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品春秋》 第1章 十年磨一剑 时值天宝四年,秋。 盛世大唐,风物繁茂。 韩素行走在寻仙访道的路上。 一路风餐露宿,这已经是第二十七个月。 二十七个月来,韩素访遍了大唐十三座名山,这些山上高高伫立的便是名震天下的十三大派。 据说这十三大派实则是天外天仙人们设立在凡间界的外门通道,用以筛检凡间界具有仙根资质的各类人才。 据说仙人们每十年会从天外天降临一次,只要是拥有仙根,符合其条件的人,就可以跟随仙人进入天外天,享受凡人们难以理解的神仙生活。 据说…… 据说很多,然而不论哪一种,都是韩素不能碰触的。 他们说她没有仙根,他们说她肉体凡胎,因此,他们说她不配。 他们还告诉她,说这一切,都是命中注定。 所以命中注定她要被抛弃,被辜负。 一切只因为那四个字:仙凡有别! 仙凡有别就可以背信弃义?仙凡有别就可以抛妻弃子?仙凡有别就可以理所当然地辜负? 当年,她的父亲为了仙途抛弃了母亲与她。而今,她的未婚夫亦同样因为仙途将她辜负。曾经的金书为信,海誓山盟,在那飘渺仙道面前却连一声当面道歉都无法得到。 因为他们说:她不配。 他们还说:正妻做不得,念你痴情一片,或可许你侍妾之位。 他们更说:这是你三生修来的福气,还不速速磕头谢恩? 韩素当场掀翻了面前的谢恩茶,褪去了他们插在她头上的朱钗,戴在她手上的翠环,立誓终有一日亲上天外天,去向那负心人讨一个说法。 今日之耻,他朝必报! 她绝不会如母亲一般,苦等负心人不果,每日以泪洗面,最后郁郁而终。 谁说了仙凡有别都不算,什么仙凡有别,不过是弱者的借口罢了! 如果仙人就是这样,那可真是凡人也不如。 至少凡人还知道什么是信义、什么是羞耻、什么是责任。而仙人呢?他们知道什么?抛弃?放弃? 是所有的仙人都这样?还是只有某些是这样? 一句“仙凡有别”,隔绝了所有的猜测。 没有谁能够给她答案。 然而十三座名山已经访遍,从此天下之大,她又该到哪里去追寻那一缕仙缘? 韩素从青城山离开,又一路向东南去。逢山便入,逢水则涉。 诗仙亦曾感慨:蜀道难,难于上青天! 韩素却只有一个念头,不将天下寻遍,如何得知仙缘不在?身上的盘缠早已用尽,脚底水泡长了又破,破了又长,至如今已是结成了厚厚几层老茧。心中其实也不是没有迷茫,然而一定要成仙的执念终究是盖过了一切。 是谁说的“仙凡有别”?神仙也是凡人做不是吗? 凭什么一条仙根就将命途来去通通注定? 她不信!她不服! 韩素踉跄跌倒,手肘膝盖一齐坠地。她却仿佛感觉不到疼痛一般,手掌一动,便欲撑地起身。 终于,一双沾着些许泥土的芒鞋一步一步出现在她眼前。 来人蹲下身,说道:“是个小娘子,你……到我碧梧山来何事?”声音苍老,语调徐徐。 “我来寻找仙缘。”韩素豁然抬头,一把拽住他的袍角。 映入眼帘的却是一张苍老僵硬的脸。 这张脸上沟壑丛生,斑纹清晰,令人心惊。 韩素却只是紧紧盯着他,拽住他袍角的那只手纹丝不动。 “你不怕我?”来人又问。 韩素道:“我来寻找仙缘。” “你为何不去十三大派?” “我去了。”韩素道,“但是他们都说我没有仙根。” 来人摇头:“既然没有仙根,你还来做什么?” “我不甘心!”韩素轻轻吸了口气,缓缓道,“人间都说,帝王将相宁有种乎,草莽可以成龙,凡人为何不可以成仙?” “痴儿!妄念……”来人终是叹息,起身道,“我也没有仙缘,如何教你?” 韩素紧拽着他袍角的那只手颓然放开,重重落地。 然后她从地上爬起身,微整了整衣襟,敛衽行礼。 “我既不能助你,你对我行礼做什么?” 韩素道:“先生好心相询,应当谢你。” “你既然谢了我,我却不能平白受你这一谢……”他顿了一顿,说话间,那苍老的脸上竟微微现出些许惆怅之色,“娘子可曾听闻以武入道之说?” “以武入道?” “不错,故老传说,天生仙根,便非凡体,能采天地灵气为己用,最终蜕凡成仙。而寻常凡人没有仙根,无法感应天地玄妙,自然便与仙道无缘。因而才说仙凡有别,一条仙根注定一切。”老者徐徐说来,“然而天无绝人之路,万物皆成道法。有那大智慧大毅力之人,或凭武道,或凭他道,一旦登峰造极,悟通关窍,便是没有仙根,亦能沟通天地,成就大道!” “原来万物皆成道法,还能以武入道……”韩素口中喃喃,胸中却是诸般情绪激荡,近千个日夜来苦求无果的心间终是被点亮了一盏明灯,“那我自然也是可以的!” 灯火摇曳,火色愈亮。 老者却又苦笑道:“说是这样说,可这世上真正能够以武入道的又能有几个?不过都是传说罢了。” 韩素道:“即便是传说,那也是由人创造。” 老者立于原地,皱纹丛生的脸上神色几经变幻,终是叹道:“也罢,你且……随我来吧。”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韩素大喜,合身便拜,待要磕头口称“师父”,老者却让到一边,拒不受礼,只道:“你要求的是仙道,我却只是寻常武夫,只能教你粗浅武艺,你我不在一条道上,我做不得你师父,你仍旧称我先生便是。” “纵是要求仙道,也不能忘却人道。如是连做人都不会,他日又何谈做仙?”韩素仍旧拜倒,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响头,“先生答应授我武艺,即便不肯认我做徒弟,我心中仍然尊您为师。” 老者便受了她的礼,苍老僵硬的脸上隐约现出了几分欣慰与期待来。 自此,韩素山中修行,一晃十年。 十年间,狼毫秃了数支,她笔下那一册修行札记也从薄薄数页变成了厚厚一本。 “天宝二年,早春。吾出家访仙,历时二十七月。途中遇贼,斗贼,惨胜,杀之。遇虎,斗虎,两败俱伤,幸得猎户所救,修养三月,继上路。又遇贼,斗贼,大胜,杀之。” “终访遍名山,不得其门而入,至碧梧,得遇吾师,方知万法皆可入道。遂习练诸般武艺,十八兵器,终选得剑道,自此相依,不换不移,不离不弃。” “初时用木剑,日劈三万次,半年后手脚灵动,出剑有风。” “续用铁剑,日劈三万次,初时滞涩,渐至流畅,一年后剑在吾手,如臂使指。” “又换重剑,初时举剑维艰,三月后能劈,一年后能刺,又一年,劈、刺、撩、扫、截、挂、崩、点、抹、提、云、架、带、斩等诸般技法皆能应用,再一年,剑出流畅,又两年,剑如行云,再三年,终于举重若轻,剑藏吾心矣。” “先生赠剑清音,剑长二十一寸三分,重一十八斤九两,百炼精锻,刃光如雪,弹剑有声,声如凤磬,故名清音。” “如是十年,终磨一剑。” “先生曰:尔今方知剑,可入剑室。” …… 韩素拜入碧梧,山居十年,终于得到苍先生首肯,拥有进入剑室,翻阅剑籍,参悟诸般剑法的资格。 待她选好剑法,从剑室出来,就看到苍先生站在剑室门口。 “先生。”韩素敛衽行礼,将手中剑谱交放至苍先生手中。 “流水剑诀。”苍先生只看了一眼封面上的剑诀名称便将剑谱重新还回韩素手中,微皱了眉头道,“为什么选这一部?” 剑室中共藏剑法一百三十二种,每一种都能算得上武林中顶尖一流,虽是如此,这些剑法还是被分了优劣。而流水剑诀在其中虽不算是最差一等,却也是中等偏下的。 最重要的是,流水剑诀并不完整。 流水剑诀共分三篇:流水篇,静水篇,逝水篇。 其中前两篇已经完成,最后一篇却纯粹是作者空想。 韩素翻开剑谱的最后一页,那页面上赫然写着一句话——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韩素道:“我想知道,逝水不回究竟是一种怎么样的境界。或许这位谱剑的前辈说的对,天下间最不可抗拒的,不是天灾,不是人祸,而是逝水般流失的时间。因为谁也逃不掉,所以,无敌。” 因为谁也逃不掉,所以,无敌。 无敌啊…… 苍先生闻言静默,良久,方一叹道:“如此山居十年,练剑十年,你有何感觉?” 韩素道:“十年似一日,一切清晰如昨。” 苍先生微微抬眼,却是神情恍惚。 眼前女子亭亭而立,纤腰如束,这么一眼看去竟似宝剑出鞘,寒梅吐蕊,当真是气势凛然,锐意逼人。 相比起当年她跌倒在地,风尘满面的可怜模样,当真是用“脱胎换骨”来形容也不为过。然而这么十年时光,到了她自己这里却只得一句“十年似一日,一切清晰如昨”。她是感觉不到自己的改变,还是根本就半点也没变? 是了,她的确是变了,却也的确没变。 变的是她外部的力量,不变的却是她从未动摇的内心。 因而她一如既往,言语不多,却字句有力。 那是一种既不需大声宣告,也不需色厉神严便能直接令人震撼的力量,那是“执着”的力量! 或许,她真的可以——这一刻,苍先生心中涌现的是一种莫可名状的感动。 世世代代,苦等近千年,碧梧一脉终于又可以向世人宣告,以武入道不仅是传说了吗? 苍先生心中激荡,脸上却分毫不显,只是问道:“既然一切如昨,你仍旧想要成仙?” 韩素道:“当然。” 苍先生微微颔首:“十年前我忘记问你一句,你……为何如此执着定要成仙?” “我不信命。”韩素沉默片刻,道,“命中注定,太可笑了。” 她轻轻抬眼,眸光掠过远山烟云,终于落在天际那一抹斜染的朝霞间。 苍先生喟叹:“命中注定……” 第2章 我今指苍天 世上恰有太多命中注定,终能破题者又有几何? 苍先生问韩素:“我记得十年前你曾说,你已遍访大唐十三名山。那时我也忘了问你,你一个弱女子孤身上路,跋涉千山,途中竟不曾遇险?你如何能孤行万里,最后来到碧梧山?” “也曾遇险。”韩素道,“贼人有之,虎狼猛兽亦有之。” “哦,那你如何脱险?” 韩素便轻轻吐出一个字:“杀。” “如何杀?”苍先生道,“彼时你不曾习武,贼人且不说,虎狼猛兽力量数倍于你,你如何杀之?” “不杀……”韩素双目流盼而过,唇角竟微微往上一翘,“便是我死。” 十年来,苍先生首次见她脸上含笑。 便似冰湖乍裂,朝阳破云,一片清辉倏然流泄。 虽是如此,她那简短七字间流露而出的惨烈之气仍旧扑面而来。 不想倒还罢了,然而稍一思索,便可想见她这轻描淡写间内蕴着何等的惨然与酷烈。 苍先生轻轻吸了口气,忍不住又问:“那击杀猛兽也就罢了,杀人,你也敢杀?” 韩素闻言肃然,却道:“淫恶者,不为人,可杀!噬人者,不为人,可杀!杀人者,人恒杀之!我不过是反击而已,为何不可杀?” 苍先生便叹道:“既是如此,你也是杀人者。” “不错。”韩素淡淡道,“因此倘若有一天我被他人所杀,那也不过是技不如人,没甚好说的。” “你不是要成仙?”苍先生又皱眉,脸上现出恼怒色,“浑说什么!你若中途被人杀了,还成的什么仙?” 韩素摇头,缓缓道:“这不冲突。” 她目光淡然而坚定,这般向人注目时,平白便让人心悸。 韩素又道:“先生有许多话都是对的,但有一句话却说错了。” “哦?”苍先生奇道,“错在哪里?” “我不是弱女子。”韩素道,“现在不是,从前也不是。” 苍先生道:“你从前未曾习武……” 韩素道:“一个人,如果从心中认为自己是弱者,那么不论她拥有多么强大的武力,她也永远是弱者。”而反过来说,一个的内心如果足够强大,那么不论何时,她也都是强大的。 后面这句话韩素并没有说出来,但苍先生已经会意。 “当然,意志也不能决定一切。”韩素又道,“先生并不问我出身,今日有暇,倒可说上一说。我出身将门之家,祖父曾任安西都护,受封镇国大将军。我父少年离家,彼时我尚且是懵懂稚童,母亲自此终日垂泪,不出两年郁郁而终,我便被祖父教养在身边,随他练习军马功夫。” 说到这里,她寒星般的双眸微微流转,惯于清冷的面容竟在不觉中柔和了些许。 韩素道:“我随祖父修习的是战阵杀人之术,虽然并不懂得内功,所学所用也远不如江湖武学神奇,但在我看来,这一切却并不是无用的。将士们百战沙场,保家卫国,可爱亦可敬。纵使个人实力或远不如江湖中人,可论其心志,却不是寻常江湖中人可比。祖父教导了我,何为自律,何为自重,何为取舍,何为坚持。先生,我自幼弓马娴熟,杀贼虽然吃力,却也并不是不能。至于猛兽……纵然力气不及,不过多多实战几次,总也是能进步的。” 她神色柔和了下来,语调亦转柔和,然而她的言语却字字有力,令人不自觉受其感染,与其共鸣。 其实唐人尚武,今时贵族女子亦是多习弓马。只不过盛世旖旎,至如今终归是花拳绣腿者多,真刀实枪者少。 苍先生默然半晌,终是挥手道:“罢了,你下山吧。基础剑法你已学会,流水剑法我亦不懂。不如入世修行,再寻机缘。便如你所说,多多实战几次,总是能进步的。” 以武入道之事终归飘渺,苍先生自己都在门外徘徊,当然没有办法再继续引导韩素。 他只能告诉她,有那样一扇大门存在于不知名的远方。 韩素静立原地,嘴唇微微翕动,终于还是什么都没说,只屈膝跪下,又恭恭敬敬向苍先生磕了三个响头。 一切仿佛回到十年前。 只是这一次苍先生坦然受了礼。 他又说:“你这番踏入红尘,是要成人还是成仙,全在你自己,无人可以教你。” “弟子知晓了。”韩素道,“弟子此去,少则三五载,多则十年。不论成道与否,至多十年,我必归来。先生如有所愿,但请差遣。弟子愿为先生分忧,万死不辞!” 苍先生怔愣片刻,摇头失笑:“去吧去吧!素日沉默寡言,今时倒是啰嗦了起来。我有什么愿望……我的愿望,你还不知么?苍梧一脉,苦求千年,求的便是以武入道。你若能成,我亦无所憾矣。” 韩素再度叩首,礼毕,携剑而去。 她没有告诉苍先生的是,她之所以如此执着于成仙,并不仅仅是因为她自己的不信命。这固然是主要原因之一,却不是全部。 韩素永远忘不了当初薛家来人趾高气昂踏入将军府时,祖父怒声质问,却被一击重伤的那一幕。 对方只说失手,过后又是延医,又是问药,可韩重希到底年纪不轻,再加上曾经在战场上留下了大大小小各种暗伤,至此一夕爆发,最后竟在忽忽三五日间,便即撒手人寰。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如果不是祖父临终前再三叮嘱不可复仇,韩素当时就会想办法去寻那薛家晦气。 韩重希去后,将军府便由韩老夫人当家。 韩老夫人乃是先皇亲封的渔阳郡主,虽为韩重希继室,可到底身份摆在那里,论其尊贵,实则还要高于韩重希原配。韩素的父亲却是原配所出,因而算起来,渔阳郡主乃是韩素的继祖母。 这位韩老夫人因为各种原因,与韩素非但感情不深,反而深有嫌隙。 韩重希去后,薛家来人,口称要给韩家以补偿,实际上却高高在上宛如施舍般要求韩素委身薛书阳为妾。 当时韩老夫人一口应诺,韩素却是再也忍耐不下去。 韩重希尸骨未寒,薛家就敢来人强纳韩家的嫡长孙女,韩老夫人可以欢天喜地相迎,韩素却无法忍受这样的侮辱。这不仅仅是仇恨,还有尊严!这也不仅仅是关乎到她个人的尊严,还关乎她的祖父! 至此,忍无可忍,勿需再忍! 韩素再没有犹豫,收拾行囊便悄然离家。 再不走的话,她相信以韩老夫人的手段,比如说将她绑起来,以一顶小轿抬入薛家这种事情,韩老夫人是绝对做得出来的! 韩素和祖父之间其实还有一个小秘密,那就是韩重希带她上过战场。 是真正的战场,旌旗连云,马革裹尸的那种。 韩素也曾上阵杀敌,因而她的的确确不是寻常弱女子。 自古沙场多豪杰,我今孤剑指苍天。 从前无人能够做到,不代表后来人就一定不可以。 韩素人在路上,踏遍千山,她坚持茹素,默默为祖父守孝,终于在第二十七个月上头来到了碧梧山。这是难得的机缘,苍先生虽然口称自己只会粗浅功夫,实际上他武道修为深厚,功力之高早已踏入先天。他引导韩素,高屋建瓴,帮助她打下了深厚的武学基础,也使她知道,这世上除了仙根入道,也还有以武入道之说! 她感激苍先生,如果苍先生仔细询问,韩素凡有所知都不会有丝毫隐瞒,而他既然没有追问,那有些事情她也不会主动拿出来说。 不说,不是因为不信任,只是觉得没有必要说来博取同情罢了。 韩素携剑而去,目标直指西京长安。 她离家十二年,虽然那个家中已经没有了她所牵挂的人,可她还是要回去看看。 韩老夫人嫁于韩重希后,也曾育有两子。韩素与这两位叔父纵然亲缘不厚,但血脉关系摆在那里,韩家终归是由他们继承,韩素不能忘记自己的根在那里。 碧梧山位于天之东南,韩素要北上,最佳路线便是先走陆路到余杭,再从余杭转水路,如此可沿江南运河至山阳,过淮水而转通济渠,再经黄河入广通渠,直达长安。 毕竟是女儿身,孤身上路多有不便,韩素索性做了男装打扮。头戴黑幞头,身穿圆领袍,足踏乌皮靴,腰系织锦带,再加上她面色匀净如玉,气质沉静凛然,俨然便是一副江湖游侠儿的模样。 她步行半日,先到乡村人家补充了些食水,借宿过一夜后,又在乡野间行了两日,直到第三日傍晚时分方才来到杭城。 此刻斜阳西垂,暮色入城,许多人家已经早早点起了灯火,城中喧闹顷刻入耳。 韩素站在街道上,浑身上下都萦绕着一股与这喧嚣世间格格不入的冷清风华。 她举步缓行,有时停驻。 街上有摊贩的叫卖声,有顽童的打闹声,有三姑六婆叽叽咕咕家里长短的议论声,还有各种可归类或不可归类的声音。 韩素转过了几条街,眼看着天色越来越晚,灯火几乎已经照亮了整座杭城。左近就有邸店,她便随意选了一家,欲待投宿一宿。 邸店的伙计堆着笑脸迎上来,开口便道:“郎君这是用餐还是投宿哪?用餐的话我们这里杭城各大名菜都有,这要是投宿呢,可不巧只剩两间黄字房了。” 时下风气开放,多有女子着男装,这店伙计原是见多识广,本不至于辨认不出男女来。可韩素原就出身贵族,后历经磨难,十年练剑,更是一身气势,店伙计甚至不敢对她多加打量,自然就下意识将她认作了男子。 韩素点了点头:“一间,随意即可。” 她随手抛出一小块金饼子,店小二扬手接住,高声唱报:“黄字十七号,一间!” 那边掌柜的正登记着,一阵悠悠荡荡的歌声却忽然响起,恍惚似天外而来,竟不知传入何方。 “秋夜长,殊未央,月明白露澄清光,层城绮阁遥相望……” 第3章 此夕行云微澜 歌声穿云裂帛,清扬而凄婉。 众人远远听来,只觉心神俱伤,一时间闻者无不悲怆。 许久,歌声稍歇,客栈大堂中忽而一声叹息响起:“这百蝶儿日日唱,夜夜唱,唱得再好那该负心的还是会负心,不回来的还是不会回来。” 旁人便道:“老丈对此似乎很是熟悉?何不说来听听?” 韩素取了自己的房号牌,在大堂中寻了个空桌点了饭菜吃将起来,就听旁边的人三言两语,说起了故事。 故事了无新意,无非就是谁痴心,谁负心,谁不甘,谁余恨罢了。 说故事的人很是感慨地总结道:“花魁娘子痴心错付,落第书生借宝邀宠。一个人财两失,一个翻身青云。” 有人问道:“你说那书生骗了花魁娘子的家传宝物去,这却是个什么宝物,竟能使得当朝太师都对他青眼相看?” “嘘!”说故事的人忙就做了个悄声的手势,压低了声音,做出十分神秘的样子道,“听说是跟仙人有关的东西,总归是我等凡人不能探询的,我跟你说了,你可莫要外传。” 虽是压低了声音,可韩素耳力极好,仍是听得清清楚楚。 这大堂中亦不乏内家好手,因此这说故事的人虽然做出百般神秘态,可他口说的所谓秘密实则应当早就人尽皆知了。 旁人还急问:“到底是什么?” 说故事的人吊足了胃口,方才小声说道:“说是一件可以聆听仙音,使凡人通往仙人世界的法宝。” “法宝?”旁人顿惊,又感叹,“要真是这样的法宝,还真不怪太师都心动。” “可不是嘛……” 这边众人议论间,那原本已经止歇的歌声却在此时重又飘起。 说故事的人道:“来了。” 有人问道:“什么?” “看!”他将手一指,“每每入夜之时,百蝶儿从那画舫上下来,总要沿河走上一圈,一路走一路唱的。” 这归云栈正建在京杭大运河边上,此时河岸两旁灯笼升起,坐在客栈中的人只需透过门窗便可看到运河风光。 运河足有五十丈宽,夜色起时,两岸灯火一照,直映得河面波光四起,沉黝中处处透着金粉水流的奢靡,令人无端沉醉。 此时一艘高挑着粉色宫灯的画舫靠了岸,灯火之下,乌发堆云的女子手挽着长长的绯色披帛,目向远方,歌声流转。她身着百蝶洒花月华裙,上罩浅紫色绉纱半臂,莹润的脸颊在灯火下半隐半现,人已是冉冉而下,沿着河岸缓缓行走起来。 “遥相望,川无梁,北风受节雁南翔,崇兰委质时菊芳。鸣环曳履出长廊,为君秋夜捣衣裳……” 她越走越近,走到客栈门边时,忽一侧首,眼波顾盼,一双含愁带怨的秋水明眸便如风吹皱般,浅浅流转过来。 客栈中顿时响起了一片清晰可闻的口水吞咽声。 “唉……”女子唱着,忽而幽幽一叹。 叹息声百转千回,只此一声,就令人心揪肠结,恨不能倾尽所有,搏她一笑。 “如此佳人,怎么有人竟能狠心负她!”忽然间,一个大汉摔了手中酒杯,一拍桌子就站起身来,他大步走向俏立门边的女子,伸手就要去抓她,口中还道,“小娘子莫慌,哥哥从此定不叫你再心伤!” 眼看着他那双粗黑的大手就要抓到花魁娘子玉藕凝脂般的小臂上去了,一片雪亮的刀光忽就闪现。 “啊——!”大汉惨叫。 他探出的那只手掌竟在这刀光乍起的片刻间就被人齐腕削掉,鲜血顿时从他断腕处喷涌而出。 “不自量力!”一个黑衣瘦长的男子冷笑着从阴影中走出,他手中刃口狭长的短刀上仍旧滴着鲜血,显见适才断人手腕的就是他了。 此前说故事的老者似有不忍地叹道:“果然如此,这不打听清楚就胡乱上前的,又怎么逃得过鬼刀的快刀去。” 鬼刀震慑了众人,将持刀的手腕一抖,便收起了短刀,人又隐入阴影当中。 百蝶儿垂眸轻叹,只是幽幽道:“鬼刀,你又伤人了……” 说话间,她眸光转开,歌声又起。 “纤罗对凤凰,丹绮双鸳鸯,调砧乱杵思自伤……所在天一方,寒衣徒自香……” 歌声中,她莲步轻移,不过片刻,已是远去。 邸店中众人如梦初醒,几个呼吸之后,方有一人颤颤走出,帮受伤的大汉拾起地上断掌。他又来扶人,一边低声劝道:“快寻个医馆治伤去,既是鬼刀出手,报仇便不必想了。” 大汉懵懵懂懂立在原地,一副神思不属的模样。 两人相携离去,良久,客栈中的众人才终于找回各自的声音。 “咦!”一人惊道,“这里刚才还坐了个郎君,我看他身上带着剑呢,怎么片刻就不见人影了?” 另一人道:“莫不然,竟是追着花魁娘子去了?” 其实韩素早就回了房间,黄字十七号房,因临近柴房,不论采光还是方位都不怎么好,所以向来是被留到后头的。 韩素并不在意这些,她从前在家时固然是锦衣玉食,后来流落江湖却早就学会了不去在意身外一切。她更不会因为好奇或是不平等情绪而去追那花魁娘子,对此刻的她而言,剑才是最重要的。 韩素点了灯在灯下研读剑谱,一边研读一边于心中默默推演,只等通读记诵之后再寻个地方好生修炼一番。 时间不知不觉,如飞走过,直到那一盏灯油燃尽,灯火噼啪一声,灭了。 韩素忽然抬头,掌风一扫,推开旁边一扇窗户,低喝道:“谁!” “呵呵……”夜色中,阵阵低笑幽幽响起,一团颜色难辨的物事忽然被人破空掷来。 韩素手覆内力,伸掌一拦,便将那物抄在手中,再辨四周风声,那人却是远去了。 韩素也不追赶,只起身走到灯座边,就着窗外微光将旁边油壶中的油灌入少许,再换下灯芯,将灯火点燃。她拨了拨灯芯,使那火光更亮了些,这才拆开手中之物。 却是一封用火漆封了口的信。 韩素从中取出一张微微透着馨香之气的雪涛笺,展开一看,几行娟秀小楷便映入眼帘。 “闻君剑术通神,侠义为骨,实不胜心向往之。冒昧邀请,盼能与君一唔,则心不悔矣。 今夜子时,醉歌舫中,煮茶相待,不见不散。 百蝶留。” 竟是一封来自花魁娘子的邀约信。 倘若韩素果真是男子,此刻便不神魂颠倒,也该心旌动摇了。 她将信纸折好,又放回信封中,心里着实有些疑惑。不知这百蝶为何会寻上自己,更不知那所谓的“剑术通神、侠义为骨”,她又是从哪里看出来的。 再看时辰,离子时已只剩两刻钟了。 韩素将剑谱贴身收好,又从袖中取出软布,自背后抽出长剑,再将软布就于剑身,然后不紧不慢地擦拭起来。 过了一刻半钟,她才将软布收起,归剑入鞘,推门而出。 子时,她准时到达运河边。 百蝶的醉歌画舫离河岸摸约有五丈距离,画舫中宫灯照人,此刻正是这一条京南河上最为纸醉金迷时候。 韩素脚尖轻轻一点,整个身体便似水鸟般轻盈滑上水面。不过两个起落,她踏水前行,凌空腾身,已是落入画舫甲板之上。整个过程流畅优美,水波不兴。 “啪啪”,有人鼓掌。 舱室门口,花魁娘子俏生生玉立当前。 “好身法!”她赞叹道,“便是传说中洛水之神的凌波微步,想也不过如此。” 韩素道:“百蝶。” 百蝶盈盈向她行礼,一双轻愁目,脸上却带三分笑。 韩素问她:“你寻我何事?” 百蝶将身一让,亲手给韩素打起帘子:“请郎君入内叙话。” 韩素便移步缓入,当先走进外厅。 这画舫足有十丈长,五丈宽,船舱外厅的面积亦是不小。打眼看去,内中装饰尽管妍丽,却并不流于媚俗,倒是令人觉得眼前一亮。 厅中并无旁人,百蝶紧随韩素之后走入其中,又请她入座,碾茶细筛,素手分茶。 “想必郎君听过奴的故事?”茶水缓缓注入杯中,袅袅茶香浅浅晕开。 韩素点头。 “说来也不怕郎君笑话。”百蝶轻轻一叹,“奴对那负心人曾经倾心有几许,如今怨恨便有几多。奈何他已平步青云,奴身弱力小,实无相抗之力。昨日郎君在赤阳岭连斩匪徒六人,救下十数民众,消息传来,奴心中着实钦佩。只想请郎君助我一助,百蝶感激不尽。” 她说着话,一双盈盈水目定定地看着韩素,目中满是期盼。 韩素方知她寻上自己的因由。 昨日她路过赤阳岭,正遇山匪劫道。匪徒劫财又害命,韩素自然毫不手软,长剑指处,连斩匪首六人,余者四散逃开,她便没过多追究。被她救下的车队众人固然千恩万谢,可在韩素看来这不过是个顺手而为的小事,因此全不放在心上,过后即忘。 此刻百蝶提起前事,韩素恍然之余亦是明了,这位花魁娘子消息如此灵通,只怕是时刻都在着意打探着众路江湖好手。因此今夜这一遭,她已是步入了这位花魁娘子精心铺设的局中。 人是佳人,局是好局,韩素并不厌恶。 她问道:“你要我如何帮你?” “求郎君助奴将那负心人擒来。”百蝶曼声轻叹,“他骗走我家传至宝,却是不知,那宝贝原本由六个部分组成,他骗走的那一部分虽是主体,可若无其它五件从属,那宝贝的作用终归不能发挥。那五件从属的位置如今已只奴知晓,郎君若是能助奴擒来负心人,取回那宝贝,百蝶愿将完整的宝物双手奉上,并告知郎君使用方法。” 一席话说罢,她只目含哀色看向韩素。 宫灯光亮柔和,茶烟弥漫厅中。 韩素静坐原地,久久不语。 第4章 大河烟波起 第二日一早,韩素登上了直通山阳的楼船。 她终究还是没有答应百蝶的请求。 不因重利而动之,这是韩素的原则之一。 纵然那位花魁娘子说得哀哀切切,楚楚可怜,韩素却没有忘记她身后的鬼刀,以及那时鬼刀一刀斩出,断人手掌的狠厉。那男子固然色心外露,言行轻薄,可也不至于就罪重到要被人断腕的程度。况且百蝶本在风尘之中,彼时又曼歌而来,寻常男子见到,有那样的举动实属正常。 当然,韩素也并不觉得那被人断腕的男子就有多无辜。他顶多也就是种什么因,得什么果罢了。 总之各有因由,轮不到韩素来多管闲事。 只是有此一桩,便可得知那位花魁娘子实则并无她自身所言说的那般弱小可怜。甚至从她的精心布局可以看出,她背后是有着一股不小的势力的。 韩素不是她找上的第一个“求助对象”,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船行几日,杭城之事早已随那大河波涛而远去。韩素闲时静观水流,或默默参悟剑法,或索性凭栏赏景,放空思绪,少思少想,倒是渐有所得。 这并不是她首次乘船,早在十五年前,她随祖父从京城南下祭祖,就曾经在这一条同样的运河上,乘坐过同一规制的三层楼船。彼时她尚是豆蔻年华,不过十二三岁,性情尚且天真跳跃,而如今忽忽十数年过去,景物一如当年,人事却早已全非。 逝水无回,覆水难收,或许这就是时间给予造物最大的公平。 这一日傍晚,楼船在江都靠了岸。 江都的港口繁华并不下于杭城,许多船客便三五结伴,准备下船好生逛上一逛。 韩素是虽是单身女子,却做了男装打扮,又一身端肃,身携长剑,旁人都将她看做是游历江湖的游侠儿,却是轻易不敢扰她。她问过船上水手,知道这船要到隔日辰时才会再出发,便放心下了船。 她知道江都北郊有一小片荒山,距离港口这边也不算太远,她今日特意下船,便是想到北郊去寻个无人处修炼剑法。 韩素在山上的时候每日练剑不辍,这番下得山来,却是有几日不曾好好练剑了,如今不但手痒得慌,就连心里都痒得慌。 流水剑法她已记诵在心,这几日默默参悟,只等上手验证。 此剑法共分三篇,流水篇,静水篇,逝水篇。 其中前两篇有完整的招式套路,后一篇却尚只存在于作者的空想中。 苍先生曾经对韩素说:“只教你基础剑法,非是因为我要藏私,而是因为每个人对剑的理解都不一样,我只能带你去认识什么是剑,而你的剑究竟是什么样的,需要你自己去寻觅。” 苍先生又说:“虽是如此,前人剑法亦须好生参悟。领悟先贤所思,方知自身进退。” 韩素从流水篇开始修起。 流水篇共有十招—— 第一招:行云流水, 第二招:细水长流, 第三招:顺水推舟, 第四招:逆水行舟, 第五招:悬河泻水, 第六招:风起水涌, 第七招:大浪滔天, 第八招:滴水不漏, 第九招:水到渠成, 第十招:水落石出。 剑如流水,来时连绵不绝,势不可挡,去时圆转如意,无懈可击! 至柔处绵绵密密,至刚处滔滔不绝,这便是流水。 韩素乘月色,舞剑荒山。 清音剑剑光如水,水天相映,洒出一片清辉。 她内劲激荡,剑势挥洒,时而如踏水飞仙,温柔舒缓,时而似疾风催浪,气势如虹。腾挪闪展,进退趋跃之间竟半点也不似初学,倒像是早已将这路剑法演练过千百遍一般。 荒山内外一片寂寥,只有剑光霍霍,声动人心。 韩素记得,幼时开蒙,学了《千字文》《急就章》《仓颉篇》之后,祖父接着便教她《老子》。 “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 他对韩素说:“急流勇退,这不仅是一种勇气,更是人生智慧。上善若水,此乃柔德,能入于无间,世上莫可摧毁。所以你要记得,以后做人,也要像这水一样。能进,能退,无坚不摧,无懈可击,你便成长了。” 当时的小韩素自然不懂祖父言中真义,虽则不懂,记诵于心还是可以做到。 而如今两个十年过去,再忆起当初点点滴滴,又何止是心痛二足以形容? 急流勇退,韩素不知道祖父当初撒手人寰是不是还有本就在心中存了死志的原因在,但是她知道,至少现在的自己,是做不到“急流勇退”的。 心中存了执念,明知不可为亦要为之,又如何能够做到急流勇退? 逆水行舟,悬河泻水,风起水涌,大浪滔天,这才是她此刻的心境! 她心中激荡,平静的表象下藏着暗涌,正如那流水之态,看似优雅如行云,实则刚猛处是大势滔滔,沛然莫可敌。 滴水不漏,水到渠成,水落石出。 韩素斜剑一撩,云剑收势,一气呵成。 流水篇已是小成。 “出来吧。”她淡声说道。 月光下,韩素负剑而立,衣袍翻飞,淡淡的剪影在这荒郊凉风之下隐隐带着一股别样的凌厉。 她站立的这个小山包上怪石虽不算多,却也有零星几颗。此刻她出声一唤,右下方一颗大石头后面就小心翼翼地探出了两颗脑袋。 俞立和季江缩在这颗大石后头也有小半盏茶的时间了,初时乌云盖月,两人慌乱奔逃之下也没注意到前方居然有人在练剑,等离得近了,听到那长剑破空的呼呼风声,还有那不需上前亲身体验便能感觉到的骇人寒意,两人惊骇之余更不敢暴露身形。前路不通,后有追兵,急慌之下只得随便寻了颗石头便往后藏,心中虽是叫苦不迭,却也只能祈祷这练剑之人不要发现他们。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哪想韩素耳听六路,早已在他们初来的那一刻便已明了,只是当时练剑到酣处,懒得出声点明而已。 俞立战战兢兢地做了个揖,但见月光下韩素面容皎洁,清冷优美得竟好似能够发光一般。顿时就想:“若是侠少,当不至于起手杀人。” 他强行壮了壮胆气,结结巴巴地说道:“鄙人、鄙人俞立,字、字佩晴,如今在国子监担任、担任国子司业,这位是季江季祥林,今为礼部给事中。我二人因被歹徒追杀,慌不择路才逃到此处,实则并非故意、是故意冒犯阁下……”话说到此处,却因他口舌纠结,以至于一个并非故意倒给说成了确实故意。他顿时心头一慌,便即住口,一时不知该不该再继续说下去。 俞立心头砰砰跳着,却见韩素并不多看他一眼,只淡淡道:“既是如此,你们还不走?” “什么?”俞立一呆,未料韩素竟如此干脆。 他身边的季江连忙拽他,急喊了声:“佩晴!” 俞立恍惚回神,又心有不甘,咬了咬牙仍是道:“好叫阁下得知,鄙人与季给事俱是朝廷命官,我、我虽然身卑职小,可那大胆歹徒竟敢强索命官性命,实在是无法无天之极。各路侠士凡有所见,必不能姑息。阁下天人之姿,侠义在心,如是能救我一救,我、我必感激不尽!”说罢,他又长长一揖。 他姿态卑谦,可又实在卑谦太过。 那礼部给事中虽只有五品,却也是实职,国子司业则为从四品,同样品衔虽不算顶高,却是清流。他年纪轻轻就能坐上这样清贵的一个位置,前程光明,又何来身卑职小之说? 如此看来,此人不论才干还是背景,总有一桩或是两桩皆超于常人才是。 倘若是寻常江湖中人听到这两人表明身份,即便不立时打包票帮助二人摆脱追杀,也总会在心中掂量一二。 韩素却侧身不受礼,只道:“你既不自去,我走便是。” 她长剑已归鞘,说完话,已是移步要走。 季江在旁边急得直扯俞立的衣袖子,俞立眼见实在说不动韩素,也不敢再耽误,只得在季江的拉扯下颓然一叹,冲着韩素拱手道:“相逢是缘,俞某与同僚这便去了,还望阁下若是遇到追兵,不要说出曾经见过我二人之事。” 韩素点点头算是回应,三五步间已是远去了十数丈。 俞立二人方知今日果然遇到了江湖高人,可惜对方不肯援手,他们急着逃命也不敢再多纠缠,只得翻过了这座小山包,再向更远处奔逃去。 韩素仍是似缓实快地在北郊荒山间行走。 这一片山地间沙砾极多,除了零星几丛低矮灌木和一些顽强的野草,寻常作物难以生存。荒凉成习惯后,许多人干脆就将此地当成了无主的裹尸场。但有那无处安葬的横死者,最后多半会被人扔向此处,久而久之,江都左近最大的一处乱葬岗就坐落在这北郊荒山间。 就像是繁华背后那片不论如何也抹之不去的阴影,荒山乱葬岗积郁至今,阴气愈重。 四月的山风吹来,春寒料峭之下,恍惚激起一片鬼哭声。 寻常胆气稍有不足者,都不敢在夜间来到此处。 韩素并不惧怕这些荒坟,她特至北郊练剑,图的就是此间少有人来,却不料一夜之间先是遇到俞立和季江,后又与追索他们的追兵相遇。 因为此间荒寂,少有遮掩物,所以两方远远地就打了照面。 对方一前两后,共有三人。 打头的汉子粗声喝道:“嘿!前面有个小子!兀那田舍儿,可有见得两个书生从此处过去?” 他声音粗鲁,语调十分的不客气。说话间足下大踏步,不过忽忽数息间就越奔越近,韩素打眼瞧去,这人施展的竟是八步赶蝉的上乘轻功。 又过了数息,两人身形接近。眼看这人像个炮弹般撞来,韩素脚下一错,身体便诡异地硬生生横移了三尺,自然也就轻松躲过了来人这一撞。她脚下不停,对来人的喝问全当听而不见,只是仍旧保持着原来的步速向前走去。一闪一行身如流水,竟已是有了几分流水剑法的意蕴。 后头的两人中高个子的那个发出惊讶声:“咦?” 第5章 千乘轻舟扬帆 夜色中,狭路相逢的四人忽而齐齐停住了脚步。 “清音剑?”骆老三忽一横眉,脸上的表情就有些莫名的阴沉,“竟然是清音剑?莫苍风跟你是什么关系?”说着话,他微微一顿,语调渐沉,“小郎君,手中长剑借某一观如何?” 韩素道:“不如何。”她眼见对方三人已有要将自己合围之势,索性便不急着走了。 自修剑以来,实战甚少,今朝江湖相逢,要战便战就是。 “老三,不用跟她废话。”骆老三旁边的矮个子此刻出声了。 他却是三人中的老大,虽然看似弱小不堪,可此人习得一身吸人功力的诡异法门,在江湖中端的是威名赫赫。 数语言谈之中,三人已经是移形走位,形成了一个天地人三才的阵势,将韩素包围在其中。 骆老三嘿嘿笑道:“小郎君,识趣些还是自己将剑奉上,否则可别怪我们武城三煞以多欺少,以大欺小。” 他说得正起劲,眼中也是流露出几分不堪的味道来,却不防韩素在这片刻间已是拔剑出鞘。 一剑劈来,剑势如虹。 适才被重云半遮了脸的月光重又洒下,剑脊被月色照耀,霎那间映出一片寒光。 险之又险时,骆老三举起手中铁链一绕一锁,堪堪将韩素的长剑荡开,饶是如此,他受这剑势震荡,已是感觉到手上发麻,心口发痛。这闪电般的一交手,他竟然落在了下风! 骆老三心惊不已,再看韩素时,眼神已在不知不觉中产生了变化。 旁边两人本还按兵不动,只打算以合围之势给骆老三掠阵,并不想真的就以多欺少围攻一个晚辈,可韩素这简单一剑却瞬间将他们原本的轻视消去。 电光火石间,三人已有默契。 眼看韩素剑势一变,改劈为扫,剑光瞬间将三人全数笼罩。老二常永便上前一步,他双腿微屈,吐气开声,一双蒲扇般的大掌瞬间变得金光灿灿。他双掌探入,就要用一双肉掌来抓韩素的长剑。 韩素手腕轻抖,剑势回转,剑尖轻点,长剑与那肉掌相交,竟在瞬间发出“铿”地一声响。 常永那双肉掌竟不似人类血肉,倒像是由什么金属铸就一般。 韩素的清音剑锋利非常,往日里便是不灌注内力,切击寻常铁石也能如切豆腐。而此刻她剑势起处,内力即至,常永却能用肉掌挡住她这一剑,可见其横练功夫之强横。 今日所遇,实为韩素下山以来最强之对手。 葛老大更是不知何时绕至了韩素身后,却在悄然无声间对着她的后背一掌挥出。 骆老三铁链横空,更擅远攻,此刻亦不含糊,铁链一甩,就向着韩素的双脚疾速套来。 三人或远或近,或正面迎敌,或背后伤人,当真是配合无间,一个照面就几乎将韩素逼入死角,再无去路。 一时之间,韩素竟有那一刻不知该如何应对。 她十年练剑,诚心专注,兼且领悟力极强,因而剑法精炼,气势逼人。可她毕竟缺乏实战经验,在面对那些比自己弱上许多的对手时还好,只需以压倒性的实力战而胜之便是,可一旦对手实力与己不相上下,再加上武城三煞都是闯荡了几十年的老江湖,韩素这经验匮乏的弊端霎时就显现了出来。 三面受敌,如何是好? 困境穷途,如何破围? 难道今日竟要折剑于此? 怎么可能! 韩素心中那一团浪涛此刻更如猛兽,奔突不息。 十二年前祖父去世,她被遗弃,被孤立,被逼迫,尚且冲出重围。那时遇到的绝境,难道又还算少了? 韩素心中几乎是波涛浪滚,手中剑势已在不知不觉间转换。 流水剑法之,逆水行舟! 剑势起处,似有大浪相阻,浪涛中一叶扁舟,孤行而上。 水花四溅。 韩素睁开眼睛,左手轻轻抹去溅到脸上的几滴水珠。触手却颇觉腥热,拿到眼前一看,这哪里是什么水珠,分明应该是血珠才对! 武城三煞各自闷哼,齐齐退开,已是在韩素刚才那一击中集体负伤。 骆老三站得远,因此只是內腑受震,他是伤得最轻的。葛老大本就潜在韩素身后,此刻虽然受伤,却也只是胸口被划开一条口子,伤重可以算得上,性命之危倒还暂时没有。老二常永是最惨的,他正面与韩素对敌,不但被削去了一只右掌,兼且胸口中剑,一身横练功夫全数破于此处,退了几步之后就再也站立不住,扑通倒在地上。 一时间,荒山内外一片静寂,只余一些被无限放大了的细微风声,幽咽有如鬼哭。 倒在地上的常永忽然动了动,挣扎着轻咳了声。 这一声,就仿佛是打破此刻静寂咒语的钥匙,瞬间将人从沉默中唤醒。 骆老三恍惚了一下,几个大步就奔到常永面前,一边伸手来扶他,口中就带着焦急喊了声:“二哥!” 常永面如死灰,原本魁梧精壮一条中年大汉,此刻看来竟似在片刻间老了十几二十岁一般,只显得憔悴孱弱之极。 韩素并没有趁势追击,只是移形换位,轻巧几个错步将原本处于身后的葛老大让至身前,如此一来,她就从此前被三人合围的位置变换成正面面对这三人了。 骆老三目眦欲裂,转头恨恨瞪向韩素。 葛老大则也在悄然间转换身形,却是以肉躯挡在骆老三与老二常永身前。他一边从里衣的袖口边上撕下布条,熟练地将自己胸口已经被点穴止血的伤处包好,一边“嘿”了声,道:“好剑法!” 韩素并不出声,只是轻轻一抖手腕,震去剑上血珠,然后归剑入鞘。 虽是一个收剑的动作,却无端让对面三人心惊肉跳。 葛老大嘴角抽了抽,又轻嗤道:“想不到莫苍风一世侠名,临了临了却收了个心狠手辣的徒弟。”他如此说话,却实际上是色厉内荏,外强中干,摆明要用言语激得韩素不再下狠手了。 韩素当然不会向他解释自己其实并不是杀人狂魔,不过该问的还是要问。 她道:“我不曾听得苍先生提起过三位。”言下之意是问他们三个与苍先生究竟有何恩怨。 实际上,苍先生不止不曾提起过这三人,江湖上一应事务他都很少提及。他不提,韩素也不问,便是临别时韩素终于问起他有何愿望时,他也只说惟愿韩素得成仙道而已。 苍先生是一个极有风度的人,虽然他面容丑陋,可内心却十分从容大度。 他既然什么都不说,那就是从前旧事皆随烟云散的意思。 因此韩素并不打算逮着一个与苍先生有旧怨的人就来个赶尽杀绝。 葛老大却是怔愣良久,最后颓然一叹:“不曾提起,竟是不曾提起……” 骆老三急道:“大哥!”他将常永半抱起来,转头又看向韩素,道:“我们跟那姓莫的之间有笔帐,三天三夜也算不完,清音剑原本是我们大哥的家传宝剑,你说我们有什么恩怨!哼!要杀便杀,何必啰啰嗦嗦。不过我们今日虽是你手下败将,你若非取我武城三煞性命不可的话,却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他一番话说得又快又急,虽是时而怒瞪韩素,可更多时候还是将视线落在常永身上。 葛老大则微微皱着眉,神情虽则颓然,挡在另外两人前面的身躯却半分不动。 韩素只道:“我为何要杀你们?” 骆老三便是一怔。 韩素道:“苍先生功力比我只强不弱,他既然不杀,我自然也没有杀的理由。清音剑在我手上,三位要寻仇也好,要夺回清音剑也罢,只管上手便是。”她神色淡淡,语气亦是平平,可不知为何,听得这番言语的另外三人却只觉得她气势迫人,可恶至极。 骆老三“哈”地一声笑,几乎是厉声道:“好一个不杀!不杀便不杀,我却是不会感激你的!”他一把将老二常永整个抱起,口中又低声道:“大哥,二哥快要撑不住了。”说着话,他脚下已是大步迈开,奔着山脚疾行而去。 葛老大则顺着他的方向且退且行,眼看韩素静立原地,脸色淡漠,果然没有要追赶的意思,方才在离得韩素足有二三十丈的时候反过身去,继而施展轻功,快速追上了骆老三与常老二两人。 韩素站在原地,静默地目视他们远去。 过得摸约数十息,有两个人悉悉索索地从这片小山包后头翻了过来。 韩素头也不回,道:“为何回来?” 俞立结结巴巴地说:“我、鄙人实在、实在忧心阁下……” 韩素便微颔首,迈步即走。这俞立二人摸约是在韩素与武城三煞战事初定时出现的,韩素对此早有感应。她当时不说破,不过是懒得理会。此刻武城三煞已经离开,这两人又自行现了身,她便顺口问上一句。问过之后,自然还是该做什么做什么。 她稍行几步,身形已是在十数丈开外,俞立和季江便互相搀扶着在后头一边跑一边急喊:“等等!阁下且等上一等!” 俞立更是道:“鄙人恩师乃是当朝裴太师,阁下今日若救我二人一救,我师知晓定有重谢!” 韩素当即停步,等那两人追上来,她便问:“俞司业可曾识得杭城百蝶?” 第6章 浩渺仙途万里 微淡夜色之下,俞立一张称得上清俊的脸乍然扭曲。 他张大了嘴,嘴唇开合了好几下才猛然吐出:“什、什么百蝶?” 他虽然装作不识,可韩素看他表情已是了然:“原来是你。” 俞立强自镇定,勉力笑道:“阁下说的是什么,鄙人着实……着实是有些不懂。” 韩素微微一哂,道:“不懂便不懂吧。”她转身又走,这一次俞立二人却立在原地踌躇。韩素淡淡道:“不是要跟我走么?如何不跟上?” 俞立顿时就打了个寒噤,季江在他耳边低声道:“佩晴,这人武艺高强,一步可抵我们十步,我们就是逃也逃不出去的。他便是识得那百蝶也未必要与你作对,否则他早便可以动手,我们不如先跟上他,脱离了此地再说。” 俞立依旧摇摆难定,季江就使劲拽他给他打眼色。 两人犹犹豫豫,商量来去,眼看韩素又已迈步,片刻间就要走远了,季江拖了俞立连忙追赶,俞立就被他拖拖曳曳着,半抗拒不抗拒地跟了上来。 韩素回到了船上,身后跟着俞立和季江,她找到船工给他们安排好房间,便不再理会这二人。 这大船上的舱房多半已满,只有最底层的大通铺处还能稍稍挤出两个床位,俞立和季江瞪大眼睛看着几乎可称是人挤人的船舱,霎时就齐齐白了脸。这船舱条件之恶劣,气味之难闻,实在挑战这两位朝廷命官的承受底限。 他们又不敢去找船工表明身份,也不愿当真就在大通铺委屈一路,两个人商量来商量去,到底还是互相鼓励着又回头找上了韩素。 韩素彼时正站在船头观赏运河夜景,听得脚步声近,她不必回头便自分辨出二人来路。 这二人站在原地,期期艾艾了好一会儿,却硬是不敢出声打扰。 韩素便道:“我听闻俞司业出身清贫,自幼失怙,由村中长老教养长大,可对?” 俞立被她这突然的一问惊得一激灵,顿了片刻才小心翼翼地道:“这……倒是不假。只是不知,阁下、阁下如何得知?” 韩素只觉好笑,她淡淡反问:“俞司业生平路人皆闻,你竟不自知原因?” 原因,原因自然是因为俞立借百蝶上位,手段颇不光彩,这等坊间韵事向来传播最快,俞立自欺欺人,妄图遮掩,却不过是徒惹笑话罢了。 他一张原本称得上俊秀的脸庞立时涨成了猪肝色,嘴唇翕合了好几下,硬是不知该如何应对。 莫说是他,就是季江都在旁边替他感到脸红。 韩素道:“你既然想要遮掩,想必还是知道羞愧的,既然羞愧,当初又何必要做那背信弃义之事?可见所谓廉耻在你心中毕竟不及荣华富贵来得重要。既是如此,你豁出去不要脸也就罢了,旁人或还称你一声真小人。可偏偏你又还要讲究脸面,当真是可怜又可笑。” 她语气平淡,却字字诛心,俞立听得脸色是红了又白,白了又红,整个人几乎立足不稳,踉踉跄跄就要往后倒。季江慌不迭去扶他,还没扶住,就听得一阵银铃般的笑声在耳边响起。 这笑声似远又近,飘飘荡荡,四面而来,竟是说不出的动人心魄。 季江心旌一荡,手脚就是一软,最后不但没能托住俞立,反而被他撞得一齐仰天摔倒。 顿时就是两个四脚朝天。 “咯咯咯……”那笑声愈加欢快动听,女子跳珠击玉一般的声音紧接着响起,“哟,哟,当真是精辟,不过小娘子你却不知,这天下的臭男人呀,甭管他是凡夫俗子还是仙姿灵骨,要脸又不要脸都是他们的通病,不然怎么叫男人呢?哈哈!” 这声音一起,却是三两语便即点出了韩素本是女儿身的事实。只是众人皆被她这声音吸引,一时间却无人注意到她口中的小娘子指的竟是韩素。 随着这声音由远及近,一道匹练红绸倏然越过沾满星辉的夜空,带着如水波纹凭空倾泻而下。 黑纱裹胸的女子足踏红绸,迎风飘然而至。 这女子乌发如云,肌肤白腻,上身裹着半截抹胸,雪白圆润的香肩和精致锁骨全数露在外头。她两条玉臂似带寒雾,细白柳腰有如蛇舞,一条黑纱长裙似隐似透松松垮垮地挂在腰下,夜风吹过时,那轻纱贴在她身上,每一处曲线皆是动人心魄。 繁华的涉城港口此时早已点燃灯火,数不清的大船小船停在此处,此时却一片寂静。 天地几乎失声,良久,却不知是谁“咕咚”一下咽了口口水。 这一下咽口水的声音便似打破魔咒的钥匙,顿时激起一片剧烈声浪。 “仙、仙女!”方有人惊觉这女子竟是踏空而来,这惊呼之人立时就双膝跪地,惶恐又激动地喊了起来,“是仙女!仙女慈悲!仙女慈悲!” 虽然这黑衣女子的作态不论从哪处看都是惊世骇俗,更像魔女而不像仙女,但她踏空飞行的举动已经足够震慑一切。 跪地之人越来越多,凡人们激动地仰望天空,做出种种失态举措。 韩素亦是震惊。 仙人! 十二年前她曾亲见仙人当空降临,带走了彼时与她有着婚约的那个人。 从那一刻起,她心中就隐隐起了妄念——终有一天,终有一天她也要飞上天空,再不做那被人俯视的蝼蚁! 韩素目视半空中飞天而来的女子,看似平静的双目下骤然生起暗涌。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脚踏红绸的女子微微流转双目,那仿佛带着无数小勾子一般的目光从韩素身上晃过,一溜一溜地便顺势绕到了俞立身上。 红绸从半空中滑下,落到甲板上,黑衣女子亦轻轻踏上甲板,轻移了莲步缓缓行至俞立面前。然后她微微倾身,凑至俞立耳旁,幽然吐声道:“俞七郎,嗯?” 俞立半躺在地上仍未来得及起身,黑衣女子一近前他半撑的手臂就又软了下去,他浑身轻颤着,目光迷离,声音虚得几乎让人听不见:“嗯……我、我是……” 黑衣女子便又是一阵轻笑,她花枝乱颤着,素手伸出,轻轻勾起俞立的下巴:“听说你有一件宝贝。” 俞立“啊”了声,忙忙道:“宝贝,宝贝已经献给裴太师了!” “哟!还挺不老实!”黑衣女子素手轻移,转而在俞立脸上轻轻拍了拍,唇角依然含着笑,“那裴敬期不过是一介凡人,府上那几个不伦不类的化气阶小供奉也全都是没见识的,可他们看不出,你当我也看不出么?说说,那宝贝余下的部件在哪里?” 俞立却又是惊慌又是不解:“余下的部件?什么余下的部件?哪里来的余下部件?” 黑衣女子蹙眉:“你当真不知?” 俞立战战兢兢,只差没指天发誓:“仙子!仙子!小的当真不知啊!那东西小的一拿到手就立即献给裴太师了,从没听说过还有什么其余部件!小的不敢欺瞒,仙子明鉴!” 他说得哀切又诚恳,一双眼睛充满恋慕地看着黑衣女子,当真是缠绵又卑下,仿佛被他这双眼睛注视着的人就是他生命里全部意义之所在。 韩素一直静默旁观,至此方才稍有几分明了,为什么像百蝶那样的女子,竟然会被俞立这样一个连半分优点都看不出的小男人用情爱困住。大抵这个世上,越是聪明的女子就越是容易被看似呆傻的男人迷惑,而假面下掩藏的那颗真心究竟是否存在,又有几人能一眼看透? 黑衣女子却不是百蝶,因此她半点也不将俞立放在眼里。她只是在鼻子里轻轻哼了声,忽然叹道:“既是如此,那留着你也是无用咯……”她拖着长长的尾音,纤长的指尖从俞立脸颊处一路划到他颈下,也不理会俞立满脸的惊恐,只将视线转向韩素,慢慢悠悠地问:“好妹子,你说这人既然无用,是不是就该杀了干净?” 韩素道:“此人的确无用,杀之稍嫌浪费。” 她说的是实话,对于像俞立这样的人,韩素没有半分好感,但她也并不认为自己是正义的使者,需要锄奸扶道。俞立的债主是百蝶又不是她,因此韩素见到此人,顶多也就是一个视而不见。 黑衣女子却故意曲解她的意思:“哟,她说杀你浪费呢,意思是不杀?她居然给你求情?”她又脆声笑了起来,捏住俞立脖颈的手掌却渐渐收紧,“可是呀,我却最喜欢杀你这种伪君子了……” 俞立的脸已经惨白得没有分毫血色,他眼睛睁得大大的,嘴唇使劲张开,试图从喉咙眼里挤出声音来。 黑衣女子的手乍一放松,俞立“啊”地就大叫了出来:“我、我虽然不知道东西在哪里!但是百蝶、百蝶她肯定知道!” “哦?百蝶?”黑衣女子反问。 俞立连忙应声:“没错,就是百蝶!她在杭城,之前那个宝贝我也是从她手里得来的!”他说着话,一边大口喘气,脸上仍旧带着劫后余生的惊喜。 黑衣女子缓缓颔首:“毫不犹豫将人出卖,果然是你们臭男人的德性。像你这样的人呀,我最喜欢杀了。” 她话声渐冷,尾音未落,右手忽然一扬,指尖便有一缕劲风直射向俞立心脏位置。 这一下乍起突然,眼看俞立就要被干脆结果了,运河对岸忽就传来一道略带惊怒的声音:“苏……你又杀人!” 随着这声音响起,一道金黄色光晕倏然疾射而来,呼吸间便即落至俞立身上,却是在他身上形成了一道薄而坚韧的光罩,恰恰赶在黑衣女子指风下落之前将俞立护住。黑衣女子的指风与这金黄光罩一撞,却只是在光罩上激起些许波纹,并不能使之动摇分毫。 黑衣女子收回手,食指轻轻抵上自己的樱唇,眼睑已是半阖,神情似喜似悲,几乎是一字一顿地从口中吐着字:“聂、书、寒……你连我的名字都不敢叫,却偏偏要管我杀不杀人,你自己说说,你可笑不可笑!” 第7章 长歌却寂寂 星光一般的灯火之下,大河两岸几乎人人都可以看见,白衣男子脚踏飞剑越河而过,落在港口一边的那艘三层楼船上。 人群中忽又响起高声惊呼:“剑仙!” 聂书寒对凡人们的膜拜早就习以为常,他停在苏奚云身前三尺处,脚下飞剑划过优美弧度,归入他背后剑鞘之中。 四目相视,一个深沉隐忍,一个轻嘲暗讽。 “你今日多杀一人,日后天劫都会相报。”良久,聂书寒缓缓开口,语调低沉,带着一种充满了力量的方直,“奚云,不要再杀人了!” 他一言一行都充斥着强烈的力量感,令人不自觉便要遵守。然而苏奚云只是一笑:“你管得住我今日,却未见能管得住我明日,你便是管得住我明日,又能管住我一世不成?” 聂书寒沉默不语,只是淡淡注视着眼前人,显然,就像他不能动摇苏奚云一般,苏奚云也同样不能动摇他。 两人默默相对,又过片刻,苏奚云忽然轻抬素手,当空虚拂。 然后,她从虚无之中一点一点拉出了一座色如星空般深墨深墨的五角石台。 这石台不过巴掌大小,墨色的主体上透着无数奇异难辨的暗金色纹路,令人一眼瞧去便觉炫目夺神。 苏奚云烟目轻横:“哝,瞧瞧这个,像不像是传说中的仙缘台?” 聂书寒眸光微聚,八风不动的神情中亦显出了几分凝重。他仍未言语,可他这细微的神情变化看在苏奚云眼里,却已经是与给出了答案无异。 黑衣女子便又将这雪白的手掌往前递了递,轻笑:“聂郎,你想要吗?” 聂书寒却仿佛是被什么蛰了一般,倏然连退数步。 他终是苦笑道:“如果当真是仙缘台,说不得我还是要带回三清宫的。奚云你又何必……明知故问?” 苏奚云顿时掩唇,止不住地大笑起来。她笑得珠玉四散,花枝乱颤,笑到尽时忽然一扬玉臂。 她手中的墨色石台竟在这呼吸间被她突兀地脱手掷出! 聂书寒下意识便要伸手去拦,苏奚云却并手一指,她足下红绸立时有如灵蛇般弹起,在她法诀指引下一穿一裹,便向着聂书寒紧紧覆来。 这一下暴起发难,看似仓促,却是苏奚云的成名绝招,唤作红线结。举凡被缠上,便似遭遇了命中红线,纵使能被剪断,也必将伤神又伤魂。 聂书寒不敢怠慢,手上剑诀一指,背后灵剑出鞘。他手握灵剑,只做守剑势。 然而只是这一耽误,被苏奚云脱手掷出的仙缘台就已经越过聂书寒,划过运河上数不清的船只,在半空中拖着一道长弧,斜斜投入了河岸一边影影重重的密集民居当中! 苏奚云竟然脱手就将这一件曾被无数人争夺的宝物给扔了! “聂郎……”她犹自笑得畅快,语声却低低柔柔,宛如情人密语,透着一股子柔肠百转的诱惑,“这下好啦,仙宝落入凡尘中,这般不知了去向,咱们谁也别想要啦!” 聂书寒剑势一转,雷霆一震,生生将苏奚云的红线结震开,他人已是腾空飞起,飞剑随即跟至,灵动地落到他脚下,托着他飞向仙缘台的坠落方向。 苏奚云红绸一卷,不依不饶地跟上,口中仍旧不肯放过:“聂郎,仙缘台如是被凡人捡了藏起来,你杀人还是不杀?” 聂书寒道:“世上事,未必只有杀人才能解决问题。” 苏奚云立时轻嗤:“便是不杀人,你若是要从凡人手中取东西,那也改变不了你倚强凌弱,强取豪夺的本质呢!” 聂书寒不语。 “呵……”苏奚云又笑了起来,“偏爱指责我堕入魔道,作恶多端,你们名门正派又好到哪里去?我将仙缘台扔了,若是被人捡到,那便是那人的缘分。他捡了我不要之物,东西自然就归了他,你再去要,那便是抢,是夺。你一面做出大义凛然状告诫我不可为恶,一面自己又打着正义的幌子做出种种强盗事。哦,我知道了,三清宫的老牛鼻子们定是这样教导你的,唔……天材地宝,有缘者得之,有能者居之嘛……” 她尾音袅袅,调儿上扬,听在聂书寒耳中,几乎就是肌肤一阵酥麻。 聂书寒微微皱眉,不好指责她强词夺理,更不好去说她乱用魔魅之术,最后也只得沉默以对。 两人的身影带着仙家灵物的绚丽光华最终落入一片灯火背后,到底是不见了影踪。 便如来时之倏然,去亦无影踪。 许久,一片寂静之中乍然响起长长吐息的声音。 如梦初醒的凡人们这才像是突然从不真实的震撼中挣脱了一般,纷纷议论起来。 笼罩在俞立身上的金色光罩不知何时已经消去,本来倒在他身后的季江缩着身子爬起来,一边终于将俞立扶起,一边小心地喊了一声:“佩晴?” 俞立脸色煞白,神情恍惚,半晌才突然“啊”了一声,惊叫道:“那宝贝、那宝贝竟被那妖……那女子得了去,裴太师、裴太师可如何了?” 季江顿时也是惶惶:“这……” 这边惶然的惶然,议论的议论,还有人大着胆子寻韩素说话:“郎君佩剑,不知是哪家子弟?” 说话之人摸约三十来岁年纪,唇上留着两撇修剪得极为整齐的短须,戴着颇为复古的翘脚幞头,开口就唤韩素为郎君,也不知他是之前没有注意到苏奚云点明了韩素为女子的事情,还是因见韩素穿着男装,出于尊重所以仍将韩素当做男子对待。 韩素一直站在船首,虽然因为之前仙人的存在而一直没什么人注意她,可事实上她却是自仙人来到后,整艘船上唯一仍旧站立的凡人。 有人来问,她便道:“长安,韩家。”说得十分干脆,并不隐瞒自己的出身。不过长安韩姓人家不知凡几,她这短短四个字却也并不能指明她究竟是出身于哪一个韩家。 “原来是韩府郎君。”不过萍水相逢,这短须男子自然也不好穷根究底,他脸上带笑道,“某乃京西商人康跃,家中排行第二。今日得见仙人,实是……” 话说一半,他却忽然顿住。 运河西岸一侧灯火阑珊处忽而传出阵阵歌声。 “海客谈瀛洲,烟涛微茫信难求,越人语天姥,云霞明灭或可睹。天姥连天向天横,势拔五岳掩赤城。天台一万八千丈,对此欲倒东南倾。我欲因之梦吴越,一夜飞渡镜湖月。湖月照我影,送我至剡溪……” 歌声整齐浩大,狂诞放纵,乍一听去,竟似是有数十人在合唱一般。 康跃顿时转过头去,颇有几分闻之惊喜道:“是李太白的诗!” 这一首《梦游天姥吟留别》是李白在天宝三年所作,彼时韩素正满天下的寻仙,还不曾去到碧梧山。当时听得这一首《梦游天姥》从长安传出,真是百感交集,既神往之,又惆怅之。 诗仙名满天下,此刻十年光阴倏忽而过,韩素矢志不变,再度听得诗仙名句被人传唱,更觉感喟满怀。 她也向着歌声传来处望去,便见着浩浩荡荡一群人手挽手肩并肩,唱着歌儿,踏着舞步正从那灯火的阴影间走出,渐渐来到明亮处。 果然是有数十人在合唱! 打眼一看,这些人或衣襟半敞,或步履倾斜,远远瞧去就叫人得知,这群人摸约是结伴夜宴,余兴未艾,于是集体到河边踏歌来了。 大唐虽然实行夜禁,可江都实乃今朝顶尖一流之繁华地,各处大道被封,却禁不住坊间热闹。适才仙人飞来又飞走,河边转眼就来了一群踏歌唱诗之人,叫人骤感突兀之余,也不免有种落入繁华处,难辨梦与真的错觉。 康跃还在感叹:“今日真是奇遇。” 他话音刚一落,那沿河传来的歌声中却忽然传出一声尖锐的惊叫。 “啊——!” 整齐的歌声戛然而止。 船上刚刚才经历过遇仙的众人顿又恍惚向惊叫处看去。 一团混乱中,原本聚在一起手挽手踏歌的人们已是四散分开。中间还有人凄厉地大骂:“王五!你疯了!”这骂人者才刚说了几个字,就又是一声凄厉的痛叫。 人群中有人猛一回头,惊呼:“是张家六郎,六郎快些躲开!”这被称作六郎之人显然就是那个骂人者。 韩素内功深厚,眼力极好,虽是隔得十分之远,可就在这片刻间,她已是将适才变故看得清清楚楚。 人群散开后,清晰显示出最中间被留在原地的两个人,一个是王五,一个是张六。 王五头戴纱帽,身穿翻领窄袖袍,明灭不定的灯火映照之下,他一张容长的脸青灰如同刚死之人。更为可怕的是,他眼角上吊,原本应该是黑色瞳仁的位置却被大片眼白代替,只有两点缩得几乎只剩下绿豆大小的红色眼瞳竖立在那双眼的最中间,形状诡异骇人。 此时此刻,这个诡异得不像活人的王五左手上正抓着血淋淋一块肉,然后张开了唇色青黑的大口,将那鲜肉一点点塞进嘴里,嚼了几嚼,末了吞掉。 而站在他对面的张六惨白着脸,右手捂着鲜血直渗的左肩,正是一副摇摇欲坠模样。 这一幕场景令人不得不联想,刚才被王五抓在手中吞掉的那块鲜肉,是否竟是人肉! 骚动的人群诡异地安静了片刻,然后适才散开的踏歌之人当中豁然跳出一人。这人几个大步走到张六身边,一伸手就将他拽到自己身后,直带着他连退了好几步。连串动作中他都一直紧盯住王五,待见得王五吞下鲜肉后非但不停,反而迈着僵硬的步子直追过来,顿时沉声大喝:“诸位,王五定是中邪了,快与我合力将他擒下!” 他一撩袍角,摆了个架势正要伸拳,韩素就清晰看到,原本被他拉在身后的张六惨白的脸色渐渐转青,漆黑的瞳孔渐渐变红,然后他张开嘴,露出满口尖牙,忽地将头一倾,就往前头咬去! 说时迟那时快,韩素几乎是不假思索,闪电般反手拔剑出鞘,内劲一激,清音剑便已是脱手飞出,向着张六的颈项直射过去! 流水剑法之,悬河泻水! 清亮的剑光犹如一道直从天际倾泻而下的匹练,划破了漆黑夜空,惊起无数灯火摇曳。 船里船外忽然响起一片杂乱尖叫,恰在此时,原本遍布港口的灯火就好似是被什么奇异力量操纵了一般,忽然就一齐熄灭了。 剩余满城静寂。 第8章 寒城咫尺远 天宝十四年,十月初七,这是一个让几代江都人铭记了无数个日夜的日子。 后来,有人将这一段时间称为十月噩梦。 那一个夜晚,原本总是彻夜灯火不灭的江都运河港口忽然万处灯火齐湮,从所未有的黑暗骤然降临。 港口外的江都人发现,他们江都城最为繁华的地方,那片集散了无数船只的运河港口就在那一夜起,随着那些灯火的熄灭,诡异地消失不见了! 随着江都港口一齐消失不见的,还有当时正处在港口一带的将近三万人口。 深不见底的黑色烟雾取代了原本人流如织的繁华地,江都港口就像是被什么奇异力量凭空从地图上抹去了一般,只留下一片黑洞洞的雾霾盘踞原地,令观者为之骇然。 官府也曾组织过兵勇前去查探,可前前后后送进去十几个人,却无一个能从黑雾中走出的,渐渐也就没有人愿意进去送死了。江都出了这样大的事情,刺史兜不住,事情就直接呈报了上去,一时间天下皆惊,引为怪事。圣人令宰相杨国忠处理此事,杨国忠便叫各州府清点死囚,用死囚探路,又许下重赏,召集天下奇人异士共商之。 动静越闹越大,可原来的问题还没解决,新的问题又出来了。 先不说江都港口位置之重,此事一出就等于是截断了江南运河,南北交通因此瘫痪一小半,便只说此事由来之诡异,便已可令天下人心惶惶。不多久,流言便甚嚣尘上,这其中,又以君侧藏奸、天降警兆、祸水误国之说最为猛烈。 江都港口之变成了牵引天下局势的一根导火线,一时间情势危急,一触即发。 外面的人无法想象,被笼罩在黑雾中的人们正在经历着怎样可怕的变故。 港口之内,被称之为人间地狱也毫不为过。 最先发疯的王五并不是唯一一个从活人变成“活死人”的,没错,就是活死人——看似是活着,其实已经死了的人。 这些活死人不像僵尸,不需要被深埋地下才能再度复活,他们是还在活着的时候就已经死了。 虽然已经死去,但是却依然拥有行动能力,还会长出长长的指甲和尖锐的獠牙,会追逐生者,以吞噬生者的血肉为存在目标。 如果有谁被活死人咬了,那么过不多久,这个被咬之人也会变成活死人,如此周而复始,恶性循环。 而江都港口的人口之密集冠居天下,因此亦可想见,当时的灾难爆发得有多迅捷,有多恐怖。 当时韩素那一剑的确及时击杀了张六,又顺带着解决了王五,可就如王五突然间毫无预兆地变成了活死人一般,当时港口一带突然变成活死人的又何止王五一个? 韩素能在一时间杀得了一个王五,一个张六,却无法在片刻间杀得了百个千个王五张六。 彼时灯火齐灭,黑暗瞬间笼罩一切,而伴随着恐慌,第一时间登临而至的就是混乱。 韩素当时脱手掷出了随身佩剑,紧接着就将身跃起,同样是不假思索地轻功一展,当即就听风辨位,追着长剑飞走的方向而去。 清音剑从张六的颈项处削过,余势未歇,紧接着又划掉了王五的脑袋,这才被后来赶上的韩素追上,一把抄在手中。 然后,一场由不得人抗拒与退缩的杀戮开始了。 杀与被杀,弱汰强存,没有第三条路可走。 最开始,大多数人都还处在恐慌与惊愣当中反应不过来,可是当身边活死人的数量越来越多,尖叫声与血腥气越来越重,求生的本能终究还是激起了人们反抗的意念。 黑暗成了掩盖恶念的最大帮凶。 人们拥挤、踩踏、尖叫、咒骂,有武器的拎起武器,没有武器的或随便抓住身旁一切可利用之物当做武器,或干脆爪牙齐上,合身肉搏。 到后来,人们已经分不清周围存在的那些——究竟哪些是敌人,哪些是同伴。 也更加无法思索这一场灾难究竟从何而来,又为什么要来。 对抗、放弃,或者死亡,直到身边杀无可杀。 韩素没有盲目杀戮,剑客的本能让她在第一时间学会了分辨活人与活死人。 黑暗对她并没有太大的影响,即便双目不能视物,但她还有耳朵可以听,有鼻子可以闻,更有一种莫名的敏锐可以帮助她明辨一切。 活人是有心跳有呼吸的,而活死人,只有满身的腐朽气息。 韩素杀掉张六与王五之后顺手就拽住了身旁一人,提起他便施展轻功越众而出,随意跳至旁边一重房屋的屋顶上,将那人放下便又立即回转,落入人群中。或者抬手挥剑,击杀活死人,或者寻隙救下几个活人,然后将人抛至左近屋顶之上。如此再三重复,等到气力不济,真气即将告罄时便独身跳上一处无人的屋顶,打坐恢复,然后再度下去救人。 屋顶上有人点起了随身携带的火折子,微弱的火光忽然起时,全场的杀戮都仿佛隐约的停了一停。 然后有人疯狂地向着有屋顶的方向挤过去,亦有人仿佛见到救赎般大声呼喊:“屋顶!到屋顶上面去!” 一点星火便成了希望的源泉。而让人欣慰的是,活死人虽然能够跳跃,可跳得不高,也还并不懂得攀爬。人们居高临下占据了位置优势,再加上后来陆续燃起的火光照明,人们的情绪便渐渐有所稳定。慢慢地,屋顶上有人出头组织幸存的人进行反抗,下面的船上、街道上,也有人出面带头,引导众人寻找有利地形,且战且退起来。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韩素像一抹流水,游走在人群中,亦是渐入佳境。 行云流水、细水长流、顺水推舟、逆水行舟、悬河泻水; 风起水涌、大浪滔天、滴水不漏、水到渠成、水落石出。 剑起时水势绵绵,或刚或柔,或进或退,总归不离一个要诀:动! 流水篇之所谓流水,便在于“流”、在于“动”、在于“活”! 只有流动着的,活着的水,才是上善之水。 “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 不争,并不是心如死水,而是心有丘壑,因此不需去争,以不争为争。 韩素心中一片静默,她杀人,救人,一切动作都仿佛是流动着的古风诗篇一般,充满了韵律与不容破坏的节奏感。急流勇退,她仍然没有学会,但一直躁动的内心终归是平静了许多。 直到黑夜悄悄退去,天际渐渐染上灰白颜色,她才骤然收剑。 那一刻,站在地狱一般的废墟中,韩素轻轻弹去剑上污迹。她从袖中取出随身携带的软帕,站在不知何时竟似是停止了流动的大运河边,轻柔擦拭起手中的清音剑。 天地一片静寂,入目皆是亡者。 前一夜,这大河之水还在不知疲倦地滔滔奔流,前一夜,这金粉河畔的人还在挑灯阔谈,轻舞踏歌。 一夜之间,如此巨变,让人几乎无法分辨,脆弱的究竟只是人的生命还是整个世界。 有那么一刻,韩素看着眼前疮痍景象,恍惚间似乎体会到了什么是水波不兴,心如止水。 流水剑法之静水篇:一动,不如一静。 因为是见识过繁华之后的悲怆,所以这样的安静才显得如此催动人心。 终于,有人大哭起来。 几乎可称是嚎啕的哭声打破了荒凉的静寂,零星一些游荡在港口边的活死人循着哭声僵硬地走过去,依旧执着地追逐着活人血肉。 韩素回过头,看到一个摸约十七八岁的少年女子举起一根不知从何处寻来的晾衣杆,站在屋顶上对着台阶下一个活死人的眼睛就那么直戳过去。活死人行动缓慢,她这一戳不但戳破了对方一只眼睛,那竹竿还顺着活死人的眼窝直直捣进了对方脑中。活死人凄厉地嚎叫着倒在地上,暗红色的鲜血和颜色诡异的一些胶状物顺着它被戳破的眼窝流下,顿时散发出腐臭的味道。 那少女豁然丢开竹竿,忽就蹲下身子抱住自己的脑袋,也是呜呜哭了起来。 哭泣的人越来越多,哭声渐渐连成一片,在灰白色的天空下交响、回荡。 “三哥!三哥!”一个少年抱臂大哭,哭着哭着他忽然放下手臂一抹眼泪,霍地就从屋顶上爬下,然后冲着韩素直跑过去。他奔跑着,眼中闪烁着仇恨与痛苦的光芒,视线一刻也不离韩素,近乎嘶喊地质问,“你为什么不救他?你救了那么多人,为什么不救他?你为什么不救他?” 道路上几乎都是尸体,有些是活死人的尸体,还有些是还没有变成活死人就已经死了的人的尸体。 少年踉踉跄跄地踏着无数尸骨一路跑到韩素面前,瞪着一双好像火一般的眼睛看着她,忽然抬起双拳就向韩素扑过去! 韩素轻轻让开,足尖一点便滑开了数十尺,然后她反手一剑,削掉了不远处一个活死人的脑袋。 少年顿时僵在原地,只是咬着唇看着韩素,之前一番发泄此刻已被打断,此刻却是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屋顶上的人们陆续爬了下来,有人提议:“事到如今……还是先将这些怪物全数清理掉再说其它吧。”他的声音里透着淡淡的疲惫,韩素只觉得有些耳熟,转头一看,就发现这人竟是之前在船上向她搭过话的康跃。 康跃见韩素看了过来,嘴角便扬了扬,勉强向她笑了笑算是打招呼。 幸存的人摸约有四五百个,这其中也很有一些身手不错的游侠儿。剩余的活死人却是不多了,不需韩素过多出手,四五百个人一分,大约两刻钟后就已是将港口左近的活死人全数清理了干净。 然而这样一来,人们却也发现了一个更加可怕的问题。 江都运河港口被一个无形的光罩封闭起来了! 光罩内的人站在这片人间地狱里,一眼就可以看到光罩外生机勃勃的繁华街道,那是完全不同于光罩内满地尸骨的正常世界,然而,他们看得见,却摸不著,更出不去! 不论光罩内的人做何努力,那片薄薄的,透明的,看上去一碰就碎的光罩都始终如一地树立在那里,纹丝不动。 一道透明的结界,隔绝了两个世界。 外面是天堂,里面是地狱。 第9章 何如天涯之 不经历过的人,永远也无法想象,这种坐困囚笼的感觉有多可怕。 出不去,无论如何都出不去。 很多人都试了,砸也好,撞也好,你用多大的力量去对抗,那道透明光罩就会用多强的力量反弹过来。 咫尺天涯,不外如是。 幸存的人群中有一个长着稀疏胡子的老道士,老道士捏着自己几乎已经全部掉光了的胡子,哆哆嗦嗦地说着:“结界……这是结界,只有仙长才可以布置的结界!我们出不去了,出不去了……” 有人突发奇想,找到一个缺了块板子的木桶直奔河边提了半桶水,然后举桶便泼。 染血的河水带着淡淡的红色犹如一蓬大雨落在透明的结界上,结界依旧不见分毫动摇,只有浅红色的河水顺着透明的结界壁轻轻滑落,让人依稀可以分辨出,这结界原是弧形。 水泼不成,便又有人想到火烧。 抱着死马当成活马医的心态,康跃领着人寻了些木柴,还当真在结界边上点起了大火。 结果那火一烧到结界壁上便立即大涨,忽地一下就向着里侧反扑过来,正举着火把的康跃猝不及防,一下子就被大火烧着的半身。也多亏他本身反应快,连着就在地上打了好几个滚,这才险险地及时将火扑灭。饶是如此,他身上的锦袍也被烧去了好大一块,修剪得整齐的小胡子更是全数焦去,一把黑灰沾在他脸上,那模样真是要多滑稽就有多滑稽。 虽然滑稽,却无人有心去笑话他,只有老道士在一旁不住地唉声叹气:“胡闹!当真胡闹!仙人的结界又岂是这般破法!” 康跃却将视线转到韩素身上,显然是希望她能出手试上一试。 实则不止康跃,幸存的大多数人都将视线落在韩素身上,他们早便希望韩素能出手,只是慑于她此前剑出无回的利落狠绝,不敢主动来提罢了。 韩素缓步行至结界旁,伸出手掌轻轻贴上那片弧形光罩,只觉触手温凉,掌下之物滑腻如同丝绸,仔细感应去,竟仿佛还带着隐约的脉动,恍如活物一般。韩素瞬间收回手掌,心中亦是暗惊。 旁观众人只管屏住了呼吸,紧张地盯着她,但见她只是拿手掌贴一贴就又收回了手,有些人就禁不住失望地叹息出了声。 韩素恍若未闻,只思索了片刻,又轻轻将手掌贴上,这一次她试探性地将真气运至掌心,就在掌中真气溢满的一瞬间,微微一推,真气吐出,宛如大浪潮起,猛然袭向眼前结界。 风起水涌! 经过昨夜的战斗,韩素对流水剑法的第一篇已经有了长足的领悟,不知不觉间意蕴入体,她对流水剑法的运用早已不再局限于手中之剑上。 苍先生也曾对她说过,手中虽有剑,心中更需有剑,手中若无剑,心中亦须有剑。 韩素十年练剑,每日里重复修炼的皆是枯燥又简练的基础剑法,基本功自然是无比扎实。如此这般,一言一行,从身到心,处处皆被剑之意蕴浸染,就连内劲运用都可用上剑法。 然而她这一击出手,攻击越是强大巧妙,这结界反弹回的力量便也同样随之提升。几乎不等韩素有变招的时间,就在她真气吐出的一瞬间,一股强大的斥力即从结界上传出——风起水涌! 同样的风起水涌,韩素适才出手那一击经过结界反弹,已是原封不动被她自己承受了去! 韩素脚下不动,身形却是晃了一晃,手掌也即刻从结界上撤离。 虽是早就做好了被反弹的准备,适才又只出了四分力,可硬生生接了这样一击,韩素自然是不会好受的。她站在原地调息片刻,一边平复体内翻涌的气血,一边默默回味适才受到反弹后的一切细微感受。 思索之间,她右手已是轻轻抚上了清音剑的剑柄。 这结界之玄妙已是毋庸置疑,但韩素相信,任何事物都有一个承受极限,她用四成的掌力固然无法撼动这个结界,但如果她全力出剑,结局是否会有所不同? 韩素要出剑,旁观众人俱是察觉到了她的意图。有人满脸麻木,有人神色紧张,亦有人充满担忧。 恰在这时,一道清脆柔和的声音响起:“郎君且慢动手!” 这声音来得及时,然而最令人惊异的却是,这声音并不是从人群中发出的。原来除了之前被韩素抛上屋顶的那群人之外,这江都港口也还另外存在着幸存者! 众人齐齐转头,只见河岸旁一间乌瓦酒肆的小侧门忽地被人推开,便有一只彩绣罗鞋就着灰暗的天光从门里踏出,然后略带迟疑地踏在了屋外布满血污的灰石地面上。 百蝶身着一袭绯红洒花襦裙,手挽着艳丽的泥金披帛,就这么格格不入的,带着一丝苍白笑容出现在人们面前。 韩素动作稍缓,道:“蝶娘子。” 百蝶目含轻愁,专注地看着韩素,缓缓道:“郎君一剑既出,若是反受其伤,可如何是好?” 韩素没有说话,她既然打算出剑,自然是早就想过百蝶所说的这个问题的。 百蝶便叹道:“郎君可曾想过,这场变故从何而来?” 韩素只说了两个字:“仙人。”实则她心中早有定见,前一刻仙人出没,为那名为仙缘台的宝物而来,后一刻便有变故突起,如此这般,韩素自然不会将其仅仅看做巧合。事实上,也不止是韩素,当时旁观了那两位仙人争执的众人也都对此隐有猜测,只不过仙人来去无踪,而经历了可怕一夜的众人一旦发现外面的正常世界,所思所想的第一念自然便只有离开。 就像是绝境中的困兽,在看到自己居然是被关押在笼中的一瞬间,第一反应往往如何是打破笼子,而不会是其它。 百蝶又是一声叹息:“郎君可否借一步说话?” 韩素微扬眉,终是将轻握住剑柄的右手放开,身形微微一晃,数步之间已是靠近了百蝶。 身后的人群微微骚乱,但没有人敢阻拦。 韩素跟随百蝶进了那家酒肆。 酒肆中桌椅凌乱,横七竖八地躺了不少尸体,有些是活死人的,也有些是原本正常的活人的。一股说不出的味道飘散在这并不算大的空间中,百蝶站立其间,虽是丽容华服,却只显颓靡。 她小心绕开地上的尸体,掀开大堂里侧一块不起眼的小门帘,一步跨入门里侧,又回过身来十分体贴地为韩素打着帘子。 韩素移步而入,一眼便看到半躺在一边矮榻上的白衣男子。 这一眼,便是一惊。 她无论如何也料之不到,这躺在矮榻上,显然受伤颇重的人居然会是聂书寒! 聂书寒面色惨白,唇色发青,然而韩素甫一踏入里间,他便立即凝目望来,目光深沉有神,充满了无声的威慑之力。 韩素脚下不停,一直走到榻边,方才站定了,问道:“聂仙人为何在此?昨夜变故因何而起?结界如何打开?” 聂书寒当即拧眉,神情中带上了薄怒,一股说不出的威压从他身上透出,他用一种几乎可以称之为审视的目光看着韩素:“你是凡间武人?功力未入先天?既然如此,你来做什么?” 他威严虽重,韩素却依旧毫不动摇地回视他,口中缓缓道:“敢问聂仙人,凡间生灵,在尔等眼中,是否全如草芥,即便涂炭千万,也只如飞灰?” 聂书寒将眉头拧得更紧,神色依旧愠怒:“既然你未入先天,来此也是无用,何必纠缠?” 他全不理会韩素的问话,韩素也不理会他的斥语,只依旧道:“聂仙人昨夜曾说过,天劫有眼,世上诸事皆能相报。如此说来,聂仙人恪守规则,为的莫非也只是躲避天劫而已?聂仙人是否忘记,不论神仙还是凡人,虽有仙根之别,却也同根而生?尔等随意一出手,却使得人间无数生灵陪葬,我既然在此,又为何不能过问缘由?” 说到后来,韩素语调虽然依旧是不疾不徐,可语意却已是渐渐凌厉。 她身上存在着一股说不出来的气势,即便只是平淡地站在那里,也自有一番慑人风采。如此与聂书寒相对而视,虽然一个是高高在上的仙人,一个不过是在凡间求索的武者,却是毫不输人。 便如百锻青锋,寒光犹未收敛,宁折而绝不弯曲! 聂书寒的神色蓦然凝重起来,韩素自己不知,可在这一瞬间,聂书寒却依稀在她身上看到了剑意的雏形。身为剑修,常年浸淫剑道,聂书寒又如何不知剑意之难得?多少剑修,终其一生追寻剑意都未必能够入门。 聂书寒放在榻边的左手微微一动,手掌倏然抬起,食中二指就已经并指做剑,向着韩素握剑的左手直点过去! 他这一下动作极快,韩素甚至完全看不清他手指来路,可先于意识反应,韩素的右手却早已有所动作。 握住剑柄、拔剑、斜剑上撩。 就像是曾经做过千万次的那样,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带着某种不容抗拒的力量,与那一道剑指相遇! 几乎是在同一时间,狭小室内响起了女子的惊呼声:“韩郎君!” 韩素被震得连退了几步,手中长剑虽未脱手,可她右手虎口却在瞬间被崩裂,鲜血即刻流出。 她双足错开卸去余势,甫一站稳间,旁边的百蝶已是三五步行至韩素身前,却微微蹲身向半躺在榻上的聂书寒行了个万福礼。 “上仙。”百蝶微垂首,再抬头时满目都是凄弱哀愁,“凡间武人,能入先天者大多已成传说,奴生平仅见,为韩郎君武艺最强。上仙且让她试一试罢,这天下虽不是没有奇人,如今却往哪里找去?” 聂书寒缓缓收回剑指,顿了好半晌,方才轻轻应了一声。 他甚至没有出声说话,可百蝶已是喜极。她忙又回身来拉韩素,这一次韩素没有躲开,任她拉住了,又听她说:“郎君且到隔壁来坐,此事前因待奴慢慢为您解说。” 原来这个小休息室旁边还有一个茶水间,韩素默然收剑,又同百蝶转入隔间。 茶水间中当然不会有坐席,只一个小炉子,旁边摆着两只小矮杌子,炉中炭火早已熄灭,上面摆着一壶早就凉掉的开水。 百蝶歉然道:“此间简陋,这小杌子不知郎君可坐得惯?” 韩素道:“蝶娘子有话不如直说。”却不去坐那杌子,只是随意站在窗边。这茶水间的小窗口是对内开的,窗外显出一片略显凌乱的小院子,晦暗的光线从窗口透入,衬得空气里都带着几分冰凉的触感。 韩素一边从袖中取出一块干净的素色帕子,只用单手便利落地给受伤的右手虎口止了血,又用帕子简单包住,给伤口做好处理。她的视线始终不离百蝶,神色倒是淡淡,并不给人压迫感。 百蝶便也不坐,她莲步轻移,缓行至韩素身旁,一边微微侧首,轻声说道:“三日前,韩郎君去后不久,奴收到消息,说那负心人已脱离了裴太师的保护,被几位江湖前辈迫出京城,往南方逃了过来。奴立即动身北上,紧追而至。不料……仙人降临,取走了仙缘台主件,而余下的五件从属,实则……便被埋藏在江南河河底!” 此话一出,着实惊人,一时间双方皆是静默了。 第10章 明月照 窗口微光淡淡透入,映得狭小室内一片古旧。 百蝶幽然声道:“因年代久远,如今已少有人知,江都港口一带的河段原本是在吴王夫差时代便被开凿过的。只是沧海桑田,当年的古运河经历变迁,已被填了又填,至今难觅痕迹。前朝废帝重开运河,却恰恰开出了古运河曾经走过的一段路线,在这一河段之下,吴王夫差建造了一座九阴镇魂大阵。千年积累,此阵阴气尤重,昨夜阵开,阴气外泄,如此造成大变。奴请郎君前来,便是想要邀您一同前去阵中探上一探的。” 她话说到这里,韩素却忽然问道:“大阵既已封闭千年,昨夜为何重开?” 百蝶犹豫了片刻,方道:“奴昨夜与苏仙子相遇,苏仙子言说,奴只需将仙缘台余下部件所在位置告知于她,她便将那负心人擒来给我。奴……一介凡人,要那仙家宝贝也无用处,自然没有不说的道理。” 事情说到此处,韩素心中已经大概有数。百蝶言语间虽然颇多婉转,可总结起来其实只有一句话,无非是为夺异宝仙人河底大战,以至于河岸百姓遭了无妄之灾。事情的由来与众人此前猜测并无不同,只是其中更添了九阴镇魂大阵这一可怕变数。 韩素道:“聂仙人在此,苏仙子又在何处?” “苏仙子在阵中。”百蝶微微蹙眉,忽然向韩素郑重行了一礼,“韩郎君,是奴牵累了你。聂上仙曾与奴说,凡间武者,如能跨入先天境界,战力或可与化气初阶仙长一比,勉强能入九阴镇魂大阵一探,如能关闭大阵,这灾厄方有可能中止。否则阴气持续外泄,终有一刻会冲破外间结界,到那时受到侵染的便不再只是这港口一带了。” 韩素惯于清冷的脸上终于忍不住微微变色:“你的意思是,结界竟不是来自于九阴镇魂大阵,而是聂仙人所设?” 百蝶轻咬下唇,微微颔首,又说:“阵中危险,郎君未入先天,如是不愿前去,在此少待也是可以的。毕竟天下高人尽有,总有人会发现江都异状。” 韩素微扬唇,笑了:“蝶娘子不必激将,韩素虽非那一心行侠仗义之侠士,也绝不是惧险怕恶之徒,不过颈上三尺血,既未冷却,如何不能慷慨?” 她转身出了这茶水间,掀开帘子就看到隔壁矮榻上的聂书寒已经起身,正盘膝跌坐在榻上。 韩素甫一踏入这小隔间,他就转目看了过来,神色间却是略有舒缓,不似之前严厉。 韩素道:“敢问聂仙人,可否暂开结界让幸存诸人离去?” 聂书寒道:“结界一开,阴气冲出,便再不能遏制。” 他难得给了解释,韩素终不能再做要求。聂书寒却从袖中取出一只小玉瓶抛给韩素,道:“九华散,外用,可疗伤。” 韩素接过玉瓶道了谢,也不迟疑,当即便解开右手虎口处的帕子,从玉瓶中小心倾倒出一些散剂,均匀敷上伤口。神奇的是,这些不带任何气味的白色粉末才刚一触上伤口就立即渗了进去,紧接着一阵麻痒,韩素便清晰看到,虎口处的裂开缓缓收拢——不过片刻间,如此这般,竟是长好了! 但闻百蝶在里侧门边轻语:“果真是仙家灵药,全不是凡间俗物能比。” 韩素淡淡一笑,正要将玉瓶交还给聂书寒,聂书寒摆手道:“不必,此行艰险,些许外伤药你留着便是。” 韩素动作微微一顿,到底还是将这不过两指宽的小玉瓶收入了袖袋中。 聂书寒道:“休整片刻,一炷香后下河。” 一炷香的时间并不算长,期间屋中三人俱是静默,聂书寒打坐,韩素亦在调息,只百蝶将身斜靠在门边,螓首微垂,不知是在思考些什么。 韩素倒是发现,经过昨夜,自己的功力又有了提升。 她修炼的内功心法为《元始太玄经》,《太玄经》十分玄奇,原文为东汉扬雄所撰,集儒、道、阴阳三家之大成,后由无名氏改编成内家心法,便称《元始太玄经》。 《元始太玄经》在一定程度上更加偏向于道家,苍先生言其为玄门正宗,虽则失之谦冲,却胜在中正平和,奥妙精深。因韩素的目标是要以武入道,所以修炼《元始太玄经》最为合适。 韩素修炼十年,因为天赋出众,悟性上佳,再加上勤奋刻苦,十年功力已是抵得常人标准中的三十几年。即便不说她凌厉的剑术,只论内功,她在江湖上也是一流的。 功力到这个地步,已是抵达后天大成,再进一步就要跨入后天大圆满,进而冲击先天。 韩素在此壁障上停留得并不久,她出山历练,也早就做好了长久磨练的心理准备。却不料昨夜一场变故,致使她体内真气进一步压缩圆融,竟是有了即将大圆满之兆。 如果可以,韩素半点也不想要这样的进步。昨夜的变故除了证明仙人一变色,凡间血千里之外,便只剩下生如草芥之悲哀了。她不知道聂书寒当时设立结界的时候是一种怎样的心情,她也不知道如果换做是自己,在当时那样的情况下会不会有那样的决断,可她却再一次切身体会到了,在无知无觉当中被人决定命运的无力感。 她甚至不能指责聂书寒的做法有错,并非不敢,而是的确不能。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聂书寒设立结界,阴气祸害的是江都港口一带数万人,而若是不设结界,却极有可能祸害天下! 在这样的是非选择面前,谁又能说对错? 当然,不能说聂书寒是错的,也更不能说聂书寒是对的。更何况九阴镇魂大阵在此存立千年,若非聂书寒与苏奚云之争,这大阵又如何会在如此突兀的情况下被迫打开,进而造成大祸? 韩素心中大浪翻滚,她的内心从来就不如表面之平静,体内真气更如潮涌般一波一波在经脉中流转,向着圆满之境奔行而去。 逆水行舟、悬河泻水、风起水涌! 三式剑招在她意念中翻滚,渐渐形成滔天之势。 剑意! 盘坐在矮榻上的聂书寒豁然睁开双眼,用一种极是惊异的目光看了韩素片刻。 然而终究,他也只是再度默默阖上双目,神情亦从惋惜变回为平静。 酒肆外却忽然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有人狂奔而来,一边大喊:“韩郎君!救命!救命!” 韩素持剑离开,身形几晃便出了酒肆。 她出得门来,一眼就看到不远处众人四散奔逃的身影,其中几人直往韩素奔来,身后却是追着一个身高足有丈许的怪人。 那怪人身高一丈,体阔三尺,身上皮肉翻卷,四肢齐全,却有双头,一头在左,一头在右,口中呼喝犹如犬吠,与其说是人,倒不如说是个怪物。 有人便吓得又哭又喊的,直说:“妖怪!妖怪吃人了!” 韩素顾不得细究这怪物从何而来,足尖一点便拔剑而上。 她飞身跃起,身似踏波,长剑斜撩,便是一招逆水行舟! 这一剑威力极大,正契合了她此前积累的诸多感悟,此刻爆发更是威势惊人。韩素体内真气涌至,这一剑便直削对方脖颈。 然而令人惊异的却是,她这一剑击出,虽是准确碰到了怪物左侧的脖子根,却浑不似削在血肉上,反而像是碰到了极为坚硬的金属。因此这一剑不但没有奏功,反倒是震得韩素握剑的右手一麻,虎口险些又再度受伤。得亏清音剑材质极佳,又有韩素真气护持,这才没有在这一击当中受损。 韩素借力后翻,右足在怪物肩上重重一踏,便施展轻功翻身落地,连连退开两三丈远方才卸去这一剑的反震之力。 怪物大吼一声,蹂身而上,便紧追着韩素扑了过来。 韩素云剑一转,当即变招。 顺水推舟! 怪物在她剑下亦是滴溜溜一转,便被她剑势划得打了个跌。 韩素脸色却是微微一白,怪物虽然跌跤,她所受到的反震却比刚才还要大,她此刻看似是占了上风,可这怪物却是一身的铜皮铁骨,再战几招她后力不济,形势必然倒转。 聂书寒亦出得门来,此刻出声道:“此物为阴气所染,乃是变异僵尸中的一种,称双头僵尸。双头僵尸一头主风,一头主火,半柱香内你若是不能解决它,待它神通开发,你便再不能胜了。” 百蝶急道:“上仙,这可如何是好?” 聂书寒淡淡道:“用剑先用意,剑意若发,诸邪辟易,这等小东西自然不在话下。” 正在此时,怪物左边一头大吼一声,吼时一团狂风吐出,全不待韩素躲避,便正正击在她身上! 百蝶不由哀求地看向聂书寒,聂书寒道:“她若是连这样一只双头僵尸都对付不了,九阴镇魂大阵自然就更不必去了。” 韩素被击打在地,全身气血一时翻涌不定,眼前更是一阵晕眩。那怪物翻身而起,踏着轰隆隆的步子便向她踩踏而来。散发着恶臭的巨大脚掌在这一刻有如泰山压下,眼看便要将韩素踩个正着! 疾风如火,泰山压顶,正是韩素此刻所面临的状况。 这一瞬间,她几乎浑身僵硬。 十年前,她孤身行走在访仙路上时,也曾多次面临生死极境,然而彼时心境与此刻又截然不同。那时候的韩素绝望无助,心中虽则是强撑着一口气不肯放下,但其实就连她自己,也是并不怎么相信自己就一定能成功的。那时候的她,更像是面临绝境的困兽,拼死也不放弃一搏,至于结果,实则并不在她考量之中。 而十年之后,韩素携剑下山,心中已然存在巨大的信心。这信心来源于她不肯动摇的执着,更来源于十年来剑不离手的数千日夜! 手中有剑,心中更有剑。剑意指处,无物不破,无坚不摧! 韩素人虽跌在地上,心跳亦在那一瞬间几乎停滞,然而她的右手却先于意念的指挥,握紧剑柄,横剑上撩。 剑停在原处,不动。 双头僵尸一脚踏下,终于与清音剑相遇。 流水剑法之静水篇:水波不兴! 两相交锋,双头僵尸忽然凄厉大喊起来。韩素斜身一滚,手中长剑更是就势反劈,直到她跃身站起,飞退数步,才终于在同一时间抽剑离开。 清音剑依旧光亮如水,半点污迹也不曾沾上,双头僵尸立在原地,却是吼声突止,僵住不动了。 片刻之后,一道裂缝从双头僵尸右腿处生起,但听得一阵咔嚓咔嚓声响,这只丑陋而又巨大的怪物竟是被韩素从右脚处起,生生劈成了两半! 双头僵尸双头分离,一左一右两半身体轰然倒地。 溅起一片惊呼声。 “快看!”不知是谁喊了一声,韩素转头看去,就见身后原本波纹不兴的河面上忽地涌起一片一片的浪潮,大浪起处,两道明亮宛如皓月的光团忽自浪花中升起,片刻即飞至半空,照亮了满结界的颓唐晦暗。 “双月悬空!”聂书寒脸色忽变,“九阴镇魂,七星移位,双月悬空,糟了!韩素,速与我来!” 他忽将袍袖一卷,顺手就揽住了身边的百蝶,身形一晃整个人即如流星般飞射而出,眨眼间便即没入了大河浪涛之中。 第11章 江湖笑 变故来得太快,韩素只在心中思量了片刻,便也紧随在聂书寒身后,纵身跃入河中。 江南河波涛滚滚,水中透着浓重的血腥味,韩素只是被冰凉的河水包围了一瞬,便觉得四周吸力一涌,漩涡生起,她整个人就被吸入了不知名处。 水中一片轰隆声,目不能视,耳不能辨。 摸约数息之后,韩素忽觉四周一空,脚下便踩到了实地。 她内息下沉,施了一个千斤坠,上身只是微微一晃,当即便站稳身形。这时身旁响起了聂书寒的声音:“跟随我走,不要错步。” 四周景象落入眼中,却是一处幽暗山洞,洞壁上闪着不知因何而成的荧光,映出洞壁上凹凸不平,青苔幽绿。 洞外仍旧响着水声,仿佛外间有无数暗流涌动,随时准备倒灌入内,令人莫名心惊,倍感危机。 百蝶小心随在聂书寒身边,亦步亦趋地跟他走着,韩素定下心神,仔细看住前面两人的步子,同时迈步跟随。 山洞并不长,四十九步以后,前方忽一转弯,便是一片开阔。 令人震惊的景象出现在韩素面前。 长堤、拱桥、垂柳,渔灯、明月、乌舟,一片大湖烟波的景象便如诗画一般着落在那幽洞之后。 如此反差,实在是令人不得不惊异。 韩素站在洞口,微一仰头,甚至可以看清楚那夜幕中散发着柔光的皓月,还有零散几点星光。江南河底居然能有这般奇景,不得不说仙家手段玄妙莫测,着实非常人所能想象。 湖中却有一叶轻舟翩然靠岸,小舟上一个女子轻靠橹架,手抚秀发,巧笑道:“聂郎,你可来啦!” 聂书寒脸色微沉,道:“双月悬空,水格大盛,奚云,你做什么了?” 苏奚云无辜地眨了眨眼睛:“我什么也没做呀,都是这个东西啦!”她柔白的玉手轻一反转,手掌上再度现出一座小巧的墨色石台,她指着石台,努了努嘴,“哝,就是这个小东西,我下来以后,就往里头喂了一点真元,谁知道它就一通乱飞,最后把九阴镇魂阵变成了这个样子。” 聂书寒皱眉道:“昨夜阴气外泄,致使凡人死伤无数,此事皆因你我而起……奚云,此刻放手,与我协力封堵此阵,尚还未晚。” 苏奚云顿时掩唇笑了:“哈!瞧我听到什么啦?此刻放手?聂郎,你叫我放手,却偏又带她过来……”她抬手轻轻一指,正正指向百蝶,声音便又放柔了几分,“小妹子,这假道学是不是说要你帮他封阵呀?你可不要被他骗啦,你就是放干了你身上的血,帮他封住了这个九阴镇魂阵,你想杀的人你也还是杀不了,你想救的人你同样救不了。” 说话间她抬起一条半露肌肤的玉腿,轻轻软软地就对着舟头处虚踏了几下。 船头接连响起几声含带着痛苦的闷哼。 苏奚云柔声道:“好妹子,这里有两个人,一个叫俞立,一个叫鬼刀,你若是想要他们,便还是跟我来罢!” 话声一落,她脚下小舟便是一退,也不见她有什么动作,这小舟已自行在水面上划开,滑行间便是一个掉头,片刻就远去了。 小舟眨眼便远去,却是留下一连串苏奚云的轻笑声。笑声零落在水面上,又渐渐飘渺。 聂书寒举步便行,三五步走到河岸边,抬手便在身旁垂柳上摘了一片柳叶。他手拈柳叶,轻轻一吹,那柳叶便随风荡开,然后在半空中逐渐拉长变大,最后变成一片柳叶扁舟,轻盈落在湖面上。 聂书寒身形微动,带着百蝶上了小舟,韩素不需他帮忙,跟在后面足尖轻点,便如一泓水波,亦是轻轻巧巧上了小舟。 小舟在水面上划开,转瞬便向着大湖深处驶去。 却不知何时,有细微歌声在湖中缭绕回荡起来:“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僴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歌声轻柔优美,婉转缠绵,在这柔波荡漾的月下幽湖之上飘摇回转,便似那早春花开,凉夜清风,说不出的妩媚动人。 聂书寒目光炯炯,忽转头向一个方向看去。韩素顺着他的视线,也往那处一看,就见不远处的湖面上不急不缓地飘来一艘小船。那小船上斜坐着一个女子,女子乌发斜挽,眉目如画,在月色之下竟然完美得好似是散发着柔光一般,令人一见之下便有惊为天人之感。 不止是聂书寒,便连韩素和百蝶同为女子,在这一刻也不由得屏住了呼吸,几乎不能移目。 小船上的女子徐徐站起身,一手斜斜往上抬起,身上充满了古韵的深衣大袖随着她这一动,立时便滑下半截,露出了她欺霜赛雪的小臂。女子足尖轻抬,纤浓合度的身躯缓缓舞动,时而广袖舒展,间或低眸浅笑,一举一动直如这月夜之清风,平湖之深水,说不出何等之醉人。 却不防又一艘小船从斜对面如箭般驶来,船头上一个身材高大的华服男子和着节拍放声唱道:“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野有蔓草,零露瀼瀼。有美一人,婉如清扬。邂逅相遇,与子偕臧……” 他一遍又一遍地唱,歌声疏朗,气势浑然,偏偏越唱越是柔情满溢,越唱越是低靡动人。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不论聂书寒,还是韩素与百蝶,此刻都抑不住心脏悸动,砰砰乱跳起来。 船上舞动的女子一个旋身,忽然将身跃起,有如飞天般跨越了两船间的距离,径直落入华服男子怀中。男子顿时大笑,女子嗔道:“大王!” 男子便又低笑着唤了一声:“美人……” 女子斜倚在男子怀中,素手轻抚上男子脸庞,仍是嗔怪道:“大王从不唤妾姓名。” 男子依旧调笑道:“你姓甚?” 女子恼道:“妾乃夷光,大王从不记得么?” 她素手下移,渐渐抚至男子心口上。便在此时,变故突起。 不知何时,女子手中竟藏有一柄锋利短剑。她右手方一按到男子心口,手中短剑便猛地刺入! 这一剑直直刺入了男子心室当中,一瞬间,聂书寒、韩素、百蝶三人齐齐心头刺痛。那男子被名叫夷光的女子所刺,痛楚却映射到了旁观三人身上,如此情景,委实诡异可怖。 聂书寒是名门大宗出身的修仙者,对各类幻阵所知甚多,此刻已是警醒。他却不贸然出手,而是将视线落到了韩素身上。令他惊异的是,韩素此刻虽是眉头微蹙,一副隐有痛楚的模样,那神情却显然十分清明,似乎并不为幻象所惑。 幻象中,男子的表情痛苦而悲伤,他用难以置信的眼神看着女子,一边勉力支撑着身体不倒,口中却是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大王,夷光只是你众多美人中的一个,”女子轻声道,“你却是夷光的唯一一个……” 她的声音渐渐哀愁,一语未竟,忽将短剑从男子心口拔出,猛地一转向,就对准了自己的心脏,再度狠狠刺入! 这一瞬间,无限惊慌痛苦的情绪散入了整个空间,男子撕心裂肺地大吼:“不——!” “不——!” “不——!” “不——!” 无数道激烈痛苦的狂吼声回荡在这一眼无法看到尽头的湖面上,忽地激起了大湖千尺浪潮。不知从何时起,这原本空荡荡的湖面上竟然出现了无数艘小船,这些小船将聂书寒化出的柳叶舟团团围在中间,小船之多,层层叠叠,密密麻麻,拥挤在湖面上,仿佛随时准备一扑而上,就将中间的柳叶舟淹没一般。 更为令人惊悚的是,每一艘小船上都相拥着同样形貌的一男一女。女子心口插着短剑仰躺在男子怀中,男子心口则破了一个大洞,鲜血从中汩汩流出。男子一时未曾断气,只是失神瞧着女子,口中则喃喃不绝:“夷光……夷光……” 无尽的悲伤,铺天盖地,填满整个空间。 韩素只觉心头剧烈抽痛,再忍不住,忽一抬手按住了心口。不是不曾经受过这般的绝望与痛苦,却正是因为曾经苦痛太多,才有了如今的心如磐石。 正如火山之浆,流动时滚烫灼人,冷却后便只剩下层层包裹的坚硬。 身旁犹然响起聂书寒的怒斥声:“孽障尔敢!” 韩素猛然拔剑,剧痛的心脏在这一刻几乎停止跳动。 流水剑法之静水篇:心如止水! 剑势起处,整个空间都仿佛被放慢了流动。韩素轻抖手腕,剑尖如花般颤动,轻盈一转,便将小船四周的幻象挨个点了一遍。 宛如魔咒般的喃喃声骤然停顿,无数幻象尽皆停在当下,片刻即化作点点飞灰,散落湖中。 刹那间,天地一片静寂。 直到韩素回剑入鞘,一直安静呆在一旁显得十分没有存在感的百蝶忽地身体一软,就这么一跤往韩素跌来。韩素顺势伸出一手将她扶住,方才发现不知何时百蝶已是脸色惨白,汗湿了重衣。 聂书寒叹道:“这些幻象皆因夫差残念而起,大阵在河底沉寂千年,其中积压了无数阴气怨气,此物最能侵染的便是心志不坚,心有怨愤之人。”他用一种颇显奇异的目光看着韩素,沉吟片刻后,才道,“你的剑意有些出乎我意料,似乎恰好是这些阴气怨气的克星。你……修的可是无情道?” 第12章 世情薄 无情道。 彼时,聂书寒问韩素修的是否为无情道。 他或许只是随口一问,韩素却怔愣良久,最后,她缓缓摇头,反问道:“人若无情,如何为人?” 人若无情,如何为人。 聂书寒顿也怔住,一时答不出话来。他呆了片刻,方才说道:“七情六欲皆成伤,人要成仙,必先蜕凡,凡人的情感,自然也就不必再有了。”便似曾经在三清宫的论道课上,他曾经听过、也答过千百遍的那样,他拿出了标准答案,再度作答。 “既是如此,”韩素道,“聂仙人是否已然忘情?” 聂书寒皱眉道:“我亦求索在大道途中,不曾窥见终点,自然做不到太上忘情。然则世上多情最苦,你于剑道之上多有天资,还需时刻警醒,莫为俗情所困为好。” 韩素微微扬眉,倒也不与他辩论。 她知道,像聂书寒这样的人心硬如铁,自然不会是自己三言两语便能改变的。同样,她虽然并不认为无情才是成仙道,却也同样心如磐石,更非轻易动摇之人。两个都是心性坚定的人,就算言语上辩出了输赢,输的一方也未必就会口服心也服,如此这般,自然无需过多浪费口舌。 韩素一手按剑,环顾四周,道:“聂仙人,此前幻象为夫差残念所化,那此间大湖又出自何处?是真是幻?” 聂书寒张口便是一吐,口中剑丸飞出,迎风化作长剑。他并指掐诀,口中念道:“天地正道,养吾浩然,着!”那飞剑在空中连着几转,忽然定在一个方向,竟似是有着性灵一般,剑尖一翘,就对空点了三点。聂书寒手诀一变,飞剑顿时灵光大盛,寻着那方向忽一加速,就如梭一般疾飞而去。 柳叶舟紧随在飞剑之后,一路划开无数波纹,亦是疾行不止。 江南河底,来自仙家的奇景缓缓在韩素面前展开。 而此刻,距变故发生已将近一日一夜。江都城内,港口生变之事几乎已是人尽皆知。 如此奇事,天下难闻,人们不免议论纷纷。江南名医堂中,却有两人对此变故浑不在意。之所以不在意,却是因为对此刻的他们而言,有些事情远比听取奇闻更为重要千百倍。 常永昏迷不醒,武城三煞中的葛老大和骆老三几乎都要愁煞了眉。骆老三性情暴躁,若非葛老大极力压制,他险些就将名医堂给掀了个个儿。名医堂中的坐堂老大夫冷笑道:“你寻我晦气又有什么用?真要有能耐,就去将那伤人者寻来。你这二哥断掌难续,气脉不通,全是因那伤人者气劲顽固霸道而起。俗语都说解铃还须系铃人,若是不能寻到源头,请人将这气劲化去,这病我是治不了的。你信我便去寻人,不信……那就另请高明吧!” 骆老三怒恨难当,口中更是污言不断:“那腌臜泼的田舍儿!某这便去将他寻来,须得划花他的小白脸儿,看他再敢如此歹毒!” 他怒火上头便要只身前去,葛老大忙拉住了人,情知劝不动,只得摆起兄长架子,沉声道:“如此莽撞!你若是见不得你两个哥哥好,这便去吧!” 葛老大虽是将人稳住了,心里却也清楚,名医堂老大夫的话实则是不可不听的。 这老大夫在江南一带声望极高,作为刀头舔血的江湖人,葛老大对江南几大名医自然是极为关注的。他知道,张老大夫的医术或许算不得江南第一,在这江都城内却也绝对算得上数一数二,连他都说了常永难治,旁的大夫自然只有更难。而纵使这世上还当真另有能轻松医治常永之人,常永却也未必能够再继续往下等去。 只是名医虽然难寻,韩素却更非易于之辈,要她亲自出手救治自己曾经重伤过的人,在葛老大和骆老三想来,这几乎是完全不可能的。 骆老三怒火填膺,心头恨起,又出狂言:“对方再强又如何?是人皆有弱点,待我将他寻来,总有使他出手的法子!” 事已至此,两人实在无奈,只得尽力去寻韩素。 如此一来,这两人一路追踪,又寻了好几个当地的江湖势力帮忙,这才终于得知,韩素有可能就在前往山阳的三层客船上! 而江都港口之变,也终于经由当地江湖朋友之口,传入了葛老大和骆老三的耳中。 得知韩素此刻就在江都港口,而江都港口此刻又已被黑烟笼罩,成为了有进无出的诡异之地后,此前一心为救常永而不懈努力的两人,终于开始犹豫了。 骆老三道:“大哥,神怪之事终非你我所能,不如去寻个法师来瞧瞧。” 葛老大沉默良久,终是叹道:“寻了法师只怕也是来不及了,老三,老二就烦你多多照顾,我生来便对志怪之事最感兴趣,此番前去也算趁我所愿。你……且宽心,事情虽然有变,对你我而言却也未必就是坏事。你去名医堂等我便是,我去去就来。” 葛老大不知,他竟是一语成谶。 聂书寒飞剑引路,柳叶舟原本一路畅行,岂料如此不过半盏茶的时间,那飞剑灵光竟忽然黯淡起来。又过得片刻,飞剑当空一歪,便一头往湖中栽去。聂书寒连掐手诀,险险在飞剑落入湖中前将之召回,一时惊魂未定,就连脸色都沉了几分:“此间阴气竟如此之重!” 九阴镇魂大阵自然是阴气极重的,这一点聂书寒早就再三强调,可如此情境之下,他的这一句话却又有了些不同意味。 韩素问道:“如何?” 聂书寒沉声说道:“阴气藏于无形,我的飞剑在不知不觉中被污损了。”他顿了顿,仿似下定了决心般,才又一字一顿道:“不只是飞剑,还有我体内真元,也被阴气侵蚀,如今污损难用。” 此言一出,才当真是令人震惊。 韩素都忍不住惊讶地看向聂书寒,聂书寒紧盯着她:“我如今飞剑真元皆不可用,一身修为便等于是被封印了十之八九,仅能维持这柳叶舟化形不散。韩素,你待如何?” 第13章 漫说经年 韩素道:“聂仙人强于我时,我不觉卑下,聂仙人如今遭遇难处,我更不觉得意。聂仙人不妨与我说说这九阴镇魂阵的来历。” 她语调平淡,仿佛浑然察觉不到聂书寒简单问话背后的深意。其实韩素句句出自真心,并无半点虚假,只是她语调太过平淡,倒反而叫人怀疑她是否是在故弄玄虚。 聂书寒轻抚着自己手上灵光黯淡的飞剑,淡淡道:“九阴镇魂大阵的设立说来容易,却也极难。容易处在于其架设方法,难处亦在此处。” 原来这九阴镇魂阵的架设几乎不需任何技巧,便是凡人出手,只要寻到窍穴,也多半能够成功设立。关键,就在这窍穴之上。世间多有地府传说,所谓九阴,实则便是黄泉之窍。九阴窍穴连接幽冥,能将地府阴气引至凡间,最是滋养阴魂。 吴王夫差便在古江南河旧址寻到了一处九阴窍,又在九阴窍上建造了自己的墓室,更早早令工匠制作活俑,封存数万生人为自己做陪葬,如此这般,竟在无意间造就了一座九阴镇魂大阵。作为曾经的春秋霸主,夫差本身煞气自不必言,后来他又兵败在曾经的手下败将越王手中,更是因此而怨愤交加。虽说夫差最终的结局究竟如何,此事至今已成历史谜团,可只从此间阵中阴气之浓郁便可判断,此阵主魂必然是存在的。 而吴王墓中的主魂,自然就是吴王夫差本人。 韩素听罢,亦不由说道:“原来夫差虽然兵败,却到底还是死有所依。我原本以为世上事,人之一死便如灯灭,生前种种,死后种种,俱都再无意义,却原来是我见识太浅,想差了。” 聂书寒道:“对寻常人物而言,死后种种自然再无意义,所谓轮回,便是我等……亦不知其是否当真存在。而夫差将墓穴建立在九阴窍上,幽冥阴气固然可以滋养他的魂魄,使之千年不散,却也同样会禁锢他的存在。九阴镇魂大阵如今已然成型,夫差作为主魂,不单永远无法离开大阵所辖,大阵若是消亡,他更是只有魂飞魄散一途可走。” 韩素便道:“偷来千年光阴,自然是要付出代价的。”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看似随意交谈,实则各自都在心中思量这阵法究竟应该如何破解。 韩素虽是习惯干脆之人,却也不是不会思量,如是一番言语之后,她心中更是存疑。 疑问有三点: 一,九阴镇魂大阵的开启应当属于突发事件,聂书寒事前极有可能并不知晓此阵的存在。既是如此,他身为仙人,又为何会对一个凡间人物——夫差,如此了解?即便夫差是曾经的春秋霸主之一,也毕竟已经作古千年,聂书寒对其如此了解,本身便不合理。 二,聂书寒此前就已经表现出了身受重伤的样子,他也并未否认自己之前来过这九阴镇魂阵一次。再者,他又着意邀请了韩素同行,因此,韩素便不得不怀疑,聂书寒是果真直到方才才知这阵中阴气会污秽仙人真元,还是其实早已知晓。 三,百蝶其人,韩素虽只是泛泛见过几次,可只是短暂的几次见面,韩素心中就已经对其存有了深刻印象。百蝶出身风尘,论理应当是阅人无数的。她能面不改色地看着鬼刀断人肢体,也能暗中建立庞大的关系网,一再邀人追捕俞立,更可见此人绝非易于之辈。然而自从踏入这九阴阵中起,百蝶的存在感就被无限稀释了,这固然是因为她没有战斗力,可对一个有心机,有目标的女人而言,这样的表现却未免太弱。 韩素心中甚至隐隐存着疑问:百蝶此前果然不知江南河底存着一座九阴镇魂阵?她之前广邀江湖好手的目的,果真只是为了亲自手刃负心人? 疑问背后的答案太过惊人,韩素倒也没有胡乱掰扯人的想法,因此只将疑问通通暗藏,便等水落石出那一刻。 聂书寒还道:“你所言所行,倒是有了几分道之意蕴,可见悟性道心都是极佳,只可惜……”他顿了一顿,又道,“我辈修行,虽言顺天,实则窃天。都是邀天之幸,在天道的夹缝中寻求长生,因此倘若能偷,但凡偷得着,都是成功。便是千年受囚也不算什么,你却不知,这世上有多少鬼修,想求一个九阴镇魂而不得。被迫永久困守又如何,终归是比旁人更容易长生。” 韩素道:“聂仙人不是吴王,却又如何就能定论说吴王必定对此心甘情愿?” 她话音才落,变故陡生。 原本在湖面上平稳行驶的柳叶舟不知为何忽然就舟头一翘,竟仿佛是撞到了暗礁一般,忽的打了个突。此前就紧挨着韩素的百蝶再度站立不稳,脚下一歪就跌入了韩素怀中。 韩素顺势将她扶住,一抬眼,只见眼前一道巨浪腾起,浪头上负手立着一个身材高大的华服男子,这男子面色带着青白,目光却十分有神。然而观其五官形貌,却不是吴王夫差又是谁人? 夫差站在巨浪之上,居高临下看向韩素,神色间充满了威严。 他却略带恍惚道:“如今竟已过千年?” 无人答他,夫差又问:“夷光,她如何了?” “大王所说的夷光,可是西施?”百蝶扶在韩素身上,勉力站稳了身形,竟还不忘敛衽施礼,她出人意料地出声来问,“大王,你如今再来问夷光如何了,不嫌已经太晚么?” “太晚?”夫差抬手一指,他身下湖水便如飞般退去,不过转瞬间,这满湖深水便退了个干干净净,徒留下一片干涸的湖床。原本龟裂干涸的湖床又迅速发生变化,绿草从中生起,树木渐渐林立,农田被开垦出来,阡陌纵横其间,远处有屋瓦露出小角,炊烟袅袅飘荡。 不过片刻,这沧海竟已化作桑田样! 韩素与聂书寒和百蝶仍然站在柳叶舟上,而这片柳叶舟又孤零零地停在一条田间小路上,小路的一头是负手而立的夫差,夫差缓缓收回适才轻抬的手指,注目看向三人,神色十分莫名。 夫差淡淡道:“沧海桑田,时间尚且不算什么,又何来太晚?” 第14章 江山不改道容易(上) 沧海桑田,竟也不过是在一指之间,如此手段,何等神妙。 夫差又道:“千年之内,除却今日,共有三百六十九人闯过寡人陵寝,这些人无一例外,一入此间便被阴气侵染神智,最后能行到此处,得见寡人者,除尔等之外,竟无一个。”他抬手指向聂书寒,道,“你出自道家,最能持心。”又指向韩素,“你手中心中皆有剑意,剑心浩然,诸邪不侵。”最后指向百蝶,“你有什么?为何竟能行至此处?” 百蝶盈盈施礼,微垂着眉目,沥沥说着:“大王,奴家先祖姓施。” 夫差脸色陡然一变,他站在原地,神情变换了片刻,终于是一叹。叹息间他忽然抬起右手,曲指成爪,对着右侧方的虚空处便是一抓! 这一抓之下,立时就从虚无处拖出了三个人来。 “哎哟!”当先一人着地,便是一声痛呼。这痛呼之声娇软轻盈,说是痛呼,倒更像是呻吟,立时就能叫人骨头酥麻半边。 这人委委屈屈地站起身来,也不管身后两个好似麻袋般摔在地上的人,只一手捧着雪白的半边面颊,嗔怪地看着夫差,恼道:“也不知道轻点,摔得人好疼!” 聂书寒瞧她这副模样,几乎不忍目睹,一时便沉了脸。 苏奚云犹自媚眼流盼,一边抬脚踢了踢身后摔在地上不能动弹的两个人,一边斜眼瞟着夫差,口中嗔语不断:“瞧这两个傻子,都要被你摔死啦!” 她口中的两个傻子自然就是俞立和鬼刀,只是这两人早先为她所擒,便一直被她用了手段压制着不得清醒,此刻这两人摔在地上不能动弹,却也是怪不得夫差的。 夫差偏还受用她这一套,听她软语轻嗔,立时便笑了:“你是魔修?寡人曾见过你这样的人。”他抬手又是一抓,隔着数尺远就凭空将苏奚云抓到了自己面前。夫差一手将人揽了,另一手便抬起了她尖尖的下颔,注目打量,品评道:“雪肤花貌,神韵俱在,当真是佳人!” “是么?”苏奚云骄傲地扬起下巴,美目一转,鼻子里轻轻发出一点软软的哼声,便道,“果真如此?果真如此的话……比起你的夷光又如何呢?” 夫差哈哈一笑:“比夷光?”他一手捧住了苏奚云的脸颊,手指缓缓摩挲,口中更是不急不缓地说道,“比夷光……哈哈!你如何能比?”他脸色忽然一沉,手掌猛地下滑,就掐住了手中女子的咽喉。 他说翻脸就翻脸,苏奚云的反应却比他更快。几乎就在夫差五指收拢的一瞬间,她张口一吐,一座墨色小石台便从她口中吐出,迎面击向了夫差近在咫尺的双目! 这一下既奇且快,夫差一时间只来得及稍稍偏头,那座巴掌大的小石台就正正击在了他左侧太阳穴的位置。石台与夫差身体相触,毫光一闪,却是诡异地往前一印,竟就那么硬生生地嵌进了夫差的身体里。 夫差又惊又怒又痛,双手将脑袋一捧,就控制不住地痛嚎了出声。 苏奚云伸手将他一推,他一个站立不稳就跌在地上,呼呼打了个滚,口中痛苦的嚎叫声却仍然不断。这般的狼狈万分,又哪里还有半点千年老鬼,春秋霸主的威势? 这番变化兔起鹘落,快如闪电,当真是令人瞠目,然而更令人惊讶的却还在后头。 苏奚云一抬手,被她挽在手臂上的红绸便如电飞出,那红绸在半空中灵巧地打转,一圈一绕,便将百蝶正正缠住。那红绸又往回一收,眨眼之间,百蝶就被拉到了夫差的身边。百蝶神情镇定,半点也不被苏奚云这突来的动作所惊。她甚至从袖中滑出一柄薄刃,一抬手,那薄刃就被她送进了自己的心口。 鲜血瞬间从百蝶心口溢出,一滴一滴就滴落在了夫差身上。 夫差的惨叫声戛然而止,他睁大了眼睛仰躺在地上,口唇大张着,宛如一条失水的鱼,不能呼吸。 越来越多的鲜血从百蝶心口滴落,落在夫差身上,就如烈阳遭遇积雪一般,竟是一点一滴,似慢实快地将夫差的身体融了个干净! 夫差双目圆睁,眼中透着震惊与疑问,然而直到他全然消逝,也无人给他解答。 一切好似一场去掉了声音效果的皮影戏,隔着一层隐约的幕布,表演在观众稀少的戏台上。 就在夫差身体将要全然被融化的那一刻,一大五小六个光点猛就从夫差残余的身体里冲出。 这一刻,苏奚云猛然抬手去招,百蝶则一手按着心口短刃,另一手摊开来接。六个光点全没有分毫犹豫,在半空中一个转向,便似乳燕投林般一头栽进了百蝶手中。 就在此时,夫差的身体终于被彻底消融。 苏奚云仍在惊怒说道:“凡人尔敢!” 她手中红绸一卷,就要将百蝶再度拉到自己身边,却不料身下土地忽然晃动起来。 树木开始倒下,土地纷纷开裂,一阵地动山摇间,原本景色优美的一幅乡野画卷就似是被顽童的手生生撕裂了一般,瞬间裂成片片碎屑。便连韩素,也险些站立不稳。然后就看到,原来的江南平地不见了,原来的田间阡陌也不见了,原来的袅袅炊烟甚至更加不见了。 取代了原来景象的是一段略显粗糙的狭窄石道,然而不等众人从适才的场景变换中回过神来,石道深处就涌起了一阵阵整齐的踏步声。聂书寒手按飞剑,也顾不得其他,口中就惊道:“大阵崩塌了,数万活俑炼化出的副魂全数被激活,我们快走!” 百蝶将手中的六个光点藏入怀中,就着站位的优势当先便往前方跑去。 苏奚云用红绸一卷身旁的俞立和鬼刀,冷笑一声,轻盈一滑,便轻松御风,追上了百蝶。她一手往百蝶怀中探去,却不料甫一触及百蝶身体,百蝶身上就爆发出一阵电芒一般寒光,苏奚云立时就被电得缩手。如是三番,苏奚云几次欲从百蝶怀中抢走仙缘台,却屡屡不得其功。 苏奚云恨怒道:“你敢悔诺?” 眼看身后整齐的踏步声越来越近,只韩素拔剑往后一闪,一剑削去,便斩断了一颗冰冷的头颅。 第15章 江山不改道容易(中) 破败的墓室通道中,数万身披铁甲的活俑踏着轰隆隆的步子,宛如一股钢铁洪流,挤压着出现在众人面前。 聂书寒叹息一声,手持了飞剑回身一步,亦是站到韩素身边,手腕轻抖就是数招递过,顿也削去数颗头颅。他手持飞剑,虽无法再如之前那般以意念御剑,杀敌于千里之外,但他剑势挥洒,举重若轻,却又更多了一分返璞归真的独特意蕴。 不知为何,这样的聂书寒竟让苏奚云有些害怕。 她向来无法无天,尤其是身为魔道,从来就以倒行逆施为己任,将别人的不痛快当作自己的痛快,这种心理,又在面对聂书寒时尤盛。苏奚云从来就没想过,自己居然会有看到聂书寒而心慌的那一天。 “聂郎!”她咬了咬唇,也不再去追百蝶,一回身便将手中红绸击出。 苏奚云是魔道,与聂书寒截然不同。她修的本就是阴煞灵气,此间阴气愈重,她的修为只会愈高,却是绝不会被压制半分的。此刻她手中红绸犹如闪电般击出,只在前方转了个圈,就将前方百米通道内的活俑杀了个干净。 虽则后方又有难以计数的活俑在源源不断地涌上,然而苏奚云出手如电,手中红绸指处,诸多活俑纷纷化为齑粉,却是来得虽快,她却杀得更快。通道狭窄,最多可同时并行五人,苏奚云一夫当关,神威非常,那些潮水般涌来的活俑一时间竟无法再威胁到众人。 韩素与聂书寒的作用顿时被无限削弱了,到后来,他们甚至无法再出剑,因为不等那些活俑奔至他们身前,苏奚云的红绸就已将敌人杀死在数十米开外。这般数轮下来,竟无一个漏网之俑。 百蝶在后方一时看得呆愣,韩素注意到,她在原地顿了好一顿,一时却并不逃跑,反而将手探入怀中,背过了身去,低着头不知在做些什么。 韩素冷眼旁观,瞧着之前种种变化,其实已将诸事了然。 百蝶与苏奚云之间果然早有协议,或许是苏奚云利用鬼刀和俞立威胁百蝶,或许是百蝶利用仙缘台的消息引诱了苏奚云,总之百蝶在事前,对这个九阴镇魂阵必定是有着深刻了解的。 苏奚云一路引诱着聂书寒深入,自己却一直躲在一旁,直到夫差现身,她才被夫差从隐匿中抓出。夫差法力高强,却不如苏奚云早有预谋,最后被仙缘台一击,不但失了魂魄,就连自己原本深藏的宝贝因此归了仇家。 百蝶的心头血对这座大阵和仙缘台都有着特殊作用,她却借着这个特殊作用,乘机反利用了苏奚云一把,借机得到了完整的仙缘台。 仙缘台被称为仙家法宝,便是高高在上如聂书寒和苏奚云都想要争夺,其威能自然强大。百蝶怀揣着完整的仙缘台,就连苏奚云也无法在一时间将她奈何。 如此这般,方有种种前事。 这诸多事情,看似模模糊糊叫人摸不着头脑,可仔细看来实则还是有迹可循。这一点,也不独独是韩素看了出来,聂书寒心中亦有定见。 他也是被算计被利用了的那一个。 因此他心中恼火,实在是再正常不过。 韩素只是还有一个疑问,她一介凡人,甚至是完完全全的一个局外人,却为何会被卷入这样的一场争夺中?不是韩素妄自菲薄,实在是她来到此间,从头至尾,便对事情的变化发展不起分毫作用。可见有她无她事情都会按着百蝶事先算计的方向前进,既如此,百蝶又何必邀她同行? 须知多一个人便多一分变数,如此看来,百蝶和聂书寒的行为都是不合理的。 韩素缓缓退了几步,回剑入鞘。就站在苏奚云身后,一边为她掠阵,一边不忘观察百蝶,同时心中思索。 她习惯了表情淡漠,此刻心头虽然疑问重重,脸上却依旧没有分毫表现。而她心中一番思量,描述虽长,实则也不过是在片刻之间。片刻间,苏奚云又再绞杀了数百活俑。她缓缓吐了一口气,稍缓片刻间,口中又不忘撩拨聂书寒:“聂郎,你瞧我好是不好?” 说着话,她手中红绸忽一转向,就似匹练突出,猛地朝后划了个圈,一环一绕便卷在百蝶腰间。 这一下突袭来得十分突然,别说苏奚云是高高在上的仙人,而百蝶却是实实在在的出身凡尘,便是百蝶同样有着不俗功力,这一下也未必就能避得过去。 百蝶果然避之不过,苏奚云这么一拉,就正正将她拉住。 苏奚云一边将手往后一张,手中便放出了大片的银色星芒。那些银色星芒顺着通道一散,便将诸多汹涌而来的活俑又阻了几阻。她另一手轻轻一挽,同时就将卷着百蝶的红绸拉了拉,这一时却是拉之不动,苏奚云奇道:“你做了什么?为何我的法器竟然无用?” 百蝶抿了抿唇,并不说话。 苏奚云经过这一番杀戮,此前因为被人欺哄而产生的怒气已是消散了许多,她难得很是心平气和地说道:“你是凡人,要仙缘台也无用,不如给我。” 百蝶当然不会这么容易就被说动,她抿着嘴唇,仍是不语。 苏奚云顿时耐心消去大半,一时又忍不住冷笑道:“你既然要了仙缘台,如此,这两个人你是不要了?” 她指的那两个人,自然便是鬼刀和俞立。 百蝶神色间微露复杂,终是幽幽一叹:“俞立,我想杀他尚且来不及,又如何会愿意救他?至于鬼刀……你不必再说了,我费尽心机,只为此物,断没有再交出去的道理。你或可将我杀掉,只是从此以后,再也无人能够知晓此物究竟应当如何使用了。” “不交?”苏奚云忍不住嗤笑,“你要仙缘台,莫非也是为了修仙?” 百蝶又再度沉默。 苏奚云顿时不屑道:“果然痴心妄想!没有仙根也妄图修仙,须知如你这般之人,莫说是一座仙缘台,便是十座八座给你,你也休想成功!” 第16章 江山不改道容易(下) “你是凡人……” “你算什么?” “没有仙根也妄图修仙!” “果然痴心妄想!” 种种言论,韩素绝非首次听闻,但此刻听来,她心中却又别有一番滋味。虽然此刻被苏奚云讥讽的人并不是她,而是百蝶,可韩素也免不了会在此刻生起几分感同身受的感觉。 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垂了垂眼眸,她并没有面上表现出来的那样淡漠,听到类似的讥讽仍然会心头紧缩。她的心中依旧深埋着一座看似静止的活火山,表面冰凉坚硬,只有她自己知道其中深藏的暗流汹涌。 苏奚云骂过之后,眼看百蝶只是一副抿唇不语的倔强模样,显然半点不为所动,便又整了整脸色,放柔了声音劝道:“行了行了,何必做出这副脸色,我也不是故意要诓你。仙凡本是鸿沟,且是强求不来的,与其如此辛苦,最后只得一场空,倒不如享享人间富贵呢。你且说说,你想要什么?是做公侯之女,还是要做皇子妃,帝王后?或是你要无尽财富,逍遥江湖?好妹子,你仔细想想,但凡你想得到的,我都给你做到如何?” 百蝶处处留着后手,虽是一介凡人,竟将两个仙人也耍弄在股掌间。然而苏奚云却也不是好相与的,她只看百蝶对俞立和鬼刀二人的态度,心中渐渐也起猜测。 只是这猜测的结论叫人心寒,即便是刁钻乖戾如苏奚云,也觉得如果自己所想不差,那百蝶此人也未免太过可怕了些。 正如百蝶自己所说,她费尽心机,只为得到这座完整的仙缘台,又怎么可能是旁人三言两语就能动摇的?不论苏奚云是威逼也好,利诱也罢,对一个有着坚定目标和信念的人来说,一切他物,都是虚幻。 苏奚云可以明显体察到,眼前的凡人女子为了这一缕仙缘,是不但可以无视他人性命,甚至就连她自己的性命,她也是不放在眼里的。 然而百蝶虽有百般手段,却终究不是大世界修者,她无法想象,修者的真正手段有多玄奇,有多莫测。 苏奚云说话之间,声音越发低柔,她一双宛如月下水波的眼眸中闪烁着浅淡的神秘光芒,好似轻风荡漾,渐渐将人缠绕。 这是幽还谷的镇派绝技,天圣迷心大法。 此法博大精深,苏奚云修行至今也不过是勉强入门,对付像聂书寒那样意志强大的修者是不行,但要对付像百蝶这样的凡人,那是轻而易举的。 苏奚云为百蝶勾勒了一段完美的将来:“好妹子,你便是不好这人间的荣华,果真想要修仙,由我来引你入门岂不更加容易?你资质有缺,强行修炼是不成的,不若随我回去。我门中有四大长老,人人都是返虚期的修为,真正的地上神仙。但凡求得其中一个出手,为你易经洗髓,塑造仙体,从此以后你仙途一片平坦,等到举霞飞升那一日,姐姐还要央你带上一程呢!” 说罢,她微微笑了起来,眼中神采更是光亮如星,说不出的神秘诱人。 她一边絮絮地劝说着百蝶,另一只手中银星不断挥洒,将身后通道中奔踏而来的活俑在举手间毁灭。她人虽是站在这阴暗墓室中,且又是一袭黑色,但她肌肤白腻,神情诱人,这般一手杀戮,一面温柔,却似一个发光体,在如此诡异场景下尽显奇异风情。 韩素和聂书寒默默站在一旁,完全沦为陪衬。 聂书寒体内能量被墓穴阴气所压制,在这种情况下能够与苏奚云维持表面和谐就已经很不错了。他索性退到一边,间或观察墓穴兵俑的情况,偶尔也看一眼已经渐渐陷入迷惑中的百蝶。 他并没有要打断苏奚云的意思,事实上在他看来,一个凡人拿着仙缘台也的确是无用的,他与苏奚云之间有争斗是一回事,而苏奚云要对付百蝶又是另外一回事。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和苏奚云虽然一个仙道,一个魔道,可本质上,他们却是一类人。 韩素则首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仙人的战斗力有多可怕。此前虽然经历种种玄奇,也看过夫差沧海变桑田的本领,可是夫差消亡得太快,他的存在就像是一场虚妄,并不能给人最直观的冲击。 可苏奚云不同,她一出手,就能灭杀数百活俑。这些活俑汹涌而来,就算单体能力不强,韩素一剑也能杀去一个,可她一人一剑,就算是杀到精疲力尽,最多也不过杀去几百个,到最后的结局,能够落荒而逃都算是好的,最有可能的还是被这些活俑拆分干净,死得连灰都不剩。 然而苏奚云一出手,却立时就轻松化解危机,轻松到就好像她不是在杀戮,而是在闲坐观花一般。 这还只是量的体现,因为这些活俑单体实力不强,所以完全无法体现出苏奚云真正的强大处。韩素却渐渐有了感觉,如果苏奚云出手,自己绝不是她一合之敌! 如此巨大的差距,不怪人人都说仙凡是鸿沟。 虽然是鸿沟,韩素心中的斗志却只会更盛。这条路有多艰难,她从下定决心要跨越的那天起就已经清楚明白,如今知道得更多,也不会让她畏惧。 而苏奚云的天圣迷心大法还在继续,她说到美好处,已经让百蝶脸上露出了信服而向往的笑容。仿佛她已经飞升仙界,就生活在那仙气缭绕,与世无争的美好地界,过着人人羡慕的神仙生活。 韩素握剑的手微微紧了紧,她虽然不知道苏奚云弄的是什么玄虚,但只看百蝶此刻的表现,也能猜到大概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苏奚云伸出一只手,对着百蝶柔缓地招着,口中不停:“蝶娘子快来,王母来邀蟠桃会呢!” 她一边说着,脸上忽而绽放出一个炫目之极的笑容。 百蝶脸上亦是带笑,神色间微微恍惚。她轻移了步,缓缓向着苏奚云移动。 一步、两步、三步……不过数息之间她已是走到了苏奚云面前,然后苏奚云探出手,手腕转动,只在她腰间一抹,便取出了一个东西。 那东西不过巴掌大,深墨的颜色,带着五个小角,虽然形状与之前略有不同,可还是能分辨得出,这就是仙缘台! 苏奚云脸上露出欢喜的神色,她一把将这东西抓在手里,也顾不得再去控制百蝶,舌尖轻轻一咬,就从口中喷出一口心血,对着仙缘台直射而去。同时她手中真元狂涌而出,亦是毫不犹豫地将仙缘台包裹。 这是修者最常用的能够使法宝认主的方法之一,仙缘台虽然是传说中的仙器,可仙缘台是后天炼制,并非先天灵宝,从理论上来说,也属于法宝的一种,用这种方法认主也是可行的。 苏奚云生怕再出变故,尤其是担心聂书寒会改变态度,在恢复以后再对她出手,索性就一不做二不休,抢先将仙缘台认主了再说。 这件传说中能够帮助下界修者沟通仙界的宝物,即便没有强大的战斗力,却也只会让人更加垂涎。 苏奚云脸上映出灵光,手中真元好似大浪潮涌,凶猛地向着仙缘台冲击而去。 她一时顾不得其它,击杀活俑的动作也在同时停了下来。很快,就有新的活俑奔腾而来。轰隆声中,百蝶一个站立不稳,脚下一歪就摔在地上。这一摔,险险就将她摔了个清醒。 甫一清醒,百蝶就是脸色大变。她一转头看向被苏奚云拿在手中的仙缘台,立刻就控制不住地尖叫起来:“仙缘台!”她撑地起身,合身前扑,前扑的过程中,她心口处一直插着未拔的那柄匕首忽然轻轻震颤起来。 这把匕首从百蝶将其插入自己心口开始就一直未曾拔出来过,奇异的是,百蝶也只在最初时候流了几滴血,此后这匕首就一直留在她身上,她却行动间与常人无异,竟似并不受这伤势影响分毫。 之前情况变化太快,莫说是韩素,便是聂书寒也将这一情况忽略了过去。此刻百蝶心口的匕首无端震颤,一股奇异的能量波动从中涌出,这能量波动之大,就是韩素这样只是修习过凡间内功的人都依稀有了感应。如此一来,两人自然也就注意到了百蝶的异状。 接下来的事情变化极快。 百蝶将手握住匕首,忽地用力一拔! 这一刻,聂书寒终于出手。 他心中涌起强烈的不安,出手时他手中飞剑脱手飞出,剑身激射,猛地向着百蝶手腕刺去。 然而已经迟了,百蝶握匕首的那只右手被飞剑射中,瞬间就往外弹开,可于此同时,她心口匕首也已经被完全拔出。 一瞬间,她心口鲜血溅出三尺,再度洒在仙缘台上。 然后韩素就看见,有什么斑斓的活物从百蝶的心口爬了出来。 她强大的目力在这一刻尽职地发挥了作用,韩素清晰看到,那爬动的活物长约三寸,前头顶着一颗金灿灿的头颅,身体瘦长披满七彩斑斓的甲克,甲克下面便是无数细足。一对透如蝉翼的翅膀长在它背上不停颤动着,即便是隔了将近丈许的距离,韩素也能清晰听到那物翅膀颤动发出的嗡嗡之声。 聂书寒惊呼:“七彩金蜈!” 第17章 提酒弹剑高唱(一) 百蝶被划开的心口处居然爬出了一只七彩金蜈! 这一刻,不止是聂书寒面色凝重,原本正在紧赶着炼化仙缘台的苏奚云也同样被其吸引,神色微动。 两人都来不及注意到的是,就在那只七彩金蜈从百蝶心口爬出的一瞬间,百蝶此前溅在仙缘台上的鲜血恰恰渗入其中。苏奚云托着仙缘台的右手控制不住地便是一抖,然后她就感觉到,此前正在顺利炼化中的仙缘台忽然失控了! 仙器失控会有多可怕? 就算仙缘台不是常规仙器,这一刻暴动所产生的吸力也足够将苏奚云全身真元在瞬息间吸个干干净净! 苏奚云几乎是惊恐地喊道:“聂郎!” 聂书寒想也不想,将手一探就要去截断苏奚云的右手气脉。唯有中断掉仙缘台吸取真元的路径,才能将苏奚云从危机中解救。 百蝶却哪里会让他如愿?她撮唇急喝,口中发出几声怪异的低啸,贴在她心口的那只七彩金蜈便将翅一震,立时身化为箭,向着聂书寒的咽喉要害处直飞过去。聂书寒是剑修,却不同于其他修士,没有诸般变化手段,此刻他真元被污,且御使不了飞剑,一时间就只得将身一闪,并指做剑,以血肉之体的双指像七彩金蜈拦截而去。 聂书寒真元虽失,眼力却在,以指代剑手法更是精妙。他这般回指,后发先至,一指就点在七彩金蜈那金灿灿的头顶上。 但听得“铛”一声,双方相触,却似金属相接。聂书寒固然被震得手指发麻,可他从小就用剑意淬体,肉体强度亦非寻常修士能比,那七彩金蜈虽则号称地煞七十二奇虫之一,可毕竟是被凡人饲养,气血不足,这一下也是头晕脑胀,一双翅膀在半空中呼扇了半天,也只勉强维持住不掉下来罢了。 聂书寒一时间来不及与这蜈蚣计较,只是巧妙地一错步,就转到了苏奚云的另一侧,又伸手去截她手上气脉。 百蝶大惊,她好不容易走到这一步,自然更不容许失败,当下就尖叫出声:“韩郎君!韩素!” 她的叫声十分奇怪,细听下却与之前她低喝着指挥蜈蚣的声调十分相似,而更为古怪的是,韩素只是听她这一唤,脑中便是尖锐一疼。然后,韩素就惊恐地发现,她的身体像是有着自主意识一般,竟无视了她本身意志,突兀将剑一拔,便往苏奚云咽喉刺去! 电光火石间,韩素惊恐之余,心中第一反应竟是恍然:“怪不得她一直要将我拖在身边!” 继而又想:“她究竟对我做了什么手脚?” 诸般思绪在韩素脑中转动,她想得虽然不少,可实际上却不过是在呼吸之间。再多想却是不能了,韩素一剑刺去,聂书寒迅疾变招,亦是一指点来,立时就来阻拦她这一剑。同时,他另一只手舍弃了苏奚云右腕处的列缺穴,转而点向离得更近的尺泽穴。 聂书寒这是要用一只手拖住韩素,用最快的速度阻止那仙缘台继续吸取苏奚云真元。 苏奚云的脸色已经由之前的莹润转为此刻的青白,聂书寒此刻便是无法探查她体内的具体状况,也可以看得出,苏奚云的真元已经所剩无几了。 倘若再由仙缘台这般无休止地吸下去,等到苏奚云真元耗尽,她再往下流失的就会是精气、精血,甚至生命! 情况危急,韩素一剑刺来,因她非是自主攻击,这一剑就有点失了章法,顶多是给聂书寒添点麻烦,可缓过神来的七彩金蜈却绝非是好相与的。这只三寸长的蜈蚣在半空中身形一转,忽然将虫身一弓,整个身体就似是被拉在无形弓弦上的利箭一般,猛然间弓弦一松,它身体弹出,就端端正正咬在了聂书寒探向苏奚云的那只手上。 这一次,聂书寒竟没有躲! 他非但不躲,便是七彩金蜈将他咬住,且往他体内释放起毒素,他也依旧不做分毫应对。 聂书寒一手挡住韩素的长剑,另一手紧紧掐在苏奚云尺泽穴上。他调动了丹田中仅存的些许微弱真元,一股脑就激涌上去。这一点真元成为了拦截大河洪涛的一段坚木,拦截成功的这一刻,洪涛虽是被阻挡住了一瞬间,那坚木却也被洪涛的巨大冲势给冲击得立时碎裂。 苏奚云大叫了一声,趁机将仙缘台脱手扔出,她扔得却是刁钻,那仙缘台在她身旁一过,就向着墓穴深处活俑们奔踏而来的方向滚去。 苏奚云再没有分毫力气,身体一软就向着聂书寒倒去。她这才来得及呼喊一声:“聂郎!” 聂书寒一只手上挂着一只七彩金蜈,另一只手依旧应付韩素的攻击。他被苏奚云靠在身上,自身亦是被反震得气血翻涌,内腑隐痛,根本无法腾出手去扶她。这时,百蝶呼喝之声又变,向韩素下达了第二个命令:“韩素!取仙缘台!” 韩素的身体仍然不受控制,百蝶命令一出,她就舍了聂书寒,将剑一收,然后轻功一展,就直往滚落地上的仙缘台扑去! 她这一扑,却是直直扑进了奔踏来的活俑群中! 这些活俑全是吴王夫差当初的陪葬,活俑中原本存在的是活人,只是活人被硬生生塞进了陶土俑体中,最后只有落得憋死一途。然而吴王墓原本就建造在九阴窍上,千年来经受阴气滋养,那些原本死亡在陶俑中的随葬人,竟在不知不觉间又全数活过来了。 可怕的却是,这些活过来的“人”在怨气中死亡,又因阴气而重生,如此这般,自然早已失去了为人的意识,转而变成了不知疲倦,不知饥饿,只知杀戮的怪物! 这些怪物又与活死人不同,活死人会为了食物而杀戮,这些活俑却只会为了杀戮而杀戮。 韩素滚落在活俑群中,什么也无法多想,只能用手去捧那仙缘台。 仙缘台被她捧到手中,百蝶欢喜地大喊:“韩素,快将仙缘台送还予我!” 韩素无法理会她,她已经被数百活俑几乎包围了。 第18章 提酒弹剑高唱(二) 这一遭,完全可说是韩素有生以来所历之最险。 她想也想不到,有这么一天,自己居然会失去对自己身体的掌控权! 人若失去自我,变成一个只知服从的傀儡,那与死去又有何异?不,这完全是比死亡还要更加可怕的事情! 韩素感觉到,自己的灵魂仿佛已经与身体剥离,被关置在一个看不见的囚笼中。囚笼中遍布了枷锁,禁锢得韩素几乎一动也不能动弹。她连挣扎的余地都没有,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身体被不知名的力量控制。 层层叠叠的包围中,“韩素”狼狈地跌在地上,她一手捧着仙缘台,另一手将剑撑地,忽地身法一展,就一跃而起。她跃起时长剑出鞘,身体在空中一转,剑势挥洒而出,宛如一道泼天密网,将身旁敌人逐一点到。 这一招,名叫滴水不漏。 十年练剑,对剑的本能已经镌刻在韩素身体里的每一寸骨骼,每一滴血液中。除去刚刚被剥离意识时的生涩,此刻的“韩素”已经渐渐开始发挥出身体里的这种本能。 韩素亦是首次站在旁观的角度,观看“自己”运剑。 这种感觉十分奇妙,韩素虽然不再是那个韩素,身体却还是那个身体。韩素从来不知道,原来失去自主意识后,仅凭本能用剑的“自己”,会是这个样子。 ——返璞归真。 韩素犹记得诗仙名句“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李太白诗剑风流,天下闻名,他文章盛名盛传四海,剑术造诣更是名动九州。这一句天然去雕饰,说的又何止是文章?大抵这天下间,所有近乎于道的东西,都应当明了一点,那就是“何为天然去雕饰”。 这也正是先贤们尝谈过无数遍的“大道至简”。 然而道理简单,要做到却又何其艰难。 韩素练了十年基本功,在之后修炼流水剑法时都仍旧是控制不住地带了几分烟火气。她做不到真正的心如止水,也就无法将流水篇真正修炼到大成,然后自然而然,领悟静水篇。 正所谓一动不如一静,任是大浪滔天,千百江流,终归有那一日,自将汇入沧海。 然而沧海桑田,动也好,静也罢,却又终究敌不过岁月流淌,因此江海会干枯,旱地亦有可能化成汪洋。 动与静,静与动,本就是自然循环,刻意划分反倒是流于雕凿,自然也就永远无法臻至那圆润通达的大成境界。 韩素自己十年练剑,此后历经生死却依然达不到这样的境界,如今她的自我意识被禁锢,身体变成一具只知服从命令的木偶傀儡,反倒是摆脱了意识的束缚,出剑之时竟有了几分动静相合的雏形。 韩素原本还在因为身体不受控制而惊怒忧惧,然则此刻细思自身剑术,却是一头栽进了这思考的洪流中,倒不那么在意自己被控制的事情了。 她看到“自己”施展了一招顺水推舟,便想,原来顺水推舟是这样,借力而行合乎自然,倒也不必拘泥借的是什么力。 “韩素”又施展一招水到渠成,便想,原来这一招水到渠成出剑时应当再快三分,至于那剑尖是不是非得向下倾斜片刻,倒也无所谓了。 百蝶口中仍旧呼喊不断:“韩素!韩素!速将仙缘台归还!” “韩素”立时奋起一招大浪滔天,短暂开出一条路便往百蝶所在方向冲去,也不管身后追兵紧紧相随,硬是拼着挨了好几下重手,这才勉强加速成功。当她从数百活俑中冲出时,左肋下方、右肩肩胛、右腰侧的位置上各裂了一个深可见骨的大口子。其余细小伤口多不胜数,“韩素”几乎成了一个血人。 这般虽然狼狈,可她竟还当真成功冲了出来! 剩余的活俑仍在不知疲倦地前进,聂书寒用右手一把掐住咬在自己左臂上的七彩金蜈,手上剑指轮番弹出,那蜈蚣身躯一震,终是将口一松,双翅扇动,便要飞走。 聂书寒哪里肯让?他出手速度虽然不慢,可初时为了争取救得苏奚云的时间,却是结结实实被这蜈蚣放了好大一口毒,如今正等着这蜈蚣解毒呢。岂料这蜈蚣挣得几挣,眼看挣扎不脱,那尾巴突兀就是一翘。便在这一翘之间,七彩金蜈的彩色蜈蚣尾中竟忽地又弹出了一只褐色的蝎尾! 蝎尾从蜈蚣尾中弹出,闪电般蛰向聂书寒的另一只手。 聂书寒连忙变换指法,中指一弹,便将那七彩金蜈向着韩素甩去! “韩素”一手托着仙缘台,浴血而出。 七彩金蜈飞来,她避也不避,这蜈蚣却不攻击她,只是在她面前打了小半个圈,又向聂书寒撞去!七彩金蜈极难喂养,需以宿主心口鲜血浇灌,养在心室当中,一旦成虫,便是暴躁凶残,忠心耿耿。百蝶当即就尖叫道:“小金,幻雾!” 七彩金蜈速度极快,聂书寒将它甩脱,本意是要带着苏奚云尽快离开此地,暂时不想再与其多做纠缠,怎奈百蝶不依不饶。七彩金蜈听她命令,当即就摇了摇翘出来的那只蝎尾,忽地将尾尖立起。 便有一蓬淡青色迷雾从那尖尖的蝎尾中猛地释放出来,须臾间便将聂书寒和苏奚云笼罩! 这一刻,百蝶紧张得几乎忘记了呼吸。 因为韩素终于走到! 百蝶口中再度发出高高低低的轻啸声,与此同时,她伸出了双手。 她只有两息的时间,两息之内她必须将仙缘台取走。否则若是被身后活俑追上,哪怕百蝶再多计算,最后也终将全数成空。 “韩素”没有反抗,她的神智依旧游离在身体外面,而她的身体则只会跟随指令动作。 百蝶道:“韩素,仙缘台给我。” 韩素伸出双手,将仙缘台递到百蝶面前。 百蝶的呼吸微微加重起来,她几乎是颤抖着手,从韩素手中将仙缘台取走。 这一次,顺利得不可思议。 然后百蝶继续命令:“韩素,护送我离开。” 韩素抬起头,握紧了剑。 第19章 提酒弹剑高唱(三) 韩素的意志在抵抗百蝶的命令。 她身上伤口极多,每一处都在流血不止,而随着血液的流失,韩素就隐隐感觉到,禁锢自己灵魂自由的那些枷锁竟然开始变细变弱了! 韩素心中顿时了悟,百蝶对她的控制原来竟是与血液有关。 百蝶急于求成,罔顾韩素性命令她强行突破,韩素因此受伤失血,百蝶对她的控制便在同时被大大削弱了。如此一番因果,看似巧合,又似必然。 “韩素”停顿了一刻。 便是这细微的变化,百蝶也立时察觉。 她视线在韩素染血的外衫上一过,神色便是一凝。 “既是如此……”百蝶道,“你便留在此处。”她撮唇低啸,奇异的音调再次从她口中响起,七彩金蜈双翅一震,便舍下聂书寒与苏奚云,飞落到百蝶心口处,然后趴在那里痛饮起百蝶心头鲜血来。 百蝶的神情似痛苦似欢愉,脸色却因为失血而变得惨白惨白。 诡异的是,即便心口开了大洞,又被七彩金蜈饮血,她的行动也依旧与常人无异。除了之前她拔出匕首时心口溅出了鲜血外,她这伤口敞在那里,却也并不再多流一滴血液出来。 然后,百蝶睁大眼睛看向韩素。她的眼白极白,眼黑极黑,这般睁眼看过来,就显得眼神极为恐怖。她翘起来嘴角,忽一张口,口中无声地吐出了四个字:“杀了他们!”她抬手指向聂书寒与苏奚云,又再次张口重复:“杀了他们!” 没有声音,然而造成的效果却比有声音更为可怖。 韩素只觉得心脏被揪紧,然后一波波尖锐犹似刀扎火烧的疼痛争先恐后涌入她头脑深处,这痛到极致,有那么一刻,竟使得她脑海深处全成了空白一片。 她的感官又回来了,身体的控制权仿佛也回到了自己的掌控中。然而这一瞬间,全身骨骼仿佛全被拆掉了一般的痛楚、失血过多后堆积而来的晕眩、再加上头脑中一波又一波的尖锐疼痛,全数突如其来,堆积一同,挤压进了她身上的每一寸敏感神经中。 猝不及防。 这一个词恰到好处地形容了韩素此刻的状态。 的确是猝不及防。 韩素在脑中一片空白时,身体已经先于意志一步,挥剑疾刺。她身随剑动,脚下一踏步,磅礴剑势已是随着她这一动挥洒而出。 流水剑法之,悬河泻水! 这一剑,用尽了韩素全身的力量。 身后是已经追至,近在咫尺的活俑,身前是堪堪驱散金蜈幻雾的聂书寒和苏奚云。聂书寒脸色铁青,他的飞剑之前被他脱手掷出,到此时尚未能拾回,百蝶又欺他真元被压制,使令金蜈对他一再紧追不舍。此刻再见韩素以近乎同归于尽的打法挥剑而来,一时间,聂书寒心头怒意已经积累到了极致。 欺人太甚! 他并指做剑,剑指抬起,缓缓向着韩素疾刺而来的长剑迎去。 聂书寒动作极慢,韩素动作极快。 韩素一剑之势犹如大河倾倒,涛涛而下,聂书寒剑指缓行,却似山岳凝驻,端方稳重,自带一股天地浩然气。 这一股浩然之气如此强大,便似山之巍峨,天之广大。聂书寒一剑既出,四周空间都为之震动,就连那些奔踏而来的活俑都不由自主地脚步一缓。 长剑与剑指相遇,韩素的剑势亦被凝住。 韩素几乎无法动弹。 她的神魂仿佛才从渺茫的天外归来人间,落入实处。 这一瞬间,韩素全身冷汗淋漓,就连身上多处受伤所带来的痛楚都仿佛要比之前真实了不知多少倍。 这也是韩素首次切身体会到剑道高手的剑意,那种崇高巍峨,不可抗拒的压迫感几乎就要使她弃剑而逃。她全身颤抖,失血过多而造成的晕眩一波一波向她的意志发起冲击,然而剑在她手,她却又是无论如何也不肯放下的。 我不甘心! 曾经是谁,一句一句在心中镌刻着这一句话,四个字,四个字,千遍,万遍,无数遍,直到刻入了骨髓,刻入了灵魂! 我不甘心,这不是妄念,而是每一个不愿屈服于命运的人对于天道命运最直白的反抗! 既然如此,韩素又怎么可能放下? 她挺直了脊背,握剑的那只手不住颤抖。 然而她终究没有弃剑。 她精疲力竭,全身真气已被透支到极限,只差一点,她就要连站都无法再站稳了。 然而她终究也没有倒下。 她静默在原处,抵抗着来自于聂书寒剑意的莫大压力之余,眼神中却透着一股灼亮的狂热。 原来这就是仙人的剑术! 原来真正的剑意可以强大到如此地步! 那些难以计数的被压制住了脚步的活俑也同韩素一般静在原地,然后,就像是被什么重物挤压了的陶瓷一般,活俑的身体上开始出现裂纹。 咔嚓!咔嚓! 从第一声咔嚓声响起开始,无数的咔嚓声立时就紧随其后,连绵响起。 难以计数的活俑接连一片,碎裂一地。 没有真元,没有飞剑,聂书寒这一指点出,仅凭剑意,竟然就使得整个墓穴中的活俑全数碎裂!然后,整个地下墓室都开始摇晃起来。 聂书寒一个踉跄,后退了一步。 韩素压力顿减,强大的落差更是使得她站立不稳,身形一晃便往前扑去。眼看就要扑到聂书寒身上,韩素奋力调整身形,脚轴一转,硬是将身体一偏,终是在倒地前堪堪避过了聂书寒。她却滚落在地,五脏皆伤,再不能动弹分毫。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一时间,整个墓室中除去可怖的地动之声,就只剩下几个重伤之人无力的喘息声。 百蝶不知何时已经不见了影踪,随同她一起不见影踪的还有她的七彩金蜈,以及早被众人遗忘在后的鬼刀。鬼刀自被苏奚云抓住就一直处在昏迷状态,苏奚云原意是想要用俞立和鬼刀来威胁百蝶,可后来事情突变,显见百蝶不可能因这二人而受威胁,苏奚云便将人扔在一边,一时懒得理会。却未料到百蝶其实还是在意鬼刀的,否则她不会在离开时悄悄将鬼刀带走,而俞立则被留了下来。 苏奚云紧紧攀住聂书寒的肩膀,尖叫道:“聂郎!为何不杀她!” 墓室的摇晃还在继续,聂书寒如何有空回答她的问题?他更不能告诉旁人,适才那一道剑意其实根本就不是由他发出。他的剑意如是当真能有这般强大,他就不会隐忍至此。那一道剑意其实是他师门长辈赠与他防身所用,这剑意一共三道,寄存在他丹田之中,是用一道便少一道的,极为珍贵,若不是到了紧要关头,聂书寒绝不会轻易动用。 至于为什么不杀韩素,当真要回答却也简单,实则是,聂书寒根本就从未想过要杀韩素。 他本来就是轻易不会杀人的人,否则苏奚云在他面前又如何能嚣张至此? 此间真正引起他杀意的,也唯有一个百蝶而已。 聂书寒面沉如水,淡淡道:“墓穴要塌了。” 苏奚云顿时说不出话来。 第20章 提酒弹剑高唱(四) 墓穴要塌了。 自地深处传来的震动越来越强烈,一些破旧的青砖从通道顶上坠下,七零八落地一砸,就有好几块险些砸到韩素身上。她着地滚动,狼狈地闪躲,身体虽然虚弱破败,可精神却是出奇的好。 之前聂书寒发出的那道剑意着实给了她莫大震撼,直到此刻,即便是在如此危急的情况下,她依旧深深沉浸在那种震撼与神往中,几乎无法它顾。 剑意。 一种极境,无数种解释。 人以仙根论仙凡,有仙根者是仙,无仙根者是凡,先天便有分野,因此人说命中注定,尊卑贵贱。 剑意却不同,韩素就曾亲眼见过,凡间亦有高手,出剑时气象万千,山河色变。 彼时,韩素不过七八岁,她世家出身,却是有幸随祖父一同在大明宫观看过一次公孙大娘舞剑。当时虽然年幼,可那种震撼依旧直入她心底,令她至今时时回想,每一次皆有全新体悟。 后来,诗圣杜甫忆及佳人名剑,亦不由撰诗相记:“昔有佳人公孙氏,一舞剑器动四方,观者如山色沮丧,天地为之久低昂。霍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 诗圣名句传遍江湖时,公孙娘子虽则芳踪杳然,可当年那一人一剑之风光,依旧令人念念不忘,无法褪色。 苍先生也曾盛赞韩素在剑道上天赋极高,可她记得公孙娘子之剑,深觉自己也只能说得上是有天赋,要论极高,却须得去看是与谁对比了。比之记忆中的公孙娘子之剑,便是韩素向来自信,也不得不承认,自己尚且差之甚远。 她后来去到碧梧山,终究选择了剑道,说来受公孙娘子那一场剑舞的影响亦是极深。 当年的韩素懵懵懂懂,只知欣羡神往,如今她也踏上这条道路,方才知晓,公孙娘子的剑法之所以那般震撼人心,说到底,皆因她剑中有意,剑意! 回想此刻,印证当初,韩素心头模模糊糊渐有概念。 要修剑意,首先,自然须得明了何为剑意。 在这一点上,却没有人能够教导韩素。苍先生的武道修为虽高,他却并不专精修剑,因此许多东西都必须是由韩素自行摸索。她练剑十年,也只得一个结论:唯专注而已! 手中有剑,心中有剑,行走坐卧皆有剑。 看山思剑,看水悟剑,世事红尘皆有剑。 因而精气神三味入剑,所思所想所看所念全是剑。 到此时,剑再非器具,再非死物,已成精神所寄,意念所聚,自然便成了剑意。 韩素渐想渐深,却是豁然惊出一身冷汗。 她不由想道:“既然剑意由人意念所聚,凝结其精神思悟,岂不是说,练剑如练字?都说字如其人,剑自然也应当如人一般才是。我却修习流水剑法,一心体悟流水剑意,流水剑法固然是我所选,却也终归非我所创,那我练的究竟是旁人的剑意,还是自己的剑意?如果练到最后,也只能行走在他人的道路上,拾人牙慧,又如何臻至极境,以武入道,打破这仙凡鸿沟?” 韩素思维深陷,越想越是可怕,越想越是矛盾,却不知道,此刻墓室中又起了新的变化。 吴王墓是春秋末年所建,至此已有千年历史。千年之间地势变迁,此间若非恰好生成了一座九阴镇魂阵,这座吴王 墓早就会在数次的河道改迁中被大自然的力量冲毁。是这一处九阴窍,不但保留住了吴王夫差与其数万随葬之人的魂魄,且使得整座墓穴并入了幽冥,从此遁在虚空,自成空间,这才能躲过时间沧海的变迁,得以留存至今。 然而变数终于来到。 千年前仙缘台降落凡间,数度曲折之后,被一凡间方士献给了吴王夫差。 夫差本不信鬼神之说,不过是看这仙缘台构造精巧,材质难得,因此便当做奇物赏给了西施。西施又将仙缘台一分为六,主体部分自己保留,那仙缘台上的五根定星柱却被她拆分了下来,又回赠给夫差。 如此这般,千年之后,谁也未能料到,西施后人百蝶竟洞悉了这座仙缘台的秘密。 她有心向仙,又深知传说非虚,自然是想要将仙缘台组合完整的。 于是有了这一场惊天大局。 从结识俞立,到假作倾心,又有意引导俞立发现仙缘台的存在,再诱使其盗宝、献宝,百蝶着着实实给天下人上演了一出痴心女子负心汉的好戏。她遍邀江湖好手追捕俞立,将仙缘台的消息在有意无意间散布得天下皆知,最后终于引来仙人注意,从而得到了进入这九阴镇魂阵的契机。 她隐藏极深,一面挑拨得苏奚云与聂书寒相争,一面又等待机会出手。终于在关键时刻借用仙缘台的特性对吴王夫差完成了一击必杀,将仙缘台组合完整。也是直到此时,她终于暴露目的,再不多做掩饰。 百蝶几乎用了半城百姓做陪葬,以此成全她的野望。这样的心机手段,这样的心狠手辣,便是乖戾如苏奚云,亦觉惊骇可怖,因此难以置信。只是事情发展至此,当事的几个人就没一个是傻子,至此,各处来龙去脉,不管是韩素,还是聂书寒、苏奚云,都已在心中明了得七七八八了。 可怕的并不是吴王墓、九阴窍,而是人心。 墓穴终于塌了,江南河水一冲而入,倒灌其中,其冲势之大,速度之快,便是聂书寒和苏奚云也未能反应过来。 等到苏奚云惊呼“聂郎”时,那骇人巨浪正一冲而入,便听“轰隆”声响,无数砖石崩塌,又被巨浪卷起,尽数浮沉到了水中。 韩素浑身冷汗淋漓,犹自陷在思维的悖论中。 她又想:“然而天下间谁能生而知之?如是不学别人的剑法,难道我还能自创剑法不成?” 正觉得无论如何也想不通时,一股巨力猛然袭来。 韩素被撞得几乎立时晕厥过去,那一瞬间,五脏六腑都似乎要被挤压得碎裂了一般。巨大的水浪将整个地底世界卷成一团,韩素被水流一抛,心头豁然开朗:“我为何不能自创剑法?别人创得,我便创不得么?纵是现在不行,往后也总有一日可以做到。” 第21章 提酒弹剑高唱(五) 韩素不知道,她适才已经陷入了修行之人所特有的魔障中。 修行是一件十分奇妙的事情,不但要修身,还要修心。以道家的性命双修为例,性是心性、品性、思维、精神,命是生命、体魄、能量、命数,等等。前者看似虚无缥缈,然则人之一举一动,一言一行,却全在人心一决之中。心性决定了行为,行为判定了命运,在修行途中,命运又决定了成败。 因而修行之根本,其实在心。 唯有心定,命才能定。 韩素从来心性坚定,却不知越是如此,那魔障来得才越是猛烈。 所谓偏执,与执着从来就只在一线之隔,退一步未必成道,进一步却有可能成魔。 而修行途中,心魔陷阱无处不在。韩素虽然并无仙根,修的只是凡间武道,可她的精神意志却已经在向着真正的修行方向蜕变。因而才有一个说法,叫做“技近乎道,万法皆道”。 韩素陷在对自我的拷问中,却还需多谢这江南河水的及时一冲。大自然的伟力永远令人震撼,深埋千年的吴王墓被一冲而散,无数砖石旧物一卷而出,浮沉在水中。此时此刻,只能身不由己,随波逐流的又何止是这些死物? 韩素在这样的冲击下豁然清醒,心头却又是一紧。 她方才想起来,这九阴窍中阴气外泄,固然是因为阵法被仙缘台影响,可仙缘台被百蝶完整取走,却不代表事情就此完结。她却不能忘记,今次入河的本意原是要寻到九阴窍,封存九阴阵。这九阴窍若是不能被再度封住,一旦聂书寒所建造的结界不能继续捆缚这些阴气,那整个天下都有可能变成江都港一般的人间地狱! 虽说世间多有高人,可韩素身在阵中,却不能坐等那不知何时才会出现的高人前来解救。 河水急冲,卷起韩素数度浮沉。 她完全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吴王墓被冲开后,那些庞大到犹如实质的阴气与江南河河水一搅,瞬间形成了不知道为数多少的暗流。韩素被这些暗流或抛或转,有时与墓室中被冲散的零星砖石相遇,就要挨上老大一撞。她也不知呛了多少口水,待勉力给身上的伤口点穴止血后,已是头晕眼花,几乎不能保持清醒的神智。 到这个时候,却是无法继续去思考那九阴窍的问题了。 韩素心想:“我若是在今日此时,命丧于此,不知可否称得上壮烈?” 细想来,虽然死法离奇,经历曲折,却是半点也算不得壮烈,非但不壮烈,反而有些荒诞悲凉,便是后人说来,摸约也只得一叹。 因此无论如何还是不甘心。 又如何能甘心? 韩素奋力挣扎起来,一面努力压榨着经脉中每一滴剩余的真气,一面快速回忆生平所学。 从幼年启蒙时祖父曾说过的老庄,到后来零散学过的那些用兵方略,再到后来苍先生所授的《元始太玄经》,还有那三篇《流水剑法》。 庄子曰:“若一志,无听之以耳而听之以心,无听之以心而听之以气!听止于耳,心止于符。气也者,虚而待物者也。唯道集虚。虚者,心斋也。” 心静,方能闻道。 《太玄经》云:“驯乎玄,浑行无穷正象天。阴阳坒参,以一阳乘一统,万物资形。” 天道循环,无有穷尽,阴阳相成,万物化形。 韩素渐渐沉入到了那个玄妙的世界当中。 一点真气,化分阴阳。 范望曰:“参者,三也;坒者,比也,以阴阳相次而三,三相乘转为九矣。” 阴气生,阳气乘,阳气行,阴气随。 一分契机,可以化生万物。 韩素恍惚听到了万物在自己身体里发芽的声音。 真气开始循环,一周天,两周天,三周天…… 吴王墓被江南河水冲开,无数的阴气从九阴窍中疯狂涌出,弥散四周。 韩素的身体几乎被浓郁的阴气包裹。 一点阴气挤入她的身体,被她真气一带,立时加入循环,化生阳气,化生万物。 四周天,五周天…… 更多的阴气挤入韩素身体,轰隆隆冲刷过她的经脉,留下一地颓败。又有无数阳气随之生起,互为循环,将她满身破败的经脉、血肉接续而起,化出新生。 六周天,七周天…… 一道又一道的漩涡在江南河底加速生起,水浪冲卷,越加狂暴。 流水剑法之静水篇,曰—— 顺水推舟:需顺势而为,可借万物之力。 逆水行舟:需有大毅力,敢于逆行而上。 悬河泻水:需一往无前,百死不悔。 任是风起水涌,大浪滔天,我自滴水不漏,自然水到渠成,水落石出。 这是流水篇,流水或急或缓,不论是细水长流,还是巨浪狂涌,俱都尽在掌控之中。 八周天…… 到此时,纵是暗流无数,狂浪滔天,那水势却再不能伤韩素分毫。 九周天! 仿佛有什么坚固已久的壁垒在这一刻被轰然打破,韩素又觉自己闻到了万物生发的香气。 新生的真气从干涸已久的丹田里蜂拥而出,迅速填补了经脉中所有的空缺。一股莫可名状的喜悦从韩素心底深处生起,她并不必睁开双眼,就仿佛能清晰知道身周水流动向。 先天境界! 原来这就是先天境界。 聂书寒曾经说过,武者的先天境界便相当于仙人中的化气初阶。原来仅仅是化气初阶便已经如此强大,而在聂书寒的说法中,化气初阶修士却不过是仙人中最底层者罢了。倘若不能以武入道,先天境界便是武者修行的终点,到此时虽入极境,却需终身止步,仍旧是只能做那一只坐井观天的井蛙。 虽是如此,却到底是跨入了新的境界。 韩素默默阖上双目,细细体悟。这感觉如此奇妙,恍惚间,韩素甚至觉得自己已经身化为水,流淌在漫天阴气的包裹当中。 然后,她感觉到了! 阴气最浓郁处,竟不是在河底深处,而是在岸上! 九阴窍的窍穴所在之处,竟不是在江南河底,而是在江都港的正西方! 韩素豁然睁开双眼,顺水一滑,便从水底一跃而出。大浪卷来,她却仿佛是一尾入了水的鱼,在水中只需轻轻一摆尾,便顺着浪潮去到了自己想去的方向。 第22章 提酒弹剑高唱(六) 江都港口,此时又何止是人间地狱? 这一日,葛老大辞了骆老三,在围观众人的指指点点下,毅然踏进了那团几乎将整个江都港全数笼罩其间的黑雾中。 在踏入此地之前,葛老大设想过无数遍里面的场景,却无论如何也想不到,那团黑雾笼罩之下的真相居然会是这样的。那一刻,葛老大脑中一片空白,几乎无法思考。 他有些茫然地站在那道壁障之前,以为自己眼前出现的只是幻觉而已。 一片废墟之上,铺就的是满地尸骨。 鲜血几乎染红了江南河,浓重的血腥味飘散在阴暗的天空下,他从人间来到了地狱。 废墟上有零散的人群分布四周,他们弯腰走动,不时蹲下身细看,仿佛在仔细寻找着什么。 忽然,一个少年扑地一下跪到了地上,然后他趴伏下上身,猛地张开嘴,嚎啕大哭起来。他口中发出撕心裂肺的痛呼:“大哥!” 他的哭声仿佛感染了众人,有几个人就那么颓然站在原地,神情跟着就哀伤了起来。 少年哭着哭着,又发出不甘的嘶吼:“为什么!为什么!” “呜呜……”回应他的,是另一个少女痛苦的呜咽声。 哭泣的人越来越多,一时间倒没人注意到突然出现的葛老大。 葛老大呆怔在原地良久,简直不知该作何反应。 他脑子里乱糟糟的,先是手脚冰凉,浑身发冷,回过神后脑中便只是来来回回地回响着一句话:“怎会如此?怎会如此?” 然后他又慌了:“却不知那韩素此刻如何了?可别是……可别是……” 正心烦意乱间,就听得一声惊呼。 然后有哐当一声,重物着地之声响起。 葛老大顺着声音发出的方向看去,就看到一个三十出头的短须男子站在一间破败的矮屋前,正是转着头,瞠目看向自己这边。他脚边躺着一根断梁,脸上满是黑灰。他圆睁着双眼看着葛老大,神情几经变化。 先是茫然,继而是难以置信,紧接着便是狂喜。 他双手放在身前,几乎是颤抖着往前伸了伸,伸到半途他又忙忙伸回去,然后他迈开步子便往葛老大所在之处跑去。他一边跑着,脚下时不时几个踉跄,看得葛老大都担心他是不是会摔倒。一番折腾,他总算是有惊无险地跑到了葛老大面前,然后他抖着嘴唇,好一会儿,才终于开口道:“你……你……” 只说了两个字,他又仿佛是想起了什么般,慌忙就整了整衣襟,对着葛老大躬身一揖,才又满是紧张地说道:“阁下,阁下可是打从外边来?” 葛老大走南闯北,几十年江湖经历,此刻终于回过了神,眼见面前之人如此慌乱,他反倒镇定起来。 “这……”他点了点头,缓缓道,“究竟因何如此?” 葛老大的到来虽然给幸存如康跃等人带来了希望,可他虽然是从外面进来的,却除了告诉众人官府已经出面在解决此事以外,也并不比其他人更能想到办法。葛老大比他们还要茫然,而对他来说,唯一的好消息就是,韩素应当是并没有死的。 他看向江南河,一再向康跃求证韩素的消息,听得康跃描述韩素在事发之时一人一剑,不知救下多少人众,心头也觉感慨。他还是忍不住又问:“她果真跳下这江南河去了?跟着仙人跳下去的?” 康跃的表情犹有余悸:“是仙人,某绝不会看错!” 葛老大几步走到河边,犹疑道:“仙人为何要下河?韩郎君又为何要跟随一同?”在后来,他其实也是看出了韩素本为女儿身的,不过本朝女子多彪悍,多的是巾帼不让须眉之辈,开国时的三公主且不说,前代女帝更是能人,今时名动天下者,也有如公孙娘子之类,因此葛老大倒不觉得惊异。他也没有要拆穿韩素的意思,开口便还是将人唤作韩郎君。 康跃只叹道:“我如何得知?” 此时,距那变故发生时,已过第三日了。 幸存人众的情绪已渐渐稳定,众人伤心归伤心,可既然出不去,剩下活着的人总还要继续活着。康跃打理庶务的能力甚强,在如此情境下不觉间就成了领头人。他见许多人心有死志,便提议让众人想办法收殓亡者尸身,又给众人分派任务,着一组人找寻吃食,一组人整理住处,一组人继续想办法寻找出路等等,如此这般之后,又将幸存众人的精神凝聚起了不少。 此刻葛老大带来了外界的消息,更使人心怀了期盼,之前大哭的那个少年便道:“既然官府已经出面,我朝高人甚多,总有法子将我等救出的,可是如此?” 众人纷纷应是,都愿意相信少年所说不假。 少年又道:“待我出去了,定要请法师为我大哥连做七七四十九天的道场。做了道场,他来世定能投个好人家,平安富贵一生。” 此言一出,也不知为何,众人就齐齐心酸起来。 葛老大正想说几句安慰人的话,忽然就见江南河上浪潮突起。他本就站得离河不远,此刻大浪起来,他不自主地就连退了好几步,一时惊怔道:“如何会起浪?” 众人亦是惊得连连后退,康跃就喊道:“不要慌!都不要慌!到高处去!” 有离得远的就近就往岸边的屋楼上爬,离河近的也都加紧往远处跑去。 康跃要拉葛老大,葛老大运起真气灌注双臂,抬手将他往后一送,就将他掷出了十数丈远,轻轻松松助他上了屋顶。 不等康跃惊喜地来道谢,葛老大站在离河不远处,却只觉得一阵阴风来袭。那阴风从河中散出,透体而过时直叫人遍体发寒。葛老大并不以为这是错觉,他几十年江湖阅历,见识却比一般人要足些,这时就想:“莫不是鬼物作怪?” 寻常鬼物他是不怕的,须知人怕鬼三分,鬼却要怕人七分,但倘若此间惨事果然是鬼怪造成,这鬼物却显然非是一般鬼物。 葛老大心头也有些发麻,他仔细观察了一阵,眼见河中浪头一个高过一个,阴风惨惨吹来,更叫人冷得连骨头缝都仿佛要痛起来似的,他再不敢多停,正要后退间,就见那水中浮浮沉沉游来一人。 那人乌发披散,全数漂浮在河面上,葛老大远远地看去,就看到那一头秀发划过水面,又顺着水波蜿蜒滑行。不知为何,这么简单一个动作,却仿佛带着奇异力量。 葛老大心头一紧,抬眼看去,就见那人忽一仰头,在这阴暗天色下,滔天大浪中,便露出了一张素净之极的秀丽脸庞来。 “韩素!”葛老大顿时惊喜,也身形一展,也顾不得这巨浪滔天,几个起落就向韩素迎去。 第23章 提酒弹剑高唱(七) 韩素一鼓作气,顺着对阴气的感应到了岸边。 她一手在河堤上一撑,心随意动,体内真气已如潮涌而起。 踏波行! 韩素运转轻功,顿时身轻如燕。她修习的身法来自古之名篇《踏波行》,高深处能够不借任何倚仗,凭风踏波而行。比之传说中达摩祖师的一苇渡江,甚至还要神奇。 她此刻已入先天,先天真气流转之下,她几乎身化为水,随风一淌,已是翩然上岸。 一切感觉妙不可言。 大浪虽则汹涌,却再不能伤她分毫。 韩素上岸的时候,葛老大亦施展轻功来到她面前。两人一打照面,葛老大情绪激动,韩素则是面露疑惑。 葛老大强行收敛心绪,瞬息间已是调整好脸上神情,镇定了下来。他目光略转,已将韩素此刻模样全收眼底。但见她虽是一身男装,可头上的幞头早已掉落,那一头长及腰下的乌黑秀发便如瀑布般直垂在她脑后,倒是显得她脸色格外白净,整个人都透着一股素色绸缎般的清冷华美。 又见她身上黑袍沾了水,女儿身形再也无法掩盖,葛老大就不敢再直视。他连忙偏了偏脸,弯腰作揖道:“韩郎君向来可好?” 韩素身上真气流转,瞬间就将湿透的衣袍蒸干。她心中挂念那九阴窍,却是没什么功夫同葛老大寒暄,虽则奇怪于他的态度,也只说:“我很好,你从何而来?”不等葛老大回答,她心里已有猜测,顿时一惊,又道,“你从外界而来?” 葛老大顿时苦笑道:“韩郎君猜的正是,我从外界而来。” 韩素立时留意,问道:“你为何来此?外头情况如何了?” 葛老大也不隐瞒,只是叹道:“说来惹人笑话,我二弟被韩郎君所伤,至今无法痊愈。我们兄弟遍访名医也不得其法,说不得却还要求韩郎君出手相助。” 修习内家功夫的人多半粗通医理,他这么一说,韩素就懂了他的意思。 韩素却没时间与他多说,当即微微颔首,一边迈步往感应中阴气最浓处走去,一面随口说道:“葛先生甚是爽快,须知我是伤人者,葛先生如此毫不避讳,直言相求,不怕我借机相挟?” 葛老大随在她身旁,沉吟片刻道:“韩郎君是苍先生的弟子,苍先生品行,葛某最是信赖不过。” 韩素顿时一哂,道:“我却没有师尊那般的高风亮节,葛先生要我出手也非是不成,只需助我完成一事便可。” 葛老大亦是笑道:“有韩郎君此言,葛某便能放心了。” 他们两个都是内家高手,韩素更是已入先天。两人一前一后,行走速度都是极快,不过片刻间就离了河堤,来到了岸边最近一排屋舍旁。 这一排屋舍的屋顶上已经爬上了不少人,众人眼见得韩素过来,神情都甚是激动。他们本来见那河中浪头越打越高,一个个都是焦急难言,可韩素一出现,众人的心绪立时就定了不少。康跃本还在组织众人一同向更后排的屋顶爬去,韩素过来时他整个半身就趴在一处屋顶角上,却是撅着腰臀在搭梯子。眼见韩素过来,康跃就连忙扭头,一时也来不及改变姿势,只喜道:“韩郎君!” 韩素还没来得及说话,身后河中忽然就发出轰隆一声巨响! 众人齐齐扭头往河上看去,就见一个巨浪在河面上炸开,然后一团怕不有千万斤力气的水花就那么呼啦啦往下一砸,顿时就将河堤砸出了一个巨大的缺口。 江南河决堤了! 轰隆的巨浪从河中汹涌而出,不等众人有所反应,就已是气势汹汹地上了岸。一冲、一卷,顿时冲起无数船只残骸,带走岸上无数尸骨。 众人一时呆怔,然则不过片刻,就有一声宛如泣血的嘶吼响起:“大哥!” 却原来是之前说过要给自己兄长做上四十九天道场的那个少年,他原本已经找到他兄长的尸身,可河上浪头起得突然,他当时被人拽着就往屋顶上跑,却没来得及将兄长尸身带走。此刻江南河决堤,河水冲刷上来,他兄长的尸身就在离河不远处,被那浪头一卷,又哪里还有存在的可能? 少年顿时疯狂地往外爬去,他一边爬,喉咙里就发出了小兽一般的呜咽声:“大哥……大哥……” 一声一声,说不出的摧人心肺。 众人闻听,又联想自身,一时间无不悲伤。 却有一道女声厉斥而起:“别哭了!” 韩素抬头一看,就看到一个摸约十五六岁的少年女子脸色狰狞地将人拽住,她拽着少年的衣领子,厉声道:“你不想活就立时跳下去寻死好了!你若是嫌你大哥黄泉路上太寂寞,你去陪他呀?却在这里嚎什么嚎?我们准许你嚎了吗?没用的东西!不像个男人!” 她抬起一只脚,作势就要将少年踹下屋顶。 少年连忙将身一让,就抱住了她的那只脚,口中惊道:“你干什么?” “干什么?”少女冷笑道,“帮你寻死,你却不感谢我,果然是个无情无义,懦弱无用之人!” 少年顿时涨红了脸,说不出话来。 少女冷哼一声,转身又帮着康跃去搭梯子,再不看那少年一眼。 葛老大就道:“这少年死不成了。” 韩素沉默不语,她虽然冷漠,却不是冷血,此刻心中戚然,又哪有闲心来评价这些? 巨浪过后,河堤被冲开,已经有越来越多的河水顺着阴气冲刷上岸,眼看着河水越冲越宽,已经渐渐淹到了河边的屋脚边,屋顶上众人只顾着搭梯子往后爬,却无人注意到,他们的动作越来越快,力气越来越大,却是早已超出了常人所能。 韩素轻功一展,踏到了近处一座房屋顶上。 她沿着屋顶顺着阴气最重处只管直走,葛老大跟在她身后,沉默相随。 眼看两人去得飞快,康跃一咬牙,也转了方向。他同幸存众人说:“我们跟上韩郎君,或可有一线生路。” 其实究竟有没有生路,他心里半点也没底,可事已至此,谁都想要多给自己一点希望,却是人人都宁愿相信这的确是有生路的。 韩素在前面速行,葛老大在旁边跟随,后面又跟着一长串动作速度都敏捷得超出常人的人,众人咬着牙,在大水的追赶下快速在屋顶上前行,一时倒是形成奇景。 第24章 提酒弹剑高唱(八) 江南河水汹涌奔腾,不过片刻间就已经冲刷过了数重房屋,眼看着河水直往外围涌去,忽地一下就撞到了一直笼罩此间的那道结界上! 结界上光亮猛地一闪,强大的反震之力顿时涌出,立时就将那一重重水浪往回逼去。一时之间,那河水向外汹涌,涌至结界边又再反震回来,如此两相回转,浪头便越来越大。轰隆隆的水声回荡在这片仿佛与世隔绝了的江都港内,又一声声重重敲在众人的心头,敲得人心几乎都要跟着颤抖起来。 水位已经越涨越高,聂书寒设置的那道结界就像是一只倒扣的透明大碗,不但将阴气和人群隔绝在内,也将河中涌上的大水紧扣其中。 前后不过半刻钟,大水就已经将港口内的房屋齐刷刷淹过了几乎三尺高,屋顶上的众人走得心惊胆战,一个个下意识地放轻了呼吸,更紧闭了嘴巴,轻易不敢再说话。 诡异的沉默笼罩在众人之间,与越发肆虐的水声形成鲜明对比。 又一道浪头卷起,重重冲击在那结界之上。 大浪被反弹回来,溅起了数丈高的水花,水花中带着淡淡的血腥味,扑啦啦一下又溅在众人身上。 不知是谁抹了一把脸,忽然颤声道:“看!快看!结界动了!” 仿佛是要应和他的话语,随着又一大浪撞来,那结界一面反弹了这道巨浪,自身却也是猛地一晃! 这道一直伫立在众人面前,仿佛就是天壁一般坚不可摧的结界,在此一刻,居然被动摇了! “啊——!”忽然有人大吼出声,这人大张着嘴,猛地向前冲去。他跑得太快,旁人根本不及反应,就看到他一脚踏空,忽然就从屋顶上跌落水中。 虽是跌落入水,这人却显然是会水性的。 他双臂抡起,交叠用力,一面奋力向结界所在的方向游去,一面大张着口,荷荷有声:“结界要开了!可以出去了!我们可以出去了!” 屋顶上的众人一时停住了脚步,俱都紧张地盯住了他。 然后,眼看着这人就要游到结界边上,一道巨浪猛地袭来,巨浪中挟裹着无数砖石等物,呼啦一下,就劈头盖脸地向他砸去! 屋顶上便有数人惊呼出声。 眼见这人就要被砸成七零八碎一团,奔行在最前方的韩素忽然足尖一点,就滑在浪头之上。她速度极快,再加上众人本就走得快到了结界边上,数丈距离之下,她一个呼吸就踏着浪头到了那落水之人身边。她脚尖轻轻一勾,挥足一踢,就将那人身体踢起,险之又险地将他送上了旁边的屋顶。 此时水浪中的各种杂物依然砸下,韩素将身一旋,拔剑出鞘。 流水剑法,流水篇之:滴水不漏! 细密的水花和数不清的各种杂物呼啦啦向着韩素砸去,她长剑指处,硬生生织成了一张绵密大网,任是巨浪滔天,她身上竟然滴水不沾。 随着水浪落下的杂物中有一块特别巨大的砖石,韩素挥剑相就,剑招转换,带着那块砖石便如陀螺般滴溜溜一转。 流水剑法,流水篇之:顺水推舟! 她身随剑走,长剑转回,她反身就是一踢,立时就将足尖踏在这砖石之上。砖石从水浪中滚出,一时不沉,又往前冲,韩素便借力顺行,踩在石上往前一滑。待她终于回到屋顶上时,这块足有五尺长三尺宽的巨型砖石也便随她一同落上了屋顶。 屋顶上的青瓦顿时就咔嚓咔嚓连片响动,断了一长挂。 原本随在她身后的葛老大这才回过神来,犹有余悸道:“韩郎君为何行此险事?” 韩素回剑入鞘,一手在那巨型砖石上轻轻一拂,拂去了一片青苔碎屑。 就见那石上深刻着一排排略显粗糙的划痕,粗看去这些划痕仿佛凌乱无章,可仔细看去时,却能发现这些划痕自有规律,倒像是是某种文字! 葛老大惊讶道:“这是什么?” 韩素的手指快速摩挲过这些文字,道:“这是籀文。” “籀文?”葛老大皱眉道,“这些古怪的东西我却是不认识的,韩郎君可曾识得?” 韩素认得一部分,却并不能完全认识。她虽然出身世家,从小被当成男儿教养,可籀文毕竟早不通行,韩素既不专研文字,当然也就难以认全。 葛老大只看她神色间的细微变化就已知她是不能解读这些石上文字的,一时也苦恼。此时这江都港内的大水又往上淹了一尺,再往下去,显然过不多久就能将稍矮些的房屋全数淹没。即便众人还能更往高处爬,可这港口的房屋再高也高不过两层去,众人被困在这里面,倘若不能另寻它途解决问题,便是爬得再高也总有被淹住的时候。 正苦恼间,后方传来一道小心翼翼的声音,却是康跃跟了上来。 康跃道:“这籀文,是否便是石鼓文?” 韩素疑惑道:“石鼓文?” 康跃凑过来,小心查看石砖上的文字,越看便越是松了口气,他脸上露出些笑意,道:“某行商南北,却是在天兴县见过此种文字。当地出土了几块石碣,石上所刻正是此种文字。因那石碣形似石鼓,因此被当地人称作石鼓文。” 葛老大顿时喜道:“既然识得,可能释译?” 康跃点头道:“应当是认得的。” 籀文其实也就是大篆,不过当今时人皆以书写楷书为尚,大篆生僻,非是学究常人难识。 康跃虽是商人,却难得学识渊博。他仔细辨认那石上字迹,初看时尚且神色如常,然而不过片刻,他就瞠大了双目,脸上现出了惊悚之色。 他下意识一抬眼看向韩素,就见她脸色凝重,却显然也对这些籀文字义有了大概认识。 康跃惊骇道:“韩郎君,这……” 韩素面沉如水,道:“康先生可是看懂了?” 康跃的手有些颤抖,他是京西大商家,本来脸上功夫最是了得,可此刻他却控制不住情绪,只道:“某……某……” 韩素道:“康先生既然看懂了,便译出来吧。籀文我只识得大概,有几处还要请康先生相助。”她也不为难康跃,就指向关键的几处,问道:“这一句是什么?” 康跃一看,强自镇定道:“需辰时,九十九,活人,生魂祭之。” 韩素不认识的,就是那一个“魂”字。 她听得康跃所言,心头顿也一沉。 又指一处,问:“这一句又是什么?” 康跃哆哆嗦嗦,张口数次,却再说不出来。 第25章 提酒弹剑高唱(九) 韩素看得分明,这块石砖出自吴王墓室。 石砖上的文字从文意上看,应当是截自某篇文章,无头有尾,而石砖所载,正是全文关键处。 行首一句话是:“碧落黄泉,凡间相隔,地有九窍,天生成之,阴晦所存。” 这就是说,黄泉在下,碧落在上,中间隔着人世间,这人间既将两者隔离,自然也便与两者相接。相接之处,却有九处窍穴。这九处窍穴便相当于九个漏洞,天地自然生成了这些漏洞,用来积存人间阴晦。 这是韩素理解中的释义,因她知晓吴王墓下九阴窍的存在,所以一看到这句话就立刻联想到了九阴窍。 九阴窍接通幽冥,可不正是那“地有九窍”之一? 下面又说:“天分阴阳,人分死生,阴阳相隔,生死有别。” 再说:“阳间主生,阴间主死,阴阳有道,轮回有序。” 还说:“地壳震动,阴气外泄,人间危矣。” 又说:“封堵九窍,有法。” 下面便是康跃译出的那一句话:“需辰时,九十九,活人,生魂祭之。” 这封堵九窍之法显见残忍,然而更加残忍的还在后头。 后头一句话康跃犹豫许久,终于还是译了出来:“九阴镇魂,活祭千人,主魂存百年,活祭万人,主魂存千年,活祭十万人,主魂不死矣!” 康跃并不知晓吴王墓中发生的诸般事体,可只看那一句句,如“活祭千人、活祭万人、活祭十万人”等等,便自触目惊心。 韩素却不同,她从吴王墓中出来,再看这一句话,饶是她之前就已经将这些文字辨认了个七七八八,早有心理准备,此刻听得康跃所译,也不由得心惊肉跳。 倘若这石砖上所言不差,以夫差一国之主的身份地位,他若是下得了狠心,活祭十万人也不是不可能。如此一来,夫差岂不是不死之身?夫差若是不死之身,此前百蝶一击之下使他消散的一幕,说不得也就当不得真了。却不知是谁欺骗了谁,夫差此刻又在何处? 韩素游目四顾,眼见大水一寸寸上涨,夹着血腥味的水花四溅在空气中,饶是她向来心坚如铁,此刻也不由得暗起茫然。 一时之间,竟不知该如何是好。 康跃颤声道:“韩、韩郎君!” 韩素转头看他。 康跃用手指着那一句“九十九,活人,生魂祭之”,又颤颤巍巍地道:“这……这……” 韩素暗暗一叹,便是没有夫差之事,这九阴窍不堵,结界不开,他们也还是出不去。 便在此时,又一大浪掀起,众人站在屋顶上都险些被水浪迫得立足不稳。有好几个人就那么一跤跌在当场,得亏众人互相扶持帮衬,倒是没人再掉下水去。 然后就见那结界上光亮猛地一闪,忽地劈里啪啦一阵响,竟是接连晃动,显见就要破碎了的模样! 众人瞠目之间,康跃已是大惊又大喜,他抬头去看那仿佛透明巨碗一般倒扣四周的结界,看了一眼结界又看向韩素,只因心绪变化太快,他脸上的神情竟显得有几分扭曲:“结界要破了!” 康跃说:“韩郎君,这结界若是破了……” 他话虽未说完,可话语中未竟的意思却明显得很。 这结界若是破了,他们自然就可以出去,又何需再为那生祭不生祭的事情操心? 可康跃也同时想到了,倘若这结界破开,那这原本只在结界内肆虐的大水,就会冲出江都港,淹没住整座城市,甚至淹向更远处。因此,后面的话他便说不出口。只是虽然说不出口,他心里却实是对此深怀希望的。便是果真会水淹江都,相比起此刻几乎必死的局面来说,对康跃而言,自然是宁可这结界破掉了。 常人都是自己性命最珍贵,牺牲自己成全他人那种并不是没有,却终归是少数。便是这少数,也还得看看具体情况呢,此刻便叫这些身在困局中的寻常人一个个自觉拥有牺牲小我成全大我的伟大情操,那却显然是不可能的。 莫说是康跃,就是韩素出身将门,从小耳濡目染的都是家国百姓之事,这个时候叫她自愿牺牲自己,以挽灾难于狂澜之中,她也未必做得到。 更何况,要生祭的,是九十九人,不是一人。 因而,此情此境之下,放下一切坐等这结界自行破掉,竟仿佛成了最佳选择。 这些曲折在康跃心中一番流转,不过片刻他心里已下定论,而韩素听他言语,看他神色,也自然清楚明白了他的意思。 韩素手抚在石砖刻痕上,一时沉默了下来。 幸存人众摸约还有三四百个,这些人聚在一起行走,有些站得离韩素近,有些站得离韩素远。康跃译文时刻意压低了声音,再加上水声掩盖,便是近处之人都未能听清楚他们的谈话,更不必说远处众人了。此刻结界晃动,众人俱是欢欣鼓舞,却也无人知晓康跃和韩素在这片刻间究竟经历了怎样一场惊心动魄的心事曲折。 只有葛老大站在最旁边,因此他是知道的。 葛老大不知实情原委,他也只像康跃一般想到这结界若破,大水必出,却想不到倘若不将那九阴窍封堵,这结界一旦破开,肆虐的将不止是江南河水,还有无尽阴气。 他便叹息道:“如此看来,结界早晚要破,江都百姓却是要遭殃了。” 却也只是白感叹一句。 然而他这一句话却正正说到了点子上,这结界原是聂书寒所设,他修为有限,因而这结界也是早晚要破的。韩素对这一点最是心知不过,况且她就算是赶在结界破碎之前堵住了九阴窍,也最多只能防住更多阴气漫延,却同样无法将这大水收回。 大水越涨越上,结界越发晃动,众人脚下房屋已经开始掉柱脱瓦。 康跃催促道:“韩郎君,不若寻个更高处,我等须得先躲过此劫才好。” 已经有人等得不耐烦,商量着自寻高处去了。众人跟着韩素走,原是见她武艺高强,便下意识想要依附强者寻找出路。如今但见结界晃动,转机就在眼前,自然便人心动摇起来。 康跃眼见众人走走散散,便又催促起来,他见韩素只顾盯着那石砖看,心中越发急躁,就忍不住伸手要去拉她衣袖。 第26章 提酒弹剑高唱(十) 韩素只觉左侧有人近身而来,下意识便是反手一拍,顿时将康跃的手拍了个正着。 她这一下是留了力的,可饶是如此,康跃受了她这一拍,左手手背也立时现出一片红痕,不过片刻就肿了起来。 康跃忙不迭缩手,讪讪看向韩素。韩素回过了神,亦是歉然:“康先生,却是韩素唐突了。” 康跃几乎是紧接着她的话道:“不、不、不,是康某太过冒昧!” 一个说唐突,一个说冒昧,康跃的语速又是极快,乍听去倒像是两人在同声说话一般。他话音落下,两人同是一怔。不知为何,韩素倒觉沉重的心情略微放松,嘴角便不自觉地往两边动了动。她是惯常不笑的人,这般要笑不笑地动了动嘴角,倒显得动作十分笨拙,笨拙得令人不自觉就心软了。 康跃暗暗一叹,道:“韩郎君,既是别无它法,便且先寻个高处,躲一躲再说吧。” 韩素听出他言语中不掺虚假的关切之意,心头顿时一暖。她心情不复初时沉重,所思所想自然也便更宽更广。她又将手抚上那石砖,一手细细摩挲石砖上的种种痕迹,另一手亦不自觉在虚处摩画起来。 康跃初时见她神情认真,尚还不敢打扰,可等得越久,结界内水位就越涨越高,他们此刻所处的只是普通的单层房屋,那大水都快涨到檐角了,康跃便忍不住又催道:“韩郎君,且先寻个高处躲一躲吧!” 他语气已重,韩素却并不着急。 她不急不缓地说:“此前康先生好意来拉我,我反应过度反倒是伤了康先生,因此我说唐突。康先生大度谦冲,却反倒说自己冒昧。这一个唐突,一个冒昧,虽然皆是来得突然,可却并非无因。” 说到这里,康跃已知韩素另有后话了。旁边的葛老大虽则许久不曾出声,此刻亦是侧耳倾听。 但听韩素道:“这大水突起,冲垮了江南河底的吴王墓,又将构建墓室的诸多砖石杂物四散卷起,而如此众多砖石中,偏有这一块刻有重要文字的石砖被卷到了我的面前,此事亦是事有前因。但凡世间之事,莫不在因果当中,纵是巧合,也定然是事出有因的。” 康跃恍然道:“韩郎君的意思是,这石砖在此处出现,并不是纯粹的巧合?” 韩素道:“我的确如此以为。”她终于将石砖放开,目视四周,朗声道:“蝶娘子,你如是果然不愿见到苍生涂炭,不若现身一见如何?” 她的声音并不大,却奇异地可以传出十分远。只是众人多半顾着往高处去逃命,却也无人在意她这突然的出声。 韩素又道:“蝶娘子做旧的本事十分了得,这一块石砖也寻得巧妙,只可惜新痕与旧痕终归是有差别,蝶娘子何苦自欺?” 四下一片水波茫茫,依然无人答她。 韩素继而说道:“蝶娘子一心求仙,不择手段,着实有大志大才。我却有一句话要问一问蝶娘子,敢问蝶娘子可知这‘仙’究竟是什么?” 无人应和,韩素依旧不疾不徐地说着:“古有仙字,一人一山,因而又说,人在山中是为仙。所谓人在山中,依我看来,却又有两重意思。一者,人在山中,自然超脱红尘,心有丘壑,见璞归真,可领悟我道,自然称仙;二者,人在山中,这其中却有一个前提,这前提便是,在山中的须得是人,非是它物,如此,方能称仙。要成仙,先做人,蝶娘子又可知,何为人?” 韩素淡淡道:“蝶娘子想是知道的,这却不需我来多话了。” 她话音落下,终于有人幽幽一叹,应道:“韩郎君如何便肯定了,放出这块石砖的是奴,却不是旁的谁?” 但见离韩素所在不远处的一座屋顶上翻出两人,当先一人是一个身手敏捷的黑衣男子,他上得屋顶后,又将手向着屋顶后方轻轻一拉,就拉上来一个一身华服丽裙的年轻女子。黑衣男子是鬼刀,年轻女子自然就是百蝶。 原来他们此刻所在的这间屋子后面还盖着一间稍矮些的杂物房,此前百蝶与鬼刀便靠着墙根躲在那稍矮些的杂物房屋顶上,如此借着旁边的屋墙遮掩,可使得整个东南方向的人都难以瞧见他们。 百蝶的突然出现让康跃和葛老大俱都嗅出了几分不寻常的味道,两人竟不约而同地一齐看向韩素。韩素道:“蝶娘子既已承认,不妨便说说这石砖上所言究竟是何意思?” 百蝶幽幽道:“便是韩郎君所解之意,石上所言却无半分虚假,韩郎君若是不信,百蝶也别无他法。” 韩素道:“蝶娘子十句话里,向来就有九句是假的,这叫韩素如何敢信?倒是聂仙人此前曾说,仙人亦有天劫,诸般杀孽,天道俱都看在眼中,枉杀太多,不需人裁,天道便会治你。蝶娘子已是间接造就太多杀孽,若是果真要踏上仙途,只怕不将这些杀孽洗上一洗却是不成的。” 百蝶叹道:“韩郎君看着是聪明人,怎地却如此天真可笑?天道若果真那般管用,又如何会有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的说法?诗圣也不过是白感叹一句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罢了,只看如今,朱门中依旧酒池肉林,市井间同样饿殍遍地,可见这世上从来都只有成王败寇,没有正义公理的。人人都想往上爬,百蝶不过是想成仙罢了,又何错之有?更何况,便是韩郎君你,难道便不想成仙么?” 韩素淡淡一笑,道:“蝶娘子便是舌绽莲花,也不需拿来与我说。我只问一点,蝶娘子若非心中不安,却为何又要将这块石砖送到我的面前?” 百蝶便也笑了,她的笑容十分柔美,声调更是婉转优雅,叫人不自觉便想信服,她叹道:“韩郎君若是信得过奴,只管照着石砖上所述去做便是了,若是不信,又何必来问?奴想要的东西既已得到,总不会再无缘无故去害人了吧?奴也是肉体凡胎,有爹生有娘养,若非逼不得已,谁不想干干净净呢?” 最后一句话,她说的真是伤感之极,很是透着一股看透世情的无奈,令人简直无法不去信她。 韩素便点头道:“蝶娘子说的很是有理,只是韩素亦自认肉体凡胎,却下不去那样的手。” 百蝶赞同道:“这结界终归是要破的,韩郎君便不出手,也总能出去,的确不需因此事而为难。” 韩素又是一笑:“蝶娘子心有七窍,当真是韩素生平仅见之出色人物,此一去天南海北,蝶娘子神物入手,想必将来前程不可限量,他日再见,却不知是会如何了。我只还有一点疑问,蝶娘子此前命我,当真是令行禁止,却不知是用了如何手段,竟如此神奇?” 百蝶微微一笑,却不说话了。 第27章 提酒弹剑高唱(十一) 茫茫水波之中,百蝶一袭绯红洒花襦裙,身披泥金披帛,乌发堆云,面若芙蓉,便是微微一笑之间,亦是带着淡淡的哀愁,令人无端端便是心头一软。 她虽是站在这一片废墟之上,脚下是仍在不断涨高的茫茫大水,可她神情装扮全都一如当初,分毫不变,竟仿佛仍旧是日日夜夜清唱在那条胭脂腻流大运河上的花魁娘子一般。 此前她的心口破了一个大洞,洞中爬出一条七彩金蜈,此刻那七彩金蜈不见了踪影,她上身的衣物也已经换了一件,却是令人无法分辨她心前伤口是好是坏。 只见她浅浅笑着,哀伤的神情中透着十分微妙。 便是这笑而不语,却偏含着太多意蕴。 韩素问百蝶,问她之前究竟是用了什么手段,竟能凭空将人当成傀儡使唤,自然是心中仍旧含着担忧,想要试一试经过前事之后,百蝶是否仍能轻易将人控制。而百蝶含笑不语,却仿佛是在说——嗯,你不妨试试? 韩素却松了一口气,恍然道:“想是蝶娘子的独门秘法,我贸然问询,却是不该。”她又道,“我思来想去,我与蝶娘子在此前也不过是两面之缘而已,首次见面,蝶娘子在河堤上一路唱来,歌声清越,闻者皆醉。第二次见面,却是在蝶娘子的画舫上。彼时蝶娘子正在煮茶,茶香满室,亦是令人心醉。人说品茶,一嗅其香,二尝其味,韩素当时虽未饮茶,却嗅了茶香,也相当于是品了蝶娘子的茶。而这玄机,摸约便在蝶娘子的茶香中了。” 百蝶一直含笑听着,不温不火,不急不慌。直到韩素说完,她的神色也未有分毫变化。 可韩素自入先天,五感之敏锐就非常人所能想象。她此前一口喊破百蝶的行藏,看似是胸有成竹,全凭推理,实际上却并非如此。真要论到心机诡变,韩素自认为便是十个自己也未必比得过一个百蝶,她当时之所以那般笃定那石砖是百蝶手笔,一是因为她确实感觉到了不对劲,二来,却是因为她在模糊中听到了独属于百蝶的呼吸声! 百蝶纵是手段百出,万般聪敏,却到底如她自己所说,也还是肉体凡胎。她就算是拿到了仙缘台,可这仙缘台提供的只是契机,也不能让她立刻就成仙,她又如何能想得到,韩素竟能在她竭力敛息的情况下,在这冲撞不停的轰隆水声中,一听便听出了她的存在? 因而此刻,百蝶的神情虽则看似没有分毫变化,可她的心跳却在某一刻稍稍加剧了些许,就是这细微的变化,也终于被韩素洞察。 韩素知道自己猜的多半是八九不离十了,她便又道:“这世上的奇诡手段,从来都不能长久,蝶娘子只凭一杯茶香,怕是更不能长久。” 百蝶便叹道:“韩郎君既然已有定见,倒也不必再来多问奴这一句了。韩郎君猜得不错,奴的傀儡术所倚仗者不过是几只蛊虫罢了,这些小东西脆弱得很,韩郎君内功高深,这些小东西可经不得韩郎君几番冲刷呢。说来,倒还要感谢韩郎君此前助我,如是果真有那一日,奴身登青云,再来谢过韩郎君啦!” 她说罢,嫣然一笑,顿时春光灿烂,再不见此前半分的哀愁之象。 正是云开雾散时,百蝶忽然将唇一撮,口中就发出了一声低啸。这低啸之声如此熟悉,韩素听来便不由得一愣。便在这一愣之间,她身旁的葛老大已是悍然出手! 葛老大就站在韩素身旁,他这一出手便连位置都不需移动分毫,只是将掌一伸,他的右掌就已经贴到了韩素左肩肩井穴处! 这一掌来得如此迅捷,出掌时风声全无,掌法看似简单,实则精妙非常,便仿佛已经融入到了四周的空气中,使得韩素在一愣之后竟未及躲开! 韩素脑中正恍然:“她既然可以控制我,葛老大曾为她追捕俞立,自然与她接触非浅,受她控制也不奇怪。” 她脑中所想便似电光闪过,她体内真气流转,却已是自行反震而出。 这便是先天真气的妙处了,韩素体内任督二脉已通,小周天已成,先天真气在这小周天中自发循环,生生不息,一旦受到外力侵袭,不需韩素调动,便能自行御敌。再加上韩素身为习武之人,原本便有着时刻保持警惕的习惯,她虽然没能躲过葛老大这一掌,护体真气的反震之力却在葛老大掌力及体的一瞬间就已自行运作起来。 倘若韩素功力再深一层,达到先天大圆满的境界,甚至可以在体表形成先天真气护罩,到那时自然诸邪难侵,又是一番境界。 然而葛老大的这一掌却不寻常,葛老大修炼的功法叫做玉蚕神功,这门功法最大的特点便是能够吸取他人内力为己用,端的十分了得。韩素真气一发,与葛老大掌力一触,却非但没有将他的手掌弹开,反而好似触到漩涡,那漩涡吸力极大,韩素的真气一触到那个漩涡,便连个旋儿都不打,就向着那漩涡一头栽了进去! 饶是韩素向来镇定功夫了得,此刻也不由得一惊。 她上次同武城三煞交手,却是不等葛老大施展出这吸人功力的邪门功夫就已将常永重伤,葛老大和骆老三心急着为老二常永疗伤,也就没来得及使出全部功夫来面对韩素。是以韩素却不知,葛老大竟还有这一手。 内功真气对习武之人来说何等重要,此刻韩素体内的先天真气却像是开了闸的通渠水一般,哗啦啦直往外流,这般情况,又如何不危急? 韩素欲待抽身,却只是稍一用力,体内真气便流失得愈发厉害了,而葛老大一身功力本已是后天大圆满,此刻受韩素先天真气一激,竟是蠢蠢欲动,就有了几分要当场突破先天的架势。 但听百蝶在十数丈外巧笑道:“韩郎君既然如此吝啬,不肯助奴,奴便只有另寻他人啦!” 韩素脸色不变,也不问百蝶,只对葛老大说道:“葛先生,我如是助你一臂之力,突破先天,你可能摆脱蝶娘子的控制?” 葛老大的情况与韩素当初相似,他虽然口不能言,身不由己,思维却还是清明的。 他眼中本来已经现出了绝望之色,他一心想要将韩素从这江都港带出,好让她去救治自己的二弟常永,倘若韩素便死在此刻,常永岂不是也得跟着陪葬?换个角度想,便是韩素不死,可他这番出手也必是将韩素给得罪狠了,过后众人即便是能离开这结界,韩素怕也未必愿意再去救人。 此刻韩素这般言语,却是让葛老大几乎惊喜得不知该如何是好。 他口不能言,手上动作也无法改变,只一双绿豆大的小眼睛中忽然放出慑人精光,只看眼神,显然是激动以极。 百蝶却在不远处慢慢悠悠地笑道:“韩郎君真是有趣,我却不知这世上原来竟有如你这般舍己为人的大好人呢。韩郎君杀起人来毫不手软,不想这杀起自己来,竟也这般爽快。” 她三言两语,扰人心绪,言语中虽是略有夸张,可对一个习武之人来说,牺牲自己的功力助他人冲击先天本就已经是大伤元气之事,更何况是在如此情况下,韩素这个举动即便不算是自杀,却也必然会受到极大伤害,结局如何实在难说。 葛老大的眼中已经现出了犹豫之色,韩素却喝道:“神驰天府,抱元守一,速速随我而行!” 她不等百蝶再说话,体内真气一动,便有一股沛然之力顺着她的肩井穴狂涌而出! 韩素在此之前虽然没有见识过葛老大的玉蚕神功,可她听过苍先生品评天下武学,她自身在武学上的理解亦是极高,因此她坚信一个道理,那就是任何武功都是存在破绽的。葛老大的玉蚕神功看似诡异莫测,霸道强横,可不管怎么说,葛老大都还是后天高手,而韩素却已入先天! 先天和后天之间的差距可不仅仅是在真气的量上,更在其质!葛老大的玉蚕神功便是再厉害,也总有一个承受极限,当韩素真气涌出,在某一刻超出葛老大承受极限时,就必然会是葛老大遭到反噬,功败之时。 更何况韩素虽是初入先天,却已经粗窥阴阳,她的先天真气浑厚绵延,《元始太玄经》更是天下一等一的内修之法,要将她真气耗尽,却也不是那样容易的。 果然,一旦韩素主动输出真气,葛老大玉蚕神功所形成的吸力就大有溃散之势,虽然一开始韩素体内真气大量流失,可越到后来,葛老大所牵引的那个吸力漩涡就越发不稳。 韩素体内真气涌出,牵引着葛老大的玉蚕真气,一路从他右掌劳宫穴冲入他手厥阴心包经,由心脉入肾体,直入丹田,向他任督二脉冲击而去。葛老大的玉蚕真气则自发追索着韩素的真气,一路追索,一路吞噬,壮大之间且又通行诸关。眼看着势如破竹,竟果然要在此间突破先天了! 到此时,百蝶已不能再控制葛老大,盖因他体内真气早已失控,百蝶的傀儡术也不过是粗通皮毛,利用蛊虫作怪而已,再如何也做不到控制傀儡体内细微真气变化这一点。 百蝶张了张口,忽又低喝了一声。 随着她这一声低喝,她头上一团金灿灿的东西忽然一动,便立时舒展身形,如同利箭般向着韩素飞去。 那东西原本伏在百蝶漆黑的云鬓上,看着像是一支形状奇巧的发饰,却原来竟是那蜷缩起来的七彩金蜈! 第28章 提酒弹剑高唱(十二) 七彩金蜈双翅一震,转瞬飞至。 而此时韩素已行功至关键处,偏偏无法动弹分毫。 百蝶幽幽道:“似韩郎君这般人品真是天下少有,舍己为人也就罢了,竟还愿意舍了自己来喂我的金蜈儿……唉,往后要找你这样的人,可是难啦!” 韩素浑身真气鼓荡,双唇紧闭不敢张口,只怕一张口便泄了这口气,到时就真是一败涂地了。 百蝶还在温柔又哀愁地说着:“适才鬼刀告诉我,说韩郎君你原来已经是先天高手啦,可怪我不通武功,却是看不出来,若是早知韩郎君你已是先天高手,说不得我就叫我的金蜈儿早些出手啦。须知你一口先天真血,可抵得旁人精血十倍百倍,偏偏你浪费那许多给了葛先生,真是好叫人心痛。” 她一边絮絮叨叨地说着,却也并不指望就此扰乱掉韩素的心绪。在百蝶而言,她这些言语只消稍稍使得韩素分神,便已经算得立了大功。 七彩金蜈震动双翅,身如利箭,已是一头撞向了韩素裸露在外的脖颈! 它直取韩素咽喉要害,显见百蝶要杀韩素之心已是何等强烈。 韩素不移不动,忽将丹田中所有真气全数调出! 这些真气从她丹田直上膻中,一路踏中宫,走直线,直冲她头顶泥丸,又从她两耳颊分道而下,至玉枕汇聚,一齐涌向她左边肩井穴。这一股真气如此强大,行经之处韩素只觉经脉剧痛。那七彩金蜈一撞来,韩素肩颈一带几乎快被涨破的经脉就好似是涨潮的河道寻到了泄洪点一般,这股真气再度一分为二,一股冲向七彩金蜈,另一股则顺着她肩井穴的通道涌入葛老大体内! 庞大的真气猛烈震动,韩素身形一晃,葛老大被她震得连退几步,若不是旁边康跃眼明手快将他扶住,他就要跌入水中了。而那七彩金蜈更被韩素真气震得倒飞出数十丈远,不过片刻又被卷入滔天大浪中,再被一冲就不见了踪影。 百蝶脸色大变,她本来藏着诸多底牌,只以为自己要治韩素虽不容易,却也决不会失手。又哪能料到韩素竟然这般舍得一身功力,不但甘愿用自己的先天真气帮葛老大冲击小周天,竟还在七彩金蜈飞至时用出了这般两败俱伤的蛮横法门。 此刻七彩金蜈走失,百蝶再不敢打那活祭众人的主意,她一转身就要再寻他处躲将起来,却不防韩素一面震开了葛老大和七彩金蜈,一面就奋起余力飞身一跃——她体内真气几乎丧失殆尽,可她轻功已臻大成,只借一点残余真气,她足尖在涌起的水浪上轻轻一点,便已在转瞬间飞跃十数丈,落至了百蝶身前。 百蝶惊叫道:“鬼刀!” 鬼刀的手只在身侧一抹,就闪电般拔出了腰间短刀。他刀法极炫,雪亮刀光闪动间,已是带着凌厉杀气,毫不停歇直冲韩素咽喉割去。 这一招,便叫做割喉! 刀风及体,寒气几乎刺得人骨头都冷。韩素却只是微微偏头,她手已伸出,一招行云流水,几乎不带任何烟火气,就已将百蝶捉住。 到这时,鬼刀的刀也已经到了韩素颈侧。 韩素再无法闪躲,只能一手捉着百蝶,身体往后一倒——她就这般带着百蝶,直直倒入了茫茫大水之中! 两人滚入水中,刺鼻的血腥味和河底沉积了千年的淤腐气息顿时直冲上来。韩素几乎是在第一时间屏住了呼吸,百蝶却在猝不及防之下接连呛了好几口水,一时难受得几乎连五脏六腑都要被挤压出来了一般。 百蝶又惊又怒,奋力挣扎,偏偏此刻韩素真气终于用尽,再加上长时间不曾进食,此前又大量失血,这时候突然就手脚疲软起来,一时间竟无法彻底将百蝶压制住。 两人身在水中,俱都不能开口说话。韩素将百蝶紧紧捉住,百蝶则挣动手脚,奋力踢打。她不但手脚乱动,还张开嘴一顿乱咬,韩素无处可躲,竟是生生被她咬了好几口。两人在水中就这般扭打起来,韩素既无从前风度,百蝶更可说是毫无章法,可虽是如此,其中惊心动魄处,在韩素看来却仿佛要比她从前任何一场战斗都来得激烈。 真气耗尽,根基受损,从到碧梧山修炼以来,韩素就再也没有如此狼狈过。 一切竟仿佛是回到了十年前。 她还是那个身无武功,孤单茫然,一心妄求仙道的凡人女子。 只在凡间,沾上了仙人的皮毛就如此凶险,若是果然踏上仙道,其中凶险又该如何? 然而即便如此,那又怎样?那又怎样? 既然选择了这一条道路,便是无论如何艰难险阻,也再没有退缩的余地。 不愿退缩,不甘退缩,不肯退缩! 韩素只将双手紧紧捉住了百蝶,再不管她如何踢打,如何撕咬,只是顺着自己对流水的领悟和对阴气的感应,一路向水下潜行而去。 水还不算太深,至此摸约是淹住了江都港十一二尺的高度。韩素拖着百蝶斜斜下潜,不过数息间就离地不远了。水中一片浑浊模糊,到处都是胡乱搅动的暗流和随着水波涌动的各种杂物。韩素却能轻易在这样的水下辟出道路,她在各种缝隙间游动,又过去数息,终于是到了她之前感应过的阴气最重处。 原来这阴气最重处,竟然是在江都港助铺当中!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今朝助铺全是官府所设,武侯们日常在此处管理街坊民安之事,虽不同于官府衙门,可亦是朝廷下属。 虽说当今吏治越见腐朽,可武侯在百姓心中多半还是代表了官府的权威,九阴窍竟然深藏在助铺当中,这无法不令人大觉讽刺。 韩素拖着百蝶进了助铺,转过前堂,到了后院,却立时就仿佛是进了另外一重天地般。 这助铺的后院竟然没有被水淹住! 便仿佛是被施了传说中的避水罩一般,但见这小院子摸约是半亩地大小,浑浊的水波挤在这小院的四周,却偏偏像是被什么东西给挡住了,竟一滴也挤不进来。再抬头一看,小院上空摸约两丈处亦是水波荡漾,那景象更是奇异,并不算太厚的一层水凭空浮在小院上空,本就昏暗的光线顺着水波折射下来,再落到这小院中,更是衬得这小院内影影重重,幽暗神秘。 饶是如此,被韩素拖入这小院后,百蝶还是大大松了口气。 她一入此间,首先便是深深呼吸。她憋气的功夫显然不如韩素,若非韩素适才在片刻之间就寻到了此处,百蝶便是不被韩素掐死,也有可能被水呛死。倘若果真是这样的死法,那百蝶深觉自己便是死上一百次也绝不会瞑目的。 韩素依旧将百蝶掐住了不放,她注目打量此间,感觉到此间浓郁的阴气,她心惊之余,亦同样是大大松了口气。 韩素执意来此,想法却是说简单也不简单,说复杂亦并不复杂。 自从确定了此前那块石砖的确是百蝶手笔后,韩素便不敢再信那石砖上所言。便是百蝶果然没有骗人又如何?韩素不可能拿九十九人的性命去验证百蝶是否诳言。她下不去那样的手,她没有资格去下那样的手。 韩素行走江湖,虽则有时的确会做一些常人理解中的行侠仗义之事,可韩素从不认为自己是侠客,在此时,她也更不可能将自己看做是救世者。她不是救世者,不可能像观音菩萨那样以救苦救难普度众生为己任,只是既然人在此间,恰逢其会,倘若什么都不做,却也绝非韩素所愿。 因而她将百蝶带来此处。 九阴窍阴气外泄,全因百蝶为聚齐完整的仙缘台而起,韩素便有猜测:倘若用完整的仙缘台来做镇压,这阴气源头是否便能就此截断? 想来那仙缘台本是仙家至宝,总该有些神异的。 因此倘若按照韩素原来的想法,她此刻就该直接从百蝶身上搜出仙缘台,然后再做其它打算的。 却有意外打断了她的计划。 小院中花木掩映,一条小径转弯处正搭着一个葡萄架。此刻那葡萄架上早已没有了葡萄,只剩下一些枯藤黄叶零星飘荡,透着股说不出的颓败之气。 那葡萄架下,却传出了说话的声音。 先是女子略带得意的娇哝软语:“聂郎,你我如今既已合籍双修,你从此可就再也跑不掉啦!”竟是苏奚云。 聂书寒的声音低沉而郑重:“我回去便禀明师尊,定然亲上幽还谷提亲。” 外头无意听了壁脚的韩素和百蝶大是惊讶,既惊讶于在此处又遇到了聂书寒和苏奚云,更惊讶于苏奚云话语中的内容。 百蝶的身体都僵硬了,她本还张牙舞爪地要韩素放人,然则此刻一闻得聂、苏两人声息,却再不敢发出丝毫动静。 韩素便停在原地,她倒是不想听人壁脚,可整个江都港中阴气最浓郁处便在这座小院,而小院中阴气最浓郁处又在这葡萄架下,她好不容易到得此处,当然不愿就此离开。 却听苏奚云语带嗔怨:“空口白话倒是说得好听呢,你那师尊岂能当真任由我们结为道侣?你若是果真敢上幽还谷提亲,只怕非云尊者就敢亲上幽还谷去大闹一场呢!” 聂书寒沉声道:“奚云,我会让师尊同意的。” 苏奚云哼道:“岂有那般容易?莫说是非云尊者了,便是聂郎你自己,你就当真甘愿娶一个魔门女子为妻?道魔可是不相容的,你若是当真与我在一起,可还需做好了同时与正魔两道为敌的准备才行。说不得,咱们呀,还是只能悄悄儿地在一块儿罢了。可别说,也是别有一番情趣呢。” 聂书寒顿时沉默,久久不语。 第29章 提酒弹剑高唱(十三) 有了聂书寒的大段沉默,韩素与百蝶也便得了时间各自整理好心绪。 她们终是听得分明,原来这聂、苏二人的声音虽是从葡萄架下传出,那声音中却带着些许瓮气,很显然他们此刻是身处在地底。 聂书寒沉默了许久,韩素与百蝶在外头听着,却又各有感慨。 百蝶静默下来后,终是撇了撇嘴角,韩素却略笑了笑。 许久之后,就在旁人皆以为聂书寒不会再回答了的时候,他却终于出声了。他的声音不急不缓,却一如初时那般充满力量,斩钉截铁,不容置疑。他说道:“奚云,我的确不能说我是心甘情愿的,毕竟道魔不相容。” 他略略顿了一顿,苏奚云并不答语。却在一时间,整个空气里都充满了难堪的沉默。 聂书寒又道:“虽是如此,然则此时此刻,我心中竟又充满了欢喜。” 一句话,峰回路转,他又说:“不论因由如何,我既已选择,便绝不会再后悔。奚云,我要禀明师尊,是感念他老人家数十年来的教养之恩,我要去幽还谷提亲,是因为我既已选择了你,便不能一味只与你私相授受,否则我又将你置于何地?且不论他们同意与否,我始终认定你是我的妻子,便是道魔不容,我今日起念,亦绝不更改!” 话说到此,便是百蝶亦然动容。 这回倒是换成了苏奚云久久沉默,又是许久之后,她忽然轻轻一叹:“聂郎,我从前总是爱骂你伪君子,说你假道学,其实都是我胡说八道的。我若不是知道你是真君子,又如何敢那样说你?只有你愿意纵着我,让着我,如今你既然自己说了不后悔,那我可再也不会放你走啦!” 聂书寒缓声道:“你骂我倒是无妨,只是不要再胡乱去招惹我那些同门师兄弟了,他们可没有我这样的好脾气。” 苏奚云便噗嗤笑了:“聂郎,你是不是吃醋啦?” 聂书寒但笑不语。 苏奚云却道:“既然你说了不后悔,那我有个秘密便需在此刻告诉你,你听了若还是不后悔,那我才当真。” “你且说吧。”聂书寒无奈一叹,“如今是何等紧要关头,你偏还乱想许多。” “再如何都没有此事紧要。”苏奚云忽然压低了声音,极轻极柔道,“聂郎,我此前强行炼化仙缘台,那时真元耗尽,精气受创,偏偏吴王墓不是时候的塌了,你也是身受重伤……唉,我便对你说,咱们只有来到这九阴窍上,我用阴气修炼魔功,补充真元,你便用元阳助我滋养精气,到时你我合籍双修,我又助你祛毒疗伤,方能在此危急时刻互相捡回一命,不至陨落在此。” 聂书寒道:“不错,你是这样说的,难道有何不对?” 苏奚云道:“话是没有说错,效果也的确不错,但是我却骗了你,我非是只有这一个法子呢!”她低低一笑,“聂郎,我这里还有两颗九转还真丹,是我师尊送我保命用的,任是多重的伤势,只要吃下去一颗,都能立时好转。” 聂书寒顿时一叹:“你竟有九转还真丹。” 苏奚云不语。 “你何苦如此。”聂书寒又苦笑,“奚云,你待我的心意我如今可知道了,早知如此,早便该好好待你。” 葡萄架下顿时传出了苏奚云极轻的一声呜咽。 她抽抽噎噎地哭着,韩素和百蝶站在外面看不见她的模样,只是听到她的声音,却可以清晰想见她此刻是何等的欢喜,又是何等的柔肠百结。 听到这里,就连韩素都想叹息一声了。 可见世上也并不全是负心男儿,什么仙凡有别,什么道魔不容,其实全都是借口。有些人愿意,那即便是道魔不容,他也能变为相容,有些人不愿意,便只用“仙凡有别”这样简单四个字就可以打发掉婚约信誓。 韩素心中感叹间,目光正随意一转,忽就见百蝶立在原地,泪流满面。 百蝶无声地哭泣着,却又与苏奚云截然不同。 眼泪一颗一颗从她蓄满了泪水的漂亮眼睛中沉甸甸滚落,便仿佛是两汪溢出了池的秋水,晶莹剔透,惆怅不需言语。 韩素忽然便知晓,百蝶日常的满目哀愁其实并不只是她假作出来的面具,她是真有伤心事。 然而那又如何?世上伤心人千千万万,永远开心快乐却从来都是寥寥难数,各人的伤心各人顾,如此而已。 苏奚云哭得欢喜,百蝶哭得惆怅,好容易哭出声的那个止住了哭声,就听苏奚云道:“聂郎,你还是想要将这九阴窍封住么?” 聂书寒道:“那是当然,奚云,你切莫将我说的天劫当成笑话。你寻常与人斗法,或是伤人,或是杀人,只要对方亦是仙途中人,自然便在天道的熔炉当中,你伤也好,杀也罢,都是对方的因果,你纵然会沾染业气,只需你自身持心,倒也并无大碍。然而凡人不同,仙有仙道,凡有凡道,你硬是将无辜凡人卷入你的因果当中,一旦酿成浩劫,天道便会将这些杀孽翻倍算在你的头上,你纵然再如何厉害,这天道若不相容,也终归是飞升无望了。” 他说到这里,苏奚云会如何反应韩素尚不得知,然而她却可以清楚看到,身旁百蝶那张艳丽的芙蓉脸瞬间就变得惨白了。 就听苏奚云颇不情愿地说道:“且都是你的理,我便听着吧,你倒是说说,这九阴窍应当如何封堵?这却是你们三清宫牛鼻子们的长项,我是不知的。” 聂书寒道:“倘若吴王夫差未亡,只需将他魂体捉住,用七七四十九柄桃木剑做成四十九飞仙阵,便可镇住九阴窍。吴王夫差既然已亡,说不得却是要麻烦些。稍后你用心挑选出三百六十个鬼奴,这几日丧生之人极多,再加上从前给夫差随葬的数万活俑,只要从挑出三百六十个资质好些的鬼奴,你便尽可以用驭魂幡再炼化一个主魂出来,我这里正好有一套四十九飞仙阵,便用你炼化的这个主魂来镇九阴窍吧。” “驭魂幡?”苏奚云却顿生嫌弃,“不要,我最是讨厌这个法器,黑漆漆的且不说,还从里到外都透着股阴惨惨的气息,让人看着便难受!” 聂书寒失笑:“真是越大越小,一心尽顾着好看。罢了罢了,你今日且用一会这驭魂幡,回头回了灵山界,我便寻个坊市给你好生买上几件漂亮法器如何?” 苏奚云依旧不满:“再漂亮的法器,又哪里比得上仙缘台?” 显见苏奚云对仙缘台依旧是念念不忘的,百蝶的脸色一时又白了几分,白得简直都要透明了。 韩素便拉紧了百蝶,带着她缓步后退起来。这一次百蝶倒是十分配合,她眼中甚至还流露出几分感激之色,看着叫人莫名心酸。 韩素其实并不是要帮百蝶,她只是听得这两个仙人的确有办法封堵九阴窍,便想着莫要横生枝节才好,再者她虽不喜百蝶,可更不愿仙缘台被苏奚云得着,因此才果断拉着百蝶准备退出此间。她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与百蝶在这外头站了许久,而葡萄架下的聂、苏二人却没有发现她们。若是照她自己的常识来看,莫说是如聂、苏一般的仙人,便是似她这般的凡间武者,也不可能让人近在身旁这许久亦不察觉的。 韩素不疾不徐,既怕太快了带动风声被聂、苏二人发现,又怕太慢了以致事情有变。 短短一小段路程,被韩素足足退了小半刻钟,眼见得便要离开这无水的小院了,葡萄架下的聂书寒忽然沉声道:“不好!我设的结界马上就要破了!奚云,快动手!” 苏奚云应了一声。 然后也不知她做了什么,一股透着几分惨意的阴风便打着旋儿以葡萄架为中心呼呼弥散了开来。 这阴风只片刻便越过了小院的范围,向外扩散而去。放出阴风是苏奚云便是一声轻“咦”,她惊道:“谁在外头!” 原来这阴风正是苏奚云用驭魂幡放出来的招魂风。苏奚云和聂书寒身在地底,被九阴窍的浓郁阴气阻隔了感知,是以韩素和百蝶虽已靠近,聂、苏二人却并不知晓。那招魂风却不同,招魂风也相当于苏奚云的法器,招魂风从小院透出,拂过了韩素与百蝶,便清清楚楚将她们的存在反应给了苏奚云知晓。 韩素立时加速,拽着百蝶便顺着风往后滑去。 百蝶无比配合,非但不再给韩素捣乱,反而与她一同用力。 奈何韩素丹田中此刻正是空空如也,真气不存,气劲不足,轻功根本无法施展。她只滑出了半只脚,就被斜刺里飞来的一道匹练红绸卷了个正着。而随同她一并被卷着的,自然还有百蝶。 两人被那红绸卷着往下一拉,就跌入了一个幽深通道中。两人顺着通道往下一番滚动,好不容易落足了实地,又被眼前景象惊得几乎失去言语。 虽是在地底,出现在韩素与百蝶面前的却是一片无比宏大的幽夜星幕。 两人虽是站在洞中地底,却恍惚像是站在虚空中,四周尽是幽黑天幕,天幕中一点两点三点四点,无数的星点在飞舞闪耀,那些星点组成各种图形,时而似仙女飞天,时而又像凡人街市,时而似崇山峻岭,时而又像屋宇楼阁。星点们连成线条,又白描成图画,它们闪耀在天幕上,百变着形态,璀璨而夺目。 最为震撼人心的却是被这些星点拱卫在最中间的那个巨大黑洞。 那漆黑的一圈足有水缸大小,乍看去虽然同样是黑色,可这黑洞依旧与周围的天幕黑得很不相同。周围的天幕墨似星空,这一团黑色却像是被浓墨泼染的人眼一般,层层叠叠,色彩分明,黑得鲜活,黑得诡异。 韩素定睛向那黑洞看去,心中正想:“这便是九阴窍了吧?” 就听得一声几乎可以连人灵魂都喊破的嘶吼从那黑洞中传出,然后一只透着烟火颜色的诡怪大头忽地从那黑洞中探出。那大头张着犬齿狰狞的大嘴,对着韩素张口便是一咬! 第30章 提酒弹剑高唱(十四) 有了聂书寒的大段沉默,韩素与百蝶也便得了时间各自整理好心绪。 她们终是听得分明,原来这聂、苏二人的声音虽是从葡萄架下传出,那声音中却带着些许瓮气,很显然他们此刻是身处在地底。 聂书寒沉默了许久,韩素与百蝶在外头听着,却又各有感慨。 百蝶静默下来后,终是撇了撇嘴角,韩素却略笑了笑。 许久之后,就在旁人皆以为聂书寒不会再回答了的时候,他却终于出声了。他的声音不急不缓,却一如初时那般充满力量,斩钉截铁,不容置疑。他说道:“奚云,我的确不能说我是心甘情愿的,毕竟道魔不相容。” 他略略顿了一顿,苏奚云并不答语。却在一时间,整个空气里都充满了难堪的沉默。 聂书寒又道:“虽是如此,然则此时此刻,我心中竟又充满了欢喜。” 一句话,峰回路转,他又说:“不论因由如何,我既已选择,便绝不会再后悔。奚云,我要禀明师尊,是感念他老人家数十年来的教养之恩,我要去幽还谷提亲,是因为我既已选择了你,便不能一味只与你私相授受,否则我又将你置于何地?且不论他们同意与否,我始终认定你是我的妻子,便是道魔不容,我今日起念,亦绝不更改!” 话说到此,便是百蝶亦然动容。 这回倒是换成了苏奚云久久沉默,又是许久之后,她忽然轻轻一叹:“聂郎,我从前总是爱骂你伪君子,说你假道学,其实都是我胡说八道的。我若不是知道你是真君子,又如何敢那样说你?只有你愿意纵着我,让着我,如今你既然自己说了不后悔,那我可再也不会放你走啦!” 聂书寒缓声道:“你骂我倒是无妨,只是不要再胡乱去招惹我那些同门师兄弟了,他们可没有我这样的好脾气。” 苏奚云便噗嗤笑了:“聂郎,你是不是吃醋啦?” 聂书寒但笑不语。 苏奚云却道:“既然你说了不后悔,那我有个秘密便需在此刻告诉你,你听了若还是不后悔,那我才当真。” “你且说吧。”聂书寒无奈一叹,“如今是何等紧要关头,你偏还乱想许多。” “再如何都没有此事紧要。”苏奚云忽然压低了声音,极轻极柔道,“聂郎,我此前强行炼化仙缘台,那时真元耗尽,精气受创,偏偏吴王墓不是时候的塌了,你也是身受重伤……唉,我便对你说,咱们只有来到这九阴窍上,我用阴气修炼魔功,补充真元,你便用元阳助我滋养精气,到时你我合籍双修,我又助你祛毒疗伤,方能在此危急时刻互相捡回一命,不至陨落在此。” 聂书寒道:“不错,你是这样说的,难道有何不对?” 苏奚云道:“话是没有说错,效果也的确不错,但是我却骗了你,我非是只有这一个法子呢!”她低低一笑,“聂郎,我这里还有两颗九转还真丹,是我师尊送我保命用的,任是多重的伤势,只要吃下去一颗,都能立时好转。” 聂书寒顿时一叹:“你竟有九转还真丹。” 苏奚云不语。 “你何苦如此。”聂书寒又苦笑,“奚云,你待我的心意我如今可知道了,早知如此,早便该好好待你。” 葡萄架下顿时传出了苏奚云极轻的一声呜咽。 她抽抽噎噎地哭着,韩素和百蝶站在外面看不见她的模样,只是听到她的声音,却可以清晰想见她此刻是何等的欢喜,又是何等的柔肠百结。 听到这里,就连韩素都想叹息一声了。 可见世上也并不全是负心男儿,什么仙凡有别,什么道魔不容,其实全都是借口。有些人愿意,那即便是道魔不容,他也能变为相容,有些人不愿意,便只用“仙凡有别”这样简单四个字就可以打发掉婚约信誓。 韩素心中感叹间,目光正随意一转,忽就见百蝶立在原地,泪流满面。 百蝶无声地哭泣着,却又与苏奚云截然不同。 眼泪一颗一颗从她蓄满了泪水的漂亮眼睛中沉甸甸滚落,便仿佛是两汪溢出了池的秋水,晶莹剔透,惆怅不需言语。 韩素忽然便知晓,百蝶日常的满目哀愁其实并不只是她假作出来的面具,她是真有伤心事。 然而那又如何?世上伤心人千千万万,永远开心快乐却从来都是寥寥难数,各人的伤心各人顾,如此而已。 苏奚云哭得欢喜,百蝶哭得惆怅,好容易哭出声的那个止住了哭声,就听苏奚云道:“聂郎,你还是想要将这九阴窍封住么?” 聂书寒道:“那是当然,奚云,你切莫将我说的天劫当成笑话。你寻常与人斗法,或是伤人,或是杀人,只要对方亦是仙途中人,自然便在天道的熔炉当中,你伤也好,杀也罢,都是对方的因果,你纵然会沾染业气,只需你自身持心,倒也并无大碍。然而凡人不同,仙有仙道,凡有凡道,你硬是将无辜凡人卷入你的因果当中,一旦酿成浩劫,天道便会将这些杀孽翻倍算在你的头上,你纵然再如何厉害,这天道若不相容,也终归是飞升无望了。” 他说到这里,苏奚云会如何反应韩素尚不得知,然而她却可以清楚看到,身旁百蝶那张艳丽的芙蓉脸瞬间就变得惨白了。 就听苏奚云颇不情愿地说道:“且都是你的理,我便听着吧,你倒是说说,这九阴窍应当如何封堵?这却是你们三清宫牛鼻子们的长项,我是不知的。” 聂书寒道:“倘若吴王夫差未亡,只需将他魂体捉住,用七七四十九柄桃木剑做成四十九飞仙阵,便可镇住九阴窍。吴王夫差既然已亡,说不得却是要麻烦些。稍后你用心挑选出三百六十个鬼奴,这几日丧生之人极多,再加上从前给夫差随葬的数万活俑,只要从挑出三百六十个资质好些的鬼奴,你便尽可以用驭魂幡再炼化一个主魂出来,我这里正好有一套四十九飞仙阵,便用你炼化的这个主魂来镇九阴窍吧。” “驭魂幡?”苏奚云却顿生嫌弃,“不要,我最是讨厌这个法器,黑漆漆的且不说,还从里到外都透着股阴惨惨的气息,让人看着便难受!” 聂书寒失笑:“真是越大越小,一心尽顾着好看。罢了罢了,你今日且用一会这驭魂幡,回头回了灵山界,我便寻个坊市给你好生买上几件漂亮法器如何?” 苏奚云依旧不满:“再漂亮的法器,又哪里比得上仙缘台?” 显见苏奚云对仙缘台依旧是念念不忘的,百蝶的脸色一时又白了几分,白得简直都要透明了。 韩素便拉紧了百蝶,带着她缓步后退起来。这一次百蝶倒是十分配合,她眼中甚至还流露出几分感激之色,看着叫人莫名心酸。 韩素其实并不是要帮百蝶,她只是听得这两个仙人的确有办法封堵九阴窍,便想着莫要横生枝节才好,再者她虽不喜百蝶,可更不愿仙缘台被苏奚云得着,因此才果断拉着百蝶准备退出此间。她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与百蝶在这外头站了许久,而葡萄架下的聂、苏二人却没有发现她们。若是照她自己的常识来看,莫说是如聂、苏一般的仙人,便是似她这般的凡间武者,也不可能让人近在身旁这许久亦不察觉的。 韩素不疾不徐,既怕太快了带动风声被聂、苏二人发现,又怕太慢了以致事情有变。 短短一小段路程,被韩素足足退了小半刻钟,眼见得便要离开这无水的小院了,葡萄架下的聂书寒忽然沉声道:“不好!我设的结界马上就要破了!奚云,快动手!” 苏奚云应了一声。 然后也不知她做了什么,一股透着几分惨意的阴风便打着旋儿以葡萄架为中心呼呼弥散了开来。 这阴风只片刻便越过了小院的范围,向外扩散而去。放出阴风是苏奚云便是一声轻“咦”,她惊道:“谁在外头!” 原来这阴风正是苏奚云用驭魂幡放出来的招魂风。苏奚云和聂书寒身在地底,被九阴窍的浓郁阴气阻隔了感知,是以韩素和百蝶虽已靠近,聂、苏二人却并不知晓。那招魂风却不同,招魂风也相当于苏奚云的法器,招魂风从小院透出,拂过了韩素与百蝶,便清清楚楚将她们的存在反应给了苏奚云知晓。 韩素立时加速,拽着百蝶便顺着风往后滑去。 百蝶无比配合,非但不再给韩素捣乱,反而与她一同用力。 奈何韩素丹田中此刻正是空空如也,真气不存,气劲不足,轻功根本无法施展。她只滑出了半只脚,就被斜刺里飞来的一道匹练红绸卷了个正着。而随同她一并被卷着的,自然还有百蝶。 两人被那红绸卷着往下一拉,就跌入了一个幽深通道中。两人顺着通道往下一番滚动,好不容易落足了实地,又被眼前景象惊得几乎失去言语。 虽是在地底,出现在韩素与百蝶面前的却是一片无比宏大的幽夜星幕。 两人虽是站在洞中地底,却恍惚像是站在虚空中,四周尽是幽黑天幕,天幕中一点两点三点四点,无数的星点在飞舞闪耀,那些星点组成各种图形,时而似仙女飞天,时而又像凡人街市,时而似崇山峻岭,时而又像屋宇楼阁。星点们连成线条,又白描成图画,它们闪耀在天幕上,百变着形态,璀璨而夺目。 最为震撼人心的却是被这些星点拱卫在最中间的那个巨大黑洞。 那漆黑的一圈足有水缸大小,乍看去虽然同样是黑色,可这黑洞依旧与周围的天幕黑得很不相同。周围的天幕墨似星空,这一团黑色却像是被浓墨泼染的人眼一般,层层叠叠,色彩分明,黑得鲜活,黑得诡异。 韩素定睛向那黑洞看去,心中正想:“这便是九阴窍了吧?” 就听得一声几乎可以连人灵魂都喊破的嘶吼从那黑洞中传出,然后一只透着烟火颜色的诡怪大头忽地从那黑洞中探出。那大头张着犬齿狰狞的大嘴,对着韩素张口便是一咬! 第31章 提酒弹剑高唱(十五) 苏奚云已经将三百六十个魂魄全数招齐,阴风顿收。 她盘坐在原地全力炼化主魂,驭魂幡上一阵一阵黑光涌起,一时间倒衬得苏奚云脸色青白无比,显见她行功已至紧要处,将将就要功成! 聂书寒一面为她输送真元,一面顺手就下了两个禁制在韩素和葛老大身上。 韩素只觉得身上一麻,全身气脉一滞,便再不能动弹分毫了。再看身旁葛老大,显然亦是如此。 韩素颇觉无奈,她虽然自认为没有不轨心思,可聂书寒这禁制却不能不下。 又过了小半刻钟,苏奚云忽然手诀一变,她身上真元狂涌而出,聂书寒同时加快了输送真元的速度。但见得苏奚云手中黑幡一阵猛烈颤动,这黑幡中竟硬生生挤出了一个几乎高达丈许的狰狞鬼物! 这鬼物头生双角,鼻如肉瘤,口似方罗,一身青紫的肌肉,虽只一头,却有六只手臂,每只手掌的正中间都生着一只瞳色幽深的眼睛,看上去便是奇诡无比。 聂书寒眼中精光一闪,喜道:“六目鬼王!” 那六目鬼王仰起头,张开口,无声地嘶吼起来。 他上半身已经从驭魂幡中挣脱出来,下半身却犹然陷在其中,一时之间他上身挣动,直显得无比痛苦。 苏奚云咬破了食指指尖,凌空便画出一道血符,口中喝道:“百鬼参差,听我号令,疾!” 那血符在半空中成形,发出幽幽的红色光芒,甫一触到那六目鬼王身上,便使得它全身肌肉颤动。一时之间,他肌肉底下倒像是生了无数个小轮子一般,这些小轮子不停碾压着这鬼王的身体,不过片刻,他的身体就急剧缩小,又一个呼吸,竟是生生从丈许高的超级大汉缩到了寻常成年人大小。 六目鬼王痛苦地嚎叫,忽然伸出其中一只手,抬起了手掌便将掌中眼睛对着苏奚云照去。 它掌中眼睛发出幽青色暗芒,才一射出聂书寒就怒喝道:“孽障尔敢!”他却不亲自出手,只从袖中取出一笔筒状的东西投射而出,这东西一同六目鬼王掌中的幽青光线相遇,立时就将那光线兜在其中。 然则那光线虽是被笔筒模样的法器给收了,那只笔筒却也在下一刻落地,啪嗒一声就破裂成了一堆碎块。 这时苏奚云已用沾满鲜血的双手将驭魂幡长长的幡柄紧紧握住,然后她举起这杆长幡,对着虚浮在半空中的那处黑洞便是奋力一投! 聂书寒伸手一抓,就从储物法器中取出了一捆桃木剑。 这一捆木剑足有七七四十九柄,就在那长幡即将落入九阴窍中时,聂书寒扬手一洒,就在同时将手中的四十九柄桃木剑洒了出去。 他手法巧妙,这简单一洒便使得这四十九柄桃木剑自行排成了七座七星小阵,那七座七星小阵又自排成了一座七星大阵。 聂书寒手中剑气发出,一道道注入那些桃木剑中,口中亦是不停念咒。不过片刻,这座四十九飞仙阵便已是成形。 然而仅仅如此仍是不够,那驭魂幡和飞仙阵一齐运作起来,两者一内一外,灵光疯狂闪动,猛烈地抽取起聂书寒和苏奚云的真元来。 四十九柄桃木剑一齐颤鸣,发出了嗡嗡不绝的声音,地洞中诸般星子不停位移,更是牵引得那黑洞般的九阴窍中发出强大吸力。九阴窍中阴气吞吐,韩素和葛老大一个初入先天被点了禁制,一个却是真气溃散被点了禁制,葛老大还能勉强在搅动的阴气中立足,韩素却被吹得直往那九阴窍逼近。 葛老大数次欲张嘴,却都被浓郁如实质的阴气给吹得说不出话来。 他眯着眼睛,甚至有些看不清四周景象。 然后他就看见,地上似是有什么东西被浓郁的阴气给掀了起来,那东西被阴气一冲,就向着盘坐在地上的苏奚云直撞而去! 葛老大心头一跳,至此终于看清,那个被阴气给掀起来的,却非是“东西”,而是一个人。 是百蝶! 韩素亦是,她一直关注百蝶,此刻见她竟然被浓郁如实质的阴气给掀了起来,且直直向着苏奚云所在的方向撞去,一时再顾不得其它,便喊道:“聂仙人!” 聂书寒亦在全力抵抗着飞仙阵对自己真元的吸取,又哪里还有余力去管百蝶?显然百蝶竟是诈死,她既然诈死,自然是心有成算,此刻定然不怀好意。电光火石之间,聂书寒做下决定。他一抬手,就奋起一点余力将韩素的禁制解开。 然而几乎是这一点不算是消耗的消耗也使得好不容易稳定些许的飞仙阵再度颤动起来。 便在此时,百蝶已然撞到了苏奚云身上! 韩素紧随其后,又一把将百蝶合腰抱住,带着她强行一滚,就远离了苏奚云和聂书寒。 百蝶立时挣扎起来,她口中低喝道:“那些仙人全都高高在上看不起我们,你帮他们做什么?” “我帮的却不是他们。”韩素气力虽然不济,招式却极为精妙,她此刻不似之前在水中那般酸软无力,要压制一个百蝶却显然要比之前容易。然而出乎她意料的却是,百蝶的力气不知为何竟越变越大了,韩素纵然卸力用力之术俱都十分了得,可要想压制百蝶却越发艰难。她不得不辩道:“你就不怕九阴窍反噬,阴气泻出更多?到那时会何等生灵涂炭不需我说你也知晓,若果真如此,便说你是千古罪人也不为过!”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百蝶却冷笑道:“不选在此时,我却选在何时?那苏奚云可以杀得我,我却杀不得她么?罢了,与你纠缠也是多费时间,你快放开我,我这就离开便是!” 韩素顿时领悟,她低声道:“你已取回了仙缘台?” 百蝶神色不动,只说:“你放不放?放了我,他日百蝶定有厚报,如是不放……” “不放如何?”便是泥人也有三分火性,何况韩素还不是个泥人。她在这阴气浓郁的坏境下终归是受到了一些负面影响,百蝶不激她时还好,她这般一激,韩素心头怒气涌上,顿时就伸手在百蝶怀里一探。 韩素出手如风,纵然手上没有什么力气,可她行云流水地那么一动,立时就将仙缘台从百蝶怀里搜了出来。 百蝶气恨之极,手上不知为何就涌上了一股绝大的力量。她用力掰住了韩素拿着仙缘台的那只右手,眼看就要将仙缘台抢回来了,却不防韩素忽然将手一松,这仙缘台就落到了地上。 啪嗒一声,仙缘台落地,韩素横腿一扫,便将仙缘台扫得直往九阴窍飞去! 此时,苏奚云正在拼尽全力将鬼王与驭魂幡压进九阴窍里去,聂书寒则在一心启动飞仙阵,葛老大更是被聂书寒下了禁制,一动也不能动,众人便这般眼睁睁地看着仙缘台飞向了九阴窍! 这仙缘台如是果真进了九阴窍,又哪里还有出来的可能? “韩素!你好胆!”百蝶气得脸色发青,她大喊一声,紧急关头,竟有一股绝大的力量从她身体里涌出。百蝶立时奋起双臂一挣,这一下就硬生生挣脱了韩素的辖制。她向着仙缘台飞奔过去,竟是后发先至,堪堪在仙缘台触及到九阴窍外围飞仙阵的时候将仙缘台险险捉住了! 然而她终究是稍晚了一步,她虽是将仙缘台捉住了,这宝贝却也在同时受到了阴气的侵蚀和飞仙阵的切割,百蝶这一捉却只捉到了仙缘台的主体和墨色石台上的三根定星柱,余下两根定星柱一左一右跌落在地,却是离聂书寒和苏奚云极近。 百蝶一时犹豫,正思索着要不要去将那两根定星柱捡来,苏奚云已是咬破舌尖喷出了一口心头血。 她这是要用秘法压制那六目鬼王,便是拼着自身元气受损也需得腾出手来将百蝶制住再说。 百蝶见得如此变化,终于不敢再停留,她抱了仙缘台和那三根定星柱便走,只是片刻,就以与她平常绝不相符的速度离开了这个九阴窍所在的地下深穴。 到此时,苏奚云终于将六目鬼王彻底压入了九阴窍中。 她一直在旁观百蝶的众多挑衅,心中直是恨怒交加,这一脱身出来,她立时就将袖一扫,收去了地上的两根定星柱,然后头也不回便向着百蝶直追而去。 苏奚云口中说道:“聂郎,我且去将仙缘台追回,你布好阵后便到刺史府去等我!” 聂书寒鼓荡全身真元,猛地送入那四十九根桃木剑中,一时间幽穴中剑气纵横,那飞仙阵再度猛烈震颤起来,代表着九阴窍的那个黑洞渐渐收拢,一点点闭合。 就在九阴窍闭合,被飞仙阵钉入虚空的那一刻,整个地底空间忽然疯狂晃动起来。 聂书寒大袖一扫,卷了韩素和葛老大便径直往外冲去。他此刻功力已复,虽然后来又耗去太多真元,可要快速从这地底下带走两个人却是轻而易举的。 他脚踩飞剑从地下一冲而出,才刚飞上天空,那地下便发出轰隆一声响。 九阴窍地穴,塌了! 地穴的塌陷和九阴窍的封闭使得此前自行绕过此地的大水猛地冲向此间,又一轰往内灌入,不过片刻,便响起一片轰隆隆的水声。 人们欢呼着,因为便在此刻,笼罩了江都港数日的结界终于破了! 大水有如龙柱般顺着破碎的结界向外冲刷,结界内幸存的人们宛如疯了一般蜂拥而出,结界外原本一片繁华的街道上却响起一阵阵惊恐的呼喊。 水势倾塌,瞬间就淹没了半个江都城。 聂书寒轻叹一声,袍袖一卷,将韩素和葛老大寻了个高处放下,便御剑飞走了。 第32章 提酒弹剑高唱(十六) 天宝十四年,十月初十,一场突如其来的大水从被黑雾笼罩了的江都港中悍然冲出。 几乎是片刻间,这场大水就淹住了江都城近乎半数的街道。 水流如虹,一泻千里,毫无准备的人们几乎被这场突来的大水给当场击垮。因为当时从那地狱冲刷到人间的不仅仅是大水,还有大水中几乎数也数不清的、无数的形状怪异的尸体! 对江都人民来说,这又何止是噩梦?这是再可怖不过的灾难,是恶鬼给予人间最最恶毒的诅咒,是上苍对这极致繁华的惩罚。 有些老人跪倒在地,不肯离开故土,他们仓皇落泪,口中只说:“报应!报应!” 却究竟是天道报应了谁? 韩素站在江都城外的一片矮山上,叹道:“苦的终归都是百姓。” 不少高门富户收拾了行囊,装好了马车,早忙不迭拖家带口逃难去了。 葛老大亦是叹道:“真像是从一个地狱来到了另一个地狱。” 韩素摇头道:“不,从来都只有人间,没有地狱。” 葛老大苦笑,对韩素说道:“韩郎君不若与我同去吧,我兄弟三人在郊外山上也有庄子,这大水冲出来,我三弟定会带着二弟回庄子去。” “却是不必了。”韩素道,“我真气溃散,一时难以重新聚拢,令弟的伤势我如今已是无能为力。不过好在葛先生已入先天,便是没有我出手,你多费些力气为常先生做梳理,他的伤势也自会痊愈。” 葛老大一时讷讷,顿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他当然知道韩素真气溃散,这其实是伤了根基的,如果不能调理好,她即便是能够恢复功力,今后也再难有寸进。可难得韩素心态极宽,对此竟似是毫不在意的模样。韩素不在意,葛老大却无法不在意,他有心相邀,其实也并不是让韩素去出手救治常永,而是想要帮她访一访名医。 葛老大得韩素之助才入了先天,这对江湖中人来说,就是一个比天还大的人情。葛老大又自认在江都港内也不曾帮到韩素什么,反而还给她惹了大麻烦,因此心中十分不安。他有心报答,却偏偏口舌笨拙,又摊上韩素这么个面冷心冷的,没说几句话,两人竟是冷场了! 顿了一顿后,韩素又道:“葛先生不必为我担忧,我自己的身体自己却是知晓的。葛先生如是实在想要做些什么,不妨备些预防和治疗瘟疫的草药,灾难如是发生,能帮一帮受难民众也是好的。” 葛老大立时道:“韩郎君可真是菩萨心肠。” 韩素心头顿觉好笑,她脸上却是笑不出来,只摇头道:“我不过是空口白话一句而已,也不用费什么事,如何说得上菩萨心肠?况且,这菩萨心肠嘛……”她心头一嗤,转而说道,“葛先生不必叫我韩郎君了,我是女儿身,葛先生想必早能看出,你称呼随意便可。” 葛老大一时讪讪,就笑道:“我是个粗人,韩娘子也莫再叫我葛先生了,叫葛大便好。” 韩素从善如流,拱手道:“今日一别,他朝江湖再会,我却是要随意走走去,葛大你也回罢。” 葛老大便也拱了拱手,韩素依旧是那一袭圆领窄袖袍,散着她的乌发,运起丹田中好容易才聚拢来的一丁点真气,轻身功法一展,便已是飘然远去。 她本来是计划要走水路西去长安的,只是大运河上发生了如此变故,这水路一时却是走不得了,韩素就索性换了陆路。也不骑马,更懒得再寻人搭车,这一边步行上京,一边游历,一边温养丹田恢复真气却也是个不错的主意。 这般随意走着,不多时便离江都城远了,倒是官道上仍能时常听到时人对江都之事的议论。 有说:“摸约是龙王爷发了怒,都说江都港不事祭祀的。” 还有说:“哪里?怕是……咳咳,失德吧!” 有此议论的人多半是不敢直说圣人失德的,但是民间对于这个说法却颇为赞同。 当今圣上早些年尚且励精图治,将国家治理得井井有条。然则摸约是歌舞升平的盛世日子太好过了,天宝以后圣人便渐渐偏好奢侈,怠懒政事起来。这情况尤以太真娘子出现后为重,虽则如今太真娘子已贵为贵妃,然而谁人不知,这太真娘子原本却是圣人的儿媳妇呢? 圣人用尽心机,连儿媳都收入了后宫,天下人敢怒不敢言,还将此当成风流雅事颇为传颂。今朝吏治也渐渐从圣人慢慢放松对自身的约束后开始败坏,人间疾苦渐多,藩镇割据亦渐成常态。因而此次灾难出现得如此诡异,民间将此推到圣人失德头上实在是再平常不过。 韩素一边缓步行走,手却拢在袖中轻轻摩挲着一块拇指指腹大小的椭圆形小珠子。 旁人皆不知,当时仙缘台被四十九飞仙阵的剑气割裂,看似只是掉落了两根定星柱,实则这颗墨色的小珠子却也是从仙缘台上掉落下来的。 当时这石珠掉落,韩素看得分明,石珠几无声息地一滚就从仙缘台底座下滚了出来。只是当时情况太过忙乱,石珠掉落后便径直滚到了韩素身边,以至于除了韩素,竟无旁人知晓这颗石珠的存在。 韩素便顺手将这石珠捡了起来,既不打算告诉百蝶,更不可能将此事说与聂书寒和苏奚云知晓。且由得苏奚云和百蝶去争,左右不管她们谁胜谁负,最后都无法得到完整的仙缘台,那却是个十分有趣的事情。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把玩得一阵后,韩素便将这石珠装进随身小荷包里贴身收好。她有将近三日未曾进食,此刻渐渐缓过神来,实是饿得慌。 江都城外高山没有,矮山倒是不少。那江都港的水终归是有限,被限在江都港内的时候显得大水十分之深,一旦冲出之后,气势虽则恐怖,然而最恐怖的却还是随着大水一同冲出的那些尸体,抛开这些,只要官府反应及时,速速将大堤堵上,这水要想淹没整个江都却是不能。 因韩素脚程快,所以此刻所见,这江都城外倒还是一片正常,韩素就从官道入山,寻着痕迹打了两只兔子。 这一带的小矮山上池塘溪流极多,韩素打了兔子洗剥好,又寻了个上游处的小溪将自己清洗干净,便舒舒服服地生起了火,烤兔子吃。 她烤野味的手艺却是早就锻炼出来了,虽则缺乏调料,可她火候掌握极好,只过得一刻钟,两只兔子的香味便已渐渐飘起。 韩素用随身带着的小刀将兔子肉划开,一面细细翻转兔肉,享受此刻难得的宁静。 她挑的这处地方风景并不极好,却胜在有一种寻常可见的野趣。 此时已是深秋,草木渐渐枯黄,溪流却十分清澈,偶有一些常青树点缀在山野间,便在萧瑟中撑起了无尽顽强的旺盛生机,令人观之心阔。 候鸟正是南飞时候,却还有些停留在山间,间或叽叽喳喳,衬着那秋高气爽,让人无端觉得,天高了,心便也淡了。 韩素坐在草地上,一边烤着肉,才终于有种自己果然是在人间的感觉。 她出身世家,幼时其实是生活在深宅大院中的,过着看似平静,实则却波澜暗涌的生活。如果不是后来祖父将她拉出来,亲自带在身边当成男儿教养,她也绝不会有敢于走出那深深庭院的一天。如果不走出来,她这一生都不会看到外面如此辽阔而多彩的风景。 相比起江湖的喧嚣和厮杀,韩素其实更喜欢四处行走,寻一个安静处,便略作停留,观赏风月,亦是非常美事。 只是故老江湖人便有一句话说得十分好: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有什么际遇却不是人自身可以控制的,因此除了乐于享受平静,也需敢于面对风浪。 韩素便漫散着思绪,如此又过了两刻钟后,兔肉熟了。 香气再也抵挡不住,韩素轻嗅了嗅,便取过一只整兔,准备撕下一只兔腿来吃。 兔腿还未到嘴边,却有一阵歌声远远传来:“天上白玉京,五楼十二城。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误逐世间乐,颇穷理乱情。九十六圣君,浮云挂空名……” 歌声豪放疏狂,那歌者人还未至,便有一股萧疏爽朗之气随着这歌声飘荡而来。 韩素便开口接道:“天地赌一掷,未能忘战争。试涉霸王略,将期轩冕荣。时命乃大谬,弃之海上行。学剑翻自哂,为文竟何成……”她唱到此处,不由一笑道,“却是不成,我如何能与李太白比,便是唱一唱他的诗,也觉得污了他的仙气。还是不唱了,不唱了。” 歌者大笑道:“李白有什么好,文不成,武不就,一生落魄,浪荡江湖,也就几句酸诗还能拿得出手。有人肯唱,却是给他面子,他不乐一乐也便罢了,又怎还敢觉得旁人污了他的仙气?他有什么仙气?哈哈!” 他大笑着踏步而来,渐渐越过了树丛掩映的小道,顺着溪流出现在韩素面前。 却是一身轻袍缓带,三十许模样的高大男子。 他白衣佩剑,意态潇洒,这般漫步山野间,便像是行走在仙台宫阙之上,说不出何等恣意。 韩素却注意到,这人手上提着一个酒葫芦,每走一步皆有酒香溢出,他竟是一边喝着酒,一边走过来的。 这人见到韩素却似见到老友一般,提了酒便将手上的酒葫芦一掷,抛向了韩素,笑道:“这兔肉烤得酥香油润,若是少酒来佐,岂不大失其味?” 第33章 提酒弹剑高唱(十七) 此时正是午后,秋高气爽,天气清朗。 清澈的溪水在山林间潺潺流淌,蜿蜒而过,间或遇到三五小石凸起,淌出点滴涟漪,又是一番滋味。 韩素随意盘坐在溪边草地上,一手举着一只叉了木棍的兔子,顺手就将那酒葫芦接过,神色间微微一动,亦是含笑道:“有朋自远方来,不亦说乎?这好酒好肉,应当同吃才是。”说话间,她就着那拔了塞子的酒葫芦便是饮了一口,入口之下只觉一股畅爽甘醇之气直从喉头滚入心间,不由得便赞道:“好酒!” 说完话,心头感觉却是十分奇妙。 半日之前,她尚且挣扎在生死之间,见识了一番她从前想也想不到的奇诡极境,而半日之后后她却身在此间,路遇生人,观风饮酒,仿佛此前所有,不过幻境一场。 然而她知道,那绝不是幻境。 此时此刻,那百里之外的江都城中定然余波未歇,浩劫依旧。 多少人家破人亡,多少人生死相隔,起因却不过是在某些人的双掌之间。强者们一场对决,便引来人间无数生灵涂炭。虽则百蝶在武力上极弱,可在韩素看来,此人强大的心智才真真是可怕。匹夫一怒,血流五步,天子一怒,伏尸百万,而神仙一怒,天下皆惊。 天子暴虐,草莽中尚且能有英雄揭竿而起,而神仙打架,凡人们却往往只有遭殃的份儿,至于抵抗,却是想也不要想的。 这就是仙凡之隔,当武力强大到一定程度,要制造灾难原来如此容易。 白衣男子隔着火堆在韩素对面随意盘腿坐下,接过她递来的一只兔子,双手捧住,便凑到鼻子前一嗅,顿时脸现陶醉之色:“三月不知肉味,今日一闻,果然是香!香呐!” 这人形貌极是潇洒,远远踏歌而来更是带着一股汪洋恣肆的豪迈之气,岂知这般一开口说话,却是毫无形象可言,当真疏狂洒脱到了极致。 韩素便道:“既是如此,先生不妨多吃一些。” “你既已喝了我的酒,我又岂能同你的肉客气?”白衣男子哈哈一笑,也不讲究什么,爽快地大咬一口兔肉,便很是惬意地吃将起来。 他吃的时候微微眯了眼睛,另一只手松松搭在膝盖上轻轻拍打,仿佛便连吃兔肉都能吃出韵律来。 韩素见他如此怡然自得,畅快爽朗,顿时也觉得自己手中兔肉竟比平常好吃了许多一般。 她并不擅长厨下之事,只有这烤肉的手法倒还颇能拿得出手,这全是在碧梧山上那十年山居练出来的。 苍先生对吃食向来不甚在意,他又是跨入先天已久的内家高手,平常就拿山间野果充饥,馋了时偶尔便向山中的野猴子讨几葫芦猴儿酒来喝,这日子倒也能过。韩素来到碧梧山后,苍先生虽为她提供了住处,却显然不可能为她下厨,特特帮她料理饮食事宜,韩素便定时到山边农人家中采买米面油盐等物,照顾起自己和苍先生的饮食。 最初她做出来的饭菜极为难吃,苍先生是不吃的,后来她手法稍稍变好,能入些口了,苍先生才偶尔吃上几口。十年过去,韩素剑法虽是小有所成,厨艺上进步却不大,也只有一手烤肉稍强。皆因她有时也实在难以忍受自己的厨艺,便拿山上的野味打牙祭,很显然,她在烤肉上的天分要比料理其它食物时更好许多。 不过苍先生偶尔吃一吃她的烤肉,却是从来也不称赞她手艺的。今日这白衣人如此捧场,韩素心情顿觉微妙。 她见这人吃得十分潇洒,便问道:“先生口唱天上白玉京,想是欣羡那神仙生活,怎地却喝酒吃肉,百无禁忌?” 白衣男子诧异道:“难道神仙便不喝酒吃肉了?那这神仙做得未免也太无趣了些。” 韩素还真不知道神仙喝不喝酒,吃不吃肉,她见过的仙人除了聂书寒和苏奚云,便是当年来到凡间将薛梓阳带走的几个。聂、苏二人自然不会同韩素去讨论他们的饮食习惯,当年带走薛梓阳的那几个仙人却是说过他们素来辟谷,是不用凡间饮食的。 当然,韩素问白衣男子为何喝酒吃肉其实也不过是随口一问,她自己也想成仙,却不也同样的喝酒吃肉,百无禁忌? 就算仙人们不用凡间饮食,可韩素自己却还是凡人,若是不吃东西,岂不是只有饿死一途?如是这般死法,那才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韩素还答话,白衣男子又道:“你且又为何喝酒吃肉?” 韩素道:“我亦非神仙,自然是想喝酒便喝酒,想吃肉便吃肉。”她心中想道:“便是当真做了神仙,也不与他们一般。”其实韩素后来已经隐有所觉,那些世人以为的仙人,如聂书寒、苏奚云之流,虽则亦能飞天遁地,却并非是真正的与天地同寿的神仙。他们也会生老病死,更有七情六欲,他们亦同样求索在升仙路上,一着不慎,也有可能身死道消。 因此所谓仙人,应当被称之为修仙之人才更为恰当。 当时苏奚云是这样说的,她说“我辈修者”,可见他们果然不是真正的仙人。 只是凡人无知,但见得众修者拥有凡人难及之异力,便将其称作仙人,顶礼膜拜。 白衣男子笑了一笑,饶有兴味地看着韩素,道:“小娘子身配长剑,呼吸绵长,显然身怀内功,乃是游侠江湖之人。小娘子难道不知江湖中人有诸多禁忌,这头一桩,便是不能随便吃陌生人的东西么?小娘子喝我的酒,才当真是百无禁忌。”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韩素便道:“先生不也吃了我的肉?” 说完话,两人目光一触,韩素微微一笑,那白衣男子亦是嘴角往上翘起,渐渐越拉越开,最后又大笑起来。 他蓦然将手中兔肉脱手掷出,继而一按剑柄,便拔出了腰间长剑。他本是闲散地盘坐着,此刻横剑膝头,屈指便往剑上一弹,那长剑嗡鸣,顿时发出了犹似龙吟般清越铿锵的声音。 他便唱将起来:“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诗句洒脱铿锵,侠气盎然,虽只寥寥数语,却已活灵活现地勾勒出了一个少年侠客的潇洒形象,精气神样样十足,令人不自觉便心生向往。 韩素听其唱诗,品其韵律,不觉越听越奇。 又听他一边弹着剑,一边继续唱:“闲过信陵饮,脱剑膝前横。将炙啖朱亥,持觞劝侯嬴。三杯吐然诺,五岳倒为轻。眼花耳热后,意气素霓生。救赵挥金锤,邯郸先震惊。千秋二壮士,烜赫大梁城。纵死侠骨香,不惭世上英!” 听至此处,韩素简直要击掌而叹。 好一句“纵死侠骨香,不惭世上英”! 末了,白衣男子却轻轻一叹:“谁能书阁下,白首太玄经。” 谁能书阁下,白首太玄经? 韩素听罢,却不觉心中一动。她修炼的正是《元始太玄经》! 白衣男子唱罢,也不起身,只将膝前长剑轻轻一划,便对着韩素斜刺了过来。 他这一剑来得极是精妙,韩素下意识便震剑出鞘,横剑一格,两剑相交,韩素固然内力未复,剑上无力,这白衣男子的来剑却也是轻飘飘的,上头并无半分内气。韩素抬眼看去,就见这人微微一笑,道:“时人饮酒,便是不唱诗酬答,也要踏歌同舞的。今日风光正好,江湖相逢,娘子不妨与我以剑相和,岂不更为有趣?” 韩素垂着头发一直不曾束起,虽是身着男装,女子的形态却再不能掩盖。她也没有要着意遮掩的意思,闻听此人妙语,心头兴致亦起,将剑一划,便是一招行云流水使将出来。 两人都是盘坐原地,中间却隔着一个火堆,韩素这一招使出,剑法便有些变形。然而她剑中意蕴已成,虽然这一剑毫无真气相加,且坐姿拘束,不利使剑,这剑中却自带着一股流水行经的绵长闲适之意。一剑既出,气象已是不凡。 白衣男子赞道:“好!” 他轻抖手腕,剑尖斜点,随意挥洒,剑行处却似天马行空,又如羚羊挂角,竟全无痕迹可着,轻轻巧巧便将韩素来剑封住。 两人都有默契地避开了身前的火堆,剑来剑往,一个招式精妙,气韵初成,一个却运剑如风,无迹可循,时有神来之笔。 白衣男子十分欢喜:“娘子果然是剑道高手,今日甚是爽快!”却绝口不提起身比剑之事。 韩素也是不提,虽然盘坐比剑颇有不适,可在如此境况之下,每每拆招却又别有心得。 她向来表情淡漠,此刻脸上却挂着淡淡的笑意,说道:“先生剑术非凡,我却也不妄自菲薄。只是这般干巴巴比剑却未免少了几分兴味,不若你我赌个彩头如何?” “甚妙!”白衣男子十分爽快,便问,“娘子要赌什么?” 韩素便缓缓道:“既是我提议要小赌怡情一番的,这赌注自然便该由先生来提。” 第34章 诗书琴棋难画(一) 两剑相交之时,白衣男子默注韩素片刻,忽而笑道:“娘子这一招引蛇出洞十分不错。” 韩素淡淡道:“还需先生多多配合才好。” 白衣男子一笑,道:“娘子不必过多试探,我非故弄玄虚之辈。说起来,我游历江湖,从来最好世上志怪异事,倘若今次侥幸得胜,娘子便讲个故事与我听,如何?当然,这故事不精彩不算,不玄奇不算,不真实不算。” 他忽然云剑一转,便将韩素一招顺水推舟给引得转了方向。 韩素剑势一变,剑招逆行,这一招顺水推舟立即又变成了逆水行舟。 方寸之间,两人一面笑言相交,一面招来剑往,虽然剑上并无内力相着,然而对剑两人皆是剑道高手,又都是擅长变化的剑风,这一来一去,凶险处却更有一番滋味。 白衣男子脸上含笑,双目湛湛,注视韩素时眸色幽黑清亮,简直令人无法抗拒。 韩素便道:“我若是胜了,先生也讲个故事与我听如何?当然,故事不精彩不算,不玄奇不算,不真实更不算。” 她提此要求却也是有意为之。 受从小的教育影响,韩素思维十分严谨。这白衣男子出现得太过巧合,而韩素恰恰是轻易不愿相信巧合的。她总以为,这世上之事便是巧合也需得来有因,有时即便看似无因,那也不过是当事之人被“巧合”二字蒙蔽,见不分明罢了。 因此她主动提出赌约,便是想要试一试,看这白衣男子此时此刻出现在此究竟有何意图。 倘若这人果真心有所图,借此机会正好提出要求。而白衣男子果然提出要求,他的要求看似松泛,实际上却也别有深意。那“不精彩不算,不玄奇不算,不真实不算”的三个条件一出,便可想见,这人前来,为的正是要问一问韩素江都港事件的具体来去。 而韩素用同样的要求回给白衣男子,为的则是要弄清楚此人身份来历。 但听得白衣男子哈哈一笑:“娘子此言甚妙!正当如此!” 他一剑突起,剑光如虹,忽而直取韩素咽喉! 这一剑与此前数剑却已是大不相同,剑出如流星,几乎是一点光亮闪过,在韩素的视觉中,那光亮尚在原处未动,这剑尖便已险险到了她咽喉前! 韩素险些被炸出一身白毛汗,她的心跳几乎在这一刻停滞。白衣男子这一剑方才真正显出他剑术之力,原来他此前却是大有留手的。这人剑术之高,比起已经初步领悟剑意的韩素也只强不差! 韩素心跳几停,一种十分微妙的感觉却又在电光火石间从她心中生起。 心如止水! 流水剑法,静水篇之,心如止水。 白衣男子剑意之强,令人只觉似有流星击面,其中杀机凛然,一股即将面对灭顶之灾的强烈危机感几乎可以令人窒息。 江都港内几番生死,绝境之时一悟先天,当时情景虽去,水之意蕴却已经深入骨髓。 韩素眸中一片平静,心跳几乎停止,她并不闪避,更不格挡,却也是长剑一递,同样直走中宫,剑尖直向对面白衣男子的咽喉处点去! 这一剑来得极缓,倘若说白衣男子剑若流星,迅捷无匹,那韩素一剑便如死水微澜,一点波纹轻轻巧巧在一片平湖中划过,却是看似混不着力,实则一点波纹便足以翻起无数涟漪。 流水剑法,静水篇之,死水微澜! 那一点波纹绽开,便仿佛无数水花盛开在这秋日里静谧的山林中,越发带来一片清幽。 一股无形的势在这水花绽放之间悄然生起,便似新叶凝发,春雪初融,一种温和而不容抗拒的力量在空气中生发。 流水剑法,静水篇之,水滴石穿! 韩素这一剑看似来得极缓,却竟然险些就后发先至。 最后,双方剑出,却几乎是在同一时候,各自一剑抵至了对方咽喉! 剑定之时,韩素有片刻恍惚。 却听对面之人大笑道:“好剑!当为此浮一大白!”他也不管韩素的剑还抵在自己咽喉处,大笑之时已是自顾将剑收回。他反手送剑入鞘,另一手便顺势一招,立时取过了酒葫芦,咬开酒塞,仰天便是一口。 这个时候,韩素的剑依旧抵在他咽喉处。 韩素如梦初醒,方从适才剑境之中回过神来。 “你撤剑了。”韩素道,仅仅是陈述事实而已。她的手却不动,说话时长剑依旧稳稳停在原处,剑光如水,透着一点锋锐,便是不动,亦仿佛带着惊人的寒气,令人心惊。 倘若是常人,在比剑时与对手长剑同时抵至对方咽喉,定然是要等着对方一同撤剑才肯罢休的。身为习武之人,尤其不会将自己的要害暴露在对方武器之下。这白衣男子却十分悠然,仿佛此刻点在自己要害处的竟不是什么杀人利器,而是红袖素手,软玉温香一般。他人且年轻,又品貌风流,此刻酒到畅快处,竟微一低头,便将嘴唇轻触在韩素剑尖。 韩素平日握剑,八风不动的那只手亦在此刻抖了一抖。 险些就割了这人一嘴的血! 这人却还不躲,只是嘴角含笑,依旧微微低着头,却拿眼去看韩素。眼神中是三分醉意,七分清亮,朦朦胧胧,明明暗暗,搅在一起分外幽深。 韩素定住手,只说道:“先生不怕我这一剑刺下去么?” 白衣男子悠然道:“大丈夫何惧一死?如是死在禄鬼之流手中,自然死得憋屈,倘若是死在娘子这剑下,却也算是死得其所了。” 韩素便道:“先生的意思是,我赢了么?” 白衣男子摇头道:“不,你我算是平局,娘子难道竟不承认?” 韩素一时哑然,听这人又说:“因此,娘子不妨好生想上一想,看这故事应当如何说来。我且去河边洗洗耳朵,再回来恭听。” 他一撩袍脚,洒然起身。根本不管韩素的剑有多危险,只是三步两步,施施然走到溪边,竟果然是洗耳朵去了! 第35章 诗书琴棋难画(二) 稀疏的野林中,枯枝烧得噼啪作响。 见白衣男子果然是洗耳朵去了,韩素便收了剑。她静默片刻,已是平静下来。索性取回叉在一旁的兔肉,不急不缓地撕了吃完。将将吃完这一整的兔子,填饱了肚皮,白衣男子便从溪边回来了。 他施施然走回,又在韩素对面坐下。一路走,他身上的白气就蒸腾了一路,等到坐下时,他已运功将身上水汽蒸干,又是一副阔朗潇洒的好模样。 韩素从袖中取出一块帕子将手和嘴擦净了,又动作舒缓地将这帕子叠好收回,方道:“先生要听故事,我这里的确有一个好故事。只不知先生是只听精彩处,还是要连前因后果,枝枝叶叶一并听个明白?” 白衣男子挑眉道:“娘子不先听了我的故事再说?” 韩素道:“先生是磊落之人,不必如此。”白衣男子此前举动看似唐突,可他之前主动撤剑,却可见此人胸怀开阔,非同一般。便是些许看似荒唐的举动,也无损他气韵之疏朗。尤其是这人去溪边洗耳之时,韩素盘坐原地回想当时对剑,更有所悟:她之前那一剑固然颇具神来之韵,可真要仔细算来,却还是这白衣男子的剑先到一分。这人的剑既然先到,且又先撤,韩素投桃报李,当然不能小气。 她便从自己到达杭城,初遇百蝶时说起。 一直说到仙人出现,江都港大变,最后真相揭开,又一番阴差阳错,终至于百蝶携了残破的仙缘台逃之夭夭,而苏奚云追击而去,留下一城颓败。 白衣男子倒是个好听众,韩素所说的故事固然玄奇曲折,内容惊人,他初时含笑听着,后来神色渐转沉静,却是轻易不插话的。只在关键处或一颔首,或用眼神致询,令说故事者颇觉不寂寞。 只可惜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韩素半点也没有将其当成谈资的兴致,用词也是干巴巴的,务必以简洁准确为要。她更不在言谈间带入自己的看法,只是尽量从旁观的角度将这故事叙述清楚。 最后说罢,韩素轻叹一声,闭上了嘴。 白衣男子更是沉默良久,直到两人间的那个火堆因为久久无人添柴而终于熄灭了,白衣男子方才回转过神,低叹道:“果然惊心动魄,好故事!” 韩素并不言语,只是静坐原处,手指轻轻抚在膝前剑鞘上,细细摩挲上面古旧的花纹。 白衣男子却拍剑唱道:“一鹤东飞过沧海,放心散漫知何在。仙人浩歌望我来,应攀玉树长相待。尧舜之事不足惊,自馀嚣嚣直可轻。巨鳌莫戴三山去,我欲蓬莱顶上行……”歌声散漫,其中却是微带郁气,末了,他忽摇头道,“仙人如是那般,果然不成仙也罢!” 韩素却忽然福至心灵,惊问道:“先生……”她一顿,还是问了出来,“不知先生与陇西李白是何关系?” 白衣男子注目与她,含笑道:“为何问他?” 韩素便道:“我的故事说完了,先生的故事且不知如何?”她将手掌平放,神情亦舒缓了下来,继而不疾不徐,直问重点。 白衣男子颔首,道:“说来惭愧,我的故事十分简单,定不如娘子的故事精彩罢。有一浪荡江湖客,名为李白,祖籍正是陇西。此人少时颇享了几年安逸富贵日子,后来家道中落,便学那游侠之人,也携剑入江湖,很是管了几年闲事,写了不少歪诗,搏了几分虚名。此人性情乖戾,又最是好奇心重,天宝二年,他从长安弃官出来后,便再没有回去过。” 他顿了一顿,又道:“李白游历到江都,闻听江南繁华,本来正是流连,岂料某日天降灾祸,江都城中竟是突发大水,水中浮尸遍布,多数形状可怖,宛如鬼物。便听人说,这水是从江都港冲出来的。而江都港前几日被黑烟封锁,这异事早已传遍天下。李白又见到,有那从江都港中冲出之人,或能飞行,或能吐火,或能御水,等等等等,竟然十分神异。其中还有人言说道,变故发生当夜,多亏了一位韩郎君挺剑相救,方才熬过了最初的灾祸,得以保存如今奇遇。” 说到这里,韩素已大略明了前因后果。 江都城中发生那样的异事,自然是吸引了天下奇人前来。李白来到江都,并关注此事,实在是再正常不过。 “原来竟是诗仙当面!”韩素起身行了一礼,心中虽然惊叹,然而此时此刻,江都港的事情到底还是要更吸引她注意力些,韩素不由问道,“先生言及江都港幸存众人或能飞行,或能吐火,或能御水……是人人如此,还是少数如此?” “既非人人如此,亦非少数如此。”李白一顿,笑道,“却是多数如此。”他又说,“怎么?娘子竟不知么?” 韩素道:“我的确不知,结界破后,聂仙人将我与葛大带出,便直接飞到了江都郊外。” 李白略颔首,依旧目注韩素,分毫不放,问道:“虽是在郊外,娘子却自有双足,竟不想回去看看么?”这话问得颇为微妙,似责问又非责问,若说不是责问,这一问又分明是在问韩素为何竟能在亲身经历如此变故之后拔腿便走?似这般问法,却是随时都能一顶大帽扣下,尽可以说韩素凉薄的。 韩素只说道:“那样的地方,既然出来了,我自然是想要速速离得越远越好,又怎会想要回去看看?便是要救灾也好,要抚民也罢,皆是官府的事情,又与我何干?” 韩素说完这话,只以为定要惹得李白不喜了。李白诗名在外,侠名更是不弱,人称诗酒剑三仙,可见其剑法高明,侠字外传,却听闻此人最是嫉恶如仇不过的。只是韩素不愿骗人,她心中的确是这般想法,自然便这般说了,却不能因为害怕李白着恼,便虚言诓他。 岂料李白闻言一笑,提了酒葫芦便又饮一口,忽而叹道:“不错,正是人之常情,只是世人多爱名声,便是心有私念,也大多要寻几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何况如此状况……”他摇了摇头,又道,“娘子所言不差,原也与你并不相干。只是江都城中如今已是人尽皆知韩郎君,那官府仿佛也要派人出来寻你,你可需注意些才好。” 韩素便微微沉吟起来。 第36章 诗书琴棋难画(三) 依照韩素的本意,当然是不想与官府打交道的。 当今藩镇割据情况严重,节度使们纷纷蓄养私兵,更有那胆大之人暗中收拢江湖高手做刺客,凡有那看不顺眼或是挡路的,也不需摆出节度使架子,更不需大兵来压,只消派出三两个武艺高超的好手悄悄将人刺了便是。而这些刺客大多出身江湖,在外头都是打着游侠的名头行事,到了天宝年间,着实是狠狠败坏了一番游侠儿的名声。 韩素出身将门,少时随在祖父身边,见过他镇守安西的辛苦,更没少见他与四邻州郡的节度使们打官司,对于今朝吏治的败坏,着实心恨。十几年前尚且如此,如今圣人越发偏好奢靡,不理朝政,更可想见这情况会颓烂到什么程度。 不见李白入京两年便自请辞,还许下誓愿说从此再不入长安么?那还是天宝元年到天宝三年的事情,如今是天宝十四年,这十几年过去,也只有更坏,没有更好的。 这一回江都事变,连百姓都说是圣人失德,可见这民心早失,百姓多苦。 江都港中跑出的那些人却又大多得了奇遇,身怀异术。倘若这消息不曾泄露出来还好,但既然是泄露了出来,这里头能做的文章可就大了。 韩素可不愿淌这浑水,那九阴窍既已被封印,便如她所说,余下皆是官府之事,又与她何干?便是她有心出力,一人之力何其微薄,又能做得了什么来? 便听李白说道:“说来,娘子此番却是遭了无妄之灾。” 韩素却道:“看似是无妄之灾,实则仍是事有前因。先说今朝吏治,因藩镇割据严重,四处盗匪横行,我出山三日,便遇匪两次。盗匪残忍,老幼妇孺皆杀,我既然遇到了,自然不能袖手,少不得一剑一个,干净了账。如此一来便又引得百蝶注意。她人在风尘中,又处心积虑布下大局,我既然撞了上去,又岂有被放过的道理?既然恰逢其会,能出一分力便出一分力,总归都是我自己的选择,也算不得无妄之灾。” 李白颔首道:“说的正是,与其说是无妄之灾,倒不如说是恰逢其会。” 韩素道:“当初百蝶坐在钓鱼台上只管撒网,她是江南名妓,日日在那江南河边高歌,声名天下皆知。也不知有多少人曾为见她一面而一掷千金,又有许多人受她口中仙宝诱惑助她追捕俞立,这些人但凡与她接触过,不说全部,其中定也有很大一部分被她种下过蛊毒。” 李白道:“这天下好手,不需有十之一二,只需有百之一二,甚至哪怕是千之一二与她照过面,中过她的毒,便可形成一股极为庞大的势力。这股势力之可怕,不仅仅在于其人数之多寡,更在于其不可预知性。”百蝶处在那样的位置上,每日里迎来送往,接触的人三教九流皆有,谁又能算得清被她下过蛊的人究竟有哪些个? “如此心机、手段……”韩素顿了一顿,叹道,“说起来,她实在是个奇女子,我竟不愿与她为敌。不过此事实在太过重大,她当初既然算计了我,我少不得还是要回报她一番。” 李白顿时一笑:“娘子可有主意?” 韩素道:“先生可有主意?” 李白便随手在旁边捡了一根树枝折成两段,一段自己拿着,一段递给韩素,笑道:“不如各自写下如何?” “好。”韩素接过树枝,也不移动,便将树枝划进泥土,在自己身侧写了起来。 李白也在自己身侧写好,两人便各自起身,绕过了中间已经熄灭的火堆走向对面。 韩素倾身一看,但见李白在地上写了三个字:“流言止。” 她自己则写了两个字:“开诚。” 韩素转回头看去,李白正好向她看来。 李白抖手又提起酒葫芦饮了一大口,笑道:“好一个开诚!” 韩素亦是微微一笑:“从来流言之力最神妙。” 他们两个其实是想到了一块去,韩素是从江都港出来的,既已卷进此事,少不得就要被追索一番。既然李白能顺着她行进的方向找到她,那旁人自然也可以。与其等着别人来问,不如主动出击,捡那能说的大大方方说与人听,到时也不需韩素费心,诸听众便会自行将故事内容宣扬出去。倘若再稍稍推波助澜一番,不消多久,天下皆知,总也能稍稍使那些与百蝶接触过的人留一番警惕,使她将来行事能有收敛。 “只是如此一来,说不得还是要与官府打一打交道了。”韩素思及此处,虽有不喜,可要想使这故事以最快的速度传遍天下,到底还是通过官府最为方便。 尤其是,如果是保皇派,对于这番故事,想必也是乐于民间知晓的。至少,可以给圣人洗一洗黑锅,又能转移民众注意力,也好减轻朝廷压力。 李白道:“只需好生挑一挑人选,如是那对的人,自然事半功倍。” 韩素却道:“看是天下升平,且不知这一番承平盛世尚能维持几何。” 李白神色微微一动,奇道:“娘子为何有此一说?” “先生可是要考校我?”韩素淡淡一笑,道,“再简单不过,只看如今各路节度使的威风……这做惯了土皇帝的,又有几个不想一想那个上头的位置?这却不是本朝一代之祸,而是打从天可汗时屯戍军日增,州郡分合设道开始,便已有苗头。只是自来主强则臣弱,天可汗与先代女帝皆是雄略大才之人,天可汗垂拱而治,女皇一言决朝野,下头的人却是闹不出乱子来。” 她顿了顿,又道:“而今上能从女皇手中保下正统,原本自然也不是好相与的,开元年间盛世非虚,奈何善始却未必能善终。如今各路节度使尽皆大权在手,早与各路诸侯无异。春秋时诸侯既然动乱,人人都想做那共主,如今众节度使又岂能安分?说到底,人心永远不足,这天下大约也永远无法长治久安吧。” 韩素说到此处,心中感喟生起,又道:“莫怪世人皆慕神仙,都说神仙日子好过。且为何神仙日子好过?皆因世人总以为,做了神仙便可远离俗世红尘,生计烦忧,省了汲汲营营,动乱争斗,从此只管享受供奉,享受长生,享受安稳便好。只是,只怕神仙们也羡慕那种日子呢!” 这一番言论,上上下下,可谓是大胆之极,韩素却说得轻描淡写。索性她今日所遇更是一胆大包天之人,因见李白非但不惊,反而叹道:“娘子着眼古今,当真是好见识!只可惜动乱将来,终归还要苦了天下百姓。” 此时山风吹来,李白抬手一掬,便迎了一手的清风。他笑了笑,问韩素:“娘子可也慕仙?” 第37章 诗书琴棋难画(四) 韩素一心苦求仙道,要说她不慕仙,是肯定说不过去的。 因而李白问起,她怔了一怔,仍是说道:“神仙日子,谁不想过?” 李白笑道:“这话很有些意趣。” 的确,神仙日子且分好几种,世人眼中的那一种自然是人人都想过的。只是便连真正的神仙都难以过上那种日子,说到底,这不过是世人对美好生活的一种夸张形容罢了。 韩素道:“先生是雅好唱仙之人,想来亦是慕仙罢?” 李白静默了片刻,略有怅然:“我幼时曾经得遇修仙之人,当时见其飞天而来,心中的确是羡慕得很。那位仙人很是和气,我不过是借花献佛,奉了几葫芦山间的猴儿酒给他,他便赠我一双灵佩,又助我洗净伐髓。这些事情,于他不过是举手之劳,于我……却足令人感念一生。奈何我生来没有仙根,却是入不得仙道,修不了仙的。” 李白的诗文往往灵气盎然,汪洋恣肆,其洒脱豪放处总是令人心神俱醉,只觉惊艳。他是风流名士,声名传遍天下,韩素少时听他诗歌,对他这个人其实就很有几分向往。她后来经历变故,离家访仙,一路行走也时常听人传唱李白诗歌,每每听来亦觉胸怀开阔。 韩素此刻见到了李白,便忍不住问道:“只因为没有仙根,先生便就此绝了修仙的念头?” 李白反问道:“娘子可有仙根?” 韩素道:“我也是没有的。” 李白又问:“娘子既然没有仙根,又为何如此关注修仙之事?” 韩素道:“虽则没有仙根,但仍旧是妄图修仙。” 李白一叹,忽而笑了笑。他一身的宽袍大袖,并不似时人一般穿窄袖圆领袍和软脚幞头。他头戴黑纱笼冠,腰束玄色织带,一只略微陈旧的青色绣墨竹香囊从他腰间垂下,这般的闲散而立,风起时满襟满怀,便仿佛随时都能随风飞去一般。 在韩素看来,李白真是她生平仅见的最有神仙气韵的人,便是聂书寒和苏奚云这样真正的“仙人”,也全不能比。 但见他又举了酒葫芦,仰起头便往口中倒去。他喉中咕咚咕咚地咽,正痛快时葫芦却忽然一空。李白晃了晃手中的葫芦,一咂嘴唇便打了个酒嗝。 “嗝——!” 韩素转头看他,李白顿时尴尬起来。 他略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耳背后一片通红。他晃着酒葫芦,只对韩素说:“没酒了,哈哈!哈哈!” 韩素极轻微地扯了扯嘴角。 李白手抚着已经空掉的酒葫芦,将这葫芦托在手中摸了又摸,忽怅然道:“我也是不信的,这一条仙根果真便如此重要?使人天生便判定了仙凡,不可逾越?”他亦注视韩素,黝黑的眸子中滤着秋日光晕,深深浅浅,“素娘,没有仙根依旧不肯放弃,苦求仙道的人,我见过不少。我自己,便是其中一个。” 不知为何,韩素就觉得自己原本安稳跳动着的心脏忽然紧了紧。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李白道:“远的不说,那位蝶娘子也是一个。”他顿了顿,又道,“然而,至今我也不曾见到一个成功的。” 韩素抿了抿唇,默然不语。 李白甩开手中的空酒葫芦,忽又一笑:“然则,若是能成固然欢喜,便是不能成,既已尽力,也当无憾了。”他气劲一鼓,道,“素娘,此去往北,你我赛上一程如何?我若是胜了,你便陪我练剑,你若是胜了,我便陪你练剑。”总归说来说去都是要练剑,这话音落下,他袍袖一震,人已是大步而去。 他的轻功却不似他人一般飘逸,反而十分大气雄浑。他走动时一步便即跨出数丈,瞬息间身形远去,便连背影都叫人无法看到了。 韩素悠悠闲闲在后面跟着,她身体经脉受创,虽然动用轻功并不耗费多少真气,可若是全力施为,却难免会损及根本。韩素惯来不好这些意气之争,何况李白早已远去,以她如今的状态,要赶超是无论如何也做不到的。既是如此,索性走慢些,权当是活动血脉,休养身体。 她这厢不紧不慢地走,一路上也见到不少人在这城外官道上往返来回,有些是从江都出逃,也有些却是听得风声,特意赶往江都的。 官道上行人渐多,间或有快马奔行而过,马上骑士往往扬起一路烟尘,惊得路人四散闪避。 韩素还见到不少手举令牌,口中高呼“都督传令,速速闪避”的骑士。这些人通常腰配长刀与短剑,身穿软甲,头戴硬盔,一身肃杀气,却显然都是见过血的。 这般行过大半时辰,前头远远现出了小镇的轮廓,韩素又走得数息,就看到那一段从小镇中延伸而出的石板路尽头处正含笑立着一个白衣男子。李白负手而立,衣襟当风,身后静卧着的是一片乌瓦的江南小镇,叫人一眼望去,竟觉得此人仿佛是立在画中一般。 韩素走到近前,却见李白脸上虽然是带着笑,眼中却是殊无笑意的。他的五官较之寻常中原人都要深刻些许,这般目含凝重时直显得眼神格外深沉,顿时气势便盛。 眼见韩素姗姗来迟,李白倒也不责怪,只是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安禄山只怕是要反了。” 两人并肩缓步走入镇中,但见小镇上人来人往,虽然时近黄昏,可热闹却只有更增。 韩素道:“何以见得便是安禄山?” 李白说道:“素娘从后头过来,可有见到身穿褐色布衣,银色软甲,腰配长刀短剑的那些骑士?” 韩素点头:“的确见了。” 李白缓缓道:“这些骑士多半身材高大,高鼻深目,有些头发甚至还有卷曲。他们穿统一服装,配统一的刀剑。那刀柄剑柄都是猛虎刻头,手上举着的令牌上也有猛虎花纹。我曾经在幽州游历过一段时间,清楚记得,这是安禄山亲兵的装扮。” 韩素若有所思:“安禄山的亲兵为何会在此?” 李白叹道:“怕是要被素娘你言中,动乱果然要来了。” 第38章 诗书琴棋难画(五) 天宝十四年,秋。 ——多事之秋。 江都港事件后,天下皆惊。那一日大水从那噩梦般的黑雾中冲出,一日一夜,灾难漫延,大水淹没的不止是江都城的繁华,还是无数百姓的生命。 第二天,便陆续有人高热病倒,瘟疫躲也躲不过,悍然来袭。 而比瘟疫更恐怖的,则是城中偶尔会出现的活死人。 所谓活死人,便是看似活着,实则已经死了的人。他们没有呼吸心跳,没有思维情感,只是遵循本能,追逐活人血肉,看似是人,其实已经是鬼怪一流。 因为有江都港事件的前车之鉴,活死人的灾祸倒是被控制在小范围之间,并没有在江都城中大规模漫延。然而即便官府控制有力,恐慌还是以最快的速度席卷了整个江都,甚至包括江都周边地区。 一时流言无数。 尽管官府的说法是,有歹人作祟,捅破了江都港下的黄泉之穴,使得地府阴气侵袭人间,这才有此一劫。此为人祸,并非天灾,只需心有正气,自然可以消灾弭祸。 然而活死人的存在委实太过可怖,民间多有愚夫愚妇,往往或是宣称此乃阎王发威,或是认定此为天降灾劫,神鬼之事,更非人力能决,因而任由官府说得如何天花乱坠,信的还是少,不信的自然多。 民间信佛信道之人渐多,各种教派流派趁此机会大肆发展,很是蓬勃了一番。 又有村童唱谣,歌谣唱说:“天日不明,蝗虫螟螟,白虎出兕,天下大明。” 岂不是明指圣人失德,天日要换? 类似的传言和歌谣越来越多,官府屡禁不止。 时任宰相的杨国忠向圣人进言,认为谣言之祸足以动摇国之根本,应当从严禁止。他提出了两个方法,一是举报有奖,二是传谣连坐。 所谓举报有奖,顾名思义,便是人人皆有监督举报此类谣传的权利。凡经查证举报属实,举报者可得一百钱至十万钱不等的赏金,而被举报传谣之人不但自身要交罚金,要赴徭役,便连三代以内的家人,除六十以上老人和六岁以下幼童外,尽皆实行连坐,视情节轻重同赴徭役。 这便是传谣连坐。 这两个方法一经推行,民间气氛顿时大为紧张。 所谓举报有奖和谣传连坐,原本就规制松散,但有心术不正之人稍加利用,便能轻而易举害人无数。 两个方法都只说了举报属实便能拿奖,却并未明文规定如果举报有误是否要罚,更未提及倘若蓄意陷害是否当罪。如此一来,自然多有错案发生。然则流言之事本就无影无形,究竟是错案还是对案又有几人能真正说得清楚? 不过短短半月,这天下间便不知添了多少糊涂账,一时间人人自危,流言果然被禁不少。 然则暗地里,民间却是怨忿尤盛。 朝堂上却有人说,民间反乱歌谣中那一句“白虎出兕”,其中所谓“白虎”,指的正是范阳、平卢、河东三镇的节度使安禄山。安禄山势起天西,正正对应白虎之象。他手握重兵,光只亲卫就有五万余众,其手下亲卫又人人披挂齐全,手中刀剑等物统一铸成虎头柄式,其野心昭然若揭。 圣人因而生疑,传令安禄山进京伴架。 安禄山人在范阳,却令下属携带诸多宝物进京赔罪,其中更有手书一篇进上圣人。信中安禄山痛哭流涕,大表忠心,只说日夜思念圣人云云,然则边关不平,其身为大将不敢擅离,唯恐稍有所误便辜负圣人,辜负家国。随信而来的诸多宝物中有一物则格外引人注目,那却是一撮被锦囊装裹的黑发! 安禄山声称此乃其顶心之发,古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可稍离,他割顶发而进圣人与太真妃,实乃视圣人为父,太真妃为母,不敢不孝,不敢不忠。且顶心之发,六阳首须,圣人持之等若持其性命在手,安禄山甘奉性命,绝无二心。 圣人顿时感其忠心,又令天使携诸多财物赏赐前往范阳,以慰安禄山之劳苦。 韩素一路北上,刚至洛阳时惊闻此事,险些以为自己是听错了。 然则明旨已发,朝野皆知,此事却是实实在在的的确确果真如此的。 李白叹道:“圣人糊涂矣!” 韩素难以置信:“安禄山拒不入京,反叛之心已是昭然若揭,圣人居然如此轻易便被其糊弄了过去,简直荒唐!” 可不是荒唐? 安禄山屯兵范阳,明目张胆,又令手下亲卫精英南下江都,网罗当初在江都港灾难中幸存而出的众多异人,这一番动作只要稍有眼见之人都能明了其义。偏偏圣人当初从女皇手中夺回政权,后且励精图治开创开元盛世,彼时何等威风,可见绝非庸碌之人。他如今却如此糊涂,糊涂到堪称荒唐,令人实在不能不感喟。 李白却道:“圣人是多情之人,安禄山只消对太真妃恭恭敬敬,圣人自然便欢悦无限,又哪里会再疑他?” 韩素道:“闻听太白兄京中两年,曾与圣人饮宴,亦曾见过贵妃。敢问太白兄,贵妃如何?” 李白哈哈一笑,道:“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还能如何?” 这是李白名句,他也曾在太液池旁侍奉圣人笔墨,当时传出清平乐三首,有这两句称赞贵妃之容颜姿态,令人只听诗句便已可想见那是何等的绝代风华。然而李白此刻说起,却殊无提及自身名作时的快意,反而语带讥讽,眼中颇有郁色。 便是洒脱如诗仙,亦不能免去七情之苦,做到时刻超然。 这半月以来,李白与韩素同路,两人时常谈剑论道,说到酣处必然是要互相拆招,比斗一番的。半月下来,韩素固然是进益极大,李白却也所获非小。两人皆是既有天赋且有灵性的修剑之人,李白胜在经验丰富,剑势强大,韩素却尤为刻苦,基本功扎实无比,每每神来一剑,亦是令人惊艳。 因而如李白这般浪荡之人,在每日有剑比有酒喝的情况下,竟舍不得轻易与韩素分别,便也随她一路北上,来到了洛阳。 韩素已将当日江都港内发生之事捡那能说的传扬了出去,如今江湖上无人不知百蝶,然而用意虽好,对整个天下大局而言却终归是杯水车薪。 天宝十四年,十月末,风雨欲来。 第39章 诗书琴棋难画(六) 洛阳城中遍地繁华,比之江都又是另一番风味。 人说洛阳牡丹甲天下,这座历经了数朝喧嚣的古都亦如牡丹,富丽堂皇,大气端凝。风雨欲来的局势仿佛完全不曾影响到这座古城的固有步调,韩素入城后,入目所见是一片雍容。市井之像繁忙而有序,行人步调往往从容,令人行走之间亦不由得闲适了心情。 饶是韩素多日来颇觉沉重,见到如此景象也不免轻轻舒了口气。 李白指点道:“十一年前,我曾来过洛阳。” 韩素道:“十一年前,我也曾来过洛阳。” “我当年竟不曾见到你。”李白笑道,“可见当年虽然擦肩,然经年之后,异地仍旧相遇,缘分之事果然十分有趣。” 两人随意闲聊,也并不急着去寻找住处,只是信步走来闲看街景,也觉惬意。 多走了些时候,两人亦渐渐发现,洛阳实则并不似最初的表象那般不曾受到如今局势影响分毫。想来且是,洛阳自古便是重镇,身为东都,拱卫京畿,又岂有置身事外之理? 只不过洛阳处在北地,却是不比江南。虽然同样繁华,却是精细不足,而大气更胜。 韩素与李白路过酒肆,往往见人凭栏饮酒,高谈阔论。或有三五胡姬起舞助兴,胡姬们多半着装大胆,露出纤细的柳腰和凝脂般的玉臂,玉臂上钏环叮当,舞动时春色四溢,香艳无比。饮酒的儿郎们或豪饮,或击节,还有人兴致起时夺过了胡琴来弹,顿时咿咿呀呀,一地风流。 虽然早就过了牡丹盛开的季节,洛阳城也依旧流香不减。 远远地,却听得一阵古琴淙淙之声宛如流水般蜿蜒而来,琴声初闻清脆,再听婉转,可更听之时竟有一股阔渺之气盘旋四周,令人恍惚闻觉山间草木芬芳而香,石上流水叮咚空灵,顿时忘俗忘忧,仿佛登仙。 行人俱醉,一时间胡姬们的歌舞声都不由得低了下去。 琴声止时,四下寂静良久。 尔后,忽爆发出一阵轰天的叫好声。 “好!好!”有人鼓掌高喊道,“韩郎琴技,游鱼皆醉,真正是仙门准入,再恰当不过了!” 韩素和李白行至南市,第一眼见到的便是宛如山海般起伏涌动的人群。直到一人轻喝道:“何以如此拥堵?” 人群顿时惊慌了片刻,紧接着便有人道:“是贺七郎!” 拥堵的人群仿佛有了默契,众人纷纷挤向两旁,不过片刻便在中间让出一条通道。 韩素和李白远远站着,也不需近前,便可清晰看到那盘坐在人群中心处的抚琴之人。这人摸约十七八岁年纪,穿着一身湖水蓝的圆领宽袖袍,头上并未戴冠,乌黑的头发整齐束着,一根青碧的玉簪横卧其间,直衬得他面色清润,眸光清正,整个人便仿佛是一团沉浸在碧蓝湖水中的温玉一般,自有一股风雅气度,令人心折。 