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来酒来》 第1章 失陷 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虽语多夸大,但北地苦寒,入冬即雪却是事实。康熙十九年,此时距康熙大帝荡平吴三桂已有年余,百业凋敝,京城九门入夜即锁,偶有驿马往来,也是一开即合,不似往日那般繁华迹象。 出了紫禁城,往南五里许,绕过一片海子,便是当朝兵部侍郎赵武德的府邸。他身居卿贰,但起居用度却是极为节俭,甚或连七品知县亦有所不如,府中一应陈设,仅其练功用的梅花桩、石锁等物不算含糊,俗云“穷京官”,赵武德可算写照。其时清廷表面河清海晏,但暗流涌动,除了吴三桂残部,还有早年未曾铲除彻底的鳌拜余党,更有号称前朝“朱三太子”的伪王杨启隆未曾擒获。此等枭獍不除,则康熙之位固是不稳,堂堂中华亦有分裂之忧。因此,除了刑部左侍郎,赵武德还有另一身份,即御封天下缉盗大总管,总司联络江湖朋友,为朝廷所用。三合会由野鸡帮派而奉旨收徒,东西南北中五大分舵主杨仗佑、方惠成、吴天成、林大江、张敬之分赐武将游击职位,便出于此人手笔,而三合会改称“青帮”,奉旨唯谨,也由此而始。 夜半时分,赵武德突然从一阵窸窣声中醒来,未及更衣,便发现床头有一个黄澄澄的小巧匣子——这是他与大内用来传递秘密消息的工具,要开启它需五指运力在特定位置按压,否则便会触动机括,射出毒针,可算极其精巧的保护手段。他打开盒子,拿出里面掩人耳目所用的定魂珠,拆开盒底夹层,取出一片不起眼的纸片,仔细读了几遍,放在烛火上烧了,看着纸片寸寸燃尽,他换上夜行衣,大步出了府。 翌日,京城外十五里码头比往日多了三分肃杀,不知是因为雪还是因为其他原因。稀稀拉拉的人流中出现了五个汉子,满面风霜,步履稳健,似乎对周围一切漠不关心。他们行到一个测字先生跟前,比了个手势,测字先生也不答话,起身引他们走入了沿河的一座小屋里。 “小老儿文三九奉命在此等候世兄们多时啦。”测字先生道。 这五个汉子中领头的冷冷道:“久仰久仰。” 文三九两撇鼠须,形貌甚是猥琐,心眼儿也是极小,他见这几个大汉虽然口中说着久仰久仰,脸上可没半点儿久仰的意思,便嘿嘿一笑,右手拿起一张纸随手一丢,左袖随即一扬,本来慢慢飞着的纸立时钉在了青砖墙上。文三九行若无事地走过去说:“兄弟请看,此次押运,请依此图,取河道直下天津,然后转运至…”其实押运这趟货物,走哪条路,在图上已标示得清清楚楚,何需解说。文三九装模作样,其意不过在显示功夫罢了。 领头的汉子自然知道文三九是何用意,但不便打断,只索听着,心里却对他越发不以为然了。其余四人却觉得他这一手虽然做作,却是实打实的真功夫,可以与自己一争长短,脸上这才多了三分敬意。 文三九寥寥几句话说完毕,领头的汉子拱手道:“多蒙指教,祁金在此谢过,文先生如无其他指教,我等这就启程。”不知是有风还是听到了“祁金”二字,文三九的鼠须颤了几颤,道:“原来是五行拳兄弟,小老儿多有失敬,这几位想必是木、水、火、土四位兄弟了,”说着走到那四人跟前一一见礼:“此行有你五位,林舵主可高枕无忧了。” 祁金见文三九确是对自己兄弟恭敬,心下也是欢喜,双方寒暄几句,祁金五人便上了一艘船。船身中等大小,干粮清水一应物品准备齐全,船老大似是个渔户出身的本分人。要护送的物什在船舱夹层,望去并不甚大,却重得异乎寻常,这五人懂得规矩,也不去管押运的是什么物什,只分船四角把持住了,祁水拿着图指点船老大行船,如此行了两日,太平无事。 到得第三日,各人均感疲乏。往常押运货物,均走陆路,这次突然改走水路,令人费解,好在祁水水上功夫高强,偶遇宵小作怪也不足为惧。祁金把在船东角,对他们这等硬手来讲,累是不累的,只船上空间太小,无处走动,有些气闷罢了。 祁金望着水面,百无聊赖之际想到前几日文三九前倨后恭的滑稽模样,一边好笑一边暗暗自得,于是自言自语道:以前只闻文千手文老儿暗器功夫如何如何,可前几日亲眼所见,他暗器功夫也不过如此,比之二弟祁木可是不如。由此可见,江湖上的字号大多浪得虚名,真功夫未必及得我五兄弟,不足为惧,不足为惧…他此番“举一反三”,虽不如何准确,但却令他对自己五兄弟的武艺又自信了一些,其乐融融。 “嘿嘿嘿嘿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大哥,这般狂妄的小子,咱们行走江湖多年,可头一遭儿碰见,有趣儿,有趣儿——” 听闻此言,祁金脑袋嗡的一声涨的老大,心道不好。他伸手去拔刀时,却发现原来系在腰间的刀早已不知去向,本想大声呼叫,但想四个兄弟均非软手,他们既然没来,定是已遭暗算。他总算见过一些场面,慌乱之中顷刻定下神来,转头抱拳道:“阁下是哪路好汉,青帮路过贵地,未及拜会,礼数不周先行谢过。” “嘿嘿嘿,这礼数不周么,自然是要谢过的。”说此话的人名叫尉迟真金,年岁不十分长,身形粗犷,眼里笑的似乎要流出泪水,嘴角向一边歪着,笑声震得人心神震荡。 祁金道:“如何谢法,请两位示下,但能办到,我五行拳兄弟自当效力。”说完,向另一位一直沉默的汉子投去问询的目光,这位叫尉迟攻玉,是前者口中的大哥。 尉迟攻玉朝船尾示意,原来五行拳除了祁金之外的四兄弟,连同船老大均被人不知用什么手法放翻。 尉迟真金又是一笑,续道:“哎呦,原来是五行拳兄弟,方才我听得有人品评江湖上的功夫,对五行拳门下大为推许,因此先下手为强,偷偷点了他五人穴道。本来此等行径非好汉所为,但我等既是浪得虚名,那就另当别论了,大哥,你说是不是?” 尉迟攻玉听完毫无表情,也不答话。 尉迟兄弟下手偷袭,虽然殊不光明正大,但能顷刻间点倒祁金手下四位兄弟,武艺上定非泛泛之辈。先前祁金言语客气,还存着善了的心思,但听尉迟真金出言讥讽,不由得火冒三丈,哼了一声,道:“我兄弟学艺不精,遭人暗算,那也无法可施,但阁下如此咄咄逼人,士可杀不可辱,祁金今日有死而已。”言毕摆个起手式,以掌作刀,向尉迟真金劈去。 尉迟真金嬉笑着,在船上以小身法躲避。祁金双掌狠砍狠劈,他的五行拳本来走的是正大套路,但此刻他含恨拼命,拳招变得狠辣有余而正大不足,不过也平添了几分威势。孰料对方只是闪避,祁金无论中宫直进还是突出奇招,都与人家差着两三寸,二百余招过去,祁金拳法换了几套,不仅拳脚不交,连对手衣袖袍带也未带到一次。若要躲闪,以尉迟真金之身法,一纵之下即可远远避开,何必每次只与自己差着两三寸? 眼见对手还是笑嘻嘻地,祁金渐渐由愤怒而转为心惊,蓦地大喝一声,使出拼命的招数来,眼见即将拿住对手小臂,突然之间对手却不见了,接着自己全身一麻,险些跪倒,不过随即恢复了正常。原来尉迟真金见避无可避,竟直接从祁金头顶越过,趁势在他后心轻点了一下,显然他只是同祁金戏耍,否则祁金只怕已经伏地昏迷了。 五行拳兄弟在一亩三分地上,名号叫的响亮,而祁金此刻一口气泄尽,方始明白过来,刚刚自言自语所说的“江湖上的字号大多浪得虚名”云云,正可为自己五兄弟作注脚,不由得羞愤无比。祁金万念俱灰之下,抬掌便向自己前心击落。 方才与祁金交手的尉迟真金,他与兄长尉迟攻玉同属反清绿林盟下。此次绿林盟收到消息,言及青帮助纣为虐,帮康熙运送重要物什至南方某地,便暗中吩咐尉迟兄弟二人相机行事。二兄弟接到指令,两天前便侯在这里,至于如何上的船又以何等手段点倒五人,那便不得而知了。尉迟真金得知这姓祁的名字中竟和自己一样也有一个“金”字,料想他纵不如自己这般十足赤金,也当有些手段,后来祁金口出妄语,叫尉迟真金听在耳里,始知此人井底之蛙,于是一时童心大盛,出手戏耍,至于祁金羞愤之下挥掌自戕,却非他本意了。 “师弟,你看,”尉迟攻玉掀开夹板,道:“官府托青帮运送的原来不是什么重要物什。”说着在那箱子里翻了翻,尉迟真金凑眼望去,箱中尽是些女人的首饰与脂粉等物,也并无甚特异之处。尉迟攻玉道:“难道消息有误?这并非什么要紧的东西。你怎么看?”尉迟真金道:“我也不知,可我觉有些不对。可具体哪里不对,我却说不清楚了。”尉迟攻玉道:“这可奇了,这几人有点儿名头儿,可我看也不过二三流角色,师弟,倘若是你,会不会派这等角色运送要紧的东西?”尉迟攻玉说他们是二流角色,可算口中积德,他继续道:“方才我点倒那船老大之时,却隐隐有一股反震之力,似乎功夫在这几人之上?难道这船家竟是一位深藏不露的高人?”尉迟真金道:“嗯,单以武功而论,就本盟而言,就咱们所知胜于我兄弟的,恐不下数十位,青帮虽是认贼作父,可数百年基业,也是人才累累。听说单他北舵分舵主林大江便是个极不好惹的角色,分舵主以下,难道就找不出几个武功高强的人了?这五个宝贝只怕是他们最不入流的角色了。因此,青帮派这几个来押运货物,多半是别有用心。”尉迟攻玉道:“不去想了,此地不宜久留,咱们遵照命令毁去这些物件,交差便是。”尉迟真金嘿嘿一笑,指着祁金等五人,说道:“那这五个宝贝怎么办?” “本盟向来不掠人之美,这五个小子既然是宝贝,咱们自然要将他们放回青帮,物归原主。青帮用了这帮小子,哼哼,以后还有的是苦头吃呢。” “大哥对极,嘿嘿,只可惜美中不足,这五个宝贝当中,死了一个,不能为青帮效全力啦。”尉迟真金一边说着,一边将船靠岸,船上运送的货物本不甚重,他举起来,发力丢上岸,尉迟攻玉取出火折子等引火之物,看着将东西烧尽,与师弟一起,闪身去了。 第2章 追查 这夜,京城九门已经下钥,东门城门领与八个守卫睡眼惺忪,寻常人家早安歇多时。几乎没有任何声响地,三个身着夜行衣的人“嗖”地从官道旁边的林子里钻出来,“品”字形排布,步伐一致,步态姿势甚是讲究,这三人从几十丈外欺到城墙下,只一瞬的事。领头的打个手势,他三个壁虎似地顺着墙根笔直地攀上墙去,一眨眼消失了。几日之前,赵武德传命押送的要紧物件失陷,这三人正是青帮分舵主张敬之遣来报信的。传递消息这种事,本来派一人来办也可以,但先前青帮已有人横遭暗算,是以张敬之派了三人取三条不同道路同时前往,三人功夫相若,竟同时到达。 此刻十三司衙门暗流涌动,表面看去这是个普普通通的大户宅院,实则大大地不同。简而论之,这里就类似于前明的锦衣卫,除了民间疾苦,其余的譬如百官行止、舆论动向等等,一切与皇帝统治相关事宜均在其管辖范围之内。不同于地上的中正堂皇,地下设有牢房,作刑讯关押之用,江湖上三流把式发狠时常道“站着进来,躺着出去”,在这里,进来时固然是站着,可最后能不能躺着出去却难说得紧了。好在朝堂之上,封疆大吏之间的烂污永远拆之不尽,所以寻常百姓一时倒也没机会来领教他们的手段,不得不说是善莫大焉。 忽然,巡夜的小校发现一支袖镖插面前面青石板缝隙中,镖携劲风从身后射来,几乎贴耳而过,他顺着此镖来势向回望去,一条黑影足不点地般奔行在屋脊上,几个起落消失在夜幕中。小校回过头来细看那镖时,镖身上镌着“十二”二字,镖尾仍在不住颤动,知道这是十三司衙门自己人前来通报消息。至于十三司衙门的暗器刻着“十二”二字,乃是为了保密而缺笔。而镖中所藏纸条,上面通报的消息,说的自然是青帮押运的货物失陷一事。 按纸条上所述,在江苏境内河道发现货船一艘,根据船上标记,正是青帮负责押运的那只。船上货物、船老大、祁金等尽皆不见,只空余四具尸首。纸条之上虽然只写了寥寥几字便戛然而止,但右下角衿着“体元主人”四字,十三司衙门之中,资历老一些的均知,“体元主人”,便是康熙皇帝本人,因此,谁也不敢因为纸条儿上字少而轻忽。 翌日,除了副统领孔柱国,十三司衙门其余几个得力衙属均到了,他们齐聚在密室之中,便是为了料理青货物失陷的案子。 其实这纸条儿昨夜早有亲信密报于魏西宸,但他真真儿地心思缜密,还是装模作样地读了一遍,之后才递给余人传阅,皱眉作沉思状。半晌,听他说道:“朝廷要紧物资被劫,圣上既赐知于本司,则我等须当体察圣意,尽早追回失物,尔后诛杀此等无耻匪类,以慰圣心。此外,反贼手段可是不俗,”言毕,他扫了属下一眼:“木从心!” “属下听令!”一个身形挺拔,面目俊朗的人站了起来。他是少林俗家弟子出身,孝庄太皇太后笃信佛教,去年底召北少林高僧前往讲经,木从心随众前往,机缘巧合之下木从心为孔柱国看中补进十三司衙门,算来已半年有余。因方才木从心正与人窃窃私语,仓促间听得统领点到自己,匆忙应答,不免声音大了些。他是孔柱国手下第一硬手,中气充沛,一声“属下听令”只震得各人耳朵嗡嗡作响。见各人面现不悦,他意识到问题所在,忙陪着笑脸道:“属下听令!”前一声用力过猛,这一声他本想正常应答,孰料窘迫之下寥寥四字也说得气若游丝,最后一个“令”字几不可闻。 这一下各人认定他第一次声震屋宇乃是为了炫示功力,不由得脸色更加难看。 十三司衙门内部,大统领魏西宸似是康熙身边某重要人物的亲戚,籍此进身;副统领孔国柱则不但武艺超群,更在平吴三桂之战中几死几伤,是以堂堂战功博的出身。因此二人互相瞧不起,素来便有嫌隙。而魏西宸今日好容易有机会撇开孔柱国召集干将开会,满心期盼着将会开得威严肃穆,好加紧揽权立威,孰料木从心这厮窃窃私语于前,放浪戏耍于后,显是不将自己放在眼里,是可忍孰不可忍? 魏西宸正待发作,转念一想,此会开得威严肃穆与否于我而言乃是大事,于其他人而言却是小事,我若因些许小事发作于他,不免让众人小瞧了。他脑子转的倒快,反而为木从心解围:“木从心乃是少林弟子,生性旷达不拘小节,各位勿以此为非。”言毕,继续道:“木从心听令,吾皇对我司信任有加,查访本案乃是本司第一要务,虽案情繁复但你武艺高强,机变无双,定能克建殊勋。令你从速着手,破获此案。”说完,魏西宸微微一笑,对自己此番料理甚感满意,一者一脚踢开这个烫手山芋;二者木从心在外查访,日后对付姓孔的便多了几成把握;三者此案若能破,则是自己慧眼识人,也同时送了一桩功劳给木从心,日后可趁势拉拢,若不破则顺势除灭了他,无论如何,事态总是朝着自己这边儿倾斜。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木从心乃是心底无私的性情,从不主动将人往坏处想,只觉得魏西宸为自己解了围,免了一场难堪,对他好生感激,却岂料对方一转眼动了这么多心思。后来听魏西宸将本案交给自己,也没向歪处想,至于什么“吾皇对我司信任有加”“本司第一要务”云云,更是浑没放在心上,虽是御案,但本司接过御案无数,岂是寻常衙门可比?于是心怀感激满口应承下来。 眨眼间,一日半过去,木从心到了江苏曲水县县衙。曲水县在江苏偏南,那艘空船和四具尸身便是是他们县首先发现了的。等木从心寻到此处,夜已是深了,县里只知这是一宗命案,却不知这命案牵扯到皇上,因此,木从心觉得还是不惊动他们为好。于是他摸到县衙后堂停尸的院子,一提气翻了上过去。后来他追忆此事,方才明白,原来自己并非不谙事务,也非特立独行,而是内心深处便将自己当成了江湖侠客,而非朝廷特务。 不知怎的,木从心甫入停尸间,便总觉得有人在注视着他一举一动,饶是他身出少林,坚信诸佛庇佑,但几具面目狰狞的遗体横在面前,总是让人不得不抱一份敬畏之情。他暗暗念了一遍往生咒,道句得罪,便拿出火折子点燃了一只蜡烛。木从心检验几眼尸身,便支起耳朵听几声动静,他轻装夜行,潜入县衙时未曾携带腰牌,一旦被巡夜兵丁发觉,便无法自证身份,即或是出手打发了他们,毕竟属节外生枝,日后再来勘查便不似今日这般轻易了。 仔细看去,一具尸身已被利刃剖开,心脏碎成了一团,不似刀伤。其余三具仰面躺在木板上,尚属完好,正面却看不出什么。木从心将他们一一翻过,不禁暗骂一声:“狗贼,恁的狠毒”,骂完之后,想到自己犯了妄语戒,又道声惭愧。 原来在他翻到第三个尸身的瞬间,一片布片掉落下来,呈手掌状,无名指似与小指齐长,除此之外无甚特异。大清以武立国,世上多有练武之人,能一招取人性命原也不难,但要以掌力切下薄薄布片,此等功力却殊为难得,看来下手之人绝非泛泛。方才木从心之骂,一半为了此人下手阴毒,另一半也有感叹此人武功高强之意。只见第三具尸身后心处乌黑一只掌印,不问可知,也是心脏震碎而死。再回过头去检视前两具,发现他们后背衣物却完好无损,除去衣服看时,后心也只略微有淤色,若非有样在先而引得人仔细去检视后心部位,当真是极难发现。如此又查勘了小半个时辰,但除此之外便一无所获了。 一县巡防之严自是比不过十三司衙门,因此,是夜并无巡逻兵丁。木从心又去停船处检视了几遍,在舱底发现了一张明黄帛书,已为水所浸湿,除此无果。 回到宿处,拆看帛书,字迹模糊已无法可辨,细细去看时,仅“山孔家”,“皇甫合”,“特遣人五山无相大”模糊可辨。其中“山”与“孔家”之间隔着一字,“皇甫”与“合”之间又隔着三字,“特遣人”与“五台”之间隔着十数字。 其中“山孔家”所指自然是山东孔家,普天之下也只有这一家敢称“孔家”,其余的只是“姓孔的人家”罢了。然则“皇甫”又是谁?逐个去想姓皇甫的人物,终不成是七省绿林盟主,人称皇甫无敌的皇甫青云?木从心在寺之时对此人多有所闻,人言他仁侠仗义,更为难得的是,绿林盟更在其统帅下安守本分,但对他武功的传言却是甚少。待到后来,“特遣人五山无相大”云云,便更加叫人不明就里了,五台山么?船老大分明是取道南下,五指山?想到此节,不禁哑然失笑,野书里的情形难道当真存在,就算存在,东胜神州却怎生走法,木从心呀木从心,你也可算得不学无术。 既然头脑昏乱,那便不去想他,言念及此,木从心除下夜行衣,躺在床上,立时便沉沉睡去了。 第3章 鬼市(一) 日头偏西,木从心方才在客栈醒来,颇觉肚饿。小二早得他吩咐,不呼唤不进他卧房,因此连膳食也未预备。适逢今天庙会,此时前去,应该还能赶上。夕阳照在小河,远处是朦朦胧胧的青山,脚下是条石小径。其实此间不过是一处寻常乡景,漫说如苏杭之绝美,比之稍有布置的园林亦有所不如。但木从心心境却是为之一宽,昨日苦思不解的问题似乎也不如此一时的安宁重要。顺着小径漫步向前,倏尔一转,已到了庙会街,卖甜食的,打把式卖艺的,测字算命的,挑担吆喝的,纷纷杂杂。他猛地回过神来,仿佛重返人间。不过,热闹、平凡都是他们的,身在十三司,这些与他无关。 其实芸芸众生,大都不尽如己意,在百姓眼里,莫说县令旁断钱财断生死的师爷,就补个衙吏的缺,也已令人艳羡不已,似木从心这等手握官员命脉的,那是既想不到,也不敢想的天人。但谁又能想到,见多了生生死死,寻常乡景一撩拨也能让天人思凡。正胡思乱想着,猛然看到一只小巧的手伸向一个衣袋,顺着衣袋望去,是一个翩翩佳公子,在跟一家书画摊老板谈价,他文邹邹地掉书袋,全未注意到自己失窃,那老板却听不懂,只是用手指做打算盘状,心里盘算亏是不亏。木从心觑得亲切,见那只小手捻出一个鼓鼓荷包,抢上两步,身子斜进那小手与另一人之间,不动声色地着手拿住了那小手腕上的神门与外关两个穴道,那小手的主人也是张清秀的脸蛋儿,令人见而忘俗,却孰料如此行径,可见人不可貌相,木从心今日又长一番见识。“他乡遇故知,武兄别来无恙啊。”木从心手上加劲,不动声色将那小手儿的主人拉到了一旁胡同僻静处。短短几十步距离,但初时这人只满脸通红,隐隐有内力与自己相抗,但因要穴受制挣不脱他手,后来渐渐随他去,反现出满不在乎的神色,似乎还有些嘲弄,只脸上红晕不退。 “兄台好自为之,我本拟将你送入官府,可怜你生的面目端正,不似个险恶人。好生读书考个功名,莫要再如此了。”木从心说完,将手一扬,他这一下使上了三成内力,满拟甩他一个趔趄,小作惩戒。但那人却只是退了三步,反是木从心手上又察觉到一股内力与己相抗。那人见木从心脸现差异之色,笑吟吟道:“如此,如此便怎么了,这是个抛弃妻子的负心人,我正要小小作弄他,你…” 木从心未及他说完,心道这等人自有一千种借口,只留下一句:“那也随你,只以后莫要犯到我手上。”便再不去理他,转头便走,他早在心里千万告诫自己勿要以貌取人,但事到临头,一声“可怜你面目端正”,毕竟还是放过了这小贼,可见其实道理虽人人都懂,却不见得能执行无虞。想到晚上还有别的事,于是匆匆寻了间干净小店,要些酒肉草草吃了。 是夜,他正欲起身,抓几个绿林盟喽啰查问线索,忽见桌上多了一张纸,一个激灵起来,未及穿衣便取来查看,字迹秀丽,柔媚不失风骨,主体是一幅图,标示了行路方位,其余言言,皆不足为叙,只结尾处写着:念兄之手段,实在平平。奈天地之大,不肖之徒在所多有,况不肖之徒多怀绝世之才,今观阁下身手,是欲以一己之力澄清天下耶?不过兄既有此志,这便请鬼市一探。好教兄得知,鞑子皇帝昏庸,以兄一人之力又能取贼头颅几许? 原来图上所绘是客栈到鬼市的走法。所谓鬼市,从前是私下交易官府违禁物品之处,是便民之用;流传至今,成了三教九流中下几流贩赃之所。见到此书,木从心内心只觉一股深深的挫败,原来自己自负十三司第一高手之名殊不足道——那张纸是平平铺在桌上,绝非以暗器带入,那便只可能是夜半潜入放置于桌上,而自己竟浑然不觉,此人轻身功夫之高实在令人叹服!至此他才知道为何下午时那人虽要穴受制,但看自己的眼神却既有不在乎又有嘲弄,原来对手只要动念,立时便可脱身离去,本就不必在乎,至于嘲弄,八成是因对手觉得自己自不量力,偏要多管闲事,索性戏耍自己一番,可笑的是自己反而浑然不觉,竟妄图以三成内力教训于他,人家定然牙齿都笑掉了。念及此处,不禁又羞又愧,少年心性还带着七分不服气,不禁便要探探这个鬼市到底如何,至于“鞑子皇帝”等语,却未在意其是否大逆不道。 出了客栈顺路向东,直奔十五里,折向南方又行三里,鬼火闪烁,怪石嶙峋,竟是一处乱葬岗。一路狂奔,他心中愠怒稍息,按图索骥,走到一处山神庙,此庙孤立于乱石群,庙门破败似漏风的门牙,月光皎洁时可直接望见里面的山神,碧眼幽幽,更是可怖,寻常人等远远地望上一眼只怕便要腿肚子转筋,木从心虽受人之激,此刻竟也踟蹰不前。正犹豫间,猛然间“念兄之手段,实在平平”像一记重锤砸在心口,眼前浮现出那人书写至此时脸上的嘲弄之情,不禁血往上涌,如此令人小瞧,何如死在此处?木某夜探鬼市,意在为民除害,问心无愧,死有何惧?此刻他心里被愤怒与正义二情充斥,也不知是何滋味,抬脚跨进那庙,转动山神像,神像前蒲团之下隐隐有机括转动之声,翻开蒲团,便只能见一级级台阶,黑黢黢的不知通往何方,抖开火折子向下走了几步,“噗”地灭了,只得摸索向前。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也不知走了多久,终于见到光亮。此刻中夜时分,绝非日光,可也不似灯光,碧油油地诡异无比,一个厮仆飘忽走近,递给了他一个面具,道:“这是此处规矩,请爷台见谅。”木从心受人之气,正没处发,道:“倒要请教,阁下此番做作,不知是贵主上见不得人,还是贵处买卖的物什见不得人?”那厮仆受惯了夹板气的,干笑两声道:“三百六十行,几百年老祖宗传下来的规矩了,请客官见谅。”木从心道:“敢情这…”后边的话还没讲完就被一人拽住,只听那人说:“大哥何其性急,这起子人没大没小惯了的,何必跟他们一般见识,走罢。”言罢丢给那厮仆几两散碎银子。原来那人早就到了,只在不远处等候,忽听这二杆子青年语气不善,一副寻事的架势,怕他坏事,忙去将他拉了开来,沿着通道向里面走去。行了半里许,仍不见尽头,木从心不自觉向后看了一眼。黑暗里那人似乎能看穿他的心思,道:“木兄不必见疑,再行半里便到了。”木从心强作镇定,心下确是一惊,这般斜向下行,此刻只怕已在山腹,却还要行半里许,这甬道若非老天开造化,不知要耗费多大物力,念及此处,更觉此间是非之大。却不料那人处处料他之先,道:“此处曾是元末枭雄张士诚贮藏宝物的地方,张士诚曾为元军所困,大军断了水源,而此处却是石头山,本无法开凿取水。其军师施耐庵登坛祈福,” “施耐庵?” “对,木兄既有此一问,《水浒传》想必是读过的,便是这个施耐庵。是夜,雷电大作,一道炸雷劈穿山石,裂痕直下里许,山溪倒流而至。众人以为天意,于是一鼓作气击败元军二十万,缴获金珠宝玉无数。” “我尚未出家时,曾听说张士诚为人重利而亡义,原是高邮买鸭蛋出身,渐次走私私盐。但此人毕竟在暴元之下奋起反抗,大节不亏。” “哼,什么大节小节,见异思迁,男人里又哪有什么好东西了。” “啊?什么?”此时山道渐宽,回声渐响,木从心心有所想,便没听清这句要紧的话。 那人干咳一声,道:“后来张士诚密令万余长于土木的民夫士兵在此基础上开凿加工,将种种珍玩置于其中。而张士诚等完工时,竟调了一队飞弩亲兵将他们射杀了。民夫不甘就死,却慌不择路,纷纷躲到开凿好的洞里。你再也想象不到,张士诚竟在洞口点火,这洞开凿得极深,大火烧了三天两夜,确信无人可以生还,这才放心离去。” 一番话只听得木从心暗自惊惧,平素在衙门刑讯犯人之时他便颇有不忍,却怎想得到世间竟尔有如此丧心病狂之辈。只听那人续道:“其军师施耐庵见其行事如此,悄然离去,而他此事大违天道,终于为明教主张无忌手下朱元璋所灭。”讲到此处,那人突然说了句,“对了,在下姓云,草字思傲。”言罢径自走去,木从心抬头看时前边一片灯火通明,竟似一个地下人间! 第4章 鬼市(二) 不如说是一座地下城汤,木从心只擎看,却说不出话来了。入口是一座小牌坊,高可七尺许,左书“天听若雷”,右书“神目如电”,中间七个漆红大字:“暗室欺心者杀无赦”。这牌坊的独特之处倒不在这几个字----七尺高矮,任你多高身份地位,也非得先向里面低头不可,开场便是下马威,甫入此门,脚下密密麻麻地刻着名字,均是破坏规矩被诛杀了的,有些已被磨平,显是年代甚久,有的却是新刻,最新的是在三天前,木从心只余光扫了一眼,也未去细看。 居于幽闭之境,与世隔绝,木从心先前的优越感、对自己身手的自负荡然无存,彷如身处猛兽横行的原始世界,猛然悟道:“其实官员与平民,不过是个符号。倘若有真本事,又何须以此名之于人?若无本事,置于此间,虚名徒惹嗤笑罢了。”其时他一边想一边走,抬眼所见,便是一个人形的活物,犬卧于地,一头乱发几乎板成一块,看不清眉目。云思傲似是见的多了,不如何在意,木从心却是好奇又疑惑,云思傲道:“这便是人彘,这起子混账将寻常人家的幼儿拐了来,便把他们放到一个房间里,里面是各种各样的蜡像,蜡像有的断腿,有的断胳膊,总之是雕成残废人的模样。这些幼儿摸到哪个蜡像,自己就会被打残,成为跟蜡像一样的样子。你仔细看那个,是不是膝盖以下没有脚?这是卖给人乞讨用的。”木从心错愕又惊讶,可他还没来得及愤怒,便看到一个招魂幡,幡下地上写着:“受尔供奉,断他生死”,与寻常庙会见到的算命先生颇有不同。木从心走上前去,问道:“先生面前这八个字,怎么讲?”一个嘶哑的声音回道:“便是字面上所讲,呵呵呵呵呵。”木从心心里已隐约想到这几个字的意思,却只是不敢相信,又道:“若请先生作法一次,需奉上多少?”“足下并非诚心前来,这就请回,恕瞎子不奉陪了,呵呵呵呵呵。”因他带着面具,木从心这才知道此人乃是个瞎子,虽处身黑市,可验证了自己心中所想,这瞎子做的乃是以巫蛊邪法害人的营生,伤天害理勾当,木从心当即掣了利刃在手,道:“好妖道,装神弄鬼,吃我一剑!”云思傲初时只当他是个有点正义感的呆子公差,见他走向那瞎子道人时,也只当他好奇心重,却万料不到他竟冲动如此,木从心武艺在云思傲眼中虽然殊不足道,可也是少林寺一桥一马调教出来的,云思傲欲要上前拦时,其势已来不及。 那道人嘴上仍是“呵呵呵呵呵”地干笑几声,却是端坐不动,待木从心匕首送到,双手合十便将那匕首夹在掌心,木从心本不欲取他性命,这一下只运上三分力气,竟被人轻描淡写地挡下了,再要运力时,却被云思傲一手抓住木从心右腕,一手在那道人腕上一拂,两下便都放开了手。云思傲抓起木从心便走,却听那道人沙哑的声音道:“瞎子做点儿糊口营生却如此艰难,然则当年那人害得瞎子成为瞎子之时,却怎的不见有人行侠仗义,呵呵呵呵呵” 云思傲道:“你怎的如此沉不住气,量一个老瞎子,做些小买卖,又碍着你什么了?”木从心道:“哼,白天那个公子哥儿犯点儿花花事儿,你还能分清是非,惩治与他,怎的眼前这些人目无皇宪,草菅人命,你却沉得住气!”云思傲默然无语良久,叹口气道:“木兄,你身在官府,岂知这江湖上的事,咱们要去的地方凶险莫测。罢了,你这就回去吧。” 木从心虽恼他轻重不分,但自己却非贪生怕死之辈,凛然道:“云兄不怕死,难道在下便是贪生怕死之辈?你留书道,不肖之徒在所多有,木某忝为七尺男儿,倘能荡平奸凶,造福百姓,这便是龙潭虎穴我也随你闯了。我答应你,此行不再惹事便了,只是等咱们事了之后,木某还是要回来寻这等人的晦气!”云思傲听他如此说话,内心不禁对他刮目相看,嘴里却道:“只盼莫要你口头不似心头。”两人不再说话,各自看着两旁的摊位。 忽而木从心见三三两两与众不同的身形从身边走过,他们身形奇特,不是比寻常高一等便是矮一等,往往对周围情况并不感兴趣,只急匆匆地向前赶去,木从心注意力全在身边各种奇特的买卖上,便对身边走过的人不太留意。 鬼市后边儿,有将武士和猛兽置于笼中,围观人等赌输赢的;有买卖秘密消息的;有盗窃皇宫御用物件儿销赃的;最珍奇的是一本《广陵散》,据主人说乃是百余年前日月教传奇人物向问天开掘古墓而得,如今神教式微,遗下此谱;而除此种种,也皆是常人难以想象的珍奇。听人提及向问天,木从心不禁神往,他确在前明野史读到过,知道向问天独力回天,佐任我行诛奸复位,俾成一代豪雄,自己倘能如此,也不枉人间一遭了。念及此处,血脉贲张,今日无论如何要与奸徒斗上一斗,这条命在与不在,只有抛到脑后了。 又到了一道拱门前,见到零散几个身材奇特的人,云木二人也不去理他们,云思傲在门口丢下一张龙头银票,携着木从心走了进去。是一座别致的山洞,在木从心看来,似乎比之紫禁城也差不多少。前方中央是一座金台,台上放置着通体黝黑一把刀,除刀身花纹诡异外,其余平平无奇。此刀一出现,全场顿时交头接耳声、窃窃私语声、啧啧赞叹声响成一片。此即战国时期,秦孝公亲兄赢虔所持天月剑,在与当时第一强国大魏的战争中,赢虔曾持之斩将七名,生擒大魏丞相公叔痤。传言此剑为蚩尤部将所用,铸成后无法开刃,蚩尤祈天拜月,以血开之,剑身花纹即从此而来。其后大魏公子持天下第三神剑公布古剑相斫,于是公布神剑就此毁去。辗转流离几遭,再回到赢虔手中时,赢虔却因受太子牵连被商鞅刈鼻刺字,此剑亦就此尘封,不意今日能在此地重现!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此时,四面隔间早坐满了人,放眼看去尽是一色的面具,只剩正对着金台的隔间未有人来,而那隔间,说是隔间,其实独个儿占了最高处的一层,却不知何人能坐?接着放置天月剑的金台后边缓缓升起一座玉台。“《逍遥御风》!”此刻距离台子较近的人已经看出来了,确是《逍遥御风》!正是《逍遥御风》!一时间,部分人竟大有醉态,有几个居然热泪盈眶,云思傲循声看去,这些人脸虽戴着面具,身子也置于隔间中,但可推测出,这些都是习武之人,只是这般大惊小怪,太也不成话,想来并无甚真实本领,念及此处,心里顿时轻松了几分。偷眼看木从心时,只见他脸上平静,双手却紧紧攥在一起,竟有些颤抖,显然也是十分激动。平心而论,实在怪不得这些人失态,须知《逍遥御风》成书于北宋之前,为逍遥派创派始祖逍遥老祖所著,其人姓名已不可考,但此书艰深曲奥,逍遥派后人无崖子聪明绝顶,学究天人,穷毕生之功也只参悟到三成。但即便如此,百招之内还是将号称“杀人不用第二招”的天山童姥巫行云击败,而同样份属逍遥三老且专擅小无相功的李秋水更是连与无崖子放对的念头都不敢兴了。此小无相功,即番僧鸠摩智恃之以力挫少林群雄的小无相功,则《逍遥御风》的威力可知。然而此前此书下落成谜,据传藏于星宿海畔,看来天意不当此书绝迹。云思傲此时也是极力克制,只待时机,便图下手!那时只消学得一成,便何惧于……正胡思乱想着,最高层隔间终于坐上了人,主座上身形窈窕,似是女子,下首空着几处座位,却无人坐,两边恭敬地站着八人,似是比常人高出一头。终于,玉台后缓缓升起一座玄色圆台,材质已不可知,上边放着一方红玉小玺,盎有古意;旁边是一方黄帛,一张泛黄的图,此外更无他物。 此时轮到余下不习武的人沸腾了,这是一个信物,一张字据,一幅地图。古往今来,信物、字据再情深义重,也不过是痴男怨女两人间的事,何至于此?至于地图,更平平无奇,焉敢位列天月剑与《逍遥御风》之上,敢怕是玉帝老儿手绘的?原来康熙即位之初,吴三桂即遣手下皇甫保柱前往行刺,此人幼时被异士摄入深山,武功已臻化境,康熙性命在皇甫保柱启程之时即可开始倒数。但天不绝其嗣,皇甫保柱为康熙之勤政爱民所感,于是从皇宫藏身之处现身,康熙身侧大内高手无虑百数,结阵围之,却被其一一夺下兵刃,掷于地下,长笑而去。后吴三桂败亡,皇甫保柱感其知遇之恩,向康熙手下第一儒将周培公企得吴三桂全尸。康熙于是以黄帛书写旨意,赠随身小玺以为信物,在地图上圈下一片地供皇甫保柱及吴三桂残部歇马,皇甫保柱无以为报,向北九叩,自刎相谢,而吴三桂残部从此宾服。持此一玺,一帛,一图,于此地,上到督抚,下到府县无人敢问,无人能管,真正地裂土分疆,真正地价值连城! 第5章 鬼市(三) 却说木从心与云思傲来到鬼市尽头坐定,台上所呈之物令人大为惊叹。各人知道规矩,便不去问此三物主人是谁。天月剑乃是死物,真假与否,拿到手中一试便可知之;余下两物,《逍遥御风》初现时确是令人振奋,但慎慎思之,该神功虽具偌大威力,但成书至此已历数百年,其间多少才智卓绝,武功盖世之士,怎的未见有人练成过?既未有人练成,则此书真伪又如何验证?虽说此间交易背后有偌大势力作保,但终究……念及此处,部分江湖豪客反而安静了下来。豪客之外,或商贾,或帮会财团才真真正正对实实在在的一座城镇大感兴趣,而此城的故事,有识之士尽皆知晓,是以它虽价值为此间之最,却不用验证什么真伪。 主持竞拍的人已经上台,他却未戴面具,可算除展品之外的第四奇。此人乃雪山狂士乌敏中,武艺高强,行事怪癖,却往往出人意表。他一开口,登时将各人声音压了下来:“此次本主着人请在下料理此会,言道乌某年高德劭,此言差矣。我德虽劭,年却不高,此一节万万不可弄错。”此地往常大场面也有,虽不如今日之大,却也规制可观,受邀主持之人,往往不是一方豪强便是威名素著的前辈,开场言语却从无如此颠三倒四。只听他又道:“这三件物什到底花落谁家,规矩是这样的,”原来鬼市之主只借场子于人,却并不主持竞拍,何人主持竞拍,以及以何种规矩竞拍由物主自行决定。“第一,天月剑,谁想要此剑,便请过来服了此蛊,一年为限,以一人人头来赎解药,这人的名字取剑之后自会只道。”各人听他说完,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似是不相信眼前这人的话,这天月剑拍卖的规矩,是今日第五奇。“诸位尽可以慢慢思量,现下请听乌某讲这部书的取法。”他刚言道此处,一个汉子撕下脸上面具,一发狠越众而出,伸手便要取台上那粒红彤彤的蛊丸。乌敏中左袖虚晃一招,右脚倏地踢出,将那汉子逼退两步,言道:“以阁下手段,怕服不得此药。”“哼,阁下管的未免太宽。”众人凝神看时,那汉子身形高大,形容粗狂,满面精悍。他频频向乌敏中递招,乌敏中初时还与他对拆几招,盼他知难而退,拆到将将三十招,却仍不见他收手,心感不耐,侧身让到那汉子背后,运力在他后心一拍,那人登时晕去。众人见那汉子取剑之时,先是心感担忧,虽然自己未必有胆去取,但毕竟不愿拱手让人;待见到乌敏中将他逼退,才稍稍心安,本来权衡不定的主意突然间坚定下来。只听各路好汉纷纷越出,“丐帮王天贵前来领教!”“天门双剑前来领教!”“江东十二阎罗这厢有礼!”一时间群雄纷起,场面几欲失控,地上散落的纷纷都是面具,他们既将字号报了出来,再戴面具复有何用,索性干他妈一场,正好舒展筋骨。木从心本不欲掺和其中,但见人皆如此,心下也不禁起意,而此时台下之人兀自不住交手。正无计较时,只见一人飘然下场,轻功之佳,令人赞叹,竟是云思傲!只见他在众位交手的豪客肩膀踩过,转瞬之间已欺到乌敏中面前,此前乌敏中便与三个豪客对战,一招一递地颇有章法,随着云思傲出手,乌敏中娴雅之态立失,而招数也略显迟滞,无刚才的灵动了。数招一过,木从心已看出,云思傲夹击之下,乌敏中勉强能与两个个豪客战成平手,果然便有一个豪客退出去取台上蛊丸,云思傲与乌敏中却均不欲他取得蛊丸,一齐伸手去拦,二人一左一右,齐发齐至,分别点中他后背要穴。随即乌敏中与云思傲一个对一个,料理了余下二人。云思傲看着乌敏中,笑吟吟地却不动手,乌敏中猛然悟道,自己乃是来主持竞拍,岂可见猎心喜,与闲杂人等动手,眼前此人武艺不俗,或有资格取得此剑。于是一摆手道:“阁下请了,记得一年为期,否则蛊毒发作无药可医。”言毕不再去管云思傲,径自下去拆解比武正酣的众豪客。云思傲取了那蛊丸,只见那丸上以极小极工的手法刻着:为吾诛杀尽少林正清。那正清大师乃少林方丈,武功之高令人叹为观止。云思傲早就想到过,要办的事必定极难,可没想到如此难法。单以武功而论,自己的师尊恐怕不让任何当世高手,然而这正清二十年来扶危济困,在武林中主持公道,可说是北方武林所共仰,杀人容易,善后却难。若服此蛊,无异于挥刀自戕,但众目睽睽,势成骑虎,此刻退却,性命捡得回,但师尊的脸却丢不起。想到师尊,顿时有了无穷勇气,刚要吞服时,却被木从心趁他不注意,一把抢过,待云思傲回过神来,已被木从心吞入肚中!原来木从心一直注意着云思傲的情况,待见他飘然下场,武艺高强,丰神俊逸,不由得暗自敬佩,本是要下场助他一臂之力,但还没来得及插手,云思傲便已料理强敌。又见他吞服蛊丸面现难色,一时冲动,便替他咽了下去。云思傲大为生气,还道他是为夺剑而来,盛怒之下劈面掀了木从心一个耳光,而此刻木从心也已取到天月剑,双手一送将那剑捧到云思傲面前。云思傲这才知道自己误会了他,不由得心下感动,但他自小性傲,认错的话却无论如何说不出口,只嗫喏着:“你你…我”,木从心半边脸上五个指印由红变紫,肿得老高。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台下人见物已有主,不管心里服不服,便都停手。乌敏中续道:“现下我们来说说这第二件规矩。”然而他刚说完这句,只见最高层那间小屋探出了一盏红灯笼,一时间全场陷入死寂!第六奇!!! 点天灯这种行为,坊间多有传说,主要出现在古玩市场,往往三五年方得一见,是真正血脉贲张的游戏,身临其境,就算只是旁观者,也足以成为半生吹嘘资本。一旦点燃这盏灯,便意味着不管对手出什么价,都要照跟,喜欢刺激的主顾,往往会翻倍叫板,比如对手多出一万两,点灯的就要比对手多出两万,因为比之寻常竞价,点灯更隐含斗气与炫示实力的意思。可那只是古董市场!参与者不过是一群有钱的土佬罢了,最糟不过倾其所有换一件实际上附加了斗气成本的珍玩,再糟些,也无非被更高的主顾打脸,至于损失些许保证金,那也不用提了。可是这是何处?与会者已不可用寻常富贵来形容,更掺杂三教九流的手艺人,帮会势力以及武林中人,即或你势力足以压服阎王,却有道是小鬼难缠,此地鱼龙混杂,难道这点灯的竟毫无畏惧?则此人来头之大,当真令人畏怖。 咔—咔——咔,硬气的皮靴一下下敲打着石阶,一个侍卫模样人缓步走下石阶来,走到台前广场,此时最高层隔间坐着的人已站了起来,她缓缓取下面具,微笑着向那侍卫点了点头,那侍卫道右手中指与无名指卷起,以拇指扣住,向主人一欠身,转头道:“蔷薇十字骑士有命,剩下两个规矩无论是什么,我们的,都照办不误的。这两件东西,我们的,势在必得的。”众人听他语调有异,这才注意到,原来这不是中原人士。这一下有人暗自觉得好笑,有人以为中土的场子令蛮夷逞强,颇觉愤慨;更多的人觉得有好戏可看。乌敏中学他道:“你的,势在必得的?”“是的,我们的,自由石匠的,没有我们办不到的。上人有何吩咐,这便请示下。”这人前半句大白话,后半句不知从哪学的舌,倒也似模似样,乌敏中心道,看在后半句还算有礼,我不为难你便了,于是道:“第二件,主人原话,请七日内执此书到指定地点相会,有要事相托。这之前,还请那位点灯的贵主儿也服一粒蛊丸。”那最高层隔间坐着的人站起身来,确然是个女子,她朝着西方比了一个手势,微鞠一躬,而后缓缓走到近前。这时众人纷纷猜测,她对西方行礼,当是佛祖门下,只手势奇怪,为中土所未有,想是西域旁支,怪的是,这侍卫样的人自称什么自由石匠,在中土,士农工商,石匠乃是贱业,一道令发去修长城,命都没了,遑论自由?莫名其妙,莫名其妙。众人揣想着,那女子伸出手来接过蛊丸,看到那手,众人均想“手如柔荑,肤如凝脂”正为此而设,木从心似乎也忘掉了脸上火辣辣地疼,看着那手只是发呆。云思傲却心底冷笑,似是十分不屑,同时见到木从心这副没出息相,不禁更坚定了男人没一个好东西的念头。 “自由石匠,蔷薇十字骑士这厢有礼!”说着,她对着乌敏中点头示意:“自由石匠门下,一诺千金,决不致食言而肥。以蛊丸相胁,实在是将我们小瞧了。”见乌敏中脸现不以为然之色,她正色续道:“自由石匠,为普天之下贫苦人而战,但我们既到中国,敬重中国的规矩,这蛊丸我服了,七日之内自有自由石匠得力门下前赴贵处,无论有何吩咐,一一凛遵。”她初到中国,语调生硬,但措辞得体,令与会众人暗暗纳罕,但也令人想到,自由石匠履足中土,有备而来,定有所图,至于她说的“为普天之下贫苦人而战”,骗鬼的话她却当众出口,实在也是将我等小瞧了。咱们互相小瞧一次,大家扯了个直。 正当大家等着看江夏镇如何竞拍法儿,等待本场第七奇的时候,乌敏中却道:“第三场,这一玺一图一帛,便按照最寻常的办法,100万辆白银起拍。”众豪客听到“便按最寻常的方法”时,心下暗暗失望,这第三件物品,虽说是一座镇子,可占地之大,寻常县府也是有所不及,本以为会拍得惊天动地,却如此收场。其余富商大贾却啧啧称奇,五十万两起拍,若是棋逢对手,怕不要拍到五百万?康熙爷岁入也不过四千万两啊。何况有主顾点了灯,看来本场要拍到七八百万两了。哪知结局又出乎他的意表,五十万两之数,在场出得起的,只不过寥寥几人,但那自由女石匠开口便是一百万两!稀稀拉拉的,总算有几位江南豪富之士叫板,最终以四百五十万两成交。木从心看得却不如前两场痛快,道:“惜乎鹿鼎公韦爵爷不在,让蛮夷笑我堂堂中华无人!”哪知他这话一出口,云思傲却面现悲愤之色,右手微微抬起,似乎又要掀他一个耳光,但见到他脸上淤黑的掌印,想起刚刚错打了他,这一掌便没下得了手。尔后各自散去,乌敏中拦下木从心与云思傲,叮嘱了几句后也飘然离去。木从心与云思傲一同回到客栈,云思傲坚执之下,二人要了两件上房,各自睡下,是夜无事。 第6章 窥探(一) 却说那日白天云思傲起意修理一个富家公子哥儿,本拟偷了他财物再以狠毒手段教训于他,本是个小小插曲儿,但遇到一个呆子公差,想到戏弄公差更加有趣,转而偷了他腰牌,约他夜晚鬼市相见,让他知道天外有天,也有试探他的意思,他若不去,便不归还他腰牌了。其实自己事先得到消息,言道本次竞拍上的物品,为武林中人大为垂涎。想到自己大仇未报,那仇人武功虽不见得甚高,但刁钻难缠,诡计多端,手下更有几个贱人死心塌地,形影不离,本想在竞拍会上偷得件趁手物什,日后报仇也能多一分指望。 可人算不如天算,自己激木从心前来鬼市,本是一时童心,这木从心既是公差,又是男人,按师傅教诲,想来必定人品猥琐,行事粗俗,再不然就是满肚子野心。但一夜见闻,颇不如此,不禁对师傅的话有了一分怀疑。待见到会上奇变陡生,他与自己相识不久,竟甘舍己命,抢蛊而服,心下大为感动。而他却一直不知自己是个女子,令人好气又好笑。云思傲深夜辗转,手里摩挲着那天月剑,心里却全是木从心夺蛊而食的影子,叹息不已,又想到他淤黑半边的脸,暗暗好笑,,更感觉到将来可能有极不寻常的事情出现,思绪竟是不受控制。转念又去想那剑,自己即便是以此剑手刃了仇敌,却不是害了另一个无辜人的性命?他是公差,又是男人,你怎知道他无辜?可师傅明明说过,我们是武林中人,最讲究恩怨分明,他分明有恩于我……想来想去,不得要领,翻身起来抓阄,仍是不得要领。翻覆几次,眼见天要放亮,一狠心,你不代我吞蛊丸,本姑娘还不是一样取得解药,你没来由的强自出头,本姑娘没杀你已是手下留情。但姑娘是讲理之人,虽然非我所愿,但毕竟事实上受恩与你,这把剑,我却不要,昨晚的事权当你以性命换了把剑罢了。不知怎的,此刻却又想到木从心脸上五个淤黑指印,又想到那个什么蔷薇骑士,哼,本姑娘的手,比之鬼市上那个洋贱人,却又如何?一般人哪有如此福分,便宜你了。念及此处,她一提气上了屋顶,撬开天窗,轻轻跃入,将那天月剑放在桌上,不经意间瞥了一眼那熟睡的呆子,目之所见还是那五个指印,险些笑出声来,慌忙复从天窗窜出,落荒而逃了。 云思傲既将天月剑遗在木从心房中,从此心里一宽,但独走江湖,除了师傅,和师傅所授的一身武艺外,也从此别无所恃。她自小无依,是师傅将她养大,传授武功,因此遇事之时,自然而然便会想到师傅。 就在六个月前,她还是个无忧无虑的少女,随师父在怜青宫生活。那怜青宫在一座高耸入云却其名不著的山上,日子甚是快活。其师怜青尊主人品端庄,武功极高。不过说来好笑,其生平却有一忌,只要有人在她面前提及男人,她便会破口大骂,端庄之态尽失。受其影响,云思傲对男人便也存有一种反感。眼见云思傲由蹒跚女童变为亭亭少女,便决定将她的身世告知于她。 而其实她的身世,复杂得很。她本是康熙早年红极一时的权相鳌拜晚来之女!此事说来话长,二十年前,顺治爱妃董鄂氏病逝,天隐寺大师行森趁机劝度,太后博尔济吉特·木尔泰令北派宗师,行森之师祖玉林秀阻止行森未果,当时太后便做在宗祠跪乞顺治,望其回转心意,但顺治与董鄂妃青梅竹马,坎坷历尽,未及得享几日安宁董鄂妃便即甍逝,已是万念俱灰,无法可施。于是太后紧急措置,康熙元年,便在,四辅政大臣家均安插了亲信,鳌拜权势熏天,野心尤炽,于是太后便安插御医胡宫山之师妹金芸娘到鳌府。胡宫山原是武当门下,学成下山,号称北方无敌,皇甫保柱曾与他论武,自愧不如,只是他热衷于功名,以御医名分秘密投入皇家,常随在太后左右。而芸娘进入鳌府之后,便被鳌拜强纳为妾,康熙三年,鳌府新添一女婴;康熙八年,皇帝擒拿鳌拜,近臣韦小宝与索额图抄其家,抄得一本极其要紧的《四十二章经》,于是韦小宝勾结天地会,将这“大清第一巴图鲁”杀害于狱中,秘密夷其三族。胡宫山也从此不见,至于敖氏遗孤,亦成为一桩悬案。 不错,一切悲剧的源头,正是博尔济吉特·木尔泰——当今太皇太后,众生眼里神明一般的孝庄太后;而她无论如何不愿,生身父亲总不能选择,杀父仇人自然便是韦小宝。 静静听完师父说的这一切,她半晌没有言语,师傅知她生性骄傲,想是不愿在人前落泪,便掩门出宫,留她独自冷静一下,消化这个消息。孰料她竟不辞而别,独自离宫而去。 云思傲本在灿烂无忧的年岁,在江湖上走动了一些时日,心情渐渐平复,虽大仇不忘,但恢复了几分少女的童心与烂漫。后来偶遇木从心,童心再次大作,于是有了现在的一切变故。这天,云思傲计议已定,沿途寻访一行外国人,打听“自由石匠”字眼,终于在江浙交界之处发现了行迹,一路追踪至普陀山,见四个侍从跟着那“手如柔荑,肤如凝脂”蔷薇十字骑士进了天隐寺,云思傲自己也纳闷为何对那人的手如此耿耿于怀。寺门口两个武僧显然是有人事先交代好的,对这五人执礼甚恭。后边四人腰间鼓鼓地,像是藏了什么兵刃。此刻云思傲想起,竞拍会上这蔷薇骑士也吞了一枚蛊丸,当日算起,距此已有三日。云思傲细细审量,发现那天隐寺四面皆是峭壁,寺门口那两位看来不是庸手,自己孤身一人,要劫夺《逍遥御风》秘籍,只有趁夜悄悄潜入,伺机行事,强攻是万万不能了。 夜晚,距天隐寺大殿远远地一座客房里,那蔷薇十字骑士嘴里念念有词,似在做祷告,却非佛谒,她祷语时快时慢,那房间灯烛明明暗暗,和着她煞白的脸蛋,显得诡异无比。她专注于祈祷,却不知此刻云思傲正在屋顶看着她。祷告完毕,蔷薇骑士走向屋角,一只梅花鹿幼崽笃笃地叫着,这小鹿声音稚嫩,眸子忽闪忽闪的,甚是惹人怜爱,她用手顺着纹路一下一下梳理着小梅花鹿头颈上的毛,那小鹿十分驯服,便也凑向她。突然,她张开嘴在小鹿颈子上咬了下去!!!看到这里,云思傲几欲作呕,背上汗毛似乎也一根根倒竖起来。那小鹿哀鸣几声,后腿一阵痉挛,随即不动。而那蔷薇骑士嘴角带着血,脸色却红润起来,显是十分心满意足。这是,一个侍者来到门前,说了几句话,云思傲却听不懂,那蔷薇骑士却道:“回灵虚方丈,我这便前去听候吩咐。”那侍卫又答了一句不知什么,刚要退下,却听那蔷薇骑士道:“吉姆,我们来到东方,要多用他们的语言,行事更要向他们一样,这样才有助于本会的大业。”这次那侍卫回答时用的却是生硬的一声“是”。云思傲听得蔷薇骑士叫那男侍卫为“继母”,不由得暗暗好笑,心想这些人行事,果然颠三倒四,无怪乎我堂堂中华称之为蛮夷了,其实她却不知,人家叫的乃是人名。 闲话间,那蔷薇骑士已打扮完毕,一袭淡绿衫子,精致不可名状,直如出水芙蓉也似,比之西施也不遑多让,可,谁又能料到,她刚刚鬼魅般的行径呢?这女子身子虽如弱柳扶风,脚下却快,想必是练过武艺的,云思傲一直远远地跟着她,生怕为其发觉,直至她进入天隐寺后院隐秘厅堂,吱呀关上门,才施展轻身功夫,几个起落,便跃上了那间屋子房顶,想到此间大和尚既与拥有《逍遥御风》这等武学无上瑰宝的人有交情,必非泛泛,因而不敢贸然揭瓦相窥,只盼有个响动,便可借机施为。她手上扣了枚石子,正要制造响动时,忽听得里面“啊呦”一声,随即趁机掀开一片瓦片,向下看去,看到一个老僧侧影,想来便是灵虚方丈了,那蔷薇骑士却弯着腰。原来这蔷薇骑士将灵虚方丈当做重要人物,会见时不由自主地使出了本国的礼节,伸出手送到灵虚面前,本意乃是要他行吻手礼。但当时天下寺院,个个习武,其实行的是武林道上的事,灵虚一见她大剌剌伸手摆了个姿势,自然而然地便想到武林道儿上去了,以为是异邦友人来考量自己的武功,来人虽是女子,却也并不轻忽,当下运上三成内家功力,向那纤纤玉手捏去。他这一下来势好快,蔷薇骑士待要闪躲,已然不及,好在灵虚捏住她手时,立刻觉察到那手上并未传来内力与己相抗,只握了半下,便放脱了那只手。但就这半下,那蔷薇骑士已然抵受不住,初时她尚能把持,过了片刻,只将牙咬得面部发抖,一只手揉着那只手,痛得弯下腰去,眼泪也掉了下来。灵虚大师知是自己误会了她,双手合十,深深一礼道:“老僧孤陋寡闻,唐突了贵客,赎罪则个。”言毕,静待那女子回话,半晌,那女子直起身来,颤声道:“自…自由石匠门下,蔷薇十字骑士,露西·拉维尼见过灵虚方丈。” 灵虚一头雾水,自由石匠是谁?他的名号却未听过,嘴上却道:“久仰久仰,露施主前番竞拍,拔得头筹,四座惊叹,贫僧却未想到施主竟如此年轻。”露西道:“小女子假敝会之力,夺得武林瑰宝,此番前来,正为向大师请教,不知这瑰宝原主有何吩咐,这便请大师代传。”灵虚道:“不敢,施主可听说过天主教。”听到这里,那露西眼中闪过一丝寒光,不过转瞬即逝,道:“听过,但不知…”灵虚道:“这天主教在异邦便迫害他人,谁人不尊奉其号令,不甘为其驱使,便指为异端,以种种残酷手段取人性命。”听到此处,露西心下了然,于是接到:“正是,我会许多志同道合的朋友便被火刑处死,小女子忝为本会骑士,定要为本会挣回这口气!”灵虚听到此处,不由得连连点头,白胡子喜得一颤一颤地,道:“如此甚好,甚好。原主意思是请竞得此书之人,一年为限,除尽这些肆虐于我佛净土上的天主教传教士。但老衲以为,此举大违天和,力劝之下,这位施主终于答应将之尽数驱逐,只抓住为首二人,一唤于兴波,一唤罗锡更。此二人一在南方,一在北方,被他们教下徒众奉为神明。擒此二人,则人心思定,天下兴安,实是无量功德,阿弥陀佛。”灵虚大师说道此处,想到天主教猖獗有年,我佛香火日衰,而自己只是因势利导,便有望中兴佛教,将来到了佛祖座下可叙一大功,大是畅怀,因而未等露西答话,便取出一粒药丸,道:“此丸可镇住那红色蛊丸药性,使得一年不发作,一年为期,老衲静候施主佳音,请。”言毕,将露西恭送出屋,径自回到方丈禅房,打坐去了。 第7章 窥探(二) 露西回到客房,面带喜色,显是为那老僧请托她的事开心不已。她拿出笔,才发现,纤纤玉指已肿的胡萝卜也似,可她却丝毫不以为意,对门口侍奉的僧人道:“有劳小师傅帮我去对面客房请我的随从过来一位。”不一会儿,门外传来敲门声,夹杂着生硬的声音,这声音刚刚听过,正是那个“继母”。 露西道:“吉姆,我说,你写。” 那“继母”一言不发,走到桌旁,拿起笔来。露西道:“尊敬的神圣会格兰德·庞地夫大主教,属下蔷薇十字骑士露西·热那亚回禀:前者蒙您赏识,派属下前赴东方,与之平等贸易,以增我共济会英格兰三级分会之岁入,属下远渡重洋,期间千难万险,全赖大主教庇佑,方履险如夷。甫履东方,属下便即详加调查,发现本地帮会所以能勾连几省,全在于贩售阿芙蓉膏以获巨利。属下以为本会志在为人类而战,而阿芙蓉膏者,食之正可令人精神大振,善莫大焉。当其时者,属下只能擅作主张与本地大帮会绿林盟取得联系,此事请主教大人宽恕。而眼下尚需做几件事,一则自证实力,二则取其信任,以图经营东方,壮大我共济会基业。”说到这儿,自得地点了点头,待“继母”誊写完毕,随后又详叙如何与绿林盟盟主皇甫青云洽谈,如何在鬼市炫示实力,如何为取信于人,自服蛊丸,甘舍己命,当讲到下一步即将向存在于中国的天主教门下发难时,咬牙切齿,情难自禁。之后,她拿起誊写好的信检视一遍,道:“你速去将此信,连同我们的账簿副本,一并交于一个荷兰商客,请他带到英格兰,连同这枚铜章一起放到这个地方。”说完取出一枚金章,内嵌一个镂空六角星,中间是一只半睁的眼睛,镌着一个似梵文样的“r”。“圣魔之血!尊主,您真的要将此章押到格兰德大主教那里么?”侍卫拿着这枚章子,心情有些激动。“吉姆,东方有句话,将欲取之,必先予之。” “属下不懂。” “也罢,说与你听也无妨,格兰德大主教其人,才具是尽有的,只有些时候有些多疑。其实也怪不得他,倘若你的手下与你远隔重洋,一句话便要调集部属向一个强敌发难,你也会权衡不定的吧。我将圣魔之血金章押上,一则表明决心,一则表示忠顺,这样他才好不遗余力帮我推行此事。”言道此处,露西双目望向窗外,道:“吉姆,你是不是在想,天主教会在西方势力庞大,眼下我共济会虽如旭日之升,但最多也不过与天主教旗鼓相当,未操必胜之券,我怎敢轻易企衅?”那“继母”正要回答,露西止住了他,自顾自地道:“天主教枉居正教之名,其实做的都是下流勾当,比之江湖上的下三滥更加不如。我父母血仇,我被天主教以古邪法献祭,时至今日仍需每人吸血,现在讨还几条人命又算得什么?”她说到动情处,眼波含泪,又咬牙切齿,最后冷笑道:“它在明,我在暗,一年不行,我守他三年,五年,十年,非跟他为难到底!” 云思傲听到此处,联想到自己同样大仇未报,而比之露西,自己与仇敌却非势均力敌了,想到此处,不由得更加惆怅,又想到木从心,不知那呆子怎么样了。 木从心在客栈醒来之后发觉云思傲已离去,那把天月剑却放还在他屋子里,想武林中人果然与帮会众人和官家不同,武林重义,帮会逐利,至于官场,反而没有规矩得很。经此一事,木从心发觉天外何止有一重天,于是再不敢以“十三司高手”身份自居。他前往鬼市本意不在此剑,况且以他现在的本事,得此剑不为多,失此剑不为少,因而得剑也未多大在意,反而脸上挨的那一掌,后劲儿几天不消,令人担忧得多。他本来便是官府特务之流,更兼乌青着半边脸,连续昼伏夜出三日余,终于查访到一些蛛丝马迹,种种证据指向,皆是山西铁掌帮下。 铁掌帮,据知情人讲,乃是几十年前李自成帐下一位善使黑砂掌的部将所创,后来清兵入关,李自成大厦倾倒,部将四散,这善使黑纱掌的部将逃到山西,隐姓埋名,教习武艺为生,以图时变,但无心插柳,许多志在抗清的人士慕名而来,遂由铁掌武馆而变为铁掌帮。见铁掌帮日渐壮大,清廷曾派人秘密查访,始知该组织门下徒众虽多,却是鱼龙混杂,忠义之士十无二三,即或真有反心,只消山西臬台(总司一省缉盗事宜)擒下掌门,余人自会作鸟兽散。可谁又能想到,这样一个小门小派,这次竟尔鬼迷心窍,袭击奉旨押运的青帮船只?此中情形,还需明查而后断。 木从心由江苏北上山西,保密起见,处处取小路而行,两日之间,由溪水潺潺渐渐河水隆隆,青山隐隐渐而怪石嶙峋,所遇之人,无论脚夫商客,帮会徒众,行路散人,也由吴侬软语而粗狂豪放,服饰器用也不如之前之考究,问过路人,才知已到了晋阳县。这日时近晌午,木从心感觉脸上着手之处已不如先前难受,见前方曲径通幽,阵阵鸟语清脆,心情大好,全身似有无穷气力。见四下无人,不由得乐而忘形,手舞足蹈之际自然而然用上了自己平常所学武功套路,当使到一招韦陀降魔时,双掌运力,向着尺径粗一棵大树虚击而去,他本是兴之所至,舒缓筋骨,哪想到掌到中途,体内竟有一股怪异力道,非但不受自己控制,反而像是那股力道引着自己双掌向树干打去。“砰”地一声闷响,那树晃动不止,树叶纷飞,落了好一阵。少林寺千余年来即是天下武学之首,木从心虽为俗家弟子,未得真传,但一些入门功夫却也下过不小功夫,他这一掌,招数比之市井拳师是精奥得多,然而内功却是平平,怎料得到今日居然有如此力道。他手掌连同手腕、小臂好一阵酸麻,头脑一阵发呆。自己这几日并未有甚么奇遇,武功却何以精进至此?终于明白,这大概是自己在鬼市上吃的那粒蛊丸在作怪了,怪则怪矣,好玩儿也是真好玩儿,试想,倘若前面有巨石挡路,自己挥掌而推,旁边的人啧啧赞叹,岂不有趣?他便是这脾气,车到山前必有路,至于一年之后蛊毒发作是何情形云云,那却不去想它。但当他要抽手回来,才发现半只手掌已嵌入枝干,却哪里拔得回来。回想刚刚那股怪异力道,他不敢贸然运力回夺,怕将手掌拽得掉了下来,须知,功力固然可以通过药剂提升,筋骨却不能。苦思无法之际,忽而想到那把天月剑,他左手抽剑出来,但一手嵌在树上,身子距树干不足二尺,便无法挥剑断树,只能将剑刃对着树干,以剑锯树。这树枝叶繁茂,料来难锯得很,却不料再一次出乎意料,只一递一划一拉,剑已斜着将此树拦腰截为两段!而那树却似无知觉,过了几秒,上半截轰然倒下,砸将下来,连累其余树等喀剌剌剌,枝叶跟着断了不少。他暗念阿弥陀佛,小心翼翼地用天月剑将手掌救了出来,此刻如释负重,出掌时弯曲起的双腿站直,腰间一松,才发觉铁束带已给震断,慌忙用手去按住下身衣裤时,悚然注意到自己臂上沿血管分布着一道道黑色纹路,血管末梢的黑纹潮水般一涨一退,倏隐倏显,一片树叶落到臂上,恰似那叶脉纹路,又似无数虫豸张牙舞爪于其上,诡异不可名状,木从心一阵作呕,几欲晕眩。过了会儿,那道道黑纹沿着血管渐渐隐去,木从心试一运力,见血管纹路颜色由青渐变而紫,终于明白,这黑纹乃随自己运力大小而隐或显,遂想日后只要事不到万急,不运功便了。于是挥剑斩下几根枝条,收成一把束住了腰,就近找了家客店,无处买衣,向店小二讨了几根黑布条束住了腰,他素来量小,却讨了二斤酒,五斤熟牛肉匆匆吃了,当时却只道千里跋涉,劳累所致。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然而,铁掌帮已出大事。 四个时辰之前,天将将亮起,铁掌掌门人正自用功,他是铁掌帮第三代传人李铁罗,年逾半百,练功却冬三九,夏三伏丝毫不辍。他对着一口大铁锅,,铁砂沉重,锅身极大,锅炳乃实心铁棒铸成,没有一丈也有八尺,锅下是一座特制大炉,炉旁四个弟子赤膊上阵,拿着铁铸的大芭蕉叶状扇子扇风,这大扇似有百斤,可这几个弟子扇起风来,一下接一下,手上不停,风势不缓,那火炉里的火苗窜起两尺余,铁锅下半部几乎烧化。李铁罗去掉上身衣褂,气运于胸腹之间,双手一前一后把住铁柄开始翻炒铁砂,铁锅本身已有百斤,加上铁砂不下三百斤,他竟能抓住铁柄一头平端起铁锅翻炒,适才他弟子以百斤铁扇鼓风,已令人啧啧称奇,此番他如此做法,难了何止十倍,看在普通人眼里,只能以神乎其技来形容了。 但若只凭膂力,还不见得能创下偌大名头,李铁罗翻炒以毕,仍是双手把着铁柄,将铁锅悬在炉上一尺,双手交替把着铁柄向靠近锅身的一端握去,这样一来,用力越来越小,但掌心却越来越烫,李铁罗寒暑四十载,练到后边还是要将内功运于双掌掌心,抵御铁柄上传来的这股烫热。此功一毕,接下来只见他将双掌一下一下插入铁砂,时而向锅底火苗虚空拍出几掌,他每拍一掌,偌大火头随之变暗,复又窜起,如此小半个时辰之后,他走向置于身旁的草靶,运力击去,按理说他膂力本已非同小可,附之以火焰炙烤出的内力,理应将这草靶击得粉碎,但这草靶晃也未晃一下,李铁罗反身离去,草靶上一片手掌形的布片,灰蝴蝶般飘然掉落,不过未及落地,便燃起火来,原来这块布先是被李铁罗以至刚猛之力击下,随后被其掌上发出的热力引燃,只看得几个小徒目瞪口呆,连连咋舌。 这四个小徒本来是两前两后,面向草靶观看师傅出招,可就在后面两个小徒回身之际,两枚镖分从不同角度射到,两人应声便倒,前排两个小徒丝毫不知,也是瞬间便被人以同样手法料理。李铁罗察觉有异,忙向身后望去,只见两人一人一角站在院墙之上,正欲再发暗器偷袭,李铁罗见事极快,此时闪躲已是势所不及,忙伏地避过,两枚镖交叉钉在他身前,没入石中寸许,露在外边的部分呈幽绿色,显然喂有剧毒。“好卑鄙,”李铁罗就势一个翻滚,在炉后就手抓起练功所用的巨锅,看的较准,一挥铁柄扬出锅里铁砂,此时炉火兀窜腾,锅中铁砂正自滚热,两个黑衣人此时正一左一右向他欺来,一人不及躲闪,一锅铁砂登时将其连头与上身一起埋在地上,哼也没哼出来便即死去,嗤嗤声不绝于耳,焦臭盈鼻,另一人虽及时躲闪,终于还是给一把铁砂触到,铁砂着身,立刻烫穿衣物,触到皮肉,痛入骨髓,随后衣物上北烫出的小洞越来越大,尔后纷纷起火,他就地翻滚,但越翻滚铁砂贴肉越深,不翻滚却难以压灭衣物上的火苗,只见他打滚复跳起,狠命拍打自身,再翻滚再跳起,如此几次,方气绝而亡。李铁成恼他二人杀害自己弟子,竟用铁锅将二人铲起,放在火炉上烹炸! 此时院门吱呀一声,一个黑衣人缓缓关上了大门,又缓缓转身,手挽软鞭,一步一步向李铁罗逼来。 第8章 毒计 李铁罗见那黑衫人挽着软鞭一步一步向自己逼来,看敌手步履沉稳,眼神狠恶,知他大是劲敌,但他生性悍勇,生平不知恐惧为何物,大喝一声,挥动巨锅,将锅中两人掷向敌手,同时举锅向那人当头砸去,出手之快,势头之猛,为生平之所无,哪料被那人轻描淡写地一掌便推开了,跟着抖鞭招架当头袭来的铁锅,噹地一下,火星四溅。李铁罗的巨锅在火上烧了半晌,兵刃上占足了便宜,黑衫人耐不得锅身灼热,退了三步。李铁罗从他出掌拨开自己自己掷向他的两人当中即已得知,来人武艺恐不在自己之下,而今日自己杀伤他两个同伴,他杀自己手下四个弟子,纵黑衣人非为取自己性命而来,一命抵一命计,自己也要找他讨还徒弟血债。于是得理不让人,招招紧逼。 黑衫人退了三步,李铁罗便进三步,李铁罗每一下袭来,巨锅上的力道,凭着自己拆力消力的法门,倒还可以应对,但锅上的热流却难以抵御,因此闹了个手忙脚乱。二人武学家数,一者得之于战阵,大开大合,刚猛无铸,一者取法于古秘,波谲云诡,变幻无方,只是李铁罗兵刃上占些便宜,攻得对手只有招架之功。他心中明白,眼下虽应付下了场面,但毕竟难以伤损对手,铁性热得快冷得也快,若不趁势收拾下他,等到铁锅凉了,想奈何对手,可千难万难了。那黑衫人似乎看穿了他心思,不再硬接他的招式,而是缓攻游斗,一则耗他力气,一则等铁锅冷却。又斗得几十招,李铁罗心中焦躁,大喝一声,道:“阁下派人偷袭我铁掌门在先,必是有所为而来,却畏畏缩缩,不敢正面交锋,不是好汉的行径。”黑衫人道:“哼,反贼叛逆,人人得而诛之。”他二人对骂中手下不停,这两句话的当儿,已过了七八招,李铁罗道:“足下甘为满清鞑子的鹰犬,悖逆祖宗,是为不孝;前番暗器偷袭,此际猥琐游斗,是为不勇…”这两句似乎说道那黑衫人忌讳处,他眼中精光暴射而出,“要杀你,那也用不着什么暗器。”言道此处,他飘身退开两丈,闪过迎面击来的巨锅,将软鞭一抖缠在腰间,摆个虎爪手起手式,竟是要空手接白刃。李铁罗心头也是一惊,言道:“阁下何人?”原来他祖师生前言及,自己生平最大憾事,乃是失手杀了大明朝忠义孙传庭。他追随李自成,反的是昏君而不是诤臣,潼关一战,孙传庭只身陷入重围,神威盖世,挡者披靡。自己与八名精锐武士围攻,孙传庭弃枪下马,以虎爪手杀五人,伤三人,后不幸中箭,在自己缠斗下力竭殉国!传庭死,大明亡,追根溯源,其实铁掌门师祖此举间接为鞑子侵入中华扫清了障碍。霎时间,李铁罗隐隐懂得了清朝为何坐视铁掌门壮大而只是监视却不剿杀,这一半是为了铁掌门尚无多大威胁,而另一小半八成即是为了此事。此刻又听那黑衫人冷笑道:“我乃辽东宫勖存,先师孙世安,大明传庭公二公子。今日叫你死的明白。” 这时,李铁罗终于明白,原来“乱陈贼子”是指师祖随李自成反明,是为明朝乱臣贼子。几十年前孙传庭在辽东与鞑子纠缠,这人正是辽东人氏,如此看来,宫勖存乃烈士传人,并非清廷鹰犬。李铁罗虽粗豪,却非蛮不讲理之人,之前师祖亏负于人,如今鞑子窃居大宝,自己上不能驱逐鞑掳,下不能弥补前愆,此刻更与传庭公传人生死相拼,无论哪一方损伤,均是莫大遗憾。念及此处,便想罢手求和,倘能前嫌尽释,携手抗清,则先师与师祖于九泉之下亦必心感安慰。不料刚闪此念,随即听到了“今日叫你死得明白”这八个字,李铁罗心中如何不怒,而对手既出此言,自己再说出罢斗之类的言语,那边不是顾念大局,却是慑于对方威势,求饶于人了。他计议已定,此番讲和是一定要讲和的,但至少先立于不败,待双方斗到胜负难分之际,再趁机喝止,良言相求。这样既不坠本门威名,又能了却一桩恩怨。 但世间之事,胜负成败,又争由人算?倘能事事应人之算,则何来“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千古之叹? 眼见宫勖存弃鞭不用,李铁罗心想方才自己占了兵器便宜,便能取八成赢面,倘若空手相接,自己为求取和解,只守不攻,当能抵挡得住,于是也丢下巨锅,改口道:“壮士请。”宫勖存见他此番做作,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哼了一声道:“无论如何,休想叫我违背先师遗愿。”先师遗愿,自然是孙世安嘱托传人寻访仇敌复仇了。言毕,宫勖存运力向李铁罗袭来,来势奇疾。