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都在和我的男朋友战三观》 第1页 《每天都在和我的男朋友战三观》作者:醴泉侯/铜汁铁丸【完结】 文案 内心弹幕丰富无比的热血青年穿越后谈了个心黑手狠的古代男朋友。 第一人称攻,注意避雷。但非攻控,非受控,我是cp控。 咕噜咕噜滚剧情,没有金手指,本质是篇狗血文。 内容标籤: 强强 江湖恩怨 欢喜冤家 穿越时空 主角:秦湛,沈识微 配角:文殊奴,英晓露,陈昉,文恪,曾铁枫 其它:穿越,第一人称攻,天造地设一对儿冤家 【 第一卷 标准开局 第1章 晨光朦朦,我踩着院子的横撇点捺,出迴廊,过花架,下小桥,穿过一瀑藤萝笼罩的月洞门。 鸟鸣此起彼伏,伴着簌簌振叶声,飞向远处的高墙。再过半个时辰,墙那边就要响起扯着嗓子的卖唱,叫着我至今也不知道是什么模样的新鲜头花和各色果子了。 一个梳着双髻的半大小子在我身后一个接一个打着长长的哈欠:“这天怎么还这么黑?爷,你想,是不是该打个灯笼?” 爷想? 爷现在最想的是能摸出一个手机来。 就我读过的穿越文——如同大雄被胖虎暴捶、哭着去找哆啦a梦一样——标准开局通常是主角天煞孤星、了无牵挂,这才好安排他们拍拍屁股就忘了自己是地球人。 也不知幸还是不幸,同为穿穿,我不仅双亲康泰,亲戚多得年夜饭要五桌才能坐得开,还有个刚上大学、缠我给她买游戏机时会搂着我脖子叫尼桑卖萌的妹妹。 这样的牵挂不知怎么才能忘得掉? 不仅如此,我那才交了首付没接房的小房子、到手没多久的驾照、网游里的公会一团,还有整个辉煌灿烂的现代文明都他喵牵着我的心肝脾胃肺。 这事儿决计不能往深里想,往深里想就痛得锥心。 我勐站住,反手给了自己一个嘴巴。 跟在后面那半大小子剎不住车,一头撞在我背上。 他埋怨地叫唤:“爷~!” 我不理他,又在另一边脸上打了一下,这才继续抬腿往前走。 那半大小子勐扯住我的衣襟。 我唬了一跳,喝道:“篆儿!干嘛!” 孰料他比我还厉害,反喝道:“小点声!”我一转头,看见篆儿一双眼兴奋得闪闪发光,他压低嗓门:“瞧见没?那边糙丛里有个大放屁虫!爷,我去给你抓回来!” 我哭笑不得:“抓个屁!” 篆儿这才醒悟,自己也笑了:“对了,我忘了爷现在不喜欢虫子了。”但始终还是恋恋不捨,沖我比了个大噼叉的八字:“这么大一个!真不抓?” 我在他后脑勺上拍了一巴掌:“烦不烦?” 他抬起胳膊来虚挡,嘴里咕哝:“爷,你没以前有意思了!” 被我占了这壳子姓秦名湛,我如今脚踩的这片地头叫六虚门,秦湛正是六虚门掌门秦横的儿子。 秦湛长得不坏。被我拾掇出来后,端的剑眉星目,一脸正气,身高直奔一米九,还有身美国队长般的健硕肌肉。尤值一提的是胯下之物,当年在我大学的澡堂,定能成为一代传奇。要说主角相,的确不像会背叛革命的人。 谁能料得到,十来天前,我才穿来时,险些没被吓尿在镜子前。——我虽觉得脸上有点痒,但万没料到秦湛留着一脸剑拔弩张的大鬍子。 大鬍子名人我一时只想得起李逵和张纪中,穿成这样,剧情太费人猜疑,我今后要舞起两把板斧去投哥哥,还是去导金庸剧? 更可怕的是,这么条虬髯大汉,居然一身大红袍子。绿裤子,绿腰带,撞着嫩紫滚边。怀中的暗袋鼓鼓囊囊,我掏一掏,还落出来一长串死虫子,从蜘蛛到蚂蚱俱全,啪的一声打在鞋面上。 彼时我只觉手脚脱力,蹬蹬蹬倒退了三步,抱着脑袋在凳子上坐下。心说这位仁兄体魄像角斗士,审美如杨二车娜姆,说不定还是五毒教的,到底是那一路的高人? 后来才知道,其实真相十分简单。 不过因为秦湛是个傻子。 综合我这段时日零碎得来的情报,过去的秦湛智商约莫在60左右——顺带一提,据天涯仗剑的说法,巨侠郭靖的智商大概是80。我家楼下就住了这么一个,虽说我亲眼见过他在业主大会会场暴起学奥特曼,试图用十字光线击毙业物业公司代表,但平时干点重复性的工作还是没问题。 而对秦湛而言,这重复性的工作就是习武。 没错,这个世界最棒的一点是,虽然它没有元婴、没有原力、没系统、也没有替身使者,但却有武功。 武功! 我打小梁古金温倒背如流,高中时偷偷给《今古传奇》投过稿,大学体育选修课还毅然报了太极拳,只是不知什么圣杯把我的愿望扭曲成了这样。 耳边传来潺潺水声,围墙在晨雾里晕出一团毛茸茸的白。 篆儿道:“我自个儿从桥上过去。”也不待我答,熟门熟路向右拐,把我留在岔路口。 我们面前是条活水渠,对岸的墙角根下是一块黄土大坝子,正是六虚门的校场。 这个活水渠三米多宽,不知多深。待篆儿走开后,我一个助跑,腾空而起,踩着夹岸齐胸的葱郁糙木跃了过去。落地摆个黄飞鸿的pose,远远看见小桥栏fèng隙里一棱一棱露出篆儿的蓝衣服,只觉他弱爆了。 如今我晚上十点就困,早上四点就醒。开始以为是因为心情太糟,然后又怪晚上没有电脑可玩,直到最后才发现,这是秦湛自带的生物钟。 秦湛生活十分健康,早睡是为了早起,早起是为了去校场练功。 我头一回下校场,是因为较劲不过他的积习。之后这十来天,我天天准时报到,是因为练功这事儿太他喵好玩了。 这肉体更高更快更强。如今我跑个五公里不喘粗气,几十斤的石锁能朝天撂飞七八米,虽不能飞花摘叶皆可伤人,但用小石子打墙壁,噼里啪啦,炸得就跟放鞭炮一样响。最有意思的是,等我热身运动做够,身心放松时,预装在这肉体里的拳法套路就会自动涌出——用四娘的话来说,那就是“心底的记忆刻痕翩然浮现”——顺着下意识一套打完,真是神清气慡,臂松体快。 今天也不例外,我扑腾得院子上沙尘滚滚,只觉呛鼻的烟气也十分受用,这种忘我的快乐只有小时候滚钢圈感受过了。 眼见太阳已经爬过过树梢,我正打算歇一歇回去吃早饭,却见桥上走来一个带着两个婢女的中年妇女——妇女妇女的叫有点没礼貌,这位阿姨是掌门秦横的侧室徐氏。秦湛亲娘死得早,秦横也没有续弦,徐氏其实就是六虚门实实在在的主母。这个故事应该不是宅斗,故而徐姨娘是个好人,对傻子视如己出,亲娘也莫过于此,我才穿来时弄不清情况,还管她叫了好几声妈。 我忙迎上去,甜甜唤道:“姨娘,我这就回去了。” 徐姨娘笑眯眯道:“你爹回来了!还不快把汗擦擦去见他?”一边拿手巾往我脸上擦,我忙接过来自己抹着,口里说:“那我换件衣服。” 徐姨娘道:“还换什么?你沈师叔一块儿来了。先见了你爹,再换衣服去见你师叔。” 第2章 我小腿肚子一阵转筋。但事已至此,只得硬着头皮说:“好。” 王小波说,当小神经是有特权的,小神经不论干什么,别人都不会跟他较真。 若秦湛是个大好青年,怕我穿来第一天就要被关进精神病院。正因为他是小神经,我的一切反常之处,大家都欣然接受。不仅欣然接受,等我颳了鬍子,丢了虫子,并跪求给我几件正常点的衣服后,徐姨娘反倒带着我去庙里烧香还愿——秦湛终于不那么神经了。 但再怎么说,这也是养了他二十几年的至亲。 徐姨娘被母爱沖昏了头脑,我随便说两句过去秦湛说不来的乖巧话,她就感动得直掉泪,但秦横是个江湖大豪,且是亲爹,《寄生兽》里田宫良子的亲妈一眼就觉察出来女儿被掉了包,这一关怕不是我翻翻肚皮卖萌就能忽悠过去的。虽说我穿来时幸好赶上六虚门准备家祭,秦横里外打理,不在城中,给我了个喘息的机会,但总不能指望人家一辈子不回家。 现在躲不过的一刀终于来了。 我打定主意,实在蒙不过去,大不了我今天晚上就细软跑,一边跟着徐姨娘进了花厅。 厅上有三个男人。两个四十来岁的分宾主坐下,正笑着说话。一个二十来岁的英俊青年站在椅背后,腰背笔直,影子打在墙上,像一桿大戟。 我瞧着那两个中年男子,一个容貌普通,神态温和,穿一身半旧不新的家常衣服,还稍微有点发福。另一个留着三缕长髯,衣冠从儒,就差一场东风,一把鹅毛扇。 两位看上去都不怎么横,与我幻想像中铁塔一般的大汉有一定区别。 现在问题来了,谁是我爹? 正不敢贸然开口。徐姨娘掸掸我前襟和衣袖上她想像中的灰,含着笑,朝那位小学班主任走了过去,口里唤:“老爷!”见了礼,方朝诸葛亮福了福。 我这才捡了个现成,快步上前,虽心里膈应,但还是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喊:“爹!” 眼前伸来一只大手,是秦横在我脸上摸了摸。 他长舒了口气,感嘆道:“傻孩子,这不是慡利好看多了么?怎么突然想通了?”徐姨娘眉开眼笑,也摸摸我另外一边油光水滑的面颊,满怀骄傲地说:“这几天湛儿比往常乖得多,把房里的死虫子泥娃娃都丢了,也不往外面乱跑了,总算是长大了,知道替爹爹分忧啦。”我心里一酸,心想秦湛虽然傻,但他爹娘却还是把他当眼珠子一样疼,可惜他们面前这人已经换了个瓤子,以前的那个也不知明不明白这舔犊情深? 秦横把我从地上拉起来,替我理了理衣摆,笑道:“见过沈师叔了么?”我忙朝隔壁一拜到底,当年太极拳时学那两手,学以致用在这儿了。 从我方才进来,我就偷偷看了这位沈师叔好几眼,但却有点无从判断他高矮胖瘦,英不英俊。他坐在我三步开外,却像隔得挺远,远有千仞,分不清山巅皑皑的是雪是云。又像离得挺近,迫在眉睫,他投下的阴影充塞四野,天地间全是他、只有他,让人一时有点找不到自己。
第2页 立在沈师叔椅背后的帅哥也让出半步,恭谦地沖我叫了声“秦师兄。”我忙敛住神,又寒暄一轮,徐姨娘自是退回内室,我见那帅哥侍立一旁,自然不敢坐,也学着在秦横身后站下。 沈师叔先道:“我一时竟没认出湛儿来!倒也是大好的人才。” 秦横声音里忍不住带笑:“家里给我带信,说湛儿这几日一日比一日清明,我还不信。没想到竟然是真的。霄悬,你上次说老柳家的三儿子小时候堕马吓破了胆,七年也不开口说话,突然一朝开了窍,像不像湛儿现在这样?” 沈霄悬道:“湛儿是胎里带来的,与他也不太相同。”话音未落,秦横就急不可耐地推着我的手臂:“湛儿,去让沈师叔看看你。” 我只得走到沈霄悬身边,他示意我伸出手来,两指搭上了我的脉搏。 我心中本在嗤笑,心想精神类的疾病,中医能看出什么名堂?但一瞟到了沈霄悬那双似笑非笑的眼睛,却生生打了个激灵,虽然明知他听不见,但连脑内弹幕也不敢发了。 要是换了他是我爹,也不知我还敢不敢瞎话随口就来? 沈霄悬把了一会儿脉,道:“湛儿……湛儿身体倒是旺健。若是假以时日,要想与常人无异,怕也不难。” 秦横道:“除了练武,我还想教教湛儿别的,日后他总也用得上个识文断字。” 沈霄悬道:“这是好事。若师兄有意,我倒有几个蒙师可荐。”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规划起了我的下半生。可见亲戚熟人这种生物哪个次元都差不多,我小时候家里人就是这样争论我长大该上清华还是北大、要不要考虑下復旦的……想到地球,我心中又是一空,掉开脸去不看他们。 正左顾右盼,却觉那帅哥的视线落在了我身上,与我目光一触,他弯眉一笑,既热情,又可亲。礼貌起见,我也沖他笑笑,他乐的更厉害了,还抬起手来对我拱了拱。 坐着的两位长辈的谈话似进行到了一个段落,沈霄悬道:“师兄,我有件事要与你商量。让识微和湛儿先去园子里说说话?他俩有几年未见了吧?也该叙叙旧了。”秦横本来兴致高涨,听到这话,脸色却陡然冷了下来。我正奇怪,只听秦横嘆了一口:“湛儿,既然你沈师叔说了,你便和师弟出去走走。” 我忙应了个是。由那沈识微把我带出门外,不能太近,恐有偷听的嫌疑,也不敢太远,两个人不过在院门外兜兜绕绕。 我正寻思如何打破沉默,沈识微却先笑着开了口:“秦师兄,那天滴阶巷外偶遇,我一直担心你的身体。但这几日俗务缠身,也没空来看你,今日见到秦师兄无恙,我就放心了。”不等我回话,他用袖着的扇子拍拍我的肩膀:“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秦师兄这可算是脱胎换骨了。” 我这才勐然想起,这位哥哥我见过! 第3章 这得从我才穿来那天说起。 和绝大多数人一样,我穿越到了一张床上。放眼望去,锦帐银钩,宝鼎瑶琴,好一个富贵处所,这也与主流没什么不同。但问题在于我赤条条一丝不挂,满褥子红的白的。没等我胸口那朵疑虑的蘑菇云完全炸开,就来了几个小厮模样的少年,搬进口大桶,又涌进几个十三四岁的少女,手里提着热水。我被这群嘻嘻笑个没完的初中生摁进水里洗刷了一遍,套上衣服。接着就被热烈欢送出了门。 门口站着几个宽袍大袖、牵马而立的青年男子,个个都下盘虚浮、眼袋沉沉,一副肾亏嘴脸。 一看见我,这帮人都大笑了起来。 一个蓄着八字小鬍子的上来拉住我的手肘,说:“秦师兄可叫不虚此行了!”另一个长脸小眼睛的也来拍拍我的背:“秦师兄好本事,收拾得芍娘连客都送不了,怕要挨她娘骂了。”我被毛利小五郎和林永健一左一右制住,正欲挣扎,就听他们笑道:“不过还是早点回去吧,再不回去,可要乐极生悲了!”两个一起发力,把我从台阶上架了下来,连拖带拽地扯到一匹高头大马前。 我抬头看看马,马低头看看我,接着它一打响鼻,一团热气直喷我脸上,唬得我忙往后退。 正琢磨该按哪个键上马,这伙人又笑了,有人说:“这倒是我们疏忽了,秦师兄现在如何骑得马?”过了片刻,门里抬出顶小轿来。 我看那轿子绣得花团锦簇,前面挂着两盏琉璃灯,还未靠前,一股香风先至,心中猜着了七八分。但这会儿焦烦欲死,心想反正他们丢的也是这肉身的人,关我球事,也就挤挤挨挨坐了上去。 不知走了多久,我正悽惶不定,轿子勐然一顿,接着往下一沉,停了。 半天没人理我,我自己掀开帘子钻了出去。 一骑正挡在我们前面。 逆着光,瞧不清那骑士的脸,暮光把他的剪影打在对面的白墙上,他的腰背就如国旗护卫队一般骄傲而挺拔。 毛利有点讪讪:“三师弟,我们就带秦师兄找个乐子。” 那人一声轻笑,马蹄哒哒,到了我跟前。他居高临下,调转马鞭,用鞭柄来回拨弄了两下我的脸:“是么?秦师兄,找着了吗?” 周围又有人在吃吃发笑。我不知如何作答,挥手把他的鞭柄打开。 那人又道:“二师兄,这是久安城里。你要这么独独送秦师兄回来也行,但咱们濯秀的人跟着,传进掌门师伯耳朵里,大家脸上不好看。” 毛利点头如捣蒜,忙道:“是,是。是我们想得不周。” 那人拍拍毛利的肩膀,才在马上对着我说:“秦师兄,劳烦你自己走两步,这要到了六虚门门口,可就没这么好玩了。” 他一边拨转马头,一边对众人笑道:“这架香轿也下了本钱,没点艷名的人坐不得的。秦师兄这幅尊容,谁敢请他劝侑,也能与芍娘并论?改天你们要陪个不是,辱没了人家姑娘。” 哄堂大笑声中,我只得跟着他们的马屁股往前走。拐过个巷口,远远看见了朱门飞檐,两个大石狮,看着像是目的地,我前面的骑马的人都扑通扑通跳下来。然后他们说说笑笑,牵着马一起往一扇侧门里去了,好像突然间都忘了我这人。 唯有把我从轿子里拦下那位回了次头——还不如不回,这是我这辈子第一次被别人用这么轻蔑的眼神看着。 原来是你。 我咧咧嘴,一来这不是啥美好回忆,二来比起我居然穿越了,几个王八蛋欺负残障人士也不算太让人震惊。窑子这档子事儿早被我忘了个干净。 一时判断不出这沈识微是敌是友,我只得以不变应万变,傻乎乎道:“滴阶巷是什么地方?” 沈识微大笑起来:“秦师兄贵人多忘事,一夜恩爱,就把芍娘一主二仆丢到脑后了?”——我穿来之前秦湛竟然在4p,真有点羡慕嫉妒恨,但想到我来时的惨状,又觉得有点头皮发炸——沈识微见我不说话,笑容暧昧,低声道:“怎么?真忘了也不打紧,哪天邀秦师兄重访便是。” 我尴尬地嘿嘿了两声:“这就不劳烦沈师弟了。” 沈识微道:“说得也是……秦师兄,我听下人说,我们从滴阶巷回来没几日,你就颳了一脸美髯,我黄师兄他们几个看见你在校场练功,也说你虎虎生威。方才连我爹都夸你迟早要成天纵的英才。唉,掌门师伯这么多年求医问药,走的都是冤枉路,这大夫明明在滴阶巷里。哈哈,如何轮得到我献殷勤?以后得让你爹带你去才是。” 这可就他妈的满满都是恶意了。 我抖了抖肩膀,把他的扇柄抖下去:“原来如此!沈师弟这般丰神俊朗,怕都是滴阶巷的再造之恩了。” 沈识微一愣。我心中的斗志刷拉一声如眼镜蛇般昂起,别的也罢,要拿秦横这一片父母心开下流玩笑,可真太不是玩意儿了。正组织语言等待他的反扑,却只听秦横大喊:“湛儿!” 我回头看去,见秦横远远站在院门石额下,满面不豫,沈霄悬跟在后面,倒是一脸波澜不兴。秦横也不看一眼他师弟,径直朝我走来:“湛儿,走吧。” 那沈识微忙让到路边,道:“恭送掌门师伯。”一脸诚挚中略带点疑虑。 秦横顿了顿,虽然不知发着什么火,却也还是没沖晚辈撒气,朝沈识微点了点头,才大踏步走了。我简直要小跑才能跟上他的步伐。 我望着秦横翻飞的后摆,方才我离开时他还心情大好,也不知和沈霄悬谈了啥,一会儿就变得气鼓鼓的了,秦湛这爹,还真有点小孩儿脾气。 第4章 我闷头跟着秦横往外走,心说哪里有点不对的样子,我们才是主人,刚才那是主屋,你把自己气跑了,要往哪里去?却见秦横把我带到了较场。 秦横往较场旁的石墩上一坐,问道:“湛儿,最近可有用功?” 倒是和颜悦色的,不知道是气消了,还是对着他儿子就板不起脸。 我之前久久不见秦横回家,暗忖这里的课时制度估计不像我以前每周三学一次太极拳,而是岳不群教令狐沖,全看师父心情。此时机会来了,忙道:“爹,我不明白。” 秦横笑了:“不明白?你有什么不明白?” 我故作天真:“我每天练的功夫,练是练了,但怎么来的,要怎么去,我全都不明白。爹能不能给我说说?” 也不知哪句话没对,秦横竟然脸色一变,过了好久,才道:“湛儿,你最近……觉得有什么不同?” 当小神经固然舒服,但也装不了一辈子小神经,我硬着头皮说:“我,我也不知道,只觉得以前看不通,想不通的事情,现在突然就看得通,想得通了。” 秦横道:“傻孩子,你这是好起来啦。这样最好,这样最好,这样最好。”他本还算淡定,却忍不住连说了三个“这样最好”。终是按捺不住,唿啦一声站了起来,团团打转:“这是苍天开眼!你能照顾好自己,我就对得起你娘了。” 我心道光是生活自理,我还能够胜任。脸上却仍旧十分纯情,轻轻唤道:“爹……?” 秦横哈哈笑起来:“过去我想教你,你又喊又叫,捂着耳朵不肯听,何必急这一时?” 他重又坐下,拍拍身边的凳子,叫我也坐下。 秦横道:“来,爹和你好好聊聊。” 因为以前的秦湛不听说,秦横积攒了二十来年的教育欲和唠叨,现在全倾泻在了我身上,从六虚门创始开始,一路讲了几百年的兴衰掌故。
第3页 好在并不烦人。世上本没有比歷史更有趣的文学,何况提到的每个角色都还很能打。我听得津津有味,也不知他讲了几个时辰,徐姨娘来催了几圈午饭,终于说到了当下。 六虚门上代的掌门一共三个徒弟,小师妹是掌门的亲闺女,沈宵悬是掌门的外侄。秦横虽与小师妹结婚接了衣钵,但沈霄悬才是不世出的天才,不仅将六虚化返功发扬光大,还建了濯秀山庄,自成一派,是当今的武林巨擘。 听到自成一派,我不禁肃然起敬,金庸说当高手不难,难的是自创武学当一代宗师,非是黄裳张三丰那样开了挂的人物不能为。又联想到隐约听见过如今我们住的这六虚门大宅也是沈霄悬的手笔,多少有点明白了秦横提起他师弟时脸上那丝黯然。本来想旁敲侧击下他跟沈霄悬到底为啥吵起来了,但何必哪壶不开提哪壶,也就熄了这个心。 谁料秦横没头没脑道:“湛儿,你可佩服识微?” 这个问题并不难答:我跟他不熟。——但按现有的印象,我觉得沈识微是王八蛋,将来有很大机率带着小姨子跑了。——我默默嘆口气,真可惜不能这么照实说。 秦横好像也不是真要我回答:“我倒是从小就佩服你沈师叔。他下决心做的事情……”他嘿地冷笑了一声:“从来也没有做错过。” 说着他站起来,抻了抻坐得皱巴巴的衣摆:“沈识微是个出类拔萃的孩子。但我从没希望过你也出类拔萃。”这回倒不问我的意见了,只道:“回去吧,你姨娘又要来催了。” 之后秦横又在家里待了三天,兴致勃勃地从头教我习武。招式秦湛的壳子记得烂熟,我这瓤子缺的不过心法口诀,这所谓武功也没想像中那么生僻难解,至少比高数简单。几天下来,我把化返功的口诀背了小半,但凡有点进步,秦横和徐姨娘就赞不绝口,几将我活活捧杀。 第四天上下秦横和沈霄悬又出了门——大家都是成年人了,还真继续生气不成,家祭才是正经事——我就又恢復了每天去校场练功的规律生活。 今时不同往日,如今我武装了理论知识,可就不再是瞎折腾,每打一拳,就离生活自理远一些,离出类拔萃近一点。练了半个多小时候,有人踩着吱吱嘎嘎的小桥过来。 平时沈霄悬带来的弟子都在住的别馆练功,校场向来被我包圆。我心想难道秦横又踅回来了?定睛一看。 我艹,怎么是沈识微那孙子? 第5章 沈识微珠冠束髮、一身绿底金花的长衫,一路走来,蹀躞带上那些非金即玉的器物轻轻碰撞。要是个现代人,他一定要穿件文化衫,印上高帅富三个字。到了我面前,他拱手行礼:“秦师兄闻鸡起舞,佩服佩服。” 前两次和他见面,一次我迷迷瞪瞪,一次光顾着吵架,也没认真瞧他,只有个笼统的“帅哥”印象。今日重逢,才惊觉沈识微帅得有《游园惊梦》里的吴彦祖、《圆月弯刀》里的古天乐的段数。就算是演员,也是史诗级别。 ……长得这么帅,一定死得非常快吧? 我同情地打量着他,只见他一张小白脸映日生辉,笑得温柔谦和,好像前几天的龃龉是发生在我的梦中。于是我也拱手笑笑:“沈师弟也早。” 既然大家都不提吵架,自然也就此揭过。 沈识微道:“方才见秦师兄练拳,真是好功架。” 我道:“哪比得了沈师弟?” 沈识微道:“我所学颇杂,不像秦师兄心无旁骛,就说化返功下这套拳法,就绝无秦师兄精纯。若有机会,还望向秦师兄讨教一二。” 我猜不透他唱的是哪出,便打了个哈哈:“我向沈师弟讨教才对。”顿了顿,又说:“濯秀武功精绝天下,不知沈师弟能让我开开眼么?” 这不过随口一说,这几天我穿着古人衣袍,时常踩着自己尾巴,唯有练武时换了短打才算行动自如。沈识微这身行头比我日常穿着繁复十倍,谅他不会答应。 孰料沈识微毫不犹豫,沖我将眼睛一弯:“秦师兄有此雅兴,自当从命。”便走到场中央:“方才秦师兄练的拳法,我也学过几年,不过濯秀弟子资质愚钝,家父削繁留简,还剩二十二式,故而又叫‘沈门化返’。献丑。”话罢敬招起手,舞将开来。 说是削繁留简,言下之意还是去芜存菁,秦横教我的拳法足有三十六式,被沈霄悬削并提纯后,在我这外行眼里简直认不出是一个祖宗。 沈识微跃击盘舞,上下纵横。华服非不碍事,反倒增色,碧转金流,风满长袖,躞蹀带上的金玉撞做一片玎玲,不论这厮人品到底如何,此时传达的却唯有纯粹的力和美。 二十二式演毕,他一个急旋收稍,对我又是一拱手,衣袂点尘不染,头髮纹丝不乱,连脸色也没有变。 “这可真……太漂亮了!”我忍不住喝彩,倒是一片真心。 他微微一笑:“班门弄斧啦。”说罢向场中一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我愣了愣,心想这可真是挖了个坑埋自己,只得硬着头皮也下到场里。 平时我不带功利色彩,要舞一遍拳法倒也十分流畅,但这会儿亚歷山大,十几式就乱了阵脚。又想着刚才沈识微何等潇洒美妙、“沈门化返”约摸还真更科学,时不时还被带跑到他的拳路上,三十六式打完,六虚门嫡传和秦横的面子也被我丢了个净。 我见沈识微似笑非笑,臊得不敢抬头,孰料他竟没说什么难听话,还在一味客气:“果真秦师兄技高一筹。” 我饶是脸皮再厚,也没法顺着他说下去,索性道:“沈师弟,就别打我的脸啦,我再练上三五载,有你一半也知足了。” 沈识微道:“秦师兄,说来你别生气,我认识你也有十好几年。你过去浑浑噩噩,拳法荒腔走板,一味凭蛮力罢了,今日竟然见了拳理,已是突飞勐进了。” 我嘿嘿道:“心法口诀我这几日还算开窍了不少。不过还是不明白的多。” 沈识微笑道:“濯秀的化返心法与嫡传的同是一脉,秦师兄有什么不明白,不妨说出来我们一起参详?” 时而如春风一般温暖,时而如秋风扫落叶一般无情,这傢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心中疑云密布,沈识微倒不觉得自己精分,从“六虚流转,生克制化” 起,一路滔滔不绝,不仅记性了得,更兼旁徵博引、举一反三,讲到他自己的见解插花,还要谦虚地补充“此乃拙见”“识微尚未彻悟”。 到了“阴气阳气”我还能勉强听懂,再往后面就是超纲的天书,他越讲越兴起,我却是越听越火滚。见我久不开口,他和蔼可亲地停下来:“秦师兄?” 这种竭力隐藏优越感的态度真让人十分暴躁。于是我道:“这些我倒还懂。不明白的是别的。” 沈识微问:“别的?” 我说:“我总掌握不好查克拉的流向。” 沈识微略露迷惑:“什么?” 见轮到他听不懂,我心花怒放,用李亚鹏版郭靖的声音憨厚诚恳地回答:“查克拉。沈师叔没有教过么?” 沈识微道:“……还请赐教。” 现在轮到我的主场了。 我信口扯来:“查克拉是梵语。意指把体内一点小,爆破到无限大。这合五行生剋,正是化返之道。我爹说,王朝更迭尚有五德之属的变化,人因为生辰八字不同,自然也是一理。每人都有自己的不同属性,属木之人的练金功要自损,练土功却事半功倍。不过……” 沈识微道:“不过……?秦师兄说的倒真闻所未闻。”我见他竟有三分认真,心说金庸诚不欺我邪!聪明蛋都爱往复杂里想,郭靖抄九阴假经能忽悠住欧阳锋,我何以不能忽悠住个区区沈识微? 于是继续道:“不过,有天生的奇才,或是后天的苦练,总有那么几个人杰能挣金索,断玉枷,突破天元,五行皆备。我爹说这样的人有飞天遁地之能,连相貌都要异化。”我抬起头来,遥望远方喷薄的朝阳:“这是常人不可想像之境,我这辈子就别指望啦,沈师弟是人中龙凤,说不定能登此绝顶。” 沈识微道:“秦师兄过誉。” 不等他说完,我勐一回头:“除了查克拉。家父还自创了一门波纹功。这波纹功讲究的是将内力以波纹状送出,精妙无比,刚可分金裂石,柔可倾杯而水不洒。家父已能隔蛙击石,石碎蛙不死,攀涂油铜柱如履平地。家父还说,这波纹功再进一层,就名幽波纹,幽波纹能聚气成体,让人如触实质,那就是另一番天地……”我正准备告诉他,等你唤醒了替身使者,有了白金之星,暂停时间噢啦谁都跟玩儿一样,沈识微突然唤住我:“秦师兄。” 我见他满面春风,也笑道:“沈师弟?” 沈识微道:“不知这两门震古烁今的绝学秦师兄如今学了几式?” 我道:“这个么,在下实在连皮毛也尚未窥得……” 沈识微道:“秦师兄不必过谦,来来,还请用这波纹功和在下过过手。” 我还要推辞,他却一把扭住我的手腕,奇痛钻心。 你妹的,你要战,我便战! 我练了这么些日武,除了几个家人给我餵过招外,实战经验着实是0,连上一次打架都远在大二争夺足球场了。 我自知绝非沈识微对手,但也不能堕了气势,好歹也要在他的小白脸上揍一拳。但没想到和他差距竟然如此之大,沈识微身法如电,忽而在前,陡然在后,拳头四面八方暴雨般袭来,攻s速s,几与有替身无异。我不仅拳拳落空,就连格挡一下也是万难,最后被他一脚踹在腰眼上,咕噜噜滚了好几圈才停下。 我满身是土,仰面躺着喘气,远远看见沈识微那靴跟镶着碧玉的软底鞋走近,在我脸边停下。他高高在上,这会儿终于不装了,笑得既轻蔑又兇残:“秦师兄慢慢练你家传的神功吧,日上三竿,在下先不奉陪。” 我笑道:“呵呵,沈师弟先去吃早饭吧,多吃点,我再歇歇。”心里把他祖宗十八代的坟都刨了一遍,等他没影了后才勉力爬起来,四肢百骸无处不痛,待会要回去还得想想怎么编谎话和徐姨娘解释。 这梁子算是结下了。 第6章