以至于他身旁随从护卫虽则严阵而待,一个个且又凶神恶煞气势逼人,可旁人一眼看到了他,却自然就会忽略其他,竟使得周围人潮皆成了背景一般。 在被让开的通道前,却走出一个少年。 这少年微微昂着下巴,一袭玄衣,面色冰冷,虽是有一张棱角分明的俊朗脸庞,可他身上冷意太过骇人,却平白便叫人退却,不敢多看他的容貌。 他看也不看周围人群一眼,只是抬脚轻踏,顺着通道不紧不慢走向人群中的抚琴少年。 很显然,抚琴之人正是众人口中的韩郎,而后来从人群让出的通道中走过的则是贺七郎。 李白拉住旁边一路人问道:“阿郎可否说说,这位韩郎君抚琴,为何竟仿佛引来了万人空巷一般?” 便有热心人解释了起来。原来再过几日便是天坛宗和太岳宗来到人间收徒之日,这几日也不只是这位韩大郎一人在此处展示自己的六艺才学。只是韩大郎琴艺精湛非同一般,每每乐起之时总有人闻声而来,渐渐地旁听之人越来越多,几日下去竟形成了如此规模。 李白奇道:“仙人们挑选门人,往往只看仙根资质,且与六艺何干?” 那热心人结舌半晌,终是答不出合适的话来,末了只得讷讷道:“似韩郎君这般仙气绕身之人,想来总是会有仙根的。” 李白微微一笑,也不与他分辨。韩素就见那热心人轻轻松了口气,须臾间人潮涌起,那随意答话的热心人不见了踪影,李白便只微微一叹。 韩素道:“太白兄,三言两语将人说跑很有意思么?” 李白哈哈一笑道:“的确有意思得很。”他目光移转,忽而轻咦一声:“素娘,这位韩郎不但与你同姓,竟连样貌都仿佛有几分相似。” 韩素便多看了那人几眼,这一看之下果然觉得两人的眉眼间真真切切是有几分相似的。她微惊道:“莫非是我二叔的长子?他们搬到洛阳了?他……也没有仙根么?” 李白道:“素娘这结论来得离奇。” 韩素道:“太白兄有所不知,我那位继祖母乃是先帝亲封渔阳郡主,大郎是她嫡长孙,倘若有仙根,早便送往十三名山了,又哪里需要日日在此献艺?” “然则他便是琴技通神,只需没有仙根,那些仙人们也未必便多看他一眼。”李白玩味道,“素娘可觉解气?” 韩素淡淡道:“幸灾乐祸殊无必要,我与他原是一般。”她又皱眉,“太岳宗和天坛宗为何在此时下山?莫非……竟也是为了江都港之事?” 李白却道:“仙缘台之事已经天下皆知,与其说是为了江都港,莫不如说是仙缘台罢。”他轻嗤一声,待要到腰间去取酒葫芦,伸手一摸却摸了一个空。 那里没有酒葫芦倒还罢了,可更重要的却是,他腰间的香囊也随之不见了! 李白顿惊,他是先天境后期的高手,什么人竟能神不知鬼不觉从他身上取走他的随身香囊? 而那香囊里装的且不是什么香料,却是当年那位仙人赠他的双灵佩! 第40章 诗书琴棋难画(七) 双灵佩,中品辅助型法器,功能聚灵养灵,温补精神,凝气调神。 韩锦堂与韩锦年兄弟两个正在望仙楼上等得焦急时,那楼梯口终于摇摇晃晃走来了一个葛衣少年。 少年身量匀称,面容俊秀,一双眼睛灵活透亮。他摇摇晃晃走着,一双眼睛咕噜噜转动,七分俊秀中便又透出了三分无赖气。偏偏他肤色匀净如玉,通身气度清灵飘逸,只随意一立便大不似寻常人。 他踩着楼梯嘎吱嘎吱响,出现在韩家兄弟面前时,手上正提着一对青鲤佩。这一对青鲤佩玉质清润柔和,竟仿佛雨后山溪般从里到外都透着一股子说不出的灵动气,那鱼头鱼尾、鱼眼鱼鳞,每一处雕刻皆是细致精巧,栩栩如生,显见这一对青鲤虽不是顶级羊脂玉质地,却又另有一番难得处。 少年手上提着这对不过半个巴掌大的青鲤佩,一边走着一边将玉佩高举至眼前,似陶醉似快意地欣赏着,口中不住赞叹:“眼活,神活,精气活,好佩!好佩!” 他摇摇晃晃,终于走到韩家兄弟面前,也不同两人打招呼,径直就在那靠窗的桌旁循着最后剩下的一个空位坐了。直到坐下,他的眼睛依旧不离那一对青鲤。 韩氏兄弟面面相觑,互相看了好半晌,终于还是不敢主动出声打扰这少年。 又等了半晌,直等得韩氏兄弟脸上都要冒冷汗了,少年才仿佛终于注意到这两人一般,豁然将手一握,收回了手中玉佩,歉然道:“哎呀,竟光顾着瞧这宝贝,倒是疏忽两位了,我这人有时痴劲上头便容易犯糊涂,两位莫怪莫怪。” 韩锦堂与韩锦年忙不迭,异口同声道:“不敢,不敢。” 少年笑嘻嘻道:“薛师兄说两位世伯为人最和气,真是半点也没错。” 他说到薛瑞卓,韩氏兄弟明显就又多了几分尴尬。少年可不管这些,他轻轻一拍桌子,忽又道:“瞧我,竟忘记向两位自我介绍一番了。我是青阳真君座下记名弟子柳风遗,比不得薛师兄入室真传,却是没什么排名的。两位世伯叫我风遗就好,有什么事只管吩咐。” 韩锦堂与韩锦年又忙道“不敢”,柳风遗则只管笑嘻嘻地摆手。 双方互相客套了一番,气氛顿时又尴尬了起来。 柳风遗可不会去管韩氏兄弟的为难,韩氏兄弟特意留了靠窗视野最好的位置给他,他便一手斜撑了脸,倚在窗边闲闲往外看去。 望仙楼共有三层,一楼是大堂,二楼是雅座,桌位之间往往用轻纱屏风隔着,半遮半掩,别有一番情调。三楼上头则全是独立雅间,比之二楼是胜在清净安全,却又少了几许滋味。 韩氏兄弟将柳风遗约在二楼,却是为了迎合他的要求:“要有人气儿。” 此刻柳风遗便坐在这个极具“人气儿”的座位上,探头去瞧外面风景。望仙楼位置极佳,人在窗边可一眼收进几处胜景。这其中尤为显眼的,却是那座高有二百九十四尺的万象神宫! 万象神宫气势恢宏,其上九龙飞腾,顶上金凤翻飞。静卧城中时,整座神宫已是气象万千,不需人来朝拜,便自有一股堂皇威仪,凛然端凝,令人心折。 柳风遗赞叹道:“则天皇帝敕建万象神宫,高坐明堂,凤临天下,当真令人神往。” 韩氏兄弟顿时张口结舌,更不知该如何接话。 万象神宫是女皇时代的标志建筑,女皇在东都敕建明堂,号“万象神宫”,垂拱听政,其气魄固然非凡,然而女皇时代终究已经过去。当今圣上虽则并未封禁神宫,可这座神宫的存在,却本身就是一种禁忌。 柳风遗是世外仙人,他可以随意议论,甚至口称“向往”,韩氏兄弟身在俗世,深受皇权辖制,却是不敢轻易接口的。 这兄弟两个又是单方面尴尬了一阵,好半晌,见柳风遗只是自顾赏景怀古,韩锦堂便稍稍清了清喉咙,鼓起勇气拿出平常在官场上的硬气,故作自如道:“倒是不曾问一问薛世兄的情况,薛世兄当年入山,至今也有十三年了,不知如今进益如何?” 柳风遗眨巴了几下明亮的眼睛,诧异道:“竟还需问?薛师兄是天生的九真仙体,奇经八脉先天畅通,且又拜在真君门下,入室真传,如今已是练气境后期,不日便要冲击化神,到时便是我天坛宗最年轻的真人之一了。薛师兄天纵奇才,两位世伯全不需担忧的。” “练气?化神?”韩锦年重复了两句,小心翼翼问道,“这仙道境界,我等凡人却是不知的。倒要冒昧问一问柳世兄,何为练气?何为化神?” 柳风遗哈哈道:“这有什么冒昧的,也不是什么秘密,便说给你们听也无妨。” 他这边说着,跟在他后面,另寻了一个屏风背面位置坐了的韩素和李白亦不由得打起了精神来听。 两人都是求索在寻仙路上的凡人,遇仙并非首次,却从未有人同他们说一说这仙道境界该如何划分。 但听柳风遗道:“世人皆知仙凡有别,却不知除却那条仙根,从最初的本质上来说,仙凡实则也无甚不同。人天生分阴阳,藏五行,阴阳相生,五行轮转,便是一个小世界。这个小世界中内藏了无数宝藏,本身便无限神奇,不论有仙根还是无仙根,人只要有心,便能开发这座宝藏。这便是修行的第一个阶段,炼精化气。”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他这边说着,韩锦堂和韩锦年听得云里雾里,那边韩素和李白却均有豁然开朗之感。 一个全新的世界,一条崭新的大门,便在柳风遗随随便便的三言两语间,向着两人徐徐打开。 又听他说:“所谓炼精化气,便是炼化人体自身内部的宝藏精华为真气。须知真气正是决定人体精气神旺健与否的关键,世人常说某某‘气若游丝’,实则便是此人真气已失,体内宝藏不但未曾得以开发,反而还被消耗损失殆尽,因此一气将断,便是性命将失。而往往真气雄浑绵薄之人总是较寻常人长寿许多,实则便是此人体内宝藏打开,如此寿命自然存续。” 柳风遗接着便说了一句:“凡间武者修炼后天真气,其实也正是炼精化气。” 此言着实惊人,便是一直听着云山雾罩的韩氏兄弟两个也清楚听懂了,顿时各自瞠目。 柳风遗自顾一笑,摊了摊手道:“因此还常有人说先天境界武者可以比拟化气阶修仙者,这可不仅仅是战力上能够比拟,除去未有仙根,且修行路数不同,两者还真无其他区别呢!” 韩氏兄弟已经被惊得几无言语,只是互视一眼,又忙忙点头。 柳风遗笑道:“也是炼精化气大圆满以后,这仙根作用才会出来。一旦炼精化气大圆满,要想更近一步,炼气化神,却是必须有仙根做引,这修者才能化出元神。” 他叹了一叹:“一旦有了元神,便等于是那无根之木有了跟脚,无源之水有了灵源。从那以后,便是肉身湮灭,魂灵也可不灭,只需保住一点真灵,便可自行转世,省却了六道轮回之苦,跳脱了阴阳轮转的制裁。”柳风遗最后总结道,“因而有无元神,这才是仙凡之别!” 第41章 诗书琴棋难画(八) “炼精化气,炼气化神,炼神返虚,炼虚合道,正是仙道四大境界。”末了,柳风遗叹道,“炼精化气打熬的是筋骨肉身,修炼的是先天真气,这个阶段或力大无穷,或寿数绵长,或呼风唤雨,实则都不过是小道而已。一旦身死,身前种种便皆如尘烟,真正是世人所说的死不带去。唯有炼化元神,这才算是真正的仙道,从此以后,肉身朽而神灵不朽,沧海枯而真灵不灭,世人所苦求的长生,莫过于此了。” 一番话说完,屏风另一边的韩素和李白固然是如痴如醉,便连此前一直听得迷糊的韩锦堂和韩锦年都不由得心旌动摇,幻想着若是自己也能修出元神,从此长生,那该是何等的快活。 韩氏兄弟不由得更加热切了,韩锦堂也抛开了面子,忙陪着笑道:“只是不知,这仙道究竟该如何入门?” 柳风遗微微一笑,口中轻轻吐出两个字:“仙根。” 韩锦堂又道:“若是没有仙根又当如何?” 柳风遗不答反问:“韩世伯可知这仙根究竟有何妙处,为何人人都能炼精化气,却偏偏只那有仙根之人才得炼气化神呢?” “这……”韩锦堂沉吟片刻,试探着道,“想来,便如这凡间之人,有些能生在王侯将相之家,有些却只能长于乡野,一世碌碌。人天生分贵贱,盖因这贵贱本就不均,既不能人人皆贱,亦不能人人皆贵,且终归是贵多贱少。此乃人间平衡之道,如此方能社稷有序,世道清明。天道既然如此管照人间,想来以此相比,这仙根便是分野。因不能叫人人皆能成仙,便将仙根赐下,也好分辨仙凡。因而这仙根便相当于是……” 他琢磨了半天,也想不出恰当的形容词,韩锦年便小心接口道:“仙根是天道的请帖罢?” 顿时众人皆静。 韩锦年说完话就有些后悔了,待见兄长用古怪的眼神看着自己,顿时更慌。他不知所措地看看韩锦堂,又看看绷着脸静默不语的柳风遗,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就在韩氏兄弟愈发窘迫之际,一阵大笑忽地就从柳风遗口中爆发出来。 “哈哈!哈哈!”柳风遗大笑不止,他一边笑还一边难以自抑地拍起了桌子,笑到后来,他仿佛是绷不住般,就那么抖着手指住韩锦年,边笑边说,“你……你知道什么是天道?”又指着韩锦堂,“世伯、世伯当真是妙人,哈哈!哈哈!” 韩氏兄弟都是妙人,柳风遗心想。 这对妙人兄弟面面相觑,各自端坐在原处,只管脸上赔笑。 屏风另一面的韩素和李白被这大笑惊醒,一时回想来到此处的前因,倒颇有几分奇妙的感觉。 李白本来一路追过来是想要拿住了柳风遗问罪的,可不料这柳风遗不但是个修仙者,还在这望仙楼的雅座间就这般公然谈起了仙凡之事。此间虽有屏风遮挡,不似堂下一般人来人往十分嘈杂,可也绝对算不得隐秘,柳风遗口无遮拦,此时此刻在此间说的话还不知被多少人听了去。 他且顺手牵羊,拿了李白的双灵佩也不知避上一避,更仿佛这东西本来就是他的一般,一路赏玩就一路招摇,心无半点亏虚。仙人做到这份上,也算是奇葩一个了。 柳风遗最后也没有将这仙根的奥妙明说出来,如韩素只听苍先生说过有了仙根方可沟通天地,因而仙根决定仙凡之言,至于这仙根究竟怎么沟通天地,又如何会与元神有联系,她却是不知的。此刻不得答案,一时就有几分遗憾,虽然心想:“十几年不见,两位叔叔今日这般行事,要不是心性大变,要不就是在糊弄这位柳仙人。柳风遗自以为作弄了别人,却料不到只怕他自己才是被作弄的那一个。”但也懒得去管韩氏兄弟的闲事,更没有此刻就去亲戚相认一番的想法。 就听柳风遗叹道:“虽说是有了仙根方可修炼元神,踏入那真正的神仙大道,然则这世上有仙根者或有千万,其中能够修出元神的,百人中却未必能得一个。大道艰险,这人要想成仙,又哪有不付出代价的?便说薛师兄吧,他是天纵奇才,可他当初三年炼精化气,又两年跨入练气阶,三年后练气大圆满,至今停在练气到化神的关卡上,却已经是五年了。祖师都说,这是心魔难过。” 韩锦堂当即十分识趣地做出讶然状道:“心魔?” 柳风遗的手轻轻扣在桌上,颇有几分吊儿郎当地说:“可不是心魔?说起来,这心魔的来处还有几分痴劲儿呢。韩世伯,我是听闻,说你们家大娘子原来与薛师兄定过亲?” 韩锦堂支吾了片刻,含糊道:“薛世兄是天上的仙人,这仙凡有别,我们家大娘子如何高攀得上?此话可不好说。” 韩锦年也赔笑道:“我们家大娘子早多少年便因为要替她祖父守孝,自做了姑子出家去了,陈年旧事当真没什么好提的。” 这边厢,兄弟两个打着太极,那边韩素一时听他们提起了当年的事情,又得知自己离家之后,韩家人原是用出家守孝这个理由搪塞世人的,不由得便有些怔然。 任她多年修炼,如何七情不动,此刻心中也难免起了惆怅之感。 一时复杂难言。 就觉身旁探过一只手,那手无声地拍在她肩头。韩素转过头去,就见李白手里提着个酒囊,正半举了酒囊对着她轻轻摇晃。他脸上带着些颇有几分浪荡意味的笑容,一副游手好闲的市井儿姿态,仿佛对世情十分不屑。 韩素脸上不觉露出些许极淡的笑意,心里那点子本就十分微妙的惆怅一时倒被他这样子给冲得更加淡了。 就听柳风遗道:“两位世伯也莫要太过在意什么仙凡之别,岂不知当年薛师兄阴差阳错辜负了韩娘子,自此便时常愧疚难安。他至今也没有双修道侣,便是因为心中仍然思念着韩娘子。只是他自己嘴上不说罢了,我们几个稍与他亲近些的师兄弟可是知道的,薛师兄有一幅极宝贝的美人画像,那画上美人……”他笑了笑,“画上美人虽然看着年岁尚稚,可身形修长窈窕,气质清华无双,令人一见之下便再难忘记。唉,倒也不枉薛师兄相思成魔了。” 这话本来没头脑,然对比起当年旧事,却颇有几分峰回路转的突兀感。韩氏兄弟听呆了片刻,韩锦堂脑子忽然就灵光闪现,他惊道:“薛世兄的心魔莫非竟是……” “便是府上大娘子了。”柳风遗略低了音调,忽又“嘿”了一声。 而那所谓的画上美人年岁尚稚,只不过是因为当年的韩素尚且只有一十五岁,薛瑞卓只见过十五岁以前的她,便是要留画,也不可能画出韩素此刻的模样来。 韩氏兄弟听得分明,此刻却只有更加无奈,韩锦堂便苦笑道:“好教柳世兄知道,我们家大娘子自从出家后,便只说自己已经是世外之人,再不肯与家中人来往,现今却要往哪里去寻大娘子去?” 韩锦年接道:“便是寻到了,大娘子今年也是二十有八的人。薛世兄已入仙道,便是比我们家大娘子大了三岁,此刻也必是风华正茂。而我们家大娘子出家多年,过的都是清苦日子,也难以保养容颜,这番便是再相见,只怕也只得一个物是人非,徒惹伤感罢了。” 难得他竟能说出这样的话来,柳风遗更觉得韩氏兄弟十分有趣,他只慢悠悠道:“这却不需两位世伯挂忧,哪怕是红颜白发,但有一颗朱颜丹,也自能朱颜再现。更何况韩娘子青春正盛,这般十数年相离,想来便是韩娘子,定也是思念薛师兄的罢。” 他这一番话,前头还勉强,后头却越发的没脸没皮,空口白牙的,竟敢说韩素思念薛瑞卓。 韩氏兄弟当然不好说韩素当年是怎么愤而离家的,只韩锦堂又道:“却不敢隐瞒柳世兄,我们家大娘子虽是一介凡人,可也是镇国大将军府的嫡出女儿,断没有与人做妾的道理。大娘子便是为全节烈之义,一生不做他嫁,只管常伴青灯,也定是不会回头与人做妾的。更何况,她出家多年……” 柳风遗便道:“韩世伯说得这般肯定,可是能全权替韩娘子做了决定?” 韩锦堂正说着:“我是族长,又是她嫡亲的伯父,她父母不在,自然由我做主。” 柳风遗便朗声一笑,忽扬声道:“韩娘子,听了这许久,你不出来说两句么?” 他话音落下,一时却惹来一片静寂。 第42章 诗书琴棋难画(九) 韩素怔在屏风的另一边,一时半刻之间几乎说不出话来。 多年以前,在韩素还是豆蔻年华的时候,也曾经有过许多天真烂漫。 今朝民风开放,时人多以风流浪漫为习,便是女子,虽有诸多礼教规束,可真要仔细论起来,却是越往贵族阶层看,那些不讲礼法的女子便愈多。所谓礼法,不过是上位者制定出来给世人看的游戏罢了。 韩素出身将门,自幼得祖父教导,要说她定亲前没有见过薛瑞卓那是不可能的。 那一年韩重希卸任了安西大都督的职位,带着韩素从边关回到长安。就在韩家为老爷子举办的洗尘宴上,韩素见到了薛瑞卓。彼时她是豆蔻才立,薛瑞卓也不过一个走马少年而已。她厌烦了宴席上女眷圈子里的攀比习气,便借口更衣出了席坐,一个人到家里的小演武场上练箭。 韩素从小习练弓马,眼力悟性都算不错,只是毕竟年岁尚小,又是女子,便在力气上差了些。她自来勤奋,练上兴头也懒得再回席上去坐,直到手臂酸软也不肯罢休,只是到后来,准头却差了。韩素便乱射一气,准备尽了兴便回去,谁知正要收手间,却惹来一阵嗤笑。 那嗤笑声略带了些沙哑,正是变声期少年发出的,那少年从演武场旁的花丛中绕出来,笑过了还不够,又很是讨嫌地说道:“前头还听人说某个小娘不输男儿呢,原来这便是某人不输男儿的风范,哈!”这少年自然便是薛瑞卓了。 韩素身旁的一众从人俱是大怒,她们大多是跟着韩素从边关回来的,人人都有一副巾帼不让须眉的刚性脾气,闻言哪有客气的,摆了架势便要去拿薛瑞卓。 她们是占了理的,就算时下民风开放,也断没有外男在别人家做客时到内院去对着别人家里小娘子胡言乱语的道理。 薛瑞卓左右闪躲,眼看着要被这群娘子军给淹没了,连忙高声叫道:“明明就是你箭法乱七八糟,还不许人笑,这什么气量?原来某些人的花团锦簇,却全是硬逼着旁人吹出来的呢!” 那时候的韩素可没有如今这般修养,她当时就恼道:“背后藏奸,不是君子所为,你又有何资格在此处大放厥词,说什么我没有气量?” 薛瑞卓哼道:“我却是光明正大嘲笑你的,又哪里来的背后藏奸?你这般空口白牙的诬赖人,果然是小女子!” 两人便争论起来,两个都是少年意气,这一番争论辩不出高下,反倒是引来了韩重希和薛家长辈。两家世交多年,当时薛瑞卓的祖父还在,那却是个促狭人,便提议叫两人干脆比试一番,输者向胜者认错,胜者且还能提出一个要求,输者务必做到,否则便是无信小人,要叫满京城贵族通通嘲笑一番。 韩重希当时卸任归来,正是刚刚交付了兵权,准备从此在家荣养的时候。他一生戎马,难得如此轻松,此刻也乐得凑热闹。便叫人摆开了场地,又请在场众人做评,韩素和薛瑞卓的比试这便被定了下来,谁也跑不掉。 韩素便道:“我自幼是随在祖父身旁学的弓马,薛二郎却出身书香世家,我如是一味与他比试骑射,岂不是胜之不武?”其实她是手臂早酸,心中虽然不知薛瑞卓水平如何,却也不乐意拿自己此刻的弱处去定这场胜负。她虽然少年意气,但也没有真傻,此刻这许多人看着,她自然是不想输的。 薛瑞卓却也不甘示弱,韩素口称不愿胜之不武,他便道:“你是女儿家,我乃大丈夫,真要与你比骑射,说出去人家还真当我要欺负你。你箭都射不到靶上,我自然是要让一让你的。” 韩素才不与他在这一个话题上纠缠不休,只说:“薛家二郎既有这番气量,我小女子哪有不领情的?”她话里噎了人还不够,又道,“早听闻剑南薛氏是诗书传家,薛氏子弟不论男女,个个琴棋书画皆精,薛二郎少年中举,想必此番更是不在话下。我若是与你比试旁的,只怕你输了也不服气,不如你我比试三场,这三场的试题便从琴棋书画中提出,你看如何?” 薛瑞卓便昂了昂下巴,道:“是你提的试题,你可莫要后悔。” 韩素道:“我只提议这比试三场的题目从琴棋书画中出,不过此番既然要公平,我提了琴棋书画,这其中的四选三,该选哪三样,便应当由薛二郎你来说了。” 薛瑞卓只觉她牙尖嘴利,恼人得很,便冷笑道:“韩大娘子好客气,既然如此,我却是不客气的。这第一场,便比琴如何?” 岂不知韩素早等着他呢,就问他:“怎么个比法?” 薛瑞卓要在众人面前讲究风度,便也有来有往地说道:“既然你提了琴棋书画,我又提了琴,那这琴该怎么个比法,自然应当再由你来决定。” 韩素心中得意,脸上不显,只不紧不慢地将适才趁隙想好的题目说了出来。 两人这三场比试,第一场便比了琴。 题目说简单很简单,说难也很难。两人同时奏琴,不比旁的,只比一个字:“快。” 同一首曲目,须得不错音,不错节,完整弹奏下来后,先完成曲子的那一个,胜。自然,弹奏中途,倘若有谁先错了音节,那不论这人是速度是暂时领先还是落后,便都只能算是输了。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众看客在旁边看得津津有味,薛瑞卓的祖父便对韩重希道:“你们家这个女公子好不刁钻。” 韩重希哈哈一笑:“这孩子小小年纪便没有爹娘疼爱,少不得我这个做祖父的只能偏疼她一些了。” 薛葳便道:“这般刁钻,正好可以治住我家那小子,不如便给了我们家吧。” 韩重希当时笑骂:“我家大娘子才这般年岁,你也好意思来打她主意?当真老不休!去去去!”虽是当时就笑骂了回去,可两家长辈却都各自有些心动了。 韩素彼时不知两家长辈已经商议起了她跟薛瑞卓的婚事,只是自以为得计,很为接下来的比试兴奋不已。 须知这琴之一艺,从来重技却更重心。韩素当然不知道薛瑞卓琴技如何,可她却对自己的定力十分有信心。 双方同时弹奏同一曲目,虽说是以快慢定胜负,可这其中重点其实还是那个“不错音,不错节”。既要快,又不能错,首先这个试题就容易使人精神紧绷,无法达到琴艺上所要求的正与静,这是第一重干扰。再则双方同时弹奏,琴音同起,相互间难免就又互有影响。这弹琴的另一人既不是合奏者,而是对手,那琴音起时双方非但不会互相配合,反而还会互别苗头,如此既容易打乱对方步骤,又需防备自身节奏被对方打乱,这期间这弹奏者又焉能不紧张,不心乱?这便是第二重、第三重干扰。 有了这重重干扰,两人与其说是在比琴,倒不如说是在比定力。 这却是韩素的长项。 韩素一心要拿下这第一场,只需第一场胜了,她在气势上压住了薛瑞卓,此后乘胜追击,还怕今日不大获全胜不成? 不过半刻钟,韩家仆从便摆好了琴案,点起了香炉,两人各自就座,要开始比试了。 第43章 诗书琴棋难画(十) 当年那些事情,韩素本以为自己早就全数遗忘,不料此刻偶然忆起,那一幕一幕,竟依旧如此清晰。 曲子是抽签得来的,这一次是由薛瑞卓提出曲目。他一共提了六个曲目写在签子上,再由韩素从中抽出一首。当时韩素将手往那铜壶中一伸,最后抽出来的,却是一支写着“凤求凰”的签。 凤求凰一出,彼时呆怔住的不止是韩素,还有薛瑞卓。 薛瑞卓将凤求凰写进签中,不过是一时兴起。抱着几分连他自己都并不是很明了的隐秘心思,设想过倘若韩素抽到了凤求凰,不论她露出什么样的表情,他都必定是要嘲笑一番才好的。然而等到韩素真的抽中了凤求凰,在那一瞬间,当她表情里的惊诧与不喜表露无遗时,薛瑞卓却忽然嘲笑不出来了。 或许孽缘,便从那一刻滋生。 韩素还记得,一年后两家商定了婚事,互换了庚帖。那一日薛瑞卓亲自带人前来韩家下定,他在那个阳光明媚的午后偷偷翻过重重院子来到了韩素的窗下,对她说:“我那时候就想,你那么不喜欢我,我却偏偏要求了你来。等你成为我的妻子,看你还如何对我蹙眉。” 当时正是三月春好时,薛瑞卓撑着一只手攀在韩素窗外,身后是一片枝桠翳翳的花树,明媚的阳光从纷繁花枝间落下重影,照在他脸上,使得少年不论眉眼神情,尽皆透着一种说不出何等扰人的勃勃生机。 那一瞬间,扰得人从里到外都仿佛被缠着一丛荒草,疯狂生长。 韩素当时回答他道:“我自然不会对你蹙眉,我只每日笑嘻嘻的,拿了马鞭抽打你,看你还能不能这般的没脸没皮!” 她说完话更不理他,袖子一甩便将雕花木窗砰地关上! 薛瑞卓的声音还从窗外传入,他非但不恼,反而笑道:“如能使你每日里皆是笑意上脸,我便是多挨你几顿抽打又如何?娘子是将门虎女,薛二郎我不过一介书生,打不过你自然只有让着啦!哈哈!”他说完话一溜便跑了,留下韩素在屋子里被几个大丫头打趣,顿时好一番羞恼。 使她又忆起了当时的凤求凰。 凤求凰是古典名曲,韩素自幼受着优良的贵族教育,韩重希又从来也不拘她,她自然也是会弹凤求凰的,只是不算精通。 韩素并不喜欢凤求凰,这首千古名曲虽以深情传世,然而在韩素看来,不论这曲子作得如何热烈真挚,也都掩盖不了这曲子背后所存在的凉薄与龌龊。 是的,正是龌龊。 在韩素看来,凤求凰的作者司马相如就是龌龊的。 世人传唱司马相如与卓文君的爱情故事,称其为传奇风雅,令人欣羡。岂不想司马相如当初以凤求凰一曲蓄意勾引卓文君私奔,便已经是第一恶。他既引得卓文君与他私奔,偏又不能给她安定生活,还需卓文君抵当首饰,为生活而当垆卖酒,这便是第二恶。两人共患难了且罢,往后不论是互相从一而终,共苦到底,还是后起富贵也都不失为佳话,然而更可恨的却是,司马相如后来果然渐渐显达,却慢慢心思不定,想纳妾还不止,更起了休妻之念,这便是第三恶。 有了这三恶,便是司马相如再如何才华横溢,在韩素看来,他也不过是个见色起意,意志不坚的恶俗小人罢了。 若非后来卓文君一首数字诗惊艳了司马相如,使他回心转意,他那休妻之念只怕便不再仅仅只是个念头,而是会实实在在成为行动的。 韩素当时从先生处学了这首凤求凰,便是如此评价的司马相如,她又说:“当年司马相如引诱卓文君私奔,不过是贪她好颜色与卓家财富,后来司马相如改了休妻之念,也不过是因为卓文君才思惊人,令他不敢休之而已。可见在司马相如眼中,他所能看到的卓文君自始至终也只是她的美貌、财富、才华,而不是她这个人本身。倘若是我,便不会在负心人起念休妻的时候还写诗挽回。便是挽回了又能有何意义?这样的人,实在不值!” 当时教琴的女先生却道:“你还太小,却是不知,她既已是一生错付,便只能一错到底了。” “既已一生错付,便只能一错到底。”这一句话何其悲凉,在世俗和人心的枷锁面前,即使是如卓文君那样的奇女子,也只能一错到底。 这是覆水难收。 韩素心中涌起了巨大的悲痛,昔年往事却更似走马灯般在她眼前轮转不休,仿佛便要在这一呼一吸间,全数从那尘封的角落中涌出,又再度自我翻晒,刷上新的颜色。 韩素记得,自己不喜欢凤求凰。 当时她倒也没有拒绝弹奏这一首曲子,只是坐到琴案前,一等从人将香点好,便十指翻飞,快弹起来。 薛瑞卓是书香门第出身,奏琴时且还需讲究几分意蕴意境,韩素却十分不喜凤求凰,因此弹奏时只是一味求快,至于曲子内容却是干巴巴的,没有半点可听之处。 薛瑞卓便恼道:“岂有如你这般奏琴之人?简直是侮辱这五弦!” 韩素哼道:“琴器本不是比斗之物,你既然与人比琴,便已是落了下乘。此刻你倒来装风雅,你可笑不可笑?” 薛瑞卓道:“你简直不可理喻。”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韩素知他已是词穷,这才只得说出“不可理喻”这四个字来,因此心中得意,更乘胜追击,不遗余力地干扰他道:“司马相如奏凤求凰,最后却辜负了卓文君。薛二郎你如此喜欢这首曲子,是以后也要做个负心人么?” 薛瑞卓被她说得险些就乱了音节,好险稳住指法,心头已只觉烦乱,脱口便道:“你这样厉害,只怕是便连个负心人都找不到!你且莫得意!” 话音落下,他指下音节却终于是错乱了一调。 韩素扑哧一笑,推琴而起,斜眼睨他:“薛二郎,你输啦!” 薛瑞卓坐在原地,面红耳赤。 后来,薛家下了定,韩素与薛瑞卓有了婚约。 再后来,薛瑞卓对韩素信誓旦旦道:“素娘,我一生也不会负你,只要你快活,我便是此后多少世佛前青灯也心甘情愿。” 然则又后来,薛瑞卓被查出拥有仙根,是九真仙体。他不声不响便消失在韩素的世界中,甚至连一句诀别的话也不肯亲自到她面前来说上一说。薛家来人,却抱着一架五弦琴,在韩素面前奏了一曲凤求凰。 薛家一个老嬷嬷甚至还笑道:“大娘子,我们家二郎可顾念着你呢。他说了,只需一奏凤求凰,你便知他的心意了。” 韩素坐在原处,险些捏碎了手中青瓷的茶盏。 卓文君一生错付,便只能一错到底,韩素却不是卓文君。 诗书琴棋,再多风雅,倘若那根子里是烂的,也掩盖不住那背后浓烈的腐臭味道。 覆水难收,各人都有各人的覆水难收,有些人是一错到底,韩素却是绝不回头! 她抬手按剑,推开屏风。 但听得哐当一声响,屏风倒地,韩素站在原处,淡淡道:“柳仙人,这屏风倒地,即便是再扶回来,也不会是原来那座屏风了。” 第44章 归来望乡梓(一) 韩氏兄弟被惊得一齐起身,又几乎是同时道:“素娘!” 两人脸上全是不敢置信的神情,显然无法相信居然能在此时此地见到韩素。 但见柳风遗半侧了身,靠窗斜坐,手上一边摇摇晃晃地把玩着那枚双灵佩。他不咸不淡地看向韩素,嘴里闲闲地说:“如此说来,韩娘子倒是给我出了大难题了。” 韩素道:“所谓心魔,全是心头魔障,皆由自身起,旁人是治愈不了的。”此前柳风遗口口声声只说薛瑞卓是因为她而起了心魔,这才迟迟无法突破境界,炼化出元神,韩素听来,却只觉得荒唐可笑。 倘若果真情深如此,竟至成魔,那当年薛瑞卓也不会走得那样没声没息了。 曾经韩素也并非没有设想过薛瑞卓是否是有某些不得已的苦衷,这才悄没声息的离开。也或者他其实并不是有意辜负,只是薛家人阳奉阴违,故意设计离间了他们。然而韩素终归不愿自欺欺人,尤其是后来薛家来人,当着她的面奏出了那曲凤求凰,她也就更加可以肯定,前面那些设想全都是不可能成立的。 薛瑞卓知道韩素对凤求凰的观感,他自己不来,却叫家中仆婢到她面前来弹奏什么凤求凰,这对韩素而言,已是与侮辱无异。 就像薛瑞卓了解当时的韩素,韩素也十分了解那时的薛瑞卓。 薛瑞卓是薛家大房的嫡次子,打小就被金尊玉贵地养大,在家中实为霸王一流。他性情中固然不乏真诚可爱、宽和包容的一面,但同样也少不了许多纨绔少年都有的恶劣习气。原本韩素并不将他这些习气放在心上,毕竟人无完人,她自己也颇有些任性出格之处,当然不能要求别人完美无缺。况且他们两个是少年相识,往日里便是有些什么磕磕绊绊的,也都只会觉得那是甜蜜美好。 只是当时太过年少,因而谁也不会料想,他们的结局竟不是白头到老。 还有韩重希之死,那是横亘在韩素与薛瑞卓之间永远也无法拔去的一根刺,韩素可以不去恨他,但他们也无论如何都回不到当初了。 如今这许多年过去,又何止是物是人非? 就听柳风遗“啧”了一声道:“薛师兄说韩娘子的性情最是强硬固执不过,今日一见,果然不假,只是当年也曾相许,韩娘子心中对薛师兄的信任竟是如此微淡么?韩娘子岂不想想,薛师兄当年初入仙门,正是需要进益之时,便是他有心要与娘子好生解释,有些人也是不许的。” 言下之意竟是隐晦地在提醒韩素,当年薛瑞卓之所以连亲口跟韩素道一声诀别都不做便自离开,其实是受了天坛宗辖制,因此他的辜负也并非出自本意,应当是可以原谅的。 他这样一说,韩锦堂与韩锦年便都微微动了神色,略带几分喜意看向韩素。 韩素静默片刻,淡淡道:“原来天坛宗的众位仙师竟是巴不得门下弟子留下心魔才好么?” 柳风遗的神情便是一滞,先前脸上那满不在乎的笑容顿时再也维持不住。他皱起了眉头,便是他素来巧舌如簧,这一刻竟也不知该回一句什么话才好。 难道要说当年接薛瑞卓走的天坛宗众人就是居心叵测,因此不许薛瑞卓与韩素见面,有意要使他留下心境破绽?又或者说其实是天坛宗的人太蠢,看不清这其中的厉害关系,这才隔离了薛瑞卓与韩素,以至于害得薛瑞卓如今心魔难过? 虽然他此前说的话里,的确隐含着是天坛宗中有人有意阻挠薛瑞卓与韩素想见的意思,可他之前的话被韩素这么一解释,却明显就变了味,变得哪儿哪儿都不对劲了。 “其实说到底,不过就是他薛瑞卓有心逃避,不敢见我罢了。”韩素嘴角微微翘了翘,“柳仙人煞费心机引我来此,我人也来了,该听的话也听过了,还要烦请柳仙人将这双灵佩归还给原主才好。” 此前李白灵佩被盗,盗者手法高明,两人原以为或是寻不回这宝贝的。岂料过不多久就见到一个少年提着双灵佩大摇大摆出现在前方,也不避人,就那么直直往望仙楼走了过去。这一下韩素和李白只要不呆就该猜到,这人盗佩实则是为了引他们上前了。 既然看到了双灵佩在谁人手上,两人索性便等在一旁,也好看一看这人究竟是要弄个什么玄虚出来。 岂不料柳风遗先是拉拉杂杂一大堆,最后话锋一转,竟牵扯到了薛瑞卓身上去。韩素这才恍悟,柳风遗盗走李白玉佩,用意却是在她身上,这一遭,还是她连累了李白。 被人再度当面提起薛瑞卓,她心中滋味原本难言得很,然而经过柳风遗这么一翻旧账,她心里头难受了一番过后,竟莫名有种前尘种种尽如笑话的感觉。可笑的又何止是薛瑞卓?她难道就不可笑? 多少年来,她自以为自己早已看破,其实从未看破。 就像祖父曾经说过的,她的的确确是一个拿得起,却放不下的人。 如果真的能放下,又何必念念不忘要修成仙道,以求来日能够亲上天外天,去向那负心人问一个公道? 负心人,负心人,有心可负才叫做负心人,倘若已经无心了,那便不是负心人了。 因而此时此刻,她竟在心中生起了一股子索然无味的感觉。当年苍先生问她为何要成仙,她回答说是:“帝王将相宁有种乎,草莽可以成龙,凡人为何不可以成仙?”这句话其实还有后半截,只是那个时候恐怕就连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她的不甘心,不仅仅是因为世人的眼光,更是因为薛瑞卓。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她时候心里一定也在想:“薛瑞卓可以成仙,我为什么不可以?” 只是当时,就连她自己,也是不愿意承认自己下那样大的决心,其实是因为薛瑞卓的。如此这般示弱的念头,她有都不敢有。 她说薛瑞卓当年行径,是懦弱是逃避,然则她自己又何尝不是在逃避? 韩重希曾经说她:“你拿得起放不下,一生也休想登堂入室。”这个登堂入室,说的是她的心胸。 韩重希也曾说:“世人眼光何其多变,你若是被他们左右,你就永远也无法在自己的人生中做到挥洒自如。你是要自己决定你自己的人生,还是让世人来决定?” 韩重希说这句话之前,正是他提起笔来,准备奏写辞官书的时候。韩素当时服侍在旁,便问他为何竟在此时起意隐退。韩重希道:“物极必反,盛极必衰,我坐到如今的位置,如是再往上去,只怕就要碍陛下的眼了。还不如此时识趣一些,也好给子孙后代留条退路。” 这个道理韩素其实也是懂的,只是她当时终归太过年少,不能像韩重希那样该舍的时候就干脆利落地舍下。 十几年后,也是直到此时,韩素才终于在心中生起了那么些“放得下”的感觉。 便是要成仙,也应当是为自己,又岂能是为那些不相干的世人,更不能是为了薛瑞卓。 就见柳风遗将双灵佩微微提高了些,他手上拈着系在双灵佩上的络子系带,眼睛却微微斜着,笑道:“韩娘子难道不该有些表示?只是娘子既不投桃,那柳某自然也不需报李了。” 韩素微微眯眼,抬手轻轻一按,清音剑便似流水般从鞘中滑出。 “柳仙人想要什么样的桃?”韩素手中长剑宛似一道清淡水痕,滑落在岁月中,轻轻向前洇去,她说道,“试试我这一招覆水难收如何?” 第45章 归来望乡梓(二) 流水剑法共有三篇,分为静水篇,流水篇,逝水篇。 这其中静水篇和流水篇是有着完整修炼方法的,只有逝水篇其中非但只有两招,这两招还单单只有名称,莫说什么修炼方法,便连简单的架子方向也是没有的。 然而越是如此,便越使人想要将这两招修炼出来。 韩素从前不得要领,然而此刻却忽然福至心灵。 逝水无回,覆水难收。 其实回不了头的不仅仅是时光,更有人心。人心有多宽阔,世界才有多广大,若是跳不出去,即便踏遍了万水千山,也依然不能看到这个世界的浩荡。 她是凡躯,没有仙根,既已动了妄念,踏上了这条道路,就万没有再回头的可能。 流水剑法,逝水篇之,逝水无回。 韩素嘴角噙着一丝极为安详的微笑,便仿佛是沉浸在什么美妙的圣境当中一般,手中清音剑轻轻在空气中滑过,便似滑过了无法知数的正在变幻中的时光。从春暖花开,到郁郁夏野,从秋风萧疏,到素白寒冬,每一篇皆是岁月安详,天地浩大。 柳风遗连起身稍让都来不及,便已在不觉中怔在了原处。 有那么一瞬间,他心中竟诡异地生起了自己无限渺小的错觉。在那迎面而来的,宛如水波一般流逝的剑光中,他就像是零落在岁月角落里的一粒尘埃,被那流水一冲,便要随着那水波一起落定,再不能在这条时光长河中激起点滴波澜。 柳风遗骇然,连忙运转真元,搬运周天,奋力挣扎起来。 等到从那几乎令人无法抗拒的剑境中挣脱出来,柳风遗一身冷汗地勉强回过神,这才发现自己坐在原处,竟还是原来姿势。只是手中空荡荡地提溜着半根络子绳,而那原本被络子结在其中的双灵佩却已是不见了踪影。 柳风遗坐在原处,一时间竟生起了不知今夕何夕的恍惚之感。 才见双灵佩从韩素剑上滑落,被她一把抄在手中,又扔还给了李白。 李白挥袖将双灵佩拢入怀里,哈哈大笑道:“素娘今日一剑,比之当年公孙娘子的九如剑也不遑多让了。” 柳风遗抬手将手中残余的半根络子绳扔掉,终是从惊悸中醒过神,也哈哈一笑道:“不愧是被薛师兄念念不忘多年的画中人,韩娘子这一剑之威,便是在整个化气阶修仙者中,也少有人能敌。” 韩素回剑入鞘,淡淡道:“还要多谢柳仙人指点。” 柳风遗斜靠窗边,歪了歪头,笑嘻嘻道:“不敢不敢,韩娘子应当知晓,我等修仙者并非当真是什么仙人,只是会些法术神通,能够糊弄糊弄凡夫俗子罢了。韩娘子若是不嫌弃,叫我一声柳师弟便是,不然便叫风遗也成,什么仙人不仙人的,说出去倒叫人笑话。” 他背后冷汗还在不停地下,适才提了络子的那只手被他压在桌子上,隐隐约约竟有抽搐之感。 柳风遗几乎就要觉得自己端不住了。 终于听韩素道:“柳仙人不必自谦,我也是凡夫俗子。”她又静静看了韩锦堂和韩锦年片刻,看得这两人几乎也要绷不住一身冷汗时,方才道:“一别多年,今日见到两位叔父平和安康,素娘便放心了。” 韩锦堂勉强笑了笑,语气和缓道:“素娘你吃苦了,如今回来便好。你离去时,你大弟才刚开蒙,听说你出家了,硬是哭得厥过去好几次。他至今还说,学有小成了便要游历天下,将你寻回来呢。” 韩素道:“我已经见过阿循。” 她只说这一句,韩锦堂和韩锦年便又不知该怎么接话才好。 韩素道:“两位叔父既都说了我是出家人,那自然没有再回家的道理。今日相见,正好了却前尘,此后再见无期,两位叔父多多保重。”她行了一礼,转身离去。 她这一走,韩氏兄弟和柳风遗却是悄悄地齐齐松了口气。 等到再不见韩素和李白踪影了,才听柳风遗冷不丁问道:“为何韩娘子归来,两位世伯竟仿佛并不如何欢喜?” 韩锦堂一个激灵回过了神,忙道:“只是不曾料到素娘的变化竟如此之大。” 韩锦年也小心道:“我们毕竟是叔父辈,不像她的婶婶们那样方便与她说话。素娘自小气性大,她既然一意要出家,我们若是逼她回来,只怕反而会害了她。” 柳风遗也不理他们,只微微阖上双目,坐在原处再不言不动了。他的眉头却越锁越紧,又过片刻后忽然睁眼,冷笑道:“好!我竟是被一个病歪子给骗了,果然是好一个惊艳一剑!” 韩氏兄弟只觉莫名其妙,还是韩锦堂问道:“不知柳世兄指的是?” 柳风遗轻哼道:“我适才施展了地听之术,原来……韩娘子剑法虽高,却是身负重伤之人,她施展了这一剑,此刻怕是要不好了。虽说是已经出家的人,可毕竟有血脉牵连是斩不断的,两位世伯少不得还是要关心一番才好罢。” 韩锦堂的眉毛顿时微微耸动了一下,韩锦年脸上则掩不住地流露出些许喜色。 韩素这伤其实正是大半月前从江都港带出来的旧伤,她当时经脉受损,虽然她自认为经过温养能够治愈,但这个治愈的过程却必定不是三五日就能了结的。便是经过这大半月的调治,她这伤势也不过是好了两三成,平日里少许调用真气,施展轻功或者压着真气使剑都还尚可,但要压上全身真气全力出剑,后果却难说了。 韩素一出了望仙楼就几乎站不住脚,要不是李白在旁边恰好搀扶住她,她就要当场跌倒了。 李白也不多话,携了韩素便运转轻功快速离去,务必要在最短的时间内离那望仙楼越远越好。 一路过去,远远还听到似有琴声淙淙,李白更不停留,径直带着韩素韩素似缓实快地穿过人群,转入重重巷道。最后,他停在一处平民聚居之地,敲响了其中一座二进小院子的大门。 第46章 归来望乡梓(三) 李白浪荡天下,在洛阳却是留有旧宅。然而不等韩素腾出时间来将伤养好,一个被人们等待多时,却仍旧石破天惊的消息从天北传至。 安禄山反了! 天宝十四年,四月南诏叛变,剑南节度使鲜于通率兵征讨,却大败而归,战死部众六万余人。月余内,安西四镇节度使高仙芝又战大食于怛逻斯,唐军再败。十月,江都异变,江都港在封闭数日后被破,大水从中冲出,水中浮尸无数,尸体形状古怪,惊起瘟疫横行,又有活死人出没其间,一时天下惶惶。 民间传说,圣人失德,天降罪罚。 安禄山则口称君侧藏奸,杨国忠祸害世人,他以奉密诏讨伐杨国忠为借口径直挥军,直指长安! 洛阳这边收到消息的时候,安禄山的大军已经从幽州到了镇州。 前一刻,李白敲开了旧宅的大门,守门老人正满脸惊喜地将李白和韩素迎入二门,李白才吩咐了这个老家人拿帖子去请大夫,下一刻,一个小子就慌慌张张地从外头直冲而入,口中大呼道:“阿耶!阿耶!安禄山叛乱,二十万大军已经到镇州了!” 韩素感觉到,李白扶着自己的那只手几不可察地颤了一颤。不止是李白,就是韩素自己,也在听到这一句话的那一瞬间下意识屏住了呼吸,心口发紧,然后一个声音不可遏制地在脑中响起:终于来了! “叛乱?胡说什么,哪里来的那许多叛乱!”旁边引路的老仆操着一把子粗嗓门,皱眉斥道,“多大的人了还没个轻重,成日大呼小叫!” 他弓了弓腰,转身面对李白时满是皱纹的脸上就平添了几分不好意思:“阿郎,小儿无状,莫怪莫怪。” 来报信的小子匆匆向李白行了一礼,一双骨碌碌的眼睛又好奇地瞟过韩素一眼,便又转回精神着急道:“阿耶,我真没有胡说,朝廷的邸报已经发下来了,说是镇州告急。圣人命封常清将军兼任范阳、平卢节度使,堵截安禄山呢!还有,不日特使就会下来,说是要在洛阳募兵,每家每户都要出人头的!” 他连比带划地说着,声音清脆,口齿伶俐,虽是满脸急慌的神色,却三言两语便将事情简单描述了清楚。 老家人顿时怔在原地,没了言语。 李白则在袖中掏了掏,来来回回也没掏出什么,正尴尬间,韩素从袖中取出一块小金角子递给报信小子,先问:“你叫什么名字?将你知道的再仔细说一遍可好?” “小子李夏。”李夏不过十二三岁模样,皮肤虽是黝黑,却长了一口白牙,眼睛十分机灵,他是守门老人李成的老来子,如今李成已年近六十,他却尚未成年,因而性情被养得很有几分跳脱。此刻接了韩素的赏,先道了谢,接着就叽里呱啦好一通,将适才所见所闻通通倒了出来。 “我在南市帮人跑腿,听到说书人说,江都港里跑出了恶鬼,恶鬼放出贪嗔痴三毒,大将军安禄山就中了嗔毒,于是带着史思明一起反啦!”李夏刚才还着急得很,这会儿缓过了神来,到底是觉得战争离自己太远,于是这会儿说起适才见闻,便有几分说热闹的心思占了上风的感觉,不觉间就眉飞色舞起来,“据说恶鬼是江南第一美人蝶娘子放出来的,那蝶娘子粉面朱唇,神态威仪,手上一动就能做法叫群鬼听命。蝶娘子放了恶鬼出来专门引乱心有贪念之人的神智,令天下恶吏互相争斗,正好对天赎罪呢!” 这说法忒也离奇,李白问他:“那朝廷邸报内容你是从哪里听来的?张贴公文了吗?” 李夏就挠了挠头,说道:“也是听说书人说的呀,要什么公文?”他兀自疑惑,略醒过神的李成立时又斥道:“说书人的话哪里能信,真是胡闹!快去将你阿娘叫回来,郎君今日归来,叫她快来拾掇饭菜,旁人家的事情不用太过热心,管那许多做甚!”说着李成又对李白笑道,“阿郎,我家那口子心软多事,出去教对门洪家女儿刺绣去了,可不巧现在就不在。” “是我来得太突然。”李白笑了笑,当然不会责怪。 看李夏又一溜跑走了,李成就忙引着李白和韩素去正厅坐着。 待两人坐好,他又忙忙着去端茶水。 剩下屋中两人,一时俱都沉默了。 好半晌,还是李白先回过神。他仿佛被惊醒,忽然就问:“素娘,你的伤可还能痊愈?” 韩素正微阖双目调息着,闻言道:“应当无碍,不过是再多费些时日罢了。” 李白顿了顿,苦笑道:“只怕安禄山的目标正是要从洛阳取长安,此刻最最费不起的,便是时间了。” 韩素微微一笑,道:“总归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太白兄不需在意。” 李白点头,又思索片刻,道:“素娘,我们适才在外,只看到一片歌舞升平,而此刻李夏就得回了安禄山叛乱的消息,可见这消息实在是来得太快太突然了些。我看你两位叔父的神色,只怕此前他们也是不知安禄山叛乱之事的罢。” 正常情况下,即便是为了民心安定,像这种战争消息往往也只会先在上层统治者之间流传,需到一定时机,才会传入广大民众之间。 韩素道:“消息先在民间传播,只怕还不等安禄山到来,洛阳民心便要先乱了。” 李白皱了皱眉:“背后之人好算计!”他轻轻按上桌案,起身道,“素娘,无论如何你此刻伤势要紧,不如寻个僻静处,我为你疗伤。”他指的疗伤,自然是指真气疗伤。 真气疗伤是极亲密事,通常情况下,非是相互间极为信任的双方,是不会互相真气疗伤的。 这期间,承受者任由旁人真气直入体内,固然要承担极大的风险,那施术者调用真气至他人经脉,也往往是要大损元气的。韩素与李白同行二十几日,两人虽然颇有一见如故之感,可李白也不曾为韩素疗过伤。 李白此刻提出来,韩素只犹豫了片刻,便答应道:“如此,便有劳了太白兄。” 她正说着,外头又是一片凌乱脚步传来,还是李夏当先冲入了正厅,远远地,他便喊:“郎君!阿耶,洛阳封城啦!洛阳封城啦!” 第47章 归来望乡梓(四) 天宝十四年,十一月十五日,特使毕思琛抵达洛阳。 他悄没声息地来到洛阳后,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要求东都留守李憕下令封城。 收到消息的时候,韩氏兄弟刚从望仙楼下来,两个人正一搭一唱地邀请柳风遗到韩府去暂住。此时一个常在二门外听差跑腿的小厮便气喘吁吁地奔过来传消息,韩锦堂前脚才在望仙楼上听得外面的人议论安禄山兵变之事,后脚又得到消息说洛阳封城了,饶是他向来城府极深,这一下也不由得沉了脸,就低喝了声:“如此胡闹,简直国贼!” 韩锦年却疑惑道:“李憕性情刚直,不是那畏惧权势之人,如何竟会接受毕思琛这荒唐的命令?” 韩氏两兄弟互相对视了一眼,心中对此都有了定论:此事必有蹊跷! 然而自打他们从长安来到洛阳,就已经等于是变相地被人从两京最高层的权势圈子中排挤了出来,有些事情,却是他们想管也管不着的。 韩家并不是累世贵族,与那些真正的积年世家比起来,他们家出过的最显赫的人物也只有已过世韩老将军这个安西大都督。纵使如今的韩老夫人是先帝亲封渔阳郡主,韩家至此也只能是富贵有余,而显赫不足。 诸般念头在韩锦堂心中转过,他面上神色就是略微一暗,叹道:“天下要乱,也不是你我能管的。说来说去,人在这红尘中,又岂能不受磋磨?还是修仙好,想来不论是洛阳封城,还是安禄山叛乱,这些人间之事总归就影响不到柳仙人身上去罢?” 柳风遗的神情有些莫测,听到韩锦堂的话也只是不咸不淡地笑了笑,却道:“我回山时如是有人作保,倒是能带两个侍童回去。薛师兄如是娶了韩娘子,韩娘子那边也能带两个侍童入山。不独如此,薛师兄是真君亲传弟子,他手头是有两个外门弟子举荐名额的。” 说完话,他也不等韩氏兄弟两个有所反应,只甩了甩袍袖道:“唔,难得来到人间,我可要好生见见这人间的繁华处。两位世伯如是有心,给我留间屋子也成,我无事便来歇歇脚。哈哈!”他笑了两声,也不去看韩氏兄弟,只又如此前来时一般,摇摇晃晃地走了。 韩氏兄弟挽留不得,只得归家。 回家后就见到府里一片乱糟糟的,战争的消息已经在韩府传了个遍,仆婢们互相奔走相告,一时闹不停歇。 韩氏兄弟的脸色都不大好看,尤其是韩锦堂,当家的是他的妻子韩大夫人,如今外头出一点事情家里就乱成这般模样,可见大夫人治家的本事实在有些稀松。 两人一路穿廊过院,到了韩老夫人居住的馥荣堂,远远就听到花厅那边传来阵阵嘈杂的声音。待走近些,就听一女子尖声道:“这乱军就要来了,母亲何苦非要留在洛阳不肯挪动!长安城毕竟是在天子脚下,洛阳虽说是东都,到底不及长安稳妥呢!” 就有小丫头眼尖地瞧见了韩氏兄弟走了过来,忙忙进去通报。 韩锦堂也不等丫头打帘子,自己掀开珠帘大步进门,就喝道:“无知妇人!不懂事且还罢了,闭嘴你也不会么?” 这一日,叛军消息传至,韩府险些没乱成一锅粥。大夫人被阿郎训斥,硬是在众人面前丢了好大一个人。后来,韩氏兄弟挥退左右与韩老夫人一番密谈,再之后,多年不理家事的韩老夫人竟再度接过了当家的担子,重又从馥荣堂中走出。她重新掌家之后,做的第一件事情却不是整顿府内诸多庶务,而是派出了以崔管家为首的几个心腹老人,不声不响地出外去接了一个年轻娘子回来! 韩家人到的时候,韩素正在李白的帮助下,在那旧宅后院的一间厢房中疗伤。 彼时两人行功正到紧要关头,崔管家就带着一众恶仆打上了门来! 远远地,崔管家的声音就带着几分凌人盛气,响了起来:“不让路?你们可想清楚了,里头的正是我韩家大娘子,三位扣着我家大娘子不放,安的又是什么心?” 当时崔管家那一番忽然的出声,惊得韩素险些就当场岔了气。 不是韩素和李白不想找个更隐蔽的地方再来行功,实在是韩素当时的情况已经拖不得了。何况常有大隐隐于市之说,李白这旧宅地处在众多平民屋舍中,宅子里除了对李白忠心耿耿的李成一家三口子和李白、韩素两个,原也没有旁的人在此,因而这宅子本就是个僻静的好去处,正好方便韩素觅地疗伤。 谁又能料到,不速之客竟会在此时不期而至? 当时李白和韩素都不能出声,李成一家拦不住人,只得任由崔管家等人胡天胡地的闹。 崔管家先道:“既然无人肯明说大娘子在何处,那搜便是了。拢共也只有这么些房间,不怕搜起来费劲。” 他身后的几个恶仆一涌而上,随着他一挥手,又四下散开,猛就扑向各处。李成一家再如何忠心也只有三个人,这一下又如何拦得住?顿时响起一连串的吱呀之声,众多房门被打开,一时间,这些房内虽都不见韩素,可韩家众人的举动已是明晃晃打在她脸上。 李成急得眼睛都红了,李白和韩素闭门疗伤之前曾千叮咛万嘱咐过不可打扰,此事一不小心,却是会要人命的! 眼看着韩家众仆一间间搜,早晚会搜到韩素所在的那一间,李成再忍不住,领了自家婆娘和小子,叉了腰便往韩素所在的那间房门前一站,口中道:“谁敢来此拿人,先从我老头子尸体上踏过去罢!” 崔管家冷笑:“谁有兴趣踩你的尸体,你们这些拐子,私拐了我韩府的大娘子也便罢了,临头竟还如此嚣张,且等着官府来问罪吧!” 他一挥手,刚才还四散着铺开去开门的众仆连忙又聚到一起,一个个如狼似虎地对着李成三人一扑一剪,便熟极而流地将三人制住、绑好、扔到了一边。 崔管家越众而出,抬手一推,那门边吱呀一声被推开了。 露出一张胡床上,侧对了大门,贴着手面对面盘膝坐着的韩素与李白两人。 第48章 人间不夜天 韩素当初在危急情势下将全身真气消耗一空,经脉已是受损,后来又在伤势未愈时妄动真气,更是伤上加伤。 她虽然小周天已通,经过这一番折腾,体内却颇有淤堵之处。尤其是经过当初九阴镇魂大阵的洗刷,她经脉中更积了一股躁郁之气始终不去,若是她不曾受伤,自然便能轻松化阴为阳,将这股郁气炼化成自己的先天真气。可偏偏她伤的不是时机,这股不属于人间的躁郁之气便在此时趁虚而入,更使得韩素的伤势来来回回难以痊愈。 此刻李白助她行功,首先要做的便是帮她炼化这一股躁郁之气。 巧的是,韩素修的内家心法为《元始太玄经》,李白修的却是原本《太玄经》。 《太玄经》集儒、道、阴阳三家之大成,表面看来只是一部探究天人规律的理论经典,实际上却另有一部副册记录了《太玄经》的具体修炼法门流传于世。只不过这一门心法一直被藏在东海某一流派的经阁中,鲜为世人所知。 李白游历天下,《太玄经》是他后来奇遇所得,说起来韩素的《元始太玄经》跟他这门功法正好一脉相承。两人同行了大半月,一路谈书论道,互相印证,此刻李白助韩素行功,正该水到渠成。 只是两人料不到,柳风遗看似被韩素一剑所慑,却有地听之术能察方圆百里之声息于无形。 等韩素听到外面的吵闹声,从行功中被惊醒时已经晚了。她和李白都是已入先天的剑道高手,说起来在凡间也算是少有人敌的,然而今时此刻却眼看就要栽在几个身无武功的恶仆手里,真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饶是韩素多年修心,此刻也免不了憋屈得直想发火。 崔管家领了人,谨慎地站在门口,微微躬了躬腰,脸上堆着笑道:“大娘子离家多年,在外头竟是被某些别有用心的人教唆得沾了不好习气,如今竟与外男肌肤相贴,着实令人苦恼。”他年约五十许,长得也是慈眉善目,含笑说话时神情温和,若非这言语诛心,简直就像是一个再忠心不过的老人家。 韩素口不能言,索性不去看他,只是微微眯起眼睛,注视着李白。 她调动经脉中所剩无几的真气,使之轻轻往后逆推而去。李白的真气进入韩素经脉,原本是紧跟在她真气之后,有意做那推手,助她疏通淤塞的。如今韩素的真气却在行功关键时忽而向后逆行,即便她动作不大,这一下突然的反转也使得李白真气一滞,瞬间受到震动。 到了先天境界,李白又主动将真气引入他人体内,此刻气与意合是必然的。他真气受震,连带着整个神魂也在同时受到了震动。便仿佛是有人拿着一柄巨锤,高高举起,又轻轻落下,锤在了他那全不设防的神魂之上。饶是韩素用力极轻,李白也不由得精神一阵抽痛。 他抬眼,惊讶地看向韩素。 韩素身不能动,口不能言,只有一双眼睛,眼睑微阖,其下眸光微泄,透露出无比的坚决。 崔管家有意试探韩素此刻的状况,便又笑道:“不过大娘子只管放心,今日在此之人多是府中世仆,最最忠心不过。他们嘴上严实,断不会在外头到处乱说话,败坏大娘子名声的。便是有几个外人也不打紧,稍后小的便将他们送官,料得他们只需往大牢里走得一遭,便是再出来胡说什么,也无人会信了。” 一番话,阴阳怪气,处处威胁,却硬是被他说得好似是句句只为韩素着想一般,倒也颇不容易。 韩素调动真气,更是加大力度将李白的真气往外逆推而去。 她这一下可不同于之前预警一般的试探,却是尽了全力的。 便宛如她的剑,流光逝水,一去无回! 李白双目开阖,再不犹豫,便顺着她这推势飞速将真气逆转回收。 所过之处,若是将韩素的经脉看做一条正在艰难修补中的破败道路,李白的真气便宛如一支足有万马齐奔的大军。这大军原是小心翼翼在道路上通行,时刻注意不可损坏道路,韩素这一推,却使得这支大军迅速躁动,正所谓是来如流水,去似急火,瞬间便将韩素本就破破烂烂的经脉冲得更加七零八落。 李白张了张嘴,无声地喊道:“素娘!” 韩素脸上神色不变,便仿佛此刻经脉正遭受着万千碾压的人不是她一般。 固然,她在行功关键处受到惊扰不可擅动,可倘若不动,她便只能做一只待宰羔羊,最后还是免不了被崔管家一干人等捉拿回韩府。到时候不仅是她自己要遭受屈辱,还必然会连累到李白遭受反噬,落得个任人宰割的结局。 李白不敢在这个时候主动从韩素经脉中退出真气,韩素却是哪怕拼得一身经脉在此处全数废掉也绝不愿崔管家就此得逞。 崔管家再三试探,已经确定韩素此刻无力反抗,再想起临出发时韩老夫人的嘱咐,终是将心一横,一脚跨进门内,口中仍旧笑道:“既然大娘子遭受歹人威胁,小的世受韩家大恩,便是拼了这一把老骨头,也定然是要将大娘子救出来的,大娘子只管放心便是。” 一边说着,他身后几个婆子都是乖觉之人,早在他缓步走向韩素时便一涌越过了他,探出手便往韩素扑去,口中也道:“大娘子,小的来救你。”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眼看着这几双明显带着恶意的手就要抓到韩素身上,李白肩背处微微一震,一只右手终于从与韩素相贴的手掌处脱出。 他出剑何其迅捷,右手一得自由,便立时抓起了放置在胡床边上的长剑。他震剑出鞘,众恶仆只觉眼前一花,便有一股刺骨寒意侵袭而来。 李白含怒出剑,剑光尚未及展现,剑锋已自众仆身上划了一圈。 直到他收剑归鞘,才有个婆子痛得大喊起来:“剑!剑!啊——!” 这人双臂抱胸痛呼出声,却原来李白这一剑非但划破了她的手腕,更将她身上各处衣带挑破,使得片刻之间她身上外衣便簌簌往下掉落,末了只留得一件单薄中衣在身。却是李白一不愿就此杀人,二不愿见到这些婆子赤身,勉强剑下留情了。 他每人赏了一剑,精准地挑断了她们右手手筋,收了剑便挥袖一卷,单臂揽起韩素,轻功一展,越过了挡路的众婆子,直往崔管家而去。 崔管家又惊又怒又怕,兀自强撑道:“哪里来的野人敢强掳韩府大娘子,我家主母乃是渔阳郡主……啊!” 李白腰间悬着剑,一手揽着韩素,另一手一挥,便啪啪啪连着扇了崔管家数个耳光。 顿时便将扇得扑倒在地,他一张口,就扑簌簌掉出好几颗牙齿,立时吐出满口鲜血,好不骇人。 “叫你这无耻小人没了牙齿倒也相得益彰!”李白轻哼一声,反手又再出剑,割断了绑住李成一家三口的绳子,怠懒再与崔管家纠缠,只抬剑亦往他右腕割去,口中道,“今日只取你右手,回去好生想清楚什么事情能做什么事情不能做,否则下次再见,割的便是你项上人头!” 剑光闪过,眼看这一剑便要割上崔管家的手腕,忽地一道绿影激射而来,猛地射在李白长剑上,瞬间就将他长剑打得一偏。 李白的剑尖从崔管家右腕划过,却终究只是划破他皮肉,而不曾伤到他筋骨。 再看那绿影划过李白长剑后,带起一阵劲风倏地钉在地上显出形状,却原来竟是一片再普通不过的松针叶子! 摘叶飞花亦伤人,竟是如此手段! 李白脚步略顿,虽是出剑被阻,身上剑意却澎湃起来。他幽深的眼眸微微流转,口中不急不缓道:“摘叶飞花,阁下也是先天高手,如此藏头缩尾,未免太也谨小慎微了些。莫非,是笃定了不是李某对手,因而不敢露面?” “狂妄!”一道略带低柔的女子声音响起,那声音响在小院左侧花木掩映处,李白却只觉得眼前一花,一道绿色的娇小人影却突兀出现在他身前,忽地就往他怀里一撞! 来人如此神出鬼没,显然轻身之法已臻极境。 这一下,李白竟躲不过去。 他也不躲,手中长剑脱鞘,只往身前一横。他口中大笑道:“好身法!” 虽然一寸短一寸险,他却全然不顾对手指掌间的锋锐寒光,剑势自顾挥洒。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 他剑势雄浑,虽然手中揽着韩素,他人在原地不动,那一剑挥出却似滚滚瀑流,带着一股仿佛来自九天的洒脱声势,轰隆隆向着对手倾泻而去。 韩素原本已经是头脑昏沉,浑身无力,意识仿佛就要脱壳一般,此刻见得李白出剑,却立时一个激灵,人就不自主地清醒了几分。 “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李白一剑一剑,不论对手如何递进,他只是自顾舞起。 一股莫大的悲凉在这雄浑剑势中弥散开来,使得观者几乎落泪。 韩素也是首次体会到,李白的剑竟然具有如此强大的感染力,她一时恍惚,心头万千光影交替而过,只觉得李白这两剑比之自己的逝水无回和覆水难收又更有一番宏大意境。 那是望见过天地开阔的宏大,那是经历过岁月沉淀的雄浑。 绿衣女子从李白怀中一滚,翩然翻身而出,她手中虚浮着一团犹似水雾翻腾的绿色光球,一时却怔在原处,并不动作。 是崔管家忽然惊呼道:“碧纱!竟然是你!” 绿衣女子手中沉浮不定的绿色光球忽而一散,猛地炸开,就化成一蓬透着清甜味道的绿烟,将韩素和李白全数笼罩。 此刻天色渐晚,华灯初上。 李白手中剑光穿梭在那绿雾之中,便似无数繁星闪烁而出。虽则绿衣女子手段诡异,这绿雾来得突然,然而他剑意强大,那绿雾极难浸入,一时却是无虞的。 便听绿衣女子轻笑道:“人生得意须尽欢……诗仙下一句要说的是不是这个?” 李白视线被绿雾所阻,只能听风辨位,他斜剑一指,笑道:“正是,莫使金樽空对月!” 他揽着韩素,身形向前一滑,剑尖自下而上向着绿衣女子下颔处斜刺而去,便仿佛是斜提金樽对月饮酒一般,剑势一转,就有一股说不出的风流雅致劲儿使人慵懒在原地,不愿动弹。 绿衣女子四面八方都被李白剑势封锁,她却束手站在原地,只是笑道:“可惜啦,天生我材却未必有用哦!” 冷不防一只漆黑的手臂从李白脚下探出,抓住了韩素便往下一扯。便在这一瞬间,那一片泥土竟仿佛成了流水般,倏地往下一陷,韩素的身影便即沉入其中,不过呼吸间就不见了踪影。 绿衣女子神情温雅,一派大家风范,和声道:“大娘子已经归家,诗仙不必追索啦,就此别过,可好?” 第49章 醉醒有情痴 韩素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与韩老夫人再见会是在如此情境下。 甚至可以说,她这一生,最狼狈的时候几乎全栽在韩老夫人手里。 韩素下山之后,虽然第一个目标就是回去看看韩家众人的情况,但其实这天底下她最不想见的那个人,就是如今的韩老夫人,当年曾被先帝封为渔阳郡主的李琳。韩素与她这位继祖母的恩怨从她记事起就开始掰扯不清,直到韩素离家,若真要琐琐碎碎一件件算起来,甚至可以说是三天三夜也算不完的。她从小就与韩老夫人斗法,后来以为跳出去了,却不想兜了一圈,最后又落在了韩老夫人手里。 韩老夫人李琳其实是少帝李重茂的血脉。少帝本为中宗之子,宫婢所生,他这一辈子最风光的时候,也不过是在韦后摄政时被推上皇位,做那一个月傀儡皇帝的时候。后来少帝被废,流落地方,不到一年就死在房州,死时年仅十七岁。李琳是少帝侍妾所出,其生母身份低微,生父身世曲折,她生下来就不像其他皇室血脉那样被金尊玉贵地养着,而是被人遗忘在房州,由几个老仆领着艰难度日,如此一直长到十五岁。 虽说少帝之后再度登位的睿宗皇帝封了她为渔阳郡主,可这么个只有俸禄没有封邑的郡主,还是先代废帝之女,其处境除了尴尬,也实在没有别的什么可说。 这位渔阳郡主却不是寻常人,十五年几乎等同于幽居的生活非但没有将她养废,反而给了她更加强大的内心。开元十二年,李琳悄悄从被恶仆把持的郡主府中逃出,只带了最忠心的贴身大丫头一个,揣着印鉴等物,直接就找上了当时的房州刺史,以其如簧巧舌说服了房州刺史将她送上京城。 进京之后,她又几次与当时已经出家为冠的玉真公主“巧遇”,通过种种手段获得了玉真公主的欢心,如此一步步建立起自己在长安贵族圈中的地位,最后还得当今圣上赐婚,嫁与当时已经是安西大都督的韩重希为继室。虽为继室,可韩重希经略安西,权势煊赫,李琳一个徒有封号,没有食邑没有根底的空头郡主最后能得这样一段姻缘,在当时的西京贵族圈中,说是传奇也不为过。 李琳手段心机俱有,后来把持韩府,不但将韩素的父亲养成个一心慕道之人,对韩素她也是没少下手的。 韩重希再怎么看重韩素,他也是个男人,后宅的许多事情,他不会去管,也料想不到。韩素小时候在渔阳郡主这位继祖母手下可是没少受折腾,要不是后来随着祖父去了安西,她也无法想象自己会在那一日日的内宅倾轧中变成个什么模样。 韩老夫人向来信奉杀人不见血,可韩素这一次满身是血地被人抬回来,她脸上神色也同样未见得动上一动。 韩素在昏沉间被一道漆黑的影子提溜着穿过一重重难分难辨恍如隧道的地界,然后在暗巷中被人塞进了轿子里,就那么由着人一路从平一坊抬入了韩府,末了从角门入,最后被安置在馥荣堂正房旁边的一间小书房里。 她脑海里头一阵一阵的抽疼,被抬到小书房里侧矮榻上的时候就连眼睛也因为伤重而几乎无法睁开。她只听到身旁有脚步来来去去,半晌之后一切都寂静了,她脑中疼痛才稍稍平歇。然而头脑中的痛楚虽则不是那么难捱了,身体经脉中的绞痛却又清晰向韩素袭来,她索性闭上眼睛,静静缓了好一会儿,直到渐渐习惯了这样疼痛的感觉,这才缓缓睁开双目,打量四周环境。 这一看,却叫韩素有些发怔。 高高低低不下十盏的灯火遍布在这间方圆不过三丈许的小书房中,书房一角放着两排书架,另一旁的小窗下摆着矮几和坐席,那小几旁高高竖着一只足有五尺长的琉璃美人瓶,美人瓶中插着一支原本并不该在这时节开放的鲜艳红梅。灯火之下,那琉璃蕴光流转,冰肌腻理,衬着那支明艳如血的红梅,色泽亮丽得惊心动魄。 这一间小书房从格局到摆设,尤其是那一只琉璃美人瓶,竟无一处不与韩素幼时记忆中相同。 韩素一见之下,竟恍惚有种自己依稀还是活在当年的错觉。 那时候她还未跟从祖父去到安西,那时候她的母亲燕仪尚未故去,那时候她还是那个需要一面忧心病重的母亲,一面在继祖母无形压力下艰难讨生活的懵懂小儿。 然而那些艰难时光,却也同样是她一生中最常怀念的时光。 因为只有那段时光中,有母亲温暖的双手。 韩素一时有些恍惚,空气中一片静默,除了偶尔蜡烛燃烧时发出细微的噼啪声。 韩老夫人不似寻常老封君,她虽是女子,教养后辈的时候却是少见地喜欢将人叫到小书房里说话,韩素对这间小书房的记忆可要比当年镇国将军府的哪一处都要来得深刻。 她视线转动,终于在书架一侧阴影处见到了不知在原地静立了多久的韩老夫人。 首先见到的只是一个模糊的轮廓,轮廓中女子身形高挑而丰腴,侧面看去那身形曲线峰峦起伏,虽然女子静立未动,那浑身上下却无处不透露着逼人的贵气。 她仿佛感觉到了韩素的视线,足下云锦纹花的重台履微微一动,她便拖曳着及地的半胸襦裙缓缓从阴影中走出。 这一瞬间,韩素几乎就要以为自己果然还是活在当年了。 因为她这位继祖母的容貌竟依旧是如当年一般,繁艳绮丽,半点未变。 时光似乎停留在了她的脸上,竟是一丝一毫也舍不得将她摧折。 韩素清楚记得,她这位继祖母的年纪虽然要比祖父小上一轮还有多,可今年也应当是过了五十了。她却仍旧像是三十许人一般,不但半点不显老态,反而肌骨丰腻,乌发如云,红唇似火,比之寻常年轻女子反倒更多了几分积年陈酿一般的醇厚韵味。便似那盛开到极致的繁花,便是停在原处并不迎风招展,依旧韵致流转,沉腻惑人。 “素娘……”韩老夫人徐徐开口,她的声音低柔,低柔中又带着些微的沙哑,乍听去便使人心中十分熨帖。她右手执壶,左手执杯,缓步向韩素走来时,她一边抬壶斟酒,口中亦是不急不缓道,“你七岁那年,你祖父从安西回来述职,带了两坛子便是在西域也十分少见的紫玉葡萄酒。他宝贝似的藏着,便是自己也只是每日里啜上两小口,旁人更连碰都不准碰。你却趁着他那一日在外院议事,硬是偷偷将那酒偷了出来,和你两个叔叔一起喝了个干净,你可还记得?” 韩素张了张口,只道:“我那是与人打赌,并不是成心的。” “最后你祖父气得倒仰,你却三言两语将他说服。”韩老夫人嘴角含笑,语调悠然,仿佛怀念一般,“我至今也不知道你当时是用了什么法子使你祖父非但不罚你,反而从此将你带在身边亲身教养的。” 韩素淡淡道:“我只是告诉他,两坛子紫玉葡萄酒不算什么,如果去问圣人讨要,多少美味贡酒都是能有的。祖父太也小气,岂不知圣人才不会吝啬他几坛子酒呢。” 韩老夫人颔首道:“原来如此,我当初问他,他怎么也不肯说,只是没几天就启程又去了安西,还将你也带走。却原来是如此……他与圣人讨酒喝,圣人只有更喜欢他的道理,断没有舍不得的。”她将那只斟满了美酒的玉杯递到韩素唇边,笑道,“素娘,你再尝尝,看这紫玉葡萄酒的味儿变是没变?” 韩素微微将头一侧,韩老夫人却顺手递进,将那玉杯一倾,杯中深红如宝石一般的酒液便从韩素半开阖的唇齿间轻轻滑了进去。偶有一些漏在外头,顿时染了韩素半身酒香。 “味道还如当初罢。”韩老夫人微微一笑,收回玉杯,将玉壶和酒杯顺手放到旁边矮几上,忽而叹道,“素娘,你不知道,你祖父有多少回与我叹息说,可恨你不是男儿。” 韩素沉默不语,她脑中抽痛,身上绞痛,鼻尖又嗅着酒香,一时晕晕熏熏的,竟仿佛不知今夕何夕。 恍惚之间,一只微微透着凉意的手轻轻覆在她脸颊上。韩素半睁了眼睛,又强自打起一些精神。 韩老夫人低柔的声音在她耳边絮絮响着:“素娘,你想不想见见你父亲?” “有他不如无他。”韩素轻轻一笑,微微摇头。 韩老夫人也不恼,又道:“那薛二郎呢,你也不想见?” “薛二郎?薛瑞卓?”韩素又恍惚了片刻,这个名字曾经使她心如荒草,后来又让她恨之欲死,可到如今,竟是再也不能在她心中激起半点波澜了。 她还是摇头。 韩老夫人叹道:“傻孩子,你到底是不知,这心魔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韩素微阖眼睑,只觉得浑身上下哪一处都难受,索性便不说话了。 却听韩老夫人道:“你是他的心魔,便等于是他的命。心魔一动,你让他死,他便必须得死,你让他生,他方才可以生。你越是不将他放在心上,便越能轻易将他主宰。”她轻轻抚摸着韩素的脸颊,动作温柔舒缓,直叹息,“傻孩子,他当初那样对你,你竟是半点回报他的想法也没有么?如此软糯,哪里是韩家人的作风?” 就见烛光摇曳,韩老夫人的声音越发低靡,一遍遍地,从韩素耳边一直响,仿佛就要响到她心头里去。 渐渐地,那灯火一盏盏灭了。 第50章 水调歌头 不得不说,韩老夫人极擅把握人心,几乎每一句话都敲打在韩素心头最易动摇处。 她先将韩素带到这间与当年几乎一模一样的小书房中,模糊她的戒心,又提起韩重希,带着韩素的思维一点一点跟着她走。最后韩老夫人才提起薛瑞卓,却不像柳风遗那般或利诱或威逼。她对心魔的解释尤其与众不同,她说:“你是他的心魔,便等于是他的命。心魔一动,你让他死,他便必须得死,你让他生,他方才可以生。” 饶是韩素自觉已经放下,这一刻都不由得心头微动。 韩老夫人仍旧低柔地絮絮着:“素娘,祖母活了这许多年也才明白,这男女之间,可以动心,却切忌动情。不然古人何以要说,辗转反侧,寤寐思服?可见情之一字最是煎熬人,只是当年他已是煎熬了你,改也改不过了,如今他送上门来给你煎熬,你只需动一动,便能成为他的主宰,你何不动一动?” 她说得实在动人,韩素亦不由得遥想了片刻。 片刻后,韩素摇头:“祖母,不值得。” 韩老夫人不禁愕然。 韩素微微一笑:“世上风光何止万千,祖母何必一叶障目?我若是一心只想煎熬他,只怕不等将他熬坏,我自己便也要跟着熬进去了。我便是要报仇,也当是凭借自己一人一剑,不必投机取巧,失之下乘。倒是这许多年过去,祖母容颜依旧不改,想必是心静自然生玉骨了。” 她话锋突转,就见韩老夫人惯来端庄柔和的神情竟是微微一变。她的眼睑极细微地阖了一下,又迅速恢复原状。 这变化太过快速,若非韩素已是先天高手,五感极为敏锐,此刻又打起精神在刻意观察她,也是察觉不到她这一下变化的。便是偶然能够看到,若不是着意在观察,只怕也会以为她这不过是个无意识地惯性动作罢了。 然而韩素却几乎可以肯定,韩老夫人刚才那一下是她心中有事的表现。 韩素再接再厉,继续说道:“也是祖母得天独厚,否则这世上擅保养之人也不能算少,却又有几人能如祖母一般二十年来容颜不改?再如何看着年轻,脸上也总会有细微变化的。” 韩素一边说着,一边继续不动声色地观察着韩老夫人脸上每一个细微表情。灯光之下,这张堪称雍丽的脸上缓缓绽放出一个繁花般的笑容,韩老夫人的手掌轻抚在韩素头上,便仿佛是一个真正的慈爱祖母般柔声说道:“果真是傻孩子,还真当祖母是养生手段一等呢,你也说了,便是再厉害的养生手段也不能使人脸上分毫痕迹都不显。须知,我这却不是用了凡间的法子,而是服了仙人赐的朱颜丹。不过这朱颜丹虽不是易得之物,薛二郎那里却定然是会有的。” “朱颜丹?”韩素微怔,几乎就想脱口问出“你的朱颜丹是从哪里来”之类的话了。因为即便当年没有察觉,可此刻回想起来,韩素却完全可以肯定,韩老夫人的容貌并不是从十三年前韩家变故之时才开始不再变化的,她是从三十来岁起就已经开始驻颜,多年来再未老去分毫。 因而韩素说她二十年来容颜不改,韩老夫人也是理所当然地默认。 也是这样随口的、好似说的只是概数的一句话,才使得韩老夫人在无意间放下了警惕,将自己出卖。 原来早在二十年前韩老夫人就已经接触过仙人,她还能使得仙人赠她朱颜丹,可见这样的接触绝对非浅! 韩素心惊之余,只觉四肢百骸一齐寒凉。她浑身伤痛,动也动弹不得,索性闭了闭眼,疲惫道:“祖母,你且让我想一想罢。” “想一想也好。”韩老夫人依旧不疾不徐,也不逼她,只仍是柔声说道,“好孩子,你知道该怎么做的。” 她待要起身,韩素却忽然一把抓住她的手腕。 韩老夫人微微侧目,柔和地看向韩素。 韩素轻声道:“祖母,不可伤害李太白。” 韩老夫人笑道:“傻孩子,李白乃是声传天下的名士,我辈俗人见了,崇敬尚且来不及呢,谁敢伤他?” “祖母自来心有成算,是素娘唐突了。”韩素放开她的手腕,阖上双眼,“祖母,我累得很,想睡一睡。” 韩老夫人便抽出手,温声道:“天凉,你先歇着,祖母回头叫人给你拿被子来。 直到韩老夫人几无声息地退出,许久之后,韩素才又微微睁动眼睑。 好不容易撑开一点眼睛,韩素却见眼前一片幽暗,原来不知何时,这屋中足有十座之多的烛火已经全数熄灭了。只留下窗外透出些许星月的微光,映在室内,一眼瞧去全是憧憧影影。 这一夜,再没有人来理会过韩素,不但韩老夫人说的被子没有,就连一口凉水,韩素也不曾尝得。 她浑身上下无一处不痛,喉咙里难受得仿佛火烧一般,衣襟上更是沾着先前她自己吐出来的鲜血,到后来血迹干涸,就剩下一片片暗红色污渍,以及那无论如何也挥之不去的血腥味。 身下矮榻有些硬,此时入冬虽不算久,可北方的冬季不比南方,夜间即便没有寒风破窗而入,空气中也是一阵一阵的干冷,揪得人五脏六腑都忍不住发紧。 韩素知道这是韩老夫人有意要折腾她,给她下马威。这是韩老夫人惯用的手段,她从来都是面上慈善,滴水不漏,至于暗地里如何,便要看对象了。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不过像这样的苦头,韩素在流落江湖、遍访名山那几年间早就吃过不知多少,韩老夫人便是再晾她三五日,在韩素看来,这也算不得什么。她反而落得清静,更可借此时机好好查一查自己的伤势究竟如何了。 情况不容乐观,韩素闭目内视,心神甫一沉入,见到自己几乎乱得看不清脉路的经脉,饶是她早有心理准备,也不由得骇了一跳。 韩素顿时有一种积年老河工望黄河而兴叹的感觉了,只怕以她如今的能力,要调理好这一身经脉,也不比河工们疏浚黄河轻松多少。这其中最为可怕的是,黄河虽然年年治,却是再如何经验丰富的老河工也不敢保证这黄河就从此不再害洪灾,而韩素的经脉亦是如此,韩素便是对自己再有信心,此刻却也不由得失了几分底气,不敢肯定自己这破败经脉究竟还能不能治好。 她尝试着调动真气,然而真气在丹田中只是微一挪动就痛得她几乎大脑空白,如此这般,又给她疗伤之事增加了不少难题。 韩素皱了皱眉,却也不敢就此放弃。 她只得先歇一歇,再来时因早有心理准备,憋着气忍着痛,这一回真气倒是险险探出了丹田,探入督脉半寸有余。 韩素不敢有大动作,真气才方探出些许,她便又小心将之收回,归入丹田细细温养。这般来来回回,她动一动,歇一歇,动时全神贯注、小心翼翼,歇时平心静气,间或想一想如今处境以及应对之策,等到窗外隐隐透入白色微光时,韩素终于能将丹田中真气逆督脉而上,游走出两寸许了。 虽然成果微弱,但总算还不是全无希望。 韩素如今倒很是看得开,有这成果她心中已是极大地松口气。路总是人走出来的,这天下要乱也好,韩老夫人要直接将她送到薛瑞卓手里也罢,都是旁人的选择,她不能左右别人,唯有控制自己。 而韩老夫人这一晾,就将韩素给晾了整整一天还有多。 韩素躺在榻上,又冷又饿又痛,四肢虽然回了些力气,能在小范围内动一动,却并不足以支撑她走出这间小书房。她独处在此间,简直与被幽闭无异,倘若是寻常人,经过这一番磋磨,便是不崩溃,心中防线也必然是早就节节败退了。 韩老夫人从不低估韩素,因此直到第二日夜间,她依旧没有露面。 不但她自己没有再露面,韩家其他人也同样没有露面。 冷冷清清的小书房里,韩素已将真气逆督脉而上,从尾闾穴行至了夹脊穴。 再要往上时,她的真气却难以为继了。 韩素已入先天,真气本该绵薄雄浑的,奈何她几次三番受伤,本身真气便一直不曾全复,再经得昨日那一番反复,这十成里头更是去了七八,徒留下的一两成即便韩素用得再小心,也终有耗尽时。这一次耗尽,要想再将真气养出,却又比此前更须艰难几分。 韩素只得放弃一鼓作气冲破夹脊穴的念头,干脆从内视中退出,又默诵起自己从前学过的各种内家典籍,以期从中找寻出更加有效的疗伤方法。 她从《南华经》默诵到《抱朴子》,又从《抱朴子》念到《太玄经》。心中不免就想:“柳风遗说,修仙分四大阶段,炼精化气、炼气化神、炼神返虚、炼虚合道,凡人没有仙根,虽则无法跨越炼气化神这一道难关,炼精化气却是人人可为的。凡间武者日常修炼其实正是炼精化气,如此说来,我此刻也是在炼精化气。而气从精来,‘精’又是何物?” 凡间武者修炼,或是听从师长教导,或是凭借秘籍揣摩,总归是照本宣科,却极少有人去思考,这真气究竟从何而来,人体又为何能够产生真气。 韩素此刻穷极思变,虽然一时难以想到关窍处,心中却也有了几分通透。 “我虽然一时想不到,但若果真能够悟通其中究竟,这伤说不得便不会这样难治了。” 她振奋精神,几乎要将生平所学又再度从脑中全数翻出,正想得深入时,胸口却不知为何,竟莫名发烫起来。 韩素略惊了惊,忙就伸手探入怀中,却摸出一只朴素的小荷包来。 韩素便怔住了,这荷包中装的,正是当初从仙缘台中掉出的那颗椭圆形小石珠! 这颗石珠虽是从仙缘台中滚落而出,韩素却只将其当做仙缘台中的某个部件,虽然小心收藏,却也从不曾期待过这石珠能有什么神奇作用。毕竟仙缘台不完整尚且不能启动,这石珠便是出自仙家法宝又能如何?说到底也只是一个无用的残件罢了。 韩素无论如何也料不到,此时此刻,在她什么也没做的时候,这一颗被她看做是仙缘台残件的石珠却忽自有了动静。 石珠发出的热量越来越大,即便是隔着小荷包,韩素也觉得手心烫得几乎无法承受。 虽然此间实在不是方便之处,但石珠偏要在此时有了动静,韩素却也无法。 她索性向矮榻里侧让了让,然后将石珠从荷包中倒出,小心放置在榻边小台几上。 就见那石珠颇有几分憨态地在台面上滚了滚,然后静止,便有一道很是小心翼翼的声音从石珠中轻轻探出:“前辈……” 韩素手一颤,也顾不得是不是会将自己烫伤,忙就将石珠罩在手下。 第51章 红颜粉黛易去(一) 仙缘台,三品仙器,在共分九品的仙器中虽不算是最下等,却也并不是什么珍稀之物。 但在仙界,仙缘台却是极为有名的。 仙缘台是一种非常特殊的仙器,顾名思义,这种仙器可以助人遇合仙缘。自古以来,凭借仙缘台而获得莫大机遇的传说就从来不绝,也正是这些传说,使得仙缘台这种原本并不出奇的仙器摇身一变,成了仙界许多年轻人心之所向的传奇之物。 而凡人们不知,修仙者们也不知的是,即便是在仙界,其实也并非遍地神仙。 正如修仙界中除了修者也有凡人一般,仙界浩大,其间除却已经修成真身的神仙,也还存在着为数不少的正在成仙路上求索的修者,以及生活在最底层的凡人。 方寻就是那基数庞大的凡人中的一员。 在仙界,区分修者与凡人的不是仙根,而是元神。 有了元神才能叫做修者,而没有修成元神的,即便是拥有仙根也只能算作凡人。 方寻就是一个修为尚在练气阶段,不曾化神的凡人。 他出自瀛洲司家。司家是瀛洲三大修仙世家之一,繁荣已有万年之久。这个家族等级森严,内外分明。司家子弟只有达到化神境界才能被冠以司姓,否则即便是出身嫡支,也永远不能姓司。 方寻就是这样一个几乎被认定为永远不能姓司的司家子弟。 他的血脉往上追溯三代也是能与司家嫡支挂上关系的,只是他父母早亡,本身又仙根不纯,灵气低微,他人且年少,只能依靠族中分配的微薄供给来艰难度日,如此一来,自然无人愿意看好他。 谁也料想不到,这个贫弱少年居然会有那样大的决心。 他从七岁开始修炼,至今十年时间,每日里除了修行他还兼着不少零工。从灵药园的锄草童子,到丹器房的烧火童子,再到精炼室的锤铁杂工,他饲养过灵兽,给人填过符纸,甚至还做过法术陪练,常常在试炼场上被人打得遍体鳞伤……凡此种种,一晃十年,方寻省吃俭用,终于攒下百块一品仙石。 方寻想要一座仙缘台,想了许久。 他希望通过仙缘台寻找到属于自己的机缘,改变自己的命运。但一百块的一品仙石显然不足以购买一座属于三品仙器的仙缘台,方寻却等不下去了。 仙界不同于凡间,仙界仙气充盈,凡人在此生活,即便是不修炼,也能获得比凡间众生更加强健的体魄,更加悠长的寿命。然而有利就有弊,如果将充盈的仙气比作蛋壳,这蛋壳越是坚硬,固然越能保护蛋壳中的生命,可同时,这蛋壳也会阻挠壳内生命的生长与突破。 因而仙界有着这样一个不成文的规则:凡二十岁前不能突破化神者,必定终身再无可望。 方寻已经十七岁,他等不下去了。 一百块一品仙石买不到一座仙缘台,方寻在仙珍阁二掌柜的推荐下,购买了一颗随珠。 随珠是仙缘台的核心部件,一座完整的仙缘台往往由三大部件组成,这三大部件分别是随珠、仙座,以及五行定星柱。 一座完整的仙缘台可以定位五方,使用者往往通过定位测算气运,只需遵循气运最盛一方的指引,定下方位,沟通随珠,便能联系到属于自己的仙缘。 这里所说的仙缘,便是指另一座被联系到的仙缘台——的主人。 仙缘台只能联系仙缘台,事实上这仙器也再没有其它用处。 因此这所谓仙缘,很大程度上的确是要看运气的。 首先,每座仙缘台都只能固定与某一座仙缘台做联系,一旦双方建立联系,便再不可以更改。其次,世上从来都是庸人多,高人少,真正能通过仙缘台联系到某位仙道高人,并且得到指点的,其实从古至今,也只有那么寥寥数位而已。再次,被联系的一方有拒绝接受联系的权利,便是有运气好的当真碰上了高人,这高人愿不愿意搭理那随机而来的联系,尚且要看这高人的脾气、性格,以及当时的心情。 如此这般,这仙缘台的作用其实与撞大运也差不了多少。 因而此物虽然颇具传奇性,真正一门心思想用它来寻找仙缘的还是少数。 发展到后来,这种曾经被加诸了许多传奇的仙器反倒是更受一些经济宽裕、天真烂漫的小姑娘们的亲睐。 还有什么比手持仙缘台,寻找一段未知的缘分更令人心动的呢? 方寻不会心动,他就像一个被挤压到悬崖边上的赌徒,压上全部身家,买回一颗只能算是仙缘台残件的随珠——他当然不会去期待什么未知的姻缘,事实上,他甚至只求接通他联系的另一方修为高过化神便好,只要对方愿意指点他如何炼化元神,他便感激不尽。 购买一块随珠只要一百块一品仙石,而要想请人指点如何炼化元神,便是一千块一品仙石也未必能够。 方寻回到家中,设好阵法,默默念诵了一遍仙缘咒,这才掐了一个手决,从指间挥出真元,启动了随珠。 没有五行定星柱,也没有仙座,仅凭一颗随珠便是连五行方位也不能选择,此一番寻仙缘,他着着实实是在碰运气。 方寻很紧张,他几乎是屏住呼吸。直到灰色石珠模样的随珠开始发红,发烫,然后轻轻颤动起来。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联系上了! 方寻深吸一口气,将手从随珠上移开,小心地、试探着唤了一声:“前辈……”尾音中隐含着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曾察觉到的颤抖。 对方却久久不曾答话。 方寻一颗心被吊起,心中已经有了万般猜测。 是对方不在仙缘台旁?还是对方不屑回答?抑或是对方根本就不肯接受他的联系? 就在方寻几乎要失望地切断这一次探寻时,静默许久的随珠终于有了动静。 那是一道轻缓中甚至透着清冽的女声,宛如一弯冬雪初化的溪水,从山间潺潺流出,瞬间使人精神一震,从里到外都觉沁凉。 对方最初也只说了两个字:“你是?” 方寻提起的心缓缓回落了一半,他悄悄调整呼吸,谨慎地说道:“我是瀛洲人士,如今修到练气后期,想求前辈指点,如何炼化元神。” 这一段话是方寻深思熟虑过的,虽则看似太过直接,但他并不认为拐弯抹角、东拉西扯就一定更能赢得对方好感。他本来就不是什么能言善道之辈,倒不如以诚待人。 然而对方却不知为何,径又沉默起来。 又是许久之后,那女子才缓缓吐出几个字:“瀛洲,可是东海瀛洲?” 方寻诧异道:“东海之上何来瀛洲?那是龙王的地盘。” “世间果真有龙王?”女子疑问。 这话一出,方寻一颗本就未曾落地的心立时又被高高揪起,他已察觉不对,脱口便道:“你在哪里?” “凡间。”对方回答十分干脆。 方寻顿时静默了下来,好长时间不能出声。只觉得自己满心的期待在这一瞬间被击了个七零八落,使他几乎不能自持。 好半晌,却是对方又问:“你又在哪里?” 方寻张了张嘴,本想一把掐灭随珠,却又终究是心有不甘。他努力捏着拳头克制情绪,几乎是从牙齿缝里挤出两个字:“仙界!”语意铿锵,斩钉截铁。 对方不紧不慢,又问:“天外天?仙界?” 方寻紧抿嘴唇半晌,才愤愤道:“什么天外天?仙界便是仙界!你……你既在凡间,又如何会有仙缘台?我、我不信!” 对方反倒讶然:“你怎知我有仙缘台?” “仙缘台只能联系仙缘台,你难道不知?”方寻反问之后更觉不对,心头顿时一阵一阵泛凉。 但听那女子恍然道:“原来如此,只是我这里有的却不是完整的仙缘台,而是从仙缘台中落出的一颗石珠,原来不需仙缘台,此物也是可用的。” 方寻脱口道:“那是随珠!” 他再也坐不住,愤愤起身后抬起手便欲往随珠上按去。只觉今日之荒唐简直是生平所闻之最,他心中又是委屈又是憋屈,一时间真恨不得一巴掌将这随珠拍碎了账。 到底还是舍不得,方寻从来没有浪费的习惯,手到了随珠上方,终究忍不住顿了一顿。 又听随珠中传出女子的声音:“仙缘台、随珠很常见么?” “在下界当然没有!”方寻深吸一口气,终于是苦笑,“罢了,凡间居然有随珠,还被凡人得到,是我无缘,强求不得。” 他待要再度伸手将联系切断,对面女子却道:“你怎知我是凡人?” 盖因对方语调太过悠然,方寻心中竟升起些许期望,他忍不住说道:“既然在凡间,不是凡人,难不成还能是仙人?你知道如何炼化元神?你能教我?” 女子却反问道:“我若是教你炼化元神,你又能给我什么?” 方寻顿时怔住。 第52章 红颜粉黛易去(二) 所谓从仙缘台中掉落的石珠竟然是随珠,这随珠竟还能与仙界之人联系,韩素惊奇之余,只觉神妙。 她用了很长时间来理解这个东西,又通过与方寻的对话好一番思索后,才终于是勉强弄明白了来龙去脉。 明白之后,韩素的第一反应就是觉得好笑。 原来,被人当成至宝几番追索的仙缘台竟不过是件传声之物。虽说此物能通仙界,可仙界却并非人人皆是仙人。所谓“得了仙缘台,便等于是争得成仙契机”之类的想法,着实也是太过理所当然了些。 她不由想道:“与其花费偌大代价去追索这些身外之物,倒不如自己再多努力几分。” 不过眼前遭遇到底是十分神奇的,既然已经遇到了,韩素也不由得起了心思,想多与这位“仙界之人”交谈几句。 听那厢少年有些紧张地说道:“我、我会仙法!仙界有许多仙法在凡间是早已失传了的!” 条件很是诱人,韩素却到底不能诳他,只得叹息道:“可惜我是凡人,自己尚在炼精化气。我比你更想知道,元神应当如何炼化。”她先前那句反问倒也不是存心要误导方寻,只是心中认为世上没有白得之物,偏偏方寻口口声声要求炼化元神之法,却只字不提自己能做什么,因此忍不住就要问他一问。 韩素却不知道,仙界之人俱是十分讲究缘分与因果的。 只要确定了与对方的仙缘台相接,一般来说,不论是修者还是已经得道成仙的仙人,都会愿意帮助仙缘台另一边的那个有缘人。即便是不愿意,通常也就是直接拒绝了事。而倘若愿意,并切实提供了帮助,他们往往也不会当即索要报酬。这其中门道本也很好理解,就以方寻为例,假如方寻联系到的是一位真正的仙道高人,以方寻如今的能力,他又有什么是可以回报对方的?那必然是没有。 既然没有,那自然也就不必去提了。 因此方寻只是在遵循大众规则,他的逻辑并没有错误。 而按照规则,方寻今日若是受恩,他年修炼有成,才是他重拾因果,回报之时。 在仙界,也有一部分人凭此建立起师徒关系,这种师徒关系在某些时候,甚至比面对面的师徒还要来得牢固。 方寻已觉受辱,他立时就扬高了音调,声音里的愤怒几乎可以透过随珠,实质地显化出来:“你是凡人?你还在炼精化气?那你说什么炼化元神!” 他再也忍耐不住,一掌按了下去。 韩素就见眼前原本被烫得通红的随珠仿佛是被什么人从上而下浇了一盆冰水般,嗤啦一下,瞬间恢复了原本青灰的颜色,又变回了原先那不起眼的石珠模样,静静立在原处,像是一颗死物。 韩素伸手将随珠拈回,就着窗外极淡的星辉细细打量了一番,心头又觉好笑:“不是像死物,是原本就是死物。” 随珠本是死物,妙的是可以通过它联系的,原本天各一方的两个人。 只可惜不止方寻运气不佳,没能碰上一个仙道大能,韩素虽然有幸得到这颗随珠,却也同样没那运气,通过随珠联系到一位真正的神仙。 不过机缘之事从来不能强求,倘若将进阶的希望全数压在这未知的运气上头,那修行又还有什么意义? 所谓修行,最先修持的应当是自身才是。 韩素与方寻不同的是,韩素从来就没有期待过这颗随珠能给自己带来什么。因而当方寻的声音小心翼翼地从仙界传来,问她炼化元神之法时,她心中只有好奇,没有失望。 但她也完全可以想见方寻此刻愤恨失落的模样,透过这颗冷冰冰的随珠,韩素眼前几乎就呈现出了一个少年憋着气、捏着拳,倍受打击的样子。活灵活现,十分生动。 原来仙界也并不是遍地神仙。 原来仙界之人也会有喜怒哀乐。 原来上到了仙界,也还需苦苦追索,苦求上进。 他们与凡人,似乎没有什么不同。 韩素将随珠仍旧装回荷包,仔细收进怀里,心中却有豁然开朗之感。 凡人是人,修者是人,仙人只怕也还是人。 韩素合身躺在矮榻上,微微阖上双目。 虽然都是人,然而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世界如此玄奇广阔,既然踏上求仙途,这天地的奥妙总归是要瞧一瞧才不枉此生。 韩素从前不知道自己为何要求仙,那时她口说“世人皆以为不能,独我不甘心”,其实心中却还隐秘地存着几分“要证明给薛瑞卓看”的念头。仿佛她当年求仙,不论是要证明给谁看,还是要给祖父报仇,都只是为了别人,其实与她自己无关。 十年以后,再提当初,前尘虽则尽释,心志虽然不改,韩素却也会在某一刻,恍惚间,寻不到自己如此坚持的理由。 直到此刻,忽如其来,却又顺理成章、水到渠成地,她心间忽然一片通明。 其实不需要理由,天地如此浩大,人生在世,不过微命一躯,沧海一粟,到什么样的境界,看到什么样的世界,如此求索不息,便是生而无憾,死而无惧了。 不论做什么选择,也都是她自己的事情,与旁人是无干的。 此时,天际又渐渐透出微白,韩素默默存想,抱元守一。 她腹中饥饿,身上疼痛,然而原本昏沉的头脑却变得无比清晰。这些痛楚不足以扰乱她的心志,只会使她更加沉心定气。渐渐地,一缕先天真气宛如烟雾般,悄然从她丹田生起。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韩素心神一凝,紧紧注视着这一缕微弱得几不可察的真气。 这一缕真气的确来得突然,就仿佛是天生地养一般,忽忽然就这么长了出来。如此神奇之事,盖因存在太过普遍,以至于人们竟将其当做了理所当然。 就如刮风下雨,大河奔流,万物生长,天地轮回,皆因其无处不在之故,因而甚少有人思考其中由来。 按照柳风遗的说法,人体自成小世界,小世界与大世界并无二致。假如他的说法无误,或者说这个认知是所有修者所共有的,那以此推论,人体循环也当如这大世界一般,有生有死,有死有生,生生不息。 只是大世界的循环能依靠自身能量自给自足,无尽转换,而人体循环却尚须借助外部能量。 这就是凡人需食五谷,方能化精气,延寿命之故。 而古来相传,人求长生,莫不以辟谷为首要目标。皆因一旦辟谷成功,便标志着此人成功摆脱了外界束缚,初步将自身小世界成功开发,所以辟谷,是修行第一大关。 比如苍先生,他往往可以十数日不食而精气充沛,这也正是他小世界得以开发,炼精化气到达后期的成果。 自然,韩素如今已入先天,虽则境界尚浅,但三五日不食也是无碍的。 只不过不论是三五日不食,还是十数日不食,在真正的小世界循环面前,都只能算作小道。辟谷只是标志,却不是目标。 韩素恍惚有所悟。 正如天分阴阳,人亦分阴阳。世有五行,衍化万物,人亦有五脏,搬运气血。 五脏六腑,皮毛骨肉,皆是天赐宝藏,自然化生,道家性命双修,“性”为心,“命”自然便是“身”了。若是能将这五脏六腑皮毛骨肉的循环通通理清,那“命”自然便能存续。 韩素的心神渐渐沉入那一缕轻如烟雾的先天真气中,不再执着于将其调入经脉疏通淤堵,反而反而驾驭着这一缕真气,穿墙过壁,探寻起自身脏腑小世界来。 那一团沉甸甸仿佛活物流动的是肾,肾属水;那一片跳动在小世界中,散发着勃勃生机的是肝,肝属木;那一团炽烈蓬勃,承载着无尽热量的是心,心属火;那一片静默在原处,宛如守护者的是脾,脾属土;最后那片呼啸躁动,不肯安稳的,原来是肺,肺属金。 盖因此时已是入冬,肾水大盛,心火却弱。正需以水养木,以木生火,方能激发小世界中的宝藏,使人体自然焕发生机。 韩素便裹着真气渐渐由肾入肝,对其细密滋养起来。 小世界滋生了真气,她又用真气来滋养小世界。待得小世界更加蓬勃旺盛,所能滋生的真气自然也将愈加绵薄,如此来回往复,自然便能形成良性循环。到那时,宝藏打开,生机弥现,经脉中便是有伤也能渐渐自愈了。 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却是急躁不得。 终于,一天两夜过去,到第三日清晨,天光再次大亮时,安静了许久的小书房外再度传出人类的声息。 先是一个少女清脆的声音带着笑道:“老夫人放心,大娘子好着呢,不过大娘子爱清静,不喜欢奴儿们在里头伺候。” “她不喜欢,你便偷懒么?该打!”韩老夫人低柔的声音亦是含着笑意,靡靡地响起,“不过我们家大娘子素来要强得很,她身上便是不舒坦也轻易不会与人说的,你们管不住她,还是须得我来。” 小书房的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卷进一团寒风,在这初冬的清晨透着一股刮人的凉意。 第53章 红颜粉黛易去(三) 做人做到像韩老夫人这种程度,信口雌黄,颠倒黑白,那也是极为难得的。 大开的小书房门口,天光倾泻而下,乌发堆云的韩老夫人背着光静立在原处,光影在她脸上交错,形成一幅说不出何等雍容华丽的画面。渔阳郡主容光之逼人,竟仿佛是古之圣手妙手画就一般。 韩素在矮榻上斜过身,微微抬眼,淡淡道:“祖母,听闻洛阳封城了,安禄山的大军还未攻过来么?” 韩老夫人行止优雅地移步入内,曳地襦裙与大袖罩衫下的高头丝履团花翘起,若隐若现。她微微低侧首,含笑道:“素娘真是忧国忧民,可惜身为女儿。” 韩素见她毫不惊慌,滴水不漏,一时也不知她这是早就留有后路,还是在虚张声势。 韩老夫人几次提到可惜韩素不是男儿,倘若是十几年前,韩素早便气怒起来,可如今再听到这样的话,她却只觉得云淡风轻。 “祖母也是女子,祖母心中遗憾么?” 韩老夫人便怔了怔,摇头失笑道:“你这孩子!” 她仿佛十分慈爱地走到韩素身旁,她身后一个穿着青绿半臂的丫头忙就机灵地搬过一条月牙凳。 韩老夫人很是自然地坐下,虽则今时贵族大多将胡坐视为不雅,可韩老夫人却坐得极为优雅舒缓。她还动作温柔地执起韩素的手,轻轻缓缓地责备道:“碧萝说她端过来的吃食你一口也不吃,这可如何是好?饿坏了身子到底是你自己遭罪呢!便是碧萝见你不肯吃她端来的东西,都急得恨不能代你来熬这挨饿的滋味了。” “祖母身旁的丫头,果然是忠心。”韩素闻言,不气反笑,“既然如此,祖母便停她几天吃食,叫她好生反省反省罢。” 韩老夫人却叹道:“可惜她不比你,你是先天高手,饿上几天也不打紧。她跟在我身边,娇贵得却不比那些大家娘子差什么,莫说是饿几天了,便是饿一顿,只怕她也受不住。” 她语气温柔,然而言辞之中却颇多侮辱,非但将韩素与仆婢相比,语意中竟仿佛是在说韩素连她身边的丫头都不如。 韩素仍是不生气,却道:“祖母不住长安,却举家迁到了洛阳,莫非是因为洛阳的牡丹比长安更好?祖母和两位叔叔都来了洛阳,不知祖宅如今由谁打理,族中祭祀谁来主持?” 虽是轻描淡写地转移话题,看似退让,然而这样的无视却俨然要比针锋相对或出言反驳更令人难受。韩老夫人就好像是一拳打在空气上,顿时便忍不住皱了皱眉。再加上韩素的问话每一句都问在韩老夫人心虚处,她一时竟不知如何回答。 到底是养尊处优多年,韩老夫人在这韩府后院从来一言决断,老封君做惯了,已不似当年那般沉得住气。 她皱了眉后,终是面色淡淡地起身,口中说道:“这些事情自然有族中长老计较,素娘你是女儿家,将来终归是别家的人,又哪有来管这些的道理?” 韩素道:“韩家并非大族,族中虽有几位老人,却都是隔房隔代的旁支。长老们辈分虽高,族长却应当是二叔才是。便是祖宅可以交给族中长老代为打理,祭祀之事二叔难道不做主持?” 韩老夫人怫然不悦,只说:“素娘你桩桩件件都想管着,如今却是不行。若果真想在娘家扬眉吐气,不如速速寻个厉害的夫家嫁了罢。”说罢,她唇角微微往上翘了翘,露出一个颇显讥讽的笑容,转身便走了。 小书房的门又被人砰地一声关上,门外的寒风被乍然隔绝,留在室内的却仍然是一片干冷。 韩老夫人的脾性仍如当年一般,看似温柔可亲,实则霸道暴躁。 她安逸多年,更不压抑性子,此前还肯在韩素面前百般做戏,反倒算是难得了。 韩素至此已经可以肯定,韩老夫人必定留有后路。 她心中思量,隐隐觉得韩老夫人的举止中莫名透着怪异。尤其是当她提到祖宅与祭祀之时,韩老夫人的反应已经不止是过激二字可以形容的了。 韩素左思右想,一时不得其果,索性继续修炼疗伤。 便是想得再多,倘若身不能动,手上无力,也终归没有意义。 相比较起阴谋诡计,韩素更信任手中之剑。只可惜她被人匆忙掳来时清音剑却是落在李白的旧宅里,韩素亦是担忧,此前闯入旧宅的绿衣女子碧纱手段诡异,也不知李白最后可能应付。 她不知道,李白已经来韩府探过几次,然而韩家的众位主事人虽然都是凡人,可韩老夫人身边却颇有几个寻常少能见到的高手。 虽然已入先天的只有碧纱一个,但后天大圆满的高手却足有五个。李白一人一剑,功力虽高,却架不住对手非但人数众多,更且手段百出。也不知道韩老夫人是从哪里招揽来的这许多高手,不但碧纱手中那绿烟小球不似凡间手段,另外几个后天大圆满的高手也是人手几张符纸,这些符纸种类繁多,如此前韩素之所以轻易被掳,就是因为有人用了一张遁地符。面对这样的对手,李白出手数次,却也只能望而兴叹,终究次次无功而返。 更为紧迫的是,安禄山大军逼至,一路南下,破镇州、过相州,虽是急行军,却是势如破竹,眼看着果然是直往洛阳逼近。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毕思琛软禁了李憕,在洛阳城内兴风作浪,名义上虽是说要招兵抗敌,实际上他这个做法却只能逼得人心惶惶,致使如今情势更为紧张。 韩老夫人虽是养在深宅多年,却并非寻常无知妇人。她也深知覆巢之下无有完卵的道理,心中实不愿随洛阳一道落入安禄山手中。 韩老夫人回到房里,也懒得再挪动地方,就往外间小厅的软榻上一躺,叫人唤来韩氏兄弟。 远远地,韩锦堂和韩锦年过来了,人还未进屋,韩锦年的声音就先传了进来:“听说阿娘被气着了?是哪个不长眼睛的?有没有拖下去打板子?” 两兄弟一前一后进屋,行了礼,韩锦堂也问道:“阿娘,如今可好些了?” 韩老夫人面沉如水,开门第一句话便道:“锦堂、锦年,我们离了洛阳罢。” “离了洛阳?”韩锦堂惊道,“形势竟已如此危急了么?” 韩老夫人冷笑道:“你们兄弟在外头消息只会比我更灵通,怎么,还要来问我形势危不危急?” 看她话说得透,韩锦堂叹了一声,只得苦笑道:“阿娘,我与二弟毕竟都是朝廷命官,这弃城而逃……” “你既不是城守,也不是高官,走便走了,算得了什么弃城而逃?”韩老夫人颇有几分恨铁不成钢地说道,“优柔寡断!如今毕思琛把持洛阳,他当年在长安的时候就显见不是什么好东西,跟安禄山眉来眼去的,还当旁人不知道!哼!他要卖城,你还打算跟着陪葬不成?这算是哪门子的忠心!” 韩氏兄弟不由一起垂下了头。 屋中静默片刻,还是韩锦堂小心道:“阿娘,便是出城,我们又能往哪里去?” 韩老夫人道:“此事我自有计较,你只需叫你媳妇打点好家里,莫要漏了人便是。不过府中人多,无关紧要的那些就留着守宅子罢。只是阿循那里,他怕是还有几分年轻气盛的劲儿,你是他老子,好生约束着他,莫要让他胡来。” 韩锦堂听她说得细致有条,显见这离城的念头不是一时半刻才起的,心头便不由得有些发凉。 他忙悄悄使眼色给韩锦年,示意他说话。韩锦年没声没息地在旁边躲了许久,这下眼见躲不过去了,也只得硬着头皮道:“阿娘,我们倒是想出去,只是毕思琛非要封城……那城门被他把得严严实实,我们便是想出,也出不去呀!” 韩老夫人顿时脸色一冷,哼道:“那老匹夫最是碍眼,如今既是他不仁,也休怪我们不义!此事极好解决,只管叫碧纱走一趟便是!” 话已至此,韩氏兄弟是知道韩老夫人当真下了狠心了。 所谓叫碧纱走一趟,可不就是要碧纱去刺杀毕思琛? 韩锦堂只觉得嘴里发苦,心头发凉,一时却劝不得韩老夫人,只能闷在心里苦思对策。 韩老夫人察言观色,便即道:“行了行了,何苦做出这幅一门心思要为国尽忠的模样,给谁看呢!当我这个做娘的不知道你们,你们是怕这一逃,从此之后身家名声全数成空罢!着实愚驽,我且还能害你们不成?” “阿娘说的哪里话,阿娘辛辛苦苦将儿子们养育成人,儿子们哪能不知阿娘这一番苦心。”韩锦堂连忙赔罪,又很是说了一通好话,才勉强将韩老夫人的脸色哄回来。 他心知再说无益,便与韩锦年一同告退。 两兄弟从韩老夫人房里出来,虽然脸上都不敢露出什么不快的神色来,可心里其实是一样的苦。 眼看着走出了馥荣堂,瞅着四处没人,韩锦堂便叹道:“且不说我们是韩家子孙,便是不能继承父亲在军中的基业,也不能做出那兵临城下却弃城而逃的事情来。更何况阿娘受封渔阳郡主,到底是皇家人,我们身上也有皇家血脉,恰在此时一走了之……算个什么事儿?” 韩锦年很觉有理:“素娘那里不肯低头,柳仙人那处又没个准信,此时要走,的确是无处可去。” “便是柳仙人那处有准信,能去的也只能是阿循与阿知两个,没得我们一大家子都跟着去的道理。便是去了……”韩锦堂摇头,“仙人的去处再好,我等凡人混在其间,又能做什么?年轻人还能闯一闯,你我和阿娘便算了罢!” 两兄弟一路低声交谈,将将走到外院时,就见两个身量高挑的少年人并着肩说说笑笑的从外头走了进来。 见到韩锦堂与韩锦年,两个少年便一齐停下脚步,各自喊道:“阿耶!” 穿青色圆领袍的是韩循,穿赭色敞领袍的是韩知。 韩循又喊:“三叔!” 韩知则道:“二伯!” 两个少年年纪相仿,都是芝兰玉树般风度翩翩的好儿郎。只往那儿一站,便透着一股勃勃生气。 韩锦堂与韩锦年对视一眼,都觉眼前顿时敞亮。 第54章 红颜粉黛易去(四) 韩锦堂与韩锦年这厢打着注意要如何如何磨去韩老夫人此时出逃的念头,韩老夫人那厢又如何不知韩氏兄弟心中的不甘? 正如她自己所说,这兄弟两个都是从她肚子里出来的,再没有谁比她还了解这两兄弟的了。 她叹息一声,对身旁服侍着的崔嬷嬷说道:“无非是既想留得性命,又想留得名声,既向往仙家气象,又舍不得人间富贵。且不知这桩桩件件都想占着,天下又哪有这样的好事?” 崔嬷嬷服侍她多年,最知她心意,此时当然不能附和,因而只笑道:“琳娘是皇家郡主,两位郎君心有犹豫,也是为你着想呢!” “还是你疼他们。”韩老夫人笑了笑,“去把碧纱叫过来。” 崔嬷嬷恭敬退下,不过片刻,身穿绿色襦裙、浅紫半臂的碧纱便娉娉袅袅地走了进来。她肌肤白皙,容貌并不十分出色,一头乌黑的秀发却是生得极好,更兼肤润如水,脸上亦常带笑,着实是个十分耐看的小娘子。 韩老夫人见到她,脸上却并不见喜欢的神色。任由碧纱行了礼,韩老夫人也只轻轻应了声。 足足晾了碧纱近一刻钟,韩老夫人才不紧不慢地道:“那个李太白还是不肯死心?” 碧纱微微垂首,轻声道:“回夫人,奴儿不是他对手,若不是有主人留下的符篆和法器相助,奴儿就要拦不住他了。” “不是对手?”韩老夫人皱眉道,“连一个浪荡子都对付不了,要你何用?” 碧纱扑通一声跪下,颤声道:“求夫人饶恕。” 韩老夫人轻嗤一声:“饶恕?饶你什么?我且不是向你问罪,你做这样子给谁看?” 碧纱只道:“奴儿不敢!” “行了!”韩老夫人不耐烦地摆摆手,“去毕思琛那里走一趟,他活腻了,你知道该怎么做吧?” “是,夫人。”碧纱从地上起来,躬身后退,“奴儿必定竭尽所能完成任务。” 韩老夫人闭上眼睛,也不应声。等到碧纱将将要退出屋子时,她忽又睁开眼睛,问道:“你主人那里何时能够准备好?” 碧纱连忙止住脚步,恭敬道:“前日有传信来,说是薛郎君还在闭关,总归是在这三五日会出关的。” “三五日,三五日!”韩老夫人恼道,“说是三五日,且不知要拖多久呢!难不成他不出关,我这里便需一直等着?薛二郎不过是个黄毛小儿,他身边难道就没得一个半个可以给他做主的人?” 碧纱咬了咬嘴唇,压下眼中的委屈之色,为难道:“夫人,薛郎君身旁能给他做主的,便只有青阳真君。” 韩老夫人终不再言语,只是挥了挥手。 碧纱连忙退下,再不敢多做停留。 这厢碧纱方一离开,不等韩老夫人平复心情,外头就又一声一阵嘈嘈杂杂的声音传来。她立时不悦道:“崔嬷嬷!” 崔嬷嬷忙掀了帘子进来,脸上堆着笑道:“琳娘,是两位小郎君呢!” 韩老夫人脸上神色顿时和缓下来,她略略打整了精神,脸上带出笑容,又笑骂道:“原来是这两个小猴崽子,怪不得这般闹腾,还不叫他们进来?” “娘娘!”韩知已是自己掀开帘子,带着满面春风走到韩老夫人面前,先是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接着便自发凑到韩老夫人身旁,笑道,“娘娘说我与阿循是小猴崽子,那娘娘是什么?” 韩老夫人顿时给他气乐了:“瞧瞧这东西,这般不饶人,你娘娘不过随口说你两句,你倒是好!” 韩知嘻嘻笑道:“那也是娘娘疼爱我们,孙儿才敢这般说的。” “好,说来说去,倒全成了我的错!”韩老夫人笑着打了他一下,又看向打从进来就一言不发的韩循。 韩循今年十八岁,要论风采气度,韩家众人中属他最好。他安静立在一旁,便是不言不动,也好似一泓碧玉般散发出虽然柔和,却令人难以忽视的光芒。 韩老夫人一看向他,便不由自主地连笑容都自然而然地柔和了三分,只温声说道:“循儿近几日在书院里过得如何?你前次被那贺七郎逼得街头奏琴,如今可还理会他?” 韩循淡淡道:“书院自今日起,已经停课了。” “书院停课?”韩老夫人一惊,“是因安禄山叛军之故?” 韩循道:“张学士说,国将不国,何以为家?我辈读圣贤书,学经世法,正当挺身而出,力抗逆贼。”他声音温淡,眼神认真,语气虽不强烈,却自有一股令人信服的温柔气度,使得韩老夫人听他一番话后硬是怔了半天。 半晌,韩老夫人才皱了皱眉,道:“虽是集贤殿书院,圣人且说聚集天下俊贤,但终归都是些文弱书生。运筹帷幄倒还罢了,总不能叫你们上战场。” 韩循点点头,却道:“事急从权,卢将军授了我陪戎校尉衔,领一个百人队,孙儿已经答应了。” “什么?”韩老夫人脸色顿变,“哪个卢将军?卢家的?卢远?他凭什么?” 韩循只道:“正是卢远将军,卢将军年轻有为,我与他虽是一文一武,却也十分钦佩他的武艺与为人。祖母,卢将军有祖父之风。” 最后一句话,一举击中韩老夫人软肋,使她竟无法再说出半句斥责之言。 她怔怔瞧去,只见韩循青袍圆领,窄袖乌靴,他头上并未戴冠与帽,只简单束了个髻,一根玉簪横卧其间,碧莹莹柔光湛然。他从头到脚,发丝不乱,衣摆不动,站时有如玉树,言谈间温润如水,当真是不论哪一处都叫人挑不出丝毫毛病。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越是如此,韩循的话就越叫人无法反驳,不忍抗拒。 他一言一行虽然看似柔和,其实却充满着难以言喻的力量。 韩老夫人顿觉疲惫,她叹了口气,到底只能摆手道:“罢了,你们出去。” 韩知讪讪地退到韩循身边,韩循微微笑道:“祖母,我与阿知告退了。” 出了馥荣堂,韩循举步便往外院书房走去,韩知跟在他身边,忍不住抱怨:“阿循你何时接的陪戎校尉,为何我竟不知?” 韩循淡淡道:“卢将军还要我替他问你意向,你若是愿意,他也授你一个陪戎校尉,你意下如何?” “也授我一个?”韩知愣了愣,又惊,“要上战场?” 韩循轻轻瞥了他一眼:“你不愿意?你不敢?” 韩知立时挺了胸膛,哼道:“有何不敢?不就是……不就是砍杀逆贼么!大丈夫……咳,大丈夫生在世上,保家卫国是正理,退缩的是狗熊!” “既然如此,”韩循点头,“那我便与卢将军说了。” 韩知顿又咳了咳,故作苦恼道:“可是阿循,娘娘她果真会让我们上战场么?” 韩循微微一笑:“她会的。” “你有办法?”韩知立时瞪大了眼睛,“什么办法?” “釜底抽薪。”韩循推门走进书房,里面是韩锦堂与韩锦年相对愁坐。 韩知顿时不敢再继续追问。 是夜,韩素功行三遍,才刚将丹田中生出的那点微薄真气再度用去,浅浅地将心、肝二脏滋养了一番,就听得外间有细微呼吸响起。 她既入先天,虽则此刻伤势沉重,功力低微,身体底子却到底是不同于寻常人的。韩素的听力极佳,轻易便能分辨出此刻正缓缓向小书房接近之人不谙武功。虽是如此,她仍然翻身坐起,静静等待。 月影西移,悄云遮掩。 忽地窗格处微微一动,那窗子便被人从外头撑开了些许,一团拳头大的不知名的东西就顺着那撑开的缝隙往里头一滚,悄悄地落到了地上。 窗子又被人小心阖上,来人悄然后退。 韩素知道,自己这小书房旁是无人看守的。她便低喝了声:“谁?” 窗外之人惊在原地,立时就屏住了呼吸,不出一声。 韩素察觉出这人似无恶意,便又道:“不说你是谁,你带来的东西我不会看。” 窗外之人踌躇片刻,终于发出极细微的声音:“大娘子,是循郎君叫我过来的。”说完这话,来人也不等韩素回应,一猫腰便一溜跑了。他便是跑动时脚步也极为轻盈,若非韩素听力非同寻常,只怕还听之不到。 韩素只等再也听不到那人声息了,这才缓缓起身,走向窗边。 经过这两日两夜的调息,她身上已是灵便了不少,虽然经脉依旧破败不堪,至少四肢回力,能稍稍走动几步了。 韩素知道,韩老夫人并不派人来对她做贴身看守,一是认为她伤势沉重,翻不起风浪,二是有意腾空四周,营造孤立幽居的环境,要给她压力,三则是因为,韩老夫人手下不乏高手,她有信心确定韩素逃不过韩府去。 韩老夫人却不知,韩素并不怕这种缺衣少吃,无人理会的孤独。相反,这种环境更给了她不少便利。韩素有心要逃,只是身体状况尚不允许,她却料不到,韩循竟会在此时派人过来。韩素本以为,韩老夫人幽禁她的事情,原是会瞒着韩循的。 不过来人虽口称东西是韩循给的,韩素走到近前时却也仔细观察了一番,确定那的确只是一个纸团后,这才小心拈起纸团一角,将之拾起。 然则摊开纸团一看,韩素却发现,这竟不是什么纸签,而是几张符纸! 第55章 红颜粉黛易去(五) 符纸! 韩素从前并不是没有见过符纸,当然,此符纸非彼符纸。 凡间也有道士,但不论是招摇撞骗的神棍,还是精修道理的高士,他们画出来的符纸都不能如修者所画之符一般,能画出种种神奇法术。 换言之,凡间的符,大多只是摆设而已。 而这几张符纸却是不同的。 韩素只是拿到手中便能切实感觉到,这几张符纸中充斥着某种神异的力量。这些神奇的力量冲撞在四周,跳动出种种难以言喻的玄奥,使得韩素一抓之下,这拿着符纸的右手竟忍不住颤了颤。 却不知是什么符? 韩素又惊讶又好奇,因不能久站,索性捏着符纸又躺回榻上。 就着窗外透入的微淡星光,韩素仔细将这几张纸看了又看,凭借出色的眼力,她硬生生从几张波动强烈的符纸中抽出了一张“假符”。 一共五张符纸,其中四张都是线条饱满,笔力灵动,其上充满神异张力,却有一张符是线条呆滞,毫无灵气,明显与韩素从前见过的那些徒有其表的符纸并无二致。 韩素将另外四张真符收起,单取出这张假符仔细观察。 看了许久之后,她终于发现,原来这符上线条竟是由一个个歪曲变形的大篆组成! 虽则上古相传,也有说篆字实为符字,古代巫祝与祭祀往往用篆字写符,每一个篆字都具有神奇力量。但这终究也只是传说,而流转至今,所谓篆字,也不过是寥寥学者间用以探寻故纸堆的工具罢了。 韩素却在这张“假符”上闻到了新鲜朱砂的气味,她很能确定,这一张“符”是新画的。她认得的篆字不多,此刻连认带猜,小心拆解,终于大致弄明白了“符”中含义。 这道“符”应当是韩循写的,上面字不多,简单说明了他给韩素传来的另几张符纸的用处。 四张符纸分三种,其中两张化气符,一张御风符,还有一张,竟是隐身符! 即便韩素从前并没有接触过真正的符纸,对这些修者的东西也了解极少,可光只是看名字,她也能猜出这三种符的用处。 化气符且不说,御风符和隐身符简直就像是专为她脱身而打造的一般!韩循的意图已经不言而喻。 韩素想起韩循,脑海里最先出现的却是一个亦步亦趋跟在自己身后,惯常睁着大眼睛甜甜叫阿姐的粉雕玉琢的小身影,然后才是那日在街市上惊鸿一瞥的操琴少年。 一晃十几年过去,当年那个便连走路都摇摇晃晃的小童如今也长成了芝兰玉树一般的美郎君,时间真是世上最最温柔的武器。 韩素料想不到,韩循竟会给自己送来这些东西。 莫非还真像韩锦堂所说,韩循十多年来一直记得姐弟情谊,一心记挂着希望她好? 韩素微微皱眉,一方面不能相信一个五六岁的小童能够记得什么,一方面又觉自己实是太过多想。韩家众人虽是同姓,却未必同心。韩循大了,有他自己的想法,这并不出奇。事已至此,若是全靠她自己,这伤势尚不知要到哪一日才能痊愈,且越是往后拖,一旦韩老夫人下定决心将她送往天坛宗,她就越加难以脱身了。 韩素又将手中假符收好,另取出一张化气符。 化气符,顾名思义,却不知是“炼精化气”之“化气”,还是“消真化气”之“化气”? 两者区别极大,若是前者,这化气符便是辅助行功之物,而若是后者,这化气符一出,中者便是不立时功消气散,只怕也好不到哪里去。 韩素细细感受着手中符纸上跳动的能量,体味着其中暗藏的勃勃生机,终于下定决心。 经过一段时间的循环,她丹田中的真气又恢复了一些。虽说她是武者,与传说中的修仙者似有很大不同,不过既然都是炼精化气,那真气的作用应当是相同的。韩素便将一张化气符贴至丹田处,她经脉未愈,真气无法通过经脉如往常一般自由传递,只有将符纸贴近丹田,也好方便她将真气引出。 这一缕微薄的先天真气便徐徐从丹田中探出,甫一接触到那张化气符,就似是落在沙地上的一缕水线般,停也不停便快速渗了进去。 韩素甚至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手中化气符忽然放出蒙蒙微光。 这光芒闪现得极快,消失得更快。紧接着便有一股沁凉温润的蓬勃气息顺着最近的路线钻入了韩素丹田,那一缕气息湿润而乖巧,就似是被驯服了的兵士,虽是不停歇地直往韩素丹田钻入,却来得井井有条,不慌不乱。韩素只用自身的先天真气稍稍一引,这些外来真气就乖乖地凑上前来,听从指挥。 原来所谓化气符原是直接助人补充真气之用。 韩素已入先天,丹田早就得到了开拓,正因受伤而导致真气不足,这化气符来得极是时候。 她便借势将新来的这股真气往心室引去。 经过前一段时间的修养,她已经初步梳理了肾脏与肝脏,此刻借这化气符之助,正好可将剩下的心脏、脾脏和肺脏一鼓作气梳理一遍。 直到东方再度泛白,韩素功行一个循环,这才缓缓收气,再度睁开眼睛。 手中化气符已经失去了此前的灵气,韩素细细体味自身,只觉得全身上下、从里到外都比先前松快了不少。虽然经脉仍是隐隐作痛,可至少不像此前那般乱成一团了。她默默计算着,觉得过段时间再将另一张化气符用掉,自己经脉的伤势大约十成里能够再好上两三成,到那时她能初步动用真气,也不至于像此刻般无力了。 她轻轻挥掌,用了巧劲将手中已经失效的化气符和此前那张假符一并震碎。两张符纸飘散在空气中,化成粉末,不过片刻就散落四处,不见了踪影。 韩素放松身体躺回榻上,又静静地闭目养神起来。 这一日,洛阳留守府中又有新的消息传出。 天子特使毕思琛被刺身亡,满城皆惊! 毕思琛死状可怖,他胸口破了一个大洞,被人挖心而去,全身皮肤开裂,裂开的口子中流出青紫色的血液,血液中隐隐似有异虫蠕动。 凡是见到毕思琛死状的人无不惊骇,东都留守李憕虽然勒令众人不得将毕思琛死状泄露,却架不住当时见者众多,不过半日,消息还是传得满城尽知。 李憕一边下令,令人追查凶手,一面上书京城,痛斥安禄山罪状,显然是在明指毕思琛之死与安禄山脱不了关系。 如此,倒是激得洛阳民众很是生起了几分同仇敌忾之感,一时间洛阳城中斗志渐起,此前的惶然气氛亦是消散了不少。 韩氏兄弟走进馥荣堂的时候,韩老夫人正愤怒地将一只彩瓷茶盏丢到了地上。 韩锦堂一惊,忙道:“阿娘,如何竟气成这般模样?” “好个李憕!”韩老夫人怒道,“他倒是大方,毕思琛软禁了他,在洛阳城里胡作非为,我好心派人救他出来,他却转手就将毕思琛给供上神坛,还说他是什么被安禄山给迫害的、杀生成仁的烈士!好!果然好心胸!” 韩锦堂道:“我正要来与阿娘说此事,李憕虽然出来了,他却仍旧不肯开城门,这出城之事只怕还需从长计议。” “他当然不肯开城门!”韩老夫人冷笑,“之前的封城令就是毕思琛借他的名义下的,如今他虽然出来了,洛阳民众却不知道他被毕思琛软禁之事,他这人好面子得很,当然不肯做出朝令夕改的事情给人看到。他又本事,还能颠倒黑白,毕思琛死了死了都被他利用来安抚了一把民心,他如今只怕还乐得继续封城呢!” 韩锦年愁道:“阿娘,这可如何是好?” “简单。”韩老夫人调整好心绪,脸色又缓和回来,“你们两个,不拘哪一个去,带着碧纱一道,让她当着李憕的面去将毕思琛身上那些恶心的东西收回来,李憕自然就知道该怎么做了。” 韩锦堂皱眉道:“阿娘,李憕只怕不是那愿受威胁之人。” 韩老夫人嘴角微勾,轻哼道:“告诉李憕,开城门,我让碧纱去刺杀安禄山。” “阿娘!”韩锦堂不赞同,“碧纱若是去了,谁来看管素娘?况且安禄山又岂是那般好刺杀之人?” 最近十几年来,各路节度使收拢游侠为己所用的风气越来越浓,与韩重希在世时早已不是同等气象。在韩锦堂看来,既然韩老夫人一个无封邑的渔阳郡主都能驱使先天高手为己办事,那安禄山身旁若是没得几个高手,反倒是怪事。 韩老夫人最近先天高手见得多了,也不觉得出奇,闻言便道:“说与不说是一回事,去与不去又是另一回事,只要李憕答应了,到底要怎么做,还不是我们说了算?” 韩锦堂无奈,最后只得应承。 第56章 红颜粉黛易去(六) 天宝十四年十一月十九日,夜。 韩府早就忙碌起来,韩老夫人叫来两个儿媳妇,对她们说:“我计划出洛阳回房州一趟,你们收拾东西与我一道走。金银财物尽可能多带,其余也只捡贵重便携的带走。下人的名额我通共给你们十个,你们两房人,一房可以带走五个,带谁不带谁,你们自己计量。今夜子时出城,三辆马车,再不能有多。还有,管好你们自己的院子,别让消息泄露出去。” 她一番话说完,邓氏和姚氏早听得呆住。 然而不过片刻,两人脸上就俱都露出喜色。尤其是邓氏,早先安禄山叛乱的消息传来时,邓氏就有意要撺掇韩老夫人离开洛阳,只是那时候韩老夫人不肯挪动,韩锦堂又很是训诫了她一通,使她不得不暂时压下了这个念头。此刻韩老夫人居然主动提起要走,邓氏虽不知她是因为什么才改的主意,可只要韩老夫人肯离开洛阳,邓氏就已经欢天喜地了。 姚氏还有几分踌躇,她转了转眼珠子,就笑道:“阿娘,城门封着呢。” 韩老夫人全不理会她这个问题,只淡淡道:“注意看着阿知和阿循,尤其是阿循,邓氏,走的时候他若是不在,他日你们母子分离,可别怪我这个做祖母的不慈!” 说到后来,她语气渐转严厉。 邓氏被吓得一个激灵,连忙道:“阿循好好在家里呆着呢,自然是要与我们一同走的。” 等到邓氏与姚氏匆匆告辞离开了,韩老夫人尤不放心。她又招来崔嬷嬷,道:“虽是叫邓氏和姚氏去看着人,不过阿知尚好,阿循这孩子的主意却实在太大,只怕就是他娘也未必看得住他。你叫碧水过去守着他,告诉碧水,不拘用什么手段……”她眼睛微微一眯,话说到这里忽然止住。 “碧水?”崔嬷嬷仍是被骇了一跳,“琳娘,碧水她……” “就是碧水,不必多说了。”韩老夫人神色间带着几分淡淡的不悦,“李憕老匹夫,叫他开个城门还啰啰嗦嗦的,非让我们半夜出城,哼!往后且看罢!” 崔嬷嬷不敢再说话,只得福了福,躬身退下。 韩循收到消息,得知祖母竟决定要在今夜离城时已经是亥时一刻了。 此刻城中早已宵禁,偌大的洛阳城静静伏在夜色中,带起层层暗影,恍如上古时起便静卧当地的巨兽,看似一片安谧,却谁也不知这巨兽会在何时睁开双眼,踏破大地,掀起狂风骤雨。 韩府众人也大多已经歇下,只有零星几处还留着几盏灯笼,看似与往常无异。若非此刻韩大夫人传来消息,便是以韩循的敏锐也料想不到韩老夫人竟将决定下得这样快。他原还以为自己抗议的举动能叫韩老夫人稍多犹豫几刻,却未料到这竟使得老太太行动更快了。 披衣出来,韩循吩咐下人将房中蜡烛点起,望见外间一片光影交错,心中莫名便生起了几分惆怅。 碧水就在外间守夜,韩大夫人叫人来传消息,她也是听到了的,此刻就有几分讪讪。 韩循不理会她,只叫过那来传消息的丫头,道:“祖母既然有这样的决定,我们孙儿辈自然无有不遵从之理。不过事起仓促,我还有些事情要与阿知商量,你去替我叫阿知过来。” 说罢,他又看向碧水,脸上就带出了几分要笑不笑的神气,说道:“祖母吩咐你过来守着我,左右也不过就是看住我不许我逃,总不会是连我要与阿知见面都不许吧?” 碧水忙将头低了低,又怯生生斜飞双眸,半抬了眼,微微蹙眉,嗔道:“大郎君将奴看成什么人啦!奴只有盼大郎君好的。”她如今正是二八年岁,处在一个女子一生中最好的时候,生了一张芙蓉面,肌肤莹润如水,身量丰盈有度,一双眼睛尤其生得极好,真似是一泓春水浓墨滴翠般,那般盈盈流转怯怯生生地看过来,便是不说话都能叫人心软半截,她再这么娇嗔一声,更是媚态暗生,寻常男儿见了,怕是再没有愿意违逆她的。 便是韩循都由不得脸上微红,他忙转过头去,眉头就忍不住皱了起来,心里亦对韩老夫人生起了几分不满。只觉得这位祖母近来越发的乖张,把碧水这样的丫头派到他这个尚未成婚的孙子身边来,实在有些不像话。 “去吧!”他再不看碧水一眼,只对来报信的丫头挥了挥手。那丫头连忙福身,道了别便一溜儿退开了。 韩循走入里间,也不要碧水服侍,自己就将常服外袍找了出来换上,又束好头发,选了配饰,还取下墙壁上挂着的一柄长剑别在腰上,顿时便凭添几分英气,从原来的温文尔雅弱书生变成了贵族游侠儿模样。 碧水好几次想要帮忙,却硬是插不上手,脸上不由得就露出了几分委屈神色。 韩知过来的时候,就看到韩循身旁立着一个俏生生的大丫头,偏偏人家小娘子螓首微垂,峨眉轻蹙,那模样真是要多惹人怜惜就有多惹人怜惜。 “大兄……”韩知顿时看直了眼,嘴巴一打结,连平常不肯叫出口的“大兄”都喊了出来,下一句便道,“大兄真是太不怜香惜玉了!” 韩循淡淡道:“你若是喜欢,送你如何?” “啊!这个……”韩知更结巴了,眼睛瞪得老大,嘴巴里磕磕绊绊,“真、真送我?” “君子一言。”韩循淡淡一笑,“你这便可以带她回去,不过她的身契还在祖母那里。你向来便得祖母欢心,这点不难,直接去问祖母要便是。” 韩知大喜,一拍手掌正要答应了。就听得扑通一声,是碧水跪在地上。 “大郎君!”碧水漂亮的大眼睛里迅速泛起水光,那泪花儿要落不落地坠在眼眶中,便是一副将要哭出来的模样,“大郎君,碧水哪里做错了,你若是实在不愿见到碧水……奴、奴也不要做人了,这便自行了断,也免得、免得给老夫人丢人!”她一倾身,便要往旁边的窗棱上撞去,韩知连忙去拦她。 好不容易将人拦住,这软玉温香在怀的,韩知就有些不想放手。他一手揽在碧水腰上,另一只手攀住碧水的肩膀,那手臂就免不了在那丰盈香软的胸前蹭过。韩知顿觉一股热潮从腹下直冲脑海,不由得就将碧水揽得更紧,口中哈哈笑道:“大兄,你瞧这小娘子口中说的是什么话,原来到我那里去竟是受罪呢!原来只有大哥这里是人呆的去处,我那里便只能容得下妖魔鬼怪了!” 韩循微微笑道:“不过一个丫头而已,阿知你自己还收服不了么?你便是对我告状,我也是不会理你的。” 他施施然推门出去,顺手还将门带上,就留下韩知和碧水在里间。 韩循又叫自己院子里值夜守门的婆子,吩咐道:“注意里头,不可让二郎做得太过,回头我若是见到碧水往祖母那里去哭闹,便唯你是问!” 婆子连忙应了,也不敢问韩循是要往哪里去,就对韩循露出一个心知肚明的笑容,低声道:“大郎君放心,只是须得速去速回才好,否则娘子那里小的不好交待。” 韩循微微颔首,很是有礼道:“张妈妈也只管放心便是。”他轻轻弹了弹衣袖,大摇大摆就出了院子。 夜色中,韩素便听得有轻微的脚步声渐渐近了。 她翻身坐起,静等来人靠近。 这人停在小书房的窗边,抬手轻轻敲了敲窗格,然后将窗户撑起。 半撑开的窗边,青袍少年俊秀如玉的容颜便渐渐显露在韩素面前。 幽淡的星光之下,少年脸上身上都仿佛被蒙着一层星月的辉煌,夜风一起,衬得他身形挺拔,姿态翩然,五官俊美得简直惊心动魄。 韩素抬眼看去,口中无声地吐出两个字:“韩循!” 韩循微微一笑,解下腰间佩剑,抬手横举至胸前。 韩素目光微移,只是犹豫了片刻,便干脆起身,缓步走到窗边。她伸出手,从窗口伸出,自韩循手中将剑接过。 “今夜子时。”韩循张口,虽然并未发出声音,口型却十分明显,“阿姐。” 韩素接过剑,抬手轻抚上剑柄,脸上终于也放出一个极淡的笑容。 “阿循。” 两人相视一笑,多年隔阂竟仿佛也随这夜色一同模糊了一般。 第57章 红颜粉黛易去(八) 黑暗之中,韩素只觉得自己心跳如擂鼓,一下一下,那不肯安分的心脏险些就要从胸腔中蹦跳而出。 虽然有强烈的危机感驱使她不停奔逃,然而适才被强硬遏止的诸多思绪却在这一刻狂猛涌上,瞬间占据她整个脑海。太过荒唐的事实使她一时半刻竟有些回不过神。 原来韩老夫人多年来容颜不改竟是因为她的背后站着一个真正的仙人! 朱颜丹的确不是当初的薛家人给她的,而是她背后的那个男人! 三十五年! 韩老夫人竟在嫁与韩重希为妻之前就已经与旁人有染了! 虽说大唐民风开放,贵族之中多有荒唐事,可适才所撞见的秘事还是让韩素震惊难言。 那些暧昧的喘息声,激烈的摩擦声,还有那恩仇难辨的诸多言辞,在黑暗中被无限放大,又一齐涌动,掀开了多年来被小心掩藏的难堪真相。再想到这个女人竟然是祖父的妻子,是自己曾经叫过多年祖母的人,韩素就只觉得胃里头翻江倒海,一股怒火从心间熊熊生起,激得她真气沸腾,险些难以自持。 不好! 韩素深知自己此刻的身体状况,太过强烈的情绪起伏只会使她五内皆伤,经过此前一番调息好不容易恢复一点的体内平衡也会马上被打破。 她不敢再多想此前所闻,一面在心中默念着《元始太玄经》中的定心口诀,一面引动真气,将怀中藏着的最后一枚道符激发。 御风符! 一缕清风凭空生起,一卷一绕,便轻松承托在韩素四周。她只觉得身上一轻,整个人就像是要凭风飞起来了一般。 御风符是低级符篆,其实倒还没有那样神奇,并不能使人凭风飞行。但韩素本来就是极擅轻功的内家高手,自她跨入先天以来,因对水之剑境的领悟,轻身功法更是已趋大成。此刻御风符一起,她简直不需运功便可身轻如燕,再加上她自己对轻功的领悟,那简直就是如鱼得水,如虎添翼。韩素顺着风势轻轻一滑,就穿过了数道门廊。 韩府的建筑并不似许多北方园林那样疏朗大气,反而九曲十弯,移步换景,颇有江南宅院那曲径通幽的意趣。 这倒是给韩素帮了大忙,她不知道那个跟韩老夫人有染的仙人为什么没有在第一时间追来,但这无疑给了她极大的缓冲机会,她越绕越深,很快就被淹没在韩府的重重园景当中。 韩素哪里能料到左平此刻的尴尬? 他与李琳多年未见,相思难熬,再见时两人便难免情绪激动,这一激动,自然就干柴烈火的禁不住燃烧了起来。 依照左平惯来的谨慎,这个时候他便是等不及回房,也应当要设个结界稍做遮掩的。 只是人在某些时候,理智的确是会让位于情感。 李琳因为当年的事情和碧纱的存在本来就对左平心有怨气,再加上左平来得不是时候,竟正好撞上了李琳处罚碧纱。 碧纱的身份却有几分尴尬,她是左平的侍奴,这所谓侍奴,放到凡间其实就等同于通房丫头。左平在外修行多年,与碧纱之间自然是早就不怎么清白了。他心里有的是李琳,碰了碧纱当然也有几分心虚,而这位渔阳郡主却不仅仅是个醋坛子,她甚至是个醋缸子,醋海子,左平因一时大意而被李琳撞上过自己与碧纱的某些纠缠,自那以后为了这个问题,两人之间就没消停过。 也正是因为此事,李琳自打将碧纱从左平那里要过来后,就整整八年都拒绝再见左平。 因而此番再见,两人的情绪便都有些失控。 最初是争吵,吵到后来就是激烈的肢体碰撞。李琳又抓又咬,脾性之烈一如当年,左平先是忍受,后来压制,再到后来也不知怎么,争吵就变了味。 左平甚至等不及在旁边设置一个结界,就急急忙忙入了巷。他自信周围风吹草动都瞒不过自己耳目,便是当真有什么不长眼的人在此时凑过来他也能提早打发,却料不到韩素竟借着隐身符之助,又在他意乱情迷时,不知不觉就撞上了他与李琳的秘事。 韩素乍起逃走时,左平正是情到酣处。 这个时候,就是修仙者也挡不住人伦大欲的某些必经过程。 他怒火上头,抬手射出一道气劲后,眼见韩素逃了,李琳又在咬牙切齿地低喊:“杀了她!杀了她!” 左平终于是匆匆泄了身,也顾不得太过仔细地擦拭,提了裤子穿好衣服,他还不忘安抚李琳:“不过是个小先天,我已破了她的隐身符,琳娘勿需担忧,她逃不出去!” 他立时就起身去追,可到底是耽误了数息。 只是数息的时间,就足以改变许多事情。 韩素穿过一道长廊,冷不防旁边伸出一只玉白的手掌。那手掌来势极快,伸来时甚至带出一片残影,韩素又重伤未愈,这一下就未能躲过,竟是生生被那手掌抓了个正着。 她手腕一番,待要反抗,就听耳边有人低声道:“想逃就跟我走,不要出声!” 竟是一个女子的声音! 这是此前为抓她而去到李白旧宅,被人唤作碧纱的那个先天高手! 韩素虽只见过她一次,但已经敏锐记住了她的声音气息。韩素心中既惊且奇,却在最快的时间内做出了决定:跟她走! 碧纱的手上布满了真气,她牢牢将韩素禁锢住,拖着她几步转过长廊旁边一块假山石,然后一把将她往假山缝隙里推去。她一边推,另一只手就是一翻,手上洒下一片粉末瞬间落了韩素满头满身。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这是黄泉珠粉,能在三个时辰内阻隔住主人对你气息的追踪。主人已经练就元神,你小心。”黑暗之中,碧纱的声音又低又冷,轻轻的,透着几分莫名的快意,“但我信你,你一定能逃掉的……” 韩素甚至来不及问她为什么,身后就有巨力传来。韩素只觉脚下一空,整个人就猝不及防往下跌去。 然后是一声咔嚓轻响,韩素就听到,身后似乎有什么东西被合上了,原本还存在着的一点微弱光芒瞬间全数消弭,黑暗的通道中伸手不见五指。 韩素反应极快,几乎是在身体将要跌倒时抬手一撑,最后平安落地。 然后她听到外面传来隐隐的怒喝声。 接着是碧纱啜泣与辩解的声音,那声音断断续续的,仿佛是在说:“奴儿性命皆在主人与夫人……若有虚言,让我一世煎熬……不得好死!” 声音凄楚而绝望,令人不由得心生恻隐。 碧纱虽然不是拥有仙根的修者,但她也是先天高手,炼精化气到一定程度,誓言是会被天道见证的。她说得信誓旦旦,让人简直无法不信她。 紧接着,另一个方向却有一个男子的声音大喊道:“来人!大娘子刚才从这边逃了!” 韩素静立在原处倾听了片刻,待闻得那些声音全以极快的速度远去了,这才小心放轻脚步,轻轻用手摸索着两边墙壁,顺着通道一步一步往前行去。 御风符的作用不知何时已经消失了,韩素放下心绪,在这黑暗通道中不停歇地,走向未知的出口。 当所有喧嚣一齐静默,空气中只剩下黑暗与未知的前路时,唯独剩下自己,不会被黑暗淹没。 第58章 红颜粉黛易去(九) 韩素不知道这个通道有多长,也不知道除了碧纱是不是还会有其他人知道这条密道的存在,她甚至无暇去思考碧纱为什么居然在关键时刻反水,冒着那样大的风险将她放走。她只在心中默默计算着时间,然后大脑一刻不停地开动:“三个时辰,我能去多远?碧纱的主人已经练就元神,练就元神的修者究竟有多强大?” 她对修者的世界虽说不是一无所知,但炼气化神以后的境界的确是她难以想象的。在那未知的强大面前,她如今所能倚仗的一切都显得如此渺小无力。 也正是因为世间有太多无力,所以才会有如许多人前仆后继、对“力量”二字执着追求,为此,亦衍生出了无数的人间悲欢,情仇爱恨。 不论这“力量”是自身的强大战力,还是人间的权势富贵,亦或那无形的声势名望,总归如此诱人。 等到韩素终于从这条长长的密道中出来,已经是半个时辰后了。 此刻满城静寂,黎黑的天空中乌云重重,仿佛随时都会有一场大雨倾盆而下。 韩素仔细观察四周,发现这是一座荒废的宅院,而密道的出口就在一口被盖了石板的枯井底。枯井被疯长的杂草掩盖,虽然是冬日,这满院子凌乱的草木却没有全部枯死,反而顽强地生长在院中,长出满地萧条。 冬日寒风呜呜地吹着,一些抽长的树木枝条啪啪打在残破的院墙上,在这夜色掩盖下显出一片古怪暗影。若非韩素胆气够足,此刻才出枯井,又遇荒院,只怕也要心惊片刻。 韩素不敢耽误,伸脚轻轻一踢,使了个巧劲将井盖踢回原处盖好,便攀上旁边院墙,悄没声息地翻身踏了上去。 占了高处之后要再观察地形就比原来方便多了,此刻夜色虽浓,倒也不是一丝光线都无,韩素举目四顾,只见这荒院不过是座二进的小院子,旁边也多是矮墙小户人家,由此可见,此处离韩府至少是有段距离的。洛阳的建筑格局十分规范,与长安一般几乎是一坊一区,方方正正,职能再明确不过,贵族居住区与平民居住区从来相隔甚远,两方轻易没有交集。 不过洛阳城中寸土寸金,便是偏僻地段的房屋也多是人趋之若鹜,韩府一条地道居然能通至城中另一座荒宅,也着实是不易。 韩素此刻已有所觉,虽不知碧纱助她逃走的理由是什么,但在此事上头碧纱却明显不是临时起意,而是早有成算的。 从最初那外紧内松,看似严厉的看守,到长时间对她的不闻不问,再到最后那关键时刻地一推,桩桩件件都明确表达了碧纱的意图。就连韩循能够那样轻易地给她送符送剑,只怕也是因为碧纱的有意放任。否则韩循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虽然不乏城府,却既无武功也无根基势力,又如何能在先天高手的眼皮子底下做出这种种动作? 不过碧纱虽然有心相助,她那位主人却显然更不是好相与的,韩素要想真正逃过这一劫,还需靠自己。 她脚踏在院墙上,虽然站得高,但因为夜色的缘故还是无法看太远。她索性选定了一个方向,身形微展便悄无声息地潜行而去。洛阳城格局方正,她只要找到最近的坊门一认,就能转到大路上,以最快的速度寻到城门,逃离洛阳。 半刻钟后,夜色中若隐若现地显出了高高坊门的轮廓。韩素正要翻身从一面屋墙上下来,就见得远处一点火光明明灭灭地蜿蜒了过来。眯眼看去,却是有人提着个灯笼,歪歪扭扭地在走路。虽然因为隔得远,那火光又微弱,因而看不甚清,可光只是凭借气息,韩素也能清楚分辨出,这提灯人身旁分明还伏着一个人。 又多看得几眼,韩素终于看明白。原来这提灯之人乃是夜间巡街的武侯,他旁边伏着的那人却是个醉鬼,因被那醉鬼拖累,这武侯走路才歪歪扭扭的走不稳当。而那醉酒之人同样穿着武侯的服饰,显然也是一个武侯。 武侯巡街本是朝廷维护城市安定而推出的一项善举,虽然地方上的武侯中不乏市井无赖,可值此叛军逼进的危难之际,洛阳城中的武侯居然在巡街时深夜醉酒,城中风气之糜烂,可见一斑。 韩素伏下身形,小心将气息掩藏。 那提灯的武侯扶着醉酒的武侯,最开始两人都没有说话,可过不多久,那醉酒武侯口中就零零散散地开始吐起了醉语:“图突那……田舍汉!太可笑!太可笑!什么三千儿郎心头血!他以为……他是谁!顶着个怪模怪样的名字就可以装法师?别……别笑死人了!某……某才不给他血!让他找狗要去吧!” 这醉酒武侯一边说着,一边手脚乱舞,旁边提灯的武侯好不容易扶住他,口中只是苦笑:“孙二你这又是何苦?城守且信他,你我皆是世代生长在洛阳之人,当此危难之际,大好儿郎,不过是洒几滴血……上了战场,难道就不流血?” “去……你娘的!”醉酒武侯大怒,一边打着酒嗝一边硬是将这提灯武侯挥开,“心口上开一刀,说是取血,其实是要命!要的还不是你的命!你当然只管说风凉话!什么老子阳气足,生辰八字好,他个田舍汉!秃头儿!老子的命不是给他玩儿的!滚边去吧!”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提灯的武侯顿时讷讷地不再说话,只是小心跟在那醉酒武侯身旁,也不再去扶他,就随着他一道走三步退两步的,在这夜色中艰难前行。 韩素听他们对话,虽觉语焉不详,可也能猜个七八。 原来城守李憕竟请来法师,莫非他以为有法师做法便可成功拒敌守城? 且不知李憕请来的这位图突法师究竟是真法师,还是假法师,倘若果真是有大法力之人,这洛阳之威或当真可解,倘若只是个招摇撞骗的神棍,那受罪的便不止是那醉酒武侯口中所说的三千儿郎了。 韩素微蹙了蹙眉,她虽然流落江湖多年,并无太多忧国忧民的心思,可当年跟随在韩重希身旁,耳濡目染尽是家国百姓,天下大任,要说她对安禄山的叛变全无想法那自然是不可能的。不曾遇到也还罢了,既有遇合,却要她在叛军即将兵临城下之际为一己安危而逃离洛阳,实在与她自小所见所思太过相悖。 再看那天色,分明是乌云压城,今夜必有一场大雨! 两个武侯已在踉跄中渐去渐远,韩素轻盈几个起落来到坊门之前,运足目力仔细分辨了一番,才勉强看清,这原来是“宜人坊”。 洛阳有八大城门,宜人坊与定鼎门之间恰恰只隔了一坊之地,韩素若要出城,只需一刻钟的时间便可去到城墙之下。即便此刻城门看守严密,但以韩素的轻功要想寻个空处无声无息地翻墙出城也不是不能。 她心中诸般念头闪过,身形却悄然展开,在这夜色中只如一缕捉摸不到的烟云,随风一荡,便轻飘飘往定鼎门的方向而去。 一路穿街过坊,过不多时,城门处那透亮的灯火便远远地显现在韩素面前。 便有兵士来回巡逻的脚步声、将士们行走时盔甲碰撞的哐当声、等等声音模模糊糊从城门处传来,一股紧张的气氛由此弥散。 “谁!”忽然间城门处传来一声暴喝。 一个银甲小将越众而出,手中长枪一划,便向着韩素所来的方向指出。 韩素静立在夜色中尚不曾行动,就听得一声长笑:“不意凡人中竟也有高手,这阵法设得巧妙,竟能察觉老夫踪迹!小郎君不必惊慌,老夫并无恶意,只是要在此处等候一人而已。” 那声音,分明是此前韩素曾经听过的,碧纱主人的声音! 第59章 红颜粉黛易去(十) 韩素僵立在原地,身体几乎是在瞬间紧绷了起来。 碧纱主人居然早就等在这定鼎门边!这是巧合还是对方已经找到了密道出口的位置所在?相比起前者,当然是后一种可能更为合理。韩素心惊之余,也在片刻间想明白了事情来去。依照此刻的情况来看,必然是她先一步离开了密道,碧纱主人后来追出,等到碧纱主人从密道出来,因韩素已不见踪影,对方难以搜寻,索性就侯在定鼎门边。 毕竟韩素若想出城,第一选择必然就是离密道出口最近的定鼎门。 一旦对方将定鼎门把持住,韩素要么自投罗网,要么悄然退出。可黄泉珠粉的作用时间只有三个时辰,至此已是将近一个时辰过去,在接下来的两个多时辰里,韩素要想再成功从其它城门离开,时间却未必足够。 而只要韩素还在这洛阳城中,凭借对方元神期高手的能力,要想将她找出,想必是不难的。 韩素还清楚记得碧纱最后说的那句话,碧纱说:“这是黄泉珠粉,能在三个时辰内阻隔住主人对你气息的追踪。主人已经练就元神,你小心。” 由此可见,元神期高手是可以通过她的气息对她进行追踪的。 因而此刻韩素最想知道的就是,元神期高手的追踪距离究竟有多远。 韩素自己已入先天,就她自己所知,先天高手对周围气息就存在一种奇妙感应,而这种感应的距离通常是方圆百尺。也就是说,百尺之内,风吹草动皆在韩素感应之中。通常来说,修为越高之人越难以被偷袭,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当然,凡事皆有例外,各人情况不同,常识虽然如此,却并不能一概而论。 而此刻前有追兵堵截,后无退路可去,她应当如何选择才能在这夹缝中劈出一条新的道路? 电光火石之间,韩素心中已是千百念。 恰在此时,那积云已久的天际忽有刺目白光闪过,那一道闪电横空劈来,炸响在洛阳城的上空,紧接着便是哗啦啦地连绵巨响—— 这一场积蓄已久的大雨终于落下来了! 一时间雷电轰鸣,大雨倾盆,硕大的雨滴从云层中疾速坠落而下,夹杂着细碎的冰雹,在这初冬的寒夜里轻易就带起了一阵阵的刺骨冷意。 城门边上骤然就响起一片惊呼:“打雷了!” 韩素几乎是不假思索的,翻身就从旁边的坊墙越过,进入一座小院,在里面随意寻了个空房间便推门避入。饶是如此,因不敢运功避雨之故,她身上还是被这大雨打湿了一大片。 屋外雷电愈演愈烈,惊醒了不少熟睡中人,陆陆续续就有人起身。 还有那笃信神佛之人惊得不知如何是好,韩素躲在这间空置的厢房中,就清晰听到不远处有人喃喃祈祷:“冬打雷,冬打雷,必是世有妖孽。求菩萨务必将那叛乱的贼人收拾,弟子必定早晚三炷香,虔诚贡奉。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上邪》中有一名句:“冬雷震震夏雨雪。” 将冬打雷与夏雨雪相提并论,可见冬打雷现象之稀有。古人将其视为最不可能出现的天象之一,虽则后来证明了冬打雷并非不存在,然而今人依旧视其为异端不祥。 所谓不祥异兆之说,韩素对此并无研究,也并不在意。她当然不会害怕几声雷响,之所以如此急于避开,主要还是因为不能确定身上的黄泉珠粉经不经得住大雨冲刷。 雷声愈演愈烈,一时半会儿竟没有停歇的意思,伴随着密集的风声和雨声,交集在一起,恍如天地悲歌之序幕。 原本沉寂的洛阳城仿佛被这一场暴雨惊醒,陆陆续续地千万家灯火点起,有人被惊得失去声音,也有人慌得大哭大叫。 就连韩素一时都心惊肉跳,窗外电闪雷鸣,好长时间都只见一片花白,那雷声更是震得人双耳间只闻轰鸣,饶是韩素已感悟先天,此刻也不由得深感自身之渺小,自然伟力之强大。 她侧身立在窗边,人虽然是保持着随时方便离开的警惕姿势,心神却不由得被这一场雷雨吸引。她修炼流水剑法,虽然感受过细水长流之温柔缠绵,也经历过大水滔天之汹涌强势,却从不知道,原来大雨倾盆时的暴烈也可以如此惊人。无数的水滴聚在一起,便宛如万千利箭从天空中激射而下,落在地上时那力度之大竟仿佛是不将地面砸出深坑都不罢休似的。 更有些年久失修的房屋被这暴雨一打,屋瓦破裂,残梁倾倒,然后又是惹来一片惊呼。 各种各样的声音交杂在雷声雨声中,嘈嘈切切,密密麻麻,更显得天公之威,令人心惊。 不多时,城门那边就响起了连片的带着惊慌与杂乱的脚步声。 有人厉声呼喊:“全都回来!今日谁敢擅离职守,休怪某下手狠辣!” 自然有人不忿反抗:“冬打雷这是要死人的,天不给俺活路,人不给俺活路,俺自己找活路!” “啊——!”然后便是一声惨叫。 狂暴的雷雨声中,有细微的利器入肉的声音,干脆利落,快进快出。 紧接着,是人体轰然倒地的声音。 “不尊号令者一律军法处置!卢某今日既在此间,自当以身作则,我不走,谁敢走?”最后六个字,狂暴凛冽,煞气逼人,便是韩素听来,都觉其中气势端凝,令人心折。 此人必是军中英雄人物。 便在此时,又一狂雷轰鸣而下,就有一阵砖石轰塌的巨响猛然传出,城门边上连片惨叫响起。 “雷劈城门……城门塌了!”一人颤抖着尖叫:“啊——!” 有人一脚踹过去,那叫声便戛然而止。 “扰乱军心,拖下去,杖刑四十!”卢远沉声道,“王从,你去禀报城守雷劈城门之事。周五,带你手下小队清理砖石。陈三,与我一同上城墙巡视,谁敢离守一律处置!赵二,你留守城门,命人准备姜汤等御寒之物,雨停后换班再用……” 他逐一分派下去,条理分明,面面俱到,虽然看似霸烈,实际上却是个冷静细致之人。 左平脚踏飞剑漂浮在空中,一手搭着拂尘冷眼旁观这一切,一副仙风道骨模样。不论雷雨皆不能近他之身分毫,他身周半尺之内风雨不透,仿佛隔在另一个世界当中。 左平掐指轻算,始终不曾等来韩素,他终于将缩在泥丸祖窍中的月魂缓缓放出。 那月魂甫一接触这天地间的罡雷正气便是轻轻一颤,丝丝缕缕的雷电之力将其细细缠绕,或吞或吐,不过片刻间就将这成形不久的月魂锻炼得凝实了些许。左平脸上的神色稍稍舒展,引动月魂对空一照,方圆十里内的景象便尽收他心底。 此时,韩素仍旧躲在距城门不远的那间厢房中,左平的月魂照来时她只觉浑身不适,便仿佛整个人都被某双冰冷不含任何情绪的眸子照透了。 这一刻她恍然明悟:这就是元神之力! 韩素有一瞬间几乎不敢呼吸。 直到那冰冷双眸离去,她才缓缓将紧绷的身体放松。心中闪过一句话:“黄泉珠粉果然能阻隔元神追踪!” 又听不远处忙忙乱乱响起众多声音。 有人喝道:“快起来起来!准备到城墙上去换班值守!” 便有人抱怨:“半夜三更,谁料竟然冬打雷……此时上城墙,还不知那雷劈不劈人。” “正是如此……”有人附和,“叛军还不曾过相州罢,何必如此日夜苦守!” 当然抱怨归抱怨,并没有人当真就敢不遵军令。 韩素听得这些声音是从隔壁院子里传出,心头就是一动。明教坊与宁人坊离定鼎门最近,这里原本住的多是一些平民商户。只因安禄山叛变消息传来,其行军路线又明显是直指洛阳,洛阳诸军这才被临危调集。这其中一部分守在八大城门之外,还有一部分则临时征用了靠近各城门的里坊——如明教坊,此刻明教坊里便住满了洛阳守军。 如韩素此刻避入的这间厢房,虽然她避入之前厢房中不曾有人,但这房间却明显是有人使用的。之所以这房中住客深夜不归,想来便是外出执勤去了。 韩素这才就着窗外闪电的光亮仔细打量起这房间来。 最先映入她眼帘的便是一个看起来像是临时摆置的大通铺,之所以说像是临时摆置,皆因这大通铺明显与房中其余家具不搭。显然,这正是一间被临时改造成的“营房”。 韩素并不仔细打量,只看那通铺边上乱糟糟堆着一堆衣服,就几步过去,取过那堆衣服快速挑拣起来。 这堆着的都是洛阳守军的军服,韩素已经是打好了要混入洛阳军中的主意了! 第60章 红颜粉黛易去(十一) 直到半个时辰过去,这场突来的大暴雨才终于渐渐停歇。 韩素混在兵士群中,蹲在长廊下不起眼的一个角落里,听着身旁的人议论纷纷。 还有不少人一边打着呵欠,嘟囔着抱怨:“何需这般一早便将人叫起,白等了半个时辰。” “好了好了,雨停了,过来这边,排队排队,交班了!”一个监军打扮的人在旁边大喊,“每人领一碗姜汤,快点快点!” 就有个几个小厮抬来大锅的姜汤水,又有个书记在旁边登记人头。那书记一边唱着人名一边打着哈欠,旁边的监军则是一脸不耐烦的样子。 韩素知道军中的规矩,像这样备战时候的换班,每班统计人数那是常规,防的主要是逃兵。不过早在今朝天子改府兵制为募兵制后,各大地方军中就多有虚报人头吃空饷的事情发生。洛阳地方安逸已久,军中制度松垮混乱,就韩素此前所见,其中虽有如那小卢将军一般凌厉果决的好男儿,但一个小卢将军也并不能鼎定大局。洛阳守军内部已经腐朽,韩素并不担心自己混不进去。 果然如她所料,那书记眯着眼睛昏昏花花地在一边念着人名,旁边排队听唱名的兵士们也是迷迷瞪瞪地东倒西歪,监军却不管,只是一味催促书名快些唱名,又催小厮们说:“速度麻利些!派个姜汤也歪歪扭扭,可是没吃饱?” 就听那书记唱:“张宏发!” 无人应答。 书记又唱了一遍:“张宏发!” 眼看着还无人应,韩素就上前一步,低着脑袋也不吭声,就伸手去端姜汤。 夜间被催起的兵士们大多蔫头耷脑,韩素的样子并不出奇,她伸手接了姜汤一口喝了,还过碗便往旁边已经被点过名的兵士中间站,不消片刻就淹没在人群中。 此刻大雨初歇,没有星月的天空一片澄净,宛如一块刚刚被水洗过的墨色玉璧,乌沉而透亮地笼罩在城市上空,被城门旁的灯火一映,登时便透出一股说不出的幽静味道。 然而刚刚被暴雨肆虐过的洛阳城此刻却绝无半分天空的幽静之感,洛阳虽是东都,城市规划与建制向来顶好,但这一场雨后也仍是免不了零落出几许断垣残瓦。城中积水一时不得排空,深处都能没过人脚踝,在这冬夜里寒刺刺地流着,没一会儿就结出了大溜大溜的冰片来。 这样的天气显然十分熬人,洛阳近期大肆征兵,军中军备更是不足,不少兵士都冻得直打哆嗦。卢远提着他的银枪,一脸冷肃地站在城门楼上。他视线偶尔往下一扫,都透着一股端正之气,使得原本还神悃意乏的兵士们俱都不自主地打起精神,挺直腰背,不敢再多松懈。 左平脚踏飞剑浮在半空,居高临下地低头扫视众人,脸上神情严肃,亦是令人倍感压力。 修仙之人极少出现在凡尘中,许多人终其一生都以为仙人只是传说,此刻左平就这般大喇喇飞在城门旁,引得众兵士纷纷惊羡之余,更多还是惶恐。 韩素混在队伍中,眼睑微垂,目不斜视,只管一路穿行,往那城墙边去。 因为兵力不足,定鼎门这边日常看守的只有两个营。今朝军制,每营五队,每队三伙,每伙领五个什长,又各领十丁。总体算来,人数实在不多,更兼毕思琛临时征兵,军中新丁占半,这些新丁一时半会却是上不得战场的,放在原来的老兵中间也只是徒增混乱。毕思琛死后,李憕再度掌管洛阳大权,就干脆将新征入伍的兵丁全数分出,又单独在城外建营,这些新丁就被集中在一起整日介加紧操练,也算是临阵磨枪,不求快只求光了。 此刻已是深夜,交班的两营兵丁都是又冷又困,谁也不肯在路上多耽搁时间,不多时,韩素就跟着大队人上了城楼,散入城墙上。她被安排在一道垛口之后,随她一道的还有同队的一个老兵。刚一站好位置,那老兵就吧嗒吐了口气:“这天儿可真是冷!还打雷,邪了门了,嘿……”他搓了搓手抱着双臂靠在垛口边上,眼睛凑在垛口往外头瞧,随口又说:“兄弟你是哪儿的?” 这话问得有点惊险,若是其他什么时候,韩素随口回答也未必不能糊弄过去,然而此刻不同,那左平尚且踩着飞剑等在城门边上呢! 韩素作为先天武者,五感已是十分敏锐,左平身为元神期高手,对周围动静的掌控之强更不必说。这老兵随口一句话,左平不可能听不到,若是韩素应对不妥,引他起疑,那今日这一番折腾可就全数白费了。 她轻轻“唔”了一声,扮作男子声音道:“五里屯子那边,刘家村,知道么?”那老兵提问,问的其实应当是韩素是哪一队编下的,韩素却转移视听,答了个刘家村,意在混淆。 不等身边这老兵说话,她又道:“这般的天冷,不知对叛军那边是不是也有影响?” 那老兵顿时就“啐”了声:“最好有影响!一群市井奴,冻煞他们,过不来才好呢!” 韩素又接了几句话,那老兵便不再出声了,只有些蔫蔫地靠着砖墙,时而搓搓手,时而又揉揉鼻子,间或打个哈欠,显然十分懈怠。他又嘟囔:“日也守,夜也守,平白守着,能有什么用处?叫斥候队警醒些才是正经!”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韩素随口道:“紧守城墙防的是奸细乘夜入城罢。” “城墙高二十二尺有余,谁还能飞过来不成?”那老兵正一脸不屑地说着,又仿佛在突然间想到了什么,神色微微一变,目光就不自主地往身后高空处望去。很明显,他看的正是左平! 也是,常人虽然无法飞跃这高有二十二尺的城墙,仙人却必定可以。不说旁的,眼前的左平可不就是个极好的例子? 韩素忙伸手按到他后脑勺上,将他压往垛口,悄声道:“老哥,话不可乱说。” 老兵顿时噤声。 其实是这老兵想岔了,仙人们高高在上,又岂会轻易放下身段来插手凡间的权利更迭?而凡间武者中自有高人,一般轻功好的先天高手要想凭借轻功翻越这样高度的城墙也不是不能的。不说旁人,就是韩素,要不是此刻左平守在此间,城门左近又据说是被法师布了阵法,她早就趁夜翻出城外了。 她心中一直计算着时辰,到此时,距离黄泉珠粉药力消失的时间已经只剩小半个时辰! 雨停后,左平又将月魂放出,将方圆十里内外再度照了个遍。莫大的压力从他身上透出,那月魂的视线从韩素身上扫过时,韩素几乎就要下意识地纵身一跃,从垛口处跳出城墙了。 这是先天武者遭遇危机时自行趋避的本能反应,韩素若不是心智强大,当时就会露馅。 等到左平再度将月魂收回,城门大道的那一边却传来一阵大笑声:“竟然有仙人降临,某未能远迎,实在惭愧。”这笑声清亮,便仿佛是那山巅上肆意奔流而下的一道溪流般,叮咚而下,透着一股不沾世俗的洒脱与欢快。 便有浩浩荡荡足足两三百人的一个队伍渐行渐近,及至城门边上停了下来。 打头被众人簇拥着的是一个身披雪狐大氅的年轻人,这人衣着华贵,却披散了一头长及脚踝的如瀑长发,额间点着一颗殷红如血的朱砂。他唇角含笑,眼眸微微流转,就看向了高高漂浮在半空中的左平。他虽是仰头看人,姿态却轻松闲逸。他甚至抬手轻轻招了招,就仿佛是对邻家友人说话一般说道:“仙人何不下来说话?飞得那般高,你不累么?” 左平只是淡淡瞥过他,道:“阵道水平尚可,修为实在糟糕。”不欲与他一般见识,索性又再飞高了数十丈。很快,他的身影就被淹没在漆黑的夜幕中,只那上方若有若无透下来的压力证明他并未离开。 “某邀他下来,他偏要上去。”年轻人无奈地撇了撇嘴,又吩咐左右,“开城门。” 城门楼上的卢远已是大步走下,他见到来人,远远便是一拱手,惯来冷峻的脸上现出一点难得的笑意:“法师何不好好歇息,竟深夜来此?” 原来这散发披身,额点朱砂的年轻人就是近来名满洛阳的图突法师! 图突笑道:“难得一见冬打雷,天象有此异变,正可助我完成一座七星耀雷诛邪阵。不过此阵庞大,要布置好可需费一番大工夫,你要借人给我。” “此间值守兵丁有八百人,最多可以借给法师一半。”卢远十分干脆,“法师要多少?” 两人说话间,就听得一阵一阵机械响动的声音传出,吊桥放下,城门已被人缓缓打开。 图突一笑:“自然是有多少要多少。”他向身后一招手,跟在他身后的那些人便抬的抬,挑的挑,往大开的城门而去。 卢远往后一看,就见这些人或挑着担子,或抬着大缸,有些大缸中竟还传出腥热之气,再仔细一看,那些传出腥热之气的缸中所装竟分明是一汪汪尚且冒着热气的鲜血! “三千儿郎心头血?”卢远一惊。 图突顿时粲然一笑,看向他:“黑狗血。” 第61章 红颜粉黛易去(十二) 所谓“三千儿郎心头血”之事韩素此前也听过,当时只是听一听便罢,然则此刻闻得卢远提及,却只觉别样诡异。 虽然图突说这是“黑狗血”,可不知为何,他的出现还是让人觉得心惊肉跳。 夜色越发深沉了,寒风夹着雨后的水汽疯狂肆虐,卷起一团团的血腥气弥散在城门四周。 韩素虽然身在城墙上,却仍是闻得那黑狗血的腥味一阵一阵侵袭而来。她旁边的老兵略有些瑟缩地回身探了一下,视线却被身后女墙阻隔。他伸手搓了搓被冻得通红的脸颊,凑到韩素身边压低声音道:“将军要抽调一半人手帮法师布阵,你去不去?” 韩素顿了片刻,道:“我去。” “那我就不去了,我守这儿,嘿嘿……”旁边的老兵松了口气,韩素又微微笑了笑。她从被挟入韩府起就在思考要如何脱出困境,初时她虽然身受重伤,却也并不觉得自己全无希望,后来因为对五行的领悟,再加上韩循的帮助,她伤势略好了些,也就对脱身之事更具信心了。谁料转折又起,已经修成元神的左平竟然亲至凡尘来会韩老夫人。左平修为之深完全不是韩素可以揣度的,从左平出现的那一刻起,她就已经在心底做好了功亏一篑的准备。之所以仍旧不肯放弃逃离,只不过是因为她从来就没有束手待毙的习惯。 她一路思索,后来混入军中,未尝不是打着趁机跳下城墙,从护城河离开的主意。这个主意不能说很糟糕,倘若韩素面对的是其它先天武者,或者哪怕是炼气期修士,她这一入水,也未必不能借水遁走。然而她面对的,却是一个此前从未遇到过的化神期高手! 化神期高手究竟有多强大?她这一入河,究竟是终辟一线生机,还是自寻死路? 韩素原来打算赌一赌,但图突的出现却让她看到了新的转机,韩素改主意了。 卢远手下的几个队正已经来召集兵丁,韩素趁机入队。不多时,四百人就已经集齐,跟在几个队正身后下了城墙。这些人中自愿的少,不自愿的多,虽则如此,却并无一人敢提出异议。 图突手下的人除了抬来了黑狗血,还挑来了大担大担的朱砂、金箔、黄纸、桃木等等物事。他们甚至备着大量的锄头铲子,等四百兵丁到齐,图突就叫人分发了锄头和铲子给一众兵丁。 这四百兵丁的任务便是在护城河外挖沟造井,图突带来的那两百多人有的负责丈量土地,有的负责填充朱砂金箔等物,只有黑狗血是图突亲自掌着。他身量颀长,披着雪狐大氅信步走在忙碌的人群中,间或凭空取出一些漆黑的粉末状物事洒至兵丁们所挖的沟坑中,虽然动作不停,一举一动却尽透优雅,俨然贵族做派。 四百人说少不少,说多却也着实不多,难处在于要在应图突的要求在三个时辰内挖出四十九道长及千尺深有三尺的沟坑。此刻暴雨初停,雨中且夹着冰雹,雨停后气温愈降,冻得城外的泥土又湿又硬,锄头挖下去冰碴子夹着泥水飞溅,十分扰人。不怪之前那老兵不愿意下来帮图突布阵,他想是知晓这状况,相比起守在城墙上间或还可偷懒打个盹,这深夜挖沟的差事显然是要累人得多。 韩素挖了几锄就找到了使力的窍门,不多时便将那锄头运用得灵活万分,便是挖起沟坑来也比身旁的人快上许多。 图突悠悠闲闲地信步而来,走到韩素身边时不由得多停了一刻。他洒了一把黑色粉末放到韩素身旁已经挖好的小段沟坑中,瞥了韩素一眼,便笑道:“此坑挖得甚好,要赏。” 韩素锄下不停,应道:“为法师办事亦是为守城出力,不敢懈怠。” 她又挖了几锄,每一锄都出手利落,竟是很有几分行云流水般的韵律感,图突便又多看了她一眼。 韩素这才停下锄头,转头看向图突,缓声问道:“法师此阵名叫七星耀雷诛邪阵?” 图突微微掀了掀修长的双眉,凝目注视韩素,片刻后,笑了:“不错,此阵诛邪。” 韩素知道他已对自己起疑,当然,韩素要的也正是图突的疑心,有疑心,韩素才能吸引图突的注意,才能与他继续交谈下去,若是图突说上一两句便走,那反而凭添麻烦。 左平给人的压迫感无处不在,韩素只怕谈话会被他听去,便又将锄头往坑底一放,轻轻挖了几下,借这几下动作,就在坑底写出字来。此刻天色幽暗,无星也无月,只有布阵的场地中零散插着数十杆灯笼照着幽光,映着城外挖坑的人勉强方便动作。 图突的目力自然不同寻常,韩素这一写他就看得清楚。 韩素写道:“法师可知黄泉珠粉?” 图突眉头微微一扬,韩素这一句话透露的信息实在不少,他几乎只是一个闪念,就联想到了高飞在城门上空的左平。他又是一翻手在坑底洒下一蓬黑色粉末,那些粉末落地,却不似此前一般零散随意,反而是在坑底组成一行字:“你能给我什么?” 韩素便又挥动锄头,一边将这些粉末搅乱,一边又挖出几个字:“誓守洛阳,绝不退缩。” 这是她的决心,更是她的承诺。这也绝不仅仅只是为了求得图突帮助而无奈做下的交换条件,这早已渐渐成为了韩素本身的愿望! 誓守洛阳,绝不退缩! 从这一路走来见到的民间疾苦,到叛军消息传至后所见所闻的动荡变故,韩素心中其实早有各种感触堆积。她虽然不在其位,不需谋其政,更无太多忧国忧民兼济天下的宏伟胸怀,可既然适逢其会,便可见是缘法所在,如是只为一己之安逸而着意逃避,那她还修什么剑?求什么道? 剑乃百兵之王,自有一股堂皇浩气,当百折而不挠,百死而无悔! 更不能因为心中以为“此乃战场,一己之力太过微薄,不如避去”,便心安理得地果真避去。事实上,一个先天武者在战场上所能发挥的作用是难以估量的,尤其是今朝高级将领蓄养游侠成风,战场上,一个真正的高手要想于千军万马中斩敌将首级,早已不仅仅只是传说! 一念既定,韩素胸中也不免升起几分豪兴,更觉有枷锁脱落,通体畅快。仿佛回到当年,彼时她还是小小孩童,祖父牵着她的手,对她说:“大丈夫,生当无愧于天地,死当无愧于己身,你即便是女儿,也可以此为鉴。人生在世,但凡做到无愧二字,便不枉了。” 人尝说,修仙道应当脱离凡尘,但人也常说,凡人不能修仙。 韩素既然不尊教条,妄图以凡躯求仙,那再堕凡尘也没甚大不了的。 求仙也好,成人也罢,求的归根到底不还是那四个字——“无愧于心”? 既然如此,想做便做罢。 韩素顺手轻轻将坑底的字迹捣乱,便放开锄头,微微笑着看向图突。图突也是一笑,伸手就拍了拍韩素的肩膀,又仿佛漫不经心道:“你只管尽心便是,洛阳若是能守住,回头自然论功行赏。” 他又慢慢悠悠地走开了,没走几步忽然回头,伸手就在周围一通指点:“对了,你、你、你、你……”他连连指了包括韩素在内的好几个人,就招手道:“过来,随某回去再取些东西。” 第62章 红颜粉黛易去(十三) 图突带着包括韩素在内的一行六人直入城门,转而进了明教坊对面的宁人坊。图突在宁人坊有一个三进的宅子,韩素跟着图突进去,就见这宅子里一片忙忙乱乱。 打眼瞧去,这宅子虽有三进,却显见全无内外之分。从第一进到第三进,中间隔出了两个院子,院子里摆满了东西,什么锅灶、笸箩、水槽、风箱,等等等等。灶上火烧得极旺,那锅里咕咚咕咚冒着水花,一股子酸涩刺鼻的味道从里头传出,弄得里里外外满宅子都是,当真是古怪得不得了。 图突领着人一直从前院走到后院,一边走就一边将刚才叫来的人指派出去:“你,去烧火,你,去筛粉,你,去起锅……”一连指派出去好几个,到最后,身边就只剩下韩素了。他又叫来总管,吩咐他:“看好我刚才带来的几个人,天亮后给卢将军送回去。” 末了,他推开最里侧一间厢房的门,挥手点亮房中烛火。 韩素随即跟进,顺手将门关上。 图突微微抬起脖颈,解开身上大氅的系带,轻一抬手便将大氅解下。他的动作洒脱优雅,雪白大氅从他身上落下时,那一头长及脚踝的乌发便似流水般起伏晃动,映衬着他眉间朱砂,霎那间予人惊心动魄之感。这烛火之下,韩素方才看清他的面容。这真是一张几乎无法用言语来形容的脸,他站在烛火下,就这般斜眼看过来时,便如一朵静静绽放的写意牡丹,水墨风骨,雍丽容颜,仿佛不应为世间所有。 虽则如今不比魏晋,魏晋多名士,名士们敞衣也好,披发也罢,人多称其风流。今朝风尚,敞衣尚且无妨,若是披发,却难免被看做是市井乞儿,多有鄙夷。然而图突披头散发,却只给人一种不沾世俗的洒脱之感,即便有些怪异,也并不能令人看轻他分毫。 “可算是到某的地盘来了。”图突笑道,“如今但可放心说话,便是那位仙人,只要不特意关注,也是听不去的。” 他将手上的大氅随意抛到旁边一条小矮凳上,也不管那大氅落在地上,沾了灰尘。这屋子是一明一暗的格局,明的这一间瞧来便是一个会客的所在。图突自己寻了把椅子坐下,又指着另一把椅子道:“客人可能坐得惯椅子?” 椅子原被称作胡床,一直到唐初才渐渐在中原地区广为流传,慢慢就成了如今这单人坐具的样式。虽则如今用椅子的人家已经渐多,不过在许多世家子弟眼里,坐椅子仍旧是不雅的行为。 韩素倒没有这些讲究,她行到空置的那张座椅旁端正坐下,解下腰间佩剑,侧头看向图突,脸上亦微微露出几分笑意:“法师今日援手,韩素感激不尽,日后若有差遣,必当尽力而为。” 图突哈哈一笑:“先天高手的一个承诺固然分量不轻,不过今日某为你得罪的可是那真正的修仙之人,客人是否应当先将前因后果解说清楚?” “素出身京西韩家,如今的渔阳郡主是我继祖母。当年我与清河薛家的二郎定过亲,后来薛二郎验出仙根,去了天坛宗,这桩婚事自然作罢。如今说来却是桩笑话,薛二郎与我有愧,心魔难过,我那位继祖母揣度他的心思,欲待将我绑了送去天坛宗讨好薛二郎。我不同意,便从家中逃了出来。”韩素道,“那位仙人姓左,全名我并不知晓,也并不清楚他的来历,只知他已修成元神,应当是渔阳郡主之故人。我逃出时是用黄泉珠粉掩盖的气息,如今时辰也快到了,不知法师可有助我躲过那位左仙人追踪的妙法?” 她并不虚话,三言两语就将事情说了一遍,只是没有明说左平和韩老夫人的关系。 这毕竟是先辈的丑事,说出来丢人的不止是渔阳郡主李琳,更还有韩家,还有韩素的祖父韩重希。韩素也没有背后道人是非的习惯,这样的事情自然是轻易不说的。 图突听得有点恍神,他怔了片刻才道:“我这屋中设置了一个八门金锁阵,你只要不出我的屋子,那位左仙人只要不来破阵,他便是找不着你的。”随即他打量韩素,笑了,“原来不是男儿郎,却是位小娘子,我说……怎么闻着有股清华之气呢。”他揪着自己的下巴捏了捏,放下手后,表情就轻佻了几分,“娘子扮作男儿定是极有心得,否则不能瞒过我的眼睛。” 他略微凑向韩素,紧巴巴地看着她,那一双幽深明亮的瞳眸中竟是隐隐透着几分灰蓝的色泽,打眼瞧来就像那深藏着无数神秘符号的宝石般,令人一眼望进去简直难以移目。 韩素道:“并不敢欺瞒法师。”她语气十分诚恳。 图突就“嘿”了声,思索片刻,忽又摇头:“不成不成,你光说好听话是不行的,某总觉着还是自己亏了。你虽然是先天,可对方却是已经修成了元神的。某所冒风险如此之大,你就只给一个承诺?可莫要拿守城来说事,洛阳且不是某之私产,你便是参与守城,那也不是帮我守。” 韩素点头,道:“法师有何差遣,但请直说。” 她当然不会跟图突辩解说“只要你助我躲避追踪,不需你为我与左仙人正面对上”之类的话,虽然图突言语刁钻,可对方援手是事实,既然如此,也就没什么好辩的。 图突甚是欢喜:“果然爽快,早听闻中原武者恩怨分明,一诺千金,你……也是如此罢?” 韩素道:“不说便罢,既然说了,自然是要做到的。” “中原虽然遍地锦绣,某却最爱这一点。”图突十分愉悦地笑了笑,悠悠然说道,“某到洛阳来,其实只为一桩。某为功德而来,倒也没有旁的要求,某……要安禄山的人头!” 韩素确认道:“法师要我刺杀安禄山?” 图突却道:“不是刺杀,而是要活捉!某虽在此摆了法阵,可要想打败安禄山的大军或许不难,但若是想要活捉他,某虽然自负,也是不敢肯定的。” 韩素微微心惊,虽不知安禄山身边究竟有高手几何,但正如图突所说,便是要打败安禄山的大军,或许都没有将他活捉来得困难。她沉吟片刻,缓缓道:“法师既然有此要求,便是再难,素总是要尽力而为的。口说无凭,韩素今日在此立下心魔誓言,但凡图突法师助我避过左仙人追踪,我必倾尽全力助图突法师将安禄山生擒而来,倘若不能做到,便叫我终身再无寸进,永离仙道之缘!” 这样的誓言对一个先天高手来说那是比天打雷劈还要来得严重的,图突优哉游哉地听完,终于满意。 他哈哈一笑,站起了身来:“既然娘子如此爽快,某也不能小气。黄泉珠粉某是没有,不过要炼制一两个法器帮娘子暂时掩盖气息也不是不能。料那左仙人也不能在凡间久留。娘子身上有伤,不妨先在此间好生将养一番,安禄山的事情也不急于一时,今日大好时机,某的七星耀雷诛邪阵尚未布置完成,便不多陪娘子了。” 说着话,图突又提起自己的大氅,施施然披上。 待走到门口时,他忽然回身问道:“某却是不解,天坛宗莫非不好?神仙夫君莫非不佳?娘子竟是宁可与某做这吃亏的生意也不愿去见那薛二郎?” 韩素淡淡道:“法师今日逮住了冤大头,莫非不好?” 图突顿时大笑起来。 第63章 红颜粉黛易去(十四) 韩素在图突的宅子里将养了五日,每日里皆是足不出户,因图突威信素著,即便他自己不回来睡,也没什么人敢随意往他房里去,这般过了五日,竟无人知晓图突这房里居然还藏了个人。 之前那个雷雨夜的惊险便似那惊雷下的雨雾,当时来势汹汹,去后一地残破,但过得几日之后却又是万物生发,反倒开出了另一片勃勃生机来。许是破而后立,韩素这几日突飞猛进,功力一日比一日涨得快。她原本就悟得了几分水行真义,后来几番周折,更是渐渐窥探到人体阴阳五行的奥秘,至如今厚积薄发,转眼便是另一番天地。 到得第五日,韩素终于将一身伤势养好得七七八八,她本身的功力也就顺理成章地从先天初期迈入了先天中期。 先天以后,每进一小步都是一个质的跨越。比如先天初期时,韩素只觉得自己耳目聪敏,触觉敏锐,一言一行皆有强大的掌控感,譬如水之疾缓、风之进退,等等等等,只要她愿意,便都可为她所用。而等到进入先天中期,她反而清晰地感觉到了自己的渺小,自身小世界已是如此玄妙,大世界更是广博无垠、奥秘无穷,唯有越是前进,方才越能感觉到前路无尽。 进入先天中期以后,韩素体内的真气不仅成倍增长,更主要的是,她终于捉摸到了炼精化气的诀窍。 所谓“精”,包含有人体自身的“精气”、“精血”、“精神”,精气与精血是身,精神则是灵。身主命,而灵主性。命是基础,性是灵魂。人生在世,强健的体魄固然重要,可清晰明确的信念与意志显然更加不能忽视。否则便是世人常说的“行尸走肉”,徒有精气,却无精神,便是拥有再如何强大的体魄,也是立不起来的。 炼精化气,便是要将这些似有形又似无形的人体之根本炼化为触之可及,招之能用的某种“力量”,这种力量,便是真气。 真气初时淡薄如雾,看不清、摸不着,浑似无物地在人体经脉中游走,支撑着人体生命的存续,有擅长练气的内家高手炼精化气,功力日深之后或可内视,真气如烟,似珠走玉。等到跨入先天,烟气凝结,聚而成水,这时候真气产生变化,真气化为真水,便是先天真气。 韩素现在要做的,就是将经脉中的真气压缩凝练,提炼出更多的真水,等到丹田成湖,她就可以跨入先天后期了。 正所谓先天真气始藏于肾,生命之源源出于水,水可养生万物,往后韩素不论是要走哪一条道路,丹田中一湖真水都能做绝佳筑基之物。 这些道理其实无人教她,她磕磕绊绊地一路摸索而来,从前看过的书,学过的道,听过的话,见过的一切,全都成为她前进的养料,生长出了今日的小芽。 从来没有人可以告诉她,先天以后的路究竟应该要怎么走。无数的先贤俊杰都在这条道路上摸索过,也失败过。渴望突破、渴望踏入仙途的先天高手不知凡几,只是世人的传唱中,终究无人成功。因而这条道路没有定式,每一个试图踏过天堑的先天武者都只能站在迷雾之前,去开辟属于自己的道路。 这一日韩素突破至先天中期,图突还带来了一个好消息。 他满面春风地推开门走到盘膝打坐的韩素面前,也盘膝坐下,笑眯眯地说道:“韩家人全都走啦,素娘,某该做的事情已经做到,你可不要忘了你的承诺。” 韩素略怅然片刻,心里终于生起一种前尘往事皆随风去的感觉。 图突又说:“你说的李白某也寻到了,不过此前他身旁总有先天高手监视,某手下虽有几个能人,不过先天总不是大萝卜……遍地都是。唔,不大好与他接触。”他说得有些含糊,脸上又只是带着笑,一径瞅着韩素。 韩素闻弦歌而知雅意,便道:“如今韩家人既已尽去,还望法师将我消息带到,素感激不尽。”她之前就托过图突寻访李白,也是怕李白不知她消息,白白与韩老夫人手下的人起了冲突。图突倒不推脱,不过今日特特来说这一番话,却显然是要韩素知晓他办事儿又尽心又费力,须得多多记得他恩情为上。 虽则图突此举未免有挟恩图报的嫌疑,但韩素却觉得与这样的人打交道十分爽快。 至于韩老夫人那边寻不到人最后又会如何,韩素思量着,这其中必定是有一番曲折的。 韩素料想得不错,只是她仍旧低估了韩老夫人的毒辣心肠。 左平的确如图突所料不会在凡间久留,他已经修成元神,自然不同于那些还在化气与炼气阶段徘徊的中低阶修士。 已经修成元神的修士寿数最低可达五百载,有那擅长养生的甚至还可以享寿更久。最重要的是,已经修成元神的修士真灵不昧,即便身死也依旧可以保留灵魂印记转世重修,这也就是世人所说的某种意义上的“不死”。因而修成元神者又被称为人仙,这是真正的仙凡分野,虽然没有明文规定,可修士们还是普遍默认,元神高手是不能过多沾惹凡尘的。 左平修成元神的年份也并不长,只有三年而已。他花费三年才将元神稳固,离开天外天来到凡间后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到韩府来接李琳。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不巧的是,当夜雷雨大作,左平的月魂经受了雷电洗炼,隐隐约约又更进了一层。元神修士为避因果,原本就极少在凡间走动,左平经这一遭之后,虽不至于立时返回天外天,可也没多少工夫再来搜寻韩素。他隔日就觅地闭关去了,只又拨给李琳几个先天武者。李琳就在洛阳又停留了五日,指挥着一帮先天高手险些没将洛阳翻了个底朝天。 就连李憕,看在仙人和一帮子先天武者的面子上,也不得不给李琳大开方便之门。 他们却料不到韩素居然会被图突藏了起来,图突来历神秘,惯常表现得不通世务,再没有人能想到图突居然会瞒着李憕在这件事情中横插一脚。 李琳最后还是没能找到韩素,因左平事先警告过她,不可将手下先天高手投入到俗世战场中去,李琳底气不足,到底还是只在洛阳多停了五日,便带着韩家人匆匆离了洛阳。她一番折腾,最后却落得竹篮打水一场空,心气不平又实在没处发泄,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就又生出一条毒计来。 第六日,就在韩家人离开洛阳的隔天,一则谣言在城中悄悄生起。 谣言初时并不起眼,然而过不多时,白马寺住持竟亲自出面为这则谣言做了注解。 白马寺乃是国朝第一古刹,佛道祖庭之所在,住持无方大师亦是天下闻名的得道高僧,便是今上因先代女皇之故而有意冷落佛教,对白马寺和无方大师也依旧是多有尊重,并不敢太过贬低的。 无方大师的民间声望极高,那一日他亲至万象神宫,望神宫而泪流。他身旁弟子问他何故如此,他却喃喃着说了这样一句话:“冬日起雷,三代轮回,天意如此,我辈如何抵挡?”说完这句话,他再不出声,只是向着神宫痴望良久。 万象神宫乃是则天女皇的明堂,当年女皇在此间君临天下,号令万民,惊煞了多少男儿,振奋了多少女儿,那一段辉煌至如今虽已被岁月掩埋,可终归因其太过浓墨重彩,到底还是留下了痕迹。这一座万象神宫就是女皇时代曾经存在的铁证,它见证了太多传奇,即便是当今天子也不敢将它抹灭。 无方大师居然望万象神宫而泪流,甚至说出那样近乎于明示的话语来,岂不是明明白白地在说,女皇有可能轮回归来? 后来无方大师虽然离开,却少不得有人去向他身旁的弟子打探,明里暗里地都想知道那最有可能承载女皇转世之身的人究竟是哪个。 到底是有几句话泄露了出来,言说便是——韩姓、秋日生、将门出身、能兵擅阵、剑术通达,得此人者,或可得天下。 第七日,无方大师坐化在白马寺禅房之内,临终留下遗言说:“我泄露天机,法身不敢入佛塔,请随江河湮灭。” 这是一道对佛门高僧而言甚至称得上“惨烈”的遗言,至此,质疑之声渐少,天下人纷纷耸动。 等韩素得到这个消息的时候,距离那个雷雨夜已经过去八日。 安禄山大军逼近,已是过了相州,攻下了汴州,眼看着距离洛阳最多只有三两日的路程了! 第64章 红颜粉黛易去(十五) 图突盘膝坐在韩素对面,他一双手臂搭在膝上,那双好似写满了神秘符号的眼眸正一瞬也不瞬地盯着韩素,仿佛要在她身上看出朵花儿来。 韩素静默不动,任他打量,许久,图突才忽地嗤出一声:“定是无人能想到,那叫天下人几乎找翻了天也寻不到的韩姓女,居然是在某的地盘上!”他脸上带着十二分得意的神气,就那么要笑不笑地看着韩素,眼中闪烁着甚至可称是兴奋的光芒。 韩素依旧是八风不动,只淡淡道:“无方大师虽然在凡间被称为得道高僧,但他的修为至多也不会超过先天,要说窥探天机,只怕不过是个笑话罢。”她又思量了一番,记得与李白曾经探讨过天下高手,这位无方大师也是能排上号的其中一个。不过就算他是先天,要说计算天机,定然还是不能够的。 更何况是要做出那样精准的预言? 而越是如此,这桩预言的出现就越是显得蹊跷。 究竟是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势力,能够让无方大师这样享誉天下的老牌高手不惜一世清誉,也要说出这样无稽的预言来?况且预言的内容如此惊悚,其影响之大绝不仅仅只是祸害到韩素一人而已。 且佛家与儒道皆不相同,儒家讲究今世,道家追寻前生,佛家修的却是来世。 以今生一世之功德,修得来生之福报,这几乎可以称得上是佛家的信仰。 无方大师修行一生,临去时却还留出那样等同于自毁的遗言,就为了证实他那一桩预言的真实性,其付出的代价不可谓不大。 他不要今生,不要余生,甚至不要来世,付出这样大的代价,难道就为了祸害韩素? 韩素与他素不相识,又能有怎样的深仇大恨,值得他这样? 要说这事儿背后没人,韩素是不信的。 而要说到仇家,韩素也结结实实是有几个。这几个当中,打头的便是百蝶。以百蝶的心机城府,再加上韩素曾经害她错失了完整的仙缘台,百蝶要是处心积虑想要害她,使出这样的手段也未见得就不可能。其次便是渔阳郡主李琳,虽然韩素自认为自己从来就没有半点对不住这位继祖母的地方,可李琳却显然是不会这样想。若说当年李琳心怀恶意,韩素还能一避了之,至如今,两人之间诸事纠缠,却是早就算不清了的。 用一句江湖中人常用的俚语来说便是——这梁子结大发了! 便是李琳愿意放过韩素,韩素却还未必就愿意从此放过李琳! 而以李琳的心性手段,再加上她背后的化神期仙人,要说此次谣言是由她主导而出,那也是极有可能的。 就见图突啧啧摇头:“素娘你这可是得罪了大佛啊!”他一手懒懒地搭在膝上,另一手撑住自己下巴,一脸探究地看着韩素,上上下下许多遍后,忽然眼前一亮:“素娘,我有个极好的主意,保管只要你照着我说的去做,不需费多少功夫,轻松就能将安禄山手到擒来!” 韩素料定他所谓的那个好主意其实肯定十分糟糕,她并不言语,便是用沉默表示拒绝去听他的“好主意”。 图突便踌躇了片刻,到底还是道:“素娘,这流言虽然你我心知是假,可却架不住会有旁人愿意相信。便是安禄山……即便他不信,可他信不信也并不重要,只要这天下间……哪怕只有一小半的人愿意信,你就会是预言中的那个人……”然后被推到风口浪尖,被无数人争夺,最后或许破茧而出,当然,最大的可能还是在漩涡中粉身碎骨。 虽然最后一句话图突并没有说出口,但他话语中的未竟之意已是十分明显。 这样的话就是图突不说,韩素自己也是心知肚明的。 由此才可见这谣言之毒,胜过砒霜何止百倍? 图突又道:“素娘,谣言虽毒,却未必全是坏处。你……可曾想过,有无方大师以生死为证,再加上你本身已入先天,你此刻若是登高一呼,必能聚集一帮草莽豪杰。你出身将门,对于行兵布阵之道耳濡目染,想必也是有所知晓的。而今乱世已至,你若趁势聚义而起,只说是勤王之师,如此这般,便是要问鼎那个位置也是可以的。” 他的语气初时犹疑凝重,而说到后来他越说越畅,却是隐隐有了几分激昂之意。 韩素只微微一笑,道:“可见此计煽动人心,也不止是会煽动旁人,它最最可怕之处便在于,它会煽动我,腐蚀我,使我逐渐迷失在红尘权欲中,最终忘却自己原本所追寻的一切。人有妄念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找不到妄念应当存在的位置和方向。” “妄念?呵!”图突嗤地一笑,眯起了眼睛看着韩素,忽而微微倾身往前。 他凑至韩素脸前说话,眉间朱砂殷红如血:“素娘,你当真就毫不心动?你且想想,这人活一世,究竟是为的什么?你一门心思要求仙问道,便是求到了又能如何?那仙人的日子当真就那般好过?你看那位左仙人,他都修成元神了,也还不是照旧汲汲营营,竟与你一个连仙道都不曾踏入的先天武者过不去,可见这仙人也没什么意思。一生一世,那般长久的寿命,却时时刻刻不得放下,尚且不及凡世间一场轰轰烈烈呢!只看那位则天女皇,那可是真正的冒天下之大不韪,想人所不能想,为人所不能为,君临天下,笑傲江山,做人做到她那样,才真叫不枉此生!”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说到后来,他神色间越见感喟与神往,语意亦是激荡动人。 饶是韩素有生以来从未曾有过这样的野心,这一时半刻竟也被他说得心生向往,仿佛就要认同他所说,人生在世应当君临天下,笑傲江山,才叫不枉此生。 韩素静默良久,才问道:“法师为何如此……不遗余力,鼓动我去争夺那人尊之位?” 图突哈哈一笑,换了个姿势,坐直身体道:“为了功德。” “功德?”韩素不由问道,“法师前次也曾说过,你为功德而来,因而要我将安禄山生擒于你。却不知,究竟何为功德?” “所谓功德嘛……”图突顿了一顿,才道,“这功德其实难说得很,活人性命是功德,助人了却心愿也是功德,帮人摆脱困境还是功德……但这东西看起来简单,仿佛只要做好事便能有功德,实则却全不是这么回事。” 他说得有些绕人,但内容却十分玄奇,韩素听来很有大涨见识之感。又听他道:“譬如,你救一个大善人,因他做过许多好事,且他活下来之后还会继续做更多好事,如此一来,你承接了他的因果,此后他身上的功德自然就会转嫁一部分到你的身上,你救他一个,就能抵得平常救十个百个千个。而反之,你若是救了一个大恶人,于你的角度你是做好事,但天道却非但不会给你功德,反而还会将他的业障也算一部分到你的身上,倒扣你功德,你这好事就白做了,不但白做,你还亏大了。” 韩素便愣了一愣,说道:“这般说来,法师救我,在功德上应当是有赚的。” 图突也是一愣,顿时就笑:“好不知羞,当真是头回见到有人这般肯定自己便一定是善人的。” “传统意义上所说的善人倒也未必,但我平生不做亏心事,剑下从来只斩该杀之人。依照法师所说,救善人能得功德,救恶人却需承担其业障,那自然,杀恶人也能获得功德——便如法师要杀安禄山。”韩素淡淡道,“法师这般执着于功德,想必身上功德定然不少,这般说来,也是善人。” “唉……”图突便叹气,“居然叫你轻轻松松便猜着了,某之为人果然还是太实诚。你身上的确是有功德的,功德还不少。素娘,江都港事变中的韩郎君便是你罢?” “果然。”韩素点头道,“因我身有功德,法师当时才轻易答应助我。一饮一啄,果然前定。” 图突很是老气横秋地说道:“你能想到此处,可见在此道上还是能有几分颖悟的。上古修行,俱是以功德证道,也是后来道统凋零,人心不古,这才渐渐衍生出诸多流派。因而今人修行多不修心,便是有那修的,哼……也不知修的是什么心!一个个全都以为自己能够以力证道,其实全是邪魔外道!” 韩素顿时静默了片刻,才又问道:“功德证道,最初在实力上是有些妨碍的吧?” 图突脸上的激愤之情便收了,一时有些讪讪,他咳了咳,才又哼道:“也只是初时有些艰难而已,须知先苦后甜才是正途,急于求成算个什么修行?岂不见上古圣人,盘古女娲伏羲诸圣,皆是功德成圣?” 因而图突的修为实在是不高的。 正如此前左平所评价,图突“阵道水平尚可,修为实在糟糕”,韩素也能感觉到,图突的修为虽然不是先天,又似先天,但总归来说怎么也强不过先天去。 他修行的法门十分神秘古老,于今已是少有人知。 韩素了有所悟,道:“由此说来,零散功德聚集困难,乱世之中,若是能够辅佐人君收拢天下,建立升平之世,那才是真正的大功德。更不必仔细计算这所救之人究竟是善人还是恶人,免去诸多麻烦,修为还能一日千里。” 图突大是欣慰,不由抚掌道:“正是如此,素娘此言深得我心,听来实在叫人畅快,畅快啊!这买卖可是划算得很,素娘你并无仙根,要想以武入道实在太过艰难,你既然心心念念全是要做神仙,何不试试以功德成圣之路?你今生积攒了大功德,只需做一世女皇,我便可保你真灵转世,到时你再来修行,前面便是坦途一片了!” 韩素顿时一怔。 第65章 红颜粉黛易去(十六) 一室寂静,略带暖黄色的烛火摇曳在室内,火光低柔,屏息之间,仿佛都能叫人听到时间燃烧的声音。 也不知道是过了多久,韩素问道:“法师为何求道?” 图突坐正了身形,想了想道:“某自幼得到传承,便是一心一意奔着那功德成圣之路去的,至于为何要求道,圣人之上还有天道,这是人人都想要求的罢。或许,还为了长生不死,为了……不做蝼蚁!”他不轻不重地吐出最后四个字,脸上忽然绽放出一个匀净得几乎叫人无法言语的笑容。 宛如那写意牡丹在时光的缝隙中乍然绽开,水墨色泽的画作中偏偏晕着一点殷红花蕊,四面八方俱都透出惊人魔力,使人无法移目。 图突着实是个十分矛盾的人,他的容貌气质无一不是上佳,兼之来历神秘,原本应当是那世外神仙一般飘渺玄妙的人物,偏偏他行事乖张,又处处透着几分似真似假的狡诈世故,便叫这人瞬间从天上跌落了凡尘,从里到外都透出了烟火气来。饶是韩素向来觉得皮囊色相不过外物,也不由得因他容貌与行事之间的矛盾而多生出了几分违和之感。 她笑了笑,道:“强者之上还有强者,圣人之上还有天道,可谁又知晓,天道之上还有什么?” 因她语调悠然,图突便也不紧不慢地接道:“天道之上还有什么?你知?” “我不知。”韩素道,“所以敢问法师,怎样才能不算蝼蚁?” 图突微蹙起眉,有些苦恼。 韩素又问:“法师是否以为自己是蝼蚁?” 图突立时掀起双眉,断然道:“我当然不是!” 韩素便道:“法师也并未天下无敌。” “某身具远古传承,阵道通玄,如何能算是蝼蚁?”图突轻哼了声,“你也不曾天下无敌,你是蝼蚁么?” 韩素只娓娓道:“我曾经想过许多,究竟什么是天道,为何有些人生来便有仙根,有些人却无论如何虔诚坚定,依旧与仙道无缘。想来想去,却终究无法归咎于天道不公。便似这三千红尘中,有人出生显贵,有人出身卑下,说来好似不公,然而这显贵者未必便能一世通达,那卑下者也不见得就没有一飞冲天的那一日。世间起落,就好似那日沉月升,月落日出,便是天潢贵胄也有零落成泥的可能,人间分合兴衰,时刻变幻不定,又哪里是天道的缘故?全是人自己作弄出来的罢。” 图突点头,听得甚有趣味:“某所知所学全是因果气运福缘之说,倒是不曾想过,人在这其中的作用。” 韩素略思索,道:“那便要看是因果主宰人,还是人主宰因果了。” “因果主宰人?还是人主宰因果?”图突听得怔愣片刻,随即抚掌笑道,“此言甚妙,推动命运的终究是人,而非命运本身。” “不错。”韩素说道,“《道德经》云:‘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先贤的话,越是思量越是使人觉得奥妙无穷。天道滋生万物,仙人也罢,凡人也罢,甚至是猪狗牛羊,草木牲畜,也全是天地所生。自然在天道眼中,这一切也全都与刍狗无甚分别,没有高低,不分贵贱,一应平等。自然,这万物不论是轮回还是兴衰,也全都由其自行演变,左右在天道看来全是刍狗,是一视同仁的。” 图突不由得便叹了一声,无法不应和:“因此……天地不仁,是天道最大的残酷,也是天道最大的仁慈。” “正是如此,天道一视同仁。”韩素又道,“既然天道眼中,没有尊卑,没有贵贱,更没有好恶,那所谓功德,又是从何而来?” 图突皱眉道:“怎会没有功德?似那安禄山,他为一己私欲而起兵叛变,使得每战死人无数,百姓为此流离失所,他身上罪孽纠缠,承载了无数怨气,他便是大恶人,杀他可以靖天下,这就是功德。又比如你,当初你在江都港救人不少,因此你自然也是有功德的,难道你认为自己做错了?” 说到此处,他眉心微横,一时竟多了几分冷厉的味道。 “我自然不认为自己做错。”韩素仍旧不紧不慢,娓娓说着,“但不论是我认为,还是你认为,全都只能代表你我,却不能代表天道。天道之下,万物皆是生灵。如那兔子要吃草,自然无人会说兔子为恶,因它吃草乃是天经地义,然而草又何其无辜?又如那鹰要食兔,人或许同情弱者,以为鹰乃猛禽,兔子可怜,然而那鹰要生存,要吃肉,要打猎,又何错之有?其实说到底,兔子与鹰也是没甚分别的,且不要因为那草不会卖可怜,便只瞧见兔子的可怜。因而所谓善恶,其实全是人类制造的道德标准,又与天道何干?” 一席话说得,图突简直目瞪口呆。他总觉得哪里不对,却偏偏无法反驳韩素。他指着韩素,结舌半晌,无论如何也想不通,韩素为何居然会有如此奇诡的思想。 他想来想去,最后反而笑了:“依照素娘所说,人间善恶竟全是笑话不成?” “只说是与天道无干,人间既然以人为主,自然还需遵从人的规则。”韩素淡淡一笑,道,“法师说安禄山为一己私欲而起兵叛变,身上罪孽无数。此言倒也不假,然而法师又叫我趁势兴兵,借那谣言之便利图谋江山社稷。假若如此,你我又与安禄山有何分别?”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图突皱眉道:“乱世已现,他安禄山是挑起乱世之人,自然罪孽深重。你若趁势而起,便是平定乱世,又怎能与他一概而论?” 韩素道:“若说是要平定乱世,法师辅佐朝廷岂不更加名正言顺?正如你此刻坐镇洛阳,正是一场大功德罢?法师鼓动我趁乱起势,想必开辟新朝的功德总是要大过简单一场平叛的。” 言说到深处,韩素的语气倒仍是不紧不慢。然而话说到这里,却已是字字诛心。图突脸色略有些发白,又听韩素道:“其实全无必要,即便当真是能走这功德捷径,也不是我想要的。既然求道,当然要走自己的道,至于是否长生不死,是否俯瞰众生,在我道面前也通通只是虚妄。我欲成仙不假,但我既然选定了道路,便自然要坚持我的剑道。功德是你的道,却不是我的。法师,为求功德而功德,也是小道吧?” 图突终于不再说话,他将手在榻上一撑,又扶住旁边的墙壁,忽就起身,转而走向门边。 走到门边他顿了一顿,才将门打开,踉跄了几步终是离去。 韩素掌力轻吐,又将门关上。她关了门,又盘坐原处良久,方才长长吐出一口气,只觉后背一片淋漓汗湿,竟仿佛才刚刚打了一场恶战般。 其实她一番言论,看似是在驳斥图突的功德论,实际上又何尝不是在驳斥自己? 驳斥自己因图突一番诱人设想而在那一刻突生的妄念,驳斥自己在这惑人的鸩毒面前有那一刻竟然动摇的内心。 不论是那至尊之位,还是那成道捷径,又有哪一桩不诱人? 或许这才是那条谣言的真正恶毒处,使人明知有毒,却依旧舍不得逃开这毒药的诱惑,最后飞蛾扑火,自寻死路! 韩素一句一句将图突驳倒,也一句一句将自己驳倒。到得后来,便是她自己也震惊。原来天道与人间竟然是如此关系!原来是非善恶竟是由来于此!原来她这一番深思,在这极致的诱惑面前,最后竟然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 不止是图突为此惊异,只觉韩素所思所想奇诡无比,便是韩素自己,都觉得十分诡怪。 倘若不是经由此事一激,韩素甚至是想也想不到,自己有一日竟会悟出这样一番道理来的。 她许久才平复心情,手便不自觉抚上了身旁的长剑。 这剑修长华美,剑鞘上错金镶玉,显然是一柄礼剑。当时韩素还将这剑做了伪装这才得以混入洛阳军中,否则此剑如此显眼,韩素早就露出破绽了。 剑是韩循所赠,虽然工艺精巧,可惜却仍旧不是韩素原来从不离身的那一柄清音剑。 韩素将剑抽出,亦细心擦拭剑身。她只觉得心有所悟,流水一般的先天真气在经脉中游走,好似一条清溪,九曲十八弯,却仍旧是一清到底。溪流欢快,走经串脉,比之从前再没有如此灵动的了。 当此时,韩素怀中那一颗沉寂许久的石珠终于再度传来了惊人热量。 时隔将近十天,就在韩素以为这颗可以连通仙界的随珠再不会有所动静时,它居然就在这个说巧不巧的时间点上,再次发动了! 第66章 红颜粉黛易去(十七) 比之头回窥探到随珠奥秘时的新奇,韩素此次自然是要镇定许多。 不过好奇与期待仍然是有的。 韩素将随珠取到手中,缓缓向内输入真气。不多时,随珠表面的温度便渐渐降到一个适宜的程度,然后里面传出一道清朗的少年声音:“你在?”只是短短两个字,倒是说得沉稳有度,比之上回对话时那小心翼翼的姿态,再度接通随珠的方寻显然已经收拾好心情,渐渐显出他原本的风貌来。 “阁下。”韩素缓缓道。 方寻轻应了声,彬彬有礼:“娘子客气,某乃瀛洲人士,方寻。前次是我失礼了,还未请教娘子姓名。” 上一回两人接触,方寻开始是小心翼翼,后来是惊慌失望,再后来甚至是愠怒恼恨的,两人俱是头回碰到这样离奇的事情,方寻没料到随珠居然会连接到凡人,韩素没料到手中石珠竟有如此神妙,两人各说各的,甚至没工夫来互通姓名。 韩素便道:“我名韩素,你叫我素娘便可。” “韩素?”方寻道,“不知是哪一个韩,哪一个素?” 韩素道:“韩,井垣也,素,纯以素。” “纯以素……世上最难求,便是这一个纯字了。”方寻沉吟道,“天下生灵,自娘胎落地那一刻起便要沾染尘埃,我辈修行,汲汲求取,营营上进,其实到最后也还是要归本溯源,去伪存真。说来当真是奇妙,兜兜转转,无数个圈子,原来最后只为回归当初。” 这一长段话说下来,虽不至于没头没脑,但也着实有些牵强。韩素虽然看不到对面方寻的样貌,听他声音也是平稳有礼,可眼前却无端出现了一个模糊少年的形象。 少年正微微涨红着脸,强压着自己镇定,一派严肃地坐在随珠之前,如临大敌地与那对面之人对话。 绞尽脑汁,寻找话题。 不知为何,便觉得有些好笑。 韩素一惯清冷的声音里便染上了几分叫人极难察觉的微淡笑意,她道:“方郎君叫我素娘便可。” 方寻应了声,便问,“素娘,凡间是什么样的?” “凡间……”韩素顿了顿,“要说凡间,凡间有王朝,有国度,统领万民的是皇帝。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而君命天授,凡间帝王往往自称真龙天子。凡人寿数不过百年,在王朝统治之下或一世碌碌,或建功立业,或闲云野鹤,或汲汲营营。众生百态,一言难尽。” 方寻大感好奇:“凡间原来也有国度,仙界也是有的。仙界之大,广袤无垠,虽难以穷尽其界,但在现有的已被大量开发的九州之中,便有三大仙国。三大仙国鼎足而立,并不太能区分其大小。仙帝统领仙国,但从不说君命天授。在仙界,只有最强大的仙人才能登上帝位。” 韩素微微一笑:“在凡间,登上帝位的虽然个人实力未必最强,但其势力却必然最大。否则这个皇帝要么是末代皇帝,要么就只能做个被架空的傀儡。” “做了帝君还能被架空,当真是不可思议。”方寻想了想,又道,“不过也不无道理,便是在仙界,虽说是强者为尊,可也有那出身高贵的世家子弟,即便本身修为一般,但身旁却往往高手环绕,地位尊崇。可见人之强弱,不单单要看其力,还要看其势。” 韩素道:“如此说来,仙人也并不全是高洁无尘的。” “仙人也有七情六欲,凡有七情六欲,便免不了恩怨情仇……”方寻道,“除非是修那太上忘情道,将七情六欲全数修掉,最后成就忘情琉璃身。无情无欲,大约便真能高洁无尘了。” “那也没意思得很。”韩素道,“在仙界,人们常修哪几道?” 方寻道:“多半还是以力证道罢,太上忘情道太过凶险,一着不慎便会被七情焚烧,是极少有人能修的。” 韩素问:“可有功德证道?” “这是上古修行之法,至今已少有人走。”方寻惊奇,“凡间莫非有人修功德?功德证道之法便是在仙界也凋零已久,只有寥寥几个世家中还有人坚持。” 韩素又问:“仙界可是人人皆修仙?” “那是自然,不修仙,还能做什么?”方寻道,“凡间却并不如此罢?你说凡人们或碌碌一世,或建功立业,那他们到底要做些什么?” 韩素道:“或种植粮食、织布制衣、打造巧具、买卖经商,或考取功名,投身朝廷,为官作宰,或进入军中,保家卫国,总之衣食住行等小事也好,经世治国等大事也罢,总归都是要有人做的。有了这些,才能形成秩序,组成国家。凡人生活虽然只有百年,但生老病死,悲欢离合,样样都能有所经历。说起来,一百年,竟也不短了。” 方寻轻舒一口气道:“如此说来,大构架倒也与仙界并无二致。衣食住行,仙人们也是要的,而经世治国,仙界也有仙国,有朝廷,有秩序。”他顿了一顿,又疑惑,“难道凡间除去凡人不修仙,其它都与仙界相同?” 听他说到这里,韩素心头忽然一动,就问:“你说仙界人人修仙,莫非仙界人人都有仙根?” “仙根?”方寻讶然,“为何说仙根?” 方寻居然问“为何说仙根”! 再没有一刻,韩素能有此刻之震惊。 方寻这简单一问中透露出的信息实在太多,多到韩素一时竟有些失语了。 她这样定力的人在这一刻都不由得心绪激动,几乎就要握不住手中的随珠。 “你不知仙根?”韩素深吸一口气,强压着心中翻滚着的情绪,“仙根难道不是仙凡分野?没有仙根便不能凝聚元神,难道这些全是错的?” 方寻轻“唔”了一声,恍然道:“当然不是,我也是有仙根的,只不过仙根也没有那样重要罢。在仙界,仙凡分野不是仙根,而是元神。要想修好元神,也不独独是看仙根的。” 一股巨大的失望顿时向韩素袭来,大起大落之间,很是叫韩素体会了一把上回方寻发现她是凡人时的心情。 方寻这一句话,只是片刻便将韩素适才生起的些许侥幸全数打落了个干干净净。 原来仙界不是没有“仙根”之说,只不过他们将元神看得更重。 在方寻说来,“仙根”并不那么重要,可在韩素这里,“仙根”仍旧是鸿沟! 韩素缓缓调匀呼吸,眉目微微下垂,脸上便忍不住带了几分自嘲的苦笑。她轻轻吐气道:“是我想岔了。” 方寻道:“凡间虽不能人人皆修仙,但也是有修者的罢?” “自然,否则仙界哪里来的飞升仙人?”韩素已平复心绪,她笑了笑,“你在仙界,莫非没有见过从下界飞升而上的仙人?” 方寻道:“仙界之下有大世界三千,小世界无数,有的纯是凡间,有的便是修仙界,还有修魔界、妖精界、冥域界,等等等等,我哪里能够样样都弄清楚?自然更不能知道你那一个凡间是个怎样的凡间。” “三千大世界?无数小世界?”韩素心中惊奇,“原来世界如此广大,倒是我坐井观天了。” “人能看尽一界已是不易,更何况是那无数世界?”方寻道,“在我们紫宸仙国的国都有一面观世镜,通过观世镜可以观看下界众生百态事,甚至还可以透过观世镜投影法身到下界,通过种种轮回历练以磨砺心境。只可惜观世镜寻常不会开放,能入观世镜的,不是世家贵胄,便是天纵奇才,如我这般边缘化的小人物,大约穷此一生也休想在观世镜中走上半遭。不然,我便能与你详细说说这三千大世界了。” 韩素叹道:“今日闻君数语,已是令我大开眼界。” 方寻道:“你多说说凡间的事情给我听便是……便说你,你又是什么出身?现如今在做些什么?” “我?”韩素道,“我出身将门,幼时父亲便离家修仙去了……” 她大略说了说自己的经历,因为对方远在仙界,韩素说来也没什么顾忌。她条理清晰,用词简练,不多时便从出身说到了如今。方寻听罢,直感叹:“真是离奇!” 韩素道:“为何说离奇?” 方寻道:“你短短二十几年生命,经历如此之多,难道还不离奇?你说的果然不错,凡人虽只有寿数百载,可这百年间的经历当真也是不可令人小觑。我仙界众生虽然大多长寿,可修行修行,有时一个闭关便是百年。有些仙界之人,便是活上千年,也未必便有凡人百年经历丰富罢。不过凡间之人也未免将这仙根看得太重了,个人资质好坏,又岂是一条仙根便可决定的?” 韩素奇道:“不独看仙根,那还看什么?” 方寻却沉吟起来,好半晌他才略有些犹豫地说道:“其实,要说仙界是人人都有仙根,也是不错的。只是不知这凡间为何会有人有,有人无。如此……我要去查阅些资料,下回再与你分说罢。” 他道了别,不过片刻,随珠的热度便彻底降了下去,那边也不再传来声响。 第67章 红颜粉黛易去(十八) 韩素一面巩固修为,一面静待时日,忽忽间,几日便过去了。 天宝十四年十二月初四,那一日天降大雪,冰冻了护城河,安禄山大军终于兵临城下! 二十万大军分为六路,将将堵住洛阳六大城门。上东门,建春门、水通门、长夏门、定鼎门、厚载门。 还余下两个城门,安喜门和严安门。 围六遗二,正是用兵之道。 少不得洛阳城内人心浮动,不少军民都想通过那余下的两个城门逃出洛阳。东都留守李憕下令死守,更在安喜门和严安门两处驻派亲卫,凡有敢于出逃者,一律格杀勿论。 御史中丞卢奕忧心忡忡,不免规劝李憕:“何苦如此?不如放开两门,让想要离开的百姓们全都逃生去罢?心不在此处,强留着反倒徒增祸患。” 李憕苦笑道:“当我是有意要弄得这般民怨沸腾么?可这城门一开,不说安史乱军中的奸细会不会趁隙入城,便是这临阵开门之事,也足以弄得军心浮动。到时人人都要离开,留下洛阳一座空城,谁来阻挡这安史乱军?你我又不是诸葛亮,还能有唱空城计的本事不成?” 卢奕素来是个没有太大主意的人,他虽然是卢家如今的族长,更占着御史中丞这样的位置,可真正撑起卢家的还是这庞大家族中的诸多儿郎,真到了关键时刻,卢奕便有些不顶用了。他身边有人旁敲侧击地提醒他可以劝诫李憕开城门,他便来同李憕说,李憕一说起开城门将有诸多祸患,他立时又被说服。 便长吁短叹起来,又犹犹豫豫地说:“虽是如此,但总归有许多人家世代生长在洛阳,是不愿轻易离了故土的。将士们不都说,要与洛阳共存亡么?这个城门便是开了,也不至于就变空城吧?” 李憕简直无话可说,这关键时刻卢奕无法力当一面也就罢了,居然还拎不清东西,白白给人添麻烦。偏偏他除了优柔寡断了些,为人还是极忠义的,大是大非上从来没有错误。李憕无奈,只得压着性子耐心道:“敏忠,你特特将我叫到一旁,便在只为了说这一件事?” 卢奕讪讪道:“只怕民变,因而着紧。” 意思就是的确只为说这一件事了。 李憕气得说不出话来,拂袖便走。安禄山大军临城,同时直面兵事的城门便有六个,李憕也顾不过来那许多,便直往定鼎门而去。 匆匆上了定鼎门城楼,只见城外敌军已是摆开了阵势。盾兵在前,步兵在后,旌旗遮云,兵甲凝寒。 一眼望去,乌压压一片,全是黑沉黑沉带着盔甲的人头。 李憕都不由得看得胸中气短,腿肚发软。城门上众守兵大多神色低沉,都是憋着气,心里发虚的。 “法师!”李憕身后带着一队官员与随从,上了城楼便先问图突,“有几分把握?” 图突准备多日,至今终于直面叛军,倒是颇有几分意气风发。他哈哈一笑:“瞧这一个个,都吓成什么样儿了!城守也不必惊慌,且看某的阵法,这叛军消不消受得起!” 安禄山的中军就在此路,他摆开仪仗被大军围在最中间,因见李憕终于到来,那边叛军军阵中便忽然居中让开一条道路。一员悍将骑着高头大马越阵而出,他身上披着寒光闪闪的铁甲,一身大将军服制,虽然坐在马上,仍能看出身材魁梧。他手上横着一柄足有两丈的长戟。长戟通体黎黑,刃尖闪着寒光,那长度惊人的戟身横在马背上,叫人不看其它,单看这一只戟,便只觉凶威凛凛,遍体生寒。 这大将一手挽着缰绳,另一手忽地将长戟一挥,便在半空中带起一阵锐利风声。 他张口便道:“李憕,你要做千古罪人么?” 这大将虽是越阵出来,但隔着护城河,所处位置离那城门也还足有一段距离。况且城门极高,然这大将在下方只是这么一喝,那声音却如洪钟似的,竟然响彻了大半个战场! 城门楼上诸人听得这一喝,更是只觉耳畔嗡嗡作响,宛似耳边响了炸雷似的,只听这一声,就气弱了。 事情发展至此,李憕的气性反而被激了出来。他大步走到最前,微一拧眉,亦是冷声喝道:“乱臣贼子,也敢在此大放厥词,当真不知羞耻。左右,放箭射杀他!” 他一声令下,两边弓箭兵便立即将弓拉满。不等他话音全落,嗖嗖数道利箭已是离弦而出,带着惊人的劲风向着马上大将疾射而去! 李憕左右的弓箭兵自然不是寻常兵士,个个都有百步穿杨之能,然而眼看这数支利箭就要将人射穿,马上大将却只将手中长戟一转,便听得砰砰几声,他已是轻松将这数支利箭挡掉。 这大将顿时哈哈大笑起来:“李憕,你这罪人答不出话来便要拿箭射我,当真是可笑!更可笑的是这软绵绵的几支箭,李憕,你已经倒行逆施到连饭都舍不得给手下兵将吃了么?当真国贼也!” 他话音一落,身后数万兵将便立时齐齐跟随呼喝:“国贼!国贼!国贼!”数万兵将齐声呼喝,真是雄浑骇人,其声震天。在这一波波骇人的声浪中,便连巍峨的洛阳城墙都仿佛受到震动,簌簌地掉落起砖屑来。 这大将又长笑着说:“李憕国贼,哈哈哈哈!” 因此人声音极为洪亮,他一出声便气势逼人,再加上李憕的声量大小只是寻常,他此前的那一番话便只有他身旁众人才得听见。此刻被敌方将领这一颠倒,又有敌军万人齐唱,一时间对方士气节节高涨,而洛阳守方众兵士俱觉颜面无光,被这一番嘲笑得,简直都恨不得不要见人了才好。 李憕又惊又怒,他本是文官,并不熟谙军事,只是今朝制度渐渐变革,他到洛阳来做城守,渐渐也就随了大流,掌了洛阳的军政大权。 此刻遭遇对方这野蛮又险恶的叫阵,从未经历过战事的李憕一时竟慌得不知该如何反应才好。 图突皱了皱眉,忽然将袖一抖,手中便扑簌簌落下了八面小旗子。他手势一起,当即甩旗布阵。也是奇妙,眼见着这些小旗子全是木质手柄,可经得图突这一甩,却轻松就没入了城门楼上坚硬的石砖地上。八面小旗子摆成了一个巽为主位的八卦旗门阵,正正好将李憕圈在其间。 图突道:“城守只管再与他说话,有了此阵,对方便是喊破了天,也不能再遮盖你的声音。” 李憕又惊奇又惊喜,也顾不得细问,眼看对方骂阵不歇,己方士气节节下降,连忙就提了提气,高声道:“安贼罔顾皇恩,罔顾民生,为一己私欲而起逆反之心,使得百姓流离失所,沿途饿殍遍地,血流漂杵。此刻犯我洛阳,竟明目张胆颠倒黑白,如此险恶猖狂,不使人杀而后快简直愧对天地!憕身受皇命,今我洛阳守军十万,便叫安贼有来无回,葬身此地!” 他吸取了教训,这一回语速既快,吐字又清,一口气下来,竟叫对方没有插嘴的余地。 当然,洛阳的守军是没有十万的,充其量五万顶天了。这其中真正能守城的老兵还只有两万,余下三万全是临时招募的新丁,战斗力不说也罢。 得亏了图突的旗门阵足够神奇,李憕本来声音斯文,在这种两军叫阵的时候是最最难以发挥作用的,然而经得图突阵法加持,他的声音却自然而然地就被放大了无数倍,这一起声,就仿佛是直接响彻在整个城墙上空似的,声音虽不洪亮,却字字清晰可闻。再加上他为官多年,自有一股气度,一番话后,战场上顿时就是一片寂静。 实在是李憕的声音竟能生生压住对方数万人骂阵之声,声起处直似天音,使人无法不惊讶,不震撼。 便是李憕自己,也在说完之后好生吓了一跳。 图突脸上便露出了得意的笑容。 李憕连忙趁热打铁,振臂呼道:“将士们,我等沐浴天恩,此刻正是报效国家之时。乱臣贼子不足为惧,有天命在此,杀贼岂不如杀鸡屠狗?将士们只管勇猛杀敌,建功立业,李憕今日在此立誓,誓与众将士共进退,誓与洛阳共存亡!战事抵定后必为诸位请功封赏,绝不冒领诸将士半分功劳。倘若有违此言,叫李憕天打雷劈,死无葬身之地,叫我李憕后代世代为奴,永世不得翻身!” 一番话,说得洛阳守军士气大涨。尤其是李憕后来的毒誓,更是使人无法不感动。 有前段时日冬打雷之事在前,又有图突此刻装神弄鬼在后,李憕这番誓言一出,倒是信的多,不信的少。 卢远一直站在旁边,此刻举枪便喊:“杀贼!杀贼!” 洛阳众将士便齐声附和,也大喊起来:“杀贼!杀贼!” 虽然人数不及叛军,可守军多是高高站在城墙之上,既是居高临下,又是占据着大义的位置,士气顿时便大涨起来。 卢远将手上银枪往身后亲卫手上一递,接过了乌胆铁弓,取箭三支,往弓弦上一搭,便挽弓如月,瞄准了对方阵前那黑甲大将。 那人脸上正现恼恨色,就见三支利箭宛似流星般忽地破空袭来! 虽是三箭,这三箭却是同时射出,箭出之后竟只得一道声音。便听“嗖”地一声响,这三支利箭转眼已是到了那前来骂阵的黑甲大将面前。 箭分上中下三路,每一支都直指他要害之处! 那大将右手长戟一拨,左手就顺势拔出了别在腰间的短刀。 他一拨一挡,虽是震得手臂发麻,却终于是险险挡住了这三箭。然而还未等他松上一口气,卢远的另三箭却又紧跟着侵袭而来。 一箭射马首,一箭射那黑甲大将的咽喉,还有一箭,直射他长戟! 噗地一声,那马首中箭,战马轰然倒地。 马上大将随即跌下,躲过了射向咽喉的那一支箭。 然而便在此时,因他位置变换,那原本射向他长戟的那一支箭却是直直撞向了他的眉心。 再无可避,黑甲大将被一箭毙命,立时死在当场。他旁边兵士众多,游侠高手也有,然而竟无一人能够赶在他毙命之前救他一救。 可见卢远之箭,快到了何种程度。 “卢将军威武!”洛阳城头顿时爆发出震天的欢呼声。 第68章 红颜粉黛易去(十九) 黑甲大将的死既振奋了洛阳守军的士气,也激发了安禄山叛军的戾气。 主将仪仗处,安禄山气得摔了手中酒杯。他率领手下大军一路向洛阳进犯,当真是摧枯拉朽,不曾遭遇半点阻碍。原以为到了洛阳也必能轻松降城,不料手下大将孙孝哲前去骂阵,却被敌将一箭射杀在阵前,真真丢人之极! 安禄山挥手便扇了旁边内侍一个耳光,将他打得扑倒在地,口中则怒骂:“无用的混账东西!丢人丢到一群废物面前,还不快滚?”内侍名叫李猪儿,是个十五六岁的小宦官。安禄山尚未谋得大位,便已经迫不及待摆起了皇帝的排场,即便是在战场中,身旁居然也还带着宦官,可见其野心。 其子安庆绪忙上前道:“父王何必与这无用的东西计较,没的气着了自己。”他又向两边打眼色,然后一脸关切地看着安禄山。 安禄山情绪稍缓,也懂了安庆绪的意思。这可是在大军当中,旁边都是将士,孙孝哲就算死得再不光彩也能算一个战死。况且孙孝哲是他身边跟随已久的老将,这些年一同出生入死,功劳也立得不少,如今这人一朝身死,他不加恩抚也就罢了,还在此处大发脾气,未免叫人寒心。 “罢了,我也是因为你孙叔叔的事情心里难过这才迁怒与他。”这里说的他,便是李猪儿。安禄山立时偷换概念,又向李猪儿挥挥手,“过来罢,这里缺不了你端茶递水,你还能到哪里去?你又不能打仗。”他又看向诸将,叹道:“阿哲就这样去了,那敌阵的小将实在可恶。庆绪,务必叫人将你孙叔叔的尸身好生保管,待我替他报了大仇,再拿那杀贼的人头来祭他!” 安庆绪应是,旁边几个大将也纷纷表示同仇敌忾。 叛军这边收拢了阵型,安禄山点将发令,盾兵便开始前冲,身后是步兵举着云梯,跟在盾兵之后开始冲城。更后方还有投石器,往往三五个士兵推着投石器,又两人搬石发射,虽则笨重不便了些,但此物实为攻城利器,安禄山叛军行进得如此顺利,也是少不了投石器相助的。 一时间杀声震天,城墙上箭如雨下,城墙外刀山兵海。 洛阳守军这边的压力立时就大了起来。 李憕硬挺着站在城墙上不肯下去,虽然瞧着这战场有些发怵,但强自镇定的功夫他还是有的。至少从表面上来看,身旁无人能够窥探到这位城守心中的紧张。 他强压下不定的心绪,问图突:“已是两兵相接了,法师何时发动阵法?” 图突脸上一派云淡风轻,轻松摆出他的神棍样,只微微笑道:“不急,时候未到。” 李憕又问:“当真不能派出诸位侠客前去刺杀敌将?” 今朝游侠之风极盛,尤其又以长安洛阳两地为重。洛阳城中游侠之多自不必说,便是旁处,也有那慷慨侠义之人听闻洛阳募兵,特特集结而来,愿为守城出力。 李憕便将众游侠分编成两个百人小队,以营称之,一个叫搬山营,一个叫神锋营。李憕打仗不在行,收买人心却最是在行不过。他本身朴素自持,又能礼贤下士,对市井游侠亦极为尊重,从不摆文官士族的架子,轻轻松松便将两队游侠哄得服服帖帖。 当然,他自身人格魅力也不可小视。有手段无可厚非,难得的是他的的确确忧民在先,治兵治民都是鞠躬尽瘁,再没有半点懈怠的。 图突也不好在他面前装得太过,只道:“安禄山军中亦是游侠不少,与其将搬山营和神锋营派出去,不如留守城墙。以防安禄山派遣游侠为先锋,上城头来大开杀戒。” 图突说的也很有道理,今朝游侠成风,其中高手虽然极少,但游侠们习练轻功,飞檐走壁,倘若跟随大军而来,又有云梯相助,一旦上得城墙,洛阳守军又如何能够抵挡?也不需对方游侠人数有多少,只消有得一两百个,在这城墙上打开几段缺口,后面大军再趁势而上,洛阳便守不住了。 李憕无奈,只得紧张地看着两军交战,心中一片沉重。 旁边卢远站在城头弯弓搭箭,每隔数息便射出一箭,专往敌军中勇武之人射去,每一箭必然带走一条人命,箭无虚发,却是渐入佳境。 图突轻抚着手中一支不过半寸长的袖珍小箭,左手食指指尖往中间一掐,便将这袖珍小箭拦中掐断。 他早与韩素有约定,刺杀敌将是韩素的任务。他炼制了几对子母小箭,这边子箭被他掐断,韩素那边的母箭便会有所感应。以此为讯号,便是韩素发动的时候了。 在图突看来,一个先天高手在刺杀时所能起的作用显然是无可估量的,比多少个后天都要方便。尤其韩素修行水之真义,身法精绝,战场立功再是容易不过。 图突所料不差,安禄山大军尚在数十里之外时,韩素便趁夜混入了安军当中。第二日拔营收帐,韩素又斩杀了一个不起眼的敌军,换上了对方的衣甲,就混在叛军中一直到了城下。 韩素虽非首次接触这样的对战,却是首次见到这样大规模的战争,更是首次如此近距离的亲身参与到这样大规模的战争中来。千军万马,杀气震天,人在战阵中一眼看去全是人墙,便是走动起来也仿佛无论如何都看不见尽头。兵士们脸上的表情或是狰狞,或是麻木,城墙上利箭飞来,要么命留当场,要么躲过此劫,又奔向更深的深渊。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这样的场景令人无法不震撼,人命之微贱到了此处更是被无限放大。 韩素虽然在辩驳图突时只说天道之下无所谓对错,无所谓善恶,然则此刻所见,心中却仍然免不了生出戚戚之感。 人的欲望到了可怕处当真是极为可怕,安禄山此次叛乱虽说是由诸多原因造成,但不可否认,他本身的欲念也在这其中起了关键作用。 真要说到“不仁”,比之天道,人类才是真正的“不仁”。 修行修心,第一桩便要学会控制欲念,而非被欲念所掌控。 震天的喊杀声中,韩素仿佛身化一缕烟水,在数万大军中逆行而上。她穿着安军的衣甲,长剑反握在手中,看到身着将领服饰的人便游走过去横剑一挥,立时就能收割一条人命。这些将领中不乏高手,有些人身边也有游侠儿保护,但韩素所过之处,却无人是她一合之敌。 她不单单是真气修为跨入了先天中期,在剑意上的领悟更是已经达到初步凝形的程度。流水剑意神妙无比,莫说是寻常武夫,便是一般功力的先天高手到了韩素面前也同样难能与她匹敌。她又杀过便走,虽是身在数万军中,却能游走自如,似在无人之境。 初时因叛军人数太多,韩素便是斩杀几个队正、旅帅、校尉,也并不如何显眼。而越到后来,叛军中损失的中低层将领便越多,到此时,弊端便显现出来了。令行难下,军心动乱,韩素所到之处,众兵士纷纷躲避,有时人挤着人,甚至造成了不少的踩踏死亡! 安禄山眯着眼睛大马金刀地坐在战车上,眼见韩素的身影在大军之中时隐时现,他眼力原就不好,再加上这一片片俱是人头,便更加无法分辨出韩素究竟是在何处。安禄山恼怒地一拍座椅扶手,眼睛便看向了身后一直沉默站着的一个黑衣人:“陆先生,你看那刺客修为如何?” 黑衣人身材干瘦,脸色泛黑,一双手掌却是莹白如玉,极显眼,也极违和。 他开口说话,声音亦是粗哑难听:“至少是先天初期。” 只说了几个字,就叫安禄山脸上现出狰狞之色,他将眼睛眯得更紧了,问:“先生可能杀他?” 黑衣人脸上半点神色也不动,只道:“我去去便来!”短短五字,立即凸显了强大的自信。 安禄山大笑:“好!既是如此,孤便在此静候先生佳音了!” 黑衣人只是微一晃身,便退入了人群之中。 韩素默默计数,第五十人,第五十一人,第五十二人,等她杀到第五十三个人时,变故终于来了。 一只莹白如玉的漂亮手掌轻轻往前一递,那圆润的指尖便将韩素剑刃捏住。 感受到对方含而不发的强大气势,韩素剑势不停,斜指往上,一式逆水行舟便倏然而出。这黑衣人,是先天后期的高手! 这不是韩素首次遭遇先天高手,却是首次与先天高手进行生死之战。 韩素战意高昂,一剑递出,竟将黑衣人逼得连连滑身后退。两大先天短兵相接,光只是散逸的真气便迫得四周寒气散逸。 周围兵士慌忙四散开来,不敢过多靠近两人。 黑衣人不免赞道:“好剑法!” 韩素亦道:“好掌法!” 她手中长剑得自韩循,虽非名剑,但也是精工制造,然而被黑衣人这肉掌抵住,竟是伤不了他手掌分毫,可见此人手上功夫之妙。 只看这黑衣人形容干瘦,偏偏生了一双修长莹润,白皙漂亮的手掌,便可知此人一双肉掌已是被他炼到了极高境界,如今返璞归真,刀剑难伤,不可谓不厉害。 韩素面容沉静,长剑既被此人捏在掌中,她真气下行灌入剑中,剑尖便是轻轻一颤。 流水剑法静水篇之,死水微澜! 几丝犹如细针一般尖锐的真气从剑尖乍然透出,猛地扎入黑衣人掌中,他的手掌便是一抖,连忙将剑松开。 韩素斜身一滑,轻挽了个剑花将剑收回。两人换了个身位,韩素又将剑斜斜指出,正对黑衣人。 两人相对而立,俱都感受到对方的强大,一时不由各自凝重起来。 第69章 红颜粉黛易去(二十) 天色乌青,暗色的云层集结在洛阳上空,仿佛随时都能有另一场大雪落下。 先时下过的雪此刻早已被大军给踩得化掉了,直弄得地上泥湿一片。倒是护城河上结满了厚厚的冰层,给叛军攻城添加了不少便利。 厮杀的声音,号角的争鸣,还有战鼓如雷,千军万马齐奔杀,一切一切,在这一刻却都仿佛模糊远去了。 最后,还是黑衣人先动。 他手掌抬起,在半空中徐徐划了一个圆。他的动作看似极慢,每一动静都叫人看得清清楚楚,偏偏却又带着惊人魔力,使人心神俱都为之所引,等到他一掌挥出,到了韩素面前时,韩素甚至都还没有动作。 先天之妙,已不仅仅在于力,更在于势。 那是力量到了一定程度才能形成的一种特殊气场,包含了先天高手的精神意志在内,以真气为身,意气为骨,荡人心魄,神妙非常。 韩素的目光落在黑衣人的手掌上。 黑衣人的掌法名叫千丝百缠万毒掌,从习练之日起便用百种奇毒浸泡手掌,小成时双掌黎黑,其味腥臭,往往一掌挥出尚未触及敌身,便能在呼吸间令敌人毒入肺腑,取敌先机。千丝百缠万毒掌伤敌伤己,寻常便是再好资质的人便是练到小成也是难得,而如黑衣人这般炼毒入骨,返璞归真的,自此法流传以来,除却当初创始此法之人,也只有黑衣人这一个。 大成的千丝百缠万毒掌需得炼化万毒,甚至将习练者本身炼成毒人方能算作成功。到此时,毒人呼吸体液皆是毒,一双手掌色白无味,更是伤敌于无形。 倘若韩素不能认出他那一双毒掌的来历,事先不能有所防备,那莫说她还只是先天中期,便是到了先天后期,甚至是大圆满,最后也只能落得一个在不知不觉中便被毒杀的下场。 韩素终于出剑了。 风声袭来,那一双毒掌眼看就要触及到韩素胸前的铁甲,她忽然便顺着风起之势将身一旋。 踏波行! 凭水踏波,御风而行。 身起处宛若游龙,渺然处翩似神仙。 《踏波行》原是三国时曹植所创,其身法颇具歌赋之古韵,又经后人一代代修改,韩素最后从苍先生处习来。这门轻功看似不沾人间烟火,其实习练时最需平心静气,却是很需有几分听惊雷于无声处的镇静功夫。 韩素的踏波行已趋大成,她修行至此,历经艰险更是不知凡几,此刻毒掌临身,她却反而心静如水。 流水剑法静水篇之,心如止水,死水微澜。 她御风而行,身如烟水,一剑点出,便仿佛一道惊鸿划破了满池静谧,激起一片使人惊心动魄的波澜。那波澜只不过轻颤,却已在方寸之间划分阴阳。 两人错身而过,远远地,如图突、卢远等人站在城墙上,就只看到韩素仿佛不曾出剑一般,似是一点微光闪过,韩素这边已经归剑入鞘。 那黑衣人便维持着出掌的姿势僵在原地,数息之后,他身形忽然晃了晃,便是轰然倒地。 至此,他心口处才渗出一点暗红,红中带黑,泛着剧毒腥气的血液缓缓流出。 黑衣人的身体抽搐了片刻,终是再无声息。 原是已经去了! 一招,两大先天对战,只是一招,便生死立判。 城墙之上,紧张得仿佛不能呼吸的李憕这才终于缓过来,他立时便深吸一口气,惊颤道:“这、这人果真死了么?”不知为何,这万军阵中,那对战的两人原该是极为渺小的,可李憕即便是站在城头,却依旧能感觉到那两人身上那种令人无法移目的惊人气势。 从黑衣人出现在韩素面前,再到两人判定生死,李憕都是看得目不转睛,紧张得无法自拔。 他们的对战虽然看起来简单到甚至枯燥,可偏偏就有那么一股无形的力量,使人仿佛能够感觉到其中的波涛暗涌,惊心动魄。 卢远目光紧随战场,倏忽间又抽出一支箭,对准了冲到城墙边的一个敌军,一箭射出,便穿透护心镜,将人扎了一个透心凉!他亦是长舒一口气,叹道:“真正的高手对战,生死之间原就只需一招罢。” 李憕点头,再看战场,却见韩素不知在何时又混入了万军之中,再仔细寻去,李憕却是寻不到她踪迹了。 “看不见了。”李憕有些失望,问图突道,“法师,那位侠客你可识得?搬山与神锋两营中也不曾有如此高手罢。似这般高手,是否便是传说中的先天?”游走万军之中,似入无人之境,即便是李憕再如何不通武艺,也能清楚认识到韩素功力之不凡。 且因韩素早换了敌军衣甲,她又是穿惯了男装的,李憕这般盯她许久,却是半点也没发现她竟是女儿身。 李憕欣羡韩素的好功夫,不免就起了拉拢之心,便又道:“若是能见他一见,请他到军中效力,真是再好也不过了。” 图突却与韩素早有约定,自然不会轻易将她供出,只是摆出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道:“民间自有高手,见不惯乱臣贼子为祸天下,临阵出手也是有的。不过先天高手大多心高气傲,只怕不会愿意受到朝廷管束。” 李憕便叹息起来,然后问:“法师,如今可以发动阵法了罢?正好那位侠客诛杀了不少叛军将领,此刻发动阵法,正可使叛军遭到最大损失。”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传讯兵又来回报另外五道城门的情况。 与之前并无太大不同,另外五道城门情况仍是要比定鼎门这边好上许多,敌人只是三不五时来几波骚扰式攻击,显然其意图不是要攻城,而是要分散守军这边的兵力。 安禄山大军开来时,除去被史思明分兵带走的几万人马,他这边仍有十二万之众。如此浩荡一支大军逶迤而来,根本是掩也掩不住的。洛阳这边早派出斥候,发现安禄山临到洛阳前又将兵马分了六路,除去中军这一路留有七万兵众,其余五路各是一万人马,却直奔洛阳周边诸县,看那路线,却显然是要取道攻城了。 洛阳有八大城门,安禄山却兵分六路,其用意不言而喻。 围而不合,非是要网开一面,却是在攻心为上。 洛阳城内通共只有五万兵马,其中还有三万是新丁,又如何能与安禄山手下那一群多半由胡人组成,惯来骁勇善战的悍卒相比?城中诸将,包括李憕在内,便是明知叛军一方只有奔向定鼎门这一路而来的是主力,也不敢忽视其它五路。如此兵力再一分散,守城之难,可想而知。 也难怪安禄山大摇大摆,直将洛阳视作自己囊中物。 若非是有图突,安禄山的算盘其实是打得不差的。 在人数超万的战场上,图突阵法所能起的作用,比之韩素这般刺客一流的先天高手,又不可同日而语。 等韩素终于靠近了叛军主将仪仗所在,通过子母箭传出讯号时,图突挥动令旗,也终于发动了阵法。 此刻敌军云梯已经冲到了城墙边上,数十架云梯铺开在城墙处,叛军们悍不畏死,奋力上爬,甚至果如图突所料,还有游侠高手倚仗轻功,借着云梯的助力轻松翻越城墙,当先翻上墙头。 得亏有搬山、神锋二营的人早早埋伏其间,见有江湖好手上来,立时便各自迎上。 阵法终于被发动了。 几乎是呼吸间,就在两军战到酣处,敌军甚至大占上风时,忽然一阵轰隆之声从定鼎门外的大地上连绵传出。 霎那间天崩地裂! 一道道惊人的火光从地底凶猛冲出,伴随着闪闪雷光,片刻间,定鼎门外便死人无数。 韩素伏在叛军主将仪仗不远处,眼看着安禄山惊得从战车上跌了出来,便立即将身一闪,向他掠去。 第70章 红颜粉黛易去(二十一) 冲天的轰鸣声中,韩素身化流光,手中长剑只是轻轻一带,便将安禄山圈在其中。 流水剑法静水篇之,上善若水! 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在流水三篇中,上善若水这一招是最温和,最矛盾,却也最最令人无法抗拒的一招。剑意指处,安禄山愣在原地,完全无法动弹。 绵密柔和的力量将他包裹,韩素伸手一探,眼看便要将人提到手中,安禄山身上却突然爆发出一阵灼热的黄色光芒! 这明黄色的光芒中虽是略带晦暗之气,却透着一股惊人气势,隐隐约约仿佛于天地相呼应,韩素的手只是与这黄色光芒轻轻一触,立时就感受到一股火烧火燎的疼痛。她连忙缩手将人松开,饶是如此,依旧慢了一步,那股恐怖的灼热已是沿着她的手掌钻入了她的经脉,直往她心室行去! 韩素护体真气一转,险险将这股来历莫名的热气冲刷掉,再看去,那边已有数人奔来。 一人舞着一对流星锤直取韩素,另两个一个抬手扔出一枚黑漆漆圆乎乎的物事,亦是向韩素击来,另一个却只是轻轻将手一招——他离着安禄山分明还有丈许远,安禄山身高体胖,怕不有将近两百斤重,那人只是轻巧一抬手,掌中却有无形力量发出,竟是隔空便将安禄山吸到了身边! 这三人皆是高手,向韩素发起攻击的两人功力都在后天大圆满阶段,那凭空将安禄山吸走的人却是气息晦涩,使人难以分辨他具体实力。 韩素并没有太将两个后天的攻击放在心上,她只是引剑微转,一招顺水推舟已是将两人攻击带偏。她的视线直落向吸走安禄山的第三人,然而这一看,却使她惊得险些真气一滞。 那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安禄山吸在手中,待韩素转头看来时,他亦是微微抬目,然后向着韩素露出了一个说不出意味的笑容。 这人生着一张白净俊秀的脸,眼眸黑漆漆的总是给人一种莫名温柔之感,气质更是尊贵高华。膀大腰圆的安禄山被他随意提在手中,却似是提着一只家兔般,只这一个动作,就显得他这人掌控感十足,令人不敢小觑。然而这个气势非同寻常的人,却有着一张在韩素记忆中几乎与“懦弱”二字相等同的脸! 这张脸的原主不是旁人,正那个曾经与百蝶很是演绎了一番“痴心女子负心汉”故事的俞立! 当初苏奚云为了挟制百蝶,曾将俞立和季江带入吴王地宫,却不料百蝶隐忍多时,一心一意只为谋取仙缘台,凡俗q爱原只是她的幌子,她对俞立此人本无情意。如此一来,俞立和季江自然也就成了弃子。 彼时情势变化委实太快,莫说是韩素,就是百蝶这个当事人也不曾注意过俞立和季江最后如何了。韩素从江都城出来后,也只是以为俞立和季江在那样的情势下必死无疑,她并无太多为不相干之人担忧的心思,当时也只是想过便罢,过后便不曾挂怀。谁料今日竟在此处看到俞立,还是一个与之前明显截然不同的俞立! 不知为何,韩素竟在俞立身上感觉到了一种说不出的诡怪之气,莫名便觉得此人十分危险。 身后连片的爆炸声越来越近了,被这一血腥变故而惊吓到的兵士们疯狂向后退去,人群拥挤推攘,乌压压似层云重叠,翻滚挤压着直往后方涌来。 韩素当机立断,运足功力便高喊一声:“大都督被刺客斩杀啦,大家快逃命!” 话音落处,她身形一动,便趁势飞身而起,向着大军侧方退去。 她身如烟水,似飞一般疾速在大军上方退走,偶一在满地兵丁肩上借力,虽然动作太过显眼,最是容易被当成靶子来射,但在如此情境下,却也委实无可奈何。数万人惊慌拥挤所形成的破坏力实在太过强大,便是以韩素的功力也不敢在此时混入人群,否则即便她一时半刻能够抵挡住那恐怖的挤压之力,她的功力也终归有限,再如何也是无法以一人之力与如此大势抗衡的。 原本呆愣住的安禄山却是终于反应过来,猛然从俞立手中挣脱,便大喊:“左右亲卫,弓箭兵,快些!速速、速速将刺客射杀!” 他抬手指向韩素,动作却淹没在汹涌的人潮之中,除了他身旁数名亲卫,旁人又哪里能听到他的声音,看得到他的动作? 稀稀拉拉数枝箭射向韩素,却只能是远远追在他身后,在恐怖的人潮大势之下,太多人只能顾着勉强随人群挣动,又哪里还能有闲工夫来管韩素? 只俞立忽一抬手,一道肉眼难见的晦暗光线倏然从他手中射出,明明韩素已经去得远了,那光线却是后发先至,仿佛只是一瞬间,便跨越了空间的距离,落到了韩素身上。 韩素居然无法避开! 俞立微微一笑,反手又将安禄山送上战车,淡淡道:“大都督勿需忧心,刺客已被吾术法所伤,不出半刻,神魂必伤。”他声音寡淡,透着细微的违和感,言语腔调又十分古朴,还带着些许吴越之地的口音。安禄山饶是不少听他说话,此刻再听也依然觉得古怪而别扭。 不过高人总是会有各种各样的怪癖处,只是口音怪些也算不得什么。安禄山大喜道:“吴师高义,学生当真感激不尽。” 俞立又淡淡笑了笑,抬袖一拂便将战车掉了头。安禄山忙令亲卫开道,也不敢在这乱军中耽误太久。即便他是主帅,但真到了全军大动luan的时候,军中将士即便认得他不敢主动冒犯,可那人潮汹涌起来却最是叫人身不由己的,到那时即便是主帅又如何,数万人拥挤在一处时,谁又能看得清谁? 安禄山忙忙乱乱地走了,一边走一边传令众人,只叫好生维持秩序,有违者当场斩杀。 可安军中的中低层将领原本就被韩素斩杀不少,再有图突的阵法一冲,期间更是死伤兵将无数,安禄山传令下去却根本无法执行。 最后鸣金收兵,好容易将大军退出三十里,再来清点人数时,七万中军已只剩四万多一点。 开战第一场,安军死伤过半,洛阳一方大获全胜。 城墙上传来震天的欢呼,城中居民亦是奔走相告,争相庆贺,欢欣无限。 韩素好容易从大军中脱出,掩进旁边一座小山包中,便再也忍不住脚下一个踉跄,吐出一口血来。 第71章 红颜粉黛易去(二十二) 小山包矮矮塌塌,林中树木稀稀拉拉,韩素迫不得已掩入其中。 不论是战场上的厮杀声,还是洛阳方向传来的欢呼声,在这一刻仿佛全数都在她的世界里远去了。她只觉得头晕脑胀,全身发寒。 俞立!那个分明同俞立有着一模一样外貌的人绝不可能是真正的俞立! 韩素头脑中只来得及闪过这么一个念头,便再也支撑不住。她在最后关头攀上一棵在这冬日里仍旧余留着不少树叶的蜡树,单手一使力,便飞身藏入那树冠中,然后靠在一根粗壮的枝桠上昏死了过去。 朦胧间,韩素只觉得自己仿佛变成了一团无根无凭的小光点,小光点恍恍惚惚地悬浮在一片幽暗之中,旁边鬼火漂浮,更有无数恶鬼张牙舞爪向她扑击而来。她拖着笨重无力的身体,却是上不得,下不得,根本无法闪躲,只能被那数不清的恶鬼扑中,然后任由他们张开利嘴,放出獠牙,将她一口口地撕咬,吞噬! 生死关头,众鬼欺凌,她却无能为力,她竟无能为力! 她越来越虚弱,也渐渐忘记了自己是谁,来自何方,又要去向何处。她朦朦胧胧,懵懵懂懂,从最开始的痛苦到后来的麻木,从最开始的挣扎到后来的放弃,再到后来,她甚至渐渐地就连自我存在的感觉都要失去了。 那“俞立”的术法竟是如此歹毒,它从根底上瓦解人的意志,从而摧毁一切! 麻木到极致时,韩素灵魂深处那初初萌芽的“道”之印记终于被触动,她一个激灵,惊醒了过来。 她再度挣扎,心中的剑意犹如一团团滔天巨浪,在这精神意志的战场中猛然爆发,汹涌奔流。 无数恶鬼在滔滔洪水中痛苦尖叫,这些痛苦的尖叫声回荡在韩素脑海,亦如狂风过境,顿时席卷得洪涛更急,浪头更大。 城郊的小树林里,一队洛军踏雪而来。 他们仔细搜索着附近的一切,忽然,一名兵士惊呼:“树上有人!” 领头的队正忙吩咐众人散开将树围住,他开口喝道:“谁人躲藏在此?速速现身,饶尔一命!”却见上面的树叶忽地抖动起来,树上的人却并不出声。 队正旁边的副手当即弯弓搭箭,手一松,那箭便离弦而去,斜斜擦着树上的人影飞过,顿时带起一片枝叶簌簌落下。 “是个昏迷的叛军!”那副手收了弓,眯起眼睛仔细看了看,“看着像是不大好了,全身都在发抖呢!” 队正便着人上树将人搬下来,几个人围上去,余下数人在外警戒。树上身着叛军衣甲的年轻人被放置在树下的枯草地上,地上原本不算薄的积雪早已被人踩踏得七零八落,那人落到地上沾了雪水,身子便又是一颤。队正亲自上前将这人头盔摘下,头盔下却露出一张极致清艳秀丽的脸来。 这人不是旁人,正是韩素! 若是平常时候,韩素虽不曾着意掩盖自己的容貌,可光凭她本身气势,已足够使人忽略她的性别,但凡她做男装打扮,常人自然便会将她看做男儿。然而此时此刻她正深陷魔境之中,脸上早布满了不正常的酡红,一双黛眉似蹙非蹙,素日里色淡如水的嘴唇上更是一片殷红,衬着她白皙如玉的肌肤,叫人乍一看去只觉得眼前仿佛盛开了一树海棠,或淡或浓,却无一不绚**人,再没有谁会错认她的性别。 “竟是个小娘子!”已有人惊呼。 队正与副手互打了个眼色,两人早有默契,只一眼就互相知道了对方的意图。当下里,这队正就吩咐人将韩素抬起,只说:“此人怕是有些蹊跷,不论如何,先抬回去再说罢。” 他叫副手领着两个兵丁先将韩素抬回城中,自己则带领余下的人手继续巡察周边。 到了晚间,这队正回到城里,先去看了韩素,见她依旧是一副被魇在梦中,昏睡不醒的样子,便放了心,又亲自去寻了卢远禀告此事。 卢远听他说了事情来去,顿时也起了兴致,不由得沉吟道:“倘若这女子果真便是今日独闯叛军大阵的刺客,说不准还当真有可能便是无方大师说的那人。”他犹豫了片刻,还是道:“我便随你去看看罢。” 队正名叫计方,原是卢家的家生子,卢远见他自小勇武,极有志气,便放了他的籍,许他参军挣功名。 韩素受伤遁走之后,图突自然派人去寻她,若不是大阵爆发后还有许多事情要他处理,致使他一时脱不开身,他本是要亲自去寻的。然则图突既没有亲自行动,即便最后派出的是亲信,却到底还是走漏了风声。卢远是个有心人,只得了一些蛛丝马迹,立即就吩咐手下在出城探查叛军动静的同时再多多留意疑似刺客之人。 果不其然,计方便寻到了韩素。 而更令人惊讶和深思的则是,那疑似刺客之人竟是女儿身! 卢远忙跟着计方去了韩素的安置之处,转过一架屏风,他定睛往榻上之人看去,只这般看了一眼,顿时就惊了一跳。 榻上女子清滟逼人,这倒不紧要,重点却是,此人竟与韩知有几分相像! 韩知乃是韩府二房独子,他年纪尚小,十四五岁的少年,正是雌雄莫辩的时候,不同于韩家嫡长孙韩循温润如玉的俊美,韩知这个二房之子却是面容秀丽,甚有几分出尘之态。韩知不像父母,也不像祖父母,据传却是有几分肖似于那位早已过世多年的曾祖母。 卢远与韩家兄弟是厮混惯了的,对他们当然熟悉,如今再一看韩素的样貌,心里不免就又多了几分估量。 他倒不似其他人那般深信无方大师的预言,不过这流言既传得如此纷纷烈烈,要卢远全不在意,他也是做不到的。 细思量一番后,卢远到底还是说:“去请莫老先生过来给她好生看一看吧,务必救回她的性命,到底是我朝义士,不可随意怠慢了。” 计方恭敬应了,忙又问:“将军,此人果然便是那……此前刺杀安禄山的刺客?” 卢远探手在韩素脉门上摸了摸,道:“脉象虽然鼓噪难定,却内劲深厚绵长,我远不及她,必是先天高手无疑。”他顿了一顿,终是斩钉截铁道:“必须将她救回!”然后又嘱咐计方:“你多注意些,不要让人发现了她的真实身份。”说话间,他双目炯炯地盯着计方,素日里杀伐果断带来的凌厉气势顿时将人笼罩,计方心头一凛,连忙应是。 他知道,这是卢远要力保榻上之人,放开无方大师预言一事的意思了。 没有人注意到,榻上韩素原本静放在床榻里侧的手微微动了动。 韩素其实一直是有知觉的,从在小树林中被计方那一队人发现起,她的意识便已经清醒,只因对方法术诡异,她一时绕不清来路,无法立时从那魔境牢笼中挣脱,不能动弹之下也只能由着计方等人将她抬走。 计方与副手的商议她也听在耳中,不过卢远的反应倒是出人意料。韩素心中不无感激,更因卢远不为流言所动,心中又对他高看了几眼。 入夜,韩素渐渐摸到了体内作怪的那股能量的源头,那是一股由多种怨气组成的阴煞之气,表面看来与寻常阴气没有太大区别,可仔细体会,就能发现这股阴煞之气更比之寻常多了几分灵性——便仿佛,这阴气是有智慧,有人指挥的一般! 这大半日的时间,韩素都用在了与这股阴气的斗争上。这股阴气十分狡猾,时而潜伏隐没,偶尔现出踪迹,一旦韩素的真气围追扑上,它立即就释放出各种负面情绪。这些负面情绪无形无质,一旦碰触上就能极大地影响人的心神,令人防不胜防。而这股阴煞之气的可怕之处也正在于此,但凡韩素心志稍弱半分,此刻即便是能够勉强控制住不入魔,也有可能会在心底被埋下魔念的种子。 她并不惧怕,任尔千百横流,终将汇我沧海。在心灵的战场上,只要能够坚守,就无物可催。 韩素沉下心神,正一点点牵引着体内阴气,将之蚕食炼化,门外,却忽然响起了细微的脚步声。这房子是一明两暗的格局,韩素被人安置在最里面一间,外间有人守夜,门外还有护卫。 接着,门口就传出了被刻意压低了的交谈声。先是护卫惊讶道:“卢公,何事竟劳您深夜来此?” 一个中年男子的声音只是淡淡道:“如何?此处我竟是来不得么?” 护卫顿时尴尬道:“自然没有卢公不能去的地方。” 卢奕矜持地“嗯”了一声,大大方方将门推开,进了里间,绕过屏风便直往韩素走去。他身后随侍的一个小厮连忙机灵地上前掌灯,就着灯光,卢奕只是往床榻上倾身一看,顿时就倒抽了一口凉气。 第72章 红颜粉黛易去(二十三) 关于所谓韩姓女的流言,李憕原本其实也是不信居多。 从古至今多少年,多少代,也仅仅只出了一个武瞾。前无古人是必定的,至于后头会不会有来者,李憕也相信,那是必不会有的。女皇是那样好做的么?尤其是有了武瞾的前车之鉴,这世上若是真能再出一个女皇,那天下男儿都不用过活了,割下一摞脑袋都能藏到裤裆底下,再不用颜面来见人。 直到卢奕脸色沉重地走过来告诉他,他见到了那个传言中的“韩姓女”,李憕才陡然心惊起来。 贞观初年,也曾有过类似流言,初时是太史得出占辞,只说:“女主昌。”后来又有谣言说:“当有女主王者。”到了太宗晚期,所谓“唐三世之后,则女主武王代有天下”的传言更是愈演愈烈,以至于太宗对武姓女忌惮不已,一世英明,临终却做下决定,令包括武才人在内的众多后宫妃嫔出家感业寺,欲以此断绝那“女主武王代有天下”的可能。 然而彼时的太宗又岂能料到,被他猜疑防备,最后甚至逐至感业寺的武才人,最后竟然会绝境逆起,以至于应验了那个“女主武王代有天下”的预言呢? 即便是英明神武如太宗皇帝,在面对这样足以扰乱人心的流言时,最后竟然也做了糊涂事。 在李憕看来,像这样的流言,要么就不信,若是信了,自当下狠手才是。倘若当初的武才人不是“感业寺出家”,而是直接暴毙,后来又哪里还会有什么“女主武王代天下”? 当然,太宗是仁德皇帝,只为流言而赐死后宫嫔妃的事情原本不应当是仁君所为。不过太宗是史上难得的贤明皇帝这一点虽然毋庸置疑,可要真说他有多仁慈,李憕却不以为然——说句大逆不道的话,一个敢于在夺嫡之争中公然杀兄弑弟,逼宫君父的人,要说什么仁慈,那不是笑话么? 太宗是雄才伟略的帝王,大爱天下,却不等于他就不能杀伐决断。乱世中杀出来的马上皇帝,要想不着痕迹地使自己后宫某个嫔妃“自然死亡”,那还能不容易么?端看他想不想而已。 李憕私下里也无从揣测这位圣人究竟是出于什么考量,以至于一念之差,给李唐天下留下了那样的变数,不过不论是对太宗皇帝,还是对前代女皇,李憕都是不敢不敬畏的。 此间种种堪称犯逆的揣测,他也从来都只敢在自己心底想想而已,万万不敢说出来给任何人知道。更确切地说,倘若不是因为那“女皇转世为韩姓女”的传言,他甚至是连想都不会去想这些问题。然而有些事情,却是不想则已,一旦想了,心中魔念便脱匣而出,再如何也锁不住! 卢奕满怀矛盾地对他说:“实在料不到她竟有这样大的胆量,明知此刻形势不利,居然还孤身上战场去刺杀敌将。我听家人说阿远将她私藏时还有不信,末了等我亲身去看过,的确与画像上长得一般模样。阿远年轻气盛,只觉得她守城有功,不应当……这孩子连我都瞒着,要不是计方觉得事有不对,同我说了,我都还被蒙在鼓里。” “你不要去责怪阿远,他是一片赤忱心的。”李憕只说了这一句话就又静默起来,半晌,他才沉声道,“此事原本应当上奏朝廷。” 卢奕犹豫着计算道:“若是与军报一同,一来一回也要不了几天,那韩娘子伤得极重,拖延几日也不是不可。” 他的意思其实是说,韩素毕竟是先天高手,怕拖延太久,到时洛阳这边便无人能压制住她,于是徒增麻烦。 李憕与卢奕相交多年,倒也懂了他未竟之语,顿时也是矛盾。他苦笑道:“韩娘子的功力你我在城墙上也见识到了,入万军从中如无人之境,当真是稀世罕有,然则即便如此,安军当中竟有人能一指便将她击成重伤,那人又该有多强大?何况叛军虽然摄于法师阵法的威力一时退却,但对方有那样的高手,只消那人也同韩娘子一般,潜入到我军中来,将诸位将领挨个刺杀一遍,到时你我又拿什么守城?” 卢奕讷讷半晌,只叹道:“那又有何办法?总不能寄望于那位重伤的韩娘子吧?” 两人也并没有太多时间商议,虽是半夜时分,可叛军退去不久,城中亦不清闲。 战死人数统计、战功计算、伤兵治疗、死者家属抚恤、城中民心安抚等等事件全在等着,李憕抽空与卢奕密谈了这半晌,还未及得出结论,那厢又有人匆匆进来通报。 新得到的消息十分不妙! 从善坊大火,建在其间的三个粮仓全数被烧! 卢奕惊得当场撞翻了旁边一个足有人高的美人瓶,瓷器的碎片顿时劈里啪啦滚了一地。 李憕也坐不住了,两人忙忙往从善坊赶去,一路上又汇聚了卢远等人,就连一直忙着修补阵法的图突都被引了过来。卢远是骑马过来的,身后还带着马车,图突便坐在马车上。几人一遇上,图突便招呼李憕和卢奕同上马车,李憕撩起袍脚,当先登车,一进车厢便问图突:“法师,阵法可还能再用?” “修补一番,勉强还能再用一次。”图突让了个身位给李憕,微微皱眉道,“此阵引动洛阳地气,若是一再使用,索求无度,只怕会损伤洛阳龙脉。” “龙脉!”卢奕随后掀帘进车,闻言便是一惊,“洛阳有龙脉?” 图突道:“洛阳乃是东都,与长安并称两京,行龙之地,坐有明堂,又怎会没有龙脉?”他心中既挂着阵法的事情,又因派出的手下没能寻到韩素,此刻不免便心生焦躁。再加上粮仓被烧,显然安禄山那边的反击势头很猛,他一时心头亦觉无力。他苦修多年,此番下山原本信心满满,只以为趁此乱世可以轻松赚取功德,一飞冲天,岂料现实却是处处受挫,便是他引以为傲的阵法在这样的战场上竟不能起到鼎定战局的作用,这出乎他意料之余更是令他沮丧。 卢奕却还追问:“洛阳虽是东都,可这明堂乃是先代天子所有。女皇早已仙去,这龙脉竟不曾随她一同离去么?” 图突不耐烦道:“这龙脉又不是谁一家独有,此乃天地赋予之灵气,你当这是什么?能被人随便带走的物件?不觉可笑么?” 他说话实在不客气,卢奕顿时心下难堪,面上却淡淡一笑,做恍然状道:“原来如此,这些玄之又玄的东西,果然还是法师懂得更多。” 相形之下,便显得卢奕气量极好,图突嚣张乖僻。 不过在许多人看来,高人总是会有各种各样的怪脾气,图突便是再乖僻几分旁人也不会觉得难以接受。李憕便道:“如此说来,洛阳龙脉仍在,便更不能叫安贼占去了?”也算是做个和事老,转移话题圆了场。 图突沉声道:“我适才远望见火光突起,再占星相,便见西方紫微星越发黯淡,这东方紫薇却正冉冉升起,火光相映,正是烈火烹油之相。只怕又一颗帝星会在洛阳点亮,到时天共二主,群魔乱舞,这灾祸便不知要到何时才能止歇了。因此决不能让安禄山进城!” 此言实在骇人,不过图突说时是压低了声音的,再加上车厢多少有些隔音效果,便只有李憕和卢奕听到了耳中。见识过今夜的阵法之威,李憕对图突已经十分信服,当即便忍不住问道:“法师所说的第二颗帝星,竟果然是安禄山么?” “既是他,也不是他。”图突道,“此乃天机,不可说得太透。不过且看那烈火烹油,便知繁华之像不能持久,城守倒也不必太过担忧。” 他沉凝了半夜的脸上终于露出些许笑容,顿时便如云开雾散,春光乍霁。 李憕见他这样,心情却不但没有放松,反而更加沉重了。他脸上倒是不动声色,只淡淡笑了笑,道:“法师所言甚是,邪不胜正,逆乱之事终归是不能长久的。” 图突没有注意到李憕话中深意,他心中记挂之事实在太多。尤其是下午韩素败走之后,图突眼见着安禄山所在的方向一股紫气冲天而起,那浓郁的帝王之气实在令人观之心惊。图突修行的是功德之道,自有一套秘法观人气运与功德,他自下山以来所见之人不少,其中以韩素的功德之气最重,而安禄山的紫薇之气则最为诡异。 因那紫气太过浓郁,竟有明显泛黑之象。本来紫薇之气应当是色浓而正者为上品,是为阳紫,潋滟处绚烂如朝霞,庄重处端凝似远山,大气磅礴,端正堂皇。像安禄山那样的,图突说他一句“烈火烹油,势不可久”是半点也不过分的。 虽然是不能长久的征兆,可图突心中的不安却半点也没有因此减少,反而更有一股奇异的不祥之感自那时起便萦绕在他心头,无论如何消之不去。图突因此心不在焉,竟没注意到李憕语气的不对。图突虽有秘法,却并不是真正的神机妙算,又如何能料到,他遍寻不见的韩素此刻其实已在李憕的监视之下。 而正是图突这一番似是而非的话,使得李憕恍惚将事情想到了另一个方向去——洛阳既有帝星升起,这帝星却不见得一定就是安禄山,而倘若不是安禄山,又能是谁? 李憕心惊之余,目光便不自主落向了卢奕。卢奕亦在同时将目光望过来,两人视线一触,心里头便不约而同地响起了同样的三个字:韩姓女! 第73章 红颜粉黛易去(二十四) 半夜时分,韩素恍惚听到了一片嘈杂惊呼之声。那声音时大时小,时远时近,好像还有人在叫嚷着走水了之类的话语,直闹得人心烦意乱,却偏偏听不分明。 韩素尽量谨守心神,体内阴气制造的幻境化成一幅一幅诡异的动态图画向她铺天盖地侵袭而来,让她几乎无法分出心力再去注意外界的响动。 又过了半晌,那些嘈杂声仿佛全数远去了,韩素这时已将体内阴气打散了大半。 之前卢远说过要请人来医治她,那大夫倒也来了,只是诊治一番后却只得了个无能为力的结论。卢远别无他法,便只叫人继续好生守着,细心照料。他是大忙人,一刻不得闲,听得诊断结果后便又带着那位老大夫匆匆走了。却料不到韩素一番调息,却已是将身上凌乱气脉梳理了个七七八八。 韩素当日在江都港吴王地宫中也曾被阴气所扰,早是有过炼化阴气经验的。那时她能够一举冲入先天,除了厚积薄发,以及一时顿悟之外,也多少借了那阴气之助。若非那阴气来势磅礴,源源不断,在炼化过程中补充了她体内原本并不丰足的真气,她也不能那样顺利晋入先天,更不可能有如今这样一身雄厚的真气。 如今在韩素体内作怪的这些阴气与她上回在吴王地宫遭遇的那些阴气相比,实则并无本质上的不同,要说区别,也就区别在这些阴气的组合方式上。 但也正是这毫厘之差,便使得两者威力天差地远。 如果这两者都比作大军,那么韩素曾经在吴王地宫遭遇到的那些阴气就是一群看似强健庞大、实际上却纪律松散粗疏的乌合之众,而如今在她体内作乱的这些阴气虽则数量上远有不如,行动起来却俨然是一支有指挥、有目标、战阵娴熟、气势凶猛、行至诡诈、来去如风的百战精兵! 两相比较起来,后者要难对付何止百倍? 韩素好不容摸到门路,将这些阴气炼化掉了大半,只是剩下的一小部分却实在狡猾,她多番追捕也总是无法竟全功,反而闹得眼前幻象不断。纵使无法动摇她的心志,也总令人烦不胜烦,余下那一小部分阴气也就更难解决了。 外间守夜的侍女又一次起身来到里间查看她的状况,见她仍然是躺在床上一动不动便又悄然退下。 更远处有脚步声渐渐走近,最后停在房门口,门口的护卫正半睡不睡地打着盹,听到动静连忙一激灵惊醒过来,压低了音量肃声道:“卢公!” 卢奕“嗯”了一声,声音平稳,听不出什么情绪来:“里面那位还好吧?” 护卫恭敬道:“莫老先生来看过两次了,只说是真气不调,因此伤及心神,使人一时不能动弹,旁的也看不出什么来。” 卢奕问道:“没有行针?” 护卫忙道:“莫老先生说,这位功入先天,真气凝实非常人所及,他不敢贸然下针,怕遭反噬,到时害人害己。” “竟连莫老先生也不敢行针……”卢奕叹了一叹,又问,“那可有开药?” “这……也不曾。”护卫有些尴尬,“一来那位始终未醒,喂药不便,二来,莫老先生说先天高手的精神气脉皆与常人不同,寻常药物便是用上来也起不了什么作用,像这种真气不调的症状倒不如依靠伤者自行调息。撑得过自然是好,撑不过的话,他也无能为力。” 此时卢奕身后响起了一道略微有些尖细的男声,那人点头道:“那大夫说得不错,寻常药物对先天高手的确是无用的,他功力不够不敢行针,倒也算他谨慎!”言语间颇有几分高高在上的赞赏之意。 卢奕便道:“还要劳烦先生了。”又对守门的护卫道,“将门打开罢,我身边这位是杏林高手,由他来看看最好不过。” 护卫自然不敢有异议,只恭敬将门打开。 里头守夜的侍女听到动静忙将灯掌起来,又忙着要去烧水煮茶。卢奕也不管她,径往里间走去,绕过屏风便到了韩素床前。跟在他身后的是个身材略显矮小的葛衣中年男子,这人趋前向韩素看去,只看了一眼就倒抽一口凉气,直道:“果然好手段,这小娘子身上死气如此之重,若不是还能见她呼吸,某且以为此刻所见……竟是个死人!” 卢奕若有所思:“先生可能看出那出手之人的来历?” “不好说。”葛衣人犹豫道,“江湖上旁门左道多如繁星,某也无法全知。不过看起来,这小娘子此刻的状态倒有些像是被赶尸人给制住了。” “赶尸人?”卢奕听得很是疑惑。 他带这葛衣人过来,当然并不仅仅是要他来“医治”韩素,事实上,从听过图突那一番话后,卢奕和李憕就已经达成了默契——宁杀错,不放过,外忧固然要除,内患也同样着紧,这韩姓女不能留! 而人虽是不能留,可究竟要用什么法子将她除去却多少还需考量一番。 这也是因为救韩素的人是卢远的原因,卢远是洛军大将,如今战事正吃紧,不论是李憕还是卢奕都不会愿意在这个时候与卢远生了嫌隙。李憕便想到了战前来投的那些江湖游侠身上,虽然众人战前来投,都能称得上一声义士,不过到底是江湖中人,鱼龙混杂,要想在里头找到一两个愿意为当权者做些阴私事情的,还真是不难。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李憕最后挑中了这个葛衣人,此人颇通些医术,很是擅长让人在神不知鬼不觉中死去。 卢奕将人带过来,倒没料到竟还能从此人处得到意料之外的信息。 葛衣人道:“你看她隐堂发黑,指尖泛白,指甲根上又透着不正常的青色,脸上仿佛傅粉,嘴唇上一片深红,瞧来是不是像极了……刚死之人?” 卢奕道:“只是唇色有些不对。” 葛衣人道:“不错,所以她还活着。” 对话越趋诡异,卢奕只觉得有一股凉气从脚底下嗖嗖直往上冒,一时也不想过多耽误,忙道:“那先生看看她还有救没有?” 葛衣人叹道:“虽说是像是被赶尸人所伤,但寻常赶尸人又哪里有这样的本事,能够伤得了先天高手?须知他们的手段虽然奇诡,可只要是身怀内功之人,阳气足,意志坚,便极少会有被赶尸人制住的。那毕竟是旁门左道,登不得大雅之堂。卢公莫看这小娘子乃是女儿身便以为她阴盛阳虚,须知这世上之人,不论男女,只要是人便自然身怀阴阳循环之道,此道若不平衡,那便是人将不人。而这位既然年纪轻轻便入先天,看她脉象修的也是玄门正道,如此一来,某实在无法想象,究竟是什么样的人物竟能用阴气伤她。” “张先生的意思是,”卢奕轻轻吐出一口气,“已经救不得了?” 张先生静默片刻,只道:“是某无能。” 两人却不知,此刻分明躺在床上像是没有知觉的韩素心头却恍有所悟。 他们的对话原意是要说给外头的护卫听,实则是要让卢远知道,他二人的确是为“救治”韩素而来,到时韩素即便是死了,那也是敌人手段太阴毒,需怪不得旁人。 韩素听得他二人对话,却只觉得自己眼前迷雾终于被拨开。 此前炼化这些阴气之余,她也曾思索过这东西在她体内这一番肆虐,最终究竟是要达成一个什么目的。是搅乱她的精神,还是吞噬她的神魂?世上伤人之法万万千,但大多数到最后也不过是要么伤人、要么杀人而已,韩素却总觉得自己体内的阴气并不仅仅只是如此。若只为杀人,这些阴气既已入了她的体内,便只需集中力量往她心脉一冲,到时莫说她只是个先天中阶,便是到了大圆满,到底也还是血肉之躯,也是挡不住这样的攻击,最后唯死一途的。 张先生的话点醒了韩素,让她陡然想到另一种可能。 ——活死人! 不错,正是活死人! 张先生所说的那些症状,与活死人何其相似? 唯一不同的是,韩素抵抗住了阴气对神智的侵袭! 韩素记得当日在江都港,也是因为吴王地宫阴气外泄,这才使得港口内外一片活死人。当时能够躲过阴气侵袭,保持住神智不变的那些,大约就是张先生所说的既阳气足,又意志坚的人了。 这实在可怕,人生在世,一死了之并不艰难,更艰难的是死不得、活不了,变成行尸走肉、无知傀儡! 又听卢奕道:“虽是如此,还是请先生尽一尽力罢。至于最后结果如何,也只能听天命,却非人力所能左右了。” 张先生探出手来,在韩素脉门上轻轻扣了扣,叹道:“某踏入后天大圆满至今已十五余载,至今不能突破,说来到底还是缺了机缘与颖悟,与先天高手是不能比的。非是我不愿出手,实在是力有不逮,若是害了这位小娘子反为不美。”说是这样说,他手上动作却在探脉之际悄然变化。 他一翻手掌,掌中现出一支足有五寸的长针。那银针闪着寒光,卢奕还未及看清,张先生就已是手掌一拍,将那长针对着韩素头顶百汇猛然压了下去! 第74章 红颜粉黛易去(二十五) 张先生这般暴起发难,便是卢奕只是旁观,也觉得心惊肉跳。 虽然杀人之念是他先起,可起念杀人是一回事,亲眼看到身旁有人用长针这样奇诡的手段杀人又是另一回事。卢奕活了半辈子,手上也沾过不少人命,但真要说是他亲自动手杀的,却是一个也没有。 “江湖手段,果然莫测。”他心惊地想着,只觉得江湖中人实在可怕,若有可能还是应当要敬而远之才好。 张先生这一针刺下,卢奕心中便已是认定了韩素必死无疑,因而他还能分神思索着,此事之后究竟要如何安置这张先生才算妥当。 却不料眼前风声一动,就见原来躺在床上宛如死人的韩素竟在关键时刻忽地翻身坐起。她伸手一点,骈起剑指就点向了张先生握针的那只手。她的动作何其快,不单单卢奕完全不能看清,那张先生更是无法闪躲,电光火石间,便被她一指点中了手腕上的列缺穴。 张先生手一松,长针掉落,韩素反手将这长针抄入手中,抬手又向张先生眉心刺去。 这张先生却也战斗经验极其丰富之人,他初时是没有防备才被韩素一击得手,此刻反应过来,身体却已先于思维有了动作。他一抬头一张口,口中便有一道寒光射出,那寒光去势极快,迎面便向韩素面门打去! 原来他口中竟藏有暗器! 这样近的距离,又是这样令人发指防不胜防的暗器发射方式,张先生简直无法想象韩素还有什么办法能够避过他这一击。 却见韩素手腕一动,以针代剑,却是后发先至,轻轻巧巧便将暗器阻在了途中。 流水剑法,静水篇之,水波不兴。 时间都仿佛在这一刻凝滞了,张先生便眼睁睁地看到,那枚从他口中发射出去的铁莲子在银针针尖之下突兀顿住,然后一点裂痕从铁莲子中间开始散发,不过瞬息间,这裂痕疾速扩散,终于布满铁莲子全身,最后一发不可收拾——这枚被他重金打造,由百炼精铁所制的铁莲子竟就这般,在那看似纤细脆弱的针尖下化成了齑粉! 一针震碎一枚由百炼精铁打造的铁莲子,这是何等力量! 先天高手果然不能轻忽! 张先生惊得动作滞住,韩素便抬手将他一推,直推得他踉跄了几步,带着卢奕一起让开了身位,便自将袖一拂,卷起床边长剑,身法一展,整个人就化成轻烟,已是在眨眼间从这里间出到外间。外面门口的护卫根本无法阻拦韩素,两人甚至不曾交手,韩素便已经绕开了他,将身没入夜色中,消失在重重屋宇间。 “她……”卢奕跌撞在屏风上,抬手指向门口,几乎说不出话来。 这原本躺在床上任由他们宰割之人竟在关键时刻翻身逃离了! 如此变化,卢奕简直不敢相信。 张先生更是懊恼之极,尤其深悔自己居然被韩素先天高手的名头给吓住,见得她还能反击就心生胆怯,竟让人给逃了!他咬牙道:“她已是强弩之末,卢公少待,等我佳音!”也不等卢奕发话,他抬手撂开屏风,起身便追。 虽是夜色茫茫,张先生却只是微微耸动鼻头,便已认准方向,当即追了下去。 韩素头脑一片昏沉,当时虽因感应到杀气而强行从运功中惊醒,但她的情况也确实如张先生所说,“已是强弩之末”。与阴气的斗争已经使她消耗掉了太多真气,再加上最后关头的反噬,她能撑住与张先生一番交手,末了还成功逃出,如此已是十分不易。若非当时气力已尽,韩素逃离之前又怎会不将张先生斩杀,反而只是轻轻将他推开? 那张先生也正是想到这一点,再加上对自己医术的自信,这才肯定韩素已是强弩之末。否则他一个后天大圆满,就算与先天只差一步,也是没那胆子去追杀先天高手的。 黑暗之中,韩素也不知道自己是走到了哪里。她脑中绞痛得厉害,眼前一片模糊,根本无法正常视物,再加上夜色越发深浓,即便韩素原本夜视能力不弱,此刻也跟个睁眼瞎没有太大差别了。她勉强听风辨位,发觉自己仿佛是走到了人多处,周围响起一阵阵惊呼。 她身法极快,像一缕烟水般转瞬已是掠过一段路程,留下身后一片杂乱声。 “刚、刚才过去的是什么?” “是……是人吧……” 张先生紧追而来,左右一看,原来已是到了从善坊。从善坊中原本建有三座粮仓,偏偏今夜走水,三座粮仓都被烧成了灰灰,还牵连了周围不少民居。李憕等人过来看过后便将善后的事情交给了下属官员,又连夜着人前往潼关借粮。洛阳往西的最后一座重镇便是潼关,过了潼关就是长安。洛阳如今称得上是三面被围,要借粮也只有往潼关去借。至于借不借得到,李憕却是没有多大把握的,正因为如此,他才更觉得内忧外患,尤其将韩素视作如今局势中最不稳定的那一环,更是坚定了要将她除去的念头。 韩素虽不知道这些弯弯绕绕,却隐约听到身后有人追来的风声,那张先生仿佛是在说:“速退速退,莫来挡路!” 她目不能视,听力就越发灵敏,隐隐约约又像是听到了前方传来阵阵水声。 那是冰面之下暗流潜行的声音,明明极细微,韩素却竟然听得分明。她心中一动,此时听到的水声,若不是来自护城河,便是横穿洛阳而过的洛水河了!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若从洛水游出,必能顺利出城! 原来卢远的手下竟将她从城南方向的定鼎门外径直带到了距洛水不远的城中心处,这已是横穿了半个洛阳城。倘若当初她从韩家密道逃出时最后不是出现在距离定鼎门最近的宜人坊,而是在洛水近处,她当时便可借洛水顺利出逃了! 当然此刻不是回想当初的时候,韩素既听得水声,心中有了目标,精气神一提,速度瞬间便又快了一截。 不过转瞬间,她就循着声音到了洛水旁边,顿时就有一股寒气扑面而来,刺得韩素激灵灵打了个冷战,一时间竟有些站不稳当。连日的降温和大雪,早使得洛水河上结满了厚厚的冰层,刺骨的寒意从冰面上传出,倘若是平常韩素功力丰足之时,她当然不惧,然而此刻她旧伤才愈,新伤又添,体内阴气更是不停作怪,这般两相刺激,竟使得她身上气血都有了将要凝滞的迹象。 这却是她此前未曾料到的。 韩素心头犹豫了一刻,照此状况可以想见,一旦她破开冰层跃入水中,迎接她的必然就是无法抵抗的灭顶寒冷,而她并没有把握在这样的身体状况下抵抗住这样的寒冷。 如此一来,她究竟是跳,还是不跳? 身后越来越近的追兵追近的声音却由不得她再犹豫,韩素立时拔出长剑纵身往冰层上一跃。她双足落在冰层上,一股寒气便从她脚底传入,直往她四肢百骸袭去。她一面宁心静气,尽量忽视这寒气,另一手长剑指地,使了个巧劲在冰层上一划,顿时就在冰层上划出了一面摸约三尺直径的小圆,她用剑柄在冰面中心一敲,这一块约摸有三寸厚的圆形冰块就噗通一声掉进了下面的冰水里。 这一耽误,张先生也就追过来了。 韩素拄剑起身,微微侧头,转望向了张先生来的方向。她虽不能视物,脸上神情却没有半分变化,雪亮的冰层反射着岸边灯火的光芒,她一双黝黑的眸子在这光影微淡的黑夜中更显得亮如灿星,竟是叫人半分也看不出她此刻目不能视。 黑暗之中,正急速向韩素靠近的张先生便忍不住脚下一顿,心头竟又起了些犹豫,一时分辨不清韩素究竟是有恃无恐还是虚张声势。 便见韩素横起一剑,剑尖一转一挑,眨眼之间,那剑竟奇异地跳跃了空间的距离,直指张先生咽喉! 这剑来势既快,角度又无比刁钻,危急之际张先生竟无法闪躲。 他惊地心脏都险些从胸腔跳出,生死关头福至心灵,竟是突兀一低头,张口便向那剑尖咬去! 直到将这剑尖咬住,张先生才恍惚发现,原来这剑上却是半分内劲也无。 张先生脑海里顿时闪过一个念头:果然是虚张声势! 他心中大喜,嘴上咬着剑尖不放,抬手就要向那剑脊弹去。既然对方气力已尽,那纵然功入先天,也不过就是只拔了牙的老虎而已。而亲手斩杀一个先天,这又是何等让人热血沸腾之事? 电光火石间,张先生体内真气运转,内力已从丹田汇至右手,一招隔山打牛便要使出。 说时迟那时快,韩素却忽将剑尖斜斜一扫:流水剑法流水篇之,逆水行舟! 她早便在等着这一刻,隐忍许久的真气终于在此时喷发,挟裹着一团闪躲不及的阴气以最短的路线冲入她右臂经脉,转瞬便从她手心劳宫穴喷出,涌入长剑,最后一齐袭向了对面的张先生。 长剑横扫而过,割破了张先生的嘴角,又将他震得连退了数步。 韩素略有些遗憾地将剑收回,转身一踏步,便踏进了身旁破开的冰洞口,直落入河。 她本想一击将敌人毙命,奈何终究是气力不足,这一击竟未能竟全功。既未能杀得敌手,韩素无力再战,索性保存住最后一点力气。洛水冰凉刺骨,转瞬便将她淹没。 第75章 红颜粉黛易去(二十六) 韩素一沉到底,冰凉的河水将她紧紧包围,寒气直入骨髓。 她冻得几乎哆嗦,脑中更是抽痛不已,仅余的稀薄真气在经脉中高速运转着,使她勉强保持住神智不失。水下却并不是平静一片,河底急流涌动,几乎是在韩素沉下去的一瞬间,就将她卷住,带得她直往下游涌去。 韩素早在入水的一霎那就将呼吸转成了内呼吸,她如今真气虽然受损,先天的境界却是在这里的,以她先天中期的功力境界和对阴阳五行的领悟,她足可以保持住内呼吸整半个时辰。虽是内呼吸,也不过是使她不必随时注意浮出水面换气,对于冰河中寒气的抵抗,却没有半点助益。 冰河底下寒气极重,四面八方侵袭人体。韩素身在其中,只觉得每过一刻自己的身体就要僵硬上一分,寒气从肌肤处钻入,一点一点向内凌迟,从骨骼、到经脉、再到五脏六腑。 残余在她体内的那些阴气却仿佛受到了极大鼓舞一般,又从她身体里无法探寻的那些边边角角涌出,开始欢快地在她经脉中肆意游走,兴风作浪起来。 韩素眼前再度幻象迭起。忽而是母亲在含泪向她凝目,叮嘱她千万委曲求全,不可与人相争;忽而又是祖父牵着她的手,带着她行走在边关的城墙上,指点江山,意兴飞扬;忽而又见韩老夫人面容狰狞,眼露贪婪,向她欺身逼来;更有那位左仙人在雷雨之夜纵身狂追,掌中罩下天罗地网。种种种种,不一而足。 然而这样的幻象早已不能动摇她的心志,除了扰乱她的感知,使她无法在水中清晰明辨方向外,也最多只能给她增添一点小麻烦。 幻象又起,幻境中李白单剑斜挑,手提酒囊,醉眼朦胧,只笑说:“素娘,与我同行江湖如何?” 韩素微微一笑,并不答他。 李白当然是极好的人,不过两人相交一场,虽然时日不长,相互间的了解却半点也不少。韩素知道,幻象中的李白虽然言语含蓄,可话中的意思却也十分明显,然而像这样的话,却绝不是李白会说的。 正如他曾经在诗中言说道:且放白鹿青崖间,须行即骑访名山。 他是那样向往自由的人,既不会束缚自己,也不会愿意束缚旁人。有缘时江湖相逢,把酒言欢,缘散时两相记忆,留待他朝再会。既不需相濡以沫,也不需相忘于江湖。正所谓君子之交淡如水,便是如此了。 韩素从不妄自菲薄,也自认为自己虽不曾达到勘破红尘的境界,可这样的胸襟与洒脱也还是有的。 既然如此,又何必执着于是不是结伴,是不是同行? 幻象再变,这一次出现的是薛瑞卓。薛瑞卓仍是当时少年模样,他脸上带着真挚而热切的笑容,从一地繁花中走来。他俯身摘了一朵粉紫牡丹,望着韩素柔声道:“素娘,我为你簪花。” 韩素又是一笑,她微微侧过头去,虽不言语,但行动间显然已经同意了薛瑞卓的簪花之议。 薛瑞卓大喜,他趋步上前,一手轻轻揽上韩素肩头,另一手便拈着那支牡丹,小心往韩素发髻上簪去。 他身量略高于韩素,两人贴身在近处,薛瑞卓低头时和暖的呼吸微微吹拂在韩素发际,甚至带出了些许湿润的暖意,当真是真实无比。 然而就在薛瑞卓手上那一支牡丹将要簪入韩素发髻之极,韩素忽然一反手,便出手如电,扣住了他的脉门。 薛瑞卓又是惊讶又是难过:“素娘,你这是何故?” 韩素并不答他,手上发力,潜藏在身体里的神魂之力忽而一涌而出,瞬间将薛瑞卓扑住。她步入先天中期,已经似有若无地感觉到自己身体里除了精气和真气之外还有精神的存在,这精神既是她的本源,也是她的意志。当她在意志上决绝地想要消灭什么的时候,这种奇异的能量便终于在绝境中喷发了出来! 薛瑞卓避之不及,一时被这股力量压制住,直是惊慌大叫道:“素娘!你如何能下此狠手?我们说过要相携到老的,你怎么能!怎么能!” 韩素根本不理他,一心一意寻找那可以将对方彻底击毙的关键点。 终于,她伸出另一只手,一指点向了薛瑞卓的眉心。她的手指顺着薛瑞卓的眉心一路下滑,到了他胸口位置忽而转折,然后向着他心口一探,便深深抓了下去。 薛瑞卓闷哼一声,忽然苦笑:“原来素娘……你要的是我的心。也是,是我负你在先,你便是将我的心挖出来也半点都不为过的……”说到后面,他声音越低,眼神也越发痴惘起来。他的身体已经开始变淡,韩素的手虽然探进了他的心口,却只觉得自己抓了一手虚空。 韩素轻轻一叹,道:“扮得如此惟妙惟肖,实在高明。” 然则再高明又如何?莫说此刻只是一个幻象立在韩素面前,便是真的薛瑞卓当面,她心中也不会再起分毫波澜了。 幻象终于全数散去,韩素眼前便仿佛是被打碎了无数个世界一般,无数光影纷繁落去。 紧接着,便是剧烈的头痛和彻骨的寒冷开始向她感官侵袭。冰寒的水流向她包裹,也不知时间是过了多久,这一路又被水流带着冲了多远。洛水河底大小漩涡无数,韩素在一个个漩涡中沉浮,才从这个漩涡脱离,下一刻又会被卷入另一个漩涡当中,跌跌撞撞,身不由己,一番冲撞下来,不过半刻的时间身上就已经撞伤数处,其中细小擦伤更是无数。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韩素痛得手脚一阵痉挛,身体里的真气更是稀薄得根本无法调动。她勉强用最后一丝真气护住心脉,几次试图从腰间拔出佩剑来固定身形却都因为急流的冲刷和身体的虚弱而失败了。她几乎已经感觉不到身体的温度,体内多余的阴气虽然在最后一次幻境破碎的时候终于消散干净,可被阴气放肆冲刷过的经脉中已经落下暗伤,如此一伤再伤,更使得她真气回复困难,身体里的气血也因此而大量流失,越发无法抵抗河底寒气的侵袭。 不能再这样下去! 既然无法力抗,韩素索性放松身体。她修炼流水剑法,对水的领悟本来就非同一般,此时少了幻境的干扰,纵然身体又痛又乏,却还是很快就进入到了流水剑法的意境中去。 流水剑法共分三篇,分别为流水篇、静水篇、逝水篇。 这其中,韩素对流水篇的领悟原是最深的。 流水篇,谓之流水,水流无常,柔极而刚,无孔不入,无坚不摧! 常言道,水养万物,水的包容性毋庸置疑,然而也有说道,水火无情。真到无情处,水的破坏力比之烈火只有更强,不会更弱。既多情,又无情,既无形,又有形,或许这才是水的本质。 多情本无意,无情亦非有心,此物本为天地生,有情无情皆是人所赋予,说到底,动的都是人心而已。 韩素放空了思绪,心中一片宁静。 恍惚间,她仿佛化身成了水。 当混沌破裂,乾坤初分,那一座名为天地的熔炉在时空尽头悄然生成。当天地间第一滴水在这熔炉中炼出,生命也就开始了跃动。 水,是万物之母。 无数的生命在水中生成,有动物,有植物。它们有些上了岸,有些仍旧留在水中。但不论是离开的,还是留下的,水对它们都是一视同仁。不因被抛下而悲伤,不因被依赖而欣喜。它是亘古而生的存在,与天地同起源,看过了太多生死与起落,繁衍与轮回。 生命,从不止息,而它——永远都在。 韩素仿佛能触摸到那种不带任何情绪的淡漠,然而不知为何,她的胸臆间却因此莫名地充满了一种名为感动的情绪。 是的,生命从不止息,这才是真正的,令人无法不感动的力量! 在这种力量面前,无情也好,有情也罢,自然便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然而人非太上,却终究做不到那样的淡泊与大爱。流水无情,那是因为流水无欲,人却是充满了各种欲念与想望的生灵,也正是那些斩不掉的七情六欲,促使了人类在时间的道路上一路前行,从不回头。 这就是道。 这也是道。 这是道的一种。 那么“我之道”又是什么? 韩素不知道,就在她一心思索着自己的道的时候,她的身体却已在洛水河底渐渐僵冷。寒气爬满了她的全身,她的体表开始慢慢覆满了薄冰,流水从她身上不停地冲刷而过,渐渐地冰层越来越厚,从最初只是霜花一样的贴身而起,到后来的坚冰将人完全覆盖,到最后,韩素被包裹在冰中,变成了一只巨大的冰茧! 冰茧在洛水河底随着水流一路向东而去,游过了冬季,游到了春天,游过了江河,最后随着水流一起落入大海。 同年,十二月十二日,包裹韩素的冰茧还在东行途中时,安禄山大军终于攻破洛邑,进驻东都。 乱世,已然降临。 第76章 红颜粉黛易去(二十七) 天宝十四年的冬季便在这样的纷纷扰扰中过去了,一场又一场的大雪从北下到南,又从南下到北,银装素裹了大地,却裹不住这动荡山河中流淌不休的血色。 王屋山,故老传说为道教十大洞天之首,从来便有太多人怀揣着遇仙的梦想攀登王屋,又有太多人最终一无所获。世人终于半信半疑,传说到最后到底还是只是传说。 不曾被获准踏入那个世界的人当然不会知道,王屋山上其实是有仙缘的! 只是在修仙这条道路上,只有仙缘仍旧不够,与仙缘同等重要的,还有仙质。没有仙质的人,纵使是被带入了仙人们的世界,也永远只能在门外徘徊,无法真正修仙。 丹霞镇就是这样一座由修仙世界的凡人们为主体所组成的小镇,镇上居民大多为修仙者的亲友后代,打理着一些与修者们有关的庶务,一代一代传承下来,倒也颇为安详。 小镇坐落在王屋山丹霞峰东山脚,山上的河流从山脚蜿蜒而过,恰恰将小镇半抱其中,圈出一派秀丽风光。小镇两面环山,一面抱河,小河的对面是一座占地足有千亩的杏花林,因这杏花林原是许多年前一位修仙之人洒种栽就,按照九宫八卦的格局生成了迷踪之阵,所以若非别有机缘,寻常凡人是寻不到此处的。 