李铁罗将几十年烈火中修炼出来的内力附在掌上,虽取守势,但一掌掌劈出,也可谓将刚猛二字发挥到极致,可饶是如此,宫勖存却总能在他招式之中找到破绽,倏地突出奇招,便令李铁罗猝不及防,若非宫勖存忌惮他内功厉害,不敢过分进逼,恐怕早就将李铁罗收拾下了。又拆得数招,李铁罗出手之迅捷,蓄力之浑厚已颇不如前,他心下暗悔过于托大,似他们这等对手过招,全神贯注犹恐不足,哪容的丝毫分神,他这一懊悔间,宫勖存二指顺着李铁罗掌间空隙戳将过来,直取双目,总算李铁罗生平与人拆招无数,匆忙之际急向后闪,躲过了双目要害,此时他已由懊悔转为恼怒,道:“足下招招所指,不是双目,便是腰眼,专向下三路招呼,这也是传庭公所传么?”“对付烹人的英雄好汉,这些招式再合适没有了。”李铁罗方才怒而烹人,乃是气恼徒儿惨死,欲要反唇相讥,想到李自成数度被困,粮道断绝便杀人为食,折骨为柴,师祖是他亲随,此一节无从辩驳,叹了口气,方寸大乱。宫勖存乘势进逼,终于虎爪拿到李铁罗脊背大椎,他迅捷无比地摸到后颈下第三节脊骨,运力向外一拉,又在李铁罗后背心俞血戳了一下。李铁罗双目张大,口中鲜血狂喷,脊椎受伤,致人瘫痪自不必说,心属火,黑砂掌内功似火之灼,心俞穴位于人后心处,正是黑砂掌内力聚集所在,宫勖存使出这两手,可谓毒辣之至,不仅仅是寻仇,更有泄愤的意思了。他办完这一切,一人拊掌大笑,道:“宫兄弟一入三太子门下,便立此殊勋,这下三太子可要对兄弟刮目相看了。”宫勖存看着地下的李铁罗,这人虽是贼子传人,但武艺修为着实罕有,若依武林规矩,自己未见得是他对手。可自己投身于朱三太子,要复兴大明,那也顾不得这许多江湖规矩了,想到此处,他心中也不知是何滋味。“宫兄弟,哥哥知道你恨铁掌门入骨,适才你与这老儿酣斗之际,我已下令将他门下尽数灭了,三太子听了势必大喜,这份功劳也送了你如何。”说这话的是一个老儿,听人说他本姓张,曾经高中科举武状元,但因生性残暴被革去功名,因此心中不平,为假朱三太子杨启隆收入帐下,前年杨启隆反军被康熙所灭,便是此人护着杨启隆突出的重围,被许封为“柱国大将军”,二人更因此结为异性兄弟。宫勖存盯着他满面慈和的脸,不由得生出一股厌倦,为这张长在畜生身上的脸难过,更加不愿跟他称兄道弟,因冷冷道:“前辈说笑了,宫某但完成先师遗愿,报师祖深仇,这份功劳却是不敢领受。再者,适才我以左道武艺取胜,颇不光明正大,若论真本事我连一个李铁罗尚且不如,又怎收拾得下他门下诸多徒众。”那老儿似乎并不为他的言语气恼,仍是一脸慈和地道:“兄弟此言差矣,你新投入三太子帐下,无功何以晋身?再者,愚兄不才,早年也研习过一些武学,知道兄弟这套虎爪绝户手乃是当年武当俞莲舟所创,武当百余年来与少林并称武学正宗,俞莲舟系武当派先贤,他所创招数岂可以“左道武艺”称之?”宫勖存咀嚼着这话,前半句示惠,后半句示威,周密婉转,挑不出一丝毛病,武状元果然有真才实学,偏偏如此残暴,看来以后对此人,需小心在意,于是道:“张柱国此言甚是,宫某谨受教。”张老儿听到“张柱国”这三个字,眼前一亮,随即眯眼捻须,志得意满,笑得合不拢嘴,连道“不敢”。他着实笑了一会儿,许是对这“张柱国”三字甚为满意,于是屏退从人,携宫勖存之手走到僻静处,言道:“兄弟,咱们残杀无辜,我知你不忍,但鞑子势大,要殄灭之,单凭三太子和你我诸位,万无胜算,只有借武林之力,这才出此下策。”这老儿说到这里,看了一眼宫勖存,道:“眼下朝、野、武林道、教会各是一方势力,哦,听说最近好像多了一个叫自由石匠的组织,要复我大明河山,必得从他们身上借力。”宫勖存听到此处,觉得他倒是毫不遮掩,道:“言之成理。”那老儿继续道:“听说鞑子皇帝不日将启程前往南京祭奠我洪武皇帝陵寝,因此三太子联络了北方几大家族,眼下发难在即,只得因势利导,出手屠灭铁掌门。盖因铁掌门由李自成手下所创,早被鞑子盯上,我们不动手,铁掌门日渐壮大,鞑子也是非灭他不可,这是天道,谁也逆拂不了的。咱们要干大事,只嫌人少,我们灭了铁掌门,再捏造证据,让武林道把账算在鞑子身上,这样或有几成把握。兄弟,这才不过是个开头,以后的事还多着呢。”说到此处,张老儿慈和的脸上陡然显出一股凶光,但一现即隐,言毕,一声唿哨,径自去了,几个亲随也随之而去。 宫勖存望着李铁罗,不知他是死是活,想想张老儿说的“这才不过是个开头”,可复明大业如此开头,非但不义,抑且不祥,唉,也只有走一步看一步了。此刻,突然听到敲门声大作,自己虽不怕官兵,但此情此景遇到他们毕竟多事,于是一提气越墙而出,瞬间隐没在后山中。 第9章 受险 木从心意欲赴铁掌门查勘究竟,中午吃得饱了,下午睡到日头偏西,照常出门访景。若说前几日所见乃是“山高月小,水落石出”,则而今目之所及可算得“百川沸腾,山冢碎崩,高谷为岸,深谷为陵”。夕阳胜血,怪石嶙峋,群山连绵起伏,远观如群骥奔腾,壮哉斯景,近观似猛虎舞爪,斑斓可怖。木从心行在此间,又觉生而为人,须得如名山大川,高峨伟岸,即或不能名留青史,也当轰轰烈烈,壮阔平生。可见景致之于人,确然能陶冶性情。 到得晚间,木从心查访到铁掌门所在,施展轻身功夫,取小路绕到后山,远远望去,便直觉不对,可到底如何不对,却说不出一二三来。只见山口两盏灯笼随着山风明明灭灭,门口两人,昏昏欲睡,木从心松开了手中扣的两枚石子,想到之前从路人口中探问铁掌门时,人言凿凿,他门规如何之严,今日亲眼得见,却不过如此,不过倒省了一番功夫,门口的人,就不必以石子点他们穴道了。 他发足奔去,只觉行动之迅捷有力,迥异寻常,一步跨出,比平时远了一倍有余,他知道是体内蛊毒发挥作用,只是此刻所做乃是要潜入铁掌门擒人,想铁掌门前番辣手对付五行拳兄弟,自己借蛊毒之力擒拿凶手,以毒攻毒,可算得天道好轮回。 到得内院,却无灯火,山风袭来,木从心站在院里,突然身后传来轻微的指甲抓铁的声音,极细极危,木从心几个筋斗翻到墙角处,伏身寻找声响所在。半晌无动静,正要起身继续查访,又听到一样的声音,如此几次,不得要领,想是老鼠作祟,正要去别院查勘,忽然眼前一间房门吱呀打开,露出一只手来,那手食指微微颤动。木从心本来视铁掌门为杀害五行拳兄弟的凶手,但见那人伤重,终不忍视而不见,看左右无人,迅速欺到那门前,闪了进去。他将那人抱起,见旁边有床,便欲将他安置于此,待自己事了,便呼人前来救助。正当他欲将那人放下时,那人垂下的手突然不知哪来的力气,狠命的抓住他衣衫,口中荷荷而呼,木从心顺着他眼神所指,在地板上运力一按,这一按之力好不厉害,着手处五个指印深陷下去,却是实心,又见那人抬头费力抬头,却无论如何抬不起,木从心看看他,又看向天花板,向上一跃,推了上方天花板一下,只听道机括响起的声音,声音当是在床板之下。木从心掀开被褥,果然见到一个匣子,内有一副卷轴,他取了卷轴在手,那人脸现欣慰之色,胸口剧烈起伏几下,大喘了几口气,就此气绝。 木从心原是来寻铁掌门的不是,但稀里糊涂取了李铁罗一副卷轴。世事就是如此,有太多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事,但惟其如此,才见其乐趣所在。勇敢者笃定人定胜天,便能享受孜孜以求的乐趣,恬淡者相信随遇而安,安守命运安排,也是一种选择,偶有意外,也能调剂生活,若是意外惊喜,那更值得舞剑而歌,浮一大白了。木从心拿着这幅卷轴,死的那人却未留下遗愿,看与不看,一时间徘徊无计。突然“嗖”地一声,一粒飞蝗石破窗射到,石子被窗户挡了一下,准头已偏,未伤及木从心,但擦面飞过,差得几分他便成了独眼之人。从飞蝗石击打力度看来,此人指力并不如何,比之自己未服蛊丸之前尚且不如,只需小心从事,当能脱出险境,想到此处,略觉心安。忽听得一个熟悉的声音呼喝:“姓木的,魏军门之前探得消息,言及你与匪类结伴,意存谋反。初时我尚不相信,孰料你竟天良丧尽,巧取藏宝图于前,屠戮铁掌门满门良善于后,实乃罪大恶极。识时务者为俊杰,盼你乖乖跟我们回去,看在平日情分,请魏军门从轻发落。”木从心听到“魏军门之前探得消息,言及你与匪类结伴,意存谋反”之言,只道自己平日与人相处,不甚谨慎,有小人背后捣鬼,但听到后来“孰料你竟天良丧尽,巧取藏宝图于前,屠戮良善于后,实乃罪大恶极”时,才明白过来,原来有人暗中设陷。自己身在十三司,熟知这起子人无中生有最是拿手,没有的事偏能捏造出花儿来,此刻李铁罗尸体在侧,而手中这幅,想必是藏宝图无疑,瓜田李下,“贼”与“赃”一应俱全,自己此时投案,除非神仙显灵,此生断无昭雪之日。木从心心烦意乱,自然而然便想起《因果经》:“佛语阿难,世人无知。生死肉眼,不知罪福。”但他血气方刚,焉能平白受此冤枉?他怒火渐炽,却怒极而笑道:“木某知有小人在魏军门眼前挑拨,待我揪出这狗贼,看我怎么对付你。一年不行,老子守上你十年八年,看是哪个吃亏。王老三,别人不知道,你莫非也不知我的为人?”这人姓王,在十三司大统领魏西宸手下排行第三,原名不知,因此唤作王老三,平素憨直,执行魏西宸命令不假思索,即便是让他谋反,眉头皱上一皱也去了,十分好用,又唤作“三杰”。“木佐领,王某正是敬你平时忠勇,才未下令强攻。你只要交出藏宝图,便是有功于朝廷,叛逆流言,不攻自破。这里的事魏军门尚不知晓,即便知道了,谅这几条人命,军门也不会放在心上。剩下的事咱们从长计议,我王老三在军门面前以性命保你无罪,难道非要拼个你死我活么?”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木从心生性正直,却不是傻,否则焉能在尔虞我诈的十三司站得住脚,听此刻王老三语气,魏西宸这趟差他们前来,并非为了捉拿自己,而是为了铁掌门的藏宝图,至于拿到之后有什么奸谋,也不去管它,但铁掌一门少说也有百余人,即或自己交出宝图,又岂能善罢。康熙仁孝治国,出此大案,莫说区区王老三、魏西宸,便是等闲郡王亲王能担当得起么?想到此处,不愿再与他多言,便道:“王老三,论阿谀奉承,我比不过你,但讹讼套供,我多少懂点,你这套说辞只好去哄小孩子,木某要是上了你的当,那也不姓木了。”王老三听到此处,便不再多言,道:“上吧。” 这一声喝令之后,紧接着便是脚步声,从四面围拢上来,听脚步声似有十数人。原来王老三他们早就在此布置,守株待兔。哼,他王老三未必能守好“株”,我也未必是兔。这厢王老三也屡屡听人赞木从心武艺高强,属十三司中佼佼者,颇为不服,自己身为魏西宸手下“三杰”之一,今日便要跟他手下见个真章。存了此心,便没叫人过分比逼近,这是个令他后悔莫及的摆布。其余九人距那屋三丈远围定,王老三缓步上前,掣刀在手,正要挑开那门之时,整扇门脱钮飞出,这门乃黄梨木制成,质密而坚,王老三挥刀格挡,本拟从中一刀劈开,却未能够,整个门撞在挺刀的手臂上,只震得从肘到腕七荤八素,手中的刀也险些掉了下来,不过好歹算是挡下了,他单掌抵在门上,正要以寸劲击回那扇门时,两旁的人只看见一个黑影闪出,一脚踢在那扇门上,接着那扇门连同门后之人离地一尺,直挺挺向后飞出去两丈许。其实两旁的人与其说是看到,毋宁说是“想到”,因这黑影来势奇疾,月光下看去直如鬼魅,待见到那门连着王老三一起飞出摔在地下,方始想到是那黑影从屋内冲出,将王佐领一脚击飞。那王佐领抵在门上的手,连腕带臂,已断成了两三截,而门上巨力传到身上,更是令他哼也没哼,便即晕去。木从心也是暗暗吃惊,他虽已知蛊丸有提升功力的效用,但未想到威力巨大如斯!王老三比之自己虽有不如,但百招之内想要打败他,也非易事,像这般弹指间料理强敌,自十六年前习武至今,实属开天辟地之第一遭。木从心手下不停,他知此番前来捉拿他的都是十三司衙门的强将,虽武艺以“王三杰”为最,但也都不可小觑,加之人多,赢面仍较自己为大。但奇的是,自己每一掌,或拳、腿、膝击出,总有一人应声倒地,莫说还招,连举手拆解也来不及,而面对他们的袭击,自己总能后发先至,将对方先行制伏,他们出手之慢,混不似习武之人,十三司衙门什么时候招了这批不懂武功的人来?如果说方才击晕王老三是由于出其不意,但这次干净利落地料理余人,却是正面对攻,中间实无无丝毫取巧余地。他不知,蛊丸药力此时以行到肝脏,人眼中风轮属肝,故其眼力比之以前敏锐了倍余,不是对手慢了,而是他快了。这时又见到一人以小擒拿手抓向自己,木从心随手拍出,从对方双臂空隙穿过,击在膻中穴上,随后也不管那人如何,转身跃墙而过,向前狂奔,他虽有蛊丸加持,但毕竟对药性不甚了然,担心药力有时而尽,倘若十三司更有伏兵,那便万难抵御,何况魏西宸爱将为自己所伤,生死不知,此刻敬献宝图以求存身也已不能,又奔了一会儿,奔得累了,终于意识到,自己一时冲动,已闯下罕有的大乱子,于他而言,十三司衙门再不是容身之所,而自己,成了真正意义上的丧家之犬。余生向何处去,托庇于何人,一切功名抱负,全成泡影,而自己日后的路,一步一荆棘,不问可知……他就这样慢无目地地在山道上走着,神情恍惚,对身周的一切,充耳不闻。 第10章 绿林盟 (一) 木从心浑浑噩噩,在黑黢黢的丛林中慢无目的地走着,一摸身边,十三司衙门的腰牌也已不知去向,只剩那个卷轴留在身边,舍此一无所有。这样走了两个时辰,他脚程奇快,沿山路盘旋而上,已到了铁掌门邻山峰顶,向前走,便能微微感到脚下颤动,并隐隐有水声,再走得数百米,水声越来越响,到得尽头,原来是一条瀑布,飞流直下,震耳欲聋。此刻月亮隐去,长庚显现,正是一天中最最黑暗的时刻,他对着瀑布,只盼能冲刷去内心的百味杂陈。突然他觉得全身无力,散架一般,然后一股寒气从头顶神庭穴而下,经人中、天突、紫宫而下,所到之处彻骨奇寒,而恰在此时,另一股寒气自足底涌泉而上,经太白、商丘、大钟穴而上,两股寒气会于关元,霎时间腹中犹如千万把小刀攒刺,木从心傲性使然,虽四周空无一人,却咬牙不发出任何呻吟。如此忍得半柱香时辰,寒气渐渐消退,便似由死到生地走了一遭,全身又充满了无穷力道,连困意也消失得干干净净。此时定下神来,想到如今非但十三司衙门必欲得己而甘心,江湖上亦定是满城风雨,铁掌门的黑锅是背定了,即或自己隐伏不出,随便哪处深山,外人要找进来都是千难万难,但蛊毒加身,今日算起也不过一年之命,自己唤作“木从心”,倘若窝窝囊囊那可就是“不从心”了,一字之差,可连祖宗的字号都断送了。想到这里,一股不平之气油然而生,虽千万人吾往矣,既然一无所有,反而天地为之一宽。那把天月剑尚在客栈了,没带得出来,云思傲为其甘舍己命,自己从小便是少林俗家弟子,之后入十三司,昼伏夜出,刺探官家秘密,极少有交心的朋友,而自己与云思傲无论如何也可算得共过一场生死,不若回去取剑,沿途寻访,将剑送了他。至于天下之大,何处去访,只有走一步看一步了。 话说蔷薇十字骑士露西令手下之一的吉姆将自己的圣魔之血金章托人带走之后,便率余人离开了天隐寺,临走时灵虚方丈谆谆至嘱,天隐寺虽不如北少林名望之高,但百年基业,门下也有些人才,若遇难事,随时致书,天隐寺力所能及绝不推诿。露西微笑不语,转身离去。这几日,露西防范严密,云思傲在寺中谋盗《逍遥御风》不成,本来奸盗乃武林大忌,成名人物颇不屑为之,但云思傲欲要报仇,舍此别无他法,因而继续远远地跟踪着露西。 露西与三个手下自浙江取道西行,为不惹人注目,几人扮作寻常江湖豪客,头戴大斗笠,以黑纱遮面而行。云思傲则扮作一个私盐贩子,沿途偷听他们言语中谈及“绿林盟”,“大礼”,“结盟”等词,虽不甚了然,但也能大体推得他们是前往绿林盟四川总舵送礼,借绿林盟之力站稳脚跟,徐图发展。知道此节后,云思傲便时而行到露西之前,时而落在其后,果然一路未引起丝毫怀疑。如此行得半月,终于到了潼川,入了四川门户。“山雄莽苍苍,连湘黔,接川秦,纵横八万平方公里;水劲浩荡荡,出三峡,奔云梦,活跃三千一百万人”,人以形容四川天府之国,山势奇伟,水劲雄壮。果不其然,一入四川,往来人流也变得稠密起来,云思傲暗随露西一行,在青城山脚下一家客栈住了下来,摸摸自己囊中羞涩,半夜潜入官府,取了些不义之财,天将亮时回到客栈,却正好遇到露西一行劲装短打,望城外行去。云思傲这些日子暗中观察,已略知露西手下人的底细。自赴浙始,露西身侧有四名手下相随,那“继母”已于前几日被派出送信,现下她身边尚有三人:泰格,身形甚伟,身上凡有肌肉处尽皆凸起,胸前衣物紧得似乎要崩裂开来;多克,身形瘦高,脸颊凹陷,但呼吸细密而绵长,本领如何,却看不出来;皮特,一路与露西说说笑笑,不时摆弄一下一支火铳样的玩意儿,但远较寻常火铳为小,这等物事有何作用,却不清楚了。 云思傲跟随他们一行沿青城山而上,行得两个时辰,已攀到半山腰。云思傲行到一个时辰之后,便需运内功助力前行,但远看着露西,弱不禁风的女子竟无丝毫疲累之感,不禁既诧异又是钦佩,更激起了好奇。这时,露西一行停下了,前方出现了一个断崖,再也无路可循,只见露西朝崖对面喊了句什么,对面不知哪钻出两人,喊道:“磨砺以须,闻天下头颅几许?” 露西道:“及锋而试,看老夫手段如何!”未及对面反应,露西又道:“四水江第一,四季夏第二,老夫居江夏,谁是第一?谁是第二?” 对面二人一听,喜上颜色,扬手搭弓,一支婴儿手臂粗的箭钉在了露西身旁的大树上,箭尾拴着一根绳子,看样子是要请他们攀着绳子过崖,这悬崖到对岸,阔逾七八丈,绳子架在其上,山风吹过,一摇一晃,看去十分危险。那泰格生性最是急躁,伸手便欲攀,露西拦住了他,看着对面,微笑不语,对面两人恍然大悟,道:“三教儒在前,三才人在后,小子本儒人,岂敢在前,岂敢在后!”露西灿然一笑,不再拦着泰格。四人刚刚攀过,一个人抓住绳子那端一拽,箭头带着一块树皮掉了下来,这一手虽非上乘武功,但此人膂力强劲,却也令人刮目相看。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云思傲自小随师父在山中生活,要攀绳越过区区悬崖自是不在话下,但眼下没有绳子,便无法凭空越过。眼见露西身形越来越小,转眼便会消失不见,云思傲拿出防身匕首,对准一棵粗细适中的树,砍断树根,折去杂枝,绰起那树干亡地下一撑身子便借力弹了出去,不料甫到半途便觉后力不济,眼见要触到对岸凸出的山石,但身子却向下坠去,万幸崖壁有苍松横横地伸出,彷如巨人之手接住了她。但方才一冲之力加上下坠之势何等力道,只震得树干于崖壁相接处的山石也松动开来,那松树更是吃力不住,眼见便要折断,云思傲情急生智,慌忙解下腰间缎带卷住了那凸出的山石,在那树干将折断之际,手上借缎带之力,脚下借树干弹力,一闪身便上了崖。就在此时身后传来树木断裂之声,良久才听到崖底闷响,似有水声。云思傲方才生死之差,只在一瞬,她又是委屈,又是心酸,只想放肆哭他一场,怪的是,这当儿偏生又想起木从心那呆子,真想踢他两脚化解心中委屈,念及此处,她红着眼圈儿笑了笑,系好缎带。但耽得一刻,露西一行已踪影不见,云思傲无奈,只得顺着小径向前追去,走一步看一步了。 云思傲施展轻功,几个起落便已追到方才目力所及之处,眼前林木却不再杂乱无章,竟似活了一般,她盯着哪一棵树,哪一棵树便似活了一般,待她到得那树跟前,发现那树倏地转换了方位,几棵树一起看时,那树之中似乎隐含着厉害阵法。她向身后看去,却发现后路已为几棵树挡住,向回走,那些树也反其道而行,不再躲她,反而纷纷迎面堵来,奇亦为正之正,正亦为奇之奇,彼此相穷,循环无穷。此时她放才意识到,自己已入彀中。突然不知哪里机括启动,东西南三个方向射来门一般大的“暗器”,上面布满尖刀,云思傲不及深思,慌忙向北面逃去,仓促间脚下一沉,她急忙提气跃起,此时身后传那“暗器”相撞的声音,陷阱也已躲过,正自庆幸,一面大网兜头罩到,云思傲只闻到一阵浓香,便即人事不省。 云思傲醒来之时,已置身一座极其堂皇的卧房之中,两个妙龄少女侍立在屏风两侧。她此时只觉口渴,并且头痛欲裂,挣扎着欲起身,却浑身酸软无力。见她醒来,两个侍女喜上颜色,道:“女侠前番误入鬼竹林,为敝帮帮主所救,但此时药力尚未消尽,请女侠安心静养。”说完,一个侍女道声告退,另一个则留下听她吩咐。云思傲一头雾水,向那侍女探询。原来适才自己在鬼竹林误中机关,被网罩住,中毒晕倒,其间与绿林盟总舵所在已相去不远。巡山弟子发现之后,正欲灭迹,许是云思傲命不该绝,适逢皇甫青云练功归来,瞧见她手臂上的刺青,急忙喝止手下,唤帮中精通医术的李起死为她解毒,并亲自运功替她驱毒,尔后妥善安置,此时,距她昏迷已有一日余。 这时,门外传来一声威严而洪亮的声音:“你们在此等候。”便有一中年男子推门走了进来。这人看去已过不惑,身材高大,剑眉虎目,高鼻阔口,一袭月白长衫,儒雅而不失威严。他坐到床前桌上,问道:“姑娘是什么人,跟怜青宫有何渊源,敝帮僻处世外之地,姑娘远道而来,有何图谋?” 云思傲人如其名,向来性傲:这男子闯屋已是无礼,又非自己师长,推门便以生硬语气盘问于己,更是无礼之尤,念及此处,便道:“姑娘中了你们奸计,要杀便杀,要你假惺惺卖好,你有本事,便跟姑娘过上几招,赢了再问话不迟。”听到此处,旁边侍女已吓得面如土色,颤栗之下竟失手打翻了烛台。那男子正要发作,云思傲道:“呼喝一个女子算什么,我瞧你呀,便只会装腔作势,没什么真本领。”那中年人本来脸色淡淡的,浑不以云思傲所言为意,但听她说出“没什么真本事”这句话的时候,似是听到天大的笑话一般,当即大笑起来,良久笑声方息。 这下轮到云思傲惊讶了,这人莫不是个疯子?忽见那人衣袖一拂,面前的桌子瞬间被一股柔和至极又霸道至极的力道推到了墙边,却未碰到墙面,桌上茶杯固然未倒,茶水也未溅出一滴,随后他很自然地站起身来,道:“女侠指教的是,但在下实有疑问要请教,女侠既然出下了题目,我若坚执不允,反不为美。不过女侠现下状态不佳,就让我这个不成器的婢子代我领教几招吧,倘若输了,在下当礼送女侠下山,绝不为难。”他这样说,言外之意是说,如果赢了,便要强迫云思傲回答他的问题,云思傲如何不知。那人想的却是,自己何等身份,岂能恃势逼问一女子,况且这女子似与以前的那个人大有渊源,只有等她亮出武功家数,看一看能否瞧出端倪了。他说完朝跪在地下的侍女点了点头,那侍女如获大赦,站起身,摆个起手势,道:“请女侠赐教。”她这一起身,一摆手,身形曼妙,英姿飒然,俨然名家风范。云思傲心道不妙,但比武之议是自己提出,此时退而避之,那可比比武落败更加丢脸,以后如何在武林立足?事已至此,只有先应付下这一阵再说了,心中却暗悔小觑了天下英雄。 云思傲道声得罪,出手便是一招“雪北香南”,取声东击西之意,左手虚抓对手面门,对手格挡面门之时,需同时向后退身才能应对,如此则胸腹之间必有破绽,云思傲右手便可趁虚而入。她往常用之对付寻常江湖上走动的豪客,百试不爽。但此时对手却非等闲,将头微微偏转,便让开了这一抓,非但未向后退,反而向前欺了一步,以左肩撞云思傲右身,云思傲只得侧身后退,就在此时,那侍女右手一招“依草附木”,身子再度贴近云思傲,施展短打功夫。云思傲与那侍女粘斗,所争只在纤毫之间,她一招之间便被迫退,今日比试已然败定,只是不甘败于小婢之手,这才勉力支撑。以身份高低量人,古之先贤亦不能免,但张飞原是步弓手,关羽曾作马弓手,这小婢虽只有侍女之份,也如此了得,只能让人感叹天地之大,自己之小了。 总算那侍女领会到主人心思,要逼云思傲使出能辨别门派来历的招数,因而出招之时处处未尽全力,否则早已致胜。拆到三十招后,猛然感觉云思傲出手之时力道大增,而招数之巧也大胜于前,知道目的以达到,于是凝神应对,再拆几招,等主人看出来历之后,卖个破绽跟对方打成平手便了。她应对云思傲之时,也时不时注意着主人反应,只见主人脸色越来越凝重,饱含着喜悦,又有伤心失落,似是被勾去魂魄一般,与她平时所见那个当机立断,一言立决的主人大不相同,不禁又是担心又是害怕。分神之下,终于被云思傲以一招“一叶障目”击中左肩,倒地落败。那“一叶障目”专门用于对付分心他顾的对手,是怜青宫独门武学,云思傲击败侍女,实以竭尽了生平之力。那侍女站起身来,向云思傲微一欠身道:“女侠的确比婢子高明的多了,多谢手下留情。”云思傲心里知她让着自己,也知自己趁人之危取胜颇不光明正大,但那又如何,姑娘赢了便是赢了,管他怎么赢的,于是只笑了一笑,不再言语。 说完,这侍女又向那白衣男子跪倒,言道:“婢子无能,请主人处置。” 那白衣男子却怔怔的不言语,像是回顾起了什么要紧的事。 第11章 绿林盟(二) 良久,那白衣男子回过神来,跟那侍女道:“青涟,你下去吧。你跟青丝不必在门口值守,告诉门外那些人,各自去打理分堂事务,去吧。”此刻,云思傲始知那武功高强的女子叫青涟,那另一个当是叫青丝了,也不知她武功如何。 待青涟退下,那白衣男子道:“她还好吗,她在哪,你,你是她什么人?” 云思傲迟疑道:“你,你又是谁,你说的她,又是哪个她?” 那白衣男子道:“对了,我姓皇甫,草字青云,”他虽语气平静,云思傲听及此处,心中大震,张嘴欲语,又说不出话来。自她下山以来,早听闻这绿林盟盟主皇甫青云种种事迹,传言此人弱冠之年即崭露头角,此后纵横天下,二十年来未逢敌手,人称皇甫无敌。二十年前统一七省绿林,建立绿林盟,此后侠踪不定,难得一见。又想到原来自己胜的是此人侍女,心中不禁大大地得意。 皇甫青云却对云思傲的诧异丝毫不以为意,一字一顿地道:“钟楚怡,是你什么人?” 云思傲独对这为武林大豪,便也不再顽皮任性,正色道:“那是家师,家师与我还有几个姐妹同在怜青宫,具体所在,却不便告知。怎么,皇甫帮主识得家师?” “自然识得,何止是识得。若非如此,”皇甫青云激动之下本来想说,若非如此,你焉能活着走出鬼竹林,但话到嘴边意识到此言不妥,于是改口说道:“方才女少侠指教婢子之时,后几招我是识得的,” 云思傲道:“我叫云思傲,在皇甫帮主面前,女少侠三个字可不敢当。” 皇甫青云点点头,道:“云姑娘方才最后几招,可是叫做人面桃花、傍花随柳、含苞待放、如火如荼、分花拂柳、孤芳自赏?最后一招是什么,恕我眼拙,却看不出来了。” 这套武功是怜青宫独门武学,虽有独到之处,却也算不得惊世骇俗,但钟楚怡曾定下规矩,除怜青宫众弟子外,即便宫中效力多年的厮仆也不可传。几年前曾有个莽男子无意闯入怜青宫习武之地,怜青宫主盛怒之下不但废了那人,连带着两名巡山弟子各断一手,面壁一年。这皇甫帮主说这些招数,却是何用意?难道他曾与师尊因此结怨?是了,他年少之时武功未成,想必是因为求取这些招式不成,因此记恨于本门。哼,姑娘今日虎落平阳,你想趁机找补当年恩怨,却是休想。想打此处,昂然道:“皇甫帮主言重了,我指教你家侍女用的最后一招,唤作一叶障目,倘若不成,还有后手,唤作兰艾同焚。这套武功叫做春华功,我师尊讲道,她几十年避居世外,这叫做一叶障目。而最后一招兰艾同焚,却是传给弟子,作万不得已之用。” 皇甫青云听到怜青宫尊主避居世外几十年,一言不发,陷入沉默。云思傲本对皇甫无敌的名号好生尊重,见他言语神情颇不豪爽,有女儿态,心中不耐,便道:“皇甫帮主,云思傲敬你是大豪杰,请你有话便说,无论你与本门有何恩怨,你划出道来,咱们做一了断便是,这般欲言又止,让人气闷。” 皇甫青云哈哈大笑,道:“不愧是怜青宫弟子,我年青之时与你师父相识,你武艺不及师尊,脾性却是学的分毫不差。”云思傲听他如此揶揄,也不觉难堪,反而隐隐自得。云思傲少不更事时曾听师尊钟楚怡品评当世武林高人,自己傻傻问道师尊能排到第几,师尊当时言道这世上有些事,是武功再高也躲不过的;自己又问师尊是否排的到前十,师尊笑笑道,傻孩子,倘能事事顺心,便是前五、前三,为师也不稀罕,言罢不再作声。师尊虽不明言,但其武功造诣奇高当属无误,自己从未想过能望其项背,倒是师尊平素脾性豪爽,不让须眉,令人心折,自己脾性像她,那再好没有了。 皇甫青云道:“不错,确有二十几年了,你师尊果真是一叶障目。唉,她又何苦如此?” 云思傲道:“何苦如此?师尊天仙一样的人物,最终为负心人所叛。哼,男人朝三暮四,原是天性。可惜师傅说那人已经死了,否则我若见到那人,非将他千刀万剐不可。” 皇甫青云道:“你师父没告诉过你,那个人叫什么名字么?” 云思傲道:“师尊爱甚了他,也恨毒了他,不过他的名字,却是没提过。” 皇甫青云道:“云姑娘,你师尊乃是至情至性之人,那负心人若是活着,一定深悔当初。”言毕,他吩咐从人,云思傲想去便去,不得留难。云思傲本是有所图而来,岂能轻易便走,于是假意留下调养,伺机而动。白日独坐无聊,便邀了皇甫青云手下侍女青涟去绿林盟后山游览,趁机熟悉地形,以及绿林盟各堂所在。 这绿林盟总舵建在青城山风景绝佳处,上山之路千回百折,知道的人原本就少,至于能否顺利上得此山,又另当别论。闲谈中,听那侍女言,原来鬼竹林乃是本帮军师曾墉依唐代李靖遗下的孤本《问对》所载的蛇蟠阵所摆,所谓“风为蛇蟠,附天成形,势能围绕,性能屈伸。四奇之中,与虎为邻,后变常山,首尾相困”正是言此。云思傲啧啧称奇,什么《问对》,什么蛇蟠阵自己闻所未闻,这倒不奇,奇的是青涟一个小婢,竟也文武全才。探询之下,方知青涟、青丝乃是帮主夫人易莹下嫁时的陪嫁,现下夫人外出未归,两个侍女便听皇甫青云使唤了,不过男主人对她俩似乎并无好感,动辄加咎,说到此处,青涟语气略有不平,云思傲道:“我瞧你们帮主,英明神武得紧,你和那个姊姊武艺高强那是不必说的,难的是都如出水芙蓉,我见犹怜,可他…”后面的意思不言而喻,青涟却不接口。云思傲转而道:“是了,你们易夫人远嫁他乡,娘家人疼爱女儿,你两个武艺高强,便安排你们两个陪来替夫人撑腰,所以帮主待你们没有那么好了。”青涟道:“武艺高强可万万不敢当,凭我们两个青衣小婢,帮中胜于我们的,别说香主堂主,便是寻常字辈大一点的帮众,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了。至于说我们替夫人撑腰,夫人与帮主相敬如宾,少有龃龉,便是小小口角,帮主也是君子风度,再者,我两个是夫人一手调教,她十成本领我俩只得了不到一成,倘若帮主真与夫人动起手来,即便我们想出手调停,却也插不下手去。天下无不是的主子,我两个小小婢女,在此安身足矣,如何敢暗生埋怨。”虽说青涟所言“各得不足一成”云云,略显夸张,但帮主夫人想必也是极不易惹的角色,云思傲心里忧虑又多一层,好在此际易莹外出。她想再探询几句,青涟怕她将话题再引到帮主与夫人身上,忙抢先道:“云小姐,跟你说件奇事,昨天帮里来了几个蛮子,蓝眼睛红头发,可不是阎罗殿里的夜叉么,竟要跟本帮共谋大事,嘻嘻。”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云思傲所想不过是探清绿林盟各处守卫,徐图盗书,听青涟这么说,倒是意外之获,但却装作漫不在意,指着山石中凸出的的一块,道:“海客谈瀛洲,烟涛微茫信难求;越人语天姥,云霞明灭或可睹。天姥连天向天横,势拔五岳掩赤城。天台四万八千丈,对此欲倒东南倾。我欲因之梦吴越,一夜飞度镜湖月。湖月照我影,送我至剡溪。谢公宿处今尚在,渌水荡漾清猿啼。脚著谢公屐,身登青云梯。半壁见海日,空中闻天鸡。千岩万转路不定,迷花倚石忽已暝。熊咆龙吟殷岩泉,栗深林兮惊层巅。云青青兮欲雨,水澹澹兮生烟。列缺霹雳,丘峦崩摧。洞天石扉,訇然中开。青冥浩荡不见底,日月照耀金银台。霓为衣兮风为马,云之君兮纷纷而来下。虎鼓瑟兮鸾回车,仙之人兮列如麻。忽魂悸以魄动,恍惊起而长嗟。惟觉时之枕席,失向来之烟霞。世间行乐亦如此,古来万事东流水。别君去兮何时还?且放白鹿青崖间,须行即骑访名山。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 这块大石平滑如削,嶙峋怪石陪衬在侧,更显得此诗雄浑大气,飞扬不羁。青涟笑笑道:“名字说来不雅,这是本帮白虎堂主罗酒缸的手笔。此人使一对判官笔,生平三绝,点穴、饮酒与书法。那日他多饮了几壶,迷迷糊糊来到此地,以判官笔刻下这首诗。”云思傲心中暗惊,这大青石极坚极硬,此人竟能连写百余字,并无后继乏力之象,且笔画似乎越来越有力,则这人内力之高,必是卓然成家的了。青涟道:“我也是听别人谈及,这山石何其坚硬,罗酒缸大醉之下只管挥洒,却没注意,手中判官笔越磨越短,你看这刻痕,自前而后,是不是越来越宽?那是因为判官笔前细后粗,那天罗堂主一对镔铁判官笔只剩下后半截,帮主见状,赞其英雄了得,命高手匠人以陨铁为他接续兵器,可是教众人大大地眼红了一番呢。” 云思傲点了点头,道:“这罗堂主想必武艺高的很了,咦,方才听你说,有几个蛮子来到帮里,这几个人武艺与罗堂主相比如何?要共谋大事,谋的什么大事?”青涟道:“要谋什么大事,我可没资格知晓,些蛮子口出大言,倒是也有些手段。昨天帮中兄弟与他们比拼了一场,倒是好看地紧。” 云思傲关心那部《逍遥御风》的下落,但听青涟谈及露西一行,也颇为好奇,于是听她说了昨天情形。 第12章 绿林盟(三) 云思傲听青涟说道,昨日露西与三个随从过了崖,由绿林盟帮众引着,过了鬼竹林,转入绿林盟偏堂。那偏堂却空荡荡地别无一人,两个帮众道声失礼,便退下了。露西一行干坐着等了小半个时辰,不见来人,茶也没得一口。露西手下泰格最为鲁莽,正要呼喊,被露西喝住,多克直直地坐着,似是入定一般,皮特却左看看右看看,摸摸堂内桌椅,看看匾上题字,无半刻闲。偏堂正中燃着一支寸许粗细的香,袅袅冒着香烟。 如此又过了半个时辰,那香烧了三分,一声浑厚的声音传来,震得各人耳中嗡嗡作响,极是不适,随着那声音道“开——堂”,两列少年鱼贯而出,英气勃勃,不多时已列队站好,这时,一个黑衣老者走了出来,望中间坐定,道:“玄武堂吴树峰,不知各位远道而来,有失远迎,且请赎罪。”言毕,不待露西答话,继续道:“前番我玄武堂副堂主冯三刀外出下山,竟为你等强留,至今未归,却是何道理?” 原来共济会露西一干人等查实绿林盟在做阿芙蓉膏生意后,曾数次致信绿林盟,并以厚礼相赠,但均无回音。无奈之下出此下策,趁玄武堂副堂主外出之际,设局相邀,后来双方言语失和,动起手来,冯三刀出手毙了三名共济会属下,但终于不敌,为露西等人擒下,强留数日。绿林盟这才派人与露西联络,露西表明合作之意,绿林盟使者留下话来,共济会须得自证实力,余下之事再谈不迟,于是有了露西一行鬼市一行,豪掷百万。此举一出,立时传遍江湖,皇甫青云得到消息,便派人与共济会接洽,请露西亲来总舵,商谈余事,这样摆布也是为了试探露西之诚,倘若露西不能亲来,此时便算作罢,若果然露西亲至,则最后还要试一试此人胆色气魄。皇甫青云武功既高,办事也是缜密无比,对方若非实力、诚意与魄力俱在,岂配与本帮往来? 露西知道其中缘由,便不在意自己被冷落一个时辰,于是微微一笑,道:“冯老英雄名声在外,敝会仰慕已久,此次恰逢冯老英雄途径敝地,岂能不奉几杯水酒。” “敝地,中华之地虽然博大,但无一尺余裕,不知姑娘所言之敝地,怎么讲?” 露西缓缓从皮特手中接过江夏镇地图并康熙小玺,递到一个少年手中,道:“空言无益,请吴堂主过目。” 吴树峰接过那图,脸色大变,道:“江,江夏镇那张图?”露西买下江夏镇的事,仅皇甫青云一人知道确切消息,吴树峰虽听得传言,但以为是好事之人夸大其词,因此并不相信,所以乍见之下,不免大吃一惊。 露西道:“吴堂主所言甚是,在下这‘敝地’二字用得不对,不如从现在起,索性就把敝地变成贵地如何?” 在当时情境下,于露西而言,“敝地”是自己的地,“贵地”可是成了绿林盟的地,吴树峰此时心中惊诧更胜方才,莫不是自己听错了,还是这洋夷子文法混乱,狗屁不通,以致于弄错了意思?露西见他神态怪异,知他不信,补到:“敝会久闻贵帮虽门户壮大,但各舵散处深山,实是大大地不便,宝剑赠英雄,江夏地处冲要,今日便将此地赠与贵帮,供各位英雄外出时歇马之用。” 吴树峰心下狂喜,此番帮主安排本堂来试试此人胆色气魄,分寸不易掌握,孰料数语未过,便由此意外之喜,但毕竟尚未出手,显不出自己的功劳,想到此处,向身旁一人使个眼色,这人唤作赵大力,力大无穷,武艺高强,不亚于堂主。赵大力缓缓走出,道:“哼,你们无端伤我冯副堂主,今天又来假惺惺地,无事献殷勤,耍什么花样。来来来,姓赵的嘴笨,只消你们手底下的玩意儿胜过俺,俺便信你。” 话到此处,露西再有城府,心中也气恼不过,心道我堂堂共济会蔷薇骑士,亲来此地,跟你姓吴的搭话已是屈尊,而你竟使唤个莽夫来叫板,真正是岂有此理!她也将手一让,不再说话,一人站出来,十分生硬地道:“请。”正是泰格。 赵大力见来人身材壮大,直似一堵墙一般,不敢小觑,他将金钟罩功夫运遍全身,喝道:“出手吧。”言毕猱身而上,泰格双拳摆在脸前,碎步弹跳着,似慢实快,两人瞬间便缠斗在一处,赵大力练的是传统外门功夫,下盘讲究落第生根,不动如山,上身一口气运遍,蚊蝇不能落,金戈不能伤。那泰格身体看似笨重,实则灵巧,每一拳击出,赵大力挥手相交,手臂都是一阵阵酸痛,这是极其罕见的,帮中虽有十数人能将赵大力打败,但或以内功,或以柔力,或以招式致胜,似这般以蛮力对蛮力,而能与赵大力相当的,今日始是第一遭遇到,泰格是第一个。平时赵大力与人动手,均不格挡,只自顾自出招,反正寻常刀剑都伤他不着,所幸这次赵大力未任由对方击打,否则此刻自己早已身负重伤。赵大力凝神应对,尽力避免手臂再与对手相碰,但他功夫重在“凝重”二字,身法便不够灵便,十招之内终不免有两三招相交,他心下焦急,这样下去自己必败不可,再出招时便不再顾及雅观与否,招招攻向对手下盘。那边泰格的拳术讲究先声夺人,加之方才所受冷待而积攒的怒气,是以开场便将战力发挥了十足十,但未能奈何得赵大力,心下也是吃惊,加之赵大力由硬碰转为取巧,他武技虽算得洋人之中的佼佼者,但毕竟不如中华武术之博大精巧,顿感不易抵挡,退了几步,绿林盟人众见赵大力渐渐扳回颓势,均松了一口气。露西心情此时却平静了一些,方才遣泰格出战,部分虽是因为气愤,大半也是绿林盟存心找茬,时势所迫,而想到自己此行乃是为盟好而来,便不太在意胜负之数。众目睽睽之下,赵大力更要炫示武艺,当下得理不让人,或拳或掌,刚猛又不失灵巧,看得众人均在心中暗暗叫好。泰格心中急躁不堪,手上章法更加混乱,挡得了左挡不了右,眼见赵大力一招从上面击到,挡架之时却下盘中招。泰格心知此阵已经败定,竟将生死置之度外,不再挡架,拼着全力挥出一拳,要与赵大力拼个两败俱伤。赵大力一掌本拟击在对手膻中穴上,将他击晕以竟全功,但未料对手如此悍勇,急忙闪躲,那一拳擦着鬓角过去,击在堂右侧大柱上,那柱子尺径粗,泡在桐油中用大石板压实过的,端的是坚硬无比,而着拳之处却凹陷下去,红漆片片掉落,崩出道道裂纹。而赵大力那掌也偏下了尺许,击在四满穴上,四满穴位于小腹,最是吃痛不过,这一掌又是赵大力所发,剧痛可想而知,泰格再也支持不住,坐倒在地。吴树峰在一旁看得明白,其实依着侠义道的规矩,赵大力比拼之时攻对手下三路,殊不光明正大,胜也胜得侥幸,最后那一下躲也躲得甚险,泰格那一拳不下千斤之力,只消差得半寸,那此刻倒在地上的便是赵大力了,那时莫说金钟罩、银钟罩,只怕是玄铁钟罩也消受不起了,此一战,双方实则是不胜不败。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吴树峰心里虽存着夷夏之分,但也不禁喜欢这泰格不为瓦全的性子很对自己脾胃,一挥手,两名帮众将泰格扶到堂后医治。吴树峰道:“在下约束不严,冲撞了远客,不过我听闻敝堂冯副堂主在贵会做客时,也受了些伤,露小姐此行既然是要与本帮计议大事,那咱们的嫌隙就此一笔勾销如何。” 露西道:“吴堂主恩怨分明,快人快语,好。” 吴树峰哈哈笑道:“帮主有命,这便请露小姐入议事厅,请。” 露西听他只请自己一人,便示意皮特与多克留下,自己随吴树峰前往议事厅去了。当时青涟与青丝二人在后堂观望,确已瞧了第一场好热闹,待露西随吴树峰去了议事厅,她二人便不能跟去了。之前议事厅封锁不严,致使走漏消息,与青帮角力便输过一场。皇甫青云震怒之下掷下严令,并树铁牌为记,上书:“军师以下并女眷人等,未奉命擅入议事园者,杀无赦!”笔力遒劲,字体个个端方严正,神威凛然,正是罗酒缸所刻。青涟与青丝正待转身离去,忽听得堂内众人嚷嚷,原来方才那泰格小腹被掌击,但他是“爱斯基魔人”,自幼体格粗壮,在极北极寒中打熬得钢筋铁骨也似,因此痛则痛矣,受伤却并不甚重,绿林盟内尽有医术精熟的人,略加调治,泰格已能正常行动。他上一场输地不服气,便又出来寻事。 赵大力心头一震,方才那掌自己使上了十成力道,就算躲闪之际掌力偏了几分,可泰格于那一掌也受实了七八成,且是人体至柔之小腹中招,他却混若无事地出来,天下焉有是理!四满穴属足少阴肾经,为冲脉足少阴之会,肾经冲脉气血在此散热冷凝、充斥**各个空间。泰格四满穴受击,体内阳气冷凝受阻,四散至各处经脉,此时腹中之痛犹如数盆火炭灼烧。但他憋着一口不服之气,兀自出来挑战!一时间吵吵嚷嚷,乱哄哄地直如闹市。 皮特与多克上前架回泰格,本来就此无事,但玄武堂不知哪几个帮众,见事不敏,仍是喋喋不休,泰格如何能忍,挣脱皮特与多克,冲入人群中噼啪几拳便打翻了几人,他力大无穷,被击中之人无不身受重伤。赵大力见势不妙,作势击向泰格后背大椎,他本欲击向泰格后脑,但对方身材过于高大,赵大力站在地上拳力便不能及,只能击向对手后背大椎。他意在逼泰格回首挡架,解救下诸位弟兄便罢,帮主将泰格的主子请到议事厅,便是有修好之意,便是再不开窍之人,也当看出些眉高眼低,断不会再跟露西手下为难,更别说下手加害。皮特还稍微冷静,但多克却未看到这一层,方才他观斗之际,亲见赵大力招数犀利,大椎何等重要,若被赵大力击中,必定全身瘫痪,此生便算废了。于是纵身一闪,加入战团。他蹿高伏低,忽前忽后,行动之敏捷迅速,身法之怪异灵活,直似鬼魅,瞬间便穿过人群,伸手挡开了赵大力的一拳,赵大力被他一挡,手臂隐有针刺之感,心道:“好卑鄙的夷子。”那多克又是一招击到,平平无奇,甫到跟前,赵大力五指成爪,抓他手臂,正当赵大力触到多克手臂之时,多克猛一翻手腕反抓赵大力手腕,多克方才挡开赵大力拳劲之时,赵大力发觉此人力道远不如自己,便是被他抓住,也能运力挣脱,而自己一旦抓住他的手臂,他便算落入自己掌中,自己可操胜券。忽然,赵大力一瞥之间发现对方掌中套了一层精钢手套,手套上满是倒刺!慌忙闪躲,但小臂还是被划出了几道血痕。 皮特眼见得事态越发不可收拾,当机立断,只听“砰”地一声巨响,众人耳朵震得“嗡嗡”一声,只见皮特手里举着一柄似火铳般的东西,铳口袅袅冒着青烟,众人却不知这唤作火枪。 皮特情急之下,鸣枪止斗,却忘记他那火枪已是装了铅子的,打的屋檐木椽碎屑纷飞,世上的事,偏是这般凑巧,那铅子余势未衰,连带着震断了屋顶一角的玄武头雕像!江湖上的人,虽不似寻常百姓那般笃信鬼神,但于这象征性的吉祥兆头却在意得紧,众人看着那琉璃玄武头掉在地上兀自滴溜溜地转,一时间满堂无声。 第13章 绿林盟(四) 一阵脚步打破死寂,只听玄武堂门口一人道:“我道是谁。原来是共济会的高人,前番冯老英雄不知何故被贵会强留,想来是冯老有错在先了?”说话的正是绿林盟执法堂司捕秦正开,同秦正开一并站在门口的是其师弟孙正卯,正是执法堂司刑,执法堂距玄武堂较近,二人知道今日玄武堂奉令接待外客,但忽然听到吵嚷不绝,又听得一声巨响,连忙前去察看。见泰格脚下躺满了好几个弟兄,想是这起子洋人蛮不讲理,于是开口讥刺。赵大力一时未听明白,不知他何以胳膊肘向外拐,正要搭话,孙正卯接口道:“恐怕是的,小弟曾闻共济会个个温文儒雅,若非冯老英雄得罪了他们,那定是咱们执法堂得罪了他们,否则共济会的高人岂能出手殴打咱们的普通帮众?”秦正开接口道:“须得着人去查查,是不是咱们堂下有人抓了共济会的人?除此之外,咱们山门未曾走出一步,我可实在想不出到底是哪里得罪了这几位。是了,我上次去江夏追捕叛徒,是不是没请示过共济会的诸位佛爷?这里谢罪了。”言毕拱手一揖。 秦正开与孙正卯师兄弟俩久在执法堂任职,职司抓捕叛逃,刑讯犯过之人。犯过之人嘴硬,秦正开与孙正卯气急之时便反唇相讥,往往会讲到“看来是执法堂抓人抓错了”云云。这次出言讥刺共济会,习惯成自然。这几句讥刺常人听起来自然知道分寸,绿林盟冯三刀被共济会设局强留,所有人都是知道的,自然不是冯三刀的错,至于这句“没请示过诸位佛爷”,则更是厉害,秦正开抓捕犯过帮众以正帮规,事急从权,有时连帮主也未及请示,又何须请示这几个外来的蛮货,还佛爷? 赵大力听到此处,脑袋“嗡”一声涨的老大,他熟知这二人脾气,只消这三人一个回答地不对,秦孙二人立时便要出手,他二人不拘哪一个,均高出自己甚多,凭自己这点斤两,万万拦他俩不住,莫要打死了共济会这三个里面任何一个。一则这三人在本帮地盘上,本帮势必落个以多欺少的份;二则帮主正与共济会计议大事,共济会的人却在玄武堂遭了不测,帮主面上须不好看,到时吴堂主百死莫赎,俺老赵真是万死莫赎了。想到这里,便以眼色示意泰格与多克等,盼他们服软认输,然则他们岂能懂得,只索挺着不说话,赵大力素无转圜之能,心里连天价叫苦。眼见秦正开脸色由嘲讽而愤怒,还是皮特率先开口道:“这个管事的是谁,我这位兄弟性子向来鲁莽,冲撞之处,还请海涵。”本来他这句“这个管事的是谁”在秦孙二人听来便不受用,但倘若到此为止,还则罢了,偏生他于中华语言似懂非懂,又添了一句:“主人也吩咐过,不管谁对谁错,我们人少,必须先致歉,按你们的规矩解决便是。”这确是露西来之前私下对他几个讲的,他倒记得清楚,但这是自家人讲话,露西担心己方安危而讲的,如何方便讲与外人?他本意在讨好秦孙二人,表明自己的主子对绿林盟也很尊重,以化解干戈,但在秦孙二人听来,却成了他是受主人之命不得已而认错,秦正开怒极反笑,道:“我俩籍籍无名,也算不得是什么管事的。你既打上门来,还敢说按本帮的规矩解决,那自是有恃无恐,秦某的功夫撂下也有年余了,正好借机就教于三位。”言毕哈哈大笑。 皮特见秦正开大笑,以为事可挽救,便也跟着笑了起来,这下赵大力连带玄武堂众纷纷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真是不知所以了。忽听秦正开喝到:“退开,今日让我来会会诸位高人,无论胜败,哪个敢上来帮我,便是瞧不起秦某人。”言毕,一招探囊取物,直取皮特手中火枪,皮特所擅者,乃是使用火器,百步穿杨不在话下,手脚上有点点功夫,但如何是秦正开之敌,登时呆在当地,秦正开见状,心想这蛮子虽无礼,但伤及不会武艺之人,大失身份,就这么顿得一顿,多克已闪身挡在皮特身前,秦正开素来敬佩一个“义”字,见多克待皮特如此,一念之间,便收起了杀心,这一招便未击下,他撤手退开,道:“请了,三位单打也好,齐上也罢,只消在秦某手下走到一百招,这位老兄”他指着泰格,“方才打伤本帮帮众的事便作罢如何?” 多克方才挡在皮特身前,秦正开一招虽在半途收回,但他内力浑厚,劈空之力已击得多克胸前一阵阵疼痛,当此情形,不敢独斗,以眼色示意泰格,皮特。秦正开待他三人“品”字列好,见泰格、多克在前,皮特手持火枪于后,布置颇有章法,俨然一个小小阵法。秦正开心下便也不敢轻敌。他精擅轻身功夫,一招“鸟惊鱼骇”,身子拔地而起,越过二人直攻三人之中最为薄弱的皮特,意在打乱其阵型尔后各个击破。这一击先声夺人,来势奇快,皮特手中火枪方才鸣过一次,此刻慌忙中未及装填便扣动机括,“噗”地一阵火花,将秦正开那招逼了回去。然则秦正开那招本就是虚招,,皮特只见一道身影闪过,手腕已被秦正开拂中,那把火枪也掉落在地。本来他们这种阵型,最厉害之处在于最后方那柄火枪,而秦正开一拂之下,不仅将火枪打落,还顺手点了皮特腕上外关穴,剩余二人在秦正开看来便不足挂齿,然而秦正开毕竟小觑了他们,无论是泰格还是多克,单独接战,或刚或柔,秦正开均可将之击败,但二人联手,刚柔并济,宽猛相纠,便无破绽可寻。想要取胜,秦正开以深湛功力与之缠斗,耗到对手后继乏力,当然也能做到,只不过要拆到数百招之后,这“一百招之内”的赌便要输了。 转瞬间,秦正开已与那二人拆到十招之外。泰格出手刚猛,但是拳路明晰可寻,秦正开或接或闪,每次总能令泰格千钧之力的拳招差三两寸不能击中自己,偶尔抽出空来回敬一二也能乘隙而入,直取泰格防守空当,但多克在旁骚扰,因此没有一招能使到底,也就无法伤及泰格。与多克对阵时,更需加倍小心再以,这人武技似得自东洋倭奴国,论真实本领不见得及得上泰格五成,但浑身机关,信手拈来,便可作为暗器,更有一宗本领,便是泥鳅般的柔软身形,飘忽不定的诡异步法,因此他八成精力全放在了对付多克身上。既需与之斗巧,又要时刻注意防不胜防的暗器,秦正开暗自焦躁,心中暗骂东洋无耻,然则骂归骂,却不得不叹服,东洋人能将无耻手段发扬到如此程度,肯定是下了一番功夫的,自大唐起,只怕在“无耻”二字上沁浸了不下千年,否则这多克又非东洋人,学得几手东洋武技皮毛,焉能在堂堂绿林盟执法堂司捕手下走上十招? 秦正开心中盘算着,他既欣赏多克方才对皮特的义气,又恼恨他招式阴险。眼下三四十招已过,秦正开手上加劲,已附上八成内力,无论拳掌,均已可开碑裂石。多克与泰格处身其中,渐感吃力。其实“取巧”二字,只适合用以对付实力与己相当者,才能有效,至柔方才挡至刚。若单凭“取巧”能胜得天下人,谁还去肯下苦功去学真实本领?多克所以留得命在,一则秦正开知他们此来是本帮所邀,二则也想借机摸摸他们武艺家数,手下始终留着分寸,否则开场便能射瞎多克双眼,他会暗器,难道秦正开便不会么?所以交手到此刻,换作泰格直撄其锋,多克从旁策应,伺机偷袭。此刻泰格与多克虽已左支右绌,仍可以勉力支撑住,只是秦正开手臂上内力充盈,其坚胜铁,更强于赵大力的金钟罩,所以泰格无论格、挡、击,只要触碰,便感一阵酸痛,不过他不肯服软,强自支撑,但不免出手越来越迟滞。 玄武堂堂众见秦正开百招之内有望收拾下这三个异族,心下均感喜慰,只见秦正开又一手“备位充数”,作势以虚招击向多克,意在迫退多克,免得其碍手碍脚,右手却暗藏变化,准备趁机点向泰格灵虚穴,灵虚穴在心脏右上,受击之下气血梗阻,泰格双臂便三四个时辰动弹不得,泰格一去,自己独对多克,当可稳操胜券。 这一下果然落入秦正开算中,多克见秦正开这招势头霸道,为求万全,飘身退开,却见秦正开立地后仰,伸手打中了泰格穴道,泰格穴道被封,一时双臂动弹不得。秦正开早已盘算好后招,“大气磅礴”、“山呼海啸”、“秋风扫叶”等种种奇妙招式压向多克,多克抵挡不住,终于被秦正开以一手“斩将搴旗”击中,“斩将搴旗”是擒拿之中极其精妙的一手,秦正开用以众人当中擒拿贼酋,百无一失,此次颜面所关,自然而然便使了出来。 之后眼前的情景,令所有人大吃一惊,青丝、青涟在后堂观斗,更险些叹出声来!方才多克一闪之下,已退到屋角,秦正开那招“斩将搴旗”势无可避,只听“嗤——”的一声衣物碎裂,秦正开一只手从多可身上洞穿而过!随即多克化作一道影子,秦正开臂上挂着一件黑衣,多克从秦正开身旁闪出。秦正开甩手转身,喝到:“着!”,老鹰撮鸡般拎住了多克后领,这次却是件白衣,多克化作数道白影。秦正开既是司捕,轻身功夫犹在其他功夫之上,眼力之锐,更无需多言,竟连抓连空!众目睽睽之下,秦正开大感颜面无光,他连连以劈空掌向白影击去,白影连连后退,秦正开连连追击,此时距百招之数,只剩不足十招。九十一、九十二……秦正开出手奇快,但每次要么差得几分未能击中,要么击落多克一件衣衫。眼见只剩最后一招,他凝掌不发,脚下加劲,想追到多克身前击实最后一掌,至于多克能否留得性命,却顾不得了。他俩一个追击,一个躲闪,早就出了玄武堂,到了院子,院子里山石数木廊厅更多,多克转圜躲藏余地更大,若非如此,凭秦正开无双无对的轻功,开阔地上十个多克也给他追上毙了。 此情此景,正如猎狗扑兔,兔子再敏锐迅捷,毕竟刀俎操于猎狗之手,猎狗至多不过饥餐而已,兔子却有性命之忧。多克见他如此认真,更加心慌,一个疏虞,未注意脚下石锁,一绊之下,身子向前飞出三丈,撞在一颗大树上,秦正开从三丈后追及,不过片刻之事,多克已弃了四层外衣,机括暗器早已丢净,当此之时,挡无可挡,避无可避,秦正开掌势早已蓄好,加上疾冲之力,此时收掌便如以同等掌力回击自身,所以秦正开便想留情也已不能,眼见多克便要呜呼哀哉,万急之时,侧面冲来一个白衣少年,那少年来势好快,十余丈外便如御风而行,常人一霎眼间,那少年已欺到秦正开身侧,但要相救多克,常人看来已无计可施。但这人毕竟非常人,他右臂顺手一抖一送,一条白绫在这白衣少年内力运使下如龙飞蛇舞,将多克身子平撞出七八尺,跟着左手将柔力将秦正开掌势引向斜上,一声闷响,正击在那大树树干上,那大树少说有尺径粗,在这股大力之下,扑簌簌飘下无数落叶。过了半晌,多克依旧惊魂未定,大口喘着粗气,那树上树叶也兀自掉落不止。 白衣少年扶起多克,他身侧落了一层绿叶,在地上留下一个人形。那白衣少年一扶之下,便知多克两手小臂已断,忙道:“敝帮无礼,致远客损伤,这里赔礼了。”跟着他示意围拢过来的帮众,将多克扶去,吩咐最好的医士为其疗伤。这白衣少年乃是皇甫青云之徒,名叫皇甫一脉,自小被皇甫青云收养,名虽师徒,情逾父子,往常奉师命下山办事,武功既高,为人又侠义,更兼相貌俊朗,常着白衣,因此得了个“玉面白龙”的雅号。围观众人虽知他武艺高强,但帮主传功时,向不允旁人观看,因此如何高法却不得而知。今日见他在不可能的情况下救得多克性命,免去一场风波,不由得暗自称赞,“玉面白龙”果真名不虚传! 此刻露西也已走到身前,道:“多谢皇甫少侠仗义相救,”又转身对秦正开道:“多谢这位大侠手下留情。”皇甫一脉拱手道:“不敢,此事曲在敝帮,还请贵会恕罪。好在我两家已结成同盟,万望露姑娘大局为重,”言毕望了一眼赵大力,续道:“敝帮切盼冯副堂主归来,可是焦急得很了。”露西道:“你我既是同盟,便请皇甫少侠见外的话再也休提,会下还有些许事端需要摆布,我等这便告退。”此时多克臂上断骨已经续好,泰格与皮特扶了他,由熟路帮众引着,下山去了,皇甫一脉派人相送,被露西一一劝回。 第14章 济困 云思傲听青涟叙述完,自始至终未提及那本《逍遥御风》,且帮中高手如云,任哪一个都不见得在自己之下,不由得气为之丧,由青涟陪着草草转了转,便回屋歇息了。山西这边,木从心自被构陷起,除了寻访云思傲,将天月剑交还,再也无甚明确目的。他在铁掌门临山峰顶待到夜间,繁星隐去,一路狂奔下山。奔行之速,犹如冯虚御风,几乎足不点地,山风在耳边呼啸吹过,刮面如刀。到得客栈,发现客栈早已被官兵所围,但十三司所擅者本就是暗夜潜行,且魏西宸手下“三杰”之一为自己所伤,无人主持大局,就算未服蛊丸,这种阵势也拦自己不住。当下由客栈屋顶潜入自己所住客房,取了天月剑,行动迅捷,落地无声,几如鬼魅。又到客栈伙房取了两只烧鹅,一坛白酒,饱饱地去了。他记得云思傲口中话语乃是南音,于是一路向南,拣着人迹罕至的地方,边行边寻景,边寻景边大醉,十几日后,到了河南境内。 木从心便是“禅宗祖廷,天下第一名刹”的俗家弟子,因此他于河南,称得上了如指掌。眼下既到得河南,如何能不去探看一番?于是直奔嵩山。 嵩山乃教名山,佛教文化丰富而灿烂。有法王寺,正在嵩山,创建于东汉,比洛阳白马寺仅晚三年,比少林寺早四百二十年,据《说嵩》所载,白马寺原为招待四夷宾客之所,因此可以说法王寺是中国佛寺创建之始。嵩山又是道教名山,中岳庙始建于秦,原名太室祠,曾有“飞薨映日,杰阁联云”之美称。中岳庙是道教圣地之一,有“道教第六小洞天”之称,端的是令人神往。当然这是文士的视角。在武人眼中,嵩山武学高绝,又是另一般存在了。少室山少林寺,是为“天下武宗”,奇人辈出,至北宋年间达到巅峰,扫地神僧、十三绝神僧冠绝当世,后又有觉远大师,方证大师等,均不逊于当世任意豪杰,到如今的正清大师,巍巍乎高哉,令人叹为观止。又有太室山峻禅院,是当年“五岳剑派”之首嵩山派根本所在,一代枭雄左冷禅艺盖当世,道教武功在他手中得以整理,煊赫一时,其后左冷禅妄图合并其余四派,但功亏一篑,盟主之位终于为华山派岳不群所夺去,而岳不群后为恒山派弟子仪琳所杀,五岳剑派就此式微。 木从心站在嵩山脚下,仰而观之,想象各前辈风采,不由得心为之折。虽然这些人中尽有令人不那么令人“景行行止”者,但百年已过,什么功过是非,不过一抔黄土,唯有莽莽青山依旧在,滔滔碧水自在流。 木从心上得嵩山,远远地看到知客僧正迎三人入寺。他眼力、耳力本就甚锐,中蛊毒之后,更是灵便了一倍不止,因此百丈之外便已看到,知客僧引着大内侍卫宫承瑞还有两个身形高大,步履匀称的人向寺内走去,想来铁掌门一事已然惊动大内,自己出身少林,舍此别无亲故,他们不去少林寺骚扰,确实无迹可寻。想到“亲故”二字,十三司副统领孔柱国待自己甚厚,可惜无法相报了。 少林寺既有大内侍卫追查自己,木从心便不宜再去,一则不愿在师门生事,二则心下也暗自忌惮宫承瑞手段了得,于是对着山门方向再拜而去。下得嵩山,木从心腹中饿急,他自服蛊丸,不仅力道大增,食量也是大增。他进了一家小店,要了十斤熟牛肉,一坛烈酒,那酒入口便如火炭,他叹声“好酒”,用手拣了一大块牛肉丢给门外的一条栗子黄,那狗儿皮毛油亮亮的,冲着木从心摇摇尾巴,舔起牛肉,欢天喜地地拖到一旁享用去了。木从心心下痛快,心道“好狗才”,端起大碗将烈酒一饮而尽。忽然邻桌一个大汉嘿嘿冷笑道:“瞧阁下喝酒的样子,倒是条好汉,不过恕我直言,这狗儿虽然讨人喜欢,但毕竟比不得人命,阁下这份善心,不若留着多救几个灾民。”言毕,那大汉起身离去,木从心待要答话,那人已去的远了。 木从心转而探询小二,原来就在此处向北,河堤莫名决口,淹了开封三县,木从心奇道,眼下又非汛期,黄河怎的无端决口?那小二挤眉弄眼,木从心掏出一角碎银子给他,小二顿时眉开眼笑,道:“哎呦,这位爷,小的不是这个意思,您老必定公侯万代,”说着把那角银子收在怀里,煞有介事地道:“这位爷,您老还不知道,前些日子黄河里有神龟叼来天书,连王母座下的九天玄女也下凡了。好家伙,当时黄河河心,泛的水花有十丈高,那神龟比咱主家的小店还大。那玄女娘娘从天而降,说康熙爷暴虐无道,天绝其嗣,并将江山奉还朱三太子。”木从心向来不信鬼神,对于这些装神弄鬼的玩意儿,更是深恶痛绝,当下一拍桌子,震得盘中牛肉跳起老高,不过他随即冷静下来,问那小二:“你说这些鬼话,却不是为了赚这一两银子,专门编来蒙我的?”那小二忙道:“我的亲爷哩,我哪敢呢,就在开封城郊那段黄河,当时官府征发的民夫正在修河道,看到的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那我问你,这天书是天书,跟决堤又有什么关系?”“您听我说,赶巧了,开封知府正在视察河堤,当即喝令左右向玄女娘娘和那神龟放箭,那玄女娘娘道‘助纣为虐,鞑子能得天下,全赖你们这般没骨气的汉人,因你,天劫此地一年!’言毕,那神龟突然跃上岸,一口吞了开封知府,又轰隆隆几声,黄河决堤。唉,听说这开封知府是个好官,好人无好报呀。”说完自知失言,突然左右开弓啪啪打了自己两个嘴巴,念叨道:“玄女娘娘恕罪,这开封知府获罪于天,他为官再清,却是满…这个这个,的走狗,死有余辜,死有余辜。”他话未说完,突然间左右脸颊又挨了两巴掌,这两掌来得好快,力道又大,只打得他就地转了三转,木从心笑道:“这位小哥,你至诚之心上达于天,玄女娘娘赏了你两巴掌,便不会再降罪于你了,这叫打了不罚,真真儿的可喜可贺!”那小二捂着脸,也不知到底是玄女娘娘,还是谁打的自己,只喃喃道:“谢,谢大爷吉言。”木从心甩下几两银子,头也不回地去了。 木从心虽不再是官身,但仁侠之心未泯,出了小店,便直奔开封而去。嵩山距开封不过百来里路,木从心一路不停,不多时便到了。他沿途打听,很快便到了黄河决口处。着眼一望,四周尽成汪洋,树木摧折,房屋倒塌,饿殍遍地,数十里不见活人!见此情景,他不禁呆了,什么九天玄女,神龟送书的屁话他是不会信的,还有什么狗屁朱三太子。木从心当初供职于十三司,不过是不愿逆拂师命,不愿辜负孔副统领厚待,自己则无可无不可,及至被构陷而逐出十三司,内心深处反觉自由,天地为之一宽,因此他甚至未追查是谁构陷于他。至于华夷之分,他于此向不介怀,在十三司他也曾听人言及有个假朱三太子,但当时此人罪行未曾昭彰,于是一直将他当做一个妄人,哪朝哪代还没几个白日做梦的混账了?但由此时所见,前番店小二所讲,当可推得,决堤之事即或不是此人主谋,也当与之有重大联系,这朱三太子以一己野心,置数十万黎民于水火,其狠毒下作,比之禽兽犹有不如。若这样的人是天命所归,那可真是难以想象。木从心握着天月剑的手几乎攥出血来,不将此獠活剐作三千六百段,木从心枉自为人! 木从心折至开封城郊,一处地势较高的所在,此处聚集了大量无家可归的灾民,隔几百米便有座粥棚,虽然不是施粥时分,但棚前依旧挤满了人。木从心远远地听到有拉扯呼喊声,夹着哭闹,乱作一团。他快步过去,只见两人正抓着一个小女孩头发,往一辆骡车上拽,一个妇人满身泥污,死死拽着其中一人的裤脚,但这妇人身材瘦小,如何阻得住?眼见女儿就要被拉到车上,只听其中一人“啊”地大叫一声,跟着那妇人被一脚踹出,她嘴里血淋淋地,衔着一块肉,正是从那人腿上生生咬下来的!那人捂着伤口,鲜血从指缝间汩汩流出,剧痛之下,蹲也不是,站也不是。那妇人转头看向一旁领头的那个,男人却目视着瑟缩在一旁的一个男子,叹了口气,道:“大嫂,怪只怪尊夫不争气,赌场里输了银子,有契在此,白纸黑字。”那妇人扑上去抓打瑟缩在地的男子,那男子伏地抽泣,渐至嚎啕。领头的那人不忍再看,犹豫了一下,道:“带走!”也不看那受伤的手下。木从心按剑在手,正要闹他个天翻地覆,忽然围观众人中一个大汉越众而出,随手一剑,将拉着女孩头发的那个恶仆手腕斩下,跟着挟手夺过那张卖身契,掌力到处,已将那纸研成粉末!木从心已认出是先前小店中指责自己的那大汉,木从心未及叫好,那大汉已与领头那人斗在一起。那领头的倒有几分本领,但岂是那大汉之敌?数招一过便被那大汉用剑逼住脖颈,那大汉道:“冲着你方才那声叹息,你的头颅暂且留在颈上,以后莫要犯在我手上,滚!” 那大汉正要撤剑,岂料那领头的一把抓住长剑,仍旧放在自己脖颈上,昂然道:“高某既食人俸禄,便当为人效命,欠债还钱,这是自古的规矩。今日你要杀我容易,要坏这规矩却难!赌桌无赢家,这道理人尽皆知,我不过是个赌场护院,此人我曾三次提醒于他,你问他是也不是!可我也只能到提醒为止了,难道我还能将这人打出?我吃着主家的饭,横不能砸人家的锅?!”听到此处,木从心心想这姓高的巧舌如簧,但所言也并非毫无道理,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此事也不能全然怪姓高的。 那边那输女儿的男子“我不是人啊,啊,嗬嗬嗬——”大叫了一声,羞愤之下,抬头便往一棵大树撞去!也难怪,木从心从旁听着,尚且脸红,看来这人羞耻之心尚在,既如此便有可救之情,于是一步后发先至,将这男子架住,正想去劝开那大汉与姓高的,未及近前,那大汉手先自放下了手中的剑,从怀中掏出一锭银子,道:“这男子虽不争气,他妻女却着实无辜,姓燕的有个毛病,一件事既然干了,无论对错,一定干他妈到底,这一锭银子足够抵债了,老弟这就请吧。”那姓高的虽然硬气,却也识得时务,他一拱手道:“燕兄高义,在下中原武林世家,家严为奸人所害,家慈忧伤成疾,在下不得已做此辱没祖宗的营生。适才也非有意冲撞,只为教燕兄得知,有些事并非一眼看上去的那般,有些人也未必会去屈从于威吓之下。噢,还有,燕兄这一锭银子,给得多了。”言毕,运力在那锭银子上一捏,那锭大银从从中间分成两半,姓高的丢了一半给那妇人,那妇人搂着女儿,捣蒜价向燕、高、木三人磕头,三人相视而笑,顿生知己之感,姓高的不顾那俩厮仆,转身去了。 第15章 救美 燕姓汉子朝木从心望了一眼,木从心会意,随着他向开封城中奔去。木从心道:“燕兄仗义行侠,在下不胜敬佩!”那燕姓男子有心试试木从心功夫,奔行之时已运上了五成内力,他是武林中先一辈拳师,功力自然是高强的,他见木从心能够跟上自己,心下顿感诧异,他暗运内力,速度加快,已将内力运到八成,见木从心仍是不疾不徐地跟着,心道这少年不过二十来岁,岂能攀得似自己这等境界?其实“攀得似自己此等境界”九个字用之于此处,这姓燕的实在是将自己瞧得高了。清朝以武立国,自开国至今,已三十余载,武风炽烈,大抵分为三类,武官、帮派人士与江湖散人。其中以武官技艺最弱,帮派人士与江湖散人相当。这便譬如王公豢养之猎犬,把玩尚可,难道还指望它去搏虎么?扑鹿尚需小心在意,若遇野猪,运气好或能逃得性命,当然也有例外,不过再强的犬也还是犬罢了。以此绳之,这姓燕的可比野猪,此比虽然不雅,但尚属适当,且绝无不敬之意。他乃是江湖散人一流,脾气粗暴,但武艺精强,在中原一带行侠,专为穷苦百姓抱不平,与恶霸、狗官为难,想这些废物能有何本领,这姓燕的出手自是所向披靡,因而越发自大,便不足为怪了。他有心看看木从心功力到底多深,脚上又加了两成力,此时他提气全力奔行,已顾不得回头察看木从心是否跟上。而在木从心,却不知他两次加催内力何意,只道方才自己与前辈并肩而行,殊为不敬,那燕姓汉子这才加催内力领先一步,而人家第一次加催内力,自己竟没悟到此处,又傻傻跟了上去,那汉子这才又加催内力。想到此处,顿觉有理,果然世事洞明皆学问!于是跟在那人身后三步之处,不疾不徐。燕姓汉子奔了半个时辰,未见木从心赶上,心下大慰,而此时开封府也已依稀可见,他便放慢了脚步。木从心刚刚得悟“真理”,此时见燕前辈放慢了步伐,自己也便放慢步伐,仍旧靠后三步跟着他前行。 终于到了开封,那燕姓汉子折进一家酒楼,拣了靠窗的桌子坐下,呼道:“店家,两坛白干,十斤好肉!”木从心受他豪气感染,便也不客气,绰条大凳便坐在了那人对面。那大汉抄起酒碗,一仰脖儿干了,闭目咋舌,似觉回味无穷,他道:“失礼了,在下燕飞。”木从心见他自报姓名,便也陪了一碗,道:“在下木从心,前番蒙燕前辈指点,方知黎民之苦,男子汉大丈夫,原当扶危济困,解民生倒悬之苦。”言毕干了碗中酒,又斟了两碗。燕飞见他毫不忸怩作态,心下也是欢喜,道:“姓燕的有宗毛病,但见看不过眼之事,便要管上一管,木贤弟,得罪莫怪。”木从心道:“大哥哪里话来,大哥顶天立地,难道小弟便是斤斤计较之人,大哥此等言语,再也休提,来来来,再干一碗。”木从心敬他侠义,他二人惺惺相惜,无需多言,既是兄弟相称,那便真是将对方当成兄弟了。