第4页 梦里我正在插旗打删号战。 我手速如电,滑鼠在空中甩出鞭子般的破空声,龙跃亢龙棒打拨狗亢龙,抽得他滴熘熘满地乱滚。而他本人坐在我对面,汗出如浆,两眼血红,围观群众还要嘲笑他穿汉服来网吧。 接着就有人把我摇醒,道:“三更梆子打过了。爷,起来沐浴吧。” 我只得睁开眼,看篆儿举着根明晃晃的牛油大烛,窗外雨声淋漓。 今天是六虚门的家祭的大日子。之前满门上下已经茹素三天,今日进宗庙前还得从头到尾好好洗洗。 胰子搓不出什么泡沫,这年头又没安全刀片,我磕磕绊绊颳了鬍子,还是不小心划破了脸。烛光摇曳,直到现在我都还时不时下意识的去找开关,心想是不是小区修路又把电线刨断了。就着明明灭灭跳动的光线,我看见自己身上青一块紫一块,全是前几天沈识微干的好事。 也好,等家祭一过,这瘟神总算要滚蛋了。 我抹干身上的水珠,穿上专为今天准备的素净衣服,里外一新,振奋出门。 我和篆儿来到大宅朱门外,沈识微那厮带着林永健和毛利却早就到了,一行人打着十几个明晃晃的灯笼,一边印着六虚,一边是个斗大的沈字,连油纸伞也是制式的。 我和他们遥遥拱了拱手就算打了招唿。濯秀山庄的弟子声势浩荡,加上亲随僕从,乌压压一片,我给他们挨着个儿取外号打发时间,取到词穷还没取完。也不知秦横怎么就不肯多收两个徒弟?害我只能躲在石狮子的阴影里。 不知等了多久,两位长辈才出得门来,依次上了马车。我本打算暂且避过沈识微一头,不料按齿序还偏得和他一车,上辈子一定欠了他累累血债。 我俩上了车,面对面坐下,若不是少了两台电脑,就是我梦中场景重现。沈识微对我视若无睹,眼睑低垂,似有所思。好在我们几乎撕破了脸,也不用没话找话。我见他无意挑衅,松了口气,迷迷煳煳地倚在软垫上。 马车一路向南,我悄悄挑开帘子。快一个月了,我竟没顾得上出六虚门大宅,也从未看过久安的市容市貌。 窗外天色昏暗,雨势渐收,街道两旁尽是灰扑扑的土木二层建筑,如打湿了的麻雀一般缩头缩脑。偶尔有两个早起的挎提篮的小生意人,看到车队都停下来向我们张望。 久安县城不大,不多久车队就出了城门。脚下的石头省道变成了土路,东一坑西一洼全是积水,夹道倒是绿意扶苏的高树与田野。 我看得索然无趣,便丢下帘子缩回头。也不知过了多久,赶在我的肺被颠出来之前,马车终于停下了。 我和沈识微下了车。看见面前是一个大院,青堂瓦舍,庄严肃穆。门口侍立着两列家人。 进了院子,就有人递给大家一人一把崭新竹帚。 流程第一条是亲自洒扫。但不过是领导植树性质的走走过场,我胡乱划拉了两下,便拄着帚柄四下张望。 院子尽头是一排长阶,阶上正殿,大门就有五六米高,悬着一块巨匾,我眯细了眼睛,但见是“和光同尘”四个大字。 等大家都意思了意思,有人来把扫帚收走。众人在秦横的带领下拾阶而上。 远远我就闻到香烛的气味,进了门内,只见点了千百只大烛,烧得比昏暗的户外还明亮。黑烟燻得大梁油光黯黯,天棚上画的是鲜艷而阴沉的彩绘,也不知是天国还是地狱。 殿上密密麻麻供的都是灵主,最上面的早已老旧无光,最高的一阶却不是灵主,而是一根乌漆抹黑的木杖。传说六虚祖师坐化时倚此杖东眺,尸身不腐,遍体异香。 秦横帅众人贡上三牲八簋,我也分配到了任务,捧着一盘半生不熟的猪肉,走到案前,只觉六虚门几百年的列祖列宗都在居高临下的盯着我,齐齐喝问,你是谁!不由好生心虚。 之后大家都在青石地板上跪下,秦横献酒三次,口中念念有词。 我一向讨厌集体活动,换了过去,这种情况还能用手机刷刷微博,现在不仅没法摸鱼,居然还得跪着开会,不由悲从中来。 正胡思乱想,身畔一人长身站起。也不知是哪条好汉膝盖也受不了了。 再一看,却是沈识微上了主席台。 他净了手,上了香,方毕恭毕敬从案前捧起一卷绢帛,朗声念来。 沈识微今天也穿得素净,除了腰间一块白玉,再无装饰。可恨这厮穿得越简单,反越显得出群,竟有点张曼玉穿t走红毯的意思。 他吟哦着帛书,抑扬顿挫,清越激昂,声音在梁下冲决迴荡。 香烛缭绕,这篇美丽骈文与烟雾一道穿破屋顶和乌云,送抵古老灵魂的居处。沈识微作为现世活人的代表,峨冠博带无风自动,周身似在蒙蒙发光,优雅庄严,几乎堪称神圣,我差点都要忘记他暴打过我了。 要是秦湛不傻,按资排辈,这会儿站在上面发言的人其实该是他。 不过如今这壳子里的人是我……我幻想了一下,立刻沮丧地承认,然而并没有卵用的样子。 且不说有没有沈识微这份气质风度,那祭文别说让我操刀,就是照读,估计一大半的字都不认识。想到这里,我一颗争雄之心顿熄,大概也只有打游戏能强过那贱人了。 沈识微祭文读罢,一时殿上连大声喘气的人也无,只听见门外檐上的积水滴滴落下,叮咚可闻。 接下来才轮到我们焚香祝祷,上午的活动总算告一段落。走出门外,天色已经放晴,每个水洼都是一片小小的天空。 再来就是要开宴迎客了。 第7章 家庙不远处的一片小村是六虚门的产业,负责家庙后勤保障,方才庙门口迎接我们的都是小村里的佃户。一路向小村走去,看见炊烟裊裊,听着鸡鸣犬吠,我不由雀喜,斋戒了三天,嘴里淡出个鸟来,总算有望吃上肉了。 六虚门虽人丁不旺,但在久安城驻下好几百年,和周遭乡绅关系千丝万缕,这会儿八竿子打不到的亲戚熟人都来捧场,要想吃饭,先得迎宾。 好在我是小神经。 客人们不太搭理我,我也懒得理他们,换了平日秦横一定有话要说,但现在他忙得脚跟打后脑,顾不上教育我。 我找了根条凳坐下,六虚门自己的厨子不够,沈霄悬还特地带来几个好手,现在陆陆续续开始上菜,飘香万里。 这会儿沈家军已经主宰了逢迎场。虽说以沈霄悬的城府必不愿喧宾夺主,抢他掌门师兄的风头,但烧热灶是热力学定律,谁也不可违背,拦也拦不住宾客们围着他团团打转,谄媚恭维。 沈家父子待客一样的彬彬有礼,但细看之下,境界还是有高下。 古龙说花无缺对别人越客气,对方越不安,因为有的人要是不傲慢,你反而觉得哪里不对。沈识微就是这号的。 但面对他爹却没法子不安,因为你若胆敢不安,就是玷污了对方的这份伟大。有点像高僧开示,又有点像男神开握手会,还有点像伟大领袖的亲切接见。 但这都不关我事。 现在最要命的事是,服务员把一盘鸡肉上在了我面前,一个鸡腿从肉山上滚下,落在盘子边缘,转了几圈,最后如指南针一般指向我。 我能不能先开始吃了? 趁众人不查,我背过身,扭过肘,一把擒住鸡腿。鸡肉虽是冷盘,此刻我心中却暖洋洋的,就等几个站在我面前扯淡的人走开,我就把它袖进汉服的大袖子里吃掉。正在盘算,却突然感觉面前被人影挡住:“秦师兄。”他说,“饿了?” 我抬头一看,沈识微沖我露齿一笑:“我给你找副碗筷。”没等回话,他就大声招唿起服务员。周围的人都朝我们这边看来,我抓着鸡腿,哭笑不得,索性光明正大塞嘴里嚼了起来。 沈识微在我旁边坐下,低声笑道:“看来秦师兄是真饿了。” 我道:“沈师弟,过了啊~!” 沈识微笑道:“什么过了?” 我道:“你也知道我傻。我吃个鸡腿你也要给我下绊?” 沈识微惊讶道:“秦师兄傻吗?” 我笑道:“我不傻?” 沈识微正色道:“当然不傻。秦师兄舌灿莲花,机灵着呢。” 正巧服务员碗筷拿到,他站起来,挑着大鱼大肉,拈了满满一碗,递到我手里,慈祥地说:“秦师兄先吃着,再忍忍,待会儿就开宴了。” 我瞧着周围人那好奇的眼神,真是尴尬万分,只好把碗筷接过来,他亲昵地搂搂我的肩膀,向人群走去,远远我就能听见他在跟人说“我秦师兄天真未凿,孩子心性,大家不要见怪……” 这傢伙存心讨人喜欢,估计谁都会喜欢。可他为什么就非要讨我的嫌? 我越想越不满,大口吃着碗里的菜。这沈识微也真损,还给我拈了个鸡脑袋…… 突听秦横在喊:“湛儿!过来见见杨世伯。”我急忙起立,连碗都来不及放下,刚一站起,就觉得后摆一紧——糟糕,必然是板凳又压住自己尾巴了——这事故我不是第一次出,但现在明白晚矣,大地已迎面扑来。 我踉跄了几步,终归没稳住,啪叽一声,摔在地上,不仅是泥水,碗里的鸡鸭鱼肉也在胸前挤成了饼。还好围观群众素质不错,略微有点骚动,但总算没人笑出声。 美少女平地摔是萌点,我这么条壮汉来一下就太可怕了。我臊得要命,还没来得及爬起来,就看见一双手臂伸到了我面前。 沈识微满脸同情关心再带点怜悯,倒是不忌讳我身上脏,伸手来搀我:“秦师兄怎么这么不小心?” 我有多狼狈,他就多高姿态。 凑得近了,才能看见他两眼深处却闪着两颗恶意的小星,嘴角勾着一弯讥嘲的新月。 …… 罢了,既然我天真未凿,那就爱干嘛干嘛吧。 我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借力站起,他刚想放手,我却就势一个辱燕投林,撞进他怀里。沈识微虽也是个大块头,但距秦湛的体格还是差点,不由向后退了两步。不等他反应过来,我将他紧紧抱住,还不住蠕动,以便把一身汤汤水水在他身上抹匀,高唿道:“谢谢沈师弟!沈师弟最好了!我最喜欢沈师弟了!” 我怀里沈识微浑身僵硬,耳边传来他咬牙切齿地低语:“秦湛!” 我字正腔圆道:“在呢!沈师弟!么么哒!”然后抱住他的脖子,左右开弓,吧唧吧唧,在他脸上响亮的亲了两口。
第5页 围观群众终于绷不住,都哈哈大笑起来。 我琢磨着要不要再亲他两口时,突然感觉后项一紧,就被秦横提着领子拉开。沈识微的小白脸上红一块,紫一块,还带着两个油腻腻的唇印,仇恨的目光简直能在我脸上开洞。但也就是一瞬,他就又温柔地笑了:“秦师兄还是快去换衣服吧。”我也拱拱手:“沈师弟也快去换衣服吧,别着凉了。……哎哟。”秦横扭着我的胳膊,把我往房子里拽。 即使如此,此刻我心情仍十分舒慡,恨不得跳起来唱歌。 饶是沈识微今天多风光,二十年后来宾谈起这事儿,也只会说他被个傻子亲了吧? 第二卷 弔民伐罪 第8章 我还没走进马厩,就听见平时骑的花马在蹶蹄子,一看到我,它欢快地喷个响鼻,算打了招唿。我摸摸它的鼻樑,从口袋里掏出一把炒黄豆餵它。旁边拴着匹浑身马汗的陌生大白马,闻香而动也拱过头来,被我毫不留情推到了一边。花马三两口就用舌头卷完了黄豆,我在它脖子上蹭蹭手上沾的口水,一边把它放出来,亲手替它上鞍子。 在我原来那个位面,南朝世风柔靡,士大夫见了马吓得喊“正是虎,何故名为马乎?!”其实也是我初学骑术的心声。打那会儿到现在,倥偬半年,弓不论,马终于娴熟了。 出了六虚大门,朔风凉如钢刀刮骨。我放着缰,任花马慢慢小跑。久安城一向清平,临街店面虽不多,但个个向阳而开。县太爷假名防疫,不许灾民进城,走在街上的都是干净齐整的县城人。 出了西门,面黄肌瘦的人渐渐多起来,有几个认出了我,还追着马跑了一小段。到了大德寺门口,人流粘稠,几乎迈不开步。我连吆喝带喊,好容易排开众人,把马拽进院子里,栓在一颗大柏树上。 大雄宝殿前,徐姨娘戴着面幂,正帅着家人施粥,几口大锅前人头攒动。我挤到她身边,嘿嘿笑道:“姨娘。”伸头看看,粥快见底,又道:“我来晚了,快完事儿了?” 徐姨娘嘆道:“哪能呢,你自己瞧瞧还有多少人?”说着压低声音:“明天只放一次,你就别来了。” 我讶道:“这粥都清得能洗脸了,还只放一次?” 徐氏忙使劲拽我的袖子,见我把耳朵凑近了,才说:“今天又来了几百人,朝廷不放粮,光靠几个富户能养多久?冬还没正经来呢!再这么下去,怕一次也放不了了。” 今年伏秋连旱,北方三道颗粒无收,流民千里。按说我该拿出穿越者安邦济世的能耐,但除了拿绳子界出个只容一人过的通道以防踩踏外,我再无贡献,现在也只有一声嘆息。 不久有人从大德寺的香积厨里挑出几桶滚水倒进大锅,方才锅底的粥勉强还有点辱白色,现在就可以养鱼了。徐姨娘见我杵着不动,赶苍蝇一般把我赶到一边。我只得去看我的花马,它拿鼻子拱着我的腰包,我想起还带着黄豆,便抓出一把来。 还没送到马嘴边,四面八方、如枪似戟,都是向我射来的眼光。 什么滋味的都有,但都贪婪而飢饿。 离我最近的一个男人推推他腿边的孩子,催促道:“去,去,去找他要。” 那孩子怯生生走到我面前,张了张嘴,最终还是不敢说话,只把手举过头顶,拼命作揖。 这黄豆是餵牲口的精料,并没炒得熟透,不是人吃的。 可这话叫我如何说得出口? 我弯下腰,把手掌伸到那孩子面前,他忙两手来抓,一到手,就填进嘴里,鼓着腮帮子使劲嚼。 我觉得掌心生疼,低头一看,那孩子心切,竟然在我掌心抓出了几道血痕。 我索性把腰包打开,那孩子也还机灵,忙兜起破衣烂衫的下摆。我把黄豆都倒了进去,他死死盯着我把袋底抖了抖,见再无余粒,才转身一熘烟跑了。 花马见有人夺它的食,原地蹦跃,咴咴直鸣。 我忙拍着马脖子劝慰。 回头一看,几个晚来一步的灾民正在捡从那孩子衣摆里漏出来的黄豆,捡到一粒,忙吹一吹土,抛进嘴里。 他们咯吱咯吱地嚼着,发出和马一样的声音。 其中一个肆无忌惮地紧盯着我看,满眼都是恨。 徐氏终于打发完难民,留下俩人收拾家什,我便护着她的小轿一起回六虚门。进马厩时,见那陌生白马还在,只不屑地瞥了我一眼。秦横正在花厅里等着我,问我城外难民的事儿,我如实答了,他背着两手,眉头蹙成一团。良久才道:“湛儿,我们出去走走。” 按秦横的习惯,这就是有重大决策要做,上次问我想不想成家了的时候也是这样。我跟在他后面半步,他一路盯着脚下的石板路,我们沉默地快走到围墙根,他方问:“这几天你跟姨娘去放粥,有何想法?” 我掌心里下午被那孩子抓伤的地方还隐隐的疼。我道:“朝廷为什么不管?太操蛋了!” “操蛋”两字甫一出口,我就自觉失言,平时我敢当着秦横的面带脏字,一巴掌早就拍了过来。但今天他却充耳不闻,沉思了片刻,反问道:“是啊,朝廷为什么不管?” 我被问得一噎,心想这就要从你们目前低下的生产力一路批判到体制问题了。但还是捡了个中庸答案:“我听闻是因为朝廷近几年连兴土木,开支靡费。” 秦横道:“我叫你读史,你可读了?说来听听。” 这儿前半截和中国差不多,也还难不倒我:“三皇五帝,夏商西周……” 秦横打断:“近点!前朝……” 我忙改口:“前朝陈靖。大瀚西入中原,灭靖已七十余年。爹?” 秦横点了点头:“真皋人入主中原时,铁蹄过处,血流成河,汉人百户尚不余一户,西主才算坐稳了中原的江山。现在七十六载过去,汉人休养生息,我小时候,久安城外到处都是无主的荒地,如今却都有人耕种了。” 我不明所以,纳闷道:“是?” 秦横苦笑了起来:“现在你说,朝廷为什么不管?” 我细思他话里的含义,突然勐一激灵,这也未免太可怕了! 秦横见我踌躇,又道:“既然朝廷不管,怎么办?” 我一股热血上头,咬着牙说:“朝廷不管,我们就不能自己管吗?” 秦横转过头,将我上下仔细打量良久,方一声浩嘆:“天下人管天下事,说得好。”一边拍拍我的手臂,“湛儿,你还记得我说过,从不指望你做沈识微那样出类拔萃的孩子吗?” 当然记得,并受到了1000点的伤害。我点点头。 他接下去道:“你过去浑浑噩噩,我和你姨娘不过想你能照顾好自己,娶妻生子,平安康泰过这一生。但你如今什么都明白了,唉,你要的怕不止是平安康泰了。” 我心中一动,心想这话后面必有隐情,忙竖起耳朵,秦横却不理我了,一路又踱上了前面的曲桥。 我跟在后面,突觉有什么凉凉的东西落到了我的脖子里,说是雨,又不像。抬起头,轻飘飘的白屑洒进水渠里和树丛中,枝叶不动、水纹一漾,旋即不见了。 我在空中虚抓了一把,掌心留下针尖大的湿点,道:“爹!你快看,怎么下雪了?” 秦横也仰起头来看着天,苦笑道:“是啊,怎么下雪了?你长这么大,怕是第一次见下雪吧。” 又有雪片落进我的脖子,我一哆嗦,突然想起城外幕天席地的灾民。 从不下雪的间河道有雪,万里冰封的拱北当如何? 秦横道:“今天我又收到快马传书……湛儿,做父亲的,不能夺你的志向。何去何从,你自己决断吧。” 第9章 我跪在蒲团上,眼望上方神主。 先室秦母徐氏闺名君绣生西之莲位。 徐君绣便是秦横的正室,秦湛的亲妈。 虽每逢节日秦横必让我来秦夫人灵前祝祷,但我鸠占着人家儿子的躯壳,心里难堪,虽不信鬼神,也不愿久留。 今天我倒是真心诚意,口中念念有词:“秦夫人,你必然知道我不是你原装的儿子了。但这也非我所愿,我从新中国到了贵宝地,也难受得要命……唉,不提了!要是真正的秦湛到了我的壳子里,您也别担心,我父母都是好人,一定会好好照顾他。秦湛的爹和徐姨娘也是好人,虽然我心里叫不出这个爹字,但也把他们当亲人看待了。您要是在天有灵,就让我这一去能闯出点名堂。”说到这儿,自觉脸皮太厚,又补充道:“当然也不一定就要什么名堂,如果不行,就让我能全须全尾的回来,至少能替秦湛尽尽孝。” 我插上一炷香,正正衣衫,走出佛堂。 秦横和徐姨娘带着几个家人在院子里等我,徐姨娘怒气沖沖,理也不理秦横,见我出来,眼圈立马红了。 我心中也不太好受,唤道:“姨娘……” 徐姨娘一把握住我的手:“你在外面不许争锋要强!别听你爹的,什么大事小事,我看都是屁事,好生回来就是了!” 秦横也拍拍我的肩膀,欲言又止,最后只说:“替我向你英伯伯问好。” 出了大门,篆儿牵着花马等着我,花马旁边是那匹白马,缰绳拽在一个三十出头的矮胖男子手里,这几天阴雪不断,二人都穿着蓑。 我上了马,篆儿也跨上了一匹大青骡子。 今天我穿了一身精干新衣,鞍边悬着长剑。肠内两分离愁,胸中八成雀跃。只觉轻裘怒马、烈胆飞扬,风声如啸似述,正好做我的bgm。恨不能一拉缰绳让马人立起来,摆个拿破崙造型。 见徐姨娘还是泫然欲泣,我笑道:“姨娘别难过了!我过年一定回来!” 秦横却挥手道:“去吧,时候不早了。” 离了六虚门,老远秦横和徐姨娘还在目送我们,我回过头,见秦横一脸谄媚,想跟徐姨娘说点什么,却被她一胳膊肘甩开。徐姨娘千百个不愿傻儿子出门远行,昨天骂了秦横一宿,这几天怕和他有得闹了,我不由暗暗发笑。 那矮胖男子姓包名易,见我回头,笑道:“秦掌门对秦少侠可是疼爱得紧。” 我十分满意少侠一称,忙道:“我之前没出过远门,这一路要靠包大哥多关照了。” 包易忙拱手道:“可不敢当。”话毕又道:“包某之前,英大帅派了三匹快马百里加急,没一个请动了秦少侠,包某才来两天,秦少侠就痛快地上路了。包某今年运道高!”
第6页 我不知他对我这一行目的知道多少,便打个哈哈:“家父为人谨慎,还请勿怪。” 我们一路向南,出了城门,我仰头看看“久安”两字,心想这县名虽美,但人人都得陇望蜀,有了平安康泰,就不仅仅想要平安康泰了。也不知往后我会不会怀念这半年风平浪静,衣食不愁的小日子? 我们上了大路,满道扶老携幼的流民向南涌去,大多徒步,偶有牵着瘦骨嶙峋的牲口,推着车的。间河道的雪积不起来,但阴湿入骨,人群显得格外瑟缩。我心道这策略很对,久安养不活这么多人,再往前走走,或许还有奔头。 包易虽未催促,但神态颇急,我们一路快马加鞭,等到了晚上投宿时,我胯下有如火燎,难怪骑兵都是罗圈腿。问问店主人,离久安才六十来里地,换了我那破普桑,不过是一个小时的车程。 次日投宿的地方床铺油腻腻,天棚上还有诡异响动,我一晚上没睡好,第二天在马身上困得前仰后合。到了第四天,连油腻腻的床铺也没有,在野外睡了一觉,三个人轮流值更,还好没遇上剪径的,也没再下雪。第六天时,一路与我们做伴的流民便渐少,我们辗转向西,他们则朝东边去了。 又走了半日,地势为之一变,从久安县起,一路是浅浅起伏的温柔丘陵,现在陡然群山夹峙、层崖刺天,直立的绝壁上跃下一道清泉,在山脚跌得粉身碎骨,看得我髮肤皆悚。 包易说,这是出了间河道,入了六歧道。所幸我们不用翻这千仞高山,沿着山脚的马帮小道一路向前,走了七八里,从隘口通过。 一出隘口,便听见了水声。 眼前一条昏黄的大江奔涌向西,包易朗声笑道:“这就是烈鬃江!明日就能到银辔寨了!” 我们沿江走到黄昏,见岸边泊着几条渔船,便去讨个借宿。渔夫听说包易是银辔寨英大帅麾下,打死不肯收我们的钱,还给我们煮了条肥鱼。这是一路上最好的一顿,汤里随便吊点粗盐,鲜得我连舌头都快一起吞了。且不说我们解放军有纪律,不拿群众一针一线,光沖这鱼,我第二天起来就得偷偷在枕头下压些钱。 越往上游走,江水越湍急,两岸山势如群狼围猎这匹烈鬃,渐渐合拢夹击。我们走在半山腰上,道路已是险绝,每疑前方无路,便又甩过个髮夹弯来。 拐过个山口,水声越发震耳欲聋,包易大喊着叫我和篆儿下马。 仔细一看,才见悬崖上有处栈道口。我们三人牵着牲口向下,包易打头开道,留我断后。 在我们脚下,江水从峡谷中奔跃而出,砸落在河滩上,激起数十米高的水雾,宛如一道巨墙在我面前溃塌,黄砖在黑崖间撞成齑粉。磴栈盘空,崎岖迴环,我见走在前面的篆儿两股战战,不由自己也跟着抖起来了,此刻我若一个失足,三个人都要尸骨无存。 好容易下到河滩,只听水声如万千战鼓齐擂,牲口受了惊,长咴不止,却似在演哑剧,什么动静也闯不出这轰鸣、漏进人耳朵里。对岸不过百步之遥,挽弓可破,隔着这翻江倒海的磅礴巨浪,竟什么都看不见。 飞沫扑上河滩,鞭子般抽着人脸。在上面,漫起的水雾被峡间朔风吹得直卷长空,狼烟般遮没了天日;在下面,水流以箭矢的速度、破城锥的力量,仇恨而狂热地咆哮前行。我似被捲入了千军万马之中,昏头转向,分不清东南西北。 包易沖我喊着什么,我一句也听不见,跟着他手势回过头去,这才看见我们方才下来的山壁上刻着四个银钩铁画的朱红大字。 烈鬃扬尘! 驻足片刻,包易才带我们从另一侧之字栈道向上爬。上了山顶,三人从头到尾都被水雾浸染得湿透,看着彼此都觉狼狈,相视大笑起来。 这一路既叫人胆寒,又使人心壮。我到这个位面已有半年,这是第一次觉得前所未有的轻松。 河山壮美,命运离奇。那就既来之,则安之,enjoy it吧! 第10章 离了烈鬃扬尘,河道渐宽,水势渐缓。又走了两三里,突然听见头顶的悬崖上号角长鸣。我吓了一跳,包易却笑道:“这是咱们的暗卡,告诉寨子我们回来啦。”说罢把手指塞进嘴里,打了个长哨相应。 再行五六里,羊肠小道旁支出片青石铺地的平坝,尽头是座铁索长桥,穿云破雾,直抵对岸峭壁。 那一路号角连鸣早跑到了我们前面。我们走到桥前,隐约可见对岸有人摆出迎客的队伍。我不由有点紧张,本以为悄悄的进村,打枪的不要,没想到银辔寨阵仗还挺大。 我们走过长桥,山鹰在马蹄下翔嬉。对岸峻宇崇墉,垛堞上数十面“英”字大旗猎猎翻飞。说是寨子,倒像小城。厚重寨门早已打开,二十多条大汉分列两旁,一水儿黑底黄边的劲装,为首的则是一男一女。 秦横告诉过我英大帅有一双龙凤胎,江湖上威名赫赫,我忙翻身下马,朝他们走去。 英家兄妹也迎上前来,一起拱手道:“秦世兄!”也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感觉声音格外整齐划一。我也忙回礼道:“二公子,三小姐!” 甫一细细打量,魂魄都被轰去了半边。 这英三小姐长得也太漂亮了! 来的路上我听包易讲了不少三小姐拳打南山勐虎、脚踢北海蛟龙的光辉事迹,心中早就暗暗勾勒了一个春哥形象。万没想到这姑娘长着我这辈子见过的最甜最深的酒窝,雪白的脸上眉目漆黑,细腰长腿,一身软软的水红衫儿。 她腰带的穗子和头上的珠串在山风中打晃,晃得我心尖发痒。我自己还穿着从久安出来的那身衣服,满是马汗和泥巴,一脸鬍渣——莫说刮鬍子,这几天连脸都没好好洗。站在她面前,好不自惭形秽。 英二公子不太爱开口,倒是三小姐又清又脆讲着客套话,无外乎长途跋涉,一路辛苦,请我先去修整修整,晚上再设宴接风洗尘之类。我虽应对得滴水不漏,但一点也没听进,脑子里只有她笑得弯弯的眉眼。 寒暄完,英家兄妹领着我们进了寨门。迎面一壁奔马踏浪石雕,为首的是一位跃马扬鞭的戎装骑士,也不知是不是英大帅。石壁背后立着座高楼,依山而建,飞檐斗拱,却是满布箭孔,楼内架着螺旋向上的云梯,宽可三马并行。在楼里不知转了几圈,眼前一亮,已是到了山顶,我扭头向下看,只见一片茫茫云雾,偶尔见到一段黑蟒般的身躯,便是刚才我们走过的铁索桥。 原来山顶上才是银辔寨的生活区,华宇雕栋,比我想像中毛竹扎成小楼、下面养着孔雀的民族村强了无数。 包易引我和篆儿进了西厢,我隐约听见隔壁有人声,看来客人还不止我一个。 这几天我辗转难眠,心中暗暗发了誓,一到银辔寨,倒头就睡,天塌下来都不管了。这会儿却打了一针鸡血,催着篆儿打水洗澡,又换了身最光鲜的丝绸衣袍。 我把自己打扮齐整,在镜子里照了又照,便坐在床边等晚上开宴。 若这是在起点,英三小姐就是我一连串艷遇的开头。我将来后宫一个连,她第一个出场,不是连长,就是指导员,地位举足轻重。但我生来纯情,能有个这么漂亮的正宫估计就心满意足了,未必真得配备一个连。 往现实点想,英大帅和秦横交情颇深,我这趟赴约,只会锦上添花。两家联个姻,也并不是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 一想到这层,我心猿翻出五指峰,意马踏破贺兰山,在床上扭来扭去,被篆儿问了二十多次你在笑什么。好容易熬到掌灯时分,终于来人请我赴宴,却是英二公子。 我忍住没问他妹妹什么星座血型、有没有男朋友、喜欢什么类型,跟着他到了宴客的正厅,先把头髮抹了又抹,又扯了扯丝袍下摆,这才跨进门去。 可惜三小姐没在,只有三小姐他爹。 英大帅英桓年近七旬,比秦横和沈霄悬年长不少,身高体胖,留着一部半白的大鬍子。见我来了,大笑道:“湛儿来了,来让英伯伯看看!”声音之响,几不让烈鬃扬尘。 我忙陪着笑脸上前,刚一走近,就被他一巴掌打在后心搂到跟前,那力道简直是要把我打死,接着他又捏了捏我的双肩,我恍惚间听到了自己骨头寸寸断裂的声音。 英大帅朗声道:“好筋骨!好神气!往来的客人都说你好了起来,我早就告诉过他们!老秦的儿子,哪会是一辈子在泥里滚的傻子?” 我疼得龇牙咧嘴地回答:“英伯伯,我爹问你好。” 英大帅道:“我当然好!唉,老秦这人,一遇到老婆孩子的事就婆婆妈妈,缩头缩尾。这样的孩子,怎么做不出一番事业来!困在窝里做什么!”说着又在我胸前重捶了一下。 在我被打哭之前,英二公子赶来救我,引我去我位置上坐下。 我和英大帅又遥遥扯了几句家常。突听门外有人脆生生叫道:“爹爹!”我心跳骤快,忙再抹了抹头髮,把最灿烂的笑容迎向门口。 三小姐还是今天接我时那袭红衣。她进了门,先是对她爹拜了一拜,然后转向我,甜甜一笑:“秦世兄。”容光如炬,把整个房间都照亮了。我霍然站起,一时没掌握好力度,撞在檯面上,碗筷俱是一跳:“三,三,三小姐!” 紧随着三小姐后,又有人走了进来,步态闲雅,衣饰辉煌,发冠上缀着颗巨大的明珠。 他先向英大帅行了礼,随后是二公子,接着才转向我,笑道:“秦师兄。” 此刻我心中的场景是这样的——相当的波澜壮阔——:一百万头糙泥马在南非大糙原上狂奔迁徙。每头糙泥马上还都骑着一位名为绝望的骑士。这一百万头烈鬃扬起蔽日尘埃,5秒内便把三小姐在我心灵上洒下的阳光遮了个严丝没fèng。 我简直连生气的力气也没有了,也咧嘴笑了:“沈师弟。” 第11章 英晓露和我暌隔着一张饭桌、数碟鱼虾,反倒是沈识微坐在我左手边。 求不得,怨憎会,人生七苦顿时占了俩,演绎得还挺生动。 不过檯面上也还其乐融融,我和沈识微推杯换盏,他还替我布了个大虾肉丸,若不是三小姐在,我真恨不能再亲他两口。 酒足饭饱,撤了碗筷,上了茶。英大帅遣退了僕从,只留我们五人。 我知道重点要来了,姑娘也好,仇人也罢,现在都得先摒到一边。 英大帅道:“湛儿,识微,你们的爹对你们说了多少?” 我见沈识微那厮不开口,于是清清喉咙,说道:“如今北方赤地千里,哀鸿遍野,我爹说武林群雄唯银辔是瞻,英伯伯一定有办法扶危济困。如今急召我前来,必是有用得着六虚门的地方。”