小镇因此而长年累月地与世俗隔绝,倒是渐渐有了几分世外仙乡的风韵。 托左平的福,韩氏一家人也得以在丹霞镇安置了下来。 也是直到这个时候,韩家其他人才发现,原来韩老夫人所说的离开洛阳去向房州老家避祸之言根本就只是一个幌子!韩老夫人哪里是要带他们回房州?她一开始的目标就是丹霞镇! 左平待韩老夫人极好,日常里细心体贴,连带着就是对韩家两房子孙也都亲厚温和,实在是没有半点化神期高手的架子,平易近人得不可思议。韩锦堂和韩锦年倒还好,两个毕竟都是当爹的人了,心思要比年轻人更能藏得住,韩知则是个惯会讨好卖乖的,乍然得知自己祖母居然有一位修为高深的故交后,也是欢喜多过于惶恐,只有韩循浑身的不自在,总觉得哪里哪里都不对劲。 韩循原本是一门心思想要留在洛阳协同守城的,韩老夫人却无论如何也不能同意,祖孙两个很是斗智斗法了一番。韩循当然聪明,可韩老夫人的手段与筹码却远非韩循可比,韩循一番折腾,到最后还是不得不屈服在对方的强势之下。 左平给韩家人安排了一门营生。他在丹霞镇有一座致和丹阁,顾名思义,致和丹阁经营的是丹药买卖,主营对象则是化气期和炼气期的修者。左平门下颇有几个低阶丹师,致和丹阁平常不需要太过打理,韩家人来到丹霞镇后,他便将致和丹阁的经营全数交给了韩老夫人,韩老夫人又将事情甩给了韩锦堂和韩锦年。 渐渐地,韩家众人在丹霞镇算是全面落定了。 转眼便到了年底,虽是绝少与世俗往来,但过年的习俗仍旧在丹霞镇完整地保存了下来。韩家人初到丹霞镇,更是对过年十分重视。只是左平却需回到天坛宗参加宗内每年一度的年祭与宗门小比,因而是不能留在丹霞镇与韩家人一起过年的。为此,韩老夫人还发了好一通脾气,最后左平哄了又哄,又许下年后便带她一同进入天坛宗的诺言,这才将李琳的气性抹平。 大年三十的时候,韩锦堂作为家长带着兄弟与子侄一同围坐在院中守岁,几人一边围炉闲话一边等候新年的到来,再加上小风细雪,温酒暖炉,倒也颇有几分情调。 更兼韩老夫人早早回房歇息了,女眷们也都在内院服侍着她,几人说说聊聊也就更为自在。 韩锦堂正说着:“这仙家地界的确不一般,仿佛便连雪中都带着几分仙气呢。” 韩锦年也笑道:“早知阿娘竟然识得像左师那样的高人,你我当初又何必在那位柳小仙人面前示弱,平白叫个小辈看了笑话。” 韩锦堂便叹道:“也是薛二郎前途大好,他柳风遗与薛二郎交好,自然因此水涨船高,说到底他也不过是借了薛二郎的势罢了。只可惜素娘性子太拧,白白错失了一份好机缘。” “薛二郎很厉害么?”韩知撇了撇嘴,“二伯和阿耶为何如此推崇他?他能强得过已经修出元神的左师?” 韩锦堂顿时一笑:“薛二郎的修为是不如左师,却架不住他有一位好师父。” “不错,薛二郎如今正在炼气化神的练气大圆满阶段,而左师虽已修出元神,成了真正的神仙中人,不与凡俗相同,可薛二郎的师尊却是一位炼神期的高人。”韩锦年说到此处,脸上立时就显出了十分的神往之色,“炼精化气、炼气化神、炼神返虚、炼虚合道,据说每上一境界都是质的跨越,如左师已是强大得使人不敢直视,那炼神期的高人该有如何神通……简直是你我想也不敢想的。可惜素娘……唉!”他又叹了一叹。 韩知顿时也觉遗憾:“素姐姐确是太拧了些,说起来,哪个女儿家不要嫁人生子,她年纪已经这般大了,又流落江湖多年,薛家阿兄居然还对她念念不忘……她还有什么好苛求的?不过也是祖母的手段太强硬了,像素姐姐那样的人还需怀柔才是上策呢。”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几人你来我往地说着,韩知时而发问时而附和,间或发表一些自己的观点,气氛十分和乐。只有韩循闷不吭声地坐在一旁,却是一反常态地十分沉默。 韩锦堂道:“阿循似乎有心事?” 韩循愣了一愣,才在脸上挂了点淡笑,道:“只是离了俗世,一时有些不惯而已,父亲不必忧心。”他的声音是一惯的温雅,韩锦堂听到他说话,眉头却不由得微微皱起。韩循打小稳重,与韩知的活泼跳脱大不相同,这一点在对长辈的称呼上尤其体现得分明。像韩知,他称呼韩老夫人向来是腻腻呼呼叫娘娘的,韩循就从来都只规规矩矩地叫祖母。不过韩循虽然在韩老夫人面前习惯了规矩死板,但在称呼自己父母的时候却还是会叫阿耶阿娘的,像今天这样客客气气叫“父亲”的情况却是少见。 韩锦堂其实知道韩循为什么兴致不高,韩循是不愿离开洛阳的,为此他甚至亲自制造混乱去助韩素逃离。这些事情韩循虽然做得隐秘,可后来韩老夫人还是发现了他的小动作。到最后事情闹大,韩老夫人一气之下就吩咐碧纱将韩循打晕,又连着用了几天的酥魂散,索性趁着韩循昏迷,直接将他带到了丹霞镇。而一旦进入丹霞镇,没有修者的指引,韩循一介凡人自然不能再轻易离开。 这就等于,他是被间接软禁在了丹霞镇中。 韩老夫人这一招釜底抽薪不可谓不狠,韩循明面上不说什么,可心里终归不会很愉快。 “你祖母……总归是一心为你好的。”韩锦堂迟疑了一下,还是伸手轻轻拍了拍韩循的肩膀,又叹息了一声。 他这含蓄的安慰和难得的亲近动作使得韩循心头微暖,鼻头也不由得酸了酸。 “阿耶,我去更衣。”韩循低低说了声,又同韩锦年和韩知打过招呼,便起身离开。 丹霞镇不比洛阳城,韩家在这里的院子只有三进,要论富贵气派,当然是远远比不上从前的韩府。韩循去了后面小园子的净房解手更衣后,顺路就踱到了院墙边。 他站在院墙边呆立了少半刻,此处很是幽暗,院中成排的灯笼照过来,却又在转角处被花树挡住,只留下一片重重暗影。 眼看时间过得久了,韩循正要离开,黑暗中终于传来细碎的脚步声。这脚步声颇为熟悉,韩循知道,这是来者有意发出声音在提醒他,告诉他她来了。 韩循忙转过身,目光灼灼看向黑暗中那隐约绰立的倩影。 来人盈盈福身,极轻地唤道:“循郎君。” 韩循半侧身不敢受礼,又伸手虚带将来人扶起,也压低了声音道:“阿碧此去可得了什么消息?素姐姐如何了?” “大娘子她……”来人张了张嘴,仿佛十分犹豫。韩循并不催她,见她犹豫了又犹豫,才道,“洛阳已经被攻破了,奴听闻,安禄山会在新年的正月初一登基称帝,国号大燕。至于大娘子,她……如今怕是凶多吉少了。” 韩循微微一怔,默然半晌方轻轻吐出一口气,低声道:“素姐姐虽是身受重伤流落在外,可阿碧你也说了,真论实力你不及她。如非遇到修仙者,她要自保应该不难,此事另有内情罢……阿碧可知究竟?” “这……”碧纱咬了咬唇,方缓声道,“当日奴儿出了杏花林,便直往洛阳而去,一路上却只见衰草残壁,十室九空……” 她缓缓讲述起自己离开丹霞镇后的一路见闻,先是说到战乱之后民间的残破景象,接着说到纷纷扰扰的各种流言,这其中除了讲述当今天子无道的,传得最凶最广的另一种流言便是“韩姓女当为帝”之说。 韩循当即紧张起来,不由便问:“这流言说的可是素姐姐?” 碧纱苦笑道:“虽然流言并未明指那韩姓女为何人,但只要是见过大娘子,又知晓她身份的,只怕就都会将流言中的韩姓女与她联系起来。” “竟是有人有意要针对素姐姐么?”韩循顿有所思,他沉吟片刻,忽然抬头道,“阿碧,你说实话,祖母这次准许你出去,到底是要你去做什么?” 碧纱并不说话,只是微微抿唇看着韩循,幽暗的光线下,她一双雾盈盈的眼睛尤其显得温柔而隐忍。 韩循看她神色,立时便明白了自己的猜想果然是不错的,他心中顿觉苦涩无比,一时却是一句话也不想说。只在心里翻来覆去地念着:“祖母何必如此,祖母何必如此?我又该如何是好?” 第77章 玲珑心窍难消(一) 韩素沉在洛水河底,一路跌跌撞撞向东去了,当然不知道韩老夫人在离开洛阳后又专门派人出来搜寻了她一番。 且说张先生,那一日张先生在河边被韩素重伤,眼看就要不行了,得亏卢奕带人赶了过来,危急时刻将他救下。张先生是勉力撑着告诉卢奕韩素已落入冰河,这才昏睡的。卢奕得了消息,心头大石就放下了一半。他知道韩素伤得有多重,更料她即便是想借水路逃生,最后也未必扛得住这腊月天的冰水之寒。 虽是如此,卢奕还是派了一队人沿河搜寻,更叫洛水两边关卡的人小心注意,一旦发现可疑人物就当场格杀。 将事情理清后,卢奕带着消息回去与李憕商量,李憕听得韩素已经被逼入洛水,当即长叹一声,再不提她。 两人这厢自以为解决了更为紧要的内忧,却料不到隔日就有两支万人队绕路而过,悄没声息地堵住了洛阳剩下的两座城门,严安门和安喜门。 洛军这边派出斥候数百,竟无一人得以带着消息回还! 严安门和安喜门的两路叛军就像是从天而降一般,没等洛阳这边有所准备便已将两道城门堵了个严严实实。至此,洛阳八道城门全数被围,剩下洛都遗立中间,成了孤城。 叛军却一改之前强攻的姿态,只是不远不近地将城围着,间或派出声大气宏之人到军阵前喊话劝降。总之是骚扰不断,却不肯攻城。如此一来,任是图突的阵法再强大,敌军不来攻城,这阵法也没有用武之地。而洛阳城中物资有限,叛军这般将城围着,城外的人进不来,城里的人出不去,再加上城中粮仓频繁被烧,不到小半月,洛阳城中就已经开始缺衣少粮,物资紧张起来。 天宝十四年十二月十二日,定鼎门外。安禄山被簇拥在万军中间,隔着阵法遥遥与城墙上的洛军众人相对。他扬声大笑:“李憕、卢奕两个老匹夫为一己之私而置洛阳军民疾苦于不顾,某今日便叫你等好生看看,什么是真正的天命所归!” 说着话,他的声音被一股风力轻送,竟是轻轻松松便响彻了城墙内外。 不等李憕和卢奕那边有所作答,安禄山又是一挥手,他身后顿时便有数人飞身而起——这些人飞跃上半空,清风随之一送,他们便似肋生双翅了一般,轻轻松松便御风跨越长空,倏忽间便从叛军阵中飞至了洛阳城上空。惊怔万分的洛军众人完全来不及应对,这些人就已经在城墙上落了下来,然后各自寻好了目标,绑李憕的绑李憕、绑卢奕的绑卢奕、开城门的开城门……还有人口中喷火、手发冰箭,种种手段神异非常。 洛军这边就有人噗通一声跪了下来,惶恐地大喊:“神仙!神仙都出来了,难道真的是天命所归?” 还有人在冰刀火箭的威胁下惊恐地大哭:“仙人!小的错了!小的这就去开城门!” 一时间,洛阳城头一片混乱。 叛军阵中则传来一阵阵震天的呼喊:“天命所归!天命所归!” 气势之盛,直压得缺衣少食的洛军方面全体萎靡,即便是有卢远等将领和兵士依旧坚持抵抗,也终究无法力挽狂澜。图突眼见事不可为,索性阵旗一挥,将设置在各大城门外的阵法隐去,便悄悄离开城墙,隐入了城中。 至此,叛军攻入洛阳再无疑问。 而安禄山进驻洛阳后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将李憕和卢奕当众斩首,又将二人首级挂上城头示威。 韩素此时是如何也料不到,这两个一门心思要置她于死地的仇家,在最后竟被她立心要杀之人给轻松摘去了脑袋,落得这般一个死无全尸的悲惨下场。 接下来,安军便全面发动了。月余之间,安禄山便以破竹之势迅速收拢了河北大部分郡县,河南部分郡县也由此望风归降。到新年元月初一,安禄山更是直接捧印祭天,自行登基为帝,建国大燕! 叛军终成气候,与李唐王朝共分江山,天下割据势成! 韩素仍旧被裹在巨大的冰茧中,顺着洛水早早冲入黄河,一路浮浮沉沉向东而去。 等到二月初头,冰雪初化,黄河表面冰层解冻,河水怒聚,裹着韩素的冰茧更是时而被卷得沉入水底,时而又打着旋儿浮出水面,如此来来回回,这冰茧却从未有半点要融化的迹象。只等到四月底,暮春,冰茧随河入海。 黄河由沧州入海,此海便又被称为沧海。 四月底,春水滔滔,此时南方气候已全面回暖,北方却尤有寒意未退。沧海潮起,寒流向南,裹着韩素的巨大冰茧便又在浮浮沉沉中顺着海流向南而去。 东海,自古以来便是神话汇聚之地。 古传,东海之上有神仙居处,是为蓬莱、瀛洲、方丈三山。三山浮于海面,隐于云雾,凡人莫可至焉。 冰茧飘飘荡荡到了东海,这一日终于在一次潮涌中靠了岸。 靠岸处是一座形状颇有几分雄峻的小岛。 小岛东南方向高高耸起一座山峰,山峰高削峻拔,坡度奇险,四面直立犹似刀劈,除了峰顶处长着几株青松,坡面上却是寸草不生,整座山峰与岛面相对,竟是几乎要成直角! 小岛其余地方却颇为平整,岛面上绿树红花,郁郁葱葱,葳蕤生光。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冰茧停留在小岛西北面的沙滩上,一日、两日、三日过去。到第四日的时候,沙滩里侧的树丛中忽然一阵窸窸窣窣,片刻后,从里面小心翼翼地探出了一只小脑袋来,却是一只毛茸茸的虎头。 紧接着,就有两只毛刺刺的小爪子踏出来,小老虎很快露出全身,却是一只幼虎,整个只有山羊大小,一身金黄色的毛发,只在脑袋顶上和尾巴尖上各长着一撮红毛。它一边从树丛中小心踏出,一边甩着那条拖着长长红毛的尾巴,顺滑飘逸的红毛在半空中划过一道又一道的弧线,衬着它圆滚滚的小身子,倒是别有几分憨态。 小老虎踏着轻盈的步子在沙滩上纵跃了几下,很快就发现了停留在沙滩边上的那只巨大冰茧。 冰茧莹白晶润,表面光滑如镜,仔细看去还能看到里头朦朦胧胧团着一团仿佛星河一般流动着的暗影,阳光照射其上,映出一片光影流溢。更为奇异的是,分明此刻阳光正好,这冰茧却没有半分要融化的迹象,只是冰茧的寒气与和暖的空气一触,两下里蒸出一片水雾,倒更显得这冰茧灵动非凡,不似凡间该有之物。 小老虎乌溜溜的圆眼睛霎时就亮了,它一个纵跃跳到冰茧旁边,伸出爪子便往其上探去。这一探,却有一股森冷的寒意顺着它掌心直钻而入。小老虎连忙甩开爪子,又将爪子在沙滩上磨了又磨,这才稍稍缓过劲来。 冰茧极寒,轻易不能碰触,小老虎不由得为此苦恼起来。它歪着毛绒绒的脑袋思考了半晌,忽然就将爪子往地上一按,然后翘起尾巴。它的尾巴又细又长,除了尾巴尖上长着一撮飘逸的红毛外,其余地方覆盖的全是金色的短绒毛。却有一团艳红的火焰从它尾巴尖上呼地生起,这火焰附在它尾巴尖上,却并不能将它烧灼分毫,反而从它尾巴尖上一路往下,很快就覆满了它整条尾巴。 小老虎甩动长尾,刷地就将自己覆满火焰的尾巴抽在冰茧上。这一抽,那冰茧就动了动,向着沙滩里侧又滚进了几分。小老虎见状十分欢喜,顿时连连抽打,直抽得冰茧不住向里侧滚去。很快,冰茧就来到了树丛边上。前方树木遮挡,却是无法再顺畅前进了。 小老虎便又甩动尾巴,顿有一团火焰从它尾尖上飞出。这火焰落在树丛中,瞬间引起大火,小老虎满意地看着,待到大火直烧,在前方树丛中烧出一条大路,它才又摇了摇尾巴,将树丛中越燃越烈的火焰悉数收回,然后抽打着冰茧,继续向小岛中心行去。 冰茧随着小老虎的抽打越滚越远,渐渐进入小岛深处。 第78章 玲珑心窍难消(二) 六月,酷暑侵袭了东海内外。 小岛上的草木更加繁盛了,早前被小老虎烧秃掉的地方早又重新长出了与此前几乎一般无二的绿树繁花,小岛上植物的生长速度怪异得惊人。 小老虎住在一个山洞中,山洞前有一块不大不小的平整石台,平日里是小老虎闲来休憩晒太阳的地方。从将冰茧捡回洞中起,小老虎就将这平台改做了冰茧的孵化之地。 每到白日里阳光升起之时,小老虎就会将冰茧推出山洞,以沐浴那朝阳中的第一缕紫霞精气,在晒过一整天的太阳后,傍晚时分的太阳精火小老虎也不会放过,它有特殊法门能采集这精火,往常这精火它都会收集起来用作自身修炼,而自从捡到冰茧后,它就会将精火摄来用作孵化冰茧——它看过小岛上的蛇鹰孵蛋,往往是母鹰抱窝,雄鹰则每日摄取日月精华供给蛋中小鹰以助其成长。 小老虎是一只公老虎,它没有母老虎,不过这并不妨碍它孵化冰茧。 它日间采集太阳精华供给冰茧,夜间则采集太阴月华打入其中,其余时候除去出门猎食的时间,它全都用来守在冰茧旁边,用自身元气来温养孵化冰茧。 小老虎以从未所有的耐心来期待冰茧中生命的降生,如此日复一日。不论是阳光晴好,还是阴雨侵袭。 只不过在阴雨日,它会将冰茧推回自己洞中,这时虽然不再方便摄取日月精华,可自身元气的输出它却从未断过。 等到六月到来,天气一日热过一日,这一日的阳光之下,那冰茧竟隐隐有了将要融化的迹象。 小老虎惊喜得一跃而起,连忙就用爪子将自己的右前掌划破。暗红色的鲜血瞬间从它掌心涌出,小老虎用劲一引,掌中涌出的鲜血就被它引得喷洒向了空中。小老虎口中低低地“呜呜”出声,它的声调晦涩曲折,竟仿佛是在吟唱着什么古老的咒语。那些喷洒在空中的鲜血便仿佛是有了灵性一般,一滴滴分散开来,又汇聚成一根根由鲜血组成的线条,这些线条在空中交织,或弯曲或转折,最后竟凭空织成了一幅说不出何等玄奥的图案,宛如锁链一般瞬间落至冰茧之上,并紧紧向其缚去! 正当此时,冰茧却猛然颤动起来。 冰茧中蜷曲的暗影在阳光下骤然舒展,然后挣扎、冲突,这暗影的挣扎太过剧烈,以至于缚在冰茧上的鲜血锁链竟隐隐有了要被挤开撑破的迹象! 小老虎瞬间弓起身子,伏低脑袋,示威性地对着冰茧“嗷嗷”咆哮起来。 ——我的!我的! 它想:冰蛋蛋是我的,里面的东西也是我的,通通都是我的,你别想逃!别想逃! 小老虎欢欢喜喜将冰茧捡回,一门心思将其孵化,自然不是忽起怜弱之心,想做好事。动物天性,在它看来,冰茧既然由它捡到,其中一切自然归它所有,既然归它所有,那它在冰茧孵化之时进行认主,是半点也没错的。当然,小老虎对冰茧做的,是让冰茧认它为主,而绝不可能是它认冰茧为主。 只是小老虎料不到,这冰茧中存在的生命却并不是其它什么物种,而是自古以来便被称为万物之灵的人类! 人类为何能被称为万物之灵?固然,天下物种万万千,比人类强大的不知凡几,然而如人类一般,生来便有灵智,懂得思考和创造的却是极少。 人类是万物灵长之一,虽非唯一,可只要具备健全完善的灵智,懂得独立和思考,便没有谁会心甘情愿轻而易举地自甘为奴。 更何况,冰茧中的人类还是一个从来艰苦修持己身,一心求仙,以剑道巅峰为极致目标的剑客! 韩素剑心坚定,整个人虽依旧是处在一种奇异的龟息状态中,却依然可以感觉到冥冥中某种来自天道的束缚想要将她锁定、吞噬。 韩素感觉到自己仿佛是处在某种由冰雪组成的世界中,她的视野里是全然的白茫茫一片,她不停地奔走,不停地寻找出路,却不论走出多远,眼前的景色依旧不曾变换分毫。渐渐地,她感觉到自己的身体越来越冷,越来越僵,她甚至来不及抵抗,便已经被冰封住了全部,包括思维。 一片僵硬的冰冷中,是某种奇异的温暖每隔一段时间将她唤醒,她每每趁着这短暂的清醒奋力思考—— 先是想: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接着想:我如何离开? 后来想:冰是如何形成? 又后来恍然:冰从水而来,我应当也能控制才是。 冰也是水的形态之一,水无常态,不光有流水无定、静水无澜、逝水无回,还有冰、有雾、有云、有霜、有雪……这些通通都是水。当气温降低,水会成冰,当气温升高,水会成雾,当云雾汇聚,水会降落成雨……春天有雾、夏天有雨、秋天有霜、冬天有雪,这些也都是水。 水,如此奇妙,它既可滋养万物,也可化身阎罗,主宰死生。 然而不论如何,它暴烈也好,温柔也罢,它缠绵也好,酷烈也罢,它也都还是水。 它的本质是一样的。 韩素恍恍惚惚觉得自己掌握了什么,一股奇异的力量在她身体里汇聚,这股力量不同于她的真气,却也同样游走在她的经脉中,滋润着她僵冷的身体,带动着她丹田中艰难恢复的真气一点点修复她的经脉,洗刷她身体里的杂质,然后一天比一天壮大。 直到某一天,她依稀听到了自己身体里枷锁碎裂的声音。 这个时候,某种以鲜血为媒介,以天道为见证的契约骤然降临。这道契约来者不善,竟是以抓捕、束缚、控制她为目标!韩素愤而反抗,体内奇异的力量喷涌而出,瞬间捕捉到那血契中不可或缺的某种成分——水! 控水,对韩素而言已经好像呼吸一样自然了。 她豁然睁开双眼,直立身体。深厚坚硬的冰茧随着她的动作而寸寸爆开、碎裂,韩素站起身,抖落一身的冰屑。 然后她转过身,抬手抓住那虚浮在身前依旧不肯放弃向内收缩的鲜血锁链,瞬间握紧拳,将其捏碎。 四目相对,小老虎忽地怒吼一声,弓起身子、绷紧四肢、竖起尾巴,做出了随时准备攻击的戒备姿态。 第79章 玲珑心窍难消(三) 六月的小岛一片郁郁葱葱,阳光之下,冰晶碎裂一地,韩素有一瞬间恍惚。 她不清楚自己为何会出现在此处,也无暇去思考这个问题。小老虎的戒备姿态让她在第一时间反应过来,适才感应到的某种拥有奇异束缚力量的血契必然与这幼虎模样的小兽脱不了关系! 韩素不假思索地抬手一引,那些碎裂在她身旁、落满一地的冰晶便随着她的动作忽而齐齐从地上飞起,这些冰晶化成利箭,挟着尖锐的破空之声猛就向小老虎袭去! 小老虎愤怒地竖起全身毛发,灵活的长尾上火焰飘动,不等那些冰晶化作的利箭近身,它便将长尾一甩,它尾巴尖上那一撮艳红火焰立时四散而出,化成一蓬火星。火星四射,有些沾到袭来的冰晶上,将坚硬的冰晶瞬间融化成水,有些越过冰晶列阵的空隙,直接落向韩素,却不等近她的身,就被韩素凭空化出的水幕挡住。 冰晶全已被小老虎的火焰融化,韩素伸手一点,被融化掉的冰晶就化成了水雾。 水雾蒙蒙蒸腾而起,只在空中一转便凝结成一条雾龙,雾龙长尾一摆,猛地欺身而上,瞬间堵住了小老虎的眼耳口鼻。 小老虎猝不及防被这水雾制住,顿时更加暴躁愤怒。它伸出爪子使劲往自己脸上抓去,覆在它脸上的那些雾气却极是绵软又刁钻,它爪子一碰,这些雾气便四散离去,然而不等它欣喜地将爪子移开,这些雾气却又回转头来,如此再三之后,雾气渗透,不单单顺着一切缝隙钻入它五官孔洞处,甚至还能透过它皮肤毛发的空隙一点点顺着它体表的毛囊钻入它皮下,更往它血脉经络中钻去! 流水剑法流水篇之真义:无孔不入! 流水剑法静水篇之真义:水泄不通! 韩素只觉得头脑中一片通透,她从未如此顺畅地明确过自己对水的理解,适才虽只是控制着水完成区区两变,却已经让她产生了一种酣畅淋漓的痛快感。 韩素抬手虚空一抓,她的佩剑早已遗失,然而此刻随着她这一抓,却有一柄晶莹剔透的冰剑随着空气中水汽的汇聚而迅速在她手中凝结起来。冰剑修长尖锐,两侧开刃,中间划空一道血槽,长短适度的剑柄被韩素握在手中,虽是美丽耀目,却没有谁会怀疑它的杀伤力。 韩素抬手一剑,不紧不慢向前刺去。 清风徐来,水波不兴。 她姿态闲适,心中似有流水潺潺而过,流水过处,一身尘垢仿佛在此尽去,那滋味真是妙不可言。 小老虎又惊又恐,愈加猛烈挣扎起来。它长长的尾巴不停甩动,一团又一团的火焰从它尾巴尖端处飞出,铺天盖地地砸向韩素。韩素举步轻移,踏波行的身法犹如行云流水般展开,全然不沾一丝烟火气,小老虎放出的火球虽多,来势虽快,却无一能真正沾上她的身。 韩素几个移步间便轻松越过火阵,手中冰剑已经触到了小老虎的眉心。 她剑势依旧轻缓闲适,然而在她强大剑意的笼罩下,小老虎却根本无法闪躲。它四肢忍不住颤抖起来,心中堆积的恐惧与愤怒几乎要冲上顶点。生死一线之间,束缚在小老虎眉眼口鼻处的雾团终于被它挣破了。 “嗷——!”小老虎猛然仰起头,对天便是一阵怒吼。 韩素不由得顿住剑势,轻“咦”了一声。 她本就基本功扎实,如今更是剑法大进,虽是骤停了剑势,她却收发自如,游刃有余。她手中冰剑的剑尖依旧轻指着小老虎的眉心,剑势虽停,剑意却依旧将它笼罩,不离分毫。 韩素将剑势停住,却是因为她清晰看到小老虎在怒吼声中渐渐变了模样——它细长的尾巴开始缩短,变粗变壮;它身上短绒绒的毛发也开始根根倒立起来,颜色变深变红,阳光之下,那些毛发的尖端处甚至闪动着寒光,可想这些产生了变化的毛发会有多么坚硬锋利;最惊人的变化却产生在小老虎的肩背处,在它背上、耸起的那两道肩胛骨处,居然有两团毛乎乎的东西一耸一耸破开了它的皮肤,从它肩胛骨处钻了出来!那两团毛乎乎的东西扑扇着伸展开来,却是两只分明还十分短小的羽翅! 而促使韩素剑下留手的更主要原因则是,就在小老虎外形产生变化的同时,一些零散的画面也开始透过某种奇异的力量传入了韩素脑海深处。 画面零散而跳跃,然而画面中无一例外地却都会出现两个主角。 这两个主角一个是小老虎,另一个则是一枚巨大的冰茧。 有小老虎甩着尾巴将冰茧从沙滩上抽打着滚回山洞居处的画面;有小老虎蜷在冰茧旁边温情依偎、为其输送元气的画面;也有小老虎守着时辰采撷日月精华传输给冰茧的画面;还有小老虎蹲在冰茧旁边,时而低头磨蹭冰茧,时而对其高高低低“嗷呜”有声的画面…… 韩素忍不住苦笑起来,这些画面虽然零散,却也足够她弄明白前因后果。 更主要的是,她此刻身体里多出的那股强大力量,只怕也不仅仅是来自于她在绝境中的破而后立,更有一部分,也必然是得益于小老虎长时间来不曾间断的元气输送和日月精华的灌溉。 小老虎此前那样轻易就被她压制住,恐怕也不单是因为她实力大涨,这其中,应当还有小老虎为了将她“孵化”,而减损了自身修为的原因。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韩素暗叹一声,收回冰剑,看向小老虎的目光也不由得柔和起来。 小老虎身上的变化已经渐渐停止,韩素更将束缚它的雾气散去,一边等待它从变化中清醒过来,一边也十分为难。 论理说,小老虎对她有救命之恩,她必然是要感激报答的,可小老虎救她的目的,却是要将她“孵化”,使她“认主”。这一点韩素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便是再感激小老虎,她也不可能愿意与它签下这份主仆契约。而抛开这小老虎的动机不说,它救了韩素是事实,韩素也绝不能因为它“动机不纯”,就否认掉这份救命之恩。 摸约半刻钟后,小老虎身上的变化终于停止,这时的小老虎与之前已经大有不同。虽然仍旧大致是老虎的模样,可不论是它身上好似钢猬一样的毛发,还是它背上与鹰翅十分相似的羽翅,都明确显示着,这绝不是一只普通的“老虎”,或许,它本就不是老虎,而是其它的,韩素不认识的物种。 韩素刚才已经大略观察过四周环境,再通过之前从小老虎记忆画面中得来的信息,她清楚知道自己现在是身处在一座海岛上。她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样的海岛能孕育出像小老虎这样奇异的物种,可通过种种蛛丝马迹,总也能判断,自己此刻所处之地,与寻常凡间地界是大有不同的。 小老虎从变化中醒来后,面对韩素的第一反应仍然是戒备。 它低低吼着,眼中透着愤怒与倔强的神色。 韩素简直不知该如何反应才好,她缓缓向后退了一步,想了想方和声道:“还未多谢小郎君救命之恩,我名韩素,小郎君他日开声说话,唤我素娘便可。” 小老虎本就绷着的身体霎时间更是一僵,它瞪大了圆滚滚的眼睛紧盯向韩素。 韩素道:“素娘性命是小郎君所救,原本应当满足小郎君一切要求以做报答,但我生平最不能为之事便是折节为奴。此事是我有亏在先,小郎君若是不能接受,便取了素娘性命去罢,素娘绝不反抗。” 语调虽显淡然,但语意却是十分诚恳坚决。 虽然一本正经地对一只形似老虎的幼兽说话仿佛是件十分古怪之事,但韩素近来境遇本就堪以“奇”字称之,她是奔着修仙目标去的,对一切古怪事物都有着非常强大的接受能力。这小老虎卓有灵性,韩素猜测它要么是传说中的灵兽,要么就是妖兽。世间多有妖鬼怪谈,神话故事里,妖精们化为人形口吐人言都不是难事,韩素并未真正接触修仙界,对这些了解不多,只是凭着猜测认为这小老虎就算不能说话,但要听懂人言应当没有问题。 韩素所说之话更不是虚言,她从小接受的是最正统的儒道教育,行为处事中虽不乏放诞洒脱、背离世俗的一面,可在某些方面她的坚持却从未变过。 比如信义、比如气节、比如责任,等等等等。 正如她当初一念兴起时所追寻的那个疑问:难道仙人就可以背信弃义?难道仙人就可以不知羞耻?难道仙人就可以罔顾责任? 前尘往事至今虽已尽去,可有些东西在她心里却是永远也不能丢弃的。 韩素神色平淡地站在原处,手上冰剑早已散去,原本防护在她身前的水幕也已不见了踪影,她仿佛是真的毫无防备地站在那里任由小老虎宰割。 小老虎将信将疑起来,它先是不敢置信地歪起了头,瞪了韩素半晌后,见她并没有其它任何动作,它便谨慎地踏起步子,围着韩素转起圈来。 转了几圈后,小老虎忽然停在韩素身后,猛地纵身一跃,便将爪子狠狠抓上了她的肩头! 第80章 借道传幽魄(一) 风声从身后袭来,韩素的身体几乎就要本能地给出反击,她肩背处微微一颤,到底还是站在原地,硬生生承受了这一击。 鲜血迅速从韩素肩头弥散开来,小老虎这一击生生在她右肩胛处撕裂了一个足有六寸长的大口子,它却一沾即退,迅速从韩素近身处退出将近十米远。 它微微伏低了身子,呲着牙凶恶地看着韩素,喉咙里发出幼兽独有的“嗷呜”之声,神态威胁,警惕不退。 显然它刚才那一击只是试探而已,虽是如此,这小兽也足够狡猾。它一抓下来同时也将韩素右肩韧带划破,韩素受此一击,右手在短时间内是不能再持剑攻击了。小老虎做此一击,显然是深有成算的。 韩素伸出左手向右肩伤处轻轻探去,触了一触后她便笑道:“小郎君此番手下留情,可是觉得多伤人命无益?” 她虽是笑言,却因从前山居十年来少有与人说笑之机,以至于脸上表情稀少,如今虽是偶尔也笑一笑,这笑却淡得使人几乎无法瞧见。 小老虎看她表情淡漠地说话,只以为她是在出言讽刺自己,当即更是愤怒。它喉咙里低低地“嗷呜”着,身后尾巴一甩,它那尾巴尖上飘动着的万千红毛便忽地散开,猛然间从它尾端处弹出,化成万千细针,嗖嗖嗖地争先恐后向韩素射去! 这些由小老虎毛发所化的细针每一根都刚硬尖锐,每一根都堪比百炼精钢的利器,而小老虎尾巴尖上的那一把红毛怕不有成千上万之多——当成千上万根细针形状的凶器一齐在空中排列,铺天盖地向人射去时,其威势之可怖当真是能叫人连心胆都为之所夺! 韩素作为首当其冲的被攻击者,此刻眼睁睁看着万千细针向自己射来,饶是她也曾身经百战,此时亦不由得眼神一凝,心中凛然。 她并不是真的不顾惜自己的性命,只是人生在世,总有一些东西是即便抛却生命也不能放弃的。 这更不是她首次直面死亡的威胁,却是头一次她在面对死亡威胁时非但不做反击,反而还需一动不动直接承受。非是不能,而是不愿。 生死一刻,韩素脑中恍惚似有万千心念闪过,生与死、信与义、爱与恨、天道与人道、命运与选择——她却终究还是站在原地,直面那铺天盖地、气势汹汹的万千毫针,胸中竟是别有一股豪情生起。 韩素出身世家,自幼却是地位尴尬。因父亲早年出家求仙,致使她与母亲在家中很是抬不起头来,更加上渔阳郡主李琳这个继祖母的打压,韩素幼年时候是过得很不如意的。她幼时过得压抑,性情也因此而显得十分谨慎寡言,后来是随在祖父身边,开阔了眼界与心胸,才渐渐生出几分少年独有的意气与骄傲来。 然而这样意气风发、不识愁滋味的年岁也并不长久,薛瑞卓的悔婚、仙与凡的冲突、祖父的枉死……种种种种,再加上她后来孤身上路,两年间踏遍了大唐河山的南南北北,遍求仙门却不得而入,无数次历经艰险,碰得头破血流,最后才在碧梧山上得到苍先生的收留,得知世上原来还有以武入道之说。 如此山居十年,十年练剑,打熬基础,终于将一颗剑心千锤百炼,炼得坚硬如铁、不动如山、柔韧似水,以至于一颗心子落在胸腔中,虽然无时无刻不安稳镇定,却竟然忘记了这颗心脏激烈跳动起来会是个什么滋味。 她的情绪再也激烈不起来,笑也好、怒也罢、喜也好、悲也罢,忧思恐惧、七情种种,到了她这里,竟也全都变得淡如杯水。她甚至渐渐以为,剑客之道正当如此,淡化七情,消解六欲,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不论何时一颗剑心始终圆融透净,如此方能攀登大道。 然而此刻她却恍惚有了另一种了悟,其实不仅仅如此罢。 其实她也曾有过表面端静如水,心中却仿佛烈火烧灼、巨浪滔天的时候,正因为如此,她才能将流水剑法的流水十剑轻松练成。从细水长流到风起水涌,又何尝不是她曾经的内心写照?却又不知从何时起,她竟将那些激烈的感情悉数淡忘了。是从修成静水篇起?还是从恍惚领悟逝水篇起? 从心如止水,到逝水无回,覆水难收,这个过程中,得到洗练的同样不仅仅是她的剑法,更是她的剑心。 却不知道是她炼了剑,还是剑炼了她? 韩素曾经无数次直面过生死,却从来没有哪一次是如此刻这般,死亡威胁面前,她却甘愿束手待毙的。 因而她此刻的心情全然不同以往。 人生之初,心始动,便有喜、怒、哀、惧、爱、恶、欲,只是渐长以后,或因经历不同、或因天性不同、或因其它种种缘由,人往往便在红尘当中或者学会自制,或者迷失当初,或者丢弃情感,等等等等。 韩素却忽然想起了少年时薛瑞卓曾经说过的一句话,他那时候一心想讨韩素欢喜,常常寻些鬼怪故事来说与她听,有一回说到一个妖精化人来到凡尘报恩,最后却反被恩人寻来法师捉走镇压的故事,薛瑞卓最后评价道:“比起这个书生,这妖精才更像一个真正的人。” 韩素问他为什么。 薛瑞卓说:“因为她有七情六欲,爱憎分明。人之所以为人,正是因为有了这些情感,否则便不是人,而是草木,是石头,是精怪,是传说中忘情的太上。” “不,”韩素却笑道:“这个书生才更体现了人的本性。” 薛瑞卓皱眉道:“这书生愚不可及,不配为人。” 韩素却偏与他作对,道:“这书生如此凉薄,方才可见人性么!” “倒也有理。”薛瑞卓若有所思起来,“人在世上,太容易被诸多外物迷失本心,或是功名利禄,或是恩怨情仇,自然也可以是恐惧,是怯懦。这书生便是被他的恐惧与怯懦迷惑了双眼,看不到妖精对他的真心实意。如此说来,这书生之所作所为并未脱出人性,反而可以说,这书生的做法才正是大多数凡人会有的选择。” “虚伪是人性,真诚也是人性,这妖精不过是比他更真罢了。”韩素叹道,“这妖精来到世上走一遭,原意有二,一是要报恩,二是要体味人间七情,其实她都做到了。她助书生功成名就,自然是报恩成功,她在书生的身上体味到了爱憎欲等诸多情感,这人间七情自然也是样样都已经历,她即便最后被法师收走镇压,那也是她自己脱离妖道,非要来干涉人道造成的,她应当是功德圆满,死而无憾了才是。” 故事里最后当然不会提到妖精是不是功德圆满,死而无憾,这不过是个乡野怪谈,人们口口相传,图的也不过是猎奇,韩素与薛瑞卓当时少年心性,总是有些奇思怪想,想要体会出自己与世人的不同来,这才能在这样简单的一个故事里生生看出那许多东西。 不过当时虽然是少年心性,所思所想未免有些乖张可笑,却也并非全无道理。 人生在世,最难得的便是这一个“真”字,若是能够做到,的确可以说得上是纵死也无憾了。 古来便有众多道书,称修仙又名修真,修真修真,何为修真? 岂不闻去伪存真,方是真道? 庄子《南华经》曰:真人行世,入火不热,沉水不溺。 此“真人”指的自然是至真至德之人。 修仙、修道、修真。 “仙”不是目的,“道”不是终点,“真”才是本意! 所谓修行,修持己身,其实修的都是人最初本有的那个“真我”。 只不过人在红尘中沉浮,这个“真我”往往会被太多外物沾惹包裹,使人渐渐不得而见,不得而寻。 倘若“真我”还在,这个“真”又还有什么好求的? 当此时,韩素只觉得全身上下通透无比,便有一股舒畅之气从胸中直散至四肢百骸,至于眼前万千毫针,死亡之险,反倒不是显得那样重要了。 ——朝闻道,夕可死矣! 她心中豪情迸发,脸上反而带出了三分微笑。 此时那万千毫针已距她不过方寸。 凡此种种说来话长,实际上却不过是片刻间的事情。 韩素终究没有闪避,小老虎更没有留手。片刻已过,她只觉得身上一痛,那万千毫针便终于是密密麻麻、结结实实地扎进了她周身上下每处血肉——除去避开了韩素头脸,小老虎这一把毫针洒去,是实实足足的有一万三千根,而这一万三千根毫针一根未落,全都扎到了韩素身上! 小老虎欢喜地仰头高吼了一声,一个纵跃便跳到韩素身旁,张开大口便往韩素头上咬去! 它要先将这背叛者的头颅吃掉,再一口一口咬下她全身血肉吃进腹中,这样她就永远永远地属于它了! 冰蛋是它的,冰蛋中孵出的东西也是它的,自然是永远都该属于它,谁也不能改变! 小老虎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张开大口,露出了满嘴利牙。 第81章 借道传幽魄(二) 生与死,不过一线之间。 红尘万千,天地熔炉,真灵如昧,虽生犹死,真灵不昧,虽死犹生! ——你可以抹杀我的生命,却没有谁可以抹杀我的意志! 剧烈的疼痛中,韩素仿佛听到了大道纶音。 天地之桥轰然洞开,一股浓烈的玄奥之气犹如沸腾的开水从那冥冥中滚滚而来,这一瞬间,韩素恍惚觉得自己像是回到了万物初始的母体当中,浓郁的灵气将她包裹,无数玄妙的大道之音在她耳边唱响,身体中的关窍一个接一个地被迅速打开。她忍不住侧耳倾听,细细感受。 然而剧烈的疼痛仍旧存在,韩素整个人都仿佛被剖成了两个部分,意识被剥离在肉身之上,一方面看到自己的身体一点一点被吞噬,被消逝,一方面又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在重组,力量在增长。冥冥中某种玄奥的力量交织出了生死之间的一线规则,韩素心神震动,终有所悟。 仿佛有某个庄严宏大的声音在询问:“生?死?我?他?” 生?什么是生? 死?什么是死? 我?什么是我? 他?什么是他? 生即是死,死即是生,生者是我,死者亦我。 不论过去,不论未来,“我”即是“我”,本我,真我,无他,无一切所有,唯“我”而已! 小老虎原本正欢快大嚼,下一刻却惊恐地发现,这个被它按在爪下,原本已经失去了头颅的残破身体上,竟不知何时又长出了一颗头颅来! 一样的眉眼,一样的口鼻,那张一样的脸上竟还露出了与此前一模一样、未变分毫的安详微笑! 小老虎惊恐地张大了嘴,只觉得自己一颗心子在胸腔中左突右冲,被骇得险些就要跳出来了。 它瞪大眼睛看着眼前的一切,四肢却忍不住不停颤抖,它简直无法思考,舌头却已经下意识在口腔中舔了一圈——它口中却是干干净净,除了口齿与涎水,旁的什么也没有。 然而它分明记得,自己口腔中刚才还充满了使能够它满足的咀嚼感。 它明明已经咬下了这个东西的头颅! 难道是它记错了? 这怎么可能? 小老虎心中恐慌越来越盛,它连忙松动爪子从韩素身上跃开,只因不能就此舍下这到口的美味,便仍旧谨慎地徘徊在韩素身旁,不愿轻易离去。 因为此前受伤太重,后来又被扑倒压制,所以此刻韩素是歪倒在地上的。小老虎便仔细观察,发现自己虽已将此前射在韩素身上的尾针全数收回,可那些尾针扎在她身上留下的血印子却依旧还是存在的,这证明了它前一部分的记忆至少并没有出错,它既不曾陷入幻境,也没有被迷惑神智。 小老虎稍稍放心了些许,但它仍旧不敢去看韩素的头,只将目光定在她颈部以下,看了又看。然后,它就看到韩素腰下襟口处忽然跳了跳,仿佛有什么东西要从里头跳出来了! 不等脑中仔细思考,小老虎几乎是反射式地一个倒跃,便再也忍耐不住,骇得转身便跑。 它一边亡命奔逃,一边死死咬住牙关,虽然心中已经难过得直想大声嚎哭,可喉咙里却不敢发出半点声音,眼中更加不敢滴下泪水。它只怕自己发出一点声音,流下半滴眼泪,就会被那冰蛋中跳出来的怪物循着声音和气味找来。它最初妄想迫使对方为奴,后来又嘴馋想要将对方吃掉,它连番做下了这样得罪人的事情,倘若被那怪物寻到,还不知会遭到怎样恶毒的整治呢! 这般越逃越远,小老虎却仍不放心,只觉得自己是世上最最苦命的幼兽。生下来就自己一个孤零零的上头没有长辈下头没有兄弟姐妹不说,好不容易咂摸到一点天赋神通,捡了只冰蛋回来,一心一意用尽力气将其孵化,最后却孵出一个被咬掉了脑袋仍能再长的怪物,这怪物口说要还命给它,却在被它咬掉脑袋后又再长出了一颗来,它吃了跟没吃一样——欺骗幼兽,简直不要太无耻! 小老虎越想越觉得委屈,最后一路跑一路跑,竟跑到了小岛深处的禁区边缘。它抬头一看,就看到一面耸立的绝壁,顿有一股锋锐巍峨的气势扑面而来。 小老虎顿时又连连后退了几步,然后伸出爪子按住自己扑通扑通乱跳的小心脏趴伏到旁边的草丛里。 停在此处虽觉压力甚大,但整座岛上却也只有此处能使它稍微安心。 韩素当然无法料到这小兽内心竟还有这许多曲折,她是在一片滚烫中惊醒过来的。 当时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硌在她衣襟里,烫得她一个激灵,竟是硬生生从那玄之又玄的妙境中跌落了出来。就在她从那妙境中跌出来的一瞬间,她耳边的那些大道之音便也随之迅速远去了。那一瞬间,她是失落的,但这失落也仅仅维持了一瞬间。韩素迅速清醒了过来,机缘既已去,自然也不可太多强求。 她下意识便撑地起身,移目寻找小老虎,入目间却不见那小兽踪影,她又摸出腰间那滚烫之物,低头一看,原来却是随珠在发烫! 如此数月曲折,韩素经历之奇之险,简直是穷尽人所想象,她身上的衣物早便在这过程中变得破烂不堪,她随身的佩剑也已经丢失,倒是这随珠小小的一颗竟还能随在她身上不曾遗落,也算是难得的缘分。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韩素将随珠托在掌中,心念一动便引出一股真气注入随珠,当即便与大千世界另一头——身在仙界的方寻建立了联系。 “素娘?”方寻的声音几乎是惊讶的,“原来你还在!” 短短五字已是透露了太多,韩素恍惚片刻,道:“方郎君多次寻我皆不在么?” “是,我以为你……”方寻顿了顿,声音中便多了一些赧然,“你……如今可还安好?” 他问得虽然十分委婉,可言语中的关切之意却并不能完全掩盖,在数度曲折之后听到这样简单的一句问话,韩素心头不由得便生起了一丝朴素的暖意,竟使人觉得十分舒适。 韩素道:“我虽经历了一些异事,但如今诸般皆好,倒是有些事情想要问你。有这样一头小兽,它形似老虎,身披金色毛发,初时尾部细长,尾尖上有细长红色,能发出火焰……” 她细细描述了一遍小老虎的外形和能力,着重说了下它后来背生双翅,又说到它灵智极高,犹豫了一下,韩素还是继续说道:“它原本于我有救命之恩,但我却不能如它所愿做它奴仆,便同它说,我性命在此,任由它取。它先用右爪撕裂我右肩以作试探,后来甩出尾尖长毛化作毫针刺我,将我制住后,它便从我头上吃起……” “它吃你!”方寻惊道,“它可吃到了?” 惊问之后他又有些不好意思道:“它定然是没有吃到的。” 韩素却道:“不……也许,它的确是吃到了的。但我如今又好端端地活在此处,因而也许还是没有吃到罢。”说到后来,韩素自己反而不能确定了。她略过此事,只问道:“这小兽大致是如此模样性情,方郎君见识远胜于我,可知此乃何物?” 其实韩素已经觉得自己是在冥冥之中领悟了什么,但此事毕竟太过玄妙,出了当时的情境之后她已无法再用言语清楚表述出那时意境,只有那一点玄之又玄的奇妙感觉停留在她心中,使她通身舒泰,神清气明难以言述。 事实上她此刻更该做的是寻个静僻安全之处好生回味巩固此前所得,不过小老虎毕竟更得她挂心,再者方寻多次与她联络未果,她更不能敷衍了事将人打发,因而此刻却不是巩固修行的好时机。 方寻却是沉吟半晌,这才十分不能肯定地说道:“听素娘所述,此物……许是有穷奇血脉。” “穷奇?”韩素想了想,道,“凡间也有颇多神物志怪之事流传,我曾读过一书,名为《山海经》,《山海经·西山经》有云:‘又西二百六十里,曰邽山。其上有兽焉,其状如牛,猬毛,名曰穷奇,音如獆狗,是食人。’方郎君所说,可是这个穷奇?” “《山海经》!”方寻却惊讶之极,“凡间竟也有《山海经》流传!凡间也有邽山么?” 韩素道:“凡间没有邽山,便是《山海经》中各种神怪之物也都不是凡人能见的,因而凡间人等大多只是将其当成神怪传说,却并不当真以为其果然存在。莫非《山海经》中所说竟不是虚言?那邽山在何处?方郎君问我凡间是否也有邽山,莫非仙界原是有邽山的?” “仙界的确是有邽山!《山海经》更不是虚言,而是仙界的上古所有的风物地理志。”方寻很是惊奇,“虽说仙界地形如今比之上古时候已有许多变动,但有些东西却依旧是存在的。可这仙界的风物地理志为何竟会在凡间流传?此时当真奇哉怪也。素娘,凡间读过《山海经》之人多还是不多?” 韩素道:“《山海经》是先秦时候流传下来的古籍,虽则如今已无法考证是何人所著,但要寻得却也不难,只是凡间对此有兴趣之人并不多罢了。” 方寻顿时怔怔:“凡间竟有《山海经》,那《连山》、《归藏》、《周易》可有?《灵枢》《素问》可有?《河图洛书》可有?” 他一连问了几个,韩素待他语气稍稍平复,才缓缓道:“都是有的。” 方寻一时却有些失魂落魄起来,那边静默许久,他才终于说话道:“素娘少待我几日可好?我还需再去书阁寻一寻旧籍。”说到后来,他声音里却添了几分极细微的颤抖。 方寻为何竟有如此反应?韩素顿了片刻,终是缓声道了一个字:“好。” 第82章 借道传幽魄(三) 随珠的热度迅速消退了下去,韩素摊开手掌,掌心中停留的是一颗灰突突的冰冷石珠,若非事先知情,又有谁人能料到这颗看似不起眼的石珠竟有无视时空距离,连接大世界两端之人的功效? 仙家之物,端是神妙万方。 韩素收起随珠,低头扫了一眼自己一身的凌乱,也终于为自己狼狈的衣装而觉苦恼起来。 她就算再怎么不在意形貌装扮,也不能在一身破烂衣不蔽体的时候都还觉得无所谓。 事实上十几年前还在韩家的时候,韩素也是烩不厌细衣不厌精的。今时贵族女儿多半娇养,出则呼奴,入则唤婢,居家时的衣装、出游时的衣装、会客时的衣装、饮宴时的衣装等等等等各不相同,当年韩素在京中贵族女儿圈中已经算是简朴的了,可她居住的院子里光之是专门给她放衣装的屋子就有两间,另有一个大丫头带着一个小丫头专事打理她的衣物,至于其余钗环首饰胭脂水粉等等物件更是独有专人打整,一年四季各不相同。 说来也不怪常有寒门士人高呼世道不公,长安贵族圈中风气之奢侈简直超乎寒门中人的想象,说上一句“骄奢淫逸、不知疾苦”那还是轻的,实际上安禄山能够那样轻易就拉起大旗给大唐天下造成大乱也未必没有当今统治阶层太过糜烂之故。 韩素站在原处苦恼了片刻,不知为何心头就忽然一动。 她抬手摘下旁边一棵不知名矮树上的叶片,一连摘了十片。这树虽矮,叶片却是极大,形状宛如蒲扇,韩素摘下的这把叶片中最小的一片都有一尺见方大。她将这十张叶片对空一抛,叶片纷纷上扬,她抬手一拂,体内奇异力量涌出,一股玄奥的意识轻覆叶片之上,不过片刻,这些叶片就渐渐连接到了一起,然后形状开始发生变化。 虚无之中就像是有一双巧手在轻轻拨弄,叶片被连至一起,细转慢折,轻收缓裁,摸约小半盏茶时间过后,半空中虚浮的叶片已经不见了踪影,而此刻呈现在韩素面前的已是一件阳绿色的交领窄袖深衣! 这深衣样式虽然简单,剪裁却极为古朴优雅,它虚浮着被展开在半空,只显得肩袖线条流畅利落,下摆裙裾层叠舒缓,阳光之下这绿色浓郁鲜翠,竟仿佛是要滴出来一般。 而更为使人惊奇的却是,这深衣分明便是韩素此前采摘叶片所化。化叶为衣,任意采取万物为己所用,如此手段当真令人匪夷所思! 就是韩素自己,在这深衣化成后都忍不住惊了一惊。 她刚才只是隐约有所感应,事先却并未料到原来这样的手段竟果真可以实现。既然有效,韩素便又选了几截树枝,剥下树皮取出内里白色的树干化出一套白色中衣、一套白色小衣。她将这些衣物都揽入手中,四下寻了寻,因不曾见到旁的隐秘处,便索性进了旁边山洞。 这山洞原本是小老虎的居处,里头有一大三小四个洞室,皆是干燥清爽,与寻常野兽居处不同。小老虎此刻自然不在洞中,韩素便寻到里头一个小洞室钻了进去。她抬手一引,面前便出现一团足有脸盆大的水团,她将新化出的衣物扔进水团中清洗好,又轻一挥手,那水团便自散了个干干净净,再取下衣物,衣物干燥洁净,已经是可以穿了。 领悟水法之后,旁的不说,于生活上倒是方便了不少。 韩素化出水帘将洞口遮挡好,又引动术法将自身清洁一遍,等到再从山洞中走出,终于是一身清净了。 她一边行走一边细细回味适才引动术法时得到的种种体悟,只觉得既奇妙又自然。虽说在这之前,术法一道于她而言尚且只是传说中的东西,可不论是她刚才引水化用,还是之前化叶为衣,其中诸般应用法门却都是自然而然便涌现在她的认知当中,让她使用起来毫无困难,轻松写意。 这种轻松却并不是因为她从何处参阅并苦修了这些法门,也不是因为有谁将这些法门灌输进了她的意识,而是因为她隐约间触摸到了三千大道中的某种规则,大道降下诸般玄奥轨迹,她有所领悟,因而沿用起其中诸般化生法术来便自轻而易举。 此间种种原本也没有谁来告诉韩素,可她这一番思索却居然将其间来龙去脉明辨了个七七八八,说来这也是规则的妙用。 天道之下,有三千大道,小道无数。这些大道小道交织在一处,又衍生出无数变化,形成了无数规则,在规则之下,天地轮转,万物生灭,这万物便既是规则的一部分,又在规则的允许下拥有或利用、或掌控、或超脱规则的机会。 这便是易术所言,大衍之数五十,其用四十有九,则虚一不用——至于为何虚一不用,这个不为所用的“虚一”又究竟有何意义,便往往是各有各解了。 在韩素这里看来,显然这“虚一”正是大道给予万物的一线优容,它既制定规则,运行规则,又允许生在规则中的万物去解读规则,甚至是打破规则! 是生是死,皆是本来,顺天逆天,全在一念。 正如佛家所说,过去现在未来,都应是我,善良邪恶慈悲也全是我,佛陀魔鬼众生,亦皆是我,既然如此,天堂地狱并无差别,顺天逆天也无不同。 你顺,天在这里。 你逆,天也在这里。 韩素少时随祖父学习,涉猎百家经典,与许多传统修道士不同的是,她对道的理解从不拘泥在一家一言之间。不论道家、儒家、佛家,还是玄学、法学、阴阳学,等等等等,凡有典籍流传,被她所见,尽能习读。这固然是因为她在修行途中并无完整的师门传承,亦无明确的引路之人,也要得益于韩重希开明的思想,以及整个大唐王朝文明开放的风气。 当朝文风盛极,各种诗会、花会、文会等等多不胜数,乡野村夫尚能吟几句打油诗,贵族圈中姑且不论男女,但凡是那胸无点墨的,往往是要笑掉旁人大牙去。 韩素在这样的环境下成长,打小时起先学的是文而不是武,先读的是各家典籍而不是修行心法,她既区别于自草莽中起身的各路江湖豪杰,更不同于那些从小修行的修仙界中人,多番遇合之下,她竟是隐隐约约的抓到了独属于她本身的那一丝道韵。 这一丝道韵虽然仍旧生涩模糊,并不清晰,但脉络已然初展,韩素只消寻迹一探,便有所悟。 她缓步从洞前平台走下,一面仔细打量四周环境,心中思索更是不停。 小老虎早不见了踪影,韩素虽然隐有所悟,但此前发生之事终究太过神异,她当时处在那不可言说的状态中,此刻回想起当事情境只觉记忆朦胧,却是并不太清楚当时究竟发生了何事,小老虎又为何会不见了踪影。不过她探到过小老虎的记忆片段,知道自己此刻所处乃是海中孤岛一座,那小老虎便是不知因何事而骤然离开了,也总归脱不出这座小岛去,韩素并不担心寻不到它。 至于寻到小老虎之后又该如何,韩素一时间也不能想得明白。 她的心思多半还是放在适才引动术法时的种种奇妙感应上,这种奇异的力量并不等同于真气,真气起于精腑,纳于丹田,而使韩素引动诸般奇异应用那股力量却仿佛是来自于天庭祖窍之间。 所谓天庭祖窍在修行中又被俗称为上丹田,上丹田,藏神之所,命魂居处,自来神秘无比。习武之人修炼内功大多便是只修下丹田,而魂魄神明之事因为太过难以捉摸,却是极少有人能够涉及的。韩素修行的内功心法《元始太玄经》原本脱胎于《太玄经》,此法在凡间也算是极致精妙,可其中关于天庭祖窍的修炼之法也是及少提及,便是偶尔提了几句也是模模糊糊语焉不详,让人不能依法具体修炼。 然而此刻韩素却分明感觉到自己眉心之间有什么东西在一鼓一鼓,再仔细咂摸去,那东西细细幼幼地挣扎着,倒像是一颗被深埋在泥土中,急欲破土而出的小芽,其间蓬勃旺盛之意叫人阻也阻不住。 她摸上眉心,心中思忖:“藏神之所震动不休,莫非是元神生发?” 韩素如今对仙道修行也不算是一无所知了,她尤其重点听方寻说起过化神之难,便又想:“仙界之中人人俱有仙根尚且化神困难,方郎君见识胜我百倍也依旧在为化神苦恼,可见这元神绝不能轻易聚集,既然如此,这元神生发又哪里会来得这般容易?” 她再又想到:“当日从江都港生还的诸人当中,除去原本身怀内家真气,阴气不侵的几人,便如我与那葛老大外,其余众人反倒是获得了更为神奇的力量。他们或能御风,或能引水,或能喷火,也有人力大无穷,有人身形变巨,有人肋生双翅,有人甚至还能举手招雷。这些原本也都是凡人,虽则其中是否有人能有仙根尚且未能得知,但总归不会是人人都有仙根的。饶是如此,他们却人人皆获奇异力量……我如今的状况,与他们可不是正有几分相似?” 韩素想道:“其实最为相似之处,便在于我此前也曾受到阴气侵袭。只是当日在江都港时,那阴气质量疏散,等级略低,并不能对我产生多大影响,而安禄山身边那神秘人放出的阴煞之气却极为厉害,我即便是得入了先天,要不是后来多番遇合,却也未必就能抵抗得了它。” 她好一番思索,心中终有所感:“那等阴气原本并不该出现在凡间,然而却偏偏被凡人沾惹上了。此物原本也不是凡人之力所能对付,可江都港一事中,却终究还是逃出了不少人。这些逃出之人是否便是得到了天道在绝境中给出的一线生机?这些人后来获得了种种奇异力量,是否便是因为在本不该出现的绝境当中夺得了一线生机,故而天道降下法则,给予嘉奖?这便是那大衍之数五十中最后余下的那个……‘遁去的一’么?” 想到此处,她忽然便怔在了原地。 第83章 借道传幽魄(四) 一饮一啄,莫非前定,天道循环,自有轮转。 韩素又细细探查体内真气,她此刻的真气比之从前却又大不相同。 经过一整个冬季的冰雪蛰伏,完成了从生到死,又从死到生的转变,韩素整个身体都仿佛是被重组了一遍。 她原本的功力刚到先天中期,体内真气大多处在浓密的烟雾状态,虽然已经有一部分转化成了真水,可真气的提炼毕竟是一个需要积累的漫长过程,她修行年岁虽不算短,但比起凡间大多先天高手来,她着实是极为年轻的。以她这样的年纪,这样的积累,就她自己估算,若无意外,要想将真气全数炼化成真水,而后汇聚成湖,跨入先天后期,至少也需五年。 然而她此刻来看,却只见自己丹田中汪洋一片,浩浩汤汤,她只将意识往其中轻轻一探,就已是波澜激荡,巨浪迭起。饶是韩素此前已有心理准备,乍见之下也只觉得心神为之震荡,一股雄壮辽阔之感自胸间溢出——如此状态,又何止是真水成湖,这简直就是真水成海,成洋! 真论及功力,韩素此刻只怕是要远远超过凡俗中的先天大圆满了。 然则这一海真水毕竟尚未彻底质变,她与以武入道的大境界之间终究还是差着那么薄薄的一层窗户纸不曾捅破。 虽是仍旧差着一层,韩素却能够感觉到,某种可以被称之为大道种子的东西已经在她神魂中种下,只需她再将近段时间得到的体悟细细反刍几回,便随时有可能踏破这一界限,到那时以武入道自然不在话下。 此时海风细细吹来,她轻轻一吸气便是满口的温暖湿润,这小岛之上又是满目苍翠,一眼望去当真令人心旷神怡。 不过一刻之间,此时心境竟已同之前大有不同。 韩素心头微动,抬手抓住空气中一把水汽便送到鼻端轻轻一嗅——这水汽中果然残留着小老虎此前奔走而过的气息! 她便顺着这气息的指引,移步缓行。 一边走一边继续整理心中所悟,以及思索种种应用之道。 说起来,虽同样是被阴气侵袭过而后在体内引发出某种术法力量之人,可韩素的能力却显然要比她从前听说过的那些江都港事件幸存者强大太多。 这固然是因为韩素原本就是先天高手,已初步领悟流水剑意,也因为侵袭韩素的阴煞之气比之那时在江都港大范围溢出的阴气厉害千百倍不止,更因为她在这期间数度生死,几番顿悟,却同样不能忽视掉那时韩素身在冰茧当中,小老虎日夜为她输送元气,采集日月精华的功劳。 不论小老虎本意为何,也不论它后来是否杀机毕露,它对韩素的恩情却不能简简单单就用“救命之恩”四字概括。 韩素暗忖:“从来只听说禽兽精怪吸取日月精华而修炼妖身,化为人形,却不曾听说过原来人类也可以吸收日月精华,倒是不知这日月精华入了我身会否在某一时刻引出旁的什么异状来?” 此事的确颇为奇怪,不过韩素转念又想:“我对修行界中诸事原本就了解极少,这传闻可不可信还未可知,再有机会当问一问方郎君才是。” 她且思且行,一路分树拂花,诸般心绪渐渐沉淀,却只觉得神明当中越发通透,心中也渐渐明确:“我道,应为本我之道,本我之道超脱生死,超脱过去,超脱未来。其它一切,凡我所见,凡我所知,皆当为我所用。” 如此道心既定,她再看眼前诸般事物,比之从前却又另有不同了。 韩素却忽然心有所感,抬头便往天际一看。 便见那极目之处一道紫电跨空而来,紫电经空,疏忽而至,眨眼间便落至韩素头顶之上,兜头便向她劈来! 韩素竟无法闪躲,她只是这么一抬眼,那紫电已是劈到了她的面前。 鬼使神差般,她立时便是一张口,舌尖绽出一音:“咄!” 这一音如雷,声气一吐便迎向了当空劈来的这道紫电。与此同时,韩素丹田中汪洋生波,那无边的真水海上突兀亦是一道炸雷响起。 当是时,劈空而来的紫电、韩素舌尖的雷音、她丹田中骤响的炸雷,三者竟是同时炸响开来了! 顿有一阵阵轰鸣声连绵在韩素耳边响起,她福至心灵,倏然盘膝坐下,再将口一张,一口便将劈空而来的那道紫电吞下。这道紫电一入她口,立时便顺流而下,直往她丹田中窜去。 轰隆隆,轰隆隆—— 韩素双目紧闭,神色安详,然而她的丹田中却已是雷霆相加,惊涛怒涌,狂浪肆卷。 一雷始动,万物生发。 天覆地载,五行之全。 无数虚影开始在韩素的丹田海上闪现又湮灭,这些虚影或为草木,或为禽鸟,或为走兽,其间也有人间城池,诸般事物,甚至还有些虚影分明便似活人一般,喜笑哀怒宛然如生。这些虚影来了又去,去了又来,若是仔细看去,便能分辨出这些虚影中闪现的一应人事其实全是得自于韩素的所见所闻。 这是韩素的内世界,内世界中,她的神魂便是主宰,她的意识便是规则,她的本我便是“道”,“道”,便是她的本我! 轰然之间,雷霆乍歇,青空之下,怒涛翻转,那无际汪洋之上一道烈阳自东冉冉升起,顿时便见紫气氤氲,霞光万道。如此恢弘的景象之旁,却有一轮明月与那烈阳同升,紫霞光辉虽则绚烂壮丽,可这明月皎白清幽,月晕光芒柔和坚定,相伴在这烈阳之旁,却是半点也不能被人忽视。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竟是日月同辉! 韩素只觉得神魂微微一震,终于自那奇境中退出。她缓缓睁开双眼,脸上表情虽仍旧没有太多变化,可她此刻却是心头明晰,再不同此前一般每每虽是有所顿悟,事后却一片朦胧,并不能真切将一时的顿悟化为己身修行。 适才一番变化却是清楚发生在她丹田中的——她此前细思前因,又明确了己身之道,天道有所感应,自然降下道种,这道种便是此前跨空而来的那一道紫电。韩素将那紫电吸引到了自己身旁,一口吞下,更借此开辟丹田,炼化真水,凝聚己身道种。最后她道种凝聚成功,显化出来便是那一双同时在她丹田海上升空而起的烈阳与明月! 韩素拂开身上沾染的细碎草叶,一边起身,心中思忖:“我道是本我之道,然则本我之道包含太多,因而我道便又不单单是本我之道。我道之下,一念主生,一念主死,一念过去,一念未来,一念天堂,一念地狱。然而虽说是生死皆我,过去未来亦同是我,天堂地狱也全在我心,时光之下,覆水却依旧难收,逝水更是无回,因而我之道应为‘无回本我道’!” 她心境通明,移步仍往小老虎所在的方向行去。她步伐轻缓从容,然而每走一步她身上的气势便盛一分,她移步之间跨出的距离更是可观,那看似轻缓的一步之间,竟是一晃便能过去数十丈之远,不过片刻,她就又往小岛深处走了数里。远远地,却有一座极为峻拔陡峭的山峰遥遥在望了。 虽是离得甚远,可一股荒芜孤峭的气息已自那陡峭山壁上遥遥传来,韩素只是这般一抬眼,便觉前方似有无尽荒凉之气铺天盖地挤压而来,使得周围一片生机俱绝,飞鸟虫兽不愿相近。 她脚步不停,面上表情也不变分毫,可心中却未尝没有惊讶。 这一路韩素也算是走过了小半座岛,小岛上花木繁盛,其间生灵并不少。这其中也不乏凶兽恶兽,虽是摄于韩素气势只敢远远观望而不敢近前相扰,可韩素一路默记下来,却是数得十分清楚,这中间光只是远远缀着观察过她的异兽就足有三十之众。 这些异兽显然也都如同那小老虎一般,拥有远超普通兽类的灵智。说来韩素此前就在光野之下入了定,原也是极危险的,可她当时灵觉忽至,却是根本就来不及另寻隐蔽处再来迎接那道种。得亏这小岛上的异兽大多拥有非凡灵智,如此众兽心有踌躇,反而没有一个愿意胡乱出头,倒是让韩素顺顺当当就接下了道种,也有了之后的突破。 她突破之后也不管众兽相随,只是循了小老虎的气息便径直前行,就这般直走而来,直到走过重重繁茂林木,眼前视野豁然开阔,一眼望见了前方的峭壁高峰。 她脚下不停,出了树林仍是直直迎着那山峰走去,这时原本远远缀在她身后的那些异兽们却是不愿再跟了。顿时走的走,散的散,不过数息之间这些异兽就离了个干干净净。 韩素心知前方必有蹊跷,可小老虎的气息分明就在前方,她却不能在此刻退缩。 她足下生风,且行且辨,眼看是离那山峰越来越近了,前方草丛中忽然传来一阵动荡,就有一物从那草丛中跳出,对着韩素低低吼了起来。 第84章 借道传幽魄(五) 这对着韩素低吼者,正是那疑似有着穷奇血脉的小老虎。 小老虎压低前肢,毛绒绒的脑袋微微下伏,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瞪得滚圆,直盯着韩素,目光中满是愤怒与警惕,以及让人难以察觉的细微的惧怕与退缩之意。 若非韩素就在面前,它只怕是要再度抱住脑袋大哭一顿。它只见韩素气势比之前更加显得强大危险,心中就是一阵恐慌,只想着这人如此穷追不舍,莫非是要来报之前那万针齐扎之仇?它思量着若是自己被旁的哪个这样欺负了,那是无论如何也要对方尝过千百倍痛苦才肯罢休的,至于韩素之前说过的感念它恩情,愿意以命相报等话语,它根本就不放在心上。这种话谁信呐?谁信谁傻瓜! 它低低咆哮着,若非万不得已,它并不想将韩素引到那个地方去。虽然相比起这岛上的其它生灵,它因为血脉原因能够勉强接近那个地方而神智不失,但接近那地方要付出的代价仍旧是大了些,那滋味它尝过一次之后是绝不想再尝第二次的。 韩素当然猜不到小老虎这些千回百转的心思,但小老虎的抗拒态度显然十分明显,她的目的是要报恩而不是结仇,自然不能太过相逼。 “小郎君,”韩素静默片刻,等到小老虎吼声稍歇,才缓缓开口道,“小郎君不必如此,无论如何,素娘不会伤你。” “嗷……”小老虎依旧低吼着,幼兽的声音有些模糊,仔细听去,倒不像虎啸,而有几分类似犬吠。 它小心地倒退几步,一边摇头,一边将眼睛盯住韩素,眼中戒备之意十分浓重。 韩素就算是听不明白它的兽语,可看它的表情动作也终于明白了几分。 她不由得便皱了皱眉,她的表情起伏十分细微,可一直仔细观察她的小老虎却看了个分明,当下里它便又控制不住地身子一跳,紧张得更是接连退了好几步。 竟是将韩素视为洪水猛兽,惧怕如斯! 韩素一时倒有些哭笑不得了,她细思了一番前事,便道:“我与小郎君并非仇敌。” 小老虎便将头一歪,然后十分人性化地撇了撇毛绒绒的兽嘴。 韩素微微一笑,道:“小郎君于我有恩,我原该报答,但素娘生平绝不为奴,此事无可商量。尔后小郎君射我万针,欲吞我血肉,原说你救我一命,又伤我一命,便该就此恩怨相抵,两不相欠的。但如今我既好端端活在此处,前事也便需打个折扣才能作数。况且救命之恩本来不应如此清算,所以小郎君见到素娘便应当吐气扬眉,趾高气昂只管差遣才是,如此小心实在不必。” 说到后来,她难得的甚至是说了几句俏皮话,可小老虎却依旧是不能信她。它喉咙里咆哮着,四肢也是不安地在原地踏动,眼神更是十分凶恶。虽则如此,韩素竟不知为何,却觉得它这恶狠狠的样子倔强又可怜,一时间反倒显得她是在打着报恩的名义大行欺压之事,是个十足的大恶人了。 韩素衣摆微动,缓缓向后退了几步,道:“小郎君如是不想见我,素娘远离你便是。” 她心里想着,虽是要报恩,但也不必一味纠缠恩主,否则引得对方惊惧反为不美。 小老虎见她后退,也就略放心了些。但它已经被韩素吓破了胆,总觉得韩素无论哪一处都怪异无比,当即便又将长尾一甩,便有一堆火球密密麻麻从它尾尖上飞出,直往韩素扑去。它则趁着火球甩出之际将身一扭,后退一蹬,立时窜入草丛一溜跑远,不过片刻便不见了踪影。 韩素抬手弹出一片水雾将火球扑灭,心里更是觉得好气又好笑。倘若这小老虎当真有穷奇血脉,那也应当是世上最最胆小的一只穷奇,用色厉内荏来形容它都嫌不够,真真是一只怎么看怎么典型的纸老虎,让人简直不知该如何面对它才好。 小老虎的气息很快就越去越远,韩素站在原地感应一阵,发现它没有再往那边孤峰的方向深入,反而是循路回走,往它自己原来的洞府去了。韩素便放心了些,又转开了思量:“也不知如今是几月了?这海上虽是温暖湿润,看着像是入夏的天气,不过地域不同,气候不同,倒也不能据此判断如今的时节。虽是如此,也总归是许长时间过去了,不知洛阳那边如今情况如何?安禄山可有伏诛?” 韩素心中其实已有不妙的判断,安禄山一方的实力比洛阳这边原来估算的还要强上许多,尤其是那个长着俞立相貌的神秘人,只他一个,若是出手刺杀,洛阳这边只怕便是无人可挡,到那时安禄山要想攻破城门可不就轻而易举了?他根本就勿需与图突的法阵正面相冲! 韩素忆起当日从江都港险死还生又获得奇异力量的诸人,不由想道:“那时我与太白兄同行,也曾在通往江都城的官道上见到安禄山亲卫纵马奔行,可见那时安禄山便起意关注了江都港之事。后来‘俞立’出现在安禄山身旁,只怕也是得益于他这一行罢?既然他可以招揽到‘俞立’,那未尝便不能招揽到其它异人。倘若当日那些获得异力的幸存者也被他招揽到几个,那洛阳一方便更没有胜算了。”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她又想:“那时图突的法阵能够奏效,一来是因为那法阵的确威力强大,另一方面只怕也是得了些出其不意的便宜。如此法阵用过一轮之后,到后来安禄山未必会让它再发生作用。他也不用做旁的,只消围城,洛阳这边就要无计可施。更何况叛军一方高手众多……我也不必心存太多侥幸,洛阳多半是守不住的,只是不知图突此刻状况如何?” 图突也曾在韩素危难之时施以援手,韩素与他约定,要将安禄山活捉了交由他处置,也算是偿还他的恩情与因果。可惜后来事情有变,韩素不但没能捉到安禄山,反而被他身边的神秘高手重伤,更是在关键时刻被洛军这边的领头人物反戈一击,最后落得个流落海外,辗转至今。 对于此事,韩素也不是没有愤怒。不过当时是求生要紧,韩素分不出太多心力来承担这愤怒,后来她陷入冰茧沉睡数月,期间数度生死,神魂蒙昧,更不知愤怒为何物。再后来她幸运醒转,绝地还生,境界升华,此时所思全是天地间的诸般玄奥至理,当然也没有心思去想此前那些乌七八糟让人生厌的事情。也是直到此刻细思前情,她才终于想到了让自己经历这一番曲折事故的祸首——卢奕。 “卢奕如此行事,说来极是可恨,然而我却无法恨他。”不恨,并不是因为韩素有多少想要以德报怨的慈善心怀,而是因为她经历诸事,眼界渐开,胸怀渐广,已经学会不再轻易因旁人而引动己身爱恨。况且说到底卢奕也不过就是个受谣言蒙蔽的糊涂人,人心如此,他怎么行事韩素都不觉得奇怪。 韩素并没有高看他,不曾对他怀抱过任何期望,自然也就懒得去恨他。 说到底其实就是,卢奕尚且不值得她去恨上一恨。 不过谣言力量的可怕,她这回可算是结结实实地切身体会了一把。此事如此变化,用一句人心诡谲来形容当真是半点也不为过。 “虽然不过是立场不同,选择不同,但卢奕等人如此诸般作为,我不会因此心生恨怒,却也不能就此放过。有恩报恩,有仇报仇,人生在世须得快意恩仇方才不枉红尘一遭!”韩素心念坚定,无可动摇,她也不会在这样的事情上多想,只计划着,“我也不能在这海外多留,还需设法回到中土才是。安禄山若是还活着,我便需尽早将他擒获,交予图突处置。” 至于曾经将她重伤的神秘人,她更想要去好生会上一会,战上一场! 既然想定了,她就想要到海边去一趟,一来看看风向,二来也是要观察清楚看何处可以起航。 韩素在这方面其实很外行,不过是多看过几本书,偶尔听过海上之事。这大海茫茫的,海上诸般风浪凶险不说,光只是一个方向难辨就足够生生将人磨死在海上!虽是如此,韩素却也并不担忧太多。许多事情总要试一试才知道,瞻前顾后徒增烦恼。 她转了方向便要往另一边的海岸走去,临举步时却心神忽动,一转头就又将视线落到了另一边的峻拔孤峰上。 但见那孤峰笔直向天,绝壁峭岩,上头寸草不生,点绿不见。 远远地便有一股孤煞之气直扑而出,便是山脚下的大片土地都仿佛被那山峰气势影响,上头虽是勉强生了些短草,可这些短草也全不似旁处生长的那般葱郁繁盛,反而是枯黄衰颓,远望去全是莽莽一片,说不出何等凄冷萧杀。 韩素不由得再多看了一眼,这再看之下,她忽就觉得那山峰清绝孤峭,这般笔直树立于海平面时,竟像是一柄孤剑直插在茫茫沧海当中! 她心头就忍不住跳了一跳。 第85章 借道传幽魄(六) 这碧波茫茫,海天一色,海上小岛绿树繁花,盈盈葳蕤,却偏有一道孤峰直垂岛侧。孤峰上寸草不生,绝岩峭壁,两相对比之下,更显那山峰孤直凄冷,一片萧杀之气直冲天际,令人一观之下不由得受其感染,心中冰雪一片,悲痛莫名。 韩素忍不住又往那山峰所在的方向行了几步,而越是靠近,那山峰上散发出来的孤冷之气就越是浓重。 这时再看去,就显得那山峰耸立岛上,恍惚竟似一位绝世剑客负手直立于沧海危崖之间,身负孤岛,面临沧海,剑意冲霄,杀气盈天。 韩素亦为其所感,当下更不迟疑,轻撩衣角便往那山峰快步行去。 这道孤峰散发出的剑意如此强大,没有哪一个修剑之人见到之后能够无动于衷。 渐渐地,越发近了,而韩素的脚步却反而慢了下来。 她只觉得前方剑压越来越重,空气中散布出的剑意浓稠有如实质,以至于她越往前走便越像是在往沼泽处深入。韩素到此时也终于知道这山峰附近为何会是这样一副生机俱绝的景象了,这山峰散发出的剑意和杀气如此之重,排他之性又如此强烈,寻常生灵一旦走入这剑压范围,只要稍有不慎,便会被这剑意绞杀灭绝。这剑意虽则凄冷,却更是霸道骄傲,又如何能够容忍旁的气息介入自身领地范围? 到这时,韩素再看这满地的枯黄短草,却又另有一番感慨。 风吹草不折,弱极而生刚,偏偏是这看着最弱最小的东西却往往总是能在最恶劣的环境下顽强生存下来。这岛上的异兽何其多,就以小老虎为例,观起种种灵性神异之处便可见其它异兽也非凡品,然而如此众多异兽,却无一个敢于靠近此处,反倒是最不起眼的小草能在此间长满一地,即便草色枯黄,然而能在此处生长便已算是极大的成功了。 天生万物,果然处处皆是道理。 韩素越行越缓,然而她的脚步却依旧坚定不改,身上更是有一股剑意缓缓酝酿。 她神色平静,心中却渐渐激荡起一股战意。不论这孤峰之上的剑意从何而来,又是何等强大,既然遇到了,若不与其论战一番,岂不遗憾? 韩素渐行渐近,眼看着就要到达山脚之下了,她脚下微动,却见一道白虹自那山体之上猛地激射而来!这白虹来速极快,尚未及至韩素身旁便已有一股恐怖绝杀的气息直扑而至,那气息之悍烈绝决,甚至激得韩素神魂一颤。如此气势,这白虹所来虽只有一道,其中散发出的危险气息却已是韩素生平仅见之最强。 不论是从前她见过的聂书寒的剑,还是后来见过的左平的术法,亦或是江都港地宫中曾经汹涌过的活死人浪潮,再或者是近前所见的小老虎的万千毫针,与这一道白虹相比,竟都显得宛如纸糊一般,不堪一提。 韩素身上的剑意越来越浓,眼神更是明亮灼热。她能感觉到,自己身体某处仿佛已经激动得颤栗起来了,此生此世,能见这样一剑,能遇这样一剑,无论如何都不枉了! 剑意! 这才是真正的剑意! 孤绝傲然,一往无前,无坚不摧! 剑! 我剑! 韩素伸出右手,她手中虽然无剑,但她右掌虚握,却仿佛掌中正握着一柄绝世宝剑。 是的,手中虽无剑,心中却必然有剑。而她心中所藏的那一柄,定然是一柄真正的绝世宝剑,锋锐、孤直、无可取代,无可阻挡! 她右手上举到与肩同高的位置,虚握的手中竟若隐若现地显出一柄长剑虚影,她举剑,便迎着白虹直劈而下! 劈剑! 基础剑法之,劈剑! 就仿佛是回到了曾经山居的那十年中,外物不萦,红尘不沾,手中只有剑,心中更只有剑。 十年之间,清风明月,唯剑相伴。 “十八兵器,终选得剑道,自此相依,不换不移,不离不弃。” “初时用木剑,日劈三万次,半年后手脚灵动,出剑有风。” “续用铁剑,日劈三万次,初时滞涩,渐至流畅,一年后剑在吾手,如臂使指。” “又换重剑,初时举剑维艰,三月后能劈,一年后能刺,又一年,劈、刺、撩、扫、截、挂、崩、点、抹、提、云、架、带、斩等诸般技法皆能应用,再一年,剑出流畅,又两年,剑如行云,再三年,终于举重若轻,剑藏吾心矣。” 没有流水剑法,没有华丽技巧,没有诸多口诀,只有最简单最直接的基础剑术。 宛如曾经劈过的千千万万遍那样,韩素终于在又一次举剑之时回归了基础剑法,直劈! 剑,本来就是天底下最简单的东西。 既能举重若轻,当也需得做到举轻若重。 许多年后,韩素仿佛又回到了当初手握木剑,日复一日不停劈刺的时候。然而如今虽仍是简单一劈,这一劈比之当初却又有了太多不同。 我剑,本我之剑! 我剑无回! 他剑? 管他何剑,一并斩之! 两剑终于相遇,强烈的剑意在两者相撞之处猛然爆发,顿时激起无数细碎剑意四散而出。 嗤嗤嗤嗤,剑意切割,不过片刻韩素身上就被割出了无数细碎伤口。她身旁地上,前方山脚石壁等处更是被划出不知多少的尖锐切口。 然而韩素此刻当然无暇顾及这些,她只觉得两剑相迎,自己眼前忽然闪过一道尖锐白光,对方那恐怖剑意竟仿佛自那天地混沌而来,一旦迎上便破入她神魂之间,以摧枯拉朽之势将她剑意击溃,然后自她祖窍所在直劈而下!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这道剑意之强,竟使得韩素初生的剑意毫无抵抗之力! 天庭祖窍,神魂居所,韩素站立其间,只见得四面虚空,黎黑一片。而那虚空顶上忽起闪电一剑,这一剑直贯天地,当空而下,便向她迎头击来! 如此凶威,韩素但凡是胆气稍弱,只怕不等这剑意临身,就要被骇得魂飞魄散了。 环绕在她身旁的剑意已是若隐若现,似有还无,天庭祖窍中,韩素的神魂更是定在原地,只能眼睁睁看着对方剑意居高临下迎头劈来,却半点也不能闪躲。 她心中却渐渐激起某种更为浩荡雄浑的意念。 剑意! 何为剑意? 剑者精魂所凝,意念所指,意志所在。 既然如此,来到我之祖窍,我之主场,外来之剑居然也敢肆虐? 我剑! 韩素更无惧怕,整个神魂之躯都仿佛化为了一柄冲天利剑,立于虚空,直直便迎上了那柄划破天庭而来的巨剑。 两者终于再度相撞,强烈的剑意在韩素祖窍当中四散激荡,竟是切割得整片虚空都有些摇晃起来。 有很长一段时间,韩素只觉得自己意念中空白一片。她甚至忘记了自己是谁,从何处而来,要向何处去。直到许久之后,她才渐渐有了感觉,觉得自己是一柄剑,出身在千锤百炼当中,经过无数火焰煅烧,领受过雷霆之威,见识过弱水之重,饱饮过无数生灵鲜血,劈散过无数神魂意志,最后划破无数世界,长眠冰冷山石之中。 终于是一片寂静。 也不知道是多久过去,韩素冰冷寂静的记忆世界中却模模糊糊现出一个人影。 人影挺拔端肃,手中持着一柄长剑,从黑暗中缓缓走出。他每走一步都仿佛蕴含着一个意念,踩踏着某种天地至理,他一步一步,竟是每一步都踏在韩素的心尖上! 韩素心神颤动,不由得依附人影之上,感其所感,悲其所悲,爱其所爱,恨其所恨。 人影一步步行走,却是步步生花,每一朵花中皆有一个世界,每一个世界中都有无数生灵来去,离合悲欢。这些花中世界在人影的脚下一个个绽放,又一个个被踏碎,最后全部湮于泡沫尘埃之中。 忽然在某一刻,人影站定了。 他缓缓举起手中之剑,纵剑直劈! 刹那之间,天地倒卷,虚空破碎! 无数世界的碎片轰然散开,韩素一瞬不瞬地看着,心中所受之震撼简直难以言喻。 她的目光一刻也没有移开,便看到那人影缓缓抬头,忽然转目过来。 四目相对,对方那目光却仿佛是来自无数世界之外,深不见底,没有焦点。 韩素心中遗憾顿生。 他看不到她! 人影轻轻一叹,握剑的手忽然一松,他手中之剑便倏然掉落。 韩素下意识要伸手去接,手指却才一动,眼前的一切便都迅速远去了。什么虚空,什么宝剑,什么人影,一切皆如镜花水月,通通都不见了踪影。 眼前一切终于是回到了现实,依旧孤峰,依旧荒草,依旧绝壁峭岩,满地衰颓。 韩素仿佛才从某种剑道盛宴中脱离而出,心中震撼仍在,只觉那剑韵悠长,当真令人回味无穷。 她游目四顾,就见到四周地面一道道纵横的全是被剑意切割而出的沟壑。她本欲抬步再往前走,脚下却才一动,身上就有绵绵痛楚无尽袭来。这痛楚来得猝不及防,便是韩素向来意志坚定,这一下也不由得脚下打跌,险些就摔倒在地。 韩素痛得暗暗倒抽了一口气,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身上原来也是被割得血肉模糊,伤口难数。 只是向这孤峰多靠近了这么一步,承接了这么一道剑意,就使她惨烈若此,那越往上去,这孤峰上的剑意又该有多强大? 韩素不由得抬头向上看去,这一看之下,却只见峭壁孤绝,她身处山脚,这一眼已是无法望到峰顶尽处。 “必将攀登此峰!”这一刻,韩素心中定念。 她当即盘膝坐下,就在这剑意充盈的山脚之下静坐调息起来。 第86章 借道传幽魄(七) 一晃已是月余过去,韩素流连孤峰之畔,每日里除去暂离小半个时辰到稍远处捕猎果腹,其余时间她全用在了攀登孤峰和磨砺自身剑意之上。 这一整座山峰便如一柄冲天宝剑,韩素每往上走一小段总要承受一道剑意的劈斩,过了方能再往前去,而若是不过——她尚且未曾有过承接不住的时候,但想来若是不过,却只有肉身湮灭魂飞魄散一个结局。这剑意之威可不同于小老虎当初那一咬,那时韩素能够复生也是有诸多原因交汇,她虽至今尚未完全弄明白其中奥秘,却也知道自己并非是就此便成了不死之身。 倘若在某一处被打到神魂俱灭,那不论她有多少过去,她的过去也都没有了任何意义,因为她已不存在。既已不存在,那自然也就没有了未来。 因而虽则生死皆她,但神魂俱灭却又有着另一种不同的意义。 韩素修炼无回本我剑道,领悟了些许生死轮回之奥义,却也只能使她在受伤自疗时恢复得更快,却并不能使她真正达到不死不灭的境界。若想真正达到那样的境界,她尚且有太长的道路要走。如今的她,相比起天道浩瀚来,仍旧是太过渺小。 然而即便如此,面对这座满布剑意危机重重的孤峰,她依旧要向上攀登,绝不肯就此退缩回转! 如此一番磨练,韩素对剑意的理解已是越来越深,若说原本她身周剑意吞吐,尚且只是意念汇聚,实则无形无质难以捉摸,那经过如今月余打磨,她身上剑意却已经渐渐开始凝实,竟有了将要转成实质的迹象了! 这进步不可谓不大,若不是来此一遭,有这一番际遇,韩素甚至不会知道,原来剑意竟也是可以凝成实质的。 独有一桩遗憾,那就是这月余以来,不论山峰上射出多少剑意,韩素又经那剑意劈斩过多少次,却再没有哪一次,能够使她破入神魂奇境当中,再度见到那道能够一脚踏碎无数世界,一剑劈开天地虚空的人影。 虽只是一面之缘,虽然韩素就连对方的面貌都看不清楚,然而对方的身影、脚步、剑意、尤其是最后那一剑,却给韩素留下了太过深刻的印象。她实在不能忘记,更无法不对其心生向往。 那才是真正的绝世剑修! 她有时受伤太重不得不静坐调养时也忍不住想,那人与这山峰究竟有何关系?这山上的剑意是不是正是他所遗留?他是何时到过此处?又在此间做过什么?为何到最后他竟将剑脱手丢弃?他那样强大,又是什么样的事情能够使他叹息? 而如今,那位绝世剑修又在何处? 有时候想到深处,再回味起那人那一剑的风采,便是韩素也不由得生出几分迷醉在那一剑当中的感觉。 真真是每一个轨迹皆是道韵,每一回味都能使人有全新体悟。 如此打磨不辍,又是半月过去,终有一日,韩素身周剑意吞吐,她心头动念,忽然抬手一握,一柄由剑意凝实而成的双刃长剑便从她手掌心中缓缓延伸而出,终至成形! 剑意凝形,修炼至今,韩素的剑意终于初步凝成实质了! 她手握着由自身剑意凝聚而成的长剑,一时间当真是感慨万千。 千万里道途,终又前进一步! 此时再回忆当初所见,韩素便有种感觉,倘若此刻再与那时的聂书寒相遇,便以手中这道剑意,她定能一剑将其斩之!那时的聂书寒和苏奚云何其强大,韩素只能仰望,而今不过数月过去,她修为长进,却已是天翻地覆。 可见世事变化,永无定论。 而她能有所进步,聂书寒和苏奚云未见得就不会前进,因而他朝若是再遇,谁强谁弱却不好说。 不过韩素与苏聂两人并无太大仇怨,倒也没有非得对上不可的必要。在韩素而言,若真要说到敌人,左平倒算得一个。 韩素将剑意收回,纵身一跃便即下山。她在山上日夜打磨剑意,也有一段时间不曾见到小老虎了,如今是该下去看看。虽是要去看看,韩素却并没有要在小老虎面前现身的打算,这小兽实在怕她怕得厉害,韩素若非要与它照面也不过是徒惹对方不快罢了。 小老虎的生活还与从前没有多少不同,依旧是闲时晒晒太阳,采采日月精华吞吐修炼,或外出捕猎,或与其它异兽追逐玩乐,倒也颇为自在。 韩素便想:“它过得甚是自在安乐,我竟寻不到可以报答它的地方。” 这一日随珠又热了起来,时隔将近两月之后方寻再度出现,他也不拐弯抹角,待得两方联系一接通,他便开口直奔主题道:“素娘,我已大略知晓凡间为何竟会存有《山海经》等上古仙文了!”语气中虽然仍旧隐含激动,可声调比之从前已是平稳太多。 韩素才刚捕了一只肥硕的黑兔,她熟练地将其洗剥干净,叉入树枝架于火上烤起,便盘坐一旁问道:“却是为何?” “这却要从上古时仙界的一场变动说起。”方寻缓了一缓语调,继而娓娓道来,“素娘可知,便是仙人也有三灾九劫,天人五衰,并不能真正与天地同寿的。” 韩素奇道:“这我倒真是不知,原来仙人也并不能与天地同寿……”她颇觉感慨,“人间只道修炼成仙便能长生不老,安枕无忧,原来并非如此。” “那是自然。”方寻轻笑了声,“素娘可以想见,倘若每一个仙人都能与天地同寿,待到天上成仙之人越来越多,老一辈的仙人永生不死,新一辈的仙人又不断增加,仙界岂不是就该人满为患了?” 韩素亦觉莞尔,她笑了一笑,却思索道:“方郎君不过是在顽笑罢?轮回之道原是天道至理,有生必然有死,仙人也仍在天地之间,自然不能摆脱生死轮回,否则天道岂不失衡?不过方郎君也曾说起,言道修者一旦修成元神,便能在肉身消亡之际凭借元神转世,以使真灵不昧,来世再上道途。如此说来,仙人之死实则与寻常意义上的死亡并不相同,算不上真正的消亡。” “素娘果然好悟性,不过以上诸言却只对一半。”方寻道,“首先,元神转世本就风险极大,并非是人人都能转世成功的,而即便转世成功了,这真灵究竟能不能回复却又是另一番曲折,因而若非万不得已,又有几人会心甘情愿地想要去转世重修?倘若转世重修了,真灵却不能回复,又与死亡有何区别?” 韩素沉吟片刻,道:“不过是见仁见智罢了,在我看来,只要神魂不灭,那不论轮回多少次,我仍旧是我,谁也不能抹杀,时光不能,天道亦不能。” 方寻若有所悟:“这是素娘的道?” 韩素微微一笑:“确是我道。” 方寻顿生怔然,片刻后才道:“素娘既有此道,真灵自然难以蒙昧……不过人人道境不同,多数仙人还是将天人五衰视作人生至大之苦。凡是经历过天人五衰的仙人,倘若再度轮回,真灵蒙昧是九成九的。” 韩素沉吟道:“我曾读过《大佛顶首楞严经》,其言天人五衰又分大五衰小五衰。小五衰为乐声不起,身光忽灭,浴水着身,着境不舍,眼目数瞬;大五衰为衣服垢秽,头上华萎,腋下汗流,身体臭秽,不乐本座。仙界所言之天人五衰,是否便是此五衰?” “原来《大佛顶首楞严经》凡间也有。”方寻叹了一叹,道,“佛教天人严格来说只能算是仙人的一种,却并不能与仙人等同。当然,在佛教本身来说他们是没有仙人的,他们只有佛陀菩萨,护法金刚等等。佛教天人生活在佛国之中,如今却是少见,至少我在紫宸仙国是从未见过的。” 韩素便问:“仙界也有道统之争?那仙人们的天人五衰又是哪五衰?” “既有道统之别,自然便有道统之争。”方寻道,“仙人们的天人五衰指的却是天道之下,盛极必生衰,天人交感,从而天道相印,而起五衰。也分大五衰、小五衰。小五衰为平表之衰,分别是灵力之衰,衣表之衰,智慧之衰、悟性之衰、法华之衰;大五衰则是内法之衰、灵骨之衰、函气之衰、元神之衰、寿命之衰。小五衰时并不伤及性命,而大五衰降临,却轻则使人殒命,重则元神湮消,魂魄不存,如此一来,便连轮回转世都不能。” 韩素一叹:“人间至哀,莫过于红颜白发,英雄末路,仙人至哀,大约便是天人五衰了。” 遥想之间,真真使人怅惘顿生。不过这样的情绪并不能停留太久,她转念又问:“天道规则,当留一线生机才是,可照此说来,这天人五衰之下岂不是十死无生?” 方寻便道:“的确是还有一线生机,这一线生机却是落在那三灾九劫之上。须知仙界原为至清之地,仙人原为至清之身,然而即便是在仙界,也并非人人皆是仙人,仍旧是凡人多,仙人少,如此一来,凡人吞吐浊气,免不了就要与仙界的至清之气发生冲突。这倒是小节,更重要的却是,神仙原也是凡人做,仙人亦有人性,有七情六欲便免不了同样吞吐浊气,而仙人们吞吐的浊气却又远非凡人能比。长此以往仙界清气大量消亡,天道便降下灾劫,灾劫当中仙人大量死亡,浊气得到释放,如此一来一回,仙界清浊得以平衡,方是长久存续之道。” 他顿了一顿,又道:“而许多即将天人五衰的仙人便会借此机会在灾劫当中殒身,从而护住元神,在彻底大五衰之前转世重修,以谋那一线生机。” 韩素问:“倘若不逢三灾九劫之时又该如何?” “总会有办法的。”方寻笑了起来,“或是修为进阶,寿数延长,那天人五衰自然便远离了,或是寻个什么意外兵解转世,或还有其它奥秘,却非我等此刻能知。”说到后来,他言语间透出几分赧然,“以上种种全是我在书阁寻了许久方才知晓的,书上所言应当无误,不过毕竟不是经验之谈,因而少了几分变通。” 韩素点头,只说:“原来仙人也分等级。” 方寻便又端正了声音道:“那是自然,以天仙起算,天仙之上还有真仙,真仙之上又有金仙,金仙且分大罗金仙和太乙金仙两种,其上又有九天玄仙、仙君、仙帝。而天仙之中又分强弱,真仙之间也有高下,凡此种种不能逐一尽述。说来此等境界毕竟太过遥远,也非我等当下所能参透。” 韩素道:“方郎君说得正是,你我如今尚且连人仙都算不上,又何谈天仙之事?还是再来说一说仙界大灾劫罢。” 第87章 借道传幽魄(八) 此刻天色正是向晚时候,海风细细吹来,荡起阵阵潮涌之声。 远处的天际是一片火红云烧,那半面夕阳沉浮在海天之际,碧海青天,火红残阳,两相映照,当真是瑰丽无比。 韩素伸手翻动了一下火堆上架着的兔肉,听方寻道:“人间或是百年一轮回,仙界却是以万年为单位的。最普通的天仙能有万载寿数,再往上去,真仙可有十万年仙寿,金仙……书上说,金仙不朽,摸约他们的仙寿并不以年份来计算罢,具体如何我也不知,只知金仙也是有天人五衰的。” 韩素点头道:“既有天人五衰,那自然也有寿元尽时。” “不错。”方寻笑了笑,言语之间却是颇有几分感喟。 这孤岛之上,绝峰之畔,两个小修士,便隔着千万重的世界,以随珠做联系,说起了那些遥远古旧而又宏大的仙人之事。 方寻道:“莫说是金仙,便是玄仙、仙君、仙帝也都是有天人五衰的。不过此等大能之玄奥已非凡人所能想象,却不知这等人物的天人五衰又将因何而来。我只听闻仙界以万年为单位,亿万年方轮回一次三灾九劫。此又称大三灾,小九劫。小九劫多为人祸,大三灾却是天灾。三灾九劫并无定向,每一次皆有可能与从前不同,也有可能与从前相同。便在上一个亿万轮回中,仙界经历了一场史无前例的大天灾。” 他稍停了片刻,仿佛是在整理思路,才又继续道:“忽有一日仙界清气暴乱,仙气骤减。此种情况之下,高等仙人如何尚且不得而知,但在天仙与真仙位的仙人们却是不能没有仙气的。仙人们失了仙气,便等于凡人们失却元气,非但青春不保,便是性命也要因此丧失。此事一出,便在仙界引起了大范围的恐慌。许多天仙与真仙不甘忍受提前衰老之苦,纷纷引气自爆,又祸害无数城池与仙府,一时间仙界大乱。” 韩素道:“这却是天灾引动人祸了。” 方寻叹道:“正是如此,然而真正的人祸却还在后头。因为仙气越来越少,而仙人的数量却绝不少。这时便有人提出,倘若仙人数量再更少一些,人均能得之仙气会否便可变得更多?彼时也不知为何,原本性情清净的仙人们却都像是疯了一般,一个个不论恩怨,不知克制,便只管互相攻击起来。左右仙气匮乏,寿元将尽,不如狠下辣手,诛杀旁人。如此即可减少竞争,又可通过种种特殊手法谋取他人一身仙气与精华,以此为己续命。” 韩素道:“说来像是邪魔手段。” 方寻赞同道:“此种法门亦有一个邪气十足的名字,便叫做吞元魔功。这吞元魔功最初也不知是如何流传出来的,不过经过上一次的大灾劫后,这门魔功如今早已禁传。便只是吞元魔功这四个字,那也是我费了不知多少功夫才从故纸堆中翻找出来……上次的大灾劫距今已是过去了数千万年之久,还能寻得这些记载都算颇不容易。若非是素娘你提到凡间竟有《山海经》等物,我也不会来查找这些久远的旧事。” 韩素却道:“魔功虽已失传,然则人心之诡谲却远比魔功更要可怕千百倍。再如何,吞元魔功总归是由人所创造,数千万年前既有人能创出此功,此后未必便无人能够做到。况且如此等吸人精气的手段实则并不出奇,便是凡间也有。我便见过一个擅使此等类似法门之人,只不过凡间的手段也只能应对凡人,此法至多便能使人吸一吸凡间武者真气罢了。然而功效虽然天差地别,与那吞元魔功相比,这两种法门在本质上却并无区别。” 方寻顿时心惊:“凡间竟有此等法门,不知与上一回的大灾劫可有关联?” 这话韩素当然没有办法回答,方寻也不是当真要问她。他说了这一句,又忙问:“素娘竟遇见过此等人物,当时情境如何?可曾危急?” 韩素道:“并无大险,对方法门虽然奇诡,但我手中有剑,并非不能敌。况且修习此法之人也非大奸大恶之徒,我与那人数度相交,对方恩怨分明,行事有度,并不滥用武力。”她说的便是葛老大了。 方寻便生感慨:“可见这功法虽分正邪,但更重要的却还是掌握功法之人。” 韩素道:“的确如此。” 两人说起上古秘闻,间或又互相探讨一番,渐渐进入佳境,倒也颇为惬意。故事虽然并不美好,可毕竟是不知道多少年前的旧事,跟两人又都没什么切身关系。他们修为低微,寿数尚且不知能有多久,那等大灾劫之事更加轮不到他们来烦恼,因此说起这些事情也就跟说故事一般,权当增长见识开阔眼界了。 又说了一通之后,方寻终于说到原题:“仙界大乱,最初尚且只是天仙真仙们失去理智互相攻击,后来便连金仙都参与其中,那情况却又与之前不同了。金仙威能惊天动地,往往一出手便能将沧海变作桑田,沃土化成荒漠。仙界是三千大世界之基,界面原本无比稳固,然而此前的仙气外泄,再加上后来数千金仙的一齐大战,却引得仙界这一整个世界都为之动荡起来。仙界动荡,被破坏的却是下面的三千大世界和无数小世界。这一场大战中,也不知也有多少大世界因此而受到严重创伤,又有多少小世界因此而湮灭在宇宙洪流当中。” 方寻三言两语,说的却是一个无比宏大的故事。韩素即便是只将故事当做故事来听,也生出几分荡气回肠之感。 她不由得便想起了之前循着剑意而见到的那道人影。那人一步一生花,一花一世界,一脚踏下,无数世界便在他脚下开放,又有无数世界在他脚下湮灭。如此威能实在令人无法不钦佩神往,却不知他之强大比之金仙如何?比之玄仙如何?比之仙君又如何? 韩素心中虽然极想知道,不过方寻正说到关键处,她也不便在此刻打扰。 又听方寻道:“终于到后来,恩怨纠葛难以清算,以至于玄仙、仙君们都不得不出手了。再到后来,甚至就连几大仙帝也被牵入其中。而到这个时候,仙界已是千疮百孔,再不整治就会彻底破裂。却是早有高人在寻求破解之法,众人研究许久,终于得出一个不得已的法子,便是将所有浊气逼至一处,然后动用结界圈禁起来,再将这一大片圈禁了整个仙界浊气的地域彻底斩去,使其从仙界脱落,不再复存。如此浊气既去,仙界自当回复清明,仙气亦能缓慢再生,这大灾劫便算是过去了。” 韩素听来便觉灵光一闪:“被斩落的那片地域是否便与如今的凡间大有关联?” 方寻道:“此事我并未寻到记载,但想来便是如此了。” 韩素恍然:“难怪。” “我也是寻了许久,看到这一则记载,再同你所说的状况两相联系起来,方才有此猜测。”方寻也道,“想了许久之后我才得出这个结论,的确是难怪了。” 韩素道:“可是被斩去的那片地域落入下界,最后发展成新的世界,便是如今这个凡间?只是年份上却又有些对不上……” “素娘有所不知,”方寻道,“大能们将那一片圈禁了浊气的地域斩落,却又并非是单纯的斩落,这里说的斩落其实便是使其剥离、湮灭,因而被斩落的那一片地域实则是早不存在了的。但天道之下尚且会存有漏洞,大能行事未必便没有漏洞。或许那一片地域被斩落之后尚且留有几许碎片,这些碎片流落下界,有些亦随时光彻底消亡,有些却反而渐渐酝酿、发展,又经过无数年,最后形成世界。或许,素娘你所在的那个凡间便是当初那些碎片所形成的世界之一罢。” 方寻越说越是玄妙,韩素只听得心神俱醉,道:“大长见识。” “我也深觉大长见识。”方寻笑道,“探寻过这一番上古秘闻之后,我甚至有了几分元神将要凝结之兆。虽只是窥知了几分秘闻的皮毛,但高屋建瓴,所站角度不同,眼中所观世界已与从前大不相同。” 韩素顿感惊喜,忙道:“恭喜方郎君!” 方寻笑了笑,笑声中掩藏了几分极为隐晦的羞涩,他力持镇定,又道:“我观素娘见解十分独到,大有不凡,想来比之从前也有提升罢。” 韩素微微一笑,道:“说来也要问一问你,我如今已领悟剑意,丹田之中真气化水,真水成洋,又有道种相合,真水中有一部分化成银白色,状似水银。如此这般,可算是以武入道么?” 方寻听了顿时大笑:“你自己还不知晓么?” 他又欣喜道:“当然是以武入道了!如今你总算是完成了炼精化气的积累,冲破壁障,修至炼气化神了。你有一洋真水,可见积累雄厚,而这真水转化水银状,正是炼气化神第一步,此为炼气阶,首要之事便是真水化真元!” 韩素恍然:“原来真水化成水银状,便是真元?” “不错,待你将全部真水炼化成真元,便可进入炼气阶的中段,此后更需打磨真元,使其炼化成丹。等到虚丹初成时,就是炼气后段,到这时你便需借由道种而引出元神,一旦元神凝聚成功,炼气便入化神,自此就可称作人仙了。”方寻欢喜道,“素娘,你是以武入道,又已生出剑意,比之寻常修者大不相同。须知寻常修士皆有仙根,要从炼精化气到炼气化神原本就是理所当然,突破虽有门槛,可却并不需要领悟道种。不过如此一来简单是简单了,然则有道种和无道种之间差别却直如天渊。” 他又赞叹道:“素娘,我此刻已不如你啦!” 韩素能感觉到他浓郁的喜悦,心中也不由得欢喜起来。她转念想到上回提及《山海经》时方寻的态度,便问:“方郎君上回说到《山海经》、《连山》、《归藏》等典籍原是仙界之物,那如今数千万年过去,这些典籍在仙界可还有流传?” 方寻道:“失传了很大一部分,流传的已是不多,而即便有流传,这等道书也往往被束在高阁当中。能够翻阅的,要么有身份、要么有地位、要么有资质、要么有财势,如我这般的世家旁支子弟却是轻易不能见到。素娘原来说过凡间流传了不少道书,不知总数几何?如今存世的又是哪些?”说到后来,他语气中已显期待。 韩素微微一笑道:“我如今在孤岛上,也不能将诸般道书尽数寻来。不过我幼时也少少背诵了几本,如《连山》、《归藏》、《周易》三书我是能背的,方郎君可要听一听?” 方寻也不推辞,只喜道:“劳烦素娘了。” 韩素道:“今日时辰已是不早,便先说一说《连山》的第一卦罢,也请方郎君与我共同探讨。” 第88章 借道传幽魄(九) 接下来的一段时日里,韩素每日要做的事情除了打磨剑意,猎食果腹以外就又多了一项,便是与方寻一同参悟道书。 韩素家学渊源,自幼熟读各家典籍,见解固然不凡,可方寻本是仙界中人,虽则出身旁支,可身在世家,自幼在修炼方面所受的教育也是极为系统纯正的,他的见识更有其独到之处。何况方寻自小刻苦,除了仙根资质差些,灵性悟性皆有,他与韩素互相印证下来,两人都是极为受益。 在韩素看来,《连山》《归藏》《周易》三书虽然看似是卜卦之书,可实际上,这三书真正的价值却并不在那占卜推算之间。《连山》《归藏》《周易》不止是在教人如何占卜吉凶祸福,推算过去未来,更是在讲述天地至理,人道规则。 韩重希当年是这样教她的,如今她也这样拿来与方寻说。 方寻听罢每每感慨:“凡人智慧当真不可小觑,竟比许多修士还要通透。” 韩素道:“仙人万年是一生,凡人百年也是一生。虽则看似相差极远,但凡人百年当中便需经历生老病死,起伏兴衰,有经历丰富的更是尝遍诸般爱恨情仇,离合悲欢,有人看得透,有人看不透,皆不出奇。红尘是熔炉,当能锻出百炼真金。” 方寻深感赞同,也说:“一段时日之后我也当离开司方城去到各处看看了,虽是已感应到将要凝结元神的契机,可我毕竟缺乏历练,如今看来,还是应当历练一番,积蓄得更加雄厚一点再行突破才好。” 韩素道:“闻君说起仙界中人倘若不能在二十弱冠之前突破化神,便永生不能再有突破。这般说来,仙界岂非遍地化神?化神以下皆是凡人,凡人在外行走应当很是危险。” “素娘说得不错。”方寻道,“正因为凡人在外行走很是危险,所以大多数人不练出元神是不会出门历练的。我原也是这样打算,可听得素娘提及凡间诸事之后却觉得其实不应当。相比较起静坐苦修,历练积累才更是修行途中不可缺少的。既想攀登巅峰,又要害怕危险,只怕后继无力,一世也难有大成就。我本就资质差与旁人,又缺乏背景与资源,倘若更不付出多倍努力,即便以后能够在时限之内修出元神,只怕也不过是一世碌碌收场。” 韩素赞同:“大善。” 她本来就是从不惧怕危险之人,只因通过交谈得知方寻修行至今从未离开过司方城,又因仙界环境与凡间不同,她这才多问一句。方寻能有这样的决心,她只会更高兴,却是绝不会劝阻的。 两人后来又说及仙根资质之事,韩素没有仙根,除了知道对大多数人来说没有仙根便不能修行外,对仙根就再没有更其它了解。如今既然提及,她也颇想知道更多一些。 便听方寻道:“在仙界虽是人人皆有仙根,但这仙根也分三六九等。最最上等的只有一种,便是五行混沌仙根,须知混沌化阴阳,阴阳化五行,这世上万物,大多脱不出阴阳五行的限制,便是人类,虽则天生分男女,可不论男女,身体皆有五脏,须得五气平衡方能身体康健,神意完足,因此混沌五行仙根是最上等。” “所谓混沌五行仙根,指的是一条仙根之上分叉五枝,每一支长短一致,纯度一致,深浅一致,能够互相生克,互相平衡,如此方才可以称作混沌五行仙根。” “判断仙根好坏往往有三条准则,一看长短,二看纯度,三看深浅。以长度越长、纯度越纯、深度越深者为佳。” “因而即便都是混沌五行仙根,这混沌五行仙根也是分好坏,分高下的。” “当然,不论如何,但凡拥有混沌五行仙根便都算是天纵奇才,即便要从中再分高下,那其中最差的也要比大多数人强上太多。” “除去混沌五行仙根,上佳的仙根又还分几种。” “有单一仙根,此种仙根往往纯度高,颜色深,取的便是一个纯净。虽则缺乏五行平衡,但单一仙根之人在修行初期甚至能够获得比混沌五行仙根更快的速度,往后精修一项,成就未必不大,也是极为了得的。资质最佳的单一仙根甚至可以算做纯仙之体,此种体质倘若属火,便被称为纯火仙体,倘若属水,便被称为纯水仙体,以此类推,凡有纯仙之体者,也都算是绝世天才。” “还有阴阳仙根,有人体质极阴,有人体质极阳,此两种虽然难免失之于阴阳不调,但不论纯阳仙根还是纯阴仙根,一旦纯净到一定程度,也同样威力非凡。说起来,纯阴仙根和纯阳仙根之人若是双修,当两人默契达到一定程度,或可强于五行混沌仙根也未可说。” 韩素顿时了然道:“其实仙根虽然分高下,但在最强的几种仙根中,更重要的其实还是那个握有仙根之人。具体强弱,还须得看人做定。” 方寻道:“不错,虽说纯仙根十分厉害,但双生仙根中未必就没有高手。如水木仙根,土火仙根之类,水生木,土生金,等等双相相生,只要仙根长度、纯度、深度都能得宜,也算是资质上佳。” “又有三仙根,四仙根之人。说来混沌五行仙根虽是最强最难得,可这三仙根、四仙根的仙根数目虽则不少,却不要说与混沌五行仙根相比,便是与纯仙根、双仙根相比也往往颇有不如。盖因三仙根、四仙根虽则属相偏多,却往往容易不纯,相生之中又易相克,再则缺乏五行平衡,所以在成就上便有些困难。” “比如那水木火三仙根,看那水生木、木生火,原本应当是极好的,可偏偏水火不容,此间便有大矛盾。此种仙根之人修行到深处极易失却平衡,最后仙体焚身而亡。” “然而高风险又往往伴随高机遇,又以水火仙根为例。水火不容原本极难协调,许多被查出拥有此等仙根之人往往会在一开始便放弃修行,做一世凡人,寿元三百载,也算安逸。” 说到这里,韩素奇道:“仙界之人,即便是凡人,原来也可拥有三百载的寿数么?” “仙界仙气浓郁,环境与凡间大不相同。凡间的凡人寿数百载便算是极限,可仙界的凡人寿数三百载只是基数。有背景或有机遇的凡人或依靠灵丹妙药,或依靠仙法奇术,最长甚至可以拥有五百年寿元,如此一来,比之凡间的人仙也相去不远了。” 韩素道:“我曾听得天外天修士提及,炼得元神是人仙,炼神返虚是地仙,炼虚合道便可飞升为天仙,既然人仙寿数五百载,天仙寿数一万年,不知地仙寿数几何?” 方寻道:“其实仙人的寿元也同凡人一般,是只有极限,却无定数的。比如有人修炼常春功,此功法主生机,原本便是以养生延寿为主,那修炼长春功之人或许在人仙阶段便可活上八百年、甚至一千年。又或有人修炼百戮图,此功法主杀,威力极大,却既伤人又伤己,一练百伤,念念皆伤,修此功法之人便极容易损及寿元,有些即便是修到人仙阶段,也未必能有五百年天寿,或许不过四百载、三百载,甚至更短。” 韩素点头:“原来如此,依此说来,仙人天寿不但同功法有关,同性情应当也有关联。有道是情深不寿,慧极必伤,往往感情过激过烈,思虑过深过多之人总是要更加难以长寿些。” “便是如此罢。”方寻轻咳了一声,道,“其实以上种种我也不全是从书上看来,有些愚见,做不得真。在我紫宸仙国便有一位极有名的仙君,这位仙君也不知存世多少个春秋了,他原本却是水火双仙根的资质,修的则是黯然销魂之道。此道威力虽是极大,可常人实在难以修炼到深处,只因此道未伤人先伤己,摸约便是你所说的情深不寿。然而这位仙君以水火双仙根的资质,为人所不能为,不但冲破仙根限制,还能修炼此道以至仙君境界,可见万事皆有例外的。” 韩素遥想了一下那位拥有水火双仙根,却修炼黯然销魂道的仙君,一时也颇觉钦佩。她道:“水火双仙根,原本是常人认定不能修炼的资质,这位仙君既然是这样的资质,又修炼黯然销魂道,想必也曾是个伤心人。情深虽说不寿,然而有些时候纯粹激烈到极致的情感却也能转化成强大的力量,使人莫可匹敌。” 方寻赞同道:“便如剑修之剑意,便是天下最纯粹激烈的情感之一。剑者意念所聚,神魂所凝,锐利之处当真能使人心胆俱裂。素娘能修成剑意,在炼气阶段应当是难有敌手了。” 韩素道:“我如今所在之处,剑意充盈,直达天际,也不知是哪位前辈所留。我在这留有剑意的山峰之上攀登,将近两月也不过是前进了百丈许,比之这位前辈,我如今境界委实太过渺小。” “也是素娘的机遇。”方寻道,“素娘不可太过妄自菲薄,你尚未真正与修行界相接触,不知众多修者当中,唯以剑修战力最强,剑修当中,又以能成剑意者为冠。然而万千修者也不过能出一二剑修,而万千剑修当中却未必能有一两个可以修出剑意,可见剑意之难得。” 韩素讶然片刻,继而端正道:“既是如此,我当更加勤奋进取,打磨不辍,以攀巅峰。” 方寻受其感染,立时也肃然道:“我亦当日省自身,勤修不辍。” 韩素微微一笑,拂袖而起。她原本正盘坐在山脚下的短草地上,此刻起身之后便沿着山脚渐向东行去。这东面地势较低,她不过行了数十步就将将到了海岛边缘。此处有三五怪石斜立,因被海水经年累月的冲刷,石面上尽是一片光滑湿漉。韩素飘身而上石尖,迎风轻立其上,只见脚下细浪轻拍,蔚蓝海水深邃无垠,一时只觉天地广阔,无限浩大。 她道:“我如今见了大海,方知大海之深广,他日若有幸行离小世界,去到各大世界看上一看,所见所知所感应当与今日又有不同。” 方寻道:“我原本苦心积攒仙石谋取仙缘台,最后却只得一个随珠,然而心中却仍旧是存着侥幸,盼望遇到大能得其指点,以求仙路更加顺遂。而如今想来,遇见素娘才真是我的幸运,便有大能愿意教我,给我一流功法,顶级神通,我也不过是拾人牙慧,却永远不会知道意志、勇气、阅历才是仙路上最大的财富。我曾听闻,上古时候诸神修炼原本都是没有功法的,那时候各人有各道,所谓功法全凭自身领悟,也正是因为如此,所以上古时候才会出现那许多璀璨无比的天才人物,使得而后多少年,都无人能够超越。” “最契合的,方才是最好的。”韩素道,“方郎君说的甚是有理。” 方寻又叹了一叹:“然而要想领悟独属于自身的功法,却又何其艰难。素娘,你原本修炼的只是凡间武者的内功,并不曾有修行者的功法,如今机缘巧合又已修至炼气阶段,更妙的却是,你已在丹田中种下道种,不妨便试一试自创功法罢。” 韩素只点头道:“正该如此。” 她见脚下细浪一浪迭一浪,或溅起无数雪白细珠,迸散在阳光下只显得晶莹可爱,便随手一摄,摄了一把海水握在手中凝成一支冰笛。 “方郎君,我吹个曲子与你听罢。” 她横笛身前,以唇相就,便轻吹起来。 就似有一缕天音自遥远无际处悠悠荡起,那声音若有似无,恍惚间叫人仿佛听到了无数花开的盛景。桃红杏雪、北地胭脂、洛阳牡丹,那一缕缕幽香飘过了山水墨卷的烟雨江南,游过了十里脂粉的秦淮金陵,渐自那北地堂皇万千气象中游走而过,卷起满目边关烟尘,飘摇万里,来到东海。 笛音渐渐与海浪之声相和,轻摇缓荡,欢畅悠扬,渐至无所思,无所虑。 第89章 魑魅魍魉山魈(一) 八月时节已是入秋,正所谓一场秋雨一场寒,连着几场秋雨过后,天气已是越发凉了起来。 丹霞镇虽说是坐落在仙门之畔,外有阵法相加,使其气候平稳,夏季不至太热,冬季不至太冷,可毕竟并未颠倒四季,人在其中倒也能略略领受到几分秋意。 韩家人搬迁至此,一晃已是大半年过去,也算是在此处彻底安定了下来。 丹霞镇外有阵法相抱,进出并不容易,然而此间虽然与世隔绝,却并非是那传说中的世外桃源。因为此间居民与那天坛宗内的修者或多或少都沾亲带故,所以即便都是凡人,却也如那宗内一般,分着派系,论着高低。背后靠山修为强劲,势力强大者自然往往底气十足,行事无忌,而背后靠山修为低微、势力弱小者往往便需低头小心,谨慎度日。 凡此种种,权势倾轧、勾心斗角,与凡间实则并无本质不同。 如此环境其实有些出乎韩家人的预料,不过既然已经到了此间,要再后悔想要离开却是晚了。丹霞镇可不同于凡间城镇,可任人来去自如。先天武者若是有主人的,偶尔奉主人之命出去外头办些俗事倒无不可,而普通凡人却是许进不许出的。这一来是仙宗威严不容挑衅,二来也是要防止凡人在外头泄露了仙宗具体所在,引得凡间势力前来相扰,未免麻烦。 既然如此,离去不得,对韩家人来说,便只能适应了。 所幸左平修为不低,又擅于经营,在门内还是很有些地位的,所以韩家人在丹霞镇的日子也还过得不错。 只不过左平原是散修出身,后来才得以拜入天坛宗,论起根基却要差了些。此前他放任李琳抓捕韩素,后来更是亲自动手,便是有意想要借韩素而交好薛瑞卓,以拓展自身人脉。盖因薛瑞卓不但本身资质极好,是天坛宗核心培养的优秀人才,其运道亦佳,身为炼神期高人的亲传关门弟子,那背景着实不容人小觑。 然而韩素却非任人摆布之辈,李琳一计不成,顿时心生怨愤,临行时更是叫人散播谣言,撒下弥天大谎,害得韩素最后身陷冰河。如此数月不见,期间碧纱又出门几次探查消息,均不曾探知韩素踪迹,李琳又是遗憾又是解气,只说:“这孩子如此忤逆,早些去了让她祖父管教也好。看她一个女儿家却整日里在外流落,这般年岁还不肯嫁人,实在不成话。此番要不是就此去了,谁知道她在外头还能惹出什么麻烦来?没得让祖宗蒙羞!” 也是她太过得意以致忘形,说这话时竟没顾及韩家其他人就在旁边。这一下莫说是原本就对此事极不赞同的韩循,就连惯来没心没肺的韩知,还有同样颇有心思的韩锦年和韩锦堂都不由得暗暗皱起了眉来。 隔日,左平又来接李琳去到天坛宗内相伴,待到李琳去后,韩循便悄悄叫来碧纱,问她:“我欲离开此处,阿碧可有法子?” 碧纱为难道:“循郎君原也知晓,此间是进来不易,出去更不易。” 韩循也知道自己是为难碧纱了,便不再多言,只是暗暗在心中盘算。 如此又过去几日,这一日李琳容光焕发地从天坛宗回来,尚未进门便已是笑语连连,待到进入正厅在主位上坐好,更是极为高兴地将子孙诸人全数叫到近前,一脸笑容地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末了极是慈和地看着韩循,道:“阿循今年也有十八岁了罢,我记得你刚出生的时候才这么点大,如今一晃眼便是十八年过去,你已长成翩翩儿郎,我却是老啦。” 韩循起身,弯了弯腰道:“祖母容颜不改,芳华正盛,何必言老。” 他这话却不是恭维,而是实话。 李琳驻颜有术,如今年龄越大反而越加显得风韵沉淀,通身上下全是经过岁月洗练的优雅华贵之美,不论谁见到都是要赞一声的,哪个又会说她老? 李琳听来很是欢喜,又笑道:“行了,你的孝心我都知道,不过不管怎么说,祖母的年龄也都摆在这里,旁的不论,只有几分想要抱重孙子了。”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 韩循更是恍然明白,为何这位平日里从不服老的祖母竟在此刻屡屡提起自己的年龄来。 他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就又听李琳道:“倘若还是在洛阳,我此刻便该与你父亲母亲一同为你相看一位名门贵女,也好与你作配。只是如今已不在洛阳,到了这丹霞镇,却只能寻到一些教养散漫的女子,却是有些委屈阿循了。” 这个时候按照常理,韩循便该谦逊地说上一两句“不委屈,阿循只是寻常儿郎,祖母相看,哪有什么委屈的道理,只怕阿循配不上人家”之类的话了。然则一旦接上这一句,却就等于是要认同李琳给他相看妻子的提议,此事韩循又如何会答应? 他笑了一笑,只道:“阿循如今一事无成,没的耽误了好人家的女儿,还是缓几年再说此事罢。况且祖母青春正盛,这时候走出去说您是我阿姐都有人信,便说什么重孙不重孙,未免烦恼得太早了些。” 这话推拒得太过明显了,旁边韩大夫人不敢插话,却只管拿眼去瞪韩循,叫他莫要太犟。 所幸李琳此刻心情好,也不恼他,只仍是笑道:“阿循却不知,祖母如今给你寻的这一个虽是散漫了些,可有桩好处却是你在外头无论如何也遇不上的。”她说着话,只管笑盈盈地看着韩循,好像要在他脸上瞅出一朵花儿来一般。 看得韩循都有些不自在了,不过他向来气度好,因此脸上并不显露,只说:“娶妻生子原本是男儿应当为之,然而大姐姐故去不久,阿循却不宜在此时论及婚嫁之事,否则未免也太过凉薄了些。”说话时他脸上笑意温淡,端的是一派风度翩翩,有情有义。然而此言一出,在座之人却无不变色。 所谓“韩素之死”究竟是怎么回事,韩家人都心知肚明。韩循偏偏在此时此刻如此提及,岂不是明晃晃地在打李琳的脸? 李琳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她却并不当场发作,只是渐渐阴沉了脸色,冷笑道:“自古只有为长辈守孝、为妻子守孝,倒不曾听说过这做堂兄弟的还要为堂姐姐守孝的。怎么?阿循你是准备守一年,还是守三年?” 不等韩循回答,她又道:“祖母如今为你寻的这个人家却是你左师亲自提的。对方小娘子家中行三,父母亲皆是炼气阶的仙师,祖父更是化神期高人。她上头有一个姐姐,一个兄弟,姐姐如今也在天坛宗修炼,兄弟则掌着家业,这一家原本是大族旁支,如今也已回归本家,她自己虽然不曾得入天坛宗,然而也有化气初阶的修为,是一位四仙根的小仙师。难不成,便连这样的女子你都还是看不上?” 后头这一段话,李琳是每说一句,旁边诸人的神色间便更惊讶一分。等她说完,韩大夫人已是满眼放光,韩二夫人则紧抿着嘴唇,神色间又是难以置信,又是隐隐不甘。 韩锦堂也顾不得规矩了,忙就问:“阿娘,那家女儿如此了得,这婚事能成么?” 他这一问,李琳脸上的神情间便露出了几分得意。她笑容和缓了些,道:“说来也是阿循的造化,这家小娘子的四仙根有些相克,修为长进甚是艰难,因而他们家也并不指望她修出太大成就,如此这位小娘子到了年龄,可不就要论及婚嫁?我们家循郎君仪表堂堂,又有你们左师从中说和,这才能说上这样的好女子。” 韩大夫人在旁边听得是喜上眉梢,心花怒放,当即便再也忍耐不住,一击掌道:“果然是好造化!阿娘,此事我们阿循是无论如何也都会应下的。” 韩锦堂也甚是欢喜,道:“对方小娘子有四仙根,说不得待她与阿循成婚后,也能为我韩家生下一个带仙根的子弟来,有了能修行的后代,我韩家在这丹霞镇便可真正站稳脚跟了!” 李琳听来很欣慰:“果然还是大郎你年长些,看事情也更稳重清楚。你左师也是这个意思,否则他又何必放下身段亲自去为阿循求亲?说来从前在洛阳的时候我们也是太过想当然了些,这没有仙根便是没有仙根,不能修行便是不能修行,即便勉强入了仙宗又能如何?更何况凡人原本便不可能成为仙宗弟子,那时候那柳风遗可是诓得我们好苦!” 她说的是从前天坛宗和太岳宗到洛阳招收门人之事。那一段时间她正与左平生气不肯理他,因此便想借助柳风遗将韩循与韩知送入天坛宗。柳风遗为人颇有几分吊儿郎当,很会勾人胃口,也不正面否决此事,只管每日里叫韩锦堂和韩锦年陪着东游西晃,又叫韩循携琴于闹市街头当众演奏,美其名曰察其心性——如今看来,他可不就是在耍弄韩家众人? 李琳后来弄明白此事,可是将柳风遗好一番恨苦。不过左平并不愿因为此等小事而去找一个大有前途的弟子的麻烦,李琳便也只能暂时按下此事不提。 韩锦堂便说:“到了仙门,最紧要的还是实力说话。柳风遗与薛二郎交好,薛二郎背后又有炼神期高人,他开这么点无伤大雅的小玩笑,我等此时也无法计较,还是叫阿循生个有仙根的小郎君是正经。” 李琳点头:“阿循如今正当年,能娶得一个有仙根的小娘子为妻也算是他的机遇了,左师既已提亲,他再没有据婚的道理。至于阿知倒是不急,他年纪还小,往后总能遇上好女子的。” 两人一番说话,却原来李琳根本就不是要问韩循的意见。 左平都已提亲了,又哪里还有韩循拒绝的余地? 而他们这般心心念念地张罗韩循的婚事,为的也不是他的终身,而不过是想要一个有仙根的后代罢了! 韩循退至一旁,终不再言语。 旁边的韩知有些不安地看了他一眼,只见他微微垂着眼睑,神情依旧很是温雅谦冲,却不知为何,这一眼中韩知竟看出了几分惨然来。 他便悄悄伸出手扯了扯韩循的衣袖,韩循转过头来,看着韩知微微一笑。 当真是君子端方,温润如玉。 韩知都呆了一呆,心想:“难怪那位四仙根的小娘子愿意下嫁,以阿兄这般品貌,哪个女子能不倾心?” 第90章 魑魅魍魉山魈(二) 秋雨一场一场地接连着下,海上气候更是多变,自打入秋以来的第一场雨过后,韩素在这小岛上也是接连半月不曾见到阳光了。 气候的恶劣更增添了她攀登那孤峰的难度,有时候天上雷霆震起,孤峰上的剑意竟也会随之散发出雷霆之势,使她往往只觉是身在万千雷霆之间,惊雷怒起,简直叫人无处存身。 韩素身周的剑意已经越发凝实,剑意扩散之时甚至可达尺许之厚,且收发自如,既能随意将其隐入体内,也能将剑意化成长剑,脱手飞出百丈之远,取那百丈之外的敌人首级。方寻说道:“我听闻有剑修高手于千万里外取敌首级都不过是一动念的事情。” 他又提及剑意的诸多等级境界:“初时不过是剑意萌发,为简单意念,并不能凝成实质。这时候的剑意依附剑法之上,往往使得剑法威力更强,能在无形之间感染对手,使其神魂动摇,许多剑修一旦修出剑意,越级挑战将不再是难事。到了第二个境界,剑意凝实,可任意发散而出,此时一剑击出,当真是坚硬刚强,万法莫当。到了第三个境界,剑意化形,可以任意化成百般兵器,千种事物,厉害处比之法器、灵器、宝器、仙器都不遑多让。” 他还说:“我曾见过一个剑修,他剑意成煞,已凝练入周身每一分每一寸,他只是站在那里,便能叫身旁之人心魂动摇,心胆为之所破。当时我离得远,都觉得对方气势十分可怖,简直不能再靠近半点。却有一人不知死活出言挑衅于他,他初时不理,后来烦了便一眼瞪出,立时就使那人神魂破裂,当场七窍流血而亡!” 韩素赞叹道:“当真厉害!” 不过她心底下还是认为那一日在神魂境中见到的那位剑修更为厉害,只是不知为何,她几次想提及那位剑修来问一问方寻对方究竟是个什么境界,然则每次话到嘴边却都不能吐出。如此几次之后,她心中猜测,这摸约是大能的神异手段,使她不能泄露对方的存在。既然如此,她此后便息了就此事再向方寻提问的念头。 因此方寻只知道她此刻流落在一座孤岛上,孤岛上有一座山峰,其间蕴含强烈剑意,旁的有关于韩素那一日的奇异体会他却是不知晓的。 关于这座山峰,方寻也有猜测:“或许曾有大能在那峰顶修剑,大能修剑时强烈的剑意迸射出来,日复一日,使得整座山峰都为其所染。而即便是许多年过去,那位剑修早已离去,可他遗下的剑意却久久不能消散,依旧盘踞山峰上下,排斥其它一切生灵进入其中。这也可以解释,何以越往上去,剑意便越是强大。因为越往上去,便越是接近那位大能的修剑之所,自然沾染的气息也就更强了。” 韩素听得很是神往:“也不知究竟是要何等高手,才能在离去不知多久之后依旧留下剑意,使其盘踞原地,经久不散。而后来者接触到这些遗留的剑意,竟还能从中体悟万千。” 虽然她仍有疑问,觉得或许并不是如此,但方寻的解释也颇有道理,她还是信服几分的。 方寻道:“我听闻剑意成煞之后还有剑意成域,便是剑域。不过剑域我从未见过,也无法想象其究竟有多强大。” 韩素道:“顾名思义,便是剑意形成领域罢。既为领域,那剑域之内域主便当是主宰,此等境界简直与创造世界有异曲同工之妙,果然非是你我此刻所能想象。” “不错,剑域应当便是剑者的领域。”方寻道,“其实不只是剑修有领域,寻常修者到了炼虚合道,飞升天仙之际也当能形成领域,这便是修者自身的小世界。每一个修者的小世界都是由此修者自身之道组合而成,在此小世界中,创造者自然便是主宰。” 韩素道:“不知在这剑道一节中,再往上又当有怎样的境界?” “这却不知了。”方寻叹道,“只听说剑域是剑意的最高境界,再往上,摸约还有罢。” 韩素道:“定然是还有的。” 方寻笑道:“剑意的境界其实与剑修者本身的修为并没有必然关联,有些剑修,也许都飞升成天仙了尚且只是初步领悟剑意,甚至连初步的剑意都领悟不到,而有些剑修,或许元神未成,便已剑意初成,便如素娘你。因此说,倘若在剑域之上还有更高的剑意境界,却叫其余诸道之修者情何以堪?” 相处得久了,方寻渐渐露出少年本性,竟偶尔也会开一开玩笑。 “其实剑意境界与修为并不是全无关联。”韩素却道,“我有预感,元神未成之前,我便是再如何打磨也最多只能使剑意化形,要想剑意成煞却是不成的,须得先修元神。” 方寻“嗳”了一声:“那短时间内,你只怕是无法登上那座峰顶了。” 言语中很有几分遗憾。 韩素不禁莞尔:“不打紧,待我回中土一趟,修成元神再来继续攀登。” 方寻道:“那素娘预计何时动身?” “如今日日暴雨,海上方向难辨,我还需再等一等。”韩素道,“待我剑意化形之日,便是回还之时!” 方寻道:“既然如此,那等素娘动身回中土,我便也要动身离开司方城了。一旦出了城,我若再要联系素娘却不能有如今的方便。”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韩素道:“我等你历练归来,再来论一论凝结元神的心得。” 无数世界之外,手捧随珠的少年眉眼略略柔和下来,他缓缓说话,一字一句皆是凝重:“承素娘吉言,方寻必不负所望!” 又过了半月,这一日暴雨初歇,海天之际竟隐隐现出一座辉煌城池的轮廓。 午后的阳光衬着洗练一净的天光自云层中滑行而出,无数道金色光辉播撒下来,直将那城池渡得金光闪闪,但见其内屋宇重重,楼高亭低,恍若仙城一般。 韩素站在山半腰上,居高临下往那城池看去,恍惚竟是看到了城中行人来去,又似听到其中欢声无数,当真是好不繁华。 她看得入神了片刻,只觉得那一片恢弘直入心扉,造物之奇作真是令人无法不惊叹。 韩素抬手一握,剑意凝出,手中便现出一柄与真正实物简直一般无二的双刃长剑。这剑从剑首到剑茎到剑格,再到剑脊、剑刃、剑梢、剑尖,每一处皆是精致凝实,使人不论如何看去竟都无法将此剑看做剑意凝成,恍惚还以为这原本便是一柄真剑。韩素手腕轻轻一抖,手掌一推,便将此剑脱手掷出。剑破长空,霎时飞出数十丈远,飞至半空那剑身却是一晃,转头却化成一条足有丈长的水龙,这水龙腹生四爪,驼首、蛇身、鹿角、虾须,每一篇鳞甲皆是栩栩如生,一转一折虚空腾挪,隐隐竟果然有几分神龙之势。 韩素腾身而起,微风一送,她便落至水龙头颈之间,轻松站立其上。 水龙轻一摆尾,即向那海上城池疾飞而去。 飞了一段距离,就见那城池仍是半点不远也半点不近伫立在前方,韩素心念又是一动,脚下水龙渐渐发生变化,那身躯微团,两侧双翅拉开,不过片刻,这水龙就变成了一只两翼展开足有丈许长的巨大海鸥。海鸥通体洁白,只在翅尖处生有两道黑羽,这黑羽锋利如剑,寒光闪闪,使人一观便觉心惊。海鸥微扬起头,张开鸟喙便清唳一声,其音清亮铿锵,绵长悠远,竟如剑鸣! 韩素负手立于其上,海风吹得她衣摆裙裾猎猎作响,一时间但见天地广阔,无际无垠。 她脸上神情微淡,然眼中终是透露出三分笑意:“海市蜃楼,当真奇妙,古人诚不我欺!” 她剑意凝实,原本已至极限,此刻得观海市蜃楼,竟悟通了剑意化形之道。虚虚实实,皆存一心,真真假假,全在一念。便如这海市蜃楼,知其假者为假,或有人以其为真,为之痴狂,又岂在少数? 《史记·天官书》有载曰:“海旁蜃气象楼台,广野气成宫阙然。” 此刻所见,正如记载所言,先贤笔力当真非凡! 韩素足踏海鸥飞行于海上,倏忽便化成流光,已是长段距离过去。虽是初次御使剑意化形之物,进退之间却已然颇为流畅。飞得半刻,但见海风激荡,天高水阔,一股气流忽自丹田涌出,韩素轻轻张口,一声清啸便已从胸肺间吐出。 啸声激昂,扶摇而直上九天。 随着这一声吐出,韩素丹田中真水滚滚流动,天地间一股浩荡元气更自她天庭祖窍处直贯而下,不过片刻,便如摧枯拉朽般打通了她身周数大要穴,贯通了天地之桥、任督二脉,更有奇经八脉诸脉俱畅。韩素丹田中真水涌出,与那庞大的天地元气相和,数个呼吸间就已是带着这股天地元气在她经脉当中游走一圈,行了一个大周天! 此时韩素真水雄浑,尽皆化成银白之色,却是已经全数转化为真元,只需再有一个契机,便能突破到炼气中期了。 而她丹田之中,那烈阳与明月互相映照,散发出强烈的光辉,霎那间便将她全身经脉照了一遍,这便将她经脉中因天地元气强行冲关而留下的撕裂之处细细抚平——无回本我道种,在此终于初显神异之处! 第91章 魑魅魍魉山魈(三) “哈哈哈哈!”但听得遥远天际处传来一阵震天的大笑声。 韩素一转头,就看到一道紫色霞光伴随着阵阵烟云之气从遥远天际处倏然飞至。那霞光来得极快,不过数息间便到了韩素近前处,最后停留在距她摸约十来丈的位置。 霞光散去,上头就显露出一个白须白发的童颜老道来。这道长鹤发童颜,身披白底金织的阴阳八卦道袍,手上拿着一柄拂尘,看向韩素时脸上笑意慈和,神气雍容,当真是仙风道骨,极有神仙风范。 “适才闻听道友清啸之声,又见天地交感,心中实在欣羡神往。”老道打了个稽首,笑微微地看着韩素,“此刻特来恭贺道友突破,不知是否太过相扰?” 韩素适才清啸,实则并非有意为之,而是心有所悟,气息流动,自然而然便以音声来与此感悟相和。她虽也曾有过少年跳脱的时候,但那些年少轻狂的岁月毕竟远去已久,后来十年练剑更将她性情磨得沉静冷清起来,倘若可以控制,她是断然不会随意清啸的。这时候竟因这一声清啸引来这么一个老道,她惊讶之余亦颇觉怪异。 “道长从何而来?”韩素并不答话,只淡淡问道。 老道也不因她冷淡而觉受挫,脸上笑意半点不改,很是热情道:“老道原是海外散修,道号致和,后来定居在那蓬莱岛上,与一众好友共同探讨天道,研习功法,倒也颇为逍遥。前日离岛而出,来到海上采集深海重水,适才从海底出来便正听见道友清啸,也算是一番缘分。” 韩素回了一礼:“原来是致和道长。” 却只说这一句话,旁的仍不搭腔。 致和老道仍旧是笑眯眯的,问:“却未请教道友尊号?” 韩素道:“尊号莫提,我名韩素,道长客气了。” “道友客气。”致和老道笑道,“却不知道友名讳是哪一个韩,哪一个素?” 韩素道:“韩素之韩,韩素之素。” “哈哈!”致和老道便又笑了起来,“道友原来也会说笑。我观道友不似海外之人,却不知道友出海原是为何?老道我旁的不说,在这海面上还是有三分熟悉,道友若有什么问题,不妨问一问老道。相逢即是有缘,老道定当知无不言。” 如此热情,当真令人难以招架。韩素听到这里,心头却微微一动。她想要回中土,却又怕在海上迷失方向,但若是能在海外修士手中谋得一个司南,却要方便许多。 想是这样想,韩素却并不当即询问。她仍然觉得致和老道出现得太过蹊跷,因此对他存有戒心,当然不会随便对他开口。 韩素便道:“听闻东海有蓬莱、瀛洲、方丈三山,原是神仙居处,但此三山毕竟只是传说,如何这东海之上竟当真有一个蓬莱么?” 致和老道笑道:“传说中的蓬莱当然没有,但我等散修聚集海外,便也选出三座不论地形还是灵气皆为不凡的海岛,将其称为蓬莱、瀛洲、方丈。也只是在名称上讨一个巧,并不能算是真正的神仙居处。然而相对凡人而言,我等修士又与神仙何异?因此要说是那凡人眼中的蓬莱、瀛洲、方丈,也是说得上的。” 他又热情相邀,“道友既然来到海外,何不去三山走上一遭?三山之上皆有修士聚居,再过三日,正好还能赶上三年一度的三山仙会,今次恰恰轮到蓬莱主办,老道我手上也有一个名额,能引道友同去。” 韩素道:“何为三山仙会?” “我等海外散修平日里散布在各大小海岛之上潜修,往来交流也不如天外天的修士们方便。便有前辈提议,每逢三年召开一次仙会,既方便聚集众位同道,共同交流修炼心得,也可借此形成集会,使大家互通有无,交换修炼资源,也是一种方便。因此事由三大仙岛牵头而起,仙会也往往在三山之间轮流举办,便叫做三山仙会。”致和老道很有耐心地解释了一番,仍旧笑看向韩素,道,“集会十分热闹,各种海外特产应有尽有,小友若不去看看当真可惜。” 不知不觉间他对韩素的称呼已从道友变成了小友。 韩素也不纠正他,只想:“此人若只是秉性热情,我当心怀感激,然而若是另有叵测,我当挥剑斩之,绝不手软!” 她回头看向被自己落在远处已经变成一个黑点的孤峰小岛,抬手指去,问道:“道长可知那是何处?” 这还是韩素首次真正向致和老道提问,然而老道一看她手指的方向,却立即脸上变色,惊道:“那可不是个好去处!小友,你莫不是想要到那处去?” 韩素道:“为何不能去?” 致和老道脸上现出避忌之色,连连摆手:“小友年轻,可莫要气盛莽撞。你不是海外之人,却不知那一座小岛虽小,其上却耸立着一座剑峰,剑峰之上剑气盈天,杀意极重。凡有靠近者,轻则生机为之所夺,重则神魂俱消,那却是个死亡地,去不得!去不得!” 韩素听他这般劝诫,心里反倒对他生了些好感,便道:“既然如此,便劳烦道长引路,我与道长一同去见一见那三山仙会。” 致和老道转忧为喜,当即抚掌道:“正该如此!如此甚好!” 他将云路一转,选了个方向便催云飞动。韩素脚下海鸥双翅一拍,当即跟上。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致和老道的视线在海鸥身上停了片刻,赞道:“小友这海鸥当真神骏,不是凡品!” 韩素道:“此非生灵,不是真海鸥。” 致和老道一惊:“竟是法器么?” 韩素并不愿诓言骗人,因此只不回答,却道:“说来惭愧,我出行海外却是囊中羞涩,虽说是要参加三山仙会,然而身旁并没有什么宝物能与集会中的诸位道友交换,如此也能进入仙会?” 致和老道却是一顿,他沉吟了片刻,旋即拈须道:“倒也不难,这海中资源应有尽有,小友或可猎杀妖兽,或可采集矿物灵草,总归还有三日仙会才开,此去蓬莱也只有半日路程,小友一路上猎些妖兽便尽有资财可以易物了,并不耽误时间的。” 韩素道:“如此正好。” 飞得一阵,她随手一指,道:“便选此处下水如何?” 大海之上茫茫一片,两人飞行速度又快,在没有参照物的情况下当真是哪处都一般。再加上这蓬莱三山附近的海路大多是被探索过的,此间算是三山领海之内,原也没什么太过厉害的妖兽盘踞其间,因此韩素这随手一指,致和老道也无意见。他点头道:“此处甚好。” 便翻手取出一颗鸽蛋大的莹白圆珠,抬手打了个法诀,但见那珠子上放出蒙蒙微光,微光中延伸出一个气泡,“噗”地就将致和老道裹入其中。 致和老道说道:“我这避水珠还差强人意,小友可要与我共用?” 韩素道:“多谢好意,不必了。” 她轻轻一跃便从海鸥背上落下,半空中她又将手一招,这海鸥就极快地缩小成一团,最后被她握在掌中隐入体内。致和老道目光瞥过,便又多看了几眼。 他微不可查地皱了下眉,只见韩素竟是不做任何防护便直直从半空处落入水中,他紧跟着入水,就见那深蓝海水尚未包裹而来,韩素身周便似有若无地出现了一个深蓝色的气罩将海水阻隔在外。这气罩并不像他避水珠形成的罩子那样是个大圆泡,却是一个贴合韩素身体线条的小气罩,韩素每一动作这气罩甚至还会跟随她的动作而改变形状,端的十分方便轻巧,比之避水珠却要更胜一筹了。 致和老道眼前一亮,便赞道:“好法门!”‘ 因为是在水中,声波传播困难,他便用上了传音之法。 韩素听他声音响在耳边,稍一琢磨便领悟原理,便也传音道:“小术而已。” 实际上她对水之奥义的领悟已是极深,此番入水即便不用这么一个气罩她也能在水底自由呼吸,自如行动。水之奥义已与她相融,她又如何会惧水? 不过是不想太过特立独行,此外首次得见避水珠此物,便学着避水珠的样子做了这么一个小气罩,倒也方便。 致和老道却更高看她一筹,只道:“小友应用娴熟,显见底蕴深厚,想必出身不凡罢。” 韩素道:“雕虫小技,不值一提。” 两人很快便往大海深处潜去,但见两旁游鱼来去,有些见了人也不躲,有些却老远触到两人下潜时涌动的水流便远远躲了开去。这些游鱼无不形状奇特,韩素大多是从未见过的,致和老道却是司空见惯,并不以为奇。一只透明的水母倏忽从两人身旁游窜而过,致和老道抬手一抓,手上便涌出一股吸力将这水母抓在手中,他笑道:“此物名为水母,瞧来形状古怪,然而颜色剔透晶莹竟如水晶一般,煞是漂亮,小友可要玩耍一番?” 韩素伸手将他手上的水母接过,不等这水母弹动挣扎便又将手一松,这水母立时从她手中逃出,那圆罩形的身躯下数十上百根透明触角齐齐一弹,一窜便游出老远。 见这水母惊慌失措,避之不及的模样,致和老道不由哈哈大笑起来,他笑过一阵,抬手便拈上颔下的白须,看向韩素,仍是笑眯眯道:“小友倒有几分慈悲心肠。” 韩素淡淡道:“倚强凌弱,我辈不取。” 致和老道饶有兴致,意味深长地看着韩素,道:“小友说得也是有理,然则小友毕竟尚未化神罢,尚未化神便不能彻底辟谷不食,小友对诸多生灵皆有怜弱心肠,难道平日里竟尽是食素不成?” “为果腹而杀戮此为循环之道,天经地义,不能混为一谈。”韩素反问,“道长是出家人,难道不食素?” 致和老道哈哈一笑:“老道我修的是可是正一道,不戒荤腥,不忌嫁娶,又何谈食素之说?更何况我辈修士为求长生,原是逆天而行之举,仙途上也不知要杀戮多少,便不必再来食素,惺惺作态了。” 韩素微微一笑:“道长言论颇有意趣。” 她笑容极淡,虽是笑了,然而致和老道竟未看出来。他见韩素从始至终皆是神情冷清,便也不再多言,只向下一指道:“厉害的妖兽多半是在海底,此处入海摸约有千丈之深,你我便赛上一场,看哪个先入海底如何?” 韩素道:“道长雅兴,可以先行,我随后便来。” 致和老道哈哈笑道:“小友好风度!如此老道我便托大一回,先行一步了!” 他手上法诀一变,避水珠前端便现出一道尖锥形气浪,霎那破开重重海水,他已身化流光,直入海底。 第92章 魑魅魍魉山魈(四) 韩素并不急着追赶,她尚且是首次入海,因而心中甚有奇妙之感。 海水绵密柔和,人在其中上不见天,下不着地,抬眼望去四下里全是深深浅浅的各种蓝色,也不知其有多深,有多广。外面阳光透入水中,洒下道道银线,银随波流动,间或化成无数细碎光点,明明灭灭竟恍似星海。 韩素伸手点破覆在自己身上的小气罩,周身肌肤霎时便与冰凉海水直接相贴。她闭上眼睛,细细感受着被海水紧密包裹的感觉,只觉得自己渐渐便化成了海水的一部分,随之流动、随之生灭、随之轮转。 比鱼和水还要亲密无间,她便是水,水便是她。 一群尖嘴小鱼晃晃悠悠从远处游来,游经方向却正是韩素所在之处。它们也不闪躲,竟恍似不觉前方有人挡路,只管径直游来。领头的数十只小鱼霎时便与韩素相撞,这一撞韩素整个身体却如一缕水波,轻轻一荡便斜斜滑至一旁。鱼群浑然不觉自己竟是撞到了人,依旧节奏不变,摇鳍摆尾,浩浩荡荡前行而去。 留下一串水波,划出条条纹路,轻轻洇开在这一片深深浅浅的蓝色当中。 韩素睁开眼睛,心念一转,原本浮在水中的身体便向下一沉,径直往大海深处落去。 她整个身体已经融化成了水一般,此番下落也不需破开水路,只管往下沉去便是。越往下去,水中光线便越暗,天上阳光已不能透入,韩素便不再用双目视物。但她细查水息,身融于水,方圆百丈之内的动静却无一能出她感应之外,竟比目视还要来得清晰万分。 如此摸约半刻钟后,韩素竟是与致和老道“相遇”了! 说是相遇,其实只是致和老道出现在韩素的感应范围之内。他身前悬浮着避水珠,一手拿着拂尘,另一手掐着开路的法诀,意态间仍旧是颇为轻松。 忽然前方一物冲来,那物身躯庞大足有五六丈长短,它体躯且巨,冲速又极快,冲行之间身旁海水更如被烫开了一般,一波波翻滚起来,声势煞是骇人。全不等致和老道闪躲,这东西便已在瞬息间冲到了他的面前,直往他身外的避水罩上撞去! 致和老道却不惊慌,反而脸上带笑,拂尘一挥,那拂尘上银白色的万千细丝就一齐张开,迅速生长,不过转瞬便将这冲撞而来的巨物牢牢捆住。 他那拂尘看着只是正常大小,前端细丝又是一派整洁纤弱的样子,然而这一张开竟能轻松捆住一头足有五六丈长短的深海巨兽,使其不能挣脱。韩素尚且不曾见过这样的斗法,一时便停住下沉之势,远远地“观看”起来。 致和老道捆住了巨兽,神态便轻松了下来。他笑骂道:“不知死活的东西,不过百年道行便敢来寻你道爷的晦气!也好,道爷我恰恰是饿了,便且先用你一用,打打牙祭罢!”说着话,他轻轻一扯手上的拂尘,也不管那巨兽的挣扎,捆在巨兽身上的万千拂尘丝便迅速向内收紧起来。 这些尘丝越收越紧,不过片刻便破开巨兽的表皮,印入它身躯之内。 奇异的却是,尘丝已印入巨兽体内,在它身上破开了万千伤口,然而这些伤口当中却并未有分毫鲜血渗出,反倒是那些银白色的细丝在这过程中越变越红,竟像是被鲜血所染一般。 巨兽身躯迅速干瘪下来,数息之后便化成了一张干皮,而捆在巨兽身上的万千银丝却根根殷红如血,鲜色欲滴。 老道握住拂尘的手柄轻轻一拉,那万千细丝便倏地从巨兽身上张开。他一手轻招取了那兽皮,另一边拂尘上的细丝也已全数收回。 这些细丝初时飘荡在水中,因根根血红,便如无数血丝游走在他身旁一般,很有几分诡异可怖。后来细丝迅速缩短,上头的血色便也随着细丝的缩短而迅速褪去,又过了片刻,细丝悉数收回,韩素再看,却见老道手上的拂尘还是原来那柄拂尘,上头银丝一把,根根如雪,洁净清正,又哪里有之前半分的邪异之象? 老道收回了拂尘,脸上却是红光一闪,继而发出一声类似于吞咽的声音。他手持着拂尘在身周随意拂了拂,又是笑又是叹:“虽则修为浅薄了些,精气倒是饱足,味道竟还不错。” 他将手上干瘪掉的巨兽皮团了一团塞进腰间挂着的一个小荷包里,那荷包虽只有巴掌大,却轻松便将团起后仍有两个人头大小的巨兽皮毫无阻碍地收入了其中。韩素再看那荷包,却见其松松垮垮地被系在老道腰间,半点也不像是能装下那般大小一块兽皮的模样。 韩素曾见聂书寒和苏奚云使用过类似的储物法器,知道这东西摸约便是修士们常用的储物袋了。 她看了一番,开了眼界之余也对这致和老道有了更多认识。心中便想:“此人功法邪异,果然便是他自己说的‘不食素’。” 又想:“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我虽不能早早便妄下定论认准此人居心叵测,却也绝不能就此放松紧惕。不过没有储物袋的确是个麻烦,海中妖兽甚巨,没有储物袋,我却拿什么来装?” 这么一想,她又对三山仙会多了几分期待。 韩素以武入道,原本只是一介凡人,就连散修都算不上,比起寻常修士自然是缺了许多修士必备的东西。如今难得碰上了修士们的集会,若能前去采购一番当然甚好。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她便不再多停留,而是心念一转又往海底沉去。 整个过程悄无声息,莫说是致和老道不曾察觉到她的旁观,便是海中诸多生灵也无一个能注意到她的存在。 因而韩素一路下沉却并未引来分毫波折,直到她远远地瞧见一片山影起伏在前方,便算知晓,这是将要到底了。 韩素放缓速度,又行得一程,却见前方一阵红光射来。她仔细看去,一眼就看到一片庞大的珊瑚群绵延在那山脚下。这一片珊瑚颜色极为鲜艳,纯正如血的红光漫漫而出,其间也不知是缠绕了什么东西,竟朦朦胧胧升起无数光影柔和的细碎星点,迷蒙在这片水草荡漾的海底,乍瞧来简直叫人以为霎那间已是移换入仙境,而不知人间何在。 更有无数颜色鲜艳的游鱼徜徉在这片庞大的珊瑚群中,或埋头觅食,或悠闲穿梭。有些游鱼原本便会发光,有些虽不会发光,可被旁边诸多光亮一照,也顿生剔透斑斓之感。 韩素落于海底,向着珊瑚群缓步行来。 她虽是在落地行走,然而她身融水中,实际上脚步却并未真正踏实在地上,因而这一路走过,当真是水波不动,点尘不兴。 走不了几步,已入珊瑚群中,有些珊瑚高达丈许,竟如大树一般,却是比韩素还要高上许多。韩素瞧得出奇,待要抬手去触,临要碰到时却又收回,心想:“如此高大明丽的珊瑚,倘若放到俗世当中便是价值连城的至宝,然而此间却遍地都是。难怪一入修行之道俗世种种便尽皆如尘土。” 她心有所感,也不急着去寻宝,只是随意穿行,间或赏景,一时间也颇为得趣。 又走得一段,忽见前方珠光融融,韩素转目看去,一眼便瞧见一颗足有婴儿拳头大的粉润珍珠散着宝光掩映在诸多海藻之间。她迈步走去,拨开了海藻,低头一看,只见那珍珠半陷在几棵海藻根处,近看来却又比之前远远瞧着时更显得圆润可爱。尤其是这珍珠上头灵气氤氲,隐隐间仿佛有水波流转其中,即便韩素并不认得什么修行之物,也可以分辨出这颗珍珠绝非凡俗。 韩素便抬手轻招,待要将这珍珠拾起。 她手势起处,一股水流轻柔轮转,卷起这颗珍珠便将其托住直接送入她手。 韩素伸手将珍珠拈住,凝目欣赏,正觉得果然瑰丽玄奇之间,这珍珠却忽然一动。便有一股浅粉色烟雾从中弥散而出,韩素顿惊,手便是一松,这珍珠霎时便从她手指间滑出,起势就向她面门直射! 这一下来得真是又快又奇,韩素原本就全无防备,这一下又如何能躲? 与此同时,更有一片巨大阴影在她身后倏然张开,只等这珍珠打中韩素,那阴影便要将她囫囵吞入,做一顿饱餐! 说时迟那时快,韩素忽将口一张,口中便吐出一缕剑意。这剑意何等锋锐霸道,那速度更比流光更快,转瞬便迎向那珍珠,一击就将其击成粉碎! “啊——!”韩素顿时便听得一声惨叫从身后传出。 她拂袖转身,趋退几步,落定一看,就看到一只巨大扇贝。 这扇贝的前扇处足有丈许宽,外壳莹润洁白,壳内彩光熠熠,此刻却正张合着上下两扇贝壳,内中嫩肉翻转,竟是一副极为疼痛的模样。不断有呼痛声从这扇贝中传出,那声音既娇弱又可怜,真真哀切之极。 韩素一时间虽未能将眼下究竟全数弄得分明,却也可以猜到适才那珍珠定是与这扇贝有关。她见这扇贝又是打滚,又是呼痛,一举一动都显得卓有灵性,便也不急着将其斩杀,便站定一旁,只等它痛完再来计较。 扇贝呼痛一阵,眼见韩素站在旁边全然一副冷眼旁观的架势,终于按捺不住,便有一道细弱的娇嗔之声从扇贝中传出:“你这修士好不冷漠,未见奴家痛得这般难过,竟也不来帮我一帮么?” 这扇贝居然开口说话了! 韩素甚感新奇,便答它道:“你偷袭我在先,如今疼痛不过是自食恶果。我不将你就地斩杀已是仁慈,难不成还要我为你止痛?” 扇贝中顿时便传出“嘶”的一声:“谁偷袭你啦!明明是你动我的珍珠在先才对!” 这扇贝宛如二八少女般又是一通娇嗔,然后就有一缕浅浅粉光从这扇贝开口之处缓缓溢出。 粉光越散越开,越来越浓,最后渐渐变成人影形状。却有一只柔若凝脂的玉臂从那粉光中探出,玉臂之上素手纤纤,那葱管般的玉指轻轻一拂,就将粉光拂开。粉光之下一道人影若隐若现,这人乌发堆云,螓首微垂,就在韩素惊讶的目光下眉眼一抬,又红唇一抿,终是半现出了一张宜喜宜嗔的美人脸来! 第93章 魑魅魍魉山魈(五) 深海之底水波如绸,一旁却有斑斓柔光从那巨大的珊瑚群中蒙蒙湮射而出。 间或游鱼穿梭,荡起一地海藻起起伏伏,宛如波涛。 如此景象原本就叫人恍恍惚惚,一时难辨真幻。然而这一只悄没声息出现在珊瑚群旁的扇贝却更是出奇,扇贝会开口说话便也罢了,扇贝中更走出一个能嗔能喜,活色生香的绝丽少女,这才真真是令人惊奇! 莫怪世人总将神话说得那般玄奇瑰丽,故事里但能有这般的精灵三五个,又如何能不增色? 而此刻,韩素却是真真切切见到了这样神话中才会出现的精怪。 她凝目打量了扇贝中走出的少女一番,心中虽然惊奇,脸上却仍旧淡淡,只微微一笑道:“小娘子将珍珠遗在此处,难道不是故布陷阱?” 扇贝中走出的少女却蹙着眉,皱了皱琼鼻,道:“那幻海珍珠原是奴家祭炼了八百年的法宝,时常放在此间吸取深海重水,交流天地元气,我将此物珍又重之,从来只有小心照管,又岂有将其当做陷阱来用,胡乱糟蹋的道理?分明是你见宝起意,此刻毁了我的宝贝,又不想承担责任,便来胡乱诬赖我!” 她委屈得眼圈都红了,几点晶莹的泪光噙在她眼角之间,要落不落的,真是说不出的楚楚可怜。 韩素倘若是个男儿,此刻只怕就是百炼钢也会被她化成绕指柔。 虽则韩素不是男子,然而此时此刻面对着这样一个一喜一怒皆是风致的妖精,虽然明知对方是在颠倒黑白,她竟也半点都不想生气。 韩素只是不紧不慢地道:“既是重宝,你为何不时刻守护,反而在将此物放出时任意离开,使得旁人瞧见?既是重宝,你即便在祭炼途中因事耽误,不得不离开,为何又不设下防护,反而任其毫无遮掩地落在此处?既是重宝,听你言论你且不是首次将此物放置此间,既然如此,必定已经来回熟练,多次以来,你竟然还无长进,当真是令人惊奇。” 她一条一条,说得清楚分明,直指对方漏洞,尤其是最后一句话,硬是将这扇贝娘子说得面红耳赤,一时急得却答不出话来了。 这扇贝娘子素来狡黠,往日里只用这一招可不知坑害了多少海外修士。有那修为低的,便被她一珍珠打死,最后吞了精华滋养自身修为,有那修为高的,她若不敌便现出人身来,只消施展一番自身天然便有的魅惑之术,或是哀求讨饶,或是强词夺理,总能占得对方便宜,至不济也可全身而退,却从来没有遇到过像韩素这样的人。 修为可怕不说,一击便将她应用得手的法宝击成了粉碎,这为人竟也冷硬得可怕,真真令人无计可施。 扇贝娘子却不知,这世上人分男女,男子见了她色授魂予,自然便对她多有容让,而韩素又不可能如世上男儿一般去喜爱女子颜色,当然也就不会被她迷惑。 也是这扇贝娘子的成形来得太过机缘巧合,因而她为妖便单纯了些。她身在这深海之底,平常也只见过些许下海探宝的海外修士,这海外散修当中又是男多女少,以至于这扇贝娘子男子见得多,女子见得少,竟分辨不太清楚男女间的差别。 她在韩素这里受了挫,一时间又是委屈又是焦急,吱吱呜呜憋了半天,终于想到一点可做反驳之语,当即大喜道:“任你说得天花乱坠,却也改变不了你贪图她人宝物的事实!你若是见了我的珍珠也不为所动,不去拾取,又如何会引动我的珍珠反弹,我的珍珠也不会被你打碎,因此说来说去,还是你的错!” 韩素笑道:“这珍珠便落在地上,既无防护,那常人见了自然便以为此乃无主之物,可以拾取,何来贪图之说?” “才不是!明明是有主的!”扇贝娘子急得直跺脚。 她虽是在跺脚,明明做的是粗鲁动作,然而她身姿玲珑,体态轻盈,更兼一身肌肤莹润粉嫩,恍如傅着珠光一般,便只显得这跺脚的动作也是极美。 韩素越看越觉得造物神奇,不过海底遇妖固然是件美事,却一来是因她自身实力足够,可不被妖精所制,二来此妖美态惊人,不论如何行事都显得赏心悦目,这才使得这“遇妖”反而成了美事。否则旁的不说,只消韩素自身实力稍有不济,这美事便该变成惨事了。因此她虽不打算取这妖精的性命,却也不想就此轻易将她放过。 “有主无主,说来也不是那般紧要。”韩素淡淡道,“此事也不必再论了,如今你为我手下之败将,可有备齐宝物,也好方便自赎自身?” 这话一出,扇贝娘子顿时惊得美目圆睁,只做难以置信之态直瞪着韩素。 韩素年少时惯会促狭,此刻一本正经勒索起赎金来竟也并不违和。她脸上神情淡淡,任由扇贝娘子瞪着,却在微一扫目过去时眸光一厉,顿时便将扇贝娘子的诸般思绪全数骇了回来,她这才想起之前韩素那一缕剑意之可怖。 当然,扇贝娘子并不知晓那是剑意,但韩素的手段有多厉害她却再不想领教了。她在这海底借着幻海珍珠也捕猎过不少修士,韩素是头一个能够一击之下便将幻海珍珠粉碎之人。 须知此物原本极为坚硬,原是她尚未化形之时误吞了几颗定海石碎片,又经过千年岁月,层层包裹,细细打磨,最后才得了几颗幻海珍珠。她又祭炼神通入内,使其成套,而今将其当做本命法宝,使来可不知是有多顺手。可惜这一套五颗的幻海珍珠便这般轻易地被韩素打碎了一颗,不但害得扇贝娘子元气大伤,更使得她这一套法宝从此残缺,着实遗憾。 越想越恨,扇贝娘子却不得不暂时忍气吞声。 她眼里噙着泪,只说:“你太也强盗了些!” 韩素淡淡地看着她,身上凝如实质的剑意虽未真正放出,可一股摄人心魄的威势已经渐渐显现。韩素一旦并不收敛,那剑意之强又如何是这成形不久的小妖所能经受? 原本剑意刚正,便是妖类克星,这扇贝娘子更是娇气惯了,便越加无法抗拒。 她终于低下了头,不甘不愿地说:“你要宝物,我身上却是没有的,洞府中或有一二。” 韩素道:“既然如此,你可带路。” 扇贝娘子便回身招手,她身后巨大的扇贝立时飞起,而后在半空中缩成小手指尖般大小的一团,最后落入她掌中。她委委屈屈地拭了拭泪,抬手引路:“修士且随奴家往这边走罢。” 她分水而行,娉娉袅袅地在前引路。韩素从容相随,便跟着扇贝娘子穿过了珊瑚群,渐往山脉深处行去。 这海底的山脉大致形状上与地面上的山脉竟也无太大不同,山体上也往往生着各种怪石,铺满了各种水草。只是怪石水草当中多有发光之物,又时常有各种大小的游鱼穿梭来去,远看去就见这整条山脉上都仿佛布满了星子一般,而近瞧来也颇有奇异美态。 走得一段,地势渐渐向下,水流也渐渐急了起来。 扇贝娘子道:“前方有一暗流,修士随我度过,我的洞府便到了。” 说着话她忽然纵身往前一跃——这一跃之下,也没见她做旁的什么,竟就凭空不见了踪影! 韩素却并不担忧将她跟丢。 虽说是更加习惯用双目来视物,但实际上韩素在水中却并不依靠眼睛来判断虚实。她与水相融,虽说受到神魂境界所限,尚且做不到有水之处便有她耳目的境界,可灵觉也是十分灵敏。在这海中她只靠灵觉便能轻松掌控方圆百丈之内的一切动静,又怎会不知这扇贝娘子去了哪里? 原来是前方有一地洞,因这地洞是处在深海当中,所以洞旁水流便要比旁处急上许多。韩素更是远远便听到了洞中水势倾泻而造成的轰隆之声,想来此间暗流应当极险。扇贝娘子能够寻得此处作为洞府,也算是颇不容易了。 倘若是旁的险处,韩素倒也未必会这般紧追不舍地跟上去,可既然是在水中,韩素便少了许多顾忌。 她前行一步,细听水声轰隆处,当即脚下一跨,便深入了前方的水流漩涡当中。 水流将韩素卷住,带着她一番流转,就直直往那地洞落去。 地洞中水泄如柱,去势极险,内含诸般呼啸怪声,一时竟不到底,也不知其有多深。 韩素随着水流一冲而下,中途也不见转折,就这般径直下落,如此摸约小半刻钟过去,这水势才忽然一转,猛就打了一个大旋,忽地便将韩素甩出。 她顺着水流在半空中一个卸力,终是脚下落地。 却见到自己是在一处地下岩洞之中,岩洞中空,内里居然没有被海水灌满。而这岩洞的四壁间虽是颇见潮湿,可洞顶之上零散分布了各类散发微光的怪石,映得这洞中五光十色,却也煞是漂亮。 此前地洞中的阵阵轰鸣怪啸之声此刻倒像是被隔在数重厚纱之外,显得遥远了。 第94章 魑魅魍魉山魈(六) 韩素仍旧循着水流之声寻去,走了几步便见到眼前倒挂着一截玉白石壁,石壁之下露出了摸约半尺宽的水线。韩素附耳在石壁之上,仔细听去仍能听到石壁另一侧恐怖的水流轰鸣之声,却不知这石壁是何材质,竟能将那般巨大的声音都隔得如此遥远。 再看这石壁下的孔洞间时有流水溅出,显然适才韩素便是顺着这个孔洞被甩入这岩洞的。然而这孔洞极小,若非韩素能够身融于水,甚至跟随海水化出诸般形态,身躯柔软至极,也绝不可能顺着这小孔来到岩洞中。最后只怕要不是被陷在石壁背后,要么就会被地洞水流带着转向不知名处去。 而这石壁能够阻挡住那般巨力的水流日复一日的冲刷,而使这岩洞不被海水所灌,其材质也必然是坚硬非凡,只怕不是轻易能够破坏的。 可想韩素若是被卡在其中,那结果可就难料了。 那扇贝娘子果然够狡猾,口中虽是服软,行事间却仍能做出百般陷阱。 韩素也不恼,反倒兴起,心想:“不知这石壁可能利用?既然材质非凡,或有用处也未可知?” 她也并不想将这岩石完全击碎,破坏掉此间奇景,便轻一抬手,指尖射出一缕剑意,直往巨岩下方一角切割而去。 然而既出乎她意料,又在她意料中的却是,她这一缕剑意射出,竟是仅仅在石壁上留下一道浅浅的白印而已。以她凝实化形的剑意之锋锐,竟也不能在一击下将这石壁切割! 韩素并不欲在此耽误太多时间,便选了石壁脚下小小突起的一块,伸手将剑意凝成一柄小剑握在掌中,然后对着那块小突起一劈而下! 剑意! 我剑! 无回之剑! 她神色凝重,一剑劈出,周身气势已是暴涨。 我剑!谁能阻我! 但听得极细微的咔嚓一声响起,韩素抬手收回剑意,反掌一抄,已是将那片被斩落而下的小石块接在了掌中。而这一入掌,韩素手掌便是一沉,这石块的重量竟大是有异! 韩素微微调息,收敛了气势,这才将掌中的小石块举至眼前细看起来。 但见这一小块石头仍旧如那整面石壁一般洁白似玉,而石块断口处平整如镜,韩素细看去,却隐约能在断口处看到几缕肉眼几乎不能见的细微金丝。 这石块握在手中沁凉冰寒,而更奇异的却是,分明只是小小的不过半个巴掌大的一块,掂量起来却足有千斤之重。若非韩素此刻修为大涨,只怕也不能只凭单手便轻松将其握住。 到这个时候,韩素已能断定这石壁的不凡了。 “只这般一小块便有千斤重,余下的大块我便是能打碎却也不能带走。”韩素又再看了一眼这石壁,心中便想,“罢了,不可贪婪,此物究竟有何用处尚未得知,还是先寻到那扇贝娘子要紧。说来此间若是她的洞府,那这石壁也应当属她所有,我即便要收取战利品也不可太过。若这石壁当真有用,那也往后再说罢。” 因石块太重,韩素也不好将其收入衣袋里去,便索性握在手中。 她转过方向,循了扇贝娘子的气息便向着岩洞深处行去。这般摸约百尺过后,前方却分出三个洞穴。韩素全不犹豫,选了右边一个洞穴便径直钻入,果然再行得摸约百尺,转过一个弯后,前方景象便是大不相同。 这却是一间石厅,石厅方方正正,纵横都有二十尺长,面积是不大也不小。石厅中桌椅俱全,洞壁上悬挂有各色水晶串成的落地长帘,映着洞顶上的明珠光芒,只显得璀璨无比。 石厅一角栽着一盆不知名的深紫色细草,旁边却摆着一盆殷红如血的珊瑚。珊瑚摸约两尺高,枝桠俱全,红色的体躯之上却漫延着金色细线,那金线缠绕在整座珊瑚之上,曲折蜿蜒仿佛带着某种玄奥规律,叫人一看便觉此物不凡。更有幽幽淡香弥漫石厅之中,那香氛清远,倒是越发显得这石厅布置精美了。 果然是女妖的居所! 韩素瞧来一笑,她也不进入其间,只是站在厅门之处,负手从容而立。却将视线转向石厅左侧,淡淡道:“小娘子作为此间主人,也不出来待客,竟是要我这客人亲自来请么?” 她看得片刻,石壁之后便缓缓现出一个人影。那人影从石厅左壁上走下,拨开了石壁上的水晶帘子,微微侧目,楚楚可怜地看着韩素,很有几分幽怨道:“修士如此威风,奴家却是惧怕哩!” 韩素看她作态,也欣赏她的美色,便道:“我原本是想,若再将你逮到,必定要抽去你的琵琶骨拿到三山仙会上去换一个好价钱。扇贝娘子已化人形,身上物件想必价值不菲。” 这话直说得扇贝娘子又惊又惧,险些没当场哀泣出声。 她惊慌地看着韩素,连连道:“好生吓人!修士莫要这般狠心,奴家这便有宝物奉上!” 韩素道:“你若再行诡诈,便不只是抽琵琶骨了。” 扇贝娘子直是幽怨地看着韩素,转身便又没入石壁,再出来时她手上就捧了一个匣子。那匣子却是千年紫檀所制,这檀木匣子雕工精美,边角处有黄金相裹,低调间透出奢华,若放到凡间,也是一件至宝了。 扇贝娘子捧来匣子送到韩素面前,又伸手将匣子打开,便有一片珠光宝气从中溢出。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原来这匣子里装的竟全是珍珠! 当然不是普通的珍珠,这些珍珠大的便如那幻海珍珠一般足有婴儿拳头大,小的也绝没有小过龙眼大小的。这些珍珠有黑色的、白色的、粉色的、紫色的,甚至还有一刻婴儿拳头大的珍珠色泽纯金,即便是被堆在这满匣子珍珠之间也依旧显得贵气非凡,宛如王者, 而无一例外,这些珍珠上头都充盈着饱满的灵气,隐约间韩素甚至能听到有几颗珍珠里头水声叮咚,竟如乐曲起伏,极是动听! 扇贝娘子怯怯地看着韩素,十分不舍道:“这一匣子珍珠便是奴家多年来收集的宝贝了,有些珍珠得自同族,还有一些原是奴家自身所产,俱都……俱都灵气充盈。如这一颗黑珍珠,这颗黑珍珠奴家将它叫做纳海珠,能收纳深海重水,内中重水倾倒而出后一滴便可填满一湖,对敌时波涛汹涌,很是厉害。还有这一颗金珠,本是我族一位前辈所产,她寿元尽时将金珠转赠于我,这金珠当中风水皆有,只消轻轻一摇,内中便可奏出诸般乐曲,既能惑敌,也能攻敌,因而奴家又将它叫做鸣音珠……” 她将匣内珍珠逐一介绍过来,其中最为上佳的当然还是那鸣音珠和纳海珠。 韩素尚是头回真正地接触到修行界,又是头回触摸到这许多拥有各种能力的法珠,一时颇觉有趣,至于这些珍珠的能力反倒不怎么被她看重了。 一来韩素修剑,原本便并不怎么需要这些花里胡哨的小东西;二来这些珍珠的能力虽是被扇贝娘子吹得一个天花乱坠,可韩素也知道,这些东西实际上定然没有扇贝娘子说的那样厉害。否则这狡猾的妖精何不祭出宝贝来与韩素打过一场,反而躲躲闪闪、拖泥带水的,最后不得不将东西献给韩素? 况且最先被扇贝娘子拿出的,定然不会是她收藏中最好的。 韩素接过匣子,抬手将匣盖盖上,仍旧淡淡地看着扇贝娘子,道:“小娘子能有这紫檀木匣,想必接触的修士不少。” 扇贝娘子红着桃花一般的脸,半垂了眼睑小声道:“这匣子原是奴家从沉船上拾来的。” “我不要旁的物件。”韩素微微一笑,“你将得自修士的储物袋取几个来给我,便放过你也无妨。” 扇贝娘子顿时抬头,眼中放出欢喜的光芒,连连道:“此话当真?不可诓我!” 韩素道:“我从不虚言诓人。” 扇贝娘子却努了努小嘴,心道:“你不诓人,你吓人哩!” 心中虽然颇有怨言,她还是欢喜地扭了扭小腰,又回到旁边石壁里头,过得片刻再出来时手上就捧了几个小荷包一般的袋子。 这些小袋子一共有四个,其中三个都是石青的颜色,瞧来不起眼得很,只有一只却是深紫色的,上头还用金线绣了一只振翅高飞的雄鹰,瞧来很有几分精致华贵。 韩素伸出手,却只将三只石青色的袋子拈过,道:“紫色这一只我却不要,你收回去罢。” 扇贝娘子“嗷”了一声,神色间难掩失望。 韩素瞧来好笑,这扇贝娘子狡猾确是狡猾,然而那性情中却又往往难掩纯真之处。她屡次想要坑害韩素,却总是因为不懂掩饰神色,又或是因为手段粗糙而被韩素识破,说来竟有几分可怜。 韩素道:“紫色的这一只太过显眼,只怕拿出去会被苦主亲友认出,那却是不美了。因此我不要,你若是要到人群中行走,最好也不要用到这只紫色的储物袋。”她故意将这只紫色储物袋的问题点出,话一说完,就见扇贝娘子涨红了脸。 却听她期期艾艾地道:“你……你乱说的什么胡话!哪里、哪里来的苦主!” 第95章 魑魅魍魉山魈(七) 石厅之中,光彩流溢,俏生生的扇贝娘子立在当前,真是人比明珠尚美三分。 更将这洞中世界映得如梦似幻,奇瑰无比。 韩素轻“咦”了一声:“原来你不曾杀人么?既然如此,这些储物袋你莫非是捡来的?” 扇贝娘子便又说不出话来,她咬住嘴唇犹豫良久,终是微微试探着问道:“妖、妖若杀人,你……你不要斩妖除魔么?” 韩素道:“人尚且杀人,我难道也要斩人除人?” “啊!”扇贝娘子惊得半掩了小嘴,好半晌才眨了眨眼睛,却不说话,只是奇怪地看着韩素。 韩素淡淡道:“是你幸运,我不曾见到你杀人,因此今日我不杀你。更何况修士与妖兽原本便是互相捕猎的关系,修士能够猎妖,妖便猎不得修士么?倘若实力不济被妖所杀,那也是技力不到所至,怨不得旁人。” 扇贝娘子又眨了眨眼睛,到底还是忍不住问:“那……你若是见到我杀人了,又会如何?” “看你所杀是何人。”韩素微微一笑,“又看你如何杀人,再决定要不要杀你。” 最后几字,虽是轻描淡写,然而一股森寒杀气却已是直逼而出。扇贝娘子骇得连连退了好几步,只顾摇头:“不、不、奴家才不杀人呢!” 韩素却不再理她了,只一边将暂时多余的两只储物袋收入袖袋之中,又将意念引出集中到剩下的那只石青色储物袋上,便探到其中空间,却见是丈许见方的一片虚空,内中别无他物。韩素心念微动,试探着将手中紫檀木匣引入其中,便将这袋口灵光一闪,那紫檀木匣便已是归入储物袋中了。 这便是学会了使用储物袋,韩素心中颇觉满足。 她将最后一只储物袋收好,本欲同扇贝娘子告辞,却见她瞪大了眼睛,正是一脸惊讶地看过来。而那目光所指之处,正是韩素右手! 韩素右手当中,恰恰握着那一块重有千斤的玉白石块。 “你识得此物?”韩素见扇贝娘子看得半点也不移目的,便展开手掌,问她,“此物有何用处,你可知晓?” 扇贝娘子好半晌才收回目光,再看韩素时眼神里便有了几分说不出的古怪。那是一种既惊讶、又难以置信,既钦佩、又惧怕,既期待、又犹豫的目光。 “这个……应该叫做天罡玄金石罢。”扇贝娘子犹豫道,“听闻是炼制飞剑的极品材料,但奴家可不是修士,具体如何当然并不知晓。只是,这石头却好生坚硬,奴家也不知道费了多少工夫,却从来不曾切开过。不但不曾切开,便连在上头留下这般大小一点印记……”她伸出葱管般的手指,掐着指尖比了比,“这般的小印记,都不能留下。” 她又叹了一叹,还是说道:“从前有个修士要杀奴家……他背着一把剑,气势好生凌厉,剑法好不厉害。奴家打不过,当然只有逃啦。便逃回了洞府,他追了下来,却被陷在天罡玄金石的石壁后头。而虽是被陷住了身形,上不得下不得,他却欢喜得好似要发疯一般,直呼‘待将此物炼成飞剑,看谁能敌我’。” 说到这里,她又有些惧怕地看了韩素一眼。 因为说出这话,便等于是间接承认了她原先带韩素回洞府时实则是不安好心,所以扇贝娘子很是不安。 韩素只是淡淡地看了她一眼,并不说话。 扇贝娘子见她神色间并无怒意,心头忐忑便稍去了些,继续说道:“他便使尽浑身解数对着那石壁劈斩起来,可惜不论他如何努力,这天罡玄金石都不为所动。奴家那时便以为,这东西果然是不能切割的呢!” 韩素问:“那此人最后如何了?” “最后呀……”扇贝娘子幽幽道,“他不吃不喝地在天罡玄金石的石壁后面连着劈斩了一月,最后不知不觉脱了力,然后被那地洞中疾速落下的水流冲刷死啦!” 这死法倒是新奇,韩素虽有预料,可还是没想到那人最后竟是这般死法。 她略略颔首:“他这是被重宝迷失心智,原本便是取死之道。” “是啦。”扇贝娘子心有余悸道,“实在可怕呢!”她又撅了撅嘴道,“那只紫色的储物袋便是他遗下的,修士你可莫要再说他是什么苦主啦,奴家才是苦主哩!” 韩素便点头:“此事是我错怪你了。” 她这么一说,扇贝娘子倒是不好意思起来。她低头揉了揉衣角,又飞速抬起眼角看了韩素一眼,终是下定决心道:“修士,奴家有一事向你求助,你若能助奴家成事,奴家这个洞府从此便舍了也成,前面那一块天罡玄金石你尽可取走。还有……”她转身走到石厅角落取起那一盆紫色的细草,道,“此物名叫紫极生阳草,原是紫阳丹的主药,至于紫阳丹的用处……奴家、奴家也不知!” 扇贝娘子红着脸,只将种着紫极生阳草的花盆送到韩素面前,又道:“总归应当是极好的东西,奴家见到好几个修士争夺此物呢。他们打得可是激烈,最后死的死,伤的伤,才叫藏在一旁的奴家捡了便宜将此草取走。” 她又紧张又期待地看着韩素,韩素伸手将花盆推开,道:“有天罡玄金石便可,此物你还是自己留着罢。你且说一说要我助你何事,若是能答应我自然答应,若不能答应,你也莫要多说。” 扇贝娘子连连点头。她将紫极生阳草仍旧放置回原位,抬手便打了个法诀在旁边石壁上。便有一阵蒙蒙微光从石壁上放出,石壁上的水晶落地帘亦缓缓向两侧退开,终是洞开出一扇高约六尺的半月门,现出了门后景象。 门后是一片浅金光芒,好半晌光芒散去,这才显露出光芒正中之物。那却是一只比起扇贝娘子原型来更为巨大许多的浅金色扇贝,这扇贝足有五丈宽,两扇贝壳张开更是高有十丈许。贝壳中间伏着一个人,只看那背影颇为纤弱,应当是一个女子。这女子身着浅金色华服,背部线条起伏有致,虽是趴伏着叫人瞧不清正脸,但只看她身形线条便可想见这应当是个极美的女子。 然而这女子却披着一头银灰色的暗淡发丝,长发从她背上蜿蜒而下,一直落入贝壳之内,便像是一条灰色锁链般缠绕在她身上,叫人一瞧之下便不由得心生凄怆颓靡之感。 扇贝娘子挨到她身旁抱住她的背,用脸颊贴着她的长发蹭了蹭,抬头看向韩素道:“这是奴家阿姐。” 韩素点点头:“她为何如此?” 扇贝娘子站起了身,看着贝壳中的女子幽幽一叹,道:“奴家与阿姐同食了玄光阴阳石……原本我们两个都是母贝,只能消受阴石,却不能消受阳石。我们虽然借此化形成功,那阳石的隐患却也就此留下。后来阿姐为了救我,便将我体内阳石能量全数吸走,她自己就变成这样啦。” 她说得极是简单,全不同于此前的狡言善辩,竟是匆匆数语也不想更多说了一般。 韩素静默片刻,问道:“你要我如何助她?” 扇贝娘子道:“阿姐用贝壳将阳石包裹,日夜炼化,最后将这阳石炼成了一颗珍珠。这颗珍珠吸附在阿姐的贝壳中,时刻抽取阿姐精气,阿姐初时尚能抵抗,而如今……你也看到啦。”她侧头看着贝壳中的女子,幽幽道,“最好便是要将这阳石珍珠取下,但这珍珠有些古怪,奴家用尽了办法也不能使它脱离贝壳分毫哩。” 话说到这里,她又是幽幽一叹。 韩素道:“我便试试罢。” 她近前几步,仔细看这巨型贝壳看去。 上下两片贝壳相连之处确实贴着一颗足有人头大的珍珠,这珍珠呈现出浅金的色泽,因那颜色与这贝壳的颜色太过相近,叫人乍一眼看去竟不能注意到它。然而仔细看来,韩素却隐约能感觉到这珍珠仿佛如活物一般的脉动。它一鼓一息,正极有规律地吸取着贝壳中女子的精气,因而此物虽是形状色泽尽皆端丽,却叫人瞧来便感心悸。 韩素思索了片刻,试探性地弹出一缕剑意。剑意直入这阳石珍珠当中,却霎时便引得整座贝壳皆是一颤! “阿姐!”扇贝娘子脱口惊呼,忙忙扑上前来,一把抱住贝壳中的女子,焦急道,“阿姐你如何了?” 女子早已陷入昏沉,当然不能答她。 她又抬头看向韩素,埋怨道:“你且注意些,伤了阿姐如何是好?” “是我的不是。”韩素道,“你让开,等我思索一番再行动作。” 扇贝娘子也无它法,只得犹犹豫豫地让到一旁。 韩素向她点点头,轻拂裙裾便盘膝在扇贝前坐下。 “小娘子同我仔细说一说玄光阴阳石的用处罢。”韩素说道。 扇贝娘子蹙眉苦恼道:“这个……阴阳石本是一种炼器之物罢。听闻此物可以炼制高级的储物戒子,还能炼制诸多法宝,哎呀……总归是炼器之物,重点是那个玄光呢!玄光可以开启妖类灵智,帮助妖类褪去妖躯,化形成人。唉,若不是那阴阳石上沾了玄光,谁要吃它啊!这东西这般的邪异!” 她虽然说得颠三倒四,韩素听来却忽然灵光一闪,顿生一念:“玄光……可以开启妖类灵智?” 第96章 魑魅魍魉山魈(八) 心中虽已动念,韩素却并不说出。 她心想:“这玄光既然可以开启妖类灵智,那这阴阳石沾染了玄光,会否便已是开了灵智,成了妖?” 方寻也曾同她说过,世间万物皆有修行之能,人类可以,兽类可以,草木可以,其余金石器物也都可以! 天道看似不公,其实又是极为公正的。倘若有机缘,便是金石器具等死物也能修行,倘若无机缘,那即便身为万物灵长的人类,也同样未必能修行。 这阴阳石上头沾了玄光,便已是机缘之一,后来又经这扇贝娘子姐妹两个轮番炼化,如今这阳石更是扎根在这金色贝壳当中,吸取对方精气日久,如此要说它已成妖,却是完全有可能的! 韩素暗思:“对方既有灵智,这却有些难办了。我倘若强行切割,只怕它鱼死网破,到时硬拉了这金色的扇贝娘子做陪,我这便成了帮人不成反害人了。” 思索许久之后,韩素终于想到一法:“对方有了灵智,此事却既难办又好办。我不如直接与它沟通,看它如何应对。” 既然要直接与这阳石珍珠相沟通,防护上却需做些准备。 韩素当即抬手一划,雄浑凝实的剑意顿时射出,立时便在离她身躯三尺之处结成一个剑圈。这剑圈内外俱是剑意凛然,一股肃杀强横之气从中发散而出,直骇得扇贝娘子连连后退了好几步,惊道:“修士,你这是做什么!” 韩素道:“我欲与这阳石珍珠沟通,你莫相扰。” 扇贝娘子忙忙便点头,这剑圈一出,谁敢相扰?她想:“我尚且惜命哩!”若说原先还有几分蠢动的别样念头,此刻却是再不敢多想了。与此同时,更对韩素制服那阳石珍珠多了几分信心。 韩素闭上双目,神魂在天庭祖窍内微微跳动起来。 她剑意虽已到了凝实化形的阶段,然而在神魂的运用之道上却实在还有几分匮乏。她也曾听方寻说过,炼气期的修士虽然元神未聚,但也有灵识可以发散而出。此为神魂运用之道,修士们不论是使用法器、法宝还是法术,全需借助神魂,便是韩素修炼剑意,这剑意其实也是她意志汇聚,与她神魂息息相关,因而她的神魂原本也应当是极为强大的。 神魂既然足够强大,倘若弃之不用一来浪费,二来也是阻碍神魂的成长,这便又影响到她元神的凝聚,从而影响到剑意境界的增长。 韩素凝神细思,不知不觉间,一缕神魂细丝便已从她天庭祖窍中探出,倏忽越过数丈距离,直直刺入那阳石珍珠当中。 扇贝娘子站在一旁看得分明,只见那阳石珍珠忽而一颤,紧接着,上头的光芒便稍稍淡了下来。而这一次,装载着珍珠的巨大贝壳却并未再受到伤害! 扇贝娘子心中顿时大喜,一时也不敢出声,只屏住了声息紧张地盯着那阳石珍珠,心头不断默念:“定要成功,定要成功……” 韩素却觉得自己像是来到了一个满布着金色流浆的世界,她主魂仍旧端坐天庭祖窍当中,延伸出的神魂细丝便如她主魂的手臂眼睛一般,轻轻探向对方,然后缓缓向内深入。 这一番深入有些困难,那些金色流浆几乎便是凝实的,韩素的神魂细丝闯入其中,每行一步都需消耗不少。她只能在消耗当中不断调息,每每恢复一些便又将神魂细丝往里多探入几分,消耗过多便又停下动作继续调息。如此再三,也不知是过去了多久,她终于在一片金色流浆中看到了一点细微白光。 韩素顿时心喜,神魂细丝往前一绕,便将意念送去:“阳石珍珠,可是你?” 白光有些躁动,也有些畏缩,许久才回了一个简短的意念给韩素:“你、走开!” 果然有意识!韩素惊奇之余更打点起耐心,她将神魂细丝一端翘起,做出威胁姿态,道:“你脱离贝壳,放弃吸食贝壳精气,我便离开,否则抹杀你!” 白光顿时又惊又怒,连连道:“吃!长大!要吃!你、走开!” 韩素知道同这样初生的意识没有太多道理可讲,皆因你便是讲了,它也听不懂。而妖类的法则中,力量碾压才是一切! 她便不多话,只是摇动神魂细丝,对着白光便是一抽!啪地一下,两道神魂直接对击,韩素的神魂何其强大,更何况剑意蕴含其中,阳石珍珠这初生的神魂根本就无法抵挡。 白光顿时一阵乱颤,不过片刻便微弱了许多。 然而对方仍不退缩,只是坚定地叫道:“你、走开!” 韩素全不理它,只是挥动神魂细丝连连抽打,直抽得这白光气息奄奄,到后来,竟连颤动也不能了。然而这小东西竟仍旧不肯服软,只是继续叫着:“走开!走开!”即便是声气微弱,连引一引声都极为困难。 韩素豁然收回这道神魂细丝,张开双目抬手一招。她掌中射出一道极为细薄的剑意,那剑意宛如流光飞去,只是一转一引,就趁机切断了阳石珍珠与底下贝壳的联系,然后那珍珠便倒飞而起,被韩素抓入手中。 “成啦!”扇贝娘子的欢呼声立时响起,她停也不停便冲向金色贝壳中的女子,一边欢喜地大喊,“阿姐!阿姐!” 韩素收走阳石珍珠,将这珍珠捧在掌中轻轻抚了抚,只等扇贝娘子欢喜够了,这才道:“你阿姐元气大伤,尚需将养,你此刻便是再如何扰她,她也不会醒的。” 扇贝娘子讪讪起身,又捏起了衣角,不好意思道:“是奴家失礼了。”她整整衣襟,方向着韩素盈盈下拜,“修士大恩,扇娘定当铭记于心,这便履行承诺搬离此地。”她又看向韩素手中的阳石珍珠,“不知此物……修士要如何处置?” 韩素道:“这东西原也算是你们姐妹之物,这便给我如何?” 扇贝娘子便咬了咬嘴唇,犹豫片刻才道:“是恩人出手方才得以成功除去此物,此物原本便该是恩人所有。”她心里其实是极渴望将这颗阳极珍珠弄来碾成粉碎的,然而既然韩素开口,她就是再如何想要整治这颗珍珠,也不能再提了。 韩素便颔首道:“搬离之事你也勿需着紧,那块天罡玄金石我三五日都未必能取走,你倒不如停留此处,好生替你阿姐调养一番。”她一边说着,又轻轻抚了抚手中的阳极珍珠。她心里头其实对这阳极珍珠的性情很有几分喜爱,虽说这小东西直到最后都不肯服软,然而它越不肯服软,韩素反而越加高看它几分,否则便如她此前所说,直接抹杀了便是,又何必留它一点灵识? 不过总将这珍珠捧在手中终归不便,韩素又安抚性地拍了拍这小东西,终是将其收入了储物袋中。 扇贝娘子眼见这阳极珍珠已被韩素彻底收起,心中那一缕念头到底只能压下,便又走入石厅捧出那盆紫极生阳草,道:“此物原本是阴阳石的伴生之物,恩人还是收下罢。” 既然是伴生之物,韩素便接了过来。然而花盆不便携带,韩素却有几分为难。 扇贝娘子道:“储物袋中并不能装载活物,恩人不妨将这灵草挖出来用玉盒封印好,也好方便带走。”她张口一吐,便吐出一个玉盒落在掌中。这玉盒微带暖色,玉质水润剔透,一看便知是上等好玉。扇贝娘子将玉盒打开,徒手便将紫极生阳草挖出,然后连着那沾了泥土的根须一同放入玉盒当中,又将玉盒盖上,在外面封了一张符篆,这才捧起来递给韩素。 韩素接过,只觉十分熨帖。 扇贝娘子笑意盈盈地看着韩素,只道:“今日真是叫人欢喜!” 韩素便也微微一笑,她收了玉盒放到储物袋中,正要同扇贝娘子告辞,就又听她问:“只是未曾请教恩人姓名呢,一直不是叫修士便是叫恩人,倒显得扇娘鄙薄无礼啦!” “你叫扇娘?”韩素道。 扇贝娘子忙点头,又说:“奴家阿姐名叫珍娘。” 韩素便道:“我名韩素。” 扇贝娘子又是盈盈一礼,道:“原来是韩娘子,奴家送韩娘子出去罢。” 韩素道:“你还是去照顾你阿姐罢,我识得路,不需要送。” 扇娘顿时犹豫,她犹豫得一阵,忽就“呀”了一声,忙就道:“原说像是忘了什么,却是有件事情忘了同韩娘子说。这一晃就过去三日哩,韩娘子恍惚似是说过要去参加三山仙会,如今可要快些才成,否则可就赶不上啦!” 韩素不由惊讶:“竟已过去三日?” 扇娘顿生羞愧:“是奴家姐妹耽误了韩娘子的时间。” “怪不得你们。”韩素摇摇头,“我此前与一位道长约好,他原说是有一个名额,可引我进入仙会。然则如今三日过去,我也无处再去寻他,既然如此,便是与这三山仙会无缘,倒也不必强求。” 扇娘却惊讶道:“不曾听闻进入三山仙会也有名额限制呀?” 韩素顿时哑然,若是扇娘不曾骗她,那便是致和老道在骗人了! 扇娘又道:“韩娘子有奴家给的一匣子珍珠,随便取出一颗最差的都能充作问路资,进那集会啦!不过集会之外还有一个论道会,若是要去那论道会,倒的确需人引荐。” 韩素道:“原来如此,那蓬莱岛在何方向扇娘可知?” 扇娘眨了眨眼睛道:“今日正是仙会开启之时,天上定有许多修士飞去,素娘只管看哪个方向人多便往哪个方向走罢。” 两人这才告辞,至于那块天罡玄金石石壁,韩素便与扇娘约好,等参加完三山仙会再来收取也不迟。 第97章 魑魅魍魉山魈(九) 出去的道路并不好走,那一条布满水流的地洞更是险极,所幸韩素水法精深,倒也并不为难。 连着大半月的暴风雨过后,海上这一日难得没有风暴。耀目的金阳从云端洒下,落于海面之上,掀起万道金波。韩素披水而出,脚下清风一卷,便化成一柄长剑。她立于剑上,飞身而起,不过片刻便飞离了海面,迎着猎猎海风飞上高空。极目一看,却见四面八方都有光影掠过,果然是众多修士齐飞蓬莱,根本无需忧心寻不到方向。 倒正应了李白的诗句:“霓为衣兮风为马,云之君兮纷纷而来下。虎鼓瑟兮鸾回车,仙之人兮列如麻。” 一时却生出了几分怅惘:“也不知太白兄此刻却在何处?我如今终是寻到了自己的道,太白兄如此惊才绝艳之人不知可曾看破?” 虽是怀念友人,韩素的动作也并不慢。 她御剑飞行,脚下飞剑原本是剑意所化,剑意所指当真是倏忽百丈。她却仍旧是有意放缓了速度,既顺路观赏海上风光,且也不至超越众人太多。 飞得一程,眼见四周来人越发多了起来,那天边却忽然传来一阵悠扬的丝竹之声。 乐声越来越近,韩素转头一看,就看到不远处一列车队浩浩荡荡转瞬飞近。 车队共有八辆马车,拉车的马却不是普通的马,而是飞马。八车三十六马,为首一辆车前更有八匹骏马拉车,这些骏马无一例外通体雪白,全身上下无一根毛发生有杂色。其双翅张开更是足有两三丈长,一扇之下便能过百丈。又有十六名身罩轻纱,手挽披帛的妙龄少女或足踏花篮、或脚踩碧叶,飞行于车队两侧。她们或轻扬玉臂,洒下花瓣无数,或抱琴吹箫,奏起阵阵动人乐曲。 远望去,这一列车队真如神人出行,气势排场无一不是十足,令观者为之咋舌。 这列车队行经之处旁边众修士亦都是纷纷停下云路,驻足两侧,等其先行。 韩素也便顺势停下,直到那车队飞得远了,这才又跟随着大队的修士重新飞行起来。就听旁边有人议论:“东陵王的排场真是越来越大了,也不知如今可曾当真突破到炼神期?” 那人身旁一人却忙摆手:“慎言!慎言!东陵王岂是你我能胡乱言说的?” 他话音刚落,那前方天际处却忽然疾射而来一道流光。 这道流光倏忽从韩素身旁掠过,下一瞬,韩素便听得身后传来一声利器入肉之声,然后才有人惨叫声起:“啊——!” 这边“啊”声刚落,前方便有一道端肃的女声冷冷响起:“胡言乱语,口舌之祸,割尔舌根,以作警示!” 待得这边话音落下,才有一枚银光闪闪的蝴蝶小刃旋飞而出,然后不紧不慢地飞向前方,没入那正在远去的车队当中。很显然,适才那道流光便是这枚蝴蝶小刃所化。而这小刃来势极快,去势却极慢,很显然这便是车队中人在向众修士示威。 全场一时间鸦雀无声,原本已经重新起飞的修士们又一个个连忙停住飞行之势,气氛一时凝固,便连海上渐起的风浪都仿佛无法打破这一刻的僵硬。 一直到那一列车队飞得连个黑点都难以瞧见了,这边的修士才终又渐渐寻回声息。 韩素因为离得近,就又听到了身后之人的哀叫声。 这人虽是哀叫,却不敢太过放出声音来,只是含含糊糊将痛呼含在喉间。他的同伴颇为不忍,直道:“忍一忍罢,待得三山仙会过后,回去了再寻生肌膏将这半截舌头接上。” “呃呃呃……”另一人舌头连动,却是混混沌沌的全然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他的同伴又道:“今次飞云使尚算仁慈,只是外伤,这舌头总归是能接上的,你莫要再生事端了。”他劝了又劝,那断舌之人才终于是渐渐被安抚了下来。 韩素怠懒再听,索性微微加速,不过片刻便已是赶超数人,便算是离得那两人远了。 她负手立在飞剑之上,有时也游目四顾,只见得这一路赶往蓬莱岛的修士中却也有那并不依靠飞行赶路的。 那是一对少年男女修士,少年和少女年纪都是极轻,看起来不过十八九岁的模样。少年骑着一条大白鲨,那鲨鱼有些不同寻常,头上却是生着一只足有三尺长的独角的。少女则脚踩着一只巨大的水母,这水母通身剔透,晶莹无暇,大半个身形是没在海水之下,只余一个圆圆的大罩伞一般的脑袋露在海面上。因这水母太过透明,以至于打眼看去却像是那少女在踏波而行一般,再加上这少女身量窈窕,颜如朝霞,海风起时她衣袂飘飘,恍惚便有了几分凌波仙子的风范,也很是悦人眼目。 天上飞行的修士们也是各施手段,其中大部分是像韩素一般御剑而行,也有人骑乘着各类飞行灵兽、妖兽,又有人脚踏各种奇形法器。 那些奇形法器很是叫韩素开了回眼界,比如有人踏着扇子,有人坐在一条飞天蜈蚣般的铁灰色法器之上,有人脚踩一面长幡,有人踏着一双剪刀,有人踩着一面镜子,有人坐着玉如意,等等等等,凡此种种,不一而足。俱是韩素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 不过她在修行方面本来就见得少,虽有一个出身仙界的方寻时常与她说说话,但两人讨论的往往是更为精深的那些道理,似这些琐碎的常识倒是少有论及。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却也不是方寻不说,而是这些东西本身就太过驳杂,韩素若不亲身体会一番又如何能够知晓全面?方寻便是想说也说不尽的。 这般一路飞行一路见识,又过了小半日的路程,前方烟气渐渐生起,却是要进入蓬莱岛的范围了。 韩素便放慢了速度,再缓缓飞得一阵,就见那烟雾中朦朦胧胧渐渐现出山影轮廓来。 又有海浪拍案之声渐起,远远似闻仙鹤清唳,鲸鱼高歌,那山影上芝兰仙树、亭台楼阁一程一程终是显影。 就闻轰一声响,前方一个大浪翻滚,溅出无数碎玉琼花,碎玉琼花之间隐隐却显出一座无比高大的玉石牌坊,韩素按下飞剑落至地上,终见眼前烟云散去,抬头一看,眼前高达十丈的玉石牌坊之上正分分明明篆刻着两个朱红大字:蓬莱! “蓬莱”两字宝光隐隐,使人一见只下便觉有仙气缭绕,凡俗顿消,却显然是高人手笔。 此时两旁笑语渐起,人声增多,韩素再往前看去,就见前方的玉石牌坊前正排着两队长龙,长龙前端是两队个穿着一色宝甲守卫模样的人,又分了两张桌案,桌案之后分坐两人,显然是在给排队之人登记诸事。 韩素如今是瞧什么都新奇,左右全是她见所未见。她更没有要不守规矩的意思,便也选了一条队伍排到后端,等待登记。 队伍前进的速度并不算慢,平均摸约是小半盏茶时间便能过一个人。总计等了大约近半个时辰便轮到韩素了,那做登记的中年修士张口便道:“姓名?系别?” “韩素,剑修。”韩素学着前面诸人的做法,报了姓名与剑修。 中年修士便抬头看了韩素一眼,随口说了句:“女修士当中做剑修的倒是极少。” 他也并不是要韩素回答什么,就又说:“有身份牌三种,玉牌一百块下品灵石,石牌五十块下品灵石,木牌十块下品灵石,你要哪一种?” 韩素从袖中取出一颗鸽蛋大小的莹白珍珠,递给中年修士,说道:“便看此物价值几何?” 她正是按照扇娘所说,取了那一匣子珍珠当中最差的一颗出来。 中年修士将珍珠接过,看了看便收进旁边的储物盒中,道:“二品蕴灵珍珠,价值五十下品灵石,可得石牌。”他取出一块石牌,运指如刀便刷刷在上面刻下韩素的名字,然后将石牌递给韩素道:“留下你的真元气息。” 韩素引动真元注入其中,这石牌顶端的云纹霎时便亮了一亮。 中年修士道:“不错,在三山仙会的七日之内这块石牌便是你的身份凭证,凭此凭证你可任意在山中选取一间空置石屋居住,一经选定不可更换。另有两次呼唤守卫为你解决纠纷的权利,此外注意不可主动闹事,否则一经查实责任在你,便立即逐出仙会。一出仙会,生死自负,切记切记!” 韩素将石牌收入袖中,点头道:“多谢指点。” 后头有人还要登记,她便不多做停留,寻了路便即往里行去。 最先出现在眼前的是一排石阶,因为没有旁的道路可走,韩素自然便踏上了石阶。石阶约有百级之多,斜斜向上延伸着,韩素不紧不慢地沿了石阶上去,到了石阶尽头,道路便又是一转,前方就多了几条岔路。有更往山上去的,也有斜坡向下的,还有平平往前去的。韩素本欲选择向上之路,然而抬头一看,却见上方尽是一座座玉石垒砌的小楼被掩映在云雾之间。她又向下看去,就见下方一片凹陷,原是一个山谷形状,山谷边缘凌乱错落着的却是多得几乎数不清的小木屋。 如此这般,韩素便知晓这几条岔路的意思了。 她领的是石牌,因而要走中间这条道。 韩素甚觉有趣,只这一个住处,几条道路,便被人为分了三六九等,可见修行界等级界限之分明,却是要比凡俗更甚了。 她便沿着中间的小石径缓缓走去,小石径几乎是环着半山腰修建的,韩素这一边行走一边就能将山下景象看得分明。 下方是一个巨大的山谷,山谷两侧的木屋虽是凌乱错落,然而木屋之间往往花树掩映,木屋的摆置虽是错落却又并非毫无规律,因而这般居高临下看去时居然颇见野趣。 山谷的正中间却是高高耸立着一座七层宝阁,宝阁之上灵气氤氲,宝光四射,正中间一块牌匾上则书写着三个大字:七宝阁! 七宝阁以外又以九宫八卦之形层层往外铺开了一圈又一圈的建筑,这些建筑多半是同一规制,同一形状,便似无数护卫层层拱卫在七宝阁外,远远瞧来很有气势。 韩素又注意到,这些外层的建筑中有些建筑的门脸之上挂了牌匾,有些则不曾挂放牌匾,挂了牌匾的俱已开门,内中原是各种商铺,而未曾挂放牌匾的那门框上则贴放着“待租售”的字样。 倒是一目了然,叫人一眼看去便能明白其中意思。 行了小半圈,韩素再来看这山腰处的各种石屋,就发现有些石屋外头绽放着护罩的微光,有些石屋外面却是一片寂然。很显然,放出护罩的石屋都是有主的,而没放护罩的石屋便是无主的。 韩素并不挑剔,她随意选了一栋无主的小石屋,推门走进。 石门有些沉重,不过她手上只是真元微吐这石门便自行滑开到了旁侧,也不用她费什么力气。 石屋里面又分出了一明两暗三间屋子,韩素从明间走进,进了右侧的小内室,一眼就看到内室靠窗处摆放着一个石台,石台上头陷着一处长条形的凹槽,正是她手中石牌形状。她便将石牌放入凹槽当中,但听得一声轻微的咔嚓声响起,韩素便分明感觉到,石屋外有元气迅速汇聚,霎时间,元气形成护罩,这石屋便算是有主了。她又取出石牌,但见护罩仍旧运行,倒也很有几分灵便。 韩素环视四周一圈,又步出石屋站在外头看了看,细细体悟了一番这护罩的运行轨迹。 就听得一声轻笑:“道友左看右看,是这石屋漂亮?还是这护罩漂亮?可有在这石头上面看出一朵花儿来?” 韩素闻声看去,便见一个年轻修士脚步带风,正自不远处快速行来。 这人从外貌上看来摸约是二十七八岁年纪,穿着一身玄黑衣袍,头上戴着金冠,打扮颇见古风。他腰间悬着一支玉笛,神色间恣意悠然,剑眉星目挺鼻薄唇,端的是一派好风范。 韩素微微颔首致意,道:“看看这护罩,计算一番运行七个日夜需要几许灵石。” 来人便是一怔,旋即笑道:“这山上的护罩全是依循山间灵脉而建,又有阵法加持运转,说是费灵石,实则却是个无本买卖,然而要说不费灵石,此物价值却不便宜呢。” 韩素便道:“多谢告知。” 来人又是一怔,就道:“道友太客气了。”他便攀谈起来,“某名衡熙,不知道友姓名?” 韩素道:“我名韩素。” 两人互通了姓名,衡熙便一指旁边一栋石屋,道:“我的居处便是这一间,与韩道友原是友邻,道友若是闲暇时出去行走,要人作陪的话不妨便来叫我。” 韩素这才知道这人为何上来攀谈,因而点头:“正该如此,不过我惯好独行,寻常时候便不相扰了。” 两人又说了几句话,衡熙告辞离开,韩素便也回到石屋,然后布下剑意,静坐调息起来。 第98章 魑魅魍魉山魈(十) 直到第二日一早,韩素才从调息中醒来。 恰恰惊醒之时,便见得外头天光微透,照入石窗,余下一片清辉落在石屋内的青石地板之上。外间却已是人语之声渐起,熙熙攘攘,嘈嘈切切,一片繁华之气远远便隔着石屋传入了韩素耳中。 经过这一夜的调息沉淀,韩素精神饱满,意明神通,便不再静坐。 她对外间景象也很有几分期待,就推开石门迈步而出。 一出得门外,便有一股带着浓郁元气的清冷空气呛入口中,一个照面间,就将人沁得心脾皆畅。 再看下方的八卦阵中,诸多商铺俱已开业,尚且还挂着待租售牌子的却已没有几个。 清晨的阳光透过蓬莱山上重重云雾折射下来,直洒下一片蒙蒙暖光,映得内中人人脸上都仿佛渡了一层柔辉,真真是个个仙风,人人道骨。倘若有凡俗中人此刻闯入,想必是要大声惊呼“神仙集会”了。 韩素心念一动,身上衣裳便变化形状。窄袖的深衣变成了宽腰襦裙,青碧的颜色变成了浅浅的紫蓝,她随手一招,旁边几枚树叶入手,弹指间这些树叶就化成一件宽袖罩衫。韩素披衣其上,迎风而立,倒颇有几分怀古之感。 旁边传来衡熙的击掌赞叹之声:“化叶为衣,道友好手段!” 韩素转过头去,微微一笑:“不过是旁门左道之技,当不得真的。” “虽然并无战力,然而却实实在在当得起一个奇字!”衡熙道,“每年的集会中都有一个奇法会,奇法会上头名的奖励可是价值不菲,道友何不前去试上一试?” “奇法会?” “不错,正是奇法会。”衡熙笑道,“道友这是首次参加三山仙会罢?” 韩素点头。 衡熙道:“这奇法会虽说也是斗法,却只是文斗,且不论法术威力大小,只看新、只看奇,以新奇胜出者便可得到奖励。也是由几位爱好术法,关爱后辈的前辈高人主办。这个法会不伤人命,不伤和气,又能开拓人的眼界,是很受欢迎的。” 韩素听得也有几分兴趣,便道:“是要看上一看。” 衡熙就道:“不如这便同去如何?” 他又来相邀,韩素倒不好再拒绝了。虽然不惯与人同行,不过只是去看一看奇法会,倒也没什么。 两人便同行而下,衡熙素来健谈,韩素虽则稍嫌冷淡,可风度毕竟还在,两人一个说一个听,一时间也有几分相偕。衡熙指点阵法、指点妖兽、指点灵丹、指点法器、指点各种修行之事,各样事物他都有涉猎,兼且见解独到,多听得一阵,便是韩素也十分愿意再听他说话了。 渐渐入了集会,两人沿着这八层的八卦阵直往中心行去,直到行至最靠近七宝阁的第二层街道,就看到前方一间商铺颇为特别。那商铺前人流极是拥堵,众人聚在一处说说谈谈,声浪一阵高过一浪,间或甚至还爆发出欢呼之声,竟是全没了修士的矜持。 衡熙喜道:“原来今年的奇法会在此处举办!韩道友快与我同去,晚了便不好寻那好视野的位置了!” 因为蓬莱山中不许飞行,那商铺门前的地方又并不如何宽敞,以至于众多修士竟如凡人一般拥在一处,一时间也颇为扰人。 韩素不愿与人挨挤,她只怕自己会不自觉散发出剑意来,到时候胡乱伤人却是不好,因此只道:“也罢,我只站在远处看看便是。” 衡熙已经领教了她的冷淡,也不好太劝她,当下就有些遗憾道:“今年的奇法会居然并未选在中央高台上举办,倒也叫人无奈。” 正说着,那拥挤一团的商铺里头却忽然传出一道高昂的声音:“诸位!诸位道友莫要拥挤,且看某的手段!” 随着这声音落下,就见那商铺上空忽地现出一团彩光熠熠的虚影。初看去,那虚影中有桌有椅,有空地,却原来是有人用法术将商铺内的景象折射到了商铺上空,使得外间众人也能清晰看到其中所发生的一切。然而这虚影却既不真实也无质感,这般的显影法术实在无甚出奇,旁观人群中顿时便发出了一阵整齐的失望叹息。 商铺内的男子却笑道:“诸位且莫急慌,倘若只有这点手段,某便不出门来献丑了!” 他一边说着,商铺上空的虚影便已是发生了变化。 先是外圈的微光散去,紧接着内中景象渐渐凝实,慢慢地其中色彩、角度、质感俱都产生改变,这一番变化是越来越快,不过片刻间,初时还显得平淡粗糙的虚影便已是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 再去看那投影,却见其无一不真实,甚至就连那木质地板上的细微的树木年轮刻印都清清楚楚显露其上,叫人再如何看去竟都无法将这一片投影看做是虚幻投影,而要将其当做真实了! 人群中便爆出一阵击掌之声,然而掌声毕竟寥落,皆因这法术虽则做得精妙,然而新奇处却并没有几分,实在是让众多奇法爱好者难以赞叹起来。 商铺内的男子又道:“诸位且莫定论,某还有后招。” 说着话,商铺顶上的虚影又发生变化,却是一分为二,二分为四,四分为八,眨眼之间,那一幅投影便已是变作了八幅投影。这八幅投影分立在商铺上空,每一幅都是真实无比,又每一幅角度不同,竟是叫旁观者能从八个角度,面面俱到地观看到商铺内中景象!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终于有人惊叹起来,直道:“好强的控制!这便是入微之技罢!” 商铺内的男子做谦逊之态:“取巧而已,取巧而已。便请诸位同道入内指教罢,且看某能坚持多久。” 他这个意思,就是要叫其余前来比试奇法的修士也到他投影当中来施展法术了。 衡熙评价道:“这投影术不但做得真实无比,还能将投影一分为八,且八幅画面角度俱不相同,看似并无新意,只是胜在一个控制精奇,然而要有这般精奇的控制却又不知得下多少苦功方能做到。此人神魂必定十分强大,有粗有细,端是不凡!” 韩素细细体味,亦有所得:“原来法术还能这样施展。” 这时那投影中就现出一个人来,这人出现在投影中,亦是全身上下不论哪一处都真实无比,甚至便连他脸上细微的汗毛都被投影清晰呈现。以至于那八幅投影中齐刷刷一现出这人的身影,下方人群中便立时爆发了惊呼。 投影静物与投影这活生生的人却又不同,当这人走入投影时,外间观者才终于渐渐体味出这道法术的妙处来。 后出现在投影中的修士却是对着外间一抱拳,朗声道:“某今前来一试,也请诸位同道品评。” 他一翻手掌,掌中心便现出一把黄豆。他将黄豆对空一抛,这些黄豆洒入空中却是迎风便长,待得落到地上,这一颗颗黄豆已是全数化作了鲜活无比的美貌少女。 修士脸上挂着自信的笑容,道:“此乃撒豆成兵之法,不过撒豆成兵原本也无太多意思,某便小做了修改,使得这些面目一致黄豆兵摇身一变,变成了容貌各异的美貌少女,如此一来,诸位再看,是否便有趣许多了?” 他手中一把黄豆共有十颗,落地之后就化成了十个美貌少女。 这十个美貌少女一旦成形便齐齐向他敛衽一礼,然后一个红衣少女越众而出,莺声呖呖道:“主人,今日可要伴舞听曲?” 下方人群中却顿时爆发出一阵惊呼,自古撒豆成兵之法洒出来的都是粗鲁符兵,且那符兵无甚灵智,只知接受主人操控,僵硬对敌,谁知今日竟有人将撒豆成兵之法做出了如许变动——即便是符兵变成只会歌舞的美貌少女,看来或许稍嫌轻浮了些,然而这黄豆化人竟会说话,却已是足够令人惊奇。 投影当中,就见那正中的修士一挥手,道:“只管捡那最拿手的曲子来上一曲,莫要啰嗦!” 红衣少女当即领命退下,然后分布任务下去,使一个少女抚琴,一个少女吹箫,还有一个少女则击了小金鼓。 欢快的乐声便叮叮咚咚响了起来,红衣少女领着余下六人玉臂轻扬,罗衫缓摆,果然是翩翩起舞,跳将了起来。 旁观众人已是目瞪口呆,这黄豆化人能够说话便也罢了,竟还能抚琴吹箫,聚众起舞,真真是灵性得不可思议! 韩素也是赞叹道:“古来听闻撒豆成兵,只当不过是障眼法而已,谁料这撒豆成兵之术练到高深处竟能有这般玄奇应用,可见只要敢想,便没有什么不能做到。” 衡熙却神色凝重,道:“我倒是宁可他这不过是障眼法。” 韩素奇道:“这却是为何?” 衡熙道:“倘若是障眼法,便说明此人幻术高深,这也没什么,总归是堂堂正正的法门。我却怕他是拘了生人魂魄才能炼出如此栩栩如生的黄豆人来,那却未免罪孽太大了!” “拘生人魂魄?”韩素一惊,“是将生人魂魄摄入黄豆符中么?” 两人正说着,这惊叹的人群中已是有人提出疑问:“看着倒是厉害,却不知这般栩栩如生,是用了幻术,还是拘了人的生魂?” 问话之人语气已是不悦,那撒豆成兵的修士却是哈哈一笑道:“某既敢在大庭广众之下应用此法,又怎会做那拘人生魂之事?道友未免太小看某了,便再仔细看一看如何?” 便有人忽然惊道:“是狐妖!” 有人这般一提醒,众人纷纷细看之下顿时便都看出了玄机。 原来这些美貌少女却是清一色的眼角上挑,眉目之间颇带妖气,仔细分辨便可看出这些少女原来全是妖魅所化。 撒豆成兵的修士笑道:“某不过是抓了十只稍有灵性的小狐,而后将其肉身封禁七七四十九日,炼出其魂魄,又将之摄入黄豆兵符当中,每日花去大量时间温养其灵智,又将黄豆兵符炼制成绝色美人,更请凡间歌舞大家教其音声乐理、舞蹈姿态,这才有了如今这十颗美人豆!倘若果真用那成形的狐妖,一来成形之妖太过稀少,轻易却是无法凑齐十只,二来这妖精成形,某这炼气期的修为只怕却不是对手,若要为了美人豆而将性命丢掉,却是不值了。” 他说得促狭,围观人群中便已是爆发出连串的大笑声。 还有人道:“道友果然奇思妙想,此法称奇,半点不假!” 也有人赞同道:“只是十只刚开灵智的小狐而已,倒也便宜。” 却无一个觉得这修士只为奇巧意趣而抓捕灵狐魂魄,炼制美人豆来有何不妥。 衡熙也道:“原来是小灵狐,并不是人类生魂,倒也无伤大雅。” 韩素微微皱眉,心中虽不赞同,然而人人皆只以此事为奇,以至于她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反驳此番言论才好。 又见那撒豆成兵的修士对着众人抱了抱拳,听他笑道:“说来惭愧,某次来参加三山仙会却是囊中羞涩,某旁的没有,只这美人豆炼得尚可,今日便趁此机会出售了罢,也算是结交诸位道友。一千下品灵石起价,有兴趣的道友尽可出手,错过今遭,再有下回某却未见得会舍得卖这东西了!” 就有人喊道:“一千下品灵石,道友未免太过狮子大开口了些!” 那修士皱眉道:“若非是有急事,某尚且不舍得将此卖出,道友不买便罢,要某降价却是不能!” 又有人讨价还价:“一千下品灵石买这一套美人豆也不是不成,只是那炼制之法道友也一并搭送了罢,这才是生意之道不是?”说着,这人便笑了起来。 撒豆成兵的修士便道:“要搭送炼制之法也不是不可,只是却需再加一千灵石。” 眼看着两人就在这奇法会中就此事讨价还价起来,韩素顿感难解,不由便道:“不是奇法会么?如何竟当众做起生意来?” 衡熙道:“此事原也是奇法会默许的,算是给那些未能拔得头筹的修士一个生财之道,不然又哪里有那许多人愿意上台来试?” 他说得倒是理所当然,然而观看至此,韩素却已是兴味索然。 她便微微摇头道:“道友继续观看罢,我先行一步。”微行了一礼,便即离开。 第99章 魑魅魍魉山魈(十一) 集会当中处处热闹,人流相接,摩肩擦踵,竟与凡俗中也无太大不同。 韩素行得片刻又转回头看去,只见里里外外人潮涌起,上上下下宝光四放,更远处又有烟气相拢,人声喧闹,回旋不绝,一时间恍惚便又像是回到了许多年前。 那时候长安两市时时集会,她少年心性,常常穿了胡服扮了男装悄悄窜入东西两市中。那时奏响在耳边的常有胡琴声,街头街尾酒香流溢,或有大胆的胡姬袒胸露臂,扭转腰肢,披着一身青春光华当街跳起胡旋舞。倘若遇上节会之时,宵禁延迟,更能看到满街灯光,火树银花,时人踏歌来去,满地逍遥。 有时祖父也会携了她的手,亲自带她上街,为她指点南北东西。后来她年长几岁,韩重希不再与她同上街市观行,却有薛瑞卓偶尔出现,相伴左右,倒也颇不寂寞。 一度春秋便十载,而今她已享受独行之趣,彼时常伴身侧之人也或是天人两隔,或是弃盟毁约,终归再不见当初景象。 然而人事或移,物事不改,仙凡之间,或如天堑,或本一致,不过全在一心罢了。 “韩娘子!小友!”人潮当中却有一人拨开人流,忽而大步行来,还未至近前,他便已脸上带笑,语含欣喜,“能再见小友当真是再好不过!那时久寻小友不见,老道心中实在懊悔,早知便不该提议分路而行。万幸小友无事,否则老道便罪过大了!” 韩素定睛回神,就见眼前笑容满面的这个正是那位三日前失散在东海之底的致和道长。 能再见致和,也不算是出乎意料,她淡淡一笑,道:“道长安好。” 致和老道习惯了她的寡言,当下仍是热情不改,就问韩素:“小友那时下海,可有遇险?如今能到仙会来,想必也颇有几分收获罢?” 韩素道:“尚可。” 致和老道拈着胡须,笑道:“小友此来可是将内外诸市俱都逛过?有无中意之物?” 韩素道:“正要去看。” 致和老道便道:“既是如此,老道正好与小友同行。” 韩素淡淡看了他一眼,微微一笑算是默认了。 若是按照韩素原来的习惯,此刻定然是要说上一句“不必”的,但以致和老道的架势,他若是想跟,便是韩素不愿他也未必就不会继续跟随。倘若要甩脱此人,韩素倒也不是不能,然而这位老道长如此紧追不舍地出现,却使得韩素起了意想要看一看他究竟是要做什么了。 她心中无惧,更无退缩,因而坦然前行。 又走得一段,终是到了最内层。眼前乍然开阔,近距离再看时,就见正中间那一栋七层宝阁越发显得高大华美,气派俨然了。宝阁是八向八角的制式,八扇开门,沿着八卦环形街道走来的修者不论是从哪个方向过来都可以直面宝阁大敞的朱门,很是方便。 致和老道适时解说道:“七宝阁本是玄玉真君发起所建,后来一直由散修盟打理,宝阁中各种宝物丰富无比,而且价格公道,买卖均有保障。道友既然来了三山仙会,若不去七宝阁看看却是可惜。” 韩素点头,信步而入。 宝阁内早已是人来人往,穿着统一服制的众伙计亦是忙得不可开交,韩素与致和老道迈步其中,也只有一个管事模样的人侧目瞧了一眼,道:“两位道友但请自便,倘若有什么吩咐呼唤他们一声便是。”这个他们指的自然便是在大堂中跑堂的众伙计了。 韩素如今以武入道,也有了炼气初期顶峰的修为,她随意扫了一眼,却发现即便是跑堂的众伙计身上也都带着淡淡的灵气波动。那灵气波动显然不同于世俗中人,也不同于武者中的先天武者,反而应当是初入修真门庭的修真者。论起修为,摸约便是在化气中期左右的样子。 更有一位管事静立在通往宝阁二层的楼梯之旁,身上灵压隐隐,韩素一眼看去便察觉到对方便是距离化神期摸约也只有一步之遥了,可见七宝阁底蕴之深厚,光只是第一层的管事就有这样的修为,再往上去还不知是怎样的气象。 韩素集会里逛了大半日,见到的修者已是不少,也大致了解了如今海外修仙界的修行水准。 她本身修为虽只是炼气初期顶峰,离炼气大圆满还有大段距离,但她不但自身剑心通明,剑意境界已经达到第三阶化形阶段,丹田中更是孕有大道种子,因而她神魂之强不比旁人,却是能无视修为限制,轻松便将炼气期内诸人的修为看穿。甚至在炼气期之上,化神期修为的人仙她也能隐约有所感应。 而在这半日的集会之行中,韩素见到的修者大多都只在化气阶段徘徊,其中化气期修士占有七成还多,炼气期只不到三成而已,至于炼气期之上的化神高人,目前为止,韩素也只在集市上见到两三个。当然,更往上去的炼神、返虚,乃至炼虚、合道此两境界的地仙人物却非她此刻所能揣度,她即便是遇上了只怕也不能分辨。 不过化神期人仙已经如此之少,再往上去的诸位高人自然只会更少,绝不会更多的。 由此可见这炼气大圆满已是十分了不得,虽说在仙界,化神以下皆是凡人,然而仙界与下界自不能比,当然不能以仙界的标准来评判这小世界的高下。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虽则如此,既已踏上修行之路,自然须得以那最高的巅峰为目标,勇往直前,却不能因为一时行在一小撮人的前头便沾沾自喜,心生懈怠。须知一山更有一山高,谁又知那巅峰之后会否更有巅峰?况且就目前来说,她已知炼气之上有化神,化神之上有炼神,炼神之上有返虚,返虚之上有炼虚,炼虚之上有合道,而一旦炼虚合道飞升成仙,却也只是成为一个最初级的仙人而已,天仙之上又有真仙,真仙之上还有金仙,金仙之上更有玄仙,玄仙之上还有仙君、仙帝。 而仙帝之位是否便确是修行之尽头,那却不是韩素此刻所能猜测的了。 致和老道指向通往二层的楼梯,道:“小友如今已是炼气期的修为,这七宝阁一层所售之物大多只适用于化气期小辈,小友倘若要置办合用之物,还是直上二楼为好。” 韩素却道:“不妨,先看看再说,道长若是有事,不如先上二楼罢。”她对修行界的认知太过匮乏,如今有了接触修行诸事的机会,只有多看多学的道理,是绝不急躁的。 致和老道便笑道:“小友太客气,老道我也无急事,还是与小友一道,也好结个伴。” 韩素便不再多话,当即循着进门往里的方向且行且看了起来。 七宝阁里的东西摆放都十分整齐,且是分门别类,样样清楚,看起来很是方便。韩素身旁最近处正是法衣售卖区,数十上百件法衣被悬挂在柜台后的高层置物架上,一眼看去五颜六色,各式各样皆有,极是耀眼。 已有不少修士驻足在这法衣售卖区域之前,有个伙计在应对众人疑问,细心讲述这些法衣的诸般妙用。 这些法衣大多是外袍外裳的样式,也有些是里里外外成套俱有,当然,成套的一般价钱较高。 韩素看得一阵便弄明白了,法衣也属于法器的一种,也分品阶,像化气期修士使用的多半是中品和下品法器级的法衣,也有上品法器级的法衣,那伙计开口便叫价五百下品灵石,因而问的人多,愿意买的却少。 韩素也并不太懂得这五百下品灵石究竟价值几何,她身上一块灵石也未有,虽有一匣子珍珠在手,却也不知要到何处去换成灵石。不过从众人的反应来看,至少对化气期修士而言,五百下品灵石已经是一个常人难以企及的高价。而当初韩素进入仙会时曾以一颗珍珠抵过五十灵石之资,据此估量,韩素便知那扇贝娘子给自己的那一匣子珍珠果然价值不菲。说起来扇贝娘子此番可谓是高价“赎身”,在当时的情况下,她肯拿出这一匣子珍珠来倒也足见诚意了。 伙计还在滔滔不绝地介绍着:“诸位前辈,这套百霞衣可是三百年生七彩灵玉蚕吐丝所制,不但水火不侵,尘垢不染,上面还有精通符针绝技的绣娘花去一百零一个日夜精心绣制的绝影符和迅光符,不但外形华美,摇动时如有星辰相加,更能提升使用之人两到三倍的身法速度。不论是日常穿着,还是与人比斗,或是秘境探险皆能发挥极大作用。甚至可以说,拥有这样一件加持速度到如此程度的法衣,便等于是多有了一条性命,诸位何必犹豫?诸位男性前辈即便是自己用不着,买来赠与哪位佳人也是极好的!” 说着话,他的目光却似有意若无意地落在韩素身上,隐约间可见其期待。 皆因这套百霞衣原是女子样式的法衣,因而即便这法衣再好,男修要来也是无用的。此间却是男多女少,便有几个女修士,修为也并不高。而韩素的修为那伙计却无法看透,她的气势更非凡俗,因此他自然便对韩素多了几分期待。 可惜直到他再三将这法衣夸了几遍,包括韩素在内,依旧是无一人生出要购买这件法衣的意向。伙计便不再纠缠在这法衣之上,转而推销起了其它的中品法衣。 修仙界虽是男多女少,然而在这七宝阁出售的法衣当中却以女式法衣为多,可见女子偏爱华美衣装,不论仙凡皆是一样。 而在七宝阁的第一层法衣售卖区中,可以够得上上品法器级别的成套法衣更是只有百霞衣这一套而已。 韩素又多停留得一阵,心中便渐渐有了几分心得。 在这海外修仙界,灵石是通用货币,这自然区分于俗世的金银,也不同于仙界众人使用的仙石。 金银是俗物,除去因为质地坚硬,外观华美,数量稀少等原因而成为俗世通用货币外,其实并无太大用处。不过倘若有数量绝大的金银,倒是可以提炼出一丝精金或玄银出来,此两类物种虽可由金银提炼而出,但因为发生了彻底的质变,其实已经不能用普通金银来衡量其价值了,倘若数量足够,则可用来炼制法器,是炼制下品与中品法器的一种材料。至于最后成品到底是下品还是中品,便要看炼器师的手艺与水平。 而灵石和仙石却不同,仙石不必说,方寻曾经提起过,每一块仙石都是由精纯仙气汇集,内中蕴含的能量凝练无比,而仙石能够成为仙界的通用货币,最大的原因也正在于此。毕竟在仙界,仙气的重要自不必说,单看上一次的仙界大灾劫最初却是由仙气匮乏而起,便可以想见这仙气对仙界众人来说意味着什么。 灵石和仙石的作用其实类似,只不过灵石中蕴含的灵气比起仙气来说太过低等,因此两者完全没有可对比性。 韩素已经见识过下品灵石,虽只称是下品,不过观其色泽鲜艳剔透,其间灵光氤氲,一眼看去比之世俗界的种种珠宝玉石却不知更要炫目多少。至于下品灵石的购买力,她到底只是大致观察过,要真正完全了解却还需花费更多功夫。 走过了法衣区,法器区,丹药区,符篆区,材料区,灵兽区,韩素又来到书简区。这修仙界的书简更与世俗不同,盖因世俗的书简多半是以纸张或竹简制成,而这修仙界的书简却大多是玉简形状。那玉简往往是半尺长、两寸径的圆柱模样,因其多为玉质,便被称为玉简。 而韩素旁观之时只见那玉简上往往光洁一片,从外部观看起来却是半点字迹也看不到的,如此一来,这玉简又是如何记录各种信息而成为修仙界常用书籍材质的呢?而这玉简从外观上看全然就与实心玉柱无甚区别,那修士们又该如何才能读到玉简中记录的各种内容? 这是最令韩素惊奇的一点,她此前走过诸多区域,不论是那些光芒绚烂的法衣还是形状功能俱是特异的法器,都不曾使她脸色变动分毫,然而这玉简却终究让她神色微微闪动了一瞬,其间的惊讶与疑惑虽是极为微淡,然而却清清楚楚被旁边的致和老道察觉了去。 韩素因为心神被玉简吸引,一时便没注意到身旁致和老道脸上一闪而过的思索之色。 第100章 魑魅魍魉山魈(十二) 七宝阁内人来人往,诸般修炼之物琳琅满目。 韩素站在那占满了整面墙的高大玉简架前,微微抬头,仰视这浩瀚的书海。要说这七宝阁一层中,何物最为吸引她,除却这一整面墙的玉简却再没其它。 知识与传承才是世上最最宝贵的财富,韩素越是秉性骄傲,便越是对各种知识传承充满了尊敬与景仰。 致和老道察言观色,便道:“小友可是想购买玉简?说来这一层的玉简对小友虽是已无大用,但海外颇有几种特色法术却是与天外天有所不同,小友不妨看上一看,便不修行,相互印证借鉴一番也是好的。” 旁边一个伙计便立刻机灵地靠过来,笑对韩素道:“前辈需要哪一方面的玉简,可需晚辈介绍一番?” 在这海外修仙界,修为低者往往称修为高者为前辈,这个与年龄倒无太大关系。韩素今年二十有八,在俗世中已经算是一个“嫁不出去”的老娘子,但在修仙界却是年轻得很。这伙计的年纪说起来甚至比她还要大上几岁,可观其修为不过是在化气中期徘徊,却要称韩素一声“前辈”。 韩素道:“有何种玉简,不妨说一说。” 伙计甚是欢喜,立即一样一样介绍起来:“好叫前辈知晓,我们七宝阁的玉简俱是分类归置。在这一层,有基础行气功法玉简一百三十六枚,基础法术玉简六百一十八枚,小法术玉简一千一百九十七枚,炼器类玉简八十五枚,炼丹类玉简六十三枚,阵法术数类玉简五十七枚,杂学类玉简一百六十四枚,世界风物各类杂记等玉简则共有三十二种。不知前辈想要哪种?” 韩素便问:“为何此前各类功法等玉简称枚,而风物杂记之类称种,有何区别?” 她这一问虽然暴露了她对常识的无知,不过这伙计在七宝阁做事,平常也见过不少类似的“土包子”,因此神色间丝毫不显诧异,只恭敬道:“前辈不知,这功法类的玉简与杂记类的玉简原本就不同,皆因世间每一种法门都是大道遗音,这其中高下且不论,却都是奔着大道去的,因此具备某种玄奥韵律,普通文字不能记载。如此一来,功法类的玉简便须得由具备一定修为、且能够在一定程度上通读该种功法之人使用特殊方法,方才能够将之转录入玉简,以便后来者学习参悟。杂记类玉简却不然,大多只是单纯记录某些事物而已,因而可以随意复制。有这两种区别,功法类玉简方才以枚论数,而杂记类玉简则以种类分置。” 这一番话条理分明,清清楚楚,也是因为这伙计已经不知道对多少人解释过这其中因由的缘故。韩素一听便懂,更注意到他话语中的某个关键词语,不由便问:“转录?复制?二者有何区别?” 伙计笑道:“功法玉简要求较高,不是人人都能制作,但天下间需要功法的修士何其多,这功法玉简倘若不能大量制作,又如何能够满足众多需要功法的修士?于是便有高人创造出转录之法,便是以一枚由高手制作的玉简为母本,再交由其余精通玉简转录之法的修士,使用特殊法门,将玉简内的法门韵律复制下来,这便是转录玉简。转录玉简的品质有高有低,不过前辈只管放心,我们七宝阁一层的功法玉简虽然都是转录而成,但论起精熟度却没有一枚是低于五成的,这其中有些手艺高妙的甚至可以达到七成,前辈买了去,不论是直接用来修行,还是只做体悟参考,都十分有用。” 韩素点头,心里则默默理解着伙计所说之话。 心道:“修行界各种事物浩瀚无边,我不知者果然太多。” 又听伙计道:“前辈若是想要购买母本的玉简,我们七宝阁也是有的。前辈不妨兑换一枚今夜小拍卖会的入场凭证,虽只是小拍卖会,但各种宝物已是尽有,想必不会令前辈失望。” 韩素便道:“既是如此,这凭证应当如何兑换?” 伙计堆笑道:“在我七宝阁,任一柜台都可兑换。普通凭证需一百下品灵石,贵宾凭证需一千下品灵石。” 这个入场价不可谓不贵,韩素有心要长见识,却也不在乎这些。她便又取出一颗珍珠来,递向伙计道:“你且一观,此物价值几何?” 这一回韩素取的是一颗约有龙眼大的粉珍珠,这颗珍珠颜色润泽有如三月桃花,内中粉光涌动,仿佛有无数落英缤纷其中,叫人一眼看去竟仿佛能够嗅到花香。 伙计看了一眼,便道:“这是一颗幻珠罢,具体价值几何晚辈也不能评断,不过前辈若是有意要出售此物,不妨到旁边的寄售区看看。前辈若是不赶时间,可以将此物放到寄售区等待寄售,若是赶时间,直接卖出,我七宝阁也是收的。” 韩素得了这伙计的耐心指点,心中对他也有几分感激。她微微颔首,又问这伙计:“我观郎君气血略有凝滞,经年之前是否受有旧伤?” 伙计不妨她这一问,便怔了一怔,韩素紧接着道:“虽有调养,然则石关不通,冲脉难畅,终归影响修行。” 她说到这里,伙计已是目瞪口呆,更说不出话来了。 韩素一眼就看出了伙计身上的旧伤,全因她剑意敏锐之故,观人积弱,犹如观火,此事虽则不易,但真要仔细论起来,却也并不如何稀奇。皆因这伙计修为低弱,区区化气中期而已,就算比得上凡俗中的先天中期又如何?凡是根基笃实的炼气期修士,只要愿意,要看他一个通透却也只是动念之间的事情。只不过,通常不会有人在这样一个小伙计身上浪费力气。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这伙计原也是心思灵敏之辈,震惊过后心中也是隐有猜测,当即便惊喜又期待地看向韩素,正要说话,又听韩素问:“我欲助你冲关,你可愿意?” 伙计连连点头,心里正想着“这馅饼来得好突然,若是要吃下却难免心中存疑,然而不吃又如何舍得?”,又转着“该寻到哪一处地方,等到哪一时候再来请这位前辈襄助方最为安全”之类的念头,就见眼前一根纤长手指忽地点来。 这手指的来速明明不急不缓,然而伙计看在眼里,却只觉得这根手指仿佛具有魔力,他眼睁睁盯着,身体一动也动不了,只觉得自己明明身处在人声喧闹之处,却仿佛置身真空之中,天上地下,这一刹那,已只余这一根手指! 一指点破时空距离,须臾间已是触至伙计胸腹间石关之处。 便有一股凌厉剑意倏地破体而入,直冲而上,沿着那冲脉的路线以摧枯拉朽之势瞬间击穿石关,震开他体内淤塞经脉。 伙计浑身一颤,再回过神,只见眼前女子淡然而立,她身姿清华,素手虚垂,却仿佛是动也不曾动过一般,倒好像刚才那一指并非是她所出。 伙计瞪大眼睛看着韩素,一时间几乎无法言语。 要一眼看穿他体内存有旧伤当然不难,然而要想在闹市中不做任何准备,便轻松一指点开他体内淤塞的关卡,他却几乎无法想象这是怎样的境界。这伙计多年以来为此所苦,又因修为难以寸进最后不得不卖身入七宝阁,以图积累身家,终至某一日破此关碍。他自然知晓,寻常炼气修士要想助他打通关窍并非不能,却也须得耗费不少真元精气,因而若非是有大好处,一般是无人会愿意为他出手的。 韩素却轻松一指点开他积淤多年的旧关卡,自然不由得这伙计不高看她许多。 韩素自然不知道自己这一指有多惊世骇俗,她的修为虽然还不到炼气中期,然而她的剑意却已经修至化形境界,寻常炼气修士却是不能与她相比的。她又缺乏修行界的各种常识,这一下她以剑意破开伙计体内的旧伤淤塞,因为出手轻松,也只当自己做了件寻常事,便权以此感谢这伙计的耐心相告了。 “石关既通,你此后要再调养想必不难。”韩素说话间向这伙计微微颔首,便往旁边的寄售区行去。 她并没有注意到身后致和老道眼中那掩藏得极好的震惊之色,倒是另一侧楼梯口的一层管事频频向她看来,为她所觉,她便回首向那管事微微致意。 管事惊了一惊,随即抬起手向韩素遥遥一拱。他做得自然,并没有窥视旁人而被发觉的尴尬,脸上更是露出自然的笑容,使人一观之下便生好感。 他示好之意如此明显,韩素也并不是当真不通世务之人,便也回以微笑。 虽是笑意极淡,不过韩素风度俱在,倒也不算失礼。 致和老道便笑道:“小友能得这七宝阁的管事另眼相看,当真不凡。” 韩素收回视线,只说:“道长过于夸张了。” “小友当真谦逊!”致和老道只是笑道,“适才观得小友竟似是有剑意在身,莫非小友是位剑修?” 韩素停在寄售区前,微微一笑:“确是剑修。” 第101章 魑魅魍魉山魈(十三) 人流来去,起起伏伏,致和老道手持拂尘,微微垂了垂眉。 种种喧闹人声既似极近,又似极远,带着无数繁华的流光虚虚实实在这一片空间里。 韩素并没有选择寄售,而是直接将珍珠卖出给了七宝阁。她一共卖了五颗珍珠,最后得到二千二百四十块下品灵石。 寄售区的鉴定师将珍珠一颗颗拨开:“黄级三品幻珠一颗,品质中等,价值二百下品灵石;黄级三品幻珠一颗,品质中上,价值二百三十下品灵石;黄级三品魅珠一颗,品质上等,价值三百一十下品灵石;黄级三品噬灵珠一颗,品质中等,价值五百下品灵石……玄级一品,凝水珠一颗,品质中等,价值一千下品灵石。” 末了,鉴定师颇有几分遗憾道:“可惜了这一枚噬灵珠,实在取出得太早了一些,如今这灵珠已经成型,便是要再培养,却也不能了。”他连连摇头,神色间很是惋惜。一边则递出一个储物袋,又道,“你且数数,灵石便在其中,无错便转走罢,切记储物袋须得还我。” 韩素也不知这噬灵珠究竟有何特别,以至于这鉴定师如此惋惜,不过面对这鉴定师,她却不会像面对之前那伙计一般想到哪一处便问到哪一处。皆因这寄售区生意很是火爆,三个鉴定师同时坐镇此处尚且显得忙乱,韩素当然不会在这样的时候失礼地缠根究底,浪费旁人时间。 她心中默默将鉴定师的话语记住,一边接过鉴定师递来的储物袋,将其中灵石转入自己储物袋中。 这倒也有个好处,至少不需将那两千多块灵石叮叮咚咚地摆到柜台上,却是能省掉许多麻烦。 经过这一段时间的观察,韩素发现自己手头这种石青色储物袋虽说常见,但其实也不是人人都能有的,更是大致明了这两千多块的下品灵石究竟价值几何。 便以储物袋为例,韩素已看到过许多化气期修士或是在背后背了包裹,或是在肩上挂了褡裢,显然就连一个最低级的储物袋也不能得有。她从法器区走过时也有留意,储物袋以内中空间的大小来区分品质高下,最低等的储物袋内中容量不过三尺见方大,售价也需三百下品灵石,而像她如今手头这种丈许见方大小的储物袋则通常售价在一千下品灵石左右。 这样的价格绝不能说便宜,修士修炼处处都要用到灵石,自然不是人人都愿花这种钱的。 经过这一番售卖,韩素手中的珍珠已经只剩三颗了。这三颗珍珠除去扇娘子最先特别介绍过的纳海珠和鸣音珠外,还有一颗聚土珠。当然,阳极珍珠并不能算入其中,因这阳极珍珠当中已经产生真灵,韩素是从未想过要将此物售卖的。 致和老道感慨道:“小友收获果然不错,这许多珍珠可惜事前不曾炼制,否则炼成了法器再来卖,又何止是这个价钱?像那一颗噬灵珠,虽说只是黄级三品的中等品质,可毕竟胜在性质特殊,若是炼成噬灵一类的特殊法器,怕是多少炼气期修士都会趋之若鹜。还有那一颗凝水珠,莫说是炼成极品法器,便是炼成一品、甚至二品的灵器也是有可能的,小友便这般卖掉,当真是亏大了!” 除了储物袋和此前扇娘子的那颗幻海珍珠,韩素还不曾真正接触过旁的法器,此刻听得致和老道提起,她心中也有几分兴致,便难得回他道:“并不可惜,我不会炼器。” 致和老道连连叹息:“何需小友会!老道我却是会的!” 韩素微微一笑,又回到书简区,向那伙计换取了一枚小拍卖会的普通级入场凭证,又购买了一套《海外杂记》、一套《修仙风物》、一套《基础材料大全》,共计花去下品灵石十五颗,果然十分便宜。 她另还购入了一枚《基础御剑术》和一枚《基础煅剑术》的玉简,这两枚玉简却通共花去她一百八十下品灵石,果然很不便宜。 致和老道便问:“小友想要铸剑?可有材料?可需老道帮忙?” 韩素道:“不忙。” 她虽只简单回答了两个字,可致和老道的热情却是半点也不曾受挫。他一路絮絮叨叨,又欲引韩素上七宝阁的二层去。 韩素本来就要到二层去看看,便也并不拒绝。 两人拾阶而上,入得二层一看,倒也与那一层并无太大不同。只是流连在这二层的人数较之一层要稍微少些,更有许多妙龄女修穿梭其间,殷勤招待着在这二层来往的众多修士。 韩素照样是沿着各个区域缓步走了一圈,最后停在书简区,购买了一枚《基础术数要理》、一枚《御剑初解》、一枚《小法术概要》,又买了一套《修仙要闻》、一套《秘事归真》、一套《仙灵纪事》。 这其中,前三枚玉简算是法门要诀类,韩素足足花去七百下品灵石才将其全部买下,后三套不过是纪事类,纵然名字取得好听,但与法门要诀无关,因此十分便宜,只需二十灵石便可全部买下。 最后那一套《仙灵纪事》更与市井间流通的传奇故事颇有类似,里头记录的全是诸般奇诡传说,但要说到这些故事的真实性却是没几个可信的,韩素也不介意这个,她对修行之事了解太少,即便只是看看传奇故事对她来说也未必没有助益。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致和老道笑眯眯地看着她购下诸般物事,末了两人离开七宝阁,致和老道叹息道:“灵石之物,当真是来也容易去更容易,不过区区几枚常见的玉简便花费这许多,不怪说修行四要‘财法侣地’,这‘财’却放在第一位。” 韩素不置可否,只淡淡应了一声算做回答。 致和老道又邀请韩素道:“七宝阁的东西虽是齐全,且品质多有保障,不过内中诸般物件更多却是来自于天外天。如我等海外修士对天外天的东西当然很是向往,不过小友既然原本也正是从天外天而来,倒不如多去看看海外诸般特产,如此便需到众多店铺去逛上一逛了……小友何不同去?” 韩素点头道:“也可。” 两人便又沿着内圈向外逛去,一路上,致和老道十分周到地向韩素解说着各家店铺出售的诸般物件,说得一阵,不经意便问道:“小友既是剑修,如何还去买那小法术概要?若说看看海外的御剑术算是对自身剑法的印证,这小法术却既无多大威力,又数量繁杂扰人心力,老道听闻剑修最是讲究专心一致,一生只修一剑,并不修炼旁的法门,小友倒是有些与众不同。” 韩素听得微微一怔,她承认自己是剑修,只不过是因为她从习武以来便选了剑做兵器,却并不知晓修仙界的剑修究竟应当怎样修行。她以武入道,领悟剑意,更将剑道化入我道,因此也从未想过自己会不是剑修,然而以致和老道的说法来看,这剑修竟是不能修习法术的? 这一方面韩素却早就犯了戒,她早先修炼流水剑法,诸般遇合之后更是领悟水法奥义,后来又有大道种子在她丹田中生发,她使用起诸般水属法术来更是信手拈来,全无滞碍。然而她却从来不觉得这法术与自己的剑道有何冲突,甚至可以说,她领悟水法,原本便因流水剑法而起,两者倘若不能共存,岂不自相矛盾? 韩素暗忖:“说剑修一生只修一剑,倒也不算错。修剑之人自当专心一志,一往无前。倘若三心两意,这也想学,那也要沾,剑意霸道,又如何能容?不过剑意也好,剑道也好,终归都是要以我道为尊,倘若我道不存,又何来剑道?” 她并不因致和老道的话而心生纠结,旁人的剑道如何,她不能知晓,但她自己的剑道她却是可以肯定的。 “触类旁通,道长何以竟以此为奇?”韩素心中所思不过是动念之间,因而稍怔之后她便随口答话。 致和老道打了个哈哈:“是老道我孤陋寡闻了。” 两人边说边走,韩素走了几圈,因为有致和老道在一旁解说,这一番领悟便又不同。 海外之物颇有其特色处,其中又以海中诸般妖兽材料最为突出。 像韩素之前出售的珍珠,便是海外特产之一,还有珍珠蚌壳也颇有许多修士做此买卖。珠蚌是一种上佳的防御性材料,也有人拿珠蚌做了法器,那珠蚌上下两片蚌壳一开一合,既可拿人锁人,也能防御自身,端地十分方便。还有各种鱼类妖兽的鳞片、筋骨,龟类妖兽的甲壳、龟珠,深海之底的重水、冰山之底的冰晶,玄水之中的各种奇花异草等等等等,数量之多,品种之丰,不胜枚举。 韩素行得一阵,买了一艘玉骨舟,小舟缩小时不过核桃大,可以托在掌中,放大后摸约有丈许长,五尺宽,舟中有个小乌篷,舟头还有小摇橹,做得很有几分精致。若是泛舟海上,倒也不乏情调。韩素有意要横渡东海回到中土,虽然自从剑意大进她已有飞行能力,不过人力有时而乏,能有一艘小舟以供歇脚也是好的。 因这小舟不论速度还是防御都只是一般,便只能算作黄级二品,算是一件黄级二品中还算不错的中品法器,作价三百五十下品灵石。 致和老道看得直咋舌,连连道:“小友花灵石的功夫实在了得。” 韩素淡淡一哂,并不答话。 她钱财上的观念还停留在原来,不论是她原先受的教育还是江湖上的习惯,都是讲究重义轻财的。钱财本是身外物,正如李白所说“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韩素与他投契,于钱财一道上更与李白观念相近。当然,此刻初初接触修仙界的她不会真正明白,对大多数修士而言,灵石意味着什么。 又走过一程,韩素又购入了一架碧水鲛绡琴。此琴音色清透,音域宽广,轻轻一拨便似有无数水珠或远或近地跳跃在茫茫大海之上,即便不成曲调,也有韵律。据那店主所言,这碧水鲛绡琴取东海沉水木为基,更以鲛人背筋为弦,由精通音律的三品炼器师精心炼制,其品级已达黄级三品之极限,很是难得。兼且这琴线条优美,琴身上又蒙了鲛绡做装饰,便不说那品级,只看外观和音色,也是一把好琴。 其实这店主的话无疑会有夸张,这琴黄级三品是有,不过也只是三品中的普通品质,达不到极品法器的范畴,不过韩素购琴原本便只是看中了这琴的音色,至于这琴旁的能力她反倒不是如何在意。 凡间又岂能寻到如此音色之琴?即便是有那稀世名琴,也往往会被各家爱琴之人束之高阁,小心珍藏,寻常轻易不现人前,更不用说是拿出来做交易了。韩素当年也雅通琴技,此刻见到如此好琴当然心痒,买下来闲时弹奏一番,也算怡情了。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致和老道很是诧异:“小友不是剑修么?” 韩素恍然想起致和老道此前说过的“剑修一生往往只修一剑”,她不由得微微蹙了蹙眉。倒不是觉得忠于手中之剑有什么不对,只不过她并不曾受过传统的剑修教育,因此对这个“忠于手中之剑”却又有着不同的理解。然而这理解虽有不同,要她此时此刻具体说出不同在哪里,她却又并不能立即做到。 她当下里怔了一怔,方才道:“琴,并非兵器。” 虽是如此说,可她心中却又有了疑问——琴,并非兵器,难道剑就是兵器? 剑当然是兵器,然而,剑,又并不只是兵器而已。 便听致和老道哈哈一笑道:“碧水鲛绡琴原是黄级三品法器,小友花八百灵石将之买下,难道只为闲来调音奏曲自娱么?”言谈间,他是根本就不信韩素的话。 他眼睛微微眯起,目光中很有深意,笑容中更是透着一股子说不出的奇异味道。 韩素淡淡一笑,她心中有事,已经没有了继续逛下去的兴致,当下只说道:“我欲归去,今日多谢道长盛情相伴,就此别过罢。” 她微微颔首,也不等致和老道答话,转身便走。 夏虫不可以语冰也,正所谓话不投机半句多,话说至此,韩素已经再没有与致和老道交谈的半点兴致。 这一次致和老道没有再恬着脸跟上来,韩素顺利回到了半山腰的石屋中。 她今日所见所闻全是往常不曾遇到过的,尤其是致和老道那一声声关于剑修的疑问,更使她心中疑惑重重,越是思索便越是觉得自己还有太多不解,静坐良久,她不但没有想通,反而心中纠缠诸多,隐约有些烦躁起来。 夜半之时,却恍惚听得有人呼唤:“韩素……韩素……” 韩素盘坐剑圈当中,豁然睁开双眼。 第102章 糊涂,糊涂(一) 夜半之时,山影内外一片清净,除去夜风偶有吹拂,便连点滴虫鸣之声都难以闻见。 韩素坐在自己的剑圈之内,听到那呼唤声似远似近,恍惚间,竟像是从九幽之地传来,徘徊在耳边,却又混着一股说不出的熟悉之感。 她侧耳细听,竟是听不出那声音的来处。 “韩素……韩素……”那声音仍在不停歇地呼唤着,幽幽切切,哀哀缠缠。 韩素不由得微微皱眉,终是缓声道:“谁人在此装神弄鬼?何不——” 便在此时,一点黑光倏然投至,不等她将话说完,猛就当着她面门直击而来! 这黑光来速极快,这一瞬间竟仿佛是穿越了时空的距离一般,不但来处无迹可寻,更在瞬息之间穿透空间忽就出现在韩素面前。 韩素以剑意布下的剑圈竟对这黑光全无阻挡之力! 她眼睁睁看着这黑光射到自己面前,已是无法闪避,当即便一抬手,一柄剑意凝成的长剑便在此时现于她掌中。 一剑出,剑势如长河倾泻! 流水剑法,悬河泻水! 这一刻,狭小黑暗的石室中仿佛泛起滔天水浪,巨浪轰然掀起,猛然间向前冲刷而去。 悬河泻水,一往无前! 我剑!谁人可阻? 强烈的剑意迸射开来,冲向前方不速而至的那团黑光。 “咦?”石屋外的某处恍惚响起一阵低低的惊呼声,“韩素!” 这一回韩素听得分明,这竟明明白白是致和老道的声音。她不由得脱口便道:“致和?” 便只出得这一声,不知为何,她心中就猛然生起了一股极致不安的感觉。莫名的诡异气息在四下里勾缠,韩素立即住口,正要循声飞剑而去,面前黑光却忽地一颤,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猛地胀大! 韩素剑意才至,与这黑光一触,便觉眼前一股强大吸力袭来,就仿佛面前正有一只洪荒巨兽张开了大口,鲸吞虎踞,韩素猝不及防之下竟是被这股吸力牵得手下一抖,她这雄浑一击便被这黑光消弭在了无形中。 韩素便惊了一惊,她本是战斗经验极为丰富之人,虽是一惊,却反应极快,当即心念一动,一式顺水推舟就要使出。然而这黑光的膨胀速度却完全超越了她的反应速度,不等她剑势转换,这黑光倏然一卷,便将她整个人卷入其中。韩素但觉身上一轻,眼前一阵天旋地转,就已是身不由己地换了方位。 她着地打了个滚,又是一个鹞子翻身顺势站起,睁眼看去,眼前却漆黑一片。 黑漆漆半点光线也无的环境之下,遥远不知名处仿佛有一阵阵空洞洞的咕咚声模糊传来,一起一伏,便仿佛是来自九幽的钟声,咕——咚——咕——咚——闷闷地回荡四周,也不知其极限何处。 韩素自入先天以来,便是暗夜之中也能轻松视物。等她以武入道,突破入炼气期,目力之强就更是超越凡俗,虽不说是视黑夜如同白昼,但只要是在一光尚存之处,她就能目查入微,是绝不至于两眼一抹黑的。然而此时此刻不论她如何睁眼瞧去,又或是搬运真元送入双眼,眼前却依旧是半点东西也不能瞧见。若非她心志坚定,这一刻甚至就要怀疑自己是不是双目受损,从此变成盲人了。 咕——咚——咕——咚—— 一起一伏的空洞声音依旧不断回响四周,渐渐这声音由远及近,点点靠拢,韩素再听时,便恍惚察觉这声音已是到了耳畔! 虽是到了耳畔,然而这声音来时无定,触之又无形,韩素有心要分辨其来处,却只觉得细听下脑中阵阵轰鸣,各种怪声密密匝匝缠绕过来,似风过幽谷,又似鬼声呜咽。偏偏那声音乍听来仿佛凌乱,久听之下却尽显韵律,一强一弱一起一伏之下那声音竟是渐渐与韩素心跳相合起来! 她又觉脚下绵软,踩踏上去却不像是踏在实地上,反倒像是踩着某种软革,她只是轻轻一抬步,脚下便一陷一陷的摇晃起来。鼻端更有某种透着微酸的淡淡腥味萦绕不去,这腥味虽是浅淡,却极为扰人。不过片刻,韩素便觉得头脑间越发昏沉,身上气血的游走速度亦是愈行愈缓。 咚——咚——咚——咚——! 韩素不由得一抬手捂在越跳越是沉重的心口处,忙又将外呼吸转为内呼吸,一面谨守心神,一面心念已是急转起来。 她先前听得分明,那后来出声唤她之人的确便是致和老道无疑,可见此刻将她弄到这诡异情境的人即便不是致和老道,也定然与他脱不了干系! 这个致和老道一开始便出现得蹊跷,后来更是殷勤得古怪,韩素对他早有疑心,倒也并不奇怪自己此刻竟是着了他的道。 她只是想不明白,自己已经是十分警惕,为何竟还会这般轻易就被人制住?她早就清清楚楚感应过,致和老道的修为不过是在炼气后期而已,虽说韩素本身也还不到炼气中期,论理应当与致和老道差距极大,然而韩素一身剑意究竟有多凌厉她自己又如何不知? 按照方寻的说法,剑修原本就战力强大,万千修者中未必能出一二个剑修,而万千剑修中却又未必能有一二人领悟剑意,然则韩素的剑意如今已修至第三阶段,可谓是剑意小成,她的战斗力便可想而知。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然而在这样的情况下,她心有紧惕、时刻防备却依旧不能抵挡那突来的黑光,便可见她的确是技不如人,如此一来,输便输了,倒也没什么好抱怨的。 她又想:“却不知那黑光究竟是何门道,我一剑使去却只觉得落点之处空空荡荡全不着力,这般一看,这法门倒有几分海纳百川的意味。” 不论如何,此番来势凶险,与她此前在凡间时所经历过的各种危局又是不同。 这厢里静立思索,她不先担心自己的处境,反倒先想起剑法来了,全不像是身陷窘境的模样,竟是即便身处危局也自镇定不改。 她心中镇定是强大意志所致,对此已成习惯,却不知旁观之人是如何的抓耳挠腮,心急火燎。 她认为自己是轻而易举就着了旁人的道,更不知对方是废了多少心力才险险将她擒下。 石屋之外,阵法忽地一颤,就有一股强烈锋锐的剑意从石屋内猛地喷发而出。这剑意冲撞来得太过激烈,以至于一冲之下,石屋阵法就被轰然破开,瞬间便有一道刺目剑光从中激射而出,冲破阵法,直没入头顶之上的幽暗天幕! 这剑意如此强烈霸道,即便其主人不在,只是些许余韵残留在此竟也能有如此威势! 屋外之人大惊:“不得了!大兄!” 致和老道咬牙切齿:“快走!” 幽夜之中,强烈剑光的暗影之下,一道阴风倏然卷起,便有两条暗影悄没声息地在黑暗中隐了开去。 致和老道心知,此番既然失策,闹出了如此大的动静,要想不惊动三山仙会的主办方却是不可能了。既是如此,他更是要尽力遁走,绝不能被人拿住! 他所料果然不差,便在韩素这边石屋中剑意迸射的一瞬间,一股无比宏大的意念便倏然出现,自上而下降临在整座蓬莱岛的半空。 庞大的威压猛然投至,黑暗中一只足有五丈宽的半透明巨掌猛地压下! 这巨掌一翻,竟是如同翻检玩具一般轻轻松松便将韩素原本的石屋直从地面拨到。 但听得轰隆隆一阵石块翻飞,这石屋便如沙土堆就一般呼啦啦一下散了开去! 韩素已被致和老道擒走,石屋中当然什么也没有。 “哼——!”半空中,一声冷哼犹如巨雷传至,那无比宏大的意念威压之下,整座蓬莱岛上除这一个声音竟是再不见旁的声息,这一刻,竟是连风都止住了! 这威严的声音不紧不慢说话,却似有重重泰山压下:“剑修,妖气,倒是有几分意思!我三山仙会竟是成了魑魅魍魉汇聚之地,如今的精怪当真猖獗!” 他这一番话虽则仿佛只是陈述,却已是让藏身地下的致和老道全身颤抖,几乎不能自持。 却在此时,半空中倏然传来一阵长笑:“玄玉真君何等身份,这般小事也能惹你挂怀么?如此一来,还要底下这些小辈何用?趁此良宵,不若与本王痛饮一番,也不枉吾等千里迢迢来此一聚!” 便听得玄玉真君轻轻哼了声,致和老道恐惧良久,却不知何时那宏大意念已是散去。玄玉真君虽不曾正面回答后来东陵王的一番邀约,但他散去威势,或正是赴约而去也未可知。 致和老道一身冷汗,忙趁此机会和兄弟一起遁回了自己的石屋。 第103章 糊涂,糊涂(二) 石屋中并未点灯,暗淡的夜色之下,两道人影倏地从地下钻出,还未落定,其中一人便是一个踉跄。 旁边一人连忙伸手来扶,惊道:“大兄,你如何了?” 致和老道全身上下都已被冷汗浸透,他勉强盘膝坐下,本想要摆个五心向天的姿势,然而接连动作几次,他的手脚却根本就不听使唤,只是颤抖个不停。这种情况别说是摆个五心向天了,便要盘膝坐稳都有些困难。 “快!”致和老道哑声喊道。 旁边那人恍然会意,连忙就盘膝坐到致和老道身后,右掌一翻,已贴至他背心大穴,一股浑厚元力就此涌出,灌入致和老道体内。 得了这人相助,致和老道脸色稍缓,手脚的颤抖也没那么厉害了,他才又动了动,勉强将姿势摆正。 眼看致和老道是缓过来了,他身后那人却渐有吃力之相。致和老道一边翻检储物袋,从中掏出丹药吞服,一边就将手中装丹药的玉瓶抛向身后。他身后那人连忙接住玉瓶,也从中倒出丹药服食。这丹药呈暗红色,形状滚圆,摸约有龙眼大小,打一瞧去晶莹剔透,竟像是宝石一般漂亮。 服过丹药之后两人迅速好转起来,致和老道身后那人才长出一口气道:“好生厉害!”他一脸的余悸未平之色,又忙忙问致和老道,“大兄,这人当真没有背景?”他说的好生厉害之人竟不是指此前只用威压便吓得他二人狼狈而逃的玄玉真君,而是指已经被他们擒住的韩素! 就听致和老道皱着眉:“我百般试探,她常识皆无,莫说是天外天少有这样的修士,即便是远海贫瘠之地,如她这般也是少见!我此前见她气度不凡,入水之术精妙,还以为她出身名门大派,心中尚有几分掂量。然则后来在集市中一番同行,她却接连购下数种记录常识的玉简,当我提及剑修一生只修一剑时,她竟似是不曾听闻此说。” 致和老道身后之人却是骇然:“这般看来,这女子必是野修无疑。然而身为野修,连个完整的传承都不曾得有,她尚且能修出剑意,还兼修法术,此人天资实在可怕!” 所谓野修,与散修又有不同。有些散修虽然没有门派家族,可至少还有师承,即便是没有师承的那些,至少也还有相对完整的功法可修。而像韩素那样基本上常识皆无,连剑修和法修都弄不清,最后两者同修居然还修成了的,真真是极少极少了。而如这般多半是由自己摸索着胡乱修行的修士,通常便被称为野修。 野修通常都是弱小和没有前途的代名词,只是韩素却明显并不能与弱小等同。 正如此前那人所说,身为野修居然能修出剑意,韩素天资实在可怕。 “哼!”致和老道却是冷哼一声,脸上渐渐现出阴狠狂热之色,“天资再好又如何?天资再好,最后还不是便宜你我!此人……”话音未落,一阵突来的疼痛就将他未竟之语打断。 致和老道忙又取出一个玉瓶从中倒出几颗红色丹药吞下,一边厉声喝道:“阿云,七情戮心诀,快!” 他身后之人忙将双掌一翻,便打出一个手决,落入致和老道身上。 原来这两人果然是一对兄弟,致和老道原名张凌志,他的兄弟与他一奶同胞,同胎而生,名唤张腾云。这二人既是双生子,自然是从一生下来便心灵相通,默契非凡。两人出身在海外一个没落的小修仙家族,从小一同修行,几乎就没有分开过,修为也向来一致。 只是后来两人遭逢家变,变故当中致和老道得了奇遇,竟是与一只具有特殊血脉的吞天魈相合,如此一番际遇之下两之间人的距离便渐渐被拉开了。 致和老道自己得了好处,倒也不忘兄弟。他自己变成了一幅半人半妖之体,借那吞天魈而练就一项神通,这项神通被他称为吞天血炼——吞天血炼,顾名思义,这神通正与吞噬之术和血脉之术有关。 名字是有几分恶俗,然则法门却真正的十分厉害。 致和老道往常拿人,也不需用什么旁的手段,只消知道对方的名字,出声一喊,而对方不作应答便罢,但凡一作应答,却就等于是落入了他的觳中。十拿十稳,没有一个能够逃脱的。致和老道与吞天魈合体,就在自己的腹中,利用自己的胃袋和种种材料炼制成了一只炼血魔袋,那入了他觳中的修士只要一应他的声,立即就会被他这只炼血魔袋吸去,最后被他用种种手段炼化成养料,滋养自身。 这也正是致和老道此前多番追问,一定要知道韩素名字的原因所在。 须知修士的名字往往具有特殊意义,一旦修行,就等于是在天道的规则中挂了号,这名字便是法名,每一个声腔都具有特殊作用,一旦被致和老道这样具有诡异手段的修士知道了去,要想不着他的道,便有些难了。 此类问题在修行界中虽不说是人人皆知,可只要是稍微肯用功多钻研些修行诸事的人,通常就能知晓。所以许多修士都取别号,真名却是不轻易示人的,比如致和老道,他就从来只自称致和,而不称自己是张凌志。 然则韩素从凡间而来,她以武入道,原本就缺乏修行常识,又如何能想到,世上竟有这样的诡异手段?她再如何天马行空,也无法料到这一点,因而即便她心有警惕,却还是轻易就被致和老道给捉了去。 韩素从最底层攀登而上,眼看是终于跨过天堑,不但得入修行门槛,更是剑意小成,最当意气风发的时候,岂料就遇到了致和老道这样的人物。倘若致和老道没有这样诡异的神通,又或者韩素对修行的诸般常识再稍微知道得深一些,不轻易将自己的真名告知,两人光明正大战过一场,即便致和老道修为已至炼气巅峰,本身又有吞天魈的血脉,他也未必就能赢过韩素。 然而世上本无如果,生死之间,更没有几人会来讲究什么光明正大。 致和老道捉了人走,犹然愤恨:“可恨此人麻烦,虽将姓名告知与我,话却只说一半。我问她姓名具体是哪两个字,她却不肯说了。否则何需如此麻烦,我一个百鬼炼魔咒下去,看她还如何挣扎!” 原来致和老道的神通虽然十分厉害,却到底还是有限制的。 他虽是可以通过法名轻易将人吞入自己的炼血魔袋中,可要再将这魔袋中人炼化,却又是另一番功夫。 韩素剑意之强超乎致和老道原先所料,等到将人吞入腹中,他才发现,这人是吃下去了,可要想消化掉,却没有那么容易。 第104章 糊涂,糊涂(三) 此间种种曲折,韩素当然是不知道的。 她身在炼血魔袋中,只觉得鼻间嗅到的血腥气越来越浓,耳旁全是绵绵不绝的咚咚之音,她一身剑意,在这样的环境下竟不能游转自如。她试探着左右行走了几步,却只觉得每一步都像是行走在空处,整个人头重脚轻,仿佛才刚从最深沉的梦魇中醒来。 恍惚间,又似乎有人在她耳边不停诉说:“人生苦短,生亦何欢,死亦何惧,不如归去,不如归去……” 一股巨大的悲伤与死寂在这片茫茫黑暗中侵袭而来,悄无声息地将她笼罩其中,百种悲苦,千般轮转,催人心肺。 是啊,人生千百苦,活在世上也不过是经受磨难而已,还不如赤条条来,干净净去。一了百了,省却那不知其数的肮脏与悲苦,从此清清静静再无烦恼。 黑暗之中,一股股肉眼难察的暗红血雾不断从虚无处传来,这些血雾悄没声息地将韩素包裹,即便她已关闭了外呼吸,这些血雾却依旧粘附在她肌肤之上,然后顺着她的肌肤一点点向她体内渗透。 这一瞬间,韩素心中绞痛,也不知为何,前尘往事尽回眼前,千百种说不出的悲痛尽于此一刻全数爆发,竟是完全无法控制! 她一抬手便捂住心口,痛得弓下了腰。 石屋中,正默查着炼血魔袋内诸般状况的致和老道脸上终于露出笑容,他简直无法不得意:“我便知晓!如这般看似冷心冷意,七情六欲尽皆淡薄之人,旁的什么都动摇不了她,唯有悲伤!谁人可阻?” 致和老道既有吞天血炼的神通,又炼就了一只消化能力无比强大的炼血魔袋,自然是对此道精研无比。他借助神通洞察人心,又惯会伪装做戏,后经他一番苦修,最终又练成了两大咒诀,这两大咒诀一个叫做百鬼炼魔咒,另一个便是他此刻正在施展的七情戮心诀。 这两大咒诀具体相较起来,倒也很难分出高下,又因其作用不同,各有奇妙,两相辅助下来,威力更是十分了得。 真要做比较,致和老道其实更喜欢使用百鬼炼魔咒。 皆因这百鬼炼魔咒借用百鬼之力施展,致和老道作为施法之人,只需居中总控,压制百鬼不使其反噬便可,本身倒不需出太多力气。不像这七情戮心诀,因其威力强大,直指神魂,致和老道往往用来十分吃力,总需与兄弟同时施诀,借他相助方能顺利将法诀施出。 而百鬼炼魔咒还有一个好处,就致和老道而言,只要他知晓了想要炼化之人的具体姓名笔画,他便只需画个符咒,再在符咒上写入对方姓名,就能利用百鬼之力沟通幽冥,直取对方魂魄,将其炼化成魔! 这魔却不是普通的魔,而是心魔! 心魔无质无形,一切贪嗔痴妄皆能成魔,此魔一出,焚魂烧心,任你是如何大能的修士,任你心志如何强大坚定,心魔反噬之下也绝无幸理。 须知越是修为强大心志坚定之人,虽则往往越不容易生成心魔,然而一旦生成,这心魔之强却往往更是寻常人物的数百上千倍!古往今来,多少高人大能看似寿数无尽,最后却不往往都是栽在自己的心魔之上? 百鬼炼魔咒能轻易将人心魔炼出,可见其能耐。 若不是这咒法尚有种种条件限制,致和老道又何需如此处处谨慎行事,怕不早就横行海外,变成一尊邪道大能了! 七情戮心诀却又不同,百鬼炼魔咒乃是将人当成心魔来炼,引人心魔,焚魂烧身,七情戮心诀却是以七情动人心,又是以七情戮人心。 一个“戮”字,道尽所有。 戮,杀也!杀,诛也! 杀人诛心,人心一死,这人即便还活着,也不过是具行尸走肉罢了,到时还不由得致和老道捏圆搓扁,想怎么调理便怎么调理? 而要诛人心,往往也只有从人心入手。 人心至坚又至弱,修炼七情戮心诀的致和老道则坚信,只要寻到那个弱点,便没有什么人心不可摧毁!哪怕对方修的是无情道,只要对方不曾修至大圆满,他也定能从中寻出破绽,从而灭杀人心。 更何况,韩素修的还并不是无情道! “阿云!悲字诀!”致和老道放声长吟,“靡不有初,鲜克有终。红尘多苦,不如归去……” 张腾云与他同吟,二人手上法诀一个比一个掐得急,真元之力源源不断地涌向那炼血魔袋,更有致和老道吞天魈妖躯血脉中的动魂之音绵绵而至,浩浩荡荡,渐渐响彻整个炼血魔袋所含的奇异世界。 韩素只觉得耳旁一片嗡嗡之声不断唱响,她甚至听不清那声音唱的究竟是什么,只有悲伤源源不断从心底涌出,伴随那巨大悲伤的,还有无尽愧悔。 多年以来,韩素一心求仙,执着不悔。她虽无仙根,却在剑道上具有无上天赋。十年磨剑,剑意初蕴,而后江湖辗转,多番遇合,如今更是修至剑意第三境界,以武入道,成为了千百年来独独以武入道,成功跨越天堑的那一个人! 修成如此奇迹,她凭的是什么? 难道仅仅只是天赋? 不!除去那极具灵性的颖悟之力,韩素能够取得如此成就,更主要的,还是因为她具有一颗无比坚定的向道之心! 剑心,即道心,道心,即人心。 人心至坚亦至弱,致和老道所料不差,没有谁是天生就能拥有一颗强大道心的,也没有人心是没有破绽的。 十三年前,韩素愤而离家,从此踏上求仙之途,其实最大的原因不是因为薛瑞卓负了她,也不是因为薛家人侮辱了她,这些固然是原因之一,然而真正促使她在当时情境下做出那样甚至可称是惊世骇俗之决定的,却还是韩重希之死! 韩素永远忘不了那一日,当薛家来人口口声声斥她不配,退亲不说,还连带将她人品清白一并贬低,以至于祖父愤而质问时,对方是如何居高临下,轻描淡写,一掌将祖父击退的。当时韩重希虽已辞去重职,然而他多年为将积威犹在,身旁更不乏高手,可对方只是轻出一掌,整个韩府却居然无人能挡! 一直以来,韩素视之为英雄的祖父,韩素以为永远也不会倒下的、顶天立地的祖父,竟就那样轻易的被人击倒在地,从此再也不能起来! 那一刻的悲痛与愤怒实在太过强烈,以至于此后每一次回忆,韩素心头都要鲜血淋漓一遍。 世家贵女,一朝被人贬落尘埃,原本以为的权势、身份、品貌、学识等等可以为之骄傲的东西,原来在真正的强大力量面前,其实什么都不是!而光只是这样倒还罢了,最为令韩素每想一遍都要痛彻心扉一遍的还是,祖父之死,不论从哪一方面看,都是实实在在、真真切切与她脱不了干系的! 倘若不是因为她当初与薛瑞卓结亲,薛家又如何会来人退婚?倘若薛家来人退婚之时,她能稍稍沉得住气一些,又何至于激得祖父为维护她而与对方正面对上,最后落得那样的结局? 恍惚之间,韩素仿佛又见到祖父弥留在病床之上,轻轻执起她的手,对她说:“阿素,是祖父年事已高,原本便该回去与你祖母团聚了,不能怪旁人……你需知晓,世间之事从来不能尽如人意的,太过执着实在不必。祖父戎马一生,杀孽不少,临去之时能有儿孙满堂已是至幸之事。阿素从此便当那薛家与你再无关联罢,切不可心生不甘,寻其复仇,否则,祖父九泉之下亦不能瞑目!” 韩素双目噙泪,却半点也不敢落下,只怕扰了祖父心绪,使他纵然离世亦不能安。 她听得祖父一席话,再没有什么时候比此一刻更加真实清晰地体会到祖父对她的一片拳拳之心。韩素无法不点头,她明知祖父是因为害怕她与薛家硬碰以致落下不堪下场这才百般叮嘱,自然更不能不答应。 得到韩素应诺,韩重希终于放下心来。他闭上双目,含笑而逝,而直至离世,他握着韩素的那一双手都不曾放开! 韩素终于放声大哭,痛失至亲,从今而后,天上地下,再无一人会如此全心全意爱护她、教导她,与她细述古今,指引她人生道路。 悲伤,无法抑制! 泪水从韩素眼角成串滑落,滑过她脸颊,落入她衣襟,又与那些暗红色血雾一融,更一齐渗入她四肢百骸。 巨大的悲伤将她紧紧缠绕,占据她每一分每一隙的心绪,将她所有意志一齐无视。 仿佛便有声音在她耳旁不断厉斥:“你祖父都已因你而死,你还活着做什么?你这个灾星!荧惑!克己妨亲之物!你活着做什么?你为何还不去死?为何还不去死!” 又有声音不断哀叹:“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八九,倒不如去了,省去诸多悲苦。求的什么仙呐……真真是说笑话,仙人哪里是那般好做?便是当真做了仙人又如何?你父亲不要你,你母亲只管随你父亲去了干净,你祖父那般的爱护你,最后不也敌不过命运?倘若成仙要受这许多的苦,还不如做凡人,早早轮回呢。” 还有声音轻轻嗤笑:“嗤……当我不知,你如此心心念念,痴心妄想的,其实哪里是什么成仙!你不过就是想要报仇罢了!” “痴心妄想……” “痴心妄想……” “痴心妄想……”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无数魔音,绵绵回荡。 韩素心脏绞痛,四肢痉挛,不知不觉间她整个人已跌落在地。她蜷起身子,抱住脑袋不停喘息。更不知何时她已忘记了要屏住呼吸之事,那些暗红色的血雾便被她大口大口吞入心肺,又游走入她四肢百骸。 第105章 糊涂,糊涂(四) 咚咚——咚咚—— 那是韩素的心跳之声,一声紧过一声,一声重过一声。 她将双手紧紧捂在自己心口,侧身蜷在那一片绵软的地面上,不知自己呼吸的全是盈满了血雾的空气,更不知身下绵软处早有粘腻的暗红色液体涌上。这些暗红色液体不断从她身下“地面”上分泌出来,渐渐漫过了她小半个身体,更在不住上涨,眼看着便要将她整个淹住! 韩素浑然不觉,只有悲痛无边无际,攫住了她整个心魂。 红尘多苦,天地生灵谁又不苦? 生苦,老苦,病苦,死苦,爱别离苦,怨憎会苦,求不得苦! 苦!苦!苦! 痛!痛!痛! 错!错!错! 错了错了,全都错了! 一片漆黑的奇异世界中,仿佛有无数宏大声音在不停回荡:“红尘多苦,不如归去!红尘多苦,不如归去……” 一步走错,步步皆错,一念之差,万劫不复! 那一声声“痴心妄想”的嘲笑犹然响彻在耳边,韩素喉咙中发出低低的悲鸣,痛得五脏六腑都绞在了一起,一颗心脏更仿佛是被掰开揉碎了无数遍,无论如何重组也不能再回到当初。 杀人诛心! 韩素眼角血泪不停淌下,心痛得一度窒息。 是啊,如何回到当初? 逝水无回,覆水难收,仇恨也好,懊悔也罢,终归都是回不去了! 不论看得如何透彻,心深处的遗憾与悲痛也终归无法抹消! 石屋中,致和老道脸上的喜色越来越浓,他又连连吞下几颗暗红色丹丸,手上法诀不停,口中只笑道:“这人平常越是一副冷心冷情的模样,这心中的破绽倒是越多,剑修?哼!我还当她心境修为有多高呢,哈哈!哈哈!”言语间的嘲讽与得意之情全无掩盖之意。 这般举动看似是太过沉不住气,但作为他双生兄弟的张腾云却知道,兄长做出如此种种轻狂之举其实也全是出于无奈。 须知这七情戮心诀要诛人心,便要先伤己心。 喜、怒、忧、思、悲、恐、惊,凡此七情,又有哪一情能不伤身?致和老道却以此七情为攻击手段,诛杀人心,炼化旁人,自然便需先将这七情精研,沉入其中,切身体味。 如此一来,他所要承受的压力便可想而知。 便如此刻,韩素为七情戮心诀之“悲字诀”所控,她的整个神魂固然被悲伤笼罩,无法自拔,而作为施法之人的致和老道却也不能置身事外,韩素心中之悲痛,他起码就要领受一半! 他狂躁发泄,出言怒骂,种种种种,也不过是要转移自身压力,以此提醒自己,不可被法诀反噬而已。 致和老道犹自冷笑:“修成剑意又如何?这人心中悲痛如此之重,简直已成魔念,她自己却浑然不觉!哼,便是道爷我今日不拿她,如她这般,也注定了无法走远!”他一边说话,一边又是连连吞服丹丸。 这丹丸却不是寻常物事,却是致和老道借助往日里所拿生灵之精血元气炼制而成,名唤归血丹! 归血丹中蕴含有大量精纯的精血元气,既能助人修行,突破瓶颈,也能轻易补充炼气境界内修士的气血真元,更能镇压人心之异动,使人抚气归心,端地十分了得。若非其炼制方法太过残忍,应该算是上品灵丹才是。 而致和老道此刻连连服用归血丹,竟将这丹药当糖豆儿一般吃,全不管自身经脉是不是能够承受住这药力冲击,除去是因为施法而需大量补充真元外,更多的其实还是要借这丹药镇压心魔。 张腾云见得兄长如此狂躁模样,不知何为,心头就是微微一酸,不由得便轻叹道:“人心隐秘而多变,便是自己也不能尽知己身,否则又何来明心见性之说。真要论起来,哪一个人心中会没有心魔呢?” 这话一出,致和老道立时脸色大变,当即就喝道:“胡说八道什么!速速归心!阿云,镇字诀!炼字诀!” 原来张腾云虽只是辅助施法,却也在不知不觉中被韩素悲伤感染,所以才说出了这样一番深具感慨之话。致和老道对此远比他更为敏锐,当下便心中凛然,更不敢怠慢,也顾不得再继续使用悲字诀加深韩素魔念,当即就改换了法诀,要立即将韩素炼化! 然而张腾云所言却毕竟有几分道理,或许每个人心中,都存有一些隐秘,是自己也不曾知晓的。也正因为如此,修行之道,才更需要明心见性,去伪存真。只是人心时刻在变,便是今日明心见性了,焉知明日还能明心见性?今日去伪存真了,焉知明日不需要更加的去伪存真? 因而只要不曾超脱成圣,又有哪一个人心中会没有心魔? 也正是因为如此,所以这修行之路才会显得如此艰辛。这天地熔炉,炼的不仅仅是人身,更是人心。天地生灵在这熔炉中修行,时时艰险,步步荆棘,更多时候,最最可怕的那些却不是来自外部的陷阱,而是人心中自然而生的心魔! 致和老道兄弟两个连连变幻手决,口中又再度诵念起来。 模模糊糊中,韩素更觉脑中有无数声音在来回轮转,她欲待仔细去听,头脑中却是一片混沌,竟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听清。而越不能听清她越是想听,然则越是凝神去听,她脑中的混沌与痛楚便越加深重。如此恶性循环,便是一步一步落入致和老道兄弟两个的镇字诀中了。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一旦被镇压成功,等待韩素的便只有被当成材料丹药一般的被炼化,再无幸理! 韩素浑然不觉危机临近,一边不由自主地想要去听清那些不知响彻在何处的模糊声音,一边却又在心中不停拷问自己。 遭遇心魔,韩素这其实不是头一次。 从前也不是没有过艰险,然而不论哪一次艰险却都不能如此刻一般,她被悲伤侵袭,竟是全无反抗之力! 尤其是这一路走来,最初面对心魔时,韩素或还需有几多挣扎,然而到得后来,她剑意初蕴,却是不论面对何种魔念,都不过一剑斩之而已! 之所以有如此强大的反差,倒不是因为韩素修为越强,反而心境越弱了,也不是因为她此刻面对的对手太过强大。 致和老道修为固然是比韩素高出许多,可真要说到绝对压制,却也未必。当时韩素被小老虎几乎一口咬去头颅尚能绝地复生,此刻被魔念包裹却迟迟不能突破,归根究底,还是因为致和老道此次当真抓住了她的弱处! 一个她自己此前也未必知晓的弱处! 韩重希的死对韩素造成的影响实在是远比她自己从前以为的更要大上许多,她从前对此从不多想,其实不是因为不必要想,想不起来,而是因为她不敢想!不愿想! 太过伤痛,因而不敢想!太过愧悔,因而不愿想! 更因为这些不敢想不愿想而越加的不去想! 渐渐地,她便仿佛当真已经放下了一般,心如铁石,一往无前。一颗道心被剑意包裹,层层打磨,直到千锤百炼,坚硬无匹!殊不知内中裂痕却是越积越多,渐渐密布成网,积淤化脓。以至于如今一朝破开,竟使韩素无法阻挡。 若不是致和老道这一次凭借七情戮心诀破开她心中隐秘,只怕便是韩素自己也想不到,她心底深处原来还存着这许多懦弱不堪之处。 人心至坚亦至弱,修行路上,步步问心,谁又敢说自己就道心圆润,全无破绽了? 没有破绽,只是你以为的没有破绽而已。 韩素只觉得自己一颗心脏已是被撕得鲜血淋漓,她甚至分不清楚究竟是内心深处的不堪使自己更为痛楚一些,还是那些被不经意遗忘的悲伤此刻全数回涌的事实使自己更为难以承受一些。 韩素颤抖着身体蜷在地上,暗红色的液体已经将她整个身体全数淹没。恍恍惚惚她又像是回到了当初,她历经磨难,孤身行走二十七月,终至碧梧。苍然翠微的碧梧山脚下,苍先生问她:“你来做什么?” 她说:“我不甘心!” 是的,其实只是不甘心! 不甘心被人看轻,不甘心被人抛弃,更不甘心,不能复仇! 她想要复仇的!其实,她是想要复仇的! 她想要复仇,为此甘受万千磨难,放弃人间容华,此生安逸。 她想要复仇,为此不惜毁约弃诺,无视祖父临终遗言,哪怕万劫不复。 她想要复仇,她没有那么高尚,她做不到只为求道而求道,她修行的理由是如此鲜血淋淋! 只是她知道,用仇恨的心去看世界,便永远只能看到仇恨,用功利的心去求道便永远无法攀登巅峰,因此她用重重厚茧将内心堆砌,只留坚硬表壳面对一切,渐渐地,便连她自己都以为,她已经超脱。 是的,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你之悲伤,你之仇恨,在真正胸怀万物的天道面前其实也不过是土鸡草狗一般,既然如此,又何需悲伤,何需仇恨? 凡此种种,韩素不是不悟,只是虽然一时有所领悟,却也终归只是一时之悟。有些痕迹已经落在她心深处,早早生了根,发了芽,又岂是那般轻易便能真正超脱的? 更何况,她内心深处难道便当真不知自己如此刻苦修行,其实还是希望有朝一日能够复仇的么? 她当然知道,她只是并不常思常想罢了! 她可以不再去在意薛瑞卓对自己的辜负,因为已经无爱,当然也就再没有了恨,但她却无法不去在意薛家人当初在韩家做的那一切! 韩重希之死是扎根在韩素心底的毒芽,她为此愤恨伤痛,甚至执念求仙。 因为只有做那人上人,仙上仙,才能真正站到那至高处,主宰自己的命运,而不是被他人主宰! 人间富贵如何?帝王将相如何? 也敌不过修仙者高高在上的轻轻一挥,更敌不过光阴摧折,黄土一柸。 红尘多苦,便因这难以尽述之苦,才更需攀登高峰! 既然如此,又如何归去?又能归向何处去? 逝水无回,覆水难收,谁敢叫我归去?谁又能叫我归去! 韩素沉伏于地,整个人已完全被暗红血水浸泡,她丹田中的那一轮烈阳与一轮明月却忽然齐齐一颤,强烈的光辉便在此时猛然迸发,一个瞬间,照亮她整个丹田之海! 剑!我剑! 我之意志,谁可阻挡? 我之存在,谁可抹消? 不得超脱又如何?心有魔念又如何?万劫不复又如何? 既有悲痛,便当直面,既有愧悔,便当自省。掰开揉碎了,日日夜夜,以其锤打自身,磨砺心志。 便是再痛又如何?终归是时光留下的选择,不能抛弃,不能逃避,不能无视,不如痛快面对! ——逝水无回! 蕴含着无尽悲伤的强烈剑意在韩素身上轰然爆发,霎那间射出一万八千道剑光,上上下下前后左右猛然间将整个炼血魔袋充满。 “不好!”石屋中,致和老道悚然而惊,连忙大声道,“阿云,镇字诀!” 他自己却翻手取出一杆黑幡,咬破舌尖喷出心头精血,掐诀做法,召唤百鬼! 第106章 糊涂,糊涂(五) 百鬼炼魔咒! 霎那间阴风卷起,憧憧鬼影从那黑幡中呼啸着扑出,带起一道道肉耳难以听闻的魔音,汹涌着扑到致和老道身上。 致和老道又连连喷出几口精血,一众鬼影顿时齐齐将头仰起,张开模糊难辨的口器,争抢着将那些四散的精血尽数接住。精血一旦入口,众鬼影更是怪啸连连,气焰高涨。致和老道厉声喝道:“以我血引,百鬼炼魔,去!” 鬼影跳窜摇摆,更是尖啸不停,领头几个将身一扭,便对着致和老道的腹部一头撞去! 眼看着鬼影相撞,致和老道更是浮凸双目,口中连喝:“去!去!去!” 这些鬼影撞在致和老道肚腹间,扭身便往里头钻去。他们争抢精血时已是急躁,此番钻向致和老道肚腹则更是个个争先,唯恐落后。鬼性之凶残贪婪,由此可见一斑。 致和老道被一众鬼影撞得呲牙咧嘴,他脸色扭曲,更是催促不停,又恨声道:“剑修!哼!我此番所受苦楚,定叫你千百倍偿还!” 百鬼炼魔咒原本是借助幽冥之力而施展的奇异咒法,其中一个至关重要的引子便是咒法对象之姓名,然而致和老道虽是知晓韩素姓名腔调,却并不明了她姓名的具体写法,因而这个咒法原本是不能成形的。但世间万事总有例外,致和老道自修成此咒以来,也并不是次次都能获知敌人姓名,他便另辟一法,以自身精血为祭,承受百鬼入体之苦,以此换取百鬼出动。 只因百鬼入体委实太过痛苦,寻常时候致和老道是轻易不肯动用此法的。然而韩素在关键时刻爆发的剑意实在太过强大,在如此时刻,致和老道为不受反噬,无论如何也只能硬着头皮使尽办法硬抗到底了。 百鬼纷纷钻入,穿过致和老道的腹腔,径直便向那只早已取代他胃袋存在的炼血魔袋中钻去! 韩素已在无尽血潮中站起了身来,她面上神情悲痛,周身上下更是散发着浓郁有如实质的悲伤气息。强烈的剑意从她身上喷发,她目光所指之处,眼前黑暗尽数退散。 剑光如虹,势不可阻,霎那间划向那黑暗尽头! ——逝水无回! 如斯悲痛! 韩素心痛得几乎无法自抑,然而越是如此,她身上散发出的剑意便越是凛冽强大。 回不去了!回不去了!逝去的时光永无可追,而人在这条时光的长河中沉浮,却依旧只能一往无前。 无法回头,如斯悲痛! 韩素抬脚跨步,汹涌的血潮掀起一个又一个浪头,她却踏在这些巨浪之上一步一步向上行走。 我剑!谁能阻我? 她越走越高,眼看着剑意冲霄,便要打破这一方魔炼世界,忽闻阵阵鬼啸之声如电传来! 百数道鬼影从天而降,带着尖锐的吱吱之声,霎那间化身闪电,更掀起成千上万残影,猛地便扑向韩素! 黑暗中,却仿佛有无数暧昧声音在低笑缠绕:“小娘子,好生冷漠呀……” “小娘子,你不孤独么?” “小娘子,千百极乐尽在此间,你竟不皈依?” “小娘子,人间几多污浊,既是有恨,不若与我同去杀个干净如何?” “小娘子,心中无数恨,手染千人血,你不成魔?谁人成魔?” “呵呵……哈哈……嘻嘻……” “嗯……嗯……唉……” 一声声嬉笑,一声声叹息,一声声呢喃,细细缠绕,低低依偎,温柔相就,循循善诱。 韩素脸上悲色愈重,她一声低叹:“我不成魔?谁人成魔?” 百道鬼影化成无数面容各异的俊美少年,有的低眉敛笑,有的温柔相看,有的落寞叹息,有的执着追逐,有的淡然相望……千百种美貌色,无数种温柔缠,便一点点、一点点地近了韩素的身,只是伸手来拉她:“素娘,你不喜欢的地方我们便不去,你想要做到的事情我便陪你做到。要攀登那巅峰有何难?我的素娘本来便该站在这世上最巅峰处,俯瞰众生的。” 少年说得情真意切,一派朗然,叫人不由自主便想要信他。 韩素定睛一看,眼前之人竟不知何时已变成了薛瑞卓。 少年眉目宛然,眼中含笑,神色温柔,只是专注地看着她,便仿佛已是倾注了此生全部热情,除去眼前这一个她,再也看不到旁的所有。 韩素怔了怔,神色间悲痛更重了。 薛瑞卓只是专注而热烈地看着她,眼中却渐渐有了惊慌:“素娘,素娘,你为何不应我?你当真不要我了么?你怎么舍得?你怎么能舍得?” 韩素眼中悲色浓郁得便仿佛随时都要化成泪水滴落一般,她唇角却渐渐往上翘起,脸上露出了笑容。 她放缓了声音,用从未有过的温柔,一字一顿:“我怎么能不舍得?我怎么不能舍得?” 即便如今无爱,却不等于曾经无爱。若非曾经深深动过心,用过情,此后又何来诸般决绝,百般怨忿? 薛瑞卓惊慌地伸出手,便要抚上她的脸颊,口中只是语不成句,只反复重复:“素娘!你不能……你不能……你……对!你听我解释,你还未听我解释!你一定要听一听我的解释!” 韩素眼中悲色无边无际,脸上微笑却分毫不变。她只轻声说了九个字:“你知道我,我也知道你。” 手起,剑落,斩去眼前一切虚妄!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啊——!”鬼影痛得尖叫起来。 漫天鬼影散开,痛叫之声连绵不绝:“啊——!啊——!啊——!” 诡异的尖叫仿佛拨动了某种无形的声弦,那一声声刺耳痛呼虽是响彻在韩素耳旁,却更像是响彻在她心底,竟刺得她心神一晃!围绕在她身旁的浓郁悲伤便被这尖叫刺得淡了一淡,她身周四射的剑意更是由此一滞,她脚下便是一沉,身后一个血浪打来,眼看便要将她卷住! 致和老道狰狞的脸上顿时扭曲出几丝怪异笑容:“百鬼炼魔,一音动魂,两音荡魄,百音离心,看你如何能挡!”原来适才韩素剑斩百鬼,对方发出的那声声尖叫却非寻常尖叫,而是一种荡魂魔音。这百种鬼物,变化多端,诡异万方,韩素一剑斩去,虽是剑意凛然,却不能尽数将其斩落。 韩素豁然抬头,双手一合,一柄剑意凝成的长剑便在她手中迅速凝形。 挡?为何要挡? 剑!我剑! 我剑在手,谁也不能让我回头!我剑在心,谁也不能阻我前行! 剑!我剑! ——逝水无回! 滔滔长河一般的剑意带着一往无回的奔流之势轰然往前冲刷而去,大河奔突,一泻千里。 韩素心中战意高昂,浓郁的悲伤又再度凝实。丹田海中,她那一左一右悬空高挂的烈阳与明月同时放出光辉,炽热处似烈火煅焚,幽凉处却只有淡淡郁色弥漫。 烈阳光辉虽是明亮炽热,却竟不能将旁边那幽幽如水的月色掩盖分毫。 日月同辉之下,韩素丹田海中却是波澜迭起。海中真气如水,汹涌交迭,日月光辉一照,这一海真水却是劈里啪啦地发出连串爆响。 真水压缩,一环叠一环,便是在这样的环境下,韩素竟是要完成全部真元的凝练,突破到炼气中期了! 她丹田海中凝结已久的这对大道种子在此一刻终于初初显其非凡,日月同辉,照耀之处,原来竟能加速真元的提炼与凝结。 这一刻,韩素修为暴涨,她身上剑意得此相助,更是气势大盛,剑意所指,群邪辟易,百鬼披靡! 石屋中,原本稳坐钓鱼台的致和老道终于骇得三魂丢了七魄,他又是连串吞服丹药,掐着法诀的那只手却是哆哆嗦嗦,数次不能成形。 原本盘坐在他身后继续施展镇字诀的张腾云更不知何时已将法诀停住,只是怔怔道:“大兄,你我每每出行,总要寻到些无辜之人采其精血,炼其神魂,说来实在罪孽深重。这般倒行逆施,与当初那些人又有何区别?如此,即便能得到强大力量,最后复仇成功,人却也已是成魔了。” 致和老道听得此言更觉心中发苦,雪上加霜。 他这兄弟原本就是个优柔寡断的性子,再加上修为心境皆不如他,即便只是辅助施法,此刻却明显是先他一步陷入了七情戮心诀的反噬当中。 这可真真是屋漏又逢连夜雨,炼血魔袋中,韩素的冲击一次比一次强烈,原本用来炼化她的百鬼此刻更已是被她斩了个七七八八,致和老道连连不顾身体极限地强行镇压,却除了将自己的境况逼得更加险恶外,竟无法再将韩素多阻上一时半刻。 “阿云……”致和老道待要再提气呵斥,两个字出口,却只显得有声无气,他竟是连说话的力气都要没有了。 致和老道惊慌之余,心头亦渐渐涌上绝望。 便在此时,石屋外的阵法禁制上却传来阵阵波动,更有一道声音朗朗传入:“屋中修士可在?卫十七奉命巡察,请道友开门行个方便!” 原来是之前动静闹出,到此一刻,蓬莱方面的护山弟子终于出现了! 致和老道心念电转,当机立断,回身便一推张腾云,口中只道:“阿云速去,好生掩藏,来日再为我复仇!”话音未落,他掌中一道符篆飞出,眨眼间便贴到张腾云身上。眼见张腾云脸上正现惊愕之色,这符咒上头已是灵光一闪,便在瞬间带得他不见了踪影。 眼看兄弟已经被传送走,致和老道扭曲的脸上终于现出狠色。 感受着体内那即将要突破临界的冲击,又听得屋外一声迭一声的探问,致和老道绝望之余更见疯狂。他忽地将储物袋倾倒开来,从中捞出数只玉瓶便将其中丹药尽数倒出,吞入口中。他一口将数量绝多的丹药以奇异的姿势全数吞入,口中已是低低笑开:“剑修……剑修……哈哈!哈哈!剑修又如何?剑意又如何?你不让道爷我好过,道爷我也绝不会让你好过!当我的炼血魔袋是好破的么?那便试试罢!哈哈!哈哈!” 他癫狂大笑,周身气血狂暴,真元逆行,竟是宁可自爆也要拉上韩素一同陪葬! 狂暴的真气涌动中,致和老道只觉得眼前血红一片,恍惚间,他仿佛看到石屋阵法被人轰然打开。 屋外的人犹然在说着话,一个谦让道:“薛兄请前行。” 一个淡然而有礼道:“瑞卓是客,卫兄先……”然后声音戛然而止。 第107章 回首衣旧人故(一) 幽淡夜色之下,淡淡烟气笼罩在整座蓬莱岛的四周。 原本寂静的小岛上下却在片刻间燃起了无数灯火,灯火排成长龙,绕成星河,在山风之下或起或伏,远远望去直叫人一时恍惚,竟不知今夕是何夕。 卫十七抬手掐诀,眼前石屋阵法轰然洞开,众人不经意抬眼看去,这一眼看过便是齐齐一惊! 最先逼人而来的是一缕无比凝实的明亮剑意,那剑意凌厉堂皇,气势灼人,即便是隔着一重石屋,屋外众人这般乍然一看也只觉双目刺痛,竟使人刹那间生起神为之夺的气弱之感。 卫十七首当其冲,更是惊得接连退开三步。 三步之后,他才勉强定神,再看那石屋,石屋中,韩素剑意冲关而出,致和老道的自爆也终是在此一刻完成。 卫十七顿时大惊道:“不好!速退!” 说话之间,他抬手便放出一件法宝,那法宝迎风便长,原来是一口略显陈旧的古铜色大钟。这铜钟瞬间放大,一个跳跃便将众人罩在其中,形成护罩保护起来。 ——轰! 即便是被铜钟护在里头,这一刻身在铜钟之内的众人也听到了外头传入的恐怖嗡鸣声。 铜钟剧烈震颤起来,主持施展铜钟的卫十七更是下意识便止住了外呼吸,只管疯狂运送真元催动铜钟护罩。 也不知是过了多长时间,或是许久,或只不过是一刹那,铜钟震颤止歇,卫十七才来得及变换手决。便见这铜钟古青的壁色随着卫十七手决的改变而迅速变得虚化起来,不过片刻,这护罩就变得全然透明,被罩在其中的众人也才得以清楚看到外间画面。 尘烟仍未散去,狂暴血气形成的爆炸与剑修的剑意冲撞在一起,这一刹那,竟形成了一个巨大的真空凹陷! 石屋倾塌,碎石四溅,内中一团模糊,即便在场诸人皆有不弱修为在身,一时半刻之间在那混乱元气散去前也不能将内中情景看得清楚分明。 强烈的爆炸后便是死一般寂静,也不知过了多久,待那危险感退去,只觉得全身真元都已被铜钟抽干的卫十七这才强忍着经脉的胀痛,欲待再换法诀打开护罩。然而此一刻他手指颤抖,却是连收回护罩这样简单的动作竟也无法做到了。不防身后一只手伸过来,卫十七正惊疑间,这手已是贴至他背心大穴上,然后一股绵薄淳厚的真元便自那掌心传出,源源不断输入他经脉之中,顿时,卫十七大缓一口气。 他再度抬手掐诀,这时得到身后之人相助,他手法已是稳定许多,顺利将护罩收回,他便转头向身后看去,是要谢过身后这人。 却见身后这及时伸出援手的青年一袭大袖宽袍,头戴高冠,腰缠玉带,不看其面容已显得此人气质非凡,俨然有古意。再看他面容则更是卓尔不凡,一双点星目,两鬓若刀裁,其五官线条深刻犹似钟有山川灵秀,使人一观之下便不由得为其容光气韵所慑,端地是风华天成,俊美无俦。 正是卫十七此番的主要招待对象,来自天坛宗的特使薛瑞卓! 薛瑞卓轻描淡写地运送出大量真元,又不着痕迹地将手收回拢入大袖当中,微微一笑道:“卫兄太过客气,此番事起突然,卫兄护持之意,瑞卓岂能不知?”他虽是面带微笑,这笑容中却偏偏透着一股难以言说的忧郁之感,这微妙的忧郁则更显得他气质奇异,使人观之难忘。 这是修为到深处,心境外显的标志,如此强大的感染力也只有神魂强大到一定程度之人方才能有。卫十七知道,这是薛瑞卓元神将成,随时都可突破界限,进阶化神的征兆! 炼气期巅峰,半步化神! 卫十七心头一凛,转念间便笑道:“不料今日有此变故,倒叫薛兄看了笑话,实在惭愧。”他谦言过后,又道,“我这泰阿钟虽是古宝,防护能力强大,然则使用此宝时内中之人却不得移动,如此有些不便。”他说这话就是在解释自己为何要收回泰阿钟。 正说着话,只见爆炸中心的强烈元气波动终于渐渐止歇,只余下无数尘烟和血雾团在中间,却是没有半分要再继续散开的迹象。卫十七恢复气度,指挥跟随身后的众护山弟子:“回字营听令,一队封锁此处,二队做好准备,随我前去探看。” 卫十七此番出行巡山,通共带了二十人,中途遇到薛瑞卓,见得对方孤身一人在山间闲步,便邀他同行。卫十七本意只是想要借此机会与薛瑞卓结个善缘,却不料三山仙会管辖之下竟有人在石屋中自爆,如此变故,对三山仙会的主办一方来说不异于被人当场打脸,实在有几分丢人。 尤其是薛瑞卓这个天坛宗特使就在一旁,卫十七更觉得脸上火辣辣的挂不住。不过他心头虽是尴尬,面上却分毫也不显,只反手取出一圆球状物托入掌中。 这圆球摸约鸡蛋大,色泽暗黑,原是一次性使用之物,叫做玄雷子。玄雷子采水属之雷霆精华炼制而成,因是一次性用物,其威力更是巨大,一击之下莫说是寻常炼气修士,就是一些初入化神的人仙受了此物,若不能防护好,也是要受伤的。卫十七行事谨慎,他虽是要去爆炸处查看,却并不立即就行,反而先取出一颗价值不菲的玄雷子放在手边以作防备。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他抬手将真元注入玄雷子中,目光灼灼看向爆炸中心。 