接着他俩又聊起木从心那把天月剑,燕飞行走江湖,见识过不少利器,但言语中却推天月为第一。木从心见燕飞把玩品咂,十分喜爱,而自己不懂使剑,便欲以之相赠,但话到嘴边,突然想起云思傲“兄弟”,急中生智,忙将赠剑改为敬酒。 燕飞听木从心谈笑之间,随手又筛了一碗,燕飞不禁心感骇异,他虚荣好胜,方才催动十成内力方才“胜”得木从心,颇不过瘾,刚进店时以海碗饮酒,便是想以酒量再“胜”一阵。习练内功之人,酒量原本较常人为大,不足为奇,但这一大海碗少说也有一斤半,燕飞能连干两碗,令周围啧啧称奇,也实已到了极限,未想到木从心又是一碗敬来!他却不知这是由于木从心服过蛊丸之故,当然也不知木从心自今日起,蛊毒日甚一日,到时候别说区区三碗酒,便是一盆火炭,吞下去也无所谓了。他虽自知今日已够量,但如何肯在人前退却,于是一仰头又灌了一碗,随后倒栽下桌,人事不省。 木从心不禁哑然,随即将燕飞安置在客店,自己则寻到了那个赌坊,倒要看看这是个怎样害人的所在。甫入赌场,便有一个楚楚惹人怜的女子走了过来,福了一福,道:“这位公子,请这边请。”言毕转身前行,穿过前厅,步入后堂,此地极为讲究,摆布着十几张台子。木从心心下起疑,前番相救的男子,即便从未输过,也不似能在此消遣得起的模样。正想着,那女子凑到木从心身前,道:“公子请随意,有何吩咐只管找我,我叫艳红。”言毕微微一躬,退到一旁。赌坊与妓院向不见外,有风尘女子在赌坊招揽生意乃是常事,况且温香在侧,往往更能激发赌博男子的气概,令其赌得更豪,即或赌输,在美人妙目注视之下,便想赖账,也不好意思了,因此,赌坊与风尘女子可谓风火相济。木从心此行,存了大闹天宫的心,但若只是无事生非一番,于事无补,不若就便儿探查一番,看“赌”中到底是何名堂?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于是他冲着最热火朝天的一桌围拢过去,这一桌却是看热闹的居多,真正局中,只有四人,赌的是盅下骰子点数,此赌法甚是平常,令人围拢过来的是桌上的注码,一人面前堆满了五十两一锭的纹银,有几锭跌落在地上,还有其他珠玉翡翠,各色珍宝,这人面带微笑,而其余三人中,有两人满头大汗,眉头紧蹙,双目死死盯着桌上那盅,另有一人满不在乎,坐在赢家对面,他面前稀稀落落地还有几锭纹银。看这阵势,第一人显是赢家,且以一赢三,面前是普通人家几辈受用不尽的财宝,他只微笑,可谓是喜怒不形于色了,而最后输钱那人,输了几辈子受用不尽的财宝,仍是满不在乎,这等不肖,却只能以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而名之了。 中间那二人喊着“大、大、大!”第一人将盅掀开,五点!那人痞气地一笑,道:“多谢,多谢!”此时剩下三人面前已无赌资,方才稀稀落落的银子也已分毫无存!赢家转身欲走,他对面那人道:“怎么,这位老兄这就要走吗,来来来,咱们再战三百回合?”听到此处,那赢家道:“再战么,也没什么,只是您这个这个,嘿嘿,本店可没有赊赌资的规矩。” 剩余两人不断以眼色示意,那大输家视若无睹,从座位上站起,敞开外衣,道:“日他娘的,有种的,咱们来赌这个!”他探手入怀,摸出一颗硕大无比的东珠。众人见到此珠,都是啧啧称奇,那赢家眼中一亮,随即黯淡。输的那人道:“我就押它。”那赢家看了看自己桌上的资材,却不下注,他咽了口唾沫,道:“这颗东珠,是从乌苏里江一个万年老蚌身上收取的,普天之下,只此一颗。为它,死的人可老了去了,听闻这颗东珠自现世以来,已辗转经过四人之手,而这四人最后都落到了没有下场的地步,可是这样的?”众人方才只见此珠之大,除此也别无甚么奇特之处,此时听他询问,不禁均觉此珠晶莹温润,令满堂生辉。对面那人道:“正是,老子便是它第五个主子,前几个人福薄,消受不起,老子花果山上的自由神,又怕什么了?” 赢家道:“此等宝物,价值连城,当真要赌么?” “哈哈,此等宝物本是老子费大力淘换来博美人一笑的,美人一笑,老子才能笑,现在直接拿来博老子自己一笑——若非价值连城,赌起来也没兴致,这赌坊,正是它的用场。” 赢家掣出一把匕首,插在桌上,道:“痛快,渠某懂得规矩,渠某便押上这些物什,并项上人头,赌大还是赌小?” 那输家道:“当然赌大。” 围观众人听到此处,有的啧啧感叹,有的小声猜测,大部分屏气凝神,瞪大了眼睛观望。而一旁各色女子,纷纷摇头叹息,艳红以手抚怀,向木从心连连示意,木从心怦然心动,但想到对方身份,复又感到嫌恶,只看着桌上那盅,手里用力握着那把天月剑。 “开——小!” 局中二人尚未有所反应,先前桌上眉头紧蹙的二人,一人掀翻了桌子,将桌上匕首掣在手中,顺手将那赢家制住,按在桌上。另一人捡起地上那几粒骰子,运力一捏,那骰子应手化为粉末,几滴珠子掉在地上,竟是水银!这一下变起仓促,围观者纷纷退散,当中也有先前赌输于人者,一发鼓噪起来。而当那赢家掣出匕首,要赌自己人头的时候,早有机灵的将此地情形告知了赌场看守,因此随即便有七八个看护围了上来,看样子都是硬手。领头的看场道:“诸位且请息怒,敝地看护不严,致有小人作祟,这里赔罪,”言毕抱拳一揖:“行有行规,各位输在此人手中的银子悉数归还,小店也有自己的规矩,“赌”之一字,最讲彩头,此地见血不吉,请这位兄台将此人交给小店处置如何?”他察言观色,便已看出,这东珠之主与那闹场二人乃是一伙,因此此言是对他而说。 那东珠之主自开场至此,连连输彩,此时拿到他人把柄,哈哈大笑,道:“你既唤我兄台,那本兄台有几句见识,贤弟听是不听?” “兄台”二字,乃是江湖上年龄相仿者在不通姓名时互相尊称之用,这东珠主人却佯作不知,反称那看场为“贤弟”,显是不欲善罢,那看护脸色微微一沉,道:“不敢当,请讲。” 那东珠主人不疾不徐地道:“愚兄混迹江湖,钱是不在乎的,但两样东西却不能丢,一是脸面,我丢不起,二是痛快,我不想丢。老子俗务之余,赌上两把,原是何等美事,这小子竟敢在我面前弄鬼,令我不得开心颜,”他出言粗俗,偶尔雅上一句,令人不禁莞尔,气氛也为之一宽,随后他续道:“痛不痛快那也不用提了,可老子栽在下三滥手中,颜面何存?你们两个说,该怎么办?” 其一人冷笑两声,道:“主辱臣死,那又有什么好商量了?”言毕挥刀在那出千之人脖上一抹,割鸡般直接切作两段!这一下可炸了营,那看场虽有心善了,但势已不能,他手下已于那三人战在一处。那二人身手好生了得,以二敌八,顷刻间已放翻五人,他们主人却已闪在三丈外,怀里搂着一个女子,那女子身材丰腴,装扮妩媚,却未见过这等场面,吓得瑟瑟发抖,体如筛糠。这主人却彷如对这场打斗毫不在意,喝一口酒,看一眼争斗,摸一把这女子,哈哈大笑。木从心自己也是为寻赌场晦气而来,被人抢先一步,生事在先,虽不如意,自己却不便参与,只好从旁观斗。但他毕竟少年心性,观斗之余,眼角却忍不住瞟向先前带他进来那女子。那女子却未观斗,一直望着他,见他又是一眼瞟来,忙又以手抚怀,木从心突然醒悟过来,忙摸向自己怀中,果然有一个纸条,血书“救我”二字!又想到这女子身形瘦小,妆容也极淡,与旁人身边或者怀中的肥白女子颇为不同,终于明白,莫不是这女子为人所迫,沦落至此?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念及此处,他再也无心观斗,不如先将眼前这人救了,再作打算。于是他走到艳红身边,见四下无人,走到一扇窗边,起脚一踢,连窗带墙塌了半边,伸手拉了那艳红便奔了出去。其实他本不必如此,艳红原是受花满楼胁迫,与赌坊毫无关系,要救艳红,那也犯不着破窗而出,守在赌坊门口那俩只会在姑娘身上找银子的废物,一手一个,使半分力也打杀了。 他运足力气,飞奔半晌,直奔到郊外荒山再无人烟处,看看四下无人,这才停住。转眼一看,艳红脸上红扑扑得,挣脱了他。原来木从心发足狂奔之速,疾逾奔马,一只手臂也不知由何时将“拉着”改成了“揽着”。艳红出来之时衣衫单薄,早冻得瑟瑟发抖,木从心见状,找了个破败土坯屋,拣了些枯枝柴草,燃起火堆,自己却走了开去。艳红轻轻易易逃出狼窝,心里一时反应不过来,想搭话却不知从何言起,不到半个时辰,却只见木从心提了一只狍子回来,用随身带着的天月剑将那狍子料理妥帖,架在火上烤了。可怜那天月剑,多少擅使刀剑者可遇而不可求的神兵利器,却被草草地派作厨刀的用场。木从心正烤着狍子肉,那油滋滋地冒出,滴在火炭上,溅出粒粒火星。 艳红缓缓站起,扑地跪倒在木从心面前,道:“小女子为歹人所掳,受尽屈辱,今得恩人仗义相救,小女子从今尔后便为恩人奴仆,唯恩人之命是从!”木从心听她说完,道:“大丈夫路见不平,拍案而起,姑娘不必如此,快快请起。”那艳红虽年幼,可总也有十四五岁,身形轮廓已颇为玲珑,火光下一映,一张脸蛋儿红扑扑得,甚是可爱。木从心 说完请起,正欲上前相扶,忽然头顶神庭,足底涌泉同时一寒,这次来势比上次更猛,两股寒气瞬间行遍全身,在各处穴道鼓荡回旋,每到一处,犹如针刺,他竭力克制,不欲显出狼狈之态,加之方才生火烤肉,体外燥热难当,内寒外热相激,全身便欲炸裂开来,撑得一刻,终于不支,栽倒在地。 第16章 苦难 也不知过了多久,木从心悠悠醒转,艳红正守在榻前,以手托腮,沉沉睡着。他腹中饥饿,浑身却又充满无穷力道,一跃而起。艳红听到动静,也醒了过来。昨晚的狍子肉已被艳红整治好,四条腿子整整齐齐码在锅台,土坯房已被艳红打扫干净。木从心绰起一只袍子后腿,张口大嚼起来,片刻间一只大腿已经了账,木从心随即抄起另一只,风卷残云,瞬间又吃得干干净净。艳红在旁看着,既感惊讶,又复好笑,待木从心嚼完第三条狍腿,艳红递上一放手帕,绣工精美,熏香扑鼻。木从心却不接,循着屋外潺潺水声到了一条山溪之旁,捧起水来贪婪地喝了几口,又洗了脸,这时,艳红已跟到山溪左近,山溪中有凸出的大石,她由一个山石跳到另一个,彷如回到孩提之时,神色中欢喜无限。过了一会儿,艳红开口道:“瞧不出,恩人以前是军汉出身么,娃娃吃豆,猛士吞牛,偏生恩人生得如此文雅。”艳红被迫在烟花巷呆得月余,那鸨儿教她的第一式便是与男子调笑,哄人开心。此时二人僻处荒山,久坐无话,未免尴尬,于是艳红便先开口了。木从心闻言笑了笑道:“别恩人不恩人的,让人听得气闷,我姓木,草字从心,你叫我木从心就好。”艳红道:“恩人有命,不敢不从,从今而后,我便唤你作木大哥啦。我叫赵莺莺,不是什么艳红,小时候家里人都叫我莺莺,木大哥,你也叫我莺莺吧。”“嗯,莺莺,你家在哪,怎生为人强迫的,我送你回去吧。” “我的家,我的家早就没啦。我有个哥哥,几年前投军去了,他死在陕西,抚恤银子被官府黑吞了,爹爹受不了,大病了一场。”说到这儿,眼睛已是湿润了,她用手帕拭了拭眼泪,续道:“后来村子里来了个大神,整日表演绝活儿,刀枪不入,说是八臂哪吒下凡,救人苦难。” 听到此处,木从心顿时警觉,隐隐觉得此事若非白莲教,便与那假朱三太子有关,他以眼神示意,莺莺会心道:“开始爹爹并不相信,但邻里热肠,便请了那自称哪吒的一个手下,那人在我家装神弄鬼一番,果然爹爹便大大地好转了。但不久后,便有不三不四的人来寻爹爹,起初只是带酒肉前来,之后便劝说爹爹携我入他们教,好像是什么白莲教。”果然又是他们!木从心听到此处,手心一颤,竟将原本放在手中把玩的卵石捏的块块碎裂。莺莺此时心情激动,也未注意到木从心,继续说道:“他们开始只是不断劝说,后来竟至苦苦相缠,但爹爹坚执不允,终于有天,他们又来了,爹爹仍是不允,说‘老儿的病是你们治好的,你们看这屋里有什么,便请拿去抵了,若非得相逼,老儿这条命也抵给你们便了。’那些人听爹爹如此说,留了句‘你们愚昧无知,天将降罪’,便去了。第二日晚,我外出归来,便见自家房子已烧成白地,爹爹生死不知,我被人掳到一个地方,那里人说我生的好看,只需我听他们的话,他们便能帮我找到爹爹。但是我一个女孩子家,怎能,怎能……”言罢放声大哭。木从心既怜且怒,又无法可施,只得任由莺莺放声哭着,良久,那莺莺哭声渐止,木从心道:“这白莲教着实可恨,不过他们说你好看,倒是真的。”木从心并非蠢驴木马,因之前只当她是个无知少女,自己比她大着七八岁,于她容貌根本未加注意,此刻听得原委,竟似歹人看中了她,设计对付她家,无果之后方行强夺!以前木从心颇看不惯有些官家鱼肉百姓做派,但近几日所见,这白莲教与伪朱三太子作恶之大,荼毒之深,更甚于贪官污吏,此等蛀国大害,但教有一口气在,决不能与之善罢! 莺莺遭遇虽惨,但方才痛哭一场,心情已平复了许多,再得木从心夸奖,登时破涕为笑,眼中莹然有光,道:“木大哥真觉得我好看么?” 木从心道:“那当然啦。” 莺莺道:“既然这样,就让莺莺以后给做丫鬟吧,我会洗衣做饭,女工针线也还趁手……”声音越来越低,说到后来,几如无声。 木从心想,自己身罹大难,性命本已不足三百六十日,铁掌门一事更遭奸人设陷,复不容于北方武林,强敌环伺之下,若能活到毒发毙命,便当谢天之恩。剩下的日子里,自己一人,闹世上不公不平事,杀天下不忠不义人,不拘哪处青山,便是埋骨处,一路多所艰险,又何必再平白连累一个姑娘家? 莺莺见他面露难色,随即正色道:“木大哥,莺莺家道败落之前,也曾听父亲谈及圣人之道。其实自被掳去,我早萌死志,以血书求人搭救原是最后一线希望,若血书无用,我身上还藏得有毒药。天幸您将我从火海拉出,我知你是大英雄,不图报答。但莺莺虽不肖,却也知书,结草衔环,鸟兽尚且如此,恩人不要我报恩,定是嫌弃莺莺,但莺莺对天发誓,不曾玷污家门清白,恩人肯收留,自有人给您做牛做马,恩人若不肯收留,莺莺这条命是您救下的,还了您也就是了!”言罢,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瓷瓶,旋开木塞,作势欲服。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木从心听他说的斩钉截铁,心中一凛,想她一介弱女子,孤苦无依,中原几省白莲教横行,自己若舍她而去,她无路可投之下,舍死更有何法?只是这样一来,显得自己是为了图人报答而救人,“救美”固是“救美”,然则“英雄”二字却势须删去,“英雄救美”少了一半,稍显美中不足。不足便不足吧,横不能为充英雄置人生死于不顾吧?这样的话自己跟那伪朱三太子又有何异,他图利,自己图名而已。想到此处,自语道:“不,我岂能与此等无耻小人一般行径?” 莺莺听得不得要领,问道:“啊?” 木从心看着莺莺道:“莺莺,木大哥现下身在不测,以后的路千难万险,你知道么?” 莺莺只道他是指自己身体状况不佳,忙道:“木大哥,你身体不好,对不对,昨晚你发作起来,确实吓人,但好人有好报,您是大大的好人,终究能治好的。” 木从心不禁苦笑,道:“木大哥身体早已百药无医,这是定了的,我说的日后千难万险,却还不知道有多难多险。”见莺莺一脸惊讶,木从心想,这小女子言道知恩图报云云,多半一时冲动,自己将处境尽数告知,她能知难而退也未可知。当下将自己如何服下蛊丸,如何被陷害一一告知于她。莺莺听完,睁大了眼睛,惊得说不出话。木从心见她陷入沉默,心道她果是知难而退,竟有些失落,但他万事看得开,莺莺不随自己去,也省了自己一番照顾她的功夫,自己要如何便如何,何等洒脱,因道:“莺莺,我劝你还是不必……”他话未说完,莺莺上前两步,道:“木大哥,我本想,你若因嫌弃而不允,那我是无法可施,没想到竟是如此…木大哥,你既身处此境,这一,这一年,”莺莺说到此处,又复伤感哽咽:“你打我骂我,杀了我我也是不能离开你的了!” 木从心听到此处,也觉感动,道:“我命在顷刻,许是明日就死了,你可想好了!” 莺莺将那瓷瓶收入怀中,道:“木大哥哪天去了,莺莺便随你下去,到了阎王那,继续做木大哥的丫鬟,你是大英雄,大英雄岂能没人服侍。” 木从心道:“莺莺,大英雄我是不敢当的,佛言众生平等,我也不用什么丫鬟。” 莺莺以为他又要婉拒,刚要开言,只听木从心续道:“我最不喜欢这些身份分际,什么主子奴婢,听起来闷煞人,我大得你几岁,你便以兄妹名分在我身边如何?”听到此处,莺莺笑逐颜开,似将方才木从心所讲的千难万险抛到了九霄云外,道:“好,木大哥。” “那你要答应大哥一件事,”木从心道:“不论我哪天去了,你都不能死,听到了么?否则你大哥一代少侠,身后连个墓碑都没有,岂不让人笑话?” 莺莺听到此处,一阵惆怅,却不言语,折了几根树枝,便想在溪水中打几尾鲜鱼,捉几只蟹子整治,其实他们便再说上一会子话,又能有多久,木从心又刚刚吃过,远不到下一餐饭的时候,只是木从心说得凄凉,莺莺不愿接他这个话茬罢了。 忽听得“扑通扑通”两声巨响,两人从崖上掉落,正摔在莺莺身侧,鲜血将溪水染得殷红,渐得莺莺满头满脸都是,吓得她僵在当地,木从心抬头一望,又有二人摔下,一先一后,这次是当头砸到。木从心抢到莺莺身旁,一把拉开了她,又听得头顶有异,这次是一人,木从心自己要跃开,自是可以办到,但莺莺却势须遭不幸,不及细想,脚下跃起,手上使个霸王扛鼎式,向上托举。木从心与莺莺在崖底,这崖约可七八丈,一人尸身自身重量,携下坠之势,该是何等力道,木从心不敢将力用实,手掌甫触那尸身,便急谋卸力,但千斤之力压将下来,只触得一触,木从心便感一阵晕眩,不过他手上力道也是奇大,终于阻住了那尸身下坠之势。木从心托着那尸身,重重地落在溪水中,这溪水原本只到膝盖,此时他双腿深陷淤泥,竟直没到腰间。好在溪底淤泥松软,因而木从心一跃,一卸,一落,硬碰硬地消去了上千斤之力,双腿竟未受伤,不过也毕竟不好受,莺莺本来站在石上,见状慌忙踏水过来,将木从心扶到岸边,找了个遮蔽处,确定再也不会被坠物砸到,这才坐在地上,惊惶不已。 第17章 吴耻(一) 过了一会儿,上边呼喝之声,兵刃之声渐渐消退,木从心耳音甚锐,却听得有脚步声,夹杂着踩水声,当是为寻这几人尸身而来,不过不知与他们是敌是友,是为救治这几人而来,还是为杀绝这几人而来。随即携莺莺寻到隐蔽处,远远看着。木从心听声辩位,那脚步声距己不过百米,但寻了许久,才出现在木从心与莺莺视线中,想是他们寻得仔细,但林密草深,找起来颇费功夫,抑或是担心坠崖者暴起突袭。 只见来者共有四人,其一人是个老者,捻须而笑,笑得甚是慈和,但眼神阴冷,脸上血迹未干,更显狰狞,莺莺一见之下,花容失色,险些惊呼出声,木从心忙用手捂住她的嘴巴。另一人脸上五官周正,却是面无表情,腰间系了一条软鞭,看不出喜乐,余下二人都是寻常江湖豪客打扮,身着黑衣,腰悬弯刀,无甚特异之处,拨草寻人的便是这二位。那二人寻着寻着,竟向木赵二人走来,木从心手中扣了几枚石子,蓄力待发。那老者眼尖,率先发现了溪中尸身,因是山溪,溪水较疾,因此那尸身距掉落处已有十几丈。他打个手势,示意已发现对手尸身,只听一人道:“佩服,到底是张柱国高明,单这份眼力,咱主子麾下又有谁能及得?”那老者道:“不敢,三太子天命所归,麾下高人无虑百数,其中尤以宫兄弟为高,你们当着他夸老朽,可不是笑话我么?”他话虽如此,但脸上显有得色,这老者本想以此番话引得那位“宫兄弟”自承不如,再大大地称赞自己一番,这“宫兄弟”武艺高强,得他奉承几句,那份乐子可难以言喻了,但未想到“宫兄弟”却未答话,这老儿只得干咳两声,化解尴尬,同时指挥剩余二人前去检查尸身,狠狠地道:“没死的再补两刀,他们死的越惨,于三太子大业越有利!” 木从心方才手中扣上石子只是为求保护莺莺,若单只他一人,以蛮力硬闯,谅这几人也拦他不住,他本不知这拼斗两方孰属孰错,当那二人搜到木赵二人藏身处时,那老者唤二人回去,实可说无意之间已救了这二人性命,否则木从心出其不意,一击之下那二人焉有命在?但一声“三太子天命所归”,又将二人奉还回了森罗殿!原来木从心一听到“三太子”三个字,便已知猜到是那假朱三太子又在作祟,那五个坠崖者系受击而落,也早已气绝。木从心待听至“他们死的越惨,属三太子大业越有利”,知是那假朱三太子手下,他捡起一块大石,运力捏碎,一挥手甩了出去。石子虽小,但在木从心猛掷之下,那两个黑衣大汉后脑后心各着几枚,身上随即开了几个大洞,登时倒毙在地。木从心手中石子系以蛮力发出,用之于近距杀敌,确是既猛且恶,却并未有巧妙内力运之于上,因而不能及远。那老者与另一人也非等闲之辈,且距木从心较远,听有暗器破空之声,连忙闪避,因此逃过一命。那老儿顾不得身份体面,着地翻滚,闪身藏在一块大石之后,另一人闪身避开之后,从腰间抖出软鞭,叫到:“辽东宫勖存在此,是哪位高人赐教,请现身相见,孙子王八蛋才暗箭偷袭!”言毕他眼光却望向那老儿藏身之处,这老儿正是张龙文,自上次辣手属付铁掌门起,宫勖存便不满其阴险卑鄙,二人暗中龃龉,今日张龙文又暗下杀手,一举残害五人性命,宫勖存更是看不过眼,此时指桑骂槐,索性连张龙文也骂了进去。 木从心见宫勖存不逃不避,倒有几分气魄,但木从心属朱三太子恶感深极,恨屋及乌,于是手上又扣了一枚石子,向宫勖存弹去。这时木从心手法又与上次不同,石子去势之威不减,却不再有声音发出。宫勖存斜了张龙文一眼之后,四下张望,此刻正背属着张龙文与木从心,丝毫不知身后又有石子飞到。那石子正要击在宫勖存身上之时,突然张龙文那老儿从藏身处跃出,一掌击在宫勖存背后,宫勖存矮着身子飞了出去,宫勖存挣扎着起身,指着说了句“你——”随即倒了下去,那张龙文却以手捂着一只眼睛,鲜血从指缝中流出,一只招子已是坏了。原来这张龙文早知功勋存属己不满,但忌惮宫勖存武艺了得,因此让他三分,方才见宫勖存背对自己,而旁边无人,顿时恶向胆边生,意欲致宫勖存于死地。于是以一招摧心掌向宫勖存袭去,他掌到中途,忽觉一物从侧面袭来,正是木从心发向宫勖存的石子,张龙文惊慌之下,避开太阳穴要害,可终于还是毁去了一只眼睛,同时他的掌力也击中宫勖存。本来他与宫勖存半斤八两,于宫勖存毫无防备之时全力偷袭,对方自无幸理,但中途由于躲避石子,掌力着身之时只余六成,因而宫勖存得脱一死,伏地昏迷。 张龙文捂着那只眼睛,剧痛之下,没了章法,竟沿溪直路奔逃。木从心此际身负巨力,又逢张龙文重伤,随手一发卵石,即可将之击杀。但他见到莺莺浑身湿透,面如土色,惊恐中自然而然地紧紧抓着自己手臂,心念一动,任之去了。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木从心携着莺莺从藏身之处出来,去检视那些尸身。先前从崖上掉下的尸身只余两具,剩余的已给溪水冲走,他一手一只,将这两具尸身提到岸边,细细察看。这二人双眼圆睁,嘴角血迹已被溪水冲干,但血痕尚在,前胸有刀刺伤痕,左边胸膛较右边为高,高出部分约可巴掌大小。他翻过这人身子,见他背上衣物少了巴掌状的一块,整齐犹如刀割,后心部位赫然五个淤黑指印!木从心心下大惊,回想起半月前探查五行拳兄弟死因,前两具伤势不显,第三具却跟这人伤势一样,木从心忙去翻看另一尸身,发现伤势也是一致。这可奇了,当时自己据五行拳兄弟尸身上的伤势,并各种证据指向,前往铁掌门问罪,不意当时铁掌门满门为人殄灭,自己莽莽闯入,掌门李铁罗将一幅卷轴交于自己,随即死去。李铁罗虽武艺过人,可没听说他有什么厉害弟子,怎的如今又有人以黑砂掌功夫伤人,且是一掌毙命?死者前胸虽有刀伤,但不伤及心脏,明眼人一看便知,真正厉害的便只这一掌而已!木从心脑中闪过无数疑问,五行拳兄弟到底为谁所害?铁掌门满门是谁所杀?朱三太子在这当中又干了什么?自己查勘铁掌门之时,十三司衙门为何咬定自己是凶手?与李铁罗交到自己手中的卷轴又有何关系?苦思良久,百思不得其解。 这时偶一抬头,发觉莺莺一双妙目正望着自己,与自己目光相触,旋即闪了开去,闪避之时目光恰落在一具尸身之上,慌忙捂住了双眼。木从心不去理她,便欲去探看宫勖存状况。但此刻去,哪还有宫勖存影子? 这宫勖存来到中原,原是为报孙传庭之仇而来,但一人孤掌难鸣,因而投身于朱三太子麾下,意欲借其力属付铁掌门,事了之后襄助朱三太子,恢复汉家河山。这朱三太子猪头大耳,脑满肠肥,形容猥琐,那是胎里带的,也不去怪他了,穷奢极欲,也不去究他了,然则宫勖存连日所见,这朱三太子文韬武略皆是平平,唯一“恢复汉家河山”的路数,只在于残害黎民以图激起民变,进而从中取利。因此,自张龙文杀灭铁掌门无辜弟子起,宫勖存便觉有些过头,之后,在朱三太子指使之下,连做几桩血案,累得数十人无辜惨死,更听说黄河决堤一事,与朱三太子也有关,至此,宫勖存心中愈发不满,今日再随张龙文击死数人,宫勖存终于忍无可忍——他属朱三太子、张龙文的恶感尚在其次,属自己追随了这么个畜生,那真是既悲且愧,无法释怀。因而他在木从心发射石子之际并不闪躲,喝骂之际眼光斜向张龙文,内心深处实已将生死置之度外,甚至反而盼望死在此处,或能稍减自身罪孽。但他万没料到,竟是张龙文率先攻向自己。他中掌晕去之后,一则当时张龙文只有六成掌力,二则溪水冲刷,因此醒得较快。醒来之后,负伤虽重,心下负罪感却也因此减轻,且不甘于伤在张龙文这等人掌底,定要找他算账,于是趁木从心沉思之际,借溪水之力,顺溪流漂下了。 木从心既百思不得其解,那便索性不去想它,至于放脱了张龙文,宫勖存二人,经云:“善恶之报,如影随形,三世因果,循环不失”,想是阎罗王别有一番料理了。那溪水中浸过尸身,莺莺再也不敢下水捕鱼捉蟹,木从心一笑,知她意思,于是拉了她向昨晚藏身的小屋走去。 走到屋旁,木从心便觉有异,有股血腥气扑鼻而来,而木从心分辨地清清楚楚,此血腥气与昨晚狍血腥气颇为不同,与适才崖底尸身的血腥气倒是别无二致!刹那间,木从心觉得无比兴奋,心中涌出一个念头,不知鲜血好不好喝?这念头一闪而过,随即木从心又恢复了理智。而在莺莺看来,到了屋前木大哥止步不走,定是有甚么情况,但为什么他的脸上显现出野兽一般的狰狞神情?莺莺心中害怕,却也料不到木从心心中所想,只道是方才那事触动了他的杀机,不觉间身子向后移了几步。木从心当然没注意到莺莺这小小动作,也不知自己为何会对屋内血腥气如此兴奋,他隐隐想到可能是蛊丸作祟,但其中原理,却不甚明了了。 这一切,当然是蛊丸之故,鼻属肺,他嗅觉灵了数倍,定是蛊毒侵入了双肺。现在的木从心,眼力甚锐、耳音甚敏、嗅觉甚灵、喜食荤腥且食量奇大,通身气力更是比之前大了数倍不止,舌属心,眼属肝,口属脾,鼻属肺,耳属肾,他五脏已被蛊毒侵遍!而方才木从心嗅着血腥气,进屋便知那人在床榻底下。他横掌当胸,向着床榻喝到:“什么人,出来!”“壮士饶命,我,我,我出来了。”言罢一个猥琐的脑袋试图从塌下钻出,本来钻出便钻出,拒不现身便是拒不现身,却缘何会有试图钻出?木从心作势欲打,同时又是一声大喝:“磨磨蹭蹭地,捣什么鬼,快快给我滚了出来!”那脑袋极力向外挣扎,但他整个蜷缩在榻底,无处借力,勉力挣出半个身子,背上衣衫刮破了几道口子,身上却无伤痕,他抬头时,木从心才看到他脸上四道鞭痕,心道原来方才的血腥气是由这张脸上散出的,那这血尝起来可没胃口得紧了。那人本来在榻底以为躲过一劫,听到木从心断喝声,顿时魂飞天外,硬着头皮钻出一半,抬头见是一男一女,而非适才下手偷袭的那几位,以为逃得性命,竟喜极而泣!这人本就猥琐,脸上被抽了几鞭,泪水和着泥污,样子十分滑稽。莺莺见状,不由得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木从心心道这人没种,本想教训于他,但莺莺由惊惧而失笑,这人总算不无微劳,于是想盘问几句,放他走路算了。 第18章 吴耻 (二) 那人从榻底一寸寸往外蹭,木从心与赵莺莺二人索性坐下看着他,像看着一条卡在墙洞里的狗,不过此君比之前番木从心喂的那头栗子黄,形貌威仪却远远不如了,想到栗子黄,木从心心里一乐,也是面露微笑,赵莺莺转脸看他,格格娇笑。 木从心问道:“你是什么人,为何躲在此地?” 那人一边向外蹭,一边答道:“小人唤作吴耻,这片儿都知道的。”他说到此处,脸有得色,木从心见状哈哈笑道:“你这号起的当真半分不错,果然是人如其名,佩服啊佩服。但不知为你取名字的是谁,此人洞鉴万里,称得上是有识人之明啊。”言毕竖起拇指,那人见逗笑了木从心,心想活命的把握又多了几分,竟丝毫不以木从心讥讽为意,道:“这位小爷,不怕您笑话,小人在这开封府地面儿上讨生活,一靠脸皮厚,二靠嘴皮溜,小的的老子是群芳楼的龟公,我小时候他便训诲我道‘笑贫不笑娼’,一个人要是死守着什么狗屁圣人道理,那便玩不转了。”这吴耻一边往外蹭,一边儿道:“那时我懂得什么,于是顶撞了他老人家,”木从心本不愿多听他罗唣,但他讲的煞有介事,并不枯燥,便索性听他一听。吴耻继续道:“当时我读过几本书,懂得了几句‘必也,射乎’,找了个由头儿便与他争辩起来,我俩激辩了三天三……咳咳,怎么着也得有一个时辰,老龟公没读过书,终于败下阵来。” 莺莺道:“于是怎的?” 吴耻道:“于是劈头挨了老大一个耳刮子,还累得教我的老秀才丢了衣食。后来我老子对我说,那些什么孔子钻子,朱子狗子的书,读起来满像那么回事,但拿来办事,是百无一用。就譬如你面对你老子,老子我说不过你可以抽你,抽不痛快,还能打折你的腿子。为什么,因为我是你老子,你对我须讲规矩,我对你却不必讲规矩。以后你到了市井,有的他不是你的老子,但他不讲规矩起来却比你老子还厉害。这些诗云子曰,是叫你讲规矩,这样,他们就能随心所欲地欺压你,懂了么?” 木从心听完若有所思,他本性淳朴,丝毫未察觉自己言语间已被这混球占了便宜去,但莺莺却懂这些市井斗口的把戏,她不便解说给木从心,只好抬手扇了吴耻两记耳光,道:“当时你老子可是这般扇的你?” 其实吴耻这货,并非胆大之辈,适才言语之际讨了木从心的便宜,实非有意为之,只不过习惯成自然,脱口而出而已,此时挨了莺莺两嘴巴,又听莺莺问话,只道顺着她说便能保命,于是道:“好姑姑哩,您这两下红袖生香,这个这个,长袖善舞,我那龟公爹出手无此美态,但正是这般打的我。”莺莺又道:“好侄儿哩,那你再替你老子看看,你姑姑可是不守规矩的人么?”这吴耻忙道:“不是不是,绝对不是!”莺莺道:“这就对了,我便是读诗云子曰的规矩人,还不是照样扇你。由此可见,你老子实在是胡说八道,痴人说梦,无稽之谈。”这吴耻到底是乖觉的,道:“对,对,对,所以他到死也不过是个龟公,我就没听他这番道理,因此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嗯,这个这个,冰水为之而寒于水。” 木从心听吴耻之老父是龟公,而他情急之下把莺莺唤作姑姑,此比甚是不吉,于是打断了他,也使得《劝学》免遭荼毒。木从心朝吴耻面前虚击一掌,当然并未击实,但掌风已扫的这货面如刀割,几欲窒息。木从心道:从现在开始,我问你什么,你说什么,再有半句不相干的,小心你的小命。”不等吴耻答话,木从心便问道:“这荒郊野岭,你来这干什么?死的那几个是什么人?是谁对你几个下手,他们是干什么的?说!” 吴耻终于从榻下蹭了出来,道:“小爷饶命,您少年英雄,将来……”他一言未毕,木从心挥袖便扫了他一个跟头,道:“这句便是不相干的话。”吴耻捂着脸,张口欲语,似乎觉得下面的话也不相干,于是忍住,又沉思了一会儿,道:“昨儿个,潇湘馆一个新人儿到赌坊揽客,当时赌坊出了点乱子,那新人儿便被人劫走了,昨儿个满城查找不见,有人说看到这俩进了山,嘿,真晦气——死的那几个是一起来寻人的,我们走到左近,突然有人出手袭击,那些人出手好快,五个弟兄都没了。我挨了几鞭子,从那边儿滚下来,正好有个屋子,我就躲了进来。其余的,便不知情了。” 木从心听他说是来追莺莺回去的,但莺莺方才就在他面前,他却不知,可见此人于莺莺身份并不知情,可知此人糊涂,而他遇袭负伤,反向屋中躲藏,若敌人追及,寻到屋中,哪还有半分回旋余地?可知此人江湖经验不足,想来不是什么要紧角色,那么他说自己不知情,应当属实。木从心正思索着,这人又开言了。 “偷袭我们的,据小的揣测,与昨日闹赌坊的当是一路人。”吴耻又道:“而闹赌坊的,想必是张敬之的手下。” “张敬之?” “对,青帮大仁分舵的舵主。”吴耻从木从心与其中听出了好奇之意,欲要保全小命,此时不说,更待何时,继续道:“方才小的说,这片儿人都知道小的,你道我真有这么能耐?自来子承父业,我老子是龟公,我自然也是,我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之处在于,我老子是娼馆的龟公,而我是青楼的——而这青楼,是绿林盟的!”吴耻斜眼瞟了一下,见木从心不置可否,接着道:“绿林盟势力纵横七省,帮主皇甫青云,富可敌国!”木从心这些日子在武林游走,凡涉及皇甫青云,都是武功盖世、天下第一等等,这吴耻冒出一句“富可敌国”,也算新鲜。“为什么,这七省的上到药行、客栈、酒楼,下到妓院、赌坊、梨园子,都是绿林盟的产业!本盟纵横七省,声势甚至压过了当年的丐帮,许是老天爷怕皇甫帮主寂寞,又生下一个帮会,就是青帮。这青帮原也同本盟一样,是由一群抗清义士组成,只不过青帮在北方,本帮在南方。以前两帮不分轩轾,但自这二十年来,绿林盟出了一位皇甫帮主,此人天纵奇才,原本绿林盟称作七省绿林,每省均有一个分舵主,皇甫青云为四川省分舵主所欣赏,接了其分舵主之位。哦,分别是四川、两湖、广东、江西、闽浙七省。皇甫帮主接位之后,颇觉七省分舵主各自为政,有些相距较远的省份,自家兄弟都不识得,长此以往,迟早被朝廷一网打尽,便图谋合并七省。此事在常人眼中万不可能,但皇甫青云毕竟是皇甫青云,历时三年,终教他做成了此事。”说到此处,这吴耻居然一改市侩嘴脸,竖起拇指道:“秦王扫六合,虎视何雄哉!于是,七省绿林中的‘七省’二字便不再提,更为绿林盟,并废除七省分舵主,改设青龙、白虎、朱雀、玄武下四堂与执法、传功上二堂,自此以后,皇甫帮主指挥各省,如臂使指,得心应手!这时以前持重保守的长老也渐渐改变了对皇甫帮主的看法,事事支持,皇甫帮主得他们之助,更是如虎添翼,绿林盟在他率领下,战无不胜,帮下兄弟个个衣食富足,这个这个,美不胜收!你看,我这么个————”木从心接道:“下三滥,不过沾了绿林盟门下一个青楼的光,居然混出了点儿名堂。可我适才听你讲七省绿林,并无河南,这里不就是河南么,你怎么又说这儿也有绿林盟的产业,这是?”那吴耻尴尬一笑,道:“您取笑,小人正要说。帮里势力大了,自然会与其他帮会产生一些摩擦,青帮便是本帮最大的敌对势力,之前它跟咱们一样,是每省设分舵主,却未及时改制。各分舵主各怀心思,一者受敌,其余或按兵不动,或幸灾乐祸,更有甚者,乃至趁火打劫,这样一来,自然不是本帮对手。别看这样,他们却仍是不安分,时不时向本帮启衅,只不过战一阵败一阵罢了。”木从心道:“真的一阵也没败过?”吴耻道:“嘿嘿,瞒不过您,败是败过一阵,只不过我当时还无福效力于绿林盟下————可话说回来,即便百战百胜,但毕竟以和为贵,后来有位人物出面调停,青帮与本帮终于达成约定,每五年召集一次天下英雄会,两帮之间各种争执不决的大事,大家依着江湖规矩,在手脚上见一分晓,会场即设在江苏。我见您身手,也是习武之人,您不妨猜猜,见证人是谁?” 木从心这下来了兴致,甚么权谋争斗,波橘云诡,他既不懂,抑且不喜,只觉得武林行侠仗义,快意恩仇才合自己的脾性,因此他于稗官野史,前朝武林高人所知甚稔。提到江苏,成名于此的武林先辈,他脑子里迅速地思量着,江苏景色是绝美的,可要说有甚么人能调停青帮绿林盟合起来十二省的争执,可一时不得要领了。 “您不妨往前面的朝代想想——”吴耻道。 “前面的朝代?” “提醒您一个字儿,燕——”吴耻知道搔到了木从心痒处,便故意卖个关子。 提到燕,木从心先想到了之前行侠仗义的燕飞,想了想觉得不是,燕字?突然,脑中一闪,囔囔自语道:“姑苏燕子坞?是姑苏燕子坞?姑苏燕子坞!”他本想说“姑苏慕容”四个字,但宋距今少说有五百年,休道野史载慕容复疯癫之后,慕容家名存实亡,即或是慕容复未疯,一姓一氏能在武林延嗣五百年,也是难极之事!难道慕容家式微之后,又再中兴?想到此处,他言语中便将“姑苏慕容家”改成“姑苏燕子坞”,毕竟燕子坞存世五百年更容易一些。 “天下英雄会正是设在姑苏燕子坞,调停者跟咱帮主一样是复姓,唤作慕容景行,是位了不得的人物!” 木从心越听越是心惊,但转念一想,这吴耻嘴里的话,如何信得,轻蔑一笑,道:“你怕是评书听多了,却把些不稽之谈拿来哄我?你还要命不要?嗯?”言毕作势欲打。 那吴耻却正色道:“这几句确是真话,我赖以立身的虽然是“无耻”二字,可那是对外,这并不妨碍我的忠心,涉及到本帮的事我如何敢胡说?若无这份忠心,绿林盟执法堂御下极严,怎会容我这么个——咳咳,活到今日?忠心便是我可取之处。您还是听我说完。” 木从心听到此处,便不再讥讽于他,点点头,任他继续道:“咱们方才说道两帮十二省,本帮七省已说了,青帮的五省是哪五省?他们是山东信字分舵,舵主杨仗佑;宁夏智字分舵,方惠成;安徽礼字分舵,吴天成;直隶义字分舵,林大江;河南仁字分舵,张敬之。简而言之,就是仁义礼智信,张林吴方杨。昨天闹场子的,今天下手偷袭的,我猜是张敬之的部下。对了,方才死的那几个兄弟唤作吴仁、吴义、吴礼、吴智、吴信,他们人如其名,各有所长。小的推测,许是这几个名字犯了青帮的忌讳,故而遭了毒手。其实要我说,一个名字而已,至于那么较真么,他这一较真,可不是害惨了我这五个兄弟?”木从心却对他的“高见”大大地不以为然,袭击他们的并非敌对帮会,此一节吴耻这喽啰不知情,那也怪不得他,但武林中人将名声颜面瞧得重于性命,这几人身处青帮地界,却取这么放肆的名字,人家不去向这几个较真,却去向谁较真?“对了,你口口声声说张敬之,这个张敬之是什么来头?”木从心道。 吴耻答道:“要说这个张敬之,倒也算得是个人物。青帮当年被咱们打得节节败退,五省中倒有安徽、宁夏二省加上河南半省被咱拿下,据传是张敬之说服其他四位分舵主,向朝廷投诚,与之沆瀣一气,这才赢了一阵,收回了安徽、宁夏两省。这一阵,本帮元气大,咳咳,这个这个,伤了一些元气,正在此时,有人上门找到皇甫帮主,出面调停,天下英雄会的规矩,就是趁着这个契机定下的。而青帮,地盘虽然收了回去,但各个场子却七零八落,急切之间难以恢复元气,眼见帮众四散,又是这张敬之与朝廷磋商,谋下了漕运的差事,北方五省青帮这才稳住阵脚。方才咱们言及调停者乃是姑苏慕容家,您不信。请您想想,两帮十二省,却何以没有江苏?” 木从心这才注意到,整个中华东部之地,除了险山恶水,几乎全被两帮十二省囊括,而江苏富庶几为中华之最,却偏偏没有江苏,这是为何? 吴耻道:“所谓苏湖熟,天下足,更兼天下货殖集散于苏扬二州,是以中华大地,以江苏最为富庶。江苏为青帮势力下的山东、安徽所包围,若要取江苏,理应手到擒来;绿林盟虽无此地利,但若执意要取,量来亦不甚难,可何以两家都不去取江苏进而壮大实力?”讲到这个份上,傻子也猜出是因姑苏慕容氏之故,木从心懒得回答出这个问题以证明自己的聪慧,于是来了个沉默不答。吴耻便自答到:“那自然是因姑苏慕容氏了。” 木从心这才问道:“五代之末确有慕容龙城前辈,创下种种神妙武艺,传至北宋哲宗年间,其不知几世孙慕容博功力虽深,所学亦多,但却出家为僧;慕容复所学却不及乃祖十分之一,即便慕容复功夫悉数为其后人习得,也不见得能保江苏一省不为帮会势力所犯吧?” 吴耻道:“嘿嘿,这慕容复虽不成器,却有个女子对他情根深种,历经坎坷,偏偏在慕容复失心疯之后方得以与之长相厮守。这人虽是秀美绝伦,但毕竟是凡人,百无聊赖之际,便去追寻甚么不老长春术,苦求无果,遂生自创之心。常人若存此念,那不过是笑谈罢了,然而此女与当时的逍遥派大有渊源,又对天下武功十知六七,岂是寻常女子可比?以此为基,虽然不老长春术最终也未能求得,可误打误撞,却在武学理论境界方面有了极大创建。” 木从心听到此处,不由得思绪万千,女子容颜绝美,当然是极大的好处,可转念一想,也是极大的负累。吴耻口中所述的这位女子,若非绝美,便无需顾影自怜,劳神费力,去追寻那虚无缥缈的不老长春术,便能专心与意中人共度余生了,何况有求必有憾,求之不成,徒增烦恼,却又何苦?想到这,木从心不由得又叹了口气。吴耻满脸堆笑道:“不必叹息,三步之内必有芳草,您英俊潇洒,想要漂亮的小娘儿,还少的了了?”吴耻说到此处,余光注意到莺莺正愤恨地盯着自己,急忙改口道:“这位女子所创,自然是传到了慕容复后人手中,但一度因过于艰深而未有人领会。于是她的创见,连同之前求得的逍遥派部分武学便以书册形式流传下来,后不知慕容家第几代后人,聪明绝伦,终于将其融会贯通,但此人神龙见首不见尾,素不与江湖上其他人等来往,因而少有人知。百余年后,终于到了慕容景行父亲慕容仰止这一代,清兵入关,多铎率兵进犯江苏,慕容仰止便欲独善其身,亦已不能,于是慕容家即在此时入世襄助史可法抗击清兵,但众寡悬殊,慕容氏武艺再高,又岂得与十万精锐相抗?史可法与慕容仰止退至扬州死守,终于不敌,史公殉国,慕容仰止救下史公后人,不知去向。再后来便是‘扬州十日’了,听闻慕容氏又在其中折冲转圜,救下了不少百姓。正是以此名望,才博得两帮十二省之敬,不犯江苏!但也正因抗清之故,慕容氏远遁他乡,不知所在,仅在天下英雄会之际,于燕子坞一现罢了。” 木从心听完,这吴耻所讲,虽种种不可思议,但细细思之,无不合若符节,量来不是虚言,他又沮丧又兴奋——-沮丧的是,自己甫入武林,隔行如隔山,一介下三滥于武林之事所知都较自己为多;而兴奋的是,自己身在十三司之时,万万不会料到,江山代有人才出,要侠剑江湖,又何必掩卷长思,哀叹斯人已逝,武林日衰,眼下这个武林,不也热闹得紧么?木从心初被驱逐之时,万念俱灰,只凭一口要强之气撑着,心头所想,不过是行到哪一步算哪一步罢了,甚至渴望那一日早点来临;而今日他眼前突然出现了一个崭新的武林世界,里面的一切无不令他心驰神往,他瞬间下定决心,要好好活着! 第19章 雪山八薇 (一) 吴耻说着这一切,木从心一则自来便向往武林,二则于吴耻所提及的前朝高人也知晓一二,因此听得饶有兴致,莺莺却不甚了了,只是见木大哥津津有味,自己便也耐着性子听了。待吴耻讲完,木从心心想这人虽是无赖,但毕竟罪不至死,于是点了他的昏睡穴,将他仍是塞在床榻之下。至于他和莺莺望何处去,却一时无计,木从心将白莲教炸毁河堤的事情说了,言下之意希望莺莺暂时寻一处落脚,待自己将此事追查清楚,再回来接她。莺莺提议仍回开封城,寻到赌坊左近探探有何消息,再作打算,对于自己如何如何,却不回答。木从心想了想,除此也别无他法,于是原路折返,既已有人寻找莺莺,则他二人为不引人注意,索性在城角左右寻找落脚处,眼见得越走越偏,突然见到一所宅院,门前堆满落叶,显是荒废已久。木从心童心大起,对莺莺道:“你怕不怕。”莺莺道:“有木大哥在,我什么也不怕。”见莺莺一双眼睛滴溜溜地望着自己,木从心心中一动,一种感觉涌上心头,难以描述。木从心道:“那我们就在这儿待上几日如何?”莺莺道:“大哥说怎样便是怎样。”木从心呵呵大笑,道:“好,好,好。木从心踏入武林,自今日始!”莺莺不明其意,以目光询问。木从心乐道:“自来大豪杰,大侠士,自然是特立独行,不同寻常,你木大哥本事虽及不得人家,可做一些天马行空,非常人所能理解的行径,却还能来得。今日我行事怪癖,乃是踏入武林的第一步!哈哈。”莺莺心道大豪杰大侠士行事未见得便怪癖,嘴上却戏谑道:“木大哥这话差了,你本事大着呢,在小妹眼里不输任何豪杰侠士,况且,住一所破败屋子又怎算的怪癖,我听说书先生讲,那些侠士豪杰都睡在山坟……”她讲到此处,本想说“都睡在荒坟之侧,破庙之旁,以显示其天不怕,地不怕”,但想到她二人孤男寡女,虽份属兄妹,但山坟之侧、破庙之旁着实不妥,再则也确实害怕,于是住口,但木从心却来了兴致,莺莺见状,生怕他真的去寻找甚么山坟,忙拉着木从心衣角,道:“木大哥,你看咱们怎么进去?”.木从心扶着莺莺的腰,一跃直翻过丈余高的墙壁,轻轻落在院内。他轻功底子本来扎得就好,这一跃原无需借蛊丸之力,但蛊丸之力,抑或说蛊丸之毒已与他融为一体,无论什么功夫,力由心生之际,自然而然地便有偌大力道。院内荒草有尺余深,他俩落在院内,只惊得野猫狐儿乱窜,木从心猛地窜出,抓住一只野狐后颈皮,心里又冒出尝一尝鲜血的念头,幸得莺莺在侧,那野狐才捡了一命。 赵莺莺年纪虽小,操持一应事务却是井井有条,忙活了半日,将两间屋子收拾得井井有条,屋外荒草遍地,莺莺便抄了那天月剑去屋外割草,木从心哭笑不得,心道:“剑呀剑呀,你本是神物,可落到我的手里,只能做砍树割草之用,你且忍耐一下,等你到了真正的主子那儿,会强似这里的。”蓦地,他联想到自身,虽然不是神物,但也不甘瑟缩于特务组织,做些刺探阴私,拿人把柄等等鸡鸣狗盗的勾当,对,大丈夫当顶天立地,为知己者死!那边莺莺已割出一条小径,联通各个屋子。木从心与莺莺将各屋走了一遍,除了灰尘蛛网,在墙壁隐蔽处有个后门,一应摆布,与寻常大院别无甚么特异之处。当日木从心外出探听情况,回到宿处,药香扑鼻,原来是莺莺已煎好了药。木从心哑然失笑,初时他也不信这不起眼的蛊丸能有多大能耐,但经过这几日体会,无论是加持之力还是反击之力,都是强横无比,由此可知,除非自己照天月剑原主的意思取一人首级,否则毒发之日,百药无医,但自己以侠义自许,岂能为活命而去祸害他人性命?再退一步讲,即或要杀的那人是大奸大恶,但自己服药之时并未细看那人姓名,天下当得起大奸大恶四个字的,即便自今日起一日杀他一个,到毒发之日恐也杀之不尽。因此,木从心早已不抱生望,但毕竟莺莺一番好意,因此明知无用,他还是端起那碗一饮而尽,药气在口中回荡,麻黄、杏仁、桂枝、甘草四味丝丝缕缕,泾渭分明,正是一副治伤寒的方子。木从心心下颇为感动,却不说话,半晌,莺莺道:“木大哥,今天发现了甚么?”木从心笑道:“今天我去到赌场左近一家茶馆盘桓,一碗茶喝了冲,冲了喝,左右的人来来去去谈的都是昨天赌场的事,人人言之凿凿,便如他们亲眼目睹了一般,哈哈。”莺莺道:“这些人多半信口开河,以讹传讹,五分的事情也让他们夸成了十分。对了,说到信口开河,今天那个叫吴耻的说,圣人的书没用,我想了想,倒觉得有些道理。这吴耻以前没读书时固是无耻,但他读了之后,似乎也没什么长进。嘻嘻。”木从心道:“这你就错了,此人若没读过书,绝不能无耻得如此文雅。”此言一出,隐隐觉得有些不妥,但具体哪里不妥,却也不好说,两人相对一笑,各自歇息了。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这夜,木从心正和衣睡着,突然觉得有脚步声屋顶飘过,听声音当是二人,虽脚步甚轻,但在木从心耳中,却与寻常人脚步声响无异。若是寻常人等,哪有这样行路的?左右无事,何不跟上他们,看看能否探得些消息?他腾地从床上跃起,待那脚步声奔到几十丈开外,这才开门跟了出去。 那二人身着黑衣,月光下犹似两团黑影,向城外奔去。木从心跟在他俩身后,出城奔了大半个时辰,那二人脚步渐渐慢了下来,前面出现了一座寺庙,其一人四下张望了几下,便蹿了进去。木从心跟到此处,顿感难办,他力道虽然颇大,因此跟住那二人也不如何费力,要越过庙墙,也可办到,但他内力却无多大变化,因此若似方才那二人般越过庙墙,落地时难免脚步滞重,为人发觉,但若要等他二人走远再行跟踪,他固然可不被那二人发现,但难保会有巡夜僧人。正踟躇间,忽然一片乌云缓缓飘过,遮住月亮,大地顿时漆黑,木从心趁着这当儿,缓缓攀上庙墙,复又从另一面攀下,由“越过”改为“攀过”,落地脚步自然是轻的了。 木从心攀过庙墙,却失了那二人踪迹,只能边走边找了。拐了几拐,终于在一座塔下发现了那二人踪迹,这塔身并不甚高,正面有一块碑,刻着着“延祥宝塔”四个字。那二人打个手势,便欺近去攀上那塔,他俩一左一右,攀到第二层,忽然一个人似乎发现了什么,打个手势。他俩正欲从塔窗进去,突然,打手势那人似是受了什么偷袭,从塔上跌下,另一人见状立刻抢去相扶。木从心看得真切,就在那人跌落同时,塔两旁闪出八个白衣人,已是持剑将二人团团围住,瞧身形,竟是八名女子!看到此处,木从心可不明白了,这延祥寺自己是知道的,以前可是和尚庙,怎的突然成了?呃,若说是尼姑庵,似乎也不太妥帖?! 那二人在八人包围之下站起身来,八个白衣女子围成一圈,剑尖指着他们。这八位女子脚踏八卦方位站定,二人各自面前两柄长剑,背后两柄长剑,这样,即便他二人暴起发难,挡开面前两柄长剑,也躲不开背后两柄,躲开背后两柄,便躲不开面前两柄,眼见得已现绝地。站在“坤”位那女子呵斥道:“狗鞑子,起来!”那二人缓缓站起,一人以手抚面,当是方才在塔上受伤不轻,另一人道:“我还道绿林盟平素只是拉帮结伙,做些巧取豪夺的勾当,原来暗中勾结邪教,还存着造反的心。朝廷百万大军枕戈待旦,看你们蹦跶到几时?”他转头对另一人道:“兄弟,看来今日是咱们的大日子了,哈哈。”那人道:“不错,咱们纵横半生,原来死在几个娘们儿手下,本来死就死,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可这种死法,传出去可不大妙,叫宫里那几个小子笑话。”他顿了一顿,向着围在身周的几个女子道:“请借我们一把剑,让我们自己了断。”那几人面面相觑,纷纷看向站在“坤”位那个领头的女子,她八人也接过不少恶仗,自来是八人齐上,或强攻、或突袭、或埋伏、或正面拼斗,败在她们手下的人,死战不退者有之,哀告宾服者亦有之,似今日这般情形,空有一身手段未及施展便被制伏的,大多怏怏不服,抑或破口大骂,却从未遇到过这二人一般问自己借剑了断的,她心下犹豫,那人又发话了:“犹豫甚么,我二人忠孝立身,难道临死了,却来骗你几个女流之辈?” 领头的女子听了这几句话,见对方正气凛然,不似作伪,竟不计较他出言不逊,倒转剑柄正欲将剑递给对手,她右首离位女子抢先一步将剑递上,以防万一二人使诈,坤位女子武艺较诸女为高,她手中有剑,局面更易掌控。那人接过剑,食中二指在剑脊滑过,但见那剑身冷如一泓寒水,虽不见得是什么不世出的宝剑,但当属剑中上品,众女子见他如此动作,均不敢稍有放松,反比方才更加紧张,与他同来的那人却不无甚表情,看不出悲喜,显是决心已定,只待兄弟自刎,便也引剑一割,同赴黄泉。那人持剑挥了一个圈子,倒手便往颈项抹去! 他二人借剑时,众持剑女子权衡不定,坤位女子也对二人心存疑惑,她自来所见的官吏均是言而无信,但一则她自信即便那二人使诈,己方也能将之制住;二则她倒也想看看,这朝廷当中,当真还有几把硬骨头?待见到他真的言而有信,而且他挥剑动作颇有章法,一时竟起了可惜之念,当下便想喝止,不料一物从震位空隙飞过,击在那把剑上,当的一声,那剑落在地上,随后一人朗声道:“大丈夫能屈能伸,老三何必如此气短?” 木从心适才一双眼睛只注意着塔下变数,丝毫未注意到场外又有人到来,待他回过神来,已有三人在八女周围站定,领头的正是大内侍卫宫承瑞。方才是八女围定二人,现在却成了五人里应外合,优劣瞬间易势!八女此刻除了要应对外边三人,还要提防圈中二人,这样一来,人数虽多,却也难以施展,更有一桩,八女所擅者,乃是剑阵,如同有些门派武功有练门一样,普天之下任何阵法均有破绽,这八女所摆之八卦剑阵,天与地、水与火、风与雷、山与泽八象交错排列,其顺序不定,阵法破绽便或天或地、或水或火、或风或雷、或山或泽,也是不定,而且八人踏着八卦方位奔走变幻,待得对手觉察出破绽所在,八象组合早已变幻,须得重行寻找破绽了,更有可能,对手明明击向该阵法破绽所在,但八象随即重行组合,弱点立时变为强点,因此,这八卦剑阵甚至在一流高手眼中,也可堪称不破的剑阵。然而此刻尴尬之处在于,离位女子手中长剑不在自己手中,这样一来,八象之中离象已缺,破绽无需再猜,别说对手占了优势,即或平势相争,五人之中只需一人向着离位弱点着力,牵制其余七女呼应救援,剩余四人伺机而动,八女恐怕也支撑不了一炷香功夫。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坤位女子心道糟糕,皎白月光辉映,更显她脸色苍白,早知如此,方才就该当将圈中这两个清廷鹰犬手起刀落,一念之仁,今日恐怕要累及姐妹们。她借剑于人,原是不相信这二人有胆子自行了断,只盼他们持剑反悔,尔后再将其拿下,好好奚落羞辱一番,好教姐妹们得知,男人各各言而无信,却不料生此变故,她这份存心,也算不得什么一念之仁。 宫承瑞站在坤位正对面的“艮”位,这样一来,坎位、艮位与震位三女背对着他,已是处在他的掌力笼罩之下,其余五位分别落入另外二人控制当中,虽然此刻外圈三个大内侍卫占尽了优势,但他们却不敢有丝毫轻敌,宫承瑞两手摆着架势,劲力中蓄,只消八女中任何一人稍有异动,便即施展杀手,却也顾不得什么男女之分了。如此僵持了一会儿,倒是坤位领头女子先开口道:“雪山八薇今日落在你们手中,要杀便杀,是不是在王府当差,唯唯诺诺惯了,办起事来才这般磨磨蹭蹭地?” 木从心心道,原来这八名女子唤作“雪山八薇”,难怪冷若冰霜,倔似竹柏,强敌环伺之下,命悬一线之际,竟也无半分惧色。不过宫承瑞明明是大内侍卫,怎的她却说甚么“在王府当差”?他心中敬这几位不让须眉的气魄,暗想着如果侍卫忍下毒手,自己既然撞见,该怎生援她们一手才是? 宫承瑞听了,脸色依旧严峻,不知是他嗓音本就低沉,还是故意压低以增威势,只听他缓缓道:“姑娘此言差矣,你我素不相识,本是两不相犯,可不知何故,贵主上突然拿了我们的人,还请贵主上放了我们的人,这样两家相安无事,岂非美事?” 那女子道:“拿了你们的人?就是那个草包王爷么?他自觉前番赌钱大闹,大失朝廷体面,已经自尽了。” 宫承瑞两腮肌肉不易察觉地抽动了一下,脸上表情却看不出什么变化,只道:“唔,那你们几个也活不了。”若宫承瑞语调高亢,饱含愠怒,则他说出八女活不了的话,多半是一时气愤,尚有转圜余地,但此时他语调更加低沉坚定,显已非单纯愤怒二字所能形容,只怕他立时便要出手。其实领头女子所言只是气他一气,她们擒获的草包王爷既是草包,又岂知丢脸为何物,更别提自尽了,因此她此言一出,雪山八薇虽不畏死,但心下也暗暗叫苦。 宫承瑞双手蓄满劲力,衣袖涨得鼓鼓地,此刻他只消出手,三招之间便能料理三人,但他毕竟办事周到,再一次言道:“八位女侠,我再问一句,我们王爷,你们放是不放?在下岂不知你们是白莲教的,与朝廷作对已久。白莲教看似堂堂正正,其实伤天害理,可我观你们几位,豪情不输男儿,却不知为何委身于妖邪?”见八薇领头女子张口欲语,宫承瑞以眼色止住了她,续道:“凭个人感情,宫某又岂不敬义烈之人?咱们各为其主,确实无可奈何,也不怕直言相告,朝廷与白莲教总有动手的时候,咱们到时候手底下见真章,也不急在这一时。不错,我若保不得王爷平安,那是失职,可你们雪山八薇为一个无用之人,赔上性命,你若觉得值,这就请动手,你几位泯不畏死,我兄弟大不了陪你们一起玩命就是。” 木从心此刻倒是难以判断孰是孰非了,大内侍卫与雪山八薇言语对答,个顶个的都是铁骨铮铮,只不过立场不同。自己身在十三司衙门之时,听大小官员颂圣心里只觉腻味,但从康熙擒鳌拜,灭三藩可知,此人绝非庸主;而前日与闻白莲教恶迹,本已对其颇为厌憎,此刻见其麾下竟有八薇这般英杰,却不禁叹息,到底是哪里错了? 八薇中坤位领头女子道:“不敢,别人都叫我玉面罗刹,却不是什么女侠。天下男子各各巧舌如簧,又有几个好东西了?我也不怕直言相告,就算你几位不来,这王爷我们也是放了比留着好,朝廷里有这么个草包在,正是我们大大的帮手。然则我们只管看押,不管放人,雪山八薇言尽于此。” 第20章 雪山八薇 (二) 木从心听着这领头女子第一句话,似曾相识,却也无暇去回想到底谁曾说过。适才圈中借剑那人在这五个侍卫中排行第三,名叫刘锡同,他听得坤位领头女子这话,想她显然是对男子怨念极深,她又唤作玉面罗刹,这“玉面罗刹”之中的罗刹二字便当是对男子而言,而她适才却未令八剑齐上,而是许他借剑,若非如此,自己与老二李峰午此刻焉有命在?刘锡同虽身为大内侍卫,但他连同李峰午、宫承瑞等五人向来以堂堂正正自居,玉面罗刹适才无论是何心思,毕竟在可杀他二人之时留下了他二人性命,想到此处,刘锡同对着八薇中的离位女子道:“感念女侠适才借剑之德,这物什咱们眼下是用不到啦,这就奉还了你罢。”言罢将剑递还了那离位女子。 此举一出,宫承瑞与其余二人并不诧异,李峰午点头认可,雪山八薇中除玉面罗刹外,其他七薇均是来自西域雪山,自小少与人接触,出山以来也是跟随玉面罗刹为白莲教效力,七薇武艺不弱,但见识却不及玉面罗刹远甚,此刻见刘锡同竟在大占优势之下奉还兵刃,无不诧异无比,有的在想莫不是这五人更有什么别的阴谋,有的在想这些男子也未必像玉面罗刹口中其他“天下的男子”一般,更有的居然想到了莫非是刘锡同对八薇中哪个一见钟情,乃至于如此?她七人疑惑之下一齐看向玉面罗刹,见她面无表情,似是胸有成竹,又似权衡不定,其实玉面罗刹此刻心中只有比她们更乱,这几个侍卫显然对她一贯坚信的男人无好人成见形成了巨大冲击,他们既是“天命不永”的康熙手下侍卫,又是男人,照理说应当十分不堪,可……方才刘锡同借剑,宫承瑞恰在刘锡同了断之时将其喝止,又趁势反围八薇,那时玉面罗刹心中所想,乃是刘锡同故意装出宁死不辱的侠士做派施展缓兵之计,诱得自己上当,因此刚刚自己虽处绝境,言语中却丝毫不留余地,哪料到突然刘锡同将剑奉还给了己方,难道是自己想错了?玉面罗刹越想越乱,终于还是二十年来的成见占了上风,她“唰”地挥动长剑在手,其余七薇见状也不再多想,便也掣剑在手,摆好阵势,玉面罗刹对宫承瑞道:“请罢,雪山八薇遇到男子,自然手下是不会软的,你们刚刚以将兵刃还了我们,算是尽了礼让女子之义,一会儿动起手来,手下不必再容让,请。” 宫承瑞虽是其余四个侍卫的头领,但寻常在一起吃酒耍子,放马打猎,早似兄弟一般,他见刘锡同不欲占这个夹击之势的便宜来对付八个女子,心中也是豪气顿生,索性道:“且慢,我方才说了,拼个你死我活也不急这一时,在下想请八位放我这两位兄弟出来,咱们各凭真本领过招如何?” 玉面罗刹此时是真的不知所以了,方才刘锡同还剑,使得她们剑阵弱点得以弥补,已是大大地留情了,此刻他五人却连这个夹击之势的便宜也不愿意占了?玉面罗刹从刘锡同方才挥剑动作已料知他武功底细与自己相当,其余四人想来也不会差太多,因此设若放了刘锡同、李峰午二人出去,那么八卦剑阵中心腹之患已去,八薇以八对五,即或平阵相抗,赢面也占了七七八八,更别说他五人当中已有一人受伤,除了内外夹攻,玉面罗刹实在想不出这五人还有甚么取胜的法子?又或者这个宫承瑞实则是个深藏不露的大高手?哼,雪山八薇又何必领他这个情?玉面罗刹说道:“那也不必!”言罢向艮位、乾位、巽位女子使个眼色,留这三人对付李峰午、刘锡同二人,而她与其余四薇一齐转身,应对宫承瑞等三人。玉面罗刹挥剑直取宫承瑞,招式凌厉狠辣,宫承瑞虽身在皇宫,但醉心于武学,除了当值以及皇帝委派差事,便是于大内藏书处翻看各类武学典籍,因此于各派武艺所知甚广,寻常人在他面前动手,只消微有动向,他便能判断这人的招式去向,但玉面罗刹这一手他却没看出个所以然,似是中宫直取,正大光明,但又似蕴藏着几个阴毒后手,防不胜防,他心中暗赞声好,侧身沉肩避过,他艺高人胆大,趁势右手前探,顺着对手长剑剑脊滑上,欲取对方左肩,玉面罗刹更不含糊,长剑微转,剑脊变为剑刃,横削宫承瑞右手手掌,宫承瑞却不闪躲,右手跟着对方长剑一起偏转,这样玉面罗刹仍是剑脊对着宫承瑞手掌,即便击中,也伤不得对手,她便举剑上挑,欲刺对手前心要害,宫承瑞急向后纵,八薇八卦剑阵成圈,圈子原本可大可小,此时有另两个大内侍卫手持倭刀正与其余四薇斗得不相上下,八薇在内外受敌之下,宫承瑞料玉面罗刹必定不能脱出剑阵,独自向前追击,因此他这一纵只纵后五六尺,哪料他后纵,那剑尖送的更快,慌忙之中疾又再次后纵,才脱开利剑穿心之厄,但剑刃已在他胸前衣物上划开一道口子!原来玉面罗刹在他后纵之时就地转身,一个铁板桥由直立出剑转而为后仰出剑,攻击距离陡长六七尺,玉面罗刹一击不中,也不贪攻,随即起身拿好架势,剑尖仍是指向宫承瑞。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玉面罗刹与宫承瑞这几攻几守,只一瞬间之事,木从心在背光隐蔽处只看着,惊心动魄,却也似身在局中一般,尤其是看到玉面罗刹剑刺敌手,出手之快,下手之狠,木从心竟有那剑是冲自己而来的感觉,不由得后背发凉。木从心于诸般杂学也略懂一些,当下便觉奇怪:玉面罗刹处在“坤”位,坤者,柔顺和静,厚载之功;静守安顺,妄动招损,化为招式,也当厚重敦谨,凝重意胜,玉面罗刹却为何逆其道而行,招招岿巍摧折,毫无坤象气概?倒是其余七薇,乾位似天之邈,震位如雷之威,巽位似风之疾,坎位似水之灵,离位侵略如火,艮位如压顶之泰山,兑位如缠绵之淤泽,各各严守卦中气象。其实《易》之大道,岂可以片面解读之?木从心不过只读过几部经,便去印证高手之行径,自然是难以索解了。其实玉面罗刹此举是想试试宫承瑞到人品如何,坤者,元,亨,利牝马之贞,君子有攸往,先迷后得主。用到此处,正可解为,玉面罗刹与宫承瑞武艺在伯仲之间,设若宫承瑞是君子,则必定有惊无险,玉面罗刹不能伤他。 此时,宫承瑞却不敢再托大不使兵刃,他手持倭刀与玉面罗刹又已动上了手,二人都是以快打快,这次玉面罗刹走的却是正大光明的路子,虽然宫承瑞仍是不识得她的剑法,但可感到,玉面罗刹路数已完全变了,设若方才招招以奇胜,式式暗藏凶险,攻敌之意想不到,那么此时便是阵阵以正合,手手合乎武道,攻向敌之明明可以预料却难以招架。他二人功力相当,刀剑使到一半便往往被对方逼回,因此二人均是极少将一招使到底,偶尔刀剑相交溅出点点火星,旋即回复,只余刀剑挥出带起的阵阵风声。转眼间二人已拆到百余招,但从二人出手之迅捷,招数之有力,仍可感到他二人后劲十足,胜负非片刻可分。 木从心转而去观看其余十一人混战,圈外是四薇对战两名侍卫,圈内是两名侍卫对战三薇,但木从心观完宫玉二人招式后,再观余下几人对战,便觉余人出手无力,招式绵软,比之宫玉二人差着三四分火候,许多时候,只要一方快得一分便能致胜,或者偏得几寸即可占优,但这良机却总被放过,又观得几招,木从心已看出与刘锡同、李峰午对阵的三薇渐处下风,刘锡同虽受伤,但只是枚石子擦面而过,留下一道血痕,相较之下,倒是从塔上摔下,腿上疼痛,步法不如之前迅捷灵动,更影响他武艺发挥,但他处在剑阵内部,本也没什么腾挪余地,其实与未受伤也别无二致,因此三薇败象渐露。这迹象其实换作旁人也看不出来,然而木从心此刻眼力之锐已远非常人可比,可是美中不足,不知是脑力与眼力比相形见绌,还是蛊丸侵蚀了脑髓,木从心渐觉脑子不够用,他至此才将因果串联在一起,原来前日所见,大闹赌场那人乃是朝廷的一个王爷,瞧圈外两名侍卫身手,当是那天随他一起两位,他几个大闹绿林盟属下赌场之后,王爷为白莲教所擒,押在延祥寺!但不知白莲教与绿林盟又有什么瓜葛? 他脑中思索,眼中却看着场内战况,果不其然,圈内方才还是李、刘合对三薇,渐渐地李峰午得势,需艮位、乾位二薇一齐招架,剩余巽位女子一人,无人从旁照应,数招之间便险招迭逢,若非刘锡同顾念方才八薇留情之德,手下一直留着地步,巽位女子恐已亡于刀下。而刘锡同所盼,乃是八薇之中有人自行投降,但他的对手甚是强项,不似会开口投降之人。刘锡同所想落空,此番拼斗并非他自己一人之事,此刻主动权操于己手,若不趁势进击,迫得八薇投降,只恐更有变数,想到这,他看准对手长剑来势,将内力运之于兵刃之上,刀剑相碰,巽位女子手中长剑被震飞,跟着刘锡同以倭刀指住这女子要害,制住了她。八卦剑阵中一象已去,此阵可说已破!宫承瑞与玉面罗刹在外斗得虽如疾风骤雨,但眼中时刻关注着余人战况,宫承瑞数次见到己方差得几分便能取胜,可就是无暇前去补招,玉面罗刹也数次见到七薇难支,也不敢前去照应,此刻胜负已盼,宫承瑞固是欣慰,玉面罗刹脸上怏怏,内心深处反觉松了一口气,他二人并未战到比拼内力的地步,又非深仇大恨,因此胜负既已分明,便各自罢手不斗。 宫承瑞远远看去似是不以物喜,他自己或也未察觉,嘴角绽出一丝笑意,玉面罗刹沉吟不语,目视对面乾位女子,乾位女子会意,面上笑嘻嘻地,道:“宫大侠与诸位,不愧是康熙皇帝身边儿的人,这可叫咱们姐妹自愧不如了。”乾象,本当勇猛精进,败而不馁,可这乾位女子却嘻嘻哈哈,以八敌五,败而毫无惭色。宫承瑞谦道:“不敢,雪山八薇如此本领,我几兄弟不过占了形势之利,这才承让,还望几位以此等身手多行造福百姓之事…” “嗯~宫头领所言极是!”乾位女子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散发着天真无邪,忽闪忽闪地看着五个大内侍卫,却不言语,也无任何表示。宫承瑞看看她,又看看玉面罗刹,又看向延祥宝塔——囚禁王爷的地方,那姿态明明白白,乃是要八薇放脱王爷,八薇却毫无表示,不知是她们不通世故还是佯作不知。半饷,宫承瑞终于忍无可忍,怏怏道:“还请八位女侠示下,我们王爷可是被几位请到塔中作客,果真如此,我们王爷俗务缠身,还请八位依着约定,容我们先行接王爷金驾归去,日后再行叨扰!”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玉面罗刹道:“约定,什么约定,宫头领这话,可教小女子不明白了。”说完她环视了七薇一眼,咯咯笑道:“你们谁曾私下与这几位爷台定什么约定了?快快站了出来!”大内侍卫面面相觑,七薇见首领如此做派,无不心中暗暗好笑,脸上却装出不知所云的样子,同时佯作认真回想,这才摇了摇头。玉面罗刹又道:“众位姐妹,咱们虽是女流,可也当千金一诺,咱们——说过——的言语可不能有半句失信于人。”她几个一唱一和,倒是煞有介事。 宫承瑞听到此处,才知自己被哄骗了,饶是他终日在朝廷办差,棱角早平,且修炼得城府极深,息怒不形于色,这时却再也忍受不住,要发泄,雪山八薇所言,却也叫他实在找不到理由,只一张脸气成酱紫色,胸脯起伏不定,拳头握紧又松开,指节挤压,发出啪啪的声响,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玉面罗刹,玉面罗刹毕竟是女子,见宫承瑞目光愤怒无伦,凶光闪烁,还是有些怯意,于是转脸看着自己人。 