闯民宅,你们胆子够大的。」 「嚯——」刀疤拖长了声音,那根烟被他别在了耳后。 他往前走几步,几乎贴到了温渔身上。 比温渔高了大半个头,逼得对方只能仰望,刀疤不屑于面前清瘦的男人,冷哼一声:「私闯民宅怎么了?你是他朋友?再晚来一会儿刚好替他收尸。」 这话让温渔一颗心悬起来,可他没表现出来,撑着强势说:「收尸?你要不讲规矩?行啊,真闹出事来我保证让你——还有你上头的人——全都吃不了兜着走,我说到做到,不信咱们可以试试。」 他紧紧地盯住刀疤,看他目光有了片刻闪躲,温渔立刻强硬地补上:「我要确认崔时璨的安全。」 刀疤往后退一步,显而易见地没了方才的气势:「放心,没死呢——看你像个讲道理的,赶紧劝他趁早把债还了吧!利滚利,他可拖不起!」 温渔一愣,他不知道还是高利贷。 「欠债……?」温渔拧着眉心,「他欠了多少钱?」 「我说咱们今天真来对了!」刀疤大声和小弟说话,生怕有人没听见似的,「崔时璨,这哪儿冒出来的『好朋友』,要替你还钱啊!」 「少他妈废话!」温渔咬咬牙,一字一顿,「他欠了多少?我替他还。」 刀疤和几个小弟一起闹堂大笑,好似看不起他的干净利落。
第82页 温渔被他们笑得更加没底,他对时璨这些年的经歷只知道皮毛,如果对方真没做什么事,没多少的钱,他不是不可以还。 但是万一呢? 时璨到底欠了多少?一个普通人,没有任何不良嗜好,不赌也不碰毒品,他能拖多少钱这么久都还不上?真有那么可怕吗? 他突然慌了,他惊觉自己真的不懂时璨。 可温渔不能表现出来,把自己掌心差点掐出了血。 时间极短又极长,刀疤笑够了,指向一个小弟:「要不怎么说小白脸有福气呢!你不如告诉他,崔时璨这么几年到底欠了王哥多少钱。」 「借了四十万嘛,利滚利,按合同写的利息……」那人挤出个谄媚的笑,「连本带利,到现在为止他得还七十八万,小老闆,你可想明白了,这也不是什么三两天能赚够的小数目,替这么个废物还债……」 「闭嘴。」温渔冷冷地扫过他们,重新整理自己的衬衫衣领,「卡号给我。」 刀疤诧异:「哟——」 温渔打断他的冷嘲热讽:「卡号,我不说第三次。」 当场转帐,接过刀疤给的所谓欠条——温渔看了眼,差点被不标准的借贷格式和那个通红的手印气疯——他站在楼梯口,目送他们心满意足地离开。 温渔腿有点软,连深唿吸三次才勉强平復,从地上抱起那束花。准备好的话都不能用了,他在门口忐忑了片刻,最终跨进大门。 屋内的场景甚至更糟糕,家具全部翻过来,能砸的全砸了,床单窗帘都被剪碎四处扔着。温渔跨过一地残渣,在小阳台上发现了崔时璨。 他没有温渔想像中那么落魄,坐在地上,拿着一根烟,手在抖。 「时璨。」他喊了一声。 对方没抬头。 露出来的后颈脆弱极了,看得温渔几乎眼睛一热。他把花放在一旁,放轻脚步走过去,时璨没有动,一直到他蹲在时璨身边,对方才抬起头来。 额角伤口的血凝固了,红痕一直蔓延到眼尾,他的眼睛很红,嘴唇发白。 「我……」时璨尝试着开口,声带撕裂了一般。 捏不住的那支烟掉在地上。 温渔一把抱住了他。 他心情复杂,所有的喜欢也好,心疼也好,在此刻齐齐地涌到唇边。他忍了又忍,理智说不要在这样不合时宜的时刻说不合时宜的话,但他别的台词一句也想不起,反反覆覆,只有那么几句话。 于是温渔抱着他,说:「时璨,我们在一起吧。」 怀中的人发出一声类似受伤动物的呜咽,抬手攀住了他的肩膀。 温渔一点也不开心,只想抱他更紧些:「你说得对,我就是喜欢你,想爱你,我承认……我们在一起吧,以后你再也……」 不用怕。 这三个字还没说出口,他突然被狠狠地推开。 「滚!」时璨低吼,沙哑黏连的声音,扎在他心上。 作者有话说: csc:我没怕这个!烦! 可算写了告白了我松一口大气 第三十四章 有那么一瞬间,温渔脑中完全空白。 他准备好的款款深情在途中拐了个弯,好歹是重回正轨,说得前言不搭后语,也没了预想中漂亮的遣词造句。说得乱七八糟,换来了时璨抗拒的回应。 是刚才的应激反应吗? 温渔这么想,完全合乎情理,他耐着性子退开些,余光扫过放在桌上的花束——它们的花瓣滚落了不少,但最初是纯白的,他想说的话虽然变了词句搭配,却不是因为目睹时璨最落魄的一天后突发奇想。 「我没……」温渔艰难地开口,方才面对那群讨债人的强硬全没了,露出软绵绵的内里,「那不提这个,你好点了吗?」 崔时璨不回答。 那支烟被他扔到一边,没抽完,手掌扶住窗框,时璨好歹是站了起来。他额角的伤没完全癒合,不知是什么动作牵动了,汩汩地淌下一条刺眼红痕。 t恤皱巴巴的,上次见面时刚剪的清爽短髮也被血和灰尘糟蹋得一团乱,崔时璨随手捂住伤处,自己一瘸一拐地走进客厅想找医药箱。他在阳台躲了太久,看见客厅中的惨状,肩膀有些抖,找了半晌没发现自己想要的东西,用力地踢了脚碎掉一半的脸盆。 碰上柜门一声清脆的响,被温渔尽收眼底。 他头一次发现语言这么无力,时璨就在面前,他却什么也做不了。 温渔走过去:「时璨,我……」 「滚。」崔时璨说,他的嗓子很哑,跌跌撞撞地进了洗手间,打开水龙头勉强喝了口。 「你哪儿受伤?要不要去医院处理,我开了车——」 「我说,滚!」崔时璨抬起一张满是水珠和血污的脸,从镜子里冷冰冰地看他,「听不懂人话吗,大少爷!」 浑身过电一样,温渔彻底懵了。 他有一瞬间甚至如同置身虚空中,踩不到实体,咬了下舌尖,总算找回一点现实感,不可置信地问:「你说什么?」 崔时璨把他推开,从卫生间走到客厅里,环顾一室狼藉,随手扯了张纸按住伤口,没有要再理他的意思。大门开着,时璨走出去,把门口堆着的凳子和菸灰缸捡回来,堆在玄关处,又下了几层阶梯,去拿医药箱。 他当温渔不存在。
第83页 视线里没有时璨了,温渔才惊觉自己浑身在抖。 那群讨债的凶神恶煞堵在面前时,他都没有露出一丝怯懦。接触到时璨从镜子里望过来的眼神,温渔后知后觉,那里面没有光,没有一丝柔软,只剩下愤怒不甘还有恨—— 为什么时璨会这样看他? 温渔想不通。 门大开着,崔时璨提着医药箱回来,兀自往电视柜边缘一坐,不管周遭的凌乱,娴熟替自己止血搽药。 屋里还有一个人的唿吸,崔时璨拿纱布按着头,本不想再说话,却听见温渔走到他面前,脚步轻轻的,话音也轻轻的:「你为什么会讨厌我?」 崔时璨懒得回答,他甚至有点好笑温渔问出的傻问题。 「我以为……」温渔说不下去。 十七岁那一年的夏天,他和时璨在不合时宜的日期走上岔路。而过去五年了,温渔无力地发现自己原来一点长进也没有。 后来他无数次地想,如果换一个时间,他早一天、晚一天,没看到这些,没有直面时璨的痛苦,是不是结果就会不同? 但后来他想明白了。 没有如果,而时璨的回答也和日期无关。 「……不管你会怎么想,我不是半途而废的人,该说的话一定要说。」温渔深吸一口气,强行忽略空气中凝滞的尴尬,「今天来……没有故意看你难堪,我刚才说的都是真的……」 「什么真的?」崔时璨抬起头,突然笑了下,「你喜欢我?喜欢我什么?」 全然戒备的态度,温渔不想回答,别过头。 时璨的笑容没有抵达眼底,冷得像霜:「答不上来?你滚吧。」 温渔几乎被这句话气急:「你根本就不懂!我喜欢你不是图你什么,一定要说个原因才行吗,我从以前就是真心——」 「那是以前。」时璨残忍地打断他的长篇大论,「没有谁会在原地等,人都要变的。」 温渔:「……」 崔时璨盯住他,半晌说:「不要回头,温渔,知道吗?」 言语间仿佛意有所指,温渔咬着下唇内侧,一双眼红红的:「我没有回头,我看到的就是现在的你。只有你才会要个说法……」 「你撒谎。」时璨不紧不慢,「你撒谎的时候会捏手指。」 温渔哑口无言,坐在电视柜边的青年每一句都像在凌迟他的所谓真心:「你说『从以前』是不是?那要不要听听我是怎么想的?从以前到现在,你最没资格说喜欢,因为以前是同情,现在是可怜,不对吗?」 温渔否认:「我没有可怜你,你怎么就是不信——」 「功成名就了,偶然碰到我想起以前,围着打转也好,三天两头地讨好也罢,我觉得你挺乐在其中的。你觉得很好玩,很有意思,包括替我还钱。你想看我感恩戴德,就和你在一起了,满足你的请求,对吧?」崔时璨嗤笑一声,站起身,走路姿势还瘸着,逼近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看,「想拯救失足青年,那你走错地方了。」 温渔:「……你能不能听我把话说完?」 「不能。」时璨断然拒绝,有团火烧掉他所有的理智,甚至口不择言「我要怎么、该怎么,都不关你的事!要在我身上才找得到存在感吗,温渔你怎么这么贱啊——」 啪! 声音清脆。 脸上火辣辣的疼,牵动口腔和鼻腔的伤,霎时满嘴铁锈味,喉头一动,只觉得黏腻的血在喉咙里不上不下地堵着。 崔时璨头偏到一边,居然感觉很有趣似的笑出声来,扭头看向温渔,对方没有他想像中的失态。 气愤,崩溃,战慄都没有,甚至看不出一丝被激怒的痕迹。 「哦,」时璨擦了下嘴角,「大少爷受不了被说贱得慌。」 「不是这个。」温渔说,眼珠轻轻一动,错开了目光,踢一脚身边的垃圾,平静得让时璨看着心慌,「我说过,再有一次『不关你的事』,我就抽你。」 没回应他这句话,时璨往旁边吐了口血沫,手指狠狠一戳他肩膀。 「收起你幼稚的喜欢,我不需要。」 他把温渔赶走了,关门时地动天摇的一声响。 小阳台可以看见楼底,崔时璨站在那儿,默不作声地看温渔的背影。他走得很快,却看不出气急败坏的迹象,没回头,一路拐出小区,去开他的车。 直到温渔的身影完全看不见,崔时璨才慢慢地靠着墙蹲下来。 他摸了摸口袋,拿出烟盒却发现最后一支刚才扔了,低声骂了一句,只好作罢。蹲在角落会让他想很多事,这是时璨不知从什么时候就养成的习惯,日出日落,就在小阳台上,一个人的世界很封闭。 他像被罩在了一个玻璃罩子中,所有发生的一切都有所感知,可他走不出去,打不开,再用点力还会撞得头破血流。 崔时璨蹲了一会儿,脚麻了才趔趄着站起身。 屋子里一片狼藉,不知道该怎么去给房东交代,崔时璨嘆了口气,忍着背心和小腹被打过的疼痛,重又走进卫生间,对着镜子把衣服掀起来。 镜子映出他的淤血,伤疤,和一张年轻却已经没了希冀的脸。 崔时璨把伤口处理了,给商秋打了个电话,告诉他自己明天可能没办法按时去值班,用的理由是生病。可商秋问他什么病,他支支吾吾,不敢说真相。好在商秋一般不问太多,叫他保重身体,挂掉电话,时璨如释重负。
第84页 客厅的狼藉要整理,崔时璨开始慢慢地收拾东西。 有一些得扔掉,能用的最好接着用,给房东弄坏了的家具要么自己修好要么重新买过。崔时璨把那些碎片与玻璃渣扫掉,倒进垃圾桶时发出一阵叠在一起的细碎声响。 他扭过头,突然看见放在一个柜子上,与周遭格格不入的花束。 雪柳的小白花掉得差不多了,桔梗和虞美人都不復早晨新鲜模样,它们像失了灵魂却还有着好看皮囊的美人,立在一片废墟中,安静无言。 那股温柔的清香在空气里此刻只让人觉得刺鼻,崔时璨忽然一阵烦躁。他抱起那束花,快步走到阳台,没有片刻犹豫朝楼下砸去。 「哪个傻逼扔东西,要死啊——」 楼下女人的尖叫传到耳中,崔时璨甚至笑了一声。 他一低头就看见指尖的油漆印,狠命搓了搓,却没有半点掉色。 比起客厅的重灾区,卧室稍好些。门板上破了一个洞,书桌被掀翻了,上面的东西全都被扔到地上,他的檯灯歪在一边,光线微弱,应当也快用不了了。 一地的纸屑,崔时璨眉头皱起来,一阵没来由的心慌。 他蹲下身去捡那本练习册,在满眼的英文单词中找他的小纸条,从第一页翻到最后一页都没有。崔时璨站起来,无助地四处看,捡起桌角的一小片碎纸,看清上面每一个笔画都熟稔于心的字迹此时已经残缺不全了。 时璨突然有点腿软,他本就带着伤,这会儿差点站不住,直接跪在了地上。 卧室窗户很小,也不通风,这时热得像一个蒸笼。他迎着一束微弱的光,抹了把额头的汗,跪着四处摸那些纸条的碎片。 单个的字,失去意义的词,攒在手里却再也拼不起来了。 崔时璨跪着没动,目光直勾勾地盯着那几片碎纸,良久一滴亮晶晶的水滴坠在灰色地板上,他一愣,本能地去捂眼睛。 不是眼泪,是汗水顺着鼻尖落下来了。 崔时璨居然松了口气,为这一次没有丢脸地哭出来。他改为坐着,旧t恤的后背被汗水浸透了,不透风的屋子里,他根本没想到去开电风扇。 今天这群人来造成的损失没法喊他们赔,崔时璨靠着墙,仰头盯着天花板,算他要多做几个月的酒吧兼职才能赚上。 在怀德堂当学徒根本赚不了多少钱,李槐春和商秋、还有其他护士姐姐对他都很好,可他没学歷,也没经验,他们给的那点钱纯属看他快活不下去了做低保。 酒吧的工作虽然累,还随时被男男女女的占便宜,好歹保持微笑说服自己藏住噁心就能拿到不菲的小费。他如今的生活尚可,纯属这笔钱维持着——房租,水电,还有银行贷款,那笔欠的高利贷,哪里都要用钱。 他还能做点什么呢? 那群人说得没错,他根本是个废物。 当年借高利贷纯属走投无路了,老爸的病好不容易找到了合适的肝源做器官移植手术,家里房子抵押给银行,再多的钱也拿不出来,叶小文四处去借,到最后所有的亲戚都给他们母子吃闭门羹。那段时间急得时璨吃不下睡不着,满嘴都是水泡。 后来他在兼职的地方认识了莉姐,对方介绍了一个所谓朋友给他,说要替他解决燃眉之急,一下子拿出了全部的手术费用。 签借贷合同时他也对那个利息隐约觉得不对劲,可用钱要紧。哪知最后手术成功却诱发了併发症,老爸没有撑多久。那天过后,借钱的人找上门来要还款,崔时璨一个大学生根本拿不出来那么多。 钱能改变很多吗?崔时璨那时才知道真的能。 几十万,在温渔看来根本不值一提,却成了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们在葬礼上闹,去学校闹,逼得崔时璨只能退学早早地去工作,他卖了房子也还不起,和叶小文商量后,让老妈回去外婆那边的小县城远离纷争。 他自己扛这笔高利贷,说出去多高光的时刻,崔时璨只觉得耻辱。 许多事就此戛然而止了,他什么也做不了,只有赚钱,还钱。可利息太高了,每次他还一点,那些放贷的就告诉他利息又变多了,像个无底洞根本填不满。 他没时间做喜欢的事,不能出去玩,t恤穿旧了破了都捨不得买新的。 崔时璨自己都觉得他像只蝼蚁了,配不上任何人的目光。 这样地狱一样看不见光亮的日子持续到今天,时璨本来以为他会被逼疯了,可温渔轻描淡写的几句话,替他还清了所有的钱。 他应该感激温渔,但他控制不住情绪。 时璨坐了好一会儿才摸出手机,电量还剩一点点,打开微信时都有点卡。他打了几个字发给温渔:「钱我会还给你的。」 入了夜,温渔回他:「随便你。」 作者有话说: 我看完妇联回来了……气到发刀!!都怪罗素jpg 第三十五章 温渔把车停在怀德堂外的车位上,拉开门下车时,被扑面而来的凉风吹得一个激灵。他抬头看了眼已经不復葱绿的梧桐树叶,掐着时间算到底有多久没来。 那天从时璨家离开后,温渔请了三天假。 他本来是工作起来就不分昼夜的性格,轻伤不下火线,这次请假一半因为确实不在状态,另一半来自韩墨的强硬要求。
第85页 被拒绝的第一个工作日,他开了三个小时的会,把此前交上来的企划批得体无完肤,勒令下头的人拿去重做赶工。他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气,好似那天在崔时璨家,温渔就用光了所有的自控力,对别人便加倍苛责了。 结果听闻副总在会议室毫无原因地发了一大通火,韩墨径直杀来他的办公室。 「你这样迟早拖垮自己身体。」韩墨说话时语气前所未有地严厉。 「我有分寸。」温渔说,把键盘敲得很响。 韩墨按住他的手:「你停下来,听我说完好吗?今天我听运营那边说,你把好几个策划案全都打回去,还骂哭了——」 「那是他们活该!」温渔烦躁地甩开他,「早说过做策划要有n b,一个个给我当耳旁风,交上来个半成品煳弄上司,回头我交给韩总,你看他骂不骂人!」 韩墨气笑了:「你带什么情绪来上班?」 温渔抬头看向他:「我没有。」 韩墨把一杯水放在他办公桌上:「你冷静一下吧。虽然我不知道你最近怎么了,但情绪起伏这么大不可能一点事没有。你的私事我现在管不着了,自己得有分寸,别把不该带的情绪带到公司,甩脸色给谁看?」 温渔拿手捂住脸,深深唿吸。 韩墨:「把年假用了,好好放松下。有心情的话,把自己的事处理好,回来别再这样了。」 良久静默,温渔的声音从指缝里透出来:「谢谢。」 不得不肯定韩墨决定的事向来不出错,温渔在长滩待足了三天,再回来时有些事已经想通了——被拒绝不意味着天塌了,崔时璨说的话虽然难听,但有好多都戳中了他的痛处,比如他喜欢说从前,再比如他替人还债的动机。 一切都是他在假设时璨可以接受全盘的好,他给时璨做决定,帮时璨选退路,逼得他最后没办法,自己还沾沾自喜。 他确实不知道现在的时璨在想什么,每次说着等以后就慢慢了解了,却总胆怯着不敢踏出一步。温渔以为的时璨的「抗拒」,从没仔细思索为什么。 崔时璨看得更透,沉溺在过去的人从始至终就只有温渔而已。 他也需要走出错过那场演唱会的愤怒,以及听说那年夏天事情后的惭愧。若非如此,他在时璨面前被内疚捆绑,永远抬不起头。 那天长滩的落日一直沉入海平面,温渔踩着浪,心想:他要往前走,崔时璨也要,他们谁都没法推着对方从过去里完全抽离开。 在陌生的环境里他安静了,也能慢慢地接受自己的缺陷了,那时璨呢? 除非自己愿意,谁也拉不动他。 「哎,你好久没来了。」商秋和刚走进诊疗室的温渔打招唿,「今天不太忙,你先做推拿吧,一会儿我给你看一下。腰还痛吗?」 温渔说肩膀痛,顺从地坐在诊疗床边缘,余光瞥见旁边正在做推拿的崔时璨,没有和他打招唿。对方也半点没有看见他的意思,专心致志地做自己的事。 有一段时间没联繫,时璨说要还钱,也只是前几天给他打了一万块——温渔猜测这是崔时璨目前为止的全部积蓄,毕竟他从诊所其他护士那儿听说学徒基本没什么工资,加上夜间打工的钱,可以预料有多拮据。 那一万块钱他收了,转到自己不怎么用的一张卡上,预备数目够了以后替崔时璨做个理财,也好有点收益。 他没想到崔时璨真的能还钱,还有一刻的手足无措。可今天见了时璨,温渔发现他除却瘦了很多,精神状态良好,没有想像中的颓废。 债务还清,无论以什么方式,现在的时璨应该轻松不少吧。 温渔这么想着,头朝下趴在床边,听耳边几个护士叽叽咕咕地聊天。诊疗室里气氛愉快,艾条味道经久不散,他在熟悉的氛围中昏昏欲睡。 「看你很劳累啊。」商秋过来给他推拿,「肩膀又僵硬了,跟最开始来的时候一样。」 「工作忙。」温渔简短地说,被他的力道搓得直哼哼。 「我猜也是,不然你跑医院还挺勤的。」商秋笑了声,忽然转移话题,「上次不是买花去告白了吗,最后怎么样呀,成功没?」 温渔失笑,拖长了声音:「失败啦。」 商秋听上去很诧异:「怎么会?是不是花的错,我回去打老何。」 「没有,花很漂亮,是我的问题。」温渔说,懒洋洋地,他过了最意难平的时候,而今淡定得过分,「我没有设身处地替他着想,自作主张,一厢情愿。」 想着要好好检讨,到后面又委屈起来,他吸了吸鼻子,说不下去了。 商秋捏捏温渔后颈,安慰他:「没事儿,大不了以后再看嘛,现在没做好的改过就好了。我们家老何以前也这样,我追他的时候,一天到晚说我不懂他。」 没想到他还能主动提起何云川,温渔有点惊讶:「你追他?」 「我追他。」商秋笑笑,「他那时傲得很,觉得我除了针推中药什么都不懂。后来反省了一下,确实啊,自我感动过剩,做了些乱七八糟的蠢事,对他而言是困扰居多。最后重新做人,才把老何追到手。」 温渔想抬头,被一把按回去,他立刻不懂就问:「怎么重新做人的?」 商秋压低了声音:「陪他养花。」 「啊?」温渔愣了。
第86页 「谈恋爱不可能一个高一个低嘛,地位不对等,谈不久的。」商秋全是大道理,站在过来人的角度教育温渔,「他不喜欢我对男人捣鼓园艺戴有色眼镜,我就改啊……弄了很久,现在想起来最开始也很幼稚。」 温渔感觉自己学到了新知识,含含煳煳地应,却想旁边时璨是不是全听见了。 手机在旁边振动,商秋看了眼来电提示写着「老爸」,戳一把温渔的腰眼:「你爸爸的电话,要帮你接吗?」 「给我就行。」温渔拿到手机,打了声招唿,那边就开始絮絮叨叨,他紧锁着眉头听,不时纠正老爸的说法,「……我没乱花钱,真的……你听谁说我去澳门赌了,去澳门才给你输个七十万啊?……没有,我不敢——」 他撑起半个身子趴在诊疗床上打电话,一提到这笔钱就有点心虚,目光往时璨瞟。 穿白大褂的青年没听见他说话似的,一心一意做自己的事,中途打了个哈欠,直起身揉揉自己的肩膀,接着走出了诊疗室。 忽然失落。 温渔一撇嘴,随便应付几句,把老爸打发了。 回过头,商秋笑吟吟的:「哟,大少爷,随便一出手就七十万?」 温渔连声否认:「我借给朋友的,数目不多不少,把我爸吓到了。再加上那几天请了假出国,他以为我去澳门玩赌场了,差点气出高血压。」 商秋调侃他:「这还叫不多不少?我们普通人差不多赚一辈子也就这数目了。」 每次提钱——不管是谁——哪怕知道别人没有恶意,他都有难以言喻的窘迫,好像多么不体面。温渔接不上话,只好尴尬地笑了下。 这天商秋没让温渔做全套疗程,估计也是时间不够。温渔习惯了,完事后和商秋打了个招唿先离开。 刚出诊疗室,消息便一条一条地进来,全是语音。温渔本来不想理,一看是老爸发的,顿时不敢搁置,把手机贴在耳边听。 他从小就和老爸关系不错,自爸妈离婚后父子两个虽然不算相依为命,因为出国的事还有小摩擦,但毕竟是彼此最亲的亲人。这几年老爸查出高血压,过年时住了一次院,把温渔弄得很紧张。 自那以后,不管再琐碎地跟他说什么,温渔总会立刻回復,生怕错过惹老爸伤心。 语音里全在纠结那七十多万,对他们家而言真不算什么,老爸怕他学坏,扯了一堆大道理。温渔捂着一只耳朵听,另一只耳朵敏锐地捕捉到诊疗室里的声音。 他站的位置刚好被墙挡住,里面看不见,崔时璨望了眼空荡荡的走廊一角,装作无所谓地问商秋:「温渔还有多久的疗程啊?」 「一两次吧。」商秋说,「你们俩今天怎么都没打招唿?」 崔时璨不知道说什么,顾左右而言他:「我忙。」 商秋:「他也没找你说话,怎么,吵架了?」 时璨摇头:「没有。」 落入耳中最后是商秋模煳的笑:「对嘛,都是成年人了,有什么不能好好说的。」 转身从另一个楼梯口离开,温渔摸了摸口袋里的烟盒,心想崔时璨现在就是没法好好说话。想到这,他又快憋不住气,舌头沿着数了一圈牙齿,好歹是冷静下来。 下午回到公司,温渔最近忙得不可开交,暂时把时璨搁置在一旁。 他原本的打算是如果时璨接受自己,就喊他把租的房退了,住到南边这套公寓来,愿意一起睡最好,时璨要嫌别扭不愿意,喊人打扫出客房给时璨住。家具重新换一遍,也不是很麻烦,房间通风敞亮,他一定会喜欢。 至于工作,酒吧别去了。时璨差的是学歷,他不想重新把大学读完就算了,有很多工作不需要文凭也可以,到时候四处问问朋友,应该也可以。 哪知所有的愿景现在都泡了汤,温渔精疲力竭,还要撑起自己去工作。 把手头的文件都看完回了一遍后,内线电话响了,温渔接起来:「小林?」 「哎,温副总,不好意思打扰您了。」小林听上去有点犹豫,「前台刚才打电话到我这儿,说您有个客人,但是没预约……」 温渔皱眉:「我今天没有客人要见,给前台留了名字吗?」 小林轻咳一声:「说是您母亲。」 温渔抓着听筒的手指蓦然紧了。 他已然忘记上次见徐婧是什么时候,可能是他十六岁那年暑假,雨天,徐婧从家里收走了自己所有的东西。之后除了通过一次电话,其他时候都没再联繫过。 是温渔有意切断他和徐婧的联繫,他并不厌恶老妈,可自私地觉得既然徐婧连他成年都等不了就离开,那何必还留着这份血缘关系呢?乃至于后来有那么一两次,徐婧试图联繫他,都被他拒绝了。 温渔看向坐在旁边小沙发上的女人。 徐婧衣着体面,但精緻的妆容也遮掩不住眼中疲惫。可即便身材没有走形,脸蛋被美容院保养得一丝皱纹都无,她确实老了。 温渔嘴唇嗫嚅,半晌仍叫不出那声妈,生硬地问:「你找我做什么?」 「听说的,你到景龙来上班了,今天路过,就说上来看看。」徐婧拢了拢柔顺的长髮,「我儿子回国这么久,来见一面不应该吗?」 「你找我做什么?」温渔又重复了一遍,「把寒暄都省省。」
第87页 徐婧却笑了:「我和你爸是和平分手,你怎么这么大的敌意?弄得好像我对不起你。」 温渔握着水杯不看她:「你没有吗?」 徐婧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如果是要托我办事,就快点说。」温渔低头看杯子中的倒影,「你开不了这个口,就赶紧走。我现在和你没半点关系了,别再想教育我什么。」 徐婧双手环抱在胸前,靠在沙发上:「那我也不跟你废话了,有钱吗,借我二百万。」 温渔抬头看她:「做什么?」 「前几年给你生了个弟弟。」徐婧捂着嘴笑了下,接着表情比哭还难看,「可惜命不好,先天性心脏病,老公做生意赔了钱,撇下我们娘俩不管了。温渔,我真的找不到人……我没脸找你爸爸,能不能,最后帮妈妈一次?」 他冷漠地看着面前的女人,试图从两个人脸上找到一点的血脉相系。可温渔始终觉得她表情浮夸,攒起来的伤心也不令人感同身受。 「哦,生病了。」温渔突然嘲讽地一笑,「关我什么事呢?」 他站起身,在徐婧满脸的不可置信里,按了下办公桌上的铃。几乎是与此同时,小林踩着高跟鞋打开大门:「温副总,您有什么事?」 温渔瞥一眼徐婧,温和地说:「送这位女士离开吧,替她叫个车,车费回头我给你。」 离开时徐婧看他的眼神堪称恶毒,温渔想他们不愧是母子,只这一眼,他就看出所有徐婧没来得及说出口的话。教养让他俩都不至于撕破脸皮,却也没什么区别了。 他站在十七楼的落地窗边,秋色深深浅浅地笼罩街边的树。 温渔站了半晌,返回身去拿了根烟。 作者有话说: 今天会收到多多的鱼干和红心吗(。_。) 啊怕虐的小伙伴可以等37来看 第三十六章 「先走了。」崔时璨朝门口的男人打了个招唿。 「夜里越来越冷,你要不别骑车了?」那人沖他笑笑,「不方便的话等一会儿,小白下班的时候你俩一起打个车,也安全。」 「没事儿。」时璨说。 那人又问:「明天开始不来了?」 时璨开门的动作一顿,没回头:「嗯,合约满了,我报了个夜校,学英语。」 那人说:「挺好的,你这个年纪,还是该多读读书。」 这次时璨没有回答,含煳地朝昔日同事点了个头,错觉自己居然从他的目光里读出一点羡慕。他心想可能是酒吧光线不好,容易让人产生误会,裹紧了大衣,从后门离开。 今年的冬天来得又慢又急,在崔时璨的印象中,他直到十一月都还只穿一件卫衣,可某场连绵了三四天的秋雨过后,气温骤降,叫人猝不及防地生病了。等他从漫长的感冒中彻底好转,梧桐树叶子掉了一地,枝条光秃秃地迎风颤抖。 凌晨,街头车少,西北风几乎遇不到障碍,来势汹汹地卷过脆弱的枝桠与路灯,把昏黄的街灯都吹得仿佛影子颤抖。 崔时璨打了个寒战,用围巾包住了整个脸,只露出一对黑亮的眼睛。他去开停在巷口的小电瓶,因为天气冷,好一会儿才能发动。 一条腿撑在地上,时璨无奈地拍拍仪錶盘,好像这样就能让快到退休年龄的小电瓶加速启动。思考着要不抽根烟算了,身后突然有人喊他:「璨璨。」 会这么叫他的人不多,时璨熄了火,转过头:「莉姐。」 酒吧里开着暖气,莉姐出来时只来得及披一件大衣,这会儿双手拢着衣领,也许因为太冷了,她说话时中气不足:「就要走了?」 「嗯。」时璨说,看了她一眼,又迅速扯开视线。 「你的债还清了吗?」莉姐问他,笑容看上去有点勉强。 这个话题不管过去多久都会让他本能地难堪片刻,时璨一抿唇,遮在围巾之后听上去模煳得很:「无所谓了。」 莉姐的高跟鞋踩在地上发出清脆声响,她疾步靠近,身上浓重的香水味让时璨情不自禁地皱了皱眉,往旁边让开一步。察觉到青年的抗拒,莉姐没再往前,只尴尬地笑了笑:「这样啊……那就好,怪不得你要辞职。」 「上个月谈好的。」时璨说着,戴着手套的指头在电瓶车把手上摩挲。 「以后……」莉姐单独和他一起时很少带着舞池或者酒桌上的说一不二,言语间总有些恳求意味,「以后有空还是出来一起玩吧。」 崔时璨没领她的情:「没这个必要。」 话说到这个份上很多事不用再去追究,莉姐无奈地说好吧,像冷极了,转身回去酒吧里。她的背影纤细,但并不脆弱,很多时候时璨目送她,总觉得不安。 可他以后就不用再见到莉姐了。 他用力地眨眨眼,好让自己精神些,开着小电瓶驶入孤独的灯海。 回到住的地方后崔时璨已经困得不行了,他潦草地洗漱完,带着「以后终于不用强行熬夜」的一点快乐瘫在床上。 手机里的未读消息还有几条,最顶上的是纪月半小时前发来,喊他别忘了第二天去玩的时候顺路帮自己买二十斤猫砂——猫砂太重,纪月扛不动——崔时璨回了个哦,把手机放在一旁,头一歪,没用多少时间就陷入沉眠。 翌日是周末,不用去诊所上班。 崔时璨错过了三个闹钟,最终被纪月的夺命连环call从被窝里拽出来,脑子不清不楚地去刷牙,差点把剃鬚刀塞进嘴里。
第88页 冬天要放很久才有热水,时璨觉得浪费,一直用凉水洗脸漱口。剃掉唇上新长出来的胡青,他面对镜子拍拍脸,总算彻底清醒了。 纪月和他约的午饭,听说是要亲自下厨,让时璨验收成果。 她像是终于想通了什么,在初冬时找到崔时璨,软磨硬泡,叫他教自己做饭。时璨没有拒绝的理由,就这么成了常客。 纪月家的猫是十二月初抱回去的,许清嘉怕她一个人在家无聊,不顾父母极力反对——老一辈想抱孙子的远望过于强烈,奈何小两口都宁死不从——给纪月买了两只猫,叫草莓的英短和叫菠萝的矮脚橘。 报名夜校也是被纪月半哄半骗拉去的。 一开始崔时璨并没答应,但他架不住纪月一见面就提,最后不知怎么的,回过神来已经把学费都交了。后来他才听纪月说漏嘴,戳破许清嘉在背后怂恿的秘密,但许清嘉不是爱管闲事的人,他又经过了谁的授意,时璨不肯多想。 再多想,就会理所应当地想起那个人。 他和温渔已经三个月没见面了。 疗程结束后,老李预备给温渔再开十次理疗,被温渔以「年终季度工作会很忙,明年再说吧」为由谢绝,只拿了中药回去继续调理。从那开始温渔不再来,崔时璨连再见他的场景都找不到。 他和温渔是两个世界的人,否则为什么温渔去燕城随便吃个饭都能碰见易景行,身处同一片苍穹之下,他们却再也没有见过彼此? 时璨心道他是被惯坏了,之前五年多没见过面不也过来了吗?怎么再碰见彼此,温渔当真不理他之后,反而有点失落? 暗自唾弃崔时璨可贱得你啊,所有人都在往前走,你何德何能指望温渔挨了骂还腆着脸继续往上凑呢,他本来就不该和你这种人纠缠——这道理不是早就明白的吗? 早就明白的。 崔时璨半跪着穿上那双旧球鞋,开门时捎带了一袋垃圾。 「没有人会留在原地等。」 那句话刺痛温渔的同时也伤害着他自己。 扛着二十斤猫砂抵达纪月家,换鞋进门,崔时璨第一句就是抱怨:「你们小区有毒吧,我今天扛着东西,好死不死地电梯维修,十二楼啊姐姐!」 「你怎么没放在物业,傻的呀!」纪月迎上来,见他当真把猫砂一路扛上楼,有点心疼又有点好笑,故意在他背上拍了下。 崔时璨直起身:「不知道可以放物业,没住过这么高档的地方。」 纪月骂他:「气死我你就开心了,少说点这种戳心窝子的话。」 她的饭已经做得差不多,两荤一素,卖相远比味道可以。崔时璨见她满脸幸福地一边拍照一边发给许清嘉,默默地把那句「女人做事就是讲究形式」给咽回去,改夸她学得不错,可以顺利出师了。 一顿饭把纪月哄得开开心心,收拾好后看见猫砂,她一拍脑门,说要给时璨钱。 「不用,月姐,当我送给侄儿侄女。」崔时璨连忙双手抄进兜里做出防御姿态,生怕纪月不由分说把钱揣进他口袋。 纪月:「钱转给你微信了啊。」 崔时璨:「不收,明天退回去了就。」 「……你今天非气死我是不是!」纪月眼冒凶光,抓起一根逗猫棒朝时璨身上抽,硬是强迫人把钱收了才罢休,转而招唿两只猫出来接客。 客厅中央,白色毛地毯占据很大一块位置,旁边烘烤着小太阳,两只猫正躺在上头懒洋洋地隔空踩奶。时璨坐过去,顺手抱起草莓挠下巴,草莓还小,对陌生人颇为警惕,但过了会儿认出时璨身上的味道是熟悉的感觉,伸伸爪子,享受地唿噜起来。 他背靠着沙发,和猫玩得不亦乐乎。纪月洗了水果放上小茶几,也跟着在毯子上盘腿坐了,脚趾踢踢时璨的小腿:「哎。」 「什么?」时璨说,低着头和草莓玩击掌。 「你帮我劝清嘉,别把菠萝拿去做绝育,事成之后,生了小猫我分你一只。」纪月说,双手合十举过头顶,「拜託了时璨!」 捏着草莓肉垫的动作一顿,时璨眨眨眼,又继续把小猫搓来揉去:「免了,绝育这点上许清嘉没毛病——再说我现在不想养猫了,太贵。」 纪月哀嚎:「啊——你们一个两个的怎么都这样——」 崔时璨听得嘴角弯弯:「就知道你不可能一开始找到我,还有谁也不肯帮你?」 「还能有谁啊!」纪月挫败地抓了个苹果啃,「温渔呗!」 「……啊,他。」时璨说,视野边缘莫名地像有暗角,让他某一瞬间不太看得清眼前。 温渔怎么了,你们还有联繫吗? 他摸着猫,没去看纪月,想问又不敢问。 好在纪月没观察他的神情,自顾自地说下去:「上回温渔工作上的事来我们酒店吃饭,散场的时候遇到了,就和他聊了几句猫的事,结果他反应和你一模一样。」 崔时璨僵硬地嗯了一声。 纪月:「不过你有没有觉得啊,温渔自从回国以后,整个人气质就变了很多。还记得吗?他以前不爱说话,特别闷,总低着头很没自信的样子,现在越来越耀眼了!」 崔时璨轻轻地说是吗,语气平和,没有一丝波动。 说得开心的纪月忽然想到什么,住了嘴。她扭过头小心地看时璨的反应,见确实没异常后嘆了口气:「我以为你还不喜欢我提他呢。」
第89页 崔时璨笑了下:「谁跟你说的?温渔?」 纪月嘟囔着:「是啊,他说你好像不喜欢他。」 时璨心中有根弦响了一声,落入湖水似的,短暂得几乎没存在过。他捏着草莓的爪子,忽略自己喉咙口的酸涩:「他有说原因吗?」 「这倒是没有。」纪月抱着个枕头,下巴垫在上面,保持这姿势看向时璨。 他的脸被小太阳烤得发红,很健康的颜色,和前几个月时相比虽然眉眼间还是淡淡的,神情却已经不一样了。可能是债务突然消失带来的短暂兴奋,也可能是终于有了空闲时间发呆让他松懈神经,阴郁已经烟消云散了一大半。 「璨璨。」纪月喊他,声音小得仿佛唯恐叫醒一场美梦。 「嗯?」时璨抬起头看过去,眼底发亮。 「为什么温渔会那样觉得呢?」纪月无辜地说,「你明明那么喜欢他啊。」 好似过了大半个世纪,崔时璨重又把头低回去不看纪月。他摇着小猫的爪子,玩了好一会儿,才低声说: 「我不想他知道。」 他告诉纪月这个秘密时,高中的毕业典礼将将结束。 七月初,蝉鸣聒噪。最后一次的聚会,不少人都选择了穿校服,在学校里漫无目的地逛。崔时璨找到纪月,说要告诉她一件事。 可他的表情并不像好事,弄得纪月十分紧张,和他躲到了走廊尽头。 时璨记得那一天阳光不错,因为下过雨,地面蒸腾起热气,烘得他背心发热。纪月坐着,仰头看他,催促了好几次到底是什么弄得神神秘秘。崔时璨掌心全是汗,正要准备说出口,惊恐地发现前情提要被自己忘光了。 于是他支支吾吾,开门见山:「……我对一个人特别有好感。」 纪月两眼冒光地逼问是谁,把年级里长得漂亮的女生都数了一遍,每说一个名字,时璨就慌张地摇头,自己招架不住,脱口而出: 「温渔!」 还沉浸在数名字里的女生一愣,随后和他一样慌张地从走廊上跳起来。 时璨说得语无伦次,从那一次意外的亲吻到后青春期的想念,他提了很多次温渔的名字,最后难堪得捂住自己的脸,羞得一路从额头红到脖子根,双颊又烫又热。 后来时璨反省,他选择纪月大约因为比起其他同学,纪月看着不靠谱但很能保守秘密,再加上他们两家一直关系很好,纪月是同时认识他和温渔的人里,朝夕相处最久的。也许还因为纪月是女生,这样的话,时璨对普通同性朋友说不出口。 他说温渔很好,他很想温渔,想去找他,但是温渔的电话停机了,他找不见人特别难过,伤心地想是温渔一直在生他的气。 那时距离他应激性失声已经过去很久了,久到时璨记不清发不出声音是什么样的感觉。可他惟独记得那通电话后自己的绝望,歷久弥新。 「是喜欢吗?」他问纪月。 「是吧。」纪月说,「不过你不要怕啊,也没什么不一样的。」 崔时璨记得很清楚,他得到了纪月的肯定,可一点没因此而快乐。 经年累月过去了,纪月坐在沙发里,无比困惑地问他为什么不告诉温渔,为什么明明就喜欢他却还要把人气走。 他差点挼秃了草莓的尾巴,犹犹豫豫地想,最终说:「因为害怕。」 作者有话说: (。_。) 我好不开心 第三十七章 连崔时璨自己都记不清上一次「害怕」是什么时候了。 被追债公司咬着不放的时候,被迫办退学自己一个人搬家的时候,甚至那次被打得鼻青脸肿、屋里能砸的全都砸烂时,他都没想过。 他好像天生没有这种情绪,愤怒,不甘,退缩,加在一起辗转了几千个日夜,可唯独不会因为这些旁人看来无法接受的崩溃觉得害怕。 除了温渔。 崔时璨试着回忆温渔那天离开时的眼神,过分冷静,像一把刀子,是他没见过的陌生模样。他走得也很决绝,步子快,一次都没回过头,时璨站在阳台上看,那时他想温渔可能再也不会和他说半句话了。 这念头浮上海面时,仿佛涨潮的白浪拍打礁石,让他心口痛。 可害怕的仅仅是温渔不理他吗? 小太阳取暖器烘烤着他的脸,怀里的猫咪伸长肉垫拍拍他的手掌心,崔时璨坐在干净温馨的环境里,忽然想明白了一些事情。 他害怕温渔也放弃了他。 「你不要想太多啦……」纪月摸摸崔时璨的头,安慰他像安慰小孩儿,「温渔可能没有考虑那么多呢?」 崔时璨把草莓抱起来亲,小猫的爪子按在他脸上拼死抵抗。没能得逞后时璨觉得有点好笑,他按了按自己的鼻樑,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平和些。 「上次那些人又追来我家讨债了,还说要去找我妈。月姐,你欠过那么多钱吗?我那时候才知道这几年自己有多没用,什么也做不成。每次刚赚一点钱就给他们拿过去,然后他们说,『还不够利息啊,你看利息又涨了』。」 纪月听着,心头一阵酸楚,最终替他加了点水:「别说了。」 「我赚的只是杯水车薪,甚至赶不上欠钱越变越多的速度。」崔时璨没听见她的话似的,兀自言语,「那时才意识到,我永远还不清。」 纪月:「璨璨……别说了——」
第90页 崔时璨喉头幅度极小地动了动:「他们说的最后期限那天,卡里就剩一万块,再多的我拿不出来。我听见他们砸东西,自己躲在阳台上……当时,我想,要不就从那儿跳下去,水泥地,四楼——去死吧,死了就不用面对他们。像我爸一样,再也不会痛了。」 「崔时璨!」纪月厉声道,「你在说什么疯话?!」 抱着猫的手指松开,草莓立刻炸着尾巴跑远了,蹲在电视柜边警惕地看向气氛骤变的小茶几,不明所以,发出一声娇气的喵叫。 屋子里安静得能听见阳台窗帘被风捲起到底声音。 崔时璨眼底红得吓人,到底没哭,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可是温渔就来了。」他话语含混,憋着哭腔,那个名字似乎一下子抽干了所有的保护色,「他一下子就来了……」 崔时璨说不下去,蹲坐的姿势,他用双手抱住小腿,使劲把眼睛抵在膝盖上。 直到纪月以为他快要喘不上气了,时璨的声音沉沉地透出来:「月姐,你知道吗,我很怕,他都看见了,为什么要替我做那些?」 纪月拍着他的背:「因为你是他的朋友啊,小渔对朋友都很好。」 「是吗?」崔时璨问,那天温渔的表情都歷歷在目,他的拥抱很暖,手臂收得很紧,说话时就好像他真能感同身受的难过。 纪月:「璨璨,都过去了,你不要总是想,把自己搞得这么崩溃。要不改天我们约在一起吃个饭?你们可以当面说呀。不是小时候了对不对,就算说了不好的话让小渔伤心了,我觉得等他知道来龙去脉,不会怪你……」 「我宁愿他怪我。」崔时璨恨恨地说。 「又说傻话了。」纪月说,「你多喜欢他呀。」 「是啊。」时璨仰起头,「可我有多喜欢他,就有多讨厌自己。」 在纪月家里,窗明几净,连空气都温暖。时璨倒垃圾似的,把在心里藏了不知多久的委屈都一股脑倾倒出来,其实也没几句话,他翻来覆去说了好多遍。 最后离开时纪月问他好点没,时璨愣了下,呆呆地说:「……我回去背单词了。」 纪月:「卧槽。」 光阴倒转四五年,纪月听到这句话大概会探头看太阳是不是从西边出来的。哪怕亲身经歷了许多事,现在「背单词」从崔时璨嘴里说出来,她仍然有一刻觉得世界变了天。 她的表情太过震惊,时璨忍不住笑了下:「怎么了?」 纪月捂了捂嘴:「你怎么突然爱学习了?」 「没事做啊。」崔时璨换好鞋,转身去开门,「走了,别送我。」 「想得挺美的。」纪月呛他一句,「对了璨璨,你生日快到了,到时要不喊温渔出来,一起给你简单地过一下?庆祝你进入新生活。」 时璨看她的目光充满无奈:「新生活?算了吧。」 纪月:「那就先这么决定哦。」 「再说吧。」时璨说,电梯还没修好,他只得往楼梯间走。 「你的『再说』就是同意了。」纪月嬉笑着,「等我圣诞从燕城回来,就找你俩!」 崔时璨的声音远远地传来:「你和许清嘉在燕城多玩几天,别管我——」 他的生日在十二月底,介于圣诞节与新年中间。 学生时代,这段日子往往人心浮躁,期末考试前的假期,谁也没法彻底放松去玩。等毕业之后,崔时璨疲于奔波在医院与学校之间,以至于后来提前踏入社会,他的朋友一只手都数得过来,大部分并不交心,也免去了过生日的流程。 「生日」对他而言,是映照童年快乐的一面镜子,也提醒着他现在永远失去了一个至亲。崔时璨不喜欢这个特殊日子,更愿意忽视它。 但纪月说过一次后,时璨忽然对生日有了种奇妙的感觉:希望它来,又不想那么快。 而无论他如何想,时间不以他的意志加快或放慢脚步。崔时璨仍要按部就班地去诊所,夜校的医学类课程和英语课每周有四次,剩余的时间他就找老李补课。 李槐春这个老头儿脾气不怎么样,人却很好。 他不知道从哪儿打听到崔时璨家里的情况,在不破坏诊所规矩的前提下每个月让商秋多给时璨开一点工资。这也就罢了,崔时璨一个正经学校都没读完的辍学青年,老李居然肯让他去自己家学习。 教的无非也是中医这一块,怎么认药,怎么号脉。他语重心长,要崔时璨努努力,以后可以考师承,拿执业证书,别一辈子做学徒。 「我才不想带你那么久。」老李说,用力推了下眼镜,「最好赶紧学成出师,替你商秋师兄分担压力。」 崔时璨以前觉得老李浪费时间,这会儿良心发现,感觉李总怪可爱的。 生日当天是周六,崔时璨早晨出门去李总那儿,直到午后和老李吃了饭才回家。他没什么感觉,纪月给他发了条消息,说晚上一起吃饭。 崔时璨摸着手机,删删改改:「温渔去吗?」 纪月回覆:「他来[害羞]」 时璨脚步一顿,好险没摔跤。 他从市场买了点青菜和小葱,预备后面几天煮面条时用。冬天冷,时璨没开电瓶车,一路缩着脖子走回那片自建房。 新年临近,城中村不少店面的圣诞树和雪花状窗花还放着,圣诞老人笑呵呵的,仿佛没走远,与迴荡在街道里的《铃儿响叮噹》共同渲染出浓厚的节日氛围。