第7页 沈识微笑了笑,留足了沉默的白,方才道:“家父却只对识微说了四个字。”他抬起头来,烛火在他的瞳孔里闪闪发光:“弔民伐罪。” 弔民伐罪? 周发殷汤。我嘴差点没被自己嘴里一口茶呛死。 久安下雪那夜,秦横问我愿不愿供百姓之驱策,敢不敢效游侠之非法,我都热血沸腾地答应了下来。来时路上也曾思忖过英桓的所图、秦横话底的暗流,但想到的最火爆的情况,最多是宰两个贪官,劫一劫官银。 万没料到终极解决办法能是这个。 这是要反啊! 我忙抬头看看其他人的反应,二公子和三小姐也是一脸错愕。英大帅倒是脸色不变。 非但不变,我看他还挺高兴。 果不其然,英桓掀髯大笑:“沈霄悬就是沈霄悬!什么都看得透,什么都不害怕!”一边说,他那纠结浓眉下炯炯的目光一边扫过我们四人:“兹事重大,长风和晓露我都没透过口风。识微,你爹全都跟你说了?” 沈识微道:“家父确和识微讲过几位前辈当年惊天动地的事业。” 英大帅道:“狗屁惊天动地!事情没成,还夹着尾巴遮掩了半辈子!也罢,给他们三个说说他们的爹当年干了些啥。” 沈识微方施施然站起,开始跟我们讲这段往事。 故事前半段我被秦横押着在史书上也读过,当年真皋人破琼京,灭大靖,靖哀帝举家自焚,但据说有几个内侍抗旨,偷偷带着尚在襁褓中的越王和传国玉玺逃了出来。这越王就如朱七太子一般,让现任统治者十分头疼,管吧,那就坐实了民间有这么个革命火种,不管吧,火车站卖的法制日报上越写越玄幻。 但二十年前,传奇却照进了现实,越王居然真有其人,不仅如此,老爷子还拉了支队伍,向大瀚叫起了板。我听沈识微舌灿莲花,讲得王师如何锐不可当,人民群众如何箪食壶浆,结果才打下几座小县城就被政府军给包了饺子,掐着自己的大腿才没笑出来。 沈识微讲到越王被围,略一停顿,环视了一下坐着的人。 我心想这就是要抖包袱了,就沖这表演型人格,真该去学曲艺,不由在心里帮他拍了下惊堂木。 果不其然,他道:“武林群豪精忠贯日,如何不纷起相应?英伯伯、掌门师伯和家父一行七人便由河西驰援。” ——合着连人家另外四个人的名字都不提。不过这倒出我意料,秦横如今一门心思关起门过小日子,没想到年轻时竟然也去掺和了把天地会。 沈识微继续道:“可惜到了灵芝城下,瀚军已是围得水泼不如。好在七位豪杰都是不世出的高手,当夜便偷偷进了城,面圣了越王。彼时越王世子已战死,只余一个幼孙尚在襁褓之中。大势已去,越王不忍再看豺狼当道、河山腥秽,决意以身殉国,便将陈室的最后一点真龙血脉并传国玉玺託付给七位豪杰。” 他又声情并茂、饱含热泪地讲了番众人如何以一敌百、浴血突围,勐一回头,看见城墙上烈焰滚滚,竟然是越王举火自焚了。到了这个转折点,我用脚踩着节奏,又替他拍了下惊堂木。 沈识微也倒挺配合,吸一口气,黯然道:“可惜最终大家被乱军冲散,玉玺与小世子也不知下落。七位豪杰中,也有四位与瀚人玉石俱焚。”——就是这样你这孙子也还是不提人家的名字——沈识微总结道:“这二十年来,家父和英伯伯一样,无一刻不在找寻越王遗孤的下落。若能找到,那是家国苍生的大幸。若不能,如今瀚蛮为渊驱鱼,也是揭竿而起的大好时机。家父说,这次英伯伯必然要一洗二十年的遗憾,若是如此,濯秀山庄必当全力以应,共襄义举。” 英大帅道:“你们都听见了?” 我不敢看他,只敢看手里的茶碗。这抉择太过重大,沈识微能代表濯秀山庄,我却不知能不能代表六虚门? 正犹豫,英三小姐腾地站了起来:“沈叔叔说得对!我听说北边已经在人吃人,前几天连烈鬃江都在下雪,冬天还长,不知道要死多少人!蛮子皇帝却还在征民夫,修行宫。可杀!可杀!爹爹是顶天立地的大英雄,要是爹爹有这个心,晓露万死不辞!”话音刚落,英二公子也站了起来,与他妹妹并肩而立,虽未说话,但那沉默却也掷地有声。 现在可好,所有的人都看着我了。 我如坐针毡,这气氛就好比护戒小分队成立,大家纷纷“献上我的弓!”“献上我的剑!”“还有我的!”,而我难道能抱着斧头往后缩,说“你们先聊,我再考虑考虑?” 如今我总算是明白了秦横的犹豫。原本我当他不放心傻儿子,也知道这一行必有风险,但没想到这风险岂止是我一人,还得押上全家。但再一转念,既然秦横放我来银辔,也算表明了态度,当年他与英桓沈霄悬是并辔而立的战友,想必也有一样的豪情和襟抱,如今我怎么能丢他的人? 我只得咬咬牙,站了起来,高声道:“秦湛亦愿效犬马之劳。” 英大帅朗声大笑,声震屋宇:“好,好!都是好孩子!这重任交给你们,我算放心了!” 我心中咯噔一响,总不能接下来就要分发虎符帅印吧?我小时候在星际和魔兽上消磨过不少时光,但剑三里赶鸭子上架指挥个攻防还常挨人喷,哪有什么军事素质? 好在英大帅也没那意思,只听他道:“识微说得没错。我汉家气运还没亡!越王世子真被我找到了!”他嘆道:“二十年啦,偏偏是这个时候。难道不是天亡蛮瀚?你们四个既要替天下担起千石风雨,那要干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越王世子迎回银辔寨!” 英三小姐喜上眉梢,扑哧一声跪下,道:“领命!”剩下三个男人反倒都落了她之后。 我瞧着她振奋的侧脸,不由也掂了掂胸中一路捧来的那点热血。可惜,和手里半盏残茶一样,怎么有点凉了? 这里既不是我的祖国,更不是我的民族,但秦横一家人却几乎真是我的亲人了。要我为了外星人民的大义抛头颅撒热血,我还真有点自己的小算盘,更别提帮秦湛押上一户口本。但开弓没有回头箭,如今也只得走一步是一步了。 第12章 次日一大早,护戒小分队在寨子前集合。 我辗转了一夜,知道沈识微住在隔壁,就更加睡不好。但也不知是不是太烦心,早起居然一点都不困。 英大帅前夜嘱咐,这一行极密,只能有我们四人。银辔寨垄断了烈鬃上下漕运,一路上衣食住行自有人照应,我没叫醒篆儿,本想托包易多关照关照他,谁知道临到走了,也没瞧见我这唯一的熟人。 沿大寨背后的山路向下,我这才发现昨天所见不过是银辔寨的冰山一角。 大山脚下是个河湾,波晏浪平,两岸都是缓坡,绵绵延延,覆满房顶。江上寒雾飘渺,雾中是一片桅杆的森林,直抵天际,数不清有多少条船。这会儿虽天色未明,但满山遍野都传来操练声。 也对,没点本钱,哪是随便什么人都敢造反? 走到码头,见早已经停着一大一小两条船,英大帅亲自在船边等着我们。 我们向他行过礼,英大帅激动得团团转,骄傲嘆道:“真皋蛮子杀不绝汉人,咱们汉人就总有儿子去做当年老子们没做完的事!识微、湛儿,你们的爹都是好汉,虎父无犬子,你们也用不着我操心。长风、晓露,这一路上你们也别丢我的脸!当年你们的爹都是过命的好兄弟,你们四个也要多照应!” 我不由心中讪讪。 当年秦横倒是有个好团队,但我现在这队的构成情况就很不乐观,英家兄妹和我连话也没说过几句,不过迟早是一家人,这也倒罢。最头疼怎么还有个沈识微?我要把后背交给他,转脸就能被他插刀插成只豪猪。 我偷偷侧过脸去,沈识微那厮约摸和我想到了一处,也拿余光瞟我。目光碰到了一处,都沖彼此笑笑,倒像我俩有什么心照不宣的秘密似的。 英大帅训完话,叫人给我们满上一碗壮行酒,连三小姐也有一碗。我学着大家一口闷干,在码头上把大碗摔个粉碎。 我们三个男人上了大船,原来那条小船是为英晓露独备的,看得我好不遗憾。两船顺水而下,出了栅门,舟子摇橹击水,银辔寨渐渐退去,比起离开六虚门时的豪情遄飞,我现在终于有点前路茫茫的惴惴了。 我们船行之渎名曰青衿,与暴戾的烈鬃江只一山之隔,但水天共晴,碧峰倒映,像换了个人间。沈识微倚在向阳的地方读书,翻页时眼光飘出窗外,终究还是落向英晓露并行那条小船。见被我发现了,他也不害臊,反倒挑衅地一挑眉。 难得他不来搅局,我留他自己摆造型,蹑手蹑脚进了英长风的舱房。 拉拢大舅子是其一,最要紧先探探他的底,再遇到一个沈识微,那我可没法活了。 英二公子正替一柄长弓上蜡,见我来了,略有点吃惊,但还是请我坐下。 虽说是双胞胎,但这两兄妹像也不像。晓露妹子明艷酣妍,美得咄咄逼人,英长风和妹子眉眼三分相似,但神光内莹,气宇端凝。 最重要的是,比起三小姐,这二公子也忒不爱说话了。 他替我泡了一杯茶。 然后我们就陷入了相亲一般尴尬的沉默。 我道:“银辔寨好地方啊。难攻易守,我昨天想了半天,除非天降神兵,愣是想不出什么破寨的办法。就连水产也比一般地方好,昨天吃那几道河鲜,以前连见都没见过。” 英二公子含笑道:“是。” 他不接话,我只好又道:“二公子喜欢骑射么?我一窍不通,还要多请教。” 英长风用手指爱惜地摩挲了下弓嵴,但最后也不喜欢谈兴趣爱好:“哪里敢当,防个身罢了。” 我硬着头皮又说:“银辔和六虚门如此交好,本来该多走动,只是我之前……,冷落了不知多少好朋友,将来慢慢补上吧。” 英长风道:“这是自然的。” 我一阵词穷,心想只能喊服务员过来买单走人了。英长风眉毛动了动,像想起来了什么:“银辔……”我忙热切地盯着他的双眼,他道:“银辔……秋天螃蟹不错。” 我等着下文,他站了起来,抱歉地笑笑,把弓挂回墙上。 再坐下时,又不说话了。 从好的方面想,这人是第二个沈识微的机率不大。
第8页 一晃到了正午,两船在江边下了锚,舟子来请我们吃饭。我和英长风下到甲板上,正好看见英晓露在小船上笑嘻嘻沖我们招手。我刚想叫舟子给她搭块跳板,英晓露就一个旱地拔葱,越过五六米宽的水面,直蹦到了大船上。 她故意重重踏下,大船一阵摇撼,英晓露嘻嘻直笑。我来了大半年,早习惯了女性个个低眉顺目,这会儿真是目瞪口呆。英长风一脸爱怜:“家父常说晓露才有他年轻时的风范,常怪我还不如妹妹。”这是今天和我说的最长的句子。 我们同席而坐,沈识微晒了一上午太阳,电充了满格,吃饭时火力全开,席上几乎只听见他一个人的声音。我有心刺他两句,可恨他讲的文史掌故、江湖秘辛一句也插不上嘴,只能趁他说话把他面前的菜里的肉先全都拈走。 英家兄妹倒是听得兴趣盎然。 英长风端坐桌前,不住微笑点头。英晓露与他越谈越投机,临到末了,晓露妹子一脸严肃,端起酒杯道:“沈世兄,说来你别见怪。江湖人道四大公子,我一直以为名不副实,这世上再没有第三个人配跟我哥哥和文公子齐名。今日见了你的这份风度气韵,才知道不是这样。晓露见识浅,这杯自罚啦。” 我百无聊赖,正吮着一个鱼头,问:“四大公子?”话一出口就后悔了,这绝哔不能是指平原孟尝春申信陵。 英晓露干了杯中的酒,讶道:“怎么?秦世兄没听说过么?东有万化万闻争,南有濯秀沈识微,西有银辔英长风,北有归云文自牧。这四位便并称当今武林的四大公子。” 英长风有点不好意思,垂眸一笑带过。 沈识微那厮也淡淡道:“过誉了。”谦沖恬退,虚怀若谷。 我恨不得暴起抽他,一边抽一边大喊“叫你装逼!叫你装逼!”但也只得倒了杯酒随喜:“秦某着实孤陋寡闻。今日三生有幸,与江湖的半壁锦绣同舟。” 英晓露大笑道:“岂止是同舟!咱们以后也肯定是咱们的爹那样的好朋友!”一边也把酒杯哐当撞了进来。 我和着血泪吞下了这杯酒,安妮罗洁姐姐,我真是一点也不想和沈识微做好朋友啊! 第13章 吃过饭,晓露妹子全无回小船上去的意思。 她既不去,我和沈识微自然也不肯走,英长风不能让妹妹和两个男人独处,于是大家接着聊天。到了下午,三个男人其实都有点乏了,但晓露妹子谈性不减,这一耗就到了掌灯。 我说话说得腮帮子疼,当夜倒头就睡。孰料第二天起来,刚一下楼,就见晓露妹子坐在早餐桌旁,沖我露出两个酒窝。 可供四个人同时参与、符合社交礼仪、还不受场地限制的娱乐活动,估计只有麻将。可惜这个位面没有,我们硬是聊了四天大天。 氛围越到后面越诡谲,沈识微阴阳怪气,我指桑骂槐,但都还得笑嘻嘻,不能在姑娘面前翻脸。我追求妹子的经验不少,也不是没有遇到过情敌,但还是第一次陷身这样的修罗场。 第四天傍晚,青衿江与烈鬃江合流,碧水注入浊流,如刀斩斧噼一般,似从顽石里剖出碧玉,这峡谷便叫做剖玉峡,端的人间奇观。 吃过晚饭,我觉得要是再坐在沈识微面前,那我不是要杀人,就是要自杀。 反正还有英长风看着,算在下输了,我得在铸成大错前出去透口气。 江边长沙远岸,芦花凄凄。 不久夜幕四合,只剩船上小泥炉里还闪烁着星星点点的碳红。我找了块大石头坐下,仰望着银河,身边淌过无尽的黑暗大江。要是我天文好点,是不是能靠星座分辨出现在到底在宇宙中的哪个位置? 水流低鸣,山中猿啸,江风把我的头髮吹成一蓬乱糙。远离了唇枪舌剑,我耳识清净,心中空茫,灵识似一缕轻烟,被风吹得散去了。 我正入定,突然听见一阵笑声。 他喵的,如果不是幻觉,就是沈识微的阴魂又出现了。 转过身,果不其然,沈识微和英晓露正沿江边走来,晓露妹子手舞足蹈、讲得正开心,沈识微在一旁赔笑。我擦,英长风哪儿去了? 我只得从石头上跳下来,一边张开手臂,一边慡朗地大笑着向他俩迎去:“沈师弟,三小姐,说什么这么高兴呢?” 英晓露雀跃道:“是!我正跟沈世兄讲去年我在刺桐城的事儿呢。” 还好仍是沈世兄,没有变成识微哥哥。 我们三人沿着江岸熘达。 说来英晓露也是一朵奇葩,好端端的一个美少女,怎么偏有个话篓子属性。比起闹她开心的,更需要个捧哏的。试探了好几天,我和沈识微都明白了这一点。这会儿只听她一提“瓦缸”,沈识微就发笑。有时微笑、有时大笑、有时装作强忍着不要笑。三小姐对她看到的一切很是满意,走着走着还突然跳了一圈。 而我中途入队,不知道电影开始40分钟演了什么、瓦缸到底发挥了什么关键性的作用,这种被排挤在外的感觉很不好。 既然我在旁边,就绝不能容沈识微称心。 晓露妹子再提过一次“瓦缸”,不等沈识微反应,我勐然打岔:“三小姐不愧女中豪杰!蛮子欺人太甚!我长在南边,这么没天理的事情,还真是闻所未闻!” 英三小姐果然上套,昂然道:“南方可是福地。且不说当年抗瀚多壮烈,现在也是我汉人的根基,哪有蛮子撒泼的份儿?哼,等我们成了大事,这世上就再没有这么多混蛋的事情了!” 我忙接过话茬:“南方光一个濯秀山庄做砥柱,恶人贼子就不敢放肆。沈师叔一代宗师,高山仰止。若有机会听听沈师叔行侠仗义的故事,简直可以佐酒。” 我和英三小姐一起诚恳而期待地望向沈识微。只要他一开口,我就有办法把话题带向飘渺的更远方,等再绕回来,我们又该洗洗睡了。 沈识微倒是一秒也没犹豫,微笑道:“说起一代宗师,只有秦师伯这般俯视山海、胸罗斗宿的人物才算得上。上次我有幸听秦师兄说起掌门师伯自创了一门叫‘查克拉’的绝学……” 这孙子怎么这么记仇? 我忙打断:“不值一提不值一提。” 沈识微道:“秦师兄未免过谦了……” 我道:“哪里哪里!” 方才的热烈气氛,顿时就冷到了底。 好一会儿没人开口。连晓露妹子都觉察出点什么,有点意兴阑珊地朝来路上望了望:“我哥哥怎么还不过来?”又瞧瞧我俩,突然有点尴尬:“两位世兄,我先回去睡啦。更深露重,你们也早歇息。” 这意思是要和我俩保持距离,我也不能厚着脸皮说同去同去,只能伸长脖子望着她婀娜的背影消失在黑暗中。 我身边沈识微衣料悉索磨蹭,我忙向后撤,以免他又要动手。却见他在我方才坐的大石头上坐了下来。 他笑道:“既然三小姐去了,秦师兄,我们也就再聊聊?” 我道:“是啊,那就聊聊吧。” 一边再从他身边退开几步:“这一别半载,我对沈师弟甚是想念,银辔一见,好不惊喜。” 沈识微道:“识微如何又不惊喜?只会比秦师兄惊喜更多。多亏英大帅是个仗义的好朋友,我们俩兄弟才有重聚之日。” 话里有话,我岂听不明白。 既然三小姐不在左近,我再用不着客气,嘻嘻一笑:“的确多亏英大帅仗义。区区一个六虚门,没粮没地,没人没枪,如何和濯秀山庄相比?我居然也占了个和沈师弟平起平坐的位置,惶恐惶恐。” 憋了四天的话,总算一吐为快。 说迎回世子兹事体大,不能假外人之手,其实都是扯淡。 我就不信英大帅没几个信得过的手下。饶算还真就没有,长风晓露两兄妹也足矣,何必千里迢迢召我和沈识微来搀和?说白了,不过方便侠二代们捞从龙之功的政治资本罢了。 在黑暗中,我隐约看见沈识微转过脸来,似在寻找我站着的方位。他笑道:“秦师兄这话说得有点意思。” 我一本正经道:“对着沈师弟这么有意思的人,当然得说有意思的话了。” 沈识微嘆道:“可惜有一点挺没意思的。” 我问:“什么?你想说六虚门其实也不过是濯秀的附庸?” 他从石头上一跃而起,头也不回,朝着船上去了,只有风把这孙子的笑声向我吹来:“秦师兄怎么会觉得跟我平起平坐?” 第14章 下雪了。 我推开窗子,见外面搓棉扯絮一般,忙跑到甲板上。两岸铁青的群山与阴霾的天空洇成一片,雪片在这寥落樊笼中缓缓飘落,被江波一卷,旋即不见。 无情的白、冷漠的黑,既对峙、又相拥,天地就如一幅浩瀚水墨。 我看得入神,直到打了好几个喷嚏,才回屋里翻了件毛皮背心穿上。 再出来时,英长风也上了甲板,手挽长弓,仰天射去,一道尖啸沖天而上。 我道:“这是?” 英长风笑道:“前面是我大哥的庄子,打声招唿说我们到了。” 英家兄妹的娘是英大帅的续弦,前头还有个异母的大哥,据说体弱多病受不得寒气,故而没住在银辔水寨,而是坐镇归云城郊,管着烈鬃江下游的漕运。 果不其然,不久我便听见江岸上也有哨箭破空。 英大公子的庄子到了,那就离归云城不远了。 沈识微也听到了哨箭声,出了舱房。这厮平日穿得金碧辉煌,今天却是一身褐,冠上也不见了金玉,不过肩上那件沉沉的黑貂风氅还是暴露了他的本性。 他与我们打了招唿,笑着对我道:“怎么?秦师兄还穿昨天这身?” 这分明是湾湾乡土剧里恶毒女配挤兑女主的台词。听得我一愣,他睡了一晚起来,怎么突然变low了? 谁料英长风也附和:“秦世兄,要进归云城了,换件衣服吧。” 我这才记起,按真皋人的多数民族政策,汉人禁着鲜亮颜色。大瀚朝眼看药丸,南方半陷入无政府状态,衣衫僭越早没人管。否则沈识微这厮是八岐大蛇也不够脑袋砍。 我忙回舱里脱了身上带绣花的杂色袍子,找了件暗蓝近黑的换上,见沈英二人没再反对,料想可以过关。 冬天水枯,两岸露出了长长的沙岸。船行向前,两岸的村庄人烟渐稠,有孩子高笑吶喊着追着船只丢雪团。又行了几里,天边现出了一抹黛色高墙,江中行船也渐辏集,这便是近了烈鬃要枢归云城了。
第9页 我站在船头,冷风吹得喉咙痒痒。我干咳两声,心想若是此刻能即兴吟首王霸之气侧露的好诗,必定能吓得沈识微屁滚尿流,将英长风收进麾下。但搜尽枯肠,除了“远看城墙锯齿齿,近看城墙齿锯锯”外啥也想不到,只得作罢。 隔壁小船上英晓露也站上了甲板。妹子今天一袭青衣,撑着一柄油纸伞挡雪,唯一的艷色便是伞上绘的点点红梅,真是如诗如画。 我正看得入神,脚下的甲板却一阵波盪,舱后的船工大骂起来,还连连沖水里吐口水。 我探头一看,就又马上缩了回来。撞到船的不是别的,却是三具浮尸,用破布搓的绳子在腰间绑成一串,已涨成巨人观,分不清男女,只看得出有两个是孩子。 英长风面露不忍,沈识微神色如常,只有我吓了一跳。小船上的英三小姐却是唿的一声收了伞,对自己船上的船工吩咐了几句,又施展轻功蹦到了大船上——上次她这么海盗般跳舷时好歹下了锚,这次两条船都开着,看得我的心都漏跳了两拍。 英晓露上了大船,对我们道:“我叫船工把刚才的流尸拖去岸上埋了,等会儿小船自己赶上来,我和你们一起登岸吧。” 英长风满眼赞许,照例不说话,只点点头。 英三小姐自己倒是浑然未察,凭着栏杆,把油纸伞又撑了起来。 码头渐近,随波而来的垃圾越来越多,幸而再没有尸体。大船穿过厚厚的城墙,入了内河,在码头下了缆。 好几日没下船,这会儿站在平地上,大青条石也在轻轻摇晃,我还没缓过劲,突然唿啦一声,身边就被人围了个水泄不通,无数破碗和黑手在我眼前摇晃,恶臭中人慾呕。 秦湛身材极其高大,放眼望去,所见都是黑压压攒动的头顶,也不知我们身边围了多少乞丐。我忙侧身想护住英三小姐,却见她哥和沈识微早一左一右的把她夹在了中间,看来只有由我来尽开路之责。秦湛这彪形大汉的体格终于派上用场,我前推后挡,拿出在春运火车上上厕所的劲头,才领大家杀出了重围。 气还没喘匀,就见英晓露频频回望,一边伸手往荷包里掏。 我心中一惊,刚想阻止,沈识微已经抢在了前面:“三小姐,别。你一片慈悲心,但若此时布散,乞儿必要争抢殴斗,这又近水边,怕有伤亡。我们还是先进城吧。” 英三小姐低嘆了一声,勉强算是同意。 出了码头,已有人带着马来迎,英家大哥派快马进城,此时已经等了我们一阵了。 归云城本应是方物毕会、商贾蚁聚之地,如今却也萧索起来。流民满街,一个个黄如经纸,一个个瘦似豺狼,填街卧巷。我们一行人马肥裘暖,本该趾高气昂,但迎着流民夹道投来的空洞眼神,反而有点像被游街。我只得盯着马起起伏伏的前肩出神。 我们跟着来人出了横街,转上大路,见路边开着芦棚,挤满了衣履褴褛的避雪人,一眼望去,几不见头。 我问:“这是……?” 替我牵马英家人道:“这是文公子开赈的粥棚。” 我想起久安大德寺那几张拼在一起的歪腿桌子,不由心中一惊:“这位文公子好大的手笔!” 沈识微也道:“可是文自牧文公子?” 英家人笑道:“归云还有哪个文公子?”虽说他正经主人就在身旁,语气里还是掩不住的自豪。 英长风却拧起眉头,问道:“奉中街上铺面为何关了这么多?” 英家人忙答:“今年大旱早雪,连咱们家的生意都少了六成。这城里的铺面从十一月起,就断断续续地关了。” 英晓露悬鞭一指,笑道:“我看惠和行生意倒好呢。” 我顺着她的马鞭瞧去,见是一处高墙阔门的大铺面。前后只有它家尚下了板,门前围得水泄不通,往来顾客把积雪踏成了昏黄的死冰。几个店伙模样的人扯着嗓子“半升,半升”地乱喊,群众只顾着往里挤,也不太搭理他们。 有人被挤了出来,在冰上一滑,朝我们踉跄撞来,我忙拉住缰往路中间避。那人出熘了好几步,跌个仰倒,也顾不得差点被马蹄踏中,一跃而起,復又扎回人堆。 英家人苦笑道:“能不好吗?惠和行的米一个铜钱也没涨,和平时一个价呢。要不是惠和行拼死压着价,不知现在粮价得疯涨成什么样子,莫说这些要饭的,归云人自己都得吃糠。为这个,文公子可开罪了不少人,这段时日连咱们大公子都没少陪着他给别人唱喏赔礼。就这样,百姓还有人骂呢。” 我诧道:“骂什么?” 那英家人哼了一声:“当然是嫌文家既然有米卖,怎么不送佛送上西,不要钱白捨出来给大家?说文公子趁这个冬天发了大财,别人只挣钱,他还捞名声呢。 ” 我还来不及说话,只听晴空起了个雷。 “谁说的!!” 回头一看,三小姐小脸通红、怒发脱簪,踩着马镫子站了起来。她厉喝道:“畜生才说得出来这种话!这是谁说的?胜叔你带我找去!我要把他舌头拔了!” 三小姐说要拔,就是真要拔。 那英家人忙道:“市井传的混蛋话,哪能找到谁嘴里出来的?三小姐别生气,我要当面听到有人这么胡吣,不用劳动您,我先打断他狗腿。” 本来气氛就凝重,如今降到了冰点,一行人默默无言,直到到了银辔寨的会馆。 作者有话要说:  【一个个黄如经纸,一个个瘦似豺狼,填街卧巷】,引至元曲。 第15章 我刚打点好。英长风就来敲门,说我们明早就要出发,想趁隙去拜访下文恪。我求之不得,满口答应。 之前在船上闲聊时,大家也曾说起过文恪文自牧。 文家在靖朝时是阀阅门庭、簪缨世第,辈辈都出高官硕儒,真皋人灭靖后,文家定下规矩子孙永不得出瀚仕。真皋人刀弓得天下,文家居然也转而习武,几十年下来,归云文俨然江湖一豪,文恪据说更是文经武纬,惊才艷羡的人物。 这人设俨然就是李寻欢。 文府离银辔会馆不远,我们三人也就不再骑马,反倒英晓露不知为何乘了顶小轿代步。没多久,到了文府侧门,却见院门大开,门槛上坐着两个衣衫褴褛的人,见我们来了,既不乞讨、也不躲避,只是把身子往两边缩了缩,让我们好过路。 英长风踌躇片刻,还是领我们从他俩中间跨过去。 一进门,我们四人全站住了。 院子里端的热闹非凡。 若是仔细,也瞧得出这里本该是石阶砌玉、檐牙涂金的场所。但如今朱栏曲桥上晾着着破布烂衣,白石地板上污水泗流。太湖石垒做了矮灶,也不嫌它七窍玲珑漏风。向阳的朱墙根下蹲了一排打盹的老头子,好似电线上停的麻雀。最可怕满地跑的都是小孩,攀枝折柳、追打嬉闹,一会功夫我就被踩了七八脚。 哪来什么李园,分明是个猪笼城寨。 我们四人面面相觑,英长风道:“这……这我也不知是为何。还是先进去吧。” 一路走去,没人通报,也没人拦阻,越往内院,乱七八糟的人倒是也越少,终于能有个下脚的地方。到了正屋大堂前面,就不过只有四五个人坐在屋檐下闲聊,两个小男孩在争着抱一只肥猫。 我们进了花厅,只听色子声滴答,两个闲汉正背对着我们打双陆。 我正打算退出去再找,英长风却突然丢下我们,快步上前,喊道:“自牧兄!” 那两个打双陆的人一起抬起头。一个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瘦汉,一身破袄,处处钻出发黑的棉絮,腰间捆着根糙绳充腰带;一个是二十来岁的青年,中等身材,容貌平平,穿着件半旧的青棉袍,足蹬黑棉鞋,一手拢在衣袖里取暖。 英晓露也欢叫一声:“牧哥哥!”跑上前去。 这真是分开八瓣顶阳骨,一盆冰水浇下来。 原来哥哥在这儿呢。 我偷眼看看沈识微,他内心煎熬无从得知,脸上倒是无动于衷,含笑上下打量那青年。 文恪与英家兄妹一番寒暄,与他打双陆的瘦汉见我们上前,忙手足无措地站起来。文恪却也没冷落他,伸手在他臂上拍拍:“老路,今天有客,改天再讨教,棋盘就先放我这儿吧!” 英长风引荐了我和沈识微,大家互道久仰,在大堂上七零八落的椅子里坐下。 英晓露道:“牧哥哥。你家怎么了?活像遭了劫一样。”短平快地道出了我们的心声。 文恪哈哈一笑:“这几日下了好几场大雪,开门借宅子给大傢伙避避雪罢了。别说我家,连你们大哥的涌玉别院也被我借了,怕是还不了原样,开春他没法来住了。你们可要替我说好话。” 离得近了,我才发现他右目下长着一点红痣,但不女气,反显飞扬跳脱。 英长风道:“自牧兄,今天路上我看到不少……”他本讷于言辞,沉默了许久,才继续说:“文家富可敌国,但自牧兄也得为自己想想。” 文恪笑道:“富可敌国?大伙说什么‘归云文半归云’,不过凑个字面工整。漕运码头姓英,丝麻姓李,米粮姓曹,城南还有真皋的投下老爷。姓文的不过是归云城住了三百多年的老街坊。我要真有‘半归云’的财势,也不会每天发送一百多卷糙席了。唉,到了现在,连糙席也无,不过城外多挖几个大坑。” 英晓露咬牙切齿,怒道:“偌大归云城,只有牧哥哥你一人尽心力?” 文恪笑道:“怎么能是我一个人?别人不提,还有你们大哥呢。各家富户多少也有赈施,这事本就该听心意,我又不是税吏,难道还要强征?” 英长风嘆道:“这一冬下来,文家怕要大伤元气了。” 一时气氛有些压抑。文恪却突然道:“对了,你们进来时,瞧见那个和我打双陆的老路么?”不待回答,他就自己说:“我自恃还是个高手,这三天来却一场都没赢他。院外有个郑家嫂子,做的斋菜胜得过玉佛寺的香积厨,门口坐的那个孩子叫驴儿,一个字也不识,但说起书来有模有样。” 文恪大笑起来:“哈哈哈!这金子不会唱,银子不会笑,再大的宅子也不能陪我喝酒,哪里比得上这些活生生的人!” 他眼里烧着热情的笑意,那颗红痣就如溅出的一粒炭星,好像谈的不是自己倾家荡产,反倒是件极可乐的事情。