此刻乌云又至,却是缓缓压向弯月,木从心看不清宫承瑞表情,风声呜咽,只听宫承瑞一字一顿地道:“如此说来,人是不放的了?”玉面罗刹方才在他目光逼视下回身不敢面对,自觉输了宫承瑞一筹,此刻若再说出放人的话,那便成了自己屈服于大内侍卫的威慑而放脱奸王了,玉面罗刹岂是胆小懦弱之人?于是她昂然道:“不放!”宫承瑞气极,也不顾对手正背对自己,也不顾对手身为女子,大喝一声,一招大九天手向玉面罗刹后心击去,他这一掌蓄足了内力,玉面罗刹听到背后掌风,这一掌端的既迅且狠,仓促间别说腾挪闪躲,连运气护体也已不及,一口鲜血喷出,哼也没哼一声,伏地不知生死。宫承瑞盛怒之下正欲补上几招,结果这个竟敢戏耍自己的人,忽然身后两剑、身前两剑刷刷刺到,四薇抢上护持,原来宫承瑞一击之下,将玉面罗刹击入了八薇组成的剑阵中,他也由坤位缺口抢入剑阵之中,意图行凶,而七薇中三人见事较慢,一时不及反应,因此只有四薇四剑向宫承瑞刺到,虽只四剑,却笼罩了东西南北四个方向,情急之下,毕竟是性命要紧,着地翻滚,逃出剑阵,刘、李二人也趁乱逃出,七薇齐发一声喊,满含悲痛,欲与几人拼个你死我活。木从心侠义之心作祟,本欲从藏身之处冲出相救玉面罗刹,但宫承瑞背上被划破两道长长的口子,凉风一吹,已是从盛怒中冷静下来,宫承瑞顿感惭愧,他从怀中掏出一个玉瓷瓶,走到兑位女子旁,道:“这是大内疗伤圣药,请让她服下,或能保得性命。”兑位女子恨恨地接过药瓶,抱起玉面罗刹,她已知觉全无,鼻息也是断断续续,兑位女子将药丸倒出,从玉面罗刹嘴角塞进去,然后将她架起,乾位与离位女子过来相助,将玉面罗刹背入一座客舍,良久方归。 宫承瑞道:“在下行事鲁莽,误伤了贵方人物,还请各位女侠多多劳心,照顾与她,她若能得以复原,或能稍减我心中愧疚,如若不然,宫某当还她一条性命。”刘锡同、李峰午与其余两名侍卫听他说得在情在理,己方错手在先,又当着七薇的面,均无一言半句能劝,只能默默叹惜。七薇听了他的话,有的颇为不屑一顾,有的觉得假仁假义,更有的呵斥叫骂,宫承瑞默然领受,过了一会儿,场面略略平静了些,他正色道:“宫某与四位兄弟食君之禄,自当忠君之事,这次护送王爷外出公干,须得保得他周全,方才宫某出手偷袭,已是不义,不义之后,万不能再添不忠二字,这点心思,万望各位女侠成全!”言罢深深一揖,但脸上表情甚是坚定,此时气氛紧张之际,双方形势所迫,均不能退让,大战一场,七薇势必死伤殆尽,而宫承瑞一行此时无地利之便,也必损失惨重,木从心与双方均无恩无怨,但毕竟不愿袖手,该怎生化解这场争斗才好?论武功名望?那是一点也谈不上的,与宫承瑞等攀交情?宫承瑞身份敏感,岂敢与十三司这等特务组织来往?况且官场壁垒森严,最讲究个身份对等,莫说这五人是康熙身边侍卫里一等一的人物,即或是寻常侍卫三等虾,又怎能瞧得起一介十三司的小卒?此时,他可真一筹莫展了——自己往常闲时喜读野史,每每读到有名不见经传之人奇遇迭逢,俾成一代绝顶高手,或称霸武林,或逍遥江湖,或造福苍生,均是心痒难搔,幻想自己有朝一日或能成其中之一——但此时不过面临个十几人的场面,何以就彷徨无计了?想到此处,一股不服之气涌上心头,有无料理局面之计尚在其次,此刻义之所在,最要紧的是敢于站出去,若你木从心连这点勇气都没,即或日后真有武功盖世的一日,那也不过是个武功盖世的废物罢了,废物便是废物,与武功深浅却是无关!想到此处,他昂然走出,初次为与己无干之事出头,木从心干咳两声,将宫承瑞一行与七薇注意力吸引到自己身上,同时化解心中起伏的心潮,定一定澎湃的心神。 第21章 挺身 木从心从藏身之处出来,干咳两声,宫承瑞等与七薇对峙中,均未注意到身后竟藏得有人,见有人来,宫承瑞与七薇看了眼木从心,又互相看看,均疑是对方先行伏下的人手,宫承瑞一行尤为惊惧,唯恐因为此人胜败易数;而再动起手来,七薇左右是败,即或对手再加上木从心,也不过由败而变为速败而已,所以相较之下,七个女子倒显得不甚在意。宫承瑞身后老四申虎出言道:“原来你们另行伏有人手,却不知这小子是哪位姑娘的相…”申虎勇武人如其名,就是脑子长得少了,宫承瑞瞪了他一眼,剩下的词他便没说出口,七薇自小少履中土,均是洁身自好的女子,申虎虽未说完,但语意何其明白,她们听此无聊玩笑,如何不怒,一时间七薇有的气的脸色苍白,有的脸蛋儿涨得通红,纷纷挥剑叫骂“放屁!”“混蛋!”“无耻!”“下流!”,抛开她们狠辣做派而言之,七薇身形窈窕,长相乖巧,个个均是上等人才,此刻莺叱燕怒,当真别有一番趣味。宫承瑞却急得几乎要乱了方寸,心中暗骂老四讲话不知分寸,搅得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回宫之后,须得好生料理他,同时怪自己过于托大,怎的不知从少林寺邀几个帮手过来? 原来此次他五人随王爷同来,乃是为了探查黄河开封河段决堤之事,该段黄河河道乃治水能吏所修,一里河道化了其余地界三里河道的银子,又非汛期,此时决堤,物反常即为妖,康熙何许人也,当即断定此事与反清势力朱三太子、白莲教等脱不开干系,于是立时作出料理:第一件圣旨传给了叶布舒亲王,要他“观望风声”,其实便是探查白莲教、朱三太子并绿林盟等民间组织的关系、动向,由大内侍卫李峰午与刘锡同护送;第二便是命宫承瑞率两名侍卫前往少林寺传谕,封嵩山少林寺为天下第二寺,赐良田千顷以为少林寺香火之资,并传康熙口谕,少林寺乃中原武林之望,盼其“做好武林表率”,若有“趁朝廷时艰而作乱者”,请少林寺必要时可“以渊深佛理与深湛武艺护法灭魔”,并有密笺付与少林正清大师,要紧的几句这样写道:本朝太皇太后笃信佛教,太皇太后不惟朕之祖母,更乃大清擎天之柱,近闻中原地区有白莲教、天主教、无生老母教等外道邪魔作祟,恶紫夺红,令佛教大失其色,太皇太后心感不宁,万望正清大师体察朕意,为佛门除却外道妖邪,为太皇太后襄除不宁之梦魇。另,大水之后,恐瘟疫蔓延,听闻有名医叶天士专擅温病学,但该人书生剑胆,素不与朝廷来往,官府未必请得动他,况且他游方不定,万望大师发动武林人士找寻,请他相助官府预防疫情,功成之时,朕更有厚赐! 宫承瑞回想当时情形,传口谕加封少林寺时,只记得正清大师只点点头,不置一辞,但当正清拆看完密笺后,却能看出正清点头之时已带上微笑,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窥一斑而见全豹,当今天子实乃圣君。尊者赐,不敢辞,千顷良田老衲谨代盍寺僧众谢过,但烦请宫施主转奏,本寺香火之资向由天下善男信女捐赠,现下河南有灾,请天子允准敝寺将良田转赠流离失所之人;寻访叶天士之事,扶危济难,我辈理所当为,此事便包在敝寺身上,粉身碎骨,也当办到;至于其他事宜,容老衲直言相禀,妖魔小丑不足惧,仁主一念,只消存着善待百姓之心,上通于天,即可高枕无忧,云在青天水在瓶!”宫承瑞道:“谨遵大师吩咐。”正清又道:“宫施主追随圣君,便是少林之友,若有需要处,只管吩咐。”言罢去了。 宫承瑞正自后悔,只听木从心昂然道:“在下武林中籍籍无名一小辈,与诸位女侠素不相识。你如此说话,可是将在下身份抬得高了,只是不知自重,却将自己的身份贬得低了。”七薇听他出言讥刺申虎,都是暗暗称快,有两三个毫无心机,齐声叫好。宫承瑞听他不是七薇伏下的帮手,心下便即释然,欣喜之下竟忘了追究他讥刺己方兄弟,于是上前道:“这位少侠,不知来此有何吩咐?” 木从心以前识得宫承瑞,便道:“宫大侠威名播于朔北,雪山八薇名号震于武林,在下所见所感,都是堂堂正正的人物,若再打上一架,双方折损必重,请各退一步,剩下的事再谈不迟。”宫承瑞此时方才明白,原来此人谁都不识,只是不忍双方再度动手更有折损,便即出头相劝。宫承瑞属大内侍卫,寻常多奉旨在江湖上走动,除雪山八薇外,也见过不少恩怨分明,快意洒脱的铮铮人物,但恩怨是自己的恩怨,快意是自己的快意,像这般没来由出头干涉别人之间的事的,还是第一次见,心中疑惑,莫非此人大有来头?还是那申虎道:“敢问阁下尊姓大名?师承何人?”神态甚是傲慢。 木从一则厌他出言无状,此刻见他神态,更是气恼,二则实在不便透露姓名,因道:“在下说了,在下是武林中籍籍无名之一小辈,说了你也不识;至于在下师尊,在下答应过他老人家,不向外人提起他姓名来历。”其实铁掌门灭门一事闹得沸沸扬扬,武林之中要诛之祭奠“李老英雄并铁掌门满门义士”,官府则要海捕之以取藏宝图,何止武林之中,连官府都知其大名,因此小辈固是小辈,籍籍无名却不见得了。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宫承瑞深知己方只有五人,自己方才虽伤了玉面罗刹,但己方再也不会有援手到来,恐再拖得几拖,更生变数,那时非但王爷无法救出,己方更有性命之忧,眼前这人即便有名师调教,毕竟年纪轻着,修为不能与自己相提并论。眼下之计,只有速速将之制住,再动手迎回王爷了。于是宫承瑞上前一步道:“这位少侠方才说的没错,可我等若非迫不得已,又岂会到佛门清净地来寻事,此事本与你无关,你若能体谅,这就请离去,若不能体谅,那咱们只能手底下走上几招再说了。你若败了,还请不要再干预此事,你若胜得宫某,我几个任你与七位女侠处置。”木从心正待答话,宫承瑞又补道:“这位少侠,宫某敬你侠义心肠,劝你还是及早离开为是。明人不说暗话,我几人是领了死命令的,即便今日宫某败在你手下,除非你杀了我几个,否则过几日我们仍是要来纠缠,直到迎回王爷为止,宫某言尽于此,少侠执意要干预,这便请动手罢。” 木从心本欲再劝,但见他说得在情在理,要劝也无从劝起,且已申明不救回王爷誓不罢休,即便今日劝解得此事,日后也……但总不成看着他们打个你死我活,为今之计,只有先阻住双方动手,再做打算了,于是他道:“宫大侠说得有理,然而大丈夫做事,讲究个有始有终,在下既见到此事,便不能袖手,形势所迫,不得不向宫大侠领教,并非有意得罪,请!”言罢走到开阔处。 宫承瑞走到木从心对面,道:“不必留情,出手吧!”言罢更不答话,双掌作刀向木从心击来。他第一招便是八卦刀法中的拦江截水,左脚前滑以脚尖勾住对手脚跟,右手向左平斩对手面门,右手平斩之时左手刺向对方喉头,当此之时,对手不是被绊倒,便是面门被手刀扫到,倘若扛住前两手,最后一记探向喉头的疾刺也难以躲过。宫承瑞虽身在深宫,但份属康熙手下第一等人物,出手丝毫不逊于江湖上一流好手,只此一式便见功底,探足、右扫、左刺三个动作虽分先后,但在宫承瑞手中使出却迅捷犹如一体,木从心当前眼力比往常锐了倍余,在宫承瑞左足探到之时便向左腾挪,右手以蛮力挡开横扫,左手中途排开对手刺向自己颈部的一击。木从心化开宫承瑞这一招,虽离不开少时在少林寺硬桥硬马的正派功夫根底,更得益于蛊丸效力,宫承瑞一招之间已试出眼前这年轻人内力纵不如己,但出手之速不弱于己,膂力之强更在自己之上,当下收起轻慢之心,手脚齐施,将一套八卦刀法施展得淋漓尽致。横云断峰、黑龙抢珠、金雕扑兔等等寻常招式在他手中却使得极不寻常,木从心几次几欲招架不住,但运力蛮打,却也能以蛮力震得宫承瑞手臂隐隐发麻,宫承瑞也屡次以毫厘之差,无法击中木从心。 木从心虽紧急时刻以蛮力架开宫承瑞的招式,心下暗叹,人言八卦手黑,果然无虚!他适才夸赞宫承瑞甚么甚么“威名播于朔北”、“威震京师”云云,本乃开场吹捧客套,此刻看来,这吹捧客套之言却也不虚。不错,八卦刀素来手黑,以奇致胜,那是不消说的,然则宫承瑞于皇宫藏书多所涉猎,渐渐悟到,单凭出奇,用以对付寻常人等还成,甚至比堂堂正正的招数更能速胜,但终究难臻第一流的境界,于是闲常之时,从八卦刀法开始钻研,脱刀而使刀法,变其阴鹜诡谲之风,且手中无刀,近身之时更能发挥近战长处,此时施展出来,木从心应对时深感吃力,就不足为奇了。 宫承瑞却也惊诧,自己方才第一招为这年轻人化解,还可说是对手侥幸,也可说自己存了轻慢之心,但随后又使出的三十四式计一百三十九招却是拿出了真本领的,未曾丝毫留情,甚至比寻常用功之时发挥得更加酣畅,但总是关键之处差得几寸几分,难道这年轻人武功竟能高出自己?想到此处,索性再试他一试,于是宫承瑞双手回圈,虚作抱刀之势,他这一下乃是八卦刀第三十五式怀抱琵琶,已变先声夺人为后发先至,左手绵劲中蓄,右手刚劲待发,同时护住前胸自腹各处要害,端的是天衣无缝,对手若要进袭,无论击向他身上何处,他均能以左手绵劲消解,同时右手以刚劲反击,定教对手大吃苦头不可;对手若不进袭,则宫承瑞绵刚二力蓄好之后,阴阳相济,再附上自己几十年内功修为,左右双掌只消同时向敌人击出,那便势如压顶,对手挡无可挡,避无可避,除认输外更无其他办法。 木从心修为毕竟尚浅,他眼中只见宫承瑞由攻势变为守势,对手后招他却看不出来,自己使的这套罗汉却魔拳,比之少林入门武学稍高,比之少林中等修为的武学稍低,是以防守为主的拳法,人家突然守得严谨周密,木从心一时之间却也未能转守为攻,只一犹豫,宫承瑞已运功蓄势完毕,双掌向木从心击来!木从心距宫承瑞约可一丈许,宫承瑞双掌作势平推之始木从心已隐隐感到劲风扑面,这一式看似缓,实则疾,片刻间已距自己不到三尺,此时木从心此时只感到一股雄强的力道击向自己胸腹,另有一股柔和力道透过自己双臂间缝隙,缠向自己面门,未及着身,便已气血翻滚,内息不顺。木从心不及多想,情急之下自然拼出浑身力道,迎向宫承瑞双掌。二人一倚内力,一仗蛮力,只听“砰”一声闷响,木从心向后退了五六步,运气调息,宫承瑞却一步未退,原地不动,但脸上却无取胜的欣慰神色,七薇与四侍卫从旁观战,他二人若就此罢手,则木从心便算败了。眼见木从心胸腹起伏剧烈,不似有再战之力,却不见宫承瑞趁势追击,刘锡同正欲上前询问,忽然宫承瑞像是注意到了什么,脸上显现出惊恐之际的神色,他指着木从心道:“你,你!”竟似腿软了一般,踉跄后退了两步!申虎、李峰午慌忙前去稳住,宫承瑞道:“罢了,我几人今日认栽,你自甘堕入魔道,日后大家对付你,也不必讲甚么江湖规矩了!”言毕五人携手一冲,片刻间便消失在夜幕之中。 木从心此际忙于调息,不能开口说话,七薇捡回七条命,只有暗自庆幸的份儿,是以并未阻拦他几人,只在这几人远去之后方才呼叱了几句,这才来看木从心情形,木从心此时气息已经调匀,他本意即在阻拦双方动手,此刻宫承瑞一行已去,可说目的已达到,后边的话他却没听清,便没追宫承瑞而去。 而宫承瑞那边儿,方才满以为自己功力所聚的一式怀抱琵琶能收拾下木从心,但不料最终自己左手绵劲为对手右掌古怪力道所打散,是以左臂无恙;右手刚劲非但被对手左掌以一般的古怪力道挡住,同时逼回宫承瑞体内,那股怪力自宫承瑞右臂传到他右半身,霎时间他右臂酸麻,右半身剧震,眼前一黑,几欲晕去,只不过当着七个女流与自己兄弟,这才一口气提住,撑着说完话,尔后迅速离开了延祥寺。他几人奔出四五里,眼见得身后并无人追来,宫承瑞这才松了口气,停步静坐歇息,剩余四侍卫围拢过来,运功助他调匀内息,宫承瑞毕竟内功深厚,适才所受也并非对手以内力所伤,故而很快便回复正常。他喃喃道:“怎么可能,那人分明已经……”半晌,他不顾相顾愕然的手下,自行去了,四人回过神来,随在他身后,一起去了。 第22章 重逢 木从心与宫承瑞动手过后,静坐调息已毕,缓缓站起,见周围七双十四只妙目注视着自己,颇感不好意思,缓缓站起挠头道:“诸位女侠,在下不碍事,适才我见到玉面罗…玉面女侠伤势颇重,不知此时施治…”“啊呦!”七薇这才想到此事,纷纷转身奔向方才安置玉面罗刹的客舍,坎位女子走在七薇最后,忽然回过头来道:“郑冰多谢公子救命之恩。”言毕低头转身,匆匆随余人奔向客舍,她回首只一瞬间事,但眼波盈盈,甚是惹人怜惜,若在平时,谁又能想到,她竟是令天下负心男子闻风丧胆的雪山八薇之一。木从心并非好色之徒,但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忍不住便回思她的眉目神态与轻音妙语,以及方才她灵动如水的剑法。正自神游之时,忽然一阵骚乱打断他的思绪,木从心匆忙赶去,方才安置玉面罗刹的客舍竟空无一人!方才乾离三薇一齐将玉面罗刹扶入此间,那是千真万确,以玉面罗刹受伤之重,即或服了宫承瑞所赠的秘药,少说也要调养上百日有余才行,所以她万不可能是自行离去,霎时间,一个念头涌进七薇与木从心脑海,莫不是有人趁木从心与宫承瑞动手之际,劫走了玉面罗刹?舍此之外,更无其他可能,至于劫她的人是谁,众人回想宫承瑞方才的态度,料想定是宫承瑞在寺外另行安排得有人,而目的自然是以玉面罗刹为质来换取八薇看押的王爷了。 这个猜测合乎情理,顺理成章,因此木从心想到此处之时,乾位女子也正说了出来,其余六薇纷纷称是,这时,只听乾位女子冷冷地对木从心道:“你不知何时潜入延祥寺,阴差阳错下救了我七人性命,前者是罪,后者是功,功过相抵,咱们便算扯清。眼下我们要计议一些事宜,你这便请吧!” 木从心循声赶到,本想再助她们一臂之力,孰料套了个没趣,不由得面色尴尬,心道雪山八薇,原来这“雪山”二字,不单单指地名,更隐含冷若冰霜之意,于是道:“在下实在是莽撞,这里谢罪了,”他环视一眼七薇,目光最后落在郑冰身上,道:“日后有需要我木…木阿三的地方,在下定当效命,以赎今日莽撞之过,告辞!”他本想以这种方式将姓名透露给李冰,但话到嘴边,忽然想起多有不便,于是信口胡编了一个,转身便走。看着空中月色,缓缓行了半个时辰,思绪乱飞,忽然想到方才自己谎报姓名之事,说谎之于男人,便似呼吸睡眠一样自然,人无信何以立?更何况对女子说谎,真是大大地不该了!因此无论云思傲亦或是玉面罗刹,她们将天下男子贬得一无是处,自己作为天下男子之一,也不算冤,只是“木阿三”这个名字编得太糙,有失水准,想到此处,不禁哈哈大笑,他此时心情爽朗,不由得吟起诗来:“元丰六年十月十二日夜,解衣欲睡,月色入户,欣然起行。念无与为乐者,遂至承天寺,寻张怀民。怀民亦未寝,相与步于中庭。庭下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盖竹柏影也。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如吾——” “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者耳!”一个男子的声音接上了下半句,嗓音低,音调却高,在夜间犹如鬼哭枭啼,饶是木从心胆大,却也不禁后背发凉,只听那声音又道:“木大侠金屋藏娇,难怪有这么好的兴致,可喜可贺!”木从心听到此处,知是有人作弄,好心绪顿时一扫而光,更兼此人胡说八道,竟胡扯到莺莺身上,右手摸向腰间,却发现仓促间那把天月剑自己没带在身边,向着那声音传来的方向恨恨地道:“阁下不仅是闲人,更是无聊之人,赵莺莺姑娘是在下妹子,什么金屋藏娇,这等玩笑是随便开得的么?”那人见他生气,倒也识趣,道:“小弟随口说来,不想木兄如此认真,嘻嘻,木兄别来无恙?”却是女子声调。木从心正欲听声辩位,只听得树枝刷刷有声,一人踏着树枝自东北方而来,这人在一棵树枝上一踏,微一借力便即踏上另外一棵树的树枝,偶有两棵树树枝隔得较远,或者树枝过于细小无法借力,那人便以掌力拍击树干,其施展轻身功夫在树上横飞纵跃,便似一个矫捷的猿猴,但其人身着白衣,身法曼妙,却是远胜猿猴的了,木从心虽亦擅轻功,但与此人想比,却是自愧不如了。那人转眼间已到,双臂一展,从树上飘然落下,缓缓向木从心走来。这时,木从心已看出此人是个女子,她走动时踏着落叶,沙沙作响,声音反较从树上落下时为大。眼前这个女子一步一步向木从西走来,长发几乎飘到腰间,直似黑缎,在他见过的女子当中,面容有露西之艳丽,却去其妖媚;身形有莺莺之精致,端方大气却远远过之;气质如郑冰之高傲,却无其冰冷,自己认识的女子里,哪里有这般人物?正猜不透,那女子嘻嘻一笑道:“木少侠别来无恙,不识得我了?”木从心极力思索,只觉得这人眉宇间英气隐隐与半月前相识的云思傲有些相似,但云思傲明明是男子,正迟疑间,云思傲捏紧嗓子道:“这几日你欲将天月剑还给谁来,今日他就在你面前,你怎的不知?”木从心惊得张大了嘴巴,指着云思傲道:“你,你,你…云兄弟,你…”云思傲见这木头如此滑稽姿态,掩口而笑,顿时由一个凛然不可侵的仙子变作一个活泼顽皮的少女,云思傲道:“想不到我云思傲竟会月夜偶遇一块木头,嘻嘻。”木从心暗暗掐了自己大腿一把,他而今力道奇大,虽只轻轻一捏,但也痛得几乎要跳起来,知道此情此景不是做梦,便也跟着笑起来,但大腿上掐的那把着实疼痛,所以只能干笑着,一边暗中揉揉自己的腿。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其实“偶遇”云云,云思傲看似随口说出,其实不尽不实。云思傲自上次绿林盟一行,谋盗武学秘籍《逍遥御风》不成,常常漫步之中,不知不觉间便想到木从心,木从心脸上着了自己一掌,半边淤青的样貌回想起来,云思傲便笑一阵,木从心为己舍身服蛊虽多此一举,却是义行,后来铁掌帮灭门一事传到云思傲耳中,她对木从心更加放心不下,于是决定先去少林寺查探一番,若有机会便即取了正清性命,以赎解药,自己报仇之事却放在一边了。因此悄悄离开绿林盟,下得青城山来,一路翻山越岭,不过蜀道毕竟是蜀道,饶是她轻功了得,却也昼夜兼程,行了三日才出得四川,她略无停留,朝东北又行得一日,穿过陕西,第五日终于到得河南。当下她不顾疲惫,直登上嵩山,意图潜入少林寺,但少林寺毕竟不同于浙江天隐寺,她试了几次,均未得手,只能寻了个地势较高处,遥遥监视着少林寺内一举一动,只见少林低辈弟子每日寅时便即开始练功,声势响彻山谷,云思傲虽心中焦急,却也不得不由衷叹服。如此过得几日,不意竟见到木从心上得少室山来,欣喜之下便一路跟着他,却不出来相见,见到木从心行侠仗义,心下更是欣慰,但后来燕飞与木从心比拼脚力,云思傲轻功虽佳,长力不足,落在后头,失了木从心踪迹。后来循着燕、木二人奔行方向,找到开封城,终于又在一处赌坊发现了木从心行踪,之后又尾随着他,见他救出赵莺莺,心中竟不自觉生出妒忌之意,后见他与赵莺莺兄妹相称,十成妒意去了七成,而今夜她黄雀在后,于木从心尾随大内侍卫之际尾随木从心,中途又没能跟住,于是等在树林中,方才调侃木从心,听他亲口说出他与莺莺并无男女之情,最后三分妒意也随即烟消云散,笑靥如花。 云思傲笑罢,心中却仍是暗喜,忍不住便想问他一句,本姑娘比鬼市里那个露西如何?但无论如何此言不便出口,于是道:“也难怪你不识得我了,那么多女子等着你去行侠仗义。”木从心闻言,似是夸自己行侠仗义,但语气却古怪,随即想到可能自己方才与郑冰之事被她看到,好在乌云又现,遮住了自己涨得通红的脸,道:“你真的是云思傲?” “骗你的,我真名叫做敖思芸,当时我只道你是个男子,又是公差,所以编个名字了。” 木从心楞了一下,什么叫做‘当时我只道你是个男子’,难道我现在下不是个男子么?却没注意到她的姓名由云思傲变作了鳌思芸。鳌思芸道:“当时我只道你是个假作正义的伪君子——你是男子,又是公差——我这么想也很正常吧——”木从心啼笑皆非,听鳌思芸又道:“这是我师父说的,天下男子个个虚情假意,惺惺作态,负心薄幸,要我一,一生一世都要提防着,你说对吧,跟你说这些干嘛——当时我正要对付一个负心男子,被你搅局,只想骗你去鬼市,给你点苦头吃,顺道把你假面接了下来,当然不能告诉你真名。”木从心听她如此说,倒不在乎她当时如何看待自己,反而问她:“你师父?这位前辈似乎对我们有些误会呀。” 何止有些误会,鳌思芸师父本是要她‘一见到这等男子,立杀不饶’,可她却说成了‘一生一世都要提防’,此刻听木从心将话题引到师父身上,生恐他更说出什么不敬言语,连忙道:“师父他老人家人是极好的,误会也不见得,我一路行来,就见过不知多少无耻之徒。”木从心听到“无耻之徒”四个字,想到了前几日那个唤作吴耻的混子的滑稽模样,不禁微笑,鳌思芸见他望着自己傻笑,心下害羞,将脸转向别处,道:“你笑什么?”木从心道:“没什么,你既然来了,那把天月剑顺便还了你罢。” 鳌思芸一路暗中跟着木从心,不知多少次有机会取走天月剑,但她岂是为此剑而来?而且在她心中这剑留在木从心手里与自己手里也没什么区别,因此非但没取剑,反而暗中帮他打发了不少觊觎此剑的宵小。但此刻听这呆子如是说,她只得道:“天色已晚,我还有别的事要做,待我需要天月剑时自然会寻到你,咱们后会有期,告辞。”言罢转身跃起踏枝而去,此值深更,木从心犹豫了一下,终于没有跟去,转身折返。 鳌思芸走了一会儿,见木从心并未跟来,心中却感到说不出的失落,暗骂木从心真是块木头!当下自己心中也感奇怪,“告辞”、“后会有期”云云明明是自己说的,却又为何恼他不追上来与自己说话,对旁人可没这般感觉。再往下,却不敢想了,月在乌云中忽隐忽现,寒风吹过,一阵冷意袭得她浑身一抖,她突然感觉到从未有过的凄楚,这才想起师父,只想回到怜青宫找个无人角落痛哭一番。 第23章 前仇 露西一行出得绿林盟,虽说手下几乎个个受伤,但她心中却有不胜之喜,当皮特、多克与泰格三人在玄武堂与绿林盟群豪周旋之时,露西以江夏镇与《逍遥御风》为礼,得以赴后园议事厅与绿林盟众首领计议同盟经营阿芙蓉膏事宜,皇甫青云见共济会实力、诚意与魄力均在,又有重礼相赠,便有同意结盟之意,众首领名为参议,其实个个对皇甫青云奉若神明,见他嘉许,谁敢出来打横炮?因而此事成得极快,多克等见露西面色喜悦,步伐轻快,佯作怪罪道:“尊敬的露西小姐,同盟之事既然议决,您还在等什么呢,要知道,您再晚出来几步,多克兄弟就——这些东方人办事婆婆妈妈,是不是还有什么繁琐礼数?”以前他几个属下在人前称呼露西均是称其职位“蔷薇十字骑士”,这次竟敢直呼露西小姐,而露西也未在意,她道:“你不可胡说,他们盟主爽快至极,非锱铢必较的俗商小贾可比,以后我们在东方,你们要多理解他们的规矩才是。”露西说这句话时,语气难免有些嗔怪之意,多克等恢复了先前的恭谨,连连点头称是。露西见他们如此,又想到他们方才为保护共济会荣耀而受伤却无怨言,心下不禁感动,于是准备换了个话题,以松泛气氛,她道:“咱们走得也累了,前边有个亭子,我们过去歇息一下。” 到得亭子,四人一齐坐下,露西道:“你们一定很好奇吧,我为何会对东方知之甚多?”多克几人其实对此毫无兴趣,但“尊敬的蔷薇十字骑士”问话,却不得不敷衍几句:“是呀,您年纪比我们还小着几岁,却为什么对东方风俗这么了解?”露西微微一笑道:“你们心里一定在想,大主教为何派我来到此地,我自然是十分了解东方的,至于我为何对东方知道这么多,你们却并未想过,也并不好奇,是也不是?”言罢嘻嘻一笑,多克等被她说中心事,均觉十分尴尬,但见露西笑靥如花,丝毫不以为意,便也跟着笑将起来,方才的紧张气氛随着几人会心一笑,一扫而光。露西道:“我们家族与东方,渊源已久。祖父最初研习他们的文字、语言、习俗与礼节,不过是出于兴趣,但慢慢地,从中学到了许多真理,他将他所学所感,所见所悟运用在航海贸易上,大获成功,家族的基业、名望便是那时候奠定的,后来祖父将他学到的真理教给了我的父亲,要他好好参研,当时我也在场,但父亲并不是特别在意,后来终于惹上了是非,家族落败,他和我的母亲双双,唉——”说道此处,露西转身望向天空,沉默了一会儿,续道:“我也受到了恶毒的诅咒,但幸运的是我活了下来,我身受的这种诅咒,便与东方有莫大关系,为此,我整日研习祖父的东方藏书,虽然没找到破解之法,但这些书中的道理却令我大受裨益,后来家族故交介绍我加入共济会,我按照这些道理行事,无往不利,积功升到如今的位置。”言罢骄傲地转过头,轻蔑地一笑道:“当时会中便有不少人效法我,学习东方文化,其中也不乏精通东方语言文字者,但至今却再无一人如我一般了,你们可知道为什么?”多克等听到此处,道:“属下不知。”露西道:“因为他们只得其形,不得其神——就是说,他们是为学而学,根本不知其中深意,将功夫用于纠结东方文化的表面,论发音之纯、字体之正无人可比,但提及其中寓意所指、道理所在,却说不出个所以然,甚或脑子里根本没这个概念——东方有句成语“买椟还珠”说的便是他们——所以这样的人,到死也不过是个翻译罢了,又岂能有所建树?”多克等听了,似有所悟,点头称是,但露西从他们表情中早看出他们一知半解,索性又道:“譬如说,论火枪技艺,皮特可谓炉火纯青,百无一失,再也难以找出几个更强于你的人来——” 皮特闻言,微笑道:“谢谢夸奖。”露西点头示意,对着另外二人道:“多克与泰格当然也是各自领域的佼佼者,我只是拿皮特举个例子——皮特你火枪射击之时,外人只见他站在原地,一眼闭,一眼睁,然后击发火枪,已中靶心。然而你只要将火枪塞到这个人手里,他有样学样,也站在原地,一眼闭,一眼睁,尽管他可能站姿比皮特美妙,一眼睁、一眼闭的样子比皮特更优雅,但他却很难成为皮特一样的神枪手——因为他只学到了外在,至于射击之时准星要对准缺槽再瞄准目标,这些道理却一概不懂,所以,他再练上一百年也难有建树,懂了么?”露西看了看他们几个神色,知他们不懂,一笑道:“行啦,咱们该继续赶路了。” 下青城山途中,露西突然感到全身彻骨奇寒,但片刻便即消失,尔后全身精力充沛。她本身便有隐疾,更兼此时心怀大畅,只道是山间风大,于是便不怎么在意,但皮特毕竟眼尖,道:“露西小姐,您的脸色似乎不太好?”皮特心细如发,素知露西身有隐疾,但却从未见过如此情况,原来方才他一瞥间见露西双手血管末梢隐有黑气显现,但一显即逝,十分怪异,护主心切,便问了出来。露西素知皮特脾性,他既开口,必有所指。于是她回思刚才情形,依稀想起似乎是头顶与足底有两股寒气迅捷无比地对流而来,会于自己小腹,然后散入全身各处经脉,这与自己幼时所受诅咒发作起来颇不一样,想到此处,不禁脸色大变!皮特察言观色,忙道:“主人,还记不记得鬼市上您服下的蛊丸,会不会跟它有关?” 露西所服蛊丸,与木从心别无二致,但露西不懂武艺,这几日未曾与人动手,所以毒质行开较慢,发作起来也较为轻微,听了皮特的话,露西方才想起蛊丸之事,不由得心事又加重一层,却未再说话,只吩咐加紧赶路。 第24章 四弦绝音 木从心回到城中,四处检视一番,别无异样,经过莺莺住处,听到细微的呼吸声,放心地回到自己住处,第二天醒来,继续在城内探查消息,莺莺除了采买药材、食材,终日不出大门,每日间算准木从心归来时刻,将饭菜备好,不冷不热,不爽分毫,然后坐在一旁听木从心谈论所见所闻,如此过了七八日,虽然平淡,倒也其乐融融,到得第九日傍晚,木从心仍是一无所获,便欲出城去打只獐子野鸡野兔之类,出城走得几里,行到林深处,忽然听到一阵小孩子哭声般的声音,循声望去,是头小鹿,那鹿通体雪白,身上印着红色梅花样的花纹,乃是一头白鹿!木从心曾听师傅说起,飞禽之中,以老仙鹤最具灵性,走兽之属,以幼鹿最具灵性,而鹿中又以梅花鹿为尊,取鹿茸作药,起沉疴,治恶疾,去内伤,神效无比! 木从心见状大喜,悄悄地向那白鹿摸去,那鹿虽小,却极其灵敏,察觉到背后有异,撒腿便跑,木从心见小鹿惊觉,想这密林之中藏身之处甚多,只要叫它奔出百米外,便再也寻之不到,于是忙也跟上去,他这几日未曾与人动手,浑身劲力充盈,此刻奔将起来,直似足不点地一般。木从心只道这小鹿已是囊中之物,却怎料它虽幼小,却是狡猾无比,尽向着灌木丛生处跑去,木从心欲要以天月剑相掷,却担心伤了它性命,只得紧跟不舍。 那小鹿虽灵,但毕竟年幼,眼见得灌木丛将尽,前方便是一个断崖,那小鹿竟有凄苦之色,汪汪的眼中落下露珠般泪滴来,木从心大笑道:“亏你还是头雄鹿,竟作此女儿态,又没人要你鹿命。”说话间,已到了断崖边,那小鹿无可再逃,竟如听懂了他的话一般,发出哞哞叫声,似是回答,又似抗议,木从心道:“兀那鹿儿,听我说,你的鹿茸今年取了明年还会长,我要救的那人今年死了明年可不能再活了。”言毕一步步欺向它。岂料他刚说完,便听到一阵琵琶声响,那小鹿本已陷入绝境,听到这阵琵琶声竟尔露出欣喜神色,而木从心听闻此音,想来定是有人见鹿心喜,人口夺鹿,于是加紧施为,先将此鹿拿到手里再说,于是又向那白鹿走近两步,此刻距那它不逾三尺,那小鹿脸上的皮毛都已能一根根看得一清二楚,耳中能听到喘息声,扑鼻而来是一阵浓香,只不过它神色却彷如又由欣喜变为嘲弄,由嘲弄变为恶毒。它身后距悬崖不到一丈,木从心伸手欲捉,琵琶声钻入耳中,双手却只保持着方才展开的姿势,无论如何不听使唤,木从心大惊,忙运内力相抗,殊不知内力一运之下,反而更糟,他本想将内力自膻中气海提出,一路欲经灵墟、中府而达孔罪,解脱左臂,另一路欲经紫宫而达四渎、外关,解脱右臂,只消双臂能动,仗着天月剑与现在奇大的膂力,再与弹琵琶这人理论不迟。不料此刻琵琶声钻入耳中,便似有形有质的一股真力一般,沿着天突直冲而下,木从心自来内力修为便是平平,两股内力行到天突,与对手真力相交,便犹如两个孩童遇到一个壮汉,一触即溃,不仅如此,当木从心想要收回这两股内力,再度与对手相抗之时,也是难上加难,他内力实际上已经失控——他这才意识到,自己竟在无意之间与别人斗上了内力!这种比拼,他曾听前辈高人谈及,但从不曾亲历,因此虽知凶险,却不知到底怎生凶险,譬如一个孩童,即便听老人谈起老虎之威,但到底如何威法,终是没有概念,待到真正与老虎狭路相逢之时,才能真正见识到虎威到底有多威——木从心此刻便如一个孩童,真正领略到了虎威,却也命在旦夕了! 木从心只感到一股内力压向自己膻中气海,在膻中鼓荡震动,他虽外表看不出丝毫异状,实则耳中轰鸣不觉,眼前金星乱冒,脑中一片空白。但即使如此,那琵琶声还是源源不绝地钻进耳中。琵琶于寻常乐师手中,该是清脆响亮,拨动琴弦无论多急促,四弦五音总是分际明显,白居易以“大珠小珠落玉盘”形容之,可谓入木三分,也正因此,琵琶所发之泛音方能铿然锵然,穿云破空,久久不散,有时能传至二三里外,为千古乐器之最,然则对手将内力附于所弹的这琵琶曲上,却是高昂之中蓄着幽怨,其高昂之声犹如铁石相激,幽怨之音恰似絮絮低语,刚柔并济,契合武学道理,已不单单是琵琶曲,而是一等一的厉害功夫! 曲音携着真力,在膻中穴激荡之后,裹挟着木从心自身内力缓缓向鸩尾穴游去,过不多时,已越过鸩尾,扑向中脘,向关元穴逼近。这关元穴何等重要,人体元阴元阳交会之处,主导四肢百骸精血循环,医家称之为先天气海,若被外力侵入,那便全身瘫痪,无法可治,这对一个初入武林的人来说,真是生不如死。木从心如何不知?眼见得一时三刻之间,自己便要成为废人,他只想在崖边纵身跳下,但此刻内力被人催破,身体无法动弹,便想自我了断也无从断起,急怒之下,喉头一甜,呕出一口鲜血,可那曲音并不因此而停,曲音携着内力已侵入关元穴,正要鼓荡冲撞,大大作怪,忽然一道寒气自头顶神庭穴冲下,另一道寒气自足底涌泉穴攀上,蛊毒迟不迟,早不早,恰在此时发作,祸不单行!两道寒气均是急速无比,霎时间,两股寒气也已会于关元,一时间,木从心自身内力,随曲音传入体内的外人真力,蛊毒携带的有形物质的寒气,在关元穴纠葛在了一起,三股力道剧斗,开始是互斗,但外人那道真力源源不断传来,于是后来变成木从心自身内力与蛊毒寒气合力斗另外一道。木从心此刻所受煎熬,比之孙悟空借芭蕉扇之时,铁扇公主所受痛苦实在是不遑多让,正当木从心在也忍受不住,欲要呻吟出声时,忽然觉得手臂已恢复了活动,心神也渐渐清醒——武林中原有一门功夫,或以魔音,或以眼神,摄人心魄,要破此功,除施术者本人之外,受术者手足难以动弹之下,自身只能咬破舌尖,其中道理在于以剧痛将注意力吸引到自身,从而摆脱此术。木从心虽不知此法,但蛊毒恰好发作,剧痛比咬破舌尖有过之而无不及,阴差阳错之间,摆脱了魔音控制。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木从心四肢虽恢复如常,但关元穴中仍是三股力道激斗,况且随着神志清醒,痛感仿佛又比方才大了一倍,只痛得他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索性手足狂舞起来。 那弹琵琶之人,便是易莹,正是绿林盟皇甫青云的夫人,而她自己也身为白莲教教主,十几日前便来到河南,与那假朱三太子商议完反清之事后,便分头行动,黄河决堤,便是由朱三太子主谋,白莲教附恶而酿成的人祸!后来朝廷遣宫承瑞赴少林寺传旨,“草包王爷”叶布舒来此探查,以致在绿林盟赌场惹出事端,为易莹手下所擒,押在延祥寺看守,皆种因于此。 易莹其人,论武艺,正邪兼修,独步天下,少有敌手;其他才具,却是平平。琵琶有四弦,所以方才她所施展的功夫,叫做四弦绝音,江湖上有缘听过易莹弹奏者,多已不在人世,剩下的或瘫或残或疯,所以这套武功虽然厉害无比,却少有人知,而木从心机缘巧合之下得以领教,真不知幸与不幸。木从心忽然间手足狂舞,便似被捕兽器夹住后腿的狂暴野兽一般,有几拳木从心击在了脚下山石之上,只打得山石块块碎裂,石屑乱飞——那白鹿早已躲到易莹身旁,见状不由得将身子缩到了易莹身后,而易莹见到此情此景,却情不自禁地“咦”了一声,手中琵琶渐渐缓了下来。易莹惊讶之处倒不在于木从心乱击时所发出的千钧之力,而是在自己的四弦绝音下,竟能逃得性命,当真是了不起!于是她好奇之下,便不再催动四弦绝音。易莹此念一动,可说是留下了木从心的性命,她若继续催动,以她的内功修为,曲音虽不能再令其失魂落魄,但源源不断的真力逼入木从心体内,木从心多半也不能活。 她这一停手,外力既消,木从心所受痛苦登时缓解了不少,狂态也渐渐消失,小腹上虽仍旧如同万刀攒刺,但已不似方才那般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木从心缓缓盘膝坐下,抱元守一,试图运功减轻痛楚,但他无论如何没有料到,稍一运功,自膻中至关元间的经脉竟尔豁然贯通!此事大大地出乎意料,所以他几乎不敢相信,又试了一次,这次同方才一样,自膻中到关元诸***力运使真是要何处便何处,略无梗阻。意识到此一节,他忙将内力运至关元穴,合蛊毒寒气及自身内力与易莹传来的真力相斗,他内力一般,一时三刻间便已用竭,好在内力耗竭之时恰巧将易莹传来的真力制住,令其无法作怪,这一关好歹算是过了。至于膻中穴与关元穴之间的经脉为何打通,即使困惑,但正值甫脱大难之际,这个问题便显得没那么重要了。 木从心缓缓站起,此时他的呼吸较之以前细密绵长了许多,但他自己并不知道,只觉得腹部肿胀,除此别无异样。他正四处张望着,一个声音道:“别找了,我在这!”这声音听起来当在几十丈外,但那人来得奇快,木从心转身一瞬间,易莹已到了跟前,在距他一丈外站定,那头白鹿也随着奔了过来。木从心只见来者身着青色长裙,姿态端庄凝重,半抱琵琶,面上似乎粉黛稍重,用以掩饰岁月的痕迹,双瞳剪水,眉如柳叶——这人年轻时何尝不是个美人,木从心叹道,偏生下手如此狠毒! 易莹问道:“小子,你叫什么,师父是谁?” 木从心拱手道:“在下姓木,贱名不足辱前辈清听,至于师承,在下曾答应过,不透露他老人家姓名,前辈莫怪!” 原来这小子也姓木,莫不是前几日在延祥寺多管闲事那小子?听属下言道,宫承瑞武艺不俗,嗯,这小子能听我一曲琵琶,多半也能料理宫承瑞。易莹想到此处,格格一笑道:“姑姑也算德高望重,又怎会跟你小辈计较这些琐事。”木从心恼她没来由地便对自己出手,因此方才隐藏身份以示抗议,但心下也确实忌惮这个“德高望重”的前辈,听她不计较,略觉心安。孰料易莹脸色一变又道:“但是你没来由地向我这头小鹿出手,实在无礼,你有几条命,敢向我来叫板?还是什么人给你撑腰了,咹?” 原来这小鹿是她家之物,难怪人家对自己出手了,既是误会一场,木从心道:“在下实在不知,这小鹿乃是前辈所养,方才实在是唐突了,请前辈恕罪。” 易莹道:“哼,哪有如此简单的事?今日我放过了你,坏事传千里,过几日江湖上人人都道一个小子上得不祧峰来,戏耍完本座的白鹿,大摇大摆地去了。” 木从心道:“世人万万不会如此揣想,晚辈追逐此鹿,实在是为了取鹿茸救人之用,说到此处,还望前辈慈悲赐下鹿茸,在下绝不敢忘前辈大德。” 易莹此刻已隐约料到他是去救玉面罗刹,但玉面罗刹自受伤以来,便即不知去向,难道这小子知道?于是道:“救甚么人?” 木从心道:“实不相瞒,在下与这位朋友并不熟稔,因此不便相告,但她受人暗算,受伤颇重,在下绝无半句不实之言。”玉面罗刹与木从心素不相识,但因为郑冰之故,木从心便将玉面罗刹也当成了朋友。 几句话问过,易莹将木从心所说与七薇汇报于她的话对比印证,隐隐觉得此人即是那个木阿三,但最后还要印证一句,于是道:“哼,你叫木阿三,你要救的,乃是雪山八薇中一个叫做玉面罗刹的女子,是也不是?” 木从心闻言大吃一惊,怎的她会知道得一清二楚?难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自己跟踪埋伏在大内侍卫之后,她却跟踪埋伏在自己之后?想到此处,木从心道:“看来前辈那晚也是在场的了,却不知藏身何处,有何图谋?” 易莹脸现嘲弄神色,哈哈一笑,道:“天底下的事,有哪件逃得过本座的眼睛?延祥寺这事儿在我看来,不过芝麻绿豆大小,还用得着藏在当场偷看?倒是你,本事不济,偏偏爱多管闲事,这辈子苦头有的吃了。” 木从心正色道:“救人性命,义不容辞。前辈既然不肯赐药,咱们道不同不相为谋,告辞!”言罢转身便走。 此言初一入耳,易莹不由得心下大怒,她身为白莲教教主,教中上下对她敬若神明,那也不必说了,便是行走于武林,又有哪个敢有一言半句开罪于她!这小子如此说话,可不是找死么?当下右袖一挥,轻轻搭在木从心肩上,姿态优雅,木从心却感到肩上犹如千钧之力压将下来,忙运力抵抗。此时他先天气海经脉已然打通,而方才蛊毒寒气又已将两股真力封存在了关元**,他一运之下,关元**贮存的真力自然而然地向上产生抗力,协助双腿抵御这股压力。 易莹这看似不经意地一挥,已使上了二成真力,本拟一下令木从心跪倒在地,不料木从心只是晃了一下身子,随即站直,易莹慢慢地将真力加重,直到到三成半时,木从心终于不支,委顿在地,他脸色煞白,痛苦不堪,但就是不肯求饶。易莹心道这人倒是有一把硬骨头,遂心生爱才之念,于是停手道:“小子,你武功平平,骨头倒硬,这样吧,我在做一件惊天动地的事,手下缺人,你来我座下,效力于我如何?” 木从心气喘吁吁地道:“前辈有命,本当遵从,但在下也有件事要做,虽不如何惊天动地,却也荒废不得,恕不奉陪!” 易莹笑道:“你年纪轻轻,除了取鹿茸救你那位朋友,还能有何大事?你若答应我,便即取了这鹿茸前去为你那朋友治伤,以全朋友之义如何?” 听到此处,木从心有了些许迟疑,思索半晌,还是摇了摇头,道:“前辈肯赐鹿茸,救人一命,七级浮图,那是您的功德,前辈若不肯赐,生死有命,没有您的垂怜,我那位朋友也未必便活不成。再者,我所言的大事,是救黎民于水火的大义,而非为成全自我的小义!” 易莹听罢此言,道:“原来如此,本座倒小瞧你了,本教顺天应命,遵的也是救黎民于水火的大义!实不相瞒,我乃白莲教第三代教主,人称九天玄女的便是。你本领虽浅,但为人硬朗,颇合我的脾气,入了本教,我当好好栽培于你……” 白莲教以恢复汉家河山为大义,木从心以解苍生倒悬为大义,这可真是道不同不相为谋了!木从心听到“白莲教第三代教主”几个字,心下大惊,不由得插口道:“那么,你就是易教主了?损毁黄河河堤,也是贵教的手笔了?恕在下直言,贵教所为,到底是大义,还是借大义之名满足一己之野心,在下懒得去管。但眼下贵教所为,为害百姓匪浅,因而在下非但不会效力于你,而且第一件事便是与贵教为难!”言毕愤恨地望向易莹。 易莹与这目光相触,竟有凛然不可侵犯之感,一时间不由得愣了,随后反应过来,气得手脚冰凉,伸掌向木从心击去!掌到中途,见木从心不闪不避,颇有锐身赴义的意思,又想到自己若杀了他,反而显得心虚,于是将掌力偏在一旁,砰地一声,将一块山石击得粉碎,道:“哼,你大言不惭,正好我此行要赴白莲教总坛,我便带你过去,倒要瞧瞧你是凭什么与本座为难!”言罢右手五指向木从心抓来,方才木从心乃是知道对方武功奇高,自己即便还手,也难逃毒手,索性不闪不避,意在宣示一种不屈,这时易莹出手,意在折辱于木从心,而他这时还手,同样是宣示一种不屈。 木从心见对手来势猛恶,正欲运力蛮打,但瞬间四面八方已被易莹内力笼罩住,别说出招,连闪躲也不知向何处躲去,随即他后背神道要穴已被对方拿住,全身酸软,动弹不得,随后只觉得后颈一紧,易莹已抓着他后衣领将之提起。 第25章 不祧峰(一) 木从心后衣领被易莹抓住,欲要挣扎,但方才易莹拂他神道穴之时,真力透过神道穴直散入大椎、至阳等诸处要穴,因此他空有一身蛮力,却丝毫动弹不得!木从心身材教易莹为高,易莹提着他衣领,便不得不跃上林木,踏枝而行,其势正如老鹰嘬鸡一般。 木从心后领被提着,抬头不得,双眼只能向下看着地面,开始只觉身侧林木不住后退,不时有小枝挡在面前,易莹微一闪身便即让过,木从心却无可闪躲,脸上被带出道道血痕,时而遇有让不过的枝叶挡在身前,易莹便即向上纵越,却偏偏跃得不高不低,由着木从心身子重重撞在树枝上。木从心暗暗叫苦,这妇人手段高强,心理阴暗,自己开罪了她,这下可有得受了。正想着,眼前又出现了纠葛交错的三四条大树的大枝桠,而此时易莹提着他已向上纵越过七八次,他二人踏枝而行,每向上跃一次,所踏树枝便细一遭,此时离地已有八九丈许,脚下所踏树枝几乎只有手指粗细。所踏之树枝愈细,从树枝上所借之力自然越小,而向上跃起的高度自然越低,前几次只是碰腿碰脚,这次恐怕要碰半个身子了。 易莹虽是漫不经心地行进,但眼角余光早注意到木从心的神色,索性再吓他一吓,于是只顾向着前边的大树枝撞去,及到树枝跟前,见木从心闭上了眼睛,格格儿笑了几声,直直地向上窜去,木从心闭目待厄,却不料这一撞之厄却迟迟不来,耳边风声呼呼,他两颊、脑门等处被树枝划破了不下十数道,此时随易莹奔行之下,才真正体会到了什么叫刮面如刀!木从心睁眼一看,他虽胆子不小,但此时一颗心却几乎要停止了跳动,原来易莹提着自己,已跃上树梢,她在一棵树梢之上轻轻一踏,便即跃出四五丈,木从心看着被踩踏的树梢,不仅丝毫不晃动,鸟儿也未惊起一只,有时两树树梢间相距较远,易莹也只踏得树梢微微晃动而已!木从心眼睛看着树梢,心想她这般运使轻功,内力耗损必然甚重,于是耳朵中注意听着易莹呼气之声,但人家呼吸声非但未曾变得浊重,反而越来越轻灵,脚下也未曾减缓,一如之前——这妇人功力当真是深不可测!自己若与之相比,自己又岂能与之相比。一时之间,木从心望着身后不断变小的山石林木,彷如见识了天之高! 其实若要上山,途径多得是,易莹所以选了最惊世骇俗的一条,心中也有着自己的盘算:世上尽有倔强之人,好言相劝往往令其为之所动,可一旦不论以何种方法将之折服,这种人往往会成为最服服帖帖,最忠心耿耿之人。眼下这木阿三极其性傲,易莹欲先以高深莫测的功力诛他狂傲之心,再慢慢将之收服,所以她提着木从心奔行之时,一边将功力发挥到极致,一边竭力维持着举重若轻的姿态,以收诛心之效。 如此奔行半个多时辰,已不知攀了多高,树木由枫树、竹子等渐渐变为松柏,到得后来,白雾弥漫,映入眼中尽是白茫茫一片,已见不到身后群峰,而易莹青衫隐隐,怀抱琵琶,姿态曼妙,飘飘然如御风而行,鼓词中的仙女只怕也就是这个样子了!若非她手中掳得有人在手,寻常猎户樵夫见之,准会以为是仙女下凡,木从心霎时间明白了,白莲教所以能为祸数省,绝非偶然,就是自己,若非亲身经历,见了白莲教主这等手段,又怎能相信这竟是人力所能,说不定也会信鬼神而论之了。他正这样想着,脚下重重一顿,自己已落在一块山石之上,原来此时已快攀到顶峰,愈高愈冷,地上只有青苔而无树木了,此时无法再提着人前行,易莹便松开木从心衣领,木从心长长地舒了口气,此时他脊背诸穴酸麻消失,便伸手揉了揉被嘞地肿痛不堪的脖颈,还没来得及舒展一下,易莹一只手已捉住了他左手外关穴,一股柔和力道传入他身体,拉着他继续飞奔起来。易莹内力何等深厚,传入木从心体内的柔和内力立时行遍他诸处经脉,木从心只感到小腹稍稍胀了一下,随即复原,全身酸痛一扫而光,顿时舒适无比。他前番空有一身巨力,未及施展便被收拾得明明白白,心中虽然知道自己万万及不得这易教主,却还是想印证一下,藉蛊丸之力奔行,能及得人家几分。于是他自己双腿也发力起来,刚一发力,便即甩了一个趔趄,原来易莹拉着他行进之快,已达到不可思议的地步,他单用自己之力,脚步便跟不上易莹节奏,譬如壮汉携顽童之手奔跑,倘若顽童自行其是,则必定摔倒。但他却并不气馁,一边用心感应易莹轻功行进的窍要,一边体悟易莹输入体内真力的运用之法,终于慢慢地能以自身之力行得一二步了,这些变化,易莹岂得不知?她嘴上不言语,心下却不禁赞叹,小子果真有骨气,嗯,本座也确实法眼不花,这人即便不能为我所用,设法让他投到绿林盟门下,也可算得肥水不流外人田,想到此处,脸现微笑。忽觉眼前视线一宽,二人已到得峰顶。她松开木从心之手,道:“小子,知道我为么带你来这儿?我瞧着你是个材料儿,不过锋芒外露,不得不略加拂拭,只是眼下我还有事做,没工夫条调教于你。你不是喜欢鹿儿么,这个地方准合你的脾胃,就叫这些畜生先陪陪你罢,哈哈。”言罢翩然下山,丢下一个竹筒,山间远远地传来一句话:“撑不住了,就旋开竹筒,自然有人来救你!————”这一声内力浑厚无比抑且悠远绵长,山间拢音回响,久久不绝。 木从心捡起那竹筒,扑鼻一阵硫磺、火药之类的刺鼻味道,当是信号弹之类的物什了,竹筒底端有细细的一条缝,看来机关便在此处。木从心摆弄了几下,回想莹下山前的言语,似乎这里也有小鹿?这畜生便陪陪自己,又有什么撑不住的?于是随手将那竹筒丢在一旁,此时天色已晚,又兼山顶风大,木从心欲去寻些柴草生火,但这不祧峰甚高,山顶光秃秃地除了苔藓便是大石,却哪里有甚么柴草,木从心只得向下走,去寻干柴。他轻功纵然不及易莹,但尚属不错,因此没多久便向下行了五百多米,稀稀落落地已有些灌木存在,又向下走了百来米,折了一些松柏枝,拔出天月剑将之劈成柴禾,取出火折子便欲点火。点了几次,不是被风吹熄。便是冒一阵青烟便即熄灭,火未点成,反而呛得自己咳嗽连连。这才意识到,这些木头都是刚刚从树上折下的,并未风干,木中尚有水分,这种木头添在烧起来的火堆上,确可以燃得很长时间,但用以引火,却万万不成了。于是便向地上去寻,欲找些枯枝败叶,找了一会儿,终于发现一丛枯木,色作金黄,树枝上生的有密密麻麻的丝绒,闻起来似有阵阵药香。木从心见之大喜,忙手脚并用,将主干劈成柴,生绒的树枝折成一截一截地,生怕引火之物不足,又去刮松油,因时节不对,只刮得约可一小把,这才心满意足。寻到方才生火之处,想到要在此地住上几日,须得寻一处安身,于是找了一个山洞,初入洞时,腥臊铺面,令人作呕,好在旁边另有一洞,虽然潮湿霉气别无二致,但毕竟少了腥臊之气。木从心以松油与方才折好的带绒的小树枝引火,果然一下子便引着了,木从心先将后寻到的枯木添在火头上,又添了些带水分的松柏木,随后不住地扇风吹火,过了半饷,火势终于稳定下来,并燃出屡屡异香,木从心这才心满意足,此时天色已然全黑,他既疲且累,再也无心整治晚饭,于是将剩下的柴禾全部堆到火上,算计着这些柴足够维持到天明,便靠在山洞内壁,不一会儿便沉沉睡去。睡梦中,他仿佛回到开封城角那荒废已久的院子,吃着义妹赵莺莺烹制的饭菜,乐不可支。忽然,满桌饭菜恍惚起来,变作一条吐着信子的巨蟒,向他扑来! 第26章 不祧峰(二) 木从心大惊之中,倏地跃起,洞口火堆明明灭灭,照的洞内忽明忽暗,木从心人虽跃起,但双眼迷糊,方欲揉揉惺忪睡眼,忽然一阵腥臭之气,冲鼻欲呕,他向外望去,漆黑中两点精光,幽如鬼烛,不知是什么猛兽。木从心大惊之下,四下摸索,在身后摸出了天月剑,拔剑在手,心下略感安定,但手中还是不敢放松。挺剑小步小步向前走去,他知此举未免胆小,甚是不合他如今“武林中人”的身份,但千百年来人与猛兽的争斗中,人对于猛兽的畏惧早已深入到骨子里,所以深夜猛兽袭来,他独个儿敢仗剑上前已是大大地了不起了。走到火堆旁,想到野兽怕火,于是左手又抄了一条燃着的木条儿,照向那幽幽的精光。木从心循着火光看去,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是一头巨蟒,浑身红黑花纹斑斓,蟒身竟有尺径粗,盘在洞口,蛇头高高昂起,正朝着火堆嘶嘶吐着信子,看它的意思,竟是要吞火?但却并未作出攻击之势。那巨蟒见了木从心也是一愣,此刻木从心除了洞外山风声,火堆燃烧起的噼啪声,似乎能听到那巨蟒粗浊的呼吸,每一呼吸间,便有一阵强烈臭气。过了一会儿,木从心手上所持火把火势渐弱,巨蟒转向木从心,又将蛇头抬高了几分,同时弓起身子,木从心知它下一步便要扑向自己,忙将天月剑挡在身前,只待巨蟒突袭,便用尽全身气力砍将过去。盘算已定,剩下的便是后发制蟒了,他屏气凝神,眼光丝毫不敢离开那蟒。此时巨蟒前身挺直,已高出木从心甚多,嘴角涎液溢出。 这一下突袭来得好快,木从心挥剑欲档,却挡了个空,左手一震,所持火把已被巨蟒衔在口中,那巨蟒吊着那段木头,口中涎液流地更加厉害,牙齿动处,已将那段木头连着顶端烧成的焦炭吞入了腹中!木从心闻到一股皮肉烧焦的味道,巨蟒大口张得大大地,身子痛苦地来回扭曲,想是为火炭所烫。木从心从方才巨蟒袭来的那一下便即知道,这巨蟒看似笨重,实则灵活地紧,自己手中火把已被打落,再无令之恐惧之物,待它恢复过来,黑暗之中,自己只恐不是它对手,它身子堵在洞口,逃命也是无路可逃,况且畏敌而逃,虽无人看到,可毕竟不是男儿本色,于是双手持剑,使上浑身力气向那蠎头砍去。以他此时神力,又携天月剑之威,本拟一剑将蠎头斩落,孰料天月剑斫到巨蟒身上之时,只见火花四溅,发出金石相击之声,震得木从心向后退了几步,天月剑也险些掉落在地上。巨蟒却毫无损伤,反而提醒了它有强敌在侧,于是它一昂头又向木从心扑来,木从心早已料到,因此提前闪开了身,蠎头撞在石壁上,发出一声巨响,山洞竟仿佛也被这畜生撞得摇晃起来,山洞顶壁有几块山石松动掉落下来,砸在巨蟒头上,巨蟒甩甩头,又向木从心袭来。此时木从心已退到壁角,他原先是将天月剑斜持着挡在头胸之前,剑刃对着巨蟒,意欲令巨蟒自行撞到剑刃之上,但现在处于墙角,仍是斜持着剑,只是慌忙中未注意到已由剑刃对着巨蟒变为了由剑身对着巨蟒,巨蟒见木从心退到壁角,难以逃脱,张大了嘴,木从心心想,这不祧峰上的动物,自白天见到的白鹿,到这条巨蟒,均怪异地紧,此刻这巨蟒便似一人在狞笑一般。刹那间,蠎头似矛头,向木从心刺来,眼见已是绝境,那巨蟒却在天月剑前止住动作,斜着头,似乎在看天月剑上的古怪花纹!木从心看看天月剑,又看看巨蟒,他慢慢将天月剑剑身花纹对着巨蟒,一点点向外移动,那巨蟒眼睛似乎被天月剑吸引,蠎头也随着天月剑一点一点向外移,蟒身却无需移动。木从心将身子由壁角解脱出来,正要施展第三十六计,巨蟒却突然垂下头,全身颤栗,身子一下一下地往洞外退去。木从心正自纳罕,无论巨蟒还是小蛇,也无论是掠食还是应付天敌,或窜或跃,均是无法自行后退,这是为甚么?若是有人拖拽,即便是强如易莹,也不见得有此本领,若是天敌袭击,这巨蟒如此庞大,更能有何生物能称为天敌? 巨蟒仍是被什么东西拖拽着向洞外退去,蠎头拖在地上,木从心仿佛从它眼神中看出了求恳之色,随即听到咔嚓咔嚓骨头碎裂的声音,想是蟒身处在洞外的部分所发,巨蟒被倒拖向洞外,此时吃痛之下,昂首吐信向着洞外,欲作困兽之斗。寻常小动物垂死之际尚能爆发出不可思议的力量,何况这几千斤巨蟒。只见那蟒身扭动着,与洞外不知名的对手角力,一时间蟒身绷得笔直。僵持了半晌,外面发出“笃——”地一声低吼,音调虽不甚高,但巨蟒听闻这一声,终于又低下了头,垂垂待死!于是蟒身继续被拖着一米一米向洞外移去,终于整个被拖出洞外,骨头碎裂的咔嚓之声,良久方息,随着又一声“笃——”,传来某种巨物脚步声,木从心屏息听着,那声音渐渐远去,他生怕那不知名的巨物去而复返,又过了良久,听洞外无声,这才慢慢走出山洞。 高山之上,往往比平地更早天亮,此时他走出洞去,眼前的景象可谓惨烈之极。巨蟒的鳞片散了一地,在红日初生之时色作金黄,兀自闪闪发光,下半截被截成几段,横七竖八地摆在洞外,断口处参差不齐,当是被牙齿咬断,断口处尚自有鲜血滴下,地面低处已形成一个个血洼。上半截肚皮朝天,却是较为完好,木从心细看那蠎头,足有自己上半身那么大,竟生了两只角!但此刻上下颚错位,嘴巴无法闭合,眼睛虽大睁着,眼珠却蒙上了一层灰白色的眼翳,信子软软地伸在口外,再也不复昨晚那般神气了。 到底是什么巨物,竟能将如此巨蟒整治得毫无还手之力,这不祧峰上,还藏着多少不知名的异兽?由此他联想到武林之中,天下之大,更不知藏有多少身怀绝艺的英雄好汉了,自己踏入江湖,日后更许须加倍地保持敬畏才是,但又想到左右自己不过一年之命,若小心翼翼如履薄冰,何如安心做个庄稼汉,又何必趟白莲教这汪浑水?哼,大丈夫行事,行云流水任意所至,爱怎样便怎样。生生死死,自三皇五帝至今,彭祖也不过八百年的寿数,恩恩怨怨,更当快意恩仇,窝窝囊囊,纵使活上一千年,又何如洒脱一时来得痛快!想通了此处,不禁豪气勃发,直如“小乔初嫁了”的周瑜,忍不住便要仗剑而歌,浮一大白。陡然间,勾起馋虫,这一下可不得了,尝一尝鲜血的念头仿佛巨蟒一般缠了上来,木从心走到上半截蟒身断口处,蹲下身子,用嘴凑上去喝血。那血色作火红,与人血甚是不一样,流入口中,木从心开始时只感到味道腥冲,但咽下之后只觉得通身暖融融地,便似暖阳融雪一般,说不出的通泰畅快。渐渐地,蟒血大口大口地冲入咽喉,他已由“接血”变为“吸血”,自己却浑然不知,只觉得似乎被暖意融化,如蒸汽般,飘飘渺渺,全身每一个毛孔都舒服地舒展开来,蛊毒发作时的寒意被一扫而光,端的是舒适无比。 蛇血本是寒性,木从心体内蛊毒发作之时也是寒毒,他吸蛇血而食,寒上加寒,岂非火上浇油,又岂得如此畅快?原来此蟒来历非同寻常,它看去像是蟒,其实产自西北号称万山之祖的昆仑之巅,其名字得自古之《山海经》,是为烛九阴,又称烛龙,传说其曾生于金陵钟山之上,曾因相助蚩尤与黄帝为敌,蚩尤败后,烛九阴亦被远逐于西域——天月剑是蚩尤佩剑,这也是为何昨夜烛龙见到木从心所持天月剑花纹之时,竟住口不攻。而其后此物遭难之时,又向木从心投来求恳神色!它名字中虽含一个“阴”字,其实血肉最是燥性。这条是二十年前白莲教费了偌大气力捉到,豢养在不祧峰上,至于它是烛九阴的嫡亲还是旁支,那便不得而知了。每当白莲教作法愚弄百姓之时,便即将之引到河流之中,作神龙现世之象,骗得更多百姓入教。至于引法,便是令人沿途燃烧沉香木,以沉香木异香引之,而沉香木异香不仅能将之引来,更能大增其狂性,近来白莲教方才得高人指点,对此法做了变更,之后燃烧沉香木吸引烛龙之时,将五味子、石菖蒲、萱草花、一同点燃,取这三味草药镇静之效,令其不再发狂伤及无辜。 不祧峰上飞禽走兽甚多,寻常这烛九阴取食獐鹿之属,偶尔捕猎其他食肉猛兽,倒也自在,孰料,木从心取暖之时,误打误撞折了沉香木幼枝作为引火之物,又将整段沉香木作为柴火,终于引得烛龙发狂袭击自己,又引来另一不知名巨兽噬碎烛龙——这一切缘由,木从心自己当然不知。 烛龙虽巨,鲜血再多,毕竟已流了半夜,木从心长吸得几口,便即干涸,他余兴未尽,欲往地面血洼中捧血而饮,但见地面上的血已凝结成黑紫之色,只好作罢。他心道:蛇蟒之属,一身精华集于蛇胆,既然这灵蟒之血饮之颇似有医治我体内蛊毒之效,何不取胆而食,即或不能治我体内蛊毒,也不致有害。想到此处,大是兴奋,忙以天月剑去剖那烛龙之腹,烛龙鳞甲坚胜铁石十倍,所以以天月剑之威昨夜仓促之间也伤之不得,现下木从心顺着烛龙腹部软甲缝隙纹路割去,烛龙再是奇异,血肉毕竟是血肉,天月剑到处,烛龙上半截身子已被从中剖开,木从心先是在其腹中发现些许兽肉白骨,后来终于发现一枚鸭梨大小的火红色内脏,颇不同于寻常蛇胆的深绿色,但看形状、位置当是蛇胆,便摘了出来,为不致损其药性,也不烧烤,张嘴便咬了一口。孰料这烛龙之胆外皮甚是坚韧,一口之下竟未咬开,于是以天月剑刺了一个口子,将胆中汁液倒入口中,既腥且苦,他强忍着喝完,由唇至嗓几乎全是奇苦之味。但他却十分开心,蛇胆愈苦,愈是蕴有奇效! 第27章 怜青宫主(上) 木从心自吞服了烛龙之胆,那股苦味在口中各各方位回荡,良久不去,彷如一直苦到心里,他虽胆大,心下也自惴惴,生恐所食胆汁竟有剧毒,忙将先辈人物食蛇胆事迹拿来印证,想到神雕大侠杨过断臂之时也曾服食异蛇之胆,非但不死,更得蛇胆神效之助,反而功力大增,杨大侠所食蛇胆乃是由神雕所采,自己所食乃是不知何种巨兽所“赐”,此番际遇差相仿佛,那么自己方才服食蛇胆,多半没事。又想神雕大侠何许人也,自己岂是此人之比,再者,籍籍无名的泛泛之辈,即便误食含有毒物的蛇胆而死去,也不会有人知道。 此时太阳渐渐升起,极目望去,天边云霭渐渐散开,似天门渐渐拉开,门缝中渗出万道金光,仿佛连木从心心头乌云也一并驱散,一时间万山红遍,木从心见此壮阔景象,情不自禁地朝着天边放声长啸,啸声带着心中抑郁远远地传了开去。木从心此时犹在山洞之侧,便向顶峰攀去,不多时便上了不祧峰之巅,峰顶不过几间房子大小的一方塬地,他毫不费力便找到了自己昨夜丢在地上的竹筒,想到昨夜惊心动魄情形,弯下腰来想要将之捡起,脑海中却闪出易莹的影子,终于没有捡起,此时他一举一动便似做给易莹看一般,自己既狂言要与白莲教为难,岂得再领他们这个情?于是抽出天月剑,回身一剑将之斩成两段。 而云思傲十日前自从在延祥寺外树林中与木从心见得一面后,既怨且怼,心头却着实放心不下他,于是辗转回到城中,在木从心所宿的破落院子旁另寻了一处,每日晚间见到木从心打探消息归来,便觉心安,有时听到木从心将日间所见所闻与赵莺莺谈笑,心下便酸酸地颇不受用,有时白天乔装了随着木从心到得各处,远远地坐在一旁,见木从心与人大碗赌酒,套问消息,也是心满意足,以木从心此时酒量之宏,自然是喝遍市井无敌手了,有时有人赌输了却不肯依言透露消息,木从心一笑置之不予理睬,她便等木从心离去之后,施法将那人或拔光其胡须,或濡墨在其脸上刻画乌龟,作弄一番,这才心满意足,开心地离去。如此度日,简直飞快,这日傍晚她见木从心提剑望城郊走去,便即远远地跟着,见木从心追逐白鹿,料知他是打猎,一则料无大事,二则无法再行跟踪,于是自行回城,思绪由木从心打猎浮想到种种野味,正欲到找家酒肆大大地饕餮一番,摸了摸荷包中已无银子,于是到了新任府台家中,施展手段取了几百两金银,取了几锭自己收了起来,剩下的却用一方破布包了起来,提着破包袱到了一家酒肆,丢给小二一锭银子,那小二顿时眉开眼笑,不一会儿便将各味珍馐流水价呈上来,“雪泥鸿爪、珊瑚蟠龙鳝、鸠集凤池、明月映翡翠哎来了~”,小二唱着菜名,摆了满满一桌,最后一道上齐,小二又偷偷拎了一壶酒上来,凑到云思傲边儿上悄悄说道:“这位客官,这壶杜康二十年功夫,您尝尝。”又听得有客大呼小二,那小二答声“来——了”,颠儿颠儿地又去伺候另一桌。忽然“啪啪”两声脆响,那小二捂着脸道:“客官恕罪,确是小的记错了,咱们家最后一壶老酒不知什么时候卖出去啦,要不您尝尝小店自己酿的酒?名声儿不如杜康,可保准叫几位爷满意!”云思傲向那几人看去,那小二正朝她眨巴眼,随即退下去了。 那桌共有五人,领头的虽一脸肃穆之色,但形容憔悴,似有甚么未了的烦心事,余下四人各各身正腰直,虽在言谈说笑,但举止有力,当是习武之人。云思傲看了一眼,正好那领头的也望将过来,云思傲不欲生事,转头避开,筛了半碗酒,喝了一口,那领头的见状便也不疑有他,继续自行其是。 这五人正是宫承瑞一行,十日前赴延祥寺救叶布舒亲王被木从心所阻,随后赴少林寺,正清大师功力非凡,欲请他出山援手,但正清大师已不知所踪,据少林寺明觉道,方丈自与宫承瑞晤过之后,便即分派明悟携“因”字辈弟子下山,主持向百姓分发田土事宜,他自己则轻装简从,说是去寻访一位姓叶的神医。少林寺辈分,至、正、明、因,由此推得,这明觉当是正清的弟子了。想到辈分,宫承瑞看这明觉满面皱纹,少说也过了知天命之年,其师正清当时未曾注意,此刻想来,至少也当在七旬开外,然而,“正”字辈之前,还有“至”字辈,不过江湖上却极少听到他们的传闻了,不知却是何等高人了。当下宫承瑞向明觉说明来意,明觉欣然应允,并分派自己门下因纳、因行、因善、因元四弟子下山相援。其实宫承瑞自负武功高强,依着他的看法,少林寺只消派出二人,自己即可冲入延祥寺,迎回王爷,所以宫承瑞一行只在少林寺逗留了一日,便即下山直奔延祥寺而去。孰料先前会过的雪山八薇、木从心等一概不见,只余几个普通僧侣,延祥塔也是空无一物。正自彷徨无计,有个女人也找到延祥寺中,双方言语失和,打了一架,宫承瑞一行五人连同少林寺四僧尽数为之打败!初时宫承瑞见对手是个女流,便未将之放在眼中,孰料自己在她手下只走得三招便被打倒,余下四侍卫与四僧眼见敌人高出自己甚多,便即八人齐上,但对手武艺之高竟是不可思议,八人竟在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内被一一点倒!那女人手法刁钻,八人有的被点中四神聪穴,神志不清,就在当地狂舞起来,有的被点中落枕穴,头歪嘴斜,有的被点中鹤顶穴,顿时膝盖酸软无力,跪在地下,无论如何站不起来,更有的被点中夹脊穴,初时无碍,过了一会儿裤子从大腿根侧湿到脚面,竟是尿了裤子!那女人虽笑得浑身乱颤,但眉眼间饱含幽怨之意,既哀且毒,让人不敢直视,笑着笑着,不知何时手上多了一把匕首!宫承瑞见她此番做法,是要先行将自己一行捉弄个够,再行杀害,只道自己了无生望,索性说道:“这位女侠,以此等功力却去为非作恶,殊非良人所为!”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宫承瑞在延祥寺遇到这女子,自然是将她当做白莲教的人了,他所说之“为非作恶”自然是指白莲教蛊惑百姓,荼毒生灵。那女子听在耳里,却想:我已经十多年未曾下山,这次下山,是为寻我的小徒,又未曾杀伤人命,为非作恶,什么为非作恶?