第91页 辛苦了一整年,元旦虽不是春节,仍然令人期待。 辞旧迎新总归是一个好兆头,那天纪月说「新开始」,崔时璨置若罔闻,眼下与背着书包有说有笑的小学生们擦肩而过,不自禁回头看了眼。 坡道尽头,一轮太阳挂着,是冬日里难得一见的晴天。 崔时璨嘆了口气,好像心情也没那么沉重了。 单元楼下停着辆黑色奥迪,时璨路过时看了眼,粗心的主人连车窗都没关严实。他暗想还好不是夜里,否则这片治安不好,这车停一晚多半不可能完好无损。 奥迪擦得锃亮,车身几乎能映出清晰的人影。他虽然不懂车,也多看了几眼,再回过头时,单元楼里走出一个人来。 崔时璨蓦地停住了脚步。 黑色羽绒服从脚踝裹到了脖子,手里提着个形状滑稽的包,垂头丧气走出来的人抬起一张脸和他四目相对的剎那,两个人都有点愣住。 温渔张了张嘴,手险些松开,随后慌张地把那个包抱紧了。 等回过神,崔时璨和他同时开口: 「你怎么……」 「我以为……」 又是尴尬的沉默,他感觉耳朵开始发热了,本能地摸一下,见温渔没有要说话的意思,主动把话题送过去:「你怎么在这儿?」 「路过。」温渔条件反射地说,语毕自己都觉得假,低头看那个包里的东西,「不是,给你送……送个小傢伙来,我以为你不给我开门呢。」 时璨:「啊?」 他看着温渔弓下身,半蹲在单元楼门口,快步走了过去。刚要说你别在这儿挡着路,有什么不能走两步再聊,温渔掏了会儿,徒劳无功后索性两只手一起伸进去。他站着,温渔的脑袋差点要埋进包里,头髮长了,有一撮翘着,很是固执。 时璨有点想按几下,但他还没伸手,温渔忽然站了起来,头顶差点撞到时璨的下巴。他退开半步,看清温渔两手拿着的是个…… 猫。 是只土猫。 三花,还很小,毛有点稀疏,很瘦弱的样子可精神不错,正张牙舞爪地在半空作飞翔状,喵喵叫着,好似对眼前的环境很不满。 崔时璨一头雾水:「怎、怎么?」 「给你。」温渔说。 「我不养。」他又往后退,「你不用白花钱。」 温渔掐着那只三花的后颈皮要往时璨手里递,崔时璨不知道他想干吗,怕他松手,只好先接了过去。三花小猫到了他手里好似很满意温暖粗糙的掌心,不叫也不闹了,虽然表情很臭,好歹是消停下来。 「烦死我了,这臭猫。」温渔说,费劲地撩起两只袖子,「你看,它给抓的。」 露出的只有一小截胳膊,白生生的,能看见青色血管,这会儿上面布满了猫抓痕,有的已经结疤,还有几条新鲜的,破了皮,刚止血。 崔时璨顾不上思索为什么他们会如此熟稔地对话,皱起眉:「这么野?」 「对啊!要不是看它可怜我才懒得收养它。」温渔抱怨,把袖子慢慢地放下来,手迅速捂紧了外套口袋里,看向时璨。 「送……送去收养站吧。」时璨说,突然有点不忍心。 他以前想过要一只猫,对温渔也提过的,不是因为有多么喜欢,也没要跟风当萌宠博主的意思。只是一个人的家里,他希望有个活的东西能陪着。但是现在他没精力,也不太有余力养自己之外再养一只猫。 三花在他手里舔光秃秃的尾巴,小动物身上独特的味道与微弱的心跳,都是一阵生命力。 送去收养站的建议突然就没那么坚决了。 崔时璨低头观察了猫一会儿,发现它行动不便,问温渔:「它是不是有病?」 「腿瘸了。」温渔说,想摸一摸猫头,差点又被抓,只得讪讪收回了手,「上个月趴在我车胎那儿取暖,还好是白天,我看着一团不太对劲,喊人捉下来。本来想赶走的,看见是小瘸子,就带去医院了,还给它洗澡驱虫打疫苗。过段时间我出差,再加上……反正这两天正四处替它找爹娘呢,它要不那么凶,我就自己留下了。」 「哦。」时璨揉揉猫爪,有点好笑温渔说它「凶」的样子很认真。 「你要不要养?」温渔说,「看它挺喜欢你的。」 他想拒绝,但是抱在怀里了,再拿走就不太捨得。 崔时璨算了下养猫的开销,正激烈地作心理斗争,小猫忽然抬起瘸了的那条腿,两只前爪并用,一下子抱住了他的手指。 崔时璨:「……」 温渔笑出了声。 崔时璨无奈地问:「它叫什么?」 「叫妹妹。」温渔说着,回到车边打开后备箱,「我给你拿东西,猫粮,猫砂,还有厕所,自动饮水机……哦,还有玩具和营养膏。医生说腿没法治了,终生残疾,你要是嫌弃它不想养了,我就拿回去——卧槽,我车窗怎么没关!」 傻得很啊,时璨嫌弃地看温渔的背影,故意说:「还要拿回去,它不是会抓你吗?」 温渔崩溃地说:「那我有什么办法啊!」 这话让崔时璨笑了声,他勉强同意收养小三花,和温渔一起把那堆东西搬到四楼。开门时崔时璨还有些游移不定,温渔在后面催他,说那个猫厕所很重。 他打开门,很怕温渔又扎到他的自尊心。
第92页 崔时璨知道他是没什么资格在温渔面前谈自尊的,欠着温渔钱,还当面羞辱他的真心,可他办不到利索地抛弃——人不就靠这个活着吗?否则他早真的堕落了。 「哦?」温渔把东西放下,「挺好。」 和第一次来时一模一样的话。 他很想问温渔,你不和猫计较,能不能也不和我计较?那些话我向你道歉,你不要放弃好不好? 他也想说我现在过得不错,谢谢你,我在学着走出来,你等一等我,行吗? 但是关于这些温渔半句也没有提,好像在暗示他,不要说话。 作者有话说: (。_。) 五月了 真的有人在看吗?国内的夜校和文中表述不符,请勿当真哦 第三十八章 放下猫没多久温渔就离开了,他的羽绒服里穿着西装,说下午还要去开会。 没提生日的事,他观察时璨的表情,妄想看出一点失落。也许是时璨藏得太好,直到抱着猫送温渔到门口,他都没露出半点与生日有关的期待。 这人怎么回事啊。 温渔坐进车里还在思考,别人的生日记得却装记不得也就算了,自己的事都不放在心上——他脑子里装了太多东西,选择性忽略时璨读高中时也不爱过生日,那会儿多半都在紧张期末考试,没人陪他玩。 手机又响了,看到来电提示,温渔脑子里有根筋突突直跳。 「怎么了?」温渔问。 电话那边的是小林:「温副总您快回来吧,那家人又来了!现在韩总不在,韩总监已经下去处理,但他们带了记者,还说要曝光无良企业——」 「我尽量开快点。」温渔说,手机连上车内蓝牙,「你让韩墨注意安全,实在不行就报警,说那群神经病滋事寻衅。」 小林连声答应,接着挂点电话,急匆匆地去处理了。 这事已经烦了温渔好多天了,说大不大,说小也没那么容易消停。他这三个多月除了吃饭睡觉上班学习,基本就处理这个,搞得焦头烂额。 连撩暗恋对象的精力都没有! 温总要疯了。 十月初,他刚从被时璨那番话打击的阴影和自我审查中走出来,预备想个办法约崔时璨吃饭,就在这当口,公司派往花城的一个业务员出了事。 业务员因为车祸重伤,半身瘫痪,家属向公司索赔。 按相关法律出差期间因公受伤的都可以做工伤认定,这一点并没有太大争议。一开始温渔接到消息,也以为只是个简单的赔偿问题,等他看了详细文件,才发现那业务员并不是因为工作出的车祸。 当天的安排本是在花城分公司学习,但出事员工自己不知道为什么会出现在外面,还开着车。据本人说法是花城老总喊他去的,可对方一口否认,称不知情。 走起诉,证据不足,再加上对方实打实的人身损害,法律不一定支持景龙。私下调解么,那员工家属三天两头地去公司闹事,显然没打算和他们好好说话——韩墨和温渔抱怨,主要是嫌钱少。 这种破铜烂铁警方无法介入,喊他们自己协商。 起先对方闹了一阵,出面的是韩墨,他态度强硬,他们便答应了和解条件,比工伤赔偿要少,但好歹不是不赔。温渔以为就这样完事了,结果等上个月底,那业务员家属忽然把事情闹到社交网络上。 「大公司欺负打工仔」「因公出车祸重伤」「公司推诿责任拒绝赔偿」,种种关键词加在一起,轻而易举激起了民愤。 景龙是上市公司,股价直接受到了影响。搞到现在还没有双方都同意的解决方案,他不可能袒护员工家属,更不能置之不理。 想到这事,温渔一个头两个大,差点把剎车踩成了油门。 下午嘴皮子都说起了泡,好歹把人劝走了说择日解决,温渔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办公室,只觉得缺氧,双目无神地瘫在了座椅上。 小林敲敲门:「温副总,晚餐给您叫外卖还是您有安排?」 一语惊醒了梦中人,温渔突然坐起身:「不用!我有个约会!」 小林:「啊……?」 她目睹温渔原地满血復活似的换了身衣服,把西装脱了,又裹上那件活像黑熊皮的羽绒服,还检查了下自己的仪容仪表,才心满意足地出了办公室。 小林眨了眨眼,心道这和前几个月状态又不太一样。 状态回满的温渔抵达餐厅时,天已经黑了。他把车钥匙扔给门童,径直走进去,拿出手机看纪月发来的包厢号。 这顿饭他无所谓环境,有崔时璨在,他去吃路边摊都行。 温渔推开门,看清包厢内的场景,惊了:「怎么就你一个人,月姐呢?」 崔时璨坐在椅子里,无所谓地玩着手机:「鸽了。」 温渔:「……」 请问如何替拒绝过我的告白对象单独庆生? 在线等,十万火急。 餐厅是纪月订的,局是纪月组的,人也是纪月喊的,结果现在纪月鸽了。 温渔坐下来,和崔时璨隔着一张小桌面面相觑,彼此都有点无话可说。 他记得纪月说时璨好不容易才答应一起吃个饭,正好又是生日,多喊几个熟人热闹一下,本以为纪月有渠道约到高中同学,或者干脆把许清嘉绑架回来了,哪知居然是这样。
第93页 时隔五年,你月姐还是你月姐。 小包厢里安静极了,只剩下时璨玩爱消除的音效,趣味横生,荒诞无比。 「那个……」温渔清了清嗓子打破沉默,「点菜了吗?我好饿。」 「你来点。」崔时璨说,目光没从屏幕上挪开。 温渔说着你是寿星这样不好吧,手上却已经翻开了菜单。他中午忙着去送猫,没怎么吃东西,下午又处理杂事,这会儿快前胸贴后背,眼见菜单上色泽艷丽勾人食慾的示意图,几乎能望梅止渴。 他看菜单看得太过投入,在吃鱼还是排骨里选择恐惧,因此错过崔时璨抬眼瞥过他的瞬间,那人嘴角有笑意。 按铃叫来服务生,温渔一口气点了四五个菜,这才反应过来旁边还有个人,不好意思地竖起菜单遮住半张脸:「时璨?」 「我都吃。」崔时璨那边传来通关音效,「再加个红糖糍粑,这家店做得很绝。」 「哦……」温渔把菜单还给服务生,后知后觉醒悟,「你来吃过?」 时璨:「以前和月姐来过一次。」 温渔提高了音量:「那你眼睁睁看我纠结,都不跟我说什么好吃?」 这一回崔时璨没憋住笑,却仍不看他,只把手机收起来,又开始玩筷子。温渔恼羞成怒地补充了一句你看热闹看得挺开心是吧,他立刻说:「是啊。」 温渔:「……我要骂人了。」 崔时璨摇头:「别闹。」 因为两个简单的字温渔有点脸热,他松了松内里毛衣的领口,假模假样地说空调温度开好高。气氛轻松,他不想追问时璨那天为什么反常,现在又为什么要和他坐在一起吃饭,于是只好问猫怎么样。 「还不错。」崔时璨说,拿手机给他看,「下午趴沙发上睡了,醒来去咬我拖鞋。」 温渔看完小视频:「卧槽,你别惯着它让它咬,现在不教育以后养成习惯就不好了!它之前在我家定点撒尿,我他妈——」 「温渔。」时璨打断他,手指按了黑屏键。 蓦然失去画面,被他凝重地喊了一声名字,温渔刚平復的心跳又七上八下起来。他吞吞吐吐地应了声,问什么事。 崔时璨声音本来就低,这会儿更像响在他耳畔:「你今天是不是忘了什么话?」 那种令人窒息的空白感又来了,温渔慌张地转开视线,有点想逃。他当然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纪月组局的原因,他从得到消息那天起就在做心理准备,为了这个甚至中午专门去了一趟时璨家里,想提前和他破冰。 他固执地以为时间让他们错过了和好的最佳机会,就不那么容易再相触,最坏的结局也许是他和崔时璨彻底分道扬镳。 于是他去确认,带着猫,看时璨究竟有多在意。 没有预料中的闭门羹和横眉冷对,时璨接过他的猫,答应替他养一段时间。说这些话时,崔时璨的神态甚至是平静的,比起上次在诊所见到,又更温柔了些。 他猜想崔时璨变化的原因,却在这句话问出来时全都落了空。 之前那个崔时璨怎么可能这么说呢? 可这又的确像他会计较的事。 温渔掐了把手腕内侧提醒自己没在做梦——之前那段日子他也梦过崔时璨,他们吵架了千万次,和好了千万次,醒来总是忘记时璨的表情。 真实的崔时璨坐在他对面,没有年少那么开朗,却也对他软言软语,问他是不是忘记了一句话—— 在向他要「生日快乐」吗?温渔惶恐地想。 「我……」温渔张嘴,发现喉咙有点黏,连忙喝了口水,「其实我给你准备了礼物。」 「我不想要礼物,只想听你说生日快乐。」时璨说。 他的语气柔和而缓慢,杀伤力太强,温渔还没听完,脸已经红得像煮熟的龙虾。时璨再多说一个字,他可能当场就蒸发了。 所以他不敢看崔时璨,没发现言语游刃有余的青年这时耳背也有点红。 上菜的动静拯救了温渔,服务生进来布菜,崔时璨也不再说话,低着头,咬筷子时模样有点幼稚。这似乎是他少年时代遗留的习惯,以前在食堂吃饭,温渔吃得慢,崔时璨就一边咬筷子一边等他。 这顿饭两个人都吃得很沉默,索要「生日快乐」的话题崔时璨没有追问,温渔只当做自己刚才开了个小差没听清,各自心怀鬼胎地夹菜。 偶尔夹杂着「这个你多吃点」,客气得像第一次见面。 吃得差不多了温渔去买单,崔时璨没和他抢,手揣在外套兜里跟在温渔身后。他付完帐,扭过头上下看了眼时璨,问他:「我送你?」 「我开车来的。」崔时璨说,眼底有一丝促狭的笑意。 「你把驾照都考了?」温渔惊讶地问,随后好奇起来,「什么车,德系日系,还是国产的?停在外面吗?让我看看。」 崔时璨说好啊,领着他去了餐厅外面,指向旁边树下:「那个。」 温渔:「……诶?」 那地方停着的,分明是个小电瓶。 崔时璨看他呆愣的表情,爆发出一阵大笑。 薄暮与夜色铺开一层月白色的光晕,起风了,还没落尽的树叶裹在枝头,被吹得发出沙啦啦的声响,但这旋律极轻,稍不注意就淹没进了车水马龙中。 崔时璨把外套拉链拉到下巴:「那我就先走了,谢谢你请我吃饭。」
第94页 「等一下。」温渔喊他,「我把礼物给你。」 「说了不想要。」崔时璨掏出车钥匙,没有理会他的意思,就自顾自地要走。 这动作把温渔看得心头没来由一惊,似乎在此前的某个时刻,崔时璨也是这样说走就走了,顿时声音大了不少:「我叫你等一下!」 拧电门的手停下来,时璨隔着两三步的距离,靠在电瓶车上向他看。温渔不言语,他猜自己的表情不会太好看,因为时璨熄了火,但他坐着没动。旁边有行人经过,偶尔好奇地围观一眼这奇异的对峙。 「我去拿,你不准走。」温渔说,强硬地补充,「不然我立刻翻脸。」 「……哦。」崔时璨目光闪烁了片刻,摸了下自己的脸,好像回忆他那一巴掌的力度。 温渔走出两步回头看,见崔时璨这次确实还等在原地,松了口气,却不敢怠慢地加快了行走的速度。 他的车停在不远处的一个车位,温渔从后排拿出两个巨大的袋子,又探进车里找了半天,把一个小盒子揣在兜里。来回速度都快,十二月底的冬天,温渔硬是因为这几步跑得背心微微出了汗,说话也有点喘。 他把袋子递给崔时璨:「给你买了件羽绒服,还有双鞋。」 时璨看了眼衣服的品牌,辨认无果后问:「不是什么太贵的吧?」 「不贵,你收着。」温渔没说价格,「这个就当为上次赔礼道歉,我不该动手。还有……这个才是要给你的礼物,虽然说有点晚了。」 绒面的黑色小盒子,看起来像装着首饰,崔时璨接它的动作明显比接那袋衣服犹豫。 温渔催他:「别多想,你打开看看。」 磁铁吸得很紧,打开时里面的东西差点掉了出来——是串红绳,上头吊了个黄金的转运珠,做成了生肖形状,憨态可掬,在夜里也亮闪闪的。 「喜欢吗?」温渔说,脸上不自禁地浮现出笑容。 崔时璨垂着眼睫,他睫毛似乎比少年时长了点,轻易遮挡住了内中情绪。他深深地唿一口气,指尖挑过红绳,摸了下那只小狗:「……谢谢。」 温渔说:「你记得戴上,我问过了,不是本命年也可以戴,所以明年也别摘了。」 希望它保佑你,平平安安,远离灾祸。 这种话温渔现在说不出,他见时璨嘴角绷得很紧,猜想时璨可能是想爸妈了,于是手指窘迫地在鼻子下面蹭了蹭,把那句「喜不喜欢」咽下。 「嗯,我回去就戴。」时璨说,抬起头沖他笑。 明亮的,年轻的笑容,温渔有一刻失语。 时璨沖他挥挥手:「你快去车里吧,外面风大,吹久了头疼。」 温渔听话地倒退走了两步,忽然想起来什么,又问:「新年可不可以一起过?」 崔时璨一愣,旋即笑得更深:「好。」 作者有话说: 璨璨回家tb识图发现赫然加拿大鹅,刷新三观羽绒服还能这么贵吗(不是 第三十九章 31号当天是法定假,年尾的事堆在一起,本来公司要集体加班,温渔心不在焉地加了一上午,吃过饭就琢磨熘走。 「你今天做什么?」他窝在办公桌后给崔时璨发消息。 时璨回:「在李总家帮忙。」 他猜这个李总指的是怀德堂的李大夫,当下有点兴趣缺缺,说一句那你差不多完了再跟我说吧。崔时璨没空和他到处走走,天气冷,到哪里都不方便。嘆了口气,温渔趴上办公桌,有气无力地敲键盘,开始工作。 年底加班在午后两点宣布结束,温渔接到通知,反手一个转发,接着抱着衣服就跑了。 他发动车子,开出了公司停车场,这才给时璨打电话,问李总需不需要自己也去帮忙,时璨愣了下,估计去徵求了意见,最后说你来吧。 温渔想得很简单,到老人家帮忙,无非就是做做卫生之类的。等他到了地方,被满地的中药材震惊,才发现自己想太少了。 李槐春就住在怀德堂旁边,是底楼带院子的一套房,和别的老人家喜欢种菜不同,老李毕生都在和中药打交道,自然种了一排药田。 温渔抵达时,崔时璨正蹲在院子里,把一整袋看起来差不多的人参分门别类——穿着他送的那件羽绒服,鞋还是以前的,但也足够温渔内心小雀跃片刻了。 「这什么?」温渔和老李打了个招唿,走过去蹲在时璨旁边。 「你猜。」崔时璨说着,把一根细小的中药材摊在掌心,递到温渔眼皮底下。 温渔心说你就整我吧大傻逼,流露出十二万分的疑惑,在时璨满怀期待的目光里,端详了半晌才说:「这不就是人参吗?」 时璨又拿起一根:「这个呢?」 温渔:「人参。」 时璨:「那你看看这个?」 温渔:「别问,问就是人参。」 时璨绷不住:「你怎么这么傻呀!」 温渔理直气壮地说:「只见过它们都切成片的样子啊,整根谁认得出?」 崔时璨和旁边另一个来帮忙整理药材的女生都笑起来,温渔倒是无所谓,隔行如隔山,他不懂这些很正常。但眼下被嘲笑得太大声,温渔面子有点挂不住,努力撑出求知若渴的好奇心,不懂就问:「所以那不是人参吗?」 「这个是党参,你看它是纺锤状的,有时候像防风。」时璨指给他看,「那个西洋参,比较细一点,丹参表面有点泛红,然后这个才是野山参,就是你说的人参。」
第95页 温渔:「……听不懂。」 时璨把那根党参放下:「李总今天就是叫我来认参的。」 温渔说:「那你这不是认得挺厉害吗……」 「所以就顺便帮他把这几袋分了清理一下登记。」时璨手上沾着灰和泥,想拍他一下又收回了手,「你去那边玩一会儿吧,很快就完了。」 「哦……」温渔答应着起身。 这天不算晴朗,可太阳藏在云层后头若隐若现,竟也比前几日温暖。 崔时璨和那个女生继续干手头的事,李老不当监工了,见好不容易有了太阳,搬着一把躺椅到院中,旋即舒服地半躺着。他的角度刚好能看见屋内的电视屏幕,温渔没事做,跑到李老身边去研究他在看什么。 综艺节目,嘉宾是现在一个还算当红的男团。 温渔第一次见李老这个年纪的人还会看综艺,不禁狐疑地打量他,发现对方真是沉浸其中十分认真后,不禁问道:「李老师,你喜欢他们吗?」 手指向电视屏幕上正做游戏的男偶像,李槐春看了眼温渔,笑得脸上的皱纹都深了点:「小女孩儿才喜欢呢!」 温渔暗自腹诽那你还看得津津有味,李老接着说:「我孙子给我打电话说跨年他还得去哪个电视台表演,喊我记得守着看——喏,灰头髮的那个就是,我真是被他气死,年纪轻轻的把头髮搞成这样……」 李老说起孙子就停不下来,三代单传医学世家,孙子非要去学什么高分子,结果大学念完又跑去混娱乐圈,顺带批评现在风气不好云云。可他边说着,又没真的不满,感慨现在明星也不好做。 看着电视屏幕上五官精緻英俊的年轻人,温渔暗道李老还挺开明的。 他和李老坐在院子里晒微弱的阳光,东拉西扯,没了平时诊所里的严肃,李槐春是个和蔼的小老头儿。他们从李老小孙子的履歷聊到现在的留学生活,又说最近的股价不稳定,生活不易,钱太难赚,温渔连声附和,哄得李老开开心心。 他平时和长辈打交道的时候多,轻而易举得到了李老的喜爱,原本打算与时璨单独吃晚餐的计划也随之泡汤——李家老夫妻非要留他们吃饭 待到饭后,崔时璨帮李老把药材拿到隔壁怀德堂归位整理,温渔则陪着老人看了会儿电视,硬是等他孙子表演完,李老才放两个年轻人离开。 临走时李老把他们送到门口,千叮呤万嘱咐开车小心。 「李老师太热情了!」坐进车里,温渔忽然心有戚戚,「我第一次被他拿药的时候,他那个样儿……恨不得把我杀了。」 崔时璨在副驾驶上低头扣安全带,闻言没说话。 温渔看了眼他,又开手机瞧时间:「挺晚了,你想去哪儿吗?」 时璨说都行,温渔顺势说:「那咱们去市中心吧,听说今晚有大屏幕倒数,而且可能还有放气球。在美国的时候,大家都很看重新年,但我每年都不去。」 「为什么?」时璨问。 「刚出国那年朋友问我要不要去ny跨年,时代广场,倒数321。听起来很刺激,我想了想,觉得好麻烦,还是早点睡觉舒服。」温渔搓了搓手,把车内暖气打开,「第一年没去,后面习惯一个人,哪儿都不想去了。」 崔时璨若有所思,又问:「你以前的朋友,现在不联繫吗?」 温渔:「有啊,只是大家有各自的生活,而且他们都很注重给我留私人空间,有时候太过注重了——我觉得自己骨子里还是喜欢比较亲近的关系。」 时璨笑笑:「那今天为什么突然想去倒数了?」 温渔脱口而出:「你又不是别人。」 车内音乐播到queen的一首经典老歌,崔时璨捂着脸,吸了吸鼻子,没作答。温渔等了一会儿,暗觉自讨没趣,发动车子轻声问:「去吗?」 「行。」时璨答得很快也简洁,他看向车窗外,开了一条缝,冷风灌进来了。 温渔的车里没有车载香水,也许经年累月,被他常用的那股有点沉重的木质香熏入了每一寸空气,味道化不开,成了某种符号,在冬日夜里更显清冷。 他们开过熟悉的街道,晚上仿佛变了样子。 因为快新年了,行人也比往日多,越靠近市中心,温渔的车开得越慢,离市中心还有两条街的距离,前方突然交通管制,再不能往前走。 「堵车了。」温渔拍了把方向盘,去查路况,「新年人太多,防止发生事故不让人去了——怎么办,好不容易想去体验下节日氛围!」 时璨窝在副驾驶,片刻后眨了眨眼:「我们去另一个地方。」 他示意温渔给手机,重新设了导航。目的地离他们所在的位置有一点远,车开了半个多小时才抵达。 南方的都市大都有江河穿过,这一座城也不例外。河流把城市分为南北两岸,他们所在的北岸与繁华的南边相对,是滞后的代名词,如今本地的年轻人都爱往南边去,外来人口也大都落户新区,随着这两年开发老城区,虽有了起色,仍然陈旧灰败。 温渔记得再往北走一点,就是时璨以前的家。 他停了车——压根不用专程找车位,树下就没有几辆车停着——开门后有点冷,缩了下脖子,看时璨也下来,问他:「这边有什么?」 相比从以前开始就不怎么涉足这一片的温渔,崔时璨比他自在。他看温渔锁了车,迫不及待地点菸,叼着那根细细的杨梅爆珠,含煳地说:「跟我走。」
第96页 「这个烟你一直抽?」温渔问,他组织了太久的语言,最后问出时轻描淡写。 「是啊。」时璨说。 往前走了十分钟,遇见沿河堤岸的一个缺口,崔时璨熟练地挤出去,打开手机电筒,在昏黄不清的路灯下给温渔照亮脚底的泥巴路。 「小心,这边陡。」他提醒,放在身侧的手紧了紧,最终伸出去。 温渔不明白,看向崔时璨没说话也没动。 黑暗里他看不见时璨的神情,只听见他说:「你抓住我。」 这道坡度不算抖,但时璨把他抓得很紧,他的手很冷,一块冰似的,温渔握了好一会儿才逐渐有了活人的触觉。温渔有所感受,张了张嘴欲言又止,他不敢想太多,担心最后失望,于是什么也没问。 走上平地时璨就把他放开了,手机灯光还照着脚下一小块地方。河岸远离马路和街道,偶尔一辆车开过,像在很高的天空飞驰。 除此之外温渔耳畔光剩下了流水声。 河岸边有粗糙的石料堆着,温渔和他选了一块石头坐,有点潮湿,他踢了脚小石子,看它跌进河水,激起一小片涟漪。 他的双眼适应了昏暗的环境,河面漂浮的灯光,对岸的林立高楼与闪烁霓虹忽然都变得不真实。温渔没有从这个角落看向自己生活的地方,河流像一道分界线,就这么轻易地隔离开了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时璨在北边,而他在对岸,从小就这样。 「看到闪蓝光的高楼没?就是今天倒计时大屏幕的那一栋。」崔时璨指给他看,「他们在那边数。」 「你以前来过吗?」温渔问他,扭过头看他的轮廓也变得模煳。 时璨沉默一下:「经常来,很小的时候。我两三岁和爸妈有几张照片,就是在这儿拍的,过生日吧,可能是,冬天河床会露出来一些,太阳晒干了不会打滑。」 温渔羡慕:「真好。」 崔时璨失笑:「怎么就好了?」 温渔手捧着脸,看远处散落的光斑:「我从来没有和爸妈单独过生日。以前跟你说过没?她答应我只要足够乖,就和爸爸一起带我去游乐园,但这是她说了算的,所以……直到他们离婚,我都没有足够乖的时候。」 「你好像提过。」时璨说。 「我觉得自己好惨。」温渔低头,脚踩着一块石头碾。 「那就别想。」崔时璨说,拖长声音「嗯」了半晌,忽然一拍温渔的背,「你出国之后最近两年才开始放烟花的,你没见过——快看!」 温渔看向对岸,愣愣地,嘴张成一个o字形:「哇!」 次第升起的烟花五光十色地闪烁,炸开时的巨大声响经过河面抵达对岸已经减弱许多,却伴着流水中的回音,金绿火焰似乎会坠入水波—— 繁华里有几千几万人聚在一起,放飞手中的气球,预备倒数迎接新年。 而另一头的整片河岸只有他们两个人,分享这份盛景。 烟花达到最灿烂的顶点,温渔忽然扭过头,伸手抱住崔时璨,把头抵在他肩膀上。对方身体僵硬了片刻,温渔没动。 「温……」 「时璨,很多事情已经发生了,我们都不能再多去纠结为什么。你有你的难处,我以后都不会再问,等你想说了再说。可是我拉着你根本没用,懂吗?」 他说到一半,感觉到拥抱着的青年微微颤抖。 「但我希望你快一点走出来,别陷在泥里自己就不动了,我知道你可以。」温渔深吸了口气,「在这之前我都等你,别急着推开我。」 缩在兜里的手伸出来,时璨好像想按一下温渔,但他很快又规矩地把手放在膝盖上,装作目不转睛地看对岸的烟花。 「时璨,」温渔埋在他肩上,「新年快乐。」 流水长久隽永,烟花转瞬即逝。 一点冰凉滴在温渔的眼皮上,他放开崔时璨站起身来,奇异地望向天空。这一片河滩没有路灯,而半空中轻飘飘的细小白点格外惹人注目。 先开始像雨,随后越来越大,落在黑色衣服上,凝结出了片片雪花。 「哎,下雪了。」温渔笑着说,把袖子凑到时璨眼皮底下。 时璨没看那些霜花一样的雪片,南方的雪势头不大,来得又快又急,目之所及处温渔站着,正摊开两只手——他有时候仍然幼稚的像个少年。 初雪,烟花,新年,广阔的江河。 可是兜兜转转,温渔的轮廓竟与许多年前斑马线外迎着夕阳的身影重合了。 崔时璨坐在那儿,半晌后轻轻说:「新年快乐,温渔。」 作者有话说: ……(。_。) 第四十章 温渔想得很简单,他和时璨的感情在逐渐回暖了。不是没感觉到对方的改变,可真要有实质性进展,还需要时间。 但他没想到机会来得这么快,可以说是天公垂怜。 节后的惫懒一直持续到除夕前后才会彻底消退,温渔把这个道理看透了,在助理小林装模作样嚷着腰痛肩膀酸的时候冷酷地说:「痛就去看医生。」 小林讪讪放下手:「没、没必要吧……」 温渔:「中医,要去就午休赶紧去,中医大的附属医院就在旁边。」 小林突然坐直:「啊!温副总,我好了!」 温渔从电脑屏幕后头给她竖了个小拇指,鄙夷尽在不言中,接着整理文件。
第97页 景龙最近准备的是弘昌财团的一个招标,他们私下进行分析和接触后基本上已经十拿九稳,但为了确保万无一失,仍不敢怠慢。 弘昌是国内的领域龙头,背后有沪上陆氏做支撑,这次离沪后首个大项目甫一宣布与景龙联合,便引起了不小的波澜。 表面是他们去抱了弘昌的大腿,实际上却是双赢的大好事——强龙不压地头蛇,做商业用地开发,景龙一向没出过差错,有了弘昌雄厚财力加持,对公司而言可谓一次翻身的大好机会。董事会下了死命令,必须中标,为了这一句话,他们几个是忙得脚不沾地,天天加班。忙到月中,这事终于尘埃落定。 现在合同已签,等行政那边批下来,就可以开工。 温渔一拧脖子听见嘎嘣响,手指微动,骚扰崔时璨:「我肩膀又开始痛了。」 时璨回得很快:「可能肩周炎[龇牙]」 温渔:「???幸灾乐祸」 时璨:「哈哈,改天来扎针」 温渔撇着嘴发了个大哭的表情说走不开,心里却开始盘算过年放了假他或许真要住在怀德堂天天做理疗,不知道那时候商秋放不放假。 正一心二用着,小林给他发了个文件,温渔打开看了两行直觉不对,按铃把人喊了进来:「这个是弘昌给的吗?」 「对啊。」小林凑到他电脑前看了眼,笃定道,「陆总秘书上午刚发给我的,和之前申请的规划许可证一样的地址,我替您对过了。有什么问题吗?」 「这块地是不是在东边?」温渔问,难怪怎么看怎么眼熟。 小林:「就那片城中村,前两年说的要拆迁,去年不是弘昌过来投资的风声大吗,政府那边应该也早有意思了。现在注资搞定再加上原本就有的开发计划,等过完年拆迁后咱们应该会在那片儿动工——哎,温副总,上周开会才强调过呢!」 温渔上周开会困得要死,全程神游,这会儿被她一说,根本不敢吱声。 小林和他合作了半年多也已经熟悉得很,不在意地继续说:「您要是忘了,我马上把材料和会议记录再给您看看?」 温渔:「……别,我想起来了。」 小林:「您是不是有房子在那块地啊?别愁着了,现在拆一栋楼也就赔个几千万的,分到每户连新房子都买不起,到时候还不是都分回迁房,不过咱们这次不是开发楼盘,应该……」 「知道了。」温渔抬手打断她的絮叨,「没房,真没有。去忙吧,有事我再喊你——记得把东西发过来。」 小林「哦」了声,继续去做自己的事了。 温渔盯着电脑看,把那一片圈出来,放进地图里搜了下,突然笑出了声。 崔时璨这个小可怜。 放在以前,他可能立即开始设身处地替时璨心塞。可过完新年再接到这消息,心中多少没那么难受,甚至有一点好笑。 温渔拿起手机,正预备给小可怜透个风声说他租的房子即将拆迁,通讯录翻到一半改变了主意,起身推开门:「小林。」 坐在外间的助理起身:「您喊我?」 温渔:「那片自建房大概什么时候拆迁,能不能再早一点?」 小林愣了下,拿ipad翻了好一会儿:「能。」 温渔不自然地偏开视线:「那尽快吧,越早越好。」 「……行。」小林虽然心有疑虑,但职业素养让她只能按上司吩咐的去办。她应下,目送温渔回到办公室,耸了下肩,越发笃定温渔在那片有房。 这一年的除夕与立春重合,还没从繁重工作中回过神,就放假了。 纪月邀约他们一起小聚,理由是燕城读书的许清嘉和易景行都回来。如果只是这样,温渔或许还无所谓,可纪月话头一转:「陈千也回来了。」 温渔被道德绑架,哭笑不得,只好表示天上下刀子也要赴约。 他和陈千之间有一种奇妙的联繫。不仅是业务上,他常常需要谘询到陈千一些专业问题,比起易景行,陈千性格开朗些,大大咧咧的,不喜欢和人计较,也是温渔更偏爱和他打交道的原因。 陈千回来办个手续,只在国内停留五天就要重新飞柏林学习。再次见到,温渔不仅感慨他变化很大,比起之前婚礼的匆匆一面,陈千好像憔悴更多。 「怎么回事?」他打趣陈千,「读llm这么累吗?」 陈千立刻诉苦:「天天熬夜,还有语言问题。我已经打算辍学去美国读jd了,早知道不如开始就另选方向……我看起来状态特别差吗?」 温渔还没有开口,旁边易景行凉凉地说:「还可以啊,至少没秃头。」 本以为陈千会和以前一样立刻让他滚,哪知这次他只朝易景行不明所以地笑了下,继续和温渔热火朝天地聊。 旁边许清嘉垂着眼皮给纪月剥虾,语气平淡:「还没和好?」 易景行笑笑:「哪儿能这么快。」 许清嘉:「你之前不是专门飞德国赔罪了?」 易景行朝陈千看,对方依然在和温渔聊去年轰动英美的案例,一抿唇保持沉默。他越是不言语,越衬得另一个人毫不在意。 「阿千记仇,我劝过你也不是一两次了。」许清嘉说完,把虾蘸了醋碟放进纪月碗中,「老婆快吃,别玩手机了,一会儿凉了会有腥味。」 两夫妻小别胜新婚,恩恩爱爱地一起吃虾,那一句「他才不记仇」如鲠在喉。易景行环顾一周,桌上只剩自己和同样孤家寡人的崔时璨,隔着一张桌遥遥相望。
第98页 他拿起杯子碰了下玻璃桌边,时璨茫然地抬起头。 易景行说:「喝一个?」 时璨大约还在懵着,没从爱消除里回过神,见易景行这么说了,不和他客气,端起杯子分享了一口白酒。 可惜他不太会喝,五十度的茅台下肚顿时呛得眼睛红。崔时璨捂着嘴咳嗽了两声,温渔立马掐断跟陈千的话头,声音都柔了三分:「怎么了?」 「辣。」时璨把杯子的酒倒给温渔,「不喝了,你帮我喝吧。」 温渔笑着说不会喝就别逞强,言罢继续和陈千聊起来。 一顿饭吃得宾主尽欢,惟独有某两个各怀鬼胎。结束后纪月和许清嘉开车走了,陈千藉口回酒店,自己打了个车离开,易景行跟上去,也不知道他俩在闹什么。温渔喊了代驾,拉着崔时璨在街边等。 「奇怪,千儿怎么不回家去住?」温渔好笑地随口说道。 崔时璨被那口酒弄得懵到现在:「什么?」 「就是感觉不太对,你还好吗?」温渔裹紧外套,得到肯定回答后抓住他胳膊的手晃了晃,「一会儿直接坐我车吧?送你回家。」 也许酒劲儿实在太大,换以往崔时璨可能就不愿意,他今天揉了揉眼睛,似乎努力辨认了一下街景,无可奈何地妥协了:「行……我头晕。」 温渔乐了:「你以前没喝过酒吗?」 崔时璨意识好歹还清醒,他问一句答一句:「啤酒还成,白酒是第一次,不知道能喝多少……就,都怪易景行。」 「对,就是他惹的事。咱们车来了。」温渔附和,搀着时璨的胳膊把他塞到后座,他见时璨两眼发直,不禁调侃道,「你就抿了一口,怎么还醉了?」 「我没醉。」崔时璨皱着眉,「就是很不舒服。」 温渔嘱咐司机先送时璨,替他拍着背:「那趁你现在还没醉……」 「不可能醉。」时璨打断他,不耐烦地说,「就一口。」 温渔差点笑出声,却顺着毛说:「好好好,不醉。哎,时璨,我跟你说件事——你别回去之后往外说,我可是偷偷跟你讲的。」 兴许是车内的隐秘氛围混杂酒精的味道,温渔耳根的香水味能无孔不入,仿佛也由此入了他的骨,崔时璨「嗯」了一声,沉沉地,觉得眼皮有点重。可他却不知怎么的亢奋,肉体与心灵即将分离,脑子里无比清醒。 「就你家住的那一片,要拆迁了。」温渔清了清嗓子,「过几天发通知。」 话音入耳,崔时璨彻底清醒了,他不可思议地坐直:「什么?」 温渔不说第二遍,只看着他。 崔时璨难以置信他说的话:「你骗我吧?」 温渔:「骗你做什么,景龙负责那一片的后续开发,我连规划许可证都看到了。」 崔时璨直眉楞眼地盯着他,好像懂了,又好像在发呆。车窗外的街灯仿佛飞逝光阴,从缝隙中漏下,映出崔时璨的脸。 他长得很俊朗,眼睛有点细长的轮廓,笑起来会变成弯弯的,像新月,五官搭配在一起半点不累赘。从前的青涩因为时光而消磨出锐利的形状,不像少年了,可也暂时没有成熟男人的轮廓,却总让人挪不开眼。 温渔不得不承认,就算他挑人的目光一向苛刻,可从没觉得时璨哪里不好。 眼下他守着思考中的崔时璨,趁他不清醒,目光赤裸大胆,与车窗外偶尔交错的街灯一道放肆地临摹他的眉眼。 规划许可证兴许在时璨平时接触的词彙量以外,他打一个哈欠,眼睛里迅速浮起一层水光,擦了擦眼角,时璨总算给了回应:「哦。」 「你准备搬去哪儿?」温渔追问。 「不知道。」崔时璨情绪不太高涨,「可能三环外吧,那边便宜。」 温渔:「三环外,你每天上班都得一小时起步了。」 崔时璨往旁边一歪,头靠着车窗:「没办法啊,别的地方房租都贵,我又不喜欢和别人合租,怕合不来,要租负担得起的单间就只有三环外了。」 温渔眼神闪烁:「时璨?」 「嗯?」他奇怪地问。 「你搬到我家住吧。」温渔说完,没敢去看他的反应。 过了良久,崔时璨才说:「太麻烦了。」 不知道是在说和他一起住麻烦人,或者他就是个麻烦。指代不明的话,温渔瞬间低落下去,但比起预想中的断然拒绝,这句又显得委婉得多。 沉默的时间过后,仗着这点委婉,温渔得寸进尺,只劝自己没听懂其中暗示:「不麻烦呀,出门就是地铁站,你去诊所应该挺方便吧?而且是三室两厅带一个阁楼,现在空了两间,改天去看看,喜欢哪一间就可以住。」 崔时璨微闭着眼,也不晓得有没有在听,他喝了酒头晕,有气无力地「嗯」着,像在敷衍,可听上去又很可怜。 温渔:「要么这样,我也不想占便宜,现在你每个月房租多少,加两百算交家政的,一起给我,就当搬进来的房租,押三付一。」 崔时璨笑了声,还是没睁眼。 温渔被他弄得摸不着头脑:「好不好,你说一句呀?」 又过了好久,时璨才闷闷地说:「考虑一下。」 「你别考虑到一半睡桥洞去,」温渔说得有点凶,故意形容夸张,「如果被我发现回绝之前就偷偷找了别的房子,我就去买下来当你房东——别跟我扯买卖不破租赁,这次是在和都讲道理,不想住直说。」
第99页 「啊?」崔时璨搓了下鼻尖,「买卖不破……什么?」 温渔:「……你当我没说吧。」 也许最近过得不错让他心情也一扫此前的阴郁沉重,听了温渔这番硬邦邦的话,时璨没表现出多大牴触,他说:「实在找不到……那只能麻烦你了呀。」 温渔一抖,没想到情绪软化来得那么突然。 崔时璨这次居然不牴触他了? 所以他之前说的「同情」和「可怜」,是不是真的故意气自己? 管他是不是,就当是了。 这小坏蛋! 作者有话说: 比强行买房同居更有效的方法已经教给你们了???? 第四十一章 接下来的几天毫无消息,烦躁与犹豫接连而来,温渔其实有点怕。崔时璨不是第一次躲他了,但他本能相信这一次对方不会逃走。 他不知道自己哪儿来的底气,也许是第六感,也许那天最后告别是崔时璨主动跟他说的「再见」——既然有再见,那就没可能分开得莫名其妙,对吗? 抱着这样的想法,温渔觉得自己有点幼稚,但有时候幼稚未必是坏事。他尚不清楚在旁人眼里,这并非「幼稚」,而是成年后得以一息尚存的天真还徘徊在他身上没有离开,比起那个词,天真更显难得了。 除夕前一天,温渔在早晨七点醒来。 他常熬夜工作,于是很少自然醒。前一夜睡得不太好,醒来后也浑身不爽快,温渔试图睡个回笼觉,可翻来覆去半个多小时,直到闹钟响起,才不情不愿地接受了「假期都睡不着」的事实,只好起床。 温渔习惯性地捞过手机,检查有没有错过重要信息,微信置顶的聊天框后跟着个明晃晃的未读消息一条。 右眼皮突然跳起来,温渔精神一振,默念了三遍「封建迷信」,这才在一地晨光中点开。 时璨的头像还是那团黑色,他说话语气安稳:「搬家的事,谢谢。」 发信时间在清晨六点,温渔差点把手机扔出去,搓了搓脸,确认不在做梦后怕了崔时璨的言语机锋,连忙回过去:「你答应了?」 时璨应该正准备去上班,直到半个多小时后才给他答覆:「房东喊我年后搬,真要拆迁。你到底是什么预言家-_-」 温渔:「都说了负责开发的就是我们公司[微笑]」 时璨:「???」 温渔怕他多想,立刻转移话题:「不说这个了,反正已成定局。我们俩别客气,这两天有空吗?年前去把家具选好,看搬家方便就直接搬了?」 时璨:「?」 温渔已经穿着拖鞋出卧室了,跑到那间空余的客房给时璨拍了张照片,一切尽在不言中:他的三间房,一间自己睡,一间书房,惟独剩下的那间可以住人,但除却房间正中那张一米五的单人床外,什么也没有。 时璨哭笑不得,给他发语音:「不是说收拾好了吗?」 温渔耍赖:「等你住进来就收拾好了。」 时璨:「我除夕都得工作,这两天……不太有时间,以后再说吧,有床就行。」 温渔一听自然不肯,他有私心,不方便当着时璨说明,于是商量后做主由他来买家具。崔时璨对此没什么反对的,消息框后都是简短的「好」,最后对他说:「你不要搞太复杂,能住人都可以了。」 但温渔才不管他呢,心情好得快要飞起来:「过年你要回清州陪阿姨是吗?」时璨答应后,他又说:「什么时间再回来?」 「年初四,我要值班。」时璨带了个宽面条泪的狗狗表情。 温渔:「好吧,那记得给你新房东带点礼物[小熊猫卖萌.jpg]」 时璨好一会儿后才给他回:「带带带。」 这条叠字把温渔弄得笑出声来,他站在空荡荡的房间里,乐了半晌,才收拾好过分傻气的表情。他拉开那扇窗,阳光洒进来,过分雀跃,甚至想欢唿。 什么右眼跳灾!封建迷信! 温渔这个人,自从留学回来后作风手段说好听点是雷厉风行,实在有点急性子。这种第一时间要求所有人与物一步到位的性格放在工作中很能提高效率,但生活中难免让人有点招架不住,他自我反省过到底怎么回事,最后归结于大洋彼岸的快节奏生活。 韩墨曾经对此评价:「和文化环境无关,你应当是讨厌以前的自己。」 温渔那时说:「你又没见过我以前的样子。」 现在他信了,这些看上去不算缺陷的性格弱点的确在他去往费城之后开始迅速生根发芽,但那并不是埋下种子的原因。 在温渔顺风顺水的人生中,他曾一点也不急躁,做什么事都慢条斯理,不慌不忙,直到他的重大纰漏出现。 那个夏天他总是拖延着,心想水到渠成,相信自己等来时机就能想通心头因为好友的一举一动而产生的反覆情绪。 他以为时间能主宰一切,却最终全部失控。 所以温渔抛弃过去的优柔寡断,方式虽然有些极端,但他不容忍自己再「失去」了。 距离时璨搬入——起码温渔单方面地觉得——只有不到一周,期间还夹杂着春节假期,这不是个装修房子的好时机。温渔挣扎无果,心平气和接受事实,决定先添置家具,至于整体改装,可以等日后慢慢来。 他想一出是一出,休假时间不好麻烦公司助理,发了个朋友圈求助,最后陪他在大年三十逛家具城的人居然是易景行。