与他同行的二十名护山弟子也按制分好队,一队人散开远远将石屋围住,另一队人也分散成圆圈队形,只缓缓向爆炸中心靠近,因卫十七尚未具体下令,所以这一队人也只是缓缓靠近,并不当即就走到爆炸中心位置去。 又过得片刻,却见尘烟血雾之中缓缓探出一只手来。 这手素白纤长,乍一探出,那肌肤之上竟似是莹莹放出皓月光辉一般,与旁边的晦暗血雾一相映衬,当真是清净美丽得不可方物。 卫十七下意识屏住呼吸,转头一看,就正正对上薛瑞卓骤然深沉起来的双眸,他心头便是一沉,不知为何,竟莫名生起了几分不祥之感。 这感应却不能轻忽,须知修士修行,不论走的是哪一条道,总归是要与天道有所印证的。在诸般气机交汇之下,修士的每一分预感到最后都有可能化作灵验,因此,无有所感倒还罢了,凡有所感时,却没有哪一个修士敢不重视。 卫十七心中凛然,手上玄雷子已做好准备,他打了个眼色,正向中心位置缓慢靠近到那一队人便停下了脚步。 卫十七朗声道:“前方修士何人?蓬莱弟子卫十七奉命巡察,请道友速速出示身份,说明事情始末!” 烟尘血雾当中,素手轻拨,内中传出一道汩汩流淌宛若清泉的冷淡声音:“剑修韩素,见过道友。”素手拨开血雾,浓稠的雾气之后一道素色身影缓缓行出。 漫山灯火之下,素衣女子乌发流泻,在一片血雾烟尘中现于人前。 她长发披散,发间不见丝毫饰物,她双手空垂,身上也不见半点兵器,她纤腰如束,更显身姿单薄,眉目清丽,然而不知为何,她甫一出现,卫十七就只觉得心口发紧,一股极致危险的感觉莫名而来,使他下意识便握紧了手中的玄雷子。 悲伤! 随着这女子的现身,更有浓郁悲伤弥散开来! 也不见她说旁的话,做旁的动作,只是睁着那双幽暗璀璨有如星河的眸子这般漫不经心一扫过来,旁边诸人就直是心口发酸,鼻头发堵,只觉得伤痛莫名,简直想要大哭一场才能稍稍纾解。 “你……”卫十七张开口想要说话,然而才只说出一个字,他就喉头发紧,竟是说不出话来。 卫十七心中警兆大起,手一颤,手中那枚玄雷子便要抛将出去! “不好!”卫十七顿时急慌,他受到这女子气机牵引,竟贸贸然便要甩出玄雷子,如此举动实在不智。 然而他手上这一动,眼看便要木已成舟,又能如何? 身后却突然伸出一只手,轻轻覆在了卫十七的手上。 一股绵薄浑厚,却不容抗拒的真元传递过来,只是一转,便掐断了卫十七与玄雷子的联系。 卫十七竟无法阻挡。 第108章 回首衣旧人故(二) 薛瑞卓收回了手,站定当场。 他前一刻出手掐断卫十七与玄雷子的联系,手法稳定,快捷狠准,然而下一刻,他的心就止不住颤抖起来。 但见此间灯火起伏,喧嚣热浪四面而生。因此前妖气乍显,甚至惊动玄玉真君之事,蓬莱护山弟子早已全面出动,密密分散在山岛上下。 他们手提明灯,蜿蜒而行,薛瑞卓站在半山腰处只是抬眼一看,竟恍惚觉得自己像是置身在一程一程的时光长河中。 今昔非昨! 那些灯火之间,摇曳燃烧的,是否便是翩然已逝的昨日光阴? 抬眼看去,但见那素衣女子眉目宛然,一身清冷地站在烟尘血雾当中,朦胧间竟仿佛是从九幽而来,站在整个世界的对立面,说不出何等孤独。 薛瑞卓顿时如遭重击,一颗心脏便像是被无数双魔手揪过来、又碾过去了一般,疼痛入骨,一时难言。 当时不敢相见,以为从此不会再见;后来想要再见,然而偏偏不能再见;而今心心念念,恍惚之间竟乍然相见,一时却不知眼前是真是幻了。 卫十七的声音响在他耳边,又仿佛来得很遥远:“原来是韩道友。”他说,“道友可否解说一番此间情由?” 韩素道:“这石屋主人原本道号致和,他深夜潜入到我所居石屋处,开声唤我,却不知是用了什么手段,竟将我抓到一处四面不见点光的奇异所在。我为寻求出路,故一剑破之,剑破之后便正正迎上了此人的自爆。而后事故,道友应有所见,便是如此了。” 她三言两语,轻描淡写将此前的惊心动魄就简单描述了过去,倒不像是才经过一场恶斗,反而像是闲谈会友归来一般。 卫十七张了张嘴,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就干巴巴地问:“那人自爆,你竟无事?” “我应当有何事?”韩素淡淡反问。 卫十七便被噎住,脑中诸多疑问穿梭而过,却一时不知该问哪一句才好。他素日里行事严谨有度,虽不说是多么口舌生花之人,但也绝不嘴笨词拙的,只是此番被韩素剑意所慑,气机一乱,行事竟是大失水准,一着落入下风,便步步下落,这心气自然也就越来越弱了。 倘若此回他不能在关键时刻及时清醒,拾回气势与信心,只怕就要落下阴影,此后修行也将大受阻碍。 却又听韩素道:“不过受了些伤,倒也无大碍。” 听得这一句,卫十七心中就微妙地松了一口气,此前那种被人震慑的奇异感觉也稍稍散开了些,他便道:“既是无碍,便请韩道友与我一同去法堂走一趟罢。不论如何,此间之事总与韩道友脱不了关系,道友不去交代一番是说不过去的。倘若事情果如道友所言,此事全因那致和道人而起,道友自然无事,我三山仙盟也自会给予道友补偿。” 一番话说下来,他语句渐渐流畅,也有理有度起来。 韩素听他说话,倒也不觉得他的要求有什么不对,当下点头:“既是如此,我便随你走一趟。”说是这样说,她眉头却微不可查地蹙了一蹙。 这一点细微的表情变化旁人或许不察,一直仔细关注她的薛瑞卓却立时就看在眼里,当即心口一紧,再忍耐不住,张口便道:“且慢!” 他这一声唤得突兀,但他习惯了语调平缓,再加上他平常强大的收敛能力,以至于卫十七听得他这一声却并未察出任何不对。卫十七便转头看过来,道:“薛兄可有见教?” 薛瑞卓立在原处,只眼巴巴地看着韩素,指望她将目光多落在自己身上哪怕一息。 然而韩素虽是将目光移了过来,却也只是平平淡淡随意一瞥,就仿佛眼前所见不是他薛瑞卓,而不过是随随便便哪一个与她没有任何瓜葛的路人一般! 薛瑞卓顿时心头大恸。 不是这样的!不该这样的! 他心中简直就要呐喊出声,然而表面上,他却一个字也不能多说。他又忍不住想:“难道她没有看见我?还是她没有认出我?是了,自修行以来,我面貌气质都有变化,她认不出我也是正常的。” 虽是这样宽慰自己,以免心痛太过,然而到底意有不甘。 他薛瑞卓变化何其大,然而韩素的形貌气质难道就没有分毫变化了?不!韩素变化更大,但薛瑞卓先前只是看到她的手,就已经隐约猜到是她,听到她声音以后,更已是肯定是她。多少个日夜里,他为之辗转反侧,思念来去的便只是这一个人,莫说此刻韩素只是面貌气质有所改变,即便韩素整个换一张脸站在他面前,他也敢肯定,自己是绝不会认不出她的! 薛瑞卓一时看着,心中发痴,又想:“她认不出我,莫非是已将我忘了?是我对不住她在先,我自然不能指望她会如我思念她一般的思念我,然而,难道她便连恨……都不愿再恨一恨我了么?还是说,她其实是记得我的,只是心中气我太过,因此宁愿装作不认识我?” 前一个猜测让他痛楚大炽,后一个猜测却让他心痛之余又暗暗生起几丝可怜的企望。 “薛兄?”眼见薛瑞卓迟迟不语,卫十七稍感怪异,不由便出声唤他。 薛瑞卓轻应了声,恍惚回神。他不舍地将目光从韩素身上移开,强忍住心中翻滚的百般情绪,表面上却只能不动声色,做平常道:“是薛某失礼了,因乍见故人,一时有些难以自抑,倒叫卫兄见笑。” 他说的全是实话,不过因为语气太过寻常,卫十七便以为他不过是客套而已。 “薛兄客气。”卫十七心气已平,又感激薛瑞卓,就有意卖他面子道,“薛兄说的故人,莫非便是这位韩道友?” “不错。”薛瑞卓微微一笑道,“素娘与我是旧相识,我惯来知她为人,是从不说谎的。卫兄若还有疑问,不妨便在此处问她,至于法堂,便不用去了罢。” 说着话,他微笑之间仍见郁色。卫十七也不知道他是有什么伤心事,还是修行了什么特殊功法,以至于这样郁郁不开颜,不过见他这样神气,又听他这样说话,卫十七即便为难,那拒绝的话却实在说不出口了。 正犹豫间,就见那一直静立一旁的素衣女子终又缓缓开声,只听她说道:“仙会素有旧规,卫十七不必为我坏了规矩,这便走罢。”她一言既出,一股强大的、不容抗拒的意志便从她身上发散而出,弥散四周,将人罩定,竟使人抗拒不得。 韩素拂袖移步,顺着脚边道路便当先行了开去。 第109章 回首衣旧人故(三) 韩素移步而行,不紧不慢。 长长裙裾起伏在她脚边,拖曳过铺满碎石的小路,裙角间或翻起,便如层层云叠,舒卷在时光缝隙之间。她行在人群中,一时却好似是身处在谁也到不了的地方,清华冷寂,遗世独立。 便叫人觉得无限悲痛,仿佛多看她一眼都要心生痛楚,难以自抑。 卫十七引路在前头,走得一程之后才恍惚惊醒过来,他脚步就是一顿。 剑修! 莫非这就是剑修的剑意? 竟强大至此,夺人心志,动人心魄,不战便屈人之兵! 卫十七惊骇地看向韩素,直到身后一人轻唤:“队长!” 这是卫十七回字营中的队员,这人的修为刚过炼气中期,虽不如卫十七的后期巅峰,可他并未正面与韩素的气机交锋,反而保存了心志。他见韩素说走就走,全不管薛瑞卓适才还在为她出言担保,替她开脱,而卫十七竟也同样不管不顾,见她一走竟就自发往前几步为她引路,倒像是魔怔了一般。 然而气机牵引之下,旁边诸人虽未必如卫十七一般被夺了心志,却也同样受到压制,一时却不能出声提醒卫十七。直到卫十七自身起意想要摆脱这种压制,他身后才有人出声,将他彻底惊醒。 卫十七停下了脚步,第一反应就是往薛瑞卓看去,想要看他被人驳了面子会有何表示。但见他神情忧郁中带着几分隐约的落寞,只是一言不发,略带忧虑地看着韩素,却没有半分好意被人拒绝的羞恼与愤怒。 卫十七心中顿时咯噔了一下,他不是苦修士,平常也是雅通人情世故,懂得钻营的,这下一看薛瑞卓的表情,他就隐约明白了几分,顿时忖道:“此次事件说大可大,说小可小,且不论韩素的言语真假,但只要她与妖修没有联系,我便在法堂上说话时不着痕迹地偏她几分也算不得什么,如是能助她顺利脱身,反倒可以卖薛瑞卓一个人情,来日他若进阶化神,这便是化神修士的善缘了!再说这韩素身为女子,一身剑意却如此凌厉强大,细算起来潜力之大亦是不可估量,只怕其心志坚定更要胜过寻常男子不知多少,薛瑞卓说她不会说谎,倒也可信。” 心中计较已定,卫十七便笑道:“适才隐有所感,因而耽搁了行程,是卫十七的不是。”他说着话便又开步行走,走的是峰顶方向,一边走,他又问韩素:“韩道友便是玄字一百三十五号的屋主罢?” 韩素仿佛不觉其中暗流汹涌,只道:“正是。” 卫十七道:“韩道友说,那致和道人深夜潜入你屋中,开声唤你,将你擒走,又说你后来一剑破去他法门,他临危自爆,你却只是受些小伤……此间却有矛盾,韩道友可否解释一二?你后来既能一剑破他法门,又能在他自爆中保全自身——恕卫十七无礼,此前又为何会被他擒走?如此前后反差未免太大了些,实在令人不解。” “此事我也不解。”韩素沉吟片刻,道,“我被他擒走后,临危突破,从炼气初期巅峰直入炼气中期。虽是如此,其间反差也不因如此之大。此间因由,我比卫道友更想知晓。” 此话说出,若是旁的时候,卫十七便要以为韩素是在存心推脱了,但此时此刻,看这女子轻声淡语,卫十七却无论如何,竟只有信服。他明知这情绪不对,应当仍是受了对方气机影响,一时却摆脱不了,只得苦思起来。一边苦思,他又详细问了韩素当时情景,韩素并无隐瞒,虽然描述得总是简单无味,可她心中坦荡,却也并不虚言半句,因此事情倒是说得清楚。 虽是说得清楚,可实际上也不过就是几句话的功夫,卫十七听来只觉得像是抓住了什么,一时却偏又无法具体说明。 他这厢思索,韩素便也沉默下来。一路无话,待得转过一道弯,更向山上行去时,薛瑞卓忽然道:“素娘,你此前是有提到,那致和道人几次开声唤你,可对?” 薛瑞卓之前一路沉默,此番突兀出声,卫十七便是一怔。众人脚步不由得缓了缓,就见韩素默然片刻,道:“的确如此。” 这一声回答在旁人看来不算什么,然而听在薛瑞卓耳中却不异于妙理纶音,在他心头一个翻滚,便劈里啪啦炸响了开去。他心跳顿时加快,一时是欣喜激动,一时是酸涩难当,又不敢怠慢韩素让她久等,忙忙就道:“素娘可知世上有一种法术,只消知晓对方姓名,便可通过冥冥中的某种规则直接将人拘走?” 韩素再想不到世上还有这样的法术,听得薛瑞卓此言她便怔了一怔,此前诸般不通之处终于得到解释,一时心头恍悟,又生怅然:“十三年后重逢,我再见此人,心中却是半点波澜也不起了。”她淡淡瞥过薛瑞卓,当真像是在看草木死物而已,就连恨都已懒得去恨他。 “我与薛家还有一笔生死帐要算,不过现在尚且不是时候。”韩素身上伤势其实远比表现出来的更要重上许多,一个炼气后期修士的自爆之威岂可小觑?更何况致和老道本是半妖之体,他又是立心要与韩素同归于尽的,韩素当时凭借丹田中日月同辉的大道种子勉强阻挡,也不过是保住肉身,不至当场溃散而已。她此后剑意外泄得如此严重,其实也是因为她伤势太重无法收敛,否则真正的宝剑应当藏锋才是,又何至于如此一味外放?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心中动念,韩素却是波澜不惊,只道:“原来如此。” 薛瑞卓已是欢喜不已,却又后怕:“想来定是如此了,具体情景如何却需请得法堂高手施以回溯之法方才能够知晓。得亏素娘此刻无碍,否则……”否则如何,他却是说不出口,只是说到这里,他脸色顿沉,一时又是郁郁起来。 卫十七若有所思:“原来竟是如此?韩道友是散修么?” 说话间他脸上现出惊异,看向韩素的目光中也饱含了难以置信。 韩素微蹙眉道:“卫道友何以有此一问?” 卫十七张了张口,顿时便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难道要他解释说这是常识,只要稍有传承之人都会被师长告诫,这真名法名是不能随便说与旁人知晓的?所以他听韩素这一问,就认定了她是散修。这岂不是在变相地说韩素无知?说散修鄙薄?像这样得罪人的话,卫十七却是轻易不愿出口的。 而他此前不曾想到此处去,却是因为他根本就没想过韩素口说的“韩素”二字却是真名。就比如他卫十七,卫十七原本当然不叫卫十七,但与人通报姓名时,他却从来都以“卫十七”三字相告,不通真名,不通法名,这几乎已是修士间约定俗成的规矩,他又如何能想到韩素告诉自己的竟是真名? 至于像薛瑞卓这样的大宗派核心弟子却又不同。 他们向来不忌讳与人通报真名,这是大宗派的气度,然而他们的法名却又往往并非真名。这却是因为人生下来,父母宗族给了名字,这名字虽则外人并不一定知晓,但总的来说,却也很难成为秘密。便以薛瑞卓为例,他入山之前原也是个普通的俗世少年,知晓他姓名之人即便不算多,却也绝不算少,如此一来,他即便带个假名在外行走又有何意义? 鉴于种种情况,大宗派往往便有法名转嫁之术。 此术一施,真名与法名便即分割,如此一来,除去施法者与受术者本身,只要他们不说,世上便再无旁人可以知晓此人法名,这才是真正的秘密与保险,比之用假名掩盖真名,却又不知高明大气多少了。 这些情况卫十七是知晓的,只是三言两语间他却不知该如何解释给韩素听。而薛瑞卓本是聪慧灵透之人,他比卫十七又更加了解韩素的底细,这一下便忍不住想得更多。他第一反应是:“素娘竟不知晓这些……”眼神看过去,便有些为之心痛。 紧接着终于反应过来:“素娘不是没有仙根么?她是如何修行到今日境界的?” 然后就想:“一定吃了许多苦罢……” 绵绵不绝的心痛便将他淹没,看向韩素的目光顿时更加温柔起来,就和声给她解释。 第110章 回首衣旧人故(四) 这厢里众人各怀心思,却不知那高高峰顶之上,一行人信步而下,却也在一边行走一边谈论他们。 “剑修?剑意?”为首的紫袍男子嘴角含着一丝漫不经心的微笑,眼神一转,便是几许利芒,“来得正好,阿敏修剑至今,正缺一块磨剑石,便是这个剑修了!” 这紫袍男子头戴金冠,腰束玉带,紫色袍服的边角处云起雾生,行走间似有蟠龙在那云雾间探首摆尾,观其风采气度,俨然仙中王侯,极是不凡。 他身旁簇拥着数人,有男有女,挨他最近的是一个年貌约在二八芳华的少女。这少女眉目流盼,身姿窈窕,身着一袭紫地生烟的高腰襦裙,肩披粉白色起云纹的大袖纱罗罩衫,渺然有如云烟的浅紫色披帛挽在她一双玉臂之上,山风吹来更如云中仙子一般,恍惚踏足天宫之上,真是一步一生香,妙色无比。 听得紫袍男子言语,这少女便微一侧目,眼波生媚,抿唇笑道:“四郎好意真叫阿敏感动,但听闻那女子年纪也不大,一身剑意已是凌厉无比,只怕背后另有出身,却不好随意招惹呢!” “哈哈!敏仙子这可是替咱们小公子白担忧了!”少女说着话,紫袍男子尚未答言,他身后一个摇着折扇做风流状的玄衣男子便笑了开来,“咱们小公子是何许人物,莫说是在这海外地界,便是到了天外天,又有几人敢不在小公子面前恭恭敬敬?不过一个山野剑修而已,修出剑意又如何?纵是她再天才,一个没有成长起来的天才,又能算得了什么?” 说着话,他眼睛微微一眯,神色间就流露出几许煞气。 显见他虽是簇拥在那紫袍男子身边,说着奉承话,本身却也不是什么好相与的草包人物。 余下众人纷纷附和,或称赞紫袍男子能耐,或赞叹敏仙子美貌,一时间谀词不断,好不热闹。 紫袍男子神色不变,仿佛众人称赞的并不是他,只是一副云淡风轻的自在模样,显然并不将众人的吹捧放在眼里。他一人在前,信步而下,脚步却是似慢实快,不多时便远远地见到了行走在山腰石阶上的韩素一行人。 虽是隔得甚远,又在深夜之时,但山岛内外灯火通明,众人俱是修行之人,更无一个目力弱者,这时一眼瞧去,便将对面的一行人看了个清清楚楚。 这一看去,众人却是齐齐一惊。 其实不等他们将对面一行人看清楚,只远远感受到对面人群中遥遥传出的萧杀剑意,就已经足够他们震惊了。 远远地,随着对面那一行人渐走渐近,就有一股浓烈剑意再也掩盖不住,宛如天河一卷,冲刷而出,便是满地悲鸿,使人禁不住心中颤抖,遍体生寒。 那缓步行走在人群中间的素衣女子便似一柄行走中的冲霄巨剑,每走一步都令人感觉到凛凛剑威,使人无法忽视,更不敢轻捋其威。 此来不过半刻钟前,这紫袍男子一众人尚且心怀轻视,随意议论着那不知名剑修的剑意,然而此番稍一走近,等他们远远感受到对方剑意的冲击了,他们方才知晓,此前的轻视不屑有多可笑。 原来他们随意议论的那个剑修,其剑意竟强大至斯! 便是紫袍男子的脚步都不由得一顿,他身旁一个一直不曾出声的灰衣男子此刻终于开口,他声音低沉,一开口便有一股渊渟岳峙的气势,他只说了四个字,然而只是这四个字,却足以让听到这四个字的所有人都心生震撼,一时再难有言语。他说道:“剑意化形!” “剑意化形?”半晌,紫袍男子眼中忽然爆出一团精芒,他原本就站在高处,此刻居高临下地向着韩素的方向看过去,眼神就显得无比深沉起来。 一股若隐若现的霸道气势在他身上一闪而没,随即他便收敛神情,仿佛适才震惊全不曾存在过一般,只淡淡笑道:“正好,若是不够强,孤尚且不屑一取。她既有化形境界的剑意,阿敏你便以她为石,磨砺自身,半年之内何愁剑意不生?况且你与她同为女子,属性相近,沟通起来自然更是便利。如此人物寻常也不易碰见,今日既然得遇,断没有放过的道理!” 他身旁的敏仙子眨了眨漂亮的杏眼,终是软软地应了一声:“都听四郎的便是。” 说着话,她眼波流盼,双颊飞霞,已是无限娇羞,春意涌动。 紫袍男子哈哈一笑,忽一伸手将她香肩揽过来,抬手便在她粉嫩晶莹的玉颊边抚了抚,替她理顺一缕秀发。 “啊!”敏仙子顿时嘤咛一声,羞难自禁。 紫袍男子却又适时将她放开,只笑微微地看着她:“阿敏放宽心,我断不会害你的。” 说话间两方众人终是在近处相遇了,紫袍男子一方拦路中间,各人只顾闲谈,却是全然未将卫十七一行人放在眼里的姿态。 卫十七走在最前面,见此情景心头就是一跳。 雕飞云!竟是雕飞云! 卫十七心中已觉不妙,却只得硬着头皮上前一步,拱手行礼,朗声说道:“原来是飞云公子,蓬莱护山弟子卫十七见过飞云公子!” 他抬出自己的名号,又说明自己是护山弟子,其实也只是希望这飞云公子能看在他有任务在身的情况下莫要寻他麻烦。 就见雕飞云移目过来,目光却只在卫十七身上一扫而过,竟是不屑理会他。 如此嚣张,卫十七却不敢多话一句,只满怀忐忑地站在原地,等待对面之人说明目的。他身为蓬莱护山弟子,原是散修出身,后来才通过重重考验加入蓬莱,这卫字十七是他的编号,也是他的排名,得来殊为不易,他战战兢兢修行至今,素来谨慎行事,是绝不想轻易开罪人的。 就见雕飞云身后走出一人,这人翻领胯袍,头戴软脚幞头,手上握着一柄折扇,倒是颇有几分风流态。他往卫十七身后看了一眼,目光在韩素身上一转,笑道:“十七郎这是往哪里去?” 卫十七见到他,脸上稍稍放松,顿也笑道:“是朱兄,好叫朱兄知道,我奉法堂刘师伯之命巡山,适才玄字石屋处竟有妖气突现,原是邪修害人,我这便带了苦主去法堂说明情况。只怕刘师伯久等,这里就不与朱兄多话了。” 他说话极有技巧,更注意到朱思安的目光在韩素身上多有停留,于是立即抬出法堂堂主,又说明韩素是苦主,就怕雕飞云来者不善,他却不好与薛瑞卓交代。 卫十七心思已是转得极快,雕飞云却根本懒得领会他话中诸意。他也不等朱思安再说话,只抬手一指,便指向韩素道:“这个女子,我瞧来面善,给阿敏做个侍女倒是不错。” 一言既出,其语调虽是漫不经心,那气势却极为霸道,根本不容人拒绝。 韩素缓缓移目,便向这人看了过去。 第111章 回首衣旧人故(五) 半山之处,山风猎猎。 韩素移目过去,但见眼前傲立了数人,数人当中有男有女,虽则年龄不同,相貌不一,却一个个气度非凡,俱是神仙风貌,不与俗世中人相同。尤其是为首的一男一女,男子挺拔轩然,威仪天成,女子顾盼生辉,妙色无双。韩素出身贵族,后来又行走江湖,在俗世中也算是见识颇丰了,然而却不曾见过有谁人在气度风貌上比得过这两个。 果然是仙凡两隔,便大不相同。 她心中冷笑,虽则眼前众人个个品貌非凡,她却不但没有半点欣赏,反而只觉厌恶。 开口便强索陌生人为奴,与那凡俗中随意逼良为奴的纨绔子弟也无不同,甚至就在俗世当中,像这样的人也是少见的。如此看来,这人虽是修仙,却竟比之俗世凡人也大为不如了! 就见卫十七脸上含了笑,只好声好气地说着:“公子容禀,这位韩道友并非罪人,原是自由之身,卫十七此番请她去法堂,也只是走个程序而已,却做不得她的主。” 雕飞云便不再说话了,只将一双充满威严的眼睛扫过韩素,脸色微沉。他身上气势强大,俨然似蛟龙游走云端,这般居高临下看过来时,当真威仪骇人。 韩素淡然回视他,目光中却是无波无澜,如同在看一件死物,竟是半点也不受他气势影响。她身上剑意端凝,直冲云霄,强大的感染力时刻弥散四周,气势上更是半点不落下风。 两人视线相交,便已是在不动声色间互相较量过一场。 “哈哈!”雕飞云顿时大笑起来,他上前一步,一双眼眸深沉灼亮,更是紧紧盯住韩素,“果然不愧是领悟剑意的剑修,孤素知剑修心性骄傲,必是不甘与人为奴的!此话且不说,然则小娘子可知,入我雕飞云门下,能得几何?《极天剑典》,小娘子可曾听闻?《九寰真剑》,你莫非不想参阅?更有《轮回剑诀》,《一剑道解》,少则地阶,高则天阶,万千剑典!一旦入我门来,你自有一日可以尽阅!如此种种好处,你莫非还觉不足?” 说话之间,他的气势紧紧逼来,便有一股庞然威压有如山岳般重重压至韩素周身! 韩素抬眼一看,恍惚间眼前竟仿佛现出一条自洪荒之间游走而来的巨龙,那龙头龙头,龙爪龙尾,样样皆是清晰无比。 巨龙张开庞然大口,蓦然对空长吟。 亢昂——! 其声苍凉,古老,似黄钟大吕,震伐人心,隐约之间竟似是蕴含着某种道之韵律,使人心气为之所夺。 韩素更觉身上游走的真元猛地一滞,便连一身剑意都隐隐有着要为其所压制的迹象。 她却不动,只是心念一转,早已凝成实质并化形而出的剑意在此一刻蓦然喷发而出。 唳——! 剑意化成巨鹰,当空便是一声鹰唳! 鹰爪击出,带着凛冽剑风一把抓向那巨龙七寸处。 打蛇七寸! 你化龙又如何?如此心性,在我眼中也不过是一条假龙、伪龙,实则不过虫蛇而已! 韩素目光冷然,剑意急转,四周空气更被那鹰爪暴击带出阵阵爆裂之声,随着连串的爆裂声响起,空气中更发出阵阵尖啸,不过片刻,那巨鹰已是破空而至,尖锐的利爪与半空中的巨龙正正迎上! 这一下碰撞来得太过突然,以至于雕飞云竟只能正面与韩素剑意相迎。 巨龙身躯一扭,七寸被抓,顿时大力挣扎起来。它弓身翘尾,巨尾横扫过来,倏地便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击打在巨鹰身上。 来得正好! 韩素双目微微眯起,心念转动之间,剑意化成的巨鹰哗地便当场散开,霎那间形成万千利剑,化成万道流光,四射开去! 嗤嗤嗤!嗤嗤嗤! 无数剑光当空穿梭,不过瞬息就将雕飞云的巨龙射成了筛子! 那巨龙便哀嚎一声,倏地缩小落回雕飞云身上。 韩素却不罢休,她静立当场,山风吹得她裙角猎猎翻飞,在她头顶之上,却有漫天剑意趁胜追击,化成流光破空飞至,一个转向便向着雕飞云一行人疾射而去! 这一击,韩素竟是要以一人之力同时斩击雕飞云一行五人! 凛冽的剑意刮得人身周刺疼,卫十七分明站在韩素身后,却仍旧觉得身上气血凝滞,真元受此压制,竟是几乎不能运转。他脸上现出惊骇之色,口中更只来得及喊出两个字:“不可——” 狂猛剑意刮出罡风,卫十七在罡风中艰难侧头,看向薛瑞卓。 如此境况,他心中只存微弱希望,希望薛瑞卓能及时出手制止韩素。否则,莫说以雕飞云的身份地位能耐会不会被韩素所伤,即便雕飞云毫发无损,就凭韩素此刻举动,最后结局必也不能善了。而卷入此番争端,他卫十七最后又岂能讨得好来? 按照卫十七的想法,以薛瑞卓对韩素的在意来看,他此刻必是要出手了。然而这一侧头,映入眼帘的景象却直叫卫十七不敢置信之余又立时心生郁怒,要不是此时说不出话来,他简直就要立刻揪住薛瑞卓的领子,对着他破口大骂一番才好! 却见这位来自天坛宗的年轻天才此刻竟是毫无高手风范,更像是对眼前危局视而不见,只在脸上微微含着笑,满眼柔情地看着前方女子背影。他神色柔和,眼中满布眷恋,这般含笑看去,既像是在无比专注地看着眼前之人,又恍惚似是透过眼前一切,看向了不知名的远方。 卫十七心中大叫不好,然而不论他如何焦急,韩素的剑意也终究不会因他意志而停留。 一切变化在电光火石间。 韩素剑意奔袭而去,雕飞云苍龙之势倒退而回。这一刻,灯火剑光之下,直映得对面几人脸上神色各异,纤毫毕现,清晰无比。 卫十七只觉得心如擂鼓,他清晰看到了敏仙子脸上的惊骇之色,还有朱思安脸上尚未来得及褪去的愕然,雕飞云面沉如水,他身旁那个渊渟岳峙的男子却刹那间眉头一皱,然后悍然出手! 那是化神期高手! 卫十七认得他,那是化神期高手,是东陵王门下十大化神中的一个,一直贴身保护雕飞云的人仙初期高手,嵇之山! “让开!”眼看嵇之山就要出手了,雕飞云却忽然一声暴喝。 他面色沉郁,伸手一拦,就又往前一步。然后他双腿一分,跨成马步,双手便虚握身前。 “孤来!”雕飞云大喝道,“师叔让开,且让孤亲自一会,看这剑意三转又能如何?” 炼气后期巅峰,与薛瑞卓一般,同样距离化神只有一步之遥的雕飞云竟要直面韩素剑意! 东陵王幼子,与三转剑修,究竟孰强孰弱? 卫十七瞪大了眼睛,这一刻几乎不能呼吸。 第112章 回首衣旧人故(六) 灯火如星,山岚如聚。 或浓或淡的烟气环绕在整座山岛四周,山风一吹,时而呼啸如龙,时而散淡似雾。 黑暗当中,也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在向着韩素和雕飞云的方向注目。两人适才气势交锋,造成那样大的动静,就算是原本深藏在各自屋中静修的一些修士都不由得被惊动,再加上此前因护山弟子巡山之举而被惊出的众多修士,这一刻,又何止是万人瞩目? 蓬莱至高峰上,盘坐云雾之巅相对而饮的两人淡淡将目光瞥下,身着玄色蟠龙袍的男子便是摇头一笑:“小犬年轻气盛,不知进退,倒是叫老友看笑话了。” 在他对面,满头银发的白袍男子神情淡然,只漫不经意道:“年轻人,有天资,有身份,总是要骄傲几分的。不过锐意进取固然是好,适当时候经受打磨则更是上佳。”他银发如瀑,顺垂满身,虽是万千尘丝已如雪色,然而他的面容却并不显年纪。他盘坐云雾当中,身形似隐似现,似虚似实,一身肌肤白皙如玉,更隐隐显出玉石的坚硬与温润。说话之间,他微一抬眸,那双眼中便像是倒映了无数星河,浩瀚幽深,无边无际。 哪怕是东陵王之尊,竟也不敢直视! 这人便是三山仙会领头者,无形中有海外第一人之称的玄玉真君! 玄玉真君剑眉星目,面若玉雕,若非一身气势深不可测,再加上他那一头如雪银发,倘若仅只是瞧他面容,竟与二十几岁的年轻郎君并无不同。 他对面的东陵王从面相上来看却是要长他几岁的,东陵王颔下留着短须,浓眉方面,形貌威严,从面容上来看,正是三十许模样。 “一别经年,老友你容颜不改,我却是要老了!”东陵王叹息道,“如今的年轻人,一个个仗着天资横冲直撞,的确是缺了打磨。”他顿了一顿,终是道,“剑意化形的剑修,我曾经见过一次……” 他话语当中似有未竟之意,这只说了一半的言语更是来得意味深长。便似一曲眼看着已是起了几分回肠荡气之韵的弦歌,却偏偏在那最有韵味处戛然而止了。 这般的不上不下,实在不符合东陵王一惯作风。 玄玉真君微微抬了抬眼,静默片刻,亦是一声叹息:“剑意化形的剑修,我也只曾见过一次。”咔哒一声,将手中玉杯放置回身前云盘上,随即转目投注,看向韩素。 剑意三转! 谁都知道剑修很强,往往可以越级战胜对手,领悟剑意的剑修更强,同一个大境界之内,面对敌人,向来就是压倒之势。可是却很少有人知道,剑意三转究竟代表着什么! 不但是因为见识过的人大多数都死了,更是因为能够将剑意修至化形境界的剑修实在太少。 凤毛麟角,举世罕有! 种种形容俱不为过。 雕飞云凭什么就认为自己可以随意碾压一个拥有三转剑意的剑修? 因为他是雕飞云! 东陵王幼子,金水双生仙根拥有者,天生腾蛟血脉,升龙之体,修炼皇龙威天道。雕飞云百日宴时,被检测出升龙之体,便曾得东陵王大赞:“既得此子,吾平生再无憾矣!” 东陵王天性风流,姬妾无数,子女之多更是多不胜数。然而得到他承认,能上族谱,可以被称为“公子”的,却只有四个! 这三个当中,雕飞云虽是最小的一个,但在有了雕飞云之后,东陵王却毫不犹豫地放言:“吾一生纵横,半世求索,唯得此一子可承吾血脉,从今往后当不必再诞育后嗣。”果然从那以后,他虽是风流不改,却再也没有哪一个姬妾能为他孕育子女。此事作为东陵王的韵事还颇在海外流传了一段时间,许多人都猜测,认为东陵王从前之所以生育无数,其目的其实正是为了求一个拥有腾蛟血脉升龙之体的后代,因此才在有了雕飞云之后不再生育。 有以上种种典故,雕飞云天赋之佳,身份之重便可想而知。 他修炼皇龙威天道,走的正是霸气镇压路线,此刻面对韩素剑意侵袭又岂会退,岂能退? 剑意三转又如何?在雕飞云眼中,也不过与蝼蚁无异。 皇龙威天道,皇龙之下皆是臣奴,除我以外再无余子! 雕飞云双手虚握身前,掌中一团明黄色光芒渐渐跳跃而出。这光芒一跳一跳,在他掌中扭动,眼看着竟不能成形之时,忽地猛力一挣,扭着身子便从他掌中脱出! “龙魂之劫!”嵇之山大惊,“公子不可!” 然而他出声已是晚了,雕飞云手中黄芒一旦挣脱,便立即舒展成一条足有十丈长的光龙。这光龙有须有角,鳞甲俱全,虽然身躯并不凝实,但论其未能比之雕飞云此前用气势凝成的巨龙虚影却又不知强大多少倍。 光龙一出,一股令人战栗的霸道气息立时弥散四周,空气中开始一点一点浮现出碎裂的空间波纹,那光龙力量之强,竟压得四周空间都是不稳,开始出现了颤抖! 嵇之山一拂衣袖,便将雕飞云身旁包括敏仙子在内的另三人卷开数十丈远。三人在惊骇中倒飞出去,狼狈落地,哪怕是神仙妙姿如敏仙子此刻也不由得花容失色,亦是惊呼:“四郎竟将龙魂之劫放出来了,这……这可如何是好!”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众人之所以如此惊骇,皆因熟知雕飞云的人都知道,雕飞云身具升龙之体,从他出生起东陵王便在东海之渊猎捕了一条腾蛟幼体。他将这幼蛟汲血抽魂,以其血液浇灌洗练雕飞云肉身,又将其神魂封入雕飞云天庭祖窍当中,雕飞云自此修炼秘法,将这蛟魂日夜炼化,便为有朝一日将其完全融入自身血脉,以此为基石,炼魂升龙,终有一日化成真龙之身。也是到那时,他皇龙威天道的威力方能真正开启,否则若没有这个基石,他就是再怎么练,最后也只会是一条假龙,伪龙而已! 这法门无比霸道,修行之时需承受诸般苦楚且不说,更重要的却是,修为未至化神之前,妄自动用龙魂却是要损伤根基的! 再加上如今的世界并无真正龙族存在,至强也不过就是拥有一部分真龙形态的蛟龙,这蛟龙要进化成真龙又是一番周折,雕飞云修行此道,自然也就更加艰难。 而今他却在未入化神之时便强行抽取蛟龙之魂对敌,便是一战胜之,此后要受的反噬也必不会少。 然则木已成舟,莫说是敏仙子等人无力阻止,便是嵇之山,即便他拥有压倒性修为,在此时却也不能阻止了。 敏仙子大急,只催促嵇之山:“师叔,快些动手助四郎将龙魂收回罢!” 嵇之山只是摇头,双目盯住雕飞云的方向,一眨也不眨。 敏仙子还要再劝,旁边朱思安翻身爬起,伸手去拍她肩,摇头示意她不要再说。 众人这般一退身一交谈也不过是在瞬息之间,那边龙魂一吟,但听雕飞云大喝道:“定山河!” 他踏前一步,一步之重却如山岳,当他脚步踏于地上,那半空中的龙魂便将尾一摆,一股无形却有质的力量立时四散,竟是震得整座山岛都嗡嗡颤抖了起来! 韩素射出的万千剑光便被他这一声爆喝定在半空,竟不能再往前分毫。 韩素神色不变,在雕飞云眼中她是蝼蚁,在她眼中,雕飞云又何尝不是虫蛇? 虫蛇之威又有何惧? 你喝一声定山河就以为当真便能定山河了? 虚有其表而已! 韩素伸手一点,曼声缓吟:“乾坤犹可变,山河能不移?日月多轮转,逝水今无回!” 漫天悲痛绵绵而出,半空中万千剑意齐齐悲鸣。 嗡嗡嗡——嗡嗡嗡—— 这一刻,韩素剑意与雕飞云龙魂力量相抗,竟震得四周空间都摇晃了起来,半空中,那成千上万柄由剑意凝成的飞剑原本已被雕飞云神通定住,然而随着韩素低吟之声落定,这万千飞剑竟又齐齐颤动,不过片刻,万千飞剑凝成一柄,倏地便刺破空间,就似星河出渊,巨浪狂卷,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猛地冲至雕飞云身前! 剑光一闪,甚至不容人反应,便已是割上他颈项! 第113章 回首衣旧人故(七) “啊——” 惊叫之声戛然而止,是朱思安捂住了敏仙子半张的红唇。 煌煌剑威之下,漆黑夜色也被照得一片透亮,直映得众人脸色寡白。嵇之山动了动手指,到底还是没有出手。然而他心中已是不由得自问:“倘若是我,正面接下这一剑的可能有几成?” 细思之下,竟无法得出答案。 他是已经化神的人仙阶高手,论理,与炼气期修士根本就没有可比性。虽则双方只相差了一个大境界,然而这一个大境界却犹如天堑鸿沟,此一鸿沟划下,便是仙凡之别!多少修行人苦苦追逐,最后在炼气巅峰停留上几十上百年,直至最后寿元耗尽,仍旧不能跨越这一鸿沟,成就人仙!人仙之能,又岂是凡人所能想象? 然而这一刻,得人仙位已有数十年之久的嵇之山却不由得在面对韩素一剑时心生惶惑——他竟怀疑自己无法接下韩素一剑! 要修元神,先明其志,元神期高手的心志何其坚定,更有大法力加持,其心志是轻易不会为外物外事所动的,然而此一刻,嵇之山的心神居然动摇了! 这一瞬间,他心中骇然之余,也忍不住思索:“莫非这才是剑修剑意真正恐怖之处?” 非但锋利无匹,更能动人心魂,在这样的情况下,剑意一击,就能使人心胆俱裂,越级挑战自然便有了可能。 然而嵇之山动摇了,雕飞云却没有动摇,眼看着剑至身前,死亡压迫之下他双目圆睁,非但不惧,反而大笑:“来得好!” 他身份贵重,修行以来虽不说是一帆风顺,可也基本上没有受过什么真正的大危险,这一点光从东陵王派下化神高手贴身保护他便可以看出。虽是如此,首次面对死亡威胁他却不但不胆怯畏惧,反而心神激荡,全身血液更因此而几乎沸腾。这一刻,他忽然明悟:皇龙威天道,震伐天下,自然要有逆行而上的勇气。唯有镇压真正的强者,方能以无上霸气,成就他的皇者之路! 除此以外,便是镇服万千蝼蚁又如何?也不能在他的镇威之路上添上哪怕一笔半笔的功绩。 而眼下,在他面前的韩素,亦终于得他承认,于他心中,不再是蝼蚁之属,而是一个真正的强者! 虽则对方强大无匹,一着不慎便是生死之险,雕飞云对此却只有兴奋。 大道面前,生死又有何惧? 更何况,他永远相信,生死之战中,败的那一个从来不会是他! 剑临身前,雕飞云不退反进,他张口爆喝:“踏乾坤!” 一脚踏下,张口一吐,便是山岳之力! 随着他这一声爆喝,半空中的蛟龙之魂对空长吟,雕飞云身前气浪形成实质,化成一个有如八卦圆盘的玄奥符号。这符号疾速旋转,正面迎上了韩素剑意化成的飞剑。 但见得一阵刺目灵光闪现,随即就是恐怖的元气爆发。 轰——! 随着这一恐怖声响,两方相接的一霎那,瞬间爆发出的元气冲击竟是足足实实地在雕飞云身前炸出了一个足有十丈方圆、更数十丈深的恐怖深坑! 如此恐怖的爆炸直震得雕飞云连退了数十步,他身上的紫色蟠龙袍上却是一阵光华流转,更有游龙云隐其间,隐隐现出色泽无比瑰丽的灵符图案,将雕飞云保护其中,使他虽受冲击,却终究免去了大半伤害。 雕飞云脸上一片涨红,口中又是一声大喝:“踏乾坤!” 他身前的八卦圆盘转成一片残影,这转速恐怖的圆盘奋力抵住了韩素的剑意飞剑,竟是以其特殊韵律在强行消磨韩素剑意! 至此,韩素的剑意飞剑被雕飞云八卦圆盘卡在正中不得前进,双方又再度僵持起来。 一旁观战的众人俱是长舒一口气,卫十七伸手到额头上一抹,更是一头冷汗。适才元气爆发时他又再一次施展了他的泰阿钟这才防护住自身与身后众人,当然,薛瑞卓原本是不需要他保护的,但薛瑞卓此刻状态却有些不对,他满眼柔情地看着韩素,竟仿佛是半点也察觉不到此刻情势之尴尬,整个人无遮无拦地站在那里,就像是痴了一般。卫十七也摸不准他此刻究竟是个什么状态,只得将他也纳进自己的防护圈内。 好不容易一轮的元气爆发过去,卫十七连忙吩咐身后众护山弟子:“速退!” 这些护山弟子都是炼气初期的修为,虽然在整个海外修士队伍中不算是弱的,但在韩素和雕飞云这样程度的战斗面前却根本就没有半点防护力,不论是被韩素的剑意边角扫到,还是被雕飞云龙魂余威侵袭,都足以让这些初入炼气阶段的护山弟子重伤,甚至毙命! 就连卫十七,若不是有泰阿钟这一防护利器,面对刚才的元气爆发他也未必能护住众人。 这就是天才修士与普通修士之间的差别,哪怕双方修为境界相差并不远,但在战斗力上却往往是天地之差!像雕飞云那样的,哪怕是同时碾压十数个与他同级别的普通炼气巅峰修士也不会成问题,而韩素则更恐怖了,她此刻状态并不算好,可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她剑意一旦爆发,竟能以炼气中期的修为与炼气巅峰的雕飞云斗个旗鼓相当,其战斗能力之强大简直令人惊骇。 卫十七只觉得就连牙后跟都在冒凉气,心中一时冒出荒唐念头:“似这位韩道友这般的女子,哪怕薛瑞卓身为炼神期高人的亲传弟子,只怕也压制她不住罢!莫怪薛某人要发痴,我若是他,也需犯愁!”这般的胡思乱想其实也只是一念闪过,卫十七根本不敢迟疑,喝退了身后众人,抬手一拉薛瑞卓,便要拉他一同后退。 战斗场上瞬息百变,虽是眼看着韩素剑意形成的飞剑已与雕飞云神通形成僵持,然而只在卫十七说话的功夫,韩素却又再度变招。 她其实还不是很适应修行者的战斗方式,虽然自身剑意纵横,拟成各种实体形态后更是千变万化,但相比起飞剑来去的各种玄奇,对她来说,还是手握长剑近身战斗的方式更加熟练。 曾经多少个岁月,从木剑到铁剑,从重剑到清音剑,她手持单剑,日夜打熬基础剑法,劈、砍、崩、撩、格……那一个个动作,最后融入她骨髓,化成她本能,其间所受打磨,简直是言语难以表达。 此时此刻,飞剑受阻,韩素抬脚移步,便向雕飞云走去。 她步伐并不沉重,然而每走一步却都像是踩踏在人心之上,夜风吹起,她衣摆翻飞,猎猎风声之间荡起一片萧杀。 不过眨眼间,韩素便走到了雕飞云身前。 她伸手,握住僵持在雕飞云身前八卦圆盘上的飞剑剑柄,忽一拔剑,斜剑一收,那剑在半空中划过一道玄奥轨迹,便以最简单的返身而回。 直劈! 这一刻,没有复杂技巧,没有华丽剑招,韩素握剑在手,心头忽然一片澄净。 直劈! 剑光落下,在半空中划过一道令人简直无法不屏息的惊艳弧度,无视眼前一切阻碍,直劈了下来! 这一劈,便似星河泄落,时光漫卷,带起某种凝练、纯粹到极致的气势和意志,倏然落下。因为快到极致,那一霎那,竟像是湮灭了声音。漫卷的星光之下映照出一张张瞠目无声的面容,好似一张张静默的怪画,在这一瞬间映出红尘诸多姿态。 韩素脑中一片空灵,恍惚间又似是见到了当初在剑峰上惊鸿一瞥的那一剑。 玄奥的奇境中,那人一剑下去便是无数世界的生灭,与那样宏大的意境相比,她如今这点剑意又算的了什么? 差太远,还是差太远! 心头仿佛有无数声音在呐喊,愤怒、悲伤、痛恨种种情绪,韩素不是没有,只是世间太多不平事,怨天尤人又何益?魑魅魍魉,妖鬼小人,不如一剑斩之! 剑光之下再无阻碍,雕飞云身前高速旋转的八卦圆盘被一劈两半。 半空中的蛟龙之魂凄然长吟,随着剑光继续往下,一道血红细线从雕飞云前额开始出现,然后一路下行,一直到破开他的咽喉、胸膛、身躯,竟是无视了他身上法袍的防御,要将他整个身体也同那圆盘一般一劈两半! “四郎!”敏仙子尖叫。 嵇之山再也按捺不住,他张口一吐,一团略带明黄光团便从他口中闪电般飞出,直往韩素的方向飞去。 这光团来速极快,称其为电光火石也不为过,而这一刻,正是卫十七拉住薛瑞卓,要将他带离战场的时候。 嵇之山会在此刻出手并不奇怪,然而令人惊讶的却是,此前一直怔在原处毫无动静的薛瑞卓竟也在此刻忽然动了! 他将手一扭,便轻松挣脱了卫十七的拉扯,然后他豁然转头,移目,双目中便有两团可怖精芒爆出。他睁眼瞪去,那两只眼眸竟在这一刻化成诡异漩涡,漩涡中光芒大涨,只是向着嵇之山吐出的明黄光团一扫,就将此物扫落地上。 朱思安脱口道:“幻世眼!” 嵇之山又惊又怒:“何方小辈,竟敢与东陵王结死仇么!” 第114章 回首衣旧人故(八) 眼看雕飞云危矣,嵇之山要去救援,薛瑞卓竟横起阻拦,嵇之山顿时大怒。 虽则嵇之山与薛瑞卓之间相差一个大境界,这其中差距看似是天堑鸿沟,然而在战力上嵇之山却未必当真就能碾压薛瑞卓。这固然是因为薛瑞卓本身底蕴非凡,神通诡异,更是因为在这一息之间便能判生死的战斗中,薛瑞卓也不需有旁的厉害手段,只消他在关键时刻阻上嵇之山一时半刻,雕飞云便是真正危险了! 嵇之山心胆俱裂,不敢有片刻犹豫,身躯微微一晃,一尊足有真人大小的实体元神便从他天庭祖窍中一跃而出。 这一尊元神论大小已是成长到与嵇之山本人一般无二,虽说其面目尚还有些模糊,身躯轮廓间仍然略显虚浮,但其五官已经凸显,显然这尊元神已被打磨到初步成型的程度,距离化神中期也不远了。 更为令人欣羡的却是,这元神身躯之上虚虚悬浮了三面圆盾,那三面圆盾宝光隐隐,围着嵇之山的元神滴溜溜旋转不休,将他整个身躯护持其中,竟是一套防护型的元神法宝! 世人都知,炼气易入,元神难成,而对元神修士而言,更为难得的却是元神法宝。多少化神修士便是直到寿元尽了也未必能够得到一件两件的元神法宝,像嵇之山这样只是化神初期便已经拥有了三件一组的防护型元神法宝,更是稀有中的稀有。显然他若非是有奇遇,便是得了东陵王的助力这才能得这样一套元神法宝了。 元神之强人尽皆知,但化神阶的元神却是不能轻易离体的,一旦离体必然受到诸般浊气侵袭,阴魔困扰,稍有不慎便是灵神尽昧,魂飞魄散的下场。可有了这元神法宝的防护,嵇之山却敢当众显出元神,身躯一晃,便将这元神挤入了韩素和雕飞云之间! 韩素和雕飞云本是近身搏斗,她一剑劈下,已经在雕飞云身上划出了深深血痕,若非雕飞云身躯打磨强横,不亚蛟龙之躯,体内更有异宝护体,韩素这一劈,实实在在便能将他一劈两半! 饶是如此,韩素一剑劈过,雕飞云肉躯受损,魂魄真元更是尽皆被韩素剑意所袭。那些凝成实质的剑意组成一起便是一道宏大意念,而分散入体更是无数细碎剑意,每一道剑意当中皆有潮生潮落,云海波涛,大河奔涌,逝水萧杀,如此众多强横意念一齐挤入雕飞云周身三百窍穴,无数大小经脉,直是摧枯拉朽之势,瞬间便将雕飞云本身意志击得溃不成军。 雕飞云接连后退,张开口,却只能发出无声的怒吼。他抬手一抓,半空中的蛟龙之魂倒飞而回,忽地贯入他体内,他便张开双臂,就有无数细密鳞片在这一瞬间从他肌肤表层浮凸出来。他的手掌开始变形,指尖伸出尖锐如同利刃的指甲,手肘处长出倒刺,整个人眼看着竟似是要化成一只人形蛟龙了一般! 韩素剑势犹然不停,直劈,疾刺! 她握剑在手,整个人更与手中之剑连成一体。剑走轻灵,剑走锋锐,剑走霸道,每一剑势都已成她本身,剑即是她,她即是剑。 ——竖子狂妄,张口就敢要我为奴,便先问过我手中之剑罢! 她纵剑疾刺,剑意呼啸,带起元气滚滚犹如波涛狂涌,划开空间直击而去。 这一击,却终是被嵇之山阻拦住。剑意落在嵇之山元神护盾之上,荡起重重元气波纹。 元神之速何其快捷,薛瑞卓张开幻世眼阻拦嵇之山救援雕飞云,嵇之山便索性放出元神,元神一闪,就在瞬息间划破重重阻碍,中间几乎没有停顿,便即出现在韩素面前。 一指。 在这一刻,嵇之山元神忽出,伸出一指,点向韩素剑尖。 这一指点出,便似无边洪流倒卷,日月星河齐喑。 一霎那,天地间唯余这一根手指。 灭生指! 采世间千种杀戮之气炼成,灭生祝死,神鬼辟易。由元神直接施展而出,其威势更是骇人。 韩素剑尖与其一触,便像是坚冰遇上烈火,烈火触烧而上,扑哧一声便将坚冰融去大半!韩素剑意受此磋磨,剑尖顿时断去半截,这长剑本是她剑意所凝,此刻剑意受损,她受到牵连立时心魂剧颤,再加上此前伤势未愈,这一击受下,便震得五内俱动,顿时一口鲜血从喉头涌上,她竟是强压不住,不得不将口一张,吐出一大口鲜血。 这口鲜血一吐,她气势受阻,适才一往无前的锐利之气立时就黯淡了下来。 嵇之山却来不及趁胜追击,元神一晃立时回归体内,他本体则是抬腿一跨便瞬间穿过数十丈距离到了雕飞云身旁,然后伸手来扶他。 莫看雕飞云此刻化出人形蛟龙态,状似威武强悍,便如九命堆砌杀之不尽一般,然而实际上真正熟知他的人却都能知道,他此刻早已是强弩之末。未至化神便强释龙魂本已足够让他经受反噬,龙魂出击之下他仍未能挡住韩素一剑则更是令他伤上加伤,再到最后他强行收回龙魂完成蛟龙变,却已不过是空壳一只,外强中干,至此,韩素再有一击,便当真能使他魂命消散,再无幸理! 嵇之山心胆俱寒,雕飞云在他的眼皮底下受此损伤,不论是有什么理由,他都难逃其咎。然而最令他心悸的却还不是雕飞云此刻的重伤,而是受此一挫,雕飞云锐气被阻,于此后修行只怕大有关碍。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雕飞云修的是皇龙威天道,自修行以来他便在东陵王庞大势力的护持下几乎没有受过什么真正的大挫折,如此一来,固然是锐气冲天,圆转无碍,却到底缺了几分打磨。这种时候,雕飞云急缺的便是一块拥有足够分量的磨刀石,这块磨刀石自然不能是弱者,否则便不能起到打磨的意义,然而却也不能强大到过分,否则雕飞云受到碾压,锐气受损,倘若从此一蹶不振了可该如何是好? 正是出于此间种种考量,同时深悉雕飞云骄傲本性,嵇之山才在韩素初初表现出强大剑意时按捺心绪,不肯出手。 这是雕飞云首次面对如此分量的对手,这对手更是原来并不被雕飞云放在眼中,如同蝼蚁般的野修,嵇之山倘若急于出手保护,岂不是摆明了对雕飞云实力的不信任?如此行为,对雕飞云而言只怕与侮辱无异。嵇之山心有城府,自然不会轻易犯下如此低级错误。 虽是如此,他仍然不敢小瞧韩素,亦是随时做好了出手救援的准备,却不料韩素剑意之强仍然超出他原先预料太多,更有薛瑞卓从中捣乱,以至于他救援不及,竟是使得雕飞云重伤! “公子!”嵇之山反手便取出一枚玉瓶,从中倾倒出一颗丹药。这丹药一出,便是一股热浪袭人,瞬间映出一片宛若朝霞般的绚烂光芒。霞光当中,一缕云气隐隐缭绕,那云气蒸腾,带动整颗丹药浮沉不休,即便是处在嵇之山掌中,竟也隐隐有种将要脱离他掌控,随时滕云飞去的跳脱感。 这丹药,竟不像个死物,反倒像是生出了性灵,也知向往自由一般! 朱思安脱口道:“采霞丹!” 卫十七亦是喃喃:“地品灵丹……” 地品灵丹,至少需地仙方可炼制,像卫十七之流,莫说是使用了,便是见也不曾见过。若非朱思安叫破采霞丹的名字,卫十七也恰曾听闻过这种丹药的大名,怕是想也想不到这原来地品灵丹是这个样子的。 嵇之山抬手掐诀,另一手并起食中双指,运动真元一点,这颗采霞丹便忽地飞上半空,然后化成一小蓬如被朝霞映照着的细雨,淅淅沥沥落至雕飞云身上。细雨落至雕飞云身上,转瞬便从他肌肤间渗入,旁观众人只闻一阵馨香幽淡,便觉四肢百气俱是一畅,就连真元都在隐约间纯净了几分似的。 地品灵丹之力竟强至于斯,只是些许药香溢出便有如此神效,那此刻生受了此丹的雕飞云所得好处之巨便可想而知。 一切只发生在瞬息之间,盖因嵇之山动作太快,从他元神脱体阻拦韩素剑刺,到他元神归位扶住雕飞云,再到他取出丹药化开药力为其疗伤,种种动作说来话长,实际上以化神期高手的实力,直到将采霞丹炼化入雕飞云体内,嵇之山也不过才花费了两息的时间而已。 雕飞云忽地一把将嵇之山推开,仰天便发出一声愤怒的咆哮。他抬脚便走,踏起沉重的步子轰隆隆直往韩素冲去。他已化出蛟龙之躯,手掌化成龙爪,脚掌更是从鞋中突出,十根脚趾弯曲成十道弯钩,一脚踏下真如巨兽碾压,践踏在大地之上,带起阵阵尘土飞溅,雷声轰鸣。 嵇之山如影随形跟随而上,明知他此刻状况不妙,却不敢强行阻拦他,只是将身体化作飞絮飘萍一般贴身相随。雕飞云也不管他,他身化蛟龙,行走之间风雷相随,不过转瞬便已冲至韩素身前,开声便喝道:“剑修,你可敢与我再战否?” 韩素淡淡瞥过,抬手拭去唇角血迹:“杀你如屠狗!” 她反手一挥,手中断去半截的残剑剑身中便又再度伸出半截剑尖,不过片刻,这柄长剑便完好如初。虽是完好如初,却又到底不同了。一股惨烈萧杀之气萦绕剑身,剑身轻颤,便似秋水割断,光阴尽碎,越伤越痛,越痛越伤,诸般痛楚绵绵不尽,雕飞云不过是眼角余光扫到韩素手中之剑,便觉心神一震,顿生酸楚。 经过此前嵇之山一击,韩素虽是伤上加伤,然而她的剑意却反而在这种伤痛中酝酿得愈加醇厚,其感染力亦是愈加骇人! 逝水之剑,本在悲痛当中,因此韩素不受伤则已,越是受伤她的剑意反而会越加强大。 雕飞云放声大笑:“好!此战不死,孤便绕你自由之身!” 韩素冷声道:“我本是自由之身,又何需你来绕?狂妄!可笑!” 两人你来我往,唇枪舌剑,虽只是寥寥数语交谈,然而无形中却又是较量过一场。却是谁也不服谁,谁也不肯输了傲骨,伏低认输。 云端之上,东陵王亦将身前玉杯推开,轻轻舒了口气。 玄玉真君淡淡一笑:“恭喜老友。” 东陵王哈哈笑道:“飞云斗志不败,此战足矣!” 仿佛是要应和他的话语,雕飞云听得韩素反讽,当即不再废话。他反手握到自己脊背之上,伸出已经化成龙爪的双手一抽,竟是从脊背处生生抽出了一截白骨! 如此情景实在有些骇人,但见这漫天火光之下,雕飞云满脸鳞甲,手上利爪如刀,背上白骨惨然,他这般立在当场,旁人一眼瞧去,便只觉得自己像是见到了一头来自远古蛮荒的巨兽,其凶猛酷烈简直难以用言语形容! 雕飞云手上动作不停,他背后白骨被一寸一寸地从脊柱间拔出,每多拔出一寸,他身上的气势便更盛一分。而韩素站在他对面,长剑指地,明明白白感觉到自己是被一种令人惊悸恐怖的气势锁定了,她心头清楚分明,此时此刻,只要她稍有动作,迎来的必将是对面雕飞云的雷霆打击! 这个时候,越是如此,她在胆气就越不能弱上分毫,否则一旦她心胆稍弱,在这样的交锋中就有可能一步败退,步步败退,最后被雕飞云碾压致死! 韩素目光微凝,反手撩起便是一剑。 直劈! 还是直劈! 任尔狂风骤雨,风暴雷霆,我仍自一剑破之! 大繁至简,大巧若拙,漫山星火之下,韩素纵剑挥出,剑光在半空中一泄而下,便如一泓被秋水洗练过后的月光,清澈静谧,却又无孔不入,无物可阻。 雕飞云背后白骨终于被全数抽出,却是一道足有丈许长的骨链! 他大喝一声,声如雷霆,骨链犹似蛟龙出渊,瞬间便在半空中霹雳一声炸响,然后带着缭绕电光绕过了韩素的长剑,直缠到她身上。 这一下来得太快,真如羚羊挂角,神龙摆尾,再加上韩素仍旧是更为习惯世俗武者的战斗方式,料想不到雕飞云竟会完全无视她的剑意攻击,全不防护自身,直接就用骨链绕过了她的剑意长剑一击到她身上,因而只这一下,韩素就被雕飞云的骨链抽了个结结实实! 骨链上电光爆开,只这一击,韩素一身骨头就被打碎了大半,她整个人更是被抽飞半空,猛地向后跌去! 然而与此同时,韩素那一剑也是正面在雕飞云身上划开。即便雕飞云后来及时将她击飞,韩素那一剑也依旧在他身上留下了一道足有尺许长、三寸深的口子。 只这一下,雕飞云身上鳞甲就翻飞大半,当胸一道裂口,其中血肉翻开,殷红中带着微微金色的血液霎那间喷涌而出。 透过这道伤口,竟是已经可以清晰看到其中脏腑,可见韩素这一剑,竟是生生将雕飞云给来了个开膛破肚! 一瞬间战局就变化如此,其中凶残简直是耸人听闻。 雕飞云受此重伤却浑若不觉,他抬脚一跨飞上半空,手中骨链更是接连击出,伴随着轰隆不绝的雷霆之声啪地一下,就趁着韩素被重伤击退的当口再度抽打在她身上。 而同一时刻,雕飞云身上的伤口也以缓慢的速度开始自行止血、收拢,化为蛟龙之躯后,他竟是拥有如此恐怖的自愈能力,莫怪在与韩素对决时他竟敢以伤换伤。 “蝼蚁便是蝼蚁,再强壮也是蝼蚁!”雕飞云大笑一声,“如今便叫尔看个清楚明白,究竟谁才是真正的狂妄可笑!” 骨链一转,缠至韩素颈项,竟是要将她生生勒死当场! 雕飞云气势如虹,更是抬手招来雷霆,那雷光一声霹雳,顺着便骨链直击韩素! 这个时候,韩素已经一身是伤,素色衣裳上更沾满了大片鲜血。她长发披散,脸色惨白,殷红的血迹沾在她白若细瓷的肌肤上,衬得她整个人脆弱得宛如破布一般,比之从前的清冷锋锐实在太不相同。缭绕着电光的白骨链缠绕在她脖颈间,更是给这种脆弱凭添了一分诡异的禁忌美感,再加上韩素那一双仿佛酝酿了风暴的深沉黑眸,她一抬眼,一转眸,凡有人目光与她相触,竟无一不是心中惊悸,绞痛难言! 剑意成煞! 方寻曾经说过,剑意第四境界,便是剑意成煞。 剑意成煞的高手,一眼望去光只是凭本身意志便能使人心胆俱裂,七窍流血而亡。 而这一刻,韩素纵然远远不能达到那位高手的境界,可她这一眼之间竟也隐隐有了剑煞将聚的迹象! 越伤越痛,越痛越伤,这便是韩素剑意强绝之处,伤势越重,她的剑意就越发强大。 红尘多苦,世间熔炉,心中有恨,悲痛难平,那又如何? 唯有披荆斩棘,直面本心,杀出血路! 杀!杀!杀! 韩素豁然紧盯住雕飞云,眼中的悲痛与愤怒便如一只蛰伏已久的远古怪兽,虽是盘踞黑暗当中,却仿佛随时都能扑击而出! 我面静如水,却心有烈火。 是谁?放出了深藏多年的远古荒兽? 韩素忽然闭上双眼,身上剑意猛然爆发。 这一刻,天地同悲! 漫无边际的剑意从她身上喷发而出,雕飞云那骨链固然强悍无比,能轻易束缚住韩素肉躯,却又如何能挡得住她剑意之锋锐? 嗤!嗤!嗤! 连串声响当中,骨链寸寸碎开。韩素一拂袖,漫天剑光便向着雕飞云疾飞而去! 转眼之间,无数剑意袭身,雕飞云承接不住,顿时接连后退,不过眨眼间,他便退出数百丈远。他原本将韩素击飞半空,自己为了追击韩素亦是跃上半空疾飞而来,此刻韩素绝地反击,万千剑光一射,雕飞云更不及落地,身形一退便斜往上空飞去。 这一下兔起鹘落,委实变化太快。从雕飞云击退韩素,再到韩素击退雕飞云,全是瞬息间发生之事。然而雕飞云击退韩素不过是将她打出数十丈远,韩素击退雕飞云却是接连将他撞出数百丈。 韩素脚踏剑意乘胜追击,不过片刻她又飞身欺前,手中一柄剑意凝成的长剑翻出淡淡寒光,她一抬手,这柄长剑就被刺入了雕飞云心口!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雕飞云勉强侧身一让,这一剑却终究还是刺过了他半个心脏。 “你——”雕飞云喉咙中发出惊骇而短促的低语,濒死一刻,他一双手臂忽然暴长,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韩素双臂扣住,然后一个翻身,忽地向身后一撞! 他的身后,便是蓬莱护山结界。 雕飞云竟是要借这护山结界之威在临死一刻击杀韩素! 原来在不知不觉间,两人的战斗已是跨过了小半个小蓬莱岛,以至于原本处在山岛半腰上的两人经此一番移动,竟是到了蓬莱边缘地带。 而结界之外,便是波涛汹涌的无边海域! 嵇之山终于再度飞身跟至,抬手便向雕飞云抓去。 不妨斜刺里横过一杆玉笛,玉笛上光芒一照,嵇之山手上就是一阵无力,而便是这一错手,雕飞云已是扣着韩素一起穿过结界,滚入了茫茫大海当中! 却是不知为何,这蓬莱的护山结界竟在关键时刻失去了作用,以至于嵇之山这一撞不但没有触发结界,反而带得他与韩素一同跌入了大海。 嵇之山大惊,忙呼道:“公子!”也不犹豫,当即也不管身后紧追而来的薛瑞卓,纵身一跃就从结界处穿过,亦是落向海中。 薛瑞卓茫然若失了片刻,忽抬手从袖中取出一只纸鹤。他并指掐诀,指诀一点,这纸鹤就扇动翅膀翩翩飞起,亦是穿过结界直往大海中去,薛瑞卓连忙跟上,亦是没有犹豫,紧跟着穿水而入。 云端之上,东陵王却拂开玉杯豁然起身。他的脸色一瞬间难看无比,横目便向玄玉真君看去,眼中光芒阴沉下来:“真君为何忽然关了结界,更阻我出手?本王自问却是没有哪一处得罪过真君的!” 玄玉真君微微一笑,轻描淡写一抬手拍至东陵王肩上,竟压得他不自主地重又坐下:“老友何必动怒,小辈之事便由得他们自行处理岂不更好?你我都是老家伙了,平白掺和却是无趣。更何况,这其中不仅有那个老东西的弟子,还有剑意三转的剑修……” 最后一句话,玄玉真君说得意味深长,东陵王便是微微一怔。 第115章 回首衣旧人故(十) 水波暗流,起伏的水草间,远远近近也不知是什么在散发着幽光,映得一片光影交错。 韩素恍惚间定了定神,转目一看,就见眼前立着一个大袖高冠的年轻男子,海底光线虽是幽暗,却仍旧显出这人眉目俊朗,仿佛钟有山川灵秀。此刻这位风姿卓然的年轻郎君却正扶着她双肩,微微皱着深邃的眉目,一脸温柔担忧地望着她。 此人此目,曾经何其熟悉! 韩素只觉荒诞,她身上痛楚难堪,心底下更像是酝酿着一座火山,虽是被适才的龙吟声冲击得有些头晕,此刻回过神来却也仍旧能够做到心思清明,不至于一时糊涂。 她没有看错,眼前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人,的的确确是薛瑞卓无疑! 韩素简直想要大笑,又想当即凝剑而出,一剑将眼前之人刺个对穿。她此前见到薛瑞卓时心底一片平静,是因为既然已经无爱,自然也就再没有了恨,然而此刻情景却又与那时不同。 雕飞云身份尊贵,这一点韩素已经知晓,她与雕飞云殊死搏斗,此番举动便等于是同雕飞云背后势力结成了死仇。如今她更是彻底将雕飞云击杀,薛瑞卓却在此时出现在她面前,将她带离杀人现场,如此行事,无疑同样在将雕飞云背后势力往死里得罪。倘若是从前,韩素或许还会心生感动,又或者叹一声“你何苦”,然而经过那样一场背叛,十三年后的今天,韩素心中却只剩下一片嘲讽。 她简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了。 薛瑞卓却反手在自己左手储物戒指上一抹,一件漆黑斗篷便出现在他手中。他抖手展开斗篷,将其披至韩素身上,只说:“素娘,适才是东海十大妖兽之一,蛟龙鄂尊在龙吟。当年他幼子被东陵王炼血抽魂,他便有心报仇,但东陵王修为高深,他一时奈何不得,雕飞云又从来不单独离开人类修士的势力范围,即便来到海上也是同东陵王一道,以至于十数年过去,鄂尊虽是将东陵王恨之入骨,却始终无法报仇。此次雕飞云因你而落海,更有鲜血为引,鄂尊感受到他气息必然是要来抓捕他的,此事你我不宜掺和,还是速速离去为妙。” 他连串话说完,话语中透露信息实在不少,韩素原本要出言拒绝他送过来的斗篷,听得他言语都不由得动作一顿,脱口就问:“雕飞云不是已经被我杀死?” “雕飞云虽未修成元神,但他与寻常修士却又是不同的。”薛瑞卓皱眉道,“雕飞云修炼皇龙威天道,只要他身上蛟龙之魂不死,他的魂魄就不会消亡,也不会离体,在他死亡的一时三刻之间,倘若有高人愿意付出大量精元气血与灵丹妙药,未必不能救活他一次。” 韩素以武入道,从俗世修行而来,一时之间又如何想得到在修行界还有死而复生等等玄奇手段?她惊愕了片刻,又想到自己此前在那剑岛之上的经历。那时候小老虎恍惚似是一口咬下了她的头颅,然而她却偏偏又毫发无损回复当场,此间曲折韩素虽是至今也不能全数清楚明白,但也可以想见,修行之人对于死亡的判断比之俗世凡人的确又是不同的。 薛瑞卓道:“素娘,雕飞云能复活是好事,否则一旦与东陵王结下死仇,你即便是从外海去到天外天,也未必能逃过他的追杀。” 韩素微微蹙眉道:“便以如今来看,难道我与东陵王结的便不是死仇?” “素娘却是想岔了。”薛瑞卓便是一笑,“高人自有高人的气度,东陵王已是炼神巅峰,堪称半步地仙,只要不是直接招惹到他,他又如何会随意与我等晚辈计较?莫看素娘你与雕飞云战得如此惨烈,在那等人物眼中却未必就算什么。须知东陵王当时便在小蓬莱之上,他若当真会在意此事……素娘你又如何能有机会将雕飞云伤至如此?” 薛瑞卓一番话再次颠覆了韩素的观念,她再也想不到,原来自己将东陵王幼子重伤至死,在那等高人看来,却仍旧不算是直接招惹到他——如此逻辑,简直匪夷所思! 虽则此番说法全是薛瑞卓推断而来,韩素对他的观感也绝对称不上半个“好”字,但却不能否认,薛瑞卓的话其实是有道理的。 倘若东陵王当真在意,韩素当时身在小蓬莱,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有机会重伤到雕飞云的。 两人却不知晓,东陵王其实并不是当真便有那样的雅量汪涵,雕飞云是他心爱的幼子,东陵王再如何存心要打磨雕飞云,也是有限有度的,否则他便不会将雕飞云养出那样一个性情来。而最后时刻韩素之所以能一再重伤雕飞云,其实说到底也是因为有玄玉真君在一旁镇压,东陵王不便轻易出手罢了。 韩素思及高人风采,尤有几分向往。 又听薛瑞卓道:“虽说东陵王并不会亲自与晚辈计较,但他门下的众多化神高人却未必不会动手。尤其是嵇之山……再者,素娘你与东陵王不算死仇,与雕飞云却必然已是死仇了。雕飞云倘若复活,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只怕就是亲自将你诛杀。毕竟,世上能有蛟龙魂魄护体的也不过是那一人而已,素娘未有不死之身,即便剑意通神,也仍需多加小心。再者,雕飞云虽是血脉特殊,或能复活一次,却未必能复活第二次,他若再来,他出手时可以无所顾忌,素娘你却不能不顾忌到他背后的东陵王,如此一来二往,总归诸多不便。”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他说得十分诚恳,眉目间忧虑之色更是不加掩饰。韩素看他微微皱着眉,满眼无奈与担忧的样子,竟是与多年以前并无不同! 韩素不由得轻轻一叹,前尘已去,物不再是,人事也非,即便再如何努力装作与从前并无不同,实际上也终归是不一样了。 她轻轻叹息,神色间清冷与郁色同在,此刻立于海底,柔波拂过,更映得她脸色苍白,锋锐中透着一丝从前从未有过的脆弱颜色,绝艳得惊心动魄。 薛瑞卓不由看得痴了,韩素的叹息更使他心头颤抖,一时间诸般念头聚集,隐约间又有一丝窃喜。 “她在叹息……她在叹息……她其实也不是当真就全然无动于衷罢……” 欣喜之下,他不止心在颤抖,就连垂在身侧的双手亦是控制不住颤动起来,既想当即伸手将韩素拥住,又怕举促不当,一时冒失惹恼了她,那却是要糟糕了。 韩素审视薛瑞卓,她此刻身体经脉中是翻江倒海的疼痛,便是站立当场也需用尽全身力气,然而她无论如何是不会在薛瑞卓面前示弱的。而眼前虽非好时机,但有些话早晚要说,此刻说清倒也爽快。 她缓缓抬手,解下身上斗篷递还给薛瑞卓。 此前薛瑞卓将斗篷披至她身上她之所以未曾反对,却不是因为不愿,而是因为身上骨骼破碎太多,便是每一动弹都十分困难,一时半刻,她无力拒绝。 她此刻还能站立却是全赖自身肉躯已与凡人有所不同,否则若是在跨入炼气之前受此重创,韩素必定瘫痪当场,绝无幸理。 “素娘……”薛瑞卓不接斗篷,只是哀伤地望着她。 韩素道:“你不必如此,你我之间早已情义两断,再做这般姿态实在多余。” 薛瑞卓如遭雷击,韩素将话说得太过直白,简单数语却清楚明白地将薛瑞卓多年来悉心掩饰的伤疤生生揭开,一时间使他痛上加痛,只觉得自己就连灵魂都要死了一般。 此前种种幻想与侥幸终于被全数打碎成一片一片,无论如何,再也无法拼凑完整。 “素娘……”薛瑞卓颤抖着,艰难地吐出两个字,手伸出去,却怎么也使不出力气来,双手颤抖得竟是连一件斗篷也抓不住! 斗篷落在地上,被海底细流一卷,便随着水流不知漂向哪个远方去了。 韩素道:“我只问你两个问题。” 薛瑞卓只觉得自己一片死灰的心头又隐隐燃出一丝火星,忙道:“你问,你问。” 韩素点头:“我问你,当初随同薛家人一同到我家来退婚的那个修士姓甚名谁,如今在何处?” 薛瑞卓便怔了一怔,他心间颤抖得愈加厉害,却不敢不答韩素的问题,只忙忙道:“他、他名叫姚丹,是天坛宗内门执事弟子,现今修为在炼气后期,出身妙神峰一脉,也算……算是我的师弟罢。前一段时间他带领一队化气期弟子出山历练,去了回风原,如今、如今也当回山了。” 姚丹明明修行比薛瑞卓不知要早上多久,却是他的师弟,此般以修为论尊卑的规矩韩素倒也听方寻说起过。 她略加沉吟,又问:“当初姚丹一掌将我祖父重伤,此事可是由你示意?”说话之间她双目紧紧注视着薛瑞卓,虽是身在海底,可她的目光却没有半分滞碍,她一双眼眸澄净幽深,这般移目看过来时,当真便如两汪深海寒潭一般,就使人心神沉醉,又惊悸莫名。 薛瑞卓无法逃开她的目光,却只觉得在她目光之下,自己全身上下一片冰凉,仿佛就要被她目光给穿透了一般。 “素娘,我……”嘴唇翕合一阵,薛瑞卓终是颓然一叹,苦笑道,“倘若我说,我是直到此刻才知,原来韩老将军竟曾被姚丹重伤,你信么?” 韩素静默片刻,点头:“我信。” 简短两字,直叫薛瑞卓不知是喜是酸,是悲是苦。 他不知所措了片刻,绵绵的悲痛却又在下一刻涌上,将他紧紧淹没其中。他终是艰难地问道:“素娘,韩老将军,如今……还尚在人世否?” 韩素平静道:“祖父已经逝世十三载有余。”短短一句话,她虽是说得平静,然而薛瑞卓却仿佛可以看到这句平静言语背后所蕴含的风暴。风暴早已不知酝酿多久,可想其一旦释放将会造成何等恐怖的破坏。 薛瑞卓是何等聪明之人,只听得韩素这一句话他心中就已有定见。他几乎是鼓起全身勇气,却到底还是问道:“那……韩老将军之死,可是与姚丹有关?” 韩素道:“算是死于姚丹之手,我必诛杀此人!” “那……”薛瑞卓全身都颤抖起来,“素娘,可要杀我?” 韩素静静地看着薛瑞卓,无悲无喜,亦无言语。 薛瑞卓承受不住这样的煎熬,只觉得自己的心脏在被一种无形巨力撕扯,痛到某一刻,竟恍惚麻木起来。他终是强忍住颤抖,柔声道:“素娘,你若是要杀我,便动手罢,我绝不反抗。” 一句话说完,他竟隐隐觉得心头枷锁像是去了大半一般,莫名便是心头一畅。 “是了,是我对不住素娘在先,便是将命赔给她又有何不可?” 隐约之间,薛瑞卓心头甚至生出欢喜来。 他眼神温柔地看着韩素,恍惚之间,既像是在看着她,又像是在看那些深埋在记忆当中,从来不曾褪色,也不曾变化的纯净岁月。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当初究竟是因何而背弃……他简直已经不记得了,只是恍惚觉得,现在这样也好,现在这样很好。 若是能够死在她的手中,也当是幸事一桩。 却听韩素道:“我原来想过杀你,然而如今又不想杀了。” “不杀?”薛瑞卓恍惚反问。 “有个问题我原本觉得已经不需再问,也不想再问,然而如今看来,还是应当要问一问。”韩素道,“你甚至愿意将性命交付与我,为何当初却要背弃婚约,甚至不当面与我来解说一句?你要弃婚,我韩素也并非纠缠不休之人,难道还会不允?还是你心中也以为,以妻为妾很好,只是此种要求,你说不出口,因而便使了旁人来说?” “我……”薛瑞卓张了张口,却是答不出话来,他有千万言语想要解释,然而此时此刻,却觉得不论哪一句都万般无力。他只得重复,“什么以妻为妾?我绝无此意……我绝无此意……” 韩素微微一笑:“我信。” 薛瑞卓更是怔在当场,“我信”,这两个字仿佛蕴含巨大魔力,当韩素再度说出“我信”二字时,薛瑞卓领受到的却不是喜悦,而是一种再也无法抗拒的巨大悲伤! 我信,我信,我信…… 千言万语,也抵不过这简单两字。 无尽悲痛,再没有阻碍,将薛瑞卓整个人纠缠其中,使他坠入无底深渊,再也无法回还! 他懂,他太懂了,他了解韩素,正如韩素了解他,因而韩素会说“我信”,而薛瑞卓也再没有什么时候能如此刻一般明白,韩素即便说再多的“我信”,他们也到底是回不去了。 正如韩素所言——“你甚至愿意将性命交付与我,为何当初却要背弃婚约,甚至不当面与我来解说一句?” 是啊,既是在意她胜过在意自己的生命,当初又为何背弃? 薛瑞卓完全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因为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答案。 如果能够回到当初……如果能够回到当初…… 他忽地弯下腰,一手按在心口,一缕鲜血从他唇角溢出,他惨然一笑:“素娘,我也不知……我不知道的。我……” 韩素后退一步,只是淡淡地看着他:“既已弃约,便不要再挂碍了。” 薛瑞卓只是哀伤地望着她。 “今日闻君一席话,我心中终是释然。”韩素道,“至少叫我得知,我当初倾心相许之人并不全然卑劣。” 他只是犯了年少轻狂的一个错误。 只是他不知道,这个错误一犯,却又引来多少恩怨情仇事。 “你不知……”韩素一叹,“你的确是不知,却并非不能知,而是不愿知,不敢知罢。” 水流涌动,她足尖轻轻一点,便将身化入水流当中,随波一卷,飘飘荡远。 薛瑞卓怔在原处,看着她的身影渐渐消逝在眼前,想要追上去,却偏偏无论如何也无法提起力气来动作。他一只手还按在心口上,唇角血迹尚未完全洇入水中,就有两行清泪从他眼眶中一滚,终是从他眼中滚出。 最后湮没海底。 第116章 寒山万仞缓渡(一) 韩素心头无悲无喜,一片宁静。 她舒展身体,随着水流渐渐去远。水波卷起,不论温柔还是狂暴,都将她抚慰其中,绵密醇厚的水元之气源源不断从水中渗出,又从她肌肤毛孔间钻入她体内,替她修复起千疮百孔的身体。 造物如此无情,却又如此有情。 韩素心中澄静,远近诸事交错而成的一幅幅画面有如流水般从她心头脉脉流淌而过,回首再看,诸般情绪皆定,却又是另一番滋味。 此前的种种危机,斗法交锋到此时再看竟仿佛全数是被隔在了另一个世界般,恍惚间遥远无比。 难得一刻沉淀,此番静谧感觉实在美妙难言。 相比起与人相处,竟是这般隔世独行更能使人畅快。 红尘多苦,不如归去——此番言语虽是当初致和老道蛊惑韩素,消其心志的魔音,然而细细回想起来,竟也不无道理。 从当初少年离家,至而今一十三载,韩素求索在仙途道上,其间所受磨练实在是言语难以尽述。而凡间已有种种不平,修仙界竟也并无不同。妖精鬼魅,仙道气象,魍魉小人,法气交加,若说凡间是红尘,修仙界难道便不是红尘了? 同有众生百态,贪嗔痴怨,情仇爱恨,一样天覆地载,水火交炼,同是万物熔炉,清浊汇聚。 此间软红十万丈,人人情态各不一,诸般烦扰,桩桩恼人,说一句不如归去真是半点也不为过。 红尘多苦,不如归去,而实际上,从另一个角度看,这一场修行之旅,又何尝不是一场归去之旅? 在天地熔炉,万丈软红中寻觅那一条归去之路,从大道看世界,从大道行世界,回归本真,而得长生。 人在世上,生下来本是一片纯净,自然便契合天道。红尘污浊,却将这本真染色,人在其中沉浮,要行往远方何其容易,而要回归当初却又何其艰难? 不如归去,却不是人人想归去便能归去的! 一死百了,又如何能算得上真正的归去? 唯有以大毅力,大智慧破浪而行,逆途而上,方才有可能触及本源,见得本真。 至于究竟长生不长生,在韩素看来,反而没有那般重要了。 她修行,从来就不为长生而修。 倘若得道,自能长生,长生久视只是道的一种衍生,因道不朽,故人不朽。长生不是目的,“道”才是归途! 至于修行路上遇上的种种魑魅魍魉,如致和老道,如雕飞云,如嵇之山,等等等等,不论其出身如何,血脉如何,神通如何,归根究底,也不过就是“魑魅魍魉”一言概之。小丑之流,不堪大道,若来阻碍,降妖伏魔又如何? 而如扇娘子、珍娘子此类妖精,反倒是比许多人类更要直率可爱许多,此类妖物虽为妖身,却有人性,或有一日,未必不能寻其大道,踏上归途。 诸般感悟自韩素心头流淌而过,她渐有所悟。 逝水虽无回,人却更要在这永不能回头的时光中寻觅当初,坚守当初,最终成道。 流水静静环绕,韩素心中种种念头却是越发清晰。既是要坚守当初,直面本心,自然亦是要直面自身七情六欲。皆因人之为人,皆有七情,此乃人道,摒弃只是下乘,掌控、归真才是上乘! 因而不论仇恨还是悲伤,既然存在,便当直面。该报仇自然要报仇,快意恩仇,分明爱恨,方才不枉此生。 否则即便修炼成仙,最后却忘记了最初修行的初衷,岂不等于空花一场,又是另一番可悲可笑? 念头通达之处,韩素心念穿行,忽见丹田中大海无际,烈阳波涛,明月相照。此间日月同辉,青空万里,原来如此宏大气象却是早便种在了丹田当中! 韩素心中顿时一片明朗,穿行周身再无阻碍。 真元随念而行,亦是加入水元气的奔行队伍当中,浩浩荡荡开始了对韩素身体的修复之旅。 正渐入佳境,豁然就有一声大吼在海中炸开,炸得数百上千、上万丈的水流间都是一片激荡,韩素被那声音一震,亦是不由得从全心的修行中退出,一时寻觅声源,片刻恍惚。 回过神来,就觉身上破碎的骨骼已是初步长合,体内经脉也不再如此前凌乱,而是被梳理出头绪,渐渐又有畅通之相。而体内痛楚虽是仍旧时时作怪,比之此前却又不知是要好上多少了。这一番自愈能力竟是比之雕飞云也并不差到哪里去,韩素细思之下,又忆起当初在剑岛之上与小老虎斗法时发生的种种事情,心中渐有所得——这样的疗伤自愈之力应当是与她那时隐约触摸到的某种大道规则有关。 我道! 剑道! 轮回之道! 过去现在未来是我,生者是我,死者亦我,生死轮回皆是我,“我”即是“我”,从来未变,从来不变,既然如此,伤即不伤,又有何区别? 然而此道规则委实深奥,韩素虽是隐有所悟,要立时全然掌控却也不能够。 她心中并不强求,隐约感觉到体内真元流转又快了几分,丹田中的烈阳与月华同时照射而下,阴阳相交,更将生机散布,渗入周身,修复损伤。 海中动荡却越发剧烈了,也不知那动荡的源头究竟在何处,韩素睁眼看去就只见到无数游鱼从身旁逃窜而过,其中不乏身躯庞大的巨型鱼类,甚至还有各种水类妖兽架着水遁滚滚而行。韩素浮在水中,就看到一只大乌贼喷着漆黑墨汁身躯一窜便从百丈之外窜行而至,它身上已经初具妖气,乌汁喷射之下旁边死鱼重重翻滚,有逃得快的勉力逃出这乌贼的墨汁侵袭,却也是纷纷给它让路,不敢阻它分毫。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乌贼触须翻动,间或伸出触手一卷,就卷起旁边一些气血充足的鱼类扔入口器当中,当场吞吃。 海中世界之凶残由此管中窥豹,可见一斑。 不妨斜刺里又窜出一只巨大的虾类妖兽,这妖兽挥舞着寒光熠熠的两只巨钳破水而行,眨眼间就不知行出多远,它与乌贼擦身而过,那乌贼喷出的墨汁却不能损伤它分毫,反而是它那巨钳轻轻一夹,就将乌贼破成两半。乌贼身躯当中飞出一枚略显虚浮的半透明圆球,虾妖张开口器一吞就将那颗摸约鸽蛋大的小圆球吞入口中,然后它身上的妖气便又更加浓郁了几分。 韩素知道,那半透明的圆球大约便是妖兽的妖丹了。 妖兽与人类不同,人类要结丹须得先修元神,元神一成,内丹自生。这一颗内丹的威力自然非同凡俗,却是仙凡之隔。 而妖兽的妖丹却是自灵智初开起始便能得有,此乃妖兽修行之基,有了妖丹妖兽方能吞吐天地精华,步步进阶。因而生有妖丹方能称妖,而妖有大小,分强弱,人类当中,能结内丹者无不是一方高手,妖兽当中,妖丹却是妖妖皆有,实在算不得出奇。分辨妖兽强弱的便不是有无妖丹,而是妖丹品级。 韩素虽然匮乏常识,却也能看出那乌贼的妖丹实在算不得什么,这便难怪它前一刻尚且耀武扬威,碾压比自己弱小的各类水兽,后一刻却又被旁的妖兽收割,成为他妖盘中之餐。 同样的场景在方圆数百丈内几乎是同时上演了不知多少场,平常时候因大海浩瀚,众妖兽分散而居,要遇上一头还需费些心思来搜寻,然则此刻海中动荡,群妖滚滚而来,竟是片刻间就窜出了数十头妖兽。韩素灵觉广大,身在海中只需略略一扫,方圆数百丈内的场景都能清晰收入胸中,她身化入水,早与大海气息交融,众妖行过虽是对她视而不见,然身处如此情境当中,她大开眼界之余却也不由得暗起几分激荡之意。 却不知是何方高人做法,竟能搅动这一海之水,说其是移山倒海也不为过了罢。 海中动荡越发剧烈,海水或起或伏,从海面上看是巨浪滔天,而韩素身在海中感受其中暗流搅动,更能清晰体会到诸多暗流中潜藏的无尽杀气。 一时之间,被杀气激荡,她竟有些维持不住水之意境的感觉。 远远近近,更有诸多妖兽嘶吼之声在海中瓮瓮传播,妖兽厮杀溅出成片鲜血,血腥味又引来无数食肉鱼类,不过片刻,韩素身周附近的海域就几乎被各种妖兽和鱼类填满,她游目四顾,竟是找不到容身之处! 这般奇景平日虽是难得一见,但若硬要插足其中却也有些多余,韩素当即不再停留,踏水而上便直往海面冲去。 片刻间她披水而出,迎面一瞧,就见一轮明月高悬夜空,月华铺洒而下,照起海上巨浪堆雪。 轰——! 无数海浪炸起,韩素甚至不及退开,就又被浇了一身海水。 海水温度冰寒彻骨,直拍得韩素骨骼生疼,以她对水之意境的领悟,竟也不能豁免这一伤害。 可见此刻的海水早已不同于先前的海水,此刻海水被大能所控,已是烙印上大能的意志,自然不能再由得韩素肆意亲近,化身其中。 亢昂——! 又是一声龙吟响起,紧接着韩素就听到一阵愤怒咆哮:“东陵王,你好卑鄙!” 一道男声悠然道:“本王当日能端了你的蛟窝,将你的小蛟抽血炼魂,今日自然也能轻易将你抓捕。孽龙何需恼羞成怒,你从前肆行海岸,兴风作浪,造下杀孽无数,如今被我收取,原在天理之中,你若当真要怨,就怨自己从前业障太多罢!” 原来海上如此动荡,竟是因为东陵王和蛟龙鄂尊在对战! 第117章 寒山万仞缓渡(二) 韩素飞身而起,远远向声音来处瞧去。 她脚踏剑意,猎猎海风吹拂过她的衣袍,她迎着海风瞬间就冲出数十近百丈的高度,月华临空,巨浪在脚下掀起,远远看去,那遥远天际处似有无数黑点浮动,便是以韩素的目力,竟也不能看清那些黑点究竟是什么。 可见其距离之远,至少在千丈之外。 若非韩素此刻居高临下,又是身在一望无垠的大海之上,也无法看到如此距离之外的事物。 她缓缓将真元运及双目四周,随着真元运至,远方黑点倒是清晰了几分,原来竟是一眼看去也难以数清的人类修士! 众修士各施手段飞在半空,因距离太过遥远,韩素并不能看清众人脸上神态,只能勉强分辨出这些人虽是飞在半空,却也只是漂浮原处,并无太多其它动作。 至于东陵王和蛟龙鄂尊的身影,却似乎并不在其中。 韩素这厢正思量间,更远处犹在众修士另一方的海面上却忽地暴起一团浓郁刺目的明黄光团。这光芒一出,便是天上月华都为之失色,更不必说旁边众多黑影,被那光团一照,自然更是渺小无比。 但听得明黄光团中龙吟阵阵,透过那刺目的光影,隐隐可见其中一条足有百丈长的巨大蛟龙在摇首摆尾,挣扎不休。 原来蛟龙鄂尊竟是早已被东陵王困在其中,眼看着便要伏首了! 龙吟之声越发剧烈,鄂尊身躯被困,只不住摆动龙尾拍打在那犹如牢笼一般的光团壁上。它虽是不得自由,然而它每一挣动却都能引得大海之上波涛迭起,海面上风声呼啸,天空中更隐隐有雷声相合,饶是韩素隔得极远,听得天空中隐隐的雷声轰鸣,都觉气血浮动。 鄂尊之威竟至于此,而能将它困住的东陵王又该有多强大? 韩素远远观战,都觉心神激荡,一时向往。 这还只是小世界中的高手之威,韩素却听方寻说过,天地之广,小世界无数,更有大世界三千,三千大世界之上又有无边仙界。仙界之中高人无数,化神期只是初初蜕凡而已,地仙遍地都是,天仙也不过是仙中起始,更有真仙、金仙、仙君、仙帝,无数风流人物,绝艳天才,或一时之雄,或流芳百代,长盛不衰。而今以小见大,可想那真正的大世界,还有大世界之上的仙界又该有多宏大了。 相比起世界之宏大广博,韩素如今即便是已经修至剑意三转,其实也还是太过渺小。 炼气尚且是在门槛之外徘徊,化神才算真正入门,大道漫漫,一时成就又能算得什么? 在如此宏大漫长,几乎无法看到尽头的大道面前,雕飞云之流当真便只有“可笑”二字可以形容。 韩素长舒一口气,周身真元流转,气血渐平,即便那远处的鄂尊再如何掀动山呼海啸,也不能再影响韩素分毫了。 “啪——!”鄂尊又是一阵猛烈拍击,但见那天空中原本隐约轰鸣的雷声越发明显了,雷声瓮瓮郁郁,只是闷响却不炸开,这是风雨欲来之势! 鄂尊怒啸:“东陵王你欺吾蛟龙一族,颠倒黑白的本事再如何了得,你也终究只是个卑鄙小人罢了!你为设毒计引吾入瓮,竟连亲子也能利用,比之吾辈妖类简直更无人性!本尊羞于将你视作对手!小人,虫蛊之辈!你今日不过是毒计在先,偷袭得手,算的什么高人!本尊咒你小人成性,大道永不能成!” 每字每句,皆如利箭,根根诛人心肺。 这蛟龙骂起人来竟是口舌如此之利,便是旁听者都只觉心气顿弱,暗暗气虚。有人也不免暗中嘀咕:莫非东陵王当真是用了卑鄙手段这才得将这蛟龙困住? 这时,明亮光芒之下,一个身着玄色蟠龙袍的身影终于踏着波涛出现在众人眼前。 他手上倒持着一柄长枪,枪尖寒光熠熠,映出一片宝气。他脚踩着一程又一程的波涛,一步步踏空而上,数十丈的巨浪在他脚下却安分乖顺得犹如已经被驯服的家畜,他踩着巨浪一直走到与光团中鄂尊平齐的位置,也不动怒,只是伸出长枪,向着那光团一点,缓声吐出三个无比威严的字来:“定——山——河——!” 一言既出,那一枪更像是从世外突出。 枪尖上宝光骤然大放,一霎那,不论是困住了鄂尊的明黄光团,还是天上的盈盈弯月,都在同一时刻黯然失色。 一枪点出,海浪平息,龙吟骤停,便连天上隐隐汇聚了风雷的云团都猛地停止吞吐。 同是“定山河”,那时雕飞云一击比之此刻东陵王一击,当真是一如萤火,一如星汉,简直不可同日而,完全没有可比性。同样的“定山河”,在东陵王手下竟能使天地失色,汪洋浪平,风雷骤歇,这是何等威能! 一霎那,整个世界都仿佛失去了声音。 天地间唯余东陵王那一句“定山河”悠悠回荡,说不出何等苍凉古远。 也不知是过了多久,东陵王忽然一拂袖,眼前困住了鄂尊的巨大明黄光团便在瞬间缩小成一点,化成一缕流光飞入他袖中。他抬手轻弹袖口,忽而转过头。 虽是隔了数千丈远,然而在这一览无余的天空中,韩素竟恍惚觉得东陵王这一望,目光直指处正是自己! 那目光淡淡扫来,在那一瞬间韩素却只觉眼前似有蛟龙怒啸,江海蹈覆,只这一眼,就看得韩素四肢冰凉,丹田中真元险些沸腾失控! 东陵王果然是在看她! 然而那又如何? 大道艰险尚且不惧,纵你是半步地仙却也不能凌驾大道。 ——要夺我意志?不可能! 韩素豁然转目,便即回望过去。 强烈的剑意从她身上蒸腾,在她眼中爆开。夜风吹处,她长发裙裾一齐拂动,乌发从她颊边吹开,“啪”地一声,就在她脸颊上拍出一道红痕! 这一瞬间的意念交锋激出气劲,竟使韩素颊边的柔软青丝都变得劲力苍然,拂动间有如刀鞭! “哼!”东陵王一拂袖,淡淡将目光转开,脚下虚空数步,便消失在重重夜色中。 直到他的身影彻底消失不见,远处观战众人间才爆发出阵阵议论声。 “东陵王竟将鄂尊成功抓捕,只怕过不多久他便要突破炼神,进入返虚期了罢?” “那却说不定,返虚,那可是真正的地仙,天下都有数的,传说中的人物。” “然而我等海外修仙界已有近千年不曾出过真正的地仙人物,倘若当真能再出一个,看那天外天众人还如何以正统自居!” 众人的纷纷议论离得韩素已是太远,即便她耳力非凡也不过模糊听到几句。 她松开紧握的手掌,却只觉得掌心中濡湿一片,东陵王那一眼虽未能将她意志击溃,然而双方修为差距毕竟太大,韩素受了那样一眼,此前尚在一点点修复的伤势到此时却又滞涩起来。 她恍惚回过神,才醒觉到自己适才观战的行为实在不妥。 而此刻仔细想来,她刚才之所以毫不犹豫便停在原处远远观战,而非是在发现战斗之人中有一个东陵王便立即远遁,却还是因为东陵王与蛟龙鄂尊在战斗间溢出的气势太过骇人,那一刻韩素心神尽皆为其所引,竟是失了平常的判断力。 韩素轻轻将双掌交握,擦过掌心汗湿。此刻迎风半空,但见月色幽谧,大海无垠,再回忆起适才所见,却又是另一番感受。 这尚且是她首次见到如此境界的战斗,这一战对她的冲击不言而喻,即便是再一次回到观战前,哪怕明知可能会因东陵王而遭遇危险,只怕韩素也同样不会就此躲开。 而东陵王后来望过来的那一眼竟隐约有几分剑修剑意成煞后的威势,韩素正面领受了这一眼的威势,此刻回想起来便觉韵味无穷,很有可以借鉴处。 大道虽万千,殊途却同归。 真正说起来,修行路上,“道”才是本源,而“法”,不过末端而已。 只是求道回归的逆旅之上尽有各种危机,因此“道途”才需有“法”护持,而从另一个角度来说,“法”又何尝不是“道”之显影? 因而“道”虽不同,“法”却或有相似。 韩素一边回味着适才所得,心中也思量:“那小蓬莱我如今却是不便再去了,说来此间它事已了,接下来便应当要去扇娘子洞府将那天罡玄金石取回才是。”雕飞云之事在韩素看来只是小节,不值得她心中挂碍,此等魑魅魍魉,不来则已,再来再斩!至于他背后的势力,那却是挂忧也无用的,不如勇猛精进,增益自身才是正途。 她暗中思定,取回天罡玄金石后便该再回那剑岛看看。一来还有小老虎恩情未报,二来经得这数日历练,她自觉剑意又有进步,因而也想重登剑山,再去印证一番。 而在此之后,她就要设法回归中土,完成对图突的承诺,然后再上天外天,诛杀姚丹,为祖父报仇! 第118章 寒山万仞缓渡(三) 再度沉水而入,韩素并没有急着去寻扇娘子的洞府,而是悠悠荡于水中,任由海水将自己包裹,一边汲取水中绵薄的元气为自己疗伤,一边默默沉淀近日来所经所历。 水之德,善利万物而不争,居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 大道之胸怀原本便不是寻常人能懂的,惜乎世间总有太多营营苟苟,小人心肠,因而即便是世间最温柔的水,也有狂暴凶猛,怒目伏魔之时。 如此看来,当善则善,当斩则斩,快意恩仇,岂不异于合乎道哉? 韩素心中渐渐平静一片,世界如此辽远广博,自然不必囿于小节,倘若事事都要再三挂碍,不必多久,心中灵窍便会积满尘垢,到那时又何谈大道? 水波凉柔,在月光之下深深浅浅,揉起一整片汪洋的细碎星光,韩素渐渐沉到了底。 也不知过了多久,正是心怀悠游间,韩素心中却忽起警兆。 是杀气! 她豁然睁开双眼,却不见她有旁的动作,只那水波微微一晃,她便已是顺着水流横移数尺。 一缕杀机破开重重水波,激荡而来。最终从韩素身侧擦过,带起水流一阵疾走。 就听一声大喝:“孽障!咄!” 随着这一声大喝响起,韩素头脑之间竟是微微一昏,显然来人这一喝中蕴含了音攻的法门。 正昏沉间,一片阴影兜头罩来,韩素再不能闪躲,就被一面大网罩了个正着! 那大网也不知是个什么法宝,一触她身便立时往里缩紧,网面上布满了锋利的倒钩,每一片锋刃上都带着无边煞气,随着大网的收紧便猛往她身上扎去。 ——好生恶毒的东西! 韩素虽惊不慌,手掌一按掌心中便现出一柄剑意凝成的长剑,她反手一划,挥剑横扫,剑光破开重重水波,霎时便划上那网身。 这一划之下却如中败革,以韩素剑意之锋锐竟也只是堪堪在大网上割出一道细口,却未能如她所愿般将整张网面划成两半! 来人却已是一惊,随即冷笑道:“能在这张九转天罗网上留下印痕倒也算你剑意凌厉,然则要破此网,纵你剑意三转也不能!剑道终是末流,修为才是根本,没有化神境的修为看你又能如何?” 听这声音分明就是长随在雕飞云身旁的化神高手嵇之山! 韩素心道一声:“来了!” 对于嵇之山的追杀她早有心理准备,这时却也不慌。眼看着那九转天罗网已是要将人捆个结实,她反手收剑,身躯忽然一晃,便身化流水,随着海中水流从这罗网孔洞之中穿行了过去。 这一下委实来得太过突兀,嵇之山再如何也料想不到,一个剑意三转的剑修竟能对水法有如此深刻的领悟。 剑修一生只修一剑,绝不可能还兼顾它法,这本是常识。嵇之山又如何能想到,韩素却是以武入道,走的是一条从来没有旁人走过的道路,自然就没有人会告诉她剑修只能修剑。她以流水剑意为基础领悟水之奥义,水法的诸多妙用于她而言就像是呼吸存在一样自然随心,绝无半点滞碍,更不会影响到她剑意的纯粹,仅此一点,就可见她与普通剑修绝不相同。 韩素对水法的领悟始于剑意,又不拘于剑意,水之而来,聚可成汪洋,碎可成雾烟,千变万化,聚散由心,当她身化流水,穿行一个九转天罗网又有何难? 大惊之下,嵇之山也顾不上那九转天罗网,他抬手掐出一个手决,一面带着古朴雕花的八卦宝镜就被他翻转手中。那宝镜一翻,镜面上顿时射出一片巨大的八卦虚影,不偏不倚就将韩素照了个正着! 嵇之山一只手上手决变化不断,另一只手并做法指指向韩素,口中冷笑不断:“便是逃脱了我的九转天罗网又如何?再吃我这一记琉璃归星镜试试!” 他话音未落,那巨大的投影八卦已是快速旋转起来。 阵阵雷鸣风啸之声从那旋转的八卦中冲撞而出,嵇之山手掐法诀,口念咒语:“一雷始动,平地风起,山水成泽,离火经天!” 随着她咒语变化,韩素脚下竟是忽地一陷——她原本漂浮在海中,脚下原是幽幽深水,岂料嵇之山咒语指处她脚下海水竟在瞬间化成了一片几乎望不到边际的沼泽! 那沼泽中传来绝大的吸力,韩素运转剑意抬脚欲出,凌厉刚正的剑意与沼泽一撞,顿时发出嗤嗤之声,却也只是稍稍缓解她下陷的速度,根本不能助她将这沼泽摆脱。 嵇之山大笑道:“我特特从七宝阁中借来这件琉璃归星镜,便是要克你剑意!当真以为剑修便天下无敌了么?小辈,束手待缚,饶你不死!” 随着他话声响起,更有狂风卷起雷火,呼啸着便往韩素身上直扑! 韩素只淡淡道:“走狗之流,我不屑与之交谈。”随即闭口,抬手一指,一道匹练般的剑意便似长虹破世,在她身周一环,立时将诸多雷火击碎,留下散碎火星与电光却不等触及她身便被她身上勃发的剑意击成虚无。 “小辈好胆!”嵇之山冷哼一声,忽转目一瞪,那八卦虚影中就猛地传出一声咆哮来。 雷火散开处,一只足有十丈高的岩石巨人从八卦艮位之中钻出,这巨人虽是一身土色,土石一般的身躯上却隐隐泛着金钢的光泽,随着它的出现,一股宛若山岳临空的巨压便也在同时向韩素袭来。相比起这十丈高的岩石巨人,这一刻韩素当真渺小得犹如蝼蚁了。 以这岩石巨人的身高大小与威压,怕是只需一抬脚,便能将韩素彻底踩踏至死! 更何况此刻韩素正被嵇之山唤出的沼泽陷在当场,根本不能移动。 虽已如此,嵇之山却仍不罢休,他继续掐诀做法,八卦盘中又陆续钻出威势不逊于之前岩石巨人的雷霆巨人,火焰巨人,更有巽风穿梭其间,每一移动都如刻刀锋利,一同向着韩素直击过去! 原来这就是元神高手正面直击之威,法宝能力之强大,一至于斯! 韩素豁然抬头,身上剑意吞吐,心中战意高昂。 第119章 寒山万仞缓渡(四) 茫茫碧波当中,韩素游目四顾,但见面前三尊巨人俱是高如山岳,人站在中间,前后左右的道路俱被封住,一股股恐怖的巨压便直扑而来! 若是心气稍弱之人,只怕被这巨压一逼,心胆便会为之所夺。 为首的岩石巨人抬起那犹如巨型磨盘一般的大脚,便是一声大喝:“吾战!” 那喝声犹如无数巨石滚滚而下,轰隆声中,韩素身上真元都不由得一滞。 饶是以她的胆气,如此面对如此对手,在这样的气势交锋下都不自主心胆为之一寒,顿生凛然。 岩石巨人的大脚已是踩踏而下,巨大的阴影便当头将韩素罩住,此时此刻,她膝盖以下已是全然陷入了沼泽当中,避也不能避,躲也不能躲! 此情此境,当真是四顾茫然皆无路,天地亦是尽逼仄。 眼前阴影越发之大,一瞬间恍如流星坠下,根本不给韩素思考对策的时间! 她所能凭仗,便唯有心中那点剑意。 此时此刻,一切机巧皆是虚妄,既然不能闪躲,那便战又何妨? 即便相较于这大如山岳的岩石巨人,韩素渺小一如尘埃,然而身可死矣,志不可灭! 相对于那宏大苍茫,几乎看不到尽头的大道而言,凡人微躯不也同样是如尘埃般渺小?可面对大道,尚且有那许多蚁命微躯前赴后继,她身在熔炉中,同样亦是其中一员,此时此刻便更要化不可能为可能! 仙凡之天堑都能跨过,又岂能在今日夭折于小人之手? 韩素手中凝出长剑,这一柄长剑却不同于她平常随手用剑意凝成之剑。她剑意已至化形境,千变万化,一瞬间便可化出万千飞剑,只要她本身真元足够,她甚至可以让方圆百丈之内都布满自己剑意所凝之剑。因而她平常随手凝出的长剑往往不足她剑意的千分之一,她丹田海中有日月同辉,汪洋恣肆,原本真元之雄厚便远超同阶,甚至在整个炼气阶段也是上上之选,所以她平常出手,只凭一缕锋锐剑意便可轻松杀敌,所向披靡。 即便面对雕飞云那一战来得艰苦,可那时候也不同此刻。 韩素从不曾在雕飞云身上感受到这样的,足以让自己灭顶的压力! 这就是境界的压制,就像雕飞云,他所习功法当然要比嵇之山更强横不知多少倍,可同在炼气这个大境界中,即便雕飞云是炼气巅峰,韩素还只在炼气中期,雕飞云终究未成元神,却也不能在境界上压制韩素。 嵇之山却不同,他修成元神多年,战斗经验无比丰富。再加上之前韩素与雕飞云战斗时他就在旁边近身观战,对韩素的各种手段和剑意境界也有着十分直观详尽的了解,当他起意要来追杀韩素时,他所能爆发的战斗力又岂是雕飞云可比? 从九转天罗网,到琉璃归星镜,从唤出沼泽压制,再到使用巨人强攻,从言语乱人心神,到境界直接压制,嵇之山步步紧逼,招招从容。就算韩素是已经修成三转剑意,是传说中号称可以越过大境界碾压敌人的剑修,可她一来并不熟悉修士间的战斗,二来修成三转剑意的时间毕竟太短,又从来没有修习过系统的功法,光只是凭借剑意粗暴抗敌,又如何能发挥出三转剑修的真正威能? 更何况嵇之山并不因为对方修为比自己低一个大境界就生轻敌之意,他从一开始就是全力以赴,誓要在此一次将韩素诛杀当场! 这种情况下,韩素一身剑意反而收束起来。 当岩石巨人大脚压下,巨大的压力之下她忽然福至心灵。体内那原本无论如何也无法全然压缩的庞大剑意忽地一转就涌入她掌中,最后被压缩到极致,凝成一柄长剑! 剑长三尺,宽二寸,秋水为刃,剑意为魄。 本是极致简单的造型,却拥有无比流畅的剑身,每一处都仿佛天工打造,使人乍一瞧去竟不会觉得这是杀人之剑,反而会将此剑看做一件无与伦比的艺术珍品,捧于手中,日夜观之,品味其妙。 倘若有其他身怀系统传承的剑修在此处,只怕就要惊呼一声“本命灵剑”了。 可惜韩素此刻处身海中,身旁只有虎视眈眈欲取她性命的嵇之山,这一柄本命灵剑凝成,却非但没有旁人欣赏,便是她自己也不知道这柄灵剑对自己的意义。 韩素只知道,手中这柄长剑不同以往,却是她毕生剑意所凝。 这柄剑中不仅包含了她毕生的剑意,凝聚了她对剑道的所有领悟,更在这一刻汇聚了她全身真元,以及此时此刻不战即死的惨烈气势! ——我心似汪洋,面如明镜,暗流潜藏。静谧时可容万物,狂暴时必然怒涛汹涌! 韩素单手撩起,轻轻挥剑。 这一剑,可以说是她一生当中,最为巅峰的一剑。 恍若惊鸿划破永夜之暗,流星坠落无底之渊,逝水一出,天地皆悲,而前路,又有谁可阻我? 当巨人脚掌压下,韩素剑尖正好轻点其上。 一瞬间,韩素身不移,臂不动,只以手腕发力,就在方寸间击出了一万三千剑! 海中无处不在的海水成了她的眼睛,无数双眼睛一齐涌上,从各个角度为她观察敌人,将其剖析得分分明明,纤毫不漏。 韩素知道了,这只岩石巨人本是由天地至厚的土元气组成,在它的核心心脏处,却有一团鸽蛋大小的后天戍土之精悬浮其中。戍土之精上延生出无数脉络,那些浓郁的土元气便是依附这些脉络而紧紧凝聚在一起,更有无数玄奥符文加持在这岩石巨人之上,每一道符文都形成一种力量,这些力量最后互相牵制,达成平衡,便形成了如今的岩石巨人。 这原是一件精妙之极的炼器佳作,韩素并不懂得炼器,但是她却知道怎么攻敌弱处! 一瞬间,韩素击出的一万三千剑每一剑尽皆刺在岩石巨人脚掌中心大脉之上,通过这一条脉络,这一万三千剑中所蕴含的神秘力量和凌厉意志便如潮涌浪迭,瞬间轰破了岩石巨人的防御,又顺着这一条脉络钻入它全身,隔着它的巨大身躯,将每一击尽皆击打在它体内脉络集结之处! 寸劲! 方寸之间见真章,沾衣发力,连绵不绝。 竟使这一万三千剑在这一刻连成残影,最后快到了极点,虽是一万三千剑,却又只如一剑! 这便是凡俗武学中的寸劲技法,说起来这技法虽不简单,在凡人武者当中也往往只有真正的高手才能掌握,但相比起修仙界中浩如烟海的神妙剑诀,凡俗中的寸劲之技又能算得什么? 可是这一刻,韩素却偏偏用这俗世中至为简单,又至为精妙的技法打破了面前岩石巨人的防御。 这巨人高达十丈,一脚踏下又何止一山之力?韩素身在其下,一人一剑当真是渺小无比,她无处可躲,便只有一战!没有仙诀,她还有武技。 寸劲! 又岂可小看凡人智慧? 这一瞬间,韩素将这一技法发挥到了极致! 试问凡俗间又有谁人能在一个呼吸间挥出一万三千剑? 这是一个不可能的数字,韩素却做到了! 而当凡俗技法被发挥到极致时,竟能拥有如此威能! 岩石巨人在韩素手中那一柄对比起来只显得纤细无比的长剑刺击之下轰然炸开,裂成无数坚硬的土石碎片。碎片纷纷而落,有些打在韩素身上,有些落在韩素脚下的沼泽地中,却让她脚下沼泽迅速干枯起来。 “这是什么招数?”嵇之山当即瞠目,一手指向韩素,脸色在一瞬间变得难看无比。 岩石巨人碎裂形成的反噬当即就让他內腑震动,便连元神都不由得昏了一昏。他忍不住就将手按住脑袋,另一手甚至顾不得继续掐诀,忙忙从储物袋中翻出丹药来吃。 韩素却也不好受,那一剑耗去她太多心力,一剑之后她体内真元几乎枯竭,持剑的右手手腕更是止不住地痉挛起来。她剑交左手,也不去管漫天土石碎片的打击,只是使了个巧劲将脚一拔。 这一拔,竟是从沼泽中拔出来了! 嵇之山大惊,当即也顾不得说话念咒,只将手一指,八卦盘中的火焰巨人和雷霆巨人就轰隆隆向韩素奔去。 八卦盘中原本有三只元气巨人,这三只巨人成犄角之势将韩素包围,本是同时向韩素攻击的。然而谁料韩素速度太快,却是不等火焰巨人和雷霆巨人将攻势展开,就已是一剑将岩石巨人击破。 而从嵇之山召出三大巨人,再到韩素击破岩石巨人,实际上通共也不过是过去了一息而已。 火焰巨人口吐烈焰,那火焰形成一排长墙,蒸腾起一片海水,便向韩素烧去。 这火焰色泽不同于寻常凡火的艳红,却是炫白中带着些许幽青,其中隐隐压抑着山洪之势,可想其温度之高。 雷霆巨人更是连连锤打胸膛,射出道道粗如儿臂的青色雷电,直向韩素劈去! 嵇之山面色狰狞:“竖子受死!” 第120章 寒山万仞缓渡(五) 当是时,烈焰怒焚,狂雷天降,一瞬间,韩素身周方圆百丈内的海水都蒸腾起来! 虽远远不及当时东陵王与鄂尊对战时几乎将整片汪洋都搅动的声势,然而此时此刻,嵇之山这两击于韩素而言已是灭顶之灾。 根本无处可躲! 韩素更不躲,她做了一个让嵇之山无论如何也料不到的动作。 此前挥剑击破岩石巨人,韩素已将全身真元消耗殆尽,她右手在一瞬间持剑击出一万三千剑,一击而成后,她手上筋骨无法承受这样高强度的动作,更是一击之后便即抽搐起来。她右手整条手臂都在止不住的颤抖,回复之前,这条手臂便算是废了。 再加上此前伤势至此亦未能完全愈合,此刻的韩素无疑已是强弩之末。 嵇之山是已经修成元神的人仙,论战斗天赋他或许不及韩素,但在修为上他却是毫无疑问力压韩素一头,就是韩素再如何天纵奇才,也不可能在一时半刻间跨过重重关卡,从炼气中期直升到化神期。更何况韩素身无仙根,有今日成就更多是得益于自身艰苦不懈的努力,以及半生历练而来的颖悟。 无论如何,韩素其实算不得有天赋。 短时间内她更不可能在修为上追上嵇之山。 嵇之山占据着绝对的修为优势,只需元神轻轻一照,便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将韩素此刻状态看个分明。 他明知韩素此刻几无再战之力,当下里抬手又射出一件法宝。这法宝一脱他手便立即长成一排巨木,巨木连排成林,瞬间便以嵇之山为中心,将方圆三十丈围了个严严实实。 嵇之山这是在防韩素逃遁,他却料不到韩素根本就没有半点要在此时逃走的意思。 就在嵇之山设置防护的一瞬间,韩素已是剑交左手,一步跨出,倏忽跨出数丈距离,一剑向他刺来! 汹涌的烈焰和狂暴的雷霆一齐在她身后炸开,掀出重重气浪,她却借着这一股强劲的冲力瞬间穿越空间,一剑,已是割上嵇之山咽喉! 流光划过,剑光尚在数丈之外,而韩素一剑已经到了嵇之山身前。 宛若逝水之奔腾,时光之流泻,即便韩素此刻已是气力不济,真元殆尽,然而她的剑意却竟然更加高涨,更加凝实,也更加凌厉了! 嵇之山大睁的眼中在这一刻已只剩下这一剑。 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在这种时候韩素居然不逃,反而是宁可生受了烈焰和雷霆的伤害也要出剑将他斩杀! 在这之前,嵇之山已经是十分高估韩素了,他并不因为韩素修为不如自己就认为自己一定可以碾压对方,然而毕竟修为差距太大,嵇之山虽是已经足够谨慎,却也从来没想过在这一场猎杀中自己居然会变成被反猎杀的对象! 一瞬间,韩素那一剑在嵇之山眼中被无限放大。 他瞳孔急剧收缩起来,视野之中一片茫茫,唯余那一点剑光,在他眼中宛如天河倾泻,洪流急卷,就那样带着一往无前的忘我奔腾之势,轰击而来! 也不知是过了多久,又仿佛只有一瞬间,嵇之山甚至不能闪躲,他呆立原地,从心灵到元神,全都被这一剑占据。 然后他就感觉到脖子一凉——但见人头飞起,嵇之山被一剑斩首! 直到下一刻,鲜血这才泉涌而出。 人头晃晃悠悠,一路挤开海水,直向海底沉去。 那一具无头尸身上却飘飘荡荡地飞出一个身躯略显虚浮的人影,在刚刚出现的那一刻,人影神情中还带着些许茫然与不可置信,然而当他将目光转移到韩素身上,他的神情却立刻就变了。 他先是睁大了眼睛,紧接着脸上现出怒色,下一刻,他忽地合身一扑,一手曲成爪状,便向韩素击来! 人影无声尖啸,恐怖的啸声破开重重水波,虽是不见具体的声音,然而这尖啸声却显然是直接作用于人魂灵之上的某种秘法,尖啸起时,韩素脑中就是一昏,一阵剧烈的疼痛就从她头脑间直传入她四肢百骸。这一瞬间,她甚至是隐约看到了自己的灵魂,那是一个散发着淡淡白光的半透明虚影,此刻这虚影却正挣扎在肉躯之间,仿佛随时都要脱体而出! 这是嵇之山的元神秘法,他身虽已死,然而元神尤存,便算不得真正死亡。而之所以说修成元神才算是真正的与凡有别,也正是因为如此。 元神不死,真灵不昧,即便轮回转世了,他也还是嵇之山! 韩素牢记着方寻说过的有关元神的神妙,也做好了直面嵇之山元神的准备,她甚至想过要在斩杀嵇之山肉躯后的第一时间再将对方元神斩灭,然而一切设想却都在真正面对嵇之山元神攻击的时候化成了泡影。 原来元神之强,一至于此! 在嵇之山已经将要凝实的元神之躯面前,韩素的灵魂脆弱得就好像纸糊一样,更为可怕的是,嵇之山他还拥有元神护盾! 即便韩素此刻魂灵不被对方所慑,要想一剑斩灭对方元神也绝非易事。 虽然方寻也说过,化神境界内,肉躯但有损毁,元神一旦离体就等若是无根之木,无水之源,将会无比脆弱。然而万事总有例外,而拥有元神护盾的嵇之山便正是这例外中的一员! 一时间,韩素只觉心荡神摇,握剑的那只左手亦是连同右手一起痉挛起来,几乎就要握不住手中之剑。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嵇之山元神厉啸而来,一抓锁向韩素咽喉,韩素却无力反击。她整个魂躯都在摇摆,挣扎着想要应和对方的灵魂啸音,脱体而去!在这样剧烈的动荡中,韩素几乎失去了对肉身的掌控。 死亡的阴影将她笼罩,这一瞬间直击而来的绝望感甚至超出了以往任何一次! 因为这一次,韩素甚至失去了反抗能力。 ——直面死亡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你已经不能反击,甚至是失去了反击的意志! 灵魂的动荡使得韩素一直以来坚若磐石的意志都受到影响,那一瞬间,她脑中竟是一片空白,什么也无法思考。 “受死!”嵇之山的元神面容扭曲,无声嘶吼起来。 生死一线间,眼看着韩素竟已不能再反抗,她手中长剑却忽地跳动起来! 嗡——! 一声剑鸣,恍若惊鸿划破永夜之寂,猛地就挣脱束缚,在绝无可能的境地中以无可阻挡之势放出它独有的光华! 韩素正在恍惚中的灵魂猛就一颤,她听到了什么? 是了,那是她的剑意在呐喊。 剑心不止,剑魂不屈,谁能让我屈服! 随之喷涌而来的便是韩素心中近乎无穷无尽的愤怒,恍若深海之底酝酿积年的火山终于爆发,轰然之间便掀起怒涛狂啸! 韩素忽地向着嵇之山贴身一靠,任由对方利爪袭上自己咽喉,而她手中长剑则顺着对方三面元神护盾运转间的间隙,从一个往常绝无可能的角度忽地钻破护盾防御,绕上对方颈项。 嵇之山的利爪不由得一顿,他不曾料到韩素在这一刻竟还能有反抗之力,更不曾料到韩素居然敢无视自己的攻击,以这种一命换一命的架势来同自己拼命! 韩素要拼命,他却不想拼命。 他在修仙界战战兢兢多少年,艰难险阻修成元神,为了便是那一条不死大道。长生久视,谁人不想?而今他已得人仙之位,又如何舍得拿自己珍贵无比的元神去同对方拼命? 须知元神不死,则真灵不昧,而元神一死,却是魂消魄散,从那以后,这天地间便再不会有他嵇之山了,便是轮回转世都不能! 嵇之山心胆俱寒,顿生退意。 然而便是这一瞬间的退意滋生,却使得他终慢韩素一步。 狭路相逢,他想退,韩素却不能由得他退。 就在嵇之山意志动摇的那一瞬间,韩素剑意突进,猛地向前就是一割! 一招之差,生死立判。 “你……”嵇之山的元神瞪大双眼,就如同他此前肉躯上的双眼一般,用难以置信的眼神瞪住韩素。他张开嘴,无声地吐出一个字,最后头颅一歪,然后他那个一直处在半虚半实间的元神之躯便仿佛冰雪遇见烈阳一般,在韩素面前以一种肉眼可及的速度,飞快融化,最后消散无形中。 真真正正的烟消云散,点滴不留。 韩素伸手去触,却只抓到一缕快速散逸的轻烟,而便是那一缕轻烟,也不过在她掌心中一触,留下些许冰凉触感,片刻便即消逝无踪。 她怔了片刻,随即就听到身后阵阵轰隆巨响传来。 转头一看,却是那琉璃归星镜失了人主持,依附于这宝镜而存在的火焰巨人和雷霆巨人自然也就在片刻间如推金山倒玉柱一般倾颓在地,最后亦是化成阵阵元气波动,消散无踪。 巨大的元气波动冲击得韩素身上一阵剧烈疼痛,她定了定神,才发现自己后背上粘腻一片,鲜血从其中不断流出,有些散入了海水当中,有些则沾附在她衣服上面,她只是稍一动作便惹来钻心的生疼。 而更可怕的却是,水中已有一波波妖气波动或远或近的传来,其目标明显便是韩素的方向。 显然是此间战斗造成的血腥气引发了海中妖兽的追逐,以嵇之山化神期的修为,他血液中蕴含的元气之强可想而知,对那些妖兽而言,显然不异于天材地宝。 韩素再顾不得其它,心念一动便快速点穴,止住自己后背的流血之势,同时猛往水下沉去。 第121章 寒山万仞缓渡(六) 直到沉入海底,韩素才稍稍缓一口气。 虽是隔着重重水压,然而上方的妖气波动仍是阵阵传来,并不被海水所阻。韩素心知,以自己此刻的状态,适才只需稍慢半息,都有可能被众多妖兽堵在当场。到那时,她即便是能越级斩杀化神,却仍旧免不了一个葬身妖兽之腹的下场,若是当真如此,那却也太冤了些。 经此一战,韩素对修仙界的战斗手段又有了新的认识,那些玄奇的法宝、咒术,不论哪一种都是韩素此前想也想不到的,这一刻险死还生,她不由得便心中起念:“我对修行诸事的了解委实是太少了些,这般无头无绪的修行,又与盲人摸象何异?纵使方寻说过,上古修真都是师法自然,所谓法诀也俱是前人所创,唯有最为切合自身之法方是能得大道之法,然而如今毕竟已不再是上古了。世易时移,我却是修行在现世当中,纵使有心要自创法诀,然而大道毕竟未成,却也不能就此脱离了现世。” 她又想:“《礼记》曰:独学而无友,必孤陋寡闻也。即便是俗世修道也常常讲究法财侣地,我若是闭门造车,而不能真正放眼看这三千世界,那大道之说也终归不过空谈而已。” “方寻出身仙界,见识不凡,但他也终究只是个不到弱冠的少年人,自身经历尚且不足,纵使能与我时常论道,却也不能真正全面地将修行诸事一一与我说个分明。况且他在仙界,我却仍旧在小千世界中徘徊,尚且寻不到去往大千世界的道路,与他原本便差距极远,又岂能事事尽皆依赖于他?” “若是可以,此去天外天,一旦报仇事了,再去寻个宗门加入了也好。” 一个瞬息间,诸般念头皆从韩素心中流淌而过,她却也来不及细想,只是模糊定了念,身上的疼痛就将她全部注意悉数拉走,让她再不能分心去思虑它事分毫。 恍惚间似有妖兽的厮杀声从不知名的远处朦胧传来,韩素勉力放松身心,只管顺着水流而走。 她这化水之法颇有玄妙,既不消耗真元,也不耗费神念,只是对心境要求极高。而一旦身化入水,即便韩素还是那个韩素,可此时此刻哪怕是极熟悉她的人就站在她对面,却也会在不经意间将她忽略,只将她看成万千水流中的一小缕,而绝不会对她多加注意。 韩素也正是凭借此妙法,才能在此刻的重伤状态下漂流海底,却不需太过担忧有旁人或妖兽来扰。 相比较起在隐蔽处寻个地方打坐疗伤,对韩素而言,反而是随波漂流海中更为安全。 深海之中水压大得恐怖,然而韩素既已身化入水,这水压于她便也算不得什么了。反而是越到海底,海中的水元气就越是浓郁纯正,如此一来,正可助她滋养身体,回复伤势。 渐渐日升月沉,阴阳交替,漫长的黑夜终于过去,一轮旭日从云层中一跃而出,万道金波再洒汪洋。 烟云缭绕的小蓬莱仙岛于这一刻再度轰然洞开,但闻乐声阵阵,一列由飞马拉车的庞大车队就在乐声当中逶迤而出,八乘三十六马,宫娥相随,人仙驾车,当头站立的女仙手捧花盏,迎风而立,更是仙姿妙色,令人见而忘俗,不胜心悦之。 岛中众人议论纷纷,在外海,能有这样排场,会做这样排场的,除却东陵王,不做第二人想。 有人疑惑:“如今距离仙会结束的七日之期尚且还有好几日,东陵王为何这就走了?” 就有人来解惑:“你竟不知,东陵王昨夜成功抓捕了蛟龙鄂尊么?说起那一战我却是旁观了的,那蛟龙鄂尊当真了得……”他得起兴,一时是滔滔不绝。 也有人注意到东陵王车架最前方的绝色女仙,就惊叹:“竟是敏仙子!此番东陵王回归仙府,竟是将敏仙子就这般的带了回去!” “咦?敏仙子出嫁,不说是如那凡俗贵女般的十里红妆,至少也需得着了人堂堂正正来迎才是……” 便有人嗤笑:“堂堂正正来迎?还真当敏仙子这是嫁入东陵府了?有这般嫁人的么?只怕,敏仙子这是给飞云公子做侍妾去咯!” “飞云公子……”忽一人说道,“不是生死未卜么?” 众人立时噤声,各自对视,顿生凛然。 一张追杀令悄无声息地在海外修仙界流传了开来,追杀对象,韩素!追杀奖励,上品九转孕神丹一枚! 暗流悄然涌动起来,并不因东陵王的离去而稍有平歇。 这一切韩素都并不知晓,她在难得的沉静中修养身体,日复一日,时光便如流水飞速逝去。 因受那一枚上品九转孕神丹所激,而几乎将整个海外修仙界翻了个底朝天的修士们却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竟能有人以一种比鱼在水中尚要玄妙几分的姿态在海水中长久生存下来。须知修士手段虽然玄奇,海外修士更是惯常入海,但人终归是人,借助法器法宝或术法之力入水一时是一回事,而长久生活在水中却又是另一回事。 人到底是人,纵然修士们手段百出,能在水中一时断绝呼吸,又或倚仗法宝法术辟水而行,可人力有时而穷,修士们的种种手段多是倚仗一身真元而出,一旦真元耗尽,便是修士身在海中也有被淹死的可能! 更何况海中妖兽众多,漩涡暗流无数,深海之中水压极大,更有不少修士因无法抵抗那样的水压而根本不能深入海底,鉴于种种险阻,天底下又有几人能安然存身海中,长达数日,甚至是数十日? 偏偏韩素做到了! 沧海茫茫,韩素身化流水随波而行,在众多海外修士各施手段寻她踪迹时,她却已是随着水流穿行过海底山脉的雄奇,见识过无数场妖兽厮杀的惨烈,也曾在静谧时细观海之柔情,体味万物生长的喜悦。大海广博,纵是众修士手段百出,又如何能在这几无边际的汪洋中将已经身化流水的韩素找出? 一晃两月过去,因始终不见韩素踪迹,海外修士们搜寻她的热潮也就渐渐消退。这一日绕过一段暗流,韩素忽然心有所感,她心念动处,身形一转便即从水中化出,就听得身后一道声音又惊又喜:“韩娘子,是你么?” 韩素挥袖拂开一缕缠绕而来的水草,移目一看,便觉眼前一亮。 但见眼前一个妙龄女子娉娉袅袅站立当场,水波缭绕间,她身上淡金色的华服裙角亦是随之摆动,她盈盈望来,那一双秋水目中便仿佛写满了万语千言,使人不觉沉沦。 论其美色姿态,竟是敏仙子也要稍逊三分! 第122章 寒山万仞缓渡(七) “你是珍娘?”韩素缓声问道,虽是问句,但语气中已然肯定了自己的猜测。 但见眼前女子螓首蛾眉,秋水为眸,她身量虽是比韩素略矮,然而姿态纤巧,气度高华。她身上穿着月白色的高腰襦裙,外罩浅金色大袖罩衫,衣摆裙裾顺着水流一并逶迤而下,使人一眼看去恍然便觉此女仙姿玉色,说不出何等美妙。 然而她容貌如此绮丽,却偏偏顺垂着一头银丝。她满头银发披泻身后,那银发之上虽是泛着淡淡光泽,使人一眼望去如见月华星辉,但终究红颜白发,令人凭添感叹。 韩素在扇娘子的洞府见过这位珍娘子,不过当时这女妖虽亦是化成人形态,却因为伤病而不得不伏身在自己的本体贝壳中,韩素只见到了她一个背影,却并未见过她的真面目。不过虽只见了一个背影,韩素却依旧记得了她的气息,此刻见她俏生生立在自己面前,自然不会认不出她是谁来。 “奴家正是珍娘,见过韩娘子。”珍娘红唇微弯,脸上现出一缕笑意,敛衽便向着韩素盈盈一拜,“终能见到韩娘子,可当面谢过救命之恩,珍娘实在欣悦。”她声音低柔悦耳,犹如世间最缠绵的水流一般,一言一行俱都充满了温润婉约之意,若不是她那一头不同寻常的银发明白昭示了她女妖的身份,她整个人便当真如那俗世中的大家闺秀一般,实在叫人赏心悦目到了极点。 韩素抬手虚虚一扶:“珍娘不必多礼,我并非平白出手,既已取过扇娘所付酬劳,便算不得对你有恩。” “活命之情,岂能由俗物等价换之?”珍娘微微一笑,也不多说,只顺势起身,抬手虚虚一引,“韩娘子这是要去取回那天罡玄金石罢,奴家与妹妹的洞府便在这边,韩娘子请罢。” 韩素从身化流水之境中出来便已是察觉到自己所处位置距离扇娘子的洞府不远了,因而在此间见到这珍娘却并非巧合。或是她心有所思,因而即便是放松了对身体的掌控只是随波而行,亦在不知不觉中顺着水流来到了扇娘子姐妹的洞府之旁。此间玄妙,实在难言,韩素也不去多思,总归顺其自然,自有道理。 不多时,两人已是穿过那于旁人而言险之又险的地洞暗流,顺着天罡玄金石的缝隙到了扇娘子姐妹洞府当中。 扇娘子早听得动静出门来迎,待韩素身形化出,她脸上顿现惊喜之色,却是劈头便道:“韩娘子,你终于来啦!” 不等韩素回答,她伸手就来拉人,口中亦是忙忙道:“韩娘子,这些日子奴家姐妹寻你可寻得好苦,只怕你被外面那些修士抓了去领赏,可真是……”她跺了跺脚,已是将韩素一手拉住。 韩素并不习惯与人近身,更何况她初初接触修仙界便迭遭波折,很是见识了一番修士们的诡谲心肠和手段,此时纵使是跟着珍娘子深入了她们的洞府,心中却也还是存有警戒之心的。 警戒,原是武者的本能,韩素以武入道,对此更成习惯,此刻即便心中坦荡,却也下意识便要将手让开。然而一来扇娘子动作太快,二来对方眼中闪烁的喜悦与担忧实在显得太过真实,韩素此前识得这个妖精,知道她涉世未深,看似狡黠诡诈,实则计谋拙劣,心无城府,因而动念之间终归是任由扇娘子将自己的手拉住,心中则想:“正好借此试她一试。” 就觉抓住自己的那只小手柔软中微微透着珠玉的凉意,与人类肌肤还是存有些许细微差异,这差异之小,若非韩素剑意通达,触觉敏锐,寻常人是体会不到的。 韩素问:“你说有人要抓我去领赏?” 扇娘子睁大眼睛,诧异道:“东陵王的追杀令在海外修仙界是人尽皆知,韩娘子你自己竟不知晓么?” “原来是东陵王的追杀令。”韩素点了点头,对于东陵王会下追杀令一事她虽有惊讶,但亦觉此事是在情理当中,对此她早有心理准备,因而并不惊慌。 扇娘子还在一叠声追问:“韩娘子,当真是你杀了飞云公子么?”说话时她脸颊泛红,眼中光亮隐隐,神情间既是紧张又在紧张中透着几分奇异的期待。 韩素道:“我的确下了手,但雕飞云如今究竟是死是活我却不知了。” 扇娘子脸上却显出几分失望的神色:“原来飞云公子并没有死么?”言语间竟是颇有遗憾之意。 一直含笑静立一旁的珍娘终于轻轻伸出手将扇娘子拉过来,轻嗔道:“说的什么混话呢!” 她拉过了扇娘子,扇娘子握在韩素手上的那只手也就顺势脱离了开去。韩素淡淡扫过,微微笑了笑。 珍娘又向韩素敛衽行礼道:“小妹天真莽撞,在娘子面前失礼了,还望娘子勿怪。” 韩素笑道:“扇娘赤子之心,我唯有欣悦而已。” 珍娘颊边含着温柔笑意,便伸手虚引道:“此间阴暗逼仄,韩娘子便是要取天罡玄金石却也不是一时半刻能够竟全功的,不如先到奴家姐妹洞府中去休整一番,再徐徐图之如何?” 韩素道:“甚好。” 天罡玄金石是扇娘子姐妹洞府的天然屏障,此去只需再过两百尺,绕过一个岔道便能进入到那洞府正厅当中。 韩素跟着扇娘子姐妹两个前行不久便到了那厅中,珍娘取出自己在深海玄冰地采集的凝碧寒晶茶,用极地灵泉水煮了,又奉上海中数种特产珍果,十分殷勤周到地款待韩素。她虽也是化人不久,与扇娘子的不解世事却不相同,她待人接物都是有礼有节,说话行事俱有内秀之风,便与韩素闲谈间说起海外风物亦是条条是道,竟是学识十分渊博,全不像是在深海之地生长的妖物所化,倒有几分真正海外散仙人物的风范。 更为有趣的是,不论那灵茶还是珍果,她俱都不动声色地在韩素食用之前先主动自用几口,显然是在以此举动告诉韩素,她奉上的这些东西都是安全无毒的,叫韩素可放心食用。 说了会儿海外风物,话题又转到东陵王身上,珍娘道:“那东陵王以上品九转孕神丹相诱,海外众修士但凡化神以下无不趋之若鹜,便是化神境中,也有不少修士因此而动心,韩娘子此番既能隐匿数月而不现踪迹,不妨便离了这外海罢,也是落得清静。否则娘子便是再如何剑术通神,若是要以一人之力强硬抗衡半数海外修士,也实在无此必要。” 她说得委婉,韩素听来微微一笑,便问:“不知这九转孕神丹究竟是何物,为何能引得众多修士为之痴狂?”她并不隐瞒自己在常识上的匮乏,反而坦荡相问。 珍娘笑道:“孕神丹本是有助于孕育元神的丹药,是九品灵丹中的第四品,虽只是第四品,然而丹药炼至九转,除却炼丹宗师妙手偶得,平常时候是不能有的。便只这一颗九转孕神丹,炼气巅峰的修士若是服用,其一举踏入化神的几率便至少能增长八成。即便不是炼气修士,而是已入化神的人仙,若是得了这颗九转孕神丹服下,在元神的凝练成长上也是大有好处。说来,若非韩娘子于奴家有救命之恩在前,便是奴家姐妹听了这奖励,也要动心呢!” 说罢她又微微抿唇一笑,神色间倒是十分坦然。 韩素亦是一笑,叹道:“原来如此。” 此时再看这女妖,更觉其风光霁月,竟比人间许多魍魉之徒不知要可爱上多少倍。 韩素修成剑意,灵觉敏锐,对一般修为境界不高于自己的修士情绪感应极为灵敏。扇娘子姐妹两个是借助玄光才得以化成人形,如今的人身并非由自身苦修而成,因而论其修为都只在炼气中期左右,珍娘修为比之扇娘稍强些,却也有限,并不能高过她一个小境界去。 韩素见这珍娘虽是隐有妖气在体内,然而其眉目清正,气息和缓,与致和老道之流截然不同,就知道她说的应当不是假话。 此时扇娘子又在旁边强调道:“是上品的九转孕神丹哩,奴家藏在水中,可还偷偷瞧见了有好几波修士虽未能寻到韩娘子你真身所在,却已是为了莫须有的分赃大打出手,弄得好不凄惨呢!”说着话,她脸上还做出惊悚表情,配合她毫不伪饰的语调,倒是十分有趣。 韩素微微颔首,心中暗有所思。 关于丹药的品级她在此前的仙市集会上已有了解,知道修仙界除了不入品的一般丹药之外,还有灵丹九品。这灵丹九品正对应了从炼气到炼虚的几个大境界,通常来说,除去某些特殊的灵丹,如此前雕飞云服用过的采霞丹,其余大多数丹药若是有境界不够之人越级服用,那后果定当于服食剧毒无异,轻则走火入魔修为尽毁,重则爆体而亡,魂飞魄散,因此丹药的品级十分重要,万不可有丝毫错乱。 而在这品级之外,又还有品质之分。 就像韩素此前交易给七宝阁的诸多珍珠,有几颗同是黄级三品,然而得价却有不同,这就是品质差异造成的价值差异了。 像一般的灵丹,由灵药直接炼化出炉是为一转,这样的灵丹也是市面上最常见的灵丹,六品以下都不出奇。而要想使一转灵丹变成二转,就需使用九颗一转灵丹进行二次炼化,若是成功,便能得出一颗拥有两道丹纹的二转灵丹,若是失败,这九颗一转灵丹最后也将化为乌有,再不复存在。以此类推,三转灵丹需九颗二转灵丹进行三次炼化,等到了九转灵丹,便需九颗八转灵丹进行第九次炼化。 韩素仔细一算这其中数字,顿时都不由得心生骇然。 便是不去计算丹药炼化过程中的损耗,单只是假设每一次深入炼化都能成功,要想得出一颗九转灵丹,也至少须得三万万颗一转灵丹打底方能成功! 更何况灵丹的多次炼化本来就是极易失败的,而灵丹丹纹每增加一道,其价值又非低等灵丹所能比拟,便是当真拿出三万万颗一转孕神丹来,又有谁会愿意用一颗九转灵丹来换? 由此可见,九转灵丹的存在,称其为传说也不为过! 难怪一众修士为之痴狂,即便是韩素,哪怕她素来不为外物所动,听得世上有这样一颗神奇的丹药,在这一刻都不由得心神微动了。 而东陵王居然愿意拿出一颗上品的九转孕神丹来做诛杀韩素的奖励,可见其诛灭韩素的决心之大! 扇娘子便感慨:“倘若我是东陵王,哪怕放下半步地仙的架子自己亲自出手呢,也舍不得出这一颗九转孕神丹呀!更何况东陵仙府中门人无数,东陵王又何必下这样一条追杀令呢!” 珍娘轻轻横她一眼,却亦是道:“韩娘子,此事的确另有蹊跷。奴家却是听人议论说,这一刻九转孕神丹东陵王原本是为飞云公子准的,东陵王痛失了爱子,因而不乐见到这颗九转孕神丹,怕睹物思人,这才将之拿出做了奖励。” 这话说得很有深意,韩素听来亦觉怪异。 那一日在海上,东陵王擒了蛟龙鄂尊飞天而去,临去之前却回望了韩素一眼。那一眼中蕴含的压力甚至使得韩素险些崩溃当场,然而以他的修为境界,若是当真要诛杀韩素,又何必只是看她一眼,当场出手岂不更是爽快?当时韩素以为是正如薛瑞卓所说,此等高人并不屑于亲自出手对付如她这等小境界的人物,这才只是看她一眼而已。但此后的追杀令却显然与东陵王当时的作为不合,九转灵丹何其珍贵,更何况那还是九转孕神丹!如此一来,珍娘子的话竟有几分合理了! 莫非到最后,那雕飞云竟果真没能救活? 韩素思量片刻,不得其解,索性不再多想。 虽是不再多想,她心中却隐隐地起了几分妄念。 东陵王,东陵王又如何? 她与雕飞云已是死仇,即便雕飞云当真不死,就如薛瑞卓所说,东陵王身为真正的前辈高人并不会直接插手小辈间的恩怨,那其实也不过是一句自欺欺人的安慰之言罢了! 雕飞云乃是东陵王爱子,韩素既与他结了死仇,又与同东陵王结死仇何异? 此刻的追杀令便正是对此最好的证明! 然而她今日境界低微,却不等于她永远会境界低微。仙凡天堑都已跨过,化神又有何惧?待得来日,正面一战东陵王又如何? 韩素面上平静,心中却是豪情顿起。她起身道:“今日多谢两位款待,那天罡玄金石极是坚硬,我要将其解下也是不易,不如此刻便去罢。” 第123章 寒山万仞缓渡(八) 自此,韩素便静坐于天罡玄金石石壁之旁,使用剑气剑意切割石块,或研读当日从三山集会上购来的各种玉简,增长见识,或细细体味剑意运转时的种种细微波动,反复思量近来所见所历的每一场战斗。如此每日不辍,一晃月余过去。那巨大的天罡玄金石石壁已被她切去一小半,全装在储物袋中。 韩素却不得不停手了,却是因为她身上这两个丈许见方的初级储物袋已不能再继续储物。 倒不是说被她切下的这些天罡玄金石在体积上已足够装满两丈见方的空间,而是因为天罡玄金石在重量上大有异常,半个巴掌大的一小块就有千斤之重,而韩素后来切下的那些堆积起来也足有三尺见方大小,论其重量至少也是两万个一千斤。这低级储物袋不但容积有限,就是在重量上也有一定限制,一旦超过这个限制,内中开辟的空间便有崩溃之险,韩素察觉到储物袋中空间隐隐有了不稳定的迹象,自然就停止了继续往里面装载天罡玄金石了。 珍娘和扇娘时常来看她,或给她送一些味极鲜美的鱼虾之物,或给她说一些外界的诸事变化,或也会与她论一论修行之道。 韩素在研读诸多玉简时曾特特留意过修士法名之事,只见那《海外杂记》、《修仙要闻》、还有《秘事归真》上对此都有提及。果然,世间尽有各种诡谲之术,比如通过姓名生辰夺人魂魄、通过血液毛发在某一时刻将人当做傀儡使唤等等之类,像致和老道那种只唤人姓名一声便能将人拘走的手段却是此类手段中极为高等的一种,甚少有人能够修成,多少年来都只在传说中出现,说起来,致和老道能修成此等秘法竟是极为不易的。 看到这一段时,韩素就想起了曾经在吴王地宫发生之事。 当时那花魁娘子百蝶也不知是使了什么手段,竟使得韩素有一段时间像傀儡一般为其所制,虽然韩素后来凭借自身意志摆脱了这种控制,然而即便是过后回想,韩素亦仍觉其诡异可怖。 当然如今经历了修仙界的种种,韩素再回忆当初,那些惊心动魄早已远去,再看当时却也只是寻常了。 “我当时百思不得其解,自认为行走江湖颇有谨慎,也不曾饮那百蝶煮的茶,因而实在是想不明白她究竟是凭借了什么手段竟能平白将人控制。如今看来,倒是跟这修仙界的傀儡之法有些类似。”韩素豁然开朗,“只怕当时她着人将我引去她的画舫中,也不独独只是为了见我一面,让我也加入追捕俞立的行列,这其中应当还有调虎离山之意罢。我当时在邸店中歇息,想必脱落一两根头发在房间里也只是寻常,我前脚离开,她后脚便能派人进去拿取,若是以此作法倒也很有可能。” 《秘事归真》上就有提到,有些秘法消耗的是血气与寿命,而非真气或真元,因此有些得了秘密传承的凡人为达某种极端目的,也是有可能用出此类秘法的。 想及百蝶的种种诡异处,韩素暗暗猜测,她只怕是得了修仙界的某种诡异传承,却限于没有仙根,以至于只能修些旁门左道之术,在凡间汲汲营营,谋求突破。 “蝶娘子信念可嘉,然而手段委实不可取。如此偏激,倒行逆施,来日再见,我必斩之!” 种种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并不能在韩素心中留下太多痕迹。到哪一种境界,拥有什么样的眼光,世易时移,自然心境便不同了。 只是可惜集会上买来的各种玉简虽能令韩素见识大涨,然而这些东西既是在大众间流传,要想从中寻求高深法门却是不能了。 比如这法名之事,韩素翻遍所有玉简,也只见到诸多告诫,都是说真名即法名,不可轻易将法名示人之类。却没有哪一枚玉简提到,倘若法名已泄,又当如何。 这是一个不可轻忽的大问题,韩素这段时间虽然每日切割天罡玄金石,也从不间断对剑意的磨练,但她心里清楚,倘若这一问题不能解决,纵使她修为剑法再如何高涨,也防不住哪一日莫名其妙被人暗算的可能。以她的心气,是断不愿战战兢兢度日的,也绝不会因此便畏畏缩缩,从此只敢掩藏身份,假名示人。 韩素与珍娘闲谈时也提到过这个问题,珍娘道:“修仙之人,修的便是一个坦荡,倘若心有滞碍,即便是能勉强增长修为,也终归走不长远。” 妖类尚有如此见识,又叫人群中的诸多魍魉之徒情何以堪? 韩素与珍娘交谈越多便越觉得这个妖精气量不凡,不过数日后,两人之间便颇生了几分倾盖如故的感觉。 韩素说道:“但世间高人,却不见得个个都是风光霁月。” 珍娘掩唇一笑:“素娘说的是东陵王罢?” 韩素亦是笑了笑,想起方寻说起仙界的诸多纷争,就连仙人们都免不了因为种种事情而生出嗔怨之心,又何况一个东陵王? 珍娘叹道:“奴家听过凡间一首佛偈,倒是觉得十分有理。那个和尚说的是‘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修行其实何尝不是如此?但凡生灵,有了灵智便总能生出诸般嗔念来,而修行者能力强大,念头通达,看似是心境无垢,然而事实却是恰恰相反,越是念头通达之人,便越是容易生出各种念头,那心魔之物即便能够一时斩却,又岂能防住它过后又生?因此方才须得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这个道理韩素曾经在致和老道的炼血魔袋中也有所悟,只是当时情势危急,她虽然心有所感,却并不能如珍娘这般总结得清楚明白,因而此刻一听,便大起知己之感,不由赞叹:“君子博学而日三省乎己,则知明而行无过矣。珍娘大有君子之风!” 珍娘弯着红唇微微笑了笑,却不知为何怔了片刻,方才道:“其实这些道理也不全是奴家自己领悟的,曾经有一个人同奴家说过,修行是逆水行舟,不能前行便会后退,途中险阻无数,一时风光其实算不得什么,谁又知水下暗流几多?人心更是如此,有一个词叫做欲壑难填,但凡世间有情之物,谁也不能逃脱。因此如何驾驭七情六欲,通达彼岸,便是修行中最大的难题。多少惊才绝艳之辈,最后都是败在一念之差上,又岂能不夕惕若厉?” 韩素叹道:“可惜此刻手边无酒,不然当为此言浮一大白!” 珍娘却又是微微一怔:“当日……他也是这般说的。”她微微垂了垂眼睑,脸上虽是仍旧含有笑容,那笑容中却隐约多了几分落寞。 韩素情知此间必有一段故事,但她既无窥人隐私的癖好,更不原强去触人伤疤,便道:“珍娘可知,还有一个和尚说过,‘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珍娘笑道:“奴家听过的。” 韩素道:“珍娘何解?” 珍娘抿唇一笑:“素娘何解?” 韩素笑道:“虽是看似境界更高一筹,然而这个‘本来无一物’,我却并不认同。正所谓无中生有,物极必反,万事万物到了极致总会生出另一种极端来,世间哪有真正的‘无’,没有‘有’,又哪里来的‘无’?倘若当真是‘无一物’,这和尚便不该来说这佛偈,他该闭嘴才是!说到底,也是先有了‘时时勤拂拭’,后来才有这‘本来无一物’,踏前人之脊梁,算不得更高明,最多是不分高下罢。” 珍娘一叹:“正是如此,这两首佛偈只能说是各有千秋罢了,不过是各人所走之道不同,其实分不出什么高下的。” 她一双秋水目盈盈注视在韩素身上,也说不出是喜悦还是惆怅,总归满怀心事。 此后几日珍娘再来论道,韩素便着意避开了这些话题,只说了些法术的应用,还有妖修与人类修士的不同。珍娘虽是对韩素身有剑意还能修出一身精深水法之事感到惊奇,却也没有太过在意。她是妖精,虽然尽力在学人行事,但有些观念终有不同。对于世间约定俗成的许多俗法她是不屑一顾的,因此相处越久韩素便越觉得,当初看珍娘品貌婉约便觉她有俗世闺秀之风其实是以貌取人了。 至于扇娘子,她赤子心性,耐不住寂寞,却是从不参与韩素和珍娘的话题,哪怕珍娘要她看看道藏,她也只说无聊。珍娘并不过多约束她,只要求不去外头胡乱闯祸便好。 这日韩素隐隐察觉到了两个储物袋将到极限,便同珍娘姐妹两个告辞。 珍娘十分不舍,只道:“当日约好了这一整面石壁素娘你尽可取走,只是储物袋不够又算得什么?我这里还有许多个,虽然品级都不高,但也尽够你装了。”说罢便要取储物袋给韩素。 韩素按住她的手,摇头道:“珍娘你既知君子当日三省乎己,便也应当知晓君子行事当适量有度,我身上两个储物袋既已装载到极限,便可见此事应当到此为止了。此乃天意玄妙,我岂能贪婪无度?更何况此处乃是你们姐妹安身立命之所,当日你我未曾相交,我取这石壁心安理得,如今既为好友,我又岂能毁去好友家园?” 话说到此,珍娘便不再强求。 倒是扇娘脸上现出喜色,直道:“我早便知晓,修士你是好人啦!”一时高兴,又将韩素直称修士了。 珍娘微微红了眼眶,却从袖中取出一只做工精巧的锦囊,道:“天下无不散之筵席,我亦知晓素娘你有登天之志,不能强留你脚步,这一枚锦囊便赠你随行,望你一路平安,终闻大道。锦囊中有些小东西,待素娘你决定动身去天外天之时,便将锦囊打开罢。” 韩素接过锦囊,郑重收入怀中。 待想要回礼,忽觉身无长物,竟没有什么可送的。 她思索片刻,从储物袋中取出一颗金色珍珠,问珍娘:“这颗珍珠是珍娘你亲身培育而出的罢?” 珍娘道:“正是。” 韩素将珍珠托在手中,运起这些时日学到的粗浅炼器之法,将自身三道精纯剑意注入其中,然后送给珍娘:“珍珠中有我三道剑意,化神以下应当可以轻易斩杀,给你护身。” 扇娘子顿时瞪大眼睛:“咦?只是阿姐才有么?” 韩素莞尔道:“自然你也有。” 珍娘立时嗔了扇娘一眼,离愁顿消,一时间气氛亦是松缓起来。 第124章 寒山万仞缓渡(九) 韩素离了珍娘与扇娘姐妹两个,却也不从海底离开,而是干脆从海中直走,辨明了方向往小老虎所在的剑岛赶去。 她虽自信却不狂妄,既然明知外海之上有无数修士在追捕自己,当然不会无事暴露踪迹,引来麻烦。珍娘扇娘姐妹两个洞府所在的位置离剑岛的直线距离并不算远,韩素如今水法精深,也不担心在海中会轻易迷失方向了,她速度又快,更能收敛气息,一路无事,不过半个时辰就在剑岛一侧登了岸。 小岛上仍旧是宁静繁茂一如往昔,因为剑峰的存在,海外修士轻易不敢靠近此处,韩素就在剑峰一侧顺利上岛。 如今剑峰脚下散逸的剑意与威势已经不能给她带来太大压力,她穿过山脚的小荒原,就向小老虎洞府所在的方向行去。 一路穿草过树,阳光正好,偶尔听得鸟鸣虫唧,竟是颇为惬意。韩素享受这难得的轻松,岛上妖兽也记得她的气息,见她从剑峰过来,更不敢随意招惹她,她很快就靠近了小老虎的洞府处。却远远听得一声虎咆,那咆哮声中充满了愤怒与惊惧,甚至还带有几分绝望的气息。 韩素一惊,当下身形一晃,几个跨步便向着那虎咆声所在奔行而去。 她披风而行,不过片刻就跨越了数百上千丈的距离,分花拂树,但见眼前顿然开阔,一面巨大的悬空石台现于眼前,那石台正是小老虎的洞前小广场。 就见一只生长了古怪长尾的老虎模样小兽弓着身子,撑着利爪,正步步退身,一边咆哮一边警惕地盯着前方。 在它面前却虚虚悬停着一颗拳头大小的古怪光球,那光球中隐约间似也有一只老虎模样的小兽存在。说是小兽,但其实只是因为对方形态娇小,实际上这东西从里到外都透着古旧沧桑的气息,韩素乍眼瞧去,虽明知对方身在光球当中,总体也不会超过一个成年人的拳头大小,然而恍惚间竟觉得对方无比巨大,宛如擎天之高,浑身上下充满威严,令人一见之下便心生敬畏。 这东西亦是虎身,脊背之上却生着一双鳞羽俱全的鹰翅,额间生出尖尖独角,细细的长尾尖端毛发飘飞,指爪粗壮犹如龙爪,通体毛色暗红似火,虽是整体缩小了无数倍,形态间也有差异之处,然而仔细瞧去,竟有七八分像是小老虎成长后的形态! 同样的细长尾巴,尾尖生出长度与尾巴等长的飘逸毛发,同有一双鹰翅,指爪间覆着鳞片,犹如龙爪。所不同的是,光球中的小兽鹰翅已是长成形态,头上还有独角,且通体毛发皆是火红,而小老虎的鹰翅不过短短两片,连羽毛都没有长全,完全是雏鹰翅膀的模样,显然并不具备飞行能力,同样额间也不曾生出长角来。 因而双方大小虽是差距极大,但仔细看来却像是一只成年的异兽在与尚且是幼兽的同类互相对峙,韩素多看得几眼,心中顿生怪异之感。 她原本准备立即出手将恐惧中的小老虎救下的,然而仔细将眼前情景看清后,她却反而犹豫了。 眼前之事显然另有蹊跷处,韩素便不急于出手,反是后退一步隐入树丛中,收敛气息静静观看起来。 就见得小老虎声声咆哮,状极恐慌,待它将要退到石台边缘处时,那一直虚悬的光球忽地动了! 它速度快极,便是以韩素的眼光竟也不能看清它的行动路线,眨眼间就见它已是出现在小老虎面前,正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往它额间钻去! 小老虎全身毛发都炸了开来,它原本是一副恐惧得不可自持的模样,在这一刻却忽地将身一矮,尾部的万千毛发便猛地脱体而出,一齐向那光球攒射而去。这些毛发根根坚如钢针,上面覆盖着淡淡的红色灵芒,显然其威力已不同于当初小老虎用这些毛发射击韩素的时候,而是有了长足进步。 韩素更能感觉到那些红色灵芒上饱含着某种奇特的魂力波动,论其性质,倒是与修士的神念有几分相似。 她骤然恍悟,小老虎对面那光球原来不是旁的什么,而是一只灵魂光球! 霎时间韩素脑中便猛然跳出一个念头:“夺舍!” 原来那光球与小老虎对峙,正是欲行夺舍之事! 光球中的异兽虽则看似与小老虎是同类,它们之间却未必就不会互相残杀。而此刻在这两只异兽之间进行的争斗,却是要比寻常的生死相搏更要来得凶险! 电光火石间,小老虎的万千毫针已攒射而至,那光球之上红光一闪,却不闪躲,反而直向这一把毫针迎了上去。红光到处,小老虎毫针上的红色灵芒便纷纷消散,毫针直穿光球而过,最后跌落地上,化成一撮焦灰。 小老虎当即痛得大吼出声,它射出的那些毫针原是它尾部毛发所化,这些毛发被它祭炼,成了一套十分灵活的法宝,素日里它用来是十分得用,然而这些毛发一旦损伤,却必然也会牵连到它本身。更何况此刻它这些毛发缺失的却不是一根两根,而是一整套,它又如何能不痛? 这一切变化都不过是在瞬息之间完成,韩素便想救援,竟也是救之不及! 眼看那光球就要从小老虎额间钻入,韩素手指一抬,剑意便如长虹般跨空而去,翩然倏至。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这道剑意真似是从天外而来,韩素起手前半点气息不泄,剑意发出后更似流光逝水,那光球全无闪躲余地,便被这剑意一击正着。 光球剧烈颤抖起来,小老虎吓得后肢一退,就从石台上跌下。也亏它反应还算灵便,跌到一半时将身一扭,轻轻巧巧落了地。它也不停留,身形一纵便向韩素的方向疾奔过来,却是哪怕见着有人相助,也决不愿再与这光球相对片刻。 韩素剑意击出,已是泄了气息,小老虎察觉到她的存在,虽也是怕她怕得厉害,然而相比起那个光球,在它心中,却明显是韩素的危险性更低一些。 小老虎纵身奔逃,一阵风般从韩素身旁刮过,擦身时它偏头对着韩素一声低吼,便再不回头,疾奔而去。 这变化委实出人意料,韩素哭笑不得,正要举步跟上,石台上的光球终是止住颤抖,一个扭身,更如流星般向着小老虎离开的方向激射而去。路过韩素时,光球中的异兽猛地弓起身子,对着韩素也是一声低吼。它的低吼却与小老虎不同,吼声中充满了沧桑和威严,韩素乍一听来竟觉神魂一沉。 等到韩素回过神来,光球与小老虎俱已是去远。 她心头微微一沉,知道自己还是低估了这光球的能耐。她切割天罡玄金石的月余时间内时常翻阅从集会中买来的那些玉简,已不像初初踏入修仙界时那样缺乏常识,知道剑修的剑意多半凌厉刚正,是天地间最主杀伐的意念之一,不但在对付人类和妖兽时威力无匹,更能克制鬼神阴魔之物。这光球受她剑意一击却只是凝滞震颤了片刻,竟仿佛并无旁的损伤一般,事后还能在仓促间对她发起反击,可见其厉害。 韩素循了小老虎的气息当即便直追上去,追过一阵,却发现小老虎去的竟是剑峰方向! 有此一变她心下略安,顿时暗忖道:“剑峰上的高人虽已离去不知多少年月,然而他留下的剑意何等宏大,小老虎是活物,进入其剑意范围虽要受到压制,却也不见得就不能在其中多留存上一时半刻。那光球却是阴物,遇到了那般宏大的剑意,正是遇到克星,要想再夺舍小老虎,便没有那样容易了。” 虽是略略放了心,韩素的速度却不减反增。她全力奔行,剑意开路,不过片刻就再度见到了小老虎的身影。 此时小老虎距进入剑峰的威压范围尚还有近百尺的距离,它却已被光球追上。那光球显然也知道剑峰的厉害,它速度比小老虎更快一筹,就赶在小老虎前面拦住了它去路,韩素远远见到它们时,这一兽一魂已是再度对峙起来。 那光球急于夺舍,一旦封住小老虎去路,便直往它额间魂庭所在冲去,小老虎不敢让它进入自己魂庭,又失了尾部毫针,对它没有旁的办法,只能左奔右突,狼狈闪躲。也有数次它想冲破封锁从旁边冲入剑峰的威压圈中,那光球却总是能以更快的速度堵住它去路,使它一时不能摆脱其威胁。 此时韩素距这一兽一魂却还有数十丈的距离,不过是她目力强劲,即便隔着繁郁树丛也能远远见到它们的存在。 韩素也不犹豫,当即抬手一剑,剑意从她指尖激射而出,瞬间跨过这数十丈的距离,一路上击穿树木无数,倏地便越过小老虎,直直击打在光球身上! 这一刻,隐约间韩素竟仿佛听到了光球中异兽痛苦而又愤怒的嘶吼之声! 光球停在半空,凝滞了一瞬间,小老虎抓住时机猛地一冲,终于冲破封锁,纵身跃入了剑峰的威压圈中。 韩素略放下心,身形不停,手中剑光更是连连射出,再不给那光球机会。她已是下定决心要将这异兽灵魂诛灭当场! 奔行之间,不过片刻她就已接近了这异兽的灵魂光球,她一抬手,手中现出一柄剑意凝成的长剑,挥剑便向这光球直斩! 手中有剑时韩素的气势顿时又与先前不同了,她手上持着自己剑意凝成的长剑,剑在手中当真是心意相通,如臂使指,不分彼此。她一剑挥出,剑光乍起时竟连天上烈阳的光辉都仿佛与这剑光连成了一片,两相交映,霎时间阳气大盛,一股无比炽热狂暴的气息顿时从这一剑中直冲而出。剑光尚未袭身,被韩素剑意直指的光球就已被这狂暴气息吹得倏然后退了数丈,一时颤抖不止。 吼——! 虎吼响起,韩素又听到了爪子击打地面的猛烈拍击声。 她便是一惊,因为这分明带着焦虑的吼声却并非是从那光球中发出,而是明明白白,是小老虎的吼声! 韩素剑光顿时一偏,便落在旁边树棵枝叶繁茂的巨树之上,顿时击得数棵巨树连排倒下,掀起一片尘土。她剑光不止,最后落在地面上,又将地面击出一个足有数丈深的半月形深坑。 韩素身形不停,她虽不再出剑了,却卷起剑光一遁,倏忽间便落入剑峰的威压圈中,收剑,然后蹲身与小老虎对视,问它:“你不愿我伤它?” 她所说的“它”,自然就是指那灵魂光球了。 小老虎紧惕地缩在剑峰威压圈的边缘处,用长草遮住自己尚未长大的身形,脑袋却是耷拉着的,精神很是萎靡的样子。它见到韩素时勉强一抬头,眼中依然闪烁着戒备,然而此时此刻,不面对韩素显然是不行的。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它犹豫了片刻,终于点了点头。 韩素也不知道那光球中的异兽灵魂究竟与它有什么关系,当即只道:“既然你不愿我伤它,那我便不伤它。” 小老虎又点了点头,它眼角微微垂着,兽瞳中现出几许哀伤神色,然后,它竟是上前一步,伸头张嘴,叼住了韩素的衣角! 这是它首次对韩素表现出亲近之意,虽则这点亲近之意十分细微,但韩素已是欣喜。她便放缓声调道:“你既不愿伤它,它却没有要放过你的意思,你待如何?” 却是因为韩素和小老虎都进了剑峰的威压圈中,韩素又得了小老虎的授意表明不会再轻易出剑,那光球逃过一劫,便在剑峰的威压圈外飞舞盘旋起来。 它上下旋飞,既不敢进入圈内,却也不肯就此离去。 韩素抬手一指,小老虎移目看去,顿时眼中哀色就更浓了几分。 它口中发出呜呜的叫声,奈何言语不通,韩素却是无法听懂它言下之意。 小老虎急得又连叫了几声,韩素便试探着问道:“你要躲在这剑圈当中?” “嗷呜……”一急,小老虎的叫声又有些像犬吠一般了。它使劲摇头,显然不是这个意思。当然,这剑峰给它带来的压力如此之大,它光是在这边缘蹲着都已经万分难受,若还要它日夜躲在其中,它又如何能够忍受得了? 韩素笑了笑,念头一转倒也想明白了其中关窍,便道:“既然你不愿长期躲在这里,又不愿我将它击杀,那我便只能跟在你身旁,时刻保护你了。” 这个方案原本是极好的,甚至对韩素来说,她须得做出极大牺牲。 毕竟贴身保护小老虎,倘若小老虎不肯离开这小岛的话,就意味着韩素需要在这海外停留上不知期限的更长一段时间。她尚且有许多事情要完成,又岂能困守一处长期不出? 不过小老虎于她有恩,不论如何她不能随意将身处在危险中的小老虎抛下,也无法要求它跟随自己离开,因而只能提出这个方案。 岂知小老虎更是连连摇头,原本看向韩素时柔和了不少的眼神中顿又现出警惕来。 韩素看它这也不愿,那也不肯,一时又好笑又好气,更知道它其实还是戒备自己,便叹道:“若是这两者你都不愿,那我也没有旁的办法了。”却是要逗它一逗。 虽说一时半刻的确想不出旁的法子来,但韩素当然不可能当真不管自己的这位小恩公。 小老虎着急起来,它又呜呜叫了几声,见韩素始终不能领会它的意图,索性负气般将头一扭,就勉强在剑峰的压力下掉转了身,竟是沿着剑峰的威压圈缓缓向着小岛边缘走去! 原来它是要离岛,韩素瞬间领悟。 “那……”韩素指了指剑圈外的光球,本想要说“那东西”,但想到小老虎与那光球之间不为人知的关系,便道,“它不能离岛?” 小老虎喉咙里哼了哼,算是默认。 韩素叹道:“原来你是要避它而去。” 心下有几分感慨,不过她并不是多话之人,便只说:“既是如此,便让我捎带小郎君一程如何?” 她见小老虎在这剑峰的威压下走得艰难,便有心帮它一帮。 小老虎却忽地将头一偏,理也不理韩素,只顾自己咬着牙缓慢地向外挪步。 韩素倒没料到这位小恩公在这时候竟使起脾气来,她原本见这小老虎欺善怕恶,胆子极小,很有几分纸老虎的风范,只当它是半点苦也舍不得吃的,却想不到它其实还有几分气性。 既是如此,韩素倒也不勉强它,便跟在它身后慢慢走着,也是为防它走到脱力,也好及时救助。 如此走得摸约二三十尺的距离,小老虎身上的毛发已是被汗水打湿,它脑袋垂得越来越低,终于忍不住四肢一软,就“啪”地一声趴在了地上。 韩素道:“你这又何苦?” 走上前去欲待将它抱起,岂料这小家伙竟还能挣扎,眼看着韩素的手接近了过来,便是一爪子挠过去! 第125章 寒山万仞缓渡(十) 韩素吃了小老虎一爪子,手背上顿时多出几条血痕。 殷红的血珠从伤处缓缓渗出,颗颗晶莹,充满灵气。小老虎先是一哆嗦,生怕韩素因此而责怪它,忙将身子一缩,拿眼偷去瞧她。待见韩素只是一叹便将手收回,神色间并无半点要因此而恼怒的样子,它顿时就又一昂头,喉咙间咕隆了几声,眼睛却直直地盯住韩素手上伤处,竟是现出了几分渴望的神色。 韩素转动手背,将伤处面向小老虎,问它:“你想饮血?” 小老虎先是瑟缩了一下,紧接着重又将头昂起,恶狠狠地瞪了韩素一眼,大有“我便是想要饮血你又如何”的架势。 韩素心觉好笑,倒也不恼怒。她如今也算是大致摸清了这小家伙的脾性,这小兽欺软怕硬还只是轻的,那顺杆爬的本事更是十分了得,兼且遇强时胆小懦弱,遇弱时嚣张跋扈,说起来竟很有几分小人心性。倘若是旁的时候遇到这样心性的异兽,哪怕这家伙只是兽类,韩素也必会十分不喜,更不提对它百般容让,千般迁就了。 然而这小家伙偏偏却在无意中救了韩素一命,滴水之恩都当涌泉相报,又何况是救命之恩。韩素心怀感激,这心态自然就有不同,因而再看这小兽,即便对方性情颇多恶劣,她却不但不觉可恶,反而觉得对方率真可喜,当真是怎么看怎么顺眼,哪怕是对方一些恶劣习性都显得有趣起来。 韩素的性情看似清冷,实则骨子里颇有些古之名士的狂狷之气。她与李白能够知己相交,也正是因为双方性情相投,都有几分不拘世俗的逆骨悄藏在心中。这样的人爱恨分明,有时十分极端。不喜时无论如何都不会喜欢,喜欢时更不会管对方是妖是兽,又是否会有违背世俗常理处,都仍旧还是会喜欢。 她知道这小兽即便很有灵性,却也到底是兽类,其嗜食血肉原是本能,因此不恼。她甚至有要将手凑过去,任由小老虎吸血的念头,然而心念方动,她却转念又想:“我这位小恩公虽不知其生长年月究竟为几何,但终归是一只幼兽,孩童心性,正是须得好好引导其成长的时候。我若当真是为它好,便不该一味纵容,反而助长它欺善怕恶的习性。它适才生气时宁可忍受剑峰威压之苦也不肯要我相助,可见它并非没有韧性,此前它宁愿选择离开家园而去也不愿我动手将那光球诛杀,也可见它心中并非没有善念,不懂忍让。既然如此,它兽性当中更有人性,日后大有成就处,好生引导是很有必要的。” 心中念头转过,韩素便抬起另一只手轻轻将右手手背上的血珠拂过,血珠被拂开,她手背上伤口亦是已经自行收好。她精通水法,肉躯之中生机勃勃,念头一转,这点小伤要想自愈也不过是片刻间的事。 小老虎的眼神顿时更加凶恶了,它又恶狠狠地瞪了韩素一眼,便自偏过头,喉咙里低咆一声,再次踏动爪子,一步步艰难地向岛外挪去。 韩素轻松跟在它身后,也不再提助它之事。 又走得一程,小老虎一身毛发已经被汗湿得好似是从水里捞出来了一般,它四肢打颤,每走一步指爪间都要痉挛一番,看那情形已是越发的不好了。 啪——! 又一步,小老虎重重踏过,它张开嘴,伸长舌头好似犬类一般狠狠喘了口气,忽地就转过头,又拿眼瞪向韩素。 这眼神很有几分意趣,韩素闻弦歌而知雅意,其实已经看懂了它的意思。这小家伙熬不住了,这是暗示性地在向韩素求助呢! 若是从前,韩素必然不会犹豫,定是会马上上前将它抱起,带它离开此处的,然而心态转变后,韩素却不会像此前那般的有求必应了。她微微一笑道:“小郎君可是累了?左右天色还早,不若在此处歇息一番,待得气力回复了再往前走也是可以的。” 倘若小老虎会说话,此刻定然已经是跳起来指着韩素大骂“天色还早你个球”了! 可惜它喉中横骨尚未炼化,虽然充满灵性,却不能口吐人言,便只得瞪大了一双兽眼,用简直是要吃人的目光狠狠瞪着韩素,瞪了半晌,眼见韩素还是一副脸含微笑油盐不进的模样,顿时愤然。它心里将韩素骂了个底朝天,更暗暗对着韩素唤了无数声“骗子”、“坏蛋”,骂过之后,一扭头,一咬牙,又撑着腿儿往前挪去。 这一口气憋着,倒是给了它很大一股动力,撑着这口气,它竟是硬生生又往前走了数十尺,眼看着离小岛边缘已不过十来丈距离了。 小老虎心中欣喜,更是一鼓作气,速度不减反增,四只腿儿轮番迈动,不多时就到了岸边。小老虎欣喜地对天一声大吼,更转过头去斜眼瞥向韩素,眼中满是鄙夷与自得。仿佛在说:“骗子!你不肯相助又如何?我且还是自己到岸了!”欣喜之下,它前爪在岸边礁石上一拍,纵身一跃,扑通一声,便跳入了水中。 韩素知道它这其实是在剑峰的威压下突破了,更不介意它的眼神,只是三两步上前,到了岸边也不停留,移步而下,轻松入水。 岸边的水并不是很深,韩素是从浅滩处走下的,走得几步那水也才刚淹过她小腿。却见得前方一通水花溅起,水中一只小兽正挥着爪子奋力挣扎。 “呜……”小老虎便连大吼都没力气了,喉咙间只是发出慌张的嗷呜声。 如果可以说话,它现在肯定是在大叫“救命”。 韩素站在原地静默地看过半晌,只见它挣扎连连,一时从水中浮上,一时又咕咚咕咚沉了下去,真真是狼狈万状。 虽然明知这位是自己的小恩公,韩素还是嘴角翘起,忍不住笑了。 她轻咦道:“当真怪事,老虎不都是会游泳的吗?小郎君你莫非不会?既是如此,可要我相助?” “嗷!”小老虎惨叫一声,忽地前爪拍水,猛就从水中跃出,然后四肢一刨,竟是游了起来! 第126章 寒山万仞缓渡(十一) 茫茫大海之中,那一座侧生剑峰的小岛在不知不觉间便已是离得越来越远了。远远望去,只能见到一个微小的黑点挺立在无边无际的海平面上,散发出孤绝沧桑的气息。 正在奋力刨水的小老虎忽然一回头,就凫在水面上,怔怔望着那处黑点,静默良久。 渐渐地,它虎目微微一眨,两颗滚圆的泪珠就从它大睁的眼角处滚落了下来。 “啪嗒”掉落在海面上,荡开两圈细细微微的小波纹。 韩素静静地随在它身旁,抬手轻轻抚上他毛茸茸的小虎头。 小老虎偏过头,不自觉地便蹭了蹭。蹭得韩素手心微痒,心头也是微微一软。她放缓了声调:“会有归来那一日。小郎君此去,非是永别,只是天地广博,猛虎须得傲啸九州方能成王,待那一日,天地间再没有谁能阻你脚步,便是你衣锦归乡之时。” 此言一出,虽是安慰之言,然而韩素心中已是暗暗做下决定,只要这位小恩公自己有心,她是必定要出全力助它成长的。 小老虎却仿佛是恍然惊觉了什么一般,忽地扭动脑袋向前一顶,就将韩素的手撞开,然后它四肢齐动,奋力刨水,不过片刻就离了韩素约有丈许之远。它又回头一看,那兽眼晶莹深沉,然后它转回头去,再不理韩素,只是不停刨水,越游越远。 此时海风时而吹来,虽不曾掀起大的风浪,然而海面上也时常有细浪迭起。渐渐地,小老虎小小的身影便消失在细浪之间,再不见踪影。 韩素的手在半空中顿了片刻才垂下来,她哑然半晌,终是微微一叹。 海风之中,小老虎越游越远。它闷头刨水,也不敢回头去看,最后不知过去多久,直到四肢都再度乏力,它才停下身形,然后猛地就往回一看。但见海天茫茫,这一次却是不仅仅不见了剑峰与小岛,便连一直跟在身旁的韩素都了无形迹,再不见其影踪了。 小老虎游目四顾,亦只见天也辽阔,海也苍茫,一时间竟找不到要去的方向。 它再也忍不住悲从中来,小脑袋往水中一埋,就张开虎嘴无声地大哭起来。 “呜呜……嗷呜……”哭着哭着,它喉咙里渐渐发出些含混不清的悲鸣,宛如幼兽到了绝境,再不知生机为何。 “呜呜……”它虽然不会说话,但已在心中将韩素骂了不知道多少遍。只觉得对方忘恩负义,背信弃诺,可恨至极。明明说好了要报恩,结果它不过是几次拒绝,那可恶的人类修士就一溜跑得不见了踪影。她跑便跑了,从此不再回来也罢,然而她偏偏却又要莫名其妙地再度出现,既是再度出现,又跟它说了要常伴它身边,如何此刻她却不知细心跟随,偏偏将它一个丢在这四下茫茫的大海之中? 卑鄙!狡猾!无情!无信! 小老虎越想越觉得委屈,越想越是大哭不止,哭到后来更是忍不住连连打嗝,结果一不小心就被海水一呛。 “嗷!”小老虎忽地一拍水面大跳起来,它连连甩头,又呛又咳,四只腿儿更是在半空中一通乱蹬,这一蹬,等它再度落回水中,这腿这爪立时就慌了,它再不能顺畅踩水,整个身子更是咕咚咕咚直往水下沉去。 “呜……”小老虎大急,一张口,却又是大量海水从口中涌入,吓得它连忙闭嘴,一双虎目却是瞪得溜圆,胸腔里头的小心脏更是噗通噗通剧烈跳动起来。 ——我要死了!我要死了! 它吓得使劲蹬动四肢,然而这般紧急时刻,它越是着急却越是无法顺利再浮上水面。 巨大的绝望终于涌入,小老虎颓然将口一张,眼眶中又是大颗大颗的泪水涌出。泪水从它眼中涌出,才方与海水一触,便又融入水中,真真是半点痕迹都不留。 小老虎心中说不出悲伤,正要将眼睛闭上,不防一只手忽地在此刻伸入,拧住了它的后颈皮,轻轻将它往上一提,就带起一串水花,将它从水中提出。 这突如其来的转折尚未使得小老虎惊喜起来,就有一双手将它抱进怀中,然后一股如水般温和绵密的元力传来,轻轻一转,蒸干了它毛皮上的水珠。来人就将它放到了犹如玉质的甲板上,又轻轻抚了抚它的头。 小老虎豁然一抬头,映入眼帘的便是韩素神色清冷的面容。 是她! 它猛地跳起来,瞪大了眼睛。 待得真正看清了救自己的果然便是眼前这人,小老虎满腔死里逃生的喜悦尚未来得及释放,便又被汹涌的愤怒淹没了。 它愤怒地连退了几步,转头左右一打量,待见自己此刻处身之所却是一艘形状完整的玉骨小舟,脑中顿时就“轰”地一声,本就极为高涨的怒火更是猛然炸了起来,它心里已经以最大的恶意揣测了韩素——她有船,却居然直到此刻才拿出来,她这是存心要看我笑话吗? 高涨的怒火在这一刻几乎达到极限,小老虎一转身就待要再往海里跳去,然而心中才方起念,这念头却又在瞬间被另一股莫名的不舍之情直接扑灭。它犹豫了片刻,谨慎地在船舷边上蹭了蹭,却最终还是挪着步子回到了甲板中间——这个位置比较安全,有船坐,不坐白不坐! 它这样想着,终是昂着小脑袋在甲板上牢牢地蹲坐了下来,却又将头偏向一边,溜过眼珠子,用眼角余光打量韩素。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韩素面色淡然,目光倒是没有离开它身上,见它大喇喇顿在一旁也不生气,只是淡淡道:“小郎君可好些了?” 简单一句问话,却使得小老虎瞬间绷紧了肌肉,身上毛发都险些全数炸了起来。它将头扭得更偏,喉咙里发出含糊不清的低吼声。 韩素微微一笑,她其实是一直跟随在这小家伙身后的,此前小老虎虽是先行独自游开了,但以韩素的速度和她在水中的敏锐灵觉,要追上这小家伙却也不过是数息间的事而已。韩素既然存心报恩,当然不会真的就放任小老虎独自荡行在这无边海域中。倘若是在陆地上,人生或有聚散,小老虎若当真将她厌恶至此,无论如何都不愿与她同行,她自然不会强迫跟随,然而海上却又不同。一来海上方向难辨,二来海中危机无数,三来这小老虎虽是在海岛上生长,此前却明显不通水性,大海对它而言显然是陌生的,既然如此,韩素当然不能放心让它独自离开。 果然,一路跟随之后,要不了多久这小家伙就出了事故。 韩素在一旁看他又哭又闹的,一时还真是又好笑又好气,又怒其不争,心里对它却也有几分怜惜。她有意等到最后一刻才出手,却是有心磨练它,希望它在生死时刻能够再度爆发,学会坚强。可惜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这小家伙秉性懦弱,一次两次要想将它的性情完全扭转显然是不可能的,韩素也就不再强求。 待见上了船后这小家伙对自己仍是百般戒备,她也就不勉强与它亲近了。索性将此前顺手捕来的几条大鱼从另一边的船舱中取出,洗剥干净后用冰刺叉了,然后引动真元,运起此前从《小法术概要》中学来的火焰术,伸手向前一指,她面前便凭空虚浮出一团足有半尺高的艳红火焰。她抬起手中足有两尺长的大鱼,便放到火上细烤起来。 小老虎瞪大了眼睛,不知不觉就被吸引住目光,忍不住定定瞧向了韩素的火和鱼。 韩素道:“这是火焰术,虽然极简单,但作为天地间火行法术的基础之一,实则颇有其精深处。这火焰术以燃烧真元为基,引动天地间火行元气,威力大小全在运用者一心之间,我如今只是初通皮毛,这火也并无太多战力,不过烤烤鱼倒是够了。此火因真元而起,实为三昧真火中下昧火之源,若能日日精炼,或能炼出三昧真火中的民火,到那时便能大有用处。不过我是剑修,倒也不必在火法上费太多功夫,能知其原理便尽够了。” 小老虎喉咙间就是一声低“呜”,目光又死死盯住了韩素叉鱼的冰刺。 韩素道:“这冰刺若是控制得当,自可寒气不泄,火烧不化,小郎君不必担忧,这鱼是能烤的。” 小老虎更是低咆了起来,奈何韩素不通兽语,却无法猜测它具体究竟是何意。 韩素手艺一般,这鱼原本也不过是仅能烤到可以入口而已。她在三山集会上更没见到什么卖闲散生活用品的地方,储物袋中当然没有调料,索性海水中盐分是尽够的,她就随手引了海水浇上,又因火候控制得当,到最后烤出的鱼竟是外焦里嫩,香气四溢,颇有几分原始风味。 小老虎早在不知不觉间咽起了口水,也忘了要同韩素赌气的事情,只是直勾勾盯着那火上的鱼。 等韩素将鱼烤好随手抛过时,它忙就一跃而起,用爪子捧住了冰刺,对着仍旧热气腾腾的烤鱼张开大口,忙不迭就虎嚼起来。 韩素便又烤上另一条,她尚未能辟谷,每日间也是要吃写东西才成的,因而自己的吃食也不能不管。 鱼正飘香,远远地却有几道宝光从天际激射而来,当先一人一见韩素忽就大叫起来:“是韩素!果然是韩素!我的卦没有算错!我的卦没有算错!” 小老虎嚼了满口鱼肉,霍地就转头望向那方。 第127章 寒山万仞缓渡(十二) 但见天际四道流光划过,远远便有四人先后飞至,飞在最前头的那个一头乱发,正手舞足蹈地欢叫着:“我的卦没有算错!我的卦果然没有算错!哈哈!我就说,我的卦怎么可能算错呢!” “闭嘴!”他身后一个脚踏玉笛的年轻男子倏地飞至他身旁,伸手一揪就提住了他的衣领子,将他拖往后方扔去,“浪费我等无数时间,既是这一次终能将人寻到,便不杀你了,滚吧!” 这披发人被扔得在空中足足倒飞了几十丈,他却也不恼,只是忙不迭道:“好好!我走!我走!”转身就要飞走,身后却飞来一个女子,伸手将他一拦:“想走?”女子望向最前方的年轻男子,娇声道:“崔郎,不能让他这般简单便走了,他这一走若是碰到旁人泄了消息,耽误我们的大事可就不好啦!” 为首的年轻男子双眉一轩,只道:“你要如何?” 女子嬉笑着手掌一翻,也不知她手上拿的是什么,只对着披发男子的嘴巴强行一塞,逼得他咽下一物,这才笑道:“我这宝贝寻常可是不轻易出手的,今次倒是便宜你了。乖乖呆着不要离你娘娘超过百丈远,否则若是有什么好东西从你肚子里钻出来,将你五脏六腑都吃掉,须是怪不得你娘娘我哟!” 披发男子吓得脸色惨白,两股战战。女子一放手,他便忙忙飞至一旁,缩在一边安安静静地待着,既不敢靠众人太近,却也绝不敢离那女子超过百丈远。 这时最后一人已经追上,却是一个身高足有九尺的昂藏大汉。这大汉鼻上穿着金环,腰间环着一条形象狰狞的虎头腰带,一双银色的靴子靴头尖尖,上头突出一节弯翘的三菱刃,那刃尖暗红,他脚上踏着一对流星锤远远飞来,却是尚未飞近就掀起了一股子血腥气,想必此人手上定是染过鲜血无数,是个非同一般的凶悍人物。 女子见他飞来,眼睛一弯便带上了笑靥:“阿戎,就数你最慢啦!” 名叫阿戎的大汉瓮声瓮气地一笑,双臂一振,手上流星锤的链子被他扯得叮当作响。他开口说话,更是声如雷震:“与某比速度不算英雄好汉!” 女子顿时笑得花枝乱颤起来:“不比速度?那要比什么?” 大汉阿戎呼啦啦飞过,就见这三人谈笑之间已是互成犄角,将韩素包围在了中间。 “比什么?”阿戎铜铃般的眼睛忽地瞪起,便是大吼一声:“便吃某一锤试试!” 说话之间他一手抡起,脚下一对流星锤便飞出一只,带起那犹如狂蟒一般的锁链猛地便向着韩素直砸下来! 韩素身在玉骨舟中,方才放下手中烤鱼,然后抬手一指,一缕剑意就从她手中飞射而出,瞬间化作流光迎向了大汉的流星锤。 嗤——!一声响,剑意击在流星锤锤柄之上,顿时就将这流星锤粗大的锤柄击了个对穿。 适才还充满了狂暴气息的流星锤立时就灵性全失,像是死物一般啪嗒往下坠。韩素抬手又是一指,海中便即飞起一道水流将这流星锤卷住了送到韩素面前,韩素伸手将流星锤取走,另一手轻抚其上,微微笑道:“此物甚是沉重,想必用料颇足,做个战利品倒也差强人意。” 旁观者俱是目瞪口呆,那大汉阿戎受到法器被夺的反噬,更是內腑一震,口中便渗出鲜血来。他却浑若不觉,只是瞪大眼睛不敢置信地指着韩素:“你会法术?你!你不是剑修?” 其实他更不敢置信的是,自己精心炼制,相伴多年的法器竟就这样轻易被韩素夺了去。同样不敢置信的也还有他的两个同伴,以及被他们强押来的那个算卦的披发人。 这一行人气势汹汹而来,这一个个的自然是对自己能力极为自信的,只想着今日即便需有一番苦战才能将韩素拿下,却也绝没想过自己等人竟会有失败收场的可能。须知他们三个俱是成名已久的炼气巅峰高手,日常里三人一齐出动,便由这大汉阿戎流星锤先出手打头阵,一旦将对手打得错了先机,紧随其后便有蛊娘子和崔郎君,他们一个擅使蛊毒,一个擅长音攻,三人配合默契,炼气期以下的对手便没有能逃出他们手心的。 而即便是炼气期修出剑意的剑修他们也不是没有对付过,因此三人才会摆开架势如此自信地追击过来,只想着杀了韩素领取奖励,也好冲破桎梏,真正成就人仙之位。 岂料韩素却只是轻松一击就将大汉阿戎的流星锤给缴走了过去,如此变故当即就惊得三人几乎以为自己是看错了,崔郎君与蛊娘子后续的攻击便也就没来得及使上。三人又是齐齐对视一眼,各自就在心里泛起了嘀咕——差距如此之大,眼前剑修一剑之威竟仿佛不比化神高手差了,那这一战还要不要继续?若是继续,那最后不但没能战胜对手反而还将自己给交代在这里了可如何是好?若不继续,这剑修又如何能放过成心来这里劫杀她的人? 当下里,那崔郎君便从天上飞下,落至海上。 也不见他有什么做势,他一落至海面,脚下方圆十丈内的海水立时就平如明镜一般了,他轻松站立其上,如履平地。 只这一手,就显露出了他在真元上精妙的控制力。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原本被他踩在脚下的玉笛却在半空中一个回旋,最后落入他手中。他一手持了玉笛,便向韩素抱拳行了个礼,笑道:“道友有礼,适才是我的这位好友鲁莽了,得罪之处还望道友勿要见怪。”他言笑之间风度翩翩,好像刚才还真的只是那大汉阿戎行事鲁莽才造成了一时之错,其实他们果真是半点恶意也无一般。 这样的厚脸皮顿时就让小老虎瞪大了双眼,虎嘴微微张开,一只爪子踩住半只吃残的烤鱼,另一只爪子则摆在半空,一时竟是吃惊得忘了收回。 韩素倒不觉得奇怪,她也不是初出茅庐的黄毛丫头了,江湖上什么样的人没有见过,像这崔郎君这样识时务的亦是从来不在少数。不过韩素更知道,但凡她稍有示弱,亦或者铁心不饶人,那这崔郎君保管立即翻脸,此时他的笑容有多和煦,到那时他的出手就会有多狠辣。 “留下赎金,你们就可以走了。”韩素随手将流星锤放到旁边,淡淡一眼瞥过,缓声说道。 她声调虽缓,然而身上剑意凝而不发,只是淡淡一眼之间便有山河将要倒卷之势,这一眼瞥过,竟是使得崔郎君三人齐齐地呼吸一滞,一时便连心跳都要停了下来一般。 这般威势,当真骇人。 三人暗地里更是大惊,崔郎君首当其冲,更觉神为之夺。他握着玉笛的手紧了又松,松了又紧,张口数次,竟是说不出话来。 他不知道,经过此前的多番险战,再加上后来月余间的沉淀,如今的韩素比之那时又有不同。那时候韩素战嵇之山战得艰险之极,然而此刻这嵇之山若是再出现在她面前,她虽仍旧需要经过一番力战,却必定不会再如之前狼狈。短短时间内,她修为虽未能有大的长进,可这剑意成煞的奥妙却的确是被她摸到了一些边缘,这般一眼看过去,又如何是寻常人能受得住的? 三转剑意之剑修越大境界而战胜敌手的威能,韩素如今终于初具。 “道友说话当真有趣。”但听一道清脆女声响起,却是蛊娘子站得远些没有感受到那样大的压力,又仗着同是女子,这时便飞上前一些,亦是落至海面上,便站在崔郎君身旁,巧笑道,“却不知道友要的是什么赎金,赎的又是何物?” “你们的命。”只说了四个字,韩素目光又是微微一转,蛊娘子心头顿时便是一大跳,忍不住就要后退。她身旁的崔郎君忙伸出一只手拦住她腰背,一边带得她站稳了身形,脸上就挤出一个笑容,道:“道友空口白牙,便要我等赎命,未免太也说不过去了些。万事总要有个章程,今日是我等错了眼,冒犯了道友,这便同道友赔过不是,就此别过岂不正好?道友,做人若是太绝,须知日后不好相见哪!” 他软话硬话尽是说过,韩素却只淡淡道:“你们可以不赎。”便连看都不再看他们一眼。 蛊娘子面上不服,心中更不服,眼神一沉便要施蛊。她身旁的崔郎君何其熟悉她,只见她神情间细微一变就连忙抬手将她一拦,然后摇头。 崔郎君头摇得极慢,他与蛊娘子和那大汉阿戎又有不同,他从小便对危险有一种特殊感应,又因他头脑灵活知道进退,该狠时能狠,该让时能让,便做了三人中的领头人。 此前倒还好,然而就在韩素说过“你们可以不赎”之后,一股恐怖的惊悸之感顿时再无遮拦,便猛地袭上他身心。此时他心中惊悸,犹豫挣扎之间背上细汗密密渗出,他对蛊娘子摇头时动作极慢却不是有意要慢,而是他心跳太过,以至于就连一个摇头的动作都做得极为艰难。等到蛊娘子心不甘情不愿地垂下了眼,他才猛地松一口气,当即一咬牙从袖间取出一个储物袋,运劲一推,这储物袋就飞到了韩素面前。 “道友也是爽快人。”崔郎君勉强笑道,“这储物袋中旁的没有,只装了灵石三万块,是我三人这些年来存下的全部积蓄。不知……这个赎金可是够了?” 韩素随手将储物袋抄在手中,也不查看,只道:“你们走罢。” 崔郎君更不敢停留,一手拉了蛊娘子,一边又向一直沉默在一旁不吭声的大汉阿戎使了个眼色,踩上法器真元一送,他脚下法器顿时变大,蛊娘子和阿戎就一齐上了他的法器。三人快速飞起,而一直悄悄缩在一旁的披发算卦人也忙忙跟上,更不多话,一溜飞远。 这一行四人当真是气焰嚣张而来,蔫不溜丢而去,事情转折之戏剧化直看得小老虎眼睛脑袋一齐不够使。它时而望望远去的几人,时而又望望正在若有所思中的韩素,眼睛里渐渐多了几分崇拜。 第128章 寒山万仞缓渡(十三) 海天之中,时有风浪掀起,玉骨小舟穿梭其间,随着风浪起起伏伏。远远瞧去,虽是无比渺小,然而不论那风浪多大,这小舟却始终行驶其间,每一浪头打来,却只是将它推得更远,竟不能使其覆灭。 韩素随意斜坐,半倚着船舱乌篷,手上持着一枚玉简,神情若有所思。 小老虎呼哧呼哧将剩下的烤鱼吃完,就踱着步子在她身旁左转右转,见转了许久韩素也只是移过眼来微微一笑,便又继续陷入沉思当中,小老虎顿时就将头扭过,赌气地坐到一旁,不再挪动了。 它自然不知道,韩素之所以在此时细阅手中玉简,却是有缘由的。 她这一枚玉简来得有些蹊跷,却非她当日自三山仙会购入所得,而是此前那四人离去时,走在最后一个的那个披发算卦人悄悄传递给她的。当时那披发人也不知是使了什么手段,他明明离韩素尚有数十丈的距离,然而他转身之时背在身后的手轻轻一挥,一枚玉简竟就这样跨越空间直接出现在了韩素面前。 韩素将玉简抄在手中,心中惊奇之余脑中更是立即冒出四个字:“空间之道!” 这算卦人披着一头乱发,适才表现更是不堪之极,谁又能料到这样的人物竟会有这样精妙的一手空间法术?能有这样精妙的空间法术,适才他传送到韩素面前的倘若不是一枚玉简,而是其它什么法器宝器,即便韩素剑意精深,面对这样突如其来的攻击也未必不会受伤。此人隐藏当真极深,他有这样的本事,刚才却被那蛊娘子等三人随意威胁,也不知道他究竟是个什么盘算。而最最令人不解的,还是他送来的这枚玉简。 玉简里记录的内容并不算多,却很杂乱,更像是被人匆匆写就。 韩素仔细总结了一下,这些内容总体可以概括成三个部分。 第一个部分说的是卜算追踪和反追踪之术,因为韩素法名已泄,气机外露,因此若是有擅长卜算天机之人甘受反噬之苦,是可以通过她的法名卜算到她踪迹的。具体卜算之法玉简中并没有写得太详尽,但却详细解说了应当如何防备这种追踪。说来,这种追踪的关键之处就在于法名和气机,像韩素之前身化流水沉在海中时之所以无人能探寻到她踪迹,其实也正是因为她这一举动就等于她是在变相地借用大海掩盖自身气机。大海何其深广,韩素身融于水,试问这天下间又有几人能在那一海深水中将她找出? 第二个部分说的则是法名防护之术,天下间防护法名的法子其实不算多也不算少,但其中最普遍最为广大修士所熟知的还是只有那一个,那就是隐藏真名,假名示人。但真要仔细论起来,这假名示人其实也只是普通修士应对此事的无奈之举,真正有底蕴的修士都是会尽力另寻他法的。 这其中最典型的一种法子就是法名转嫁之术,许多名门大派都会为核心弟子进行法名转嫁,法名转嫁之后修士真名可以随意外露,而其法名则往往秘而不宣,仅为施术者和门派有数的某些高层知晓。然这法子固然是比假名示人要来得更加周全,从另一个角度来说,以门派为主导而施展的这种法名转嫁之术对受术者而言其实也未尝不是一种变相的监督威胁。一旦核心弟子接受此术,其根本命脉就有一大半被门派牢牢掌握了,从此自然不能轻易背叛。 对许多门派而言,这是维持核心弟子忠诚度的一个好方法,但有些修士却并不愿受此束缚,却是宁愿艰难独行做散修也不肯去加入名门大派。 固然这世间欺师灭祖是重罪,真正会去背叛宗门的人极少,然而对有些人而言,命脉被他人掌控却是无论如何也不愿的,这也是散修当中从来亦不乏惊才绝艳之辈的缘由。 看到这里,韩素心下恍然。薛瑞卓能够随意将真名示人,想必就是使用了法名转嫁之术了。 同时她心中也对玉简中的某些论点十分赞同:的确对有些人而言,不背叛是一回事,而命脉被他人掌控又是另一回事。如她,便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愿意将自己的命脉亲自奉上交给他人掌控的。 韩素顿时思忖:“如此说来,这加入门派之事倒是需要格外慎重了。” 正思量间,但见这玉简中又提到:一劳永逸解决法名问题的法子虽是极为珍贵稀有,但寻常法门却是不少。 而这样的法门这玉简中正好附录了一个,韩素按捺住心中的疑惑仔细看去,只见这法门名叫小名轮术,小名轮术名字不起眼,然而内中其实颇有玄妙处。 修炼者通过神魂沟通那冥冥中的“道理”,寻找到自己法名与天道相连接的那根线条,然后利用本身真元、境界、意志,以及对道的领悟,一齐为这道丝线添加屏蔽,为自己的法名施加保护。这种保护力度的强大则取决于修炼者本身的实力,修者实力越强,自然这保护力度也就越强。如韩素已是剑意三转的剑修,虽然本身修为境界尚且停留在炼气中期,但她的真元凝练无比,丹田中更是存有天道种子,再加上她绝强的剑意,以她的实力若是修成此法,只怕即便是一般化神初期的高手借用法名对她施法,也未必能成功了。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而这小名轮术的威力虽然跟修炼者本身实力息息相关,不像那法名转嫁之术,法名一旦转嫁,受术者从此一劳永逸,只要法名不外泄,便永不需担忧有人恶意借其法名作法,但对韩素而言,这小名轮术却显然更得她心。 还有什么能比用自己的实力保护自己更能让人放心的? 借助他法固有捷径,然而命脉控于旁人之手,终归不是长久之道。大道途中险阻无数,便不说这法名之事,其它危机难道便没有了?世上又哪有真正的一劳永逸? 韩素默思片刻,又往下看去。 玉简中接下来的内容说的则是三千大世界的存在和穿行之法。 三千大世界的存在韩素是早已从方寻处知晓的,但经过这一段时间对海外修仙界的了解,韩素知道,对海外修仙界与天外天这样小世界的多数修士而言,三千大世界的存在却与传说无异。 然而披发人送来的玉简中却不但提到了三千大世界,还大致说了其穿行之法,这又如何能不使韩素一再惊奇? 玉简中提到,宇宙无边际,其中有小世界无数,大世界三千。这些世界由界河与界门联系,界河界门俱都存在于真实和虚无之间,是“有”“无”转换之产物,无比玄妙。内中存在诸多天险,如虚无风暴、时间逆流、心魔劫火等等,化神境以下者根本不可能穿越,化神以上者也需诸多护持方才有可能渡过界河,而即便如此,真正能到达彼岸的却也是千中无一。 对某些知道三千大世界真实存在的修士而言,即便大世界的修行环境有可能更好,飞升的希望有可能更大,然而界河之险更甚天堑,因此真正愿意去尝试穿越的实在没有几个。 “天外天,绝影楼,十年!”韩素手抚玉简,心中某种想要攀登的野望却渐渐开始涌动,“大世界!” 她反手将玉简放入袖中,拂袖起身,迎风而立。 但见海天一色,壮阔无际。 不见大海,焉知海之广博,不见天下,焉知天下之大! 不论那披发人送来玉简的用意为何,这枚玉简她都接下了! 一月之后,小舟靠岸。韩素在一个风浪交加的秋日下了玉骨舟,再度踏上了中土大地。舟行海上的月余时间里,韩素先是借用海水掩盖气机,使海外众多修士不能随意寻到自己踪迹,后又修成小名轮术,终免于轻易在法名问题上受制的困扰。她也几番思量那披发人的来历和目的,心头倒是渐渐有几分猜测:“此人如此举动,无非是有所求。他既然着重提到穿行界河最低需元神修为,想必我要想明了真相,还需等到修成元神那一日!” 韩素没有停留,一路直往洛阳而去。 此时大唐天下早已大乱,安禄山洛阳称帝,不久以后叛军攻入长安,当今圣人便在今年的六月十三逃离了西京,最后逃入马嵬坡。而此时,原太子李亨已在灵州自行登基,至此,这大唐天下竟有三帝并立! 韩素一路走来更见得民生艰苦,残壁无数,十室九空。她未料到不过是大半年不见,原本一派繁华,歌舞升平的大唐盛世就变成了这般模样! 山河易碎,天日易更。繁华数代,转眼成空! 然而世事本无常,小到小家小户,大到世家大族,更有人间皇朝,仙界仙国,又有那一个便真能长盛不衰?人生起伏,世家兴衰,皇朝更迭,天人五衰,天地自轮转,生灵投注其中,便是成了仙,也未必就真能超脱! 韩素既觉悲凉,心深处那登天之念却更是熊熊燃烧不肯熄灭。 不几日,到了洛阳。 第129章 寒山万仞缓渡(十四) 又是一年深秋,再临洛阳,不但景物已经全非,旧人更是不存。 远远站在洛阳城外,韩素抬眼向那高高的城墙看去,但见城墙之上兵士齐列,刀甲生寒,城门洞中央的那扇朱红城门更是紧紧闭合着,城墙上下一片萧杀之象。 不过数月,便是天翻地覆。 只有那一片厚重城墙上斑驳不去的旧日青痕仿佛还在诉说这座古都曾经经历的那些兴衰枯荣,以及一代又一代曾经在这座古城中上演的悲欢离合、离合取舍。 那一日城门之前万军齐发,血光漫天,有人心胆俱寒,也有人誓死不退。 山河易变,人心易改,然而有些东西却酿越醇,越醇越厚,永不褪色! 那是人的精神!人的性灵,人的信念! 不论是卑微渺小如凡人,还是高高在上如天仙,本质上虽有不同,然而却也同样免不了会有共通处。 虽然仙人寿命悠久恒长,凡人浮生不过百年,但凡人中亦从来不乏拥有大智慧者。就韩素所知的凡间历史,从传说中的尧舜时代,到有记载的夏商周朝,再到两汉三国,而至隋唐,通共也不过三千多年而已,然这三千多年中却不知出了多少智者贤达,他们用有限的时光书写了一段段传奇人生,留下了一部部传世经典。谁又能说他们这些不足百年的生命就不如仙人们的万载仙寿来得辉煌? 这一刻,重回洛阳,历数往事,韩素心中那一缕“道”的火苗终于渐渐明晰清亮起来。 求仙的执着从未改变,但不可否认,数月之前她独行天下,心中其实不是没有迷茫。她知道自己要求仙,然而这仙究竟要怎么求,又为什么而求,求到之后又该如何,她却并不真正明了。 为扫灭前耻?当然是!然而又绝不仅仅只是如此! 为报仇雪恨?当然也是!然而也绝不仅仅只是如此! 为长生久视?不可否认长生的吸引力,然而同样也不可能仅仅只是为此! 人仙寿数三百到八百,地仙寿数一千到五千,天仙寿数却是以万年计数! 相对凡人而言,这样的寿命又如何不能称之为漫长? 一个朝代的更迭或许也不过就是三五百年而已,而仅仅只是元神期修士就能存活如此之久,无怪凡人会以为修仙就等于长生。纵然修仙并不等于真正的长生不死,却也足够令人向往。 可对已经初步见识过修仙界,更从方寻处听过不少仙界传闻的韩素而言,“修仙”其实并不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情。 其中的艰险苦痛自不必说,要能人所不能,其中须得经历的大劫小劫更是从来不断。如此艰难求索,逆行往上,求到最后即便成了仙,这成仙者只怕也要自问一声值不值了! 其实值与不值也全在一心之间,有人视如砒霜,有人甘之如饴。况且成仙之后有强大的力量,有长久的生命,有超脱的地位,这与凡人追求功名利禄其实也无不同。 说到底,为的也不过是一个字:“欲!” “欲”之所指,人心所向。 因而韩素自问:我之“欲”,何也? 我之欲,看三千世界,明自在本心,决人间恩仇,享天地之广! 为所欲为! 谁说修行只有苦痛没有美好? 是劫是缘,是仙是魔,是苦是乐,也不过全在一心而已! 识海之中天翻地覆,九窍之内真元奔涌,丹田里汪洋生波,青空上日月同辉!大道的种子不断颤抖,数种玄妙涌上心头,韩素骤有明悟。 这一日,洛阳城外奇景忽现。先是有清啸传出,宛如雏凤初啼,直上九天,紧接着,那天空之上光华大放,光影中隐隐似有碧海生涛,大浪拍岸。潮声起落,带起一阵阵肉耳难闻的玄妙声音径直贯入方圆数里内所有生灵心中。潮声所经之处,枯树发芽,衰草再生,牲畜禽鸟之类一个个俱是神情安详,更有许多人在不知不觉中尽去了身上沉疴。 从善坊一户平民家中,隐于暗室中的图突忽地将头抬起,惊怔道:“神通异象!” 洛阳城外,韩素身形一展,振臂而起,便如大鸟般轻松飞过了高大的洛阳城墙,在守城兵士宛如不见的目光中大摇大摆进了洛阳城。 她心中畅快无比,只觉半生苦痛全消,一身桎梏尽去。 从幼时深宅求存的艰辛,到后来缕逢巨变的伤痛;从当初遍寻仙山而不得的悲苦迷惘,到后来十年山居练剑的清苦寂寞;从初下山时满心压抑的执着,到如今历经沉淀终得触发、破茧而出的光明。 ——是的,她的信念从未改变,而她的内心终于明确! 我心有明火一团,煌煌而燃烧,我心有真水一池,柔极必生刚。 前路虽艰险,天地更浩大。仗剑而行路,何处不销魂? 韩素大笑一声,更不停留,几步便跨越重重距离,从定鼎门直入皇城。她笑声还在原处,然而人却早已去远,速度之快却是无人能真正见她踪迹。 穿墙过院,施展起从《小法术概要》中学来的初级望气术,直往皇气最浓厚之处而去,轻易寻到安禄山的踪迹,将他捉在手中。 事情简单得便如探囊取物一般,比之当日在万军当中厮杀的艰难,真真是不可同日而语。 更不同于那时所见,此时的安禄山也不知是因为什么原因竟是双目失明了,他身躯肥大坐于原处更如一头黑熊般,然而韩素将他捉在手中却如同是捉小鸡。可即便如此,他却没有太多惊慌,倒像是早有所料般,一旦发现自己被制,他就说了一句话:“你们终于来了。”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韩素不知道他是个什么意思,只问:“那日跟随在你身旁的吴先生何在?” 韩素指的是当时跟随在安禄山身旁,有着俞立的样貌,却行止间古意盎然,实力强劲手段诡异的那个“吴师”。那时候韩素已是先天境,并且剑术精深,剑法中初具了剑之意蕴,领悟了剑意雏形,论及实力,在凡间应当少有敌手了才是。然而那个“吴师”却只是轻松一指点出就险些要了她性命去,而即便是如今再回想,韩素竟仍旧有几分摸不清楚他深浅的感觉,可见此人能耐,不怪韩素“念念不忘”。 安禄山却哑笑一声:“你要寻吴师?嘿!”说着话他忽似想起什么一般,忽又惊道:“是你?” 显然他双目虽已失明,却终于还是凭借声音认出了韩素这个当日险些将他斩杀的“刺客”。 仇人再见安禄山却也没有太多愤怒,只是忽地放声一笑:“你要寻吴师报仇?哈哈!倒是有意思,可惜你寻不到他了!”他忽然又侧过脸来,诡异地笑道:“你可知寡人这眼是如何瞎的?” 韩素已经从安禄山的语气中敏锐地察觉到他与那个“吴师”之间是另有曲折了,更重要的却是,韩素肯定了安禄山并不知晓“吴师”下落,她便没有探究他们恩怨的心思。正要将人打晕提了就走,这安禄山却也不再卖关子,只道:“这是吴师弄瞎的,你想不到吧?嘿!他助我建国登位,便取我一双眼睛作为报酬,倒是划得来!”语气并不激愤,神色却十分古怪,竟隐隐有几分将要疯魔的架势。 他口唇张合着,喉间发出极为含混的声音,若非韩素耳力极好,还不能听清他说的是什么。 “人间帝王又如何?哈!哈哈!”安禄山喃喃着,时而低笑,时而又低哭,“骗我……都骗我……哈哈!呜呜……又如何?又如何……” 韩素微微皱眉,手下轻轻一发力,便将安禄山按晕过去。然后她轻松将人提起,脚下剑意一御,便如提无物一般提着这足有两百多斤重的肥硕大汉从屋中掠身而出,飞至半空。 按照当初的约定,韩素需将安禄山活捉了交给图突,只是她此时却不知图突应当在何处,因此虽是将人捉了,这一时却也无法就此结束这一次的洛阳之行。 重回洛阳,感慨虽多,韩素却已是越发明确地感受到这凡间终归不是自己久留之地了。 正如安禄山所说,人间帝王又如何? 此时此刻还不是被韩素轻松提在手上,犹如收拾土鸡瓦狗? 从某种角度来说,凡间某些智者的境界或许更胜仙人,但在普通意义上来看,仙凡不为伍其实也不是没有道理的。仙人有仙人的道路,凡人有凡人的秩序,对修仙之人而言,轻易越界并不能显示自己的强大,那不过是犯规而已。只有像图突那样走特殊道路的修士才会混迹凡间,赚取功德,成就他的另类成圣之路。 正思量间,韩素心头忽然一动,冥冥中某种感应自然生起。 飞至从善坊,但见那俯瞰去犹如豆块一般的坊间庭院中忽而走出一人。 那人宽袖长发,眉间朱砂轻点,行走花树间远望去便似神仙中人。他豁然一抬头,目光望向半空中的韩素,脸上便缓缓绽出了一个仙神般飘渺的笑容。 第130章 寒山万仞缓渡(十五) “我一生投资无数,唯有今次最为成功。” 静室当中,图突煮水分茶,白雾袅袅,蒸腾而起。他又笑道:“我煮茶,最不喜放葱盐椒桂等物,味太杂,便失了茶中真意,无趣得很了。” 韩素静坐对面,微微一笑。 图突凝神细观她片刻,忽而叹道:“素娘此来,是要了结凡尘,去往天外天了罢?” “人间仙界,”韩素道,“何处不凡尘?” 图突哈哈一笑:“看来素娘此番所悟颇多,当日我见你被那鬼王击伤,虽是对你有信心,可担忧之处仍旧难免,如今看来,倒是我境界太低。流言蜚语,凡尘利禄,坎坷险阻,情仇爱恨,当已不再能成为你的障碍。那时我一力劝说你与我同在这凡尘赚取功德,只说人心险恶,修行艰难,本以为自己所言不差,可今日来看,倒是我枉做小人了。” 韩素想起那时候自己先是被李琳竟与外男有私情之事冲击,后又在元神高手的重重威逼下疲于奔命,好不容易借助图突的阵法躲过了追杀,又闻听流言,得知自己竟被人隐隐冠以祸世之名。要说那时不因种种变故而心受煎熬是不可能的,只是多番事体接踵而至,倒是扰得她无法太过静心去体味其中的诸般微妙处。 及至流落海外,便更有相当长一段时间都处在身不由己的状态中,她也就更没有时间去回想当时在洛阳的所经种种了。 而那时的韩素又如何能想到,这一番漂流海外最后竟会峰回路转——所谓绝处逢生,不外如是。而此后一路高歌猛进,如今回到洛阳再看从前,倒真像是隔世一般。 她唇角微微往上扬了扬,露出了一个浅淡之极的笑意:“法师恩情,素娘不可稍忘。” 图突便抬手摸上了自己的下巴,忽“嘿”地一笑:“罢了,倒像是我在讨人情一般,忒也无趣了些。当日我帮你,却是提了条件的,如今你也做到了承诺,将安禄山活捉过来给我了,便不算是欠我啦!” 他生就一副神仙样貌,在外人面前是惯会装模作样,装神弄鬼的,不过韩素早便见识过他的无赖相,自然不会被他外表所惑。而此刻听他言语,倒是隐隐感觉到了他骨子里的那份骄傲——这也是一个妙人。 韩素淡淡一笑道:“素娘此来,除去是要完成当日诺言,还有一事想要麻烦法师。” 图突舀出茶汤分作两杯,一杯放到韩素面前,一杯自饮。他端起茶杯深嗅了一口其中香气,闭目陶醉半晌,睁眼后便笑道:“先别说,让我猜一猜。” 韩素便微微一笑,闭口不语。 片刻后,图突放下茶杯,伸出一指:“你是要向我打探李太白的消息?” “法师神机妙算。”韩素笑了笑,眼中难得现出几分和煦之色,“我蹉跎半生,唯这知己一人,自然记挂。” 图突哈哈一笑:“卜算并非我之所长,哪里来的什么神机妙算?却是因为有人已经先你而来,也同我打探你的下落呢!” “太白兄来找过法师?可是因为当日我曾请法师帮忙带信,他故而寻来?”韩素顿生思量。 图突道:“可惜前后不过是月余之差,你们便又错过啦,如今我也不知他在何处。” 韩素静默片刻,轻笑一叹:“缘生固缘灭,江湖遥相寄,见与不见倒也没有太大紧要,知君平安便当足矣。” 图突却嗤道:“便如你等修道之人方有此般想法,我却从来不做如此想。我心里倘若记挂谁,必定是要时时刻刻都与她在一块的,什么缘生缘灭,江湖遥相寄,还知君平安便足矣?哼!人心岂能足矣!” 韩素道:“法师说的记挂之人,是指你心爱的女子罢?” 图突也不扭捏,大方承认:“自然,不然我还记挂谁去?”接着却又遗憾道,“可惜至今未曾得此一人,否则便是用抢的我也要将人抢到身边藏好!”言语间对此颇为向往。 韩素顿时莞尔:“法师所言是指心爱之人,然则世上能令人记挂的又绝不只是爱人而已。” 图突更笑:“你的意思是,你记挂他,他也记挂你,然而你却并不爱他,他也并不爱你?” 他口中说话,肆无忌惮,情情爱爱全在口间,这样的话倘若放到外头去必然是要惊世骇俗的。所幸韩素也离经叛道惯了,从不在乎这些,听人这般直白的问及情爱之事更不觉尴尬,反倒十分坦然:“心有所爱,必辗转反侧,寤寐思服,法师所言其实并不算错。因而君子之交,无关风月,方才能够如此洒脱。” 图突不由好奇:“那素娘可曾有过不洒脱的时候?” 这话却是问得有些过了,韩素便沉默了片刻。 图突顿时醒悟,当即尴尬起来:“是我逾矩,素娘勿怪。” 他竟也会道歉,倒是难得。韩素笑道:“无妨,我也是人,不曾断情绝念,自然也有过不洒脱的时候。” 图突立即便打蛇随棍上,又追问起来:“却不知是何等样人物,竟能使得素娘也不洒脱?” 韩素便怔了一怔,忽而轻轻一叹:“只是寻常人而已。”她对薛瑞卓如今虽然已无爱恨,但却不能否认她曾经也的确是为这个人心动过的。存在便是存在,不能因为已经过去便当不曾存在。而对于薛瑞卓,外海一番重逢后,韩素再看他,心头的确便也只有这一句感慨:“只是寻常人而已。”既非有意不堪,又岂能要求他一定便能跨过心障?因此便连怨怪都懒得怨怪他了。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图突倒是惊奇道:“原来只是寻常人便可?” 韩素笑道:“我也是寻常人。” 图突顿有所思:“倒也是,倘若是真正超凡脱俗,大智大慧之人,自然便不会囿于情爱。或者说,即便圣人也有动心一刻,然而要他们动心,却实在太不容易了。”一叹之间,眼中光芒闪烁,却不知他又在打什么主意。 两人随意闲聊,话题又转了开去,说了说海外风物,又说到天外天,最后图突提醒韩素:“素娘,你身上功德之气在减少。” 韩素原本不明其意,却见图突忽然抬手打出一个法诀,便启动了一门阵法。就见四周元气一滞,图突忽往韩素处凑前些许,就压低了声音道:“素娘可知,气运与功德之妙?” 他做出如此神秘态,韩素顿时联想到自己在海外的一番经历,心念就是一动:“法师之意可是说,功德影响气运?” “虽不能影响全部,然而……”图突忽然伸手向天一指,“那处是看着的。” 韩素却是一笑:“不论善恶还是生死,亦或轮回,原本皆是秩序所在,所谓善积功德,恶积业障,那却是你们功德道的事情,并非我之道。我道随我心而定,若因功德而束手束脚,我还修的什么道?” 图突当即就是一怔,他还真没想过,韩素竟会不信他,甚至质疑他的道! 然而修行到如此境界,韩素心中对自己的“道”已经有了一番独属于自己的见解,又岂是轻易就会动摇的?正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在这一点上,她与图突却是永远也说不到一块去的。 韩素推开茶杯,微微一叹:“法师今日盛情相待,素娘必不或忘。他日有缘,便再相会罢。”她起身告辞。 图突忙站起身来,看着她一时怅然:“素娘……”怔了片刻,到底也只是说道,“天外天不比海外,天外天中大派林立,散修……散修都各有各的艰难,素娘行事还需小心。此外,要去天外天,不妨便就近从太行而入罢。你已经跨入炼气期,要寻到天外天门户是极为容易的,到那便知。” 韩素感激他一番心意,但道谢的话已不必再三言说,便道:“我记住了。” 图突又张了张口,最后到底还是没能再说出什么。只摆了摆手,偏过头去。 第131章 寒山万仞缓渡(十六) 太行!古之巍然。 蜿蜒纵横上千里,一山之间,气候不齐,一岭之间,山色两端。远望如游龙,近看似天脊。多少奇妙故事曾在此间流传,多少悲欢离合曾在此间上演。一眼看山,山虽是山,然而因为看山人的心境不同了,这山又恍惚更多了几分神话里才有的瑰丽壮阔之意。 韩素当日出了洛阳,更不停留,一路穿山过水,行走如飞,不多时便遥遥望见了那一片纵横蜿蜒、几乎叫人看不清首尾的苍茫山色。 她星夜兼程,虽不曾在凡俗间御使剑意,用出自己最快的速度,可一路上也绝没有过多停留。只是且行且看,既看凡间山水,偶尔若是遇到了凡间猛兽的踪迹,便稍待片刻——不是为旁的,只叫小老虎躲在一旁,观看凡间猛兽捕食。 自入凡间,跟着韩素一路行走,小老虎的眼睛早便不够用了。然而凡间固有许多尘烟喧嚣处,今时今日,饱经了战乱之苦的中土山河间呈现的更多的却还是众生之苦。苦,黎民苦,将士苦,便连乱世中的鸡犬猪羊牲畜之物俱都是苦! 民间尝有人说:宁为太平犬,不做乱世人。 太平年间,狗都能比乱世中人过得更好,而乱世之中,哪怕是鸡犬之物亦都不得安宁! 而这一切的一切,对从未见识过人间的小老虎而言,委实冲击过大。 它从来不知道,世上有些生灵为了生存竟需挣扎至此,为一口吃食,人可以与狗争粮,为了一口吃食,狗亦不仅仅是要与人斗,它们往往还要与同类斗,与猫鼠斗,更与天斗! 天公今日一场寒,明朝便可冻死无数人类与牲畜,天下近日一场乱,来年便可积累尸骨至天阙! 小老虎来到凡间,从最初的兴奋好奇,到之后的愤怒不解,再到后来的惶惑悲凉,它一日比一日沉默,一日比一日不安,韩素看在眼里,却从不多说。 她心中又何尝不是感慨万千? 只不过韩素到底经历更多,对这乱世也早有预料,因此依然能够维持道心清明,不至于被这乱世中的种种悲凉而感染得心境混乱。 她走的更不是悯世之道,做不了救世者,在这样的情况下,她唯独能做的,也不过是再临洛阳,生擒了安禄山,将之交给图突!这也不仅仅是因为韩素要完成对图突的承诺,更是因为她本身也想这样做,也愿意这样做! 小老虎安静地跟在韩素身旁,再没有从前的跳脱天真,更没了从前欺善怕恶的嚣张样儿。 等到韩素从洛阳出来,这头从前虽免不了几分纸老虎嫌疑,然而到底身具几分异兽骄傲的小兽已是萎靡不振到了极点。 在从洛阳去往太行方向的途中,有一次远远闻得山中虎啸,韩素便问小老虎:“小郎君可知虎性如何?” 小老虎连眼皮都不掀一下,只是耷拉着脑袋,迈着步子啪嗒踩过几道枯枝。 它当然不是闲来无事有意要去踩枯枝玩儿,只不过是因为精神不振,因此便连平常落地无声的基本技巧都忘了。 小老虎不会回答,韩素也不追问,只是带着小老虎几个起落来到虎啸处,却见着一只斑斓猛虎腾挪纵跃,正与一条巨蟒死战不休。两者皆不过是凡间猛兽而已,身上气血虽则旺盛,但距离成妖却不知还会差上多远。然而这一虎一蟒生死相斗,那惨烈气象却竟然并不比妖兽争斗时弱上一分半分。且因这不过是凡俗猛兽,灵智未开,兽性远远大于人性,其战斗时的兽性本能甚至更比妖兽战斗时要来得直观而富有冲击力。 那猛虎一纵一跃,腥风扑起,山林聚啸,虎扑,虎爪,虎尾剪!巨蟒更不示弱,盘蛇阵,拍蛇尾,绞蛇缠! 两者殊死搏斗,直打得鲜血四溅,更扰得四周草木一片倾颓。 韩素却不等这一虎一蟒战出结果,只带着小老虎一起在旁边观看了数十息的时间紧,时间一到便即袍袖一挥,卷了小老虎在手,几步便即远去。 她行走的方向从不改变,更不管正看得入神的小老虎如何挣扎抗议,只等这小兽终又呜咽着停止了挣扎方才淡淡问道:“小郎君以为那一虎一蟒谁能取胜?” 小老虎扭过头,不理她。 韩素淡淡一笑,并不在意小老虎的气恼。此后又有几次得遇猛兽间的战斗,虽则其中一方未必再有虎类,可她也依旧会带着小老虎前去观看数十息的时间,时间一到,也不管对方结果如何,她都会当即带着小老虎离去,从不让它真正看到那些战斗的结局,更不准它介入其中。 如此这般,这日终于到了太行,韩素也终于知道了图突为何要说这天外天的门户极容易便能打开了。 这所谓容易,其实也不过是对炼气期修士来言的。 寻常修士到了炼气期,神魂上虽未能得到超脱,并不能算真正的入仙,可肉躯上却毕竟已与凡人不同。当其精气充盈到一定程度,化后天而入先天,更有先天真气凝成真元,进而结合魂魄生出神念,这时候的修士虽尚未能凝成元神,主修的还是肉躯,可气血足而精神足,真元动而神魂动,炼气到了这一阶段原本就是在为凝结元神而做准备的,这个阶段的修士已能身具某些奇妙感应,在这种感应之下,天外天的门户当然就不再是秘密了。 所谓界门,与界河其实还是有所不同的。 像天外天这样的小世界,因其本身便与凡间相通,其空间既依托于凡间这个主世界而存在,又相对有所独立,天地便会自动在这两者之间生成界门。这界门的大小与等级亦往往是与小世界等级相对应,其间虽有危险,但与界河之险相比,却是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韩素到了太行山脉之外,远远望见其气魄,便已觉心旷而神怡,等越走越近,更隐隐见得其中某些山峰之上元气生波,扭曲漂浮,分明便是有异象! 她再没有迟疑,随意选了一座山峰往上攀登。 山登九仞,韩素一脚跨过,就有一股热浪扑面而来。 韩素恍惚站定了,就见到一座巨大的山峰凭空漂浮眼前。 天外天! 天外天竟就是一座漂浮在虚空中的巨大山峰? 第132章 寒山万仞缓渡(十七) 巨大的浮空山峰上,无数修士在其间飞纵来去,带起阵阵宝光,远望去,便像是有无数星子拖曳着光尾在飞舞跳跃,使人一见之下恍惚就要觉得自己正在仰望的其实是虚空星河。 这就是天外天? 简直穷极人之所想! 韩素曾经设想过无数遍天外天的样子,也未曾想过原来界门之后的世界是这样的。 太行山脉蜿蜒上千里,无数神话故事曾在其间流传,世人却不知,原来这座名山的另一边存在着的是这样神奇瑰丽的一个世界。 她恍惚一低头,再看自己脚下,却见得脚下虚无一片,空空茫茫,竟是什么都没有! 而不看倒还罢了,这般一看,再一意识到自己脚下所踏原来并不是实地而是虚无,原来安安稳稳站在原处的韩素忽然就觉得脚下一阵空虚——她心头一跳,尚未反应过来,整个人就猛地往下掉去! “嗷……”突来的惊慌吼声划破了虚空的荒芜,随着韩素身体的下坠,紧跟她而来的小老虎更是挥舞着四肢猛往下落。韩素连忙拂袖一卷,卷住了小老虎的小身板,却是出乎意料的沉重,以韩素可以轻松托起数千斤石块的力量在一时半刻间竟也被这重量冲得又是往下猛地一坠! 她心念动间,这才有剑意从脚下生起。那剑意卷起一道虹光,她以意御剑,剑光一纵,便径直往上飞去,片刻后飞入浮空山峰的范围。 小老虎嗷呜叫着,在韩素手中挣扎,韩素手上便是一松,它忙又挥动爪子勾住韩素的手臂,却是惊慌地呜呜连声,虽是眼神愤怒,却无论如何也都不肯放松爪子。韩素又好气又好笑,果然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这小家伙前一段时间被凡间的战乱景象冲击,还是一副心有所思,渐渐更多懂事了几分的样子,岂料一旦离了俗世,到了这天外天,它却又在惊慌之间来了这么一出,那欺软怕硬、打蛇随棍上的本事真真是不曾减弱半分。 韩素索性反手将它抱起,顺手轻抚了抚它的头顶和后颈,叹道:“今日不过是我在此处,因而你尚有我可以依赖,然而世事无常,或有一日你我会在不经意间分离,此种聚散谁又能料?到那时再遇今日境况,你又当如何?” 小老虎喉咙里低吼了一声,脑袋往旁边就是一扭,显然十分不待见韩素所说之话。 韩素微微一笑,抬手又拍了拍它的小脑袋,另一手掂量着它的重量,发现此时这小家伙的重量虽是的确与体型有些不符,但却也并不超过两百斤。以它只比家猫稍大的幼兽体型,这样的重量虽是偏重,但比起此前突然下坠时超过数千斤的离谱,小老虎此刻的体重倒是正常了许多。 却听旁边传来噗嗤一声笑,虚空中一阵元气波纹闪现,波纹之后踏出一双小巧的鹿皮靴子,紧接着就有一个穿着窄袖交领短衫的俏丽少女笑盈盈地从波纹后走出。 她手上套着一双颜色鲜脆的碧玉铃铛环,腰间坠下长长的碧绿丝绦,那丝带直垂到她脚踝处,丝带一端亦是系着两枚碧玉铃铛,随着她身形一动,这些铃铛自然便发出叮叮咚咚犹如玉珠跳山涧一般的清脆声音,带起一缕春风般的甜润出现在韩素面前。 碧环少女素手轻轻往后一招,偏过头去就笑道:“哎呀阿沅快来看,这小兽好生有趣!” 小老虎刷地竖起耳朵,就转过了脑袋警惕地盯住这碧环少女。 却见少女身后的波纹间又是元气一动,紧接着一个穿着浅绿色衫子的清秀少年就穿过波纹出现在了少女身后。他身量比那碧环少女略高些许,面容清秀白皙,神色羞怯温柔,若非他喉间有喉结,双手手掌也显宽大,身上还有几分明确的男子特征,只怕是要有不少人将他看做女扮男装了。 这个名字叫做阿沅,不但面貌女气,就连名字也有几分女气的少年微微垂了垂头,眼皮子就是飞快一掀,往小老虎身上划过——他眼中就闪过一抹异色,他又垂下眼睑,就往碧环少女身旁趋近了些,低声道:“娘子,此兽有灵性。” 碧环少女眨巴了下眼睛,目光就从小老虎身上转啊转,最后终于转到韩素身上。她略微抬了抬下巴,脆声说话:“这个……”她伸手指了指小老虎,“你的灵兽卖不卖?” 小老虎勾在韩素前襟处的爪子霎时就收紧了。 韩素安抚性地轻轻拍了拍它,淡淡道:“不卖。”只说了两个字,并未解释说小老虎不是自己的灵兽,不是自己的所有物,自己没有资格卖它。 不解释,并不是因为韩素心里对小老虎另有想法,只不过是认为没有解释的必要,更不愿同一个开口便向旁人索买灵兽的人过多说话。 韩素已经做好了再次面对一个“雕飞云”的打算,因那对面少女虽则形容俏丽,然而气质间隐现华贵,言语间更是透露着非同一般的优越感,显然其出身不凡。韩素以为这少女遭拒之后会继续穷追猛打,岂料她听得韩素拒绝,却只是眨了眨眼睛,然后便撅了撅嘴,一摆手,意兴阑珊道:“不卖便罢,阿沅,我买走罢。” 说着话她步伐微微一动,一缕清风环绕在她身旁,她轻轻移步,与其说是飞行,倒不如说更像是在虚空行步。行了几步,她眼看着便要在那浮空山峰脚下的巨大广场处落下身形,却又忽然一回头,脆生生地问韩素:“你是第一次来天外天?” 韩素淡淡回视她,并不言语。 碧环少女倒也不恼,只是又略微翘了翘自己线条优美的小下巴,轻哼道:“看来你此前是没有来过天外天了,你是海外修士么?”不等韩素回答,她又道,“天外天的界门虽然随处都是,不过这界门却不是随意便能通行的。通过界门以后谁要是在虚空界乱了心气,就很有可能当场跌入虚空,从此再也不能回来。你不知道这些罢?”她又一指身后的巨大山峰,“这个岛叫做界空岛,是天外天和凡间相连处自然生出的虚空岛屿,也是连接天外天各地的中转枢纽,从这里有的是传送阵可以传送到各大门派,峰顶处还有一个常年开放的修仙集会……” 说到这里的时候,那个叫阿沅的少年也终于踩着步子到了碧环少女身旁。 碧环少女的语声便顿了顿,她揪了自己的一把头发,放到手指上一卷,又松开,便又轻轻哼了声:“算啦,跟你说这些做什么,你的灵兽又不卖给我。阿沅,我们走啦!” 转身踏上广场,带起一路的铃铛叮咚声踩过旁边石阶,一梯梯往山上走去。 真真是来时神秘去时洒脱,韩素看着她背影哑然半晌,只觉所遇甚奇。 第133章 寒山万仞缓渡(十八) 眼前虚空茫茫,浮岛苍翠,岛上时有宝光纵起,或灵禽飞舞,真真好一派神仙景象。 韩素御剑在半空中停留了半晌,但见这浮岛四周的虚空中时有元气波动生起,然后就有修士凭空出现,这些修士大多一出现在浮岛外围就各施手段飞起身形,然后落至浮岛山脚的巨大广场上,接着步行上山。也有极少数的修士会在穿越界门后反应不过来,然后身形一沉就往下坠。这些坠往虚无的修士大多数还是能再度御器上行,飞回浮岛周围的,只有极小一部分一旦坠下就一直落入虚无,摸约是真的再也无法回来了。 被韩素抱在怀中的小老虎探着头,见此情景忽地就打了个寒噤,然后脑袋一缩,爪子一紧,兽脸上现出了后怕神色。 韩素又拍了拍它的小脑袋,心下暗暗一叹,终也按下剑光飞落至浮岛山脚的广场上。 这广场远看已是巨大无比,人一落入其中更是只觉得眼下一片茫茫,这一眼看去竟是无法看到广场两边的尽头所在! 广场是由汉白玉样式的巨大石块砌成,这些石块颜色细腻白润,人的脚步落在其上,当真是落地无声,如踩云朵一般自然轻盈。若是仔细看去,看能看见这些石块上曲线毕生的各种奇异花纹,这些花纹线条有些简单利落,有些则纵横纠缠在一起,韩素看得久了,竟觉得眼前视线开始模糊,头脑中亦是渐渐现出晕眩之感。 她忙将视线移开,心里虽觉惊奇但更感有趣,天外天的气象又与海外不同,这浮岛广场上的石块只怕亦有玄妙处,那些石块上的花纹却不是寻常花纹,而是蕴含着一些天地间的“道理”在其中的。 歇得一歇,韩素正想再看,就见一个灰衣宽袖的少年迎着风从广场另一边径直走了过来。这少年面容端正,眼睛灵动有神,走到离得韩素约十丈远的地方就遥遥行了一礼,朗声道:“见过前辈,敢问前辈可是首次来到天外天?是否需要向导?” 韩素初来乍到,对天外天的各种情况俱不了解,就有人送上门来自荐做向导,倒也有趣。她静默片刻,微微一笑:“你做向导?是个什么章程?” 少年便又走前一段,在距离韩素五尺的地方站定了,笑道:“晚辈潘春山,说来惭愧,因为仙根资质不好,只能在太岳宗做外门弟子。如今接了宗门任务在这界空岛做接引,说是要做满五年,今年正好是第三年。晚辈在此三年,这接引任务不说做得有多好,但至少是经验丰富的,前辈有什么不熟悉的只管问我,末了付资五块下品灵石便可。” 五块下品灵石! 莫看韩素此前卖几颗珍珠就能得到两千多灵石,后来在外海上反劫了几个猎人又是得到三万灵石,在这样的数据对比下看似这五块下品灵石是极少的,然而仔细了解过修仙界物价的韩素却知道,五块下品灵石问个路,这其实应该是极高的价钱才对。 就以三山集会上的物价为例,一个化气初期的修士在一家店铺做伙计,所得月例通常便是两到三块下品灵石,绝没有更高的可能。而韩素再看眼前少年,他身上元气波动明明白白显示了他不超过化气中期的修为,他做一回向导却要收价五块灵石,相对他所付出的劳力,这个价钱简直是天价! 少年却说得理所当然,仿佛这个价钱当真十分便宜。 韩素倒不在意五块灵石,但她想要知道,这少年竟敢如此要价,他依仗的到底是什么!韩素已经隐隐察觉到,少年之所以敢于如此要价,只怕也跟图突言语中隐晦提到的天外天现状有关——天外天,那是门派的天下!而散修,基本没有生存余地! “界空岛做接引?”韩素问道,“贵宗为何会将界空岛接引算做宗门任务?”这界空岛也不是太岳宗一家的,太岳宗却将界空岛接引作为宗门任务发布给外门弟子来做,如此行为,却不知是该说这太岳宗大公无私好,还是多管闲事好。再加上这接引的收费如此之高,怕是想不让人多想都不行。 潘春山只是笑道:“好叫前辈知道,这界空岛的接引任务却非是我太岳宗一家独有,而是十三大门派联合发布,各宗的外门弟子都可接取。那五块灵石的要价也不是晚辈随便乱说的,却是十三仙门的统一定价,晚辈收取了前辈的向导费用,其中四块都要上交宗门,只有一块是晚辈的酬劳,前辈以为,如此可还算合理?” 韩素简直已经不知道要说什么才好,合理!简直是再没有比这更合理的了! 她一时心下感慨,怪不得这少年敢这般大喇喇地无视于她之间的修为差距,开口就问她要五块灵石的“天价”。原来不止是有宗门撑腰,更是因为,他的所作所为全在天外天约定俗成的整个“规矩”当中,给他撑腰的并不仅仅是太岳宗,更是天外天所有维护规矩的那些力量! 天外天基本上已被十三仙门完全把持,那这股力量之庞大便可想而知。 韩素对此虽已是有些料想,可其间的真实情况仍是令人心惊。如此格局,对首次进入天外天的韩素而言,心中所有感慨最后也只是化成一句话:当真是开眼界了! 她反手抛出五块灵石,潘春山笑眯眯地接了,一拢袖收入储物袋中,便抬手做引道:“前辈这边请。” 韩素微微颔首,移步随他而行。 潘春山走得并不快,一边同韩素介绍:“前辈见这广场,可是觉得前人手笔颇大?” 韩素道:“不错。” 潘春山一笑:“许多人第一次见到这广场时都会如此做想,却料不到这广场如此宏伟,其实却是自然生成,全无半点人工痕迹。据传这广场上的巨石原是由道纹石碎片生成,一点道纹石碎片生成了无尽巨石,这些巨石连绵成片环绕在这整个界空岛的山脚下,既是守护,也是在吸取界空岛上灵气,如此循环往复,这才形成今日奇景。” 韩素便问:“道纹石是何物?” 潘春山道:“据传是蕴含了某种大道至理的奇异宝物,若是有缘人见到了甚至有可能通过道纹石领悟某些大道法术,或者是独有神通。不过晚辈见识浅薄,道听途说的东西也是做不得准的,前辈听听便罢,不必当真。”他一路言说,一路指点,广场上时有修士降落,人来人往十分热闹,韩素置身其间,又听旁边之人细细解说,一时倒觉得这五块灵石花得其实也不算太冤。 又听潘春山说道:“从此间往上,到了半山腰处便有许多道友在其间摆摊,我们常常将此称作界空集。界空集上各种物件应有尽有,前辈若是有暇不妨好生逛逛。因这界空岛直接衔接了十三仙门和各大仙地,是真正的枢纽之地,前辈只要是有那眼光,说不准还能在界空集上淘到不少极品的宝贝呢。” 一边说着,两人渐行往上,远远便见到了半山腰处人头攒动,摊位排了一圈又一圈,果然热闹非凡。 潘春山又道:“不过在此之前,前辈还是当先选择一个门派加入了为好。” 韩素微微移目:“这是为何?” “不瞒前辈,”潘春山却是微微一叹,“晚辈原本也是散修出身,然而这散修在天外天的日子实在是太难过了些。十三仙门高高在上,散修处处艰难,前辈若是当真不想加入门派,要做散修的话还是回去海外罢,只有海外尚且还能有几分散修的容身处。” 韩素不料他竟会这样说话,正要细问,潘春山却不说了,只是道:“十三仙门分别是天坛宗、太岳宗、三清宫、青城派、崆峒派、茅山派、神都门、齐云门、天斗门、阴阳门、幽还谷、藏剑谷、花间楼,这就是所谓的两宗一宫三派四门双谷一小楼,这十三个门派虽则合成十三仙门,但实际上道统却还是有所不同,有些是真正在修仙,有些修的却是魔道,前辈可选其一加入其中,有了宗门后从此也好在天外天行走,否则诸多不便。” 潘春山再一次强调了散修的不便,韩素淡淡一笑,只问:“若是不加入门派,这传送阵可是不能使用了?” “倒也不是。”潘春山一怔,方道,“传送阵也是能用的,只是散修的话,每使用一次传送阵最少都需交付百块灵石的费用,若是宗门弟子,则只需十块灵石起价。” 好大的差价! 韩素点点头,又问:“回风原可是能去?”她要去回风原斩杀姚丹,为祖父报仇! 说话之间,韩素神色虽是淡淡,然而眼神已经渐渐凝起,气势便与此前有些不同了。 潘春山暗暗心惊,只按捺住情绪,仍是笑道:“回风原自然也是能去的,不止是回风原,便是极北雪地也是能去。况且这界空岛只是传送方便,前辈只要真正去了天外天,若是实在不愿多做这传送阵的花费,只要愿意花费时间,不怕走个三年五年的,便是要直接从极北雪地飞到外海也成。” 韩素微微一笑,又问:“回风原能去,那在天外天,杀人可是能杀?” 潘春山的脚步就是一顿,转过头来忽就紧紧盯住了韩素。 第134章 寒山万仞缓渡(十九) 虚空一片茫茫,人在界空岛上仰望天色,便好似是在仰望星空一般。 满山绚丽的光辉下,韩素神色清冷,只是淡淡地看着潘春山。 潘春山不由得心头一凛,就打了个哈哈,忙笑道:“前辈说话当真是直爽……”说到一半心中那些莫名的慌乱稍稍退去,他方才顿了一顿,忽就苦笑一声,“人在世上总有诸多恩怨难平,我辈修行中人更是如此,因此,十三仙门联合设置了一个诸行擂,若有恩怨,擂台相见。普通的赌胜败也好,或是干脆生死相见也罢,只要赌战双方都能同意,又在上擂台之前请到公证,互相订立生死状,便是杀人又何妨?” “不过……”话说至此,潘春山却又忽地一个转折,“不过在寻常时候,散修是只能与人赌胜败,不能轻易与宗门中人签生死状的。散修若是想与宗门中人赌生死擂。其一,散修一人出战,而对方可十人出战;其二,十三仙门在诸行擂上订立有生死十关,只要能闯过这生死十关,不论这散修是想要与谁生死战,对方都必须迎战,不得退却,否则十三仙门必定联合将其诛杀!以上两个条件,散修只要任意满足其中一个,那要想参加生死擂也是可以的。” 或以一对十,或闯生死十关,用这样的条件来限制散修,当真是只有一句话可以形容:何其苛也! 十三仙门对天外天的垄断控制,由此可见一斑。 潘春山又道:“虽说是有生死擂,但在这偌大一个天外天境内,暗地里杀人的也总有不少,十三仙门的巡查队虽然力量强大人数众多,可也难免有疏漏难查之时。”说到这里他语声一顿,偷觑到韩素神色不变这才继续道,“若是被抓住了,那自然是杀人偿命,若是查不到究竟抓不到人,那也有神都门可以开溯世镜查探因由。” 言下之意自然是告诫韩素不可随意杀人。 韩素微微一笑,倒是觉得这十三仙门虽则行事霸道,却也不是全无好处的。至少在他们的规矩制度下,相比起海外修仙界那一团混乱,天外天却明显是要有秩序多了。 这种秩序虽则略显死板,与韩素曾经以为的清净洒脱神仙境界大不相同,可秩序毕竟是秩序。有秩序,有文明,有律法,人心中方才能有节制、有进退,只此一点,韩素就对天外天好感大增,一时便又将加入门派之事暗暗放入了考虑范围。 她面上当然不动声色,只与潘春山一路往上行去,穿过了热闹非凡、满摆着无数摊位的半山处,终于渐渐到了山顶。 但见山顶上人头攒动,论其热闹却是不输半山处分毫。 山顶正中处高高耸立着一座白玉阵台,那阵台高有十米,呈八角之形。又有八根立柱树立于阵台的八角之上,更有无数神秘花纹雕刻其间,间或灵光闪动,衬得整座阵台宝气氤氲,气势非凡。 还有八队共四十八人的守阵修士分立在那八根立柱之后,主持阵法,时而将人从阵中引出,时而又开动阵法送人离去。 潘春山眼望过去,脸上就露出了淡淡的欣羡之色。 “这就是天外天最大的一座传送阵了,通常被称作界空传送阵,是天外天所有传送阵的汇总之处,一次可传送人数直达三百。”他语气中难掩向往,“能在此处接到守阵任务的修士全是各大宗门的精英内门弟子,论修为,是不会有低于炼气中期的。” 他又略略压低了声音:“甚至有传言说,守阵修士中其实暗藏了好几位化神期前辈,只不过寻常人看不出他们行迹罢了。” 韩素点点头,虽然潘春山说得神秘,可韩素却并不觉得惊奇。这界空岛的传送阵既然如此重要,那十三仙门派出几个化神修士来暗中守护又有什么好奇怪的?这完全是在情理当中,倘若不如此,反倒是不合理了。 “这传送阵的开启可是有规律?”韩素问。 潘春山道:“传送阵也是需要消耗灵石方才能够开启的,不过从天外天各处界门传送而入界空岛的修士并不会直接出现在传送阵中,而是会出现在界空岛周围虚空处,因此只有从此间传送出去才需花费灵石启动传送阵,若是要传送进来是不用花灵石的。” 韩素道:“原来如此。” 潘春山道:“正是,所以说仙门之所以要在此处收取传送费用,实则并非有意敛财,只是传送阵的启动本身便需耗费灵石,总不好让仙门平白为人填补灵石罢?” 他又一指传送阵:“前辈请看,如今这一批传送的同道要去的正是回风原,从界空岛到回风原,散修需花费灵石一百五十,若是一般宗门弟子则只需灵石十五块,而有内门令牌的更是只需十块灵石。前辈要去回风原的话,摸约还需等待半刻钟的时间,半刻钟后,不论这一批是否能集齐三百人,传送阵都是会开的。” 韩素问:“倘若我此次不去,要等下回需得等待几时?” “界空传送阵原是一刻钟一开。”潘春山笑道,“一共有二十个传送点,除去十三仙门以外另外还有七个传送点是十三仙门也不能完全掌管的。回风原便在其中,回风原中妖兽众多,甚至还传说其中存在有上古灵石矿,因此回风原历来是修士历练之首选。前辈要去回风原,若是不能赶上这一趟,那在这界空岛便至少还须得再多逗留上五个时辰。” 五个时辰! 韩素暗暗一算,倒是觉得五个时辰也无妨。她又问:“除去十三仙门和回风原,其余六个传送点在何处?” 潘春山便又详细介绍了其余六个传送点,末了总结道:“天外天地域宽广,这二十个传送点看似不少,其实并不能真正囊括天下。”说着说着他又转回话题,只笑道,“以晚辈愚见,前辈还是寻个门派加入了最好。各大仙门俱是倚福地洞天而建,元气最是丰沛浓郁,要说修行方便,外头山野地又如何能同宗门相比?前辈若是拿不定主意要入哪一个仙门,晚辈这里还有一份详解各大仙门的玉简,前辈只需花费三枚灵石便能购得。” 他手掌一翻,便有一枚玉简被他托在掌中。玉简质地坚硬,色泽晶莹。 正是那上等的好玉,玉质温润,说不出何等诱人。 第135章 寒山万仞缓渡(二十) 界空岛上一程又一程的人来了又去,去了又来。韩素与潘春山告了辞便汇入了人群中,一边在各摊位之间随意闲走,一边暗暗思量自己下一步的去向。 诛杀姚丹这是她接下来首先要做的事情,而杀了姚丹之后,她要做的第二件大事则是诛杀左平! 当日被追杀之恨暂且不说,最重要的是,左平与李琳私通日久。韩素听得他们言谈,已能推知这两人甚至是早在韩重希在世之时就有了私情,而此事对韩重希而言,不可谓不是绝大的侮辱,韩素绝不能容忍这样的两个人逍遥于世! 而巧合的是,姚丹是天坛宗之人,左平亦是天坛宗之人,韩素此番前去天外天,总归免不了是要与天坛宗对上了。 她如今要考虑的则是,在真正进入天外天之前究竟要不要择一门派加入。 海外一番经历使得韩素深刻意识到了自己的不足,修行之旅固然是一场独行之旅,旅途中却不可一味孤独,闭目塞听,唯有放开眼界看世界,兼收并蓄,方才能在这一场道途中走得更远。韩素细思之后认为加入门派还是十分有必要的,只是加入哪一个门派,又是不是一定要在天外天的十三仙门中择一门派加入,这两个问题还需再度细细考量一番。 君子三思而后行,一旦思定则必执心前行,百折不回! 韩素细心考量,并不急于就此定论。她在界空集的诸多摊位间行走,走过一程忽见得一个摊位清清爽爽摆在路旁,却是与旁的摊位有些不同。 原来大多摊位上摆的不是丹药法器就是阵盘符篆,或是各种妖兽材料、金石矿物,又或者灵药灵草玉简道书等等使人一看便知是与修行有关之物。而这个摊位上摆的东西却有些与众不同,那摊主架了一张精巧的木桌,木桌上铺了一张质感极好的暗青色绒布,绒布上摆放的却是各种结构,各种造型的小楼小屋。有双层的阁楼、八角的塔楼、独栋的殿堂、二进的小院,等等等等。这些小东西全都不超过巴掌大,然而个个精巧,件件细致,堪称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不像是修士所用之物,倒似那来自民间的精巧工艺品,使人一见之下便心生喜爱,忍不住驻足再观。 已经有几个修士围在这小摊旁边,这些修士中有男也有女,其中一个女修更是托着一座带有花园与栅栏的小阁楼爱不释手地把玩着,一边看一边问:“这小楼放大以后,圈在栅栏中的那些泥土当真能种植灵药?” “此乃归精土,只要舍得灵石,种一种黄级以下的灵药还是没有问题的,再高级便需专门开辟灵田才成。”摊主笑眯眯道,“小老儿在界空岛贩卖此物也不是一日两日,些许信誉还是有的,这东西有多大的好处小老儿便说几分出来,决不会胡乱诳人,仙子若是不行,大可施法一观。” 女修轻哼一声,就撅了撅嘴,又问:“小楼可有取名?” 摊主笑道:“自然不曾,此物是须得炼化认主的,那名字自然也须由主人来取,否则便缺了意趣了不是?” “这话倒是有几分意思。”女修便也展开笑颜,终是道,“那便是这个啦,多少灵石?” 摊主伸出手:“承惠,三千七百灵石,不二价。”说着话,他那挂满了白胡子的脸上几乎是笑开了花。 旁边响起到抽气声,女修却只是摆摆手:“阿沅,付钱!”手上拿着小阁楼半刻也不肯放下,听到三千七这样的价格更是眼睛都不斜一下。 韩素缓步行来,迎面见到这女子,却不是旁个,正是此前问韩素卖不卖小老虎的碧环少女。 偌大一座界空岛,两人竟又再度不期而遇了! 少女不经意一侧头,正正见到韩素,就眨巴了一下眼睛:“是你呀!”她皱了皱鼻子,视线从小老虎身上转过,又偏了头,虽是同韩素说了一句话,然而说过这句话后她却又自行转回了头去把玩手上小楼,显然再没有继续同韩素说话的意思。 韩素淡淡一笑,抱着小老虎缓步行前,随意指了小摊上的一座二进院子,问道:“此乃何物?” 摊主收了阿沅付来的三千七百灵石,直是心情舒畅,就满脸堆笑道:“此乃芥子屋,仙子买一座回去,随身携带了,平常在外历练时寻到喜欢之处便将其放出,掐动法诀这芥子屋便可化成正常房屋大小,落地即长,既可住人又能适当提供防护,最是方便不过。” 韩素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东西,从三山集会上买来的玉简中也不曾提到过类似之物。此番一听,这些小屋竟不是什么工艺模型,而是某种特殊的法器,施法之后此物竟能变成真正的屋院,一时便也是觉得又新鲜又神奇。 她伸手拿起一座小院,细观了一番,便问:“此物价值几何?” 摊主眼睛一亮,笑意更浓了:“好叫仙子知道,这座小院又与旁的不同。因是一个二进的院子,当初炼制的时候那位大师便在院子底下的阵盘上刻了一座生灭两仪阵,此阵威力极大,可攻可守,只要有足够的灵石填入阵眼,人在阵中,便是化神高手一击也能挡得!” 他说到这里,旁观众修士便是齐齐一惊,顿时就有不少人目光炙热起来。 就有人插话道:“摊主莫贫嘴,且说说作价几何才是正经!” 旁边传出哄笑声,摊主也笑道:“不贵不贵,一万下品灵石,多一个子儿我都不要!”他伸出一根手指,凑到眼前,又摆了摆。 “一万灵石?”斜刺里却伸出一只玉白的手来,就从韩素手上将小院拿走,末了又放回小摊上,“一万灵石就买这么个东西?只是一座生灭两仪阵而已,没有灵石这阵盘就是废物,要来何用?”语气颇有不屑,却正是此前购入了一座双层小阁楼的碧环少女。 她眼角又微微斜挑了一下,看了眼韩素,就说道:“喂!跟你说呢,这个没什么好买的,还不如就买座阁楼,或者买两间联排的小屋,不管哪种都比这两进的院子便宜方便。你买来随身带的东西,要那么大做什么?平日里缩小时这东西又不能储物用,放着也没旁的用处,何必浪费?” 说着话,也不等韩素回答,抬手就又从小摊上拿了一座双层小阁楼,啪地放到韩素手掌上,小嘴一努:“喏,这个好!” 第136章 寒山万仞缓渡(二十一) 韩素把玩着手里的小阁楼,微微笑了笑。 那碧环少女毫不客气地对她指手画脚,她也不生气。因见这少女虽然看似言行霸道,实则却有几分娇憨气,是个真正的热心人,比起那些表面上亲切和善,背地里一肚子暗鬼的人来,如这碧环少女一般的,虽则看似霸道了点,但实际上却是难得的好品性了。 摊主被人打断了一桩好买卖,脸色却有些不好看。不过他也不敢太过发作,只道:“我辈修行中人在外头历练,却不可小看这一座阵法的力量,说不准关键时刻便是能救命的。” 碧环少女便哼道:“要阵法还不容易?去另买几座阵盘就是了,何必非要多花这个钱?单买一座生灭两仪阵也不过是三千灵石,此阵虽然威力巨大,然而启动一次便需花费两千灵石,一次启动那持续时间也没有超过一刻钟的,当真要用这样的阵法,便是有一座灵石山也不够人花,你且卖得这般贵,真当旁人都是傻的不成?” 生灭两仪阵竟有这样的特性韩素还真是不知,不过一万灵石价值几何她却清清楚楚。依照这小院的用途,排除开那价值三千灵石的鸡肋阵法不算,就凭这小院本身要说不值七千灵石其实也未必,但正如那碧环少女所说,此物不实用,因而便显得价格偏高,有些浪费了。 韩素来看这东西,其实也不过就是图一个新奇。此前她在三山集会买一艘玉骨舟最后也只是花去三百五十灵石,那玉骨舟同样是做工精巧,可任意放大缩小,比起这些小楼来在本质上其实并无不同,甚至玉骨舟能够渡海,小楼放大摆置之后却不能移动,从这一点看,小楼比起玉骨舟还有不如——就算韩素再不在乎钱财,也不能平白就做冤大头。 最后也花三千七百灵石买下一座小阁楼,那碧环少女见自己的建议有人捧场,顿时十分高兴,就转过头来笑弯弯着眼睛看着韩素:“这小阁楼中家俬俱全,里头又刻了聚灵阵,屋檐上也套着警戒阵法,虽然平常缩小时不能储物,可花园里的归精土却是能用的。外出历练时若是采摘了什么灵草灵药,若是带着根儿的便也不需另外保存,只管种到这小花园里就是,却也方便。” 韩素见她又来说这小阁楼的好话,一时当真觉得十分好笑。 这女郎真是自己喜欢什么便巴不得全天下的人也一同喜欢,自己若不喜欢什么亦是不希望旁人喜欢,如此好恶分明,甚至近乎幼稚,却也有几分可爱。 “道友说的正是。”韩素微微颔首,淡淡一笑。 她气质清冷,虽然平常并不会时刻冷脸示人,可即便是笑起来神色也往往清淡,让人极难看出她的情绪。碧环少女却直愣愣盯她半晌,忽地噗嗤一笑:“哟,你也会笑?” 韩素唇角弯起,更是莞尔。 两人各自将自己的小阁楼收入储物袋中,就一边信步行走,一边闲聊起来。 碧环少女道:“我叫诸梦妍,你呢?” “韩素。”韩素便也通了姓名。 诸梦妍又一指身后少年:“他叫蒋沅,是我的影子侍君,我一般都叫他阿沅,你也叫他阿沅好啦。” 韩素点点头,虽然不知影子侍君是什么,但事不关己,因此也不多问。 诸梦妍道:“我叫你素娘可好?” 韩素道:“可以。” “那你便叫我梦娘罢。”诸梦妍一拍手掌,视线一转,“咦,这些首饰漂亮。”见到摆有漂亮首饰的小摊顿时就又挪不动步子了,脚下一转,立时凑过去,兴致勃勃地挑选起来。 一边挑一边还不时询问韩素的意见,韩素平日里虽然极少佩戴首饰,不过以她的出身,对衣饰搭配的眼光却是极好的,当下里随口评点,竟是十分得诸梦妍之心。 诸梦妍接连买了一支凤凰衔珠钗,一对碧玉明月珰,一串灵气盎然的玉菩提手串,一枚碧海石压裙,一对清心草藤编的香薰球,通共花去将近两千灵石,直喜得摊主眉开眼笑,满口满口都是夸赞诸梦妍漂亮。 别看诸梦妍买这么多东西加起来的花费却还不如此前购买那一座小阁楼来的多,可真要论价值,那小楼因为带有一座蕴含归精土的小花园,所以作价三千七百灵石是实打实的,并不算贵,而这些首饰却大多只是外型漂亮,真以法器论却没一个超过黄级三品的,其实际价值是实在不值这两千灵石。 诸梦妍买起这些东西来却毫不犹豫,也不讨价还价,显然其身家不是一般的丰厚。 她买了还不止,又问韩素:“素娘你不买么?” 韩素道:“不必。” 诸梦妍就上下打量韩素,一边摇头一边啧啧道:“何其寡淡,简直不似女儿家,你如何忍得了?”说着话从小摊上拿起一支玉白的云纹石簪子便往韩素头上插去。 韩素微微偏头,本欲拒绝,可诸梦妍认真的眼神却让她心头微动,终是僵着身子站在原地,任由她将这簪子插在了自己发间。 乌黑的秀发衬着祥云纹的石簪,当韩素眼波转来时,一身清华,竟是相得益彰。 诸梦妍就叹了一声道:“真是可惜,你也不适合太复杂的妆扮,只这样便好,便只买这一个罢。” 韩素拔下簪子放在手中细细一看,摊主便凑过来道:“这簪子配仙子正好,云纹石轻盈古朴,那色泽形状便不说了,只说这簪子上的阵法,那可是玄级一品的阵法师与炼器师共同打造。里头掺了一钱天罡玄金石,这簪子放大了可做剑使,破人真元与护甲,锋锐无匹,便是戴在身上也能时刻滋养肉身,因由云纹石做中和,天罡玄金石的力量是半丝也不会被浪费的。”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韩素心头一动:“天罡玄金石?” 她从扇娘姐妹处得来了好大一堆天罡玄金石,然而不论是她还是扇娘姐妹,虽然都猜测此物必有大用,可其具体好处究竟在哪里却是谁也不知的。不料今日随意一逛,却叫韩素遇到了掺有天罡玄金石炼制而成的法器,缘法一事,当真奇妙。 听那摊主道:“可不正是天罡玄金石?此物秉太乙精金之气而生,在金水交接处长成,多少万年才能长出那么一点,是天地间至刚至锐之物,可破诸法万邪,又因金水相生,故而刚极可柔,阳极能阴,实在是无数修士尽皆向往之至宝。”他抬手比出一个手势,“地级,天罡玄金石,品质最低的也能达到地级一品!” 他说得是天花乱坠,附近几个女修士听到了都不由得频频将视线转往韩素手上的云纹石簪,大有心动之色。 却听“噗嗤”一声笑,诸梦妍一手拧住鼻子,就是一声娇哼:“大吹法螺,真不害臊!” 摊主就叹道:“诸仙子可是误解我了,仙子也是见多识广之人,可好生评一评,看看我适才可是说了一句假话?” 诸梦妍嘁道:“你话倒是不假,倘若我不在这里,或还当真无人来拆穿你,可惜你碰到了我!”她哼道,“天罡玄金石巴掌大一小块就能有上千斤重,你这一钱的天罡玄金石能有多少?有头发丝儿大么?少吹啦,那么点天罡玄金石能有什么用?当我不知道这宝贝都是按方计算,不是按重量计算的么?” 摊主顿时讪讪,诸梦妍就道:“直说罢,这枚簪子你要多少灵石?” “仙子厉害。”摊主苦笑道,“五百灵石可以么?这可是实惠价,这簪子也是件上品法器了,再少我可就亏老本儿咯!” 诸梦妍方才满意点头。 韩素也没有异议,付了灵石买下这簪子,却不插戴,只是拿在手上把玩。 诸梦妍问道:“素娘为何不戴?” 韩素随意往簪子里输了一些真元,感受了一番其中纹路,就道:“不知这天罡玄金石应当如何炼化?” 诸梦妍顿时瞪大眼睛:“你想要天罡玄金石?” 韩素微微移目,诸梦妍就“哎呀”了一声:“半个巴掌大的天罡玄金石就要两万灵石起价,寻常还买不到,只有拍卖会上才或许有卖,你要天罡玄金石做什么?这东西要做一柄飞剑至少须得百万斤,你算算这要多少灵石才成?”顿了一顿,又小声说了句,“我也是用不起的。” 冷不丁蒋沅就在后头说了句:“两千万灵石。” 韩素默默计算了一下自己储物袋里所有的天罡玄金石,才恍然发现自己的身家居然已经如此丰厚。不过天罡玄金石的价值居然如此之大,实在超乎她预料,这般一算,倒是她占了扇娘姐妹的便宜,应当寻机还礼才是。 诸梦妍还在惊咋:“只有剑修才会一门心思想要这种东西!”神色间很不赞同。 韩素见她表情有趣,不由一笑:“梦娘不知,我正是剑修。” 诸梦妍就“呀”了一声,小手掩唇,眼睛眨巴一阵,却忽似醒悟过来什么一般,忙就将头一扭,嘁道:“难怪这般冷面模样,原来是剑修,好了不起么?” 第137章 寒山万仞缓渡(二十二) 说说谈谈,韩素与诸梦妍已经有了几分熟悉。 噘着小嘴哼了几哼之后,诸梦妍忽转回眼睛,劈头就问韩素:“你是剑修?你没有门派?”不等韩素回答,她连珠炮一般的又说开来:“既然是这样,那你就加入我们三清宫罢!” ——三清宫? 原来诸梦妍竟是三清宫弟子! 韩素仔细看过从潘春山那里买来的玉简,当然是知道三清宫的,她还知道十三仙门中真正有剑修传承的其实只有五个门派。 这其中三清宫、青城派和崆峒派都不是纯粹的剑修门派,只是门中有剑修支脉,而三清宫又号称天下道门之首,最是声势浩大,传承悠久,即便其并非纯剑修门派,三清宫剑修在整个天外天也是威名赫赫的。 诸梦妍作为三清宫弟子,勿怪其如此骄傲。 三清宫执天下道门之牛耳,其底蕴之深厚绝非小门小派之人与散修之流可以想见。 而除开三清宫、青城派和崆峒派,在天外天,真正的纯剑修门派便只有齐云门和藏剑楼了。 不过虽然都是纯粹的剑修门派,这两派却又有不同。像齐云门,就是旗帜鲜明的正道门派,道统十分刚正,其门规之森严在整个天外天都很是有名。倘若是齐云门弟子行走在外,一般修士虽不敢随意招惹,却也并不需太过担忧其恃强凌弱,行蛮横之事。 藏剑楼却又不同,藏剑楼神秘低调,亦正亦邪,门中人数极少,却个个都是颖悟非凡的剑道高手。据传,藏剑楼内门只有真正修成剑意之人方才能够进入,若是不能修成剑意,哪怕是化神期,甚至是炼神期的大能,在藏剑楼也只能做一个外门弟子,而不能得到其真正的剑道传承。 如此苛刻的要求,即便是骄傲刚锐如剑修,也有太多不得不望藏剑楼而兴叹,最终却步于其门前。 以至于如今藏剑楼传承凋零,门人一代少于一代。若不是藏剑楼中还坐镇了几个天下有数的绝顶高手,只怕这十三仙门就要变成十二仙门了。 韩素是剑修,即便她同样精通水法,可她依旧认为自己是剑修。 因此在思考着究竟要加入哪一个门派时,她首先就将没有剑修传承的其余八个门派排除在外。 而进一步被排除的则是青城派与崆峒派,之所以排除这两派,是因为这两派要论大气与底蕴必然不如三清宫,要论纯粹与坚定却又不如齐云门和藏剑楼,因此在拥有剑修传承的五大门派中,韩素再次排除了青城派与崆峒派。 真正让她再思、三思,犹在取舍间的便是三清宫、青云门和藏剑楼了。 却不料此番遇合,倒是让韩素先遇到了来自三清宫的诸梦妍。诸梦妍开了口后更是越想越觉得自己的主意十分不错,就又凑过来挽住韩素的手,催促她:“嗳!素娘,我说的可是三清宫呢,一般时候,要不是有人举荐,散修要入三清宫可不容易哟!” 韩素微微挑眉,转头看过来,就笑了笑,问诸梦妍:“要加入三清宫,可是有什么规矩?” “当然有规矩啦!”诸梦妍掰开手指算,“资质、品性、忠诚,单说这三桩罢,资质倒是可以先放一边不说,这品性和忠诚却十分重要。” 她侧过头,晶亮的目光紧紧盯住韩素,眼神中未尝没有几分探究。 然而过得片刻,她却忽又笑起来:“素娘,你知不知道,初次来天外天的修士也不是一个两个,我却为何独独只提醒你一个?” 韩素道:“为何?” 诸梦妍揪过颊边一缕头发放到手指尖轻轻把玩,微微昂了昂下巴,弯着眼睛就笑了起来:“因为呀,我就是瞧你最合眼缘!” 韩素顿也笑了。 诸梦妍道:“我修的是还真道,瞧谁顺眼瞧谁不顺眼全在一心间,这种事情最是奇妙,说是说不清楚的,你只说,你愿不愿来我三清宫罢!” 韩素凝目注视诸梦妍,见她眼神纯澈,神情认真,心底下顿时也是微微一动。 世上之事,的确最是难得一个有缘。 韩素不知道,就在她心有所动,面临取舍选择之时,有一个与她颇有关联的人也在同一时候陷入了两难的抉择中。 话说那一日韩循被韩老夫人着人押回了房间,左思右想,俱无法解开这困局,一时间心中真是痛楚难言,苦闷无边。 韩老夫人是他嫡亲的祖母,韩锦堂是他生父,韩大夫人是他生母,这三个人可以说是他生命中最最重要的三个。即便是此前他因为韩素的事情而对韩老夫人颇有几分不满,亦觉得祖母手段可怖,却也从未想过自己祖母会将这样的手段用到自己身上。 韩循虽是男子,并不太关心后宅女子间的事情,可他也知道,韩素的存在对韩老夫人而言意味着什么。韩素是韩重希原配嫡长子之女,也就是韩家的嫡长孙女,相比较起来,渔阳郡主李琳这样的继室在原配后人面前总是隐隐要低着些什么的,即便李琳出身皇族,自下嫁韩重希后又当家做主多年,却也改变不了她是继室的事实。国法不论,礼法当前,即便原配已亡,继室在原配面前,哪怕是在原配灵位面前,也仍旧是要执妾礼的。 对此,李琳多年以来深以为耻,在这样的情况下,她又如何能够对韩素喜欢得起来? 韩循与韩素其实相差十来岁,当年韩素离家而去时韩循也才虚岁五岁而已。但即便是在他年幼的记忆中,依旧深刻着祖母对堂姐的种种苛刻与不公——韩循印象最深刻的,其实却不是这个,而是在面对这些苛刻与不公时韩素的态度。 在幼小的韩循心中,祖母是威严的代表,说一不二,雍容强势,高高在上,从来没有谁敢于驳斥她、忤逆她、甚至是无视她。 而这些,韩素都做过。 尤其是后来韩重希去世,韩老夫人与韩素的关系降到冰点,而那一日薛家来人时韩素的做法——她打翻茶盘,褪了钗环,毫不迟疑,拂袖而去。 她舍弃荣华,无视礼法,甘冒天下之大不韪,离家而去,也绝不予人做妾! 这一切,都被偷偷藏在一旁的小韩循看在眼里。 甚至可以说,韩素当年的作为在幼小的韩循心里烙下了不可磨灭的烙印,在他向往自由的心底种下了反骨的种子,以至于他后来竟会对这样一个接触不多的隔房堂姐念念不忘,在多年后再见时又对韩素多番施以援手,甚至因为韩素的“死亡”而伤心难过,怅然若失。 他甚至不知道,他失落的究竟是这位堂姐的“死亡”,还是韩素“死亡”所带给他的那种隐约的无力感。 韩老夫人强行为他定下的那桩婚事更是将他心中的无力与苦闷推到了至高点,他几番苦思,是越想越觉得难受,越想越觉得自己简直是没用到了极点。 他不住地想:“当年素姐姐多大?也不过十五六岁罢?” “我如今已近弱冠之年,堂堂七尺男儿,难道还比不过一个女儿家来得有勇气?” 一时给自己鼓劲,一时又觉得心酸。 “父亲、母亲、祖母……究竟将我看做什么了?” ——是活生生的这么一个人?还是不过是个传宗接代的筹码? 韩循心中几番挣扎,忽忽数日,婚期越近,他终于是下定决心。 筹谋多日,又苦求了碧纱一番,他终于在大婚的前一日夜间成功从丹霞镇逃离,穿过小镇外的杏花阵,踏入了独属于他的旅途中。 只是那个时候他不知道,从他起意要出走,就已经陷入了某些人精心准备的一场阴谋中。 第138章 寒山万仞缓渡(二十四) 直到许久以后,韩循再回忆起那个时候,还觉得自己那天所见所闻、所面对的一切就像是一出噩梦般荒诞。 然而现实却往往会比噩梦还要更加荒诞无稽,韩循甚至宁愿是自己发了疯,也不愿相信自己那天听到看到的一切都是真的。 可是他没有疯。 他只能认为,是这个世界疯了。 这段时间他甚至还在考虑一个问题,自己究竟应该姓韩,还是姓左? 韩循还记得那一天左平与李琳从小坡后走出,看到自己时脸上的震惊与慌乱。那一瞬间,看到这两个人神情里难掩的惊慌与忙乱,不可否认,他心底是快意的。 然而下一刻,当左平伸出手,唤了一声“阿循”时,他却偏偏很没出息地转身就逃了。 他后来一直在后悔:我当时为什么要逃?凭什么是我逃?凭什么逃的是我,而不是他们? 其实他隐约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逃的,那一刻,他不敢面对那两个人,他害怕在他们脸上照见自己的难堪与肮脏! 身体里留着那样两个人的血液,又如何能不肮脏? 他满心惶惑,慌不择路,左脚绊右脚地一路跌跌撞撞也不知跑了多远,他甚至没有闲心去思考以左平“仙人”的能力为什么在此前会没发现自己的偷听,后来又没有在即刻间追上自己,那时候,他脑中混乱得已经只剩下一个念头:逃!逃得越远越好!离这两个人越远越好! 他忙忙乱乱地逃入深林间,一路也不知撞开了多少草木,忽然他脚下就是一空,然后他一跤跌下,整个人就在慌乱间滚入了脚下地洞中。 彼时他当然不会知道,正是这一跤碎了他前半生的安逸,开启了他全新的、不可预测的仙途人生。 地洞中有什么?韩循后来甚至有些回想不起来。他只知道,在这个地洞中,他度过了他生命中最痛苦的一段旅程。 忽似有烈焰焚身,又似有玄冰冻骨,整个身体就像是被拆开来又装回去了无数次,一次次濒临死亡,又一次次在绝望的边缘被拉回。似乎受过万虫噬身之苦,又似乎整个人就散成了一团泥,连着灵魂一起被不知名的力量捏塑出无数形状,而每一次蜕变都是极致的痛苦。 韩循甚至忘记了自己究竟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只是每当心头绝望不住弥散,痛苦得就连灵魂都不想再要了的时候,被他曾经深刻在心底的不甘就会跳出来问:“为什么?” 是啊!为什么? 为什么他居然会存在这个世上,为什么他的身体里居然留着那样肮脏的血液,为什么他不能选择出身,不能选择过去,甚至就连自己的未来都不能选择? 为什么? 试问天公荒唐,降下人间咄咄怪事,红尘诸多丑恶,光影之间谁又能清晰明见那夹道中的前路? 无数次,在痛苦到近乎崩溃的时候韩循都会在绝望中对天嘶吼。 为什么?为什么! 心中却始终不能得到答案。 而越是得不到答案,他越是心有不甘。越是心有不甘,便越是觉得,这黑暗中的诸多痛苦与煎熬竟也不是那样难以忍受了。 最肮脏难堪的挖心之痛他都已经忍受过了,又还有什么忍受不了? 恍惚之中,韩循觉得自己的确已经不再是一个人。他一会儿变成了一团泥,一会儿又变成了一条虫,为了活下来,他和无数的对手撕扯,什么尊严、什么骄傲、什么贵公子形象在这一刻都成了昔日浮影。他是不记得他具体究竟做过些什么了,他只是模糊有感觉,觉得自己真的就像是虫子一样在地上爬过、撕咬过、啃噬过,他甚至与虫为伍,恍惚吃下了无数虫子,最后,他的对手们都被他吃下去了,而他,活了下来。 的确是无比恶心。 然而不论再怎么恶心,他总归是恶心不过那两个人去。 他的心底好像是烧起了一团来自九幽的阴暗火焰,这团火将他从里到外烧了一个通透,终于有一天,他从烈焰焚烧后的灰烬中爬了出来,恍惚间又像是听到一个声音在耳边不停呼唤:“过来,孩子,过来,好孩子……”声音温柔,满怀亲切,叫人一听之下疲乏尽消,苦痛尽去,真是恨不得立马就躲入声音主人的怀抱,从此永享安乐。 韩循根本不能抗拒这样的诱惑,他卑微地爬了过去,将头微微侧倚,靠在了虚空某一处。 那温柔的声音更是低语轻诉:“好孩子,人间本不该有诸般苦楚,是天地滋生了孽障才将世界染得污浊,唯有以杀戮抗争,方能还世间清明。” “杀戮?”韩循喃喃回应,虽然潜意识里似乎觉得这个说法有些不对,然而此刻的他实在是太过疲惫痛苦了,他根本没有多余的力气再去思考究竟哪里不对,只是下意识地自嘲一笑,“杀戮?哈哈!” 至于为何自嘲,他虽然说不出口,那道温柔的声音却仿佛已经明白他心中的苦楚。 那声音轻柔一叹:“不试一试你又如何知道不能?其实,你想要力量是半点也不难的。” 韩循的身体瞬间紧绷:“力量?” “不错。”那声音温柔道,“力量,可以屠神戮仙的力量,你想不想要?” 韩循的声音颤抖起来:“可以屠神戮仙的力量?那可不可以……可不可以杀了左平?” 一句话出口,却仿佛是用尽了他全身的力气,他原本还勉强撑着的身体瞬间就趴了下来。他狼狈地趴在地上,脸颊贴着潮湿的地面,心里却好像是放下了一块大石般,霎时间一片通透。 他心头魔念滋生,隐约间就有一个声音在不停地咆哮:“杀了他!杀了他!” 是的! 杀了左平! 只要杀了左平他就解脱了! 杀意不断滋长,韩循双手不由紧握起来,他没有注意到的是,就在他心中杀意不断膨胀时,他的身体也开始迅速发生变化。 先是皮肤的颜色,他皮肤的颜色开始越来越白,渐渐白得几乎透明,他整个人趴在地上,就好像是一尊玄冰雕像零落在泥地里,虽是狼狈万分,却诡异地透出几分脆弱的美感。 然而紧接着,更为恐怖的变化却发生在他身上。 他那肌肤越发白皙透明,渐渐地,透过他那净透的肌肤,他身体里的血脉、骨骼、经络就逐层逐层的显现了出来。白透的肌肤,森白的骨骼,鲜红的血脉,暗红的骨髓,还有流动在他血管中的,数不清的密密麻麻的小虫一般扭动的黑点! 不!不是小虫一般,那些就是虫子! 无数的虫子在韩循身体里扭动,他却浑然不觉,只是颤抖着,仿佛等待宣判一般等待着那个声音的回答。 他想要力量!想要得到足以杀死左平的力量! 他一定要杀了左平!他姓韩,是韩重希的孙子,左平,左平又是个什么东西? “杀了左平?”那温柔的声音却是轻笑起来,笑罢又叹,“区区一个左平而已,也值当你这般记挂。杀他又有何难?好孩子,你听话,莫说是杀左平,便是杀破天下又如何?” 温柔的声音让韩循又是沉醉又是激动,恍惚间他听到自己似乎在问:“你要我做什么?” 虽然神智已经趋于混乱,可恍惚之间他竟还记得要问上这么一句,那温柔的声音便又是一笑。 “自然,世上从没有平白得到却不需要付出的……”温柔的声音低低叹息起来,声调幽幽,说不出何等动人心魄,韩循痴痴听着,只觉得那声音说的十分有道理。 “将你的灵魂献给我……心甘情愿地献给我……” 韩循喃喃重复:“将我的灵魂献给你,心甘情……” 不知为何,心头忽地就是一个激灵,又起犹豫。 那声音只道:“将你的灵魂献给我……” 韩循身上青筋一根一根凸起,血管中的无数小虫挣扎翻滚,他一颗心脏深埋在胸腔中,亦是七上八下,挣扎不休。 答应?还是不答应? “我……” “将你的灵魂献给我……心甘情愿地献给我……” “将我的灵魂献给你……心……”韩循咬着牙,面色变幻不定,不住挣扎。 他不知道,地洞之外,正有一个碧衫少女盘坐在地洞口。随着他的挣扎,那碧衫少女脸上亦是现出痛苦挣扎之色。一颗颗汗珠不住从她晶莹白皙的脸颊上滚下,她原本俏丽的脸上却诡异地爬起道道玄秘花纹,犹如无数花藤寄生在她脸颊,渐渐地,她原本莹润的脸颊干枯起来,就像是被那些花藤吸去了精气,不过片刻,一个妙龄少女就肉干皮皱,变得犹如八旬老妪一般了! 眼看着便要生机尽逝,碧衫女子忽地一咬牙,抬手就往自己心口猛地一捶! 这一捶之下她顿时大咳起来,张口就吐出一大口心头精血,精血落入地洞中,那地洞口忽地就是一阵蠕动,竟宛如活物一般将这些精血在片刻间尽数吸去。 韩循恍恍惚惚,终是颤着声,道:“将我的灵魂献给你……心甘情愿献给你……献给你!” 地洞外的碧衫女子猛地身躯一震,脸上就现出狂喜之色。 她顾不得身体的孱弱,一手撑在地上,倾身便往地洞中看去。口中则一叠声问:“成了罢?这是成了罢!快!快将解药给我,我做到了!我帮你炼成人蛊了!” 地洞口又是一阵蠕动,洞中倏地就飞出一团漆黑物事,啪地打在碧衫女子脸上。她一偏头,将东西从脸上揭下,摊开手掌送到眼前一看。 这一看之下,她脸上狂喜,睁得大大的眼睛里却忽地涌出泪水。 泪水顺着她干枯的脸颊不断外流,不过片刻就浸得她整张脸都湿了。 第139章 紫峰白衣皎皎(一) 韩循这厢发生的一切韩素一无所知,她听得诸梦妍的邀请,心有所动,终于做下决定。 世上之事,正如诸梦妍所说,很多时候都须得讲究一个缘法。 韩素初入天外天,正是看什么都生疏的时候,却偏偏有一个诸梦妍出现,倾盖相交,却竟也互相生出了几分难得的亲近。窥一斑而知全豹,可想这三清宫即便并非清净一片,却也必定会有其可取之处。更何况三清宫身为天下道门之首,传承悠久,底蕴深厚,修士加入其中修行,益处必不会少。 虽然韩素原本更中意的是藏剑楼,不过既然遇到了诸梦妍,又有了交情,便又另当别论了。 君子行事虽需三思而后行,却也不可太过瞻前顾后,失于优柔。 既有缘法,便是加入三清宫又如何? 在诸梦妍晶亮的目光中,韩素终是微微点头,笑道:“梦娘同我说说加入三清宫的规矩罢。”言下之意,自然是同意加入三清宫了。 诸梦妍欢喜地一拍手掌,又挽住韩素手臂往她身旁靠过来,得意道:“我便说了,我们三清宫是最好的!” 她便絮絮叨叨说了开来,原来三清宫虽然是一个统一的门派,其中却又分了三脉。这三脉分别是玉清宫、上清宫、太清宫。 三宫分别传承于玉清元始天尊、上清灵宝天尊、太清道德天尊,三位天尊得道的年月已不可考证,甚至有传言说这三位原本便是天上的仙帝,只是在下界传有道统,因此三清宫的历史与传承甚至可以追溯到仙界。也有传言说天外天三清宫只是三清宫传承中的分支,在浩瀚无穷的三千大世界中,还有无数的三清宫存在,只是因为整个天外天都已经被遗落在大世界的罅隙中太久,所以传言到底只是传言,至今已难以验证。 而三清宫虽说是三宫一体,看似三宫地位相等,不分上下,但实际上还是以玉清宫为尊,历代以来,也都是由玉清宫宫主兼任三清宫宫主,统领三宫,乃至天下道门。 玉清宫又别称天庭,天庭往下设立仙班,俨然便是一个修士朝廷。这个修士朝廷设定法令,监察天下,甚至可以说,不论是十三仙门的联盟,还是还是以十三仙门名义发布的诸多规矩,其实最初都是来自于天庭,天庭之说绝不仅仅只是一个别号而已! 天庭的存在也让诸多修士趋之若鹜,削尖了脑袋只想加入其中,一旦加入天庭,哪怕只是一个化气期的小修士,行走在外也会受到诸多恭敬,到那时就真正是一步登天了。 说到这里,诸梦妍却是撅了撅嘴,颇为不满道:“玉清宫的人近些年是越发张狂了,好像他们真的是天庭主宰一般。要不是几位叔伯规矩严苛,还不知道要成什么样呢!” 韩素倒不觉得奇怪,人间有朝廷,仙界有朝廷,天外天修仙界有个朝廷又有什么出奇的? 既然有朝廷,自然就免不了种种官僚习气,天仙们尚且未能超脱,又何况只是在成仙路上求索的修仙者们? 不过韩素是个不喜拘束的性子,她虽然出身贵族,已经看多了官僚集团的种种作风,但看多了并不等于她就会认同,会习惯,像玉清宫这样的“天庭”,她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加入的。 诸梦妍又得意道:“不过任他们玉清宫再怎么财雄势大,在三清宫,真要论到修行之力,还是要数我们上清宫。便是太清宫,虽然是丹道为主,可要说到修行,也比他们玉清宫那群蛀虫要好多了!”语气中又有诸多不屑。 蒋沅在后头微微皱眉,便警示性地喊了一句:“娘子!” 诸梦妍根本不理他,又与韩素详细说了玉清、上清、太清三宫的区别。 其实相对一个完整的门派而言,这三宫的职能分野是十分明晰的。 就说玉清宫,它是三清宫的权利核心,主管庶务、刑法、规则,统领三宫,但在同时,它又需要其余两宫的支持。因为三宫当中,上清宫统管传承,相当于三清宫的传法之地,三清宫真正的天才弟子基本上全是出自于上清宫,修士要修行,道心纯粹终归要比权势利益重要太多,因此玉清宫虽然统管三宫,但三清宫真正能够传承多年,依靠的却还是上清宫。 除此以外,太清宫主管丹道,三清宫大部分丹药资源都是出自太清宫,太清宫的存在也是绝对不可忽视的。 诸梦妍掰开手指数道:“玉清宫也没什么好去的——” “便是想去也去不了。”她身后蒋沅又冷不丁冒出一句,就打断了诸梦妍的话。 诸梦妍斜眼瞥他,轻轻哼了一哼。 韩素在一旁看着倒是觉得有几分趣味,这个蒋沅一直亦步亦趋地跟在诸梦妍身后,姿态恭敬,神色腼腆,俨然是随从做派,韩素便以为这个侍君的意思与侍从相差不多。更何况诸梦妍还说蒋沅是他的影子侍君,侍君前头加了“影子”二字,顾名思义,蒋沅的身份只怕与诸梦妍家的家奴也差不离了。然而蒋沅不说话则已,每一说话却必要堵一堵诸梦妍的话脚,诸梦妍虽不高兴却也并不太过生气,竟隐隐有几分放纵的意思,可见这两人的关系却不是韩素此前以为的那样简单。 诸梦妍哼了一哼,也不理他,只又对韩素道:“素娘既然是剑修,那上清宫就是最好的去处啦。” 又数了开来:“上清宫有上清殿、真风殿、昊天殿、南斗殿、北斗殿、琼章殿、烘炉殿、卫戍阁、景命阁、琼音阁、蓬海馆、正一堂、天宝堂,还有九脉九山,分别是天门山、台山、乌剑山、狮子山、冲天峰、应天山、西华山、玄龟山和圣井山,九山与诸殿、诸馆、诸堂都有联系,或是互为隶属,或是原本就是一体。”说着她又摆了摆手,“哎呀,总归这些都是很复杂的,一时半刻也说不清,过会儿我再与你详说。只说剑修罢,上清宫的剑修也分两派,一派在乌剑山,一派在冲天峰,素娘你是剑修,要入上清宫的话,总归离不了这两派去。” 韩素仔细听着,用心记忆这些信息。 从潘春山那里买来的玉简固然也对各门各派进行了介绍,但这个介绍只是大略的,就三清宫一节上,又怎么会有三清宫弟子诸梦妍的亲自解说来得详尽? 诸梦妍又道:“乌剑山是隐派,冲天峰是斗派。隐派讲究冲虚和静,顺势而为,是顺天派。虽然隐派是剑修派,可是隐派的剑修轻易是不会在外行走的,即便外出行走,他们也轻易不会出手,不过……”她顿了一顿,才颇有几分不情愿地说道,“到底是剑修,素娘你也不要小瞧了隐派的人哦,他们是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必是雷霆之势,都是些看似闷瓜,其实凶狠的疯子……哎呀!”一跺脚,索性不说了。 显然诸梦妍对隐派的观感十分矛盾。 韩素微微一笑:“那斗派又如何?” “斗派……”诸梦妍就又撇了撇嘴,“斗派的人当然更疯啦,剑修嘛!”好像没有注意到自己身旁这个也是剑修,就叽里呱啦说了一通对剑修的不满,末了才又不情不愿地夸了斗派几句,“虽然一个个都好勇斗狠,不过实力确实不弱,卫戍阁和北斗殿的主力都是他们。而且,要加入斗派也比加入隐派容易很多,斗派有记名弟子、内门弟子、真传弟子之分,也有剑仆、剑童、剑侍,其中剑仆就有三千之数,剑童、剑侍的数量也相差不多,记名弟子的数量亦是没有限制,只有再往上才会严格筛选。” 说到这里,她顿了一顿,显然是在给韩素思考时间。同时,从她的语意中也可以看出,她是偏向斗派的。 韩素却问道:“加入隐派难在何处?” “隐派没有剑仆、剑童、剑侍,也没有普通的记名弟子和内门弟子,只有真传弟子。”诸梦妍就啧了一声,“隐派的人全是苦修士,据传,如果不能修出剑意,是不能加入隐派的。” 韩素听来就微微觉着耳熟,只道:“倒是与藏剑楼有些相似。” 她本是随口一句话,却不料这话一出,诸梦妍的神色竟是微微一变,眼中就现出了几分古怪来。 韩素道:“梦娘为何如此?莫非我言语间有不妥之处?” 诸梦妍就眨巴眨巴眼睛,张了张嘴却不说话。 她身后的蒋沅也道:“娘子,不能说。” 诸梦妍就又撅了撅嘴:“不是我有意要瞒你……素娘,我也不想骗人的,所以还是不说了。” 她如此直白的言语让韩素顿时莞尔:“既然不能说,那我不问便是,梦娘不必为此挂怀。” “我虽然不能说,不过素娘你若是能加入乌剑山,等时候到了自然会有人告诉你啦。”诸梦妍揪住自己颊边一缕长发,在手指上打了个卷儿,嘻嘻一笑,“我又想了想,其实乌剑山也挺好的,你要是能进乌剑山,我脸上也有光呢。” 正说笑间,不妨身后就传来冷声一嘲:“哟!这是哪个大言不惭的,还敢说加入乌剑山?当乌剑山是你们玄龟山么?” 就有另一个声音接着一笑:“玄龟山,乌龟山,翻着壳儿睡大街!” “哈哈!”顿有连串哄笑响起。 第140章 紫峰白衣皎皎(二) 嘲笑声中,诸梦妍双眉一拧,豁然转头,就冷笑道:“哟!我当是谁,原来是善功堂的诸位值日功曹,怎么?近日得闲,不必去各地巡察善恶,收取善功了?” 对面诸人中就有几个脸色大变,诸梦妍紧跟着却又一拍手掌,做恍然状道:“哎呀!我却是忘了,前些日子某些人执勤不当,已经是被撸了差事的,瞧我……”就又啧了两声,转头去看蒋沅,埋怨道,“阿沅,这事儿我不记得也就算了,左右我是向来不耐烦记这些琐碎小事的,可你从来心细,怎么就不知道提醒我呢!” 蒋沅腼腼腆腆地站在她身后,面容清秀,神情温文,只不好意思道:“娘子,我以为此事不必记的。” 言下之意就是,有些事情不但诸梦妍不屑去记,就连他这个“下人”也都懒得去记。 这是彻彻底底将对面那群人轻视到了尘泥里。 当先一人却十分沉得住气,他制止了身后几人的鼓噪,又向诸梦妍拱了拱手,只是苦笑道:“梦娘……”接着一叹,“惹你生气是我的不是,左右我也受了罚,你也消消气可好?” 这人身形挺拔,面容俊秀,一双剑眉,两点星目,头戴三翅羽冠,身穿云纹道袍,俨然一副青年俊彦,有道全真的模样。他略带忧郁地看着诸梦妍,神情温柔,态度谦和,与他身后诸人的作态截然不同。然而作为领头之人,他放任同伴随意侮辱诸梦妍,此刻再来口口声声讨好人,却又算个什么事? 诸梦妍轻哼了声,下巴一抬,眼睛就斜了过去:“钟司曹是名门出身,说话自然有理有度,今日如何竟是大失水准?须知男女有别,劳烦钟司曹唤我一声诸道友,或是诸师妹。这‘梦娘’二字,还是不要轻易出口才好。” 她本是鲜妍俏丽的容貌,这般斜眼一瞥竟是别具风情。即便她说话毫不客气,可这一嗔一怒依旧叫人心旌摇动。 被唤作钟司曹的男子微微一笑,只道:“师妹还是这样的脾气。”神色间十分纵容。 他身后就有一个少女不满道:“六郎当真是好脾性,某些人不识好歹,却也不照照自己是个什么脸儿,不过是仗着六郎念旧情就张牙舞爪地,不然怎么连凤娘娘都说你骄纵无度呢!” 又一女子掩嘴笑道:“她这是当无回真君还在的时候呢!” 顿时就又有连串哄笑传出。 钟司曹却豁地转头,双目犹如怒电般向着发出哄笑的几人看去,尤其重点在那出声提及无回真君的女子脸上看了又看,直看得她脸色发白,忙忙止了笑声就羞愧地低下头去。 诸梦妍就嗤了一声:“怎地?说的时候够胆,说完却后怕啦?” 蒋沅则悠悠道:“娘子,方才余师妹妄议师门尊长,论律是当发配幽鬼炼狱至少十年的。” “呀!难怪!”诸梦妍就瞪大了眼睛,掩嘴呼道,“果然是后怕了!”说罢,眼睛微微一斜,脸上便露出几丝嘲讽的笑容。 蒋沅只道:“娘子,钟司曹便在此处,可以请他拘拿余燕。” 余燕便是适才提及无回真君的那位余师妹。 她被这两人的一唱一和弄得脸色惨白,只往钟司曹身旁靠去。 钟司曹的眉头便微微一皱,不赞同地看向诸梦妍。 诸梦妍嗤地一笑,又做恍然状:“呀!我竟是忘了钟司曹如今闲赋在家呢!虽是仍旧被叫做钟司曹,可这司曹的职位何时才能回来,却尚且未知……唉!”就是一叹,转向韩素,“素娘,我们走罢,这些不相干的人不必过多理会。你不是要去乌剑山么?我带你去!”携了韩素的手迈步便走。 韩素本是心思剔透之人,这般旁观一番,即便几人的对话有些没头没尾,她却也隐隐看懂了几分。当即微微一笑,并不言语。诸梦妍既然开步,她便也随意跟上,悠然同行。 行得一程,身后那群不速之客倒是并未跟上。诸梦妍微微昂着下巴抿着嘴唇只管不停地走,一直走出半山腰的集市区,远远瞧见了那巨大的传送阵闪耀着光华立在山巅,她方才停得一停,却又问韩素:“素娘,你当真要去乌剑山?” 韩素道:“可以一去。” 诸梦妍就咬了咬嘴唇,站在原地犹豫片刻,终是转过头正色道:“素娘,你不要瞒我,你可是已经修出剑意?” 韩素此前从虚空飞上时所御之剑便是由剑意化形而成,然而她的剑意太过凝实,点滴气息都不外露,饶是诸梦妍出身上清宫,见识过不少剑修,竟也认不住她脚下飞剑的由来。 韩素便伸出手,掌中一缕锋锐刚强至极的气息乍然透出,凭空一闪,竟是撕得四周空间隐有裂开之象。 诸梦妍骇然,脚下忍不住微微一退,韩素手掌就是一握,那一缕剑意就又被她收回体内,她再摊开手掌,掌心细白中微微透出健康的红润之色,只显得干干净净清透漂亮,竟仿佛此前那一缕剑意从未出现过一般。这样的控制力更使得诸梦妍心中惊骇,她虽不是剑修,可基本的眼力还是有的,又如何能看不出韩素这一手收放自如的厉害?更何况韩素的剑意如此凝实,她虽未表现出剑意化形的能耐来,可光只是这凝如实质的剑意就已经足够出众。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惊骇片刻,诸梦妍再看韩素时眼神便又不同了。 她定定注视了韩素片刻,终是苦笑道:“是我想差了。” 韩素神色淡淡地看着她,目光并不变动分毫。许是受到这样宁静目光的感染,诸梦妍的心绪也终于渐渐静定下来,脸上神色渐渐回转,就现出了几分欢喜之象:“素娘,你能入乌剑山,我是真真脸上有光的。不过既然你已修出剑意,有些事情我却要当先与你说清楚才好。” 韩素道:“梦娘请说。” 诸梦妍道:“三清宫招收弟子与旁的门派不同,你道这天外天的散修为何如此至少?除去十三仙门联合制定的各种规矩影响了大势外,也因为许多门派的外门是敞开招收弟子的。但凡是能修行的,不论修为如何,来历如何,只要愿意加入门派,就尽有门派可以加入。如那天坛宗、太岳宗、崆峒派、神都门、天斗门、阴阳门、幽还谷、花间楼,这些门派的外门时时刻刻都在招收弟子,当然,也有许多门派是宁缺毋滥的,比如藏剑谷,他们从不公开招收弟子,要想加入还需有缘。” 她身后蒋沅却在这个时候咳了咳,诸梦妍就转开话题,不再说藏剑谷,转而说起了三清宫。 “我们三清宫虽然分由三宫组成,不过大体规矩还是一致。”诸梦妍绕着头发,逐一细说来,“十年大开一次山门,既招收外门弟子,也招收内门弟子,不论内门还是外门都需考核才能加入,外门的考核要求虽然更为容易些,但也规矩严谨,是决不能由人胡乱来去的。而平常时候若是有人想要入门,便需内门弟子推荐。每个内门弟子十年内都有五个外门推荐名额,一个内门推荐名额。” 她顿了一顿,才又道:“素娘,我是上清宫玄龟山的内门弟子,若是推荐你入我们玄龟山外门,那是一准能成的。而若是推荐你入我们玄龟山内门,也是十拿九稳,多半能让你成功加入。而即便不是我们玄龟山,在上清宫其它峰头,有我推荐你也大致能入,只有乌剑山不同。当然,你已经修成剑意,即便是不去乌剑山,也多的是峰头会抢着要你加入。我要说的却不是这些……” 似有片刻犹豫,诸梦妍方才郑重道:“素娘,你是我推荐的,不论你去的是哪个峰头,旁人都会将你看做与我一派。我的处境却有些复杂,你也见着了,适才的遭遇尚且只能算作小节,我在门派中受到的挤压只会比方才更严重,而不会轻松些许。你……还要我的推荐么?” 说罢,她盯了韩素片刻,却忽又偏过头去,只做出不在意的样子随意向市集方向张望。 第141章 紫峰白衣皎皎(三) 巨大的传送阵光辉映衬下,诸梦妍侧脸线条细致精巧,雪白柔润的脸颊上泛着皎洁的光芒,她微微抿着嘴唇,不经意拉紧的线条泄露了她内心的在意。 韩素微微一笑,只道:“梦娘,不要错过了传送阵的时间,我们快些走罢。” 并不夸口说自己会为诸梦妍承担什么,但也不因为诸梦妍处境的复杂而生出半点要退避的意思。权势倾轧,勾心斗角,这些事情韩素都是见惯了的,但她自有她的心胸气量,既不屑参与也不屑逃避,该当如何自然便是如何,不需太过挂怀在心。 诸梦妍隐隐松了一口气,站在原地顿了片刻,几番欲言又止,到底只是跺了跺脚,又昂头跟上韩素。 走到传送阵旁边的一队守阵修士面前,又问了一遍:“去三清宫的传送阵何时能开?” 领头一人淡淡道:“下一趟便是。” 诸梦妍便一翻手掌,掌中现出一枚玄青色龟首令牌,她身后的蒋沅便递上三十块灵石,脸上挂起温和亲善的笑意,只道:“我家娘子要回三清宫,是要推荐这位道友入门的。”说着话视线转向韩素。 那领头之人接过灵石,脸上便现出笑意:“原来是三清宫的道友,既然是同是仙门中人,一切好说。”收了灵石,抬手往那光华流溢的传送阵一指,“三位道友运道极好,去三清宫的传送正在下一趟,三位道友可以进去稍候,再过半刻钟传送阵便会开了。” 诸梦妍昂首走入,神态骄傲,蒋沅亦步亦趋地跟着,恭恭敬敬随在她身后。韩素随意迈步,亦是跟上,瞧着这两人的姿态,心里倒是有几分好笑。 传送阵中已等候有数十人,倒也不全是三清宫弟子,也有些许别派之人。而此前的钟司曹等人竟也在传送阵中,倒是后发先至,比韩素和诸梦妍、蒋沅三人还要早到一些。 这传送阵占地极广,平常便是三百人满额,也尽有空地可以容人,此时阵中所候之人不过数十则更显宽松。修士们三五成群地分散各处,或坐或站,也有苦修士就在当场盘膝打坐,混不管四周的吵闹喧嚣。 见得诸梦妍领头走入,钟司曹身旁就有一人上前一步,凑到他耳边说话。这人明明是传音,却偏偏还要做出如此姿态,一边说话又一边拿眼去瞧诸梦妍,片刻间便是频频注目,惹得诸梦妍心头火起,抬眼便狠狠瞪了过去。 “诸师妹。”钟司曹就是遥遥一拱手,脸上含笑,“师妹也是要回门派去?” 诸梦妍轻哼一声,偏过头去,根本不理他。 钟司曹也不生气,只是笑道:“师妹不想理会我,也是我有错在先,怪不得师妹。只有一句要提醒师妹,乌剑山不同旁的去处,师妹若是荐人过去,不论中是不中,这十年里五个外门弟子、一个内门弟子的推荐名额都须得全数耗去,这并非小事,师妹还需慎重考虑才是。” 诸梦妍脸色不变,只当没有听到他的话。 钟司曹旁边就有人议论起来:“诸师妹果然性情冲动,钟师兄好心劝她,她竟是理也不理。唉!还当是那个时候,她是玄龟山的真传弟子,身旁追随者无数呢……” 那此前讥讽过诸梦妍的余师妹掩嘴笑:“病急乱投医,总是有的嘛。” “十年内一共才六个名额,珍贵无比,她这般随意浪费,若是不中可如何是好?” “行了!一个个都浑说什么呢!”众人议论得一阵,钟司曹终是皱了皱眉,先轻骂众人一句,接着又叹道,“诸师妹是心有七窍的玲珑人物,又岂会随意将自己置于尴尬境地?也是我适才思虑不周,诸师妹既然如此坚决要将人荐往乌剑山,可想这位道友至少也是修成了剑意的。说不得下次相见,这位道友便成了乌剑山的真传弟子,到时你我都要称一声师叔,此时却是断然不可无礼的。” 他身后几人却是神态不一,有人脸现惊色,有人则做恍然状,连称钟司曹言之有理,却有一人扑哧娇笑:“总归是六郎厚道啦……”笑过方才又道,“然而修成剑意又如何?乌剑山多少年不收弟子啦,也不是说修成了剑意便能入乌剑山,只不过是,剑意不成,便是到了乌剑山,人家也不多看你一眼,而即便剑意成了,那剑意却也还分个三六九等,却不是什么随随便便的剑意都能入乌剑山诸位师长的法眼呢!” 就有人道:“原来如此,也只有余师妹自幼修剑,方才能够知晓这其中门道,我们却是外行,不懂这许多的。” 顿时又有诸人附和开来,几人或唱或和,极尽讥讽之能事,也不管这是在大庭广众之下,种种姿态当真令人生厌之极。倒也勿怪诸梦妍那般厌恶玉清宫之人,这些玉清宫弟子身在“衙门”中,惯常做的也是“衙门”事,最会拿规矩律法来压人,平常碰到了规矩律法压不住的地方,便是唇枪舌剑,只管拿软刀子来割人,实在叫人烦不胜烦。 诸梦妍忍无可忍,转头便斥:“闭嘴!” 那边的人便只是吃吃笑:“诸师妹好大的威风,叫人闭嘴人家便要闭嘴呢。” 诸梦妍冷声道:“哪里有诸位功曹的威风,一个个都是能口吐莲花的高人!” 蒋沅就道:“娘子却是不知,诸位功曹平常巡察天下,都是习惯动口不动手的。条条道道都以律法为尊,如今你我既未犯律,也未违法,他们便有些无可奈何了,因此只管拿言语来激人,这是要哄得娘子你先动手,他们才好反击呢。” 诸梦妍只管冷笑:“正是如此,有胆之人诸行擂上见,无胆之人方才只能一味聒噪,某些无胆之人废话太多,不听也罢,权当是犬吠罢!” 钟司曹脸上终于变色,他再能忍,这一刻却也忍不得,待诸梦妍终于说出诸行擂上见,他便长笑一声:“诸师妹是个真性情,倒也不枉你修行了还真道。既然诸师妹实在想要去诸行擂上走一走,钟某又岂能不奉陪?师妹不妨说个清楚,此回上了诸行擂,是要赌战还是赌命?” 赌命! 诸梦妍的眼神越发凛冽,钟司曹身后跟随了数人,这数人亦是个个怒目,只管瞪视诸梦妍。正剑拔弩张之际,传送阵外忽地响起长长一声喊:“诸位道友注意,三清宫传送开启——!” 话音落下之际,传送阵的光芒忽然大放,一阵强烈的空间撕裂波动乍然生起,就在皆空山上方形成一道巨大的螺纹漩涡。 传送阵竟是在此刻被开启了! 第142章 紫峰白衣皎皎(四) 巨大的漩涡之下,传送阵的光芒几乎与天相接。 在这样的时刻,不论是钟司曹几人,还是诸梦妍,自然都选择了闭嘴。他们非但不敢再随意说话,更是齐齐屏息凝神,运转真元护持自身。 漆黑的传送通道中不时有幽暗的流光划过,映衬在人眼当中只显得光怪陆离,不知那些流逝的究竟是时间还是空间。 “素娘!”恍惚当中,韩素似是听到诸梦妍尖叫了一声,然后就是一阵天旋地转,黑暗中一缕锋锐杀机悄然而至! 韩素对危机的感应何其灵敏,左手轻一抬指,便有一道剑意从指尖射出。昏暗当中但听一声轻嗤,韩素剑意到处已将来袭之物击成了粉碎!人群中恍惚是有传出闷哼,然而下一刻传送通道猛一动荡,一股猛烈罡风刮过,众修士齐齐施展手段各做防护,那道闷哼声便被淹没在各种灵光当中,一时即便是韩素竟也寻不到偷袭者的来处。 “素娘!”诸梦妍又喊了一声。罡风刮过,无数风刀放肆席卷,忽地眼前就是一阵大亮,众修士不防此变,各自身下一空,就从传送阵中跌出。 一道气急败坏的声音猛地响起:“是谁?谁在传送阵中动手?混账!混账!” 劈头盖脸一通骂,那声音猛又扬高:“六丁六甲,速来拿人!” 半刻钟后,包括韩素在内的这一批搭乘传送阵的修士全数出现在玉清宫雷鸣殿中。 有些人形容狼狈,有些人从容淡然,有些人强自镇定,有些人眼含不甘。各人情态不同,数十个人就有数十种姿态,却到底没有一个违抗规矩,不肯到雷鸣殿来的。 雷鸣殿,雷者,天地刚阳之气也,雷鸣殿正是玉清宫第一道刑罚判罪之地。 虽然一到三清宫就被押入了雷鸣殿,韩素倒也并不觉得难受。她从传送阵出来,先是听得有人大喝,待站定身形,四下一顾,眼前景象却深深令人震撼。 原来三清宫竟是在天上! 脚下生云烟,四野皆茫茫。蟾宫或斗角,仙雾藏粉墙。说的正是眼前景象! 即便身周围满了人,一队身穿宝盔宝甲的修士凶神恶煞地口称要拿人问罪,韩素也没半点来此不妥的想法。 不来天外天,不到三清宫,又如何能见到如此景象? 勿怪人间常有传说,说那天上本是神仙居处。原来天庭果然是在天上! 无数的云烟翻腾中偶有粉墙碧瓦、青檐翘角隐隐露出,天上清风一吹,或掀起一片云雾,便半现出几处恢弘宫殿。远远地似有醒世之钟声悠扬响起,咚——咚——咚——一声声响彻天际,恍然便给这一方天景凭添几分肃穆之气。 脚踩在云上,韩素倒觉得脚下所着之处颇为凝实,行走几步,似是走在玉石地面之上,倒也不虞天上云朵太过软絮,陷了人的脚步。 她只觉得大开了眼界,心里则想:“人间许多神话传说只怕也不全是世人臆造,或有许多神话人物原本便是修仙者罢。他们在世人眼中原本就是仙神,倒也难怪修仙之人即便尚未成仙,到了凡间却也往往是以仙人自居了。” 出了传送阵,一个身着金甲的修士就走过来,黑着脸对众人道:“适才传送阵动荡,定是有人在传送阵中动手。且不论你等有何恩怨,坏了规矩却是不成。方才动手的是哪些个?自己站出来罢!” 无人主动站出,初来乍到尚且摸不清三清宫规矩的韩素自然也不会在这个时候胡乱出头。方才诸梦妍连喊了她两声,用的都是传音之术,想也是在防止旁人听了她的名字去,既然如此,韩素也就更不会在这个时候贸贸然站出来了。 一众修士中也有人面露不满,更有人高声道:“谁做的便谁当!此时不吭声算个什么事儿?” 虽是有人这般说了,却依旧是无人主动站出。韩素目光微微转动,随意在人群中打量而过,心中却有思量。虽然适才是一片黑暗,但主动出手偷袭她的那人却十有八九与钟司曹一行脱不了干系。这钟司曹一副翩翩好儿郎的模样,从容淡定地站在原处,可他身后几人眼中却时有烦躁不耐的神色露出,显然论及城府到底是比他差上许多。 那金甲修士就冷笑一声:“不出来便也罢了,左右在那传送通道中也无人能监测到你们,即便是有人在里头杀人又如何?没有证据谁也拿不住谁的错处!却莫以为事情如此我便无法可想了,天庭规矩在此,扰乱传送通道者视情节轻重处以或罚没灵石、或面壁思过、或服幽鬼炼狱之刑,寻不出正主也无妨,通通拿了雷鸣殿说话!” 他振臂一挥,就有一队煞气浓重的修士涌上来将众人团团围住。他右手执枪,左手上头更托着一枚玉如意,那玉如意上散发着浓厚的威压之气,煌煌然竟是与整个天穹连接在一处,使人只觉天威厚重,莫敢逼视。 