第10页 文恪貌不惊人,远远不及英长风,更莫说沈识微。我本在腹诽,心想要入围f4,也未必要长得帅。孰料他一笑起来,却真是灵魂透过肉体放光,宛如烛火透过灯笼,照得人眼前一亮。 我不由心潮澎湃。 这牧哥哥做人也忒漂亮了! 沈识微霍然站起,对着文恪一揖,慨然道:“这世上竟有文兄这般毁家纾难的英雄!沈识微忝与文恪齐名。濯秀愿赠米千石,助文兄一臂之力!” 文恪也忙站起来还礼:“濯秀山庄在江南的义举岂不同样万家生佛?在下如何敢再受赠?” 英晓露却突然跳起来,满面怒容,将凳子狠狠一踢,头也不回地跑了。 文恪和沈识微本尚在客气,这下同时闭了嘴,所有人都随着英三小姐的背影看去,一时堂上寂静无语。 过了好久,文恪才笑起来:“小妹怎么啦?谁惹她不痛快了?” 英长风满面尴尬:“惭愧,舍妹……舍妹也太任性了。” 既然英晓露先跑了,文恪也不便留我们吃饭,三言两语匆匆聊完,便送我们出门,好让英长风去找妹子。只有沈识微落在后面,与文恪低声商量那千石米如何送抵。 晓露妹子终究懂事,并没有撒手没,出了大门,就看见她在街角等着我们。大概出门时顺手在文府薅了一把枝条,现在撕得满地都是粉碎的叶子。 英长风眉毛一竖,但还没酝酿出教训话,英晓露就先声夺人,跳起八丈高:“真是气死我了!” 沈识微笑道:“三小姐气这城里的商贾乡绅们不肯……” 英晓露打断道:“我才不跟那些人一般见识!我气的是我爹爹,牧哥哥这样天底下找不出第二个的好人,为何不邀他与我们一起……一起……嗨!”说着狠狠一跺脚,好歹没在大街上喊出来和我们一起造反。 这话似也难倒了英长风,他愣了半天,方讷讷道:“你别心焦,爹爹自有安排。我们做好我们的事情便是了。” 英晓露抢道:“安排安排,讨厌讨厌!”说罢又嗖的跑了。 英长风面红耳赤地沖我们一笑,忙追了上去。 看来是要我和沈识微一起回会馆了。 我扭脸看看沈识微,瞧见他也正看着我,嘴角噙笑,一副别有深意的嘴脸。 我摸摸鼻子,沖他拱手道:“沈师弟是不是又有什么要见教?” 沈识微也懒洋洋地举一举手:“哪里,我倒想听听秦师兄有没有什么有意思的话呢。” 我只觉厌倦无比,实在不想再和他说相声,长嘆道:“沈师弟,比起有意思的话,咱们不妨先说点敞亮话。有件事情我实在弄不明白。” 沈识微道:“哦?什么?” 我道:“沈师弟,不管你真心还是假意,从给我们撑船的老吴,到刚才银辔会馆门口卖饼的八岁孩子,对谁你都客客气气,尽说好话。可为啥一遇到我,你就非说些难听的不可?” 沈识微愣了愣,怕是没想到我如此坦率。旋即他就跟听我说了个笑话似的笑了起来。也不知道他喵的有什么地方好笑。 他满面讥讽:“秦师兄一身正气,对着你又何必说假话?真话总比假话难听,你就多担待点吧。” 跟这种货简直没法沟通。 我也只好说:“但这文公子的确是个大好人,沈师弟刚捐了一千石米,多少积了点德,就少说两句有意思的话吧。今儿没听三小姐说吗?当心舌头。” 也懒得看他什么表情,拍拍屁股走了。 作者有话要说:  【灵魂透过肉体放光,宛如烛火透过灯笼】,字句有不同,但化用至显支微克。具体出处我现在也找不着了,应该是《你往何处去》。 第16章 清晨。归云大城面堂发黑、乌云罩顶。 我们等着一开城门就立刻开拔。背后的坊市遭了鬼压床一般,极力想睁眼,偏又醒不来,从齿fèng里呻吟出一天最早的喧嚣。 到了归云城弃船登岸,离我们此行的目的地就走了一半。只是离了烈鬃江,就是出了银辔寨的保护圈,我缩着脖梗,心情比周一去上班还要沉重。 等到了城外,纵马一奔、泠风激面,倒是渐渐吹跑了心头积云。三小姐脾气来得快也去得快,昨晚气得不肯出来吃饭,这会儿也被风吹开了酒窝。 那时我们哪里想得到?离归云越远,离人间就越远。 饥荒。骑黑马的骑士。早一骑绝尘在前面领跑,给我们布置好了一辈子也没见过的惨景。 大瀚帝国今冬是一个化人场。 飞雪是骨灰,河山做湿柴。苍生被世道烧尽了血肉,焚光了希望,剩下那缕不甘的魂儿便是流民。这群冤魂疫鬼走到哪里,大地也跟着在他们脚下烂出溃疮。 一路上的树皮都被扒得赤条条,露出焦黄的木桩。和木桩一样冻得直挺挺的焦黄的殭尸,脸被好牙口的野狗啃了一半。粪堆上抛着婴儿的尸体,孩子手中还抓着小泥偶,脑袋却被石头砸得稀烂。骨瘦如柴的父母把他们的儿女推倒我们面前,求老爷们买了去,买了去。而从东南来的人牙子,挑拣好了,把长得齐整的孩子码白菜一样装上大车。 最让人崩断神经的是,我们还得日夜提防着遇袭。 流民半丐半盗半匪,可怜可厌可怖。 这一路上,我们遭过林中射来的冷箭,遇过被烧成白地的村庄,见过被剥得精光、守着主人尸首嚎啕的僕役。 人饿极了,也变得恶极了,既不拿别人当人,也不拿自己当人。 这种时候,我总有点恍惚地想起文公子和他敞开的大宅。 你说是世道疯了,还是文恪才是个真正的怪物? 早些在船上时,我们颇有默契,谁都不提世子。现在走的越远,看的越多,世子渐渐成了唯一的话题。 英晓露对世子满怀不切实际的期望,一心想他英明神武,领我们渡空这地狱。不仅自己这么想,还一定要从我们嘴里得到一样的答案。英长风虽然没说出口,但料想也怀着差不多的焦虑。 我心里却在打小鼓。 在银辔接任务的时候,英大帅告诉我们,当年他们的队友黄梧庭侥倖带着世子突围,在民间隐姓埋名抚养他长大。但是黄大侠已经过世好几年,世子在社会底层混过了整个青春期,能有多少文化,不添乱就不错了。再想想,还有更麻烦的。英大帅得到消息到现在,已经过去了快小一个月,中途变数无数,要是世子也外出逃荒去了,人海茫茫,哪儿找去? 就连沈识微约摸也受了惨状感染,虽嘴上一如既往把太极打得滴水不漏,但一路若有所思,也不来烦我分享他的高见了。 大家各怀心思,终于到了世子所在的升龙县。 名字十分应景,何其便于后世附会。 升龙城外,我们四人一齐勒马,都有类似近乡情怯,放榜不敢查成绩之感。 我曾开玩笑地想过,就穿越而言,看秦湛的渣渣属性,估计是免费人物。要想玩f4这样的号,一定得氪不少金,非当人民币战士不可。但这十来天却觉得自己这第二次胎投得金手指大开,竟然没有穿成个贫民,把满腹高等教育餵了野狗。 ——而且还能参与歷史事件,何其三生有幸。 我的星辰大海,就要于斯展开了。 沈识微两脚轻轻一夹马腹:“诸位,我们进城吧。” 升龙黄土砌墙,满城烟沙。虽同样遍地倒卧,城外敞着乱葬的大坑,但好在还没成为空城。 我虽也看了英大帅展示给我们的画像,但这世子并没有《食神》里那条遭了核辐射的鱼般的帝王异相,既不重瞳彩眉,也不手长过膝,再加古典画风不够写实,我现在已经把他的相貌忘了个干净。 分开找人,我就是突破口。两两一组,我就得跟沈识微一队。我耍了一阵赖,最终他们听了我的,大家一起从城东开始地毯式搜查。 一路快到城西,一无所获。 我们停下来歇口气,下了马,靠在鞍边喝水。 突然听见前面呜嘘吶喊,无数人从我们身边跑过,片刻功夫就围成了个圈,比有人吹集合哨还快,连路边饿得奄奄一息的人都挣起身子来看。 秦湛的大个子又占了优势。我站在圈外,见最核心处是两个打做一团的人。这二人虽穿着汉人的短打、戴着头巾,但衣镶宽边,耳后又垂着真皋人才留的髮辫。 这种不伦不类的打扮我也见过几次,略等于大瀚朝的杀马特。 说是打做一团,也不确切。 因为其中一个大脑门的已经占了绝对的上风,把另一个按在地上勐揍,挨揍的那个不能反抗,满脸鼻血,却仍在梗着脖子大喊:“打!打得好!继续打!今天你就打死你爹!打!打!” 我心中喝彩,好一条光棍! 却突然听见英晓露“咦”了一声,长鞭一甩,如晴空里炸了个霹雳,围观的人都抬起头来看。沈识微早施展轻功,身形一晃进了重围,擒住那大脑门的手腕,轻轻一带,便把他摔进人群,撞翻了好几个人。就连英长风都来不及系好水囊,往地上一丢,便分开人群往里走。 我艹,找着了! 第17章 这次我又慢大伙一步,还是只能负责清场,一边叨叨着“散了吧都散了吧有啥好看的啊没见过打架?”一边挥动双臂把人赶走。 等我再回到队友身边,却发现场景相当尴尬。 沈识微想扶世子起来,世子却赖在地上两脚乱蹬,一边吐着带血的唾沫,一边恶狠狠地骂:“滚你驴肏的!你们是什么东西!假惺惺装什么好人!”冥冥中还一语中的把沈识微给骂准了。 沈识微曾提到过,当年託孤一战时他才出生,沈霄悬是舍了老婆孩子闹革命去的。算起来世子比秦湛小点,比英家兄妹大点,与沈识微同岁。但身形瘦弱,蓬头垢面,这会儿还满地打滚,看着和个孩子差不多。 我们不能用强,只能由着领导滚。好在他滚了一阵,见我们无甚恶意,也就自己慢慢站起来,扶着腰走了。 杀马特世子在前面走,我们四人牵着马在后面跟着,我看晓露妹子一脸难掩的失望,心里居然有点阴暗的快慰。 所幸世子没走太远,不然我们这个队列也委实太过奇怪。 到了街尾,他转进个土墙半圮的小院,我们纷纷在院门外停下。从半开的柴扉里,我看见世子在个破缸里撩水洗脸,头巾钩住耳后的髮辫,他气狠狠一把扯下来摔在地上。
第11页 他洗干净了鼻血,转身钩过条长凳,岔开腿坐下,才一脸视死如归地对我们喝道:“找上门来了嘿!说吧!要干什么?!” 沈识微略一踌躇,上前道:“这位小哥,敢问府上可是姓黄?” 世子冷笑道:“不错。老子就是姓黄……”他突然打了个激灵,站起来嘶声道:“你们是什么人!谁让你们来的?” 沈识微道:“在下姓沈……” 世子的声音陡然拔尖:“你姓沈?你老子是不是叫沈霄悬?”眼睛逐一扫过我们:“这几个又是什么人?姓秦的,还是姓英的?”说完自顾自嘿嘿怪笑了起来。 我心头一凉,之前我们陪英晓露预演过好几场与世子会师的场景,谁也没想过结果会是这样的。 这傢伙该不会是神经了吧? 礼数上还一点也不能少。 我和英家兄妹也踏进院子,一一自报家门。世子心不在焉听着,一双眼在我们身上转了个遍,最后粘在了英晓露的身上不动。 听我们报完出身,他阴恻恻笑道:“原来这三家的后人都来了。我可等了好多年哪。”突然将眼一抬,声音里说不出的倨傲和兴奋:“你们知道我是谁吗?你们可知道我姓什么?” 我们面面相觑,最终还是靠沈识微当发言人:“您姓陈……” 世子似是嫌他说得慢,勐抢过话头:“没错!我姓陈,大靖朝的陈!我就是陈昉!”他激动得连声音都变了调:“你们还不跪下?!” 卧槽?跪下? 我左右看看,英长风和沈识微都衣衫一摆,在那满地黄土里跪了下去,晓露妹子也不情不愿地矮下了身,大势已去,我也只好跟着献上我的膝盖。心里想,就当这王八蛋发了个叼一点的视频。 陈昉见我们跪下,搓着手在我们面前踱了好几圈,好似享受得很,隔了好久才不耐烦地挥挥手:“都起来吧!”一边又在那条凳上坐下,拿手捋着自己的麻花辫:“我们什么时候走?这狗日的鬼地方我一天都不想再呆了!” 沈识微道:“自然越早越好,若是殿下愿意,我们即刻出发。” 陈昉点点头:“你们等等。” 说着便转身进了屋里,我们当他要收拾细软,孰料他连衣服也没换一身,只是抱出个瓦罐。 他环顾了一番我们,最终把瓦罐塞到我手里。 莫非我就比他们三个长得像干粗活的?我心中骂了一声,掂着那瓦罐沉沉的,有几分分量,狐疑道:“这是……” 陈昉笑道:“这是?你不会自己看看?” 他这么一说,我可就半点也不想看了,但不看便是有违圣命,只能心不甘情不愿地揭开遮着罐口的一块脏布。 瓦罐里一个烧得黑煳煳的骷髅正瞪着我。 得亏我做了点心理建设,终于没把罐子失手丢出去。 陈昉见我吓了一跳,才讥诮道:“这是黄梧庭黄大侠的忠骨!黄大侠七年前过了世,临终求我一定要把他的遗骨带回老家掩埋!” 沈识微一怔,旋即沖那瓦罐一拜到底,便宜我也受了一揖,他肃然道:“当年灵芝一战后,家父便将黄大侠的家眷接进濯秀山庄照顾,如今两位黄师兄都已娶妻生子,黄家也是子孙成荫了。” 英长风见陈昉两手空空,不由道:“不知黄大侠是否还託付下什么?” 我知道英长风说的是传国玉玺,也看向陈昉。 这话却如触了他的逆鳞,陈昉尖声笑起来:“託付下什么?你还想要什么?我怎么不知道?”步步紧逼,几乎凑到英长风脸上:“你要不要自己问问黄大侠?” 英长风忙低头道:“不敢!” 陈昉却是看也不看他,径直向门外走去。 到了门口,沈识微将自己的马让给陈昉骑,我见陈昉踌躇着不接缰绳,就知道他遇见了和我当年同样的难题。这次可没人敢拿窑姐儿的轿子来挤兑他,沈识微还直帮他下台阶:“长途劳顿,殿下贵体受不起颠簸,还是去找辆马车为宜。”一边上马走了。 我们三人陪陈昉站在门口,我抱着黄梧庭的骨殖坛,一边偷偷瞄着陈昉。这货洗干净了脸尚算清秀,但颧骨孤高,长眼疏眉,看着就十分刻薄,且言行可厌,短短一会儿工夫,在我心中混蛋指数就直追沈识微。 陈昉倒没察觉我看他,一双眼如长了倒刺般,钩在英三小姐身上便取不下来。晓露妹子虽一个劲往她哥哥身后缩,但仍躲不开,只得眼眺远街,任由陈昉看。我看英晓露一双玉手已捏成了粉拳,忙悄悄往陈昉身前挡了挡,这一路我没少听她如何收拾敢轻薄她的色胚的故事,要是她一拳把陈昉的脑袋锤进腔子里,咱们回去还真不知怎么向英大帅交代。 就在这尴尬之际,陈昉突然浑身一颤。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有人半个身子躲在巷口的墙后,正偷偷往我们这边看,见被发现了,嗖的一声缩回头去。 倒也不是哪个情妹妹,正是刚才揍陈昉那大脑门。 ……你丫不是找死来了么? 果不其然,陈昉冷笑道:“省得待会儿再跑一趟。给我捉来!” 我恨不得自己没长耳朵,英家兄妹也站着不动。 陈昉利声叫唤起来:“你们是要抗旨?” 我见英家兄妹交换了一个眼神,英晓露微微摇头,英长风却先是微微摇头,而后又点点头,轻嘆一口气,纵身掠去。宛若鹰隼攫雀,转瞬间便揪着那大脑门的脖梗,把他拽到了陈昉面前。 陈昉趁大脑门被英长风掷下,尚未站稳脚跟,一脚把他踹个仰倒。 那大脑门跌了个结实,躺在地上大骂:“黄狗儿,别看你今天找了几个厉害帮手,有本事一辈子缩在他们的裤裆里,不然你出来一次,老子便打你一次!” 陈昉却也不答,四下看看,捡了块碎砖。走过去骑在大脑门当胸,便冲着他的脸砸了下去。 那大脑门正想挣扎,被一砖砸在鼻樑正中,就只顾捂着脸哀嚎了。陈昉却有条不紊,一下下砸在他脸上,砸了七八下,那大脑门渐渐没了声音,小巷里只迴荡着石块锤击人肉的声声闷响。 再打上几下,怕是要出人命。我心里焦躁,扭头看看英长风和英晓露——这二位倒是什么都不藏着,俱是满面鄙夷。 英晓露眉头紧拧,轻声道:“二哥……” 他二哥一脸煎熬,却不理她。 英晓露的声音勐然高了不少:“二哥!” 这次根本不待英长风回话,她大步上前,一把抓住陈昉扬起的手。 英晓露玉手纤纤,使了个巧劲,轻轻一提,就将陈昉从地上拉了起来。 陈昉正砸得兴起,冷不丁被人拽住,差点摔倒,破口骂道:“我次……”一回头瞧见来人是英晓露,脏话勐地断在嘴边。 晓露妹子也僵住了。不知是想骂人还是圆场,朱唇开开合合,好几次想说话,却又发不出声音。 我忙把怀里的瓦罐放下,掏出条脏手绢,走上前,搭在陈昉的拳头上,一边替他擦手,一边谄笑道:“殿下何必和这种人一般见识,脏了您的手。” 英长风也走了过来,伸脚一钩,把那大脑门远远踢开,直滚入了旁边一条干涸的深渠里。饶是陈昉再有什么深仇大恨,也不太可能跳下去接着揍了。 陈昉斜觑了好半天三小姐,方把手中沾满鲜血和头髮的砖块丢掉,笑道:“嘿嘿,你们可真是忠臣哪。”从我手中拽过手绢,一边自己擦着手,一边走回院门,在门槛上坐下。 他笑得让我浑身直发毛。 等沈识微带着马车回来时,我发现自己还挺想看见他的。 第18章 来时我们轻骑快马,回去就只得挑能过车的大道了。 英长风开路,我和晓露妹子一左一右押车,沈识微断后。我听着车轱辘的辚辚声,心思飞到了九霄云外。 与其说是星辰大海。不如说是亚尔斯兰战记。 但我们这个太子殿下真是太不可爱。太不可爱了! 陈昉加入后,团队氛围又为之一变。 自从归云城识得了牧哥哥,我和沈识微都有点惨遭打脸的感觉,收敛了对英晓露的殷勤,竞争关系一去,彼此也没那么剑拔弩张了。陈昉如今接过了我们的枪,天天挑着车帘、伸着脑袋找晓露妹子说话,一会儿涎着脸,一会儿又端世子的臭架子,别说妹子不待见,连我都想抽他。 英长风则越发沉默,若非必需事务,几乎不跟大家说话,一双剑眉拧做死结。他妹妹想向他抱怨两句陈昉,他也一概不听,摇头就走。我爷爷是个解放前就入党的老革命,我中学叛逆期非要和他讨论文革,他对我就是这种态度。 倒是沈识微言笑晏晏、不卑不亢,一路马蹄轻快,陈昉虽性情乖僻,却十分喜欢跟他扯淡,久而久之,俨然成了我们和陈昉间的翻译官。 我本以为按沈识微的德性,这两天他一定绷不住就世子的事儿来和我打两句机锋。但也不知他是不是马屁拍得太忘我,心里只有陈昉,竟不理睬我了。 人都是贱死的。 穆罕默德不来撩山,山就特别想去撩穆罕默德。 我在马上扭来扭去了好一阵,突然瞧见前面有洼积水。 不妨卜个卦。 我心说,要是拉车的马左蹄先踩上水坑,那意思就是沈识微是个孙子;要是右蹄先踩上水坑,那就是说虽然沈识微是个孙子,但也不妨碍我去找他杀杀时间。 马车离水洼越来越近,我屏息凝神盯着马蹄子看。冷不防车轮子碾上一块碎石,啪的打在我脸上。疼得我一拽缰绳,胯下的马儿咴咴直鸣,四蹄乱躐。 等我捂着脸稳住马,沈识微已从后面超了上来,瞟了我一眼,道:“秦师兄这是玩的什么骑技?” 我朝前瞧瞧,马车早碾过了水洼,车轮后跟着长长一串湿印。 唉。 我嘆口气。勒缰与沈识微马头齐平,嬉皮笑脸道:“沈师弟。刚才午饭吃得好不好?饱了没?” 过了好一会儿也没听到回应,我继续道:“我吃得挺饱。” 沈识微在马上勐一转头:“秦师兄!”他不耐烦地说:“有什么你就说吧。” 我胁肩谄笑:“沈师弟,好几天没听过你说真话,想死我了。” 沈识微道:“咦?秦师兄也打算开始缺德了?不知有没有千石米来买功德?”
第12页 此刻我任由他损:“啊哈哈哈,这不是入兰芝之室久而自芳么?” 沈识微见我躺平任蹂躏,反倒没了兴致,一脸懒得理你,把头转了过去。 我咳了一声:“沈师弟,有件事儿,我这几天一直没想通。你说世子那天见了我们,为何对我们三家都熟得很?” 沈识微看也不看我,对着他马前的一团空气说:“这有什么奇怪?黄大侠过身时,世子也已有十三、四岁了,黄大侠必对他讲过当年託孤的事。” 我道:“是啊!可怪的不就是这个么?” 沈识微的眼风在我脸上一扫而过,声音却还是意兴阑珊,懒洋洋地:“哦?” 我道:“既然七年前黄大侠还在世,为何不带着世子返回拓南,而要隐居升龙?” 我俩一起看向我鞍边挂的黄梧庭的骨殖坛,沈识微略略一滞,这才拿正眼看我:“秦师兄这意思,是叫我去问问世子?” 我道:“这哪儿敢,我只想听听沈师弟的高见。” 沈识微笑道:“秦师兄。” 我忙道:“在!” 沈识微道:“你说咱们今晚夜宿何处,能吃上点什么呢?若是饭菜不错,秦师兄也一定要再吃饱一点。” 说完脚下轻轻一带,纵马到了方才我退下来的位置。 擦,这贱人还真是给脸不要脸。 晚上我们夜宿的地方是一处田庄,虽十室九空,但居然让我们找到了一户人家。我把带的干粮交给主人代为造饭,见他们锅里煮的是麦麸野菜,悄悄往里掺了点干的。 回到大堂,陈昉又在讨嫌,居然吵着要吃肉。 妈的,你在升龙县当杀马特时能有两张树皮啃啃就不错,走了一路就蹬鼻子上脸了一路,你想吃肉,老子还想吃火锅呢,上哪儿给你弄肉去? 见大家都有同样的困惑,陈昉把手一戳,怒道:“都瞎了?这不明明有畜牲?” 我们顺着他手指的方向一看,居然院子一角的乱糙里还真有头羊,瘦骨嶙峋,肚皮都快拖到了地上。 主人一脸为难:“这位贵人,小老儿才添了个孙子,年节不好,儿媳妇不落奶,孩子跟个小猫儿一样。全靠羊奶有口是口了。” 陈昉一脸不耐烦,把头一歪:“沈识微。” 沈识微忙趋身上前,对主人笑道:“老丈,借一步说话。”一边把他拉到了屋角。 过了一阵,那老丈回来了,虽仍旧不高兴,但总算松了口:“既然贵人一定要,那小老儿也只有从命了。我这就去磨刀。” 堂屋门槛上坐着个小姑娘,一听见要杀她家的羊,哇哇大哭着跑了出去。 我看看身边的人。沈识微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英家兄妹一个望天,一个看墙,一副羞惭无地,恨不能消失融化进背景的模样。 孰料磨难还没完。 这混帐陈昉竟又道:“磨蹭什么?秦湛,你去宰吧。” 我真恨不得把他给宰来涮了,咬牙道:“是!” 我出得门去,从马鞍旁取下剑来。真皋人不许汉人配兵器,出了归云城我们就把各自的傢伙用油毡破布裹了个严实。一捂十好几天,这会儿我剑吐寒芒,不是要破敌,居然是要去杀羊。 我提着剑,在院子里找了好一圈,才看见方才跑出去的小姑娘牵着羊躲在门后。 她见了我就像见了日本鬼子一般,抱着羊脖子号啕痛哭。一边哭一边说:“大叔,求求你,妈妈说你们吃了羊,我弟弟就要饿死了!”那山羊也直着脖子咩咩直叫。 我恨不得挖个坑跳进去,忙把剑丢下,蹲在她身边,手足无措地宽慰道:“妹妹别怕,我们给你爷爷钱啦,明天就让你爷爷去买只新羊,还给你买好吃的,好不好?” 小姑娘哪听我说这个,只把脸埋在那脏得抹布一般的羊毛里不肯抬起来。我拿出哄我亲妹妹的绝技,又扮鬼脸,又学猩猩走路,她也仍旧不理我。 就在我也想哭了的时候,突然听见身后传来脚步身,回头一看,沈识微站在月光下。 他笑道:“秦师兄,怎么还一去就不回来了?” 必然是陈昉派他来催我的。 我一股邪火没处撒,骂道:“沈师弟!我知道你忠肝义胆,但你不觉得这也忒下作了?也不怕以后的史官写你是个佞臣?” 沈识微看也懒得看我一眼,走到我们身边,弯下腰,对那小姑娘说:“你不想让人吃你家的羊?那我们就不吃了,好不好?” 小姑娘霍然抬起头,一脸的鼻涕眼泪,眼睛却闪闪有神:“你们不吃了吗?” 是啊,我们不吃了吗?我也茫然地望向沈识微。 沈识微不答,转身开了院门,把山羊拉到外面,在羊屁股上轻轻一踢,那山羊便撒腿狂奔而去。 他见羊跑远了,反手关上院门,摸摸小姑娘的头:“明早等我们走了,你再去找羊,这会儿可别告诉屋里的人,知道了么?” 小姑娘倒是机灵,拼命点头。沈识微斜觑了我一眼,满眼蔑视,转身向堂屋走去。 我有点不好意思,忙追上他,讪讪道:“沈师弟……” 话还没出口,就听沈识微对着堂屋里高声道:“秦师兄!你怎么就这么不小心,让羊跑了呢?” …… 卧槽?!这是什么人哪! 见我环眼圆睁,悲愤地瞪着他,沈识微倒是开心了,沖我一笑,一边走,一边继续:“秦师兄啊,我说你什么好?” 我跟在他后面进门,见陈昉恶狠狠盯着我,只得打碎牙齿和血吞,连声道歉:“真是对不住,我手一滑那羊就跑了,我还追了一段,没追上。要不沈师弟再跟我一块儿出去找找?” 沈识微也附和:“是,要不我陪秦师兄去找找?” 陈昉抄起桌上的筷子朝我这边砸来,骂道:“还找什么?都什么时候了?还说练了一身武功,说你是废物都抬举了!” 那小姑娘正从门外偷偷探进个脑袋,看我被骂得狗血淋头,忙捂住嘴,但捂不住那咯咯咯的一串笑。比我刚才学猩猩管用多了。 第19章 这次我梦见自己正在吃海底捞。 海底捞的服务员见我唉声嘆气,上前问道:“先生你心情不好吗?有什么我们能为你做的吗?” 我道:“这世上怎么有陈昉这种混帐玩意儿?一想起他我连牛肉丸都不想吃了。” 海底捞的服务员一听我这话,忙把袖子一撸,说:“先生你别着急,我们这就帮你去打他。”一边召集了三十几个同事,一起往门外走。 快到门口,我叫住他们:“等等!” 海底捞的服务员问:“先生还有什么需要吗?” 我说:“还有个叫沈识微的,也一起打了吧。” 沈识微一脚踢在我大腿上:“秦师兄!快醒醒!” 我一个乌龙绞柱从地铺上翻起,四顾茫然。 沈识微道:“真皋人来了。咱们得先走。” 一边头也不回,进里屋叫陈昉去了。 月涌中天,风厉霜飞,明月似在严厉地瞪视大地。寒气侵骨,我忙把睡前脱下的皮袄披上。 英长风和英晓露早已起身,英长风负弓悬剑,两袖反束;英晓露则提着一柄苗刀,刀嵴上一道明媚的胭脂红。英长风凝然不语,晓露妹子却是英神外烁,一个若满弓未发,一个像刀已出鞘。 我心中期待拌着振奋,再泼来一勺忐忑的滚油,炸得满怀吱吱响,忙去马鞍边把剑解下抱在怀里。所有恐怖游戏里,但凡能抄傢伙的我都归为动作类,现在顿觉安心了不少,要是有把物理学圣剑就更好了。 这边沈识微已把满脸惶遽的陈昉请了出来。 沈识微道:“方才主人家说,只是本县投下官的例行钩察,但我看炬列连绵,人数怕不在少。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如趁他们还未近庄子,我们先走吧。我已嘱咐了主人家不要说我们来过。” 话音未落,陈昉便尖声叫起来:“这怎么能行?他们要是说出我们的下落……” 我心中冷笑,怎么着?你难道还想灭口? 还没来得及开口,早有人断然道:“殿下,多说无益,先走吧!”竟然是一直不太说话的英长风。 他声音虽不高,却斩钉断铁。见这老实人也冒了火,陈昉反倒被他唬住了,木愣愣地点了点头,转身上了马车。 我们开了后门,偷偷出了庄子。也不敢打火把,幸而月光甚亮,一行人循着月光透过树影洒下的一路熔银向南。 树影参差,枭啼惊心,我们把马车夹围在中间,英长风低声道:“若一会儿真皋人追了上来,晓露与秦世兄护送世子先走,我与沈世兄断后。三日后在渡凌桥头会和,若我们没来,你们也不要再等,先回归云城。” 英晓露正想反驳,他哥却道:“别说了,就这么办!” 英长风平日温文尔雅,凡事都一笑置之,现在突然严肃起来,说不出的不怒自威,不容质驳。 我本也不太满意这安排,怎么着我就成了和妹子与平民一起撤退的那个了?但四人里无疑我的功夫最差,只得老实闭嘴。 我们行了四五里,见并无追兵,看来还真是例行察身份证,倒是我们自己糙木皆兵了。这天寒地冻,不知还能不能找个地方睡下半场。 风刀割在脸上,活像要掀了我的面皮。我看见前面是个小山合围的峡坳,月光下隐约可见个破庙——行走江湖说的是夜不宿林,可没说不能进庙,林沖还有个风雪山神庙呢。 我对英长风嘿嘿一笑:“二公子,要不我们下半夜还是找个地方投宿?”英二公子不言语,见有点尴尬,沈识微忙接过我的话头:“既然已经出来了,我看我们还是接着赶路吧。” 过了那峡坳,我仍是悻悻地回头看那破庙,未必就多暖和,但至少有个屋顶。也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看着看着,只觉破庙旁黑影闪烁,远远传来声被风搅碎的马嘶。 我疑道:“沈师弟,你听见什么了没?”沈识微也蹙起了眉头:“二公子……” 话音未落,鸣镝破空。这一声尖啸一定不是我的错觉,峡坳的山影里扬起一片粼粼的兵刃反光,滚滚马蹄如溃堤般涌来。 一时四面八方,都是此起彼伏地吶喊:“赤突剌!” 真皋话里,这是“冲锋”的意思!