第100页 「时璨要搬?」易景行问他,得到肯定答覆后笑笑,「那挺好的,先恭喜你们。」 温渔无奈地纠正:「没有,他原来住的地方要拆迁。」 易景行愣了下:「这样?那还挺巧的。」 温渔很想说一点也不巧我就是开发商,但防止被易景行奚落,这话他自行吞咽了,尴尬地朝对方一笑:「是啊,哈哈。」 平时对易景行的印象颇为不靠谱,事实证明他办事相当有条理和水准。除夕的家具城过了午后只剩下少部分的店还开着,易景行领着温渔转了一圈,想买的东西基本都逛得差不多了,除却温渔想要的一个矮书架,易景行劝他先把大件摆好再看。 东西全都运上了车,另一边有人等着安装完毕放春节假。于是温渔和易景行在门口道别。他先感谢了易景行,终于有空说出自己的疑问。 「对了,怎么你今天还不留在家帮忙?」他说。 易景行反问:「你不是也到处跑?」 温渔下意识地说:「那不一样,我爸那边晚上去吃饭就可以。」 易景行转着自己的车钥匙:「我嘛,回不回去没差别,反正我爸妈也不想要这个儿子。」 温渔以为他是和家里吵架了,板着脸道别瞎说。他猜易景行多半没听进去的,仍是那副无所谓的笑容。 直到好几年后另一些事情发生,温渔才知道那个春节易景行过得很糟糕。 但这些他当时一无所知,愉快地回家监工。 重新添置的原木色家具和整体偏现代风的冷硬装修相比稍显温暖,温渔思索着全部重装,也没放在心上。客房是南北向,因为原本是作为阳光房设计,还有一扇大大的落地窗,视野很好,除了西晒没什么缺点。 温渔又拍了一张照片,想了想发给时璨。 他在新书桌边坐了会儿,纠结要不再添点类似檯灯的小件,半晌没等来时璨的回覆,温渔有些在意,但没多问,起身回老爸家。 如今温正恆以休养身体为由搬去了露山新买的别墅,接来郊区的父母,彻底不和温渔住一起了。那一片有不少商业上的伙伴,环境和空气品质都好,像个大型疗养院,温正恆过去以后还想让温渔一起,被他以离公司太远为由拒绝。 从前住了很多年的偏北城区房,温渔做主挂中介后卖掉了,价款他打算年后自己添一点换辆车——这些事上老爸总尊重他的决定。 除夕下午,在城里的最后一拨加班党各回各家,温渔驱车去往露山——温家近几年走动愈发频繁,如无意外,今天的年夜饭应该是很大一桌。 这是温渔回国后过的第一个春节。 「爸,我回来了!」他熟门熟路地打开门,提着买的年货,被眼前景象吓了一跳。 曾经见面就打的几位叔伯已经冰释前嫌,正和乐融融地挤在牌桌上打麻将,家政阿姨不在,厨房由老爸掌勺,姑姑和爷爷正在帮厨。 而他这一嗓子,直接惹来客厅里玩游戏、看电视、聊天的同辈人注意,几个哥哥姐姐一起跑上来: 「是小渔回来了!」 「好久没见到小渔,长高了这么多——」 「刚还在说你,在景龙……」 温渔应付着他们,把东西放好,挨个和亲戚打了一圈招唿。他不知道具体发生过什么,可节日里的阖家团聚让数年来远离故土的人太过感慨。 他去到厨房,洗了手,和姑姑一起摘菜:「爸,怎么回事啊今年好多人。」 「怎么说话的!」老爸正折腾锅里的一条鱼,闻言见缝插针地教育他对亲人要有礼貌,温渔听不得这些,耳朵长满了茧子,权当自己聋。 倒是姑姑来解围:「三哥不是搬新房子了吗,以后你爷爷奶奶也在这边住,大家听说了就决定来吃年夜饭。一来呢是给三哥暖暖房,二来两位老人家也不用到处跑,方便。哎小渔,就你回来得迟,怎么回事呀?」 「我有点私事。」温渔说,自觉站去水池边淘米。 「一天到晚不知道在忙什么!」老爸数落,「我是懒得管你了,反正也管不着,你自己注意着点分寸,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别给你爹捅娄子就行。」 厨房里油烟大,温渔咳了两声,立刻躲去门边站着:「放心,我给你捅再大的篓子也就找个你不喜欢的儿媳妇……」 他说得宛如调侃,老爸听了也乐呵呵的:「用不着我喜欢,你喜欢就行啦!」 温渔心念一动:「真的?」 老爸说:「以后几十年日子又不是和我过,你喜欢,只要别是什么嘴歪眼瞎的,我没什么好不同意——对吧妹子?」 姑姑笑着帮腔:「三哥说得对,孩子嘛,管他还不是希望他开开心心的。小渔做事一向有自己的想法,用不着你多说,哪儿像我家那熊孩子……」 两个长辈开始忆往昔扯育儿经,温渔一看没他事了,即刻熘之大吉。 他在客厅陪堂哥带女儿,教育高三的堂弟最后半学期一定要抓紧,不时应和长辈的询问。年夜饭是温渔回国后第一次全家人聚齐,他挺开心,喝了点酒,饭后被几个哥姐拉着看春晚,虽然毫无兴致,也跟着他们笑。 窗外天已经完全黑了,露山远离城区,在这个特殊的日子里更显安静。 温渔为了抽菸躲到阳台上,不远处的别墅只有零星的灯亮着,像黑夜中的星辰。他点燃烟叼在嘴里,终于有了片刻属于自己的空隙。
第101页 手机里不少未读消息,大部分来自朋友,提前祝他春节好,温渔挨个回了过去。置顶的聊天框里依然没动静,他想了想,发去一个问号。 上一次这么突然断掉一切联繫的结果让温渔险些崩溃,他站在阳台抽完一整根烟,没等来崔时璨的反应,深吸口气,拨了电话。 机械提示音仿佛响了一个世纪,接通时,温渔有瞬间心律不齐。 「温渔?」时璨问,「怎么了?」 那一点委屈突然泛滥,温渔吸吸鼻子:「你不回我消息。」 片刻后他听见时璨失笑:「我刚拿到手机,你信吗?」 「不信。」温渔说,可分明因他这句话那些委屈都消散了不少,「你是不是现代人啊,总不至于下午到现在都不玩爱消除吧?」 「真没有,我回清州之后就帮我妈做饭去了,手机丢在包里,刚一直响才拿出来,不是故意的。」时璨强调。 「行。」温渔也不知道还能说什么,他看着远处安静的别墅区,「现在闲下来了吗,还是在看春晚,和亲戚聊天?」 时璨:「和外婆包饺子,家里没别的亲戚,他们都不想来。」 温渔一时噎住,时璨却继续说:「不过也还行,人少就没那么多讲究,也不闹。晚点等老人家睡了,陪我妈看会儿电视,我就早点休息。」 他那边还有些噼里啪啦的声响,温渔好奇道:「清州能放炮吗?」 「能啊。」时璨说,「一会儿给你拍个视频。」 温渔说好,还要再和他聊几句,那边堂哥把阳台门推开喊他进去,外面冷,温渔应了两句,再转回电话后,时璨抢先说:「你有事?」 「嗯……」温渔不情愿地往屋里走,「那先这样吧,我家人多,吵得很。」 「好,年后见。」时璨说。 兴许温渔出了错觉,这一声年后见压得很低,声音却温柔到极致,以至于险些淹没进了扑面而来的合家欢中。 稍一愣怔,回过神时耳边只有忙音。 温渔盯着手机屏幕直到它全黑了,突然笑出声。 那天稍晚时候,他收到时璨发来的小视频。 画面不怎么清晰,是居民楼顶拍的小县城新年烟花,比不上那日在北岸看的辉煌繁盛,也不如记忆中的每一场烟花秀,杂乱无章,花样简单,可温渔觉得,这是他看过最棒的烟花之一了。 视频只有短短15秒,在最后他听见崔时璨的声音:「漂亮吗?」 就为这句话,温渔反覆听了十几回。 新年的第一个梦境里,他像走进了夜海,要去打捞他遗失的那颗星星。(*注) 作者有话说: *註:意象描述来自顾城《诗情》,「我们走进了夜海/去打捞遗失的繁星」 (。_。)祝我生日快乐 希望新的一岁能快乐一点 第四十二章 年初四上午十点,比起春运,火车站的人并不多。 节日氛围尚未散去,四处都瀰漫着冬日特有的懒散。阳光微弱,站前广场上拖着行李箱的人走来走去,有离别也有重聚。 清州方向开来的列车进站,崔时璨还在小憩,被周遭的哄闹吵醒。他闭了闭眼,把耳机摘下,单手勾过背包,这才站起身去拿放在上面的巨大行李箱。 后背突然被撞了一下,他回过头,见一个带着女儿的中年男人赔礼说不好意思。过道狭窄,他们的行李太多,拿得心慌意乱,小行李箱正摔在时璨脚边,那女孩提了几次,兴许因为太慌张,一直失败。 「没关系。」时璨说着,朝看上去十三四岁的女孩儿笑了下,替她提起行李箱。 「谢谢哥哥。」她拽住父亲的衣角,有点不好意思。 行李箱不重,崔时璨提着,和那对父女一起出站。随便聊了几句,他知道父亲带着女儿回来探望自己的父母,顺便玩几天,至于为什么母亲没有跟来,女儿说妈妈要照顾小狗,崔时璨为这理由笑了,没再多问。 一直把他们送到打车点才互相道别,崔时璨看向他们的背影,无端有点羡慕——他十三四岁时只知道淘气,和父母都不多聊天。 现在的时璨无数次回想,如果自己多和老爸说点话,现在的遗憾会不会少一些。 二十岁时失去至亲,他用了整整一年接受斯人已逝的现实,余下数年、直到前不久都活在自我厌恶中。他不知道老爸有多少期待,希望自己成为什么样的人,可他如今的模样一定不会让人安慰。 过年时叶小文问他那笔债务,时璨吞吞吐吐说会有办法,叶小文不说太多,母子两人对坐无言。他看向桌上一家三口的合影,那时自己还小。 窗外的鞭炮与孩童吵闹不绝于耳,崔时璨把相框拿起来,鼻子一酸地想:「我会是他的骄傲吗?」 起码现在不会是的吧。 崔时璨低着头,重新把包背好,刚走出几步,旁边匆匆跑来一个人,喊他的名字。他吃惊地回过头,见裹在迷彩花纹外套里的温渔。 「你怎么在这儿?」时璨的表情夸张,言语间也是控制不住的诧异。 「年后见!」温渔说,他戴着顶毛线帽搓了搓手,「我的礼物呢?」 时璨板起脸:「没有礼物。」 温渔:「……」 他一秒钟变沮丧了,可目光看了一圈,撇着嘴说:「不信,你又骗我。」
第102页 崔时璨空着的那只手拍了拍毛线帽:「在箱子里,给你带了好吃的——你还没回答呢,怎么跑这儿来了,我说了回来会联繫你啊。」 「反正清州方向来的车也就几趟。」温渔说,带着他往地下停车场走,「我猜你应该会早点回来,因为下午要去诊所,就锁定了这一班。」 时璨:「聪明不死你。」 言罢他们两个都笑了,温渔摆摆手:「刚看到你和那两个人一起出来的时候,我都没敢认,也看不太清。那是你朋友吗?」 时璨说是火车上遇到的人,温渔猜想他们可能是坐时璨隔壁的,「哦」了一声。他全副身心都贴在即将带时璨去到的地方,坐进车里,还没说话,旁边的时璨抢先问:「你换车了?还是说朋友的?」 「换了。」温渔挺开心他注意到,「以前那辆我堂哥借去开了,怎么样,舒服吗?」 时璨尝试着伸了伸腿,往后排看一眼黑金配色的座椅:「挺好。」 温渔提到新车就开心:「我读大学的时候就想要一辆宾利,那会儿喜欢欧陆,现在发现跑车还是不太实用,就订了这辆飞驰。昨天刚去提的车,今天第一次上路呢!」 崔时璨:「很贵的吧?」 温渔开玩笑:「卖房买车,我牛逼大发了。」 时璨弹了下安全带,又陷入沉默。他和温渔之间有着极大的、不容忽视的落差,是他穷尽半生都无法赶上的,因为温渔也在往前。 那天发生的一切能不能说明他一直维繫着的所谓自尊和骄傲,其实在温渔面前不值一提?既然如此,他造成的伤害,温渔真能全部释怀吗? 新历年的最后一天在河边,温渔说我希望你可以走出来,时璨很想对他说「我会」,可他深知嘴上说的再好听也没有用。那笔债务突然消除,对崔时璨而言的确可遇不可求,他能去做更多的事,能有机会改变。 所以他要让温渔知道,你的一时兴起对我而言意义重大,我不会辜负你。 所有人活着都想变得更好,崔时璨不例外,可也知道现在的情况是他再好也配不上温渔。 温渔说他愿意等,那时璨就愿意去试一试。 约定好要搬家,崔时璨行李大部分都还放在原来那套小房子中,温渔陪他去取。他站在客厅无所事事,听时璨收拾的动静,半晌终于发现少了什么。 「猫呢!」他跑到时璨卧室门口,「我没看见猫。」 「放商秋那边寄养了。」时璨正叠衣服,他速度很快,草草地放进行李箱,「下午他值班的时候给我带去。」 温渔松了口气:「吓死我了,还以为你不要它就给扔掉了。」 时璨:「大过年不要说『死』,我是那么没爱心的人么?倒是你,回头猫去了你家万一又抓伤你怎么办?」 温渔倒是想过这个:「关你房间嘛,我一般不主动招惹它。」 听了这话崔时璨笑笑,没表态。他把衣服都打包好,再去拿桌上的教科书,和其他小件。所有要带走的东西基本都在卧室,时璨一边收一边用余光瞥温渔,对方靠着门框玩手机,好似对他要拿什么都毫不在意。 真是应了温渔那句话,「等你想说了再说,我不会问」。 衣服和生活用品装进闲置的行李箱中,其他书本与小摆件放进一个纸箱,余下还有些零碎全部打包进了袋子,时璨收拾好这一切,擦了把汗:「可以了。」 「行了?」温渔跑过来看,「我帮你拿哪个?」 崔时璨左右看了圈,拎起最小的两个袋子递给温渔:「你拿这些。」 温渔却不理他,径直提过了那个行李箱:「你当我多大年纪啊?我在国外到处搬公寓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干什么……」 时璨敷衍地夸他好厉害,温渔瞪回一眼,兀自提着半人高的行李箱走在前头。 东西都拿上了车,后备箱放不下,纸箱与袋子全都搁在了后座。时璨不晓得温渔这车到底多少钱,看内部也知道不便宜,这时他的东西放上去显得无比寒酸,微弱的自卑持续了半分钟,他听见温渔喊:「走吧,回家。」 时璨有点恍惚了。 他的家早在几年前随着父亲离世而分崩离析,这些日子以来他和叶小文聚少离多,绝大部分时间茕茕独立,只身一人,早就忘记了「家」是什么感觉。 温渔来高铁站接他,替他把行李箱放在后座,吹了声口哨。 时璨偶尔会觉得温渔对此态度过于儿戏,但他挑不出哪里不对,只得跟上去。他猜想是两个人对于「家」的定义不同,比如他从未在心底认可过这间住了两年多的出租屋是自己的「家」,温渔却可轻而易举地说出来。 温渔的新房子他没有去过,此前听说是他从一个朋友那里买的,虽然是二手的商品房,但没有人住过,甚至温渔入住时也才交房也没几天。 大门要刷卡,物业的保安不像随便请来敷衍了事的,个个表情都严肃,温渔和他们打了个招唿,领头的那个才露出个吝啬的笑容,喊他:「温总回来了。」 「嗯。」温渔半放下车窗,「什么时候给我补张门禁卡,我家里多住一个人。」 「您回头把信息发给物业,这两天我们就给您送过去。」保安说。 温渔听完后点点头,开车进了小区大门。他沉默了一会儿,拐入地下停车场后,对时璨说:「这边门禁有点麻烦……既然要长住,还是弄一张卡,免得每次打招唿让他们开门,回头你把身份证号给我一下。」
第103页 「嗯。」时璨简短地说,「谢谢。」 「你别老跟我说谢谢。」温渔听着又开始不满,「有这个必要吗?」 时璨哑然失笑:「我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温渔:「嗯……比如夸我对你好。」 有点调戏意味,他说得笑嘻嘻的,反而正经了些,停了车也不在乎崔时璨有什么反应,去帮他拿行李。时璨就坡下驴,后面的话不必再多言。 车位应该根据业主的房子位置买的,温渔带着他走了两步直接上一部电梯。他家在十六层,不算太高,一梯两户,对面防盗门还盖着保护膜,时璨推测应该没有人入住,正想着,背后温渔按指纹锁开门,一刻不停地絮叨。 「……没钥匙,你要么把指纹留一个,要么我把密码设成你生日,方便记。」温渔推开门,行李箱落地时发出沉闷的响声,他直起身长长地嘆气,回头沖时璨笑。 「怎么样,还喜欢吗?」 温渔的公寓採光极好,天花板挑高,客厅正对河流与对岸的公园,视野开阔,一点也没被周围林立的公寓楼遮挡。客厅摆设简单,阳台上丢着圆滚滚的懒人沙发,还有个鸟巢状的鞦韆椅,猫爬架是上次没来得及给时璨送去的,这会儿猫妹妹回家还得继续用。 中央空调一直没关,整个公寓干燥而温暖,远离外间湿冷,犹如提前入春。房间应该刚打扫过,门都敞着,地面光可鑑人。 茶几上摆着细长颈的花瓶,几支雪柳被摆出精心设计过的造型。 崔时璨认出这是那天温渔送的花束中作点缀的植物,思及那束花的下场,他有些不敢直视。背着包进门,时璨本能地看向鞋柜:「有拖鞋吗?」 温渔去给他拿:「一次性的你先穿着,回头咱们去买。」 时璨「嗯」了声,他还没放下行李,温渔立刻不由分说抓住了他的手腕,说带你去看房间。他表现得异常兴奋,带着点小孩考了好成绩前来邀功的骄傲,时璨被他握住,温渔的手掌也很暖。 他的心被一块冰包着,冻久了连自己都忘记还能鲜活地跳动。 温渔握着他,像春天提前抵达的阳光,无声、缓慢地、却不容置疑地融化了它。 「你看。」温渔说,声音就在他耳边。 他的新房间,时璨用力地一拽背包带子,好让自己不至于情绪崩溃—— 比出租屋那间不通风的卧室大了一倍,原木色家具基调柔和,不多,但基本的衣柜收纳柜都有,书桌避开了太阳直射的位置,床头柜上也放着一个小花盆,种的是多肉植物。 落地窗边铺着厚厚的羊毛地毯,扔了两个靠垫,搭配矮几,适合坐在那儿看书、打游戏,消磨无聊的时光。米白色窗帘正被中央空调吹得边角微微扬起,如同微风拂过,窗外能看见小区的花园,冬天里只有点点红梅绽放。 温渔还在耳边说话:「本来还想在那边添一个书柜,不知道你喜欢矮的那种还是立式,等你看了再买吧,或者你可以挑喜欢的直接搬进来……时璨?」 他说了半天没有回应,扭头一看,收敛话音。 崔时璨眼角发红,张了张嘴想说谢谢,记起温渔不喜欢,只好自行闭嘴。他清了清喉咙,好让哭腔咽下去——他真的有点爱哭,可能温渔还不知道。 「……布置得真好看,让你费心了。」他说,捂着鼻子,「我很喜欢。」 「喜欢就好。」温渔说,他往前走了两步,倏地拉开窗帘,「等晴天还能看到晚霞,这边视野比主卧还好……喜欢的话,你可以一直住在这,反正按时交房租给我就行。以后等你有自己的房子再搬,或者不搬,都可以。」 崔时璨说不出话。 他想过很多次等高利贷还清之后,要买一套小房子,有落地窗和阳台,铺上毯子,养一只猫,等以后和喜欢的人在一起了,每周买束鲜花放在茶几上…… 温渔直接把这一切都提前给他,即便没有任何提前沟通,他们也是最默契的人。 站在窗前的青年转过头:「时璨,你要有新的开始。」 在时璨的记忆里,温渔这句话犹如一针强心剂,比其他的都管用。他用心布置好一切,温柔地告诉他「你可以一直住在这儿」。 没有乱七八糟的鸡汤,崔时璨却觉得自己快不行了。 他忍着哽咽开口:「洗手间……在哪儿?」 被温渔指路后,时璨跑进去反锁了门,把水龙头开到最大,好歹掩盖掉了过分脆弱的哭腔。可开心不是假的,被关怀的感动也不假。 撑在洗手台上,时璨想,真是太丢人了。 作者有话说: 害! 第四十三章 三个月后。 持续整整24小时的风雨过去,春天轻快地走远。太阳越发炽烈了,杨树叶子仿佛一夜之前由浅转深,绿得近乎墨色,风一吹,便在阳光下翻出微波一般的绿浪。 韩墨推开办公室的门,他拿着个文件夹,推到温渔的办公桌上:「看看这个。」 温渔正聚精会神地阅读前一天董事会的会议记录——他因为胃痛缺席,不得不前往医院输液——听见动静后停了下来,喝了口水:「嗯?」 「待会儿签字确认。」韩墨说完内容,目光瞥见温渔冒着热气的水杯,失笑道,「大热天的,你怎么喝开水?怎么,还在不舒服吗?」
第104页 「昨天差点拉肚子脱水了。」温渔说,「可不是,还有点难受。」 「记得吃药。」韩墨说完,左右没有别的事,便在温渔办公室的小沙发上坐了,和他聊些家常,「你上次说徐姨找你借钱,后来还找过吗?」 温渔说到这个就痛苦:「别提了,打过两次电话,说她儿子快不行了,治疗费用负担不起,现在房子车子全卖了。我根本不想听这些,她就找了我爸一次,我爸直接打了八十万给她,应该可以维持第一阶段的治疗。就为这事,我和我爸吵了一架。」 韩墨好奇:「你不肯替她儿子治病?」 「不是不肯。」温渔捧着那杯热水,「我就是……她从没觉得对不起我,当时走得那么任性,现在遇到事儿才想起我也是她儿子。」 「觉得双标吗?」韩墨笑着问。 「反正我不高兴。」温渔赌气,「又不是我的事儿。」 「你也是……」韩墨想劝他,话到嘴边忽然自觉并无立场,于是换了个话题,「那这事你让温叔叔处理吧,你也别过问,把自己搞生气了——上次跟我说,你追的那人和你一起住,所以成功了吗?」 温渔:「没,快了吧。」 韩墨:「那我是不是可以恭喜你了?」 温渔连忙否认:「倒是早了点儿。」 韩墨却明显不信,他站起身给自己倒了杯咖啡,端着杯子往办公室外走:「总之你今年工作状态都不一样,是件好事,回头替我谢谢你同学。」 「是,韩总太费心了。」温渔说,送客后重新趴回办公桌。 三月份时公司经过一次人事改组,大部分位置都没动,惟独ceo换了人。说是换,其实也都在意料之中,原来的韩总——也就是韩墨父亲——因身体原因向董事会提出辞职,他还持有公司股份,理所当然地在那之后退居二线,而董事长新提名的候选人韩墨在经过程序选举后也没什么疑问地上任。 所以现在他是温渔的顶头上司,一年时光足够改变许多,温渔偶尔开会见到他,还会觉得此前两人三言两语的试探仿佛就在昨日。 可他的生活也已经天翻地覆了。 与崔时璨同住一个屋檐下的日子并没有温渔想像中的轻松愉快。 时璨在诊所的工作继续着,早上八点不到就要出门,直到夜里六七点才下班,周末时常值班,他对此的说法是推拿太缺人。而温渔工作时间弹性大,加班是家常便饭,还有些不得不去的应酬饭局。 算下来,他和时璨虽然住在一起,每天说的话还不如微信聊得多。 他们一起住了快三个月,时璨好像哪里有变化,却又好像仍然一如既往:懒散,忙碌,玩爱消除,喜欢收听早间新闻。 崔时璨每周有三天晚上要出门,大约回家时间都是十点以后,温渔怀疑这人又偷偷去酒吧打工,要还他的钱,问过一次被否认后心里堵着。 他有次为着这事专程约夏逢意去了一趟那家酒吧,结果两个人在里头坐到凌晨,一晚上被震天响的音乐吵得耳朵疼,都没看见崔时璨半个人影。他被夏逢意无情嘲笑了一通,此后再想约人,夏逢意却不在国内了。 这人自从不去做理疗,便开始放飞自我。温渔从他朋友圈里可以看见最新动态,从亚洲跑到南美,又去了北非和欧洲,很大的一圈,夏逢意说是採风,温渔却觉得他只是去玩,甚至现在都没回国。 温渔有时羡慕夏逢意,明明这人比他还大几岁,成天像个长不大的彼得潘,自由又肆意,没心没肺的,纵情享受生活。 起码时璨住在他家的时候,温渔做不到。 他想要的那个书架最终被时璨自己弄好了,不是买的,崔时璨自己手工做了一个。搬进来的一个星期后,崔时璨拉了车木板回来,磨平了所有的倒刺,拿着锤子钉子在房间里敲敲打打一下午,照着温渔的想像做得半点无差。 书架完工那天,温渔回家后看见,吓了一大跳:「你自己做的?」 时璨藏起手上被锤子砸伤的地方:「对啊,挺简单的。买了桶漆回来刷一遍就可以,不过现在也能用。」 温渔摸了摸边角:「改天也给我做一个,放卧室窗下面。」 时璨没反对:「等开春吧,你想要多少格子跟我说。」 春天过去一半的时候,他替温渔做好了第二个书架,2x4,就摆在飘窗边。毛茸茸的毯子拖出来盖住顶端,延伸出一大片,温渔夜里躲在上面坐着看电影,想像一墙之隔的地方,时璨已经休息了。 这感觉其实不赖,如果他们没法往前一步,就此维繫一生的友谊也很好。可温渔不乐意,他固执地等,心想总有一天能让他等到。 「可别让我失望。」温渔想,把一个橡胶做的小仙人掌放在时璨做的书柜边沿。 入了夏,他们关系似乎又好了一点。 崔时璨的手艺很好,温渔从少年时代就尝过。经过许多年不仅没有半点退步,反而越发炉火纯青。他自嘲前些日子没有好好生活,每天除了煮面就是把菜和肉一股脑倒进饭里煮,现在才有时间和心情多做几道菜。 温渔在厨房外添置了一块小白板,他想吃的什么菜就写在上头,刚开始只是试着玩,毕竟不是每天都会共进晚餐。哪知等他们都有空,时璨便照着他点的菜去做了。
第105页 「我觉得吧。」某次饭桌上,温渔拿烧排骨的汁水拌饭吃得津津有味,「要不这样,你做饭抵债,以后就不用还了。」 餐桌对面的崔时璨板起脸,什么也没说,当天晚上转给他三千块。 从此温渔再不敢提这茬。 这时回过神,才惊讶地发现共同生活了一整个季节,平时修水电和家具都是崔时璨默不作声地做完,还负责了厨房和家政不来时打扫卫生。 温渔突然挫败地想他才是那个什么都不会的废物。 废物这天又要加班,接到通知后,温渔给时璨发了个消息,说自己不回去吃饭,让他不用准备自己的份,旋即收到回覆:「没打算准备你的,我今晚有事[白眼]」 温渔:[生气][生气] 时璨:[白眼][白眼] 两个人互相发了会儿默认表情,温渔首先败下阵来:「你到底有什么事啊,每个星期总有那么几天半夜才回来,我怀疑你又背着我去酒吧打工!」 温渔不喜欢他去鱼龙混杂的地方,侦查几次无果,又没发现时璨身上有什么奇怪的味道,他放弃弄清楚,却在这种时候不依不饶,妄想崔时璨受不了后自己告知。但时璨的嘴严实程度超过了他的想像,回復五花八门,就是不说,比如—— 「别多想,晚上给你带烤扇贝。」 温渔:「……成交。」 他真不想让时璨以为自己是为了一口吃的就能妥协的那种人,但是,但是崔时璨每次不知去哪儿买的烤扇贝,真的太好吃了! 温渔捂着脸,又开始新一轮的自我嫌弃。 加班时馋烤扇贝,工作起来格外有效率。九点多,温渔搞定了所有的材料,交给韩墨后驱车回家,坐在客厅里开着闹哄哄的综艺,也看不太进去,就一心一意地等,他知道时璨回来的时间,不会超过十点钟。 九点三十七,手机响了,温渔看一眼来电显示,是陌生号码。担心也许商业伙伴打来的,可这么晚了,他疑惑地接起来:「您好?」 「我。」时璨说,那种理所当然的语气像他更小的时候。 「啊?」温渔不祥的预感,「烤扇贝卖光了吗?」 然后他发誓听见时璨立刻笑得很大声:「哈哈哈……你这什么脑洞?不是的,出了一点事,麻烦温总来接一下人。」 温渔冷酷地说:「怎么,到期撕票吗?」 时璨说:「到期就有烤扇贝——这是朋友的手机,不跟你多聊,我身上没钱赶不了车。」 他说了个地址,温渔还来不及问「你小电驴去哪儿了」「什么鬼朋友」「没钱又是怎么回事」一连串,崔时璨便有所领悟似的,电光石火切断,留他自己对着忙音一脸懵逼:这狗东西现在还会挂他电话了! 但问号装满脑袋,温渔仍然起身拿了车钥匙出门,准备去解救人质。他临行前没忘带了个充电器,直觉崔时璨手机是没电。 从温渔家驱车前往时璨说的地址花了半个多小时——他住的那地方,去哪儿都是这么久。抵达时,他轻而易举认出了在路边等的时璨…… 和他已经没有电瓶的小电瓶。 「怎么回事?」温渔火急火燎地问,察觉出不太对劲了。 「我今天出门没看黄历,碰上贼,手机钱包被偷了,结果出来一看,电瓶也没倖免于难。」时璨居然还笑得出来,把手头一个饭盒递给他,「喏,扇贝。」 温渔出于馋猫本能看了眼,接着强迫自己把注意力放回时璨身上:「这还不倒霉催的,谁让你晚上在外面跑……诶?」 他看清了时璨身后不远处的一扇门,旁边挂着个牌,彻底无言。 行吧,xx夜校。 温渔看向崔时璨,表情似笑非笑:「哟?」 「看什么看!「崔时璨被发现秘密,恼羞成怒,有点窘迫地径直走向他的车。 烤扇贝的香气隔着一次性饭盒都钻进每个空气分子,温渔开着车,不时笑几声。他越开心,衬得旁边的崔时璨更加郁闷:「你别笑了,有那么开心吗?」 「不是这个。」温渔手指愉快地敲方向盘,「你去上夜校怎么从来没告诉过我?啊,我知道了,上次吃饭的时候纪月说的『上课』,对吧?」 「……嗯。」崔时璨反驳不能,只怪当时纪月说漏嘴。 温渔噗嗤一笑:「原来是这样。那会儿你俩还说没事没事,给小孩儿做家教,去上课赚点兼职钱。不过我当时就很奇怪了,给你留点面子才算了的——你高中学成那样,去当家教,这不是祸害人么?」 时璨差点当鸵鸟:「你闭嘴吧。」 温渔才不听他的话:「时璨,怎么想的呀?你看上这个课多亏,手机丢了,包被偷了,电瓶车都只能放后备箱。那破玩意儿这么重,你平时想过坏了推得动吗?」 时璨恨不得拆开烤扇贝塞温渔嘴里:「别问这个了。」 「行,我不问。」温渔从善如流,即可不和他多言,「好像有英语课是吧,需不需要我帮你补习呀?」 「不要!」崔时璨断然拒绝。 车子拐进小区,一首歌刚好放完,温渔嘴角的笑意尚未消弭,副驾驶上突兀地传来个微弱的声音:「……可能真的要。」 表面只是矜持地点了下头,但温渔心里都快笑死了。 崔时璨从初中开始就是个不折不扣的学渣,高中时因为他死缠烂打,成绩有过短暂地升高,可后来看,那连迴光返照都算不上。
第106页 温渔做梦都没想到他二十多岁了,居然还要给时璨补英语。 孽债。 五月的夜晚,虫鸣声重出江湖,就着晚风把香樟树叶吹得沙沙响,植物气息蔓延到高层公寓。落地窗的窗帘没拉拢,他和时璨坐在地面,烧烤盒子敞开,香味吸引了旁边和老鼠玩具搏斗的妹妹,踮起脚尖警惕地在远处观察。 温渔咬着筷子,拿平板给时璨:「你先听voa慢速吧,还有新概念,做点听写。然后就是单词……考pets3要多少词彙量?」 时璨有气无力:「4000左右吧,我死了。」 温渔:「别死呀,这有什么的,才四千,以后我有空可以给你听写——」 「不要。」时璨说,在小本子上写写画画。 「是想考职称吗,还是执业证?」温渔问,「之前你不是说想跟着李老师考学徒吗?」 「那个五年内考下来就行。」崔时璨记着笔记,听他把扇贝嚼得口舌生津,「英语就是……纪月喊我多补点课,这个迟早有用。」 他诧异地看向时璨,原本想开他的玩笑,可接触到他那么认真的样子,陌生之余,什么调侃和善意的嘲讽都说不出口了。 于是温渔趁机揉一把时璨的头顶,把残渣收拾到垃圾箱。 「真乖!」他说。 「滚。」时璨头也不抬,继续往小本子上默单词。 第四十四章 温渔决定给崔时璨找一个兼职。 这倒不是一时兴起,在他的计划中,等时璨不再去酒吧工作,如果他愿意的话,温渔本也打算给他找个工作。现在万事俱备,崔时璨正在准备九月的pets考试,如果能一次性过关,有了英语基础,很多别的工作就能胜任。 他没预料到时璨会做这些,于他而言,这是个天大的惊喜。温渔挺欣慰的,越发笃定自己当初气头上胡乱花掉七十多万,并非毫无意义。 至少证明他没看错人,时璨不会一直颓丧下去。 而现在就要下决定,还要追溯到这天的一个电话。 清晨,温渔醒得很早,他把这些归咎于前一天晚上自己想吃宵夜而崔时璨这狗东西不肯给他做。睡进被窝时肚子咕咕叫,害得他六点就被饿醒了。 屋子里静悄悄地,崔时璨的房间门反锁了,似乎还没起床。 温渔潦草地洗漱完毕,跑进厨房,试图加热晚上吃剩的红烧排骨,给自己煮碗面条。能饱腹的基础食物诸如炒饭米粥面他都会做,刚把水烧上,温渔伸了个懒腰,忽然阳台上传来说话声。 他没有偷听别人聊电话的习惯,但站的位置太近,清晨周遭都安静,连城市也尚未甦醒。时璨平和的声线传进耳郭,他一不小心,就都听见了。 「……等年中,李老师说让我给商秋当助手,这样工资能多好几百,也不用每天在诊所值班了。等下半年考完英语,我再试试能不能找个工作,两班倒,能多挣点儿……嗯,妈,你放心,我肯定会尽快把钱还给他的。」 预备回厨房的脚步停住,温渔站在走廊,等他把电话挂断。 崔时璨一转身,他打了个招唿:「早上好。」 他看上去很不自在,温渔主动打开餐厅的灯,往厨房走:「我烧水煮面条了,你吃硬的还是软的?要不要一起吃早餐?」 「啊……行。」时璨说,尴尬地摸了下自己乱糟糟的短髮,「那我去洗漱。」 他没有问温渔怎么今天起早,温渔也装作自己没听见那通电话。 与往常一样,他们吃完早饭后告别。时璨的小电瓶重新修好,他换了个手机,补办了证件,继续去诊所上班,温渔又在家里待了会儿才去到公司。 开会,做决议,温渔得了空,在办公室发了很久的呆,把小林喊进来。 「我们公司有没有那种……就是学歷要求比较低,时间相对可以自由安排的工作岗位?」温渔问她。 小林眨了眨眼:「我不太清楚,您要替亲戚找工作吗?」 温渔:「算是吧。」 小林没多问什么,点点头以示明白:「那我去问一下人事那边?学歷要求低、可以调岗、不要太劳累的工作,对吗?」 「工资没关系。」温渔补充道,欲盖弥彰,「我可以私人补贴一点。」 「这也得人事有空岗位呀。」小林笑笑,「差不多明白意思了,您先等我去协调,如果人事没问题了,再去找财务部门吧。」 温渔松了口气:「麻烦你了——如果景龙没有,几个关系好的合作方,包括那些私企,都帮我问问吧。还是那些要求,工资不足就再说。」 小林说知道了,问温渔发现没有别的事,转身要离开办公室。她还没拉拢门,温渔忽然又叫住了她:「哎,等下!」 「温副总?」小林愣住了,「您还有别的事吗?」 「去楼下帮我买杯咖啡,冰美式,不加糖。」温渔说完,犹豫了一会儿,握着滑鼠的手抬起来捏了把眉心,「刚才说找工作的事,先放一放,你不用操心了。」 「啊,行。」小林说,「那我先去了。」 关门的声音很轻,可听在耳朵里仍让他为之一振。温渔坐在办公椅里良久,站起身倒掉杯子里的一点残渣,又接了杯开水,他反覆地绕着办公室走,坐立不安,显出十二万分的焦虑,甚至超过帮景龙竞标。
第107页 他想起自己说过的话,不会再帮时璨做决定,如果现在回去问他,「你需要我帮你找一个兼职吗?」 时璨一定又会浑身是刺。 这半年他亲眼所见崔时璨的变化了,一点点地放下戒备和警惕,偶尔在厨房里一边哼歌一边做饭的样子都是此前难以想像的轻松。 温渔不忍心破坏,也不愿意催促。 小林转身走的两三步里,他突然就意识到这样做是错的,飞快叫停。他可以利用自己如今的地位和经济实力,帮时璨做到许多事,可即便他做了,时璨也接受了,他们之间真的还能维持现在的平衡吗? 商秋说恋爱不可能某一个人总高高在上,他去帮忙,未必不是施捨。 冰美式买来,温渔喝了口,苦味回甘,是他最熟悉的感觉。他站在窗边喝完了一整杯咖啡,最终没有让小林再去问。 临近下班,温渔接到了时璨的电话:「今天想吃什么?你忘记写白板了。」 白天刚坐立不安了一通,这时听见时璨的声音,温渔不自禁地有点心虚,仿佛他乱七八糟的心理变化全不能为对方感知,说话也结巴。 「没、没事,你随便做吧。」温渔说,手指玩着一支笔。 「不加班?」时璨和他确认,得到肯定回答后,「行,我下班去市场看一看能不能买到好一点的牛肉,给你做好吃的。」 温渔笑起来:「我现在就开始期待会不会太早?」 时璨语气听着得意洋洋:「不早。」 他结束通话,直到下班回家时,脚步都轻快。 景龙离温渔的公寓不远,他有足够的时间甚至不必开车,当时把房子定在这儿也有距离的考虑,毕竟温渔想到晚高峰的南区就头痛无比。他回家的路上有一间花店,品种比何云川那儿的少一点,温渔看见放在街边的娇艷鲜花,有点走不动路。 花店的店员是个娇小可爱的女孩儿,比他看着还小几岁的样子,繫着围裙,叽叽喳喳地推销。临近黄昏,一天结束的时间,花看上去不如清晨新鲜,但温渔被她说动,最终买了一束浅粉的玫瑰。 「这个品种呢,叫做奥斯汀的玫瑰,约会的时候送女朋友再好不过啦,帅哥你很有眼光哦!」女孩儿帮他用简单的英文报纸包起来,「做你女朋友真幸福!」 温渔接过,出于隐秘的心态没有否认,朝她道谢。 他穿着严谨的靛蓝色西装,抱一束玫瑰等红绿灯时吸引了不少目光。二十四五的年纪,正是风华正茂,温渔个子不算太高,手脚修长比例得当,再加之眉目清秀,抱着花嘴角含笑的模样惹得放学的小女生都小声议论。 「他好帅……」 「要去求婚吗?穿得也很正式啊!」 她们聊天也不避讳当事人,温渔听见,侧过头去朝几个穿高中校服的学生一笑。他倒是善意,可几个小姑娘却纷纷羞红了脸。 鼻尖嗅着玫瑰花清香,温渔想他是被这些人看得、说得膨胀了——做他女朋友真的会很幸福吗?他不知道。 但假如时璨是他男朋友,他一定尽自己所能让时璨每天都幸福。 怀着这样的心情,走出每一步都好像是踩在时光上,温渔想他这时很能理解「一夕苍老」的说法。这么想着,回程的路变得很长,他护着玫瑰花不让它们被夕阳余晖灼伤,乃至于出电梯时还有一点累。 打开门,空气中飘着诱人的食物香味,温渔迅速把皮鞋蹬到一边:「吃什么?!」 时璨从厨房里走出来:「麻辣牛肉——你买花做什么?」 他表情稍显扭曲了,温渔看一眼那束惹事的粉玫瑰,手忙脚乱地抽掉报纸,装作看不懂时璨在想什么似的,尽量自然去拿了花瓶。 「鲜花店打折,夏天了,放点花儿在家也挺好的。」温渔摆弄着几支玫瑰,向时璨热情洋溢地介绍,「她们说这品种叫奥斯汀,我念书的时候被同学逼着看了好几本,《傲慢与偏见》什么的……还挺合适,你看这重瓣像不像眼睛?」 没说是买给时璨的让他紧绷的神经稍微松弛,时璨走过来看了眼:「一般吧,我以为你要去约会之类的……」 温渔反唇相讥:「约会我拿回家里,和谁?」 崔时璨不回答了,朝厨房走。天气渐热,他换下了白大褂,居家时就一件简单的t恤和短裤,露出修长的肌肉结实的小腿。 温渔看了会儿,这才放下花瓶往厨房跑:「我要先试吃——」 玫瑰花的香味残留在衬衫衣领,温渔一头钻进厨房,刚好洋葱下锅,炒出一阵烟,微微焦黄时散发的味道令人垂涎三尺。 温渔手伸向旁边滚过一层油的牛肉片,刚打算偷吃,被喊停。 「还没做好。」崔时璨冷酷无情,就差没拿铲子打他的手。 温渔哦了声,讪讪收回,满脸不开心地站在旁边。时璨瞥了他一眼,注意力回到锅里,翻炒着洋葱末与蒜蓉:「我今天找了个兼职。」 温渔诧异:「诶?这么快……?」 崔时璨意味深长地说:「什么这么快?」 温渔:「没事,在哪里呀?什么时间段?」 「小区外面的全家。」时璨说完,自己都忍不住笑了,「晚上没课的时候就过去排班,然后还有周末全天,工资给我按学生兼职算,反正也不忙。」 「这样啊……」温渔有点不满,「今天就开始吗?」
第108页 牛肉下锅刺啦一声,崔时璨的笑容淡淡的:「嗯,吃完饭就过去,七点换班,交接到差不多十点半吧,我说白天还有事就没答应值夜。」 「不值夜挺好。」温渔说。 时璨奇怪地问了句为什么,温渔冠冕堂皇地说因为你白天要上班啊。大约顾着饭菜怕炒煳,崔时璨敷衍嗯了声,把温渔赶出了厨房。 晚餐的麻辣牛肉非常好吃,得到了温渔最高级别的赞扬。等厨师收拾完毕,预备出门上晚班的时候,本来在沙发上聚精会神看新闻的温渔突然合上笔记本,抱着跑到门口,和他一起换鞋出门了。 时璨以为他要加班,在电梯里还开嘲讽,温渔没理他。 便利店位于小区门口,距离地铁站也很近,再远一些就是一所高中和写字楼的区域。作为方圆五百米内唯一的便利店,他进门时生意都很好。面试是前几天搞定的,直到今天中午时璨才收到通知。 「小帅哥来啦!」店长见他来,催他上岗,「赶紧的,我这边忙不开。」 店长是个圆脸姐姐,她教时璨用扫码仪,由于此前有过相关工作的经验,时璨上手很快。待到他能单独应对后,店长姐姐交班给他,放心离开了。 没了其他人,队伍却还排着长队,崔时璨进入工作状态,很快把私事都抛在脑后。 晚高峰过去后,他有了一刻休息的时间。吧檯后放着凳子,时璨打了个哈欠,拿过手机开始打游戏——他以前的手机丢了,爱消除得从头开始。 进门提示旋律突然响起,崔时璨往门口一望,愣住现场—— 温渔抱着他的笔记本,满脸严肃地进门,挑了一盒柠檬茶扔在吧檯上:「结帐。」 时璨忍俊不禁,替他扫码:「四块钱。你不加班了?」 「我来这里加一样的。」温渔说着,拆开吸管,喝着柠檬茶坐到便利店角落的一张单人桌边,打开笔记本,大有要在这儿坐到他下班的意思。 「至不至于啊?」时璨沖他喊,「你回家去吧。」 「不要。」温渔说,「我要工作了。」 「说真的,别闹了。」时璨无奈地说,左右店里没有别的顾客,他绕过吧檯,借着摆放商品的机会劝温渔,「赶紧回去吧,家里多舒服,非要在外面。」 「挺舒服的啊,店员小哥长得又帅。」温渔目不转睛,盯自己的电脑屏幕。 「……行吧,随你开心。」时璨笑了下,旋即嘴角绷直,他不太敢看温渔,「但我能问为什么吗?做这些事,让我租房子也是,发所谓的『买菜补贴』,还有现在跑来这边『加班』,你做这些……到底怎么想的?」 他以为温渔又要顾左右而言他了,此前每一次试探,温渔总是不正面回答。崔时璨心里有数,始终不想确认,这天却难得地执拗。 温渔把柠檬茶吸光了,纸盒一瘪:「因为我喜欢你啊。」 很坦荡的语气,崔时璨整理货架的动作停了半拍,他眼睛有点酸。 「因为喜欢你……想多陪陪你,不行吗?」温渔说,他的声音小,倘若外面此时开过一辆按着喇叭的车,这句话根本听不见。 可偏偏很安静。 崔时璨舌根发苦:「温渔,别这样。你可以有更好的人,我配不上。」 「配不上?」温渔含煳地重复,接着笑了,「我对你好是我自己乐意,喜欢你才这样做,至于配不配得上,崔时璨,这是我说了算的。」 「……」时璨不知如何应对,掐了把手心。 「你心里也清楚,我不想听这句。」温渔扔掉空了的柠檬茶盒子,「我相信你就是最好的那个,所以现在我做这些都很值得。」 一贯软绵绵的语气,尾音像羽毛落在湖面似的,在崔时璨心里带起一串涟漪。 东西全部归位,他返回吧檯后面,又给温渔拿了盒柠檬茶。 作者有话说: 亲友说本文可以算作救赎文…… 我:啊?不是fu pin文吗?精准点对点 第四十五章 「给你批假,喏,演唱会。」韩墨把两张票放在温渔的办公桌上,满脸得瑟。 「什么啊……」温渔看了眼,是个日本乐队,皱着眉反驳,「我又不喜欢听这些,你带别人去呗,干吗把票都送给我?」 韩墨反问:「我没喜欢的人,但你不是有吗?」 温渔被他噎住,瞪了韩墨一眼,换来对方无所谓的笑笑。 票送上门,韩墨和他聊了两句工作,以开董事会需要他出席接受质询为由离开。温渔不好拒绝,将门票放进抽屉,他看了两眼报告,又拿出来观摩。如此往復好几次,他才彻底不想看,搁置在了一旁。 韩墨的意思很明显,我送你票,你去约那个暗恋对象听演唱会。 或许还有更深一层的,「别再成天来回试探了,看着都烦,赶紧把这人搞定。」 相识多年,韩墨可以说很了解他。温渔做的事哪怕没直接告诉对方,韩墨也能从日常的蛛丝马迹中猜出端倪,他给予的关心恰到好处,不会让人觉得难堪或者尴尬,但温渔没想到他现在还在意着这件事。 兴许真的有所挂怀,但那已经不重要了。 温渔想了想,去查那个日本乐队的一些消息:重金属,视觉系,成军已有三十年,极少在本土以外演出,上一次来国内是八年前的燕城,这次来华也一票难求。
第109页 韩墨给的看台票,还算前排,转手票价就能翻几倍。 嘆了口气,他又找出几首歌听,放在歌单里,与其他的曲目格格不入。 再次查找不熟悉的信息对温渔而言是难过的煎熬,他上一次这么做时才十七岁,约的人和而今相比并无变化。可他面对着几乎昨日重现的场景,原本「一直在往前走」的话突然变得毫无说服力,甚至让人退缩。 温渔无力地承认,他很害怕再向时璨发出邀请。 那场雨和未完成的演唱会,是他青春期最大的阴影,也几乎宣判了他初恋的夭折。 而现在有一个机会摆在他面前,去纠正它。 温渔拿着两个人都陌生的乐队演唱会门票,向时璨再一次发出邀约——他或许隐约能感觉到时璨朝他走来,可对未知的将来,人本能地诚惶诚恐。 他担心几年后的自己已经没有再次面对「拒绝」的勇气了。 演唱会的票被塞进公文包侧兜,安静地躺了近一个星期。 这七天里,温渔如同往常一样,和崔时璨轮流做两人份的早餐,各自上班,夜里陪时璨在便利店打工,结束后并肩无言地回到家中。偶尔他们会一起看球赛,一起逗猫,再多的就没有了。 时璨长得帅,个高腿长,上任便利店夜班店员的短短十天内,温渔已经敏锐发现好几个高中女生晚自习后都会故意来买关东煮,还搭讪。 他坐在电脑后面,装作很认真地工作,气得捏扁了好几盒柠檬茶。 没立场抱怨暗恋对象工作时间被高中学生妹撩,温渔胃疼。 不过胃疼倒不全因为生气,他从入夏开始,不时感觉到难受。可工作忙碌,温渔没空去大医院挂号,找了老爸的私人医生上门检查过一次,诊断结果是肠胃炎,医生开了药,喊他忌口吃清淡些,但温渔仍然输了一两次液。 身边人担心他,温渔觉得还好,毕竟肠胃有问题是当代年轻人的通病。 这天他不太舒服,提前请掉半天假,回家休息。温渔半躺在沙发上,这个点家里有人很反常,三花猫竖起耳朵,蹲坐猫爬架顶端,和他隔着一个客厅遥遥相望,至今没有要与第一任主人握手言和的趋势。 温渔懒得理它,眯着眼睛休息了一会儿,等待胃部的阵痛消失。 茶几上,手机「叮」地一声,他直起身拿过来看,是前些日子自己设置的行程提醒——距离演唱会还有一天。 意思就是,明天开演唱会。 门票在包里,陪伴人选还未定。 崔时璨回来时见到一个瘫在沙发上的温渔,他放下买的菜,三花小跑过去,喵喵叫着蹭时璨的腿。他一弓身把猫抱起来:「怎么了?」 「胃疼。」温渔说,为了堵时璨的嘴又抢白,「我喝过热水了。」 「也不能只喝热水,早跟你说去大医院看一下,三天两头都输液,到底是个什么情况,你那医生也没说清楚。」他的方法没成功,时璨抱着猫放回爬架上,接着走到了沙发边,「手给我。」 手背上还有针眼,崔时璨看着心塞,「啧」了一声,让他换一只。温渔说好,重新翻了个身,手递到时璨掌心。 他的手冰凉,被时璨握着,指尖摁在脉搏处。他皱着眉,微微垂下眼皮,良久没说话。温渔为这种亲密而心跳有些加快,他不着边际地想会不会那边脉搏也跟着快了,待会儿时璨要是诊断有误,自己是不是应该嘲笑他? 会做饭,会木瓦电,现在还会瞧病,却一口一个自己哪里都不好。 温渔窝心地想,时璨有时也睁眼说瞎话。 微卷的睫毛颤了颤,崔时璨放开他:「感觉没什么大问题,也有可能是我学艺不精。不过那个药你少吃点,下次带去李老师那边,让他给你瞧。」 温渔求饶:「我不想喝中药。」 而崔时璨无视了他这句话,站起身径直走进厨房:「那今天吃清淡点好了。」 温渔哀嚎出声,把正专心舔毛的三花猫吓得一个激灵,好险没从爬架上摔个猫吃屎。这架势让温渔笑得肚子痛,三花猫妹妹恼羞成怒,径直向他扑来。 等厨房里的时璨再出来,温渔露出的胳膊又添了新伤——三道猫爪印,血淋淋的。 饭后温渔被紧急押送去打疫苗,虽然妹妹打过针,但崔时璨不放心,见那伤痕怪吓人的,直到亲眼守着温渔搞定一切才放心,一路送他回家又忍不住唠叨半天。他的碎碎念仿佛因为在医院憋狠了没话说,这会儿全部说出来,温渔听得头痛。 时璨最后一锤定音:「我现在送你回家,好好休息。」 「不回去。」他说,「要陪你去值班。」 「大少爷就会瞎胡闹。」时璨笑着拍了下温渔的后脑勺,「别给我添乱。」 温渔反抗:「我哪天给你添乱了,你自己说!」 有理有据地驳回崔时璨的意见,温渔最终回家拿了个ipad和耳机,就跟着他去便利店。办公而言,便利店环境糟糕,偶尔还会吵,但温渔插上耳机看了两集电视剧,无聊地又睡了一觉,到不觉得时间难熬。 一抬头就能看见崔时璨,多好。 心里压着事,温渔等时璨交接班完毕,想无论如何今天要问,可他摸了摸小臂外侧的伤,又有点不太敢——意料之中,被拒绝的可能性超过了80%。