这是天庭执法修士的专用法器,又被称为镇仙令,不同职位的修士所持镇仙令品级亦不相同,此物威能大小与修士修为倒是没有太大关联,却与修士职位之高低息息相关。 像钟司曹他原本就有一块玄级一品的镇仙令,只是后来他差事被撸,只挂了个名头留在玉清宫,这块镇仙令就被收了回去,不再为他所用,但与镇仙令相同性质的一枚行天法印却仍旧留在他手中。而用天庭的话来说,他这是削了仙职,保留仙籍,收回执法令牌,保留仙籍官印,因而平常在位时的威风虽已不再,天庭修士的特权他却依旧还留存几分,寻常人物也是轻易不敢招惹他的。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天庭修士监察天下,之所以权柄如此之重,威望如此之高,除去玉清宫统领天外天多年,三清宫本身更是不可撼动的道门第一大派外,天庭修士行走在外能够如此威风,也多赖这镇仙令和行天法印。 镇仙令和行天法印都是特殊法器,据传是出自于玉清宫的传世仙器天地轮回盘。天地轮回盘生有道蕴,高悬虚空之中,摄取天地浩然气,世间玄妙多在其中,赏善罚恶神鬼莫能阻之。当年天庭体系建立,便有大能借助天地轮回盘之妙用发下无数子法器,这些子法器统一制式,又分有两种,一种是镇仙令,一种是行天法印,却是不论哪一种皆能在一定范围借用到天地轮回盘的力量,如此一来,天庭规则之推行又焉有不顺利之理? 不服?镇压便是! 而今数千年过去,天庭的权威早已深入天外天修士心中,规则之下虽不乏铤而走险之人,在明面上到底没有几个敢公然抗衡大势的。 此刻金甲修士亮出镇仙令,众人自然再无二话,俱都识相地住了嘴,只管跟随这一队巡察甲士去往雷鸣殿。 诸梦妍趁机传音给韩素,一面向她解说镇仙令的厉害,一面也郑重劝告她不可轻举妄动。 而韩素则又进一步认识到了天外天规矩之严,玉清宫权柄之重。 难怪潘春山要再三告诫说天外天没有散修生存余地!也难怪海外虽有三山仙盟,海外修士却多以散修自居。比之天外天的规矩严明,海外修仙界真如一盘散沙,说是散修当真是半点也不为过。 “快些!还磨蹭便再记你一过!”却是一个化气期小修士走得慢了,就被身后一个银甲修士伸手一推。 小修士敢怒不敢言,只垂了头默默快走几步,果然不敢再放慢步子。都是修士,只是走几步路而已,原本并不会存在什么有人走不动之类的迹象,但当头那金甲修士的镇仙令却非同一般,乃是玄级一品,其威压之重比之普通元神修士也差不到哪里去了,化气期的小修士受此镇压气血不畅心胆变弱也是有的。 诸梦妍便又在暗中撇嘴,悄悄向韩素传音:“当真是杀贼!玉清宫人便没几个不可恶的!” 韩素微微一笑,心想:“看来梦娘对玉清宫偏见实在是大。” 此来所见虽然处处体现了玉清宫行事的霸道,但韩素毕竟是初临贵地,却也不必急忙忙就在心中妄下定见。在韩素看来,玉清宫霸道归霸道,但有些规矩的存在却未必就全是坏事。关键还是要看执行规矩与法则的人,有些人滥用职权,这才是玉清宫声名不好的根源。 一路上磕磕绊绊,倒也没有太多其它波折。众人到了雷鸣殿,但见得巍峨一片宫殿群蜿蜒在云山之间,正中一座巨大广场,广场上立着数不清的石柱,这些石柱大多空着,有些石柱上却锁了人,淡淡的血腥气飘散的巨大的广场间,经年累积的煞气笼罩了整个宫殿群,众人远远走来,还未进入其中,就有好几人先是心怯了。 金甲修士也不管这些,只顾带着众人直从广场通过,就进了一处侧殿,一面不忘警告众人:“到了雷鸣殿,该罚不该罚诸位司刑都有公断,总归此回扰乱传送通道之人便在你等当中,按照规矩,既是寻不出具体谁人来,那便一同受罚罢!” 众人正变脸色间,殿内就传出一声大笑:“好你个齐老三!尽将我等说成凶神恶煞,难不成我们雷鸣殿的司刑全是蛮不讲理之人不成?” 倏忽间进入殿中,就有一个长发披散的黑袍人大步走了出来。 第143章 紫峰白衣皎皎(五) 韩素默默观察殿内一切,大殿空旷高大,人在其中,微一仰头只见头上穹顶恍惚竟似天野。流转的星光交映在大殿顶端,虽是青天白日,那顶上却仿佛有一双幽暗的眼睛亘古长存,无悲无喜地注视着下界众生,洞察过去与未来。 这感觉来得如此莫名,叫人禁不住地就是心头一凛。 “别看!”诸梦妍就悄悄拉了她的手,传音道。 却只说了两个字,就惹得迎出来的黑袍人转头看来。诸梦妍神色一端,忙放开韩素的手,只是肃整了姿态站在原地,再不敢私下里悄悄动作。 韩素转回目光,感受到黑袍人身上慑人的气势,心知此人修为高深,至少也是修成了元神的,诸梦妍方才传音只怕是给他察觉了。 而这侧殿顶上定有古怪,修仙界的事物,任是起眼还是不起眼,都不可小视。韩素亦是心知自己入门晚,见识浅,更秉持了多看多听多思,少言少语少动的原则,细心观察一切,默默吸取所有可学的知识。 却见那黑袍人唇角微微往上一翘,脸上露出些许笑意,他眼神却十分凛冽,在众人身上不紧不慢地扫过,就缓缓说道:“雷鸣殿司掌刑罚,固然要做到法理严明,但也绝不会不分青红皂白,随意便将无罪之人算作有罪惩处。历来传送阵的规矩在此,我再问最后一遍,在传送通道中动手的是谁?不说?不说也不打紧,传送通道固然另辟在虚无空间中,外界难以监察,可既然是有人动手,一同传送的总归也有数十人,这数十位道友中难道便没有一个察觉到动手者是谁人的?若是有人察觉,不妨便说出来,若能免去众多无辜之人的受罚,岂不也是善功一件?” 他不温不火地说着,声音不重,语气更不严厉,可他眼神扫过,莫名就叫人心惊肉跳。 众修士不由得不心有所动,有人目光流转,有人左顾右盼,有人若有所思,有人窃窃私语。 “是她!”忽一人抬手一指,猛地就指向诸梦妍。这人仿佛想到什么,眼睛忽忽闪亮,大步走上前来,就对黑袍修士一礼,“好叫司刑前辈知道,传送阵开启之前,这位道友还有这几位道友……”一指钟司曹等人,“曾有过口角冲突,几位道友甚至还相约要上诸行擂一较高下。当时传送通道中乱流甚重,虚空一片黑暗,而虚无之中神识难以动用,人人五感下降,正是偷袭的好去处。因此真要细思起来,那动手之人多半是与这几位脱不了干系的。” 诸梦妍顿时柳眉一竖,就斜眼瞥过这人。见是一个化气后期的小修士顿时就是嘴角一翘,其实当时她与钟司曹等人的争执本就是没避人的,那时候看到他们当面冲突的又何止是同在传送阵中的这数十人?可是一路被押到雷鸣殿,最先开口指出此事的却只有这个小修士。皆因天外天的等级体系完善已久,修士们早就习惯了在天庭法规之下生存,一个个不说炼成了老油条,至少也是多有三分经验,深谙明哲保身之道的。 须知像这样的事情,若始终找不着正主,最后也就是一个集体罚没灵石了事,一千块灵石最后由这七八十人来分,一人也就是十几块的数,谁还出不起不成?闹大了平白招人恨,要跟天庭作对更是不可能,因此在这种情况下,大多数人最后都会选择自认倒霉,破财消灾。 毕竟适才在通道中动手之时,不论是那偷袭之人,还是后来出手反击的韩素,双方用劲都十分收敛,顶多也就是引来一点小罡风,其实并未对传送通道造成多大影响。这样的事情哪天不发生个十回八回?雷鸣殿的人只怕是早就见惯了的,此刻也不过就是个例行问话,这位黑袍的司刑贵为元神期高手,时间何等宝贵,他肯过来一问都算是极给人面子了,至于最后究竟是揪出犯事者来单罚一千灵石,还是叫这几十个人集体罚出一千灵石,对他又有什么区别? 这就是天庭的现状,世道如此,众人早都习惯,也就是这个化气后期的小愣头青才冷不丁冒出头来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果然,不止是诸梦妍怒视他,就是钟司曹一行数人也俱都齐齐转过眼,目光不善地向他看去。 小修士非但不惧,反而扬起了眉,又郑重向黑袍司刑一礼,道:“晚辈所言句句属实,在场诸人俱可作证,前辈一问便知。”又看向诸梦妍,“晚辈贸然指证,定然是要惹得前辈不快,但有一句话,不论如何,晚辈仍是要说出来的。谁人做事谁人当,我辈修行,若是连这点担当的勇气都没有,又求的什么真?问的什么道?” 口口声声,竟是认定了诸梦妍! 诸梦妍微微眯起眼睛,又将这小修士上下打量了一遍,只见他年纪大约二十许,生得倒也眉清目秀端端正正,他此刻站在众人面前,这般挺拔着身姿,倒也有几分正气凛然的样子。可是诸梦妍近日来已是经历过太多的明枪暗箭,却早便习惯将人往阴暗处想,这时一看这人的姿态,便暗暗在心中骂了一句:“装模作样!” 心里骂过之后,又不由得思量——也不知这人是哪一派门下?背后又有什么倚仗? 一个化气期小修士,在天外天这样的地方,若当真是个什么都不知道的愣头青,背后又没有什么底蕴,他活不到今天! 心念动间,又见黑袍人脸上挂着几分略有兴味的笑容,目光从众人身上绕过,而各人神色不一,有人似有所动,有人微微皱眉。诸梦妍心念转动,忽然就上前一步,昂然道:“不必问了,传送之前我的确是与他们发生过口角。” 钟司曹则是微微一笑:“也算不得什么口角,只不过诸师妹对我有些误会,我与师妹便约好了诸行擂上结恩怨。其实也不什么大事,同门之间也没什么怨仇是解不开的,我是相信诸师妹的为人,既已说好了要上诸行擂,又何必再私下里做什么小动作?传送通道的厉害难道诸师妹还不知道么?又岂会轻易在其中动手?” 这一番话说的,明明看似是那么回事,实际上却颠倒黑白,让人怎么听怎么觉得不对劲。 诸梦妍就是一声笑,却看也不看这钟司曹,只道:“适才这位小友说的十分有理,我辈修行,首重担当,既然敢做,自然也就没什么不敢认的。我便是……” 她待要说的是“我便是认了又如何”,这时候却有一道清清淡淡的声音响起,恰恰打断了她的话语。 韩素不急不缓道:“适才动手的有两人,其中一人是我。” 她话音落下,自己还不觉得如何,诸梦妍却是忽然脸色大变。她撅着嘴,直瞪着韩素,哪怕是再迟钝的人都能看出她此刻的急切,更何况韩素还从来就不迟钝。 而很快,韩素就知道诸梦妍适才反应为何如此激烈了。 黑袍修士只道:“既然其中一人是你,你便站出来罢。”语气云淡风轻,既不惊讶,也没有什么终于抓到主犯的欢喜,只又将目光从众人脸上扫过,淡淡道,“一人是你,另一人又是谁?” 韩素移步而出,转身将视线落至身后众人身上,道:“的确不知是谁,那人暗中偷袭,恍惚是掷出一枚暗器,我以剑意破之,虽是成功击破对方暗器,却因当时境况特殊,并不能察觉出那人是谁。” 黑袍修士便道:“你以剑意破之?是何等样的剑意?” 韩素便抬手一指,一缕锋锐的剑意立时从她指尖发出,倏忽之间越空而过,带起一阵逝水般的流光划破空间,最后擦着殿中一根廊柱落在地面。 这一缕剑意凝实之极,空间都被划得隐隐现出裂痕。然而这剑意划过廊柱,却竟然没有在廊柱上留下分毫痕迹,这却不是因为韩素的剑意力量不够,而是因为她控制太强,以至于空间都被撕裂了,那被剑意切实擦过的廊柱竟不损分毫! 一剑既出,不止是其余众人各个脸现骇色,就连已经是元神期高手的黑袍司刑都不由得脸色一整,神情微变。 韩素收回手,只静静立在原地,可旁人再看她,目光却自然而然地不同于先前。 她原本是容貌极为清艳的,只是这样的容色在凡间固然少有,到了修仙界却也并不如何出奇,因此在旁人看来,这也不过就是一个气质更比旁人突出些的寻常女修罢了。然而这一剑使出,即便韩素仍旧将气势收敛得极好,即便她仍旧只是静静站在原处,可看在旁人眼里,她的气度却自然已与方才不同。 这是绝对实力带来的震撼,就连黑袍人一直凛冽的眼神都因此稍缓了些许,再看向韩素时,目光里更多了几分温度。 “好剑法!”黑袍司刑笑赞一声,“你是哪个峰头的弟子?我从前倒是不曾见过你。” 第144章 紫峰白衣皎皎(六) 这厢里黑袍司刑的话音方才一落,诸梦妍的脸色就是一白。 韩素心窍何其通达,再一结合前后情境,不需细思便已明了:诸梦妍几次脸上变色,想来也不过是为一个原因,这个原因不是旁的,只与韩素身份有关——韩素此刻还是散修,即便有意要加入三清宫,可她终归还不是三清宫弟子! 不是三清宫弟子,却在三清宫犯了事,等待她的惩罚只怕是极重了。 虽然心中已有料想,韩素倒也没有要说谎作假的意思,她不慌不忙道:“回禀前辈,晚辈并非三清宫弟子,此来三清宫只为尝试一番,看看能否加入乌剑山。”话音一落,旁人倒还不曾如何,诸梦妍脸上的苦色却是再也掩不住。她叹了一叹,就抿着唇扭过脸去。 只见黑袍司刑忽地一笑,仿佛对诸梦妍的脸色变化视而不见,只又问一遍:“你此来三清宫果真只为加入乌剑山?”也不等韩素答话,他又道,“既是如此,你为何还在传送通道中动手?” 韩素不着痕迹地微微蹙了下眉,道:“利器加身,我自然反击。” 黑袍司刑却根本就不管她的回答,只道:“既非三清宫弟子,按照规矩,扰乱传送通道,或罚灵石十万,或入幽鬼炼狱服刑三年,你任选其一罢。” 十万灵石! 即便韩素如今薄有身家,也绝拿不出十万灵石! 至于那幽鬼炼狱,即便韩素并不清楚这究竟是个什么去处,可光只是听一听这名字,也可以想见此处的厉害。 修士群中,就有好几人面露不忍之色。 韩素道:“规矩在此,按例受罚原本也无可厚非,但——” “怎么?”黑袍司刑脸上便现出冷色,“你想逃脱责罚?”眼神瞬间一厉,元神期高手的威压若隐若现,恍惚似有一尊大山当头罩下,不止是首当其冲的韩素受到极大压迫,就是旁边众人都不由得气血一滞,有几个化气期的小修士承受不住这样的威压,立时就晃动身形,蹭蹭蹭接连倒退。 韩素未料他根本就连一句整话都不让自己说,且故意曲解自己的意思,一时间不由得对此人观感下降,暗道:“所谓规矩规矩,说来说去,执行规矩的还不都是人?莫怪梦娘对玉清宫如此厌恶,玉清宫的规矩原本便不公正,执行规矩的人更不公正,两下相加,还不知有多少龌龊埋在其中。” 这念头只是一转而过,黑袍司刑威压逼近,韩素却不退反进,一步踏前,身形却稳稳当当不晃不摇。 “要我领受责罚可以,只是不论规矩还是律法皆需成文方才作数,晚辈不问旁的,只问前辈要此律法条文一看,如此要求,无论如何都是应当!”一字一句,语声淡漠,语意却无比坚决。 不提旁人难以置信的目光,黑袍司刑更被气笑。 “你想抗刑?”他大笑一声,身上气势更如山呼海啸般节节拔高。他右臂一振,一条玄黑色的锁链缠绕在他右臂之上,随着他这一动作,那锁链便如蛟龙般在他手臂上探出一头,链头直指韩素! “诛邪!”诸梦妍便惊呼一声,她话音未落已经抬手拉住韩素手臂,就往前一步,挡至她身前,对着黑袍司刑盈盈一礼,“玄龟山诸梦妍见过前辈。” 黑袍司刑动作微微一顿,眉头就皱了皱:“你姓诸?” “晚辈姓诸,老祖宗第十一代孙。”诸梦妍抿了抿唇,“今日之事全因晚辈而起,她……”一指韩素,“也不过是受了无妄之灾。” 黑袍司刑便扬了扬眉:“你待如何?你想代她受罚?”他面色微微缓和,意味不明的目光落在诸梦妍身上。 诸梦妍下意识便挺了挺腰身:“晚辈这位朋友前来三清宫,原是为入门而来,倘若只因这一件小事便遭受如此重责,岂不是叫天下散修寒心?晚辈愿意代她受罚!此外,动手者并非只有晚辈这位朋友一人,当时有人偷袭,晚辈朋友不过是还击而已,前辈是雷鸣殿司刑,公正严明,想必也绝不会让另一主犯逍遥法外。” 黑袍司刑眼睛就是一眯:“你这是在教我,应当如何行事?” 他声音并不加重,然而无形的威压却无时不在,在他那宛如山岳压身的注视下,诸梦妍脸色发白,额上更是渐有细汗渗出。 “梦娘你让开罢。”韩素暗暗一叹,实不知事情究竟为何竟会发展到这一步。不论是大到天外天,还是小到这三清宫雷鸣殿,对韩素而言都实在太过陌生,知己而不知彼原是兵家大忌,韩素自幼受到祖父教导,行事中既带有军中人物的杀伐决断气,更不乏其谨慎周密处。却不料此番迭遭波折,到底还是轻易得咎,可见不论何时“无知”都是大错,却是怪不得旁人。 在韩素看来,眼前波折其实只是小事,还是一桩原本可以避免的小事,之所以这一桩小事却在纠缠中越闹越麻烦,其实在很大程度上也要归咎到她自己的行事不当上。她正暗暗反省自身,就听得殿外一声长笑传入:“好个谢老三!亏你也是元神期高手,平白欺负小辈,你倒是很有脸面,哈哈!哈哈!哈哈!” 来人连笑三声,人尚未至,声音已是传入。等到第三声笑罢,便见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单手提剑,徐徐从殿外跨步而入。 他也是一身黑袍,披散着长发大步跨入殿内,被他提在手上的一柄长剑却并非什么利器,而不过是一柄不曾开刃的木剑罢了。他口中说着讥讽之语,脸上表情却是漫不经心的,进入殿内后他目光在韩素脸上一扫,手中木剑就斜斜指过:“你……便是你,想要加入乌剑山?” 也不等韩素答话,便又收回木剑,抱剑在怀中,眼神转过:“你想入乌剑山,却不知一个规矩么?嘿!我乌剑山的人在外头,可没有这么孬的!看见没?打败他,只要你能打败他,莫说是免你此刻刑罚,便是让你加入乌剑山又如何?”说罢,他迈步便往大殿主位处走去,走过主位下的石阶,也不管旁人如何,大袖一拂便大马金刀地坐到了高台主座之上。 他懒洋洋的靠坐着,居高临下注视下方,俨然便是一副主人姿态。 被称为谢老三的黑袍司刑瞳孔就是一缩,玄黑的诛邪锁链被他反手一握,顿时发出卡擦卡擦的声响。 第145章 紫峰白衣皎皎(七) 宛如星空般的穹顶下,数十修士几乎是屏息静气站在当地。 不论是先前出现的黑袍司刑,还是后来出现的黑袍剑修,两个都是气势极盛之人,他们一旦互相逼视,这大殿纵然看似空旷又如何能轻松承受两大元神期高手的气势对拼? 空气中都隐隐现出灼热的震荡,双方剑拔弩张,正当一触即发之际,黑袍司刑忽然大笑一声:“不错!雷鸣殿自建成起便设立了三大法外条令,可力压司刑者,免责!为门派做巨大贡献者,免责!可以道心撼天地者,免责!法外尚有容情处,既有这三则法令,不论是谁,但敢上前一试,若是赢了我,自当依法免你刑罚!” 说是这样说,他的目光却直指韩素。便是这般看似随意的看过来,他一双眼中却像是燃烧着两座活火山,那目光之凶猛就仿佛是随时要将眼前一切俱都燃烧、镇压、吞没! 这目光好生骇人,有几个小修士受不住,就低呼一声,蹭蹭蹭又是接连几个倒退。 直面这目光的韩素更觉得眼前雷霆巨压,镇人欲死。 黑袍司刑的气势一重又一重地拔高,他身后甚至隐隐现出了元神虚影,那是一尊高有数丈,仿佛托山而行的巨人,睥睨在这似乎高不见顶的大殿中,不需动作,只凭气势就能叫人粉身碎骨! 越来越多的人在这样的气势之下选择避让,原本站在韩素身后的一众修士纷纷退身至一旁,众人脸上的表情又是惊又是骇,有心思通明的更是暗暗恍然:这位黑袍司刑虽是口口声声只说可以任人挑战,然而他身为元神期高手,若当真是随随便便哪一个小辈都可以挑战,元神高手的尊严又将何在?因而他这是要用自身的气势光明正大地告诉众人,元神高手的威严不容挑衅!元神与炼气之间的差距何异天堑,在元神高手面前,一众炼气士便连其威压都不能直面,又何谈挑战? 不是笑话么! 偏偏有一人未退,她不闪不避,静静立于原地,强烈元气波动引发的劲风迎面吹拂过来,她便如那风中劲竹,任而狂风乱舞,我自扎根原地,风吹我不倒,雷霆又如何能压之? 柔而韧,坚而执。 诸梦妍待要说话,蒋沅一把将她拉过,微微向她摇头。诸梦妍便恶狠狠一眼瞪过去,蒋沅叹道:“娘子,她是剑修。” 既是剑修,又如何能在此时退缩? 威压已经临门而上,韩素此时只有两个选择,要么被对方气势压倒,从此一蹶不振,要么迎难而上,冲破阻碍大战一场,哪怕是就此一败,也好过不战而退! 对方气势仍在升高,韩素甚至隐约听到了自己骨骼被压迫而产生的咔嚓声。她心脏的跳动一声紧过一声,血脉中气血汩汩奔流。相比起旁人的思量迟疑,她心中根本就没有半点旁的想法——既是要战,战便是了! 战意在她心中升腾而起,难以抑制的兴奋从她四肢百骸中冲出,强大的威压只加深了她的战意,她想都不会去想“如果退避如何,如果战败又如何”这样的问题! 广博天地,万千世界,无数生灵,韩素身在其中,论其渺小,当真是如尘埃一般。她凭一己微躯,历经千辛万苦终于进入天外天,不论这片世人眼中的神仙世界是另一处杀伐地,还是当真净土一片,于她又有何区别? 根底单薄,背无靠山,她一步一步踏入其间,纵然步伐并不凌乱,心志并不纷乱,却依旧改变不了她身单力孤的事实。便如一头寻不到归家之路的羚羊,只凭心中那点模糊信念,茫茫然闯入危机四伏的丛林之中,纵顾四野苍翠,入眼繁华一片,却不知前路如何。何其惶然! 是啊,何其惶然! ——然而那又如何? 韩素亦未能将道心炼至圆融不动的境地,她七情仍在,喜怒忧思悲恐惊,哪一种她都不缺。只不过比之从前,她已经能够更好地掌控这些情绪。而七情六欲,又何尝不是道心炼场?每一次动摇俱是一场试炼,人便是在这千锤百炼中,由人而仙,蜕凡成仙! 我虽不知前路如何,然自有我永志不忘者,我道如何! 韩素忽将右手交至左手前,然后抽手一拔。 她在做拔剑的动作! 手中虽无剑,心中却有剑,剑意在她心头澎湃,宛如汪洋恣肆,星河激荡。 战! 任尔天倾地塌,绝境压顶,唯有战意不败! 黑袍司刑的元神手托山岳,忽一晃身,那巨山便轰然压下。 此情此景,与韩素当初对战嵇之山时何其相似?然而此时的韩素却已不是当初的韩素。 当韩素双手相交,欲拔剑而出时,于她而言,不论气势还是战意都已积蓄到顶点。一股恍似天河将倾的绝强气息再也不能掩盖,环绕她周身,她每一个动作,甚至每一个眼神,都让人明明白白感觉到,那是剑! 从发丝、到眼神、到她四肢百骸每一处,便没有一处不是剑。 她即是剑,剑即是她! 因而黑袍司刑再不敢迟疑怠慢,因为在那一刻,他心中竟隐约生起了一股危险的警兆! 仿佛自从眼前女修双手相交,做出拔剑动起,这人就如同变了一个人,再不是从前了! 黑袍司刑再也想不到,此前不显山不露水的一个寻常修士,竟会在这一刻生出这几乎可称是天翻地覆的变化!她隐藏得太深,竟连元神期修士的感官都可瞒过。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然而已经是迟了! 黑袍司刑一山压下,韩素交手拔剑。 这一瞬间,凝成实质的剑意被她从手中拔出,拔剑,直劈! 恍似怒电惊破天穹,快!如此之快! 旁观者甚至未能看出她这一剑究竟是如何拔出,又是从何而来,只是见到一道剑光犹似怒电惊出——这一瞬间,明明是身处大殿之中,众人却恍惚觉得自己似乎是站在旷野当中,就眼睁睁看着那一惊天之剑划破了天幕,然后直劈而下,天崩地裂! “啊——!”忽地一声惨叫响起,原来竟是一个化气期的小修士承受不住这剑光之威,在这时候惨呼了出声。 众人纷纷惊醒,修为低者或气血凝滞,或五脏受震,甚至还有真气倒行,险些走火入魔的。而修为高者亦是冷汗涔涔,心有余悸。此种变化皆在瞬息之间,瞬息之后众人惊醒,除去几个心志极坚定,又对自己修为极有信心之人,其余修士再不敢着意观战,甚至要不是此间事未了,不能就此离殿而去,那几个受到冲击最大的化气期小修士早便恨不得拔脚而逃了! 观看高手战斗固然能够有助于修行领悟,然而若是一场观战下来,最后却落得个元气大伤,那取舍之间便不由得人不好生思量。 但此间受到震撼最大的却还不是那几个化气期小修士,而是诸梦妍、蒋沅,以及钟司曹一行人! 韩素一剑劈出,先破黑袍司刑手中巨山,再破他元神,最后一剑斩至他肉躯之上! 一剑破敌,元神期的黑袍司刑血溅当场! 全场顿时寂然。 不论是此前与韩素一道通过传送阵的众修士,还是后来将众人押送至雷鸣殿,此后一直在旁观的一众金甲、银甲修士,又或者是原本高高坐在主位上的黑袍剑修,在这一刻,全都凝滞了表情,甚至发不出丁点声音。 元神期司刑被炼气期剑修当场灭杀? 当然不是,然而即便黑袍司刑不曾当场死亡,韩素这具有压倒性的一剑仍旧令人无法不震撼。 “啊——!”黑袍司刑愤怒地大叫起来,鲜血从他肉躯之上迸射而出,凝成一道血线,这血线从他额头顶心一直往下划过他半个身躯,衬着他扭曲的面容直显得狰狞无比。 他的元神被劈成两半,却一左一右各自一扭,竟又凝聚成形。左边的元神仍旧托着巨山在手,右边的元神却一把扯过肉躯上的诛邪锁链,抬手一甩那锁链就如灵蛇般昂着头直向韩素锁来! “一山镇岳,万魔诛邪!速与我锁拿眼前小儿,疾!”他口中念诵不断,肉躯上又泛起莹白光芒,白光映照之下他身上流血渐止。他一反手,手上现出一枚色泽微现橙黄的玉如意。这玉如意不是旁的东西,正是属于他的镇仙令! 这是雷鸣殿司刑的镇仙令,玄级二品,比之此前那金甲修士手上的镇仙令更胜一筹! 镇仙令一出,雷鸣殿穹顶之上的星空猛就转动起来。此前不动时这星空虽然具象宏伟,却也不过就是一副死画般,旁人若是多看得一两眼固然要受震撼,可再仔细看去却也不过如此而已,然而镇仙令出动时境况却又不同,那星空转动渐成漩涡,漩涡正中竟是隐隐现出一只巨眼来。 这巨眼虽似人眼,正中的眼瞳却呈金色,金色的眼瞳正中竖起一道银线,巨眼睁开,只是冷冰冰地向韩素一看,就看得她四肢发凉,全身僵硬,这一刻竟动弹不得! 第146章 紫峰白衣皎皎(八) 咚——咚——咚——! 这是韩素不断鼓荡的心跳之声。 极度的安静下,不止是心跳的声音,还有血液奔流的声音、元气涌动的声音、肌肤毛孔张开与天地之气交换呼吸的声音,以及殿外细风吹入、云烟聚散的声音,俱都在这一刻被无限放大,又清晰无比地呈入韩素耳中。 冥冥中却有一股力量从虚空降下,将韩素整个身形、包括灵魂都一起束缚住! 黑袍司刑口中念诀,一手指向韩素,连喝三声:“镇!镇!镇!” 一声比一声有力,每一声过后,束缚韩素的力量就愈发强大。一时之间,韩素只觉得全身上下无一处不沉重,竟是挣脱不得。 高台之上,原本站立起身的剑修又缓缓坐了回去,他斜靠椅背之上,木剑横在膝前,动作看似是随意,目光却一瞬不瞬地落在对战两人身上,片刻也不移动。另一侧,诸梦妍忽地就抬手握住了蒋沅的手,她手掌渐渐收紧,蒋沅反手一握,又将她的手紧握住,微微一捏,他就低叹了一声。 却见黑袍修士一个一个“镇”字吐出,“镇”字之下,韩素脚下的玄玉地板上渐渐现出裂纹。 韩素脊背不弯,身姿不摇,可她脚下的地板上,竟然现出了裂纹!可想此时此刻,她所承受的压力有多大。 而熟知雷鸣殿的人都必然知晓,雷鸣殿材质特殊,不说其余建筑材料,光只是地板这一项就全是由青空玄玉铺就。青空玄玉,千载而成,性温润、质坚硬,能承载灵气通行,有定心明神之效,为黄级三品材料。 黄级三品! 即便黄级三品的东西并不能算是什么珍稀之物,但也绝不是路边随随便便就可得的。若是对应修士的境界,甚至可以说,大部分炼气后期修士使用的法器都是由黄级三品材料打造,可想要将雷鸣殿这一片庞大建筑群的地面全数铺满,又需用上多少的青空玄玉。这笔花费之巨大,若非是三清宫这样的庞然大物,寻常的门派又如何能拿得出手? 而雷鸣殿的青空玄玉又与寻常不同,因为有阵法加持,所以这些被铺成了地板的青空玄玉论其质地其实已有改变,甚至可以说,这些青空玄玉是被初步炼化过的,其质地之坚硬已不逊于寻常的玄级一品宝器! 不错,正是宝器,而非法器。 在修仙界,辅助修行的许多器造之物都被称为法宝,然而法宝其实又只是一个统称,因修士修为各有高低,法宝品质自然也有高下,修士们便用天地玄黄四大等级来划分法宝等级,又在天地玄黄四级十二品之外另设名目来应对不同品级的法宝名称。 这其中,法器最次,通常为化气、炼气两阶的修士所用,宝器则至少是元神期高手才能持有,又因自宝器而起方才为“宝”,而法器,实则是“准法宝”,所以许多修士也粗略将宝器称为法宝,并不太做详细区分。 而宝器往上又有灵器、仙器、后天灵宝、先天灵宝,只是这些宝物——莫说是仙器和灵宝,便是灵器,在修仙界都是少见的,寻常修士听过便罢,因其太过遥不可及,反而不及宝器受人追捧。 由此可见,雷鸣殿地面材质之坚在整个天外天实属上流,宝器级,在某种程度上说,甚至是可以等同元神级! 然而此时此刻,韩素一介炼气修士,在镇仙令的镇压之下,甚至踩裂了脚下宝器级的地面,自身却竟然依旧能够不摇不动,这不说是奇迹,在天外天却也是极少有人能够做到的。 脚下地面开裂,身上重压愈重,韩素脸上一片潮红,旁观之人甚至可以看到她肌肤毛孔间因为巨压而渗出的点点血液,也能听到她身上骨骼因为受压而发出的细微咔嚓声。 谁都不会怀疑,她已是强弩之末! 然而即便是到了这个时候,她也依旧固执地不肯稍稍曲身。 难道她就打算硬抗到底?哪怕是被镇压得粉身碎骨? 诸梦妍紧张地揪住蒋沅的手指,一时间就连呼吸都屏住了。 绝对实力造成的差距果然不可小视,哪怕韩素此前能够一剑劈开黑袍司刑的元神,哪怕韩素曾经正面诛杀过同为元神期高手的嵇之山,可出身三清宫的黑袍司刑又岂是嵇之山一介海外散修可比?在海外,东陵仙府是庞然大物,东陵王门下的嵇之山是威名素著的老牌元神期高手,可与三清宫一比,嵇之山却也不过就是一介散修而已,论底蕴,他与天庭司刑根本就没有可比性! 不比旁的,光只是镇仙令一出,身为天庭中人的黑袍司刑就能镇压绝大多数同在化身初期的同辈高手!更何况除去镇仙令他还有代表他天庭仙籍的行天法印,以及作为司刑的执法法器诛邪锁链,只凭这三样法器,在他而言,镇压化神中期的高手都不成问题,又何况只是炼气中期的韩素? 此前被韩素一剑斩破元神,即便他未曾当场身死却也必然元气大伤,他受此奇耻大辱,此刻既是用秘法勉强维持了行动,那对于诛杀韩素,他就是势在必行的! 不错,黑袍司刑已动杀念。 法令并没有明文规定在这样的比斗中不可以杀死对手不是吗? 镇仙令既已奏功,黑袍司刑指诀一变,玄黑的诛邪锁链头尾一绕,便将韩素绑了个正着。一旦将韩素绑住,他更不迟疑,口舌一绽,便冷哼一声:“萤火之光也敢与皓月争辉!”手决一变,锁链收紧,喝道:“此刻认输服罪,饶你不死!”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说话间却将镇仙令的威压稍稍解开,他是有意要给韩素留出能够说话的空隙,以免此刻杀人名不正言不顺。而一旦韩素拒不认输,他就能有充足理由将韩素诛杀当场!即便是有乌剑山的人坐镇在上,也将无话可说! 黑袍司刑却根本就不怕韩素此刻开口说出认输的话来,剑修的脾性他再清楚不过,倘若此时此刻韩素开口认了输,那她便不是剑修了。或者换句话说,倘若此时此刻韩素开口认了输,那即便她年纪轻轻便已能将剑意修到极高境界,即便她天赋异禀,经此一事,她的剑心也将就此缺失,再难补圆。到那时,她这个人便等于是废了大半,一个剑心被废掉大半的剑修,即便是留她一命又何妨? 即便她过后果真又加入乌剑山,那也无足为虑。 黑袍司刑自信满满,根本不认为韩素还能有翻身的余地。 他神色阴冷地盯着韩素,只等她开口说上一句“绝不认输”就立下杀手! 韩素却没有立时答话,黑袍司刑绝料想不到韩素此刻在想些什么。 就在黑袍司刑问话出口之际,旁边观战众人或有紧张、或有幸灾乐祸、或有漠不关心,也或有设身处地换位思考者,此刻便免不了想她所想,暗暗思量:“此事若是我在当场,我是认输还是不认输?” 原本只是一桩小事,这样的事情是隔三差五就有发生,各大门派屡禁不止,众修士也早便习以为常,又如何能料到一桩小事最后纠纠缠缠竟弄出了这样的曲折来。 难免就有人生出几分戚戚然之感,暗暗替韩素惋惜。 “我是认输还是不认输?”——没有人能料到,这样的犹豫思考韩素根本就片刻都不曾有,她此时沉默也并不是因为她在思索我当如何。 我当如何,这还需思考吗? 这根本就是想都不必想的,因为韩素的概念中从来就没有退缩二字。 她可以退让,可以隐忍,却绝不会退缩! 韩素沉默,是因为就在黑袍司刑将镇仙令的威压稍稍解开之际,她看到了转机! 此前黑袍司刑接连不断的三个“镇”字让韩素深受压迫,煌煌天威从穹顶而下,那一刻她甚至是连思维都恍惚被锁住,不能转动分毫。 韩素亦有惊骇,究竟是什么力量,竟能勾动天威! 她没有多想,只有一个信念,天威又如何?哪怕当真是天道来阻,我道当前,逆天又如何? 更何况天便在那里,你逆,它在那里,你顺,它也在那里,所谓顺天逆天其实全在人心之间,你非天道,又如何能定顺逆? 是的,他非天道,又如何能代表天威? 浩大的力量将韩素紧紧束缚,不论她如何挣扎都不能松动分毫。这股力量束缚的也不仅仅只是她的身体,还有她体内的真元,大道的种子,奔流的剑意,乃至神念!这股力量来得莫名,却又带着某种大道规则的气息,使人不能撼动。韩素用尽力气,甚至就连肉躯都在这对抗中险些损毁,当这力量稍有松动时她当然是想也不想,便立即聚集全身力量全力向那缺口处冲击而去! 剑! 究竟什么是剑? 韩素听珍娘说起过,初初蕴有剑意的剑修往往能在同境界中鲜有敌手,剑意萌发的剑修则通常能越一个小境界而战胜对手,剑意凝实的剑修则通常能越两个小境界战胜对手,而有些剑意极为突出的,哪怕还只是在剑意凝实阶段,也从来不乏越大境界而战胜对手的可能。如韩素这般已修至剑意化形,到达剑意第三境界的剑修,越大境界而战胜敌手则根本就是毫无疑问的! 既然如此,为何她不能轻松战胜这个黑袍司刑? 究竟还有哪一处她不曾领悟通透? 第147章 紫峰白衣皎皎(九) 浩大的巨压中,韩素微微抬眼,恍惚通过穹顶那一只巨眼看到了不知名的世界尽头处。 她恍惚了一瞬间,心头却是猛地一跳。 世界尽头? 世界有尽头吗? 世界当然有尽头,世为迁流,界为方位,每一方便是一世界,世界若无尽头,界河又从何来? 然而世界又没有尽头,仙界以下,大世界三千,小世界无数,那仙界以上呢?宇宙之广博,无穷而无尽也,又何来尽头? 韩素的心脏咚咚咚跳着,她隐约觉得自己是触摸到了什么。 天道衍生规则,规则组成世界,可即便是世界,也有衰亡,有轮回,既然如此,又何况天道乎? 大衍之数五十,其用四十有九,余那一线生机便是天道轮回之所! 天道,不是一成不变,不是既定以后便成永定的! 镇仙令,借天威而镇压众生,然而天道尚存变数,镇仙令又如何永恒?天道尚需通变求存方成轮回,镇仙令假借天威,难道还能凌驾天道不成? 朦胧之间,穹顶上那一颗巨大的眼球似在急剧收缩,韩素不知不觉看进去,却恍惚见到那尽头处一道剑光划过! 剑! 似惊雷划破天地,从亘古时跨越无数光阴而来,一剑劈下,斩落纷纷时光,无数故事。 天地倒卷,时空俱碎。 一剑之威竟至于此! 这是谁的剑? 敢于破天地,敢于碎光阴,敢将无数世界碾杀剑下,三千世界,浩大宇宙,谁还能阻这一剑? 恍惚间,似有一个宏大的声音响在耳边:“劈!” 韩素心中剑意澎湃,不论是从前的困苦艰辛,还是眼下的纷乱茫然,都在这一剑之下被尽数斩却。 劈! 她再一次拔剑,剑出,直劈! 剑光划破冥冥中无形的束缚,撕裂捆缚她身的诛邪锁链,宛如天地间第一缕光线般倏地闪亮在世界起始处,然后划过穹顶间那一只巨大的眼! 天道尚有漏洞,何况镇仙令乎? 此一剑,斩其绝强处,亦斩其至弱处。 韩素不知道,雷鸣殿穹顶正中那一只若隐若现的眼睛正是镇仙令能借天威的门户所在,天庭镇仙令利用天地轮回盘的力量,借这一只监世眼上欺天,下镇世,可以说,这一只眼的确是镇仙令妙用之最强处,亦是其妙用之最弱处。然而虽然并不能知晓其中内幕,韩素却依旧凭借那一瞬间的敏锐感觉察觉到了自己斩破此刻困境的关键所在。 她一剑斩下,整个世界都仿佛湮没了声音。 一霎那天地齐喑,原本还在青天白日光照朗朗下的大殿都在这一刻失去了所有光线。 直到许久以后,不,也许其实也只是一瞬间,那穹顶深处才恍惚传出一声轰鸣。 轰——! 轰——轰——轰——! 自一声而起,更连绵了无数声,轰隆隆的爆炸声从穹顶至深至远的不知名处传来,大殿之上廊柱齐颤,嗡鸣之间更传出一阵阵的咔嚓声。这一剑之后,竟连这一整座大殿都仿佛是要塌了一般! “大殿要塌了!”也不知是谁最先惊呼出声。紧接着修士们就各施手段,有人防护自身,有人施法传讯,也有人企图阻止大殿的坍塌。 更有人大叫一声:“谢司刑!” 韩素剑落,斩在大殿穹顶的巨眼之上,一剑过后,原本正在抬手掐诀要径直将韩素镇死的黑袍司刑却是大睁着眼睛,一手持着镇仙令,另一手掐着指诀突兀将在原处。 他眼睛大张,目色狰狞,僵立原处宛如一尊用煞气铸成的雕像。 有人将目光怔怔落在他身上,一瞬也不肯移动,无端便被他吸引。 片刻后,就听得细微的开裂声响起,先是他手上的镇仙令,然后是他的面容,再到他的身躯,最后到他整个人——他整个人,就在韩素一剑之后,在那细微的开裂声中,一寸一寸碎裂成灰灰,湮没在当场! 满场鸦雀无声,就连大殿即将坍塌造成的震颤都在这一刻恍惚被隔离在另一个世界。 黑袍司刑当场身死,湮成灰灰,竟连半点血肉都不曾留下! 这是怎样恐怖的力量? 大殿高台之上,同样身穿黑袍的木剑男子震惊地从座位上站起,一步踏下台阶,正要趋前,黑袍司刑湮没处忽地就卷起一道阴风,那阴风起势突然,速度更是快捷无端,只带起一阵隐约的光闪,倏地就卷出大殿,消失无踪。 半晌,诸梦妍惊呼出来:“元神!” 众人如梦初醒,方才恍惚回神。 而诸梦妍虽只说了两个字,在场诸人却又哪个不是心思灵透之辈?诸梦妍只说了“元神”二字,众人心中就已是齐齐明了。适才化成阴风席卷而出的,怕正是此前对战中的那位黑袍司刑的元神! 韩素一剑,不但将元神期司刑的肉躯斩成飞灰,还斩得对方元神落荒而逃,此等战果简直无法不令人震撼。 更可怕的是,她一剑之后便连这向来以坚固可逾宝器而著称的雷鸣殿都开始晃动,进而生出坍塌之险——哪怕众人此刻所处并非雷鸣殿主殿,而是侧殿,这一剑之威也已强大到令人莫可逼视。 剑修越级战胜敌手之威名,果不虚传! 众人震撼莫名,唯有诸梦妍忽惊呼一声:“素娘!” 韩素耳鼻中全都渗出了血来,她恍恍惚惚脑中更是轰鸣一片,经脉中空荡荡的一点真元也提不起来,她脑中却仿佛还在一遍又一遍地重复方才那一剑。 劈! 直劈! 剑出,每一个弧度,每一道轨迹,都恍若天成,如此妙到毫巅,大繁至简,摸约如此。 她眼里心里全是剑,却浑然不觉自己此刻的身体状况已经糟糕到何等境地。 诸梦妍抢上前来想要扶她,却还未近她的身就已被她身上散逸的剑意一逼,顿时如被万针扎过,一跳避远,一时却再不敢近前。 高台上的黑袍人终于跨步而下,到了韩素身前。 “既能打败谢老三,便是我乌剑山弟子了!”大笑一声,黑袍剑修倏地一挥袍袖将韩素卷至怀中,他另一手一扬,袖中宝剑飞出,忽如长虹划过天野,带起一阵劈山倒岳的气势猛地在大殿四周一绕,“这雷鸣殿既是要塌了,还救个什么?不妨便碎得更彻底些罢!哈哈!” 第148章 紫峰白衣皎皎(十) 韩素是在一阵恐怖的刺痛中昏睡过去的,又在一片昏沉中勉强醒来。 初醒时全身酸痛,甚至连眼睛都睁不开,只模模糊糊听到不远处一阵几乎震天的喝骂声传来。 “怎么?嫌少?”那声音高扬着带着几乎泼天的气势就是连串喝骂,“混账东西!也不看看自个儿究竟是几斤几两,居然敢在道爷面前嫌少!就是你们含章殿的骆老头在这儿,道爷我也还是这句话!道爷我的徒子徒孙,就是劈了雷鸣殿又怎么了?就那个破房子,自个儿不结实,倒是怪到旁人头上了!我去你大爷的!道爷我这儿还没怪你们打伤我乌剑山弟子,没叫你们赔偿呢!” 就有一个弱弱的声音小心翼翼地陪着笑道:“殷师祖海涵,这些事情也不是弟子几个能做主的,自来规矩如此……” “规矩?”那粗豪的声音更是猛地一扬,“我呸!跟我殷灵山讲规矩?你是什么人?居然到我殷灵山跟前来讲规矩!哪儿来的规矩?章法来哪儿?条令在哪儿?可有盖了掌教真人的法印?可有历代文书存档?拿过来,今儿道爷我就好好跟你们讲讲规矩!” “殷师祖……”那弱弱的声音正为难着说了三个字,忽地一声轰响传出,却不知外头发生了什么,轰响之后就又是好一阵静默。 许久之后,殷灵山的声音懒洋洋地响起:“瞧见没?不止是你们天庭有规矩的,我们乌剑山也有规矩。眼下里就因为你们来这一遭惹了道爷我生气,道爷我一生气又不小心把咱们乌剑山的镇山石给劈了,说到底这块镇山石今日遭厄全由你们而起,道爷我也不要你们多赔,来个百八十万灵石意思意思也就差不多了。怎么样,道爷我够宽容了吧?” 百八十万灵石!还说是够宽容! 另一个声音几乎是接不上话,许久之后方才苦笑道:“殷师祖,便是将弟子活剐了每一寸都拿去卖,也卖不出这许多灵石的。” 却是不论殷灵山说话有多过分都绝不生气,只一味苦求道:“殷师祖,弟子也是不得已,您老好歹也让弟子稍能交代过去几分罢。至于那位……”停顿了一下,方才极艰难地说,“那位师叔的伤……那位师叔既然已经入了乌剑山,那便也是三清宫弟子,这个决斗中的损伤,在规矩范围内,含章殿可以拿出一颗三转清脉丹,十颗二转养元丹,原师叔早日康复。” 殷灵山却是一哼:“一颗三转清脉丹,十颗二转养元丹,当打发叫花子么!” 另一个声音苦得不行地说着:“回禀殷师祖,以弟子的权限最多还能再加一颗三转玉真丹。” 殷灵山方才勉勉强强道:“也罢,总归也是白听你叫一声师祖,老道我总不好叫你们这些小辈太过吃亏,否则说出去旁人怕不以为是我殷灵山苛刻晚辈?行了行了,丹药你立马拿过来,至于雷鸣殿那边的赔偿,我们这个山后头可是堆了不少紫雷竹的,他们雷鸣殿的人不是肖想已久么?此番我便准你们自去砍伐一百株,如何,这一百株紫雷竹够赔偿了罢?” 韩素并不知道紫雷竹是什么,只听到另一个声音苦笑道:“殷师祖是雅量宽厚的长者,谁敢说殷师祖苛刻,真是、真是太也过分了些!多谢殷师祖为弟子着想,这是丹药,请殷师祖千万莫要推辞不受。至于紫雷竹,莫说是一百株,便是十株也尽够赔偿了,殷师祖实在是厚赐。弟子、弟子感激不尽……”十分苦涩地将话说完,那人也不提什么去取紫雷竹的事情,又说了几句场面话就恭恭敬敬告辞离去。 殷灵山哼哼道:“敢从道爷我这儿拔毛!”语气中不乏森冷之意。 不知为何,韩素心中忽然生起几分不妙的感觉。 就听得一阵脚步声响起,随着脚步声越来越近,门被推开的吱呀声同时亦是一响,殷灵山迈步而入,只道:“既是醒了便不要装睡,还不睁眼?” 声音倒是不重,韩素却莫名心悸,此前一直干涩着粘在一起的上下眼皮也不知是怎的忽就一松,她豁地睁眼,翻身而起,抬眼就见着一个身穿紫金八卦袍的道人逆着光站在门口。一眼望去这道人的面目有些模糊,然而他这一站,却如渊渟岳峙般,门外风吹而过,掀起他宽大道袍的衣摆,他背后背着的长剑剑穗微微荡起,竟是卓然而有几分神仙风范。 道人大步而入,行走如风,不过几步就越过宽大的屋庭径直走到韩素床前,却是站定了上下将她一番打量,然后扬手一抛,就有三个玉瓶被他大袖一送,倏地飞至韩素面前! 他本来就离韩素极近,这突兀的一个动作更是快逾闪电,韩素完全不及思索,下意识便是一抬手,便向三个玉瓶抄去。 这一抬手间韩素习惯性就要搬运真元,岂料心念方起,丹田中就是一阵针攒似的疼痛,丹田海里真元沉寂干涩,竟是半点也调动不出!她更被这突来的疼痛逼得手上动作一缓,眼看那三个玉瓶就要掉落在地了,她手势就是往下一沉,真元虽不动,几已刻入她心魂的流水剑法却在此刻顺势而出,一式顺水推舟,虽是剑法,她却以手代剑,手下直如行云流水般一沉一绕,当即接住三个玉瓶。 三个玉瓶撞入手中却似三块烙铁,韩素不料还有这变故,手下顿时又是一颤,她却心念忽动,反手又将三个玉瓶抛起,另一手伸出却是在空中连连抓动,虽动用不了真元,她对水法的应用却依旧微妙精深,此刻一手抓动顿时就抓起连片水汽,水汽到了她手掌上形成一重水幕,此时玉瓶落下,韩素裹了水幕的那只手掌方将玉瓶接起,而玉瓶即便灼热,却再不能伤到韩素手掌分毫了。 道人便轻轻“咦”了声,奇道:“你却是有趣,这是个什么门道?” 第149章 紫峰白衣皎皎(十一) 微凉的山风穿堂而入,掀起一室明净。 韩素坐在床沿上,一手托着三只玉瓶,片刻间仍是有些恍惚,不知今夕何夕。直到道人清冷的声音传出,她才猛一回神,四周景象逐一入眼,远事近事尽数回入,不知怎地,心头就是一个激灵,终醒过神来——这里是乌剑山! 她从雷鸣殿到了乌剑山,中间一段虽因身体到了极限以致陷入昏沉而失去了对外界的知觉,却也不难料想,她此刻能到乌剑山,定是与此前那黑袍剑修脱不了关系。韩素神智恢复,心智自然也渐渐清明,她原本便是灵慧通透之人,随着历练渐长,更是慢慢锻炼出了几分天塌不惊的镇定从容,此刻诸事入心,听得道人提问,便微微一笑道:“我修流水剑法,因此对水之一道稍有几分领悟,天地分阴阳,阴阳化五行,五行元气无处不在,既是天地之所有,亦是人身之所有,心有所动自有所感,借用一二自然如臂使指,便是如此了。” “流水剑法?”道人思索半晌,微微皱眉,“可是五行归真剑之流水剑法?” 韩素道:“不曾听闻五行归真剑,晚辈的流水剑法是在凡间所学,分有三篇,分别是流水篇、静水篇、逝水篇。” “流水篇、静水篇、逝水篇……”道人咀嚼片刻,忽而惊道,“凡间所学?你从凡间而来?” 他忽然一抬手,却不知他是怎么动作的,即便以韩素的眼力都未能反应过来,一只右手就已被他叼住。他扣住了韩素右手的脉门,只是轻轻一捏,就是满脸震惊:“你没有仙根!” 这一震惊,他的声音顿时就略扬高了些,炸响在韩素耳边真如雷霆一般,直震得人气血翻腾。韩素原本就重伤未愈,听得这一声更是被牵动伤势,顿时脑中一阵刺痛。她略蹙着眉忍了忍,等这一阵疼痛过去,方才道:“晚辈的确没有仙根。”语气平淡,并不将这当一回事。 道人凝目注视着她,目光一眨也不眨,又问:“你是以武入道?” 不等韩素回答,他豁然转身,就在屋中踱了起来。他步伐极快,来回几转又走到韩素跟前,右手食中双指一并,就做成一个剑指,骈指便向韩素刺来。 他动作突然,这一指刺出更如流星忽出,倏然划破空间刺向韩素手腕,直指列缺穴! 然而他动作虽快,这一指刺出却是半点风声也不起,力度的掌控真是妙到毫巅,韩素直盯着这一指,只觉得这看似平平无奇的一指中却是内藏无数精妙,这一指刺来,竟叫她恍惚生起天上地下唯余这一指的感觉。 这是何等霸道的一种意境! 看似轻描淡写,浑不着力,偏又如此强势,不容抗拒。 这是剑修的剑意,虽然各人剑意不同,不过大多剑意都是如此,本质霸道,绝不容人抗拒!韩素走的也是这个路子,因此在面对这一指时,她下意识就是精神一振。手腕一翻,仍旧是一式顺水推舟便自然而然地使了出来。 虽不能动用真元,但韩素也没虚弱到不能行动的地步,当初她九死一生从江都港出来后路遇李白,也曾与他论道比剑,那时韩素虽未修出真元,但一身真气也同样不能动用,这不动修为只比剑术的比法她是非常熟悉的。更何况李白惊才绝艳,比剑之时常有神来之笔,论及剑道上的灵性,即便是韩素也要有所不及,韩素所长于李白者,除去剑心颖悟,或不过是那几分如水般的柔韧坚执。 她对水之一道的领悟不说登峰造极,也是炉火纯青。此刻这道人剑指刺来,韩素回手反击,虽则对方剑意霸道,她却也同样是剑心坚定,并不受其影响,反而从容拆招,不过瞬间两人就交手了数个回合,道人是何感觉韩素并不知晓,她却只觉得剑去似有意,剑来如有灵,数招交手却是十分舒畅。 道人又是一声轻“咦”,他手下剑势便是一缓,却渐渐有了一股山岳般凝重的气势。 这气势一变,韩素的感觉顿时亦是一变。 不过是瞬息之间,原本行云流水般的舒畅感顿受阻碍,韩素又一指刺出,却只觉得出手凝滞,这一指刺去却仿佛是刺在沼泽间一般,竟是进不得,退不得! 这一番比斗又与当初不同,曾经韩素与李白同行一月,两人时常比剑,俱是不动修为只比剑法,那时候李白固然剑术精妙非同凡俗,且行剑之间隐隐已经具备剑意雏形,却又如何能同这位出身乌剑山,修剑多年的剑修相比? 韩素虽不清楚眼前这道人的具体身份,可也能猜到这人摸约就是此前在外间开声大骂,将天庭来人赶走的那位殷灵山前辈。那天庭来人口口声声称他为殷师祖,这道人辈分之高便可想而知。韩素虽不能看透他具体修为,但也能猜到几分——眼前这位,至低也是元神巅峰的高手,甚至是返虚都有可能! 即便殷灵山有意压低修为,此番剑意缓缓放出,也已与凡俗武学大不相同。 剑意!这是剑意! 而这剑意又与韩素从前理解的剑意大不相同,韩素剑意化形,已是将剑意修至三转境界,即便是放眼整个天外天,她的剑意修为也都可以说是顶尖的。也正是因为如此,她才能够屡屡越级击败元神高手,创下一个又一个辉煌战绩。 当剑意只是意蕴时便已经足够骇人,更何况韩素剑意之雄浑足使她同时化出万千飞剑而不力竭。往常时候她气势内敛,剑意在经脉中奔腾,既与真元互不干扰,又是相辅相成,若是心意动时,一放出来也是如臂使指,绝无滞碍。更因为她的剑意已经凝成实质,所以她更是习惯性地将剑意当成长剑来使,且因手中长剑是剑意凝成,每每使来更加威力强大,顺畅凌厉。 韩素却从来不知道,原来这无形的剑意竟也能有这样的威势。 此刻道人剑意一出,她顿陷困境,一时竟有些不知应当如何应对才好。 她伤势颇重,体内真元几乎枯竭,一身剑意虽然凌厉雄浑,然而限于经脉此刻却不能动用,难不成还叫她纯以剑法来与人比拼剑意? 韩素倒也并不一定要与人争个胜负,剑修好斗不假,却并不是输不起,念及于此她虽然还有几分不能与人酣畅淋漓一比的遗憾,却也并不打算过多纠缠,就欲将手一收,笑道:“前辈好造诣——” “嘿!”道人却是一笑,竟不放过她,一手缠上,只道,“你不是以武入道么?怎么?你的剑意见不得人?不能拿出来给人一观?” 手上一动,剑指之间更凝出一股奇异的力量,牢牢将韩素双手黏住,使她一时间全不能动弹。 韩素微微一惊,抬眼看去,道人脸上笑意深深,神情倒是温和。 第150章 紫峰白衣皎皎(十二) 道人手上动作放缓,虽是挡住了韩素的退势,却并没有要趁势攻击的意图。显然他的出手虽然突兀,却并不是当真要与韩素比个高下。 韩素心知此人修为高深,且眼下行为明显是存了要指点自己的意思,当下里心中感激,更不愿就此错过机会,便细细思索开来。 道人是前辈高人,他又探过韩素的脉,当然不会不知道她此刻的身体状况有多糟糕,可是他却口口声声只说要见识韩素的剑意。这种情况下,他既非存心逼迫,那就表明韩素经脉虽然受损严重,这一身剑意却并非就不能动用。韩素是凡间武者出身,自己摸索着跌跌撞撞修至如今,心下里也十分明白自己的短处。她不单单是缺乏修仙界的常识,便是剑修本身应当如何修行她都一无所知,这其中自然也包括剑意的应用。 虽说她自修成剑意以来,已经不止一次地成功越级击败对手,但每一次战斗她也都不过是险胜而已,险胜也就罢了,还往往将自己弄得一身是伤,说起来实在有损剑修盛名。 她自己也曾反复思索过无数次,究竟是哪里不对? 并不是没有答案,答案有许多个,然而无人指点迷津,韩素心中揣着无数的疑惑与自问自答站在那通往彼岸真知的渡口,任是千百次的徘徊,终究无法拨开那层薄薄的迷雾,顺利渡到彼岸。 然而此刻道人的一再催问却使她脑中忽地灵光一闪——经脉受损便不能动用剑意? 为何不能? 因为剑意流转在经脉当中! 然而剑意原本无形无质,谁又规定了剑意便一定要游走在经脉中,被经脉所束缚? 恰似迷雾中一道惊雷划过,片刻震散了漫天雾霭,在一片轰隆声响中,韩素豁然开朗。 正所谓一叶障目不见泰山,韩素自悟剑意便流落海外,得遇了剑山,在剑山上宏大剑意的锤炼之下她固然是领悟良多,一身剑意更因此而突飞猛进,不需多长时间便直跨两大境界,从剑意初蕴而修至剑意化形,然而这堪称是飞跃式的进步却也在同时给她暗埋下了根基不牢的隐患。 她化形阶的剑意固然是经受了千锤百炼而成,并不曾有半点虚浮,然而她在剑意的应用上却是十足的新手,更何况她原本是凡间武者,对修仙界中剑修们的修炼之法可以说是一无所知,她的思维原本就存在定式,她习惯了握剑在手,已至化形阶的剑意也正好在同时给她提供了这个便利——手中无剑又如何?剑意便不是剑么? 但实际上虽不能说剑意不是剑,可剑意的应用之法却也的确与普通长剑不同。韩素以凡间武者的运剑之法来御使剑意,这不能说是错,至少她在一定程度上扬长且又避了短,可从长远上来看,她这样的行为却不啻于暴殄天物。 剑意的修成究竟有多难?不说旁的,单只看剑修的人数,以及剑修当中修成剑意之人的数量,就可以想见剑意之难了。 十万修士中未必有一个剑修,而十万剑修中又未必能有一个修出剑意! 剑意之珍贵、之强大,完全就不是韩素这样“半路出家”的剑修所能理解的!说她是暴殄天物半点也不为过。 这就是眼界上的缺陷了,韩素虽然在剑山上见识过那样宏大的剑意,可不品涓流之细又如何可见汪洋之广?韩素在剑意上的起|点太高,她的大境界大构架都有了,已是高屋建瓴,却偏偏在细微处缺乏几分认知。如果没有人来指点,她或有一日可以悟通这其中关窍,可要想等到那一日到来,她在期间又需走多少弯路、碰多少的壁,那却是未知。 心中渐有所悟,韩素微微闭目,再睁开眼时整个人却又仿佛与方才不同了。 剑意!何为剑意? 剑者意志所聚,心念所指,原本便是无形无质,只因修到高深处,这意念之强便连天地规则都不能再将之束缚,这才凝成了实质,能使肉眼可见。而在这样强横无匹的意念面前,天下间又还有什么是不可破,不能破的? 一念起处,可以撼天! 这就是剑意! 一股强横已极的心念在韩素心中升起,旧的认知被推翻,新的认知正在构架。 轰隆隆,轰隆隆。她泥丸宫中一片天翻地覆,混沌世界中一点微光骤然生起,原本奔流在她经脉中的万千剑意在这一刻却如那迷途的游子终见归家之路,猛地一个倒转便是万流齐涌,一路轰鸣,冲破无数阻碍,终于汇至泥丸,涌入那一点微光之中! 那一点微光看似极小,实则却又极大,韩素一身剑意何等雄浑,此刻只管疯狂涌入其中,竟是半点也不起溢出之象。 直到所有剑意尽数归流,万籁声息片刻俱静,韩素才在这极静当中猛地听到一声恍如黄钟大吕一般的爆炸声。 嗡——! 似醒世之钟冥冥自天外敲响,收纳了韩素一身剑意的那点混沌微光就在这玄妙的声响中猛然炸开,片刻间化成万千星流,纵横于韩素泥丸当中。 天地终分,清升浊降,阴阳开合。 这一场变化却也不知是持续了多久,等到一切落定,韩素泥丸宫中已是一片明亮,再不复此前混沌景象。 明亮的天地中,一条天河从那天际虚无处而起,绕过了半个天空又蜿蜒着落向地面,最后在地面上形成一条纵贯整片大地的河流,奔腾着又流向这天地边缘的虚无间。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这河流如此气势恢宏,奔流的河水似无来处却源源不断,似无去处更无穷无尽。 而当怒涛拍岸,河水溅起,更隐约可见河中星光点点,流转不息。河水奔腾处气势磅礴,静谧处温柔脉脉,偶尔溅起的水花中却似含无数杀机,一点水珠里就藏有万千气象,偶尔溅落地面,却滋润得河岸两旁一片芳草茵茵,生机勃勃。 如此矛盾,却又如此和谐,竟仿佛这片天地生来便该如此! 韩素恍然大悟,睁开眼来微微一叹。 道人一指倏地点向她眉心,韩素手上不动,眼睛只是微微一睁,四周的空气就忽地粘稠起来。无形的剑意环绕在她周身,这一刻,她人虽是端坐在道人面前,却又仿佛化成了一片虚无的水汽。 道人剑指忽出,猛地穿过她眉心。 韩素一动不动,道人的剑指虽是穿她眉心而过,却仿佛是从一片静谧的水中穿过。韩素人虽端坐在此处,整个人却似乎已经化成了一池静水。道人收回剑指,韩素依旧端坐原处,静水不起微澜,而她自然也是毫发无损。 “这是你的流水剑意?静水篇?”道人眼睛一亮,收回了手,满含笑意看着韩素,“你悟到了什么?” 韩素道:“晚辈悟了两点。” 道人微笑看她,眼含鼓励。 韩素道:“第一点,剑意虽能从无形而至有形,然而剑意的本质依旧还是无形。第二点,剑意本为剑者意念所聚,心念所指,剑心不死,剑意不竭,不可与真元同日而语。” 道人认真细听,并不因为韩素是从凡间而来便对她稍有轻视。此刻听她总结这两点,顿时便是一笑:“剑意无形,剑意无穷。悟性不差,须知剑修实力之所以远超同阶,也正有赖于此。” 韩素受到肯定,心中微微欢喜,一边思索着,又道:“真元乃是人身精气与天地元气相结合而成,既包含人之意志,又包含天地之气,是能量的一种特殊体现。而剑意不同,剑意非是能量,不依赖天地而存,却起于人心之间,因此既无穷无尽,又无处不在。” 略顿了顿,终还是道,“这既是剑修至强之处,却也同样是剑修至弱之处。因剑心刚强,故极于道,因极于道,故而纯粹。剑者修剑,大约也正是因此而不同于旁人,不可行差踏错半步,不可心有动摇半分,否则剑心动摇,剑意必然枯竭。而剑意一旦枯竭,剑者必遭反噬,一旦反噬,只怕……不论是谁,原本剑道修为越深者,所受反噬必然只会更强,而不会稍弱。或因此而癫狂,甚至是神魂俱灭,想来都是有可能的。” 道人原是微含笑意地听着,听到后来却不由得面色渐肃,等韩素说完,他便问:“既是如此,你可还要修剑?” 韩素道:“晚辈多年以前已有选择,自从有了选择,便再未自问过,从此以后是否还要修剑。” 这其实是一个不需要回答的问题,对韩素而言,不说是已经走到这一步,早就再无回头的可能,而即便是还能重新选择一次,她也依旧会毫不犹豫地选择修剑。 与剑相知越深,她便越能感觉到自己仿佛天生就应当为剑道而生。 怎么可能不修剑?怎么可以不修剑? 道人哈哈一笑:“凡间而来,以武入道,今叫我得遇佳徒,也是合该有缘。徒儿,还不拜师?”一拂袖,转身踱开一步,又目光灼灼地盯着韩素。 第151章 紫枫白衣皎皎(十三) 拜师! 韩素既觉恍然又觉不出意料,她到三清宫本就为拜师而来,此刻倒也不是矫情,然而该问的却还是要问:“前辈要晚辈拜师,难道不应当事先说明身份?” 这话颇不客气,道人哈哈一笑:“倒有几分脾气,竟叫我说明身份。如此说来,你拜的竟不是我这个师父,而是我的身份?” 韩素道:“拜师乃是人生大事,俗话说一日为师终生为父,晚辈自然要慎重。” 道人便是微微一哂。 余下的话韩素没有明说,但道人自然明白她的意思。 师徒关系不是寻常关系,韩素说的一日为师终生为父那是半点也不错的。即便是如今的修仙界颇有几分体制腐朽、人心不古的趋势,可在师徒关系的认知上,依旧还是秉持了古礼,无人敢于轻易挑战。 而对徒弟来说,师父存在的意义也不仅仅只是传到授业解惑,还有一句俗话叫做“师傅有事弟子服其劳”,又说“师命难违”,因此,师父又岂是能随便拜的?说得不好听一点,一个师父没拜好,毁去一生都有可能!所以拜师当然是人生大事! 而事实上,也不仅仅是拜师需要慎重,对做师父的人而言,收徒也同样不是随随便便就好收的。 师父对徒弟的影响力固然毋庸置疑,而若是徒弟不肖,这做师父的往往也是要大受牵连。既然为人师父,自然就需要对其负责,这徒弟若是没挑好,连累师父一生也不是不可能。 所以,在讲究传承与因果的修仙界,不愿收徒的大有人在。 就以三清宫为例,三清宫分为三宫,三宫共有弟子百万之众,这其中,外门弟子就占去六十万数,内门弟子三十九万余,而真正属于三清宫核心的真传弟子之数却不超过八千!这八千真传弟子自然是个个都有师父的,而内门的其余三十九万弟子却并非个个都能拜到师父。这其中,普通内门弟子约占二十万数,能够得到记名弟子身份拜入某位前辈门下的又大约有十二三万数,剩下可以正式拜师的不过六七万。 百万弟子中,就算加上真传弟子,真正能有师父的也不过七万左右,可想拜师之难! 当然,拜师之所以如此之难,还有一个问题也须得明确。这个问题不是旁的,正是收徒资格问题。在三清宫,只有修为达到元神期的修士方才能有资格收徒,元神期乃是真正的仙凡分水岭,元神之难成人人皆知,三清宫这是在源头上限制了可收徒之人的数量,再加上还有许多不愿收徒的,自然,能成功拜师的人也就更少了。 在三清宫这样的超级大派,有法可传者是绝不愁无人受法的,而在众多元神以上高手的收徒准则中,资质也往往并不被摆在第一位。 三清宫传承的年限几乎已经不可考证,内里关系错综复杂,派系、人情纷纷乱乱,早已交织成大网,恐怕就是掌教至尊都未必能将这大网中的各种关系逐一理清。自然,许多人收徒,首先看的就是关系,其次看的便是忠诚,至于再次看的究竟是人品、心性还是悟性资质,就要看各人喜好了。千人有千性,更何况是元神高手,乃至元神以上的各位祖师。各人性格不同,选择当然也会不同。 因此,虽说拜师需慎重,但对大多数修士而言,能有个师父可以拜就已经是殊为难得之事,若还想挑挑拣拣,那不是不识好歹是什么? 这其中关窍韩素当然都是知道的,同她说这些的也不是旁人,正是诸梦妍。诸梦妍是上清宫玄龟山弟子,从小生长在玄龟山,对这其中的门门道道自然清清楚楚。此前在界空岛的时候,虽然限于时间,诸梦妍无法将有关三清宫的诸多事体一一与韩素分说清楚,但拜师问题是大问题,诸梦妍此前却早有强调。 因而对出身凡间,在三清宫毫无根基的韩素而言,虽说收徒与拜师是个双向选择,可有人主动提出要收她为徒,其实就已经是她的运气。 韩素却不一口答应,竟还谨慎提问,勿怪道人都要对她一哂。 倒也没有旁的什么意思,只是略觉惊奇,其中复杂滋味却是一言难以尽述的。 “不过是先记名而已!”注视韩素片刻,道人又是一笑,语调就缓了下来,“我乃乌剑山首座殷灵山,前有我门下弟子卫回当众许诺,言称你若是能够正面击败雷鸣殿司刑,便许你加入乌剑山。卫回这小子……嘿!也不过是刚刚修成元神而已,按照门派规矩他是可以收徒了,可是在我这里……他自己都没修个明白,又有什么资格收徒?少不得便只能由我这个做师父的替他担待一二了。你即日起便算是我乌剑山弟子罢,先拜个师,做了记名,等到哪一日时候到了,自然准你正式加入乌剑山,而若是时候不到,那你便从哪里来,还从往哪里回罢!” 说着话,袍袖一甩,也不叫韩素拜师了,几步跨出门,出了门又高声喊道:“苏舜!苏舜!还不给你师傅我滚下来,新来的师妹到了,这回轮到你,带小师妹入门的事儿就交给你做了!” 声音高昂洪亮,直如雷霆震震,屋内的韩素又再次听得耳朵发麻。 而倘若她脸上的表情还能够再丰富一点,她此刻定是要做一个目瞪口呆的动作了。 只不过韩素向来神情清淡,习惯了以后更是即便心绪变化,脸上也往往不显分毫,此刻心上惊讶,她神情中倒不是很显,心里却在惊讶过后又生恍然:“是了,这可是那一位殷灵山前辈。” 殷灵山的“高人风范”韩素早在此前半梦半醒间,远远听得他与人吵骂时便已有见识,此刻再见一遍当真没什么好奇怪的。 就听得门外寂静半晌,忽地一个懒洋洋的少年声音响起:“师父,徒儿不知道该怎么滚,要不您给我示范一个?” 门内的韩素顿时就只剩下一个念头:她这不会是上了贼船了吧? 第152章 紫峰白衣皎皎(十四) 此刻天色正好,明亮的阳光从窗外透入,照得室内一片明净。 门外少年的声音又再响起:“啊,对了!师父,上回说好的,小师妹要是归我带,那去幽鬼炼狱十三层的令牌你可得给我一个!” 就听得一阵重物击打肉体的声音响起,殷灵山“呸”了一声:“混小子居然还敢跟你师父我讨价还价,不让你去是为你好!再唧唧歪歪,别说是什么幽鬼炼狱了,就是乌剑山你都别想出去!滚!” “哎哟!”少年惊呼一声,韩素抬眼一看,只看得门外一片白影从天而降,眼看着就要滚落到门口了,忽地一阵清风旋过,就将那白影托起,白影就着风势轻轻松松旋身落地,一拍衣摆就“嘿”一声笑,得意道:“师父,再用这招可就过时啦!你以为你摔得了你徒弟我一次,还真能再摔着我第二次?” “师父怕你在你师妹面前丢脸,故意让着你呢!”殷灵山哼道,“臭小子不识好歹!” 就是一阵踢踢踏踏的脚步声响起,想是殷灵山去远了。 白衣少年就歪歪斜斜地走进了门,进门后更不客气,搬起旁边一个椅子就大马金刀地坐到韩素对面,却不说话,只顾笑嘻嘻地打量她。 这少年生得却是极好,他这一走进来,即便走得是歪歪斜斜懒懒散散,可他的身量却极为修长合度,他只是几步走来,这屋内都仿佛增了光辉。他这般打量韩素,原本也是很失礼的,可大约是因为他生得太好,那一双眼睛更如泼墨般灵动深远,气韵纯澈,以至于即便他行止无礼,言语随便,韩素却是半点脾气也生不起来。 少年将韩素一番打量,也不说旁的,就先嘀咕了一句:“好像比二师姐还严肃……”双手撑在自己腿上,歪着头凑上前,就笑嘻嘻道,“喂!小师妹,你笑一个可好?” 韩素便微微一笑,这一笑真如寒冰乍融,春雪初绽,一股透着沁凉的芬芳气息霎那间扑面而来。 少年惊得跳起,指着韩素瞠目道:“你、你真笑了!” 韩素道:“不是你让我笑的么?” 少年道:“虽说是我让你笑的,但是、但是……” 却说不下去了,他其实也没有坏心,只是见韩素面容清艳,神情清冷,实在与自己想象中娇俏可人的小师妹相差太远,便忍不住想要刺她一刺。他让韩素笑,虽然他本身并没有调戏之心,可这样轻浮的言语本身就含有调戏之意,话说出口时他就已经做好要面对韩素怒火的准备了,甚至还在心中思索过一番,犹豫了一下看自己究竟是要拿出本事来在小师妹面前树立起师兄的权威,还是刻意留手好叫小师妹看看自己这个师兄是谦冲宽和值得信赖的。不料韩素根本就不生气,反而还当真笑了,少年惊讶之余顿时就暗暗心虚羞愧起来。 他目光几转,左右顾盼了一下,就接连咳了两声,仿佛才发现一般道:“咦,小师妹你受伤了?” 韩素道:“只是小伤。” “却是我的不是了。”少年有些讪讪,“不该在这个时候来,师妹还是先疗伤罢。” 说着起身就要走,临要转身却又似想到了什么,就将右手笼到袖子里摸了摸,然后摸出一只玉瓶,就递向韩素:“这是养元丹,师兄这里……咳,师兄平常很少用丹药,只有这养元丹是门派月例里头有的,虽然不是什么好东西,不过调理经脉和元气还是有些效果,师妹且将就着用用。” 韩素也没客气,顺手就接过来,笑道:“多谢师兄。”说罢起身行了一礼。 养元丹的确并不是多么珍贵的东西,品级在黄级三品上,给炼气期的韩素用刚好。她现在既然已经入了乌剑山的门,虽然殷灵山还没有叫她正式拜师,可只是收师兄这么一瓶养元丹韩素还是没什么负担的。既是要做同门师兄妹,若事事都要斤斤计较那反倒不好。 果然,见韩素接了丹药,少年脸上顿时现出欢欣之色。心里就想:“这个师妹虽然并不娇俏可人,但也落落大方,不是看起来那样清冷不近人情的样子。” 他心情极好地说:“往后有好东西再捎给师妹。” 韩素笑了一笑,道:“有一个问题想要请教师兄。” “哦?什么事?”少年微微扬眉。 韩素就先问了雷鸣殿事情的后续,后又问了小老虎的下落。 她从进入天外天起就一直是将小老虎带在身边的,后来在雷鸣殿中与那黑袍司刑起了冲突,小老虎就自动自觉地躲到了一旁。这小东西趋利避害的本事强得很,平日里韩素若对它好一些它就能张牙舞爪,韩素若是严厉起来它立马就能缩成一团,讨好卖乖。这小东西纸老虎的秉性韩素是早便知道了的,虽然有心要将它掰正过来,不过这种事情短时间内肯定是不能成的,只要小老虎不主动离她而去,韩素就有耐心等到将它彻底掰正的那一天。 少年先告知韩素雷鸣殿的事情:“师妹问的是诸师妹吧?师妹只管放心,诸师妹是玄龟山无回真君的嫡系血亲,就算是看在无回真君的面子上,雷鸣殿的人也不会拿诸师妹怎么样的。” 韩素倒没料到诸梦妍竟还有这样的出身,然而既然有这样的出身,诸梦妍在门中的处境为何竟还如此复杂?韩素便想起此前听闻过的某些只字片语,不由问道:“无回真君如今可是不在了?” 少年不在意道:“也不是说什么不在了,不过无回真君三十年前去了极北冰地,至今也不曾捎带半点消息回来,所以门中有些人免不得就暗暗蠢动。不过大面上还是没人敢亏待诸师妹的,无回真君是返虚期高人,不过是三十年未归而已,也不一定就不能再回来,敢打诸师妹主意的都不过是些眼皮子浅的蠢货,真正心有成算的谁也不会轻举妄动。所以小师妹不必为诸师妹担忧,她不会有事的。” 韩素至此方才有几分恍然,就忍不住问:“那梦娘今年年岁几何?” “不会超过五十岁罢。”少年就摆了个苦脸,“小师妹真是……我无端端去关注别人家师妹的年龄做什么?” 韩素:“……” 第153章 紫峰白衣皎皎(十五) 韩素今年二十有八,这样的年纪若是放到凡间着着实实是不算小了,若是成婚早的,这时候说不准都能给儿子说媳妇了,可放到天外天修仙界来,竟还算是极为年轻的。 而诸梦妍一副娇俏少女模样,韩素还真是料想不到,她的年纪竟然已是将近五十。韩素早就知道修行中人不易衰老,只从面相上往往很难看出真实年龄,可她毕竟出身凡间,这样的概念是有,真要她彻底将往日里的观念转变过来却还需要长时间的潜移默化才成。 更何况诸梦妍性子里犹然带着少女的天真可爱,这却不似韩老夫人,李琳的年龄也许比诸梦妍大不了多少,她也同样是驻颜有术,可李琳心思龌龊,即便看上去青春娇美,却掩不住她骨子里烂到根了的那些肮脏。而诸梦妍却从里到外看着都像是一个真正的妙龄少女,若不是这位小师兄说起来,韩素是怎么也想不到诸梦妍居然有这样的年纪的。 修仙者与凡人之不同,由此也可看出一二。 凡人一生最长也不过百载,修仙者的寿命却悠久恒长,几十年的光阴对凡人来说是半生,对修仙者而言或许却不过是一次闭关的事。弹指千年,在凡间或许已经是沧海桑田,在仙界却或许不过是神仙一打盹。 当然,真正决定一个人内外风貌的其实也不是这些外因,而是人的本性。 李琳的本性不说也罢,若是拿来与诸梦妍比,那才真是侮辱诸梦妍。 韩素不由问道:“不知师兄贵庚?” 少年顿时一副警惕模样:“你问这个做什么?我可告诉你了,我们乌剑山的弟子排名是按入门先后来的,你比我入门晚,不管怎么说你都是师妹,这一点你别想改变!” 韩素道:“那是自然,先入门者为长,师妹这点礼数还是有的。” 少年仍旧瞪着韩素:“那你问我年龄做什么?” 韩素笑道:“我不过随口一问,师兄不愿答便也罢了。” 少年却又起了兴致:“不然你先说说你的年龄。”说着话他又伸出手来,将手一摆,“不!你先让我猜一猜!” 韩素含笑点头。 少年便又上上下下冲着韩素好一番打量,韩素大大方方站在原处任他打量,并无半点羞涩局促。 她今日穿的是浅碧色的交领短襦,衣袖宽大,袖口泛着有如云絮一般的玉色花纹,下着一条月白色洒金十二幅高腰长裙,腰间系着浅金色的云纹宽腰封,腰封上饰以月白细丝带,丝带顺着她纤细的腰身直垂到裙角。山风透过门窗轻轻吹来,便吹得她裙摆微动,腰间丝带更如云烟一般轻盈飞拂。她这样的着装虽然简单,不似时人一般好长裙曳地,好大袖罩衫,好披帛飞扬,却也别有一番雅致风韵。她这般随意站立,即便脸色略显清冷,然而她的容貌实属华贵清艳的那一种,眉若山黛,唇如涂丹,只因她气质冷峭方才将这艳色掩去几分,可少年多看得几眼却仍旧觉得这艳色眩人,再看下去竟有种不敢直视的感觉。 他忙就偏过头去,好片刻掩住了凌乱的心跳,心里就暗骇:“这位师妹乍看一眼虽然是漂亮,可天外天漂亮的女修多了去了,也没什么出奇,不过像她这样经得住看,还越看越好看的却是少有。” 过后却又得意:“到底是我的师妹,哪有长得不好的!” 毕竟是从小修持的,虽然年纪不大经历不多,不过他也并不是多么在意皮相的人,当下转开了眼,又笑嘻嘻道:“师父肯收师妹为徒,肯定是给师妹摸过脉的,师妹的年龄必然不超过三十。” 韩素微微挑眉,倒是才知道原来超过三十岁殷灵山就不会收了。 “不是说只要修出剑意便可以来乌剑山一试么?” 少年傲然道:“那不过是对外头的说法罢了,我师父可是乌剑山首座,若不是当真天资超群,潜力远大,一般的人如何能入他的眼?”瞧这骄傲劲儿,就差没把下巴扬上天了。 韩素微弯了唇角,点了点头。 “至于你的面相嘛……”少年又打量开来,琢磨道,“瞧着像是十七八岁,又像二十一二岁。” 韩素实际的年龄虽然已经二十有八,又是凡间出身,却因她原本就修习了内家真法,因此并不容易衰老,后来她突破先天,其后更是以武入道,身体发生了脱胎换骨的变化,容貌自然也就保持到了颜色最好最鲜嫩的时候。这倒不是她驻颜有术,也不是说修了仙便能长生不老,而是她的年纪本来就不大,在二十几岁正当龄的时候,以她的修为即便并不着意保养,也依旧是青春鲜妍的。 不过韩素半生曲折,历练不少,年纪虽然不大,心境上却已经老成,她这样的气质风华,看在旁人眼里,根本就不会将她的年龄往小里猜。没有经历过世事磨练的人是不会有她这样气质的,静立原处已仿佛是要遗世而去,细细看来却又似明珠含华,恍惚是在三千尘世中轮转无数,方才能有如此光晕。 她的气质十分矛盾,清艳冷峭,沉静锐利,的的确确是一眼看去并不特别突出,多看几眼却会使人惊艳的好相貌。 少年猜了又猜,忽然伸手往前一探,眼看着他的手伸过来韩素竟躲之不过,就被他叼住手腕摸了一把。 一把摸过,少年倏地将手收回,就是哈哈一笑:“大于二十五,小于三十,我猜了,就是二十八!” 韩素也不说他是猜对还是猜错,只目光灼灼地盯住他的手,问:“你适才用的是何手法?” 此前殷灵山一手探过来韩素躲不过还可以说是双方修为差距过大,可眼前少年韩素却看得分明,对方身上的灵压无论如何也还未至元神期,也就是说,这少年同样是炼气修士!既然如此,在同一个大境界中,韩素同样躲不过对方一出手,即便她此刻身上带伤,也可见她之不足。 韩素问起来倒没什么顾忌,都是同门师兄妹了,此时不问何时问? 少年得意道:“这一招叫做无剑,师妹想学吗?”不等韩素答话,他又道,“我叫苏舜,在师父门下排行第七,小师妹先叫一声七师兄罢!” 韩素微微一笑,从善如流:“七师兄。” 苏舜很受用,当下也不再多话:“小师妹先疗伤罢,伤好了不管你要学什么,只要是能教的师兄都教你!”心情很好地转身而出,又带上房门,还不忘在门外高声说一句,“我给师妹护法!” 第154章 紫峰白衣皎皎(十六) 韩素的伤虽然不轻,不过她的自愈能力也不是寻常修士能比的,一旦她静下来全心疗伤,要治好这样的伤势并不难。 她甚至没有动用殷灵山和苏舜给的丹药,她修行至今多是在自行摸索,至于丹药她更是从来没有用过,从前不用是因为没有门道无法得到丹药,后来有了灵石虽然也在集会上见到有不少丹药出售,却因为听珍娘说起丹药存在丹毒,用多了有碍后续进阶,便打定了主意尽量少用丹药。 左右韩素原本便对这些外物不大在意,她不是传统修士出身,对丹药也没什么依赖性,不会觉得不用丹药就无法修行,在这一点上要想守住还真是不难。 这一次的伤势虽然不轻,但比起前几次来却又不知轻到哪里去了,韩素意沉丹田,渐渐沟通丹田中的大道种子,冥冥中无形的生机笼罩她全身,将她破损的经脉血肉逐一滋润。 此种滋味甚是美妙,韩素不止一次在这样的疗伤过程中体会过大道种子的玄妙,而今次尤盛。 或许是厚积薄发,或许是水到渠成,在生机力量的笼罩之下,韩素体内经脉逐一修复、血肉骨骼渐次复原,丹田中的如水真元寻到了道路便一路奔流,轰隆隆冲关过卡、攻城略地,一路打通无数窍穴。真元奔流汇聚,在经脉中不停摩擦、冲撞,最后发生质变。 原本乳白色的真元颜色渐渐变深,似水般轻盈的质感渐渐变重,一缕极为淡薄几不可见的紫气从丹田深处升起,袅袅环绕,飘摇于真元海上共同辉耀的日月之间。 紫府生烟! 这就是紫府生烟! 就在这一刻,韩素终于冲破关卡,从炼气中期跨入了炼气后期! 突破来得如此突然,却又如此顺理成章。韩素意念沉定,默默体会着突破后的种种奇妙感觉。丹田中渐次变沉的真元水更加凝实了,这种凝实却半点也没影响到真元的流畅性,反而使得真元在游走时越发灵动。而原本缩在泥丸宫中只有其感却不见其形的神魂竟隐隐约约现出了些许轮廓,这神魂的轮廓环绕在泥丸剑河中,韩素心念微微一动,剑河中便掀起滔天波浪,四散的剑意迸射在那隐约的神魂轮廓上,一番捶打,这神魂轮廓便极细微地清晰了一分。 照见神魂! 继紫府生烟之后韩素又生第二道神异,便是照见神魂。 韩素对剑修的具体修行之法虽仍旧不大明确,可到底也不是初入修行界的时候了,她在三山集会上购买了不少玉简,对修行的基本常识也有了一些认识。知道紫府生烟是凝金丹的第一步,而照见神魂则是化出元神的第一步! 金丹成而龙虎聚,方才能炼精气化元神,成就人仙位! 多少修士即便是真元积累足够,经脉窍穴俱都打通,四肢百脉全畅,进入炼气后期,却因丹田里紫府无法生烟,泥丸中神魂不能照见,而终身徘徊在炼气后期,无法更进一步修成元神。但紫府生烟和照见元神虽说是修士元神之前的第一道重要关卡,却并不是说一旦紫府生烟、照见神魂便必定能够修成元神。又有多少修士即便紫府生烟照见神魂,却偏偏终身徘徊在这门槛之旁,像这样的修士,常常被人戏称为半步人仙,说是距人仙只有半步之遥,实际上却似天地之别。 玄之又玄的感觉随着紫府生烟、照见神魂而在韩素胸臆间升起,她双目虽然紧闭,四周景象却分分明明清清楚楚秋毫无遗地映在她心间。 这种感觉非常奇特,须知炼气修士虽有神念,五感亦是极为敏锐,却因元神未成,这神念便如无根之木、无源之水,自然失之于虚乏。往常虽可用神念沟通法器、炼制符篆、施展法术等,这神念外放却并不能如韩素此刻一般代替肉眼,甚至做到比肉眼更清晰更神奇的效果! 当然也不能小觑炼气修士的神念能力,这神念视觉虽不能分辨色彩,但不论是入微体察,还是大局宏观,却都不是肉眼能比。神念对修士而言,既相当于另一双眼睛,更相当于另一只手,其中玄妙一言难以尽述,多少修士钻研一生都未必能钻研透彻。 只能说紫府生烟、照见神魂以后,无形中使得韩素的神念更进一步了。 她从醒来以后就一直处身在这木屋当中,虽然知道自己到了乌剑山,却并不清楚屋外究竟是个什么模样。此刻神念异变,四周景象一一入心,倒也别有一番滋味。 木屋修得很宽大,是一厅一稍间加一明两暗起居室的格局,韩素此刻居住的这间卧室正是起居室的明间。相较于初入三清宫时看到的那些恢弘宫殿,乌剑山的屋子真是修得简陋之极,倒不愧诸梦妍所说的苦修士之名。 韩素的神念并不能延伸太远,出了木屋以后就看到一片铁灰色的山地。山地上光秃秃的不见半点草木,地上土质坚硬更近似金石,铁灰之中隐隐透着暗紫的颜色,山外清风吹过,卷起几许碎石,平白就给这片土地增添了一分苍凉。实在与韩素曾经想象过的世外仙山大不相同,虽然韩素神念到此为止,无法看到乌剑山全貌,可仅只是此刻所见,也可以想见这乌剑山的整体环境摸约是漂亮不到哪里去了。 苏舜正斜靠在屋外一块摸约半人高的大青石上,一条腿随意前撑,另一条则微微曲起,他姿态闲适而懒散,一只手抓过旁边石块,却是轻轻一捏,这石块就化作粉尘从他手中纷纷而落。 闲极无聊到捏石头玩儿,这位七师兄倒也有趣。 韩素微微一笑,正要将神念转移,苏舜忽就转过头来抬眼一望,他眼睛仿佛正看向虚无处,远在屋中的韩素却仿佛感觉到他这一眼看的正是自己!心头便是微微一凛,就见苏舜一拍手掌,将掌中石屑细细拍开,脸上绽出笑容:“师妹!是你吗?你醒啦!” 反手一招,从巨石后头就拧出一只虎皮斑斓的小兽来。那小兽蹬动四肢,张牙舞爪,一双兽眼中却满是惊恐,苏舜就伸手往它额头上一弹,笑道:“小东西,再不安分,炖了你吃!” 小兽顿时呜咽一声,四肢猛地一缩,霎时抱成一团,瑟瑟发抖起来。 第155章 紫峰白衣皎皎(十七) 韩素推门而出,门一开,山风忽地吹来,便带起她长发和衣摆齐齐飘扬。 苏舜靠在屋外大石头上懒洋洋坐着,伸手将手中的小兽一丢,那小东西嗷呜一声也不落地,四肢在半空中猛地一刨,就直接纵跃着落到了韩素怀里。韩素一将它接住,它就亮出爪子紧紧勾住韩素衣襟,小小的身子骨一边瑟瑟发抖,喉咙里还不住地发出可怜的哀鸣。 瞧这小模样,不是被吓得狠了,就是被欺负得狠了。 韩素安抚地伸手拍了拍它小脑袋,唇边含着微微的笑意:“师兄能瞧见我神念?” 苏舜不答,又问:“师妹已经照见神魂?” 韩素道:“正是如此。” 苏舜却微微皱了眉,脸上显出几分苦恼:“师妹前儿才是炼气中期,今儿不但突破到炼气后期,而且照见了神魂,勇猛精进当然是好事,可进境太快只怕根基不稳。”说着话他却又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猛就一抬眼,惊道,“师妹你尚且不满三十!” 不满三十岁的炼气后期,且已紫府生烟、照见神魂! 苏舜轻轻抽了口气,再看韩素时目光已有不同。 韩素的修行进阶速度的确是非同一般的快,寻常修士,能在百岁以内进阶化神都算是好的,当然,若是过了百岁还不能修出元神,那这人这辈子摸约着也可以放弃修成元神的指望了。 盖因炼气修士的寿命虽然不短,正常情况下活到两三百岁并不成问题,可炼气不同于化神,炼气修士仍旧凡躯未蜕,再如何修养增寿,也是有极限的。而寻常修士一旦过了百岁,余下的年岁便全相当于是与天偷来,到这个时候修为如何且不说,人的精神气血与根底却必然是要下降的,这种下降不但体现在外貌上,更影响着修士的进阶,气血不足根底不厚,则后继而无力也,自然无法再孕育元神,炼造金丹。 所以在某种程度上说,修行是与天争命,当真半点也不错。 而下界与仙界又有不同,在仙界,因为仙气充盈,仙人众多,千千万万代积累下来以至于仙界之人体质不同,虽是人人皆有仙根,然而若是不能在双十年岁之前扣开关卡修成元神,则终身不能再成。仙界人人有仙根,而修成元神的极限时间只有二十年,下界并非人人有仙根,修成元神的极限时间却在百载开外,却也是天道的另一种平衡,冥冥中似有玄奥,并非许多人所以为的天道不公。 其实真正不公的是人心,而非天道。 就像韩素,她如今的修行速度的确是快于常人太多,称一声天才中的天才也不为过,可在她入道之前,她所经历的坎坷凶险又有几人能过?以武入道的难处根本就是常人想都不敢想,想都不能想的,更遑论是跨越天堑,真正做到了。 韩素顿有所思,她如今对于修行界中的各种常识也不算是一无所知了,跟底蕴深厚的名门弟子和经受过丰富历练的积年散修自然不能相比,但一些人尽皆知的东西她还是知道的。 常人修行,即便是从小就开始打基础,可能在四十岁前成功炼精化气,突破入炼气期就已经算是好的,炼气以后,更是每往前走一步都比从前更加艰难数倍。从进入炼气到成功将修为巩固在炼气初期,往往就需三五年,而从炼气初期到中期,更是以十年二十年计,至于从中期到后期,则不但需要资质悟性更需要机缘毅力,短的三四十年,长的终生不能成。 而如薛瑞卓,他十几岁才被人发现仙根开始修行,不到三十就已经突破炼气后期,等到将将三十岁的时候更是成功踏入炼气巅峰,距离化神只有半步之遥,如此进境,就已经被称之为天才。而这样的速度与常人一比,也的确是无愧于天才之称。可是这样的修行速度,真要拿来与韩素一比却又算不得什么了。韩素入道至今不过年许,却已经成功跨越三大关卡,且不仅仅是从炼气初期突破到了后期,更是早早在丹田中引来了大道种子,如今紫府生烟、照见神魂,只需机缘一到,突破炼气而至化神将不在话下! 这样的修行速度若是真正说出去是必定要惊世骇俗的! 韩素心念电转,她因为从前太过艰辛,后来的几番突破又都是自然而然水到渠成所致,以至于这一年来竟未注意到自己的修行进境原来已经快得反常。此时经由苏舜一提醒,她暗暗警醒之余,心中几番动念却又将震惊压下,反而隐隐有了几分猜测——她这一生未曾有什么奇遇,或者说,她遇到过的奇诡怪事虽然并不算少,可真要说什么足以让她逆天的便宜却还真是没有捡过。如仙缘台、随珠虽然神奇,却并不能在修行上给她多少助力,如剑峰虽然来历莫测,可通过剑峰修行韩素真正受益的也只是剑意而非修为,除此以外,便是以武入道了。 思及此处,韩素心中终有定见。 她能有这样的修行速度,只怕还是要得益于以武入道。 自古以来,以武入道都是传说,在这三千大世界中,旁的世界究竟有多少人成功以武入道韩素并不知晓,可在她所知之间,至少天外天是没有一个成功以武入道之人的。当然,也有可能是她所知太少,也或者是这样的人虽然存在却并不广为世人所知,但不论是哪一种,都证明了以武入道的艰难。 也正是因为这样的人太少,所以大概很少有人能够想到,以武入道之人的修行速度竟会如此可怕。 韩素按捺住心中隐隐的激荡,一切终归只是猜测,即便心中已有七分把握,到底不敢全然肯定。说到底修行之路还是不应存有侥幸,能有这样的修行速度不论是真的得益于以武入道,还是不过只是一时的巧合,若因此而心旌动摇,反倒是落了下乘。尤其此刻苏舜提醒说“进阶太快会根基不稳”,韩素是深以为然的。即便她的修为来得扎实,可相对于那些经过数十年历练而修至炼气后期的老牌修士而言,她的不足之处的确是太多了。一时进境并不能代表什么,若因此而心生骄狂,只怕这修行之路便要到头了。 当初与珍娘论道时韩素也曾说过“君子应当夕惕若厉,日三省乎己”,那时说得言之凿凿,此时又岂敢或忘? 而思及珍娘韩素却又另外想到一事,当日她与珍娘姐妹作别,临行时珍娘却是赠过一个锦囊给她的。当时珍娘还嘱咐她,或可在进入天外天之前打开锦囊,韩素一时思量旁的事情,倒是将这锦囊给忘了。 却听苏舜又道:“师妹将将突破,可要再休整巩固一番?” 韩素也觉诸多思绪未曾理顺,又记挂着珍娘给的锦囊,便作颔首。 苏舜看向韩素怀中的小兽,有些犹豫:“师妹的灵兽……” 话才说一半,原本就紧趴在韩素怀里的小老虎便是身子一颤,四肢齐上就紧紧巴住韩素,一只圆鼓鼓的小虎头更是可怜之极地半仰起来,下巴紧贴着韩素,晶莹的虎目中剩满了哀求。也不知道苏舜此前到底是怎么磋磨它了,以至于苏舜只是提一提它,话才说了一半它就紧张成这样。 韩素好笑地抬手轻抚过它脊背,到底是自己的小恩公,也不忍心吓它太过,当即便道:“它陪着我便好,师兄不必管它。” 小老虎的喉咙里顿时发出长长的呼气声,它却将身体紧紧蜷着,贴韩素贴得更紧了。 苏舜无所谓地又捏过身旁一颗石子,搓着手指细细将这石子捏成粉尘,点头道:“既是如此,师妹快些去罢。” 韩素也不多言,携了小老虎进屋,将它安置到一旁嘱咐了几句便从怀中取出锦囊,细心拆了开来。这锦囊其实是个小储物袋,不过容量却是不大,只得三尺见方左右,是最小的那种储物袋,只不过从外头看来绣工精致,应是珍娘亲手所制,只不过她炼器的手艺有限,炼制不出大的储物袋来。 储物袋小归小,装些重要的小件物品倒是正好,更何况此物本是珍娘一片心意,韩素当然没有嫌弃的道理。 她从储物袋中取出了两枚玉简,一只半尺长的阴沉木雕花盒子,还有一枚黑漆漆不知名材质的令牌。 这厢里韩素查看玉简,却不知道门外的苏舜一等她这边的房门阖上,立时就像是被什么蛰了似的立时从大石头上跃起,脚下踩了一溜剑光急急慌慌往山上飞去。 乌剑山的主峰高耸挺拔,半掩在天宫云雾间远望去的确是峻拔陡峭,极具气势,然而这山上光秃秃黑漆漆,不说山景秀色,便是一棵衰草也无,却也的的确确是渗人得紧。苏舜看惯了这样的景象,这一路飞上去是目不斜视,到了山顶上那歪歪斜斜的茅屋前便开声嚷起:“师父!师父!你走狗屎运啦!捡着个天才!嗳!师父……” 茅屋里啪地掷出一团黑漆漆的物事,兜头就往苏舜脸上砸来。他唬得一个侧身,连忙让过。却不防一缕锐风从脚侧悄无声息地袭来,苏舜躲过了那团不知名事物,却没能躲过脚畔锐风,当即脚下一歪,就左脚绊上右脚,稀里哗啦摔倒在地。 第156章 紫峰白衣皎皎(十八) 苏舜苦着脸从地上爬起来,回身捡起落在一旁的东西一看,却是一只旧得褪色的黑鞋面儿! “呸呸呸!”好险没吐出来,苏舜连忙把手里的东西丢掉,一边从储物袋里取出一枚祛尘符来往身上一拍,就甩着手抖着脚冲进了茅屋。 “师父你为老不尊!”一边大喊,苏舜抬脚踹屋门,从外间转入东侧间,一把就拽住了坐在一堆乱七八糟符篆中的殷灵山。 殷灵山“嘿”一声笑,推开苏舜,眼睛斜过去:“徒儿你目无尊长!”说罢,口中就是一声“咄”,抬手一剑指刺过来,这一剑却又不同于当初他试探韩素时的出剑,这一剑来势轻轻飘飘,恍恍惚惚,剑起之处犹似万千云雾层层叠起,剑归之时又似无数青峰重峦叠嶂,一剑而来,他大袖飘飞,直叫人目眩神迷。 苏舜眸光一凝,当即便是一侧身,换步上前,抬手出剑,这一剑起出,他宽大的白色袍袖亦是随风翻起,一眼看去便似一朵随风绽放的月白牡丹,在云雾重峦间袅袅而落,绽开一季风华。 两剑相交,满屋的符篆无风自动,随之鼓起,隐约间仿佛有铿一声响! 双方已是交击过一回,苏舜与殷灵山错身而过,一双犹如倒映了月华星辉的眼睛闪闪发亮。 殷灵山亦是满意:“臭小子倒还没有偷懒,这一式千变万幻剑已经有了七分火候。” 苏舜顿时得意:“那是!师父你也不看看你徒儿是谁,有我学不会的剑法么!” 殷灵山当即便一抬手腕,却不知他是怎么动作的,分明他起手直来直往,动作也不甚快,可他这一抬手,苏舜竟未能躲过。“啪”地一声他就一指头敲到了苏舜额头上,口中则冷笑:“臭小子,你还差得远呢!” 苏舜却两眼放光:“师父,这招幻空剑什么时候教给我?” “想学幻空剑?”殷灵山哼道,“千变万幻剑你才学了几成,就想着幻空剑了?就不该夸你,一得意便忘形,一丁点儿的稳重劲儿都没有!”又鄙夷地看着他,“真当自己了不得了?要不是你师父我让着你,刚才就能把你揍个满趴!” 苏舜只笑嘻嘻道:“师父,在我这个年纪,您还没学千变万幻剑吧。” 殷灵山顿时哈哈一笑:“臭小子,要是不能青出于蓝,哪个收你做徒弟!” “还别说,”苏舜更得意,“师父这回眼光不错,小师妹真是天资横溢,前天我见她还是炼气中期,今儿就突破到炼气后期了。更别说紫府生烟、照见神魂,她今年还没有三十岁罢。” 听得此言,殷灵山却不像苏舜想的那样喜形于色,反而是静默了片刻,方才微微一叹:“小七,你可知……你小师妹她,原是以武入道。” 苏舜顿时大惊:“以武入道?” 以武入道的意义旁人或许不知,可出身剑修的乌剑山一脉却再知也不过。一时间,苏舜只觉得一颗心脏噗通噗通跳得几乎要从胸腔里跃出了,他惊讶之余更是难以置信,忍不住就追问:“真是以武入道?”问了又问,还是觉得刚才那个消息像是天书,就又道:“师父,您没弄错?” 殷灵山怒道:“无知小儿!不信便滚!”顺手抄起旁边一块砚台就往苏舜身上砸去。 苏舜脚下一动,一溜儿绕着殷灵山转了个圈,举手就喊:“师父!这块可是岫云砚,砸坏了你得多心疼啊!” 殷灵山袍袖一挥,顺手将砚台招回,口中则是冷哼一声。 苏舜忙又笑嘻嘻凑过来:“师父英明神武,徒儿哪里有不信的道理。不过是多少年没听过有人真能以武入道了,一时间还真是不敢想呢。不过果然不愧是我师妹,就是不与一般人相同!”说着又得意起来。 殷灵山翻了个白眼:“没有你师父我,你哪里来的这样的师妹?” 苏舜拍了拍衣摆,却是但笑不语。他这般微微笑着不说话的时候倒是很有几分温雅君子模样,兼之他身形挺拔,眉目间英气含蕴,整个人站在那里就仿佛是月华之下的玉树,微微放着柔和而内敛的光晕,使得这狭小而杂乱的内室都因他而显得明亮起来。 殷灵山斜眼瞥过去,嘴上好笑:“在我面前也装模作样?” 苏舜倒是叹了一叹:“师父,前两天收到消息,回风原那边又起了一次煞雾,死伤无数。至于天庭那边虽然瞒着不说,但只是这三年来就死了五个返虚期大能,化神修士近百,炼气修士无数,而仙门这边却连对方的边儿都摸不着,至今也不知道究竟是哪股势力在作怪。咱们乌剑山一脉,说是苦修士,又岂能真正独善其身?” 殷灵山面色沉重,脸上亦是露出苦笑:“还有一件事情小七你不知道。” 苏舜心头生起不好的预感:“什么?” “上个月,”殷灵山缓缓道,“玉清宫一位太上长老陨落了!” “什么!”同样两个字,苏舜说来比之此前语气又是大不相同。 他震惊地呆在原地,半晌方才一字一顿道:“炼虚期,半步天仙,也不过如此!”玉清宫的太上长老全是炼虚期大能,距离天仙合道也不过只差那么半步。而多少年来,真正的举霞飞升在天外天其实早不过是传说而已,天下高手,至强者不过炼虚,而炼虚高人,天下有十,三清宫占据七八,也正是因为如此,三清宫在天外天的地位方才能够如此超然。可是现今,眼看着这份超然的地位就要岌岌可危了!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这样的消息,若是传出去,可想会在这天外天中掀起何等轩然大波。也莫怪三清宫一直封锁消息,不敢泄露分毫。 便是苏舜,他一贯只觉得自己惫懒闲散,要做到天塌不惊也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可是在这样的消息面前,却仍旧是不由得失色了。 淡淡的悲凉在师徒之间弥散开来,并非两人胆气不够,只是这一刻即便是一心向道,心坚如铁的剑修,也不由得生起几分唇亡齿寒的戚然之感。 不说乌剑山如何独特,终归乌剑山也是属于三清宫,大势之下,谁又能在这即将掀起天地大变的滚滚洪涛中置身事外? 殷灵山叹道:“炼虚期又如何?在这样的大变面前,还不是身如蝼蚁,顷刻陨落?” 而究竟为何会迎来这一场大变,这又会是一场怎样的大变,两人都是心知肚明! 即便如今尚且只是暗潮汹涌,一切未曾摆到明面上来,然而见微自知著,能看到这汹涌暗潮背后危机的人,也绝不仅仅只是乌剑山一脉而已。 天道轮转,世上便没有恒久昌盛之事,有盛必有衰,这是平衡之道。 三清宫统治天外天多年,外有十三仙门共同襄理天下大事,内有天庭凌驾天下修士之上,俨然一个修士朝廷,仙家皇朝。天外天规矩严苛,法理严明,在如此严密而高压的统治下,基本上就没有散修的生存余地。这固然是在一定程度上杜绝了这一界的混乱,给修士们营造出了一个相对公平安全的修炼环境,然而这样被高压统治着的世界,对许多修士而言,又何尝不是一座变相的牢狱? 修士们被束缚的也不仅仅只是言行,更是心灵! 举凡盛世,全因文明开化而来,天庭和十三仙门却致力于将所有修士规范笼络,变成整齐划一的木偶工具,长此以往,这世道又如何不压抑?人心又如何不纷乱? 穷则思变,合久必分,这场动乱分明是必然! 更何况修行归真,但凡有些念想,想要在这条仙途上走到终点的人就必然不会甘愿在这样的大环境下变成真正的人偶,人有千面,人有千心,能够踏上修行途的又有几个是真正的傻子? 再说了,这规矩是死的,人却是活的,当年天庭初创,设下种种天规法令,固然是想要开辟一个清明世界,可同时却也未尝没有维护天庭权威、维护三清宫地位的意图在其中。如今几千上万年年过去,当年的那些法令早就不能应对时事的变化,再加上人心易变,执行法令、执掌权柄的都是人,是人就难免私心,难免拉帮结派,难免为名为利为权为种种原因而纷争不休,如此数十上百代过去,天庭又如何能不腐朽? 腐朽的天庭尾大不掉,已经不能再自如掌控这个世界的兴衰,纵然自诩为代天行事又如何?难不成自称几声天庭,便真的成为天道代言人了? 外人看着天庭如何端华威严,天庭修士如何权势煊赫,便是同样身在局中的天庭众人也大多是洋洋自得,今日权柄在手,便一双眼睛只向准了权势利益,又有几个能清醒认识到,这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下的暗流汹涌?天庭是庞然大物,三清宫是天下第一仙门,而今却实实在在是端坐悬崖,岌岌可危! 天翻地覆不足以形容那场即将到来的危机! 而素来自诩权势滔天,足以监察天下的天庭却至今也寻不到对手跟脚,兜兜转转近百年来也只能是被动挨打,疲于奔命。 苏舜目光闪动,半晌才问:“师父,小师妹既然是以武入道,你为何不立即将她收为真传弟子?” 记名弟子只要付出足够的代价,是有可能与师门脱离关系的,只有真传弟子,一旦被打下烙印,就真正再难背叛。否则不说是天下舆论,也不说是师门本身,就是天道也不能放过她! 殷灵山苦笑:“正因为是以武入道……”话说一半,苏舜都不由得脸色一变,想到了那场久远的传说。 第157章 紫峰白衣皎皎(十九) 以武入道。 韩素打开锦囊,取出珍娘留下的玉简,其中一枚絮絮叨叨述说了不少秘闻传说。珍娘最先说的,正是以武入道。 在这之前,韩素从来也不认为以武入道有什么特别值得注意的。纵然多少年来以武入道都只是传说,可天外天修士之数不知凡几,真正有仙根的人又有几个会去在意什么以武入道?以武入道不过是没有仙根的凡人为了踏上仙途,而不得不选择的一条艰险之道。如果有仙根,又有谁人会无事自寻苦吃,要来吃这个苦? 所以韩素从来不觉得自己是以武入道这件事情需要特意隐瞒,当然,她也不会无事张扬,刻意去嚷嚷得满天下都知道就是了。 她从小受韩老将军的教导,虽是女儿身,却从不被世俗礼教所束缚,也从不认为女子不如男儿。她信奉君子坦荡荡的处世态度,根本就想都没想过原来以武入道之事是轻易不能为人所知的。因她的确无有仙根,也的确是凡人出身,这是事实,瞒得过旁人瞒不过自己,她既不为此自轻自贱,自然也不需要为此而在意旁人的看法,当然也就没有什么隐瞒的必要了。 而倘若仅仅是因此,那此事不论是秘而不宣还是为人所知都无关紧要,可看过珍娘的留言后,韩素才知道原来以武入道之事另有关窍,这关窍之重大却由不得她不再三思量,再不敢随意对待。 珍娘道:“非我有意隐瞒,拖泥带水,实则此事太过重大,不敢轻易启口。然再三思量,终觉不可不说,无知固无烦扰,又何如直面之淋漓?故投书锦囊,留言示警。” 韩素其实并没有直接跟珍娘说过自己是以武入道,但是两人倾盖相交,却一见如故,珍娘是何等冰雪聪明之人,通过双方日常交谈,还有韩素一些言行习惯,竟是猜到了她是以武入道! 珍娘不但心有猜测,她甚至没有犹豫,就肯定了这个结论。只是就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将那些传说中的往事说出来究竟是好是坏,是对是错,所以才将言语封存玉简。又特意制作了两枚玉简,其中一枚记录的一种由妖术演变而来的真元敛息之法,另一枚则记录着她当日未竟的言语。如果韩素先看到的是那一枚记录了小衍存术的玉简,那么在玉简后面她就会看到珍娘这样的要求——毁去另一枚玉简。 当然,韩素其实也可以选择不理会珍娘的要求,直接打开另一枚玉简阅读一遍。不过双方相交一场,虽然时日不长,珍娘却绝不会怀疑,在这样的情况下,韩素看到这样的要求会置若罔闻,反而去偷看另一枚玉简。她深信韩素的人品,因此设置这样两枚玉简,其实也只是因为她自己都心中矛盾,不知该如何选择,所以索性将一切交给天运。 修行之人,既信天命,又不信天命。 这是二选一,而巧的是,韩素最先看到的恰好是另一枚记录了珍娘未竟言语的玉简。 以武入道不是寻常,多少代人中不过只出那么一两个,然则虽是如此艰难,可韩素毕竟不是第一个,更不是唯一一个。 正如她从前所想,她虽然不知道这世上除她以外是否还有其他人以武入道,但并不代表这样的人就不存在。 也正如韩素所猜测的,以武入道前期虽然无比艰难,可一旦跨过关卡,以武入道之人自然就会展现出常人无法望其项背的天赋。皆因以武入道之人没有仙根,却以凡躯入道,其实就等同于此人在真正修行之前便已先“合道”。 何谓“合道”? 炼精化气、炼气化神、炼神返虚、炼虚合道,这是修士飞升天仙之前的四个大境界。炼精化气只是入门,炼气便相当于筑基,而化神成、凡躯蜕,此为人仙,一旦炼神而返虚,神与身合,更从人仙而至地仙,所谓地仙,可洞穿幽冥,可日行三万里,有无数神妙,有悠长寿命,只差一步便能举霞飞升,成为天仙! 而地仙要想飞升,最关键的一步则在于“合道”。 神与身合,身与道合,便是合道了。 在传统的修行概念里,性命双修方是上乘,合道之时,天道自会降下大道种子,以此为基,洗涤身心与神魂,将地仙法躯彻底转化为仙躯。可见大道种子之玄妙,也正是因为身怀大道种子,所以韩素的修行速度才能如此之快,往常即便重伤,伤愈的速度也远超常人,这一切皆是因为大道种子在身,她即便凡躯未蜕,身体与神魂却依旧在大道种子的影响下悄无声息地向着仙躯的方向转变,虽为凡躯,却已有仙蕴,如此高屋建瓴,又岂有不超于常人之理? 而她打磨剑意时的进展能够那般顺利,也与大道种子脱不开关系。 固然她剑心坚定,颖悟极佳,可受修为所限,论理在修成金丹元神之前她是很难将剑意修到第三阶段的,也正是因为有大道种子在无形中改造她的身躯与神魂,这才能使她屡屡突破极限。 大道种子! 这才是以武入道之人的最强处! 韩素恍然之余,更在珍娘的讲述中看到了几则极为可怕的传说。 看完之后她只有一个感慨,那就是:成也大道种子,败也大道种子。 大道种子不是寻常宝物,那是天道对修士的一种认可证明,不单单包含了修士本身领悟的某一种或者某几种三千大道,更是修士晋升天仙,飞升仙界的必要凭证。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而在天外天,却已经有数万年无人成功飞升了。 多少惊才绝艳的大能修士止步于炼虚之期,始终无法得到天道认可,无法在三千大道中寻到属于自己的大道种子,无法合道,而终生无望飞升。 也正是因为这样的艰难,以武入道之人身怀大道种子的消息一经传出便立即在修仙界掀起了轩然大波。后来有人绞尽脑汁想出办法,集合数十高手围追堵截,终于成功抓捕到了一个以武入道的修士。彼时,这武者已经在修仙界纵横有近百年的时间,而从当初成功入道,跨入炼气期,到后来一路勇猛精进,成为返虚期大修士,他通共也只用了一百年! 珍娘道:“天欲使其亡,必先使其狂。在那场疯狂的追逐中,以武入道的那位前辈最后被人用秘法制住,生生抽去了神魂筋骨,剥离了大道种子!” 抽去神魂筋骨,剥离大道种子! 寥寥数语,触目惊心。 不必珍娘详述,韩素就已经可以料想到这背后的因由。 说到底,也只为一个“欲”字。 人心贪婪处,如此可怕。为了飞升,又何止是无所不用其极? 珍娘道:“虽然得到大道种子的那人最后也只得了一个爆体而亡,魂飞魄散的结局,然则人心难测,素娘切不可因此而掉以轻心。” 韩素心下凛然。 又见珍娘道:“三千年前,又有一位前辈成功以武入道。这位前辈入道以后进境的确奇快,不过三十年便从炼气期修至返虚期。可就在从返虚晋级炼虚的关卡之上,他足足停滞了八百年,最后陷入疯狂,在绝望中自杀身亡,神魂俱灭!” 韩素知道,修士的寿命是十分悠长的。虽然并不是说到什么修为就一定有多长的寿命,但只要不是非自然死亡,一般来说,修士的寿元长短也的确是与修为挂钩。 炼气期的修士,短的可以有两百年寿元,长的可活至三百甚至四百岁,修成元神的人仙寿元也通常是在四百到八百之间,至于人仙以上,寿元全则是以千年计数。 像珍娘说的那位以武入道的前辈,他修为已是返虚巅峰,地仙之流,不说如天仙一般可享万载仙寿,可活到三四千岁应当是完全不成问题的,他却在八百岁上头,在绝望中自杀身亡!他有什么好绝望的?他的寿数还不到极限的三分之一,哪怕是一般的天才修士到了八百岁上头也未必能修至返虚期,他却已经是返虚巅峰的大修士,论起来应该是前程无可限量才是。 然而他却在人生辉煌盛壮之时不堪重负,自尽身亡,神魂俱灭! 说到底,大道种子的厉害既成就了他,也阻碍了他。他前期也不知是历经了多少艰辛方才能够以武入道,可见本是心智极为卓绝坚毅之人。入道以后他一路突飞猛进,不过三十年便冲破重重关卡步入返虚期,到这时,他不论身份、地位、实力,在修仙界都应当是顶峰一流,他已站在世界高处,可想那时他又该是何等的意气风发。然而天道虽然对他眷顾,可惜他善始却未能克终,八百年,对旁的一步一步艰难走来的修者而言或许不算什么,对那位拥有大道种子的前辈而言却显然无比煎熬,他终究未能敌过时间带来的寂寞与恐慌,辜负了自己当年的艰辛,也辜负了大道的青睐,最后败给了自己。 遥想诸位前辈的风采与起伏,一时间韩素亦不由得感慨万千。 第158章 紫峰白衣皎皎(二十) 以武入道的人当然也不仅仅只是那么两个。 珍娘又说了一个故事:这个故事发生在两千年前,这一次以武入道的那位前辈却不是凡间出身了,他本是修行界中人,出身修仙世家,可惜自身却没有仙根,只能做一个一生碌碌的凡人。他却不肯信命,也不知从何处得知了以武入道的存在,便历经千辛万苦,艰难打熬,也不知经历了多少波折和奇遇,最后终于成功以武入道。 真正做到以武入道之后,他又进行了五十年的隐忍,五十年后他终于修行有成,迈入地仙一流,这时候他做了一件让天下震惊的事情——他一人单剑,屠戮了整个家族! 这里说的家族不是别的什么家族,而是他自己出身的那个家族! 通共六百三十二口人,其中包括他的曾祖父、祖父、祖母、父亲、叔伯堂兄弟堂姐妹、婶婶姨娘等等,当然也还包括了他自己的继母,他父亲的妾室,他同父异母的众多兄弟姐妹,以及家族中的诸多下人仆役。 弑父杀亲,一夜屠尽亲族六百三十二口人,甚至包括尚在襁褓中的婴儿都不曾放过,如此行径,又何止是丧尽天良?早已与恶魔无异! 事发之后天下为之沸腾,由天庭执刑司牵头,汇聚十三仙门的众多高手,进行了长达百年的追杀,才终于将这人围堵在戮神崖,将其逼入崖底,镇压其中。 韩素暗暗骇然,心中不免就想:“如此说来,这人岂不是没死?” 对于地仙而言,两千年也算不得什么,那人完全是有可能在戮神崖下坚持两千年不死的! 戮神崖韩素知道是什么地方,此地位于天外天极西之处,常年有煞雾弥漫,崖下是长宽俱不知数,望也望不到边的弱水。弱水之轻,飞鸟不渡,弱水之重,鹅毛不浮,世上并不是没有人掉下过戮神崖,然而下去的人不知有多少,再上来的却一个也没有。 虽则如此,那位却不是什么寻常人物。他以武入道,杀戮天下,谁又知道他在崖底是消亡还是重生?死不见尸终归是个漏洞。 韩素从小就心思缜密,珍娘只说那人被打入了戮神崖,从那以后直到如今,世上再没有出现过以武入道之人,韩素却想到了更多:以武入道虽然艰难,但以武入道之人能够提前“合道”,可以在炼气期的时候便拥有大道种子,这样的好处只怕即便是仙根拥有者也无法不欣羡。在这样的情况下,几千年的记载中却只出了三个以武入道之人,这怎么看都是不合理的。世上才高者无数,以武入道之人如此之少,当真只是因为以武入道太过艰难的缘故? 只怕不仅仅如此。 韩素遥想那三位前辈最后的下场,心下凛然之余亦免不了暗生喟叹。 几千年来,有记载的以武入道之人通共也只有那么三个,韩素不能确定自己到底是不是第四个,但那三位前辈的经历却不能不让她心生警惕。 以武入道,并不只是说取得大道种子,跨越那道不能修行的关卡便已足够,真正的凶险与艰难不在前面,更在后头! 且不说因旁人觊觎之心而被生生抽去神魂筋骨,剥离大道种子的那位前辈,也不说最后忍受不了长时间无法进阶之苦而自尽身亡的那位前辈,只说最后这一个,他修到最后不说提携家里,反而是屠尽亲族——这已经不是一般的乖张,不论这其中有多少恩怨和内幕,这样的反常终归是太诡异了些。 韩素无法不去猜测,这是不是也与以武入道有关?这算不算是一种另类的走火入魔? 通共三条传说,每一条都是如此鲜血淋淋,珍娘在后头又说:“虽说是传说,但其实也都是真人真事。第一位前辈的姓名至今已不可考证,只知别号芜山居士。第二位前辈在修真界曾经风光一时,地位尊崇,世人都称他为陶真君。第三位,姓琴,名号不知,别称琴杀。” 又说:“三位前辈虽然都是以武入道,却都不是剑修。芜山居士是武修,以肉身而成道。陶真君是刀客,成名于震岳九刀。琴杀却是一位琴师,他以音声入道,最是特别。说来,世间万法皆可入道,不独独是剑,不独独是法。” 韩素心下赞同,仿佛又见珍娘巧笑嫣然俏立在旁,海底的世界瑰丽而静谧,流水从壁脚缓缓流淌,那一段时光竟是韩素修行以来最为快乐的一段时光。 她轻轻一叹,抬手抚过玉简,将之细心收回锦囊当中。 另一枚玉简中记录的是小衍存术,一种掩盖自身根骨气息的法术,可惜韩素此前并未注意,以至于没有尽早学会,而被殷灵山察觉到了她没有仙根,原是以武入道的事实。韩素是以武入道,与传统剑修自然不同,这也是殷灵山并不立即将她收为真传弟子的原因之一。 当然,收徒本是大事,许多师父要收徒弟都是要进行长期考察的,真传弟子更非寻常,慎重是应当的。 而韩素以武入道的身份注定她要比常人更多坎坷,连珍娘都知道的传说,她不信殷灵山会不知道。而当殷灵山发现她是以武入道时,神情中虽见惊讶,却也并没有表现出对此十分在意的样子,可见这位出身乌剑山的剑修首座要么是并不在意这样的传说,要么就是城府在胸,另有打算。 韩素收好记录了珍娘留言的玉简,又打开记录小衍存术的玉简浏览了一遍,一边默默将这法术记录在心。 她并不是传统的剑修,一旦修剑就不能再修习其它法术,对她而言,修炼法术从来也不影响她对剑的忠诚,甚至可以说,在她眼中,剑也是法的一种,是道的一种,万法同归,剑是她,法是她,本质都是她精神意志的体现,又何必区分得清清楚楚?事实上,这本就是不能区分的。 剑心存道,道,才是永恒! 韩素精通水法,悟性奇佳,轻松就将小衍存术粗略领悟。她缓缓调整自身气息,片刻之后她身上蒙蒙白光一闪,随即白光隐去,而小衍存术便已成功加持她身。 这法术是从妖术改编而来,虽然并不算精深,却别有几分玄异之处,韩素将小衍存术加持在身后,不单单能够在一定程度上掩盖自身资质根骨的气息,更能随时随地将气息融于自然。这种融合与妖兽对自然的融合有异曲同工之妙,盖因许多妖兽都是天生便会妖术,它们虽然开智要比人类困难千百倍,对自然的亲和却远非人类可比。这是妖类天生的灵性,冥冥中别有道理。 其中玄妙倒是与韩素将身化水时有几分相像。 不过此刻的韩素对小衍存术尚且只是粗通而已,若是有等级高她太多的高手,比如殷灵山亲自动手前来仔细查看,以她如今的修为和对小衍存术的掌控,其实也并不能真正掩盖住自己没有仙根的事实。 韩素盘坐在床上,一手撑在膝上,另一手随意在床边划过,清冷的眼中闪过些许若有若无的笑意。 实际上,殷灵山知道了又如何? 就算没有殷灵山,她以武入道之事也算不得真正的秘密。韩素至今依然清晰记得当初在吴王地宫的种种经历,在吴王地宫,她首次见到了真正出自于修士间的战斗,那时候遇到的修士有两个,一个苏奚云,一个聂书寒。这两人不论哪一个都见过曾经身为凡间武者的韩素,聂书寒又是三清宫弟子,即便三清宫人数众多,也保不准那一日他会与韩素照面,到那时聂书寒难道还会猜不到韩素是以武入道? 且不独独是这两人,那时知道韩素是凡间武者出身,又与修仙界有联系的人还有一个百蝶,以及一个如今已不知所踪的吴王——虽然当时的吴王似是已被百蝶杀死,可后来在安禄山身边韩素却遇到了一个有着俞立样貌、却被安禄山称之为“吴师”的人,此人形迹诡异,道法阴森,韩素初时并没有往这样的方向去思考,后来对此回想,却忍不住怀疑,这个奇怪的“俞立”,是否正是吴王夫差附身而成! 不论是借尸还魂,还是在修仙界被人忌讳无比的夺舍,韩素都完全有理由猜测,那个“吴师”就是吴王夫差! 而除去这四人,薛瑞卓也是有可能知道韩素是以武入道的。 薛瑞卓与韩素少年相识,他对韩素的底细知道得再清楚也不过,即便初时他被多年情思迷昏头脑,完全无心去思考其他,如今这许久过去,薛瑞卓又不是真傻,他还会猜不到韩素之所以能够修仙是因为以武入道么? 没有深仇大恨,除了百蝶和吴王夫差,韩素对其他人都没有必杀之心。 杀伐决断是一回事,为一己之私而杀人又是另一回事。她需要的是掌控力量,而绝不是迷失在力量之间。即便以武入道将为天下所不容又如何?这是她选择的道路,自然要有直面这条道路上一切坎坷与荆棘的决心。更何况事情远没到最糟糕的那一步,既然大道种子带给了她那样无与伦比的天赋,那又何妨一路勇猛精进?至于往后的劫难韩素既不轻视也绝不会惧怕,到那一时自有那一时的应对方法。 一时间,韩素胸中豪气顿生,剑意在她泥丸宫中跳跃,她啪嗒一声翻过珍娘留下的那块不知名令牌,最后将旁边的阴沉木盒打开。 第159章 紫枫白衣皎皎(二十一) 阴沉木,又称东方神木。 “乘天地之灵气,集日月之精华,乃万木之灵,灵木之尊。” 韩素轻抚手上的阴沉木盒,只觉得触手温凉,似抚金玉之物。内敛的灵气深蕴在细腻的木质纹理中,衬得这一片乌色显出淡淡高华来。 阴沉木是灵木,制作灵符的上佳载体,亦是装载灵物的上佳材料,她手上这一只阴沉木盒从木纹上来看摸约是千年份,论品级应当是接近玄级了,已算难得之物。 韩素翻开搭扣,盒盖顿时微微向上弹开,一霎那碧波般的流光从木盒中间的缝隙中流泻而出,惊艳了整个内室。 韩素微眯了眯眼,才将盒盖翻开。随着盒盖越开越大,盒中流泻出的碧色光芒更似幽海柔波般一阵一阵荡漾开来,深深浅浅,或浓或淡,不经意间便仿佛展现出了一段深海晚歌,在远隔重重疆域的天宫之上幽幽绽放光彩。 盒中究竟是何物? 片刻后光芒渐淡,韩素适应了这样的光泽,方才伸手入盒,从那一盒宛如柔波荡漾的碧色中轻轻拈起一物。 却似拈起一片碧波流水,轻轻一抖手,手中碧波展开,流泻的波光泛出点点碎金,一块宛如无物的透薄轻纱终于随着韩素手势的流泻展现在她面前。 这一瞬间,韩素几乎屏住呼吸。 眼前之物太过美丽,以至于一霎那险些心摇神醉。 鲛绡! 霎那间韩素脑中闪过了《海外杂记》中关于鲛绡的描述:“薄如烟云,轻如无物,流光碎金,钟灵毓秀。” 这一块居然是鲛绡,鲛人泪珠织成,传说中刀剑不入,水火不侵,善能迷惑人心的鲛绡! 一块鲛绡,韩素捧在手中,却仿佛是捧着一汪没有重量的海水,粼粼的波光在她手中荡漾,打眼看去,似有无数人身鱼尾的美人在波光中游荡来回,或低眸浅笑,或婉转歌舞。韩素的手只是轻轻一动,就仿佛有数不清的美妙音符从这碧波中流泻而出,霎那侵满室内,又透过门窗向外飞去。 原本老老实实趴在一旁的小老虎都不由得撑起了身子,瞪着一双圆溜溜的虎眼,巴巴看向韩素手中的鲛绡。 这一块鲛绡,价值简直无可估量! 珍娘居然送出如此珍贵的东西! 韩素怔在原地片刻,忽听门外响起苏舜的声音:“小师妹,在里头唱歌么?” 传说中,鲛人之歌甚于海市蜃楼,是大海上最为美妙梦幻之物,闻者无不心醉。 韩素手捧鲛绡,鲛绡中散发出无形的美妙音符,这小屋外头虽然布置了禁制,然而竟然阻挡不住这音声的流泻。苏舜在门外乍闻,心知韩素必已结束行功,一时间便忍不住出声询问。 清风一过,韩素拂袖将门打开,抬眼看去,就见到一身白衣的苏舜从前方山高处轻轻跃下,他弹了弹宽大的袍袖下摆,脸上依旧嘻嘻笑着,一眼就看到了韩素手中的鲛绡,脱口便惊呼道:“鲛绡!” 一言既出,他衣摆微动,几个跨步便越过了数丈的距离,出现在韩素面前。他目光却有些复杂,叹息道:“原来师妹早有准备。” 韩素道:“准备?”一时不知苏舜是何意。 苏舜紧紧盯住韩素手中的鲛绡,脸上神情尽是赞叹与欣赏:“鲛绡或可用来裁制法衣,或可用之炼制法宝,然各炼器师手法固有不同,鲛绡所造之物最有特色的却不过那么几种。其中最有名的一种便是碧海清歌,善能解人心魔,平息杀伐。此物不入品级,被称为异宝,稀有之处也不比地级的宝物差了。师妹以武入道,若能日常佩戴此物,潜移默化,平息杀性也是好的。” 韩素并不奇怪苏舜也知道自己是以武入道,她自己虽然并未同苏舜说过,却拦不住殷灵山将此事告知苏舜。 她一边暗赞珍娘用心良苦,一时却是奇道:“依七师兄所言,剑修难道除剑以外还能使用其它法宝?” 苏舜哈哈笑道:“不能使用其它法宝?这话是谁说的?若当真如此,旁的不说,储物法宝不是法宝的一种么?若是不能使用储物法宝,啧,这日子也忒难过了!” 韩素不由莞尔,只觉得这位师兄实在是妙人。一边还用阴沉木和收起了鲛绡,又将盒子放回锦囊当中。 苏舜道:“听闻师尊说,小师妹是从凡间而来?” 韩素点头,苏舜便道:“倒也难怪师妹有此疑问,莫说师妹是从凡间而来,便是天外天许多修士,隔水望月,对我们剑修也难免是有几分误解的。” 这话颇有几分深意,韩素正暗暗咀嚼着,苏舜又道:“小师妹来到乌剑山,尚未观过乌剑山全景罢,今日得闲,与师兄一道走走如何?” 韩素此时身上沉疴尽去,修为又已提升至炼气后期,虽然以武入道的事情难免让人心生警惕,却也不至于使她就此畏首畏尾。此时既已成为乌剑山记名弟子,她当然是要好好看一看乌剑山的。 便回身向屋内招了招手,小老虎一个纵跃跳入她怀中,就找了个舒服的位置安安稳稳蜷缩下来,美滋滋地赖在韩素身上不下来了。 苏舜啧了声道:“小师妹这只灵兽可真惫懒,是小猫么?能抓老鼠么?” 韩素顿时忍不住嗤地笑出了声来,她这一笑,便似一朵白描牡丹霎时绽放在一片清冷山色中,虽是淡极冷极,然而这素色的冷淡中竟开出了一片别样的高华秾艳。一时风华,便使人目眩神迷。 苏舜正目露欣赏地看着,韩素怀中的小老虎却是再也忍耐不住,喉咙里低咆一声便爪子一踏,就从韩素身上跃下。它跳了地上,又低着头呜呜叫了几声,蹭着韩素的裙角偷偷对着苏舜呲牙。 “倒还有几分羞耻心,不算无药可救。”苏舜嘴上不饶,又问韩素,“这小东西有名字么?” 韩素微微一笑道:“待他化形之后,由得他自取。” 苏舜一下就惊住了:“化形?这……这要等哪一日?”神色古怪地看着韩素。实在是从没见过这样的人,不给自己的灵兽取名也就罢了,居然还说要留着等灵兽化形以后自取。灵兽化形是那么容易的么?除非是有化形的异宝相助,否则不修至地仙境界,是鲜少有灵兽能够化形的。而有些灵兽身怀上古血脉,化形便更为不易,还有很多灵兽是即便飞升上界了都不能化形的。当然,这样的灵兽只在传说中出现过,毕竟天外天中已有太多年不曾有人飞升。多少惊才绝艳的大能修士都不能飞升,又何况灵兽? 韩素却只道:“不急,我信他。”微微低侧头,目光温淡地看向跟随在脚边的小老虎。 直把小老虎看得小脑袋又昂了昂,一双虎眼湿漉漉的。它虎嘴紧抿着,踏着步子跟随在韩素身旁,走得几步更是昂首挺胸,渐渐竟有了几分龙行虎步的威势。微微的风声在它身旁环绕,这一刻,它虽仍旧是身形小小,却隐隐暗藏了几分远古荒兽的风貌,整个身子都由内而外放出光华来,令人再不敢随意小视。 苏舜将一切都看在眼里,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有几分赞叹。 这位小师妹出身凡间,却不知从哪里弄来这么一只灵兽,本是身怀穷奇血脉,以上古凶兽后裔之身却胆怯心小,品行实在不堪得很。苏舜本以为这灵兽是要废了,又见小东西惯爱张牙舞爪,色厉内荏,便忍不住当着韩素的面促狭它几句,其实是想提醒韩素赶紧换一只灵兽,却不料韩素只是简单说了句“我信他”,竟能引得这小家伙如此反应,果然是不算无药可救,倒也有几分意思。 乌剑山的景致其实没什么可看的,山上到处都是紫黑色铁石一般的土地,光秃秃寸草不生,仔细瞧来还有凛然煞气弥漫其中。人在这山上居住,一个不小心若是被煞气侵入,若是不能抵挡,最易受损的便是心性。 云雾一直绕到了乌剑山的半山处,半山以上零落着建了数十处小院子。这些小院子大多建得歪歪扭扭,偶有几个平头正脸的也不是木屋就是石屋,甚至还有不少茅屋掺杂其中,韩素一路走来就见屋门大多是关闭的,却也不知是否有人居住其中。 这景象实在是可怜了点,别说是彰显乌剑山这三清宫剑修第一脉的风范了,就是海外散修们大概也不屑于住到这样简陋的地方。 苏舜对韩素道:“我们乌剑山加上你,一共有四十九人。我们师兄妹八个,师父一个,我们还有一位师伯,一位师叔,文正师伯收徒二十三人,慧宜师叔收徒一十五人。”又格外说了一句,“慧宜师叔是女子,小师妹你虽然拜在我们师父门下,不过以后有些问题也可以去请教慧宜师叔,慧宜师叔最是温柔和善不过的。” 韩素默默记着,又见苏舜随意指向旁边的小院:“这些屋子谁住便谁建。”说着,脸上就露出一个隐隐现出几分特别意味的笑容来,“小师妹,你之前住的小屋是我们三师兄的,他被师父罚去面壁了,现今你既已入门,这屋子便需自己建起来。”顿了一顿,又道,“建这屋子要自己亲自去到后山伐木搬石,还有,不能动用真元法力。”说罢,又是哈哈一笑,一手就拍到韩素肩上,意味深长道,“小师妹,屋子难建,三师兄面壁左右还需很长一段时间,你不用着急。” 见韩素默默无语,又忍不住追问:“小师妹,怎么不说话?建屋子不成么?你在想什么?” 韩素道:“难怪山上的屋子大多歪七扭八。” 第160章 紫峰白衣皎皎(二十二) 乌剑山共有主峰一座,侧峰三座,相较于三清宫其它各支各脉所拥有的那些地盘,乌剑山真是小得可怜。 然而乌剑山之高,却几乎是三清宫之最! 韩素随着苏舜一路上行,渐渐越过了一节一节的山体,往那最高峰攀去。然而越往上行,四周景色虽然无甚变化,韩素的脚步却在不知不觉间变得缓慢起来。非是她有意滞留,却是因为四周煞气散逸,越是靠近峰顶这些煞气就越是浓密,使得韩素不得不放慢脚步,分心来抵抗这些煞气的侵袭。 苏舜并未解释乌剑山身为道门剑修圣地为何会终年被煞气笼罩,韩素却也隐约有几分猜测。这些煞气对寻常修士而言或许是侵蚀心志的邪物,对乌剑山剑修而言却正好是磨砺心性的试金石。 对剑修而言,剑意是比生命还要重要的存在,而剑意由人心而起,是剑修精神意志的聚集。乌剑山煞气之存在,可以时刻使人心存警惕,不敢稍有偏颇,否则一着不慎便有可能煞气入体,到时心性尽毁,又何谈仙途? 除去魔修鬼修之流,也只有剑修敢住在这样的地方。乌剑山的剑修人人都修有剑意,便是睡梦当中也会本能地抗拒煞气的侵袭,只有韩素初来乍到,未曾适应这样的环境,这才越到后面越是举步维艰。但真正敢住在峰顶的,其实也只有已成就地仙位的殷灵山师兄妹三人。 在乌剑山,居住的位置与高度虽然并不能完全体现个人实力,却也足够占据八九成。通常来说,当然是实力越高越能够抵御住煞气侵袭,而事实上,居住在峰顶的殷灵山三人也正是整个乌剑山修为最高的三人。不过事无绝对,在乌剑山的第一百八十七代弟子中,就颇有几个修为不高,却心性极坚,且剑意绝强的天才人物。这些人的居住地就比旁人更加靠近峰顶,而他们所凭借的也自然不是修为,而是剑意和心志。 苏舜意气风发,抬手指点:“还有一个典故却是要说给小师妹知道,这些屋子虽然有很大一部分是由谁居住便由谁建造,但这些屋子的主人其实是可以换的。小师妹如今初来,只管依照自己的实力择地建屋居住,而若是往后再想往上去,却不需自己麻烦再建屋子,只管在上头寻一个师兄师姐,看中了谁的地盘便向谁挑战,赢了便拿走他的屋子就是。” 他说的是豪兴正浓,不防旁边一间木屋的门忽地被推开,就有一人冷笑道:“苏师弟大话说满,就不怕风大闪了舌头?”说着话淡淡一眼瞥过韩素,神色清冷,仿佛当她不曾存在。 韩素本也是神情冷淡之人,她气度高华,淡极而艳,虽是冷清却不显得冷漠。而这人不同,他身量清瘦修长,相貌上看去是二十出头的模样,一头乌发被整整齐齐地束着,头上戴着个白玉冠,一根紫幽幽的玉簪横插在他玉冠与发髻之间,氤氲的华光映衬在他玉白的肌肤上,更显得他唇红齿白,面如冰雪,整个人就像是一株优雅独立在冰雪世界中的白玉兰,风姿极为独特。韩素与他相对而立,一时倒显得韩素要比他温和得多了。 这人也是一身白衣,同样的大袖宽袍,他的衣裳看上去与苏舜的是同款同色,衣襟袖口却用银色丝线绣着月华波涛一般的花纹,随着山风吹来,他大袖飘动,便仿佛有一圈的银白波涛环绕在他周身起伏,当真是华美到了极致。 苏舜微微挑眉,并不因来人的冷言冷语而动怒,只无所谓地笑道:“秋师兄想太多啦,我这不是激励小师妹用功上进么。当然,我自己也挺需要上进的。”他也是相貌极好的人,不过与这位秋师兄的精致华美不同,苏舜眉目修长,五官利落分明,更是浑身上下都透着少年人的朝气蓬勃与一股子格外出众的轻狂味儿,只站在那里就像是一个无论如何也掩不住的发光体,即便他动作不雅都无法令人生出恶感,反而会令人觉得他率直亲切,使人欢喜。 当然,苏舜这种亲和也不是对所有人都有效,比如眼前这位秋师兄就对他很是厌恶的样子。听他这样说了就是眉头一皱,紧接着他目光转过,终于正眼落到韩素身上。他站的位置原本就比苏舜和韩素略高,此刻居高临下打量二人,就连声音里都透着一股子格外高高在上的骄矜味道:“既是来了乌剑山,便好生修行,莫要与一些整日里四不着六的人歪缠在一处荒废了功课。我辈剑修,首重心性,若是耐不住寂寞,无有终生惟剑之心,那你从哪儿来,便仍旧打哪儿回去罢!” “秋白衣!”这人说话实在太难听,苏舜却不怒反笑,当即“哈哈”一声,“小师妹,还不快快过来多谢你秋师兄的指点?” 韩素淡淡一笑,这种程度的言语攻击早不能动摇她的心志,在她看来,苏舜与秋白衣之间的言语来往充其量也不过是同门师兄弟之间的一点小口角,根本就不需放在心上的。 “秋师兄所言既有道理,却也未免太过偏激。”韩素笑道,“若是有心一生独与剑为伴,又何来寂寞?我辈修行,最重应当是本性,人有千万种,秋师兄不能要求所有剑修都是秋师兄。”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此言一出,苏舜顿时大乐,他伸手拍上韩素肩膀,喜得眉开眼笑:“嗯,果然不愧是我苏舜的小师妹。秋白衣,你我虽然同是乌剑山一脉,不过我们是意剑派,你们是心剑派,你心剑派的非要指手画脚来说我们意剑派的事情,若是旁的事也就罢了,毕竟同是乌剑山剑修,同门之间也不分个什么彼此,可你非要指点我们该怎么修行。嘿!这个问题早在三百年前两位师尊之间就分了胜负,你可莫要因为小师妹新近入门便欺她。做师兄的不友爱同门,关心爱护小师妹也就罢了,竟还起意凌人,难道这就是秋师兄的为人风度?” “乌剑山首座的位置早该换了,殷师叔身为天下剑修首领一流的人物,却贪财惫懒,毫无剑修风度。更甚者,他沉迷凡间符咒之术,一心二用,对剑不忠,对人不诚,如此作为,如何堪为乌剑山首座?”秋白衣面色冷凝,掷地有声,“我虽然敬重殷师叔修为,但却绝不敢苟同他此种行为作风,即便要为此背上以下犯上不敬尊长的名声,这样的话我也还是不能不说!更何况殷师叔本非大弟子,他却以下居上,名不正言不顺,即便窃据乌剑山首座之位三百年又如何?谁才是真正可为首座之人,天下人心自有公断!” 秋白衣洋洋洒洒,义正辞严,俨然就站在道德制高点。 韩素听得此言,心情与之前的轻松随意已是截然不同。如果说此前秋白衣出言不善她还能当做师兄弟间的普通口角随意看待,那此刻,在秋白衣将话语上升到大是大非的高度时,她就再不能随意对待他的敌意了。看来乌剑山也并不是全然的铁板一块,殷灵山和文正各自收徒,又各成一脉,而秋白衣身为文正弟子,在苏舜和她这个新进弟子面前竟是连表面上的掩饰都不愿,就将敌意表现得如此明显,这背后所代表的意义实在惹人深思。 乌剑山有三大地仙高手,韩素并不知晓他们具体是什么品级,不过殷灵山能够占据首座之位三百年,并且座下弟子远远少于其余两人,他的实力应当是三人中最强的。饶是如此,地仙一流的剑修也决不容人小觑,殷灵山是意剑派,文正是心剑派,那么慧宜是不是也是自成一派? 苏舜却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一摊手,无奈地看向韩素:“小师妹,秋师兄大约是魔怔了,也不知道是不是煞气太重造成的。你初入乌剑山,也没见过几位长辈,不如这便与我同去文正师伯处,将此事告知师伯,请他来救一救秋师兄罢。” 他说话促狭,韩素便也笑了笑,点头道:“还请七师兄引路。” 秋白衣冷哼一声,一拂袍袖转身进屋,啪地就将门关上,只余几分清冷余音从门内传出:“苏舜,小人之流,你好自为之!” 苏舜不再理他,引了韩素又施施然往上走去。 刚走过一个转角,就见那转角边静静立着一人,却是个神色清冷的白衣女子。 这女子看上去亦是双十韶华的年纪,她虽是站在那处,远远也见着了苏舜与韩素的到来,一双清幽的美眸中却是浑不着物,仿佛她已被遗落在天与地的犄角间,有她之处再无旁人。 她身姿柔韧,亭亭立在那处就好像是被风吹拂在无边孤寂中的一枝柳条,白衣胜雪飘扬在山风中,令人一见之下只觉得惊艳得就连呼吸都要停止了。 苏舜脚步一顿,与对待秋白衣不同,见到这个女子他脸上原本还有几分漫不经心的表情瞬间就收敛了起来,他一顿之后立时就上前一步,竟是恭敬地施了一礼,认认真真地叫了声:“钟离师姐。” 女子仿佛不曾听到,视线却微微移动,终有了焦距,却是在韩素脸上微微一滑,停了一瞬又自移开。 她转身便行,脚步轻缓,如雪的白衣便在山风间好似烟云一般渐渐消失开去。 竟是不发一言,就这样走了! 第161章 紫峰白衣皎皎(二十三) 当场静默良久,苏舜才仿佛刚刚回过神来,就对韩素笑了笑,道:“这位是慧宜师叔的大弟子,钟离莲之师姐。我们是意剑派,文正师伯座下是心剑派,而慧宜师叔座下是有情剑派。” 有情剑! 既是有情剑,那这位钟离师姐为何会是这般模样? 韩素心中疑惑刚起,又听苏舜一叹:“多情恰被无情苦,钟离师姐从前不是这个样子的。她是最最温柔善良的人,你不要看她面上表情冷淡,其实她此次前来,应当就是特意来看你的。钟离师姐记住了你,往后也会对你好。” 韩素闻弦歌而知雅意,当即道:“我会记得,对这位钟离师姐多加尊重。” 苏舜笑了起来:“其实咱们剑修中,习惯表情冷淡的人还真不少,但比起他们来,小师妹,你就一点也不算冷了。”他伸出手来,表情温柔地抚向韩素头顶,仿佛是至亲的兄长。 韩素微微侧头,便不着痕迹地避了过去,苏舜的手就落在了她的肩上。 苏舜错愕了片刻,他这一动手虽然并未特意使用什么功法,可他练剑日久,即便是平常的一举一动中也都自然而然地带着几分剑韵,他抬手的动作虽然并没有什么玄奥,可正是这样返璞归真,反而令人难以闪躲,可韩素却只是随意一侧头就避过了他这一掌,可见其剑道造诣绝对不浅。 片刻后,苏舜回过神来,眼睛就睁大了,凑过来笑道:“小师妹,回头你建好了屋子,咱们练剑去罢。” 韩素微微一笑道:“师兄若有兴致,素随时可以奉陪。” 主峰的景致看到此处也差不多了,再往上去便是峰顶,苏舜道:“文正师伯出门访友已有十年余,至今尚未归来,也无需去拜见,慧宜师叔常年闭关清修,若无她召见,我们轻易也是见不到她的,便不去了罢。”说着,他又撇嘴做了个无奈的动作,“至于咱们师父,他都把你丢给我了,估摸着这会儿又抱着他的宝贝符篆在玩儿,咱们就不用指望他啦。不过师妹你放心,一旦你正式拜师,成为师父的真传弟子,你那份见面礼肯定是跑不了的。就是那老头子自个儿不记得,师兄都一定给你要过来!” 语气斩钉截铁,脸上还带着格外飞扬的笑容。 韩素道:“多谢师兄。”眼中含笑,并不太在意自己似乎受到冷落的事实。 苏舜又道:“师兄弟师姐妹们也不是个个都在乌剑山的,如今在山上的摸约有三十人,等到今日晚课的时候我再带你去同大家见面,此刻却不好相扰。” 韩素也知道修炼之人是忌讳被随意打扰的,她虽然今日入门,可她的入门连个最简单的仪式都无,殷灵山甚至不要她磕头敬茶,在这种情况下,又哪能要求师兄师姐们特意来相见。苏舜对她能有这样的善意,在韩素看来,这已经算是意外之喜了。她看过珍娘的留言后,深知自己以武入道身份之尴尬,自然不能与常人等同待之。 虽是如此,韩素也并不后悔来到乌剑山求道,以武入道的身份纵然尴尬,她却不能因为这种尴尬就一味闪躲。剑修之路虽然是孤独之路,可这条路上同样需要风景增色,她有许多不足,大宗派的完整传承不仅仅可以弥补她的这些不足,更能助她开阔眼界,触类旁通,在自己的剑道上走得更远。 在去往后山的途中,苏舜道:“乌剑山共有一座主峰,三座侧峰,主峰面南,另三座恰好与主峰连成十字,东边那座我们就叫东山,西边那座叫西山,至于北边那座有时候叫北山,也有叫后山的。东山上多瀑布奇石,山势雄峻,也不乏开阔之处,我们的早课大多是在东山做的,能引紫气朝霞,动太阳之星。西山上草木葱郁,灵气氤氲,常有异兽诞生其中,唔……小师妹,可以将你的小老虎放到西山上去,多接触同类对它有好处。” 说罢,却冲着小老虎斜眼一笑,这笑容怎么看怎么不怀好意,一路跟在韩素旁边的小老虎这回难得没有闪躲,但它挨蹭在韩素脚边的小身子却微微有几分颤抖,到底还是泄露了它的紧张。 韩素并不急于去安慰它,只道:“多谢师兄告知。” 小老虎身子微僵,又略侧过身,却是悄悄离韩素远了些。 韩素只作不知,又问苏舜:“那后山又如何?” “后山嘛……”苏舜笑了起来,“后山上终年雷霆不断,因而盛产雷竹。这雷竹又分七种,分别是赤橙黄绿青蓝紫,赤色的叫做赤雷竹,橙色的叫做橙雷竹,照此类推,其余几种的名字便不用我说了罢。” 韩素心下微微一动,想起此前模糊间听到殷灵山说的紫雷竹,不由问道:“为何分七种?不同颜色有何区别?赤雷竹如何?紫雷竹又如何?” “小师妹问得正好!”苏舜一拍手掌道,“这七种雷竹呀,那可是各有妙用。不过要说等级,却是赤雷竹最低,紫雷竹最高。旁的不说,只说这赤雷竹,你我或可砍伐,可那紫雷竹……嘿!便是咱们师父亲至,百日间也都未必能砍去一株!况且紫雷竹数量稀少,又岂是能随便砍伐的?” 韩素顿时恍然,难怪此前殷灵山一提到紫雷竹,那个来自含章殿的修士就声音发苦,连连推脱。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只怕不仅仅是惧怕殷灵山威势,更是因为紫雷竹的砍伐本身就含有极大危险。殷灵山是乌剑山首座,地仙一流的人物,即便韩素并不知晓他具体修为有多高,可只看三清宫在天外天的地位,再算一算乌剑山在三清宫的地位,就可想殷灵山的本领之强。可就连殷灵山,花去百日都未必能砍下一棵紫雷竹,更可见砍伐紫雷竹是何其艰难之事。 两人边说边走,即便乌剑山主峰上煞气浓重,可韩素渐渐适应以后,脚步也便快了。 不多时,就已从主峰南面走到了北面。 远远有雷霆轰鸣之声传来,景物未见,声已传至。 那雷霆之声虽然似乎来得甚远,却一声接一声,轰隆轰隆,绵绵不绝。只闻其声,便仿佛可以想见那万千雷霆撕裂天穹的壮观场景,待韩素转过一个弯,乍见对面那一座布满雷霆的巨峰撞入眼帘之时,更是不由得呼吸一滞。那一刻,仿佛天地间只余那无穷电光,浩大的雷声震得人双耳欲裂,血气翻腾。刺目的电光之下,整个北山都被笼罩在那一片令人目炫之、心慑之的亮白光影之下。 一眼之下,天地一切都黯然失色。 韩素看得心驰而神往,不上天外天,不到三清宫,若只是在凡间在海外,又如何能见到这样浩大的奇景? 难怪说砍伐紫雷竹是极其危险之事,在这漫天雷光之下,莫说是那最强的紫雷竹,便是七色雷竹中排行最末的赤雷竹,那也是轻易难以砍伐的。 “小师妹,我们下山罢。”苏舜一指前方,“两峰看似相隔不远,其实中间距离至少有百里。下面的峰谷我们称作流风谷,这流风谷四面都有高山环绕,四座峰头相连,山风从间隙处吹来,风力之劲有时甚至会形成飓风。飓风又被四面高山阻挡,在谷中来回冲突肆虐,终年累月之下,甚至会进化成巽风。巽风中偶尔会化出天地生灵,也就是风精。小师妹,如果能够收服风精,风精对修士的帮助可比你这个小老虎厉害多啦!” 他说着说着又忍不住要来刺一刺小老虎,也不知这小东西到底是怎么得罪他了。 “吼!”小老虎就爪子刨地,在喉咙间发出低吼,一身毛茸茸的虎毛微微炸着,一股旋风从它身旁绕起,它瞪大虎眼就直盯着苏舜,那目光既是憋屈又是愤恨。 云从龙,风从虎,小老虎本是控风高手。它天生神兽血脉,虽然还在幼年期,可只要它自己胆气不怯,炼气期的修士轻易是伤不到它的。 苏舜本身也只是炼气大圆满的修为,并未修成元神,跨入人仙阶段。不过他身上自有一股剑修强者的风华气度,即便并未成就人仙,可韩素与自己曾见过的那几个人仙高手一印证,却是觉得反而苏舜的气势要更强一些。 剑修,本就是惯能越阶战胜敌手的代表人物! 因此,深懂趋利避害的小老虎对苏舜有一种本能的惧怕。就像它当初害怕韩素,这也是一样的。 苏舜收到小老虎愤恨的视线,也只是笑了一笑,又向四周指点:“因为流风谷的特殊地形,流风谷中的草木也都生长得格外坚韧,有一种韧节草是编织蒲团的上佳之物。还有一种星铁木,寻常星铁木即有天外陨石之坚,这流风谷中的星铁木更是不加炼制便坚逾寻常法宝,在山上,我们师兄弟师姐妹们若是要建屋子,通常都会到流风谷中来砍伐星铁木。当然,也有到后山去砍伐七色雷竹的,这两种材质的屋子若是建在主峰上都各有妙用,小师妹决定要以后,去建来试试便知。” 两人说着话,脚程渐快,不多时便临近了流风谷。 第162章 紫峰白衣皎皎(二十四) 流风谷,风云聚散之地。 稍近一些,只听得一阵阵凄厉的风声呜呜咽咽四散而来,此前受旁边北山上的雷声影响,谷底的风声虽然传出甚远,却几乎都被雷声掩盖住了,便是韩素耳力非凡,竟也不能透过那些雷声听到谷底的风声。然而此刻近距离一看,只见流风四溢,不但模糊了人的视线,更掀起阵阵刀锋般的寒意,刮人肌骨,使人不敢轻入。 苏舜道:“流风谷是打熬筋骨的好去处,师妹要不要来试一试流风谷的风刀?” 说着话,他漫步而入。宽大到几乎垂地的袖摆在狂风中翻飞,苏舜含笑走入满谷风刀之中,风姿宛如神仙。 狂风凛冽,锐利的风刀呼啸着旋转在谷中,长年累月,割得地面形成一道道恐怖的深痕。这样的风刀,即便韩素只是站在谷口,也能隐约感觉到其中蕴含的巨大威压。然而苏舜进入谷中却似闲庭信步,那风刀呼啸着吹打在他身上,吹得他的衣裳长发尽皆猎猎飞扬,他身上却毫厘不损,这些风刀打在他身上却好似是流水抽打过钢铁一般,只是一滑就滑了过去! 韩素随手一抬,指尖一缕剑气飞射而出,便向着苏舜旁边一棵星铁木射去。 这星铁木通体黝黑,生得不高,瞧来是五尺左右,树身却粗壮敦实,足有水桶方圆。狂风刮过,在星铁木上留下一道道痕迹,弄得树皮斑斑驳驳,很有几分可怜。 韩素剑气过处,被谷中狂风一卷,剑光就不由得黯淡了几分。最后“嗤”地一声响,剑气射在那星铁木上,就留下一个摸约半寸深的小坑,终究剑气消散。 她的剑气竟未能射穿星铁木,而只是在树身上留下一个半寸深的小坑就力竭消散了! 这星铁木上树皮斑驳,浑身上下几乎没哪一处是没有划痕的,瞧来是凄惨可怜,谁料韩素剑气一击竟只能伤它皮毛!而谷中风刀肆虐,同样亦是伤到它表层树皮,可见这谷中终年肆虐的风刀之力竟不亚于韩素剑气随手一击,更可见这星铁木质地之间,不愧是坚硬处可与天外陨石相媲美的树木! 即便韩素适才只是随意一击,可她不但修为已长进至炼气圆满,更是修成了三转剑意,以武入道的剑修!以她的攻击力,即便随意一击,哪怕是不动用剑意,只怕也不会比许多寻常炼气圆满的修士全力一击差。 再看向面含微笑站在满谷风刀之中,神色惬意仿佛正在摘花观景的苏舜,韩素心中亦不由得生出惊叹。 她自问,自己或许凭借剑意可以轻松抵御这谷中风刀的侵袭,但要像苏舜一样不动剑意不动真元,只以肉身的力量硬抗风刀之力,且表现得如此举重若轻,闲适自如,她却是做不到的。这些风刀割上那星铁木,星铁木尚且被割得满身划痕,可苏舜却能毫发无损,可见他肉躯之坚硬甚至已经超越星铁木! 若是在从前,韩素简直想都不敢想人的肉躯可以坚硬到这种程度,可自从进入修仙界,渐渐接触到更多修仙常识,韩素也知道一旦牵扯到修行之事,那就是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都有可能发生的。修仙的手段有千万种,有人修法,有人修剑,有人炼蛊,有人御兽,有人走丹道,有人走阵道,有人走器道,各种手段多不尽数,完全是穷尽人之想象。自然,也还有许多修仙者是多者兼修的,其中又有一种非常独特,这就是炼体流。 顾名思义,炼体流的修士对肉躯的锻炼是远超同阶的。炼体流也同样以战斗力强大而著称,在真正的正面对抗上,有许多炼体流修士甚至毫不逊色于剑修。只不过剑修通常更擅长远攻,而炼体修士更擅长近战。所以在同阶的战斗上,真要拼出胜负还是要看各自本事。 不过韩素倒是从未听闻还有人炼体和剑道双修的,在她所知的常识中,人人都说剑修须得专一忠诚于剑,一旦学剑便不能再学其它任何手段。她自己是因为出身凡间,以武入道,又早早领悟了水法一道,心境自有其通明处,因此并不被常识所束缚,可潜意识里,她却是认同这个专一于剑的说法的!虽然韩素也悟通水法,可对她来说,她对水的领悟本就是因剑而起,因此水法并不脱离于剑法,所以韩素也从来不认为自己对剑不忠。 她根本没有这样的概念。她却想不到,来到了号称天外天剑修圣地的乌剑山,先是得知乌剑山首座至尊竟痴迷凡间符咒之术,后又发现这位七师兄竟还是个炼体流的大高手,常识一日之间被颠覆数次,韩素惊讶得多了反倒没有太大感觉了,只是暗忖:“可见事无绝对,我所知太少,除了坚持本心,旁的事情还是多看多思,少下定论为好。” 苏舜看着韩素,哈哈一笑:“小师妹的剑气威力殊为不弱,能轻易在这星铁木上留下痕迹已是难得了。” 他目中含着笑意轻轻注视着韩素,凛冽的风刀从他身上刮过,他意态悠闲似品清风,仿佛正在用眼神邀请韩素同来赏风观景。 韩素也是微微一笑,她刚才用剑气试探这些风刀的威力,虽然已知其不凡,但她倒也不至于连进入谷中试一试都不敢。虽然韩素并未修习过炼体之术,不过她是以武入道出身,身怀大道种子,自身恢复能力十分惊人,更兼一身剑意雄浑浩荡,数次突破之后她的身体也在无形中受到打磨,至少比起同阶炼气修士是不知要强上多少的。 体内真元缓缓流转,丹田海中波涛翻卷,海上日月同辉,月华金阳同时洒下,一片朦胧紫雾环绕在日月之间,这便是紫府生烟! 韩素心中宁静无比,她微一晃身,一步便跨过了数十丈的距离,随着风声进入了流风谷中。 风! 无比狂暴! 呜呜——呜呜—— 韩素一步踏入,便好似是一滴冰水落进了热油当中,顿时惹得谷中风刀更加狂躁。 嗤——! 狂风刮过,韩素身上衣袍顿时被割破数十细口,细口之下鲜血渗出,片刻染红了她淡色衣裳! 钻心的痛撕扯着传来,韩素都不由得微微皱眉,表情略变。 她体内真元携带着大道的生机滚滚流动,不过片刻就又将这些伤口修复。然而流风谷中狂风不尽,这些刮骨的风刀来了一波又是一波,风的速度又是极快,如此数十呼吸过去,韩素体内真元对伤口的自动修复就已经开始追赶不上风刀袭人的速度了。 嗤——! 又是一下,风刀席卷着地上一些破碎的石屑猛地刮过,就有一尖锐石块“啪”地从韩素颊边拍过,顿时在她白皙无暇的脸颊上留下一道皮肉翻卷的血口。鲜血顺着伤口流下,瞬息间流过了韩素线条精巧的下颔,雪白的脖颈,最后滑入她衣领。 韩素微一侧身,顺势避过了紧跟着卷过来的数道狂风,脚下步伐犹如流水行云,霎那间在狂风中穿梭来回,就顺着风的间隙处了流风谷,又回到原来谷口的位置。 几乎是回到原位一站定,她的右手就抚上了受伤的右侧脸颊。 苏舜抚掌大笑起来:“可算是有点女儿家的样子啦,小师妹原来你也还是在意容貌的。哈哈!” 韩素对身上受伤的事情确并不太在意,可脸上受伤她却不能完全无动于衷。她出身在一个文明繁华的时代,朱门流金,脂粉生香,名士狂放,豪侠风流,唐人最好宴游,兴起时通宵夜饮,踏歌纵舞都是常有的。韩素少年时代也颇有过一段放纵的日子,彼时的长安名流都以宵禁后仍能在坊间穿行为荣,人们在意容貌仪态,精研衣饰打扮,韩素当时虽然对其中的一些穷奢极欲颇不赞同,可她毕竟身处那个阶层,也难免会染上一些时下贵族的习气。后来她遭逢大变,流落江湖,如今更是辗转入道,来到了天外天,成为了世人眼中的神仙中人,心境眼界早与当初不同,可她脸上受伤以后立即退开以手遮脸的举动倒仍旧遗留了当初的些许痕迹。 苏舜的话让韩素怔了片刻,一时竟颇有几分不知今夕何夕的恍惚感。 她也毕竟是女儿家,女儿家哪有不在意自己容貌的。当年她也是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衣饰但求精美,品位但求高华,纵马长安,胡服美酒,何等风流恣意。只是巨变之后流落江湖,韩素当年在长安养成的那些富贵习气却早在日复一日的清苦生活中被磨得悄然消隐了,若不是此刻这下意识一个举动,只怕韩素自己都要忘记自己是女儿家了。 内家炼气,男子讲究固精锁关,女子则要斩去赤龙葵水。韩素在凡间的时候修炼的是《元始太玄经》,这是集道家玄门阴阳于一体的正宗内炼法门,虽然对修仙者而言这法门粗浅得很,可自入先天,韩素也是成功斩去了赤龙的。她以武入道,肉身更是在天道降下大道种子的那一刻受到洗练,早就清净无垢,平日里韩素性情刚强,从前又爱着男装,行为举止间实在缺乏女子的习气,倒也难怪苏舜忽起调侃。 韩素真元动间,脸颊上的伤口很快就自行收拢愈合了。她手指微动,轻轻拭去颊边血迹,只见苏舜无视风刀侵袭,悠悠闲闲在谷口来回走了半圈,忽然俯身到一株星铁木后头,再起身他手上便多了一朵含光蕴华的重瓣花朵。他手上拈着花,几步从谷中走出,含笑走向韩素:“难得见到盛开的星云花,便给师妹簪戴罢。” 第163章 紫峰白衣皎皎(二十五) 狂风肆虐的巨大谷地中,大袖飘飘的拈花少年逆着狂风悠然行来。 他眉目俊采飞扬,眼中笑意如星,翻卷的大袖飘飞在狂风之中,衬得他整个人仿佛虽是都要随风飞升而去一般。 韩素拭去颊边鲜血,微微侧头。苏舜低垂眉目,轻轻将手中光华含蕴的星云花簪在韩素发髻之上。簪好花,他收手后退一步,脸上含了满意的笑容:“这星云花重瓣九层,色泽明丽,艳而不俗,正合师妹你簪戴。” 韩素身上的衣裳此前虽被狂风割破,但她的衣裳原本就全是法术所化,她从狂风中出来,修复了身上伤势的同时自然也将衣上破损修复好了。她衣饰简单,早不是当年华服美饰的模样,可她原本就风姿高华,素淡之中别有一番秾艳,这一朵星云花簪在她鬓边,淡极之中更增艳色,倒正是与她相得益彰。 韩素问道:“适才风刀侵袭,师兄却毫发无损,可是炼体之术?” 苏舜道:“的确是炼体之术。师妹虽是以武入道出身,可却不曾炼体。如今到了我乌剑山,剑术可以先放一放,炼体却是紧要的。” “从来只听闻剑修一生只忠一剑,从未听说剑修竟还能兼修炼体。”韩素道,“难道这个说法是错误的?” 苏舜哈哈一笑:“师妹,你可知何为剑修?” 何为剑修? 在此之前,如果听到这样的疑问,韩素可以毫不犹豫地给出答案。然而这一日间的经历却大大颠覆了她从前所固有的那些认知,使得这一刻即便心有答案,可这答案在心中几转,韩素竟无法张口回答。 何为剑修? 剑修当然是修剑之人,然而难道仅仅如此而已? 世上修士万千,喜欢用剑的也有不少,甚至可以说,使用飞剑做武器在整个修仙界都算主流。许多法宝流的修士也都用飞剑,以飞剑为主要法宝,这不仅仅是因为飞剑的炼制比其它法宝要相对简单些,更是因为飞剑本就是以攻击杀伐而著称的武器。 剑,百兵王者也! 而剑修,忠于剑,诚于剑,吞吐剑气,放弃其它一切手段,以绝大的意志磨练剑心,修炼剑意,从而战力远超同阶。 修仙的世界何其浩瀚,修仙者的手段何等丰富,法术、丹药、符咒、法宝、蛊虫、灵兽、傀儡、阵法、咒术、医毒、神通、秘术等等各种手段多不胜数,还有许多是旁人想也想不到的。这样丰富多彩的修仙文明何其绚烂诱人,更有许多速成的手段不需千锤百炼辛苦打磨就能使人在短时间内拥有强大力量,相比起来,多少年都只能辛苦打磨一剑的剑修就过得太也清苦了些。 修仙者并不都是苦修士,修仙者中贪好享受的也绝不在少数。甚至修仙者穷奢极欲起来,那种种奢侈糜烂处完全是凡间富贵乡中人想也不敢想的。 而剑修,虽不说是要完全摒弃这一切享受,可至少许多能够轻松提升实力的手段剑修都是不能用的。 比如法宝、比如符兵、比如傀儡等等。对剑修而言,倘若用了这些手段提升战力,那就是对自己的剑不诚,而一旦没有了那种一剑破万法的决心,失去锐气,剑修也将不再是剑修。 当然,这些都是常识,韩素也是从《御剑初解》上看来的。至于这常识究竟正不正确,或者说有几分正确,却不是韩素如今能判断的了。 什么是剑修?剑修要先修剑心,这个人人都知道,可这剑心究竟要怎么体现,却是大多数人都不知道的。 毕竟“心”之一物太过玄妙,太过多变,心的力量全在一念间,看不见摸不着,比剑意还要难以捉摸。 忠于剑!这是剑心的一种体现。 诚于剑!这也是剑心的一种体现。 苏舜叹道:“师妹,待剑至忠,待剑至诚,这是必须要有的。然而,我们是剑修,不是剑奴!” ——我们是剑修,不是剑奴! 韩素心中忽觉震撼,然而震撼之后却有更深的疑惑涌上心头。 何为剑修? 隐隐约约的她觉得自己仿佛触摸到了什么,可真正的答案明明就在那层迷雾薄纱之后,她却怎么也拨之不开,看不真切。 何为剑修? 她一声声拷问自己。 十几年与剑相伴,从最简单的基础剑法到自己亲自选定的流水剑法,从剑意萌发到剑意化形,她的心灵经历过一次又一次的蜕变。 在这一次次蜕变中她也同样无数次拷问过自己。 我为什么修道? 我为什么修仙? 我为什么修剑? 道,是什么道? 仙,是什么仙? 剑,是什么剑? 难道都没有答案? 不! 她是有答案的! 道为永恒,仙为目标,而剑,是终身的伴侣,是至诚的道侣,是通往大道彼岸的舟筏! “道”是“我道”,“剑”是“我剑”,“我”为我之“主宰”,“我”为我之“至尊”! 剑心既道心,剑道亦是我道。 韩素忽而一笑:“待剑至诚,重在心诚,却并不是说诚于剑便一生只能有剑。正如师兄所说,倘若剑修不能使用法宝,那储物法宝又算作何物?不用储物法宝的剑修极为少见,难道储物法宝便不是法宝了?此外还有祛尘符、照明符、传信符、引路符之类的符篆等等,这些也都是外物。剑修使用这些外物,就如同凡人穿衣吃饭。此为文明,刻意摒弃倒是落了下乘。人心不同,剑心便不相同,倘若心境明澈,剑心纯粹,又何需去刻意思量其它?”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她语调和缓,并不激昂,然而一颗在此前还略有迷茫的心却渐渐静定了下来。 终至于圆融清澈,再无一丝滞碍。 真正的绝世剑仙,是因为心至强,剑才至强。 心,才是剑之主! 韩素微微抬眼,目光所见之处,下方是狂风肆虐的流风谷,前面是高耸入云的千丈雷霆山,雷光起处,天穹都仿佛要被撕裂了一般。 放眼三千大世界,有这样的心,还有什么可以阻碍她? 山风中,韩素衣袂飘飞,鬓边的星云花重瓣微颤,灵气氤氲。 半空处却忽然传来一声大笑:“苏舜!臭小子,开口便蛊惑小师妹,该打!” 伴随这一声,一道足有百丈长的剑光便从乌剑山主峰半山处如同经天长虹一般直飞过来! 这剑光来得委实太快,那浩荡的声势在这一瞬间甚至遮挡了半边天空,有如日月一般明亮堂皇的气息从剑光中弥散开来,一剑就击向苏舜。 苏舜甚至没来得及闪躲,就被这一剑穿心而过! 鲜血霎时四溅,苏舜身体往后一跌,眼看就要摔倒在地,韩素抬手一指,一道水线从她手中射出,就将苏舜拉扯住。 这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间,从来人出声到出剑,再到韩素拉扯住苏舜使他不至于跌倒,都不过是一息间的事情。韩素正心惊,就见苏舜抬手一抹,他那破了大洞的胸口就开始停止流血,紧接着那伤口处血肉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生长复原起来,无数肉芽疯狂蠕动,不过片刻这狰狞的伤口就完好如初,透过衣服的破洞甚韩素至还能看到这片新生肌肤的光滑。 苏舜脸上竟还带着几分嬉笑之意:“三师兄,你这剑气力量还是稍欠嘛。” 被人一剑穿心而过,他不但片刻就自愈了,竟还能若无其事地在这里与人说笑!可见这样的伤势对苏舜而言当真是不算什么。 韩素惊得简直说不出话来,那边主峰的半山处却有一人飘然而下。 这人一步就能跨出近乎百丈的距离,不过几步就从半山走到了两人面前,脸上也带着笑意:“七师弟的不灭体已经修炼到第五重,我不出全力是难以真正伤到你的。” 说着话又看向韩素,“这位就是师父新收的小师妹罢,小师妹你可别听小七胡言乱语,你见过有哪个剑修扛着旁的法宝对敌的么?简直是丢剑修的人!师父喜欢符咒之术那不过是他修剑的一种手段,到了他老人家那种境界自然不需太过在意旁的外物是存在还是不存在,因为对他而言,剑已经无处不在。我等却不然,太过分心不是修剑之道。” 他亦是一身白衣,生得十分高大,面容清朗方正,行止间自有一股磊落之气,论及容貌虽然不及眼前的苏舜,也不及那秋白衣,可他一身堂皇气势却显得十分惊人。韩素能感觉到,这人至少是修成了元神的! 苏舜已经懒洋洋地行了个礼,叫了声三师兄,然后对韩素道:“这是我们三师兄申屠彦。” 韩素敛衽行礼:“韩素见过三师兄。” “小师妹不必多礼。”申屠彦笑道,“你的事情师父已经同我说了,我此次特意赶回便是因你。小七是个不着调的,你莫要听他胡言乱语乱了心绪。” 苏舜就摸了摸自己的鼻子,撇过头站在一边,竟不反驳申屠彦对自己“不着调”的说法。 韩素可是见过苏舜与殷灵山犟嘴的,他在自己师父面前都气焰不改,可对这位三师兄申屠彦竟保留着几分恭敬! 申屠彦又问:“小师妹可有听小七说过以武入道之事?” 韩素道:“不曾。” “倒是多亏我赶回及时。”申屠彦一叹,“此乃隐秘,小师妹可切记,万万不能随意让旁人知晓的。师父他老人家心境与我等不同,这等大事随意便说给了小七知道,我回来之后已特意与他说过,此事他不会再传于旁人,便是我们其他的师兄弟师姐妹也不能说。”顿了一顿,又问,“你以武入道之事除了我们,还有几人知晓?” 第164章 紫峰白衣皎皎(二十六) 以武入道! 短短四个字,背后却充满了让人心惊的惨烈故事,而这些故事既然珍娘知晓,又留书转告韩素,那么乌剑山的剑修们就更没有可能不知道了。 韩素沉吟片刻道:“另有五人知晓。” 申屠彦一怔,微微皱眉:“哪五人?”眼中隐隐有杀气闪现。 他想杀人! 韩素心下微微一沉,道:“师兄,这五人当中有两人我是必杀的,另有三人却并不是非杀不可。” “看来小七虽然并没有同你说,可你自身也心知肚明此事关系何等重大了。”申屠彦沉声道,“你说那五人中有两人必杀,另三人并不是非杀不可,那也就是可杀。既然可杀,为何不杀?” 韩素微微一笑,并不答话。 虽然她沉默不语,神色也并不激烈,可申屠彦已经明白了她的意思。 有些坚持在旁人看来或许很无谓,但在有些人眼中却是不论如何也不可逾越的。只是一个眼神,申屠彦就已经懂了。因为他看过太多这样的眼神,见过太多这样的人。他身边,有很多都是这样的人。虽然各人坚持或有不同,可不同的坚持,背后都是相同的,同样坚定的心。 这是剑修的心。 申屠彦笑了:“看来你对自己很有信心。”话说到此,倒也并不强求,看向韩素时神色间反而多了几分和缓。 他又看向苏舜:“师父说小师妹是记名弟子,但我乌剑山从古至今就从来没有收记名弟子的先例,能入我乌剑山的只有我乌剑山一脉真传。师父他老人家不理俗事,随口就说是记名弟子,倒是叫我们为难。小七你可有章程?” “章程?”苏舜眉毛都皱成一团,“什么章程?” 申屠彦顿时摇头:“难怪师父最与你投契。” 苏舜有些讪讪的,申屠彦转头道:“小师妹与我再去见一见师父,这伐木建屋之事一时半刻也不必着急,你我修行之人难道还怕露宿不成?” 申屠彦一言定见,苏舜也不好反驳,韩素便与申屠彦再返主峰。 因为遍布煞气的原因,乌剑山主峰上不便飞行,申屠彦便迈开大步直往山上行去。他行走时大袖飘飘,背后背着古朴长剑,身形一晃就是百丈之远,一眼看去真像是从传说中走出来的剑仙一般。而其实他已经得证人仙之位,不像炼气期修士凡躯未蜕,人仙的身躯已可被称之为法体,所以说他是剑仙倒也当得。 他几步就到了半山,也是直到半山以后脚步才略缓。此时山上煞气愈重,申屠彦每一步迈出都要比前一步距离更短,然而即便如此,他一步跨出也至少是数十丈,这样的速度放在外头也算不得什么,可放在这乌剑山的主峰上,却已经是十分惊人了。 韩素最开始还能毫无滞碍地跟上他,然而一过半山,山上煞气猛然大增,韩素不由得就开始感到吃力了。 “我剑意修至三转,论心境照理是不低的,为何抵挡煞气竟然如此吃力?”韩素心下暗忖,“《修仙要闻》上说煞气也分许多种,最常见的又有三种,分别是地煞、人煞、天煞。地煞多半是因山川地脉等地形汇聚而成,许多天生奇地都有可能滋生地煞,天煞则往往是从域外而来,通常出现在界河周围或是界壁薄弱之处,只有人煞最是阴刻,因为大多是人为,由人之怨念杀气等各种负面情绪汇聚,所以最能动人心魔。这乌剑山上的煞气显然是属于地煞,地煞又分阴阳,此地气息刚强,浑然凛冽,应当是阳煞。” 又想:“阳煞性躁,乱人心绪,动人杀念。倘若是意志不坚之人长期居住于阳煞之地,受其影响便极易养成暴躁易怒、狠辣冲动的乖戾性子。但我若能心静如水,抚平戾气,这阳煞于我而言便应当没什么影响了。” 韩素主修流水三篇,在水之意蕴上领悟极深,原本应当是很容易就能抵抗住这些煞气侵袭的。但她虽然心似流水,这水却并非时时都是脉脉平静,更多的时候韩素平静淡然的表面下深藏的是暗流汹涌,是波涛潜行。也正是这样锐意进取的心态成就了她今日的武道之路,却也正是这样刚强的心志使得她在这阳煞的侵袭下只能艰难抵抗。 他强我更强,这是韩素一惯的人生态度。 求道之旅是一场逆行之旅,艰难险阻中若没有逆流而上的勇气又如何回归本真? 然而一阴一阳,一扬一抑方才是真正的圆融之道,须知亢龙正有悔,水满则有溢,剑道原本就是杀伐之道,修剑之人若不懂得收敛锐气,早晚会如同那脱缰的野马,不知何时奔上岔道再不能回。 这一刻,韩素心中豁然静定,方才真正有几分明悟当年乌剑山的祖师将道场定在此处的奥妙。 藏锋! 剑能藏锋方才是真正的大成之剑! 韩素泥丸宫中奔腾浩荡的剑意洪流从那天穹处倏然往下,却又在转入广袤大地之后猛地转了几个弯,无数惊涛一路拍岸,终于在即将隐入这片浩大空间尽头时归于平静,脉脉流入虚无。 怒涛起处千重雪浪,杀机四溢,静水流时柔情脉脉,温文幽寂。 能动,更能静。 韩素原本一身清冷,平常看来虽然并不会剑气四溢,可她眉目间的几分锋锐之意却无论如何也难以掩住。 这一刻她却一身锋芒尽敛,大袖深衣,鬓边簪花,她如流水般行走在这荒凉山体之上,眉目如墨,淡中藏艳,一股温凉雅静,如幽潭般深邃的气息萦绕在她周身,使人一眼向她看去,心情便不自觉地被她感染得平静了。 峰顶,茅屋之前。 申屠彦返身等待韩素,他目光明亮得惊人。他身后的茅屋却倏地被人打开,殷灵山手持一支符笔站在门前大笑道:“竟是悟了!比我原以为的要快十倍不止!” 申屠彦道:“既是如此,师尊可否直接将小师妹收入门下?我们乌剑山从来没有收记名弟子的先例,既然认可了自然就是亲传弟子!” 殷灵山笑微微地斜了他一眼,既不答应也不否定,只道:“来都来了,便随为师进来再说罢。”说罢转身进屋。 第165章 紫峰白衣皎皎(二十七) 殷灵山的屋子里头乱得一塌糊涂,满室的纸符堆得到处都是,草屋的墙上还鬼画符似的涂满了凌乱的朱砂和墨迹,实在不像是剑修高人的居住清修之所。 申屠彦表情不变,显然对此习以为常。 韩素更是心静如水,神色清淡。她心里认为高人自有高人的脾气,殷灵山就算是表现得再怪异一百倍,她也不会惊诧的。 殷灵山拂袖一扫,满地纸符四散飞开,屋子中间就露出了一小块空地,空地中间凭空现出三只蒲团。他随意在一只蒲团上盘膝坐了,申屠彦亦就近选了一只蒲团坐下,韩素便坐到了剩下的那只蒲团上。 满室静寂,半晌之后,殷灵山才叹了一叹,道:“非是为师有意苛责,只是你小师妹乃是以武入道出身,与我们剑修走的其实并不能算是一条路子。我怕耽误了她,不敢轻易传法。”这话是与申屠彦说的,说罢,他又看向韩素,“素娘你如今已是炼气圆满,应当也感觉到了自身的不同了罢?” 韩素微微颔首,申屠彦却正色道:“虽是如此说,然而只将师妹收做记名弟子收录门墙,难道就不是耽误?” 殷灵山皱眉道:“不然应当如何?” 申屠彦道:“我乌剑山创始以来便从未有过记名弟子,师父想必也知晓记名弟子在门派的意义,对真传弟子而言,记名弟子与杂役仆从无异,而乌剑山之所以不收记名弟子,便是因为剑道修持,万不可贪图安逸享受,当事事亲力而为,扫除繁华,磨砺自身方才有可能成就大道。多少年来惯例如此,师父而今却收入一个记名弟子,岂不是欲盖弥彰,明摆着告诉旁人小师妹有不同寻常之处?” 殷灵山就又皱了皱眉。 申屠彦视而不见,仍旧坚持道:“更何况当初入门之时,凡我乌剑山一脉,人人都对本心起过誓言,同门之间无高下无贵贱,当亲如一家,互帮互助,互重互爱。如今师父不收小师妹便罢,既是要收,自当一视同仁。师父不能单只因为以武入道便将小师妹视作异类,前人的故事只是警示,不能成为我等退缩的理由。师父,你身为三绝剑仙,难道还有所惧怕不成?” 他话说得十分孤直,然而殷灵山除了微微皱眉外竟并没有半点要因此而生气的意思。半晌,殷灵山忽而一笑:“你说的有理,我座下原有七大弟子,每个弟子我都通知了此事,然而到最后直接到我面前来说乌剑山不收记名弟子的还是只有你一个。” “什么?”申屠彦大惊,“师父你竟将小师妹以武入道之事宣扬得人尽皆知!” 殷灵山斥道:“什么人尽皆知,我只说给了我的真传弟子知道!” 申屠彦无奈,摊上这样的师父与师妹,一个个没有半点保密意识,这是自信过头,还是真的不怕冒天下之大不韪? 殷灵山笑道:“你可别摆出这幅苦瓜样儿,你们几个当中,明明你不是最大的,偏偏就你操心最多。” 事已至此,多说无益。申屠彦只道:“罢了,师父准备什么时候给小师妹举办拜师大典,徒儿发请帖去。” “看来你是吃了秤砣铁了心了!罢罢罢!”殷灵山一叹,微微闭目,掐指算了算,“便定在六月十五号,该准备哪些东西该请哪些人你都清楚,此事便交由你负责了。” 申屠彦肃然道:“这些事情原本便都是由我负责的,师父只管放心,徒儿定当将小师妹的拜师大典安排得妥妥当当,不出半点差错。如今离六月十五已只有三月时间,我乌剑山已有近三十年不曾举办过拜师大典,师父也请仔细挑选拜师大典上要给师妹的礼物,莫要让大典出现瑕疵。徒儿亦当尽快带师妹下山,指引师妹好生准备一份拜师礼,请师父发放令牌。” 殷灵山抬手就扔出两块玄黑的令牌,申屠彦接到手中方才记起问一声韩素:“小师妹,你意下如何?” 韩素实在料不到事情竟还能有这样的转折,她唇边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缓声道:“他日我若走火入魔,不能控制自身,不必请师父师兄出手斩杀,我自绝真灵。” 她说得平淡和缓,然而修仙之人的誓言岂可轻许?只是这简单一句话,九天之上的大道印记就开始隐隐震动,冥冥中天道誓言的约束凭空降临,最后落在她身上,一闪而没。 从当初决定要到天外天来拜师求道开始,韩素就没有想过要再走回头路。哪怕今日殷灵山不同意收她为真传弟子,她留在乌剑山也一样会为了成为真传弟子而努力。而今目的既然达到,韩素自然不必矫情推拒。 申屠彦十分畅快,大笑一声便拂袖起身。 他翻掌便取出一道道传讯符,又运起法力将这些传讯符全都设置成请帖样式,最后取出一柄飞剑,将那飞剑当空一抛。这飞剑顿时分化成数十柄,每一柄都载上一张请帖,灵光一闪便齐齐消失在空中,飞遁向了各自的目的地。 “这是飞剑传书之术。”申屠彦目光炯炯,意气风发,“寻常的飞剑传书多半一次只能发出一道传讯,我这法门却能同时兼顾无数,是我三十年前练剑到瓶颈处琢磨出来的,回头可以教给师妹。” 韩素道:“多谢师兄。”心中只觉十分玄奇,亦有几分感动。 申屠彦摆了摆手,向殷灵山拜别,转而大步离去。 乌剑山上不便飞行,出了乌剑山的范围,在三清宫中飞行却是允许的。 三清宫之大纵横足有百万里,若不飞行,许多弟子终其一生都别想走出三清宫的范围。不过申屠彦并不打算直飞目的地,他带着韩素出了乌剑山之后就往当初位于玉清宫中的传送阵飞去,他问韩素:“小师妹想去何处?” 韩素顿了一顿,终于轻轻吐出三个字:“回风原。” 回风原! 据薛瑞卓所说,当初直接动手导致祖父死亡的仇人姚丹便在回风原! 韩素原本是想拜师之后再去报仇,如今既然能够直接离开三清宫,那便先手刃一个仇敌罢! 第166章 绝壁饮风雪(一) 回风原,位居天外天腹地。 世有传说,天外天之广绵延千万里地,神仙居住其间,采风餐霞,吞吐仙灵,长生久视,凡人莫可见。 直到真正来了天外天,韩素才知道,凡间的传说其实不尽不实,道不出天外天玄奇之万一。 虽然天外天中并没有天仙,可人仙和地仙却是有不少的,说是神仙并不为过。而天外天之广博却远不止千万里,或许在凡人眼中,万里之外都长远得像是在另一个世界,可不说旁的,只说如今的韩素,她剑光一遁,飞纵万里也不过是一时三刻的事情。当然,她如今剑意三转,更紫府生烟,照见神魂,即便并未修成元神,可真论实力其实已经完全不下于化神期的人仙,论速度更是远超一般的元神高手,因此并不能以她作比来衡量修士们的平均速度。 然而窥一斑可见全豹,韩素的实力纵然已经在天外天的平均水准线之上,可天下间实力比她强的高手同样多不知数,山川雄奇,这一界的玄妙当然也远不是韩素如今一时三刻飞纵万里的速度所能探索尽的。 天外天究竟有多大,其实就连生存在其间的一些地仙高手都未能尽知。 就目前已知的,除去十三仙门所踞之地,天外天中更有许许多多的险地是以十三仙门的力量也无法完全掌控的。这其中,又以七大险地最为著名。 回风原便是其中之一,回风原又称八百万回风原,顾名思义,回风原纵横八百万里,其中遍布了妖兽、沼泽,以及各种数不清的古仙禁地。 申屠彦与韩素述说历史,指点古今:“相传十万年前,天外天尚且是三千大世界中的一枚混沌碎片,并不曾演变成真正的世界,有大能修士欲入天外天在这片混沌中采摘世界之花,却引来域外天魔跟随,一番拼斗,后又各自呼朋唤友,最后引发出一场惨烈异常的仙魔大战。大战中,世界之花成熟脱落,混沌灵气剧烈震荡,最终分割阴阳,划分清浊,形成了如今的天外天与凡间。天外天与凡间一正一反,一上一下,原本便是一界两面。” 韩素奇道:“天外天与凡间一界两面,本属同一世界?” “想不到吧?”申屠彦笑道,“所以对凡人而言,天外天的确是在天上,凡间传说天上有仙人有天宫,倒也不算错。” 韩素方知为何一入三清宫,便恍见此地尽在云上。初时以为是三清宫先辈为了体现天庭威严而有意用大法力将门派道庭开辟成如此模样,此时才知原来是天外天本来就才天上,倒是不愧“天外天”之名。 她疑惑道:“既然是一界两面,为何天外天广博不知数,凡间地域与之相比实在太过渺小。” 申屠彦道:“这便是洞里乾坤,须弥芥子的妙处了,为三千大道之乾坤大道。不到那个境界,是领会不了其中奥妙的。我倒是听慧宜师叔说过,她说天外天其实并不是没有尽头,只是我等境界不到,因此无法飞出这乾坤的桎梏,见不到界河,去不了真正广博的三千大世界。” 韩素也听方寻说过,他说仙界以下都称下界,下界是有三千大世界,亿万小世界的。而天外天不过是三千大世界外的一个小世界罢了,小世界中的修士困在这一方天地里不得出去,就连界河都见不到,更遑论飞升。 要成天仙,就必须去到大世界,这才是天外天中多少年来无人能够飞升的真相! 韩素道:“我亦曾听闻,要渡界河至少须得元神修为,如此说来,化神期修士虽然未必能够成功渡过界河,可多少还是有一丝可能的。既然连化神修士都有可能,天外天中地仙高手亦有不少,难道有史以来便当真无人成功穿越界河,去到三千大世界?” 这个“要渡界河至少须得元神修为”之说倒不是方寻告诉她的,方寻虽然生在上界,见多识广,但下界的许多事情他也不过是耳闻罢了,一些大的传闻他知道,可真要论到对下界的细致了解,他甚至还不及韩素。 韩素那一日自东海而归,曾遇到过一次劫杀。那一次劫杀中,韩素虽然轻松击退了敌人,来袭四人中的其中一人却带给了韩素一个不大不小的“意外”。 那人不动声色,悄无声息地传给韩素一枚玉简,玉简中除了记载着一门用于防护法名气机的小名轮术,还仔细讲述了渡界河之事。韩素虽然不能知晓那人具体用意,但想来这一恩惠日后总归是要还的,她并不惧怕这场因果,当时便学了小名轮术,并且对渡界河之事心生想望。 既然知道三千大世界的存在,如若不能去那无穷世界中走一遭,岂不枉费了修行一场? 也并不独独韩素才有这样的想法,凡是踏上了修行之路,有志攀登高峰的修行之人,摸约便没有哪一个不对三千大世界抱有想望的。 甚至有许多修士苦修一生,为的也就是飞出天外天! 申屠彦道:“我修行一百三十年,从未听闻有谁成功渡过界河,离开天外天的。当然,相较于三千大世界中的修士而言,我等不过是井底之蛙,想来即便是有人成功渡过界河,也未必为我所知。”他说是这样说,但他身为天外天第一大派三清宫的真传弟子,其见识在整个天外天也应当是不凡的,他都说无人成功渡过界河,可想渡界河之艰难。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申屠彦又道:“那所谓渡界河至少须得元神修为不过是一句推测罢了,真正渡过界河的人都是一去不返,谁又能知晓他是真的渡过了,还是灰灰在了途中?” 这话一出,韩素顿觉哑然。 半晌,她方道:“倘若渡过界河之人从不再返天外天,那你我又如何能知晓这世上还有三千大世界,界河之说又是从何而来?” 这下就轮到申屠彦哑然了,他摇头失笑:“小师妹说得有理,我竟没想到此处。” 一时沉吟,又道:“一百年前,慧宜师叔出山游历,历时五十年。五十年后她归来,同我们说,界河难渡,第一便难在天之尽头难寻。去不到天之尽头,见不到界河,又如何渡河而过?” 原来乌剑山三大地仙之一的慧宜剑仙已经去寻过界河,最终却失败而返! 韩素再想到自己手中那一枚来历颇为奇特的玉简,以及玉简上记载的诸多关于界河之事,顿觉眼前迷雾重重,一时倒是生出几分明悟:自己此前怕是将事情想得太过简单了! 却不知那人是独独传过这样一枚玉简给她,还是传给过许多人? 如果是独独传给她韩素一人,那人又为何偏偏选中她?此事是否与她本是以武入道有关?倘若那人的玉简遍传过许多人,他又是以什么为标准来挑选的这些人? 还有玉简中提到的绝影楼,这绝影楼又到底是个什么来历? 是门派?是组织?还是别的什么? 显然,十三仙门中并不存在绝影楼,再回想起当初得到玉简时的所经所历,韩素心下顿时微微一沉。她隐隐感觉到,仿佛有一张遮天的巨网正在自己头上悄然张开,而这张巨网所要波及到的,显然不独独是某一个或者某几个修士,而是涉及到界河,涉及到整个天外天! 心中转念,韩素正思量是不是要将玉简之事说出来,又听申屠彦道:“界河之事终归还是太过遥远了些,不是此刻你我能想的。说什么元神渡界河,地仙都未必能成,何况人仙。师妹此番既然要去回风原,回风原中遍布古仙禁地,其间遗宝不少,要寻到一两件合适的拜师礼倒也不难。不过回风原中机遇与危险是并存的,既然要去回风原,不妨便先去溯风城罢。” 两人一边说着一边飞向传送阵,眼前渐渐出现了无限巨大的白玉广场和绵延无尽的华美宫殿群,缭绕的烟云飘荡在琼楼玉宇之间,天宫气势恢宏,宛如鬼神造就。 韩素到底还是没有贸然将此事提出,一来她初入天外天,正是需要少说多看多思的时候,二来她尚未正式拜入乌剑山,此刻交浅言深实在不便。她便按捺住心绪,暗暗思忖:“也不急在这一时半刻。” 而回风原中的古仙禁地韩素倒是在《仙灵纪事》中看到过记载,当年仙魔大战,有无数仙魔陨落,也在天外天造成了无数的仙魔遗地,这其中又以回风原中仙魔遗地最多。又因仙魔之体不同寻常,即便是已经陨落也各有奥妙存在,无数年来,回风原便在这些仙魔遗体的影响下渐渐滋生出各种奇地险地,内中仙宝无数,有后来滋生的,也有一些是原本的仙魔遗留。 因为回风原的特殊性,没有哪一个门派能将其全然占据,索性十三仙门就联合在回风原的东南门户处建造了一座巨大的仙城,这便是溯风城。 回风原也就渐渐成了天外天最受欢迎的修士历练地,不论是初入化气期的低阶小修士,还是渐渐入门的炼气修士,又或者是登堂入室的化神期人仙,更甚至是炼神返虚的地仙,在回风原中都能得到收获。 八百万回风原,由外而内,危险等级一层层升高,多少年来,形成无尽神秘。 第167章 绝壁饮风雪(二) 就在韩素与申屠彦踏上了前往回风原溯风城之路时,乌剑山主峰之上,落在他们身后一程的苏舜也终于迈着慢慢悠悠的步子重新回到了峰顶。 他推开了殷灵山的茅屋门,室内,正背对着大门站在一张桌案前疾书符咒的殷灵山忽地将手边沾满了鲜艳朱砂的符笔一扔,转过头来似笑非笑:“如何?被你三师兄把人抢走了罢!” “那是我故意让着他!”苏舜无所谓地撇嘴道,“你还不是一样,肯定也被三师兄磨得改主意了。” 殷灵山无奈一笑:“他如今正拉着你小师妹兴冲冲地下山,说是要陪她一同去寻一件合适的拜师礼回来。还有,你小师妹的拜师大典便在六月十五。到时候你也好生备一份礼罢,可别让你三师兄逮着了又是好一通念叨。” 苏舜拧了眉:“怎么这样急?还有,小师妹毕竟是以武入道,大张旗鼓地举办拜师大典难道不危险么?” “我原本只将她收做记名弟子也是想先将她放在门派内琢磨一番,待她修为长进了再做其他打算。”殷灵山沉声道,“然而你三师兄既然起心要为她做主,我便顺势而为也未尝不可。毕竟你也知道,最近形势越发危急了。乱世之中,必要有一批绝世天才应运崛起,我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一切到底还是要看你们自己。能经得住风浪自然有搏击长空那一天,若是不成,即便提早陨落也只能怪自身实力不济!” 他少有如此严肃的神情,苏舜顿时心头一凛。当下也收了平常嬉皮笑脸的神情,正色道:“师父,徒儿不会让你失望的。” 殷灵山不置可否,只道:“你去罢。” 苏舜行了个礼告退而出,小茅屋的门被山风一吹,顿又阖上。 屋内的殷灵山又执起符笔,一张一张地将符纸绘过,凌乱的线条在他笔下泛出幽幽的朱红色光芒,映得他眉眼间一片忧色。 冥冥中却有气机牵引,正一张一张不停绘符的殷灵山忽然间笔下一滞。 “啪”地一声符笔折断,殷灵山脸色霎时大变。 手下符纸无风自燃,不过片刻就化为了灰烬。 数百万里之外,刚从传送阵中出来的申屠彦忽地皱了皱眉。韩素微微侧目,申屠彦只是片刻便舒展了神色,摇头道:“无妨。”虽然是这样说,他眼底的沉重与疑惑之色却并未褪去分毫。 韩素并不多问,移目看向四周,入眼的是一座高大得超乎她平生所见的巨大城池。 同样是锁云含烟,溯风城却并不像是玉清宫天庭一样白玉为基,琼楼华殿,极近华美之能事。 溯风城耸立在回风原东南门户之处,光只是这一座城就纵横以十万里计,当韩素与申屠彦从东城门外的传送阵出来时,入眼便是那一眼望不到边际的高大城墙,城墙之高足有百丈,城墙之长几无边际。青灰色的巨大石砖砌成墙面,数不清的玄奥符文深刻在墙上,闪烁着暗青色的微光,连绵成片,一股说不出何等雄浑壮烈的气息便从这城墙上扑面而来,韩素多看得几眼,竟觉心惊。 申屠彦道:“这还只是东面城墙,若是到了西面城墙,莫说是你,便是我也不敢多看的。溯风城建造的时间并不比三清宫短太多,从建成那一日起,溯风城便遭受过无数次妖兽侵袭、鬼魔作乱,一场场战争累积起来的英魂与冤孽都沾染在这面城墙上,凝练至今,谁也不知道这城墙的威能究竟有多大了。” 韩素微微颔首,只见得四周修士们从传送阵出来后大多便直往城门口排队去了,还驻足原地赏看城墙的确实是极少。 申屠彦道:“只要不去凝神细赏,随意观看这城墙倒是无碍的。”说着,他抬手虚引,“师妹,这边走罢。” 东城门处共有五道巨大门洞,正中间的正门是未开的,两侧四门亦只开了右侧两门,申屠彦却指引韩素向左边侧门走去。他器宇轩昂,大袖飘飘,行走时随意一跨步便是数十丈,传送阵与城墙间虽然有千丈距离之远,申屠彦要走过去却也不过是十来步的事情。他神色坦然,风姿隽爽,与另一边排着两条长队等待进城的修士形成鲜明对比。 韩素落后他半个身位,神色平静地跟在他身后。行走之间,韩素步履从容,更如流水微微,不过片刻,两人便双双到了左侧靠内的一个城门洞边。 申屠彦抖手从袖中取出一枚令牌,令牌呈深紫色,一端尖尖宛如剑形,两侧深刻着犹似闪电一般的花纹,花纹缠绕在令牌两侧,每一根线条都透着一股说不出的玄奥。申屠彦反手将令牌托在掌中,掌心剑气微微一吐,一道紫黑色的光芒顿时从令牌上腾空而起,化作一座摸约尺许高的微型小山,正是乌剑山主峰的形状! 城门边上原本正一脸肃然站在两侧的两队修士霎时齐齐移目过来,领头一个金甲修士更是脸色一变,忙迎上前来,拱手就行礼道:“原来是乌剑山的师兄到了,师兄快快请进。”一边说着,一边挥手向身后的银甲修士们示意。城门很快就被银甲修士打开了,眼看着申屠彦与韩素就要被人恭恭敬敬地迎进去,另一侧排着两条长队的修士队伍末端顿时就起了一阵骚乱。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一个灰袍修士不忿道:“凭什么他们就不用排队!” 他身旁几人忙将他拉住,劝道:“那是三清宫的人,能跟咱们比么?你少犯糊涂!” 那人还要再说,就被几个同伴拖手的拖手,捂嘴的捂嘴,封堵真元的封堵真元,硬是强行制住了。 闹剧不曾影响到申屠彦分毫,他面色不变地向里走去,守门的金甲修士一边陪同一边笑问:“还不曾请教师兄,这位是?”他指的是韩素。 申屠彦道:“这是我小师妹。” 韩素目光淡淡移来,金甲修士眼前一亮,忙又躬身行了个礼,笑道:“原来是师姐,在下玉清宫周天殿执事许真,见过师姐。”他身上气息浩大,神魂稳固,分明已是元神修为。然而他对申屠彦如此恭敬倒还罢了,对尚在炼气期的韩素竟也这般的谦恭有礼,甚至还口称师姐,实在是令人惊奇。 当然,惊奇的只是韩素,申屠彦倒是一副习以为常的样子。 韩素心中默默估量,对三清宫在天外天的地位、以及乌剑山在三清宫的地位又有了新的认识。当日,天庭金甲修士的威风韩素在玉清宫传送阵处是见识过的,那金甲修士手持镇仙令,对三清宫内的诸多内门弟子那可是想呵斥就呵斥,想镇压就镇压,与今日恭敬相比,实在是天差地别。 怪道此前诸梦妍说要举荐她入乌剑山,同诸梦妍不对付的那几人会有那样的反应。心里想着诸梦妍,等出了城门洞,那金甲修士许真告辞离去,韩素便问申屠彦:“三师兄,我若是要请朋友来参加我的拜师大典,可需另发请帖?” 申屠彦一怔:“倒是我疏忽了,师妹要请谁?我这便替你发请帖罢。” “玄龟山诸梦妍,蒋沅。”想到诸梦妍,韩素眼中不由笑意微露。那时候申屠彦与殷灵山两个一问一答,不过片刻就决定了她拜师大典的事情,申屠彦更是当场就发出数十份请帖,韩素反应都反应不过来,也是她自己在此前忘了提到要另发请帖给诸梦妍之事,又哪里是申屠彦的疏忽? 申屠彦当即写好请帖,放出两柄传书飞剑。这些于他而言不过是抬手间的事情,片刻就做好了。 他抬手一指,飞剑转瞬消逝在冥冥虚空中。申屠彦道:“我并不识得诸梦妍、蒋沅二人,这请帖也不能直接送到他们手上,不过我已将请帖发给了玄龟山如今的代理首座毓华真人,他必会将请帖转交给你那两位友人的。” 韩素一拱手:“如此便多谢师兄了。” 申屠彦笑起来:“今日得师妹一谢,往后师兄若是有事求师妹相助,师妹难道还会不助么?说到底还是我赚了!” 韩素亦是笑起来,两人目光相对,一时颇觉默契,无形间就亲近了几分。 溯风城从外面看来就已经是巨大无比,进得城来更显巍峨壮阔。城内千丈一楼,万丈一塔,塔楼之高往往亦是成百上千丈,风一吹来,塔楼檐角悬挂的风铃往往叮叮作响,连成一片,宛似乐曲,风情十分独特。 城内街道宽阔,主干道是可以并行三十六辆八乘马车的三十六车道,足有百丈之宽,以人类的身形行走其间,当真显得渺小无比。宽阔的车道上,各种灵兽拉的仙车仙辇比比皆是,这些灵兽当中又以马类灵兽居多。有头上生角、身披鳞甲的角龙马,有肋生双翅、雷霆加持的奔雷马,还有通体乌黑、身缠幽冥烈焰的梦魇马,等等等等。 多不尽数,直叫人看得目不暇接,宛似置身在古老的神话国度,不知天上人间。 第168章 绝壁饮风雪(三) 三清宫在溯风城下设了四座周天殿,周天殿得名于“代天巡狩”之意,天庭素以天道意志自居,溯风城说是十三仙门共同建造,实则三清宫一家独大。天庭修士领头巡察全城,镇仙令和行天法印镇压之下,几乎无人敢于违逆天庭意志。 申屠彦乌剑山真传弟子的令牌一出,甚至不需要再领取进出溯风城的身份牌,当然,入城费就更不需要交了,他只管带着韩素大摇大摆进城便是。就连韩素,虽然她尚未正式拜入乌剑山,可申屠彦一说“这是我师妹”,那驻守城门的周天殿执事许真便连她令牌都不看,直接就恭恭敬敬将人迎了进去。 韩素提及许真的谦恭态度,说到他至少也是元神真人,申屠彦就笑道:“虽然同是化神期,但化神当中也分高下,他一个普通的化神期人仙,虽是加入了周天殿,却不过混得一个驻守城门的差事,又岂能与各派真传弟子相比?在三清宫,随便哪一个真传弟子出来,同境界的普通修士一个斩十个都不成问题,更何况,我们可是剑修。小师妹,你炼气后期时便能够一剑斩去雷鸣殿司刑的法躯元神,须知雷鸣殿司刑却是非三清宫内各脉真传弟子不能担任的。如今小师妹你修为又有长进,难道还当不得他一个普通守城执事的一句师姐么?” 修行界的法则就是这样,实力为尊。 其实韩素跟申屠彦从前素不相识,申屠彦能够这样轻易接受她做自己的师妹,还对她释放出如此善意,处处为她着想,也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韩素在雷鸣殿的战绩,以及她以武入道的出身。 虽然许多传统修士都对以武入道讳莫如深,但不可否认以武入道之人的实力的确是远超同阶,再加上韩素又是以攻击力强大为专长的剑修,她以后的前途可想而知。哪怕以武入道越走到后面就越凶险,但谁又能肯定韩素就不是下一个打破桎梏之人呢? 申屠彦道:“师妹要行走在溯风城,没有身份令牌终归是不便。” 宽阔的街道上,各种异兽拉车来往穿梭不绝,申屠彦伸手一招,就有一辆由八匹角龙马拉的仙辇移转车道,在两人身旁停了下来。 车辕上御使灵兽的车夫口中“吁”地一声,一道奇异的音节从他胸肺间吐出,那八匹威风凛凛的角龙马便乖乖地住了脚步,停下身形。 车夫微微探头过来,笑道:“两位前辈要到哪里去?在下玉清宫路邮殿弟子,这是我们路邮殿的三品仙辇,上车五百灵石,过城一千灵石,环城两千灵石。” 这价格实在不是一般的贵,申屠彦翻手取出自己的令牌,车夫一看,顿时一惊,忙下车躬身行礼:“原来是乌剑山的两位师叔,两位师叔快请进。” 车门就被人从里打开,一个看起来恰是双十年华的美貌少女亦蹲身行礼,盈盈笑语:“两位师叔请进。” 马车十分高大,从外面看就已经是宽六尺,高十尺,进得车来,内中更是另有乾坤。 车厢早被人用洞里乾坤的手法炼制过了,里面甚至分隔出了三间各有十尺长方的小室,一间外厅,一间起居室,一间静室,皆是布置得精巧奢华,仙气十足。像那外厅花几上燃着的一炉香叫做洗尘香,功能祛毒解乏、调神静心,乃是黄级三品的宝物,一炉这样的洗尘香如何在外面单买就要三百灵石,却是难怪这马车收价这样贵了。 申屠彦收了令牌与韩素一同上车,那美貌少女殷勤服侍,车夫则细心关好车门,驾车掉头。 申屠彦道:“去东城周天殿。”随意一拂袖,在外厅筵席上跪坐下来,笑对韩素道:“三清宫统治天外天多年,一应事物皆是极尽精巧之能事。天庭司珍殿中颇有一群极是懂得享受之人,而我们乌剑山一脉却讲究苦修,所以一旦入门,倘若不能经过重重考验,师父是轻易不会准许下山的。即便是下了山,也不会准许用乌剑山真传弟子的名义在各大城池中行走。” 他说是这样说,自己却借用身份在溯风城中毫无顾忌地享受各种方便,可见他应当早就通过了考验的。 韩素道:“但有本心不动,则不论是华服美食,还是布衣粗茶,不论是出仙辇入广厦,还是步行当车茅屋做庐,皆是一般,与人无碍,与心无碍。不必在意,顺其自然便好。” 申屠彦抚掌道:“正是如此,师妹境界已到,此后修行必当一日千里。” 韩素微微一笑,两人相视,顿时皆不再言语,谁都知道这个此后的“一日千里”究竟是怎么来的。 因两人都不再说话,车上伺候的少女便也不好多言,她只是殷勤地给两人上了灵茶,一时间整个车厢内都陷入一片沉寂。 韩素掀了车帘子靠窗观看外头景物,但见两侧景物如飞而逝,这角龙马拉的车,一个呼吸就可以行走两百丈之远,速度既快且又平稳,不愧仙辇之称。若非韩素目力了得,在这样的行车速度下,根本不可能看得清两侧景象。 一路上但见车水马龙,广厦高楼,溯风城中处处繁华气象。却是甚少有修士在路上飞行,大多修士都是或乘车,或骑灵兽,或坐傀儡,步行之人也不少,那能在天上飞的却无一不是气息浩大,深不可测之辈。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半刻钟后,仙辇在东城周天殿门口停了下来。 东城周天殿距离东城门只有五百多里的距离,相较于纵横都有十万里长度的溯风城而言,东城周天殿距离溯风城实在是近得不能再近了。 然而只是这一座周天殿就已经占了足足有五千里方圆的地,如此巨大,几乎就相当于二十分之一个溯风城。周天殿前面的街道甚至是直接被称为天街,天街对面那一排则全是繁华商铺。这些商铺或者直接被三清宫控制,分属于三清宫内各方势力,或者由其它亲近三清宫的仙门控制,总之或多或少都是脱离不了三清宫的控制。 也是见到了这样的气象,韩素才深刻体会到,为何海外修士皆被称为散修。 她从前参加三山仙会,又见到蓬莱三山连成一气,还觉得那已经算得上是一个不小的宗门,海外修士也并不像是散修模样。然而与天外天的格局一比,尤其是在三清宫这里,守传送阵有元神修士,守城门有元神修士,守这周天殿大门的同样不乏元神修士,这元神修士竟像是大白萝卜似的,遍地都是,顿时就显得海外修仙界无比的寒酸了。 其实这却是韩素想岔了,她到处见到元神修士,就以为元神修士在三清宫不算什么,实际上得元神乃是成就人仙位的标志,又哪能当真遍地都是? 只是像守城门、守传送阵之类的差事看似清苦,实则却无比重要,容不得半点马虎,在这些重要的位置上,三清宫当然是要派出具有一定分量的战力的。否则天庭又如何震慑天下?三清宫又如何能被称为天下第一大教派? 周天殿前的巨大广场上,韩素与申屠彦先后下车。 申屠彦带着韩素在周天殿内领取到了一枚能够暂时在溯风城行走的玄玉牌,这玄玉牌就相当于韩素的临时身份牌,足有玄级三品,以申屠彦的身份,十年之内也只能在溯风城周天殿领到一块这样的玉牌。有了这块玉牌,这一年之内,韩素在溯风城内就能够享受到与申屠彦同等的各种特权待遇,而一年之后玉牌上的禁制会自行发动,这玉牌就会自动销毁掉。 玄奇的禁法不仅有助于战斗,更能在生活中给人带来种种便利,这种种便利说是神仙所有也并不为过。 领到玉牌,出了周天殿,申屠彦便问及韩素下一步计划。 韩素道:“不瞒师兄,我来回风原,第一要务是寻仇。” “寻仇?”申屠彦一惊,“师妹要寻的仇家是何人?”他高看韩素一眼,自然便将韩素的仇人看得无比厉害,这一问中便难免带了心惊。 韩素道:“太岳宗,姚丹。” “太岳宗,姚丹?”申屠彦皱眉道,“我竟未听过此人姓名,莫非是哪位不世出的高人?他在回风原?师妹如何得知?” 韩素这才知道申屠彦想岔了,她哑然片刻,才笑道:“不是什么高人,当年也不过是炼气期,如今最多也就是元神期。”她说到姚丹有可能是元神期,这还是特意做了万一的打算,实际上从炼气到元神又岂是那般好突破的?那姚丹不过是薛瑞卓师父座下一个跑腿的小小记名弟子,薛瑞卓要突破都不容易,更遑论是他。 申屠彦看韩素说得轻描淡写,顿时亦是失笑:“既是如此,反倒有些麻烦。师妹你是剑修,倘若要通过那生死擂挑战姚丹,那姚丹却未必会答应。而若是要悄悄寻他报仇,这茫茫人海,无尽地域,万千修士,要寻一个姚丹又何啻于大海捞针?或许大海捞针反倒更容易些呢!” 对韩素而言,的确是大海捞针更容易些。她精通水法,一旦身与水合,要海中寻针也不过是动念间的事情。 “要想寻到此人,说不得师妹便要破费些了。”申屠彦微微沉吟,终是道,“周天殿中有一面天涯无踪镜,师妹若是记得此人形貌、姓名、宗派,便能通过天涯无踪镜寻到他。” 韩素缓缓压下心中激荡的杀意,微微颔首。 第169章 绝壁饮风雪(四) 溯风城中一片熙攘,天街处更是人流如潮,韩素与申屠彦的气息俱都收敛得很好,两人转身又回周天殿,不曾引起旁人半点注意。 然而当申屠彦提起要用天涯无踪镜,主持东城周天殿外事的那个紫袍执事立时就变了脸色。 “申屠师兄的要求,论理我是不该拒绝的。”紫袍执事面色为难,“但申屠师兄也知道,这天涯无踪镜原是我周天殿巡察天下、缉拿要犯的仙宝,若是随意开启,又将天庭法令置于何地?非是我不肯通融,实在是此事太过重大,并非我能做主啊!” 申屠彦淡淡一笑:“张师弟若是不能做主,便请能做主的出来如何?” 这话实在不客气,那紫袍执事顿时敛了神情,面色就沉了下来:“申屠师兄,我敬你是乌剑山真传弟子,你若是不肯自重,非要胡搅蛮缠,在这周天殿中我便是请动司刑将你缉拿也不是不成!” 申屠彦大笑一声:“缉拿我?” 他身上衣袍无风自动,随着这一声大笑,一股浩荡剑意宛如长虹经天,倏然从他身上激射而出。 磅礴的剑意环绕在他周身,恰似日月之光辉,堂皇明亮,炽热纯正。殿内诸人被这剑意一触,一个个都不由自主地退步让开,即便是几个元神期高手也不敢直捋其锋。 “日月明尊剑!”紫袍执事大骇。 忽然想起一则旧事,三十年前,有一出身冲天峰的含章殿执事触怒了乌剑山某剑修,当时那执事也是化神后期,且同是剑修,已修至剑意二转,便毫不犹豫接受了那乌剑山剑修的生死擂邀请。岂不料生死擂上,出身乌剑山的那位剑修只是一剑,就将同为化神后期的冲天峰剑修斩杀当场! 事后,那死去剑修的同门师兄再度邀战,与乌剑山剑修又上生死擂。 那位师兄已是化神期大圆满的修为,修习庚金剑意,同样是剑意二转。不仅如此,此人血脉特殊,天生神通,有破妄之眼,有如意金身,其法躯能大能小,金刚不坏。大能至三丈高,化身巨人,小能至一尺长,敏捷如意。与古之神通法天象地有异曲同工之妙,虽然并没有法天象地的强大,却也十分了得。在整个天外天,能同时拥有这两样神通的,不会超过十人。 在这样的情况下,那位师兄是自信满满。 谁料再上生死擂,对手却不过三剑,就将他金身破掉,又三剑,斩他法躯,灭他神魂! 此战毕,乌剑山申屠彦日月明尊剑之名终于传遍三清宫,再无人敢轻易对其挑衅。 须知,被申屠彦灭杀的那位师兄神通之强、剑法之高,甚至是曾经在化神后期时就越级斩杀过炼神后期高手的! 虽说剑修往往能够越级挑战,可这个越级不论怎样也是有限度的。化神后期与炼神后期之间的差距可不同于化神后期与炼神前期,这其中差别无异于天差地别。 申屠彦却能够只出六剑就斩杀这样一个高手,他的强大简直令人无法想象。甚至有人猜测,即便是与一般的返虚地仙相比,他也不会轻易落在下风!这已经是极高的评价了,毕竟从人仙到地仙是质的蜕变,到了地仙那一境界,是真正的陆地神仙。地仙人物哪怕是被斩去头颅也不会死亡,断其肢体也能断肢重生,其元神已与天地虚无相合,若不能锁定其真灵,地仙人物根本就是杀不死的。 申屠彦还在化神后期就被人拿来与地仙人物相比,他也足以自傲了。 这紫袍执事活的年岁也不比申屠彦短,甚至是更长,三十年前那两场轰动整个三清宫的擂台战他也是听过的。只不过此事毕竟已经过去三十年,他从前又没有亲眼见过申屠彦,因此一时间也没将这个申屠彦与那个日月明尊剑的申屠彦联想起来。直到此刻申屠彦剑意勃发,这紫袍执事才反应过来,乌剑山可只有一个申屠彦,这个申屠彦不是当年那煞星又是谁人? 众人悚然而惊,申屠彦声如朗月清辉,骤然一喝:“钟长空,如今若是你坐镇这东城周天殿,便出来一见罢!” 纵横足有五千里的周天殿殿群深处猛然响起了滚滚雷霆一般的大笑声:“原来是日月明尊剑来访,钟某岂能不见?” 申屠彦大步而出,一步跨出外殿,一步踏上虚空。昭如日月的明亮剑意在他脚下升起,他仿佛脚踏日月双轮,烈阳如火,月华如水,经天一划,便是千丈之远。 韩素身上剑光一裹,亦是接连几步,紧紧跟随在申屠彦身后。 她蓝衫白裙,身似流水,清风吹过,便仿佛是那遗落在天之尽头的一池静水,微微吹皱了涟漪,莫名便叫人心头一颤。 申屠彦剑光耀眼,数十呼吸便跨越数百里,他一伸手,牵住紧随在一侧的韩素的手,一步一虚空,踏着剑意落在了一座恢弘堂皇的殿宇之前。 殿前高挂一牌匾,上书“二十八宿”四字。 这便是周天殿中的二十八宿殿,周天殿以周天星辰命名,又以二十八宿为尊。每一座周天殿都是以二十八宿殿为核心,这是周天殿的惯例,三清宫中的建筑也历来如此,不论分殿还是总殿,向来遵循同一规制,古老严谨得就像天庭法规,多少年来,从不变更。 此刻二十八宿殿的殿门大开,一紫袍修士负手立于殿门之前,他长发高束脑后,目中似含雷霆,一眼望过来时,他面容尚且隐没在殿门阴影中,那双似被雷霆洗练过的眼睛便已经摄人心魄。 申屠彦右掌上托,牵住韩素的手,一步一步走到紫袍修士面前。 终于近了,双方眉目尽皆清晰可见。 钟长空扬眉一笑:“多年不见,日月剑风采依旧。” 申屠彦道:“特来借天涯无踪镜一观,钟师兄有条件尽管提。” “果真尽管提?”钟长空视线一转,落到韩素身上,目光微不可查地闪了一闪。 申屠彦道:“不可过分。” 钟长空哈哈一笑:“果然是日月剑,半点亏都不肯吃。却不知此番乃是你有求于我,只要是你有求于我,这条件究竟是过分还是不过分,却是不好评断罢。”他笑时长眉微轩,一双雷霆般的眸子里精光闪烁,却全然没有半点笑意,显然是不肯让步的。 他身材高大,身着圆领紫袍,腰缠织锦玉带,那宽大的袍袖间隐隐约约似有山川雷霆出没。 雷霆一起,万物寂灭。 殿外有风吹过,掀起他宽大的袍袖,恍惚似闻雷声轰鸣,袖口内却是漆黑一片,令人无端心惊。 韩素收回被申屠彦牵着的手,翻掌间掌心现出一物,道:“以此物做交换,师兄难道不动心?”那是一片细小石块,石块洁白如玉,细腻的断面上有隐约金丝闪动,那金丝极细,肉眼几乎难查,闪烁在石块断面之上,说不出何等神秘。 钟长空目光微微一凝,沉声道:“天罡玄金石?” 韩素反手又将石块收回储物袋中,道:“正是天罡玄金石。”她初来三清宫,许多事情都不知道,此前自然也不知晓,原来要借用天涯无踪镜竟是如此之难。申屠彦却舍下面子来为她借用此物,甚至因此而被钟长空言语挤兑。韩素虽然与申屠彦相处不久,可短短时间内也能大致看出他的为人。他是何等骄傲之人,却因她而来求助于旁人,韩素心中感叹之余更是惭愧,当然不能让申屠彦为此而被人挟制。 这天罡玄金石原是从珍娘扇娘姐妹两个的洞府中得来,此物奇重,原是极品的铸剑材料,韩素当日共取此石三尺见方,因自身已修成剑意,且不通铸剑之法,一时间也不急于铸剑,便随身将此物携带至今。 韩素知道天罡玄金石是极为贵重的,属于地级三品的珍材,若不是缺乏一点灵性,单论其坚固,此石一旦提炼出来甚至可以超越一些天品材料,就是一般的地仙高手见到了天罡玄金石只怕也要垂涎。因此虽然身怀此物,韩素却一直只是将其珍藏,并不示于人前。今日若非是在如此情境下,她也不会将天罡玄金石拿出来。 果然,此物一出,钟长空即便是掩饰得当,却依旧是没能瞒过韩素的敏锐触觉,韩素分明能够感觉到,他心动了! 倒是申屠彦不动声色,只是随意看了韩素一眼,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表示。 钟长空亦在仔细观察申屠彦与韩素的神情,奈何他们两个一个镇定如常,一个冷淡如水,一眼看去,俱是深浅不知。 “哈哈!”钟长空笑了起来,“若真是此物,钟某便为此而破例一次倒也无妨,只是不知这位师妹通共能有多少的天罡玄金石?若是数目太少,若是太少,某即便是有心,只怕也会无力了。”说话间,他双目紧紧盯在韩素身上,一眨也不眨。 雷电一般的压迫铺天盖地席卷而来,韩素微微一笑,淡然回视,沉默不语。 第170章 绝壁饮风雪(五) 二十八宿殿前,云雾环绕。天上风起,一吹而过,檐下铜铃顿时叮当作响。 钟长空双目中雷光闪烁,他凝目望过来时,韩素甚至能够感觉到周身肌肤刺痛,就连体内气血都隐隐受到震荡,仿佛不能自持。 韩素依旧淡笑不语,神情不变,仿佛不曾感受到半点来自对方的胁迫之意。 她身量高挑,体态修长,纤腰盈盈一束,身姿丰秾有度,静立在当场,就仿佛是一朵盛开的白描牡丹,素淡中蕴养着极致的清艳,从里到外都透着从盛唐风月中款步而出的雍容高华。 她大袖深衣,腰间丝带顺着裙裾垂落于地,风一吹起便翩然飞舞,如水般的静定中隐隐透出剑客的锋芒。 如此从容而又骄傲,钟长空骤然失去信心,忽然觉得不论如何胁迫,也必不能使眼前女子主动露出底牌。 他脱口便道:“若是能有一尺见方的天罡玄金石,某便可允诺将天涯无踪镜借两位一观。” 这话一出口,申屠彦就是嗤地一笑:“钟师兄这是在说笑话么?一尺见方的天罡玄金石,借看一次天涯无踪镜?我若是掌着天涯无踪镜,钟师兄要来借看的话,只需半尺见方天罡玄金石,师兄便是要看十次百次都不成问题!” 钟长空怫然不悦,冷声道:“可惜此刻掌着天涯无踪镜的是我钟某人,而要借看的却是你申屠彦!两位,究竟要借还是不借就此定论罢,天涯无踪镜每月只可开十次,天下要犯众多,平常查都查不过来,如今正是多事之秋,这话也不必我多说。计划外开一次,我是要担大干系的,两位若是无有诚意,此事不谈也罢。” 韩素道:“最多半尺见方,再多也没有了。”说罢转头看向申屠彦,缓声道,“实在多烦师兄为我奔走,若是实在借不到天涯无踪镜却也别无他法,最多我自己再多费点力气去寻人,也不是找不到。” 这话却是极有意味的。她说最多半尺见方的天罡玄金石,虽然本意是说自己只出半尺,可听起来却又像是在说“她只有半尺”。韩素这样说其实倒不是她真的舍不得出价,而是她深知此物珍贵,倘若她毫不在意地就将自己的底子全部漏出来,只怕反倒引人起疑,那时麻烦只会更大。她虽然性情骄傲,不屑说谎,却不等于她毫无头脑,须知世上人心难测,言语亦是一门艺术,不直接开口诓人却不等于她不能选择性地说话。 而后半段话虽然看似韩素是在为讨价还价而故意如此说,实则她本意也同样是如此。她确实觉得借看天涯无踪镜付出这样的代价是足够了,倘若对方还要更多,那这镜子不借也罢。万事都应有度,她不能为了报仇就毫无原则地带累他人。更何况对韩素而言,申屠彦的好已经超越极限。两人虽是师兄妹,却也不过是初识,对韩素而言,她承申屠彦的情已经够多,多到简直不好意思再承受更多一点。 或许是她的价码已经开到,也或许是她言语间的坚决实在太过真实,钟长空犹豫片刻,忽似从虚空中听到了什么,脸色就是一变。 他豁然转身:“便随我来罢。”丢下一句话,就急匆匆往殿内走去。 韩素与申屠彦相视一眼,虽然猜不透钟长空葫芦里卖的到底是什么药,倒也无惧于他。 两人亦迈步而入。 二十八宿殿的格局与周天殿殿群中其它的殿宇并没有太大差别,独特的是,大殿中耸立着二十八根呈二十八宿方位的梁柱,每一根梁柱上都对应着雕刻了一种星宿神兽的图像。打眼看去,恍惚是有真实的二十八星宿绕立四周,拱卫大殿。 在二十八星柱的正中间却虚虚悬浮着一片如水镜面,镜面光滑洁净,虚虚悬立空中,便仿佛是沉浮在尘世的云烟中,无数的玄奥线条顺着周边云烟在镜面中穿梭流转,最后承载出这一面神奇的天涯无踪镜。 镜面约有一人高,呈椭圆形。钟长空抬手一指点在水镜中央,那镜面上顿时荡开一片涟漪,便仿佛水波漾起,霎时穿梭冥冥,勾起一阵玄奥波动。 钟长空转过头来,微微皱眉看向申屠彦与韩素两人,道:“谁要用天涯无踪镜,这便上来罢。”又注视韩素,“师妹,莫要忘记你许诺的报酬。”倒是对天罡玄金石念念不忘,十分在意。 韩素淡淡一笑,走上前来。宽袖在地上一拂,一小堆天罡玄金石便出现在她身前。不多不少,刚好是半尺见方。 修为到他们这样的程度,东西多少一看便知,是不用详细点数的。钟长空瞳孔微缩,一拂袖将地上的天罡玄金石尽数收起,神色微缓,一边默默退至一旁,将天涯无踪镜面前的位置让给了韩素。 韩素走到天涯无踪镜面前,轻轻抬手将掌心按在如水的镜面上。 片刻之后,镜面忽地晃动起来,如水般的镜面上渐渐显出一副古老苍凉的图画。图画中人影晃动,一副浩大的景象在三人面前徐徐展开。 钟长空的神情不着痕迹地微微一变。 韩素并没有注意到这个,她是视线全被图画正中跪拜在地的其中一人吸引住了,那不是旁人,正是姚丹! 直到一刻钟后,韩素与申屠彦才告辞离开了周天殿。 就在两人离去不久,二十八宿殿内侧的一闪小门忽地微微一动,一个黑袍人推门走出,随口便问钟长空:“在天涯无踪镜上看到什么了?你为何如此惊讶?” 钟长空并不答话,反而阴沉地注视着这个黑袍人,恼怒道:“你又是为何,非要我就此答应他们请求?” “天罡玄金石,你难道不动心么?”黑袍人微微一笑,“你们难道不是各取所需,公平交易?你怪我做什么?” 钟长空的神情又沉又冷,倒是黑袍人始终面带微笑,神态悠然。 他忽而问道:“长空,雷鸣殿谢老三正是死在申屠彦身旁那位小娘子手中,你可知晓?” 钟长空依旧神色不展:“是她又如何?关我何事?” 黑袍人便将手掌摊开,他掌中心一点微光闪烁不定,钟长空仿佛见到了什么珍奇之物,骤然大惊:“你何来此物?” 第171章 绝壁饮风雪(六) 韩素与申屠彦自然不能知道自己二人离开后发生在二十八宿殿的事情,修仙者虽有各种玄奇手段,不过二十八宿殿却也不是什么随便可以窥探的地方。既已借到天涯无踪镜一观,得知了姚丹的下落,韩素当然不会无事找事再想着要去探查旁人,至于申屠彦,他原本就只是一个陪客,就更不会无聊多事了。 两人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只因韩素当初斩杀那雷鸣殿黑袍司刑谢老三之事,在这遥远的溯风城中,却又另起了一番因果。 谢老三其实算不得真正死亡,因为对已经修成元神的化神期修士而言,只要元神不灭,真灵不昧,即便肉躯身死,然而性灵长存,他便仍然算是存活在这个世上。 谢老三有几种方法可以重获生命,一是转世重修,二是夺舍他人,三是转修鬼灵。当然,还有其它一些偏门的法子,比如投身灵器,化身器灵,或者寄生阴魂木一类的宝物,日积月累吸纳灵气,等待有朝一日重塑肉躯,转修散仙等等。 不过后面这两种法子基本上是没人用的,首先灵器不是人人能有,再则修士骄傲,一旦化身器灵便等于是自毁前程,断送修行成仙之路。又有几个修行者会愿意变成器灵,从此被缚于器物之上,一生不得脱离,只能供人驱使?至于转修散仙则不是无人愿意,而是基本上无人能够了。因为阴魂木稀有,只在传说中出现过,天外天有多少年没有再出现过散仙,就有多少年没有再出现过阴魂木之类的养魂圣品。 二十八宿殿中,黑袍修士手托着一点微光,那微光中朦朦胧胧腾起一道虚幻的人影。人影仰起头疯狂咆哮,几欲从微光中挣扎脱出,却不论如何也不能脱离桎梏。 黑袍修士面带微笑看着在自己掌中挣扎的人影:“这谢东林出身西华,他们西华山一脉各种旁门手段最多,他也算是难得了,不过元神修为,却能修出魂骨。他将魂骨埋藏在西华山中,肉身死后原本可以元神遁回,借助魂骨和同门的帮助,护持真灵转世重修,可惜他运道不好,居然遇到了我。他元神不能回归,这下子庆微真君一脉跟那韩娘子的仇可就结大了。” “这般的幸灾乐祸,好有意思么?”钟长空皱眉道,“好端端的,你去截人家魂骨做什么?还有此物……”他一指黑袍修士的手掌,脸上露出了些许不忍之色,“谢东林与你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你却将他元神困住不肯放归,这般的颠倒因果,就不怕来日渡劫,业火缠身?” 黑袍修士却嗤笑:“你往日里难道就是大善人?” 钟长空不悦道:“至少我不会做如此阴损之事!杀人不过头点地,你这般将人元神截住,日夜折磨又算个什么事?” “我为何如此作为,你心知肚明!”黑袍修士顿时冷笑,“钟长空,你不要得了便宜还卖乖。那一日在黎天星府你我有幸窥见命运长河之轨迹,我得到了什么提示你知道,你得到了什么提示我也知道。今日我便明白告诉你,适才出现的那个韩娘子正是你我大道之契机所在,你若是非要假仁假义不肯动手,便莫怪我不顾誓言将你撇至一旁了!” 钟长空的脸色一时变幻不定,他眼中雷光闪烁,怒目望来时,雷霆威压隐隐闪现。二十八宿殿中星柱齐齐一亮,钟长空压抑着声音:“钟航,道不同不相为谋,你我之间虽有血誓盟约,但最多我不犯你,你不犯我。我道与你道不同,你不必再来蛊惑于我!”言罢,拂袖而去,不过片刻,他高大的身影就消失在这广阔的二十八宿殿中。 竟是连自己司掌的二十八宿殿也不呆了! 黑袍人顿时愤怒地一捏手掌,他掌中虚影顿时被他压死在手掌缝隙间,发出无声的尖叫。 他微一抬头,殿外天光照射进来,便在他脸上打出一片明亮的阳光,现出他俊朗眉目,赫然就是曾在界空山纠缠过诸梦妍的那位钟司曹! 韩素与申屠彦从周天殿中出来,一时却都在思索着从那天涯无踪镜上看到的景象。 天涯无踪镜是特殊型仙器,与那镇仙令和行天法印有异曲同工之妙,都是天庭执掌天下的利器。镇仙令和行天法印脱胎于天地轮回盘,可以一分无数,分发成仙籍官印给天庭中各级执法修士执掌,天涯无踪镜倒不像天地轮回盘那般了得,但也能化身三十六天罡之数,是锁拿敌踪,寻幽探胜的不二法宝。 最妙的是,凡是经天涯无踪镜锁拿过的人,不论是谁,都会在虚空中自动凝结成一颗追踪印记。这颗追踪印记往往可以持续存在一年之久,在这一年之内,被印记锁定之人不论身处何方,都将无法逃脱。也正是因此,天涯无踪镜才被定名为“天涯无踪”。 ——纵天涯海角,亦无处可逃。 这就是天涯无踪镜。 此番因为韩素是施法人,那枚印记了姚丹的追踪印记自然也是被她掌握在手中。 韩素稍一感应便清楚知道,那被印记指引的方向正是在回风原深处! 这个其实不是问题,问题的重点还是在当时被天涯无踪镜映射出的画面上。 彼时出现在天涯无踪镜中的是一片古老荒原,荒原上黄沙漫漫,或有嶙峋怪石、累累枯骨横陈其间,遥远处隐约可见古老城池的断垣残壁,那天幕却是血红的,暗沉暗沉,仿佛有无数鬼怪缠绕烈阳,遮天蔽日,才造就了那一奇景。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荒原的正中高高垒起了一座白骨祭台,祭台上供奉着一截红如血玉的臂骨,无数玄奥符文缠绕其上,隐隐散发出慑人的光芒,动人心魄。一望无际的巨大荒原上却有为数近千的灰袍人恭敬匍匐在祭台前,他们虔诚地跪拜在地,喃喃念诵着常人不能听懂古老咒语,细小的血线从他们脚下延伸而出,划出无数符文,最后尽皆交汇在白骨祭台之上。 而姚丹,正是跪拜在祭台下的,九百九十九人中的一个。 若非有天涯无踪镜的锁定,只怕韩素即便是身在当场,也未必能从这近千人灰袍人中一眼认出自己的仇人姚丹。 这般诡异场景,令人心惊之余,更是难解。 不论如何,姚丹总是太岳宗弟子,他却出现在这样诡异的一群人中,宛如疯魔一般献祭自身,祭拜那血玉臂骨,若说此事没有蹊跷,是谁也不会信的。 半晌,申屠彦道:“小师妹,你还缺一件法衣。” 这话说得有些没头没脑,韩素一时不解,又听申屠彦道:“到了,便去此间罢。” 原来两人自从周天殿出来便在天街上行走,走得一程正好到了一家专卖法衣的店铺面前。这店铺八扇开门,三层楼高,正中一块牌匾,上书“天衣阁”,两旁宝光耀动,女仙迎门,彩鸾鸣歌,端地是气派非凡。旁边却隐隐现出一道云中仙宫的灵光印记,原来是三清宫产业! 天街的商铺大多隶属于三清宫,韩素一眼看去都觉眼花缭乱,因此其实是没有太大兴致去逛这些商铺的。溯风城如此巨大,光只是东城这边的一条天街韩素都觉得自己不花费上数月难以看尽,更何况是这整座巨城。 申屠彦也说:“有些修士哪怕在溯风城中来回百千次,都未必能将这溯风城全走一遍。” 小世界中的仙城已是如此气象,大世界中的仙城会有何等繁华简直是让人想都不敢去想。 韩素道:“繁华在侧,看与不看它都在此间,不必急于一时。” 申屠彦笑道:“却不知兴衰总相依,再繁华的仙城也有凋落那一日,小师妹这般的不在意,可不要等到哪一日见此仙城没落又再来感叹当日不曾细看!” 他不过是一句玩笑话而已,韩素也笑道:“你我都在轮回中,不曾跳出去,又拿什么来感叹这一座城?” 两人说笑着进了天衣阁,申屠彦为韩素仔细挑选了一件法衣。此法衣名为“千丝百霞辟邪衣”,地级一品,价值两万灵石。为这一件辟邪衣,韩素几乎花光了身上所余灵石,就这还是七折价。她在银钱上是个散漫的,倒也没觉得心疼,只是思量着自己总该有个挣灵石的稳定手艺才好,否则照这个花钱速度,她很快就要养不起自己了。 等韩素换上法衣,两人没再停留,申屠彦又招来一辆仙辇,两人坐进去,仙辇便直去北门。 从溯风城北门而出,正是距回风原最近处。 申屠彦道:“师妹尚且不曾炼体,总该有一件合适的法衣才好。等过段时间师妹正式拜师,学了炼体之术,这样的法衣便用不着了。” 在这之前,韩素身上的衣裳都是自己用化物之术炼化而成,蔽体尚且能够,材质上却与凡间的衣料也无太大不同,战斗中随意一点余波都能使韩素衣装破败,也委实是太不方便了些。 申屠彦居然能有这样的细致心思,连法衣都替韩素想到了,这个师兄当得已经让人说不出半个不好来。 韩素自入修仙界,除了珍娘还是首次在旁人身上感受到这样关怀,一时之间心中静定,便渐渐泛起暖意。 她微微一笑,倒有些明白了为何桀骜如苏舜竟也对申屠彦如此尊重。 第172章 绝壁饮风雪(七) 八匹角龙马拉的仙辇终于缓缓停在了溯风城的北城门外,从东城到北城,仅只是走主道天街,不绕半点路,也有十万里之长。 即便是以角龙马的速度,也足足走了二十多个时辰,整整花去两天时间才堪堪带着韩素和申屠彦到了北城门。 其实若是自己御剑飞行,韩素和申屠彦的速度完全可以更快。只是在溯风城,凡是被准许飞行的至少也需炼神期修为。如申屠彦,他虽是剑修,或许越级斩杀炼神高手完全不成问题,可他的实际修为毕竟还在化神期,他也不能平白破坏规矩,为图一时方便就在城中放肆飞行。 不过不论韩素还是申屠彦,都是耐得住性子的人,更何况对修仙者而言,两天时间或许还不够一个打坐调息的,出个城花这么点时间实在不算什么。 倒是有了这两天空闲,韩素正好可以借机炼化自己的千丝百霞辟邪衣。 这件法衣是地级一品,许多化神修士用的也都不过是地级一品法衣,对韩素而言,这样品级的法衣在目前已经是很够穿了。申屠彦评价道:“此衣恰是好在质地柔韧,不易撕裂。虽然本身的防护力或许不尽如人意,但用来蔽体却是够了。”也就是说,这件法衣不容易破,哪怕是韩素受伤了,这穿在外面的法衣都有可能仍旧保持完好。 不过也是申屠彦眼界高,这件千丝百霞辟邪衣其实远没用他说的那样不中用。 毕竟是地级一品,其上带有五大法阵,六套符文。分别是幻形阵、千丝阵、乾坤一字阵、两仪归元阵、太上清微阵、避水符、避火符、避尘符、敛息符、蹑踪符、飞羽符。 此法衣水火不侵,尘垢不沾,能收敛气息,静定心魔,可以千变万幻,能施展袖里乾坤,若是注入真元催动法阵,甚至可以抗住元神后期高手的全力攻击。那一门千丝阵还让这法衣具备一定的攻击能力,法衣幻化,可成千丝万缕,无孔不入,缠缚敌人身心神魂,使人沉醉不能抵挡。 申屠彦却道:“别的都还好,这千丝阵却有些画蛇添足,多此一举。我等剑修不需依靠此般外物做攻击手段,否则世上法宝层出不穷,还修剑做什么?这与为了生活便利而取用旁的法宝是不同的。” 不过这千丝百霞辟邪衣之所以被称为辟邪衣,其最珍贵处其实还是在那个太上清微阵上。 申屠彦道:“此去回风原,小师妹要去的那处地界甚是诡异,我从前也并未听过此处的存在,只怕有些蹊跷。若是邪物作祟,我修习的日月明尊剑正好克制这些东西,小师妹却一未炼体,二来不曾正式修习剑诀,有这辟邪衣护持神魂法躯,我也能放心些。” 毕竟是价值两万灵石的东西,当然是要对得起这个价钱的。 韩素花了两天时间将这法衣初步炼化,最后舍弃了法衣原本形态上一些累赘的装饰,终是将这件法衣真正穿到了身上。 千丝百霞辟邪衣是由千种灵蚕吐丝,采朝霞紫气炼制而成,若不启用幻形阵,其原本颜色便是由各种深深浅浅的紫色组成。这些紫色浅时如轻云薄染,深处若朝霞映日,对襟的短襦,高腰的襦裙,轻纱的半臂,曳地的披帛,这成套的法衣闪烁着灵光,在层层紫色铺叠之下绚烂得叫人简直不能直视。 韩素甚少做这样艳色的装扮,然而这套千丝百霞辟邪衣一上身,居然也并没有多么违和。她原本容色清冷,然而肌肤胜雪,眉目入墨,此时华服加身,反倒更显得她五官匀净,整个人似冰似雪,清冷到极处,艳丽到极处,反而交织出一种说不出何等浓烈的锋锐绝决来。 使人一眼看去不知是该迷醉,还是心惊。 韩素半点也没有不习惯,她坦然自若地穿着这件价值两万灵石的法衣,与申屠彦一同站在回风原边界处。 回风原环境独特,天地元气的流动在此处要格外剧烈些。阴阳五行的对流在巨大的回风原上形成终年不断的狂风,有时甚至会有飓风风暴产生,这些因元气对流而形成的飓风风暴可不同于凡间飓风,却是即便修仙者遇到了都有可能丧命的元气风暴,回风原也因此而得名。 终年不断的狂风呼啸着向四周吹拂,然而即便是如此,回风原的热闹却依旧是在整个天外天都名列前茅的。 修士们毫不畏惧,与天争斗,前仆后继地投入这片神秘险地,或为磨练自身,或为寻求机缘,或为种种原因选中此处。 也不时有人从回风原中出来,或志得意满,或狼狈仓皇,或平静麻木,或淡然从容,凡此百态,不一而足。 申屠彦大步上前,毫不犹豫踏入风中,大笑道:“师妹,我们比一比脚程如何?” 说着话,一步前去已是数百丈远,再一步前去更是直跨千丈,不过片刻,他的身影就消失在茫茫风暴之中。原来他从前都是收敛了速度的,原来这才是他真正的速度! 韩素目光微动,一边凝神感应着申屠彦的气息,身形一晃,整个人便渐渐模糊,似化烟水,顺着狂风向回风原深处投去。 她并不会修仙界的各种功法,她的身法甚至还是脱胎于从前在凡间学的踏波行。然而她对水法的领悟已是极深,流光逝水,瞬息千里,心的动念有多快,她的速度就有多快! 许多奔行在回风原中的修士甚至只来得及看到一缕淡薄之极的水光在空气中若有似无地划过,就已彻底失去了她的踪迹。 韩素毫不停留,不过数十呼吸她就远去了百里之远,而越是深入回风原她见到的争斗就越多。有人与妖兽的,有人与人的,也有妖兽与妖兽的,还有人与自然、妖兽与自然的。一场场厮杀,场场惨烈,即使只是瞬息路过,眼角余光一瞥,韩素都能感觉到那扑面而来的血腥气。 她将一路所见默默记在心中,增长见识,转化阅历。 直到半刻钟后,申屠彦的身影在她面前出现。 “小师妹,”申屠彦转过身来,面色凝重,“你看前面。” 第173章 绝壁饮风雪(八) 也不知道申屠彦在此处已经等了多久了,回风原上终年不断的狂风将他乌黑的长发和白袍的衣摆俱都吹起,他微微偏过头来时,侧脸的线条刀削斧凿似聚山川之峻,气质明朗得简直能让人心惊魄动。 强烈的剑意环绕在他身周,他站在这里,整个人就像是一柄直冲日月的巨剑! 他站在一座小山丘的峰顶上,在他前面是一片连绵起伏的小矮丘,这片起伏的矮丘长不知几许,一直延伸到地平线的尽头,从他站的位置上看,那些矮丘几乎与天相接。 这样的景色,原本应该是辽阔壮观的,然而此刻呈现在韩素与申屠彦面前的,却只有说不出的荒寂苍凉。 一眼看去,矮丘上枯草衰颓,地皮翻起,偶有零星几点绿意点缀在这片矮丘起伏的罅隙处,倒像是一块凌乱皮肤上的点点瘢痕,非但没有给这片矮丘带来半点生机感,反而显得狰狞可怖。 粗略看来至少有数千具的尸身横陈在这片起伏的矮丘上,这些尸身虽然衣着各异,但无一例外都被人斩去了右臂,挖去了双眼,统一都是七窍流血而亡。 申屠彦脸色铁青,等韩素过来了,同她说了一句话,便足下一动,迈入了这片尸山血海中。 矮丘上到处粘腻着深褐色的血液,申屠彦虽是迈步走进了此间,足下却是微微悬空的。韩素看他的样子,心念动间便招来一片水汽,也将自己身躯微微托起离地三寸,走入了这片堪称人间地狱的尸山中。 申屠彦仔细查看,声音低沉:“至少都是炼气修士,化气期的一个也没有。” 又走到一具尸身面前,道:“这个生前是已经修成了元神的,从肉身看,至少是化神中期。”顿了一顿,又道,“他的金丹被挖了。” 这个元神修士的死状同旁边几个炼气修士的虽然大略一样,可细节处却有不同。 大多数炼气修士虽然是被斩去了右臂,七窍流血而亡,可那些尸身脸上的神情却诡异地带着满足与迷醉,仿佛直到死前那一刻他们都仍然沉浸在某种幸福中,或者说,他们根本就是心甘情愿地在坦然赴死! 而这个元神修士却不一样,他的脸上透着惊恐与愤怒,空洞的眼眶与扭曲的五官无不体现着他死前那一刻的痛苦与不甘,而相较起旁边的炼气修士,这个元神修士满脸的狰狞反倒显得正常得多。原本看了旁边那些炼气修士的死状,韩素都觉得脚后跟在冒凉气,直到申屠彦指出这个元神修士,那种莫名的诡异感才稍稍褪去,再看这遍地的尸身,韩素心中就冒出一个念头,她联想到在天涯无踪镜中看到的场景,直觉这两者脱不了关联。 “师兄……” “天涯无踪镜!” 两人几乎是同时开口,相互对视,只觉默契渐存,适才的紧张与凝重在无形间就消散了许多。 申屠彦轻轻吐出一口气,道:“小师妹,我们撞见大秘密了。” 两人都知道这个所谓的大秘密是什么,当然不是眼下出现在此处的遍地尸身,这满地尸身就这样大喇喇地被堆放在回风原外围,所处位置根本算不得隐秘,不但此刻申屠彦与韩素能够看得到,其它随便哪一个修士路过也都是能看到的。不过地上这些人看样子就是死去才不久,申屠彦与韩素就算不是第一批看到这些尸身的人,也应当是前几批。 “我们如果再晚出来几步,这消息就会传回到溯风城。不过现在既然没有旁人去说,便由我们来说罢。”申屠彦从袖中取出一支精致得宛若碧玉一般的线香,右手并做剑指,引动真元将线香点燃,“这是碧落无痕香,一旦点燃,就会有天庭的值日功曹和六丁六甲前来燃香之处查看,是我们三清宫弟子出门必备的随身物品之一。等师妹正式拜师,往后再出山门,就可以到琼章殿那边去领取这些东西了。” 三清宫弟子行走在外之所以轻易无人敢惹,除了三清宫本身势大之外,也与三清宫弟子身上往往是各种宝物层出不穷有关。 抛开天庭执法修士们会有的镇仙令与行天法印不说,就是上清宫与太清宫两宫的弟子虽然没有这些东西,可是他们有碧落无痕香,有飞羽聆音盘,有丹珠印心符等等。不同等级的弟子配备着不同等级的宝物,虽然宝物品级或有高低,但宗旨都只有一个。那就是,让一切招惹三清宫弟子的人都好生体会一把,什么叫做“打了小的来大的,打了大的来老的,打了老的来一群”! 那时候韩素能够顺利斩杀谢东林,说到底还是因为她那时本身就是在三清宫的地盘内。她与谢东林的战斗符合“法规”,而在那样的情况下,不论是她杀谢东林,还是谢东林杀她,都是不需要承担任何责任的。 当然,韩素最后杀了谢东林能够不必遭受责难,其实最主要的还是因为她有乌剑山庇护。倘若殷灵山后来没有承认她是自己的弟子,哪怕她与谢东林的战斗再符合“法规”呢,雷鸣殿和西华山那边也不可能真的放过韩素。 碧落无痕香在三个呼吸间就已经燃烧完成了,虽称是香,然而此香燃烧后空气中却不现半点香味,只有一缕碧烟在青色的天幕下一闪即逝,最后终于不再残留半点痕迹。 申屠彦燃香完毕,脸色略松了松。他站在原地,神念延伸,身形一闪到了百丈之外,看向脚旁一具尸体,不由得一叹:“这一个至少是化神后期,金丹也已经被挖走。可惜看不到他的金丹,不然就能判断他到底是后期还是圆满了。” 韩素移步跟上,亦垂眸仔细看去。只见这修士从外貌上看来摸约是三十来岁的模样,死状同其他人一般并无太大不同,不过他脸上的表情却既不是沉醉也不是惊恐,反倒是带着一种让人难以理解的欣喜若狂,这样欣喜的表情配上他那空洞洞的眼眶,却比旁边那些满脸沉醉的炼气期尸身还要让人觉得可怕。 两人一路查探,同时仔细清点死尸数目,这一查又是一番心惊。 炼气期死尸一共三千八百八十八具,化神期死尸亦有一百零八具,而最最可怕的却是,在这一群死尸的最中央,赫然躺着一具生前足有炼神修为的死尸! 不是炼气,不是化神,而是炼神! 距离返虚地仙也只有一步之遥的炼神后期! 哪怕是申屠彦战力远超同阶,他也不敢肯定自己就一定能够对付得了炼神后期修士。更何况,这个炼神修士申屠彦他还认识,不但认识,甚至可称是熟悉。 “春风化雨剑,关沂南!”申屠彦惊道,“竟然是他!” “是什么人物?”韩素走过来,眼尖地看到这关沂南额头正中仿佛倒生着什么,正要伸手去拈,申屠彦就拦住了她。 “不要动。”申屠彦道,“我的碧落无痕香是地级一品的,一旦点燃,溯风城的四大周天殿殿主总会来一个,他们这些天庭修士总有各种特殊法门可以从犯案现场的蛛丝马迹中回溯出事情真相,你这一动即便是好意,他们事后却反而要找你麻烦。” 韩素知道是自己冒失了,一边收回手,点头道:“我是瞧着这东西有些眼熟。”沉吟片刻,豁然惊醒,“是这符文!这符文与那白骨祭台下的血线符文有些相似!” 申屠彦知道她说的是哪个白骨祭台,此前为查姚丹踪迹,韩素开启天涯无踪镜,镜中的那副画面不但韩素一见之后就无法再忘,申屠彦也同样是铭刻之,难忘之。 “果然!”申屠彦同样心惊,“果然有关联!” 他又说到关沂南的来历:“这是上清宫冲天峰的一位前辈,我见了也是要叫师叔的。在冲天峰的十二位炼神期长老中,关师叔是难得的脾气温和的人物。他修习的春风化雨剑,掌握的是生之道,虽然惯能杀人于无形,不过他向来隐居在冲天峰化雨洞,甚少出山门,也甚少与人争端。想不到竟是陨落在此!” 居然是冲天峰的炼神期长老! 虽然不是返虚地仙,可返虚地仙是何等人物,乌剑山号称三清宫最强一脉也只有三个返虚地仙,冲天峰虽然势大人多,可论起返虚地仙来,也只有冲天峰首座弈剑真君一个!而乌剑山一脉之所以能够在三清宫保有如此超然地位,除了是因为乌剑山属剑修一脉,门下弟子又个个修成剑意,更主要还是因为乌剑山有三大地仙高手,如此武力,足以震慑天下。 韩素虽然初入天外天,可这些基本常识还是知道的。 她心中念动,忽然想到剑修常能越级挑战,不由得便问:“关师叔是炼神后期的剑修,若是一般的返虚地仙,他能否越级斩之?” 申屠彦静默片刻,终是微微颔首。 一股山雨欲来的风暴之兆萦绕两人心中,久久不能散去。 半晌,申屠彦道:“还有一事我原本以为是不应当同小师妹说的,可今日既然遇上了,便还是说一说罢。小师妹可知,三年之内,十三仙门已死去返虚大能五个,化神修士近百,至于炼气修士更是无数。而上个月,玉清宫的一位太上长老陨落了!” “太上长老?”韩素反问。 “炼虚期!”申屠彦一字一顿,“玉清宫的太上长老,只有炼虚期才能担任,他们距离天仙合道已只有一步之遥!” 第174章 绝壁饮风雪(九) 浩劫将至! 这是这一刻,韩素心中唯一的感觉。 就在此时,一声嘹亮鹰鸣从天际直传而来。那声音穿云破日,高亢清亮,音声未落,远远的就有一片巨大阴影直飞而至。不过瞬息间,这片巨大阴影就停到了这一片尸山矮丘之上,却原来是一只展开双翅足有三五十丈长的巨鹰! 巨鹰盘旋空中,双翅微微一振,便掀起一股巨大的风浪,吹得下方尸体翻飞,带起连串砰砰声响。 申屠彦眉头一皱,抬手就是一道剑气射出。 剑气炽热明亮,速度快得仿佛可以赶超光线,这一剑顿时就将巨鹰左翅射出一个窟窿! 鲜血从巨鹰翅根洒出,它凄厉地哀鸣了一声,忙向上飞起让开了身,巨鹰背上就传出一道带着不满的声音:“申屠彦,你无故伤我灵兽,是何意思?” 竟是钟长空的声音。 申屠彦怒道:“这畜生好不可恶,仗着身体粗苯如此横冲直撞,我便是教训教训他又如何?” 钟长空讥笑:“你也知道这是畜生,既然如此,竟还与畜生一般见识,你倒是好生灵慧了?” 笑罢从空中一跃而下,紫袍鼓动带起一片阴影。 又有十数人跟在他身后,与他一同从巨鹰背上翩然飞下。靠他最近的却是一个看年岁摸约双十的婀娜女子,这女子头挽灵蛇髻,玉钗花钿步摇叮咚,抹胸襦裙织云罩衫,抿唇一笑便是风流无限。却将柔若无骨的青葱玉手轻轻搭在钟长空肩头,缓声道:“也是你平常纵它太过,这鹰儿也懂得恃宠生骄呢!” 说着话她抬手托出一盏花灯,那花灯碧叶紫花,正中一点幽蓝火焰摇曳闪烁,火光轻盈灵动,衬得花色一片幽然。 女修红唇微动,对着花灯便是一口灵气轻轻吹出,顿时吹出一片花影。这些花影从花灯中漫天飞出,划着优美的轨迹倏然往上一扬,便在片刻间尽数没入上方巨鹰翅根伤口处。浓郁的生机从那花影间透出,不过十数呼吸,巨鹰翅根的伤口就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收拢起来。 巨鹰又清鸣一声,似有畅快感激之意。却到底是怕了申屠彦,只高高盘旋在上空,不敢再往下落。 钟长空脸色稍缓,对女修道:“多谢云师妹,师妹的花弄影绝技倒是越发精湛了。” 女修浅笑微微,眸光流转,顾盼生辉:“那是因为彦师兄原本便手下留情着呢,否则他的日月剑意一出,我这点手段哪里治愈得了?” 剑修剑意造成的伤口与寻常伤势不同,因剑意的特殊性,被剑意所伤的伤处是要比寻常伤势更难愈合的。尤其申屠彦在剑道上的境界极高,比一般剑修更有不同。 钟长空也知道这一点,所以虽然恼怒却也并没有非要追究到底的意思,只是口头上讥讽几句便罢了。他遥遥地也早就看到了这一地的尸体,实则并没有什么心情在旁的微末枝节上纠缠。他翻掌取出一面罗盘,口中问道:“申屠师弟点燃碧落无痕香,为的便是此事?”伸手指向满地尸身,神色也隐隐凝重。 因为燃香的是申屠彦,所以此次寻香而来的除了钟长空这个周天殿溯风城东城分殿殿主,还有北城分殿殿主云如月。 两人都是三清宫真传弟子,化神后期修士。其中钟长空出身冲天峰,云如月则出身圣井山。 他们各带一队六丁六甲,加上他们两个,此次乘鹰而来的三清宫弟子足有二十六人之数。 阵容不可谓不大了,然而申屠彦发现之事实在非同小可,相对比起来,不论是申屠彦本身,还是钟长空和云如月,身份都是有些不够的。 “关师叔!”粗粗查看一番后,钟长空转头看到躺在地上的关沂南的尸身,顿时悚然而惊,“怎么会是关师叔?” 他大步上前,才堪堪走到关沂南尸身之旁,他掌中罗盘就咔嚓咔嚓猛地发出一声尖啸,紧接着罗盘上的指针就疯狂转动起来。指针转得太快,极致的高速之下空气中顿时就是连串的爆破之音响起,钟长空措手不及,更是险些被指针搅动的元气震得将手中罗盘脱手飞出! 钟长空大惊,一面念动咒诀镇压罗盘,一面飞速抽身后退。 “快退!” “砰——!” 钟长空话音尚未全落,一阵恐怖的爆炸声就猛地从关沂南尸身处传来。 “不好!是尸阴雷!”云如月惊呼出声,她比钟长空要站得离爆炸中心更远些,爆炸一起她就猛地倒飞开来,更在同一时间接连放出三件防护法宝,瞬间将自身护得严严实实。 伴随那巨大爆炸声响一同传出的是一波波翻滚如沸水的元气浪潮,恐怖的元气爆破之下,钟长空的身体被瞬间炸飞。虽是站得稍远,实力却要逊色许多的另外二十四个六丁六甲更是在第一波爆炸中就被炸得齐齐仆倒在地,一时不能再做动弹。 爆炸发生时,韩素与申屠彦所站的位置倒是在钟长空和六丁六甲之间。韩素尚未及反应,她法衣上的两仪归元阵就已经开始自行运转。两仪归元阵替韩素防护住了最初的爆炸,片刻之后,两仪归元阵被破,这时的韩素也已身化流水,顺着爆炸的气浪倏忽一动,就到了百丈之外。 摸约数息之后,爆炸之声渐渐止歇,一波波的元气浪潮也渐渐平定,死寂一般的爆炸中心处才传出一声虚弱的轻咳。 韩素只觉得自己浑身骨头都要被拆散了,稍稍一动就是一阵千针攒刺一般的扎疼从经脉中、血肉间、骨缝里一齐传出,痛得她几乎都要晕厥。一股浓郁的生机却在同一时间从她丹田海上的日月双轮中滚滚流泻而下,奔入她真元海中,又通过经脉游走她全身。顿时又是一阵肌骨重生的麻痒通过真元游走的每一瞬间袭遍她身上每一寸,巨痛巨痒,这滋味怪异难受得韩素几乎发不出声音来。 一人踉跄奔来,伸出略有些颤抖的双臂将韩素扶起。 韩素一抬头,就对上一双充满关切的眼睛。 申屠彦双臂颤抖着,手上骨骼有些不正常的扭曲,一缕鲜血从他额角流下,几乎染红他半边脸颊。爆炸发生时他离韩素最近,可那元气浪潮冲击得太快,他只来得及护住自身,根本就来不及拉住韩素。幸亏韩素此前购买了防护法衣,这法衣品质上佳,能抵挡住化神后期修士全力一击,在适才那恐怖的爆炸中也成功为韩素做了片刻防护,为她争取到了缓和逃离的时间,虽然此刻法阵已经被破,可能够在关键时刻发挥如此作用,也算是物有所值了。 “师兄。”韩素按住申屠彦,“你的手?” 申屠彦微微一笑,双臂一振便是一阵骨骼爆响,不过片刻他扭曲的双手就恢复了原样。他又抬手擦了擦额头,抹去半边脸颊上的鲜血,他额头上,一个已经被收到只有半寸长的伤口还在缓缓收拢,数个呼吸间,他脸上鲜血被擦净,他额头上的伤口便也完全好了。 这样的恢复能力简直比韩素有大道种子加持的恢复能力还要强大,韩素看得又惊又喜,再看四周,却见爆炸中心一片狼藉,一个巨大的深坑旁趴伏着一个浑身鲜血淋淋紫袍人,旁边散乱的则是一地的断肢残尸。稍远一些趴着的则是同出于三清宫的六丁六甲,此刻这些人俱都一动不动,也不知道伤得如何了,是否还留得性命。 半空中忽然一阵鹰鸣传出,原本盘旋在空中的巨鹰倏地收翅下冲,飞速下落的过程中它的身形也在飞速缩小,等到落地,它已经变得摸约只有半人身高,从体型上看,与普通的雄鹰一般了。 这鹰儿哀鸣着伸翅去推钟长空,见他不动,就是一连串凄厉鸣叫,又转过头来,看看韩素看看申屠彦,然后将视线落到正从远处飞回的云如月身上,忽就惊喜地拍动翅膀,只管眼巴巴看着云如月。 见这鹰儿如此情态,申屠彦倒是一叹:“这灵兽有心,我此前错怪它了。” 这时候,韩素袖中一阵悉索动静,原本藏身其中的小老虎蔫头耷脑地爬出来,韩素顺势将它端住,它就探出小爪子蹭了蹭韩素衣襟,又伸出小舌头舔了舔韩素手指,状似是在以此抚慰韩素。 申屠彦失笑:“你这小东西,简直不知是该说它无用还是有用。” 随着韩素实力快速增长,小老虎却依旧是在原地踏步,这一人一兽之间的差距也确实是越来越大了。韩素将小老虎带在身边,平常都要分心护着它。自从有了新的法衣,能施展袖里乾坤术后,因回风原中危机四伏,小老虎更是直接就藏在韩素袖中,轻易不出来。这样长久下去也的确不是什么好事,也难怪申屠彦都忍不住要说它。 韩素捧着小老虎的手紧了紧,点头道:“此次回归师门后,我便将它送到西山上去。” 两人不过随口交谈一句,既然各自并无大碍,当然还是要先去看一看钟长空的。 云如月落在钟长空身旁,抬手轻搭在他脉门之上,半晌,方才面色沉重的收回手,苦笑道:“我治不了,如是及早返回门派或还能有一线希望。” 又将神念延伸,探向伏落在一旁的六丁六甲,亦是一叹:“都死了。”说着话,一双水眸转望申屠彦和韩素。 三人六目面面相对,一时俱都沉默下来。 第175章 绝壁饮风雪(十) 此时天色半明,青空之上并不见阳光,一丛丛白云漂浮在天穹之上,一时天阔云低,风声如啸,再看这满目地狱般场景的大地,便是申屠彦,在这一刻都不由得后背发毛,心中寒气凛然。 他沉目微微四顾,转头看向韩素:“小师妹,你与云师妹一道,便先护送钟师兄回门派。”说着话,他抬手抛出一柄飞剑,并指潜运真元,一阵疾书,便将这传书飞剑对着虚空一弹,片刻后飞剑隐入虚空,传信去了。 不等韩素说话,他又道:“我已传书给师父,他自会向门派说明此事,到时定会有师门长辈过来,我便在此等候。” 这安排本来倒是合理的,不过韩素也知道,申屠彦之所以要她与云如月一同先回门派去,其实还是存了要保护她的意图。留在此间的危险已不言而喻,钟长空的下场尤在眼前,申屠彦实力虽强,可就连冲天峰的长老辈人物关沂南都丧命在此间,申屠彦若孤身在此,究竟能不能保护好自己却是难说。 云如月一拂袖,将钟长空收入自己的洞天法宝中,款步行来,秀眉微蹙:“彦师兄为何不同归?师兄既已传书回门派,此间出了如此大事,一时三刻间定会有师门长辈过来查探,师兄便是等在此间也并无多大益处。” 申屠彦只是抬手一指来时的那座小丘:“我便再那处等着,云师妹不必担忧,速去罢。”转身大步而去,衣袍飘飞间,只是一个瞬息就到了那小丘顶峰处。他拂袖转身,从高处望下,看着云如月和韩素微微一颔首。显然十分坚决,并没有半点要改变决定的意思。 云如月无奈地叹息一声,转而看向韩素,淡淡道:“既是如此,我们便走罢。” 钟长空的灵兽空冥鹰一振双翅,轻鸣一声便倏地离地飞起,上飞之间它身形迅速变大,不过片刻便又变回了来时那巨大体型。 云如月轻身飞上,衣袂飘飘驻足立于鹰背之上,控制着鹰儿盘旋半空,等待韩素同行。 韩素微微一笑,遥望申屠彦,缓声道:“师兄不问一问我的意见么?” 申屠彦皱眉道:“小师妹不可莽撞,事态有变,你剑术不弱,此刻与云师妹一同护送钟师兄回山门,正该越快越好。莫要耽误了,速去罢!” 说到后来,声音已然严厉,神态更是坚决。 两人虽然相隔甚远,但不论是申屠彦还是韩素眼力都是极好的,在这样的距离下双方并不需大声说话,也不需费力张望,就可以清晰听到对方说话,看清对方表情。 申屠彦的态度不容拒绝,韩素并不因他的霸道而愤怒,只是摇头道:“钟师兄,让云师姐先走罢,我适才有所感应,姚丹位置有变,事不宜迟,正该前去一探。” 云如月并不知道姚丹是谁,又同此事有什么关系,可申屠彦却是知道的。虽然并没有什么证据表明姚丹就一定与此刻发生之事有关,可天涯无踪镜上的那幅画面却同时深印在韩素与申屠彦的脑中——怕是任何一个看过那幅画面的人都无法轻易将那画面遗忘。 不论是韩素还是申屠彦,都无法不将此刻之事与天涯无踪镜上的画面联系到一起。两人都是修士,韩素更是以武入道出身,身怀大道种子,修士的感应本就是极为灵验的,更何况此前韩素还发现了关沂南眉心符文与天涯无踪镜画面上的血符极为相似,有此一出,更能证明两者之间脱不了的关联。 不过当时开启天涯无踪镜的是韩素而不是申屠彦,所以虽然通过天涯无踪镜看到了同样的画面,可能够凭借印记追踪姚丹的人只有韩素。 申屠彦顿时心惊:“是祭祀完成了?” 这只是其中一个猜测,当然也有可能是祭祀之地被转移了,或是出了其他变故。至于这变故究竟是什么变故,这平白猜测显然是猜不出来的。 韩素凝神感应那追踪印记所在的位置,顿了片刻,道:“在向南转移,速度很快,数个呼吸就已经越过了近五千里地。” 这何止是速度很快!这样的速度已经完全超越了炼气修士所能有的极限,就是申屠彦也做不到在数个呼吸间跨越近五千里的距离,若是换到已经成就地仙位的殷灵山身上,才或许能有这样的速度。 申屠彦的眉心拧了起来,当下决断:“云师妹你带钟师兄先回门派,小师妹,我便与你同去寻那姚丹,好生会一会他!” 云如月并不知道事情究竟,只深深看了申屠彦一眼,终是低叹了一声:“彦师兄,你要知道自己在做什么……”顿了一顿,声音更低了些,道,“我回去啦,你……自己保重。” 她的眼中有霎那流光倾泻,然而不过片刻她就收敛好情绪,到底并不多说什么。她脚下的空冥鹰扬翅一动,瞬间便飞出数千丈,很快在天边化作一丝细小的黑影,终于完全消失不见。 韩素隐约感觉到这位云师姐仿佛对申屠彦有些什么不同,但旁人感情的事情并不容她过于置喙,她心知便罢,并不多言。申屠彦既然改了主意,要离开此处与她一道去寻姚丹,她也不推拒,当即将小老虎重新收回袖中,便指了道路。此时要全力赶路,因申屠彦速度更快些,这回便由申屠彦带着韩素,剑光一裹,两人循着姚丹所在的方向一路飞纵,一个呼吸就能远去千丈,两刻钟就飞纵了将近五千里的路程。然而这样的速度,相对于正在高速移动的姚丹,却又实在是差得太远。 回风原纵深足有八百万里之长,越往深处去各种险地就越多,到那时一般的修士别说是在回风原飞行了,就是想要安然步行,穿梭整个回风原而过都基本是不可能的。 姚丹不过炼气期,他的速度却那样快,要么是他从前就隐藏了实力,要么就是他此刻借用了什么特殊手法。 比如传送阵,比如法宝仙器,当然也有可能是有速度极快的大能正在带着他穿梭虚空,这又另当别论了。 两人越飞越是心惊,回风原实在太大了,即便有韩素能事先感应到姚丹所在的位置,申屠彦的飞行速度又十分可观,可要想追上正在高速移动的姚丹还是十分困难。 最麻烦的是,姚丹的移动十分没有规律,他一个呼吸就能跨越近五千里的距离,他却时而向东,时而向南,时而又向西。唯一可以肯定的是,他一直在向回风原的外围移动,虽然这种移动并不是直线,可至少他还是在从深处往外而来。 这般的一路枯燥飞行,因越到深处环境越是恶劣,就连申屠彦都不得不将速度渐渐降下,如此一连过去三个时辰,天色眼看将暗,韩素忽然神情一动,就按住了申屠彦的左肩:“师兄,停一停!” 呼啸的狂风中,申屠彦剑光骤停,转过头来,一双乌亮有神的眸子一瞬不瞬地看住韩素。 “姚丹停下了!”韩素说着话声音又是一顿,她一边继续凝神感应,忽地一惊,“百万里!姚丹向南又再转移了百万里!” 这下不用再猜,基本就可以肯定姚丹能有这样的速度,必定是在用传送阵了。 “回风原中竟有如许之多的传送阵,我们三清宫却全然不知……”申屠彦话语之中尚有未竟之意,可即便他不说完,韩素也能明白他话中的意思。 三清宫统领十三仙门,玉清宫甚至自诩天庭,对整个天外天都实行着严苛之极的高压统治,这样庞大的势力,在天外天说上一句“一手遮天”是半点也不为过的。甚至可以说,在天外天这一小世界,三清宫就是“天”!然而回风原中遍布着如此密集的传送阵,三清宫这边却半点也不知晓,这事实代表了什么,不说是申屠彦这个老牌的三清宫真传弟子,就是韩素这个初入天外天的新进修士也不能不知道。 天下将乱,风雨将至,三清宫对天外天的统治远没有表面上的那样严密和强力,在屹立这一界将近十万年后的如今,这个庞大的修士朝廷俨然将迎来倾覆之危! 大厦将倾,作为支撑这座大厦运行的砖石之一,哪怕乌剑山一脉平常表现得再如何超然,在这样的情况下也不可能真正独善其身。 而这样的时候,原本对天外天一无所知的韩素却毫无准备地就这样闯进了这团风暴当中,并且选择了一方,加入了乌剑山,她所要面对的究竟是什么,此刻便可想见端倪。 韩素道:“三师兄,姚丹停下了,就在距离我们大约八千里的地方。” 八千里! 相对八百万回风原,相对申屠彦的速度而言,八千里已经很近了! 向东,再行八千里,申屠彦与韩素便能见到一直被他们苦苦追踪了许久的姚丹。 申屠彦没有犹豫,剑光一纵,便向东飞去。 第176章 绝壁饮风雪(十一) 回风原并不是一整片的平原,虽然相对周围的高山大泽而言,回风原的地势要平整低矮许多,但在这片纵横各有八百万里的庞然大地上,低山沼泽、地穴洞窟、森林河流等等都是一样不少的。回风原本就地貌复杂,更兼内中存在无数古仙禁地,一般的炼气修士能够深入回风原十万里都算是能耐了。 姚丹最后停留的位置正是距离回风原南方边界摸约十万里之处,十万里虽然不短,但对偌大的八百万回风原而言,却只能算得上是外围中的外围。 基本上回风原最外围这一带因已被无数人探索过,所以早就有详细的地图流传在外,韩素与申屠彦在溯风城的时候也曾大略看过这些地图,知道姚丹停留的地方地穴众多,正是被称为千心窟的一处险地。这千心窟所在地原本是一座灵石矿脉,而此地的诸多地穴其原身其实也都是灵石矿洞,只是后来这一带的灵石被挖尽,又经过上万年的演变,矿洞中地形变化,外又有诸多妖兽迁入其中存身,渐渐才形成了如今的千心窟。 不少的炼气修士都喜欢到千心窟来历练,此地危机虽有,但对炼气修士而言还算不上死地。再加上地底妖兽往往各有特色,废弃的古老灵石矿洞中偶尔亦会掉落出一些伴生矿石,地底更有几种特殊的灵草存在,这般数千年过去,千心窟倒是越发的受人欢迎了。 如果没有此前在天涯无踪镜上看到的画面,韩素此刻在千心窟中看到姚丹也是半点都不会奇怪的。 两人一路没有停留,有追踪印记的指引,即便千心窟地形复杂,对韩素与申屠彦而言,也不必担忧寻路困难。至于路上的小凶险则更不必提了,不说申屠彦已经是化神后期,就是韩素虽然大境界仍旧停留在炼气期,可她以武入道,更兼剑意三转,在回风原外围,只要不是遇到什么特别的事情,能够威胁到她的凶险基本上是不存在的。 也不必申屠彦出手,路上若是有不长眼的妖兽拦路,韩素剑意一出,一剑斩杀了便是,若是遇到什么古老的禁制遗阵,韩素也尽能一剑破之。而一般的炼气修士,远远见到申屠彦剑光,感受到他身上冲天的气势,更不敢停留阻拦,多是远远就避了开去。 等真正到了千心窟,申屠彦才收敛身上气势,停下剑光将剑意一收,这时候他再站在韩素面前,平平常常的就宛如一个普通修士,即便韩素灵觉敏锐,一时竟也看不出他深浅来。韩素亦收敛气息,两人深入地底,步行前进,半刻钟后,两人已转过数百弯折,绕过了近百岔道,这时候但见眼前一亮,地势竟是开阔起来。 千心窟说是由千窟万穴而联合组成,实际上在这古老的遗弃矿洞中,真正被开出的洞口与矿道还远不止这些。在当年,这原是一座蜿蜒足有近十万里的超级矿脉,若不是经许多门派一同联合数千年、上万年的挖,这样一座超级矿脉要想将其挖至枯竭,原本就是极难的。 即便如今这片矿洞群早已废弃多年,可因其复杂性与特殊性,依旧是众多炼气修士历练探险的上佳之地。 申屠彦当年初入炼气期的时候也曾到千心窟来历练过,虽然因为千心窟太过庞大,他并未真正将其探索完全,可大致的道路他还是知晓的,眼见着前面地势渐渐开阔,原本阴湿的洞穴也逐渐显得干燥起来,申屠彦的神色就开始变得有些古怪,他问韩素:“小师妹,姚丹离此处还有多远?” 韩素道:“左转摸约十里之数。” 不要小看这十里路,韩素通过印记感应到的是直线距离,若是在地面上要跨越十里路,不论是对韩素还是申屠彦而言都是极简单的,可千心窟中地形复杂,千窟万穴弯折不尽,这时候的路程自然不能再简单地以直线距离来计算。韩素已经做好了再绕无数条道的准备,可申屠彦却道:“小师妹,你可知过了此间,前方会出现什么?” “不知,还请师兄指教。”韩素道。 “这是一条直道,再过两三里的路程前方会出现一座长三十里宽二十里的地下厅室,这些地下厅室原本是矿道仓库,不过后来整座矿脉都已被废弃,这些矿道仓库自然也早就被搬空废弃掉了。”申屠彦面色古怪,“后来千心窟成为回风原外围有名的历练之地,每日里出入其间的修士数量越来越庞大,这些形状方正开阔的矿道仓库就渐渐被利用了起来,在千心窟内部形成了一个又一个的小型市集。” 韩素的神色亦渐渐古怪起来:“师兄的意思是,姚丹此刻正在集市当中?” “如果姚丹所在的位置的确是在前方十里之外。”申屠彦皱了皱眉,“我以为他即便是在千心窟,也会是在什么隐秘之处。” 申屠彦的想法也是韩素的想法,因为此前的经历,两人都不惮以最大的恶意揣测姚丹,只想着他即便是到了千心窟也会藏在什么隐秘处做什么不能见光的诡异事,根本就想不到这人竟会光明正大出现在集市中。然而越是如此,反而越显得姚丹此人隐藏之深,也更显得事件扑朔迷离了。 又再前行一程,前方景物尚未有变,一阵喧嚣的声浪就已是远远传来。 或是修士们的笑谈声,或是讨价还价的喧闹声,或是灵兽的叫声,甚至还有摊主不顾形象当众吆喝,一道道复杂的声音组成一成片的繁华热闹,韩素恍惚中简直以为自己来到了凡间的集市。 而她已经明明白白地感应到,姚丹的确就在前方集市中! 越是接近,两人反倒不急了。申屠彦步履悠闲,韩素亦缓步慢行,顺着人流,两人走进集市。 虽然只是一个小型集市,但那也是相对于那庞大的溯风城而言,占地数十里的集市若是放到凡间,简直叫人想都不敢想。集市中或纵或横,一道道排列出无数摊位,也有一些角落里的摊位是空着的,申屠彦道:“这些摊位尚未租出,可以到集市管理处认租。” “集市管理处?”韩素奇道,“也是三清宫主导?” 申屠彦笑了:“此处应当是太岳宗的产业,三清宫也不能将天下资源都占尽了不是么?” 正说着话,迎面走来一行修士。为首一人不过炼气后期,跟在他身后的十数人中修为高的也不过炼气中期,修为低处甚至还有化气后期的。一行人修为虽低,却各个神态轻松,行走间谈笑风生。 为首那人,正是姚丹! 第177章 绝壁饮风雪(十二) 与凡间景象如此相似又截然不同的集市上,人声喧嚣,韩素站在被一个个摊位隔出来的一条长街尽头处,恍惚了一下。 迎面走来的一行修士虽有十数人之多,可在此时此刻能真正被韩素看在眼中的,却只有姚丹一个。 多年以后再见到这个曾经被自己放在心中摆开了揉碎了翻来覆去记忆过无数遍的仇人,韩素才知道,自己远不能做到此前所思量的那样平静。 她永远忘不了当年那一幕! 除了恭迎圣旨和婚丧嫁娶的时候,平常从不轻易打开的将军府中门被人强行轰开,薛家来人趾高气昂地一呼噜涌进府里,摔打开阻拦在二门前的家丁护院,大喇喇穿了中堂,过了二门。当时的韩老夫人,渔阳郡主李琳却一派热情地将这群人迎进了花厅,韩重希领着韩素进门的时候,李琳与薛家一个主事妈妈正你来我往地说着韩素与薛瑞卓的亲事应该要怎么怎么退,又提起要纳韩素与薛瑞卓为妾之事云云,说得是耳酣面热,气氛大好。 韩老将军当时大怒,愤而指责薛家来人,这时,一直安稳居于人群当中,不显山不露水的姚丹忽而暴起一击,当即就将韩重希重伤。 韩素永远记得那一刻姚丹的表情,他轻描淡写,仿佛面对蝼蚁刍狗之物一般,只是遥遥地隔空一挥手,一道劲风就凭空生起,击打在韩重希胸口! 韩重希当即就口吐鲜血从主座上跌落,姚丹方才慢慢吞吞,用仿佛赶蚊子一般的语调淡淡地吐出两个字:“聒噪!” 薛家人则用十足恶心的怜悯语调啧啧叹息:“韩老将军这又何苦,惹得仙师不快,便是我们家二郎在此,也不好在仙师面前给老将军求情的。” 韩家这边除了李琳,几乎人人惊诧,如见晴天霹雳。 原来这出手之人竟是仙师!怨不得能有如此能耐! 那一刻若不是被韩重希死死拉住了,韩素就要不自量力地冲上前去,与姚丹拼命! 韩重希捏住韩素的那只手力气大得仿佛要将掌中纤细的手腕捏成两段,他唇角仍旧沾着鲜血,原本愤怒的神色却在瞬间沉静下来,他开口说话,一字一顿,斩钉截铁:“薛家高门,我们韩家攀之不上,就此退婚,从今往后,两家恩断义绝!”扬声便喊自己的心腹长随,“韩平!速速去将薛二郎庚帖取来!” 薛瑞卓与韩素定亲,原本这庚帖应当由韩家辈分最高的女性长辈韩老夫人收着,或者由韩家如今名义上的当家主母韩大夫人保管,可韩素是韩重希最爱重的长孙女,她在韩家地位尴尬韩老将军又岂能不知?他亲自给韩素商定了亲事,又一手做主打理,原本只以为自己给韩素定了个如意佳婿,彼时又岂能料到后来会有如此祸患? 韩平是个机灵的,这边韩重希刚开口,他就猜到了后面韩重希话里的意思,等韩重希话音落下,他已经跑出了花厅,不过一时半刻就从外书房打了个来回,取来了薛瑞卓的庚帖。 韩重希命韩平将庚帖递送给薛家主事的嬷嬷,又讨回韩素的庚帖,当即端茶送客。 薛家人倒也没有过多纠缠,成功退了亲就心满意足地打道回府,浩浩荡荡来又浩浩荡荡去,当真是说不出何等嚣张。 左右那个时候的韩素与薛瑞卓之间也还只是停留在议定亲事,交换庚帖的阶段,薛家尚未放定,因此这个亲事退起来也是干脆利落。 只有韩素被韩重希死死拽着,全无心思去计较这婚事是退是留,只睁着一双不甘的眼睛,看着打伤祖父的仇人施施然扬长而去,就连嘴唇被自己咬出血了都不自知。 这是年少的韩素首次体会到真正可以被谓之为“无能为力”的滋味,哪怕是幼时在韩老夫人手下艰难讨生活的时候、哪怕是当年母亲去世的时候,韩素心中的无力与痛恨都没有那样强烈过。 因为韩老夫人虽然对她不待见,可最多也就是在旁人看不到的地方偷偷使些阴招磋磨她,却并不敢光明正大地对她苛刻,韩素自小就是个刚强的性子,她自己立得起来,这样的磋磨对她而言就算不了什么。后宅虽然水深,可以埋葬无数青春女子鲜嫩的华年,但若是一个人的眼界和心胸根本就不在此间,韩老夫人的那些小心计自然便不能将她拘束。 对韩素而言,这世上真正的,最最亲近的人始终只有祖父韩重希一个。她自己的亲生父亲早在当年她刚出生的时候就抛妻弃女访仙而去,双方之间的感情不谈也罢。至于母亲,韩母是一个再传统不过的小家碧玉型女子,温婉柔弱,以夫为天,韩父离家之后她就像是失了泥土的鲜花,在短短时日里迅速枯萎下来。她终日以泪洗面,根本就不会去想自己如今也已经是为人母了,当然也想不到这个世上还有一个比她更加弱小更加需要保护的小韩素在等待她的照顾。索性韩家不是一般的门第,即便幼时得不到母亲的照顾,有一堆的奶娘妈妈媳妇子小丫头围着,韩素到底也还是磕磕绊绊地成长了起来。 幼时的经历让韩素这一生最不愿意成为的就是父亲和母亲那样的人,一个自私,一个懦弱,一个不负责任,一个只懂逃避。不可否认,因为父亲的缘故,在幼时韩素对母亲其实很有几分同命相怜的复杂感,她也曾为母亲打抱不平过,可后来她一日日长大,母亲却一日日凋零,她对母亲怜惜就全变成了恨其不争的愤怒。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年少的韩素怎么也想不明白,不懂为什么这世上会有人因为失去了另一个人就懦弱地只能放弃自己。她曾经声嘶力竭地求过母亲,求她哪怕是为了自己这个女儿,振作起来,活下去,可是换来的从来都只有一叠声的道歉。她也忘不了韩母一次次含着泪,对她说的那些话。母亲说:“素娘,阿娘活不下去了,真的活不下去了,只是苦了你,我对不起你,我可怜的孩子。” 除了道歉,她竟然再没有旁的话。 韩素也曾说过:“既然放不下他,你去找他。” 换来的也只有母亲茫然哀伤的泣诉,她说:“素娘,你不会懂的,你不懂。你还小,你还没有遇到那个人,你怎么会懂?他已经不要我了,我怎么还能放下一切追上去?我已经一无所有,不能再失去这最后一点的尊严。再说了,他是去访仙,我又如何能知晓他在何处?如何寻他?” 韩素的确无法理解,如果说失去了那个男人就算是一无所有,那她这个女儿算什么?她是不存在的吗? 况且,既然清楚知道自己是被抛弃的那一个,为什么不能干脆放下?既然放不下,又为什么不去争取?就为了那点其实早就不存在的可怜尊严,她将自己困在茧中,看不到世间的一切美好,最后终于自己将自己困死。 临死前的那一刻,她甚至是解脱快乐的,她说:“素娘,我终于要走啦,我这一生做什么都很失败,唯有你这个女儿,不必我过多操心就能自己过得很好。你这样好,阿娘便是走了也能放心。只有一点,我一定要同你说。素娘,你要好好爱惜自己,一生都不要像阿娘这样为一个男人陷落终生。这个世上,除了你自己,再不会有旁人爱重你胜过他自己的。” 韩素听着她的话,简直想要嚎啕大哭。 如果说自己的成熟懂事也能成为母亲放弃自己的理由,那她宁愿自己再无用一点。纵然表现得再刚强,也不会因此就失去对母亲的渴望,这是人的天性,更何况是那时候尚且年少的韩素?她也知道母亲并不是不爱自己,只是这种母爱并不足以支撑她坚强起来,她最终还是选择了用死亡来逃避一切。 韩母说错了,这世上其实还有一个人爱重韩素胜过爱重自己,那就是她的祖父韩重希。 老将军一生戎马,经历了太多,临到老来反而将满腔的柔软心肠全都投到了韩素这个长孙女身上。韩素可以说是韩重希手把手一点点教养长大的,他教韩素怎么生存,怎么做人,更教韩素什么是信义,什么是坚持,什么道,什么是理! 因此在韩重希被姚丹打伤的那一刻,韩素才真正体会到了什么叫人生至痛。 枉她素日里还颇有几分自诩,到了那一刻她才知道,原来一旦连祖父都庇护不住她的时候,她其实什么都不是! 她只能够眼睁睁看着至亲的祖父被人打伤,却什么都做不了,甚至连表达愤怒都不可以! 原来她如此无能,原来在仙人的力量面前凡人是如此弱小,竟不堪其轻描淡写地挥手一击—— 韩素对姚丹又怎么能不恨? 以德报怨,何以报德? 彼时,他是高高在上的仙师,面对韩家这一群凡人,不论对方是否位高权重,地位尊崇,对他而言,凡人都不过是蝼蚁而已。他轻描淡写一挥手,就能要去韩重希性命,仙家权势往下一压,就能令韩素不得不远走天涯。而今十数年隐忍,终于再见到这个最大的仇人姚丹,韩素心中翻滚的情绪简直就要在这一刻立时沸腾开来! 她太高看自己了,即便经过再多年沉淀,她也无法在面对姚丹这个大仇人的时候心怀平静。 既然如此,勿需再忍,何不快意恩仇? 韩素脚下一动,正要迎上前去,手腕间忽然就是一暖,申屠彦握住了她的手。 韩素目光冷厉地转望过去,申屠彦摇头,毫不退缩,与她对视。 第178章 绝壁饮风雪(十三) 韩素仿佛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咚——咚——咚—— 一声声,重如擂鼓。 她的心脏在快速鼓动,体内血液翻滚沸腾。 恨意如潮,在她心中掀起一重重滔天巨浪,她泥丸宫中剑河汹涌,森然剑意从她胸中激荡而出,她与申屠彦对视,目光森冷得有若实质,在她目光所直视的地方,申屠彦竟感觉到丝丝刺痛!韩素虽然尚未达到剑意成煞的境界,可也相差不远了。她修炼时间太短,到底是缺乏了一些积累,一旦积累足够,不止是突破到元神境界,就是修出剑煞也指日可待。 这是何等天资,没有仙根的凡人虽然总是被阻拦在修仙的门槛之前,可一旦突破极限成功入道,那修为进境又何止是一日千里? 申屠彦心下微微感叹,他目光沉厚,神情坚决,即便是被韩素用这样杀气四溢的眼神看着,也并没有分毫要退让的意思。 半晌,韩素才转了转被申屠彦紧紧捏住的那只手腕,叹道:“师兄,你可以放开了。” 翻腾的杀意一寸寸平息下来,如同世上的每一道暗流,又被深藏回平静的表象之下。韩素顺利地将手脱出,转头再看向越走越近的姚丹一行人时眼中已经能够不再表露出任何情绪。 作为被人深恨的对象,姚丹却丝毫没有察觉到韩素这边的暗流汹涌。一行低阶修士中,他走在最前头,修为又最高,显然是处于领队的位置。他身量中等,面容是带着慈善的那种清癯,看起来三十许人,此刻正带着笑容悉心回答身旁低阶弟子们的各种疑问,举手投足间尽是温文稳重,倘若韩素不是恨他至深,只怕这一眼看去都要对他生出好感。 在韩素的记忆中,姚丹的形象一直被停留在视人命如草芥的淡然傲慢中,她想也想不到,原来再见姚丹,姚丹会是这样一副模样。 不论对方是什么样子,都根本不可能动摇韩素杀他的决心。姚丹此刻无害的模样同此前他在天涯无踪镜中显露出来的形象、以及他当年的冷漠傲慢相比,反而更令人深刻感觉到此人的可怕。 双方离得更近了,韩素听到姚丹在说:“剑类法宝的攻击力虽然强大,但我们毕竟不是剑修,即便用剑也并不能真正发挥剑的威力,反倒不如使用其它更与自己属性相合的法宝。比如徐永,你天生三系仙骨,其中水系最弱,火系最强,木系次之,虽说水火相克,但好在木能生火,火势助长之下,你的水系仙骨完全可以摒弃不用。此前那盏七曜星火灯便很适合你用,再配合上你原本便有的藤木环,你炼气初期阶段适用的主要法器便都有了。” 说得身旁的一众低阶修士们连连点头,他又提到符篆的选择和用法,点评术法的修炼和应用,又提及各种有关神通和秘法的传闻,旁征博引,深入浅出,说得又透彻又详尽,不但他身旁的众多低辈修士大感叹服,就连旁边一些同为炼气后期的修士都被他吸引。他每说一段必然有人附和,显然在是这集市的常客,且声望十分不错。 这个时候不论韩素是向他发起生死擂的挑战,还是直接当街杀人,显然都是要犯众怒的。 况且这集市本就是太岳宗的产业,姚丹是太岳宗弟子,又与此前发生的那桩大事件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关联,韩素若是选择在此时对他动手,显然是不智的。 许是感觉到韩素的注视,正说得逸兴遄飞的姚丹忽然转过头来看向韩素。他脸上犹然带着说到兴起的笑意,看向韩素时话语也并未停顿,只是向她微微颔首,点头致意,仿佛在与一个合眼缘的陌生人打招呼。 ——他根本不认得韩素! 或者说,他根本就不会去记忆当年自己曾随意压迫过的凡人少女长的是什么模样,如今自然也不会想到眼前这个气质清冷的女修与自己之间竟存在着那样的仇恨与纠葛。 这一瞬间与姚丹对视,韩素的表情虽然仍旧平静,可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心中激荡的情绪究竟有多强烈。 她站在街边一步也不能挪动,只是维持着八风不动的神情,看似不咸不淡实则以恨不能用眼神将对方杀死的视线注视着姚丹,静默许久。 申屠彦依稀能感觉到她的心情,在这一刻也体贴地随她一同沉默。 半晌,姚丹与旁边众人说得差不多了,便又继续迈步前行,行走间他瞥向韩素,脚下就是一顿,问她:“这位道友看来好生面善,可是与姚某在某处见过?” 修士的记忆很少出错,姚丹既然隐约有感觉,那他的确就是见过韩素的。 眼见大仇人在自己面前谈笑风生,却根本不认得自己,这滋味还真不是一般的难以言说。再听到姚丹问及是否在某处见过,韩素简直就想要大笑出声了。她平常难得将喜怒形于色外,这时候虽然有要大笑的冲动,却也只是嘴角微微勾起,浅笑出来:“姚先生不记得我,我却是记得姚先生的。” 这话很有几分莫名的意味,姚丹不明所以地怔了一怔,随即笑道:“倒是姚某失礼,不知这位道友是?” 韩素微微笑道:“既然想不起来,便不说也罢,我的姓名等到该知道的时候自然会让先生知晓。今日得遇先生,实在令人心怀畅快,先生事忙,便不多叨扰了,后会有期。”说着,微微向他一颔首,随即眼神滑过旁边的申屠彦。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申屠彦牵起她的手,微笑道:“师妹,走罢。” 韩素不再多看姚丹一眼,与申屠彦携手离去。 姚丹微微皱眉,不知为何,心中隐约有些不安。 他的这个表情正被暗中观察着他的申屠彦看在眼里,申屠彦的修为已至化神后期,在这个通常只有炼气修士才会前来的地下集市中他的修为本已是绝强,再加上他剑修出身,元神更是稳固得非比寻常,就是一般的炼神前期修士神念都未必能及得上他,他要想悄然释放神念,在这集市中暗中观察姚丹,根本就不成问题。申屠彦与韩素此行就是为姚丹而来,不论是韩素要报仇,还是申屠彦要通过姚丹追查些什么,两人都不可能真的就此离开,他们虽然看似是远离了,可实际上申屠彦的神识一直都跟随着姚丹,不曾放松须臾。 “他似乎已经察觉到不对。”见到姚丹神情,申屠彦笑了。 韩素道:“正该看看他心乱之后会有何反应。” 姚丹藏得太深,对付这样的敌人,相比起小心翼翼的试探等候,韩素更愿意引蛇出洞。 申屠彦能够理解她的心情,也认同她的做法。 他其实是比韩素更喜欢直来直往的人,若不是姚丹之事干系太大,按照他以往的作风,根本就不会顾忌这许多,直接抓了人一番逼问,不服就搜魂,再没有二话的。 可惜两人的隐忍却并没有在短时间内收到好效果,申屠彦一连监视了姚丹五天,姚丹都只是正常地带着太岳宗一队小修士停留在集市中,或往返各摊位之间,或聚众论法,或干脆歇息在邸店中打坐调修。 他生活规律,作息正常,且又热心和善,乐于助人,就连悄悄观察了他五天的申屠彦都不得不承认,这人的表现实在太好,不论人前还是人后,竟都始终保持如一模样。他带着的那队小修士也大都是真心敬仰他,尽管他的修为并未超越炼气,跨入元神,但很显然,即便是同辈的几个炼气中期修士都照样将他当成长辈尊敬,并不因为双方修为相差不远而稍有不逊。 这五天当中,申屠彦也收到了殷灵山的几次传书。 关于此次的大事件,殷灵山详述了门派的调查结果。 这次的事情显然是有意针对于三清宫的,死亡的数千炼气修士中,光只是三清宫弟子就占了八百有余!须知十三仙门中,三清宫素以收徒严格而著称,并不像许多门派那样大肆收敛门徒,八百炼气弟子哪怕是对三清宫而言,都绝不是个小数目了! 至于元神修士,直属于三清宫的死亡人数甚至多达六十八个!而五年以来,除去这一次,整个十三仙门中有统计的元神修士死亡人数也不过一百多而已。 当然,这一批死亡的修士中,身份最高的还当属冲天峰长老关沂南,只是他的尸身已经在这次的爆炸中化成了飞灰,他真正的死因却是不好判断了。不过根据其他人的死状来推测,这数千修士之所以集体死亡在回风原中,最主要还是受到了某种幻术的大面积招引。 还有些话却是传书中不方便说的,殷灵山只叮嘱申屠彦,叫他尽快带着韩素赶回山门。至于那拜师礼,殷灵山则笑言,即便没有旁的宝物也无事,只叫韩素多拿几尺天罡玄金石出来便是,这东西既能给钟长空,想必给他这个师尊也是无妨的。 到第五日上头,因为殷灵山催得急,申屠彦甚至都动了直接擒获姚丹的心思的时候,姚丹那边终于有动静了。 第179章 绝壁饮风雪(十四) “姚丹离开集市了。”邸店的客房内,申屠彦神色一动。 韩素也有所感应,她虽然不能像申屠彦那样用神念时刻跟随姚丹,但她掌握着姚丹的追踪印记,这印记的感应范围却又比申屠彦的神念感知要远太多。申屠彦的神念已经非常强,也不过是覆盖方圆千里,而韩素通过天涯无踪镜得到的那枚追踪印记却可以无视一切距离与阻碍——或者说,只要是在天外天内,不论姚丹到了何处,一旦被锁定,他将永远也逃不过天涯无踪镜的追踪! 姚丹并不知道自己已经被锁定了,他一如往常地带着自己手下一队太岳宗弟子离开了集市。 在千心窟,这样的集市不仅仅承担着物品集散交易的职责,也是千心窟这一处险地中难得的安全之地。千心窟中每一个小型集市都必然会有至少一个的元神修士坐镇,集市外又被各大门派联合设置了不少阵法,在以炼气修士为主的千心窟,这样的配置的已经足够在一定程度上维持住集市的秩序。 千心窟是废弃的灵石矿洞,在矿脉被废的许多年后,矿洞中虽然基本上已经不能再看到灵石,可还有许多的伴生矿石被留了下来。这其中最多的是一种叫做灵光石的石头,这种石头本身材质普通,也没什么旁的用处,只是能够在黑暗的环境下放出各种颜色的微光,煞有几分可爱。偶有修士会采集灵光石回去做照明之用,但大多数的灵光石还是被弃置在矿洞中无人问津,反倒给矿道做了天然的照明,方便修士行走。 姚丹带着这队修士已经在千心窟历练了一年有余,对集市附近的大部分矿道他们都已经很熟悉了。这一次,他们的目标是一窝巨齿鼠。巨齿鼠是一种繁殖极快的妖兽,它们既有着鼠类妖兽的灵敏,更有着许多鼠类妖兽并不具备的惊人咬合能力。巨齿鼠嘴巴一张合,甚至能咬断一般黄级二品的法器! 对化气后期和炼气初期的小修士们而言,巨齿鼠的牙齿一种很好的锻造法器的材料,狩猎巨齿鼠也是妖丹他们在千心窟最常做的事情。 大多数巨齿鼠的等级都是在黄级一品到黄级二品之间,也就相当于修士们的化气后期和炼气初期,只有鼠群中偶尔会出现的鼠王有可能达到黄级三品。这个时候就需要姚丹出手了,他手下那些小修士们并不足以对抗这样等级的妖兽。 但总体来说,狩猎巨齿鼠对姚丹他们这个小团体而言并不算困难。重复了无数次的巨齿鼠狩猎已经让这队修士有了懈怠之心,在又一次的成功狩猎之后,终于有人忍不住提议:“姚师兄,我们深入千心窟吧?” 立即有人附和:“是啊,每次都是狩猎巨齿鼠,卖出之后也就是那么点固定收益,那么点灵石已经越来越不够我们修炼用了。” 附议者众多,反对的基本没有,姚丹干脆爽快地应了,着众人收拾好这次的战利品,便并指做诀,抬手放出一道符。 这道符名叫妖灵引,在探路寻妖一道上颇有其独到之处。一般的妖灵引放出后会幻化出一双巴掌大的妖灵羽翅,羽翅翩飞,其后众人只要跟随就能随之寻到最近处的妖兽。姚丹的妖灵引又有所不同,他在符咒一道上很有几分天赋,经他改良的妖灵引不但能够帮助追寻妖兽,还能根据施法者输入其中的法力水平来自动选择不同等级的妖兽,这就避免了低级修士寻到高级妖兽的可能,免去了不少危险。 这队小修士都对姚丹很是信任,妖灵引一出,不用姚丹招呼他们就主动自觉地紧紧跟随起来。 一路上,众人都有几分紧张与兴奋,既期待能在妖灵引的指引下获得新的收益,又担心遇到未知的危险。 矿洞中灵光石的颜色几经变换,各种彩光纠缠纵横,映在众人脸上,显出几分光怪陆离。 几个转折之后,众人离得集市越来越远了,眼前洞穴渐渐狭窄起来,忽然间,妖灵引往前一冲,就冲入一面石壁中,瞬间隐没不见。 姚丹低喝:“是幻阵!”他吩咐众人,“你们退后,待我来破阵。” 小修士们紧张得纷纷议论:“怎会有幻阵在此处?幻阵后面是什么?难道是许多年前守矿修士们留下的宝藏?” 当然也有冷静的:“此处并不算太过偏僻,若是当真有古修士遗留下的幻阵,定然早就被破了,怎会留至如今?此阵必是后人所置,你们小心,不要太过喧闹,以免扰了姚师兄。” 但见姚丹抬手一挥,便取出八面阵旗。 他一面掐指计算,一面将阵旗打入对面幻阵的各方节点处,幻阵中便是一阵迷雾涌出,伴随迷雾的是一波波潮涌之声,仿佛正有滔天巨浪要从那洞壁之后涌出,瞬间将对面众人淹没! 眼看幻阵声势越来越大,姚丹猛地打出连串手决,口中念诵咒语,大喝道:“八卦轮转,天覆地载,否!疾!” 随着他话音落下,一个隐隐的“否”字在幻阵中一闪即逝。那幻阵中的巨浪之声便猛地一顿,就哗啦啦倒退了回去,不过片刻巨浪消隐,那面原本被伪装得很好的石壁也轰然洞开,却原来不过是一个普通的矿道口,被人用幻阵遮掩了这才显化成石壁模样。这石壁虽是欺骗了修士们的视觉,却欺骗不了妖灵引这样的特殊符咒。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小修士们低低欢呼起来,纷纷夸赞姚丹:“姚师兄真是厉害!” “还好有师兄出手,否则我们便是来到此处也定要错过去的……” “师兄的符法、阵道都是一流,只怕在整个天外天的炼气修士中也是顶尖的了。” 姚丹面上含笑,不温不火地谦逊道:“天外天何等广大,我这点手段又能算得了什么,可不要将大话说过,否则我便要无地自容了。” 他又指向被轰开的洞口:“里头的妖兽原来是千幻蛛,这幻阵虽然厉害,可千幻蛛却是天生就能无视掉许多幻阵,便有一头母蛛在里头选了个洞室做巢穴。这千幻蛛除了破幻了得,旁的倒没什么。但这种特殊的妖兽用来做灵兽却是极好的,在集市上卖价也高,里头正好有许多千幻蛛卵,你们进去将母蛛打败便能尽数取来,速去罢。”妖灵引是他释放的符咒,此刻妖灵引咒力尚未散去,他便可以轻易通过妖灵引感应到里面的场景。 千幻蛛战斗力并不如何,却很会躲藏,平常极为难寻,因而很是稀有。且千幻蛛能力特殊,若是果真有千幻蛛卵,拿出去卖掉定能得到一笔对化气、炼气这两阶段修士而言堪称是巨款的财富。 姚丹身后的小修士们瞬间激动起来,立时就有几个人要往洞内冲去,还有几人则犹豫地望着他:“姚师兄,你不去么?” “你们去便是,我并不缺这些,便在此处守着给你们断后。”姚丹微微一笑,又催促,“快些罢,千幻蛛触觉十分敏锐,若是耽搁太久,叫这些小东西挖洞跑了可就不美了。” 这话一出,有心急的已是几个闪身进了洞深处,就是走在后面的那几个也忙急急地进了洞,不过片刻,洞外就只剩姚丹一个了。 他却将手决一变,也不收回此前打出去的那八面阵旗,反而低声诵咒,抬手一指,阵旗之上灵光涌动,不过片刻这个此前才被打开的洞口就又再度被幻阵掩盖了起来。但见那幻化而出的石壁形态宛然,色泽逼真,竟是比之前那个幻阵做得还要更出色,更加贴合环境。 姚丹负手立在幻阵口,凝目看向来时的方向,朗声道:“道友一路跟随,到此处也该尽够了,还不现身么?” 远远缀在后面的申屠彦微微一惊,对韩素道:“此人颇有几分门道,竟能感应到你我的存在。” 韩素道:“他言语含糊,想必不能肯定跟随者的人数,师兄你且莫出来,待我会一会他。” 申屠彦颔首,韩素的战力虽然毋庸置疑,但她与姚丹一个是炼气大圆满,一个是炼气后期,在修为境界上却差不太远,姚丹若是有什么秘法能够感应到她也并不出奇。 “师妹你且去罢,我给你压阵。”申屠彦后退一步,抬手虚引。 韩素微微一笑,缓步而出。 姚丹站在幻阵之前,见到出现的竟是那日在集市中见过的女修,不由得有些惊奇。他脸上显出讶色,立时便问:“竟是道友,道友为何跟随我等?岂不知如此行径乃是大忌?”虽然是责问,但语气温和,神态也并不严厉,很是显出此人的好脾气。 韩素目光一眨也不眨地注视着他,半晌,方不咸不淡地道:“我十分好奇,姚先生究竟有多少面?” 口说好奇,不过她的语气却并不真正显得有多好奇。对韩素而言,姚丹是大仇人,杀了才是正经,若不是因为此人与之前的大事件颇有牵扯,韩素根本不会同他废话,早就一剑斩了过去。 姚丹微微皱眉,韩素的杀意虽然隐藏极深,可不知为何,一见到韩素他就莫名不安。修士的直觉往往敏锐,姚丹并不敢无视这种感觉。他面上却仍旧维持镇定,笑道:“道友很是有趣,姚某出身太岳宗,多少年来始终如一,又何来多面?” 韩素淡淡道:“是吗?”顿了一顿,“那姚先生可还记得,当年在凡间,你是如何面对凡间诸人的?” 姚丹笑容顿时滞涩:“凡间?”他神色略僵,眼中现出沉思之色。 第180章 绝壁饮风雪(十五) 纵横交错的深深洞窟中,五颜六色的灵光石交相辉映,幽幽彩光映衬得内中景物一片迷离。 韩素眸光沉静,内敛了滔天杀机,含而不露。她已等待太久,沉淀多年的仇恨在这一刻仿佛穿越了时空,带着滚滚的时光洪流从那遥远的过去翩然而至,悄然着陆。 半晌,姚丹略带疑惑道:“我只在十四年前去过凡间一次……” 修仙者的记忆力确实都是极强的,他此前不过是因为那是凡间所以不曾在意,此刻仔细一回想,猛然就发现,眼前女修与十几年前那个凡人少女竟是如此相似! 姚丹悚然而惊,脱口便呼:“是你!” 韩素道:“看来你已经成功回想起来了。” 姚丹嘴唇一阵哆嗦,难以置信地看着韩素:“你不是没有仙根吗?”之所以会切实记得当年的凡人少女的确没有仙根,却是因为这个女子原是薛瑞卓的心上人。姚丹在太岳宗地位一般,虽然并不像有些炼气弟子那样巴结薛瑞卓巴结得厉害,却也因为他背后的那位炼神祖师而对他更多高看几眼。 他当年之所以会下凡间,也正是因为要迎薛瑞卓入宗,有此一番因由,一旦回想起当年之事,有关当年那个少女的点点滴滴自然也就在他心中清清楚楚地重新放映了出来。宛如时光回溯的幻阵一般,一切都清晰得纤毫毕现,甚至是半点色彩都不褪。 姚丹心中掀起惊涛骇浪,眼见对面的女修沉默不语,他却是越想越慌,越慌越是没底,终于忍不住问出来:“你……你是以武入道?” 话音一落,他就听到自己心里咔嚓一声,仿佛有什么恐怖的一角倾塌了,露出了背后令人绝望的事实。 韩素淡看向他,并不言语。 这是无声的心理战术,没有痕迹的气势之争,她能敏锐察觉到对面姚丹的心理防线正在以雪崩般的速度迅速塌陷,眼看着就要到达一个极限,对方的表情却忽然奇异地镇定了下来。他垂在身侧的双手微微向内握了握,脸上露出一个淡淡的苦笑,叹道:“世上之事,因果循环,果然奇妙非常。你……是叫韩素罢?”目光温和地看着她,眼神中有种长辈对晚辈的欣赏与赞叹。 韩素微微颔首,道:“你还有话要说么?” “你……是要来杀我?”姚丹略迟疑了片刻,“我可以问一问,除了来杀我,你预备如何对待薛师弟么?” 韩素道:“我只杀你。”意思是,并不准备杀薛瑞卓。 对韩素而言,薛瑞卓早就已经是个无关紧要的人了。她对这个人,没有了爱,也没有了恨。 祖父之死虽然与薛瑞卓的退婚脱不了关系,但并不是他要指使姚丹杀人的,冤有头债有主,韩素并不会无端去迁怒旁人。不过虽然没有要杀薛瑞卓的意思,韩素这一生却也都不会原谅他。不恨,不等于理解,不等于原谅,最多只愿从此不要再见,便是再见也不要再相识。 相忘于江湖,就是他们之间最好的结局。 姚丹的嘴唇又翕动了两下,半晌,才又苦笑道:“也是,你如今也是仙道中人了,与薛师弟正好……” 话音尚未全然落下,他看到对面韩素脸上略带嘲讽的笑容,这话终于也还是无法继续说下去。他垂在两侧的手又动了动,张嘴道:“……” 他无声地张嘴,却什么也没说。他的身形忽然就是一阵模糊,他脸上表情还停留在真诚的苦涩上,他迅速模糊下来的身影却是在转瞬间突兀消失——便是这么一眨眼间,姚丹竟然就消失不见了! 他此前的种种作态,原来不过是要拖延时间而已! 殊不知韩素其实也在有意等他将时间拖延,若不是为了看他的底牌,韩素早就一剑将他斩杀,又何需与他废话? 一面通过追踪印记感应着姚丹的位置,韩素一面传音给不远处的申屠彦:“他并未离开千心窟,不过已经到了两千里之外。” 