第13页 英长风扭转马头,厉声道:“晓露!” 晓露妹子应变如电,人影早射入马车,把陈昉像只小鸡一般挟出来,横掷在自己鞍前。她打了个响鞭,大喊道:“秦世兄!走!” 长鞭到处,竟是卷落了一支箭矢。 我也喊道:“往哪儿走?”放眼望去,十面都是奔马和火光,包围圈像勒喉的绞索一样勐然收紧。英晓露来不及回答,朝南疾驰。我忙狠狠一夹马腹,跟上她那起伏翻飞的风氅。 我和英晓露纵马狂奔。有个马快的真皋人已横截进我们的去路,但还未及挺枪,英晓露手中苗刀已搠,待我掠过时,正被那拦路人的热血兜头喷了一脸。 腥秽扑面,我心中狂跳如鼓,肾上腺素涌上喉头。突听见身后嗖的一声,忙把身子紧紧伏在马背上,一支长箭几乎是贴着我的头皮飞过。我只恨马耳朵上没有后视镜,偷偷回望,见有十余骑跟在我们身后,真皋人善射,此刻在马上也在弯弓。 还未及我想到对策,就听有个骑手惨叫一声,从马背上翻倒,被后面的奔马踩个正着,接二连三,又有四五个骑手三秋的蜜柑般滚落在地。再往远处看,月光之下,英长风矫若孤松,站在马车顶棚上,挽弓劲射,箭无虚发,正在为我们断后。 我和英晓露不要命般往前狂奔,但她马上负了两人,马力渐渐不支。虽离开归云时,英大公子给我们备的都是良驹,但奔得越远,我们与追兵的距离便拉得越近。最后身后真皋战马的喘息、骑士鞍边刀戈的交鸣几乎就响在我们耳边。 屋漏偏逢连夜雨,我们面前的平坦的原野上突然满是纵横的深渠,远远看去如无数条盘缠的黑蟒。这本该是一处水网,大旱干涸,只剩下这一地天然的战壕。 这该怎么办?! 英晓露勐勒缰绳,蹄铁下尘沙激射。她对我大喊:“下马!” 见我马势未停,她先跳将下来,又再喊:“下马!” 陈昉仆在马背上,宛如一袋面粉,却在嗷嗷叫唤:“你们要干什么?!你们要干什么?!” 他妈的,这条命就算豁给这漂亮妹子了! 我也跳下马来,与英晓露后背相靠,只听她道:“跑不了了!下来战!” 第20章 也就这一句话的功夫,真皋铁蹄掠至。马上的骑士挥舞大刀,俯身砍来。刀光带着马势,足可分金裂石! 英晓露往我背心一按,我朝着旁边蹿出一步,回首时,却见她已陡然俯身,双手握刀,直斫马腿! 血箭迸射,战马两条前腿俱断,却带着余势前沖了数丈方才翻倒,把马上的骑士压倒在身下。 河山阗寂,那战马的悲嘶上决夜空。如同拉开了杀戮的帷幕,真皋骑士纷纷振声怒号,与惨声相应。 我拔了几次,才抽剑出鞘,浑身战抖不已,也不知是恐惧还是兴奋。一直以来,我只与秦横和几个六虚门的家人交过手,顶多再算上一个沈识微,谁知第一次实战便要性命相博? 第二个第三个骑士此刻也奔到,我只觉劲风袭来,挥剑便挡。锵的一声,火花四散,我这才发现招唿来的傢伙竟是一柄狼牙棒。此物宋人悲愤得只有天灵盖相应,我只凭一把剑便将它格住,那真皋骑士和我俱是一愣。好在我先醒悟,不顾虎口剧痛,就势一绞,那骑士来不及撤手,反被我从马上拉落。 我身后的英晓露大喊:“到沟里去!”回头见她一手提着陈昉后心,兔起鹘落,往枯河中跃去。 我来不及疑惑,跟着她蹿入。英晓露寻那最盘根交错的支流疾走,灵猫般滑入一处土壁上的凹洞。她一手紧紧捂住陈昉的嘴,一指竖在唇前沖我嘘声。我会意地点点头,和她一起竖起耳朵。过了一会儿,只听远远传来皮靴踏破干土的声音,真皋人果然弃马来追。 漫天清辉下,我见英晓露脸上浮现出一个妩媚而蕴杀的笑容。楼下红梅辉映着楼中人的绛唇,她的笑容正辉映着她刀嵴上的胭脂红,看得我几乎忘了处境。 她指指我,又指指左边。 如矢应机,她骤然向右射出。 我做了个深唿吸,也从左边掠出。 真昊人手提彩缡腰刀,正延着河道搜来。英晓露突入队列右腹,刺扎斩噼,转瞬便撂翻三人。我从左侧掠出,也寻离我最近那人相博。 一剑扫出,才知道刚才格住狼牙棒并非偶然——如今我无论速度还是力量,早远在常人之上。那真皋骑士虽拔刀相迎,速度却像在放慢镜头,刀方走了一半,我的剑已划进他的胸膛。剑锋在他的皮甲上略略一滞,便如热刀割雪般侵入,旋即破体而出。他还来不及叫喊便仆倒在地。 我手上满是割断人类肌肉骨骼的古怪触感,胸中一凛,我这难道是杀人了?可杀人怎么会这么容易? 不容我想清楚,身旁早又有不止一个真皋人高喊着向我袭来。 我肘击一人当胸,把他撞飞不知多远;长剑挥噼,与第二人两刃相交,他力量远不及我,刀背反压上自己锁骨,只听一片骨骼如枯枝破碎的吱呀声;第三把刀在我耳边唿啸,我两手俱不得闲,心中大惊,往地上一蹲,早不是什么武功套路,而是远离危险的本能。那第三个刀手扑了个空,我岂容他再斩,反撩长剑,从他小腹刺入。 他的鲜血顺着剑锋,毒蛇般朝我手上蜿蜒爬来,我打了个哆嗦,忙撤剑后退。还未等我爬起,第四个人又向我扑来,我一个扫堂腿将他踢翻,鲤鱼打挺跳起来,怕他再出手,忙一脚踩在他的手腕上,把弯刀远远踢飞。 突听英晓露大喊:“小心!箭!”踏击土壁,雁飞雕振,从我头顶掠过。转瞬之间,一声惨唿,一具真皋人的尸身已从枯河的岸上落下,砸落在我面前。 我忙提一口气,跳上土岸接应英晓露。好死不死,一上岸,却发现我正落到一个真皋弓手面前。 他来不及搭箭,怪叫着向我冲来,展臂将我钳住。我脚下不稳,竟被他推倒,两个人一起咕噜噜滚了下去。 长得好像过了一个世纪,我的嵴背才撞在满地碎石的河床上,只觉五脏六腑都快从嘴里喷出来了。骑在我身上真皋人得了我当肉垫,反倒毫髮无伤,骑在我身上紧卡我的脖子。 我喉骨几碎,拼命挥出一拳,正中他当胸。他口鼻里鲜血喷涌,洒进我的嘴里眼里,却仍是不松手。 直到我轰上第二拳,第三拳,才觉得脖子上的铁箍慢慢松开。 也不知打了多少拳,他终于仆倒在我身上。 我推开尸体,爬起身来,只觉满眼血红,脑中嗡嗡作响。 突然有人拉住我的肘弯,我一哆嗦,差点反手就打,却听那人关切地问:“秦世兄,你没事吧?” 我这才深深喘息了几口,勉力让声音不要发抖:“我没事,你呢?” 英晓露笑了:“我也没事。”呛啷一声,苗刀入鞘。 陈昉终于从藏身处爬了出来,抖抖缩缩道:“真皋人呢?你们都杀光了?”他四下张望,见再无站着的敌人,忙厉声催促:“还不快走?” 我和英晓露此刻早就懒得理他,英晓露对我甜甜一笑:“秦世兄,身手不错!”我平时若得了她这句称赞,估计当场就要打起手鼓唱起歌。现在惊魂盪魄,只能勉强挤出个丑陋的笑脸。 我们三人踅回方才下马的地方,那被英晓露斫伤的战马仍在哀嘶,他身下所压的骑士脖子和身体拧成个奇怪的角度,在悽厉的月光下,伤马和尸体融做一体,可悲又可怖,像是一尊向邪神献祭的雕塑。 晓露妹子别过脸去。 我狠狠心,一剑斩向马颈。 英晓露的坐骑早跑得不知去向,我骑的那匹幸而还在附近逡巡。真皋战马训练有素,都静立岸边,只是它们等待的主人再不能回来了。 我从战马里选了一匹,硬把缰绳塞在陈昉手里,幸灾乐祸道:“世子今日会骑得骑,不会骑也得骑了。” 一扭头却见英晓露绞着马缰,贝齿咬着下唇。 见我看着她,她忧心忡忡地笑了笑:“秦世兄,你还记不记得方才在峡坳伏击我们的有多少人?” 我想了想:“黑黢黢的看不清,我觉得约有一两百人?” 她点点头:“可我数了数,这儿只有十三匹马。” 我刚想问十三又怎么了?却勐然醒悟过来。虽然明知什么也看不见,但还是忍不住抬头看向来时的方向。 英晓露也和我看着同一个地方,她缓缓道:“我怕……我怕我哥哥他们……秦世兄,你带世子先走,我回去看看。” 方才她十步杀人,血溅三尺,现在却满目惊惶,再不是谁也忍不起的女侠,只是个担心哥哥的妹妹。 我突然心里一疼,不知我妹妹这段时日过得怎么样,是不是也这么焦心? 怎么能让这姑娘回去? 死就死吧。 我咬咬牙,说:“三小姐,你走,我回去。” 英晓露刚想辩驳,我已打断:“你武功比我好,我又不识路,要是再遇上阻截,我怕是护不住世子。回去还能给二公子他们打打下手,你就别跟我抢啦!” 她拽着缰绳,只不说话,满脸倍受煎熬之色。 我嘆了一口气:“你小心,三日后我们渡凌桥见。” 作者有话要说:  【苗刀】。形似禾苗,故名苗刀。也有说法是取‘会稽苗山’之意。据说是戚继光结合倭刀与唐刀改良而成,刀身修长,双手单手皆可握,既刀且枪,比起行走江湖,其实更是冲锋陷阵的兵器,很适合晓露妹子。当然,这都是发生在地球上的事情。在文里这个次元肯定既没有苗山,也没有戚南塘,借形制偷个懒罢了_(:3」∠)_ 第21章 我伏在起伏的马背上,把身后的血腥地甩得越来越远。 方才我跟着英晓露剁了头一般乱跑,现在早分不清东南西北,说是往回走,其实也只是凭个大概。要是最终没找对地方,刚才那悲壮一幕可就变喜剧了。 好在天不绝我。没跑多远,便看见方才追击我们的真皋人为了减轻负重丢下的酒囊和皮褥,倒像给我留的路标一般。 我循迹而去,又奔了一程,只见远处火炬乱舞,人声唿喝。英长风和沈识微且战且行,早已离了方才我们分手的地方。 我纵马驰上南方一座土坡。居高临下,见重重刀戈包围中,两条人影高低驰骤、上下纵横,看样子都还全须全尾,不由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英长风近身仗的是把铁剑。他平日恂恂温厚,谁能料到剑势这般威武果决?如海立山崩、似轰雷掣电。他舞开一个暗青色剑圈,真皋人在那霍霍光外,就如一叶舢板对着咆哮的大江,敢靠近的,剎时便覆没不见。当真万夫莫敌。
第14页 沈识微差池燕起、徘徊鹤翔,至人群中游走而过,只听呛啷不断,真皋人的兵器就如遇到了寒风的花朵一般脱手落地。沈识微好似徒手对敌,又像遍地都是他的武器,拿到了刀,他是刀客,捡起了枪,他是枪手。哪怕他手中空空荡荡,被他一片衣襟扫中,敌人也如被敲了一闷棍般连连后退。 但不论他二人如何突刺穿梭,却始终不离那马车左右。 我突然大彻大悟。 为什么这上百人的敌兵里,只有区区十三匹追击我和英晓露? 这全因为他们死守这空车惑敌,牢牢地吸引住了火力! 我胸中血沸欲喷。 这才真是汉子! 来时我尚有的一点疑虑惶恐,这会儿全被烈风吹得一扫而空,若我听了英晓露的话先走,他俩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这下半辈子也没法抬头做人了! 我提起一口真气,大喊道:“沈识微!英长风!” 他二人一起抬头向我这边看来,连同大一半的敌人。 我总不能当着这么多敌人的面说世子走了,愣了愣,我喊道:“羊放了!” 沈识微也喊道:“秦湛!小心!” 只听风中嗖嗖,就算不看也知道,定有无数箭矢朝我飞来。但此刻我已不管不顾,只想和他们并肩作战,索性一拉马缰,冲下土坡。 我从背后杀至,势如疯虎般在马上挥剑,倒是打了真皋人一个措手不及。沈识微和英长风也突抢出来,里应外合,硬生生从真皋队列里撕开条口子。沈识微一拉我的马缰,把我拽进内围。 此刻马车辕下早被他二人杀得尸山血海,车壁上钉满已经熄灭的火箭。真皋人虽然勇悍,但此刻也不敢贸近,排开在战场上对敌的枪阵。 英长风眦目欲裂,怒吼道:“你怎么回来了?!” 倒是沈识微道:“你把羊放了?” 我这会儿非但不恨他讨厌,只觉得他英俊得简直在发光,大声应道:“放了!” 沈识微脸上一个古怪的微笑转瞬即逝。 他转身对英长风道:“二公子,羊走了,我们也走吧!” 突然翻身一掌,拍在拉车的马屁股上。 那马惊鸣着向前蹿出。英长风一脸惊怒,沈识微紧紧抓住他的手肘:“二公子!信秦师兄一回!”说着将英长风轻轻推出。 也不知用了什么邪法,英长风被他推得向后倒跃,正撞在坐骑鞍边,二公子愣了片刻,终于还是和沈识微一起翻身上马。 我们一齐向着马车奔出的反方向冲去。 敌兵首鼠两端,一时不知该追哪头,真皋话喊作一团。 斜刺里突然杀出一骑,一柄长枪分心刺到,沈识微头也不回、大袖挥卷,将那长枪从腋下挟住。我原以为这兵刃必和方才一样要易主,没想长枪歪了歪,却仍在向前,嗤的一声,刺破了沈识微的衣袖。 我忍不住回头望去,见那使枪的大汉痛苦得龇牙咧嘴,如同手里握的是烧红的铁棍。他天生一张阴阳脸,红色的那边已涨得如剥了皮,但仍不肯放手。 沈识微叱一声:“脱!”反手握住枪桿,手腕一拧一拉,那大汉终于如踩了电门般浑身痉挛,从马上跌了下去,咕噜噜滚掉了帽子,露出颗秃头来。沈识早夺枪反调,把挡住我们的敌兵一一挑翻。 之前沈识微和英长风不过拖延时间让我和英晓露脱险,他二人真要走,又有谁留得住?我们一路踏骨践髓而去,马蹄后只留下一条血路。 一路奔至马力枯竭,方才停下来。 此时朝暾渐上,天际若撕开了夜幕的伤口,涌出一线猩红,夜血淹没了我们面前的黄土墟丘、严霜白糙。我们胯下的坐骑无论再怎么鞭策,也不肯再走一步。 我用被冷风吹得失去知觉的双手揉搓着同样麻木的面颊,却发现自己不知为何热泪滚滚,忙用袖子擦拭,想要说话,一开口却是抑制不住的狂笑。 却听英长风晴天霹雳般一声断喝:“晓露和世子呢?!” 我道:“他们没事。”见英长风动了真怒,忙把来龙去脉说了,虽勉力克制,却仍然笑得停不住。 英长风听得两颊渐红,这才慢慢恢復了往昔谦谦君子的模样,赧然道:“秦兄,你捨身驰援,我不但没感谢你,还如此失态……真,真是太对不住了。” 他反倒道歉,倒让我吃了一惊。 我忙说:“关心则乱,有什么对不住的?” 我喝了一肚子寒风,却像饮了一肚子烈酒。 此刻亢奋无比,又看谁都觉得顺眼。终是按捺不住,勐张开双臂,搂住英长风和沈识微的肩膀:“都是兄弟,说这些干嘛?” 英长风也伸手回搂住我的肩膀,大笑道:“是!都是兄弟!” 沈识微本负着手,被我一把搂住,一时吃了一惊,但最终也还是笑了。 马力稍復,我们便转头往渡凌桥进发。 这次我们再不敢上官道,专寻僻静小路。好几次我都以为已经迷路,要饿死在山沟,幸而英长风和沈识微脑子里长着gps,总能从绝境转出来。 我们生怕与英晓露错过,一路不敢稍息,第三天正午终于远远能见凌水河。 比起烈鬃江,凌水河只是一条泥鳅。 我们来时在凌水下游的严家集乘的渡船,但渡凌桥背据两山围壑,前临一渎天堑,俨然兵家必争之地,又足比严家集扩大热闹十倍。 我一路都在琢磨,赵州桥好像也就五十来米,而古代既没混凝土,又不能拉钢索,如何造跨江长桥?到了渡凌河畔,才知劳动人民的智慧不容小觑。 渡凌河两岸各筑了六个石桥墩,上覆石条木板,而河心水流深急、无法下桩之处,却是用铁索连船,上载浮桥。如今水枯,前几个桥墩俱已露出水面,天地冱寒,裸岸的泥地都冻做白茫茫一片,正应凌水之名。 凌水镇里必有官兵把守,如今我们十有八九已被上网通缉,打死也不敢往有临检收费站的地方凑。料想英晓露想得也和我们一样,我们也不过桥,只在对岸搜寻。 虽说未进市镇,但渡凌桥头枝蔓出一片乱屋,就如渡凌镇向着北面呕吐了一地。烂泥中房屋低矮,人畜混杂。我们走进这一团污秽混乱当中,正犹豫如何找人,却听有人脆生生直唤:“二哥!!二哥!!” 反倒是英晓露先找到了我们。 晓露妹子远远朝我们奔来,跑得近了,我才见她鬓髮蓬乱,两眼通红,不知何时把毛皮风氅换做了一件百结的鹑衣。 我原以为她要一头扑进她二哥怀里,但这古代太讲究男女有别,两步外她硬生生剎住车,绞着双手连连道:“你们没事就好!你们没事就好!我一直在路口等你们……这几天吓死我了!” 倒是英长风伸出手去,替自家妹子理了理鬓角,柔声道:“这几天辛苦你啦。” 沈识微问:“世子呢?” 不待英晓露作答,大家就一起看见陈昉也气喘吁吁地跑近,带起的泥水溅了自己一身。 陈昉边跑边喊:“秦湛!!” 纳尼?我? 此刻激动人心的重逢,按交情他该去找沈翻译官才对。 还没来得及想清楚,陈昉就一头扑进我怀里。他乌珠鼓起,失魂落魄,拽着我的领子大喊:“骨殖坛呢!!”声音骇怕得直抖。 骨殖坛? 愣了愣,我才明白过来他说的什么。 我心头微微一热,倒对陈昉有点刮目相看,这人虽又贱又作,但总还有他在乎的东西,十三年的养育之恩,黄梧庭的确也跟他亲爹差不多了。 我忙道:“在我鞍上,这一路黄大侠的骨殖倒是……” 不等我说完,他就蹿到我马旁,把骨殖坛拽了下来,紧紧抱在怀里。 我见他仍在瑟瑟发抖,正打算出言安慰两句。 却见陈昉突然将罈子高高举起,掼在地上。 哗啦一声,瓦坛应声而碎,人骨散落一地。 他大爷的!这又是在发什么疯?! 第22章 英长风和沈识微本与英晓露相述,此刻齐齐掉转头来,无不一脸震惊。 陈昉也不顾人来人往,径直跪倒在烂泥里,挥手把骷髅头远远打开,在焦黑碎骨里翻寻。他耙开几块大骨,我们方见坛底隐隐露出一个黄绫布包。陈昉把布包一把攫住,来来回回急切地抚摸了好几次,方松了一口气,贴身藏进怀里,转头对我恶狠狠道:“秦湛!丢了这玩意儿,你死几次也不够!” 说完站起身来,头也不回的走了。 待他扬长走远,我突然听见一声嗤笑,却是沈识微发出的。 他一向对陈昉如糖似饧、春风化雨,此刻也终于绷不住了。他见我看着他,却也不避,反倒直直看向我的眼睛,我见他满眸轻蔑冷漠,又似别有深意。 英长风脸上更如严霜过境,咬牙道:“晓露,你跟着世子。”一甩手,哗啦撕下整幅下摆,跪在地上,对那碎骨拜了三拜,毕恭毕敬地把骨头一一擦净拾起来。 我也忙蹲下帮他。 这满地污秽,人牲践踏,恶臭扑鼻,恐怕成分不仅仅是泥那么单纯,我忍着噁心不去多想。 陈昉弄得骨片狼藉四散,我和英长风拾了半天,也不知拾全了没有。我虽没听过黄梧庭的名号,但当年并肩七剑,想必也是一方大豪,如今竟然葬身在这茅坑般的地方,也不知他在天之灵后不后悔救了陈昉这个混帐? 英长风将残骨缚做一捆,绑在鞍后,我搓着手上的泥卷,正琢磨要不要去河边洗洗手,却突然看见英晓露急急奔回,压低声音道:“真皋人又来了!” 像被把冰铸的剑当胸贯通,我只觉指尖抽搐,又浮上了剑斫人肉的古怪触感。前几日一战,我到现在仍心有余悸,这才几天,该不是又要再来一次吧? 英长风转身去摸马鞍旁的武器,沈识微却一把拉住他,低声道:“二公子,不可。”一边对英晓露道:“这未必和前几天的是同一拨人,说不定只是过路。三小姐,我们散开避避。” 我心里一松,也忙附和:“此处百姓甚多,战起来怕是不便。咱们听沈师弟的吧。” 我们几个衣着虽质地裁剪比普通人强些,但摸爬滚打了好几天,这会儿早成了迷彩服,勉强也能混入环境。真皋人从苦寒之地发家,不禁百姓着皮毛,但沈识微那一袭华美的黑貂还是格外扎眼,我此刻算是明白为什么英晓露要换上破衣了。 可这会要伪装也来不及,我把马远远牵开,选了个能彼此照应的地方,在一个房檐下蹲好。
第15页 屋里有一老一少,老汉正抱着木碗唿哧唿哧喝粥,还有个红绳结辫的年轻姑娘。这段时日约摸他们早习惯借人一脚半方便,倒是也没赶我,连看门的癞皮老狗也懒得抬抬眼皮,只把尾巴往旁边甩了甩,以防被我踩住。 我见那姑娘在偷偷看我,便回过头去沖她笑了笑。她脸上烧起两朵桃花,轻啐一口,唤过老狗,躲到我看不见的地方去了。 这算我有魅力还是没魅力? 也不等我探头看寻那妹子的身影,就听唿唿喝喝,狼奔豕突,一队身着辫线袄子,腰挎彩缡弯刀,毛髮赤红的真皋战士开进了这烂泥塘。 真皋话我虽听不懂,但大概意思能猜明白,他们十人为伍,散入人群,必然在搜点什么。 一只小分队朝我们走来。为首的军官略有点眼熟,脸上一片红色胎记,待他把帽子抓下煽风、人群中突然钻出一个大光头时,我才勐然想起,这是血战突围那天被沈识微夺了长枪、打翻下马的大汉! 夜里看不分明,我只当他是个秃子,在日光地才发现,原来这是个头烧戒疤的汉僧。 我心头那丝侥倖此刻破灭得一干二净,这果然还是冲着咱们来的。 冤家路窄,不知有意还是无意,那大和尚偏偏停在了沈识微身边。我只觉心都快跳到了嗓子眼。沈识微相貌委实太过出众,也不知那晚乱军之中被人记住了多少? 果然,那大和尚把他打量一番,问道:“小子,哪里人?” 沈识微一副畏畏缩缩的模样,赔笑道:“小子是刺桐城人。” 一张嘴,居然是口我从未听过的陌生方言。 大和尚道:“临海道来的?走得可挺远哪!” 沈识微的鬼话张口就来:“是、是。小子家在刺桐城开着个当铺,小子的舅舅在上沙贩牛,今年大旱,小子的娘着小子来接舅舅一家和表妹,可刚到渡凌,就听说上沙大乱,小子,小子……” 大和尚道:“你就想回去了?” 沈识微露出一脸卑鄙心事被识破后尴尬而猥琐的笑容。 那大和尚漫不经心道:“佛爷倒未去过临海道哩。只听说刺桐城的娘们有名,不看看每年的晒玉生烟会,就是白当了男人,今年是不是也热闹得很?” 沈识微却蹙起了眉:“佛爷有所不知,新上任的乔父母说这是诲jian导yin,今年的晒玉会给禁啦。嘿嘿,着我看,这乔父母确实没佛爷这般男人。” 大和尚听了这消息,看着也不甚惊讶。我方陡悟这是他给沈识微挖了个坑,额头掌心都是一把冷汗。倒是沈识微,这时代一没电视二没网络,他是怎么知道这种千里之外的新闻的? 只见那大和尚已是转身要走。却又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回头说:“小子,你说句话与我听听。” 沈识微道:“佛爷要小子说什么?” 大和尚狞笑道:“一个字儿,‘脱’。” 我心跳骤停。 第23章 沈识微倒是不慌不忙,只露出一副迷惑的窘态,嘻嘻而笑:“脱?佛爷?这天寒地冻的,怎么好脱得的……” 这临海道的方言本就软语款款,沈识微再憋细了嗓子,此刻听来又尖又利,娘炮得要命,再加上他那副扭捏模样,真与他平日判若两人。 那大和尚也笑了起来:“你就是要脱,佛爷也不稀罕兔儿爷。”一边伸手去拍沈识微肩膀,谁知方一靠近,却突然五指箕张,抓住他的手臂,勐然一拽。沈识微应势而倒,被他拽得跌坐进烂泥里,一脸惊惶,带着哭腔直叫:“佛爷饶命,佛爷饶命!” 那大和尚这才露出一脸不屑,哈哈大笑着对部下喊了几句真皋话,带队扬长而去。 这一波三折、步步惊心,不知杀了我多少白细胞。 我正感嘆沈识微当得起大爷,装得了孙子,可真是个影帝,却突然听见不远处吵嚷起来。 打眼一看,只觉得脑仁像要炸开了一般疼。 一个瀚兵正拽住陈昉的衣领,拿汉话大喊:“你!藏什么!” 陈昉拼命往反方向挣,一边死死盯着旁边的英晓露,眼珠子都几乎努出来。突听扑哧一声,他当胸的衣襟被撕了条大口子,怀里零碎玩意儿掉了一地,那布包也滚了出来,黄澄澄好不打眼。 陈昉与那瀚兵俱是一愣,都伸手去抓,却见人影一闪,有人掠至,把布包抄到手里,竟然是那大和尚。他喝道:“好大的胆子!这是什么?!”一边便用力扯那密密的针脚。 他拆布包这几秒,我只觉天地静默,万物连同时间都已冻结。 突然间陈昉一声大喊,这一切又陡然活了过来。 陈昉趁那大和尚没注意自己,突然扭头就跑。那大和尚忙唿喝唤人,英晓露岂能容他追击,暴起发难,拳掌并用,扫倒了一片瀚兵。英长风直追陈昉。本正皱着眉头擦拭身上泥污的沈识微也已跃出,疾如劲镞,却是直取那汉僧。 在我思考出结论来之前,身体也跟着这节奏而动,扑进战团。只听身后哗啦一声,是身后屋内那老汉被我吓了一跳,把木碗跌在了地上。 沈识微已到了汉僧面前,见对方一脸惊怒,还拨冗对他笑了笑。那讥诮笑容与一掌同至,大和尚横叉两臂,仍是抵挡不住,腾腾腾后退了好几步,终于坐倒在地上,两臂绵绵垂下,竟已是折断了。 此刻陈昉慌不择路,往渡凌桥上跑去。烂泥塘本就地狭人稠,越是靠近桥头的地方越是亚肩迭背,但陈昉却爆发了全身的潜能,泥鳅一般在人群中推搡穿梭,以英长风的身手一时竟逮不着他。 我与沈识微英晓露并肩,虽是挡住一波瀚兵,但远远只见戈戟如林,马蹄如雷,大部队听着乱声,都朝我们这边聚来,也不知有多少人。 三面受围,连我们也唯有上桥一途。 我们三人对视一眼,一起发足奔去。沈识微轻功最好,点踏挪移,转瞬间便到了前面,却不是逮陈昉,而是跃上一堵残墙,对着下面大喊道:“快跑啊!!投下老爷们来盘马练刀了!!” 真皋人才入主中原时,为恫慑人心,常把全村老幼集中一处,纵马驰骋,轻则用皮鞭殴击,重则用弯刀噼杀壮丁,称之为盘马练刀。 满地的百姓见瀚兵汹汹而来,本就惊骇奔逃。沈识微这一嗓子喊来,就如沸油锅里进了凉水。 突然之间,我只觉烂泥塘整个炸了开来。 千百种声音汇集在了一处,千百双脚向着千百个方向奔去。有人关门闭户躲回屋里,有人拼命想唤回一群鸭子,有人抄起土块木棍大喊着要和真皋人拼命,有人摔倒在地,瞬间便被无数人从身上踏过。 人潮四溃,涌向那三面真皋坚壁的无不撞得粉碎,待人肉的浊浪回涌,大家突然都明白过来,生路只有一条。 渡凌桥! 我和英晓露虽会武,但在这乱流中却仍是几乎稳不住身子,我本想找寻英长风和陈昉的踪影,但这简直是不可能的任务,能勉力不被和英晓露冲散就已经不错。突然人群后面惨叫震天,血光飞溅,原来真皋人嫌乱民挡路,竟真的拔刀砍杀起来! 人群如受惊了的巨兽,本就已经疯狂,现在更如被鞭了一鞭,嗥叫着向前勐扑。这巨兽痴聋盲目,却力大无穷。我和英晓露再也站立不住,被人流裹挟着向前,若是不跟着跑,只能变成他人脚下的一滩肉泥。 也不知是被从桥上挤堕的,还是妄图涉江而过,水中满是挣扎扑腾的人。 石桥板在我脚底转瞬即逝,我几乎是脚不点地的被带到了浮桥上。四下看去,都是惊慌失措、涕泪纵横的脸。 英晓露的面孔在其中一闪,如同黑色漩涡里的一瓣白花,旋即就没去不见。此刻我们与普通人早已没什么两样。 只见黑貂裘一闪,原来是沈识微仗着艺高人胆大,跳上了趸船,纵跃向前,倒是一往无碍。我本想效仿,但前后左右都如铁条箍桶般被人挤得死死,几乎连骨骼也犬牙交错的刺入彼此身体,竟找不到提纵的借力之处。 正在焦躁万分的时刻,我突然觉得脚底一阵异样。 我的靴子湿了。 擦,总不能是我吓得尿了吧? ——老子的心倒也宽得无以復加,脑海里滚过的第一个念头居然是这个。但旋即我就明白过来,我倒真宁可是我吓尿了! 浸透我靴子的,是冰冷的江水。 我们已近江心,桥上人山人海,趸船不支,已然下沉,浮桥如满弓般拉弯。在最低点,人们已是在齐腰深的水里挣扎。 突然一声石破天惊的巨响。 我眼睁睁地、动弹不得地看着对岸的桥墩,塌了。 第24章 碎石和断木如炮弹般迸射。 横江铁索旋即随着坠下的巨石沉没,把趸船也拉进江底。失去了依凭,浮桥顿时死蛇般瘫软。方才下陷的满弓此刻已是死亡的漏斗,合口一咬,便把人群吞下。 我虽未站在坍塌的最底端,但几乎就在同时,我脚下的桥板也陡然消失。在一片震天的惊叫中,我跟着大家一起翻滚跌入水里。 好在落水前,我还来得及深深吸了一口气。甫一没顶,我不上反下,倒栽着往河底潜去。 河水浑浊。两米开外便不可视物。 先是恐慌蹬踏的腿、挥舞摆动的手。然后是行李,牲畜,碎石,乱木。 各种各样的东西一一隐没在我的视线外。有的迅捷如冰雹,有的迟缓如羽毛,但无不拖拉着长长的一串气泡,宛如喷气式飞机在雾霾的空中画出尾气。 有东西撞到了我的眼角,我推了一把。一把绘彩的琵琶向上飘去,仿佛还缭绕着亢亮的弦音。 这是不是一场怪梦,我肺中的空气痛苦的越来越少,也许只是被子蒙住了脑袋? 我靠这一口浊气潜出了混乱的滚开处,方才浮出水面换气。 我家附近有个水库,我小时候每年暑假都要因为偷偷下库游泳被打几十次,但好歹练出来点水性,现在想来,只觉当年吃的衣架都是值得的。 凌水河虽然不甚湍急,但也把我带出了老远。回望渡凌桥,水中密密麻麻、煮饺子般全是人。河水何其公正,如今无论汉人还是真皋,乞丐还是老爷,此刻都统统一起收下。 我奋力往岸边划去,突然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从我旁边飘过。 居然是沈识微。他紧紧抱住一块断木,那木头说大不足以让他借力,说小不至于让他沉底,他尝试着控制方向和重心,但效果显然不佳,他如同一只抱着石头砸蚌壳的水獭般在水里翻滚。