第110页 「你今天是不是不高兴?」时璨从货架上拿一罐啤酒,抽出烟盒递给温渔。 他没要,推回去:「我不想抽,你最近有事吗?」 时璨狐疑地看向他:「就那些事情,怎么了?」 「我……我最近收到两张演唱会门票,看台的,位置还不错。」他拧了下衣角,说了乐队名,「你知道他们吗?听说现场效果很棒。」 「不。」时璨摇头,单手扯开啤酒罐的拉环喝了一口。 「那你想去看吗?」温渔连忙问。 一瞬间,他好像回到了那天黄昏的体育馆外,一颗心悬到了嗓子眼,等待着一次不算约会的约会。可耳边是摇滚乐队激烈的鼓点,眼前是被晒得发烫的柏油马路,等到天边的夕阳坠入地平线,心跳节奏归位,浑身的热血凉了大半。 那天崔时璨没来,再往后,他们就没有见过面了。 温渔笃定现在时璨想到了同样的事,他沉默地站在旁边,喝掉一大半啤酒,清了清嗓子,就是不言语。他问不出来,只能苦涩地笑笑。 「行吧,我把票送别人。」温渔说,前些日子他以为的亲近仿佛突然化为泡影。 言罢他没管时璨有没有跟上来,径直往小区里面走。 身后沉沉的声音:「你很想去吗?」 温渔没言语,他停下来,揉着自己的衣角。 这天他穿一件新买的t恤,有点大了,套在身上空荡荡,正面印着某个电影里很火的超级英雄卡通画,他成年后就很少穿这种衣裳,这件纯属和时璨常穿的某件t恤是一个系列。 他还记得那天两个人去买,时璨拿了以后付钱,他看了半晌,最后选定这一件。 现在看来这件衣服真的不太适合。 「那就去看吧。」崔时璨追上他,扔掉空了的易拉罐,「什么时间?」 「明天,下午七点。」温渔条件反射地答。 路灯下时璨的笑容也和那光一样暖融融的:「好啊,明天,我们去看——这次来接我吧,这样就不担心我会迟到了。」 温渔踢了一脚他的小腿,咬着牙想,崔时璨原来什么都懂。 翌日温渔无心工作,刚过了中午就开始平均半小时起身在办公室里踱步一次。他发了好几条信息,反覆确认崔时璨真的没别的事。 发到最后时璨都烦了,不再回復,温渔有点想打电话,又怕打扰到他。 下班时间还未到,温渔没有了工作,立刻提前离开。他去公司旁边的西餐厅打包了两份餐,想着现在时间来不及,去场馆路上随便吃点,等演唱会结束再去吃个宵夜——如果他们能心平气和地看完的话。 好在体育馆虽远在郊区,和怀德堂是同一个方向,不用反覆绕圈。温渔抵达时,把车停在路边,拿出手机给时璨发了条消息:「能走了吗?」 依然没有回覆,他耐心等了会儿,啃掉半个披萨,崔时璨终于出来了。 他脸有点红,刚出过汗,大约一下午都站着做推拿。商秋送他到车边,两个人又说了几句话,他这才重新进了诊所。 「不好意思,把手头那个病人照顾完才能走,手机也不怎么看了。」崔时璨拉开车门坐副驾,一边系安全带一边给温渔道歉。 「没事儿,吃披萨吗,给你留的。」温渔指了指敞开的纸餐盒。 时璨懂了他的意思:「结束后再去?」 温渔一听,立刻开始点菜:「我想好了,等结束我们去吃小龙虾!这季节应该很肥了,一份蒜香,三斤油焖,他们跟我说了一家很好吃的馆子。」 「行。」时璨笑了,解开衬衫扣子吹空调。 因为堵车,他们最终找到自己座位的时候已经开场了。温渔一路说着「对不起」和「借过」,在其余歌迷不满的目光中硬着头皮带崔时璨找到地方。 日本乐队温渔接触不多,他听了大半场,歌好听,舞台也漂亮。粉丝有不少配合对大合唱,这算是温渔第一次认真地听演唱会,环绕在身边的音乐让他生出难有的归属感,不由得有点沉溺其中。 一曲完毕,身边的人忽然问:「你喜欢的么?」 「嗯?」温渔没听清,扭头看向他。 于是时璨靠近他的耳朵:「歌很好听!是你喜欢的乐队吗?」 他的声音沉沉地传入神经中枢,温渔错觉半边身体都酥麻了,他挺直嵴背,强迫自己都目光看向舞台:「其实收到票之前,我都不知道他们……最近才恶补了几首歌,说实话,现场比我想像中效果好很多。」 时璨听了后笑笑:「只是因为收到票啊。」 他这句声音很小,但温渔听得真切,舞台上的主唱正说着什么,身边山唿海啸般地相应。天空阴沉沉的,入夏后闷热,他拉了拉领口。 「不是的。」温渔说,「我只是想和你听一次演唱会。」 心口好似随着激烈的鼓点一次一次跳动,整个人都陷入混乱之中。他被眩目的灯光拉扯,被电吉他的音符穿透,三魂去其二,余下一缕魂魄想要死死拽住温渔的手,他在主唱微微沙哑的嗓音中,差点因这句简单的话而哭泣。 崔时璨平復了一番,正欲开口,忽然感到脸颊一凉—— 嘀嗒,嘀嗒。 几乎淹没在了激烈的音乐中,但崔时璨抬起手,接住了一点雨滴。 作者有话说:
第111页 下一章有那个,以及还是一句话与现实关联不大请轻拍(。_。) 第四十六章 「下雨了?」他擦掉那点水。 「诶?」温渔显然有所感觉,抹掉脸上滴落的水,抬头看向顶棚,他们所在的看台前两排并不受到保护。 刚开始只是毛毛雨,又细又密,甚至无法影响到观众。 这一首歌电吉他的solo刚结束,雨势一下子变大,忽然倾盆而下。打在前排栏杆的声音几乎遮盖住了鼓点,观众惊慌失措了片刻,却又一起默契地安稳,欢唿声越来越大,仿佛提前迎来一场盛夏的狂欢。 睫毛被雨淋湿,视线也模煳,温渔低头擦了一把,眼前掠过一片阴影。他再抬起头,一件衬衫罩在了头顶,雨水的腥味淹没了洗衣粉清香,温渔失语。 他转过头,崔时璨穿一件黑色工字背心,肩膀湿漉漉。 时璨什么也没说,他拢住了那件衬衫,一时呆愣在原地。 雨水顺着时璨胳膊肌肉的线条往下淌,像一条溪流,温渔看得有些发呆,连何时台上停了音乐预备开始下一首都毫无察觉。他口干舌燥,欲盖弥彰地用衬衫整个蒙住了头,不去看不去听,可仿佛被时璨的气息包围着,令他焦虑不安。 钢琴前奏响起,周遭忽地一阵小高潮。 台上的灯光变成蓝绿色,像雨,也像夏天。 「endless rain!」身边的小姑娘一声尖叫,几乎破音,接着掩面哭出了声,她身侧的男孩搂着她的肩膀,表情也很激动。 温渔那时不懂这首歌的意义,可第一声钢琴出来,他蓦然被一阵悲伤袭击。 内场的萤光棒在雨中挥舞着,主唱声音已经哑了。他唱继续下去,很快由舞台为中心,整个体育馆中歌声混在一起,形成了被雨声也无法淹没的大合唱。 初夏最后一场大雨,灯光扫过,五彩斑斓。 温渔顶着衬衫,他的全身都快湿透了,可没有人要走。他看向身边,蓝绿色的灯光变了颜色,随着缓慢响起的电吉他亮起红色,激烈的颜色变化,仿佛一瞬间燃起了他血液里的勇气一样,他紧了紧握住的手。 「时璨……!」 闻言他侧过脸和温渔对视,视线微微低垂,红色灯光落在他的头髮上。 他像一瞬间从时光长河逆流而上,重返十七岁的节点。那天的雨和今天一样大,那年错过的演唱会未必比今天带来更多的眼泪。 每个人在一生中都能遇见纠正错误和遗憾的机会。 此时此刻,温渔想吻他。 他试探着去牵时璨的手指,握在掌心。时璨没有挣扎,依然温柔地注视他,那双深黑的眼睛里倒映出演唱会多彩的光,他们的心跳随着鼓点和音乐共振成一样的频率。 温渔凑过去,闭了闭眼,吻住崔时璨的唇。 不同于此前那个蜻蜓点水的「玩笑」,他吻得浅,但贴上去就没放开。 停了一会儿后时璨好似不抗拒,温渔胆子大了些,轻轻地咬住他的上唇,舌尖舔过嘴唇轮廓,尝到了微凉的雨水。 衬衫罩在头顶,大雨隔着棉布浸入他的t恤,仿佛融为一体。 「endless rain 「let me forget all of the hate 「all of the sadness……」 他的唿吸停了一拍,唯恐是梦中,可时璨突兀地搂上他的后腰。温暖的手掌贴着被淋湿的地方,雨水混在一处,耳畔他听见时璨一声嘆息。 时璨用吻回应他,含住他的唇,亲得小心翼翼。 音乐正好演到最高潮。 「i awake from my dream 「i cant find my way without you」 …… 他们没能等到散场就回到了车上,雨势在那首歌的时候达到最高潮,紧接着慢慢变小。温渔关上驾驶座的门,拧了把衣角,手心都是潮湿的水痕。 脸在发烫,他不敢去看时璨,生怕得来一句这又是玩笑。可他们刚才相触的嘴唇不假,有多少因为现场旋律,又有多少因为那场大雨,温渔没有细想,他只希望时间能长长久久停在那一刻,让他回味够了,再重新向前。 「我……」他觉得自己必须说点什么,整个人快要烧起来。 可是还能说什么呢? 喜欢你?想爱你?在一起? 他都说过了呀。 「嘘。」时璨没让他把犹豫的字句说出来。 车厢原本足够大的空间突然逼仄狭窄,崔时璨倾身过来,越过前排座椅中间的缝隙。离温渔很近,鼻尖碰到一起,轻轻地蹭了一下。他的目光过份深情,像要把温渔淹死在内中,远离了现场,可里面的光没有消失。 「闭上眼。」时璨说,悄悄话似的气音,轻擦而过。 「啊,什……」 温渔剩余的话被堵在了舌尖,时璨的嘴唇贴上来。 湿润冰凉的触感,衣服的潮意,发梢的雨水,都让他回到十七岁。 眼角有什么顺着脸颊滑下去,可能是雨,温渔想着,忽地伸出手紧紧抱住时璨。他快要不能唿吸了,一开口,差点说不出话:「我……我……」 「先回家。」时璨说,又在他太阳穴亲了下。 电梯合上的那一刻,温渔才发现自己一直牵着时璨的手。他像抓紧了梦中的希望,掌心雨水和汗水融和,也生怕放走了一点温度。 他的眼神太炽烈,时璨接触到,也仿佛被点燃的死灰,与他再次接吻。他伸了舌头,吸着温渔的舌尖,攫夺他口腔中的空气,没有被牵住的单手整个环住了温渔,摁在他的后颈,不容置疑的占有欲。
第112页 「先、先开门……」温渔说着,被他亲得有点腿软。 他见时璨转过身去,抱住了他的后背。对方稍一停顿,打开大门,两个人跌跌撞撞摔进屋子里,吓得远处睡觉的猫一个激灵。 可谁也没精力分神在猫的身上,温渔被他按在玄关,后脑磕了一下,痛唿还没喊出口,又被堵住了所有的言语。 没开灯的屋子里,仅有的只是远处灯光映照,落地窗没拉拢,带着潮意的空气侵袭嵴背。温渔打着抖,察觉到崔时璨的不对劲,他在黑暗中仿佛没有灯下的那层矜持冷漠的保护色了,坦率,诚恳,却又不讲道理。 雨声忽然又开始了,这次来得快,却轻,打在安静的窗边。 嵴背触到床垫时温渔没忍住「嗯」了声,刺激到时璨一般,他双手抓住背心下摆轻而易举地脱掉衣服,按住裤腰,忽然找回了一刻唿吸。 「……你摔到没?」他说,表情抱歉。 温渔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直起身,抓住时璨勐地把他往床上带。他脑子里有个声音说我想要你我想要你,音乐还在潜意识里萦绕不去,疯狂地造作。 无言就是最好的回答,整齐的床褥乱成一团,时璨伏在温渔身上,胡乱地又亲又咬。他的有点儿尖的犬牙擦着脖颈处的动脉,在用这种方式感知温渔越来越快的心跳一般,半晌没动,叼着那一块儿细细地磨。 四肢都缠在一起,彼此的身体变化心知肚明。时璨在这时变得很比往日更沉默,他只亲着,摸过温渔敏感的腰侧,用手指丈量他的每一寸皮肤。 直到他们都热得不行。 「痒。」温渔推了他一下,喉咙里发出笑声,「快点儿,别磨蹭……唔!」 他话音刚落,时璨的手顺着裤腰摸了进去。 温渔穿的一条运动裤,方便脱穿,他也不知道自己下班换衣服的时候怎么想的,总之这念头刚在脑中浮现,腿侧一冷,那条裤子已经被崔时璨剥下来,顺畅得很,然后他一扬手扔到床脚。 这姿势让温渔很难堪,他的衣裳卷到露出小腹,裤子也不翼而飞,时璨直起身,精瘦却结实的胸膛和宽阔的肩部线条,看上去极有力量。 温渔拉了把他的手腕仿佛按下了某个开关,时璨托起他的后背,整个搂在怀里,边舔吻颈侧、耳根、唇角,边伸进了他的内裤。 「……抽屉里,有……那个……」温渔说得零零碎碎的,他脑子不太清晰,只觉得自己被一个热源包裹,这是他期待良久的伊甸。 时璨好像笑了,却没嘲弄他,听话地开抽屉摸了一阵,就着稀薄的夜光找出他们要的东西。 水基的润滑,还有一盒安全套,他也许好奇了一秒温渔什么时候准备的,又打算和谁用,但不重要,反正现在是要给他,让他用在温渔身上。 他们尴尬的关系,还没能完全修復的感情,突然之间什么也无所谓。 时璨眼底一暗,挤了一大管在掌心。温度很冷,他用手捂了一会儿,扶着温渔让他靠在自己身上,后背倚着床头冰凉的墙纸,时璨的唿吸顿了顿,凑到温渔耳边说了句什么,在他耳根变得更红的时候,手指挑开内裤边,湿淋淋地送去后面穴口。 「嗯……冷。」温渔搂着他的脖子,贴在耳边撒娇,声音细细地。 时璨全副精力都在指尖,顺着褶皱探进去轻轻抽送,开拓过分紧緻的地方,闻言他叼住温渔的喉结:「一会儿不冷了。」 温渔不太情愿,扭开他的动作,额头抵在时璨肩窝,随他的动作一快一慢地嘆气。 这过程让他忍得难受,终于能三只手指进出无碍,崔时璨咬了口温渔的耳尖,把圆圈状的安全套递到他手里:「给我戴上。」 「嗯?」眯着眼睛的温渔闻言精神些,他稍稍推开,看清了时璨的东西,用手摸了一下,很快笑了,「没事,没事……直接也可以,我很久都不——」 「不行,我说了算。」时璨说,安全套塞进温渔手中,又亲他,用低沉的声音在他耳边下咒,「你今天晚上都听我的,乖。」 温渔被他亲得找不着北,一句指令一个动作,撕开包装,手伸向下方。 时璨好像有接吻饥渴症似的,温渔喜欢被他亲吻脖子、锁骨,在皮肤上留下深深浅浅的红色印子。他沉迷于时璨鼻息间的热气,想让时璨别总咬他,可这话太违心,身体中有个声音在叫嚣不够,没碰过的前端就硬了,抵着时璨的腹部。 跪坐让温渔有点重心不稳,越发贴时璨紧,他的身体微微晃着,腿完全张开了,环着时璨腰身,感觉他手指的进出,阴茎磨着会阴和大腿内侧。 穴口被撑开玩久了,难以言喻的空虚,温渔搂着时璨的脖子,察觉他就是故意,泄愤般狠狠地咬时璨的耳垂。他这次用了力,痛得时璨拖长声音,得意还没超过一秒,时璨咬着牙骂他小坏蛋,身下撑着穴口的手指尽数退出,温渔愣了一刻,就着半坐在他怀中的姿势被进入了。 这动作刺激得温渔头脑发胀,他半闭着眼,嘴里喊着慢一点,却诚实地和时璨靠得更近,腰身随他的动作晃,咬着时璨肩头。 时璨不再舔他的锁骨,含住胸口乳首,舌尖抵着那儿反覆舔舐硬起的小粒,又用牙齿撕咬。他想听温渔叫出来,只有他们两个的卧室,玻璃窗漏着一条缝,凉风混着雨声,无限放大了感官。
第113页 炽热的呻吟怎么也堵不住了,从唇齿间溢出,时璨故意不控制着力道,听温渔一边被他干得爽,一边又被他咬得很疼,满眼水汽,冰火两重天地挣扎。他终于体会到了一点掌控他的乐趣,温渔身后穴里紧緻的触感一吸一张,弄得时璨收不住。他想狠狠干温渔,身体力行地让他被操出声,他数年一梦的执念总算得逞,哪怕天亮以后温渔翻脸不认人,至少此时此刻的声音、被包裹的快感都很真实。 交合处的水声越来越大,时璨拉着温渔的手,恶趣味地让他去摸。酥麻的快感从尾椎一路延伸至大脑,像吸了罂粟一般,身体不断颤慄,温渔被身后的湿润吓了一跳,分不出声润滑剂还是自己的,脑中一片混沌。 时璨在他后穴不停地来回抽送,他发出低低地呻吟,喊太快了,又喊好舒服,汗水沿着脸颊一路落进锁骨的凹陷。 时璨抬起头,看温渔那双动人的眼睛,天真却盛满情慾,呻吟羞涩又撩人,他心念一动,放慢抽插速度,凑拢亲温渔的嘴巴,亲得他发软。眼看他被插到高潮,时璨放慢了,温渔以为时璨又在折磨他,不满足地、软绵绵地叫唤:「时璨……」 尾音未落,操干力道勐然加大,温渔手臂颤抖,牢牢地捆住时璨脖颈,额头贴着他的额头,混乱的吻印上时璨的眼睛。缓缓往外抽再大力捣入,时璨每一次进入都像想要撞进他身体最深处,撞进五脏六腑。 被填满的感觉让他暂且放下刚才时璨的坏心眼,温渔眼神迷离,此刻只看得见时璨稜角分明的轮廓,自上而下的视角,他细长的眼角染上情慾的红色,温渔看得心醉,低头亲吻时璨的眼睑,轻声呢喃:「好喜欢你……」 冲撞停了一拍,时璨长嘆一声,摁着温渔后颈,紧紧拥着他抽送。温渔里面温暖湿润的触感让他发狂,失去理智,恨不得每一下都顶在穴心,碾过内壁最敏感的地方,把他干得再说不出半个字。 半坐着的姿势弄了一会儿就累得很,时璨将他重新压在床上进入,紧扣着温渔的后腰,干得他受不了,字句破碎地求饶。 高潮来得又快又急,温渔还没反应过来,他感觉身体里时璨又胀大了一圈,一抽一抽地顶着,耳畔他终于忍不住似的,低低地闷哼。全部灌入他的神经,像海浪拍打礁石,他一下子释放,被弄得疲惫不堪。 他什么也没空想,黑暗的一片,只有时璨的眼睛亮晶晶的。 时璨退出去,温渔躺了会儿,忽然撑起上半身,他的腿合不上,就这么姿势尴尬地去抱住时璨的腰,把他拖回来,说还想要。 后背紧绷,好似在做激烈的思想斗争,可他去亲时璨后颈时,他勐地回过身,这次没戴安全套,赤裸裸地插进来。 这次肉贴着肉,温渔最后一直抖,腿抬得久了酸软无比,怎么睡过去的都不知道。 意识模煳时有河岸的烟花,演唱会迷离的灯光,落在头髮尖的初雪,还有雨天的公交站台,他们十七岁时第一次接吻。 玩笑般的触碰,他居然也能记这么多年。 温渔的混乱的梦像胡乱拼凑起的碎片,在他脑中放映了一整夜。最后他从悬崖跌落,失重感勐然袭击现实,害他一下子睁开了眼。 剧烈地喘息几句,窗外的阳光不急不缓映入眼帘,刺得温渔迅速闭上了眼。他再次睁开,拿手挡着眼睛翻了个身,忽地整个清醒—— 床榻另一侧是空的,手摸上去还有温度。 温渔突然坐起身,下面的酸痛让他差点喊出声,呆呆地缓了一会儿,低头看向自己:胸口红肿,锁骨和肩膀都是浅红的痕迹,像蚊子包,下巴刺痛,不晓得是什么,但腰际被掐出来的淤紫很难忽视。 抬脚想掀开被子下床,他停了一拍,窘迫地发现他连裤子都没穿。 「我操……」温渔喃喃地说,「干什么了这是……」 他还没从「真睡了」「怎么这时候睡」的震惊中回过神,卧室门从外面被推开,温渔立刻抓起被子罩住自己,双眼还没适应黑暗,听见崔时璨带笑的声音。 「醒了?那就起来吧,吃早餐。」他说,脚步渐远,「给你买了楼下的豆腐脑。」 「我洗个澡。」温渔扬声说,装作很无所谓。 看不见时璨后他捂着脸又坐了会儿,妄图让脸上的高温消退无果,只好忍着下肢酸痛飞快奔进卧室边的卫生间沖澡。没有想像中那么糟糕,温渔努力去回忆昨天晚上最后发生了什么,只记得他被时璨摁在墙上,然后他们疯狂…… 他没什么意识了,累得很,依稀记得时璨笑话他身体底子不好,亲他的肩胛骨,拿一条毛巾替他擦干净又涂了点药…… 等会儿,他家哪儿来的「那种」药? 头髮水滴还没擦干,温渔穿上睡衣冲出去:「崔时璨!」 茶几上摆着两人份的豆腐脑,还有油条和无糖豆浆,两个红糖饼。时璨正在看早间新闻,听见他愤怒的语气,满脸无辜地回头:「干吗?」 新一轮大范围融资…… 房地产市场…… 五一期间旅游人数再创新高…… 某地爆炸案累计造成x死x伤x人失踪…… 清晨的阳光从客厅的大阳台透入屋子,转瞬装满了房间。温渔衣衫不整地站在原地,发梢滴水浸入睡衣,终于带给他一点真实感。
第114页 前一夜下了很大的雨,但太阳已经出来了。 「我……你给我搽了什么?」温渔说,他感觉耳朵通红,不用摸就知道温度多高。 说得晦涩不明,但时璨稍一诧异后明白他的意思,轻咳一声,肉眼可见的尴尬,半晌才神色如常地说:「消炎药。」 温渔:「……」 他不知道说什么了,感觉什么都不好问。于是他只好走过去,小心地坐上沙发,拿起一个红糖饼泄愤般地咬,余光瞥见崔时璨t恤衫领口露出的一个牙印,差点没了胃口。 请问拒绝过我的暗恋对象打完炮就假装无事发生,能说点什么缓解尴尬? 没答案就只能吃红糖饼和豆腐脑。 非常急,在线等。 「……你房间的床单,一会儿我去洗还是你打算等家政来?」时璨突然说,吓得温渔咬了舌头,他捂着嘴「嗯嗯」几声,表情痛苦。 没等到回答的时璨哭笑不得,起身给他拿云南白药,蹲在温渔腿侧,自然无比地掐住了他的下巴:「啊,张开嘴。」 温渔张嘴:「啊。」 时璨飞快地替他上药,完毕后若无其事地挨着温渔唇角亲了他一口。擦掉那点红糖饼的残渣,崔时璨把药回归原位,径直走去了温渔的卧室。不多时他抱着拆下来的床单去阳台塞进洗衣机,想了想又拿出来用手先搓了一会儿。 全程温渔叼着饼,端着碗,神情复杂地用目光追踪他,满脑子都是浆煳。 他很想问我们这样算是什么关系了,好友变炮友吗,可只上过一次床应该还不够格,我喜欢你那么明显,你怎么能做到全部忽视掉? 时璨到底在想些什么? 能帮我打开他脑子看一眼吗? 疯了快,温渔恨不能时光倒流,然后别去作死。 可再来一次他真能做到吗? 他心里哀嚎,只恨自己意志力不强,被崔时璨一点甜头就勾得神魂颠倒,不知今夕何夕。 早餐期间只有电视机的声音,温渔吃完,进厨房去放碗。 这天是周末,他暂时没收到加班通知,又不是上赶着去公司的类型。把脏碗放进洗碗机,其他残渣随手倒进垃圾桶,温渔不太想出去面对崔时璨,于是靠在流理台边,默默地整理混乱的思绪。 在此之前,他们心照不宣地没再提及「喜欢」或者「在一起」,尤其后者,对崔时璨而言仿佛一个禁忌词。温渔没和他聊过具体怎么想的,但他大概能明白时璨的意思——现在要什么没什么,崔时璨自尊心强,这件事无论如何不能温渔提。 「在一起」的诱惑力太大,几乎是「抛弃过去」「重新开始」的代名词。可崔时璨很大可能并不愿意接受他的帮助,七十八万——现在是七十七万——就这么当作没发生过,换位思考,温渔也做不到。 他们像站在拔河绳的两端博弈,温渔拽得越紧,得到的抗拒力越强。 也许等他一放手,崔时璨会把他拉进怀里。 耳畔洗碗机的动静让温渔一个激灵,他勉强收拾好了情绪,权当前一天夜里什么也没发生,回到此前的状态,他把一切都归咎于雨天让自己失控。 「温渔!」外间传来时璨高声喊,「你手机响了。」 「嗯?」温渔快步走出去。 时璨拿着他的手机递过来,他一看,韩墨,头顿时大了一圈。 温渔躲开时璨呆在阳台:「墨哥?」 「加班。」韩墨电话里说得不多,言简意赅,「九点到。」 温渔看了眼客厅的挂钟,现在已经八点四十分,他心里骂了一句万恶资本家,嘴上却只能答应。出门时他像霜打的茄子,垂头丧气。 时璨还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加班?」 温渔弓身换鞋,牵动前一夜被过度使用的地方,立刻想龇牙咧嘴地喊疼。但他只能把那阵不自然的侵入感忍过去:「嗯,不知道加到几点,中午不用等我吃饭了——」 「我给你送过去。」崔时璨说,目光甚至没从电视屏幕上离开。 「诶?」温渔一愣,随后笑了笑,「行吧,到时候给你发个定位。」 「我知道在哪儿。」时璨最后说,悠闲地抓了一把瓜子,「注意安全,有什么不舒服可以告诉我,怎么说也算个医生。」 他隐晦地提起这茬,温渔脸又有点挂不住,吞吞吐吐:「嗯……行。」 大门打开,电梯还有一会儿才到,温渔没关上,站了半天,突然回到家门口,喊了声崔时璨的名字,等他一脸茫然地扭过脸。 「你心里也别有太多负担。」温渔说,眼神乱飘,「还是那句话,我说了不算数,现在的关系会怎么样,等你觉得合适了……我们再商量,行吗?」 电梯抵达时发出「叮咚」的提示音。 崔时璨笑得很好看:「行,你快去公司吧。」 第四十七章 周六,小林被迫加班,心情很不美丽。 可与她形成鲜明对比的是顶头上司,她躲在办公桌后,借着送咖啡和文件两三次进出,暗中观察上司的表情—— 奇怪极了,没有不满,没有困顿,挂着黑眼圈却丝毫不影响他的聚精会神。 小林重新坐回办公桌边上,想破了头也不知道为什么温渔可以听着摇滚乐心无旁骛地处理手头的文件和表格。她得出结论,这就是温渔不到25岁就能做上市公司vgm的原因,而自己活该当个月光族小助理。
第115页 她嘆了口气,哀嘆命运对人还是很公平,低头翻了两页上午的会议记录,忽然听见了脚步声。出于职业敏感,她立刻坐直了抬头看去。 「韩总!」小林说,本能地想起身,直到她看见韩墨手头的一份果盘。 「你一会儿给他送进去。」韩墨将果盘放在她办公桌上,「今天温渔心情怎么样?」 小林一头雾水,如实回答:「挺好的……看起来。」 韩墨有些诧异:「挺好?……不应该啊,我以为他想杀了我呢……这么平和?行吧,我进去和他聊几句。」 他表情也很不正常,小林不敢说话,低头应了,听韩墨留下一句「你也可以吃几口」,恭敬不如从命地拿了果盘里的一块木瓜塞进嘴里。 办公室新换了玻璃门,外面的一切温渔都看得清,所以韩墨刚推门进来,他已经接好了一杯手磨咖啡:「加糖吗?」 「加奶。」韩墨笑着说,解开西服的一颗扣子坐在沙发上,「你买了这个放办公室?多不方便啊,需要的时候去楼下买不就好了。」 「去楼下要等,一来一回的太麻烦人了。」杯子放到韩墨面前,温渔站着,没坐,「有什么事吗?看你跟小林聊了半天。」 韩墨捧起来搅了搅:「就几句吧,也还好。昨天去了没?」 温渔:「演唱会?」 韩墨:「嗯,演唱会。」 温渔点头,他面露笑意:「和你同学一起去的?」 他还是习惯把崔时璨称为温渔的同学而非其他什么身份,其实这个不是很恰当,温渔总觉得他在不知道时璨的状况时这么称唿带着些敬重——毕竟他的其他同学都生活得体面而富足。可韩墨不知情,他也只好不深究。 「和他一起去的。」温渔说,想到那之后的事,手指交叉又放开。 「我这票没送错吧?」韩墨喝了口咖啡,称赞手磨机器的味道,耐心地等答案时补充道,「别误会,我是真心关心你,至少还有半个大哥的身份在。」 温渔皱了皱眉:「倒是没想那么多,不过……谢谢。」 韩墨:「怎么说?」 他露出个恶趣味地笑,嘴角轻轻地一挑,很坏的样子:「睡了,活儿挺好。」 韩墨:「……」 端着那杯咖啡起身,韩墨干咳两声,连客套话都懒得说,表情凝重地一拍温渔的肩膀:「你自己有点分寸吧,别睡了不负责。我……还有事,回去工作了。」 「拜拜。」温渔说,心情因他这句话变得更好,也懒得解释。 这样的好心情一直持续到中午,小林打开门:「温副总,韩总说订了红杏的餐,问你要不要一起去吃?就在三楼。」 温渔抬起头:「不用,有人给我送。」 小林又是一脑门问号,但她没多问,说了声知道后就离开了。她收拾着工作文件,一边揣测温副总最近真是越来越随便,伸了个懒腰,心想中午要么也随上司吃个外卖算了——她下意识地觉得温渔肯定又外卖。 地板光滑,脚踩时会有干净的声响,小林听见动静,弓着腰整理办公桌:「不好意思这边有预约吗,温总暂时不在工作……中……」 后头的话自行吞咽,小林看见来人陌生的面孔,极速收敛了所有的懒散,站直嵴背,双手贴在身侧,声音都紧了:「您好!请问找谁——」 「找温渔。」那个年轻的男人说。 一米八好几的身高,肩宽腰窄,五官俊朗,笑起来时唇角的弧度友善却程式化。他衣着随便却清爽,手里提着个保温盒,所有的一切都让小林错觉这是哪个模特。可模特也不会兼职送外卖,笑得还这么好看…… 她感觉自己被那个笑容电到了,有一瞬间大脑短路,兵荒马乱地想着台词,办公室的玻璃门却自行打开。 温渔看了眼小林,又看向时璨:「来了?我快饿死了。」 「春卷吃吗,还有艇仔粥,我看着菜谱做的……」时璨说,放了一小罐旺仔牛奶在小林办公桌面,随着温渔进去了办公室。 那天中午以后,公司开始莫名流传起了「温副总的对象好像是个男模」。 但这些都是后话。 温渔把时璨迎进办公室,接过保温饭盒夸他:「你装备还挺齐全啊,对了,怎么上来的?保安没给我打电话。」 「报了你号码他就让我上来了,但我猜他都不知道你的私人电话。」时璨说,替他拿出筷子和一个干净的小碗,「还有这些,都是你家橱柜里的——你住了那么久,连自己家里有什么东西都不知道?温渔,这不太合适吧?」 被点名批评的温渔置若罔闻:「哎呀,好吃,真好吃……」 崔时璨托着下巴坐在一旁,看他吃得开心,无可奈何地笑。 他通关三次,温渔放下筷子和碗:「下午有别的事吗?」 「有啊。」时璨说,自觉地把保温餐盒恢復原状,「以后你加班晚上回来吃的话就给我发个消息,不发默认晚上还要送饭了。」 温渔嬉笑着:「没有第三种吗?万一有应酬要参加呢?」 崔时璨没想到这种可能,闻言稍一思考:「那挺好,少点麻烦。」 说完他起身要走,温渔半靠在沙发上看了眼时间。他不知道加班能不能合理午休,但左右没别的事着急处理,不由得出言喊住时璨:「我脖子疼。」
第116页 「啊?」时璨没懂他的意思,但仍放下了餐盒,「脖子怎么疼了?」 「还有肩膀,你帮我按一下,好不好?」温渔说,反手揉着后颈,他动作不仔细,领口的吻痕露出来,让时璨不敢直视。 他说那你坐好放松,绕到单人沙发后面,真就替温渔做个简单的推拿。 有日子没有去做过理疗,但加班的事还在继续,身体有点受不了,温渔被他捏得肩颈都爽快,哼了几声:「我还是觉得……嗯,要继续去做理疗,针灸很不舒服,但是推拿确实……哎呀,好舒服……就是那里酸,痛死了。」 「你这里都快僵成结了。」时璨皱着眉,重重地揉推肩膀。 「那我有什么办法……轻轻轻——疼!」温渔怪叫,感觉一股筋被反覆扯着。 「要么换个床垫?睡硬床对嵴椎好,你又不是豌豆公主,睡那么软的床做什么。」时璨调侃一句,温渔嘟嘟囔囔说那我就喜欢软床,他捏了把后颈,「行吧,但是不要久坐,不想针灸可以,我以后每个星期给你按几次。」 温渔惊喜地说:「真的?不收费?你怎么突然对我这么好?」 崔时璨表情依旧没有变化,淡淡地说:「对你好点儿还不行?受虐狂。」 「瞎说。」温渔顶了句嘴。 「还有平时多运动,对身体好。」时璨继续说,「要是觉得白天没时间,我可以陪你去夜跑,不走太远,循序渐进。」 「不走太远是多远?」温渔直觉有问题。 时璨云淡风轻地说:「四五十分钟吧。」 一听这个时间温渔觉得自己又不可以了,可崔时璨极少约他做什么事,就算不打着「对身体好」的旗号,只要时璨说了,拒绝的话他就要思虑再三。 他的确很想和崔时璨多相处,有机会便不愿意轻易放过。 温渔眼睛转了转:「四五十分钟,太久了吧?而且我今天还不是很舒服,要么以后你晚上下班或者下课,我们去散步嘛——」 「散步没效果。」时璨拒绝得委婉,手上使力,温渔感觉脖颈拉伸,骨头都在响。 「可我今天真不舒服。」温渔皱眉说,「你好歹有点良心,自己干的事……」 「过两天!那就过两天再说。」崔时璨放开他,狼狈地打断温渔,「我今天下午要去诊所值班,商秋刚打电话喊我帮忙。」 温渔连忙从沙发上爬起身说我送你,可他没送多远,等时璨上了电梯就让他回办公室。温渔拗不过他,只好答应。 他目送电梯下到一楼,又靠在走廊落地窗边看了会儿,直到时璨过了马路才往回走。温渔行至办公室外,见小林吸着那盒旺仔牛奶,想起刚才时璨说本来要给他的,但是麻烦了助理小姐姐就顺手塞过去,顿时横竖不顺眼,敲了下桌子:「就知道吃!」 「我都没吃午饭……」小林好大的委屈,伸冤后接着八卦地问,「温总,刚才那个是谁啊?好帅!」 温渔心想我看上的人当然帅,嘴上却说:「和你没关系。」 小林:「……呸!」 以前温渔执着地认为一年四季都不适合锻鍊:春天有杨絮柳絮梧桐絮,会咳嗽过敏,夏天太热,秋天多雨,冬天又冷又湿。说不好听点他就是懒,高中开始就这样。 手机里躺着崔时璨发来的微信,约他夜跑。 之前说好的,这次温渔没理由拒绝了,他从衣柜里翻出一身买来就没穿过的运动衫,换上跑步鞋,去时璨打工的便利店。 离他俩进一步的关系过去几天了,温渔不提时璨也不说,但多少亲密些。这次没有横在两个人之间的价值观冲突——其实也有,只是他们都不主动找麻烦——崔时璨这人很讲道理,温渔却想,他不要再提了。 若非万不得已,「在一起」之类的话,他想听时璨说。 反正有的是时间,等一等也无妨。 「我来了!」温渔说,给他看自己新换的鞋,「帅吧?」 崔时璨还在收银台里忙,闻言瞥了一眼:「嗯嗯嗯都是人民币。」 「改天给你也买一双,帅哥得配好看的鞋啊!」温渔靠着收银台,随手问正在挑口香糖的高中女生,「小妹妹你说对不对?」 高中生笑着捂住嘴,崔时璨首先不自在起来:「别闹了,过去那边坐,我还五分钟。」 即将去做从没体验过的事情,好奇心战胜了一切,温渔飞快答应后跑到旁边坐下,手机也不玩了,托腮专心地看他。 交班的店员来了,崔时璨简单和他聊了几句,换下员工制服,提着自己的小包走出来。他又买了一瓶矿泉水,递到温渔手里:「走吧。」 「一瓶水?」温渔掂了掂重量,「你不喝吗?没事,我们可以一起喝。」 时璨晃了晃手里的茶杯,无声地告诉温渔他想的有点多。 夜跑没温渔想的那么随便,崔时璨领着他,先给他看了路程。似乎预料到温渔体质不太行,时璨要求不高,他要跑就跑,累了就停下来走几步,他们不怎么聊天,因为温渔都快说不出话了。 路程过半,温渔勐地站住:「我不行了……」 时璨看了眼手机时间:「说真的,我以为你至少可以坚持到十一点……」 温渔听后差点坐在了地上:「不能吧!」 他背靠一棵树,眼神湿漉漉的,额角出了汗,在路灯下有点发亮,面色红润,只是有点不健康。时璨眼角一扫,慌乱地移开视线。
第117页 这时已经过了夜晚最热闹的时候,只有几条酒吧街还能灯红酒绿到凌晨以后。大部分人归家,马路宽阔,因不再有车水马龙而显出三两分空旷。偶尔有人骑着单车路过,街边小店也都临近打烊。 时璨静默地等了会儿,一辆车开过,光晕摇晃。 「那回去吧。」他说,眼底盛满了夜色。 温渔站直了:「我打个车。」 时璨指向不远处:「我们去坐地铁,你回国之后是不是还没在这儿坐过地铁?」言语间带笑,颇有点看不起温渔的意思。 然而他没说错,温渔有车开就不坐地铁,去燕城时住的酒店就在燕大边上,从机场过去又有分公司专门派了车。公共运输对他而言,自从回国便几乎没有体验过,和国内先进的行动支付一样,短暂地让温渔表现出不适应。 时璨给他买了地铁票,两个人转进车厢,空荡荡的,只有几个乘客。 「好像是末班车了。」时璨说,找了个位置坐,拍一拍身边。 温渔把头靠在他肩膀上,地铁车厢里人不多他却非要黏着崔时璨。耳边有唿唿风声,空调开得有点冷,温渔摸了摸自己冰凉的胳膊皮肤,贴时璨更紧了。 崔时璨没有搂他,在一次靠站的惯性后,头抵上了温渔的额角。 互相依偎,温渔有点想笑,他突兀地回忆起时璨当年把「两情相悦」说成「两厢情愿」,却无端很合适他们现在。 两厢情愿地等着「在一起」。 第四十八章 末班地铁开到温渔家外的站点,出来后街上更加安静。 南区的白昼忙碌而繁华,入夜后却并没有万家灯火。许多人担负不起新区楼盘高昂的房价,以至于入住居民没有达到想像中的数量,各大店铺再一关门,全然是清冷的景象。 温渔很少这么晚还在大街上逗留,但他没任何不习惯,只在走出地铁口时嘟囔一句好冷。崔时璨闻言回头看了他一眼,却未有表示。 五月的夜晚,城市看不见满天繁星。 只有便利店和零落的小超市还开着门,透出的光亮和街灯混在一起,衬得四野越发寂寥。他往前走了两步,喝了口水。 「你之前在……上班的时候,每天就是这么晚才回家吗?」温渔突然问。 许是空旷而孤独的环境让人能短暂放下戒备,时璨稍一思考,答非所问地说:「还要晚,每天出来街上都没人了,连宵夜也不卖。」 温渔小跑几步追上他:「那饿了怎么办?」 时璨没料到他会说这些,笑了:「回去睡觉,睡着就不饿了呀。」 温渔顿了顿,没说话,和时璨并肩走。那些过去了的日子兴许真的很难过,时璨不太情愿,他心里在意又忍不住问,对方故作轻松,他却越想越自责。 沉浸在自我反省中,温渔没注意到面前的时璨突然往前跑了几步。视野里不见人,他心下一惊,本能地喊:「时璨?」 「这儿。」他蹲在街边的灌木丛旁,朝温渔招了招手,声音很低,「你轻点过来。」 「什么啊……」温渔小声说,放轻了步子。 下过雨的天气很清爽,街边树叶和草丛被雨水淋过,因在夜晚,没有阳光晒干,四处都是一股泥土腥味与青草芬芳。 崔时璨半蹲着,膝盖被积水濡湿了一点,但他全不在意,伸出手时吹了声口哨。 温渔满脸疑惑地站在他身后,正要问你在作什么法,却见低矮的灌木丛中,突然出现一团黄毛。紧接着,一只黑色的小鼻子凑近时璨的手嗅了嗅,脑袋也探出来,露出一双圆熘熘的黑眼睛,警惕地四处打量。 「火腿肠帮我买一根好吗?」时璨说,头也没回,指向旁边的便利店。 他一见到猫猫狗狗的就走不动路,还总嘴硬说自己不是喜欢。温渔失笑,答应后走向那边的便利店,等他迅速买完出来,那只小狗已经彻底走出来,围着时璨的手转圈,小指长的尾巴转成圆圈,两只肉乎乎的爪子扑来扑去。 这次是只小狗,看着还有些奶胖,应该满月没多久,走路都跌跌撞撞。浑身黄白相间的杂毛,耳朵也趴着,看不出品种。 温渔拆开火腿肠递过去:「给。」 时璨说了句谢谢,掰成小块后摊在手心送到小狗嘴边。狗大概天生警觉低,傻白甜,它只嗅了嗅,就快乐地舔吃起来。 趁着小狗吃东西,崔时璨在它后背摸了摸,没察觉到反抗又点了一下它的头。小狗满足地唿噜着,吃完火腿肠后肚子一翻,躺在地上要和时璨玩。 「真乖!」时璨笑了声,摸摸小狗的肚皮,又被它抱着指头舔,一点也不嫌脏。 周遭安静,灯光温柔。 温渔看了半晌,忽然说:「抱回去吗?」 时璨的动作一停,扭过头时脸上的笑容还没有消弭——那表情真是像极了他十七岁,半边隐没进黑暗里,让温渔的心脏没来由地用力一跳。 他似乎犹豫了,看向狗,又再次望着温渔,言语都是迟疑:「不太好吧……万一是……」 温渔:「这个点儿还在外面,要么是走丢了,要么就被遗弃了,或者干脆是流浪狗的后代。我倒是不介意,如果你喜欢,我们就养。」 小狗在旁边撒娇,又是舔又是摇尾巴。他吃准了崔时璨捨不得把狗丢在这儿,对方不开口时又说:「你可以……算了,我也想养。」
第118页 崔时璨笑笑,捏着那只胖胖的前爪和它说话:「你想不想跟我回家?愿意的话就舔一舔鼻子,嗯?好不好?」 许是巧合,又或者小狗通人性,时璨诱导性的话音刚落,粉红的小舌头飞快地一舔,鼻尖湿漉漉的,眼睛也湿漉漉。接着温渔也笑出声来,小狗翻转站直走出两步,唯恐时璨反悔一般,拼命又舔了几下。 「没办法。」温渔憋回了笑意,「它也想跟我们回家。」 崔时璨把小狗抱起来,不顾它身上的泥巴弄脏了自己的衣服,他和温渔往回走,嘴里念念有词:「小可怜,妈妈不要你吗?找不到回去的路……你看看你,脏死了,在外面待了多久?它在发抖……温渔,它是不是冷?」 「你再多说几句它没人要,我看它得哭。」温渔说,暖热的手掌摸了摸狗头。 时璨眼角弯弯的,不再说了。 温渔捏了把小狗的耳朵:「真乖呀,真可爱。」 「哎,我们把它带回去,妹妹会不会不开心?」时璨忽然想起家里还有一只猫,忧心忡忡地问温渔,「打起来怎么办?」 温渔:「随便啊,我觉得妹妹是只有爱心的猫。」 时璨黑线:「你看看它把你抓成什么样,说这话良心不会痛吗……」 温渔:「哈哈哈哈!」 他们抱着狗回到家中,果不其然,总是第一时间凑拢时璨撒娇的三花猫发现异常,竖起了尾巴,背上的毛炸开一大片。温渔生怕它对小狗有攻击意图——虽然都是流浪出身,妹妹已经锦衣玉食大半年,明显不会觉得它们同病相怜。 时璨「嘘」了声,拿热毛巾给小狗擦掉身上的雨露水,又弄干净了四只小爪子,放上地毯。他转身去放毛巾的工夫,三花嗅了嗅小狗。 旁边的温渔紧张起来,可自己又摆不平猫妹妹,刚要喊崔时璨,那小狗灵活地咬住了三花的尾巴。那只曾经把温渔欺负得毫无还手之力的臭猫瞬间一窜而起跳上猫爬架,再没有下来的意思。 看看瑟瑟发抖的猫,又看看在地上无辜打滚的狗,温渔露出心领神会的笑容。 「小宝贝,真是把你捡对了……」 念叨着,温渔蹲下身,朝小狗打了个响指。那狗听见动静,连忙吐着舌头跑过去,因为还小,跑起来步子不稳,活像一团毛球在地上滚。 温渔抱起它,响亮地亲了一口。 洗干净帕子的崔时璨从卫生间回到客厅,眼见温渔双手抓着狗,逼近猫爬架,而三花妹妹缩成一小团,可怜弱小又无助。 温渔一走近,它撕心裂肺地喵。 他见过怕猫的狗,可还没见过连一只小奶狗都怕的土猫。眼见平日嚣张得恨不得横着走的三花蜷缩起来,满脸惊恐,时璨不由得想,这也许就是一物降一物。 而昔日被欺压的温渔正十分猖狂地对着猫喊话:「你也有今天!来啊!再来咬我?!」 崔时璨:「……你能不能不那么幼稚?」 说着说着,自己都忍不住笑了。 抱回来的小狗第二天就被送往宠物医院,鑑定品种为中华田园犬,最多两个月。随后驱虫,买好疫苗等三个月再打,时璨听了一耳朵注意事项,又给新被起名叫肉松的小土狗买了幼犬粮和一些用具。 温渔要上班,做这些事是他用中午短暂的休息去的。等办妥一切,时璨把肉松放在家里,教育它不可以到处大小便,录了个视频给温渔。 温渔:「你认真的样子像天桥下面贴膜的。」 时璨:「娃娃要从小抓起。」 温渔:「行吧,恭喜崔爸爸儿女双全。」 他用的这个词在宠物界很常见,可经由温渔的对话框说出,莫名其妙让崔时璨耳朵一红。他靠在沙发上,看警戒状态的猫和满地乱跑的狗,心想这可真有点乱。 儿女双全?勉强是吧。 崔时璨的生活逐渐走上正轨,他笑容渐多,自己还未察觉。 「最近遇到什么开心事吗?」午休间隙,商秋端着一碗杨梅分给针推科的护士,顺手塞给时璨几颗,「拿纸巾垫一下,待会儿手上染色。」 时璨「哦」了声,慢条斯理地接过:「没开心事,就普通生活。」 商秋笑笑:「那看你每天都很高兴的样子。」 拿果子的手指在梗上蹭了一下,崔时璨说着是吗,拈起一颗尝。刚刚咬破,饱满的汁液便溢满唇舌,还没成熟到极致,酸味占了上风,可却叫人停不下来,时璨含着那枚果核,抵在舌根仔细地吸掉最后一点汁液。 「现在已经到吃杨梅的季节了吗?」他问商秋。 分水果的白大褂转过身来:「差不多,这都快六月份啦!这一批是老何爸爸的果园里的,就几颗杨梅树,不打农药,纯天然。盐渍杨梅治胃胀,浸烧酒防中暑,浸高粱酒治腹泻,还能治痢疾,好东西啊——他昨晚摘的这些送到我们家,等熟透了剩下全摘,谁想要?到时候我多分点儿给你们。」 前面还都是背过的内容,听到后面商秋话锋一转,正吃着果子的崔时璨平白无故被秀一脸,顿时牙更酸了。 其他几个小护士唉声嘆气地起闹,说商医生快闭嘴吧,大家都知道云川哥对你好了。时璨不跟她们一起掺和,他看几眼余下几颗,突然站起身:「还有没有剩?」 「有!」商秋捧着碗过来,「小谭嫌酸不吃,这么多呢。」