申屠彦一直在用神识暗中观察着这边事态的发展,闻言便道:“原来不只是固定的大型传送阵,他身上定还有小型传送阵盘或者是遁术一类的符篆。师妹,事不宜迟,我们速速追去!”他身形一闪便出现在韩素身旁,剑光一卷便带着韩素向她指引的方向追去。 他们最想知道的,其实是姚丹最后会逃向什么地方。假如他出不了回风原,回不了太岳宗,那么,他要如何逃离追杀? 申屠彦的剑光速度比韩素的要快太多,他神念笼罩范围已达千里,亦是真正达到了千里之外、动念之间,飞剑取敌首级的境界。这时候姚丹一逃就是两千里,千心窟的地形又复杂,可申屠彦带着韩素剑光飞遁,却不过是花费了小半刻钟的时间就已经隐隐接近了姚丹所在。 前方空气却渐渐灼热起来,显然随着这一番深入,他们已经开始向地底岩浆层靠近。 空气越发灼热,就连洞壁上灵光石的颜色都开始变得单一,开始向着红橙之色转移。这些红橙色的灵光石散发出火一样的光芒,交映在矿道中,衬得整个世界都仿佛着了火。 嘀嗒——嘀嗒—— 一下一下似重水落地的声音从矿洞深处传来,幽幽回荡在这四通八达的纵横矿道中,令人莫名心惊。 申屠彦停下剑光,放缓脚步。 前方隐隐约约地传来模糊不清的人声。 “竟是……以武入道……” “禀告主上……能抓则抓……不能……杀……” “主上……可恨那……此刻联系不上……” “你回去……引她来……” 声音断断续续,仿佛被什么奇异的力量重重阻隔了,但申屠彦神识敏锐非同寻常,竟能透过禁制隐隐听到几分。他将所听话语传音转述给韩素知道,韩素微微点头,表示领会。 看来姚丹长期停留在千心窟不是没有缘由的,原来这千心窟中就有着他背后那股神秘势力的某一据点。 申屠彦目光发寒,又传音韩素:“这两三年来,千心窟中爆出了好几次小有价值的矿石灵草一类的宝物,由此而引来好几场足有一定规模的炼气修士大厮杀。光只是这两三年死亡的修士就比过去三十年还多!” 韩素也是心思灵便之人,当即就明白他的意思,惊道:“难道师兄怀疑,是这股势力在作怪,操纵这些杀戮?”她也是传音,申屠彦当即便又传音回答:“不只是我有怀疑,这股势力的出现其实早有端倪,我们三清宫这边当然也是有所察觉的。师傅早就吩咐了我在外行走要多加留意此事,只是这股势力的存在极为狡猾,我们起心追逐了好几次,却一直未能摸清对方的根底。” 韩素不由得沉吟:“这股势力四处制造杀戮,难道是与天下修士都有仇?还是只为削弱十三仙门的力量?” “我倒是觉得,他们这样做像是在准备一场大的祭祀。”申屠彦道,“师妹难道忘了在天涯无踪镜中看到的场景了?我以为,他们是要复活什么东西。” 当初通过天涯无踪镜看到的那幅诡异画面韩素当然不会忘,不过她对修仙界的熟悉是远不如申屠彦的,因此一时并不能联想到这上头去。此刻申屠彦一点拨,她再回忆自己近段时间好生研读过的各种修仙传闻,顿时亦有所感。 这种事情不碰上倒还罢了,既然碰上了,说不得便要探一探根底。 韩素道:“师兄,从前三清宫这边之所以不能摸清对方根底,只怕是与对方这无形无迹的逃脱功夫有关罢。” 只看姚丹对传送和遁术运用得如此纯熟,就可以想见对方势力的行事风格。 也正是因为如此,她才骤然感觉到自己通过天涯无踪镜得到的这枚追踪印记有多可贵。 她再次主动提出:“师兄,我去会他,你且在此处等我。”因申屠彦实力强大,只怕他一出手对方有什么隐秘手段或自爆或远远就逃了,反倒不如韩素这样的炼气修为来得方便。况且对方存了抓捕她的心思,就更不会轻易逃走,韩素正可借此机会一探对方底细。 申屠彦郑重嘱咐:“若事不可为你便不要再过多拖延,杀了姚丹就回来罢。我总归在此处等你,若有危险不可逞强。”又从怀中取出一枚剔透有如红玉的寸长小剑,“这玉剑中含有我三道日月明尊剑意,你若是遇到不能抵挡的危险,一时无法回归,便可捏碎此剑。此剑将会助你杀敌,而我一旦有所感应,也会迅速赶到你身边。” 韩素没有推辞,接过小剑收入怀中,含笑道谢。 她一步便从藏身处踏出,脚下微动,向印记感应的方向走去。 又走过几道路,但见前方豁然一开,一股巨大的热浪迎面冲来,韩素眯眼看去,映入眼帘的就是一汪几乎看不到边际的火红岩浆池! 沸腾的岩浆翻滚在池中,通红的火星四溅在空气中,带得空气都仿佛要就此烧灼起来了。 韩素压下隐约的不适感,走到池边停下脚步,也不更往前去了,只微微拂开面前飞浅过来的一团岩浆水,缓缓开声:“姚先生,前事未尽,何以便匆匆而别?既到了此处,便出来一会如何?” 第181章 绝壁饮风雪(十六) 不轻不重的声音回荡在巨大无比的地下空间中,衬着池中岩浆不停翻滚的咕咚之声,透着一股说不出的空旷幽深之感。 并没有人回答韩素,韩素也不着急,拂袖扫开地上一些碎石散屑,便盘膝坐下,手掌一翻从储物袋中取出一卷竹简,就着池边火光就津津有味地看了起来。 这是《仙灵纪事》中的一卷,韩素当初在三山仙会上购入。这种东西因为并不存在术法玄奥,复制起来很是方便,因此内容虽多,价格却很低。这种东西在修仙界属于“杂书”,一般也只有缺乏传承的低阶修士们会看,这《仙灵纪事》的制作者为了节约成本,甚至并没有将书中所有内容都录入玉简中,反而采用了一部分竹简来记载。 韩素并不计较这些,她从书中看到过许多有趣的传说,有些十分夸张,难辨真假,但更多的是涉及到修真界的常识。常识部分韩素当然要记下来,难辨真假的那些韩素当做奇谈怪志在看,也用心记下来。 偌大的地下空间很快就陷入了诡异的安静中,岩浆池中岩浆沸腾,虽然咕咚之声不绝,甚至不时有大火烧灼空气的噼啪之声响起,却反而给整个空间凭添一份说不出的静谧感。 韩素非常沉得住气,半刻钟过去她神情不变,一刻钟过去她仍旧姿态闲适地继续读书,两刻钟、三刻钟——很快,就两个时辰过去了,整个地下空间依旧安静得如同往常,姚丹没有半点要现身的意思,仿佛他并不存在此间。但韩素通过追踪印记却清楚明白地知道,他一直就在这岩浆池中,并没有离开须臾! 她不知道究竟是这岩浆池的存在不过是假象,还是岩浆池下另有特殊空间,又或者姚丹本来就有神通秘法可以使他在这沸腾的岩浆中安然存身。 对手虽然手段莫测,韩素却没有分毫畏惧。 她依旧不紧不慢地翻看着手中竹简,两个时辰,她手中竹简已经换了六卷了。 这个时候比拼的就是耐心,韩素知道,姚丹这是在等她先露出破绽。可摸不清面前这岩浆池的底细,韩素是不会轻易出手的。她尚且是血肉之躯,如果这个时候选择用肉身来试探面前岩浆的威力,那不是勇敢,而是犯傻。 又两个时辰过去,姚丹依旧没有动静,韩素索性从储物袋中取出锅碗厨具等物,连火都不用生,只用真元将铁锅虚悬架空,岩浆池中散发出来的高温就自然将铁锅烫得滋滋作响。韩素这里,要不是法衣上的避火符尚未失效,她也得时刻运转真元,否则必不能如此轻松就防住这岩浆池旁恐怖高温的侵袭。 怨不得古说修行四要为财法侣地,到目前为止,韩素尚未体会到四要中“地”的重要性,可这“财法侣”三桩的厉害却都已经初步体现出来了。 韩素抬指轻弹,一道水流便被她凭空抓出,哗哗投入锅中,瞬间就被高温烧开,在锅中沸腾起来。她指尖连弹,不断有食材调料投入锅中,肉块、姜段、桂皮、八角、丁香,另加花生两把,这锅肉汤很快就熬了起来。 肉是回风原中特产电角鹿的肉,这种鹿肉质格外鲜嫩香甜,又韧而不柴,哪怕是由韩素这样基本上没有什么厨艺可言的人煮起来,味道也绝不会差到哪里去。韩素跟申屠彦在回风原飞遁了如此长的一段距离,虽然并未刻意停留下来狩猎过,可路上也难免遇到几回不长眼的妖兽,旁的妖兽杀了也就杀了,因追姚丹追得紧,韩素与申屠彦都没有什么心思去收拾战利品,只有这电角鹿,申屠彦直赞其肉味美,又说电角鹿不常见,与是两人就各收了些鹿肉,这会儿申屠彦那边还没开餐,韩素倒是先吃上了。 至于厨具调料等物倒不是韩素特意购置的,而是此前在界空岛的时候,她与诸梦妍各买了一具法宝阁楼,那小阁楼看起来小巧精致有如玩具,实际上却是可以由人随身携带的法宝屋居,内中虽然并不能自主产生天地元气,却也自有天地,算是一种特殊的空间类法宝。这法宝阁楼中一应生活物品俱全,韩素花大价钱买了这么一座小阁楼,附带着连许多生活用品都不需要再另外购置了。 不过修士中贪图口腹之欲的很少,韩素这里要不是因为自己尚且不能完全辟谷,她也不会在这个时候架锅煮肉。 肉很快就煮熟了,韩素取出一个半空的酒瓮连肉带汤将锅中食物全部装入,就封了瓮口将其放置到一旁闷着,接着收拾了厨具等物,这时候肉里已经浸足了酒香,她就取出玉碗银箸,连汤带肉地盛出一碗,细品慢食起来。韩素吃得极有滋味,她虽然手艺一般,可品位却是上佳的,当年走马长安,哪种人间富贵没享过? 电角鹿的肉果然名不虚传,一口下去香溢满怀,那浓厚饱满的肉质感简直能让人连舌头都一起吞下去。当然,韩素的吃相没有那样狼狈,她吃得既慢且优雅,东西虽然美味,不过她缺乏一颗食客老饕的心,美味固然欣赏,究其本质对她而言却也只是果腹之物,并不能令她忘形。 她这边不温不火地吃着,很快又是近两刻钟过去。韩素吃相优雅,食量却绝不优雅,这一锅足有将近十斤的肉被她轻轻松松就全数吃下了肚,那是半点勉强都无。这还是因为这是妖兽肉,妖兽肉中包含有丰富的气血,电角鹿肉更以元气充足而著称,韩素十斤下去差可饱腹,论感觉比起吃辟谷丹那是不知要好到哪里去了。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用过膳又收拾了碗筷,韩素更不急了,斜坐池边,继续取出竹简读书。 直到又过一个时辰,十卷《仙灵纪事》她全都看完了,这才收好竹简,起身道:“既然姚先生始终不肯相见,素枯等也是无趣,不如就此告辞罢。” 她知道姚丹有要抓捕自己的意思,如是当真要走,却不信对方不会阻拦。这样好的时机,她又在对方的主场中,不信姚丹还能继续沉得住气。 果然,眼看韩素转身走了,她身后的岩浆池中猛地就腾起一股巨大火舌,火舌一卷,拦腰就向韩素袭来! 韩素不闪不避,回身便是一剑。 森然的剑意从她泥丸宫中奔腾而出,冰晶一般的剑意洪流在她掌中迅速凝结成一柄有如实质的长剑,剑出似悬河泻水,奔流如柱,浩荡不休。 只是一剑,就顺着那汹涌的火势,劈开了岩浆的洪流,透过层层掩盖,直指岩浆背后的操纵者! 那人正是姚丹! 姚丹惊呼一声,骇得猛然从虚无中跌下。韩素却已经趁势投身而入,一把抓住他的后衣领,跟着他一起落入了滚滚的岩浆池中。 这岩浆池中果然有固定的通道! 姚丹也是血肉之躯,他比韩素更不敢用身体直接承受这些岩浆的威力。被擒住的那一瞬,姚丹本就已是惊骇的表情更转变成了满脸的不可置信,他完全想不明白韩素究竟是怎么透过重重禁制一剑刺中禁制之后的他的。事情变化太快,却根本由不得他多想,迅速打开的岩浆通道中他几乎是一滚而入,身后紧随了韩素,一推一折就将他双手反扣住。森冷的剑意从他周身血脉中透入,更是瞬间将他丹田泥丸一同禁制。 随后,淡淡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姚先生,此乃何地,烦请介绍一番罢。” 第182章 绝壁饮风雪(十七) 这是一处幽暗的地下空间,不同于千心窟中大多数挂满了灵光石的通道,这片小空间中并不曾存在任何光线的来源。只有无穷的热量从漆黑的上空源源不断辐射而来,蒸得整个空间都是一片火热。韩素脚踩在触感坚硬的地面上,饶是有法衣的能量护体,都觉得脚底一片滚烫,脚下皮肤灼热得仿佛随时都能烧起来一般。 她一手拘住了姚丹,毫不客气地将他拽在地上拖动,一面迈动脚步随意走动了几步。她并没有急着去探索更多的地方,只大略感应了一番,发现此地的确狭小,纵横都不会超过三丈,论高度更不过丈许,看起来就像是一间六面都被封得严严整整的地下密室。她抬手一缕剑气向着旁边石壁射过,剑气射入黑暗却似泥牛入海,并不能激起那石壁半点反应,反倒是从上方传下来的灼热隐隐约约在这一刻变得更加灼人了。 韩素又仔细感应了一番,确定自己刚才的感觉并没有错。 这至少证明了这些石壁不仅能够吸收她的攻击能量,还能将这些能量转化成热量——韩素猜测,密室的上方就是岩浆池,她刚才的剑气正是透过密室石壁被岩浆池吸收了,这才由此而使得岩浆池热量增长。不过她刚才出手极轻,甚至连剑意都不曾动用,只是调动了丹田中不到百分之一的真元凝成剑气随手击出,这样的能量相对于那整个岩浆池而言实在渺小无比,若不是她灵觉敏锐,势必也不能察觉到这一变化。 姚丹喘息了两声,有些虚弱地笑道:“韩道友不必试了,到了此地便是我也不能出去,你试也是无用的。” 韩素淡淡瞥了他一眼,此地虽然黑暗得几乎不见一丝光线,但修仙之人目力都很强,只是这么点黑暗并不能完全阻碍两人的视线,只是视觉中的一切都比平常暗淡,色彩也更显单一些。 姚丹又是苦笑:“韩道友并不信我,须知我也不必随意拿自己性命来做顽笑。韩道友杀我之心我岂能不知,昔日种恶因,今日得恶果,道友今日要来寻我报仇,我无话可说。只是道友年纪轻轻,前途无量,若是困在此间,从此再不得出,岂不可惜?” 此人当真舌绽莲花,若不是韩素早知此地必有诡诈,只怕也要被他说得心生戚然。 换做旁人,倘使稍有动摇,这时候势必就要问:“你能有这样的好心肠?自己都要被杀了,还来担忧这杀人者能不能出去?” 姚丹肯定就会说:“不管道友信不信,昔年之事,我的确本是无意。况且我当时并无杀人之心,因此并不以为与道友之间真有不可化解的深仇大恨。说来都是阴差阳错,造化弄人,唉……”叹息一声,然后又要说到,“旁的也都罢了,只是我那些师弟师妹们,在那千幻蛛的洞窟中也不知道此刻如何了,倘若他们出来后见不到我,又不知该何等担忧。没了我的一路护持,更不知他们是否还能安然返回集市?” 这一番话必然是要说得真诚感人,务必叫眼前女修心生恻隐,即便并不能改变她杀人的决心,可只要她心中存有哪怕一瞬间的动摇,他就能趁机逃离。 因韩素此前的有意拖延,让姚丹错估了韩素的性情。再加上在修仙界,女修本就比男修士更容易善感些,姚丹这才在心中有这一番计量。又岂料韩素根本就不接他的话茬,既不质疑他如何能有这样的好心肠,也不明确表示自己究竟是信他还是不信,更不追问应当如何离开此处,反而是淡淡一笑,转手一剑刺出,一剑幻出四剑,瞬间挑过他四肢筋腱,就将他手脚一齐废掉。 事起突然,姚丹根本就反应不过来。 他更料想不到,这个此前一直显得温文有礼的女修士竟会突然下这样的辣手。哪怕是明知对方与自己有仇呢,可姚丹一直也都以为凭借自己的手段,未必就不能寻到生机。 直到韩素这一出手,他才骤然生起心胆俱寒之感。 他才想到,对方原是以武入道之人! 若非是有大决心,大毅力,大气魄,寻常心性的人物又如何有可能做到以武入道?他因对方是女子和此前的和缓态度便心生了轻视,直到这一刻才悔不当初。一时又痛又怕,也不知是该恨自己当年为何要手贱,无端给自己树敌,还是恨天道不公,竟莫名就给自己弄来这么一个以武入道的敌人! 他不过是随身打伤一个凡人而已,即便明知以自己的力量,哪怕是随手一击,也很有可能会在过后要掉对方的性命,可凡人原本就微命如蝼蚁,他对一个凡人出手还需多想不成?要不是他心里头还有几分顾忌,担心贸然出手诛杀凡人会遭来天道业障,影响到今后的渡劫,他当时就会将人杀死。 而那时候若是将那凡人连同这个韩素一道都杀掉,又何来今日之祸? 姚丹又痛又悔,又惊又怕,惨呼之声闷在喉咙里咯咯了几下,心头戾气就是大起。 他的丹田经脉都被韩素用剑意封住,若是平常时候,即便手筋脚筋都受了伤,他也可以凭借疗伤丹药和自身真元将经脉接续,然而此刻却是不成,韩素根本不会给他那样的机会! 姚丹更摸不准韩素的心性,他看韩素表情平淡,也不知道她这样做是因为有意要折磨他,还是有什么旁的意图。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心里越来越慌,越来越没底,姚丹不敢耽搁,趁着喉头一口腥甜的血液冲上,忙就张口,顿时一连串古老生涩的咒语从他口中诵出。 随着这咒语的诵念,他口中鲜血越涌越多,不过瞬息之间,他的脸色就枯槁了起来。原本丰润的双颊迅速凹陷下来,富有光泽的肌肤转瞬干枯,乌黑的头发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寸寸变白,一股奇异的力量涌现他周围,这股力量不同于韩素从前所认知的任何一种力量,哪怕她封住了姚丹的经脉真元,可却阻止不了这股力量的生起。她更可以感觉到,这股诡异的力量顺着她留在姚丹体内的剑意,已是在瞬息之间如同跗骨之俎般向她反扑了过来! 韩素虽惊不慌,她知道姚丹必有底牌,只要不是一剑杀了对方,依照对方那神秘的背景,不论他施放出什么样的秘术,韩素都是不会奇怪的。 一切说来话长,实则却不过是发生在电光火石间。 从姚丹念咒反击,到那股神秘力量袭上韩素身体,到受到那股力量侵袭,韩素全身骤然僵直的那一瞬间,姚丹猛地一个滚身,就脱离了她的掌控,向着石壁一面撞去! 他要逃! “快!炼化她!”姚丹对空大喊,“九上九天大五行炼化术,快!” 原本就灼热的空气“砰”地一声竟是凭空燃烧了起来,铺天盖地的火焰在这一瞬间生起,带着幽蓝的光芒猛地就向韩素席卷过来。 四面八方都是火焰,眼看着姚丹一只手已经穿过石壁,就要成功逃离,一道犹如大河波涛一般的剑意猛地从虚无之中倒灌而下,一冲一卷,就将他拦腰卷起,一个倒转,剑意倏回,姚丹就被韩素抓了回来。 姚丹大骇,刚才那一瞬间他简直以为自己就要被这剑意冲击而亡了,岂料对方仍旧只是将他抓回,竟仍旧不曾杀他! 他秘法的维持时间原本就只有一个呼吸,此刻他逃离失败,再次落到韩素手里,他简直已经不敢想象自己的下场。 “韩、韩道友……”姚丹嘴唇哆嗦着,“你、你……剑意化形……” 他心中生起一股绝望,刚才那剑意河流来得实在太过逼真,以至于剑意袭身到那一瞬间,他被刺激得脑中全只剩一片空白。此刻语无伦次了一阵,还未等他想清楚自己究竟应当如何的时候,空气中凶猛的火焰已经从四壁处直烧而过,不但淹没了站在正中的韩素,也同时将他淹没。 “啊——!” “火!”姚丹被火焰烧得大呼一声,堪堪反应过来,就大声喊道,“别烧了!兀那田舍儿!奴农!你师兄尚且在此,谁让你烧!谁让你烧的!” 一道阴测测的声音凭空响起:“咦?不是你叫的九上九天大五行炼化术么?” 姚丹痛得拿袖掩面,他身上穿的也是法衣,虽然他自身真元被封,已不能给法衣提供支援,但凭借法衣本身倒也尚能支撑住一时片刻,然而饶是如此,这灼热的高温也已经透过法衣烫得他浑身都要熟了一般。他站不住,更不敢坐,又飞不起来,直级得破口大骂:“田舍儿!公报私仇!想烧死我不成?快快停下!” 那半空中的声音却不理他,只道:“那修士是姓韩么?” 片刻又道:“韩道友,我门有无上秘法,无数神通,你若是不想被炼化在此处,便入我门如何?” 第183章 绝壁饮风雪(十八) 韩素持剑站在熊熊烈火之中,法衣上避火符的光芒贴着她的身体蒙蒙亮起,她一手抓过姚丹,扣住他的咽喉,淡漠的眼睛扫视而过,望向虚空中那一点,不急不缓地反问:“你是何门?” 虚空中那阴测测的声音“嘿嘿”笑了两声,却道:“你还未答应,我却是不能说的,若是随便说了,你最后却不肯应我,我岂不是泄密?” 韩素淡淡一笑:“我本可入三清宫,成为乌剑山真传弟子。三清宫是天下第一大教,乌剑山又是三清宫最强剑修一脉,我有无量前程,有光明身份,无端端的又何必放弃这一切,去转投一个只知藏头缩尾,连名号都不敢拿出来说的不知名门派?道友难道觉得我很愚蠢?” “哪里是无端端?”那声音却“嗤”地一笑,“或者答应,或者死,你难道还有第三个选择?况且,三清宫?哼!” 他语含嘲笑,显然对三清宫十分不屑。 韩素长声一笑:“岂有因生死而变节之理?你不必威胁我。” 抬手一指,剑意洪流虚空涌现,犹如一条自九天之上倾泻而下的巨龙,携带着森然杀意一转一冲,便向旁边一面石壁猛烈冲撞而去! 她此前一直表现得很谨慎,这一下却暴起发难,完全就出乎了虚空中那人的预料。 韩素知道,眼下这个所谓的“九上九天大五行炼化术”之所以能够成形,对方要么是借用了某种地利,要么是借用了某种阵法,也或者是利用了法宝的威能,虽然还有其它可能,但不管是哪一种,总归都不会是凭借对方本身的实力。倘若对方本身实力就有这样强大,又何需与她这般躲藏周旋?早就直接杀到了她面前,或杀或降,都是轻松的。 而若是阵法或者法宝一类,对方要操控如此威力的阵法法宝,就绝不会没有破绽。 世上本就不存在没有破绽的招式功法,端看是由什么人用,什么人看。 韩素乘胜追击,浩大的剑意犹如长河汹涌,奔流不休,绵绵无绝。她此前试探过,四面的石壁的确能够将她攻击的能量即时吸收,这些能量化成无穷热量,如今又化成了正在满室燃烧的熊熊烈焰,她此刻剑意击出,剑意越强,室内燃烧的火焰就愈加凶猛。姚丹被烧得满地打滚,嘶了嗓子大声喊叫:“你疯了!你疯了!快停下!停下!” 烈火熊熊,颜色由红渐转蓝,又由蓝再转白,这是火焰温度提高的特征,当这炫白的火焰中甚至隐隐透出金色时,姚丹忽然惨呼一声:“啊——!” 他控制不住地恐惧尖叫,法衣的力量再也无法抵挡这烈火的烧灼,“砰”地一声,一团凶猛的火焰花朵在他身上绽开,他惨呼之声渐弱,喉咙里就只发出“荷荷”的嘶嘶声。 融化从他的头发开始,到皮肤,到肌肉,到骨骼。 不过片刻,他整个就化成了一个火人,他浮凸的眼球半拖在眼眶中,因这双眼睛曾经修炼过秘法,一时倒是不曾被烧掉,只是鼓鼓地睁着,形状十分可怖。 姚丹的形状如此可怖,韩素虽然比他要稍好,但状况也绝不容乐观。 这时候火焰的高温也已经不是她身上的千丝百霞辟邪衣所能承受的了,她只能全力运转真元输入法衣上的避火符中,尽量为自己提供防护。 汹涌的烈焰疯狂吞噬着她的真元,不过几个呼吸间,她体内真元就已去掉大半。凶猛的火舌舔舐着她的肌肤,豆大的汗珠从她额头渗出,还未来得及滚下就已经被恐怖的高温蒸发成了水雾。又片刻,水雾被蒸干,只留下一片粘腻覆在她肌肤上,蒸得她满身通红。此时已无半点风度可言,她整个人红得就像个煮熟的虾子,身上肌肤脆得更仿佛只需外力轻轻一碰,就纷纷炸裂。 而这个时候她却仍旧在引动剑意,全力攻击那一面石壁。 韩素在赌! 她在赌这面石壁对能量的吸收存在极限,即便存在这间密室上方的真的是一座岩浆池,可为岩浆池吸收转化这些能量的却仍旧是这面石壁。岩浆池天然生成,热量无穷,以韩素之力并不能与其抗衡,但这石壁作为中转却未必能有那岩浆池一般浩荡的承受能力。一旦她的攻击超出石壁承受的极限,她相信,那也就是这面石壁破裂之时! 姚丹的凄厉叫喊并未能动摇她分毫,他可怖的惨状也并未能使她心中多增一分两分的快意,此刻汹涌的烈焰、灼热的高温更不能影响到她意志的坚定。 她心不动,意不摇,神不分,剑意奔涌犹如洪涛万卷。 悬河泻水、风起水涌、大浪滔天、覆水难收,逝水无回! 接连五式剑意犹如流水不绝,浩荡而下。 一剑既出,奔流不尽,便再没有回头的可能! 韩素根本就会去考虑是否会失败,她根本就没有这样的概念。对方口口声声威胁她,要么投诚要么死,她固然想要得知对方的秘密,却根本没有半分要因此诓人,虚言委蛇的意思。 她不接受威胁,她有雷霆手段,尽可一击之下,摧枯拉朽。 我剑!谁人可阻! 汹涌浩荡的剑意犹如银河之灿烂,森然的剑光反射在熊熊烈焰之中,当极限到来,整个世界都仿佛安静了一瞬。 随即,“砰”一声巨响炸裂在这密闭空间中。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虚空中陡然传出惊怒之极的痛呼声:“怎么可能?啊——!” 惊呼未绝,石壁轰然倒塌,一瞬间烈焰尽消。一地碎屑溅起尘灰满室,韩素拂袖扫开面前碎屑,剑光一卷就将脚边的姚丹拉扯住,随即踏出密室。 姚丹早已被烧得不成人形,韩素出了密室也不去看四周景象,反手一剑就从姚丹咽喉处透过,割断了他的头颅,击碎了他的心脏,随即抬袖一拂,姚丹早就被烧得不成人样的尸体随着她这拂顿时寸寸碎裂,最后化成飞灰,消散在空气中。 竟是半点痕迹都不留,仿佛这个人从来就不曾存在过。 韩素站在原地,静默了片刻。 没有人能够理解她此刻的心情,说不出是激动还是欢愉,其实相比于大仇得报后的痛快感,此刻弥漫在她心中更多的,还是难言的沉痛。 她压抑了太久,报仇仿佛并没有从前以为的那样难,这个仇人在如今的她面前,已经弱小到不堪一击。 如果当年她也有这样的实力,又何至于面对悲剧而无能为力? 人之修行,走的其实不是逆天之路,而是一场无时无刻不与自己争斗的旅途。命运纵然弄人,却终究还是由人来选择命运。走什么样的路,都是自己决定的,命运何辜?又为何要来承担人的选择? 倘若命运当真有灵,只怕也要感慨一句,太也忙不过来罢? 韩素静默在原地,虚空中潜藏的那人仿佛已为她气势所慑,半晌并无动静。 一片寂然间,韩素微微移目。但见眼前一片空旷,四下尽是灰蒙,也不知有多浩大的空间中虚虚沉浮着数不尽的各种物体。有些物体离得近,韩素能看清其模样,还有些物体却半隐在稍远处的灰雾中,只留下些许形貌,影影绰绰地叫人分辨不清。 能看清的东西俱都显得十分诡怪,有剥了皮的手臂、漂浮在虚空中却仍旧跳动的心脏、巨大的鳞片、空荡荡的眼球,泛着诡异白光的骷髅头、鲜血淋漓的脊椎骨、如同光线般在半空中扭动的不知名物体等等,还有一朵朵茫然游荡的幽蓝火焰,而那些,都是灵魂之火,修士真灵! 一切都显得十分安静,没有声音,然而没有声音,却远比有声音更要来得可怖。 如此诡怪的场景,哪怕是心志坚毅的修士见了也多半都会心生震骇,甚至不乏当场崩溃的可能。 韩素却并没有什么明显的反应,她的神情一惯淡漠,这时候移目打量四周,依旧目色沉静不动。除了她自己,谁也不知道这一刻见到这样的场景,她心中究竟产生了怎样的变化。 也不知过了多久,隐藏在暗处那人才喘息般轻吐了一口气,“嘿”地笑道:“果然好手段,不过韩道友,修仙世界浩瀚无穷,你的剑法虽然厉害,还有许多事情却是你无论如何也无法做到的。” 韩素微微一哂:“你要说什么?” 那声音“嗤嗤”直笑:“看到前面那些扭动的各种颜色的光线了么?” 韩素移目,微微颔首,表示看到了。 “你想不到的……”阴测测的声音里透着说不出的得意,“这些,就是你们修士赖以修仙的根基,仙根!哈哈!咕咕……”他笑声古怪,一笑就是不停。诡异的空间、诡异的言语,再加上他这诡异的笑声,简直叫人毛骨悚然! 韩素道:“仙根?” 那声音用一种迷醉的语气道:“不错,正是仙根。每一条仙根都是从修士们活着的灵魂中抽出,保证鲜活无比。谁要是没有仙根却还想修仙,简单,从这些仙根中抓一条吞下去就是!想要什么属性的仙根就能有什么属性的仙根,想要几条就有几条!哈哈!嘿嘿……你也没有仙根,是不是也很想要这种东西?” 语气沉醉,说不出何等诱惑。 第184章 绝壁饮风雪(十九) 灰蒙蒙的空间,无数沉浮其中的诡异物体,一切都显得如此令人心颤。 韩素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掀起了惊涛骇浪。 仙根! 那些扭动的,好像光线一样的东西竟然是仙根! 世上最神秘的、被无数人追逐、却只能天生而存在、被三界生灵称为天道对人类恩赐、也是天道对人类惩罚、将人划分成仙凡两道的仙根! 多少年前,韩素曾经苦苦追寻一条仙根而不可得。她一直也都以为这个东西看不见、摸不着、只存在于人体内的冥冥虚无中,却是直到今天才知道,原来仙根竟是这个样子的!原来仙根不仅仅可以从人体中抽离出来,甚至还能够转移种植到他人身上!如此一来,没有仙根的凡人们又何必再苦苦探寻以武入道之法?只要吞一条仙根不就可以改变命运了么? 一切心绪都不过是在闪念间滚过,韩素心中却并没有因此而生起半点喜悦,她心里更多的、满溢的、是数也数不清的寒意! 简直无法不让人心底发寒,仙根竟也能被抽离,被转移。而那怪人说,这些仙根都是从活着的修士灵魂中抽出,可以想见,抽离仙根的过程会是何等残忍。再看四周扭动的那一条条光线状的仙根,以及旁边无序游荡着的一朵朵灵魂之火,眼前这一切就在这一瞬间被蒙上了一股子别样的悲凉色彩。 韩素道:“不是自己的仙根,强行吞噬了难道不会被反噬?” 那人嘿嘿笑道:“就算会有反噬又如何?多的是人愿意冒着被反噬的危险来吞仙根!至于撑不撑得过去就全看各人自身了……”虚无中,韩素仿佛感觉到一双眼睛在阴测测地打量自己,“你都能以武入道,那么点反噬的痛苦你要撑过肯定是没有问题的。不过嘛,嘿嘿……你都已经以武入道了,当然也早就不需要仙根了。” 韩素当然不再需要仙根了,别说是她现在已经成功合道,就算是没能够以武入道,她也绝不会为了成就自己的仙根而去吞噬他人的仙根! 不是她的东西她根本就不屑去强夺,更何况还是以如此恶心的方式。 仿佛早就能够料到这些并不能打动韩素,那人又怪声笑道:“仙根当然已经不能诱惑你,但如果是复活之术呢?” 复活之术? 韩素眉梢微微一扬。 那怪声道:“难道你这一生中不曾存在过遗憾?难道你生命里就没有过已经死去却想要复活的人?还是说,你根本就想不到,这个世上人死其实是可以复生的?”说着说着,他就格格怪笑起来,古怪的笑声里透着说不出的高高在上的优越感,他在赤|裸裸地鄙视韩素的“无知”。 韩素微微蹙眉道:“凡人获取仙根的代价是剥夺吞噬他人仙根,那已死之人要想复活又需要什么代价?” 半空中顿时又发出了一阵桀桀咕咕的怪笑声:“旁人通常怀疑复活是真是假,你却最先想到要付出什么代价……咯咯……真不愧是能够以武入道的天道宠儿……” 什么天道宠儿!韩素听来只觉古怪之极。她的神念覆盖在身周,虽然并不延伸出去,却也凭借着冥冥中的某种灵觉在暗地里尽力感应着四周的一切。一切都安静得诡异,除了他们的对话声。然而就在刚才,一直没有特别发现的韩素却终于感应到,原来那些沉浮在灰雾中的各种古怪物体竟然一直都在灰雾的侵蚀下被不断消融着! 即便这种消融细微得几乎让人无法察觉,可经过刚才那一段时间的变化,积少成多,韩素终于还是察觉到了。 这绝不是错觉! 那些灰雾有古怪! 然而等到韩素终于意识到这一点,她才发现原来自己的身体也在不知不觉中被这些灰雾侵袭了!她已经时刻保持了警惕,可这些灰雾却能悄无声息地透过她法衣的防护贴上她肌肤,然后入侵她经脉、血液、骨骼,乃至神魂! 在她想要试探着套出别人底细的同时,那怪人又何尝不是在伺机出招,暗中制敌? “桀桀!你发现啦!”那人畅快又得意地怪笑着,“知道这些是什么东西么?嘿嘿!我管这些宝贝儿们叫做七情六欲。你知道这五年来千心窟中一共发生了多少场杀戮么?我告诉你,十万里地域,每天都有至少三千到五千场争斗在进行着。多的时候,甚至是爆发上万场厮杀都是有的。千心窟的洞穴岔道有多少?多到你简直数都数不清!至于这五年来一共究竟发生多少场战斗,这个数字你不会想知道的……” 韩素觉得有些恍惚,凌厉的剑意从她泥丸宫中冲出,呼啸奔腾着冲入经脉,却在碰触到经脉中灰雾的时候猛地滞涩了下来。 说不清的恶心粘腻感通过她的剑意缠绕上她的神魂,她微微转目,然而平常清亮的双目在这一刻却仿佛被蒙上了层层尘垢,她目光微动,竟显得有些呆滞! 剑意,本是剑者意念所指,意志所聚。唯有修剑之人以心中无上信念日夜打熬,精雕细琢,人心当中的那口剑方才能够凝成实质,渐渐化形而出,从而拥有神鬼莫测之奇异力量。 因为这是心的力量。 心有多大,力量就有多强! 剑修的意志由此可想而知,然而成也剑意,败也剑意。剑意的存在虽然无比强大,甚至不需要依附真元经脉,亦勿需受到修为限制就可以爆发出远超同阶的力量。对剑修而言,只要剑心不死,剑意就永远都不会枯竭!这也正是剑修无比强大的原因之一,因为他们几乎没有极限。哪怕是遇到远超自己修为的对手,只要对方不能够在瞬息间将剑修杀死,拥有剑意的剑修就可以凭借自己永不枯竭的剑意将对手生生磨死! 尤其剑修们还极为擅长在战斗中突破,往往一场鏖战下来,或许对手早就真元将竭,疲惫不堪了,剑修们却往往还会越战越勇,越战越强! 当然,这一切都有一个前提,那就是剑心——心不可动,神不可摇,则剑意不可摧折。而一旦心动神摇,剑意必然反噬,到这个时候,这个剑修基本上也就等于是废了。 所以修仙界中的人都有一个常识,普通修士遇到剑修,如果不能攻其心志,磨其锐气,那就还是干脆点,乖乖认栽吧!否则再怎么战斗,最后总有很大的可能会反过来成就自己的敌人。 那怪声仍在喋喋不休:“你感觉到了不是么?混乱、无序、痛苦、悔恨,还有各种愤怒、杀意,以及爱的、恨的种种欲望……是不是觉得根本无法摆脱?你一点都没想错,这就是七情六欲,无数场争斗厮杀,无数的怨念欲望中堆积起来的宝贝儿……”声音渐渐低靡,低靡中透着说不出的沉醉之意。 灰雾涌动,一卷便将韩素淹没其中。 第185章 绝壁饮风雪(二十一) 广阔无垠的地下空间里,灰雾翻卷犹如风起云涌。 阴测测的怪声桀桀咕咕地笑过,又拖着长长的歌咏一般的腔调,仿佛没完没了一般地念着:“千世红尘,欲念为根,生亦苦来死亦苦,老苦、病苦、怨憎会苦、爱别离苦、求不得苦。唉……人生诸般苦,若不能随心所欲,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天地生我,若不能使我纵横世间,又何必要生?” “来吧……来吧……到这里来……” “我教你怎么做主宰……” “杀!杀!杀!杀尽一切阻碍,杀天杀地杀人杀神杀鬼杀佛!”一声声“杀”字犹如黄钟大吕震响在整个空间。 包裹住韩素的灰雾颤了颤,随即又是一阵更加疯狂的涌动。 “杀!杀!杀!” 浩大的声音由天而地,似乾坤震响,千万人齐唱。 整个空间都仿佛因此而颤抖起来。 “天对我不仁,杀天!地对我不义,杀地!人对我不善,杀人!” “杀!杀!杀!” 一个个的“杀”字带着扑面而来的血腥气从韩素神魂间直冲而入,每个“杀”字都带着一个高速旋转的小钻头,无数个“杀”字就组成了无数个钻头,透过一切阻碍,直击她神魂! 痛! 像是灵魂要被生生剥离然后撕裂一样的痛! 灰雾当中,韩素双目通红,眼角更是红得仿佛要滴出血来一般。 她已经万分警惕,然而那些灰雾的侵袭来得防不胜防,她明知此刻状况不对,一时间却根本无法挣脱。 泥丸宫中,她的剑意长河汹涌奔流,欲直冲而下,将体内灰雾驱散。那些灰雾却似跗骨之俎,牢牢粘附在她经脉血肉骨骼之间,一点点向她身体每一寸挤进,剑意与之一触,最先受到冲击的反而是韩素的肉身法躯。 神魂已是痛极,身体更像是在被千刀万剐中。 数不清的负面情绪从她身体里滋生出来。 无数个仿佛着了魔的声音在她耳边不停说着:“杀!杀!杀!” “恨!恨!恨!” 恨天恨地,恨这命运不公,恨这尘世污浊,恨所恨之人不死,恨所爱之人不存。 强烈的戾气在韩素身体里涌动,一股不吐不快的郁气堆积在她胸臆之间,堵得她整个人连带神魂剑意都仿佛要爆炸了一般。 灰雾之中,无数张扭曲的面孔呼啸冲出,这些面孔个个狰狞,却又个个面熟,依稀就是韩素曾经杀过的那些“人”! 她这一生中究竟曾杀过多少人,或许连她自己也数不清了。 从她当年少时离家开始,寻访仙山近三年,万里红尘,辗转来回,其间几多艰难险阻,不杀人如何度过?她不杀人,人要杀她,她不杀人,人要吃她,又如何能不杀? 她杀得理直气壮,纵悲愤亦不悔,纵伤痛更不动摇! 其实不是没有过挣扎,她不是天生的杀人狂魔,更不会以此为喜好,何况世上之事,能以生死而定论的反而是简单事,最怕的却是那些连生死都无法解决的问题。 比如人心。 人心易变,许多事情却不是当时想透了便等于永无挂碍的。倘若是平时,韩素道心坚定,剑意强大,旁人就是想要动摇她也都无从下手,即便下手了她也自然守得住。剑修千锤百炼而出的剑心之坚岂是寻常可解? 然而此刻却非往常,那怪人的话真真假假,有一句却是不错的。这空间中的灰雾乃是聚集千心窟中整五年来的杀戮之气炼化而成,其中充满了各种各样的负面情绪。这些灰雾无孔不入,不单单擅长引人心魔,更擅长制造心魔。韩素道心圆融,剑心坚定,原本并无心魔,可这些灰雾却能迅速抓住她每一分情绪的变化,循循善诱,为她制造心魔,带她沉向深渊! 灰雾中,扭曲的面孔凄厉尖啸着,或嘶叫,或痛哭,或怒吼,或泣诉。 “你杀了我们!你杀了我们!你这杀人犯!刽子手!” “冷血!无情!无心!” “你为什么不去死!为什么不去死!” 冥冥中,又仿佛有一个惊慌的声音在韩素心底响起。 “不!我不是刽子手!你们走开!走开!” “通通走开!我不是刽子手!是你们该死!你们该死我才杀的!” 从惊慌,进而到理直气壮:“没错,是你们该死!杀一切该杀之人!杀一切可杀之人!” “谁敢阻我?谁能阻我?” “杀!杀!杀!” “挡我者死!怨我者死!恨我者死!通通都去死!” “死!死!死!” 震耳欲聋的怒吼声从韩素身体里冲出,缠绕在她身周,回荡在整个空间。 暗藏在虚空中的模糊人影得意地笑了,他凑过脸来,抬手虚点着空气中那层无形的隔膜,得意地低语:“剑修?剑修无敌?不!他们有敌人,他们的敌人就是他们自己!嘿嘿……哈哈……姚丹你多蠢啊,不着急,师兄替你报仇。将她炼成杀道傀儡,这个主意可好?” 他得意地抓了抓耳朵,伸出手指正要点动空间中的灰雾,被灰雾笼罩其间的韩素却豁然将头抬起。 那一瞬间,一双通红得似要滴血的眼睛恍惚透过了重重虚空的阻碍,直击而出! 剑意成煞! 在这诡异的心魔状态下,韩素的剑意竟然突破了,从第三境界的剑意化形到了第四境界的剑意成煞,剑意之强,又何止是上了一个台阶? 凶猛的杀意扑面而来,虚空中暗藏的人影忽地尖叫一声,仰天便倒! 鲜血从他眼角渗出,他倒在地上,眼底犹带三分猝不及防的惊惶。 杀! 浓郁得有如实质的霸道剑意从韩素眼中凝聚而出,她目光如剑,抬手一划,森然的剑意便如长河奔涌,倏然冲出,冲破空间壁垒。环绕在韩素身边的灰雾轰隆隆炸开,沉浮在灰雾中的无数古怪物体纷纷跌落地上,化成粉尘。 虚空壁垒后方,被韩素眼中剑煞跨空击倒的怪人这才堪堪反应过来。他恐惧地尖叫一声,连滚带爬撞向一旁虚空,就要再度破空而逃! 锐利的尖叫声响彻整个空间,韩素恍若不闻,一脚跨过,便即穿过剑意破开的通道紧追而至。 第186章 绝壁饮风雪(二十一) 那是一道有些怪异的虚影,他的身体半透明,皮肤带着淡淡的紫红色,五官模糊得几乎不成人形,头上却生了一对盘曲的犄角,身量矮小,手脚俱全,此刻他半只手探进了虚空里,仿佛正要撕裂虚空逃离当场。 韩素追击而至,剑指之处,剑意形成的洪流倏地一变,就化成一只足有丈许长的冰晶大手,带着森森寒意抓向那怪人。 大掌劈头盖下,却到底是慢了一步,怪人撕裂虚空,着力一钻,就不见了踪影。紧随其后的大手却并不就此将他放过,顺着尚未来得及完全愈合的裂缝,大手一只化成两只,一左一右分往两边一撕,顿时一片深黝黝看不见底的虚空缝隙就出现在韩素面前。她双目殷红,面无表情,毫不犹豫地抬腿一跨,顿时跨了进去。 就在韩素深陷千心窟诡异地底世界,被心魔侵扰浑然不知外事的时候,千万里之外,她的名字却已经在一个小范围内传播了一个遍。 三清宫返虚剑仙灵山真君将在本年六月十五再收一真传弟子之事虽然并没有张扬得天下皆知,可这次收徒,乌剑山也是做足了规矩,为这位新晋真传弟子准备好了拜师大典的。凡是有资格收到的请帖的人无不惊讶,殷灵山已经有三十年不再收徒,相对于修仙者漫长的生命而言,三十年虽然不长,然而三十年前他收下苏舜的时候虽未明言,却也隐隐约约透露了苏舜将是自己关门弟子的意思。这一次他却主动打破当年的打算,竟欲再收一徒,这实在不能不令知道内情的一些人百思难解。 更何况抛开那些隐约的内情不说,殷灵山收徒本来也不是小事。 殷灵山据乌剑山首座之位三百年之久,除去他当年在炼神期的时候收的大弟子外,在他成为乌剑山首座以后的三百年内,他通共也只收了六个弟子。他收徒数量之少,在三清宫诸峰首座真君中都是少见的,他的弟子分量自然不同寻常。再加上剑修本身的强悍,韩素本人虽然只是初入天外天,就连见过她的人都是极少,可她的名号竟也渐渐在一定范围内传播了开来。 天坛宗,灵音阁内,薛瑞卓执壶临窗,斜坐在窗边长凳上远眺群山,唇边渐渐绽出一抹悠远笑容,仿佛正神游物外,望见天音。 他旁边几个年轻男女犹在讨论得激烈,这个说:“三绝剑仙竟然又要收徒了,也不知那位韩仙子是何等样人物,竟能引得三绝剑仙起意收徒。” 那个不服气:“再怎么样也只是个炼气后期,能比得上我们十六师兄不到三十岁就凝结金丹,修出元神的天才么?” 有人反驳:“剑修那可是能够越级挑战的!” “咱们六师兄天生神通幻世眼,那也是可以越级挑战的!剑修?剑修又如何?能吃得住十六师兄一记幻世眼么?再说了,不成元神,终归仙凡有别。她就是再能耐呢,只要她修不成元神,哪怕她能越两个大境界斩杀炼神期高手,她跟修成元神的人仙相比还是有本质的不同。更何况,斩杀炼神,她可能么?” 原本讨论得正激烈的众人顿时一齐笑出声来,他们各个也都是同辈中的天才人物,各有各的傲气,又岂是轻易服人之辈?哪怕是此前在言谈中对韩素颇有仰慕之意的那位,此刻也笑着摇起了头,连连道:“论促狭,当属镜云。我不过是猜一猜那位韩仙子究竟有多强,你倒是一套一套的,非要拿来同瑞卓相比,这是能比的么?” 叫镜云的少女掩唇一笑,眼波斜飞而过,便似有若无地从旁边薛瑞卓身上撩了一圈。 原本一直像是在神游物外的薛瑞卓这时候却忽地起身,就皱眉向众人看了过来,他一向清朗温雅的声音中却带了几分冷意:“镜云,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你难道不知?你从未见过韩仙子,又怎知她不如我?更从何处得出结论,说她不能突破化神?说她与我仙凡有别?你如此言之凿凿,不嫌自己太过轻狂了么?” 他这反应实在突兀,话说得更不是一般的重,不说镜云当即红了眼眶,委屈羞愤得几乎当场拂袖而去,就是旁边众人也齐齐僵住了,被薛瑞卓这突然的发作弄得几乎都说不出话来。 气氛顿显古怪。 就在此时,一个身穿外门执事弟子袍的灰衣弟子匆匆踏过楼梯走了上来,他脸上还带着几分惊惶,一看到薛瑞卓就忙不迭道:“薛师叔!姚师兄命简碎了!” 姚丹命简碎了! 薛瑞卓只觉得脑中嗡嗡一声响,心头顿时就跳出一句话:“是她出手了么?”一时不知是何滋味,是喜是悲,是痛是悔,是惆怅还是难堪…… 他心中的绝望几乎要溢满了,双目中两团诡异的漩涡似隐似现,旁边有人感应到他气息的不稳定,顿时惊呼:“瑞卓!” 薛瑞卓道:“卓元神初成,境界不稳,今日多有得罪之处还望诸位师兄师妹见谅。六月十五韩仙子的拜师大典我必然会去,今日暂别,卓且先闭关去了。”他匆匆而别,不多时就消失在众人视线中。 几乎同一时间,太岳宗属城玉泉城中,熙熙攘攘的街道上,一个黑衣少年手指倏地一颤,掉落一枚玉佩在地。他脸色苍白,却眉目如墨,唇似朱丹,他弯腰捡拾地上的玉佩,起身之际,嘴唇微微蠕动了一下。 “三清宫,乌剑山,韩素……素姐姐,会是你吗?”他没有发出声音来,这一声疑问终归没有旁人能给他答案。 韩素撕裂了空间,追逐着怪人,正在一个又一个奇怪的封闭空间中不停穿梭。 从最初的火焰密室,到后来的灰雾空间,再到水之空间,后来又经历了风之空间,雷之空间。这些小空间本身大小且不论,空间壁垒却都一致的薄弱。怪人仓促逃亡,接连撕裂数重空间,根本就无力再调用这些空间的力量来阻挡韩素,只能依靠空间本身的威能来对韩素稍加阻碍。然而剑意踏入第四境界的韩素实力暴涨得可怕,她剑意出击,劈斩前方一切阻碍犹如摧枯拉朽,怪人狼狈逃窜,越逃越是吃力。 他一边哇哇大叫,忽地转身一捶胸口,就喷出一口乌紫色的血液。那紫血犹如雨落,猛地一散,就像韩素兜头扑去。 第187章 绝壁饮风雪(二十二) 韩素面色冷凝,一剑劈出,面前紫血就被劈开两边,四散开去。 怪人却“嘿”地一声笑,散开两边的紫血还未及落地就在半空中各自拉长变化,每一滴紫血都化成一个怪人,不过瞬息之间,韩素就被无数个怪人团团包围了。 无数个怪人一齐兴奋地大叫:“杀我?真以为爷爷那么好杀?让你而已!” “吃我一记滴血分身术!”无数怪人一齐大吼,一齐动作,张开双臂就像野兽一样猛向韩素扑来。 韩素身形修长,削肩素腰,站在虚空中被无数怪人猛扑过来,一时渺小地像是要被这人海淹没了一般,她肩不移,身不动,豁然一转目,刺眼的剑光就在这一瞬间环绕着她的身体,犹如开屏一般四散射出。 “啊——!”怪人痛得大声尖叫,那无数的分身就像是被突然戳碎的虚幻泡沫,连串噗噗轻响之后,瞬间消散无踪。 虚空中顿留一片静寂,韩素收剑虚立当场,冰冷的目光中透露出一瞬间的茫然。 千刀万剐的痛苦犹在她体内持续,沸腾的杀意翻滚在她心间,她明知道有什么不对,可铺天盖地的负面情绪却争先恐后向她冲击而来,无尽的痛苦反而使得她心中杀意更加暴涨。 “杀!杀!杀!” 韩素茫然的眼中现出一丝挣扎。 就在这时,此前怪人分身消散处却忽地游动着冒出一丝乌紫色微光,虚空壁垒的缝隙处本就是一片昏暗,这点微光的存在感又是极弱,以至于韩素竟无分毫感应。这微光闪烁着,一蠕一动,忽地拉长形体,就是一个纵跃,猛地扑到韩素身上! 那乌紫微光甫一触及韩素身体就迅速粘附其上,然后从她肌肤骨骼间渗透进去,迅雷不及掩耳间,已是通过韩素体内遍布的灰雾游走到了她识海之旁,一个弹射,便即侵入她泥丸识海当中。 韩素的泥丸宫中此时已是狼藉一片,原本浩荡无穷的剑意洪流如今就连奔流的速度都仿佛缓慢了几分。一缕缕颜色晦暗的短小细线纠缠在剑意河流之中,远望去,这条原本清澈剔透的浩荡剑河就像是一片被无数丑陋虫子啃噬得残破不堪的荒地,无端就显出几分悲凉来。 这条剑意河流起始于虚无,亦奔流向虚无,一眼看去不知始终,然而此时此刻,那剑河上端的虚无处却隐隐约约现出了一个模糊的人影。 窜入韩素泥丸宫中的乌紫微光一见到这模糊影人,立时就是一跳,这一跳,在这一瞬间竟像是跨越了天地两端的距离。那道微光瞬间投向剑河顶端的人影所在处,人影略有些模糊的眼中显出一霎那的惊愕之色,这微光却已在瞬间与人影相撞——霎那间似有雷霆之声震响,电光火石,天地翻覆。 虚空中,韩素的身影依旧持剑静立。 在她的泥丸宫中,原本端坐剑河顶端的虚影却在此时剧烈翻腾起来。 这虚影本来就像是烟雾组成,并不凝实,此刻一经动荡,组合成虚影的烟雾立刻就模糊得像要消散了一般。这虚影却不是旁的什么,正是韩素的神魂! 她的修为其实已经不是炼气后期,而是大圆满。只不过大圆满的范围十分之广,她虽然已经紫府生烟、照见神魂,却因一路晋级太快,积累不足,而并不曾真正触摸到突破至化神期的门槛。所以相比起许多停留在炼气期多年,距离化神只差薄薄一层窗户纸的大圆满修士,她的大圆满就显得不那么货真价实了。 饶是如此,她的神魂凝聚程度也并不比一般的炼气大圆满修士差。 韩素的神魂秉剑意而生,她的剑意根源于她的剑心道意,她的剑心道意又由她的神魂承载。这一切本就相辅相成,甚至可以说,因为剑修的特殊性,对剑修而言,神即是剑,剑即是神! 所以剑修若是修成元神,他们的元神也将不同于普通修士,剑修的元神又被称为剑道元神。 心有剑,神有剑,普通的元神修士在元神初生时因元神脆弱,难免就需要依靠外力法宝来对元神进行防护,剑修却不然,剑修的元神与其剑意一体,剑意不尽则神魂不死!剑道元神之强可见一斑。 韩素并未修成元神,可她初初凝聚的神魂间却也隐约带着几分她剑意的威势。 那与她神魂相撞的乌紫微光却不是旁的什么东西,而是此前那怪人的神魂!这怪人将神魂直接投入韩素泥丸宫中,更正面与她神魂相撞,为的不是其它,却是夺舍! 他想要夺舍韩素! 在神魂与那乌紫微光相撞的一霎那,韩素已经明觉一切,更在瞬间恍悟,原来这东西是要夺舍! 这是多么匪夷所思的事情,韩素来到修仙界的时日毕竟太短,她在《仙灵纪事》等书简上虽然已经看过不少奇闻怪谈,可初次经历被夺舍,她还是无法不对此生起惊诧与错愕。这完全是自然反应,等韩素真正反应过来,对方已经化成一只长着狰狞巨口的大鼎,对着她的神魂一口一口吞噬起来。 韩素只觉得自己神魂被生生撕裂,难以形容的痛苦中,被对方撕扯下的那些神魂随便顺着对方的巨口被投入对方腹中,就有风雷水火一齐上阵,将那神魂碎片快速炼化。 恐怖的怪笑声几乎响彻韩素泥丸宫中的整个天地:“跟我斗?哈哈!跟我斗!你得是有多蠢!你真以为我斗不过你?那不过是你爷爷我故意的!哈哈……若不如此,你又怎会踏入我的心魔陷阱?姚丹那个蠢材,碰到以武入道之人他还想着拉拢,他脑子里面都是浆糊么?碰到以武入道的,当然是要赶紧夺舍啦!夺了你的法躯,到时候不但你的大道种子是我的,就连你的气运也是我的!哈哈……哈哈……” 天翻地覆中,剑河顶端的模糊人影更是一阵翻腾。 哪怕明知对方此言或有故意刺激之意,可是这一刻被无数负面情绪侵占的韩素还是控制不住胸中怒意汹涌。 幽幽的怪声不断在她耳边响着:“以武入道……你真以为以武入道是天宠么?” “不,你错啦……你错啦……以武入道该是上天给我们准备的盛宴才是……” “大道种子是什么味道,你要不要尝一尝?哈哈,好吃……好吃……” 稀里哗啦就是一阵吞咽口水的声音响起,无端端令人毛骨悚然。 第188章 绝壁饮风雪(二十三) 心魔的世界中,韩素清晰见到无数张狰狞巨口撕扯在自己身上,她努力想要引动剑意抗敌,可泥丸宫中原本浩荡奔流的剑意在此时却仿佛滞入泥泞,被无数的灰雾纠缠,竟不能被调动分毫。 她心中怒意高涨,杀意充盈,然而越是如此,她的剑意就被捆缚得越加厉害,再没有此前剑意成煞的半点威风。 “嘿嘿嘿嘿……”大鼎上的巨口不停吞噬着韩素神魂,一边咀嚼,一边吞咽,发出嘎吱嘎吱的恐怖磨牙声,“想杀却杀不了是不是觉得很憋屈?你走不出去的!你走不出去的!”声音高亢回荡,仿佛诅咒,仿佛箴言。 “我看到了!你的记忆!哈哈……”那声音不停发出,每吐出一个字都仿佛一把尖刀,直直刺入韩素神魂最弱处,“咦?什么?这是什么?让我看看……你被人退婚了?啧啧,这有什么好难过的,杀了那个负心人不就是了?哎呀,你的祖父被人杀了,居然就是姚丹杀的。啧啧,真是废物,不但眼睁睁看着自己祖父被人打伤至死,还时隔十四年才找到仇人成功报仇……不对!你的仇人可不止姚丹一个!” “还有谁?让我看看!” “左平?李琳?哈哈……一对奸夫y妇,韩仙子,你们家可真有意思……” “你不打算杀薛瑞卓?你觉得他罪不至死?难道你还对他旧情难忘?” “啧啧!真是太不可思议了,你是剑修,你以武入道,你这样的心志居然下不了手去杀一个负心人?情之一字当真是世上最最难解的难题。说来也是,那人可曾经是你的情郎,他当年虽然负你,可多年以后他却也没有就此忘了你。他不但忘不掉你,反而还对你念念不忘,一片痴情至死不渝的样子,哈哈……你当然是下不了手去杀他啦。” 韩素很想辩驳,她明明知道不是这样的,她想反驳说自己根本没有什么旧情难忘,可是随着那讽刺的声音不停重复,到了后来就连她自己都渐渐有些迷糊了。难道她不想杀薛瑞卓真的是因为旧情难忘?这样的怀疑令她心中生出恐慌,只觉得这一瞬间自己就连灵魂都仿佛被人剥光了一般,烈阳暴晒下来,她忍不住一阵颤抖。 怪声低低笑着,最后说了四个字:“你真恶心。” 就是这样简单的四个字,却好像雷霆一样几乎将韩素打击得当场寸碎。 你真恶心—— 你真恶心…… 韩素烟雾状的神魂原本就已经淡得不成人形,到这一刻,更是在一阵剧烈翻腾后淡得只剩下细微一缕。 怪声不遗余力,将言语化成刀剑,字字诛心:“信义?原则?道理?瞧瞧我都看见什么了?哈哈!你是被这些东西束缚?还是这些东西不过是你掩盖自己软弱的借口?什么狗屁!” 淡到极致的烟雾轻轻一颤,怪人得意地大笑起来:“不如将你的身体给我,让我来替你报仇,我来替你纵横天下,至于你……就歇着去罢!” 每一个字都组成一个奇异的符号,结合着已经蔓延到韩素整个泥丸宫中的灰雾,化出重重锁链,将她整个识海包括神魂都一齐绞住。这些锁链不停扭动,发出只有神魂才能听到的尖锐咔嚓声,一点点将韩素整个泥丸宫中的世界和神魂一齐绞到粉碎。 有那么一瞬间,静到了极致。 当所有的意识都被绞碎,此前拖住韩素剑意、侵入她神魂核心的那些灰雾自然也就连同这种破碎一起被归于寂静。 无边的寂静与空灵中,忽然生起一点意识,这点意识已经微弱到了极致,却也纯净到了极致,如同每一个灵魂的初生,不含丁点尘垢。 这一点纯净到极致的意识,也就是韩素的真灵! 如同韩素此前在灰雾空间看到的那些数也数不清的修士真灵,此时韩素神魂被炼化,留下的这点真灵与那些真灵在本质上其实已无不同。真灵无垢,没有记忆,自然也就没有爱恨,没有情绪,哪怕还存在着微弱的意识,却根本不懂得如何主宰自己。当一个人只剩下真灵的时候,其实已经可以说她是死了,然而真灵既然仍就存在,她又等同于没死。 虚空中,韩素的肉躯仍然静立不动,在她泥丸宫中,神魂居所处,却有一个丑陋的灵魂扭曲着面容沉浮其间。 这灵魂有手有脚,头颅俱在,五官却扭曲得像是被无数碎片拼凑而成一般,每一根线条都透着奇异的违和之感,组合在一起则更显得这灵魂丑恶狰狞。然而最古怪的却还不是他的头颅,而是他的身体。他躯干鼓圆,上大下小,分明竟是一尊圆鼎模样!这圆鼎一般形状的躯干正中则生着一张黑洞洞的大嘴,此刻这大嘴正不停咀嚼着什么,嘴里发出艰难地嘎吱声。 仿佛是因口中的东西太过坚硬难以咀嚼,这才有这样的声音发出。 这怪异灵魂的双眼却紧紧盯着面前漂浮的真灵微光,眼中流露出的欲念几乎将这整个空间淹没。 他犹豫了片刻,终究是贪婪占据了上风。他腹部中间的大口忽地一闭,就将口中物事囫囵咽下,然后他那大口又猛然一张,就生出一股巨大吸力,向那漂浮在半空中的真灵吞吸而去! 那正是韩素的真灵! 这一刻,仿佛本能地感应到了灭亡的危机,韩素一直无意识漂浮的真灵居然剧烈颤抖,并且挣扎起来。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空茫的世界中,一点意识的微光亮起。 她自问:“我是谁?” “我为何在此处?” “我要向何处去?” 原本她并不能得到答案,然而恍惚中她却依稀记得自己曾经似也这样自问过自己。 “我死了吗?” “我还活着?” 她茫茫然,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否仍然存在,可是心底却依稀有个声音回荡着,告诉自己的确存在着。 那声音飘渺而又浩荡,仿佛给幼童开蒙一般轻轻吐息。 “我。” 她朦胧的意识跟着重复:“我?” “我。” 那声音无比坚定,再度开声,没有犹豫,没有茫然。 她朦胧的意识顿时大力高喊:“我!” 随着这一声高喊,仿佛春雷震响,轰隆之间天地开阖,万物复苏。 无数雄奇壮阔的景象在韩素这点意识微光之间如同长河奔流一般高速掠过,逝者如斯,是时光,是岁月,是山河乾坤,是宇宙洪荒! 天地浩大,宇宙无穷,还有什么比这自然更能令人膜拜的?还有什么比这生命更能令人感动的? 不!有! 那是生命本身,那是存在本身,那是“我识”! 这一瞬间,一股无比宏大的意念在韩素最后那点纯净真灵之中生起。 混沌之中意识的微光轰然大亮,曾经响彻在心间的声音再度唱响。 她自问,亦自答。 生?什么是生? 死?什么是死? 我?什么是我? 他?什么是他? 生即是死,死即是生,生者是我,死者亦我。 不论过去,不论未来,“我”即是“我”,本我,真我,无他,无一切所有,唯“我”而已! 如何能够否决自己?如何竟然动摇? 天地生我,倘若就连“我识”都将不存,那这天地再如何浩大,于“我”而言又还有何意义? 韩素一片荒芜的泥丸宫中,怪人丑陋的灵魂忽然同时将脸上与腹部的两张嘴一齐大大张开。他震惊地看着眼前一切,一时之间竟不能动弹。 面前原本正茫然漂浮着任他宰割的那点真灵之火居然渐渐拉伸起来,一个身形修长的女子从中缓缓走出,她的动作分明并不快,可她身上那种携带着天地洪荒之威的恐怖气息却令得怪人灵魂不但不能动弹,在这一刻甚至连逃离的念头都不能生起。 他眼睁睁地看着,眼前女子渐渐成形,削肩素腰,眉目宛然,不过片刻间,那模样已与真人无异! 女子静静将目光投射过来,张开仿佛欲言,她口中却并未发出声音。 她的神情仍旧沉静,却不知在何时,泪水已湿了她的面颊! 怪人震惊难言,只知仰望,一时也不能发出任何声音。 他不知道,那是因为在这一瞬间,韩素看到了真我,看到了本我,看到了自己的“道”! 当年她曾苦苦追寻,那时还未曾以武入道,在东海的剑岛之上,她被小老虎一口吞去头颅,那一刻,她以为自己死了,可是事实上她却又没死。当时的她并不能真正明白那其中究竟发生了什么玄奥,可是这一刻她却发现自己终于真正触摸到了那层门槛。 那是她的“道”! 不是生死轮回之道,也不能简单归于剑道,而应当被称为“我道”! 因为“我”的意识太过强烈,才触摸到了这一条道。 因为有“我”,所以就连生死都要在这强烈的意愿面前让道! “我”! 太想成为自己的主宰,太过坚定,太过偏执,当这意念强大到一定境界,触及天地,“道”便生成。 “我”! 这才是韩素的大道种子! 但凡有“我”,谁能湮灭? 这一刻,她透过重重虚空仰望那无穷宇宙中的无尽星辰世界,忽然泪流满面。 第189章 绝壁饮风雪(二十四) 一片荒芜的识海世界中,韩素缓缓迈前一步,一指点出。 没有浩大声势,没有剑光席卷,她平平常常点出这一指,就好像只是掸去灰尘一般轻轻一点,一点便触及到对面不能动弹的怪人神魂。 然后,这前一刻尚且张牙舞爪不可一世的凶魂在韩素这一指之下就如同一尊被烈火炙烤的冰雪雕像,不过瞬息之间,便即点滴消融。 消融之前,怪人仍旧维持着瞠目结舌的面目情态。他神态生动,却既不能动作也不能出声,就连他眼中的震惊恐惧之色都在这一刻凝固,直到他整个儿彻底消散在韩素泥丸宫中。 “我道”! 这就是韩素的“我道”,除我之外再无其他。尤其是在她的泥丸宫中,这本来就是她的意识世界,因她的存在而存在,因她的意识而延伸,在这里,她就是主宰,是一切!既然如此,在这片心的世界中,她要使其荒芜这世界就只能荒芜,她要使其繁华这世界便能有无边繁华,同样,在她的世界中,她要使谁存在谁便能够存在,她要使谁灭亡谁便只能灭亡! 可笑这样简单的“道理”她从前却懵懵懂懂,悟之不透。 荒寂的泥丸世界中韩素轻轻探手,仿佛一把抓住了冥冥中那条看不见摸不着的“道”与“理”之线。 三千大道,勿需太多,我取一条,胜过所有。 我道! 这一刻韩素心境通透,再无分毫滞碍。 何为“我道”?本我之道,真我之道,主宰之道! 既然如此,我之所欲便是我道,我之所愿便是我道,我之所念便是我道!随心所欲,快意恩仇,我坚持我所愿,我坚持我所欲,又如何能被称为束缚? 束缚人的其实不是那些信义与道理,而是人心。心之所指,便不算是束缚。 正如甲之砒霜,我之蜜糖。我心所见,何人能懂? 只那怪人有一句话倒是说对了,能打败剑修的永远只有他们自己。否则即便身死,但凡剑心不死,那人便算不得真正的死亡。而对韩素而言,哪怕是身死,甚至真灵泯灭,可只要她剑心不死,她就永远都有可能无限复活! 杀死她的心,才能杀死她的人。 每一个以武入道之人都有一颗独属于自己的“大道种子”,不同的大道种子代表了不同的道,而韩素的大道种子所代表的正是“我道”! 这是一种极为霸道的“道”,“我”之存在主宰一切,只要心的力量够强,哪怕是生死与轮回都要在“我道”面前让道。 而这也正是韩素的大道种子最强最可怕之处,剑修的强大在于剑意无穷,韩素的强大则在于心不死则人不死!而以她强大的心志,要使她心死又该何其不易? 冥冥中,韩素已觉心动,她明晰感觉到,经过这一次所悟,她已经真正触摸到凝结元神的机缘了! 而眼下此处,正是一个闭关突破的好去处。 这里是虚空,如果说一开始韩素只是隐约猜测到这空间位于千心窟岩浆池底下的话,在灭掉那怪人神魂之后,她就真正肯定了自己的猜测是正确的。 正如此前怪人吞噬她神魂,从而翻阅到她的记忆,她如今将怪人的神魂击灭在自己的泥丸宫中,自然也就读取到了这个怪人的记忆。真正读取到对方的记忆以后,韩素才知道,这怪人其实并不应当被称之为人。此物应当被称为“半器灵”或者“伪器灵”才更为恰当。 而她此刻所处的空间虽然的确是在千心窟深处的岩浆池底下,却又不简单只是如此。 更正确的说法是,她此刻正处在一仙器的内部空间中。这仙器名为虚天鼎,不知道从多少年前起就深埋在千心窟地底,后被一大能修士发现,这大能修士想尽办法却既不能带走虚天鼎更不能炼化虚天鼎,索性就在地下设置了一个无比庞大又邪恶的阵法,这阵法日复一日吸取着千心窟中每一处争斗而产生的各种负面情绪,又经过不知多少年,终于在虚天鼎中诞生了一个类似于器灵的意识。 虚天鼎应当是一件半残破的仙器,仙器本身并无损坏,可器灵却早就缺失不存,也正是因为这样,那位神秘的大能修士才能借用那样邪异的阵法强行在仙器中凝结伪器灵,从而借此控制这座虚天鼎。 而韩素此前以为的怪人则正是那通过阵法强行凝结而出的伪器灵! 既然是伪器灵,那怪人自然是可以操纵虚天鼎一部分威能的。 这也正是这里的虚空这样容易被撕裂的原因所在,要知道,在真正的、拥有完整的“道”的世界中,要想撕裂空间,最低也是需要返虚期修为的。而不论是韩素还是此前那只伪器灵,都并不具备这样的修为。不过那伪器灵既然能够操纵虚天鼎的一部分威能,那要想撕裂鼎中空间当然不是难事了,而韩素紧随着那伪器灵的脚步,借机跟进,自然也是可以的。 更何况对方其实从一开始得知她是以武入道修士的时候,就已经存了要将她夺舍的心思。那时候那伪器灵存心引导,甚至不惜一再示弱,更罔顾同阵营的姚丹的性命,其实就是在一步步引导韩素步入心魔陷阱。这虽然是一场临时起意的捕杀,然而反过来说,倘若对方不是想要灭她心志夺她法躯,而从一开始就拿出仙器的威风来,那个时候的韩素又不曾真正悟透自己大道种子的真义,只怕还真是难逃一死。 正是对方的贪婪才使它设下重重陷阱,从而给了韩素反败为胜的机会。不能不说是因果循环,别有意味。 只可惜对方身为一只诞生不久的伪器灵,本身来历又那样邪异,其记忆到底是不够完整。比如它记忆中的那位大能主人,它就从头至尾不曾真正见过对方的真面目,又比如身为“器灵”,因其特殊性,对方从诞生伊始就是不曾离开过这虚天鼎,更不曾离开过千心窟的。 而更有意思的地方则是,一般来说,器灵的存在由于是依附器物而生,往往将对自己守护的器物拥有极深感情,也根本不会更不敢生出夺舍人类修士、脱离主人独自存在的心思。可偏偏这个“伪器灵”却在听闻韩素是以武入道的一霎那就生起了那样堪称是惊世骇俗的妄念,可见它对自己主人的忠心也不过如此。 韩素认为,这大概也是因为这器灵的诞生本就来得邪异,因此不可以常理度之。 不过虽然未能得悉对方主人的真面目,但通过对这器灵记忆的阅读,韩素也还是得到了许多有用的信息。 比如对方那位神秘主人在此设置大阵的真正目的,比如对方在天外天修士群中隐藏的其它一部分眼线,又比如那位主人来此的规律,以及最重要的,对虚天鼎的操控! 第190章 绝壁饮风雪(二十五) 茫茫虚空中,韩素盘膝而坐,隐晦的灵光在她身周环绕。 她双手掐诀,手决不时变换,每一次的变换都必有一道隐约的规则线条律动在虚空之中,从虚无处而来,最后牵扯到韩素身上,形成一个又一个的玄奥符号。 南斗星辰鼎(虚天鼎改名南斗星辰鼎),又名南斗天鼎,南斗注生,北斗注死,这本是一座批注生死,主管生机的仙器,却被神秘人以邪恶的六欲魔心阵来炼化。多年下来,这座原本正气浩然的仙器中甚至诞生了一只邪恶诡异,通过吸收负面情绪炼化修士真灵来成长的伪器灵。而仙器本身也受到污染,变成了一只擅能采集负面情绪,炼制血煞丹等一类魔物的邪器。 当然其实器物本身并无正邪之分,正邪都在人心之中。韩素一点也不觉得自己这个时候来炼化这南斗天鼎有什么不对,机缘已至,不取有罪。那怪物虽然只是一个后天强行生成的伪器灵,可毕竟占据南斗天鼎多年,已经熟知其中一部分规则,此刻伪器灵被韩素灭杀在泥丸宫中,即便韩素并未吸收掉其中散逸掉的灵魂力量,却也可以通过这场神魂的搏杀直接与南斗天鼎建立起一定的联系。 如果不是借着这个联系,以她个人的能力,在真正炼虚合道以前根本就不要去想炼化仙器的事情,那完全是不可能的。 毕竟就连那位神秘的大能修士都无法真正炼化南斗天鼎,而只能借用阵法,通过制造伪器灵这样迂回曲折的法子来达到在一定程度上控制仙器的目的。 当然,同样的,那位大能修士做不到的事情,以韩素目前的修为是更加不可能做到。不过她此次的目的也不是要使南斗天鼎认主,她只需要在一定范围内控制住南斗天鼎的气息,使内中伪器灵已死的信息不会在短时间内泄露出去被那神秘人知道,并且借用南斗天鼎的防护,使自己能够顺利在其中闭关突破到化神期便可。 化神最难的地方一在感应到冥冥中那点凝结元神的契机上,第二点则在于要在凝结元神的同时凝结金丹——所谓金丹大道,这颗金丹将是修士往后修行进阶的根基,元神固然重要,金丹亦不可随意对待,而要想在同一时间凝结元神和金丹,那难度可想而知。这其中但凡哪一处稍有偏差,那修士最后的结局轻则是修为倒退且终身不能再进,重则是真元暴走,当场灰灰而亡。 炼气化神自古艰难,元神一成,修士等于拥有仙格,金丹一成,修士便等于拥有仙体。 仙格仙体俱全,方才是人仙。 所谓人仙,凡人当中的神仙,虽未能飞升,可已能被称之为仙。 为仙者,有清净无垢之体,可以辟谷,能吸风饮霞而生,有悠长寿命,甚至在遭遇到重大灾难时能够保留住一部分记忆而转世重修,一世为仙,世世为仙! 因而方才有人说仙凡有别,仙凡之别便在此处! 然而虽有这许多好处,可其中的凶险却还是使得许多炼气大圆满的修士不得不终身却步在化神的门槛之前,甚至就连尝试都不敢,最后寿元耗尽终老而亡。 韩素却没有这样的顾虑,当她感应到化神契机的时候,她甚至是想都没想过是否要在此时化神——这个问题完全不用思考,须知一旦错失这一次的感悟,若不及时凝结元神和金丹,要想在往后再等到下一次的契机降临,其过程必将比此刻更艰难千百倍也不止。 一鼓作气,再鼓而衰,三鼓而竭,修剑者本当有锐意进取之心,又岂有因危机而退缩之理? 韩素所要思考的并不是要不要在此刻化神,而是应当如何在炼气化神之时结成最强的金丹和元神! 她如今也不像是初来修真界的时候那样没常识了,知道金丹和元神在质量上也分品级。 金丹分九品,元神分三等,其中一品金丹最差,九品金丹最强,下等元神最差,上等元神最强。 若同样是化神初期,一个拥有九品金丹、上等元神的化神初期人仙甚至可以同时横扫数十上百个一品金丹、下等元神的人仙。当然,如同九品金丹和上等元神一般只在传说中出现,同时拥有一品金丹和下等元神的化神期修士也同样是极少见的,毕竟能够修至化神的都算杰出人物,差到此等地步还是少见。 虽然总的来说修真者的实力计算极为复杂,并不能单纯以修为、法宝或是金丹元神的品质而论,但金丹和元神的品质却决定了修士的前途。 相传,要想突破化神而至炼神期,至少需得拥有三品以上金丹,以及下等元神;要想突破至返虚地仙期,则至少要有五品以上金丹,以及中等元神;而要想突破至炼虚期,则至少需得有六品以上金丹,以及中等元神。 至于炼虚合道,渡劫而成天仙,那若是没有七品以上金丹,以及上等元神,是根本不可能的! 也有传说,倘若修士能够同时拥有九品金丹和上等元神,则飞升天仙必然可成。因此若是能够在突破时同时修出九品金丹与上等元神,则被称为完美化神。 韩素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够完美化神,可不论如何,总要全力以赴。 以最快的速度将南斗天鼎初步炼化,韩素也没有改变鼎中的各种设置,一弹指随意选了一处虚空便放开灵觉,开始全力蕴养元神! 她已经快要压制不住了,道的感悟在心中生长、发芽,与天地间的灵光互相碰撞,又反射出更多的感悟。 虽是身处于封闭的仙器空间中,可即便是仙器也不能阻碍住道的存在。 充沛的天地元气源源不断地通过仙器壁垒从外界灌入虚空,洪荒宇宙中古老的大道气息从冥冥中传入此间,一时虚空震荡,精纯的元气缠绕在韩素身周,甚至形成漩涡。 千心窟,地底岩浆池旁,忽地一阵风起云涌,沸腾的岩浆被元气的暴动掀得横冲直撞。原本一直暗中守护在一旁申屠彦面色微微一变,现出了身形来。 第191章 绝壁饮风雪(二十六) 一晃已是两月过去,距离六月十五已经越来越近了,殷灵山已经数次发来传书,询问韩素状况。申屠彦如实告知,殷灵山则直言自己并不看好韩素的这次突破。 虽说以武入道之人的修行速度往往快得出奇,可像韩素这样接连突破的还是少有,她这样做就算最后能够突破到化神期,可一旦金丹和元神品质稍欠,她今后的前途就必然受到影响。殷灵山直斥:“年轻不懂事,她这是自毁前程!” 申屠彦哈哈大笑:“师父嘴硬心软,口是心非。”要是当真这样看不起韩素,又何必再三传书来问? 一边调侃殷灵山,然而就申屠彦本身来说,他对韩素的这次突破其实也是不看好的。他不知道这岩浆池底究竟存在着什么,也不知道韩素具体在其中经历了什么,以至于竟然引动天地异象,就在那未知的险地中就地突破起来!申屠彦其实尝试过几次想要进入岩浆池底,然而岩浆池上空沸腾的元气使他不得不数次止步于前。 要不是明确感应到这些沸腾的元气中充盈了剑意,且此刻的异象分明就是修士突破元神前所能引动的异象,申屠彦都要怀疑韩素是不是在下面遭遇了什么不测了。 对这个新得的小师妹申屠彦虽然并没有什么太深的感情,但还是看得颇为顺眼的。不出什么意外的话,他们以后肯定还要做上数百年甚至上千年乃至上万年的师兄妹,时间一久,情分自然也就深厚了,从申屠彦的角度来说,他当然希望韩素能够顺利突破,若是对方能够修得七品以上金丹和上等元神那就更好了。 可惜对方突破得如此匆忙,却不知是否会浪费掉以武入道的大好机缘。 出于害怕自己的强行介入会打扰到韩素突破的心理,申屠彦到底并没有强硬地尝试去打开岩浆池下的通道,他所能做的到底也只是在外围摆下大阵遮掩韩素突破时散逸出来的气息,以免韩素突破的动静太大,引来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修行是一场一个人的逆旅,每跨一道关卡都只能依靠自己,旁人纵使相助也是有限。 申屠彦放下阵盘,布好阵法,默默地盘膝坐到岩浆池边,静思近来所见所闻,一股山雨欲来的忧虑充盈在他心间。 对手太过神秘,以三清宫的强大数年之间却只能被动挨打,浩劫之下也不知道这天外天最后会变成什么样子。但愿此次韩素突破出来以后能够带来一些得用的消息,对申屠彦而言,他从不惧怕战斗,却实在厌烦战斗之外的勾心斗角,尔虞我诈。 而韩素那边,她根本就料想不到自己一场突破居然会需要用到这样长的时间,如果她对修行的认知再深刻一点,她一定会在突破之前就传书通知申屠彦,同时做好更加万全的准备。但“无知”也有“无知”的好处,正所谓无知故无畏,韩素初步炼化南斗天鼎并未花去太多的时间,她也并不是真的要炼化这仙器,只是需要在仙器内部几个关键的部位烙上暂时的印记,并且借用仙器本身的特性为自己做简单的防护。 突破的过程不能受到外界打扰,这点常识韩素还是有的。 而事实上,由于道的感悟来得太过凶猛强烈,韩素在这个过程中也并不能有太多其他的思考。一旦初步的防护做好,她立即就全心地投入到了突破当中。 泥丸宫中,韩素的神魂不断生长。她原本神魂被吞,已只余真灵,她能复活,是真正的置之死地而后生。《易》云:乾坤屯蒙需讼师,字字珠玑,深入宇宙之演变,万物之生长,哪怕这只是卦名的排列,也自然存在一种独特的道理。韩素从前读《易经》也只是“读”而已,然则自从真正深入地踏上“道”的这一程路,从前许多不经意忽略过的东西却在偶尔的回刍中自然彰显出格外深刻的韵律来。 方寻说,如《连山》、《归藏》、《周易》之类的经典便是放到仙界也是大道之书,内中蕴含道理无数,由浅而深,凡人可读,天仙可读,真仙可读,金仙可读,便是高高在上的仙帝,也未必就不读《易经》。不同位置,不同修为,不同境界的人看《易经》,往往能够看出不同的解答。而这些深究起来都只有一个根源,那就是“道”本来就不分高低贵贱,不论是雅是俗,“道”本来就存在那里,你去解,便是你的道,旁人去解,便是旁人的道。 因此凡人才能有机会以武入道,因此有些人一朝悟道甚至可以白日飞升! 相比起传说中一朝悟道白日飞升的那些人,韩素的以武入道放到偌大一个仙界来看,便不算什么了。 然而也正是因为《易经》如此深奥玄妙,这一部在凡间人人可读,流传甚广的经典放到仙界却反而被大能们秘而不宣,藏之高阁。韩素出身凡间,出身在这一界,反而是她的幸运。 此刻韩素神魂不断生长,大道之音亦在她耳边不停响彻。 空荡荡的泥丸宫中再度衍生万物,春回大地。 乾:何为乾?天也。 坤:何为坤?地也。 屯:何为屯?混沌也。 天地初开,万物蒙昧,此乃混沌。 蒙:何为蒙?开蒙也。 混沌之中,万物无序,此时便需破开蒙昧,建立秩序。 无边广阔的泥丸宫中,韩素神魂无尽生长,仿佛就要撑开天地! 原本荒芜的世界已被一片勃勃生机占据,山川流水,大地汪洋,草木生灵,风雨雷电,一摇一动这一方天地就渐渐成形。仿佛于大世界遥相呼应,无数道的韵律在冥冥中透过那些特殊的线条汇入韩素神魂之中,使她的神魂生长得更快了。 需:何为需?需求也。 讼:何为讼?诉讼也。 天地已开,万物已成,秩序已建,灵智已成。此时此刻,生灵的本能便开始体现。有本能便有欲望,有欲望便有需求,有需求便有争端,有争端便有诉求,有疑问。 那么此时应当如何? 韩素泥丸宫中的天地颤抖起来,一时仿佛有些茫然。 是的,她不知应当如何,所以她需要引导,需要一位老师! 师:何为师?天地为师! 师法天地! 春雷阵阵,万物复苏,秋风萧煞,草木凋零。 韩素泥丸宫中的世界开始出现轮回,轮回,是死,更是生! 她的丹田海中更是波涛迭起,淡淡的紫气渐转浓郁,紫气映照之下,丹田海上的朝阳与明月同时光华大放。 日月同辉,海中一颗金丹冉冉升起! 无数紫气投入其中,生成一道道玄奥纹路。 上面有山川河流,大地汪洋,甚至还有宇宙星辰,万物洪荒! 方寻曾经向韩素提过建议,叫她不必急于在修真界寻找功法来修炼。毕竟方寻身在仙界,若是韩素真需要修炼的基础功法,方寻哪怕是随便拿出一两部来,放到下界定也是不凡的。他却没有这样做,并不是他小气,而是在他看来,韩素既是以武入道,便已存“我道”,如果她还去修炼别的功法,反而是一种倒退。 这是十分高深的理论,当初的韩素其实并不十分理解。她只默默记在心中,到此一刻方才恍有明悟。 师法天地,方是道,自然而然,方是道! 世上功法原本就是由人所创,上古时期的修道者甚至根本就没有功法。没有功法却能够修炼,那正是因为他们感悟着的,本就是最原始最纯粹的道! 她已经站在最纯粹的那道起|点上,又何必再去舍本逐末? 我道! 这是她的道,独一无二的道,学再多应用之法也都只是应用之法,不能与根本的道相提并论。 一口精纯元气忽从韩素口舌之中滚落而下,她如吞琼浆,如闻纶音,一时从心明澈,元神已成。 第192章 绝壁饮风雪(二十八) 千心窟,火红的岩浆池上空,沸腾了两月有余的元气忽地一收,整个空间都寂静了一瞬。 一直盘膝打坐在池边的申屠彦豁然起身,目光微微下沉,看向岩浆池所在的方向,仿佛要透过那不知深有几许的灼热岩浆看到地底景象。 随着元气的疯狂收敛,一道巨大而深邃的漩涡逐渐在岩浆池正中处生起,漩涡高速旋转起来,天地元气被吞入其中,就像是被一个无底的漏斗收入,数十呼吸之后,那些堆积在岩浆池上空的浓郁元气已经全数蜂拥而下,消失在漩涡之中。然而这还不是结束,随着那些浓郁元气的陷落,高速旋转的漩涡通道中,一股股强烈的吸力仍在不停拉扯着四周一切。 申屠彦惊讶地发现,随着那漩涡不停歇的运转,原本滚烫的岩浆热量开始下降,满池的通红亦渐渐褪色,不过片刻,这一池此前还在沸腾的火红岩浆就彻底降下了热度,冷却成了灰白色的岩浆岩。 就在这片刻间,这一池岩浆所蕴含的惊人热量竟就这样被那神秘漩涡如同吸食天地元气般,鲸吞海饮地吸了个干净! 而岩浆冷却,漩涡也终于消失,这片空间终于又再度恢复了平静。要不是这满池岩浆全数冷却变成了不再含有丝毫能量的岩浆岩,适才的变故简直就像是不曾存在过一般! 南斗天鼎的内部空间中,无数元气与能量如同百川汇海一般奔腾着从四面八方、无尽虚空流向韩素。 她舌尖一口先天真元已经生起,新生的元神起与破灭,始于混沌,无垢无伤,不含丝毫杂质。 在元神凝结而成的那一霎那,她丹田海中无尽的真元洪流亦骤然腾空而起,倒灌而入,汇进了腾飞在真元海上空的那一颗金丹之中。 金丹犹如心脏一般在丹田海中鼓荡跳动起来,每一动都是一种特殊韵律。 更多的元气源源不断地灌入这颗金丹之中,金丹中却仿佛蕴藏着一座永不餍足的无底洞,一段时间后,也不知吸取了多少元气,一直只是灌入金丹的元气忽然又分出两缕,一缕伸入金丹旁边当空而照的“烈阳”当中,另一缕则伸入“明月”当中。 韩素元神已成,金丹已凝,意识却仿佛被拉入了一片无尽宇宙中。宇宙中星辰无数,无数星辰互相吸引排斥,组成无数星河,浩荡的星河漂浮在茫茫宇宙之中,旁观去仿佛是有神明在丝绸一般的天幕上画下了无数道神秘符号,每一道符号都带着独特的曲折,引人探究。 她的意识徜徉在那些神秘的符号中,并没有注意到自己金丹上的符文在成形中逐渐开始了转变,每一道曲折,每一笔延伸都仿佛在不经意间同那茫茫宇宙中的神秘符号靠近。 不知过了多久,沸腾的元气终于慢慢平静了下来,韩素的丹田也已经大变了模样。 原本仿佛汪洋一般无边无际的真元海洋已经完全消失不见,紫气缭绕的丹田正中却漂浮着三颗丹丸。正中最大的是金丹,金丹光泽含蕴,一道道神秘的符文线条缠绕其上,首尾相接,透出一股说不出的韵律来。另一颗稍小一些的光芒白炽,隐约有橙红的色泽闪耀其间,正中处一点黑影若隐若现,细瞧去那黑影竟是金乌形状!这原来不是什么丹丸,而是原本就存在于韩素丹田中的那一轮烈阳。至于更小的那一颗颜色幽静,泛着皎洁如水一般的柔和光芒,光芒虽然柔和,却似冰似雪,别有清冷之感,月兔的虚影沉浮其上,这便是原本就存在韩素丹田之中的那轮明月了。 而此刻不论是烈阳还是明月都已发生了变化,金乌和月兔的虚影分别沉浮在日月之上,让这一双日月无形中便带上了洪荒的气息,仿佛承接了那个古老时代的光芒,威压隐含其中,即使并不暴露也依然引人心悸。 此时这一日一月却环绕着正中的金丹,一远一近,有序旋转,互相拱卫,三者互成犄角,仿佛已成一个体系。 同时凝结金丹与元神并没有给韩素带来太大的负担,这一切都来得如此自然而然,水到渠成,完全没有滞碍。当丹田中风云抵定,她元神中的神识也自然探了出来,内视丹田,但见紫雾茫茫,内中日月金丹光芒吞吐,虚浮在这茫茫紫雾中,宛如是闪耀在宇宙深处的星云与星子,神秘万端。 细数金丹上符文,更是共有九道。 这是九品金丹! 千心窟,岩浆池边,负手静立一旁,一直神色沉静的申屠彦忽然眉梢微动,抬眼过去。 但见那一片灰白的岩浆岩底忽地响起一阵细微的咔嚓声,这咔嚓声初时细微得几不可察,不过片刻,声音密集起来,渐渐连成一片,就有一阵有规律的震动从地底响起。 随着震动越来越大,咔嚓——咔嚓—— 这一片冷却后的灰白岩浆岩就在申屠彦面前整个彻底裂开成了两半! 一道深不见底的裂缝从中延伸而出,身着千丝百霞辟邪衣的韩素从地底深处缓缓走来,那一瞬间申屠彦仿佛看到了一柄闪耀着古老凶光的绝世名剑在自己面前缓缓出鞘。随着她一步一步的接近,她身上锋锐的气势越发耀眼,原本整连成一体的岩浆岩在她脚下块块龟裂,她一步一步走上前来,直到站到申屠彦面前,身上气势反而瞬间收敛,犹如绝世名剑瞬间归鞘,来时快如闪电,去时了无踪迹。 韩素含笑看来,目光清透澄澈,宛如宝剑的光刃,反射着秋水一般的光芒,并不柔和,却令人几乎无法移目。 “哈哈!”申屠彦大笑起来,“恭喜师妹突破。” 韩素仿佛才从另一个世界中归来,见他大笑,不由喟叹:“也劳烦师兄久候。” 申屠彦笑微微道:“不久,不久,能赶上拜师大典便不算久,便是赶不上,师妹能够突破当然要比拜师大典更加重要了。”他久等韩素不出,这时候见她成功突破出来,心中的畅快自不必言喻。挥手撤去阵盘,放出传书飞剑,写上韩素已顺利突破的消息,传书殷灵山。 “师妹。”申屠彦目光炯炯,“你那仇敌可已伏诛?” 韩素微微颔首,并不迟疑,便将地底经历条条道来。 第193章 绝壁饮风雪(二十九) 时间如飞而逝,转瞬六月十五便要到来。 对修仙者而言,时间很珍贵,却又并不那么珍贵。 珍贵是因为修行路上关卡太多,如果不争分夺秒时刻提升自己,谁知道下一刻会遇到什么危险?是在进阶之时因为平时积累不够而入魔身死?还是在外出之时遭遇突然的凶险因为修为不够而陨落中途?又或者是在面对寿元将尽的窘境时因为不能再一步进阶而不得不面对老死的悲哀? 对凡人来说,生老病死是自然规律,或许每一个人在出生的时候就知道终有一天要面对死亡,所以老死被叫做寿终正寝,那是喜丧。但对修仙者而言,他们苦苦追寻,或许并不全是为了长生,也或者说并不独独只是为了长生,可长生久视与成仙成神在一定程度上几乎被人划上等号,人若是不能修仙,没那念想倒也罢了,而一旦能够修仙,但凡是走在这条路上的,的确是没有几个能真正坦然面对寿终正寝这件事的。 不过修仙者大多寿命悠长,修为低的一次闭关或许数月或许数年,修为高的一次闭关上百年上千年也不是没有可能,所以从另一个角度来说,修仙者又大多是十分没有时间观念的。因为太过长寿,所以时间的流逝便显得不是那样明显,韩素闭关两个多月便从炼气大圆满突破到化神期,这个时间放到韩素自己这里是显得长得有些夸张,可真要放到修真界来讲,却又短得出奇。就申屠彦而言,若不是因为时机不对,他也不会觉得花费两个多月的时间等待韩素出关会是多么难熬的事情。 申屠彦与韩素是赶在六月十五的前一夜回到乌剑山的,两人通过溯风城的传送阵直接传送回了三清宫。三清宫与往常相比并没有什么变化,依旧是云雾缭绕,仙气盎然。各宫各殿秩序井然,六丁六甲值日功曹巡守内外,远望去庞大的宫殿群绵延在云雾中,气势磅礴。黑夜虽然降临了天外天,满天星光却十分璀璨,因传送阵是处在玉清宫范围内,韩素与申屠彦从传送阵中出来时一眼看去四周全是半掩在云雾中的玉清宫建筑。玉清宫建筑一概大气而辉煌,雕栏玉砌,彩檐画栋,星光下处处宫殿宝色粼粼,流光溢彩,比之白日里又是一番风采。更因天幕压得极低,那漫天星辰闪烁在这绵延无尽的宫殿群上,远望去竟像是随时都要掉下来一般! ——手可摘星辰,疑似在天上。 不,这本来就是在天上。 如此景象,当真是瑰丽得难描难绘,令人心都不由得随之壮阔而绚丽了起来。 修仙者也并不都是清心寡欲的,玉清宫被建筑得如此奢华便是其中代表。 申屠彦却是早就见惯此般景象,此景当然极美,但再美的场景被看了百年也就不过如此了,他目不斜视,甚至都没有多看一眼。韩素倒是多看了几眼,欣赏有之,震撼却并不存在。这却是因为心境不同了,眼光随之改变,当然也就不会再轻易就被震撼到。 两人并没有停留,出了传送阵就直接御剑赶往乌剑山。 申屠彦亮出了自己的身份令牌,一路上没有人阻拦他们。 韩素如今已经成功化神,剑光的速度比从前快了数十倍还不止,当然不再需要申屠彦来带她飞行。两人各自御剑,并没有花费太长时间,就已经远远地看到了乌剑山。 乌剑山共有一座主峰,三座侧峰,三座侧峰各有特色,其中被简单称为后山的雷霆山更是终日雷光不断,白日里雷声轰隆就已经足够引人侧目,到了夜间雷光炽白,映得那一片天空都恍如白昼,就更加醒目得让人无法忽视了。然而当四峰并立时,人若在远处看去,第一眼看到的还是只有乌剑山主峰。 这座主峰实在太高了,三清宫原本就是高踞在云端之上的,乌剑山主峰如此之高,夜色之间更仿佛是高得要将天幕都捅出一个窟窿,直接延伸到天外宇宙中去一般! 一股孤高清绝的锋锐气势便从天而降,哪怕这座主峰黝黑光秃,寸草不生,却只会更加凸显出那种难言的骄傲,使人见而生畏,既畏且敬。 不同于玉清宫中到处的灯火通明,乌剑山主峰上却是漆黑一片,它沉默在夜色中,却仿佛自亘古而生,伫立在那里,就自有一股遗世独立的清华。不芳不菲,然而古拙悠长。 两人剑行极快,不过片刻就离乌剑山越发近了,忽然一道磅礴剑意从那峰顶处探出,劈开夜色停在两人面前,殷灵山的嗔骂声响起:“申屠彦!你倒还知道回来,带着你师妹一跑就是偌长一段时间,这拜师大典放到全推给为师操办,有你这样当弟子的?” 申屠彦微微一笑:“师父,弟子这不是带师妹回来给您赔罪来了么?” 因为乌剑山上有不准飞行的规矩,等到了山脚下两人就按下剑光步行山上。 虽是步行,速度却仍然十分之快,乌剑山上的煞气依然浓重,对韩素的影响却远不如之前那般大了。这一次她轻松跟上了殷灵山的脚步,又过了一刻多钟,两人来到峰顶,这时候殷灵山已经站在他那座茅屋前等着了。 见两人到来,殷灵山也并没有说旁的什么,只微微一颔首就转身进了内室。申屠彦连忙跟上,韩素随后进入。殷灵山一拂袖,茅屋的木门砰地关上,他这才转过身来,正面面对两人。 屋中并没有像许多修仙者居处那样放置着月光石之类的照明物,也没有用上元气灯,反而是放着一盏三座的烛台,点着三根蜡烛。蜡烛的光芒暖中透橙,映得殷灵山神色肃穆,又哪里来有平常半分的怠懒不羁样儿?更是与他此前嗔怒骂申屠彦时语气不符。 韩素秉持了多看多听少说少问的原则并没有表示什么,反倒是申屠彦主动解释:“我们御剑飞回必然遭受关注,师父这里更是时刻被人注意着,我们必须多加小心。” 韩素微觉恍然,申屠彦这话真是太过意味深长了。 第194章 绝壁饮风雪(二十九) 暖橙色的烛光下,申屠彦微微一笑,又道:“小师妹可知,三清宫存在至今,究竟有多长历史?” 三清宫的存在究竟有多长历史,其实到如今已经不可考证。 上古时代,仙界一场大乱打碎了无数世界,数不清的世界碎片坠落在下界,天长日久,这些碎片逐步衍生,有些萎缩湮消在茫茫的宇宙洪流中,有些却重新生长,形成了一个个新的世界。 天外天就是这样一个世界,而与其它许多小世界不同的是,天外天本身的发展虽然完备,四面界河的环境却异常凶险。关于界河的传说无数,哪些是真哪些是假虽然难以论断,可界河难渡却是公认的。这造成了天外天的闭塞,而三清宫能够在天外天一家独大,也可以说在很大程度上与天外天的这种闭塞脱不了关系。 多少年下来,天外天的修士们已经习惯了三清宫的统治,却很少有人知道,三清宫最初其实并不是天外天本土势力! 听到申屠彦提及这一点,韩素也难免惊讶。 申屠彦道:“关于三清宫的来历,其实就是本门许多真传弟子都未必知晓。不知道多少年前,天外天世界初定,三清宫诸位祖师横渡界河而来,在九天之上建立道庭。彼时天外天本土虽然已经存在有不少修士门派,也有许多散修,却显然仍旧处在蛮荒时代,没有秩序,只有弱肉强食。修士们不修道心,不讲究因果业障,兼之大地之上妖兽横行,每日里都有无数场厮杀发生,那时的修炼环境当真极差。后来诸位祖师分立三宫,组建天庭,又以大法力分割世上清浊二气,将凡间从天外天的世界中分割出去。又经过数万年演变,这才有了天外天如今的格局。” 殷灵山原是在安静地细听申屠彦讲述这些尘封的历史,听到此处,他却微微一抬眼:“你要说什么?” 他敏锐地察觉到了申屠彦这些铺垫的用意,原本为了防止被人截听传书,在韩素从仙器南斗天鼎中突破出来后,申屠彦并没有将韩素讲述的经历通过传书转述给殷灵山知晓。殷灵山不知道韩素在那地下世界中究竟经历了什么,可通过申屠彦此番讲话,他却忽有所悟。 “阿彦,你的意思是,此番在背后动作不断的神秘势力与我们三清宫的来处有关?” 殷灵山最了解这个弟子,他知道申屠彦的语言习惯,因此话一出口,并未得到对方确认他就已经基本肯定了自己的猜测,此前的许多疑问与不通之处在这时亦渐渐有了可解之处。 申屠彦叹道:“我们三清宫存在的历史太久,派系太多,至今龙蛇混杂,从上到下,从里到外,早就不是一条心。再加上,我们最初……毕竟是外来者,三清宫也并不是由几位祖师创立,而是在很早以前就已经存在。师尊你可知晓,祖师们当年为何要度过重重天险,来到这个偏僻的小世界?又为何要在此处建立道庭,从此困守此间,宁可不能飞升耗尽寿元也不肯再度离去?在外面的三千大世界和无数小世界中,三清宫的道统是同样存在还是只剩下我们这一支?天外天的界河究竟要怎样才能渡过?” 他一连串的问话句句直指中心,韩素并不清楚三清宫的具体历史,或许听不懂,殷灵山却是懂的。 沉吟片刻,殷灵山看向韩素:“素娘在那千心窟,可是看到了什么特别的东西?” 韩素归来,本就是要将自己所见所闻向殷灵山详述一番的。此刻听他问及,便又条理分明地再说了一遍。 从姚丹说到伪器灵,再说到南斗天鼎。 “南斗天鼎?”殷灵山微微一惊,又恍然,“竟然是这座仙器!” 申屠彦道:“师尊知道南斗天鼎?” “南斗注生,北斗注死,南斗天鼎本是我三清宫的仙器,归属南斗殿掌管,只是早已遗失多年,却原来是被深埋在千心窟中。难怪,难怪。”殷灵山一边点头,神色却略有些古怪。 申屠彦心中微微一动:“既然有南斗天鼎,这么说来,应该还有北斗天鼎了?” “北斗天鼎的确是有,只不过……”殷灵山顿了顿,古怪的神色间露出一丝苦笑,“三清宫有三十六殿堂,七十二主峰,原本每一座殿堂,每一座主峰上都是存有一件主仙器的,只不过在如今的宫中,真正的仍旧存在的仙器却不会超过十件。为大众所知的也就是天地轮回盘、天涯无踪镜、周天星辰幡、表里山河图。” “天地轮回盘是镇教仙器,镇压这一界气运,组建仙凡轮回,其重要性自然不必说,天庭能够运作,很大程度上还要仰赖天地轮回盘。”他解说说四件仙器的作用,这却是有意在说给韩素听,“天涯无踪镜素娘你也见识过了,这件仙器一分无数,锁人拿人从来没有错的,也是大道仙器的一种,天庭能够这样严密地统治天外天,同样少不了这件仙器的作用。至于周天星辰幡,共有主幡三百六十杆,子幡三万六千杆,三清宫百万里道庭,全靠周天星辰幡形成的大阵防护,这是护教仙器,有周天星辰幡在,就是天仙来临,要想攻入三清宫也不是易事。” 韩素尚是首次听闻这些,一时不由听住。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殷灵山笑了笑:“至于表里山河图,那是我们三清宫掌教至尊的专属仙器,由每一代掌教在任时持有。不过已经有太多年没有谁能够使得掌教动用表里山河图了,据说表里山河图中自成世界,此仙器能够使人调动一界的力量,至于究竟有多厉害,便是我也是没有见识过的。” “师尊却是不必着急。”申屠彦沉声道,“照此趋势,离掌教动用表里山河图只怕也不远了。” 这其实是一个沉重的话题,可是被申屠彦用这样认真的语调说出来不知为何却有种异样的讽意,既像调侃又像嘲弄,实在是与申屠彦一惯的形象不符。 殷灵山摇了摇头,颇有些无奈地看着申屠彦笑了起来。 韩素道:“敢问师尊,三清宫原来既然有这样多的仙器,这些仙器又因何失散?南斗天鼎究竟有何蹊跷?” “祖师们当年横渡界河,来到天外天,带来的仙器本就不全。我此前甚至都不知道,南斗天鼎原来竟还在这一界中。”殷灵山道,“南斗天鼎又称南斗星辰鼎,据传是由三清宫创派道尊握星辰之力,以宇宙洪荒为基,以星辰之心为底,花去一个纪年的时间炼制而成。南斗天鼎内含无数空间,有颠倒时空之能,可以炼生注死,与北斗天鼎组合成一套,合成生灭星辰鼎。素娘你说你在南斗天鼎中见到过无数空间,那些其实就是南斗天鼎内部的炼化空间,而被神秘人布置在南斗天鼎中那一座六欲魔心阵……” 殷灵山微微沉吟:“我看这人的真实目的其实不是为了采集邪气炼制心煞,而是要凭借阵法的力量在南斗天鼎中生生再造出一座北斗天鼎来!” “再造北斗天鼎?”韩素初步炼化过南斗天鼎,对这座仙器的内部结构不算十分了解也有了五六分,此刻殷灵山一说,她立时就醒觉过来,“生与死本在一线之间,一体而两面,南斗生北斗完全是有可能实现的。而如今的南斗天鼎,已经被死气侵占了一小半。” “生灭星辰鼎,主生死之大道!”殷灵山怔了片刻,掐指算了起来,“他们想要复活谁?” 他在原地踱了片刻,喃喃自语:“对南斗天鼎如此熟悉,甚至能够借其布置六欲魔心阵,化生为死,果然是与我三清宫脱不了关系!” 一室沉默,半晌,殷灵山长笑一声:“此事解我大惑,素娘,我若是将南斗天鼎之事说与掌教知晓,你可介意?” 韩素淡淡一笑:“师尊但请随意。”她从来就没想过要将南斗天鼎据为己有,更何况以她如今的修为也并不能真正炼化仙器,那南斗天鼎如今还在千心窟地底好好呆着,韩素就算是想拿也拿不走的。 说完在千心窟地底发生的事情,殷灵山又关注了一番韩素的修行进展,对她结丹化神之后的道路做了一番指点,在得知韩素竟是九品金丹之后,殷灵山大喜:“素娘需好生琢磨你的金丹,你金丹上每一道符文都有可能衍化成一门独属于你的本命神通,既是九品金丹,你便有可能得到九大神通。明日便是拜师大典,到时你便好生拿出你的实力,叫天下人看看我殷灵山的弟子是何等样人物!” 他畅快地大笑,用又惊又奇的眼神看着韩素:“不愧是以武入道,我本以为你接连进阶会根基不稳,从而影响到金丹品质,不料你竟能结成九品金丹。”又嘱咐,“虽是如此,你有九品金丹之事却轻易不可外泄,过刚易折,适当韬光养晦还是必要的。”说罢便摆手让韩素与申屠彦离去,自己坐到案前执笔沉思起来。 第195章 绝壁饮风雪(三十) 六月十五,原本终年笼罩在煞气当中的乌剑山在这一日煞气收隐,阳光之下,那一座高峰孤直入云,竟仿佛是要将天际都捅破一般。 隐隐的紫光散布在云层之间,层层叠叠深深浅浅铺染而开,逶迤了半个天际,宏大得好像映射着一整个世界。 这是属于剑修的世界。 剑气,直冲云霄! 当玉清宫含章殿的方向传来一短两长的三声钟响,乌剑山上,层云轰然而开,一道足有千丈长的剑光从那峰顶激射而下,瞬间破开一条直通峰顶的大道。这大道瞬间生成,白玉为阶,青玉为栏,栏边绿叶繁花,自下而上,次第生长,远望去,就像是在一片荒芜中突然开出了一条鲜花着锦的路。 恢弘的宫殿在玉阶两侧呈扇形幢幢生成,此间方一落定,遥远天际处就有一片庞大的云架划空飞来,那云架四周鸾鸟相随,上方林立着近百位修仙者,人人衣带当风,姿仪不凡,俨然都是神仙中人。 峰顶之上,殷灵山抬手打出最后一个法诀,法诀收拢,一座高达十丈的白玉牌坊在山脚下玉阶前凭空生起。牌坊正中篆刻着三个大字:“乌剑山!” 银钩铁画,气势铮然。 这满山宫殿连同那玉阶和牌坊原是一整套的法宝,当年乌剑山立山之时由当时的玉清宫掌教祖师赐下。乌剑山一脉讲究苦修,平日里这一套建筑法宝是轻易不会动用的,再加上乌剑山历来人丁稀少,也用不到这样庞大的建筑群,因此只有在祭祀或者举办各种大典的时候这套建筑才会被祭出。 毕竟在天外天苦修士并不是主流,乌剑山的人能够安于清贫,并不在意外物享受,却不等于所有的修士都是这样。乌剑山上平日里寸草不生,荒芜一片,只有茅屋数十座零散而立,这样的状况若是用来招待大批的来客,只怕是连让宾客下脚的地方都无。 殷灵山收了法诀,交代韩素:“宾客们就要到了,便让你三师兄和七师兄一道陪你去山脚下迎一迎罢。” 韩素今日换上了乌剑山剑修们惯穿的白衣,这套法衣名为浣素,是地级三品的法衣,由殷灵山赐下。她头上戴着莲花玉冠,一头乌亮的秀发尽数被束在玉冠当中,露出一张清艳绝伦的面容,眉目似被墨画,衬着她如雪似玉的肌肤,仿佛涂丹的红唇,整个人都透出一股淡极始知花更艳的秾丽美感。 即便是在美人遍地的修真界,韩素如今的颜色也足够让人惊艳。 这其实也与她修为的突破脱不了关系,修行本是一场去伪存真之旅,越是修为高深,修士的法躯必然会被涤荡得越发纯粹,原本相貌平平的人会因这样的纯粹而渐生晶莹,趋向秀美,而如韩素原本就生了精致秾丽的好相貌,随着她修为的长进这颜色自然是越发增长,终有一日,即便是相貌都会具有杀伤力。 这是相由心生的一种境界,与剑修的剑意成煞有异曲同工之妙,只不过剑意成煞的厉害却又远非前者能比。 当然,世间还有不少专修魅惑之术的修士,对这样的修士而言,容貌姿态言语声音都是武器,个中厉害各有高低,比之寻常修士因为修为进阶而自然显露于外的颜色又有不同,这却是不能相提并论的。 此次拜师大典申屠彦一共发出了六十三张请帖,请帖虽只六十三张,实际到来的人数却远不止于此。除去是与乌剑山这边有特殊交情需要单独发请帖的一些修士,其余请帖申屠彦都是以门派或家族为单位发的,一张请帖往往代表一方势力,这一次的拜师大典依照殷灵山的意思虽然不算大办,可该请的人也都是请到了的。 许多路途远的修士都是早早就到了三清宫,由负责礼仪相关各种事务的含章殿统一招待住宿。 此时驾云而来的除了前来观礼的一部分外来修士,还有很大一部分是含章殿的人。含章殿那边早就接了殷灵山发布的任务,此次一共出动六十三人为乌剑山置办这一次的大典。这六十三人一降下云头,与站在山脚的韩素申屠彦苏舜打了招呼便各自散开,或飞身而上玉阶,赶至峰顶广场处布置坐席,摆置灵酒灵果,或沿阶站立两旁,为后来的宾客引路。还有人摆了桌案在牌坊后头,登记来客身份姓名和他们奉上的贺礼等等。 这些事情说来又多又杂,更需在片刻间尽数做好,含章殿这边却有条有理,分毫不乱。三清宫何等庞大,各种大典惯常就有,含章殿的修士们做惯了这些事情,早就有了完整的章程,殷灵山将事情交给他们也远比由乌剑山这寥寥数十人自己来做要好得多。 韩素站在山门牌坊前,听着来客一声声恭喜,一时倒有几分回到凡间的恍惚感。 仙凡之间差距虽大,可有些习俗却惊人地相似。 最先随着含章殿众修士一同前来的大多是十三仙门中其余各派来人,一旁桌案后的含章殿弟子一个个唱名,分毫不差,也亏得他将这些人记得这样清楚。 不多时第一批的三十五个宾客已经全数上山,这三十五人分别来自六个门派,依次是青城派、崆峒派、茅山派、神都门、齐云门、天斗门。接着是来自三清宫内部各脉的宾客,这些人陆陆续续前来,有的御剑,有的驾云,有的骑乘灵兽,更有御使各类法宝的,法宝五花八门各种各样,道道虹光划破天际,直教人目不暇接,五色神迷。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韩素站在玉阶前细看众多来客,殊不知站在玉阶前的她更是众人仔细审视评估的对象。 她白衣大袖,腰束丝绦,迎风站立玉阶之前,身后是那直插天际,犹似一柄冲天之剑的乌剑山。山风吹得她的大袖裙裾猎猎飞舞,腰间丝绦飘逸风中,她整个人都仿佛成了一柄立在风中的细剑,细长柔韧,藏锋鞘中,与她身后的乌剑山相映而立,竟也给人一种风采并不因此而稍逊的感觉。 韩素在天外天本是名不见经传的,在爆出她要成为殷灵山小弟子的消息之前,几乎可以说是谁也不知道这个韩素究竟是何许人。殷灵山忽然就放出消息说要收这样一个什么名声都没有的人为关门弟子,着实是惊坏了一片眼球。要知道殷灵山当年收苏舜为徒的时候虽然没有明确说过,但确实也表露过类似苏舜就是关门弟子,此后不会再收徒弟的意思。 究竟是什么使得三绝剑仙殷灵山甘愿为之打破原来的计划?这实在是令人无法不好奇。 那含章殿的知客弟子又在唱念:“玄龟山诸梦妍、蒋沅恭贺,上贺礼白玉青金石两斤,地级三品阵盘天罡锁雷阵一座,七转元心丹十颗,地级三品虚空遁符一枚。” 众皆哗然,迄今为止,诸梦妍的贺礼是所有贺礼中最具价值的。她送的这些东西若是折算成灵石,怕不得有三百万下品灵石。而尤为引人注意的是,在诸梦妍和蒋沅之前,玄龟山就是来过人的,也就是说,诸梦妍送礼代表的是个人,而非玄龟山! 尤其她送的东西不多,却件件都是有价无市的珍品。其中白玉青金石是铸炼飞剑的极品材料,能极大程度提升飞剑的灵性。天罡锁雷阵能吸纳雷霆之力为己用,不论是用来做洞府防护还是外出护身,都是极好的阵法。更何况就连殷灵山送韩素的法衣都只是地级三品,诸梦妍却送出地级三品的天罡锁雷阵,手笔之大可想而知。 七转元心丹的价值亦不必说,任何丹药到了七转都是极为珍稀之物,而元心丹本身就是地级一品的灵丹,又擅能调理修士元神,助人静定心神,炼化杂念。至于虚空遁符更是能帮助修士在危机时逃生保命,地级三品的虚空遁符已经能够无视掉天外天大多数险地禁制,助人遁入虚空,鸿飞冥冥了。 诸梦妍竟有这样的身家,竟舍得出这样的贺礼,其背后意义实在惹人深思。 众修士议论纷纷,像这样的大典参加起来,往往各家贺礼也是修士们关注的重点。因为有这唱礼的习俗,在这方面各家攀比是难免的。而若是有谁送出格外突出的重礼,也往往能成为谈资,引人纷纷议论。 玉阶之上,诸梦妍侧过了头,韩素微微移目,目光正好与诸梦妍相对,却见她眼神复杂,欢欣、愧疚、矛盾、挣扎,种种情绪纠缠在她那双原本如同曜石一般透亮的眼眸中,她这一眼看来竟显出了几分莫名的可怜来。 韩素微微一怔,她本来还在为这大礼惊讶,这时候见到诸梦妍这样复杂的神情,一时惊讶退去,更多就生出几分疑惑。 诸梦妍的情绪外泄却只有一瞬间,很快她就收敛了神情,只在脸上扬起一个大大的笑容,俏生生地转向韩素走了几步,脆声道:“素娘,恭喜啦!”又对身后的蒋沅道,“阿沅,你看我当初说的果然没错罢,素娘果然成功拜入乌剑山了。”言语带笑,说不出的欢欣得意。 蒋沅一直就像个影子一样跟在她身后,当初如此,如今仍然未变。他脸上表情不多,只露出一个略有些羞涩的笑容:“梦娘说的,当然不会有错。”说着话又微微垂了头。 旁观众人顿生恍然,原来是旧相识。 韩素恍惚觉得自己领悟了什么,当即微微一笑:“若非当初梦娘引荐我入门,又推荐我来乌剑山一试,我只怕是连三清宫的山门在哪处都不知晓呢,又岂能有今日?” 这一下,恍然的人更多了。人们看向诸梦妍的目光已有不同,引荐之恩非同一般,修真者尤其讲究果报,韩素当日受了诸梦妍那样的恩惠,如今她成为乌剑山首座真君的真传弟子,自然也就成了诸梦妍的后盾靠山。这是毋庸置疑的,谁也不会认为韩素会视这样的恩情于不顾,更何况她还主动承认在先。 诸梦妍目的达成,眼神深处却并不见开怀,她匆匆笑嗔一句:“偏你记得这许多!” 转身往上走,又回头向蒋沅招手:“阿沅,我们快上去啦,我要去好好品一品今日的灵果灵酒。” 这只是一个小插曲,诸梦妍的到来虽然给众人提供了一定谈资,但也没谁会紧盯着她不放。很快又一波宾客过去,遥远天际忽传来一阵嘹亮鹰鸣声。 唳——! 随着这鹰鸣从天际响彻,就有一片阴影遮天蔽日地从那声音传来的方向疾飞而至。 飞得近了,众人才发现,原来那阴影竟是由一只巨大到展开双翼足有两三百丈宽的金翼大鹰所造成的! 鹰背上或站或坐了不少人,然而此刻却几乎没有人去关注那些鹰背上的修士。这鹰实在是太过巨大,太过神骏了! 有熟知这鹰的人惊叹起来:“是天坛宗的金翼九环鹰,这鹰已经有化神后期修为,早早觉醒了金翅大鹏鸟的血脉,这一双翅膀展开,就算不是传说中的垂天之翼,也已经十分惊人了。” 也有人称叹:“天坛宗此次竟舍得将这金翼九环鹰放出来!” 那鹰一扇翅膀就轻轻越过了数千上万丈的距离,等到了乌剑山的山门旁边,却收敛了体型一个俯冲就姿态矫健地停在山门玉阶之前。这鹰如此巨大,飞行速度如此迅疾,落地之时却点尘不惊。它落地之后收回双翅,鹰足落地,昂首挺胸于人前,神情骄傲之极。 鹰背上的众修士纷纷各施手段从半空中飞落,为首却是一个身穿玄色大裳的青年。他深衣曲裾,高冠博带,面容温文俊美,姿态古意高雅。纵是在个个都翩然有如神仙的修仙者中,他也是格外出众的。 这时候他从鹰背上下来,几步就走到韩素面前。他停顿了片刻,一双深不见底的眸子在韩素面上滑过,随即吐出两个字:“恭喜。” 韩素微微颔首道:“多谢。” 玄衣青年微抿了唇,脸上几乎不见一点笑意。他不再同韩素说话,只大步越过山门,停在知客弟子面前。 知客弟子的唱念声随即响起:“天坛宗使者来贺,薛瑞卓、梁世彤、封琴、镜云……” 第196章 绝壁饮风雪(三十一) 再见薛瑞卓,韩素心中已经能够平静到不起半点波澜。 她是真的确定自己已经放下了。是的,是放下,并不是遗忘,她也不需要遗忘。 因为相比起她所追求的无上大道,昔日小儿女的私情单薄到实在不值一提。更何况那还是早已经被背叛过的感情,就算不去看那场背叛背后横亘的鲜血,他们也不可能再回到当初了。 薛瑞卓并没有引起韩素过多的注意,韩素在他身上投注的思绪甚至还不及对诸梦妍的十分之一。 又过了一段时间,收到请帖的宾客基本上也都来齐了。来人通共有将近四百个,各大势力的都有,其中三清宫本门反而占了多半人数,剩下的则出自其余十二大仙门。 吉时就快要到,韩素被申屠彦引领到峰顶侧殿等候,主位上的殷灵山开始向来宾致辞。他说话很简练,先感谢了众人的观礼见证,接着就准备进入主题,祭拜天地,敬告祖师。 香案早已摆好,祭台上一缕灵光直通向冥冥虚空,从亘古而来的神秘力量自上而下笼罩在祭台左近,使这一切看起来既神秘又肃穆。这种祭拜并不只是仪式而已,这座香案乃是乌剑山传承之物,相传能够沟通那些早已投入了冥冥中命运长河的祖师真灵,新晋弟子若是足够幸运,或许还能得到祖师真灵的指示。 即便并不会有祖师显灵,大道规则笼罩之下或许也会降下神通。这个时候的新晋弟子将会有三十息的时间,至于这三十息内能够领悟神通的多少,则端看各人资质了。 每一次乌剑山的拜师大典上,这祭拜天地也都是重头戏,备受众修关注。 侧殿中,申屠彦正在叮嘱韩素:“祭拜之时小师妹旁的都不必想,只需静定心神,如往常入定时一般便可。” 韩素点头,那边殷灵山已经点上了通灵香。三支碧幽幽的线形长香被横放在他手中,仿佛三缕碧痕,若隐若现在空气中,香燃之后气息不闻,可前来观礼的众修士却只觉得浑身上下乍然一阵沁凉,不自觉地从身到心都在这一刻静了下来。 四下里一片寂静,殷灵山三拜天地,将通灵香置入香炉。 正当此时,那遥远天际却忽地传来一阵大笑:“殷师兄喜得佳徒,辛世恭贺来迟,实在惭愧。”说是这样说,那声音里可没半点惭愧的意思。 “辛世!”申屠彦微微皱眉,“是冲天峰首座辛师叔!” 冲天峰!三清宫剑修另一脉,也是天下聚集剑修最多之处。他们收徒不像乌剑山这样严格,真传弟子以下还有普通内门弟子和记名弟子,另外剑仆、剑僮无数,声势之浩大与乌剑山讲究的苦修截然不同。 历来冲天峰首座与乌剑山首座都不对付,当年申屠彦拜师时冲天峰首座还不是辛世,而那位首座在申屠彦的拜师大典上可是没少捣乱的。后来等到辛世接任首座,殷灵山已经很少收徒了,只三十年前收过苏舜。那一次苏舜的拜师大典倒是十分顺利,冲天峰那边虽有派人前来观礼,来者却只是辛世座下几个真传弟子,以他们的身份地位就算是想要捣乱也不够资格。 申屠彦倒还收敛,并不直言其它派系长辈的不是,一旁的苏舜却不客气,只冷笑:“辛师叔?三师兄,你叫他一声师叔,这位师叔却未必有长辈的风度!” 只听外面广场上殷灵山淡淡道:“辛师弟既然来了便请入座罢,待为兄完成仪式再来与师弟叙话。” 辛世粗豪的声音大笑着道:“殷师兄实在客气,你我同为剑修,同出三清宫,多少年前也是一脉,师兄何必这样见外?今日师兄收徒,若是有什么需要师弟做的,师兄只管吩咐,不必将我当做一般宾客对待。” 侧殿内苏舜听他这样说话,真是气笑了,直说:“冲天峰的人一惯无耻!” 申屠彦道:“他也不过是耽误耽误师父的时间,东拉西扯恶心恶心人罢了,他还能当场与师父大打起来,不准师父收小师妹为徒不成?” 苏舜点头,顿时恍悟:“便是当真要打,他也是打不过的。” 师兄弟两个一齐笑了起来,当年申屠彦也曾被冲天峰的人这样恶心过,苏舜的拜师大典虽然举行得顺利,过后却也没少被冲天峰弟子挑战,着实过了一段坐在家中都被找事的麻烦日子。这两脉修士虽然同是出身三清宫的剑修,说起来也是同门弟子,却从来只见相轻,不见相合过。 吉时快到,冲天峰的人摆明就是要来穷折腾,这个时候殷灵山倘若却不下面子,只怕就要好一场为难。 外间观礼的众修士虽然在此时一片安静,但各自心里是否在暗暗看笑话,却是谁也不知。 韩素面色沉静,倒是并不在意这些。申屠彦道:“辛师叔此举,除去是要拖延时间,还有一点却旨在扰乱师妹心绪。师妹倘若此刻心境不稳,到时候祭拜天地便有很大的可能不得到大道降下的神通。” “倘若当真如此,那可要丢大脸咯!”苏舜哈地一笑,抬手拍上韩素的肩膀,“不过我是相信小师妹不可能会得不到神通啦,正好得一门厉害的神通,看这冲天峰的人下回可还有脸前来胡闹。” 韩素道:“必如师兄所愿。” 话音落下,殿门口便传来“扑哧”一声轻笑:“小师妹是个妙人。” 一个云鬓高挽的白衣女子聘聘袅袅自殿外而入,她声音温柔,脸上更是柔和得仿佛笼罩着一层珠玉的光晕,眉目却清淡温和,虽然并不是极美,却别有一番如水风韵。同样是身穿白衣,她的衣襟袖口俱都绣着大朵大朵月白色的芍药,芍药怒放在她白衣之上,随着她每一个动作而舒展花瓣,仿佛俱都是要活过来一般。 “二师姐!”苏舜惊喜地喊了一声,眼睛亮晶晶地看向来人,几步迎上前去,“你回来啦!” 白衣女子微笑道:“小师妹的拜师大典,我自然是要及时赶回。” 这厢里几人叙话,正说着,便听外头殷灵山忽地一笑:“辛师弟说的是,你我同出三清宫,自然不必见外。既然如此,师兄我也就不客气了。还请辛师弟带着你的徒子徒孙们到一旁入座罢,若是实在不肯入座,站着观礼也成,总之吉时这便要到,辛师弟也不希望耽误了你师侄女的好时辰罢?” 殷灵山这话说得真可谓是毫不客气,便连虚以委蛇都免了,就差没直晃晃地骂人。 此举实在出人意料,殷灵山却还不止如此。他又道:“倘若你师侄女因此而受了影响,到时不能顺利在仪式中得到神通,我也不要辛师弟负责,只需在辛师弟门下弟子中挑出一个,也废去他一门神通便是。”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 难道殷灵山今日竟是要当众与冲天峰撕破脸? 这突兀的转折惊住了不少人,众人虽然表面上不说,可暗地里却早就传音传开了。 可以想见,待这一场拜师大典举行完,众修士各自归去以后又会传出多少流言来。三清宫剑修两脉竟生龃龉,两峰首座在这样的场合当众针锋相对,实在不能不说是一场笑话。 辛世大笑起来:“殷师兄这是要以大欺小么?乌剑山人丁虽然不旺,但沦落到这一步也实在令人唏嘘。不过小辈们的事情还是该由小辈们自己解决才是,殷师兄若是想要考校小弟座下弟子的本事,不妨便在师侄女的入门仪式完成后,准许他们下场比试一番。正好今日同道汇聚,也能有个见证。” 殷灵山的淡淡一笑:“师弟不必着急,你座下那几个弟子若实在想被教训,过后我便让我那小徒弟下场便是。”说罢不再理会辛世骤然冷下来的脸色,只微微扬声唤道,“韩素,出来罢!” 韩素早已等候在侧殿门口,听得殷灵山呼唤,她当即移步而上。她速度不快不慢,步伐间自有一股行云流水的从容姿态,被数百双眼睛盯着她也并不因此而有分毫失态,只走到殷灵山身旁,庄重地在香案前的蒲团上跪下。 殷灵山肃声诵念:“敬告各位祖师,第一百八十六代弟子殷灵山今收录第一百八十七代弟子韩素入门墙,以为真传。从今往后,必当悉心教导,传法授业。若弟子有所不肖,违剑,违心,则天涯海角,碧落黄泉,我亦当执剑而诛之,再归师门请罪。请祖师见证。” 若弟子有所不肖,违剑,违心,则天涯海角,碧落黄泉,我亦当执剑而诛之,再归师门请罪。请祖师见证! 他声音并不算大,只是平常而已,然而在座诸人个个修行,耳力之强自不必说,殷灵山用平常的声量说话,在众人听来,这声音却就像是响在自己耳边一般。此言一出,众皆凛然。 跪在香案前的韩素神色不变,按照此前记住的仪式程序恭敬地对着香案磕了三个响头,这是跪拜祖师。 殷灵山又点燃了三支通灵香,韩素高举双手将香接过,再伏拜三次,将香置入香炉。 先拜了祖师,又拜了天地,殷灵山又燃三支通灵香,命韩素祝祷天地,沟通大道,领悟神通。 道! 什么是道? 道有太多含义,人人道不相同,道之一说,既是规则,又是道理,更是道路! 冥冥中规则笼罩之下,韩素心神一片空灵。 到了她这个境界,外物外事都已很难再将她动摇,此前辛世的捣乱不能乱她心神,后来殷灵山的言辞也不能激起她半点情绪。拜入乌剑山是早就决定的事情,既然已经决定,自然不必再多思多想。至于殷灵山所说的“如有不肖,违剑,违心”,对韩素而言,她永远也不会背叛自己的剑,不会背叛自己的心,这个问题根本不必考虑。 通灵香幽幽燃烧,清冷的香氛若有似无缭绕四周,仿佛与天相接。 香案下的女子神色肃穆,眉目如画,渐渐地仿佛整个人都化入了香中,浅碧的香雾中,有那么一刻她恍惚似是遁在虚空,整个人都消隐得似要不见了一般。 第197章 绝壁饮风雪(三十二) 一道通天的碧幽光线从虚空处投射而下,将她笼罩。 “开始了!”不知道是谁低低说了这么一句,随后满场寂静。这一日是乌剑山的主场,在三绝剑仙殷灵山面前,敢于像辛世那样挑衅的在这一时这一刻也不过就他一个。 诸梦妍与蒋沅的身影淹没在排成两列的来客桌案中,蒋沅跪坐在她身后,忽地伸出手来,握住了她紧握在桌案下的手。诸梦妍双手紧握成拳,蒋沅一根一根将她的手指掰开,然后用干燥的手掌与她濡湿的掌心相贴。她掌心的汗液便一点点沾染到了蒋沅手心中,四只湿漉漉的手掌紧紧相握在一起,莫名的,诸梦妍就觉得心安了许多。 旁人或猜测或期待,谁也不知道这一刻韩素经历了什么。 她在幽幽空灵的状态下,一霎那回忆了自己半生的所有经历! 或许不应该说是回忆,更确切地说是,这一刻她的记忆被翻找出来形成画面,于这一瞬间在她自己脑中回放——感觉十分微妙,记忆中许多曾经被遗忘的东西在这一刻又被重新提起,许多她以为自己所不知道的东西也通过她自己的记忆清晰展现在她脑海。 从出生时呱呱坠地那一刻起,到困在小床上不能动弹只能嗷嗷待哺的样子,到蹒跚学步牙牙学语的时候,这些她以为自己不可能记得的时光其实她竟然是记得的! 这个状态其实就是返悟本真,是真正的追本溯源,这是太多修士梦寐以求的状态,而乌剑山真传弟子的拜师仪式竟能助人轻松进入这种状态,倘若这个消息传出去,哪怕是乌剑山的拜师条件再苛刻,只怕也会有无数修士即便是撞得头破血流都会想要钻进来。 此时坠入回忆中的韩素却并不知道自己所见究竟有何意义,她灵台一片空灵,虽然知道自己此刻经历了什么,但心中并没有多大情绪起伏。 她通过这些记忆还见到了自己幼时父母的样子,那时候韩劲松还没有离家去访仙,韩素的母亲有夫有女,日子过得舒心滋润,也并不会终日以泪洗面,郁郁寡欢。 这对年轻的父母对幼时的韩素十分关注,韩素会咧嘴笑了他们要高兴一阵,韩素能发出第一声“咿呀”了他们要高兴一阵,韩素会翻身了他们要高兴一阵,韩素能歪歪斜斜地坐起来了他们也要高兴一阵。韩素学走路时的第一辆木质小摇车还是韩劲松亲手做的,那时候韩素身上的衣服也都是由母亲缝制,并不假奴婢下人之手,更不用从外面买到的成衣。 在那时候,后来一直将韩素带在身边的祖父反而很少出现,就算出现了对韩素也不会有太多关注。 那时候的韩重希实在是太忙了,他大多数时候都在安西,多少年都未必能回京一次,恰在韩素出生不久后回京述职当然也是国事要紧,即便韩素是他的长孙女,他也不会投注多少精力到韩素身上。 小小的韩素一天天长大,能摇摇晃晃地走路了,能磕磕绊绊地说话了,可以奶声奶气地叫祖父了。 然后有一天韩重希怒气冲冲地一脚踹开韩素的房门,彼时韩素已经从父母亲的房里分了出来,韩劲松正带着她观看自己的新居室,教她认什么是床,什么是榻,什么是坐席,什么是桌案等等。韩重希高大而充满威严的身影就在那个时候踢门而入,他缓缓收回脚,就那样逆着光站在门口,一言不发地看着韩劲松。 气氛僵硬得可怕,就连叽喳着学语的韩素都在这一刻不自觉地噤了声。她莫名觉得很不安,矮小的身子紧张地站在原地,依偎在韩劲松身旁,一动也不敢动。 许久之后,韩劲松忐忑地叫了一声父亲,韩重希才猛然爆发。 他抬手掀翻门边一个高脚架,大笑中透着讥讽:“哈!你还有脸叫我父亲?” 韩劲松苦着脸唯唯诺诺,韩重希迭声指责:“我平常是怎么教你的?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忠孝礼义仁智信!你做了什么?白家与我韩家本是世交,更不必说白氏如今是你的妻子!结果你倒好,那些人一逼,你张口就说白家有传世之宝,如此行径,何异于豺狼虎豹,当真是其心可诛!” 韩劲松顿惊:“阿耶你都知道了!” “我难道不应该知道?”韩重希冷笑,“我养了怎样一个好儿郎,今日可算见识几分!” 韩劲松有些难堪,却还是勉力辩解:“阿耶,你不知道当时的情况,那些、那些可都是仙人!如果不说的话,我怕阿歆性命难保。” “歆”是韩素母亲的闺名。 韩劲松又道:“而只要说了,仙人是不会与我等凡人为难的。阿耶,你看最后白家不是的确无事么?也、也只是丢了一个谁也不知道有什么用的东西,便能换来白家一家平安,想来便是岳父也是愿意的。” “哈哈!”韩重希就是对天一声大笑,“你倒是深知你岳父心意!殊不知你岳父才将将着人来传话,说你岳母思念女儿,但求白氏伴在身侧再多住一段时日。此乃何意,你可莫要同我说你不懂!” 韩劲松顿时如遭雷击,怔在原地。 “我已经同意了。”韩重希又瞥了韩劲松一眼,言语鄙夷,“你且好自为之,好生反省,何时想得明白通透了再来同我说话罢!”言罢拂袖离去。 此后,韩劲松失魂落魄了好些日子。 隔不多久,韩重希又命了人来将韩素抱去放在当时的将军夫人李琳身侧暂做照管。 之后再发生了什么事情韩素没有见到也不知晓,只偶尔听家中下人议论,总归都是说白家与韩家闹得很凶的。 纷纷扰扰了半月之久,直到那一日有人慌慌张张地来报:“大郎留书出走了!” 韩大郎留书出走,言称访仙,只说不成仙道誓不归家。而从那以后,韩劲松也的的确确是再也没有回来过。 多年以后,韩大郎为访仙而抛妻弃女的事实深刻在韩素心中,成为了她对父亲的全部印象。 幽幽空灵中,不知为何,原本几无情绪起伏的韩素心头却忽地一痛。她豁然抬手,猛就向虚空一拽,恍惚似是抓到了什么。 “成了!”观礼人群中爆发出一阵惊呼,“那是什么神通?” 第198章 绝壁饮风雪(三十三) 但见那天际一缕红霞投射而下,阳光映照之下,这红霞凝如实质,恍似一匹从天而降的轻纱,横跨了半个天际,最后被韩素抓在手中,一收一卷,这轻纱便即没入她法躯之中,不过片刻就不见了影踪。 安静了许久的仪式现场就像是被投入了滚石的平湖,骤然沸腾起来。 辛世豁然从座位上立起,紧盯了韩素片刻,嘴里就爆发出一阵大笑:“恭喜殷师兄,恭喜师侄女!” 殷灵山淡淡道:“辛师弟,同喜。” 辛世被他一噎倒也不恼,只嘿嘿笑着复又坐下,一双眼睛不怀好意地盯着韩素,似乎在估量着要怎么下手才能让这位新晋师侄女死得更快。 辛世跟殷灵山虽然同为一峰首座,但两人的身份地位其实并不全然相等。在冲天峰首座的位置固然十分重要,但真正拥有绝对话事权的却不是首座而是大长老,冲天峰长老十数个,忠诚于大长老的却永远比忠诚于首座的要多,以至于冲天峰首座的位置历来尴尬。 在乌剑山却没有这些问题,乌剑山本就人丁凋零,虽然也分有三脉,但乌剑山的剑修本就讲究苦修,内部不说是铁板一块,可要争权夺利的话,却实在没什么权利可争。当然,最主要的还是,殷灵山本身的实力相比其他人而言具有绝对压倒性。乌剑山选首座的方法再简单不过,战力最强者方可任首座,剑修之间要确定谁最强也没有旁的方法,唯战而已。 殷灵山称号三绝剑仙,早就是天下公认的最强剑仙之一,与藏剑楼主并称绝剑双璧,若不是还有一个同样深不可测的藏剑楼主存在,只怕这天下第一剑仙的称号就要妥妥当当落到殷灵山身上。 更何况殷灵山出任乌剑山首座的时候辛世尚且还只是跟在他师父身后的一个小弟子,真正说起来,他是殷灵山的晚辈才是,若不是他后来坐上了冲天峰首座的位置,又哪里轮得到他来叫殷灵山一声师兄?所以在殷灵山面前,辛世再怎么没脸没皮也不算跌份。他就算是胡搅蛮缠,旁人顶多也就在暗地里腹诽他几句,又有几个敢当面说他?而被殷灵山奚落对辛世而言又算不得侮辱,反正再怎么样他也是冲天峰首座,三清宫教规摆在那里,殷灵山再恼火也就是言语上与他唇枪舌剑一番,真要与他吵起来,到时候谁更丢脸还未可知。 韩素已经起身从蒲团上站起,垂手静立一旁。 殷灵山从旁边苏舜手上取过一个托盘,上面横放有一柄长剑,一枚令牌,以及一对明珠。 韩素复又对着殷灵山屈膝而下,双手高举接过托盘,跪受了这三件宝物。 殷灵山道:“受了你的拜师礼,从今往后你就是我的真传弟子。我门下没有旁的规矩,只有一条,不得背叛同门,你记住便可。剑是后山紫雷竹所制,在你不能承受其中威力之前,轻易不要拔剑出鞘,否则极有可能未伤人先伤己。令牌是你的身份令牌,你需留下神魂印记在其中,从今往后这块令牌便归你专属。前两件乌剑山弟子人人皆有,最后这一对明珠名叫微尘,微尘内蕴芥子空间,可收纳储物,乃是为师赠与你的小玩意儿,你得了空便炼化认主罢。” 韩素熟练地引动神魂留下印记在身份令牌上,但见这枚原本显得寻常普通的令牌经她神魂一印,背面顿时大变模样。 这剑形的令牌上花纹玄奥,背面却隐隐现出一女子舞剑的虚影,虚影虽显模糊,然而仔细看去竟颇有几分韩素的神韵,端地玄奇万分。 韩素将三件物品收入自己储物袋中,并不起身,只一翻手掌,一只摸约两个巴掌大的碧玉葫芦出现在她手掌心中。她双手高举,托起这只碧玉葫芦,道:“弟子献上石峰灵猴所酿猴儿酒一千斤忝做拜师礼,请师父笑纳。”这一葫芦灵酒是韩素和申屠彦从千心窟出来后又深入了回风原将近两百万里才在一个偶然的机会下寻得的,要不是寻得了这葫芦猴儿酒,韩素便当真只能用天罡玄金石做拜师礼了。 她当初跟随申屠彦离山,本意就是要寻拜师礼,却因姚丹的事情而引发连串波折,以至于耽误了太多时间,最后也只能匆匆得来这一葫芦猴儿酒。 殷灵山显得有些意外,他只当韩素与殷灵山匆匆赶回,根本就没有时间再去寻什么拜师礼,不想最后竟能得到这小弟子献上一葫芦猴儿酒。猴儿酒是个看似寻常又不寻常的东西,品级低的不过凡品而已,品级高的甚至上天品的都有!这东西不看旁的,重点还是在那酿酒的猴子。而石峰灵猴可不是寻常灵猴,如果韩素所指的石峰的确是回风原深处那座号称“它山之石”的石峰,那这石峰灵猴必然就是相传拥有补天灵石遗脉的七窍石猴! 殷灵山接过了葫芦,抬指弹开葫芦塞,酒香未出,却有一只淡黄色的灵猴虚影从葫芦口一蹦而出,这猴子抓耳挠腮,一见到殷灵山顿时一呲牙就向他冲来,殷灵山哈哈一笑,弹指轻轻一扣,就将这灵猴虚影压回葫芦。 “好酒!”将葫芦塞子塞回原位,殷灵山顺手就将酒葫芦装入袖中,神色间颇见开怀,“这礼为师收了,好徒儿果然用心,此物深得我意,哈哈!” 能够凝结出灵猴精魂的猴儿酒至少也是地级三品,以韩素如今的年龄和身份,能送出这样的礼来也算是难得了。 这却不能与诸梦妍相比,虽说诸梦妍此前送给韩素的贺礼中光只地级三品之物就有两件,此外更有十颗七转元心丹,但诸梦妍乃是玄龟山无回真君直系血亲,无回真君一去多年不回,许多人都猜测他留有大笔财物给诸梦妍。诸梦妍身家惊人是众所周知的,她拿出再大的手笔旁人固然惊叹,却不会生出“这不可能”“她哪里来的这样富有”之类的想法。 至此,这拜师仪式便算是完成了。殷灵山着门下弟子撤了香案,便有含章殿的司仪弟子过来宣布开宴。 气氛顿时热闹起来,既然开宴了,当然不止是有灵果美酒。含章殿主管三清宫礼仪之事已不知有多少年,要办好这样一个小小宴席当然是轻轻松松的。此类宴席早有固定流程,开席之后先上歌舞。有丝竹管弦,有仙鹤衔枝,有天女散花,还有女仙们翩翩起舞。 韩素下到广场上,跪坐回自己被预先留出的那个席位上,环顾左右长席,但见左右修士们有些直身跪坐,也有些侧身斜坐,还有那放浪形骸者敞了襟怀盘膝就座,更有斜撑着桌案屈腿箕坐者。 再看眼前歌舞喧嚣,一时真不知是在天上还是人间。 第199章 绝壁饮风雪(三十四) 玉殿琼楼,宴舞正酣,韩素端端正正地跪坐在自己的桌案后,脸上神色沉静清冷,与眼前一切竟是如此格格不入。 没有人知道她在冥冥中领悟神通时经历了什么,所以也没有人能够理解她此刻的心情。 当真是复杂得犹如打翻了无数个调味瓶,也说不上是悲是喜,总归是沉甸甸一团压在她心间,并非是挪不开,而是一时不想挪开,不愿挪开。 苏舜也回到了席位间,他在殷灵山几个弟子中排位第七,他的席位便摆在韩素近前一个位置,正与韩素挨着。 “小师妹为何不见开怀?”他凑过来在韩素身旁耳语。 说是耳语其实他也不过是做了这么一个姿态,实际上还是传音,倒也亏得他能从韩素那惯常清冷的神情中看出她此刻神色的微妙变化来。 韩素微微一笑,举起酒杯向苏舜致意。 苏舜从自己的席案上端过酒杯与韩素的酒杯轻轻一碰,两人饮尽了杯中酒。苏舜坐回原位,顺手挑起翡翠玉碟上一枚红艳艳的灵食滴珠抛进口中,他长叹一口气,微微阖上双目,仿佛正在享受这灵果的美味。 他这样知情识趣,倒叫韩素原本沉甸甸的心情略微松乏了些。彼时记忆回溯的时候她灵台空明,无悲无喜,虽然隐约有所触动,却到底如同雾里看花水中望月,模模糊糊地并不真切。直到她从那空灵状态下脱离,种种复杂情绪才一齐涌上,那一刻她险些难以自持。 到底还是自制力占了上风她才没有当场失态,然而一旦仪式完毕,坐回自己的席位间,她就再也不愿压抑心底的种种复杂。 她杯中酒空了,便又自己满上一杯,轻饮浅啜。充满灵气的酒香萦绕在颊齿间,沁凉的酒液犹如清泉汩汩而下,犹如一路草叶芬芳,新芽绽放,使人霎时神清气爽,顿觉天气晴好,滋味当真美妙非常。此酒名为洗碧,是地级一品的灵酒,在宴席中使用这样等级的灵酒做招待,哪怕对含章殿而言也是大手笔。 殷灵山身为一峰首座,本身有十八个真传弟子名额,这一次大典的费用也自有门派为他承担。三清宫既然有这样的底气主动承担这些费用,当然不会在用度上有所克扣。 席案上一共有九鲜果,九干果,九拼盘,灵酒六种,地级一品三种,玄级三品三种。这玄级三品的三种酒在灵气充裕度上或许比不上地级灵酒,但论起口味的独特反而更胜一筹,这也是这三种酒能够上席的原因。韩素在凡间也是惯饮美酒的,修仙界的酒却又不同,有无灵气是一方面,还有一个区别则是凡间的酒或多或少总是容易醉人,修仙界却甚少有容易醉人的酒。倒不是说修仙界的酒浓度都低,而是因为酿造中用了仙法,所以大多数灵酒的酿造都被专注在对修士修为的助益上,总归须得具有各种功用才能算得灵酒,至于酒之一物存在的本意反倒被忽略了。 韩素献给殷灵山的猴儿酒却是修仙界少有的能够醉人的酒,因为是灵猴酿造,猴子是嗜酒的物种,可不会像修士们一样特意在酿酒时动用秘法,以使得酒不醉人。石峰灵猴的猴儿酒便是地仙喝了都会醉,恰好殷灵山就好这一口,韩素能够在回风原寻到“它山”也算是运气。 她饮了几口洗碧,片刻间便将酒中的浓郁灵气炼化,但此酒饮来滋味虽然甚美,可以她此刻的心情却并不喜欢。她也认为酒若不能醉人便失了酒的本意,因此并没有太多要尝一尝其余五种酒的愿望。不过经得这洗碧酒的一番灵气冲刷,她的心情倒是沉淀了许多,缓得一缓之后她的心思也就渐渐通透了。 在当初那场“离家访仙”的闹剧里,韩劲松纵然多有不堪之处,可至少韩素得以知晓,自己的出生其实并不是自己从前以为的那样,那样不受父亲母亲的期待。不论韩劲松后来“离家”的原因究竟是什么,这中间又有一些什么曲折是韩素所不知道的,如今再追究也已经没有了意义。对韩素而言,能够得知父亲曾经其实不只是因为“仙道之下,七情可抛”这样可笑的理由而离家而去的,就已经足够让她释然。 说不上什么原谅不原谅,在韩素看来,真正拥有“不原谅”资格的是母亲,而不是她自己。 她早就过了哭着责问父母“你们为什么不好好待我”的年纪,没有谁是离不了谁的,因为母亲的缘故,韩素尤其厌恶那些将自己生命的意义寄托在他人身上,求而不得时便只能怨天尤人的行为。 至于祖父在这场韩劲松的离家事件中又扮演了一个什么样的角色,韩素更不愿去多思。想必对于祖父而言,临到老来却要面对长子离家出走的闹剧,他心中的痛只会比韩素更深,而不会更少些许。 酒酣舞热,场上起舞的女仙又换过一批,她们穿着七彩的霓裳,抬手时露出凝脂细润的玉臂,眼波横斜,笑颜如花。忽有一女仙长袖一甩,旋转了身形便斜倚到旁边一个年轻俊朗的男修士身上,拉扯住他的手臂,将他缓缓从坐席上拉起。男子大笑:“咦?竟有仙子邀舞?”反手握住女仙的手,随她一同入到场中,脚下踏步,大袖飘飘,竟也是个舞中好手。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这两人的动作仿佛打开了一个讯号,场中舞蹈的女仙们纷纷行动起来,接二连三有人下场邀舞,有邀男修士的,也有邀女修士的,还有人自行从席间踏歌而起,修士们载歌载舞,一时间席上热闹非凡。 韩素看得惊怔了片刻,苏舜凑过来道:“怎么?小师妹此前从未见过这样的酒宴么?” 当然,韩素初入修仙界不久,此前自然不会有机会参加修仙界的宴席。但凡间的宴席她经历的却十分之多,唐人最好宴游,尤爱夜宴,彼时因为宵禁的缘故,能够举办和参加夜宴那是身份地位权势的象征,而唐人的宴席,尤其是夜宴,那是出了名的放浪形骸。时下民风开放,大胆的贵族女子甚至不会避讳与男子同游同饮,长安的顶级贵族女性甚至豢养男宠成风,这些都是则天皇帝在时渐渐染上的习性,到了明皇时代非但没有被压制下去,贵族圈中的奢侈糜烂反而变本加厉。更因胡人文化的大量传入,胡姬酒肆遍地开花,名士走马红袖相招,唐人的风流可想而知。 韩素生长在这样的一个时代,当然不会觉得男女共舞有什么不对,她本身就是个视世俗礼教束缚于无物的人,年少时也很是轻狂过一阵的。她惊奇并不是因为见不惯宴上修士们的潇洒放纵,而是因为这些修士们的行为完全超出了她从前对“名门正派”的认知。 从成功以武入道,到进入修仙界以来,韩素许多的固有观念都在发生转变,真正的修仙界颠覆了她从前太多的“想当然”。然而从凡间到修仙界,这毕竟是一整个世界的差距,韩素固然已经是在努力接受新的一切,可要想真正的完全变成一个“修真人”,这样的时间显然是不够的。 而更大的可能是,也许终其一生她都不能真正完全地转变过来。 她是凡间出身,以武入道才踏上的修仙路,以武入道的烙印深刻在她身上,哪怕将来某一日她在修仙路上走得再远,这个印记也不可能消退。 场中宴舞愈发热烈,首座上的殷灵山忽然抬手虚虚一按,但见那云天之上一道七色虹桥忽自云烟深处蜿蜒生起,恍如神笔涂抹,天工生成,彩虹跨空天际两端,虹桥顶端一颗明珠沾着烟水袅袅浮空,柔和的光芒倾泻下来,与天边烈阳交相呼应,那光芒虽然并不浓烈,却竟不能被阳光遮掩分毫。 “水龙珠!”有眼力上佳之人豁然惊呼起来,“是天品龙珠!” 满场舞乐顿时停住,不少人都将视线投向殷灵山,正要等他解释此举用意,东方天际烈阳起处却忽地传来一阵爽朗大笑:“师弟这是要以水龙珠助兴么?既然师弟有这样的大手笔,那为兄自然也不能小气,便添上这一架空月鸣音琴如何?”人尚未至,已有一物从天际疾飞而来。那东西划破长空,似惊电怒射,如长风破浪,排开重重烟云,留下拖曳了大半个长空的如浪云气,不过瞬息间就从天际飞射到了虹桥上空。 虹桥上烟水弥漫,淡淡的水汽下此物虚虚悬浮,与旁边的水龙珠一左一右一同漂浮在虹桥上空,幽碧的光芒闪烁其间,竟是一架龙头凤尾的独弦琴! “空月鸣音!那是天品法宝空月鸣音!” 独弦琴,天品法宝,谁人能奏? 即便如此,天品法宝的名号依然令人神目眩之。 也有人惊叹:“原来空月鸣音琴在这位手上!”空月鸣音乃是当世名琴,曾随它的前任主人地仙琴狂一同威震天外天,直到后来琴狂陨落,空月鸣音也大受损伤降了品级,此琴才销声匿迹,名声多年不显。饶是如此,已只剩独弦的空月鸣音仍旧是天级一品法宝,其威能虽已多年不曾现世,然而想来也依旧是不俗的。 殷灵山从席间起身,朗声一笑:“师兄归来,可喜可贺。” 一道明丽犹如繁花盛开般的剑光划空而至,剑光之下大袖白袍的剑修凭虚走下,现于人前。 这一刻,许多修为较低或是心境不稳的修士甚至是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来人一步一生花,宽袍大袖随风翻卷在他身侧,犹如怒放的两卷波涛盛开在他身侧。他身量高挑,宽肩窄腰,身形颀长优雅,即便已经落入了场中,也仿佛是行走在云端之上,无数的鲜花在他脚下开了又败,败了又开,仿佛是一场场红尘盛事在他走过的时光里凋谢轮回,复又盛放。 使人心神不由为之沉醉,悲喜。 至于他的容貌反而要被人忽视了,而相比起殷灵山颔下长须三缕的中年道人模样,来人从相貌上看来显然是要年轻太多。他这样的气质,又兼且生着一张俊美优雅,宛如月华盛放一般的脸,竟被殷灵山叫做师兄,凡是不知他身份的人都不觉错愕。 苏舜对韩素道:“这是我们大师伯,文正师伯。” 这位竟然就是乌剑山除殷灵山之外的另三大返虚剑仙中的一个,文正! 从前听过苏舜对他的描述,也听过文正弟子秋白衣对殷灵山痴迷符篆之术的不满言辞,韩素还以为文正会是一副严肃古板的长者模样,却不料他不但面相如此年轻,就连姿态都是风流俊俏,宛如浊世翩翩佳公子。 但听文正道:“师弟喜得佳徒,我又岂能不回?” 他也说喜得佳徒,之前辛世也说过喜得佳徒,同样的四个字不同的两个人说来给人的感觉当真是完全不同。辛世说得阴阳怪气,文正说起来却如轻风拂过,使人但觉舒畅。 早有含章殿的执事弟子过来行礼,又在殷灵山下首给文正添了一个席位。 文正拂袖入席,随意盘膝坐下。 片刻,殷灵山的声音响彻满场:“既有师兄归来,又拿出空月鸣音,今日的彩头倒又胜上一筹了。”他大笑一声,“水龙珠,空月鸣音便在虹桥之上。殷某今日得诸位前来观礼见证小徒拜师之事,心实感激,无以为报,此刻见诸位宴舞欢畅,不如便舞上九天,哪位先上虹桥,取到宝物,这宝物便归谁如何?” 修士们轰然叫好,纷纷赞同。 这提议其实并不新鲜,天外天的修士们平常大多生活在天庭严苛的规则下,须得严守各种法规,彼此争端虽有,但只要不是在外出历练之时,或是在天庭法规管制不到之处,平常时候却是能维持表面和平的。修士的寿命又大多漫长,长久岁月而下,倒是使得这一整界都如同凡间一般格外盛行宴游之事。 宴席上各种各样的游戏都有,殷灵山的游戏并不新鲜,难得的是这两个彩头实在令人垂涎。 “既然如此,小师妹今日拜师,我这个做大师兄的也需添些彩头才是。”在文正席位的更下手几个席位过去,一个面向温和平淡的青年站起了身,抬指轻轻一弹,便有几道黑影从他袖间飞出,直上那高天之上的虹桥飞去,他微微笑道,“比不得师伯与师尊的大手笔,雪泽只有几件小玩意儿,品质上不去,便拿数量相抵罢。” 果然如他所说,他放出去的五件宝物有法宝也有灵材,品级都在地级一品到二品之间,相比起水龙珠和空月鸣音琴来说,的确都只是小玩意儿。然而若当真拿到外头去,那却也同样是价值不菲的。 苏舜顿时就苦了脸:“小师妹,你说大师兄这是不是要害我?他拿地级一二品的东西都说是小玩意儿,须知我全部身家加起来也就同他那五件小玩意儿相当,这可叫我如何是好?难道是要我倾家荡产添彩头么?” 第200章 绝壁饮风雪(三十五) 当时虹桥跨空,天如洗碧,云似烟絮。 乌剑山门下弟子纷纷解囊,放出各种宝物飞射至虹桥之上,一时宝光四溢,几乎染透了半边天空。 不论是意剑派弟子,心剑派弟子,还是有情剑派弟子在此时都表现出了十二分的同门友爱。即便是此前对殷灵山颇有微词,对苏舜与韩素曾经冷嘲热讽过的秋白衣,也并不在这样的时候与众人唱反调。他也放出了几件宝物,更对韩素颇为温和诚恳地说了一句“恭喜”。 这简短两个字直惹得苏舜暗暗撇嘴,又悄悄对韩素传音:“他们心剑派的人两面三刀,惯会做表面功夫,还说我们对剑不忠,你看他们这一派一个个花团锦簇的,谁知道他们修的是剑还是门面?” 虽然苏舜口舌颇毒辣,但他的形容倒是当真准确。 心剑派弟子的确是个个花团锦簇,这其中又以心剑派领头人物,乌剑山三大地仙之一的文正最为突出。有这样一位师尊,韩素倒是十分能够理解心剑派弟子为何个个都在衣饰装扮上极尽华丽之能事了。即便都是一样颜色的白衣,心剑派的人也能将白衣穿得格外奢华繁复,从衣襟到袖口,从衣袍上的暗纹绣花到内中层层叠叠的中衣叠袖,再到腰带玉佩锦囊等各种配饰之物,当真是无一处不精致。 修仙界本来极少有容颜不佳的修士,而心剑派弟子即便是在从不缺乏上等好颜色的天外天,也不论男女,个个都是在相貌上极为出众的。 文正选弟子显然是不但要看资质看剑意,还要看容貌风度气质。“以貌取人”到他这个程度,在修仙界也是少见的。 他说殷灵山喜得佳徒,可不仅仅是客套,也不仅仅是看在同门情谊上才说出这句话。 苏舜道:“咱们这位文师伯,才真真是三心二意到了极致。他虽然不像咱们师尊那样痴迷符篆之术,只修他那一柄无双剑,但他爱尽了世间一切好颜色,红颜知己遍布天下,说不准那数目多到他自己都数不过来呢!还有件事儿小师妹你是不知道,据说咱们大师兄和五师兄当年拜师的时候文师伯是根本就没出现的,你道他为何不出现?后来他可是跟我们师父直言了。”他顿了一顿,模仿文正温文优雅的语调,徐徐道:“师弟这两位弟子容颜之粗陋使人不忍直视,师弟要收徒为兄不能反对,但能不见还是不见罢。” 他模仿得惟妙惟肖,虽然是传音,可这语调还是让韩素忍不住微微笑了。 苏舜再接再厉:“所以说这次文师伯能够亲自来此,说什么喜得佳徒,那全是因为小师妹你生得好相貌,否则文师伯是看都不会多看你一眼。”说着又很有几分幸灾乐祸地得意笑,“大师兄多完美的一个人,这辈子也就被文师伯指着鼻子说过相貌粗陋,哈哈!” 他少年意气,喜怒都不掩饰,也不觉得自己在背后偷偷跟小师妹传音评论师门长辈有什么不妥,幸灾乐祸地说过大师兄被人鄙视相貌的事情,又颇为解气地道:“他这辈子有这一个污点,我就是被他坑得再穷两回也值了!” 说是这样说,添彩头的时候他也没小气。放出一件地级二品,一件地级一品,三件玄级三品的宝物之后,一边肉痛又一边向韩素邀功:“小师妹,你师兄我可给你长面子吧?”脸上笑容灿烂,神采飞扬。 韩素微微一笑,和声道:“多谢师兄。” 她只说了简单四个字,但心中的确不是不感动。她初入乌剑山,与众位同门之间不要说熟悉,就是正式认识过的也只有苏舜、申屠彦、秋白衣与钟离莲之。乌剑山是苦修士一脉,内里虽然因为各人性情不一而未必没有矛盾,但相对其他各派修士而言,却又不知要纯粹多少倍了。 乌剑山有三大地仙,慧宜因为闭关的缘故此次未能到场,便着钟离莲之送来贺礼。她倒没有像殷灵山和文正那样大手笔地添彩头,反而是直接送给韩素一对飞仙梭。这对飞仙梭一阴一阳,阴梭可以穿行虚空幽冥毫无阻碍,阳梭可以日行八千万里,两梭相合上可入青冥,下可游黄泉,在仙器以下的法宝中可算是顶尖的代步之物。 相比较起来,殷灵山这个做师父的所给的见面礼反而看着不如慧宜送的这对飞仙梭贵重了。 当钟离莲之当众拿出这对飞仙梭时,当场就响起了连串的惊叹之声。别看在场的都是修仙者,修仙者们看似不食人间烟火其实却不是真的个个清高。他们在凡人面前高高在上,仿佛一切尘俗之物都不放在眼中,其实只不过是因为尘俗之物对修者的修行并不会有多大帮助,修士们所在的世界和凡尘原本就不是一个高度,面对凡间,他们当然可以目下无尘。 但实际上,因为太过悠长的寿命和超出凡人太多的强大力量,以及因为力量差异而带来的森严等级,修仙者的世界远比凡人的世界要复杂太多。贪嗔痴怨,爱恨情仇,他们哪一样都不少。真正能够太上忘情的也只有那些以斩却七情六欲为修炼基石的,最顶尖的无情道修者。 无爱无恨,无嗔无怨无所求。 韩素在《仙灵纪事》上看到过一些无情道修者的传说,对她而言,这是一条她永远也无法理解的道。她并不是以情入道的修者,但也做不到真正的无情无欲。 满堂喧嚣,虹桥之上的宝光几乎映透了整个天空,七彩迷离,色色动人。 场中的修士们个个宽袍大袖,女仙们更是霓裳飞舞,无数蜿蜒的丝带飘飞半空,又半隐在云烟之中,一切场景宛如曾经梦中所见,神仙们的盛宴。 从凡尘到如今,一路曲折,历历在目,韩素胸中诸般情绪脉脉流淌,沉淀心底,最终将此一刻定格成画面,镌刻入心底。 红霞般的神通印记在她额间一闪即逝,随即渐渐深入进去,渗入她法躯,烙进她元神。 但见殷灵山左边下手一个席位上,冲天峰首座辛世起身一笑道:“乌剑山诸位今日大手笔,放出这诸多宝物,但不知今日宴舞斗赛,诸位是参加还是不参加?” 他声音不大,在喧闹的宴客现场却清晰传出,一字不漏,清楚传入众人耳间。 第201章 绝壁饮风雪(三十六) 天外天的修士们爱好宴游饮乐,各种名目的宴席聚会简直多不胜数。 拜师有拜师大典,修士晋升元神有化神大典,晋级炼神期又有炼神大典,而一旦晋升返虚,成为地仙,那即便是晋升者本人并不在意,其师门也必定会为其举办一个隆重的地仙大典。地仙乃陆地神仙,天界天仙以下的绝顶高手,不要说是在天外天这样的小世界,就是放到三千大世界中去,也算是一流人物。地仙稀少,其重要性对一个门派而言毋庸置疑,地仙大典的奢华隆重那又是另一番气象了。 此外修士们若是结成双修道侣,自然还有双修大典。有些修士性情风流,妾侍一房又一房地纳,虽然在天外天并不会有什么纳妾大典的说法,但俗气一点的或许举办个赏美大会,高雅一点的也许来个品芳宴,各种名号,端看各人怎么取了。又有各种各样的观赏类宴席,赏花、赏灵草、赏宝器、赏灵兽,甚至赏风赏景,赏秘境,还有各种名目的交流会,有纯粹是为小圈子内进行交易的,有以论道为主的,有以论法为主的等等等等。 总而言之,多不胜数。 宴席上各种各样的游戏也同样多不胜数,有些主人家会共同参与,有些主人家却并不参与。 像殷灵山提出的这种游戏一般来说主人家就是不参与的,因为殷灵山地位崇高,多数来客送的贺礼也都是价值不菲。殷灵山在虹桥之上放出水龙珠,乌剑山众人又齐齐解囊添彩头,请各家来客各施本事上场夺宝,其实就有还礼给众人的意思。只是因为游戏的形式而使得这种争夺更添风雅罢了。 而既然是要还礼,倘若乌剑山弟子也加入这种争夺中,岂不就是本末倒置,失去还礼的本意了? 辛世问得颇为唐突,殷灵山淡淡道:“辛师弟如此言语是何用意?” “师兄喜得佳徒,这游戏旁人不参加倒也罢了,师侄女却总该上场罢?”辛世微微眯着眼睛笑道,“在场诸位以为如何?” 便听一青年朗声道:“自当如此,今日乌剑山主场,主人家若不下场,我等便是宴游都失了三分意趣。” 这人却是青城派一个弟子,也有化神后期修为,他一说话其余青城弟子便纷纷应和,又有其余各派表示赞同,如此一来殷灵山自然不好推拒。他心知肚明众人用意,无非是对自己新收的这个小徒弟怀有好奇探究之意,想要一探韩素根底。 韩素的来历不同于旁人,她凡间出身,以武入道,若不是后来加入了乌剑山,甚至可以说她在天外天就是一个没有根底的人。宛如凭空出现一般,既非出身某修仙世家,也不是来自于各大仙门中附属的凡人家族,她不说,殷灵山不说,知晓她来历的那些人都不说,又有几人可以猜到她竟是出身凡间,以武入道方才踏上的仙途? 三清宫真传弟子并非寻常人可做,除了要考量其资质悟性等自身条件,也是讲究出身的。出身若不清白,来历若不清楚,在三清宫中做个寻常内门弟子也就罢了,要做真传弟子那几乎是不可能。 像韩素这样来历既不清楚,修为年龄也不恰当——修为已至化神,本身更是早已成年,显然缺乏了可塑性。可即便是这样,殷灵山竟还要收她为徒,众人又如何能不好奇? 三十年前殷灵山也曾慎重地收过苏舜为徒,可那时的苏舜年纪不过五岁,他本身也是殷灵山故友的后人,来历清白,家世渊源,资质更是上佳,而即便如此,殷灵山收苏舜的时候也被人颇多诟病。盖因乌剑山有规矩,非修出剑意者不可为真传弟子,彼时的苏舜才只是个五岁的小娃娃,他就是再如何天资纵横,也不能在那样的年纪修出剑意,殷灵山却大张旗鼓要收他为徒,并当场放出“十年之内可保小徒弟领悟剑意”的言辞。这不说是惊世骇俗,可至少也是极为大胆的。 殷灵山作为乌剑山首座,处在这样的位置,却做过太多出格之事,但他的身份实力也使得他即便被人诟病,可真正能够当面压制他的却几乎没有。他便是出格了,但旁人管不到他,能管得到他的三清宫掌教至尊是真正高高在上的人物,却不会去管这些于整个大势而言不过鸡毛蒜皮的小事。 实际上乌剑山一脉虽然是苦修士,但乌剑山剑修们的动静却向来极得天下人关注。 这也不仅仅是因为他们的强大,更是因为剑修的传奇性。 殷灵山对众人的用意心知肚明,他收的徒弟当然不怕拿出手来给人看,因此一笑道:“此番本为酬谢诸位来宾,既然诸位并不在意,力邀小徒入场,最后这斗舞场上若是被小徒一枝独秀取走太多宝物,诸位可不要怨怪殷某小气!” 这话半点也不客气,当真是怎一个狂字了得! 旁人还未如何,文正便先大笑起来:“师兄说的正是,师侄女可听到了?这便下场去罢,多取些宝物回来,可不许给我们乌剑山丢脸!” 他长眉星目,模样俊俏仪态风雅,即便是大笑着说这样话也并不会有丝毫的庸俗态,旁人见了反而觉得心折。此前殷灵山说话太狂难免会有人听了暗觉不快,可经由文正这一说,同样的意思却显出了格外的磊落豪气来。 左边席位上一个一直默默盘坐在原位饮酒的老者对着壶嘴又是一大口灵酒饮下,就咂巴了下嘴唇,指着文正道:“还说不小气,最小气的就数你们乌剑山!” 话刚说完,他自己反倒先笑了起来。旁边不少人应和他,众人纷纷指责殷灵山和文正,直说他们不厚道。说是这样说,众人却是边说边笑,气氛显得极好,显然同殷灵山文正都是熟识,因此众人并不在意言语上的互损。 这来宾排席也是很有讲究的,今次殷灵山收徒,虽然很多大修士都只是派了门下弟子前来祝贺,并未亲至,可亲至的也很有几个。亲身到此的要么是与殷灵山交情特别好,要么就是别有用意。可不论如何,即便是修为已至地仙的大修士,在今日这样的场合除了辛世,再像他那样明目张胆处处出头,直摆出一副不膈应死殷灵山不罢休架势的还是没有。 斗舞是元神修士们的事情,修为更高的自持身份不屑下场,修为更低的下场只有被欺负的份。 众人说说笑笑间虹桥上又添了几件宝物,含章殿弟子奏响了舞乐,一个身量高挑,华服大裳的女仙翩翩行至韩素身前,向她伸出如玉一般的柔荑,含笑道:“师妹随我下场罢。” 第202章 绝壁饮风雪(三十七) 丝竹宴乐,管弦声动。 眼前女仙笑颜如花,风姿飘逸,韩素抬手覆上了她的柔荑。 女仙便轻轻一拉,韩素一个旋身,随她滑入场中,踏歌而起。 唐人好歌舞,擅诗词,京中的贵族女子们哪怕是平日里行为出格些都未必被人指摘,但若是在宴游上不能随歌起舞,在对唱时不能与人诗词相和,说不出几种美酒,识不得几个当世大家,却必然是要被人轻视耻笑的。而若是能骑射,会打马球,会跳胡旋舞,那不论到了哪个社交场合,都必然受人欢迎拥簇。 韩素年少时曾经很是轻狂过一阵,跳舞骑射诗词美酒俱都不在话下,凡人的舞蹈与仙人的舞蹈虽然不能相提并论,可舞蹈是一种表达身体韵律与人物内心情感的美学,万变也不能离其宗,只要踏上音乐的节拍,不论怎么舞都不能算错。 “师妹能舞否?”邀韩素入场的女仙笑语如珠,笑声清脆犹似串串冰晶击落玉盘。 四周俱是大袖翩舞的身影,韩素置身其中简直像是回归到了某场繁华的旧梦里,她微微笑了:“岂敢不能?” 乐声顿急,一缕欢快的笛音滑入了丝弦声中,含章殿的乐者们踏空飞来,盘旋在云雾之中,更有一个女仙高挽了发髻,穿着类似胡服的窄袖短衫,扎着大灯笼裤腿,赤了玉足脚踩银铃,手持一双鼓槌踏着好像蝴蝶一样轻盈、风雷一样急促而又别具韵律的步子从云阶深处旋身而来。 她赤脚踩在青玉石面上,像一阵旋风一样旋转着前进,她脸上饱含着热烈的笑容,双脚轻盈地踏在地上,明明是落地无声,却偏偏脚步劲疾,让人只觉得这每一步都像是擂鼓一般,就连心跳都要跟着一起律动。 当真是强大的感染力,她一起舞,场中诸仙都让开了身去,片刻间这偌大的云间广场竟仿佛成了她一个人的舞台。 “这位是瑶仙子,她主修九天玄舞,相传拥有玄女血脉。”将韩素从席位间拉出来的女仙凑在她耳边,轻声向她介绍场中之人,“便是在整个天外天,瑶仙子都是卓有盛名的,多少人都以宴上能得她一舞为荣。今次我们含章殿受邀来为师妹司理大典,原本并没想过要邀请瑶仙子,是她听闻此次大典是乌剑山主办,自己主动要求要来。” 场上乐舞声动,身旁女子吐气如兰,四周烟气缭绕,一切都旖旎繁华得使人简直不饮也要醉了。 韩素移目向瑶仙子看去,见她飞跃腾挪,柳腰劲疾,玉臂清辉,眉目含情,世间绝色不过如此,即便韩素同为女子也忍不住要心生赞赏之意。 “甚美。”她微微一笑。 身旁女仙掩唇笑道:“瑶仙子是为荀师兄而来呢。” 乌剑山姓荀的师兄只有一个,就是殷灵山门下大弟子荀雪泽,也是韩素的大师兄。 在天外天,除去佛家一脉,即便是再纯正的道家弟子也是不忌婚嫁的。在男女之事上风气更是开放,但与这开放风气恰好相反的却是,能够真正结成道侣,互相爱重,并携手仙途相伴一生的真正佳偶却是极少。更多的道侣在最后总会变成怨偶,或反目成仇,或渐行渐远。以至于到最后愿意真正与人结成道侣的人越来越少,男修士更乐意豢养侍宠,女修中也不乏拥有大量侍君却并没有真正配偶的人。 比如诸梦妍,她说蒋沅是她的影子侍君。最开始韩素并不懂得影子侍君的意思,但如今她来到天外天也小有一段时间了,却是清楚明白知道,影子侍君其实是比侍君还要不堪的人。女修的侍君相当于男修的妾侍,侍君和妾侍虽然卑微,可至少还有名分存在,影子侍君却是相当于炉鼎的人,别说是以伴侣身份出现在女主人身边,就是一个侍宠的名分他都不能拥有,对男子而言,这几乎可称是世上最大的不堪。 韩素当时得知影子侍君含义时着实惊诧过一阵,她并不意外天外天会有这类人物存在,男修士豢养女炉鼎既然是常见之事,那女修士为何不能豢养男炉鼎?修仙界是以实力说话的世界,并不存在男尊女卑的说法,只要你足够强大,哪怕你建一个后|宫那也是你的本事。 当然,建立后|宫的人在私德上难免就要受到几分谴责。 令韩素得知真相后难免惊诧的是蒋沅的态度,就如今日所见,蒋沅跟随在诸梦妍身后,神态腼腆,举止温文,俨然一个极守本分的羞涩少年。他极没有存在感,然而若是有人真正注意到他的存在,他又绝不会卑微。最重要的是,韩素分明清楚地能够感觉到,蒋沅对诸梦妍是持保护态度的。诸梦妍不说不谙世事,但她本身性情骄纵,又处在一个不得不谨小慎微的尴尬境地中,为人处事总会多有不圆满之处,是蒋沅细心陪伴,贴身守护,其中情谊哪怕蒋沅从不明显表达,韩素只是旁观几眼却也能看得清楚明白。 韩素目光望过去时,诸梦妍正大大方方地在打量她。双方相隔甚远,但修仙者的目力都是极好,并不存在看不清楚这样的问题。见到韩素目光望过来,诸梦妍连忙绽放出一个大大的笑容,笑容灿烂,又带了几分小心翼翼的心虚与讨好,实在是叫人可怜又心酸。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诸梦妍还在计较自己之前送大礼的举动,并为此耿耿于怀坐立难安,韩素不免莞尔。 此时场中激舞已越发热烈了,赤足起舞的瑶仙子忽然纵身而起,她一双长腿凌空分开,绷得笔直,整个人在半空中停滞,弯曲成一个宛似惊弦一般的弧度。丈长的红绫在她腰间束出一个精致的花结,两条长长的尾带从她腰侧飘出,那飘带末端向上弯起,忽而往虚空中狠狠一勾! 红绫舞动犹似电光,惊怒一划撕破虚空! 这一瞬间表现出来的力量几乎让在场半数以上的人心跳都停止了一瞬。 咚——! 沉重的巨鼓声在这一刻猛然响起,瑶仙子红绫一勾竟勾出一面巨鼓! 虚空中,那面足有十丈方圆的巨鼓被两条看似柔弱以及的飘带一勾而出,瑶仙子猛然翻身,玉足轻点,一个倒跃便从阴影巨大的巨鼓下方翻身而上。她迎风赤足立于巨鼓之上,以天地清风为鼓架,以一双玉足为鼓槌——咚!咚!咚!她猛烈击鼓,鼓声骤起,如急雨敲窗,到春雷震天,到大地疾奔! 连绵的虚影随着她的舞动在巨鼓之上凝结而出,那一瞬间几乎形成一幅永久的画面。 “夺仙令!”韩素耳旁响起清脆的笑声,她身旁的女仙拉住她的手,笑盈盈道,“师妹,瑶仙子出夺仙令出啦,我们快些行动罢!” 说话间身形一动,飞身而起。 众仙纷纷起身,一时衣袂飞动,清气飘起。韩素身在其中,脚下轻点,亦踏空而上。 第203章 绝壁饮风雪(三十八) 《夺仙令》是曲牌名,宴席上斗舞是风雅之事,何时起何时落,何时该激昂何时该谦让都是有秩序的,而这秩序若是还需有人时刻在旁出声监督维护,那未免就失了意趣。闻乐起舞是宴游场上必备的能力,什么样的曲牌什么样的腔调,哪一种音乐表达哪一种意思,若是有人不知道那最好便不要下场去斗舞。否则若是不能跟上节奏,在应当的时候做了不当的事情,那必然是要贻笑大方的。 这些规矩韩素其实通通不懂,辛世非要她下场,未尝没有查到了她此番乃是初入天外天,野修出身此前必然极少有机会参加这样的宴会,出于种种考虑有意要看她出丑的缘故。 韩素身旁这位不知名的女仙却恰在此时出现,言笑晏晏,不经意间给她引导,韩素也不是什么蠢笨人,有这几分引导,再加上她自己的细心观察,就算并不是很明白斗舞场上的各种规矩,但要跟上节拍不在人前做出什么失礼的事情还是能轻易做到的。 然而这样并不够,不,应该说是远不够。 到了这个场上,哪怕这只是一场游戏而已,这场游戏的输赢也由不得韩素去不在意。因为她不在意却有旁人会在意,她不去争自然有人同她争,真到了争胜之时又岂有不思取胜先虑自保之理? 夺仙令一出,瑶仙子已经完全掌控了场上乐舞的节奏。劲疾的鼓点声一声比一声激昂,她足踏巨鼓,脚下节奏每块一分那巨鼓便自行往上飞过一程,巨鼓之下仿佛架着一架云梯,瑶仙子便一步步登向那九天之上! 韩素身旁的女仙脆声娇笑:“瑶仙子一鼓当先,令人好不欣羡,这便捎上小妹一程如何?” 说话之间她已飞身而上,霓裳飞舞,她整个人便如一只鸾鸟,轻盈地展开了绚丽的羽翼,不必盘旋便已滑翔而至天之正中央。 瑶仙子巨鼓周围劲气四溢,强烈的气劲割得四周空间都一阵颤抖。那巨鼓每发出“咚”的一下声响都能震得半场元气不稳,倘若此时在场上的并不都是已经修成元神的人仙,而是炼气期修士,那别说是斗舞了,只怕就连飞行都会十分艰难。 可见这斗舞斗的虽说是“舞”,这“舞”却只是规则,是名目,修士们真正斗的还是修为。 斗修为的深浅,斗法术的强弱,斗各自对各自手段的控制,斗场上的随机应变,还斗谁更奇思妙想,斗谁更赏心悦目。等等等等,又何止是花样千变? 最后再给这一切都披上一层风雅的表象,倒也勿怪修士们总是对这样的游戏乐此不疲了。 瑶仙子站在巨鼓的正中央,足下不停,眼波流转,她横目过来,烟视媚行,便是一笑:“霓珈,我若是不捎你一程你待如何?” 原来主动伸手带韩素入场的女仙名叫霓珈。她在韩素身旁同韩素指点场上众家风月,却偏偏不曾介绍自己。 霓珈笑道:“瑶师姐好生小气,无奈小妹最是厚脸皮,师姐便是不捎,小妹也赖上你啦!”她嗔笑自如,整个人便如一缕彩色的轻风,任那鼓声如何激昂,她曼妙的身形在半空中轻盈滑动,瞬息之间就穿过了巨鼓周围遍布的气劲罗网,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落至了巨鼓之上。 “咚——!” 瑶仙子脚下重重一踩,一个旋身指尖弹出一片针影,那针影铺天盖地,针影过处带起一阵阵或轻或重的破空之声,这些破空之声高高低低连成一片,竟是声声清脆,恍惚连成曲调,使人不由自主便要驻足倾听。 这是瑶仙子的成名绝技,九天玄舞四部曲之千丝万缕堤上柳,高深处针影成线,丝缕成调,一曲下来能叫人失魂落魄,心神为之而夺,不知不觉便卸了兵甲,任人宰割。 最可怕的是,此曲一出场上人人皆受影响,瑶仙子最大的本事便在此处。她如今的修为在化神后期,虽然不像许多顶尖天才那样具有越级挑战的能力,在同级人物的单打独斗中也算不得最强,但她的群攻能力无与伦比,莫说是以一战十,便是以一战百都不成问题。也正是因为如此,在这样的斗舞游戏中她极受欢迎,因她一曲既出,当即便能淘汰掉很大一部分修为心性较弱之人,余下能够不被她曲舞所惑的自然都各有过人之处,弱汰强存,高手过招,那才是真的精彩。 而瑶仙子作为受邀助兴的嘉宾,群攻能力虽然极强,在顶尖高手的争胜中却难免有些短弱,她既能快速淘汰大批弱者,又不会在真正的比拼中轻易抢去游戏者的风头。她长袖善舞,虽然看似孤高清傲,可有她在场的时候却总能使得任何宴游到最后都宾主尽欢。霓珈说她卓有盛名,多少人都以宴上能得她一舞为荣,是半点也不虚言的。 此时瑶仙子素手拨弦,虚空弹奏,强劲的巨鼓擂击之声与那近乎无形的丝弦之声高高低低结合在一起,其声或如春雷震响,或似清风低吟,或如月鸣浅山,或似情人私语,一声一声缠绵在人心间。场外之人但见她赤足立于巨鼓之上,将身斜倚虚空,万千丝缕在她身侧若隐若现地延伸而出,她一张芙蓉秀面,肤如玉雪,唇若丹朱,波光潋滟的双眸微微眯起,眼中仿佛含着天之尽头的月光细雨,风姿无限间轻易就使原本飞行在侧的众多修士纷落如麻。 从空中落下的修士们纷纷黯然退场,虽遗憾不得不与众多宝物失之交臂,但在这样的场合基本上是人人都保持着风度,甚少有人会在被淘汰之后仍旧厚着脸皮再度飞起的。 只有一个黑衣少年,眼神迷蒙地落了地,震醒之后又再度起飞,飞到一定高度又被乐声击下,如此反复几次,竟是越挫越勇,每再飞一次都能飞得比此前更高几分,引起了场外诸人的注意。 坐在接近上首位置的一个中年模样修士拈须微笑,靠近辛世道:“辛师兄,这位是你们冲天峰门下弟子罢?能越挫越勇,百折不挠,这心性着实不错。” 辛世大感面上无光,他干笑一声:“不过是个上不得台面的小弟子,剑意薄弱,今日不过带他出来历练几分罢了,纵然是不能长进,带他来看个热闹也不枉他投入我们冲天峰一场。” 这话说得真是不着调,旁边的中年修士闻之微笑,还要颔首赞同:“小孩子前程未定,虽有心性还需看机缘,今后如何此刻的确不好说。不过他能拜入冲天峰就已经是他最大的机缘,辛师兄也莫太苛责了,他不过元神初期,能在瑶仙子的手下坚持这许长时间,实在难能可贵。” 明贬实褒的一番话顿时说得辛世尴尬消去,顿时大笑起来,他得意地瞥了殷灵山一眼:“这小家伙在他的师兄弟中不过是个垫底的罢了,实在算不得什么。哪像某些人郑重其事收的徒弟,也不过如此。” 他之所以能够这样得意,只因韩素一直就不紧不慢远远缀在瑶仙子后头,虽然不曾因为瑶仙子的曲乐而从空中跌落,可在一直紧紧缀着瑶仙子的十数人中,她的位置实在算不得靠前。那黑衣少年在重复几次飞起之后竟已是赶超了韩素所在的位次,他不过元神初期,瑶仙子却是成名已久的元神后期高手,他能有这样的战绩,显见是又一天才将在冲天峰诞生,他日修为涨上,必定大放异彩。 虽说论理韩素也只是元神初期,在这样的修为境界上能够不被修为比自己高了两个小境界的瑶仙子轻易刷下,也算是本事了得,可韩素的身份却不能与那冲天峰的黑衣少年相提并论。那黑衣少年不过是冲天峰众多内门弟子中比较出色的一个,韩素却是乌剑山首座真传弟子。殷灵山是何等骄傲的人,他的真传弟子哪怕只是初成元神,越级力压整个元神阶段的修士也是理所应当的,韩素做得到众人只会说一声理所当然,乌剑山真传弟子若是连这样的本事都没有又怎能入得乌剑山?而她要是做不到,那就真正是丢人了。 辛世与人在席上毫不避人地大声议论,神态间颇多挑衅,殷灵山却毫不在意,文正更是个目下无尘的人物,他不是看不起辛世,而是根本就不将辛世放在眼里。 殷灵山收徒,算是不大不小的一件事,有些自恃身份因这不过是一个小辈的拜师大典所以并不亲来,还有几个与殷灵山交情极好的地仙级人物却是亲至了宴场前来恭贺。这些地仙放到平时也都是传奇人物,轻易不会现身,一旦现身必受无数追捧的,只是到了这样境界的人物一般来说反而不会在乎这些虚名,像文正那样高调的反倒是世间少有。 至于辛世,他尚未得证地仙之位,之所以能与众地仙人物平辈相交,最主要还是因为他同时担着冲天峰首座的位置。到了这个位置上,哪怕他平时表现得再不着调,冲着他背后的冲天峰也没有几个敢真正看轻他?更何况这位能够以炼神后期的修为稳坐冲天峰首座之位,并且得到背后几位地仙长老的切实支持,又岂能真如他外表所表现出来的那样鲁莽草包? 一个与殷灵山颇有私交的地仙微笑点评:“那黑小子还能再坚持十息。”指的是黑衣少年。 那黑衣少年不但一身黑衣,皮肤颜色也略有些偏黑,论长相倒是英气勃勃,一对剑眉尤其生得好,乌黑浓重,犹如远山青峰,利落地划出两道惊虹,一横眉一抬眼间皆是无限生动。 辛世冷哼一声,用嗤笑的表情看向对面,虽然并不直接与人唇枪舌剑,但他的神色俨然已能代表一切。 这些修仙界的大能人物平时看起来一个个高高在上的,宗师架子一个赛一个地端的足,那不过是在后辈们面前罢了,若是碰到同等级的人物,他们也是各有各的脾性,撕开脸皮什么事情不能做? 巨鼓之上,瑶仙子丝缕成音,几乎是以一己之力将众修士压制在后。只有霓珈一个立足在她的巨鼓上与她相对而立,虽然被她疾风骤雨一般的攻击,但她身法轻盈曼妙,在瑶仙子有如实质的音声压迫之下她足尖轻点,和着音律的节拍轻摇曼舞,不急不缓,两人之间一个急惊弦,一个细歌舞,曲舞互答,一唱一筹,竟不像是在争胜负。这本也是题中应有之意,毕竟是斗舞,又不是生死擂上拼生死,舞场上若是斗得太杀气外露可就失了风度,也是要被观者轻鄙的。 然而这看似赏心悦目的曲舞酬答往往才是真的更凶险,瑶仙子的九天玄舞擅长攻心,动人心魄,移人神魂,一着不慎不伤人便伤己。她与霓珈一来一往,两人表面上花团锦簇,内里却是刀光剑影。都是绷着一根弦,但凡她错一个音节,或是霓珈跳错一个舞步,胜负便会立分!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这斗舞虽然本质上斗的也还是修为,但与擂台上比武又决然不同。擂台比武只管打便是,不像这舞场斗赛不但要注意风度形容,还要注意规则舞步,既不能斗出真火又要毫厘不让,可说是累心又累力,比一场纯粹的比武还要艰难。 霓珈和瑶仙子也算是棋逢对手,她们的修为同是化神后期,瑶仙子可能更靠近化神期大圆满一些,从气息上来看她的修为比霓珈略为深厚。不过霓珈在含章殿显然也不是一般人物,她修为略低于瑶仙子,却能在这样的斗舞中与瑶仙子斗得旗鼓相当,可见其出色。 一切说来话长,实则不过是发生在数十息之间,眼看瑶仙子与霓珈之间仿佛僵持了下来,瑶仙子忽然曲调一变! 她笑颜如花:“霓珈师妹再来评一评我这曲日月潮涌如何?” 九天玄舞四部曲之日月潮涌风光霁! 她话音未落便将手中一双鼓槌对天一抛,鼓槌击打在虚空之中敲击出连绵成片的轰隆之声,那一瞬间仿佛大潮奔涌,日月出行,便要自天而下,倾洒下来! 这样的声势! 就连一直漫不经心的文正都不由得打起精神多看了巨鼓上的瑶仙子两眼,赞道:“她尚未突破化神期便已将日月潮涌初步修成,九天玄女一脉后继有人,这瑶丫头也算是大器晚成了。” 文正点评未完,巨鼓之下正往上飞的修士又是噗通通一阵掉落,瞬息之间又有几人落下,其中就有之间被辛世暗暗拿出来与韩素对比的黑衣少年。 被震落在地的几个修士或脸色惨白,或脸色青红,受伤严重的两个甚至当即就口吐鲜血,这其中就有那个冲天峰的黑衣少年。他的根底还是太浅了些,纵然凭着一股子气劲勉强支撑几回,却并不能在这样的场合创造奇迹。 瑶仙子的鼓声愈发激烈,她脚下疾踩,双手鼓槌擂击虚空隐隐地将四周空间都劈出了一道道银白色裂缝,这些裂缝若隐若现,来来回回一闪即逝,就如一道道银白色电蛇在疾速游动奔走,正因其不确定性反而更具危险。 霓珈勃然变色,身不由己就加快了舞步。 她原本步履从容,瑶仙子的曲调虽然弹得快,她却能快中取慢,不但用优雅的舞步与瑶仙子曲乐相和,还能在对方的主场——那面巨鼓法宝上游走自如,不受对方半点制肘。在这之前,她与瑶仙子之间看似是不分上下,可在主场上瑶仙子都未能压制住她就已经是隐隐落在她的下风了。 然而这一刻瑶仙子却骤然翻盘,任是霓珈身法再妙,可一旦她第一个步法乱了,接下来就步步错乱。不由得她不被瑶仙子带得步法越快,再这样下去她若是不能控制住自己,最后的结果就只能是黯然退场。 “咚——咚——咚——!” 鼓声和着雷声与茫茫涛声响彻在乌剑山上空,化神后期的修士已经有能力引动天地之力,人仙的说法不仅仅只是一个称号而已,人中之仙,虽在人间可也是仙,已经初步有了仙威! 瑶仙子竟然这样厉害,此前众人不过是公认她群攻的本事了得,虽然无人会看轻她,但也并不将她真正划入顶尖天才的行列。真正顶尖一流的天才人物个个都须得具有越级挑战的能力,瑶仙子此前虽然能以一人之力力敌百十同级高手,但要她去越级挑战她却未必能成,然而这一刻瑶仙子日月潮涌曲一出,却立时颠覆了从前众人对她的印象。 士别三日果然令人刮目相看,此前一位地仙评价瑶仙子“大器晚成”,实际上不论她是不是“晚成”,以她此刻的表现已经足够旁人将她真正划入一流行列了。 今日宴后,瑶仙子必将声名大涨。这种名声可不仅仅是虚名,它在一定程度上甚至可以决定一个修士在修真界的地位! 辛世哈哈大笑:“应天山果然出人才!殷师兄,你的弟子与人家的弟子一比,当真是黯然失色。”他是只要有人能抢去乌剑山弟子的风头他就高兴,韩素到此都一直是无功无过的,并未有特别出彩的表现,这使得辛世十分得意。 这个时候,一直不远不近跟在瑶仙子巨鼓之后的韩素终于动了。 她淡淡瞥了辛世一眼,微微一笑。然后忽地右手一伸,凭空凝出一柄长剑,持剑一跃,剑如长虹,瞬间破开前方重重阻碍,她袍袖翩飞,便已落至了瑶仙子的巨鼓之上。 韩素此前一直低调不动并不是因为她不能动,而是因为她不清楚斗舞场上的规则,不愿轻举妄动。 无谓的争胜固然没有必要,但若是有人欺上了门来还不能狠狠将对方的脸打回去,那也白白辜负她这一世快意恩仇的决心了! 第204章 绝壁饮风雪(三十九) “师妹!” 苏舜豁然从席位上起身,他大笑一声,击掌就赞道:“好!” 韩素手中长剑嗡鸣,剑光过处,发出清越激昂的剑啸之声。剑啸声破空而去,那一瞬间竟连那从天际倾洒而下的潮涌音声都隐隐为之失色。 半空之中鼓弦急响,抬眼看去虹桥仿佛在望。 霓珈周身闪烁着淡淡的华光,她霓裳羽衣,越跳越疾,有如实质的劲疾音声似疾风骤雨一般铺天盖地地向她打来,却又在近她身时仿佛被抹了油般从她身侧齐齐滑过,无一遗漏。 这是霓珈的神通“神龙游身”,虽然她学到的不过是残篇,但神龙游身本是仙品神通,即便如今流传在天外天的已只余残本,也至少有天品的威力。就像九天玄舞四部曲是瑶仙子的成名绝技,神龙游身也是霓珈的成名绝技。她们都是生在天外天长在天外天的老牌元神修士,有什么本领底细虽不至于人尽皆知但在整个修士群中知名度还是很高的。不像韩素来自凡间,此前除了在雷鸣殿那一战为人所知,之后就基本上再没有在人前出过手了。她如今修为又涨,再加上“殷灵山真传弟子”的光环,倒是格外显出几分神秘来。 神龙游身是兼顾身法与防御反击的顶尖神通,霓珈自从初步将此神通修成,当真是来如神龙隐云间,去似惊鸿逐怒电。她能轻松追上瑶仙子的巨鼓是她的真本事,修到她这个境界心志之坚定也勿需置疑,瑶仙子九天玄舞的音声也轻易不能将她迷惑。但高手过招却总要有个胜负,瑶仙子突然变曲,霓珈自从被她带走第一个节拍,此后就步步错乱。双方都是掌控力极强的人,而这样的人一旦把握不住自己的节奏最后就只有败退一途,反而要比掌控力不那么强的人更难翻身。 霓珈却也洒脱,眼看就要支撑不住了,余光一瞥,但见韩素单剑飞来,剑光如虹,仿佛披浪一般硬生生劈开前方重重阻碍,不过瞬息间便要落至巨鼓之上。霓珈嫣然一笑:“韩师妹来啦!”她笑声清脆,犹如大珠小珠滚落玉盘,趁着瑶仙子巨鼓上原本遍布的重重气劲被韩素一击而破之际猛地一跃便脱身而出。她身法曼妙,即便是这一下骤跃都只如鸾鸟凌空,盘旋而下,半点也不见狼狈。她挥洒罗袖旋身落地,从从容容地向着上方的瑶仙子盈盈一拜:“小妹技不如人,今日便算是输啦。瑶师姐如今的九天玄舞大有进益,小妹心服口服。” 言罢施施然退场回到席间,姿态依然优雅妍丽,当真是好一派风光霁月,惹得在场众多男修频频打望,倾慕之情溢于言表。 瑶仙子召回一双鼓槌于双手之上,持鼓槌亭亭玉立在空中,眼波流转,娇笑道:“霓珈师妹今日竟如此谦让,姐姐便承你的情啦。” 两人遥遥对视,一个热烈如火,一个娇媚如花,都是世间少有的绝色女子,这一对视便宛如一双明珠相对而立,即便身旁有再多光彩耀目的人物,她们依旧顾自熠熠生辉,并不会失色分毫。微妙的气氛在两人之间流转,最后双方各自一笑。 瑶仙子收回目光,直视韩素,正色道:“韩师妹,我不会手下留情的。” 韩素道:“愿与师姐倾力一试。” 两人说话的间隙瑶仙子的巨鼓仍在不断上升,下方紧追在后的仍有五人。这五人为三男二女,相互间并不出手,显然众人早已达成默契,便要真正拼高下也不在此时! 瑶仙子一直遥遥领先,此前有霓珈与她对抗,此时又有韩素后发先至,瑶仙子的存在仿佛成了一根标杆,若是无人能使她败退,后面的人简直都不好意思抢上前去。她能在众人心中形成这样的概念,即便今次她最后的结果还是失败退场,她也足以自傲了。 含章殿配乐众仙早停了奏曲,瑶仙子手持鼓槌,忽地反身下腰,右手鼓槌就重重槌在足下巨鼓之上。 她的身体曲线被弯曲成了一个惊人的弧度,右手鼓槌一下左手鼓槌立即就紧追而上,接连两声犹如春雷乍破寒冬,霎时震起一片惊澜。 汹涌的音声挟裹着天地之威向韩素逼压而来,看那意向瑶仙子显然是想在照面之间就将韩素从巨鼓之上迫下。 先声夺人,一击便欲分胜负。 瑶仙子却不知道韩素却正是玩水的行家,她若是还用原来的那曲千丝万缕堤上柳韩素或许还要多费一番功夫,可她这曲日月潮涌风光霁却是不多不少正正好撞到了韩素手上。 韩素对水之一道的领悟已经到了一个极深的境界,不说登峰造极,至少也炉火纯青。 波涛汹涌当如何?或顺水推舟,或逆行而上,然而当我即是水,水即是我时,遇水便再无疑虑。 瑶仙子的音声虽然并不是真正的水却已具备波涛潮涌的意蕴,韩素曾读曹孟德诗《观沧海》,一句“秋风萧瑟,洪波涌起。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何等之气魄宏大。而在她看来,瑶仙子今日这一曲日月潮涌其实不过是徒有其表罢了,甚至还比不上凡间枭雄那一刻所展现出来的心胸气魄。 古人诗中的意蕴曾令韩素如痴如醉,心神往之,瑶仙子当然也是杰出人物,修仙者的能耐更不是凡人可比,但曹孟德一代枭雄,他的所经所历所思所想在他所处的环境下却几乎已经是达到了极致的。世间万千皆是道,韩素凡间出身,一直就觉得虽然起点不同,但凡间的历代英杰若是也有仙根,知道仙人事,起心要修仙,那即便是到了修仙界也绝不会轻易被埋没。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真正杰出的人才放到哪里都是人中之杰,因为一个人真正强大的永远是内心而非其它一切。 瑶仙子修行几许载韩素不知,瑶仙子曾有过哪些经历韩素也不知,正因为如此她才更想要试一试,拔剑来问瑶仙子你何以有底气来奏这一曲日月潮涌? 韩素也是胸有丘壑的人,她也擅诗词好歌舞,她修剑她甚至以武入道,但她显然并不是一个纯粹的武夫。放到凡间来说,就是她骨子里还有那么点文人侠客的酸气,算不得什么大毛病,不过自古文人相轻,旁的都还好说,到了自己擅长的领域,尤其是诗词歌舞音声一道,韩素也有她的高审美,一般人显然并不能入她眼,更遑论令她心折了。 古来便有剑舞一说,韩素拔剑起舞,瑶仙子宏大音声滚滚而来,韩素却仿佛视而不见,充耳不闻。日月潮涌,声如九天之波澜跌宕起伏,韩素足下犹如行云流水,足踏对方音声仿佛踏波而来,披浪而行。手中长剑所指,兴之所至,信手拈来,并不拘泥于什么招式,然而修剑修到她这个境界即便是随手一划都必然意蕴深致,更何况她挥剑起舞法度皆有,一招一式虽是天马行空信手拈来,却每每恰到好处,使人观之沉醉,内中玄奥即便不是剑道高手竟也仿佛可领略一二。 韩素足下韵律不失,剑舞之时白袍衣摆猎猎翻起,她乌发雪肤,本也是世间少有的绝俗女子,又别有一股秾艳之色,此刻白衣单剑披浪前行,那一刻展现出来的颜色素淡到了极致。观者却只觉惊心动魄,那剑光之绚丽就像是大道深处开出的一朵花,远看使人神往,而一旦近观必然杀机森然! 瑶仙子已然变色,韩素不同于霓珈,她并不在原地与瑶仙子远远的曲舞互答,她剑舞起时便已随剑移步,剑出即行,步伐轻缓而有力,虽如行云流水姿态优美却绝不纤柔回环。她几乎是直线前进,一道剑光清亮如水,剑起时一幅山川日月的宏大画卷便仿佛随她剑舞而一齐徐徐展开了。 山川巨浪,草木欣荣。日月出行,云起风涌。昼夜有交,星河无际。彼天地之景观,宇宙之胸怀。 何处不可以剑观之? 剑心浩大,无涯无际。 韩素也曾东海一行,漂洋过海,枕波涛而眠,伴日月而起。闻听清风浪涌,看洪涛之有情无情。 再没有什么是比天地自然更好的老师了,也再没有什么比天地自然更残酷更仁慈,更自私更无私。 她都逐一领略,早超脱于当年所学之流水剑法,当年所悟之流水剑意。炼剑十余载,已有宗师气魄,并不惧独创剑法,开人先河。 今日一舞,不过牛刀小试。 一舞完毕,韩素乘风破浪,剑行而至,剑尖直指瑶仙子眉心泥丸之处,瑶仙子不知何时已放下来手中一双鼓槌,只呆立在原处任由韩素破开她巨鼓上的重重禁制,近到她身前,一剑指在她眉心。 她甚至不能动弹,不知反抗。 这就是九天玄舞四部曲的最大破绽处了,一旦被人破开心神反压制住,作为九天玄舞的修习者,瑶仙子所遭受到的反噬远超常人所能想象。 场内场外一片寂静,这一刻就连天上的虹桥宝光都仿佛失了颜色。 四合俱无声,荡气暗回肠。 正如后来有人写的那一句诗:“观者如山色沮丧,天地为之久低昂。” 那是杜甫写给公孙大娘的,韩素少时有幸曾在长安见过公孙大娘的剑舞,那时或许就已在心中埋下了对剑的神往。否则后来在碧梧山苍先生命她选择兵器时她何以选剑? 剑乃百兵王者,是百兵之君,有堂皇之气,有君子之风。 韩素心中有剑的情结,这符合她自由所受之教育,符合她的人生理念,当她选择了,剑之于她便再不可分了。 一片寂静中韩素回剑轻撤,她轻轻挽了个剑花,剑便在她手中消隐不见,回到了她神魄之中。 莫名的,随着她这一回剑,场内场外几乎所有人都轻轻舒了口气。 “咳……”瑶仙子忽地手捧心口,艰难地咳出一口血来。 随着她这一咳,仿佛一个信号被释放,满场寂静霎时打破,修士们或传音或低语,巨鼓之上瑶仙子脸色苍白,略有些黯然地笑了笑:“今日闻君一曲剑舞,方知何谓日月潮涌……” 她顿了一顿,方才颇为艰涩地问道:“可否请教师妹此剑法名称?” 韩素道:“观沧海。” “观沧海!”瑶仙子低吟片刻,悠然笑道,“好一个观沧海!” 韩素道:“今日之前并没有观沧海,今日若非得闻仙子一曲日月潮涌,也不会有这一部观沧海。实则是记忆了前人诗词,今日又得了契机,这才有感而发。” “能成全这一部观沧海也不枉我苦修日月潮涌几多年了。”瑶仙子仿佛得到些许安慰,微微抿了唇,低柔一笑,“却不知师妹所说的前人诗词是何佳句,竟有如此魅力?”她红唇边还沾着些许鲜血,唇角微弯时那滴鲜血轻轻颤动,将落未落,宛若清晨花瓣上挂着了一颗红露,晶莹剔透得摄人心魄。 即便是败退,她也同霓珈一般保持着极佳的风度,并不愿因此而显出半分狼狈来。 瑶仙子问韩素诗句,韩素便轻吟了《观沧海》全诗,瑶仙子细细品味,眼中原本黯淡的神采渐复亮起,她不由赞道:“好诗!文气盎然,气魄宏大,书写这首诗的前辈当真令人神往。” 她不知道诗作者不过是一介凡人,还以为是哪位前辈高人对道有极深感悟才写出了这样的诗句。 韩素不便解释得太清楚,只微微一笑算做回答。 瑶仙子鼓声收落,踏巨鼓落回下方广场中,挥手收了巨鼓,遥遥向四周施礼方才返回席间。 “好一个观沧海!”席间苏舜大赞,他双手举杯向韩素遥遥相祝,“当为师妹浮一大白!” “当为道友以剑相和!”苏舜话音刚落,才饮了杯中酒,左边中间席位处却忽有一青年长身起立。他背负着一双古朴长剑,着紫衣皂靴,服色深紫而古雅,曲裾深衣,大袖高冠,一掌宽的腰封束在他腰间,更显得他宽肩窄腰身量颀长,他面容清俊硬朗,眉目深刻锋利,却与时下流行的芝兰玉树一般的美男子并不相同,反而别具一股男儿独有的阳刚锋锐之气。说着话他袍袖微动,身形一晃便已到了场中,他举手相招,背后双剑铿地出鞘,于半空中划出两道惊雷怒电一般的弧度,落入他掌中,闪耀灵光,神意吞吐。 “水天一!”诸梦妍惊呼道,“是水天一!” 太岳宗众人也纷纷议论起来,一人道:“是藏剑楼的水天一。” 薛瑞卓面色凝重,望向场中似有痴惘之意。 他并没有下场去斗舞,不是不能,而是不敢。 天外天的宴席大多都是遵循着古法举办的,单人独桌,分席独坐,不过含章殿的人安排席位也会将同一门派的人安排就近坐,所以虽然都是单人独桌却并不影响众人交流。更何况修士们不但一个个耳力上佳,什么千里传音、传音入密之术更是几乎人人都会的基本技巧,即便各自坐得远也根本不会影响交谈。太岳宗一个名叫镜云的少女就撅了嘴颇有几分不平地道:“水天一又如何?快到八十岁的时候才结金丹铸元神,又怎么能同我们十六师兄相比?不过是十六师兄未下场罢了……” 她的十六师兄指的自然是薛瑞卓,薛瑞卓只是微笑,又轻饮了一口杯中灵酒。他神色一直忧郁,索性镜云还有几分脑子,并不会在这样的场合将她对自己师兄无理由推崇的话当众说出来,而是选择了传音入密,否则他就丢人丢大了。 何苦如此自矜?人往往就是太看得起自己,又太看不清自己,才会做错事,甚至一错再错,直到某一日幡然悔悟,却已无可挽回。 镜云还在喋喋不休,又起心鼓动:“十六师兄也上场去罢,你斗舞最佳……” 薛瑞卓淡淡一眼扫过,不知为何镜云忽然心头一凉,就噤了声。 再看场中,水天一取双剑在手,朗声道:“我与韩道友比剑,先请闲杂人等退却如何?”他神色虽平易却并不近人,语调虽清朗却并不激越,然而越是如此就越显得他这话实在狂妄。什么叫“闲杂人等”?他将谁当成了“闲杂人等”? 话音落,水天一抬足而起,迈步虚空,一步一步往上走去,右手轻抖一个剑花,五道碧青的剑气分化而出,便如一扇五开屏,瞬间五骨激射,就向上方五人疾飞而去。 一个照面,水天一就要除韩素以外的另外五人被刺离场! 能留到此时的五人却绝非易于之辈,这五人中还有一个也是冲天峰的,同样深怀着一股剑修的傲气在胸,他此前一直刻意韬光养晦,并不急于与人争锋,那是他有意承让,却不代表他会愿意被人正面欺上门来! 但见水天一剑气到处,当即就有两人被直接击落,一人身上宝光罩起,显然是有防御法宝直接挡住了水天一这一剑,又有一人身法玄妙,在半空中忽然一退,侧身就险险避过了水天一迅雷不及掩耳的一剑,还有一人忽凝目过来,冷哼一声:“水天一!”抬指一道剑气射出,剑光犹如流星,瞬间与水天一来袭剑气相撞在一起。 第205章 绝壁饮风雪(四十) 水天一成名时间其实并不算长,将将十年而已。 他是天外天最神秘的藏剑楼弟子,藏剑楼弟子本来就行事低调,虽然藏剑楼声威赫赫,但历代以来真正能够让人数得上名号的弟子却是极少。这并不是因为藏剑楼人才凋零,而是因为藏剑楼收徒极严,极少有人知道他们真正的收徒标准,但凡是从藏剑楼走出来并为人所知的弟子却无一不是惊才绝艳之辈,化神对炼神完全不成问题,甚至还有炼神期就能力敌返虚地仙的。这些出身藏剑楼的剑修不出世则已,一旦出世几乎没有一个不在修仙界掀起滔天大浪的,最后在无数惊人战绩中问鼎宗师之位,成为地仙,又飘然隐去。 乌剑山的剑修虽然也极具传奇性,但要与藏剑楼弟子一比,却着实少了几分神秘。 天外天地仙之少可以尽数,藏剑楼每一个出世的弟子最后却都能成为地仙,乌剑山上代弟子三十二人,最后却只有殷灵山、文正和慧宜三人修成了地仙,其余人等要不是中途夭折,要不就是在渡地仙劫时死于天劫之下。乌剑山到韩素这一代有弟子四十六人,而最后又有几个能修成地仙如今亦同样是人所难料的。 虽然地仙难测,但现在整个乌剑山除去苏舜和秋白衣等少数几人还在炼气后期,其余弟子包括韩素在内也全都修成了元神。在修仙界,真正的仙凡门槛不是地仙而是人仙,地仙太难成,即便成不了也无人会以之为弱,真正在外行走,其实人仙的身份就已经足够令广大低阶修士仰望了。 比如薛瑞卓,他三十上头修成元神,在门派中就算得上是受人追捧的天才。他的师尊尚未修成地仙,还在炼神后期,只是被传说极有机会成功渡过地仙劫,他在太岳宗就能有那样的声势名望,可见地仙之难得。 在这一日的拜师大典上之所以显得人仙遍地都是,看起来算不得什么,也是因为这是韩素的拜师大典。韩素拜师殷灵山,殷灵山是何等人物,早在多年前就与藏剑楼主比肩,人所公认的“天外天第一剑仙”就在这二人之间,即便韩素再名不经传,有殷灵山的面子,今日能到这大典上观礼的自然无一不是英杰人物。 这次的宴席规模虽不大,但却着实是高规格。 藏剑楼弟子稀少,如今在外行走的也只有水天一这一人,他能来参加韩素的拜师大典,多半也还是冲着殷灵山而来。 他形容冷峻,实为狂狷之辈,半点也不好亲近,此前坐在席间八风不动,或有想与他套交情的人看他那气势都不好凑上去讨没脸,殷灵山出彩头邀众来宾下场斗舞时他亦无半分动心的意思。乌剑山这边出的彩头固然珍贵,却并不能入水天一之眼,藏剑楼弟子历来孤峭,那是比乌剑山一脉还要不假外物的苦修士。 像冲天峰的修士们虽也是剑修,可冲天峰剑修除了不用旁的攻击法宝和法术代替飞剑,其余几乎是百无禁忌。乌剑山这里却是一分三派,各派理念不同,殷灵山最宽和,文正最严苛,慧宜两不沾边,她又常年闭关,有情剑派的人更是低调,却不便拿来做比。而藏剑楼修士却是公认的真正专执于剑之人,那是真正的除了剑其余万事不沾。乌剑山弟子人人白衣,那是法衣,用乌剑山西山上特产白玉灵蚕所吐灵丝织成,因其特性不沾水火难以着色这才统一俱是白色。乌剑山弟子尚穿师门自产的法衣,藏剑楼的人却从来不用法衣,日常穿着俱是寻常衣物,其余法宝符篆之类更是一概不用,他们才是真正的苦修士,生活起居与凡人无异,除了储物法宝和飞剑,通身上下大概再无一件与修仙界有关的物事。 他们的飞剑更不像普通剑修那样或放置在储物法器中,或收摄在体内,他们效仿古代剑修,以身养剑,常年将剑背在身后,剑不离身,身不离剑。 大部分藏剑楼剑修都是一生只用一剑,水天一使双剑而非单剑,在藏剑楼都算个特例。 他这一双剑也有来头,名为紫电青霜,乃是一双上古名剑。此剑本为天外天上古名匠符真所铸,后来封神之战大肆爆发,甚至漫延到凡间,这一双宝剑的名头便也传到了凡间,还留下了不知几多的各种传说。 紫电青霜剑销声匿迹已久,但出现在水天一手里却半点也不令人奇怪。世有传说,藏剑楼中汇聚天下名剑,藏剑楼的剑修或许对旁的东西都不经心,然唯剑一途可使之如痴如醉,颠倒执着。 此刻水天一左手紫电,右手青霜,青霜剑斜斜往上一指,一道青蒙蒙的剑气便追着之前那道剑气直飞了上去。这道剑气与之前不同,一经飞出便散发出一股冷森森的寒意,虽是青雾蒙蒙,看着并不凝实,然而这蒙蒙青气却使人从内到外都不由得发寒,只是这么淡淡一道青痕,就使人如同置身于萧杀深秋之中,恍惚只觉万物衰颓,心如枯草,恨不得就跟着这荒凉世界一并死去了才好! 双方剑气相接,没有惊天动地的碰撞,也没有耀眼炫目的元气迸发,水天一剑气过处,那冲天峰剑修所发出的锐利剑气就如冰雪遭遇了烈阳,瞬息之间即被消融殆尽。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青蒙蒙的剑气所过之处一切阻碍都仿佛不过虚无,最后击打在冲天峰剑修右胸口,一直到洞穿他的身体,这才消散在空气中。 这个来自冲天峰的剑修连名号都未曾报出来就被水天一瞬间击败,他张口欲言,喉咙里却半点声音都发不出,因右胸被对方剑气贯穿,伤口处残留了对方的剑意,那萧杀的剑意游走入他体内,这一刻他心生悲凉,一霎那甚至有些万念俱灰。 “你……”终于勉强吐出一个字,他噗通一声从上而下跌落在地。他自地上打了几个滚站起身,脸上却还犹带几分茫然。 辛世对面一个炼神后期修士笑道:“得亏了世侄炼体的功课做得不错,否则这一摔还不得摔出个什么毛病来?” 这话听着就不怎么对味,顿时将辛世气了个脸歪。他恼怒地斥道:“没用的东西,还不快快滚回来,简直丢人现眼!” 他这边怒斥旁人丢人现眼,孰不知在座其余修士也都在对着他暗暗摇头,真正丢人现眼的是这位才对。不过他一惯就是这么个风格,虽不乏有人纳闷冲天峰首座怎么竟是这么个人,可人家首座的位置毕竟坐得稳稳当当的,真敢置疑的可没几个。 辛世的恼怒不过是个小插曲,在半空中还滞留着的另外两人见水天一只是一剑就将冲天峰那位剑修都迫了下去,这样的威势常人如何能够抵挡?仗着法宝厉害硬扛住了水天一一击的那人朗声一笑,当空抱了抱拳,便道:“水道友名不虚传,霍某叹服,今日能够得见水道友出剑已算是不虚此行,这虹桥上的彩头看来却是与我无缘了。” 他形貌洒脱,眉目俊朗,一双清幽的黑眸中荡漾着神秘的波光,说着话身形下降,袍袖在他身侧鼓动,他须臾落回广场中央,便大步走回到自己席位间。 韩素此时持剑停滞半空,微微侧目向他看去,认出这人正是开舞时最先被含章殿女仙拉入场中的那位男修士。霓珈此前与韩素私语时正好介绍过这位,言道:“这是霍承英霍师兄,霍师兄可是咱们玉清宫司珍殿殿主的幼子,拜在天门山首座门下,为天门山十大真传弟子之一。”顿了顿又笑,“这位师兄身家丰厚,少年倜傥,最是出手大方。但凡是有他出席的宴上,咱们含章殿的师姐妹们最喜欢拉他下场踏歌起舞了,他过后总会奉上各种珍品做礼物的。” 因此韩素对他有印象,这时微微侧目,也算是将这人记了下来。 这时霍承英已离场,场上除去水天一与韩素之外最后剩下那名少年便也朗声一笑:“连霍师兄都走了,我也不赖着啦,非赖着不走还要挨打,那多无趣。”一边笑着他已敏捷得像只小鹰般落了地。 水天一抬手轻触双剑,紫电青霜在他身侧盘旋一圈,带起一阵清越的长鸣又双双飞回他背后剑鞘当中。他负手举步,一步一步踏着虚空一直走到了与韩素平齐的高度,方才郑重施了一礼道:“藏剑楼水天一,愿与道友论剑。” 韩素还礼:“道友请先出剑。” 在水天一那样的威势面前她竟还请对方先出剑,即便她打败了瑶仙子,旁观者中也难免会有觉得她太过狂傲的。 同是剑修,同是化神期修士,可韩素不过是堪堪突破化神而已,水天一却已经是化神后期,双方不论修为还是资历都不在一个层级上。 水天一笑了笑:“自当不与韩道友客气,韩道友请接招。” 半点没有要谦让的想法,反手拔剑,双剑齐出,他身随剑动,两道剑虹闪现,瞬间就如两道萧杀秋风狂卷而出,割裂了空间,惊刺到韩素面前! 第206章 绝壁饮风雪(四十一) 水天一剑起处天光变暗,风卷云涌。两道杀意犹如锐器从他剑尖射出,排风破云越空而至。 身处对面的韩素是最直观感受到他剑中真意的,那一瞬间冰冷的杀意将她攫住,彻骨的深寒仿佛就连这一整片空间都要冻裂。韩素在瞬息间读懂了水天一的剑——不是什么青霜萧瑟,也不是紫电惊雷,水天一虽使双剑,从头至尾却只有一种剑意,那就是“杀”! 是的,杀!这才是水天一的剑。 赤|裸裸的杀人之剑,直白强硬不加掩饰,一切表象一切手段,都只为“杀”而准备。 水天一虽无言语,可他双剑之中却仿佛蕴含言语,剑意扑面而来,韩素仿佛能在心中回答他:“是了,谁说的剑是君子之器?错了,剑为兵者,从诞生之初它的存在就只有一个意义,那就是杀!剑不杀人,拿来何用?” 剑不杀人,拿来何用! 这就是水天一的剑! 原来剑意精妙到深处,竟如黄钟大吕,一剑起,如大道临,如纶音奏,韩素看在眼中,听在耳里,细品之,严观之,这一刻只有一个感觉:如痴如醉! 水天一的剑意甚至并未化形而出,只是凝实状态而已,却已经让韩素生起这样的感觉。 这才是真正的剑道高手,剑出时他之意志统领对手的意志,统领剑的存在,甚至统领大道!颠倒乾坤,以至于大道都要为之让步,使人以其剑意为道,并为此深信不疑。 韩素恍惚似有所悟,她修行至今所历不少,然而真正与同自己修为相差不远的剑道高手正面对战这却还是首次。水天一是藏剑楼高徒,接受的是最正统最严苛最精妙的剑修教育,在剑道一途上底蕴之深厚便是寻常乌剑山弟子都未必能与之相比,他才只出了一剑就使韩素深得其韵,片刻间体味万千。霎时生起朝闻道夕可死的酣畅之感,那一瞬间甚至不想抵抗。 电光火石之间,韩素反手出剑。 直刺! 一剑出,如流光逝水,与对面充满杀意的死亡之风翩然相遇。 瞬间碰撞、拆解、应答。 韩素在这一刻进入了十分奇妙的状态中,过往所学在心中如瀑布高落,呼吸间冲刷而过,种种意蕴翻腾其间,瀑布中溅起的每一滴水珠都仿佛是剑意组成。她的剑魄在泥丸宫中沸腾,端居其中的元神于这一刻似乎骤然通达,瞬间张开了十万八千毛孔,感知的触觉无限延伸,而一旦探出体外,立时就跌入了杀意的海洋。 剑不杀人,拿来何用! 海洋中的每一个存在都仿佛在大声吟诵着这句话,无数的声音似惊雷密雨,滚滚汇聚,最后仍旧还是组成这一句话:剑不杀人,拿来何用! 一声一声,锤打在人心间。 委实太过精妙,太过宏大,韩素的元神在无限欢喜中迎上了这宏大意志,自身剑意亦于这一刻喷薄而出! 剑不杀人,拿来何用? 当然有用,用处简直是太多了。 十数年来仗剑此生,洗练心魄,涤荡妖魔,护持己身,承载大道。剑为我用,我为剑魄,又何止是是为杀人? 道不同,不相为谋! 多年所历此刻悉数重归眼前,韩素经过重组的泥丸宫中忽地划过一片亮光。一道匹练般的流光从她元神一侧流泻而出,领悟良久而一直不曾真正成形的流水剑法之逝水篇终于在这一刻尽数圆满。 逝水无回! 流光逝水的剑划破了萧瑟杀意,仿佛一道最初的生命微光盛开在荒芜的杀意世界。在水天一万物尽衰颓的剑意境界中,一朵生命的微光就从这一刻起始而出,终于绽放出光芒万道! 逝水虽无回,生而虽有死,然而生生死死,死死生生,万物轮转本在其中。杀,并不能占领一切。 剑意激荡,韩素的内心却从未有如此一刻之平静。 无数精妙的用剑之道从她心头滑过,诉诸于这一剑之中,又与水天一的剑意剑道互相印证,双方一时间虽然各自都只出了一招,然而剑意碰撞却霎时间几乎是不约而同的各自生起了痛快淋漓之感。 再没有什么比剑遇对手更令一个剑客快乐的了! 水天一畅快一笑:“今日得韩道友一剑,足矣!” 他并不恋战,杀意虽重却也并不是非得杀人不可,那一道笑意在他脸上一闪即逝,片刻后他神情又恢复了冷峻。他收回双剑,一紫一青两道剑光犹如游龙般飞回他背后,他向韩素点了点头,袍袖一挥便落回了广场当中。 “殷前辈。”水天一遥遥向殷灵山施了一礼,“今日比剑多有所悟,晚辈便不多留了,就此拜别诸位,告辞。” 说完话大步而去,只是几步就步上虚空,消失在了天际。当真是来也潇洒,去也潇洒。众人都知道他这是要趁着心有所感参悟剑道去了,一时有人羡他天资,也有人慕他人品。 文正都难得夸赞一句:“时而能有所悟,就算八十化神也不算大器晚成,如今看来不过是厚积薄发罢了。” 水天一八十岁才化神的事情简直都已经传遍天下,被不少年纪老大还未能化神的修士奉为传奇和标的,也被不少年纪轻轻便化神的修士暗地里比较着。在天外天,三十岁以前能化神的都算是天才中的天才,五十岁以前能够成功化神的也都能算得上是一等天资,七十岁以前化神的就只能算是普通资质了,可若是过了七十还不能化神,那通常就会被默认此人终身化神无望。水天一年过八十还能化神成功,并且一步登天,一旦化神修为便突飞猛进,短短十年内晋至化神后期,所过之处同级之内几无敌手,便是炼神高手都有在他面前折翼的,就算是这样,水天一八十岁才突破化神的事情还是被不少人当做谈资,偶有鄙夷。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文正如今却说他是厚积薄发,并非大器晚成,以文正的身份地位,这样的评价几乎无人会去反驳。 今次斗舞说来也着实精彩,尤其是水天一最后的一剑和他的飘然远去,那一剑的风华凝驻一刻,是一幅足以比瑶仙子的舞还要令人印象深刻的华美图画。 最后场上只余韩素一人,她轻轻抬指,剑意凝成的长剑被她收回体内,她飞身而上,拂袖一扫,虹桥上的各种宝物便纷纷飞起,投入她袖中。 殷灵山哈哈一笑,指向韩素:“太也贪心,将为师与你师叔师伯师兄师姐们的好东西尽数搜罗走了!”神色间却十分快意,并无半点要指责的意思。 众人纷纷恭贺殷灵山,直夸赞韩素年少有为,修为高深,剑术精湛,竟连水天一都逼退了。殷灵山道:“旁的都好说,我这徒弟剑道上的灵性是毋庸置疑的,但要说她此刻便能力敌水天一倒也未必。水天一一早便压制了修为,这若当真是放开了打最后谁胜谁负便是我也不好定论。” 这明着谦虚,实际上又夸了韩素一顿的话顿时惹得辛世冷哼出声。忍不得片刻,辛世就提出告辞,殷灵山笑眯眯的应了声,也不管辛世难看的脸色,更不叫人送一送。 辛世走后众人又饮得一阵酒,大师兄荀雪泽亲自走到韩素身边带她认识前来观礼的诸宾客。荀雪泽至今已有三百五十岁,他看起来是温和青年的模样,行事做派却很有长者之风,温雅厚重,气度谦和。他身份贵重,如今修为已至炼神中期,几乎可说是乌剑山内定的下任首座,但他与韩素走入席间,介绍起各门各派的修士来却不论对方是成名已久的高手还是修为浅薄的新晋小修士,几乎就没有一个是他不认识的。这份修养在高阶修士中少有人能及,但凡修炼到他这个境界的,不说是个个目下无尘,可寻常的低阶小修士要想入他们的眼也的确是非常不容易。 韩素记性好,荀雪泽逐一介绍,她也就默默记忆,不需为此费太多心力,自然便能过目不忘。这倒不是韩素独有的能力,好记性的修士自来不少,一般的修士相交,一面之缘后若是不能被对方记住,那通常也不会是对方记不住人,而是对方不愿意记住人。 “这位是太岳宗明玉真人的高徒薛瑞卓。”介绍到薛瑞卓的时候荀雪泽说道,“明玉真人如今已是炼神后期,只差一步就能晋级返虚。薛道友如今也已晋级化神,他法躯骨龄堪堪三十岁,是难得一见的天才人物。” 薛瑞卓嘴唇微微翕动了一下,到底只是起身一礼,方才略有些艰难地道:“荀前辈过奖了,晚辈不及韩道友远矣。” 荀雪泽的修为比起薛瑞卓的师尊明与真人也不差什么了,他与韩素虽是师兄妹,也十分客气地称呼薛瑞卓为道友,薛瑞卓却不敢同样以道友称呼荀雪泽。这是态度问题,他要是敢拿大,回头不用别人怎么样,他师尊自然就会教训他。 荀雪泽多看了薛瑞卓一眼,他是何等敏锐的人,薛瑞卓掩饰得虽好,荀雪泽却依然察觉到了他那一刻心绪的波动。不过荀雪泽并没有要说破的意思,他已经看出来这位太岳宗高徒与自己的小师妹只怕有些渊源,只是他口中虽然对薛瑞卓说得客气,实际上却根本没将人放在眼里。薛瑞卓于荀雪泽而言不过是蝼蚁之辈而已,尚且不值得他费心,而小师妹若是连这样层级的人都应付不了,那也没有做他小师妹的必要了。 很快韩素就已经将人认全,含章殿又补上四珍灵果,地品灵酒,众修士品灵果,饮灵酒,伴仙乐或唱和或闲话,或论道或论法,或结识新朋,或与旧友叙话,一时倒也热闹。最后宾主尽欢,因韩素将虹桥上所有的彩头都收了去,殷灵山便又在含章殿大手笔地订了一批回礼,按照各人身份,自有含章殿弟子奉上。这场宴席直到午时过后方才散场,本就是三清宫的修士们自然各回各处,别派修士则多是乘了传送阵离开,只有几个与殷灵山交情极好的才需殷灵山师徒亲自送别。 繁华一夕落幕,到了傍晚时分殷灵山收了法宝,乌剑山便又回到了往日的清净孤峭中。玉阶云台尽数退去,山上茅屋几间,韩素便连住处都成了问题。 殷灵山吩咐韩素:“即日起素娘可去流风谷伐木,待建好住处炼化了微尘再来寻我罢。这段时间你好生巩固修为和神通,有不通之处来日一并来问。”又叫来荀雪泽,吩咐他与自己一道去见掌教至尊。至于为什么要去见掌教,殷灵山虽然并不会向其余徒弟详细解释,可通晓一些内情的韩素与申屠彦等人也自然知道,殷灵山此去必然与千心窟中的南斗天鼎有关。 风雨欲来的紧迫其实一刻也未曾散去,相比较起这一整界的暗潮汹涌,再多繁华也都显得虚浮了。 然而这是关乎到整个三清宫,甚至可说是整个天外天的兴衰之争,这一层面的事情说到底也还并不是韩素如今可以介入的,更不必说左右局势,风头弄潮。 韩素颇沉得下心,见识过南斗天鼎的玄妙,修成了九纹金丹,也见识了瑶仙子等真法类修士的能耐,更与水天一这样级别的剑修正面对战过,她此刻心中充斥的全都是对剑与道的感悟,旁的一切也都不过是如清风过眼,并不能在她心头真正激起涟漪。 她手上持着一柄用星铁木削成的木剑,日日使用直刺与横劈直势在流风谷中伐木。流风谷中风刀逼人,割破了身体她丹田中金丹一转就自然修复了肉躯。她脑中时刻演绎千百道理万千剑招,此前种种感悟此刻逐一反刍,使她心神皆醉,外物不萦。众师兄师姐们也不去打扰她,她日夜伐木如此忽忽便是月余过去。 这一日天气清朗,韩素返回了主峰,抖开储物袋放出一堆星铁木,便在半山腰处选了一块空地建起了木屋。 第207章 绝壁饮风雪(四十二) 冲天峰顶,祭剑台,九剑倒立,台中红玉如血。 辛世焚了香,将玉盏中的血水倾下,血水成线,淌在了由红玉铺成的祭台之上,不过片刻就被这玉台悉数吞吸。辛世又跪拜三次方才起身,对站在一侧旁观的青年恭敬道:“师叔,祭剑台饮血了。” 这青年身形修长,腰间束着一根丝绦松松垮垮地勾勒出他窄瘦腰肢,冲天峰顶的山风猎猎吹过,带起他衣袂翻飞,他眉目清淡,肌肤如玉,略显出几分朦胧飘渺之色,整个人只是在那里一立,就仿佛带着股仙气一般,仿佛随时都能飞升而去。辛世目光微移,甚至不敢直视他。 “看来此事约有七分可能。”流水般的声音从青年口舌之间淡淡流淌而出,声调平和几无起伏。 在他这样平淡的态度下辛世却越显恭敬,此时倘若有外人见到辛世,定会大感惊奇,简直不能相信这会是那位以跋扈浅薄而著称的冲天峰首座。 辛世谨慎道:“该如何行事还需请师叔示下。” “暂时不必打草惊蛇,由着西华山那边先闹一闹也罢。”青年道,“此事你全权处理即可,待有了结果再向我回报。如无必要,不可与乌剑山发生真正冲突。” 辛世恭恭敬敬地应下,不敢多话半句。青年淡淡道:“你好自为之。”猎猎山风吹过他衣摆袖口,他的身影便在这山风中如同一道轻烟般渐渐消逝无踪。辛世垂首恭立良久,直到他的身影彻底消散这才抬起头来轻轻舒了口气,到这个时候,他额头上已经被细密冷汗布满。 冲天峰顶发生的一切外人无从得知,韩素日夜伐木不沾外事,更无心去关注外界变化。 只是短短一个月而已,天外天修仙界的局势却更为紧张了。首先是千心窟发生大地陷,数十万里地界,偌大一个千心窟一夕之间被震得天翻地覆,许多深藏在地底的凶残妖兽随着地震纷纷爬出,这些妖兽种群繁多,又因地震而陷入了狂躁当中,以至于当日在千心窟中历练的修士竟是死伤大半,后来有人不完全统计,光是那一日死在千心窟中的修士就有十万之多! 虽然这十万修士大多只是炼气低阶,还有一小部分化气期小修士,元神期的中高阶修士只陨落了寥寥数个,然而十万低阶修士那是何等庞大的基数!这些修士中不乏各门各派的精英弟子,即便他们今日修为还低,日后等到老一辈高手们故去,要撑起各派门庭的却还是这些此刻看起来不起眼的低阶修士! 这些低阶修士平常看起来不显眼,然而却实实在在是各门各派可长远存在的基石,十万人中哪怕只出一千个元神期,那也是门派中坚力量。更何况这是十万人!光只是这个数字就足够惊人了。 相比起前一次发生在回风原深处的那一遭数千修士死亡事件,这一次死亡的修士虽然在修为等级上远不及此前那一批,可闹出的声势却不知要大上多少倍。前次事件因为最先发现的是申屠彦跟韩素,所以那消息最后是被三清宫给掩了,今次之事却是闹得三清宫想掩都掩不住。十万人!地陷之时整个回风原都为之震动,这样大的动静又岂是能掩盖的? 此后又出了几件大事。 极北冰地深处几座万载玄冰冰川融化是其一,戮神崖下当年被打入崖底的七杀魔君又再度出世也是其一。 而七杀魔君是何许人,这却又是一桩旧事了。 两千年前溯风城无名氏横空出世,以武入道,甫一现身在世人眼前就已是地仙修为,而他做的第一件大事便是屠尽当时的溯风豪族江氏满门! 江氏传承数千年,根基深厚,其中甚至还出过几位地仙,江氏族人大多拜在三清宫门下,在三清宫中也是不可小觑的一股势力。即便后来江氏有所败落,族亲凋零,可依然算得上是一流的修仙世家。然而那位横空出世的无名地仙却只凭单人一剑,正面就闯入了曾被数代地仙经营过的江家府邸,一日屠尽江氏六百三十二口人。当着溯风城执法修士的面,即便后来三清宫调派了援兵前来,竟也没能阻止这场屠杀。 后来才传出消息,这个无名杀神原来不是旁人,正是此代江家家主庶出的幼子! 隐忍近百年,此人以武入道,修至地仙。渡劫成功后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回过头来屠灭亲族!这其中甚至包括他的父母兄弟! 如此杀性,简直已经泯灭人性。后来的人将他称作七杀魔君,因他杀天杀地杀父杀母杀兄杀妻一切皆杀!如此可怕,最后硬是被以天庭为首的十三仙门修士联合追杀了近百年,这才终于被逼入戮神崖,镇压地底,两千年不曾出。 而如今一晃两千年过去,七杀魔君的故事已成传说,就在如今的人们几乎要忘记天外天史上还存在过这样一个人的时候,戮神崖永不可破的传言被掀翻,七杀魔君居然从戮神崖出来了! 这个杀神的出世是比极北冰川融化还要引人注目的。 然而最最令人震惊的却还不是这些,这一月之内发生的最可怕的一件事情是,十三仙门之神都门在一夜之间被人灭门了! 那是神都门,不是什么一家一族,一派一系,而是十三仙门之一的神都门!神都门虽然不如三清宫强大,可也有弟子三十万,其中包括五千元神修士,三百炼神修士,以及三十六地仙,还有一位炼虚期的太上老祖!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炼虚期那是何等概念?距离合道飞升也只差一步,那是比地仙还要强大的存在,真正深不可测,便是在整个天外天,炼虚期大宗师都是屈指可数的。 这样的神都门却在一夜之间被灭门了,而这样一件本该引起一场惊天动地大战的大事件,在发生的时候却竟然悄无声息。还是第二日神都门属城天都城城门开时,那城头上一具不知什么时候挂上去的极具威压的尸体被人发现,这才引得众人注意,然后人们才发现,一向深藏在神都峰,被重重大阵遮掩的神都门竟被灭门了! 凡是留在神都门内的,不管是人类修士还是妖兽灵兽,总之只要是能喘气的,就全数死在其中,没能留得一个活口。 而那具被挂在天都城城门上的尸体,甫一被人发现时那威压就压得数名元神期修士直不起腰来,纵是死后都还能有如此威势,这具尸体生前不是旁人,正是那位修为已至炼虚期的神都门太上老祖永元尊者。 一时之间,风声鹤唳。 神都门华美宫殿尽成废墟,三十万修士的宏大道场一夕衰颓,无声无息被灭门,神都门纵是还留有些散落在外的弟子并未因此丧生,就凭那么些零散的弟子这偌大一个门派要想再回复昔日荣光也几乎是不可能了。 三清宫第一时间就派出了金甲卫大军前来探查究竟,领头的就是三位炼虚期尊者! 三位尊者联合施展了时光回溯之术,可惜天机被蔽,纵有仙器相助,时光回溯术也未能使得真相重现,神都门灭门一案竟成谜团。 此前还在悠游享乐中的许多修士惊恐地发现,天外天的天不知在何时已是风云嬗变,眼看着就是要变天了!而在这一连串变故发生之前,还有太多人或是闷头修炼,或是专注于私人恩怨,或是耽溺在享乐之中,真正早就注意到这一整界暗潮汹涌的人委实没有几个。若不是最近这月余来发生的大事太多,又何至于天下皆惊?毕竟这里是修仙界,哪怕十三仙门将天外天把持得再严密,天庭法度再森严,修仙界实力为尊弱肉强食的本质也不会改变,天外天哪天不死人?哪天没变故? 一般的事件,若是于己无关,是没几个人会在意的。只是最近发生的这几件大事委实太过不一般,尤其是神都门被灭事件,这是真正影响天外天格局的大事。此事之后,追查幕后元凶是一方面,可瓜分神都门留下的地盘资源也是一方面,这幕后元凶一日不能被找出来,其余各仙门就免不得要个个自危,然而自危归自危,这神都门被灭后留下的大片资源地界也不能不瓜分。神都门是被凶手搬空了,然而神都门下还有许多属地呢!这些属地中各种矿藏特产俱有,那才是一个门派真正的财富基础所在。 天外天有特殊的修行氛围,十三仙门把持这一界如许多年,其余门派又一直被三清宫压制着不能不唯其马首是瞻,所以相比起海外修仙界,天外天一直显得秩序井然,即便小范围内免不了各种争端,但大多数修士都还是愿意在明面上讲法度,将德行的。然而讲究风度却也要分情况,旁的时候都还好说,轮到真正的可以决定门派兴衰的资源瓜分的时候,除了像藏剑楼这样的苦修士门派,再没有哪一派会愿意退让的。 暴风雨已然降临,身在其中的人没有选择,只能迎着风雨要么奋起搏击,要么就在暴风雨中粉身碎骨。 第208章 绝壁饮风雪(四十三) 相比起外界的风雨激荡,身处在乌剑山的韩素日夜伐木建屋,炼体修剑,就仿佛是与世隔绝在时光静好的一隅当中,倒是享受了一番自修炼以来难得的宁静日子。 她建房子倒也有些章程,与其他师兄师姐们只建造简陋朴素的木屋不同,她伐够了星铁木却不直接建屋,还先准备了图纸,是她自己画的,倒也不复杂,是单排的小屋,共六间两层。但不论是檐上飞角还是二楼走廊上扶手的雕花都被她画得栩栩如生,精巧而又不失写意。小屋依山而建,东首两间比其余四间略微凸出,一溜青瓦从屋脊上伏过,宛如一条翘首的小龙蛰伏其间。韩素落笔间气势浑然,这条小龙被她画在纸上竟像是随时都要破空飞去似的。 她虽已许久不曾作画,但山居练剑的十年间是日日都要撰写修炼笔记的,一手小字行书被练得流畅写意,笔锋奇峻,似山河跌宕,内藏锦绣,委实已有大家风范,十分不凡。自来书画相通,韩素原本的绘画技艺也是名家教导过的,工笔写意都会,用笔极是圆熟,如今不过简简单单白描了房屋成形后的图样竟也自有几分意蕴。 苏舜闲来无事看她建屋,瞧了她的图纸不由笑道:“小师妹还有这闲情逸致?” 韩素不知道外界发生的诸多大事,她埋头伐木时没人会打扰她,山上的都是剑修,自然知道与水天一一战后她会悟得许多东西需要时间来真正化为己用,所以在那样的状态下她是真正与世隔绝了一个月。不知外事自然没有烦扰,而修炼生活虽然清苦,于她而言却非但不以为苦,反而能使她内心平静,时有妙思,多少年了,她都没有如近段时间一般心思如此通透过。 “心中动念便画了,并无多余想法。”韩素年少时心思散漫,对什么东西都有兴趣,不但琴棋书画俱都有所涉猎,就是百工杂艺都捡着好些感兴趣的通了些皮毛,她也不求甚解,许多东西都是大致会一点也就罢了,祖父韩重希更不拘着她,将她的性子养得十分之野。如今那些年少轻狂的岁月虽则早已远去,然而偶一回首再忆当初竟也别有几分意趣。仿佛是从岁月长河里偷来了几幅不论时光如何侵染都不会褪色的鲜丽图画,偶尔翻找出来重新回味,纵然惆怅,也觉美好。 逝水无回,时光的长河永远在向着前方奔流不息,可人心却是能将过去未来现在永远串联的微妙存在,她不会否定自己的过去,因为那就等于否定自己。 苏舜饶有兴致:“小师妹竟然会建房子么?” 韩素笑道:“七师兄难道不会?那你的住处从何而来?” 苏舜没料到她竟然还会调侃自己,不由得哈哈一笑:“小师妹明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我们建的那些东西也能叫房子?”抬手就揪住了旁边正甩开长尾帮韩素搬运星铁木的小老虎,伸手去挠它下巴,“这小东西变勤快了么。” 韩素正式拜入乌剑山的当天晚上就将小老虎放了出来,乌剑山上并不存在什么不可应付的危险,韩素此前在外行走,不得已才将小老虎拘在袖子中,此番安定下来后要做的第一件事情自然就是将小老虎放出来。许是从前被打击得够狠了,小老虎再被放出来的这一个月里跟在韩素身边亦步亦趋、勤勤恳恳,还真是十分用功。韩素在流风谷中伐木,它也在旁跟着,经受风刀洗礼,煅体炼骨,月余来竟不曾退缩半步。 这可是自己的小恩公,韩素从前打击它那是因为它太过惫懒无赖,行止心性实在不堪,如今这小家伙变得这样勤奋,她却不会再任由苏舜来欺负它了。 右手微微一动,韩素的手掌就仿佛是在瞬间穿过了时空的间隙一般,轻轻点在苏舜拧着小老虎后脖子肉的那只手上,劈手就将小老虎从他手中夺了过来。这一连串动作韩素做得顺畅无比,玄妙非常,直到手上一空,苏舜都还沉浸在适才乍见韩素手掌动时的心惊之感中,那一掌带过,仿佛穿梭了时空,个中意蕴精妙得苏舜霎那屏住了呼吸,全身寒毛都忍不住倒竖了起来! 真是让人心尖都要发麻的一掌! 苏舜呆怔了好半晌,才在小老虎呲着牙的低声咆哮中惊醒过来,他有些失魂落魄地:“小师妹,你这是什么手法?可是神通?” 乌剑山虽然是剑修门庭,但哪怕是最执着的心剑派一脉修士也不会拒绝修炼神通。在整个天外天,除了藏剑楼的剑修们,再没有其他修士会不肯修炼神通的。 盖因神通不同于法术,神通是作用于身体上的,只因修炼方法特殊并且往往威力独特而巨大才被称为神通,实际上神通跟炼体术在本质上并无太大区别。甚至可以说,神通是以炼体为基础而生出各种奇妙运用,所以除了像藏剑楼剑修那样对剑极端执着的修士,哪怕是心剑派的剑修们都不认为修炼神通会有悖剑道。 道家修行讲究性命双修,体用俱在,不管怎么说,炼体总是不会错的,只是有些人舍得花功夫,有些人不舍得罢了。 古来有许多十分有名的神通,如千里眼、顺风耳、法天象地、三头六臂、九转金身、七十二变等等,不过这些上古神通除了比较普通的千里眼顺风耳还有流传外,其余的大多早已失传。如今还流传的一些来自上古的神通也多半只是小神通,比起法天象地、三头六臂之类怕不知更低上几个层级,像九转金身、七十二变之类那就更加没法比了。如瑶仙子曾经用过的神龙游身,还有薛瑞卓的招牌神通幻世眼等等,就都是脱胎于上古神通残篇的小神通。 今人所会的神通则多半还是从自己金丹中领悟,这是天赋神通,每个化神期修士在凝结金丹的时候天道都自然会降下一道或几道神通道纹,这些神通的奥妙会自然生长在修士金丹之上,至于最后能不能领悟并且修炼有成那就端看个人了。 所以后来才又有了以道纹论金丹高低的说法,而九为极数,因此九纹金丹最珍贵。 韩素便有九纹金丹,不过这金丹上的九条道纹她却至今还未能来得及修炼,这一个月来她除了伐木炼体就是在心中默默推演剑道,偶尔还会修炼一下从拜师大典上得来的那道神通,自然也就没有功夫再去钻研金丹上的神通了。 “正是那日自大典上得来的神通。”韩素微微一笑道,“这个神通我将它叫做寂灭手。” 苏舜道:“为何叫寂灭手?” 天赋神通都是天道所降,唯有道蕴存在,天道自然不会给这些神通取名,所以神通的名称还需主人来取。这名字却也不是随便取的,就像是修士的法名会有天道感应,受规则牵引,神通的名称有时候也会在冥冥中影响到神通的气运。气运一说虽然虚无缥缈,可但凡是修炼中人,就没有哪个敢于否认它的存在。而在韩素看来,这所谓气运当由一个又一个选择组成,正因为天道命数时有改变,气运强弱时有增减,所以人的选择才能影响命运天数。 所以最终决定命运的,其实还是人本身,而非天道。 苏舜问这个神通为何叫寂灭手,韩素沉吟了片刻,方才悠悠答道:“唯有时光与寂灭永存。” 唯有时光与寂灭永存! 苏舜细细咀嚼这句话,鲜活的心脏仿佛在这一瞬间被一道玄妙的电光击中,他翻来覆去琢磨,一时竟有些痴了。韩素适才出手时那手掌仿佛穿梭了时空一般的动作又再度重放于他眼前,每一道轨迹,每一条曲线,每一个细节都于这一刻被无限放大,最后凝驻了岁月的无情与决绝,带着不容人抗拒的霸道与强势,定格在他心底,留下深深的烙印。 苏舜豁然起身,连话都不多说一句,匆匆就往自己的木屋走去。 强烈的元气在他身周波动,他的身形在这强烈的元气波动中一时明灭不定,只片刻就消失在山转角处。 他摸约是要突破了,韩素微微一笑,抬手轻轻抚过小老虎油光水滑的脊背,问小老虎:“你可有想过当日为何要随我离开?”小老虎瞬间缩成一团,嘴巴咬住自己的尾巴,眼神中透出些许痛苦与茫然。 韩素见状微微一叹,倒也不勉强追问它。 她还有一句话没有说出口,她现在也不会告诉这小家伙,其实她虽然希望它能够强大起来,但如果它自己宁愿还像当初在剑岛上那样无忧无虑没心没肺地过日子,她也绝不会强逼它去打破它的堡垒。 “师妹对这小宠倒是用心。”但闻悠淡的女声不经意传来,韩素转头看去,就见一白衣女子自山侧缓步行来,身姿袅袅,宛若烟云,不是别个,正是钟离莲之! 第209章 绝壁饮风雪(四十四) 钟离莲之十分寡言,素日里十天半月都未必会同旁人说上一句话,平常她从同门面前走过纵然不会太失礼到完全不理会人,可也很少会真正开口同人交谈,最多也就是微微颔首,略做示意罢了。 她气质清幽,如烟似云,世间万物仿佛都不入眼中,只是静立一旁便能有遗世独立的风范,这样的人物居然会主动开口来寻韩素说话,韩素不说受宠若惊,但意外还是有几分的。 “我与小虎关系非同寻常。”韩素轻轻抚着小老虎毛绒绒的脑袋,这小家伙便拱过来挨蹭到她身边,喉咙里低低叫了一声,又温顺又可怜。韩素暗暗一叹,也不忍苛责它了,便同钟离莲之解释了一句,“它并非是我小宠,当日我曾流落海外,还是得它相救才在险境中夺回生机,我十分感激它。” 这话与其说是解释给钟离莲之听的,倒不如说是解释给小老虎知道的。 韩素平日里也不是多话的人,虽不至于像钟离莲之一般寡言到若非必要绝不开口说话,可要她随意将这样满怀感激的话语挂在嘴边她却也是做不到的。所以她平常轻易不说,只默默去做。况且她便是不说她也绝不会真正让自己的小恩公吃亏,只是看这小家伙如今的状态,再加上山上的同门们对它怯懦本性多有轻视,这其中又以苏舜为最,韩素从前是想着若能刺激刺激这小家伙,激起它奋进也好,因此很少主动给它解围,但近来这小家伙已经改变不少,她便不能再继续沉默下去,至少要先表明自己对它的尊重。 钟离莲之却不是苏舜,不会去在意韩素身旁一只灵兽如何,她听韩素的话如听清风过耳,静默了片刻,忽道:“何为时光?” 何为时光,这个问题韩素其实曾经也是思考过无数次的。她当初修炼流水剑法,最后一招“逝水无回”就曾令她多番心生触动。逝水无回,无回的其实并不是逝水,而是那如同逝水一般永远只向前去的时光,以及那像时光一般一旦时过境迁就再也不能回到当初的人心。 ——还有,人心中永远向往更美好明天的本能! 人,唯有心知永恒,勇于逝去,方才能真正坚守本心,坚不可摧。 韩素道:“时光,是已经逝去的和终将逝去的。”因为人永远都在失去,也永远都在得到,至于究竟是失去更多还是得到更多,则因人而异,见仁见智了。 她心中默默思量,细细体悟,只觉得满心都是道蕴与灵光,虽仅仅与钟离莲之说了两句话,心头却仿佛经历了百千时光,这感觉很是奇异。 钟离莲之又道:“小师妹杀不杀人?” 韩素微怔愣,钟离莲之的问题不说天马行空,但也够得上十分突兀。韩素道:“杀过许多。” 钟离莲之又问:“小师妹何时杀人?” 问话时她神色平静,一双清幽的眸子如同被浸润在空山烟雨中,空空蒙蒙,眸光偶一流转都像是山雨淌过,澄澈空灵,哪怕是问着这样的问题都让人感觉不到她丝毫的恶意。更确切的说是,哪怕是问着这样的问题,她却像是根本就感觉不到自己的问题有多诡怪一般,她也只是这样一问,至于韩素答与不答,她仿佛更不在意。 韩素倒来了兴致,她笑了一笑:“当杀的时候必然要杀,师姐何时杀人?” 钟离莲之却静默了,她微微垂首,看了看自己的纤长葱白的手指,这双手上肌肤晶莹如玉,细腻润滑得连一丝毛孔都瞧不见,手型完美得好似名工巧匠雕琢而成,那十指尖尖上指甲圆润泛着淡淡的粉色光泽,手指微微一动,仿佛是玉雕的精灵乍然活了过来一般,美得简直能令人呼吸都止住。 这却是一双剑修的手,杀人的手。 钟离莲之道:“我前半生只开过一次杀戒,共杀三百四十二口人。” 她静立的时候真如一株深蕴在烟雨中的半开睡莲,朦胧而清幽,让人简直无法想象这样的人能张口就平静地说出自己一次杀了三百四十二口人这样的话来。好像人的性命到了她这里已不再是人命,而不过与蝼蚁无异。也或许在她的眼里,天下生灵,不论是人还是其他什么,都与蝼蚁无异。 韩素都觉得寒意陡起,钟离莲之年岁不小,她身为慧宜座下首徒,至今已修行一百七十二载,其修为之深也是早已突破化神,进入了炼神期的,所历之事自然非常人所能想象。 素日里钟离莲之冷清淡漠,总给人几分高不可攀的强烈距离感,今日她居然主动提起自己过往,韩素暗暗咋舌之余倒觉得比起从前来,此刻的钟离莲之要显得可亲近多了。 韩素道:“这里头必然是有一段故事的罢?” 钟离莲之却反问道:“小师妹可知七杀魔君重又出世了?” “七杀魔君?”韩素并不知道七杀魔君是何许人,珍娘给她的锦囊留书中虽然提到过一些以武入道的前人旧事,却也只是说了故事,并未提及那些前辈的名号。 钟离莲之道:“两千年前有溯风城江氏子弟因无灵根转而修武,最后以武入道。他隐忍多年,后以地仙之身归来,一日间屠灭亲族六百三十二口人。” 韩素恍然:“原来是他!”史上在功成名就后返过身来屠杀亲族的人不论怎么说也当是稀有的,更何况那人还是以武入道,又是两千年前。钟离莲之这样一说,韩素再没有对不上号的。而她的反应也明确告诉了钟离莲之,她知道七杀魔君的事情。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钟离莲之也不问韩素是如何知道这段哪怕是在修仙界都算得上的秘辛的旧事的,只道:“两千年前七杀魔君已是地仙。” 两千年前七杀魔君就已经是地仙,那两千年后他的修为会到什么程度?他以武入道都还能两千年不死,又得以从传说中生灵绝境的戮神崖下重新出世,他如今究竟会有多强,那简直是想想都令人只觉可怖。 韩素沉吟片刻,微微一叹:“此人纵然为魔,我亦愿与之一会。” 钟离莲之静静望她,默然了一瞬方道:“你尚且不够资格。” 韩素淡淡一笑道:“再等我百年罢。” 钟离莲之道:“不可急于求成,当夯实基础,徐徐图之。” 她一句一顿,用词精简,语调舒缓,晨间的阳光铺洒在她身上,衬得她出尘淡漠的美丽容颜仿佛被渡上了一层暖光,使得这九天之上的仙子都于瞬间恍惚跌落凡尘。 韩素心头就觉得微微一暖。她笑了笑:“师姐杀人与七杀魔君有何关系?” 钟离莲之道:“因为我杀的那三百四十二口人也全是我从前亲族。”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语调实在是太过平常,平常到她刚才说的好像只是自己杀了三百四十二只鸡一般。以至于韩素刚听到的时候还没能反应过来,等过来片刻意识到她说的什么的时候,韩素心中就已经是好奇多过于震惊了。 韩素不由问道:“师姐为何杀他们?”这问题几乎是脱口而出,出口才觉不妥。不过问都问了,回过味来之后韩素也就不再去想这个问题该不该问。 钟离莲之反问道:“师妹不觉得我太残忍,不应该?” 韩素并没有当即回答钟离莲之,而是认真思索了片刻才道:“于理当然是不应该,然而像这样真正是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事情,背后总会另有情由,不是大爱便是大恨。师姐今日还能站在我面前,不曾入魔,想必此事于你自己而言是无愧于心,必须当做的。” 钟离莲之笑了笑,她平常几乎是没有表情的,如韩素虽则看来清冷,其实从不缺乏喜怒哀乐,平常看来清冷其实只是因为表情起伏太小,并不是当真冷漠。钟离莲之却是真正的从内到外皆冷,实在难得一笑,她此刻乍然一笑当真是炫目夺眼,好似霎时拨开了漫天烟雨,从那青蒙蒙的神秘中徐徐绽开了花朵,漫天阳光都在这一刻为之失色。 “素娘,你怎知我不曾入魔?”清幽幽的声音似烟水缓缓淌出,钟离莲之摊开手掌,她掌心中一团剑气从无到有聚集而出,阳光的照射下,她这团剑气只显得五彩斑斓,虽是轻飘飘地被她托在掌中,却又充满凝实质感,仿佛重若千钧。 钟离莲之道:“素娘,我剑道上的天赋实不如你,至今也只将剑意修到第二层的凝实境界。”说着话她反掌向下一压,那一蓬五彩斑斓的剑意就从她掌心投下,却是悄没声息地落至地面。 乌剑山上寸草不生,整个山体俱是由质地坚实的紫黑色石块组成,这些石块之坚硬平常就是韩素要在上面留下痕迹都须用上三分力气,钟离莲之这一蓬剑气下去却瞬间在地面上开出了一道不短的沟壑。这沟壑足有十尺之深,十丈之长,刚好适合给韩素的新屋打地基用。 而钟离莲之剑意所过之处被她剑意所触及的石块尽数被腐蚀殆尽,待这长沟一开成,本该被翻出来的诸多碎石则早被剑意腐蚀成空,连清理都免了。 原来钟离莲之的剑意竟是腐蚀特性的!这与她本人形貌实在是相差太远,韩素看得哑然片刻,听钟离莲之又道:“素娘,越是鲜艳,越是剧毒。” 说完话她再度微微一笑,便又如来时一般,袅袅去了。 第210章 绝壁饮风雪(四十五) 钟离莲之离去之后,韩素又花了三日的时间才将自己的住处建成。 建成的小楼有六间两层,韩素将东首两间打通,一楼做了正厅,二楼则做了自己的住处。二楼上靠近她东边住处的那间屋子则被她做成了一个小书房,旁边一间是她的修炼室,再往西去旁边一间是小老虎的修炼室,更往西去的两间也是打通的,则做了小老虎的住处。一楼正厅往西的四间屋子她也同样是打通成两间,分别将之做了茶水间与储物室。 小楼虽小,功能也不齐,不过韩素是修仙之人,如今更已修成元神,能够辟谷,在生活上的需求自然也就少了许多,所以这样的房屋构架是完全够用的。她还颇有兴致地在西山上采摘了不少的花草树木,用曾经在剑岛上领悟的化用之术将这些花草树叶变化成各种各样的生活小物件——或窗帘、或屋幔、或屏风、或桌椅等等。 小楼建成的这一日除了苏舜和其余一些要么外出要么闭关的师兄,其余的师兄师姐们也很是来了几个为韩素捧场暖屋。距离正式拜师到如今也已经过了月余,这月余来韩素虽然专心伐木炼体,甚少见到其他人,不过早在拜师那日,她就基本将人认齐了,倒也不怕认不得他们。 最亲近的当然还是殷灵山这一脉的直系师兄师姐。大师兄荀雪泽早跟随殷灵山离了门派,也不知是去哪里了,此番当然不能前来。二师姐名叫任心白,为人性情端凝沉稳,从行事到风度都颇有几分出身大家的雍容风范,而实际上她本也是出身于三清宫八大家之一的任家,虽非嫡系也是旁支嫡出。她在乌剑山上过的是清苦修炼生活,可出了乌剑山也是呼奴唤婢,仆从云集,一呼百应的。这方面殷灵山并不太禁管她,这与殷灵山本身的修行理念不无关系。殷灵山本就是最随意不过的人,他自己规矩少,连带着也从不强求徒弟们的规矩。 三师兄便是申屠彦了,申屠彦同样不在山上,韩素已有月余未曾见到他,此番仍未能见,倒有几分想念。 四师兄名叫樊兴,樊兴身材魁伟,面貌坚毅,与韩素相见的寥寥几面间都是沉默寡言的,不过他的人缘倒是比任心白要好,其余同门仿佛更愿同他说话。 五师兄名叫殷维,这位与师尊殷灵山同姓,事实上也的确是殷灵山同族的旁支子弟,不过与殷灵山之间的血缘关系早出了五服,所以平常也从不以师尊同族弟子自居。韩素只在拜师大典那日匆匆见过他一面,后来他就下山了,至今未再见到。 六师兄名叫唐韶,却是个妙人,正是那日在雷鸣殿向韩素承诺,只要韩素能力敌谢司刑,就准许韩素加入乌剑山的那位神秘剑修。当然,如今知晓他身份,他就不显得神秘了。当日韩素在雷鸣殿因力竭而昏了过去,还是唐韶将她带回乌剑山的。唐韶新晋元神还不太久,却是个坐不住的性子,也在雷鸣殿当了司刑。那日,他带回韩素,本意是要收韩素为徒,是殷灵山不许,最后不但将唐韶罚入东山面壁,还截了徒弟的胡,反将韩素收为关门弟子。 苏舜都偷偷笑话过他:“连大师兄都没敢说要收徒弟呢,六师兄就巴巴地想要当人师父了。” 不怪苏舜对唐韶颇有怨念,唐韶好为人师,从前可没少整治过苏舜这个小师弟。如今殷灵山又收了韩素做徒弟,苏舜终于摆脱小师弟的名号,那可是一个扬眉吐气。 唐韶却因为韩素被罚面壁,面子上实在过不去,除了韩素拜师大典那日,他不得不出现以外,平常他都是借口要闭关不肯现身人前的;今日,他自然也同样是以闭关为理由不曾前来。 任心白见到韩素变化的各种小物件,捞起一片纱帘,颇感惊奇:“小师妹这是个什么法术,瞧来甚是有趣。” 这法术的原理是改变物质形态,但却不能改变物质本质。韩素当日在剑岛上濒临生死,沟通天地,瞬间领悟了许多平常见所未见的天地玄妙,只可惜那时候她所历实在太浅,虽然有了顶尖的机缘却未能就此机缘领悟到更深层次的东西,只是模模糊糊悟到了这么一个看似有趣的小法术。这个小法术有意趣,实用性却不大,然而若是细思却能发现其中内蕴的深刻道理,那是与天地万物本质相交的造化之能,韩素如今只能用这法术变化些小东西,但若有一日能够吃透这法术真正的内涵,也未尝不可借此领悟新的大道。 不过世间法术原本就多是脱胎于天道规则,本质上都是规则的应用,从这一方面来说,人人都可以借着对规则的初步理解来领悟并掌控更深层次的规则,从而涉足大道,然而说是这样说,真正能够做到的又有几个? 世上高手,哪怕是炼虚期大宗师,若不能合道,那也一切都是枉然,所以未来的事情是谁也说不准的。韩素纵使是曾经窥探到过造物规则的一角,但只要她一日不能真正领悟到深层次的东西,她这个小法术就永远都只是小法术,难堪大用,难登大雅。 韩素道:“我无意间悟得的一个小法术,也只能拿草木之物变化一些小东西,并没有旁的用处。”比如树叶变布匹,树叶被摘下后已成死物,布匹也是死物,她将一个死物变化成另一个死物,改变的是这物质存在的形态,却不是凭空变出新的物质来。并且这些能够由她变化的东西也只能是凡物,但凡是稍稍多沾了一些天地元气、能够入得了修仙者品级的东西,韩素都没有能力化用,所以韩素说自己这个小法术实则无用。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虽然韩素这样说,任心白还是觉得有趣,又问:“这法术可有名?” 韩素道:“并未取名。” 任心白道:“何不取个名儿呢?日后修到深处说不准还能流传下去。” 世上法术万万千,这些多不胜数的法术当然不会是天然就有的,除了一些上古言灵之术,大多法术都还是由人创造。而既然是由人创造,那自然就还需讲究一个传承。修仙者中敝帚自珍的有很多,但一个新的法术被创造出来,你愿不愿传是一回事,能不能传得下去有没有人捧场愿意接续你的传承又是另一回事。 然而古来不论法术、秘术、禁咒、剑法还是旁的什么,真正能够流传下去千古不衰的都必然是真正的精品,非惊才绝艳的宗师之辈不能创造,一般的法术或能一时传承,要想千古传承却不知该有多不易。许多法术创造者削尖了脑袋都想要那一个千古传承的名号,盖因这绝不仅仅是身后名,当一个法门流传到一定境界,传承到一定时间,得到一定程度的影响力,天道甚至会为之降下功德青气,这功德青气最终还是会还回到法门创造者身上来,成为此人的功德、气运,成就此人的命数、命运,甚至是法力道行。 世间万古长存者甚少,哪怕是天仙都会有天人五衰,转世之劫,而这功德青气修的却非一世之功,而是万世之德。创造者哪怕是陨落了、转世了、甚至是消散在了命运长河中,只要他曾经在天地间有过存在的痕迹,这功德青气就终有一日会作用到他身上。所以世上才会有些人生来就气运独佳,或品貌身家样样出众,或奇遇连连,或遇险成福,遇难成祥,人说是上天宠儿,天道眷顾,其实却大多还是此人自己万世之前修了大功德,这才能传承千秋万代,终有一日福泽在多年后的自己身上。 这却也是另一种意义上的不朽了。 当然气运并不能决定一切,人的气运也并不全是得于前世,更不是人人都有前世,所以传承功德之说在多数时候也仅仅只是个说法而已。 可想功德青气获得之难,也可想法术传承之难。毕竟传承三代五代不算传承,传承十代百代也不算传承,传承千秋万代才是宗师们所认同的真正的传承! 在这样的情况下,任心白那句“说不准还能流传下去”就实在显得太过轻飘,太过不知天高地厚了。 一般的人不要说是将这样的话挂出来说,就是想都不敢轻易去想的。 只任心白是大族出身,眼界高都成了习惯,说话行事时就常常带了些世家大族的骄矜之气。于她而言,肯多问几句韩素这个小法术的事情那就已经是大大的看得起韩素了,却不会考虑她这样的话说出来那听话之人是不是能承受得住,又是不是愿意听她这样一句话。 她当着众多同门的面这样说,有些习惯了她的做派则不以为意,如秋白衣等人却立时就斜了眼过来,目露不屑。 韩素如今也不是初入修仙界什么都不懂的时候了,她知道法术传承的意义所在,但她却并不觉得任心白这话有多么承受不住。 “一个小法术而已,我自己尚且未曾通透,不敢妄称流传。”韩素倒不觉得任心白说话有多突兀,但也不觉得自己能开创这样的大功绩。她云淡风轻,奉上当日进献殷灵山后留下的石山猴儿酒来招待客人,还每人送上一份两寸见方的天罡玄金石。当日,她拜师,众同门纷纷慷慨解囊为她拜师大典助兴,最后那些助兴的彩头却全被韩素收了去,几位长辈拿出的那些东西也就罢了,同辈师兄师姐们送了那么多东西出来,韩素却是要回礼的。 天罡玄金石本就珍贵稀有,对剑修而言这种极品的铸剑材料更是难得,最便宜的是,这东西不必非得在重新铸剑的时候才能用到,而是随时都可以添加融入到早已铸成的剑中,从而提升剑的品级。 韩素得了许多天罡玄金石,自己尚未用到,连番下来倒是送出大半。 第211章 绝壁饮风雪(四十六) 韩素对自己的剑其实有一份执着,剑修的剑之于剑修就如同终身之伴侣,在没有遇到自己真正心仪的剑之前,韩素是不愿将就的。 她现在也并不急于选剑出来,她的剑意已经修炼到了化形的巅峰境界,距离凝煞也只是半步之遥,甚至有些时候她双目一瞪,看人之时已有剑意凝煞的威力,不过这化形和凝煞之间终究还是隔着一层窗户纸,她底蕴尚且不够,要真正达到这一境界还需一段时间的积累。饶是如此,她如今剑意的威力也已经足以超越许多地品甚至是天品低级的飞剑。而再高级的,以她如今的修为无法炼化,拿来也是无用。 殷灵山倒是送了一柄紫雷竹剑给她,不过这柄剑用来辅助修炼的意义显然大过于用来对敌。还有当日从来贺宾客中收到的各种贺礼,以及从众同门送的彩头中韩素也拿到了不少飞剑,不过这些飞剑也顶多是堪她一时之用,并没有哪一柄飞剑足以让她选做本命飞剑,终身不离的。 如果到了一定时候还是遇不到那样一柄飞剑,韩素愿意效法古剑修,自己积累材料凝铸一柄飞剑,然后终身相伴,不离不弃。 天罡玄金石是一种极佳的铸剑材料,对韩素而言留一小部分以待后用便足够了,其余的尽可送人。她对身外之物本来就不看重,拜师大典后更是一度收礼收到储物袋都要爆了。乌剑山家底子厚,历来拜师大典上收到的贺礼全都是归拜师当天的主人收取,回礼却是由山门来回。每一个新入门弟子在入门当天都能大赚一笔,又因为这些贺礼最终都需要山门来回礼,所以这也算是山门对新晋弟子的另一种爱护和贴补。也正是因为如此,当初申屠彦才执意要殷灵山为韩素准备一个拜师大典。 有没有这个拜师大典,其中差别可说是天差地远。乌剑山弟子少,不比其它山头弟子多到都不值钱了。乌剑山弟子个个身家丰厚,比如苏舜,他此前同韩素说自己囊中羞涩其实不过是玩笑而已。他本就出身于名门之家,不到七岁又拜师殷灵山门下,若不是有极大花销,他是不会缺钱的。 韩素现在也可以说一声自己不缺钱了,不说许多有钱都买不到珍品,就光说灵石,她零零总总一算,就有上品灵石百颗,中品灵石五万颗,倒是下品灵石反而只余寥寥数千颗。 来宾中也有不送其余物件干脆利落只送灵石的,那一百颗上品灵石就是殷灵山某位知交好友的大手笔。上品灵石是真正有价无市的好东西,不能与一般钱物相提并论。虽说按照比例兑换的话一颗上品灵石通常可兑换一万颗下品灵石,但事实上一般人就是有两万颗下品灵石都未必能兑换到一颗上品灵石。上品灵石通常只在高阶修士中流通,因其内中所蕴灵气之纯净与厚度远非下石可比,这才能有如此超然地位,与其余俗物区分。 中品灵石便是一般来宾的礼金出手标准,此次来宾三四百,势力派系五六十家,直接奉上灵石做礼金的也有二三十家,有出一千中石的,有出两千中石的,也有出八百中石的,再低却没有了,再低的话人家也拿不出手。 韩素在修仙界最底层颇过活了一段时间,也算是知道些物价。知道在底层修士中,一块灵石都是值用的。当日她在东海三山仙会时就曾打听过,一般店铺的活计一月的月钱也不过十块下品灵石,她那时在七宝阁连着买入了全套的《海外杂记》、《修仙风物》加《基础材料大全》也通共只花了十五块下品灵石。比如化气阶小修士们常用的引气丸,就是一块灵石两颗,便知一块灵石的购买力绝对不算低。 而在韩素的拜师大典上,礼金的最低标准也是八百块中品灵石,也就相当于八万下品灵石,这样巨大的差距下,可想在整个天外天都被十三仙门联手把持的时代,占据了大部分资源的高门精英弟子们有多富有。 这就同凡间的财富大多聚集在统治阶层手中一样,凡间黎民百姓过的日子多是一文钱也要掰做两文花,一个月能有一千贯的过活钱对一般的四五人口小家庭而言就已经足够温饱,而对贵族阶层而言,一千贯钱或许还不够他们一顿饭。在韩素当年所知的年代,长安贵女出门宴游一次,身后所带丫鬟仆妇都是十人起算,十金或许才刚够给贵族小娘子们做条裙子。在贵族圈中,银钱往来的结算也通常是金子,如果要用铜钱,贵人们出一次门,光是抬铜钱的挑夫都要不够用。 贫富差距如此之大,仙凡未有区别。 而韩素如今有幸再度迈入那富有的少数阶层中,虽然还未能有改变整个格局的力量,可她至少已经摸到了门槛。这也是门派弟子与散修的不同,一旦入了门派,尤其是像三清宫乌剑山这样名门中的嫡系,所能享受到的资源,所能接触到的人物,所能习得的知识就自然与从前截然不同起来。 同等资质同等悟性之下,在同样的时间内门派弟子所能取得的成就通常是散修根本没法比的。当然,同样是门派弟子,门派弟子也有高低之分。外门弟子与内门弟子不同,内门弟子与真传弟子不同,真传弟子之间也分派系高低,资格深浅,真传弟子之上还有门派真正的核心弟子,到了那一层级,甚至有资格去竞争掌教之位,掌管三清宫,以整个门派之气运为己所用。而在整个乌剑山,如今有这个资格的唯荀雪泽而已。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所以在这样的情况下,殷灵山是绝不会准许荀雪泽分心收徒,浪费资源精力去栽培别人的。而荀雪泽不能收徒,下面的师弟师妹们即便有了收徒的资格也不能越过他去。也是因为这个,乌剑山如今也只有两代弟子共存,即第一百八十六代弟子和第一百八十七代弟子。 不过依照修仙者漫长的寿命来看,这种情况多少还是有些古怪的。即便殷灵山不准下面的弟子收徒,所以乌剑山到目前为止还没有第一百八十八代弟子的存在。可殷灵山今年也不过一千多岁,文正比他稍微年长些也不会超过十年,在这样的情况下他们上一代的师长中总该留有一两个存世才是。可乌剑山却没有,韩素问过苏舜,苏舜当时还有几分茫然:“从我记事起我们乌剑山就是三大地仙坐镇的,师父、文正师伯还有慧宜师叔,从没听过其他人。”神色间显然认为没有其他人是十分正常的。 韩素也就不再过多探究,连苏舜这样入门三十年的都不知道,她只是新晋弟子,更没有探究这些旧事的必要。 乌剑山的弟子个个身家丰厚,韩素送旁的东西他们可能还不以为意,送天罡玄金石却是刚好搔到了剑修们的痒处,骄傲如任心白看到韩素的回礼后都不由得说了一句:“此物我寻了许久也不过得到几粒砂,小师妹竟能有这许多。若还有多的,卖予我如何?” 秋白衣“嗤”地就笑了出来,任心白横他一眼,又坚持看向韩素:“人情归人情,买卖归买卖。小师妹,师姐不是与你见外,你送的我都收下,但多余的我绝不占你便宜。” 韩素不觉莞尔,这位二师姐也是年纪一大把,说话却趾高气昂到近乎天真,她道:“并非我不愿,实在是没有多余,剩下些许都有去处,不能买卖。” 任心白倒也不做纠缠,此事就此揭过。众人又小聚了一段时间,各自说了些闲话。韩素新入门,与众同门尚且生疏,借此机会倒也与众人更多熟悉了几分。不多时散场,韩素送出众人,回到小楼后便开始了来到乌剑山后的第一次闭关。 她在小楼外头布置了一套小两仪迷踪阵,一套小周天颠倒阵,又将阵眼设在修炼室中,然后在阵外留了闭关的消息,言明近段时间不见外客。这两套阵法都是得自于拜师大典那日,是崆峒派无极真人一脉送的,都是地级三品之物,给如今的韩素用,以她的修为也不过是堪堪能够驾驭罢了。 韩素其实并不怎么懂阵法,所幸这两套阵盘都是经过特殊炼制的,即便是不懂阵法的人也能使用。随阵盘又附了开启阵盘的法诀玉简,韩素只略看几下就学会了,倒也不求甚解,能将阵盘打开告诉众人自己在闭关便成。她并不认为这样两套阵法真能有多大威能,阵法是好的,奈何布阵的人太外行,再好的东西到了她手里成了死物那用处也就少了大半。不过她布置阵法的意思是旨在防君子,而非防小人,她身在乌剑山,若是还能有小人透过三清宫的重重防守,又通过乌剑山外隐藏的诸多剑阵,在众多乌剑山弟子的眼皮子底下直入她闭关之所,那到了那个时候倚仗阵法也无意义,到最后要倚仗的还是只有她手中之剑。 这倒不是韩素紧张过度非要草木皆兵,处处皆往坏处去想,只是她行走历练多年而养成的一种习惯罢了。乌剑山上众人也大多是这样做的,韩素从善如流学了一二。 这一闭关就是半年有余,半年的时间对于惯常闭关的修仙者而言实在算不得什么,对韩素而言这却是她修行以来首次闭这样长时间的关。闭关之前韩素就将小老虎放了出去,让它自去西山上修行,西山也在乌剑山范围内,小老虎在其中修行安全是无虞的。西山上还有众多灵禽灵兽的存在,苏舜早建议过韩素要她将小老虎送到西山去修行,借此机会,韩素便让小老虎去了。 这一次闭关对韩素而言其实意义重大,她自入修仙界以来时间不长,历练却多,其间更是数次险死还生,又经历了诸多奇境。她虽然已经成功修出元神,炼化金丹,可恰是因为如此,她更缺了一个时间段的沉淀。她需要这样一段沉淀来彻底整理这些经历,然后将之转化为本身的道行修为。否则一旦时机过了,往后她即便是有了时间却也未必还能再保持住当时的心境,这机缘也就浪费了。 从基础法力的修行法门,到真元的运用与增长,从元神的孕育以及存在奥妙,到大道种子的存在意义与应用,从剑法的领悟与剑道的领悟,到“我道”存在的意义和神通大道的关联。还有很多很多,半年时间其实根本就不够用。但实际上思索这些东西韩素却只花了四个月的时间,四个月后她发现自己再无寸进,就知道继续长久的闭门思考已经没有意义了。 饶是如此,四个月来收获依然巨大。 首先她的修为就在突飞猛进。她丹田中的状况比较特殊,常人丹田中不过金丹一颗,她金丹倒是只有一颗,然而除却金丹之外丹田中却还另存在着一颗烈阳、一颗明月——这一双日月乃是她以武入道之初天道降下的大道种子,彼时日月同辉在她丹田海中,时时照耀,刻刻温养,带到她修成元神炼化金丹之时这一双日月更吸取她丹田紫气、先天本源,乃至她金丹初生时从天地宇宙中引来的那一缕最为纯净的洪荒之气,集日月之行,宇宙之灵,大道之魂,至如今这一双日月已不再单单只是寄存于她体内的大道种子,而成了她本身除金丹之外的两颗“副丹”!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这两颗“副丹”与她的金丹互相拱卫,互成犄角,三方相缠相绕,相吸相引,又相互排斥互不干扰,形成了一个无比玄妙的圆周体系,恍惚竟与韩素曾在冥冥中看到的无限宇宙的一角相于类似。 韩素拜入乌剑山,论理她是会得到一部基础修炼法门的。比如三清宫赫赫有名的《太清要诀》、《玉清法典》、《上清道要》,又或是乌剑山独有的《擎苍真法》、《青冥剑气》、《太玄九功》等等。这些基础修炼法门修的是天地元气,增长的是修士本身真元法力,一个修士战力如何且先不论,修为境界要增长首先要靠的还是这些基础修炼法门。 这样的法门韩素却是没有的,她曾经在凡间倒是修炼了一门内功心法,为《元始太玄经》。《元始太玄经》有道之意蕴,放在凡间已经算是顶顶尖的修炼法门了,就是拿来给化气期、甚至炼气期的修士修炼,这法门也能起一二作用。 然而韩素如今已经修成元神炼就金丹,并且她走的还是前所未有的三金丹之路,到这个时候《元始太玄经》所能起的作用就已是微乎其微。事实上韩素也早已放弃修炼《元始太玄经》许久,从准备着手化元神铸金丹开始她就已经在摸索着走自己独有的道路。那时候方寻指点过她,方寻说:“世上本无修炼法门,上古修士都是自辟其道,从天地自然甚至是宇宙洪荒中探寻规则,再结合自身创造出独属于自己的修行之路。人与人皆有不同,拾人牙慧终究不能攀登那至高之峰,唯有创造出独属于你自己的,最契合自身的修行之法,师法于自然,师法于自身,方才有可能达到最大成就。” 这个最大成就是什么自不必说,天仙之上有真仙,真仙之上有金仙,金仙之上有玄仙,玄仙之上还有仙帝! 天上地下,仙界凡间,最尊贵的便是仙帝了。 方寻起身于微末之中,却立足在仙界,他有那样的胆量,区区一介资质平常到连元神都未修成的小修士竟敢窥视仙帝之位! 韩素则从不去想自己究竟要达到怎样一个境界,但在不去奢求最高位的前提下,她却愿意付出最大的努力,哪怕是走最艰辛的一条道路,她也要去尝试着将这条道路通向巅峰。 最后能不能成是一回事,而在这过程中有没有勇气去攀登却又是另外一回事。 所以即便拜入了乌剑山,能够有参阅山门中各种法典的资格了,韩素却仍旧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放弃这些法典。她不仅仅不修炼,就连看上一眼参阅一番都不做。盖因她如今根基太浅,只怕看了那些更成熟更高深的法门便受到影响,反而不知自己的道路应当如何抉择。于是索性一概不看,真正的顺其自然,顺应自己本身法躯与天道元神的选择,在天道灵光的指引中探寻自己的独特修炼之路。 三金丹便是这条道路的开始,大道种子成了她的“副丹”,在修行中与她的金丹互相拱卫,修炼时更仿佛能穿透重重宇宙的阻隔,吸取到真正的太阳与太阴星精气。这世间至阴至阳的两种精气相辅相成,不但能时时刻刻洗练锤打她的真元,更是无时无刻不在提升她的修炼速度。即便这段时间以来她并未主动修炼,仅以巩固为主,可比起初入元神期的时候,她如今真元又更浑厚了至少三成。 韩素只以自己为鉴,也可以想见历代以武入道之人的修炼速度有多恐怖。 第212章 绝壁饮风雪(四十七) 韩素如今的修为摸约在元神初期中段的层级,距离元神初期巅峰还是有一段距离的。 饶是如此,这样的修炼速度也已经是非常惊人了。毕竟她初入元神也不过几个月的时间,多少人一辈子都卡在元神初期到中期的门槛上,一般的修士要想从元神初期修炼到元神初期巅峰也至少须得十到二十年。这十到二十年不是需要做旁的,而是要积累元气。 对一般修士而言,要想从元神初期到元神初期巅峰,顶重要的一点就是积累元气。积累元气,这实际上也是一个永恒的主题,伴随修士终身,不论到了什么时候都不能更改其重要性。 韩素如今是元神初期,那么她要修到元神初期巅峰首先就是要将自己的金丹填充满。金丹是由修士一身真元所聚,汇其精神意志,道蕴神通,乃修士本命精气之所在,其重要性毋庸置疑。而金丹的强大与否则需要根据几个方面来评定,道纹数量是其一,同等境界中元气充盈度以及元气容量是其一,金丹中元气的精纯度以及应用度又是其一。林林总总大约是由这几点来分金丹高下,所以元神修士要修的第一课通常就是填充金丹元气。 盖因这一步通常最简单,只需勤修苦练便可,也不必讲究什么悟性资质。 当然,悟性资质强的人往往修炼速度更快,这是毋庸置疑的。 而在这方面,以武入道的修士简直就是得天独厚。于韩素而言,现阶段的修炼根本用不到灵石和灵丹的辅助,有大道种子相助,她甚至不需要刻意修炼,金丹中的元气也自然快速增长。 她的金丹是九纹金丹,元气容量本就比寻常修士的金丹更深更广,而不过四月时间她就将化神初期金丹元气的填充完成小半,这速度若是传出去简直可以骇人听闻。 最主要的是,她还不必担忧修炼太快而使得元气不够精纯,有那一日一月一双“副丹”的相助,她的金丹真元只会比大多数同境界修士更精纯,而绝不会存在分毫元气驳杂难以调度的问题。 不过这样的速度应当是到了初期巅峰就会降下来,毕竟积累元气这种事情可以压缩时间快速进行,突破却是需要机缘的。韩素如今初入化神期,也并不急于突破,她连元神的奥妙都尚未完全摸透,金丹上的九条道纹也一条都不曾研究,完全不需要急功近利去想突破之事。 四个月后,韩素暂时停止了对修行的思考。 对于下一步要怎样修炼她已经有了初步的规划,首先修为上以积累为要,剑道境界上也应当不必急于突破凝煞,而是要先精熟前三种剑意境界的用法,神通方面她寂灭手也才堪堪学会皮毛,连小成都不算,自然也不必急于去研究金丹上的其余九道神通。总之贪多嚼不烂,她已经勇猛精进了一段时间,如今正是需要暂缓脚步,细心积累的时候。 此外韩素还有一个设想,那就是创造出一套真正属于自己的剑法。 在这之前,她的剑意虽然凌厉,对敌时也常有神来之笔,可这一切却不过是倚仗于自己剑道上的灵性以及剑意本身的霸道强势,说到底还是缺了章法。 因为她并没有一套完整的,足够与她如今实力相匹配的剑法。 基础剑法不能算,流水剑法也不能算。她如今的剑意早已从流水剑意的框架中脱了出来,而形成了自己独立的、完整的剑道。流水剑法的奥义早不能跟上她前进的脚步,全篇流水剑法中如今能入她眼的也唯有那一招“逝水无回”而已。便是那一日她与瑶仙子对战时即兴创造的《观沧海》都已经远远超越了流水剑法。 然而仅仅是《观沧海》还是不够,她如今需要的,是一套能够完整诠释她之剑意,她之剑道的剑法! 这必然不是朝夕之功,她甚至或有可能需要穷尽一生来钻研这一套剑法,但不论需要付出多少,身为一个剑修,创造这样一套剑法的这个目标本身就已经足够让韩素心潮激荡,并甘愿以之为终身目标,至高信仰! 正如文人千古只求文章传世,武者千秋惟愿战功彪炳,韩素此身也惟愿在道途之上奋斗不息,哪怕生命终结,向道之心亦不能死。 当然,这只是长远目标。在这之前韩素还需要熟习修仙界各类剑法,采众家之所长,吸取经验,再谈其它。 四个月的时候,她理清了思路,暂停了修炼,转而开始炼化身上的法衣。 她如今身上穿的法衣浣素乃是殷灵山所赐,为地级三品之物,主材是乌剑山西山上白玉灵蚕所吐蚕丝。这白玉灵蚕本非稀有之物,乌剑山西山上的白玉灵蚕却有不同,盖因西山上的白玉灵蚕至少也是地级二品,更据说其中那一条蚕王已经修到了天品。一般的白玉灵蚕丝或许不值当什么,可上了地级二品、三品,甚至是天品的白玉灵蚕丝却是世间少有的奇珍,错非这一群灵蚕是由乌剑山养着的,旁的势力还养不下来这样一群金贵的小东西。 韩素身上的这套法衣浣素就是由乌剑山出的主材料,请上清宫烘炉殿百工修士帮忙炼制的,衣成时能收云霞,炼化后可避水火、防尘垢、避诛邪、荡污浊、通法理。说起来与韩素当日在坊市上购买的千丝百霞辟邪衣在功能上似有类似,甚至比起那千丝百霞辟邪衣还要少了个袖里乾坤的便利,相较之下仿佛颇有不如,其实却远不是如此。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千丝百霞辟邪衣是地级一品,浣素却是地级三品,光只是品级上两者就有极大差距。千丝百霞辟邪衣用的材料驳杂,炼制时为了追求附加能力而被强行加入了许多符阵,这些符阵若要开启所需吸取的首先就是修士的真元力,其威力看似强大真到战时来使用那消耗也是很大的。更重要的是,符阵太多太杂还会在一定程度上降低法衣的牢固度,韩素当日千心窟一行,出来后身上的千丝百霞辟邪衣其实就已经破损得差不多了,不过是勉强维持着外观没有残破。所以后来殷灵山就是不赐下浣素,韩素也必须要更换法衣才成。 浣素的威能却大多是凭借材质本身而成,上面的符阵绣纹只是为了能够更大程度上发挥这些材料的作用而设,寥寥几个,并不驳杂。韩素虽然到目前为止见识的法宝法器不算多,可只是捏着浣素在手里也能初步感觉到,旁的不说,但论牢固和难以破损这两点,浣素比起千丝百霞辟邪衣强得简直不可以道理计。 而对一个经常需要面临战斗的剑修而言,旁的不说,光只这一点便已经足够了。 炼化浣素一共花了韩素十天的时间,地级三品的东西以她如今的修为用来其实有些吃力,许多炼神期修士的法宝都不过地级三品,韩素要不是背靠乌剑山这座庞然大物,以她如今的修为哪怕是有钱都未必能买得到像浣素这样法衣。 所幸法衣不同于其它法宝,在炼化难度上要比同品级的许多法宝低上一些。 十日后,韩素开始炼化微尘。 那一日拜师大典上,殷灵山赐了韩素一块令牌一柄飞剑一双明珠。那块令牌是乌剑山弟子的身份令牌,飞剑由紫雷竹所制,放在韩素手上锻炼意义显然要大于实用意义,那一双明珠则是一对特殊的储物法宝,名为微尘。 微尘是特殊储物法宝,内中所含空间比之储物袋大不知凡几,正是韩素目前急需的。 她将微尘托在掌中,先是引动神念轻触其边缘,待见掌中一对明珠俱无其余反应,这才将分成两股的神念缓缓探入两颗明珠当中。 迎面见到的景象却是截然不同,这一对名为微尘的明珠外观上看来几乎一模一样,俱是婴儿拳头大小,珠圆而玉润,剔透而晶莹,柔和的白光将两颗明珠包裹,一眼看去仿佛能看到内中云转絮飞,流光如脂,漂亮非常。只其中一颗白光中夹杂着肉眼几不可见的微淡红光,另一颗白光中则含带着同样是肉眼难见的微弱蓝光,若非韩素目光敏锐,还察觉不出这两者间的这点细微区别。 韩素神念探入,但见泛着浅淡红光的明珠中一片敞亮,淡淡的清气漂浮其中,她神念一入,沾着这些清气顿时就生出一股极致的神清气爽之感,一瞬间真是从里到外都通透了。而泛着微弱蓝光的那颗明珠给人的感觉却截然不同,韩素神念一经探入,迎面而来就是一股幽冷萧杀之气,空间内点光不存,其大仿佛无有边际,内中一片死寂,韩素神念在其中游走都油然生起滞涩艰辛之感。 两股截然不同的感觉在同一时间侵入她神觉当中,那滋味着实不好受。 韩素微微蹙眉,思索片刻还是决定两股神念同时并进,继续向明珠深处探索。结果这一探索就花了整整两日,韩素神念退出来时掐指一算时间才觉诧异。 这一对明珠中的空间大得超乎她想象,修士的神念行进速度用闪念千里来形容或许有些夸张,但在这样无主的法宝空间中要做到闪念百里那是必然没有问题的。也就是说,假如这一对明珠内的空间大小不超过百里见方,那么韩素念头一动甚至是可以在瞬息之间将神念穿梭完整个空间的。 而一个大小足有百里见方的空间是什么概念?以储物袋为例,低阶修士们常用储物袋,化气期修士们常用的入门级储物袋一般是一尺见方大小,炼气期修士们常用的储物袋则一般是丈许见方大小。当初韩素初入修仙界,在海外得到的几个储物袋就是丈许见方容量的,她随身物品不多,有几个这样大小的储物袋倒也勉强够用,来到天外天以后也就没有想过要更换随身储物法器。当然,没有更换的原因也不仅是储物袋勉强够用,最主要还是她没有时间去淘换更好的,以及好的储物法器价值不菲,一时难寻。 拜师大典那日她收到了大量贺礼,来送贺礼的人不论是直接送灵石也好,还是以其余珍奇之物为贺礼也好,总之没有谁会直接捧出大量灵石奇珍来,那些东西也都是由各种储物容器装着送来的,或储物袋,或储物匣子,各种各样不一而足。韩素收了贺礼也连带着将这些储物容器一并收了,不过这些储物容器的容量大多不大,除了外观精致好看,实用性方面就差了些。 总之,超大容量的储物法宝在修仙界也是很稀有的,而大得像这一对明珠这样——似乎无边无际、完全不是百里见方可以打住的、整整两天韩素都没能摸到边界的微尘空间,这价值简直就无法估量! 韩素退出神念,心头略有几分复杂。 她料不到殷灵山会大手笔地送这样堪称稀世珍宝的储物法宝给她,她托着这一对明珠在手里,一时间简直不知该要如何炼化才好。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最后想起殷灵山后来传的几句咒语:“十方三世,两仪微尘,心之广也,恒沙世界。” 心之广也,恒沙世界。 ——这是在说心有多宽广,世界才有多宽广吗? 所以她看不到微尘空间中的边界,因为就连她自己也不敢肯定这个世界的宽度。心且不定,又如何容纳世界?自然,这一对名为微尘的明珠也就无法炼化了。 渐有所悟,韩素手握微尘,再度沉入心神。细查本源,潜心沟通,渐渐了悟根底。 她的神识渐渐渗透,真元一点点将手中明珠包裹,然后在其本源上打下自己的烙印。 渐渐地,韩素手中一对明珠越来越淡,最后韩素将口一张,这一对明珠就同时飞起投入她口中,顺着她元神方向而去,没入她天庭祖窍当中。 这便是初步炼化了,韩素将心神沉入泥丸宫中,但见茫茫无际的泥丸宫中一对明珠飞绕元神两侧,神识再入,则终于可以真正触动明珠中的空间了。却不是真正的无边无际,却见微泛红光的那颗明珠中辟出空间约有千里方圆大小,高亦足有千里,微泛蓝光的那颗明珠中空间同是一般大,所不同的则是内中死寂一片,显然不适合用来装载寻常物品。 空间之外却有朦朦胧胧的混沌之气缠绕,韩素知道,这是表示这样的大小并不是微尘真正的极限,只待日后韩素修为再涨,自然可以开辟出更广阔的空间来。 如此又是两月,韩素未曾破关而出,却听得外头传来一道高昂清越的声音:“韩素,西华山柳子行愿与你生死对决,你可敢战否!” 第213章 绝壁饮风雪(四十八) “韩素,西华山柳子行愿与你生死对决,你可敢战否!” 清越的声音从乌剑山山脚之下直传到上空,来人未敢直飞而入乌剑山,而是选择在山脚下按下了云头。盖因从前有人就有人这样做过——飞临乌剑山而不降云头,大喇喇当空喊话,最后被山中的剑修一剑当空斩下,立时就命消魂陨,只余一点真灵转世去了。 当时拔剑斩人的正是殷灵山三弟子申屠彦,而被斩的那个来头也是不小,乃是天门山清如真君一脉真传弟子。那次的事情还曾经在三清宫内掀起过一股很是不小的风浪,最后的结果却是以申屠彦被罚幽冰炼狱禁闭三十年为终。修士寿命悠长,申屠彦那时候也已经是化神中期,相比较起被他斩杀的那一条人命来,他那个禁闭三十年的惩罚简直就不值一提! 一次修炼三十年就过去了,幽冰炼狱中的修炼反而更加成就了申屠彦的威名。 申屠彦杀了别人的真传弟子,最后却只是被罚禁闭三十年,最后之所以是这么个结果原因有二。一则是因为对方驾云而来,当空喊话,并且言语高调,行事做派中对乌剑山一脉毫无尊重之意;第二个原因,当然也是最主要的一个原因则是,乌剑山本身的实力实在是太强大了,山中弟子虽不过寥寥数十,却无一不是同辈中的顶级高手,尤其是乌剑山三地仙,那是个个都能同炼虚期高手正面对战的人物,一般的返虚地仙遇到这三位剑仙根本就没有还手之力。 所以坐镇乌剑山的虽然只有返虚期的三地仙,可实际上这三人却完全可以被当做炼虚大宗师来看,尤其是殷灵山,他杀一般的炼虚人物都如切菜砍瓜,便是在整个三清宫,在掌教面前,他的面子都是一等一的。 在这样的情况下,申屠彦有什么不敢杀人的? 他不但杀了,杀了之后还能保证自己轻轻松松全身而退。他杀得理直气壮,对方不知天高地厚,竟敢在乌剑山山门前撒野,便是申屠彦不杀,满山弟子中愿意出手,敢于出手的也多的是! 乌剑山一杀成名,从那以后再没有谁敢到了乌剑山而不降云头。 用申屠彦的话来说就是:“敢居高临下对我说话?你算是个什么东西!” 柳子行自然也不敢,不论申屠彦在不在山上——就算申屠彦不在,乌剑山上总还有其他人。申屠彦说那句话时代表的其实已不是申屠彦个人,而是整个乌剑山! 剑修们素来孤傲,没有几个人会愿意用自己的性命去挑战剑修的尊严。 韩素破关而出,撤了阵法脚下一动便下山而去。远远地隔了百丈距离时见到了山脚下的柳子行,韩素停下脚步,淡声反问:“你是何人?有何凭仗敢与我约战?” 柳子行分明是已经自报过家门了,所以韩素的意思其实是,西华山柳子行算什么?凭什么你要约战我便同你战? 韩素说话十分不客气,来者既然不善,胆敢约她生死对战,自然首先就要承受她的轻视。她如今已是乌剑山正式弟子,所言所行自然当以乌剑山的脸面为先,绝不能再仅仅只考虑自己。她是殷灵山关门弟子,身份地位已不同从前,若是谁要约战她都能轻松约定,岂不显得殷灵山的关门弟子太也不值价? 柳子行青年模样,形貌清瘦俊雅,颇有几分弱质书生的模样。听得韩素问话他忽就上前一步,随着他脚步移动,一片方圆足有二三十丈的沼泽忽地在他身后凭空生起。 软烂的淤泥,腾空的黑气,还有沼泽上空奇形怪状的各种魔头。数不清的魔头扭动在黑雾中,其间怪声不绝,真真是群魔乱舞。 面如冠玉的柳子行站在这样一片沼泽前,微微笑道:“此乃心魔沼泽,为无品道术,专克剑修之剑意,韩道友可敢于我一战否?” 韩素道:“生死战?” 柳子行道:“生死战!” “何时何地何处开战?” “今日今时。”柳子行缓缓道,“雷鸣殿诸行擂上,韩道友,我愿与你决一死战!” “既是如此,”韩素道,“好,你的命,我收了。请罢!” “谁收谁的命还未可知。”柳子行微笑,“韩道友莫要大意,当心大话说过,可就不好看了。”说着话他又抱了抱拳,脚下云路一起便向雷鸣殿方向飞去。礼数倒是不缺,言语间却同样不让人分毫。 柳子行来得如此突然,但他约战韩素的声音却早已传遍了乌剑山,就在韩素同柳子行对话时,任心白等暂时有空闲的人早都出现在了韩素身边,此刻但见两人约定,柳子行打头便走,任心白上前一步同韩素笑道:“小师妹方才入门不久,便有人送上门来给你立威,运气不错。” 这话说得实在令人欢喜,韩素微微一笑:“承师姐吉言。” 四师兄樊兴也过来了,他简言少语,只说:“道术,道之术也,师妹小心。” 秋白衣则道:“此战只许胜不许败,万不可给我乌剑山丢人。”板着脸说完,又横了韩素一眼,“怎么还不走?”说着话他脚下剑光纵起,剑去如风,瞬息飞远,已是向着雷鸣殿的方向去了。 任心白看他不过眼,皱眉道:“观战便观战,偏他一副被谁亏欠了的模样!”也招呼韩素,“小师妹,咱们走罢。” 最后随韩素同去雷鸣殿为她观战掠阵的人并不多,适才柳子行出声约战,被他声音引来旁观的倒也很有几个,但显然众剑修都并不怎么将柳子行放在眼里,文正一脉的大师兄博彦甚至掩嘴打了一个哈欠,只漫不经心地笑道:“这样的人小师妹岂能不敌?”说着话便又如来时一般,仿佛还未睡醒似的摇摇晃晃走了。 博彦一走,其余众人或摇头或失笑,也就陆陆续续各回各处。最后韩素身边只剩了任心白与樊兴,三人同驾剑光而去,不多时便追上了秋白衣。 第214章 绝壁饮风雪(四十九) 雷鸣殿诸行擂前,韩素与柳子行立下生死誓词。 杀生鼎上契约光芒亮起的那一刻,西华山群英峰集英殿后殿庞大的院落群中,一处不起眼的小院落里忽地发出重重的一声“砰”响! 柳子玉从床上滚下,又艰难地半撑起身体,她有些惊慌地喊道:“哥哥!哥哥!” 房门忽地被打开了,一人缓步而入。来人身量高挑瘦长,背着光面容并不很清晰,柳子玉一抬头就只看到他脸上一双犹如鹰鹫般精光闪烁的眸子,带着令人心悸的寒芒,不加掩饰地逼向她。 柳子玉惊叫道:“你是谁!我哥哥呢?” “你哥哥被你害死了。”来人笑了笑,又恍若不经意地反问,“你不认识我?你再仔细瞧瞧,你当真不认识我?” 柳子玉从很小的时候起就一直卧病在床,见过的人并不多,她费力地回忆,又努力将来人的脸看得更清楚些。适应了光线后,来人的五官已经渐渐明晰,他长着一张堪称英俊的脸,只是颧骨有些高耸,鼻梁又挺又直,鼻尖处带着深深的鹰钩,就显得他整个面容瘦削到冷硬,让旁人不由得心生畏惧。 柳子玉不自觉地微微瑟缩了一下,犹豫道:“你是……大师兄?”西华山三代弟子大师兄谢凤佳! “你认得我。”谢凤佳轻笑了声,又重复道,“你哥哥被你害死了。” 如果是不认识的陌生人这样说,柳子玉肯定不信,然而说这话的却是谢凤佳!已经炼神中期的西华山大师兄谢凤佳! 柳子玉浑身都颤抖了起来,她身体还倒在地上,只勉力用双手支撑起上身,仰起头又是期盼又是恍惚地问:“怎么可能?哥哥之前还跟我说我会好的,很快我们就可以快快乐乐生活在一起了。” 谢凤佳只道:“不然你以为你凭什么此时此刻在我面前说了这许久的话还仍然能保持头脑清醒?你自己难道感觉不到?你的头已经不痛了罢?经脉还有撕裂感么?身上有没有继续发冷?” 他每问一声柳子玉就颤抖一下,等他将话问完,柳子玉已是满身大汗,之前还泛着淡淡红晕的脸颊转瞬就彻底苍白起来。她喃喃着:“什么意思?你什么意思?我……哥哥……” 谢凤佳道:“你哥哥为了给你换取解除三阴绝脉的药物自愿同乌剑山韩素生死对决。你不知道韩素罢?她是乌剑山剑修,化神初期,剑意三转,你哥哥纵然是化神后期又如何?他能敌得过乌剑山的剑修?你哥哥是抱着必死的决心去的。”说着话他又轻叹了一声,然后上前一步将柳子玉扶起。 乍然而来的男子气息瞬间将柳子玉笼罩,她颤抖得更厉害了,两侧拳头被她握紧在身侧,再加上谢凤佳有意误导,柳子玉涉世未深,眼中就迸射出恨意:“韩素!” 谢凤佳缓声道:“你想报仇么?”一张满是冷厉严肃的脸上就现出些许柔和。 柳子玉霎时呆了。 雷鸣殿周边向来是人来人往十分热闹,诸行擂旁更是终年围守着大量修士,这些人大多好战,不但自己时常上场或挑战旁人,或接受旁人的挑战,更将观战视作修行。但凡是稍有名气的修士前来对战,都必然会遭到大量围观,还有那私底下开盘口赌输赢的,公然叫卖常来对战修士资料的,时间长了也自成一套秩序。 诸行擂遍布天下,在三清宫内则只有雷鸣殿内有设置诸行擂。 这样的设置在用意上是表达了门派并不希望门中弟子互相争斗的愿望,所以偌大一个三清宫通共只设置了一处诸行擂,并且还设置在雷鸣殿内——雷鸣殿主管刑罚,诸行擂是争斗之处,既有争斗就难免会有不平,雷鸣殿的存在则在很大程度上保证了诸行擂的公平公正。诸行擂的运作也自有一套规则,凡是不遵规则的当场就能被雷鸣殿司刑处置,如此天长日久,再没有什么人敢轻易触犯诸行擂的规则,反而使得雷鸣殿内的这一处诸行擂越发兴旺了。 诸行擂又分两种,一种是胜负擂台,一种是生死擂台。雷鸣殿内的诸行擂则共设分擂台九九八十一个,其中胜负擂台有七十二个,生死擂台却只有九个。 自来赌生死的总是比赌胜负的要少,因此即便生死擂台只有九个,这九个擂台还是常常被空置。当韩素与柳子行在其中一处生死擂台前订下契约,又将契约写入杀生鼎,顿时就吸引了大量徘徊在各大擂台前的修士们的注意。守生死擂的仲裁修士扬声道:“乌剑山韩素,西华山柳子行,生死对决!等候入场,下一场,半刻钟后,生死擂第九擂台!” 场中爆发惊呼声,本来在其它擂台前观战的修士们纷纷涌过来,甚至有些正在胜负对战中的修士都不战了,草草收场,也直往第九擂台挤过来。 “是西华山柳子行!他的心魔沼泽成名已久,专克剑修!” “韩素也不差,没听她出身乌剑山么?” 有人问:“韩素是谁?” “乌剑山首座三绝剑仙殷真君的真传弟子!”也有知道韩素的,“据说她拜师大典那日,斗舞场上甚至胜过了瑶仙子!就连水天一都与她战成平局!” 不信的更多:“焉知瑶仙子和水天一不是看在殷真君的面子上有意让她?” 有动作快的几个老庄家当即开了盘口,众家给出赔率,有韩素赔二柳子行赔一的,也有柳子行赔二韩素赔一的,常在诸行擂下开盘的最大一个庄家玉氏则给出了同样一比一的赔率。 任心白不顾身份地挤过去拿出大把灵石,通通压韩素胜。压过之后不忘轻哼一声:“这赔率给得当真太离谱,我们小师妹是那柳子行能比的么?” 樊兴默默地跟在她身后,也压出不少灵石,末了沉声道:“会赚。” 只是简单两个字,顿时就让任心白脸色由阴转晴,“噗嗤”笑了。 笑逐颜开,灿烂如花。 第215章 绝壁饮风雪(五十) 韩素与柳子行站在等候区,默默看着擂台外汹涌的人潮。初入修仙界的各种新奇感已经退去,再来看这个世界就只觉得仙人们也不过如此。 凡人仰慕修仙者,其实也并不是因为修仙者们当真有多么的高洁出尘,而是因为他们的力量强出凡人太多。强大的力量,长生的根基,使得修仙者们完全可以无视人间的富贵权势。因为一开始就不在一个高度上,所以才能够安然俯视,超然物外。 但实际上修仙者也是人,所以到了修仙界,当所有人都处在一个高度时,真正超然物外的根本就没有几个。相比较起来,许多修仙者甚至比凡人们还要热衷于财富和权势的积累。与凡间之人再多富贵也不过是带来身外享受,再大权势百年后也都是一抔黄土不同,修仙世界财富权势所能给人带来的东西、所能形成的价值之大,那根本不是凡间的价值观所能想象的——这一切通通可以化作资源,不论是极稀有珍贵需要无边财富才能买到的,还是不到一定身份地位便是再多钱财也无法得到的,财富权势所能给人带来的东西实在太多了。 一件法宝,一颗丹药,一道法诀,就能将人与人的距离拉开得天差地远。 若当真只论资质的话,天下修士万万千,中庸者居大半,天才和废材都只寥寥之数,凭何大门大派大家族的弟子就往往要比小家小户出身的优秀太多?说到底,也就是差在资源二字至上。 资源充足,即便天生只是中庸之质,打小灵食吃着,药浴泡着,三不五时再请高手洗筋伐髓一番,接受完整的传承,高深的功法,该历练时自然有人喂招,出门三五法宝傍身,出招妖兽伏首,数十年后,即便是庸才也能变成优越于众人的小天才。而反之同样资质,若是落到小家小户之间,除非是有特殊的奇遇,否则最后结局多半是泯然众人,止步于仙道半途,临到了了或许连一个元神转世的机会都未必能捞着。 然而既然天生拥有仙根,有缘踏上仙路,一旦知晓长生的存在,又有几个会真正甘愿平庸? 胜利者的果实越诱人,人的欲望才会被无限放大。 凡间只有一人能得的帝王之位,尚且诱得无数草莽之辈敢于高呼“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彼可取而代也”。修仙界的长生之位,天仙道果却是人人都可争取的,凡是走上这条道路的,又有几个会没有长生梦? 所以修仙界的竞争才会显得那样激烈,即便十三仙门管制严格,天庭法度森严,修士们不能明目张胆地进行资源劫掠,也自然有的是法子在法规制度的漏洞下用尽其它各种方法积累财富。打擂赌彩就是修士们常有的快速积累财富的方法之一,在天外天这样的环境下,诸行擂的火爆程度可想而知。 像韩素拜师大典那日所见的修士那样有风度的其实少见。那一日殷灵山架起虹桥,乌剑山众人又放置各种宝物于其上,众修士斗舞争彩时却都基本保持风度,甚少有人为此而争得紧追不舍,不好看相的。其实也不仅仅是因为当日的场合不允许众人如此,更因为能够到乌剑山来参加那一次宴会的本身就都是大家出身,众人见多了好东西,虹桥上的众多宝物固然引人垂涎,却不至于使得大家为此而失去理智。 毕竟若当真在那样的场合为宝物而失态,能不能得到那些宝物且不说,纵然是能够得到,那一次失态所能造成的严重后果也必定不是那些宝物所能够弥补的。 所谓得不偿失便是这样,因此说到底人们能够保持风度也只因为四个字,诱惑不够。 而同样的事物,对不同的人而言,诱惑的程度显然也各有不同。不同的人,所能诱惑到他们的东西同样也是各不相同。 “我此前根本就不识得柳子行,也不可能与他有什么恩怨,柳子行却要与我相约死战。”韩素看向柳子行,心中想道,“诱惑他甚至不惜与我死战的东西会是什么?” 修士其实比凡人更惜命,这一点韩素已经渐有体会。 “我如今所见的修士,不论是化气炼气这两阶的小修士,还是元神期的人仙,甚至是返虚地仙,根本就没有一个真正超然物外的。这究竟是因为人心不古,还是凡间传说中那些高风亮节的仙人们其实从来就是只是凡人们臆想而出,实际上根本就不存在?” 韩素看着柳子行静默了片刻,忽然开口问道:“柳道友要与我约生死战,所为可是当日曾被我斩去肉身的谢司刑?” 当日韩素不过炼气后期,她与诸梦妍从界空山的传送阵出来,却被雷鸣殿众人拘走。谢老三乃是雷鸣殿司刑,他出口威逼,韩素为争一线生机而当场拔剑与他对峙。双方一战,韩素一剑斩元神,一剑斩肉身,当即便杀得那位谢司刑肉身败亡,最后只剩得一缕残魂逃脱而出。 后来苏舜和申屠彦都提醒过她,谢老三是西华山的人,韩素剑杀谢老三,即便是有了乌剑山的庇护,对方也不可能就此放弃同她寻仇。 如今看来,这寻仇的果然来了。 碍于天庭法规和乌剑山威势,西华山不可能派出顶尖高手来直接将她打杀,所以柳子行才会在此刻出现。柳子行虽是化神后期,且成名已久,但剑修在对战同一个大境界的其他高手时天然就有优势,即便柳子行比韩素高了两个小境界,他来挑战韩素也根本不算犯规。而假如这个时候前来挑战韩素的是炼神以上高手,韩素就完全可以理直气壮地拒绝挑战,并不需担忧被人诟病,损伤乌剑山颜面。 柳子行俊雅清瘦的脸上露出淡淡的笑容:“韩道友,当日你留了谢师兄的元神未曾斩杀,今日我也留你元神转世。你不必谢我,只是礼尚往来罢了。” 当真好生狂妄! 两人尚未真正开始对战,可暗中的气势交锋已经开始了。柳子行是老牌元神高手,战斗经验丰富,心思城府无一不深。他从初见韩素开始就一步步在言行中设下陷进,试图在心理和气势这两方面一并将她压倒,奈何韩素虽然战斗经验不及他丰富,却道心圆融稳固,根本就不受他影响,反而数次反击,试图将他压制! 此刻柳子行言出狂妄,意图将韩素激怒,韩素也只道:“今日是生死战,我即便斩杀柳道友元神,也不算违规。” 淡淡一瞥,就闻得钟声响起,半刻钟的等候时间已到,擂台开了! 第216章 绝壁饮风雪(五十一) 韩素轻轻迈步,身形微微一晃便已到了擂台的另一侧。 这座擂台从外间看时不过十丈方圆大小,然而一旦进到擂台中,就会发现这擂台霎时被放大了数十倍,从外间看时的十丈方圆大小一变就变成了足足三百丈方圆! 这乾坤微尘的妙法果然不凡,在天外天也只有三清宫有这样的本钱能够轻易设置出这样的擂台。 柳子行也上了擂台,远远与韩素对面而立,两人之间相距足有百丈之远。这是一个说不上安全也说不上危险的距离,两人都已经是元神期修士,韩素剑光一纵轻易便能跨越百丈距离,这且不说,柳子行虽非剑修,但他修炼法术与道法,身为真修更是从不忌讳使用法宝,真修的法宝祭起,往往可于千百丈外取敌首级,像这样百丈的距离不论是对韩素还是对柳子行而言,都几如无物。 擂台的钟声连敲了三下,柳子行朗声道:“韩道友,柳某先行一招了!” 生死对战的关头他根本就不谦让,扬手就丢出一杆火红大幡,那火红大幡见风就长,杆身如箭,幡旗迎风翻卷,宛如一团烈焰包裹在一支巨箭当中,悍然划破长空,猛地就向韩素射去! 台下有似的这件法宝的,当即喊道:“炎阳烈焰旗!那是金乌元火!” 金乌元火,天下十大天生灵火之一,火性酷烈,浩然纯正,是最堂皇而又霸道的火种,几乎无所不焚。 那炎阳烈焰旗几乎是倏忽间就到了韩素面前,汹涌的火焰挟着滔天热浪向她袭来,那一瞬间,就连空气都被烧得哔啵直响,整个空间都在这一刻仿佛被扭曲了似的。 