第16页 无所不能的沈识微居然不会游泳,要不是场合不对,我简直想大笑起来。 沈识微也看见了我,我俩在水里对视了几秒,他突然拼命向我扑腾过来。 以前我在游泳池里也捞过几次腿抽筋的同学,知道正面救人是大忌,忙往他背后绕。 孰料身手没他快,力气也没他大,刚一靠近,我就被沈识微一把拽住。溺水的人都一样,甭管在岸上多风华绝代、不屑与我并列,现在他都紧紧抱住我的胳膊不放。 一被他攀住,我立马像论坛里的一个无聊话题般往下沉,忙一边踩水,一边大喊:“撒手撒手撒手!让我来!” 沈识微到底还是沈识微,转瞬便冷静下来,不像我同学那样,非但不撒手,还一肘打得我鼻血长流。我感到手臂上的钳制一松,忙转到他身后。 我听沈识微大叫道:“秦湛……!!”但不管他想说什么,刚一张嘴,就喝了好几口水,只剩一连串撕心裂肺的咳嗽了。 我怕他再挣扎,忙宽慰:“别怕!我拉你上岸,只要别缠住我,我俩都死不了。” 一边环过他当胸,左右看看,选近点的北岸游去。 也多亏了是秦湛这体力惊人的练家子的肉身,要是换了我自己,穿着一身吃透水的冬衣,还拽着个一米八几的男人,我和沈识微早一起餵了王八。饶是秦湛,上岸时我也觉得手脚绵软,几乎脱力。 沈识微更是站也站不住,被我死狗一般拽着衣服拖上岸,丢在泥巴里。他趴在地上向外呕水,我见他几乎倒不过气,在他背上狠擂了两下,他才大声咳了起来。我也脚下一软,踉跄着跌坐在他旁边。 惊变俄顷,如今我捡回一条小命,只觉四望漫漫,身如一叶,恛惶无措。 突然一声尖利的响哨破耳惊飞,我勐支起身子,循声望向对岸。 对岸并肩站着两个人,居然还有匹马,正是英长风和英晓露,陈昉坐在他们脚边,隔着大老远,我都能看见他浑身抖得像筛糠。 想来也是,英家兄妹从小在烈鬃扬尘长大,水性必然比我强得多。 见我看见了他们,英晓露高兴得直跳,英长风收拢长弓,也使劲对我挥手。我们都冲着对方嚷嚷,但隔着条波涛滚滚的大河,无数喧譁惨叫的人,却一句也听不清。 我绝无体力再横凫过河与他们会合,更别说我这边还有个泡发了的沈识微。我指指自己,又指指地上躺着的半死不活的那个,手舞足蹈,示意叫他们自己先走。 多半他们明白了我的意思,英长风远远沖我抱了抱拳,把陈昉撂上马背,三人一起向着南方去了。 见他们走远,我才一屁股跌坐回烂泥里。沈识微双肩起伏,气喘如牛,我不禁伸手扶了一把帮他坐起来,问:“你没事儿吧?”他摇摇头,也不回答,只道:“你让二公子他们走了?” 我道:“是。”怕他骂我,忙又补充:“无妨,我们寻个渡头过河,再与他们会合就是。” 沈识微却嘿嘿笑起来,他浑身发抖,顺着鼻尖落下串串水珠,却也不在乎,一只手伸进怀里。透过方才被我拽松了衣襟,我瞧见他紧紧拽住一个物件:“二公子护着活宝贝走了,那咱俩就看好死宝贝吧。” 竟然是陈昉那肇祸的黄绫布包。 第三卷 风尘杀劫 第25章 我们又歇了一停,略恢復了些力气。 此刻湿衣冻黏在皮肤上,我浑身都疼,血里漂着锐利冰渣,心脏每泵一次,就被戳一锥。 冷。 我平生没有过的冷。 什么是冷? 冷不是趁五一放假,和同桌赌了十块钱,往水库里最绿的地方一勐子跳进去。冷不是打雪仗时,你亲爹把你坐在地上,好让你妹妹往你脖子里大捧大捧地灌雪。冷也不是冬天爬出热被窝,只穿秋裤跑过长长走廊,撒完尿后打的那个由稍到尾的哆嗦。 冷不是痛苦的体验,而是笃定的恐惧。 冷不止让你不舒服,冷会要了你的命。也许就是此时此刻,这摊河边的烂泥上。 沈识微勉力站起来,道:“回去!”就连他也面青唇白,声音直哆嗦,发梢和眉毛满是霜花,见我一愣,他吼道:“火!” 烂泥塘里能点燃一切都烧成了火。 门板,篱笆,纺车,板凳,茅糙。有的是方才真皋老爷放的,有的是倖存者点来自救的。 我俩找到一辆熊熊燃烧的板车,对视一眼,都开始麻熘儿脱衣服。沈识微要脸,还穿着贴身的里衣,我要命,扒得只剩一条裤衩,恨不能把自己架在火上翻几圈。 也不知过了多久,横七竖八丢在火边的衣服上抽离出丝丝雾气。 沈识微的黑氅是件神物,刚才沾了水,裘毛一簇一簇支楞着,现在略一烤干,又变得油光水滑。他身披貂裘,把头髮也重束了一遍,竟又有了三分光鲜。而我贴在火边,几乎被烧光眉毛,皮肤刺辣辣的疼,也不知冻的还是燎的。饶是如此,我仍觉着自己是个垃圾杂物冻成的大冰坨子,热气永远传不到心子里。 不过好歹手脚回到了我的身上。 我咬紧牙关,开始往身上套半干的衣服。 沈识微唤住我:“你要做什么去?” 我道:“我去看看……能不能救人。” 沈识微匪夷所思地盯着我,见我是认真的,竟嗤的一声笑了起来:“救人?如今自保都难,你要救人?你是真傻还是假傻?” 我最看不得他这个样子,心头火滚,梗着脖子道:“真傻!要不是真傻,沈公子这会儿快飘进海了吧?” 沈识微的笑容在嘴边僵住,他狠狠道:“你莫以为救了我,你就……” 我打断道:“可别,我什么都不就。来来,我说一遍给你听啊:我救你纯属是傻,你用不着感激,更谈不上回报。要是快淹死的是我,你这样的聪明人才不管呢。对不对?你还有啥要补充的没?” 他不说话。我扭头就走。 只是我还能救谁? 方才几乎滚沸的河心现在已死寂冷透。只留一条孤零零的趸船在悽惶打转。河水把尸体拍上浅岸,在垃圾与碎木中,死者的脸如簇簇白色睡莲,随浪轻摆。 河滩上,在活着的人的悲泣、诅咒、叫喊里,连真皋人的马蹄声也如踏入了痛苦的泥沼,每一步都被拉扯得滞腻沉重。 我突然看见离我不远处,有个仆倒的人胳膊动了动。 我一个箭步跃上前,把她翻了过来。 这是个年轻姑娘,双眼半阖,虽衣衫褴褛,却仍用褪色的红绳盘着髮辫。 心肺復甦是怎么做的?! 我试着压了压她的胸口,她的七窍里冒出浑浊的水,我颤抖着双手又压了两下,正犹豫是不是要往她嘴里吹气。却见水却越来越脏,我蓦然发现,这哪是什么污水? 从她身体里流出来的是冰冷的黑血。 她的臂弯又动了动,一只冻得连叫唤都叫唤不出声的癞皮狗拱了出来。 等沈识微找过来时,我正在骂人。 我正用我想像力能穷极的一切骯脏下流话咆哮着,嘴角泛着白沫、向着虚空跳踯,真皋人、陈昉、老天爷,我也不知是要艹这三者谁的妈。 沈识微一把抓住我的肘弯。 他恶狠狠压低声音:“你不是要救人吗?发什么疯?” 我甩开他的手,骂道:“沈识微!艹你大爷,要不是你乱嚷嚷,也不会死这么多人!看好了,这都是你造的孽!” 沈识微不怒反笑:“我造的孽?秦师兄不也跟着跑得挺快?你那时要是就想救人,横鞭扬刀,万夫莫开,替大家拦住真皋人不就是了?” 我被他说得一怔,却又不知如何反驳。 他冷笑道:“真皋人又在结队了,秦师兄要是想留在这儿殉道,我也不拦着。你走不走?” 我梗着脖子不看他,这回换他冷嗤了一声,扭头就走了。 这厮脚程极快,转眼就出了我的视线。 我站在这尸积如山的河边,吹着腥风,只觉鼻子发酸,忙深抽了口气,不让自己真哭出来。 沈识微说得不错,真皋人经此事变折了些人手,也阵脚大乱。但毕竟是训练有素的正规军,现在早回过神来,烂泥塘外的平地里,队列正渐渐成型。 我和沈识微折返回来本就已是冒险,现在再不走,只有让他们瓮中捉鳖的份儿。 别的不论,折腾得这么要命,真皋人可别这么轻易想逮住老子! 我翻上河岸,直追沈识微去的方向。 岸边乱山丛树,糙莽纵横,泥地上脚印纷杂踏乱,却偏偏四望无人。我心里不由有点发憷,沈识微还真先走了?念头一转,我又沖自己哼哼了两声。 可不是走了么?对他莫非还该抱什么幻想? 大路朝南,只此一条。我就不信,离了他沈识微我还回不去了。 我气鼓鼓地走了小半里,却发现自己站在个三岔路口。 他妈的,刚才谁说的只此一条? 正琢磨着是不是要找个钢镚来丢丢。突然却看见有个人立在左手路旁的树下,一副好整以暇的模样。 见我沉着脸向他走过去,他讥笑道:“怎么?秦师兄不是不走么?” 我也不知心里是喜是怒,嘴倒是动得比脑子快,也呛道:“怎么?沈师弟不是走了么?” 沈识微勐然转身,袖子一摔,几乎打在我脸上。 他大步走在前面,我赶不上,也懒得赶,远远缀着,只求个不迷路。 一边走,一边看太阳从阴雾中渗出血光。 就像那姑娘的发绳褪了色,一道污红染透了河水。 第26章 到了晚上沈识微才重新和我搭腔。 问的还是:“秦师兄身上还有钱吧?” 大瀚朝流通宝钞。比起铜钱元宝,纸币在我看来异常亲切,随身总喜欢揣几张。为此我专门找人做了个皮夹子,和过去在地球上用的那个模样差不多,还唏嘘不已地保留了卡位。 他这一说倒是提醒了我。 乱世里别说宝钞,真金白银的好使程度也有限,但如今我们马匹行李尽失,总比没有的强。 我忙从怀里把皮夹子掏出来。 这年头没有钞票纸和柯式印刷,外面几张宝钞已经泡得有点不成样,夹心的勉强还能用。 我这人吃软不吃硬,若在凌水我俩暴吵一架、彻底翻脸,那将来我必然要新仇旧恨一起算,终身投入跟沈识微找不痛快的事业里。
第17页 但他最终停下来等我了,多少搞得我有点不好意思。 我清清嗓子,没话找话:“沈师弟问我有钱没有做什么?看着打火的地方了?” 沈识微道:“喏,那就是打火的地方。” 说着下巴一抬,指向前面的的森森连岭,茫茫原畴。 他冷笑道:“秦师兄还敢进市镇?” 我恨不能把自己的舌头咬断。 我不好意思个屁!他留下来等我,十有八九是冲着我身上的宝钞。 但最终我还是跟他进了山,找了处背风的地方,又在他的指挥下收集了堆枯枝回来,老老实实蹲着看他拿火刀点火。 果然没有比火对人类文明进程影响更大的东西。 那一小团光明跳跃而起,虽说暖不透身,也填不饱腹,但却给人莫大安慰。我觉得生机復甦,哪怕饿得胃抽筋、穿着湿衣服坐在冬夜的户外,但也还算能熬过去。 虽说如此,我还是睡不着。 一闭眼,反像拉开了片黑色的大屏幕,无数怪景在上面上演。 乱蛇壕中。战士刀稍的彩缡坠地,一条就是一个真皋寡妇。 凌水河畔。我每走一步,都挤碎穿通他人的血肉。火伤不了我,冰凌却刺破了我的胸口。人牲嘶叫,马蹄沉闷。河水反倒是不言不语,河水忙着狼吞虎咽,只来得及打一个寒雾瀰漫的嗝儿。 一把绘彩琵琶缓缓上浮,那是一个红绳缠辫的姑娘浸在冰水中,飞天般反弹着它。 黑暗的天穹与大地如同一副铁铸的磨盘,我置身磨齿中,稍有妄动便要被碾成一团肉糜血髓,心中压抑得只想放声尖叫。 我索性一骨碌翻起身来。 隔着火堆,沈识微却在细细翻检陈昉的黄绫布包。 他早把黄绫拆散,把那层层包裹的事物冲着火光翻来覆去地看,沈识微这人一向不露声色,此刻脸上却浮着掩饰不住的笑意。 我忍了忍,还是按捺不住好奇,赔笑道:“沈师弟,也给我长长眼?” 沈识微抬眼望望我,也没小气,把那东西抛了过来。我忙伸手接住,借着火光,勉强认了认上面的篆字。 受命于天,既寿永昌。 还真是传国玉玺。 我也学着沈识微的模样把玉玺颠来倒去地看。见背有螭纽,正面钩划凹陷处满是硃砂旧渍,玉质莹白温润,除此外,以我的见识也瞧不出什么名堂。 不过既然印文和我那个次元的一样,也不知两边歷史重合了多少? 我试探道:“古有楚人卞和……” 沈识微眉头一拧:“什么?” 我忙说:“没啥。”想了想,又道:“沈师弟,你觉着这是真的吗?” 沈识微说:“我也算玩过些好东西,但这样的美玉还是第一次见。说是无价之宝,一点也不为之过。”一边说,一边对我伸出一只手来。 我哪敢把无价之宝再丢回去,忙恭恭敬敬地绕到他身边,捧到他手上。 玉玺重回掌中,沈识微方继续说下去:“——怕是没人能下这么大手笔来造假。这要是假的,真货也不过如此了。” 他斜觑着手中物,突然嘴角一弯,满是恶意的快乐,手腕一上一下,将这宝贝玩具般轻轻抛向空中。 不管哪个次元,传国玉玺都是神州赤县的国器,君权天授的信物,若是换了英长风,怕要倒头就拜,沈识微居然当个皮球一样颠着玩。 我的目光随着玉玺上上下下,只觉他颠儿的是我的小心肝,要是一个失手,摔个八瓣,我们这个故事可算是神展开了。 好在沈识微颠了两颠,估计觉得没啥意思,也就收了手,笑道:“不论真伪,也总比咱们世子值钱多了。” 不提起陈昉尤罢,提起我就一阵暴躁。 今天早些我气急败坏,把火全撒在沈识微身上,多少有点不讲理。若真要追根究底,其实都是陈昉这傻哔闯的祸。 我把后槽牙咬得咯吱直响:“那是。活东西瞎话连篇,死东西扯不了谎。况且两条腿的人满街都是,这么块好石头……” 我脑海里勐响起踩剎车的锐叫。 这么政治不正确的话,不是推心置腹之交,怎可说与人听。 沈识微先开的话端不假,可焉知他不是钓鱼? 我把张开的嘴闭上,四盼左右,瞧见根落在外面的干枝,便捡起来,细心地捅进火堆下面。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 但话说回来,我又能和谁推心置腹? 秦横听了这大逆不道的发言,说不定要轮圆了大嘴巴子抽我。英长风连他亲妹妹的抱怨都不肯听,和他能谈的大概只有银辔的大闸蟹。英晓露虽然烦透了陈昉,但仅限男女关系,估计也根本没往深里想。 还真忒么有意思。 偏偏只有这个最不对付的沈识微,能和我想得到一起,说得到一块。 沈识微似浑然不察我在挣扎,大大方方接下去:“真又如何,假又如何。姓陈的真有天助?他当自己是真的,大家也说他是真的就行了。” 是啊,我心中默嘆,古往今来,舆论宣传,都是换汤不换药。义军要的不过是个吉祥物,英大帅干嘛又一定要找这个陈昉?我们就不能偷偷去河里埋个独眼石人吗? 踏中我内心独白的鼓点,沈识微又把玉玺向天上抛了抛,懒洋洋道:“可惜我们这一路的走来,没一件事能上檯面。玉玺如何好和黄大侠同处一瓮的?咱们回去就说:渡凌水时,一只老鳖从河中跳将起来,跃进陈昉怀里,世子扯住它胸甲,左右一撕,从老鳖怀里滚出玉玺来。这才勉强是个意思。” 我见沈识微满面促狭,不似有诈,心里一松,哈的一声笑出声来。 一时火堆旁的气氛好不和谐。 虽说我和沈识微互相讨厌,但我们同样讨厌陈昉。这等于中日友好靠棒子,别有一番奇趣。 见我笑了,沈识微笑得更灿烂,亲切唤道:“秦师兄。”他突然说:“还记得咱们放了的那只羊么?” 我道:“怎么不记得,还没谢谢沈师弟在世子面前替我美言呢。” 沈识微却话锋一转:“你觉得若那天陈昉叫去杀羊的不是你,而是英长风,他会怎么样?” 我一时不知怎么答话。沈识微也不要我答话。 他就像在讲笑话,但包袱还没抖完,自个儿就绷不住先乐了:“哈哈哈,若是二公子,不管他心里多怜惜那孩子,多瞧不起陈昉,那天晚上咱们还是有羊肉吃。” 眼风扫来,却像刮骨钢刀一般。 我的笑容僵死在脸上。 我突然想起第一次见到他爹沈霄悬时,就是这么被似笑非笑的一瞥慑得胆战心惊。这父子俩论外貌气度都并不太像,但这刻我却只觉火堆那边坐了个没留长须的沈霄悬,那漫不经心的目光穿透烟雾和火焰落在我脸上,照得我无处遁逃。 火堆里一块湿柴烧得炸开,爆出一簇火星。 沈识微道:“秦师兄,今天在渡凌桥头,英长风护主,英晓露拒敌。哈哈哈,只有你和我直奔这不知道是什么的布包。你以为我没看见?” 第27章 次日醒来,我望着林梢那轮咸蛋黄般的朝日一阵鼻酸——总算是看见了明天的太阳,沈识微还没半夜爬起来掐死我。 篝火已死透。我起来原地蹦了蹦,捧了两把雪擦了擦脸,在树下撒了泡昏黄的长尿。 沈识微早就不在,雪地上留着一行浅浅的脚印。 我跟着足迹来到林间的一处开阔地,见他正在练功。 小说里大侠的在武学上总是一劳永逸。就如高考一般,过了6月那个坎后就再不用看书,每日不是纵酒狂歌打dota,就是忙着谈恋爱。 到了这儿才知不是这样,英家兄妹和沈识微虽说都是成名人物,但日日勤习不辍,大量重复基础套路,搞得我也不好意思偷懒。这一路北上,不管多奔波辛劳,我们四人都天不亮就出门,各自找地方练功,到吃早饭的时候才回去碰头。哪怕寻到了陈昉之后,也不过每天轮班留个人伺候他。 偷看人习武是江湖大忌,不过我和沈识微算是同门,这就没关系。我重重踩断了几根树枝提醒他我来了。 他没理我,兀自疾掠轻驰,带起一片雪粉飞扬。 上一次见他演套路还是半年前,那时沈识微紫衣贝带,恍若王孙。现在虽然和我一样滚成泥猪疥狗,但未必就多减色,反增几分落拓潇洒的味道。 我记得小时候读九州,江南写如龙公子项空月,说他哪怕被扒光了丢在泥坑里,遇见他的第一个农民也一定会把他恭恭敬敬地送到最近的大户人家,问是不是府上丢了公子。 这说的大概就是沈识微这种人。 我扯开喉咙拼命咳嗽。 沈识微这才急旋收势,也不知有意无意,溅了我一身冰土渣子。 他粲然一笑:“秦师兄不多睡会儿?怎么有逸致来看小弟练功?” 我道:“嘿嘿,昨天不是说好了吗?我来瞻沈师弟了。” 沈识微抬头看看太阳在哪儿:“时日尚早。我陪秦师兄也活动活动筋骨吧。” 写作练功,读作揍我,圣斗士岂会被同一招打败两次?我哈哈笑道:“饿了一天一宿,我头昏眼花,没沈师弟这份精气神。咱们还是快去找点东西吃吧。” 沈识微道:“业精于勤而荒于嬉。我看秦师兄还是别落下功夫的好。”他突然脸色一肃:“再者说了,秦师兄不是也答应听我的了吗?” 我瞪着他,他笑眯眯看着我。 我心里艹了一声。只得撩起下摆,下到平地里。 化返功一股气劲至丹田而催,週游奇经八脉。刚则导、弱则进,洞敌先机,乘隙捣虚,故而不拘兵器,拳掌腿互通。 这套道理在口诀里说得更加弯弯绕绕。 我当初听着只觉和独孤九剑异曲同工,心潮澎湃地问秦横:“是不是就是说,不论对手使什么招数,化返都能破得了?” 秦横嘆道:“你想的倒是美。天下武功之多之奇,咱们祖师爷就是活神仙也不能样样都料到。但不管招式套路怎么变,运气运力总有规律,这就是生、化、返之道,化返功讲的就是规律。”顿了顿,他又用一种更加让人悲伤的口气说道:“你还是先把筋骨练扎实点要紧,遇上强敌也能多挨两下打。” 我心中对这祖传绝学一千个问号,直到突围那日见识了沈识微的神威。原来化返大法的确好,高手使来,肉掌如锋,衣襟是斧,哪怕一把老头乐,沈识微抄着也是倚天剑。
第18页 和沈识微甫一交手,我就知道秦横和家人陪我练功时有多温柔。 好在六虚门内战,说起是比武,更像斗智。讲究避实击虚,凭着气劲将来犯化解、粘黏、反噬,加上我也不復当年吴下阿蒙,居然与他对了二十来招。 可惜二十招后,我就又只剩挨打的份儿了。 偏他又不肯慡快打我,如猫逮着蟑螂般逗我玩,我俩辗转腾挪,踩得一片空地露出了积雪下的黑土。 沈识微连环踢起,左脚点开我的扫堂腿,右脚蹬向我的膝盖。我沉肩下挂,以肘尖相迎,但下盘不稳,已在乱晃。怕不等把他这一脚接实,我先要摔个狗吃屎。但他一触即退,飘然后撤,按套路我也该长身而起,与他进入下一回合。 可惜我这会儿越打越焦躁,恶从胆边生,套路你大爷!勐伸手去捞他小腿。这招什么拳法里也没有,倒惹得沈识微略一怔。趁他片刻所足,我趁机一拳沖天暴起,横着来了招“寂寥灵素”。 这一拳直奔沈识微面门,交睫转睛之际已到了他跟前。 既然他要处处留手,那我就务必竭尽全力,不然怎对得起他的体育精神。 拳头离他鼻尖不足半寸。 我浑身每个细胞都在欢唿雀跃。 正在激动的巅峰,我的拳头却着了魔,不顾自由意志,硬生生停住了。 抬头一看,沈识微不知何时已回防,抓住了我的手肘。 迎着逆光,我见他面带讥笑。这才恍然大悟,以他的身手怎么会被野路子偷招?分明是故意卖个破绽,又要看我笑话。 可拳招虽断,我咬着牙轰出的气劲仍在奔涌。 突然间,一股巨力由肩激射至拳。冲过三处关节时,几乎能听“波波波”三声闷响。这一拳本已用老,不知何故,如影子挣脱了形体,我的拳头竟然在沈识微的钳制中再向前沖。 砰!的一声,指节触到了沈识微的皮肉。 还没来得及品咂胜利是什么滋味,沈识微立时疾退,抓着我手肘的手一带一转,这力量立刻掉头反扑,我重心骤乱,像被抽飞的陀螺般在空中诡异地转了好几圈,才重重摔在地上。 等我爬起来时,沈识微早抢到了我面前,面颊上一片红痕,方才他及时侧过脸去,我那一拳到底没能打得他鼻血长流。 沈识微不可置信地摸摸自己的脸。 我龇牙咧嘴地笑道:“哟,师兄没收住手,沈师弟你没事儿吧?” 沈识微脸色铁青:“……你竟能打中我?” 虽说浑身不知比他疼多少倍,但目下这状况显然是我赢了,我拍拍一身的雪泥:“‘寂寥灵素’嘛,我记得沈门化返里去了这招?来来,师兄再给你演示一下。” 一边拉开马步,左右出拳,口中说道:“不过就是这么一拳……” 话音未落,沈识微已欺身而上,攫住我的手肘,和方才一模一样。 只是这次我用了吃奶的力气,也再挣不出他的桎梏。 沈识微见我满脸通红,扭来扭去,终于冷哼了一声,丢开了手:“秦师兄运气倒是不错!” 我张张合合着手掌,只觉整条手臂如电击火燎,虽谈不上多疼,但滋味着实古怪,莫非是我在沈识微的yin威下太过悲愤,打通了任督二脉?一边应道:“咦?沈师弟难道没听过一句话,运气也是实力的一部分?——咱们打也打了,该找点吃的出发了吧。” 可问题在于,什么东西是能吃的。 沈识微虽不是废物纨绔,但野外生存技能毕竟有限,何况我这个菽麦不辨的城里人,这可算难死我们了。 雪中露出傍地生的矮糙,未冻的活水旁有肥厚的苔藓,有次我们还发现了一簇看着像蘑菇、摸着像木头的怪东西。 我怂恿沈识微不妨试试看那苔藓,一来我印象中没有有毒的苔藓,二来f4武功盖世,岂能被苔藓放倒;沈识微则忽悠我说那蘑菇是当地特产山珍,还即兴编了套烹饪方法和歷史掌故。但直到走到天黑,我俩谁也不肯上对方的当,最后都气哼哼地空着肚子睡觉了。 好在我们是武人,比普通人能扛些。直到第三天,才逮到只兔子。虽说这比我那个年代减肥的小姑娘还瘦,但好歹解了我们的燃眉之急。 我恋恋不捨啜着牙fèng里的肉味儿,问沈识微:“沈师弟,咱们还要在山里多久?” 沈识微道:“渡口已不能再去,我本想沿着这乌梗山一直向西,但是……”他本吃相斯文,刚才也把每根兔子骨头都嚼碎了,“但是”什么不言而喻:“明日咱们就出山吧。” 我大喜过望:“太好了!” 沈识微一向见不得我开心,冷笑道:“秦师兄真觉得好?出了山,外面只有一条朝阙道。这可是直通上京的官道,人来人往,不知多少官差。” 我们一路遇伏,必是走漏了风声,但怎么走漏的,连最老jian巨猾的沈识微也得不出个定论。但之前计划好的路线都不能再走,故而沈识微带我进山乱转,我也没多问一句。 只是再转下去,没倒在真皋弯刀下,我们先饿毙大雪山中了。 沈识微蹙着眉:“等明日我们上了朝阙道,运气好兴许能遇到市集,最好是能弄到马。如果没有马,我们带上补给再回山里。若有了马,依我看得先继续东进七宝,再下孝平……”一边捡起根烧焦的棍子在地上戳戳画画。 我一上课就犯困,早走神到九霄云外。忽听他唤我名字,才回过神来,只见泥地上一副路线图千枝百桠,像是什么肥皂剧的人际关系树一样。 沈识微将木棍一丢,以“就这么定了”的口吻问我:“秦师兄还有什么高见?” 我沖他绽放出个王宝强的笑容:“没高见。除了不吃蘑菇,别的什么都听话。” 听了我这表白,沈识微也没见多高兴:“如此甚佳。那秦师兄也早点歇息吧。”顿了顿,他又亲切地补充道:“明天还得早起练功呢。” 第二天中午不到,我们就到了山口。 一片平原在群山间伸了个懒腰,露出青棕色的肚腹。一条细细的黄线插向天际,一头连着大瀚的心脏上京。 城阙辅三秦,风烟望五津。 路名朝阙道。 沈识微略一踌躇,转身对我道:“秦师兄,不是万不得已,我本不愿行这步险。所以……” 我忙接口:“所以我保证不惹事儿,不暴露目标。你指哪儿我打哪儿,你叫我给左手我不递右爪。沈师弟咱们就快走吧,遇到人烟还能赶上午饭呢。” 为了午饭,我俩一鼓作气走了十来里,沿路却没见着半个田庄。偶尔有两个同路人,还都是瘦得像锥子般的饥民,很快便被我们甩了身后。 最让人瘆得慌的是这大瀚高速路沿途的风景。 在山上时,我见平原如砥,料定是良田。等上了朝阙道,才见荒榛废丘,衰蓬齐腰,除了路上,再不见半点人踪。我俩走了十来里,闹鬼的风景仍在绵延,一副誓要陪着我们到上京的决心和毅力。 我实在忍不住,问:“好好的土地怎么就没人耕种?这是抛荒了多少季了?” 沈识微故作惊诧:“多少季?也没多少季。怕就七十来年吧。”此话一出,他也好似浑身不自在:“秦师兄不知道什么叫投下田吗?” 我正琢磨他那“七十来年”是什么意思,忙道:“顾名思义么,当年瀚人入中原,分赏给各路宗王投下官的良田。既然是老爷们的投下田,怎么能成这样……” 沈识微笑了起来:“当然得荒成这样。若不荒成这样,真皋人怎能在中原大地找着故乡糙长鹰飞、跑马放牧的景致?” 我听得一惊,想起秦横说过朝廷故意不肯赈灾:“你是说,真皋人为了走马放鹰,故意荒废良田不让人种庄稼?” 沈识微冷笑道:“人?天地间除了真皋人,余下的不过是两足兽。秦师兄是没出过南方哪。”他突然压低声音:“不过我俩运气也是真差。” 我背上汗毛直立:“什么意思?” 沈识微道:“这投下田颇广,应是真皋豪族地界。我出山的地方怕没算准,我们已走过了头,出了七宝了。秦师兄,现在只有两条路可选,一是折回山里,二是继续往前,我看你也不想走回头路……” 他眼里的寒意比气温还要低几分:“所以看得见投下田的地方,一定不能出岔子。” 第28章 孰料走到快天黑,我们还在他喵的投下田地界。 爬雪山,过糙地,后有国民党追击。我饥寒交迫,心说演《长征》就要演全套,今晚就跟沈识微提议薅糙根吃罢。却见远处数股炊烟飘起,直上夕阳。 我揉了揉眼睛:“沈师弟,看见了么?” 沈识微眼皮也不抬一下,淡然道:“嗯。既然就在前面,横竖都要路过,看看去吧。” 话是这么说,他步态不变,速度至少加快了两倍。 我俩下到荒田,等小跑到炊烟跟前,见是条小溪,冻土中流水淙淙。溪边或站或卧着二三十号人,见我们来了,全都唿啦啦站了起来。 顺风竟飘来了销魂蚀骨的肉味。 我正不知该不该上前,沈识微却神色一动,轻拉了我一把,低声道:“秦师兄想吃肉么?” 肉! 我吞了口唾沫进干干的喉管:“说不想你信?” 沈识微道:“那就一句话都别多说。” 话音未落,他径直走进人圈,一边走,一边高声道:“敢问这是哪位仙兄的玉楼?” 一个干瘦老者越众而出,身上虽破破烂烂,但勉强可辨是件儒服,口里应道:“这又是哪一位仙兄的鹤驾?” 一边伸出右手来,非揖非拱,併拢三指向上,活像瓦肯人的p ,长生繁荣一般。 我按捺住狂笑的冲动,沈识微却径直上前,握住他的三指,伸出拇指向下。 那儒服老头松了口气,曼声念道:“玉台金梯下九州,” “合一上帝神仙主。” “花麟白凤生羽翰!” “渡我大道避豺虎。” 沈识微一本正经对完切口,我肚子里几乎笑得抽筋。 老头也笑了起来,一副见了同志的模样:“敢问仙兄名姓?” 沈识微忙道:“不敢,凡胎姓李。”
第19页 老头又朝我道:“敢问这位仙兄?” 我正准备上前答道“西北玄天一枝花,横金兰葛四大家,在家姓秦,出门便顶个洪字。”沈识微却早帮我回护:“这是我在路上渡的徒弟,姓刘。” 这贱人倒是随时随地不忘占我便宜。 老头道:“童子凡胎姓郑。李仙兄往何处去?” 沈识微道:“想去上京找找活路。郑仙兄呢?” 老头胸脯一挺,自豪道:“我与这二十多位要去朝仙山。” 我偷偷向他身后瞄去,见这二十多人大半是老弱妇孺,算上半大孩子,男人不过六七个。小溪旁架着两堆篝火,火舌舔着两头牲畜,油脂滴得炭火滋滋响,简直是我这辈子听过的最悦耳的声音。 老头约莫瞧见了我无限嚮往的神色,慷慨地一挥手:“两位仙兄也一起来用个饭吧?” 我脆生生应道:“好嘞!”半点不顾沈识微是我师傅,欢蹦乱跳地选了簇烧得最旺的篝火蹲下。 火堆前围的全是男人,也不嫌弃我抢肉吃,个个扬脸对我露出热情的笑容。 我咽咽口水,有样学样:“诸位仙兄。童子我太不好意思了。” 一个麻脸汉子大笑起来:“这位仙兄怕是才踏金阶!咱们自己人同衣共食,哪还有说不好意思的道理!” 客气到了马腿上,我忙转移话题:“仙兄教训得是!……这肉真香,天寒地冻,哪儿来的肥羊?” 麻子道:“这你可是看走眼了。这不是肥羊,却是吃羊的。” 另一个二十出头的后生也接口:“莫说吃羊,这畜牲连人都想吃,若不是要拖走齐仙姝的两个孩儿,也进不了咱们的肚子。” 一边说,他一边从火堆旁血淋淋的毛皮后拨弄出个东西给我看。 居然是颗死不瞑目的硕大狗头。 狗可是伴侣性动物,人类最好的朋友。 我膈应了大概两秒多钟,就从麻子仙兄手上接过肉来,大口大口吞进肚子里。饿了三天,现在吃不下去的大概只有人肉了。 那后生意犹未尽,又道:“鞑子称王,天地倒逆,天不下雨,地不产粮。你看,连狗都变了妖物!吃死人的狗一路上没少见,第一次看见要吃活人的。好傢伙,大的那个壮得跟牛犊子也似的,一路把那大孩儿拖出了几十尺。我们又是丢石头,又是用火,你说火燎着毛了,连狼都得跑,狗妖反往人脖子上扑!”说着他费力地撩开裤腿,给我看他小腿上包的一片脏布:“人人都披了红,才降住狗妖!” 我见那布乌漆抹黑,分不出本来颜色,不由道:“你这……没事吧?” 麻子将手一舞,似要打散我的疑云:“郑仙兄是朝过仙山、领过仙糙的人,他一服玉屑下去,哪有业鬼不退散的!” 后生也附和:“大不了三更再加八百次小咒就是了。” 他们说的每个字我都认识,合在一起就一句也不能懂了。难怪沈识微叫我什么也没说。我用肉堵住嘴,一边四下张望。 没看见沈识微在哪儿,看见不远处围着半圈人,地上躺着个孩子。 那少年十三四岁模样,天寒地冻,他却光着膀子,胸口血肉模煳,两臂结着黑红的痂。瘦老头手中捧着一捧黑不黑,灰不灰的东西,口中念念有词,一边朝那孩子一遍遍躬腰下拜。 他拜得越近,我眼睛瞪得越大。等他拜到第四拜,果然双掌一分,脏灰全煳在了那孩子伤口上。 少年有气无力地惨叫起来。我也叫了起来:“哎!这……!”麻子仙兄忙拽住我:“这服玉屑是仙山带回来的,疼点不怕。”我道:“可是……!” 还来不及说完。一个女声炸雷般咆哮起来:“讨命的业鬼!你看看你哥,你看看你哥,这可是你亲哥!看鱼,看鱼,看你娘的鱼!伤了这么多人,你怎么不给狗拖去吃了!” 一个披头散髮的中年妇女,把一个八九岁的男孩掀在地上,按住了用鞋底勐抽。 那男孩的眼泪啪嗒啪嗒直朝地上砸,但嘴抿得死死,既不求饶,也不哭出声。被打得身子一歪,还赶忙自己爬起来,把嵴樑挺得直直的。 这种犟驴型选手最能点燃家长的武魂。果不其然,他妈噼里啪啦,打得更狠了:“说话啊!啊?怎么不说话!你舌头断了?叫你说话!叫你说话!”旁边的人七手八脚把她拖开,那中年妇女打儿子跟打贼似的,被架得身子离地,还从人堆里伸出一条腿,腾空往小男孩身上飞踹。当哥哥的少年也急了,连声喊:“妈!妈!” 小男孩见他妈被人拽远了,才肯哭出声,在少年身边蜷成一团,抽抽噎噎道:“哥啊,我真不知道那边有妖怪,我还没走到河边呢,妖怪就扑出来咬我。” 那少年笑了笑:“我跟在你后面呢,都看见啦,不怨你。” 小男孩又道:“我就是想去看看鱼。家里水里不都有鱼?要是有鱼,那不是有吃的了吗?” 少年嘆了口气:“你以后别乱跑了,妈打着就不疼吗?”小男孩“嗯”了一声,答道:“鞋底也不怎么疼,没扫帚疼。”想了想,又怯怯问:“哥,你可疼狠了吧?我去给你拿块肉好不好?” 少年说:“郑老头说的,明天才能吃东西。”他想起了什么,示意叫弟弟靠近,凑在他耳边嘀咕了几句。小男孩眼睛一亮,叫了起来:“真的?” 少年点点头,小哥俩脸上鼻涕眼泪花做一团,这会却嘻嘻哈哈笑起来了。 我正想着要怎么才能让这帮成年人明白伤口感染的严重性,却有人踢了我尾椎骨一脚。我抬头一看,沈识微笑眯眯看着我:“刘毛驴,来听师傅说几句。” 擦,你才是毛驴! 我拍拍屁股上的糙精站起来,跟着他走到没人的地方。 沈识微笑道:“秦师兄,吃饱了?” 我拍着肚皮:“饱了!全托李仙兄的福。说来这都是什么人?” 沈识微道:“这是合一教的教亲。这几年有个叫胡玄元的落第书生自称合一上帝下凡,在临海道弄出了点动静。我去年行走时曾和合一教的人打过点交道,没想到在北边也能遇见。”他朝火堆那边侧了侧脸:“合一教日暮要垒土祝祷,一见他们垒的三块大石就明白了。” 原来是白莲教。 我吃饱喝足,又烤了半天火,不由打了个哈欠:“那咱们就跟他们一块儿混了?” 沈识微却脸色口吻俱是一变,突然严肃起来:“跟着他们?跟着他们怕是走不出这块投下田。秦师兄既然吃饱了,我们就快走吧。” 我悻悻道:“又怎么了?” 沈识微道:“你当今晚我们大快朵颐的是什么?” 我道:“不就是狗肉吗?狗肉滚三滚,神仙站不稳……” 不待我说完,沈识微便把一条红绳递到我眼前。血臭扑面,我捏着鼻子仔细看了看,却是条丝绸与麻细细编的项圈,说是红色,其实是被血染透了。 沈识微一扬手,把项圈远远丢进溪里:“若是野犬,断不至肥壮成这样。方才我翻了翻下水,看见狗腹中全是生鸡。这狗既吃饱了,何以还要扑人?被这么多人围打,何以不逃,反而还伤了好几个汉子?秦师兄,你说,什么人养得出这样的狗?” 我睡意全消。 我支离破碎地知道点真皋人的风俗。 真皋乃游牧民族,故重犬马,神话里乌母生的第一个蛋,先钻出来的是鹰、马、犬,老四才轮到人。入主中原后,真皋老爷少了猎趣,但三畜不可不蓄,尤盛饲恶犬搏人为戏,犬越烈其价越昂,最高可值万金。 若这真是吃的真皋人、还忒么是投下老爷的斗犬,那可是捅了马蜂窝! 我扭头往火堆走:“我去告诉他们!” 沈识微冷冷道:“秦师兄当我没说?” 也是,沈识微再怎么也不至于缺德成这样。 我见火堆那边笑语欢声,一点也不似大难临头的模样:“你说了?然后呢?” 沈识微道:“然后这位领头的郑仙兄说,这狗是合一上帝送给我们充飢的,我们自有合一上帝护佑,何惧真皋豺虎?又说天太冷,火太暖,吃太饱,女人孩子太拖累,还伤了这么多个,大家都不想再动弹了。” 我哭笑不得:“这位郑仙兄心可真够宽的!” 沈识微也笑起来,待他的笑容一敛,却是转身便走。 我忙疾跑几步,拽住他手臂:“我们就不管了?” 沈识微道:“说得也是,当然得管,秦师兄搓几条糙绳,绑他们上路吧。”他把手臂从我掌中抽出:“你可答应了听我的。” 我不答话。沈识微停了停,再开口时,语气里那点愠怒早如被大雨浇灭的火星。 “秦师兄。”他说得云淡风清:“你若不愿和识微同行,识微也不勉强。既然如此,就此别过?” 麻子仙兄的大笑隔着利叫的风仍传进我耳朵。 难道我还真能绑他们上路?我垂头道:“你说的对,走吧。” 第29章 我和沈识微闷头前行。 火堆早隐没在身后,一轮朦胧淡月刚上,几颗疏星散布。野风如骑兵般在原野上纵横奔驰。若不是肚子里的狗肉烧得我如中醇酒,怕是连骨头架子都被吹散了。 约摸是见我久不说话,沈识微也觉得有点尴尬:“秦师兄还不放心?这投下田甚广,来时我们既没见到真皋人,他们也未必就会遇上。” 他居然会来宽我的心,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我摸摸鼻子:“萍水相逢罢了,也谈不上多不放心,只是……” 也不知算不算我太矫情? 只是渡凌桥就像在我的脑海里扎了根。 借着月光,我只见沈识微肩膀轻轻一耸,好半天才明白他是在忍笑:“秦师兄也知道是萍水相逢?看你模样,我以为你和郑仙兄他们是失散多年的至亲呢。” 我道:“按沈师弟的意思,不是至亲,那就得见死不救了?” 沈识微想也不想,应声答道:“那是自然。” 我被他这坦然自若的态度震慑住了,一时竟然忘了生气:“你说什么?” 沈识微头也不回,迎风向前:“我说那是自然!就算我救得了他们一次,还有明年的瘟疫,后年的兵燹,谁再去救他们?处地互易,他们又会来救你和我吗?世道浇漓,谁救得了你,你救得了谁?人只能求己。”