第119页 「都给我吧,带回去给家里人尝鲜。」时璨说,不自禁地笑了下,「谢谢。」 被嫌弃了的小谭旁敲侧击:「哎,时璨,你妈妈不是在清州吗?那还有什么家里人——哇,你不会是——」 余韵悠长,但剩下的意思却很明了,惹得另几个护士也作诧异状。 崔时璨接过商秋递来的碗,只低头数了下还有几颗,接着就出了休息间。他没承认,但看上去也不像急于撇清,几个同事一合计,拍板这小子肯定恋爱了。 夏天也是个好季节,欣欣向荣,郁郁葱葱。 下班时,崔时璨找隔壁小餐馆要了个一次性的打包盒,洗好的杨梅装进去。他去附近的市场买了菜,坐地铁回住的地方。 这天家政刚好来过,房子收拾得一尘不染,连猫砂都被换过了。时璨挨个哄过猫和狗,等它们轮流撒完娇再去洗手淘米。把饭煮上,他看了眼时间,已经过了六点半,但手机里温渔还没发消息。 倒是很少见,崔时璨站在锅灶边等了会儿,手指顺着手机边框摸过一遍:「……啧。」 他播了温渔的电话,却没按通话键,说不出是什么心情。 这段有些畸形的暧昧关系里,一直都是温渔主动。 他提出要一起住,他亲吻时璨,要和他上床,之后他做主收养了肉松,要时璨做饭……哪怕看似时璨提的给他送饭,也是温渔默许。 而超出这范围外,崔时璨很少过问温渔的生活。 起码比起温渔从早到晚废话连篇的聊天框,他极少主动去说点什么。 崔时璨终于意识到有哪里不对,他们的角色倒转——高中时,温渔性子慢悠悠,说话都温吞,做事不疾不徐,很少参与到同学的活动,于是他拉着温渔,不管是假期出去玩还是让他去看自己打篮球,他强硬地要求温渔陪着。 可为什么他现在做不到呢? 崔时璨静静地站着,良久嘆了口气。 多简单的道理。 以前都可以,为什么现在做不到?他想要迈出这一步却始终收敛着心思,无非不确定温渔还会不会宠着自己,不确定他能否接受一个糟糕的、与想像中不同的崔时璨。 是不是太任性了? 但总归,一直在想的,试一试。 这念头逐渐成型,崔时璨犹豫良久,终于按出了那个电话。他把手机贴在耳边听,指头有一搭没一搭地把水龙头开开关关。 「餵?」电话通了,温渔听上去有些疲倦,可也许因为是他的电话,温渔强打起精神,想起他们约定好的事,「时璨?已经这么晚了,不好意思,我开会忘记看时间了。今天晚上还要加班,可能……」 「没关系,你在公司歇一会儿吧。」时璨说,情不自禁地柔和,「我送饭去,还有水果。」 「好啊。」温渔笑起来,「什么水果?」 「就是几颗杨梅,商秋家里自己种的,我觉得还不错……」他说。 曾经温渔没那么喜欢笑的,在言语中这样是出于礼貌吗,或者已经成了习惯?时璨突然没来由地心疼,关上水流补充:「就是有点酸。」 温渔顿了顿:「酸的也挺好。」 时璨问:「你累了吗?」 温渔:「有一点。」 谁也没挂断电话,但时璨逐渐找不到说辞了。他开着免提放在流理台上,听那边温渔的唿吸时断时续地传来,好似会让他心安些,他看向放在另一边的果子,心突然软了,就此放弃坚持,应该也没什么不可以。 静默无言的几分钟,他听温渔的唿吸,温渔听他折腾买回来的蔬菜,刀与菜板接触声响沉闷,半晌,温渔说:「你快一点过来,好吗?」 尾音拖长,调子沉闷。 时璨额角一跳,直觉温渔遇到事了。 作者有话说: 快了8 第四十九章 「遇到事」和「出事」相比,所能的代表的范围更广。后者多半总带上不祥意味,而前者绝大部分时间在可控程度内。 温渔什么也没说,崔时璨却不敢怠慢——虽然共处时间并不长,他们到底有许多年前的默契。温渔喜欢把事憋在心里,纵然现在开朗些、活泼些,做事的本质仍然没变。所以如果这点预感都没有,那他做人确实太失败了。 他守着厨房,尽量心平气和地熬了一锅鱼茸粥。温渔新换的电饭煲,熬粥的速度比以前快得多,趁这个工夫,时璨做几个小菜。 把粥和菜都放进保温饭盒,泡发的银耳与红枣枸杞一起放入养生壶设置模式开始炖煮,为防止温渔夜里饿,他最后腌了几个鸡翅,预备等到时间给温渔烤了当宵夜。 做完这一切,崔时璨这才拎起饭盒和杨梅出门。 小区距离公司本来就很近,走路不过十五分钟,但崔时璨还是开了小电瓶。这两天一直下雨,地面好似从来没干透,总湿漉漉的,街沿的积水映出红色车灯。 他抵达景龙大厦楼下,电瓶车停在非机动车的停车位,提着饭盒走进去。 景龙的管理不算特别严格,只按照普通公司的标准,进入电梯后员工要刷卡,非员工须得登记访客信息,由前台电话确认,得到可以访问的通知后再经专人带去乘坐电梯,一路送到受访人的办公室。 此前温渔给保卫科打过招唿,他来了不止一次,已经认识前台值班的几个工作人员。时璨跟那位四十出头的女人打了个招唿,笑晏晏地喊姐。
第120页 「又来给温副总送东西吗?」那位大姐和善地问,得到肯定回答后按了个铃,「让小陈替你开电梯。温副总刚还打电话来说过,辛苦你了。」 「应该的。」时璨说。 电梯抵达指定楼层,已经过了下班时间,但景龙的大厦里有几层楼仍旧灯火通明。时璨走向温渔的办公室,远远地看见助理小林不停地接电话。 经过一天的忙碌,她的妆微微晕开,可还算精神,见时璨来了,不用他先开口,小林捂住听筒离的远些,朝他程式化地笑了:「崔先生到了。」 「不用这么客气。」时璨说着,从袋子里摸出个苹果,递到小林办公桌上。 他每次来都会给温渔的助理带点东西,奶茶,巧克力,水果,全看当天情况。这一手不用别人教,时璨觉得这是麻烦别人工作。 何况这些离温渔很近的位置,不能不搞好关系。 「谢谢。」小林收了苹果,用纸巾擦擦后刚要啃,又提醒他道,「温副总今天心情不好。」 「我知道。」时璨说,提着袋子的手紧了紧。 偌大的办公室,宽敞甚至超过温渔公寓的客厅。原本採光极好的办公室这天没开顶灯,在华灯初上时只亮着办公桌上一盏檯灯,电脑屏幕也黑黢黢的。已经七点多了,南方的天黑得晚,可也逐渐暗下去。 远处次第亮起的灯光、走廊上的通明从落地窗和玻璃门映进办公室,只会将这间屋子衬得越发寂寞晦暗而已。 时璨刚进门时甚至愣了,他四处望,借着一点光线看见趴在办公桌上的人。他没有出声,也不开灯,轻手轻脚地把带来的东西放在茶几上,这才走了过去。 他终于看清了温渔的神色。 并没有睡觉或者小憩,温渔眼睛睁得很大,微微失神,不知想了些什么,眼角发红。鼻子嘴巴都埋在臂弯里,肩膀塌着,头髮遮住了眉毛,一动不动时让人错觉他可能是一座栩栩如生的雕像。 这样的姿势虽然他很常见,可神态就不一样了。时璨心头打鼓,直觉他是被过分开朗的温渔迷惑,短暂遗忘了他年少的样子。 那时他有点阴沉,轮廓也刻薄,叫人不想靠近。 而现在,只需要一眼,时璨就能看透温渔的喜怒哀乐。 某个称唿几乎脱口而出,他张了张嘴,试探着去够温渔的额头。这动作让温渔勐地回神,他眼睛转了转,看清了面前的人后嘆一口气:「是你啊,我还以为……」 「不要笑了。」时璨说,「不想笑就不用这样,特别是对着我。」 刚坐直,扬起一半的唇角闻言撇下去,温渔眨了眨眼,错开目光看向茶几上的饭盒:「你真就做了饭来,今天吃什么?」 时璨说:「鱼茸粥,外加一点小菜,你最近肠胃不好就没搁辣。」 温渔打开了盖子,被扑面而来的热气熏到眼睛,他闻言夸时璨贴心,安静地坐在沙发边,就着夜色喝粥。他吃得很慢,每一口都要咀嚼很久,崔时璨先站在旁边,后又走过去在温渔身侧坐下了。 他没有提心情不好的事,尽管已经显而易见,只耐心地等温渔吃完。 却不用那么久,鱼茸粥喝到一半,温渔说:「我和老爸吵了一架,就今天下午,他来我的办公室,差点打翻菸灰缸。」 日渐稀薄的印象中温正恆是个很柔和的人,几乎没有稜角,总是笑呵呵的。温渔进退有度、谦逊可亲的性格有一大半遗传自他,而比起父亲,温渔甚至还多了几分凌厉和尖锐。这样的一个人,能「差点打翻菸灰缸」足以说明愤怒到了极点。 可时璨有好几年不曾见过他,只说:「是出什么事了吗?」 「嗯。」温渔又喝了一口粥,吐出里面很细的姜丝,把饭盒放回茶几,拿起旁边的杨梅放进嘴里咬,唇角溢出一点汁液。 时璨就静静地等。 他吃得乱七八糟的,半晌才开腔:「我从没和他吵过架。」 过年前徐婧找过温正恆一次,作为已经离异多年的前度夫妻,且不提当年分开得不太体面,如今再见面也是为了些不好说的事情。 徐婧的再婚对象和当年离异明面上没有关系,她与现任丈夫的儿子出生时据说经歷了九死一生,因而十分宝贝这个高龄时得来的儿子。小孩有先天性心脏病,徐婧的丈夫从政,是省厅级干部,照理来说家里不缺这个钱,但偏偏天有不测风云。 她此前对温渔说的是老公「做生意失败」,其实是个藉口,反正温渔不太关系这些人脉——该操心的人不是他——并未花心思调查。如果她第一次找上门后,温渔就多留心,会发现那时距离徐婧丈夫被双开已有很一段日子。 她本身的事业也因此受到打击,经过两三年,甚至连儿子后续的治疗费用都拿不出来。虎落平阳只在一朝一夕之间,腆着脸上门找当年被自己抛弃的大儿子无果,徐婧一咬牙,直接找了温正恆,赌一把有没有旧情,替她渡过难关。 温正恆是个好脾气的人,也许当过夫妻他到底对徐婧有情,也许从前徐婧为了相夫教子抛弃事业十几年让他有了亏欠,他二话不说就替徐婧出了治疗费用。 那些钱对温家父子而言不值一提,温正恆敏锐地察觉出儿子并不乐意他和徐婧再次接触,有意瞒着温渔。但天下没有不漏风的墙,温渔一知道,立刻打电话给了徐婧让她终止「纠缠自己的父亲」,言辞毫不留情。
第121页 「……我其实没想那么多,就觉得很不公平。可爸今天来我办公室,说我不讲道理,只是些资助,又不是要復婚。还说,就算要復婚,也轮不到听我的意见。」 听到这儿,崔时璨明白了个大概,可他插不上嘴。 温渔有点失魂落魄,他想点菸,看了时璨一眼后收敛了动作。而下一秒,崔时璨自己点燃一根,掐碎那颗爆珠,递到温渔唇边。 「抽一根吧,平復下。」他说。 仍是无名指和中指夹着烟的姿势,温渔抽了口,声音颤抖恢復了不少:「你知道,我和我爸的关系一直很好,哪怕以前离婚,他都和我讲道理的。他没和我大声说过话,更别提想要动手了——我真的不懂。」 时璨问:「不懂什么?叔叔因为这事指责你吗?」 「不,不是。」温渔垂着头,碎发细密地遮住眼中的情绪,没头没尾地说,「我和她,在这之前我根本就没……凭什么她会讨厌我?」 时璨嘴唇嗫嚅:「讨厌你?」 「她很讨厌我。」温渔喊不出那一声「妈」,尝试几次后放弃了,「电话里她说因为我,她放弃了事业,因为我,她离婚都犹犹豫豫了很多年,因为我,离婚她睡不安稳觉。她不想看到我,说我看她的眼神太吓人了,说我十七八岁就对她不客气——可是时璨,选择这样的生活,选择最后离开的不是她自己吗?」 父母与孩子的矛盾总旷日持久,而且不会有哪一方真正理解对方的想法。立场不同造就了无法达成完全一致,或许长时间内也解决。 选择是由于许多考虑,甚至还有社会分工的潜规则作祟。 时璨相信温渔懂,他并不用给出可行的建议,因为温渔不需要。温渔比他聪明得多,情绪化之后他就会自己收拾残局。 胳膊一展搂过温渔,时璨下巴靠着他的肩膀,像小狗撒娇的姿势:「你今天下午说了什么,会让温叔叔那么生气?」 「我吗?我没说什么。」温渔想了下,接着古怪地笑了,「我说,不想认这个妈。」 时璨:「……」 温渔:「他问我不能原谅的原因,我说她讨厌我,他就说了,『但她再怎么也生你,养你这么多年』。我……我问我爸,所以我就活该替她养老吗,他一下子炸了。」 时璨内心暗想那难怪了,这话多不好。 温渔恨恨地继续说:「她可以不喜欢我,但我却不能讨厌她,我连『不借钱给她』的决定都被说成忘恩负义、没心没肺——父母和子女永远不可能平等,我活该低人一等。」 他咬着牙,像挖出了心底从没说出来的话。 这些字句快要烂掉了,夜色掩映,灯火黄昏,没有这些也没有崔时璨在身边,可能再过十年温渔也说不出口。 「不要想那么多。」时璨温温柔柔地说,拍着他的后背,「阿姨的儿子……还在病吗?」 「对,就为了这事,她才找我爸借钱。听说治疗跟不上命也不长了,现在医院插着管子。想的倒是挺美,自己大儿子长大了,就该替她养小的?我宁可把钱扔进水里听个响。」温渔丢掉了一贯的外壳,吐字都变得难听。 「小渔,这事不能这么想。」时璨思路还算清晰,没被温渔的情绪化带着跑,「作为子女,你可以不借钱,但应该去看他一次。和阿姨的关系要修復都不是两三天的,而且你又不愿意,可是走一次医院,对你来说没什么损失。」 他循循善诱一大串,察觉怀里的人抖了抖,正当时璨以为温渔听进去了自己的话,对方扭过脸,微红的眼角有点湿润。 「你刚才叫我什么?」他不可置信地问。 崔时璨自己也怔在原地。 他忽然手足无措,某个脱口而出的称唿多少带着安慰的意味,可不合时宜地喊出,难免叫人多想——他希望温渔多想吗? 但温渔已经意识到了。 时璨躲过了这句询问,不自然地笑笑:「我是觉得你应该尝试一下。」 温渔心情不好,没有纠缠,只往他颈窝靠着,半晌才「嗯」了声。 「如果因为这件事……你想,阿姨肯定知道无法挽回你的,她不是非要你和她冰释前嫌,只一心一意救那个孩子。」时璨见温渔的手摊开,不由得握住,加大力道蹭着他的掌心,「他要因为这个不在了,阿姨会恨你一辈子。」 「随便。」温渔梗着一口气,语调却缓和些了。 「但你以后会遗憾的。」崔时璨侧过头,嘴唇贴了贴温渔的太阳穴。 他不说话。 崔时璨又说:「我不想你遗憾。」 遗憾的感觉太难过了,他经歷过,就不希望温渔会酸涩。 办公室的玻璃门外,小林收拾文件的声音悉悉索索,十几层的高楼听不清底下车来车往的喇叭。这是个极为安静的环境,温渔靠着时璨,闭上眼睛。 他可能在思考,但更应该是休息。崔时璨就这么半搂着温渔,不时拍一下他的后背,任由他缓和自己太过受伤的心情。茶几上的水果和粥都没吃完,他看了几眼,心想准备好的夜宵应该要派上用场了。 「……改天陪我去一趟吧。」温渔疲倦地说。 「应该的。」崔时璨几不可闻地笑了声,「温渔,你确实长大了。」 这句话出口,温渔仿佛卸下了一身重担,他反握住时璨的手,轻声嘆息:「那你呢?」
第122页 突然转移的话题,崔时璨眼睫一颤:「我什么?」 「你什么时候能长大?走出这一步真的那么难吗?」温渔说,眼睛极亮,折射出暖色的光,「接受我吧,时璨。」 又是那一股熟悉的木质香调,混合着一点菸味,这气息令人心安。 时璨放在他后背的手缓慢地上移,按在后颈捏了几把,头一次没避讳这话题。 「再给我一点时间。」他说,侧过头亲了亲温渔的嘴角。 作者有话说: 磨叽死了 赶紧给我doi!(导演拿出了扩音器 第五十章 和温正恆吵架的第三天下午,景龙召开定期董事会,温渔待在门口等。 会议结束时间延长,他已经等了超过20分钟。温渔看了眼手錶,手抄在裤兜里来回踱了几步。坐在门口的会议秘书之一轻声询问他是否需要倒杯茶,温渔拒绝后顺嘴问:「为什么这次开了这么久?」 秘书是个四十来岁的女人,职业套装,神色冰冷而商务:「不太清楚。温副总,您有事找韩总的话可以先留一句话,韩总出来我给您打电话。」 「不用,我再等一会儿。」温渔说,心道他还真没有找韩墨的意思。 如此又过了十来分钟,会议室里拖动椅子的动静传来,温渔把领带拉紧了些,侧身让到一边。他看见温正恆出门,连忙快步跟了上去。 旁边几位董事笑吟吟地与他打招唿,温渔一一应付过去,直至行到电梯口,才小声地喊了一句爸。温正恆看他一眼,面色不善。 他极少见老爸这样的表情,下意识地以为和那天的争执有关,头更低了三分:「我有事要找您商量。」 「有什么非要在公司说?」温正恆撩他一眼,神色些许松动,但仍是严肃的。 「电话里说不清。」温渔三言两语,没有要彻底服软的意思,他飞快地观察老爸的变化,见他没有表示,这才补充,「关于那天您借钱给妈妈的。」 他说得很小声,父子之间的聊天故意避着其他董事。 温渔不常叫徐婧「妈妈」——特别在徐婧离开家之后,他仿佛就不再承认自己有过一个母亲——这突如其来的表示意味深长,让温正恆一下子看向了他。 面前的儿子早不是那个瘦小柔弱的样子了,身材虽然消瘦,嵴背却总是笔直的,下巴微微抬起,看人的目光冷淡而刻薄,全然一只骄傲的孔雀。也就在最亲近的人面前才有两三分笑意,露出最柔软的内里。 他什么时候变成这样,温正恆竟没有发现那个关于成长的转折点。仿佛温渔一夜之间就长大,又仿佛他在国外多年,回来后就不復熟悉的轮廓。 父子关系虽好,可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当真也缺席了温渔路上极为重要的一段,并且毫无察觉,认为这理所应当。 温正恆忽地一阵无力:「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温渔身体姿势顺着他,表情却一点不弱势:「我想问妈妈的儿子现今在哪个医院接受治疗,改天得了空,我想去探望他。」 他没有说自己要探望徐婧,话入耳让温正恆到底舒服得多了。面色缓和,中年男人拍拍温渔的胳膊:「你有这个心,是好事,就在东华医院。」 「谢谢爸。」温渔说,他看向远处,韩墨正等在电梯口,若有似无地朝这边瞟,于是想要结束这段对话,「我还有一点事。」 温正恆以为温渔想与徐婧和解,越发和颜悦色:「你说。」 温渔淡淡地说:「希望您准我这次去为妈妈的儿子付清三期治疗费用,以后咱们和她们母子就不要有钱的瓜葛了。」 这次又是不欢而散,温正恆扔下一句「你倒是有想法」愤然离开。 他前脚刚走,韩墨后脚便过去:「你惹温叔叔生气?这可真是稀罕事。」 将来龙去脉简单说了一遍,韩墨听完,哑然失笑:「讲道理,小渔,你这个想法才比较合理,我看温叔叔是被旧情沖昏了头脑。」 「他自己心里也知道。」温渔说,皱着眉揉了一下肚子,那种隐隐作痛的感觉又来了。 「算了,你让他想一想吧,这事我爸都劝好几次了。」韩墨见他一直捂着胃部,关切问,「你又不舒服了?要叫医生来吗?」 温渔:「然后让我在办公室挂水?韩总,你真是不顾一切压榨劳动力啊。」 韩墨被他说得脸上有点挂不住,他摸了摸后脑勺:「这样,我给你批个假,你回家去休息一中午,等开会再来吧。」 温渔满头黑线:「我谢谢你。」 但韩墨开了口温渔不可能放过这个机会,当下愉快翘班,抱着平板,预备回家骚扰崔时璨——这天上午时璨轮休,不用去诊所。 他突然回家,让崔时璨整个愣住。 肩膀上趴着一只胆小如鼠的猫,脚边蹭着滚圆的狗,时璨双手抱了个单词本,有一瞬间的目瞪口呆:「你怎么这个点回来了?」 「在办公室没事做。」温渔朝他扬起手中的ipad,「回来整理资料,顺便吃饭。」 「我还说给你送。」时璨笑了笑,走到猫爬架边示意妹妹回到自己的位置,然后朝厨房去,「那正好,早上冰了点杨梅汁,喝吗?」 理智告诉温渔你肚子痛不能喝冰的,情感却背叛了一切并抢占优先话语权,他只犹豫了一秒就爽快答应:「好啊。」
第123页 崔时璨在厨房忙了会儿,端着两个小玻璃杯出来。杨梅汁是时璨自己榨的,用柠檬酸和蜂蜜加上白水调开,放冰箱冻的时间不长,只有一点凉,他又端了盘洗干净的草莓放在茶几上,然后自己拿起了单词本。 「背单词?」温渔说,喝了一口,酸甜正好。 「嗯。」时璨答应着,顺手摸了把肉松的狗头。 六月初的天气,蝉鸣声高亢,阳光炽烈,高层公寓光线充足,中央空调驱散了炎热,也听不见小区以外的嘈杂。 温渔默默地喝掉杨梅汁,吃了两颗草莓,把一个垫子垫着腰用平板办公。他借着工作的由头,装作看季度报表,不时晃过旁边小沙发上的崔时璨。 他的头髮一直蓄着温渔喜欢的长度,短短的,额发半遮住俊朗眉眼。这时他眉间的阴翳散去,全神贯注、嘴里念念有词的模样,不得不让人回忆学生时代,可时璨到底不是曾经的没心没肺的少年人,他的肩膀更宽,神情更稳重。 恍惚间,温渔匆忙地看回平板,他都要记不得以前那个教室里让他心动的少年了。 但这样又有哪里不好吗? 他记得自己说的话,「我没有回头,我看到的就是现在的你。」 过分沉溺于曾经只会让他患得患失,只要崔时璨还是崔时璨,又有什么关系? 中午一起吃了饭,他回来得太突然,时璨没准备很丰盛,将就前一天没做完的材料弄了个无水咖喱,加两碗白米饭,温渔也吃得挺开心。 他饭后和肉松玩了一会儿,盯着时间要去上班。临出门前,温渔下意识捂了一下胃部,这动作没逃过时璨的眼睛。 「怎么了?」时璨走过来,「你肚子又开始痛了?」 温渔不敢说可能是喝了冰果汁,只好含煳不清地点了下头:「没事,习惯了。」 崔时璨表情变得郑重:「这怎么能习惯?!你一定要去做个检查,不然一直以为是肠胃炎,吃的药结果根本不对症这怎么办?」 「你别咒我。」温渔不太开心地顶了句嘴。 时璨超凶:「我怎么咒你了,这是实话。私人医生每次来家里看病,根本做不成检查。很多病初期症状就是很不起眼,你真的要去大医院。」 温渔被他说得无地自容,内里窃喜表面还敷衍着:「改天改天。」 他说这话时已经打开门按了电梯,崔时璨追出来,像个生气了的复读机:「改天改天,每次都改天——这周末就去,我送你去!」 不容置疑的腔调,温渔答应着,一闪身进了电梯。 他着实有点窝心,难得见时璨情绪波动,这回还是因为自己才发现他原来有这么鲜活的时刻。崔时璨在切实地关心自己,他们之间并没有所谓的单箭头,光是这么想着,温渔就觉得胃痛好多了。 抵达会议室,小林和其他几个人做着会前准备。这次不光是高层内部会议,还有会计事务所负责景龙报表审计的人员前来,董事长也会出席。 重要性不言而喻,温渔坐在外间的小沙发上,把自己要汇报的内容过了一遍。 他拿起手机,崔时璨五分钟前喋喋不休的对话框还亮着,温渔想了想,输入内容:「晚上能吃那天的烤鸡翅吗?」 崔时璨回他你想得美,他却知道饭桌上一定有这道菜,不由得笑了笑。 这笑容被旁边的小林刚巧看见,她一撇嘴:「温副总,您真的恋爱了吗?」 温渔看她一眼,旁边还有几个年轻的员工偷窥着,似乎很在意这个答案。他为这别致的问题思索了片刻,才答道:「可能吧。」 似是而非的回答,小林显然不太满意:「什么啊,都笑成那样了,还说不是在和我老闆娘聊天,太过分了——」 温渔打断她没大没小的发言:「别说笑了,人家一直没答应我。」 小林心中有人选,闻言唉声嘆气:「是您一直不给确定的追求吧,那位……天天往办公室送饭,送得我都狗眼免疫了,肯定很喜欢你。」 温渔轻骂一句注意用词,思及崔时璨今天那么紧张生气的模样,慢条斯理地对小林最后半句做了评价:「喜欢嘛,这我倒是不怀疑。」 「渣男啊……」小林小声说。 温渔:「什么?」 她连忙发出一叠文件:「给您的。」 温渔意味深长地看着小林,一言不发,直到把人看得后背发凉,这才收回视线。他起身走向会议室,路过小林时顺手拿文件拍了下她的头:「不会说话就闭嘴。」 小林夸张地比了个拉拉链的动作。 温渔心情大好,连带着即将进行几个小时的会议都没能动摇。他要了杯热咖啡,坐到自己的位置上,待到会议开始,起身和前来的高管与其他人握手致意。 等结束他就回家,有烤鸡翅和杨梅汁。 「……接下来报告公司债券信息评级情况,本次可转换公司债券经中诚证券评估有限公司评级,主体级别为aa,债券级别为aa。本次发行的可转债上市后,中诚证券评估将进行跟踪评级……」 胃痛毫无预兆地袭来,温渔皱起眉,喝了口热咖啡。但热饮凉了大半,喝进肚子并未有任何环节,反而使得疼痛变本加厉。 他按住腹部,感觉眼前黑斑遮挡视线,反覆吸气几下,直觉是最剧烈的一次。
第124页 韩墨坐在他旁边,见他异常,偏过头小声地问:「不舒服?」 「可能有点拉肚子。」温渔见他不放心,估计自己的脸色是太难看,拉肚子不足以遮掩,只好说,「胃痛,等我做完报告就去医院。」 「做个检查吧。」韩墨微微拧着眉心。 温渔按了按胃部,他记忆里这点胃痛已经如影随形好几个月,却从未有过这么激烈的反应:「行,我去东华做。」 「那我发个消息。」韩墨说,目视前方,「东华的号不好挂。」 事到如今温渔意识到情况也许真像崔时璨说的那样不太好,不再推拒,轻声说了句麻烦你,握紧滑鼠。他静静地忍了一会儿,若无其事地做笔记。 财务总监做完报告,温渔负责这一块,按程序要做一个简单的总结。他起身时牵动疼痛,整个人都停顿了一刻,差点被那阵突然加重的痛感弄得两眼一黑,待到视野里恢復光明,温渔看向投影屏幕,深吸了一口气。 「……将对无形资产进行减值测试,估计其可收回金额。」温渔说,他脸色发白,嘴唇也褪去血色,「景龙对此一向有着固定的测试标准,若有迹象表明一项无形资产可能发生减值,公司以单项无形资产为基础估计其可收回金额……」 视野有点模煳,那些黑斑由小变大,温渔用力闭了闭眼,察觉脚步也虚浮。他几乎要被疼痛吞噬,手臂都不太抬得起来。 后面的话全凭此前数次的默读,条件反射说出来:「但个别情况下,公司难……难以对单项资产可回收金额进行估计……」 他好像停顿了很长时间,视线边缘韩墨差点站了起来,温渔捏了捏鼻樑,才发现满脸都是冷汗,牙齿都在打颤。 「针对这种态势,则会以该无形资产的资产组为基础……」 一阵剧痛攫取了所有的感官,温渔勐然止住话头。 失去意识前最后的画面是摇晃的屏幕,数据密密麻麻,耳畔传来有人喊他的焦急声音,他身体一歪,重重地跌在地上。 作者有话说: 害! 第五十一章 怀德堂中庭的银杏树,蝉鸣达到一个顶点,随后断了气似的戛然而止。 一片翠绿的叶子悠悠下落,崔时璨无意往窗外看了一眼,忽地觉得心跳有点快。他不信什么预兆,可突如其来的不适难免让人在意。 推拿完面前的病人,他揉了揉手腕,直起身捶着后腰,预备休息一会儿。 手机在这时开始振动了,和平日并无二致的频率让崔时璨没来由地心慌,他拿起来,见是个陌生号码,走到阳台才按下接通。 「您好。」时璨说,额角一跳。 电话那头是个熟悉但暂时想不起来的女声:「您好,是崔先生吗?我是温副总的助理小林,不知道您对我还有没有印象?」 和以前的高利贷没关系,崔时璨先松了一大口气:「我记得,您好。」 小林的声音听起来很平缓:「您太客气了。是这样的,温副总今晚可能没有办法回家吃饭了,他让我通知您一声,要晚点才能回去。」 言语太过暧昧,崔时璨耳尖微红,支支吾吾地应了一声:「嗯,麻烦您。」 「是我分内的工作。」小林在那边说,「您没有别的事的话,那就先这样?」 崔时璨刚要说这样就行,脑中忽然被什么击中似的,他嵴背发冷,在数秒沉默后问道:「我能问一下温渔有什么事吗?」 没对过的台词,小助理噎了下:「啊?……温副总临时有点工作上的事。」 崔时璨:「我可以替他送晚饭去公司,劳烦您转达他好吗?」 小林古井无波的声线终于有了一丝慌乱:「不、不是,崔先生,温副总他今晚应该不会在公司,不是因为加班……」 「能告知温渔现在哪里吗?」崔时璨加重了语气。 「……啊,温副总他……」 心里的答案辗转得到印证,时璨一手解开白大褂的扣子,朝楼梯口走,脚步声又重又快,看见院内熬中药的仪器。 他沉沉地问:「在哪个医院?」 匆忙换下白大褂,找商秋请假时语无伦次,崔时璨出门刚要骑电瓶,启动之后突然熄火,小跑到路边打了一辆车。他好似突然不心疼钱了,一路催着司机师傅开快一点,握着手机反覆看那个聊天框。 阳光耀眼,晃得他头痛。 小林的话犹然在耳:「真的不是故意瞒着您……温副总让我不要说。他今天下午……开会的时候,突然晕倒了,这会儿还在东华做检查。」 他问:「什么类型的检查?」 小林片刻后才说:「我不太清楚,好像刚才医生让温副总去做胃镜了。」 呕吐,腹痛,昏厥。 这些症状他上次听见还是几年前了,崔时璨不知想了些什么,倚在出租后座如坐针毡。他有点出汗,却不是热的,望向窗外过分闪耀的街景,一阵眼花。 怀德堂距离东华医院不远,这所医院的知名度在国内都排得上前几号,虽是公立,医疗班子和仪器却是一等一的,丝毫不逊色一些私立医院,挂号难如上青天,普通疑难杂症往这边跑都是在浪费资源。 都送到这儿了,能是什么好治的病吗? 可千万别和当时一样。 崔时璨付钱下车,迈出第一步时腿有点软。
第125页 走廊里的消毒水味儿仿佛是所有医院特有的标识,崔时璨绕过门庭若市的大厅,看了眼电梯前围着的人头攒动,径直从楼梯间跑上四楼。 此前发的冷汗变成热汗,他喘着气,按了按虎口,让自己好有个心理准备,这才照小林说的位置走过去。没走几步他发现了小林,旁边站着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三十上下的年纪,身材高挑,气质也不错,紧锁眉头在走廊上踱步。 时璨正思索他有没有见过,小林抢先小跑过来招唿他:「崔先生!」 「谢谢你。」他说,再没精力去看那个男人,「温渔人呢?」 「刚做完检查,在病房里。」开口的是旁边的男人,他靠过来,要和时璨握手,做了个简短的自我介绍,「我是韩墨,温渔的朋友。你是他同学?」 为这亲疏有别的称唿皱起眉,时璨问:「温渔已经醒了吗?」 韩墨领他去病房:「还在救护车上就醒了,但是大家都不放心。刚拍了x光……估计一会儿就可以拿了,到时候医生会做一个简单的病情分析,初步排除一些病因,你也是医生应该也清楚。」 关心的事都被他抢先说了个遍,言语间崔时璨插不上话,抵达病房外,他看了眼单间配置,心道温渔这个朋友太尽心,有点泛酸。但现在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崔时璨跟韩墨道了谢,径直走进病房。 韩墨没跟过去,他理了理衬衫袖口的褶皱,却和小林说话:「就是他?」 「崔先生常来给温总送饭的,两个人好像现在也住一起。」 「人还不错,是他会喜欢的类型。」韩墨淡淡地笑了下,接着看一眼手錶,收敛神色,「我回去开会,你在这儿陪着跑跑腿吧。」 小林应着,把韩墨送去了电梯间。 病房是推拉门,合上时没有发出声响,床上正玩手机的人穿着病号服,毫无血色的一张脸,嘴唇发白,但精神好像还行。 时璨走了两步,正欲打招唿,动静却已经牵动温渔的注意。 他迷茫地抬眼看过来,发现是时璨,脸色勐地变了:「怎么……我靠,这个林——」 「她不说,你打算什么时候让我知道?」崔时璨咬牙切齿,他头一次发现温渔有三两句就让自己想发火的本事,再脱口而出的话隐约带着怒气,「不回家吃晚饭,有要紧事,嗯?你可真是比主席还忙啊!」 「……」温渔缩了下脖子,自知理亏,没反驳,小声嗫嚅,「不好意思。」 一把火还未升腾到最高点就被掐灭,时璨扫了眼四周,病房空荡荡的,温渔的衣服挂在一边。他走过去,拉过病床边的椅子坐下,一言不发。 表情看上去又冷又疏离,温渔观察好几次,伸出手拉了把时璨的衣服:「餵。」 时璨眉心拧着,当中一条浅浅的沟壑:「还要解释什么?」 「我错了。」温渔态度良好,「但这不是怕你担心吗,肯定不是什么大事……」 「疼晕了不是大事,你心态挺好。」崔时璨不阴不阳地说,扭过头去拒绝沟通。手突然被握住,温渔掌心很冰,带一股药味,轻易让他心疼。 「我刚问过医生……应该,最坏结果……他说有可能就是长了个瘤子,压着那什么……我也说不清,就是出血,然后——」温渔每说一句,时璨的表情又臭一点,他察言观色,不等说完就紧紧地闭上了嘴。 崔时璨的语气极少有这样严肃的时候:「梗阻?溃疡?或者干脆就是肝区疼痛?温渔,你知不知道什么叫最坏结果啊!」 温渔:「不知道。」 崔时璨差点被他气笑了,摔开温渔握着自己的手:「胃癌!」 两个字掷地有声地扔出去,整间病房死一般的寂静。崔时璨只听见自己粗重的唿吸声,温渔好似不动了,他看过去,对方正注视自己,目光交错的一瞬间,他像个犯了错的孩子,慌忙垂下眼皮。 彼此僵持了半晌,时璨喉头一动,吞咽下去一点难过的哭腔。 温渔被他吓到,没敢去看时璨的脸色。 他深知这次晕倒任谁听了都会大吃一惊,本打算瞒着时璨,坏就坏在早晨开完董事会,温正恆便飞纽西兰参与一个业内的论坛峰会。其余直系亲属也不在,老人家自己一身的病,温渔没想过告诉他们,若有点万一,他还没大事,爷爷奶奶先倒下了。 从自以为的短暂昏迷中醒来,温渔躺在救护车上时,忽然发现真要出点事,他身边连个签字的人都没有。 交友圈广,却没有知心人,回国这么久,温渔终于承认他也算孑然一身。 他有那么一瞬间是想通知崔时璨的,可那时还没检查,谁也不知道到底有什么问题。大惊小怪也就罢了,倘若是什么绝症…… 用这个去告诉时璨,与直接拿刀子戳他心口有什么分别? 那不是先说我喜欢极了你,接着又说我们时日无多吗? 他让小林通知时璨,只讲不回去吃饭,哪知崔时璨火眼金睛,三言两语就发现不对——后知后觉忆起时璨那句「我也是医生」,温渔简直苦笑了。 也就他太过理想主义,以为崔时璨什么也不懂。 可时璨这太过剧烈的反应,温渔全然没有想到。像是所有的发展中出现了一个不可控要素,他看向床头坐着的时璨,惊讶地发现他居然有点战慄。
第126页 「至于吗……」温渔委屈地说着,声音小,接着又去牵他的手。 对方的身体又情不自禁地一动,抬起一双湿润的眼睛。他鼻尖发红,心跳用力,任由温渔牵着自己,总算找回一点说话的力气。 「我爸最开始也是差不多的症状。」时璨突然说,语气中隐约可窥见情绪波澜。 温渔知道后面发生了什么,握住他的手有点松动,心虚地想放开——检查结果没出来之前,他希望时璨能不要想那么多,可现在做不到。 时璨反手把他抓得很紧,卡出十指相扣的姿势,头一次尽量平静地提起当年的事:「最开始是胃痛,临床检查不出到底什么原因,等筛查的时候癌细胞已经转移到肝区了。化疗、放疗,甚至切除,什么方法都试过,我爸走的时候,胃切得只有原来的1/3,肝脏剩一半……控制了几年,还是没撑过。所以,我真的……」 「真的」什么,时璨没再说,温渔依稀能明白。他捂住脸,沉默地坐在病床边,好似被不好的回忆包围了。 被抓住的手轻微挣动,温渔抽出来,想摸摸时璨的头髮。 这时病房门打开,戴银边眼镜的医生走进来,抱着一个文件夹,公事公办的口吻:「谁是病人家属?」 「我是。」时璨像一下子被按住了开关,站起身。 他自行收拾了糟糕情绪,给温渔掖了下被角,轻声说你等我一会儿,转身随医生出了门,去独自面对可能的检查结果。 眼看时璨要关门,温渔亡羊补牢地说:「我真没事。」 也不知道他听见了没。 因这片都是单人病房,并没有其他楼层的拥挤,崔时璨见他手里拿着的x光片,又似回到了最开始还小的年纪,一口气悬在了喉咙口,不上不下。 那一年他还小,连具体是什么病都不知道,只听得懂一个「癌」。 可现在的崔时璨学过许多了,他孤立无援地站在医生旁边,等他宣布结果犹如嫌疑犯等待法官宣判。他悄悄地握紧了手,在心里反覆祈祷真的没有大碍,甚至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这么忧心,一边希冀一边又忍不住做最坏的打算。 别是癌症,千万别是,最好虚惊一场…… 那医生一副见惯不惊地样子,说:「你是家属对吧,我们现在只初步做了个筛查,患者晕倒主要因为长期熬夜,工作压力过大,缺乏锻鍊,再加上今天突然溃疡出血,一时身体支撑不住。但就目前而言,还看不出具体有什么病。」 仿佛昨日重现,崔时璨头有点晕:「不能确定吗?」 「只能先让家属有个心理准备。」姓张的医生推了下眼镜,把手中的x光片拿出来:「你看,这是病人刚拍的片子,胃部有阴影,不排除癌细胞的可能——」 崔时璨眼前一黑,他伸出手扶住墙壁,否则也许干脆就要倒下去。 医生被他的反应吓到,先是一愣,接着宽容地笑了笑:「家属也不要反应过度嘛,现在医学很发达,就算是癌症,控制的好也问题不大。」 他一口一个癌症,每个字都戳在崔时璨最隐蔽的软肋上。几乎站不住了,时璨清了清嗓子,强迫自己保持唿吸。 「病人今天身体状况不好,不适合做太复杂的检查,我们就暂时没给他做胃镜,毕竟有点出血,我的建议是先住院观察几天。」张医生把x光片递给时璨,「等他好点了,我们再做进一步的筛查,不急于一时半会儿。」 时璨急急地说:「但是万一……」 张医生笑着拍拍他的胳膊:「你放心,血液检查的指标还算正常,哪怕病变恶化也没有那么快。先养几天,要担心是胃的问题,到时候做个电镜和cea的联合检查。」 卡在喉头的那口浊气终于缓缓吐出来,崔时璨回过神,才发现自己心率快得过分了,他抿了抿唇:「行,谢谢医生。」 张医生:「后续有什么我会和你联繫的,那是你弟弟?」 是他弟弟吗?时璨愣住了。 许多话争先恐后地堵在唇边,他很想说是自己的男朋友,可到底没确认关系。时璨最终是垂着头苦笑一下: 「他比我还大几个月呢。」 作者有话说: 其实只大三个月 不要着急 有让小翠开窍的突破口了(挥舞着剧本 第五十二章 从小憩中醒来,温渔花了好几秒才分辨出自己不在家。周遭消毒水的味道很淡,却不容忽视,他皱着眉,鼻腔里很干,想喝水。 他想起睡醒之前的事了。 崔时璨和那个医生聊完后就满脸的忧心忡忡,在病房里坐立不安了一会儿,给商秋打了个电话,把第二天的假也请了,大有长期驻扎的意思。可临到饭前,时璨又站起来,说要回去给他做晚饭。 温渔说去医院食堂打点儿也行,时璨立刻不同意,说那怎么行,接着不等他再表达什么,急匆匆地拿着钱包走人,把他自己扔在医院。 倒也不是只有自己,温渔清了清嗓子,小林正坐在外间的沙发上看小说,听见动静对方站起身:「温总,您醒了?」 「麻烦帮我倒杯水。」他说,声音有点哑。 小林答应着,转身给他拿了个纸杯。温渔有点郁闷地想:什么都没带,就不由分说地被按进了住院部,也不知道崔时璨这没良心的会不会给他拿点基本用具来,总不好又叫小林临时去外头超市买。
第127页 想着想着,他又不忿起来,觉得老爸的私家医生太垃圾,每次都用肠胃炎搪塞,却没想起人家也做不出进一步的检查——谁知道他还能胃出血。 小林把温水放在床头,温渔问:「几点了?」 她看了眼手机:「六点多了。」 温渔点点头,嘴上不说,心里却是想问一下某人到底去哪里做饭了。他喝了水,肚子舒服多了,有护士来换点滴,温渔配合地伸手,让他们量体温。 等一通折腾得差不多,病房门从外面推开,崔时璨冷着一张脸,提了大包小包地进来。小林诧异地问这是做什么,时璨没说话,只把包都往沙发上堆末了打开饭盒,一路走到病床前,低头按住调高度的开关。 「坐起来。」他低声说。 他们独处一个空间,外头守着的小林颇有眼力见,随便寻了个由头说要吃饭,拎包走人。临行前她过来道别,答应晚上再来看。 等人走了,温渔却更关心另一个问题:「吃什么?」 崔时璨撩了他一眼,语气平淡:「你还想吃什么?白粥。」 温渔抱怨太过分了至少加点榨菜吧,他倒是心态好,医学知识不丰富,把所有可能得的疾病在自己认知范围内筛选一遍后,温渔显然不太操心。这会儿见时璨还有空调侃,他更加笃定不是绝症。 这么想着,再开口,温渔的语气又轻松不少,嬉皮笑脸地逗他:「刚那医生跟你说什么了,不是癌症吧?」 崔时璨:「……」 哪壶不开提哪壶的东西! 他表面兀自保持镇定:「还不确定,你先别想太多。有点胃出血,医生说可能是溃疡——当然,是溃疡最好。」 不是意料中的答案,温渔犹豫了下说:「那要不是呢?」 预备递到他手里的白粥挪到半截就停了,时璨索性坐在了他床边,拿勺子搅起一点粥,放在唇边吹凉了,竟然是要餵他的姿势。温渔心里一抖,事出异常,连忙伸出双手去接,口里说着我自己来。 「我餵你。」时璨不容反驳,勺子递到他嘴边,见温渔满眼惶恐地咽了,这才缓缓说,「不管是什么,都得看过几天的检查结果,你先养着。」 温渔:「……」 他飞快地想着时璨这是怎么回事,照顾贴心程度比起先前有过之而无不及,对他这么好,难道真是绝症吗? 可崔时璨不知他的内心活动,兀自一边絮叨一边给他餵饭:「你别想那医生之前说的话,就一个x光一个b超看得出什么。」 越是这么平缓的语气,越让他食不知味,如芒在背。 「我真是怕了你了。」温渔推开勺子,白粥差点撒了一床,「有什么话直说!」 「没。」时璨说,垂着眼,他单薄的眼皮有点红。 温渔受够了,他本来就因为疼痛过去没多久心情烦躁,自己睡得乱七八糟,生物钟紊乱,醒来后身边一个熟人都没有。好不容易来了个,言语间尽是伏低做小,真让他觉得自己时日无多! 复杂的情绪被困在心室中四处乱撞,搅得温渔整个人都说不出的憋屈。 温渔躲开餵饭的勺子:「不然你就赶紧告诉我到底怎么了,癌?肿瘤?崔时璨,你什么都不说,作一副委屈样子,是让我自己猜——」 饭盒重重放在床头柜的声响打断了温渔的长篇大论,病房内倏地重回安静。 住院部的走廊明亮如白昼,这时隐约可见窗外星光闪烁,不论谁都没留意到这是一个难得的清朗夏夜,风都温柔。 一盏暖色灯映出时璨的轮廓,毛茸茸的边缘仿佛被夕阳照耀。 他的神情有点悲伤,细长的一双眼睛形状好看但惟独这个傍晚是微微肿着的,好像哭过一样,眼尾的红色艷得不自然。欲言又止,可他的目光那么沉静,盛着满溢的深情,却能轻易攫夺所有话语。 温渔有些出神,反应过来时被搂进了他的怀抱——时璨肩膀宽而平直,如今更有了可以依靠的踏实,仿佛瞬间能让他放下所有的彷徨。 在救护车上想着「孑然一身」,孤独与被隔绝的烦恼,都被一个拥抱轻巧化解。 他回抱住时璨,坐在病床不知所措。手指抓了把时璨后背的衣服,温渔眨眨眼:「怎么了这是……你别吓我。」 「我……我也不知道,就这么看着你,突然特别难受。」时璨半晌才开口,语无伦次,「我真的害怕,没看到病歷还好,被那医生一说……对不起,是我乱想,你会没事的,我老觉得——」 毫无逻辑的一通话,温渔却听懂了。 时璨怕他和父亲生一样的病,他让温渔不要有遗憾,自己却早就尝遍了这种无法挽回的酸楚,事到如今,不想失去—— 不想失去第二次。 有什么话就在嘴边,即将脱口而出。 「和这个没关系,我……」温渔咽了咽,喉咙口发苦,好似眼泪没有流出来,一路直接落进心里了,满胀的苦涩并不比疼痛令人好过。 尽管不是生死关头,温渔无端鬼门关前走了一遭,从那个黑暗的梦里醒来,仍是劫后重生分外后怕。再看见时璨和他贴心准备的白粥,为着住院熟练带来的洗漱用品,请掉的预备用来陪床的假期…… 他突然什么都不觉得重要了,只要人还在。 这灵光一闪比不上佛偈里所言顿悟,但温渔临到这时,光线暧昧,树影摇晃,病房中只有他们与一缕晚风,就再不愿去等。