随即想到自己即将送他们归西,这人所言之“恶”,当是指杀伤他几人了。想到这,随即嫣然一笑,道:“我僻处世外已经十多年啦,甚么恩恩怨怨早就瞧得淡了,你这小子竟然说我为非作恶。唉,我生平不能受人冤枉,你既说我为非作恶,我便为非作恶一下好了——”言罢拿着匕首坐一下右一下地比划着,向宫承瑞走去,她将匕首抵在宫承瑞脖颈之上,正要刺下,忽而停手道:“不对,不对,我杀了你们几个臭男子,正是大大地为人除害,那又算什么为非作恶了,嗯,这可难办的紧了。小子,我问你,你说一个人杀几头羊,宰几口猪算不算作恶多端?”宫承瑞料到她将要讥刺自己,哼了一声,却不答话,旁边一个僧人正自手舞足蹈,却接言道:“阿,阿弥陀,陀佛,众生平,平等…”这女子见状笑嘻嘻地替他解了穴道,道:“不知这位小师傅法号如何称呼,还请小师傅解说佛法,除我疑惑。”言罢,她仍是笑嘻嘻地,只等这僧人搭腔。 那僧人道:“不敢,小僧因善。众生平等,一碗水中八万生灵,肉眼看之不见,仍要颂念往生咒以渡之,杀猪宰羊,虽然称不上什么作恶多端,毕竟,毕竟不好,施主还是,还是多结善缘才好。阿弥陀佛。” 这女子学着他的样子道:“善哉善哉,”接着转头向宫承瑞,接着道:“嗯,我杀了你们几个臭男子算不上为非作恶,不过我再去找几头肥猪、叫驴去杀了,这就勉强配得上为非作恶这四个字了,那也费不了多少事。” 第28章 怜青宫主(下) 她言语之意,是说宫承瑞等猪狗不如,宫承瑞往常在京师之时,一人之下,又有谁敢向他恶言半句?今日虎落平阳,却被一介女流摆布羞辱,是可忍孰不可忍,于是冷笑道:“是易教主的派你来的?士可杀不可辱,宫某技不如人,死而无怨,这几位小师父是我请来的,与你们白莲教并无与仇怨,请放他们走路吧。”他知道自己其余四个兄弟个个轻生重义,求这女子杀自己而放脱他们,不免将他们小瞧了,于是便只为少林寺四僧求告。 听到“易教主”三个字,那女子顿时留上了神,待听到“白莲教”三个字,目光之中精光大盛,却不在乎宫承瑞其余的话,此时,她脸上已无笑容,彷如瞬间罩了一层寒霜,右彷如有些疑惑,于是问道:“你与白莲教有何仇怨,你说的易教主又是什么人?” 宫承瑞道:“莫非阁下不是白莲教的人?” 那女子道:“小子,姑奶奶问话,不喜人向我反问,你与白莲教有何瓜葛,给我好好说来!” 宫承瑞毕竟有求于她,便即将黄河河堤如何如何损毁,康熙如何千叶布舒亲王前来探查,以及亲王如何在绿林盟辖下赌坊闹事,后失手被擒,给关在延祥寺中,自己一行第一次搭救亲王,被无名小子坏事等等,详细说给了那女子。那女子听着,微微点头,时不时地问上几句。待宫承瑞说完,已过去半个多时辰,此时那女子终于明白,原来这几人与白莲教是敌非友。随后想到本门武功讲究无所不容,越练到后来为人越是谦冲,怎的自己年岁愈大,越是弄性尚气,这可不好。她倒不是为了适才自己不分青红皂白地出手伤及无辜而惭愧,况且在她眼里天下男子个个死不足惜,这几人也不见得如何无辜,只是眼下她这般气性,武功修为便有可能及不上自己的对头了。那女子又问道:“这个白莲教的易教主,底细如何,可查到了么?” 宫承瑞道:“惭愧得很,我们暗中与白莲教周旋了许久,只知此人唤作易莹,武功奇高。” 那女子疑道:“如此说来,你们有人与她交过手了?恕我直言,恐怕不是你们当中的任何一位吧?还是姑奶奶眼拙,看不出你们这几个里边儿竟有深藏不露的高人?是谁呀?” 宫承瑞面露惭色,道:“实不相瞒,她的武功如何,我们并未见识过,是从前辈高人口中听来的,说是奇高无比。” 那女子道:“这就对了,这贼贱人除了武功之外,一无足取,你们若见识了她的手段,只怕也不能活着跟我说话了。”言毕抬手间便为八人解开穴道,手法之快,之奇,均是不可思议,八人只见她袖子一挥,身上痛楚便即消退,那女子道:“你几个既是这贼贱人之敌,便有可恕之道,这就饶了你们罢。” 申虎方才被点了鹤顶穴,在地下跪了好一会儿,此刻膝盖仍感酸麻,却改不了多嘴多舌,只见他摇摇晃晃地站起,道:“我等定当与这贼贱人周旋到底,她武功再高,也要闹他个鸡毛鸭血!” 那女子哈哈大笑了一阵,冷冷地道:“我饶你等,是见你们与这贼贱人为敌,心下欢喜,却不是为了假你几人之力来对付她,姑奶奶要对付她,难道自己没有手么?再者,凭你们这几块料,要闹得她鸡毛鸭血,只怕还得再练上三十年,那时候,你们没死,她也死啦。你们还不走么,嗯?!” 宫承瑞见状,无论如何不能与之硬拼,道声告辞,便率众离开了延祥寺。一路上,他当真是又喜又忧,方才那妇人既要对付白莲教,想来不会对教下徒众留情,自己一行人便有可趁之机,人家不需假借自己之力对付白莲教,自己这边却可借她之力搭救王爷;忧的是这妇人脾气喜怒无常,自己要利用她,须得小心从事,莫要被她发觉了,死地残酷不堪。唉,女人心! 于是,宫承瑞一行二次“迎驾”未果之后,这几日便向开封府衙通气。新任开封知府是个浑身消息儿的角色,早知有重要人物到了河南,却不知是康熙身边儿的大红人儿,一经得知,苦于巴结不上,顿觉怅然若失,愁地茶饭不思,已是瘦了一圈。这次突然得到“宫大人”传召询问,喜得好比范进中举,连滚带爬地进了“宫大人”驻跸之所。宫承瑞与开封府衙并无统属关系,开场免不了寒暄几句什么“圣上万年”、“公忠体国”之类的场面话,那开封知府得到“宫大人训诲指教”,竟当场跪请宫承瑞“赐字”,宫承瑞哭笑不得,心念一闪,草草写下“五体投地”四字,意在讥刺这人,但开封知府却如获至宝,立刻命左右装裱,以作“传家之宝”。宫承瑞心下暗暗好笑,好笑之余又是叹息,似这等草包,文不及应门五尺之童,论到风骨志气,似乎比之宫中割了一刀的太监老公儿们更为可鄙,却做了几十万黎民的父母官儿,又怎能怪白莲教、“朱三太子”之流揭竿而起?!然则想归想,这一番小意儿奉承毕竟哄地宫承瑞眉开眼笑,宫承瑞一摆手,手下老二李峰午走上前去,与开封知府谈起“七个白衣美貌女子”之事,令其遣人搜寻七人下落,至于王爷遭擒之事则不敢直言相告了。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宫承瑞一行原不想与地方官员打交道,眼下既然现身,索性便在官驿住了下来,官场习气,上宪一个屁恨不得顶自己老子一百句话。李峰午虽是一再申明,令开封知府务须小心在意,隐秘从事,但令下之日,开封立即满城风雨,不仅如此,开封知府更调遣府衙兵丁、县衙差役、乡勇民兵搜索开封周围山野,恨不得连兔子洞都翻了一遍,搜到现在,却丝毫不见七薇影子。 宫承瑞空自焦急,却无用处,想到初次见到正清大师时谈及的“云在青天水在瓶”,索性顺其自然,百无聊赖之下,听闻有处小店所做菜肴滋味佳美,索性携兄弟出来打牙祭,少林寺四僧则留在驿站,颂念经文。 云思傲恰在此处,吃完酒饭,提了那袋金银,出去散给穷人家的妇人儿童,见这些人衣不蔽体,不由得又多愁善感一番,一番折腾,不知不觉已到了子丑之交。昂然无睡意,于是缓缓回城,想到木从心此时当已睡去,便向自己住处走去。走着走着,不知不觉竟自木从心所住的荒宅门前走过。索性停下脚步,便欲窜上房顶查看一番,想想非礼勿视,觉得不妥,于是吃吃笑了几声,回到住处。第二日她便如往常一般,作江湖豪客打扮,在木从心寻常出门的必经之路上,找了个茶楼,讨了三个铜板一碗茶水。茶馆虽上午也开业,但除了科举时节举子们讲史论文,早晚不绝,寻常时节往往需到得下午乃至傍晚才有大批客人陆续到来,聚在一起扯淡闲篇,现下非科举时节,她一人早早地坐进茶馆,虽是怪异,但别人也只当这个豪客打扮的人昨夜赶路辛苦,来喝碗茶而已,不疑有他。偏是她自己,喝茶时,眼神余光不住瞟着窗外,担心漏掉木从心身影,眼睛却只盯着手中那碗茶水,喝完一口,便即正襟危坐,一动不动地盯着桌子,像是生怕别人能窥探到她心事似的。她尽量想让自己看起来自然一些,却哪有客人如童子求学般端端正正坐着饮茶的,好在她的异常姿态虽引起了茶博士的注意,那茶博士也只当她是个怪客而已,并不疑有他。如此坐得大概有一个时辰,桌子上每条缝儿、桌木多少条纹路都看的数的清清楚楚,却还是没发现木从心身影。她生怕漏掉了什么人,于是回想,这一个多时辰,窗外走过二十三个小贩,十个挑夫船脚,一个高鼻虬髯黄发捧着一本怪书的洋夷子,书上写的似是“圣经”二字,两队巡逻衙役,每队十二人……想着想着,端起碗来作势又喝了一口,却发现早已喝光,于是吩咐茶博士添水。如此添得四五碗,一撮茶叶早泡得没了茶味儿,此时时近中午,渐有客人到来,云思傲再唤茶博士添水时,那茶博士脸色便不那么好看了。若在平时,依着云思傲脾性,这茶馆已然翻了过来,但此时云思傲心中有事,便不计较。她再一次回想街上路过的诸人,官兵当是巡街八次,每次十二人……这定是出了什么事,否则官兵怎会如此频繁地巡街?今日木从心又未见人,难不成他行侠仗义之时,竟得罪了官府,现在正被捕拿?其实官兵搜寻,乃是奉命查找七薇,与木从心并无干系,但关心则乱,她此时既想着木从心,那这世上发生的一切事在她眼里便都与木从心有关了。啊呦,听说他诛灭了铁掌门满门,莫不是与此事有关,若如此,他被捉住,焉有命在?想到这里,丢下仨个铜板,急匆匆去了。她奔向木从心住的荒宅,果然无人,想此事定与官府有关,于是收拾停当,单等天晚,便欲前往开封府衙查勘究竟。 第29章 正清大师(上) 云思傲准备已毕,此时距天晚尚有一段时间,便折步到欲往封府四周查勘动静,甫到街角,便见一群人围在开封府衙,有老有少,小孩儿们好奇心重,纷纷向前,意欲探看究竟,府衙门前七八个衙役,看着哪个走得太过靠近衙门之前,便即扬鞭“啪”一声甩得山响,在那人头顶掠过,却不落在头上,用以惊退挤向前的围观百姓,云思傲隔着百米有余也听得清清楚楚,虽不是什么了不起的玩意儿,但要将鞭子击得不偏不倚,这份儿准头倒也令人称赞,云思傲心中叹道:好狗才,可惜把功夫用在了狐假虎威地弹压百姓上。 走到近前,不出所料,果然是官府审案。云思傲此时扮作男子模样,向周边一人问询,那人惊奇地道:“这是咱们开封新任的大老爷,这位小哥儿怎的不知?”旁边一个粗豪汉子冷笑道:“哼,什么他妈青天大老爷,瞧他这豕交兽畜的样子,准不是什么好东西。”那人又道:“嘿,你好大的口气,人家堂堂五品命官儿,你呢,小老二眼拙,却没看出,你是秀才,举人,还是进士?”那粗豪汉子被他问地一愣,随即哈哈大笑了几声,不再答话。那人见状,神色甚是得意,仿佛知府此刻已听到了他的称颂言语一般,过了一会儿,乍着胆子向前挤了过去,孰料刚刚挤到前边儿,便被兜头平泼了一脸臭墨,连滚带爬地退了出来。原来鞭子打得多了,人们也渐渐不怕,这时衙役便开始淋墨汁,这墨汁可不管你是谁,拍过谁的马屁,淋到管教你消停一天! 粗豪汉子看模样儿狼狈,不禁哈哈大笑,学着他的口气道:“你溜沟子舔屁股,恕在下眼拙,却没看出,你是这五品官儿的孙子,儿子还是老子?啊,哈哈!”那人脸上黢黑,着墨处臭烘烘地,无暇理会旁人取笑,在众目睽睽下逃之夭夭了。云思傲目睹着这一切,不禁暗暗摇头,粗豪汉子自失地一笑,见云思傲看向自己,眼中颇有赞许之色,便向云思傲道:“看到没,你想行侠仗义,奈何他们自己不争气,不错,扶危济贫,贫可以济,这奴性却怎么改?!”言罢,只听啪地惊堂木一响,公堂之内水火棍子交错顿地之声,一声“升堂”传来,云思傲与那粗豪汉子并围观人众一起望向堂内。 映入眼中是一方匾额,上书“明镜高悬”,云思傲不禁哼了一声,牌匾之下,乃是一方檀木大桌,桌后走进一人,正是开封新任知府孙大贵。地上跪着二人,一个青年男子双手撑在地上,似是啜啜饮泣,旁边一人虽也跪在地上,但上身直直地昂起,似是一条吐着信子的毒蛇,不时环顾四周,冲着衙役讪笑,又恶狠狠地看着那青年人,神态嚣张已极,在他身旁还放着一副木架,放置着一具女尸。惊堂木响处,这人惊得浑身一震,跟着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那青年人混若不觉,旁边衙役怒喝之下,方才缓缓跪下。未及站起,那人不等孙大贵询问,便道:“草民东村牛二,状告此人,过路秀才王成,此人淫辱草民未过门的妻子,可怜我妻并未过门,便被此人强行掳去,意欲横加强暴,我妻反抗不得,竟然,嗷嗬嗬——”言道此处,竟嚎啕起来,但只打雷不下雨,眼中无一滴泪水,反而一对老鼠般眼珠儿滴溜溜地左看又瞟,嚎了半晌,无人理会,自知无趣,继续说道:“求青天大老爷为草民做主,将这人重重法办。”那青年气得浑身颤抖,指着他道:“你,你,你含血喷人,你胡说八道,你!她都死了,你还在这辱及她身后名声,你!”言罢作势向那人扑去,被衙役扭回原地,按在地上跪定。此时门外众人已是议论纷纷,那秀才王成身形孱弱,相形之下,牛二这番惺惺作态招人厌恶。 云思傲眉头紧锁,抽出六枚蚊羽针。这针极细极短,喂有蚊虫毒质,一经入体,初时浑然不觉,渐渐浑身起满疱疹,便似被数万蚊虫叮咬一般,全身麻痒不觉,折磨七七四十九日,这才毒发死去,阴毒无比,是为怜青宫独门暗器之一,寻常并不使用。此次云思傲怀疑开封官府欲与木从心为难,这才要给他们一点颜色看看。不意正遇到这场官司,虽然此刻真相尚未查实,不知二人孰对孰错,但这牛二的腌臜模样,见之令人气愤,这便是大大地不该,给他两枚蚊羽针,罚可当罪,即便这牛二与王成皆有过错,大不了再给王成补上两针,也就是了。计议已定,云思傲将两枚蚊羽针捏在食中二指之间,一弹便将两枚蚊羽针向着牛二肩头不曲垣穴射去。曲垣穴乃是人体小肠经经气汇聚之所,沉聚小肠经之浊,寻常按压之可使人全身放松,云思傲此番以蚊羽针射之,意在将浊气逼回牛二小肠,先让他在公堂之上腹内绞痛上两个时辰再说。 蚊羽针击出,当真是立竿见影,牛二龇牙咧嘴,一只手撑在地上,另一只手却紧紧捂住了肚子,孙大贵问道:“牛二,你说王成淫辱你未过门的妻子,既是未过门,便不是你妻子,既不是你妻子,你这话欠通啊?”此时牛二腹痛如绞,直如翻江搅海一般,听到知府口气不善,一惊之下连放了一串响屁,这一串屁乃是他体内杂碎污浊所聚,此刻释放出来,端的是非同小可,纵是府衙开阔,一时竟也恶臭弥漫,两侧衙役有的咳嗽不止,有的一手拄着水火棍,另一只手却在口鼻边连连挥动,衙外围观众哄笑不绝。新知府孙大贵气得脸色铁青,他新官上任,正要在人前断案立威,来头大的人物审不动,也不敢审,鸡鸣狗盗的小案审了也于立威无益。恰此时有牛二、王成一案,牛二乃本地恶霸,惩治他必可声名大振,且事涉女子,坊间必定津津乐道,那他孙大贵声名大振之上势必再加大振,想到这儿,美地恨不得站起闹一嗓子昆腔。正自做着大梦,一声响屁搅得人仰马翻,满堂庄严肃穆化为乌有,身旁师爷操着一口绍兴话,道:“大胆牛二,你横行不法,为害乡里,由来已久。孙大人下车伊始,便即明察暗访,你于洪灾之际,趁火打劫,强夺民女,致人死命,大人早已清清楚楚。更可恶者,居然当庭出此不文之举,扰乱公堂司法之所庄严,纵使孙大人雅量,我却不得不开导你二十大板!”言罢,目视左右衙役,此时孙大贵盛怒中清醒过来,心中连赞师爷言语得体,口中接着道:“本府遵的是康熙爷治道教化,素来以德服人,不以淫威为能事——却也不姑息养奸,你一切恶行,本府微服寻访,早已了然于胸,本欲小施惩戒,给你一条自新之路,不意你竟不知王法,趁火打劫,强夺民女于前,设计诬陷,坑害王秀才于后,刁顽如此,实属罕见,难道圣人的忠恕之道是为你这等人而设的么?”言毕又是一声惊堂木拍下。 牛二听着师爷与府台一唱一和,早吓得体如筛糠,伏在地上,便如丧家之犬一般,府衙之外围观众人也不复喧嚣,都静了下来。除了那被告王成仍在啜啜饮泣之外,余人显是对府衙此番做法颇为认同,对孙大贵本人亦有了些许敬意,孙大贵满意地点了点头,喝道:“牛二,对着本府以及堂外父老,眼前之计,你唯有将你所做恶事一一招来,或可免除皮肉之苦!还不快招!”两旁衙役一起以水火棍子敲打着地面,牛二一口气没撑住,昏死过去,王成先前无话,此刻终于由低泣变为嚎啕,一个个头磕将下去,孙大贵忙从椅上站起,急趋向前,扶起王成,见王成头上已是血迹斑斑,不由得也是心下一动,道:“除暴安良,乃是本府职责所在,你又何故如此,不必如此,不必如此啊!” 顿时,衙外不知是谁带头跪倒,围观百姓人等便也跟着跪倒,有的叫“青天大老爷!”,有的喊道“大老爷公侯万代”,吵吵嚷嚷,尽是溢美之词。云思傲站在那粗豪汉子左侧,他二人虽颇受感动,却是不跪,另有一人,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神色间却颇为桀骜,他也未跪。云思傲本以为天下乌鸦一般黑,方才掣出六枚蚊羽针,原是为知府孙大贵、恶霸牛二以及秀才王成各备了两枚,见此事如此收场,便收回了另外四枚。云思傲正欲离去,见那肌瘦汉子对周遭一切混若不觉,眼睛一动不动地向地上女尸望去,细看那肌瘦汉子,只见他瘦地皮包骨头,眼窝深陷,脸色蜡黄,一件破绸袍油渍斑驳,已看不出原来的颜色,腰间系着一个大大的酒葫芦,极为不修边幅,此人眼睛倒是精光湛然,可惜用错了地方,如此盯着衙内女子尸身,实在是无礼至极。云思傲复将两枚蚊羽针暗暗取在手中。那粗豪男子见云思傲神色有异,顺着云思傲眼光看去,也看到那肌瘦汉子的样子,他更不答话,抬手便往肌瘦汉子脸上抽去!云思傲此刻才注意到,他腰间悬着一把长剑,此外并无特别之处。 第30章 正清大师(下) 云思傲准备已毕,此时距天晚尚有一段时间,便折步到欲往封府四周查勘动静,甫到街角,便见一群人围在开封府衙,有老有少,小孩儿们好奇心重,纷纷向前,意欲探看究竟,府衙门前七八个衙役,看着哪个走得太过靠近衙门之前,便即扬鞭“啪”一声甩得山响,在那人头顶掠过,却不落在头上,用以惊退挤向前的围观百姓,云思傲隔着百米有余也听得清清楚楚,虽不是什么了不起的玩意儿,但要将鞭子击得不偏不倚,这份儿准头倒也令人称赞,云思傲心中叹道:好狗才,可惜把功夫用在了狐假虎威地弹压百姓上。 走到近前,不出所料,果然是官府审案。云思傲此时扮作男子模样,向周边一人问询,那人惊奇地道:“这是咱们开封新任的大老爷,这位小哥儿怎的不知?”旁边一个粗豪汉子冷笑道:“哼,什么他妈青天大老爷,瞧他这豕交兽畜的样子,准不是什么好东西。”那人又道:“嘿,你好大的口气,人家堂堂五品命官儿,你呢,小老二眼拙,却没看出,你是秀才,举人,还是进士?”那粗豪汉子被他问地一愣,随即哈哈大笑了几声,不再答话。那人见状,神色甚是得意,仿佛知府此刻已听到了他的称颂言语一般,过了一会儿,乍着胆子向前挤了过去,孰料刚刚挤到前边儿,便被兜头平泼了一脸臭墨,连滚带爬地退了出来。原来鞭子打得多了,人们也渐渐不怕,这时衙役便开始淋墨汁,这墨汁可不管你是谁,拍过谁的马屁,淋到管教你消停一天! 粗豪汉子看模样儿狼狈,不禁哈哈大笑,学着他的口气道:“你溜沟子舔屁股,恕在下眼拙,却没看出,你是这五品官儿的孙子,儿子还是老子?啊,哈哈!”那人脸上黢黑,着墨处臭烘烘地,无暇理会旁人取笑,在众目睽睽下逃之夭夭了。云思傲目睹着这一切,不禁暗暗摇头,粗豪汉子自失地一笑,见云思傲看向自己,眼中颇有赞许之色,便向云思傲道:“看到没,你想行侠仗义,奈何他们自己不争气,不错,扶危济贫,贫可以济,这奴性却怎么改?!”言罢,只听啪地惊堂木一响,公堂之内水火棍子交错顿地之声,一声“升堂”传来,云思傲与那粗豪汉子并围观人众一起望向堂内。 映入眼中是一方匾额,上书“明镜高悬”,云思傲不禁哼了一声,牌匾之下,乃是一方檀木大桌,桌后走进一人,正是开封新任知府孙大贵。地上跪着二人,一个青年男子双手撑在地上,似是啜啜饮泣,旁边一人虽也跪在地上,但上身直直地昂起,似是一条吐着信子的毒蛇,不时环顾四周,冲着衙役讪笑,又恶狠狠地看着那青年人,神态嚣张已极,在他身旁还放着一副木架,放置着一具女尸。惊堂木响处,这人惊得浑身一震,跟着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那青年人混若不觉,旁边衙役怒喝之下,方才缓缓跪下。未及站起,那人不等孙大贵询问,便道:“草民东村牛二,状告此人,过路秀才王成,此人淫辱草民未过门的妻子,可怜我妻并未过门,便被此人强行掳去,意欲横加强暴,我妻反抗不得,竟然,嗷嗬嗬——”言道此处,竟嚎啕起来,但只打雷不下雨,眼中无一滴泪水,反而一对老鼠般眼珠儿滴溜溜地左看又瞟,嚎了半晌,无人理会,自知无趣,继续说道:“求青天大老爷为草民做主,将这人重重法办。”那青年气得浑身颤抖,指着他道:“你,你,你含血喷人,你胡说八道,你!她都死了,你还在这辱及她身后名声,你!”言罢作势向那人扑去,被衙役扭回原地,按在地上跪定。此时门外众人已是议论纷纷,那秀才王成身形孱弱,相形之下,牛二这番惺惺作态招人厌恶。 云思傲眉头紧锁,抽出六枚蚊羽针。这针极细极短,喂有蚊虫毒质,一经入体,初时浑然不觉,渐渐浑身起满疱疹,便似被数万蚊虫叮咬一般,全身麻痒不觉,折磨七七四十九日,这才毒发死去,阴毒无比,是为怜青宫独门暗器之一,寻常并不使用。此次云思傲怀疑开封官府欲与木从心为难,这才要给他们一点颜色看看。不意正遇到这场官司,虽然此刻真相尚未查实,不知二人孰对孰错,但这牛二的腌臜模样,见之令人气愤,这便是大大地不该,给他两枚蚊羽针,罚可当罪,即便这牛二与王成皆有过错,大不了再给王成补上两针,也就是了。计议已定,云思傲将两枚蚊羽针捏在食中二指之间,一弹便将两枚蚊羽针向着牛二肩头不曲垣穴射去。曲垣穴乃是人体小肠经经气汇聚之所,沉聚小肠经之浊,寻常按压之可使人全身放松,云思傲此番以蚊羽针射之,意在将浊气逼回牛二小肠,先让他在公堂之上腹内绞痛上两个时辰再说。 蚊羽针击出,当真是立竿见影,牛二龇牙咧嘴,一只手撑在地上,另一只手却紧紧捂住了肚子,孙大贵问道:“牛二,你说王成淫辱你未过门的妻子,既是未过门,便不是你妻子,既不是你妻子,你这话欠通啊?”此时牛二腹痛如绞,直如翻江搅海一般,听到知府口气不善,一惊之下连放了一串响屁,这一串屁乃是他体内杂碎污浊所聚,此刻释放出来,端的是非同小可,纵是府衙开阔,一时竟也恶臭弥漫,两侧衙役有的咳嗽不止,有的一手拄着水火棍,另一只手却在口鼻边连连挥动,衙外围观众哄笑不绝。新知府孙大贵气得脸色铁青,他新官上任,正要在人前断案立威,来头大的人物审不动,也不敢审,鸡鸣狗盗的小案审了也于立威无益。恰此时有牛二、王成一案,牛二乃本地恶霸,惩治他必可声名大振,且事涉女子,坊间必定津津乐道,那他孙大贵声名大振之上势必再加大振,想到这儿,美地恨不得站起闹一嗓子昆腔。正自做着大梦,一声响屁搅得人仰马翻,满堂庄严肃穆化为乌有,身旁师爷操着一口绍兴话,道:“大胆牛二,你横行不法,为害乡里,由来已久。孙大人下车伊始,便即明察暗访,你于洪灾之际,趁火打劫,强夺民女,致人死命,大人早已清清楚楚。更可恶者,居然当庭出此不文之举,扰乱公堂司法之所庄严,纵使孙大人雅量,我却不得不开导你二十大板!”言罢,目视左右衙役,此时孙大贵盛怒中清醒过来,心中连赞师爷言语得体,口中接着道:“本府遵的是康熙爷治道教化,素来以德服人,不以淫威为能事——却也不姑息养奸,你一切恶行,本府微服寻访,早已了然于胸,本欲小施惩戒,给你一条自新之路,不意你竟不知王法,趁火打劫,强夺民女于前,设计诬陷,坑害王秀才于后,刁顽如此,实属罕见,难道圣人的忠恕之道是为你这等人而设的么?”言毕又是一声惊堂木拍下。 牛二听着师爷与府台一唱一和,早吓得体如筛糠,伏在地上,便如丧家之犬一般,府衙之外围观众人也不复喧嚣,都静了下来。除了那被告王成仍在啜啜饮泣之外,余人显是对府衙此番做法颇为认同,对孙大贵本人亦有了些许敬意,孙大贵满意地点了点头,喝道:“牛二,对着本府以及堂外父老,眼前之计,你唯有将你所做恶事一一招来,或可免除皮肉之苦!还不快招!”两旁衙役一起以水火棍子敲打着地面,牛二一口气没撑住,昏死过去,王成先前无话,此刻终于由低泣变为嚎啕,一个个头磕将下去,孙大贵忙从椅上站起,急趋向前,扶起王成,见王成头上已是血迹斑斑,不由得也是心下一动,道:“除暴安良,乃是本府职责所在,你又何故如此,不必如此,不必如此啊!” 顿时,衙外不知是谁带头跪倒,围观百姓人等便也跟着跪倒,有的叫“青天大老爷!”,有的喊道“大老爷公侯万代”,吵吵嚷嚷,尽是溢美之词。云思傲站在那粗豪汉子左侧,他二人虽颇受感动,却是不跪,另有一人,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神色间却颇为桀骜,他也未跪。云思傲本以为天下乌鸦一般黑,方才掣出六枚蚊羽针,原是为知府孙大贵、恶霸牛二以及秀才王成各备了两枚,见此事如此收场,便收回了另外四枚。云思傲正欲离去,见那肌瘦汉子对周遭一切混若不觉,眼睛一动不动地向地上女尸望去,细看那肌瘦汉子,只见他瘦地皮包骨头,眼窝深陷,脸色蜡黄,一件破绸袍油渍斑驳,已看不出原来的颜色,腰间系着一个大大的酒葫芦,极为不修边幅,此人眼睛倒是精光湛然,可惜用错了地方,如此盯着衙内女子尸身,实在是无礼至极。云思傲复将两枚蚊羽针暗暗取在手中。那粗豪男子见云思傲神色有异,顺着云思傲眼光看去,也看到那肌瘦汉子的样子,他更不答话,抬手便往肌瘦汉子脸上抽去!云思傲此刻才注意到,他腰间悬着一把长剑,此外并无特别之处。 第31章 医称圣手(上) “叶天士?”云思傲与燕飞均未听过此人,但想来多半与方才那个肌瘦汉子有关。燕飞要讨正清的欢喜,便不多言,云思傲想到那汉子的模样,于是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一张脸涨得通红,几乎要弯下腰去,过了一会儿,云思傲笑声渐止,捂着肚子道:“大师所说的叶天士,想必是烟馆子里那位了?” 正清愠道:“正是,那又有什么好笑?” 云思傲嬉笑道:“馆子里边儿这位,虽算不得形容猥琐,可也绝无英武挺拔之气,这种人世上有的是,本来也算不得什么事,可他偏偏要叫‘叶天士’,可不是笑死个人么!百家姓里‘叶幸司韶’,骈枝俪叶、红叶题诗,‘叶’这个姓氏何其雅致,这个人身上可有半点雅致的影子么?嗯,这姓是祖宗给的,咱们也不去怪他。可这名字…” 燕飞插口道:“这姓是祖宗给的,名字是老父给的,难道就怪得他了?” 云思傲斜了他一眼,道:“古人讲‘人如其名’,取名字必定要言之成理,否则便成为笑料了。譬如庞统,此人浓眉掀鼻、黑面短髯、面容古怪,偏要取个‘凤雏’,岂非不通?天者,穹泽万物,士者,能事其事者称士,这叶天士嘛,”她朝大烟馆努努嘴,做个瘾君子吸食鸦片状:“这等做派,这“天”“士”二字,怕是一个也当不起。他老父敢给儿子取这个名字,可见是个狂生,子随父,这叶天士必定也好不到哪儿去!”言罢笑吟吟地看着正清,一副刁蛮的架势。 正清听了这话,霎时明白了,天下大智慧者千千万,何以孔子被称为“至圣”,“唯女子与小人实难养也”,见识透彻,真是毫厘不爽!于是摇了摇头,长叹一声,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这位叶先生,形貌虽是不拘,可他医道之精,可说举世无双,方才府衙之外,两位施主亲眼所见,叶先生非但有回春妙手,更兼具济世心肠,实在是个了不起的人物。老衲寻访多日,这才得见杏林清踪,正有一件大事相求,万望施主莫要再胡言乱语,否则,得罪莫怪!” 这老僧所言,皆能成理,云思傲还要强辩,叶天士已从烟馆走出,摇摇晃晃,犹如饱醉醇酒,正清大师正要上前,燕飞已抢上前去扶持,只听叶天士口中嘟哝着几味药物的名字,不时想要挣开燕飞,自行起舞。正清恭恭敬敬地跟着,行了大半个时辰,云思傲心感厌烦,忽听得叶天士大叫:“找到了,找到了!纸、笔,快快!”正清猜他定是想到了甚么治病救人的新法子,因此急用纸笔,环顾四周,便向一个测字先生走去,孰料测字先生伸手只是要钱,正清但却苦无一分半文,欲以慈悲佛法“晓之以理”,一者来不及,二者佛祖也未留下对付市井俗子的只言片语,那边叶天士不住地呼道“快快”,反是燕飞见事机敏,闪身欺到测字摊前,夺了纸笔塞到叶天士手中。叶天士匆匆挥毫,草草写下几句话,然后将那张纸折好收起,道:“因时制宜,不拘古法,对,因时制宜,不拘古法,哈哈,当浮一大白!” 这话初一入云思傲耳中,并不如何,想是什么医理,左右自己不懂,便欲离去,猛然间,“古”字提醒了她,木从心所中,正是蛊毒,眼前放着的这个叶天士,从前虽未听过,不知真假,但他能得正清如此敬重,想来医术必非泛泛,倘若好生求告,请得动他出马,木从心解毒当能多得几分把握。自己方才怎的没有想到?她心下大喜,立时换了一副说法,道:“恭喜先生,在下听闻先生医术冠绝当世,无出其右者,今日观之,果不其然,先生行路之时尚在思量医理,方才又有高见,当真杏林之幸!”言毕,上前几步,竟是长长一揖!此言一出,正清与燕飞无不诧异,这人前倨后恭,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云思傲不善谀词,这几句吹捧,可谓陈腔滥调,毫无创见,孰料叶天士闻言,却哈哈大笑,甚是得意,拉着云思傲道:“只有你懂得我叶某人的本领,你是好兄弟,来来来,我请你喝百莼酒!”言罢解下腰间大酒葫芦在云思傲眼前晃了一晃,对于一直恭敬相待的正清与燕飞却彷如视而不见。云思傲听着他的赞赏,颇感过意不去,只得由他拉着,走进一家酒肆,其时已错过午餐时分,小二正在清扫各桌杯盘,但见云思傲从怀中摸出一锭大银丢给掌柜,又摸出撒碎银子丢给小二,当下便被引到一处临窗雅间。 云思傲虽是有求于叶天士,但却不想曲中求,便欲坦坦荡荡,将自己在开封府衙外图谋教训他之事,及在大烟馆外取笑他的言语直言相告,正欲开口,叶天士已筛了满满两大碗酒,自己端起一碗,另一碗推到云思傲面前,道:“老兄,你可知,这天下医术,何人可称第一?” 云思傲道:“这第一嘛,自然是你叶先生了!” 叶天士闻言不住点头,道:“好眼力,好眼力,哈哈,来,咱们先干了这一杯。” 云思傲端起酒碗一饮而尽,道:“在下云思傲,谢先生赐酒!” 叶天士佯作愠怒,道:“诶,什么先生先生的,叶某人今年十五岁,你就叫我叶老弟吧。” 云思傲不禁愕然,叶天士为人之狂尚在其次,一个人自称“李某人”或“王某人”,往往是比对方年岁大,或者辈分高,今日这个“叶某人”三字后面跟着“今年十五岁”,这话还是头一次听见,后边有无来者,现下不知,但此句前无古人,当可断言!云思傲随即释然,方才自己烟馆之外戏言此人狂生,可谓歪打正着,贴切之至! 见云思傲愕然不语,叶天士又筛了一碗酒,他要云思傲称自己为“叶老弟”,自己却不称对方“云大哥”,他道:“有志不在年高,叶某人幼时便即通读各类古籍,六岁开始随父入山采药,八岁起,便看家父出诊,十岁那年,我已尽知他所学,这时,每当家父出门,有病人上门来,我便要他们诉说病症,然后告诉他们回家等待。” 云思傲道:“于是你就代父断症,待他回来之后,请他指教?” 叶天士道:“我确然是代父断症拟方,却从未叫家父知晓,至于求教,便更无从谈起了——但每每药到病除,着手成春,嘿嘿,几次病人亲戚送匾额上门之后,家父细推究竟,这才得知原来是我所为。”言及此处,又喝了一大口酒。 云思傲此时正在喝酒,闻言大是惊诧,一口酒险些喷了出来,道:“果然是英雄出少年!原来我以为,一个人自降生起,到拜师学艺,再到艺成下山,即使是下山便成其功,也得而立之年了,但那也很了不起了,不意叶老弟你未及弱冠,便有此能耐,你这个少年,可比‘英雄出少年’里的‘少年’更加‘少年’了。令尊有子如此,想来一定欢喜地不知怎样才好了吧!” 叶天士此刻已有几分酒意,道:“家父将我狠狠地责打了一顿!他不知,项橐七岁为孔子之师,甘罗十二便能相秦!奇才又何须向前朝去寻?哼,这就叫‘执策而临之,曰,天下无马’。” 云思傲言语之中本要顺着叶天士,但常言道疏不间亲,此时却如何能接着话茬编排叶父的不是,况且,叶天士再是天纵奇才,当时毕竟年幼,给人医病不是小孩过家家,稍有差池,岂非误人性命?叶父责打于他,那也没错。因此下一句话如何接,却颇费脑筋,因而不言。 叶天士于是道:“他当然有自己的一套说辞,言及医家根本,在‘谨慎’二字,行医如行军,常怀敬畏,才能百战不殆——说看过我开的方子,用药过于大胆,一意求速,好用杀伐之药,不是医家慈悲风范。”云思傲听他说着,不知该不该点头,也不明医理,便只听他言语大意,正好品咂起那百莼酒来。 第32章 故国三十六年 说着,叶天士向正清等人脸上逐一扫去,道:“天生万物以养人,中华礼仪之邦,敬天遵道,更讲‘仁恕’,是以医者之中名家辈出,自上古的伏羲氏,至周汉晋代的扁鹊、张仲景、华佗,到魏晋南北朝的雷斆、陶弘景、全元起、徐之才,再到隋唐至于前朝的徐春甫、杨济时、傅青主、张介宾,等等等等,不胜枚举。这些人的著述、诊案我都看过,最开眼界的当属华佗设想的开颅之术,惜乎未及实现。但我在青城山遇到的这位,真有移花接木之力,起死回生之能!”说着,叶天士喝了一口酒,道:“我自云南而四川,在青城山逗留得不少时日,那时我已薄有微名,期间便有不少来或求诊或请教之人,一日,忽然有个人来到我的处所,张口便即诘难,正好解我寂寞,我也乐得奉陪,于是我俩由伤寒科论起,然后将内科、外科、折伤科、金镞科、论了一遍,先论医理,再论诊案,其中以内科、外科最繁,各论了两日一夜,其余伤寒科等,皆是一日一科,待到论完,已是七日。于是他便提起祝由科与符禁科,要我择一而论,我说‘自古圣贤敬鬼神而远之,这几日你我所论,乃是真医大道,这些神作法鬼画符的玩意儿,万不得已时用以救治病人则可,若要论之以道,恕叶某不能奉陪’。当时我语气甚不客气,孰料这人思索了一会儿,道‘老夫谨受教,此番比试,毕竟是我输了一筹’!”叶天士年少好胜,言及此处,不由得面有得色。 正清听着他叙说,想既然他二人七日之间尚不能分出胜负,那么医术自是不分轩轾,而那老人能坦然向一介少年服输,气魄胸怀,更在医术之上了,念及此处,问道:“不知这人可曾留下名讳?” 叶天士道:“此人并未透露身份,但我钦佩此人的风度,当即邀他同饮苗酒,喝到憨处,我心生一念,便请他说说此酒中都加入了哪些药材。此举本是酒后胡闹,不料这人哈哈大笑,随即将一碗酒放在灯下一映,说出了九味药材,然后一口一口地品咂,一共品了九口,又说出九种药材,最后他道声‘得罪’,取出火折子,将半碗残酒一把倒入火中,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道出九种药材的名字,一碗酒尽,共说了二十七味药材。我看着药酒方子,一味一味地数着上面开列的药材,不多不少,正是二十七味,我担心数错,往复数了三遍,仍是二十七味,当下便对他佩服地五体投地,他道‘我比你年长几十岁,对各种草药的色、味自然熟识,外行看来是神乎其技,你又何必如此佩服?识得药多,未必开的方子便好,譬如你我二人,咱们识得的文字,又何尝少于李太白、杜少陵了,可谁又能将这些文字运用地如他二人那般出神入化?我说我输你一筹,指的是医道,其实自咱们第一日比试起,我便察觉,你用药大胆,杀伐果断,实可说是开医界千古以来之新局面,但见你年轻,生恐你这般行方用药只是出于少年人浮躁性子,于是继续论了下去,论到第七日,终于知道你是自成一派,卓然成家,我这番服输,非但是真心服输,而且是输地心怀大畅啊。’我见他如此豪爽,便央他帮此酒取个名字,他道‘此酒中所含药材甚多,就叫百莼酒吧’,我问他何意,他说莼者,莼鲈之思也,我离家三十六年啦,你离家也已有四年,也怀念故土了吧;莼者,草药之属也,百莼之名虽然言过,却也不妨事,这世上浪得虚名之辈又何曾少过了,哈哈!言罢我俩一起拊掌大笑。之后七日,这人又传了我一些先辈医士设想过的医术,有易手术、易脚术、开膛术、易心术、开颅术等等,第十五日,他临走前言道‘你的医术、医理功底,已不让任何当世名医,古代医家典籍,你能学的,也至于此极。观当今之世,或有一人能启发于你,这人是个西域僧人,但脾气古怪,不见最好’,言毕,拔腿便走,我正要问他这西域僧人形貌姓名时,他已去的远了。” 正清听到“三十六年”,眉毛不易察觉地一挑,似是想到了什么,但没言声,继续听叶天士叙道:“这位高人行事果然出人意表,后来翻检行囊时,发现有一封信是他留给我的,信上提及了我的身体,‘未曾习武而轻猛迅捷异常,似身有奇毒之兆’,又提及百莼酒正可化解此毒,谆谆至嘱,令我每日三次,连饮至少六十六日,直至身体不再‘轻猛迅捷异常’方可停饮。此外还提及阿芙蓉膏,也就是大烟,他说他曾尝试研制一种药方,以化解此物流毒,但未成功,请我研制克制此物的方子,如若能成,于黎民百姓,实是大功一件,此外再无其他。” 云思傲此时心中不禁惭愧,道:“方才我见你急匆匆跑向大烟馆,还道你与那些不成器的人都是一般的瘾君子,原来是为这般,请恕不敬之罪。”言罢站起深深一揖,随即端起酒碗一饮而干。 正清道:“为国为民,此人真侠士也!只可惜此等高人神龙见首不见尾,再难得睹风范。”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叶天士一笑道:“后来我了解到,这阿芙蓉膏确然是流毒四海,摧伤精神,残害肢体,祸国殃民,确是害人不浅,这样下去怎生了得?苦于不知这阿芙蓉膏的药性,我这才亲自食了一些,一试之下,便即上瘾,治它之法却至此仍未研制出来——因而云兄所想并无差错,我确是瘾君子,却并非不成器,哈哈。正清大师也不必抱憾,医家讲对症,佛家讲因缘,该见的自会见到,不该见的,见到了也未必就是好事。” 正清一时无话,自己参悟了一生佛偈,怎的到头来却不如世俗之人豁达?他却不想想,释迦牟二十九岁方始出家,之前娶妻生子,原是个世俗之人。传至达摩,已到了南朝大通元年,经历二十八代,其间变幻纷繁,禅宗演变地只重坐禅,提倡“见性成佛,不立文字”,因此面壁九年,但最终仍是一苇渡江,出关在世俗当中修行,佛法自此东渐,这才成为一代宗师。传至正清,又历一千一百多年,他中年之时亦曾云游过,行侠仗义,主持公道,闯下了偌大的名声,但那不过是少林僧侣依样画葫芦,效仿老祖成佛的方法,例行公事地“入世”一遭而已,因而当时他虽身在江湖,心中所想却是成佛在先,济世在后。云游过后,回到少林,辈分已然不同,由罗汉堂而达摩院,自以为只要不断研习佛法,开悟成佛,化身舍利是早晚之事。殊不知,佛就是要走入俗世,佛偈是劝慰众生之佛偈,佛法是渡化众生之佛法,佛助众生,众生也助佛成真佛。正清不懂得这个道理,空自参研了半生经书,到头来自然还是空中楼阁。 四人边谈边喝,其中以燕飞酒量最宏,他寻思着百莼酒于内力修为大有好处,因此不论其余三位哪一位举碗,他都是一饮而干,以图多得些药酒助力。此时各人已有了七八分酒意,谈了一会儿,正清终于不支,云思傲借着酒劲遮脸,张口道:“叶老弟,咱们兄弟相遇,可说是缘分,我想求你救一个人,此事说来话长,恐怕只有你能够救他,万望你出手相救,大恩大德,云思傲永不敢忘!” 叶天士醉眼朦胧,道了声:“云兄,你我一见如故,肝胆相照,你有何吩咐只管说来,什么永不敢忘之类的话,再也休提。越是难医的病症,我医起来越觉有趣,他在哪儿,咱们这便……”一言未毕,便即趴在桌上睡着,云思傲昏沉之际,又丢了一锭大银给那小二,吩咐开四间房屋,燕飞却扶起正清,对着小二道:“我照看大师,请小哥儿指路。”言毕背着正清往楼上去了,云思傲不便扶叶天士进屋歇息,于是吩咐小二好生照料,便自顾自地也上楼去了。 云思傲心中惦记着刺探官府之事,醉也醉地不踏实,只睡了两个多时辰,便即醒转。好在百莼酒劲力虽足,却不上头,让云思傲免却一番头痛之苦,但是酒中所加的名贵药材却激得她丹田之中时而如煎如沸,时而如冰如锥,时而虚空若谷,时而饱胀若石,内息不断急速在任脉与维脉间游走,连绵不绝,每游走一遭,内功修为便深了一层。 怜青宫虽立派不久,但钟灵毓秀,门下个个天资聪颖,因此内功修习颇不同于其他门派。别的门派修习内功往往由浅入深,从正经十二脉练起,正经十二脉分布于手足之上,即便练错,也有补救余地,至多不过手足残废而已。怜青宫内功却是上手即从奇经八脉练起,奇经八脉分布于各处腑脏,打通一脉,功夫便飞跃一层,但修习之时也更需小心在意。此时云思傲内息正在药酒作用下急速游走,因此她虽醒来,也只是盘膝坐下,不敢轻易提气运功,生恐妄动之下,内息走入岔道,那便凶险万分了。过了一会儿,她渐渐摸清了内息游走方位顺序,这才开始引导内息,如此又过得一个时辰,正当内息渐渐平静下来之时,听得外面一阵吵嚷,声音生硬,似曾在哪里听闻过,一时却记不起,但料想这些人不怀好意,于是加紧引导内息。 第33章 道余录(上) 木从心在不祧峰上警惕了两日,自烛龙死后,那个巨大奇兽便再没出现,只有些獐鹿之属,偶有虎豹等猛兽,见了他也是远远避开,到第三日上,慢慢放松下来,白天习练拳脚,晚上修习内功。又过了两日,穷极无聊之际,便对着一块山石随意踢了一脚。只听“咔嚓”一声,自山石着力处散出数道裂缝,那裂缝越来越大,又听“轰隆”一声,山石碎成一堆,软软地瘫了一地。木从心大是惊奇,又对着其余几块山石踢了几脚,小一些的均是应声而碎。这山石乃是花岗岩,看去虽小,一块也有二三百斤,竟被自己随随便便一脚便即踢碎,怕是那火红色蛇胆的神效? 木从心在不祧峰慢无目地的走着,边走边推想自服食蛊丸以来的种种变化。他是少林俗家弟子,功夫学地不深,在十三司衙门当差,胜于其他人的地方,不过是拳脚基本功夫扎实而已,甚么“十三司高手”之类称呼,乃是十三司众人互相吹捧,当时坐井观天,只道自己当真是高手。后来在鬼市长了一番见识,便隐隐觉得“十三司高手”之中的“高手”二字有点靠不住,再后来无意中与燕飞比赛脚力,在延祥寺见识雪山八薇武艺,出手与宫承瑞切磋,这才知道“十三司高手”这个称号万万靠不住,自己所以不败,乃是因为服食蛊丸之后,气力暴增,眼力、耳力等敏锐了几倍之故。自己虽得蛊丸之力,但也因此身中剧毒,每餐食量暴涨,开始嗜饮鲜血,每次运力,双臂、脖颈各处血管便被黑气弥漫,诡异可怖,且运力之后随即有一股寒毒发作。待得追逐白鹿,被易莹出手教训,终于不得不承认,“十三司高手”之名,实实在在是个笑话,这五个字非但难以启齿,连想一想都觉惭愧!不过阴差阳错间,易莹四弦绝音功力与寒毒相互冲激,反而助自己打通了任脉自膻中穴到关元穴之间的十四处穴道,使其任脉诸穴十成中通了七成,却是始料未及的了,又服食了烛龙之血与烛龙之胆,种种机缘,使得自己今日功力得以大增。正自胡思乱想,忽看到一个黑点自山下向山上奔来,那黑点渐渐变大,渐渐化成一个青衣女子,大袖飘飘,足不点地,凌虚御风,仪态娴雅,彷如仙女一般,再近得几百米,面目渐渐清晰,正是易莹。 易莹五日之前见木从心竟能从自己的四弦绝音功下逃得性命,骨头又硬,心生喜欢,便想邀他入教,软骗不成,随即改为硬逼,将他丢在不祧峰上,杀人诛心,待他见识了天高地厚,再拉他入教不迟。 转眼间,易莹已到了木从心身前,木从心道:“易教主别来安好,此番前来,有何指教?” 易莹在地下见到自己走之前丢给木从心的竹筒已被劈成两半,便指着竹筒道:“小子,姑姑给你这东西,关键时刻可救你小命儿,乃是一片好意,你怎的不知好歹,反而将它损坏,是何道理?” 木从心傲然道:“教主好意,晚辈心领了,不过这竹筒在在与不在,于我而言,却无区别。” 易莹道:“臭小子大言不惭,等你见识了这峰上的东西,你就不会这般说话了。” 木从心知道易莹所指,乃是那条巨蟒与不知名巨兽,而她如此说话,当是对烛龙之死并不知情。木从心却不接这个话茬,只索挺着,并不答话。易莹于是又道:“小子,你可知道这竹筒是做什么用的?” 木从心道:“竹节中空,内藏火药,旋动底座,便可发出信号,求人相助。我之前在十三……”忽然想到自己正为天下人追杀,以前的身份可不便泄露,于是住口。 易莹听闻此言,脸色微变,道:“十三,十三甚么?” 好在木从心所知甚多,带有“十三”的字眼信手拈来,顷刻间便已想到搪塞之法,于是骗易莹道:“此事说来不雅,我之前独个儿硬闯十三陵,卫陵人便是以这等物什发射信号,唤人相助。”说完这句话,木从心甚感欣慰,若非平素读的书多,关键时刻焉能如此信手拈来,将谎扯得圆转如意,可见古人云“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真是诚不我欺! 不料易莹听了此言,陡然变色,上前一步抓住木从心手臂道:“十三陵,你去十三陵做什么?”她虽是女子,但这一抓不觉间运上了四五成内力,木从心只觉得臂上一阵巨力传来,便似两块千斤巨石在挤压自己手臂,痛不可当,本来木从心决意与易莹作对,便是再痛也不显出痛苦之色,但这一下来得甚是突然,木从心全无防备,只痛得得龇牙咧嘴,狼狈不堪。易莹见状忙放脱了他手臂,道:“臭小子胡吹大气,康熙要收服天下人心,对十三陵极为关照,防范之严世所罕有,卫陵侍卫无不精中选精,收拾你这小子,那还用得着发信号求助?定然有其他人助你,是也不是?否则你焉有命在?” 木从心隐隐感觉到她在问这话的时候心神激荡,声音虽平静,但呼吸急促,显是以内功强行收摄心神,以作镇定。他不禁心中有疑,似易莹这等人物,怎会关心自己是独闯十三陵还是约了伙伴前去,就算关心,也不至如此,其中定然有诈!随即定下心来,且跟她胡绕上几个圈子,看看这里有什么门道,于是说道:“卫陵侍卫本事再高,也未必及得教主十成中的三成,前几日我落在教主手中,教主先是以前辈之尊考较武功,后又蒙教主厚爱,携我来到此峰,这般大难都没死成,况区区几个侍卫?”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易莹听他这话颇有讥刺之意,微微一笑道:“臭小子不知好歹,你也不用阴阳怪气的,前几天本座是想致你死命,却不是考较你武功,后来见你骨头倒硬,这才带你来到这不祧峰,给你留下一颗信号弹,便想看看你骨头是真硬还是假硬。” 木从心道:“信号弹与我骨气又有何关系?” 易莹道:“这峰上有不少异兽,谅你对付不了,你若怕了,发信号求救,那便是软骨头,那时你便是根废柴,不要也罢。不过你终究没发信号,不错不错!” 木从心心下恼怒,道:“我发信号,固然是死,不发信号,那异兽我对付不了,还是个死,易教主心地恁地歹毒!” 易莹脸上笑容倏尔不见,道:“小子,本座爱才心切,这才屡屡容你,你口中再有半分对我不敬,瞧我敢不敢一掌打死你。” 木从心虽是倨傲,但见她面如冰霜,言语中自有一股慑人气势,又见她双袖鼓荡,只怕片刻便要动手,心想这个眼前亏吃不得,大丈夫须得能屈能伸,况且她是长辈,又是女子,服个软又怎的,何必跟她耿耿于怀,于是道:“晚辈出言不慎,还望易教主恕罪则个。” 听闻此言,易莹随即开颜一笑,道:“臭小子这还像句话。我问你,十三陵守卫森严,你独自闯十三陵,去干甚么,又怎的没死?” 木从心听易莹又谈回了先前的话题,乐得将谎就谎,与她胡扯下去,早打好了腹稿,道:“晚辈潜入十三陵,是为了取一件东西,此事说来话长,请易教主容我慢慢道来。前朝皇帝,除了开国的洪武帝外,其余十五帝,或穷奢极欲,奢靡无度,或癖好特殊,匪夷所思,皆不足道。”白莲教旨在反清复明,此言初一入耳,易莹不由得便想反驳,但又不知如何驳起,只得皱眉以对。木从心见状,却不在意,续道:“唯有个成祖雄才大略,偏偏德行有亏,令人扼腕。若只如此,那也算不得什么了不得的事,偏偏他们宠信宦官,弄得举朝乌烟瘴气,不得安宁——若非如此,明朝未必会走到景山老歪脖子树那一步,那时河山仍是汉家的河山,自然也无需易教主费心反清了,自然更不会有累得无数百姓流离失所了,大家安居乐业,岂不美哉!可惜世上并无‘如果’二字。”说到此处,木从心得能阴损白莲教几句,顿觉十分快意,继续道:“但明朝国祚二百七十六年,总算也有几个皇帝,宠信过几个还没坏透的太监——这可不是他们多么英明,就算是个白痴,宠信上几十几百个太监,总也有一两个宠信对了的——其中尤以郑和与王承恩为代表。郑和七下西洋,扬威海外,使得万国来朝,王承恩尽忠于崇祯,从一而终,陪主子吊死在树上,这些是众所周知的,不消多说。我要说的,是关于这其中一位其他的事。” 易莹听他侃侃而谈,虽然言之成理,但说的都是不痛不痒的废话,正要发作,便听到“其他的事”四字,不由得好奇心起,点了点头,示意继续。木从心会意,道:“易教主可知《葵花宝典》此书?”《葵花宝典》一书,与《逍遥御风》一般,堪称奇门武功秘籍之最,他本以为此言一出口,易莹这等习武之人必定大大吃惊,因此说到此处时专门顿了一顿。不料易莹只眉毛抬了一抬,虽也有所反应,但却远不及方才问话时激动。木从心心道这姓易的却不易打发,下边的谎须得扯得更圆才是,莫要被瞧出了破绽,于是干咳两声,打起十二分精神道:“前朝有个日月神教,教中人才辈出,教主更是其中卓然超群者。历任教主,以智计而论,自是不分轩轾,但以武功而论,却以东方不败为极,他修习《葵花宝典》,仅仅十几年,便即武功高绝,当世无敌。” 易莹插口道:“不错,武林中人,只要不是井底之蛙,皆知此事,可东方不败的时代,距今也有几近二百年了,《葵花宝典》也已被任我行毁去,此时又提它作甚?” 木从心道:“请前辈稍安,容我将前因后果道来。在下曾与少林寺有些渊源,曾无意间听到达摩堂前辈考究《葵花宝典》来历,下落,结合种种记载,终于推得,《葵花宝典》成书年代当是晚唐,那时朝中太监权势之盛,更甚于前明,为两千年以来各朝之最。写成此书的人是一个叫做马元贽的宦官,此人武艺超群,年纪轻轻即已做到大唐神策军统领,部勒京城所有兵马。后来在官场斗争中失败,隐退深山,置田产,收义子,以续马家香火。机缘之下,受云南内丹学派宗师钟元子启发,非但补尽前半生所学武艺不足之处,而且别出机杼,卓然自成一家,惜乎他自己是个太监,不便开宗立派。马元贽武功既已大成,却觅不到传人,百无聊赖之际重操旧业,借故旧之力孤身重回皇城,不料他此去恰逢宫廷政变,此时他的内功固然奇诡已极,而他的招数更是神鬼莫测,再辅以丹药药力,当真是所向披靡,硬是以一人之力护持着当时的公子李忱杀出万军重围,即位为唐宣宗!后来在宫中潜心著述,将所学尽数著在一部书之中,上卷为‘体’,以运气行功之法为主,炼丹制药为辅;下卷为‘用’,即是在练成上卷所著内功的基础上,运使的一些招数,较为人们熟知的便是七十二路辟邪剑法与五路绣花针法,除此之外,尚有钩法、爪法等种种奇妙招式,而这部书,自然便是《葵花宝典》了!” 第34章 道余录(下) 易莹边听边在心中印证,种种因果无不合若符节,不由得不信,可她心中惦念着有关于十三陵的另一件大事,《葵花宝典》若无毁去,此刻听来到还有几分兴致,而江湖盛传,此书早已毁去,那么此刻自然是探询大事要紧,至于宝典的来历,可不耐烦去听了,连连示意木从心快些说。 木从心道:“《葵花宝典》成书之后,马元贽甚是得意,邀钟元子指点不足,孰料钟元子看完上卷,便即指出此书大违天和,不是武学正道。马元贽深思之后,便想毁去宝典,钟元子见好友数年心血因自己一言而毁,心中过意不去,便提出代为收藏,直至钟元子临终前,才将此书交还给马元贽的义子。而其义子避世不出,与世无争,自然不必去练那《葵花宝典》,云南深山景致奇美,胜似桃源,马家一代一代,乐享安平,不觉间竟过了五百多年。此时元朝已灭,明朝中原版图初成,朱洪武便派蓝玉为将,率军南下,图谋平定百越,云南正当其冲!大军入山,马家自然遭到洗劫,其一个年仅十岁的孩童被掠至南京,送至燕王朱棣府中,阉割为奴。而那《葵花宝典》被军士在马家祠堂中发现,献给蓝玉。蓝玉莽不识宝,翻了几页,便将宝典当做道士修道炼丹之书,因宝典装帧精美,转手便将之献给了燕王府军师道衍和尚。这道衍和尚名号中虽占着‘和尚’二字,其实并不修佛法,反而贯通兵家、法家、阴阳、纵横之学,为燕王夺位出力。他一见此书,便知可用,于是招来马家那个孩童,将宝典一字一句解给他听,教他修习宝典上所载武艺。道衍和尚虽不习武,但毕竟学问渊博,触类旁通,因而将宝典解得有模有样,十年之后,这孩童便成了燕王府第一高手,之后率军出征,冲锋陷阵,为朱棣立下了汗马功劳。朱棣夺位成功第二年,便即赐他姓郑!这马家孩童,原名马和,赐姓之后,唤作郑和,正是七下西洋的三宝太监!” 听到此处,倒是勾起了易莹的好奇心,问道:“这可奇了,武林盛传《葵花宝典》乃是明朝一位宦官所著,难道不对么?” 木从心道:“武林中以讹传讹,未必他们说的便对。” 易莹道:“我怎知道,你说的便对?” 木从心道:“这《葵花宝典》的来历,是少林达摩堂的高论,且容我将后面说完,前辈年高德劭,见闻广博,必能持中而论!”不料易莹闻言,脸色倏尔阴沉下来。原来任何年岁稍长的美貌女子,最忌讳别人提及年龄,易莹虽已中年,但内功深湛,且几十年来调养得当,相貌不输任何年轻女子,寻常也常常以此为傲,至于在木从心面前自称“姑姑”,只不过心情好时随口一说而已,孰料木从心竟赞她“年高”德劭,如此不知轻重,岂不令她大大生气? 只听易莹怒道:“臭小子胡说八道,我德虽劭,年却不高!《葵花宝典》这事,快给我好好说来,再有一句不中我意,哼!”她说这话,当然是吓唬木从心,因此她面上虽然嗔怒,却并无狠毒神色,脸色绯红,更增柔媚。木从心见状,不自主地心旌摇荡,随即想到这是个狠毒的妇人,慌忙克制心神,但这心神越是刻意克制,越是克制不住,竟由易莹而想到云思傲,这些美貌女子都奇怪得紧,不去关心正题,却在这些细枝末节上罗唣不休,唉! 木从心道:“前辈指教的是!前辈请想,《葵花宝典》众人皆知是明朝太监所著,可他们可曾提到过这个人的名字?既未提及此人姓名,可见他们其实并不知详情,多半是人云亦云,口耳相传罢了。而少林达摩堂,却有实证!燕王立朝之后,道衍和尚抱负得以施展,遂遁入空门,真的做了和尚。” 易莹道:“嗯,这道衍不慕荣华,富贵当头竟坦然舍之而去,与那些沽名钓誉之辈确实不一样。” 木从心道:“但晚辈以为,道衍助叔谋侄,虽成大功,但毕竟于德有亏,他遁入空门,也有个忏悔的意味。朱洪武是和尚出身,做皇帝之后反而忌讳和尚,上行下效,佛教自那时开始,渐趋式微。道衍和尚虽遁入空门,但一身经世之学尚在,因此后半生发愿复兴佛教,以图心安。他先是以布衣宰相之尊,着意结纳嵩山少林寺诸位高僧,一者壮大佛教声势,二者坚佛徒之信。彼时郑和也是皇帝跟前炙手可热,权势熏天的人物,于是他又将郑和收为弟子,主持福建南少林,顺便熟悉海事。” 易莹听到此处,不禁赞叹道:“好手段,好手段!我还纳闷,下西洋这样重大的差事,怎会委一太监前去,原来道衍和尚不显山不露水,早早地作了安排。只此一步,便知深浅,便是诸葛复生,怕也不过如此,可惜斯人已逝,否则我倒真要向他请教一番。” 木从心道:“官场上这些东西,晚辈不懂,但这道衍和尚,前半生灭一朝,后半生兴一教,一生可算得波澜壮阔,有趣得紧。这番复兴佛教的功劳,想来也能为他补过不少。郑和到了福建南少林,果然不负所托,击败了许多排斥佛教的人物,并常延高僧讲学说法,至此,南北少林皆有强权撑持,佛学终于渐渐复兴。道衍和尚将后半生所为、所想、所感、所知写下,著成《道余录》,《葵花宝典》亦收录于其中。十五年后,道衍和尚去世,郑和千里奔丧,收拾师父遗物,将《道余录》抄录副本,携至福建,《葵花宝典》由此传落在莆田少林寺。至于《道余录》原本,北少林遍寻不到,道衍和尚墓中也没有,百余年来也未在世上流传,想是藏在郑和墓中了。而郑和的墓,便在十三陵之中!”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易莹闻言,频频点头,却满是失望之色,她道:“傻小子,所以你硬闯十三陵是为了盗那《葵花宝典》?” 木从心道:“正是!” 易莹道:“哼,好个没志气的小子,学什么功夫不好,却去夺什么《葵花宝典》!” 易莹正待发作,忽而想到自己正愁没法彻底收服这小子,若以武力强行将其掳走,虽然也无不可,但毕竟不合自己高人的身份,他既有所好,便可趁之诱他入教,于是转口道:“小子,你也不用去夺什么《道余录》,什么《葵花宝典》了,我收你为徒,将一身本事传你,今后你便在我座下,奉我差遣,如何?我一身本事,虽然算不上天下无敌,可也,嘿嘿!怎样?”言罢,得意地望着木从心。 孰料木从心也笑吟吟地看着她,道:“晚辈一介俗子,武功见识不及前辈十之一二,实在不知为何竟蒙前辈如此垂青,前辈好意,在此谢过,前辈错爱,却万万不敢领受!若前辈果真瞧得起我,便请率贵教人众多行善事,造福百姓,那时万民爱戴,岂不远远胜过在一个庸碌寻常的小子身上浪费功夫。” 前几次易莹邀木从心入教,均是以强相胁,他坚执不从,还可说是宁折不曲,可这次易莹是温言相邀,他竟还不从命,这算什么?在易莹看来,这何止是不知好歹,简直是欺人太甚。想到这儿,易莹复又大怒,她心中有火,看着木从心的笑脸,怎么看怎么都像是在嘲讽自己,于是劲运右掌,一掌便朝木从心天灵盖击去。掌力甫到中途,忽而又想到,这小子屡屡于己不敬,就这样一掌结果了,天下哪有这般便宜的事!非得亲手教你受尽万般折磨,这才送你去死!若非如此,混小子不知老娘的手段,上了西天,仍是对老娘不敬!易莹内劲神功,意到劲到,心收劲收,一闪念间便将内劲收回,手掌击到木从心额上,不过是轻轻拂了一下。木从心不知易莹这一下原本下的是杀手,以往在少林寺时,自己做错了事,师父恨铁不成钢,又不忍重责时,往往轻轻打自己额头一下便即了事,此时轻打自己额头的人虽然变了,但却勾起了他少时一些温馨的回忆。易莹见他神色变化,饱含一股孺慕之意,情感真挚,似是将自己当做了亲人,而她几十年来纵横江湖,无不如意,但却未能生养,深以为憾,如若有子,当与木从心年纪相仿,这样一来,竟然引动了她深藏的母性,过了片刻,她轻叹一声,随口道:“那么,你硬闯十三陵,里面的情形怎样?” 木从心深知,在易莹这等人面前,要撒谎撒地圆满,须得半真半假,否则难以成功,因此他前番所讲关于《葵花宝典》之事,是确有其事,至于十三陵内部如何,防范如何严密,却只拣着绝不会出错的地方扯了几句,他一边说一边察言观色,见易莹不置可否,心道少说为妙,于是草草收尾道:“在下此番起意盗经,也是看外魔入侵,佛教又显颓势,想藉《道余录》挽救颓势,效法道衍和尚后半生,为护法灭魔尽些力。” 联系他之前所说,便知他这话大有破绽,既是为盗经援佛,何必罗唣半天《葵花宝典》?不过易莹心情起伏之际,自是未想到此节,苦笑道:“傻小子,你到现在还以为道衍和尚出家是出于自愿?自古兔死狗烹,鸟尽弓藏,别说皇家,便是普通人家,家业大了,也不免相互猜忌,道衍和尚此举,便是为了向成祖表示绝无野心,跟刘备种菜是一个道理。至于复兴佛教,道衍和尚胸中包罗天地,兴灭一教,在我们看来是惊世骇俗,在他看来,不过在覆手之间,至于为何是兴佛,而不是灭佛,想来可能是如你所说,图个心里平安而已!” 木从心道:“前辈所言甚是,不过晚辈以为,成祖身为人主,心胸更当宽广,否则放眼海内,既无对手,再无朋友,一身雄才无处施展,又无处倾诉,岂不寂寞!所以,晚辈还是以为,道衍和尚出家,乃是真出家,兴佛,乃是真兴佛。男子汉大丈夫,能容天下,难道就容不得一个老友?”说到此处,心神澎湃,言语激昂,仿佛自己是超古迈今,顶天立地的汉子,却不知,方才自己的小命儿就罩在易莹掌下,生死相距,仅一尺之遥。 易莹听罢,心道,小子说这话,可见不懂得世道人心!这番置辩,以见识透彻,说理准确而论,自然是我赢了,可若以襟怀坦荡,雄视古今而论,却是他更胜一筹。不错,看来小子也并非一无是处!她虽这样想,口中却不认输,道:“小子这几句话说得虽然像点话,但涉世太浅,这世道,机关陷阱,暗箭冷枪,光有才具气魄,是不够的。”突然,她身子向前一扑,扶在一棵树上,接着一道鲜血从嘴角流出。 第35章 分外眼红(上) 木从心正不知易莹为何受伤呕血,忽然从大石后边传出一个声音:“不错,不错,光有气魄才具是不够的!世道人心不古,同门学艺的姊妹同室操戈,青梅竹马的人都负心了,这天下还有甚么人信得过?”言罢一个女子从山石后款款走了出来,木从心不明就里,看这女子,柳叶眉如弯刀,眼含幽幽之波,对周围一切都不在乎,只盯着易莹,哀怨而刻毒,一袭天蓝稠裙更增冷傲之色,竟令木从心怔怔的说不出话来。而她也似如对木从心视而不见,旁若无人地走到易莹面前,道:“师妹过得怎样,咱们自上次会过之后,一别十年,你这相貌一如往昔,可没怎么变。天下男子个个好色,那负心人舍我而去,果然有他的道理。” 易莹微一运力,即知自己此番性命绝无妨碍,只是要穴受伤,十二个时辰不能行功运气。而这人,正是前番戏耍过宫承瑞一行的那个女子,云思傲的师父,易莹同门师姐,怜青宫主钟楚英! 木从心瞄了一眼易莹伤势,见她虽粗心受伤,盘膝坐在地上,但神色依旧如常,眼中神采不减,知她受伤不重。不由得心生疑惑,瞧钟楚英的目光,直是不共戴天的深仇大恨,这一节万不会错,但既有如此深仇,何以下手却如此之轻,恶言恶语也没有一句,这可真叫人不懂了。换作自己,即便是对伪“朱三太子”一党——他一路所见所闻,作恶多端,卑鄙下流,以这些人为最,因此设想仇敌之时,自然而然地便想到了他们——若他们落在自己手里,势必一刀杀却,左不过分几脚慢慢踢死,却无需如此怨毒。是了,方才这人说十年前与易莹会过,想必武功也是极高,高人行事,岂能以常理度之?唉,休说武功,便是眼神,终自己一生怕也练不到人家这等地步,高人风范,果然是令人高山仰止! 原来钟楚英与易莹,以前份属同门,后来其情人为易莹抢去,那个男子不论相貌武功、志气才具,均是第一等的人物。曾经沧海难为水,失他之后,钟楚英对其他男子自然个个瞧不上眼,因此终身未嫁。她此生不幸,罪魁固然是在易莹,但推想前后,也恨那男子心意不坚。她孤守怜青宫,虽有徒儿相伴,但心中酸楚毕竟无法对他们诉说,因此恨意难遣,几十年压抑在心中,恨毒了那个负心人尤嫌不够,又将恨意迁延到天下所有男子身上。 她对那人是刻骨铭心的恨,而对于易莹,则是不共戴天的仇了。十年之前,狭路相逢,两个冤家会过一次,但二人功力悉敌,平手相交,谁也没奈何谁。二人自那之后,均觉对手实未可小觑,于是这十年间加倍用功,几个月前,钟楚英将一套白虹掌力练得曲直如意,自以为便算胜不过易莹,也绝不致输给了她,正欲下山寻仇,恰逢小徒云思傲走丢,于是两件事并成一件事,当即下山。下山之后,遍寻徒儿不着,算到这个月是白莲教首脑赴延祥寺祭祀祖师爷的日子,于是径自寻到延祥寺,却没寻到易莹。这天,钟楚英在延祥寺左近寻觅,见一女子轻功大是不俗,想来十有八九便是自己的对头,于是尾随着她,一路上得不祧峰。她越跟越惊讶,十年不见,想不到她的武功竟尔也精进如斯,十年之前奈何不得她,十年之后,看来仍是奈何不得她!想到此处,索性伏在大石之后,伺机偷袭。她躲在暗处下手,当然可以一掌取了对方性命,但她怨毒积攒了几十年,寻常在心里想象折磨对方的法子,零割碎剐都嫌不够,岂能轻轻一掌了结?这次良机难得,虽然钟楚英还没想好如何折辱对方,但对手此番中招,是在峰顶无人之处,无人打扰,十二个时辰尽可以想出酣畅淋漓的法子来,十二个时辰不够,大不了补上一掌,再想十二个时辰罢了。 易莹自然知她心中所想,深悔自己过于托大,未带随从,就在不祧峰上本也安排得有本教中人,但自己悄然上山,未召之前来拜见。否则,只消一人在此,不论武艺高低,多一双耳目在侧,天下虽大,量也无人能暗算得了自己。但事已至此,后悔何益,易莹此时脑子急速转动,急欲想出应付眼下局面的法子,竟无暇理会钟楚英的讥刺,过了半晌,哀叹一声,终于放弃,向着钟楚英苦笑道:“罢了罢了,终究是你赢了,咱们同门一场,要算账也不争这一时半刻,”说到此处,她缓缓站起身来,指着木从心道:“请你稍候,让我跟这孩子交代几句话,之后任你处置,或者自我了断罢了。”易莹此番落在死敌手里,虽然强运内力,也能支撑着与对方周旋一阵,但最终势必无幸,而且当自己力竭之时,更不知会遭到何种折辱,思量前后,便不再强项。 易莹此言一出,大出钟楚英意料之外,自己这个师妹,幼时便极其要强,从不肯在口头上吃半点亏,若非在姐妹结仇这事上,自己占尽了“理”字,钟楚英是万不肯轻易与易莹斗口的。钟楚英脑子里本来准备好了一大篇刁毒言辞,单等易莹还口,便要驳得她体无完肤,将她所做丑事添油加醋地说出,最好能气死了她,这才大畅胸怀。万没料到易莹竟一反刀唇剑齿之态,说出软绵绵的一番话来。对手既不还口,那么这番斗口,当真是胜之不武,索然无味了。而这样一来,钟楚英费尽心力雕琢好的歹毒言辞固然打了水漂,窝在胸中的一口恶气更得另觅出处,因此她不禁心中切齿道:好师妹,你又胜了姐姐一筹!气归气,一代教主之尊被她一招之间制住,软语相求,钟楚英得意之余,稍一计议,自信对方不论施什么诡计,自己都能应对,于是冷笑一声,同时远远地退到一边,示意易莹自便。 易莹此生虽身为女子,但武功极高,达到了令无数好汉自愧不如的境地,更出任白莲教教主,数十万人众生死操于己手,可谓无不如意,唯一不足,自己忙于教务,疏了家事,子嗣固然没能留下,传人也没觅得一个,以往静夜遐思,深以为憾。此时命在顷刻,求生无望之际,终于牵动了内心最软的地方,是以临死之时将木从心召来托付后事。 易莹脾气古怪任性,木从心被她磋磨了几日,本是苦不堪言,却不得不敬佩她的武功手段,也感念她对己赏识的美意,见她被同门师姐制住,便想人家门户之事,自己可不便插手,正欲下山,随即听得易莹言语中竟有自杀的意思,他犹豫片刻,心想这样一位高人死去着实可惜,于是守在旁边,必要时,尽管自不量力,也要助她一把。他可不知,自己这一念侠义心肠,又救了自己一命。钟楚英这边,炮制仇敌之时,多一人观看,就多一分快意,自然是不容他下山;而易莹心中也早打定主意,要强掳他入教,此举虽然是一厢情愿,但易莹已是将他当成自己的弟子看待,只要木从心胆敢舍己而去,易莹拼着全身武功尽失,也要运功将之杀却,惩治“叛徒”。 木从心听易莹召唤,便走到她跟前,见易莹眼中竟充满了慈爱之意,与先前甚不相同,他想出言相劝,又不知如何出口。只听易莹道:“孩子,前几日很是对你不起,你不怪我罢?”木从心本不是计较之人,听她这样说,于是随口道:“前辈何须如此气短,您对我毕竟有一番知遇的恩义,我不能从命,加入贵教,可也不能袖手,使前辈身遭不测。”易莹从长裙上撕下一块,咬破中指,写了几个字,又将头上一个发钗取下,包在其中,递给木从心,道:“好好,果然没看错你!我行将大归,这个烦你送到绿林盟盟主那里。”木从心不接,道:“前辈也忒小瞧人,我看你受伤不重,合你我二人之力,只图自保,难道竟不可得?”