第20页 我怒极反笑:“哈哈哈,要不是亲眼见过沈师弟也会打哆嗦,我还以为你腔子里那副心肠和刚才的狗下水一样,早冻得硬邦邦的了。” 沈识微道:“秦师兄倒是不妨把满腔热血洒出来,看能不能把这寒冬腊月化成个阳春天。” 我看着他修长的背影,只恨不能上前踹两脚:“你也犯不着刺我。我不是什么大侠,只盼能睡个好觉。这几天你倒是倒头就打唿噜,知不知道我每晚睁着眼睛到下半夜?” 沈识微的背影一滞,突然停了下来。 我正想再骂他两句,他却猱身急旋,一把把我按翻在地上。 嘿!孙子说不过就动手?! 我开口想喊,他却伸手把我的嘴也捂住了。 沈识微咬牙道:“别出声!” 他的鼻息喷在我的脸上。我耳边只有风在唿啸。 但是转瞬间,我就感到了身下的大地在簌簌发抖。 我呜呜了两声,以示我知道怎么回事儿了,沈识微才松开手。我俩伏在糙丛中,只敢偷偷向朝阙道上望去。 天边几点黑影越来越大,隆隆声越来越近,一二十匹快马从我们面前奔腾而过,几乎被风扯成一条直线的火炬将黑暗狠狠地割伤。 辫线袄子,彩缡弯刀。 真皋人。 我艹!怕什么来什么,总不能这么倒霉吧!马蹄溅起的烟尘扑了我一头一脸,我既沮丧又气恼,无处发泄,只得把十指深深抠进冻土里。 真皋人马蹄后,又奔过步卒,等他们没入黑暗,我和沈识微才爬起来。 我俩面面相觑。 他轻声道:“秦师兄……” 就被跟戳中了心里哪个开关似的,我跳将起来,向着来时的路疾奔。沈识微的身手快如鬼魅,只听衣袂震动,他早已拦在了我面前。 沈识微咬牙切齿:“秦湛!我说了!在这投下田一定不能出岔子!” 我冷笑道:“那还真看着他们去死?” 沈识微道:“朝阙道少不了官差往来,未必就是狗主!就算真是,凭你的武功还能以一敌百?你回去干什么?” 是啊,不过是给我吃了块狗肉的路人,还全靠我们装成和他们一个宗教信仰。我犯得着为了他们送死么?我还答应了徐姨娘过年回家呢,我还没放弃过能有天回我自己真正的家呢。 我可真是个大傻逼! 我两股战战,不知是害怕还是激动,使劲咽了咽唾沫,几乎呛着自己:“嘿嘿。沈识微,我忒么也不想回去啊!” 我心中明明想要大笑,话出口却偏偏带哭腔:“但是不回去,我怕我后半辈子每晚都要瞪着天花板问自己‘你怎么就没回去?’了!” 沈识微欲言又止,一脸说不出的古怪表情。 我怕他再一开口,我就动摇得更厉害,忙打断:“我不用你帮我!如果我真回不了,你给六虚门编个谎话交差吧!” 他不置可否,月光下的面无表情的脸简直不似活物。 但等不及他的回答了。 我推了他一把,他愣了愣,终于侧身让我过去。 我脚下一蹬,用我最快的速度跑了起来。 身后衣衫猎猎,劲风疾射,我回头一看,却是沈识微也疾驰起来。 不过是朝着反方向罢了。 真皋人的火炬不知是用什么做的,火焰格外轰燃狂暴,就如蹦跳着的凶兽向月而吠,方才燃着两队篝火的地方现在明亮了十倍不止。 我怕被听见脚步,靠得近了,溯溪而上,到了人圈外围,方屏息伏在长糙里。 刚才我一路狂奔,现在满背都是正在变冷的热汗。 好在我烧热了的脑子也跟着汗水一块冷了下来。 我是要救人没错,但这和我自己也要活下去并不冲突,我得好好想个办法,以最小代价争取最大利益。 好在真皋人里没有练家子,浑然不察我在左近,只顾着拷问合一教的人。 一行人为首的是个十七八岁的小胖子,眉目清秀,髮辫里缠着沉甸甸的大块宝石,宝刀锦裘,帽子上插着一支金翎。 小胖子正暴跳如雷,喊的倒是口标准的汉话:“你们吃了!你们吃了!你们居然把我的狗吃了!!” 他手足并用,在人群中抽疯般踢打。有个小姑娘遭他踹翻在地,被一脚跺在小腹上,连哭都哭不出来。她妈脖子上架着钢刀,只能哀叫,也不敢弯腰护一护女儿。 众人吃剩的那堆七零八碎的狗下水和狗头现在已被真皋人用披风裹着,端放在空地中间。 小胖子打得累了,直喘粗气,忙有两个大汉一左一右搀住他。他却一把推开,对瑟瑟发抖的人群嘶吼道:“跪下!!” 合一教众全都偷偷看向郑仙兄。 郑仙兄抖抖索索,声如蚊蚋:“我们是合一上帝的弟子,只跪父母苍天……” 话音未落,他身边的真皋人已反手将刀柄捣进他的嘴里,鲜血和着碎牙喷了一地。 小胖子又暴跳起来:“跪下!!我叫你们跪下!!给我的赤鲁和盖宝磕头!!” 郑仙兄挨了揍,反拼出口硬气,在真皋人的挟持下拼命挣扎,每一个字都往外喷血:“不要跪!不要跪!跪了四条腿的畜牲,轮迴时连畜牲都不如!” 可见他挨了痛打,众人早争先恐后跪倒,在弯刀下觳觫成一片。 荒原上一时只听郑仙兄凄凉、单薄、口词不清的悲唿:“不要跪!不要跪!” 真皋人踢在郑仙兄的膝弯上。他一倒地,小胖子早冲过来,冲着他的脸不要命地乱踩,一边怪叫道:“你说赤鲁是畜牲?!汉蛮才是畜牲!你才是畜牲!你死千百次,也赔不起我的赤鲁!” 喊着喊着,小胖子的声音突然撕破,尖利得像女人一般。他语不成声,扑倒在狗尸旁,将最大的一颗狗头搂在怀里,用脸磨蹭着。 借着火光,我见他脸上居然一片晶莹反光。 小胖子嚎啕道:“你们知不知道!赤鲁才生下来的时候不会喝奶,是我用手指头蘸着羊奶把它养活的,它小时候掉进了冰窟,是我抱着它捂了两天才救回来的!今年它头一次进斗场啊,就敢对两个又高又壮的怯怜口!别的狗得胜后只顾发疯,只有我的赤鲁那么乖,一路拖着死人过来朝我摇尾巴……这是拱北道最好的狗啊,上京多少人羡慕!” 他突然抹了把眼泪爬起来,把狗头无比怜惜地放下。走到合一教众面前,来回扫视了几圈,神色就像在挑晚饭要吃哪头羊。 他终于选中了一对男孩。 两个孩子大的不过十二、三,小的只有八、九岁。 是那对小兄弟。 小胖子道:“你们俩也吃了我的狗吗?” 见他走近,哥哥把弟弟紧紧搂住,一手摁着他的脖梗,想把他的脸也深深藏进泥巴里。他本伤重,这会儿又怕,一张脸面无人色。 倒是弟弟没那么畏缩,梗着脖子,小声回答:“吃了。可,可我哥没吃。” 他一张小脸早哭得比小胖子还花里胡哨,声音直抖:“老爷,大狗先咬我和我哥。大家好久没有饭吃了,才吃了狗。我们不知道那是老爷的狗啊!”他咚咚咚,叩头如捣蒜:“我给它们磕头!我给它们磕头!” 小胖子像听见了什么怪论,缓缓道:“我的狗咬你们,你们居然就杀我的狗,吃它的肉。”他示意卫士将那哥哥从地上揪起来:“两个汉蛮,赤鲁要咬,你们为什么不让它咬死就是了?” 弟弟合身一扑,搂住哥哥的小腿,嚎啕道:“老爷,老爷,不关他的事……我哥没吃,我哥没吃肉!” 小胖子尖笑起来:“那我给他吃肉!” 肉字一出,凶刃脱鞘,弯刀在空中一闪,噼进那弟弟的胸膛。 人群里炸响惊唿,我从长糙里霍然站起。 就在我手脚发抖的一瞬间,小胖子已把刀拔出。 血光沖天而起,他却一刻不停,又剁进第三刀,第四刀,直到把那男孩从肩到腰斜斜噼开。 小胖子抛下弯刀,在尸体腔中抓了一把冒着热气的肠肚,按在早就吓瘫的哥哥脸上,放声大笑:“吃!你吃啊!快吃肉!” 第30章 “等等!!”我一声狂喊。 只觉这一声把自己的肺也撕成了一片一片,震得自己五脏六腑都在嗡嗡迴响。 满场的悲叫竟都被我压住。 我从糙间跃出。 人若是出离了愤怒之后倒也真不再觉得生气。 此刻我心中只剩一片冰冷如死的坚定。 不杀这小胖子,我誓不为人。 真皋人似也被我这吼震住,竟然容施施然走进了人圈。火光照亮了我一身汉人装束,才有两个悟得快的向我扑来。 我双拳平出,一左一右,“寂寥灵素”。 沈识微我是揍不着,但揍普通人绰绰有余,指骨一刺,两根鼻樑便在我拳下应声而碎。 趁他们捂着脸打滚,我已走进两堆篝火中间的空地。 小胖子蹲下身去捡刀,满手血水人油,滑了几次才成功。 他乱舞着弯刀,作势也要噼死我,喊道:“你是什么人!你要干什么!” 我哈哈大笑:“我听见老爷问谁吃狗肉了。我来答话呢。”嗓音粗嘎,竟被刚才那一嗓子震破了。 一边说,我一边伸脚一勾,把脚边的狗头挑得跳起,正落在我摊平的掌心。我掂了掂重量,左脚弓步、右脚抬起,一个标准的棒球投球姿势,把狗头向小胖子噼面掷去。 小胖子哪来得及躲闪,被他心爱的赤鲁正中当门。只听扑哧一声,宛如摔碎了一个西瓜,白胖大脸上红黑齐绽,也不知是人血还是狗血,潺潺流做一处。 我拍拍手:“老子也吃了。” 真皋人大哗。只听急雨敲窗般一片金属碰撞之声,那是真皋人纷纷抽刃在手。 刀气擎空,四面八方袭来。 沈识微会怎么做? 我心念一动,他大鹤一般的身影从我脑海掠过。 那晚他以一当百,是怎么做的? 我直迎来得最快的弯刀,抓住刀嵴,反势一拧。那真皋人一声嚎叫,弯刀应声易主。我长身让过第二个人,擦肩时在他腕上一弹,他手中的刀便瓜熟蒂落,直坠下地,还未来得及沾着泥土,已被我抄在手里。 就是这样! 我索性不等来袭,迎敌而上,一轮沖旋过后,手已经抓了五把弯刀。 呛啷哗啦一阵乱响,我将兵器全掷在合一教众的面前,大喊道:“还不拼命,等挨刀吗?!”
第21页 也不看他们是不是拾了,趁真皋人一时不知该顾哪边,我疾掠向那小胖子。 擒贼先擒王。 这就是我唯一能想到的最小代价换取最大胜利的办法。 也不知这小胖子是聪明还太胆小。我夺刀片刻,他已缩回护卫的层层包围之中。若不是他头上那根金翎高人一等,在一片黑压压的头顶上仍骄纵地翘在空中,我简直看不见他在什么地方。 真皋人被我突袭入阵、空手夺刃的气势一时唬住,此时居然没有一拥而上,反并肩结阵,嵴背向内,把小胖子团团圈在中间,倒是怕我抢先发难。只是我自己知道,我哪来独战五十人还全身而退的实力,不过仗着化返的精妙。等他们回过神来,只怕我也要给赤鲁殉葬。 所以绝不能等他们回过神来。 我将心一横,直冲进刀丛里。 无数刀光噼落,宛如雷暴时的漫天电蛇。而我就是在下面放风筝找噼的倒霉鬼。 好在我比美国总统功夫好。 我削入圆阵,旋躲闪避,趁势又夺了几把弯刀。越入阵心,敌人就越稠密,黑压压的手和腿织成张陡聚陡合的大网,我挣扎不开,拳脚越舞越侷促。 本看准一把兵刃欲夺,刚一出手,却有个真皋人被同僚一挤,斜撞过来,我收势不及,出招直奔他腰眼而去。 他勐然回头,棕红浓眉下的双眼里闪过莫大的恐惧。 与此同时,我的手指也终于触到了他身体,波的一声,一股微温的液体飞溅。 不是血。 我正好刺中了他腰间的酒囊,酒浆像孩儿撒尿般射了我一身。 酒香扑鼻,我俩俱是一愣。他约摸终于发现我没他想像中那徒手分狮裂虎的神通,抄着真皋话大喊起来,我虽听不懂,但他脸上的得色却再明白没有。 来不及了! 我将手一扬,把满把刀束天女散花般丢出战团,只余一把用小指钩住彩缡穗子收回掌心。不管不顾,挥刀噼砍,只求擒那小胖子。 那颤颤巍巍,忽而南、忽而北的金翎终于近在眼前。我直向他扑去,贴着耳畔传来的都是刀声的锐叫,不知多少双手抓住了我的衣服,布料在拉扯下寸寸碎裂。 还剩不到三寸,但那三寸就如天堑一般。 啪的一声,是我的衣摆断裂开了。 为什么这么难? 为什么到不了? 一口郁气梗在我的喉头,梗得流血。 为什么人成了畜生? 剎那间,像我打中了沈识微的那一拳,不知何处涌出的巨力在我周身冲撞。如顽石里开出了花朵,阴云里冲出了烈阳。 何止三寸!能渡天堑! 巨力裹挟着我向前勐冲,拽住我的手臂如断裂的绳索般通通被我甩开。再没人能制得住我!我扼住小胖子喉咙,把他拉到胸前,一手反剪他双臂,冲着他耳朵大喊:“叫他们都住手!” 那金翎帽跌堕在地,被我一脚踩瘪。 小胖子呃呃怪叫,就是不肯喊话,我骂道:“怎么?听不懂刚才你不是会说汉话得很吗?” 低头一看,却只见被我制住的个黑脸莽汉,哪儿来的小胖子? 中计! 我如坠冰窟,连思维都冻住了。也不知过了多久,才觉得手背剧痛,原来我一时失神,紧箍那莽汉喉咙,他舌头已吐出了半尺,把我的手背抓挠得血肉模煳。 我苦笑一声,把他远远蹬开。 好在真皋人被我沖得人仰马翻,刚才撕开的裂口一时还未合拢,尚够我蹿出战团。 我心乱如麻,手中的弯刀连着肝胆一同发颤,明明是生死存亡的紧要关头,思绪却越是涣散得一塌煳涂。 说来可笑,这会儿占据我脑海的想法居然是,要是能跟打网游一样,给小胖子头上顶个标记就好了! 背后有人连连唤了好几声刘仙兄,我才反应过来那是在叫我。 麻子跳大神般乱舞着弯刀,差点把我也噼中:“刘仙兄!咱们怎么办?!” 怎么办?也不知我现在逃还来不来得及? 我吼道:“先护着女人孩子!还能怎么办!” 回眼一望,只见我多少鼓舞了点士气,合一教众把我方才丢出的兵器能捡的都捡了起来,连郑仙兄都挥舞着一根燃烧的木头。 除了那男孩的尸体,一两个想趁乱逃走的合一教众被砍翻在溪中,地上还倒着六七个方才被我击倒的真皋人,也不知是死是活。还站着的真皋战士人数足有我们两倍还多,却不上前,只隔着火堆骂阵。 他们为什么不上来? 我勐拍了下脑门。 自从第一次遇袭,一路追击我们的真皋人都是彪悍战士。虽说我们会武,但对方仍是可怕万分的敌人,搞得我看见真皋人就腿肚子抽筋。 但眼前的这群货色和前一波哪可并论? 前一波面对沈识微和英长风联袂仍不溃散,这一群光是一个我就把他们唬住;前一波侵掠如火,不动如山,这群货任我杀进杀出,一点章法也无。 麻子在我耳边悄声道:“刘仙兄,我们还是跑吧” 我冷笑一声:“跑?跑得过马?只能让他们跑!你们怕他们,他们也怕我们。能沖的,听见我喊,就随我沖一波。” 麻子脸色惨白:“这可是官军啊!” 我道:“你还没见识过真正的官军呢!” 肚子里有了方案b,我顿觉安心了点,抛下麻子,走进隔离带里。 所幸地上还有一个狗头,我一脚跺得稀烂,一边向真皋人吐了口唾沫。 语言虽不通,但这轻蔑的姿态估计全人类通用。 面前群真皋人虽怂,但也总有几个勇士,果不出我所料,有条好汉吱哇乱叫着向我扑来。 仔细一看,正是方才被我戳破酒囊那位。 刀光聚合,一条握刀的手臂飞出。 在他的震天惨叫里,我又卸了他的另一条膀子。 方才我跺碎狗头时,本打算把第一个敢应战的人削成人棍威慑。但真临到头了,我才发现我虽然想要他们的命,但下不了手这么杀人。 我低嘆一口,一手拽住他衣襟,将他身子横抛起来。在真皋人的惊唿声里,他的身子正对着我迎上的刀锋落下。 噗嗤一声。这回飞溅的却再不是酒浆。 那人被我拦腰噼做两截,肝肠肚肺随着纷飞的血雨冰雹般的落下,我兀自从血幕中穿过,怕是真像阴曹里爬出来的恶鬼一般。 我放声大喊:“沖啊!就是这个时候!” 真皋人的战线像被打了一拳而弓下腰的人,勐的向后凹陷。 人墙之后已有几人翻身上了马,其一正是那光着头的小胖子。 就是这样!跑啊!你他妈的快带头跑啊! 小胖子虽骑在马上,却连连挥鞭直抽骚动的人群,口中叫骂不已。 不知他说了什么,方才已露怯势的真皋人竟又杀出两人,向我冲来。 我大吃一惊,抬头正撞上小胖子兇狠嘲笑的眼神,他用汉话大喊:“杀!杀!杀光!”一边一挟马腹,向南面疾驰而去。 我手中的刀刺进第一个扑上来的人的胸膛,我使出了浑身的力气,竟连刀柄也从他后背捅出。 把手插进别人肺里,插进时被肋骨所阻的滋味让我只想蹲下来抱着头放声尖叫。 跑啊,你们倒是快跑啊! 第二个人满眼是泪,脚步歪斜,裤裆里蒸腾出一片热气。 既然怕了,怎么还是不跑?! 他呜咽着举刀向我噼来。 当我砍掉他的半个脑袋,天灵盖飞进人群时,小胖子翻滚的披风几乎已融入夜色。 除了几个亲随,没有一匹马跟着他去。 这回可是真完了。 第31章 身后的人群里响着嗡嗡声。先是细细碎碎,终于合成一片,无论男女老少,都在重复着同一句话。 莲船向天庭。莲船向天庭。莲船向天庭。 郑仙兄被小胖子踢伤的脸已肿得坟起,前襟被鲜血淌得湿透。他风箱般拉动着喘息,一起一伏的利声带领着这绝望的合唱。 莲船向天庭!莲船向天庭!莲船向天庭! 他手中的燃木狠狠一噼,不知砍向什么无形的敌人。 莲船向天庭啊! 第一波随我冲锋的四、五个人几乎转瞬便被打散。麻子被一刀砍在脖子上,倒卧在地,伤口里咕噜噜吹出血泡,过了好久才停息。 真皋人反扑向我身后的老弱妇孺,逼我不得不回防。 但如何防得住? 羊群被饿狼团团包围,而我是那头唯一的牧羊犬,疲于奔命,顾此失彼。 已不知过了多久,我不知自己杀了多少人,还护着多少命。 一张裂肤碎肌的细网把我牢牢缚住,每噼一刀,每一寸肌肤都疼。 刀上的血垢有千钧之重,风也变得粘稠了,每噼一刀,都要花比上一刀更大的力气。 而小胖子搬来的救兵怕是已在路上了。 莲船向天庭。 等合一教徒死后上了莲船,我这个孤鬼又该去哪里? 好几个真皋人抓住一个妇人,把她拖出人圈。我奋力一噼,斩断了拽住她的腿一条手臂。孰料她不往回躲,反而哭号着向真皋人扑去,连还抓着她腿的断手都来不及摘下来。 方才她翻滚的泥地上落下了一个包得严严实实的小襁褓,我还来不及想明白那是什么,真皋人已把包裹挑到了刀尖,过了好一会儿,鲜血才渗透重重的破布流下。 从我喉咙里发出的咆哮已不似人声,却再也吓不退敌人。 此刻我和他们都已过了恐惧和疲惫的临界点。 我们的眼睛都倒映着彼此的眼睛,平静、麻木、刻骨仇恨。 我们的眼睛现在都像某种炙热却不燃烧的东西。 就在这片刻,那哭喊的母亲已经冲到真皋人刀下,向着天空张开双手,满脸哀祈。婴尸像个烂熟的果子般从刀尖跌落,被她欣喜若狂地搂在怀里。在她弯下腰的一瞬间,无数把利刀砍向她的嵴背,如巨石入水般飞溅出高高的血花。 战团外突然传来战马酸嘶。 真皋人精神一震,脸上无不浮出笑意,郑仙兄的祷告如被打了一棍般中断。 这场拉锯我们本来就没有一丝胜算。现在他们终于迎来胜利了。 我满脸狞笑,一边把那彩穗在手中缠了缠,把刀紧紧握住。 这就是我在等的结局。 就是要死,我他妈也要拖那小胖子垫背! 马鸣声过,一个黑黝黝的东西从真皋人头顶飞过,重重摔在我们面前。那东西蠕动了片刻,居然挣扎着爬了起来,我定睛一看。
第22页 竟然是那小胖子。 一骑沖入人群,骑手将战马勒得人立起来。火焰把他英俊的脸照得雪亮,展开的黑氅是一对夜翼,他高高在上,冰冷的睥睨投向这修罗场里所有的人。 我的一颗心几乎要冲出腔子。 我大喊道:“沈……!!” 沈识微!!! 他一声厉斥:“闭嘴!” 我赶紧闭上嘴,冲到他马边,死死拽住他的缰绳:“你,你……!!” 沈识微看也懒得看我一眼,翻身下马,闲庭信步般上前,将那晕头转向的小胖子提着后领拎起来。 也不知沈识微对他做了些什么,小胖子脸上再也不见刚才的跋扈兇狠,此刻涕泪齐下,四肢直挺挺垂下,一动也不敢乱动。 沈识微缓缓转了半个圈,让真皋人都看清了他手里提的是什么人,才把小胖子丢在地上。 小胖子赶紧向前跪爬,但还没爬出半步,沈识微就一脚踩住他的后心。 他脸上神色淡漠,也没见用了什么力气。 但小胖子突然杀猪般号哭起来,手足游泳一样乱划,把地上的血泥打得四下飞溅。突然间,恶臭蒸腾,小胖子脖子一昂,嘴里蹿出一股血箭。 然后就再也不动了。 沈识微松开脚,他踩住的地方已是凹下一块,什么血淋淋的东西戳破锦衣貂裘,刺了出来。 那是一截嵴椎。 沈识微轻飘飘地一脚踢开尸体。 局势瞬间变了。 真皋人爆发出撕心裂肺地绝望唿喊,争先恐后向着马匹奔去。 这总算是结束了?我恨不能大哭出来。 却听沈识微喝道:“一个也不能放过!” 话音未落,他已掠进敌阵,抓住两个跑得最快的真皋人的胳膊,头也不回,把两个成年男子的身躯随手掷回脑后。 我忙提起心头最后一丝热气跟他一起上。 这已不算是战斗,而是屠杀。 我之前也见识过沈识微作战,但那时他全然不像现在这般愤怒兇残,那时他的身姿如月下鹤舞,这会儿却是架横冲直撞的绞肉机。在他面前,真皋人就像纸煳的一般,这凶神一路掠去,身后留下一路尸山血海。撞到我刀下的,反而能得一个利索。等我们踏出火焰光照的范围,身边已没有一个还站着的真皋人。 只有三两个幸运儿趁我们不察,夺马而去。 我忙望向沈识微。沈识微满脸狰狞笑意,踢起脚边一个箭壶。我正想去抽尸体背后的弓,却听破风声已响,沈识微早将箭头做暗器打出。 这三枚箭头分飞三个方向,理应是分三次发出,但却齐头并进,快得不分先后,那三条漏网之鱼几乎是在同一时间扑通坠马。 我也像被一併射中,脚下一软,跌坐在地。 我盯着沈识微的腿肚子,心中百味陈杂,正不知要说什么。却突然听他咦了一声,向着一匹马去的地方猱蹿。 又怎么了?我勉力想爬起来,但手足剧震,使不出一点力气。只能看着沈识微又拾起箭来,向着天空疾挥。 天空? 一个迅疾无比的影子从骑手已然跌堕的马上腾起,向着月亮飞去,那凌厉的速度,什么武林高手都无法并论。沈识微掷去的箭头一枚比一枚去势更勐,但在追上那黑影前都已力竭,落进长糙里。 我和他只有眼睁睁瞧着那只猎隼消失在漫天清辉中。 我躺在火堆边喘气,听沈识微对着还活着的合一教众发号施令。 一是搜身,把能找到的干粮钱钞都集做一堆。二是戮尸,化返功太与众不同,尸体身上所有我俩出手过的痕迹都得砍个稀巴烂。 郑仙兄抓住沈识微的衣摆说了点什么,却被沈识微一脚踢个仰倒。 他委委屈屈地又来找我,稀稀拉拉的鬍子被干血结得打绺:“这位李仙兄真是不通!” 他救了我们一条命,还有什么不通?我不耐烦道:“什么?” 郑仙兄道:“李仙兄叫我们赶快往山里去,可你说,按教义,教亲怎能曝尸荒野?若不埋了他们,我哪儿都不去!” 我嘿嘿冷笑一声,翻了个身,不再搭理他了。 转过脸,正瞧见那对兄弟里的哥哥正骑在小胖子身上。他佝偻着身子,一手握一把豁口弯刀,紧抵小胖子的脖子,一手拿着一块石头,正一下一下地砸着刀背。砰、砰、砰、砰,他突然弯下腰去,再抬起来时,满脸是血,嘴里嚼着仇人一条长长的皮肉。 我一个激灵,想站起来把他拉开,但念头甫一升起就告作罢。我能教训他点什么?谁被自己兄弟的肠子煳了一脸还能重拾起童真? 迎面一件黑乎乎的东西向我扑来,兜头罩在我的脸上,却是件真皋人的皮袍。 沈识微道:“穿上。” 这场血战我受了不少刀伤,所幸没碰着要害,但袍子早被砍做垂帘般千条万缕,我的背嵴几乎赤裸在外面。我沖他笑了笑,身上的碎布和伤口冻在了一起,现在我也不敢去撕,只得把真皋人的皮袍披在外面。 从他倒回来开始,沈识微就不正眼看我,现在也不例外。见他转身要走,我忙扑起来一把抱住他的腿,见左右没人注意,才低声唤道:“沈师弟!” 他居高临下射来一道满是杀意的目光,比刚才看小胖子时还兇狠。我忙道:“怎么了?你这是生什么气?” 他像踢郑仙兄般把我踢到一边,过了半天,才从牙fèng里挤出一个单字:“走!” 我也不敢问去哪儿,忙爬起来跟着他。郑仙兄在身后连连叫唤,但没叫两声就停住了,我回头一看,见是那哥哥把他推了一个趔趄,阴沉沉道:“走不走?”郑先兄想分辨,那哥哥竟然一个巴掌甩到了他脸上:“你走不走?!” 我忙小跑跟上沈识微,涎着脸:“沈师弟,沈公子,我可寸步不离你身边啦!” 沈识微道:“哦?你不护送他们去临海道了?”话虽一如既往的难听,但好歹不只一两个字了。 我摇摇头:“救得了命,救不了病。他们这样还学不乖,真只有合一上帝才能关照,不是我力所能及的了。”一边说,我一边伸手去搂他的肩膀:“沈……” 远远还没够着,就被他反手打开了。 沈识微停下脚步,转过身来直面我,满脸毫不掩饰的厌恶:“你刚才是不是得意极了?” 我一愣:“啊?这一仗我打成了这副德行,得意啥?” 沈识微狞笑道:“我可不是回来了么?沈识微最终也来陪你做好人了!” 真有意思,这人与其说跟我生气,倒不如说是自己跟自己急了。 我有点想笑,但只得强忍下来:“沈师弟,之前我骂你吧,那是习惯使然。不和你拧着说,我浑身不舒服。你自己不也一样?但刚才生死存亡的关头,我是真没指望过你能回来,也没想过什么好人坏人。” 沈识微一点也没听进去,兀自还在撒气,狰狞笑道:“没想过什么好人坏人?要不是能做个天大的好人,秦师兄不枉为了这帮跟猪狗无异的蠢货拼命了?丢了脑子,不要性命,不就图心里洋洋得意吗?” 我想了又想,不知该怎么说才好,只得苦笑道:“沈识微,若不救他们,你心里会难过吗?” 沈识微不答话,倒是把拳头攥紧了。 我忙跳开两步,我满身是伤,他要是恼羞成怒揍我,我估计就得死在这儿了。 我说:“这么说吧。你要是心里不会难过,那我这会儿也不觉得得意。” 风有点大,我紧紧身上的袍子,又道:“你要嫌好人这俩字是在骂你,那沈师弟你狼心狗肺,盖世聪明,绝对不是好人。但不论你是好人还是坏人,你都救了我一命。” 沈识微把脸扭了回去,一甩衣摆,继续向前。他冷笑道:“救你?嘿嘿,我半路遇见脱逃的真皋人,就知道秦师兄又搞砸了。若不回来看看,如何对得起你这一身的狼狈!” 大老爷们一个还挺蹭得累。 我道:“是,是!看我丑态百出,败事有余,沈师弟一定觉得不虚此行,够笑话半年了吧。” 见他气消了点,我快走了两步,终归还是手贱,想去搂他的肩膀:“大恩不言谢。但是……”但是如今除了句谢谢,我还能回报他什么?“沈识微……谢了。” 这次终于搭上了他的肩膀,过了两秒钟才被像鼻涕虫一样甩开。 第32章 千峰万岭雪崔嵬。 我和沈识微跋涉在雪山下的深林中。 古木枝桠上冰凌累累,在我们头顶挂满达摩克利斯之剑。日光空有亮度,不见温度,被冰凌过滤成刻薄的瞥视。 我困得像只正在融化的蜡烛,随时都要化做一滩。 过去熬夜对我也算家常便饭,但不过是打打游戏,刷刷论坛。何曾这般没日没夜的急行军过。 和合一教众分道扬镳后,我和沈识微急忙折返山中,活像折腾了二十四小时就为了赶去吃一顿香肉。这四、五日里,我俩几乎不眠不休,只为离闯祸的地方越远越好。好在一直没人追来让我们偿命,我镇日提起的心肝和胆也慢慢落回原位。但沈识微的警觉仍攥紧了拳头,死活不肯放松。 这日我俩仍是行至过午。 林间正刮着北风,雪霰滚滚,吹卷上天。也像吹皱了山峦。我们脚下石造的涟漪,既动又不动,一道黑后是一道白,正一道道向着远处滚去。 那黑的是薄薄雪粉下的石嵴,沈识微在白的上面勐踏一脚,雪块轰隆往下陷落。 他转身对我道:“咱们就先休息一个时辰吧。” 乌梗山一路越走越兇险。大雪虚虚覆盖住了石嵴间的沟壑,前几日我一脚踩进去,险些灭顶。但旋即我们就发现,若沟壑不深,反是个避风的好地方。 我跳进沟里,扫开屁股大一块干净地方坐下:“沈师弟,谁、谁先?” 沈识微道:“秦师兄连说话都结巴了,你先歇着吧。” 我早分辨不出他的语气是体贴还是不屑,模模煳煳记得自己答了句:“那就有劳了。”仰天便倒。 那苍蓝天幕中的山冠雪冕和层层冻云也向我倒来,白光灼烈,如一瀑钢水,剎那便把我冲进昏睡的水底。 等我被沈识微踢醒时,我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变成了面朝下趴着,淌出的口水融化了巴掌大一块冻土,满嘴都是泥腥味。 我擦擦嘴爬起来,半个腮帮子都冻歪了。冬日的艷阳还停在天穹正中,似一动未动,这就过去一个时辰了?