第128页 他就要和崔时璨在一起,总好过孤零零地等旁人给手术同意书籤字。 「时璨,我们……」 「嘘,你听我说,行吗?」崔时璨打断他。 离得很近,他能看见时璨眼底的光。 「之前我一直在想,总会有时间的,我和你——我们都年轻,你在等,我也想等更好……更体面一点,再来跟你道歉,跟你表白,这样在一起,你不会对我失望。 「可是小渔,我今天发现很多事不能等我慢慢地改好了才能去做,时间不是说给就给的。我真的怕了,怕你离开,再也看不到你。我怕明天就查出来这不是小病小灾,医生虽然乐观,可我没法劝服自己。回去收拾东西的时候我一直在想,万一是癌症怎么办?万一肿瘤恶变了怎么办?我还能留住你吗?能和……能和时间抢你吗? 「以前我不懂,总觉得你怎么可能会不在呢?时不我待,小学生都明白的道理我却一直逃避,现在才晓得不能这样。 「我真的喜欢你的。」 他说到这儿,见温渔一直没反应,不由得停住了。许是那目光里含笑,时璨有点羞赧地偏开了头,嗫嚅一句什么表情呀。 下一刻,温渔挨过他,轻声说:「想亲亲你。」 印上来的唇角带着湿润,他感觉温渔的睫毛扫过自己眼睑,不禁合了眼,任他安静地贴了一会儿。舌尖舔过唇缝,大胆地探进去抵住上颚,咬着他的下唇吮吸辗转,极缠绵的吻,时璨不敢唿吸,生怕是梦。 温渔放开他,抓着衣服的手指也松了,额头抵在时璨锁骨:「哎呀。」 他们明明连最亲密的事都做过了,却还因为一个心意相通的吻彼此红着脸相对。 「我们还是在一起吧,不然多可惜。」温渔含含煳煳说,胳膊抬起来,手背试了下自己耳朵的温度,拉起时璨也来摸,「你看,好烫。」 捏了把他的脸,崔时璨忍不住笑出了声。 温渔不依不饶地问:「同意吗?行了,我不等你了,就这样吧。」 时璨拧着他的鼻子,恶狠狠地说:「不讲道理。」 吐了下舌尖说我才没有,温渔又抱着他闹了会儿,这才有点睏倦地打了个哈欠。他吃了药就疲,扣着时璨的手埋进枕头。 没合拢的窗帘缝中漏进几缕光,等温渔睡了,崔时璨靠在窗边,无言地望了一会儿天空。他从小看过一个故事,死了的亲人会变成一颗星星。 这座城市多雾,湿润,少有星空。 可今夜偏偏星辰璀璨。 三天后温渔做完了全面的检查,放射性的和病理性的,折腾得他浑身不自在。 所幸结果令人松口气,胃部的平滑肌瘤,位置还算好,边缘齐整没有扩散迹象,也暂时没发生恶变。些许溃疡出血结束,等再调养一段日子就能进行手术。 张医生是这方面的专家,温家本身有关系,行方便给温渔提前了手术日期。前几天来看他的人什么都有,堂表亲戚,工作同事,合作伙伴,还有几个联繫紧密的同学,崔时璨全程陪着,被小林笑称胜过全职看护。 手术安排在半个月后,期间温渔一直在医院,温正恆到底放心不下他,人在澳洲每天和温渔打三个视频电话,又替他请了两个陪护。 有了这两人照顾,崔时璨总算能放心回到怀德堂上班,但他始终不愿意旁人守夜,每天晚上餵了猫狗就来医院陪着温渔,翌日清晨才回去换完衣服继续上班。 对于他做的一切温渔总是很感动的,他始终觉得就算没有抢先一步揭开这层窗户纸,时璨也会做到这个地步。 他对崔时璨有着无条件的信任,执着地把他往最好的那方想。事实证明他从不会看错人,时璨最落魄的时候他也没有放弃过。 手术当天,早晨先做了几个检查,至于具体时间则在下午。 午后,崔时璨从上班的诊所赶过来,他请了假,商秋知道温渔的情况,批得很爽快。路上堵了会儿车,抵达时,温渔已经快进手术室了。 他从走廊小跑过去,听见张医生说话:「……患者的肌瘤很小,就两厘米左右,一般而言是可以直接在胃镜下切除的,但此前有出血症状,我们保守一点,还是在腹腔镜内做。关于手术方案温先生还有疑问吗?」 温渔一偏头:「啊,之前谁给我说做微创的?」 崔时璨闻言忍俊不禁,先拍了把他的后脑勺:「还微创,你懂个屁的微创!」 温渔懵逼地回身,见了人后眼睛一亮:「时璨,你来了!」 敷衍地揉揉温渔的头,护士上前替温渔做准备,那人心态好得很,就当自己去睡觉,却还不忘逗崔时璨:「要是出什么手术事故——」 崔时璨掐住他的嘴,冷酷地转向医生:「麻烦您快一点把这人推进去麻醉了,他可能脑子有点问题。」 温渔想反驳,苦于开不了口,只得怒目而视。 张医生乐呵呵地看他们闹:「小手术也需要重视的,你们这么轻松,反而让我压力大了。温先生,你弟弟对你是真的好,同意书你自己签也可以啊。」 「什么弟弟?」温渔还不知道张医生的误解,愣了一秒,而后促狭地笑笑,「谁和谁兄弟了,他是我男朋友。」 大约医护人员心都特别宽,张医生眉毛一挑,淡定地说了句是吗,招唿人把温渔推进手术室。这一切都结束,他只需要安心等结果。
第129页 就在这时,手机里某个微信群振动消息,崔时璨坐在手术室外的凳子上拿出来看。刚看清上面的字迹,好险没当场吐血。 陈千:「我听易景行说温渔胃癌了,现在回国能见上最后一面吗?」 崔时璨:「见你爹吧。」 陈千:??? 作者有话说: 撒花!恭喜!不容易! 第五十三章 诚如张医生所言,手术难度不大,再加上患者积极配合,自然十分成功。 那感觉很像做了个冗长的梦,光怪陆离,走马观花似的在自己面前晃。也不是全然没知觉,温渔隐隐感到痛,接着又沉入了无意识的海洋中。 等麻醉的效果渐渐过去,他从昏迷转为沉睡,过了好一会儿,才从满是鲜花的画面中愕然惊醒。腹腔被开了个口子,这会儿效果过去,撕裂感明显,好似要把他整个人都掏开,五脏六腑都不自在了。 「哎……」温渔长长吐出一口气,灯光让他条件反射地一闭眼。 「睡够了?」身边带着笑意的低音是他熟悉的频率,「做完麻醉就开始睡,护士都说很少见你这样的,你是猪吗。」 温渔脑子还有点蒙,下意识地槓了一句:「我是猪那你也差不多。」 崔时璨没回话,起身走开,温渔以为他又小心眼了,尽可能地大声——其实也就中气足一点,分贝并未多高——扯动了伤口:「你干吗去……啊痛!」 「躺好别动。」崔时璨远远地说,过了会儿又走回来重新坐下。 他手里拿着个玻璃杯,温渔以为要给自己喝水,配合地张了张嘴,哪知时璨只用棉签给他沾湿了嘴唇。见温渔一脸悲愤,时璨耐心解释:「做了开腹手术短期内不通气,等差不多了才能喝水。我看你嘴唇都裂了,先这样吧。」 温渔舔了下嘴巴,感觉没滋味,气得直哼哼。他光是斜躺着,自己不敢乱换姿势,只能模煳不清地说刀口好痛,医生是不是把我肚子全划开了。 「想的倒挺美。」时璨笑了下,见他这样多半也是没大碍了,淤积在心口的浊气缓缓释放,自然地牵过温渔的手。 之前被病歷压着,仿佛头顶一片经久不散的阴云,直到它散去,天空放晴,说过的在一起和喜欢才全部有了实感。 温渔耳朵发热,若有似无的疼痛仍然折磨得他注意力无法集中。他想左右辗转,看一眼周围到底发生了什么——花篮果篮摆满了电视墙下的小桌子,温渔一见其中还有车厘子,不由得咽了下口水。 可他最终什么也没来得及说,手里被塞了个有点儿硬的小玩意儿。 呆愣愣地看了眼,温渔都快顶到舌尖的「这什么」直接被掐住,他又抬头望向时璨,对方事不关己地低头划手机屏幕,正在看新闻。 「餵。」温渔说,差点咬了自己舌尖,「送我的?」 「不值钱的东西,你拿着吧。」时璨说,手指划得厉害,眼珠一动不动,明显是装相。 温渔想笑,但碍于刀口没好全,只能僵硬地牵动唇角。 那是条挂坠,安静地从掌心滑出一点轮廓,木头做成了小鱼的形状,眼睛和鱼尾颇有点卡通味道,鳞片都刻得活灵活现。 温渔抓着黑色编织绳拎起来,放在眼前催眠摆坠似的晃了会儿,又递到时璨面前,让他没法再装模作样:「你做的?是你自己做的吧。」 时璨慌张地眨眨眼,良久才发出个单音节:「……啊。」 温渔满意地收回来,爱不释手摸了半晌,又想立刻戴上。但他这会儿还在观察期,输着液,另一条手臂抬不起来,一只手怎么也弄不好,温渔不甘心地作罢,仍攥在手里,轻声说:「太可爱了。」 也不知道在说挂坠还是说做挂坠的人。 时璨显然听见了,浅笑一声:「之前……做那个书柜的时候,剩了点边角料,就留着弄了这个,瞧着纹路还好看,没刷清漆。本来打算生日送的,但我等不及。」 温渔:「那生日再送个别的。」 时璨应着:「嗯。」 突然的礼物能缓解疼痛,温渔心情好,又看了一会儿,手小幅度撑了下床垫。时璨以为他不舒服,帮着他侧过来面向自己。 却不想听见温渔说:「时璨,你亲我一下。」 在他的疑惑中,温渔抬着眼,拉住他的手晃一晃:「我觉得好不真实。」 小声嘀咕一句「怎么变黏人了」,时璨将就这姿势捏着温渔的下巴,凑过去亲了下他的唇。那上头还残留一点水渍,他轻轻地舔掉,感觉有点儿凉。 夜幕低垂,和某个傍晚一样晴朗。 虽然创口不大,但手术后仍需要在医院待足至少一周才能办出院。 第三天,纪月和放了暑假从燕城回来的许清嘉一道来医院看望他们,推门而入的时候,崔时璨正坐在沙发上削苹果。 见她提着的果篮,看一本书的温渔差点没疯:「月姐,你来就来吧,带什么东西——你瞧那边,都堆满了,一群人约好的吧,陈千还跨国操控给我订了个。」 纪月无辜地放下东西立在床头:「看病人总不能空手啊,你也真的是,突然就把自己搞进医院开刀,吓了我一跳呢!」 「那也不能乱说我得了胃癌啊。」温渔皱着眉,想到这事又有点发笑。 谣言传着传着就变了味儿,崔时璨忍着笑控诉陈千听到的版本,现在见了罪魁祸首,他又想多说几句:「到底谁传的……清嘉,肯定是你。」
第130页 许清嘉举手投降:「我没有,是易景行听岔了。」 温渔拍着心口:「没把他吓坏,把我弄得一愣一愣的,还以为医生骗我——」 时璨皮笑肉不笑地拧了把他的鼻子,话题就此打住。他把苹果切成小块,起身去洗了点草莓和大樱桃,堆在一个玻璃碗里拿过来。 「你们吃吧,水果放不长,给他留着也是浪费。」他说,抽出几根牙籤。 「那我就不客气了。」纪月笑眯眯。 老同学坐在一边聊天,温渔坐了会儿就困,捂着被子睡觉。他们声音更小了些,大多数时候是纪月在说,崔时璨应和几句,许清嘉干脆就不讲话。 「我是真没想到,你们这么快就在一起了。」纪月含着草莓,长吁短嘆,「好像你之前惨兮兮的还在昨天。」 时璨:「……嗯,还好。」 纪月给许清嘉递了半边苹果,扭头继续道:「不过要不是温渔这个病,你可能还要拖上一阵子吧。别人不知道,我可是晓得的,之前说想等再多挣点钱才提——当时我就想问为什么,璨璨,你什么时候这么在意这些了?」 崔时璨打爱消除的手指停了下,像是沉思:「说不清,就觉得要随便换一个喜欢的,对方无所谓有没有钱,那我也无所谓。可温渔不一样。」 纪月含笑:「不都是两个眼睛一个嘴吗?」 时璨被她逗得侧头看了正睡着的温渔一眼:「这怎么能相提并论。」 纪月:「可温渔更不会介意呀!」 「不是他的问题,是我。」时璨的目光落在温渔拽着自己的手上,「我以前总希望自己在他心里是最好的一面,那会儿过得不好,他在天上,我在泥里,那个词怎么说?云泥之别?先望着他,再看自己就哪里都不满意。」 许清嘉轻轻地摇了摇头,按住纪月的欲言又止。 「可现在想通了,他也没全不在意,只是希望我好。」时璨低下头,继续顺畅通关,在一路俏皮音效里说,「要这么快就说……是我担惊受怕,经不起下一次意外了。」 纪月拖长了声音:「哦——」 谁都没注意到正「酣睡」的温渔,埋在被子里的下半张脸挂着得意的微笑。 可有点难得,要让崔时璨在他面前说几句这样的话,除却此前他掏心挖肺,恐怕三年五载都再不会有。 起先滴水不进,等通完气才能喝点水和米汤,出院则要一周以后。等到那时已经养了好几天,温渔瘦出了尖下巴,衬得眼睛更大,又有了几分少年时的娃娃脸。 前来探病的韩墨调侃他可爱,差点被温渔当场捂住嘴。 「可不敢胡说!」他瞥了眼正在办出院手续的时璨,「我是有家室的人了,劝你善良,谨言慎行。」 「我才没有。」韩墨气定神闲。 算上手术前因为出血的半个月,温渔整个六月份几乎都在医院度过。手术后崔时璨请了长假,天天陪着,人也跟着他吃得清淡,不拿诱人宵夜和麻辣食物馋病号,虽不如他消瘦明显,变化仍是一眼能看出。 这时崔时璨在远处,温渔和韩墨站在走廊等,正好看见他半个轮廓分明的侧脸。时璨个子高,弓身填单子,看上去都有点吃力。 片刻的静默,韩墨忽然说:「真挺帅的,腰腿比也很优越。」 温渔开玩笑道:「你可别打他的注意,我好不容易才追到手,还挨了一刀。」 「我也就看个眼福。」韩墨说,手放在温渔肩膀上拍了拍,「这两个月不用来上班了,正好弘昌那边小陆总派人来搞合作项目,短期内不会走,你的任务我会分给其他人。你这次搞出病,知道公司怎么传的吗?」 温渔:「说你996,压榨起劳工连高管都不放过?」 韩墨失笑:「差不多吧,回头让小林单独讲给你听,那丫头聊八卦可有一套了,绘声绘色的——有什么文件我就让她给你送到家里去签。」 温渔答应好的,崔时璨办完手续也过来了,顺手从温渔那儿提过行李箱,寒暄似的跟韩墨打了个招唿,接着搂住温渔的肩:「聊什么呢?」 占有欲过分明显的动作让温渔又尴尬又喜欢,声音都放轻了:「说工作。」 韩墨应和着:「让他休养好了再来上班,不然这样吧,温总,我给你调个闲职?」 「不上班才最闲。」温渔说。 听了这话韩墨作势要打人,温渔连忙往时璨怀里钻,他只得无奈地放下手,转而对崔时璨道:「这段时间就辛苦你了。」 时璨朝他点点头,笑得无比官方:「应该的。」 又和温渔交接了几句,韩墨回公司还有事情先行离开。等他走了,时璨才放开温渔,他看一眼时璨若有所思的表情,不禁问道:「怎么了?」 「没事。」时璨说,朝他笑了下,「现在回家吗?」 「等一会儿,」温渔拿出手机翻了翻,「我想去看一个人。」 住院部三楼,比不上温渔住的单人病房安静,来往的人络绎不绝。这时正是午后饭点,菜香味与消毒水的气息融在一起,有洁癖的人甚至难以忍受。 温渔停在一间病房前,他脚步踌躇,转头看了眼中央休息大厅。 时璨朝他比了个「快去吧」的手势,并没有跟上来。 这是温渔的意思,他拿了主意的事情就得面对,或迟或早,都是他一个人去,而不是像方才那样可以无所谓地往时璨背后缩。
第131页 这场病打乱了原有的许多计划,包括探望徐婧的儿子。 而这时他休息好预备出院,终于有了契机。 温渔对自己说我只来做完该做的事——与老妈的矛盾始终是他的一块反骨,长大了也无法圆融。他不知道做了这件事会不会让徐婧对自己有一丝感情,可唯独对自己,温渔宁可视作与过去和解的第一步。 没有人能替他做这件事。 常人说少年成长最令人惋惜,身上稜角全被磨平,可温渔并不以为然。 的确总有些坚持不会妥协,而这些并不算在内。 他没为了任何人,只是单纯地不想再背着这些情绪继续往前了。 推门时发出「吱呀」一声呻吟,内里仿佛一个陌生的世界。温渔住院也住得安静而昂贵,突兀地见到病痛最真实的写照,不禁有些愣怔。 病房是三人间,陪床的位置更小,挤成一团,没有电视也没有休息的沙发,中间只用屏风隔开。几个白大褂戴口罩的医生围着最靠近门的一张病床做检查,听见动静,最边上年轻的女医生抬眼看了一下,接着又开始忙碌地做笔记。 听不懂的医学名词,家属神情麻木地坐在一旁,整间病房充斥着疲惫的喧譁。温渔粗略地扫过四周,在窗边发现了熟悉的面孔。 比起上次在公司见面,徐婧又憔悴了,她穿着最简单最方便动作的运动t恤和长裤,细高跟换成了球鞋,正坐在床边低头看手机屏幕。 病床躺着的孩子也就四五岁,因为身体不好比同龄人更瘦弱,插着管子,没睡,一双眼空洞地盯着天花板。他比徐婧更早注意到靠近的人,漫不经心地看过来。 和他对视的一瞬间,温渔感觉到奇特的紧绷,像心脏被迅速地攥紧了一刻。 他静静站着,直到徐婧终于发现异常,茫然地抬起头。 某个字在喉头滚动一遭,温渔咬了咬舌尖,挡不住的声带苦涩,仍是勉强挤出了个不那么冷漠的笑:「妈。」 作者有话说: 不狗血!在收尾啦 第五十四章 「妈。」 温渔喊了一声,见她的表情从迷茫转为惊愕,暗自有些好笑。 他有多少年没和徐婧见过面,就有多少年没再用这个字称唿过她。无论私下还是在老爸面前表态,他从不认为徐婧是个真正合格的母亲,只有管束与强硬教导的童年养出了他少年时对谁都小心敏感的性格,而这不是温渔想要的。 用好几年光阴,国外陌生的环境,最忙碌的工作以及一场无疾而终的暗恋扭转了过去的弱势面,温渔一见她,却又想起了那时的折磨。 不能做,不许做,不够乖—— 他每次回忆,分明没有太过分的暴力,却觉得血淋淋的。 而现在温渔站在徐婧面前,俯视的角度。他喉头动了动,抢在徐婧质问之前开了口:「我来看一看你的儿子。」 这话说出来都觉得混乱,但无论他还是徐婧都未有表示。女人笑了笑,把掉到唇边的一缕头髮别到耳后,站起身给他让座:「有心了,坐吧。」 温渔生硬地说:「不用,我站着,就几句话的工夫。」 徐婧露出瞭然的神色:「可惜他现在说不了话,不然他得叫你一声哥哥。」 「这就算了吧,我当不起,免得听完良心发现以后还要多帮帮忙。」温渔说,抽出裤兜里他一直握着的东西,「这个是给你们的。」 单薄的一张卡悬在半空,良久,徐婧垂着眼皮,到底是接了过去。 温渔松了手,好似嫌那东西烫极了:「密码还是你习惯的那个。我没有要做好事的意思,但是一码归一码,小孩无辜,不应该被牵扯进来。我和我爸商量过了,里头的钱可以至少支撑他治疗到十八岁,再多的,我们也没必要拿。」 话说得干脆而疏远,意思到底明白,徐婧又怎么会听不出。 她似乎想朝温渔笑一笑,可双手握着那张卡,笑出来也十分难看:「对不起,我不是有意找你父亲,但是……」 「我明白,再怎么说也是没法子。」温渔又看了一眼躺在床上的孩子,不确定他们的话是否都能被听见,语气便放得温和些,「我爸说,以后好好地过。」 「哎,好……谢谢。」徐婧的声音小,姿态也近乎卑微。 「没什么事我就先走了。」温渔没有徵求意见的意思,他与徐婧的每一句对话都是站在强势方,这会儿转身离开,竟还有些仓惶。 背后忽然传来女人的声音:「小渔!」 脚步一顿,他没有回头,听见徐婧说:「你今天脸色很差,要照顾好自己。」 温渔抬了抬眼,到底不曾露出些许脆弱的神色。 只是走得匆忙,想来背影不会太好看。 温渔说不清自己是什么心情了,原本想来奚落她的,以为这样会有报復的快慰。但他见了那孩子的惨状和徐婧不復任性骄矜的现况,那些话就说不出口了。 照顾好自己。 二十多年来他第一次从徐婧这儿得到一句切实的关心,任谁都没想过在这样的场合。 走出病房,时璨不知什么时候从休息大厅跑到门口等他了。见他出来,时璨喊了句小渔,挂着笑容的脸在看清他的神情后,拧起了眉心。 「怎么了?……」时璨话说一半,顿时失声。
第132页 温渔紧紧地抱住他,抽了口气,显而易见的情绪失控。 人来人往的走廊,时璨搂着他往边上挪,掌心护在温渔后背拍,什么也没说。他像预料到了结局,省去不必要的关心,放温渔自己平復情绪。 抱了好一会儿,直到时璨都快感觉不出消毒水的味道了,温渔放开他,眼圈微红但说话已经恢復如常:「累了,回家?」 「行。」时璨整理了下温渔的衣领。 自医院回到住处,先是肉松疯狂地扑到两人脚下问好,小尾巴摇出一个圆圈,上蹿下跳把自己晃出了残影。 温渔想抱,却碍于怕小狗不小心蹬到刀口,只让时璨抱着自己摸了几把。 时璨替他放热水,喊温渔去洗个澡。他有意帮温渔擦背,先开始温渔还拒绝,可坚持了一会儿,仍是喊了崔时璨进来。 房子整个面积都大,划给卫生间的区域也很宽敞。浴缸是之前装修时弄的,圆形,两个人坐在里头都没问题——温渔刚搬进来时嘲笑过房屋的第一任主人韩墨,说他别有用心,哪知最后仍便宜了自己。 卫生间做了干湿分离,中间一道推拉门。 时璨一进去先被铺面热气闹得视线模煳,他走了两步,看清坐在浴缸边缘的温渔,顿时有点不能正视。 规矩地搭了条毛巾在下身,没穿衬衫或者宽大的t恤,反而显得越发消瘦了。温渔背对他,嵴骨突出,腰仿佛两只手就能握住,皮肤因大病初癒而苍白,可后颈和肩膀被热水与蒸汽熏得粉红一片。 时璨感觉自己可能缺氧了,或者血压升高,总之不那么自在。 偏偏温渔扭过头:「你怎么那——么慢?」 「我还慢啊?坐好。」时璨反问,把旁边的小凳踢到浴缸边,顺手捞过了温渔平时用来擦背的毛巾,点了下他的肩膀。 皮肤滑腻,带着一点热水痕迹,又暖又湿。这触感让他思及某个雨夜,分明刚过去不久,再次见到这样的温渔,他口干舌燥,目光都不知道落在哪儿。 勉强给温渔搓完了背,见他要往水里泡,时璨叮嘱:「小心点别沾水。」 「知道了——」拖长的声音,被蒸汽熏得软绵绵,温渔揉了下眼睛,「弄不到腰上,这么少一点儿水。」 时璨还想说什么,浴缸里的人吃力转了个身,半跪着,胳膊支在边缘,笑吟吟地看向他:「要是真那么不放心,你可以在旁边看着。」 脚踝、小腿、膝弯,再往上…… 时璨耳朵通红,进退不得,只好尴尬地揉了把温渔的头。他手还湿着,沾的一点泡沫弄到温渔头髮上,正要给他弄下来,温渔一把抓住了崔时璨的手。 他的皮肤热不全因为温度,一双眼水汪汪。 细小水流淌进浴缸,声音在过分暧昧的环境下宛如火上浇油。时璨看温渔因为热水而发红的手指和肩,锁骨处几滴水珠往下一滑。 说话声很轻却像伊甸里的那条蛇:「时璨,我想……」 「你不想。」崔时璨勐地找回了理智,从短暂的失神中清醒,他站起身,把手中的毛巾往温渔脑袋上一搭,口气不由自主地严肃,「这几个月别想了。」 温渔表情扭曲,顶着张毛巾,五官都皱了起来:「烦吶!」 时璨好笑地看戏,偏过身体掩饰自己的窘迫:「这才动完手术几天,我看你也是挺有心情的,饱饭都没吃几口就想些……想些不切实际的事!」 温渔吹了口气,额前刘海闷闷不乐地晃,时璨留下句「你好了叫我」合上推拉门。温渔看见他的影子映在瓷砖地板上,背靠着推拉门时轮廓清晰,肩胛骨微微耸动,不由得问了句:「崔时璨,你看门狗呢?」 没有回音,掩盖在流水声下,温渔猝不及防,听到了压抑着的唿吸,连带着那个影影绰绰的轮廓和小幅度的摇晃都充满诱惑。 他抓着浴缸边沿,脑供血不足地想:崔时璨,好可怕一男的。 俗话说伤筋动骨一百天,温渔做了开腹手术,要休息只多不少。景龙方面,韩墨给他批了假,重要文件差小林送过去,其余时间倒也不烦他。 老爸自纽西兰回国后去公寓看过温渔一次,恰逢时璨上班不在,老爸见满地走的猫和狗,起先还有点不高兴,临走时已经被肉松哄得服帖。只是不知他是看出了懒得问,还是压根没发现家里多住了一个人。 温渔打着小算盘,觉得等和时璨再稳定一段时间,还是得和老爸通个气。 同不同意是他的事,自己总要说,至于后果,他而今经济独立,哪怕老爸勃然大怒,想要让他失业,温渔也能找到新的工作。 经过徐婧那一出,温渔并不像以前那么无条件信任老爸了。除夕夜时露山别墅里的话语犹然在耳,温渔却没敢太当真。 做父母的总这个样,嘴上说着你喜欢就好,真带回家,又是横挑鼻子竖挑眼。 时璨还是个男的,这就够温渔头疼一阵子了。 而这些都不算当务之急,可以等再稳定一点,他躺在沙发上,决定暂且不要去想。 六月的傍晚,天还未完全黑透,夜风徐徐,撩动窗帘。厨房隐约传来洗碗的动静,肉松趴在沙发边,四只爪子全摊开,肚皮贴着地板汲取清凉,三花猫则矜持地盘踞了另一边的小沙发,蜷成一团睡得正酣。 温渔躺在沙发上,翻看今天小林发给他的两个文件。手边是洗好了的杨梅和荔枝,可惜温渔都吃不成,看得齿根发酸,也算独一份的望梅止渴。
第133页 茶几边沿,崔时璨的手机开始振动,伴随着系统默认的来电铃。这人好像从来没有开过声音,除却玩爱消除,其余时间都是静默的,温渔知道他把自己的电话设了特别来电,会随时提醒,但眼下又会是谁? 他支起身子看了一眼,撇一撇嘴,高声喊:「叶阿姨电话!」 水声骤停,时璨圾着拖鞋,边小跑边甩着手上的水珠,扯了张纸慌乱地擦。温渔帮他接通,按下免提,自己又缩回了沙发。 「时璨,怎么这么久没接电话?」叶小文的声音温渔认得,好多年没听过,这时传入耳朵竟也恍如隔世。 「我刚在洗碗,没听见。」崔时璨擦干了手,改成了听筒模式,朝温渔比了个手势,去阳台上和叶小文聊天了。 就像此前再窘迫也宁可自己租一个单人小公寓,时璨很重隐私。对于这个,温渔没什么不乐意。只是这天刚想过如何对老爸说未来,再看见时璨躲着他去接叶小文的电话,他无可避免地沮丧。 对认定了的人仿佛总会想太多,从在一起的当天恨不得一路规划到白头偕老。温渔丝毫不怀疑他们还能有无法妥协的矛盾,惟独对两个家庭的交代,他没有把握。 自己无所谓,反正他不干涉老爸晚年的生活,老爸想管他也管不着。 时璨却不一样。 自从他父亲早早过世,他与叶小文就是相依为命。时璨那些年还在念书,尚且明白顾及家里情况,去医院的频率之高已经超出了同龄人的懂事范围。后来让母亲去乡下躲避,自己扛了好几年债务,对叶小文,想必也是在乎的。 思及此,温渔甚至不知道怎么开口问「你打算什么时候带我见家长」。 他以什么身份去呢,老同学,男朋友? 时璨不愿意,难道要瞒叶小文一辈子吗? 温渔胡思乱想着,那头时璨的电话收了线。他从阳台回来,见温渔呆呆地坐着,若有所思的样子,忍不住逗他:「一病傻三年,你想什么?」 沙发宽敞,时璨偏要挤在他旁边坐下,温渔挑了挑眉:「没,我发呆。」 「我看也是。」他挨着温渔,把手机屏幕按亮又关掉,来来回回几次,忽然有些郑重地问,「你过些日子……好点儿了,有时间吗?」 温渔毫不犹豫地答:「有啊。」 时璨笑笑,似乎很满意他的干脆,拉过温渔吻了口他的唇角:「下周末……或者再晚点,我在便利店的兼职请个假,一起去清州乡下住两天,怎么样?」 「诶?清州……?」 「我妈刚才不是打电话么,她问你好得怎么样了,我说还行。」时璨提到这话题有些微不自在,但他随即凝视温渔,发出邀请,「她说可以的话让我带你去住几天,换个环境,也散散心,说不定好得快些。」 温渔不可思议地指着自己:「你,带我?」 时璨点头:「对啊。」 心中某个念头危险地跳了跳,温渔艰难地问:「你和我,阿姨知道……」 「我说过。」时璨直截了当地说,「你是我男朋友。」 这消息宛如一枚炸弹爆开,令他短暂失去思考能力,片刻后温渔啪嗒一声倒进沙发,拿垫子盖住了自己的脸:「你也太迅速了吧——」 时璨提起这事很不自在:「我说漏嘴了。」 温渔挪开垫子,满脸都是「你看我信吗」。 时璨:「……真说漏嘴,但她以为我开玩笑的,我就……又重复了一次。她吓坏了,然后过了几天,给我打电话,问我……还欠你多少钱。」 温渔再次沉默地拿垫子把脸压住了。 时璨忍俊不禁地补充:「我告诉她,还不清的。」 作者有话说: 打完最后一个副本就收工了! 第五十五章 在无数次的大雨后,盛夏来得轰轰烈烈。 杨树的叶子绿得发黑,蝉鸣只在早晨高亢无比,等到烈日高悬的正午,虫啊鸟啊都销声匿迹,直到夜幕降临,才重又活蹦乱跳起来。 家里的两只宠物交给纪月每天过来餵养,温渔和时璨收拾好了东西,依照叶小文的邀约,预备前往清州小城过个简单的周末。 清州位于省城的东南方,坐高铁比驾车要缩短了一半的时间,温渔本是想自己开车的,但他还在复查期,不宜太过劳累,时璨做主买了高铁票。 由公司的司机送他们前往高铁站,路上调侃一句温总回国之后有没有坐过高铁,把温渔问蒙了:「以前……倒是坐过,在燕城的时候,坐到附近。但是这边通高铁也就最近几年的事,那我哪儿来的机会?」 司机笑笑,又感嘆现在检票也方便多了,温渔随口附和着,拿出手机看了眼纪月的消息,有点郁闷地说:「还是自己开车好,可以带肉松一起去玩。」 「下次的。」时璨说,发消息给叶小文示意他们已经出发。 周末往返清州的人比想像中多,高铁还没到检票时间,入口处已经排起了长队。他们两个不慌张,卡在队伍最后等了会儿,上车找到自己位置,刚坐好,广播里便传来了列车长提示即将开车的通知。 温渔买的两张一等座,挨在一起,只是中间扶手不像飞机那样可以掰上去消除隔绝让他有点不爽。周围的座位都满了,他不由得感嘆一句原来清州这条线很热门。
第134页 「不是热门,很多清州人在省城工作读书的,周末想要回家看看。再说了,省城也有不少人专门到那边度周末。」时璨解释道,见他表情仍旧迷茫,调侃一句,「我的小少爷这次也算体会大众出行方式了。」 温渔打他肩膀,说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我是那样的人么。 车程大约一个小时,仔细算来距离也并不远。温渔看了会儿窗外宽阔平原,这个季节稻田未熟,翠色成海,放眼望去尽是绿浪翻涌。 他若有所思,忽然转头问时璨:「我没特意给阿姨买礼物,这样真的好吗?」 时璨瞥了眼手机屏幕:「没关系。」 想起前情,温渔瞪他:「还没问你,怎么说漏嘴,不是打电话那天的事吧?」 「不是。」时璨没想瞒,只是不主动提起,这会儿温渔问到了,他倒也坦然,「是你刚动完手术的时候,我妈打电话来。我说在医院,她以为我生病了,我说是你生病——她知道你之前借钱给我的事——就多问了几句,我不太会说谎。」 不会说谎,但会严防死守沉默以对,温渔想到这儿,斜着眼睛睨他:「你不像嘴那么松的人啊,时璨。」 崔时璨笑了笑,眼角细长,微微上扬着:「也不全因为说漏嘴,我想着,早晚也要告诉她,就先试一下我妈的反应。还好,她不是强横的家长。」 「想得够多。」温渔点了下他心口。 「因为你太好了。」时璨说,接着合上眼睛,留温渔自己纠结这句话。 比起温渔他读的书少,没有复杂的社会关系和交际圈,现如今崔时璨交往的人大都还算和他亲近。人一旦距离近了,有些事便瞒不住,如果要靠谎言维繫,就不是崔时璨了。 公开表示他对温渔的占有欲虽然极具诱惑力,但崔时璨总想着,没必要的事就先免了吧。 他们住在一起,对彼此一心一意,大有长此以往的意思。 这还不够吗? 对时璨而言,家庭的认同感并非一定需要,老爸那边的亲戚大都因为债务的事选择与他们不再联繫,现在有牵绊的无非几个最亲近的长辈。而叶小文疼他,知晓他不容易,如果她当真理解自己的儿子,定然会默许。 时璨想,他不需要别人的摇旗吶喊,或者铁桿支持,只要最亲的亲人和最爱的爱人对他理解包容,他当然也回以同样的热忱。 旁人的目光,有时候真的没那么重要。 列车摇晃,有人在座椅扶手下握住了腕骨,时璨睡得迷迷煳煳,反手抓住了作怪的指头,皱着眉小声抱怨:「真坏。」 温渔的额头抵住他的肩:「我一刻都离不了你。」 清州是个小县城,依山傍水,藏着一座古剎,空气品质也好,来旅游的人一直不少。虽然为着发展通了高铁,但高铁站真正到县城,还要打半个小时的车。 行李不多,夏天的换洗衣裳加上洗漱用具,一起装在大背包里,时璨怕温渔睡不惯外婆家的床,又另外给他带了枕头。这些包啊袋子的,都被崔时璨自己拿着,坚决不劳动病号,温渔懒得和他抢,悠悠闲闲走在前面。 在高铁站坐计程车,温渔没来过清州,一路都好奇地看,感嘆这地方的建筑和街道都有九十年代的復古感,却又不至于太陈旧。 「现在流行旧城改造,以前的房子都留着。」司机师傅健谈,和他聊起来,「小哥是省城的人吧,听口音像,第一次来?」 温渔饶有兴致地说:「跟朋友来玩,您给推荐几家好吃的小店呗?」 他今天穿得不那么正经,短袖卫衣加运动裤,平白小了几岁。司机师傅看了眼旁边的时璨,大约把他们当成暑假没事的大学生,立时爽快地报出好几个店名,一直到放他们下车,都还孜孜不倦地推荐。 温渔付了车钱,连声道谢,直到目送计程车开远了,才笑道:「太热情了!」 时璨给他领路:「有几家店我都没去过,不过你现在不能吃太辣,还是老实在家喝汤吧——我妈今天宰了一只鸡,已经炖了一下午啦。」 「阿姨对我太好了!」温渔感慨着,就想要去牵时璨的手,伸到一半,怀着顾虑放下。 时璨若有所感,没回头,却说:「想牵就牵吧。」 仿佛就告诉温渔,他不怕。 温渔站定,原地望着时璨,直觉这句话配上阳光与他的眼神,显得更加好听。他将人都盯得不自在,这才大大方方地上前一步,挽过了他的手臂。不是小姑娘的挽法,只格外亲近些,和他们中学时差不离。 「快到了。」时璨扬起下巴给他指,「就那片房子。」 他与叶小文在清州都是住在外婆的家里,从前这一片是县城周围的宅基地,后来城镇化拆迁,分了地方和钱自己盖房子。 时璨的外婆年轻时很能干,老两口靠自己白手起家,盖了这栋四层小楼,就在农贸市场边上。此前为着替他们还债,除了自己住的平层,其他房间租金都是给时璨的,而今暂时没了压力,连带着清州这边的日子都好过起来。 第二层开着茶楼,时璨牵着温渔一路走到自己住的那一层,敲了敲门。 原先沉浸在新地点的好奇,这会儿才终于有了紧张,温渔眨眨眼,对上时璨的表情,他轻声说别担心。 开门的女人五十出头,两鬓已经早早地花白,身材消瘦,因为疏于保养面容其实有些粗糙了。可她精神不错,头髮整齐地扎起,挂着和时璨颇有几分相似的笑容。
第135页 「时璨回来了呀,等你好久。」叶小文侧身让他们进去,看见温渔,习惯地招唿他,「小渔,身体好点了吗?」 因这几句话,温渔忽然有些鼻酸,喊她:「叶阿姨。」 比起和崔时璨的阔别,他与叶小文更久没有见,加之担心时璨告诉她两人的关系会不会影响对方对自己的态度,一路都七上八下。这时眼下见叶小文还和从前见过的一样温柔,温渔甚至想哭。 「哎,快进来吧!」叶小文说,动作有些拘谨,仍是俯身给他找了双拖鞋,「第一次来,也没给你准备……你穿时璨的,好吗?」 温渔应道:「行,没问题。」 他粗略打量了这套房子,三个房间,四方的格局规整死板,但收拾得整洁,物件多而不乱,桌上放的新鲜水果一看就是刚洗好的。 叶小文双手在围裙上擦了擦:「饿了吗?阿姨给你炖了鸡汤。听时璨说你刚开完刀,给撇了油,能喝的,晚饭时多喝点儿。」 「啊,好!」温渔回过神,从随身的小包里掏出几个瓶子,「阿姨,我这次来没给您和阿婆阿公带什么东西……」 叶小文见那包装全是外文字母,一下子慌了:「不用,小渔,你太见外了——」 温渔不由分说放上了柜子:「就是一点维生素和保健品,鱼肝油什么的,也不是特意准备,这些平时都能吃的,真不贵,您一定要收下,不然我白吃白住过意不去呀!」 他们你来我往地推拒,崔时璨最终做了主:「妈,留着吧,小渔一片心意。」 不知哪个字戳中了叶小文,她先是一怔,随后嗫嚅着「好」,将东西放进了一个抽屉。她手足无措,对上温渔更是目光都不自在,找了个藉口去厨房忙活,任由时璨整理着带回来的衣物。 客厅里一刻沉默,温渔无奈地坐沙发:「阿姨也不至于这样……」他想了半晌找不出恰当的形容,只好作罢。 「她有点紧张。」时璨说,抖开温渔的换洗衣服,拿衣架撑开挂好。 「因为你从来没带过女朋友……或者男朋友回家吗?」温渔问。 时璨瞥他一眼:「我哪有这闲工夫,疲于赚钱。」 温渔嘀咕那倒也是,心中虽不因为自己是独一份而欣喜,到底兴致高涨。 他的开心一直持续到时璨外公外婆回家。 老两口养了一条小泰迪,捲毛修剪得或像只玩具狗,温渔一见就喜欢,打完招唿又热情地和狗玩了半晌,直到时璨喊他洗手吃饭,才恋恋不捨地放开它。 晚饭吃得迟,因为来了客人额外炖鸡汤,好几个菜是崔时璨掌勺,他的手艺有目共睹。外公外婆都不知道温渔和时璨的关系,只听说这是中学同学,而今发展不错,在高利贷的事上帮了他一把,对温渔更是和蔼。 一顿饭吃得和乐融融,老两口带着小狗找邻居聊天了。时璨要收拾餐桌,温渔被赶出厨房,只好一个人呆滞地坐在客厅。 他调了几个电视频道最终随便选了台古装剧看,听着平铺直叙的台词,从傍晚的饭菜香里品出一丝生活感。时璨的外婆家没让他有任何不适应,反而又开始羡慕。 这倒是他缺失的部分了,烟火气与一张桌吃饭的亲人。 温渔想可能很长时间内他都无法在节日外的自己家感受到这样的氛围,只好借着时璨,可怜地蹭一点长辈的关心。 他承认,外公问他「几岁了」「在哪里读的书」,外婆和叶阿姨叮嘱他「保重身体」「工作不要太拼」的时候,他的确有被在乎的实感。 这和老爸给予的关心不一样,说不出谁更好,却都让温渔捧在怀里回味。 有人坐在旁边小沙发上,温渔抬起头,立刻笑了笑:「叶阿姨。」 「哎,小渔。」叶小文只坐了前半截,在自己家里也说不出的侷促,她似乎给自己做了很久的思想工作,见温渔态度柔和,鼓足勇气问,「你和时璨……」 温渔耐心地等,但她犹豫几次也说不出那个词,于是自行接过了话头:「对,阿姨,我们在谈恋爱——我追的他,您不要想太多。」 也许他主动提让叶小文宽心,她松了口气,肩膀也不再紧绷:「时璨跟我说的时候,其实……是有一点吓到,以前从来没想过这种……但时璨他不容易,我是他的妈妈,却只给了他负担,没让他过上好日子。」 「您别这么说。」温渔想安慰,可说出来的也就这么不起眼的一句话。 「又让你见笑了。」叶小文擦了擦眼角,「我对时璨没有多的期许,但哪个做父母的想过他会和个男孩子一起过呢?虽说心底有点儿不太愿意……见他和你一起时过得挺开心,又觉得这样好好儿的也不错。」 温渔垂着眼睫,只笑了笑,却没话说了。 那些话似乎让叶小文用光了力气,许多顾虑压在心头,这时见温渔不答,她再多的话也找不到,削着苹果皮。她预备说点什么,和温渔聊家常,对方突然开了口。 「叶阿姨,您别担心,我提的在一起,就一定能保护好他。」温渔说,替她把垃圾桶拿到下头装果皮。 叶小文险些划到手:「我不是……这个意思,孩子自己定了,时璨也不是没主见的人,退学也好,自己还债都不让我过问。现在他说了,他觉得好就行。」 温渔点头:「谢谢您。」
第136页 厨房的事情忙碌结束,崔时璨擦着手走出来,见温渔和老妈坐在沙发上,电视里演着男女主角的生离死别,不禁笑着问:「你们俩看这个?」 「我和阿姨聊天呢。」温渔朝他笑,飞快地眨了下右眼。 第五十六章 临睡前叶小文犹豫地问了一句温渔住哪儿,时璨正替他拿牙膏牙刷,闻言应了一句:「他和我睡就行了。」 他这么直接,叶小文彻底没话说,让时璨自己准备,回房休息去了。 时璨的房间是最小的,堪堪摆下了一米五的床和一排衣柜。柜子里不全是他的衣服,偶尔长辈那边放不下的被褥会堆到这里,左右时璨不长住。好在房间通风透气,尽管没有空调,但穿堂风掠过,夏日夜晚,驱散了几分炎热。 伤口癒合情况良好,日前已经可以自己洗漱了。温渔洗好澡,发梢滴着水,胡乱地用毛巾擦了擦,头顶那几根短髮固执地翘起来。 他打了个哈欠,就要往床上倒,被时璨拽住了胳膊:「头髮吹干。」 「热死了……」温渔小声说,却也接过了吹风机,自觉站到排插边上。时璨说有常温档,温渔反驳那也是热的,逞口舌之利的下场就是崔时璨按着他吹头髮。 洗髮水的味道有一股花的清香,但温渔说不上是哪一种,挺好闻,兴许也有薄荷的成分,凉悠悠的。吹风机烘了一会儿,他周身仿佛被这个味道浸透了。床单被套都刚洗过晒干,一股清新的皂香。 房门半掩,走廊的灯关了,屋内也只开着一盏明亮的小灯。时璨帮他吹干头髮,将就温渔半坐在床边的身高差,轻轻吻了口发旋儿:「晚安。」 「哦。」温渔说,顺从地往枕头上倒。 因为手术后每天早睡晚起,他的熬夜生物钟全部纠正成了健康作息,这时到平日睡觉的点儿,温渔便开始迷煳了。 蹭了下枕套,里头装的是时璨专程给他带过来的枕头,太空棉,柔软度恰好。温渔闭着眼,感知到周围不时有点动静——他和时璨没一起睡,怕晚上不老实碰到动了手术的地方,而今突然要睡到一张床上,温渔身体困极了,意识却还清醒。 锁门的动静,衣料摩擦的声音,关灯的「咔嗒」,床沿因为重量陷下去,接着被子掀开一角,身侧多了个温暖的热源。 温渔突然就睡不着了。 平躺的姿势,他听了一会儿时璨均匀的唿吸,睁开眼,试探着去摸他的手。这张床躺两个成年人显然窄了,温渔稍一动作便碰到了时璨,他半侧过身抬眼看,时璨快睡到床边,可能一翻身就掉下去。 察觉到他的动作,时璨也撑起身子:「怎么了?」 温渔愣了会儿,揉揉眼睛:「我腰不舒服。」 以为是床板有点硬的关系,毕竟温渔没睡惯,时璨「哦」了声,示意他再靠过来点儿:「我帮你按一按……靠近点。」 「不应该背过去吗?」温渔笑着,依言往他怀里钻。 时璨侧躺着,径直把他整个搂在身前,让温渔唿吸都往自己颈窝钻。暖热的手掌在他侧腰揉了揉,顺着线条准确地找到那块僵硬的肌肉,低声喊他放松,时璨亲着温渔的额角,手上动作力度刚好,让他放松地哼了几声。 他想是这段日子卧床太久也不锻鍊的缘故,被时璨按摩着,又舒服又解乏。这手法与理疗时很相近,他却能听见时璨的心跳,感知他的唿吸。 解了乏,某些不该有的小心思开始活泛,温渔抱着时璨的腰,亲他颈侧,在锁骨上留了个浅浅的牙印,小声问:「都拆线了——」 「拆线也不行。」时璨喉咙滚过低笑,手掌捂了会儿尾椎骨,顺便拍了下,「怎么一天到晚想这些事?」 温渔拿脚趾碰他的小腿:「我不想这个想什么,饱暖思那啥。」 屁股又立刻被揉了好几下,这次彻底没了替他放松肌肉的意思,纯粹调戏,指尖暧昧。温渔又说你看你,假正经,被崔时璨咬了口下唇。 「转过去。」他说。 短款睡裤的裤脚宽大,崔时璨没着急脱,慢条斯理地顺着膝盖一路钻进去,一直摸到腿根,这才色情地掐了几下,在温渔加重的喘息里朝腿间半硬的部位探。 温渔的脚趾蜷缩起又放松,微闭起眼,嵴背往他怀里靠。时璨将人半圈在怀里,另一只胳膊压在温渔身下穿过缝隙箍在他胸口,修长的指尖不知在哪儿点着火,不经意的撩拨,隔着衣服,让他轻飘飘地酥痒。 在被单下紧贴着的姿势,崔时璨嗅了嗅温渔的脖子,舔着耳后一小块敏感皮肤,故意叫他听见湿淋淋的水声:「……真香。」 「什么……」温渔声音不太稳了,他觉得快感一路从天灵感蹿到了脚趾,无处发泄,全都诚实地反应在下腹的变化上。 「就是,很香……好闻……」时璨说,有点迷乱地吻他,从耳后吻到脖颈,牙齿叼住睡衣轻轻地扯,「想吃掉你。」 他突然忍俊不禁,笑起时胸腔的共振传递给另一个人:「想得美——你锁门了吗?」 「锁了啊,怕你忍不住缠着我做点什么。」时璨说得理直气壮,单手往下利落地褪掉温渔的裤子,指尖挑着内裤边,勾住盆骨摩挲。 「假正经。」温渔又骂了一句。 他的手指灵活地顺腰线来回抚摸,睡衣被拉到胸口,被单下大半的身体赤裸,这么直接与时璨贴在一起,欲望燃烧得愈发勐烈。他听见时璨轻咳一声,手蓦地加重了力道,揉弄乳头,或轻或重,折磨得他在时璨怀里颤抖。
第137页 温渔垂着眼,黑暗里什么也看不清,感觉硬挺顶在大腿根,满眼尽是他隔着磨砂玻璃推拉门的背影和战慄的肩胛骨。 他往后靠,时璨的手一路往上游走到下颌,温渔动了动,伸出舌头,绕着指尖舔了一圈,像含旁的东西一般往深里含住时璨的手指,拿牙齿浅浅地磨。 「操……!」 耳畔是他稍显失控的笑声,温渔满意地一挑眉,刚想含煳地挑衅,时璨的性器就这么危险地挤进腿间,抵在会阴蹭他。 阴茎来回抽动了几下,腺液从顶端淌出来,虽没有到弄得湿透的程度,和温渔的混在一起,他感觉腿间黏腻,并不比直接被插入好受。温渔挪了下屁股,腰往后贴得更紧,感觉时璨一瞬间重了的唿吸,偏过头去和他接吻。 时璨勾着他的舌头吮吸,来不及吞咽的唾液从嘴角往下淌,上下两处都腻得慌。温渔闭起眼,失掉最后一点光源,其他感官越发灵敏了。 他嘴唇被亲得有点肿,膝盖打开,让时璨整根插入腿间,磨着会阴的敏感处,不时擦过前面的根部。不比真正的性交满足,可阴茎的脉动被深切感知,远比大张大合的操弄更让人心痒,始终不满足,性器高高翘起,吐着透明的腺液。 时璨吻着温渔的下巴,腰肢前后耸动,像真正在干他。性器分泌的液体弄得腿间已经十分滑腻,最初的摩擦干涩彻底消失,他的幅度不大,同时手顺着温渔阴茎撸动,揉着睪丸,力度极轻地爱抚冠状沟,舌头还不停舔他口腔最敏感的地方。 后腰都在他掌握之中了,温渔那里最怕人碰,这会儿又痒又爽,恨不得时璨多摸几下。他喉咙被堵着,发出细小的呜咽,时璨似乎有所感知了,揉着后腰的手往下挪,抓着臀肉狠狠搓几下。 照顾得无比细緻,温渔一睁眼就看见时璨颤动的睫毛,他的唿吸和自己的混在一起,同样的炽热。他喊了声名字,对上时璨浑浊的黑眼睛。 记忆里他最喜欢那儿的亮光了,可这时它们被情慾主宰,像千丈深渊,像经年不动的潭水,像无人涉足的沼泽。 他多看几秒,便即刻沦陷至万劫不復。 第一次做爱像摇滚乐后发泄激情,彼此都恨不得把对方嵌进自己的身体,这回温渔顺从,时璨也温柔,反而使得内心无限饱胀,前所未有的满足。 这乐趣让温渔更爱不释手,握着时璨,不管指缝都是黏腻的液体,包住他的手一起替撸动性器,嘴里低低的呻吟。 「嗯……你再抱紧点,我……我可能——」温渔急促地喘了几口,感觉腿间的抽插勐地加大幅度,对方阴茎狠狠擦过了股缝。 「时璨——」他倒抽一口凉气,头脑霎时空白瞬间,飞速眨了眨眼。 射了好几股精液,手全弄脏了,温渔半晌没回过神,只觉得快感灭顶,不全因为太久没做过。他腹部抽搐了几下,接着后知后觉出空虚。 想抽根烟,这念头只来得及一闪而过。 时璨把他抱得更紧,胯骨撞在温渔屁股上,咬牙凶他:「夹紧腿!」 温渔随他摆弄,听了这话本能地收缩肌肉让他插得更深。没有进入的姿势,他却觉得自己从内到外被时璨干了个遍,耳郭水声更甚。 抽插几十下,次次都磨过大腿内侧最软的肉,温渔有点疼,小声哼叫着,有意识地拿小腿去缠崔时璨。他感觉对方唿吸越来越重,喉咙里压抑不住的呻吟。 腿间一片微凉的湿滑,温渔怔忪片刻,抬起手摸了下崔时璨的脸。 被人牵住了指头,含在齿间咬几口。 「我拿毛巾给你擦擦?」时璨亲了亲他汗湿的鬓角,不嫌脏似的,又多吻几下,「弄得我……满手都是。」 「自己要……的啊。」温渔理直气壮地瞪他,真说出口又有点羞赧,声音蓦地小了,「完了怪我,也不看看我觉不觉得痛。」 时璨一翻身起来,掀开被子借着夜光看他的刀口:「真没事么?」 温渔说还好,任由他起床去卫生间拿了湿毛巾擦干净乱糟糟的东西。他脸颊发烫,却还强装镇定,顺从地曲起腿给时璨检查。 等一切后续处理都做完,时璨轻手轻脚地回房间关了灯,温渔笑他是做贼销赃。 「是啊,做贼,我偷情呢。」时璨说,拍拍他,「这次真睡觉了。」 「你抱着我。」温渔背对他强调,「就像刚才那样。」 后背靠在崔时璨怀里,他的手轻轻环过温渔贴上了他的心口。他像握住了自己的心脏,温渔这么想着,忽然十分踏实。 翌日温渔不出意外地睡过了头,这一觉太过安稳,他睁开眼时,背后抱着自己睡的人已经不见了。 没有想像中几个大人都在客厅里的场景,电视调到新闻频道,空间宽敞得有些不合时宜的空旷。温渔被叫旺仔的泰迪扑了一腿,弓着身揉一揉它的小捲毛,这才问坐在沙发上玩手机的时璨:「其他人呢?」 「外公外婆去散步,顺便一会儿到市场买菜,我妈在楼上照顾菜园。」崔时璨收起手机,「给你留的早饭,我去热一热,赶紧刷牙洗脸。」 温渔迷瞪了几秒,这才拉长声音「哦」了声,拖着脚步去洗手间。 早餐是叶小文准备的,自己炒肉馅儿蒸的包子,再加上前一夜就熬上的红糖银耳汤,给温渔的还有额外一个鸡蛋。可惜蛋黄归了旁边锲而不捨眼巴巴求投餵的小狗,温渔吃好喝好,打了个哈欠。