易莹苦笑道:“我此刻被对手以掌力控住,十二个时辰不能运功,否则武功尽失,成为废人,那时做人还有什么意味?这话你再也休提!”言罢将那发钗塞到木从心手中,道:“我一身武功,来之不易,旁人有我这等用功,未必有我这等聪颖;有我这等聪颖,未必有我这等奇遇。它若随我而去,未免可惜,这就传了你如何?”易莹一身神功,这话无论在任何武林人士听来,都不啻天降横财,狂喜之下势必满口答应,连谦辞客套都来不及。 但在木从心,却是另一番考虑,自己既看不惯白莲教做派,又岂能受他们教主传功?况且易莹语气中,是要觅个传人,自己还剩一年之命,便算传了自己,自己也无法将之传承,岂非负人所托?因而他摇了摇头。易莹听罢,仿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看了半晌,见木从心神色坚定,始终是坚辞不受的模样,不由得脸现凄然之色,道:“唉,你终究嫌弃我是邪门歪道,其实我武功不是白莲教一路……可惜这几门神功就此失传,你既不愿,那也是天意。”木从心听她说的凄然,一时恻隐之心大起,道:“莫说我命不长久,不能传承前辈神技,即便我好武成痴,此情此景下又焉能领受,否则与趁火打劫何异?”易莹一征,这次却像见了怪物一般,她不动声色,计上心来,道:“小子倒有志气,只可惜迂得可以,你这个样子,日后行走江湖,恐怕也少不得受人暗算,遭人毒手,我这神功传了你,末了也是个失传。好孩子,我今天这个对手难缠得紧,有道是两害相权取其轻,你也不必跟我一道与她周旋了,一会儿我运功与她动手,能绊住她,你趁机下山,将我交托的物什交给皇甫青云,听到了么?!”自古以来,放下屠刀比从不杀人者更易成佛,浪子回头比良人正业更受推崇,易莹大难临头之际反性向善,自然令木从心大为感动,他当即拱手道:“晚辈决意与你共抗强敌,等打发了那人,前辈有何吩咐,再说不迟。”易莹道:“孩子,现在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我忙于教务,没有传人,是为生平一大憾事,你很对我的脾气,你能给我磕几个头,拜我为师么?你不喜我的武艺,我也不强人所难。你这等傲骨,就算不跟我学武,将来也必不可限量,那时咱们虽无师徒之实,但既有个名分,我在九泉之下,也可无憾了。” 木从心听她如此低声下气,正犹豫间,忽听她咳嗽几声,呕出一口血来,心一横,跪在地下磕了三个响头,正欲站起,又听易莹道:“好孩子,本门规矩,你还得磕六个。”三个也是磕,九个也是磕,木从心索性又磕了六个。他为了成人之美,磕头之际甚是用力,只磕得山石咚咚作响,但他内力不深,却将头碰得晕晕乎乎。 易莹心道:总算叫你中了老娘的计啦!当下伸出双手去扶他,着手之处,却是木从心神门、内关与太渊三处大穴,拼着散功身亡,也要将自己一身内力传入他体内。钟楚英虽然远离,装作行若无事,但余光无片刻离开过他二人,她目力何等之锐,一见便知她要将一身内功传于这小子,她与易莹武功各得自师尊部分真传,虽路数不同,但内功家数均属一派,功在人在,功散人亡,钟楚英得意之余,竟没料到此招。她所以不下手治死对方,就是要慢慢折辱于她,岂能容她便死?无奈相距甚远,慌忙之际随手摸出一把蚊羽针便撒了过去,就算死,也要自己下手。 第36章 分外眼红(下) 忽然远处一阵暗器破空之声,将蚊羽针尽数击落,跟着一道灰影闪出,将木从心一把拽开。易莹逆运真气正到了最后关头,她反应奇速,见木从心被拉开,忙停运内力,其间生死之差,只在一线之间,但她逆运内功,急运急收,毕竟也不好受,喉头一甜,又呕出一口血来! 钟楚英见来人虽然阻住了易莹自戕,但竟敢发射石子击落自己手中发出的蚊羽针,可算无礼,更不答话,双手捻针,前三枚后三枚转向那道灰影钉去。那灰影放开木从心,随手拾起一块手掌大的石头,随手捏成两半,也分前后向蚊羽针射去。前一块石头收去了后面三枚针,后一块石头收去了前面三枚针,针石相击,只见那两块石头在空中略略一顿,便笔直坠下,在地面极速旋转。这一下二人不分高低,均是暗暗佩服对方了得。钟楚英心道,石重针轻,按理说石块收去蚊羽针之后,会继续向我飞来,但他只以石块收去蚊羽针,却不过分进逼,想来对我并无敌意,这份巧力也不可小觑;而那灰衣人想的却是,此针细如牛毛,能有多少重量,这女子将内力附于针上,不仅能抛轻及远,而且竟能阻住我所发的石块,这可是正面相碰,无取巧余地,这妇人内力当真是高深莫测!有块石头滴溜溜转着滚到了木从心手边,他这时不再昏晕,等那石头旋势稍缓,捡起一看,石块表面黑黝黝地,并无任何异样,触手一摸,才摸到几点细物,细细看去,才发现三枚细针,针身大部分钉入石中,只余一点针尾露在外边,木从心正欲去捏那针,将之拔出,易莹忙阻住了他,拿过他手来,细细查看,见无中毒之象,略觉放心,随后将此针来历告诉了他,饶是他浑不将生死当成一回事,在得知了此针的阴毒之后,也不禁冷汗直流。 灰衣男子向钟楚英拱了拱手,转头向易莹走来。这人身材并不高大,招风耳,扫帚眉,三角眼,鹰钩鼻,尖嘴猴腮,眼耳鼻口眉,单看哪个都是十足十的败相,组合在一起更是滑稽。但丑归丑,他方才与钟楚英一招暗器斗罢,各人已均知,此人功夫绝对不在这峰上的任何一人之下,又不知此人来历,也就没人胆敢取笑于他。 这人走到易莹跟前,拱手道:“老衲山僧无相,易教主一身神功,何故竟要自戕?再者,恕我直言,你想将自身几十年修炼的内功传给这位少侠,心是好的,可惜老衲看来,这位少侠现下的内功底子,恐怕还得再练十年,才能消受你这番美意。”这番话在木从心听来,不过是不知所云,可在钟、易二人看来,却犹如耳畔惊雷!她们师门神秘,择徒极严,收徒极少,徒儿艺成之后,择一武功最高者留在师门,传承技艺,其余不得逗留,下山自便,且不得向任何人提起师门消息。她们这一代,在钟、易之后,还收了一个弟子,她年岁最小,却天资最高,心地澄澈,没有钟、易二人这般诸多杂念,自然进境飞速,练到后来,终于超越二位师姐,门户自然便交由她来执掌了。钟、易二人功力如何,无需多言,因此可以说,世外高人,以钟、易二人之师妹为最,孑然独立于武学之巅,当世无可超越。 言归正传,钟、易二人所以震惊,乃在于她们师门武艺过于深奥,弟子学什么武艺,是师父量才传授,天资不同,获传武功便即不同,一个弟子一生往往只能得传一两门武艺。因此别说外人,即便同门之间,有时也互不知根底,钟楚英与易莹仇恨了大半辈子,几次交手,这才互知根底,因此易莹手指一搭上木从心手腕穴道,钟楚英便知她是要将自己内力输入到木从心体内,但这老僧却也为何知道易莹武功底细?在钟楚英看来,定是易莹这些年来,当了白莲教主,便在江湖上四处惹是生非,自作轻薄,抛投露面得多了,自然会慢慢被人参透根底;但易莹却想,这老僧功力非俗,又知本门根底,想来与本门非友即仇,须得好好查问一番才是,当下冷笑一声,道:“出家人四大皆空,清净为本,无相大师胡子一大把,不在庙里清修,却来管我姐妹间的闲事,只是为了甚么?” 木从心听到这人自报“山僧无相”之时,倒无多大印象,但听到“无相大师”时,猛然想到自己追查五行拳祁家兄弟死因之时,发现了一张帛书,上面模模糊糊地看不清楚,最后能看清的那句话是“特遣人五山无相大”,难道最后这“无相大”,指得便是“无相大师”?那么“五山”之意,便当是“五台山”了?想到这里,木从心向那僧人问道:“大师可是在五台山修业么?” 那僧人一怔,道:“少侠好见识,易教主欲收你为徒,果真是法眼。”易莹与钟楚英听到此言,不约而同地“哼”了一声,易莹想的是,本座身为一教之主,自有识人之明,还用你说!钟楚英想的却是,什么法眼,这小子铁骨铮铮,谁还看不出他是块材料!木从心心道:易、钟二位前辈,这一声“哼”不约而同,果然是同门姐妹,可惜闹到如此地步!此念只一闪即过,木从心接着问道:“那么之前,京城有一批货物是运往五台山的,但是中途被劫,大师可知道此事?”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这老僧道:“此事老衲已经知晓,是一批故人的遗物。”言罢,黝黑的脸上竟隐隐有些许红意,木从心也不在意,正要再问,却被钟楚英打断。本来这不祧峰顶,是她与易莹了断恩怨之处,却蓦地冒出一个老僧,这般横生波澜,已令她老大不耐烦,又怎能再容木从心跳出来叽叽歪歪,反客为主?于是道:“这山上地方大得很,大师既是来查问故人遗物之事,便请带了这小子寻一安静处慢慢问明,腾出地方来好让我跟易教主算账!” 无相问道:“这位女侠想必就是怜青宫钟尊主了罢。” 易莹道:“不错,怜青宫尊主仙踪少现人间,大师何以连她也识得?还有,大师苦心孤诣,到底与本门是敌是友,有何渊源?” 无相道:“易教主请勿多心,尊师门僻处世外,涯岸自高,友是万万攀不上的;”见易莹与钟楚英双双怒目,无相忙续道:“尊师门武功浩如繁星大海,老衲一介山僧而已,又何敢与之为敌?易教主这话,可将老衲瞧得过高了。” 易、钟二人听完这话,脸色渐渐霁和,又听他道:“老衲此来,乃是受人所托,向易教主讨还一人。” 易莹道:“大师想必是误听人言,这几年来,敝教笼络江湖上的英雄好汉尤嫌不足,如何敢无礼囚禁?”钟楚英道:“不错,这一点我信得及,我这妹子有点毛病,喜欢抢别人的东西是有的,可绝不会抢了之后,嘴上不认。” 无相道:“教主误会了,我要向你讨的,乃是叶布舒亲王,请教主赐还!” 易莹道:“大师原来是为此人而来,这人眼下是在本教,可他与大师又有甚么关系?哼,大师既称‘无相’,想来是要了却‘我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这四相烦恼,但大师眼下这般在凡尘中搅和,岂不是南辕北辙?” 无相道:“只怪我年轻时太热衷功名利禄,累得自己前半生干尽违心之事,我躲到五台山,到了还是被人拽回俗世,这叫做种业因,得业报。叶布舒亲王既然囚在贵教,还请教主慈悲为怀,将他赐放了罢。” 易莹咯咯儿笑道:“大师这话,我可听不懂了。这草包王爷胡天胡地,所用还不是民脂民膏,敝教将他看护起来,让他无暇分心作恶,岂非大大地慈悲为怀,大师您说是不是呢?” 无相道:“这草包……罪过罪过,叶布舒亲王乃是康熙之叔,他虽非贤王,但不过作点小恶,易教主倘若将之留在此处,天子之怒,血流千里,可就不是小恶了!” 易莹看着无相,道:“百姓奉康熙为君为父,康熙就当视百姓为子为臣,这儿子,自然是比叔叔要紧一些,再者,康熙既负“明君”之名,又岂会与百姓为难?所以,大师所言什么血流千里,可是有些危言耸听了!” 无相道:“教主这话错了,‘明君’不是‘圣君’,明君者,拓土强国。清平之世,竟有亲王为人掳去,且不论史笔如何写,单单此事本身传出去,教主可曾想过,会造成何等影响?百姓会想,清廷连亲王都保不住,定是朝不保夕,到时候康熙为安定天下人心,便不得不全力剿杀贵教,教主可曾想到此节?” 易莹道:“我白莲教所见,遍地饿殍,民不聊生,哪里有什么清平之世?” 无相道:“朝廷刚刚斗罢三藩,总得给它一点时间休养生息,再者,康熙无论如何圣明,他也只能是严旨掷下,不能亲率大军来攻。有道是小鬼难缠,纵算带兵将领是个直臣,也难保底下那些兵勇不会趁机烧杀淫掠,请问那时,白莲教到底是解救了苍生,还是害了苍生?” 易莹听罢,一时沉吟不语,木从心却道:“前辈,无相大师所言不差,果是如此,我看这人还是放了的好。咱们侠义道行事,当然要以苍生为念……”本来易莹全副精神正在思索放不放叶布舒亲王之事,木从心一开言,顿时让她有了计较,道:“这叶布舒,之前给囚在延祥寺,有几个鹰爪子去劫过一次,我担心他们再行前来劫夺,亲手将他藏起来啦。” 木从心与无相听她如此说法,均不知她是何意,又听她继续说道:“关在一个极其隐秘的地方,我已下令,只要有人劫夺,一概格杀,如若抵敌不住,便杀了这个草包王爷。除非有我亲笔指令,这才能放他。可是眼下这等状况,咳咳!” 听到这儿,无相已料到她的心思,却沉吟着不接口——这易莹被对手偷袭,制得死不成活不成,她这样说,当然是为了假我之手为她打发了这个强敌,这个钟楚英,十七年前我曾见过她,但眼下她的武艺,比那时高了何止一两倍!但除此之外,眼下更有何法,只好走一步算一步了,当下目视易莹,见她点头,于是转向钟楚英,道:“钟尊主,贵师门门户之事,老衲本不该掺和,但亲王之事,事涉数十万生灵,还请钟尊主体谅则个,容易教主与老衲下山,将此事先行了结如何?” 钟楚英早就等得不耐烦,只是看这无相武功颇为不弱,不愿多生枝节,这才强忍着等他们搭话,想不到这老僧竟尔鬼迷心窍,代那贼贱人来强出头!哼,你说得轻巧,似今日这等天赐良机,下次却哪里去寻?念及此处,终于忍无可忍,叱道:“你凭着甚么,敢来阻我报仇?”钟楚英说道最后一个“仇”字时,运上了真气,犹如鸾吟凤鸣,鼓荡得无相脑中嗡嗡作响,木从心内力较弱,易莹则无法运内力相抗,他二人更是头痛欲裂。 无相运力相抗,同时运足中气道:“老衲今日实在无心得罪钟尊主,好在此番争斗不是为了私仇,乃是为了百姓,阿弥陀佛!” 第37章 拜师(上) 无相一宣法号,木从心与易莹顿感传入自己耳中的啸声减弱,忙凝神观看,只见钟楚英双掌翻飞,已与钟楚英动上了手。她武功凌厉狠辣,却潇洒飘逸,宛如花丛中一只蝴蝶上下飞舞,无相身处一道白影包围之中,却似在自顾自地练武一般。钟楚英在无相身周愈转愈快,欲待对手眼花缭乱之际,趁隙下手,无相却以不变应万变,只护住周身要害,却似越打越缓,时而二人以擒拿短打手法拆解几招,发出“噼啪”之声。忽然“砰”地一声闷响,二人以掌力硬碰,各自退了几步。 无相未等站定,便抢先攻了上去,他脚尖在地上一点,身子便纵起一人高,接着在半空中另一只脚再虚点一下,又纵起一人高,如此往复,跃起约可七人高时,正好处于钟楚英正上方。只见无相在空中急速倒转,变为头下脚上,发掌直取钟楚英顶门要害。木从心见无相身子犹在半空,但地下三丈方圆的小草受掌风所激,已是伏在了地上。无相自半空挥掌下击,他的掌力,加上下坠之势,该是何等力道,钟楚英势必不能硬接。若是躲避,周身三丈之地已被无相掌力罩住,无论避向哪里,也躲不开这一击。 在木从心看来,无相这一招占尽了形势,钟楚英已然败定。不料钟楚英以右足迅捷无伦地在地下扫了一圈,伏在地下的草叶纷纷被扫落,紧接着她单足立定,身子迅速无比地旋转起来,扫落的草叶随着她的衣袖飘上,在她身周围成一个圈子。 易莹恨恨地道:“玫瑰舞!”这一招正是“玫瑰舞”中的“无尽飞花”。这是师尊传给自己的功夫,她年轻之时曾以此功向夫婿表示情意,除她夫婿与师尊之外,别无他人再知此功。而钟楚英竟尔也会此功,且劲力连绵不绝,姿态妙到颠毫,神色中又柔媚又惆怅,正是这一招中所含“飞花无尽,惆怅难言”的意境。这定是自己的夫婿见自己演过此功之后,偷偷记下,传给了钟楚英!而钟楚英对易莹夫婿所传武功十分钟爱,不知在无人处练了几千几百遍,否则焉能如此形神兼备,连自己都不能及?想到此处,她心中又妒又怒,不由得破口骂道:“贱人恁的不要脸!”至于她的夫婿本就是钟楚英的竹马之好,是她将之从钟楚英手中抢来,她却不顾了。 木从心见易莹失态怒骂,颇为不解,问道:“前辈说什么?这招式可是叫玫瑰舞?却怎的又不要脸了?” 易莹当然不能告诉他此中原委,便道:“这一套武功,称作‘玫瑰舞’,是我入门时师尊传我的武功。我师门规矩,一套武功只传一个弟子,师父既将之传了我,便绝不会再传给她,现下看来,定是她暗中偷学了我的武艺,‘不要脸’这三个字可不算冤枉了她!” 木从心又问道:“既是入门武功,想必粗浅,却怎么可以用来跟无相这等高手放对?” 易莹道:“拳术无高低,功夫有深浅。莫说是我师门的功夫,便是一套王八拳,在我这好师姐手下运使起来,那也是虎虎生风!”她恼怒之际口不择言,竟以王八拳来做类比,木从心却没在意此节,在心中印证她的话,当日大内侍卫宫承瑞所以不能胜得自己,原因就在自己力大无穷,而不在自己招数精妙,想到这,隐隐然有一层武学道理在他脑海中若隐若现。只听易莹又道:“她使的这一招称作‘无尽飞花’,修习此招时,一人立于玫瑰丛中,以袖风拂动玫瑰花瓣,使之随袖而起,紧接着疾速转动身子,带动双袖,再以双袖带动玫瑰花瓣,使之不能落下,这是第一层功力。第二层功力,则要练到袖疾花缓,在保持花瓣不落的同时能以衣袖切割花瓣,使之由一瓣而两瓣、四瓣、八瓣,修炼越深能切割的瓣数越多,因此叫做‘无尽飞花’;第三层功力,则是袖缓花疾,此时引动花瓣的不再是袖风,而是内力。功力到了这一步,内力附着于花瓣之上,柔软的花瓣便也与石子等硬物无异,此时周身的花瓣便似一堵花瓣墙一般,非但能护住身子,更可以挥动花瓣伤人。这一招一般只练到第三层即可,再往上练,进境便慢,就不如去练其他功夫了。唉,说来惭愧,这套功夫虽是她自我这儿偷盗而得,但我却只练到第三层,便即了事,要像她这般形神兼备,甚至与无相这等高手对敌,却是做不到了!” 木从心向钟楚英看去,果见她以草叶作花瓣,在上身身周形成一层屏障。无相击到她头上五尺之处,忽见数百数千碎叶向自己飘来,草叶虽软,但在钟楚英内力运使之下,已是坚如铁石,与暗器无异,只消有一两片击到自己百会穴之上,自己不死也必重伤,若是击到眼睛上,则是立瞎,虽然自己这一掌也能穿过壁障击到钟楚英,但为了一个草包王爷,何必与怜青宫尊主斗个两败俱伤! 而一旁木从心却看得焦急无比,无相头下脚上,无处借力,闪无可闪,避无可避,除了舍身一击,别无他法。虽然只是初次见面,但他对钟楚英与无相的武艺已是钦服不已,前番钟楚英偷袭易莹之举虽然殊不光明正大,但就自己所感,易莹也不见得如何无辜,因此,心中当真不愿看到钟与无相二人受伤,于是向无相与钟楚英奔去,意欲挡在他二人之间,同时呼道:“前辈且慢!”易莹正凝神观斗,陡见木从心发足向那二人奔去,失声惊呼:“混小子停下!”他二人话音未落,无相伸出食中二指在飞到眼前的草叶上轻轻一点,已借力后跃,飘出三丈之外,稳稳地站在地上。 钟楚英赞了声:“好个多管闲事的小子!”随手捻了两片草叶向无相洒去,草叶在前,掌力随之在后,当草叶飘到无相眼前之时,钟楚英身子也已欺到左近。她所丢的这两片草叶,乃在取人性命,去势之疾又远超先前向无相所发的那六枚用作试探的蚊羽针,无相甚至没得余暇拣石回掷,他只得将功力运到僧袍大袖之上,舞动大袖护住身子,挡下了这两片草叶。草叶挡下,钟楚英掌力又至,二人片刻之间又斗在一起。 易莹见木从心无事,这才重新盘膝坐下,道:“快给我滚回来!”木从心怔怔地走回易莹身侧,心道这些前辈攻如猛虎,守如磐钟,攻得无孔不入,守得严密飘逸,我自己不知死活,却在为他们担心,钟前辈这“多管闲事”一词,用得可谓贴切!正自乱想,忽而“啪”地挨了易莹一巴掌,只听易莹怒道:“你有多大本事,敢去管他们的闲事?”见木从心一双眼睛呆呆地看着自己,忽而想到他方才以怨报德,在自己大难临头之际不肯舍自己而去,心里一软,柔声道:“孩子,你这番侠义心肠,好得很。可若是他们决意死战,这两大高手该是何等力道,你只消被掌风带上一点儿,此刻哪里还能活着挨我这一巴掌!即便你挡在他们中间,也是徒然搭上小命而已,他们谁该死,谁该伤,并不会因此而有丁点儿改变,知道了么?” 木从心听着易莹的话,顿觉十分有理,方才确实是自己脑子一热,才没头没脑地冲了上去,当时未及多想,此刻回思,真是心有余悸。这易前辈虽然口气严峻,但她方才见我冲上,竟尔慌张地站起身来,确实是担心我没头没脑地丢了小命儿,后来打我骂我,也是为此。想不到这世上真正疼我之人,却是这样一个喜怒无常的前辈,念及此处,真不知是喜是悲,不由得苦笑起来。 那边钟楚英兀自与无相斗得不相上下,易莹道:“咦,奇怪?” 木从心道:“怎么了前辈?” 易莹道:“小子,你已对我行了拜师之礼,怎的不叫师父,却叫前辈?” 木从心道:“方才拜师,乃是为了不叫前辈留下遗憾,但看现在情形,前辈性命绝无妨碍,前辈尽可以腾出时间来好好物色人选。晚辈正要求恳前辈,请前辈这就将我革出师门罢。” 易莹冷笑道:“小子,原来你是个不分轻重之徒!” 木从心道:“晚辈怎么不分轻重了?” 易莹道:“你看到无相与那姓钟的贱人拼斗,便假惺惺地前去阻止,看到数十万计的百姓即将陷于苦难,你却不管了,这不是不分轻重又是什么?” 木从心道:“请前辈明示,数十万百姓怎的会陷入苦难?晚辈又怎么会不管?” 易莹道:“我现在被钟贱人暗算了一把,十二个时辰之内非但不能运气,更不能生气,否则我心神不定,内息走入岔道,必死无疑。我死之后,我手下的人得不到我的指令,那草包王爷多半活不了。你没听到无相方才说的话么,那草包王爷活不了,康熙小皇帝便要‘天子之怒,流血千里’,这流血的,自然是百姓了。百姓们虽不是你亲手杀却,却是因你而死,依我说,你何止是不分轻重,简直是罪大恶极!” 木从心虽知她语多夸大,一时却也想不出什么话来反驳,明知今日这贴膏药已牢牢地贴在了身上,却总是不肯甘心,思量半晌,终于下定决心,重行跪下,道:“晚辈木从心,愿拜易教主为师。” 易莹哈哈大笑,这一笑,笑得大畅心怀,道:“这下你肯学我的功夫了罢?” 木从心道:“我既然拜了前辈为师,学不学,也由不得我,请师尊赐下手令,这就将那王爷放了吧!” 易莹道:“哼,臭小子嘴上拜我为师,心里却浑不将我这个师父当回事!” 木从心道:“徒儿不敢,师尊何出此言。” 易莹道:“你既真心拜我为师,第一句话怎的不关心我伤势,却只关心那草包王爷?” 木从心心道:自己认了这么个天马行空的师父,以后苦头可有的吃了。于是再也不反驳,道:“师尊责备得是,弟子知错了。” 第38章 拜师(下) 易莹满意地点点头,道:“起来吧,无相与钟贱人相斗,良机难得,好生看着!”易莹虽不能运功,但眼光尚在,当下将钟楚英的一招一式解给木从心听,看到妙处,不由得赞上一句“好贱人”,见木从心望着自己,这才意识到,自己嫉妒夫婿年轻时与钟楚英相好,已不知破口大骂了多少句“贱人”,心下略觉失态,干咳一声,道:“奇怪,无相这秃驴在五台山修行,怎的出手全非佛门武功?”她为避免再在徒儿面前失态,有意识地避开谈论钟楚英,但一口嫉妒之气难出,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因此无相大师的名号就难免要遭殃了,好在“秃驴”二字虽然不雅,但比之“贱人”二字,还是中听了不少。木从心道:“我也觉得如此,无相大师的武功不似佛门一路。” 易莹道:“无相的武学,当是武当一派,现下所使的,是无极玄功,这一招唤作‘提要勾玄’,招招攻向对手要害,他左掌要拍钟楚英顶门,右掌直取对手脖颈,确是径取要害,提纲挈领之意。”只见钟楚英左掌后缩,身子一转,侧了过去,右掌在面前柔柔地轻摆了几下,化去了无相击向自己头顶的一掌,同时察觉无相双掌出击,胸口有隙可乘,随即左掌发出。无相见她左掌嗤嗤有声,以虚空掌力拍向自己玉堂、膻中、中庭三处大穴,她手掌距己身尚有二尺余,已令自己真气走到这三处穴道时微感滞重,当下变招。 易莹怔怔道:“‘虹销雨霁’,她竟练成了白虹神掌?!”她所以惊讶,乃在于白虹掌力练成容易,但由“练成”到能与敌手“对敌”,却非寒暑不断,十年功夫不可。原来,但凡天下掌力,无论是至刚猛的降龙十八掌,还是至轻柔的武当绵掌,掌力走向都是直发直收,而白虹神掌的掌力走向却是形如白虹,似绸带,似软鞭,走向不定。易莹对木从心道:“这白虹掌力炼成容易,只消内力深厚,能将内力凝聚成形,运之于身外即可。”易莹何等功力,她轻轻一句“容易”,难道便真的容易?木从心听师父口气,心想,这难的地方,不知可有多难了!“单单将内力凝聚,只可说是成其形,在外人看来,神乎其技,但却不可用来对敌。因白虹掌力形如白虹,并非直来直往,因此,未练到纯熟之时,自己一掌发出,最终击向何人,落掌在何处,自己也是不知道的,就好比初学软兵器者,弄不好还要伤及自身。软兵器击中自身,只不过皮肉受伤,但似白虹神掌这类以高深内力运使的功夫,倘若击中自身,不免死得惨不堪言。所以,练这门掌力最大的难处,在于练功之时不能勇猛精进,须得慢慢去练。”见木从心懵懵懂懂,于是又道:“道理其实很简单,习练拳脚外功时,只要你肯下苦功,不知疲倦,一天练上几十趟拳,半年就可以练成一路拳法;练习以内功催动的功夫时,就稍稍不一样,譬如内功深的,一天可以将一套武功练上十遍,三年可以练得纯熟,假使另有一人天资相同而内功教浅,每天就只能练上五遍,否则就会于经脉有损,因此他要将同样的武艺练得纯熟,则需六年。至于这套白虹神掌,即便你内力深湛,习练之时除了考虑内力耗损,还要防着掌力使得稍微偏差,回击到自己身上,因此必得小心再小心,在我看来,一天能练上一遍,那也很好了,像钟——钟楚英练到这般,当有至少十年功夫。不过,并算不得大成,否则她也不用下手偷袭我了。” 木从心见钟楚英自使出白虹神掌那招“虹销雨霁”起,便一直处于攻势,虽然要命处往往还差着一点分寸,被无相或避开,或化开,但也已令对手疲于应付,却听师父说这掌法还未大成,不由得叹道:“如若大成,真不知有何等神妙!” 易莹道:“白虹神掌,因其难练,所以只有四大式,唤作‘虹霓吐颖、气贯长虹、白虹贯日和虹销雨霁’,重在练功者本人妙悟挥洒,而不求变化繁多。眼下钟楚英这般功力,当是练到了第二层境界,曲直如意,就是她的掌力已可以随心而动,要曲便曲,要直便直。这样的话,假如她意欲掌击无相后背,便无需绕到无相身后,她意欲侧击无相肋下,也无需担心直着击掌劲力有所衰减,无相得能不败,乃在于他也是位不世出的大高手。第三层境界,称作‘大道无形’,到了这个境界,返璞归真,施招者发招之时反而不知这一掌击向何处了。施招者自己都不知这招击向何处,对守则更不知,那时挡无可挡,除了逃之夭夭,更无别法。我说的施招者不知此招发向何处,是指掌力发出的那一瞬间,待得掌力发至中途,施招者便可以随机应变,控制掌力落在对手任何部位。但练到此种境界,须得摒绝任何杂念,否则便着痕迹,那就不能称作‘大道无形’了。嘿嘿,师姐,你处心积虑练了这套掌法来对付我,殊不知,你报复之念愈强,愈奈何不得我,哈哈哈哈!”讲到最后,笑声中所含的仇恨与恶毒之意,令木从心不由得心惊不已。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言及此处,钟楚英一套白虹神掌已然打完,她毕竟只修到第二层境界,这便奈何不得无相,再要运使此功,便要变化前招。无相被钟楚英的白虹掌力先声夺人,占了上风,只得委曲求全,一身玄功施展不出来,此刻见对手变幻前招,已料到她下一掌的指向,当下一手“剖玄析微”向对手迎去。“剖玄析微”乃是无极玄功中的第九式,这一式分为三节,先以玄妙手法试探对手拳掌之来路,尔后以“粘”字功夫将对手这招带偏,最后进手突袭,是一门后发先至的神妙招数。钟楚英没料到对手此招,仓促间不及拆解,退了一步。易莹从旁观看,她虽与钟楚英有不解之仇,但毕竟份属同门,遣无相前去与钟楚英相斗,也只是为图脱身,而非假他人之手与情敌算账。此刻看到钟楚英处于劣势,不由得反为钟楚英担心:“钟师姐若是将白虹神掌练到第三层境界,那时出手不为招式所滞,四大式变化幽微,简直无穷无尽,那时便打不败这老秃,只消一招一招拆将下去,累也把他累死了。不对,她若练到这等境界,老娘可倒了大霉啦!”当下再不乱想,指着无相,继续对木从心解说。 “这一招唤作‘玄谋庙算’,是紧接着‘剖玄析微’来的,当是无极玄功第十式。前一招‘剖玄析微’,防守反击,已抢得攻势,这一式‘玄谋庙算’,紧紧衔接。无相方才手揽对方手腕的姿势,是‘剖玄析微’的落手势,又正是‘玄谋庙算’的起手式。前一招是后发先至,这一招要旨便在于乘胜追击了。” “了不起,了不起!”木从心道,也不知他是在赞无相攻得酣畅,还是赞钟楚英守得严密。 “钩玄猎秘、玄圃积玉、超超玄著、玄关妙理……玄黄翻覆,这老秃恁地厉害,无极玄功最后一式也叫他练成了。原来这‘玄黄翻覆’正是无极玄功当中的最后一式,此招招式平平,厉害处全在内劲。正如招名所言,这无极玄功的前二十三式,虽各有特色,但总逃不开一个‘柔’字,最后一式竟尔一改前态,转柔为刚,且是至刚。至刚之下,仿如阳光普照冰雪,无论何等对手,皆是望风披靡。”易莹叹道:“却不知我的好师姐怎生化解这一招?” 无相双手平平推出,钟楚英只感到一阵排山倒海般的掌力向自己压来,如天崩地裂,她一瞬间便已感知到此掌绝不可硬接,格格儿一笑,退了三步,双手圈转,轻轻地抵在无相掌前一丈处,同时身子缓缓后退,退到三丈后,他二人,各自凝立在当地,头顶袅袅白气冒出,终于斗上了内力。 “春风化雨!”易莹讶异地说:“我可真将她小瞧了。方才观斗之时,为师虽然将他二人攻拒之法拆给你听,同时也将我这师姐的武功与自己印证,即或当她使出白虹掌力这等神功时,我也仍觉得自己可与之一斗,赢面各半,但看到她已练成这‘春风化雨式’,那么平手相斗,她是无论如何不会败的了。”木从心道:“易…师父,方才无相以‘玄黄翻覆’击向钟师伯,我仿佛看到了一道有形气墙向钟师伯压去,这要多深的内功才能做到?” 易莹道:“这下你可错了,普天之下,独以一人内力可以凝成气墙的,莫说无相,当年你师祖亦未必能够。就我所知,一千年来,恐怕只有少林寺藏经阁那位扫地神僧可以做到,而且他是以气墙护体,内力在距身周不足二尺之处凝而成墙。一人所发内力,距己身愈近愈易控制,愈易凝集,无相这招‘玄黄翻覆’,将内力运用到了身外三丈,且凝成气墙之形,凭其一己内力,绝无可能。之所以我们可以见到气墙凝成,全在你钟师伯那一招‘春风化雨’,哼——你知错么!” 知错,知什么错,我不是在向你请教武学么?木从心绞尽脑汁,也想不出师父所提到的“错”是指什么错。不由得向易莹投去疑惑的目光。易莹举起手掌欲打,见徒儿投向自己的这道目光中,求知欲望强烈,感情甚是真挚,这才相信他果真是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于是指点道:“我与这姓钟的之前乃是同门,现下却形同仇雠,为师称她‘钟师姐’,乃是解说到酣畅处,一时口快,不小心说出的,属于无心之失,可你刚刚却称她为‘钟师伯’,难道是意欲认贼为亲,背叛师门么!”这一席话只听得木从心目瞪口呆,他虽万万不能同意师尊这番道理,但见师尊五指箕张,知道反应稍慢势必不免脸蛋吃苦,忙跪在地下,连连磕头。易莹看自己这“有骨气”的徒儿只顾磕头,话都说不出来,足见悔过之诚,于是暗暗点头道:“你既知错,为师便也不再深究,下次万万不可再犯了,听到了么。” 木从心听闻此言,又磕了几个头,这才站起道:“徒儿犯下此等大过,师尊德高望重,不为己甚,天下何人不敬,徒儿自己,对师尊的敬佩,更是至于极处!”易莹点点头,道:“嗯,天下何人不敬,倒也未必,你钟师伯就是一个!” 木从心这次学了个乖,道:“弟子与这钟前…与这姓钟的毫无瓜葛,钟师伯三个字,请师尊休要再提。”易莹喜动颜色,乐不可支,道:“乖徒儿,师父这才疼你,啊哟!”原来她大喜之际,牵动伤势,木从心忙抢去相扶,好在并无大碍,缓了几口气之后,便即恢复。易莹接着方才的话题道:“这‘春风化雨式’,对付各路内功,可说挡尽天下攻招!对手以内力隔空伤人,内力有质无形,来路去路均是不易把握,这招‘春风化雨’,便是以自己的内力与对手内力相接,合成一路,尔后再以独门内功心法,将敌我二人的两股内力由有质无形化为有质有形,便如春风化雨,春风无形,便无法遮挡,春雨有形,便可以招架。钟师姐方才将无相那毕生功力所聚的一掌化为了气墙,实则是将二人内力封存在了墙中,使之再也无法伤人。所以我说,她与我平手相斗,至多不胜,败,则是不会的了。”言毕,不禁面有忧色。 第39章 前尘旧梦 (上) 易莹师徒二人以及无相大师看着钟楚英飘然下山,几个起落,人已不见,比之易莹的身法,仍是旗鼓相当。想不到她力战无相之后,内力仍是如此浑厚充沛。易莹心道,这贼秃形貌猥琐,但若非他在,我自是难逃一死,徒儿想必也得饱受折磨,正要道谢,忽见一人从远处闪出,及到近前,向无相深深一揖,道:“大师以绝世神功击退反贼,建下奇功,在下敬佩不已,可不枉咱们千里迢迢地请您前来!”言罢转向易莹,道:“在下大内侍卫申虎,请这位女侠依据约定,这就带我们前去放脱王爷吧。” 易莹见这人从藏身处出来,便来向自己指手画脚,脸色登时沉了下来。木从心道:“启禀师尊,这人徒儿以前见过,是个大内侍卫,前几天在延祥寺劫夺亲王未果,好像是叫‘申虎’。” 易莹问道:“哼哼,原来是小皇帝身边的人,本座失敬了!我道是谁,竟有本事将我座下玉面罗刹击成重伤,好大本事,好好——好!”无相阅历深沉,知这位“易教主”手段高强,不输钟楚英,今日自己贸然上得峰来,破坏了她与钟楚英动手的兴致,已令她大大不快,孰料这蠢货竟然大剌剌地上来发号施令,还抬出“大内侍卫”的名号来,当这易莹是吓大的么!想到这,心下暗暗叫苦。 宫承瑞前两次营救王爷,第一次为木从心所阻,第二次被钟楚英戏耍之后,终于对“京城之外”的各路高手起了敬畏之心,于是飞鸽传书,延请五台山无相大师出手相援。今日宫承瑞亲带手下在延祥寺周围探询王爷下落,却派申虎跟随无相查勘其余地方。无相年青时见识甚广,知道白莲教除延祥寺外,与不祧峰也有渊源,便与申虎向不祧峰寻来,二人功夫深浅有别,走到后来,无相不耐等他,便独自先上不祧峰来,其时正逢钟、易二人姐妹阋墙,便抢在易莹散功自杀之前将之救下。申虎功夫较浅,上峰之时便见钟楚英与无相恶斗,却不上前相助,待无相与钟楚英斗罢,这才出来,这营救王爷之功,可不能让这老僧独个儿得去!他争功心切,竟然忘记了自己的斤两,此时听到易莹所说“好好——好”,语气甚为不善,这才起了意识到不对,忙道:“这位女侠——” 无相听申虎又欲说话,心想这浑货不知又要胡说什么,慌忙道:“这位姓易,是白莲教教主,功力通神!”言毕狠狠地看了申虎一眼,示意他不可胡言造次。 申虎听了无相这话,察言观色,知道不假,他倒识相得很,忙道:“易教主误会了,击伤玉面罗刹女侠,乃是大内宫统领的手笔,与在下无干。” 易莹见申虎如此没有骨气,心中愈加轻视,于是道:“无相大师上山,虽然本来也是要与我为难,但无论他居心怎样,毕竟救下了我的性命,你藏在后边,鬼鬼祟祟,有何恩于我,哼哼,竟敢上来对我发号施令。”随后,指着天月剑向木从心道:“你这把刀不错,为师倒要看你会不会使,就取下这个大内侍卫一只右臂如何?” 木从心对着申虎并无好感,但凭一句话便即伤人,毕竟不妥,正要相劝,忽听无相对申虎道:“小子,有句话你听了,你飞扬跳脱,竟能活到今日,实属不易。照你今日所为,教主只取下你一只臂膀,算是开天恩了,你可服气么?”说完走到木从心身侧,说了声“少侠请借刀一用”,木从心只觉一股柔和力道拂过,那把天月剑已到了无相手中。无相反手将刀一掷,申虎右臂登时被卸了下来。这一下变故只看得人人目瞪口呆,易莹率先反应过来,格格一笑,道:“毕竟是大师猜透了我的心思,这人如不让他好好长长记性,日后终须死在自己这张嘴下面,大师当机立断,代他弃车保帅,这才是菩萨心肠,哈哈。”她见木从心面有不忍之色,对他道:“你去看看他的伤势,莫要叫他死了。”此时申虎已经痛的昏死过去,木从心走到申虎身侧,点住他右臂动脉大穴,替他裹了伤口,这才拾起天月剑。天月剑将申虎右臂斫落之时,也随那只断臂一起掉在地下,木从心拾剑之时,猛然间到申虎手臂上若隐若现地扎着三枚蚊羽针,想是钟楚英下山之时看到了他,顺手赏了三枚。他顿时明白了因果,原来并非无相狠毒,他早看到了申虎手臂上的蚊羽针,蚊羽针若毒性侵入心脉,那时无药可救,只有将手臂砍下,使毒质不再上行——申虎这条手臂横竖总是不保,无相又担心木从心婆婆妈妈,耽误了时机,索性自己动手,好消易莹之气,将王爷顺利救出。 易莹待木从心回到身旁,对着无相道:“本人还有一个疑问,还请大师解惑。” 无相道:“不敢,请易教主垂询。” 易莹道:“大师此等功力,何故甘受几个侍卫驱使,全是为了百姓免遭涂炭?果真如此,可教我敬佩无地了。” 无相道:“阿弥陀佛,贫僧少时热衷功名,做下了不少恶业,如今行善积德,补缺拾遗,果能赎罪于万一,心里也稍稍安些。” 易莹道:“大师果有此心,与我教大是投缘,眼下我教护法之位空缺,不知大师可肯屈就?大师担任此位,教下便有万千弟子可供驱策,天下百姓可安矣。”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无相道:“老衲多谢教主美意,无奈年老衰迈,言行昏聩,贵教护法之职,当何等临渊履薄,易教主之请,恕老衲不能奉命。” 易莹此请,不过是敬佩无相武艺超群,一时头脑发热而已,与她决意要掳木从心入教的念头可完全不一样,因此听闻无相如此说法,也就随他而去了,因而到:“敝教德薄,既然无福邀得大师,只有遥祝大师早得解脱。叶布舒亲王,敝教这便遣人送返,请大师下山稍候。” 无相闻言,喜道:“老衲谢过教主,教主日后但有所命,只消于百姓有益,老衲愿效微劳,后会有期。”言罢双手合十,将申虎负在背上,缓缓向山下走去。木从心道:“师尊,倘若那人去而复返,咱们两个人,怎生对付?”易莹道:“不碍事,将这个旋开,这峰上有我的随从,她再敢来倒好!” 木从心见是一个一模一样的竹筒,知道这是信号弹,依言旋开,只见一道红光迅捷无比得升上空去,虽在白天,那团红光也异常显眼,易莹道:“这信号弹制得可还行罢,我途经湖南地界,偶见几个制火器的洋夷子,便将之捉了来,哈哈。”对师父此番做法,木从心只得跟着讪笑,过了一会儿,易莹恨恨地道:“这起子混账,本座上得峰来,不来参见也还罢了,信号弹发出去一炷香时分了,还不出来听令!”木从心道:“师尊身子要紧,莫要为此气坏了,待徒儿去寻他们上来便了。” 易莹道:“岂有此理,他们既不来参见为师,为师便去见他们,须得问清楚,什么人给他们改了规矩了。心儿,方才那个狗屁侍卫的臂膀不是你切下来的,为师没看成你的刀法,好生遗憾,一会儿见了我手下这几个畜生,就在他们身上演几招给为师瞧瞧罢。”木从心悚然不语,扶着她向山下走去,心中想着如何为这几人开脱。忽而听到一阵猛兽嘶吼,比之方才易莹运气作啸之声,似乎更加威猛震撼,随着嘶吼声,只见棵棵尺径粗大树株柱翻倒。木从心拦在易莹面前,道:“师父,我去看看。” 第40章 前尘旧梦 (中) 易莹摆摆手,示意他退下,拿出琵琶来,叫木从心捂住耳朵,随后弹奏起来。她此时内力稍稍恢复,弹奏之时,便运上了一成内力。木从心虽然堵上了耳朵,但那琵琶之音还是不住地钻入耳来,好在易莹此刻是为以乐音安抚住那个不知名巨兽,而非运功伤人,因此那乐音虽钻入耳来,但却软软绵绵,旋律轻快,节奏舒缓,与那天那般摄魂夺魄的曲音简直天差地别。过了一会儿,那巨兽狂躁渐止,木从心却昏昏欲睡,又过了一会儿,曲音渐歇,木从心猛然清醒,才发现自己手中的天月剑不知何时掉在了地上,而自己摇摇晃晃,直似要起舞的模样。易莹笑道:“怎样,师父这曲《汉宫秋月》弹得可还行吧!瞧你失魂落魄,真个没出息的小子,这点儿粗浅的曲子也抵敌不住……”木从心满面通红,易莹虽然只以一成功力催动琵琶,但功是四弦绝音功,曲子更加不得了,乃是十大古曲之一的《汉宫秋月》,木从心如何抵敌得住?人非草木,《汉宫秋月》一曲,情意绵长,细腻多变,动情处辅以短促休止、顿音,便似深宫尤人,独自坐望秋月,而月圆人不圆,如何不哀怨?其实木从心只是抵不住她运在琵琶上的绝妙内功,而她自己演着演着,想到自己与夫婿结为连理以来,夫妇不谐,那才真是是苦动愁肠,鼻酸泪热,所以讲到“臭小子抵敌不住”之时,便转头别处,住口不讲。易莹正自伤情,忽见一袭飘飘天蓝长裙从林间闪出,倏尔已欺到面前,正是师姐钟楚英。原来钟楚英与无相剧斗,呼喝叱碰,声闻里许,白莲教守山教众闻声之后,忙驱兽而来,但距峰顶较远,刚赶到此处,钟楚英已与无相斗毕,恰也赶到此处,守山教众上前质问,被钟楚英抬手便毙了两人,剩余四人见敌人猛恶,忙驱巨兽出战。钟楚英毕竟是钟楚英,闪转腾挪,又将白莲教剩余四人毙尽,但也被巨兽尾巴扫中,受伤不轻。易莹发射信号,便是召唤这些人众到来,下到此处,见巨兽狂暴,不知它正与钟楚英生死相搏,还道自己手下“这起子畜生”不好好照看,抚琵琶安抚,却教钟楚英趁机逃出生天。 钟楚英欺到易莹面前,运起内功抬掌便欲向易莹顶门拍下,木从心恰在左近,忙不迭帮师父格挡了这下,他见识过钟楚英功力,满以为这一掌万万抵挡不住,自己出手格挡,不过是略尽侍师之道而已。孰料钟楚英受伤之余内力不继,而木从心服食烛龙之血后,威力也开始显现出来,挡下了钟楚英这一击。木从心见自己竟尔挡开了这武功通神的“钟师伯”一击,只道是运气使然,惊骇之余竟敢提着易莹后衣领,向后远远地闪开几丈。钟楚英冷笑道:“师妹,恭喜你收了个好徒儿啊,咱们后会有期!” 木从心见钟楚英离去,这才将易莹衣领松开,易莹急欲查勘豢养的巨兽情形,忙循声奔去,木从心掣了天月剑在手,跟了过去。甫到跟前,发现六个白莲教教众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下,从表面看去毫发无损,易莹喃喃道:“好手段,好手段!”欲待观那巨兽,巨兽已远远不见。易莹道:“事不宜迟,咱们须得及早下山,再作打算。这般耽在山上,若贼贱人或者狗屁侍卫等约得帮手再来,咱们可万难抵挡。”木从心凛遵师命,陪着她一步一步下得山来,下山虽不费力,但这山山势甚高,两人也行了一个时辰。 到得山下,易莹松了一口气,指点着木从心行路,木从心只觉七拐八拐,极其没有章法,猛然间别开生面,到了一处桃源般的地界,易莹道:“这是为师清修的地方,唤作慈航轩,我算着时分,此刻距我恢复功力还得九个时辰,量那些兔崽子们找不到这儿来,你拣个地方休息会儿,离师傅远远地,等我神功复原,咱们还有其他事情要做。” 木从心道:“师尊身体未曾复原,莫要有外人误闯了进来,扰了师尊用功,岂非糟糕至极,徒儿就守在旁边为师尊护法。”易莹笑道:“有良心,不过无妨。这慈航轩外道路,乃是依着十大古阵排布,精微深奥,若非咱们自己人,他决计进不来。”木从心道:“怕只怕有不相干的人误打误撞地闯了进来。”易莹道:“我这外边不仅有阵法,还夹着机关陷阱,可谓万无一失。先别说外边的人能不能进来,现下你进来了,为师不指点你,你能囫囵着出去,我就夸你一声好徒儿。行啦,真有凑巧闯进来的,你不是有——这是什么刀,倒像一条顽铁?”木从心道:“这叫做天月剑。”“——你不是有天月剑么,一剑斩了就是了。那边履水阁藏有为师搜罗的各种武学秘籍,你可随意翻看。”木从心道:“是。”心里却想,我可不能如此胡乱杀人。见师父独自走到了一旁,他好奇心起,想看看这履水阁里面有什么藏书。 履水阁乃是一座三层阁楼,外面看去并不甚大,孰料里面却是很是宽敞,足可容纳二百余人。第一层空空如也,却在四壁写着字:“本门功法,潇洒俊逸,功行大成,可御风履水,此阁名履水阁。”想必是易莹所书了,这层除了墙壁上大字,别无他物。上到第二层,只见按照八卦图形排满了书架,木从心站在高处望去,这些书架有的空空如也,有的摆满了书册,有的书册摆了一半。 他身前是“坤”位,坤位摆了六个书架,在一个书架之侧写着:“天下武学,自以少林为最,然其弟子性多蠢直愚鲁,少有能克继绝艺者。愚尝思之,本门神功根基乃是祖师呕心沥血所培,经历代前辈高贤竭尽心力整理发扬,已颇不弱于少林,‘奇’之一道,甚或远超少林,亦未可知。北宋时,本门先有不肖者,后竟将神功传之于愚鲁者,险致本门于绝地,赖王姓先祖一念之韧,不避险远,搜罗重整本门秘籍,弗之殆。后世思之,常有余悸,定本门择徒规矩如下:非聪颖明悟不传;非傲骨嶙峋不传;宁少而精,不多而劣,横行万里,一任逍遥。” 下边是一行瘦金体,写着:“弟子易莹自学成出山,常叹无福更在师尊座下聆听教益,今虽任小教之主,然师尊之命亦无时或忘,师尊此命,弟子何敢不从!静夜思之,本门神功传于愚鲁者,似宝剑利刃操于渔樵之手,宁非罪过?多传则多愚鲁辈,纵师尊无暇苛责,弟子焉敢如此亵渎祖师神技!弟子年近耳顺,未得传人,皆因此耳。” 木从心看罢这一问一答,似是师祖对本师谆谆至嘱,勿要将本门武功传于泛泛之辈、无骨之徒,本师则一一凛遵。看到这里,木从心如释重负,原来师尊虽是白莲教教主,但其武功却非白莲教一路,如此,便将她一身绝艺都学了来又有何不可。同时也沾沾自喜,自己初入江湖,胡走乱闯,竟也符合“聪颖明悟,傲骨嶙峋”,哈哈。 第41章 前尘旧梦 (下) 木从心抽出一部书,翻开一看,不由得目眩神驰。原来他随手一抽,竟拿到一本《北冥神功》!他匆忙将此书放回,再拿一本,竟是《小无相功》,连着又抽出几本,分别是《天山六阳掌》、《天山折梅手》与《白虹神掌》,难道自己竟糊里糊涂地成了逍遥派传人?又翻了翻剩下的书册,果有《凌波微步》、《八荒六合唯我独尊功》。此事来的太过惊人,他一时竟难以反应过来。看旁边另一个书架,有《斗转星移》、《参合指》、《春风化雨式》等秘籍。后边书架上,则是《春华功》、《玫瑰舞》、《四弦绝音功》等,再往后看,架上则放着《生死符》、还有小瓷瓶,写着“九转熊蛇丸”。任哪一本,都是武林中人梦寐以求的神功秘籍。其余册页,便是一些琴棋书画、医卜星象之类的书,反倒是这些书,满满地塞了三大书架!木从心自小喜好读书,这些真真是得其所哉。 他正欲抽出一本先读上一读,忽然侧眼望见“乾”位书架上写着“少林”二字,“乾”位与“坤”位之间的“兑”位上写着“武当”二字,难道师尊竟将天下武学搜罗于此?逐组书架看去,果真如此,其余架上写的则是“丐帮”、“五岳剑派”、“全真教”、“西域各派”、“微言法语”。别的虽年代不同,但都是武林门派,这“微言法语”却是什么?看到这里,好奇心大起,走了过去,这“微言法语”除了门派名字古怪,藏书更是少得可怜,其余书架如“少林”、“武当”等大都摆满了书册,稍少的譬如本门,还有“丐帮”等,至多也只有半边书架空着,可这“微言法语”,只稀稀拉拉摆了几本书册。拿出一本,却是《剑魔遗刻》,忙不迭翻开,只见第一页写着: “纵横江湖三十馀载杀尽仇寇败尽英雄天下更无抗手无可柰何惟隐居深谷以雕为友呜呼生平求一敌手而不可得诚寂寥难堪也——剑魔独孤求败”,第二、三、四、五页分别写着“利剑”、“软剑”、“重剑”、“无剑”四重境界,第六页则以瘦金体注着:予尝闻人言,有神雕大侠得剑魔一剑而纵横天下,成“西狂”大名。近日随夫婿前赴两湖之地处置帮会事务,事毕途经襄阳,适时其心怀大畅,同游周遭胜景,不意得入独孤前辈剑冢。青云观看剑魔遗刻,竟至入魔,两日不去,后将遗刻录于侧襟,携之出。剑魔遗刻启发夫婿,其武艺得以百尺竿头,更进一步,此遗刻之功也;然则夫婿耽于遗刻,无暇顾我,此石刻之过也。此过不可恕,剑魔遗句,余终身不取!再向下翻,便是张张白页了。 这瘦金体与是师尊所写,原来师尊是有丈夫的。想到这,他不禁暗暗好笑,师尊美则美矣,但性子火爆,自己只是拜她为师,且满打满算,不到一日,已莫名其妙挨了不知几个耳光,天下竟有人敢做她的丈夫,难能可贵,当真是了不起,了不起!笑了一阵,再想那书上字句,师尊似乎哀怨其夫婿,着魔于武功而不肯陪自己,且因此忌恨于剑魔。放回《剑魔遗刻》,又拿出一本,乃是《俱废俱成录》。这名字起的有趣,书名里却看不出书中人物是谁,但能与剑魔遗刻并列于此,想必也是个极了不得的人物。翻开第一页,赫然写着“大摔碑手——拳法”,木从心知道,这路拳法正是少林七十二绝技之一,成此一技,开碑裂石,纵横江湖,不在话下。但看完此页,也未发现提及什么人物,木从心急于知道这是哪位前辈所书,剩下几页,便看得走马观花了些,第二到第十三页,写着“般若禅掌——掌法”、“澄净指——指法”、“寂灭抓——擒拿”、“龙爪手——爪法”、“达摩剑法——剑法”、“破戒刀法——刀法”、“大文殊禅杖——棍法”、“九图六坐象身法——轻功”、“阿罗汉神功——内功”、“杂阿含功——身法”、“小罗汉阵——阵法”,到第十四页,才另有一番说法: 老衲幼时,南朝孱弱,契丹铁骑侵我国土,掠我百姓,每闻之目眦欲裂,每言之咬碎钢牙,遂拜入少林,誓要练成盖世武功,攘寇仇于门外,救黎民于水火,慨然有澄清天下之志。此后闻鸡起舞,勤修不辍,武艺进境神速。而立之年,闻契丹意欲再侵我朝,遂入契丹刺探军情,事不慎,归途遇阻,与辽国萧氏高手激斗一夜,为其所伤,深以为耻!归寺后,面壁一年,痛思败因,乃在所习颇不全面,未如萧氏高手,于拳脚腿棒无不精通。既知败因,遂拣选本门七十二绝技中拳、掌、指法之代表绝技各一,凡十三法门,十三绝技。此后,早晚加倍用功,只图将十三绝技融会贯通。彼时所想,已不再是救国救民,而在报仇雪耻,此念一生,渐为心魔所乘,终于在修成小罗汉阵绝技后,百脉俱废,善哉! 看到此处,木从心自言道:“老和尚武功当然是惊世骇俗的,可惜文法混乱,既是百脉俱废,又有何“善哉”可言,可见尺有所短,我虽武功不济,但遣词造句却比这位大师高明的多了,这叫做寸有所长。”翻向下一页,却见上边写道: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百脉既废,武功全失,凄然欲绝之际,蒙一神僧以无上妙理指点,心魔渐去,悟得妙理,此后开坛讲法,大乘渡人,终于不枉此生。玄澄。 后面同样以瘦金体注了一段话:玄澄大师何其谦辞也,予闻少林七十二绝技,成一技可横行武林,少林自建刹已来,除达摩一身兼具七十二绝技,其余僧众,兼具三技者,千年来不逾十数,而大师竟能练成十三技,不愧为“十三绝神僧”。依晚辈看来,神僧何止少林寺二百年来武功第一!更令人神往者,神僧一身超凡绝俗武功尽失,竟能视若等闲,拿得起放得下,端的是大英雄气概。即或不论武功,单以此份气概而论,宁不令世人汗颜?余但有神僧半分气概,此生可无忧矣。 再下一页,以柳楷写着: 玄澄大师心雄千古,力敌万军,大丈夫当如是也!当今之世,枭雄并立,帮会如林,江湖广则广矣,人物多则多矣,奈何世无英雄!今晚辈武功小成,扫荡群小,如歼蝼蚁。长剑夜吟,奈何宵小已去,苦无拭剑之石!故而常感寂寞,屡恨生迟,未得与大师并世而生,瞻仰风采,请教一二。独孤前辈“诚寂寥难堪也”之叹,晚辈其知之也! 一句“大丈夫当如是也”,看得木从心热血沸腾,不禁拍手叫好,似这等人物,这等豪情,才称得上是顶天立地四个字。相较之下,师尊的字句便显得格局小了,只有小爱小家。却不知这人是谁,他这段话如何能与师尊的话写到同一部书里,他与师尊有何渊源?待会儿须得向师尊请教。这人未能与玄澄大师并立于世,我却得能与这人并立于世,幸甚幸甚。 第42章 慕容门下(一) 木从心看着第二层密密麻麻的秘籍,不少是各派不外传的武功秘籍,寻常武林人士终其一生甚至都无缘得见。如若单将一部《北冥神功》,抑或《小无相功》置于木从心面前,他定然饱览之而后快,但此刻犹如身入宝山,满目珠玉,反将珠玉看得平常了。自己已拜易莹为师,这些秘籍等等再瞧不迟,左右也不差在这一时半刻,何不上三层看看更有何等珍奇?到的第三层,却如第一层一般,空空如也,只地上凸出一个石坛,似是打坐练功之用,四壁挂着八盏烛台,除此别无他物。木从心走到石坛之旁,原来石坛之上放着一部书,落满了灰尘,想是许久未曾有人来过。他拣起那书,看见石坛下写着两个字:逍遥。他在上一层看到《北冥神功》等秘籍,又见易莹与师尊对答之辞,已隐隐猜到本门或与北宋时期逍遥派有关,但此事过于匪夷所思,还是先看看手里这部书册。 此书名为《龙城录》,忙不迭翻开,讲的却多是些纠合好汉,笼络人心的法子。看不几页,便觉索然无味——士为知己者死,与人相交,当交之以心,以这些法门笼络好汉,岂非小觑了天下英雄,再者,大豪杰,真侠士,又岂是收买而得?又翻了几页,却是些行军布阵的法子,未发现与武学有关的只言片语,不由得好生失望,于是将这本书放回,返回第二层。 他走到布置在“乾”位的书架之旁,看那架上所书的文字:少林派七十二绝技尽录于此,尚缺《九阳神功》、《易筋经》、《洗髓经》。七十二绝迹中少林派内功吾辈绝不可练,否则经脉冲突,无药可救。其拳脚外功可以本门内功为根基运使,入手威力非凡,但也仅仅止于“威力非凡”而已,对付寻常人物尚可,绝不可以之与正宗少林武学相抗。时下少林虽呈衰相,似已无人当得起“正宗少林武学”六字,汝辈亦不得稍存侥幸,小视少林英雄,切记切记!看到这里,木从心稍感欣慰,他在少林寺时,也听过七十二绝技的一些说法,可具体七十二绝技如何厉害法,却没机会见识了。原来少林一向不禁正式门人弟子入藏经阁翻阅秘籍,但木从心属于俗家弟子,为免少林武学作俗世斗殴凶杀之用,索性定下严规,禁止俗家弟子翻阅秘籍。木从心心道:我入寺时免去了一刀之厄,保住了头发,可也因此无缘得窥少林的厉害武学,也算公平。 一旁的书架上,藏的是武当派秘籍,架上写着:武当派重阴阳刚柔之辩,练精化气,练气化神,练神还虚。此处尚缺《真武心经》、《武当九阳功》、《神门十三剑》、《真武七截阵》。该派谦冲恬淡,讲究以耄耋之形御众,而至所向无敌。虽亦属道家一脉,但与本门之飘逸灵动,以奇合正全然不同。搜罗武当武学于此,门下观其招式,研习破敌之法可矣,练则无从练起,盖因武当根本心法《真武心经》、《武当九阳功》缺失,吾辈若练之,根基不培,一气不化三清,空有“耄耋之形”,招数再是神妙,亦难以“御众”。木从心心道,原来搜罗这些武功秘籍的前辈不仅对各派武学作了整理,更将自己的诸般见解注于其上,深入浅出,提纲挈领,即便自己这般粗浅者,竟也能豁然开朗,此人可称一代宗师。忙不迭去察看其他书架,看到丐帮时,缺《降龙十八掌》与《打狗棒法》,全真教缺《九阴真经》、《先天功》与《七星聚会》,五岳剑派缺《独孤九剑》、《寒冰神掌》,至于西域各派,则缺失《蛤蟆功》、《乾坤大挪移》、《龙象波若功》等功法。各派武林秘籍,至此为止,架上有注曰:余搜罗各派武学秘籍,盼能博采众长,光大本门。本门武学,练将下去,永无穷尽,如星河大海,浩渺无岸,岂输于天下任何派别?后辈弟子宜体察吾意,纵别派武功花招百般,汝等观之知之,不可练之,参之研之,不可迷之。各派武功皆缺其大成者,一则实不可得,二则因余或赴该派、或发掘遗迹以拣录秘籍副本之时,有意弃之不录,以绝本门自余以下之人,修习别派武艺之念——贪多务得,嚼而不烂,余未知其可也! 木从心心道,各派壁垒森严,莫说不相干的门派,便是当年的五岳剑派,同气连枝,武学却也并不互通,这前辈倒会说嘴,还不是前去武当、少林等地盗录人家的武学秘籍,至于“发掘遗迹”云云,丐帮、全真、西域各派等俱已式微,这“发掘遗迹”,想必是盗掘人家的古墓了,后边却又严令门下不准修习这些秘籍,义正辞严。邪是邪得可以,正也正得有理,当真是叫人捉摸不透。正自胡乱揣想,回头一望,发现易莹不知何时已站在自己身后,道:“怎么样,小子,发现了什么,说给为师听听。” 以此刻木从心耳力之锐,竟未察觉易莹何时上得楼来,想是师尊功力已复,忙不迭说道:“师尊身子大好了,恭喜师尊。” 易莹眉头微微一皱,道:“你随我过来。”言毕即向第三层走去。木从心在后跟随,到得第三层,易莹捡起那部《龙城录》,慢慢拂去上面的灰尘,怔怔地看了一会儿,随后将之揣在怀里,在中间石坛上盘膝坐下,道:“前番你拜我为师,乃是见我大事不妙,出于一番侠义心肠,这才不得不拜。你虽行了本门拜师之礼,可对我畏则有之,敬却未必。现下我重新问你,是不是真心拜本座为师?”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木从心随易莹上得三楼来,料想她是要跟自己谈论传武之事,他走马观花地读了一些履水阁中的字句,已知易莹虽身为白莲教教主,但武艺却非白莲教一路,已改了不向易莹学武的心思。孰料这一问甚是诛心,大大地出乎自己意料之外,不由得脑子“嗡”地一响,想到易莹的古怪脾气,慌忙答道:“师尊此言,徒儿万难领会,假如徒儿侍奉师尊有失礼之处,请师尊责罚便是。徒儿行拜师礼时,跪地九叩,男儿膝下有黄金,徒儿若非真心,岂能草草跪拜,请师尊放心。” 易莹道:“好孩子,师尊信得及你。我曾真心地对一个人,那人却与我敷衍,那滋味可没意思得紧了。我所以有此一问,是因夫妇也好、母子也好,师徒也好,都要讲缘法,若是强求,非但无趣,抑且无用。师尊命苦,夫妇、母子都无缘法,现下要收弟子,当然要收个真心拜我为师的。” 木从心道:“徒儿斗胆,想请教师尊一个问题。” 易莹道:“你说。” 木从心道:“师尊既知此理,前几日何故要强收弟子为徒?” 易莹道:“你果然是斗胆。为师纵横一生,未尝一败,多少人给我跪下磕上几百个头,为师未见得会收他们,可你不愿拜我,我却偏偏要收你,除了爱才,更多地是恼你不识相。谁跟我作对,我便跟他作对到底。” 木从心不禁啧了啧舌头,道:“若弟子执意不肯拜您为师呢?” 易莹道:“好小子,这个问题比刚才那个更加斗胆。如果那样,为师也不知该如何料理你,多半会将你毙了,省得看着烦心。” 木从心陪笑道:“师尊,那样您岂非败了?” 易莹白了木从心一眼,道:“哼哼,败就败了,那又怎样,我开心呀。” 木从心一怔,道:“师尊拿得起,放得下,徒儿敬佩无地。” 第43章 慕容门下(二) 易莹道:“闭嘴吧,你既是真心拜我为师,又何来这些不真心言语?以后叫我‘师父’便好,任何事扯上‘尊卑’二字,便无真心。若论资质,我教下高于你的又岂少了,我看中你的,乃在‘志气’二字,没志气的男子,算不得男子,更当不得我的徒弟!” 木从心闻言,当即束手而立,神色肃穆,答道:“是,徒儿谨记。” 易莹见他如此,格格儿一笑,道:“你在我面前不许放肆,可也不必这般装模作样,有没有志气,本也不在站得直不直,答得响不响上。我现下要的,是传我衣钵,继我绝艺的弟子,可不是唯唯诺诺的奴才。” 一番话说得木从心严肃不得,嬉笑不得,激昂不得,畏缩不得,这滋味儿可别提多难受了。暗暗推想,脑海中浮出云思傲,玉面罗刹的影子,这些女子个个难伺候的紧,动不动便要杀人,那个“钟师伯”,自己虽没领教过她的手段,可显而易见,绝非易与之辈,自己师尊不过是脾气古怪,爱打人耳光罢了,比起她们,可是好了不少。如此自我欺骗了一番,面色渐渐霁和。 易莹道:“为师好奇得很,我的白鹿,寻常高手都追它不上,你却能够,你眼力耳力敏于常人数倍,连我也及不上不上,内功修为却很是一般,这是为何?” 木从心于是将自己如何入鬼市吞食了蛊丸,到自己如何偶然闯入延祥寺,致有今日之事,一一告知了易莹,自己在铁掌门受陷之事,却未告知。易莹听他曾到过鬼市,当真是无巧不成书,便即问道:“听说鬼市上有一部叫做《逍遥御风》的书现世,这部书是真是假,你可曾见过么?” 木从心答道:“此书一现即被人拍走,我当时只是远远地看了一眼,也分不出什么真假。不过,操纵鬼市的幕后势力颇有来头,有他们作保,这部书应当假不了。再者,弟子闻言,《逍遥御风》深奥莫测,除了逍遥派祖师爷,历代掌门终其一生,也无人能将之练至三层以上,如此一来,是真是假,除非逍遥派门人,其余人等难以分辨。” 易莹道:“不错,你既拜我为师,我现下便将本门的事跟你说了罢。本门称作逍遥派,传至北宋时,同门相残,后来有一个和尚,唤作虚竹子,阴差阳错之下尽得本门真传,但天资所关,此人非但未将本门发扬光大,而且未有传人留下,险致本门于绝地!真是秃驴多蠢货!”言及此处,易莹言辞激烈,显是愤恨不已,她稍稍平复了一下,道:“幸得天不灭我逍遥,有位女子为求容颜永驻,便起意去寻本派的《不老长春功》,这女子当时是本派外孙辈,与本派颇有渊源,后虽未求得这《不老长春功》,却无心插柳,搜罗到了不少本门其他神功。这女子空有秘籍,却无内功根基,无法练这些功夫,她年齿渐老,百无聊赖之际,竟将这些秘籍统统读了几遍,最后将慕容家的武学与本门武学融会贯通,传给了慕容家的后人。当虚竹子亡故,世上逍遥派传人就只剩慕容氏的后人了,因此,我可说是逍遥派门人,也可说是慕容门下。说来也巧,每当河清海晏之时,慕容氏便只将武学传与慕容家,到了乱世,这才收外人为徒。满清鞑子侵我汉家河山,这便又到了战乱之际,为师便是第二代外姓弟子。” 木从心听完易莹的话,问道:“师父可是师承慕容仰止?” 易莹迟疑了一下,道:“这你也知道啦,本来我师父严令我下山之后不得提起他的名讳,你是自己知道的,我也算不得违背师命。我已将本门来历说与你知,眼下我们有几件事需要做,我先助你将内息理顺。”言毕缓缓站起,右手食中二指分别搭在木从心左手大陵、内关两处穴道,木从心只感到一阵凉气犹如冰线般顺着自己左臂走上,迅捷无比地在自己身体各处经脉间走了一遍,平时自己运气不易走到的地方,在这道冰线,却彷如康庄大道,只是行到膻中穴时,稍稍遇阻,但随即被易莹传来的真力冲破,最后在关元穴化散。这股真力化散之时,木从心彷如冬日沐浴在暖阳下,顿感舒爽。 易莹自语一声“咦”,她以自身真力注入木从心诸处穴道,乃在试探他奇经八脉走通了多少,她已知木从心内力为蛊毒所染,因此试探之时使的也是阴寒内力,两股内力属性均是阴寒,本该不遇梗阻,然而行到膻中,却确确实实遇到梗阻,这是为何?难道自己为钟楚英偷袭之后,内力使得不纯?她重行运功,这次使上了七成内力,木从心只感到两块坚冰搭在自己腕上,随即自己周身经脉仿佛结了冰一般,那冰结到关元穴,木从心彷如坠入冰窖一般。正想运功抵御,忽而关元穴犹如生起一盆炭火,那火越烧越旺,终于将坚冰融化,这一下全身更是舒适无比。 易莹想了一会儿,道:“你这经脉内息奇怪得很,现在你的内功似乎与咱们第一次见面之时,又大大地不同了。” 木从心道:“是否蛊毒加剧,弟子体内阴寒之力又增了?弟子愚鲁,在少林时只懂得些粗浅内功,于这奇经八脉,所知实不为多。”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易莹道:“本门武功练法与别派大相径庭,你于奇经八脉一道所知不多,没有定见,对修习本门内功来讲,倒是好事。武学之士所谓之‘精气神’,多是指‘精’与‘气’,‘精’乃是身体层面,一个人身体壮硕,筋骨强健,自然地对于习武有所助益,单单靠膂力,习练一些拳脚外功尚可,但一人体力再盛,又焉能与山林之中的飞禽走兽相比,所以,武学之士练到后来,便都得在‘气’之一道上下功夫。‘气’,即是指内功修为,膻中为心之外围,代心行令,是为气海,关元养生吐纳吸气凝神,老子称之‘玄之又玄,众妙之门’,是为先天气海。武林中人修习内功,虽然门派不同,练法各异,但总是不外乎将内力或存于膻中穴,或藏于关元穴,随时侯用,一个人内力越是深厚,出手越是厉害,回防越是紧密。‘气’之一物,有质无形,练到后来,永无穷尽,自然比单纯的拳脚厉害的多了。你所以能在延祥寺战胜宫承瑞,全在于你膂力之大,已到了极致,而宫承瑞内功修为,还不到火候,后来为师第一次考校你武功,在内力笼罩下,你膂力再强,又能有什么作为?” 木从心道:“是,请师父再点拨。” 易莹点点头,道:“然而无论一人将内力修至何等境界,内力的属性却只能有一种,或阴或阳,不可丝毫混淆。为师试图探明你都走通了哪些经脉,不意却发现,你体内有两股截然不同的内息,一股至阴,一股至阳,想必方才你也有所感,为师内力冲到你膻中穴之时,遇到了梗阻,便是这股至阳内息作怪。还有,我方才以七成阴寒内力冲你穴道,虽然不会伤及你的身子,但依你的修为,奇寒之感至少须得一个时辰方可逐步化散,而你却只用了一会儿,这也是那股至阳内息的作用。你想想看,是不是这样的?我已探明,任脉二十四穴当中,你已走通了膻中至关元间的十四处穴道,但系以外力打通,你这十四穴已然受损,不信你运气试试。” 木从心试一运气,果然如易莹所说,内力走到任脉诸穴时,胸口至肚腹间便震荡不宁,但除此之外,也无其他不适,因此浑未将只当做一回事,反而向易莹问道:“师父,我常听人说打通奇经八脉,到底怎样才算是打通,打通了之后又有何好处?” 第44章 慕容门下 (三) 易莹道:“也罢,你此时内功虽浅,但这些基本的道理迟早要明白,为师便说与你听听。咱们刚刚说到,武林人士将内息贮存于气海,与人较量之时,或以兵刃,或以拳脚拆招,这人手足之上却无气海,只有诸般穴道,因此,要运使内力时,便要从气海将内力汲出。譬如你要将内力贯于左臂,便需打通手厥阴心包经***力自膻中而出,经左乳天池走到左臂,再沿上臂天泉、曲泽穴,直至下臂郄门、间使、内关、大陵,再传到手掌上的劳宫、中冲穴。这便犹如行兵布阵,你虽存有军粮,但这还不行,须得打通粮道,这才能将军粮源源不断地运到军中,这膻中、关元两处,便如粮仓,存粮是越多,越纯越好,而这手阙阴心包经穴,便如粮道,粮道是越宽平、越畅通越好。为师方才所讲的手阙阴心包经穴,其实此经不属于奇经八脉,而是人体十二正经之一。但事不同而理同,我以此经为例,因其简单易懂,且连通脏腑,先天便是通的,你现下便试试看,沿着我说的经脉,将内力运到左臂。”言罢,她随手一挥,掌风到处,已将木从心左袖撸起,道:“现在你只管运气。” 木从心依言运气,只觉一股烫热自膻中而上,且势头强劲,几近猛恶,不禁大吃一惊,“啊呦”一声,隐隐感觉事情不妙。易莹见状忙道:“怎么回事,哪里不妥么?” 木从心道:“弟子,弟子膻中穴充满了内力,却非自己修习而得,我这可是走火入魔了么?” 易莹道:“方才阻我的,便是这股内力,我方才说了,初次对你施展四弦绝音功时,却无这股内力相阻。你想想看,最近这几日发生过什么,不祧峰上灵芝仙草不少,你可曾服食过什么?” 经师父提醒,木从心想起自己服过烛龙胆,于是将那天晚上的事全部告知了易莹,易莹听罢,叹了口气,凄然道:“唉,这可难办了。” 木从心却劝道:“师父,咱们且顾好眼前之事,弟子本就只剩一年之命,多几日不为多,少几日不为少,不论哪天去了,都是天意。” 易莹道:“原来你以为自己还有一年之命,怪不得如此坦然。依为师看,你至多还能活三个月,唉,你死了不打紧,可累得我连个传人也没有了!逍遥派自由放逸,无拘无束,若连个‘天意’也逆拂不了,还称什么逍遥!为师做事讲究个有始有终,咱们先把刚才的事情说完,再来跟贼老天作对,它叫你死,我偏要你活。” 木从心听易莹言语虽毫不客气,但忧虑之情见于颜色,心想,师父行事乖僻,但对我可真不错。感动之下,运气之时那股猛恶烫热顿觉不算什么,顺利地将真气运到了左臂。 易莹仍是伸出食中二指搭在他内关、大陵两处穴道,随即撤手,道:“你手阙阴心包经穴尚未打通,但也能将内力运到左臂之上,但只是运到左臂而已,却无法使内力遍布左臂诸般要穴。