不愧是老牌元神高手,柳子行战斗经验丰富,一上来就出杀招,俨然是要出手间就毙敌于一击。 韩素虽然心知对手必定不会弱,可从前毕竟没有与这样级数的对手真正生死对战过,她在海外时所斩杀的嵇之山与眼前柳子行一比,虽然同样号称是老牌元神高手,然而柳子行只出手一击就完全显出了与嵇之山截然不同的高度。双方根本就没有可比性,柳子行比嵇之山不知要强大多少倍! 然而如今的韩素比之当初却又同样不知更强了多少倍。 她心中战意已经被完全激起,炎阳烈焰旗破空袭来,她抬手一指,一道剑气就如洪水波涛自虚空披挂而落。大水奔涌,一往无前,瞬间将那面炎阳烈焰旗席卷而起。逝水剑意依附在她的真元剑气之上,一个冲击就直冲得炎阳烈焰旗周边的火焰一阵翻滚,隐隐竟有要被浇灭的趋势! “这韩素出剑竟然如此凌厉,连金乌元火都能被浇灭!”台下观战的人群中发出惊呼,“这是什么剑意?竟有这般威能?” 甫一开战,双方一来一往就有这样精彩的对决,顿时引得观战众人议论纷纷。修士们之所以对观战生死擂如此热衷,也绝不仅仅只是为了凑热闹或者赌胜负赚灵石,更多的还是因为生死对战往往更能引发精妙对决,而观摩高手对战显然对修行是极有帮助的。 纷纷议论中,一只手突然从后面伸来,轻轻巧巧就搭在前排观战的任心白肩上。这手一触,任心白左肩就陡地一沉,紧接着身上剑意爆发,一团如冰似雪的森然气息从她身上轰然炸开,她身侧三丈众人纷纷退避,就显出适才向她靠近的那人来。 来人苦笑道:“心心,你这是要打杀我么?”他收回被任心白冻成冰块的那只手,任心白才恍然回神,大发娇嗔:“三哥太讨嫌,平白就来吓唬人家,打杀了你也活该!” 她平日里端的是好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此刻却展现出如此小女儿的一面,旁边一些知道她的修士都不由得大感惊讶。就有人解惑:“那是任家三公子任思飞,下一任家主的热门人选。” “公子”二字不是谁都能被称呼,天庭在整个天外天就相当于一个修士朝廷,而任家在三清宫的地位则相当于一方诸侯,任思飞是这方诸侯下任的诸侯王继承人之一,且拥有极高的继任呼声,这才能被称为“公子”。旁人若说任思飞可能还有不知道是谁的,但一说任家三公子,则没有不知道的。 任心白是任思飞嫡亲的妹子,到了任思飞面前,她怎样小女儿态都不为过。 嗔过之后,任心白又疑惑:“三哥怎地有闲情逸致到这里来?” 任思飞是任家下任家主的候选人,他自己对于继承任家的恒武天君之位也很是热衷,素日里就忙于招揽门客,谋划大事。如今又不比往常,数月来天外天大案频发,神都门被灭一案至今未有进展,各大势力忙于瓜分神都门留下的资源,平日里你谦我让井然有序的表象俨然就要崩塌,暗地里各大势力已经发生了多起冲突,眼看着又一场将要席卷整个天外天的大战就要爆发,就连三清宫都弹压不住——三清宫内部本身也非铁板一块,各家各派都各有立场,“自己人”尚且忙于内斗,又怎么去弹压外部? 十三仙门如今虽已去了神都门,可仍旧还是剩了十二仙门,这十二仙门除开三清宫不说,另外十一大仙门若是联合起来,就是三清宫都未必能真正压制住。 高层的博弈早已开始,势力的洗牌仿佛已成定局,不论是谁在背后下这一盘大棋,最终的结果肯定不会是云淡风轻就到来。那必定是要经过一场场惨烈搏杀,无数场生死角力,数不清布局安排的。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任心白虽然惯来不爱参与这些事情,也自认为不论局势如何动荡,她一剑在手都断然没有渡不过这场风浪的道理。这固然是基于强大实力而得来的自信,可她毕竟不是只知道自矜实力而毫不着眼外事的那种人。她出身大家,天然就有敏锐的大局观,风雨已来,即便是自认为站在岸边,任心白也俨然已经嗅到了这场势力洗牌的盛事中那扑面而来的惨烈气息。 在这样的局势下,任思飞只有更忙的道理,他会来观看这样一场于大局而言毫无意义的对战,实在出乎任心白的意料。 除非……任心白忽然心头一动,心底就是一阵惊疑:“难道三哥已经知道小师妹是以武入道了?这件事情目前也只有师父和我们师兄妹几个知道,我是断不可能将这样的事情说给三哥听的,那除了我,还能是谁告诉了他?” 她心中惊疑,那一瞬间神色里的震惊就不由得微微外露。她平常就是喜怒皆形于色的,从来不知道掩饰自己,而看在任思飞这样工于心计城府极深的人眼中,任心白几乎就是一张白纸,什么都掩藏不了。 任心白不露这个表情还好,一露这个表情她就什么都暴露了。 但见任思飞微微一笑,任心白心底就猛然一咯噔,顿时暗叫一声“不好”! “三哥!”她又惊又怒,她虽然什么都没说,可她的表情却轻易就将她出卖。她心底顿时百味杂陈,一时就连观战都没了兴致,只见擂台上瞬息百变,韩素与柳子行你来我往,招招精妙,可任心白再也看不进眼里,她心底就只剩下一片懊恼:“糟了,三哥此来只怕就是特意来套话的,结果他还什么都没问,我就自己把自己给卖了,还顺带着卖了小师妹……” 韩素是以武入道之事未必就没有蛛丝马迹可循,一般人也许再怎么都想不到这上头去,像任家这样的大势力却未必。韩素若是一直低调还好,可她偏偏成为了殷灵山的关门弟子。普通的修士也许不过对她好奇一二,很少会有深度探究的,各大势力却不然。殷灵山是何等人物?他收徒弟就是他自己不将徒弟的来历查个底朝天,也有的是势力会愿意为他去查! 瞬间任心白心底转过诸般念头,再看着身旁温润如玉一派君子风范的三哥,心头顿时就只是一片惨然。 第217章 绝壁饮风雪(五十二) 擂台之上,韩素一剑险险浇灭掉柳子行的炎阳烈焰旗,柳子行却长笑一声,就在韩素抵挡这一支炎阳烈焰旗的功夫,他挥手就又是三十一支大旗放出。 加上被韩素一剑抵住的那支,一共就是三十二支炎阳烈焰旗! 三十二支炎阳烈焰旗在擂台上空舞成一片火红云霞,大旗烈焰翻飞,蒸得整个擂台一片火红,仿佛变成了火焰的世界。韩素剑前的那支炎阳烈焰旗与其余三十一支交相辉映,一并飞起,瞬间分落入擂台四周,占据三十二天罡方位,形成一座大阵,将整个擂台笼罩在内。 韩素根本未能有所反应,她尚且是首次遭遇到这样祭旗为阵的修士,柳子行先放出一支大旗吸引她的注意,待她一剑出手,柳子行立即便抓住时机接连放出余下三十一支大旗,他出手的速度快得不可思议,大袖一挥,神念一动,大阵便已布好。韩素回剑在手,虽惊不慌,她虽然没有对付柳子行这类修士的经验,但出于对自身实力的强大自信倒也并不惧怕对方种种未知手段,只以不变应万变。 擂台下,众多修士看得津津有味。 “柳子行的元神之强只怕比起许多炼神期修士也不遑多让。” “能同时祭起三十二支炎阳烈焰旗,是许多炼神期修士都做不到的,这柳子行应当是修炼了某种特殊的分神法门。” 有不懂其中门道的小修士忍不住提问:“同时祭起三十二支炎阳烈焰旗很厉害么?” 当即就有人笑了:“这柳子行的炎阳烈焰旗观其宝光至少也是地级一品的法宝,地级一品的法宝最少也须得化神期修为才能祭炼得动。皆因法宝难控,元神不成寻常炼气修士都只能使用法器,所以若是没有相应的修为和强大元神,一般元神期修士连三五件法宝都祭炼不起,最多同时控制两三件法宝。像柳子行这样能同时控制三十二支地级一品的炎阳烈焰旗,这三十二支大旗又互相组成阵法,实在是当世一等一的手段。” “柳子行实力之强,比他的名声还要更盛几分,难怪他敢挑战乌剑山的剑修。此人手段了得,财力也惊人,这三十二支炎阳烈焰旗可不是轻易能得的东西,三十二支大旗组成一套阵法,寻常地级三品的法波也不如这套阵法珍贵。” “这你们却有所不知了。”也有知情人笑道,“柳子行在西华山也是真传弟子,虽非峰主一脉,他的师尊又已过世许久,但他今次出战代表的却是西华山,而非他个人。这位韩素韩师姐虽然此前名声不显,拜入乌剑山的时间也并不长,却也不是没有干过大事的。她炼气期的时候就在雷鸣殿正面诛杀了出身西华山的雷鸣殿司刑谢维谢三郎。谢三郎可是谢家嫡系子弟,居然被她当众剑杀,只留得一条元神转世而去,谢家行事那样霸道,焉有不复仇之理?这柳子行从前是绝无这样的身家的,必然是谢家在暗中支持他才能炼成这许多炎阳烈焰旗。你且瞧着,柳子行必定还有诸多后手,韩素炼气期的时候就能正面诛杀谢三郎,如今她元神已成,柳子行若没有远超谢三郎的手段,又何必来挑战韩素?” 但见那擂台上三十二支大旗结成一道封天大阵,熊熊烈焰接天燃起,瞬间封禁了这座三百丈方圆大小擂台的整个天空! 三百丈方圆大小的一座擂台看似不小,但在真正仙道高手的对战中也不过是与斗室无异。这样“狭小”的活动范围显然是在很大程度上限制了修士的发挥,使得擂台上的对战之人不得不殊死拼力,进行正面搏杀。 “韩道友,试试我这金乌封天阵如何?”柳子行朗声笑道,“听闻韩道友剑法通神,古有后羿箭射九日,而今柳某十日封天,不知韩道友能剑破几日?”话音未落,那些如同火云一般飞卷在擂台上空的烈焰忽地无风自动,一通让人眼花缭乱的交错位移之后,满擂台的烈焰纷纷各自分流,又汇聚一处,最后组成十个炽白的圆球,俨然十方烈日高悬空中,将整个空间都烧得一阵扭曲。 这一切变化都在极短的时间内完成,柳子行一句话未说完,十日便已交织而成。他脚下更是黑雾涌动,瞬息间层层黑气铺开,将他脚下坚实的玄武青金石地板化成了柔软污腐的沼泽。这沼泽飞速漫延成长,很快就延伸出百丈,迅速淹没了韩素脚下的地面,将整座擂台三百丈方圆的地界尽数同化成了沼泽。 心魔沼泽! 沼泽中黑气涌动,魔音招摇,黑色的魔焰腾起丈许高,瞬间将韩素的身影淹没。 天空中十日辉映,与地上魔焰相交,双方一正一邪,一阴一阳,竟然不但没有互相冲突,反而相辅相成,互相裨益,使得各自凶焰更盛。 柳子行负手立在阵中,修长的身形被魔焰遮盖得若隐若现,整个人就宛如一个饱读诗书的凡间文士,气度俊雅,文质彬彬,半点也不见仙道高人的威势,使人简直无法想象这样恐怖的两大道法竟是出自他手。 台下诸人看得目眩神迷,柳子行道法高深,应用精妙,出手速度迅捷无伦,只是这开场的架势就已经不输于寻常炼神期高手。许多人自忖,在这样的攻击下自己只怕是坚持不了几个呼吸,最后的结果要么是被心魔入侵而亡,要么就是被天空十日炼死。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这柳子行是正道修士,怎么居然会修炼心魔沼泽这样一看就魔气森森的法门?”人们议论纷纷,“这心魔沼泽中魔头百出,不知沾染了多少世间阴晦之气,修炼这样邪恶的法门,他就不怕宗门降罪?” 有人大笑道:“这你却有所不知了,心魔沼泽看似魔气森森,实则却是正道法门。此法为无品道法,之所以号称无品,乃是因为这门道法的威力全由其中心魔决定,低无下限,高无上限,所以称为无品。而心魔沼泽中的心魔来路有两大途经,一是自身幻念化为心魔,此法极为危险,因为所有心魔皆由自身幻念化成,也就等于所有心魔的诞生都来自于炼法者本身。修炼此法之人未伤人先伤己,自己心中百魔丛生,若不能从那无数心魔中超脱而出,那炼法之人首先就会被魔火焚身,入魔而死。” 旁边的人听得心惊肉跳,大呼涨见识,简直是想也想不到世间还有这样诡异强横的修炼法门。 “那第二种方法又是什么?这柳子行心魔沼泽中的魔头又都是从何而来?” “柳子行的魔头从何而来,我却是不知的。”解说之人虽然博学,却也看不出柳子行沼泽中魔头的来历,“不过这心魔沼泽的第二种修炼方法其实比之第一种还要更危险,第一种是凝聚自身魔念而修成心魔,此法既能斩却自身魔念洗练自身道心,又能以之对敌,与上古练气士斩三尸恶念有异曲同工之妙,实为堂皇正道,那第二种却需要修士亲入虚冥之中,勾引域外天魔,将之降服炼化。须知这域外天魔诞生于天地阴晦之间,为世人恶念组成,积累亿亿万万年化成大大小小的各种魔头,域外天魔无事尚要偷渡空间壁垒,常在修士晋级时降临下界偷取修士元魂壮大自身,修炼心魔沼泽却需要亲入虚冥捕捉炼化域外天魔,其凶险简直超出常人想象极限。” 便有人感叹:“柳子行的心魔沼泽不论是用哪种方法炼成,又或者两种方法他都用了,总归他的道心必定是无比坚定,只怕已经达到万劫不败的境地。韩素纵然是剑修,只怕也未必比得上他的道心坚定。这样的人物比之谢三郎简直不知道要强上多少倍,难怪西华山敢让他出来挑战韩素。虽然是生死擂,死的却未必是他!” 修士们纷纷断言:“此战过后,柳子行若是不死,必定成为我三清宫中又一名妖孽级天才人物!” 世上天才万万千,大天才小天才,普通天才绝顶天才等等等,天才也是分三六九等的。一般的年轻高手被人称一声天才,那不过是客气,真正的妖孽级绝世天才自有他们的圈子,一般人别说是触及到那个圈子,就是仰望都仰望不上。像韩素在炼气期的时候就能诛杀元神期的雷鸣殿司刑谢维,旁人也要称她一声天才,这却不过是普通天才而已,要想进入世上最顶尖一流的圈子仅凭那样的战绩还远远不够。 在整个乌剑山,够得上绝世一流的天才人物也不过就是荀雪泽、申屠彦、钟离莲之,还有文正一脉的大弟子凤拓。 韩素虽然是以武入道,可世人并不知晓这一点,自然难免将她看轻。然而以武入道的修士虽然个个都是妖孽级的绝顶人物,在世上的风评却并不好,尤其是两千年前的那位七杀魔君,简直使得“以武入道”等同于“必然入魔”,以至于后来即便真有人成功以武入道,也早早就在成长起来之前被高手诛杀,无法在天外天的仙道史卷留下本应有的浓墨重彩一笔。 尤其以武入道者身怀大道种子,这简直就是古老传说中可以使人一步登天的仙丹妙药,即便有反噬之险也绝无法阻止人们的觊觎。 而此时的韩素还不知道,她以武入道的身份已经开始被少数人怀疑,并且有了暴露的危险。 第218章 绝壁饮风雪(五十三) 韩素立在魔焰之间,烈日之下,抬眼望去面前是黑雾蒙蒙,头上炽热的十日传来惊人热量,仰头一看便如十颗炽白的星辰在白日显形,仿佛距离无限远,却散发着亘古洪荒的苍凉气息,即便心魔沼泽中黑雾浓稠也不能掩盖这十日的光亮。 数不清的魔头尖声怪叫着向韩素扑来,这些魔头或高或矮,大的高有丈许,小的不过尺长,大魔头力量强横,小魔头身躯矫健,或头上长角,或肋生双翅,或青面獠牙,或虎头豹眼,各种各样的形态俱有。韩素一眼看去,简直觉得自己像是陷在了修罗魔域中,入目所视全是魔头,其间奇诡怪状简直不比她在南斗天鼎死气空间中看到的弱上分毫。 一只魔头吱吱尖叫着扑倒她身上,张开尖锐的獠牙便向她咬去,那獠牙咬在她地级三品的法衣浣素上顿时摩擦出一阵尖锐的嘎吱声,魔头被崩得嘴角流出深绿色的血液,却尤不罢休,猛地张嘴就是一吸,韩素就感觉到身上气血一阵松动,竟隐隐有了要被吸走的迹象! 她微微凝目,身上剑意爆发,顿时刺得这魔头尖叫一声消散成黑烟又融入沼泽上空的黑雾当中。 只是一剑!韩素仅仅只是一道剑意的自发反击便轻松斩灭一只魔头,然而心魔沼泽中的魔头之数却是成千上万,她杀掉一个还有一个,杀了一双还有更多,一时片刻她根本不能将这些魔头斩尽。她身周剑意凛然,甚至不需要动手出剑,凛冽浩荡的剑意在她身周形成剑圈,魔头们往上一撞便如飞蛾扑火,固然前仆后继,却往往在扑入火焰中的那一瞬间命消身亡。 然而更为诡异的却是,魔头们纷纷被韩素斩灭成黑烟,这些黑烟聚集在黑雾当中不消片刻一阵涌动便又能聚集成新的魔头,心魔沼泽中的魔头本来就有成千上万,韩素斩灭过一轮又来一轮,一轮又一轮过后此前那些被她斩灭的魔头重又能复生成新的魔头,如此源源不断,生生不息,简直没有尽头!韩素一人一剑,即便再强大也有疲乏之时,而只要她稍有松懈被魔头入侵,这些魔头就会钻入她的血液骨骼真元丹田乃至神魂当中,诱她入魔,将她吞噬得一干二净! 心魔沼泽这门道术的可怕由此可见一斑。 “世间果然多有奇功妙法。”韩素心道,“若不是今日见识到了,我怕是想也想不到。都说真修的战斗方式千奇百怪,各种法术、道术、秘术、禁术应有尽有,再加上千千万万各种各样的法宝,一不小心就有旁人想不到的奇诡手段出现。行走在外,不可小觑任何一个对手,这话不仅是在凡间江湖中适用,放到修仙界也同样适用。” “其实,修仙界也有江湖,江湖庙堂,凡间仙界,俱是由人组成,有人的地方便有争斗,仙凡又有何区别?” “我若要破这心魔沼泽,重点不在于斩灭多少魔头,而是应当寻到柳子行,直接将他诛杀,这心魔沼泽便不破而解了。” 然而柳子行藏身沼泽之中,擂台之外的人或许还可以见到他偶尔一现的身影,韩素凝目望去却完全无法穿透这重重黑雾看到他的所在。数不清的魔头源源不断地向她扑来,有些魔头甚至藏身在她脚下,忽地就伸出魔手向她拽来,要将她拽入沼泽之中! 韩素抬脚踏过,剑气四散而出,将脚下魔头纷纷碾死,魔头们凄然怪叫,一声接一声的凄厉惨叫形成实质音波,划得沼泽上空的黑雾如同云涛般滚滚聚散,这些音波激荡到韩素身周,与她剑意相撞,甚至撞得她弥散身周如同光轮的剑意荡起阵阵波纹。数不清的魔头如同潮水般撞死在她的剑意圈上,终于将她身周炽白浩荡的剑意染得带上了一丝黑灰,一缕缕魔气顺着她的剑意沾染上她的神魂,使她原本澄澈冰清的心境都不由得出现了丝丝裂缝。 她不由自主地感到烦躁,内心深处狂郁之气阵阵涌动,原本收敛在身周的剑气忽地大涨。 韩素闭关半年,四个月的时间用来静思修行,两个月的时间用来炼化法衣浣素和法宝微尘。她进入化神期不久,如果继续勇猛精进其实并不是好事,这个时候她更该做的是静思悟道,巩固修为。饶是如此,这几个月来她的修为还是提升极快,哪怕她并不刻意修炼,她丹田中那一颗九纹金丹和一双日月副丹也会时刻不停地自行运转,互成阵势吞吐天地元气,乃至亿万星辰中的太阴太阳之气,使她的修为如同野马脱缰,奔腾向前,快速提升。 而这个时候,修为提升过快的弊端终于显现出来了。 她元神稳固,道心坚定,剑意浩荡辉煌,原本不该存在破绽,可是她修为提升过快,以致气血不稳,却让心魔沼泽中的魔头们钻到了空子。它们前仆后继地撞死在韩素的剑意圈上,每死一次都要借着剑意震荡的空隙引得她体内气血浮动,气血的浮动进而又影响到了韩素的心境,她心境一动,沼泽中的魔头们顿时就像是闻着了腥味的猫儿般一拥上来,即便是隔着她锋锐无比的剑意也能沾染到她的神魂,使她道心动摇。 这就是心魔的可怕之处! 韩素心中的躁郁之气越来越重,她这大半年来静思修行,琢磨自己从前所学,精简剑法无数,最终得了一式剑法——逝水无回。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此刻她心境浮动,几乎是想也不想就出动了逝水无回。 逝水无回,剑出,一道奔涌的长河忽自她身后悬空浮起,哗啦啦就向前冲去。浩荡的河流带着强横无匹的冲击力,似从九天而落,奔流到人间,卷起了时光的沛然伟力,一往无前,遇魔杀魔。 台下人们惊呼:“剑意长河!这一条长河居然全是由剑意组成!韩素的剑意原来已经修炼到化形阶段,柳子行危矣。” 最前排,任心白身旁的任思飞却忽然微微皱眉,神色间似有失望一闪而过。 任心白发现到他难得的神色外露,心中忽然一动,就叹道:“小师妹还是太年轻了,道心不够稳固,这一击看似声势浩大,却根本没有领悟到剑意应用的精髓。她心乱了,再出剑,不过是徒然给心魔可乘之机而已。” 任心白是真正的剑道高手,论心机手段她可能不及任思飞的万分之一,可要论修为她作为殷灵山二弟子是半点也不输给任思飞的,论剑道上的见解更是十个任思飞也比不上一个任心白。任思飞自然也是眼力不凡,此刻听任心白这一说,他忍不住就又是微一皱眉。 果然,台上韩素一剑既出,心魔沼泽中黑雾滚滚退散,更有无数魔头在尖叫中被剑意冲击得当场消亡。韩素身上则气势暴涨,体内三丹高速运转,海量天地元气犹如在这一刻犹如风暴般从四面八方赶来,齐齐往她身体里汇聚。天地元气形成的风暴漩涡在这一刻甚至将心魔沼泽上空的黑雾齐齐吹散,沼泽中的魔头更随黑雾湮灭,沼泽范围内,原本软烂的地面亦开始变得干燥坚实,心魔沼泽在这一刻被韩素恐怖的剑意与能量给击破了! 然而看似是韩素占了上风,她的情况却并不容乐观。 魔气已经开始沾染上她的真元气血乃至剑意神魂,她的修为以恐怖的速度开始暴涨,海量天地元气蜂拥入她体内,所过之处冲击得她血肉骨骼齐齐爆裂,就连经脉中都开始出现裂纹。 黑雾退散,现出柳子行的身影。柳子行静静站在韩素对面百丈之外,面带微笑:“韩道友要走火入魔了。” 这就是心魔沼泽最为可怕之处!它并不像传统心魔那样以种种诱惑引人心乱,盖因世上总有太多道心坚定之人能够面对诱惑而不为所动。韩素是剑修,她道心之坚定还要远超一般修士,传统的引诱之法自然未必能使她动摇。柳子行的心魔沼泽却不同,这道法门一开始针对的就不是韩素的道心,而是她那本来就不甚稳固的修为! 柳子行步步紧逼,设下重重陷阱,每一举每一动都有深意,直至此刻终于引得韩素修为暴动! 西华山隐忍将近一载时间才派出柳子行来对付韩素,可见的确是仔仔细细考量过,并且研究过韩素弱点的。 韩素若是被柳子行斩杀在诸行擂上,即便是殷灵山都将无话可说,更无颜面来替她报仇! 任心白早早就看穿了韩素的弱点,从她剑意开始奔流时就已经预料到了此刻的情景,只是即便是她也要遵守诸行擂的规矩,并不能在此刻冲上擂台去将人救下。 任思飞再度皱眉,他修长的大手轻轻抚过任心白秀发,温润的声音淡淡道:“世上总有无数天才异军突起,又如彗星般瞬间陨落,不能成长的天才都不算什么,妹妹不必挂怀。”终于起身离去。 他显然不认为这样容易就被引动入魔的韩素会是以武入道之人,对他而言,既然没有价值,那就连多看一眼都浪费时间。 第219章 绝壁饮风雪(五十四) 疯狂涌动的天地元气中,韩素的修为还在飞速暴涨,她站在擂台中间,狂暴的天地元气形成巨大的漩涡,不但将四周的魔气黑雾尽数排开,甚至还以碾压之势将所过之处的诸般魔头成片撞死。韩素浑若不觉,暴涨的锋锐剑意环绕在她身周,天地元气形成的狂风吹得她乌发衣摆一齐猎猎飞动,力量激增的畅快感觉一瞬间几乎将她淹没。 不过是几个呼吸,她的修为就从化神初期中段直接提升到了化神中期高段,甚至直接向着化神初期巅峰迈进!这是何等恐怖的修为提升速度,韩素的元气吞吐量简直大得不可思议,几乎是一瞬间的吞吐炼化就抵过了别人数十年苦修! 然而这个时候却没有人为这样的速度而感到欣羡,到了此刻,不止是始作俑者柳子行,就是擂台下的许多普通修士都已经看出韩素的不对劲了。韩素的修为增长速度已经快到不正常,蜂拥的天地元气撑裂了她的经脉,撑爆了她的筋肉骨骼,她站在原处,白衣胜雪,剑意勃发,犹如天上剑仙降临人间,然而却不断有鲜血从她的白衣袖口滴落而出,渐渐染红了她的裙裾,她此刻形貌不散不过是因为身上的法衣质地超卓,若是有人掀开她的衣裳来看,便会发现她的身上已经是千疮百孔,创口无数。 甚至就连她原本光洁无瑕的脸庞也都被天地元气撑得潮红一片,似欲滴血,只是因为她神魂居所就在眉心祖窍当中,头为六阳之首,有元神护持,所以那些创口尚未开到她的脸上来。若是等到她脸上血管爆裂,乃至眼耳口鼻处留下血液,那她也就离被天地元气彻底撑爆,魂消魄裂不远了。 柳子行站在百丈之外,面带微笑地看着韩素,仿佛在欣赏自己的杰作。 韩素依旧神色平静,心中狂躁之意起时她就已经开始察觉到不对,然而她表面冷凝,又修炼逝水剑,领悟水法奥义,实际上却并非是真正冰清如水之人。许多年前,她心底还藏着一座火山,狂性外露,如今虽然收敛了年少时的轻狂,她的性情本质却其实从来就没有变过。她心中有狂澜万丈,当初修炼流水剑法流水篇时几乎一气呵成,便可见她心内波涛滚滚。纵然一时静如止水,八风不动,然而一旦波澜再起,必又将掀起汪洋狂涛。 她心境露出破绽其实只是一瞬间,然而只是这一丝波澜就足够在她原本平静已久的心灵海洋中投下轩然大波,等她醒悟过来时丹田中的三丹已经受到那一瞬间的波动影响,修为自此脱缰,便连她自己都控制不住。 柳子行双手相交,风度翩翩地捏起法印,清斥道:“十方烈日,为我所用,金乌化生,焚天灭地!” 随着他手上法印变换,一股股强大的气机从他身上涌动而出,一尊高达三十几丈的元神虚影从他身后缓缓立起,这元神三头六臂,身披云纹十日袍,衣襟袖口都绣有金乌纹章,头戴金乌朝阳冠,三头之上三张脸孔表情各不相同,一脸喜,一脸悲,还有一脸冷若冰霜。 这六臂元神同时捏动法印,一股股庞大精纯的力量从元神法印之间涌入到柳子行身体里,又涌入到他双手法印上,最后传输到天上十日之中,即便是韩素此刻牵引了庞大得堪称风暴的天地元气,也无法撼动十日的飞速膨胀。 柳子行出手狠辣,即便韩素此刻已有入魔之兆,俨然要被天地元气撑爆,直接修为失控而亡,他却并不旁观等待,反而要趁此时机一举夺下韩素性命! 十颗烈日鼓荡在空中就像是十颗跳动的炽白心脏,又像是十颗正在孵化中的巨卵,恍惚间似能叫人听到这些巨卵鼓动之时发出的咚咚之声。 咚咚咚—— 一声比一声沉重,擂台外一个炼气巅峰的修士忽然捂住自己的心脏大叫一声:“啊!” 他痛苦呼喊,忽然七窍流血,砰地一声就向后倒去。 原来是他承受不了柳子行这道秘法的气势冲击,只远远地站在擂台外观战,竟也被震得內腑爆裂,七窍流血,险些就横死当场。 化神期高手和炼气期修士之间的差距由此可见一斑,柳子行更是化神巅峰的人物,论修为在整个化神境界中都是一等一的。至此,就连一直安坐在擂台下的任心白都不由得皱了皱眉。樊兴在她身边,沉声道:“柳子行可与我宗核心弟子媲美。” 任心白默默点头,并不言语。 柳子行竟然有这样的资质潜力,实在大为出人意料,他从前不显山不露水,而今一朝显露出惊人底蕴,只怕就连三清宫高层都会注意到他。任心白本来还将柳子行当成是西华山弃子,此前也并不将此人看在眼里,可随着柳子行的手段一点点显露,却是就连任心白这样眼界之人都不得不对他刮目相看。 韩素此番若是死在任心白手上,也只能说是因果报应,谁也没有理由为她出头。 擂台上空,十日的鼓动终于到了一个极限,但闻咔嚓咔嚓之声响起,那十轮烈日竟当真有如十颗巨卵一般,如今巨卵的外壳已经濒临破裂,其中孕育的金乌神鸟也即将诞生! 喀——! 似天壁顷碎,玉柱推到,韩素的修为终于在这一刻也积累到一个巅峰,她体内金丹轰隆隆胀大一圈,原本就广阔无垠的丹田更是在此同时扩充十倍有余。然而她的经脉也已经承受到一个极限,海量的真元有如金浆般流动在她丹田,却又在游走入她经脉时以惊人的速度从她血肉经脉四肢百骸中泄露出去!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她的身体千疮百孔,修为的增长非但没有挽救她的身体,反而使得她的身体破败到一个极限。她满身真元已不能流动,即便丹田海中真元再多,不能使用出来也是枉然。 “你要杀我,我便先杀你。”韩素心乱一瞬,此刻恢复了心境,即便境况再危险她反而依旧能够保持平静。她的修为已经从化神初期突破而出,进入了化神中期,真元比之从前雄厚了何止百十倍?然而这样庞大的真元对她而言却是祸非福,她这一步跨越太大,肉身根本无法驾驭这样庞大的能量,如果她就此自爆而亡,那杀死她的就是她自己,而不是柳子行! “只要我心不死,谁能杀我?” “肉身无法驾驭这样的能量,心灵却可以。” “心灵的天空有多宽广,世界才有多宽广。” 韩素此前静修半年,可以说是沉淀了半生的修为,然而即便如此,她依然缺乏一盏明灯让自己清楚看明白此后的道路应当如何去走。她虽然已经拜入了乌剑山,可是本应当为她传到授业解惑的师尊殷灵山却滞留在外未归,一时未能亲身前来指点她修行。她进入了化神期,却甚至不知道元神应当如何使用。此刻柳子行与她生死一战,她却在战斗中恍然领悟到几分奥妙。 “原来元神还能起这样的作用。”她明镜般的内心深入依旧狂澜不断,胸中战意疯狂激荡,“肉身不能驾驭这样的能量,心灵却可以。何为心灵?我的意志,我的精魂,我的理念,而这一切,俱由我的元神承载!” 她的修为依旧在不断暴涨,天空中十日已轰然爆开,十只三足金乌从十日形成的巨卵中破壳飞出,拖着长长的火焰尾羽高声清鸣。 唳——! 金乌争鸣,排开了天地元气形成的重重风浪,在这一瞬间仿佛取代了天日,携带着汹汹气势一齐向韩素冲撞而来。 韩素的身后忽然闪出一尊元神虚影,那是一个高不过三尺的白衣女子,女子单手持剑,身上也并未像柳子行的元神一般挂满了种种元神之宝,反而不过是一袭法力幻化的布衣,身无任何防护。 然而她身上的气势却锋锐凌厉,犹如一柄冲天的巨剑,带着一往无前的惨烈气势傲立天地之间。 擂台虽小,却仿佛已经化成了一方世界,韩素元神持剑,如同背负九天之银河,携带星河宇宙的光辉降临在这方小世界当中。柳子行十日所孕的金乌更是齐齐出世,飞天而下,带着汹涌的金乌元火仿佛要焚尽一切。 两人交战所形成的狂暴气劲激射而出,被乾坤微尘之道所炼化而成的擂台虽然能够挡住战斗的余波不使其飞溅出擂台禁制之外,却并不阻挡其中气势,反而放开一切任由观者领略。 这一刻,天地失色。 原本汹涌围在擂台边的众修士纷纷退步让身,只有寥寥十数高手仍旧端立原处不动,并不受两人交战的气势影响。 韩素的元神终于出剑了,元神一剑祭出,剑中已有无限宽广,仿佛蕴含了一个心灵的世界。这个世界无比浩大广博,不局限于一宗一派一丘一壑甚至是一个世界,而是放眼宇宙天地三千大世界。 韩素丹田中的真元狂涌而出,不顾经脉的残破纷纷倒灌而上入主天庭,如同大河流水轰隆隆直涌入她元神当中。 逝水无回! 她终于出剑了,一瞬间元神起手,十剑齐出。 刺目的剑光在这一刻甚至掩盖了十只金乌身上迸射的火光,一时间整个天地都仿佛只余下那银河般倒挂而下的剑光,还有金乌的凄然长鸣。 柳子行亦是真元狂涌,变幻印法催动三十二面炎阳烈焰旗。汹涌的真元在他身旁形成一道仿佛环带一般的奇景,他放声大笑:“韩道友剑法高明,可惜你的法躯已经要支撑不住了罢?金乌化形,焚天烧地,疾!” 忽然一指点出,剑光之外,十头金乌身躯炸散,化作炽白火焰散布擂台全场。 第220章 绝壁饮风雪(五十五) 滚滚烈焰,熊熊燃烧,韩素转身看去,柳子行的身影又已再度消失在漫天烈焰之中,不见了踪影。 高温烧得她身周剑圈不断向内收缩,她的法衣品质超卓,尚且能够支撑,然而重重烈焰透过她剑意形成的防护圈,又透过法衣,却灼得她肌肤滚烫,仿佛随时将要融化! 她的法衣品质虽高,然而这毕竟不是她自己的修为,她的实力也不足以使她完全发挥出地级三品法衣的全部威力。只凭法衣本身的防护之力虽然可以暂时护住她肉身不碎,柳子行所催发的金乌元火却能在一定程度上无视她法衣防御。这就是外力和自己本身实力的区别,韩素的肉身如果法衣那样的防御能力,那她根本就不需要惧怕这金乌元火,大可以顶着烈焰直接将柳子行斩杀! 这一刻,韩素也深刻体悟到肉身修行的必要,如果说魂是精神的根本,那么身就是生命的根本,修行途中不论是要斩灭阻厄,还是勇猛精进,都绝对少不了强大肉身的支持。如果她的肉身足够强大,又何惧根基不稳?如果她的肉身足够强大,即便临场突破又何妨? 剑修虽然以修剑为要,但身是生命的根本,强大的体魄宛如苦海舟筏,是渡向彼岸的最强依托,这与修剑并不冲突,甚至可以说,这本身就是修剑的基础! 宛如世俗中的武人,习武时要做的第一件事并非是打坐炼气,而是打熬筋骨。这一点仙凡相通,即便各家各派在修行上的侧重点或有不同,但肉身的重要却是谁也无法否认的。 柳子行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音色朗朗,带着笑意:“韩道友,待我用金乌元火将你炼化,你的元神我自然送去投胎,你尚且拥有来世,何不就此放弃抵抗!否则我便将你肉身元神一起炼成劫灰,你今日在此魂飞魄散,也不过白死一场!” 韩素潜心思索破局之道,闻言淡淡一笑:“柳道友,当心火大反烧了自身。” 她脑中诸般念头已在高速运转,从前所学近日所悟全在此刻化为一道思想的洪流卷入胸间。她尚且是首次遭遇到柳子行这样的对手,对方手段千变万化,可谓将真修的战斗水平发挥到了极致,金乌元火热力惊人,已经是化神期修士所能运用的最强手段之一,韩素一时不敌并非是因为她修为水平太弱,而是因为柳子行有备而来,每一招每一式都恰好将她克制。 柳子行的话语然而让她心头一动:“他要将我炼化,我为何不可反借他的大火将自身熔炼?” 韩素拜师之后,殷灵山虽然没有来得及亲身指导她修行,但赐下一份基础修行心法的时间还是有的,韩素却并没有选择乌剑山的心法。方寻曾经跟她说过,师法自然,师法天地才是最上等的道。方寻生长在天界,以天人的见识眼光告诉她:“世上道与法,皆由人所创,习练前人功法固然高屋建瓴,然而作为以武入道之人,既然已有机缘开辟独属于自己的道,又何必再本末倒置,反而去追寻他人的道?” 人体奥妙无穷,自然生成小世界,这个世界的法则由谁创造谁就是这个世界的主宰。世界天生玄妙,有种种道纹规则自然衍生其中,只有真正具有开天辟地之能的大宗师才能自由造物,创造法则,而非拾取前人牙慧。 韩素虽然离大宗师的境界还有很远很远,但她却早早就有了大宗师的心境。 因为她的世界她的规则一直由她自己创造,她师法自然,师法自身,一直在让体内功法自然演变,所以她对自己身体的掌控度早已达到入微境界,此刻她心中动念:“我虽然不曾系统地学过炼体之法,但我曾在流风谷伐木一月,流风谷中的星铁木质地坚硬,水火不侵,因吸收星光照耀而具有一部分天外陨铁的特质。人类的身体虽然与星铁木完全没有可比性,但大道万千殊途同归,规则的本质是一样的,我完全可以借鉴星铁木的这种特性来锻炼自己的身躯。” “日月也是星辰,并且是星辰中最强大的两种。我体内有日月两颗副丹,能够时刻沟通太阴太阳这两颗星辰吸取其中力量,因此首先第一点,这星辰之力我已经具备了。” “天地是熔炉,我以自身为材料炼体为丹。柳子行引动金乌元火想要将我炼化,我却正好可以借助他的火力来锻炼自身!” “熔炉与火种都有了,便是最后一步,淬体用的水我也不缺。我的剑意已经达到化形阶段,同样可以千变万化,我修炼逝水剑意,对水法领悟通达,我的剑意就是我的淬丹之水!” “天地熔炉我为丹,百炼方能出真金,抱丹守性,身魂相合,我道在先,万物在后,这才是金丹大道的真谛!” 韩素终于彻悟,再无迷惘。 她站在熊熊烈焰之中,两道巨大的光柱从九天之外轰然投下,这两道光柱一道灼热磅礴,泛起淡淡金色,另一道纯净优雅,透出皎洁的皓白。两道巨大光柱透过熊熊火焰直直投入韩素体内,她身周天地元气形成的漩涡虽仍旧不曾消散,却在这样两道光柱面前黯然失色。满场火焰疯狂向她身体涌来,她站在那里,仿佛具有磁力,不过片刻之间,原本散布全场的金乌元火就尽数涌入她身周,最后将她紧紧包裹住,缠绕成一个大茧。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柳子行手掐道诀,凝目向场中那巨大的火茧看去,脸上犹带讶色。 片刻后,他脸色骤然一白,惊讶变成了震惊。他操控三十二支炎阳烈焰旗其实也并不容易,三十二支炎阳烈焰旗组成的金乌元火阵几乎要动用他八成神识和修为才能催动。他神魂和修为都远超同阶修士,这是他在催动金乌元火阵的同时还能施展心魔沼泽的资本所在,但饶是如此,长久施展心魔沼泽对他的负担还是太大,所以在韩素道心被触动真元失控后他就趁势撤下了心魔沼泽。 此时他已将韩素性命视作了囊中物,只需催动金乌元火阵徐徐将对手炼化,他就是这一场战斗的胜利者。他料不到这绝境当中韩素竟还有反击之力,此刻他只觉得自己的真元在飞速流逝,三十二支炎阳烈焰旗一齐运转,疯狂地吞吸他的真元法力,化作金乌元火涌向韩素,将她煅烧。不过是片刻间,柳子行的真元就已经去了大半,如果再这样下去,不需再过多久他就会被这座金乌元火阵吸干真元! 柳子行当机立断,袍袖一拂便在挥手间打出七七四十九块上品灵石,摆成一个小型聚灵阵。他盘膝坐在中间,一手掐诀继续催动金乌元火阵,一边张口一吸,就是有滚滚灵气从聚灵阵中落入他口中,被他在呼吸间炼化成真元,又转而注入金乌元火阵中。 七七四十九快上品灵石摆的聚灵阵虽然只能算是小型聚灵阵,却绝对是大手笔。当日韩素在拜师大典上收礼无数,除开其余珍物和中品灵石外,她也通共只收到了一百上品灵石,这一百上品灵石还是殷灵山的一位地仙好友所赠,可见上品灵石之珍贵。柳子行居然能一次性拿出四十九块上品灵石来布置聚灵阵,可见他身家之丰厚,也可见这一次他为了对付韩素所下的决心之大。 上品灵石是地仙级人物常用的东西,其中蕴含的灵气之纯净比一般的灵丹还要强上太多,这样的灵石一颗就足够补充柳子行全身真元好几次还有剩余,更何况是四十九颗上品灵石摆成的聚灵阵?柳子行再无真元匮乏之虞,只管全力催动金乌元火阵便是。 场下有些眼力好的修士顿时点评:“韩素竟能临场炼体,借对手的金乌元火淬炼自身,此举实在高妙,不愧是乌剑山门徒。柳子行当机立断以灵石助力,心智也十分了得,他能修成心魔沼泽这门道术,可见厉害。到这一步,比的就是看韩素先淬体成功,突破危局破阵而出,还是柳子行先将她炼化了。” 半盏茶的时间转瞬而过,包裹住韩素的那个火茧已经从炽白开始变成淡金,这是金乌元火的纯净度和热力在提升的标志。谁也不知道火茧内的韩素此刻究竟如何了,就连柳子行也只能感觉到自己的真元在不停被抽取。他并不是不愿意抽身,而是不能抽身,从韩素开始吸取他的金乌元火煅体时起双方之间的气机就已经被互相牵引到一个微妙的平衡中,这个时候的柳子行若是强行抽身,则必然会被自己的金乌元火阵反噬转变,忽然只听得几声咔嚓声从火茧深处传出,紧接着火茧上裂纹散开,一道剑光忽如经天长虹从那火茧深处激射而出,直指对面柳子行! 柳子行大叫一声,那剑光从他眉心而过,他竟连半分闪躲的余地都没有,就被这一剑直接洞穿了神魂。 这突兀的变故直令得擂台四周发出连串的。 火茧被越织越紧,颜色还在向深处惊呼之声,台上原本盘膝坐着的柳子行忽然就松开了原本正掐着的手决,砰地一声倒在了地上。 第221章 绝壁饮风雪(五十六) 擂台下观战台一角,一个一直静静观战的中年修士忽然叹息一声。他起身站起,默默地拨了拨手上的一串念珠,念珠上微弱到几不可察的光芒忽地一闪。恰是此时,擂台上的柳子行轰然倒下,一缕鲜血从他眉心细细流出。 任心白若有所感,忽将头侧过。 “二师姐?”樊兴也恍惚有所察觉,亦随她一齐侧头,并脱口问出。 任心白眉头皱起,目光从那一侧的角落细细扫过,只见修士们三五成群,或议论纷纷,或面含惊叹,虽然各人各态,却也全然不见什么异样。她收回目光,皱眉道:“西华山那边只怕不会善罢甘休,谢维虽然是个废物,但他来头不小,小师妹如今的本事还不足以震慑对方。” 樊兴道:“魑魅魍魉,磨刀石耳。” 任心白微微一笑,颔首表示赞同。他们二人都是心高气傲之辈,心志坚定强悍,轻易不会为外事所动,虽然察觉到了一些不对,但不论是在任心白眼里还是在樊兴眼里,魑魅宵小阴谋诡计都脱不出绝对实力的碾压,因此并不需要过多在意。 九号擂的仲裁这才仿佛醒过神来,当即敲响杀生鼎,高声宣布:“九号擂,乌剑山韩素对战西华山柳子行,韩素胜!” 火茧破碎,剩下的火焰尽数被韩素吸入体内,烧得她筋肉骨骼一阵噼啪作响,最后被她剑意所形成的滔滔大水一浇,竟发出一片悦耳的金玉相击之声。叮叮咚咚,响彻全场。韩素身形微动,只一晃身便下了擂台,任心白起身迎住她,远远一打量,笑道:“小师妹此番胜利归来,个头反倒小了几分,可是要返老还童么?” 韩素借金乌元火炼体,烧化肉身杂质,以煅丹之要来煅烧自身,虽然有海量的元气补充自身,又有星辰之力入体,可这一番煅烧之后她的身形还是直接缩了三四圈,整个人也都矮了三四寸。她原本是身量高挑的女子,腰身虽然纤瘦体态却丰秾有度,绝对与娇小沾不上边,可这一下连着缩了三四圈之后,她顿时就显得纤巧玲珑起来,打眼瞧去倒成了个袖珍美人,虽然她神态清冷,却依然显出几分难得的憨态。 韩素倒是不以为意:“无妨,过一段时日自然又能长回来。” 任心白噗嗤笑了:“只怕小师妹再修炼下去,过一段时日非但不能再长回来,反倒还会继续往回长呢!” 韩素也微微笑了,任心白说的这种情况确实是有可能发生的。任心白那是何等眼力,自然一眼就看出了韩素在擂台上煅体的根底。自来炼体之术,炼化身体杂质往往只是第一步,不过能使人炼化杂质炼到身体都缩小几圈还不伤根本的功法却是极少,任心白又问:“小师妹这门功法可是以星辰之力为基底构建而成?” 韩素道:“师姐好眼力,正是以太阴太阳之力为基,辅以真火煅烧,真水淬炼。不过真火不好寻,往后要再寻到如此大量的金乌元火却是不容易了。”金乌元火也是天下真火的一种,品质极高,可与南方朱雀之火相媲美。不过柳子行只是借助炎阳烈焰旗施展了金乌元火阵,他的金乌元火在化神期人类修士中已经算是顶顶难得的,但若是与真正的金乌放出的金乌元火一比,那就什么都不是。 也正因为柳子行的金乌元火并不能与真正的金乌元火相比,韩素才能借用这些火焰煅体炼骨,否则若是真正的金乌元火,以韩素如今的修为只怕是稍稍沾上一点就会被烧成灰烬。 此外与金乌元火同等级且是韩素能够够得到的还有太阳真火,她身含一双副丹,能够借太阳之力牵引来太阳真火,不过她虽然能够引动太阳之力,以她如今的肉身强度却也同样不能承受住真正的太阳真火的煅烧。所以她接下来若要继续煅体,火种还需另寻。 任心白道:“小师妹不需将此事看得太难,宗门有烘炉殿,内中含有真火灵火异火共一千三百七十二种。烘炉殿日夜煅烧,炼丹祭器,又有无数火房可供门下弟子使用。小师妹是我乌剑山的真传弟子,我们乌剑山在烘炉殿也颇有几间专属火房,小师妹若是要用火,只管拿了自己的身份令牌去就是了。” 如此倒是方便,韩素记在心上,却听樊兴忽道:“小师妹要用火,自己就有,何必求助于烘炉殿?” “我自己有火?”韩素正诧异,细思处忽然心头一动,“四师兄的意思是……我的剑意?” 樊兴向来不苟言笑,此刻却微微一笑:“小师妹心思通达,你的剑意已经修至化形阶段,自然万物皆可化出,既能化水,为何便不能化火?” 韩素恍然大悟,樊兴的话看来简单却恍惚在她的道途之前为她推开了一闪新的大门。 ——剑意化形,万物皆可化出,既能化水,为何便不能化火? 她仿佛见到了新的大门后闪耀的种种道妙光芒,只觉得从前固有的一些观念轰隆隆被推翻一片,果然是眼界越开阔,心思就越通达。她羡慕柳子行手段玄奇,千变万化,殊不知她自己也可以。修行的路上,只要敢想敢做,不论是什么不可能的事情都有可能变为可能。 就像韩素的化物之术——她从前在凡间的时候,常听人说及一些“神仙手段”,比如“点石成金”、“呼风唤雨”、“腾云驾雾”、“穿墙隐身”、“五鬼搬运”、“撒豆成兵”等等,那些手段或不过是小道,或不过是凡人臆想,然而确实也是有其玄奇之处。不过换过头来看,韩素的化物之术能化草为衣,化木为花,各种器物挥手就来,即便只是小道,又何尝不玄奇? 樊兴一句话就点出了关键,师兄妹三人一边说着,纵起剑光不片刻已飞回了乌剑山。 他们都是来去任意的人物,韩素在诸行擂上斩杀了柳子行,这三人却不论是谁都没将此事当成一回事。韩素下了擂台就与师兄师姐一同返回了乌剑山,仿佛自己适才不是经历了一场生死斗战,而不过是与人手谈论道了一番回来。回到了乌剑山,三人仍旧谈性不减,任心白观看韩素战斗亦有所感,也指点她:“小师妹可知,你与真正的剑修区别在何处?” 韩素道:“难道我不是真正的剑修?” 话语中对自身的极度肯定顿时让任心白笑了,她侧头想了想:“不错,小师妹你是一个真正的剑修,但你还是不懂剑修应当如何战斗。” 她忽然一扬手,一柄灵光闪耀的长剑被她从手中凝出,她握剑在手,目光陡然凌厉:“小师妹,我压制修为到化神中期,你我对战一场如何?” 第222章 绝壁饮风雪(五十七) 任心白的剑长三尺一寸,比寻常的长剑要略短一些,剑身纤细,顶端呈现出五彩的光芒,剑托处翘起几根雀翎,精致而艳丽。这柄长剑更像是女子的妆花配饰,而不像是剑修的剑。韩素注意到任心白高挽的发髻上正簪着一枚这样形状的剑钗,只不过那剑钗要比她手中长剑小上许多罢了。 任心白道:“此乃我飞剑朱霄投影,虽然并不是真正的朱霄剑,但我以大五行神光凝练这一缕剑意,终有一日这一缕剑意或可超越朱霄本体威能,如今虽有不及,也颇为了得,小师妹小心了。” “大五行神光?”韩素在《仙灵纪事》上看到过关于大五行神光的描述,知道大五行神光乃是孔雀一族天生神通,十分了得,能够克制世间一切阴阳五行之物,除非是超脱阴阳之外不在五行之中才能够免于被大五行神光所克制。不过大五行神光虽说是孔雀一族的天生神通,却也并不是每一只孔雀都能修炼出大五行神光来,至于人类修士中能够使用大五行神光的,则更是闻所未闻。 韩素也只当自己是见识少,索性并不惊异,任心白却已经解释:“我本就有孔雀血脉,后来在荒古遗迹偶遇过一座孔雀坟,得到了五根上古神鸟的尾羽,便借此领悟了大五行神光的奥妙,又将之祭炼成飞剑。此后又经百年温养,终于可以不借助这五根孔雀尾羽也施展出大五行神光来。” “师姐有孔雀血脉?”韩素在凡间时也听过不少妖精鬼怪的故事,对妖类有一种天然的好奇心。不过有唐一代文明开化,韩素又自小就有狂性,所以根本就没有人妖对立的概念,此刻听任心白自承自己有孔雀血脉,也只是惊奇于一个有着妖类血统的人为何能够进入三清宫这样的正道门庭,还被殷灵山收为弟子。 任心白轻描淡写地点头,随意说出自己的跟脚,明显全不在意,这样浅淡的态度中不自觉就透出一股子浑然的骄傲。 她是三清宫八大家之一任家旁支的嫡出子弟,身上虽有孔雀血脉但其实也是来自祖上,三清宫连整个任家都可以接受,又怎么可能接受不了一个任心白?不过这些事情韩素都不知道,所以一时想岔。 “师姐,韩素的剑无名。”韩素手中长剑凝出,剑刃雪亮犹如秋水,剑身上每一道线条都极致简单利落,没有丝毫多余纹饰,若非此剑灵气逼人,简直与凡间百两银子一把的制式长剑一般无二。 任心白道:“小师妹向剑之心至简至诚,因而无名。但有一日,小师妹之剑有名,便又到了一个境界,再有一日,小师妹之剑再无名,便又是一个境界。” 韩素静思片刻,道:“我的剑若有一日得名,便不会再无名。” 任心白听得她如此言语,不由得遥想了片刻,忽而一笑,振剑道:“小师妹,接剑罢!” 话音落下,浩浩荡荡的五色剑光从她剑指之间倏地激射而出,五色光彩笼罩之下天地都黯然失色。韩素与她正面相对,只觉得这一瞬间从元神到法力尽皆阻滞,心神动间丹田中却仿佛空荡荡一片。大五行神光果然神妙,倘若与任心白对战的是寻常修士,只要她大五行神光刷下,那对方直接就会败下阵去。不过韩素是剑修,虽然真元和元神皆受阻滞,她的剑意却恰好不在五行中,跳出阴阳外。这是心的力量,一种奇特的力量,源自于剑者的精神和意志,所以不会被大五行神光所克制。 韩素剑心通达,剑意流转之间双目倏然开阖,她虽然尚未达到剑意成煞的境界,然而目光一瞪已是十分慑人,对面的任心白受她双目直视,那一瞬间都不由得心中一凛,仿佛感受到一股霸道无匹的意志直射在眼前,要连天都劈开一般! 在任心白大五行神光的压力之下,韩素竟然领悟了第二式属于她自己的剑法。 她的剑法和她的剑一样,此时还没有名字。 剑出,第一式:逝水今无回。 剑出,第二式:天地皆飘渺。 天上地下,唯我独尊,逝水无回,谁不渺然? 多番积累,半年闭关,又经历了与柳子行的战斗,这一刻韩素终于再度突破。 她曾无数次拷问过自己,也无数次回答过自己。正如她对任心白所说,她是一个真正的剑修!她早已得到答案,因此再无迷惘。前路虽然仍需探索,她的剑心却清明通达。她坚定地相信自己,绝不自我怀疑,她相信自己的剑,相信自己的道。我剑!我道!她的“道”!不是生死轮回之道,也不能简单归于剑道,而应当被称为“我道”! 曾经在南斗天鼎中,生死之际,元神凝结之时,韩素就已经坚定地在心中发出过呐喊:我道! 三千大道,勿需太多,我取一条,胜过所有。 我道! 何为“我道”?本我之道,真我之道,主宰之道! 这是一种极为霸道的“道”,“我”之存在主宰一切,只要心的力量够强,哪怕是生死与轮回都要在“我道”面前让道。 隐隐地,韩素甚至感觉到自己被大五行神光所压制的元神与真元在暗地里开始鼓动起来。她一剑发出,面前虚空片片碎裂,天地昏暗,日月无光,强烈的剑意之下,就连任心白的大五行神光都被辟开。如果在之前与柳子行对战时韩素能有这样一剑,那即便柳子行摆出金乌元火阵,即便她真元失控,柳子行也不会是她一合之敌。 任心白都不由骇然,此刻的韩素与之前在擂台上的韩素相比简直判若两人,只是这样简短的时间内她就能有这样的颖悟,这样的进步,即便任心白向来自诩天才,此刻都不得不承认若论剑道天赋,自己不及韩素远矣。 然而那又如何? 百年砺剑,任心白的剑心也早就被打磨得无比坚定,她见到韩素剑意的威力远超自己最初所料,心中虽惊更喜。她振剑轻指,剑尖发出清脆如孔雀般的鸣叫声,大五行神光回转,一道道绚丽的彩光如同孔雀尾羽当空拖曳而过,这些彩光在半空中或纵或横,或曲或直,结成一条条奇妙的道纹,划过被韩素一剑击开的虚空,填补其上。 竟仿佛是在补天一般! 任心白笑吟吟道:“小师妹好剑法,你剑欲破天,且看我补天如何?” 第223章 绝壁饮风雪(五十八) 无数的五彩神光飘荡在乌剑山上空,层层叠叠交织而起,间或有孔雀清鸣,形成种种诸如山峦重聚、波涛蜂拥、天府云台、日月光转的奇异景象。 任心白的大五行神光已经超脱了孔雀一族大五行神光的神通本质,她早已借此神通形成自己独特的剑道。这就是她的剑,拥有世上最奇瑰的宏大气象,以五行为根基,囊括天地万物。虽然这套剑法同样未曾被演化到极致,尚在被不断完善当中,但毋庸置疑,任心白同样也早就走上了自己的道,并为此砥砺多年。如今她剑道小成,修为更是达到炼神中期,她虽然自封了修为,但以她炼神中期的眼界见识来施展剑法,即便是韩素也不能直捋其峰。 韩素剑意虽强,可毕竟修为境界的差距摆在那里。有道是一力降十会,更何况任心白不止“有力”,且还“有会”? 一瞬间,韩素感觉到压力大增,对方剑气浩荡磅礴,五彩神光交织补天,她剑意过处,虽有无比锋锐的意志,却只觉得前方“天幕”之上仿佛被贴补了无数张厚重的龟壳,这些龟壳一重重压下,犹如重山罩头,五岳相倒,压得她呼吸都滞碍,全身骨骼更是不堪重负地发出了细微的咔咔声。 任心白挥剑补天,大五行神光压下,化出无穷重力,一重一重引动天地之力将韩素紧紧包裹。 韩素在她剑光的压力下就仿佛是被囚入了一方由任心白所主宰的天地之中,天低欲倾,四面逼仄。她的剑意是要天地也在自己的意志面前让道,然而天地之大,她的存在于天地而言却不过是微命蝼蚁,蝼蚁也敢豪言撼天,天该如何?天地若不是一笑置之,便当悍然碾压,一击诛灭之! 巨大的压力逼得韩素体内筋骨一阵嗡鸣,她的剑意被压得一寸寸收缩,脚下土地一陷,竟是乌剑山这坚实的地面都不堪两人交战的重负,被韩素踩得生生陷进数十寸! 韩素的目光依然明亮慑人,天欲压之,那又如何?她仿佛听到了心中呐喊的声音,那是不甘被天地所束缚的声音,那是想要冲破一切压制一切阻碍的声音,那是无时无刻不在告诉自己,我道凌驾于天道的声音! ——如此可怕的野心! 强大的野心带来的是无与伦比的决然意志,韩素缓缓抬脚,艰难地从深陷的地坑中移步而出。她丹田中发出一阵一阵犹如山呼海啸的激荡声音,日月双丹掀起潮汐,在真元的海洋中高悬半空,围绕正中的金丹疯狂旋转起来。最先冲破压制的是真元,然后是元神,巨压之下韩素忽然福至心灵,一直在体内各行其是的真元与元神在这一刻便如猛虎出匣,忽地并行一处,与身周剑意纠缠在一处。 三股力量自行缠绕,很快就从互相纠缠的麻花状态变成了彻底融合一体,轰!一扇新世界的大门被轰然打开。然后,韩素就感觉到了力量的疯狂激增。 这种感觉十分奇妙,仿佛片刻之间天高地阔,沉疴尽去,来自天地的束缚在这一刻尽被消弭于无形。但实际上这却只不过是一种错觉,就像那天地并非是真的天地而只是任心白剑意形成的世界,韩素感觉中的挣脱了束缚也并不是说她真的就彻底摆脱了任心白的压制,而是因为她力量突然激增,所以自然而然就生出了这样的错觉。 她心中战意高涨,一步步踏前,狂涌的强大力量在她身前凝实。 然后她起手,拔剑。 霎那间天地俱寂,刺目的白虹贯穿天际,破开五色神光,双方短兵相接。 强大的力量碰撞在霎时间形成一圈有如实质的真空地带,良久,被白光笼罩的无声世界中才突兀地发出一声闷哼。这一声闷哼仿佛带着某种讯号,声音传出,白光如同雪花般片片散开,白光之后,韩素蹬蹬蹬接连退了好几步,唇角渗出鲜血,脸色惨白。而她对面的任心白身躯微微一晃,虽未移动位置,却是一脸震惊。 双方在瞬间交战又瞬间分开,韩素劈开了任心白的大五行神光,冲破了她“补天”所形成的天地囚笼,却也受到对方强大力量的反噬,而任心白虽然被劈开了五行神光,却用肉身硬生生承受住了韩素剑意的攻击,可见她根底之厚实,肉身之强悍!一击过后,两人之间虽然看似是不分胜负,但其实高下已判。 一瞬间的惊心动魄至此落定,两人默默无声对视良久,直到韩素苍白的脸色微微回转,她擦去了唇边血迹,才道:“师姐,我输了。”她虽然是承认自己输了,神色间却半点也没有被人打败的颓丧,相反,她双目湛然有神,黝黑的眸子晶莹剔透,就像是一双被浸润在深潭中的黑宝石,带着寒潭的湿气,亮得惊人。 任心白恍惚了一下,缓缓收回手中剑,摇头苦笑:“小师妹,是我输了,同境界我不如你。” 她有些落寞地从烟尘中走出,缓步走到韩素面前,认真地看着她:“虽然我压制了修为,但我的境界本来就比你高,肉身状态也完全是炼神中期的强度,所以这本来就不是一场公平的战斗。如果是真正的,当年还处在化神中期的我,面对你这一剑,我接不下来的。”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任心白坦言自己有所不如,随即又是一笑:“不过小师妹,你的修为还是弱了些,在绝对的修为差距下,剑意并不能战胜一切。所以我的大五行神光不但能克制其他修士,甚至还能克制剑修!小师妹,你如今明白了真元和元神以及剑意之间的相互作用了罢?”她坦坦荡荡又不失骄傲,又能在自承不如的情况下瞬间恢复心境,其中风采实在令人心折。 韩素回味着之前的战斗,种种细节于心中回放,心底明澈一片:“没有修为,剑修的剑意再强大也不过是无根之木……” 任心白含笑看着她:“不错,作为剑修而言,最重要的东西虽然是剑意,然而剑意并不能代表一切,没有强大的修为支撑,剑意再强有些境界也永远都到不了。一念既起,虽可撼天,然而若是光只凭一念,却无实际行动,所谓撼天之说到底便只能是一场空想的笑话。” 韩素道:“虽然如此,人若无念,便只如行尸走肉,泥雕木塑,因此修为是根本,剑意却是灵魂!” “若无剑意,空有修为,修到再高的境界也不过是一具强大的泥雕木塑。”任心白与韩素相视而笑,“泥雕木塑而已,轻易便能击垮,永远算不得真正的剑修。” 韩素点头:“修为是根本,剑意是灵魂是方向,元神则是灵魂之居所,心力之源泉。”她渐渐捋顺一切,“所谓心力交瘁,可见心力亦有尽时,并非是只凭意志便可以支撑到底的。真正支撑心力不竭的,除了意志还有人身气血以及元神强度。元神妙用在于神魂,人若无神即便有心也只能无力。” 任心白道:“常说人生是苦海,修行只为通达彼岸,而渡海之舟筏便为人之肉身。肉身若是苦海舟筏,道便是掌舵明灯,修为是船桨,而元神则是动力。如此几大要素,缺一不可,其实当真论起来倒是说不上哪一个更重要了。” 两人互相印证,或说或答,各有妙语,一时竟大起知己之感。韩素从前基本上没有接受过正统的剑修教育,所思所想往往天马行空,时常能引动任心白心生灵光。任心白根底深厚博闻广识,指点韩素更是绰绰有余,她有心之下韩素更觉受益匪浅。 乌剑山上风气开放,韩素入门至今虽然甚少得到殷灵山的亲身教导,但同门的师兄师姐们却个个都是胸有丘壑的绝顶人物,跟韩素交往甚密的从申屠彦到任心白,到苏舜到樊兴,也没有不愿意指点她的。尤其是申屠彦和任心白,申屠彦待人赤诚,认下了韩素这个小师妹就一心对韩素好,任心白大气骄傲,绝不吝啬将自己的修行体悟展露给旁人知晓,即便是承认自己不如人也承认得大大方方,还说:“小师妹,我天资或有不及,剑意境界也没有你的霸道强横,但我绝不会动摇我的道,也从不认为我的道会不如你的道。” 又指点韩素:“小师妹并未修炼剑典,却是有所不知。我们剑修的真元与普通修士不同,因为独特的运行方式,真元如剑,又被称为剑元。剑元化作剑气射出时,即便只是西华山那些伪剑修,修不出剑意,论攻击力也比常人强上许多。小师妹要自创修行心法,首先还当懂得剑修剑元的运行方式,学会凝练剑元,拓展丹田,压缩金丹,修成剑丹。此外还有如何寄托剑意于剑气当中,如何在剑法中加入元神的力量。等到学通了这几点,再加上你本来就强大的剑意,如柳子行那般人物,你轻轻松松一剑斩十个都不成问题,到那时,说不定能做到真正的同境界无敌,或有一日可与大师兄一争长短。” 言谈间对大师兄荀雪泽却是极度推崇,她已经承认自己同境界不及韩素,又认为韩素在修为不增长的情况下战力还有极大的进步空间,可即便是这样,提到荀雪泽她竟还说韩素“或有一日可与大师兄一争长短”。 任心白作为二师姐已经这样了得,荀雪泽的厉害简直让人无法想象。这样的人物,难怪连瑶仙子也要苦苦追寻,求而不得。 第224章 绝壁饮风雪(五十九) “小师妹,如今的局势不同往常,天有乱象,风云已动。”任心白又道,“可惜了,若是从前,你化神期的修为放在外头也已经很是了得,再加上你远超同阶的战斗力,你要成长到或可与大师兄一争长短的那一日也不过是时日问题。然而如今乱局之下,连我也不敢说能保全自身,你身份特殊,只会更危险。” 她说的“身份特殊”自然是指韩素以武入道的事,韩素心中凛然,不敢小视任心白的警示之语。 谈过修行,任心白又与韩素指点天下大事:“神都门被灭,留下的地盘被各大派赫赫扬扬地已经争了许久,若是平常,或许还有拉锯战的可能,但若放到如今这局势下,最多再拖半年,此事必是要拿个章程出来的。幕后黑手阴谋阳谋齐出,灭一个神都门却要挑得天下大乱,最好余下的十二仙门一齐大打出手,各大门派俱都脱离我三清宫的掌控才好。” 任心白的大局观是从小培养的,她娓娓道来,数语之间就条理分明地将近来的风云动荡悉数说给了韩素知道。韩素闭关半年,任心白所说的桩桩大事虽然早就被传得天下皆知,偏韩素却并不知晓。她所知道的只有一桩,就是七杀魔君重又出世之事,此事还是钟离莲之随口与她提到的,可七杀魔君重出世的消息与神都门被灭一事相比,就显得没什么值得引人侧目的了。 此外还有千心窟大地震一事,千心窟大地震一事旁人或许不会多想,只猜测要么是天地裂变,要么是大能战斗影响了此处,要么是异宝出世——只不过旁人即便猜测有异宝,若不是像韩素这样知道内情的,又怎么会想到千心窟地底竟埋藏着三清宫当年遗失的一件镇教仙器,南斗天鼎? 若说此事与南斗天鼎无关,韩素是不会信的。再联想到殷灵山与荀雪泽自那日出门至今未归,韩素惊心动魄之余亦不免为这两人担忧。 从近几年频繁发生的杀人犯罪事件,到回风原深处的漫漫黄沙地,到那白骨祭台,到千心窟大劫,再到南斗天鼎,这一切的背后俨然牵连着一根无形的线。这根线埋藏极深,然而一旦真正牵扯出来,却必定惊天动地!那幕后的黑手层层布局,至今不露端倪,却已然显露出要动摇三清宫这座庞然大物的野心! 若是神都门被灭一事也与这一根无形的线有所关联,那么对方的所作所为显然已经开始触动到三清宫统治的根本。那么正如任心白所说,风云已变,覆巢之下无有完卵,大劫之下地仙人物都有陨落之虞,更何况是地仙以下的炼神化神期人物。 “二师姐,不成天仙,谁不是蝼蚁?不单单你我是,便连地仙人物都同样逃不出去的。他们只会面对更危险的敌人,所以此时此刻你我修为纵低,若能搏击风云,又何尝不是一场机缘?”韩素挥袖清理了屋前的战场,请任心白和樊兴入到自己的小楼喝茶,“乱世方能出英雄,风云方使蛟化龙。照二师姐所说,从前的天外天秩序井然,却如死水一潭,如大师兄那般天才横溢的人物多少年也不能出一个罢。而今乱象已现,危机当中方才是天才们的博弈场,大师兄不会独领风骚,各方天才人物必定齐齐登场,二师姐,你难道不想加入?” 任心白一笑,道:“小师妹说的不错,有了这场大势的压力,天下璀璨人物方能风云登场。然而这场动乱若是能够不来,我还是宁愿它不要到来的。” “它已经来了。”韩素道,“二师姐,分合之事,从来不能绝,不是今代,也在明朝,不死今人,终有一日乱象再生之时也会有数代人血流成河。” 韩素出身凡间,不像任心白,早已习惯了天庭对天外天的统治。天庭把持天外天十万年往上,政权不曾旁移,凡间的皇朝却往往二三百年、三四百年、四五百年便是一更迭,有些短命的王朝甚至不过二三十年国祚而已。韩素年岁虽然不大,可熟知兵史,对于这样的动乱之事反而要比任心白看得开许多。她道心圆融,自有自己的一套见事原则,并不为动乱中已经产生或将要产生的种种生死之事而生悯意。 任心白出神了片刻:“小师妹倒是比我看得开。”她的心境又是韩素不能理解的,因她出身大族,天然就对三清宫具有强大的归属感,自然排斥一切影响天外天安定之事。她从小接受的教育,所获得的资源,大多是基于三清宫的存在而存在的。她修行多年,虽然并不缺乏历练,但出身的优势使她从一开始就站在一个大多数修士所不能及的高度,所以她能悲天悯人,这固然与她本性有关,但也脱不出环境的影响。 韩素道:“非是我看得开。”她笑了一笑,未竟之语并不出口。她进入天外天的时间毕竟不长,没有经历过长时间的安定,自然就对已经到来的动乱感触不深。况且乱象虽已生,但她身在乌剑山,那样层次的博弈目前还影响不到她,她既不必为此徒生忧虑,更不必为此而暗自惶恐,心不动,神不动,自然一切不动。 任心白对她的心思有所感,当即微微一笑,竟也奇异地觉得释然了许多。樊兴静坐一旁,此时道:“神都门被灭一事牵连甚广,世上才智出众之士千万,众位掌教又岂能不知此时若是大打出手会有何后果?” “此事的根本却不在于众位掌教愿不愿引发动乱。”任心白道,“神都门被灭,留下庞大资源有待瓜分,此种情况,无人能让。让步等于资敌,一步退让便有可能处处积弱于人,身在局中,谁能由己?更何况各派掌教俱是深谋远虑之辈,各大修仙世家更是个个力争上游,此种情况,可做的文章太多了,又有几个舍得不做?” 韩素若有所思,点头道:“此非阴谋,而是阳谋,纵然人人都知晓乱局之下必生诡怪,也没有几个舍得放开手去谦让他人。说来此事的根本不在于幕后黑手心计有多深,而在于天外天承平太久,不知有多少家静极思动的,如今平衡一朝被破,要想再回到从前则无论如何也不能了。” “说到底,都是利字动人心,仙人们都不例外。”任心白微微一叹。 韩素道:“不动心的多大利益都不会动,会动心的只要利益足够便不会不动。” 任心白笑了起来:“我以为小师妹是要说,不动心的只是因为利益不够,利益若是足够,凭是漫天神佛也要动心。” 韩素想了想,认真道:“大约还是因人而异的,不能一竿子打翻一船人。” 任心白顿时大笑起来,就连一向神色端肃的樊兴都扬了扬唇角,微微笑开。 几人说笑罢,气氛陡转轻松。任心白又建议韩素多去参详前人心法:“闭门造车终非上乘之道,小师妹虽是要走自己的道,但如今已不是上古洪荒时代,既有前人经验可以借鉴又何必非要弃而不见?师尊如今虽然不在山上,我们也不能胡乱传法,不过小师妹已是我乌剑山真传弟子,可自由出入蓬海馆,蓬海馆中藏书千千万,其中还有我乌剑山专馆,小师妹可去蓬海馆好生瞧瞧。” 蓬海馆是三清宫藏书之处,内含七十二馆,其中藏有经典无数,是三清宫真正的传承之地。三清宫深厚底蕴的真正体现处不在于其拥有多少财富多少资源,又或者是多少弟子多少门生,而恰恰是在这些浩如烟海的传承经典之上。数遍整个天外天,再没有哪一门哪一派能收藏有三清宫这样多的经典,三清宫中甚至还收藏着其余十二仙门的许多“不传之秘”,虽然要学到这些“不传之秘”往往需要付出很高的代价,但三清宫中存在有这些收藏却几乎就是一个公开的秘密。 世有传说:“蓬海一馆,诸天一粟。”此言并非是说蓬海馆微不足道,反而是在形容蓬海馆中卷帙浩繁,所藏之丰宛如窥探在诸天缝隙中的一粟一眼,看似微不足道,实际却尽知诸天奥秘,是藏道之馆,仙兴之地。当然,这形容其实也颇有夸张,天外天毕竟只是三千大世界、无数小世界中的一个小世界,这一界又被阻隔在凶险的界河之中基本上无法与其它世界获得联系,蓬海馆最多也只能说是天外天中藏书最丰富之处,但要说尽窥诸天那却是根本不可能的。 韩素驾驭剑光来到了蓬海馆,远远地穿过云天之地,无数重山,在云海深处那耸立的庞大仙山群中降落下来。 蓬海馆之大还要超越乌剑山太多!云涛如海遍绕群山,蓬海馆的位置比三清宫大多山头都要高出一个层级,整个蓬海馆就是一座庞大的仙山群,群山逶迤,漂浮在半空之中,被云海托住。山上宫殿重重,璎珞宝珠,勾檐蟾角,远望去就像是天宫之上的另一重天宫,坐落在云气形成的海洋中,灵光四溢,气势磅礴。 小老虎从韩素袖中爬出,一翻身蹲坐到她肩上,睁大一双虎眼近乎呆滞地仰望着眼前壮观景象,忽然尾巴一动,喉咙里就发出了一声低低的吼声。 韩素闭关时将这小家伙放养在西山上,西山多灵兽,虽然只是乌剑山的副山,实际上却绝对不小,西山纵横足有千里之长,内中灵兽出没,其间甚至不乏一些具有上古荒兽血脉的异种,论血统分毫不比小老虎的穷奇血脉差,小家伙在西山上生活了一段时间,如今气象已不同从前。韩素观之深感欣慰,此番前来蓬海馆特意将它带来便是想看看能否在蓬海馆中寻到几中适合这小家伙修炼的功法。 小老虎知道自己此番是为何前来,同样也对此颇为期待,因此见到了蓬海馆的磅礴气势才会这样激动。 韩素身带自己乌剑山真传弟子的身份令牌,毫无阻碍地轻易穿过了蓬山周围的云海世界。这片巨大的云海实则并非天然生成,而是一座云涛微海大阵,自三清宫当年建立以来便被建好,守护了蓬海馆近十万年。这座古老的大阵究竟蕴含有多大的威能早已被无数想要擅闯蓬海馆的来客验证过了,前人的鲜血成就了此阵的赫赫威名,近几千年来则再无人敢轻易挑衅此阵。 蓬海馆是三清宫传承重地,此地防护森严本就应当。 不过韩素带着自己的身份令牌,穿过云涛微海大阵时并不会感觉到分毫来自这座大阵的压迫,相反,穿过大阵时被滚滚云涛包围环绕的奇异感觉还颇使韩素有所颖悟。她本来就精通水法,这座云涛微海大阵集合了水法与空间的奥妙,彼时虽未发动,气息亦不外泄,但韩素还是能通过这座大阵隐隐感觉到几分水之浩瀚意蕴。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这种感觉使她心神皆动,只觉得自己从前自以为已经在水之一道上很有成就的想法实在是浅薄地可笑。天地奥妙何曾有尽?水之一道乃是五行大道的一种,她不过是领悟了凡水就自以为水法通透,实在是有井蛙观天之嫌。 天地浩大,大道无穷,固不可畏天,不可惧天,却不能不敬天。 唯有心怀敬意,方能懂得超越,否则妄谈破天,则不过是笑话而已。 韩素带着种种震动降落在蓬海馆的主山之上,入目的是兰芝桂树,芳草流香,仙木葳蕤,灵禽衔枝,好一番仙家景象。草木拱卫之中,苍翠的山上殿群拱起,一重又接一重。山道上有数不清的修仙之士衣带飘飘,往返来去,人们并不飞行,而是一步步走在山阶上,或上或下,无不虔诚。 小老虎蹲在韩素肩上,激动得一双前爪紧紧勾住了她的法衣,眼中透露出强烈的好奇还有欣羡,以及期待。 韩素拾阶而上,只觉得脚下山道颇有些奇异。踏上这条山道之后,她体内原本无时无刻不奔腾疾走,同时吞吐着外界天地元气的真元竟仿佛有所感,随着她一步步走上山而如倦怠了的小龙一般反常地在她经脉丹田中静伏了下来,显出了难得的安静与慵懒。这条山道名叫“书山路”,走在这条书山路上,多少杂乱的心思都能被压得纯净如一,压服修士真元更不过是小菜一碟。只不过韩素本来就是心思纯粹之人,这条书山路对人心的洗炼作用到了她面前反而被无限忽略了。 带着通体舒泰的安静,韩素走入了书山路尽头的处千纶殿中。 入眼是一片足有三十丈高数百丈方圆的巨大殿堂空间,巨大的空间正中漂浮着七十二座群山虚影。这七十二座山影虽已被浓缩,每一座山头上却都伏着种种异象。或是猛虎聚啸,或是龙飞凤舞,或是山川秀丽,或是仙阙重重,或天河倒转,或星光流转,或剑影森森,或雷霆漫天,等等等等,各种各样的异象聚集在一座座山头之上,七十二座山头又攒聚在一起被云海托住悬浮半空,即便眼前景象只是一片浓缩的虚影,可其中那浩瀚无穷的气息依然令人观之心惊。 韩素赞叹地望过去,渐渐走近了更觉震撼。 远瞧去,殿中的七十二群山不过是虚影而已,随着她脚步的接近,那原本在她眼中不过是虚影的七十二群山却飞速胀大起来,渐渐生出实体之感。山上飞阁流瀑,桂树丹青,强大的压迫感形成实质向四周散发威压。等到韩素走到离这微缩版七十二群山不过百步距离的时候,这七十二群山在韩素眼中已经大得与原来没有太大区别了。 也不知是什么样的法门使然,竟拘得七十二群山的缩影在这千纶殿中,与真正的七十二群山相接,形成此种奇异景象。 大殿中好几个修士见到韩素都是眼睛一亮,其中离她最近的一个修士越过重重人群当先走过来,到了她身旁便恭敬地行了个礼,口称师叔,道:“师叔,弟子千纶殿执事岳正,敢问师叔此来要去哪一馆?” 韩素观察其他修士,见大多数前来千纶殿的人并不需要旁人招呼,只祭出自己的身份令牌往大殿正中的七十二群山打去,群山中自然就会伸出光芒将人罩住。被光芒罩住的人往往身形一闪就消失在光芒中,显然这些光芒乃是传送之光的一种,消失的修士们不是去了别处,正是去了被光芒所对应的一座座蓬海馆分馆。 韩素默默观察,只觉得样样神奇。有人来问她,她指向群山虚影中那一座被被无数飞剑笼罩,以至于形成剑山模样的山影道:“我待要去问剑馆,可是以身份令牌牵引便成?” 岳正恭敬道:“师叔首次来到蓬海馆,还请出示身份令牌,待弟子为师叔查明功德值,师叔消耗一百功德值便可获得一次传送机会。” 功德值是何物,韩素倒是知道。三清宫俨然一个修士朝廷,内中各种部门俱有,又以功德值来约束门下。功德值在三清宫内部可相当于银钱来流通使用,如韩素此番前来蓬海馆,传送需要功德值,接下来阅书定然也需要功德值。出了蓬海馆,功德值能买卖材料器物,丹药法宝,若是有人犯了错被司刑擒住,功德值甚至能减刑赎刑等等,其作用在一定程度上还要超越灵石。 灵石是天外天这一整个修仙界的流通货币,功德值则虽只能流通与三清宫内部,却因为是三清宫独有,反而拥有更多特殊作用。 第225章 绝壁饮风雪(六十) 韩素虽然是初入三清宫不久,甚至从未做过师门任务,也不曾在天庭各机构任职,但她的功德值却可以称得上不少。 这其中最大的一笔功德值来源是由殷灵山转入,那是因为她带回了南斗天鼎的消息,宗门因此而给出了大笔功德值做奖励。在韩素拿到身份令牌之前,这笔功德值由殷灵山为她暂时保管,等她将身份牌认主,殷灵山自然就将功德值转还给了她。 那葛袍执事岳正取出一件圆盘状的法宝,将韩素的身份令牌往上一印,再打出几个法诀,圆盘法宝中央的镜面上就显示出了韩素功德值的数量。 “一万九千九百九十九点!”岳正脸上闪过惊色,连忙恭敬道,“师叔,弟子已经将师叔身份记录好,师叔自可前去各大分馆阅书,传送时所需的功德值锦绣天罗仪会自动扣除。”说罢双手举着身份令牌躬身递还给韩素。 韩素接过令牌,抬眼向大殿正中的七十二群山虚影看去:“锦绣天罗仪?” “师叔好眼力!这七十二群山虚影正是由锦绣天罗仪所化。”岳正脸上露出欣羡赞叹神往之色,“先贤的炼器手段神乎其神,简直是我辈不能想象,是真正的神话!师叔莫看眼前虚影玄奇,却还有更玄奇的!眼前这虚影……”他指向大殿正中的七十二群山,“这些虚影是真正的蓬海馆七十二仙山的投影,而整个蓬海馆七十二仙山实则便是一件巨大的法宝,这便是锦绣天罗仪!” 整个蓬海馆七十二仙山便是锦绣天罗仪!炼山为宝,将七十二仙山炼成一件法宝,这是何等手段! 韩素都不由心生惊叹,这的确是神话,足以供后辈仰望。 岳正则心想:“这位师叔已经是化神期的前辈了,居然不知道锦绣天罗仪,看来传言说乌剑山殷祖师的关门弟子是山野出身果然不假。不知真正进入蓬海馆,见到天罗风云榜后,她能在榜上排到多少名?” 他心里转着的念头韩素半点也不知道,韩素更不知道自己的名声已经传遍三清宫了。不同于拜师前的小范围流传,在她正式拜师,又与柳子行一战后,她的名号已经被三清宫大多弟子所知。不过对战柳子行韩素虽然取得了胜利,可这一场战绩尚且不足以真正使她慑服众人,对她心存疑虑的还是要占多数。 韩素不会去关注岳正的心思变化,更不多做停留,取回了令牌便抬手将令牌祭起,霎时,一道光柱从七十二群山虚影中的问剑馆方向投射而出,瞬间将她笼罩。 不过片刻,韩素的身影就消失在千纶殿中。 大殿一角,忽地一道目光直直向岳正射来,岳正心有所感,抬眼望去,就见到那角落处长身玉立着一个青年男子,这人剑眉朗目,面容冷峻,一袭蓝衫,宽袖古雅,虽是站在角落处却依旧十分具有存在感。岳正认得他,就是一惊。见他目光示意,当下不敢怠慢,连忙就迈步向他走去。 “聂师兄。”隔了几步远岳正就已经脸上带笑,“今日难得竟见到岳师兄在此处,数月不见师兄修为又有精进,实在令人欣羡。” 被称作聂师兄的男子不苟言笑,只微微一颔首算做回应,然后挥手放出一道小型的禁音结界,直接问:“适才与你说话的是谁人?” 岳正一惊,心里念头顿时就是几转,并不直接回答聂师兄的问题,却试探着调笑了一句:“师兄问这个……不会是对适才那位……有意罢?” 聂师兄道:“她是谁?”又问了一遍,根本不理会岳正的调笑。 岳正顿时就起心惊肉跳之感,联想到此人的身份,顿时不敢再绕圈子,就打了个哈哈,笑道:“那位可了不得,正是乌剑山殷祖师新收的关门弟子,逝水剑韩素!她适才进的是问剑馆,一时半刻摸约不会出来,若要出来,我也是知道的。”韩素的身份牌上是清清楚楚注明了来历姓名的,岳正身为千纶殿执事当然对她的信息一清二楚,至于“逝水剑”的名号却是韩素与柳子行对战之后传出的,流传范围尚且不广,只是岳正素来消息灵通这才说了出来,不过却做不得数。 “韩素!”聂师兄的声音冷凝厚重,他低低重复,似在咀嚼这两个字,声音中透着莫名的意味,最后,他又轻轻念了一遍这个名字,末了摆摆手,“我知道了,多谢告知,你去罢。”说罢闭目不再言语。 他背后背剑,此刻抱臂立在大殿一角,自然就有一股锋锐沉厚的气势环绕在他身周。他随然还未修成元神,可岳正对待他的态度却比对待韩素还要恭敬惶恐。此刻他摆手放行,岳正甚至在暗地里轻轻舒了口气,这才笑道:“既是如此,小弟便与师兄告辞了。”回身走开,走出几步,忽又听身后的聂师兄道:“等等!” 岳正连忙转过身,就见一团白影被投掷过来,岳正心头一跳,抄手接住,却是一枚半个巴掌宽的小玉瓶。 “内有三颗五转玉还丹,”聂师兄睁开眼睛,嘴角露出一丝笑意,“是我的谢礼。” 岳正忙会意一笑,收了玉瓶,抱拳道:“聂师兄厚赐,弟不敢不受。今日与师兄论道,当真获益匪浅,弟回去后定当好生回味,以图早日突破。”半点也不提刚才泄露韩素消息的事情,好像适才他与聂师兄讨论的本来就是“大道”。 聂师兄只微微颔首,并不再接言。岳正不知道这位聂师兄心中的惊涛骇浪,盖因这位聂师兄不是旁人,正是那一日韩素在江都城中,吴王地宫处遇到的聂书寒! 聂书寒曾在凡间见到过韩素,彼时的韩素不过是凡间一寻常武者而已,纵然显露出了极佳的剑道天赋,可她没有仙根,再有剑道天赋在聂书寒眼中也不过是一切枉然。然而今日再见,对方已经是高高在上的化神期剑修,他却仍然不过是当初那个徒承祖荫的炼气期小修士。这其中差别,又何止天与地? 他早听闻过韩素的名号,然而他一直以为这不过是重名而已,他怎么也想不到,乌剑山韩素竟然果真就是当初那个韩素! 聂书寒紧闭双眼,没人知道,在他冷漠的表情下一颗心脏跳动得有多剧烈。 第226章 绝壁饮风雪(六十一) 韩素在一片白蒙蒙的光中睁开眼睛,只觉得四周飘飘荡荡了一瞬,紧接着就脚踏实地。 她挥袖拂去眼前白雾,收了自己的身份令牌,一脚从光圈中踏出,还未来得及被眼前巨剑般冲天而起的庞大建筑震惊,就听到耳边一片吵吵嚷嚷,热闹得好像瞬间从仙家重地到了菜市场。她移目向声源的方向看去,先看到的是一块晶莹剔透足有二三十丈高的巨碑。那碑体浑圆似飞来仙峰,石质光泽如玉,淡淡的紫蓝色光芒从碑体深处透射而出,被终年环绕着蓬海馆七十二仙山的云涛白雾一映,直显得这巨碑说不出的巍峨神秘,充满了深不可测的古雅气息,令人望而侧目,不由自主便想靠近。 韩素几乎是不假思索地移步便往石碑方向走去,走得几步心中就是一惊。她修剑至今屡经磨难,心志之坚自不必说,像刚才那样在不经意间就被引诱的情况是极少见的,虽然她及时反应了过来,但她离着这石碑还有这样远的距离,前面又隔着重重叠叠数百上千人,这样还能在瞬间失控,可见这石碑的不凡。 “水天一又进步了,天罗风云榜第一十九!”又走得几步,就听前面人群纷纷赞叹,“他还不到一百岁!” 韩素恍然:“这石碑就是天罗风云榜!” 再抬眼看去,许是因为这回她已经走进了天罗风云榜的妙力范围,再度抬头时就见到石碑上方朱红的几个大字犹如一团团疾扑而来的飓雨狂风,隔着数百上千丈的距离,还有重重人群就那样迅猛地直击过来!韩素目中神光闪动,心志坚定如巍峨大山,心气磅礴似洪荒宇宙,竟是硬生生承受了这一次冲击。 她心不动,身不动,神不动,意不动,直视前方巨碑顶端几个大字:“天罗风云榜!” 石碑似有感应,忽地紫蓝光芒大作,一道无形的气浪忽地脱射而出,从石碑处一路滚滚而来,驱散了两边的人群,直通韩素而来! “天罗风云榜动了!”旁边传来惊呼声,韩素已经无暇去注意。 人群似潮水一般被飓风劈开,一条空敞的大道就从石碑处一路延伸过来,直通到韩素面前。自上回炼体之后,她的身形就比从前足足小了一圈,堪称娇小玲珑,然而此刻人群纷纷退开,她立在当前,纤腰削肩,衣带当风,却如同一尊巍峨的巨人,带着冲霄的剑意与前方巨大的石碑遥遥相对,形成一股强绝的气场,将其余人众尽数排开。 天罗风云榜上的规矩,二百岁以下,化神期以上方可入榜。而全天外天九州十八地,此榜通共也只收录一百人,韩素能够因为在榜下走过就触动此榜,足以证明她的修为实力堪入年轻一辈百名之列! 众人如何不惊? 天外天何等广博,修士何其之多,其中天才人物更是数不胜数,二百岁以前修至化神期的那是数以万计。而实际上,人们的常识是,百岁以前不成化神,则终身无望矣,像水天一那样八十岁才修成化神,且至今不满百岁便已在天罗风云榜上跨入第一十九名的,多少年来也独独就他一个。 而排在水天一之前的十八人,个个都是炼神期以上的修为!排在水天一之后的八十一人中,也足有六十三个是炼神期以上修为! 真正的天才,在两百岁之前早就修成炼神了,因而天罗风云榜虽说是限制收录两百岁以下,化神期以上的修士排名,但实际上真正竞争天罗风云榜上排名的大体还是炼神期修士。 凡是能够在化神阶段就与榜上这些真正天才相争的人物,无不是世上顶尖一流。此刻韩素走在榜下,她并未刻意掩盖自己的修为气息,此间比她修为境界更加高深的比比皆是,通能一眼看出她此刻是化神中期。然而化神中期的她却能够引起天罗风云榜的感应,明显她足有与榜上人物一争的实力,这又岂能不令人心惊? 历来天罗风云榜上虽然并不乏化神期修士,但这些上榜的也多是化神后期乃至化神期大圆满,韩素能够在化神中期就引动天罗风云榜,哪怕她最后并不能上榜排名,也足以证明她的强大。 天罗风云榜是一件特殊仙器,此仙器却并不属于三清宫,而是不知多少年前就自然存在于世上,因其并无其它用处,倒也没有大能打着收取此物的注意,天罗风云榜也就一代代传了下来,至今已经成为衡量年轻一辈修为实力的一大标准。 此仙器说来还与三清宫的巡天仙器天涯无踪镜有异曲同工之妙,所不同的是天涯无踪镜是子母多分,一主器数分|身,而天罗风云榜并无主器,每一座天罗风云榜的石碑都可以作为主器存在,一面毁灭尚有无数“主器”散布天下,除之不竭,神妙非常。天罗风云榜天下皆有,且有自动感应之能,每一个符合上榜条件的修士只要在此榜感应范围内走过,都有可能触动此榜,从而引动榜上排名的变化。 这也是水天一不在此处,问剑馆旁的修士们却能够看到他的排名在天罗风云榜上产生变动的原因。 而此时此刻,韩素若是能够上榜,也必然引动榜上排名变化,到时候天下修士皆能自散布天下的天罗风云榜上见到这新的排名。 韩素也是听闻过天罗风云榜的,不过她初入天外天不久,一段时间来除了去了一趟回风原就是在闭关,也没有太多兴致来关心这些轶事,对此榜只当听过就罢,倒没料到自己居然会在问剑馆遭遇此榜,并且将其触动! 她感觉到莫大的压力向自己袭来,但她早已今非昔比,此时不慌不忙迈步便走。前方压力巨大,似山倾海啸,她体内真元流转,元神洞明,剑意加身,只管一步步向前走去。 四周鸦雀无声,旁边的修士们几乎是不约而同地保持了安静,只等结果显现。 前方巨碑上紫蓝色的光芒越来越盛,韩素的剑意在身周形成异象,似一团水波柔柔荡漾,却带着无声无息的霸道,劈开前方犹如实质的灵光,双方形成种种奇妙道纹,瞬间相接! 第227章 绝壁饮风雪(六十二) 问剑馆前,天罗风云榜上蓝紫色的灵光冲天而起,浓郁的蓝紫色深沉深沉,远望去似天穹星空,倏然倾塌而下。 忽地一道白光从那蓝紫的天幕之中流泄而出,白光乍泄,似天际第一缕光亮冲破了黑暗,不过片刻,白光扩大,却原来是一道剑光。这道剑光刺破了前方的蓝紫色灵光,仿佛刺破天幕,撕裂苍穹,在瞬间留下令人心悸的弧度。 四下无声,也不知是过了多久,直到所有异象消散,种种道纹尽去,才有人惊呼出声:“上榜了!” 同一时间,天下九百九十九座天罗风云榜即时发生了变动,总有一些人守在榜前,看到了这忽如其来的变化。只见这巨大石碑上一阵光华流转,石碑下方的数排人名如流水般转动,顷刻产生变化。第一百名直接落下了榜单,又有数人的名次随着这第一百名的消失而下滑。最后,一个新的名字硬生生嵌入到了榜单之中。 “三清宫,乌剑山韩素,化神中期,年二十九岁,天罗风云榜上第九十六名!” 天罗风云榜探人法名根脚,修为骨龄从未出错,然而这个数据还是让人震惊到几乎不能相信。 二十九岁的化神中期虽然已经算是极为出众,但历来也不是没有。可二十九岁不但能修到化神中期,还能上天罗风云榜,且能排到第九十六名,就可以称得上是凤毛麟角,稀世罕有了。 须知排在韩素之后的四人俱是炼神期修为,被她挤下去的那个原来的第一百名也是炼神期的修为,这足以证明,韩素如今的战力不但能够跨越大境界与炼神期高手争锋,甚至她所能战胜的炼神期还不是一般的炼神期——能上天罗风云榜的没有一个不是天下有数的杰出人物,哪怕是排在末尾,若是对上同境界的寻常修士也必然是碾压之势。韩素能以化神中期的修为登入天罗风云榜,排上第九十六名,简直匪夷所思。 “上一个不到三十岁就上了天罗风云榜的还是一千年前的伏志真君,伏志真君乃是地仙转世,拥有前世的修行记忆,二十九岁便修到了化神后期,他在天罗风云榜下走过,榜单立时发生变动,他当时就成为了天罗风云榜上第九十五名。” 修士们议论纷纷:“韩素化神中期便可上榜,战力之强世所罕见,不愧是三绝剑仙的弟子。” “三绝剑仙当年乃是榜上第一的人物,在他之后的荀雪泽也曾登上过天罗风云榜前三,如今韩素又横空出世,乌剑山一脉的确是天才辈出。” 西华山,群英峰,谢凤佳推门而入,坐在窗边的柳子玉惊得转过脸来,只见谢凤佳缓步而来,一张惯常冷厉的脸上竟现出几分悲悯。他淡声道:“问剑馆前,韩素一过天罗风云榜,上榜排名九十六。” 柳子玉苍白的脸上霎时掠过一丝病态的潮红,她惊得立时站起身来,一开口声音又尖锐又沙哑:“什么!”说着话身子就是一晃。 谢凤佳倾身往前,伸臂拦住了柳子玉摇摇欲坠的身体,仿佛诱惑一般凑至她耳边,轻声温言:“不必惊慌,你若是愿意与我双修,不单单三阴绝脉带给你的诸多痛苦俱能尽数解除,你便是想要亲手斩杀韩素为你哥哥报仇也不是没有可能。” “双修?”柳子玉不由自主地抬头,顿时就撞入了谢凤佳深幽神秘的双目之中,她喃喃,“为什么选我?” 谢凤佳一笑,眼底光华流转,忽然凑前轻轻在柳子玉耳垂上吻过,声如柳絮,轻飘飘地就撩得柳子玉浑身一震:“你有价值,相信自己……” 几乎是同一时刻,就在韩素的名号通过天罗风云榜传遍天下时,东林魔渊中一个年轻人忽地一枪刺出,前方一只足有百丈之高的独角飞尸在他犹如蛟龙出渊的狂猛攻势下轰然倒地。“砰”地一声,独角飞尸碎成八块,震得下方大地瓮瓮开裂。年轻人视而不见,长枪飞出如蛟龙倒悬,那龙尾一卷,立时将独角飞尸额前独角卷下。 一缕金色流光从天际飞来,年轻人招手握住,读了极光传讯中的内容脸色就是一变。他猛然握紧拳头,手中极光被他一握震碎,他的神情就已经变得如同一只愤怒的洪荒恶蛟一般。 “啊——!”忽然一枪往前,狂猛的气劲瞬间射出,飞射千丈有余,轰然声响中,烟尘四溅,东林魔渊的漆黑大地竟就这样被此人一枪硬生生犁出了一道足有千丈之长,百丈之深的巨大沟壑! “韩素!敢迫我下榜!某今在此立誓,必诛尔小命!若不应誓,叫我犹如此沟!”年轻人收回长枪,指天立誓。 他大步转身,黑色的火焰在他身后拖出长长的犹如蛟龙一般的尾巴,他就像是一尊从魔渊中走出的战神,驰风而行,势不可挡。 在他的身后却忽然传出一声巨大的闷响,一道粗壮的声音愤怒以极:“混账!是哪个混账敢打扰爷爷我小憩,还将你爷爷我的洞穴震塌!”随着这声音传出,年轻人身后被他一枪犁出的巨大深沟中忽然裂出一道深不见底的地缝,地缝中挣扎着探出一只足有百丈之宽的巨大头颅,那头颅锃光溜圆,上面只有一个黑黑的眼洞,眼洞下是一张长满了尖利锯齿的大嘴,大嘴中吐出轰隆隆的可怕声音,震得大地俱都颤抖。 “聒噪!”年轻人却怡然不惧,头也不回忽地反手一枪刺出,“敢在石某面前自称爷爷,先取你小命!” 他话音落下人且还在继续前走,手中流光一枪已经划破东林魔渊下阴暗的天光,忽地枪吟一声变成百丈长蛟,那长蛟猛一摆尾,就圈住了身后巨大蛇怪的头颅,然后猛地绞紧。 这一切韩素俱都不知,她在天罗风云榜下静静立了摸约半刻钟之久,认认真真将榜上所有名字记忆了一遍,便不再过多停留。她转身离开,向问剑馆中走去,周围人群纷纷让路,众人视线相随,种种目光,不一而足。 韩素坦然承受,心中一片风平浪静。 路漫漫其修远兮,她在天罗风云榜上尚且只排在九十六名,天罗风云榜外的高手更多不知凡几,要想真正在这场大势中不做棋子,而做迎风弄潮的人物,她还差得太远。 第228章 绝壁饮风雪(六十三) 韩素踏进了问剑馆,问剑馆高有九层,名为问剑馆,实则是八角楼的形制。 九层的八角楼,自下而上,面积一层小过一层,到了顶层时那楼顶尖冲天而起,宛如一柄倒挂的巨剑从天穹之上落下,散发出的气势使得寻常人甚至不敢多看一眼。因为每多看一眼这楼顶上就会多俯冲下一道无形剑意,若是看的时间过长,甚至会使人面临万剑加身之厄,其间凶险恐怖是有前人鲜血验证过的,后来问剑馆的奥秘成为常识,就再没有多少人敢于前来挑战极限了。 韩素没有要再节外生枝的想法,因此只在楼前微一停留,抬眼看过,验证了其中剑意的几分威力便罢。 又见那楼顶上有透白的水幕垂下,这水幕从楼顶尖倾洒而下,淌过一层层翘起的楼角,最后落至楼前地面,溅起粒粒水花,然后消失无踪。韩素从水幕间穿过,仿佛穿过一层淡淡的薄幕光帘,被她随身携带着的身份牌上透出一股奇异力量,与楼前水幕一交,便卷在韩素身上发出浅紫色光芒。这是她的身份为真传弟子的标志,三清宫真传弟子在蓬海馆各大分馆中阅书,凡是玄级以下的书典都可以无限翻阅,甚至连一个功德点都不必要出。 韩素入得馆中,引得许多正在一层书架前翻阅典籍的低阶弟子移目看来,人们眼中纷纷流露出或欣羡或仰望的目光。韩素神识一动,就听到有几个小修士在悄悄传音。 这个说:“竟是真传弟子,不知这位前辈是哪个峰头的?” 那个说:“我入门五年,还未见过真传弟子哩,今日一见果然气度不凡。” 也有人动念:“若是这位前辈肯多看我一眼,指点我一番,真是付出全副身家也甘愿!” 便有人嗤笑:“别说是你那全副身家,便是十个你的全副身家人家前辈都未必肯多看一眼呢!” 众人传音来去,面上看着安安静静,底下其实热闹非凡。许多对中高阶修士缺乏认知的化气期小修士都不知道化神期修士元神的厉害,不知道他们的传音在韩素面前根本没有丝毫隐蔽性。而到了炼气期的修士们则要谨慎许多,韩素一眼扫过,发现会在私底下传音的大多是化气期小弟子。她嘴角噙着一丝微不可查的笑意,并不因为被人议论而生恼怒,倒是觉得眼前热闹景象充满生气。 这样带着几分凡俗意味的热闹使她心中宁静愉悦,恍惚似见当初。 她也是从底层走上来的小人物,虽然她的脚步迈得太快,但这并不妨碍她偶然驻足一回首。 世间繁华应如是,何曾不见光阴老。能得屈伸方豪杰,无情未必岁月催。 修行之旅固然是一场孤寂之旅,然而纵然是天道也不曾规定走上这一条道路就必然要抛却七情六欲,只作出尘脱俗。只说岁月无情的那些不过都是懦夫而已,对抗不了修行路上的孤独,只得磨灭七情六欲,便已然是对自我的一种否定。 韩素心有所动:“多年以后,我若再回首当初,能否依然保留最初那份赤子心肠?” “过去未来现在俱都是我,没有谁能够令我磨灭,不论是我心还是我道,岁月也不可以,天道也不能!” 她不再停留,目光随意从一层大厅中掠过,便径直踏上一旁的旋转楼梯,上了二楼。 楼梯旁守着执事弟子,见到她走过俱都打稽行礼,口称师叔。 韩素上得二楼又过了一层水幕,水幕之后的空间却又与一层不同。一层的大厅中摆放着无数书架,用汗牛充栋来形容是半点也不为过,书架上的书籍有竹简材质有玉简材质,也有纸书、帛书、兽皮书等等等等。这些书典被分类摆放,虽是井然有序,然而因为数量太多,使人打眼望去根本就看不到尽头,要想逐一阅完则更是浩大工程,韩素暂时没有时间来将这些书籍尽数读完,索性便连看都不看。 入得二楼,却见眼前摆放的不是如同烟海般望不到尽头的书架了,而是一面面纵横交错的石壁。 石壁树立在问剑馆二层被乾坤阵道无限拓展了的空间中,一面连着一面,韩素一脚踏入时险些以为自己到了迷宫来。她随意从一面石壁前走过,原本远远地只见到石壁上图文俨然,似是绘有剑谱,此刻走近了凝神一看,就见到石壁上原本只是静态图画的舞剑人影竟因她这一眼——而骤然动了! 韩素微微一惊,凝神看去,只见石壁上单人舞剑,剑气四溢,那剑招大开大阖似山岳重压,旁边提着一行字:“重峦重剑,天庭历八万三千四百八十三年收录,创造者,无名氏。” 刚刚看过旁边题字,石壁上舞剑至酣处的人影忽地就在一剑劈斩时骤然停住剑势。韩素皱眉,这重峦重剑应当不止有这几式才是,却不知为何到了此处石壁上舞剑的人影就戛然而止了。 她心生疑惑,正欲寻个执事弟子来问,就有一人从石壁另一边转过来,忽地伸出手将手中握着的身份令牌往韩素身前的石壁上一按。就见一点土黄色的光亮猛就从石壁上透射而出,瞬间冲入来人额间,来人顿时闭目,又过片刻,他脸上现出如痴如醉之色。 韩素恍然:“原来这石壁上剑法的全篇须得用上身份令牌方能看到,如此倒也便捷有趣。” 她猜测若是需要功德值,这石壁就能直接从各弟子的身份令牌上扣取,这般既省了前来阅书的弟子的事儿,也省了各执事弟子的事儿,可比一楼大厅每取一书都须得手动记录一番要方便不知多少倍。她心中佩服炼制这石壁的前辈,心想:“修行各艺,门门都是博大精深的,却不能因为剑修战力最强便以为余者皆不如剑修。天罗风云榜上入榜修士一百,其中剑修也只占了四成,榜上第一的更是以为阵法修士,可见剑修虽强,却也未必就能无敌于天下。修行法门不是取决胜负的关键,重点还是在于人!” 第229章 绝壁饮风雪(六十四) 韩素在问剑馆的二层一停留就是半年。 都说修行无岁月,韩素此前尚且体悟不深,但自入乌剑山后,先是半年闭关,此后一入问剑馆,光只是一个二层就使得她停留了半年之久——饶是如此,二层石壁上的各门剑法她也不过才通读了其中十之一二,若不是她感觉自己在二层所能长进的暂时已经到了一个极限,她甚至还能停留更久。而即便是半年后准备离开了,她也早早就做好了日后再重来的打算。 随着修行日久,韩素的时间观念也开始渐渐淡薄了下来。实在是修行能上瘾,往往一沉迷便不知时日。她如今修至化神,也已经能够辟谷,不需考虑一日三餐等问题,往往一回神就发现数日光阴过去,渐渐地自然就淡漠了时间。 她是乌剑山真传弟子,在问剑馆有特权,不但一层的所有收藏她可以敞开阅读,不需花费一分一毫的功德值,便是到了第二层,这些石壁上的剑法也俱都任她取阅。她只需要放上身份牌便能阅读石壁上所有功法的全篇,石壁也不会扣除她的功德值。这更使得她能够专心读书,不需为外物而分出一丝一毫的精力。 问剑馆二层的剑法大多在玄级一品到二品之间,这个等级的剑法对应的是炼气中后期,因此在问剑馆二层阅书的大多是炼气中期到后期的弟子,其中也有炼气巅峰的,不过像韩素这样的化神修士却是极少。韩素夹杂在其中,刻意收敛了气势倒也并不显眼。她不因为二层的剑法等级不高便生出轻视,她缺的正是基础,此刻在二层通读半年,真有胜过此前十年苦修之感。 她从五行类的剑法开始读起,最先选的是一本春雨剑法。 春雨剑法本就通水,韩素水法精深,境界也高,要学玄级二品的春雨剑法十分容易。这门剑法共有两个要点,一在于真元化剑气的方式,二在于剑意的领悟和施放。剑意方面倒是无甚出奇,顾名思义,春雨剑法取春雨临世,万物滋长之意,剑意中须得充盈有勃勃生机。这门剑法也并不长于攻击,反而能助人恢复真元体力甚至是伤势,算是一种另类的十分有用的剑法。 韩素关注的却是这门剑法真元化剑气的诀窍。 在这之前韩素从未系统地完整地修习过修真界的剑法,从前的流水剑法当然不算。流水剑法只是凡间武学宗师创造的剑法,局限于凡人体能的极限,虽然招式精妙,内中也不乏独有的真气运行口诀,但相比起修真界的剑法来,流水剑法还是要显得太过粗糙了些。 韩素后来领悟的那两招剑法:逝水今无回、天地皆飘渺,就是在这样粗糙的基础上被创造出来的。这两招的威力几乎全由韩素的剑意支撑,甚至可以准确地说,韩素所领悟的本身就只是这两招的剑意,而非真正的,完整的剑法。 后来任心白提醒了她真元与元神的重要性,韩素便学会了如何将真元压缩成剑气,又如何将剑意融入剑气当中。此后她的剑招威力果然大涨,然而相较于她精妙强大的剑意来,她压缩剑气的方式却仍旧是太过简单粗暴了些。任心白建议她前来问剑馆是有道理的,韩素直到完整地读完了春雨剑法才知道,自己的基础还是太薄弱了些,这不是大道种子可以弥补的,这是先天认知上的缺失,韩素如果不来学习前人的剑法,或许在历经磨练的多年以后她自己也能领悟,但她来到此处却能为她省去许多麻烦,使她少走许多弯路。 这就是传承的魅力,传承不灭,门派不死,三清宫能有蓬海馆才是三清宫能够超然于天外天其余所有门派之上的根基所在。 春雨剑法只是玄级二品的剑法,但其中的真元化剑气之法已经十分独特精妙。依照春雨剑法所言,每个人的真元都应当是分属性的,此属性又往往依据此人仙根属性以及功法属性而定。修士在选择剑法时也应当先看属性,剑法属性与功法属性如果不能相同,至少也应当相生,即便不是相生,也绝不可以相克,否则两相一修炼所能造成的后果,轻则使人走火入魔,重则致人爆体而亡,其间凶险不言而喻。 而相同属性有相同属性的化气之法,相生属性有相生属性的化气之法,其中又各有侧重,各有玄妙。 韩素也是看到这里才恍然想起来——她竟不知道自己的真元是什么属性! 此事说出去简直能笑掉修真界大片修士的大牙,堂堂化神中期修士,天罗风云榜上排名第九十六的韩素,竟然不知道自己的真元是什么属性的! 说来倒也不怪韩素糊涂,她以武入道,没有仙根,修炼的功法除了凡人时期的《元始太玄经》,入道以后她一步步摸索走来,修行心法也可以说是全然自创而来。她观摩宇宙,师法天地,师法自身,在演化中已将丹田海开辟出了星空雏形,走上了一条寻常修真界人想都不敢想的道路,自然反而忽略了属性的存在。因她无有仙根,又何来属性? 韩素曾经用随珠沟通过远在仙界的方寻,得方寻指点,知道通常来说仙根分五行,即金、木、水、火、土。有人只得一条仙根,称为单系仙根,有人有两条仙根,称为双系仙根,以此类推还有三系、四系以及五系。从单系到五系,倒也说不上谁好谁坏,盖因仙根强弱,资质好坏,不单单须得看仙根数量,还需看仙根质量。 修行中人通常将最好的仙根称为十成仙根,以此类推,最差的自然是一成仙根,一成往下,即便是有仙根存在,这仙根也往往被视作伪仙根,意思是有等于无,连一成仙根都达不到的,要想成功炼精化气都是天大难事,此等资质,简直与凡人无异。 当然,实际上仙根好坏的评判方法远比单纯地观察几系几成要复杂得多。韩素上回在界空山的坊市上甚至还看到一本《天外天仙根记事》,此书说的就是如何评判仙根好坏的方法,还记载了诸多仙根种类,其中又提到过几种特殊体质,可以说仙根资质之说发展到如今,早已经成为一门博大精深的复杂学问。各门各派甚至有专门司掌研究仙根的长老执事,这些长老执事在各大仙门挑选弟子门人时往往是能起巨大作用的。 不过韩素本身没有仙根,因此当时看到这样的书也不过是随意一扫而过,并不会太过关注于此。 更由于以武入道者历来太少,此道难成系统,韩素就算想借鉴前人经验都无从借鉴。 此刻她看了春雨剑法,心中不免生出疑问:“我没有仙根,难道也没有属性?如果有属性,我是什么属性?如果没有属性,我为何又能惯用水法?” 石壁之前,韩素静立许久,细思根底。 第230章 绝壁饮风雪(六十六) 这一静立,便是十日。 石壁之前,韩素神思冥冥,俨然已陷入自己的内世界中。过往修士并不算少,倒也无人将她打扰。盖因在石壁前陷入冥思是三清宫修士的常态,蓬海馆中常有静立思道者,此景已成蓬海馆特色,修士们也约定俗成不可相扰,若是有人有意相犯,免不得是要被排斥的。 韩素一缕神思从泥丸宫而下,滴溜溜滚过膻中,滚入丹田海,霎时就迷醉在一望无际的星海之中,险些沉入心海间再也不能出来! 她此前从来没有注意到过,原来自己的丹田海是这个样子的。她的丹田中有一颗主金丹,那是她自身修炼而成的金丹,此丹有九纹环绕,九条道纹条条神秘莫测,金丹居于丹海正中,一呼一吸鼓动跳跃,吞吐真元,仿佛正在酝酿一个世界!金丹两侧环绕着日月两颗副丹,那是韩素的大道种子化成,这两颗副丹与她的金丹互成犄角,相互环绕转动不休,犹如自然天生,恍惚是星汉之相。 韩素从前无数次内视过自己丹田中这三丹,然而从前她神识探入,一直都是从俯视的角度来观察自己的丹田,却与此刻截然不同——她神思滚入丹田海中,便如自己一缕分|身,不,应当是便如她本人亲临了自己的丹田海中。 当她这一缕意识落入丹田海的汪洋洪涛,当她抬眼看去,见到前方无比巨大宛如真正星辰的金丹与日月两颗副丹,当她游目四顾,见到组成自己丹田海中无尽真元海洋的不是她原本以为的液化状态的真水,而是一颗颗虽然微小却同样如同星辰一般璀璨闪耀的灰色颗粒时,这一刻她所受到的震撼不亚于当初突破化神时在冥冥中看到宇宙洪荒那一刻! 原来这才是她丹田海的真正样貌!她往常神识内视,入目所视虽然未必尽皆粗疏,但也绝对到不了这样细致入微的境界。她从来不知道,组成她真元海洋的这些真水在被无限放大后居然粒粒如同星辰。韩素心间怦然而动,这亿万万星辰无限小时能如河海汪洋,这河海汪洋无限大时能如亿万星辰。她的真水海洋是如此,世间之水是否皆是如此? 佛告文殊师利:譬如三千大千世界、所有草木丛林、稻麻竹苇、山石微尘。一物一数、作一恒河。一恒河沙、一沙一界。一界之内、一尘一劫。一劫之内、所积尘数、尽充为劫。 韩素自幼广读各家经典,对释家也有涉猎,心中本就没有什么严格的佛道之别,儒家释家道家诸子百家在她眼中俱都只为探讨世间道理而存在,诸般道理一理一家,家家都有可敬之处。她如今虽然成了剑修,入了三清宫,看似修的是道,但在她眼中,道是广博的,绝非一家之言可以垄断,此刻她静思己身内世界之道理奥妙时想到了佛家学说也并无半分违和。 她心想:“一物一数,作一恒河。一恒河沙,一沙一界。则万物皆成世界,一滴水又如何不能是一个世界?一滴水的世界中又如何不能有无数星辰?我的内世界是一大世界,我的大世界中又为何不能有无数小世界?当世界伟力由我诞生,举手投足皆是世界的力量,被拘囿于外世界的芸芸众生无数蝼蚁又有谁人能是我对手?” 她心中激荡:“这才是真正的天上地下,唯我独尊!” 明悟只在霎那产生,心中透定这一刻,韩素仿佛听到了无数个世界在混沌中诞生的声音。恍恍惚惚她神思冥冥,那是天地初开的奥妙道音,隔着千山万水,无数宇宙无穷世界,带着古老的触动跨越亿万万纪年的时空遥遥来到她的身边,在她耳畔奏响。 韩素如痴如醉,那一道道玄妙声音虽然她大多听不明白,但她依旧努力记忆,她能感觉到,这些声音哪怕她只能明确记住一个,也必将受益无穷。 恍惚之间,她脑中忽然冒出一个影像。 那是一个挺拔端肃的身影,黑衣男子自遥远的虚无中走来,无数个世界在他身后湮化无踪,他每走一步脚下都有一个世界生成,再走一步又有一个世界破灭。 一步一生花,一花一世界,霎那一生灭。 无穷的世界伟力在他身上生成,携带着一股无可匹敌深不可测的强绝意志,一步一步,走向不知名的前方。 那是剑意! 他就像一尊从亿万万纪年前走来的远古剑神,手上倒提着一柄古剑,带着一身浩荡强绝的剑意,主宰世界,主宰天地,主宰大道! 韩素控制不住向他脚下看去,努力捕捉他步伐的玄妙。她心脏一阵一阵快速跳动,全身气血如同脱缰的野马一般在体内奔流行走,她精神高度集中,脑中推演到了极致。 忽然,那行走中的身影停住了脚步! 韩素下意识抬头,忽地就迎上了一双深目。那目光深不见底,内中仿佛蕴藏了数不清的星辰世界,在那一霎那隔着无数时空与她目光相对,直刺入她目光深处!韩素心下大震,忽然浑身气血剧烈翻涌,丹田海中的真水汹涌跃动,忽地掀起万丈狂澜,她喉头一甜,当即一口心血涌至喉边,她强行咽下了这一口鲜血,这一刻也终于彻底从适才的奇异影像中挣脱而出。 “又是他!”韩素回过神来,再看眼前石壁连绵几无尽头,两侧或有宽袖佩剑的修士悄然无声地走过,一切静谧古朴犹如亘古,她在这一瞬间就有种恍惚不知今夕何夕之感。 数息之后方才彻底清醒,可韩素心中的震撼犹然未去。她不是第一次在脑海中看到适才那到人影!当年在剑岛之上,她立志要攀上剑峰之巅,剑峰上残余着天地间不知道哪一位大能留下的剑意,以至于剑峰周围草木无生,剑峰之上无人敢去!韩素偏偏要逆行而上,她在艰难的攀爬过程中一次次被剑峰上的剑意轰下,却也在一次次的磨练中对自身剑意领悟更深。也正是在这一次次的磨练当中,她触动剑心,在某一刻竟然看到了虚无中那位伟大的剑修足下生花,踏灭世界而来的影响! 韩素深信那是促使剑峰形成的那位高人留下的道印,这道印玄妙无比,韩素每看一次都能有新的领悟,但这道印虽然被她看过一次后就深深记在了心上,可若不是有所触动,实际上她想要自如看到这一段影像重现也是不容易的。 正因为如此,韩素更是深深记得,在从前,她绝无与这位强横存在对视的经历!对方那一举动使得这一段古老影像在那一瞬间竟像是从遥远的时空之外活过来了似的! 韩素心头依然激荡着种种情绪,数不清道不明的玄妙道蕴在她心间流转,她又是震惊又是神往,甚至忍不住揣测:“莫非那位前辈竟还活着?” 第231章 绝壁饮风雪(六十六) 韩素在石壁前静静参悟,心中诸般念头越发明澈:“世人修炼,先有仙根,方能引天地元气入体,以天地元气补充炼化体内精气,从而凝结元神金丹,化凡为仙。仙根天生,各有属性,又因各仙根属性不同,所能吸引的天地元气属性自然也各不相同,日积月累,修士之间属性的划分也就越来越明显,因此在修行道上,属性的生克才会显得那样重要。” “我却没有仙根,自然也就不存在什么属性偏差。当年我以武入道打开天门,引天地元气入体,我的丹田海也是来者皆收,不论什么属性的元气都能炼化。一物一数,作一恒河。一恒河沙,一沙一界。我的身体自然是一个内世界,当日后修为更深,我还能在我的内世界中开辟无数大小世界,世界之力皆在我身,又何尝需要属性之分?” “乾坤阴阳,五行大道,日月星辰,恒宇宙光,天地万象,何处不在世界之中?” “我的世界,我为主宰!” 韩素一点神思犹如微光,却仿佛散发着无穷热量,端照在自己广博无垠的丹田海中。在这一刻,她仿佛看到了无数的世界之花在自己眼前次第绽放,花朵绵延成海洋,穿越了恒宇宙光,一路绚烂,开向了无穷无尽的不知名远方。 她心中仿佛有无限浩大的情绪在翻滚激荡,她的神思却稳固依旧如同最初,她的思绪从来没有哪一刻是如这般清明。 “我如今修为还浅,丹田海中的无数世界只是我臆想的存在。它们可以说是真实,也可以说是虚假。它们真实在我心中,却虚假在这个世界。” 这是一个无比玄妙的命题,有关于“心”与“物”。世上曾有无数智者贤达为其注解,但种种答案却正如这个命题的存在——是心以为有所以有?还是心以为无所以无?或者两者皆荒谬,唯物质本真永恒? 这本来就是一个悖论,正如韩素丹田海中的无数“世界”,这些“世界”其实本质上不过是她的丹田真水,还远远达不到具有世界之伟力的程度,对真正存在的三千大世界无数小世界而言,韩素内中的无数“世界”显然等同虚幻,是不被认可的。但对韩素自身而言,她心里已经认同了自己身体里蕴藏无数“世界”,她已经“自证”,又何必疑惑,何必求得外界认可? 修行修行,修到最后,最后所求不过“证道”二字而已。 三千大道,无数小道,皆可由人证得,此便为所谓“得道”。 修士修行,无不追求得道,因得道方得永生,因得道方得不朽,因得道方得与天地并肩,因得道方得凌驾诸天,掌控大道! 如果此时有仙界大能者得知韩素在思悟当中竟已有跳脱天地“证道”之樊篱,而隐隐有走上“自证”之道的倾向,只怕是没有几个会不惊骇万分的。 跳出天道樊篱,而求“自证”,这才是真正的逆天!修士修行求长生,看似是逆天而行,但其实都还在天道许可范围之内,否则又如何会有人天生仙根可以修行? 而寻常以武入道者虽然并没有仙根,然而其入道时既有大道种子降下,同样可见以武入道也被天道承认,其道路虽则无比艰难凶险,但亦不能真正称之为逆天。 唯有“自证”,不求天道认可,只求自证自身,视天道为无物,以己身为至尊,方才真正可称逆天! 韩素不知道自己已经走上了一条逆天之路,此刻的她对于“自证”还只是存在有模糊想法而已,这个想法还太过微弱,她本身的实力于天地而言更是不值一提,因此即便她心有所动,却根本引不起天道注意,自然,她自己对此就更无察觉。 “我的内世界如今虽然还只在初始的构架当中,但我心中既然已有世界,便等于存在了方向。”她心中种种思绪翻滚,书下一行行奥妙道诀,“我原本没有功法,如今既然走上了自创功法的道路,我的修行方向又是以内藏世界为主,这套功法不如就定名为《恒宇宙光诀》,宇为空间,宙为时间,宇宙之内包罗万象,天下万物万事皆莫能跳脱时空之存在,我若创造世界,定然先有空间为承载,再有时间为变化,如此才成世界。” 这是一个无比宏大的目标,虽然以自身为内世界的概念并不是韩素首先提出,在无数纪年的仙道史上一代代天才也曾创造过无数令人惊艳的修行法门,然而以恒宇宙光为修行根基的在这其中依然算是凤毛麟角。从古至今,敢于修炼世界之力的,无不是世上顶顶杰出的英才人物。韩素知道自己的目标大得可怕,完成的可能性极低,但她既然心中动念,决定了这样走下去,就绝不会再去考虑前路是否艰难,自己又能否成功。不到那一刻,谁又知道结果如何? 韩素心中种种思悟,至此已是豁然开朗。她借鉴春雨剑法中转化剑气之法门,加上自己的理解,首先感应水元气,再将体内无属性的真元转化一部分为水属性真元。她开始压缩这一部分真元,将春雨剑意融入其中,一点点改造这些真元的结构。一段时间后,这一片水属性真元开始液化成水,水又散发为雾。雾气上浮从韩素丹田里的真元海中冉冉升起,飞至她那高悬于丹田空间的日月双丹与主金丹之下,最后一团团聚集,环绕在天空中的三颗“星辰”之侧,俨然已成云状! 风动,云动,雷起! 轰然一声春雷响,丹田海中万丈波澜起,乌云下沉,春雨洒下,点点滴滴细雨渐大,最后一颗颗沉甸甸砸入海中。海中山脊隆起,化成一座座小岛露出点点尖角,尖角上草木滋生,雨苔渐厚,绿意渐长。种种变化,无不神奇。 只可惜不过片刻那真元海中狂澜摇动,就将一座座小岛掀落沉底,最后又尽数消散海中,化回真元。 这是因为韩素修为尚且,真元不济,也是因为她心底虽然已有框架,真正的感悟与积累却还是太浅,不经历过完整的三千大道,又谈何创造自己的世界?即便只是残破的世界一角,以她如今的实力也还是太过勉强! 饶是如此,这不过片刻间的演化仍旧精妙得令人回味无穷。 韩素只觉得心头颤抖,造物神妙,今始方见,小荷一现,竟已是如此动人! 第232章 绝壁饮风雪(六十七) 韩素花费半年的时间流连在问剑馆第二层,她看过了《春雨剑法》,也看过了《夏雷剑法》,还有《秋风剑法》、《冬雪剑法》。 这四套剑法结合而成就是一套四季剑法,若有人能四季同修,则四季剑法的威力堪比地级二品剑法。但之所以这四套剑法被拆分开来放在问剑馆第二层而不是第三层,却正是因为能够同修这四套剑法的人多少年都未必能出一个,四季剑法不能结合为一,拆分开来也不过是四套普通的玄级二品剑法而已,远不够资格上问剑馆第三层,这才被放在第二层。 韩素能够同修四季剑法这是毋庸置疑的,不过这套剑法对寻常流连在第二层的炼气后期与化神初期修士而言是个大便宜,对韩素而言倒也不算太过稀奇。她如今已是化神中期,又是乌剑山亲传弟子,若是想要地级二品的剑法大可直上问剑馆第四层,拿出功德值兑换就是。 当然,兑换地级以上功法往往需要不菲的功德值,即便韩素是乌剑山亲传弟子在这一点上也不能减免,所以能够有免费的地级剑法学总比没有要好。况且这套四季剑法在拆分组合上颇有特色,韩素细思其中精妙,还是大有所得的。 韩素体内真元没有属性限制,同时又千变万化,随时可以转化成各种属性的真元,也随时可以从各种属性转化回原来的无属性。 她也切实地做过各种尝试,例如将部分真元转化成水属性真元,然后将这些水属性真元炼化压缩改造成水属性的春雨剑气,或将部分真元转化成雷属性真元,再将雷属性真元炼化压缩改造成雷属性的夏雷剑气等等。转化成剑气的真元与元始状态的真元相比,其威力虽然因为韩素尚且身在问剑馆二层而不便测试,但光只是凭她敏锐的灵觉,就已经足够她大致分辨出两者威力的差距,的确是不可同日而语。 “原来这才是真正的剑气,我此前那些粗糙压缩的真元能够具有不俗的威力不过是因为有我剑意加持,倘若没有剑意,那些又如何能被称为剑气?” 韩素也才渐渐了悟,世上剑修不多不少,其中能够修出剑意的却绝对称得上稀有,为何在能够修出剑意的剑修堪称稀有的情况下,剑修的整体战力依然如此受到世人推崇,甚至被公认为诸修之首!皆因寻常剑修即便修不出剑意,但剑气之犀利已经足够他们横扫普通的同阶修士,剑修战力远超同阶也因此而实至名归,多少年来甚至成为常识,被修士们所共知。 虽然在有些剑修眼中,不修出剑意就算不得真正的剑修,但在世人眼中,只要修出剑气就已经能够被称为剑修了。 “我虽然早已修出剑意,但也绝不可忽视剑气的作用。”渐渐懂得真正的剑气应当怎样修炼的韩素只觉眼前又被推开了一扇从前所未见的大门,“剑意纵然比剑气强大千万倍,但同属性的剑意若是能得剑气加成,其威力却绝不是粗糙的真元叠加那样简单。不过我在二层虽然学到了各种剑法的剑气转化之法,但这些属性各异的剑气却终究不是真正与我契合的剑气。不过要想创造出真正包罗万象与我剑意完全契合的剑气,以我如今的底蕴却还远远不足。” 除了四季剑法,韩素还仔细研读了其它许多的剑法。 这些剑法都是在某一方面或具有典型性,或具有特色的。如五行剑法,五行剑法同样分为五套,与四季剑法有异曲同工之妙。这五套剑法分别是《庚金剑法》、《甲木剑法》、《壬水剑法》、《丙火剑法》、《戍土剑法》。不过与四季剑法很难被人成套修炼不同的是,同时具有五系五行仙根的修士并不算太过稀有,所以能够同时修炼五行剑法的修士也不算少,这五套剑法可以算是五行类剑法中的基础代表之作,虽然并不艰深,但内中包含的许多道理往往直指五行的根本,很有一些更高深的五行类剑法都是以这五套剑法为蓝本再创作而来,韩素学五行剑法,首先就是选择这五套。 除此以外,还有《两仪剑法》、《乾坤剑法》、《天府剑法》、《春秋谱诀》,有特色如《北斗星辰剑》、《星月潮汐剑》、《天风千幻剑》等等。林林总总百种往上,从阴阳五行,到日月星辰,甚至到草木生灵乃至万物,在先辈剑修宗师们的体悟之下,几乎无有不可入剑。 韩素如痴如醉地学着,这些包罗万象的剑法不止开阔了她的眼界,更使她从另一个独属于剑修的角度对世界产生了更深层次的认知。 无怪乎凡间常有仙人传说,只说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这个世界的讯息实在太丰富了,管中一窥已是如此,修士们求道若是没有足够多足够长的时间,又如何在那无数纷繁复杂的信息中寻求到自己需要的那些信息,然后专注深入地研究下去,最后得道成仙? 沧海桑田,世界朽灭而我不朽,摸约才是真正的仙人风采。 韩素习得剑法百十篇,等到终于觉得此阶段在二层不能再有新的收获时,已是半年后。 半年后她从第二层离开,又上了问剑馆第三层。 问剑馆共分九层,第一层收录的大多是化气期小修士们修炼的基础剑术,也有一些剑修专用的基础铸剑之法,这些法门按照修仙界的通用品级划分之法来划分,也大多是在黄级二品到三品,其中或有佳作,但终归因为品级太低,对如今的韩素而言意义已经不大,不值得她在现阶段为之花费时间。 第二层收录的则多是玄级一品到三品的剑法,从炼气初期到化神初期的修士都可以到二层来选择剑法进行修炼,其中既有低门槛易修行的,也有相对高深即便是化神期修士来学习使用也不算辱没的精妙剑法。尤其是第二层收录的许多剑法甚至都已经涉及到剑意的修炼,其中各种剑气的修行法门也都别具特色,韩素在二层停留半年,可说是所获匪浅。 到第三层收录的则都是地级以上剑法了,对应第三层收录地级一品剑法,第四层收录地级二品剑法,以此类推,一路往上,问剑馆的第八层甚至收录有天级三品的剑法!天级三品,这在天外天修仙界已经是最顶级的修行功法,即便韩素如今是乌剑山亲传弟子,在她没有为宗门做出无可争议的巨大贡献之前,她也是没有资格踏上问剑馆第八层,取阅其中的天级三品剑法的! 以韩素如今在三清宫的地位,她最多能够上到第四层,通过贡献点换取其中地级二品的剑法。 而这对现阶段的她来说,已经足够了。 第233章 绝壁饮风雪(六十八) 韩素流连问剑馆中,在第二层停留半年,上到第三层她又停留了半年。 等上到第四层,她一共选习了三篇剑法,她在每篇剑法的石壁前又各停留了一年,如此一忽,就是四年过去! 光阴如同逝水,只在人呼吸之间就奔流而去,等到韩素从无限浩瀚的剑道世界中偶一醒神,方才忽忽然有所觉,这时间竟然过得这样快! 流连在问剑馆中的韩素不知道,她从天罗风云榜下走过,并且引得榜单变动之事早已传遍天下。 四年的时间对于如今才只三十出头,并且从凡间来到天外天还不算久的韩素而言很值得去记一记,可对于早已习惯了修仙无岁月的大多数天外天修士而言,这四年其实根本不算什么。四年时间不足以让神都门被灭的后续事件尘埃落定,各大派甚至至今仍在扯皮,关于利益应当如何分配,是战是和也仍旧无有定论。四年时间也不足以让天罗风云榜变动之事平息下来,三清宫外,持枪的年轻人仍旧静立在那恢弘的宫门之前,向天下扬言,要挑战韩素! 他这一站就是四年,韩素一日未从问剑馆中出来,他就等待一日。 不论风吹日晒,不论天气变化,不论人来人往,不论人言纷纷。 这个年轻人就是从东林魔渊中破关而出的石寒晖,榜单变动前天罗风云榜上的第一百名!天斗门核心弟子,破天龙枪石寒晖! 而甚至觉得四年时间都算太长,还在着意等待着韩素动静,关注着她一举一动的除了石寒晖其实还有许多人。这其中,又以出身天门山的聂书寒为最。 这一日,问剑馆一层大门前时刻流动不休的剑气光幕中忽地缓缓走出一人。这人纤腰长裙,白衣宽袖,云鬓似鸦羽般斜挽了一个凌虚髻,有剑光的虚影在她背后沉沉浮浮,她抬手轻轻拨开前方剑气光幕,就在谁也不曾注意到的时候,出现在了人前。这人正是韩素,四年沉淀,她剑意愈发内敛,若说从前还常有几分锋芒外露,如今的她却只如那深藏鞘中的绝世名剑,不经意时点滴光华不露,然而若是有人长久注视,则即便隔着剑鞘都无法不感觉到那令人心悸的恐怖气势。 也不知是谁首先注意到了她,常年流连在问剑馆门前传送阵旁的修士群中忽然爆发出一声惊呼:“是韩素!” 韩素目光微微转过来,另一侧立着天罗风云榜的巨大石碑下又轰然爆发出一阵议论的声潮。她走向传送阵,传送阵旁的人群就像被排开的浪潮般纷纷退散两侧,她走到传送阵边缘,正要踏入,身侧忽然传来声音:“韩师叔!” “韩师叔!”说话的人声音中带着恭敬与不算太明显的喜意,他越众而出,一边向韩素施礼,“四年不见,韩师叔风采又更胜往昔了!” 韩素停了片刻想起来这个人是谁,她道:“岳正。” 四年前韩素初来蓬海馆,接待她的千纶殿执事正是眼前这个岳正。修仙者记忆力都好,韩素更算是个中翘楚,她见过的人断没有不记得的,更何况当时她与岳正还有过交谈,就更不会不记得此人。 岳正惊喜道:“难为韩师叔还记得晚辈,韩师叔从问剑馆出来,怎地不去天罗风云榜下走一走,便直接要传送离开了?” 他态度自然顺畅,仿佛全然不觉得以自己与韩素不过一面之缘的关系就跳出来说这样的话会有多唐突,韩素也不在这些细节上与人计较,只淡淡道:“不必。”她虽然知道天罗风云榜,但是对这榜单在天外天的影响力其实并没有明确的认知,别说她只是上榜第九十六名,就是上到第六十六名,甚至第六名,她也未必会对此而有多在意。 韩素踏入传送阵,阵中光芒微微一闪,等她再次从传送阵中出来,就已经来到了四年前她初来蓬海馆时最先经过的千纶殿中。 千纶殿中认得韩素的修士倒是不算太多,至少比起问剑馆前几乎无人不识她的状况要差太远了。 三清宫中一共坐落有八十一块天罗风云榜,蓬海馆就有七十二馆,以三清宫构架之庞大,蓬海馆这七十二馆自然不可能每一馆前都坐落有一块天罗风云榜。 在整个蓬海七十二馆中,门前立有天罗风云榜的通共也只有三馆,这三馆分别是问剑馆、修罗馆、天人馆。这三馆门前的热闹程度也往往因此而远超它处,而自从韩素从问剑馆前的天罗风云榜下走过,更改了榜单以后,更有许许多多关注此事之人慕名而来,长时间守候在问剑馆前,只为见上韩素一面。她从问剑馆出来时在那门前能遭遇到那样的盛况,其实也是有迹可循的,与旁处不可相提并论。 而与此同时,三清宫宫门之前手持长枪,如同擎天巨柱一般闭目静立了四年之久的石寒晖忽地睁开双目。他长枪左划,忽地上前一步,枪尾斜刺里往前一伸——咚! 震天巨响在此时轰然响起! 石寒晖一枪击打在三清宫宫门右侧的夔牛石鼓上,他全身法力涌动,枪杆上灵光大盛,薄雾一般的灵光圈中浮现出龙吟虎啸的种种异象。 咚!咚!咚! 震天的响动惊得三清宫内修士们飞起一片,纷纷前来查看宫门前异动的缘由。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石寒晖接连三次击响夔牛石鼓,张口吐气,出声:“韩素!石某愿与你生死约战,便在三清宫前,战败者魂飞魄散,真灵永灭,万世不得超生!你可敢战否?” 轰隆隆的声音凭借夔牛石鼓的特殊功效而在百万里三清宫的上空轰然震响,突来的声势惊得不知有多少人勃然失色。三清宫前的夔牛石鼓不是寻常事物,上古时代三清宫初立,天庭初建,创立这一体系的古仙人们为了展示三清宫存在的公正,特意在宫门之前建起了十座巨大的夔牛石鼓,并放言,但凡能将夔牛石鼓敲响三声者,皆可在规则范围内正当地向三清宫提出一个要求,三清宫必须予以考虑,不可分毫懈怠。 夔牛石鼓的传说古来皆有,但相较于夔牛石鼓一旦被敲响所能带来的巨大好处,夔牛石鼓的难以敲响则更是闻名于天下。 而至今,已有近三万年不曾有人敲响夔牛石鼓了! 几乎没有人知道夔牛石鼓能够被敲响的真正条件是什么。 所以夔牛石鼓不响,不是无人敢做,而是无人能够! 而今石寒晖居然敲响了夔牛石鼓,他敲响夔牛石鼓后不提旁的,居然只是放言向韩素挑战而已!他要向韩素挑战,有的是方法,又何必浪费一次敲响夔牛石鼓的机会?当石寒晖的声音紧随着石鼓的声音而在三清宫上空响起时,几乎所有听到这个声音的人第一反应都是震惊,以致难以置信。 当然,也有例外。 第234章 绝壁饮风雪(六十九) 三清宫,一幽暗的地下空间中,一室烟雾缭绕。一侧灵泉从地底汩汩上涌,灵泉上空灵雾蒸腾,两个模糊的人影相对而坐,一人执黑,一人执白,正手谈着一局棋。 棋盘上,黑子之间气象连绵,如星斗纵横,细看去,便可见这一颗颗黑子之上竟宛然咆哮着一头头形状奇异的星空巨兽。说是巨兽,这些各种模样的怪兽实际上尽皆浓缩在那一颗颗不过铜钱大的棋子之上,之所以给人巨大之感,皆因这些怪兽无一不是具象狰狞,气势宏大,使人一眼看去便只觉心惊,甚至产生与其对面则自身无限渺小之错觉! 与黑子相对的白子则一颗颗温润如玉,这些无限剔透深邃的玉白棋子上有浮雕般的虚影时隐时现,这些虚影或是山川大地,或是草木花树,或是飞禽走兽,或是游鱼昆虫等等,万象俱在,且难得的是这些异象无一不是姿态秀丽,形态端雅。山川是秀丽的山川,草木是秀丽的草木,便是猛禽凶兽们在飞翔奔跑时亦只显优雅神秘,而并不给人狰狞之感。 这一颗颗白子与黑子相对,便好似一位秀丽端庄,脉脉有情的美丽女子在临水照花,在对月起舞。纵然对面星斗巨变,狂澜滔天,她亦自优雅端凝,顾自行走。 一只葱白纤细的手掌轻拈白子,将一颗浮动着盛放牡丹异象的白子轻轻落在棋盘一角。 黑子紧跟而来,另一只漆黑枯瘦的手忽如闪电般在那黑子上一按,那黑子之上就探出一只头生怪角的巨大蛇头,蛇信一吐,猛地刺向白子之上怒放的牡丹! 双方俱不做声,却你来我往,激烈角力。即便是那看似不着丝毫烟火气的葱白手掌在这样的战局下也不得不收拾起混不着物的优雅,与另一只枯瘦手掌在这棋盘上争夺寸土,分毫不让。 黑棋凶险,白棋绵密,双方虽然不过是在棋盘上争锋,却激烈得像是在争夺整个天下。 棋盘上战况渐酣,种种异象相互交锋,使得这一场博弈看起来更像是一场千军万马齐上阵的大战。其间山呼海啸,星辰潮汐,异兽嘶吼,龙吟凤鸣,光影交错,元气激荡,震得整个狭小的地下空间都隐隐颤动起来。 忽然,一直沉默的两人中有一人说话了,说话的是那身材高大却手掌枯瘦的黑影,他低低笑道:“天地无意而人有情,谈娘的剑意愈发精深圆融了。”声音低沉而略带沙哑,如同沙砾滚过了最为上等的瓷器壁面,透着让人心悸的味道。 手谈中,出声交谈实为下乘,对面的女子微微皱眉,并不答话。却手起手落,又下一子。这一子落下便生生吃去对面黑子的半壁江山,下得实在精妙绝伦。有此战绩,被称为谈娘的女子方才神色稍缓,显得不再为对面对手的突兀出声而恼怒介怀。 对面的黑影却不罢休,他不为自己战局的失利而多话,却风马牛不相及地提道:“谈娘,我若是告诉你南斗天鼎的核心部件其实从未丢失,而只是藏在其内部一个人所不知的秘密空间,你会如何?” 说话间起手落子,虽有失利却依旧从容。 对面女子仍不理会他,下手却更快了。她一旦下起了快棋,攻势就如狂风骤雨,再不复之前的优雅和缓,其细密处却不减半分,不过十来手,就逼得对手又丧失大片领地。眼看着棋盘上已是强弱分明,对方不过苟延残喘而已,黑影又是一笑:“谈娘竟不信我。可叹你如此冰雪聪明,如何却不想想,我等聚集一处,最初的目的便是为了复活逝者。而你,想要复活你那一位。不必欺我,更不必欺你自己,否则你修的,便不是有情剑了。” 女子执棋的手微不可查地顿了顿。 黑影嘴唇翕合,轻轻吐出一段咒语:“注生死地,注黄泉地,注彼岸地,见花开则一世界……” 这段咒语玄奥艰涩,从黑影口中吐出却隐隐地竟仿佛与冥冥中某神秘之地相连。这种神秘的波动透过了看似密闭的地下空间,不着痕迹地从对面女子身侧游走而过。她忽然觉得心悸,不由自主地就回头一看! 就在这时,黑影再度落子。 这一落,棋盘上局势顿时又再度大变。黑影此番落子巧妙之极,在极凶险处只这一子就打开缺口。等到女子再回过神时,黑子已经再成气候,不但隐隐似要将她克制,甚至还有反败为胜之相! 黑影哈哈一笑:“谈娘!你修炼有情剑,情是动力,是源泉,更是心障!你永远也破不了你的心障,则你永远只有败亡一途!” 女子放下手中棋子,淡淡道:“我输了。” 黑影大笑:“好气魄!谈娘真性情中人也!”夸过后又笑微微看着她,“谈娘,你虽明知你的剑有破绽,可惜你却不能化有情剑为无情剑,堪不破情关,你到哪里都是输。” 他语重心长,看似循循善诱,其实语气中透着浓浓的邪气与恶意。他根本不怕对面女子会因为自己一番话而奋起斩情丝,从而勘破此关。因为他知道,对方的有情剑是斩不掉的。从那一日她选择了有情剑道的那一刻起,她就注定了要一生都为情所困。她不可能斩掉有情而变为无情,即便那有可能使她变得强大,然而一旦当真到了那一日,她将再也不是当初的她,那么不论她变得如何强大,于最初的她而言,又还有何意义?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倘若当真到了那一日,就等于她已经死了。 所以她不但不能斩情断爱,反而还要不断使自己变得更加有情。无穷无尽的杂念将会将她包裹,将她制肘。她陷在自己的悖论中,永远也不能走出去。 黑影更不担忧自己说出了寻找到南斗天鼎秘密的咒语,提前亮出了筹码会使得对方反悔,因为他知道这个人说过的就一定会做到,她定然不屑于毁诺,即便自己提出的要求再如何难以达到。更何况,他深知自己即将提出事情的其实对对方而言一点都不难。 “我有我道。”他听到女子说,“夏虫不可语冰,你所说的一切,于我而言,同样没有任何意义。” 黑影大笑,用嘲讽的目光看着她。 “道不同不相为谋,谈娘,你要说的是这个罢?”他笑着道,“可惜你今日却偏偏要与你看不起的这个人做交易。” “愿赌服输。”女子道,“昔年我曾经答应过你要帮你做三件事情,以棋为证。今次是第二件,说完你就可以走了。” “走又如何?你还欠我第三件事呢!”黑影轻嗤一声,挥袖收了棋盘与棋子,终于微微正色,“谈娘,石寒晖挑战韩素,我要你前去阻止。” “阻止?”女子微微侧目。 黑影道:“当然不止如此,石寒晖敲响夔牛石鼓,指名道姓挑战韩素,韩素身为三清宫弟子,根本不可能拒绝。然而谈娘,你要知道,三清宫的夔牛石鼓难道是人人都可以随意敲响的?他纵然能人所不能为,敲响了夔牛石鼓,然而作为三清宫中顶尖一辈的地仙人物,你,多情仙子慧宜,难道不该出面将之斥责一番,以示三清宫威严?” 女子皱眉道:“你究竟待要如何,一次说完难道不成?” “谈娘急了!”黑影哈哈一笑,“简单,谈娘你过去,先将石寒晖斥责一番,然后……如此这般……” 他一番话说完,女子目光中则渐渐透出异色,她狐疑地看着对面黑影,忽地道:“石寒晖是你们的人?” 黑影一怔,女子紧接着又道:“整个天斗门都已经沦陷了?” “竟能以石寒晖为死士,你们就如此笃定他定能胜过韩素?”女子若有所思,“还是说,他本身就只是一个弃子?你们图的究竟是什么?” “谈娘问得当真有些可笑。”黑影便冷笑道,“我们图的是什么,谈娘难道不知?三清宫早已腐朽,当年的事情若不是因为你们现如今这位掌教心胸狭隘,无事生非,那个人又怎么会死?谈娘你难道不恨?你若说不恨,我都不信!” 女子道:“他是他,我不会背叛三清宫。” 黑影又缓下神情,只道:“神都门被灭,至今已近五年,五年了林林总总诸般事体都无决断,再不说三清宫老朽,谈娘你也不能承认罢?我也不曾要求你背叛三清宫,我今次托你所为之事,难道不正是三清宫想要的?谈娘,愿赌服输……” 最后四个字,他说得意味深长。说话间他似笑非笑地看着对面女子,仿佛已经笃定了她的答案。 女子冷声道:“我何尝说过不做?只是如此一来,天斗门若是被灭,你可不要到我面前来提第三个要求,求我解救天斗门!” 话未说完,再看到对面黑影脸上朦胧而怪异的神情,女子恍然一悟:“你们要的,就是天斗门被灭!” 她惊悟而起,黑影低低笑:“谈娘,你太聪明啦……”声音渐渐消散,随即,他整个身影就突兀地没入黑暗,片刻便消失得完全不见。 女子探手来抓,不出所料抓了一空。 她怔在原地,神情复杂,面色陡然沉了下来。 第235章 绝壁饮风雪(七十) 韩素听到震响在整个三清宫上空的石寒晖的声音时,正好刚刚回到乌剑山。 她从问剑馆出来,心中则在思量要离开天外天回到凡间去一趟的事情。当年她离家寻仙,在碧梧山中修剑十年,是苍先生引她走入了武道的大门。苍先生对她恩重如山,虽然苍先生从来不承认她是自己的弟子,但在韩素心中,苍先生就是自己的启蒙恩师!她十年修剑,拜别苍先生的时候曾经承诺过,少则三五载,多则十年,必定回到碧梧山。 那时候的她自然料不到后来会有那样曲折的际遇,她经历了常人难遇的艰难险境,也得到了常人难以想象的各种收获。她甚至在出山的一年后就奇迹般地成功做到了以武入道,她回到洛阳完成了与图突的约定,便来到天外天,这一切都发生在极短时间内,以至于韩素从问剑馆出来以后才恍然惊觉:这一晃竟已是将近七年过去了! 十年之约如此便已过了将近七年,韩素恍惚一回神,都隐约有了几分怅然若失之感。 这是时间的奔流给人带来的怅惘,凡人向往修士,修士们向往成仙,不论仙凡,长生久视都是太多人心中永恒的梦想,这梦想的由来或许就在于一切生灵天性中对时间的追逐。正因为时间奔流一去不返,才有太多人渴望留住时间,留住青春,留住生命——这,就是长生! 韩素心思通明,她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她也向往长生,但她要的长生又绝不仅仅只是生命的留存。她还要在这长久的生命中以她的道,她的坚持,她的理念铸就不朽! 天上地下,唯我独尊! 她从不避讳自己的一切情感,因为这种种,不论喜怒哀乐爱恶欲,无一不是她。 而如果没有了这些,那即便是赢得了生命的长久,她也将失去精神的不朽,到那时,长生于她而言,又还有何意义? 所以她绝不认为仙凡有别,即便她如今已经以武入道,炼就金丹元神,成就人仙之位,苍先生在她的心中也永远是她的启蒙恩师,昔年的承诺绝不可废! “修仙之人,一静思便是忽忽数年。如今离十年之约已只剩三年,我绝不可再做停留,应当即刻启程前往凡间。”从问剑馆中出来之前,就是韩素自己也料不到自己会在问剑馆一停留就是四年之久,当时她沉浸在剑法的世界中,根本就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我在三清宫所学虽然囿于誓言不可外传,但以我如今的见识与底蕴,要编撰出一套适合苍先生现阶段修炼的功法也并不难。真正的难点在于,以武入道是不能教的,只能自悟。不过我身在三清宫,倒是可以去宫中天宝堂购入一些能够给凡人使用的洗净伐髓、增寿延年之类的丹药。” 她一边思量要先去乌剑山告知一声,然后去琼章殿申请离宫,同时心中还有一事。 此事压在她心中多年,她平常虽不会常常忆起,但也绝不会因为自己如今踏上了仙道就将那些旧事通通当做不曾发生。她已经亲手斩杀姚丹,算是为祖父报了一半的仇,可仅杀一个姚丹是不够的。薛家其他人她不会迁怒,也并没有要斩杀薛瑞卓的意向,可对于自己曾经那位继祖母,在祖父生前就已经背叛他的渔阳郡主李琳,她却决不能轻易放过! 她甚至在种种事件中得出一个认知,那就是,姚丹之所以会击杀当年身为凡间高官的祖父,全因左平指使! 虽然这件事情她还未曾切实求证,但这个可能性却是极大的。 韩素又如何会轻易放过李琳与左平?她那时追杀姚丹,在南斗天鼎中突破化神,回到乌剑山后紧接着就举办了拜师大典正式拜殷灵山为师,之后便是巩固修为,加上她此前在乌剑山伐木闭关的时间和问剑馆中的四年,这一晃竟是将近五年过去。此时她修为已经稳固在化神中期,对剑对道的理解都进入了一个更深层次的境界,她是化神中期的乌剑山亲传弟子,出入三清宫再无阻碍,自然可以去了结自己该了结的一些事情了。 但事实上,对于左平和李琳该不该杀,或者说,应当如何杀,她尚且未有定论。 韩素当然不是心软了,只是她如今境界不同以往,曾经将她追杀得狼狈奔逃的左平在如今的她眼中已不过是一只大号的蝼蚁而已,蝼蚁之流,要杀随时可以斩杀。而依附于左平而得以存活的渔阳郡主李琳在韩素眼中则除了是仇人,其余什么都不是。 有这样的前提,再加上从前种种旧事,韩素对于复仇反倒有了另一番认知。 左平处心积虑,以人仙之躯眷恋一凡间女子,为此不惜指使同门晚辈灭杀女子夫君。而李琳贵为皇家郡主,却羞知礼义廉耻,多年来与人通奸不说,更有伙同奸夫谋杀亲夫之嫌。这样两个人,一个恃强凌弱用心歹毒,一个寡廉鲜耻忘恩负义,偏偏还要各自以痴心人自诩。他们做了那么多,俨然只为了那个“长相厮守”,既然如此,与其将人杀掉了事,不如灭掉他们的“长相厮守”。 对于有着丰富感情的人类而言,最可怕的其实不是死亡,而是信仰的崩灭,心灵的溃败,世界的颠覆。 “复仇之事不是朝夕可成,我还是应当先回一趟碧梧山。”韩素当然不是不恨,但她早已过了被仇恨左右内心的时候,做这个决定的时候心中并不挣扎。 但她料不到的是,在这样的时候居然会听到那样的声音! 当太多人还在震惊中时,韩素已将剑光一按,便调转了方向,直向三清宫大门处飞去。 既然有人挑战,便先灭了挑战者再离开不迟。不论这个挑战者是如西华山柳子行一般,不过成名一地,还是此间声名之盛遍布整个天外天的石寒晖,对韩素而言都没有任何区别。 第236章 绝壁饮风雪(七十一) 韩素到达三清宫宫门前的时候,此处已经聚集了不少修士。 修士们或飞滞在半空,或停留在地面远远观望。站在正中央的石寒晖已经不再敲鼓,他手持长枪身形笔直地站在当地,一头乌黑的长发披散在他身后,衬得他五官冷峻,如雕似凿。他虽然只是静立当地,整个人却如同一头沉默的远古蛟龙,浑身上下都散发着蛮荒的强绝气息。他身周十丈内一片冷凝,目力强的甚至能看到他身侧若隐若现的黑红光芒,那是即将要形成实质的杀气!皆因杀生太多而成! 石寒晖,出身天斗门。十三仙门中,天斗门修士以最为好斗而著称,他们又被称为武修,虽非以武入道者,却在修行途中以炼体为主,配合以强大的近身搏杀之术,战斗力之强在某种程度上甚至不逊色于剑修! 曾经能够登上天罗风云榜,哪怕只是敬陪末座,石寒晖的战力之强也是毋庸置疑的。更重要的是,他今年也还不到一百岁,其修为也并未突破至炼神,而是至今仍在化神期大圆满的境界徘徊。因此种种,他潜力之强甚至被公认要超过榜上许多排名靠前的修士。在天外天以神机妙算火眼金睛而成名的神机居士甚至评判他:有望在二百岁前问鼎天罗风云榜前十! 这样一个人,却被曾经名不见经传的韩素挤下了天罗风云榜,从第一百名上掉落出来。哪怕掉落名次后,他的实力仍旧可以在年轻一辈中排到第一百零一号,这个一百零一与一百也是截然不同的。上榜与不上榜岂能一概而论?天罗风云榜第一百名只能有一个,不在榜上的所谓第一百零一名却可以有无数个!石寒晖何等骄傲之人,岂能容忍自己做那个一百另一? 当然,但凡天才大多都是骄傲的,也不独独石寒晖如此。相比起石寒晖能否战胜韩素,重归天罗风云榜,此时此刻,众人更好奇的显然是韩素的真实战力究竟有多强,到底能不能配得上天罗风云榜上第九十六的排名。 “韩素来了!”不知是谁惊呼一声。 一直静立场中的石寒晖豁然一抬头,目力未及,便只见一缕亮度惊人的剑光直逼而来。那剑光从云雾深处劈开云涛倏然而至,两侧云海滚滚后退,三清宫内重重的屋脊尖角被一重重云雾淹没在后,犹如天宫般恢弘的庞大建筑群中排云斩雾,终于现出一人。 三清宫的建筑本就是仿远古天庭而建,正殿宫门便是南天门! 南天门巍峨的牌楼直插天际,两侧守门的金甲卫士雁翅排开,若非石寒晖四年来一直只是静立在三清宫宫门之前,并未有其它过分举动,不需统领南天门的四大天王出手,这些守门的金甲卫士也大可利用南天门这座巨大门户所特有的种种禁法直接将石寒晖轰杀出去。石寒晖只是静立,便无人管他,直到他敲响了夔牛石鼓。 此时,三清宫中,在人所不知道的地方,一面巨大的宝镜虚悬于空旷宫殿正中央处。宫殿正中的宝座上高踞一人,此人头戴十二毓冕冠,身着玄色冕服,冕服之上有山川日月,云海波涛,其上灵光灿然,俨然便似有真正的锦绣江山微缩了纹绣在他袍服之上。他的面容被掩盖在密集的冕毓珠串之下,模模糊糊,使人只能看到他高大的身形,似山川挺秀,犹然而生帝王霸气,令人不由自主仰望臣服。 此人便是三清宫的掌教至尊,同时也被称为玉帝的天庭之主,今代玉清大帝! 玉清宫主高踞帝王座上,遥看宝镜。 宝镜中云雾散去,现出了南天门前正在发生的一切。 一幕一幕,清晰流畅,真实得使观者如在当场。 宝镜前不远不近地站了六七人,这寥寥数人或高冠博带,或大袖宽袍,或云鬓仙髻,或宝光绕身。虽则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却个个都是仙风道骨,卓然而有神仙之姿。而事实上,他们虽然未能飞升成天仙,但其中并不乏地仙之辈,已然是世人眼中的神仙之流。超脱凡尘,有绮华貌,有绵长寿,高高在上,俯瞰尘俗。 当夔牛石鼓被敲响时,这些主宰着三清宫乃至天外天命脉的高阶修士们正群聚一处,商谈要事。 夔牛石鼓的响起震惊了太多人,连掌教至尊都被惊动。有关神都门之事商议四年都无结果,这位掌教索性伸指一点,打开了天涯无踪镜,观看小辈争锋。 “韩素……”镜前,身着二十四幅百鸟朝凰裙的女仙伸指轻点向镜中已经按落剑光的女剑修,“殷师兄,这是你的弟子?这般娇小玲珑,殷师兄也真忍心放出去让她任人挑战?”她声音绵绵柔柔,清清透透,说话间眼波流转,风华雍容。旁边有几人听她一开口,面上便露出了享受的神情。 殷灵山负手立于一侧,面含微笑:“天音师妹难道看不出来,我这个弟子是因为炼体达到极致这才缩小了身形么?天斗门敢放小辈来挑战我这个弟子,便当有陨落一个天才后辈的觉悟。” 几人议论着,混不在意这场挑战,至于石寒晖居然能敲响夔牛石鼓——此举纵然令人震惊,却还远不足以动摇这些巨头们的心志。 但见镜中场景一幕幕转变,各种声音也从镜中清晰透射而出,回响在整个大殿。 “韩素!”石寒晖大喝一声,“与我生死战,你可敢?” 韩素并没有直接飞过南天门,而是在南天门内降下了剑光。身为三清宫弟子,直接飞过南天门是大不敬的事情,韩素无意触犯门规。她散去身旁云气,缓步走出,与守门的金甲卫士互相致礼。 “你的实力可与我一战,我答应你。”韩素道,“你既然不惜敲响夔牛石鼓向我约战,按规矩便不必上诸行擂。便在此时此地,你出招罢。” 她随意立在当地,毫不迟疑,更不拖延,仿佛接受石寒晖的生死约战不过是日间喝水吃茶一般平常的事情。她的身形虽然正如天音仙子所言有些娇小玲珑,然而行事气度却自有一番洒脱。 围观人群哗然,众人纷纷散开。须知约战这两位,一个是如今的天罗风云榜第九十六名,一个是曾经的天罗风云榜第一百名,观看他们的对战,修为不足者稍不注意就有可能被他们的战斗余波击伤。 宝镜前,天音仙子掩唇轻笑:“殷师兄,你这个弟子当真好气派,怎地不是个男弟子?若是个男弟子,说不定师妹我都要心动了呢。” “……”殷灵山哑然半晌,才略有些古怪地道,“天音师妹境界非同寻常,已超脱男女之相……” “为兄佩服。”高座之上,那位一直高高在上沉默着的掌教至尊忽地缓缓说出这几个字。 大殿中顿时笑声迭起,原本因为此前商议之事迟迟未有定论,殿中气氛还略有凝滞,此刻几人一番说笑,顿时将所有人的注意力全都吸引到了宝镜中去,此前的凝滞也就一扫而空。 众人谈笑指点风云,话题便从原来的神都门旧事转移到了年轻一辈众高手上头。 第237章 绝壁饮风雪(七十二) 任何一个有着悠久传承,并仍旧想要继续长久传承下去的门派都不会忽视对优秀后辈的栽培,即便此刻在场的都已经是天外天修仙界的顶尖人物,在说到那些真正天才一流的后辈人物时也会收敛几分漫不经心,多几分重视。 尤其是天罗风云榜上的人物,那些排名靠后的且不说,但历代以来凡是能进入前十的,最后十有六七都能修成地仙。就是地仙以上的炼虚期大能,那些传说中的半步天仙,也有许多都曾登上过天罗风云榜。天罗风云榜所昭示的不止是实力,更是潜力! “年轻一辈中,韩素或可与符清雅比肩。”一位地仙伸指点出,“气息内敛,法力精纯,剑意含而不发,细观去却有巍峨浩荡之象,天罗风云榜上第九十六名应当不虚。” 另一位地仙手拈颔下短须,笑道:“天罗风云榜虽是近似于仙器的特殊法宝,有灵有性,但榜上排名能够显示的却只能是修士的基本数值。法力、精魂、气势、意志、攻击、闪避、防御等等,却无法测出修士真正的战斗能力。韩素与石寒晖一战结果尚未可知,至于说能够与符清雅比肩,实在为时过早。清净师兄时常闭关,毕竟有些消息不知道,符清雅前不久已经突破化神进入炼神期,并且她的天地交感大如自在真经已经大成,进入了法入领域的境界,韩素至今未有巅峰一战向世人证明她的实力,如何可以说得能与符清雅比肩?” 他口中的清净师兄道号全称为道德妙法清净真君,也常被人直接称为清净真君。 这两人一个是上清宫主,一个是卫戍阁首座,都是地仙级人物。不过虽说卫戍阁隶属上清宫,但卫戍阁首座对上清宫主却并没有太多下属应有的姿态,他们之间的地位相对平等。这固然是卫戍阁一方势大,以至于卫戍阁首座隐然有要与上清宫主分庭抗礼的架势,另一方面也是因为上清宫主本来就地位尴尬。 三清宫一气化三清,一教有三宫,名义上三宫是平等的,实际上玉清宫一直为三宫统领。历代以来的玉清宫主都还兼任三清宫掌教之职,又掌管天庭,被称为玉清大帝,可以说是整个天外天的无冕之王,即便三清宫并未明文统一整个天外天,取缔其它仙门的存在,也没有人敢否定三清宫掌教在天外天至高无上的尊崇地位。 在这样的情况下,上清宫主这样名义上近似于三清宫副掌教,实际上却几乎被架空的存在,自然显得尴尬万分。同样处在这样尴尬地位的还有三宫中的最后一宫宫主,太清宫主,不过太清宫不同于上清宫,太清宫不理杂物,不管外事,宫中存在全是一心丹道的炼丹狂人,太清宫主作为整个天外天最为杰出的炼丹大宗师,也从不轻易参与门派事物,因此反而地位超然,即便是有些尴尬,但也并不会太受影响,那日子可比上清宫主好过多了。 但能够达到这样境界地位的人,就没几个会缺心胸城府的,上清宫主虽然地位尴尬,却并不妨碍他是名义上的上清宫掌管者的事实。卫戍阁主挑衅他反驳他,他则轻描淡写一笑置之:“赤明师弟说的也有道理,不过韩素战力究竟如何,眼下便有一战可以证明,到时自有结论。”又看向殷灵山,“殷师弟,你这弟子虽然经过了拜师大典,但还未得到过你真正的教导罢?此战她若能胜,应当给予她进入我教核心弟子群的资格,到时候师弟你可要好生教导她。” 殷灵山知道清净真君这是有意在向自己示好,他五年来特意不亲自教导韩素自然有他的用意,旁人都以为他是因为天地将变所以事忙,其实只要他当真有心,要分出时间和功夫来教导韩素根本就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他不做,倒也不是因为他有意要荒废韩素,而是韩素以武入道,就算是殷灵山都有种想要教导却无从入手的感觉。更何况韩素一意舍弃既成的修炼之法,立下大宏愿要开创独属于自己的修炼法门,按部就班的教导只会消磨她的灵性,所以殷灵山索性什么也不说,就是想要看一看在没有引导的情况下韩素会怎么做。 他还在观察这个弟子的心性习惯,琢磨她以武入道的根底,细细推算她的前路。他不想毁掉这个弟子,所以在心中无底之前索性什么也不做。 上清宫主当然不知道殷灵山的这些想法,但他知道殷灵山对这个弟子的重视,所以才首先提出让韩素加入三清宫核心弟子行列。 韩素虽然已经算是乌剑山真传弟子,但一个普通真传弟子跟三清宫核心弟子在门派所能享受到的资源是完全没有可比性的。整个三清宫中真传弟子有上千,核心弟子却永远都只有三十六个。不会多一个也不会少一个,多一个必然要裁出去,少一个也立即会被补充上来。整个玉清、上清、太清三宫都会倾全派之力全力培养这三十六个弟子,直到他们渡劫成为地仙,或者死亡!或者从三十六个名额中被驱逐出去! 哪怕是殷灵山都没有决定这三十六个弟子名额的资格,上清宫主也不过是拥有提名权。这三十六人,每增减一人都必须要经过掌教至尊乃至其余两宫宫主,以及各脉首座的共议,只有大多数人认可才能产生决议,可见此名额之珍贵。 而荀雪泽能以当年并不出众、甚至是被文正轻视过的天资,而后在两百岁内登上天罗风云榜前三,如今修行三百多载就已经达到炼神顶峰,只差一步就能够度过天劫进入返虚期,成为地仙人物,他三清宫核心弟子的身份在这其中也起到过至关重要的作用。 如今上清宫主居然提议让韩素也成为核心弟子,赤明真君顿时冷笑一声:“韩素加入我三清宫不到五年,其来历不明,跟脚不显,纵然天资再出众又如何?殷师弟要收她做真传弟子也就罢了,这到底是他们乌剑山的家务事,可是这核心弟子……哼,我教选取核心弟子,忠心才是永远的第一条件,否则再有潜力也枉然!韩素拿什么来证明她的忠心?她击杀过多少域外天魔?她参加过几次界域战争?为我教做过多少贡献?为……” 正说着,声音戛然而止,赤明真君的目光陡然转向宝镜。 不止是他,在这一刻,几乎在场所有地仙全都将目光集中到了大殿正中的宝镜之上。南天门前,韩素与石寒晖移形换位,眼看双方一场大战便要触发,便在此时,一只洁白大手破开虚空,自那虚空缝隙中轰然落下,一把就将石寒晖捏在手里。 如同老鹰捏鸡仔! 宝镜内外的观战之人顿时都惊呆了。 第238章 绝壁饮风雪(七十三) 那只从天而降的大手光看形状是纤细修长,一根根指节都圆润细腻,五指指尖如同削葱一般美妙。然而这只手越空而出时带起的恐怖气势却如同一座能将整个天幕都一并遮住的巨山一般,甫一出现,天地皆寂,整个空间都仿佛在这一刻陷入停滞。 只手遮天,翻掌擒龙。 这只巨大的手掌轻轻一捏,就将傲然挺立的石寒晖捏起,然后天空中传来一道恢弘雍容的女声:“小辈无礼,竟敢随意在我三清宫门前挑衅,可是当我三清宫无人?”这声音划破长空,如同法旨响彻天际,每一个字都拥有奇异力量,围观者听来莫不心折而胆寒。 石寒晖被她捏在手中,悄无声息,也不知是死了还是活着。 大殿之上,宝镜之前,众地仙哑然半晌,方有赤明真君皱眉道:“殷师弟,这是慧宜师妹罢?” 旁人可能认不出那只巨掌的主人是谁,三清宫内诸地仙却不会认不得这位教内有名的女剑仙。在老一辈的各位真君眼中,慧宜的只手遮天乃是她标志性的成名真法,这一掌使出,断没有认错的道理。 慧宜道号妙慧真君,在三清宫的诸位地仙中她的实力也是排在前列的,但她的性格却是出了名的不理世事,不近人情。虽然她修的是有情剑,但情到深处,有情无情本就在一线之间。有情剑派最初脱胎于七情六欲道,凡修炼此道之人皆是越痴情越无情,她若钟情一人,便对天下人无情,她若博爱天下,则有情无情又有何区别? 此道之凶险可怕超出常人想象,在三清宫内则流传着一个共识——有情剑道,莫不疯癫。 慧宜是不可以常理揣度之人,她在此刻出现,凡是熟知她存在的,无有不心惊。 她一掌将石寒晖捏在掌中,那手掌眼看就要破空遁去,被收回冥冥中的不知名方向,天空的另一侧忽然传来一声大喝:“且慢!” 喝声如同春雷绽放,龙吟虎咆。随着这一声大喝响起,天际忽地一道灵光闪现,灵光中一巨虎越空而来,足有百丈长的巨虎一纵跃便是千丈远,巨虎长尾指天而起,尾端一巨大龙头张口长吟,这哪里是什么长尾,分明就是一头巨龙! 一龙一虎瞬间跨越至那巨掌之前,虎口吞天,龙吟啸空! 巨掌之后传来轻斥:“不知死活!” 无名指与小拇指曲起,拇指与中指相扣,轻轻一弹,冲天剑气从这一弹指间直射而出,天幕骤然暗下,皆因这一道剑光太亮。 剑指之下,巨虎被猛地掀起,在空中连连翻了好几个斗方才勉强平定下来,巨虎中传出惊怒的声音:“妙慧真君你堂堂返虚剑仙,却在三清宫前擒我门人,欺压晚辈!天下人当面,你宗师气度何在?” “能接我一指,你有资格与我对话。”慧宜冷声道,“你这门人既有胆到我三清宫门前当众挑战三清宫弟子,视我三清宫尊严如无物,自然便早该有承担后果的觉悟。哼!南天门前的夔牛石鼓难道是好敲的么?你当不需付出代价不成?” “武力欺人,又何尝有理!”巨虎怒而出声,人立而起,虎型渐渐收缩,虎头变成人头,虎躯变成人躯,其形貌快速变换,不过片刻就从一只百丈高的超级巨虎变成了一个怒目虬髯的十丈巨人,这巨人法相威猛,声音隆隆,“夔牛石鼓自当年建立之日起便宣称不论谁人都可来敲,一旦敲响三声,可向三清宫提出要求一则。如今我这门人既然敲响了夔牛石鼓三声,莫说只是当众挑战你三清宫一个低辈弟子,便是提出要修习三清宫的九功八法,也绝不出格!堂堂三清宫,天外天第一大教,执掌天庭,约束天下,便连这般气量都无,竟是要视自己的祖宗规法于无物么?” 当场一片寂静,围观者皆纷纷屏息讷言,不敢发出一丁点多余的声音。 只听慧宜难辨喜怒的声音淡淡响起:“气量?我一指能将你灭杀,这便是气量。我今日饶你不死,这便是气量。至于这小辈敲响了夔牛石鼓,提出要挑战我这师侄,他自挑战便是,我又何尝不许?” “哈哈!”巨人仰天一个哈哈,怒极反笑,“何止是蛮不讲理,既然没有不许,尊驾擒拿我这石家侄儿难道是作假么?”他踩在云路上,巨大的身形如同山柱般巍巍然向前行步,“妙慧真君,人称你为天下第一女剑仙,说你剑法通神,剑出时天地同感,宇宙同悲。某的名头自然是远不及你,但我天斗门尊严也同样不容践踏。今日哪怕是在三清宫门前,我便会一会你这位天下第一女剑仙又如何?”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他上身躯干一晃,就变作了三头六臂。 三头为,一人头,一虎头,一龙头。 六臂为,一双人臂,一双虎掌,一双龙爪。 三清宫深处,大殿中一位地仙目视宝镜,微微一笑道:“天斗门三十六斗法之龙虎斗,修炼此法需先修得神通法天象地,三头六臂,又采集神兽白虎与神龙精血神魄炼化入体,以使人躯而得白虎和神龙之力,一旦炼成,劈山赶海,翻天覆地。这位化作法相巨人,一脚下去只怕是南天门都要震一震,只可惜遇到了慧宜师妹。不论是朝露昙花剑,还是天地同悲剑,他都招架不了。” 他风度翩翩,形貌俱雅,乃是圣井山首座天一真君。这位真君向来雅量高致,曾经有人因为水天一的名字与他道号相近而多次与他相比,他也不过一笑置之,甚至还在人前夸赞水天一,称他后起之秀,言谈间十分赏识,并不认为自己受到冒犯。 南天门外,龙虎巨人大步而行,步履间天空云气震动,他三颗头颅一齐张开大嘴,仰天大吼,龙吟虎咆。他六条手臂齐齐向天空举起,一座直插云霄的巍峨巨山被他从虚空中一点点拖曳而出,山高千丈,底座百里,甫一出现便遮天蔽日,激得南天门一阵震动,轰一声响山门大阵打开,形成一片透明的光罩将方圆数千里一齐包裹在内。 可以想见,龙虎巨人手托巨山,根本不需有任何花巧,但凡抡起巨山一砸,又有什么砸不破的? 慧宜全不放在眼中:“天外一山飞来峰,炼得倒是巨大无朋,可惜你炼错了!你更不必拿虚名来做赌,剑仙便是剑仙,何尝要分男女?我虽非天下第一,要镇压你却是轻而易举!” 那雪白手掌伸出,屈指一弹,仍是一剑。 第239章 绝壁饮风雪(七十四) 幽幽的道音响彻天际:“人世幻梦,譬如朝露。冥冥忧思,去日苦多。胡不归来?胡不归来?” 一道清亮剑光,如梦似幻,似烟似云,不着痕迹地当空一划。眼前巨山便被当中劈开,裂成两半的巨山开始向两边倾倒,眼看着便要当空落下,造成无比可怕的灾劫,剑光照耀之下,忽地一缕烟气自两半巨山之间横贯而出,这前一刻还在半空中遮天蔽日,轰然落下的两半巨山便随着这两道烟气倏然消散开来。先是破开无数裂痕,然后化成无数细沙,最后细沙化烟,消散半空。 当真是梦幻泡影,譬如朝露。 临了临了,最后一丝痕迹都不留。 天地一片寂静,许久,那半空中的龙虎巨人蹬蹬蹬连退数步,忽地一捂胸口,他的三头六臂被迫收起,余下的那颗人头口中便哇的一声吐出大口鲜血。他的鲜血暗红中透着金色,一经洒落便点点滴滴化成一团团气泡,气泡当中有各种龙虎虚影在挣扎咆哮,具象狰狞。 最后都随气泡一飘一荡,一同消散在空中。 巨人目光转向那些散落的鲜血,眼中满是震骇。 三清宫深处,大殿之中,宝镜前,赤明真君叹道:“他的根基损了,若无奇遇,只怕此生都再难有寸进。” 修行到返虚地仙这样的境界,必要对天道法则有一定领悟。这巨人修炼的是龙虎斗法,此为天斗门三十六天罡法门之一,精深强悍,在整个天外天也算是顶尖一流的炼体法门。他以此法入道,度过天劫踏入返虚,对上古神兽龙虎道力的理解定然极深,至少也是达到将元力炼入骨髓的境界的。到了他这个境界,平常轻易当然不会失血,一旦失血,他的血液中也定有神异。 而如此刻,他血液中龙虎困斗,离体便散,却是他已对自身力量已经失去控制的表现。 慧宜一击将人伤得这样惨重,也依然是混不在意。她无名指与小拇指始终曲着并将石寒晖圈在其中,接连几次出手所动用的也仅仅是一根中指。一指过罢,她又再度伸手,轻轻点来,眼看便要再出一指将这天斗门的地仙彻底灭杀,天际处忽然传来一阵长笑:“人世幻梦,譬如朝露。昨夜昙花,今日凋敝。好一个朝露昙花剑!慧娘剑入大道,百年不见,如今便是连我也要为之惊叹了。” 虚空中一道人影缓缓踏出,那人影身量颀长,长发披肩,身影由虚幻而渐至凝实,显露出威严方正的面容,颔下一丛短须,气势沉凝,宛如大江之巅,山河之渊。他缓步走来,所过之处四周空间一阵扭曲,行步看似缓慢,却在瞬息间便跨越数千丈的距离来到那巨人身旁。然后他伸手轻轻一按,这足有十丈高的巨人就在他一按之下迅速缩小了身形,不过片刻就变回了正常人大小,却是一条身长约九尺的大汉。 大汉惊讶地看着他,又忙忙躬身道:“师叔。” 慧宜伸出的手指收回,淡漠的声音里略微有了些温度:“昆阳子前辈,百年不见,风采依旧。” 昆阳子微笑道:“百年未得寸功,比不得慧娘你日益精进。”又道,“我这师侄是新近渡劫成的返虚,尚不知晓厉害之处,慧娘莫同他计较。至于石寒晖,他擅闯南天门固然有错,但年轻人难免有几分气盛,你我也是从那个时候过来的。慧娘且由我将他领回,好生惩罚一番,便送到苍墟海中镇压海眼百年如何?” 苍墟海又被称为世界之海,存在于天外天世界尽头处,是传说中最靠近界河的地方,内中虚空风暴终年不断,更有无数苍墟异兽出没其中,凶险异常。在苍墟海中镇压海眼被称为天外天十大酷刑之一,历来若非是穷凶极恶之辈,少有会被罚入苍墟海的。 另一侧,慧宜的雪白巨掌渐渐收回,那虚空裂缝处,一女仙踏步行来。她着杏黄衫子,梳道髻,轻风拂来,她衣裙飘动,整个人看似寻常又不寻常,如山野云海中一闲适散仙,清清淡淡,遗世而来。 这便是妙慧真君,她终在人前显露全貌! “既是昆阳子前辈当面,镇压海眼之事不必再提。”慧宜轻一拂袖,一道黑影就从她袖中翻滚而出,由小变大,见风即涨,霎时便从三寸大小恢复成正常人类体型,正是石寒晖。 石寒晖有些狼狈地在云路上打了个滚,翻身就单膝跪在地上,向着昆阳子垂首,沉声喊道:“祖师!” 昆阳子手掌一抬,石寒晖脚下的一片白云就开始飞速移动起来,不过片刻云架划过百丈之地,到了昆阳子身前。昆阳子叹息一声,抬手抚上石寒晖的头顶,最终道:“起来罢,你慧宜师叔不罚你,我却还是要罚的。今次事了,你自去苦舟阁上领天雷杖百次。此为罚你鲁莽冲动,徒然只见虚名,枉失我辈道心。你可服?” 石寒晖沉默片刻,豁然抬头:“弟子领罚!但挑战之事……” 慧宜道:“小辈正当挑战,我若不允,倒显得我这师侄怕了你。”她目光微移,向下方的韩素招手,“素娘,你上来。”语调骤转温和,与此前种种表现截然不同。 韩素立在下方仰望上空,数次见得慧宜出剑,本为对方神通剑术而心驰神往,未料慧宜竟召唤自己,忙恭敬地答应。她脚下剑光一纵,轻轻踏步,便在瞬息间踏空而上,到得慧宜身前。 韩素行礼过,慧宜道:“这位昆阳子前辈乃是天斗门中硕果仅存的一位炼虚宗师,距离合道境界也只有一步之遥。大能之事,移山倒海也不过寻常。你速来见过,不可失礼。” 韩素遥遥拜见:“后进韩素,见过昆阳子前辈。” “兰姿玉骨,剑气为神,后生可畏矣……”昆阳子拈须微笑,“不必多礼。” “前辈过誉。”慧宜看向韩素,“素娘,天斗门的石寒晖世侄欲要挑战你,你可敢应战?” 韩素道:“从来没有不敢的道理。” 慧宜脸上露出一丝微笑,转向昆阳子:“我这师侄本就是应战的,小辈之间互相挑战本无对错可言,石世侄所不当之处只在于当众于南天门前喧闹。前辈既然出面,此一节自然揭过,倒也勿需再多言,只是战场却不能是在此处了。前次所论,有关神都门遗下的几处仙矿,众家分说不清,依我看,倒不如举办一场小辈之间的论战。以输赢排名来分配资源,如此方是正道。到时便让他们在此论战上见便是,前辈以为如何?” 这才是慧宜此次会突然出手的真正目的!昆阳子神色微凛,沉默片刻,忽然一笑。 第240章 绝壁饮风雪(七十五) 有关于神都门被灭后遗留下的众多资源之所以一拖四五年都分配不清,说到底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在于三清宫太过势大。 三清宫一家独大,在神都门遗留下的众多资源上若是由三清宫来分,到时其余各大门派别说是吃肉,只怕就连那肉汤能喝上几口都成问题。若是如此,其余各大仙门又如何能甘心?神都门的被灭事件让众家都大感危机,但历代以来哪一次危机不伴随机遇?各家各派聪明人有的是,人人自危的同时,也有太多人看出,神都门破灭,分明昭示着三清宫对天外天统治的失利! 有破绽才有机遇,其余各大门派难得联合一心,共同抵制三清宫在此次利益分配上的主导地位。 此时慧宜提出要在小辈之间展开论战,以此决定神都门留下的几大仙矿的归属,在昆阳子看来,这就是一个要求天斗门表态,认同三清宫在此次利益分配上主导地位的讯号。 三清宫之庞大堪称可怖,那天罗风云榜上记录了百名年轻天才,其中三清宫弟子就占了将近六成!天下仙门有十三,已经被灭的神都门不算,除去了神都门,其余十一大门派统共也只占得榜上不到一半的名额,这样的差距足以使三清宫一派之力就横扫天下。 倘若举行低辈弟子论战,最后结果仍然会是三清宫一家独大,与以往的分配相比根本不会有任何区别。 昆阳子笑罢,低叹一声:“慧娘提议,无有不可。既是如此,到时便由得他们论战再见罢!”将袖一扫,卷起了石寒晖与那龙虎巨人,一路长歌,踏空而去。 “三十三重兜率天,气冲斗牛我独行。堪得世间善恶火,炼我真身会光明……” 歌声穿云裂帛,浩然慷慨,久久不散。 慧宜立身云中静默良久,终幽幽一叹,道:“素娘,与我走罢。” 云路之中,昆阳子带着石寒晖与龙虎巨人一步一跨越,瞬息间穿梭无数空间。一路上三人俱是静默无语,直到不知过了多久,但见眼前一片蒙蒙灰雾横亘在前,昆阳子才骤然停下脚步。那龙虎巨人猛一抬头,失声惊呼:“苍墟海!” 他震惊地看着昆阳子,难以置信道:“师叔,为何来到苍墟海?莫不成真要拿寒晖去镇压海眼?” 苍墟海远看就是一片仿佛看不到尽头的灰雾海洋,三人远远站在这片灰雾海洋的边界处,只见眼前灰雾涌动,时沉时浮,时浓时淡,无尽险况掩藏其中,虽然一切俱被灰雾掩盖,然而危险的气息已经远远透出,即便是地仙级人物见到都会隐隐地在心底暗生寒意。 这是天地造化自然而成的险境,与浩瀚天地之力相比,返虚地仙也不过蝼蚁。 昆阳子并不理会他,反而看向石寒晖,温声问道:“寒晖,你怕不怕?” 石寒晖今日所受之震撼极大,慧宜只手将他擒住,他全无反抗之力,若非师祖来救,他今日只怕不能全身而退。为了救他,昆阳子甚至不惜认同慧宜举行一场小辈之间论战的提议,以此分配神都门遗留资源,在石寒晖看来,这不止是牺牲,更是屈辱。 他握紧了手中的长枪,大声道:“回禀师祖,弟子不怕!” 昆阳子举手指点:“危机与机遇总是并存,这一片苍墟海中也同样如此。苍墟海中蕴含时空天道,宇宙洪荒皆在其中。宇,四方上下,宙,古往今来,洪荒时代鸿蒙初辟,大道源头尽在其中。后来上古仙界被打破,余下三千大世界无数小世界,规则分化,大道分野,至如今也只有如苍墟海此等奇异地域中尚能使人一窥当年洪荒盛景。寒晖,你此去是生是死,是成是败,全在你自己,若是成,你不单单自身前途将无可限量,也将是我天斗门的大功臣!” 石寒晖目光坚毅,没有犹豫,霍地翻身跪下:“师祖,弟子必定不负所望!” “三清宫那小辈弟子韩素不过是蝼蚁之流,你的对手将来是这天,这地,这整个腐朽时代!”昆阳子轻轻抚上石寒晖的头顶,“不必为我答应慧宜提议一事而心生挂碍,各大派皆不愿在此时爆发大战,此事要决出结果早晚也只能着落在众家低辈弟子上头。尔等方是各门各派之未来,终有一日将成为真正决胜之力。” 石寒晖受此重望,心中情绪越发激昂。只越加握紧了手中长枪,沉声重复:“师祖,弟子必定不负所望!” 昆阳子轻抬手掌,掌中一团火红流光倏地射出,他一张拍在石寒晖头顶百汇之处,这团红色流光随之钻入其间。石寒晖瞬间浑身一震,紧接着脸上就现出痛苦与迷醉相交加的复杂神色。 昆阳子道:“你修炼的明净天火蛟龙杀本为此八部天龙杀残篇改换而成,如今我传授你真正的八部天龙杀,你好生修习,不必拘于佛道。借此苍墟海中洪荒之力沟通诸天佛国,炼体入魂,一举成就八部天龙真身!切记,不可妄自突破大境界,不论修为如何大涨,务必压制境界,直到修成八部天龙真身,到时我再助你突破至炼神,如此你前程必将无可限量!” 良久,石寒晖似从梦中醒来,他神色似悲似喜,仿佛仍旧沉浸在八部天龙杀的意境中,听得昆阳子言语,方才逐渐收回种种外溢神色。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弟子多谢师祖传法,此去苍墟海,不将八部天龙真身修成绝不回返!”石寒晖重重磕头,指天立誓。 昆阳子道:“法不轻传,你心有敬畏方能有所成就。去罢!”抬手摄起石寒晖,忽地在他身上一拍,他就连退了数步。 石寒晖忙向昆阳子与他旁边的龙虎巨人作别:“师祖,铁山师叔,弟子去了!”转身大步而去。不过片刻,前方灰雾聚散,他的身影就被包裹在灰雾中,彻底失去了影踪。 昆阳子与龙虎巨人石铁山一前一后立于苍墟海前,共同静默良久,昆阳子忽然道:“铁山,你可是心有不解?” 石铁山瓮声道:“师叔,那妙慧真君也不过是返虚中期,比弟子高一个小境界而已,与师叔您更是无有任何可比性!然而她口称师叔为前辈,实际行事却殊无半分尊敬。蛮横跋扈,颐指气使,她本身有何厉害?她凭的也不过是三清宫的势!弟子不服!弟子不甘!” 昆阳子哈哈一笑:“你说的不错,她孙慧宜也不过是返虚中期,然而我堂堂炼虚宗师,半步天仙,在三清宫门前却不得不与她平等对话,任她颐指气使!说到底她本身再不凡于我也不过是一晚辈,我为何要对她百般容忍?无其它原因,唯三清宫势大耳!” 他在苍墟海边缘的虚空中大步而行,石铁山随侍跟随。 昆阳子缓声道:“三清宫不灭,天外天永远是死水一潭!真正的大宗门时代永远不会来临!你看这苍墟海,界河就在天的那一边,然而多年以来孰人能够穿过?修仙修仙,修得永不飞升也不过是痴长几千年寿命,又有何用?修成元神纵能转世又如何?哪怕是转世千世万世也无有一世能够成仙!仙路断绝,天外天,牢笼也!” 仙路断绝,天外天,牢笼也! 一句话道尽了整个天外天修仙界多少年来无解的悲哀,天庭,一个看似繁盛的修仙皇朝,一统天下,令行禁止,然而那又如何?在这样的统治下,天外天就当真是神仙乐土?不!仙路断绝,还谈神仙,简直可笑! 石铁山大受感染,这个素日里也是高高在上的返虚地仙此一刻在昆阳子这位半步天仙面前面含悲容,恨声道:“师叔,三清宫必须灭亡!” 昆阳子反问:“你果真选定了?” “师叔有意,弟子誓死追随!”石铁山目中含泪,“师叔,弟子不愿天斗门永为三清宫附庸!” 昆阳子一叹,他目光悠悠望去,透过那无尽灰雾,仿佛看到了幼年时的自己跪在祖师堂前,一双大手伸来,为他挽起道髻,对他说:“六郎,从今天开始,你就是天斗门弟子了。记住,你是天斗门弟子!” 不愿再让天斗门永为三清宫附庸——这是多少代天斗门弟子的希望?又何止是石铁山,何止是他昆阳子而已? “铁山,前路艰险,或许你看不到那一日就要牺牲,你也无悔?”推翻三清宫,这在从前是让人想都不敢想的,然而近年来大变的局势,汹涌的暗潮却让太多人看到了希望。为此,又如何能不蠢动? 哪怕知晓前路艰险,或将由鲜血与白骨砌成! 石铁山仿佛预感到什么,沉声道:“弟子无悔!” 昆阳子道:“好,倘若此次寒晖能成功修成八部天龙真身,从苍墟海出来,你便准备好罢!你的龙虎精血,还有天魔种道大法……” 石铁山身躯微微一震,脚步稍缓。 最终,他还是大步跟上了昆阳子,再度说道:“师叔,弟子已经准备好了,弟子无悔!” 两人从苍墟海的边缘走过,越走越远。 第241章 绝壁饮风雪(七十六) 三清宫深处的大殿之中,一直未曾言语的玉清宫主终轻轻一笑:“慧宜师妹既然已经说服了昆阳子,由此为突破口,此番论战必然是要举行的。”他看向大殿中的诸地仙,“此事便由玄微师弟你来主持罢。” 玄微真君乃是周天殿首座,总殿殿主。周天殿隶属天庭,遍布天下,是天庭借以直接统治天外天的最强暴力机构之一,相比于卫戍阁、雷鸣殿这些更多是对内的机构,周天殿职权之大更要远超三清宫其余各部。玄微真君堪称是掌教心腹,执掌周天殿至今已有千年之久,权威深重。 论理像慧宜此次提出的在小辈弟子间举行论战之事,根本不必劳动到玄微真君来主持。掌教此次却亲自点名玄微真君,显然是有用重典之意。 玄微真君躬身道:“弟领命。” 宝座之上,神情面容俱都被掩盖在重重冕旒之下的掌教遥遥抬手虚扶玄微真君:“师弟不必多礼,此事既由师弟主持,便当以雷霆之势慑服其余诸门。也该是……让这天下人再度见一见我三清宫威势之时了。”末尾语调中微微的叹息回荡在大殿之中,众人俱是精神一震。 从察觉到有那一股神秘势力意图在天外天行那颠覆之事起,三清宫就一直处在被动挨打的境地。虽说以三清宫的底蕴,这连番的事故尚不足以动摇到教派根本,然而掌教的态度却委实太过模糊。这实在与三清宫一惯霸道强硬的行事作风不符!在场诸人未尝不觉憋屈。然而此刻,掌教的言语却明显在释放一个讯号,大反击的时候显然就要来临了! 乌剑山,韩素与慧宜一路踏空行来,远远落于乌剑山脚,两人步行而上。 慧宜神色温和,脚下也只若寻常闲步。她声音轻缓:“当年我入门时还只有七岁,师尊将我带到乌剑山,我在主峰下颤抖了两个时辰才敢真正迈开脚步往山上走去。我还如你一般带着个小东西,那小家伙不敢上山,我便用自己微弱的真气包裹着它,助它抵御山上煞气。” 她说的“韩素的小东西”显然指的是缩小了身形藏在韩素袖中的小老虎,小老虎听到慧宜提及自己,连忙一翻身从韩素袖中爬出,然后利落地跳到地上,自己跟随着韩素脚步亦步亦趋自己行走。神态动作间俨然是在表示它可以自己抵御乌剑山上的煞气,并不需要保护。 慧宜笑了笑,道:“可惜当年我也不过堪堪修到化气期,体内的俱是先天真气,连真元都未曾炼出。我带着我的小猫儿走过百步之后终于真气不济被阻了下来。我因强运真气而当场被反噬得受了内伤,我的猫儿却因为骤失护持而被煞气入体,在当时就化了魔。” 她着杏黄衫子,面容清淡犹如三月初春时山脚溪畔悄然绽开的不知名小花,无一处不透着自然亲切,宛然是在与韩素闲话家常:“师父要我杀了它,我不肯。我将它带到西山上日夜与它同居一处,将它锁困于辟邪石中,但凡自身炼出一点微薄真气也全数度给了它,只望能为它洗刷魔气,助它回复本性。直到有一日,它因吸收了我太多真气而实力大涨,从辟邪石中破出,然后狂性大发,将我击落在辟邪石旁。它要杀我,你可知我当时如何了?” 韩素思索了片刻,联想到此前看到的那朝露昙花一剑,心中忽有所感,道:“师叔没有还手罢!” “果真有慧根!”慧宜低低一叹,“不错,我没有还手。是我执意要带它来的,若不是我,它又怎会化魔?何况那时候我只有七岁,素娘,你七岁的时候会怎么做?” 七岁的慧宜,韩素完全可以想见当时她的内心有多柔软。而自己呢?韩素心想:“我七岁的时候会怎么做?”她七岁的时候母亲已经去了,祖父还在边关,她在将军府的后院里,继祖母的手下讨生活。她既要小心翼翼,又要足够凶狠,她根本就不会有那样柔软的心肠去收养小宠,更不必提对它百般珍爱恋恋不舍,甚至愿意为它付出自己的性命。 “我根本不会带它上山。”韩素道,“如果它要杀我,我也会杀了它。” “所以当时师父跟我说,我应该修炼有情剑。”慧宜道,“而素娘,你不合适。”她抬手轻轻一摄,拎起了韩素脚边的小老虎,将这小家伙抱在怀中轻轻抚摸。 小老虎老老实实一动不动,脑袋也低垂着埋进慧宜臂弯间。它在慧宜怀里,甚至不肯多看韩素一眼。 韩素看着它,哑然失笑。 “师叔,何谓有情剑?”她问慧宜。 慧宜道:“有情剑即无情剑,无情剑即有情剑,情之来去,起于人心,灭于人心。可以定生死,也可以灭轮回。”她微微一笑,“素娘,你懂吗?” 韩素怔愣了片刻,虽然慧宜说得极具感染力,然而不知为何,她心中却无法因此而生起丝毫共鸣。 世上有太多人可以为情之一字而生死相随,辗转反侧,痴狂颠倒。她曾经年少时也未尝没有为此而动过心,然而时隔多年,当年那些心动再放到如今来看,却早就模糊得如同梦幻泡影,便连些许影像都不清晰了。 她的记忆并没有出问题,所有发生的一切她都记得。少年时她曾经为之心动,为之悲喜,为之愤恨的那个人清晰存在,只是大约是真的因为早已经斩去了情丝,如今则不论如何回忆,那些记忆都只如同早被抽离而出的旧画一般,哪怕她再重复观看无数次,心底也只余一片平静。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然而说到底,能够这样决绝地将情丝斩去,一来是因为彼时当真悟透,二来也是因为她本就陷得不够深罢? 不曾痴狂,又如何颠倒?不曾执着,又如何难舍? 韩素道:“师叔,我虽然不懂,但我以为并非是因我无情所以才不懂。七情六欲人人皆有,我虽不能修有情剑,却不等于我能太上忘情。人世间,情之一字,囊括含义太多。正因为如此,于我而言,反而不能执着专注于某一种情感,所以我做不到像师叔这样。” 人太有情,往往便会对有情范围内的其余一切尽皆无情。 正是因为有情剑太过纯粹,所以才会有那样强大的杀伤力。韩素见过慧宜的剑,那看似浑不着力的剑意却偏偏是世上最最无情之物。 朝露昙花,梦幻泡影。于慧宜而言,除去她心中有情处,其余一切是否便只如梦幻泡影? 韩素永远做不到像慧宜这样,所以她修炼不了有情剑。 慧宜道:“你说的对,因此我虽然很想教你,可惜我却教不了你。”她忽抬头望向天际,沉默半晌后她将手中的小老虎交还给韩素,“素娘,你师父回来了,你去寻他罢。我需外出一段时日,你替我转告他,战事之贵在于神速,他若想要守护三清宫,余者便皆是蝼蚁,便灭杀天下又如何?若再犹豫,擎天大柱要倾覆也不过是在片刻之间。” 她幽幽一叹,忽又颔首微笑:“素娘,若有一日,你再见我……”说着说着,她声音渐低,不知为何,后面一段话韩素竟然会听不清楚。以韩素的耳力,莫说慧宜就站在她身旁说话,便是她站在百丈千丈之外,只要她不是特意截留话音,哪怕她声音小得只如蚊呐韩素也不可能会听不清的。 此刻能闻其声却不能会其意,应该是这段话本就有神异。 最终,慧宜收敛了脸上笑容,又回复到此前淡漠如烟的神态。她侧过头,转身袅袅而去,整个人便如轻烟薄雾,不过片刻就在越行越远中消散了踪影。 钟离莲之的背影与她颇有几分相似,如烟似云,似存在,还虚无,有情剑派一脉相承,修习此道之人总与常人有几分不同。 韩素在山巅上殷灵山居处见到了殷灵山,她一路上行,走到半山腰时殷灵山传音与她:“素娘,到我这里来。”她花了不算长的时间走到山顶,推开殷灵山的茅屋一看,殷灵山正坐在满屋的符纸当中,微微带笑看过来。 “弟子拜见师尊。”韩素上前拜过。 殷灵山抬手道:“到这里来。”引韩素在自己对面的蒲团坐下,抬手搭上她脉门,轻探韩素此刻修为状况。 探过后,殷灵山一叹:“说是一日千里也不为过,不过好在根基尚算稳固。”他双目中光华涌动,一股玄之又玄的意念从他眼中生起,他凝目便往韩素丹田处看去。 忽然一蓬细碎如同星芒的华光从韩素丹田处豁地涌出,将殷灵山目中光华一挡,殷灵山侧过头,片刻后双目恢复如常,一时惊奇:“素娘,你这是神通?”他本来是想要查看韩素金丹运行状况,韩素也并非要有意抵抗,而是丹田中那一双由大道种子化成的日月两颗副丹受到殷灵山剑煞刺激,自动生出反应,将这霸道煞气阻挡在外。 殷灵山已修至剑意成煞的境界,目中能够放出剑煞,剑煞之霸道毋庸置疑,但韩素丹田中那一双副丹却是大道种子所化,因其蕴含大道之力,更与韩素剑心相合,论起霸道比之殷灵山的剑煞也分毫不差,又如何会允许外来的力量前来测探自身?当然,韩素与殷灵山之间修为差距毋庸置疑,殷灵山更非寻常地仙,韩素能够轻易将他的剑煞挡回去,那也是因为殷灵山本身便没有要强行探测她根底的意思。 饶是如此,韩素丹田中那一双副丹的厉害也可见一斑。 第242章 绝壁饮风雪(七十七) 殷灵山是与藏剑楼主齐名的,天下间最绝顶的剑仙,能让他惊奇的事物在天外天已经不多了。 韩素道:“师尊,这是弟子的副丹在自动抵抗,并非神通。” 殷灵山道:“副丹?此为何物?” “当年弟子以武入道,承接了两颗大道种子,分别为日月两颗星辰。后来弟子结丹成功,这日月两颗星辰也吸收弟子结丹时引来的星力而壮大完善,最后变成了两颗与金丹近似之物,弟子便将其称为副丹。”其到后来韩素一度认为自己真正的大道种子并非是这两颗副丹,而是自身道心。不过此间感应委实太过玄妙,便是韩素自身也解释不清其中来由,因此在与殷灵山说时她仍旧将这两颗副丹称为大道种子。 殷灵山若有所思:“原来竟是大道种子,无怪隐约可见道之力量。”他沉吟片刻,“素娘,你这大道种子携带有星辰之力,莫非你领悟的便是宇宙之道?” 韩素反问:“宇宙之道?” 殷灵山道:“宇为四方上下,宙为过去未来。空间与时间组成世界,宇宙之道即世界之道。素娘你丹田中有一颗主金丹,两颗副丹,此三丹互为犄角,便可组成一个小的星辰世界。如此一来,素娘你要修的,便是宇宙之道?” 殷灵山并不知道韩素丹田中目前虽只有一颗主金丹与两颗副丹,但其余不论是真水海洋,还是丹田中的每一个小的真元粒子,韩素都将其看做星辰,看做这丹田内大宇宙世界的组成,韩素构建的世界显然比他以为的还要宏大许多。然而他只凭韩素对两颗副丹的解释就推断出这许多,已经堪称一语中的,眼力通神了。 韩素心中坦荡,并不隐瞒:“我的炼气方向虽然是想要在丹田中构建一个宇宙世界,但真正论起来,宇宙世界之道也并不能就此称为我的道。” 殷灵山感兴趣道:“那你的道是什么?” 韩素静默片刻,忽微微一笑,抬手指向了自己。 殷灵山目视她,良久忽倒吸一口气,就大笑起来:“素娘啊素娘,你的野心当真是不比为师小上分毫!” 韩素盘坐原地,静待他笑。 笑罢了,殷灵山道:“素娘可知,我辈修道,性命双修,何为性?何为命?” 韩素道:“性当为精神、气魄、意志、神魂,命当为精气、真元、气血、寿命。性命双修,先修命,再修性。” 殷灵山点头道:“不错,所谓化气与炼气,修的皆只是命而已,至于性,则是随命之壮大而壮大,因未成形,便有几分成长也难堪大用。修士只有到了化神阶段,修成元神,方能真正开始性命双修,以神壮体,以体养神。而你丹田中的修炼,我辈则称为磨命。” “磨命?”这是韩素从未听过的名词,她奇道,“何谓磨命?” 殷灵山道:“你且试试将元神沉入金丹之中。” 这个韩素试过,其中种种奇妙感应自不必多说,但要论及“磨命”,韩素却摸不着头脑了。 仿佛看出了韩素的疑惑,殷灵山指点道:“你有三颗金丹,且试着将元神置入其中,观想三丹为磨盘,丹田为熔炉,磨炼自身元神看看?”又道,“需小心谨慎,细思慢来,万不可操之过急。我有口诀附你,你且细听。道之熔炉,推命如磨……” 朗朗一篇口诀如同流水般从殷灵山口中细细淌出,每一个字符皆带有奇异力量,韩素渐渐沉入其中,进入妙境。 殷灵山道:“素娘,为师与你护法,初次磨命,切记适可而止。” 他的声音像是从最遥远的天际传来,又仿佛仍旧响在耳边。似参天大树,似定风神珠,低低地、辽远地、回荡在韩素远远近近之处,她的心神在不知不觉中便感到了极大的安定。 元神下沉,再次来到了宇宙星空般无限辽阔的丹田世界中。 哪怕这是自身的丹田内世界,韩素仍旧是每看一次都觉宏大。心中生起的则不仅仅是对这宇宙奇观的敬畏,更则满溢着欲将此天地亦掌控于反掌间的庞大野心! 我的世界,自然由我做主! 谁也不能违背!天地不能,宇宙不能,大道亦不能! 心念动间,韩素的元神瞬间从无限渺小开始生发,她元神之躯于此一刻暴长开来,片刻间就长成了能与星体同争长短的超级巨人。韩素脚步一跨,来到了最中心的三丹之间,金灿灿的金丹居中,日月两颗副丹与之互成“品”字,相偎相绕,不远不近,有序运转。 却在此时,韩素忽地横身其间。 霎时星体巨变,丹田宇宙都于此刻轰然震动,三丹轰隆隆向最中间的韩素猛地挤压过来,三丹运转——磨! 巨大的痛楚于此一刻铺天盖地,疯狂袭来。韩素纵然早有准备,都未曾料到原来磨命会有这样痛!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皆是熔炉。星体为磨,大道做推,推磨神魂,雕琢性命——原来这就是磨命! 痛!痛!痛!委实太痛!磨命磨命,性命皆磨! 韩素的元神开始颤抖,丹田中真元海上狂澜骤起,宇宙星空的最中心,三丹推磨更是震动不休。嗡嗡嗡,嗡嗡嗡,坐在外头,韩素对面的殷灵山甚至听到了韩素身体里传出的磨盘震动之声。 他神色不变,依旧盘坐于韩素对面,口中喃喃诵念:“六道众生,万物皆苦,熔炉一起,孰能我苦……”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韩素丹田中,真元与元神交汇,元神与真元相错。一磨,再磨,磨去虚浮气,磨去沉郁气、磨去躁郁气、磨去悲苦气……奇妙的力量渐渐滋生,韩素恍有所悟。 最后也不知过了多久,在一次次反复的磨命过程中韩素忽然福至心灵,极致痛苦下一点灵光透出,她丹田中三丹再次猛地一震,她横在三丹之间的元神就被抛出,然后猛地弹回了天庭祖窍。 霎那间仿佛一捧琼浆自头顶涌下,诸般苦痛皆去,繁琐沉疴尽消。韩素静坐原处又闭目体味良久,终于再度缓缓睁开双目。 入目的便是殷灵山微微含笑的面容,韩素连忙翻身拜下,叩谢师尊传法。 殷灵山扶起她道:“可是感应到了磨命的妙处?” 韩素道:“弟子真元被磨去了大半,元神如今小如灯豆。” “那便是炼假为真了。”殷灵山点头道,“你若不磨命,修为纵然日日长进,得来的修为也不过是水上薄雾,天上浮云。纵然你剑意强横,战力强大,然而须知这世上强中永远更有强中手,你若不能尽己所能使自己变得更强,或有一日你败于他人之手,到那时你便是输在了修为上头。” 韩素有所思悟:“此番磨命,实则为精炼真元与元神之举。同等修为之下,若是我的真元比旁人凝实厚重,元神比旁人坚硬强大,即便不论剑意,我也能轻易将人碾压。这便是以质取胜,以力取胜。” “不错,但也并不仅仅如此。”殷灵山道,“我殷灵山的弟子不但要在同等境界下修为精纯胜人,修为容量更需胜人!素娘,你丹田中有三丹,同等境界下你的真元量本身就可以是旁人的三倍。你修成九品金丹,九品金丹之容量又是八品金丹十倍之多。你于丹田世界中开辟宇宙世界,真元聚成星海,与金丹共同吞吐,你的真元量又是旁人百倍千倍!虽则如此,你要晋级,所需真元又是旁人的千百倍,然而你修行速度本就一日千里,要填满如此浩瀚真元,于你而言却并非不能。” 说话间他双目炯炯,神色亦渐有激昂,显然哪怕是他,遥想韩素所能达到的高度都觉神往。 “素娘,你若是能够忍得住快速晋级的诱惑,潜心夯实基础,在每一境界中都将真元容量填充到最大,那不论何时,你都将能保持住同境界修士实力千百倍的优势!再加上你的剑意,你的剑法,你所能达到的高度哪怕是为师都将无法想象。”殷灵山紧紧盯着她,“素娘,你可想做这第一人?” 百倍、千倍、甚至是万倍实力于同境界者! 韩素压下心中激荡的情绪,缓缓道:“师尊,我将尽我所能,达到最强。” 殷灵山笑了:“素娘,天下间化神修士中,能磨命,敢于磨命而不亡者,千人中也不过一两人。不过我乌剑山弟子中,从来未有不能磨命者。” 原来磨命竟是如此凶险!殷灵山事先却未说明。而乌剑山弟子中从来未有不能磨命者,他的用意则可以想见。 韩素心中反倒生起果然如此的感觉,也并不觉得殷灵山事先不做说明有什么不对。 殷灵山道:“在我乌剑山弟子中,化神阶段,少者能磨命三五次,多者能磨命十来次。素娘,你大师兄修至炼神后期如今已有百年之久,这百年之内你可知他磨命了多少次?” 韩素中规中矩道:“弟子不知。” “你倒是实在!”殷灵山笑了笑,“雪泽这百年之内已磨命百次,然而这磨命百次之积累看似已无比雄厚,他若想就此突破至返虚期却是万万不成的。要破返虚,他至少还需磨命千次!” 磨命千次!简直令人无法不慨叹。 韩素经历过磨命,知道磨命之凶险与痛苦,而荀雪泽要想突破至返虚期,竟至少还需磨命千次!勿怪世上返虚地仙如此之少,实在是万千雄关险阻在前。更何况这磨命一关还仅仅只是突破返虚道路上的其中一小节而已,便是除去其余艰难不说,光只地仙劫这一桩,就足以拦住绝大多数炼神巅峰的人物。 有多少人死于天劫之下,也有太多人望天劫而却步,终身不敢越雷池一步。 殷灵山道:“雪泽尚且是幸运的,他至少磨命千次尚且地仙可期,好过一开始便此路断绝之人。素娘,你欲磨命几次?” “师尊曾磨命多少次?”韩素被他问得好奇心起,反来问他,“弟子丹田中有三丹可以磨命,然而有三丹者毕竟是绝少数,师尊,一颗金丹又该如何磨命?” 殷灵山哈哈一笑:“韩小娘难得提问,倒要好生答一答。”他素来不拘着弟子们,七徒弟苏舜更是个极度跳脱之人,韩素一直规规矩矩他反而觉得无趣,等到韩素不客气地来发问了,他就兴致勃勃,“你师尊我化神期时曾磨命千次,等到炼神期时……”他伸出手比了一个数字。 “六千次?”韩素惊道。 殷灵山颇为得意:“不错,磨命六千次,历时一千年。当时的几大弟子中,我是最晚一个突破到返虚期的,然而即便是在炼神后期时,他们也不是我的对手。否则你文正师伯和慧宜师叔那般厉害,这乌剑山首座又哪里轮得到你师尊我来做?” 韩素十分佩服:“弟子必定以师尊为榜样。”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殷灵山摆手道:“超越为师,方才算你了得!” 韩素便道:“既是师尊有命,弟子总要尽力达成才好。”她语调谦和,然而言谈间的自信骄傲却是掩也掩不住,分明并不将磨命之艰险看在眼中。 殷灵山望着她笑了起来,韩素也笑了笑,忙又问:“师尊,慧宜师叔今日与我说了有情剑派,不知文正师伯的心剑派又是怎样的?” “有情剑派需先炼情种,以情种入道,最后亲手斩灭情种,以此达到有情即无情,无情即有情之境界。此法修炼极端,皆是为情入痴之人才能成就,修炼者个个疯癫,你师父我是做不到的,多说我也不懂。” “个个疯癫?”韩素道,“师尊,弟子见钟离莲之师姐与慧宜师叔皆是温柔尔雅之人,委实看不出何处疯癫。” 殷灵山“嘿”一声笑,笑睨自己的关门弟子:“慧宜疯不疯癫当然不是如今的你所能看得出来的,然而你说莲之不疯癫?” 韩素忽然想到钟离莲之曾经说过的她曾手刃自己家族满门之事,莫名就心起寒意。彼时她只认为钟离莲之行事必有苦衷,因而此事虽然匪夷所思她却也没有觉得钟离莲之有多可怕,旁人之事,来龙去脉她皆不懂,并无太多可评价之处。然而此刻听得殷灵山提起“情种”由来,她才猛然想到:“师尊,钟离师姐的情种不会就是她亲族罢?” “可见她同你说过此事。”殷灵山道,“不错,莲之的情种正是她亲族,他们一家,都是疯子!” 韩素想起那如同空谷幽兰般遗世独立的美丽师姐,便是轻轻一叹。有情剑派一脉果然可怕,相较起来二师姐任心白简直纯良得不可思议。 殷灵山又道:“至于你文正师伯的心剑派……”他抬手取过旁边一张符纸问韩素,“此为何物?” 韩素莫名道:“自然是符纸。” 殷灵山却摇头:“我说这是剑。” “是剑?”韩素疑惑地仔细注目了片刻,实在是看不出这张符纸哪里是剑。这分明就是一张连灵气都稀薄得可怜的普通符纸,若非殷灵山特殊癖好,这样的符纸放出去只怕别说是返虚期地仙了,便是化气期小修士都不会多看一眼的。她以为殷灵山另有玄机,然而观察许久终究不能看出这张符纸的不同之处。 韩素不愿自欺欺人,因此诚实道:“师尊,弟子看来,这还是一张符纸。若是内有玄机,还请师尊赐教。” 殷灵山哈哈一笑,甩开符纸:“什么玄机!半点玄机也无,这的确就是一张普通符纸!所以素娘,你也学不得心剑派!” 韩素思索片刻,心中便了悟了,她笑起来:“原来心剑派是以心观剑,万物皆是剑么?” 她从小就悟性极佳,殷灵山喜欢她这样的灵性,赞赏道:“素娘一语道破心剑根底,不错,在心剑派的眼中,万物皆是剑,剑出唯心,心中所见,无处非剑,无处不披靡。心剑之强大毋庸置疑,然而在我看来,剑即是剑,万物是万物,剑中纵可有万千意蕴,然而剑还是剑,不能因为有剑便视万物于无物!” “所以我们是意剑派!”韩素诸般念头由此明晰,“山川草木,风雨雷霆,日月星辰,宇宙洪荒,万事万物皆可入剑意之中,盖因人心所向,处处有灵。灵动,意动,便可成剑意。然而剑还是剑,我不能将符纸看成剑,我也不能欺骗自己说山川草木、风雨雷霆是剑。剑在我心中,我却不能将我心中之剑强加于世界万物。我不能指鹿为马,皆因鹿有鹿道,马有马道,万物皆有,方为世界之道!” “不错,这才是真正的剑仙的胸怀!”殷灵山拍案而起,十分欢欣,“素娘,你既已明白何为意剑,今日你我便就剑意好生讨论一番。” 他开始详细指点韩素用剑,先问到韩素在蓬海馆学到的各种剑法,又问及她修行途中的种种疑惑。 两人一个教一个学,教的这个因为学生往往一点即透而教得十分畅快,学的这个更因为终有名师指点而瞬间打起十二万分精神,更是一个接一个问题连绵抛出。殷灵山学识渊博,宗师底蕴,韩素也时常会有灵性之举,观点有时会颇为新奇,甚至在殷灵山听来都觉有趣。师徒两个从未有如此相得过,一时间各自说得酣畅淋漓,如此忽忽便是一月过去。 直到韩素在短时间内再想不出疑问,终向殷灵山辞行。 她要去凡间! 第243章 绝壁饮风雪(七十八) 殷灵山并不会阻止韩素去凡间,他只是要求韩素记得在一年后归来。 慧宜提出的论战大会已经开始筹办,殷灵山预计将在一年后举行。有关于慧宜的离去,以及慧宜要韩素转告的那句话,殷灵山也只是轻叹着说了句:“慧宜师妹终究还是要走那一条路。” 当时韩素与慧宜就在乌剑山上,殷灵山其时也在山上,他修为高深,法力通玄,慧宜当时那一番话明说是要韩素转告,其实早在慧宜提到殷灵山的时候,殷灵山神识动念,就已经直接听到了她的话。 韩素不由得多问了一句:“师尊,慧宜师叔究竟是何意?”韩素为人自有一套原则,通常情况下她都是不会多问这一句的,不过慧宜临行前说的那句话实在太有玄机,此后一段时间内那一段模糊不清的言语更是时不时在韩素耳旁重复响起,她直觉里就想要弄清楚这一句话究竟是什么。 殷灵山只道:“总有你明了那一日,此刻不必多思。” 韩素便不再追问,只将此事埋在心间,暂不多想。 七师兄苏舜还在闭关,申屠彦至今外出未归,韩素向二师姐任心白和四师兄樊兴告别,又去了一趟玄龟山见诸梦妍。 玄龟山共有九九八十一峰,远望去这八十一座峰头或高或低,俯瞰时则可见这八十一峰连绵成片,最后形成宛若玄龟昂首的奇景,这便是玄龟山名号的由来。 也有传说称玄龟山其实原本就是由一只上古玄龟遗蜕所化,不过由于年代久远,传说终不可考证。 玄龟山主峰便是那宛若蛟龙般高昂的龟首,此峰被称为龙首峰。龙首峰上多有玄龟山真传弟子开辟洞府于其间,诸梦妍因是玄龟山首座无回真君的直系后人,其洞府原本也是在龙首峰上的。然而无回真君一去多年未归,其魂灯虽然未灭,却也一直处在灯火微弱的状态下,玄龟山中派系众多,多番排挤下,诸梦妍索性主动搬出了龙首峰上的洞府,如今居于千丈峰下的百亩林中。 千丈峰便是那宛如玄龟蛇尾的山峰,高千丈,形状清奇,似玄蛇游身,卓有异象。 玄龟山共九九八十一峰,其中天地元气最为充沛的两座山峰便是龙首峰与千丈峰。当然,龙首峰最佳,千丈峰次之,千丈峰下的百亩林则是由百亩药田组成,因外围种植了为数甚多的定风树,而被称为百亩林。 诸梦妍从龙首峰上下来,便领了看守百亩林的师门任务,索性在百亩林中开辟居处,倒也清净。 韩素到时正有玄龟山弟子恭恭敬敬地在诸梦妍处求了药,满怀欣喜地准备离去。韩素按下剑光,见到连片的药田边上一座朱墙大院倚林修成,院墙上禁制灵光闪烁,内中屋檐勾翘,或假山或回廊,修得十分精致。诸梦妍门下仆役众多,药田琐事都是仆役打理,他们远远地见到了韩素就面带三分笑地迎上来,客客气气叫师叔,询问来意。 等韩素见到诸梦妍的时候都不由感叹了一句:“原来你这日子竟是这样的。” 诸梦妍极欢喜地将她迎进门去,听她感叹就扑哧一笑:“不然素娘以为我这里要过什么样的日子呢?” 韩素来到三清宫时日不算长,乌剑山上都是苦修士,她还是首次见到像诸梦妍这样排场的洞府。诸梦妍却道:“我如今这样算什么,我在龙首峰时,门下仆役千人,身旁随侍影子侍君七十二个,出入有云兽仙车,吃的都是灵果琼浆,住的是仙宫华殿,如今到了这百亩林,随侍等级又何止是差了十倍?” 一直在她身后如同影子般默不作声的蒋沅忽轻轻唤了声:“娘子。” 诸梦妍立时掩住小口,眼珠子连转了几转才嬉笑道:“不过如今我是树倒猢狲散,便不提当年啦。要说情真意切还是阿沅,我从龙首峰上出来的时候七十二个影子侍君中就只剩得阿沅一个还甘愿跟我,其余仆役和侍君我索性全卖掉,又换得一笔钱财。”她微侧身,轻轻拉了下蒋沅的手。 蒋沅微微一笑,又反握了握她的手,才将她放开。 诸梦妍请韩素到她开辟在后花园中的九曲荷池边就座,奉上灵茶,又叫来一队美人在荷池上翩翩起舞,对韩素道:“素娘,我还须得感激你,若不是你单独送了请柬来邀我参加的你的拜师大典,便是如今这局面我怕都不能享有,早被某些人强行拉去双修了。” 她说话一如既往的直接,又道:“只可惜我始终不能突破到化神期,否则如今也不必过得这般小心谨慎。素娘,我借你的势到底还是外力,只有自身实力方是根本。” 韩素道:“突破化神一则需要机缘,二则要看真元和神魂状态,你若是不介意,不妨让我看看你的修为。” 诸梦妍大喜:“素娘,你愿助我,我再没有不肯的。” 两人入了静室,蒋沅在门外护法,韩素将自身真元探入诸梦妍经脉丹田之中,细查她根底。 诸梦妍已经修到了紫府生烟的境界,只差照见神魂了,若是这两者都可以做到,她要化神则可以十拿九稳。 这尚且是韩素首次一观旁人丹田,与韩素丹田之浩瀚广博如同宇宙星空不同,诸梦妍的丹田就像是一汪碧湖,碧湖中真元成水,时而泛起涟漪。稀薄的紫雾缭绕在真元水的上空,韩素一缕神念附于真元之上,俯瞰去如同见到山间幽潭,烟生水面,别有美感。 一番查探后,韩素收回真元,沉吟片刻道:“梦娘,水满则溢。” “水满则溢?”诸梦妍不解。 韩素道:“水满则溢,当你的真元水多到无处可去时,你的丹田便可化作熔炉,你以神魂为火,便能炼出这一颗金丹。而你如今的问题则在于两点,一是无法水满,二则为神魂中火力不足,不能支撑你成功炼丹。” 诸梦妍思索道:“以丹田为熔炉,以神魂为火,炼就金丹,原来金丹是这样炼成的……”无回真君失踪时她尚且是炼气中期,虽然因为深受宠爱而手握大量财富,在关于如何结丹化神的问题上无回真君却不会早早就与她提及。过早的学习如何凝丹化神,那只有害处而无益处。 后来无回真君失踪,诸氏一族人才凋零,诸梦妍骤失怙恃,固然无回真君威名犹在,旁人不敢明目张胆太过欺压于她,可能够指点她修行的人却再没有了。她一直摸索着凭借从前所学和无回真君留下的一些秘法心得跌跌撞撞修到炼气后期,但缺乏具体的指引,诸梦妍的修为还是被卡在炼气后期一停就是将近十年。 或许有一日她能凭借自身悟性和道书指引突破化神,然而那都是以后的事了,需要太长时间,并且充满了不确定性。 韩素道:“金丹的炼成之法多不胜数,不过总体来说一般分为两类,即火炼与水炼。我观你神魂属性偏燥,丹田中真元属性偏凉,水火既济,龙虎丹成,你要炼大丹还是应当火炼为好。”关于金丹的多种炼成方法,是这大半个月的指点中殷灵山教导韩素的。虽然韩素已经修成了金丹,但她的金丹炼成有很大一部分是依靠机缘,其实真要说到原理,她自己都未必全然明白。殷灵山却不同,以他的眼界底蕴轻而易举就剖析了韩素当时能够成丹的方方面面各种因由,韩素听得一遍深有所悟,此刻拿来指点诸梦妍竟也游刃有余。 诸梦妍连连点头:“素娘,我如何才能水满?” “无处可去,水自然满。”韩素抬手一指点在诸梦妍眉心祖窍处,一点奇异的力量从她指尖流泻而下,诸梦妍霎时间只觉得自己神魂飘飘荡荡被什么勾引而下,不过片刻跌入一片茫茫碧海中。海中霎时狂浪翻卷,诸梦妍控制不住地大叫了一声,狂涌的浪潮将她高高抛起又重重压下,诸梦妍忽然福至心灵,神魂动念,神魂中便伸出无数神念触手,向着自己的真元海洋猛地抽打而去。 许久之后,诸梦妍大汗淋漓地醒来,恍如做了一场不期而至的梦。她猛地睁开眼睛,喃喃道:“穷途末路,置之死地而后生,原来是这样……” “修仙路上,每一次选择都是一场死抉,做出了决定便只能向前。”韩素沉吟了片刻,从自己的储物空间中取出一块空白玉简,“我的经验虽然具有偶然性,并不能给人太多借鉴,但我将成丹那一刻的印象刻录下来,希望能给你一些引导。” 她神念扫过,快速将玉简刻好,交给了诸梦妍。 从玄龟山出来,韩素也算是了结了一桩心事。她直接通过传送阵传送到了界空山,还在界空山的坊市上逛了逛,零零散散购入了一些比较有特色的物品,这才来到界空山与凡间的相交处。 只要再一步跨出,她就能从天外天回到凡间! 第244章 绝壁饮风雪(七十九) 天外天到凡间的道路简单得不可思议,但到了凡间以后出现的位置却是随机的。 韩素从界空山一步跨出,恍惚了半晌才从眼前一片白雪千山的胜景中醒过神来。她静默地站在这片山巅,抬眼看去,天阔云低似可及,千山覆雪犹裹素,偶有飞鸟横渡,鹰声远来,苍茫辽阔之感顿时沁入心间。 世间美景,不分仙凡,世间壮阔,不分仙凡。 她默默辨认了许久,方才恍然分明:原来此处,竟是昆仑之巅! 当年为求仙缘而遍访名山时,她也曾经来过昆仑。彼时历经万千艰难,顶风雪,御严寒,终于登上昆仑之巅,却发现眼前不过一片苍凉,千万里杳无人迹,莫说是神仙踪影,便是生灵野畜都难得见到几个。那时的心情真是难以言述,而与此刻相对比,方见天地高远,人世无常。 命运究竟是不是掌控在自己手中,要看的到底还是决心有多强烈,行动有多坚决。 昆仑之巅并不是没有仙缘,只不过这份仙缘凡人不能见到,只有真正的修仙之人方才能够在重重空间的交错掩盖下窥见凡间与天外天相接处的那一点裂缝。 而多年以后故地重游,韩素终究褪去凡躯,炼丹化神,成就人仙之位! 她自山巅之上信步而下,两侧风景在她身旁似慢实快地飞速远去。凭虚御风,自在逍遥,能得如此,又如何能不求仙? 一直到得昆仑山脚,远远终于见到人迹。漫山风雪俱都被遗留在半山之上,玉雪裹素尽皆褪去,便见得山林苍翠扑面而来。几处乌瓦翘起尖角点缀群林之中,远望时有袅袅炊烟交错升空,到了近处便可以嗅到人间烟火轻轻浮在这一片远离尘俗的清新空气之上。韩素不由得放慢了脚步,唇角微微含笑,侧目凝注。 小村中有背着背篓的采玉人三三俩俩结伴而出,转头看到韩素静默地站在村口不远处,齐齐就是一呆。 韩素此刻踏入仙门,道种在心,元神已成,便是放到整个天外天来看,她也是非凡超卓的,更何况此刻现身凡间。山风吹来,她大袖飘起,白衣胜雪,连面容都不必被人看清,山间出来的凡人们就自然被她风采所慑。一个背着背篓走在中间的少年郎张口结舌良久,忽然在人群中最先醒过神来,猛地就上前几步,遥遥扑倒在地,颤声大喊:“仙子!你是仙子对不对?” 他这一喊,其余人等立时就被喊声吓了一跳,忙忙慌慌地也连忙跟着跪下。 山民们心中或许无法如文人骚客般想出太多优美词句,不知道这样的神仙姿态曾被诗人赞过“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摇兮若流风之回雪”,然而这一刻,山民们却不由自主地在心中冒出了同一个词语:神仙! 若是一定要问因由,大约他们能答出的也就是“有仙气”这三字了。 实则山民们此刻所觉半点也不算差,韩素如今已修至人仙位,也就是人中之仙,在半点真元都无,从来不曾修仙的普通凡人眼中她本身的形象就具有道蕴,对凡人而言充满了诱惑力,哪怕她什么都不做只是站在那里都会有人觉得这是神仙。不过这也不是绝对的,若是有意志坚定神魂强大的凡人在此,也是能抗拒这种本能诱惑的。 韩素却是首次被人这样当成神仙膜拜,她怔了片刻,微微皱眉道:“你们起来。”想了想觉得解释自己不是“仙子”也没有意义,她已经修成元神,被人称一声“仙子”倒也受得起,又问那最先扑倒的少年郎:“你可是有何烦难之处?相见便是有缘,说出来,我可应你一事。” 她一眼就从那少年在喊出仙子时那一瞬间的情绪转变中猜出了他如此激动的缘由,凡间常有人在遇到生活中的重大磨难时无可奈何,最后寄望于神仙道法。神仙踪迹难觅,凡间却处处流传神仙故事,皆因世上有太多人侍奉神仙为救赎。不论神仙是真有还是假有,在太多人心中,都是宁愿神仙当真存在。更何况山民们与世隔绝,往往更为敬畏鬼神。 少年急忙起身,又往前几步再次拜下:“家母病重难医,求仙子解救!小的、小的有谢礼奉上!” 这倒是有些出乎韩素意料,她会答应帮助这少年一事,最主要还是因为感怀自身。再加上自己今日信步走来,到了这山脚,又遇到这一群山民,恰恰少年是第一个向她求助的,这一切也不能不说是有缘。道家虽然不像佛家那样讲究因果,但修仙之人其实多多少少都会在意缘法的。修仙之人行事,最紧要便是由心指引,随心所欲。韩素今日既然心有所动,自然便行有所动。 她自然不在意对方口中的谢礼,只问:“你母亲在何处?”她在界空山购买了许多凡人可以用得上的丹药,这些丹药基本上都是为苍先生准备的。因为即便是她也不确定苍先生究竟能不能成功以武入道,不管怎样,多备一些延年益寿、祛病健体的丹药总是应该的。 少年慌忙起身,懦懦道:“仙子随我来。”小村就在前方,韩素在少年的引路下,领着一路异样的目光走进了少年家中。甚至还有村中宿老前来劝说少年,叫他不可随意轻信陌生人。 少年家中摆设甚显清贫,他的母亲侧卧在里间床上半昏沉着,韩素进来了也只是略略掀了掀眼皮,目光浑浊,全无焦距。韩素迎面就嗅到一股死气,显然这妇人生机薄弱,阳寿将尽,无怪凡间的医者已无法再医。不过对修仙者而言,这样的病情也不过就是一颗子午百消丹,一颗松鹤益寿丸就可轻易解决的事。子午百消丹祛百病、起沉疴,松鹤益寿丸增阳寿、改定数,凡人服之,能增寿十年。 韩素将丹药用真元化开,亲自出手注入妇人体内。 随着药力的注入,妇人急促的呼吸渐渐平缓,干枯的头发开始有了润泽,蜡黄的肤色渐渐焕出光彩,不过片刻,她吸收了药力就沉沉睡去。旁边少年瞠目结舌地看着,惊讶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第245章 绝壁饮风雪(八十) 韩素是在入夜时分从昆仑山脚离去的。 救治这样一个病重垂危的凡人于她而言不过是举手之劳,但这次的事情却给她很大的触动。 神仙,凡人,神仙,凡人。 韩素从来也没有忘记过,自己也曾经是凡人。那么如今她已经修成了人仙,她就不再是凡人了吗?其实仙凡之别说到底有别的也只是力量,而非人心。韩素自问自己有道心,却也有凡心,若是有朝一日她修道修得凡心全无,看似是超脱了,然而那个只有道心的她还能算是真正的她吗? 如果修到最后的结果竟是忘记最初的自己,那这个仙,不修也罢。 她要修的是自在逍遥,是随心所欲,是唯我独尊,而绝不是失去本我! 许多大能修士修到后来修为难以长进,反而讲究入世修行,其实也正是要在凡尘中重新体味凡心,保持本心。修仙并不是要制造仙人的模板,如果所有人到最后都修成了太上忘情,那么天下仙人再多,也不过是一群行尸走肉而已。 韩素一直走出很远,脑中都还依旧在回放着当时在那狭小屋室中,重病的妇人挣扎着睁开眼睛,颤巍巍叫了一声“小郎”时那少年的眼神。那少年眼中一瞬间迸发的光亮甚至让韩素感觉到了某种能量的波动,像是冥冥中拨动了某根就连她也看不到的弦,她隐隐约约想到,这大约就是人心的力量。 在乌剑山,文正的心剑派修的就是这种力量。心剑派将之称为心力,而殷灵山则提到过:“你文正师伯之所以知己红颜遍布天下,与他修行心力也不无关联。心力是源自人心的力量,人的情绪波动越大,心力就越纯粹,越强大。你见他性情不定,情绪极端易变,其实一来是因为他本性如此,二来也是心力所致。” 修行心力的人要有指鹿为马的本事,这一点韩素无论如何也做不到,然而今日在这凡尘的边缘走过一遭,她却反而对心力有了几分模糊的领悟。 不过即便如此,韩素也并不打算修行心力。这与她的意志不符,短期内她也并不打算增加新的修行法门。 她最后还给那对母子多留了一颗子午百消丹,再多却没必要了。世人寿命皆有极限,凡人如此,修仙之人如此,便是天上的天仙真仙们都还有天人五衰,真正的长生不死也许存在,但至少在韩素的认知中这样的生灵她别说是见过,就连听也是不曾听说过的。 仙人们寿命悠长,却并不等于他们不会有寿元尽时。便是这增长寿命的丹药或灵物,也存在一个服用极限。比如松鹤益寿丸,凡人一生中也仅能服用一颗。当然,能使凡人增加寿命的丹药远不止松鹤益寿丸这一种,但即便是每种丹药都服一个遍,凡人的寿命也最多只能通过这种方式增加百年。 这主要还是因为人体本身存在一个极限,而要想真正打破这个极限,依靠外力是永远都不可能的。 所以真正能够改变人命运的,永远都还是这个人本身。比如那个少年,看似是韩素轻轻一动手改变了他与他母亲的命运,而实则若无他之前那大胆冒险到出格的一跪,韩素又怎会无缘无故出手? 而通常情况下,韩素即便出手了,也只会使用子午祛病丹,却不会连松鹤益寿丸也一并拿出。这倒不是因为韩素小气,而是她与这母子二人本无瓜葛,这少年的一跪也并不足以使她为此而强行改变凡人阳寿,徒增因果。但少年却提出自己有谢礼相赠,那么不论少年的谢礼价值几何,韩素只要肯收他的谢礼,那便是为他母亲增加十年阳寿又何妨? 韩素很快就出了昆仑地界,她一路夜行,并不飞上天空,可速度却并不比飞行慢上多少。 夜间幽暗的光线并不能使她的视物能力减弱分毫,两侧景物如风般在她两侧飞逝,渐渐连成一道道光彩斑斓的线条。 于她而言,这不过仍是闲庭信步而已。 她随手把玩着少年的赠礼,这是一枚摸约三寸许的小玉剑。玉剑形状古朴,雕工甚至可称粗糙,但不知为何,韩素却总觉得这玉剑身上充斥着某种莫名的意蕴。这明明是一枚看起来再寻常不过的玉剑,玉质略微粗糙,看着像是质地并不通透的昆仑白玉,内中半分灵气也无,便是放到凡间富贵人家眼中,这玉剑都不怎么能入眼,韩素却越把玩越入迷,到后来甚至忍不住将自身剑气注入其中,直到遭到阻碍,她才莫名惊醒过来。 此时韩素已经从昆仑下来,一路走到了天之南,碧梧山离此已经不远了! 她一边行走,手持玉剑心中渐起惊疑。 这绝对不是一枚寻常的玉剑! 韩素在初拿到这枚玉剑的时候尚且只是因为玉剑形状讨她喜欢这才放在手中多把玩了几下,其实心中是混不在意的。她想都没想过随手救助一个凡人会得到多么了不起的谢礼,可如今手中玉剑却使她感觉到了不寻常。 她想到殷灵山曾经跟她提到过的气运说,气运一事看似虚无缥缈,实则无处不在。当然,有些人虽然天生气运昌隆,有些则天生气运薄弱,这气运之属却也并不是恒定的。气运会随时改变,这又与人的行为心性息息相关,天不弃自强者,说的其实也就是人的命运能够通过自身的努力而发生改变。 人主气强,气运自然随之归附,这在冥冥中自有道理。 韩素生而为凡人,幼时父亲抛家弃女而去,长到五岁上头母亲又郁郁而终,小时可说是吃尽苦头长大的。少年时她更是过得波折,祖父含屈离世,她则因为种种原因而不得不离家而去,后来遍寻名山,辛苦学剑,以武入道后更是屡屡遭逢生死危机,可以说她如今这一身修为无不是九死一生方才得来,因此她从前的命运可称坎坷,那气运大约也是薄弱。 然而如今她出得天外天却立时遭逢奇遇,韩素则不由得思索:莫非是气运已经开始转变? 想来想去一时难以定论,韩素倒也不多想。碧梧山就在眼前了,此时天际已隐隐现出白光。黑夜即将过去,日出之时将来。 韩素收起手中玉剑,略整了衣饰,开始缓步登山。 第246章 绝壁饮风雪(八十一) 碧梧山高约三百尺,对如今的韩素而言,即便她有意摒弃了一切神通法术,要登上也不过是半刻钟的功夫。 山风静寂,天际已经微微泛起了鱼肚白,一点浅浅的红晕自层云中欲说还羞地拖曳出了丝丝光彩,韩素特意加重了脚步声,山顶上那一间竹屋的门便被人从里面豁地扫开,门内的苍先生正盘坐蒲团之上,手上则维持着弹指的动作。他适才听到脚步声,便是以真气弹出指风开的门。 此刻屋门洞开,苍先生抬眼一看,一个逆着光的人影就那样静静站在门前,如同山间清风,晨露修竹,盛世牡丹,月下白描,就这样猝不及防地直直撞入了他的眼中。 苍先生注目良久,忽然拂袖起身,哈哈大笑起来:“素娘!你果然不负我望,易苍今生无憾矣!” 他大步走出门来,韩素屈膝跪下深深一拜,苍先生大步过来抬手就将她扶起。 韩素道:“先生,素娘入道归来了!” 时隔多年,韩素再次踏上碧梧山,终不再是当初那个蹒跚登山,只能茫然苦求的门外访仙人。岁月并未能在她依旧年轻的容颜上留下太多痕迹,多年的历练却让她终于成功踏足了仙道世界。 谁说的神仙不能由凡人做? 谁说的没有仙根就不能修仙? 谁说的以武入道只是传说? 谁说的天不可逆?命不可改? 苍先生紧紧盯住韩素,许久许久,他嘴唇接连翕动好几次,最终从他口中发出的还是连串大笑,以及接连三个“好”字。他是身形魁伟的长者,长须半尺,面容间深刻着岁月沧桑的痕迹,他武入先天多年,至今年岁近百,一双深邃黑目中写满了百年岁月留下的所有风霜与智慧。而此刻,这双从来平静从容,深不可测的眼中却渐渐泛出了点点晶莹。 他眼中竟然泛起了泪花! 韩素平静地回望,与他默默对视良久,直到他眼中泪花渐渐收去,才道:“先生,当日你渡我,今日我渡你。” 天际微泛的鱼肚白早已被连片的火烧云取代,那朝阳隐迹云中,缓缓潜行,至此终于破开层云,喷薄而出! 碧梧山上,日出了! 苍先生再度静默许久,才重重吐出一个字:“好!” 这一老一少虽然并无师徒之名,其实却早有师徒之谊。韩素在武道上的启蒙恩师就是苍先生,即便她现在已经以武入道,跨入了仙的范畴,她的根底也还是武道。韩素性情坚毅,耐得住寂寞,收得住情绪,苍先生如今的修为虽然早已远不如她,但他曾经教导韩素多年,老牌武道先天的底子摆在这里,在心性的控制上更是早已达到炉火纯青的境界,是不输韩素分毫的。 两人很快就各自收敛了情绪,苍先生道:“素娘,你多年未归,如今再看这碧梧山上的景象,可还熟悉?” 韩素道:“一草一木皆如旧观,岁月虽有枯荣,山色年年换新,然而在我看来,还是当年景象。” “是素娘你心不曾变,因而观此山景,方才仍如旧观罢!”苍先生一笑,“我方才见到你,便知你与当初不同了,你已踏入那道境界!然而我再见你,又觉你仍如当初,半分未改。” 两人闲步山间,晨间清新空气扑面而来,带起草木清香,朝阳薄雾,一切鲜亮无比。 韩素静思片刻,道:“先生以为,求道为何?” 当年苍先生渡她,今日她要来渡启蒙恩师,然而以武入道何其艰难,从来没有诀窍,人人只能自辟道路。便是韩素,也不曾知晓这“道”应当如何入去。越是如此,她则越发须得时时刻刻入心,她心怀壮志而来,有心要渡苍先生入道,虽则此妄念不可与人言,然而有些事情不论结果如何,该做的仍然必须去做。 不渡,又焉知不能渡过? 第247章 绝壁饮风雪(八十二) 入秋时节,碧梧山上却仍旧苍翠一片。清晨的山风拂起,吹过一地清凉。 韩素与苍先生细述了别后多年的经历,她口齿清晰,遣词精炼,但实在不是说故事的料子,本来应该是跌宕惊险的经历被她说得轻描淡写,倒有几分干巴巴的感觉。 虽则如此,苍先生又如何体会不到这其中的惊心动魄? 他叹了一声:“素娘,你问我为何求道,其实这个问题我也曾经问过自己无数次,然而至今未有答案。” 为何求道?那都是些太久远的旧事了。久到他曾经以为必定会永远清晰如昨的那些场景在如今回忆起来竟是有了几分模糊。他负手立在山巅,极目望去,但见朝阳高悬,天阔云淡,此前初见韩素时的种种激荡情绪褪去,此刻,他的内心得到了从所未有的平静。 苍先生道:“素娘,人生百年是否便一定敌不过长生不老?” 韩素道:“百年人生若是无负光阴,长生与否倒也罢了。人间还常有言说,只羡鸳鸯不羡仙。可见长生之道,看在不同人眼中也是有不同解答。” “素娘你是如何解答?”苍先生问。 韩素道:“我不甘心,我的人生必要由自己掌控,包括生死!”她语气平淡,然而话语中的力量却不由得使人心惊。这是连天意都不肯屈就的野心,有这样的野心,又如何甘心一世只做凡人? 苍先生静默良久,方才长舒一口气般笑了起来:“素娘,你告诉我说,当年我渡你,今日你渡我,彼时我自然十分高兴。然而高兴过后……素娘你可知,我此刻是何心境?” 韩素静静地看着他,苍先生抬手一指前方:“如此空山,如此轻云,从未有如此刻,天高云淡,一派风清。” “先生可是悟了?”韩素问。 苍先生道:“不,我放下了。”他顿了许久才又道,“素娘,长生太久,便如此空山已在,青空长存,多年以后也不过如此而已。我……要长生做什么?” 这话不可谓不出乎韩素意料,但她如今心志之坚定早已不会轻易动摇,苍先生的话虽然出乎她的意料,她仍旧只是道:“先生心中可是已有定念?便连试都不愿再一试么?” 苍先生道:“素娘可知我当初是如何习得一身武艺的?” 韩素对于苍先生的生平过往并不了解,只知道他当年也曾叱咤江湖过,后来韩素出山行走江湖时还曾遇到过苍先生的故交葛大等人。当然,说是故交,实则更是亦友亦敌。 苍先生当然也并不需要韩素的回答,他本来就很少提过自己来历,韩素不知道也是正常的,此时道:“我多年来守在碧梧山,一则是因为的确厌倦了江湖争斗,二来却是因为当年一桩奇遇。” 他带着韩素向山阴面走去,穿林过水,很快来到山腰一片针叶林中,前方地势渐平,隔着树影半面峭壁已隐约可见。 此间韩素早先来过无数次,碧梧山上就没有她不熟悉的地方,然而她从来不知道此处竟然还有玄机在。凡间的奇遇韩素本还浑不在意,不料苍先生带她越走越近,行至山林半处,前方峭壁下就隐隐传出了不同寻常的元气波动! 韩素不由得脚步一顿,当真大感惊讶。 第248章 绝壁饮风雪(八十三) 韩素今时不同往日,当年她在碧梧山上苦修剑术,虽然也常常来到此处,但那时候她连武道先天都未成就,要感应到这地底的元气波动根本就是不可能的。而如今再来,她顿时就发觉到了此间的不同寻常处。 她已经修成了元神,若是神念一展,别说是笼罩这座苍梧山了,便是要将方圆千里全数笼罩也不成问题,便是她平常并不会刻意展开神念,凭借自然感应这碧梧山上的一切风吹草动也都逃不过她灵觉去。这面崖壁下有不同寻常的元气波动,照理是在她登上碧梧山的那一刻起就该有感应的,然而她却偏偏直到走入近前才发现此间不同寻常,可见此处当真是十分的“不同寻常”。 两人很快就穿过了峭壁前的小片针叶林,但见眼前地势一开,前方不远处一块空地前就陡然立起了一面高约百丈的陡峭岩壁。其上怪石嶙峋,只偶有杂草丛生,与峭壁顶上的苍翠和旁边茂密的针叶林一对比,顿时相映成趣。 韩素当年还有时会来到这峭壁下练剑,一些离地不高的岩石上尚且残留着她当年运剑的痕迹,有些地方日积月累的落了青苔,就变成一道道长痕,仿佛岁月的清歌。 她再次仔细感应,却发现此前还隐约有所动静的元气波动至此反而消匿了,不论怎么看,这也不过是一处寻常山景而已。 苍先生观看韩素神色就知晓一二,当下问:“素娘也瞧不出此间奥秘?” 韩素道:“远远的尚觉有元气波动,到了近处反倒寻常了。” “此处的确十分奇异。”苍先生说着忽地大袖一振,便飞身而起。他虽然不像修仙者那样能够凭空飞行,但他武道修为精湛,轻功更是高妙,此刻沿着崖壁飞身往上,双足间或点于崖壁上岩石凸起处轻轻一借力,整个人便如一只巨大的灰鸟般轻松上行,不过片刻就越过了近五十丈的距离,最后单足停在一块不过两个婴儿拳头大的凸出岩石上。 远望去,他整个人便像是挂在这峭壁上一般,凭空便多了几多惊险。武道修为之精湛,的确凡间少有。多年前,韩素就曾为苍先生这高妙的武艺而无限神往过。而如今再见,韩素也仍旧觉得对方的一举一动充满神韵,即便或许够不上入道的标准,可论其火候精湛在某些方面便是韩素也要不及的。 这是一种十分怪异的感觉,论理以韩素如今的修为断不会有这样的感觉才对。 韩素心底的兴致被全数调了起来,她移步踏空,正欲飞起,忽然不知为何,就在她脚下微动的那一刻,一丝警兆猛地就像针扎一样刺过她心头。韩素心中莫名一阵凛然,下意识就收了脚。 停留在崖壁半腰处的苍先生但见韩素迟迟不曾上来,便唤了声:“素娘?” 韩素如梦初醒,她压下心中那丝怪异感觉,这一次没再迟疑,但她也不再习惯性地想要飞起,反而压制了体内真元,只答:“先生少待!” 便一脚踏前,很快借力跃起,反而施展起曾经在凡间所学的轻功踏波行,攀援而上。 第249章 绝壁饮风雪(八十四) 越往上行,韩素心中的警兆就越来越盛,她甚至能够感觉到自己泥丸宫中那一道道剑意形成的长河在以平常绝不会有的速度忽地纵横呼啸。 剑意长河掀起滔天骇浪,韩素元神紧守,只于泥丸宫中端坐不动。 再往上看去,苍先生仿佛仍在原处回望,还招手呼唤:“素娘,便是此处,快些上来。”、 韩素乍然一望,恍惚却只觉苍先生所在之地分明不过数十丈往上,这样的距离于她而言简直就等同于咫尺之近,然而再一看去,这短短数十丈的距离又仿佛变成了无限远,远到好像不论她怎么攀登,都无法跨越这短短数十丈! 咫尺天涯! 不知是拉伸了空间还是折叠了时间,此一刻,这短短数十丈竟成了咫尺天涯。 韩素起先十分镇定,即便心中警兆迭起,但自入仙门韩素就知道,凡是与仙道有关,则不论发生怎样奇怪的事情都不算怪。她虽然没有特别的准备,但她自来对自己信心十足,也是底气十足,不论偶遇怎样的奇诡怪事都绝不会轻易在内心深处对之示弱,因此即便警觉前方无比危险,她也并没有半点惊慌退缩之意。 她一路向上,并无半分停留与迟疑,如此足足过去有小半个时辰,韩素心中明了,这段路要想达到终点,仅只如此不停上行只怕是不够的。 “先生能够轻易上去,我却不行。而我与他最大的区别则在于他仍旧是武道先天,不论肉躯神魂都还在凡人的范畴内,并未超越人体极限。此地限制修仙者,却不限凡人,莫非我要先自封修为?” 自封修为这样的事情韩素不是不敢,但内心深处却隐约以为此间难题并不能如此轻易便被解开。 对化神期修仙者而言,所谓自封修为无非是在丹田与泥丸宫中分别设下封印,以使真元与元神之力紧缩体内不得外泄。这种自设的封印动念间便可以解开,多半被中高阶修士用在压低修为指点低辈弟子的修行上头,在此时用来也不过是自欺欺人,根本毫无意义。 韩素尽力感应四周的一切波动,只觉得时空的概念被无限放大了,她再度抬眼向上看去,却见苍先生仍旧保留着原先的姿态,仿佛丝毫不曾察觉到她的异状。韩素心下顿有所觉:“咫尺天涯,时空另辟!” 虽不能探出元神直接查探这段异样的时空,但能够接触到这样奇特的设置就已经足够令韩素欣喜。她原本压制了修为,此刻丹田中三颗金丹却忽地高速运转起来。她在自己的丹田中开辟大世界,此举虽非前无古人,但自来能够做到的也都是凤毛麟角,要说借鉴前人也是极难借鉴的。而世界组成之基本要素即时间空间,若能首先领悟一部分的时空奥秘,那么她丹田内大世界的根基便有了,此后再要发展其它则自然会容易许多。 有空间为承载,有时间为演变,则万物自生自长自轮回,若论师法自然,岂有更出其左右者? 韩素心中动念,忽然起了一个大胆之极的想法。 这一片时空的束缚她挣脱不出,若反其道而行之,将之吞噬又当如何? 这念头无比疯狂,韩素却没有分毫犹豫。 她心念动之,丹田中疯狂旋转的三丹连带庞大真元海洋形成的星云海便轰隆隆排列运转起来,强大的吸力猛然化生,呼吸间从韩素体内向外高速漫延。 第250章 绝壁饮风雪(八十五) 此时沉浸在时空奥秘中的韩素全然没有注意到,就在她开始向崖上攀登后不久,几道黑影忽如流星般自天际划来。 “便是此处了!” “那是何人?为何在此处?” 几人议论交谈,打头一人猛地怒喝:“咄!何人竟敢夺我机缘!”忽将手自身后一探,便凭空抽出一根宛若游龙般的漆黑骨链。那骨链迎风便涨,被他伸手一抛就是百丈之远,霎时划破长空,带起一道漆黑的惊电猛地刺向韩素所在! 骨链越空刺去,霎时间却仿佛被什么奇异之物阻挡了一程,还未碰触到韩素身上,那锁链与虚空相接处便猛地爆发出一阵恐怖的元气波动。 一霎那整个空间都仿佛塌陷了,漆黑的光芒将韩素包裹,远远地正飞来的一行人就见到黑光中的女子身形一阵模糊,片刻后不见了踪影。而刺出骨链的打头之人却忽地手上一颤,被他握在手中的骨链瞬间被他甩出,他脸上露出惊骇的表情。但见那骨链甫一被他甩出就在半空中卷了一个圈,然后一道道裂缝从骨链上蔓延开来,不过片刻裂缝爬满,这骨链就碎成一块块哗啦啦从半空中掉落往下,末了又在落地之前尽数化成灰灰,被风一吹即消散了影踪。 “飞云!” “三郎!” 两道担忧的声音几乎是同时响起,手中骨链散碎成灰的雕飞云在他们出声的瞬间手掩胸口吐出了一口鲜血。 这一切俱都发生在电光火石间,等到雕飞云受伤吐血他身旁的人才惊疑道:“适才……究竟发生了何事?” 那骨链却不是旁的什么东西,而是当年东陵王擒下一条蛟龙,亲将蛟龙脊椎骨抽了出来炼制而成的天品法宝,交予雕飞云做了本命宝器,此物威力极大,雕飞云用得最是趁手。他适才远远见到自己寻了许久才寻得具体位置的古仙遗迹处竟已有人捷足先登,顿时想也不想就抽出了自己的骨链,欲将那人立时毙于当下,却不料这一击发出,还未能碰触到那人身躯,就有一股奇异的力量碰撞而来。这股力量之强大根本不是他能抵挡,若非此龙骨质地非凡,他又及时撤了手,此刻他的下场就不会只是手中宝器破碎,只怕是连他本身性命还能不能留得都成问题。 而即便这宝器替他挡了致命一击,本名宝器破碎的反噬仍旧让他全身经脉俱伤,就连神魂都受到震荡。要不是他本身体质特殊,这宝器也做过特殊处理,换做平常的化神期修士,本命宝器一旦被损坏得这样彻底,是不死也要去半条命的。 雕飞云心中震撼,口中一时难言,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一边吞下丹药迅速运转真元疗伤,片刻后才道:“此地有古怪!”不必他说,身旁诸人也都知道此地有古怪,雕飞云失声如此,只因心中实在震撼太过。他身后一个中年模样的修士面色凝重,只担忧地看着他:“三郎,不若今次先行退去,待改日多带人手再来一探。” 雕飞云咬牙道:“明知有人已走在前头,如何还能再退却?”手上一翻,忽翻出一草偶样式的小人,不顾周围人大变的脸色,脚下云路一催,便向那崖壁飞去。 第251章 绝壁饮风雪(八十六) 韩素大胆吸取四周时空之力,本来行动颇艰,这种力量之奇异其实就她本身而言,目前根本不能解析。 空间的存在尚且可以丈量,能寻根究底,有依有据,时间却太过玄妙。这本就是世上最难解的难题之一,无数修士追求长生,不就是在与时间博弈? 韩素的逝水剑意可以说是触摸到了时间流逝奥秘的一点皮毛,但这微薄的一点理解要放到真正的时间大道面前,却渺小得连打开一扇窗户都不够。 她这样大胆,原是危险之极的行为,稍有破绽便极可能被时空之力反噬,迷失在时空乱流中,永远无法回归主世界,但世上偏有种种巧合。当年韩素在东海之上鏖战雕飞云,三番四次险些被对方打败,最后还是带着一身险到极致的重伤才勉强“诛杀”了对手。她当时就曾经猜测过雕飞云极可能会被“复活”,但随着她进入天外天,越走越远,那场对曾经的她而言惊险之极的战斗慢慢在她眼中就不再算得上什么了,她并未遗忘这些旧事,却显然也不再着意去“记得”。 韩素再也料不到,曾经毫无缘由向她挑衅,将她重伤的雕飞云会在此时此刻出现于此地,就在她被困在这时空之力所局束的特殊小世界中时,以恰到好处的一击从外界给予她巧妙助力,霎时助她打开缺口。 冥冥中,那名为天数的转盘因为气运的消长,而不着痕迹地偏移向了另一个方向。 如果韩素知道这一切,她一定会有更深一层感悟,气运对命数的影响一至于斯,因而天下间有人能够算计天机也便不足为怪了。 天道便如同一盘无比复杂的大棋,冥冥中一道线条的拨动都有可能会影响整盘棋路。 谁也不甘只做棋子,人人都想成为主棋者。 而虽然韩素并不知道自己霎时的脱困在某方面甚至得益于雕飞云的助力,可就在她吸收那庞大时空之力时,那些玄妙的感应也便随同天道线条的波动而一并绘入了她的心间,玄之又玄,微妙万分。 韩素破局而出,岩壁上的苍先生甚至只以为她从崖底来到近前也不过是片刻间事。 他方才的话音才刚落下,见得韩素上来便伸手向前一推——他被大袖覆盖的那只手便轻轻巧巧从崖壁当中陷了进去! 好似传说中的穿墙术,“墙”未有分毫变动,苍先生的手臂却直接传入了“墙”中。他微笑道:“便在此处了,素娘快些来。”说着更抬脚一踏,一步之间整个人就没入了墙体里,从这崖壁中消失不见。 这样的变化放到凡间怕是要被无数人惊奇膜拜,但对已经渐渐熟知修仙者世界的韩素而言,“穿墙术”其实已经不仅仅只存在于传说中。所谓穿墙术其实也不过是遁术的一种,当然,遁术难学,真正高深的那些更非常人能够掌握,这却又另当别论了。 而眼前苍先生能够“穿墙”,却显然不是因为遁术。 韩素认为,这多半还是与幻术有关。 她双目中有煞气隐隐闪动,她的剑意已经修炼到接近剑意成煞的境界,曾经在南斗天鼎中她被那伪器灵干扰以至入魔时甚至还真正体验过自身剑煞的强大。剑煞入眼,不仅能够变成犀利的杀人瞳术,也具有看破虚妄,去假存真的能力。韩素已隐约摸到了剑煞的门槛,此刻虽未真正突破,但一眼看去双目威能也是非凡。她却看不透这崖壁奥妙,可见此间布置之高明还是远超她能力。 她不再多想,只收敛了精气,随之一步跨入。 石壁的存在如同一片虚无倒影,海市蜃楼,看去仿佛真实,但韩素一脚踏入却俨然是踏在虚空。不,也不是虚空,而是一条类似虚空的通道。因为这般走来,眼前虽见岩壁重重,前路亦是畅通无阻,脚下却如同踏在实地之上,种种玄妙,难以言述。 走得一阵,只见眼前岩石的颜色渐渐开始变深变红,韩素整个人就在这岩石中“穿梭”,若非她此前强行吸取了一部分时空之力,此刻在这穿梭中隐隐感觉到了某种时空转换的波动,只怕还真要以为自己是在向山腹深处行去。 苍先生的身影并不在前方,只是不知是他已走得太远,还是因为踏入了这条通道以后,他们本就错开了“时空”! 韩素觉得,这是一个比蓬海馆还要神奇的地方。此间主人对时空的掌控之深当真是神乎其神,匪夷所思。 又走得一阵,就在韩素以为自己还要再继续走下去的时候,她一脚踏前,眼前场景忽然就是一变。 仿佛穿透了重重岩石的迷障,眼前豁然一开,一座巨大的山腹空洞便出现在韩素面前。 足有百丈高的空间,广约千丈,四周岩石嶙峋,顶上有钟乳石吊下,数十颗明珠嵌在其间,照得洞中一片彩色,光怪陆离。 再看来时的路,却只见一面寻常洞壁横在来处,若非韩素适才正是从此处走出,简直想不到这里有路。她又伸出手探向来时处,触手的却是实实在在一片冰冷岩壁,她从这里出来,再探手去,这路却竟已不能再进入! 清朗的笑声传来:“素娘,入得此处便只能向前,来路是再也没有的。”苍先生从转角一片钟乳石林中走出来,大袖飘飘,脸上带着怀念的神色,“当年我误入此间,还以为有神仙奇遇,可惜神仙奇遇是有,却并不属于我。” 韩素向他看去,透过那钟乳石林的缝隙可以看到后面似有一片更为广阔的空洞,两边空间相对,恰似组成一个相对的葫芦形,以中间的钟乳石林做隔断,人可以自由出入其间。 苍先生道:“神仙奇遇便在此间了,人人都可看得,素娘且随我来。” 韩素随他前去,不过几步就穿过了中间的钟乳石林,然后迎面见得一面巨大照壁,照壁上一柄长剑从天而降,韩素抬眼看去,猝不及防,霎时间便仿佛这来自亘古的一剑正正击中。 一剑开天在眼前! 她顿住脚步。 第252章 绝壁饮风雪(八十七) 那一剑从天而降,韩素前一刻还走在四面俱封的地底石洞内,霎时间抬头一看就看到这惊天一剑,仿佛破开苍穹,破开无数的空间与时间,那一瞬间的感觉当真无法言喻。 就像一个刚刚出生的幼童,无意中踏入了看不到边际的宇宙虚空,此时此刻,这一剑便从虚空劈开,震撼人心,又何止是石破天惊? 即便是以韩素对剑道的认知,在乍然见到这一剑时竟然都生起无法抵挡的感觉! 恍惚间时空仿佛两叠,在那折叠时空的另一边,韩素仿似又见到了当初在东海剑峰上,冥冥中见到的那一剑。 那黑色的人影从虚无中踏步而来,一步一生花,一花一世界,一踏一生灭。 无数个世界在他脚下湮灭,他漫不经心,提剑而行,忽地转过头来! 双目之中仿佛蕴藏了无数奥秘,霎时间隔着重重宇宙无尽光阴,那目光猛地击在韩素心上。 她屏气凝神,几乎忘记了呼吸与心跳。 这人忽然抬手,手上一松,那柄一直被他倒提在手中的宝剑便突然而来,恍似不经意,又仿佛早早便等待了此一刻,这剑被他掷下。 那一剑从不知名的虚空而来,仿佛凌驾九天之上。剑光从容却如惊鸿,一往无前,径直而下。 划破了九重天阙,碧落黄泉,无数时空。终于从那不知名处,落到了韩素眼前! 这是他的剑! 韩素心下重重一跳,忍不住就上前一步。 忽听耳旁熟悉的声音响起:“素娘,你看到了什么?” “什么?”韩素豁然回头,适才种种景象霎时不见,不论是那一步一世界的宏伟身影,还是那破天而来的惊世一剑,再定睛看去,眼前照壁洁白一片,上头只影皆无,又哪里来的什么破天一剑? 仿佛梦幻泡影,徒留此刻心惊。 韩素才回过神来,心中惊险余韵未去,倒也明白了,自己适才所见摸约并非真实。 她有片刻怔然:“我……看到了一柄剑。” 苍先生道:“我当年来到此处,看到的是无数武功秘籍。而你,看到了剑。”他轻轻一叹,“可惜此处只有第一次观看时才会显出影像,我后来也带人来过此处,他们看到的大多是武功秘籍,也有人看到了金银财宝,还有人看到了圣贤经卷。素娘,你一定想不到,看到金银财宝的那个人,他最后是真的拿到了金银财宝。便是这般,一伸手,往照壁中一拿,成箱成箱的金银便从照壁中被他搬出,一直搬了十箱才罢休。” 当真是匪夷所思!此间的原主人定是个促狭鬼! 苍先生提议:“素娘,你既然看到了剑,不妨伸手探探,或许便能拿到你想要的剑。” 他理所当然地认为韩素是剑修,当然想要一柄好剑。 韩素的确想要一柄好剑,但她想要的却不是别人的剑。 然而苍先生的提议仍然十分诱人,虽然那是“别人的剑”,那却又不是一般人的剑。那是——那位曾经被韩素数次神往过,为她开辟了无上剑道大门,为她打开了无比广阔剑意世界,在韩素有生以来,见到过的最强大剑修的剑! 她不知道这位存在究竟有多古老,也不知道他至今是否仍旧存世,更不知道他从何而来,是何身份。她唯独知道的,只有一点:这一定是个真正的剑修!最强大的剑修!迄今为止,在韩素所见中,最强大的,没有之一!并且在今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应当都无人能够超越这个“最强大”。 甚至以韩素如今的见识,都不得不怀疑,世上是否还有人能够强得过他? 然而即便是这样一步便能踏灭一个世界,翻掌间可令宇宙颠覆的强大存在,他仿佛也有不能做到的事情,世间仿佛也有什么,可以令他惆怅。 是什么,使他停下脚步? 是什么,使他骤然回头? 是什么,使他无声叹息? 是什么,竟使他丢下了手中的剑? 一个剑修,要走到哪一步,才会放下手中剑?将之掷出,抛于九天之外,划破无数空间,分明是要从此不再相见! 无形中,便有悲伤漫来。韩素简直不可抑制心痛,这段影像曾经一次次出现在她眼前,更无数次在她脑海中回放,然而从前她对此只有神往,这一刻,她却莫名悲伤! 这自然不可思议,但悲伤漫延,此刻更令韩素无法不反复放在心中咀嚼的还是那段影像中,那一刻,那人脱手将剑掷出的情景。 一个动作,千百次在心中咀嚼,便不由自主被咀嚼出了不同的味道。 她觉得自己透过那惊天一剑的华丽外衣,一重重地仿佛剥开了那人掷剑一刻背后的那一丝惆怅。 微不可查的惆怅。 韩素垂在身侧是手指微微一动,终究还是又轻轻舒缓回了原处。她深吸一口气,摇头,再没有犹豫:“这柄剑,不论存在还是不存在,我都不要。” 苍先生奇道:“为何不要?”他又道,“当年我也不曾去取那些照壁中出现过的秘籍,但不取,一则是因为我已记住,二来却是因为当时我想都不曾想到过,原来这面照壁中照见过的东西,可以取出。” “既是照见,且人人不同,可见照的是心。”韩素道,“我剑已在心中,何需再取?”她想要的,从来就不是那人的剑,而是成为一个像他那样的剑修,不,是要成为一个超越他的剑修! 她向前一步,待要绕过照壁,孰料脚下方才一动,照壁上忽然光芒大亮。 就在韩素与苍先生眼前,一道门户自照壁底下而起,一点点拱出,自下而上,就这样生成了! 原来这照壁中竟是有门的! 韩素一笑:“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可见一道选择是一条道路。先生,前方有路,可愿与我同行?” 苍先生怔了片刻,哈哈一笑:“有何不可?机缘在次,倘若裹足不前,我即便此生已无壮志,也当要抱憾终身。” 韩素前行一步,先一只脚踏入门中,才伸出仍旧在门这一边的一只手来:“先生,我携你同去。” 第253章 绝壁饮风雪(八十八) 就在韩素与苍先生的身影消失在照壁中的这一刻,钟乳石林的另一侧洞腹中忽地就探出一双脚来,不多时,雕飞云一行从中走出。 照壁上柔和的光芒微微荡漾,又开始迎接新一群过客的到来。 韩素再也想不到,照壁中的情景是这样的。 她在一片五彩斑斓的通道中不知行走了多久,忽然脚下一空,整个人就陷入了一种莫名的黑暗中。这种黑暗并不是真正的黑暗,更准确地说起来,反而像是一种意识的迷障。韩素神智仍然清醒,她却分明感觉到自己从神魂到肉躯俱都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束缚住了,以至于不论她向哪一处看去,最后都只有黑暗入目。 又过了许久,一阵阵虚弱感骤然袭来,韩素才猛然从这种黑暗中惊醒,然后一点点有了从虚无中回归现实的感觉。 “素娘!素娘!”听觉开始恢复,一个陌生而又亲切的声音在韩素耳畔呼唤。 韩素眼睛微微眨了几下才慢慢睁开,视觉也开始恢复,眼前出现的先是略有些黯淡的天光,再是荒芜破旧的草屋,最后才是近在眼前的一张被放大的脸。 她定睛看了片刻,才在逆光中看清这人的模样。 大约十八九岁的年纪,将近弱冠,生得长眉凤目,真是俊雅极了。一双墨沁似的眸子中仿佛盛满了温柔的星光,他微微含笑着俯身在韩素身前,五官如同画就,整个人都像是从神话中走来,满身风华不能掩盖。 即便韩素曾经在天外天见过不知道多少风采出众的男修士,但不论是年少轻狂如苏舜,还是洒脱疏朗如申屠彦,又或者是顾盼间风流内蕴如文正,那些极好的容颜,极出众的风姿气度,在此刻这少年的温柔一笑面前,仿佛都要黯然失色。 韩素早过了被皮囊色相所惑的时候,然而这一刻面对这样的人,这样的笑容,都不由得微微放松了神情,问:“你是?” 少年带笑的脸上微露无奈:“你又忘了吗?我是九歌呀。”说着话将手中仍然冒着热气的一个粗瓷碗向前递了递,“你这一次接连昏了三天,该是饿得狠了,先吃点东西再说话吧。” 他不说还好,这样一说韩素忽然就感觉到胃部猛一阵痉挛,她猝不及防受这一痛,眉间就微不可查地蹙了蹙。 韩素从来没有这样饿过,哪怕是当年离家访仙,风餐露宿的那一十三年中,她也没有受过这样的饿。更何况如今她元神已成,金丹在身,早就能辟谷,又如何会饿成这样? 还没等她细究明白,少年端着的碗就已经凑到了她的唇边,少年还有些歉疚:“素娘,没有小调羹,你将就着喝吧。”俨然是要喂食的架势。他甚至伸出一只手揽到了韩素身后,这是温柔的保护姿态。 对方这样温柔体贴,韩素纵然浑身不自在,自幼的教养也只是使她伸出手来自己将碗接住,微笑道:“我自己可以,谢谢你,九歌。”语气温和,态度坚决。 外间传来一个声音:“顾郎君,你要的柴我已经给你放到门口了,晌午过后不要忘记过来帮我抄书啊。” 少年应了声,没有回头,只担忧地看着韩素。 原来他叫顾九歌。 韩素这时已经从头到脚感应了一遍自身,终于确定,这具沉滞而虚弱的身体彻头彻尾就是凡根。 她修炼多年,这一刻却好像一朝回到了从前,由凡到仙,又由仙到凡。 不,不止如此!她不止是失去了自己的一身修为与仙躯,更甚至失去了从前哪怕是凡人时也至少健康的身体! 这具身体虚弱到她就连抬手端一碗粥都吃力的程度!难怪顾九歌如此体贴,就连她要自己喝粥都担忧不止。 韩素不知道这一切究竟是幻境还是别的什么,她当然毫不怀疑自己从前的种种经历,也绝不会因为此刻感应不到身体里的修为痕迹就真的认为自己又被打落凡胎了。这一切必有缘由,而以她如今的修为境界,受到了这样的遭遇却竟然察觉不出来路分毫,可见对方比她而言,实在是高明太多。 担忧并不能解决问题,韩素通过前面的照壁事件已隐隐察觉出这应当是一场特殊的试炼,因此倒也不急。 她问顾九歌:“九歌,可有妆镜?”至少要先照一照如今的脸,才好判断这究竟是幻境还是曾经如同方寻所说的类似于三千红尘镜一类的东西。 顾九歌羞愧歉然:“素娘,我打水来给你照照可好?” 碗里的粥稀稀散散,上面放着青翠的野菜,粗瓷玩虽然洗得很干净却也明显带着古旧的痕迹,顾九歌身上的一件灰袍更是洗得泛白,上面还重重叠叠地打着不少补丁,可见他的经济状况有多窘迫,没有妆镜是正常的。 韩素点头,心中更是疑惑不解,不明白自己“被”放到这样一个场景中来,面对这样一个少年,究竟是为何。 她心里还挂念苍先生,两人原是携手进来的,结果她独身出现在这里,苍先生却不见了影踪。而面前名叫顾九歌的少年真实得就像本来存在,纵然韩素有心将眼前一切当做幻境打杀了都无法下手。总不能这样不分青红皂白就胡乱出手,更何况她如今的身体状况也不允许。 顾九歌很快就打水进来了,手上还拿着一把缺了一根齿的小木梳,见韩素已将碗中的粥喝完,一边松了口气,微笑走近:“素娘,你既然醒来了,可要出去走走?我帮你梳头罢。”语气熟稔,态度自然,显然是常常这样做的。 韩素微微倾身,揽水一照,照得虽然不甚清晰,却仍然可以透过这小小一盆水看到一张如同白描牡丹般素净而雍丽的脸,神情疏离,却浓淡皆宜。这是她自己! 一只手温柔地伸过来,抚在韩素发间。 韩素转头,看他带着笑:“我的素娘从来都是这般美丽,不照也美。素娘,你且放心,在我眼中,天下再没有比你更好看的人啦。”木梳就过来,从她发尾轻轻梳起。神情缱绻,温柔得好像无数个岁月里,他与她,本就该如此。 而这对韩素而言,分明前一刻还只是陌生少年而已! 一瞬间双方目光相接,简直不知是真是幻。 第254章 绝壁饮风雪(八十九) 接下来韩素过了一段十分“奇异”的日子。 她是身体实在是太虚弱了,大部分时候都必须卧床休息,哪怕是她意志力超绝,奈何身体太弱,也不得不暂时接受自己只能“卧病在床”的事实。 韩素尝试过修炼,她没有仙根,如今身体里的能量被全面压制,整个身体状况就好像回到了没有修炼之前,因此也无法直接修仙,只能再一次尝试以武入道。她不怕重来一次,又因为一时间寻不到破解此间奥秘的头绪,与其没头没脑地乱撞,不如先想办法恢复实力。 然而她原本以为重来一次应当是驾轻就熟的事,却未料到身体的虚弱已经到了使她连基本的吐纳都做不到的程度。 她重新开始修炼《元始太玄经》,却别说是炼精化气了,就连感应精气都不能! 仙根之属非是人人能有,但真气的存在却是人人都有的。盖因真气本为命根,生命的存在以真气为续,因此人人天生都有一口先天真气藏于肾水之中。医家常说的油尽灯枯,指的也就是一个人本身的真气耗尽,生命难以为继,因此只能死亡。而凡间的武道高手虽然不能修仙,却常能延年益寿,活得比普通人更加长久,也是因为武道高手常常真气充足的原因。 韩素如今的身体虽然虚弱,但只要她留有性命,体内就必然还有一口真气存在,这口真气就是她重新修炼的基础。若是没有了这口真气,则别说是修炼,就连她的性命也应当是不存在的。 而她此刻最大的问题却是,她感应不到这口真气! 当发现这一点时,韩素的心惊可想而知。 她一直对自己充满信心,从来不为任何挫折而动摇,是因为她心中有着对前路最明确的打算。她相信自己的意志,更相信自己的实力,即便一时低糜也绝无惧怕之意。 正如李白曾经写下的诗篇:天sheng我材bi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 韩素少年时最钦慕这位诗人,后来与李白相交一场,两人更可谓是意气相投。她这次重归凡间,除了是想要完成当年对苍先生的承诺,也未尝没有再与李白一见的念头。 不料此刻陷入困境,困境中又是这位旧友曾经的诗篇于无形中激励着她。 她不怕重来一次,然而若是重来无门,又该如何? 即便是以韩素的心志,有那么一刻也是心凉的。 她不得不长卧病床,顾九歌则悉心照料她。每日端水送饭,从无怠慢。他的态度太自然了,以至于韩素虽然一开始极不习惯,慢慢地竟也坦然了。 之后因为种种现状,尤其是有暂时感应不到真气,无法修炼这个重大问题横亘在前,韩素便不得不多加考虑顾九歌的存在。 她问顾九歌:“我常常‘不记得’?” 这是因为她刚刚醒来的时候问顾九歌他是谁,顾九歌则毫不惊讶地回了她一句“你又忘了吗”。 当时韩素没有太注意这个问题,后来陷入困境,不得不细细考量来此后的每一处细节,这才又想起了这一点。 这说明什么?这说明了韩素来到这个奇异的世界,不但被“安排”了一个天衣无缝的身份,甚至就连她会因为初来乍到而对这个世界种种陌生所产生的“破绽”,都被那幕后的无形大手考虑到了。 那么,这到底是幻境还是什么? 顾九歌眉目如画,有真实的温度,真实的笑容,对她说:“你虽然常常不记得,但是不必在意。素娘,有我帮你记得便够了。”语气平淡,掩藏着根本不需倾诉的脉脉柔情。 韩素不能不问他:“我们到底是什么关系?” 顾九歌伸手轻轻抚上她的鬓发,柔声道:“素娘,我们拜过堂,成过亲的,从你跟我一起跪在祖宗牌位面前上过香的那一刻起,我就发誓一定要好好照顾你,白首不离。你不必担忧,不论你是怎样的,我都不会抛下你。” 这话说得极为熟练,仿佛眼前女子曾经千百次向他要过这样的承诺。而他,不论哪一次,都是如此坚定,从不动摇! 韩素暗暗心惊,隐隐约约感觉到一个无比可怕陷阱正向自己袭来。 她仿佛可以嗅到这陷阱背后令人惊心动魄的气息,然而眼前的少年却是这样的温柔,令人简直觉得哪怕是对他质疑一分半毫都是对人性的侮辱。 顾九歌又面露愧色:“只是我屡试不第,你跟着我却是让你吃苦了。素娘……”他嘴唇翕动了几下,眼中深浓的情感沉甸甸地仿佛都要压出来了似的,就那样温柔地、怜爱地、仿佛是看着全世界最珍贵的珍宝一般看着韩素,看得韩素不由得心惊肉跳,一时间简直不知道是该感动还是该惧怕。 这不是对她!这又是对她! 眼前一切似真似幻,韩素隐约间仿佛明白了这个陷阱的奥秘所在。 七情六欲,人皆不能免。 低级的以色惑人,高级的以情惑人,然而若是情与色皆不能使之动摇,又该如何? 韩素曾经以为自己早就勘破了情关,人生当中不是没有过心动,然而那又如何?过去的那些终归是过去了,不能在她心中再多激起哪怕是一丝半丝的涟漪。这或许是因为命运弄人,然而又何尝不是人自身的选择而至? 她曾经选择了薛瑞卓,而薛瑞卓曾经选择了放弃她,所以他们注定了最后只能成为陌路。 如果当年,她选择的不是薛瑞卓,而是另一个能够坚定与她“白首不离”的人,是不是就没有了后面的一切故事? 所以不能责怪薛瑞卓放弃她,因为是她先选择了这个人,才给了他放弃她的机会。 当然,在被别人放弃的同时,她也有权利转身离开,同样选择放弃这个人。不必痴缠,因为她的生命中永远有比爱情更值得她追逐不休的东西。 至此情|色皆能勘破,所以彼时不论是慧宜还是殷灵山都给她这样的评价:你修炼不了“有情剑”。 有些人天生就不是痴情种,比如韩素。 然而这一刻,韩素却在顾九歌身上,发现了比情与色与欲更加可怕的东西! 那是远在情|色|欲|望之上,又深深糅杂了这一切,却更多了道义、信念、坚持与责任的某种深沉的情感!、 当这一切与修仙的愿望产生碰撞,人要怎样选择才不算背叛自己? 第255章 绝壁饮风雪(九十) 韩素从来没有被人这样对待过。 她身体虚弱无力,又无法修炼,即便自己每日里仍然坚持感应真气,吐纳呼吸,可多日过去,成效却依旧寥寥。无法改变现状,只能接受照顾,对韩素而言,这个体验绝对说不上美妙。 经过一段时间的观察,由于实在看不出破绽,韩素决定试着先与顾九歌开诚布公谈一谈。 顾九歌家中父母早亡,上头也没有其他特别亲近的长辈,但在这个多数人都姓王的小山村中,他家原也住过了三代,并非全无根底,再加上他为人温文和善,识书知礼,因此在村中人缘是很好的。只是他要养着一个病怏怏的“妻子”,又要读书赶考,以至于家底一薄再薄,日子过得艰难。 常常有人劝他休妻,七出之条中,顾九歌之“妻”已经犯了“有恶疾”这一条,他若要休妻,不论是情理还是律法都是说得过去的。虽然韩素对于所谓七出向来不屑,更不会认为自己真的就是顾九歌之“妻”了,但她也不能因此就否认这“七出”在世人眼中有多么理所当然。 惟其如此,才更显得顾九歌的不离不弃十分珍贵。即便度日艰难,他有一口吃的也是先紧着韩素,自己连笔墨都买不起了,还会惦念着隔三差五寻些肉食给韩素添荤, 韩素食不下咽,他便用无比忧伤的目光看着她。韩素不愿为此与他拉扯不休,知道他必定会坚持着“好东西”先给自己吃,让得几次之后索性也就不再推让了。但不推让不等于韩素就能心安理得地接受这一切,顾九歌越好,她才越觉得这个陷阱可怕。 这日申时前,顾九歌与人抄书回来,他很快准备好了哺食,端到房里与韩素同用。 韩素的肠胃已经好一些了,顾九歌便做了肉粥,肉是獐子肉,同村张猎户猎的,顾九歌用家里仅剩的一小块碎绸布与他换来。他又切了些野菜用盐水简单拌了,煎了几块粗面饼。他自己不喝粥,只用清水就着面饼和野菜吃,却将肉粥全让给韩素。 哺食在两人的沉默中用完,顾九歌仿佛已经预感到了什么,他很快收拾好碗筷,取了一只竹编的小圆凳过来坐到韩素床边,执起她的手,又静看了良久,方柔声问:“素娘,你有话想与我说?” 韩素四肢无力,不想与他争执,索性任由他拉着手,问他:“九歌,你与我相识有几春秋了?” “十载呀。”顾九歌微笑看着她,温暖的眼睛里像是荡漾着柔情的星光,“素娘,你来到这里时还只有八岁,岳母……将你给了我,你那时候瘦瘦的不知道有多可怜,可是看到我身上破了线的衣裳还是会主动提出要求说要来给我缝补,你不知道我有多高兴……” 他温声细语的说着,眼中满是温柔眷恋。那些深厚的情感都被藏在日复一日的平淡生活中,最后汇聚起无比强大的力量,促使人甘愿下放一生,将对方视作自己的生命。 韩素才知道,原来自己的“身份”还是个童养媳。她微微一叹:“九歌,我不会针线。” 顾九歌怔了片刻,不解地看着韩素。 韩素道:“九歌,我不记得你,你一点也不奇怪么?我不是与你同食同长,共同经历了十载岁月的那个素娘,我不会针线,我不是她。” “你不是她?那你是谁?”顾九歌又怔了怔,才哑然失笑,却浑然将韩素的话看做了胡话,“素娘,你若不是她,那她去了哪里?”言语是带着笑的,眼神中甚至透着几分纵容的无奈。 韩素虽没料到他会是这样的反应,但对于这个奇异世界如今也有了几分认知。知道自己的存在没有那么容易露出“破绽”,倒也不急。这只是一场试探,说得清楚最好,若是说不清楚,至少也让她对自己如今的处境更多几分了解。 “九歌,朝夕相处的人,你放在心里的人,换了一个,你一点都察觉不到么?”韩素并不着急,也不惧将话说开。 却见顾九歌骤然变了脸色,从来没有冷过脸的人骤然沉下了脸,眉头紧皱:“素娘,你什么意思?”紧接着又道,“素娘,你想我休妻?”他豁然起身,才有几分恍然道,“我说你今日怎地忽然来说这些话,是不是外头又有风言风语传到了你耳中?是不是六娘子又来了?还是张九娘?王馆舍家的大娘?这些、这些……长舌妇何其可恶!” 事情演变到此,顾九歌显然全然误解。再继续交谈已无意义,韩素只得暂时止住话题。 纵然她解释自己不是这个意思顾九歌也不会相信,在他心里,只以为是妻子害怕连累自己这才用尽办法逼迫自己将她休弃。 这如何使得? 他的有情有义,反而显得韩素有了几分不堪。 韩素内心是何等骄傲,从来俯仰天地,无愧半生,此时却生生感受了一种莫名的煎熬。 顾九歌有一句话击中了她的软肋,夜间睡梦之中,她脑中反复回响的就是那一句:“素娘,你若不是她,那她去了哪里?” ——你若不是她,那她去了哪里? 她去了哪里? 这句话仿佛魔咒,带着奇异的力量反反复复直击韩素心中。 在韩素不知道的地方,冥冥中那些远处在无数世界外的天魔已经开始舞动。 即便韩素一再明确地告诉自己,这一切都是虚假,可内心深处还是会有一个声音不停将她拷问:“假如这一切都是真实,那么她来了,顾九歌的妻子又去了哪里?” 她才在一个陷阱中又看到了另一个被埋藏得更深的陷阱! 韩素才恍然原来自己来到此处竟是占据了别人的人生!如果她不是顾九歌口中的那个“素娘”,那么她要到哪里去赔一个“素娘”给他?如果她就是顾九歌口中的“素娘”,她今日若是一意离弃,那么她与自己当年那个为了访仙而抛妻弃女而去的父亲又有什么不同? 韩锦松当年不顾家小离家而去,于仙道中人看来或是一种看破红尘的洒脱,可对彼时的韩素母女而言,他却是不折不扣的负心人。背信弃义,为了仙道,罔顾人道! 无信无义,小人之辈,谈何修仙! 不知不觉间,韩素后背就出了一身冷汗。 第256章 绝壁饮风雪(九十一) 韩素当然清楚知道,她不是顾九歌的“素娘”。但却也正是因为她的存在,顾九歌才会失去自己原来的妻子。从这一点来看,韩素有责任也有义务将他的“素娘”还给他。 但同时,韩素又十分清楚自己此刻所拥有的身体就是自己的,她不是夺舍,也不是投影,她是实实在在存在的。身为化神期修士,对自己的肉躯本该存在最直观的感应,她绝不以为自己是弄错了。也坚定地认为,即便此刻身如凡躯,自己的力量也并未失去,只是暂时被封印了或者说是被隔离了,她感应不到而已。 因此从这一点看,要么顾九歌口中的“素娘”原本就只是虚妄,要么就是那个“素娘”有着与韩素一般模样的容颜,只是由于韩素来到了这个世界,她才不得不“被消失”,从而由韩素替代了她的存在。 其实两种推测都有说不通的地方,但修仙之事多有奇妙,本来就是不讲逻辑不讲道理的。又或者说是有些“道理”太过深奥,以韩素如今的境界本来就想不通透。 不过总要有个答案,后来又经过仔细考量,韩素对于这一切的分析则倾向于前者——或许那个“素娘”的存在本就只是虚妄? 这本来就是一个难辨真假的世界,不管是那一笑一言皆真实温暖的顾九歌,还是这宁静又贫穷的小山村。 真真假假,假假真真。 所有这一切都只是在要韩素背弃自己原来的愿望,要她彻彻底底变成顾九歌口中的那个“素娘”! 即便她如今还神智清醒,意志坚定又如何?她卧病在床,不能修炼,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过去,再坚定的意志难道不会被瓦解?等到一年过去,十年过去,甚至是二十年过去,如果她还是不能修炼,她会不会开始怀疑从前的修仙之事本就只是自己的一道幻梦? 当这一切的不确定与真实的“生活”,真实的顾九歌一碰撞,到那时候她还能坚定不动摇吗? 这又是一道陷阱,一环套一环,环环相扣,即便韩素如今警觉,几十年后若还是不能改变现状,她即便牢记了今日对这陷阱的明示,多年以后也未必不会自我怀疑。 不论如何,韩素都觉得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不论这一切是真的,还是假的,顾九歌口中的那个“素娘”到底只是虚妄,还是失踪了,韩素如果不能将那个“素娘”还给他,又是否真的就要用自己的一生来赔——其实这一点韩素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愿意的,因为即便她愿意为此赔上百年光阴,她也并不是顾九歌的“素娘”,这本身就等同于欺骗。 韩素当然不屑骗人感情,更不屑于去替代另一个人的人生。 这样终日卧床终归不是办法,思量多日后,韩素终于想起来,既然修炼不了内功,她何不修炼外功?当年韩素混迹江湖的时候,也曾见过不少由外而入内的武者。只是由外功而修炼出内劲,这本就是要比直接修炼内家真气更艰难千百倍的道路,韩素后来一拜师就拜到了苍先生,他当时收藏有当代最顶尖的一批内家心法秘籍,本身又是老牌的先天内家高手,当然就不必要让韩素再来绕路去修炼外功。 韩素就直接修炼了《元始太玄经》,这本心法在凡间武学中旁的优点皆不说,最最胜在中正平和,凝练出的真气也格外醇厚宏大。 尤其《元始太玄经》虽然不能说是道书,可在一定程度上也探讨了道的存在,韩素后来能够成功以武入道,这本心法可说是为她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偏偏如今韩素已经是化神期修士,以武入道的出身,却回过头来再修炼《元始太玄经》都不可得。反而要去走那条从前只有凡间武林中三流武者才会走的道路,其中反差之大,不想也罢。 韩素被激起了性子,她面上不显,心里对如今的处境其实也是憋屈的。 这一日她非要下床,却急坏了顾九歌。 顾九歌这日匆匆从田地里回来,看到韩素扶着床沿自己下来,当时还以为她是要下床更衣。谁料韩素却强撑着硬是出了屋门,来到院子里随便寻了根树枝当剑,就站起了剑桩。 这剑桩脱胎于基础剑法,韩素如今旁的都做不了,只有先从站桩开始。 她站姿并不算标准,但只是歪歪斜斜在那里一立,却竟然给人一种剑立当前的感觉。顾九歌本来气急败坏,还在恼火:“素娘,你这样不爱惜自己,胡乱折腾,是存心要挖我的心么?” 韩素不言不动,持“剑”站桩。 顾九歌本来要拉她回去,手伸到一半却又不由自主收了回去。他莫名的心惊,看到这样的韩素只觉得自己就像是看到了一柄真正的宝剑,即便这剑仍然藏在鞘中,可若是不能驾驭的人试图拔剑,仍然会被从里到外伤个通透。 剑虽藏于鞘中,剑气依然隐隐外溢。 顾九歌像是痴了一般怔怔地站在院中陪着她,直到一刻钟后韩素再也支撑不住,身体一晃就要倒下。顾九歌才如梦初醒,连忙将她扶住,心疼得直喊:“素娘……” 此后一连几天韩素都早晚站桩,时间也从一刻钟慢慢增加到两刻钟,乃至三刻钟。 每次站桩之后她都大汗淋漓,身体虚弱得就像是从水中捞出来的纸片儿一般,可不论顾九歌怎么劝说,她都绝不肯放弃这原始的锻炼。 渐渐地顾九歌也不劝了,只看着她出神。 这样的日子又过了大概一个月,这一日韩素站桩的时间已经增长到了半个时辰,半个时辰过后,她甚至能够自己撑着树枝慢慢往回走,而不需要再借助顾九歌的力量了,她开始考虑另一件事情。 晚间,两人用过哺食,韩素开始向顾九歌道:“九歌,外面的世界你比我清楚,可能同我说一说经济之道?” 虽然她一再向顾九歌说起过自己并非原来那个“素娘”,奈何顾九歌根本不信,她后来索性就不多解释了。改变不了顾九歌的执念,韩素不能思虑其它,但想方设法至少先在经济上为他分担一些是必要的。 第257章 绝壁饮风雪(九十二) 韩素首次体验到“穷”的滋味,就是当年她离家访仙的那三年,风餐露宿吃尽了苦头,但至少也没短过银钱。以她的出身,当年在凡间的时候只要不是想要去过太奢侈的生活,基本的衣食富足是怎么都能保障的。 这样的出身背景再加上后来游侠江湖的经历,养成了韩素仗义疏财的性格,即便是后来到了修仙界,不论是身无半颗灵石的时候,还是后来身家充裕的时候,她都从来没将钱财等物太过放在眼里。 需要考虑生计,这还是头一遭。 她自认为自己的想法并没有半点错漏,却不料这样的话一说出口,顾九歌的脸色忽然就是大变。 “素娘……”顾九歌瞬间面色惨白,他仿佛是压抑了许久,再也压抑不住一般,脱口便道,“素娘,你真的还是……我的素娘吗?” 韩素的改变那么大,这远不是寻常的失魂失忆可以解释的,顾九歌其实早就隐隐有所察觉,只是一直不愿意相信而已。他宁可自欺欺人也要一直维持原来的表象,直到韩素走下床来,直到韩素拾起树枝当成木剑,直到韩素站出第一个剑桩。顾九歌再也无法欺骗自己,他一双墨黑的、温柔的眼睛就这样看着韩素,眼中的悲伤就像是漫天星光要从天上掉下来一般。 仿佛祈求,又仿佛带着连他自己都不确定的决然,他就这样看着韩素。 韩素平静道:“我一早说过,我不是。” 她声调温和,顾九歌听了这样简单一句话,却霎那间如被雷击。他踉跄着退了一步,原本深亮温柔的眼睛就像是干涸了的两汪深潭,一点点黯淡了下来。 他生得实在太好,这样的神情简直能令仙人也心碎。 只有韩素铁石心肠,竟然半点没有动摇,甚至连叹息都不给一声。 她知道,顾九歌想要的也绝非是她的一时怜悯,或者那不痛不痒的一声叹息。 “素娘……”顾九歌喃喃道,“你不是……那我的素娘呢?” 这事情说起来太过匪夷所思,韩素一时也不知该怎么解释。当然,实际上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其中的具体究竟,就连她自己都还没有能够弄得明白。她沉默了片刻,还是如实地、简单地解释说:“一恒河沙,一沙一界。一界之内,一尘一劫。你明白吗?” 顾九歌也是熟读诗书的,家贫还是后来所致,至今他家中藏书仍然不少,书是金贵物件,他若舍得卖书,此刻家境倒不至于如此窘迫。佛家经典他虽然少有涉猎,但简单的言句他一听还是懂了。 他略有迟疑地道:“一沙一界……你……”他觉得一扇模糊的大门仿佛在眼前打开,偏偏那门外的世界他却看不分明。 焦虑,忧伤,不安,种种情绪,百感交杂。 韩素道:“我从另一个世界而来,虽然不知我为何出现在此,你的‘素娘’又在何处,但你我,原本并非同一世界中人。九歌,你可知,对我而言,我为真实,你为虚妄?”她心中暗揣,这这个世界如果真的是由幻境组成,按照通常幻境的规则,这番话她是不能说出口的。即“幻境中人,不可承认,幻境为幻境”,否则这幻境必然崩溃。 其中由来,颇有些复杂,但结论通常如此。韩素在蓬海馆阅书四年,虽然只去了问剑馆,但剑法中也不乏以幻术为主的,她阅剑无数,懂的渐渐也就多了。 她注意着顾九歌的反应,只见顾九歌先是茫然,然后沉思,再片刻后,他竟然面露恍然之色,他沉吟着:“一恒河沙,一沙一界……”随即苦笑,“你在界内,我便在界外。我在界内,你则在界外。我之界内,你之界外,反之亦然。你我本非同一界中人,却有一日,两恒沙世界重叠,你进入了我的世界……而我的素娘,不知所踪了。” 他竟然明白了“世界”的含义,并且接受起来毫无障碍! 韩素要不是后来亲眼见过“仙人”,在她还是凡人的时候,她都不能理解,不能相信这些玄之又玄的道理。 若是按照佛家的说法,顾九歌便是有慧根。 而顾九歌如此轻易就认同了恒沙世界论,并且对韩素口中的“虚妄与真实”竟有这样的理解,韩素隐约的,终于不再怀疑他是虚妄。 虽然真真假假,与人难辨,但世界的存在不可否认,如果这个世界不是幻境,那又是什么? 韩素道:“我不是她……九歌,我应当离开。” 顾九歌轻轻反问:“那我的素娘,你可能还我?” 韩素暂时还没有办法还一个“素娘”给他,更不可能把自己还给他。她更不能辩解说顾九歌的“素娘”不是她弄丢的,因为清楚明白知道,顾九歌的“素娘”之所以会不见,即便并非她主观所为,可此事与她还是脱不了关系。 这个关系涉及到因果,往前推导便是:假如韩素不选择与苍先生来到这处秘地,她便不会遇到那面古怪的照壁,假如她在照壁面前不是选择弃剑不取,照壁上的大门便不会为她打开,假如她不从那门走入,她便不会来到此间,假如她不来到此间,顾九歌的“素娘”便不会丢失。 看起来像是无妄之灾,韩素本身当然“无辜”,但顾九歌难道不“无辜”? 这其实是一个见仁见智的问题,有些人会说“此事与我无关”,有些人则或许会想“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韩素自幼接受正统的儒道教育,骨子里虽然有罔顾礼法,离经叛道的一面,但在有些方面她却十足古板,并且坚守原则,从不动摇。 韩素道:“我如今无法还你,但待我再成仙道那一日,或可寻出因由。” “仙道?”顾九歌惊讶疑惑。 韩素道:“世上有仙,凡人不知而已。我欲成仙,惟其如此,方可掌控自身命运。” 那一扇模模糊糊的大门后面更加模糊的世界,终于在顾九歌面前被轰然打开了。 世界之外,如此光怪陆离,匪夷所思。 顾九歌怔住了,韩素也怔住了。 本只是一番简单的解释之言,却在此时此刻,霎那之间,脱口而出后,使韩素品出了不同的味道。隐约间,她仿佛看到身体里有什么松动了。 第258章 绝壁饮风雪(九十三) 韩素在当场静立了许久,感应到了一种与真元和剑意截然不同的力量。 这股力量若隐若现,一闪即逝,还没等韩素琢磨到一点边界,就已经消失无踪。若不是韩素从来就对自己的直觉充满信心,只怕还要怀疑刚才的感觉是真是假。 她的身体仍然十分虚弱,除了肉体凡胎,再感应不到其它任何力量。但前一段时间韩素内心曾有过的迷茫与彷徨却在此刻瞬间消散了,犹如拨开云雾见月明,她的道心再一次得到洗涤。 人心本来就是世上最易变的东西,有人今朝悟道,未尝明日就不会困顿,有人一时迷失,也未必不会在某一日忽然醒悟。君子博学而日三省乎己,则知明而行无过矣。不论人道还是仙道,都是一个不断砥砺自身、不断反省、不断前进的过程。只是有些人迂回曲折,有些人大道直行,还有些人会在中途走失。 悟道是一段长期的、反复的旅程,朝夕虽可得,守道却更不易。 韩素从前又何尝不是道心通明?即便如此,她也仍然还是会迷茫,会惶恐,只是她的心性比一般人坚定太多,寻常的境遇轻易难以引动她这些情绪而已。 而一旦被引动心中的种种迷障,原本就道心通明的人往往会比不曾悟道过的人更难拨开迷障,重见琉璃。 所幸韩素这一次陷入迷障并不太久,她行事的原则让她“有路可循”,最后倒是不必刻意挣扎,自然而然就从迷障中走了出来。 后来韩素思量,自己那时候会觉得顾九歌的存在是一个无比可怕的陷阱,除了是因为自己幼时失去父亲,为此曾深深忿恨过外,还有一个极大的原因则在于她当时失去了力量。 人的强大虽然分很多面,从个人武力到权势地位,又或者声望名誉等等,但真正支撑一个人强大根基的还是心灵的力量。 但心灵的力量固然最重要,其余的力量就不重要了吗? 当然不是,人的内心能够强大,固然其本身心性是一方面,可外力加持的作用也绝对不可忽视。 放到凡间来说,一个人若是既有良好的出身,又有亲长的爱重,本身也努力上进,他的内心深处自然就会对自己生出信服,这就是胸有锦绣,其气自华。而一个人若是出身贫困,生来孤苦,从来过着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的生活,无人教导,碌碌成长,那么他不论是软弱还是怯懦还是自卑,不都是很正常的? 这就是外力给予人内心的加持。 当然,这种情况也不是不可逆转。 所以自古才有那么多龙蛇起于草莽之中,帝王都能轮流来做,可见人的野心可以催生多么强大的力量。 而放到韩素身上,情况虽有不同,道理其实是一样的。她内心的强大不可否认,但本身强大的武力又何尝不是支撑内心强大的重要基石? 她幼年时那样忿恨于父亲的离去,更因母亲的病逝而生出无限惶恐,又何尝不是因为那时候太过年少弱小,清楚知道幼小的自己在没有父母庇佑的情况下,要在渔阳郡主这样一个继祖母的手下讨生活有多么艰难? 那些日复一日的惶恐不安给幼小的韩素究竟造成了多大的伤害,除了她自己,其实没人能够明白。 只是后来她成长了,强大了,不会再轻易惶恐不安了,那些遥远得好像发生在时光长河另一端的事情才会被她轻巧抛在一边,重拿轻放,视为人生磨砺,一笑置之。 可不管怎么说,不论是她幼小的幼年时期也好,还是后来的少年时期,更到往后的求道时期,不论境遇如何艰难,她清楚知道自己要怎么才能更强大,所以她有方向,所以她一直不曾迷失。 就像她小时候知道,要想不被继祖母拿捏,在一定程度上掌控自己的人生,最简单的方法就是寻求祖父的庇护。少年时期的她知道,要想为祖父报仇,要想打败身为“仙人”的仇人,首先自己就要成为仙人。后来十年磨剑,她踏上以武入道之路,则更加知道,唯有攀登仙道巅峰,做俯瞰众生的那一个,才能真正完全掌控自己的命运。 所以她的道,霸道无比,唯“我”独尊! 有着这样一条“道”的人,一旦失去力量,更失去重新拾回力量的方向,即便她强大的内心一再告诫自己不可惶恐,这不安的情绪其实还是会无声无息地侵入。 所以这道陷阱真正可怕的地方不在于顾九歌有多好,韩素所处的位置又有多么尴尬,而在于她非但失去了一切力量,更甚至不能感应真气,就连她想要重走以武入道之路,都无路可走! 否则若是平常时候,韩素一身修为尚在——哪怕没了修为,只要能够重新修炼,她在面对顾九歌的时候都不可能会生出那样多的猜测与迷惘。 彼时她其实已经陷入了迷障。 好在她醒悟得不算晚,前方有道,可循道而走,但若前方无道又如何?难道我不可以辟道前行? 没有仙根尚可以武入道,没有真气难道就不能由外而内,修出真气? 她本来就一直在走一条没有前人走过的道路,纵然吾道孤苦寂寞,艰辛太多,我也自当上下求索,百死不悔! 岂可存在动摇? 这一次的顿悟对韩素而言,意义重大。她告诫了顾九歌,其实更是在告诫自己。 当然,现实却是,韩素变成了肉体凡胎,会需要五谷果腹,她不能安然接受别人的供养。可真要说到经济之道,韩素其实是一窍不通的。 她从来就没为钱财之物发过愁,虽不至于五谷不分,可不论是女儿家能挣钱的那些手艺——女红、厨艺等,还是江湖中人的那些手段,卖艺走镖之类,前者她不会,后者她如今还是个只能勉强站剑桩的病患,要想出门行走至少是还需得再锻炼一段时间的。 韩素最后想到一个笨法子,就是编织各种竹制品。 竹扁、竹筐、竹篓、竹蜻蜓等等。 这还是她当年山居练剑,偶尔闲时跟苍先生学的手艺。最初只是为了锻炼手指的灵活度,后来倒是编出了一些趣味,如今要重拾倒也不难。 耐得住寂寞,守得住本心,能从最低谷再重新站起,再来攀登仙道巅峰,才见风景。 第259章 绝壁饮风雪(九十四) 此后有将近一年的时间,韩素都是每日早晚站剑桩,日间歇息一段,回复了气力便来编制各种竹制品。 竹子都是顾九歌上山去砍的,山上野生的竹子一丛一丛的,附近山民砍伐不多,尽够韩素用了。但光只售卖小件的竹制品显然也赚不到什么银钱,这个世界里并没有唐朝,以往韩素所知的任何一个朝代也都不存在,但历史的发展却与韩素所熟知的那个世界惊人相似。甚至就连一些名著经典都是一样的,比如《易经》,比如《道德经》等等。 这种奇妙的联系总让韩素觉得这其中掩藏着三千世界的大秘密,纵然凡尘生活能够消磨人心志,但有着对“道”的向往时刻提醒,哪怕韩素并不日三省己身,也不容易再迷失了。 但韩素还是效仿先贤,尝试一日三省。 尤其是在夜间入睡前,她都会细细整理日间所得,同时一再重复地拷问自己:“我做到坚持了吗?” ——我做到了,并且将一直坚持下去,再不动摇。 每日三省,虽然不是直指真谛的大道捷径,却能够使人在无数次重复的自我拷问中明心见性,去伪存真。使得一颗道心圆融通透,再不容易被外界一切事物所染所惑。 这大约就是高僧神秀所说的:“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 韩素如今所做的便是“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 她还远远达不到慧能那“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的境界,并且从内心深处就不认可这种境界的存在。 对韩素而言,人性的存在本来就是世上最顽强的“尘埃”,她虽褪凡躯,却不褪凡心,立意要修“我道”,便绝不会放弃人性中的种种善与恶、优与劣。如果真的“何处惹尘埃”了,那她还是“我”吗? 因此宁可“时时勤拂拭”,并且将之当成生命中最大的乐趣所在。 儒家也好,道家也好,佛家也好,道理的存在不分派别。能为“我”所用,便是有意义的。 如此一段时间过去,在凡尘中的困顿生活非但没能使得韩素再生出丝毫的迷惘动摇,反而使她更加坚定了。 韩素如今所处的这个世界由多个国家所共同控制,大背景倒同战国七雄争霸的时候有些类似。不过不论是政治、经济、军事还是农业的发展都要优于战国时代,接近唐朝初期。 顾九歌所在的这个梅山村是大庸朝治下一个边界小村,大庸流通的货币也是铜钱。一千文大庸通宝的制钱算做一贯,一斗普通的粳米就要16文钱,而韩素编制的这些东西,哪怕她编得再精致再有韵味,一个竹扁也还是只能是一个竹扁,最多能买出两文钱。她身体虚弱,哪怕手上动作再灵巧,一天下来也最多能编出一个竹扁,一个竹篓,再加一些零散的竹制小东西。 这样她需要最少三天才能挣出一斗米来,这一斗米单给她吃,刚刚够。 但人要生存,当然不是单单有米就够了,更何况前一段时间顾九歌为了照顾她,又给她求医问药的,花费着实不少。这是恩情,都是要还的。 韩素会的东西其实很多,除开武艺和与修仙相关的这一方面,她熟读诗书,琴棋书画皆有涉猎,能写得华美文章,还能排得了兵,布得了阵。另外她的鉴赏能力也非常高,马术了得,会茶艺,擅舞蹈。 这些都是在当时的大唐贵族圈中非常流行的东西,不论男女,精通其中一两桩便能在某一阶层中大放光彩。韩素少年时却是个大玩家,彼时的社会风气也十分开放,她个性张扬,不但不受排挤,在长安的时候反而能够算得上当时贵族圈中各种宴游上的宠儿,很得人喜欢。 然而这满腹的华彩,等到了此刻境地,却是半点用处都无。 阳春白雪,下里巴人,未必非要对立,但抛开那一切由身份而附加得来的东西,真正触及到人的本质,其实谁也离不开柴米油盐,也不是谁都能够在剥离一切华丽外衣后还能具有最原始的生存能力。 个中滋味,韩素逐一领略,渐渐开始更深一层审视自己。 一段时间后,韩素终于又拿到一个新的挣钱法子,就是抄书。 这还是顾九歌在镇上书肆接来的活计,那书肆新换了东家,有意扩大规模,顾九歌虽然在科举上还没有什么成就,但一手好字在临近村县里也是出了名的。他到那书肆去买笔墨时那东家便提了提请他抄书的事情,顾九歌当然是欣然接受。他的字的确非常好,即便是以韩素的眼光来看,都觉得不比自己曾经看到过的许多名家差。 顾九歌写得一手好行书,下笔遒劲有力,笔意飞扬,宛然有古之名士的洒脱之风。更难得的是,他收得住,下笔潇洒却不显轻浮,行笔时笔意坚定,有一种轻易不为人所见的强势内蕴其中。 这与他平常温柔尔雅的为人实在是相差太远,都说人如字,字如人,到了顾九歌身上这话竟是完全不准了。 但他一手楷书却是写得温雅端正,劲力内敛,宛然有古之君子风度,只看他的楷书还是很有几分字如其人的味道的。 不过字写得再好,若不能成名,这好字也就永远都只能是一手好字。世人衡量事物,往往是其价值论先后,字画也是如此。写字的人当然可以说“我的字不能以金钱来估量”,但人若是要在世上生存,却终归脱离不了世俗规则的影响。你的字,你可以认为是无价,旁人也可以认为只值笔墨钱。 当顾九歌要以自己的字来换取金钱时,他就已经进入了这种估量中,倘若认为不值,他大可以不接受规则。 显然,顾九歌没有这样清高。他度日辛苦,平常也下地干活,也帮周围乡邻打短工,也代人写书信,从来不认为以自己的劳动换取金钱有什么不对。 韩素同样没有这样清高,顾九歌接来抄书的活计,她欣然领过一份,每日里也能抄上几十页。她的字分毫不比顾九歌的差,近段时间的站剑桩和编竹篾,也使她多锻炼出了一些手劲,那书肆东家看过她的字后,对她抄的书也以与顾九歌同样的价格回收。 通过这件事情,韩素更深刻地体会到了身处底层时,上层的细微变化能给自己带来的影响。 那书肆东家也只是一个普通商人,可是他的简单一个决定却能轻易影响到顾九歌与韩素的生计。可见人要攀登巅峰,完全可以说是一种社会本能。 这是奇妙的体验。 而更有趣的一件事情则是,自从那一日说开后,沉默了许久的顾九歌居然在接到抄书活计后不久,开始提出向韩素学剑! 他说:“既然世上有仙人,那我为何不能成为仙人?是不是成为仙人以后,我就能找到我的素娘了?” 第260章 绝壁饮风雪(九十五) 韩素不知道顾九歌有没有仙根,她失去了修为,也无法给顾九歌进行测试。 但有一个笨法子可以试出顾九歌有没有仙根,那就是给他一篇基础的仙道修炼心法,一年之内他若是能够修出气感就可以证明他是有仙根的,若是过得一年他还不能有气感,感应不到自己的仙根,那基本上就可以断定他没有仙根。 当然,这个法子的准确度最多只能达到七成,世上多的是隐性仙根只有特殊功法才可以开启。 不过不说韩素没有那么多心法可供顾九歌尝试,就算她有足够多种类的基础心法,顾九歌肉体凡胎,若是一个个试过去,只怕不等他试出契合的心法来,就已经是垂垂老矣,再无修炼前途了。 