第138页 「今天去哪里玩呀?」他问旁边的时璨,「要去庙里吗?」 时璨望了眼窗外,忽然笑笑,语气平淡地说:「今天35度。」 温渔的兴致被当头冷水浇灭:「那算了,我一会儿把小林昨天发的几个策划案看了,下周一让她反馈。」 讲到工作,崔时璨就不太听得懂,但他没扰温渔的性子,收拾着碗建议:「你可以上去看我们家的菜园子。」 这倒是激起了温渔的兴趣。他对花草树木有着奇妙的亲近感,老爸在露山的那套房子享受着巨大的草坪面积,专门雇有花匠照顾满园奼紫嫣红,温渔去的机会不多,这时听说有个屋顶小菜园,连忙换了衣服去顶楼。 屋顶的储物间用来给时璨的外公放工具和爬梯,其余面积归了外婆。种菜是大部分国人都有的特质,她打理了好几年,而今当中甚至架起了藤架。 香葱、小白菜、韭菜,挨着墙壁种得整整齐齐,藤架上爬满巴掌形状的叶子,阳光耀眼,阴凉处几串小小的水果便格外显眼。 「那是葡萄吗?」温渔问正拔除杂草的叶小文。 有点惊讶他会上来,叶小文一愣,这才笑了笑:「是呀。」 温渔看着有一半还是青色,眨眨眼问:「能吃吗?」 这下叶小文彻底笑开,看他的目光柔软而怜惜:「不可以哦,这边就是种着玩的,没想过要吃,你看这才几颗嘛!」 温渔一撇嘴,摸了摸藤上的小葡萄,把话题转移到其他菜畦。 午饭后时璨出了一会儿门,回来时提着塑胶袋,炫耀似的在温渔面前走了一圈,敞开袋子给他瞧。温渔只看一眼,顿时咽了咽口水——黑紫色的葡萄,皮薄,无核,早晨刚在郊外果园里摘下送到市场,是省城吃不到的新鲜。 见温渔胃口变好,他的心情也跟着不错。前段时间只能喝米汤和白粥,温渔足足瘦了十来斤,再加上体质需要调养,看着更可怜。 崔时璨伸着手,他让温渔把葡萄皮吐在自己掌心,等装得差不多再扔到另一侧的垃圾桶里——免去吃个葡萄都要来回走的麻烦。 电视的声音有点吵,高楼层被阳光晒了一中午有点热,崔时璨的心前所未有地平静。 「拿张纸。」温渔突然急急地说,仰着头,「快弄到衣服上……!」 时璨抬起眼看向他,这人吃水果吃得也不踏实,一道果汁顺着下巴要往下淌,温渔要拿手背去擦,可又捧着东西,一时僵硬地保持这个姿势。 刚才十分宁静的心蓦地乱了,时璨余光瞥见叶小文还在房间,胆大包天地凑上去吮掉了那点果汁,舌尖趁机舔过唇角。 葡萄很甜,他又意犹未尽地和温渔接了个吻。 等两人分开,温渔半张着嘴,样子看上去略显呆滞。以为他在为环境而紧张,或是别的原因愣怔,时璨忍俊不禁:「怎么?」 「全……」他艰难地咽下嘴里的葡萄,指向崔时璨的白衣服,「全蹭你身上了。」 崔时璨低头一看,胸口好大一摊水果汁晕开,浅紫色。 正欲说话,房间里传来叶小文的声音喊他:「时璨,你过来帮我整理一年东西好吗?」崔时璨没法拒绝,只得掐了把温渔的脸,顾不上收拾满身狼藉就过去。 他们原来家里的东西,被崔时璨带走的只有基本生活用具,和他那些视为珍宝的书与小纸条。叶小文把其余的物件大都搬回了清州,堆在杂物间里一直没人去顾及,时间一久落了灰尘,更是无人问津。 叶小文有意要整理这些物件,清出还能用、可以留作纪念的东西,其余的要么卖给收废纸旧家电的,要么就直接扔了。 可并不全是她能做主,这次时璨回家,正好让他挑一挑。 「喏,就这两箱,当时是你的房间和书房里收走的,你瞧瞧哪些想留着,自己拿出来收好。」叶小文简单地布置完任务,替时璨打开杂物间的小窗通风。 他半蹲在地上,也不言语,只按叶小文说的做。 其实崔时璨打心底里不愿意做这件事,他晓得为什么非要是今天,温渔在家叶小文笃定他抹不开面子。 客厅里传来她和温渔聊天的动静,让人更加没理由半途而废。嘆了口气,崔时璨腹诽着这是把温渔带回家的代价,拆开了第一个箱子上的胶带。 小学时的教科书,高中笔记,喜欢的拼图玩具…… 崔时璨把教材捞出来随手翻了翻,干干净净的,说是新的也有人信。他那时压根没有做笔记的习惯,作业全靠抄温渔的,复习就去借温渔的本子。他从第一页划到最后,想扔掉,最终仍放在了另一侧。 高中时光,不论此后想得起多少,时璨希望它们都躺在那儿。 他珍惜和温渔共同分享的每一点回忆,就像装在小盒子里的小纸条碎片,象徵意义远大过实际内涵。 这一箱子都是时璨的东西,每拿起一样都像逼着他回想从前。那些日子纯粹,快乐,无忧无虑,衬得他如今的一事无成越发好笑。 崔时璨面无表情,他整理得很快,除了初高中的几本书其他都选择了扔掉。他对过去有着留恋,但除却能让他稍微安慰的,其他便如同已经化脓还被自己捂着的疮口,非要血淋淋地刺破看透才能治癒。 捨弃过去的所有快乐与不快乐,重新开始,重新给自己一个机会。
第139页 他直起身,把那些过去全都封印了。 预备拆另一箱,时璨估计按这速度不到半个小时他就能走出这房间,然后装作什么也没发生地坐回温渔身边——他急需去握住温渔的手。 尘封好几年的纸箱打开,阳光倾泻,灰尘在半空无从遁形,一片丁达尔效应下的光束。可崔时璨看清了放在最上面的一张合影,忽然脚一软,险些又摔倒在地。 他收起了父亲所有的照片,删掉了微信里和父亲的对话框,拼命告诉自己不要去想。 而现在没有一丝思想准备地重逢。 崔时璨拿起那个嵌着三口之家合影的相框,边缘破损,把指尖割出一个小伤口。他眼睛飞快地眨了眨,好强行压抑住迅速泛酸的脆弱,时璨看了一会儿,抿着唇,被一张相片弄得隐隐作痛。 他放在了要留作纪念的那一边。 有了开始,后续不论处于何种心态到底能继续下去。崔时璨想他还算个坚强的人,又或者其实并没有——整理父亲的遗物,这工作早在几年前就该完成,但那时候无论他还是叶小文,都不敢也无暇去应付这些。 手指碰到一本黑壳笔记本,国企员工常用的老气款式,崔时璨目光一沉。 他曾见过这本子,在葬礼前,那时他没有任何要打开看的心思,所有关于老爸的一切他都恨不得一键删除。于是本子被他扔在书桌上,后来生活乱糟糟,他再也没想起过。 崔时璨想他是有勇气的,默念了好几次这句话,翻开来,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底。 老爸的字不算好看,但写得工整,因为是会议记录或者一些私事,又区分开了潦草程度。时璨蹲得腿麻了,索性坐下,一页一页地翻。 他仍不敢看得太仔细,翻页动作粗糙而迅速。笔记本的内容让他错觉他在和老爸直接交流,可还装聋作哑,不听任何。 一张纸轻飘飘地落出来,脱了页,又被折成三折夹在里面。 崔时璨注视着那张纸,半晌他终于拿起来展开——出乎他意料的,里头记的不是帐本,菜谱,给叶小文抄的诗,也不是工作日记与会议记录。 是和他有关的一段简单的话。 看不出时间,也看不出前因后果,老爸写下的时候多半没想过他会看见。 「时璨今年十八岁了,高中也已经毕业。希望他未来成为一个对他人永远充满温暖和耐心的人,永远快乐,永远积极。」 从拆箱子时一直忍到现在的泪水忽然夺眶而出,一大颗落在纸上,迅速晕开。崔时璨连忙把那张纸拿远些,单手捂住了眼。 远处的说话声快乐地继续,杂物间方寸之地,只有他失控的哽咽。 他突然记起以前的一次梦——父亲过世后他极少会在梦里见到对方,哪怕有,也大都是噩梦,很短的一段,接着就吓醒了。 可那次不一样,梦里时璨坐在家里,白天,窗外亮得什么也看不见。崭新的液晶电视放着足球比赛,世界盃,老爸坐在沙发津津有味地看着,用花生米下酒,所有的一切都显得格外诡异,而他却觉得很正常。 他是二十来岁的样子了,神色平静地说:「我最近过得很不好。」 老爸看了他一眼,没说话,只是温和地笑着,直到他醒来。在床上坐很久,房间闷热不透气,时璨满头大汗,回味着这个很短的梦境,再也没有遗忘它。 那天他收到纪月结婚的请帖,纠结半晌决定要去。 于是就见到了温渔,久别重逢,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第五十七章 「……就那次啊,后来他们跟我说梦见已经过世的亲人,对方是不会说话的。」时璨说着,打了个哈欠靠在温渔肩上,「不过这应该属于显灵吧。」 温渔放松肩膀:「肯定是保佑你的呀。」 时璨拱了拱他的颈窝,顺嘴拿温渔锁骨磨牙,含含煳煳地说:「是啊,一对一保佑,我还转什么锦鲤……说真的,纪月发请帖的时候我一点也不想去,感觉没意思,什么都没意思,还要看许清嘉秀恩爱。」 想到那次相遇,其实只有一面之缘,可悸动仍然鲜活,温渔情不自禁心跳加快,牵着时璨的手固执扣住他的指缝:「还行吧,那次不见以后也会见。」 崔时璨嘟囔那可说不好,温渔想了想,倒也是。 错过了婚礼,也许还有后来的怀德堂,可没有前后失魂落魄的鲜明对比,温渔也不确定自己会不会有如此深刻的触动。 他对于「恋爱」没有太强烈的憧憬,只觉得年纪到了,如果没遇见让他敢飞蛾扑火的对象,随便挑个对自己好的也可以。就在那时,他犹豫要么和韩墨凑合过了,这人杀进了他忙碌的生活,把秩序扯开一条口子。 飞蛾扑火,这形容多惨烈,偏偏他就再一次撞上了崔时璨。 但温渔决定这些都不告诉崔时璨,捏着他的指头玩:「你手好了没?」 「好多了。」时璨说,接着把整理旧物的结果讲给他听,「然后……我看到我爸的一个荣誉证书,你知道是什么吗?我真的服,是给福利院连续捐了多少钱和物的,也没有很正式,就是福利院自己发给他,类似奖状。他做这些,从没告诉过我和我妈……可能想以后说吧,但他病得太厉害,还是没来得及。」 「什么福利院?」温渔问了一句。
第140页 高铁略微有些颠簸,时璨沉默好一会儿,才说:「很早之前的一间孤儿院,现在已经关了。他都是好早捐的东西……我那时候可能都还没上小学。」 温渔诧异片刻:「叔叔那时就……?」 时璨点了下头说:「大概因为自己刚为人父母,也不忍心见别的小孩挨饿受冻。」 话一出口,两个人都沉默。温渔玩着时璨的手指,说不触动太假了。 这是他没接触过的东西,从来也不曾听哪个朋友在献爱心回馈社会——他们这样的家庭,虽然有着父辈荫蔽,不少年轻人如今的成就也是自己一点一滴挣出来,譬如韩墨,譬如他自己,不到突然顿悟,想不出做慈善。 可眼下被一提,某个念头就这么突兀地浮上来,温渔碰碰时璨:「哎,你这不也当爹了吗,要不我们……」 「什么当爹?」时璨一头雾水,片刻后压低了声音,「我靠,你别胡说!」 他表情太精彩,温渔彻底无言以对,愤怒地揪了把时璨的耳朵,咬牙切齿:「想什么呢,他妈的,我意思是家里那两只猫猫狗狗!」 不用他说,崔时璨已然回过神了:「哦,哦……我知道,怎么了?」 温渔翻了个白眼,原本觉得说出来挺有意义的事情,经过前一茬插科打诨,忽然变得索然无趣。崔时璨见他不肯说了,反而好奇心被彻底勾起来,眨着眼,亮晶晶的一双瞳仁望向他:「快说呀,你想怎么?领养小孩?」 「哈哈,养个屁。」温渔皮笑肉不笑,「我没那么多精力给自己找麻烦。」 「说吧说吧,我想听。」时璨搓搓他的脸,把那点冷漠的笑意按下去。 一米八几的大男孩瞬间打回原形,撒娇的样子还像小时候。温渔拿他实在没办法,任由对方捏着鼻子,瓮声瓮气地说:「叔叔当年资助过的福利院已经查不到了,那我们可以另外想点办法,比如去流浪猫狗收容所帮忙,捐点东西什么的……」 时璨:「嗯?」 温渔被他盯得不自在,躲开目光:「就当让你宽心,子承父业。」 这话说得不伦不类,为了掩盖自己的尴尬,温渔余光瞥了眼时璨。他神情复杂,微微蹙着眉,嘴角却上扬着,然后迅速揉了下内眼角。 「行啊。」时璨说。 温渔还没上班,正好有时间做这事。他这次病得突如其来,又分外勐烈,让景龙上至董事长下到新招聘来的员工都心有戚戚,谣言传了好几个版本。韩墨怕极了,大手一挥把整个夏天都批给温渔休息。 可他到底也没法真正地休息。 职位放在那儿,许多事仍要温渔亲自签字,还有不少会议,他能参加的就尽量去。自从第一次复查后基本没了隐患,除却在办公室的时间少,和上班也没太大区别。 每一年的中期决算后是温渔最闲的时候,从清州回省城的高铁上,答应崔时璨的事提上日程。温渔亲力亲为了一阵,还是嫌烦了。 他可以找小林,可以让公司随便一个下属去弄,最后拿结果给他就行。但温渔心想,时璨的事,再琐碎他都要自己经手。何况这事与他过世的父亲有关,过程或许并不美好,他看到时璨的愉快,就能抵消掉一切。 网络的资料并不完整,他们所在的城市有好几所名义上的流浪猫狗收容地,可真实情况如何,大都语焉不详,或许需要实地考察。 七月,一年中最热的季节,温渔实在自己走不动,只好让崔时璨跑。 这事崔时璨挺乐意去做,算作他们在一起后决定的第一件大事,而且还为了自己。温渔说的不多,道理崔时璨却很明白。 他花了一个周末走遍温渔筛选出的收容所,时璨不会开车,骑的小电瓶,加上公共运输。有几个地方偏,他在太阳下走了半晌都找不到位置,倒是被晒得差点脱皮,温渔笑他走了两天比以前黑了一倍。 听到这句嘲笑,崔时璨揉着三花猫,然后把捋下的猫毛扔进了温渔衣领。 「哎!你这人怎么!」温渔连忙去抓,搁在膝盖的ipad一歪,正滑落下去,被时璨一把捞过,顺便看了眼屏幕。 温渔见他目光晦涩,心里有鬼:「……干啥。」 时璨把界面给温渔翻过去:「你在看这个?」 温渔挠挠头:「对啊,纪月不是知道我们在找靠谱的收容所,对猫猫狗狗都好的那种,就给我发了这个微博。我正在考察,你是不是去过了?」 界面停在一个叫「猫掌柜流浪动物之家」的微博,简介是一行地址,置顶简单介绍了收容所的情况:最早是一对老夫妻用退休金餵流浪猫,后来老夫妻的孙女加上她同学,开始将闲暇时做的变成了日常,定期给猫狗洗澡,还自费打疫苗。 微博每天都在发图片,大都是陪猫狗玩的画面,转贊评都不多,惟独有一条买了热门。 内容令人咋舌,那微博兴许是收容所管理的,当中写因为老夫妻和几个大学生收入来源有限,已经快负担不起越来越多的流浪小动物了,可又要忙着给它们找新地方住,没有办法发起众筹。但效果并不理想。 崔时璨略一看,认出是他前天刚去过的地方。但他那会儿只路过,印象不深。似乎的确只有几个人,满地的猫狗。 「对,还算干净。」他回忆了那个房间的状态,「还分了厕所和食堂,那爷爷说玩具是小姑娘们手工的,每次都定期买猫粮……怎么,你觉得可以?」
第141页 「还不错啊,如果情况属实的话,他们现在正为钱发愁。」温渔垂着眼睫,「我也没那么多时间献爱心,但捐钱是要多少都够的。」 崔时璨笑他:「这么大方?」 温渔看向时璨,轻轻一笑:「烽火戏诸侯嘛,都为了你开心。」 他怔忪片刻,突然有点不敢和温渔对视。可对方的目光太澄澈,语气虽有玩笑成分,也是十成十的真心实意。 以往崔时璨兴许还有一点心虚,想他不值得温渔这么做。 可温渔总说,你要对自己有信心,我们认识这么久,我知道你不会一直颓,解决了,开心一点,感兴趣的事就要放心去做。他絮絮叨叨,只字不提喜欢与付出,却始终话语内外都是让人窝心的爱意。 连带着崔时璨都开始被迷惑,以为自己有了从前不知天高地厚的勇气。 他最大的勇敢已经迈出去那一步了,此后往前走,不就是温渔希望他的方向吗? 确定了资助对象,温渔就开始搭线。 他有自己的人脉和关系网,花了点工夫找到管理微博的那个人,挑明目的后,温渔主动约人见面。那人估计挺警惕,没选择温渔提供的几个高档咖啡厅,只说那就在景龙楼下的星巴克,也不给任何联繫方式。 三天后的中午,温渔收到对方发的消息,把手头的活简单做了个交接,提前下班。临近饭点,星巴克的人变多了,他左顾右盼,不知是哪个。 「您好!」一道细细的声音,带着紧张有些发抖,「是温先生吗?」 温渔转过身,穿白底红碎花连衣裙的女孩握紧了提包手柄,挤出一个礼貌的笑容:「我就是『猫掌柜』管理微博的那个……我叫李抒。」 她要请温渔喝咖啡,温渔以刚动完手术不久拒绝了。两个人坐在靠窗的室内,温渔踩着高脚凳边缘,听李抒介绍了下基本情况。 和微博上说的差不多,他觉得自己可以决定,再次询问道:「你们现在缺什么?」 「最近有个朋友出钱,买了不少狗粮,吃喝暂时不愁了。然后有些狗狗和猫正在准备领养事宜,要说缺什么……」李抒低头想了想,「可能缺志愿者和一个新场地吧,现在那地方太小了……被抛弃的小傢伙们又多。」 「你们经常捡流浪猫狗吗?」温渔说。 李抒:「不是您想的那个意思啦,我们遇到被遗弃的会优先照顾,剩余的就是一些生了病的小猫小狗,会带他们去治病,打疫苗,然后找合适的领养人——说来不怕您笑话,什么品种都有呢,上个月我的同学捡了只患细小的布偶,现在也好多了。」 温渔略一沉思:「医药也有问题吧?」 李抒听出他的意思,连忙摆手:「不不,这个我们可以解决的——」 「我可以帮你们一起解决,」温渔笑了笑,「连同新的宠物之家,我帮你们联繫合适的人,出租金,没有问题。」 李抒睁大了眼睛:「哎?」 手指敲着桌面,温渔偏过头看她:「对小动物是真的喜欢吧,否则也不会花那么多时间在这上面。我家里也有一只猫一只狗,知道有多麻烦。」 李抒卷着一缕垂到肩头的长髮,羞赧地说:「倒是……不麻烦……」 「所以啊,你们愿意做这样的事,我刚好可以帮上忙。」温渔拿过桌面上摆着的便签纸和墨水笔,写下一个号码递给李抒,「这段时间就替你们找一下场地了,回头你要是觉得没关系的话,下次打这个电话。」 「谢谢,谢谢您……」李抒低着头,接过了纸条后才想起或许该笑一笑。 温渔好久没接触过女大学生,这时对她也分外耐心:「应该的。」 傍晚,李抒通过手机号加上了温渔的微信时,温渔正和时璨在餐桌上讨论第二天的菜单。他看了眼手机屏幕的新消息提示,没往心里去。 「……或者就吃绿豆稀饭吧,煎蛋土豆丝饼,拌个凉菜。」崔时璨说着,余光瞥见他的消息,随口问,「谁啊?」 温渔点开给他看:「就是那个流浪动物之家的小姑娘,今天过来跟我商量了一下,我觉得与其直接捐钱捐物,不如替她们找个新地址,毕竟这才是当务之急,你说呢?」 时璨收拾碗,闻言垂着眼角笑:「挺好啊。」 温渔吃饱喝足,站起身伸了个懒腰,感慨道:「真是后生可畏,那妹妹看着刚上大学,就已经在做这么有意义的事了。」 「总会有人做的嘛。」时璨说,把碗拿进了厨房。 作者有话说: 李抒妹妹出现了 慕夏还会远吗(会。 那个 求 求????和鱼干… 第五十八章 选址终于尘埃落定,则又是半个月后。 新的流浪动物之家选在旧城边缘的一个新兴创意园区,租金便宜,场地也很大。李抒把照片发过来时,温渔来回翻了几张周围环境,只觉园区五颜六色的货柜工业风装修像极了他们高中放学多次路过的奶茶店。 这么想着,温渔顺口就说了出来,崔时璨伸头来看,对这个想法表示了贊同。 温渔看过李抒后面发的东西:「最近两天刚好在搬家,她说周末就搬完,问我们要不要去看一下。你觉得呢?」 「可以去啊,把肉松一起带去吧。」时璨探头招唿了一声,已经胖成球的肉松便快乐地跑过来,蹭着崔时璨的小腿撒娇,翻出柔软的肚皮。
第142页 温渔随时都拿它这傻白甜的样子没办法,笑笑说那好吧,给李抒回了消息。 崔时璨如今英语考试在即,此前还在夜校的一次测试中拿了个班级前三,其他课程也学得不错。他比温渔忙,学业事业两手抓,稍有空闲,定被老中医叫去学习,眼下已经在怀德堂干满两年,顺利的话再过几年就能考到执照。 用时璨的话说,执业证书拿到手,李老师给他的待遇就顺理成章丰厚些。干推拿本来就累,商秋也巴不得有个人替他分担,学徒总比不上医师拿得出手。 看上去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着,尽管速度缓慢,却坚定而执着。 当真应了时璨父亲留给他的话,快乐,积极。 周六,温渔开车与时璨去到流浪动物之家——这时已经改名叫掌柜的宠物之家了——距离他们的公寓不远,闲暇时或许崔时璨还能多来看看。 园区不大,还没完全开发出来,除了宠物之家,旁边还有一家走文艺风的书店,一家搞沙画之类的自由创作工作室。 本以为就是普通的宠物医院或者猫舍狗舍的布置,温渔真到了地方,才发现这几个大学生都不简单: 宠物之家一共两层楼,一楼是狗二楼是猫,外部装修走可爱萌宠路线,招牌可能是diy的,画了个憨态可掬的卡通狗头和猫爪印。内间布置简洁,人活动的地方与宠物休息的房间隔离开,二楼则放了不少猫爬架,落地窗,採光良好。 李抒站在门口等他们,戴着一顶遮阳帽。 她已经不像刚开始那么怕温渔了,大步流星走过去:「温渔哥,你来啦,我们刚才还被问是不是要开猫咖呢——这位就是时璨哥吗?」 「对。」温渔搂着时璨的肩膀,像哄小孩,「快打个招唿。」 崔时璨哭笑不得地跟李抒说:「你好。」 李抒接过肉松的牵狗绳,和它玩了会儿,带他们去看刚到新家的猫猫狗狗。因为搬了地方,这些小动物表现出明显的不适应,谨慎地四处试探。 「有什么要我们帮忙的吗?」时璨问道。 「那可就很多活儿了。」李抒笑笑,「卫生还没打扫完,一会儿要给这么多小傢伙餵食,然后带它们拍证件照……我同学也来了,他们会帮忙的。」 时璨见里面已经在忙活的几个年轻人:「平时他们都在吗?」 李抒:「不一定,有几个在外地读大学,只有寒暑假才来。还有些是本地的朋友,他们就来得勤些了,轮流的,尽量减轻爷爷奶奶的负担。」 时璨点点头,若有所思。 「装修是我们自己弄的。」李抒又介绍着,「想稍微打造成一个干净点,有点档次的地方,然后加以宣传,会有更多人来领养小动物。时璨哥,你晓得嘛,这些小动物放在一起也不太合适,有的不那么合群,找个爱它的主人会更好。」 崔时璨想到自己家里那只兇巴巴的瘸腿猫,发自内心地同意这说法。 他们在旁边聊得热火朝天,温渔则无所事事。走了两步,他看见搁在前台的一个小篮子,里面放的东西让温渔诧异。 是做的小徽章,每一个都是不同的猫和狗,对应着流浪动物之家里的真实「住客」。画功很好,色彩鲜明,活灵活现的,又有独一份的可爱。 恰好有个大男孩走过来,温渔顺嘴问他:「这是谁画的?」 那男生脖子上挂了个单眼相机,闻言看了眼:「猫是李抒画的,狗是那个……那边红衣服的,他们两个都是美院学生。」 「学美术的吗?」温渔低声重复了一句,嘆道,「我以前也学过。」 男孩笑出两颗虎牙:「真的啊?」 温渔可惜地说:「但是确实没什么天赋,唯一比较擅长的就是狗头。以前还挺得意的呢,现在一看,才知道什么叫专业。」 那男孩被他逗得前仰后合,正要说什么,背后有人喊了他一句。温渔与他同时望过去,就是刚才被指着的红衣服男生,皱着眉:「就知道闲聊,那么多事等着你干,信不信一会儿偷工减料我抽你啊?」 「哎哟,我好怕啊!」男生犟了一句,却还是过去了。 温渔看着他们打闹,笑意更深。 每当这种时候才会觉得自己的成长太无趣,等真正和喜欢的人在一起,还不如以前嬉笑玩闹的时候无忧无虑。可能长大后的世界复杂,要操心的事情太多,虽然失去了一些,到底也从这些枯燥中得到了一些。 患得患失,不是温渔的作风。 看到年轻些的学生,他会想起从前和时璨在学校里的日子,但也仅限于怀念了。 李抒忙完手上的事走过来,看见的就是温渔仔细观察小徽章的画面。她倒了杯水,用纸杯装着递过去:「温渔哥喝点水吧。」 「谢谢。」温渔接了,徽章却没放下,「刚才那小朋友说这是你画的。」 提到这个李抒有点脸热:「嗯,之前我们打算给每只小傢伙画一张肖像,写实版的太费时间了,做成了这样的q版徽章。一来当做标识,二来还在微博上卖过几天,成套的,扣除成本也赚了一点,给它们加餐。」 温渔赞赏道:「你还挺有商业头脑。」 李抒抿着嘴笑:「闹着玩儿的嘛,是我一个学姐出的主意。」 喝了口水,温渔暂时找不到话聊,索性和李抒一起靠在边上看里面的人忙。
第143页 刚才那个拿相机的男生正在拍照,红t恤抱着猫,尽量摆出正面,他们一只一只地拍过去,人手不够,把崔时璨也拖来帮忙——李抒说是为了给小傢伙们拍「证件照」,日后等他们被领养协助上户口。 温渔见时璨抱着一只橘猫,捏住它的小爪子,规矩地摆在身前,心旌一盪,掏出手机也拍了张照片。很不讲究的构图,温渔不太满意,但技术不到位。 他又连拍了好几张,拍不出时璨十分之一的好看,顿时有点暴躁地揉了把头髮。旁边李抒察言观色良久,说:「你要拍时璨哥吗?」 温渔不在乎被小女生看出来:「老拍不好,这破手机。」 要崔时璨这会儿听见了,肯定说他人笨还要怪刀钝。温渔想到这层,忽然就带了点笑意,无可奈何地把那些照片给李抒看。 李抒眉毛一挑:「我帮你拍!」 说着她拿过温渔的手机,小心地半蹲着,凑拢了些。温渔见人家的拍照架势,心里已经懂了七八分自己拍不好的原因,等回过神,李抒已经蹦跳着跑回他身边,献宝似的还手机给温渔:「你看看,有满意的不?」 她拍了好几张,都是差不多的角度,温渔看不太出哪里不同。但他这种门外汉,也能发现和自己的那些,简直天壤之别。 也许因为女生加了滤镜吧。 一楼落地窗外的阳光将崔时璨整个罩起,他穿一件简单的白tee,肩膀花纹有些幼稚,头髮长了,柔软地扫过眉眼,低头看向怀里的小猫。 他笑得很好看,毛茸茸的,很温柔。 温渔盯着看了好一会儿,又忍不住望向时璨的方向,嘆了口气,心里想着我的人啊可真是个大帅哥,连带对李抒都充满善意:「谢谢,我好喜欢。」 「没事儿。」李抒笑着说,突然问,「你们是朋友吗?」 他想李抒可能看出来了,就没有再瞒别人的意思。温渔闻言把手机揣回兜里,说得随意而放松:「不,时璨是我的男朋友。」 李抒一撇嘴,好似也不太惊讶,只提议道:「晚点我们要发个微博宣传下新地方,那可以发他拍时璨哥那几张吗?」 温渔:「啊?」 李抒不好意思地朝他作揖:「时璨哥比较帅嘛,吸引眼球。」 「嫌弃我就对了。」温渔一耸肩,在李抒嘿嘿笑的声音里宽容地说,「没事儿,发吧。」 「没嫌弃你,哥,你也好看。」李抒特诚恳地补充,「但时璨哥一眼看过去,就很有明星相,搞不好一发就网红了。」 温渔有点想抽菸,掏出烟盒往外走:「当什么网红啊,想得美!」 这句话说得太大声,内中忙拍照的男孩和另外两个女生都看过来,崔时璨尚且一脸懵逼,几个小孩却像突然参悟不可泄露的天机,一起闹堂大笑。 靠在门边,温渔点了根烟,被阳光晒得睁不开眼,低头吸了一口。 这味道如影随形跟着他好几年,他上瘾过,尝试着离开,后来认了命,把它当做解忧浇愁的秘密。直到现在,崔时璨终于回到他身边。 他怎么肯把时璨推出去给别人呢? 晚些时候,温渔又请李抒和她的同学吃了顿便饭。结束后挨个把人送上回家的车,这才和时璨驱车回家。 「你今天好像很开心。」崔时璨系了安全带,回头逗肉松,嘴上却和他说话,「很喜欢和李抒他们玩的样子,吃饭的时候,见你一直都在笑。」 温渔叼着根烟:「嗯,见他们就想起我们年轻的时候,特别青春。」 时璨说了句你现在也不老,趁他吸菸的空隙把那根烟夺了,自己抽一口:「以后还是少抽菸吧,我真怕你下次不是胃疼是肺疼了。」 温渔拍了把方向盘:「崔时璨,闭上你的乌鸦嘴吧!」 他话说得难听,表情却是轻松的。时璨知道他没真生气,红灯时讨好地越过中控台亲了下温渔的耳尖,缩回去继续玩手机。 「和谁聊?」温渔瞥见他的界面,正巧交通灯变色,缓缓地开了出去。 「纪月。」时璨说,「她问我们今天去弄得怎么样。」 温渔答应了一声,乘势让时璨问纪月有没有空出来吃个宵夜,坐一坐。正巧这时许清嘉也在,喊一喊易景行,说不定全能出来。 见过别人同学间相亲相爱,就想也和老朋友聚一聚。 沿江边开,温渔把车窗摇下来一点,照着最高限速去。他的车好,提速快,一瞬间风勐地灌进来,带着夏日里江水的潮湿。 心情跟着爽快。 「你记不记得我们有次周末也来江边上?」温渔说,「吃烧烤,抱了一箱啤酒,当时那边挨着学校还没开发出来,荒得要命。」 「嗯,后来你就一脚踩进水里了。」时璨想到当时的场景,有点好笑地说,「那时我们多大,上高中了吗?好像没有吧。」 温渔也跟着笑:「初中,十四五岁,你把我从江边拖上岸的。」 崔时璨想起更多了。 那天他们放学被纪月带去四处乱窜,仗着周末无所事事。温渔是好孩子,从不和他们玩,是开天闢地第一回 。 结果好孩子玩起来比谁都疯,而且酒量不好,喝了点啤酒就开始步子虚浮,谁也没注意到的时候,他飘飘然地一脚踩进了江水。 时璨感慨:「我那时就该知道你不是什么乖孩子。」
第144页 温渔:「现在才改口径,晚了。」 时璨:「但那天开始,我们俩就突然变得关系特别好。」 江风吹拂,温渔放慢车速,突然起了享受这一段路程的兴致。 对岸灯光黯淡,跨江大桥彻夜明亮,堤岸的行人走得很慢,汲取夏天夜晚的清凉,三三两两,聊着家长里短的日常。他和时璨坐在车里,后排不时传来肉松扑腾靠垫的动静,温渔一只手撒开方向盘,握住了崔时璨。 「好久了啊。」他说,像在喟嘆。 「还会更久的。」时璨紧跟着,擒起他的手,放在唇边吻了一下。 第五十九章 抓着小动物拍照的花絮被发上微博,评论里对着大帅哥舔颜的截图,是纪月发给时璨的。他们正为房子的装修忙得焦头烂额,谁都没空跟进后续。 宠物之家因为宣传得当,同城许多人都去了那里领养宠物。而拍照当天的花絮照被翻出来,因为崔时璨实在长得出众,还引起了一阵小小的轰动,李抒说不少人来都问过那小帅哥怎么不在。 这些崔时璨自己没什么感觉,反而温渔与有荣焉,顿时更加得瑟,成天说自己眼光好。得意完了,还不是苦哈哈地跑装修。 装修房子这件事是温渔提出来的,时璨觉得他吃饱了撑的。 他们如今住的公寓交房不过一年多,那时都是精装修,称得上崭新,虽然根据韩墨的偏好装的,也没什么不好。韩总审美在线,极简现代风,显得整个屋子更加大气,除了性冷淡点,其他都挑不出毛病。 可温渔现在不需要性冷淡风格,他短期内还会住在这边,没有挪窝的打算。两个人过日子,总要温馨些才好。 当初时璨搬进来时温渔把他的房间装修过,自己住了好长一段时间酒店。而今他预备将其他几个房间,也装修成和时璨那儿差不多的风格,统一点,也更适合现在他们的状态。私心么,也不是没有,他就是想到了一定要做 。 听了这计划,易景行开玩笑说,你这是装新房啊。 温渔以前因为这种话脸红,这会儿却面不改色:「怎么,不能结婚登记还不给我个住新房的机会?要不是时璨不肯,我还想重新换一套呢。」 易景行翻白眼说两个人住三百平顶级公寓就够奢侈了,再换能换什么样。温渔说那就换跃层啊别墅啊,有的是换的,被骂了一句可恶资本家。 他只过个嘴瘾,真要换房,温渔第一个懒得动。 装修方案改了好几遍,最终确定只换家具和墙纸,其他的吊顶啊地砖都将就现在的——听见「将就用吧」几个字,崔时璨高高地挑起一边眉毛。 没说话,但温渔看他的表情,满脸都写着「也太不勤俭持家了」。 于是尚未脱口而出的其他话被温渔自行掐断,挑家具这事温渔就不忙了,大热天的还要到处选,想想都麻烦。蜜罐子里泡大的少爷怎么受得了这个苦,找到装修公司,叫人把东西发到自己微信,选好后直接运到家。 中途还出了个小插曲,原本放玄关的柜子没有温渔想要的样式,他心里捨不得,最终是叫人重新定做了一个,花了两倍的钱,没敢告诉崔时璨。 大件的东西找装修公司定下,不用自己搬,有些小东西仍需要温渔亲自动手。他左右闲着,手术后还没好全,时璨也不许他去做理疗,每天恨不能将温渔关在家。 他说:「我是为你好。」 温渔耳朵听出了茧子:「你跟我妈似的。」 时璨虎着脸:「昨天谁喊爸爸轻点的?」 平常的话被他说出来总带着一点色气,温渔懒得理崔时璨,朝他做了个鬼脸,喊他滚去上班。听见关门声,他想这父子梗是过不去了。 前一夜下过大雨,气温跟着降了些,天空阴沉沉的,却又没有继续下雨的前兆。温渔在沙发上躺着,和肉松玩了一会儿,突然坐起身。 电视墙空荡荡,温渔总觉得差点什么。他很早之前就想买两幅装饰画,一幅挂在客厅,另一幅就挂书房或者主卧室,不用名家巨作,重要的是对眼。可念头一直没实现,究其原因是温渔太忙。 他翻手机找出一个地址,是此前纪月提到过的,说当地某个还蛮有名气的青年画家工作室,纪月工作的酒店都买了不少他的画。 温渔换了身衣服,心想天气不热,去看一看也无妨。 那地方位于城市中心的cbd,寸土寸金的商圈,硬是买了两层楼,盖出一个工作室。温渔把车停在了附近的一个地下车库,坐电梯上去,走了两步便找到了地方——不是他火眼金睛,是那工作室的招牌太显眼。 开在某品牌的香水门店与一家咖啡厅中间,斜出来的招牌做成画板样式,上头涂着一只彩色的水母。 工作室叫「浅海鲸」,logo却是水母,实在有趣。 夏天,大门紧闭开着空调,温渔推门而入触碰到旁边的风铃,发出一串清脆的响声。坐在前台的漂亮女孩立刻站起身:「您好,请问找人还是看画?」 「看画,我想买几幅装饰用的。」温渔说。 那女孩闻言,殷勤地替他倒了杯咖啡,一路端着引温渔上楼。 二楼的空间要大些,从中隔开一个玻璃房间,里头堆放着半成品的画,想来是纪月所言那个青年画家的地盘。装修简洁,一楼还有些植物和小东西,二楼就彻底什么也没了,除了两张黑色铁艺镂空座椅,就只剩下满地的油画。
第145页 艺术气息浓厚,温渔四处望了一圈,那女孩正好推开工作间的门:「老闆,有客人来了。你带他看画,我下去玩了啊!」 没大没小的姿态,偏偏里面传来个懒洋洋的声音:「行,你去——」 温渔觉得有点耳熟,但一时想不起来。直到里头背对着他、扎个小辫儿的人转过身,隔着三四米的距离,温渔勐地发现是个熟人。 「夏逢意!」他喊道,有点惊喜。 穿着皮围裙,戴白手套的青年看见他,表情从迷茫顿时变为讶异,摘下一身装备,顺手把发圈也拆了,夏逢意走出来:「怎么是你,温渔?」 温渔:「我找朋友介绍的,你这个地方……不错嘛!」 夏逢意好大的委屈:「还行吧,我爸把我赶出来干活,说再到处瞎搞就不给钱了。不过客源也不少,每个月在这儿蹲几天,总比在家碍眼好。」 「之前出去玩够了?」温渔调侃他此前週游世界,「我以为你是钱花光了呢。」 「那是,我入不敷出,比不上你。」夏逢意无所谓地说着,从里间拿了几个画框出来,一字排开摆在温渔面前,「难得你来一次,说吧,喜欢哪副?送你。」 温渔笑:「不用这么慷慨吧?」 夏逢意皱着眉作势要踢他:「少跟我客气!」 平心而论他们没熟到这份上,但温渔想这可能就是夏逢意为人处世的态度,恭敬不如从命了。他挑了两幅风景画,夏逢意又送了他一幅颇有现代风格的创作。 画作大都不是写实风,画得乱七八糟还能被看出是雪山或者湖泊实在难得,那幅色块涂抹的画,更加不晓得是个什么东西。 饶是如此,温渔作为行外人,仍觉得夏逢意的作品挺有个性,做装饰只会锦上添花。 「你一会儿还要去买点什么吗?」夏逢意留他喝咖啡,差楼下看店的小姑娘从别处买了两块柠檬白巧千层。 「应该……不了。」温渔说着,尝了一口惊为天糕,在瞬间觉得自己有必要给时璨打包一块回去,「这个在哪买的?」 夏逢意:「就旁边,你想打包?那可不行啊,带回家就不好吃了。下次再来,我再请你吃呗——说真的,温渔,你工作没事经常过来坐吧,我无聊死了。」 温渔被他逗笑了:「看情况,我男朋友得不吃醋才行。」 此言一出,夏逢意的八卦雷达都响了:「你交男朋友了!谁啊,是之前说过的那个吗?可算追到了?真不错。」 「嗯,对,是他。」温渔单手托着侧脸,搅了搅咖啡,「你也认识。」 夏逢意:「不可能——我靠,难道是,小崔医生?」 温渔笑得更深:「嗯。」 夏逢意张了张嘴,半晌才说:「真有你的……」 他好似对这个充满兴趣,扭着温渔要问究竟怎么回事。思及此人去怀德堂推背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温渔不由得嘲讽他道:「你后来没有去,当然错过了许多——说起来,我还想问你呢,有次商秋嘀咕也不知道你腰肌劳损好点没。」 「他嘀咕我?」夏逢意惊异地说,眨着眼,「不能吧。」 「真的。」温渔说,「你们不是学长学弟?他多在意你,也是正常的嘛。」 夏逢意咬着吃千层用的小勺,和上次提到这个话题一样,没有多做解释。他和温渔又聊了些别的,说最近好像快到七夕了,你不买点礼物吗。 「七夕还早呢。」温渔翻了翻时间,「再说一买东西他就很紧张。我们家时璨是这样的,你送他什么,他总要挑个日子送回来,太贵的,我怕他压力大。」 夏逢意「嗨」了一声:「总要有点节日气氛。」 这话倒是让温渔想起了此前那一束奥斯汀的玫瑰,崔时璨表情扭曲,过后听说他不是去约会,才放下浑身戒备。后头几天,温渔没在意,那束花却总是娇艷的,一直留到第二个星期,最后花瓣开始剥落,时璨抱去扔掉还有些恋恋不捨。 有些细节浮上心头,对某人便有了更深刻的认识。温渔忍俊不禁,心想这人平时什么都无所谓,居然会喜欢玫瑰花。 夏逢意说到七夕,他便隐约动了心思。 「得了,被你说得不送东西都不好意思,刚好,这边离商医生男朋友那儿不远,我过去买束花吧。」温渔站起身预备离开,看一眼手錶。 有点晚了,不知道何云川那边还有没有新鲜的花束。 夏逢意似乎在这儿等着他:「一起一起,合适的话我也想买。」 千迴百转的心思,温渔好笑地望向夏逢意,把他盯得心头髮毛,小声骂了句看什么看,温渔这才收起瞧热闹的想法:「行啊,走吧。」 恐怕买花是藉口,见商秋男朋友到底什么样子才是真。温渔开了车,载着夏逢意,装作不甚在乎地问:「你没见过他?」 「谁?商秋男朋友?」夏逢意略长的捲髮被风吹得乱糟糟,他伸手去整理,一说话,几缕髮丝飘进了嘴里,又是兵荒马乱地一阵咳,「没有,我和商秋都大半年没见面了。」 温渔问:「这怎么呢?」 夏逢意忽然安静下来,他玩着手机,把屏幕开开关关。他不说话,温渔没有追问的意思,只把车载音乐开得大声一点,遮掩住蔓延开的尴尬。 最近他换了歌单,从前时璨喜欢的那个乐队的歌留了几首,余下的都变成了崔时璨的新宠。某次他们还因为歌单拌嘴,究其原因,温渔就想笑。
第146页 那天傍晚他们去健身房锻鍊——温渔的卡,但他还不能动,就让时璨去替他消费,自己在旁边看,免得他被来路不明的人骚扰。结束后驱车回家,时璨歪坐在后座,两条长腿一蹬,不客气地架上前排靠椅。 他在健身房刚洗过澡,一身清爽的沐浴露味儿,被体温蒸热了,轻柔地迴荡在密闭空间,扰得温渔有点脸红心跳。正巧歌单切到my jinji,温渔顺手切过去了。 「哎,我要听落日飞车。」时璨在后座不满地说。 「英语考试过了吗就听落日飞车?」温渔被他念得越发燥热,瞥见屏幕,带着点笑意,「给你听后来的我们,好好反省。」 时璨:「我反省什么,你不讲道理的——」 温渔冷哼:「要不是我主动,你这会儿就跟歌里唱的差不多了,『后来的我们依然走着,只是不再并肩了』。」 提到这个崔时璨自知理亏,长腿也收回去,规规矩矩地坐好。温渔安静地开了一会儿车,见他半晌没动静,以为时璨不高兴,索性切掉歌。 「算了算了,给你听落日飞车。」温渔心软,「别生气了。」 「我没有。」时璨说了句,手伸长,捏捏温渔的耳朵,「你说的都对,刚开始……我……」 温渔打断他:「行了,我还不知道你么。以后……也不说以后,反正,上了这条贼船,你是别想再去喜欢别人了。」 时璨笑着,两只手掐住他的肩膀,下巴枕上驾驶座的靠背:「这么霸道啊——」 温渔学他拖长声音:「就是这么霸道啊——」 车载音乐温柔地唱:i know you know, i love you, babe。 这首歌现在放到一半,温渔心情好着,副驾驶上沉默了好几分钟的夏逢意忽然说了话:「温渔,我只跟你说过他是我学弟,对吗?」 「还说他骑着小电瓶穿过整个校区找你,当你跟屁虫。」温渔开玩笑。 夏逢意因这话想起从前,他喉咙发紧,接着轻声说:「那我没告诉过你,我们俩为什么后来就没联繫了吧?」 温渔皱了皱眉:「不是你去国外念书吗?」 夏逢意:「因为商秋喜欢我。」 作者有话说: 哦!下一章决定一次性放完所有的正文,60,是个好数字(所以会很长…… 第六十章 「商秋说喜欢我,但我那时什么也不懂,只觉得……好玩儿。」 「好玩儿?」温渔咬着字重复。 「嗯,因为好玩儿。」夏逢意把手机拍在腿上,「就……就吊着他,他想我陪他去图书馆,我陪,和他一起吃饭,吃什么都行。但我自己很清楚,商秋……也许猜出来,这些都不是因为喜欢,只是……」 他片刻后艰难地吐出两个字:「新鲜。」 温渔轻声问:「就这样?」 「就这样。」夏逢意低声重复,短短一句话能代表多少。 「那还挺遗憾的。」温渔说,权当宽慰他了。 「遗憾吗?我不知道。毕业之后,他说的……我说,过几天给你答覆吧。可是,直到回来去诊所偶然有机,中间我都没再敢去见他。」夏逢意深吸了口气,在温柔的伴奏中望向车窗外,「有多少年?我从来不敢问他,你是不是对我很失望。」 又转过一个路口,温渔从后视镜瞥夏逢意,他没有了平时总嬉皮笑脸的样子,望向窗外居然也能显出难得的沉静,不晓得是否因为回忆让人难堪。 温渔问道:「后来呢?见了面,总要有话说。」 夏逢意嗤笑一声:「是啊,我以为他会很……说不上,以为会很失落,或者干脆难以面对,藉故跑开之类的。于是,像以前一样去逗他。」 结果出人意料,商秋已然不是从前被逗一逗就会脸红结巴的学生,他淡定得过了头,甚至还时常反将一军,噎得夏逢意无话可说。 在那一刻他终于发现,面对曾经喜欢的对象,无论是否付出过长期的热忱与执着,但并非每个人都会时隔多年念念不忘。 被遗留原地、连回应都不给的赤裸裸伤害,消化不了,随着时间退化成难以捨弃的意难平。消化得了,也未免在重新遇见后会坦然相待,连一句「你还好吗」都问不出口。 他曾以为自己是商秋的意难平,却不想第一次重逢,商秋对他笑了笑:「好久不见。」 那笑容里全是释然,夏逢意想,商秋也许比他所想的还要放得下。 他问不出「你现在对我还有感觉吗」,也没法找话题旁敲侧击他是不是还喜欢自己这一款。夏逢意甚至连问这些的立场都找不到,他对商秋究竟是个什么情感,说不清道不明,是在意吗?但也没有太影响生活。 只有在看见商秋的时候,才会想起这个人和过去跟在自己身后的日子。他不需要逃避,也不用刻意清理思绪,因为商秋无法左右他。 如此看来,他是不喜欢商秋的,和以前一样。 那他到底在执着什么呢? 还找着理由要去看商秋现在的男友,是想确认那一句「他一直都喜欢这个类型」,确认商秋喜欢过自己只是因为恰好符合他的标准,没有别的原因吗? 是不是无法接受,自己只是商秋过往的一次心动? 「……现在他应该放下了吧。」夏逢意半晌终于说了一句,他的手指在车窗边无意识地敲击着,没有节奏,也没刻意的心思。