比如现在,你膻中内力深厚,但内力由天池,越过天泉,直抵曲泽,再由郄门,越过间使、内关,直抵大陵穴。这样,你天泉穴、间使***关穴便是破绽,内家高手一触便知。还有,你运功至手阙阴心包经脉,需费时去想,但高手过招,全神贯注都唯恐不胜,怎有余暇给你去想?但如若你打通了此处经脉,一则内力随心而发,你欲以左臂施展招数,内力便自然布于左臂,无需去想,心到力至便是这个意思;二则内力贯通于左臂之际,不会越过下任何一处穴道,留下任何一处破绽。这便是打通经脉与不通经脉的区别。除去十二正经,便是奇经八脉,奇经八脉之中,任脉包含人体胸腹间诸般要穴,最为重要,偏偏你任脉已损,否则你当能多三月之命。” 木从心道:“弟子不懂,这任脉再是重要,受损之后,至多不过武功全失,却怎会危及性命?” 易莹道:“你体内蛊毒郁结成极寒毒气,藏在上下丹田,即百会穴与关元诸穴;烛龙胆乃至阳之物,现已完全融入血液,极热阳气存于中丹田,即膻中穴。这寒毒一旦发作,势必引动膻中至阳内息,两股内息在你的任脉互相攻伐,便如两个高手在一间小屋剧斗,不论孰胜孰败,小屋先要受损,小屋损毁之后,高手斗至室外,室外之物也必遭殃。任脉便如这小屋,多损一分,两股内息剧斗时,所受控制便少一分,到得最后,势必如长堤之溃,那时内息再度相斗,便可长驱直入,侵入五脏。若不及时疗伤,以你现在的情形,发展下去,至多三个月,任脉便会大损,之后两股内息再度纠缠之时,便是你毙命之日了。” 木从心听完,哈哈笑道:“师父这话深入浅出,弟子终于明白了何为奇经八脉。古人云,朝闻道,夕死可矣,弟子饱受教益之后,竟还有三个月好活,复有何憾?师父,有酒么?”他的性命由一年倏尔降至三个月,这一笑自然笑得十分勉强。 易莹道:“哼,臭小子不拿我的话当回事,为师说过,老天叫你死,我偏要你活,你这时候急着喝什么上路酒?” 木从心忙道:“师父误会了,徒儿方才运气之时牵动至阳内力,现在口渴得很。嘿嘿,徒儿怎敢不将师父的话当回事,再说,徒儿还有三个月的命呢,要上路也不急这一时。” 易莹道:“对了,那人原来在这里修习武功之时,曾酿有药酒,只不知还有没有,你随我来。”说着,快步出了履水阁,穿过一片池塘,在一块山石上拍了几下,触动机关,地面上一块大石板从中分开,露出一级级石阶,通向地下。木从心陡然闻到一股酒香,夹着不知名的草药药香扑鼻而来,他已有六日夜没喝酒,不由得馋涎欲滴。易莹拣了一根枯木,取出火折子点燃了,将火把递给木从心道:“小子,前面带路。” 木从心接过火把,道:“师父请留步,这世上万万没有师父为徒儿取酒的道理。” 易莹道:“小子想得美,你知道这里面都是什么酒,为师若不亲自指点,你拿错一瓶,喝下一滴,这酒可就真成了送行酒了。” 木从心暗暗咋舌,便不再言语,当先走了下去,易莹一手搭在木从心肩上,不时左右张望,显得十分害怕,木从心也未在意,走了约可六十四级石阶,已到了地窖最深处。木从心看着眼前的那些坛坛罐罐,有的以红签封口,有的以蓝签封口,还有的以黄签封口,便道:“师父,这些酒坛子里盛的酒,封口纸签颜色不同,药性也不同吧。” 易莹匆匆地拿了两只黄签封口的坛子,吩咐木从心自己多拿两坛,随即向地窖外走去。木从心手持火把,又要拎两坛酒,走得自然慢了一些。易莹在前不断催促,出得地窖,才恢复了从容之态。她挥袖吹灭木从心手中火把,将自己手中的两坛子酒塞到木从心怀里,向水塘之上的一个亭子走去,木从心虽然力大,但四个酒坛苦无着手提拉之处,两个塞在怀里,两个托在手中,也是狼狈不已,走了半晌,才到得亭子中。易莹已发了一会子呆,见木从心到了,说了一句“喝吧,不用管我”,便不再言语,看向水池继续发呆。 第45章 闯陵 (一) 木从心打开酒坛,深吸了一口气,心脾凛然生沁,忙不迭端起坛子,长鲸吸川般饮尽第一坛酒,随即看看易莹,见她并没有向自己看一眼,于是打开第二坛,旋即下肚。摸着微微隆起的肚子,背向易莹打个饱隔儿,砸吧砸吧嘴,似觉回味无穷。他转过头来装模作样地向着池子看去,余光却瞟向师傅,虽饮得性发,但在师父面前终究不好意思,见师父仍在呆呆地不知在想什么心事,左手仍是抚着肚子,右手却偷偷地摸向第三坛酒。 第三坛酒刚要启封,只听易莹道:“小子,若要保命,两坛酒已经足够。” 木从心慌忙将手缩回,乍着胆子陪笑道:“师父,弟子不明,如此好酒却何以藏于这等糟坛,太也暴殄天物。” 易莹道:“你牛嚼牡丹,不品而咽,这才是辱没美酒。你跟我谈及《葵花宝典》时,说到过十三陵,再过两天,咱们便去看看,果真能寻到此书,书中所载的炼药法门当能修复经脉损伤,这样的话,你便能多三月之命。”木从心暗暗叫苦,《葵花宝典》云云,都是信口胡编,又不能澄清,该怎生想个办法阻她一阻,未等计上心来,酒意先涌向头来,想不到这糙坛子里的酒竟具如此威力,他嘟哝了一句“好酒”,随即“嗝儿”一声倒了过去。 易莹看着醉倒在地烂泥一般的徒儿,不由得好气又好笑,自言自语道:“唉,我那孩儿要是活着,也该有这么大了,需怎生想个法子救他一救?”想到早夭的孩儿,她转过头去拭了拭眼角——她生性要强之极,即便木从心已经醉倒,她还是不愿在徒儿面前露出脆弱的一面——转回头来时,她手中已多了一粒药丸,那药丸通体黝黑,乃是绿林盟秘药阴阳二气丹,服下之后调节体内阴阳二气,增不足,化多余,神效无比,此药虽然不见得能令木从心体内至阴至阳二气融合消散,但十二个时辰以内,当能使两家罢手,消停则个。易莹将木从心扶起,伸手在他后背拍了一下,将药放入他口中,令他服了下去,随后拎着他后衣领将他带回履水阁第三层,置于石坛之上,运功使那阴阳二气丹的药力分向木从心上中下三处丹田行去。木从心体内两股内息均是强悍之极,易莹运功良久,见木从心脸上白茫茫地似乎罩了一层霜气,两只脚颤颤抖动,胸腹处却有丝丝热气透出,知道阴阳二气丹药力已全部用到了该用的地方,这才收手。累了一天,易莹此时可算乏极,便出了履水阁,在斜对面找了处卧房,不久便沉沉睡去。 木从心在睡梦中先是觉得胸腹间十分舒适,乱麻一般的内息稍有条理可循,随后见到一黑一红两团黑气,黑气渐渐化成狰狞鬼面,而红气化为金龙,鬼面挥气成冰,金龙喷鼻出火,你来我往,斗得甚是激烈,却谁也奈何不得谁,冰固然扑不灭火,火也融不尽冰。又是一招相交,金龙喷出的火焰正中鬼面,那鬼面随即碎裂,散为浓浓黑气,金龙正自得意,不料那黑气一分为二,一前一后,重行凝聚,成了两个鬼面,夹攻金龙。金龙左支右绌,正要败下阵来,忽而一个大大的太极图罩住了金龙,鬼面固然攻不进来,金龙却也突不出去,如此僵持了半晌,各自鸣金收兵。随即梦境消逝,木从心只感到通体清爽,却未清醒,直睡到第二日午间,这才悠悠醒转。 醒来之后,只觉颠簸不已,揉了揉惺忪睡眼,发现自己正置身于一辆大车之上,师父盘膝坐在自己身旁,他慌忙起身,却晃了一个趔趄,只听“嘿”的一声,那大车已急停了下来。木从心已然感到事有不对,看向师父,见她缓缓睁开眼来,却仍旧盘膝坐着,丝毫不以为意,略感心安。 只听外边一声浑厚嗓音传来:“青帮山东分舵主杨仗佑,求见皇甫夫人!” 易莹听到“皇甫夫人”这几个字,嘴角露出一丝不易觉察的微笑,随即道:“原来是杨舵主,不知杨舵主有何吩咐?” 杨仗佑道:“在下奉大内宫统领命令,在此迎候皇甫夫人,有一事相求。听闻您与无相大师定下约定,承诺释放一人,但那人现下尚无消息。在下冒昧揣想,皇甫夫人何等人也,必非食言之辈,定是您忙起来,一时忘了,故斗胆在此相候,若果真如此,还请赐下信物,在下差人去放脱那人,事后信物立即归还。” 易莹道:“我一天前既已传下号令释放那人,现下那人未归,可能途中有事耽误了,也可能是你们迎候不周,没迎上他,还有,那是个惹祸的胚子,是不是又闯了什么货被别人抓了?现下我有要事,请杨舵主让路。” 两日前,无相下得不祧峰来,将申虎放到宿处,他知道易莹这等武林人士,一言九鼎,绝不会食言而肥,因此没等叶布舒回来,便即离去。待得宫承瑞与众人回来,申虎便将一切如实相告,宫承瑞随即派人迎候。孰料等了一天一夜,仍不见叶布舒亲王的影子,越等越是心惊,于是分派因纳、因行、因善、因缘四个少林和尚向南方去寻,自己亲赴山东,余下兄弟三人分别去向安徽、宁夏、直隶三地青帮传令,拦截易莹,向其要人,申虎伤重,则继续留在河南继续迎候亲王。杨仗佑身为青帮山东分舵舵主,又授武将游击之职,因此接到宫承瑞命令便亲自率领人手把住了山东省几处要道。他如此布置,只是为了做给宫承瑞看,略示忠心而已,却不是真想与易莹作对,因此听到此处,便示意左右闪开。但宫承瑞不知何时已站在了杨仗佑身旁,他狠狠地白了杨仗佑一眼,示意左右不可放行。杨仗佑感到一只手掌抵在自己后心,示意左右不可妄动,口中言道:“既是如此,夫人远道而来,路途劳顿,请夫人到敝舵稍坐,在下当一尽地主之谊。” 易莹视线被帘子挡着,看不见外边事态变化,只道杨仗佑要强留自己,哼了一声道:“不必了,那草包王爷我说放了,便是放了,山东青帮号称‘大信’分舵,哼,偏你们讲诚信,便信不得别人一句话?” 宫承瑞以目视杨仗佑,杨仗佑手中指挥左右向那大车包抄,口中说道:“夫人误会了,在下虽敬佩您老人家,但自觉德薄,本不敢贸然相请。可是眼下有几个客人正在敝舵,他们听闻夫人神功盖世,非得请见一面,奉杯薄酒不可。” 易莹轻轻挥手,前边的帘子受掌风所激,侧开了一条缝。易莹顺着缝隙看去,只见车前约有百人,张弓搭箭,对准了车内,箭头在日头下闪着蓝光,显是喂了厉害毒药。另有人正向着车后包围过去。这百人中,当以宫承瑞与杨仗佑武艺最高,杨仗佑身前站着四人,衣着与其余人等颇不一样,想是山东大信分舵的其他高手,除此之外,车子左、右、后方当至少各有一个高手主持包抄,粗略一算,山东分舵来的硬手至少有八人,算上宫承瑞,共是九人。木从心此刻也向外张望了一眼,道:“师父,杨仗佑后边那人便是宫承瑞,与前日咱们见的那申虎一样,也是个大内侍卫,就是他一直在主持营救叶布舒。” 第46章 闯陵(二) 易莹道:“原来打伤玉面罗刹的宫统领,便是这人,他武功怎样?” 木从心道:“当时弟子运力蛮打,勉强与他战成平手,若论真实武艺,这人当比玉面罗刹女侠稍胜一筹。”言罢向杨仗佑一指,道:“师父你看,杨仗佑似是被宫承瑞制住了,在其胁迫下发号施令。” 易莹点了点头,向外大声道:“杨舵主,你说的非要见我一面的客人,可是身后那个宫了的统领?”这话一说完,木从心闻言不禁莞尔,车外众人个个想笑又不敢笑,宫承瑞铁青着脸四下扫了一周,可是他越扫,越是有人忍不住,终于小声笑了出来。杨仗佑心道,今日横竖已经将宫承瑞得罪了,可不能再得罪于这皇甫夫人,于是运气护住后心,口中答道:“正是,不过这位是宫统领,却不是宫了的统领。”这话一说完,本来忍着笑的大信分舵帮众再也忍之不住,纷纷大笑,杨仗佑趁宫承瑞怒目看向他人之际,运力挣脱,退开一丈,同时护住周身要害,谨防宫承瑞再施偷袭。宫承瑞哪里受过此辱,竟然发掌向离自己最近,笑得最凶的帮众劈去,这一掌好不猛恶,那帮众周边的人距离虽近,只怕挡不下这一掌,而杨仗佑想要相救,却是力所不及,眼看着这个帮众性命不保,易莹瞧准时机,从大车中飞出,绕过挡在车前的四个硬手,左手凌空虚击,侧面消去了宫承瑞这一掌力道,同时右手作势向宫承瑞头顶击落,她右掌距宫承瑞头顶尚有数尺,但掌风已扫得宫承瑞头顶胀痛不已,他急忙双手同时举上挡架,却不料易莹这一掌是个虚招,只见易莹在空中翻个跟头,轻轻巧巧地落在宫承瑞身后,右手在其背上轻轻拍了一下,这一下使上了四成暗劲,立时封住了宫承瑞神道穴,这暗劲透过功承瑞神道要穴后,余势未衰,竟连神道要穴旁边的身柱穴与灵台穴也封住了,宫承瑞随即立足不稳,烂泥般瘫倒下去,未等他倒下,易莹便拎起他轻轻巧巧地回到了大车之中。她这一下兔起鹘落,众人只看得目瞪口呆,不信世上竟有此事,反应较慢的甚至还在大笑。易莹刚回到车上,便听到四周传来哗啦啦的张弓搭箭之声,此情此势,如若对手乱箭射来,只有从车中破顶而出,方能躲过。她当真是见惯了大场面的,片刻间便计议已定,将宫承瑞拎在身前作挡箭牌,一手却提住了木从心,暗运轻功,随时准备冲天而起,口中却道:“杨舵主,我没记错的话,你这客人除了说要求见我一面,还要奉上几杯薄酒是不是?” 杨仗佑不知她此言是何用意,但无论如何这烫手山芋已滚到了宫承瑞怀里,自己心里大石已然落地,于是挥手示意众人不可放箭,道:“是。” 易莹道:“宫统领如此好客,难得难得,可惜我生来饮不得薄酒,可也不愿扫了宫统领的美意,你看这样如何,等我事毕之后,定当携这位宫统领到寒舍,请他尝尝我那的醇酒,这样既不耽误事,又顾全了宫统领一片美意,定教宫统领欢欢喜喜地归来。否则,我事情办不成,心下着恼,错手打死了宫统领,就不美了,你说怎样?”宫承瑞身子摊下,脑子可还清醒着,听易莹如此说,不由得魂飞天外,刚要张口叫嚷,便被木从心打得晕了过去。 杨仗佑思量片刻,这婆娘武功厉害的紧,自己这区区百人恐怕奈何不得她,况且宫统领已落在她的手中,投鼠忌器,自己也不便乱箭齐发,但愿她办完事后将宫承瑞安然放归。想到这里,道:“既然如此,皇甫夫人请自便。” 易莹心道,这人做到青帮大信分舵主,果然是个识相的,但凭他一句话,毕竟不放心,况且,既是专门拦截自己而来,山东其余要道定然有大信分舵的人把守,于是道:“这是山东地界,请杨舵主给我个凭证,省得我赶路时,又有人前来罗唣。”她思虑周到,这想头十分正确,杨仗佑见她施展身手,此时对她忌惮已极,生怕她顺手将自己掳去,哪还敢得罪于她,当即从怀中取出一枚木牌,上刻“信”字,派了个普通帮众,从帘角将那木牌塞了进去。易莹捏住那牌子,顺手将一股内力隔着牌子传了过去,那帮众胸口一热,急欲撤手,已被这股内力粘住。 杨仗佑虽然武功与易莹天差地别,但手下被易莹以内劲制住,却能明明白白地看出来,忙叫道:“请皇甫夫人手下留情!” 易莹道:“我的车夫折在你们不知哪位手下,所以请这位小兄弟帮我驾车,只消他乖乖地,到了地方我自会放他。”言毕手上加劲,那人胸口奇痛,不由得张大了嘴巴,却发不出声音,易莹随即将一粒丸药丢到他嘴里,道:“有劳小兄弟,咱们走吧,取最近的道北上!” 言罢松开了手,那人不知自己吞进了什么,但这妇人下手狠辣,料想不会有好东西喂自己服下,于是再多言,拉起缰绳,扬鞭抽了马屁股一下。那马从卯时初刻便拉车奔驰,奔到现在已有整整三个时辰,刚刚歇了一阵,正美地摇头甩尾,噗噗喷鼻,忽然挨了这一鞭,屁股吃痛不已,长嘶一声,人立起来,随即展开四踢沿路狂奔起来,挡在前边几个弯弓搭箭的帮众躲闪不及,险些被马蹄踏中,叫骂声中,那车已走得远了。 易莹与木从心坐在车里,对着外边那人道:“小兄弟,我方才给你服的丸药,有个名目,叫做一日丧命散,这名儿起得是糙了点儿,可也符合实情。”说到这儿,易英等只觉那车又重重地颠了一下,只听那驾车的人话里带着颤音,道:“回皇甫夫人的话,前边儿到了岔口,一条往河间府,一条往保定府,请您定下道儿来,我好照办。” 易莹听他并不接自己的话茬,反向自己询问去向,心下好奇,问道:“小子,一日丧命散还需十二个时辰才发作,你若身子好,能多撑上半个时辰也未可知,何必这么紧张。” 那人清清嗓子道:“我家中有七个姐姐,全靠我一人养活,一颗药药死了我不打紧,却要累得我那七个姐姐一起丧命了。” 第47章 闯陵 (三) 易莹道:“那你却为何不向我求恳解药?” 那人一边御马,一边道:“夫人有要事在身,若在下赶车误不了夫人的事,以夫人身份,自然不会跟我过不去,若是赶车误了夫人的事,求告又有何用?在下一线生机,全在于此,请您坐稳了!”言罢只听“啪”一声,易莹等人感到大车行地又快了一些。 这一番话若在杨仗佑,甚或宫承瑞嘴里说出来,易莹决然不会在意,但眼前这个赶车的不过是青帮分舵最低一辈的挑夫船脚,竟能这般明事理,实属难得,令她大大吃惊,不由得问道:“小子,你叫什么?” 那人道:“回夫人话,我叫刘八女,我出生时,家里已有七个姐姐,适逢一个瞎子走到我家门前,为我卜了一卦,取了这么个名字。” 易莹道:“恩,咱们要去昌平,你快快赶车吧。”言毕盘膝而坐,默运真气,木从心得师父嘱托,不得运功使力,便望着窗外出神,宫承瑞此时脑子已清醒过来,身子却动弹不得,不知眼前这师徒俩要怎生整治自己,索性闭上眼睛装睡。易赢在心中默运北冥真气,内息行完一个周天,缓缓睁开眼睛,正要敛气收功,便在此时,马车也缓缓停了下来。木从心知道此时师父不便行动,便问道:“什么事?” 只听刘八女道:“我是大信分舵刘八女,分舵主差我有要事,分舵主令牌在此,请义字分舵兄弟验看!”原来是到了青帮“义”字分舵地盘,至此,已入直隶境,木从心掀开帘子,将令牌递了出去。刘八女举起牌递给一人,随即放行。又行了几个时辰,到得昌平,夜已深了,刘八女赶了一天车,直累得筋疲力尽,宫承瑞经脉被封,躺在车上,路途颠簸,更是难受。易莹对木从心道:“你试运一下内息,看看现在如何,是不是好些了?”木从心依言而为,只觉膻中内息依旧强横,在胸口鼓荡冲撞,但已有所收敛,不再像上次那般欲焚五内,内息稍有失控迹象,便被一股凉意收束。木从心点头示意,易莹道:“趁阴阳二气丹药力尚在,咱们连夜去寻那部宝典,果真寻到,你的命八成有救。”木从心不禁愕然,十三陵守卫森严,如何闯得进去,再者,即便闯了进去,休道帝王陵寝内机关重重,入口处便是条石塞门,铁水灌缝,如何进去盗书?他几次张口欲言,但看到师父笑吟吟地望着自己,满脸热切,这话终于没说出口来。 其实易莹何许人也,对闯陵之事早作了安排。她一路上练气运劲,此时正手痒难耐,笑吟吟地看着木从心,只等他提出异议,便给他安个“瞧不起师父”的罪名,好好雕琢一番。不料这徒儿竟然学乖了,不由得好生失望,于是转而向刘八女道:“你看到前边那座山了么?”刘八女顺着易莹的指向望去,那山黑黢黢地,在夜空中宛似一条长龙,气势雄浑,两道星光恰如龙眼,点在龙头之上,闪出明黄色,在夜空中极是醒目。见刘八女点头,易莹续道:“你只消把咱们送上去,我便给你解药,时间不多了,上山的路我熟悉,你这就请吧。” 刘八女依言,一路尽拣小路而行,又行了约可两个时辰,终于到了半山腰。易莹招呼木从心下得车来,笑吟吟地将一粒解药给了刘八女,刘八女伸手接过,忙不迭地吞咽了下去,还没来得及称谢,忽觉双腿一麻,跪了下来。原来这一瞬之间,他已被易莹挥袖拂中了膝间阳关穴,易莹却佯作不知,惊讶道:“啊呦,区区一颗解药,小兄弟何故行此大礼?”见刘八女欲张口说话,随即摆手拂中了他后脑哑门穴,刘八女再欲说话,张口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了。易莹又道:“小兄弟快快请起,这里没你的事了,你这便走吧。”刘八女两处穴道被点,既不能站起,又不能说话,还不知何处得罪了眼前这个妇人,惶急之下连连磕头。易莹笑道:“小兄弟,你干么不走?也好,我这车马放在荒郊实在是放心不下,你既然不想走,那便帮我守着车马吧。”木从心见师父如此顽皮,也不禁莞尔,见刘八女还在不住磕头,于是上前扶住刘八女道:“我师父既然这样说了,你就别再坚持啦,快快请起吧。”他一手托在刘八女肘下,轻轻一抬,便将他扔到了车里。随后爬上车去拿天月剑,揣摩师父用意,当是怕刘八女在自己师徒闯陵之时泄密,于是顺手将宫承瑞哑门穴也点了。 二人脚力甚健,一路潜行,不一会儿便上了主峰,向南望去,见下面隐隐有灯光闪烁,前方后圆,勾出陵寝的轮廓。易莹道:“咱们到了长陵啦,跟我来。”言毕向前走去,意态娴雅,看似莲步轻舞,实则疾逾奔马,易莹在前边,时不时地停下等候,木从心使尽力气,方才不致跟丢。如此行了约有一刻,易莹师徒停在了一块巨石旁,这巨石几乎有寻常人家的茅屋大小,重逾万斤,一半悬在峭壁之外,以五根常人臂膀粗细的绳子分系在五棵两人合抱粗细的大树上,绳子绷得紧紧地,直勒进树干寸许。那峭壁极陡,顺着峭壁向下望去,正对着陵寝中间,易莹道:“成祖在上,我为救徒儿,没有法子,只好惊动您老人家圣驾啦,请您老……咦?”她话未说完,便听到一阵呼喝声自长陵前门传来,夹着兵刃撞击声,斗得甚是激烈,随即见到几点光亮自长陵各个地方向前门涌去,料想是守陵侍卫执火把相援。易莹冷笑一声:“守陵侍卫高手如云,不知什么人吃了豹子胆,敢来强攻此处。这样也好,省得我再去费事了,这大石留着下次调虎离山用吧。徒儿,咱们走。”言毕纵身自斜坡滑下。木从心见成祖在天有灵,其陵寝躲过了一场实实在在的“灭顶”之灾,长吁了一口气,随即跟着师父,也是沿坡滑下。这斜坡约四十丈长短,滑下五六丈,易莹便或以手拍,或以脚蹬减缓坠势,不时抽出空来帮木从心一把,防他坠速过快,着地之时将腿骨震断。到得最后几五六丈时,木从心反而滑到了易莹之前,他轻身功夫不及师父远甚,发出“嘭”的一声巨响,重重地落在地上,双腿酸麻,眼前金星乱冒。一旁师父悄然落地,整整衣衫,望着木从心。他们顺着陡坡,滑到了长陵中段的外侧,等他缓过神来,易莹拉住他腕,行若无事地越过边墙,轻轻巧巧地落在了地上。木从心正要说话,易莹伸手捂住了他的嘴巴,并拉他矮下身子,伏在一座极大的香鼎之后,察看动静。过的片刻,只听陵门一侧呼喝叫嚷之声不绝,且有渐长之势,料想守陵侍卫都已到前门去料理不速之客。易莹振衣站起,道:“咱们须得快些,前门那几人须挡不得守陵侍卫多久。” 木从心随即跟着易莹,未行得几步,便踏上了一个汉白玉石台,细细望去,这石台横约三十三丈,纵约十六七丈,前设踏垛三道,只见中间御路石雕,台下层是海水江崖,云腾浪涌,两匹海马跃出水面凌波奔驰,上层是两条龙在云海中上下翻腾,追逐火珠。最后是一座大殿筑在台上,高七八丈,墙红瓦黄,彩绘额枋。想到这样一座不知须耗费几多人力,几多国帑的宏伟殿宇中只放了几座牌位,几套衣冠,官员祭祀时不过再放上些牛、羊及猪头肉,他暗叹:成祖到底是成祖,连大兴土木都兴得别具气派,哼哼,了不起,了不起。话虽如此,他心中却也多了几分不屑。但听“吱呀”一声轻响,易莹已打开殿门,闪身欺了进去,他便也随后跟上,进殿之时,顺带着看了一眼,只见殿门正上有一块镶金匾额,上书“祾恩殿”三字。 第48章 富贵大梦(一) 木从心随易莹进得祾恩殿,心中惊诧更甚在外面之时。只见金砖铺地,一应木具全系金丝楠木打造,连撑持殿宇的柱子也不例外。易莹走到成祖牌位旁,双手捧住那牌位,运力向上一提,旋了几圈,只听“轧轧”机括之声,成祖画像之下墙壁缓缓向两侧张开,一个三尺见方的甬道豁然出现。正在此时,忽听得窗外传来哈哈大笑之声,易莹一怔,当即反应过来,拉着木从心躲到殿中那个大椅之后。 随即看到三人一起进得殿来,一个老者面目慈祥,烛火下微微一笑,却见他眇了一目,映得诡异无比,正是半月前被木从心射瞎一目的张龙文,看另一人时,端的是其丑无比——念及“丑”字,木从心不由得想到无相大师,无相的丑,乃是丑在一脸败相、苦相、坎坷相、夭折相,而这人的丑,却是丑得四边不靠,丑得难以言表,令人不由得赞叹天下之大,造化之奇!身旁易莹悄声告诉他:“这人姓钱,唤作‘钱千丑’,“千丑”是其外号,大名不知。此人相貌成名倒在武功之前,故尔无人知其武功根底。”第三人,身形肥大,他气喘吁吁地跟在二人之后,手中半拎半托着一根极粗重的铁棍,划在大殿地面,擦出星星火花,走三步歇一步,显得极是笨拙。易莹沉思片刻,道:“百拙千丑,这胖子大概便是白百拙。” 只听那张龙文道:“宫勖存这小子,屡屡辱我,这番死在守陵侍卫手里,可算便宜了他,老钱,你这调虎离山之计漂亮得很!我都不知怎么感谢你了。” 钱千丑道:“哪里哪里,小人与白兄弟慕朱三太子之名而来,虽然时日不久,但多蒙张大人教诲,即便稍有见地,那也是仰赖张大人启迪引导,仰赖朱三太子如天洪福。这几日我见宫勖存这小子屡屡向大人寻衅,早就窝火,不是碍着朱三太子的面子,我早跟他动上手了。好在今日终于借侍卫之手把他对付了,也不算晚,嘿嘿。” 只听白百拙道:“师弟,你不是说,对付了他,咱们便能取而代之,在三太子面前更进一步么,怎地现在却是这番说辞?”钱千丑连连对他使眼色,他却只如不见,这“百拙”二字,盛名之下果然不虚——师兄弟自己之间的小算计,如何敢当着外人拿来便说? 不料张龙文开怀大笑,道:“白兄弟快人快语,大丈夫此生不图觐身,博个功名利禄,却图什么,对付了姓宫的,我保二位在三太子面前,更进一步,哈哈。”所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张龙文素知这二人与宫勖存无冤无仇,这次帮自己对付他,必有所图,白百拙将二人真实意图说了出来,倒是打消了张龙文顾虑,是以他开怀大笑。 钱千丑干咳两声,陪笑道:“只可惜了义安镖局那几个趟子手,他们武艺是不错的,跟着宫勖存,白白地送了性命!” 张龙文道:“他们十个人,收了咱们两万两银子,就算一年走上一百趟镖,十年也挣不了这许多钱,死得不算冤。对了,咱们这里的事完了之后,须得去义安镖局一趟,太子妃吩咐过,他们家有颗苍魂珠,取来给太子妃打个发钗,三太子也夸咱们晓事,哈哈。” 听到这儿,木从心已得悉了此事前因后果,张龙文以重金买动义安镖局十个趟子手,明知这十一人不敌,却还是分派他们大张旗鼓地在长陵正门与守陵侍卫相斗,一则吸引所有守陵侍卫前去,这样长陵其他地方无人把守,张龙文便可与钱、白二人潜入长陵捣鬼,二则借侍卫之力,诛灭宫勖存与一干趟子手。事后,还要趁虚行劫义安镖局,讨那伪太子妃的欢心!木从心拳头攥得紧紧地,眼中似欲喷出火来,恰在此时,他体内两股阴寒内息与一股至阳内息失却控制,在任脉诸穴打起架来。木从心只觉冰火相激,半身处在冰窟,半身处在熔炉,他手掌抓在楠木大柱上,抓下块块碎屑,牙齿咬地格格作响。易莹见状,慌忙将一粒阴阳二气丹塞入他口中,双掌抵在他背后,助他压制这三道内息。 木从心难受至极,但体内交攻的内息制得他丝毫动弹不得,他眼睁睁地看着张龙文三人走到成祖画像之下,躬身走了进去,随后两扇墙壁缓缓合上。过了片刻,木从心略觉好受,易莹见状,随机撤手,道:“你觉得怎样,阴阳二气丹只能压制你体内异种内息,却压制不了你的怒气。在化去这异种内息之前,你不可妄动无名,否则虽有药力压制,可还是会牵动异种内息交攻,每交攻一次,你的小命便少十二个时辰!” 木从心答道:“是。”随即转身向殿外走去,道:“弟子先去长陵前边看看,绝不能叫这三个畜**计得售!”言毕未等易莹答话,便冲到了殿外。 易莹心道:好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守陵侍卫若是好惹,我又何必大费周折,安排一块大石放在山上。他非要多管闲事,眼下只有走一步算一步,先去看看再说了。她左手习惯性地一摸,不由得暗暗叫苦,原来自己这次为救木从心,出门出得仓促,自己的琵琶竟未带在身旁。她环顾祾恩殿,不拘随意找个什么兵器,待会儿跟守陵侍卫动上手,便能多一分胜算。可祾恩殿是祭祀之地,黄钟大吕倒有不少,却哪里藏得有凶器。突然,一架古筝映入眼帘,温润典雅,犹如美人横卧,易莹奔上前去,只见筝身通体乃是一块美玉雕成,筝码上方的筝身上,天然有一片殷红,似是一只飞禽。这筝虽名贵至极,但眼下易莹无暇细品,右手五指夹住琴弦,运力一扭,“啪”地绷断了三弦,左手同样动作,又有三弦应声而段,她如此动作,前前后后共绷断九弦,留了四弦,以应琵琶四弦之数,斜抱起玉筝,右手拨弄了几下,见此玉筝虽不趁手,但已勉强能用,于是冲出祾恩殿,追赶顽徒而去。 木从心已赶到长陵前部,见院中一人手执软鞭与一名侍卫相斗,这人木从心见过,正是怒骂过张龙文的宫勖存,另有十人,二人一组,分斗五名侍卫,想来是钱千丑口中提及的义安镖局趟子手了。另有一人,站在一旁,好整以暇地拿着个小茶壶,时不时地对着嘴儿嘬一口,眯着眼甚是享受,对场下这场厮杀似是毫不在意,这人跟其余六个侍卫一样服色,瞧这气势,当是侍卫领班儿。木从心大喝道:“诸位且慢动手!” 那侍卫领班正喝着茶,木从心从他身后奔来,这一声喊惊得他呛了一大口,险些将手中小砂壶摔在地上。院中各人捉对儿厮杀,听到他这一喊,均是放缓了手脚,待见到那侍卫领班整整衣衫,将那小砂壶小心翼翼地放在一旁石桌之上,随即挥拳向木从心击来。这人方才一番做作,木从心瞧在眼里,殊为不屑,孰料这一拳击来,登时有如岳峙渊渟,极有威势。他连击三拳,每一拳皆有开山之威,裂石之势,三拳一过,木从心顿感难以支撑,这人武艺比之宫承瑞,高了可不止一筹。见对手又是一拳击到,他心一横,提起膻中那团火一样的内息,运之于右臂,以拳对拳,一声闷响,二人各自退了三步,木从心强自站定,五脏六腑震得似乎要翻过个儿来,对手“咦”了一声,看看自己的拳头,又看看木从心,似乎不相信刚刚所发生的事。他问道:“小子,你叫什么名字?” 木从心道:“我叫木阿三,请阁下先让他们罢手,有奸人从中设计……” 那侍卫领班在七个守陵侍卫中武艺最高,拳力最猛,寻常演武,便是石狮子头也禁不起他这一拳,今日竟有人以拳对拳,震得自己退了三步,听木从心自报姓名,却连个成名人物都不是,怎不令他大为光火,因此他不等木从心说完,不由分说又挥拳而上,口中道:“冯某与几位兄弟只管将闯陵的打发了,至于是不是奸人,我却管不着。废话少说,来来来,再接我几拳。”言毕“呼”地又是一拳击来。拳在中途,但拳上一股炽风已令木从心感到不适,这一拳之力似乎又大过前面三拳,若再度硬碰,自己膻中所贮的内力深厚,倒也不输于对手,但五脏翻腾之感,的确难受,因此这一拳木从心便不再硬碰,顺势后跃。木从新肉眼所见,对手这拳来势只有三尺,他一举跃后六尺,本以为足可躲开,不料对手那出拳姿势保持不变,右腿前探,拳头又陡然向前伸出三尺,眼看着这拳就要结结实实地击在木从心胸前,木从心忽觉膝窝一麻,利落地向后倒了下去。 原来易莹已抱着那架玉筝跟了过来,她远远地便见到一人与徒儿怒目相对,定睛一看,却是崆峒派的冯不阴,心中诧异,却也无暇多想。料到他们便要动手,待见到冯不阴使出这一招“强弩之末”,便知徒儿必然中招,冯不阴这一拳使上了全身内力,其势无论如何不能阻挡,于是急中生智,掏出两枚铜钱,打向木从心膝窝,使他瘫倒下来,自然而然便避开了冯不阴这开碑裂石的一拳。木从心这一招是输在经验浅薄,加之粗心大意,但他反应尚在,见冯不阴又是一拳击来,这一拳自上而下,更是猛恶,忙着地翻滚,抱住冯不阴小腿,使劲一拉。冯不阴上盘功夫了得,下盘却不怎么样,木从心这一下歪打正着,将冯不阴摔在地上,冯不阴一拳击在地面,直打得石屑纷飞,一块大石板应声碎成数十块,大石直接受力的地方竟被研成了石粉!木从心骇然之下,不及站起,便抢上前去双手抓住冯不阴的胳膊,二人便在地上扭动踢打起来。 第49章 富贵大梦 (二) 易莹本欲再以铜钱击打冯不阴,但见徒儿与这人滚在一起,生恐伤了徒儿,便住手不发。木从心靠蛮力箍住冯不阴双手,使他无法运使最擅长的拳招,这便等于是拔去了老虎的牙齿。虽然两个大人滚在地下,乱踢乱踹,滑稽犹如顽童胡闹,但木从心却也因此不致受伤,易莹心中笑骂一句“不成体统”,随即闪身飞到一座小殿屋顶。此时宫勖存一行与守陵侍卫斗得快见分晓,只见守陵侍卫个个大占上风,一个侍卫发一声喊,一拳向一个趟子手击去,趟子手全力挡架,不料他这一拳看似平直向前方击出,拳力走到中途,却由直转为横,打在另一个趟子手胸前,这一拳之力,那趟子手如何禁受得起,喷出一口鲜血,应声倒地而亡。眼见同伴身遭不测,活着的九个趟子手无不含愤拼命,招招皆取攻势,气势狠恶无比。奈何均势已被打破,趟子手武艺虽然不弱,但以九敌五,还是占了下风,只几招过后,便或受重伤,或伏地身死,场上只剩宫勖存在在苦苦撑持。场外易莹看得明白,这些侍卫出拳招式憨直,厉害之处全在内力,一拳打出,看似是直力,其实用上了巧力,等你以应对巧力之法拆他拳招,他偏偏又变为了直力。不仅如此,十个趟子手虽然中拳之处都在前胸,但或系内脏伤重呕血,或前胸塌陷不治,甚或中招之时尚能继续动作,过得片刻,才缓缓倒下,七孔流血。可见这些侍卫拳上附着的内力,除了横直之别,还有绵力、刚力之分,吞吐闪烁不定,端地是难以抵挡。自己设若与他们斗起手来,单打独斗自然可以随便将之打发了,可若与他们七人相斗,虽不致失败,可也着实难缠得紧。 而细观宫勖存,他所以还能守御得住,全在套路驳杂,招式巧妙。有时他两招之中,前一招使辽东一路手法,大开大阖,似执戈矛挥舞于战阵之中,后一招却小巧绵密,出手不盈尺,将周身严密护住。待对手逼得近了,陡然间施一阴招,便可将对手逼退一步。易莹心中赞他招式娴熟,可惜博而不精,大部分招式未得窍要,否则当能与对手一战。忽然场下一声喊,打断易莹,只听一句“我这没事,你们去冯老大那边”,易莹这才想到,十个趟子手被杀伤殆尽,守陵侍卫势必要去围攻木从心。 果不其然,五个侍卫空出手来,一齐向木从心与冯不阴围拢过去。围到近前,不由地面面相觑,只见地上石板碎了七八块,冯不阴两只衣袖被扯落,木从心背上衣衫磨出了几个大窟窿。他们怎么也不敢相信,这竟是平素指挥若定的冯老大! 易莹见他们围拢上去,只道他们定要下手对徒儿不利,那还管什么别的,掏出一把铜钱便以漫天花雨的手法散了出去,可惜她处身屋顶之上,一则屋高,二则方才为了不被发现,离这些人也是较远,再加上守陵侍卫本身功力深厚,铜钱未击中要害,纷纷打在侍卫腿上、屁股上,场下侍卫个个“啊呦啊呦”地发出哀嚎之声,纷纷摸大腿揉屁股,却是谁也顾不上冯老大了。但冯老大毕竟是冯老大,他忽地大喊一声“住手”,首先停下手来,木从心见他这般,也放脱了他,各人正惊诧间,只见他从地上跳起,奔向一旁的石桌。他内力深厚,耳音自然灵敏,方才在吵嚷中听到“嘭”地一声闷响,又听“啪”地一声脆响,似是什么器件儿破碎的声音,他心下大骇,忙奔去看自己的紫砂壶儿,果不其然,已是碎了! 一个武功高强的汉子顿时委顿下来,心疼地不知所以。场内众人,除老三褚无心与木从心外,均对他这副样子有所不满。冯老大是个财迷,这一节众兄弟均知,可好汉子讲究拿得起放得下,当着外人,更要表现地加倍拿得起放得下。而此刻他却为了一个喝茶的壶儿如此失神,大有妇人之态,外人纵不嘲讽,自己兄弟看在眼里,难道脸上好光彩么? 他们却不知,这个壶儿成于唐朝,唤作“澄澈”,系江苏金山寺一位得道高僧所制,极有可能是盘古开天辟地以来,第一个紫砂壶,而紫砂壶真正普及,却是在此壶六百年之后的明正德年间。此壶原本籍籍无名,郑和尚未出海之时,随口品茶,无意间发觉壶中茶与壶儿相映成趣,紫色与琥珀色灯下交织,甚是好看。当时并未在意,直到有洋商前来洽谈,郑和欲将大批茶叶售予洋商,以增大明岁入。灵机一动间,想到了这个壶儿,便将茶叶冲好,以此壶向洋人展示茶叶,第一单便与西洋做成了十万石茶叶的生意。后来渐渐发现,此壶沏茶,非但茶香聚而不失,茶汤越久,反而越加醇郁芳馨,而且一壶茶久置不凉,更有一桩好处,盛暑越宿不馊。郑和好奇之下,查问此壶来历,得知竟是唐朝古物,且仅此一件存世,他知主子朱棣爱好唐朝物件儿,便投其所好,将之进献上去。朱棣用过之后,大大地欢喜,下旨各地巧匠,钻研制作此壶的技艺,但直到正德年间,才有一个叫做供春的茶童,创出了烧制紫砂壶的手法,因此,此壶可说是天下紫砂壶的祖宗。后来置于长陵之中,冯不阴费了大力气盗掘出此壶,为了掩兄弟耳目,不教他们知道这是至宝,索性便将之当成寻常茶壶对待,防止他们惦记;更绝的是,他竟嘴对嘴地用此壶饮茶,这样一来,兄弟们连与他共饮此壶中的茶汤也不会了。他这番措置,自以为万无一失,但天道无私,纲常有自,这紫砂壶祖宗今夜终究是气数已尽,被一枚铜钱击中,老骨头散了一地,至此,此壶在冯不阴手中还不到一个月!冯不阴追想自己这一月来深夜抚摸此壶,含笑而睡——随意拿到哪里卖掉,岂不勾当得十几万银钱!而此刻竟被一枚铜钱打碎,冯不阴当真是悲从中来,强打精神,堪堪站定,怔怔出神,如中魇镇!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褚无心对着几个兄弟挤眉弄眼,另外几人看的气闷,便四下张望,找寻方才发射暗器之人。忽然,老七韩无肾拉拉褚无心衣袖,朝一旁树上努努嘴。褚无心顺着韩无肾努嘴的方向一看,那大树干上镶了四五枚铜钱,半截翡翠管子挂在树上,另外一半散作三四截,落在地上,管子另一侧是个烟锅,连同一个金线缝制的烟囊,一齐躺在地上。褚无心上前将之捡起,又从树上取下那半截烟锅子,他名叫“无心”,虽然没心没肺,但见到这美轮美奂的一个烟锅同那“破壶儿”一样死于非命,也不由得可惜。这烟锅比之那“澄澈”砂壶儿,辈份儿虽然大大地不如,但奇在“贵”之一字,烟嘴儿与烟杆儿乃是由一整块翡翠雕成,通体呈鸡血红,缠着道道黑纹,前部由红渐翠,自然成烟嘴之形,天生便是造烟锅子之用。是以如此上佳的一块儿材料儿,却被生生地雕成了烟锅子杆儿,也是此玉天赋使然,至于幸与不幸,那就各人见仁见智了。头儿上那烟锅子,为紫金铸成,虽然配这烟杆儿稍有狗尾续貂之嫌,但眼下舍此也无他物。褚无心端详着这烟锅儿,玉杆儿上顺着黑色纹路,以内画之法,在管子内部画上了共是四条墨龙,这区区一个烟锅杆儿,里面儿再是中空,能有多大地方儿,巧手匠人竟能在里面作画,当真是巧夺天工。正自啧啧称奇,手中烟杆儿忽然被人夺下,是冯不阴魔怔已毕,四下查找损毁砂壶儿之人,不料正见到褚无心拿着断成几截的烟锅子,慌忙抢过查看,见寻常栩栩如生的墨龙此刻变成数截,犹如庖下的死蛇一般,再也不复往日的神气。又是十几万银钱没了,冯不阴眼中似要喷出火来,他见到几枚铜钱钉在树上,顺着铜钱来势一看,只见一个女子斜抱着一架古筝,通体碧绿,却不是自己三天前才在长陵发掘出的唐筝?唐筝十三弦,被易莹崩断九弦,只余四弦——本来如筝琴琵琶二胡之属,弦子断了,只消找靠谱的师傅续上,调好音便是。这架唐筝虽是古物,亦不例外——例外之处在于,此筝之弦乃是为易莹强力崩断,易教主何等内力?莫道她当时救徒心切,下手无轻重,便是她意存小心,这娇滴滴的玉筝又怎禁得她一成劲力?因此唐筝弦子崩断之时,便连弦子带着筝码一并崩坏,非但如此,筝码与筝身铆接之处,也崩出几个大坑,散出道道裂痕。这架唐筝此刻虽抱在易莹怀里,仍能弹出声响,但作为古董,已是毁了,冯不阴要卖它换钱,更是休想。 说到这,其实冯不阴一行并非真正守陵侍卫,而是崆峒派弟子中的佼佼者,七人以冯不阴为首,其下依次是程不阳,褚无心,魏无肝,姜无脾,沈无肺,韩无肾,这七人幼时遇有机缘,为崆峒派前辈高人山大贵收入门下。 山大贵武功极强,但收徒时年事已高,在自己死之前,门下弟子再是苦练,其内功恐怕也达不到可以习练本门绝学七伤拳的地步。为免本门绝学失传,他苦思之下,终于想出一法,那便是将一套七伤拳拆解成七路拳法,七个弟子各习一路。这样一来,其弟子习练七伤拳之时,便可将习练七伤拳对自身的损伤化一为七,均而分之,七伤拳绝技便不致失传;并且弟子们七伤拳练到后来,经脉虽有损伤,也不至丧命。山大贵将七伤拳传于七个弟子之后,见他们用功甚为勤勉,心下欢喜,便下山寻访名医,五年之后求得了七页丹方,照方炼药,根据各个弟子习练相应拳路损伤的经脉,每年服用药物,便可逐步修复相应经脉。山大贵将这单方留给七个弟子,见七伤拳虽成了七个“一伤拳”,但毕竟可以传世,自己又为七个弟子求得了灵药,无论对先辈祖师,还是对晚辈弟子,都算是有了交待,拈须大笑,当夜溘然长逝,遗下的这七页丹方便唤作“七页继绝散”。 冯不阴作为大弟子,师尊在世之时他便对师尊钦服以极,鞍前马后,殷勤周到,奈何师尊不是闭关便是下山,少有与他说上几句话的时候,因此他常以不能为师尊多办些事为恨。而师尊仙去当夜,也没留下什么遗言,吩咐自己去办。这可教冯不阴难受极了,他发下誓愿,一定要为师尊做些事,报答他老人家恩德。但遍翻师尊在世时的心得手稿,却无只言片句提及他老人家心愿之事。正当他以为此生再也无从报答师尊之时,一个月前,忽然从师尊的名讳中发现了端倪——师尊姓田,名字上“大”下“贵”,字“买之”——名以言志,原来师尊的心愿竟如此简单,且与自己不谋而合!狂喜之下,他纠集师兄弟,准备去投靠远在京城的师叔海大富,实现师尊生前“大贵”与“买之”的心愿。崆峒派地处西陲,少与中原往来;海大富又久处深宫,早不与崆峒派互通消息,因而他们到了京城,多方打听,这才知道,原来师叔多年前已为康熙身边一个叫做韦小宝的人所害。尔后机缘巧合,他们流落到十三陵旁,听到几个盗墓人计议盗掘陵墓之事,便远远地跟踪他们上了天寿山。不料守陵侍卫厉害得紧,盗墓贼们一上山便被杀伤殆尽,冯不阴等在陵外守了三天三夜,或围攻,或偷袭,终于将十个守陵侍卫一个个地收拾了,自己七兄弟则换上了侍卫服色,监守自盗。所以这个月来,冯不阴绞尽脑汁,在长陵搜罗宝物,挖地三尺,一半固是财迷心窍,另一半也可说是孝心使然。 孰料今夜,“澄澈”砂壶、翡翠烟锅、“鸾鸣”唐筝三件至宝一时三刻间便纷纷死于非命,几十万银钱不翼而飞,师尊字号里的“买之”二字是无法实现的了,而自己身家巨富的大梦也在瞬间化作泡影,他指着屋顶,大喝:“抓……抓抓……抓住她——”一言未完,竟昏了过去! 第50章 一练七伤 (一) 冯不阴目如疯牛圆睁,声如狮虎嘶吼,实实在在地让易莹吃了一惊,右手不自觉地抖了一下,按在怀中那架“鸾鸣”唐筝的弦子上,险些又绷断一根。场下褚无心等,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是先救老大,还是先拾掇殿顶这个不速之客。正自呆着,忽听得一声“贼子别跑!”,褚无心等五人,连同木从心、易莹一同望去,只见宫勖存发足向山下奔去,程不阳正向外追出。原来宫勖存与程不阳开始之时都存了试探之心,因此下手之际留着分寸,斗得不分上下,后来程不阳渐渐加上了劲力,宫勖存武功上的弱点便显现出来,只是凭着见多识广,招式灵巧,将程不阳的拳招一一拆解。但一者宫勖存内伤未曾痊愈,二者真实功夫教程不阳仍是差了一筹,待见到十个趟子手已为对方击毙,若对方随便有一人来援,自己不免命丧当场,想到此节,更是心烦意乱,于是一边与程不阳拆招,一边试图寻机遁走。冯不阴那声歇斯底里的吼叫,声闻里许,程不阳担心老大安危,听了自然分神,宫勖存见此,先一一招“蛟龙腾渊”,突出杀手,将程不阳迫退三步,随即左右手各扣上三枚飞蝗石,依次发出,分击程不阳身上六处穴道,程不阳拳法再是精妙,也无法同时击落六枚暗器,且他下盘功夫不足,无法闪避,情急之下,只得再退出三丈,飞蝗石到了三丈之外,劲力准头均衰,程不阳堪堪躲过,却见宫勖存已然在十丈之外。这句“贼子别跑”,正是他所发出。 他在七兄弟中排行第二,七伤拳一练七伤,先伤己再伤敌,他练的正是七伤拳中的“阴柔”一路拳法,自然而然地便损及体内阴气,打破阴阳二气平衡,致使阳气虚盛,性子也渐渐变得执拗爆烈。他见五位师弟以一敌二,都利落地将敌人格杀,自己独对一人,竟尔给他走了,这口气如何忍得,当下发足向宫勖存追去。此时他二人乃是下山,自然比寻常快了几分,不一会儿,便不见了他二人踪迹。 褚无心等五人一来素知二师兄之能,二来他们腿上功夫更是不济,便没人追程不阳而去,五人扶着冯不阴半躺在院中石凳上。冯程二人之下,便是褚无心,只见他一个筋斗翻上石桌,弓步曲腿,向上一蹿便上了易莹所站的屋子。木从心在下看着,这一跃虽然劲力十足,但并非轻功,因此他跃上殿顶之时,踏碎了几片屋瓦。木从心见状便欲跳上殿顶与这人厮拼,剩余三人见状挡在木从心面前,一人便欲上前动手,被余人阻住,魏无肝道:“咱们抓那贼婆娘要紧,这人等会儿再料理不迟!” 木从心听魏无肝言语中对师父无礼,心下大怒,当下更不答话,右脚跨前一步,两腿成弓,左拳在上,右拳在下,两拳眼照应成线,一招“猛虎出洞”,向他猛击击去。这一拳来得突然,魏无肝欲要遮挡,已然不及,慌忙之中急向后退去,身后姜无脾、沈无肺两人同出拳掌,挡下了这千钧一击。此招一过,姜无脾等尽皆骇然,方才只见他与冯老大滚在一起,打法比之孩童更为滑稽,孰料他一拳中竟包含这等劲力。他几人都是练拳法的行家,这次却摸不着头脑了——“猛虎出洞”,系少林入门拳法罗汉拳中的普通招式,以木从心这一招中所包含的劲力而论,绝非单单练习罗汉拳可得,而倘若其劲力是通过习练其他更高深的武功得来,他急怒之下应当使相应的深奥招数才是,又怎会使出这么粗浅的一招来? 对方人多,木从心一招得势,当即不再容让,第二招随之而至,他收拳于腰间,左臂顺势一抡,在胸前划个弧形,将姜无脾、沈无肺二人扫开。此招叫做“罗汉插拳”,如若“猛虎出洞”被人拆解,可用此招顺势卸去敌人反击之势,同时蓄势于上盘,伺机回攻。正当木从心欲以“五花坐山”分击三人之时,只见一物从天而降,“噗通”落在木从心与魏无肝等人之间。各人纷纷向殿顶望去,只听一人笑道:“啊呦,这位小兄弟怎么如此不小心,这殿顶是琉璃瓦,落脚滑的很!” 易莹这“琉璃瓦滑得很”云云,自然是戏谑之言,褚无心下盘功夫再是糟糕,身上功夫也有三十年,除非喝地酩酊大醉,否则什么屋瓦滑地倒他?这是因为方才易莹见褚无心上得殿顶,一言不发便伸手来抓自己右肩,当下不闪不避,待对方左手抓到身前,她随即挥袖直击褚无心面门,褚无心只觉一股幽香劲风扑面而来,自己登时呼吸滞重,内力运转不灵,待要闪避,只觉脚下一空,耳中只听一声“下去”,已从殿顶倒栽下来。他栽下之时,内息已被易莹打乱,急切之间无法调匀,因此笔直地坠下地来,不过他到底功夫深湛,刚一落地,随即一个鲤鱼打挺,翻身而起。他当真凶悍,甫一站起,竟立即向先前的石桌奔去,意欲再从石桌上借力跃到殿顶,与易莹再见高低!这前殿高虽比不得祾恩主殿,但也有五六丈,因此褚无心奔到半途,只觉得七荤八素,天旋地转,筋骨仿佛都错位了,歪扭了几下,勉力走到石桌旁,瘫坐下来,龇牙咧嘴,大喘粗气。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此时七伤拳兄弟七人,冯不阴晕去,程不阳去追宫勖存,褚无心摔得够呛,余下魏、姜沈三人与韩无肾对视一眼,迅捷无比地依四象方位站定,手中各已多了一团爪索。索乃铁链所铸,另一端连着一只铁爪,爪上銘有鳞甲纹路,爪尖锋锐无比,易莹见之,心下啧啧称奇,想不到这几个小子连“飞凤爪”也学会了。 “飞凤爪”乃是崆峒派独门冰刃,与“阴阳磨”并为崆峒两大不传之秘,其威力仅次于镇山绝艺七伤拳,甚至一度与少林“龙爪手”齐名。“飞凤爪”系以飞爪击敌的招式,用此功者,可在远处控爪伤敌,不用近身,一则弥补崆峒派内功只擅近战,不能及远的不足,二则对付内功比自己高深者,即便飞爪伤不得人,也能扰敌心神,至不济弃爪而逃,却不会陷入与高人比拼内力的绝地。“飞凤爪”招分“借爪式”与“无爪式”两部,境界由低到高,则有九层。“借爪式”顾名思义,便是以爪形兵刃为凭借,施招者控制铁索,带动铁爪,或飞舞盘旋,伺机而动,或远攻遥掷,杀伤敌人,境界越高,越是得心应手。但倘若仅仅如此,也不过是一套不错的爪法而已,天下之大,不错的爪法比比皆是,如何敢与七十二绝技之一的“龙爪手”齐名?这是因为“飞凤爪”真正厉害的部分在于其心法口诀,而不在这个连着铁索的铁爪,这心法口诀练至第九重境界,便臻“无爪式”境界,那时可以将全身内力尽数集成,凝作凤爪之形,将内力运之于几张之外,迅捷灵动,无坚不摧。一般而言,“借爪式”一到八层境界,往往要练上二十年,而第八层到第九层,虽只一层之隔,也需二十年。到了这一重,前面八重境界,四十载寒暑的“借爪式”苦功,便成了“无爪式”的“控爪”与“运爪”扎根基! 冯不阴等七人在习练七伤拳之前,已略窥飞凤爪门径,功夫到了今日,冯不阴与程不阳已练至第八重境界,剩余五位师弟也已练至第七重。鉴于七兄弟各自修习的是七伤拳的一路拳法,因此他们平常便注重同修阵法,如遇强敌,可结阵抵挡。依人数不同,随机应变,有两仪阵、三才阵、五行阵、七星阵等等,现下他们所摆,乃是四人可结的四象阵。魏无肝据东方青龙位,主持此阵;姜无脾据西方白虎位,侵略如火,主司攻敌;韩无肾据北方玄武位,厚实凝重,主司防卫;沈无肺则占了南方朱雀位,正大而不失灵动,伺机或辣手摧敌,或翼卫守备。他们这番阵势,攻守兼备,奇正相合,确是得了四象阵法之窍要,若要对付一般人,那是绰绰有余,糟就糟在易莹并非一般人。 木从心是见识过他们本领的,在自己看来,他们之中任意一人空手已难对付,何况四人手上持了兵刃,脚下踏定了阵法?他生恐师尊难以抵挡,挺了天月剑,便欲上前冲阵。这四人这般阵势虽不见得能收拾下易莹,甚或不见得能在易莹的攻势下全身而退,但对付木从心,却是绰绰有余,他这般莽撞便冲,只怕一时片刻便送了小命。 易莹看在眼里,心下感动,暗想这徒儿到底收得不错,可惜过于莽撞,以后有机会须得好好拂拭一下。当下言道:“心儿退下,看住那二人要紧!”木从心闻言,答声是,转身便向褚无心与冯不阴走去。 魏无肝心思机敏,木从心武功不低,他背对自己兄弟,正好趁机除去。于是使个眼色,姜无脾与沈无肺两枚铁爪无声无息,一齐向木从心击去,一取后心,一取后脑。易莹见状,从怀中掏出四枚铜钱,两枚围魏救赵,击向姜、沈二人要穴;另两枚从侧面分击两只铁爪。只听“铮”“铮”两声,魏无肝等四人身子一震,神色大变,对易莹凝神相待,再也无暇对付木从心。原来易莹救徒心切,这四枚铜钱上使足了内力,两枚击向姜、沈的铜钱先至,被一旁策应的魏、韩二人挥铁爪挡开,另两枚铜钱后至,侧面击中姜、沈手中铁爪,两枚铁爪应声而落。四枚铜钱上的劲力通过铁爪,传到四人铁索之上,四人手中铁索剧震,以四人功力,竟自拿捏不稳,四人如何不惊? 他们惊易莹更惊,自己这好徒儿片刻之间又逃过一死,她当下拨动筝弦,施展四弦绝音。她此次所用曲子,乃是一曲《四张机》: 四张机,花开花谢影双飞,春风不解愁滋味。清尊素酒,篆香惹绪,永夜恋痴迷。 四张机,鸳鸯织就欲双飞,可怜未老先白头,春波碧草,晓寒深处,相对浴红衣。 四张机,咿哑声里暗颦眉,回梭织朵垂莲子。盘花易绾,愁心难整,脉脉乱如丝。 四张机,欲织鸳鸯断梭机,东风怎奈花影稀。惊弦声断,无聊燕去,何日是归期? 此曲系室中纺娘织布时伤情相思之词,因此格律压得不甚严整,但字里行间真挚强烈,可又远胜“严整”二字了。筝音本自清脆悦耳,如小溪般流畅,如山泉般空灵,但易莹手中这架唐筝,为凑琵琶四弦之数,十三弦中去了九弦,又为了弹奏时可在区中附以更浑厚的内力,剩余四弦也是最粗四弦。因此将《四张机》弹得浑厚激越,片刻间便大作金戈之声,倒不似室人相思远人,反是远人相思室人了。 魏无肝等虽然心惊于易莹通神般的功力,不过他们四兄弟如此严阵以待,这妇人竟好整以暇地拨弄唐筝,显是丝毫不将自己等人放在心上,不由得心头火起,他伸出左手拇指,其余三人心领神会,知道今日须得拿出十成十的功力相对,于是各自掏出一粒丹药,便想吞服,再来厮拼,但为时已晚,四人心头各自大震,如受雷震,四粒丹药一齐落在地上。 本来易莹这四弦绝音功夫,音既到,闻者立即失魂落魄,不知所以。但一者,魏无肝等四人功力较深,稍有抗力,更重要的是,她手中唐筝虽是宝物,但毕竟不如自己的琵琶趁手,因此弹了一小段之后,才见威力。若带得自己的琵琶前来,立时便叫他们失去方寸,哪还能让他们有余暇恼怒? 这四人慌乱了片刻,便即发现易莹所发筝音虽然无孔不入,无可抵御,但其筝音自身似乎并非无懈可击。 第51章 一练七伤 (二) 易莹所发,“四张机”三字是羽调,“织就”二字是角调,“欲”字时是商调,“双飞”二字最为高昂,是为宫调。而这“四张机,鸳鸯织就与双飞”一句,以四弦绝音功奏出,当是“宫商角徵羽”五调齐至,这才能绵绵密密,牢牢摄住对方心神。唐筝不同于琵琶,琵琶虽只四弦,但可根据运力不同,拨弦方位不同,奏全五音,但她手中唐筝只余最粗四弦,便只有“宫商角羽”四调,这“徵”调无论如何弹不出来了。因此“四张机”与“织就”二调之间,留下了一个“徵”调的空白,由“羽”调忽而升为“角”调,自然使得音调不甚连贯,四弦绝音功力便发挥不到十成十了。设若换作一首只有“宫商角羽”四调的曲目,原是一点无碍,设若“徵”音不在断句处,虽有瑕疵,也无大碍,偏偏《四张机》筝曲一句词中,五调齐全,“徵”调又正在断句处,这便给了魏无肝等可趁之机。 待得易莹将怀中唐筝奏至第三遍时,魏无肝等面无人色,心惊肉跳,体内内息乱窜,实已到了崩溃的边缘,若让易莹再奏一遍,那时魏无肝等便便尽数落入易莹筝音控制,如无意外,那是万万挣脱不了了。但这四人毕竟不是常人,听罢第三遍,终于发觉其中关节,四人待易莹第四遍开头的“羽”调奏过,便各以手中铁爪向易莹掷去。易莹万没料到四人在这等情况下仍敢运内力相攻——此时他四人运上全部内力护住心神,欲求自保尚不可得,再分出内力来攻敌,则他们丹田中更加空虚,这时曲音携着易莹内力钻入他们丹田,必可一举催破四人内功,至不济也要教他们武功尽失! 她心中冷笑,你四人自己找死,倒省得我再加催内力了,这须怪不得我!于是她随手掏出四枚铜钱,将四枚铁爪同时击开,这一下好不厉害,四枚铁爪冲天而起,远远地飞了开去。就在易莹缓出手来击飞铁爪的当儿,魏无肝四人已趁机将手握在了一起,他们内功都是七伤拳的底子,虽然练的拳路不同,但内功从根子上讲是一致的,因此能将内功合为一处,互相补齐缺陷,合四人之力御敌。 易莹料不到他们还有这一手,加紧施为,想趁他们内力还未完全结为一处,寻隙突破。不料急躁之下失了稳重,四弦绝音功力再触到他们四人,彷如触到一堵无形气墙,险些反震回来!就这么一瞬间,他四人已联成一气,易莹心道,好,咱们便比比内力!只见易莹由怀抱转而将那唐筝横放于殿顶,自己则盘腿而坐,玉指如倒垂莲花,左手按弦,右手弹弦。古筝始于战国,发源于赳赳老秦,流传至本朝,音色虽清越高洁,但根子上自带一股苍凉浑厚,如同秦人。此刻易莹打足精神,全力施为,筝音陡然之间大作,如闪电破空,如长雷惊天,如龙吟虎啸,如地裂山崩。 魏无肝等人各三十年以上内功修为,此时四人内力合作一处,虽不能简单地加总为一百二十年,但八十年总是有的,这八十年内力虽不能用来攻敌,但若只求自保,对方欲以一人之力破之,那也休想。他四人既存了此念,便显得有恃无恐,其心便静,八掌相抵,内力融合,流转不息,越来越得心应手,易莹前几招四弦绝音均被化解。易莹不住加催内力,这时已用上九成内功,除对付宿敌钟楚英,九成功力只在寻常练功时会用到,用以对付人,这还是第一次。 魏无肝等四人定了一个心思,对手这般运使内力,必不能持久,只消坚持一会儿,等她内力耗竭,再伺机反击。孰料对手内力如同怒潮狂涌,似大海狂啸,不绝压来,且是一浪高过一浪,直是无止无歇。他四人坚持了片刻,便心跳加速,呼吸渐感急促,但依旧耳中澄澈,灵台空明,那曲《四张机》再也无一字一调钻入耳来。 这时易莹内力已用到十成十,音浪携着内力源源不断向对手攻去,每当她的内力要趁虚而入,对方便及时补阕;每次她的内力要强攻,对方便以逸待劳,眼见对手即将守之不住,自己却也无法再行加催内力,仍是个不胜不败之势。易莹与魏无肝等头顶都冒出丝丝白气,这般比拼显然各自均是大耗内力,不过他们这般斗力,却与一般高手比拼内力不同。一般高手比拼内力,是你来我往,攻守之势随双方内力消长而易。而魏无肝等四人将内力合为一处,只能守御,因此,即便他四人合力大于易莹,也不能反守为攻,易莹攻,则四人全力防守,易莹守,则双方各自收兵。 易莹此番前来,是为救徒儿而盗掘陵墓,不除了这几个拦路虎,便有后顾之忧,何况她是何等傲性之人,因此,今日就算斗到力竭,也要将这几人料理明白。想到此处,她内力倏尔收起,筝音随之止歇,而后忽然大作,声震九天之云!魏无肝等四人此时内息开始翻腾,虽然每翻腾一下,他心头便震一震,但四人还是勉力撑持。易莹察言观色,知他们已到胜败分际,于是故技重施,将内力倏收倏放,几个回合之后,便知此番他们败定!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终于,又是一声“宫”调,尖锐高亢,如同庖丁手中厨刀,顺着四人内力空当侵入。只听几声大叫,四人八掌再也抵不到一起,纷纷捂住耳朵,瘫坐在当地。 易莹哼了一声,从殿顶飘身落下,抬手便欲结果了这几人。一旁木从心忙上前来,挡在魏无肝四人身前,道:“师父,这些人虽然无礼,但罪不至死,虽然击杀了十个趟子手,但罪魁在那张龙文,在朱三太子,咱们宜多结善缘……” 易莹道:“不然不然,这些人对我无礼,罪便至死,百死不足蔽其辜!至于击死什么趟子手,那是他们自己的事,况且是非难断,连小过也算不上,又碍着咱们什么事了?让开。” 木从心原本便对官府之人不存什么好感,抢上为他们说话,不过是不愿眼见师父多结恶业,本也是一片孝心,听师父如此说法,又亲眼所见他们每人击杀了两名趟子手,不论谁对谁错,他们一命抵两命,总也算不得无辜。木从心缓缓退开,心道这几人业报来得好快,可那张龙文、朱三太子手中鲜血累累,身后白骨如山,他们的业报什么时候才到? 木从心刚刚退开,易莹“咦”了一声,脸上现出惊异神色,木从心转身望向四人,魏无肝面色如同鬼魅夜叉,青幽幽地;姜无脾面色黄中泛灰,便似刚刚钻土打洞的地鼠;沈无肺面上毫无血色,便似打了一层严霜;韩无肾则面似生铁,黑得只剩眼中还有白色,张嘴呻吟之时也能露出两排白牙,四人纷纷在自己身上摸索,似是要寻什么东西出来,但个个体如筛糠,手上剧烈抖动,已不能如己所愿。此情此景,又是滑稽,又是可怖,显然四人均已受了严重内伤,而且内伤颇不一致,他转头看向易莹,不知师父使了什么厉害手法,竟将这些人治得生不如死。 易莹道:“师父这四弦绝音功力虽然厉害,但却无法形成这样的伤势,多半是这些人原有隐疾,此刻发作了出来。”说到这里,一个想法涌上心头:是不是因他们隐疾发作,这才教我打败,而非我硬碰硬地将之击破?想到此处,她对那几人道:“你们几个在找什么?”但那几人早已说不出话,只魏无肝强撑着,以手指向地下。木从心忙向地上看去,发现三枚药丸,各呈黑、白、灰黄三色,他将黑色药丸送到魏无肝嘴边,魏无肝本是痛苦不堪,正自张口呻吟,见一粒黑色药丸送到,立刻紧闭了嘴巴,大摇其头,他嘴巴紧闭,呻吟不出声,但痛苦依旧,急速喘息。木从心依次将灰黄、白色药丸各送到他嘴边,他依旧是紧闭其口,用手颤抖着指向自己怀里。木从心在他怀中掏出一只青色瓷瓶儿,魏无肝点了点头,于是木从心在瓶儿中倒出一粒青色丹药,魏无肝见了丹药,慌忙吞咽下去。木从心便知,喂他们吃下相应颜色的药丸便可,于是又去给其余三人喂药,三人服完药后,立即盘膝打座。 易莹道:“徒儿,把那瓷瓶儿给我,再去搜搜他们三个。” 木从心道:“要不要徒儿点了他们的穴道?” 易莹笑道:“不行,师父没有凭真本事打败他们,不能让他们就这样死啦。” 木从心心下好奇,但话到嘴边,怕一问之下激得师父动怒,终于将一句“怎的师父不是凭真本事打败的他们”咽了回去,却问道:“点了他们的穴道,怎么会死?” 易莹道:“傻小子,他们盘膝运功,可加速药力行开,你点了他们穴道,药力一时送不到病灶,瞧这样子,片刻便要了他们的小命儿。那时他们成了死人,这药丸儿再是神效,我瞧,也不见得能起死回生。你说是不是呀?”她这话又是开导徒儿,又是调侃魏无肝人等。魏无肝最先服下药去,此时已恢复了三分,时刻听着木从心意欲点自己穴道,不由得大为惊恐,听易莹如此说,一颗悬着的心这才放下。 木从心闻言干笑了几下,便上前去搜查其余三人,从他们怀里各搜出一个瓷瓶儿,接着分别在褚无心与冯不阴身上搜出了红色瓷瓶儿与金色瓷瓶儿,一并交给了师父。易莹端详着那些瓶儿,道:“现下可以封住他们的穴道啦。”木从心依言做去。 易莹道:“你们几个不是守陵侍卫,到底是何人?” 褚无心方才被木从心趁机重手打晕,冯不阴犹自昏迷不醒,他们几人中,眼下以魏无肝居长,因此几人纷纷向魏无肝看去。魏无肝笑道:“回女侠的话,咱们就是守陵侍卫。” 易莹笑道:“休得废话,你们绝非守陵侍卫。” 魏无肝虽见识过易莹的武功,却没领教过她的脾气,见易莹笑得灿烂,真是忘乎所以,当下竟与之贫起嘴来,道:“还请仙姑赐教,咱们不是守陵侍卫,那却是谁?”木从心深知自己这师尊,对付外人,笑得越是灿烂,后边儿手段越是厉害,于是不禁为这四人捏一把汗! 易莹道:“现在是我问你。” 魏无肝道:“那咱们还是守陵侍卫。” 易莹面上笑容倏尔消失,贼厮鸟在本座面前抖这个机灵,当真是不知死活。此刻她心中气急,脑子一转,便即说道:“心儿过来,”她从手中五个小瓷瓶儿中分别取出一粒丹药,唯独没取那青色小瓶里的丹药,递给木从心道:“去,喂他服了。” 此言一出,不仅魏无肝,其余清醒的姜、沈、韩三人也是一惊,他们手中的丹药炼制极难,那也罢了,关键是,只消互相之间错吃了对方一颗丹药,那便立时损毁全身经脉,终身成为废人。一时间,姜、沈、韩三人纷纷跪地求告。 易莹见他们如此,笑道:“你们几个何须如此,怎么,这丹药名贵得紧么?” 姜无脾等虽不知她用意,但眼前这妇人不喜人逆着她说话,却是显而易见的,因此他们纷纷道:“是。” 易莹道:“对呀,这等珍贵药物,本座又没让外人吃,给你们自己人服了,怎么着也算是肥水不流外人田吧,所以,就算这药材再珍贵,喂你们自己兄弟吃一颗,又打什么紧。” 姜无脾知道她故意戏弄自己几人,但他不善言辞,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 “哼,你们三个小气得紧,我猜,这个人必然不会这样。”易莹指着魏无肝,道:“不信你们各服一枚他的药试试,他一定不会吝惜。”说完,她从在魏无肝身上搜到的青色小瓶中取出三颗药丸,交给木从心,道:“去,给这三位用了。” 第52章 武痴(一) 一旁魏无肝果如易莹所言,一言未发,待木从心将三颗青色药丸分送到三人跟前,作势便去撬他们的嘴巴。魏无肝抢到木从心身旁,抓住他袍角,使劲摇晃,口中却发不出声音。姜无脾已明白了,定是魏三哥被点了哑门穴,但此刻受制于人,于是不再隐瞒,道:“女侠且慢,这丸药再怎么珍贵,若果真能救人急难,我七人七尺汉子,又岂吝相赠?可这丸药是常人乱吃得,我七人却乱吃不得。” 易莹看姜无脾,道:“这可奇了,一样的丸药,别人吃了都没事,你兄弟怎么吃不得,莫非你兄弟不是人?” 姜无脾道:“女侠莫要取笑,我说便是。”于是他将下山以来种种变故如数道来,直说到来明长陵“监守自盗”,这才打住。 易莹道:“那么这丸药,是何来头?” 姜无脾道:“这丸药乃是敝师尊所留,每年服食一次,用以修复经脉。” 易莹道:“不错,果然是七伤拳。” 姜无脾等面面相觑,精擅此术的师尊过世已久,自己七兄弟则安守本分,履足中原不足两月,种种勾当虽然干了不少,但自信只消见过他们施展此功的人,均已不能再开口说话。面前这妇人又从哪知道知晓?姜无脾抱拳道:“前辈当真法眼,但不知这七伤拳之名您是从何处听到,还请见示!” 易莹不答,反而问道:“这可奇了,旁人自西域涉足中土武林,只怕名声不响,你们却怎么这般害怕出名?” 姜无脾看向魏无肝,又看看易莹,易莹知他心思,挥手解开了魏无肝的哑门穴,魏无肝正色道:“前辈既然知道咱们用的是七伤拳,那也没什么秘密可言了。不过,晚辈还要请前辈留句话。” 易莹道:“我瞧你们相貌、年岁,比我还大着,却这般没出息,叫我前辈!我姓易,这些年闹出来的事情虽然不少,却也没兴趣去传你们几个小脚色的闲话。” 魏无肝闻言,非但不怒,神色中反而多了几分恭敬,几分欢喜,他道:“原来是易教主,我七人败在易教主手下,那也……嘿嘿,那也,这个这个,算不得无能。”姜无脾等也笑逐颜开,纷纷称是。 木从心与易莹闻言一并大笑,可嘲笑归嘲笑,易莹见他们对自己心悦诚服,心下也自欢喜,木从心则好生瞧他们不起:“这几人胡子一把,面带剽悍之色,联手输在一个女子手下,竟毫不萦怀,全然不当一回事,当真叫人‘钦佩’。” 魏无肝道:“人体内有阴阳二气,金木水火土五行,心属火、肺属金、肾属水、脾属土、肝属木,一练七伤,七者皆伤。咱们这套拳法,易教主想必知道,实则是先伤己,后伤敌的法门。” 易莹道:“不错,不错。” 魏无肝道:“这套拳,为我崆峒派木灵子祖师所创,并谆谆至嘱,非将内功练到气走诸穴,无所不通的境界,万万不可练习,然而我七人却练了,易教主可知为何?先师山大贵为了不使此绝技失传,便将七伤拳整理,分拆成七式,七弟子人各一式,这样我们便不致损伤全身经脉,譬如我练的‘摧肝肠决’,便只伤足阙阴肝经一脉,即便练到最深处,也不会损及我身上其他经脉。至于那个小瓷瓶儿中的药丸,唤作七页继绝散,一页一方,先师穷五年之功为我七兄弟求得,每年各自服用对应的一枚,便可修复本年因练拳而损伤的经脉。” 易莹道:“不对,不对!各门各派的绝技,既称绝技,自然难练,弟子能获传授,自然欢喜,但一门一派能出几个有资格获传绝技的弟子,在师父看来,更是欢喜。”说到这儿,看了木从心一眼,见木从心听得认真小心,不觉点了点头,道:“这是因为,一门绝技要传于弟子,非但要该弟子资质上佳,还要虑及弟子的人品、武品。这样一来,一门之中,所能获传绝艺的弟子便寥寥无几,有时一个也找不出。所以,孟子曰‘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为天下第三乐。而为防绝技失传,一门之中总会将本门绝技或刻于隐秘处,或书于简册之上,防止因弟子不成器,而致使绝技失传。你师尊大可等你们内功火候到了,再量才传授,就算他活不到你们火候到的那一天,只消传下练习七伤拳的心得窍要,指定一人自行参研七伤拳秘籍即可。而如你们所说,他明知练七伤拳损伤经脉,却还叫你们去练,天下宁有是理?你们要撒谎,还差着火候!” 魏无肝微微一笑,道:“这话说来便长了,易教主有所不知,敝派七伤拳练到极处,虽不敢说横行天下,却也绝不致弱于他人。”他见易莹盯着自己,脸现嘲弄之色,自失地道:“我们败于教主,实是因为自己不争气,功夫练地不到火候,却不是师尊传的玩意儿不行。”随即抬头看了易莹一眼,脸现傲然之色。 易莹道:“不错,不错,若非你等内功之中有缺陷,四人联手我便攻不破。” 魏无肝道:“易教主过谦啦,我们一听您弹古筝,便知您的内力浑厚,合我四人之力也难以抵挡,于是各自掏出药丸,意欲先服药丸再合力。孰料教主内力浑厚至厮,竟令我等连服药的余暇都未有。” 木从心道:“你方才说这七页继绝散乃是师尊传下,一年须服用一次,莫非这般巧合,你们与我师父动手之时,恰恰该当服药?” 魏无肝道:“少侠莫急,听我慢慢道来。与令师尊动手之时,还远未到我等今年服药之期。