当然这一切猜测都是建立在顾九歌没有仙根,或者是隐性仙根的前提下。 所以当顾九歌修炼基础心法不过半刻钟就修出气感,并引动天地元气,尝试炼精化气时,即便以韩素的心境,都不由得大吃一惊。 抛开其它一切不谈,只看这化气的速度,顾九歌绝对可以当得上是从古至今有记载以来,最杰出的那一类天才! 韩素看过一些修仙界的杂记,知道即使是在元气充沛的天外天,一个从未修炼过的人初次尝试炼精化气,普通资质的通常需要三个月到半年,资质上佳的往往最少也要一个月的时间,若是能有七天内修出气感的,那已经可以称得上是天才,而倘若有人能在三天内修出气感,那必定是天才中的天才,即便是放到三清宫,这样的人才也会受到极大重视。 而像顾九歌这样,半刻钟就修出气感的,天外天修仙史上也不是没有,但有记载的也仅仅只有三人。 这三人一个是传说中的三清宫第二代祖师凤阳子,一个是藏剑楼的第三代楼主黄泉真君,还有一个却是一万年前的三清宫叛徒,魔君离! 由于这些人物存在的年代或者太久远,或者如魔君离,他本身就是一个禁忌,所以关于他们的故事是很少流传的。韩素只在《仙灵纪事》上看到过只言片语,可即便如此,只凭他们的身份,也完全可以想见这些人物的曾经有多么辉煌。 而此刻,流落凡间,一身修为尽皆消失无踪的韩素,却亲眼见证了一个在初始修炼速度上能够与这些人物比肩的凡人——在她眼前,褪去凡衣,显露出无与伦比的绝顶天资! 这是奇迹! 顾九歌居然有这样的资质! 他的仙根不论是何种属性,都必然是满值! 不!或许还是超越满值的存在! 韩素默默念诵了许久《元始太玄经》,这才平复住心底的惊涛狂澜。 她用复杂的目光看向顾九歌,她完全可以肯定,如果单论仙根资质,顾九歌或许甚至是胜过那被记载在史书中的三人的。 因为不论是三清宫的第二代祖师凤阳子,还是藏剑楼的黄泉真君,或者那位魔君离,他们都是出身天外天,长在修仙界,一开始就有着极好的修炼资源,并且在小小年纪,身纯无垢时就开始了炼精化气的。他们的条件比起此刻身在凡间,多年来生活困顿,就连身边环境中的元气都少得可怜的顾九歌来,不知要优越多少倍。 顾九歌初始修出气感的速度却能够与他们持平,那么假如给顾九歌相同的资源,他会达到什么程度? 简直无法想象! 这世上有人生下来就贫穷困顿,有人生下来却享尽富贵。有人天生没有仙根,为了求仙不得不与天争一个头破血流,有人却天生就拥有无与伦比的仙根资质,动念化气,堪比传说。 天生万物,就是如此不公,却又带着奇异的公平。 韩素默默守候着顾九歌,直到他气息稳定,体内炼化而出的第一丝微弱的先天真气开始自行在经脉中游走,这才缓缓走出房间。 站得一段时间的剑桩,韩素如今的身体状况比之从前又要更好些了,至少在院子里走走已经没有了问题。 她倚在这农家小院中唯有的一棵桂花树上,忽然低低笑了起来。 笑得一阵,她随手摘下一片树叶,就唇上去,一缕清亮悠扬的乐声便从她唇齿间流泻而出。 这是一曲小调,漫无边际,无拘无束,时而欢快随意,时而慵淡疏懒,就这样闲闲散散地徜徉在小院上空。仿佛是那捉摸不透,只管流淌的,过去现在未来的光阴。 不知过了多久,乐声散去,韩素收了手中树叶,再回头只见到顾九歌长身玉立在朝阳下的小草屋旁,神色痴惘。明亮的阳光洒满他全身,破败的屋舍,与满身清华的顾九歌,两相映衬,仿佛神仙谪落了凡尘。 韩素释然一笑,对他道:“你有仙根。” 君子当日三省己身,她最近的情绪波动还是要比失去力量以前大了。 见顾九歌茫然道:“仙根是什么?” 在他修炼之前,韩素根本就没有对他解释过仙根。这样做的用意当然是不希望他带有负担,反正不管他有没有仙根,都必须试过才知道。仙根之事,到时再说也不迟。 韩素道:“仙根是大道赋予的天然属性,有仙根方才能够修仙。” “那没有仙根,就不可以修仙了?”顾九歌反问。 韩素微微一笑:“当然不是,没有仙根可以以武入道,一样可以修仙。” 顾九歌松一口气:“既然如此,那有没有仙根也没什么关系了。” 他这一口气松得有些奇怪,韩素神色微动:“你想说什么?” 顾九歌道:“这样的话,待我寻到我的素娘,那不论她有没有仙根都不打紧了,她总能与我一起修炼。” 韩素道:“你要她与你一起修炼?” “那是自然。”顾九歌盛满星辉的眼中又荡漾起了温柔的笑意,前一段时间一直暗淡的眼眸中更有光亮一点点亮起,“如果没有素娘,我还要修仙做什么?” 有些人,天生就是痴情种! 韩素微微一笑:“能教你的我都教你,愿你终能实现愿望。” 第261章 绝壁饮风雪(九十六) 顾九歌的修炼速度很快,即便是在没有任何资源辅助的情况下,他也只不过用了一年的时间就从化气期突破到了炼气期。 这样的速度简直可怕,在天外天,就算是那些资质上佳,资源充沛的世家子弟,要想从化气期突破到炼气期,通常最短也要两三年。 在外部条件上,顾九歌唯独可以算得上是优势的地方是,他有韩素这样一位“名师”随时可以请教。 韩素化神期的修为,放到低辈弟子面前也是能被人称一声前辈的,她虽然不是正统出身,对修炼之道的理解比起寻常化神修士却只会强而绝不会弱。尤其是在“道”的认知上,她被称一声大师也绝不为过,能有她随时指点顾九歌,对顾九歌而言,就已经可以算得上是一桩奇遇。 由于韩素的到来,顾九歌的人生轨迹已悄然发生了改变。 最先改变的是他们的生活状况。 顾九歌从修出气感开始就已经不再是原来那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化气期的小修士通常也没什么法术好学,能用到的也就是符篆和法器。韩素如今沦落凡间,由于修为尽失,就连一缕真气都感应不到,却是无法打开自己的随身储物法宝微尘,不然她在微尘里倒是收藏了一些低阶修士可以用的东西。 没有法器,没有符篆,没有法术,顾九歌拿出自己多年来的全部积蓄,用三贯钱在镇上的章铁匠那里买到了一柄粗铁剑,然后开始跟随韩素学剑。 在修行上韩素的理解已经十分深厚,在剑道上她的境界更不必提。 教导一个从来没有接触过剑法的顾九歌,那是绰绰有余的。 学剑之前,韩素问顾九歌:“你以为什么是剑?” 顾九歌显然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他沉吟了片刻,道:“剑,应当是一种力量,为我所用。”不论修仙,还是学剑,他的目的都只有一个,那就是找到他的“素娘”。 这一切存在的前提都是“为他所用”,这是一个说不上新奇的角度,但其中那强烈的目的性实在不像顾九歌这个人日常中给人的感觉——他平常为人温柔善良,就算是后来终于肯相信韩素并不是他的“素娘”了,也只不过是压抑痛苦地问她一句“那我的素娘到哪里去了”,既没有因此而对韩素生恨,也没有改变平常对韩素的照顾,至多是行为上疏远一些,不再那样亲密。 而这种疏远自然是理所应当的,对待妻子和对待不是妻子的女性那能一样吗? 如果一样,反倒是这个人的人品有问题。 人其实是习惯迁怒的动物,就算韩素出现在这里并非她主观意愿所致,但在这种情况下被迁怒真是太常见了。顾九歌修养十分好,只从这一点也可以看出他端方君子的一面。 却正是这样一个端方君子,在提及“剑”的时候,用轻描淡写的语气说:“剑,应当是一种力量,为我所用。” 十足坦然,半点也不觉得这样的回答实在不够“阳春白雪”。 韩素没有评价这个回答,只道:“记住你今天对剑的理解,永远不要被这力量所迷惑。”至于顾九歌这样的心态究竟能不能成为一个真正的剑修,不到那一步,谁又能断言? 顾九歌手握铁剑,忍不住问了韩素一个同样的问题:“你以为,什么是剑?” 韩素道:“剑,是我。我,非剑。” 顾九歌顿时怔住,细细咀嚼,如痴如醉。 韩素虽然只说了简单六个字,但这六个字中蕴含的境界却无比高深,顾九歌悟性惊人,竟然只通过这六个字就隐约体味到了那背后独属于剑修的某种精神。 其实剑道上真正的讲究的是“剑即是我,我即是剑”,但韩素却并不认同。 剑修对剑的情感毋庸置疑,真正到了那个境界的人,手中没有剑,心中也要有剑,天下万物,何处不可为剑?但对韩素而言,前者都是对的,然而“我”的存在却永远不可以被“剑”所取代! 倘若真到了剑是我,我是剑的那一步,那么最终她还是她吗? 这是无论如何也不可以的! 在这一方面,韩素将自己骨子里的离经叛道发挥得淋漓尽致,她永远敢于开辟新的路径,她质疑多少年来剑修们对剑的总结。她的道,是在“本我”面前,哪怕是“剑”也要让路! 如此霸道,简直不可一世。 顾九歌沉醉良久,忽然向韩素一拜:“多谢先生指点,九歌悟了。” 他直起身来,目光凝驻,神色坚定,隐约的坚毅之气出现在他眉宇之间,他的精神面貌俨然已与适才不同了。 顾九歌开始跟随韩素学剑,韩素最开始也只教他基础剑法。 教剑的时候,韩素手中拿的还是那根树枝。基础剑法十四式,劈、刺、撩、扫、截、挂、崩、点、抹、提、云、架、带、斩,每一式她运用起来都是极致简约。 因为手上无力,她的速度被放得极慢,然而这一招一式运用出来,却每一个细节都透着说不出来的韵味。 使人不由自主心神紧绷,仿佛见到日月无光,惊心动魄。 顾九歌再也不能这样肯定这不是他的素娘,他的素娘又怎么可能会这样的剑法? 基础剑法顾九歌一连学了一个月,韩素便不再教他了。 不是不愿再教,而是不能再教。 顾九歌能够只看一次她舞剑就看出日月无光来,他在剑道上的悟性简直比韩素还可怕! 须知韩素此刻不但修为全无,就连身体都是极虚弱的,她出剑,在懂剑的人眼中看来或许可以看出无数道蕴,可若是放到不懂剑的人眼里,那就是一个软绵绵的笑话。 顾九歌从前从来没有接触过任何与剑有关的事物,却能够在第一次看到韩素舞剑时隐约看出那每一式剑法背后深藏的可怕意蕴,这样的悟性,比起他仙根上的资质也毫不逊色。 世上当真有这样的人,他的存在就仿佛是天宠。 第262章 绝壁饮风雪(九十七) 韩素亲眼见证了顾九歌怎样从一个几乎可说是百无一用的凡间书生,迅速转变成一个半合格修士的过程。 之所以说是半合格,是因为顾九歌甚至没有经历过什么历练,就一路顺风顺水,通共只用了三年时间,就从无到有,修至了炼气巅峰! 一年突破化气进入炼气期,又两年从炼气初期一路高歌猛进,修至炼气巅峰。 这还是修炼途中,韩素有意要顾九歌压制速度,分出了许多精力来学习剑法和其它法术的缘故。否则,他应当还能更快。 韩素当年从炼气初期到炼气巅峰虽然也只花了不到一年的时间,但她的情况是不同的。她以武入道,一旦跨过那个门槛,修为上本来就该有一个井喷式的增长。这是厚积薄发,不独独韩素有这样的速度,大多数以武入道的修士在初初进入炼气期后,都会有这样一个修为快速增长期。 能与以武入道修士比修炼速度,顾九歌的天资简直比得上大道种子对修炼的加持! 顾九歌浑然不知自己的可怕,韩素没有跟他说过普通修士的修炼有多艰难,他也就心无旁骛只管修行。 有了修为后,他对科举的愿望就淡了下来。他自幼读书,只是因为家学渊源,后来想要科举,也只是希望能够通过科举改变困顿的生活,如今却有了变成“仙人”的机会,那是对命运更大的改变,科举在他眼中也就可有可无了。 顾九歌总是这样实在,几乎一切行为的前提都是“能为我所用”,但是,他对人却并非如此。 他对待病弱的妻子不离不弃,堪称情深义重。对待凭空出现的韩素也能持礼相待,在韩素尚未表现出任何价值时也不怠慢分毫地照顾她,可说是仁义为先。对待同样贫苦的乡民们亦是温文尔雅,相亲相善,以至于方圆村镇,远亲近邻,几乎就没有说他不好的。 他行事准则上的矛盾正如他这个人,充满了神秘和矛盾。 韩素越发肯定这场相遇不是意外而是人为,但在见识过顾九歌的天资后,她对此事的猜测却又转了一个方向。 原先韩素是将苍先生发现的这个地方当成是一个试炼秘境的,因为修仙界这一类的秘境从来不少。 天外天本是上古仙界碎片被打落之后重新生长而成,凡间与天外天一体两面,说是两界,其实是同一界,只不过被分隔了仙凡。所以不论是在凡间还是在天外天,都存在着一些上古仙人遗迹。比如东海之上的剑岛,韩素后来看过修仙杂谈上一些对遗迹的论述才知道,那其实也算是一个古仙遗迹。 这些遗迹有些是古仙们无意而为,有些却是古仙们有意为之。 无意间形成的那些且不说,或有价值或无价值,都没有定论。而有意为之的那些,则大多是传承类遗迹。 上古仙界破灭,一部分的古仙自知命不久矣,却不甘心传承就此湮灭,于是或寻觅秘地,或开辟秘境,纷纷设置关卡,留下传承,等待有缘人。 修仙界常有传说某某得了某某奇遇,其实一般也就是说这人遇到了传承遗迹,并且通过了传承遗迹的考验,获得了古仙传承。 这样的例子屡见不鲜,自古以来,凡是能在仙道上走得更远的那些修士,又有几个不得过那么几桩奇遇? 有大气运的人总是容易与这样的遗迹相遇,这说是运气,但其实也是一种来自天道的筛选。 古仙们翻掌乾坤,覆手星辰,既不甘心就此彻底湮灭于时光长河中,在设置遗迹时自然便会优先吸引大气运者。 韩素自从成功以武入道,再到后来一步步成长,渐渐也是感应到了自己气运的改变。她顺应前因回到凡间来寻苍先生,又在苍先生的引导下来到这秘地,这一切看似偶然,但其实又带着一种命运的必然。 当然,这种必然是可以选择的,不过韩素并不选择拒绝。 从通过那重重交错的时空密道进入那奇异的地下空洞中,再到遇见那面神奇的照壁,再到做出选择,最后来到这个陌生到诡怪的世界,每一步都像是被人精心设计了,韩素完全有理由相信这是一场考验。 只不过这种考验或许没有给人放弃的余地,因为不能通过大约就等同于死亡。 这虽然是考验,却是随时可决生死的考验——心若丧失了方向,人就等同于死了。 韩素此前正是这样认为的,纵然没有十分肯定,也有七分猜测。 顾九歌的天资最终打破了她的这种猜测,这不像是对她的考验,反而更像是冥冥中某只巨手,在通过她,有意为之的送一场“奇遇”给顾九歌! 换一个角度,假如将这段经历看成一个神仙故事,顾九歌岂不分明就是主角? 自幼贫苦,有青梅竹马的妻子,在某一日妻子忽然失踪,家中却来了一个与妻子长相一模一样的落难“神仙”!通过一段时间的磨合,顾九歌终于明白了这个“神仙”确实不是自己的妻子。他伤心欲绝,终于奋起,决定也要修仙。“神仙”于是向他传授大道。 仙人抚我顶,结发授长生。 顾九歌开始修炼,便一发不可收拾。 他惊人的天资逐一展露,不论是内修心法,还是外修剑术,或者是法术道境,就没有一个他不能轻松掌握的。 在修为停顿于炼气巅峰半年后的某一日,顾九歌进山打猎,在捕捉野兽的途中忽然又一次顿悟,修出了独属于他的第一道剑意——轮回剑意! 以顾九歌此时的修为,捕猎区区几只野兽当然是轻轻松松手到擒来的事。这样简单寻常的事情竟然也能激发他感悟,使他领悟剑意,这已经不仅仅是天资卓绝可以解释的了! 韩素本来看顾九歌对各种法术都感兴趣,还以为他不可能再走剑修这条路。岂料在这样的情况下,他竟然还是能够毫无预兆就将剑意领悟。 简直匪夷所思! 第263章 绝壁饮风雪(九十八) 韩素要求顾九歌当面演示轮回剑意。 顾九歌抬手,带着剑意的剑气从指尖发出,如同一道流光,倏忽在空气中划过了光阴的斑痕,就落在韩素身后的枯草上。 一年又一年过去,如今正是深秋,小院篱笆边上零散长着的一些草叶也枯了,正萧疏地颓倒在竹篱脚下,拖曳出深秋的气息。 顾九歌这道剑气一经过去,就宛如一蓬优雅的春雨,被春风吹过,散落满地。 不过片刻,细密的元气不急不缓地涌来,眨眼间满地颓草开始重发了新绿,枯叶落地,新叶长出,还零星点缀了紫的、白的、黄的各种颜色的小花。 霎时间,小院内外就像被分隔了两片天地。 篱笆脚下已经到了春天,其余各处却还在深秋。 又或者说,篱笆脚下还在春天,其余各处却已经到了深秋。 轮回。 四季轮回,盛衰轮回。 顾九歌的剑意并不是简单地使得枯叶变绿,大地回春,而是一边加速了枯草的糜烂,当枯叶变成养料,又滋养出新芽是发生,这才从秋到春。 并非是回到了原来那个春天,而是去向了下一个春天。 这才是轮回。 韩素如今身体更比从前好了许多,顾九歌修炼小有所成后,常为她梳理经脉,她调养得一阵,终于重获了健康的体魄。虽然这个健康只是相对凡人而言,韩素的肉体凡胎依旧没有任何改变,她也仍旧是感应不到真气,但一个健康的身体已经足够她做许多事了。 至少有了健康身体以后,她精神更好,眼力自然也更好了许多。 否则从前精力不济,顾九歌这道剑意下的细致变化,她还未必看得出来。 细细体悟一番后,韩素问:“你的轮回不能起死回生,你若是死去了,该如何?” 轮回剑意其实韩素也是有过领悟的,当年在剑岛上小老虎一口咬去她六阳之首,韩素却在瞬间又重生了肢体,虽然当时是处在奇妙意境中,再来一次她未必还能做到,但有此一遭,她对轮回的领悟也可谓是极深。 韩素的轮回最先是围绕自己而存在,也即是,以“我”为根本而存在。 过去、现在、未来,未来、现在、过去,这是轮回。 对韩素而言则是,过去“我”是“我”,现在“我”是“我”,未来“我”是“我”,那么不论这个“我”处在哪个位置,只要有一个“我”仍旧存在,“我”便永远是“我”。 简单言之,因为时间永远向前而去,所以过去的“我”永远存在,那么韩素的本我也就永远存在。 这条轮回之道在韩素这里只有一个核心真谛,那就是不论如何轮回,韩素——我都永远存在! 她是不死的,即便是死,也等同生。只要她的心不死,本我不迷失,她就是永恒! 这是一条何等可怕的“道”,凌驾世界的野心昭然若揭,便是轮回也不能将她控制。 跳脱轮回,这才是韩素的轮回之道。 与顾九歌的当然截然不同,不过顾九歌的虽然要浅显些,却容易掌握,韩素的看似十分宏大,可要真正想要做到那种“不死”,就目前而言其实还是一种理想状态。 当达到一定程度的强大外力瞬间袭来,哪怕韩素的轮回之道再怎样霸道,对手若是能够连她肉体神魂甚至意识一起灭杀,她的意志再坚定也将无用武之地。 这是绝对实力带来的碾压,再怎么强大的精神力量也无法抗拒。 所以修行当然不能仅仅是空想,有所悟,还需有所动,两相结合起来,才是真正的实力。 而韩素如今的状况则是,悟有千千万,动的能力却被一再打压。她境界虽在,不能修炼,一切皆是枉然。 在这样的情况下,韩素扪心自问,面对那样天资卓绝的顾九歌,有这样强烈的反差做对比,她当真可以不苦闷?不憋屈?不嫉妒?即便是还不至于苦闷憋屈嫉妒,可淡淡的不痛快,她总不会也一丝都没有罢? 其实是有的。 韩素达不到那样的境界,她尚且没有圣人的心境,自然也没有圣人的豁达。 所幸她早就立定主意,要对自己的心灵“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所以即便偶有不快,她一日三省,也渐渐将这些不快剔除,越发将一颗道心炼得琉璃通透。 ——我即是我,不需与任何人做对比。 坚持本心,相信自己,比什么都重要。 哪怕这是一场别人的奇遇,别人的考验。哪怕这是别人的世界,别人做主角。 我也永远都是我自己的主角! 时时勤拂拭,拂拭之后,韩素果然就豁达了。因而此时此刻,不论顾九歌的表现有多么令人惊艳,她也只有欣赏。 不管这一切的存在究竟是因为什么,韩素教导顾九歌都会尽心尽力,绝不动摇。她修持己身,更一日不曾懈怠。 一日间不能由外入内,修出真气,她可以花费一年,一年不成,她可以花费十年。十年还不成,她也还有一生。用一生的时间做赌注,哪怕最后还是不成,她亦将一生无憾! 不论如何,尽力而为,坚持本心,这才是真正的不辜负自己! 这一次,韩素不是顿悟,而是真正用时间,将这种心境写在了灵魂上。 却听顾九歌道:“我若是死了也便死了,人总有一死。” 这又是一个出乎意料的回答,比如韩素,她虽然不惧死亡,但她的“道”中却从来就没有甘愿死亡这一条。否则她的轮回之道也不会那样诡异霸道,简直是要将天道规则的一切漏洞堵上,真正的“我”为“道”尊。 也所以,顾九歌的轮回之道永远不是回到原来的春天,而是去向下一个春天。 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其实他的“轮回”更决绝。 韩素问他:“若是你到死都不能寻到你的素娘,难道你不想要下一世?”这是问心,以此引导出顾九歌对他轮回之道的更深一层理解。 顾九歌道:“实在寻不到,也终归是我与她有缘无分。我不需要下一世,这一世做不到的事情,下一世又有何意义?下一世的我,也不会是我了。”他微微一笑,温柔地说,“不要也罢。” 痴情种竟然也会说出这样的话! 何等决绝! 第264章 绝壁饮风雪(九十九) 此时深陷在不知名世界中的韩素不知道,另一个世界中,一直不能打开心结的苍先生终于成功以武入道,他背负着一条九节杖,正踏千山万雪,寻找离开这个世界的出路。 她更不知道,碧梧山中,通过了重重时空通道的雕飞云一行来到秘境照壁前,没有打开照壁中的世界通道,却通过特殊方法寻到了照壁后的另一条道路。 通道打开时,雕飞云身后两人都忍不住低声欢呼起来。 不是他们心性不够稳定,实在是这一路走来已经付出太多,就是同行而来的同伴,都已经死去了五个。 如今还在这里的,除了雕飞云,就只有一个名叫雕泳的他的本家叔叔,还有一个是东陵王的伴当景越。 三人都紧张之极,盖因这一次实在事关重大。 雕飞云得知这个机缘存在,当然不是没有缘由的。 那些人如狼似虎地闯进了东陵王府,东陵王不久前分明已经渡过地仙劫,成为一个真正的地仙,在东海地界,这原本应当是绝顶的修为了,却被来人中领头的一个一招制服! 全东陵王府,连族亲加门人一共一千三百六十二口,个个都被种下魔心道蛊,甚至就连还在孕妇体内的胎儿都没有被放过! 雕飞云嚣张跋扈惯了,就连当初在东海海域被韩素斩杀都还能复生,岂料有朝一日竟要受到如此威胁? 然而这既是危机,却也是机遇。 来的那些人虽然神秘,可身为东陵王最宠爱的幼子,雕飞云还是在一段时间后从他那里得知了这些人的几分来历,更知道了他们想要做什么。 他们想要颠覆三清宫,图谋天外天! 那可是三清宫,天外天! 海外散修多年来避居东海一隅,东海之地,在凡人眼中已是神秘飘渺,与真正属于修仙者的地界天外天比起来却是要灵气没灵气,要资源没资源,贫瘠得简直可怜。 然而天外天那是什么地方?三清宫能够统领十三仙门,十三仙门把持世界,天外天中根本就没有散修生存的余地。东陵王一系的人若是去了天外天,要么是被哪一个门派收编,要么就是被排挤出来,根本不会有第三条路可走。然而能在海外称王做霸,谁又愿意迁移到天外天去仰人鼻息? 天外天,那是海外散修心中多年的痛处。既向往又忿恨,多少年来恩怨牵扯,早就复杂得理不清了。 这时候却有这样一批人,强势闯进来,告诉他们,三清宫是可以颠覆的,而天外天,又如何不能去得? 更可怕的是,凭借一系列的动作,东陵王相信了他们,雕飞云相信了他们,全东陵王府的人都相信了他们! 自然,不信也没有办法,整个东陵王府,从修士到灵兽都被种了蛊,受制于人,一方面不得不听令,而另一方面,进占天外天,又何尝不是他们本身想要的? 雕飞云此行任务很重,他之所以被选出来主导这一次的任务,还是因为他本身的特殊血脉。 他能够死而复生,当然不仅仅是因为东陵王手段通玄,更主要的,还是因为他身体里存在有上古异兽九命猫的血脉。此行中有些人不知道这次任务的重要性,在临近秘地前竟还劝说他离开,他们根本想不到,雕飞云其实是抱着必死的决心来这里的。 他来这里,不是要做别的,只需要做到一点,那就是,找到那个人的心,吞下去,用自己的身体做容器,孵养它! 如果能够成功,离那个人的复活和三清宫的颠覆不但将更进一步,就连他本身也会因此而受益匪浅。 装载过剑神之心,即便只是一个临时的容器,但凡能从中领悟到零星几条大道,也足以另他瞬间脱胎换骨,真正跻身天下一流天才行列当中。 更甚至,登上天罗风云榜也不再是问题。 通道已在眼前,此刻呈现在三人面前的是一条暗红色的大道,大道宽阔,上有封顶,四壁圆融,细看去,竟有几分像是人类被放大无数倍后的血管! 远远地,他们似乎已经听到了某种只存在于大道玄奥中的心跳声。 咚咚咚——! 每一声都极具韵律,带得他们的心脏也一齐跳动,以同样的速度,同样的声调! 雕泳沉声道:“三郎,我探路,你走中间,景越断后。” “六叔小心。”雕飞云放出一个蜘蛛形的机关傀儡,那黑漆漆的傀儡蜘蛛往地面上一溜,便迈动了细腿往前奔去。说是雕泳探路,走在最前面的其实还是傀儡蜘蛛。 三人小心翼翼踏进通道中,循着那心跳的声音一步步前行。 就在这三人渐渐深入的时候,不知名世界中的韩素已经又度过了一个春秋。 这一年中,顾九歌的修为并没有再像之前那样暴涨。毕竟从炼气期巅峰到结丹化神是一个大槛,要迈过去并不是那样容易的。 虽然如此,顾九歌其他方面的长进却依然惊人。 这一年当中,他又领悟了三十一种剑意,在韩素将自己所会的水系法术全部传授给他后,他自行观火便悟了火法,在山林中行走又领悟了土行法术的应用,顺带还建立起了对木系和金系这两系法术的感应。 五行基本法术被他领悟后,他又举一反三,自行悟出了五行遁术,反过来还将五行遁术教给韩素。 他的这种领悟,其实已不只是简单的法术领悟,而根本就是五行大道的领悟。 正是因为他心中所知已经透过了万千表象,直指五行大道的本质,所以他领悟起与五行有关的法术来才会如此轻易。 这还不止,因为对五行大道,对各种剑意的更深层次领悟,顾九歌看待这个世界渐渐就到了见物知源的境界。韩素不通炼器,凡间也不会有什么好的材料,顾九歌却能利用凡间普通的材料,如精铁珍珠一类的凡物炼制出真正的法器来! 韩素见证他的成长,头几年还会惊叹,到后来已然见怪不怪。 更何况她坚守本心,绝不为顾九歌这样的长进所惑,后来反而还能放下身段,转过来向顾九歌请教修行。 学无先后,达者为师。韩素再不去猜测自己究竟为何会来这一遭,沉下心来,只管修持自身。 第265章 绝壁饮风雪(一百) 顾九歌道:“天下万物,皆由气成。所谓气,即指鸿蒙之气、阴阳之气、五行之气。解析一二五气,世界之于你我,将再无秘密。” 这是韩素都没有想过的问题,已经剥离一切外物,直指了世界本质。 “鸿蒙之气?”韩素若有所思,“我从未告诉过你鸿蒙之气的存在,你为何会知晓鸿蒙之气?” 韩素从前给顾九歌讲道,说到世界的基本构成,无非是乾坤、阴阳、五行。鸿蒙之气是传说之物,韩素只在修仙杂记上看到过记载。此物早在天地初开形成世界时便已分化万千,化成了天地万气,形成了世界万物,真正的鸿蒙之气,在韩素如今的认知中,是根本就不存在的。 当然,也不排除是她见识少所以不知道。 有鉴于此,提及这些问题的时候韩素也就忽略了鸿蒙之气。她擅长的本来就不是这些,顶多当成杂谈偶尔与顾九歌闲说几句,认真探究是根本不可能的。 顾九歌也没有什么道书秘籍可看,他又为何会如此轻易就说出鸿蒙之气? 他从哪里得知的鸿蒙之气的存在? 顾九歌被韩素问得怔住了,他越修行身上气势就越是端凝沉厚,渐渐地,原本如画一般柔和俊雅的五官都变得有棱有角起来,少年时修长单薄的身形也慢慢长得高大俊伟,一双从前清澈得一眼可以望到底的眼睛如今神秘得宛如两团深渊,真可谓是深不可测。他变化那样大,已经许久没有再露出过这样略带疑惑的茫然表情。 他怔了片刻,口中喃喃:“鸿蒙之气?我自然便知晓了,你从未与我说过么?” 韩素心中已经另有了猜测,顾九歌这样的天资是不合理的,其中必有玄机。如果说他最开始那三年的修行还能用天赋卓绝来形容,那么最近这一年,他在没有任何历练的情况下,一年中领悟三十一种剑意,自创无数五行法术,领悟五行遁术,还自然学会炼器,这就绝不仅仅是天赋卓绝能解释的了! 正如他此刻脱口而出的鸿蒙之气,他自然便知晓,为何会自然知晓?这定然是有因由的,而这个因由,或许就是韩素可以离开这个世界的契机! 韩素按捺下心中的振奋不提,每日里除了自己练剑,站剑桩,苦修外功,也并不过多考虑其它。 一动不如一静,顾九歌这样高速的悟道期还没有结束,韩素决定再等一段时间。 又一段时间后,顾九歌与韩素提到炼器诀窍:“其实看透一种材料,提取其中有用之气,摒弃糟污之气,或是不合适的无用之气,再与属性相合的其余有用之气按照规则互相排列,法器也就成形了。这般看来,倒是简单。” 其实一点也不简单,韩素倒是觉得顾九歌这个论调与自己当初的化物之术有异曲同工之妙。 只不过韩素的化物之术是真正的只通皮毛,能通过一种奇妙的感应将普通的凡物拆解组合,形成新形态的物件,比如化叶为衣。 更深一层的改变韩素便做不到了,至于利用化物之术制造法器,那更是不可能。 而顾九歌却能够将凡物通过炼器的手法进行更深一层的提炼,将之炼化成法器,哪怕是最低等的法器,那也质的飞跃! 韩素问及原理,她知道这不仅仅是“气”的作用。 顾九歌道:“气为万物之根本,所以万物存在,其实本质上没有高下之分。只是有些东西所拥有的气更多,质量更高,看起来等级也就更高。这是天生的奇妙,但人为并非不能改变。如同凡间的匠师,能将泥土烧制成陶瓷,能将顽铁打造成神兵。这一切的改变,都是因为遵循了规则。” 他有条有理,俨然已有师者的风范:“我将这种规则称之为符。” “先生你教过我符篆。”顾九歌仍然称韩素为先生,“符是一种文字,更是上古时代的大能们直接与天道沟通的灵言。我思考过,符为何能与天道沟通?盖因天道也需要语言,而符便是天道的语言!低等的符其实是将天道语言翻译过无数倍之后才拿来与人所用,真正的符,应当大繁至简。” “天道语言无数,每一种天道语言都能组成一种事物。如同风、雨、云、雷、电、霜、雪。” 顾九歌言谈之时,信手拈来,说风,风便萦绕之间,说雨,掌中便淅淅沥沥下起了雨,说云,那云便自天边飘来,雷电霜雪,种种自然之物到了他手中便如同画家手中的笔墨,任来任去,挥洒自如。 到这个时候,韩素已经可以肯定,眼前这个人,既是顾九歌,又绝不仅仅只是顾九歌。 他的修为还是停留在炼气期巅峰,但韩素完全可以肯定,只要他想,他随时可以结成元神。他不结元神,只是因为在炼气期领悟的“道”还不够,他还要继续积累而已。 通过对比,韩素深深感受到了自己从前结丹的匆忙。 难怪殷灵山一再告诫她不可再快速突破境界,就算她用磨命之法在不断提炼精纯自身法力和元神纯度,她的积累其实还是太浅了。 与寻常修士比较,韩素自然已经十分了得,可若是与顾九歌一比,那简直天差地别。 想要攀登最高峰,就永远不能只将目光停留在下方。 有顾九歌这样一个现成的“高人”可以请教,一段时间下来,韩素竟是获益匪浅。他们之前仿佛才真正实现了“我先渡你,你再渡我”,但韩素知道,其实不是这样的,她只是提供了一篇功法,讲解了一些基础,充其量是帮助顾九歌更早地打开了那扇大门,但她完全可以相信,即便没有她,这扇大门顾九歌自己也迟早可以推开。 韩素真正沉下心来,每日里不单单只是磨练外功,更试着从世界本质的角度来解读天道。 修仙无岁月,一晃又是三年过去。 这一日,顾九歌道:“我到瓶颈了,应当出去走走。” 正说着,忽然间天际一片血云飘来,霎那由远及近,就到了两人头顶。 莫名之间,竟是变天了! 第266章 绝壁饮风雪(一百零一) 好似顾九歌一言引动天变! 仿佛就连这天地也不愿意他再做突破! 慧极天妒,世上又有几人能做到? 顾九歌将袖一拂,拉起韩素的手,御风而行。并不是要躲这血云,只是两人多年来一直长居梅山村中,彼时只是安静修行,倒也没什么妨碍,但如今这血云一看便不是寻常物,谁知会引发什么后果?不论如何,不可累及村民。 有些恰巧在屋外的村民们只见到一阵旋风从村中刮过,还未等众人看清楚那是不是真的是一阵风,就又有一片血云紧随着飘来。 血云奇景,同样只刚刚引起村民们的注意,就已在天际消失远去。 顾九歌带着韩素越过小山村,从后山而入,纵向穿行,深入十万大山。 他速度极快,那血云速度也不慢,眼看将要追至,顾九歌忽然张口,就是一口清气吐出。 “咄!”他抬手划过一道奇异的符诀,指尖一缕云气飞出,霎时就将韩素缠绕,瞬间将她送出数百丈远。 韩素如今修为全无,竟无力抵抗。 顾九歌送远了韩素,转身便又往相反的方向以更快的速度远去。 相比较起这血云是来追击韩素的,更大的可能当然是这血云其实是为顾九歌而来。顾九歌不愿连累村民,当然更不愿连累韩素。 有趣的却是,顾九歌与韩素一分开,这血云却没有如他所预料的当即向他追击而去,反而停驻在半空中,左飘得一阵,右飘得一阵,竟仿佛是在犹豫,不知究竟是该去追顾九歌好,还是去追韩素好。 这如有灵性的血云在半空中犹豫得一阵,最后忽地一分为二,分成一大一小两片,大的那片仍然追着顾九歌而去,小的那片却掉头就飞向韩素! 原来这血云竟不单单只是为顾九歌而来,倘若当真是有天罚,韩素也在被天罚之列。 韩素被顾九歌一口清气送远,尚未来得及做出其它反应,就见到那血云一分为二,一片向顾九歌而去,一片向自己而来。她当即就在原处立定,反手持剑在手。 剑是顾九歌炼制的,名为听涛,玄级二品的法器,主锋锐、坚硬、柔韧。 剑修的剑本来就不需附加其它,剑便是剑,越纯粹越好。 韩素如今仍未寻回气感,但修炼外功却并非没有成就。 后来那三年,顾九歌对大道本质的感悟越来越深,韩素跟随他着实学到不少。她将所学尽皆运用到对剑的掌控上,渐渐地竟仿佛打开了另一重世界。 她曾经对顾九歌说过,“剑是我,我非剑”,这是她的精神本质。而将她对剑道的认知稍做转换应用到她对世界的认知上,其实是一样的。她一直致力在丹田中修炼出一个完整的世界,这是无比浩大的工程,不过韩素并不惧怕从无到有,一点点将之垒砌。而这个在己身之内修建完整世界的构想其实换言之也可理解成为“世界是我”,当然,同样的“我却非世界”。 这是一个无比复杂,同时却又极致简单的概念。 复杂处且不说,简单却在于,生灵的存在本身,其实就是一个个独立的世界。 只是有些生灵的世界必须依附其它世界才能存在,诸如藤蔓之于大树,而有些生灵的世界却永远独立自主。 对韩素自己而言,她的世界当然必须是独立的、并且绝对的由自己所掌控。只是这个掌控需要过程,正如她需要先认识外面的世界,才能对世界的规则加以应用,同样她也需要先认识自己的世界,才能对自己的世界绝对掌控。 等到她真正完全掌控了自己的世界,还怕会寻不到体内那一缕修炼的契机? 三年来,韩素在锻炼的正是对自身的掌控。 从每一次呼吸,到每一次脉搏的跳动,从每一寸肌体,到体内血液的流动,从骨骼到脏腑,从肉躯到精神。 灵与肉,完整结合,才是完整的她。 潜藏在体内的每一分神秘都渐渐被她寻出,找不到真气,不能修炼的身体其实并没有她原本以为的那样脆弱。 韩素是炼体过的,借鉴星铁木的结构,她曾引巽风淬体。但那充其量只是浮于皮毛的锻炼,彼时,她其实完全未能领悟炼体的真谛。 如今渐渐懂了,才知道其实不是那样的,要炼体,不如先锻炼对自身的掌控。 而褪去了一身修为,徒留下肉体凡胎的韩素,如今甚至能用自己的肉身做出一些从前修为在时都做不到的动作。她甚至感觉到,即使神魂力量不能引动,元神同样深藏泥丸,她的剑意却并非完全不能动用。 剑意本身就是源于意念的力量,任何时候都不应当为肉身所束缚。 当有强大剑气配合时,剑意的力量固然能够成倍增长,可若是没有了强大剑气,没有了修士的法躯,这剑意就不能动用了吗? 其实不应当是这样的,在这种情况下不能动用剑意,只有两个原因。一是修士对自身肉躯的掌控不够,二是修士对自身剑意的掌控不够。 否则,同样源于“本我”的力量,在自身无意的情况下,又岂能伤害到自己? 因此当发现血云被分出一部分向自己而来时,韩素非但不惧,反而心中隐隐激昂。 数年磨练,却一直未能突破那关键一道关卡,说来,到底还是修炼的过程太过安逸所致。 文武之道一张一弛,修行也是如此。 这数年来的沉淀松弛已经足够了,此刻这突如其来的血云来得则正是时候! 韩素完全不担心顾九歌,她相信自己有足够应对眼前危机的能力,同样也相信顾九歌应对的能力。 血云倏忽而至,说来话长,其实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间。 预想中的雷霆之威并没有到来,瞬息之间却有数道血色触手忽如闪电般从那血云中探出,猛地就向韩素刺去! 这血云伪装成天劫来临的样子,其实根本不是天劫! 韩素反手出剑,片刻刺出九剑,剑尖连成残影,每一剑都刺向那些触手七寸处。 第267章 绝壁饮风雪(一百零二) 剑,只是一柄低级法器级别的剑。剑法,只是劈、刺、撩、扫、截的基础剑法。 出剑人虽然已经不是金丹化神人仙之位,然而剑中意蕴却半分不少。 仿佛刺透了世界的浮华,当剑速快到一定程度,就已经直指本质。 短兵相接,血云中发出刺耳的尖叫声,忽然一道道血色雷电顺着触手探出,瞬间劈下! 这血云竟然使诈,韩素被这雷电一击,顿时连退了数步,一股奇异的能量窜入她体内,瞬间向她内腑进发。 然而出乎她意料的却是,这股能量竟然并不污秽——这血云的颜色,使人很难不往魔性的方面去揣测。若非是天之恶劫,便是魔修的邪物,韩素猝不及防被这雷电一击,甚至都有要被污气入体的心理准备了,岂料这能量入体,虽然是欲行破坏之实,其能量本身却清正端方,甚至还隐隐包含着一种奇异的清香。 韩素顾不得去细思这股能量的玄妙,眼看着天上血云中触手一再探下,她内腑受伤,顿时着地一滚,先躲过了血云随之而来的一击,随即翻身站起,脚下一动,便转向大山另一侧行去。 她脚下的步伐十分奇异,原本她肉体凡胎,再如何闪躲,论速度也是不可能及得上这天上血云的,然而她的步伐却隐隐有着几分踩踏时空节点的玄妙在其中。她简单一步,分明不过两尺许,却瞬息间就能出现在数十丈外。那血云中不时探出触手,雷霆之声更是噼啪不断,韩素的身周却仿佛有着奇异的防护,那雷电每每一劈,看似是劈中她了,却往往又从她身周不着痕迹地滑了开去。 这就是时空之力的奥妙了,韩素不过窥得些许皮毛。 那雷电劈来,韩素看似是站在同一处时间,同一个空间与之相对,但在双方接触的一霎那,韩素却凭借脚下踩踏的空间节点瞬间扭曲时空。这个时候,她与那血云和雷电其实就已经不在了同一个时空中,相隔着时间和空间,那雷电又怎么可能还将她劈中? 当然,以她如今的能力,哪怕是调动全身气血和意念,也不过是能在雷电临身的一瞬间,借助对这个世界空间的熟悉,于片刻间扭曲时空而已。饶是如此,都十分勉强。 她越向山间深处行去,看似是闲庭信步,其实个中惊险只有她自己知道。 此前在猝不及防间侵入体内的能量仍在肆虐,韩素不愿在此刻停下与那血云正面相对,正是因为她尚未能够来得及处理体内这些能量。 她在为自己争取时间,而在尽力化解体内异种能量的同时,她还要一刻不停地计算那些时空节点的存在,每一次调动全部意念扭曲时空时,她更需得万分小心。因为在这样的时刻,只要她的计算稍有偏差,她将不但不能再次避过血云的攻击,甚至还极有可能被时空之力反噬。 时间与空间,本来就不是凡人能够利用的神秘力量。韩素胆大包天竟然敢尝试调用,每成功一次,她所受到的压力就更大一分。 不过短短数十息的时间,韩素已经远去了数千丈之远。细密的汗珠布满了她的额头,她脸色近乎惨白,大脑已经在一突一突地疼。她的步伐仍旧丝毫未乱,但只有她自己知道,其实她的手脚早已暗起痉挛,只不过是被她用强大的意志力,和对身体的强大掌控压制了下来而已。 轰——! 又一道雷电劈下,一路上韩素所过之处尽是草木衰颓,密林中高大的树木被一排排劈倒。几乎是韩素前脚刚刚离开,后面就是高大树木连片倒下。远看去,她仿佛成了劈开林海的开路人,脚下过处,林海分波。 实在惊心动魄。 血云一鼓一鼓,仿佛是在酝酿着什么。 韩素的精神高度紧绷,甚至像是听到了自己大脑中有什么东西像是在左突又冲的声音。 突——突——突——! 忽然间,血云中劈下的雷电霎时暴涨数十倍! 轰——!轰隆隆——! 雷电宛如暴雨,疯狂地倾盆而下,韩素再不能闪躲。她立定的那一刻,身边薄弱的时空壁垒就如同那一戳就破的窗户纸,撕拉一声轰然碎裂。 韩素一个踉跄,斜退一步,重重撞在旁边一个大树上。 顿时撞得那树枝叶摇动,枯叶簌簌落下一地。 未尽的雷电继续如同暴雨般疯狂倾泻,韩素全身剧痛。 生死临界的一瞬间,她以最大的冷静在心中对自己默念:“世界即我……” 强大的野心再也无法压制,韩素仿佛听到自己灵魂深处的光亮忽地爆发出嗡一声响,这一刻,被困在泥丸宫中一直不得而出的元神与剑意终于终于冲破重重迷障。 匹练般的剑意霎那泄出,韩素忽地抬眼一望,双目中电光一闪,两道剑意便如长虹经天,带着最原始的锋锐在半空中猛地划过,绞住半空中的雷电,一绞,漫天雷霆消散。 空中的血云仿佛感应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忽地一掉头就往另一个方向快速飞逃。 飞在半空的两道剑意倏然伸出一截,快速生长,再次一缠一绞,刚才还嚣张得不可一世的血云霎时间被紧紧绞住。一声不是人类声音的怪异尖叫过后,血云如同泡沫,在韩素剑意的绞杀下噗地一下,终于四散而开,片刻就被抹灭了踪影。 这几下当真是兔起鹘落,变化极快。等到血云终于消散,一切尘埃落定,韩素才忽地长舒一口气,猛将双目闭上。 剑意凝成实质的长剑,被她握在手中。韩素只休息了片刻,就很快起身,循了方向,然后向着顾九歌所在之处寻去。 她被困在泥丸宫中,一直不得其踪的元神和剑意终于冲出来了。这是厚积薄发,她对世界本质的深入理解再加上适才生死一刻的压迫,她才终于突破。 但即便元神和剑意冲了出来,她肉躯中的真元修为却仍然未见其踪。韩素浑身剧痛,一时未能平复,她也顾不得了。不过这一次有剑意开路,韩素御使剑意快速飞行,很快就远远看到另一片巨大的血云。 血云之下,一人沐浴雷霆,那是顾九歌! 第268章 绝壁饮风雪(一百零三) 轰——轰——! 漫天的血色雷电疯狂倾泻,连绵不绝,顾九歌身周百丈之处已经是草木不生,一片光秃,更有土石不断溅起,在他身周形成深坑。 他头顶的血云足有方圆百丈大小,相比较起来,之前追逐韩素而去的那片至多丈许方圆的血云简直不值一提。 巨大的血云罩顶之下,顾九歌的身影显得无限渺小。 身形上渺小,意识上伟岸。 顾九歌沐浴雷霆之中,身周剑意环绕。原本他的剑意还只是处在初始萌发的境界,却只是经过这样短短一段时间,那三十二种原本只在萌发境界的剑意就已全数凝成了实质。 剑意第二重境界,剑意凝实! 三十二道剑意如同三十二条长虹,纵横环绕在顾九歌身周,迎着漫天雷电而上,剑意与雷电相接,不断将其拍碎。 顾九歌抬手指剑,挥洒自如,浑然不将这漫天雷霆放在眼中的样子。 韩素便停下了脚步,只远远看去。 轮回剑意、春秋剑意、五行剑意、极速剑意、虚空剑意等等等等。风花雪月,行云流水,明月千里,移星换斗。剑气纵横,剑意浩瀚。 仿佛是一场剑的盛宴。 韩素入神地看着那一道道剑意纵横,只觉得心神俱开。 然后,她在这无比恢弘的剑意盛宴中仿佛看到了什么熟悉的东西——漫天雷霆模糊了顾九歌的身影,他沐浴在雷霆之中,大袖飘扬,或一抬剑指,或漫不经心地侧目一瞥。 一直模糊的某种感觉终于被韩素捕捉到了! 就是这一眼,韩素心头大跳! 这个身影她果然熟悉,不是对顾九歌这个人本身的熟悉,而是另一种熟悉! 在认识顾九歌之前,韩素就见过这个身影! 她一定是见过的,她绝没有看错。这不是顾九歌,不,或者说,这绝不仅仅是顾九歌。 这道身影,分明就是韩素曾经在剑岛上见到过的那道身影! 那时候,她立意要攀上剑岛巅峰,终于在某一日登顶之时,从那巍峨的剑意中窥见到一个曾经在这个世界留下印记的身影。 画面中,那人立于虚空,信步而来,一步一莲华,无数个世界在他脚下如花般绽放,又逐一被他踩踏破灭。他一路信步而行,破灭无数世界后忽然停下脚步,就是那样一侧目,忽地脱手将手中之剑掷出! 这是一副曾经被韩素无数次放在心头咀嚼的画面,画面中人每一个动作都是玄奥,甚至就连脱手掷剑的那一抬手,都仿佛蕴含着天地间至大的道理。 不,他这个人本身的存在就仿佛是一部道典。 因而韩素不吝于无数次重复回忆这个画面,每看一次,都仿佛能学到更多。 这个人也一直是韩素心中最强的剑修,最强,并令其无限神往,没有之一! 然而此时此刻,那个被韩素见证着成长,曾经还以为不过是一文弱书生的顾九歌,他沐浴在雷霆下,挥洒剑意的身影,却莫名的竟与那个身影重叠了! 要论强大,即便此刻的顾九歌已经很强,可若是与那人相比,那根本就还是完全没有可比性的。如同皓月与萤火,天差地别。 可是有那么一瞬间,韩素却无论如何都无法不将这两个人看做是同一个人。 好像,他们分明、本来就是同一个! 只是在无数时空的交错后,在命运长河的另一端,隔了万千无解的岁月,那原本错失在命运长河中的身影,又重新走了出来而已。 韩素凝目注视,仿佛见到无数大道在飞扬,一时入神,如痴如醉。 也不知过了多久,眼看那血云急剧缩小,已从此前的方圆百丈缩得只剩十丈方圆大小。顾九歌抬手一指,身周三十二道剑意便一齐向天而上,这是最后一击,他要直接击碎天上的血云! 忽然间,血云中仿佛有什么猛地鼓动了一下。 就有一蓬血雨哗啦啦从中倾泻而下,兜头罩向顾九歌。 这一下来得实在突然,血雨落下的速度更是快得仿佛超越了流光。韩素都只觉得是一错眼间,顾九歌就被这蓬血雨淋了个正着。 然后,前一刻还挥洒自如、从容优雅的顾九歌猛地就踉跄了一下,将身一躬,发出一声闷哼,竟是险些就要跌倒在地了。 血云中不断有血雨落下,顾九歌却仿佛被什么东西定在了原地,他身周剑意霎时间全被一收而空,而他自己则不闪不躲,任由无数血雨淋头。 这幅场景,委实古怪。 韩素唤道:“九歌!” 顾九歌全无反应,好像根本就没有听到。 韩素微微皱眉,血云中的血雨她是没有经历过的,虽然破灭血云时也并非不艰难,但那只是因为当时的她修为被制而已。后来哪怕她的修为仍未能完全回复,可只凭剑意,她也轻松就将血云绞灭,彼时的确是不曾感觉到这血云有多强大。 显然,并非是血云不强,只是这血云忽然出现,本意上应当就只是为顾九歌而来。 这云中的血雨更像是早有预谋,着意针对。 韩素移步上前,眼看就要跨入血云罩顶的范围了,被定在中间一直不言不动的顾九歌忽然直起身来,猛一侧头,脱口便喝:“退开!” 他脸色惨白,上方还不断有血雨淋在他身上,模样之狼狈,哪里还有从前的半分神仙样貌? 即便如此,顾九歌的气势依然极为可怕。 韩素看在眼中,只觉得此刻真实出现在眼前的顾九歌,与从前只有影像的那道身影更像了。 血雨还在不断倾泻,顾九歌的脸色白得近乎透明。 渐渐地,不只是他的脸色,包括他裸露在外的脖颈和手上肌肤也都一齐白到透明起来。 从这几处看来,韩素完全可以想见,倘若此刻有人掀开他的衣物,他身上的每一寸肌肤也应当都是如此。 透明的肌肤之下,银色的肌体渐渐显现,然后是玉质一般的骨骼,如同红宝石一般颜色的血管。 最后,韩素在顾九歌已经渐渐模糊的五官之后,看到了一座仿佛是来自亘古的,说不出颜色的莹透莲台! 第269章 绝壁饮风雪(一百零四) 韩素握剑在手,注视前方血云,心中计算要如何一击将其破灭。 顾九歌如有所觉,他透明到如同两颗黑宝石的眼瞳微微一动,略有些艰难地开口:“素娘,你退开!”这是顾九歌第二次要求韩素退开,此时他整个人都已经透明得仿佛变成了一座晶雕,五官渐渐模糊,声音从他口中发出,如同冰晶在虚空的界壁上划过,艰涩冰凉。 他还称呼韩素为“素娘”。 这不能不说古怪。 韩素持剑静立,既不退开,也并不再上前。她暂时按捺住出剑的意图,只在一旁为顾九歌掠阵。她能有所感应,顾九歌此次遭遇另有玄机,并不需要她贸然打扰。 修仙从本质上来说就只是一个人的事,遇到志同道合者,或可并行一路,然而有些事情却永远只有“自己”能做,有些关卡永远只有自己能“渡”。 血雨还在不停落下,顾九歌的五官越发模糊,渐渐地,他仿佛晶雕一般的躯体中放射出一点点柔和光芒,如同皓月华辉,水银泻地,由弱至强,直到掩盖四周,一直延伸到上方血云范围。 血云中忽然传来一声尖叫。 韩素抬头看去,只见那血云中一只大手一缩即没,片刻即不见了踪影。 然而只是这一眼,就足够韩素肯定,这竟是一只人类的手! 血云剧烈震动起来,整座血云都在不断缩小,却有越来越多的血雨从血云中洒落。被包裹在血雨中的顾九歌一动不动,只有更加强烈的光芒放出。 韩素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她也想象不到顾九歌真正的由来。 冥冥中另一重不知名空间中,又一只替身傀儡在雕飞云面前碎裂开来。他双颊深陷,整个人都瘦得不成样子,一只手搭在一颗如同水晶般的巨大心脏上,仿佛正与什么角力一般,浑身不停剧颤。 在进入通道,寻找到剑神心脏的过程中,雕泳已经牺牲,魂飞魄散,真灵不存,就连转世投胎都不再可能。 雕飞云有九命猫的血脉,后来那些人来到东陵王府,为他炼制了九命傀儡,九傀一组,可为他替死九次。他奉命前来寻找剑神心脏,至此,九命也已去其六! 在他的身旁,景越摆好冰魄引灵大阵,正不断计算这颗剑神心脏中深蕴的那一点性灵的弱点所在。 雕飞云痛苦地大喊:“景叔,我支撑不住了,他在倒吸心脏中的精血!” 景越紧张得满头大汗,过度的计算使得他面如金纸,只有一双眼睛精光闪烁。 “坎三离四,进艮位,三郎,快!” 雕飞云调动全身气血,忽地张口一吐,霎时间他全身气血倒流,面上红光大涨,又是一条命被他吐出! 他这是在拼命! “啊——!”雕飞云大吼,“聚魂归真,魂兮归来。顾九歌,你还不归来!” 大庸世界中,血雨中的顾九歌忽然浑身一颤,透过那越发明亮的光芒,韩素终于看到,一朵莲华从他体内升起。 莲台九重,晶莹剔透,仿佛由宇宙星光攫取了亿万年的时间与古老方才雕就。 九重莲瓣微微舒展,每一下细微颤动都像是聚集了世间最真的道与理。 不知道为什么,看到这座莲台,韩素忽然福至心灵。 那股此前从血云中得来,一时被她压制在体内来不及处理的能量忽然躁动起来。韩素元神潜入体内,剑意一引,如同寻到钥匙,霎时便将那一股能量从体内引出。 韩素并指做诀,轻轻一指。 这一股能量就顺着她的指引,倏然划破长空,如同一道逆流,瞬间倒灌入那莲台之中!这股能量与血云中落下的能量同种同源,韩素已经看出来顾九歌初时是在被血云吸收能量,而此刻则开始反制血云,反而吸取起了血云中的能量。 如同拉锯,你进我退,你退我进。 在这关键时刻,韩素驯服了体内肆虐的血云能量,反助顾九歌一臂之力。哪怕这股力量极为微小,在这样的时刻却如同那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使得胜利的天平开始彻底向着顾九歌倾斜。 同一时间,巨大水晶心脏旁的雕飞云忽然惨叫一声,又一道身影从他体内分出,仰天便倒。 这是又一只替身傀儡为他替了一死。 大庸世界中,得韩素引入的那股能量一助的莲台忽然轻轻一颤,霎时间无数光华通通向内收去,莲台高速旋转起来。半空中的血云急剧收缩,无数血雨从云中落下,哗啦啦只管往莲台上浇去。 莲台飞速长大,呼吸间长成百丈大小。血云终于完全消散,云收雨住,留下明净天空,一碧如洗。 “啊!我不甘心!”巨大的水晶心脏旁,雕飞云大喊一声,猛地将身一合,就撞入这心脏当中,一头走了进去。 韩素在顾九歌所化的莲台旁等了许久,血云散去,天空明净,若非此地草木尽折,眼前莲华真实存在,适才那一场血云的追逐真仿佛幻梦一般。突然而来,又突然而去。 这一等便又是一年,一年中,韩素一边潜心苦修,一点一滴开始消化此前所学种种,同时引动元神和剑意探查自己肉躯的“内世界”,试图将体内被锁困的修为重新放出。有时也须应对一些被此前血云放出巨大动静所吸引,跨越重重大山而来查探究竟的凡人。 她已经渐渐摸到一些眉目,体内的修为虽然尚且未能放出,但最大的障碍已经突破,恢复修为也只是时间问题。 这一日韩素又在打坐,她刚刚才练过一遍基础剑法,正详细体味其中返璞归真的奥妙,忽然就听得一阵细微的咔嚓声从前面莲台上响起。 韩素心中一喜,拂袖起身,也不打坐了,就立在原地等候前方莲台上的变化继续。 咔嚓咔嚓,咔嚓咔嚓。 一道道裂纹从莲台中心开始向外漫延,半刻钟后,裂开的莲台正中忽然一道青色光华冲天而起。 光华中,一道青色的身影如同跨越无数时空,在鸿蒙中缓缓起身,带着说不出的道蕴,从世界的奥妙中起始,来到红尘俗世。 顾九歌大袖青衫,乌发垂散,从莲台中缓步走出。 第270章 第275 天高云淡,莲华如梦。 顾九歌眉目若画,衣袖盈风,眼中微微含着笑意。 忽然四目相对,那一瞬间,仿佛时间都停驻了流逝。 “素娘。”顾九歌道,“你久等了。” 韩素如梦初醒,方才从这种莫名的熟悉中回过神来,她微微一笑:“恭喜你,九歌。”这是在恭喜顾九歌破而后立,修为大进。但奇怪的是,顾九歌的气息虽然更加深不可测了,韩素却分明可以感觉到,他仍然没有结成金丹,突破化神。 顾九歌伸出手来,他身后已经破碎的巨大莲台之上忽地冒出一缕淡淡青烟,青烟缭绕,轻轻一转,这破碎的巨大莲台便迎风转动,片刻间全部聚拢在一起,变成一座半个巴掌大小的微型莲台,被他托在掌中。 他收了掌中莲台拢入袖中,又抬手虚空一弹,手中点点绿光飞出,落至四周因雷劫而光秃的地面上,原本的焦土之上便渐渐起了绿意。无数细草从地底生发,从一点点细细的芽尖到随风招摇,不过片刻,这片焦土之上就重又起了一片绿茵。 这一手不能说不漂亮,韩素细细体悟这近乎造物的神奇。 当真是翻掌死,覆手生。 “一气生,万法生。”韩素与心中所学逐一印证,渐有所悟。 顾九歌道:“不错,这正是一气生万法。此一气为万物母气,有此一气在手,万法皆在手中。” 韩素心中一动,想到了顾九歌曾提到过的鸿蒙之气,当即问道:“万物母气?鸿蒙之气?” “并非鸿蒙之气。”顾九歌道,“而是玄黄之气,三界化生,鸿蒙不再,世上唯有玄黄之气还可寻得一二。不过我此番也只是模仿玄黄之气的结构,再化生草种,催生了这片草地。此间生机因我而毁,我虽不能在片刻间将此地恢复旧观,但使其重复生机,也算是回报一二。” 韩素点头道:“天下万物本来相通,追本溯源再来逆推,一切事物便都简单了。” 两人开始就一气造物讨论起来,虽然更多的还是顾九歌在指点韩素,但韩素曾经无意中领悟过化物之术,在这一方面也并不是完全没有见地,有时一两个观点说出,也能给顾九歌带来灵感。 一番讨论,韩素又问顾九歌:“九歌,你为何称呼我为‘素娘’?” 称呼韩素为“素娘”的人自来许多,可他们口中的“素娘”与顾九歌口中的“素娘”是不一样的。他们叫的是韩素,顾九歌从前虽然也称呼韩素为“素娘”,可自从他真正确认韩素不是他妻子以后,他就再也没有叫过韩素“素娘”。 韩素不是他的“素娘”,这样称呼只会让两人都尴尬。 “你是素娘呀。”顾九歌却怔了怔,仿佛十分不解韩素为何这样说,反而还问,“素娘,你怎地了?” 他好像完全忘记了此前他曾失魂落魄地问过韩素“你不是我的素娘,我的素娘去了哪里”,也忘记了他曾经是怎样信誓旦旦“我如果修仙,是不是就能寻到我的素娘”。 难道莲台一游,他就又失去了自己的部分记忆? 韩素微微皱眉,正要解释,忽然就听得一阵脚步声起,由远及近,突然出现在近前。 她守在此地一年有余,一边是为顾九歌护法,一边也在想办法恢复自身修为,她如今的修为虽然尚未能完全恢复,但她元神已复,监察四周方圆百里都是轻而易举。 因为年前的血云闹出太大动静,也常有凡人将之视为异兆,来此地查探究竟,韩素是习惯了被人打扰的。 不过随着当时血云事件造成的影响渐渐淡去,近几个月来已经极少再有人翻山越岭来到此处了。便是有人来了,还在百里之外韩素就能发现,如此番竟是有人直接靠近了韩素才察觉到声响的情况,不能说不奇异。 韩素侧头看去,先是见到一道漆黑的影子,黑影修长高大,步履飘忽,乍看去仿佛是从世界之外而来。而再仔细多看得一眼,就能发现此人的确是在世界之外——他的身影看似是来到了这个空间,可实际上他根本就是从另一空间而来! 他在空间壁最薄弱的交叠处行走,走得一阵忽然推开前面壁垒。 便跨越了空间,从另一个不知名处来到了这个世界。 到这个时候,他的面目才真正显现出来。 韩素再也想不到,这竟然是一个“熟人”,这是雕飞云! 吃了一惊的不止是韩素,还有雕飞云。 雕飞云脸色惨白,踉踉跄跄地推开了空间壁垒,抬眼就看到了韩素。他瞳孔微缩,却不过多关注她,只将视线一扫,就紧紧定在顾九歌身上,张口便问:“为什么?”声音嘶哑中透着些许凄厉,带着扭曲的诡异。 顾九歌皱眉道:“你是谁?” “我是谁?”雕飞云凄厉地大笑起来,“你问我是谁?”他脚下不稳,却仍旧一步三摇地向着顾九歌靠近,“你问我是谁?哈哈!我就是你,你难道不知?” 顾九歌目光清淡,浑不着物,显然根本不将他放在眼中。 这是不屑于理会他的意思,雕飞云抹过嘴角一缕鲜血,冷笑道:“你不过是个魔物,也敢如此清高,简直可悲可笑!” 顾九歌看向韩素,道:“素娘,我们走罢。”说着伸出一只手来,完全就将雕飞云无视。 韩素走上前去与他携手,点头道:“我们走。”换作其它任何情境下,韩素都不会来应这一声,但雕飞云的出现实在来得诡异,他的言辞更是古怪。在雕飞云与顾九歌之间,韩素当然是直接维护顾九歌。 雕飞云神色冷沉,惨白的脸上露出怪异的笑容:“你想无视我?你不过是个魔物罢了,怎么?你不敢承认?对了,你是不是还盗用了他的名字?他的名字是你能盗用的?” 这话竟是越说越古怪了,说着说着,雕飞云忽然合身就往前扑。他张开双臂,双目猛然间瞪大,猛地就向顾九歌合抱而来。 顾九歌本来不过是将他当成疯子无视,至此终于动怒,手上微微一动,便是一缕剑气弹出。 剑气飞射而出,霎时将雕飞云身体刺穿。 这时候,诡异的一幕发生了。 第271章 绝壁饮风雪(一百零六) 谁也料想不到的一幕在此时发生了。 顾九歌剑气凌厉,一指弹出时便是韩素都自忖未必能接得住。 这固然是有韩素修为未复的原因,但韩素本身剑意境界却已经突破到了第四层剑意成煞的边缘,顾九歌的剑意境界还只到第二层剑意凝实而已。双方在剑意境界上的差距本来巨大,但顾九歌的强大却不仅仅在于剑意,更在于他对世界规则的深刻理解。 他这随手一道剑气弹出,附着的是无比锋锐的本源剑意。 包含有速度、力量、锋锐,以及必杀的死亡之气。 然而就是这样一道剑气,触及了雕飞云的身体,却如同射穿一道虚影,竟混不着力! 顾九歌的剑气竟然对雕飞云无效! 韩素心头一凛,紧跟着就是一抬指,一缕剑意从她指尖飞出,似大河波涛,流光逝水。瞬间在空中划过一道清亮的弧度,就一击将雕飞云刺穿。 流光逝水,逝水剑意,速度实在太快了,快到前一刻脸上还带着得意笑容的雕飞云根本来不及做任何抵抗或者闪躲,就被这剑意击中。他脸上的笑意还未褪去,眼中只来得及显出一丝讶然,整个人就被这剑意刺穿,心口开了一个大洞,鲜血汩汩流出。然后他仰天一倒,喉咙里只来得及发出一点嘶嘶声,就彻底没了声息。 俨然是死了。 韩素微微皱眉,她忽然出手,只是想验证看看雕飞云究竟是有不被任何人所伤的本领,还是仅仅只有顾九歌的攻击对雕飞云无效,倒也不想过要一击杀人。雕飞云这样不堪一击实在出乎她意料,不过即便是当真将人杀了,她也并不觉得有什么,只是有些奇怪雕飞云怎么这样容易就“死了”。 她正觉得有哪里不对,就听顾九歌道:“他的元神……” 不错!雕飞云肉躯虽死,元神却不见了! 韩素非常肯定自己刚才那一击至多也只是将雕飞云肉身击灭而已,她刚才的攻击根本就没有碰到他的元神! “谁!”忽然间,韩素神念一动,剑意就化做一只大手,猛地向身后一探。 虚空壁垒中,一道人影被这剑意大手拖出,砰地摔倒在地。 这人踉跄了两下爬起来,仰天就笑:“可笑愚者如此愚不可及!韩素,你且看看,我是谁?” 他身材高大,面目阴鸷,可不是雕飞云又是谁人? 而就在离他不远处,分明还躺着一个“雕飞云”! 两个“雕飞云”,一死一活同时出现在人前,这场景不可谓不诡异。 顾九歌终于侧目看来,微微皱眉道:“替死傀儡?”一语道破玄机。 雕飞云只管冷笑:“不愧是那人魔念所聚,替死傀儡这种失传数十万年的东西你居然都能认得出来。不过认出来了更好,好叫你们知道,雕某今日携替死傀儡而来,性命无数,你们倒是多杀几次试试?”言罢又轻哼一声。 “性命无数?”顾九歌道,“你太可笑了。”神色仍然平静,虽然不像之前那般不将人放在眼里,但显然也全不在意雕飞云的“魔念”之说。 雕飞云已不似初时那般神色疯狂,只将一双眼睛紧紧盯在顾九歌身上,冷笑不止:“可笑的是你才对!顾九歌……哼,好名字!倘若你当真是顾九歌,你可曾想过,为何你的攻击对我无效?” 顾九歌便道:“你想说,不妨说说。”俨然是在看一个无理取闹的蝼蚁,给予三分宽容,许其垂死挣扎。 这个眼神触怒了雕飞云,他再度大步上前,抬手就向顾九歌抓来。顾九歌的攻击对他无效,这就是他最大的筹码! 韩素转身抬指轻弹,一缕剑意射出,横亘在雕飞云前行的路中。 “今日之事,十分有趣。”韩素道,“既然要说,不妨好生分说,叫我也长长见识。” 第272章 绝壁饮风雪(一百零七) 其实就韩素而言,她是不论如何都不会相信顾九歌与雕飞云“本是同一人”这种说法的。 理由非常简单,顾九歌对大道的认知太深刻了,他在剑道上的天赋也强大得可怕,假如雕飞云真的跟顾九歌是一体两面,在这方面他与顾九歌应对是一致的才对。而事实上,雕飞云对道的认知,即便时隔几年不见,韩素也不认为他能及得上顾九歌。 这完全是没有可比性的,非要比的话,雕飞云与顾九歌一比,那也是云泥之别。 雕飞云是泥,顾九歌是云。 纵然雕飞云口口声声称顾九歌为魔念,但魔如果能做到他那种程度,韩素以为,成魔又何妨? 翻手之间,风雨相随,覆掌之间,大道在握。能轻轻松松引大道规则为己所用,人生已到一种境界。有绝对实力,其余一切都成次要。 这时候,雕飞云开口道:“韩素。”他先唤了一声韩素,目光微动,“有些事情,不知远比知道要好。但你既然执意要求得本不该被你知晓的真相,他日引来灭顶之灾,可莫要后悔今日不听我提醒!” 韩素道:“你我何尝有这样的交情,你竟忧我性命?素私以为,雕兄见我,只恨不得杀之而后快才是。你却如此百般提醒,事有反常,可见为妖。雕兄此刻的状况只怕是不好罢?怕我留在此间,坏你大事?” 她毫不客气,一针见血。 双方都在互相试探,雕飞云的出现看似莽撞无脑,但修炼到他们这样的境界,又有几个是真正无脑之人? 雕飞云轻狂骄横固然有之,但若当真无脑,他也修不出元神,炼不成金丹! 他大笑起来:“我怕你听了以后,不敢修行,从此修为停滞不前,我修行道上便少了一个对手,岂不寂寞?” “劳烦担忧。”韩素道,“不必再拖延时间,请说罢。” 雕飞云收起了此前的癫狂态,既然有韩素在这里,他近不得顾九歌的身,索性后退一步,就这样盘膝坐在地上,然后将手对天一指:“先说这天地。” 雕飞云道:“两位可知,此方天地,从何而来?” 他就这样盘膝坐下了,很是摆出了几分名士风范,此刻一提问,就是这样大的问题,一直不将他放在眼中的顾九歌终于轻轻一笑,也一撩袍脚,就在他对面不远处盘膝坐了下来,做静坐闲听状。 韩素也是一笑,索性在顾九歌左侧盘膝坐下,道:“洗耳恭听。” 雕飞云道:“此方天地,从我而来。”他伸手一招,天上风云涌动,再招,雷声轰鸣,三招,那青云聚集的天幕竟就这样,宛如一块被扯动的幕布,随着他的手势,缓缓向着大地压了下来! 挥手间使天地合! 雕飞云竟有这样的本事! 这比之当年韩素与他在东海生死相斗时,他那皇极威天道下的定山河踏乾坤又何止厉害百倍? 他只出了这一手,就完全推翻了韩素此前对他的种种揣测! 莫非顾九歌竟果真是雕飞云魔念所聚? 却只见顾九歌将手轻轻一抬,一叹:“画虎类犬而已,枉费心机,实在可笑。”随着他手掌轻轻向上托起,在他那只洁白修长的手掌之上又仿佛更升起了一只无形的大手,那大手举天上托,一点一点,又将压下的天幕重新抬了上去。 天地仿佛要相合,顾九歌却单掌托天! 韩素细细体味这两人出手的奥妙,渐渐地仿佛从双方这一来一往,简单之极的动作中看出了某种道蕴的颤动。她随之沉醉,认真观看,不肯漏掉分毫。 雕飞云又一伸手,就从空气中抓了一把元气。那无形的天地元气到了他的手中却渐渐凝实,最后变成了一朵娇艳欲滴的国色牡丹,盛开在他手中。重重花瓣之上,鲜露欲滴,颤颤巍巍,简直可爱。 雕飞云拈花微笑。 顾九歌神色不变,上托的手掌五指捏拢,收成拳头,然后他对着自己的拳头轻轻一吹——他再张开手掌,就有一只毛色鲜亮的小小画眉忽地翅膀一扇,就从她掌中飞出,然后飞到雕飞云手中的牡丹之前,低下小脑袋,精致小巧的鸟喙一啄,就将雕飞云手中的牡丹叼住,瞬间振翅飞远! 顾九歌终于开口说话了:“变幻死物尚能照本宣科,变化活物却非你所能。模仿到此,你该如何收场?” 雕飞云脸上神色一变,一手垂回身侧,悄悄握紧,就冷笑:“你不肯相信这是我的世界,那你倒是试试冲破世界封锁,炼成金丹,修成元神看看?” 此言一出,便是顾九歌都忍不住神情微动。 这细不可查的一动被原本就与顾九歌有些微妙关联的雕飞云捕捉到,他大笑:“顾九歌,你不肯承认你是我,你将永远停步不前,永远缺失,永远不能,仙道之上,更进一步!” 忽然从他手中射出一道红光,就在这一刻跨越了时空的距离,猛地透射到顾九歌身上! 韩素正坐在顾九歌身旁,却竟然来不及出手,挡住这一下偷袭! 第273章 绝壁饮风雪(一百零八) 雕飞云蓦然张口,无声怒吼。 他面上一片红光笼罩,胸腔处更有一点暗红的色泽透体而出,红光渐渐明亮,当空架出一道桥梁,这道桥梁连接着顾九歌与雕飞云,顾九歌紧闭双眸,微微蹙眉,仿佛不适。 韩素本来想要出手,看到这一幕却当即就放弃了原来的打算,索性静立一旁默观事情变化。 她暗暗忖度:“顾九歌即便不像雕飞云所说的,是他的另一面,也定然不是寻常生灵。他修为增长得那样快,却也的确迟迟不能突破到化神期,难道当真是某位大能修士的魔念所聚?” 不知道为什么,她脑海中又控制不住地闪过了当年在剑岛上见到的那幅画面。 那个从虚无中缓步走来的身影,单人一剑,一步一生花,一花一世界,霎那一生灭。 举手之间,天穹破灭,威势如此! 那个人同顾九歌又是什么关系? 到底是沉寂千万年后的复活?还是跨越时空的投影?这个在雕飞云口中,所谓“由他创造”的世界,又究竟从何而来? 韩素心中无数念头飞逝,一念起,一念灭,纷繁复杂,如流瀑溅珠,彗星群落。 她修道至今,常思道因,常思道果,来到这个世界后,有幸被顾九歌领入另一道探寻世界本质的大门中,数年领悟,虽则修为不在,对“道”的认知却早已跨入了更新一个境界。 在韩素如今的理解中,世界万物虽由天地之气,也即是能量化生而来,因此能量为物质根本,但真正能够使得能量聚合成物的,却还是规则,也即是“道”。 “道”是规则,“理”是规则。 以五行为例,水的规则聚气成水,火的规则聚气成火。这一个个规则,简单的是线条,复杂的是图形,再复杂的是无数个图形聚集而成的大型图形。从节点到线条,从线条到平面,从平面到立体,最后通过无数复杂的聚合,组成世界。 而修仙者修的,正是这些规则。 掌控的规则越多,则对世界的掌控力度越大。 在掌握全部规则的人手中,抬手间能创世,便如同画家挥笔成画,文人脱口成章。 雕飞云此前挥手能使天地合,顾九歌举手能托天,都是因为对这一方世界的规则掌控到了一定程度,因此才能如此举重若轻。 他们之前的比拼,也正是对世界规则认知的比拼。 以“世界规则”为题,一个出题,一个解题。 韩素层层逆推,抽丝剥茧,脑中忽然灵光一闪:“不对!顾九歌对世界的认知如此之深,又怎么可能反而被世界束缚,永不能结成元神?” “除非,这个世界的承受极限本来就被限制在化神以下!” 她霎那恍然,一念既起,便即坚信:“难怪!难怪自从来到此间,我的修为便被限制无踪。倘若这个世界的规则不允许出现金丹化神以上的修为,那么我身在这个世界中,被规则限制,则再理所当然不过了。” “世有三千大世界,无数小世界。大世界中,或有人可飞升,甚至可有仙人滞留,而如天外天这一方小世界中,修为至高者也不过炼虚,合道却是不能。却非无人可以悟道,而是天道不许!” “倘若将这一个个世界看做大洋、湖泊、小潭、小洼,那么仙界是大洋,下界的大世界是一个个大湖,如天外天便是小潭,那么此方世界大约便是小洼了。” “小小水洼又如何能够容纳超越本身容量的滔滔大水?” “然而倘若如此,雕飞云又为何能够表现出化神期的修为来?他与这一方世界又究竟是什么关系?为何他对世界规则的掌控能够如此之深?” 韩素心中动念,疑惑又起。 她不由得再度凝目细细观察雕飞云,看着看着她心底猛然一动,终于看出几丝端倪来了。 第274章 绝壁饮风雪(一百零九) 韩素早就发现,雕飞云对这个世界规则的掌控虽然极强,动手的时候却隐约有几分滞涩,总是不如顾九歌举重若轻,她此前就记住了这个疑点,但雕飞云隐藏得太好,韩素虽然心有疑惑,一时半刻却也想不出究竟。 直到此刻! 韩素发现,雕飞云胸腔处透出红光,红光化作桥梁,将顾九歌与他连接一处。而实际上,这桥梁与其说是桥梁,在韩素仔细观察后,倒认为称其为“管道”还要更为合适一些。 雕飞云则通过这条管道,在从顾九歌身上汲取某种能量! 这与此前血云飞来,作出种种异象,又有血云中飞出触手前来缠绕,所想要达到的目的其实应该一样。 再加上此前那血云应当也是由雕飞云控制,那么雕飞云来到此处,他的目的就应该很明显了。他是为顾九歌身上的某种能量而来!而这种能量,在曾经被血云中雷电劈斩时,韩素恰好曾经体验过! 那是一种看似暴戾血腥,实际上却充满了勃勃生机与清正意味的奇异能量。 曾经在顾九歌与血云雷电相争锋的关键时刻,韩素还曾导出这股能量,在关键时刻借此助了顾九歌一臂之力,使得胜利的天平彻底向他倾斜。 后来顾九歌身化莲台,那莲台中隐约释放的也正是此种能量! 顾九歌曾经说过,世间万物皆由能量化成,这些能量又被称之为气,混沌初始鸿蒙之气,万物母气玄黄之气,天地乾坤阴阳之气,三界六道幽冥之气,以及最为常见的,天道五行,五行元气! 当然,世上“气”的种类远不止这些,但不论是哪一种气,最初始的时候却必将是由这些气化生而来。 有道是,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 这其中所指的“一”,其实就是鸿蒙之气,“二”则为阴阳二气,阴阳化五行,五行生万物。 人体亦在其中,因此在诸多的道家典籍中,又常将人体看做小世界。人体小世界中,有阴阳五行,有规则运转,有生老轮回,有节气症候,如此完整,如此玄妙,上古修士们倚仗肉身创造种种功法,成仙成圣,由来有之。 韩素在自己丹田中开辟世界的修行方法也正是由此而来,她并不是第一个走这条道路的人,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她心念电转,种种推测皆在其中。 再来看雕飞云的行为,则心中顿生恍然。 “他种种行为,不论是口称顾九歌为自身魔念生成,还是提及顾九歌永不能突破世界之力,通通都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动摇顾九歌的心神,吞噬他组成身体的那些能量。换言之,雕飞云此来,就是为吞噬顾九歌而来!” 韩素此前接触过那种能量,对那种奇异能量自然有一份解读,此刻心中思路渐通,看到的就更多了。 她双目中灵光大放,已经到了突破边缘的剑煞再次自她眼中凝聚。 逝水流光,天地同悲。 剑意凝聚成煞,这一瞬间,天地的秘密在她眼中再无遮掩。 她看到了! 一颗形状犹如莲华般,正鼓动不休的心脏就重叠在雕飞云心脏之上! 几乎是一霎那,韩素脑中就定念:那是顾九歌的心脏! 她脱口而出:“雕飞云!这根本不是你的世界,而是顾九歌的世界!你不过是借助了他的心脏,才能短暂操控这世界之力罢了!九歌,这是你自己的世界,你还要受到自己的束缚么?你还不醒来?” 一言而出,犹如春雷初绽。声虽不大,却仿佛雷声轰鸣而过。 顾九歌身躯微微一震,紧闭的双眼微微颤动起来。 随着他的挣扎,天幕渐渐低垂,整个天地都在瞬间摇晃了一下。 韩素站立不稳,被凌乱的天地元气搅得一个踉跄,好险没摔倒在地。而紧随在天地元气动荡之后的,则是规则的混乱。天空一忽明,一忽暗,一时有狂风刮过,满地衰颓,一时又遍地青翠复生,天地匀净。 雕飞云慌了起来,他面色狰狞,胸口红光猛然大涨,他大吼出声,话语中的怒气简直要溢出来:“韩素!你疯了吗?他要是收回这个世界,你就等着一块儿陪葬吧!” 狂风将三人一齐吹了起来,在混乱的规则下,三个人的身体都轻灵得可怕,与之相反的是,天上的白云就仿佛被按了铁块似的,一块块轰隆隆往地下坠落,砸出一个个凶猛的深坑。 白云纷落,重力简直比从天而降的巨石还要可怕,身体轻如鸿羽的韩素三人在狂风中飘荡,有时与巨石般的白玉相遇,简直无时不刻不惊险。 雕飞云的话并非危言耸听,如果正如韩素所言,这个世界本来就是顾九歌的内世界,那么他一旦将这个世界收回,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外人”韩素必将首先被世界之力排斥。在这样的巨力之下,韩素如今纵然还有剑意护体,但她修为全失,肉体凡躯,只怕是一个不慎,就会被碾得灰飞烟灭。 韩素却不但不为此着慌,反而如痴如醉地感受着规则的快速变动,凌厉的剑意在她身周如同无数长鞭飞扬,穿梭于一个个规则漏洞中,窥探其中每一分奥妙。 这样的机遇多少人一生都未必能有一遭,哪怕这真的只是顾九歌的内世界,是一个尚未完全成型的小世界,其中规则不全,界域的力量有限,可这一番直触本质的解读也足够让韩素获益匪浅。 她如饥似渴地吸收其中一切规则,并在心中以极限速度疯狂推衍。 “疯子!”雕飞云气极了,他紧紧捂住胸口,不断催动胸前的红光胀大,不属于他的那颗心脏在他胸腔中鼓动。 咚——咚——咚——! 心脏跳动的声音越来越强,雕飞云脸白如纸,胸腔不正常地鼓胀起来,他大声喊道:“顾九歌,你难道不想知道自己的真正身份吗?就算我之前是在骗你,但只要你真的反吞掉这颗心脏,你就真的会消散在世间,再也不复存在。你不信吗?你不信吗?” 狂风越发肆虐,天幕一重重下降,一缕缕如同星光般的丝线在天空中飞落而下,这是世界解体的前兆。 雕飞云惊慌地不停喊叫:“韩素!韩道友!韩仙子!快点!你快阻止他!世界如果解体,你也会跟着魂飞魄散的!” 第275章 绝壁饮风雪(一百一十) “十万三千年前,域外一柄仙剑从天而降,落入海外仙山。” 雕飞云不停地快速说话,他胸腔鼓胀得越发夸张,重重叠叠的奇怪影子在他身上若隐若现,鲜血不断从他唇角滴落。 他声音略低,语速却越来越快。 “后来在仙剑的降生地开出一朵青莲,青莲中蕴生灵童,灵童百年长成,修至炼虚期,出山后单人独剑,挑战天下所有高手,平生无一败绩。” “后来有界外仙人渡界河而来,欲夺仙剑,灵童自东海而出,与仙人大战三年。这三年间,天崩地裂,界域分割,东海海底灵眼泄露,从此丧失灵起之地的资格。天域两分,一半丧失灵气,浊气登临,成为如今的凡间界,另一半万幸得以保留,便是天外天。” “最终仙人被一剑钉死,真灵俱灭,而与之大战的灵童亦因此而被迫解体。真灵飞回命运长河,四肢头颅藏匿空间之外,心脏便在此处!” “他的名字叫顾九歌,世人称之为剑神!” 雕飞云大声喘息,他的样子看起来狰狞之极,嘴角边却逸出几丝笑意:“剑神!连真正的真仙都可以斩杀!多么强大!然而那又如何!他也还是会死!他也不能不朽!” “顾九歌,你虽然是顾九歌,但却不是真正的剑神!真正的剑神,他的元神早已消散,天外天因为当年那一战而被阻隔在三千大世界之外,他的真灵更加不可能再引渡回来。” “但他是真正的神灵一般的人物,即便他已经死亡,他的法躯解体,可他身体的每一个部位都能自成一个世界。” “这里!”雕飞云紧紧按住自己鼓掌的胸膛,那里,剑神的心脏在飞速跳动,“他的心脏,即便他已经死亡了十万年之久,也依旧会自主跳动。” “心房属火,是五脏中血气最重之所在,而这颗自主跳动了十万年的心脏,就在日复一日的天地交流中,自动生出了性灵。这个性灵,就是你,顾九歌!” “你以为你是仙?” “不!你是魔!” “魔念所生,亡者不甘死亡,强行在世间凝聚意念,此种执念,亦是魔念一种!” “顾九歌,你天生就有局限,只要一天你不能摆脱这颗心脏,你就永远都不能独立存活。剑神的心脏经过十万年岁月的销蚀,如今最大的承受极限就是金丹化神,你永远都不可能突破金丹化神的!” “一旦你突破,就是这颗心脏爆裂之时。” “而剑神心脏一旦爆裂,你也必将随之消亡!” 说着,雕飞云忽然看向韩素,他生硬地扯出一个笑容,带着几分诡异的讨好意味:“韩仙子,我们三个现在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又慌道,“你快阻止他!” 韩素正为雕飞云此次吐口的“秘辛”而震惊,她想过许多,却怎么也想不到,顾九歌原来竟是剑神心脏的魔念而生! 然而雕飞云说的,就一定是真的? 他满嘴胡言,从出现到此刻,他说过不知道多少话,揭露过不知道多少所谓的秘密,这些秘密有真有假,除了他自己,谁也不知道他哪一句是真的,哪一句是假的! 雕飞云虽然看似鲁莽暴躁,十分的无品,这反反复复的种种行径宛如跳梁小丑,实在难登大雅,可韩素知道,这一切俱都不过是他的表象罢了。此人装傻卖疯,形象全无,与他当年翩翩世家子的模样已截然不同,然而越是如此,才越显得他可怕。 而更可怕的是,即便明知他说的必然不可能十成是真,在他说出这一番话后,听在耳中的韩素还是忍不住去因此而费神思考。这完全是自然而生的反应,雕飞云的话语仿佛带着某种魔力,这些匪夷所思的事情,那故事中神话一般的人物,无一不吸引着韩素去探索其中究竟。 韩素知道,修士一旦飞升成天仙,虽然已经是十分了得了,可真要放到仙界,在真正的仙人里头,天仙却也只是垫底的人物。 天仙之上还有真仙,真仙五行不坏,真灵不灭,除了那不知从何而起的天人五衰会有可能使真仙自然死亡,真仙根本就没有寿元的限制。真仙实现了某种意义上的长生不老,其举手投足间的威能,更远非天仙可比,与下界的修士就更没有可比性了。 而在雕飞云的故事里,那位从青莲中蕴生而出的剑神顾九歌,他却只不过花费了区区百载岁月,就拥有了斩杀上界真仙的实力!他甚至可以连同真仙的真灵都一起毁灭! 真仙真灵,修到那个境界,已经是受天道规则保护了。 韩素曾经与方寻闲谈起仙界诸事时,方寻也不经意地说起过天仙真仙们的一些轶事。当时不过是闲谈,天仙真仙们的世界不但距离韩素太遥远,就是方寻身在仙界,他一个底层小修士,也万万接触不到那些“大人物”。 那时的两人自然想不到,当日闲谈所得的知识,会在今日给韩素带来多大的震撼。 灭杀真仙真灵,那是普通金仙也做不到的事情!却被那位传说中的剑神做到了! 而那时候的剑神,不过炼虚期修为。 炼虚期,放到天外天修仙界,已经是顶尖人物,可若是放到真仙面前,则本该什么都不是。那位剑神却以炼虚期的修为,硬生生斩杀真仙,甚至灭其真灵,如此行为,说是以凡逆仙也不为过!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哪怕他最后付出了解体消亡的代价,可如此战绩,也足够他笑傲平生了。 韩素又想到了当初在东海剑岛上见到的那个人影,这时她再也不怀疑那人与顾九歌的联系,她甚至会猜想,那座剑岛,会不会就是当年那柄仙剑的埋葬之地? 可那座剑岛若当真是仙剑埋葬之地,如许多年过去,那剑岛却为何荒凉至此? 难道是因为仙剑太强,无人能将其取出,所以才不得已荒凉? 此外,倘若剑神顾九歌的来历正如雕飞云所说,是仙剑落地后,降生地蕴生的青莲所生,那么他就不可能是当年韩素曾在虚无中见到的那位掷剑人。 而倘若顾九歌不是当年的掷剑人,那么掷出那柄仙剑的又会是谁? 举手投足世界生灭,时间当真有如此人物? 韩素心驰神往,思绪澎湃,一时真是心念万千。 这一切说来话长,但韩素已经是元神期修士,她心念百转千转也不过是瞬息间的事,即便她想了这许多,实际上于她而言,也不过就是一晃神。 可就是这一晃神,一直在喋喋不休的雕飞云终于觑准她晃神的霎那,行动了。 雕飞云五指屈起,对准自己鼓胀的胸膛猛地一挖,那颗剑神心脏被他挖出。 然后他蓦地张口尖啸,一串诡异的咒语从他口中快速飞出,那颗被他挖出的心脏见风即长,瞬间长到七尺余高。雕飞云合身一投,整个人就在瞬间投入了那颗心脏当中! 于此同时,一直被心脏中射出的红光所束缚的顾九歌就如同提线木偶,在雕飞云投入心脏中的一霎那,亦被红光一扯,嗖地就紧跟而去,同样整身没入那颗心脏。 剑神心脏剧烈收缩,本来就已经摇摇欲坠的世界终于迅速崩溃起来。 第276章 绝壁饮风雪(一百一十一) 世界崩溃带来的空间乱流疯狂撕扯,天地颠倒,河流倒倾,无数的峰峦如同失了头的龙蛇,在大地上狂奔乱窜。 这一切变化虽然来得极快,但因为早有先兆,也并不显得突兀。 韩素虽惊不乱,雕飞云口口声声说世界一旦崩溃,她也必将跟随一同消亡,可韩素却并不这样认为。危险当然是有的,但要说全无生机,却绝没有这样的道理。 凡间生灵的存在首先依托于世界,因此世界倘若毁灭,沉浮在其中的生灵也自然跟随一同毁灭,可这个世上除了凡间万灵,却还有那样一群生灵,修持自身,从道的阶梯中寻求长生与超脱,这便是修真者。修真者千千万,虽然其中真正能超脱世界,飞升而上的不过凤毛麟角之数,可这至少证明,超脱是可能存在的。 而如今世界的承受极限是金丹化神,韩素则大胆推测,此金丹化神之于此界,是否正与天外天的炼虚合道之于天外天的意义是一样的? 这个世界不能出现金丹化神期修为的修士,那是因为一旦出现这样的修士,世界的规则将不能承受,世界的组成将面临崩溃。 而天外天多年来都不能出现合道期修士,也正是因为天外天界域太小,无法承受合道期修士的威能,因此世界之力自动排斥合道期修士的存在。 但换言之,倘若当真有人能在天外天修至合道,其结果除了是被规则之力,也即天劫轰至灰灰外,也还有另一种可能,这种可能正是成功渡过天劫,合道飞升! 多少年来,天外天修士们的目标不正在于此? 即便从未有人成功过,也自有无数大能前赴后继,从不放弃。 飞升,这几乎是修士的本能。 而若是将这一切换到这个世界来看,韩素认为,只要自己重新得回修为,那么以金丹化神的境界合道“飞升”,也完全是有可能在世界完全崩溃之前超脱而出,获得那一线生机的! 因为她的修为境界虽然仍旧停留在金丹化神,可她的体内却存留有大道种子,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早已“合道”,只要世界规则允许,力量足够冲破世界壁障,她又为什么不可以飞升? 只不过她能做的,并不是从天外天飞升到仙界,而是从这个残破的世界飞升回天外天! 这是一次堪称胆大包天的尝试,韩素虽然是不得不这样做,可她心中却非但没有半分被世事逼迫的无奈,反而充满了难言的兴奋。 哪怕只是从这个残破的小世界尝试着飞升太外天,那也是一次飞升。在真正修炼到合道期,尝试飞升仙界之前能有这样的经历,不论对哪个修士而言,都将是一笔宝贵财富。 心念动间,韩素体内的剑意已经开始随着神魂而疯狂流转。 剑意开路,神魂为引,她再一次尝试解封自己的修为。 此前数年对规则的解读,终于在这一刻发生了巨大作用。积累到这样的程度,更有先前的种种顿悟,韩素厚积薄发,终于寻到丹田至深处的那一点灵光! 真元在那一点灵光深处爆发,宛如混沌之中,鸿蒙初开。 世界演化,鸿蒙之中,一颗星球飞出,由小及大,当空飞速旋转。 又有两颗星球飞出,拱卫主星两旁,相互绕行,旋转不休。 无数的真元颗粒逸出,虚化在世界海洋中,沉沉浮浮,蕴化星体。 正中间的主星球中轰然爆开一股充满生机的能量流,星球上,万物演化。 大地青空,山川河流,风雨雷电,草木虫鱼。 这颗主星球,正是韩素金丹所化! 在这个奇异的小世界中,韩素解读了无数世界规则,这些规则或者完整,或者并不完整,她理解得或有深刻,或有浅薄,但不论如何,这些规则都是十分难得的,她得益于此,甚至开始演化起了自己的主世界! 她甚至有种预感,一旦她将这主世界演化到一定程度,自身的剑意境界也必将随之突破。 剑意境界博大精深,剑意成煞之后便是剑意成域,形成剑意领域,到那时,剑意领域配合自身的金丹领域,这领域之中,韩素就是规则的掌控者,就是无敌的存在! 这简直太可怕了,却不由得让人心潮澎湃。 任何一个剑修,在追求极致的道路上看到这样的希望,都会如同入魔一般,迎头直上。 韩素丹田中的变化还在如飞一般继续,主星球渐渐形成,虽然目前尚未有大型生灵出现,最多只有草木虫鱼,可世界的形态已经开始初具框架。最重要的是,一旦框架形成,以后韩素就算不再继续主动推衍规则,这世界也会依据原来的框架自行演化,即便这演化的速度无比之慢,但演化一旦开始,就证明韩素终于真正踏上了创造内世界之路。在这条道路上,她再不只是懵懂摸索,而是登堂入室! 然后,原本深刻在韩素金丹之上的九条道纹亦随之浮了出来。 这九条道纹代表九大神通,乃是韩素当初结丹时感悟宇宙,天道所赐。 每个修士结丹时都会得到天道所赐道纹,根据金丹品相的不同,道纹也有多寡。九为极数,韩素得九品金丹,乃是上上等。却也正是因为如此,这九条道纹动用不易,要想领悟其中的神通,反而要比九品以下金丹更艰难不少。 此刻九条道纹齐齐浮出,首尾相接,宛如九条巨大的神龙盘旋金丹之上,金丹上雷霆霹雳,山川横流。演化中的世界与九条道纹相交,微一碰触,就宛如水油相遇,霎时产生了无比激烈的反应。 韩素福至心灵,元神中伸出一只大手,忽地自上而下探入丹田,对着其中一条道纹猛地一抓。 一霎那无数奇妙感悟涌上心头。 她那双本来已经能够承受剑煞的涌入,正处在突破边缘的眼睛深处忽地透出两点流光。 无数的生灵在这两点流光中飞速成长又飞速老去,她的双眼,仿佛承载了两个世界! 第一个金丹神通——画地为牢,此间千年,光阴照! 狂乱的世界还在崩溃当中,韩素全身真元涌动,韩素双目睁开,忽地向四周一望。顿时无数规则的碎片犹如飞蛾扑火,纷纷涌来,尽数投入她双目之中。 神通的修炼本来极为艰难,韩素却借助这个崩溃的世界,汲取其中各种能量,以此快速修炼自己的神通。 她的身体在空间裂缝中如同清风般游走,丹田中又一只元神大手探入,抓住又一条道纹。 第二个金丹神通——咫尺天涯,乾坤一粟,神遁足! 又一条道纹被抓住。 第三个金丹神通——上善若水,沧海横流,水德身! 韩素越飞越高,剑意上前,冲破一重又一重的空间障碍,终于在世界完全崩溃之前从裂缝中飞出。 第277章 一步岂知天高(一) 无数的空间乱流扑面而来,每一次辟开新的道路都仿佛是在死亡的裂缝中起舞。 一线生,一线死。 韩素的内心反而无比平静,她丹田内的世界仍在疯狂推衍,无数的规则线条从她心中流淌而过,初步小成的三大金丹神通在此刻发挥了极为重要的作用。 她双目一照,便是画地为牢,肆虐的空间乱流只要一近她的身,就会不由自主放慢速度。 神遁足加持身法之上,即便她此刻是在错乱的世界中行走,也往往能够一步步踩到那些隐藏的空间节点,一遁便是千万里。 她的身躯柔韧无比,仿佛化成了水流,即便偶有失误,被空间乱流和崩溃的世界之力扫到,水德身也足以化解伤害。 当年韩素在东海时领悟水法,已经可以做到在海中化身水流,只不过那时候对于水法的应用还过于粗糙,如果不是借助大海,她也并不能轻易化身。如今她对水法的领悟融入神通,进化成了水德身,其中威能与当年相比,已不可同日而语。 真正冲破世界的那一刻,韩素只感觉到一股奇异的伟力从宇宙深处忽地投射而来,穿透了世界的阻碍,响应天道感召,猛地一撞,就撞入了她的身体。 一霎那,韩素只感觉到自身十万八千窍穴都一齐张开,身体里的枷锁一重重被打开,原本就是人仙之躯,此刻却只觉得身轻如羽,整个身体都仿佛脱胎换骨了似的,虽然还并不是地仙,更不是天仙,却隐约有了几分天仙的清灵之气。 这就是飞升带来的好处了,韩素更隐约感觉到,那股撞入自己体内的能量,摸约便是从仙界泄露下来的仙气。这股仙气改造了她的躯体,使她的法躯与仙躯更为接近。但因为这并不是真正的飞升仙界,所以即便接引下来了一部分仙气,所得也还是有限,与真正的天仙当然没有可比性。 不过这一次飞升给韩素带来的最大好处,还不是提前获得了这一部分仙气,而是通过这一次飞升,她在大道本质的理解上又更进了一大步。 仙灵之气在体内流转,改造还在继续,并不算多的仙灵之气从韩素经脉骨骼中滚滚流过,冲刷过她身体的每一个部位,最后一齐汇入她丹田中心处。 轰——! 韩素仿佛再度听到了身体里宇宙初开的声音,她也终于从飞升的奇妙感应中醒过神来,双目便是一睁。 睁开眼的一霎那,韩素隐约间只听到遥远的不知名处,仿佛响起了一连片撕裂声。她转头一看,目注虚空,入眼的就是一片被缩小了无数倍的世界——那世界被挤压在一点细小的圆圈中,世界中山川横断,广厦倾倒,无数的生灵奔走哭喊,最后都随着世界的崩溃而一同化为飞灰。 只有一点血红色的影子,在那圆圈最后收拢的一刻,从圆圈中猛地飞射而出。 紧接着,那世界的圆圈彻底收拢,伴随着一声细微的“咔哒”声,消失在时空深处。 已经被压缩到只剩拳头大小的剑神心脏咕咚一滚,落在地上。雕飞云和顾九歌都不见了踪影,谁也不知道,他们在剑神心脏中是否正在进行一场殊死争斗。 随之而来的就是地动山摇。 韩素才注意到,原来自己从那小世界飞升而出后,果然又回到了碧梧山。 她的神识发散而出,注意到自己此刻正身处在一处山洞中,不过随着地动的加剧,这处山洞显然就要倾塌了。韩素从自己的储物空间中随便取出一块巾帕,使巧劲将巾帕飞出,巧妙地凌空将那颗兀自跳动不休的剑神心脏包住,快速打了个结,提起巾帕一角就快步向山洞外走去。 虽然是步行,她的速度却极快,脚下一动就凭空跨越了空间,在曲折的山洞中,她只是两三步就绕过了重重山道的阻碍,轻松从山洞中走出。 韩素踏虚而上,漂浮在碧梧山上空,看到脚下这片熟悉的山脉在地动中摇摇欲坠,心中忽然一动。 沧海桑田,是凡人不能阻挡的自然变化,但她已经修至如今境界,为什么不可以尝试阻止这场地动? 尤其是苍先生至今仍无踪迹,碧梧山的地动来得不同寻常,韩素希望可以在这个过程中寻找到苍先生的踪迹。 她的神识如同流水般四散流泻开来,很快就密布满方圆千里之内的每一寸空间,随着神识的铺展,范围内的每一处细微变化都如同一幅幅被深入描摹的图画,清晰映射在她的脑海之中。 震动的土地、奔流的地脉、躁动的天地元气、惊飞的鸟雀,仓皇奔逃的各种走兽,以及那隐藏在主世界深处,细微扭曲着的异空间。 修士们的储物法器就是模仿这些异空间而被制造出来的,这些异空间,用佛家的说法是须弥芥子,用道家的说法是乾坤微尘。空间之道本来无比微妙,三千大世界只是概数,同一个主空间内同时还能有无数异空间,有些空间类的遁法便是利用这些无处不在的异空间,以达到空间折叠,从而在主世界中瞬息千万里的效果。 韩素神识探入,以从所未有的轻松自如逐一掠过这些空间节点,忽然间,她神识一动,双目一转,就向着一个方向望过去。她目中流光如同江河瞬间奔涌,双目中神通发动——画地为牢,此间千年,光阴照! 她圈住了那个世界,一手探出,霎时她的手掌就跨越了空间的距离,探入那异空间中。 又一个神通发动,那是她曾经在拜师大典上获得的祖师赐法,神通寂灭手! 寂灭手出,天地寂灭。 时空在这一刻为之静寂,韩素抬手轻轻一弹,指尖一缕剑气飞出,逝水无回,天地同悲,剑意加持。 这一剑,她刺破了一个世界! 尽管那只是一个微小到甚至连完整规则都不曾形成的微型小世界。 韩素在这个小世界中感应到了苍先生的气息! 刺啦一声,空间如同纸帛般被撕开,一个身影从中滚出。韩素抬指一点,一朵白云飞至,恰恰将人接住,她方才松了一口气。这时,碧梧山上已经开始有大块的土石跌落,一处处地缝随着地动的加剧而频频出现。韩素抬掌一压,浑身真元涌动,金丹中滚滚的元气便顺着神识的指引,密密麻麻向地底涌去。 第278章 一步岂知天高(二) 移山倒海,曾经是传说中的神通。 韩素在今日却做到了比移山倒海还要神奇的事情! 她全身真元涌出,金丹在丹田中快速鼓动,每一次鼓动都饱含奇异道蕴。大地山川的规则源源不断从中传出,与涌出的真元相互纠缠,落入山川地脉之中,如同天工神织,将大地的断层逐一修复,更深入地底,又发散到四周空间,将所有破碎的空间线条都连接一起。 这里是凡间,虽非天外天,但与天外天其实本是一界,只不过后来凡间地域浊气太多,才被大能修士强行划分,与天外天隔离开来。而本质上,凡间所蕴含的天道规则与天外天其实是一样的,都是完整的小世界规则,两处地域唯一的不同之处只在于,天外天的元气浓厚度与纯净度皆大大高于凡间,因此天外天更适合修士修行。 韩素此番深入地干预到了天道规则的运转,虽然算不得逆天而行,可逆转大地崩毁,这已经是接近逆天的举动。 她神识发散,快速而精密地继续动作,一方面愈是行动,对天道规则的领悟也就愈深,另一方面,随着地动的停止,碧梧山脉上生机焕发,枯枝新芽,然而天空中却隐隐传来风雷之声——这是天道自发形成的反应,因为韩素强行逆转自然的行为,触动了天道规则,因而天地间自生天劫! 劫云的汇聚速度很快,从风雷声起,到劫云形成,再到劫云中雷电穿梭,劫雷蓄势,所有一切也不过发生在瞬息之间。 被韩素安置在另一片白云上的苍先生不知何时醒转了过来,他抬头看天,失声惊呼:“素娘!” 韩素挥手弹出一缕劲风将苍先生的云架推远,沉声道:“先生请稍待我片刻。” 她脚下移动,虚空跨步,天上罡风穿过,在她身后留下残影,她快速向碧梧山深处人烟稀少处行去,片刻间身划长虹,劫云紧随追至,风雷之声轰隆随行。 大地的变化还在继续,韩素的神识全力探入地底,以更快的速度引导着地下空间的变化。 她的神识和大部分真元都已经外放出去,深入了地底,对大地崩裂的逆转不能停止,而此时,天上劫雷经过短暂的酝酿,第一道天雷已经劈下! 轰——! 炽白的电光划破长空,犹如一道电蛇,穿梭而来。 韩素心中战意高涨,泥丸宫中凝成实质的剑意在她仰头向上空一望之际,便从她双目之中穿梭而出。剑意凛冽,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劈开雷电,直往头顶劫云而去! 她一出手就是全力,虽然所能动用的真元极少,但真元凝成剑气,更有剑意加成,威力已是极大。 如果此刻有来自天外天的高阶修士看到了韩素的举动,恐怕就会对她的实力与修为产生极大的怀疑。 她外在显现的修为并没有刻意隐藏,从波动来看也就是在化神后期到圆满之间,但实际上韩素真实的修为境界还只到化神中期巅峰,是因为她的真元浓厚度远超寻常修士,才有这样的表现。然而最不协调的还不是这个,而是她表现出来的攻击力。她这一击所产生的巨大破坏力,比之寻常炼神后期修士出手一击竟仿佛还要强上几分! 剑意裂空而去,散发出的强大斥力使得整个天幕都暗了下来,劫云受到威胁,甚至来不及酝酿第二道雷电,就露出了内里混沌一片的本质。 劫云乃是天道产物,由规则生成,这个规则的能量则由天地间无处不在的“气”提供而来。 每个世界的生发,最初都需要存在有一定的万物母气,也即玄黄二气,由此二气,再分化出无数其它种类的气,最后通过规则排列,生成万物。 劫云与其它的万物并无不同,只是它的属性更特殊,但从本质上来说,它也是由玄黄二气分化而成,包括劫云中时刻酝酿转化的雷电,亦由此而来。 韩素剑意速度太快,威力太强,竟直接破开第一道劫雷,撕裂了劫云!当劫云被撕开,内中足以酝酿万钧雷霆的能量团暴露出来后,瞬息之间就与韩素的剑意相撞在一起。 那一刻的绚烂简直无法形容! 韩素出剑时亦未曾料到会有这样的后果。 她的剑意,浩荡凛冽,气势逼人,剑招虽千变万化,剑意虽无穷无尽,但意志的根本却永远只有一个,那就是唯“我”独尊! 唯“我”独尊,天道亦须得让路! 反骨、逆天,方足以形容此种意志。 当天道生成的劫云在这一刻与这样的意志相撞,双方最本质的一切冲突在一起,一场主导的争夺战就此展开。 天不许我,我偏为之! 这一刻,韩素心中最强烈的念头只有这一个。 她沉默着出剑,双目中的神光越来越明亮。天道的阻隔一重又一重地压下,巨大的压力之下,天地间风云变色,狂雷呼啸。无穷的能量从劫云中疯狂涌出,顺着韩素的剑气向她身体直冲而至! 韩素强行逆转碧梧山地动,触动了天道规则,天道生成的劫雷本为四十九道。这四十九道劫雷倘若一重重劈下来,以韩素的实力,要在继续修复大地裂痕的同时承接这次天劫,虽然并不见得会有多容易,但度过的可能性还是极大的。 然而她出剑太快太激烈,在第一道劫雷劈下时便反击而上,完全不像一般人渡劫时总在最开始留下几分余力,以待后续。她第一剑就顺着劫雷将劫云劈开,使得其中剩余四十八道劫雷的能量在瞬息间就狂涌而出! 这简直就是能量洗礼,狂暴的能量疯狂冲撞而来,韩素不惊反喜。她丹田中新生的大世界正一片荒芜,主金丹上虽然已经开始衍化出山川草木,可这一切都只是初具雏形而已,要想衍化成真正的大世界,还不知需要多少岁月的努力。 而韩素此刻缺的并不是最难得的感悟,反而是能量。 她修炼时虽然也吞吐天地元气,自身真元亦是纯净深厚,但其中包含的万物母气太少,按照修真者的真元质量,修炼一百年得到的真元量也未必能够提炼出一丝万物母气,韩素的内世界要想继续衍化,除了依靠内世界中本身已经形成的循环缓慢进展,以她目前的修为,要想在这上面起大作用,是不可能的。 此刻劫雷能量加身,韩素大胆将其导入丹田之中,虽然是冒险之举,但若是能够成功,必然获益无穷。 第279章 一步岂知天高(三) 劫雷能量侵入,韩素不久前才有过类似的经历。 在剑神心脏的内世界中,雕飞云曾通过剑神心脏短暂控制过那个世界,利用规则制造天劫追袭顾九歌与韩素,当时韩素虽然不是主要被追击对象,但被劫雷能量侵袭的滋味却已经尝过一次。 两者能量虽有不同,运行方式却是一致。 大道至简,殊途同归,懂了的只会越来越懂,不懂的怎么也难懂。 韩素就仿佛是打开了心中九窍,她的肉身经过在剑神心脏内世界的数年锻炼,早已比之前更要强出许多。当初失去修为,只能纯粹以肉身力量再度修剑的经历,让她对剑道本质的理解早已达到一个新的高度。 韩素体内剑意流转,狂暴的能量对她的肉身造成了极大破坏,但她的丹田内世界中却时刻传出勃勃生机,这股力量一边对从外界涌入的劫雷能量大肆吸纳,一边快速按照最符合天道自然的方式修复她肉身。剑意在这个时候是最强大的防护,也是最尖锐的攻击,天地间风雷密布,韩素一步步向上走去,劈开雷电,走入劫云之中。 在她未曾注意的地方,大唐民众遥遥见得天地异象,或惶恐、或敬畏、或叩拜、或别生它念。 天外天,所有能遥感天道异动的大能修士俱在这一刻,不约而同地抬头望天。 风云涌动,狂雷万钧。 苍先生远远站在碧梧山的另一边,目光明亮而深沉。 天空中,劫云中灰紫色的能量犹如线团般纠结在一起,韩素被狂暴的能量包裹其中,远远望去,便仿佛被孕育在风暴团中的神灵。 在剑神心脏内世界的时候,她曾目睹顾九歌从青莲中孕生而出的过程,那是一种奇异的洗礼,包含着天地初始的规律,具有神奇力量。 不论顾九歌是真的剑神转世,还是不过是由剑神心脏生出的魔念组成,他对大道规则的领悟都是值得韩素学习的。 韩素在狂暴的能量团中沉浮,初时还多有滞涩,要不是曾经向殷灵山学习过磨命之术,耐受力得到了极大的提升,这一番被能量冲击的痛楚她未必能撑过去。但一旦初始的滞涩过去,待她渐渐调整体内能量,将狂暴的劫云能量化为己用,一切霎时不同。 韩素心中平静,无悲无喜。 在冥冥中她寻到了宇宙诞生初始,那一瞬间的情感。 如果将劫云的能量看做是可以孕育世界的能量,那么此刻身处劫云中心的她,就是世界的核心。 世界在心中诞生,唯“我”独尊,这是理所当然的领悟,这是深刻在灵魂中的信念,一切都是如此,水到渠成。 不知过了多久,渐渐地,大地的震动平息,裂开的地缝重又全数接上,草木再生发,天空中风云退散,金乌已西沉,月华清辉洒满大地。月光犹如冰轮,明晰的月色铺洒在绵延起伏的碧梧山脉,远望去,仿佛一幅静谧的图画。 如此日沉月升,日升又月沉,时光忽忽而过,不但此前的劫云团消失了,便连钻入了劫云团中的韩素亦不见了踪迹。天地间平静得,就仿佛此前什么也没发生。 苍先生循着此前劫雷炸开的方向,向山深处寻去。 不知何时,天边忽有流光划过,转瞬间从远方飞来,划过了苍先生头顶,忽地又倒转,那流光落下,原来竟是数名驾驭着飞行法宝的修仙者! 为首一个身着八卦道袍,做道士打扮的中年人甩过手中拂尘,微笑道:“这位老者,敢问老者从山间走过,可曾见到附近有异常之处?”语气温和客气,只不经意间流露出混不在意的居高临下。 苍先生在凡间是世外高人,可在真正的修仙者眼中,却也不过是个凡人。至于这个凡人在凡人中究竟是力气大的那个,还是弱小的那个,根本没有分别,通通都是蝼蚁而已。 苍先生停下脚步,他一身灰袍,面容苍老,气质不俗,看起来确实是一个凡间的睿智长者。此刻被人询问,他面上表情也无变化,只道:“不知仙人所说的异常,是指哪一种?” 中年道人身后的一个年轻人皱眉道:“老者是何意?难不成这碧梧山附近,还发生了许多异常?” 苍先生道:“前两日地动,不知可算?” “地动?”中年道人道,“请老者详说。” 苍先生便将那日变故详细说了一遍,他并无虚话,所言尽数属实,只是片言也不提韩素在这其中的作用,单单从凡人的角度叙述:“天上忽然裂出巨缝,地动山摇,本是大灾。然而只是片刻,裂缝又收,地动亦自然平复。” 几个修仙者闻言俱是面色微变,年轻人又追问:“异变是突然生起的?这其中可曾见到什么不寻常的人物出现?” 苍先生便沉吟起来,他仿佛在苦苦思索,片刻后才苦笑道:“几位仙人,我等不过凡人,当时顾着闪躲尚且不及,哪里还能顾得上去看旁的什么?况且天上地上,不是裂缝便是狂风暴雷,哪里看得清什么?” 中年道人又问:“你的意思是,的确是有人的?” 苍先生一叹道:“不敢欺瞒仙人,当真看不真切。” 年轻人还待再问些什么,中年道人已经点了点头,微一扫袖,从手中弹出一只小玉瓶,道:“多问了老者几句,我观你身上也有真气流动,应当是凡间武者,此物便权作感谢了。” 苍先生接住玉瓶,拱了拱手。几个修仙者早各自踏上飞行法宝,更往山深处飞去。 飞行途中,中年道人放出神识一点点四下发散,扫视碧梧山脉。他身后的年轻人尚有几分不忿,语气中颇带埋怨:“十六叔对这凡人怎地如此客气?我看他颇不老实,定是藏了话的,要逼一逼才好!” 中年道人脾气甚好的模样,闻言也不生气,只温言教导:“五郎既知那不过是一介凡人,又何必与凡人多做计较?他便是藏话,又能藏些什么?何况我辈正道修士,天庭仙籍,本该为天下表率。仙凡有别,既入仙途,我等被凡人尊称一声仙人,还该有些仙人的气度才是。” 年轻人微微撇嘴:“看寻不到人,十六叔你如何与大兄交代。” 中年道人拈须笑了起来:“五郎啊五郎……”忽然摇头。 旁边另一个三十模样的青衣修士也笑了起来:“五郎,大郎交代的事情,你我其实已经做好,你却不知,你可笑不可笑?” 年轻人一头雾水。 第280章 一步岂知天高(四) 这一队修士其实俱都来自三清宫西华山一脉。 西华山修士大多会在进阶至一定修为后入驻雷鸣殿,成为天庭仙籍修士,可以说是三清宫实权一派,掌控西华山多年的谢家更是三清宫大世家,在各方势力中也算首屈一指。 凡间地界出现这样声势浩大的天劫,就算是隔着一重界域壁垒,天外天那边但凡修为到一定程度的都不能感觉不到,三清宫是天外天执掌,当然要派人来查看。 不过这巡察原本应该是周天殿的事情,雷鸣殿此番硬是抢了周天殿的任务,还颇费了些周折,否则早该来人,也不至于拖延至此。 西华山如今首座也是谢家家主谢丘山,但谢丘山为了冲击炼虚之境已经闭关多年,自他闭关以来,真正执掌西华山的已经换成了他的长子谢凤佳。相熟的人通常都称谢凤佳为大郎,而当初被韩素斩杀的那个雷鸣殿司刑谢维谢三郎,则正是谢家嫡系第三子,谢凤佳嫡亲的堂兄弟! 这一队人过去后,苍先生在山林间又遇到了两队修士。碧梧山附近本来就是人烟稀少,前不久又才闹出那样大动静的地动之事,这时候会在山里行走的凡人除了苍先生竟再没有旁人。 修仙者到了凡间都习惯神识开路,后来的两队修士远远见到苍先生,也都一前一后过来问询。苍先生照着原样又把话说了一遍,天外天的修仙者都极少会到凡间来,对待凡人的态度虽然各有不同,不过大多也都是遵循着轻易不对凡人出手这个原则的。 仙凡有别,这四个字虽然曾经几乎成为韩素孤独前行途中的魔咒,她不肯认命,一意孤行,哪怕是冒天下之大不韪也要打破藩篱,但越是修行,越是对天道认识深刻,却是连她自己也不得不承认,仙凡之间,的确天差地别。 只不过仙凡虽有别,天堑却未必不能跨过,韩素并不是第一个成功以武入道的凡人,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而在跨越这天堑之前,凡人于修仙者而言,却不过是蝼蚁无异。 在又一队修士从面前飞过后,苍先生终于停下向山中深入的脚步。 他站在苍翠的碧梧山中,眼前一切景物都是如此熟悉,却又如此陌生。去年的山木又换了今年的新装,昨日的碧梧山又非今日这座山,逝水流光,大江东去,一般的滔滔不绝,人在岸边行走,一不留神,仿佛就被留在了昨日。 苍先生最后没有再前行,他停在一棵绿装犹新的针叶树旁,拂衣盘膝跌坐,忽然一声长叹。往昔画面犹如流珠走灯,一幕幕从遥远的尘封处翩然而来。 彼时,他是初出茅庐的江湖少年,会无所顾忌地前行,会声音朗朗地对人说:“我名易苍风,你是谁?” 而今他已老朽,而这老朽的,不仅仅是经历了岁月风霜的肉躯,更是心灵。 修真求道,若已蒙昧,还如何归真?如何悟道? 他停留在大河的这一边已经太久,再往前去又如何?仙凡之别隔着天河,并不是简单一句不甘便能打破的。此番前行,只能自己看破。否则即便大河彼岸有人递出舟筏要来渡他,可他若是连上船都不能做到,对面的人便是有通天本事,又能如何? 心有微尘,照见大千。 易苍风这一坐便坐了半月之久,他是先天巅峰的顶级武者,虽然一步之隔无法入道,但若真论修为实力,便是一些初入炼气期的修士也未必比得过他,在打坐中,半月不进食水对他而言也并不算什么。 半月的时间一晃而过,对易苍风而言半月时间不算什么,对于一次闭关就动辄数年甚至数十年的修仙者们而言,便更算不得什么了。远来的三队天外天修士依旧巡弋在碧梧山上空,并未有要轻易离去的意思。 他们当然也注意到了正在打坐的易苍风,不过凡人修行,只要不能入道,对修仙者们而言就没有什么意义。 谢家的十六叔倒是感叹了一下:“此人体内先天真气醇厚,便是与一些天资出众的化气巅峰修士相比也不差什么了,可惜年纪大了些,潜力已尽,否则但凡是有万分之一的入道可能,都值得招揽一二。” 谢五郎嗤笑道:“都老朽成那般模样了还妄想入道,以武入道若是这般容易,天下就该是以武入道者的天下了!” 谢十六便是微微一笑,不再多说。 半月后的这日午间,易苍风正觉神思冥冥,他近日来多有所悟,但要说彻底冲破阻碍以武入道,却也的确是差着点什么。自古以来修为到他这样程度的武者绝不在少数,然而真正成功以武入道的,却依旧是万中无一。 先天真气黏稠如水,仿佛浓浆般在他经脉中滚滚流转,终于因为无法冲破那玄之又玄的某种阻碍,在几经流转后又如潮水般纷纷滚落,退入了丹田。 易苍风有些遗憾地睁开眼睛,从入定中醒来,心中犹有几分不甘。 他多年阅历,平常也算是心思通达,可此番竟隐隐犹豫。多年来都难得有这样隐约触碰到某种契机的感觉,如今竟然能有,又岂有不再接再厉,趁此机会再做冲关之理? 虽然明知一鼓作气,再鼓将衰,心中也难免放之不下。 仙凡、仙凡,犹如魔咒。 他一抬头,仿佛仍旧能隐隐看到天上流光划过,那些高高在上的修仙者们从天上落下来,漫不经心地问他:“凡人,此间近来可见异状?” 心跳如鼓,莫名躁动。 他复又缓缓闭上双目,做五心向天姿势,心气下沉,蕴入丹田。 正要再次冲关,忽听得耳边一声清叱! 那声音只是吐出了一个奇异的单音,易苍风甚至听不分明那是一个什么字,隐隐的仿佛来自亘古的某种咒语,又像是从时光缝隙里穿梭而来的一道惊雷。 易苍风浑身一震,忽然从头到脚,被炸了一个沁凉。 “先生!”韩素的声音这才分明清晰地在他耳边响起,略微低沉,“心已动,风未动,是魔;风已动,心不动,是道。你要入魔还是入道?” 易苍风紧闭双目,体内奔涌的真气渐渐平复。 他忽然站起身来,踏步击节,大笑高歌:“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 奇异的变化在他心底里生起,这一刻,多年难以触摸到的那道玄妙之门,竟隐约可见踪迹。仿佛只要他伸手一推,就能推开! 天地元气形成的漩涡渐渐在他身旁生成风雷之相,原本便流连在碧梧山不去的众修士见此惊变,这一刻纷纷侧目。 第281章 一步岂知天高(五) “是那凡人武者!” 谢五郎惊呼一声,调转云头就往那元气涌动处飞去。他震惊得几乎难以自持,以武入道多少年来都只是传说,而难道今日他们就要亲眼见证到,一个武者从凡人跨入仙途的过程? 旁边的谢十六一把抓住他,低斥道:“五郎,不要冒失!” 若是平常,谢五郎定要顶撞几句,可此刻他的全部注意都被那突来的变故吸引了去,闻言也只是半询问半自问地喃喃道:“真是那个人?难不成还真能以武入道?” 震惊的不止是他一个,天外天修仙界多少年来没有出过以武入道的修者了,近来重又出世的七杀魔君携滔天凶焰再临天外天,他当年以武入道的事迹还在被人传了又传,谁又能料到,在这贫瘠的凡间界竟能出现一个与七杀魔君一样,同样的以武入道者! 凡间界灵气稀薄,浊气满布,要在这样的地界突破本是一件极困难的事。 但碧梧山一带才刚经历过一场空间动荡,宇宙中最原始的能量被引来不少,再加上以武入道时武者所能获得的天道种子乃是天道直接投射而下,能跨越时间与空间,从三千大世界的最根源处自然滋生,自然落地。因此相比起普通的突破,武者在跨越以武入道这道关卡时,对灵气的需求反而最低。易苍风此时突破,竟然十分顺利。 他习武多年,积累之厚远非当初的韩素能比,所差的并不是对武道的感悟,而是对道的顿悟。 天地元气呼啸飞卷,原本一洗如碧的青空之上忽然裂开一道金光,那金光之中一缕深紫的虹彩仿佛跨越千万时空,猛地往下一坠,就对着易苍风所在的位置流星般坠来。 谢五郎忽然福至心灵,大喝一声:“大道种子!” 无形的躁动早在易苍风有突破之兆时就已经隐隐在碧梧山四周弥散,这一切发生得虽极为突然,然而越是这样突如其来的事情,反而越能引出人心底最直接的反应。 多少年来,不但以武入道是传说,那些种种的、来自于大能修士们对以武入道修士所独有的、大道种子的猜测,更是传说。 传说,大道种子乃天道所赐,谁能拥有便等于提前合道,从此合道飞升不再是障碍,从此飞升将成坦途! “大道种子!”惊呼出声的不止谢五郎一个。 易苍风竟能引来大道种子,换成是在凡间的其它任何一个地方,可能他都顺利突破了。然而此刻,他身处碧梧山,身旁是明面上就有三队,暗地里还数目不明的修仙者,在这样的环境下,处于突破边缘的易苍风简直就与误闯进了狼群的羔羊无异。 大道种子的投射速度极快,根本容不得人犹豫思考,从那天空中金光裂开,再到金光中深紫色的虹彩坠下,一切都发生在瞬息之间。 此番说来话长,然而实际上甚至没到人一眨眼的功夫,虹彩坠至半空,就有一只由法术拟化的半透明巨手忽地斜刺里伸来,一探一抓,眼看就要将那大道种子抓到掌中! 不论是谁先出手,总归是出手了! 这一只手探出,就仿佛是打开了某种魔魅的讯号,几乎是同一时间,数道灵光从天空中划过,或是某种法器法宝,或是某种法诀法术,紧追最先出现的那只大手,一齐向正在坠落的大道种子拦截而来。 数种属性的攻击能量碰撞在一起,搅动了天地元气的分布走向,震得半空中正在坠落的深紫色虹光忽地一滞,竟反向上空反弹了上去! 谢十六喝道:“五郎,祭有容天地鼎!” 谢五郎张嘴一吐,一只豌豆大的青铜色小鼎从他口中滴溜溜飞出,迎风见涨,片刻涨大成一只足有丈许径口的三足巨鼎,巨鼎中能量吞吐,呼啸存声,仿佛内有乾坤。 西华山一脉的修士们纷纷移形换位,在瞬息间排成了七星合击阵,谢五郎占据在天权主位,奔涌的能量通过阵法源源不断地向他送来,又被他在转瞬间送入有容天地鼎中。 这只鼎不是凡物,乃是上古时期的天庭遗宝,曾在岁月中遗失,谢五郎能够得到这只鼎,还是机缘所致。要不是他在某次历练中机缘巧合将有容天地鼎炼化成了自己的半个本命法宝,今时今日,他在谢家不会有这样的地位。 有容天地鼎一出,简直就像是在漫天萤火中滚入了一轮烈日,谢五郎掐指做决,口中低声诵咒,巨鼎镇压,天地霎时一肃。 不论是此前最先探出的那只法术大手,还是后来出现的那些法宝法器法诀法术,这一刻竟仿佛通通遭遇了时空的冰封,在有容天地鼎的巨大威势之下,一齐凝滞半空。 谢五郎浑身气血鼓动,双颊涨得通红,他手指掐诀,动作快得甚至都留下了残影。有容天地鼎中生起一股巨大的吸力,这股吸力从无名处发生,隐隐地竟仿佛要与整个天地抗衡。 半空中,原来被激得倒飞出去的那道深紫色虹光在这吸力之下竟渐渐脱离了原本的轨道,以缓慢的速度向鼎口飞去。 看似缓慢,但实际这变化却仍是极快的。只是由于这巨鼎正在与某种天道规则的角力当中,这才显得大道种子回飞的速度极慢。 “谢五郎!”碧梧山另一边一个头戴玉冠的修士咬牙切齿,吐气出声。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间,眼看着这颗极为难得的大道种子就要在半途被谢家众人拦截而去,天地间忽然响起一阵激越的剑鸣! 铿——! 突破中的易苍风毫无所觉,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此刻正处在怎样危险的境地。玄之又玄的变化在他身体内外如同天翻地覆般产生,他的身体渐渐向上漂浮而起,仿佛要向那颗正在失控中的大道种子迎去。 此时,韩素从虚空中踏出,她的身形渐渐显现,她举手弹剑,剑鸣声起,又是一声。 铿——! 就撞在那如同山岳般立定在天地之间的有容天地鼎上。 剑鼎相撞,激荡有声。 第282章 一步岂知天高(六) 有容天地鼎祭出时,天地寂静。 是韩素那一声剑鸣,于无形有形间突破了这种封锁。 谁也料不到这个时候韩素会出现,这些或明或暗于此时出现在碧梧山的修士们,或多或少,其实都是以韩素微目标而来。修仙界,本来就是一个充满秘密,又没有秘密的世界。 “乌剑山韩素!”谢十六喝斥道,“你竟向同门出手!却是何意?你要背叛门派?” 韩素轻笑一声:“原来诸位竟等同门派么?原来我三清宫竟是如此形象,强夺他人机缘,打断他人晋升,竟是稀松平常之举!” 谢十六半点也不脸红,只哈哈一笑:“韩师侄年轻辈浅,不知世间险恶也是有的。你却不懂,此人以武入道,实为魔道行径,早晚有一日入魔,与其等到那时酿成大祸,不如便由我等天庭修士,在此刻替天行道,早早斩除祸患,也是功德一件!” 韩素淡声轻嗤:“可笑小人卑劣,也敢论断以武入道等同入魔!贼鬼之流,妄言替天行道,天不屑你!” 她言语如刀剑,目光如惊电,忽双目望去,两道冲天剑意自天幕之上倒卷而下,猛地与有容天地鼎倒撞一起。 踏步十二重,徒手破天阙。 古朴威严的有容天地鼎竟在此刻发出一声哀鸣,仿佛不堪撞击。 韩素一剑横空,谁也料不到她此时此刻竟有如此威势。她的修为尚未突破化神,然而她此时出手,惊天动地,便是炼神后期的修士也须得避其锋芒! 谢家众人纷纷变色,有容天地鼎本是镇压之器,最强大处一在于镇压,二在于炼化。自谢五郎将此鼎收为本命法宝,虽因修为不足而往往难以将此鼎威力全数催动,然而只须得有数个同族高手结阵相助,要多将此鼎威力发挥五六分还是没有问题的。谢家众人熟识此鼎,深知此刻这一鼎放出,所能具有的惊世伟力。 虽未必能与修仙界最顶端的返虚地仙相抗衡,然也相去不远矣。 韩素此刻出剑,却竟能将有容天地鼎逼得退避哀鸣! 嗡——嗡——嗡—— 不断有古鼎嗡鸣之声发出,韩素剑势如虹,源源不断的世界本源之力从她丹田世界中灌输而出,剑意冲天,霸气纯粹,无有其它,只余锋芒和碾压! “五郎!”谢十六惊怒交加,“速速换诀!天地草木衰,古今齐哀鸣!” 谢五郎口中诵咒不断,随着他手决的变幻,原本就十分巨大的天地有容鼎更在瞬息间涨大到足有千丈方圆大小,这巨鼎遮天蔽日,鼎身展开,竟仿佛半个世界的光芒都被遮住了一般。 韩素原本是站在易苍风身旁,一见他有突破之兆就做好了为他护法的准备。后来大道种子落下,众修士纷纷来夺,韩素虽在关键时刻现身出手,飞剑斩敌,自身却并未离开易苍风太远,至多只是向半空处虚踏了几步。剑修原本就是远战近攻俱都突出的战斗型修士,韩素更是个中翘楚。她剑气发出,远战天地有容鼎,当真是气势冲天。即便天地有容鼎一诀镇压,她也能一剑突破封锁。 然而此刻天地有容鼎骤然涨大成千上万倍,不说旁的,光是那巨大的体型就足够碾压一切。 这就是一力降十会,完全蛮不讲理的体型冲撞。 如同流传在修仙界最广泛的一个神通“法天象地”,这个神通入门简单,流传广泛,几乎是只要愿意就能修炼的那种神通——这个神通在初级阶段也的确与它广为流传的身价一般,威力普通,平平无奇。然而即便是名门大派的一些核心弟子,也往往愿意耗费时间和精力来修炼这个神通。 盖因法天象地初时虽不出奇,到了高深处却能使人法躯大如山岳,甚至大如星辰,法躯力量也会随法躯体型的增大而成双倍、四倍、八倍等等,以此类推,甚至是无止境地倍数增长。当人体的力量大如星辰时,那就是肉身神明,到那样的境界,除非是能举手摘星的天仙,在下界又有何人能敌? 当然,法天象地入门简单,要修炼到高深却十分艰难,这又是另一说了。 有容天地鼎还在不断涨大,千丈方圆并不是终止,它遮蔽了天日,仿佛变成了一块巨大的膈膜,将这片天地从中分开。 当这巨鼎涨大到一定程度,空间都仿佛不能再承受,天地都宛若哀鸣了起来。 嗡嗡——嗡嗡—— 然而虽是如此声势,与一个小世界的崩溃比起来却又算不得什么了。见识过剑神心脏内世界的全面崩毁,再来看有容天地鼎此番变化,韩素不惊不慌,反而战意澎湃。 涨大到极限的有容天地鼎开始缓缓下压,韩素的身躯在巨鼎之下节节后退,另一边,处于有容天地鼎上方的谢家众人正不断变幻阵势,吸取星斗之力,并源源不断地将之注入有容天地鼎中。 深紫色虹光一般的大道种子在有容天地鼎的上空沉浮,仿佛下一刻就要彻底放弃抵抗,被吸入其中! 谢五郎目眦欲裂,汹涌的元气在他身体里疯狂游走,以他的修为,要驾驭有容天地鼎本就是极艰难的事情,即便有同族相助,也要承受极大的压力。 这一刻,拼的就是这一个极限! “五郎!”谢十六移形换位,抬手打出一道暗红色光芒透入谢五郎体内。 谢五郎忽然浑身一震,得此助益,他的身躯竟硬生生在这一瞬间暴涨了三尺有余! 这是被元气撑的! “呀——!”谢五郎大喝一声,双腿微蹲,举手最托天之势,张口猛地就是一吸,“大道种子,天欲予我,何能不取?速速归来罢!” 天地有容鼎中巨大的吸力形成旋涡,半空中沉浮的大道种子顿时就向下猛地坠出一大截! 处在下方的韩素虽然被遮住了视线看不到这一切,上方的天地有容鼎更具有奇妙威能,阻隔神识使得韩素六识皆不得动用,然而她此前连番突破,多番积累,虽遇险境,灵台却越发空明。 又一道剑光从她指掌间生出,凝成长剑。 韩素单手执剑,缓声长吟:“我言天地,应当有光……” 第一声,被有容天地鼎遮挡住的天光竟在这一刻,透过了漆黑一片,宛如无底洞一般的大鼎,从那厚厚的鼎壁间照射了下来! 被巨鼎遮挡的黑暗世界,再度光明大放! “我言世界,应当有序……” 第二声,被有容天地鼎阻挡在半空中,无法顺利投入易苍风体内的大道种子竟在这一刻得到了无形的力量加持,倏地往下一投,就这样,如同穿过空气般,穿过了有容天地鼎,以谁也料想不到的顺利姿态,迅猛地往易苍风肉躯上一撞! 合道! 霎时间,紫芒大放! “我言前路,应当无阻……” 韩素执剑踏前,一剑开路,无形的威力从她看似渺小的身躯中绵绵不断地透出,这一剑天地变色,雷霆收歇,日月倒转,星辰相随。 一剑既出,天地鼎碎! 第283章 一步岂知天高(七) 哗啦啦日月天光,如大河倾倒。 破碎的天地有容鼎在无穷的光线下倒飞而起,所有碎片一齐聚拢,猛地向着满目震惊的谢五郎投射而去。 韩素持剑立于半空,仍旧神情从容,为易苍风护法。天地四野一片寂静,这一刻,即便是有大道种子的诱惑,也再没有人露出半点要来强取的意向。 只在谁也不曾注意到的虚无间,一双淡灰色近乎透明的眼睛静静盯视这一处。眼睛的另一边连接在不知名的小世界,小世界的另一面传出了纷乱的议论和争吵。 “魔君!为何不许发动?剑神心脏就在此人手中!” “竟是以武入道!又一个以武入道之人!” “一剑破天,唯我独尊!好生霸道的剑意!” “天地有容鼎都不能阻挡,谢家众人简直是废物……” “那还不是王姬你的功劳?” 凌乱的议论声中响起了吃吃的笑声,如同地狱的魔鬼向人间探出了欲|望的鳞角。 东海,东陵王府中,一只玉臂从虚空中探出,揽住了正在静室中打坐的东陵王,幽幽的声音吐气如兰,在他耳边呢喃般响起:“君侯,飞云公子等您助他一臂之力呢……” 东陵王登上祭坛,在虚空的容器中破开自己心脉精血。 用手帕取了剑神心脏包裹在袖中的韩素忽然微微皱眉,隐约地,她仿佛感应到了这颗心脏忽然以奇怪的韵律,跳动了一下。 当日取走剑神心脏,一则因为此物来历不凡,而最主要的却还是因为雕飞云与顾九歌共同投入了这颗心脏——这颗心脏发生了奇妙的变化,而对韩素而言,不论顾九歌是道是魔,他的存在对韩素而言却是实实在在具有半师之恩,只要有一线可能,韩素都是想帮他的。 心头微动间,韩素若有所觉,忽然转头,向某处虚空看去。 她的双目之中霎那间剑芒大放,她的第一道金丹神通发动——画地为牢,此间千年,光阴照! 穿透时间与空间的距离,于无数迷障中看破虚妄! 虚空世界中,那一双近乎透明的淡灰色眼睛忽然猛地一跳,竟仿佛受到了莫大的打击,一颤一动间,就猛地消失在虚无交界处。 与此同时,韩素仿佛听到一声幻觉般的痛叫在耳边似远似近地响起。 但她明确地知道,这不是幻觉! 就在那灰色眼睛颤动的一瞬间,韩素惊鸿一瞥,已是透过那双眼睛看到了眼睛背后的那个世界! 她是真的看到了! 那是一片隐藏在虚空罅隙中的奇异小世界,整个世界都被高大到接天而立的树木撑起,碧绿的云霞环绕在世界当中,人们居住在一间间绿云做成的屋子中,绿云随风飘荡,间或挂于树梢之上,仿佛一艘艘游荡在碧玉丛林中的绿色小舟。 韩素从来没有看到过这样奇异的世界,虽只是惊鸿一瞥,但那一幅画面已是深深印刻在了她的记忆中。 她心中震惊,一是因为首次知晓,原来世界还能这样构造,她此前的思维一直受了局限,以为所有的世界要么就像天外天,要么就像凡间,所有区别也不过是在于元气的多寡,她从来没有想过,原来可以跳出这个窠臼! 然而最令韩素心中震动的,却还不是那个世界的奇异,而是在那一瞥之间,她感受到的某种怪异能量——那股能量韩素十分熟悉! 当初她在千心窟地底遭遇了南斗天鼎,南斗天鼎器灵早失,却有某个不知名的大能者暗中为此鼎炼制了一个邪异的伪器灵,正是那伪器灵与韩素连番大战,虽然给韩素造成了许多麻烦,但韩素后来能够那样快速地突破到化神期,修出元神,却也正是得益于这次遭遇。 韩素怎么可能不熟悉构建那伪器灵的能量气息? 这一瞬间,她想到了许多。 近年来,修仙界恶事频出,意外死亡的低阶修士不计其数,中阶的化神期人仙也死去不少,更有炼神、乃至返虚地仙陨落! 而就在不久前,三清宫甚至陨落了一位与合道只差一步的炼虚期大能! 返虚地仙已是天外天顶端的人物,炼虚期的大能更是站在世界巅峰位置,真正的只差一步就可登天!便连执掌天外天牛耳的三清宫中,也只有五位炼虚期大能而已。 谁都知道,背后有一双充满恶意的大手在拨动这一盘天下风云的棋。 只是敌暗我明,这双大手一直隐藏在暗处,便是三清宫这样的庞然大物,竟也寻不到对方根底! 南斗天鼎事件并不是开端,只能说是意外被韩素提早翻出的插曲,而神都门的破灭则是真正将冲突推至台前的魁首。 这一切都具有关联,并不是无故而起,殷灵山也曾向韩素提及,推动这所有事件变动的幕后人物应当是同一个,或者说同一批。 韩素心中震惊可想而知:“难道我适才那一眼看到的,正是对方老巢?” 隐藏在虚空罅隙中,难怪无处找寻。 如此看来,雕飞云的出现并非偶然,那个神秘势力也在关注剑神心脏! “只是不知,雕飞云是否也是对方成员?” 韩素又想到了曾经追寻姚丹时,自己借用周天殿天涯无踪镜看到的场景。 天涯无踪镜乃是三清宫巡察天下的第一法宝,只要提供想查探之人的具体影像,天涯无踪镜便可借用天道之眼直接查看到对方踪迹,甚至具现出对方当时所处环境,乃至一举一动! 姚丹正好也是那神秘势力的一员,当时他们身处八百万回风原至深处,仿佛朝圣般行走在荒原中。 而当时,天涯无踪镜中显现的神秘祭坛则清晰映照出了,对方俨然是在通过某种仪式,复活某个历史人物! “莫非他们要复活的,正是剑神?” 许许多多有形无形的线索在这一刻尽数关联,在韩素心中清晰地交织出一张脉络分明的大网。 她移目四顾,看到天地有容鼎破碎后,谢家众人一个个神色萎靡,谢十六一把揪住面如金纸的谢五郎,抬手翻出一颗灵丹喂进他口中。 谢十六目光深深地在韩素身上扫过:“韩师侄果然是少年了得!只是你如此维护魔道中人,那一颗大道种子你吞得下,却不知消不消化得了?” 他匆匆说话,翻手放出一艘遁空战船,大袖一卷将谢家众人一齐卷入船中,战船尖尖的船头一钻,便从虚空通道中钻了进去,片刻消失无踪。 韩素静静看着,更见早前与谢家众人一齐争夺大道种子的众修士早缩了声息,不见踪影,遥想到此刻天外天的风云聚变,不知为何,心底忽然逸出一丝轻轻的叹息。 第284章 一步岂知天高(八) 游目四顾,天高云淡。 碧梧山脉绵延苍翠,天边的斜阳带着微暖的色泽,不疾不徐地向着地平线下一点点沉去。 韩素的内心渐渐平静下来,沧海会变桑田,星辰会成尘埃,唯独永恒的,大约只有时间。你停留或不停留,它都一如既往,一意前行。 它能将旧妆变成新颜,也能将新颜染成旧貌,它能发生一切,也能使一切宛如不曾发生。 只要时间走过,世界就会换新,多么奇妙。 韩素又再等了一个时辰,直到天边的夕阳彻底坠入地平线下,天际一轮明月冉冉升起,月华再度洒满大地,无数清辉收拢,聚向她身侧那一处,苍先生才从某种奇妙的入境状态中骤然醒来。 “先生!”韩素侧目而过,一惯来表情不显的脸上难得地露出了明显的笑容,如牡丹白描,此间盛放,她缓缓从半空中走下,行至易苍风身旁,“恭喜先生,大道可期!” 易苍风睁开双目,仿佛迷惘了一瞬间,听到了韩素的言语,他豁然起身,迈了一步,又迟疑地回过头来,仿佛这才看清楚眼前是谁,此景为何。 “素娘!”易苍风定定注目韩素片刻,倏然苦笑,这才是一副终于从惘然中回过神来的样子,他口中喃喃,仿佛自问,仿佛问询,“我竟当真以武入道了?” 竟然怀疑自己,修行之人,最忌的便是自我怀疑。修行修真,若是连自己都不相信,还修的什么真? 韩素道:“先生已入道门,道在你心,你不知么?” 易苍风缓行了几步,举目望去,明月中天,皎洁遍地,真如一场华梦。 他心中种种情绪渐渐平定,一边感受着经脉中滚滚流动的真元,前尘往事,多年夙愿,此刻一齐来去心间,他既觉释然,又觉怅惘。 如此对立的两种情绪竟同时存在心间,倒也颇为奇妙。 “四十年前,我隐居此地修行,曾经在此立誓,此生定要打破仙凡鸿沟,入道修真!”易苍风低缓声音,徐徐述说,“三十年前,我苦修十年而无寸进,心火成魔,一夜之间白了须发。二十年前,我见寿元将尽,心灰意冷,索性绝了精进的念头,反倒在不知不觉间从先天巅峰进益到了大圆满境界。而十五年前,我遇到了你……” 韩素在剑神心脏的内世界一过便是十数年,可两个世界的时间不一,待她回到凡间,才发现自己在剑神心脏内世界经历过的十数年,到了外头竟不过就是十数个时辰而已。 世上常有仙神传说,说“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放到韩素此番遭遇中,竟俨然是“山中千年,世上一日”。 仙凡之间,差的不仅仅只是力量,仙凡之间,本来就隔着一个世界! 韩素不甘屈服于此,却也不能不承认这一事实。 她静默地听着苍先生低缓言语,道心虽不至于动摇,可些微的怅惘还是不由得随之涌上心头。 “素娘可知,我是因何而起的妄念,想要入道的?”易苍风出神了片刻,低声仿佛自嘲一笑,“我本是市井出身,少年时学了些游侠手段,便自以为天下无处不可去得,后来很是受了一番挫折,有一回惹着了不该惹的人,甚至险些命陨……” 易苍风年少时的故事堪可书写成一部游侠传奇,他后来能够突破先天,在历练中也是颇有奇遇,不过他与韩素一般,都不是喜欢夸大言辞的人,因此原本应当很跌宕起伏的故事叫他说来倒是平平淡淡。 “我被漕盐两帮千里追杀,过了江南,行至大雪山,眼看就要支撑不住了,竟在雪山顶上一脚跌进了一座地洞中。” “我晕迷十日方醒,醒来后见到一只雪狐依偎在身旁,而敌踪杳杳不见,一时竟分不出是梦是真。” 真正的故事从这里开始,原来少年易苍风遇到的竟不是普通雪狐,而是一只在凡尘中修炼有成的狐妖! 这狐妖原本不能化形,是易苍风感念它救命之恩,****陪伴在其身边,又带它进入俗世中,游历江湖,共历风雨,渐渐使得它灵智大开,从原本懵懂的修行状态转变成有意识的自我修行。更有一日,他们行至黄海之滨,那一夜月帝流浆,吸取了日月精华的狐妖忽然福至心灵,竟就此炼化横骨,成就了人形! 狐妖化成了国色天香的美艳少女,与易苍风相知相恋。少年人轻狂无忌,视俗世俗礼法如无物,更不将仙凡之别,人妖殊途放在眼里,但觉心中有情,便无有迷障,无所畏惧。初化形的狐妖更不懂得此间艰辛,亦无丝毫修炼常识,相恋情热的一人一妖同行江湖,快意恩仇,只觉有爱侣相伴,世间便无处不好。 凡间地界极少有修仙者出没,也没谁会看破狐妖真身,来个斩妖除魔。易苍风与爱侣行走江湖,每日里过得精彩无比,如此十来年过去,两人倦了江湖纷争,索性寻了碧梧山隐居下来。 这般又是二十年甜蜜恩爱,渐渐地,这一人一妖之间的问题随时间流逝,终于暴露了出来! 此时易苍风已年过五十,他虽然内功深厚,颇能养颜增寿,可即便是先天高手也还在凡人范畴中,也是会老的!他一****老去,再怎么面相上不显,也终究无法挥去脸上身上的岁月痕迹。 年过五十的易苍风看上去是三四十许的模样,可与他相伴三十年的狐妖却仍旧是当初刚化形时的少女容颜,时光仿佛在她身上停驻,一分一毫也带不走她的美丽娇艳。 “她有一段时间神思恍惚,我正为自己日渐老去,她却容颜不变而心生烦恼,见她总是恍惚,那一日竟生了魔念,疑她变心!”易苍风低声叙述,说到这里,一直平淡的语调中隐隐带上了几分沉痛。 “我与她大吵了一场,彼此都借着争吵发泄了心中痛苦,那时的我绝想不到她那时神思恍惚其实是在计量什么。” “第二日,她便悄悄瞒了我,收拾行囊独自出了山。” “我将此视为背叛,可心中仍然放不下,便也下山追去。” 说到这里,他忽然顿了顿。 韩素看到,月光下,自己这位启蒙恩师一惯不露形色的脸上,终于流露出明显的痛苦。 第285章 一步岂知天高(九) 易苍风一路追寻爱侣踪迹而去,但他虽然是先天高手,狐妖身为化形妖类,修为却多少要比她更高几分,狐妖有意隐藏,易苍风天南海北地寻找,竟怎么也无法再见爱侣一面。 易苍风早已痛悔,可天地之大,佳人芳踪杳然,他一介凡人,无力窥天,除了无能为力,徒然痛苦,又能如何? 或许颖悟总是由情而起,那个时候,骄傲了许多年的易苍风终于不得不承认,他从前自以为是的强大是多么可笑。凡人之力有时而尽,先天之境在天地规则面前也不过蝼蚁,“人定胜天”这个词在有些时候真的只不过是一个“但尽人事”的安慰罢了。 易苍风说到这里,韩素也心有所感,不由得暗忖:“当年我欲追寻仇人姚丹,入道之前不得其门而入,入道之后我去到天外天,却不过是去周天殿借了一回天涯无踪镜便轻松寻到了姚丹踪迹。修仙了虽不等于就能事事随心顺意,但不可否认,在许多方面,修仙者的能力都神奇到超出凡人想象。” 虽有所想,这些话却不好对易苍风说出,否则就是火上浇油了。 韩素道:“修行之路便是一道不断与天争命之路,越是前行,修为越强,你能掌控的便越多。今时弱小,不等于明日还是弱小,但今时强大,同样亦不等于明日还能强大。你不变,自有人变。逆水行舟,不进则退,有此嘉勉之心,便不负修行一场。” “逆水行舟,不进则退。”易苍风喃喃低语,半晌,眼中忽然涌出晶莹的泪水。 三十年离殇,近百岁蹉跎,他曾经在最痛的时候都不曾流泪,哭不出声,然而此刻一朝悟道,他却忍不住,竟忍不住! 泪水沾湿眼眶,易苍风先是低笑,笑声渐大,他再也控制不住,竟而狂笑起来。 狂笑当哭。 他笑得伏倒在地,声音都颤抖了起来:“又过了五年,我实在寻不到她,只得回了碧梧山。我想,外面太大了,我寻不到她踪迹也是正常的,但碧梧山很小,我在这里等,不论如何,总能等她回来的,她又怎么可能不回来?” 然而他的狐妖终于是再也没有回来过,又过一年,易苍风在碧梧山上等到了一只自称为紫黍的竹妖,这只竹妖送来一颗驻颜丹,告诉易苍风,这是狐妖临终前托她送来之物。 原来当年狐妖悄悄离山,并非是因为争吵才愤恨出走,她是见到易苍风终日为两人间越来越大的容貌差异而苦恼,才心起一念,要到海外三山处去寻驻颜丹! 在狐妖简单直接的思维里,易苍风既然因为容颜老去而不快,那她便寻来驻颜丹,使他容易不老,他岂不就能重获快乐了? 她并不会复杂地去思考,易苍风不快乐,其实并不是因为自己渐渐老去,而是因为自己渐渐老去了,爱人却容颜不老。这是一个说起来仿佛令人觉得十分自私愚蠢,实际上却又如此理所当然的命题。 凡人常说白头偕老,在百岁光阴中,少年夫妻少年携手,同历岁月,共同老去,那自然是一件十分美好的事情。因为人皆有一死,生同衾,死同穴,便是一个完整的轮回,谁也不必有遗憾,自然也不必有不甘,有妄念,有痛楚。 易苍风本也是这样想的,他当初与狐妖携手,便但愿能与她相伴一生,白头偕老。 然而他忘记了,他是凡人,妻子却是化形的妖类。他们的寿数相差不可以道里计,白头偕老?根本就不可能! 当初想得太过理所当然,等到他不得不发现,自己日渐老去,妻子却依旧能够容颜不改时,他的彷徨迷茫,又如何能控制得住? 其实就算一开始有了心理准备,等到在日渐消逝的岁月中不得不直面这一幕时,大约也没有几个人能够不起波澜地平和以对。 故事说完,后面的事情易苍风没有再说,他心中的痛,不如他所历,大约也无人能懂。 人生最苦,不是你正少年,我已老去,而是你已香消玉殒,我却尚在人间。 人妖殊途也比不上阴阳两隔,魂灵都已不在,凡人何处去寻? 韩素不知道假如狐妖后来不离开去寻找驻颜丹,也并不在寻找驻颜丹的过程中死于非命,那么她与易苍风这对佳偶会不会在岁月的磋磨中变成怨偶。她听完了这个故事,当时心中冒出的最直接的想法竟只有四个字:“仙凡之别!” 狐妖虽非仙躯,而是妖身,但修仙其实只是一个概称,走在修行路上,取道与凡人不同,往往就都被称为修仙。至于这修仙者中,再分仙道、妖道、魔道等等,则又是另一说了。 当年薛瑞卓以“仙凡有别”为由向韩素退婚,彼时韩素只觉气愤不甘,然而此刻看来,竟仿佛理所当然! 仙凡的确有别,韩素若不是不肯向天认命,自己跨过了这道仙凡鸿沟,那么此刻她年近四十,在凡间这已是由中年越向老年的年纪,但这样的年岁放到修仙界,却还只能算得上是青年,甚至少年! 假如薛瑞卓当年并不退婚,假如韩素不能以武入道,此刻他们若是站到一处,也同样会面对你正少年,我已老去的尴尬局面。 当然,这并不是说薛瑞卓退婚就是对的了,只不过这是他的选择,韩素无所谓评价他的对错。 如今韩素早已将这段前尘旧事放下,心中真正平静了,回忆当年反而更加理智,也更有一番通透。而她也有她的选择,她选择真正打破鸿沟,再不让“无能为力”在左右命运! 正如她此前所言:你若掌控天道,天也要让你! 韩素又想到了自己的继祖母渔阳郡主李琳和她的情人左平,这两个倒是真正的即使仙凡有别,也依然无视此中差异,坚持在一起的典范。 不过李琳虽然服用了不少驻颜和延寿之类的丹药,此刻或许仍能青春娇美地站在左平身边,然而凡人寿数有限,这个极限是吃再多增寿丹也不能打破的。到大限将来时,李琳当年服用的驻颜丹也一并会失效,到那时,李琳鸡皮鹤发,垂垂老矣,左平却仍然青春鼎盛,不知他们可还能坚持情比金坚? 倘若李琳不是仇人,韩素倒还真愿意祝愿这对“有情人”此情不移,成就一段仙凡佳话。 不过此番只要回到天外天,韩素头一个要收拾的便是此二人,这番祝愿,就不必给了。 山风寂寥,月渐低垂,韩素与易苍风相对静默,许久,都不再言语。 各自起了思量,故事自然悲伤,然而此刻面对的倘若不是自己的启蒙恩师,韩素大约是要说上几句刻毒话的。 早知今日,你又何必当初? 第286章 一步岂知天高(十) 人生最怕的便是到头来后悔,说一句“早知今日”。 因为时光并不会因为你的后悔便倒退,即便倒退了,经历过的也不能抹杀。 山还是那座碧梧山,又已不再是那座碧梧山。山月年年有,而岁岁又不同。月落时树影渐暗,山中两人一站一伏,一人痛苦不能自抑,一人却神色清淡,面如秋霜。 将近二十年前,也是在这座山上,韩素满心仓皇狼狈,伏拜在地,是易苍风移步上前,弯下了腰,问她:“你来做什么?” 韩素告诉他:“我不甘心!” 易苍风于是指引她:“天无绝人之路,世上还有以武入道。” 一言解惑,打开了全新天地! 十数年后,韩素重回碧梧山,对易苍风说:“先生,当年你渡我,如今我渡你。” 这一站一伏的两人互换了位置,又何尝不是一种轮回? 韩素脚步轻缓,向易苍风走近了几步,然后缓缓对他跪了下来,问:“先生,你既已以武入道,如今为何还悲伤?” 伏地许久的易苍风抬起头来,怔愣片刻:“许多年前,我一心以为,只要自己能够以武入道,就必定能够改变命运。然而如今我虽以武入道,却反而越发感觉命运强大,无力抵抗。素娘,你是达者,可否教我,这是为何?” “我虽行在前路,却同样不能到达彼岸,尚须继续前行。”韩素道,“但我以为,无能为力,却并非命运太强,而是你还不够强。” 易苍风便问:“那要怎样才算足够强?” 韩素反问:“先生能够入道,必是当时有所悟。当时有所悟,为何此刻反而迷惘?” “当时有所悟?”易苍风喃喃道,“心有微尘,照见大千……” 韩素道:“既已照见,为何不见?” 音声之中韵律隐现,仿佛玉磬相击,使人心间震动,似闻黄钟大吕。虽非道音,却有道蕴,韩素修为已深,言语之中隐含道蕴,竟有大能讲法之效。 易苍风豁然起身,灵台渐渐通明。 “我心微尘,不求闻达,不求大道,但求有朝一日,复活我妻!”他看向韩素,“素娘修仙有日,可知世上有无复活之术?” 韩素便也起身,她微微思索:“从来只听闻,魂灵尚存便能复活,若魂灵不存……” 易苍风紧跟着问:“又当如何?” 韩素道:“至少还须能寻得真灵。” 易苍风便问:“真灵又该如何去寻?” “听闻是在命运长河中,但命运长河又在何处,却是无人得知。”韩素微微一顿,徐徐道,“先生此刻不必思量太多,世上尽有无数神秘,你我如今都不过是仙途起步而已,便是我今日告知先生,世上并无复活之术,先生难道便能甘心?我辈修行,不怕妄念,只怕不起念,今日不能,未必明日不能。且有一心,便无所不能!” 易苍风本来便是意志坚定之人,心中也有道念,此刻听言,便只觉得此前种种迷雾尽去,胸中一股意气激荡起来。 他情绪本来内敛,此刻却受胸中一气激荡,连带着丹田中的真元都纷纷涌动。那真元游走中宫,直冲而上,易苍风仰天长啸,声罢了,便道:“素娘,你此前与我说,心已动,风未动,是魔;风已动,心不动,是道。而我如今心生妄念,不为求道,哪怕入魔。” 韩素道:“人人道不同,道又如何?魔又如何?但需无愧此心,来日莫再后悔,先生尽可随心而动。” 易苍风心中便是一动,忽然问:“那素娘你……是道,还是魔?” 韩素微微一笑:“我欲为道,我便是道,我欲为魔,我便是魔。”言语平淡,然而睥睨之气已是尽显。 易苍风哈哈大笑起来:“天地仙凡一锅烩,为道为魔皆我行。百年倥偬今日归,他朝风云谁与会?” 踏着歌儿,踩着节拍,他大步而去:“素娘,往日师徒之缘,昔年十载善因,如今你已尽数还我。仙道苍茫,你能渡我一时,却不能渡我一世。如今我寻道去,来日有缘再会罢!” 他灰袍大袖,翩然远行,行走之间渐渐已与往日不同。 仿佛郁气尽去,多年修持,内蕴渐显。 韩素静静注目,忽然轻轻移步,却是脚下微动,三两步便追上了他,道:“先生莫急,人人道虽不同,但仙路亦有相通之处。”翻掌取出一个储物袋,递予易苍风,“修仙之事,法财侣地,高深法门有门规限制,我不能轻传,些许个人体悟却尽可与先生共同探讨。这袋中有诸多玉简,先生可以神念阅读。” 易苍风突破之后道心波动,反而忽略了这些细节。他此刻倒也不推辞,接过了储物袋,心中感激,一时反而无言。 韩素拱手行礼:“先生,如今天外天实不安稳,以武入道者更容易为人所忌,大道种子便是地仙也要眼红,先生在外行走,第一便须得注意,轻易不可暴露以武入道之事。来日若觉法门穷尽,遭遇瓶颈,不妨到三清宫来寻我。” 其实易苍风以武入道之事已不是秘密,今日动静如此之大,就连天地有容鼎都被韩素打碎了,易苍风再要来掩藏根底也毕竟是晚了。大道种子遭人觊觎,尤其身怀大道种子的易苍风本身修为还处在修仙界最底层,他的存在就如同抱金童子,身怀巨富,却手无寸劲,又岂能不惹人眼红争抢?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但韩素却不能因为这一点就将他拴在身边,修行之道,焉能不历风险?以武入道本来就比旁的法门要艰辛无数倍,倘若只因为预知有险便躲起来托庇一隅,那往后还何谈修行?何谈成就? 不过若明知自己是抱金孩童,却还要招摇过市,却又是另一种愚蠢。 易苍风此前虽然经历过被人抢夺大道种子的事,但当时他处在突破状态,对外界诸事的变化并不太明了,等到他突破完成,那些抢夺大道种子的人则早已匆匆退去。因此他虽然隐约知道这其中有波折,却还并不真正清楚以武入道之人在修仙界的位置到底有多尴尬。 韩素大致解释了一下关于大道种子引人觊觎的由来,心中一念起,倒是想到了一个好主意:“先生可还记得我归来后与你说过的当年经历?” 易苍风道:“素娘说的是哪一桩?” “剑……”韩素本是要说剑岛,然而不知为何,心中却忽觉有哪里不对。她顺应心中那一霎那的感应,忽地抬头向天空中不知何时又探出的明月望去。 同一时刻,三清宫深处,传出轻轻一声惊“咦”。 透过那明月,大殿中一面巨大的宝镜上清晰映出了一片绵延的山脉,苍山明月,月下两人——这宝镜中映出的影像,赫然正是韩素与易苍风此刻相对而立在碧梧山的景象! 在三清宫深处,有人发动天涯无踪镜跨界追踪韩素,而韩素神与道合,这一刻竟然察觉到了! “师弟。”此人轻“咦”一声,拂袖扫过镜面,微微笑了起来,“你这弟子其实也是以武入道罢?” 一道波纹在空气中凭空生起,波纹中走出一个似虚似实的人影,来人淡淡道:“掌教心中有数,法眼通天,何必问我?” 掌教哈哈大笑起来:“我这法眼,不及你弟子的法眼有潜力,那才是真正的通天之质。” 碧梧山上,韩素没来由起了一身冷汗,她忽然甩袖卷住了易苍风一只手,带着他向前方虚空忽地一跨。 咫尺天涯,乾坤一粟,第二道金丹神通发动——神遁足! 瞬息之间韩素便带着易苍风遁入了虚空,她剑意勃发,沟通天地,蒙蔽天机。神通发动,一呼一吸间遁走千万里。不过片刻,两人就从碧梧山到了东海海域,往前一看,一座孤岛耸立如剑,海天相交之间,剑岛已是在望! 韩素本来是想直接遁入剑岛的,然而当时动念,就在她想要直接跨入剑岛时,一道无形的空间屏障竟将她阻挡在外。 当年韩素尚未入道,她身受重伤沉浮水中,随洋流飘荡而来到剑岛,虽然能察觉出剑岛的不凡,却因为当时的道行层次太低,并不能真正深入体悟其中玄妙。此刻再来,却只是打眼一望,就另有一番体悟。 但眼下并不容她逗留太久,韩素远望片刻,匆匆交代:“先生不妨暂且在此处修行一段时日,剑岛之上有上古遗迹,先生虽非剑修,然大道万千,殊途同归,凭那剑意修持,当也可触类旁通。剑岛内有乾坤,或可助先生阻挡追踪,待他日先生修为大进,有一定自保之力,再来行走修仙界,或许更好。” 匆匆说完,韩素拱手略行一礼,便转身跨入虚空,再次发动神遁足,瞬间跨越千山万水的距离,从东海来到太行一带,寻到了天外天与凡间的相交通道,进入界空岛。 她并没有在界空岛上多做停留,直接通过传送阵,就传送回了三清宫,然后直归乌剑山。 第287章 一步岂知天高(十一) 乌剑山主峰,山巅,殷灵山仿佛早知韩素归来,已在屋前摆了桌案,煮茶相候。 “师尊!”韩素跪地行礼。 殷灵山伸手虚扶,用略略惊异的眼神打量她:“徒儿此来,仿佛心事重重。” 韩素道:“师尊应当知晓是为何事。”易苍风以武入道并非秘事,当时被那许多人旁观见证,消息传回天外天,根本不可能保密。 其后若非易苍风正处在道心波动状态,不宜打扰,韩素早便要带他离开碧梧山了。虽然当时并未离开,但韩素心中其实是时刻保持警惕的。等再一次察觉到有人在暗中窥探,更察觉到那波动是来自天涯无踪镜,韩素便再不敢多做拖延,立即送了易苍风到剑岛,这边归来天外天,回到三清宫直来寻殷灵山。 “师尊,我在凡间时的启蒙恩师已成功以武入道,此事教内可有说法?”韩素开门见山,单刀直入。 “徒儿以为应当如何?”殷灵山微微一笑,举杯轻嗅茶香,“我的好徒儿,连西华山的天地有容鼎都打碎了,人家找我要大道种子做赔呢!” “西华山已来人寻了师尊,要大道种子做赔?”韩素微微扬眉,顿时轻嗤一声,“那师尊可有将这群恬不知耻的小人打出去?” 她从凡间匆匆归来,却不知中间这段时间内竟还发生了这样一段小插曲。 殷灵山哈哈一笑:“还是素娘知我,你师尊我呀,抬手一剑,就将这群蠢货打得屁滚尿流!不敢再多放一个字的臭气!” 韩素无言了片刻,殷灵山有时高人风范,但他不高人风范的时候其实也很多。关于这一点,韩素当年初入乌剑山的时候就已经见识过了。 “师尊好威风,徒儿拜服。”她微微笑了笑,“还有一事,此前有人动用天涯无踪镜追踪徒儿,师尊可知是哪方势力?” 天涯无踪镜只有三清宫才有,但三清宫有的却不止一面天涯无踪镜,凡是周天殿建立的地方,皆有天涯无踪镜镇守,能够有机会动用此镜的人可是多不胜数。 殷灵山并不隐瞒,直说道:“徒儿大约不知,天涯无踪镜虽是子母仙器,天下间子镜无数,然而能够跨界追踪的,却只有那一面母镜!” 韩素顿时一惊,她当时在凡间,天涯无踪镜却在天外天,天外天与凡间原来虽属一界,可后来清浊两分,仙凡分离,天外天与凡间便应当算是两界了。 她大感棘手:“莫非就连掌教至尊也想要大道种子?”天涯无踪镜的母镜从来只由三清宫掌教至尊掌管,这一点,世人皆知。 殷灵山轻轻一笑:“现成的大道种子,虽然用来须得担忧反噬之事,但即便是并不自用,只做探研,也多的是人想要见一见,试一试。不过掌教至尊却并非常人,此等事我都不屑做,我那师兄可不见得会因此而降格降等。” 关于三清宫的掌教至尊,在大多数眼中,大约是因为太过于高高在上,因此反而无法产生具体印象。 他高高在上,他凌驾众生,他就仿佛是一个符号,一个标记。他是威严的、强大的、遥远的,然而他具体是怎样的,是何等样人,只怕很少有人敢去想一想,问一问。 在韩素眼中也同样如此,关于这位掌教至尊,正因为太过陌生,便仿佛一个遥远的符号。 此刻得知这个符号居然会通过天涯无踪镜窥探自己,心惊之余,也难免使人生出几分荒谬之感。 不过殷灵山却说掌教并不会觊觎大道种子,既然他这样说了,韩素便姑且信他。 听罢了殷灵山的言语,韩素也笑了笑,又提起另一事:“师尊可曾听闻剑神顾九歌?” “剑神!”殷灵山收起了此前的漫不经心,神色微微一肃,“一剑破万界,笔落分仙凡……素娘,为何提起剑神?” “一剑破万界,笔落分仙凡?”韩素好奇道,“说的是剑神吗?” “从古至今,剑修无数,但名叫顾九歌,又能得到剑神称号的,应当只有这一个。”殷灵山道,“相传当年的天外天与凡间尚是一体,后来之所以清浊两分,一是因为天变,二则是因为这剑神一剑!” 韩素早在剑岛见过那位大能者脚踏无数世界,翻掌使其生灭的影像,相比于此,一剑破开天外天与凡间虽然也是十分了得,可比起那掌控三千大世界的能耐来,显然还是要差上不止一筹。 如果传说中的剑神就是一剑破开天外天与凡间的人,那么他与那位在剑岛上留下遗迹的大能又是何关系?他们真的是同一个人吗?如果不是,为何又如此相似?如果是,为何两者实力差距如此之大?还是说,这只是一个人的两个阶段? 韩素问道:“师尊可知剑神来历?” 殷灵山微微皱眉,仿佛思索了片刻,才略有些不大确定地说道:“摸约是天外来客罢!实在是太久远的传说,当年的记载本来就语焉不详,如此长久的时间过去,又还有谁人会再去关注这位最强剑客的一生?” 哪怕是那样强大的剑客,最后也只能淹没在时光的洪流中,化为后人传说中模糊的一笔。 故老的传说令人喟叹,而如今正风云的这些人物,也终有一天会变成后来者的传说。最后,淹没在时光的某个角落里。 言语未尽,语意却显。韩素道:“后来的事情谁也无法预料,便是预料了也没有什么意思,所幸不负当下,无愧于心便好。” 殷灵山哈哈一笑:“素娘如今已尽得剑中三味了。” 韩素道:“师尊可知徒儿此去凡间,除了见我当年的启蒙恩师,还遇到了什么?”她并不卖关子,转而便说起了自己在碧梧山的遭遇。 后来易苍风以武入道,被众修士抢夺大道种子之事殷灵山是已经知晓的,此事早已传回天外天,但之前的事情,尤其是在剑神心脏内世界中发生的事情,却是除了韩素,再无人知晓。 虽然确切得说,雕飞云与顾九歌也共同参与了剑神心脏内世界之变,但此刻这二人反而都被吸入了剑神心脏当中,便是想要再向外传递消息都难。 韩素从自己跟随易苍风去到碧梧山上那神秘之地说起,说到了那山洞内错乱的时空,洞中照壁上各种各样的神奇之物,再说到自己通过那照壁进入剑神心脏内世界后所发生的一切。 她叙述得不快不慢,详略得当,娓娓道来。最后说到雕飞云的出现,他行事的奇诡,然后是剑神心脏内世界的破灭。说者不急不缓,遣词平淡,然而听者已是惊心动魄。 这一段经历之奇,已经超出了绝大多数修士一生所历。 而最后,韩素竟然翻手举天,覆手覆地,做到了改变碧梧山脉大地动的逆天之举!殷灵山饶是经历过不知多少的大事件,听到后来都不由觉得心潮澎湃。 实在是超乎想象,奇诡宏大! 韩素又提到了自己对雕飞云的种种猜测,以及后来在打破天地有容鼎时,感应到的那双灰色眼睛,还有她通过那双灰色眼睛所看到的一切。 殷灵山心惊肉跳,双眉一轩,失声道:“南斗天鼎!复活剑神!莫非是他!” “是谁?”韩素惊问。 殷灵山缓缓收敛了神色,他微微皱眉,面露思索之色:“不对……怎么可能是他?他的实力还差了些,况且……”言语未尽,显然不打算再多说了。 他神情中的惊色实在太明显,虽然后来收敛了,可神情中还是带着明显的不可置信。 韩素知道,他必然是联想到了熟悉的、却又令人不敢相信的人物! 这既出人意料,又令韩素觉得,仿佛正该如此。 天外天动荡开始已久,是到最近十来年才越演越烈。有一只黑手隐藏在后,拨动这一场天下大局。这只黑手隐藏得太好,以至于以三清宫对天外天的掌控,竟然都无法察觉到对方踪迹。 世上最可怕的永远都不是已知的对手,而是未知的神秘。正因为未知,这种动荡才显得尤为可怖。在这只幕后黑手的推动下,天外天的高阶修士隔几年便死一个,到后来,甚至连神都门都在无声无息中被灭了! 这不由得被动挨打的其余人不去猜测,人们不停猜测,也不停将对手夸大,潜意识里以为其无比强大,因此反而忽略身边,无法找到真正的幕后黑手。 然而,倘若这只黑手其实并没有那么强大?这只黑手其实就在身边呢? 当然这一切都只是韩素根据殷灵山这一刻的神色猜测而得,也有很大的可能是殷灵山本身就猜错了,更有可能是韩素猜错了,很多事情,便是到了最后一刻都未必能露出真相,更何况这还远远未到拨开云雾的时候。 韩素倒并没有一定要追寻出背后真相的意思,但她不喜欢被动挨打,更不喜欢成为棋子。 她早已知道,大局已动,整个天下都在这盘棋中,要想不做棋子,唯有反手掌握主动,成为下棋人! 如果是在以前,那时韩素修为还低,上面大能者的博弈离她太远,此事自然还不到她参与的时候。但如今却不同从前,她经历了剑神心脏内世界之事,参与了剑神的复活之战,甚至,这颗剑神心脏如今就在她手中!而她的启蒙恩师易苍风身怀大道种子的消息已经传播在外,到了这样的境地,便是韩素再想要置身事外,这大势也不会允许了! 既然如此,何不搏击风浪而上? “师尊,我有一计。”韩素终于将自己思量已久的一个念头缓缓道出。 她说得轻缓平淡,殷灵山却越听越惊。 听罢了,殷灵山动容道:“素娘,你当真要如此?你可知……此事稍有不慎,便有可能会使你与天下为敌!” 韩素微微一笑:“师尊,我也是以武入道。” “你当真不后悔?”殷灵山紧紧注目。 韩素道:“师尊,我何惧之有?” 一师一徒互相对视,韩素的神色坚定却并不激烈,仿佛一切理所当然,全不知自己此前做了一个多么可怕的决定。 殷灵山忽然哈哈大笑起来:“好!” 他豁然起身,一把拉起了韩素,紧紧盯着她,字字有力:“徒儿,你可知,在此之前,掌教收了天涯无踪镜,与我说了什么话?” 韩素略有惊疑,只听殷灵山道:“掌教与你,不、谋、而、合!”最后四字,一字一顿。 殷灵山又是一叹:“我原本不答应……” 第288章 一步岂止天高(十二) 一直到离开山巅,韩素都还觉得心惊非常。 原来掌教此前窥探,所为竟是如此! 倘若不是韩素自己主动提出的计策竟与掌教之意不谋而合,掌教此举不异于牺牲弟子,只为大局。 虽然韩素其实并没有要自我牺牲之意,虽然她所提之事与掌教此前所提恰好一致,但同样的事情,由她自己提出来,跟由掌教提出来相比,意义显然是不同的。 韩素心下微微一叹,有四个字便在口中咀嚼:“大势所趋……” 在如今的大势面前,她终究还是棋子,至于究竟有没有翻身做执棋人的那一天,却还要看日后。 决心既已下,便再无后悔的余地,韩素也不会后悔。 她从不怀疑自己,正如她对殷灵山所说的:“我何惧之有?” 无所畏惧,无所困惑,无所犹疑! 这也是她的剑修之心,虽不能达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的境界,她也自会时时勤拂拭,不使惹尘埃! 韩素从山巅下来,又去见过了几位尚在山中的师兄师姐,心中更将此后计划的诸事细细过了一遍,才又再次离山。 这一次,她要去做一件她曾经思量了许久,更隐忍了许久的事情! 待了却这桩心愿,便尽可放手与这大势一搏! 太岳,天坛宗。 天已深秋,天坛宗一带并不似三清宫一般四季总如春,时时处处云雾缭绕,天宫气象。 深秋时节的太行山脉褪去了盛夏的绿装,秋色渐染,反而更多了几分磅礴大气的苍凉之意。 韩素从三清宫传送过来,先是落脚在天坛宗最大的一座属城,太岳城中。 太岳城的格局与溯风城颇有几分相似,天外天共有十三仙门八十九城,除去已经被灭门的神都门不算,如今还余十二仙门八十一城,这些仙城原本就是当年天庭初立时统一规划修建的,因此大小虽有不同,格局却大多一致。 这极大地方便了天庭的统治,韩素身为三清宫乌剑山一脉的亲传弟子,到了天坛宗也同样能行得方便。 不过韩素并没有去寻三清宫在太岳城的分殿,她曾经仔细了解过天外天各大仙城的格局,知道除了由天外天统管的周天殿能够监察天下,在天外天的各大仙城中总还有一些小的帮会组织生存在夹缝中。这些具有灰色性质的小组织虽然并不起眼,但在某些事情的处理上,反而更比周天殿要来得便意。 太岳城一家名叫和风楼的仙食馆中,韩素在其中一个包间里拿到了左平的近期信息。 在听过苍先生的故事后,韩素一直就不曾停止思考过,仙凡虽有别,然而仙凡之间就当真没有坚守的可能? 她自己当初不忿薛瑞卓退婚之举,以大毅力跨越了仙凡鸿沟,乍看来仿佛是为了报复负心人,其实并不是如此。韩素自家知道自家事,她其实并不是一个具有痴情资质的人,君既无心我便休,或许傲骨尊严在她眼中更比****要重要千万倍。最初要走上这条道路,原因几多复杂,或是为复仇,或是为不甘,或者根本就只是自我掌控的愿望太过强烈,因此才无论如何都要试一试与天争命。 这一切的一切,都绝不只是情之一字可以解答。 如果对方能够坚守,那么她相信自己一定更能够坚守,可对方先选择了离开,在韩素而言,回头就再无可能。 或许正因为自己做不到,也或许是因为看过了人间的太多悲欢离合,她才会想要知道,世上是否当真有情比金坚,是否即便是面对长生的诱惑,也有人可以宁愿选择人间****。 李琳当年还在闺中时便已与左平有了鸳盟,可左平为了仙路,最后却还是弃她而去。为此,这位渔阳郡主甚至大胆请求赐婚,将自己嫁给了当时的韩将军为继室。 多年后,左平修仙有路,小成归来,又难忘当年情意,竟与已为人妻的李琳再续了前缘。 站在他们的角度,自然是情深不移,可站在韩素的角度来看,这两人却不可谓不无耻! 事实上,这两个人的所作所为本来就无耻之极。当真情深不移,当初左平为何不能干脆不走?当真情深不移,当初李琳为何不干脆不嫁?没有人逼她另嫁,所有一切全是她自己的选择,这两个人最后却为了自己的私欲背弃人伦,李琳甚至有间接的杀夫之举,韩素心中恨极这二人,便是将之捉来千刀万剐都未必能消此恨。 因此韩素另想了一个绝妙的主意,她想试试看,这对想尽了千方百计,历尽了无数曲折的老鸳鸯,是否真的能够做到,此情大过一切。 倘若当真如此,韩素即便不耻这二人,即便是深恨这二人,在这一方面也要佩服一二。 倘若不能做到,击溃了他们心中的痴情梦,韩素也能解恨一二。 她看了左平近况,坊间流传最多的还是这位元神真人近年来极度宠爱一位凡人女子的事情。 李琳竟然登堂入室了,虽则她年纪老大,有子有孙,可有左平的驻颜丹和延寿丹养着,李琳依旧韶华不老。她以左平妻子的身份正式进驻了左平的洞府,对外人人都称她为左夫人,左平的弟子们也称她做主母。 修仙者竟娶了凡人为妻,这不仅仅是在天坛宗,就是在整个天外天,都算稀奇事。 不过左平本身实力一般,化神期修为在小范围内算是极厉害,到了整个天外天却实在算不得什么。他那点风流事也顶多是在天坛宗内被人当个茶后谈资,被人论上一论,要传到整个天外天,他还是不够格的。 即便如此,在韩素指明要查左平时,和风楼的修士还是对她露出了奇异笑容。 “左修士此人呐……”那管事笑得意味深长,“可当真是一位奇人!” 韩素看罢资料,亦是微微一笑。 左平越是表现得情深意长,她这里才有试他一试的价值。否则他若早将李琳抛弃,李琳是受够了苦,无需再多做报复了,左平那边韩素却顶多是斩他一命,却没什么意思。 人间最苦事,并非生与死,而是意志被瓦解,信念被击溃,一直以为存在的东西被化作虚无! 韩素要复仇,便要瓦解他意志,击溃他信念,让他受挖心之痛,绞魂之苦,生无可恋,甚至否定自我! 人若没了自我,那才是真的死了。 第289章 一步岂知天高(十三) 李琳最近年纪越长,风韵却尤浓。她越来越觉得自己当初的选择实在正确,如今这样的日子摸约就是凡人们传说中的神仙日子了。 虽然来到天外天后,她渐渐知道了天外天的修士们虽则在凡间被称为仙人,可真要论起来,不论人仙还是地仙,虽已非凡胎,却也并不能算作真正的神仙。他们只是行走在通向天仙大道上的修仙人,要成仙还有太远的路要走。 李琳不管这些,她也不懂。 她只知道,自己多年苦候终于等来了甜蜜的果实。 左平是仙家人,能腾云驾雾,飞天遁地,她跟随左平住在仙家宝地,亦随同享受着来去如风,饮琼浆食仙果,出有仙禽仙兽拉车,入有仙童仙婢伺候的日子。左平那些仙人弟子们都要恭称她一声主母,有她带携,便是她那两个年级老大的儿子都能在丹霞镇服食延寿丹,开仙家铺子,过仙主生活。 那些年在凡间的生活早已遥远得好像是上辈子才有过的,过了仙家日子,李琳才知道,为何那么多人想要成仙。 她已是将近花甲之龄,若在凡间,即便她从前有再多的美貌风华,此时怕也早就鸡皮鹤发,丑陋得自己都不愿意多看自己一眼。 可是在这里,她却可以忘记年龄,忘记俗规。她每日揽镜,只见镜中女子肌肤丰盈,眸光若水,整个人饱满得就像是一颗熟透了的蜜桃,从里到外都仿佛散发甜香,她便由衷沉醉。这样的日子,便是给个女皇给她做,她也不换的。 这一日,李琳又在镜前品芳自赏,她低柔如水的声音甜丝丝地响起来:“碧莹,我是不是变丑了?” 碧莹像从前的许多次那样,凑上前笑嘻嘻说话:“夫人尽会拿话来戳奴婢们,您这样美的还叫变丑了,那我们这些岂不都成了歪瓜裂枣?” 又道:“本来奴婢还想着,自个儿虽然算不得国色天香,可也有几分清秀俏丽,再怎么着也是夫人身边服侍的人不是?夫人是那天上的月亮,咱们这些拱着月亮的小星星总也该有几分亮度,哪怕是只有夫人您百分之一那样美貌呢,那也不是歪瓜裂枣啊!” 另一个常给李琳梳头的叫碧心的丫头也笑着接话:“可夫人非要昧着良心说自己变丑,那咱们这些只有夫人百分之一美貌,本来还算清秀俏丽的丫头们,可不也只好委委屈屈承认自己是歪瓜裂枣了?” 碧莹就掩嘴直呼:“哎哟,这可真是昧了良心了!” 一屋子莺莺燕燕都笑了起来,李琳更是笑得直打跌,一面呼着要把这几个口没遮拦的丫头拖出去打板子,一面笑意盈盈,其实不知道被奉承得有多欢喜。这些侍女们虽然都只是凡人,可拿来给她逗乐却最贴心不过。 正志得意满间,她轻拂在水银镜上的手指忽然就顿住了。 一道突兀的细纹横生在眼角,清清楚楚映射在那光亮的镜面上。 李琳把着水银镜的手忽然一掀,镜子被打翻在地,哐当一声响,她猛地跳起来,就是一声尖叫。 “啊——!” 她仿佛看到了毒蛇猛兽一般,跳着脚惊吓地连退了好几步,一屋子俏丫鬟都反应不过来,不知她为何突然如此失态。 “夫人!夫人!”平日最得脸的碧莹壮着胆子来扶她,却被李琳猛地一挥手推倒在地。 碧莹劝慰的话还未出口,就被李琳猛然回头时那个狰狞的眼神给激得浑身冰凉。 宛如一盆冷水从头浇到了脚,碧莹整个人就半僵在地上,动也不敢再动分毫。 一室寂静,平常李琳这里的规矩虽多,她却是个擅于控制情绪的,断不至于有这样喜怒无常的事情发生,因此突来这一遭,满屋子的丫头们竟不知该如何应对。 屋子里的气氛僵硬了许久,不知何时李琳收拾好了情绪,她面色微沉,眼神微微下斜。 碧莹立刻得到示意,忙就着本来就半倒的姿势将那银镜捡起来,小心递过去给李琳。 李琳接了镜子又对着眼角看,这一看不得了,方才还只看到一条细纹,此刻再看,竟是满眼周都是细纹! 原本还想尽力维持镇定,可到了这一刻,李琳却无论如何也镇定不了。她厌弃地忙又将镜子甩开,回首便厉声责问身边的侍女:“你们看到什么了?” 众侍女皆是不明所以,唯有碧莹离得近些,再加上李琳这时眉目怒张,满脸狠戾,一时竟将她眼角细纹看得清清楚楚。这乍看已是惊人,再看一眼,竟只觉眼前女子仿佛瞬间比之前老了十岁不止,就骇得瞪大了眼。碧莹被吓到,张嘴还未来得及惊呼,又觉不妥,就僵住了脸上神情,期期艾艾地说:“夫人,您……您脸上……” 话说一半,本以为要被责罚,不料李琳却敛了神情,反而颔首道:“好碧莹,满屋子的人,平日里说得多忠心,真到了时候,还是只有你同我说实话。” 说着她又端坐回梳妆台前,吩咐碧莹:“去通报周吉,告诉真人,我要见他。” 碧莹忙领了命要去,岂知才走到门帘边上,李琳又改了主意:“等等!”她站起来,伸手要摸自己的脸,指尖触到了肌肤,她手又是一颤,忙忙收了回来,就带了些心慌:“不行!不能去叫他,我这个样子,怎么能让他看见?” 说到这里,她忽然怒目环视屋中的几个侍婢,心里则想:“她们也是见了我老态的人!” 危险的念头如同着了魔,在她心底疯长。她忽然高声喊道:“碧月!碧月!”又呼:“来人啊!屋子里这些贱婢竟敢冒犯我!给我把她们拖出去!通通拖出去!斩了!斩了!” 侍女们惊恐万状,原本就已经走在门边的碧莹一听到李琳疯狂的命令,顿时浑身一颤,再也压抑不住满心的恐慌,拔腿就往外跑。 她是跑在最前头,也是跑得最快的一个。 可她也仅仅只是跑出了屋门。 名叫碧月的女子面无表情踏空而来,手上刀光一闪,手起刀落,便如切菜砍瓜,轻轻松松将碧莹的头颅斩落了下来。 血光蔓延开来,这一日,左平的山幽洞府中沾满了凡人的血腥。 修士斩杀凡人,当真如切蝼蚁。 李琳不知道,这一切仅仅只是开始。当她下达第一个杀人的命令时,罪孽已经缠身。 第290章 一步岂知天高(十四) 她指明要见左平,也受到了天坛宗知客修士的热情招待。 左平收到消息,听说来自三清宫的一位名叫韩素的剑修要见自己时,李琳通过他的记名弟子周吉传来的消息也恰好到了。 李琳初来天坛宗时还诸多小心,时时谨慎,行事十分有分寸,轻易不会为难左平。可随着她来到天坛宗的时日渐长,左平对她的情意渐渐体现出来,当她再不怀疑这个男人对她的爱时,她当初做郡主时的娇蛮性子便尽多发作了出来。 左平出身寒微,彼时他不过是凡间一介穷酸武夫,走街串巷搭台耍把式,凭路人的吆喝与微薄赏钱艰难度日。渔阳郡主李琳对他而言就像是的天上的皓月那样皎洁高贵,遥不可及。 尽管当年的李琳过得也颇多艰难,她身为先废帝之女,彼时大唐时局动荡,这个做了一天公主又被贬为郡主的皇室贵女,在偏远的房州反而养成了离经叛道又杀伐果决的狠戾性情。李家的血脉中似乎天生就流动着一种不愿为世俗所拘的叛逆,大唐的公主们纵马长街,豢养面首,李琳这个郡主也不遑多让。 她过得越艰难就越要恣意,她被皇室遗忘在房州,将近双十了还婚嫁无期,前程无路。 那一日被街头青皮追杀迫害的左平浑身是血地倒在李琳脚边,他永远也忘不了抬头的那一刻,在喧闹长街上,那样居高临下用艳丽笑容俯身看向自己的女子的脸。就像一朵当空盛开的奢华牡丹,姚黄魏紫不足以匹配其风姿。 左平永远记住了那一个时刻,她救了他。 她恣意飞扬,威风八面,疾言厉色喝退了前来扰事的泼皮,又令家丁将他带回府中。 或许也就是从那一刻开始,左平在心中种下了想要得到她的妄念,这才有了后来的种种。 后来她告诉他:“我非是看上了你,而是我在今日出府前对自己发了誓,天家要我守下去,我偏偏不守,今日我便要出门,将倒在我脚下的第一个男人带回我的闺房,让他做我的面首!而那个人,恰好是你,你真幸运!” 何其放肆!何其骄傲! 听到了这样的话,左平全身血液都沸腾了起来,那一刻,他也在心中发誓,终有一日,他要真正得到这个女子,从人到心。她越骄傲,他越喜欢,愿意被她踩踏到尘埃里,只愿有一日,她也为他沸腾疯狂。 所以后来有了仙缘,左平才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去。 只因为他知道,倘若他永远都只是那个落魄江湖被她捡回府中的左平,他就永远也无法真正得到这个女子骄傲的心灵。 至于后来时局又怎样变换,李琳又是怎么在那样风云诡谲的局势中摆脱原来困境,嫁给韩重希的,这等等事件,离开凡间,跟随当时的引路人去向天外天访仙的左平则全然不知了。虽然当时不知,可他也能想得到,她一定吃了太多苦。 再后来他访仙归来,得知许多年来一直心心念念的女子竟为自己诞下了一个孩儿——骄傲的渔阳郡主,自请下降韩重希为继室,竟是因为她当时已珠胎暗结,而她想要这个孩子,想要一块遮羞布,竟是因为这个原因! 归来再见她那一刻,左平紧紧拥住怀中女子,泪流满面。 他好像这才找到归属,否则即便是能得长生又如何?此生必将索然无味,再多岁月都枉然。 他将征服骄傲的大唐郡主,曾经的帝女,渔阳郡主李琳。 所以即便无数人或嘲笑他,或规劝他,或明说暗指,他都不为所动。宁愿为天下所笑,也要以人仙之身,娶一个凡人女子为妻! 不是双修道侣,不要其他女子,而是只要李琳,娶她为妻! 后来婚礼举行了,他向全天下宣告了自己的妻子是李琳。左平身心圆满,竟然修为再进,一举进阶化神后期! 就算天下化神修士多以千数,这其中永久停滞在化神初期的也占多数,如此一来,便是放到整个天外天的化神修士群中,左平也不算弱了! 他修为日进,权势日重,身边环绕无数低阶修士,太多人想要得他一个青眼。 于是渐渐地,左平不知道到底是他变了,还是她变了。 当年情深不移,心心念念,为之执着,为之痴惘的人,为何竟不知是哪一处,仿佛变了色? 分明当初也是如此,她对他呼之即来挥之即去,他不但不以为忤,反而甘之如饴。为何如今李琳再来如此作态,他有时竟会生出烦闷? 韩素指名要左平相见的事情让左平既疑惑,又乍然松了一口气。 他轻轻吐息站起身来,吩咐周吉:“回报夫人,有三清宫同道特来约见,我稍去就来,叫夫人早些歇息,不必等我。” 自与李琳成婚以来,左平改变了修士们常有的作息,除了白日里做功课,晚间却是甚少打坐了。他反而与凡人一般,或与妻子缠绵,或相拥入睡。虽则如此懈怠,他的修为却是一****增长,比从前勤勉时还要长进得快些。 直到最近他有时因为李琳的脾气偶感烦躁,这修为增长的速度才一时慢了下来。 左平叹息了一声,又叫住周吉,补充了一句:“叫夫人早些歇息,晚些我自会回房,不必等我,不可劳神。” 周吉得令下去,左平烦恼地揉着额角,才叫备车,去向天坛宗常用来招待贵客的那座峰头。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韩素居住在滴翠苑,早得了左平已经到来的通报,她却反而不与人相见了,请知客转告左平:“韩真人忽有所悟,此刻却是不便与左师兄相见,实在有愧,还请左师兄暂且回转,来日方便了再请相见。” 说着又取出了韩素托请转交的礼盒,言明:“韩真人早听闻左师兄大名,言道左师兄的元神分化之法十分有特色,因此要来探讨交流。这是韩真人携来的见面礼,只因此刻不能相见,便托我转交。” 左平稀里糊涂地接了礼盒,本想发怒,可到底不是年轻气盛的时候了。他想着,这位名叫韩素的剑修如此盛名,还是天罗风云榜上的人物,不说对方的背景之厚是他所不能惹的,就光是对方本身的实力,只怕也非他能及。便到底是忍下了怒气,不动声色地笑着说了几句场面话,最后郁郁回转。 回到日常修炼之所,左平还有几分不解。 他知道韩素这个名字,这个剑修竟与当年在他手下逃脱过的一个先天小武者同名同姓。以他如今的修为实力,本不应当记得一个凡人的,然而偏偏他竟将这人记得那样清楚。 这是唯一一个在他的追杀下逃出生天的凡人,左平虽然懒得与蝼蚁计较,但这件事情还是令他多了几分记忆,偶尔想起总觉不快。到如今他已模糊了当年那个小武者的面貌容颜,可对方那清冷的姿态竟不经意便印刻在他记忆深处,此刻出现了一位同样名为韩素的剑修,他脑中最先浮现的竟是当年那个身影。 左平摇摇头,将心底下一瞬间浮起的荒唐想法压了下去。 “可笑……”他自嘲一笑,“怎可能会是同一个人?” 一个是在凡间苦苦挣扎的普通武者,没有仙根,不得仙缘,一个却是三清宫乌剑山真传弟子,能以化神境界登上天罗风云榜的杰出人物,世间一流的剑修,连他都要仰望,怎么可能是同一个人? 那凡人有幸与此人同名,却终归是一天一地,一云一泥,不可同日而语。 至于这位大名鼎鼎的剑修为何竟会指名要见自己,后又拒不相见,左平一时间却是想不通透。 虽然他向来自视甚高,但他自己其实清楚明白,论修为他非绝顶,论名声他不鼎盛,论及在天坛宗的地位,他虽然不低,可也达不到让这样一位剑修指名相见的境地。 只除了在炼丹方面,他倒是有几分心得,可因为某些原因,他虽自认为自己已有了大师的水平,这大师的名声却一直是隐藏着未曾外传的。他从不曾叫旁人知道他炼丹的本事,这位韩真人难道却有能耐,平白知晓此事? 可若是她并不知晓,她来约见又是何意? 左平百思不得其解,心中着实是有几分难安。 在忐忑中他打开了韩素赠送的礼盒——在开启盒盖时,左平是有几分漫不经心的,这只是一个普通的玉盒,上面雕刻了隔绝和保持灵气的符文,满天外天到处是这样的盒子,就算雕工精致些,也仅仅是不显得失礼,但要说里头的物件会有多贵重,左平却是想也不会去想的。 想来也只是一件普通的见面礼,左不过丹药法宝材料这三样,还能是什么? 结果在开启盒盖的那一刹那,扑面而来的宝光将左平镇住了。 第291章 一步岂知天高(十五) 左平怎么也料想不到,韩素送他的居然会是这样一件东西。 他双目紧盯住盒中之物,简直一刹那都舍不得移开。 那是一朵巴掌大的七色莲花,花瓣有七重,每一片花瓣皆是剔透晶莹,宛如最上等的水晶,在天光的折射下散发着晶亮的宝光,绚丽多姿。 莲台的中心却生着一只不过拇指大小的莲蓬,莲蓬正中心一颗灰色莲子散发着氤氲灵气和诱人甜香,左平乍见之下,简直都要失态地连吞口水了。 他好容易按捺住又惊又喜的情绪,自己在练功房里大笑了三声:“七宝莲,灰灵实,哈哈哈!好!好!好!” 这朵七宝莲在古时又被称为鸿蒙七宝莲,虽则如今山海变迁,天外天环境已大不如古时,再也产不出鸿蒙七宝莲,可普通的七宝莲却还是偶尔能见的。这个偶尔能见说的却是七宝莲并未绝迹,却不等于此物并不难得。 事实上,七宝莲乃是天阶一品的宝物,素日难得一见,因其妙用诸多,便是在高阶修士中都甚少流传。韩素能得这一朵七宝莲,还是因为拜师大典那日,有一位地仙来观礼,赠送了此物与她,她才得以在此时将这朵七宝莲转赠给左平。 当然,说是转赠,实际上韩素绝不是当真要送礼给这位大仇家,她另有深意而已。 然而此刻的左平已经无法顾及旁的什么了,他的注意力全被这朵七宝莲吸引了去。 这是他即便倾尽了身家也未必能求得的宝物,只因他不是那一个修为层面的人,再加上他娶凡人为妻的事情令得宗内许多高阶修士颇觉不能入眼,素日里他要接触到这样等阶的宝物是极难的。 更何况七宝莲并非寻常的天阶一品宝物,而是左平心心念念垂涎已久之物,此物对他的修行有极为重要的作用,他筹谋已久,参加了许多次交易会都未能获取,此番却有人平白送上,左平焉能不激动? 他本来还在想这位来自乌剑山的剑修临时爽约是否来者不善,此时见到这七宝莲,他却另有想法了。 “礼下于人必有所求,我这里却没什么能是剑修们看得上的,只除了……炼丹之术。她若是要请我炼丹,倒还好说,若是有旁的什么目的,总之我先用这七宝莲提升了修为再说。”左平思量,“我若是再进一步,突破化神,进入炼神期,到时不但门派要高看我一眼,便是与那剑修正面相对,我又何惧之有?” 对修仙之人来说,实力才是一切的根本。 心中计定,左平再无疑虑,当下又叫来周吉,吩咐他:“去告知你家夫人,我近来有所悟,须得闭关一段时日,待我出关后,必给她一个惊喜。” 周吉得了令,又来转告李琳,却被她大失所望之下,怒击攻心地喊着打了出去。 从头至尾,周吉挨了一顿臭骂,却是隔着门板听的训,就连李琳的人影子都没看到。 李琳关了门将自己锁在屋子里,不许任何人来见到自己,周吉来了她也不开门,一听得周吉说左平非但不能当即就来见自己,甚至还要闭关一些时日,她方才积累的恐惧瞬间就爆发了。 “混账东西!不见就不见!” 周吉皱着眉才劝了一句,李琳又怒骂:“狗眼看人低的田舍奴!恁多嘴舌!敢是以为你师爷爷闭关了,便敢不敬我这个师娘?” 一言怒骂,简直是啪啪啪打在周吉脸上。周吉再不济也是个修仙者,炼气期的修为再低那也不是凡人可比,要不是顾忌着左平对李琳的宠爱,这个时候李琳一介凡人竟敢这样骂他,他早便一掌过去将人拍死了。 可是李琳身份不同,周吉再是愤怒,却也只能越发地压抑了怒气,还要恭敬地说:“弟子不敢,既然师娘不想见到弟子,弟子这便告退。” 李琳更怒,又将周吉一顿骂,言言句句都将大不敬的帽子往他头上扣。 这一开骂就一发不可收拾,周吉当然不会乖乖等在门外挨骂,早在李琳一骂再骂的时候他就干脆离开了,留下几个守门的侍从愁眉苦脸地守在门外,不知如何是好。 李琳此刻的恐慌没人知道,往日里她呼唤左平,十回里头他虽是总有那么一两回不能当即过来,可往日能不当回事,今日情况却是不同。李琳自与左平重续了前缘后,得他丹药保养,就一直是驻颜有术,她还从未在自己脸上看到过任何代表苍老的痕迹,此时却突然在脸上见到了一条条细纹,她如何能不惊恐慌乱? 对李琳而言,美貌甚至是比生命还要重要的事情。如果从来没有接触过这些仙家事,她或许也能如许许多多的凡间女子那般,随着年岁增长而慢慢接受自己红颜老去的那一天。 然而李琳偏偏见识过了,玉颜丹、延寿丹、百花丸、玉露丸等等等等,仙家养颜的手段岂是凡俗?李琳常年养着,花甲之年都能玉貌花娇,她得意于此,习惯于此,根本就从未想过自己也会有老去之时。 “为什么?怎么回事?”她焦虑地在房中转来转去,颤抖的双手时而覆上脸颊,时而又闪电般抽离开来,“我今年才服用过玉颜丹不过半月,左郎说过的,一颗玉颜丹至少能使我三年内容颜不老,我一年一服,又怎么可能如今就……” “左郎不会骗我,他不可能骗我的!” “可是今次我唤他,他为何竟不肯来?” “莫非他其实早已厌了我?这才借故不来?” “不对不对!这不可能!左郎对我一往情深,我要信他,我要信他!我必要信他!” “他定是确然有事,他不是故意的!” “对了,是碧莹!一定是碧莹那个贱人有意害我!近两年我的玉颜丹都是着她去帮我领来,她要做手脚处处都容易。” “可是碧莹为什么要害我?我待她不薄……莫非是觊觎左郎?” “不对!也有可能是周吉这个田舍奴!他仗着自己是修仙者,心里头暗自看轻我,当我不知道么?他管着府里的采买琐事,但凡他在玉颜丹上……” 李琳心中闪过一个又一个的“嫌疑人”,想到后来,几乎是人人都在她眼中可疑,个个都有可能在某个环节做了手脚来害她。她又怕又恨,又慌又乱,此时想见左平的心已是前所未有的强烈。 李琳既想见左平,又怕左平见到自己老去的模样。她在房中蹉跎了一夜,第二天满面憔悴,只用手轻轻一触就能感觉到脸上的肌肤有多么粗糙松弛。她甚至不敢再照镜子,取了面纱戴上还不够,又戴了只黑纱幕篱,将整个头脸连着上半身都遮住了,这才推门出来。 领着新换的随侍婢女,再加上常年跟在身旁的碧月,李琳浩浩荡荡去了左平闭关之处。 然而左平闭关,又怎么可能见她? 守门的童子苦苦规劝,李琳只做不理:“我是那不知轻重的人?若非确有十万火急之事,我会来打扰你们左师闭关?还不给我让开!耽误了我的大事,来日我有分毫闪失,看你们怎么与左郎交待!” 说到厉害处,她甚至将平日里与左平间的昵称都唤了出来。 守门童子无可奈何:“夫人便是叫小的让了路也无用,左师闭关都是要摆阵的,小的们守在门前不过是个摆设,那开阵之法只有左师一人知晓啊!” 李琳闹了又闹,闹到最后没有结果,恼羞成怒之下又将守门的几个童子臭骂了一顿,这才气势汹汹直奔就近的坊市而去。 她如今的状态是谁都怀疑,谁都不信,思来想去竟没有一个是能放心托付的,临头来下了决定,还是要再服一份玉颜丹。只是这玉颜丹却再不要经谁之手,她要亲自去买! 李琳不知道的是,她又戴面纱又戴幕篱的行为其实毫无用处。 修士们与凡人不同,到了炼气期便能生出神念,神念一动,莫说李琳脸上不过罩了薄薄两层纱,便是她戴着两个铁面具呢,也遮不住脸上的真容。一般修士们若是要掩盖容貌,戴那面纱或面具等物都是特制的,须得有阻隔神识的作用才成。 李琳戴着这么两层纱招摇过市,她又是一个凡人,还带着随从浩浩荡荡,在坊市上着实是显眼得很,这么走了一圈,就有数不清的人看清了她脸上老态。有听过左平娶凡人女子为妻的,就或是暗自嗤笑一声,或是摇头轻轻一叹。 坊市街道上人流熙攘,李琳往日甚少出门,此番亲到坊市来求购玉颜丹,虽是心中烦闷,可也瞧了个稀奇。 正一路走间,迎面见到一个女修士行云流水般走来,李琳忽然就呆住了。 她瞪大眼睛紧看向对面女修,但见那女子双十年华的模样,眉目秾丽,一身清华。李琳紧看去,那女修似有所觉,便侧过了头,对她微微一笑。 李琳惊得忽然就是一声尖叫:“韩素!” 韩素与她擦肩而过,双方相错时,韩素忽回身低语:“祖母,当日一别,可否念及,在这天外天你我竟有再会这一日?” 第292章 一步岂知天高(十六) 李琳觉得自己快疯了。 她脑子里空白了许久,近乎是浑噩地走进了坊市东头的多宝阁,勉强打起精神为自己选购了玉颜丹冰肌露等一系列养颜佳品,等再次回府,进到自己房间,就再也支撑不住。她浑身虚软地坐倒在卧房软榻上,问碧月:“方才有个女修与我擦肩走过,你可曾注意?” 碧月其实是注意到了的,毕竟韩素本身的气度十分出众,她并未刻意收敛,高阶修士的风采令人无法忽视。 而李琳原本还气势汹汹,即便是行走在遍地修仙者的修仙坊市中,都不忘拿出皇家郡主的尊贵派头,后来却在与韩素擦肩走过后的一瞬间变了神态,由原来的恣意高傲变成麻木恍惚。这样明显的变化,碧月便是想不注意都难。 但碧月与此前的碧莹等人不同,碧月是修士,虽然资质平庸,修为也只在化气期,可毕竟不是凡人。她是左平特意派在李琳身边的侍从,也算是贴身护卫,却非碧莹那等凡人奴婢可比。李琳能任意对碧莹等人喊打喊杀,却不能用同样的手段对付碧月。 周吉打从心底里瞧不上李琳,碧月又何曾瞧得上李琳?素日里表现得恭敬,那也不过是畏惧于左平的实力威信罢了。 碧月一如往常,平平板板地道:“坊市街道上人来人往,迎面擦肩走过的女修甚多,不知夫人说的是哪一位?” 李琳却仿佛不曾听得这敷衍之言,只惶惶道:“与我迎面擦肩走过的果真是女修士?当时街道上与我迎面擦身的果真并无凡人?” 这话问得有些没头没脑,碧月都是在心里头将话咀嚼了一番才勉强觉得自己是听懂了,她按捺下心中疑惑,道:“当时迎面走过的诸人中,并未见得凡人。” 李琳又问:“那身量高挑,气质清冷,如同……如同初秋凉月、断水玉剑……十分、十分独特的一个女修士,你可曾有注意到?” 碧月不动声色:“的确有此一人。” “当真有?”李琳顿时如观噩梦,又不可置信地喃喃道,“我不曾眼花?难道当真是她?” 当时与韩素擦肩而过,听得她那一句话,李琳正是惊呆间,简直要以为自己既幻视又幻听,待要再行确认这擦肩走过之人的确是韩素时,回头一看,却又哪里还能再看得到韩素的身影? 只是那么一眨眼,这方才还擦肩而过的人竟然不见了!李琳便一头混乱,几番想要自欺欺人,告诫自己其实不过是眼花。 她本来就因为面生皱纹之事心中烦闷不安,若是往常见到韩素她或许还能镇定以对,可在这本就心慌的时刻,再见到这个本以为此生都不会相见的人,莫名的,就有一股寒气从心底里直窜出来。李琳浑身发冷,越发失态。 她一把拽住了碧月纤秀的手腕,五指捏得死紧,近乎是用了全身的力气咬牙问道:“你确定那是修士,不是凡人?” 其实凡人与修士间气质差异十分明显,这种差异修士们修为尚低时可能还未必能体现太多,但只要修为再往上,这种差异就会越来越大。李琳在天坛宗生活了一段时日,见多了修仙者,渐渐地也就能比较自然地分辨出修士与凡人的区别。 李琳只是不愿意相信,明明应该在凡间苦苦挣扎,甚至早便消亡的韩素不但能够突破界域来到天外天,更进一步居然还成为了修士——她明明没有仙根的,谁许她修的仙? “不!这怎么可能!”李琳恶狠狠地瞪向碧月。 碧月做恭敬状,只是垂首不语。 李琳心头冰凉一片,再难置信这一切也都成了事实,她心中无数念头叫嚣而过,最后化成一片戾气。 那昔年狼狈出走的凡人小娘子如今竟成了高高在上的修仙者? 她怕是不必服用玉颜丹也自能保持容颜不老。 而她渔阳郡主李琳,那时捉弄这个小女儿在鼓掌间,控生控死,如今却哪怕是依靠丹药竟也难得再保持玉貌华容,这怎么可以? 这晚辈是何意?要报复她不成? “杀!”李琳仿佛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从喉间一字一字地逼出,“碧月,给我杀了她!我不管她是修士也好,是什么都罢,你去,给我杀了她!” 碧月豁然抬头,平板的面容上终于缓缓裂出一丝痕迹,她脸上带着几分不甚明显的怪异:“夫人,那必定是一位高阶修士,那样的前辈高人,碧月便是多瞧几眼都未必有那胆气,何谈杀人?” 说着话,她的视线微微下移,便落在了自己被李琳紧捏着的那只手腕上,“夫人,碧月杀不了她。” 李琳的视线不自觉地跟随下移,不经意便落在了自己手上。 然后,她被那只手上细细叠起的皱纹吓到了。 她就像是被闪电蛰住了一般猛地将手甩开,惊怒道:“滚!你也给我出去!什么前辈后辈,高人矮人,通通都是借口!连个人都杀不了还要你有什么用?滚出去!你也给我滚出去!” 碧月一声不吭地恭敬行礼,倒退离开,末了还不忘将门关上。 李琳颓然仰倒,猛地掀开幕篱,扯下面纱,摸索了旁边一面银镜就对着眼前一照。 顿时镜中现出了一张沟壑丛生,垂垂苍老的脸。 竟是在这短短一两日间,她忽忽就从之前的肌肤丰盈,到眼角下生出细纹,再到了如今的鸡皮老寡之境! 不过短短一两日,她竟然就像是经历了人生的数十年! 怎么可能忽忽然就老成了这般模样? “啊——!”这位昔日的皇朝郡主惊叫着将镜子甩开,她又扯下一缕头发,却见原来乌黑莹亮的秀发此刻竟变成了灰白一色。 李琳再也压不住情绪,两眼一翻就倒在榻上,昏了过去。 左平闭关,李琳煎熬。 她再也不觉得自己是在过神仙日子了,玉颜丹已经服用,冰肌露等各种养颜佳品也都轮番用上,李琳将自己关在房中,除了一日三餐,再不与人接触,便是碧月她都不再招问。 然而被她寄予了厚望的玉颜丹等物却并没有发挥其原本应有的作用。或者说,玉颜丹等物是发挥了作用,却跟不上李琳的苍老速度。 这边方才养回来几分,那头自顾又迅速老去,李琳身上财物虽丰,可左平也不可能留太多灵石给她——她身上的财物在日常生活里可供她宽裕花用,毕竟她一个凡人,又不可能要去买什么高阶的丹药法宝等物,也用不出去太多灵石。可要用这些财物无休止去买玉颜丹,却是万万不够的了。 没几日,李琳就囊中羞涩。 这是她从生下来到如今,头一次尝到无钱花用的尴尬。 其中憋屈窘迫的种种滋味不提也罢,到底这一切都比不过容颜老去来得令人痛苦。李琳最后无奈,只得又叫来曾经被她骂走的周吉,问他支用灵石。 头一回的一千灵石周吉二话没说就给支了,李琳花出去买了一回玉颜丹。未几,灵石花光,容颜仍未能复,李琳只得又强忍下难堪与屈辱,装作理直气壮的模样问周吉支取灵石。 周吉又给了,如此再三,到第四回支取灵石时,周吉无奈诉起了苦:“夫人,小的虽管庶务,可管的也只是府里的日常花用。手上灵石是有数的,左师又闭关了,大笔的灵石小的调不出来,到今次已是极限,还望夫人见谅。” 言下之意竟是,没钱给了! 简直是晴天霹雳,李琳本来就因为容貌问题而一日比一日暴躁,此番如何肯依? 当下又是好一场闹,骂也骂了,恨也恨了,可周吉拿不出钱就是拿不出钱,李琳再逼也逼不出来,又能拿他一个修仙者怎么办? 周吉这里拿不出灵石来,李琳又问碧月要。 碧月的修为虽低,并不如周吉那般能够透过李琳的遮掩看到她真实面容,可她为人细心,早觉出了不对,心里头对李琳的状况也有猜测,便想着她容颜老去怕是气数要尽了,寻常丹药又如何能救得回来?须知即便是延寿丹也是有数目限制的,服多了无用,修士都未能长生,又何况凡人? 便是世上有灵丹妙药能医治凡人元气,能打破天限,依其珍贵程度,也非是李琳能得。 碧月心头不免思量,即便再情真意切,来日左师闭关出来,面对着昔日佳人如今这幅鸡皮鹤发的模样,难不成还能继续柔情蜜意起来? 李琳的一切威风都是建立在左平的宠爱之上,而在左平座下诸多弟子眼中,这宠爱无异镜花水月、空中楼阁,无一能生根长久。 起异心的人实在太多,碧月不过是其中不起眼的一个。 她于是也委婉拒绝了李琳:“不怕夫人笑话,我等日常月供不过三块灵石,加上左师额外的补贴,也不过十块,一年下来,便是再做许多旁的任务,所得也不会超过五百下品灵石。再加上修炼所耗,家底之薄都羞于说出,实在拿不出夫人所需的灵石。” 李琳咬牙切齿:“算我借难道还不成?改日左郎出关,叫他还你便是!” 碧月无奈:“哪能说借,但凡是有,供奉夫人又何妨?奈何没有,却是无能为力。” 如此种种事件,再加上左平迟迟不出关,李琳只觉得自己一日丑过一日,原来还有些力气奔走争吵,到后来却是各种老人会有的病痛都来了,她声也哑了,牙也掉了,她心中预感越浓,直觉左平再不出关,她可能就要老死了!李琳慌得再无办法,昔年种种如走马花灯在眼前流转而过,最后她心中想起了左平曾说过的一句话。 他曾经送过她一枚同心佩,告诉她:“来日若有何意外,我不在你身边,你便打碎这枚玉佩,我自有感应,天涯海角也要立时来寻你。只是你需记住一条,若是在我闭关时,不到万不得已,可千万不能动用此佩,否则我危矣!” 李琳取出玉佩,捏紧手中,心中渐渐动摇。 第293章 一步岂知天高(十七) 左平接到玉佩召唤的时候,正在关键时刻。 他修行的功法有些特殊,并不是天坛宗内流传的功法,而是他当年初入炼气期时,在外游历得了奇遇才得到的一门功法。 这门功法说来亦正亦邪,同时颇多需要借助外物。资源充足时可进境一日千里,而若是资源贫乏,则有可能使修炼者终身不得寸进。 但这功法也有大好处,那便是不挑资质。有些上乘的法门对修行者的资质挑剔得厉害,左平资质寻常,当年若不是有这一番奇遇,倘只能在宗门内按部就班地修炼,此时莫说是进阶到化神后期,甚至有望冲击炼神,便是蹉跎数十年,有没有可能修成元神都将难说。 他以七宝莲为主材,连同自己多年来收集好的各种材料一起配好,当即便开炉炼丹。他修的这门功法一则需要服食大量丹药,二则能在炼丹过程中使人增进修为。对左平而言,炼丹就是修炼,修炼即是炼丹。 也正是因为如此,左平才有自信,自己的炼丹术不输当世任何大师。 只是在这修炼过程中,有些炼丹材料颇为邪恶,左平这才一意隐瞒自己炼丹的本事,轻易不敢将之公诸于众。 此番他借助七宝莲要炼的正是一炉九子血莲丹,此丹一炉十颗,九子一母,以七宝莲为主药,以定点定时出生的九名婴孩精血为药引,丹成时,炼丹者的修为当即便能长进一截。待得此后再分时分段服下此炉丹药,待到功成,左平有信心,此番或可一举冲击炼神! 关键时刻,丹炉中阴气四溢,细小的劫云凭空出现在丹炉上方,劫云上落下阴风,一丝一缕细细吹开。 左平全神贯注,凝聚了全身的精气神,又准备好护法器物。收丹之时这个阴风丹劫便会彻底放开,最后究竟能不能得到这炉完整的九子丹,成败便在此一举了! 此番下了大决心,将多年积累都投入这一炉丹中的左平绝料不到,丹成那一刻,坏自己事的,竟会李琳! 修仙界的法宝器物有千千万万种,说起来那当真是只有人想不到的,没有人做不到的。 左平交代李琳妥善保管的那枚同心佩在修仙界有一个通用的法宝名,叫做万里同心佩。此类法宝往往成对,又分阴阳两面。通常是修为较高的修士携带阳佩,修为较低的一个携带阴佩,只有关系十分密切的人才会同时携带此物,其效用也正如左平所说,一旦阴佩被打碎,那么阳佩主人哪怕是相隔在百万里之外,也能有所感应。 这种感应却并非仅仅是心有所感那样简单,这万里同心佩之所以出名,还是因为此物能在通过连接制造感应的同时凭空开辟出空间通道,这空间通道的稳定性又随感应的强弱而定。一般来说,阴佩持有者的召唤意愿越强,那感应也就越强,感应越强,空间通道的吸力也就越大,当这种吸力强到一定程度时,空间通道甚至可以直接出现在阳佩持有者脚下,自行将人传送到阴佩持有者身旁。 左平此前曾反复叮嘱过李琳,告知她绝不可轻易在他闭关时使用此佩,也正是因为此物的霸道秉性。 修士修炼时若是受到这样的召唤,一个不当便是致人走火入魔都是极有可能的。 若不是当真是爱之极深,左平绝不可能将这样的东西交到李琳手上。 因而在千辛万苦抵抗了丹劫,眼看就要收丹时受到这样的召唤,左平心中突起的震撼可想而知。 这一刻,倘若就此被那另一枚同心佩召唤走,他这不知是费了多少苦功才炼成的一炉九子血莲丹岂不就要废了? 然而若是不走,李琳那边的阴佩竟然碎裂,怕不是有什么危急之事,他若晚去一步,焉知会造成什么惨烈后果? 犹豫只是一瞬间的事,有时候人的身体本能会远比大脑更快为人做出决定。 左平强忍住那一刹那心绪波动的剧烈反噬,咬牙抗住了空间通道的吸力,反手挥出事先准备好的玉瓶,便快速掐诀收丹。 阴风丹劫尚未完全退去,丝丝缕缕的阴风吹过来,左平只觉得自己仿佛就连骨头缝里都要结冰了一般。护身法宝已经渐渐难起作用,他心绪浮动,有了破绽,那些无孔不入的阴风便自顾吹入他体内。 左平一口精血被逼到了喉头,猛地喷出,借助着精血之助瞬间燃烧了法力,一手快速收丹,刚将最后一颗丹药收入瓶中,顾不得细看,转身便跌入了同心佩连接出来的空间通道。 彼时李琳才刚刚摔碎了自己手上的那枚同心佩,脸上的狰狞神情尚未褪去。 彼时左平在空间通道中跌了个七荤八素,唯恐自己耽误的那一瞬间会造成什么不可挽回的可怕后果,正满眼忧虑。 他前襟染血地跌撞而出,抬眼却见到一张苍老狰狞的脸,那张老脸的主人瞪着一双浑浊的眼睛,说不出何等丑陋可恶。 左平想也不想,便是一掌挥出。 刚捏碎了同心佩,还在等着左平何时推门来见自己的李琳未料不过片刻间,这人居然就突兀地出现在了眼前。 她没来得急欣喜,便迎面承接了一掌。 “左……啊!”那一个郎字含在口中尚未及吐出,便被这一掌拍得生生卡在了喉间。 李琳被打得重重跌倒在地,五脏都被震得碎裂开来,当即一口鲜血带着脏腑间的碎肉便就此呕了出来。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她瞪大了眼睛,用难以置信的目光看向左平。原本就苍老萎顿的面容这一刻更是老得如同失水的朽木,便是寻常的凡间老太太都鲜少会有老成这样的。此时此刻,任谁在此,怕也无法从这张老朽不堪的脸上看出此人曾经的风华艳色。 红颜枯骨,莫过于此。 左平呆住了,他适才一掌不过是下意识的反应。当时见到那样一张苍老到陌生的脸,他顺手挥开,便如凡人挥赶苍蝇,扫除蝼蚁,那真是再随意不过的一个动作了。 平心而论,左平这一掌挥得实在不重。 他本来就受了反噬,又强拖着抗住了空间通道的吸力去收丹,那便是伤上加伤。再加上他刚从空间通道出来,正被其中乱流弄得头晕脑胀,抬眼见到那样一张老脸,于是顺手挥出一掌,这一掌上能用的力气对他而言,还真就是个挥赶苍蝇的力气, 然而即便如此,李琳不过凡人之躯,原本她就不知犯了什么毛病,老朽得快要寿尽,左平那一掌挥得再轻,又岂是此时的李琳能够受得住的? 是李琳吐血的那一刻,左平亦随之心头一痛,这才反应过来,眼前如此苍老不堪之人,原来竟就是呼唤自己的李琳! 左平是化神修士,他与李琳羁绊甚深,原本不论李琳的外貌如何变化,他都不应该认不出人的。是那一瞬间实在想不到,想不到记忆中那风华靡艳的女子竟也会有如此苍老丑陋的一面,再加上当时那一掌挥出,的确不曾经心,这才造成了这样的差错。 这一刻,呆滞的左平脱口便问:“琳娘,你怎地变成了这般模样?” 李琳被左平突如其来的一掌打得原本就是进气少出气多了,再听得他这样一问,顿时一股绝望涌上心头。她此时的心灵分外脆弱敏感,闻言也不言语,只是两行泪水涌出眼眶,就从浑浊的眼角划过,一路顺着那沟壑丛生的脸颊,争先恐后向外淌。 她心底的委屈与恐慌在这一刻已全数爆发,却竟还有闲心思量:“往常他若是见我有分毫病痛,定会十万火急上前来宽慰缓解,为我寻求良方。哪如此刻,我被他一掌打得快要去了,他竟还只记得关心我的容貌。” 心中绝望痛恨,又觉得自己身上的生气越来越少,顿时又有种种念头划过:“原来死期将到竟是这样的感觉。” “我李琳一世风华,本该尊贵地生,也尊贵地死,难道最后竟是要这般去了?” 也不知是哪里来了一股气,本来已经衰败得躺在地上几乎不能动弹的李琳竟伸出了自己老皱鸡皮一般的手,一把揪住了左平的衣角,一个个字从她苍老衰弱的喉间挤出,她说:“左郎,不要看我,就当……从未见过我,你走罢……” 最后三个字从她口中吐出,已经轻得好像一片羽毛,飘在空中,浑不受力。正如她此刻的生命,仿佛风中残烛,随时可以熄灭。 临头来,李琳反而拿出了当年拿捏人心的手段。 她身体已是前所未有的虚弱,可头脑却竟是前所未有的清醒。这个时候,她知道要怎么说话才能得到这个男人最大的怜惜,令他尽最大的努力来挽救自己。 果然,左平顿时浑身一个激灵,一股巨大的恐慌便他从心底袭了上来。他走上前去一把抱住李琳,顾不得她此时苍老难看的模样,反手取出一枚丹药塞入她口中,一边慌道:“琳娘,我方才不知道是你……” 却不知道这一句话说得,又戳了李琳的心窝子。 她想:“原来我已经丑到他都不想认识的地步了。” 倒也并未拒绝到口的丹药,丹药入口即化,顿时一股元气从中滋生,落入她干涸的身体,又艰难地渗透进去。 然而这虽是修仙者的灵丹,可凡人寿数的确是有限的,左平拿出的丹药也只能勉强吊住李琳一口气,并不能令她立时回复青春健康。 左平将她抱到一旁床榻上,小心放置好,李琳就反握住他的手。 双方四目相对,却不知为何,此时此刻,一时间竟相顾无言起来。 第294章 一步岂知天高(十八) 韩素以为,人间最苦事,并非生死事,而是意志的瓦解,信念的崩溃。 其实世上事,真要论起来,却多的是甲之蜜糖、乙之砒霜,或甲之砒霜、乙之蜜糖事。 韩素以为苦的旁人未必会以为苦,韩素以为不苦的,旁人未必会以为不苦。因为人人不相同,千人有千面,千人有千念。 而对此时此刻的李琳来讲,人间最苦事,一则是美貌丧失,二则是情人反目。 虽然左平对她并未反目,也仍然是爱她甚深的模样,可是从她敏感的内心深处来说,还是深深地以为,左平待她之心,已不如当初了。 倘若还是当初,此时此刻两人四目相顾,又岂会无言以对? 倘若还是当初,要拿捏一个左平,又何须她来费心思量,折节婉转? 随心所欲,肆意飞扬,那才是她渔阳郡主应该过的日子,应该有的状态。 韩素并不知道这些细节,前不久她拿到了左平的一些细节资料,心中计定,便用神通对李琳下了一道种子。她送上了七宝莲给左平,则是因为这朵七宝莲除了能够帮助修士晋级,也同时具有大补凡人元气的功效。 事实上,许多高级的天才地宝都具有这样的功效。只不过有这样功效的天才地宝倘若用到凡人身上,对修士们而言,无异于暴殄天物。如同杀鸡用牛刀,毕竟凡人要延寿,有低阶的延寿丹即可,何须动用天才地宝?能被称得上是天才地宝的,无不是对修士们有大用之物,又有几个会愿意给凡人用? 但反过来说,低阶的延寿丹对凡人而言效用虽已很强,可凡人寿数有限,延寿丹的使用也颇受限制。对凡人而言,要想突破这个天数,要么是如韩素一般以武入道,要么就须得用到更高等级的宝物来做延寿之用。 七宝莲在左平这里,是炼九子血莲丹的主药,但放到其它地方,它也可以做增寿丹的主药! 增寿丹与延寿丹不同,一为“延”,一为“增”,一字之差,意义便大不相同。 延寿丹最主要的功效其实还是调理人体,人体精气完足,身体康健,自然便能长寿。 但这个长寿并不能使人突破人体极限,就像凡世常有传说,某某老人活至百二三十岁依旧精神健朗之类,这一百二三十也还在凡人的寿数极限之内。延寿丹并不能改凡为仙,同样的,在凡人来说,即使服用再多的延寿丹,也至多不过能延寿到一百二三十到一百五六十岁之间。 增寿丹却能打破这个极限,有上品的增寿丹甚至可以使人增寿一百到一百五十年,这样强的功效便是放到修仙者身上都是十分难得的。毕竟修士们也同样有天寿限制,化神修士的寿数通常也不过是三百到八百年,而一颗增寿丹,便能使人增寿百年以上! 修士们与天争命,增寿丹十分难得,七宝莲却可做增寿丹主药,其珍贵程度可想而知。 韩素将七宝莲赠与左平,却正是想看看,有了这样珍贵的宝物,在面对垂垂老矣的李琳时,左平究竟是会选择将七宝莲炼成增寿丹为其增寿,还是选择背弃感情,将此物留做自用,以增修为。 她怎么也料不到的是,在发现李琳老朽之前,左平竟已将此物用去,炼成了九子血莲丹! 李琳当然就更不知这其中关窍了,但她知道,自己要想摆脱此番困境,所有的希望便都在眼前这个男人身上。 相顾无言的时间并不太长,李琳挣扎着哀婉道:“左郎,不要看我……” 左平的手微微一动,李琳猛力起身,就将床帐拉上,人也侧身向里,掩面泣道:“左郎,你还是走罢,是我遭了天怒,不知为何就变成了这般模样。想来还是因为我一介凡人,却奢望与仙人的你双宿双栖,生了妄念,因此才落得这般下场。” 又哭了几声,继而道:“我为何不早死了?胜过让你看到我此番模样!” 当真是声色俱哀,动人心肠。 倘若此时的李琳还是从前娇美模样,不必她这样作态,只消稍稍垂泪,左平就不知会心疼成什么样儿了。 可美人垂泪与老妇垂泪的效果自然不同,李琳拉床帐也好,侧过身也罢,这些都不能遮挡左平的视线,当他眼见到这样老态龙钟的李琳在自己面前哭得毫无美感,心中滋味一时也是难以言说。 要说心疼,那自然还是有的,可要说十分心疼,却又着实做不到。 左平很茫然,他这个时候的状态本来就不好,之前炼丹时接到李琳召唤,他本已受了反噬,正满心以为李琳遭受了危险,心急火燎要来救人,结果面对的却是这样的局面,一时心情之复杂,着实难以言说。 是怨怪李琳召唤时机不当,让他受了反噬?倒也怪不起来。 是见到了昔日娇美的恋人如今老丑姿态,因而心生厌烦?却又不至于。 不至于怪,不至于厌烦,可也无法为李琳之苦而感同身受,再如从前那般爱入骨髓。 只是换了青春美貌,见到了这一刻的沧桑老朽,就足够使真情变动,爱意消弭? 左平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自己本质就是薄情的,然而爱与不爱,心痛与不心痛,本来就该是自然而然发生的事情,如果能受理智控制,那便不是“情之所至”了。 这一刻,左平想了很多。他甚至设想过,倘若还是在当年,见到自己心爱的女子乍然失了青春,他必定不会是这样的反应。 他定会心疼万分,并在第一时间想尽千方百计,不惜一切代价为她重复青春。 因为那个时候她是他心中的明月,她是他世界里的仙子,那样高高在上,需要顶礼膜拜,他怎么可能舍得她老去?如果她老去了,如果她面目全非了,那么他曾经所努力的一切又还有什么意义? 如同自虐一般,左平剖析自己的心境。 如今与当初,究竟不同在哪里? 究竟是时光改变了人心,还是人心辜负了时光? 是因为已经得到,所以便失了当初的趣味,还是在互相蹉跎的光阴里消磨了感情,渐渐发现谁与谁都变了。或者根本就是,他本来爱的便只是那个美色,色衰了,爱便弛了。 其实人在不同阶段,原本便有不同的追求。从前左平以为李琳是自己的全部,可是当他得到这个全部以后,又渐渐发现这个全部其实并不能满足自己的所有。 尤其是他在修仙路上越走越远,看到的天地越来越广,所能得到的东西越来越多,小小的李琳,小小的****,又怎么可能再占据他的全部世界? 左平轻轻叹息了一声,人陷在某种情绪中的时候,总是容易执迷不悟,可一旦从那情绪中出来,薄情起来竟也如此可怕。 世间竟无恒久事,但知永生可迷离? 他胸中裹着淡淡的悲伤,柔声道:“琳娘,不论如何,你总归信我罢?” 李琳侧卧向里的身体微微颤抖了一下,声若蚊呐地低应了声:“左郎……” 左平微微蹙眉:“琳娘,你起来,先让我仔细瞧瞧。你常服丹药,本不该突发此症,总该是有哪里不对。你自己也好生想一想,近来可有可疑之事发生?” 李琳犹豫了片刻,拉开床帐侧身坐在床沿,垂首掩面道:“左郎,我吃穿用度一如往常,成日在府中也并不能接触到外人,突发此症,实是难寻根迹。” 这番话明面上说的是根迹难寻,实则却并非如此。话中有深意,是在怀疑管照着她日常吃穿用度的那一拨人。 因李琳并非修仙者,为方便她生活,左平将她接来后便特意留了一批心腹来专管她日常用度。她一介凡人,在这个修仙世界里,手底下有几十个人伺候不说,其中还颇有几个低阶修士。李琳怀疑的自然就是这个几个修士了,如碧月,如周吉等等。 左平太熟悉她了,一听便听出了她言下之意,心里却是不大信的。 他微微皱眉:“你再仔细想想,可还见了旁的什么古怪之人,古怪之事?” 这一说,李琳顿时心里一咯噔,一时不知为何,竟福至心灵,脱口便道:“难道是她?” 左平沉声问:“谁?” “韩素!”李琳神色惊恐起来,转头紧紧攥住左平的衣襟,心下砰砰直跳,“左郎,那****去坊市,依稀见到一个女修,竟仿佛是素娘!” 左平从惊讶中慢慢回过味来,心中的不安渐深,他有些难以置信,又有些恍然:“你说的,是韩家那个小娘子?韩重希的长孙女?” 如同左平了解李琳,李琳同样是十分了解左平的,此刻听他语气,立时便也反问:“左郎之意,莫非在此前也听过韩素的消息?” 左平却是神色恍惚,他无论如何也难以相信那个登上天罗风云榜,出身乌剑山真传的剑修韩素与李琳口中的韩素会是同一个人。 “不会的,这怎么可能?”他口中喃喃,心中恐慌。 倘若她们当真是同一个人,那这其中蕴含的意义,简直能叫人发疯! 第295章 一步岂知天高(二十) 韩素错估了李琳与左平对于恐惧的定义,但她的出现,依然给他们带来了极大的恐惧。 说起来,这倒也算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殊途同归了。 韩素深恨此二人。 曾经,在她无能为力时,她每每想起前仇旧恨便内心沸腾,如火山压抑,因而当初她能轻易炼成流水剑法的流水一篇。盖因她的内心从不平静,不论她面上显得有多么冷清,她的心中都住着汪洋狂涛,随时等待那一刻倾泻。 多年历练,她阅历增厚,心境常受洗练,然而最初的那些东西她却从未失去过。 韩素从来不会忘记自己当初是因为什么才毅然决然走上的修仙之路,她也从不认为自己修了仙便要斩决性情,忘却仇恨。 仇恨不能控制她,仙道亦不能控制她。 没有什么能够控制她,除了她自己。 随心所欲,快意恩仇,唯“我”独尊,这才是韩素的道。 所以她乐于见到李琳与左平的恐惧,她并不认为折磨仇人是多么无聊的事情,这两人也与当初被她痛快斩杀的姚丹截然不同。 尤其是李琳,韩素认为,她应该受到世间最大苦,然后再死去。不如此,不足以平韩素心中仇恨之一二。 而李琳此刻正如她所愿,处在无限痛苦的深渊之中。 李琳发现整个世界都被颠覆了,就在前不久,她还在做着长生不老的美梦,期望与情人双宿双栖,过一世神仙日子。然而突然的衰老将她的一切期望都在瞬间击得粉碎,而比突然老去更可怕的则是,她一直视之为倚仗的情人左平竟仿佛无法使她重复青春! 她才感觉到,自己在这个五光十色的修仙界其实根本就只是一片无根浮萍。一旦她倚仗的那个人无法再给她倚仗,或者不愿再给她倚仗,她就什么都做不了。 原来的沾沾自喜,怡然自得,在这难堪的现实之下,显得如此可悲! 她竟什么都做不了!除了在左平面前作态乞怜,用最卑微的态度去期望他能救自己,愿意救自己——如此无能为力,顿时显得她一生选择都成笑话! 世上之事,一饮一啄,其实早有前定。 此刻本已满心恐慌的李琳想到了韩素,心底里顿时更添了百般难言滋味。 说不出是恐惧多一些,还是怨恨多一些,又或者是难堪多一些。 左平已豁然起身:“琳娘,你且好生呆着,待我查问回来,你我再做计较。” 李琳本来还沉浸在种种难言的情绪当中,左平这番要走,她则立时一个激灵,几乎是全然应激的反应:“左郎!” 声音无端凄厉,再做不出种种温婉态。 她紧紧攥住左平的袍角不放,上身半倾在床榻上,苍老的脸上皱纹横生,浑浊的眼底放出可怕的偏执的光芒。她再也做不到循序渐进,不着痕迹的乞怜,她觉得自己已经要疯了:“我是不是治不好了?左郎,我们先不管那个人是不是韩素了好不好?是不是她又有什么关系?我快要死了,我快要死了,你先救我,先救我好不好?” 这些话脱口而出,左平尚未做出反应,李琳自己的心却先凉了半截。 她失态了,她不该失态的。 作为一个习惯以掌控男人来实现自我价值的女人,她太清楚男人的心态。得不到的永远比轻易得到的要好,主动给予永远比被人祈求要愉快。 一旦你求了他,你就在他心中降格了。 更何况,她如今是这般老态,早就失了青春妍丽。 果然,左平的眼神一点点淡漠了下来,他微微皱眉:“我也不能平白无故改变天寿,琳娘,此事总有因由,你莫要胡闹,待我去去就来。” 轻轻抽开被攥紧的袍角,他转身大步离去。 李琳的手空了,那一瞬间,看着空荡荡的房间,她的心也空了。 她不知道,左平刚出了她的房间就伤势爆发。他低下头一口精血喷出,本是要驾云飞回自己日常闭关之所,可这一口精血喷出,他的气力就泄了,一时竟连真元都提不起来,更不必说驾云了。 这个时候,能够快速治愈他伤势的丹药只有一种,那便是九子血莲丹。 世上或许还有其它灵药,但左平一则没有,二来这九子血莲丹本就是最契合他功法的丹药,有此灵丹,莫说只是遭受反噬,便是重伤濒死,左平也能在瞬息间治愈自身。 夜风之中,山色阑珊,左平立在原地,静默良久。 他在做有生以来最艰难的一个选择,哪怕是曾经在与李琳情最浓时,选择离开她,来到天外天访仙,彼时的决定他都不曾做得如此刻般艰难。 因那时即便前路艰险,他做决定时却是充满希望的。 那时虽是选择离开,他却坚信自己终有重回李琳身边那一日。 孤注一掷,赌上命运,只为情钟。 他抱着人生中最大的决心,用近乎悲壮的心情来投身仙道。他不敢怀疑自己,不敢动摇信念。多少次在被师长慨叹勤奋有余天资不足时,他默默忍过,回头愈加发奋。只因始终有那道身影在他心中指引着他,等待着他! 曾经,李琳在他心中重愈生命。 她是他踏上仙道的最大理由! 是什么时候,这道身影模糊了?仿佛变色了? 左平的手颤抖了起来,他的右手上戴着一枚储物戒子,装有九子血莲丹的玉瓶就放置在这枚戒子中。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九子血莲丹!这不但是能够快速治愈他伤势,并助他更进一步的灵丹妙药,也是能够解除琳娘此番困厄的妙药灵丹! 那七宝莲虽已被他炼成了九子血莲丹,不能再炼出增寿丹,但其中增长年寿的妙用却并不会就此全然消逝。只是毕竟已经被炼成了九子血莲丹,与纯正的增寿丹比起来,这九子血莲丹的增寿作用到底是要差上许多。 对修士而言,用七宝莲炼制增寿丹给凡人服用已是暴殄天物,更何况如今这七宝莲都已经被左平给炼成了九子血莲丹。此丹于他而言,其重要性毋庸置疑,而若是给了李琳服用,却顶多是帮助她在短时间内重获青春,再使她增寿十余年。短短十年后,她还是只能再度红颜变白发,最后化作枯骨。 此乃天寿,增寿丹尚且不能逆天,更何况是并不那么对症的九子血莲丹? 左平陷入了深沉的挣扎中,倘若是在平常时候,他稍犹豫一番,最后应该还是会作出舍了自己一次晋级机会,先替李琳增寿的决定。李琳毕竟是他曾经最大的执念,不论此情是否变质,又岂是轻易能够放下的? 然而如今情势不同往常。 以左平而今的修为,虽还入不得天坛宗高层,但他擅于钻营势力,因此耳目消息颇有几分灵通。近几年来频频发生的修士大批死亡事件虽然被隐瞒在一个小范围内,但此事牵涉太广,其实根本无法真正瞒过天下人,左平又不是那种一心只管修炼的苦修士,岂能嗅不到这股风雨欲来的危险气息? 更何况前几年神都门被灭,这偌大一个仙门留下的资源至今尚未被分割清楚。三清宫还提出了要在近期举办论剑大会,以此最终分割神都门遗产。这桩桩件件,无不让左平深有警惕。 他心知肚明,在真正席卷天下的大浪面前,他一个化神期修士根本就什么都算不上。便是要自保,都须得费一番苦功。 海中有鲸鲨大鳄,亦有小鱼小虾。那些鲸鲨大鳄搏击浪潮,甚至瓜分四海,是真正的掌棋者。那些小鱼小虾在大浪中虽只能随波逐流,随时成为大鱼口中之食,然而因其基数庞大,根底平庸,反倒不易引人注意,运气好的,要保一命,不是难事。 最危险的,反而是那些不大不小的鱼。 正如他左平,以他如今的修为,在这天下大动乱中,可不正是不大不小的那一条鱼? 他能随时吞噬大量的小鱼小虾,可同样的,他也随时都有被更大的鱼吞噬的危险。他不愿意去做小鱼小虾,祈求平庸能使自己保得一命,他便只能更往上走,尽量使自己变成更大的那条鱼。便是做不到翻云覆雨,至少也不要太过轻易地被人绞杀。 夜色渐深,山风中,左平挣扎良久。 他终于低笑一声,他忽然发现,自己有些明白韩素将七宝莲赠与自己的用意了。 这一刻,左平彻底相信,李琳的突然衰老绝不是一场巧合。她口中的韩素,必然是真有其人。 不!她就是来自乌剑山的那名女剑仙! 韩素是以武入道! 左平的心底才恍惚似有霹雳白光,乍惊了黑夜。这一瞬间,他忽忽想透了前因后果!他甚至明白了,这根本不是什么阴谋,这就是阳谋,谋的是人心。而不论是他,还是李琳,俱都无力抵抗。 盖因这世上最坚硬,也最脆弱的,本来就是人心。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他喃喃低语,似哭似笑。 最后,他转头向身后那陷在夜色中的重重屋宇看去。这是最后一眼,仿佛诀别。 第296章 一步岂知天高(二十一) 左平连夜从自己居住的侧峰小洞府赶到了天坛宗的主峰阳明峰下。 虽是在一宗之间,两地相隔却足有万里。左平驾驭法宝,又与巡山守卫疏通了一番,这才在天亮前赶到了目的地。 一路上山风疾疾,他伤势未愈,却甚至没有时间停留下来调息一时片刻,只硬撑着,好不容易赶到时,只剩下的半条命里又去了半条。就这样,他这一路上也是提心吊胆的,实则是生怕韩素在半路上冒出来,杀他灭口。 他早想得清楚,韩素自来到天坛宗,除去那悄无声息使得李琳突然老去一事,其余种种,不论是她赠宝,还是正面出现在李琳面前等所有作为,皆无半点藏缩之意,显然,她并不介意被人知道自己是以武入道之人。或者说,她根本就是有意让他们知道,她来到了天外天,并成功做到了以武入道! 毕竟她曾经只是一介凡人,没有仙根的事实,不论是李琳还是左平都是清清楚楚的。 韩素如今已修了仙,她在坊市间行走时,如果不想被李琳看到,李琳就根本不可能见得到她。但她却偏偏被李琳看到了,足以证明这本就是她有意为之。 就算李琳不懂以武入道与寻常修仙的不同,但只要她将此事拿出来与左平一说,韩素的身份就再也藏不住了! 左平当时就心惊胆战,他领受到的是一种无形的压力。韩素的存在就如那一支高悬头顶的魔剑,杀气四溢,却偏偏悬而不落。你知道它终有一刻会以绝杀之势降落下来,它却偏偏凝立不动,使人心胆皆寒。 能够修炼到如今境界,左平这一生已经经历过无数危险,然而没有哪一次,如此刻这般令他煎熬。 哪怕明知道这种煎熬或许也只是对方折磨仇敌的一种手段,可是明知道又如何?正是这种“明知道”,才更显得这一切来得可怕。 阳明峰下守卫重重,左平身为宗门出身的化神修士,虽在内门挂着执事的名号,可要入阳明峰,都还需经过再三盘问,又递交了访客名帖,这才被获准入内。 他一身狼狈,被守山童子带入了半峰处的勤修殿。 此番他要见的人,正在这勤修殿内。 勤修殿并不是谁家洞府,但在整个天坛宗,勤修殿的地位却十分特殊。盖因勤修殿正建于天坛宗主峰灵脉之上,而这一条灵脉,在灵脉的品阶中足足能排到天级一品上等! 这样品级的灵脉,便是供给炼神乃至返虚期修士修炼都足够了! 在天坛宗,也只有十大核心弟子,或立有大功得以被特别奖赏的弟子才能到勤修殿来进行日常修炼。 左平是没有这样资格的,他只能站在外殿休息区,等候旁人出来。 他并没有等候多久,很快,那内殿长廊处传来了不疾不缓的脚步声。 一个身着大袖宽袍,腰系玉色丝绦的青年含笑而出。他身量修长,衣袍之上符文隐现,行走时衣袖翻飞,竟仿佛有云海波涛之声随之起伏。每踏一步,他的身后就有一轮明月冉冉升起,那明月升起即隐,隐去又升,周而复始,宝光隐隐,摄人心魄。 左平立刻弯腰拜倒:“轩辕师兄!” 青年大笑前行,抬手托起左平:“左师弟可是稀客,铭曾数次邀约于你,你总归不得闲,今日难得一见,又何必如此客气?” 左平狼狈的模样根本无从隐藏,轩辕铭却提也不提。然而虽然不提,他却说起左平曾经拒绝自己邀约之事,实际上,这已经是一种变相的质问了。 轩辕铭身为天坛宗内十大核心弟子之一,也曾招揽过左平。彼时左平自恃一身高明的炼丹术,并不肯轻易应诺,向人效忠。然而世易时移,从前是从前,这一刻不管是因为什么原因,他却终究是主动出现在了轩辕铭的面前,以落魄求助的姿态。 左平看向轩辕铭,轩辕铭不过二十出头模样,看起来比他着实年轻不少。当然事实上,轩辕铭也的确要比左平年轻。轩辕铭而今也不过五十许人,却已经修至炼神初期! 三个月前,轩辕铭突破至炼神期,正式向宗内十大核心弟子发起挑战,并在最后战胜了排位第十、第九的两名核心弟子,成功挤掉一位师兄,晋入天坛宗核心弟子行列。 而其余九名核心弟子,年纪最小的也有一百岁了。 轩辕铭是如此年轻! 左平心潮起伏,他生来资质平庸,因此每前进一步都要比旁人多付出许多努力。有些人生来就是天之骄子,却甚至不需要经历太多磨练就能轻而易举压他一头,高高在上,俯瞰众生。 轩辕铭是如此,韩素又何尝不是如此? 她虽然没有仙根,然而她却能硬生生以凡人之身做到以武入道,如今她的年岁仍不过四十! 这又何尝不是另一种天资? 左平心中恨意翻滚,他虽以“平”为名,然而心中实则万分不平。或者说,他的内心从来就没有真正平定过。到了这一刻,他也终于不再为自己此前的决定而生出半点犹豫。 他是对的! 既已踏上修仙路,既要与天争命,那又何惧付出代价? 不论这代价是良知还是****,在那残酷的天命之下通通都算不得什么了。 “轩辕师兄!”左平沉声道,“小弟有要事禀报,此事关乎重大,倘若运作得当,便是一步……”他抬手向上指了指,“也未尝没有可能。”说的当然是,事情若成,便是一步登天也是可能的。 轩辕铭神情不变,笑吟吟地轻轻几个弹指,道:“左师弟请说罢。” 他弹指间已经布置了几个隔音结界,并不担忧被人听去了他们的谈话。 左平便道:“好叫师兄知道,平近日得遇一名剑修。此人在凡间时与我有些渊源,我再清楚明白不过,她并无仙根。而今,她却修炼有成,甚至已经修出元神。她是……以武入道之人!” “以武入道?”轩辕铭本还漫不经心地笑着,正将“以武入道”四字放到嘴边咀嚼了一圈,猛然醒觉过来,神色就是一变,当下震惊,“你说什么?以武入道?” 左平本来就等着看他震惊的神色,如今见他备受震撼的模样不比自己当初少,心里莫名就痛快了些。 暗暗思忖,到底是出身太好,历练太少,并不如表面上看来的那样沉得住气。 当然,轩辕铭倘若当真十分沉得住气,又有足够的心机城府,左平也就不会找上他了。 “轩辕师兄所听不差,她的确是以武入道。”左平微微苦笑,“她的来历并不隐秘,因当初她家与修仙界是有些牵扯的,所以能确定她并无仙根之人很有几个。其他人倘若不曾亲眼见她,只听到她的名字,或还不能想到此处,但只要见上一见,她以武入道之事自然无可隐藏。” 左平所说实在有些匪夷所思,盖因以武入道之人从来太过稀有。 两千年前那位七杀魔君倒是再次入世了,然而两千年前,那位就已经在修仙界掀起过血雨腥风,过了两千年,谁又能确定他如今到了什么境界?自然,就算有人想打他的注意也是须得再三掂量的。 左平口中所说之人却不同,不管怎样,新晋的以武入道就算再怎么厉害,也不可能天下无敌。倘若他所言非虚,那这个消息的价值就可想而知了。 轩辕铭既觉得难以置信,但同样也不认为左平会在这样的大事上欺瞒自己。 当然,他本身也非无用之人,左平此刻所言,是真是假,他还是可以判断的。 轩辕铭眼中顿时精光大放,他双目灼灼有神,脸上笑容已经收起:“便烦请左师弟将此人身家来历,如今正在何处,修为如何,仔细说个清楚罢。” 左平应了喏,便将韩素从前在凡间时的身份,他们又为何能够确定她并无仙根,她从前离家访仙的经历,她与自己的仇怨,她如今成了什么人,又在何处等等,凡有所知,皆一一说来,不做分毫隐瞒。 轩辕铭细细听来,神色亦随之变幻。 也有感慨:“竟是女子!原来还是薛师弟曾经的未婚妻,这位薛师弟倒是有意思。” 又微微冷笑:“却是三清宫弟子,乌剑山真传剑修,天罗风云榜上人物,怪不得……竟是以武入道出身,我倒要会她一会。” 自来天才之间总是容易相轻,韩素以化神后期的修为登临天罗风云榜,不知有多少俊杰对此不服不忿。 只是天罗风云榜上记载的不过是一个姓名来历,韩素从前名声不显,极少在天外天行走,因此自她登上天罗风云榜后,听闻她名号的不少,真正见过她的修士却是没有几个。对许多修士而言,她仍算得上是半个“传说中的人物”了。 轩辕铭自然也有不服,原本就是如此,修行路上,无数险峰须得跨越,倘若轻易服人,失了心志,又如何去攀登那最高峰? 听罢了左平所言,轩辕铭不由得心潮澎湃。 “原来乌剑山韩素竟来了我天坛宗,她正大光明来拜访,我闭关日久,竟不曾得到消息。” 心中其实思忖:“我便是会她一会又如何?即便她是以武入道,又是剑修,但她也不过是新晋化神修士。我仙根纯度达到入微级,且是金水相生天品仙根,我才是真正的天之骄子,又何尝需要怕她?” 思忖间斜眼看向左平,笑了起来:“你巴巴地来与我递消息,原来却是要求我帮你对付仇家来了。” 左平谦恭地行礼:“师兄慧眼如炬,平实在是苦无他法了。但那韩素毕竟是以武入道,又是天罗风云榜上的人物,师兄若有意会她一会,还需再三谨慎才好。” 轩辕铭轻笑一声:“我不看轻她,但也从来无需惧她!”言谈间散发出强大的自信,身后明月越发高悬,月涌潮汐之声如同仙音雷霆,轰鸣大涨。 他随意扫视过来,气势逼人,左平但觉面上肌肤刺疼,当下心头一凛。 再如何,轩辕铭也是天坛宗十大核心弟子之一,修为已至炼神期,何尝轮到左平来轻视他了? 或许他三言两语就被煽动,略显得他为人稚嫩了些,但这又何尝不是他强大实力的另一种体现?正因为有这样强大的实力与自信,因此他才无所畏惧。 当实力强大到一定程度,心计本来就是个笑话。 左平的后背无端端出了一片冷汗,他忙一躬而下:“轩辕师兄,韩素此番前来,定是为报仇而来。若师兄不嫌弃,平愿为马前卒,引出韩素至僻静处,师兄与她比斗,正好免去旁人打扰。” 当然要免去旁人打扰,否则若是人人都知道韩素是以武入道了,到时候杀了人,取了她的大道种子,这大道种子又该归谁? 更不必说,韩素本是三清宫弟子,乌剑山真传剑修,并非背后毫无根底的野修。此事若是被三清宫乌剑山知晓,那后果更加不堪设想。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三清宫又有天涯无踪镜等各种传世仙器,还有种种回溯时光,照见过去的秘法,以韩素的身份,事先若不准备周全,谁敢轻易与她生死相见? 这也并不是说将人引至僻静无人处便可以行事的,事先定还要做种种布置,做出种种干扰。否则日后一旦被追查出来,莫说是左平这样一个普通化神修士,便是如轩辕铭这样身份地位的,也绝对难以逃脱天庭法规的制裁,更将无法面对来自乌剑山的怒火。 左平心中早已想了许多,在他决定借势起,他就已经在心里做了无数种规划。 选择轩辕铭是最便宜的道路,但他自己本身也休想脱身开去。当然,他也并不愿轻易脱身,倘若仅仅只是透露一个消息而已,不论后来轩辕铭能否斩杀韩素,那大道种子都再不会与他有半分关联。 左平本来就是一个非常愿意冒险的人,此时思及心中种种布置,一时又觉惧怕,更觉兴奋。 他在心里细细思量,面上却不动声色,又诚恳道:“那韩素既为报仇而来,仇且未报,她一时半刻定是不会离去的。求师兄寻个安全处,平养伤只需两日,两日后师兄布置好,平再亲自去将韩素引来。” 既在短时间内求了个周全的庇护,又表明了自己不会窥探对方相关布置,不会觊觎大道种子的立场,左平自觉说得很是善解人意。 轩辕铭也觉此人识趣,当下里轻轻一拍他肩头:“一个周全的养伤处又有何难?我在勤修殿后头的广仁宫中也是有常备住所的,你只管到那里去养伤就是。若是需要什么灵丹来治伤,只管同我说。” 左平受了他这对待晚辈般的一拍掌,脸上反而松快地笑了。 两人相视而笑,一时竟是各有自得。 第297章 一步岂知天高(二十二) 韩素并不知晓左平的种种作为,实际上,相较于左平,她更关注的还是李琳。 左平罔顾李琳已是他人之妻,与其苟合固然可恶,但相比较而言,李琳这个为人之妻,为人之母,甚至为人祖母者,为一己私情所做所为,才真正令人恶心。无情无义,不孝不慈,罪行累累,不可饶恕! 倘若她仅仅只是与左平苟合,韩素固然会心生厌恶,但她作为晚辈,在祖父已经去世的情况下,还真未必会去管这些事。然而李琳所为,却不仅如此而已! 当年姚丹身为修仙之人,却在薛瑞卓与韩素退亲时亲身前来,又出手将韩重希击伤,最后直接导致了他的死亡。彼时韩素不知真相,虽愤恨于继祖母此后的种种逼迫,所能做的反抗却也不过是离家出走,寻山访仙而已。 那时韩素从未想过要对李琳如何。 是后来抽丝剥茧,惊觉李琳在祖父死亡事件中所扮演的重要推手角色,韩素才动了杀念。 如此逆推而来,细说因果,韩素再无怀疑,祖父之所以死于非命,那罪魁祸首便是继祖母李琳! 这分明是一桩情杀案! 从前左平羽翼未丰,在修仙界连个落脚地都没有,李琳为富贵安逸计,主动嫁于韩重希为继室填房。后来左平渐渐成长,直到他终于冲破那道仙凡之隔,李琳方才按捺不住,竟与奸夫合谋,借姚丹之手,谋杀亲夫! 韩素对李琳恨之入骨,要她受世间最大苦,在煎熬中死去才肯罢休。 除此之外,对于左平是怎么死的,韩素反倒并不在意,她只需要最后手刃仇人便够了。 这实际上也是对自己实力的另一种自信,因为强大的自信,所以这两个昔日里对她而言尚算是无法匹敌的仇人,如今在她眼中,却不过是蝼蚁一般了。 她有千百种方法可以轻而易举杀死他们,而在她不想轻易杀死他们的时候,只需轻轻巧设一个局,他们也自会向着她所诱导的方向,做出种种自取灭亡的事情来。 这就是修仙界,实力为尊。 两天后,暂居在滴翠苑的韩素果然又再次收到了来自左平的拜帖。 上一次她主动提出要见左平,左平特来滴翠苑与她相见时,她却反倒避而不见,只叫人转赠了一份重礼与他。这份重礼,便是七宝莲。 只因韩素早已将局设下,便等左平拨开遮掩,自己往下跳去! 如今左平收到七宝莲已有时日,李琳身上的光阴照神通分毫未有被解去的迹象,而左平,竟又再次前来拜访韩素了! 光阴照是韩素亲自设下的,有此神通在,韩素并不需特意施法窥视李琳,也自然能清楚感应到她的身体状况。 韩素不需要知晓旁的什么,她只需要知道,李琳仍在不断衰老,左平得到了七宝莲,却并未将之取来,拯救曾经的爱侣,这便足矣! 知客将拜帖送来时,韩素不知悲喜的收了,心下竟是轻轻一叹。 曾经看起来能够经得住世俗伦常,仙凡鸿沟考验的爱情,却终究抵不过时间的消磨,长生的诱惑。 知客毕恭毕敬地将拜帖放下,又出去将左平引了进来。 “左师兄,这边请。” 左平缓步而入。 韩素微微侧目,她的视线落在了躬身退出的知客身上,心中微动。 又见左平打一进门便行礼:“听闻乌剑山韩道友相召,今日才来得见,平当真惭愧。韩道友慷慨豪兴,竟以七宝莲相赠,如此重宝,平实在受之有愧。” 韩素的神色微微古怪,她看向左平。 左平略低了头,行礼后才抬起来,露出一张苍白的脸。他见到韩素,神色间并不显得惊讶,就仿佛普普通通一个受了陌生人重礼,然后前来拜谢的人,既表露出恰到好处的惶恐与感激,又保留有三分的矜持与谨慎。 韩素注目打量他,缓声问道:“既觉受之有愧,那七宝莲你为何用了?” 她语调并不严厉,然而言语中的威势却内蕴深含,只是简单一声问句,却引得四周空气微微震动,仿佛她这一问,便如同天道法旨,使人无法抗拒。 竟是一言之间,便已发难。 左平猝不及防,就被这威势逼得后退了一步,苍白的脸上现出一道裂缝。 不错,正是一道裂缝! 韩素只是一问,左平的脸上便咔嚓一声,如同纸扎人偶一般裂开了一道深深的缝隙! “我……”左平颤声。 韩素忽然抬手一指,指间一道剑气如逝水滚滚,倏然泻出。剑气冲击在“左平”身上,将他劈成两半,他两边身体分开一滚,最后落在地上,竟变成了两瓣纸片! 原来这前来拜访的哪里是什么左平,分明只是一个做成左平模样的纸傀儡罢了! 纸傀儡被毁,破灭的傀儡身体中却飘出了左平的声音,他大笑着:“韩世侄果然今非昔比,如今摇身一变竟成了乌剑山真传剑修!世侄前来,所为如何,左某如今已尽知。今夜子时三刻,左某将在本宗千河谷恭候世侄大驾,从前恩怨,会当了结,还望世侄不吝一晤!” 他借用纸傀儡传信,最后竟还要占韩素一个便宜,称她为“世侄”。 韩素不怒反笑,左平如此行径,倒也不出她意料之内。 她早前在坊市中与李琳照面,的确是有意暴露身份。而她暴露身份,却并不仅仅只是为了引得仇人恐慌。这固然是她如此行事的目的之一,但相较之下,她却还有更深一层的用意在其中。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如今看来,左平果然是按捺不住,上钩了。 一个修为不上不下,比下十分有余,比上又十分不足的修士,在知晓自己的仇人不但是向以越级挑战而著称的强大剑修,并且还是以武入道时,他会怎么做?倘若这个修士还十分有野心,他又会如何做? 是逃走? 是直面仇人? 不!这两者都绝非明智选择。 逃?他跳不掉!直面仇人?他哪里来的把握? 韩素深知,以左平的秉性,他最有可能做的,就是约上三五高手,私下设伏,围杀她! 大道种子对修士的诱惑毋庸置疑,在有可能一步登天的诱惑下,任是多强心志的人都有可能被诱惑,何况区区一个左平? 大道与飞升,对修仙者而言,是一个永远都无法抗拒的神秘谜题,从古至今,多少强者都为之疯狂,又何况区区一个左平? 韩素微微笑了起来,她拂袖卷起地上裂成两半的纸傀儡,掌中真火吐出,将之烧成灰烬。 再回想之前出现的知客,韩素当时便已起疑,深觉对方处处不协调,而如今看来,那多半也不是真的知客,应当也是一具纸傀儡。 对方行事显然十分谨慎。 不过这也是理应为之,毕竟他们要围杀的可是来自乌剑山的真传剑修,又有大道种子牵涉其中,谁敢轻易泄露消息?谁会轻易泄露消息?还嫌争夺大道种子的人不够多吗? 当然是要想尽办法掩盖一切痕迹了。 而如此正好,对方想要掩盖其中痕迹,韩素也同样需要掩盖痕迹。 因为,她也想杀人。 只不过天庭法规不许,因此,她等着对方自己挖坑,来日,她正好用来掩埋仇人。 第298章 一步岂知天高 二十三) 夜深了,偌大的太行山脉从凡间延伸而出,起伏在天外天的云海雾涛之中。 一山之间,连接两界。 鬼斧神工的壮阔与瑰丽,既来自于大自然的奇迹,更来自于仙神们的雕琢。 这本来就是修仙者的世界,山外之山,天外之天! 千河谷顾名思义,位于千河交汇处。 在天坛太行西巅之处,有一雪峰名为千涛。千涛峰顶泄下无数水流,日夜冲刷,形成千万沟壑。更日深年久,沟壑日深,化作千万小河。小河聚流于山脚,向东而去,又在一处盆地经由转折,最终形成千河交错的奇景,被称为千河谷。 虽有奇景,然而修仙界奇景太多,如那八百万回风原,十万里溯风城,修仙者的世界,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 奇者太多,而不足为奇。 千河谷在天坛宗便泯然于众景之中,更因地处偏僻,景物虽美却无有灵脉贯穿,便常年人迹罕至。 而左平相约,正在此处。 韩素当然不惧赴约,猎人与猎物往往只在一线之隔,端看谁人更强罢了。 她从远方的山峦处步行而至,并不御剑飞行,是因为身在天坛宗内,还要杀人弟子,太过高调委实不好。 子夜时分,山雾已起。 韩素一步之间,身形微动,便可行至百丈开外。而这对她而言,实则是与闲庭信步相差仿佛。 她“缓”步而行,转过一处山脚,但见前方骤然一片开阔。水声轰鸣而至,就有千万河道交错在前方一片偌大平地之上,远望去竟是看不到边际。 千河奔流,水雾蒸腾,在幽幽夜色之下仿佛要连接到天边。 左平还未曾出现,韩素停留在谷地边缘,静静注目远方。 夜色虽已深沉,却并不能阻碍韩素视线分毫。 白天黑夜于她并无区别,她一样睁眼“看”这个世界。 只不过,自打从碧梧山归来,韩素看世界的眼光早已与从前大不相同。 从前,她看,也仅仅只是看而已。 看山,看水,看风吹,看草动,看虫鸣,看鱼跃,看万物生长,看枯荣轮回……事无巨细,等等等等,她已是看得十分深入。而今,她却看天,看地,看元气流动,看事物起源,看生死消长,看世界组成! 从前,她看的是表象,如今,她看的是本质! 从跟随规则的步伐,到利用规则,再到如今看破规则。 如果连世界的规则都能被看破,一切阴谋埋伏,外法道理,又还有何意义? 因为,道理已掌握在她手中! 韩素嘴角噙着微不可查的浅淡笑意,是真正的闲庭信步,从谷地边缘,走入了千河交错的谷地之间。 千河交错,水浪奔腾如龙,韩素却不紧不慢地行走其间。许多年前,她正是修炼了流水剑法,然后才以武入道。天地万物,无数规则,于她而言,最亲切的却还是水。 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 但反过来,水也是世上最强大的杀人利器之一。 韩素越走越是深入,不知何时,原本还有几颗微星的天幕忽然褪去了最后一丝光亮,整个天空,已黧黑一片。 黑色的天幕仿佛笼罩了整个世界,天幕之下,山影尽皆暗沉。唯有千河水光,微微泛着亮白,映照四野。 前方河道间一个黑色的人影若隐若现地显露了出来,韩素终于停下脚步。 “韩世侄。”对方轻轻一笑,“世侄果然是信人,如时赴约,真可算是艺高人胆大,不简单啊!” 这人正是左平。 韩素懒得反驳对方口舌上的便宜,只淡淡道:“我来杀你,自然要准时。” 左平嘿然一笑:“世侄果真不愧是以武入道之人,当年一点小仇怨,也值当记到如今。看来还是那时我下手太狠,世侄被我追杀得疲于奔命,想来那段经历太过狼狈,倒也不怪世侄一直记着。” 他言语刻薄,专揭人短,旨在扰乱韩素心绪,便是不能使得韩素动怒,能恶心恶心敌人也是好的。 韩素倒并不觉得恶心,她轻轻一叹道:“且看如今,你却只能话当年,实在可悲。” 说罢抬手,掌中一柄飞剑凝出。 她将手一按,剑光骤然一亮,被她剑意凝成的飞剑便如一道惊鸿,划破了夜空,向着对面的左平直击而去! 看似是平平无奇的一剑,没有花团锦簇的法诀加持,却在这一瞬间,划出了惊心动魄的意蕴。 到了韩素如今的境界,她即便是随手一剑,也自然蕴含了莫大的威力。 她已一眼看出左平此刻已突破至了炼神期,然而对方那被微微真火煅烧着的元神却在她双目神通下无所遁形。 左平仓促进阶,倚靠丹药之力,根基不稳,韩素一眼看穿他根底,根本就不将他放在眼里。 便是炼神期又如何?这样的炼神期,再来十个百个她也能轻松杀了! 左平却错步一让,也不知他这一步是怎么走的,韩素飞剑速度何其快,那剑光眼看就到他面前了,却因他这一错步,奇异地就又与他拉长了距离。 他分明就站在那里,却又仿佛是存身于千万里之外。 左平哈哈大笑起来:“韩世侄,任你剑法再强,碰不到我,也是枉然!” 韩素双目之中神光微微闪动:“不过是小小空间阵法,太过得意,当心翻船!” 其实这绝不仅仅只是韩素口中所说的小小空间阵法,韩素早有察觉,早在她踏入千河谷之前,这千河谷地就被人布下了天罗地网的绝杀大阵。这大阵之中又嵌套了无数小阵,重重叠叠,更衍生出无数规则,隐藏在夜幕山色之下,散发出无形的危险气息。 若是换了旁的剑修,可能还感觉不到这阵法的痕迹,然而韩素虽然不修阵法,对大道的理解却早已深入到规则层次。到了这一层次,外法不过是手段而已,阵法亦不过是对天地规则的一种应用,既然参透其中本质,便再无迷障可以惑她心神。 韩素目光微凝,剑意催动,那前行中仿佛距离左平仍有千万里的飞剑忽然去势一顿。 紧接着,便有一股沛然莫匹的锋锐之意从那剑光中透出,剑光大涨,一股强绝霸道的意志于此一刻,仿佛射穿天地,倏然降临。 咔嚓咔嚓—— 隔绝的空间被破裂开来,这一剑,竟破开了空间的阻隔! 直射入左平心口! 左平瞪大了眼睛,微微张口,仿佛无法接受这突来的变化。 他都已经做好了与韩素长久周旋的能力,为什么只是一个照面,就被刺穿了心室? 为什么? 第299章 一步岂知天高(二十四) 黧黑的天幕之下,千河之水泛起微光。 左平瞪大双目,口舌微张,脸上犹自保留着惊愕之色。 他修的是邪丹秘法,自认有千百种手段可以保命,更以为凭借这阵法之威,以及暗中那人的种种后手,即便无法压倒性的战胜韩素,至少也应当能与她有来有往地好生斗上一斗。 他心底千般算计,权衡了种种利弊,才选择出一种对自己最有利的做法。 在这之前,他甚至是踌躇满志,计划了要在这场即将到来的战斗中夹缝求存,甚至渔翁得利。 他有太大的野心,他甚至敢于觊觎韩素的大道种子! 可是不论此前设想过多少遍,都没有哪一种是此刻这样的。 他怎么可能想得到?只是一个照面而已,他的千百种手段根本就一个都没来得及施展。韩素一剑,就划破这座无比复杂的天罗地网大阵,越过了重重空间的阻碍,刺穿了他的心脏! 惊鸿一剑,唯此一瞬。 凌厉霸道的剑意顷刻吞吐,没等左平再有更多的反应,就从他的心脏处猛烈爆发开来。 如同万千烟花,在此瞬间绽放。 剑意肆虐,瞬息间撕破了左平肉身。 左平的元神被包裹在微微跳动的真火当中,发出了无声的嘶吼。 他惊恐万状,他再也保持不住一个原本身经百战的修士的矜持。他也从来没有什么时候,如此一刻这般,清晰感觉到即将形神俱灭的痛苦。 一切变化,皆动如雷霆。 被层层阵法包裹的虚空之中,终于伸出一只大手。 这只大手从天而降,就在韩素的剑意即将连左平的元神都一道灭杀掉时,大手轻轻一抓,拎住了左平的元神,就将他从那已经半残破的肉身中拎出。 随后,大手一抖,更是带着左平的元神一起,再度隐入了虚空之中。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韩素的剑意固然凌厉无比,可经过阵法空间的阻挠与削弱,其威力本就去了三五分。再加上左平到底是炼神期,从修为境界上来说,要比韩素更高一个等级。他已经修出了元神真火,有元神真火的保护,虚空中那只大手又出现得及时,竟是从韩素的剑意下,硬生生将左平元神给救走了! 而出手之人,自然是天坛宗十大核心弟子之一的轩辕铭! 轩辕铭一手出动,遍布千河谷上下的天罗地网大阵当即便如同一只被高速拨动的巨大水车,轰隆隆转动起来。 那些在韩素眼中原本无所遁形的阵法线条在此一刻千交万错,它们互相带动,飞速旋转,纵横的、缠绕的、后退的、前进的,每一道玄妙的线条都牵起一阵天地元气的奇妙波动。 谷地之中,千河纵横交流,无数道水龙腾空而起。在阵法的奇妙力量之下,这些原本稀松疏散的水龙以绝快的速度变得凝实起来。 龙躯很快成型,鳞甲披上,四爪伸出,龙角生长,龙须反翘。 “亢昂——” “亢昂——” 一阵一阵,龙吟声起。 千龙盘旋,齐吟阵阵。 古老的声律回荡在被阵法紧紧包裹的巨大空间之中,如黄钟大吕,又如暮鼓晨钟。 便是韩素,乍闻之下都不由得生起心神俱震之感。 这些龙吟之声带着古老的韵律,撩动了天地间的规则线条,一声一声,带起奇异韵律。那是一种可以直击灵魂的力量,在这样惊天动地的千龙齐吟之声中,韩素分明能够感觉到,元神在体内蠢蠢欲动——被这龙吟之声相引,她原本稳固在泥丸宫中的元神竟生出了随时将要脱体而出的冲动! 韩素召回已经将左平肉身震碎成虚无的剑意飞剑,心神微微下沉,原本有些蠢蠢欲动,亟欲脱体而出的元神便一路往下,落入了下丹田中。 她丹田之中三丹运转,如同宇宙天体,在无穷大的星海之中拨动命运的磨盘。 磨命! 这就是磨命! 临危之际,她竟将元神沉入丹田,进行了又一次的磨命! 大阵中的千龙齐吟之声固然威力极强,韩素却根本不惧,她甚至将这龙吟之声当成了打磨自己元神与肉身的利器。 殷灵山曾再三嘱咐过她,在根基未曾打磨圆融之前,绝不可再度进阶。韩素自然认同这一理念,她也深知,以武入道越到后期便进阶越快,然而伴随这越来越快的进阶速度同时而来的,却是同样风险极大的入魔之危。 古来以武入道者,到了后来鲜少有不入魔的。那些不曾入魔的,往往是在尚未来得及成长完全时便已遭灭杀。夭折在中途,自然便谈不上入不入魔了。 如果可以,韩素并不会急于进阶。然而如今的情势却容不得她压制修为,慢慢修炼。 一场巨大的风雨早已将整个天外天笼罩,身在这一界之内,不论是谁都无法做到不被卷入。在大势之下,韩素必须以最快的速度修炼进阶。 即便快速的进阶将有可能带来更大的入魔危机,但她心里其实是这样认定的:我何惧之有? 是的,她无惧。 何谓入魔? 心无所控曰魔,张狂无度曰魔,欲望重累曰魔。 简言之,被欲望控制的是魔,控制欲望的是人。 而韩素从来不认为自己会被欲望控制。 她是生来便拥有绝佳自制力的人,她宁可失去生命,也绝不会丧失控制自我的能力。 否则,人将不人,生又何益? 浩瀚如同宇宙星海的丹田之中,韩素的三颗主丹仍在不停运转,她的元神沉浮其间,承受三丹转磨的巨大压力。 如同生命被碾磨——不!这本来就是在磨命! 不间断的碾磨中,庞大无垠的真元海如同星海般激荡于三丹之间。 真元不断冲刷,在这个互相碾磨的过程中去芜存菁。 韩素的元神同样在以微妙的速度缩小着,这亦是因为元神中的杂质在磨命的过程中被不断的消磨了。 直到这一瞬间,千龙齐吟之声对她再无分毫影响。 说时迟,那时快。 描述之间千言万语,实则却不过一瞬。 那千龙吟啸之间,忽有一道极清越高昂的箫声划破千龙激荡而起的元气波动,在大阵中扶摇而上。 第300章 一步岂知天高(二十五) 轩辕铭的修为比韩素还要高一个等级,他已是炼神期修士! 身为天坛宗十大核心弟子中的一个,轩辕铭的战力与左平相比,完全是一天一地。或者说,这两者之间根本就没有可比性。 虽是借助了阵法之力,但他以一人之力,能够操控如此庞大的天罗地网阵,已是超越了同等阶的绝大多数修士! 可惜他遇到的是韩素。 数年之前,韩素尚在化神中期,她从天罗风云榜下走过,当时便引动了榜单变化。 天下青年俊杰中,她足以排入前一百! 那还只是曾经,后来她进入剑神心脏内世界,又从中“飞升”而出,更炼化了三大金丹神通,于碧梧山脉翻天动地,有此种种,今日之韩素更不是当日之韩素。 对手越强,对此时正处在高速上升期的韩素而言,只会使她胸中所学被激发得更加彻底。 从当日问剑馆中五年面壁,到后来在剑神心脏内世界中那奇特的十几年——剑神心脏内世界的规则虽与外界不同,外界不过三五日,内中却已倏忽十数年。在那十几年中,她一度虚弱,甚至丧失了修为,这样奇特的经历更使她从另一个更直接的角度理解到了剑道的本质。这一切,都是磨难,却也是机缘。 韩素如今根本不愁瓶颈,相反,她还在一再压制修为。 如今的韩素,最最需要的,就是一场酣畅淋漓的战斗! 轩辕铭终于在韩素面前现出了身形,他但见千龙吟啸对韩素竟无影响,当即手掌一翻,掌中现出一支玉箫。 他大步上前,一边将玉箫吹响。 箫声清越高昂,在万千水龙纵横激荡的声响中就如同一道极细极细的线,被一再拔高、拔高,再拔高。高到了极处,就让人从身体到灵魂都受到震撼,仿佛就要被这一根细到极处的线连着心脏与灵魂都一齐拉出,继而在某一个极限点,与那再也绷不住的细线一同,轰然崩裂! 轩辕铭在音攻之术上的造诣真是惊人,韩素受此一击,竟也气血翻涌,元神震动。 她丹田中的三颗主丹不停运转,庞大的真元力源源不断地从那三颗主丹中涌出,穿过她的元神,涌入她四肢百骸。 韩素清啸一声,赞赏道:“好功法!” 她忽然双目一凝,一双眼瞳中便透出奇光。 眼前万千河流,无数阵道,尽皆倒映在她双目之中。她的眼瞳就仿佛是来自亘古世界的星空之源,又像是追索着时间长河而来的生命之光,凡是被她目光照处,所有一切都要迷失,迷失在那无尽的时间与空间之中。 这就是韩素的三大金丹神通之,画地为牢,此间千年——光阴照! 来自对时间法则与剑煞的妙用,有穿透时空的威能,即便是轩辕铭早已布下的天罗地网大阵与无数空间小阵也都不能阻挡。 “什么?”轩辕铭大骇。 他原本一边吹奏玉箫,一边大步向前,是在向韩素靠近。 然而韩素神通一出,他只觉得肉身神魂同时受击,一股奇异的力量向他侵袭而来,受到这股力量的影响,他竟然有种生命力都在快速流逝的感觉。 这其实就是正好作用于生命体的时间加速,此前李琳也是受了这一神通影响,只不过她是凡人,韩素不过稍稍对她施法,她就被照得寿元将尽,垂垂老矣。而轩辕铭是强大的修士,他的寿命精气之庞大与李琳完全没有可比性,当然不会只被韩素看上一眼就立即老去。 但相对而言,韩素对李琳,不过是随意一瞥,对轩辕铭,却是全力施为。 轩辕铭受到此等攻击,再也维持不住镇定。在整个修仙界,有关于时间法则的神通都是稀有而极度可怕的。 哪怕韩素的实际修为比之轩辕铭还要低上一个大境界,哪怕轩辕铭本身也是具备跨境界战斗能力的顶级天才,可是在这可怕的时间法则面前,他也不由得在那一瞬间生出束手无策,无能为力之感。 轩辕铭一时间暴退,他反手收起玉箫,同时接连打出数十手诀。 天罗地网大阵中的无数节点被他在瞬间调动,一层又一层,越来越多的空间阻隔阵法被他竖立起来。 “任你神通再强,触不及我也是枉然!” 轩辕铭大喝:“你能穿透百层阵法,然则又岂能穿过千层阵法,万层阵法?” 韩素只是将目光追寻,任由无数水龙腾起,万千阵法层层阻隔,然而她的目光还是那样不轻不重、淡淡地照落在轩辕铭身上。 轩辕铭到这一刻才真的是极度惊骇起来,因为他感觉到,这些一层层被竖起的阵法,在韩素的目光面前竟然毫无作用。她的目光追索而来,穿透的竟好像不是一层层玄妙的空间阵法,而不过是平淡无波的普通空间。 不,更确切地说,她的目光就好像本来就定在他身上,这些空间不论是千万层,还是一层,在这目光下,都仿佛已经没有了作用。 他不知道,韩素对光阴照神通的运用其实原本还没有这样精妙的,但在与他的实战中,在这层层阵法的阻隔下,韩素反而加深了对这神通的理解。 灵感源源不断,每过一息,韩素都在更加强大。 轩辕铭被骇得亡魂皆冒,但他也是狠绝之辈,当即停下继续增加空间阵法的举动,他已经大概理解了,韩素的这种瞳术神通摸约根本就不是空间能够阻隔的。 “你有神通,我也有神通!” 轩辕铭放开双手,双臂一展。他宽袍袖口的云海波涛纹路在这霎那,与他的双臂一同被展开。 云纹绽放光芒,碧波浪击之声从中隐隐生起。 渐渐地,海浪声越来越大。 浪声喧嚣,千河震动,霎时,一轮月华自轩辕铭的背后猛地一跃,升空而起! 轩辕铭朗声吟诵:“海上明月共我行,天涯客路不知处。无为迷途谁争发?行步岂知天欲高!” 那一轮明月在他背后越升越高,渐渐地将要顶上天幕,仿佛与这一片被阵法笼罩的天地共存一起,普照大地,主宰天下。 轩辕铭的脸上现出悲伤迷茫之色,这是他神通的意境,显然,他已经沉入到这神通意境中去了。 他竟然放弃了对韩素光阴照神通的抵抗,直接以神通与韩素对神通。这时候,比的就是韩素的光阴照先让他彻底老死,还是他的神通先将韩素击败。 轰隆隆—— 月华之下,千河奔涌,大地震颤起来。 第301章 无路,无路(一) 韩素立足在千河谷中,这一瞬间,天塌地陷,她脚下一空,整个身体就随着塌陷的土地向下落去。 轩辕铭布置的天罗地网大阵从这一刻才开始真正显现出其绝强的威力,在大阵的辅助下,他施展神通,竟然能够引得这一整片天地都颠倒翻覆起来! 地动不绝,无数深壑在千河谷地生起。奔涌的水龙顿时疯狂地倒灌而下,带着千万均巨力,以泰山压顶之势,对着韩素一重重挤压过来。 那一刻,韩素竟没有闪躲的余地。 地底深处传来极大的吸力,韩素被无数的水流与土石重重砸下,这一瞬间,她紧紧落在轩辕铭身上的目光也终于被切断! 光阴照神通,被斩断了! 轩辕铭手上指诀不断变幻,抬手指向韩素被掩埋的地方,大喝:“无路无路,看尔何时归处!” 随着他指诀打出,黧黑天幕下一重又一重山形的符篆微光凭空闪现,这些闪着微光的虚空印符又在他指诀牵引下,一个一个,如同飞蛾扑火般疯狂而连续地向着韩素被掩埋的地方投去。 “天坛太岳,听我号令!”轩辕铭大步上前,“一山一重天,一峰一世界,给我压!压!压!” 他全身真元鼓荡,一尊巨大的元神影像从他背后升起。那元神怒目圆睁,后背生火,宛如神灵。 元神生火,这正是炼神期的征兆。 轩辕铭虽是初入炼神期,然而他的元神火焰之强,竟已不输寻常炼神中期顶峰的修士了! 而出力到这一步,轩辕铭尤觉不足。 他一边大步向着韩素被掩埋的地方走去,一边调动阵法,施展神通。 第一个神通,海上明月! 第二个神通,山岳来行! 还有第三个神通,法天象地! 轩辕铭的身体随着他的行走而开始快速变大,他口中喝道:“法天象地!长!长!长!” 他舒展身躯,法躯不停上涨,不过片刻,肉身与元神就长到了一般大小,成了一尊足有百丈之高的可怕巨人! 轰——轰——轰——! 他每走一步,大地的震颤就开始加剧十分,他原本为了躲避韩素的光阴照,已经退出了很远,可从他变成巨人后,他再往前走,却不过一两步,就又重新走回了韩素被埋入的地方。 巨人仰首看天,抡起巨拳,对着脚下千疮百孔的土地,猛地就是一拳砸下! 轰——! 大地加剧颤抖,地深处更有一股热浪涌上。 轩辕铭这一拳竟是堪堪从上而下,打到了地底熔岩处。 此时被压在地下的韩素将要面对怎样的险况,则可想而知。 “韩素!”轩辕铭大声道,“天罗风云榜入榜,你也不过如此!献上大道种子,饶尔不死!” 声音轰隆隆,在这被封闭的巨大千河谷空间中回荡。 轩辕铭坚信,到这一步,韩素决不能再有反击之力! “任你剑术再强,神通再妙,在我绝对力量的碾压下,你又能如何?” 轰——! 又是一拳击下,无数的细微裂痕在大地上再一次裂开。 河水冲击,裂痕扩大。 当是时,地深处熔岩上涌,地面上冰河倒灌。 瞬息间冷热相遇,轰隆隆——连串的爆炸在这一刻如同无数巨大炮火次第炸开。 轩辕铭料不到韩素在地下经历了什么,他更不会想到,就在被无数土石掩埋的那一刻,韩素其实是有机会逃出的! 她的金丹神通,咫尺天涯神足遁!足以支撑她在那一瞬间脱离险境。 如果当时韩素使用神足遁离开,轩辕铭将要面临的就是另一番苦战局面。 可也就是在那一瞬间,韩素忽然在那裂开的地缝间感应到了一股不同寻常的气息,这股气息俨然与当初她用天涯无踪镜追踪姚丹时,透过那镜面感应到的某种气息十分相似! 当时韩素通过天涯无踪镜追踪姚丹,看到的是一副荒原景象,有数百黑袍人行走在那荒原间,似行祭拜之事,姚丹正是其中一个。 后来韩素在千心窟中真正诛杀姚丹时,更是确定了,姚丹必定与搅乱如今修仙界的那股神秘势力有着深切关联。因而,此时此刻,韩素在这地底裂缝间感应到的这一股气息究竟代表着什么,也就不言而喻了。 那一瞬间,韩素心神被牵引,也就有了片刻的失神。 也正是这片刻的失神,使得她在战斗的激烈时刻失去了避开轩辕铭神通的最佳时机。 轩辕铭绝非易于之辈,一旦占得上风,更加乘胜追击,韩素因此陷入危急。 韩素是剑修,当初在乌剑山时,七师兄苏舜与三师兄申屠彦曾对她轮番进行教导,告诫她练剑之余还需炼体。后来又经过多番淬炼,从肉身的坚固度来说,韩素的确是要强过许多其他类别修士的。可再强,她的法躯从本质上来说也还是血肉之躯。 轩辕铭引天坛太岳之力镇压韩素,更现出法天象地大神通,重拳击打。这足可以使山崩地裂的巨力压下,韩素微小肉躯,又如何能够承受? 她的心境修为本来已经到了一个极高的境界,然而面临这一刻,她也无法不骇然变色。 但惊骇只是一瞬间,轩辕铭施展出这种种精妙神通,反而激起韩素心中战意。 她甚至忍不住在心里赞了个“好”字,同时周身剑意环绕,重山压来,她剑意护体,上方土石不断推挤,她剑意一扫,就在瞬间向下开出通道。虽然是危急时刻,但在上方重压来时,她仍旧选择了突破重重阻碍,尽力向此前感应到的奇异气息流泻的方向追寻而去。 韩素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的环境,在这种环境下,时间越久,她受到的压力就越大,越往下去,下方土石结构更加密致,她要开辟通道的难度也在同时成倍增长。更何况,轩辕铭还在上方不停施压,而韩素自修炼以来,本身在五行理解方面就更偏向于水,“土”对她而言,就算不陌生,但也说不上有多熟悉。 “不能再这样被动挨打。”在又一次压力加重时,韩素身周的护体剑意已经被压缩得只余寸许了。 她丹田中三丹不停运转,庞大的真元力源源不断地涌入四肢百骸。 三大金丹神通,种种法则奥妙从她心间如水流过。 多年修行的积累,剑神心脏小世界内突破性的悟道,全在此时厚积薄发。 韩素忽然抬头,举手往上轻轻一抬。 剑光倏忽而过,划过重重土石,层层大地,带起一缕烟气,自下而上,迅猛而出! 这一瞬间,她选择了一种此前从未用出过的剑法。 但这剑法的奥义又曾在她心头流淌过无数遍。 一剑,寂灭枯荣剑! 第302章 无路,无路(二) 枯荣寂灭,天地同悲。 生亦何欢?死又何苦? 这一剑穿越了重重土石的阻隔,在地下冷热两股能量相撞并产生爆炸时,倏忽穿透大地而出。带起一缕淡淡的烟气,最终落在轩辕铭所化的巨大法躯之上。 轩辕铭没有躲开,不说他身形庞大,目标明显,就算他没有施展出法天象地的神通,他也躲不开这一剑。 寂灭枯荣剑! 这是参透生死枯荣的一剑,这是集韩素“道”之大成的一剑。 甫一出世,便向天地展现出了其不同寻常的威力。 轩辕铭中剑之时,尚且难以反应。 他脸上犹带惊愕之色,低头看向自己巨大法躯上被剑意穿透的伤口,仿佛还在自我疑问:怎么可能?她不是已经被我镇压?哪里来的这一剑? 然后,从他中剑的位置开始,他的法躯开始迅速风化。 不错,正是风化。 就好像是腐朽的物质经历过千万年岁月侵蚀,已经到了再也无法凝聚形体的边缘,于是被风一吹,便开始了片片剥落。 一片、两片、三片…… 轩辕铭低头凝视自身,喉咙里发出细微的声音。 他眼中的惊骇还在,脸上的肌肤却已随着身躯的风化而迅速脱水,失去光泽。 就在身躯被风化的同时,他的容颜也在快速苍老! 身中寂灭枯荣剑,竟然引得此前被他切断的光阴照神通再度在他身上爆发!光阴一照,便是千年!又岂是单单切断韩素的目光便能摆脱的? 轩辕铭恨自己此前认知不足,轻视了韩素的瞳术神通,然而到了此时此刻,他心中纵有再多悔恨与不甘,也都不再有意义了。 他法躯风化的速度还在被加快,他整个庞大的身躯也在不断缩小,并老去。 然而这些还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他的元神竟也随着法躯的衰变而开始快速虚弱起来。他的元神原本显像在他身后,自带神火,宛如神明,可是此刻,他元神身上自生的那些神火却开始转而烧灼起他自身来! 神火焚神,元神衰竭! 对元神有成的炼神期修士而言,最可怕的灾劫显然不是肉身损毁,而是元神消亡。 轩辕铭怒目圆睁,口舌微张,却已经发不出声音。 他拼尽了最后一点力量,忽然抖动干枯的手臂,一只墨黑的玉瓶忽地就从他袖间滚出。 砰——! 玉瓶落地,哐当一声,瓶壁裂开,一道淡灰色的虚影就从瓶中飘出。 虚影由小变大,迅速长成一道完整的人影,正是此前被轩辕铭收走的左平的元神! 左平脸上犹带惊惶莫名之色,显然还没从此前被韩素突杀的惊惧中缓过神来,他眼神中还带着茫然,一转目光,瞧见轩辕铭惨状,就是一声惊叫:“轩辕师兄!” 轩辕铭张了张嘴,干涸已久的咽喉间终于艰难地吐出了一个粗哑的音节:“咄!” 就是这一声低音吐出,左平的整个元神身影就被一股巨力拉扯住了。 “你……”左平惊骇得甚至来不及呼喊,整个元神之躯就被拉得扑向了轩辕铭。 轩辕铭法躯身后的元神猛地将口一张,就一口将左平的元神吸入了腹中! “啊!” 左平惊怒的骇叫声这才在滞后中传出,那凄厉叫声,在这地动山摇的封闭天地中猛然回荡,使人心悸。 轩辕铭吞了左平的元神,俨然凭添一股助力,他原本因为几近腐朽而无法动弹的身躯终于又动了动。 “天罗……开……” 他艰难地念诵咒语,干枯得已经只剩白骨的手指同时开始掐动指诀。 原本封闭了这一大片空间的大阵开始晃动起来。 深入地下的韩素感应到这股震动,顿时也是一惊:“不好!” 当初轩辕铭布下大阵,又引韩素来此,是想要在无旁人知晓的情况下诛杀韩素,夺取她的大道种子。这独为私心利益的举动也在同时给了韩素极大便利,因为左平与轩辕铭想要猎杀她,而她同时也有意要猎杀左平与他的帮手! 虽然最开始韩素来到天坛宗的时候并没有掩藏身份,她也心知肚明,自己倘若果真在天坛宗境内诛杀掉了左平与轩辕铭,那么到了后来,她是无论如何也开脱不了自己杀人的事实的。但在刚刚杀人时就被天坛宗内其他高手发现,和离开天坛宗后再被发现——这完全是两种概念。 这个时间差非常重要,就算韩素对自己再有信心,她也不会狂妄到认为自己能以一己之力,而与天坛宗这一整个庞大仙门相抗衡的地步。 可换个角度来看,韩素又明确知道,自己杀人之事只要不被捉到现行,那么天坛宗要想举倾派之力来对付自己,这也是不可能的。因为她的身份摆在那里,身为乌剑山真传弟子,乌剑山是她的后盾,三清宫也是她的后盾!以天庭的霸道作风,又岂会在真传弟子的问题上轻易向别派妥协? 纵使天坛宗不会就此善罢甘休,离了天坛宗范围,只要求得一线缓冲之机,到那时,不论是追杀、明杀、暗杀,还是其余责难,韩素也都不惧。 她可以预见到此事过后自己将会面临怎样的风波,然而不论有多少困阻,该杀之人,她仍然必定要杀! 韩素抬眼向上看去,目光顺着此前寂灭枯荣剑开辟而出的通道霎时望远。 光阴照神通再度发动!叠加! 正在艰难地念动咒语的轩辕铭浑身微微一颤,动作就顿了一顿。 然而这还不够,轩辕铭本已是强弩之末,他临死前撑住了一口气,就是为了在关键时刻将此地异动泄露出去。此时的轩辕铭,即便再度被光阴照叠加伤害,只要他还有最后一息尚存,他也不可能会停止解开阵法的动作。 生死时刻,瞬息必争。 韩素顿下决断,她在瞬间散开护体剑意,同时剑指向上。 剑意勃发而出!这一刻,韩素再无分毫保留。 同一时刻,震裂大地的挤压之力,地深处疯狂涌上的熔岩热力,地表处猛烈下压的冰河之力,等等可怖力量,都一齐向韩素的血肉之躯碾压而来。 失去了护体剑意的保护,韩素用肉躯直面了这一切! 她的内心却无比平静,她所有的强烈意念都指向了同一个点,她要杀死上方的敌人,杀死他! 一击必杀! 天地间所有声响都在这一刻寂静了下来,剑出! 谁能阻我? 第303章 无路,无路(三) 生死有轮回,天地亦悲歌。 韩素的这一剑来得太过惨烈,这是倾其所有的一剑,这是不留退路的一剑! 没有余地,不知收敛。 天地同悲剑! 多年磨炼,时至今日,韩素终于在剑道上走出了独属于自己的全新一步!她开始了创造只属于自己的剑法。 寂灭枯荣剑!天地同悲剑! 大地土石之力、地底熔岩热力、千河倒灌之力……种种可怖力量,俱都向着韩素压迫而来,她周身骨骼被压得咯咯作响,紧闭的唇边溢出鲜血。 然而韩素却浑若不觉,她一剑既出,剑光先至,整个身体也就顺着剑意开辟而出的通道,紧随那剑光飞出! 正在艰难念咒的轩辕铭再中一剑,最后一口力气终于被打断。 他瞪大了干枯失色的眼睛,嘶哑的喉间无声地吐出一个音节:“你……” 剑光倏忽而过,韩素拂袖飞出,一步上前,移目望来。 此时她鬓发微乱,唇角染血,分明应该是个狼狈的模样。然而她的目光却偏偏无比明亮,明亮得就仿佛此时盛在她眼中的不是一双肉眼,而是那天穹之上主宰世间的星辰,是无尽岁月中冷对兴衰的光阴。 被这样明亮的目光照耀,使人不自主地,便只觉得世间一切苦厄都仿佛成了尘埃,什么也不是了。 轩辕铭忽然发出了一声嘲讽莫名的轻“呵”声,他紧紧瞪大眼睛,与韩素那充满了无尽力量的可怕目光对视,心中一时无数情绪翻涌。然而到了这一步,纵然心绪复杂无数,又能再如何呢? “你……” 他的嘴唇蠕动,他仍然死死盯着韩素。 可是再也没有人能知道,他此时想要说的,究竟是什么了。 砰——! 轩辕铭庞大的身躯终于轰然倒地,在他法天象地的神通下,他身躯巨大足有百丈之高。此时他这骤然一倒,真如一座百丈之山轰然倒下。 本就千疮百孔的千河谷地顿时为之一震再震。 轰——!轰——!轰——! 土石崩裂,水龙炸起。 轩辕铭仰天落地,他双目圆睁不肯瞑目。他身后的元神之火却忽地一涨,大火熊熊,他的元神在火中焚烧,不过转瞬就如一缕轻烟,被炼化得点滴不存。 紧接着,他失去了生命的法躯被千河谷中咆哮的水龙一冲,瞬间就如同一堆松散的沙石,在水流冲击之下被轰然打散。最终化成烟灰,融入水中,又渗入地下。 终于回归到这一片被他生前用法术神通破坏得千疮百孔的大地之中。 真正的形神俱灭! 韩素静静注视着这一切,明亮的目光一如往昔,清冷无波,充满力量。 她诛杀了强敌,但她的面上看来却依旧是无悲无喜。她在这一战的最后获得了胜利,可那过程其实应该是艰险的,然而即便是险胜,对她而言,这个来之不易的胜利结果也依然不值得她惊喜。 因为从一开始,她就没有想过自己会输。 仿佛无论战斗中会面临怎样的波折,在她这里都只有一个结果。 因此这个结果不令她惊喜,而对手的死亡,也不令她唏嘘。 左平是仇家,是必须要死的。轩辕铭此前虽与韩素无冤无仇,可他后来既然起了觊觎韩素大道种子之心,并对此付诸行动,摆下大阵要来猎杀韩素,那么对韩素而言,这个人就是敌人,他也是必须要死的。 两个必死之人的死亡,自然不会令她心有波动。 反倒是左平的元神最后是被轩辕铭吞噬而亡,这个结果,引得韩素不知为何,就在此时轻轻地叹了一声。 千河的奔涌终于停止,原本被轩辕铭布下的,遮掩此地一切战斗波动的天罗地网大阵,也终于随着阵主的死亡而开始猛烈晃动起来。 不必轩辕铭再来控制,这座大阵也将会自然崩溃! 韩素目光微微一凝,瞳术神通再次展开。千河谷地,上下内外,一切的阵法线条都在她目光下无所遁形。她不再停留,身形一晃,便倏忽数百丈。阵法已动,她只需在这阵法彻底破裂,此地讯息被泄露出去之前,沿着这些线条的漏洞,离开大阵即可。 移步之时,她丹田中三丹轰隆转动,大道种子中的无尽生机绵绵而出,迅速流转在她体内,消弭着她骨骼脏腑间的伤势。 将将走到大阵边缘,她体内重伤就以恐怖的速度复原了一小半。 不知为何,韩素忽然心中一动。 她猛就回过头去,只见大阵内天幕黎黑,被大地崩裂而截得断开的河流四处奔窜,那水光纷乱,在这片如同囚笼般的天地间幽幽弥散出一股说不出来的深远意蕴。这莫名的意蕴竟使得韩素脚下停留,心头一跳。 到了她这个修为境界,任何触动都绝不是毫无缘由的。韩素冥冥有所感,心中自然难免思量。 但她十分确定,左平与轩辕铭都已是形神俱灭,尘归尘土归土了,此番触动绝不应当是由他们而起。 然而倘若果真不是因这二人而起,在这座封闭的大阵中,又还有什么能够使得韩素忽然心有所感?她自然便想到了自己此前感应到的那股奇异气息上头。 当时韩素受那股气息影响,以至于竟没能躲过轩辕铭的神通一击,被他用神通直接击得埋入了地下。既受此厄,韩素当时的反应便是索性深入地底,去探一探那股气息的究竟。 然则一来那股气息来得蹊跷,又踪迹飘忽,韩素追逐而去,竟一时没能追到;二来轩辕铭穷追不舍,韩素的反击又使得他临死前忽然爆发,致使韩素不得不即时从地下脱身。再后来,韩素击杀轩辕铭,轩辕铭身亡,此地大阵处于崩溃边缘,韩素当然不能再滞留,再者又已失去了那股气息的踪迹,她也就懒得再去追索了。 事有轻重缓急,韩素又停留了片刻,将目光深深扫过,到底未能看出什么。她便不再停留,只将此地记在心头,随即微一跨步,脚下轻盈,已是如流水般自大阵缝隙间倏忽而出。 第304章 无路,无路(四) 月光如水,群山静伏。 清凉的月色一泄而下,映得天幕黛青,深深浅浅,犹如泼墨画作。 阳明峰,天坛宗真传弟子命牌供奉之所。忽然,最核心位置的一间小屋内突兀地传来一道咔嚓之声。 咔嚓——! 原本斜靠在殿外台阶上,正有些睡意朦胧的守殿弟子猛地一跃而起,就一阵风般刮进内殿。片刻后,内殿中响起了惊骇的喊叫:“轩辕……轩辕师叔的命牌碎了!” 殿内引灵烛烛火摇曳,那守殿弟子跌跌撞撞地从内殿奔出,方才狼狈地扑倒在门前台阶上,才又恍然想起什么般,连忙抖着手从储物袋中取出传讯符。 然而不等他将传讯符放出,殿外忽然一道流光闪过,就有人从那流光中疾步而出。 来人身形瘦长,颔下三缕柳须,面容清奇,神情威严。他身披黑白道袍,大袖翻转,在这夜色中犹如一卷古拙水墨般翩然而来。 “进来!”他疾步走过,忽地将袖一拂,便带起一股劲风,将门前的守殿弟子掀得翻身而起。 守殿弟子忙躬身跟上,没走几步,黑白道袍的男子便已转入内殿,他遥遥探手一抓,便将一枚裂成两半的命牌抓到了手中。 这命牌色作玄黑,正中一道裂痕自上而下,似被利剑劈过,裂口光滑,散发出森森寒气,寒意吞吐,竟能刺骨。 命牌中央的“轩辕铭”三字亦被左右一分两半,使人触目惊心。 这是剑气所致! “剑修!”男子唇齿之间森冷吐音,“剑修杀我徒儿!” 守殿弟子躬身跟在其后,脸上微微变色。 黑白道袍男子将目光一瞥,落在守殿弟子身上,又道:“还不传讯?” 守殿弟子这才猛然反应过来,又将传讯符取出,以灵火点燃。 当夜,天坛宗阳明峰上空绽放出连串冰冷如同日月凋敝的灵光,举宗震惊,这是核心弟子死亡的昭讯!天坛宗十大核心弟子之一,轩辕铭,被人诛杀,形神俱灭! 于此同时,外殿一侧不起眼处,一名化神期真人的命牌几乎在同一时刻碎裂了开来,却是迟迟才被人注意到。 左平洞府,已是近乎油尽灯枯的李琳强睁着枯浊的双眼,仍旧伏在床上痴痴凝望那被紧闭的门窗。 仿佛唯有这一个动作,还能稍稍抚慰她已经空落到无处可依的内心。仿佛唯有凝望,她才能感觉到人生犹有一丝色彩。 甘心?抑或不甘? 她已无处追寻答案。 而她更不会知道的是,那被她执着等待着回转身形的情郎,此时已灰飞烟灭在这天地之间。 已经不存在的人,又如何回来? 遥远的不知名处仿佛响起了震天的喧闹,那似乎带着难言震怒的吵闹声甚至大得远远传至了这一片黑寂之地。 然而李琳静伏在床上,却俨然是被整个世界遗忘了般。 她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没有人会来告诉她,她也失去了向外询问的力气。唯有床边一盏灯火仍然残烧,这是用灵酥油点的灯盏,寻常风吹不灭,因而依旧燃烧。便如她这微弱的生命之火,分明便要熄灭,却始终不肯真正退出这生命的舞台。 一扇门隔了,好似两个世界。 不,或许她本来就从未能够真正融入过这个仙人们的世界中来过。那些人飞天遁地,翻手风云,可笑蝼蚁不自量,还以为自己爬上了天,就真的是天上的一员了。 “左……”她无声地张口,她已经感觉到了,或许她真的就要死了,她已经等不到那个人再回来看她一眼,给她新的希望了。 床边灯火忽然摇曳,窗口缝隙间似乎透来了微风。 李琳干枯的目光依旧凝望门窗,一动不动。 不知何时,这寂静已久的室内便忽然响起一声极低的轻叹。 “唉……”叹声悠远,仿佛来自于那些无尽繁华岁月的开端,又在荒唐的岁月里渐渐洇开,终究化成一片意味难明的落寞。 “谁?”李琳惊得几乎要跳起。 然而显然,这样的动作她现在已经无力再做了。甚至,她便是想要稍稍扭头,去看看究竟是谁进到了这室内,谁在叹息都不能做到。 她只能无力地维持着原来的姿势,用眼角余光看到床边上,被灯火映照出来的一道狭长的影子。 那依稀是个男子的影子。 她还能看到的是,一双暗纹隐隐的黑靴,一片墨蓝色的衣角,衣角上连片绣着不知名的同色花纹。李琳想要看清些那到底是怎样的花纹,然而不知是她此刻已经目力退化,还是灯火太暗,又或者是这花纹原本便绣得极为模糊,她竟然不论怎样,都看不清这样近距离的东西。 但假如是韩素在此处,必然能够分辨出,此时站在李琳床边的这个男子,虽然面容模糊,可他的气息,俨然便与此前出现在千河谷地底,引得韩素注意的那道奇异气息,一模一样! 然则对韩素而言,李琳的最终结果已定,她却显然是不必再关注她最后的死状了。 这毫无意义,亦不能令韩素再更多痛快分毫。 因此她绝不能料想到,此前引得她疑惑追索,却最终未能探得真相的那股奇异气息主人,竟会出现在此处。 李琳床边的男子却在此时极低声地问了出来:“你后悔吗?” 他的声音极低,极轻,宛如来自幽深洞穴的一道潺潺流水,温柔清朗,又低暗压抑。他的声音那样令人熟悉,又那样令人陌生。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你!”李琳被惊得不知为何竟生起了一丝力气,她反问,“你是谁?” 一旁的男子并不回答她,只又道:“左平已经死了,你可知晓?”他语气平淡,似乎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仿佛他一点也不知道,此时此刻,在李琳面前说出这样一个消息,会对她造成多么强大的冲击。 而或许是这个消息果真太过使李琳难以接受,男子此言一出,李琳手上竟不知为何平白就生起了一股力气。她猛地撑起半身,豁然转头:“你说什么?” 不等男子答话,终于转过头来的李琳亦将男子面容映入眼帘。 “阿循!”再没有什么能比眼前看到的更能令李琳震惊了,她苍老的面孔在这一刻甚至惊讶得扭曲起来,她原本就有些微凸的眼眶更是被瞪得极大,她喉咙里发出了意味难辨的“荷荷”声。 李琳伸出了手,仿佛要去揪住男子的衣襟,又似乎是要去抓住他的手,她艰难地:“你……阿循……” 男子只是立在原处,他视而不见李琳的艰难姿态,依旧低声,温柔地、执着地问:“后悔吗?你后悔吗?祖母……”最后两个字,他几乎是含在唇齿间吐出。 这声音如此低柔,所有一切未尽的意蕴,包含那些曾经愤怒的、不甘的、屈辱的、痛苦的、忿恨的,等等等等所有难以言述的情绪,揉也揉不清,掰也不掰开,俱都包含在这简短二字间。 李琳凸起的眼球猛然间一颤,她张了张嘴,忽然大声:“我……” 然而仅仅只吐出这一个字,她的声音就又被卡在了喉间,戛然而止。 不是她不想再说了,而是她已经说不出了。她的生命之火终于在这一刻全然止息! 她伸出手指,最终未能碰触到身边男子一分一毫。她圆瞪的、干枯的眼眶边上,却终于渗出了两行稀疏的泪水。 似乎许多年以前,她还是那个活得既屈辱、又骄傲,既卑微、又狂妄的先代帝姬、大唐郡主。 她在边远之地的房州,鲜衣怒马,扬鞭红尘。 那一切的一切,都未褪色,亦不曾远去。 而今,有这样一个人,不停询问她,后悔吗?你后悔吗?她却不能再回答了。 她后悔吗? 谁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