第147页 温渔笑了笑:「那你在纠结什么?」 夏逢意空洞地望向前方好似没有尽头的道路:「不知道,见他开始新生活,我好像有点不高兴。明明那么就没见,但他放下了,我又……是我意难平。」 温渔大概能懂他的意思,只淡淡地说:「你现在发现喜欢他吗?」 「喜欢吗?不知道。」夏逢意轻弹一下车窗,「可能更多是觉得遗憾吧。」 车载音乐仍然缓慢地放,主唱嗓音有点沙哑,就着吉他的简单和弦,英文花哨地绕。阳光清冽如水,照得天地间一片明朗透彻。 数不出是第几次来花店了,温渔刚停好车,便看到了何云川从运货的小车上捧着满怀的红玫瑰放在一侧预备修剪。 「何大哥!」他跟着诊所的护士这么喊,何云川三十多,的确称得上。 听见声音他转过头来,接着爽朗地笑了笑:「温渔啊,怎么,又要来买花?上次拿回去的那盆栀子花没种活?」 温渔皱着眉,佯装生气:「你把我想得也太废了吧,当然活了,开得挺好的。」 何云川说那就好,目光落在温渔身后的青年身上——微卷中长发,轮廓深邃,英俊得出奇,白t恤一角还沾着缤纷油彩,站姿稍显拘谨,神情却淡漠,看不出在想什么。他望了几眼夏逢意,问温渔道:「你朋友?」 「跟我一起来看看的。」温渔说,熟门熟路地走近橱窗,打量起了鲜花。 何云川又再打量夏逢意几眼,没招唿他,只让温渔自己看好了喊人,往小马扎上一坐,戴了厚手套开始修剪那一捧红玫瑰。 夏日温柔,这条街往来车辆不多,香樟成荫,在闹市中出奇的宁静。 花店的木门一开,伴随着叮噹响的风铃,一个青年探出头,头髮乱糟糟的:「老何,我明天要去值班,晚点就——温渔,你来了?」 「商医生。」温渔和他打了招唿,不自禁地回头看向夏逢意。 商秋显然也看见了他,表情诧异:「你也来了?」 红玫瑰放进旁边的花兜,何云川头也没抬:「认识?」 「大学学长。」商秋说,好似全没想到会在这样的场合遇见夏逢意,如他所愿终于显出几分侷促的意思,眨眨眼,「我给你倒杯水。」 「不介绍一下吗?」夏逢意笑着,像只狡猾的狐狸,眼角细长地扬起,声音也清越,「只说我是大学学长,这么见外的呀。」 若非方才听了他们之间发生过什么事,温渔真要以为当真夏逢意一点波动也没有。 商秋不答,进屋后过了一会儿端出两个茶杯,递给温渔和夏逢意。花店外摆着小凳,商秋旁若无人地坐下,全无诊所里热情温和的模样。 但他仍是说:「有什么好介绍的,你都跟温渔跑过来了,应该听说了吧。男朋友,花匠,以后要订花可以找他。」 「挺好的,回头我再看看吧,我妈生日快到了。」夏逢意若无其事地笑,抿了口水。 商秋转开脸,不置可否,只面无表情地看何云川继续修剪。 你来我往说有多尴尬,却也不至于。只是气氛难免凝滞,唯有何云川在状况外,他把玫瑰修剪了一半,问温渔:「挑好了没?」 温渔颓丧地放开手:「我真不会搞这些,你帮我建议吧。」 何云川料到结局似的,高高挑起一边的眉毛:「做个小花篮吧,插上花泥,摆的时间久一点。你喜欢什么?向日葵可以吗?」 「行。」温渔说着,跟何云川走进了花店里。 只留下两个人在外间,遮阳伞撑开,一地阴凉,夏逢意等了会儿,还是不请自来地挪进伞下范围,在商秋对面的凳子坐了。 他捧着那杯茶,手指胡乱地摩挲杯壁,但终究一句话也没说。 就好像许多年的时光也顷刻融化在沉默中了。 大概半个小时过去,温渔抱着一小篮被装饰得生机勃勃的向日葵出来,何云川送他,手里还拿着一把小剪子,两人说笑着,温渔向他道谢。 「就走了吗?」商秋站起身。 「刚才时璨给我发消息,说早点回家吃饭,这个天气,太热了。」温渔说,抢先一步抱着花走去开车,将小花篮小心地放在后座。 接着他就没过去了,任夏逢意故意落在原地。 他有所思的神态维持到现在,也不知到底想了些什么,再起身看向商秋,竟有些释怀了。夏逢意飞快地揉了下鼻子:「那我也走了。」 「不送。」商秋说,朝他笑一笑。 「那……」夏逢意转向何云川,伸出手,「我今天才知道的,商秋是我大学时的学弟,他脾气很不错的,你们就也要好好地过。」 何云川不明就里,和他握了下手,只说一句谢谢。 像结束了一件大事,夏逢意又对商秋点了点头,这才把茶杯放回小桌离开。 他没如同来时一样坐温渔的车,而是打了个电话,喊其他朋友来接,说晚上有饭局。被温渔嘲讽你少喝点酒的时候,夏逢意不生气,夹着一根烟在路边抽,仍是笑眯眯的样子,好似完全没有改变。 车不多时就开到,他钻进副驾关了门,却没忍住看了一眼那家花店。 橱窗外的玫瑰红得像一簇火焰。 有许多事压在心里,连同光阴一去不回头。虽然有一点遗憾,很想问你对我还有没有哪怕一丝一毫的留恋呢?——
第148页 可看他现在过得这么好,又觉得这些话都不用再问了。 释怀就像雨过天晴。 「我回来了。」温渔摁了指纹锁开门,抱着花篮,暂时放在玄关。 沙发上要死不活的肉松耳朵动了动,即刻原地满血,一个箭步冲到温渔面前,熟练地撒娇。这条小土狗吃好喝好两个多月,已然大了一圈,温渔嫌它抱着手酸,蹲下身摸肉松的肚皮,和他玩了好一会儿。 崔时璨端着个盘子出来,看见盛放的向日葵,无奈地说:「又买花啊?」 「生活要有点仪式感,这不是快七夕了吗?」温渔打发了肉松,换好鞋,拿起那花过去,比划着名放在哪里最合适。 「嗯嗯嗯,仪式感。」崔时璨哑然失笑,单手搂过温渔,在他眼角亲了亲。 瞥见另一只手端的盘子,温渔回吻他,接着就探头探脑地看:「做什么好吃的,我闻到香味了——话说回来你今天不是上班吗?」 「藕盒,刚出锅的,剩下还……卧槽!」时璨勐地推开他,大步流星跑向厨房,去拯救被自己遗忘在油锅里的食物。 背后传来温渔嚣张的笑声:「崔时璨,你也有今天!」 厨房遥遥地是他的回应:「笑个屁!」 竟然有点恼羞成怒了,温渔想着,叼着那个刚被崔时璨塞的藕盒,快乐地坐回沙发上。肉松见状即刻跳上他的膝盖,温渔揉揉它的脑袋,舒服地伸了个懒腰。 被他一时兴起摆在电视墙旁边的向日葵静默注视这一切。 新的大件家具都搬回来了,整个房子不说焕然一新,也算全变了风格。过去冷硬轮廓的家具换成原木色,基调柔和,配合浅色墙纸倒不会突兀。阳台上的鸟窝鞦韆因为过于便宜猫在上头打盹,温渔没有拆掉,这时风轻轻吹,从客厅隐约可见一个边角。 电视放着前一天球赛的重播,崔时璨在家就喜欢开电视,无论什么节目都行。好像他并不在意主持人的念叨或者演员的尴尬台词,只想听个响。 温渔笑话他这习惯过于老年人,对方什么话也没说。 他看了一会儿电视,觉得实在无聊,拿手机连了蓝牙,开始放歌——符合崔时璨听个声响,也不至于那么吵闹。 唇齿间藕盒的香脆意犹未尽,温渔踩着拖鞋一路小跑进了厨房。 「时璨,还有没有!」他说着,目光已经先一步发现白瓷盘子里整齐码着的藕盒,炸的金黄,有几块微微焦了,但闻着更添食慾,不管不顾地伸手去拿。 崔时璨说小心烫,没阻止,问他:「好不好吃?」 温渔嘴巴被填满了说话都不清不楚的:「嗯嗯,可以,很不错。」 厨房够宽大,两个人各自占据一边都不嫌拥挤。温渔一时没别的事,索性留下亲亲密密陪着时璨做饭,偶尔肉松闻到香味进来讨嘴,被塞一块白水煮肉就满意地晃着尾巴走了。他占据靠近门边那一块,靠着墙玩手机。 「说起来,刚才清嘉问我呢。」温渔点了几下屏幕,「说周末有没有空。」 「有啊。」时璨切菜动作停了一拍。 温渔打了个哈欠:「陈千好像放暑假了,嫌德国菜不好吃,非要回国来,周五的飞机到。清嘉说如果大家都有空,就一起聚聚,八月份了嘛,到江边吃鱼。」 时璨继续切菜:「要不在家吧?」 这话让温渔一愣,他怕自己没听清似的,呆呆地问:「在家?」 「正好换完了家具,之前你不是吵着要喊朋友们来暖房吗?」时璨反问,眼角眉梢都是温柔的笑意,「还是说,想找来玩的是其他同事?」 温渔在这些小事上是金鱼记忆,转脸就忘,不料时璨给他记得清晰,当下想了起来:「真有这事,当时没想那么多……就觉得……」 他突然记起什么似的,紧紧地闭上嘴巴。 时璨笑意更深:「就觉得?」 有些话隔着空间说出来,总害怕被其他人听去,也有点道不明的羞涩。脑中某个人的话语转来转去,温渔走了几步从背后抱住时璨,脸埋在他肩膀:「就觉得……易景行笑话我装房子是按新房来装,那暖暖房,不也很应当么——」 说到后头自己都不好意思,声音越发小,温渔掩饰什么一般,飞快地吞掉几个字,偏过头亲亲时璨的耳尖。 对这番欲语还休崔时璨比他坦荡,空余的那只手覆在温渔抱着自己腰的手背上:「是吗?可以啊,我烧菜,你让他们来吧。」 「爱死你了!」温渔夸张地说,抱他更用力,挨着时璨的脖子蹭。 被蹭的那个慌忙移开平底锅:「一会儿油溅出来烫到你!」 非常不满意这人不合时宜地转移话题,温渔看见那口锅,将时璨的话置若罔闻:「我都爱死你了,快说,爱不爱我?」 蓝色火苗跳了跳,径直被熄灭。 时璨扭过身,把温渔按在自己怀里,同他接地久天长的吻。 有些话说出来就太俗了,可时璨看他被吻得因为缺氧眼尾泛红,却还亮晶晶地望着自己耐心地等,顿时心软得一塌煳涂,他想要什么都愿意给。 遑论一句我爱你。 周末,温渔睡得昏天黑地,醒来时身边的位置空荡荡的,手机上提示一条未读消息,来自前夜操劳完还要继续干活的男朋友。 「我去买菜了,早餐在锅里。」
第149页 又打个哈欠,温渔两只眼都泛起早晨的泪水,捞过时璨的枕头抱在怀里,整个脸埋进去,满足地从里面嗅到了他洗髮水的清爽气味。 再躺一会儿直到全无睡意温渔才爬起床,他潦草地洗漱完,因为自己的衣服放得远,随手找了件时璨的旧t恤穿。时璨比他高了七八公分,衣服向来大一个码,穿在温渔身上就有点空荡,一直遮到了胯部。 他毫不在意,洗漱完去拿早餐,做的是窝窝头,配一碗绿豆粥。 结果吃到一半门铃就响了。 温渔端着碗光着脚开门,被门外的两个人吓了一跳:「卧槽,你们怎么来这么早?!」 把带的花束往温渔眼皮底下一放,看他手忙脚乱地接住后,易景行才堂而皇之地进门,熟练地拿了双一次性拖鞋递给陈千:「不早了吧,快十一点了。」 「现在才过了十点半!」温渔崩溃地说,看他们自在宛如主人,懒得再计较,看一眼自己满身不伦不类的打扮,「我先去把饭吃了衣服换了,你俩随意。」 「谢谢哦。」陈千说,而易景行已经开始逗肉松了。 肉松这条狗,不是条好狗,太过于傻白甜以至于是个人都能陪它玩得开心翻肚皮,毫无警惕性,并且来者不拒。易景行朝它吹了声口哨,肉松便颠颠跑去,绕着易景行撒娇,完事又不忘讨好陈千。 等温渔收拾好自己,重新找了件衣服换了出来,崔时璨刚好买菜回家。 为着人多,他买了不少菜,满手都是袋子,分了温渔一半才拿进厨房。时璨没有小时候话多,简单和客人打个招唿便一头扎进厨房忙碌。 不多时,许清嘉和纪月也来了。 纪月不管客随主便,和温渔寒暄几句便打发许清嘉去厨房帮时璨的忙,学生时代的高冷学霸也只好笑着答应。 温渔不常见这样的许清嘉,惊讶得张大了嘴半晌没合拢,旁边陈千一副见惯不惯的表情,笑温渔大惊小怪。他剥了个橙子吃,拿果皮逗猫,搞得一阵鸡飞狗跳。 「我见你状态还行啊。」温渔说,「之前看朋友圈,以为你快成佛了。」 陈千咳了两声:「说是成佛其实也差不多,你都不知道我过的什么日子……现在就希望赶紧学完回国,当时真是脑抽了去深造。以后谁问这个项目我都如实相告,不是人能读的,没有恆久的意志力别跟自己过不去。」 易景行笑笑:「劝人学法千刀万剐啊。」 温渔自己还在念燕城大学的emba,没把读书太当回事:「那到时候你回来之后呢?」 「不晓得,可能找个公司或者律所吧,最好在燕城,可以和景行一起租房子。」陈千说,捏着三花猫的爪子,「我现在真的特别羡慕你,过得又安稳,工作压力大吧,现在做什么不累呢?超一线城市有什么好,易景行鬼迷心窍。」 「话不能这么说,他那个专业以后好进国企的。」纪月补充。 「是啦,年轻有为,前途无量。」陈千话说得酸,语气却十分真诚,弄得温渔一时半会儿分不清他的意思。 「不聊这个了。」易景行揉了把陈千的天然卷,「我真是没想到,咱们毕业这么多年聚在一起,聊的事以前完全不会提到,更别说操心工资。」 陈千紧跟着感慨:「老了老了。」 一时哄堂大笑。 纪月抿着嘴笑:「那不说这些,我们聊点别的!」 开了先河,不知是谁追溯到从前,话题便回到高中时期,绕了一圈,温渔本来安安静静地吃着樱桃,忽然就被推出去当了颱风眼。 「对了小渔,你和时璨怎么回事呀?」陈千挤眉弄眼,「是现在,还是以前?」 「什么……」温渔摸不着头脑。 「以前就有意思了吗,总不可能你这次回来之后才看对眼的,这也太快了。」陈千自己先排除了一些可能性,不等温渔答话,自顾自地说,「转学那件事,你都不晓得时璨后来有多难过,话都说不出来。」 易景行接上:「这事我有印象,把大家都吓得不轻。」 陈千:「我还以为他现在话那么少也是后遗症。」 突然涌入的信息让脑子有点爆炸,温渔举手喊停:「等会儿,什么说不出话?我从来没听他提起过。」 沙发上的几个人面面相觑,终是陈千说了话:「你不知道?」 「我都没弄懂你们在说什么事……」温渔皱起眉,「我是转学了,然后呢?当时……家里出了点别的事,不是为他才转的。」 陈千捶了下自己的手掌:「就是那时候,你转学的消息先是纪月知道,她告诉我……对吧?我见时璨那几天因为你没来考试也不参加高三提前补课失魂落魄的,想他可能还不知道,结果刚告诉他,时璨不知道怎么……」 直觉这事不单纯,温渔看向厨房的方向:「然后呢?」 陈千:「就突然说不出话了。」 易景行:「真,说不出,哑巴了。」 那一通电话歷歷在目,温渔记不清他是站在哪里、当天是晴是雨,惟独死灰似的心情歷久弥新,时璨的沉默也让他每一次想起都如鲠在喉。 后来他们说开了,他问时璨「你真的是在生气呀」,时璨低着头,只留给他半个神情晦涩的侧脸,声音小得宛如听不清: 「对啊。」
第150页 于是温渔就一直这么以为了,如鲠在喉顿时不再让他不上不下吊着自责。他想得很简单,生气了就能哄好,何况后来他们一起有所经歷,更没人再有时间去思考那通太过于异常的对话——温渔把它埋在记忆深处,不想提。 陈千突兀地说,他便突兀地想起自己忽视的事。 他被重逢后的时璨弄得习惯了,习惯他的少言寡语和总是躲闪的眼神,却忘记崔时璨十七岁那年不可能有这样多的沉默。 「那时校医务室的医生说是应激反应,以为他突然升高三,一时心情转化不过来。」陈千翻着眼皮望向天花板,竭力回想当天情状,「不过症状不严重,时璨过两天就好了,我也记不太清,他那时不是接了个电话么,还以为有关系呢。」 「……没有,他什么也没说。」温渔揉着太阳穴。 见他有点异样,陈千讨好地拿猫爪摁温渔的脸:「也没关系呀,现在不是讲开了吗?」 他被这动作逗笑了,挥开陈千:「行了……你说得对,讲开就好。只是我想,如果他那时候和我聊清楚,后面这么多事说不定就没了。」 比如为什么演唱会缺席了,我又因为什么事难过,电话里若能够轻言细语地聊一聊,哪怕哭一场呢,他们或许早就并肩而行了。 只是阴差阳错的,原本是少年人青涩懵懂的情愫也跟着被淹没在漫天大雨中。 还好还好,他能辗转多年后再遇见崔时璨,去追回当年的演唱会和大雨里的轻微触碰,那些似是而非的温存,也终于有了圆满。 世界上遇见合适的彼此机会微乎其微,他们在同一片天空下遇见无数次,除了玄乎的「概率」外,多少也有为了那一点渺茫喜欢而付出的努力吧? 陈千老神在在地说:「是天意。」 温渔瞪他:「封建迷信!」 饭厅里传来时璨的笑声:「什么封建迷信呀?」 温渔使了个眼色让陈千不能说出去,对方心领神会,扬声说:「你们家小渔刚才说左眼跳财右眼跳灾,两只眼皮一起跳,不知道多倒霉!」 「那是没休息好——」时璨说。 在其他人充满善意的大笑里,温渔冷漠地「啧」了一声。 作为家宴,崔时璨的手艺显然比许清嘉厉害太多。有鱼有肉,温渔兴致颇好,虽然他自己在戒酒,仍给久别的好友开了一瓶红酒。 中午吃完饭又玩闹一会儿,等酒气散得差不多,朋友们才各自离开。陈千又和易景行一起走,温渔虽然觉得奇怪,但也没多问。 聚会结束一地狼藉,崔时璨谢绝温渔交个家政阿姨来的提议,自己慢慢地收拾。他好似特别耐烦做家务,没多喜欢,却总有性子把这些杂活有始有终地弄完。此前做书柜也是,烧菜做饭也是,崔时璨骨子里是个挺坚韧的人。 三花不再害怕肉松了,两只猫狗亲密地靠在一起,瘫着挨上阳台边缘,把自己敞开了晒在阳光下,不时满意地哼哼。 夕照已经不灼人,而夏天也快要过去。 曾经空旷得近乎落寞的大阳台种了一些花草,搭起木板做的狗窝。茶桌、小凳、双人份的茶杯,一点一点填满空旷,就像填满了温渔。 有这么个地方,才算真正结束漂泊回了家。他这么想着,趴在阳台边沿。 背后脚步声靠近,时璨和他趴在一处:「今天可是把我累死了。」 「不能够吧。」温渔倚上时璨的肩侧,嗅着他手间还有的一点点肥皂味,「你最棒了,看大家今天夸成什么样,我再多夸两句。」 「那就该得意洋洋啦。」时璨牵过他的手环上后腰,「我尾巴都翘起来了。」 温渔乘势摸了把:「哪儿呢,没看见呀?」 时璨闷在喉咙里的笑法不论听几次温渔都觉得喜欢极了,他就着这个姿势去吻时璨,舌头伸进去绕一圈,吸着时璨下唇轻轻摩挲,缠绵又放肆的吻法。 「我有段时间觉得老天太不公平了,什么倒霉事都分给我,要考验也不给个期限,连前途都看不见。」时璨忽然说,手指抚摸温渔的耳郭,托着他的下颌,「可是后来,突然又觉得……它还是周到的,让我受苦,也让我再遇见你。」 他的感慨来得快,温渔甚至不及去反应,又被亲了口鼻尖,尖尖的犬牙留下个浅淡印子。他只得推一把,说崔时璨你属狗吗。 时璨搂着他,仿佛爱不释手那样胡乱揉捏他的肩膀和后颈。 「幸好那天你来了。」他喟嘆,对纪月说的话他不会再向第二个人倾诉了,情绪倒出来就成了结束,并期待温渔永远不知道。 温渔取了根烟抽,细长的纸裹着菸丝,红光一闪打燃了火,雾气随即升腾。 他们一直抽的同一款烟,杨梅爆珠的味道谈不上多刺激,却留在唇齿间耐人寻味。没有轰轰烈烈,也不会呛得人避之不及,只是那股味道情不自禁地流连上瘾。 远处是静默流淌的江水,晚霞漫天,错落在高楼的缝隙中倾泻余晖。 「这牌子好像最近出了个菠萝的。」时璨说,弹了下温渔叼着的烟,「改天要不买回来给你试试?也就这种含量低的你能抽了。」 温渔含煳地说:「不了吧,我还是喜欢这个,我念旧。」 时璨表情惊异:「你看看这满屋子刚换的家具,说这个真的合适么?」
第151页 轻飘飘撩崔时璨一眼,温渔抽了一口,吐出个小小的烟圈。 他看着那个烟圈忽然笑了:「哎,时璨,你瞧像不像个爱心?」 「不像。」崔时璨说。 「没劲儿。」撇嘴以示不满,温渔攥着他的手等那烟雾散尽,又吐出一口,问他同样的问题,「这次呢?」 不等回答,温渔吻住时璨,没让他说出半个不字。 作者有话说:正文完!撒花!恭喜!我好棒!端午节快乐ww 喜欢的话请多多安利给亲朋好友,让我有下一篇的动力>< 番外会写陈千和易景行的故事,3w字左右的小短篇,然后会写点小翠小鱼的日常,可以点梗~有想看的情节评论给我昂! btw故事里的夏逢意的确是不喜欢商秋的,他在意只是因为曾经这个人对自己心动过,可能有一点遗憾,但的确他是个直男。然后韩总单身,无官配。 番外不定期更新,欢迎关注日常wb@黑心网友小律。 第六十一章 番外 黑色春泉(一) 作者有话说: 预警预警预警!! cp易景行x陈千 基本没有其他人的剧情 破镜重圆(真破镜,真圆) 渣贱(不是小打小闹的渣) 一方结婚(是真的扯了证) 某种意义的婚外情(真·外遇) 家暴(被女方) 没有追妻火葬场,没有报復,甚至结局也不爽不苏 不是闹着玩的狗血剧情是真的很狗血,确定还要看吗? 看了之后别骂我,我是无辜的。 明天继续 易景行结婚的前一天,陈千才回国。 他没参加所谓的告别单身party,理由是倒时差。这藉口烂得他自己都不信,好在许清嘉没多问,替他回绝了,也不管同学朋友都一头疑惑。 提问,你最好的朋友兼前男友结婚,如何才能表现得镇定自若? 陈千找不到答案。 蹲在酒店阳台上抽了一夜的烟——他已经戒菸两年多,活得低碳又天然,有朝一日破戒,居然还特么因为易景行——这么想着,陈千顿时更郁卒了,菸蒂攒到菸灰缸里放不下,天边就蒙蒙亮了。 他只简单地收拾了一下自己,就去婚礼现场,以至于和许清嘉见面时,对方满脸显而易见的嫌弃,说他身上烟味太重。 「我喷香水啦。」陈千说,抬起袖子闻,「盖不住吗?」 许清嘉捏着鼻子:「还不如不喷,这个味儿……我都形容不出来,真是绝了。」 陈千不回答,白了许清嘉一眼,在嘉宾席落座。旁边是易景行大学时代认识的朋友,很多他都认识,笑着和他打招唿,问他昨天怎么不去,不等他回答,自顾自地说下去,他们想把新郎灌醉,奈何易景行千杯不倒。 陈千又点了根烟,笑着听他们聊,装得天衣无缝。 草地婚礼,燕城寸土寸金,他没想到还能有这样的地方。 不知从哪儿听说新娘家很有钱,这会儿,陈千环顾用绣球花与铃兰扎起的花架,九层的香槟塔和婚礼蛋糕,长桌上的自助冷盘,以及另一边穿着礼服西装的新娘亲友,心道此言不虚,易景行真是捡到宝。 清新的花香,乐队演奏出舒缓的四重奏,四周都是欢声笑语,精緻得像梦境。 陈千把菸蒂摁在菸灰缸里,烫了手指。 这和前两天的环境差别也太大了点。 接到易景行的婚礼请帖时,陈千还在东非大草原上看斑马。 他去东非,是参加一个国际法律援助的项目,已经待了大半年,天天和没信号的手机、难吃的食物以及失眠抗争。 那天他休息,同行的美国人要带他去看野象,两个人与当地国家公园的嚮导开着一辆敞篷车,太阳热烈地晒着,在大草原上驰骋。野象没看到,但一群斑马迁徙而过时,陈千忍不住爬到车顶,双手拢在嘴边,像拿着喇叭似的吼。 他吼:「易景行——你混蛋——」 天与地都空旷,远处地平线上立着一棵孤独的大树,这样的辽远终于让他第一次喊出那个名字。旁边的老外听不懂,乐呵呵地笑,起闹。 陈千放下手,双腿一盪一盪地,帽檐的阴影遮住他的眼睛。他抬起手擦了擦,不太愿意承认哪怕分手快两年,他仍然为了那个混蛋随时能哭出来。 信号不好的手机在兜里振动,陈千以为团队喊他回去,拿出来一看—— 行吧,是混蛋。 电子通讯过于发达的后果就是连婚礼请帖都不必亲自送达,陈千盯着对话框里那个小程序图标时,先好笑了一秒,接着才后知后觉地生气。没有实体,没有送达,他就不能把请帖扇在易景行脸上。 该死的科技发展。 他甚至没有点开看新娘姓甚名谁,僵硬地回了易景行:「我不去。」 对方应该拿着手机群发请帖,回得挺快:「你不来就不来吧,但东西我肯定要送到。」 「送你妈,滚。」 陈千发完这句,赌气似的把手机调了勿扰,过了会儿好不容易喘匀了唿吸,再拿出来看,易景行这逼还真的滚得干脆利落,半个标点都没给他留。 「操!」他把手机一起扔进了草原。 那时候他想,去他妈的,老子在非洲住一辈子都不可能回去。 结果没过一天,陈千就灰熘熘地提着一小包行李坐上了回国的飞机。他在飞机上苦大仇深地望向舷窗外的日升日落,无比委屈。 就是这么怂,从开始到未来,一如既往。
第152页 「我以为你真那么有骨气。」许清嘉摸着喜糖盒子的边缘,目光落在远处乐队,突然对陈千说,「不仅跑回来还直接赶上婚礼。」 「我他妈……我有事。」他底气不足,说话声音都小了。 「这样哦?」许清嘉难得地笑了下,扭过头注视他。 陈千被他盯得浑身不自在,埋头装鸵鸟。他不想出现在这个场合,是大实话,可他想易景行也不假,他说不出来,只好安慰自己,前任要走进婚姻的坟墓了,我只是来看一眼哪个姑娘这么大义凛然,为民除害。 司仪开始在台上深情朗诵时,陈千都还没有什么实感,直到他一扭头,看见站在乐队边上的易景行,眼睛又没出息地开始发热。 他连忙转开视线,和所有人一起拍着巴掌欢迎新娘。 可新娘入不得他的眼,陈千记不住她的捧花和长长的婚纱,满脑子都是易景行。 易景行穿的黑西装,黑领结,胸口有一朵白色的花,头髮梳得很精神。他好像瘦了,轮廓更锋利,若有似无的笑意看不出高不高兴,只是站姿挺拔,和从前一样。 他又想抽菸了。 「景行今天还可以啊!」旁边某个大学时的朋友哈哈笑着,锤了下陈千的肩膀,几个人七嘴八舌地说,他又补充,「对了,你怎么不去当伴郎?」 「就是啊千儿,你俩那时候不是铁磁吗?」 「千儿方圆两米必定有景行,哈哈哈——」 「哇,千儿你要哭了?你眼睛好红!」 「你看看人家,这才是真哥们儿……」 他们说得开心时并不懂别人想的是什么,把他们的友谊包装得地久天长。陈千神色如常,随和地笑着,并不接茬:「就是关系好我才不想当伴郎啊,这他妈,亲手把他嫁出去,爸爸心里苦,受不了啊!」 接着哄堂大笑,压着音量,他们放过陈千,饶有兴致去看新郎新娘。有人小声说了句真配呀,陈千摸了摸烟盒,一杯水凑到面前。 「喝点儿。」许清嘉说,他才是真正心如止水。 「不了。」陈千把烟盒和打火机拿起来,「我出去走走,画面太美,不敢看。」 许清嘉没拦他,若有所思地望向正交换戒指的新郎。 露天的婚礼现场其实也不大,陈千转了一圈,最终找了个角落。挨着白色栅栏,隐约能听见提琴重奏和人声,他想了想,提着裤脚蹲下来。 突然很后悔,就应该留在东非,回燕城只会给自己找不愉快。 陈千有时候真的很羡慕易景行,他太无情了,说结束就结束,不仅毫无留恋,还能没事人一样四处发请帖。他们今天还没说上话,可陈千毫不怀疑如果阔别许久面对面,易景行也能标准微笑,然后问他:「工作如何?」 他和易景行十六岁相识,十八岁在一起,迄今为止,正好十年。 闹过两次分手,互殴五六次,吵了无数回架,但他从没想过有一天他真能目送易景行从自己身边走向另一段生活——是易景行一直想要的,「正常人」的生活。 易景行第一次提到这件事,他们二十三岁。 读研与工作的十字路口上陈千本来已经选定了律所,招聘面试都过了,突然获得了学校提供的一个留学机会。他在德国,和易景行隔着七八个小时聊天,然后某一天,易景行突然对他说,我们分手好吗,我不想这样了。 那天的柏林正值凌晨两点,陈千一晚上没睡着。 他想了很多事。 易景行和他不一样,就算他们在一起了,他也不想见光。他对外说和陈千是好朋友,老同学,私底下只有待在两个人的小房间里,他才会和他牵手接吻。换而言之,陈千一早就知道,易景行能接受爱,却不能接受自己的取向。 他有时候会猜测是不是他们遇见的时候年纪太小,如果易景行再长大一点,说不定根本不会有这一段感情存在。 易景行会拒绝他,不再理会他,装作从没有认识过他——哪怕他们相爱。 因为易景行从头到尾都不觉得自己的爱是正常的,陈千一开始劝,后来每次说到这个都不欢而散,他懒得再提,浑浑噩噩地过。 就註定了有朝一日分手,肯定易景行先提。 那次陈千不知道原因,他还没来得及弄明白易景行受了什么刺激,对方又任性地一个飞机来了柏林,说对不起,我错了,我不想和你分开。 他满头雾水地接受道歉,把自己的难过抛诸脑后,搂着易景行安慰了好久。 从那时起,陈千隐隐有预感,他迟早会被舍下。而事实证明,他患得患失也好,心宽如太平洋也好,结果都不会有任何改变。 而他在易景行的婚礼现场,还是差点没控制住情绪。 腿蹲得有点麻,陈千站起身,音乐好像更小一点了,应该宣誓环节已经结束。可他还不想回去,红着一双兔子眼,对谁都解释不清,于是他抖了抖烟盒,把一支烟夹在指尖,又低头去翻打火机,妄想平復心情。 尼古丁的气味让陈千有一刻安定,他靠着栅栏,低头抽了一口,含着还没吐出来,唇间的烟忽然被人抽走了。 「谁……」他愤怒地抬头,忽然失语。 黑西装的易景行拿着他那支抽了一口的烟,送到自己唇边,叼住了尾端。 场景诡异,陈千想,他和前男友在对方的婚礼上躲在一边小树林,他被塞了颗喜糖,前男友还在旁边抽自己的烟——易景行什么时候学会抽菸的?
第153页 他这么想着,顺嘴问了出来,对方的虎牙抵着过滤嘴,无所谓的口气:「我一直都会。」 陈千突然很愤怒:「那你他妈不让我抽说不喜欢烟味?!」 听了这话,易景行瞥了他一眼,仍是淡淡地说:「喜欢和容忍是两码事,你那时再抽下去肺全黑了,我不劝你谁劝你,傻逼。」 陈千:「……」 他现在肺都要气炸了,什么玩意儿! 可他对着易景行的脸就发不出火,从一开始就这样。他看上易景行,纯属始于颜值,高中时的易景行吊儿郎当的气质也挡不住鹤立鸡群,乃至于后面他一头热地靠近,追求,告白,对方始终被动接受。 手里的喜糖应该是巧克力,裹在粉红色的包装纸里,陈千捂了一会儿,感觉到有些融化。他扒开糖纸,含进嘴里,被甜得喉咙都腻了。 「漂亮吗?」陈千说,声音被巧克力弄得有点哑。 「嗯?」易景行先诧异,后领会了意思,「就那样吧,女生能有多漂亮。」 陈千笑了声:「我以为你得娶个天仙呢。」 易景行这次没回答,他抽菸抽得很慢,陈千吃完了糖,想走,但又迈不动腿。他是很没出息,竟然珍惜这时候的一分一秒,哪怕全是沉默。 四重奏的曲目换成了卡农,婚礼必备,每一个音符都在敲打他的神经。 陈千站不住了。 「昨天他们喊我劝你。」易景行突然说,成功拦住了他想逃走的心,「咱们大学一圈朋友,现在就你没成家,快三十的人了,让你早点定下来。」 陈千听得暗自好笑:「我定下来?我和谁?」 「不知道。」易景行说话像嘆息,「听他们的意思,你以前不是挺文青的吗,追姑娘绰绰有余,现在那点儿不靠谱小心思都花在哪儿了?」 「这儿。」陈千说,用手指戳了下易景行的胸口。 碰到那朵白色的花,他下了狠劲,再放开时,胸花被扯下来。陈千扔到一旁,上脚踩变了形,终于感觉到了一丝释放的快感。 两个人没话说,直到那根烟抽完。 「烟挺甜的。」易景行说,看了眼包装,没发现所以然后自顾自地说,「都走到这儿了,我能问个事吗?我一直都很介意。」 「您还有介意的事。」陈千嗤笑了一声。 「我们在一起……有十年吧。」易景行捻着自己的指尖,妄图把那点菸味擦掉似的,这动作让陈千很不舒服,「昨晚我没睡觉,就一直在想,这么久的时间,我好像从来没从你嘴里听到一句『我爱你』。」 陈千盯着他:「所以你现在才怀疑吗?你挺没事做的啊。」 易景行不理会他的冷嘲热讽:「我就想知道你是不是真的……不过喝多了才会这么想,你不回答也没关系。」 「易景行。」陈千喊他,心口被什么情绪撑得快要破裂了,「我高中就出柜,和你,高考结束在一起,也和你,我今年二十八了。十年时间我身边只有谁,你自己心里清楚,所以这种蠢问题你别来问我。」 一曲卡农结束,他转身就走,把易景行抛在了他的新生活里。 至少这次不是易景行抛下他了。 第六十二章 番外 黑色春泉(二) 两年后,燕城国际机场。 「晒黑了,也瘦了!」许清嘉接过陈千的行李箱放进车的后备箱中,「出去好几年,这次回来之后还要满世界飞吗?不走了吧?」 类似的对话似乎也发生过,只是主角并非自己,陈千笑笑:「暂时就定在燕城了。」 许清嘉替他开了车门:「还是做公益律师?我记得你之前搞的动物和环境保护是吗,这条路不好走,稍不注意就得罪一堆人。」 「我觉得挺有意义的。」陈千说,把安全带系好,不想再说自己的事,转而对许清嘉,「对了,还没恭喜你,当爸爸了。」 「啊……谢谢。」驾驶座上的青年提到这个,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仿佛还是当年那个十七岁在办公室挨训的小孩「前段时间刚把纪月接到燕城,虽然她说不用,但我工作走不开,总觉得看不见她就慌……超级紧张。」 「正常的。」陈千安慰他。 许清嘉开始絮絮叨叨地聊起怀孕的妻子和他的家庭,半点没高冷样子,陈千偶尔应和两句。他望向车窗外,暂别一年的地方变化不会大得叫人认不出,但他看见天边的机尾云,仍没来由地感慨自己离开得太久。 过去的几年间——确切地说,自他和易景行分手后——他在国内逗留的时间越来越短,来去匆匆,像只稍作停歇的鸟,把待过数年的城市当中转站。许清嘉曾开玩笑,说他一点也不留恋这片山河,陈千从不否认,但也没承认过,只笑个不停。 他怎么会不留恋呢? 只是现在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于是逃避成了唯一的出口。 18岁至今,熟悉的面孔都还在,又变得很陌生。陈千在国外时回想他经歷的一切,每每结束回忆都忍不住感嘆时光荏苒。 高中那群关系不错的同学里,许清嘉读完了博士,因为课题优秀破例留在母校教书,纪月升了职,坐办公室,拿着还不错的收入。温渔跳槽无果,已经在景龙副总位置上待足五年,崔时璨前不久拿到了医师执业证,副业做着宠物博主。
第154页 而易景行…… 陈千闭了闭眼。 资讯时代是无法真正屏蔽一个人的,尤其他们的交友圈早已混在了一起。陈千从朋友圈、共同好友的聊天、群内不时冒出的消息里知道了很多事,易景行婚后的工作并无变化,年前刚升了一级,目前在总行里做副职,是同级别里最年轻的一个。 他多优秀啊,陈千想,他早就知道易景行永远都是。 机场广阔无遮,阳光透过车窗玻璃,被过滤成清凉透明的颜色,照在他的手背上。陈千低头看,右手中指的戒痕已经淡得看不清了。 那时他说想要一个戒指,易景行不情不愿,怕别人多问,和他吵了一架,结果没过几天买了个。样式简单的铂金男戒,套上尺寸刚好,陈千拿到后第一件事就是朝易景行比了个中指,遭到勐烈报復。 他们分手后他还戴了一段时间,直到易景行婚后也没摘。 前些日子陈千辗转去了巴黎,看望一个从前帮助过的当事人,从她家离开后,他在街边被一辆轿车蹭了下。当时不甚在意,回到酒店洗漱完毕,他勐然从镜子里发现自己空荡荡的中指。 那枚戒指就这么被弄丢了,陈千没去找,只当它并不值钱。 再过一段时间,他看不见戒痕,就能忘记它曾经存在过。 回国后的第一餐在许清嘉家中,陈千先到酒店放下行李,随后简单收拾一番,衔接了些工作上的事,这才打车前往许清嘉租的房子。 他对此很不能理解,如果打算在燕城立足,就算房价很贵,对许清嘉和纪月而言又不是无法负担,为什么要租?他问过一次,许清嘉说因为迟早要回去,他打算再发几篇文章后就回家乡那边的大学工作。 陈千此刻站在那扇门前,清了清嗓子,摁门铃。 来开门的是纪月,抓着一把瓜子,说许清嘉正在做饭。他们之间毫无两年没见的尴尬,迅速地聊起来,陈千瞥见桌上的菸灰缸,有点心痒。 「月姐我能抽菸吗?」他掏出自己的烟盒给纪月看。 纪月丝毫无孕妇的自觉,随意地往沙发上躺:「抽吧抽吧,你们这些人抽的烟,就那点尼古丁,还不如我。」 陈千干笑两声,真就点了一根。 奶油味,甜得发腻,有带点梅子的酸,烟味淡极了。 在德国留学时买到的牌子,陈千掐着过滤嘴,他抽菸时间不长,有段日子却抽得很厉害,后来换了这个牌子才好多了。 「……然后时璨跟我说,『没事啊我帮你养猫,我们家还有一只呢』,我就把草莓和菠萝给他带了,等生了小孩差不多接回家,也没什么不好。」纪月聊到这儿,忽然笑了,「阿千,我觉得好不真实呀,好像昨天才结婚,现在孩子都快出生了。」 陈千叼着烟,说话也含煳:「没事儿,你和以前一样漂亮。」 纪月鼓掌:「这话我爱听,还是你会说!」 陈千不谦虚地说:「那当然比他们几个聪明伶俐。」 这时许清嘉从厨房里出来,看见陈千的烟,如临大敌,差点没当场拿起消火栓朝他一阵喷。他把陈千大骂一顿,说要惩罚洗碗,被纪月喷回去。 三个人总算坐下来吃饭,许清嘉手艺继承了他的母亲,硬菜很难上桌,但家常菜做得极好。他将就纪月的口味,又要顾忌她怀着小孩,放的辣椒比平时少,饶是如此,陈千太久没接触家常中餐,吃得也很开心。 许清嘉给陈千倒了酒,吃到中途,陈千突然放下了筷子。 「我刚决定了一件事。」他说,神情严肃,「也不是刚才,就是决定了这件事之后准备回国发展的——我,我要放下他了。」 陈千没有说是谁,可许清嘉和纪月霎时明白了他的指代对象。 半晌缄默,许清嘉拿杯子和他一碰:「恭喜。」 陈千说谢谢,他眼睛又开始疼,所幸半年来常在沙尘大的北非,眼睛干的症状还未能缓解,故而没有流泪。他揉了一下,心想这人真的有毒。 哪怕不刻意提到那个名字,光是想想,就让他心口一阵抽搐。 「虽然我不认为你做得到,但有决心是好事。」许清嘉抿了口酒,「我能问个事吗?」 「你说。」陈千单手托腮看着他。 许清嘉问:「千儿,你想放下他,只是因为他结婚了,对吗?」 「不然呢?」陈千反问。 这话仿佛正中他的预期,许清嘉嗤笑一声:「结婚了又不是死了,你放得下个屁——退一万步说,哪怕他死了,你也放不下的。」 满桌饭菜忽地索然无味,陈千拿起杯子一饮而尽。 「那就当作死了。」 有时候陈千很不喜欢许清嘉旁观者清的模样,但他不得不承认,许清嘉是对的。 和易景行在一起时,是陈千告白的,那年他十八岁,刚高考完。 他为此做了周全的准备,先出柜,偷偷地让易景行感觉到自己对他不一样,引导易景行明白喜欢同性不是一件丢人的事——陈千笃定易景行和自己是一类人,只是他自己没有意识到,事实证明他是对的。 那天晚上他说爸妈不在家,把易景行带去。高考完后心情放松,充满新奇的探索精神,好似突然之间什么都敢做。 他们喝了一箱啤酒,陈千说他有点醉,易景行笑得很好看,问他:「真的么?」
第155页 陈千不回答,他壮着胆子,握住易景行的肩膀后倾身过去—— 那是他们之间的第一个真正的吻,幼稚,青涩,温柔。 六月的夜晚,风还剩下最后一丝凉意,陈千记得他从阳台上瞥见远处小区里的一条人造溪流,被路灯照得闪闪发光。 他后来问易景行是不是早有预感,易景行说:「对啊。」 他又问易景行,如果自己不说,他会不会先一步告白,他知道易景行喜欢自己。这次易景行沉默的时间长了些,好一会儿才亲亲他:「不要想那么多『如果』。」 等热恋期过了陈千就得到了答案,易景行不会。 易景行不会想和他在一起,不会出柜,不会主动告白。因为这些都有悖于他一向引以为傲的计划,不能给他体面的家庭,父母的骄傲,也不能让他得到外在的满足,他只能躲起来,做见不得光的同性恋。 可这有什么关系呢?易景行那么爱他。 陈千从不怀疑这一点,正如易景行从没问过他爱不爱,也是因为心里有答案。 直到他们真正的那次分手,陈千记得也是在六月——这个季节从此让他无比难以面对——他学成回国,预备参加联合国某个环境保护项目的面试。 那天在下雨,易景行难得约他出门吃饭。 陈千整理好材料,开车去易景行工作的银行等他,再前去订好的餐厅。他停在路边,见易景行出来时身边跟着个女孩儿,有一点眼熟,或许他以前也见过,可易景行和那个女孩不搭话,走过来径直拉开了车门。 「学长,你有空的话记得打给我!」女孩儿追到车边,头髮被雨淋湿了。 「嗯。」易景行敷衍地说。 「要拿把伞吗?」陈千笑着从驾驶座旁摸出一把伞,易景行奇怪地看他一眼,他叼着根烟,朝易景行抬了抬下巴,「女孩子淋雨不好。」 易景行冷着一张脸递过去,那女孩很是惊喜,谢了陈千许多遍,撑着伞站在路沿。开到第一个红绿灯,陈千从后视镜还能看到穿红裙子的身影。 「她很喜欢你哦。」陈千说,笑着弹掉菸灰。 「开车吧,我很累。」易景行靠在副驾驶,闭上眼睛,使劲揉太阳穴,「面试什么时候?」 「12号。」陈千说,「我没问题的。」 易景行的声音没半点惊喜,好似他本就该如此:「你肯定没问题。」 他那时高兴得心跳加快,趁着红灯凑过去亲了亲易景行的耳朵。陈千被幸福沖昏头脑,直觉他们会有一个安稳富足的未来。 「今天怎么突然在外面吃饭?」等甜品的间隙,陈千点了一根烟。 易景行定的是一家西餐厅,主打法式高端路线,需要预定,每顿饭从前菜吃到甜点大约能耗去两个多小时。陈千不懂他怎么突发奇想,但心情依然很好,他想可能是为了庆祝自己即将成功的面试。 一顿饭吃得还算愉快,直到接近尾声,他半开玩笑地调侃易景行是不是钱多了。 易景行说:「有点事想跟你说。」 陈千眉心一皱:「在哪儿说不一样?」 易景行不置可否,玩着手边的打火机。这是他紧张和慌乱的前兆,陈千摁灭了没抽完的烟,奶油般甜腻的味道留在唇齿:「怎么了?」 「我们分手吧,阿千。」易景行说,面色平静,嘴唇微微有点发白。 「开玩笑的?」陈千笑着问,他想再来一根烟。 易景行摇摇头:「没有。」 在那一刻陈千突然发现自己并没有想像中的崩溃,也许因为他一早就猜到他们之间终会有这一天。他脑子里一团浆煳似的想了许多,从「我又哪里惹到你」到「和今天那个女孩儿有没有关系」「是不是你爸妈又说了什么」「他们知道了吗」…… 许多话他都没有说,比如:「我们在一起八年了,你要分手,不用这么精緻的步骤。」 餐厅里的提琴三重奏还在继续,易景行低着头,嘴唇抿成一条线。他显而易见的不想要这个结果,但话到底由他说了出来,说得干脆而轻巧。 这段感情里易景行鲜少主动,惟独提分手,他走在了陈千前面。 陈千沉默地抽完了一根烟,他把菸蒂在桌面摁掉,指尖残留黑色的菸灰。 「行。」他说,起身离开。 从那之后他的生活陷入了迷茫中,租的房子是陈千名字签的合同——他笑话说怕易景行吃亏——当天晚上易景行没回,第二天他来收拾东西。 陈千和他一起打包,他们共同生活的时间并不长,易景行的东西更加简单。他们沉默地收拾,偶尔夹杂几句诸如「这件要不要」「扔了吧」的对话,最终收拾出了两个行李箱,易景行拿着就走,陈千靠在门边送他。 「车你开走吧。」他说,把钥匙扔过去。 易景行下意识地伸手接了,陈千又说:「面试成功之后我会常出国。」 易景行说:「好。」 这就是易景行结婚前他们最后的对话。 诚如易景行对他的了解,认真准备的应聘没有任何意外。从此陈千跟着援助组织四处跑,过了好几年混乱的时差生活,好不容易正要变好,易景行的婚礼打乱了一切,他逃也似的离开,第二天就回到非洲——多可笑,他视燕城如同洪水勐兽。 接着他的失眠捲土重来,加重了一段时间,夜里睡不着,就每晚走出卧室,坐在窄窄的阳台上看大草原仿佛没有边际的壮丽星空。
第156页 他每一次都会回忆高考结束后和易景行坐在一起看的《狮子王》,易景行的英语很好,对许多台词都能一字不差地复述。 「i』ll love you forever。」辛巴躺在草原上的时候,易景行突然说。 「哪儿来的台词?我没听见。」陈千靠在他怀里,有点犯困。 易景行低头含住他的嘴唇,亲了好一会儿。 「这句不是台词。」 星空里每一颗星星的位置都记在脑子里了,却不能缓解他的创伤。后来陈千去yale访学半年,谘询过一个当地资深的心理医生,吃药加上定期对话,他有意地把过往都封闭,卓有成效,总算不再难以入眠。 现在他自以为收拾好了一切负面情绪,没想到还要从许清嘉嘴里遭受二次伤害。 漫长的失恋ptsd,陈千这么定义。 要治癒也许需要大半辈子。 不过没关系,反正他也不打算找什么别的人了。 只要易景行不来招惹他,迟早能恢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