我等想要服药,是想将内力催动到十二分,再来联手抵御令师尊绝妙无比的内功。这等瞬间透支内力的法子,本是对身子十分有害,轻则经脉齐断,重则立时丧命,所以透支之前需得服药,方才没事。” 见易莹等不甚了然,魏无肝解释道:“此法为本门独有,放眼这世上,怕也只我七人会用。因为自习练七伤拳起,我七人便是在透支内力的状态下修习,但至多透支百分之一二成,绝不会似方才那般,强行透支二成。而修炼七伤拳所以损伤经脉,自然也是因平时习练必须透支上百分之一二成的内力,久而久之,垒土成山,习练七伤拳者的经脉便会受到极其严重的损伤。世人均知七伤拳‘先伤己,后伤敌’,但为何‘先伤己’却谁也说不清——这便是‘先伤己’背后的道理。先师自然知晓,于是为我们觅下了这七页继绝散的方子,这方子实是接续经脉,修补损伤的良药,是以我七人习练七伤拳三十余年,经脉也只稍损而已。” 木从心道:“你们寻常习练之时只透支百分之一二成的内力,可你方才跟我师父过招时,却说将内力催动到十二成,那便是透支了百分之二十。运使内力又不是吃包子,多吃几个也不妨事,百分之一二和百分之二十,这中间差着十倍,你们却是怎么做到的?” 第53章 武痴(二) 魏无肝道:“半是熟能生巧,半是孤注一掷。我七人透支内力透支了三十年,习惯成自然,无论与人动手,亦或是自己练功,一招发出,自然而然地便会至少透支上些许内力,这便是熟能生巧。而在十年之前,我七兄弟正自把酒言欢,忽听门外有人拜山,其时恰逢大年三十,我七人还以为是西域各派前来走动贺春之人,于是一齐迎了出去,孰料那人更无别话,当场演示了几门神奇至极的武功,只看得我七人瞠目结舌,半晌不能言语。那人见状大笑,便询问我等,看上哪一门功夫,他可倾囊传授。我七人心道,这人演示的武艺,任哪一项都堪称独步武林,岂能白白相送?果不其然,他想以一项绝技交换本门镇山绝技——七伤拳。我们正自踟蹰,冯师兄当下断喝‘不行’,说师尊待我们有天覆地载的恩情,他老人家若在,定不会醉心于本门之外的功夫,再者,以那人功力,自然可以练成七伤拳,但那人所演示的功夫,我七人却未见得能练成,因此,即便抛开师尊不谈,这买卖做得也是不划算。那人‘嘿嘿’冷笑一声,言道‘这世上的人都怎么了,活食不吃吃死食,今年我已杀满三百六十五人,你几个速速回去,我便在这里等着,明日辰卯之交来取各位首级’。若是旁人,我兄弟自不会当回事,但从此人展示的武艺来看,其所言多半不虚。当下我们回去商议对策,人言‘临阵磨枪’,不快也光,本门七人围成圈子,十四掌相抵,融合内力抵御敌人的阵法便是那一晚创出来的!第二日是大年初一,刚到辰卯之交,那人便推门而进。当时正是我们七兄弟服七页继绝散的时刻,那人也算有气派,道‘等了一晚,也不争这一时半刻’,于是任我们盘膝运功,将七页继绝散药力行开,这才动手。” 易莹道:“那人演示的都是些什么功夫,你可识得么?” 魏无肝道:“他共演示了七门奇功,至于名目,我七人却一概不知。我们也没答应以七伤拳交换,因而便也没问。初一的时候,那人在我们服药之际,便在一旁自顾自地饮酒,待我们运完功,便即动手。开始我们七人结阵,各施自己习练的一路拳法向其围攻,片刻便感不支,于是我们便七人围成圈子,将内力连为一气,只守不攻。那人连换几门上乘武艺,我们只连成圈子抵挡,我七人内力均是通过习练七伤拳而得,根子上一致,七人相连,便如同身负一百四十年内力一般。但一来我七人首次以此法御敌,用得不甚应手,二来这人也当真了得,我七人一度还是险些被击溃。情急之下,我七人才将内力加催到十一成——透支了一整整一成内力,再加上七人合力,终于叫那人无可奈何。” 易莹道:“嗯,但这似乎也解释不通为何你们师尊要你们强练七伤拳呀?” 魏无肝道:“好解释的很,因为元代末年,本派七伤拳拳谱曾被人夺去。好在劫夺拳谱之人只为练功报仇,却不是要将七伤拳之秘公诸于天下,后来这人深悔自己作恶良多,亲手将一身武艺废去,拳谱也归还了本派——但这一夺一还,其间相隔三十多年,五老中年岁大的,已逾古稀,小的也将及花甲。自拳谱被劫之后,本派五老将夺回拳谱作为本派第一要务,一朝得遂所愿当真是喜极而泣。忽然五老中的关祖师拿起拳谱,一把将之丢到了火中,其余四位祖师伸手欲将之捞回,被关祖师一一挡下,关祖师连发三问,‘就算阎王留情,给我们八十年的寿数,咱们还有几年好活?’‘眼下本派众弟子中,有无一人可承咱们衣钵,光大崆峒?’‘若再有人前来劫夺七伤拳谱,那时又当如何?’四老听罢,尽皆默然,原来五老这些年来心中为仇恨蒙蔽,竟未及栽培下几个像样的弟子,良久,关祖师又道‘其实一门之承继、广大,要紧处便在弟子。我常常想着,待夺回本派七伤拳谱之后,便再也不问世事,专心授徒,可谁知,唉,人生在世,有些事是等不得的啊。既然没有合格的子弟,这七伤拳谱有不如无’。”说到这里,魏无肝频频摇头,无限唏嘘。 见木从心大惑不解,易莹道:“你定然是想,崆峒派这一代没有传人,未必下一代没有,倘若将拳谱留下,崆峒派或有再兴的一日,是也不是?” 木从心道:“正是,师父,崆峒派五位前辈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不论其武功如何,这般精神总是令人敬佩。可天下之大,无人能练成的绝世武功不知凡几,若单单因为没觅得传人便毁去拳谱秘籍,这般做法未免偏激,若人人这般,那可当真是我中原武林的灾难!” 易莹道:“傻孩子,你能以中原武林兴衰为念,我很是高兴。可是,你不懂这天下为人师者之心。除了别有用心的畜生,这天下当师父的,无一不盼望弟子成器,因此,无论温言抚慰,还是略加拂拭,甚或依门规处置他,也是为了他好。而且,相处到后边儿,教诲就会慢慢变成恩养,师父会将徒儿看做自己的孩子——嗯,一个人对自己的孩子,也不过如此吧。” 木从心细细咀嚼师父的话,自己拜师才短短几天,师父便甘冒大险,前来闯陵为自己寻找活命之法,不禁眼中含泪,正要跪下磕头,易莹摆摆手,示意不必,微笑道:“然而真正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英才,又有多少,世人皆有望子成龙之心,真正跃过龙门的,又有多少呢?所以,师父临终之前,便会安排身后之事,让资质好点儿的弟子去光大门户,稍稍差一点儿的,也会尽力给他一条出路。崆峒派殷鉴不远,五老烧毁拳谱,也是摒绝天下高人再兴劫夺七伤拳拳谱之念,实是保全门下弟子的一片苦心。” 木从心缓缓道:“师父待弟子之恩,弟子此生永不敢忘。”他还要往下说,易莹打断了他,道:“再好的宝物,落到不合适的人手里,于此人而言,便不再是宝物,而是灾难。在这一点上,崆峒五老可比我看得开多了。”说完她似乎想起往事,转过头去,踱了两步,任山风撩动她的长裙长发,显得无限惆怅,不复往日傲然。 魏无肝听了,想起先师山大贵,心中也是一动。过了一会儿,接着刚才的话,道:“所以,本派绝技七伤拳,是没有拳谱的。在五老之后,本派着实消沉了一段时光。所幸天不绝崆峒,五十年后,本门出了一位武学奇才,唤作赵君成,他翻阅了历代祖师留下的言语,寻访一切可能与七伤拳有关之人,可苦求二十年,还是不可得,终于郁郁而终。但世人万不相信,以本派赵祖师的智计武功,穷二十年之功做一事而不成,就在他死后第三日,便有青海派贼人前来逼问七伤拳拳谱下落,当下动起手来。一场混战,我崆峒派竟尔被杀伤大半,成为当时轰动武林的惨事。但天道轮回,那几个青海派贼子两日之后便即被人废去武功,随即有一人前来,在赵师祖灵前上了一炷香,言道其祖辈自觉于崆峒派有亏,差他前来了却这一恩怨,并留下一封书信,请本派阅后即焚。待他走后,拆看书信,乃是一部七伤拳拳谱,又过了一日,正是赵师祖头七,本派辈分较高的人已将七伤拳谱记牢,于是在赵师祖灵前烧化,自此,七伤拳拳谱便不再书写在任何地方,师徒之间,全是口口相传。因此,十年之前来我崆峒派拜山的那个人,应当是不知我崆峒派这个规矩。 第54章 武痴(三) ——那人无法奈何我们,倒也不再纠缠,大笑中转身离去。我七人生恐他设计相诱,待我们散开阵型,再将我们各个击破,因此我们半个时辰之后,内力即将耗竭之际,这才散开。我七人将兵刃掣在手中,缓缓走出,门外大石上看到十二个大字‘十年之后,某若不死,必然复来’。我七人尽皆骇然,于是十年间不住探寻抵御之法,将这一门联体御敌之阵摸索到了极致——每人可将内力透支到十二成,但每施展之前,必要先服下七页继绝散,否则各自经脉便会受到重创。这便是我们这套法门的来历。” 易莹道:“这七页继绝散到底是何物,竟有修补经脉的奇效?” 魏无肝面露难色,道:“这……” 易莹指着魏无肝道:“那也无妨,心儿,你去将手中的药丸,喂他一粒。记住,别喂多啦,剩下的请他兄弟分服。对歧黄之术,我也略通,看看他们的反应,大约能瞧出点儿端倪来。”魏无肝听她出言威胁,倒也识趣,随即开言。 魏无肝道:“七页继绝散,‘页’是书页之‘页’,而非夜晚之‘夜’,一页一方,共是七方,各含二十一味药,对应着修补我七兄弟练功损伤的经脉。这二十一味药中,前七味药材是续命之用,七个方子中这七味药一样的。而中间加入的七味药,则是修补对应部位经脉损伤的,后七味药则用来克制中间七味药的毒性。所以除了前七味药,我兄弟七人各自的方子,后十四味药尽皆不同。因此,这七页继绝散的药材,是极难凑齐的,而且炼制极难,” 易莹嘴上不语,心中狂喜:“这天下竟然有修复经脉的方子,心儿的半条命八成要着落在这个方子上,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这可比潜入陵墓寻找什么秘籍靠谱地多了。须得将他们手中的丹方骗到手中,该怎生想个法子才好?”她当真是有见识,片刻间便想到了一事,于是她道:“你们死到临头,还是不说实话么?”她扫了魏无肝等人一眼,“我提醒你们一句,眼下将入十一月末,距十年之期也快到了罢?” 魏无肝闻言先是一怔,随即陪笑道:“易教主洞明烛照,了不起,了不起。我七兄弟不远万里来到中原,其实也有一小半原因,也是为了躲避那人,咱们何必与一个疯子去计较?” “果真如此,他们来到中原,是为了躲避对头!我可以许诺帮他们击退那个对手,交换七页继绝散的方子,救治徒儿。”易莹心中计议已定,正要开口,忽听得几声大笑,声振屋瓦,整院灯火齐齐地暗了下来,木从心只觉脑中“嗡嗡”作响,四面八方似乎尽是狂笑之声,十分难受,他上下丹田两股内息受到震荡,也开始蠢蠢欲动,易莹心下也是一惊,单以内力而论,此人绝不在自己之下,不知这又是何方神圣,来此所为何事。 易莹略一思索,便朝西边拱手说道:“足下何方高人,敢请出来一叙。” 易莹话音刚落,果然有一人从西边儿距此里许的一棵大树之后走出来,右手似是提着什么东西,他片刻便到眼前,但看他步伐,却是闲庭信步,也不知他是功夫与人已合二为一,还是有心卖弄功力。他手中提着的,正是程不阳,程不阳偌大一个活人,身具三十多年高强内功,被他拦腰提起,竟毫无反抗之力。开始各人均以为程不阳被点中了穴道,这才任他提着毫不挣扎,他走到魏无肝等人身前五丈之时,冷笑一声,随手将程不阳丢了过去,魏无肝等四人一齐伸手去接,那蒙面人在这随手一丢间力道奇大,程不阳被丢出时,来势极猛,是以区区一人飞来,不过百来斤重量,以魏无肝功力,竟不敢单独去接。但程不阳飞到魏无肝等人面前半丈处之时,猛然间毫无征兆地便笔直下坠,魏无肝等四人赶忙抢上相接,试图将程不阳托在手中,但程不阳甫一入手,魏无肝等人顿感两臂之上似乎压了千斤之力,他们原本也料到那蒙面人会在这一丢之中使上巧劲儿,因此他们四人心中自然也是全神戒备着,当见到程不阳笔直下坠之时,他四人的戒备之心已然除去,但万料不到人家这一丢中竟然运上了两股巧力,魏无肝等对第二股巧力没有防备,四人八臂平托着程不阳,一齐跪在地上! 那蒙面人冷笑一声,道:“哼哼,好一个不跟疯子一般计较!”随即走到褚无心所在的石桌旁,褚无心方才从殿顶被易莹摔下,又遭木从心趁机下重手打晕,经那蒙面人推拿几下,立时醒转,他大吼一声,便要冲到木从心跟前去拼命,但眼角余光似乎发现了那蒙面人,惊恐之情见于颜色。这蒙面人便是十年之前找上崆峒山,意图换取七伤拳的那个人,当时崆峒派这七个活宝性命悬于一线,情形之险,令他们至今犹有余悸,因此,褚无心一瞟到这人,观其身形步法,见到面罩下两道冷电一般的目光,便知是十年前那人,见他走向冯不阴,褚无心惊恐地问道:“你,你要干什么?”蒙面人却不理他,自顾自地在冯不阴身上推拿。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天下不论何人点的穴道,依这蒙面人的功力,自然没有解不开的道理,可眼前这冯不阴经他数次推拿却无反应,他又是惊骇,又是欢喜,转过头来,目光在褚无心等六人脸上扫过,问道:“是谁点的他穴道,用的什么手法,你们看清楚了没?”褚无心等知道缘故,但实在羞于启齿,于是纷纷低头不语。 易莹对那蒙面人拱手搭话,可算给了他天大的面子,不料他竟这般无礼,视自己如无物,易莹不禁心下大怒,便上前一步,挑衅道:“足下连五斗米神功都练成了,却怎地看不出来,此人不是被人点了穴道?” 那蒙面人虽遭抢白,却丝毫不动怒,说道:“区区五斗米功夫,弹指间便可练就,用以戏弄一下江湖上二流人物尚可,与高人动手,便不行啦。雕虫小技,跟‘神功’二字扯不上半点儿关系。不过小姑娘既然道出了这一招,于武学一道的见识肯定是不错的,依你看,这人若不是被点了穴道,为什么双眼紧闭,这是怎么回事?”一个人双眼紧闭,可能是死去,可能是晕去,可能是睡去,也可能是装睡,总之有无数种可能,但这蒙面人嗜武成痴,遇到这种情形,自然而然地便往武学一道上去想。他药不对症,所以即便是功夫再高,也治不醒眼前这个冯不阴。 易莹虽不识得这蒙面人,但以武功而论,这人身份当与自己相若,他既不动怒,自己便不能先行动怒跌份儿。不过易莹恼这蒙面人目中无人,非得跟他动一动手,即便不能给他点教训,也要让他知道天下武功高强的绝非他一人而已。因此她继续挑衅道:“这五斗米功夫欲要练成,不知要杀伤多少人命,阁下不怕作孽么?还有,阁下既说五斗米功夫是雕虫小技,那么一定是有通天的手段了。然则这人明显是一时痰迷心窍,昏了过去,一探便知,哼哼,阁下手段虽高,眼神却差得紧了。” 程不阳方才与宫勖存恶斗,自然不知道易莹的手段,看这架势,易莹与这蒙面人再有两句话就会说僵,到时候动起手来,这样一个美貌妇人不免命丧当场,不由得心生可惜。其他知道厉害的诸如魏无肝等人,心中却加紧盘算,眼前无论是易莹,还是那蒙面人,自己都是万万惹不起,最好他们打个两败俱伤,自己兄弟七人可趁势将这蒙面人杀却,那时便无需再时时担惊受怕,也不必再远遁他乡了。因此,除了程不阳,七兄弟中倒有五个切盼二人尽早说僵,赶快动手,至于易莹是否美貌,死了是否可惜,那是顾不上啦。 第55章 慈悲 蒙面人的黑巾被木从心震得散成一片一片,露出本来的面目,所有人都不禁皱起了眉头——这人生得实在太丑,一张麻脸下宽上窄,恰似一只倭瓜,面皮坑坑洼洼,宛如老鼠刨过草籽的草原,耳朵小而招风,酒糟鼻短而鼻翼肥厚,嘴巴歪斜,且是奇大,咧嘴一笑便似要咧到耳朵边儿上。蒙面人回过神来,见众人如此看自己,脸上一红,忙从衣服上撕下一块布料,重行将脸遮好,这才恢复了几分方才的气概。见众人无言,他干咳一声,说道:“咳咳,我真是老啦,这位女侠尊姓大名,还请见告?” 易莹哼了一声,道:“不敢,蔽姓易,微名不足辱阁下试听。” 蒙面人眼中精光一闪,又倏尔消退,道:“莫非你便是白莲教易教主?怪不得有如此手段,佩服佩服。” 易莹道:“方才我是趁虚胜你,若论真实本领,我未必及得你,所以你不必敬佩。” 蒙面人拱手道:“教主虽是巾帼,但襟怀之阔,不逊于世间任何男子,”见易莹颇不在乎,他笑道:“在下虽然本事平平,但这辈子真心敬佩的却没有几个,易教主是第二个,这声‘佩服’,我无论如何是不收回的。” 接着他指着木从心道:“这位想必便是令高徒了,他本领可高得很呀。” 易莹自收木从心为徒以来,尚未真正指点过他武艺,因此眼下对木从的心武功还不抱期盼,但听眼前这人如此夸奖徒儿,也不禁得意,脸色渐渐霁和起来,于是她对木从心道:“你这孩子下手怎的如此没轻重,若非方才这位前辈出手容让,你这小命儿已然没啦,还不快谢过前辈。” 木从心在将蒙面人面巾震碎之后,神志清明,两股内息也已调平,听了师父的话,走到那蒙面人面前,拱手一拜道:“多谢前辈容让。” 蒙面人道:“嗯,你赢啦,有什么事要我做,我答应你便是。”说完捻须而笑,显得甚是开心。木从心道:“我想请前辈,不要再杀人啦。” 蒙面人看了看魏无肝等人,道:“是他们叫你这样说的?” 木从心一听他这般说,知道这个请求对方不可能轻易应允,于是不与他在这上边纠缠,索性激他一激,道:“不是,前辈既然有反悔之意,那便算啦。” 蒙面人眉头一皱,以他身负之惊人艺业,不想应允一事,别人若想要挟于他,即便是刀架在脖子上,那也休想,但他这种人最重一言九鼎,更何况是对一个小辈,因此虽然木从心这个要求虽然万难,他咬了咬牙,还是道:“好吧小兄弟,我答应你,不过我有一言。” 木从心道:“前辈请赐教。” 蒙面人道:“这件事我虽然答应你,但是能否做到,实在难说的很。我每练成一门武功,自然便要找人比武试招,因是新招,出手时难免失了分寸,下手重了,便将人打死啦,却不是我嗜好杀人。而且我挑上与我比试的人,多半不是什么好东西,你像眼前这七个,欲投朝廷甘做鹰犬在前,盗掘汉家皇帝陵寝在后,这等人,杀他一百个也不见得有什么可惜的。因此,我虽然答应了你,也只能是保证以后与人动手时,心里不存杀人之念,也不去主动杀人罢了。但真正动起手来,打得性发,错手打死了人,那也是无可如何。” 听了他这番道理,木从心张嘴欲驳,却不知从何处驳起,一时无言。 蒙面人见状说道:“小兄弟,我所以这般说话,是把你当朋友看待。若是为了搪塞你,我大可满口答应,想杀谁,不过是从明处挪到暗处去杀罢了。以我的功夫,杀几个人,看是哪个摸得着我半点儿影子,但我岂是那种人?” 木从心想此言不错,何况能让他动起手来,真正打得“性发”,又能有几人,于是一笑道:“前辈言重啦,我相信你便是。” 蒙面人道:“只是便宜崆峒派这几个人啦,你们快快给我滚回去罢,若再干这等没出息的事,我不杀你们,却有比杀你们更厉害的法子。”木从心正要答话,只觉眼前黑影一闪,空中留下一句:“易教主,小兄弟,咱们后会有期。”话音落时,蒙面人已去得远了。众人站在原地,回思着这位亦正亦邪的蒙面怪客,久久不能平静。 过了一会儿,程不阳、魏无肝等人对视一眼,纷纷转过身来,向木从心一齐躬身拜倒,道:“崆峒派多谢少侠,存派之恩,活命之德,永不敢忘!” 木从心与易莹原本对这几人并无什么好感,与蒙面人相斗,令其许下不擅杀人命的诺言,也非专为这七人而求。观这几个活宝方才的言行,也是没出息得紧,然而他们竟也知道好歹,这倒是大大地出乎木、易二人意料之外了。 易莹道:“你们几个,倒是知恩,还算有可恕之道。” 程不阳道:“易教主莫要取笑,我七兄弟既是知恩,便当图报。”说罢拿出薄薄的一张鹿皮,双手捧到易莹面前道:“方才魏兄弟已将这里发生的事告诉了我,这是七页继绝散的方子,教主既然对它感兴趣,请取去便是。”易莹接过程不阳手中的鹿皮,魏无肝等一一将各自手中的丹方奉上,易莹看向木从心,见冯不阴犹自昏迷不醒,程不阳从他衣领内侧撕下一块布帛,递给了木从心。 这些丹方有写在羊皮卷上的,有写在牛皮纸上的,有的竟书在贴身衣物上,想来是他们师父山大贵求得的七页继绝散丹方不便随身携带,因此他们悉数抄录了副本带在身上,以示不敢忘却师恩。此时他们愿意将之献出,足见其心意之诚,想到此节,易莹心念一动,将手中瓷瓶交给徒儿,道:“心儿,去将这些药物还了他们吧。”几人接过药瓶,个个欢喜之极,用袖子擦拭一番,小心翼翼地将之收起,放入怀中,再次千恩万谢,拜过易莹。 木从心看着此情此景,心下不胜喜慰,忽听得易莹问道:“你们这月来在此盘桓,可有什么发现?” 这“盘桓”二字,自然是指掘人坟墓了,程不阳脸一红,低头不语,倒是褚无心道:“咱们这月在此,确实是想干点儿没本钱的买卖,但找了月余,没得什么了不得的发现。” 易莹还要发问,只听木从心道:“啊呦,义安镖局!师父,咱们须得怎生想个法子救他们一救?”原来易莹方才问话,令他想起了在祾恩殿内“百拙千丑”所说,要劫夺义安镖局苍魂珠的话。 第56章 慈悲(二) 易莹怫然道:“师父说话,你插什么嘴!”接着向程不阳发问道:“义安镖局在什么地方?” 程不阳道:“自天寿山向东北行走,百里后进入京城,一问便知。明面上是个很大的镖局,但一般只接朝廷的镖,号称清廷鞑子陆上的两条腿子。” 姜无脾道:“既然有陆上的腿子,自然便有水上的腿子,那便是青帮啦。” 褚无心道:“是了,前几日我下山去京城古玩街闲逛,恰逢一人,器宇大是不凡。”众人本在谈论义安镖局之事,姜无脾扯到青帮,已是离题,他又添上这么一句,更是不伦不类。只木从心觉得褚无心此言憨直,莫名好笑,于是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场面顿时活跃了三分,易莹面上也露出笑容。 这晚惊心动魄了大半夜,木从心见师父难得笑一笑,于是趁着话柄问褚无心,再逗师父一笑:“这人器宇有多不凡,还比得上你老兄嘛?” 褚无心对这句调笑浑不为意,正色答道:“比我自然是高半筹啦,当真了不起!我闲极无聊,便跟着他,只见他拣了几件像样的物事儿,进了义安镖局,我以为他要托镖局将买到的东西押送回家,于是潜在镖局听着。孰料这人进了镖局,与主人寒暄几句,便不再说话,自顾自地饮茶。等了半个时辰,一人策马而来,这人翻身下马,迅捷无比。开始我以为这人也是武林中人,不料他一进镖局,众人便纷纷磕头跪拜,嘿嘿,我见这人这般拿腔作势,本拟好生戏弄他一番,待他走入大堂,我听里面的人自报名号,我跟着的那个,原来叫‘张敬之’,是青帮大仁分舵主,而这装腔作势的,叫‘赵大人’,我又听了一会儿,才知这人原来是兵部的侍郎。” 易莹“哼”了一声,道:“原来是鞑子官员,怪不得如此装腔作势!这等人没什么大本事,偏会欺辱老百姓,岂有此理!”说罢,她余怒未消,指着褚无心道:“你这人也忒糊涂,这张敬之勾结官府,你竟然将‘器宇轩昂’四字用在他身上?!” 木从心原是十三司衙门的人,听到“兵部侍郎赵武德”几个字,自然倍加留神,于是问道:“后边呢,你又听到什么?” “后来隐隐约约听到‘五行拳兄弟’、‘绿林盟尉迟兄弟’几个字,往后他们声音儿便越来越小,期间我试图靠近些去细听,可险些被那个张敬之发觉——从这人耳目之聪来看,他武功应当是极其……嗯,这个这个,应当还是有一点儿鬼门道的。”他本想说“极其厉害”四字,但恐又引起易莹不悦,便改成“有些门道”,话到嘴边,觉得还是不妥,于是在“门道”二字之前加了个“鬼”字,话到此处,可谓天衣无缝,完美收煞。 果不其然,易莹面色由怒转喜,道:“不错,不错!” 褚无心也赔笑道:“他们又说了一会儿话,不过都是些恭祝升官发财的屁话,期间张敬之出来了一趟,将一个小包搭在了赵武德的马上,看形状大小,当是他在古玩街拣选的古玩啦。后来镖局众人又再跪倒,这赵侍郎便走了出来,扬长而去,那势头儿,真叫人生气!” 听褚无心叙完,木从心已然捋顺,张敬之当然是为了青帮五行拳兄弟的事而来,不过京城是北方大义分舵林大江的地头儿,五行拳兄弟正是林大江的手下,要了结此事,按理也当由林大江出面,如何却由张敬之来越俎代庖?诸多问题,一一不解。 易莹道:“既然如此,我可要考考你的胆量,你们几兄弟,敢不敢去砸了这姓赵的家?” 褚无心看向程不阳,程不阳答道:“这有什么不敢,三天之内,定将他们家院子夷为平地。” 易莹听完,笑道:“好好好,咱们这可是君子之约,三日之后,我可要看看你们放火的火候!”说罢拉了木从心,朝着放置车马的方向走去,程不阳等人目送而别。 易莹此行乃在携徒儿寻求治伤法门,对褚无心所言起初并不在意,但褚无心所言事涉绿林盟与青帮恩怨,还牵扯上了朝廷,她这才来了精神,携木从心前往京城一探究竟。回到半山腰,却见宫承瑞已经不见,刘八女尚自在车上,于是继续胁迫刘八女赶车前往京城,是夜无话。 到了京城,易莹带木从心到了一处大院子歇脚。前两天,易莹只是扮作寻常百姓,四处闲逛。康熙治国,讲一个忠恕之道,最重藏富于民,所以即便此时距三藩之乱平息尚不足期年,但京城百姓已然丰足,街市庙会上人山人海。易莹到底是女子,在这种环境下自然心怀大开,每到一个摊位旁,便与木从心讲述这一行不为人知的典故,奥秘。她麾下多有奇人异事,彀中尽是三百六十行里鬼精鬼精的人物,因此不论哪一行在她口中道来,条分缕析,无不一言中的,支摊子的本主小贩都听得心悦诚服。有些门道是木从心耳闻过但不如何透彻的,更有些门道儿木从心甚至听都没听过,做梦都不曾想到过,经易莹一解说,顿时醍醐灌顶,忙不迭向易莹请教。到了午饭与晚饭时间,便带着木从心到各个老字号馆子打牙祭,这老字号里的人何其多也,因此易莹四顿中倒有三顿是等得不耐烦,支使徒儿潜入后厨,偷偷拣上好的酒肉给自己来吃,吃完抹抹嘴,觑个小二注意不到的当儿,抬脚便溜,结账自然是不结的啦。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这天傍晚,易莹看中了一块上好的布料儿,当下便与掌柜的盘起道儿来,尽管她舌灿莲花,那掌柜只是不肯通融。易莹口干舌燥之际,从徒儿腰间抽出天月剑按在这掌柜脖子上,这掌柜终于服软,道:“啊呦我的亲姑奶奶,您看这,这话儿是怎么说的您呐,您既然喜欢小店这块料子,小店奉送便是,何须如此,何须如此。” 易莹闻言反将天月剑逼得更紧,并佯作怒态,道:“你说这话,可不是将我当做巧取豪夺的贼子强人了么?岂有此理,真正地岂有此理!” 那掌柜的大惊失色,体如筛糠,一时不能言语,到底是木从心知道师父心意,道:“你且说,这块料子饶我五十文钱,行是不行!” 掌柜的瞪大了眼睛似乎不相信木从心所说,但眼下只有连连称是。易莹随手将剑递还木从心,拿出一把银锭,从中拣了一块碎银子,捏下一半儿轻轻放在掌柜头上,取了那块料子,塞给木从心拿着,格格儿一笑,扬长而去。留下掌柜僵在当地——这女子一言不合拔剑相向,就为了自己饶上五十文铜钱?看他俩的样子,就算富不到哪儿去,也万不至于短少这五十文铜钱吧? 易莹在俗人堆儿里,讨了人家五十文铜钱的便宜,心下乐不可支,又逛了半晌,犹自开心不停,想起那掌柜的市侩样儿,不禁噗嗤一笑,道:“心儿,你说说看,师父这招怎样?” 木从心暗暗好笑,于是道:“师父英明天纵,不与那酸掌柜钻牛角尖儿,逞口舌之利,而是手起刀落,瞬间柳暗花明,砍下五十文钱来。子曰‘因材施教’,师父以毒攻毒,正合至圣先师的道理,徒儿不胜钦服之至!” 易莹道:“如果能再来一次,我是真想守着几亩薄田,过些安生的日子啊。” 木从心道:“师父功力通神,用来役牛犁地,岂不是太浪费啦。其实,话到此处,徒儿有一事求教,到底人这辈子,该怎样活法?” 第57章 慈悲 (三) 易莹学着木从心的样子,道:“多少人活了一辈子都没想明白这一问,子曰‘教学相长’,臭小子,你倒跟师父说说看,你想怎么个活法?” 木从心道:“徒儿想得简单,七尺男儿世上走一遭,一生所图,也不过就是‘顶天立地,无怨无悔’八个字而已。” 易莹道:“你说得倒是痛快,师父并非男儿之身,这‘顶天立地’四个字,自然是没办法给拆解啦,不过后边这‘无怨无悔’四个字,我倒可以讲给你听听。” 木从心道:“恭聆师父教诲。” 易莹道:“你是想,生为男子,只要活得顶天立地,那便能无怨无悔。顶天立地固然比畏畏缩缩要强百倍,比窝窝囊囊要难百倍,但‘无怨无悔’,又更难于‘顶天立地’。顶天立地四字,虽然豪壮无比,可总还有人告诉你什么样算是顶天立地,要成为这样的人应该怎样去做。无怨无悔可不一样啦,它只能求诸于己。为师见过多少人,他们的怨,他们的悔,我这外人都看得一清二楚,却偏听他们口口声声说自己这辈子无怨无悔,唉,悔不悔,心知道。就譬如两人斗酒,苦不苦,醉没醉,嘴上不说,肠子明白。” 木从心回味着易莹的话,一时不能领会。易莹笑笑道:“为师经过多少事,才有了这份见解,你不明白那也怪不得你。这样说吧,其实你所说的这八个字,拆解开来,‘顶天立地’是这世上的人要求你做到的;‘无怨无悔’是你自己要求自己做到的,你仔细想想,是也不是?” 听此言,木从心剖析内心,顿感被什么东西触动了一下,那感觉就如一线月光,在一个摸黑行路的人前一闪,令他忙不迭想一窥月亮全貌,他道:“正是这般的,师父所言极是在理!” 易莹点点头,继续道:“因此,‘顶天立地’四字较为容易,只消你之所作所为,合乎他们眼中‘顶天立地’的模样,那就成啦。谁管你性本善,还是性本恶,谁管你的格局是阴私微暗,还是正大光明——退一步讲,即便你心中有无数不可告人的想头儿,即便‘顶天立地’四字与你的本性大相径庭,你只要遏制本心,一辈子装成那个样子,也能将世人搪塞过去。但搪塞别人容易,搪塞自己却难,因为世上的事,并不是非黑即白,你所做的选择,也并不都关乎是非,更多的是,两个都好,你要怎么选的问题。倘若,有两个女子,一个温婉可人,贤良淑德,一个随性旷达,明慧活泼,你怎么选?你不要说话,你想说不论是哪个,你既然已经与第一个好,定然不会再与第二人纠缠,是也不是?但情不知其所起,等你发现端倪,已经是烈火烧身,那时你怎么办?” 听到这儿,木从心正色道:“自然是挥剑斩情丝。” 易莹道:“倘若你心里,其实更喜欢后边这个呢?” 木从心思量了片刻,道:“喜新厌旧,岂是大丈夫所为?” 易莹道:“对,你说得对,那你的心,会不会痛呢?” 木从心道:“我的心不该痛,这不对。” 易莹道:“我没问你对不对,我问你痛不痛?” 木从心望向别处,良久才道:“大概会有点痛吧。” 易莹道:“这份痛,随着时间会慢慢减退,变为遗憾,那时候,你称得上‘无怨无悔’么,你怎么搪塞自己的心?纵然你所选,都是对的,没有亏负谁,可充其量也只是个‘问心无愧’罢了,怎么称得上‘无怨无悔’?”易莹见木从心颓然不语,许是觉得言过,于是笑道:“好在这世上称得上问心无愧的,也没几个,能做到问心无愧,也已经很不容易啦。”说完,陡然闻到一阵肉香,师徒二人均是食指大动,方才那般一本正经一扫而光,二人闪身便进了这家老店。 果不其然,这老店内人声喧嚣,店小二斟上两碗茶,等他二人叫完酒菜,便走了开去,只见三四个小二往来穿梭,等了许久,也没一道菜摆上自己桌来,易莹木朝徒儿努努嘴,木从心便站起身来,向这店后厨走去。易莹满以为酒肉一时片刻马上就到,腹中咕咕作响,口水都要流了出来,孰料过了半晌,仍不见徒儿踪影,于是振衣站起,亲自出马。她功力深厚,店里的小二岂能发觉,自是片刻间便进了后厨。甫入后厨,便见徒儿捧着一个肘子张嘴大嚼,盘子里羊乳汤汁淋得满地都是,易莹见状,笑骂到:“臭小子忒也没出息,一只肘子就叫你把师父忘啦,真是岂有此理!” 方才木从心来到后厨,突感奇饿无比,略失心智,抓起手边的肉便大吃起来,在这道羊乳肘子之前,已下了一只羊腿,此时奇饿稍憩,见到师父进来,忙放下手中那半个肘子,另端过一盆肘子来,道:“师父请用。”他嘴上汤汁未及擦干,滴答滴答掉进手中端着的那个盆子里。 易莹嗔道:“混小子,你要师父吃你涮过腮帮子的东西么,这是孔子还是孟子教你的?你的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啦,孔融七岁能让梨,看打!”她这一下虽非狠手,却也既快且准,木从心万万没料到这一手,自然而然地便举起手中的盆子格挡,易莹五指箕张,正插在那个肘子上。她“啊呦”一声,便欲甩脱那个肘子,木从心慌忙背过身去,笑道:“师父慢用!我再去弄一盆爆肚儿来……”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从老店出来,已然天黑,易莹打个饱嗝儿,顿感口齿留香,她对木从心道:“臭小子,这两天我很开心,为师谢你啦。” 木从心听闻此言,不禁双目含泪,扑地跪下,道:“师父这话,徒儿万万不敢领受,倘若师父不弃,弟子情愿一生这般侍奉师父。” 易莹听了,也自眼眶红润,感动不已,但总不好在街上如此这般,于是笑骂道:“混小子,我说过,做师徒要讲缘法,我毕竟没看错你!起来吧,咱们先寻个法子把你的小命儿从阎王手里抢回来,到时候,你再好生找个好姑娘,为师给你主婚,你俩一起侍奉我。” 木从心闻言不禁脸红,经此一调侃,伤感之情尽去,他忍住泪水,笑着点点头,道:“好,就是这么办!” 易莹道:“可别到时候你娶了妻子忘了师父。”他二人说着笑着,易莹原本的古怪脾气尽去,便似换了秉性一般,而木从心难得见师父如此开怀,自然不肯再用师徒奏对的路子去讲话,放肆言谈,也变得没大没小起来,旁观之人看去,这二人不似师徒,却似母子一般。 走着走着,忽见身边兵马司一架架水车驰过,领头的军官马鞭甩得震天响,喝到:“快,快!赵侍郎家走水,你们有几个脑袋,竟敢这般磨磨蹭蹭地,快!”那军官走过易莹身侧时,见她并不闪躲,喝到:“他妈的刁民,若非老子此刻有要事在身……”喝罢远远地去了。他却不知,若非他骂的这个主儿“此刻也有要事在身”,恐怕这他自己这辈子都要“有要事在身”了。 易莹师徒见状,料知是崆峒七兄弟已到了京城。易莹心想,这七人非但信守诺言,如约砸了那兵部赵侍郎的家,而且狗胆包天,不避刀剑,竟在京师重地放起火来,真真儿是好样儿的,不枉了心儿救他们七命! 第58章 西域妖僧(一) 易莹与木从心回到歇脚的院落,刚到门口,木从心忽觉院内有人,忙拉住师父,易莹屏息听辨,示意无碍。师徒二人走进院内,两侧厢房房门大开,八名女子分别从两侧走来,盈盈下拜,道:“八薇参见尊主!” 易莹摆摆手,道:“皇城重地,咱们办事一切从权,这些虚礼都免了罢。”说罢目视领头的女子。木从心这才发现,那领头的女子正是自己在延祥寺相助过一臂之力的玉面罗刹,当时她伤势极重,竟在这不到一个月间便即恢复如常,也不知是经何等高妙手法调治,方得神效至厮。 玉面罗刹道:“禀尊主,婢子们只待侍郎府火起,随即冲入太医院,擒了几人过来。” 易莹点点头,道:“不错,你身上的伤不碍事了吧,本座谢你们啦。”寻常之时,易莹御下有度,雪山八薇是她手下重要人物,若非重任,轻易不派八薇出手,可此次擒个鸟儿太医,芝麻大的事儿,派八薇出手已是不寻常,而办成了这事儿,居然有幸得尊主轻拍肩膀以示奖慰,更加出乎八薇意料。 玉面罗刹躬身道:“婢子们均是尊主于苦难之际救来,蒙恩之深,此生难报,务请尊主收回感谢之词,否则,婢子们心中不宁,寝食难安。”她一个冷冷的人儿,说到后边儿,竟尔带上了哭腔,七薇待她说完,纷纷称是。 易莹道:“好啦,说过不闹这些虚礼啦,本座才说了一句话,你们就回了一车,这样闹下去,还要不要干正事啦?” 玉面罗刹道:“是,尊主请。”四薇当先引路,向后院走去。自进院以来,雪山八薇与易莹自顾自地搭话,浑没将木从心放在眼里,好在木从心生性豁达,也不将之当成一回事儿,只是上次延祥寺内,八薇中倒有六个自己未曾看清,此刻他心中好奇,便转头看向跟在身后四薇。恰在此时,有双妙目也向自己投来,正是郑冰。四目相对,郑冰脸上一红,低下头去,木从心回忆一番,这女子可不是当日在延祥寺留下芳名的郑冰么!此时她脸现晕红,娇羞无限,更显得明妍秀美,木从心虽不作歪想,但少年心性,有幸受美人青眼相加,如何不喜,只是这等情境下,怎敢放肆,于是转过头去,“安分”地跟着师父走向后院。 进入后堂,酒气刺鼻,扑面而来,只见三人倒在地上,一人肥头大耳,面色通红,鼾声如雷,另外二人却毫无声息。玉面罗刹道:“禀尊主,婢子们这几日奉命关注太医们动向,医术以这二人为高,”她指指无声无息倒在地上的二人,又指向大醉的那胖子道:“至于宫廷秘闻,小道儿消息,则以此人所知为多。”她说完,郑冰已递过一瓢凉水,泼醒了那胖子,又双手连动,解开了其余二位太医的穴道,道:“这二人唤作高意、李功,胖的这个唤作韩正。” 木从心赞道:“好手法!”他这一声赞,乃是“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以报美人情义,不料郑冰却如其他七薇一样,冷冷如面罩寒霜,微微低头以示回应,却没了方才的姿态,木从心讨了个没趣。 易莹何等人物,方才他们四目相对,易莹便已有所觉察,此时见状,已明了一切,心中好笑,心道:我属下这八名女子,以郑冰这孩子最为甜美,心地最好。好个混小子,倒识得宝物,眼光不错。嗯,本座收了你这小子为徒,眼光更是加倍地好!想到这儿,顿时乐不可支,但面上却不动声色,道:“八薇听了,他姓木,是本座选定的弟子,以后便当得你们半个主子,听清楚了么?” 八薇纷纷跪倒,道:“婢子们恭贺尊主,参见木少侠!” 木从心不料她们竟至如此,当着师父,若要跪还她们,只怕给她们更增负担,但自己实在又对这一套不以为然,何况郑冰也一并跪在自己面前,登时大窘,道:“诸位女侠万万不可,万万不可,在下与你们一样,蒙尊主之恩大矣,咱们共同侍奉尊主,忠孝当头,无高低贵贱之分,快快请起,请起!” 易莹道:“都起来吧。” 八薇齐声道:“是!”于是纷纷站起。易莹坐在堂中,摆手示意。玉面罗刹尚未问话,只听韩正眉毛一挺,道:“你们是什么人,半夜劫我来此,有什么事?哼,我喝酒喝得好好地,你们打断我的兴致,还则罢了,却怎的将我绑起?” 玉面罗刹冷冷地道:“二妹、三妹,给这位爷醒醒酒!”说完抬脚将韩正踢了个趔趄,他连滚带爬地摔到了院子里,怒道:“你们怎敢这样对我,王公贵主儿请我,都得客客气气地,你们这做派,要我给你们瞧病,那是没得商量啦!” “巧了,我们也没打算跟你商量!”二薇各出一脚,轻描淡写地将韩正踢到一个早已挖好的土坑里,齐声叱道:“埋!”这时走出二人,以白巾裹头,身着白衣,手里各拎了一把铁铲,看样子,当是白莲教徒众。他二人更不答话,挥动铁铲,片刻间韩正半个身子已被掩埋。大惊之下,他酒醒了一半,道:“二位饶我性命,非是小人有意冲撞,实在是方才酒醉,口中没了遮拦,莫怪呀二位仙姑,你放我出来,放我出来,我这便给二位瞧病!” 这时八薇中的老二横了他一眼,道:“你看我俩哪个有病?你死到临头,兀自拐着弯儿骂人,给我埋!”这时韩正的酒才算彻底醒了过来,他声嘶力竭地朝屋里喊:“仙姑饶命,仙姑饶命啊!”后堂的门“吱呀”一声关上了,任这太医院的医正如何求饶,再也没人理他。 两位太医高意、李功尽皆骇然,易莹笑道:“天下为什么偏有这等敬酒不吃的东西,我就不明白了,这罚酒有什么好!二位医术超群,却屈在这个废物之下,老天爷何其不公也!这样,我替你们搬了这块石头,如何?” 李功闻言低头不语,高意却道:“这位夫人不必如此,既然延我等前来,必非无因。医者父母心,请高某前来若是为了瞧病,那么早一分好一分,现下带我前去请脉便是。若有其他指教,高某也洗耳恭听,至于我二人医术如何,屈不屈才,朝廷自有制度,却不劳夫人费心!”堂内六薇闻言纷纷色变,木从心眉头虽微微皱起,心中却也忍不住暗赞一声“好汉子”。 易莹点点头道:“何必当风立,有麝自然香!不错不错,有把子硬骨头,这件事我交给你,那便可以放心啦——请高上工先看看此方。” 高意接过易莹手中那页方子,一看之下,便即色变,李功见状,也凑上一起研看。半柱香过去,高意目视易莹,玉面罗刹等六薇会意,纷纷退出后堂,离得远远地守在堂外。木从心反应稍慢,正要退出,易莹道:“此方正关乎我这徒儿的性命,高上工但讲无妨,李上工有何高见,一并说来无妨。” 第59章 西域妖僧 (二) 高意道:“瞧此方用药的特点,当脱不出南方的某个流派,药力所向,却不是什么具体的病症,倒像是江湖人士练武时辅佐功力的药物,不过要详查其情,但凭这张方子,却无法定论。” 李功道:“不错,李某有种感觉,除了此方之外,应当还有其他方子,对比着看,当能发现一些端倪。” 高意道:“我也有此感,如果夫人手中只有这一张方子,那咱们只能看出这些东西来,如果没有别的吩咐,这就容我们告辞。” 易莹站起身来,说道:“了不起,了不起,冰儿,还不快给高、李二位上工奉茶!”门外郑冰听闻传唤,捧了一壶雪水款款而来,架在炭火上缓缓地煮,不时以内力催补火势。木从心看了一眼煎水的郑冰,手如柔荑,肤如凝脂,明明是少女而一本正经地故作老成,当真别有一番趣味。不过有方才的无趣在先,木从心眼神也不敢过于飘忽放肆,只稍作停留,便即垂下头去,侍立在易莹之侧。 水犹未开的当儿,易莹道:“我瞧二位上工,方才话语中犹有未尽之意,这方子到底如何,直说无妨。” 高意道:“这方子似乎很久,而且似邪非正,不用最好。” 易莹频频点头,她拿到崆峒派七页继绝散丹方之后,将之妥为收藏,递给高、李二人的,自然是新抄录在纸上的副本,此方邪与不邪,非易莹所关心,而高、李一眼之间便瞧出这是几十年前的方子,却益发令易莹信服。 李功拉拉高意的衣角,道:“老高,其实邪与不邪,能拔脓的就是好膏药。只因为方子沾点邪气,便弃之不用,他丢了性命,太阳也照样打东边儿起来,天狗也不会因为这个不吃月亮啦——退一步讲,人死都死啦,就算天狗不吃月亮啦,这清平世界又跟他有甚么关系?” 高意睨了他一眼,道:“老李,你平常可不是这样的啊,今儿个这是怎么了?” 易莹见状笑道:“二位上工,来,我请二位饮茶,极品晚甘侯。” 高意、李功听闻‘晚甘侯’三字,皆是不胜之喜。医家奉神农氏为祖——神农尝百草,日遇七十二毒,得茶而解之——此茶便是晚甘侯,仅产在武夷山上一小块区域,早在大唐时期,便极其名贵,茶农采茶之后,曾多所插扦,但南橘北枳,茶苗固可插芊,却哪里去寻一样的水土,故尔直到明末,依旧名贵异常。到了当世,耿精忠嗜好饮茶,这人割据闽浙,自然而然地每年将所产不多的极品晚甘侯全数霸占了去,所以即便贵如王公,富有天下,也难买到一两。但此人前几年未被剿灭时,曾着意笼络江湖上的各支力量,皇甫青云英雄了得,执掌七省帮会势力,每年获赠数两,易莹身为皇甫青云之妻,所以以此茶待客,便不足为奇了。 说话间,郑冰已调治好茶水,高意端着茶,意态虔诚,举过头顶,望北而拜,徐徐品完一杯,以茶致敬神农氏;李功瞧着高意,有样学样,也如此饮了一杯。 饮完此茶,高意道:“多谢夫人赐茶,咱们在太医院,接触的尽是天潢贵胄,有十分话,只拣着最有把握的说上五分,这是咱们在太医院养成的性子,也是我们这类人的存身之道,方才我俩看这药方之后,所说的话,对夫人有所隐瞒,我们这便和盘托出,请夫人见谅。” 易莹点点头道:“高上工言重了,请讲。” 高意道:“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医道亦是如此,人体内有阴阳二气,多余则化散,缺少则修补,咱们或猛攻,或温补,用针用砭,都不离这个道理。但几十年前,出了一件事,一个不知名的武林高手下战书与人争斗,对手是臭名鼎鼎的燕云十一豺,这十一人狠辣无比,横行于北方,正道人士无不切齿,所以听闻此事,均是纷纷前往观看。到了决斗当日,双方在抱犊寨摆好阵势,十一豺各执兵刃,将这高手围在了垓心,他们自知是一场恶战,所以上来便即生死相搏,杀得难分难解。这高手武功之高,当真是匪夷所思,但十一豺胜在人多,一人受攻,其余人便从身旁、身后下手或偷袭,或照应,因此,这高人攻势虽猛,一时间却也伤不得任何一豺。又打了一会儿,这高手卖个破绽,果然引得几豺来攻,他趁势出剑伤了几豺,但遗憾的是并没有什么致命伤,十一豺却给吓了个半死。他们一改方才的战法,纷纷后退,却始终保持合围之势,开始缓攻游斗,耗人力气。” ‘嘭’地一声,木从心一拳砸在身旁柱子上,切齿道:“好不要脸!”这一拳厉害得紧,震得木屑扑簌簌掉落,易莹看了他一眼,对高、李二人道:“我这小徒顽劣得紧,不过却并无什么恶意,二位见笑啦。” 高意却丝毫不以为意,道:“令高徒少年热肠,实是个义字当头的好男儿,当时,围观的正道人士见状也无不义愤,纷纷喝骂,性子激烈些的,便要上前围攻十一豺。不料那高手却制止众人,不要人相助,他喊话分神的当儿,十一豺里面一人忽然暴起,在他背上砍了一刀。唉,其实对付混账东西,何苦跟他们讲什么规矩?”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木从心只听得目眦欲裂,易莹道:“江湖中人,约定看得比性命重要,既是这个高人与十一豺订约,那便生死各安天命,无论怎样,别人也不便插手。十一豺多行不义,下场必定好不到哪去,他们现在可还活着么,怎生相貌?可别叫碰上我,落在我的手里!” 李功抢着说道:“十一豺不过凭着人多下手狠,几十年前混出了点儿名堂罢了,其实论武艺,不过都是二流靠上而已。夫人您金枝玉桂的身份,犯不着跟他们生气。”说完笑嘻嘻地看着易莹。 不料易莹脸上毫无表情,并不答话,连头也未曾点一下。李功讨了老大一个没趣,高意继续道:“那人被围在垓心,挨了一刀之后,估量阵势,自知不敌,索性使出拼命的打法来,势如疯虎,将其中十豺一一杀死,剩余一豺吓得转身逃跑,围观众人见状纷纷冲上,片刻间便将他剁成了肉泥。众人纷纷称快,回头去看那高人时,他身中几十处刀伤,待将他送到医馆,他也奄奄一息啦,医馆大夫均告束手,他当夜便断了气息。众人纷纷叹息,留了三人轮流为他守夜,孰料,第二天一早,这个高人,连同那三人一齐失踪啦,后边的事儿,唉。”言及此处,连连摇头深深叹息,后话猝不忍言。 李功也是面有忧色,道:“当时众位武林人物循着踪迹,边跟边问,直跟到江苏某个小县,终于再也打探不到任何消息。众人一时无法,就在当地人的指点下,在这小县周围找了个风水地,为他建了个衣冠冢。” 第60章 西域妖僧(三) 听到“江苏某个小县”,木从心心下“咯噔”一响:自己未被十三司衙门革除之前最后一件事便是追查青帮五行拳兄弟遇害一事,话虽如此,但五行拳兄弟实则只发现了四具尸首,另有祁金一人不知所踪,也是在江苏一个小县,莫非真有这么巧的事?随即联想到鬼市,以及诸般骇人视听的见闻,莫非这个小县真有什么名堂?于是他随即问道:“这人的衣冠冢在江苏哪个县,快说快说?”关切与着急之下,竟尔音调都变了。 李功忙满脸堆笑道:“少侠莫急,具体地名儿我实在记不得啦,可还有一条线索,据说张献忠在此县藏得有宝物,而这位高人的衣冠冢,虽然年久不可辨,但后来有些被燕云十一豺所害之人的家属,相约前来扫墓祭拜,还在冢旁建了一座庙——此庙当时系以条石砌成,极其坚固,寻到此庙,便当能寻到这高人的衣冠冢。”说到此处,他看了木从心一眼,面带狡黠。 果真在江苏宿县,木从心心下隐有一种预感,莫非祁金与这高人一样,都是被人掳走了? 易莹听着听着也来了兴致,道:“那位高人确乎是被掳走了,但不知是怎样的人物,在众人眼皮底下掳人,这份胆量气魄,可不寻常的很。” 李功道:“谁说不是呢,这件事众人渐渐地便忘了。直到有一天,江湖上忽起腥风,一夜间,竟有三个镖局遭到血洗,一时之间,人心大震。” 易莹道:“没有金刚钻,别揽瓷器活儿,玩意儿不行,却去做镖局,丢了客人的镖,自找没趣还则罢了,赔上小命儿,那也怪不得旁人。不过这件事闹得这么大,我却为何没听到过一点儿消息?” 李功方才所见所闻,眼前这妇人对徒儿好得紧,自己险些将她当做善男信女了,此时听其言,才知原来是个亦正亦邪的主儿,后面的话,须得好生应对,莫要激得她怒了,自己老命不保,那可大大不妙。他眼珠子骨碌碌一转,说道:“一者,因这三个镖局都替朝廷走镖,朝廷怕民心恐慌,是以并未大张旗鼓地进行调查,而是派了十几个侍卫悄悄前往查办此事。二者,当时丢失的只是一些名贵药材,您不是杏林中人,所以在下知道,您不知道。咳咳,侍卫们扮成押镖的趟子手,又押了一批药材,夜间赶路,并放出风去,却将大队武艺精强的布库在后边悄悄跟着。果不其然,当夜便有人袭了上来,一场恶斗,人是给擒住了,但几十名布库全被杀死,侍卫们也几乎全被杀死或者重伤。这人被送到天牢之后,才有人辨出,这人就是当年恶战燕云十一豺的那位高人!” 此事虽由李功缓缓道来,但事情本身过于惊心动魄,易、木二人均是眉头紧锁,沉默不语,到底这天下,还藏着多少不可思议的人物,勾当过什么样不为人知的奇事? 沉默片刻,又听李功道:“抓住这人之后,当时顺治皇帝派了一个亲王审理此案。顺治朝代,这些天潢贵胄自幼熟习弓马,武艺精强,这个亲王犹是其中佼佼者,曾立下过赫赫战功,据说武艺不在当年的鳌拜之下,然则,审完此案,他便如变了个人似的,向顺治皇帝回奏了案情之后,过了几天天便称病不朝,皇上即派太医前往诊治,却说是疯了!” 高意道:“不错,确是如此。随后皇帝将我师父传到宫中,给了他一张方子,要他参研其中秘密,那张方子跟夫人您这张方子的用药风格是类似的,出自南方某个大师的手笔!” 忽听得外边一阵大喊:“错啦错啦,这事儿我知道,这事儿我知道,让我进去当面回话,放我出去,放我出去呀!”正是被二薇拉出去活埋的那个韩正。此君虽然“不学”,却非“无术”,他自小练就了一门听壁脚的功夫,三丈之外,隔着两层墙壁,里面人的谈话听得清清楚楚,藉此游走于京城各个府第,传递各种小道儿阴私消息,使得朝廷里的贵主儿们明争暗斗起来,更增添一份儿异样的精彩。他凭着这一样能耐,得到不少红顶大员赏识,因此,医术虽居众太医之末,身份却在诸位太医之上,实是官场里剑走偏锋,另类钻营的典范。如此本事,当真是给各路鸡鸣狗盗之徒长脸争气,真他娘是好样儿的,诸君宜勉之! 此时雪山八薇都在院中,这声喊定然打搅了尊主与人谈话,不禁都对其怒目相向,玉面罗刹奔上前去,举起长剑便要往韩正头顶插落,却听易莹道:“放他进来,若所说不中我意,再杀不迟。” 话音刚落,这人已被二薇提溜进了屋子,只见他灰头土脸,像个刚钻出土来的刺猬,咳咳两声,咳出半斤土来,这才口齿利索,也不待易莹问话,他便开口道:“在下无法可施,这才喊叫,请夫人恕罪。老高所说,这个方子出自南方大师的手笔,这话不甚确切。这方子是一个西域妖僧所开,不过这僧人乃是师从云南巫蛊派,开方子都是巫蛊一路的底子!这事儿过去了已有几年,我自在太医院奉差起,所见所闻,以此事最为奇特!诸位稍安,容我从这西域妖僧说起。此人自然是西域人士,自小酷好学医,但西域地广人稀,医道积淀哪有中原丰厚,因此他很早便来到中原,游方救人,只为增手段见识,却是一文不取,因此得了个西域神僧的名号。后来不知怎的,迷上了炼丹术,他听闻前辈方士多曾在云南深山炼制丹药,便前往云南探访,许是上天见不得一介良医毁于炼丹一道,于是机缘巧合之下,让他带艺投师,成了云南巫蛊派的弟子。这个门派对蛊、毒二道颇有心得,在此学艺十年,于是乎,神僧便成了妖僧。” 这些事,高意、李功均有所不知,一齐听得入神,道:“自神至妖,霄壤之别,一个人怎会有如此变化,这中间经历了什么?” 韩正面有得色,捋着胡子道:“嘿嘿,老高、老李,你们医道高超,任何病到了你们这儿无不着手成春,是也不是?” 他这一问来得甚是突然,高、李二人尚未回答,只听他笑道:“那么死人呢,你俩医不医得活?神僧到了巫蛊派,原本不屑,但得知此派有一种法门,能让断肢再续,甚至死人复生,于是来了兴致,孜孜以求,期盼学到这门技艺。那时南方反贼甚多,拥着前明什么福王、永历王与朝廷作对,大战小战不断,直杀得血流成河,尸骨如山,神僧便是从此时起,开始拣取刚死不久的尸体试验,但人死焉能复生,巫蛊派这法子看似神乎其技,又哪有人真正练成过了?十年间,他试验过的尸身不下万数,从无一例成功,但在这过程中,他却精熟了养蛊种蛊的法门,并且创出了一种丹丸,之后便离开了巫蛊派。他所创的丹丸,唤作催心丹,可以极大地激发习武之人的潜能,却也摧伤服食者的身体,隐藏极大的毒性,所谓近墨者黑,西域神僧身在巫蛊派,与蛊、毒和尸身为伴,久在鲍鱼之肆,性子也自然而然变得不可捉摸起来,于是神僧,就变成了妖僧。妖僧出山后,便想寻觅一位高手试验催心丹的药性,他所属意的高手,自然便是方才老李所说的那位无名高手了。只是晚了一步,待他找到跟前,那无名高手已然‘死去’,‘尸身’置于医馆,由一众武林人士守护。他心有不甘,当夜焚烧迷魂香,将一众武林人士迷晕,悄悄地将那无名高手劫持了去。其实那人并未真死,只不过十成性命去了九成半,妖僧用上了在巫蛊派时所修习的‘起死回生’法,凑巧将这无名高手救活过来。之后慢慢调治,将催心丹喂他服了。本来催心丹只摧伤身体,形成隐疾,但事不凑巧,那无名高手服食催心丹时身子并未大好,毒性侵了脑子,于是时好时疯,变得狂悖起来。妖僧见状,便开始研制克制催心丹的解药,但苦于没有银钱去买各类名贵药材,索性支使半疯的无名高手去抢,于是有了镖局的血案。” 第61章 西域妖僧 (四) 易莹曾听木从心说起过自己在鬼市服食蛊丸后的情状,此时与韩正的话加以印证,这蛊丸十有八九便是催心丹,她却沉得住气,不动声色问道:“你一个医正,这等秘密却是怎生知道的?” 韩正脸上得色更甚,哈哈一笑,说道:“这些事小人自有根据,万不会有错!”说完,也不管众人信是不信,捻着胡子说道:“此事我只告诉在座诸位,出了这个门儿,我可一句也不认!”以往他在各路红顶大员家中搬弄消息,说到要紧处卖个关子,往往便有银票塞过来,习惯成自然,他说到这儿停顿了一会儿,手自然而然地伸将出去,却无银钱递来,只见易莹师徒恶狠狠地盯着自己,大有不耐烦之意,慌忙整整衣冠,接着方才的话题向下说。 韩正说道:“镖局血案发生之后,先皇自然派出最得力的人手追查此事,于是乎,就有了十几个大内侍卫扮作趟子手押送药材,半途设伏喋血的事体。” “哈哈哈哈,”易莹忽而发出一阵大笑:“十几个大内侍卫,又饶上几十个库布,这才擒住一个疯子,这样的高手,我可还没见过。嘿嘿,皇帝身边最得力的人士,就这么脓包势儿的么?有趣有趣,当真是有趣之极!” “夫人且听我说,”韩正道:“小老儿活得久些,见过先皇身边儿一些侍卫的能耐,那都是入关时在百万军中厮杀过的汉子,万里挑一、乃至十万挑一选在宫中做侍卫的,论起实战,我瞧,比现在皇上身边儿这帮侍卫,强了何止十倍?但的的确确,就这样的武艺,还是被那无名高手几乎杀伤殆尽,自此,大内侍卫的武功水平,下降了至少一个境界。这样说吧,当时仅有一个武艺最浅小侍卫,因擒拿那人时插不下手去,侥幸活了下来,但吓得厉害,一年之后才缓过神来。后来皇帝身边没有像样的人可用,筷子里挑根儿粗的,于是让这个小侍卫一路做到了当今侍卫领班。” 易莹道:“这个小侍卫唤作什么名字?” 韩正答道:“宫承瑞。” 易莹点点头道:“不错,此人武艺我也见识过一二,你说皇帝身边儿没什么像样的人,这话倒是不假。我再问你,那个参与审讯的亲王,却是谁,好端端的怎么会疯掉?” 韩正道:“他便是叶布舒亲王,战功赫赫,官封镇国将军!早先是极受皇帝信任的,所以派他去审问擒到的那个无名高手,他倒也能干,不几日便套问出了前因后果——正是因为这无名高人服食了催心丹,所以在短短一年内功力大增,人却也因此失去心智,成了疯子啦。叶布舒亲王将此事如实回禀了皇帝,之后奉了密令再去审那高人,据说在牢里看到了那高人趁人不备,将牢卒一把抓过,活生生拗断了一只胳膊,生生吃了,此情此景过于可怖,叶布舒据说就是因此疯的。” 易莹心存疑虑,疯子生吃人膊虽然可怖,但叶布舒既是血海中拼杀出来的,即便乍见之下难免害怕,但也不至于吓疯掉吧?不过她转念一想,随即释然——定是他们安逸惯了,胆子小了,这对于本教倒是个好消息。等了一会儿,见韩正默不作声,易莹道:“那么现在,这个无名高手还关在天牢里?” 韩正道:“万万不会,这人多半已经死了。他被抓到之后,西域妖僧随即也被诱擒,不过官府并未治他的罪,反而专门为他提供各种名贵药材,令他进一步精研摧心丹,并研制解药。” 这时高意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后来皇上要我师父参研的方子,便出自西域妖僧的手笔!西域妖僧曾在云南巫蛊派学艺,所以咱们猜测它是南方某个大师所创。”说着高意拿出了先前易莹要他查看的方子,指着上面的字,道:“夫人请看,这前七味药,天麻、灵芝、石斛、黄精等,虽然名贵,但也无非是一些产自南方的药材,用以补强病人根基。这中间七味药,蜈蚣,大角金龟子,紫榆叶甲,怀槐叶甲等 ,便是七味蛊虫入药了,蛊虫服入体内,一时不死,这时蛊虫便顺着血液游走,或泛酸吐质修补不足,或啃噬挞伐消除多余,达到修补经脉,强身健体等作用。然则,蛊毕竟是毒虫所化,任其在体内的胡乱游蹿,那可大大地不妙,于是有了方子上这后七味药。你看这后七味药,白花蛇舌草可以抑制蜈蚣毒性,其余譬如甘草、半枝莲则可以分别抑制大角金龟子、紫榆叶甲。这样一来,便可以尽量少地降低对服药者的伤害啦。” 易莹起身道:“上工高见,我真是受教匪浅。敢请为我这徒儿瞧上一瞧,上工见识高超,必然有法子救他一救!”说完双手一拍,从门外走进来二人,捧着两个托盘,高高地举过头顶。一个盘里装着两个竹简,一个上面以隶书镌着“灵枢”二字,一个上面镌着“素问”,合起来,乃是一部《黄帝内经》;另一个盘子里则盛着一件青铜熏香小鼎,鼎身上略有锈迹,镌着一对龙凤。 高意捧起《灵枢》看看,又捧起《素问》读读,双手颤抖,激动地眼泪都要流了下来,嗫喏道:“这是汉版《黄帝内经》真迹,这是汉版真迹啊!”李功也将那小鼎捧在手里把玩,却说不出话来。原来易莹早暗中吩咐八薇,将高、李二太医的爱好查得清清楚楚,又着人趁皇甫青云不备,在绿林盟总舵盗了这两件西汉古董出来,以投其所好,求二位太医竭尽全力为徒儿瞧病。此时易莹察二位太医神色,便知这两件礼物送对了路子,不由地自鸣得意,至于此举不免要令丈夫大为恼火,却顾不得了。 待高意、李功心情稍稍平复,易莹指着盘子里的东西,道:“京师喧嚣,我徒儿在此调治多有不便,请二位随咱们到一个安静的地方儿,些许薄礼,权当是请二位移步啦!” 二人一听还要“移步”,面有忧色,其实太医院大得很,他二人几天不当值也没什么,但怕就怕顶头上司韩正搬弄自己的是非,于是纷纷看向韩正。别瞧韩正刚刚差点儿吓尿了裤子,转头对属下就抖起威风来了,他眉头一皱道:“老高、老李呀,皇上给你们的俸禄还嫌不够么,外食儿可是有毒的!” 第62章 西域妖僧 (五) 易莹横了韩正一眼,睬也没睬他,对着高、李一挥手道:“二位上工请!”径自走出门去。见易莹已出去,方才活埋韩正的二薇走进屋子来,“唰”地拔出长剑,便要结果了这姓韩的。门外远远传来玉面罗刹的声音:“拎到别的地方再砍,别脏了咱们的地方儿!” 二薇收剑回鞘,却听木从心道:“这人没什么真本领,却会欺人,着实可恨!请二位女侠就依着玉面女侠的意思,砍上两剑,死活凭他自己的能耐吧。” 二位齐声道:“是!”便将瘫作一堆的韩正提了出去,木从心快走几步,跟上易莹,门外早备好了车马,于是各人纷纷上车,易莹拿了一粒阴阳二气丹给木从心服下,连夜启程向南而去。 第二日午间,已到了沧州府,为易莹驾车的仍是刘八女,此君极是识时务,见易莹毫无放脱自己的意思,便也绝口不再提此事,一路上只尽心驾车,小心伺候,以至于旁人都以为这是易莹专用的车夫。他不来向易莹罗唣,倒叫易莹心心生好奇,一个青帮分舵的小喽啰,竟如此沉得住气。众人自昨夜至今,尚未进餐,都是饥肠辘辘,见路边有家酒肆,易莹吩咐众人下车,在此用酒用饭。 易莹拣了个靠窗的座位独自坐了,八薇围坐在一起,木从心与李功、高意二人,连同刘八女坐在一起,小小的酒肆突然来了这十几人,一下显得满满当当。 一夜颠簸,此时方得自在,众人心情便也自然而然地好了起来,木从心要了一大坛酒,刘八女陪他饮了一碗,便觉抵受不住,住口不饮,木从心也不去勉强。看向二位太医时,一个在赏鉴那部汉版《黄帝内经》,一个在把玩那个小香鼎,都是如痴如醉,无暇与木从心盘桓。倒是八薇颇不认生,郑冰先道:“大师姐,昨晚咱们虽然有心参见少主,奈何有正事儿在身,今天借着尊主的酒,咱们敬少主一杯!”玉面罗刹不置可否,见易莹点头示意,当下讨了两坛酒,吩咐小二斟了八大碗,方才郑冰所说的话,木从心早已听到,忙又要了两坛。他自服过蛊丸、喝过蛇血,嗜食荤腥,酒量自然也宏了起来。眼前八位女子,个个容色秀丽,木从心少年男子,心中纵无非分之想,却也乐得在众女子面前逞能,此乃天性使然,他站起身来,却叫小二斟满九大碗,端起一碗,道:“我自幼孤苦,之前又多遭坎坷,蒙师尊收入门下,今日始知快乐二字为何物!这一碗,敬师尊!”言毕咕嘟咕嘟一饮而尽,易莹不住点头微笑,甚是欣慰。 喝完这一碗,木从心大笑一声,又端起一碗,玉面罗刹已率其余七薇走到木从心面前,道:“倘若不是少主当晚在延祥寺挺身而出,八薇哪里还有命在,来,咱们共敬少主一碗!”八薇与木从心纷纷举起碗来,也是一饮而干。至此,木从心已连尽三大碗,纵是量大,也不禁脸色通红,微微醺醺,八薇各人与他通报姓名,一一敬酒。这酒极是辛辣,入口犹如刀割,端的是壮士滋味。又四碗过后,木从心口中反觉甘甜,最后一碗时,郑冰走上前来,缓缓端起,款款饮了,随即转身回到桌上,竟未发一言,脸上却红扑扑地。 八薇此时人各饮尽两碗烈酒,量浅的便有些抵受不住。玉面罗刹武功在八薇中可称第一,酒量却只一般而已,刚刚回到座位,酒意便涌上来,腹中翻腾,喉头隐隐作呕,她慌忙运功将酒意压住,口中却道:“昨晚那个韩死老胖子,我叫你们别弄脏了咱的地方,你们怎生处置的?”她虽有酒意,但依旧面如寒霜,不失“罗刹”本色,只是出口的章法有些失体统。 不料昨晚收拾韩胖子的二薇也一样醉态可掬,格格儿笑道:“此事我俩办得不好,请大师姐重重责罚!” 玉面罗刹听闻此言,立时色变,但又见二薇脸上笑嘻嘻地,毫无“办坏了事儿”的神色,料知她二人古灵精怪,定是在开玩笑,于是道:“莫非这杀才又口出污言秽语,竟令你二人连一时片刻也忍不得,便即下手?” 二薇道:“昨晚大师姐说道‘拎到别的地方再砍’,‘砍’字一出口,我们便闻到一股屎尿臭气,待要将之丢出门外,已然不及,因此,咱们的地方儿,已经脏啦!”其余五薇,闻言均是乐不可支,有的正在饮醒酒汤,竟将醒酒汤喷得满地都是。易莹见状,笑骂一声,随即闭目养神。 玉面罗刹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不可强也,此事倒也怪不得你们。不过,脏了咱的地方儿,那可是百死不足蔽其辜,说说看,你们后来是怎生对付他的?” 二薇于是将昨晚砍断韩正一手一脚,任其自生自灭的事儿说了,玉面罗刹得知是木从心这般吩咐,便也不再问,八薇有说有笑,有时窃窃私语,有时声振屋瓦,其势竟比男子们喝起酒来更加热闹,其中首数郑冰玩闹地最为兴高采烈,以至于其余姐妹欢笑之际尽皆心生疑惑,这可还是平日里温文尔雅,絮絮低语的冰妹么?疑惑之余,又不由得想,这酒以后可需适可而止,别要像冰妹一般,喝多了原形毕露。 眼前莺莺燕燕,热热闹闹,木从心脑中却忽然闪过云思傲的影子,看了看那把天月剑,此时正置于桌旁,不知她现在在做什么,大仇报了没有。云思傲一介女子,其智、其识、其狠,不向远处寻,就眼前这个玉面罗刹,无不胜她甚多。害她家破人亡的仇家,乃是当年斗倒鳌拜的康熙驾前第一红人韦小宝,机变狡诈,天下无双,她一点儿小聪明,能济什么事! 待自己事了之后,须得寻到她,将天月剑还了她,那时她去向人寻仇,手中也好有些凭借,那也不枉自己和她这一番交情了。 忽听得一声娇叱:“兀那小子,咱们点的菜都打半个时辰啦,你怎敢如此怠慢?”那小二满面胡子拉碴,少说也有三十来岁,却叫一个不足二十的小姑娘小子长小子短地呼来喝去,却丝毫不着恼,只见他点头哈腰,举起茶壶来先将每人面前的茶杯斟好,随即躬身陪笑道:“仙姑体谅则个,大前天起就有一批批的江湖豪客陆陆续续在小店歇脚吃饭,这不,早上刚刚来了两拨儿,小店地处偏僻,每天预备多少吃的,都有定量。咱们昨晚上熬的骨棒,卤的酱肉,都叫他们吃完啦。好在小店已经弄到了一些上好的食材,这会儿已经下到锅里啦,等会儿给您上来,包您满堂生香,那滋味儿,嘿呦——”说着舔嘴咂舌,似已吃到了美食一般。 众人倒被他逗得一乐,一薇道:“人穷志短,马瘦毛长,你们平常多备点儿食材不就结了,那也用不着你在这儿说嘴了!” 玉面罗刹却问道:“你怎知在你这吃饭的都是江湖豪客?” 小二道:“这些爷们儿身形大多魁伟,携带刀剑兵刃,普通庄稼汉哪有这样打扮的,他们言谈甚为豪气,吃完会钞,自然也不是吃白食的军卒,此外,食量也比常人大出许多,若非如此,小店志气再短,也不至于招待两拨儿人就没菜啦。” 玉面罗刹道:“他们吃东西的时候在谈什么,一群一群地聚集,又是为了什么,要去哪儿?” 小二神秘兮兮地凑到玉面罗刹跟前,道:“我在端菜的时候儿,留心过他们的言语,说是去山西祭拜一个姓李的掌门,还要追查此事的真凶,还他老人家一个公道,还有些悖逆的言语,小的却是不敢说啦。” 玉面罗刹道:“这个李掌门的名号儿我听都没听过,可见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北方武林人物一向是自行其是,怎地他一死却能叫这许多武林人士齐来祭奠?” 小二道:“这我就不知道啦,小的只管上菜洗碗涮盘子,知道这些已是不该,嗯,各位的菜好啦,我这便去啦。” 玉面罗刹见再也问不出什么,便也不去为难小二,任他去上菜。木从心却知道,河南李掌门,九成九便是被灭门的铁掌派掌门,这些武林人士多半是祭奠他而去,想到这儿,他一模怀中,还贴身保存着在铁掌派意外获得的宝图,他一时拿不定主意,不知是否该禀明师父请她处置,恰在此时,一大盘酱骨,一大盘铁狮子头和一大盘熟牛肉送到面前,他馋虫上来,别的也顾不得了,张嘴大嚼,风卷残云般便将之吃了个干干净净。只看得,八薇神态各异,小二眼睛睁得大大的,竖起大拇指,道:“猛士吞牛,那些江湖豪客比之客官,可又大大地不如啦,一山还有一山高,佩服佩服!” 郑冰道:“偏你这么多废话,还不再去拣着好肉给我们少主拿上来,还少得了你的银子么?”小二连连点头道:“是是,我这就去拿来。”随即跑回后厨又张罗,刘八女却向小二讨了些黄豆、鸡蛋,和到草料里张罗喂马,等一切停当,随即又赶车向南方行去。按照易莹的吩咐,刘八女盘算着方向,当是向着河南而去——他猜得不错,白莲教总坛虽在西域昆仑山一带,但发源地却在河南延祥寺,易莹身为白莲教教主,在河南筑有秘密据点也是题中应有之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