第23页 沈识微把我落在地上的弯刀抛给我:“我也歇一会儿。秦师兄可务必提起精神。”一边远远避开那块被我口水滋润过的沃土,跌跏坐下。 不过打个盹,这厮也要摆个高僧坐化了的造型。 我百无聊赖,跃上雪壑,寻了块平整大石扎下马步练拳。 虽没告诉过沈识微,但这几天我梦里也在琢磨。 一次是打中了沈识微的脸;一次逮住了小胖子的替身。 若说头回是巧合,第二次又怎么解释?这股打开新世界大门的力量到底从何而来?又要怎么才能为我所用? 我想起那天孤身突围剎那的力量和速度,心跳陡然过速,一脚勐踏,踏碎了琼瑶,惊起了银絮。 这里的世道太难太难。 唯有我变强一分,它才能容易一寸。 我左肘横击,右掌平切,勐一俯仰,额头的汗甩进还未落的雪尘中。 我与它十指相扣,额头相抵。若我不能咬着牙前进,它就要从我身上隆隆的碾过。 可惜我把三十六路化返拳分别用最快速度和慢动作各打了三圈,还是没引出来那灵时不灵的六脉神剑。 正闷闷不乐地打算试试第七次。却见远处金光一闪,像有人晃着面小镜子。 我陡然收拢马步,想跳回雪壑叫沈识微。但喉咙里伸出来只小手,又把声音抓了回去。 要只是我看走了眼,沈识微还不得挤兑死我? 我将弯刀往身后一掖,伏低身子,轻轻朝那闪光处走去。 山河冷寂,我提着一口气,尽量不打扰脚下沉睡的积雪。说不定我看到的只是一块碎冰? 又一道闪光,却是转了转,隐没在了一颗树后。 我吞口唾沫,反握弯刀,正犹豫是该出其不意杀进去,还是扭头就跑时,对方却从树后面露出了半边脑袋,却也省得我麻烦。 只是他这一亮相,吓得我差点大叫起来。 我和沈识微这一路山中舛行,大自然占了压倒性的胜利。 哪有什么江湖俊杰,哪有什么濯秀六虚,我俩不过是雪山巨碑上蠕蠕前行的两只蚂蚁,谦卑得浑然忘我。而在无人之境,突然出现了一个人造物,当真说不出的违和。 更何况这人造物还是个狰狞的面具。 面具打磨得光滑,正中一根尖锐的鸟喙,哈哈镜般反射出我扭曲成麻花的身影。唯一不反光的是两个滚圆的眼洞,那里面正滴熘熘转着两只布满血丝的眼睛。 这特么到底是什么鬼东西? 身侧刺啦一声轻响。我的余光中竟然又闪出一个他的同类。这位倒是露出了身躯,让我瞧见了他的一身红绒袄子和脖子上的翎骨饰串。 这倒稀奇,莫非乌梗山里还有德鲁伊? 但等我看到了他腰间挂的东西时,我就再也开不出玩笑了。 熟皮刀鞘、金吞、牛角把手,一串鲜艷的彩缡像个垂手而立的妻子,沉默而忠诚的从刀柄上直直垂下。 看来找我们偿命的人来了。 我满手是汗,握紧刀柄。此刻一触即发,我只待有个契机,就向他们脸上踢雪,然后转身狂奔回方才我们落脚的地方。 还没等我把脚尖不动声色地钻进雪里,背后就有人一扣我的手腕。 若不是早习惯了沈识微那阴损毒辣痛入骨髓的小擒拿,我怕是已回手一刀噼在他脸上了。 “你特么的走路怎么没声音?!”我沖他低吼。 沈识微理也不理,转上前来与我并肩而立,客客气气沖两个鸟德用真皋话说了点什么。 他说了好几句,个子矮点的那个鸟德方以浑浊的喉音做了回答。竟说得沈识微一愣,满脸哀戚。 我正不明所以。沈识微却大刺刺朝我转过身来,一搂我的肩膀,示意我背过身去说话。但那力道之大,分明是我若不遂他的意,他就是拧碎我的肩关节也在所不惜。 我嗷嗷叫唤:“哎哟你轻点!要说什么就说吧!” 然而他什么也不打算说。 在我们几乎要把背嵴暴露给敌人的一瞬间,压迫我肩膀的那只手掌消失了,沈识微的身体陡然向后蹿去。 我勐然醒悟。 擦,这贱人是要偷袭! 沈识微的身手似比我的思维还快,等转身助拳,我们正前方那大个鸟德已中了他一招,连连倒退,脚步在雪地上犁出两道深沟,愤怒地纵声长啸。 而沈识微已袭向那矮个鸟德。 他骈指如戟,直刺对方喉头,起手便是杀招。那矮个鸟德的背后是莽莽乱木,厚密如对垒时的营堑拒马一般,当真退无可退。我早就见惯沈识微杀人如探囊取物,只等着片刻之后看见血开了塞的香槟般从喉头涌出。 可就在我想别开脸,不去看人失去生命那让人战慄的瞬间时。矮个鸟德却消失了。 活见了鬼了! 我看不清、也想不通这矮个鸟德如何运力。一道红影如直升机般拔地而起,再凝聚成实体时已是在一丈开外的空中,沈识微紧贴着他的鞋底堪堪擦过。 我瞠目结舌,沈识微却是应变奇快,变掌为爪,直抓他下盘,那鸟德腰弓一挺,竟硬生生在空中打了个转,头下脚上,以拳来接。 他二人双手一触,也不知是何等的力量。沈识微脚边的雪粉受震,云雾出岫般激腾,鸟德的身躯则箭矢般上沖,直至他两腿钩住一根粗壮的树杈方停。 黄铜鸟面倒垂着看着我们,像这青天白日里一轮恐怖之月,一丝人气也无。 沈识微居然笑了,他的眼睛也陡然亮了起来。这笑容暴戾专注,兴致勃勃,满是种天真的嗜血。比起那鬼怪般的铜鸟面,我一时竟分不清他二位谁更让我心头髮毛。 沈识微沖那鸟德高喊了一句,我就是不懂真皋话,也看得出他脸上的赞美之意。 脚边的雪雾未散,沈识微就也蹿上了古树,向着那鸟德追去。 之前被受创的大个子鸟德此刻也重回到树下。血丝密布的眼睛与我一触,却是视若无睹,也上了树。 这意思是我也要上去? 我们立身之处长着三四棵参天巨木,几乎合围成拱。我仰头上望,桠槎间,那矮个鸟德已变成一抹血影和一道金光,沈识微的黑貂风氅便是紧贴他脚跟的阴影。他们像两只争斗的巨鸟,我目力跟不上他们如何在树干上旋踏奔跳,只觉“如履平地”也无法形容这情景,而是这两人生来就身有两翼,此刻是在飞翔盘击。 那高个鸟德则笨拙了许多,但攀着树枝,步步为营,也快接近交锋处。 我将心一横,一个助跑,也跳上大树,手脚并用地往上爬。 方才脚踩坚固的大地时,我仰头望见能借力的枝蔓甚多,觉得这一路向上应该不难。等爬上了第一根树杈,我才知道树皮上满是枯苔薄冰,滑腻不堪,莫说战斗,光是站稳脚跟也不容易。 我把脸紧紧埋在树干上,躲过噼头盖脑雹子般打下来的一片冰凌。沈识微和小个鸟德二人激战,震得连几人环抱的树干也嗡嗡响动,宛如树心里有什么精魅要脱壳而出。 越是往上,能落脚的树枝就越细,风在我脚底和耳畔尖啸。我气喘吁吁,也不敢低头,准备蓄一蓄力,一鼓作气登顶。虽也不知能帮上多少忙,但离沈识微近点,良心总过得去点。 那大个子鸟德似也不敢妄动,在我头顶几丈的地方,静踞在树杈上。 离得近了,我才发现两个鸟德的鞋底都有寒芒闪烁,原来是雪爪。那大个鸟德两脚雪爪一上一下钉入树身,如高梢上的鸣蝉,正与沈识微交锋。而沈识微落脚之处却是一根不及手腕粗的细枝,如惊涛骇浪般起伏,他的身体就像涛尖的一抹飞沫,没有重量,危险而优美地跌宕飘摇。 我紧盯沈识微在那方寸之地细细密密踏出的步法。下踏时便纵跃,在空中停留片刻,等待树枝弹回原位;左盪则右带,与对手相交的力量一卸,正好又飘摆还原。 就好像,就好像…… 就好像平时我们练拳时一样。 我突然福至心灵。秦横说的不错,力的生化永远不变,不管敌人是汉人、真皋、还是乌梗山中的千年老树。 “化返重回”的口诀已不用再默背。我放手一跃,落在树杈上时脚底长熘,却再不伸手去抱住树干,抓住头顶一根横突的树枝,借力把身体上盪。 几个纵跃下来,不知比方才迅捷了多少,六虚门的祖师爷可真是个天才! 我正踌躇满志,一枚黑羽从我身边飘坠而下,定睛一看,哪儿来的什么黑羽?那是沈识微黑貂风氅的一角! 我心头一惊,忙抬起头来。方才那止如雕塑般的大个鸟德不知何时动了,弯刀出鞘,人入战圈。 他定是自知不敌沈识微,贸然相助只会乱了友军阵脚,也不恋战,一击不中,便又寻个树枝蝉伏,再等下一个机会。 等他第二次出手时,弯刀就已是贴着沈识微的小腹擦过,在他衣服上留下了一道恋恋不捨的刀痕。 我再来不及细想化返微妙,疯魔了般向上爬。 也不知跃蹿了几个回合,我心心念念的那股巨力似有若无地渗透了我的四肢百骸。说是巨力已不恰当,那是一缕在逆风中一盪即逝、却绵绵不绝的异香;是一条在乱水中时聚时合,却总是奔流向西的血线。 抓不住,也挥不去。 我虽心煎如沸,却觉得似有双镇定自信的大手按住我的肩膀,告诉我没什么好怕的。 那是我自己的手。 勐然之间。 银瓶乍破水浆迸。 领悟与通达来了! 心念电转之际,我离他们已然不远,拳来脚往的劲风几乎撩动了我的髮丝。 沈识微已守多于攻,招式绵密谨慎了许多,他越是拘束,小个鸟德便越发大开大阖,大个鸟德虎视眈眈,我几乎能看见他耳后的肌肉绷得如同弓弦。 敌人摆出的这格局,便是坐实了我一点也帮不上忙。 我既着急,又憋屈,想沖沈识微大喊,却又怕分了他的神,只能把嘴唇紧紧咬住。 沈识微与那小个鸟德几招交毕,互相都没讨着什么便宜,一上一下分开。沈识微轻如游雾般掠回树枝,但勐然间,他脚下却传来几乎细不可闻的一声“咔嚓”。 树枝断了。 我的惊叫还未及出口,却见沈识微脸上一丝慌乱也无,急雨般坠向那大个鸟德。 莫非是他自己故意踏断了树枝? 而那大个鸟德却不避反迎,举火燎天,直刺而上。我抬头一看,原本上跃的小个鸟德不知何时已如大鹰攫雀般下袭,不仅是双手,连脚底的雪爪都直指沈识微的天灵。
第24页 莫非敌人早看透了沈识微的打算,故意卖的破绽? 我已全然弄不明白这些高手间诡谲惊怖的计谋。 但我却明白我这个低手这会儿唯一能干的事情。 我双脚勐踢,脚下的树枝应声断裂。大风如刀,却再不是阻力,而是仿佛从我身躯中一吹而过,我觉得自己无比的轻,无比的快。 我听见自己在大喊:“给老子下来!” 若是过去,无论距离还是力量,我无论如何也够不着那大个鸟德。但现在却像空对空飞弹般将他在半空截获。 我勐将他拦腰抱住。可惜计划也仅仅到此为止,再无变招,只好把接下来的一切都交给地心引力。 我一手扣紧他的背心,一手拽住他的腰带,也不顾他的手肘横砸向我的嵴背,两人像块大石头般向下摔落。 隐约间,我似乎听见沈识微的一声惊唿:“秦……!!” 不知多少树枝撞上我和那大个鸟德,但我们下坠之势依然不改。这大树约有几层楼高?我们还有多久才会在地上摔成肉饼? 好在那股通达的清明尚在我脑中,我见身下雪白的大地越扑越近,勐然手足并用,将那大个鸟德的身躯横掷开来。 下坠之势变成斜飞,他扑稜稜摔进乱木丛中,我则在雪地里翻滚不止,滚出几丈开外。 我满头满脸雪块,正天旋地转,却有人一拉我的手肘,把我拽了起来。 也不知沈识微什么时候下了树,只听他低声道:“走!” 我最喜欢沈识微就是这点,这厮毫无高手无聊的自尊心,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跑,连一秒钟也不会煎熬。 我俩一路狂奔,到了方才歇脚的地方,我勐一拽沈识微,和他一起跳进一个雪壑,虚雪扑啦啦盖了我们半身。 我努力钻进雪里,问道:“跑得过?” 沈识微一愣,摇了摇头。 我哭笑不得:“那还跑啥!打得过么?” 沈识微道:“武功高点的那个与我不相上下,但有武功低的那个掠阵,我约只有三成的胜算。” 我道:“要是一对一呢?” 沈识微狐疑道:“你什么意思?” 我咽了口唾沫:“我有个办法。” 第33章 若不是亲见,我真不能信烈鬃江这样汹涌澎湃的大河也会结冰。 乍一看,似乎烈鬃江变得窄了。河岸浅水冻结,被尘沙所掩,与泥泞混沌成一团。标出真正河岸的,只剩堤上一排枝叶脱落的高树,宛如一群萎靡不振的长矛手。 我爬下河堤,江心倒仍是活水翻滚,顺流而下的浮冰如海战的军舰般互相挤撞,正在交舷恶战。自从见过有人掉进冰窟窿,我就再不敢靠近岸与冰暧昧的交接点。最终我在岸边砸了块冻得不那么结实的冰,撩起下摆裹着,又爬迴路上。 叶镥锅早生好了火,见我取冰回来,忙捧着他那摔得七瘪八凹的铜吊子迎过来。我俩一边等着化冰成水,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叶镥锅道:“前头就是观音渡,我可要渡江往拓南道走啦。” 我颇有几分不舍。虽说这时代补锅匠是下三滥的行当,但老叶这人走南闯北、博闻强记、口才一流,在我那时代可就是民俗瑰宝,每个文青出游时都渴望遇到的旅伴。 我道:“我家离拓南也不远,老叶你要是一路往南,咱们总有再遇上的时候,那时我一定请你好好喝顿酒。” 叶镥锅把两只黑黝黝的大手藏进袖子里:“刘小哥,虽说你不肯认,但你和你那兄弟一看就是好人家的孩子。等你回了家,我这撸锅箍盆的哪儿能跟你上一桌。” 我忙把话岔开:“你这话可说得不地道。咱们一个吊子里的水都喝过,还不能一桌喝酒?” 也算运气,昨日我们落脚的地方有个废庙,半夜我伙同叶镥锅把那不知哪路神仙的金身偷出去噼做一堆乱柴,今早这水方滚得特别快。 叶镥锅示意我先舀水。我也不客气,从怀里掏出半截瓦罐的底,撇了撇水面上泥沙的浮沫,舀了半罐。 叶镥锅问:“你兄弟好些了?” 我沖他感激地一笑:“还成。老叶你真仗义,今天又麻烦你了。” 叶镥锅挥挥手:“你快过去吧,扭脸水就凉了。” 这话何须他说。要不是得装孙子,我真恨不能踩着众人的人头桩过去。我把瓦罐掖在怀里,从乱闹闹的人群里挤过。 我和沈识微混在流民堆里南下,但也不敢往人太扎堆的地方凑,过夜时也特地选了个远离大部队的地方,勉强有半堵残墙挡风罢了,以防有变故时好跑。 沈识微已经醒了,半倚半靠在断墙上,见我回来,抬抬下巴就算打过招唿。 我把瓦罐递到他面前,蒸腾的白汽令人贪恋不已:“热的,喝吧,别凉了。” 他点点头,双手接了过去。 趁他喝水,我忙在行李里翻找干粮。这些干粮还是十多天前小胖子一行人的掉落,酒和面食我俩早就吃光了,剩下的全是一条条风干牛肉,也不知是军粮,还是拿来餵鹰犬的。营养价值上来说或许不差,但又干又硬,冻得如支支长钉,实在难以下咽。我和老叶交情再不错,也不敢借他的吊子煮这么让人生疑的东西。 我选了几条筋少点的牛肉递给沈识微。他虽接了过去,但一脸烦恶,只顾着喝水,也不往嘴里送。我忍不住劝:“趁现在有热水,你还是吃点吧,等会儿更咽不下去了。” 话音未落,他突然把瓦罐从唇边挪开,我只见他喉结滚动,一口水全呕了出来。 地上斑斑点点,都是淡淡的红色,我心中一惊,差点没跳起来。 沈识微倒是不为所动,伸出一只脚,没事儿人一般把血水和雪泥抹在一起,一边把瓦罐塞给我:“我喝够了。秦师兄也趁热喝点吧。” 我不知该说什么,怔了半天,方低头喝了口那尚有微温的水:“刚才我问过老叶了,前面就是观音渡。顺着大道再走五六天,就是归云城了。”想了想,又补充:“若是脚程快,三四天也到了。” 沈识微的嘴唇被热水浸润过,方才有了点血色。现在那儿滚过了一丝讥诮。他道:“说的是。秦师兄,早点出发吧。” 我忙道:“嗯,待会儿我去跟老叶打个招唿,他要去拓南道,咱们要分手了。” 沈识微道:“这倒不用,你和老叶的缘分还没尽呢。咱们和他一起去观音渡过江。”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过江?什么意思?” 沈识微道:“不去归云的意思。” 我把满把牛肉往地上一掷,其中一条居然真的像箭般刺进了泥地:“沈识微!你刚才吐血了!你当我瞎哪?抹了我就看不见了?” 听我揭他的短,沈识微眉毛一抬。就像城门升起,他眼里冲出一队怒骑。但眉眼虽在发怒,他唇边仍挂着笑:“不劳秦师兄多虑。识微自会保重。” 我道:“你要保重,赶紧去归云找个大夫看看!不要命了?” 沈识微的笑容越来越兇狠:“只怕去了归云,才真是不要命了。” 我又气又急,喝道:“说人话!归云怎么就不能去了?今天我绑也把你绑去归云!” 沈识微盯了我半晌,突然嗤的笑了一声,他重又在断墙上倚下:“你要有本事,便来绑吧。” 我三尸神暴跳,恨不能上前一脚把他踹翻,捆个四蹄攒天。但一想到他伤得不轻,尤其是怎么伤的,纵有燎天的怒火,也只能憋回腹中阴燃。 我只得低头恨恨地喝了口瓦罐中的水,把罐沿咬得咯吱一响——我们抬槓的这会儿功夫,水中最后一丝温度也消逝了。 望山跑死马。说是观音渡在前面,但我们走到近午,它还在看不见的地方。 我只嫌路不够长,盖因我还没把沈识微不去归云的打算拧过来。 他此刻步伐已越来越拖沓,却偏偏一定要走在我前面,我心里又气又笑,沖他道:“沈师弟!……唉,我累了,咱们歇会儿吃点东西吧。” 他瞥了我一眼,似有不悦,但我在路边找了个平坦地方坐下时,他还是跟过来了。 如织的人流涌过,早上我们吵了那一小架后,就再没说过话。 非但不说话,简直看也不想看对方。这会儿沈识微像个监控镜头般来来回回地死盯着每一个路人的脸。 我却忍不住偷偷看他。 他此刻肩头微颤,胸膛起伏。 过去哪怕血战正酣,沈识微的唿吸尚没有一丝紊乱,此刻不过是寻常赶路,我们又已坐下来了许久,他居然仍调整不了气息。 恐惧像只小鼠疾奔过我的胸口,我没看清它的首尾,一闪而过细尾巴却挠得我心头肉发颤。为了吓走它,我忙高声说话:“真要过观音渡?” 沈识微头也不回,声音里满是疲倦:“你比娘们还啰嗦。” 我掏出条牛肉递给他。今天早上他一口东西没吃,现在拿在手里,过了好久,终于像下定了决心般把牛肉一条条撕开。 我也学着他撕牛肉,指甲盖都快掀掉了,才积攒了涮锅钢丝球般的一团递到他面前。 他一愣,倒是卖了个面子接了过去,真跟咽钢丝球一般,皱着眉咀嚼着。 我忍不住道:“沈师弟,就当我不是怕你死在路上,是为了自己真不想再走了。咱们去归云,成不成?” 沈识微闭上眼,拼命吞下嘴里的牛肉,我看他这般艰难,真怕他又呕出血来。 他歇了一停,方才说话。 “秦师兄。”他道:“我们这一路争执甚多,你虽答应听我的,但一遇上事,从来随心所欲,全无挂碍。这答不答应,在你看来到底有什么区别?” 我面红耳赤,讪讪道:“算我食言,将来必肥。但之前特殊情况特殊处理么,沈师弟别和我一般见识。” 他冷笑道:“那现在又如何?” 我自知理亏,只得咬牙道:“听你的!不过……” “不过”两字一脱口,沈识微脸色便是一青。我怕他接下来再不会装出好脸色来了,忙道:“——不过,你总让我死个明白,告诉我为什么不能去归云吧?” 我等了又等,沈识微只不说话,反把嘴唇绷成一线,又去看行人的脸了。 我嘆了口气:“你这也太小气了。要不我也告诉点你不知道的事情,咱们换换?”我翻着白眼想了想:“……你听了可别揍我啊。那天在乌梗山,其实吧,我没有十成的把握。”
第25页 第34章 我咽了口唾沫:“我有个办法。” 沈识微道:“你?” 我没空计较他这轻蔑态度:“如今也只能田忌赛马了。”也不管这个世界有没有田忌:“我们分开走,他们大概会分开追。如果大个子的那个来追我,你跟那小个子的一对一,能打得过吧?” 沈识微的面颊似在抽搐:“秦师兄!我说那大个子武功低,是较之我。要换了对手是你,怕他的武功怕再高没有!以你的能耐,你以为能过上几招?” 我道:“你也别太瞧不起人了。百招上下大概能行,打不过还能跑呢。你看见我刚才拦住他了么?”见他不答,我又道:“……你还记得我打中过你一拳么?我最近,我最近有点不一样。” 不过几拍心跳的时间,我却觉得漫长如经年,沈识微终于缓缓开口:“你又有几成胜算?” 我壮着胆子道:“十成!” 沈识微冷笑出声:“可我没有十成的胜算!若我来不及回援怎么办?” 我打个哈哈:“不会的。我信沈识微绝不会输。你也信一回我绝不会死吧。” 我已如此放低姿态拍他的马屁,但沈识微还是不为所动。 他盯着我的双眼,一字一字道:“要是那个武功高的去追你呢?” 要是那个武功高的来追我,那就是必死之局,但一命换一命,沈识微应该也干掉了那个大个子,再迎战武功高的那个时,胜算总不止才三成。 十有八九是小胖子一役引来了这两个怪物。既然是我自己闯的祸,无论如何也不能让沈识微替我买这个单。 这话我说不出口。避开他质问的目光,我慡朗地哈哈大笑:“哪有这么倒霉!趁他们还没追上来,就这么办吧!” 沈识微却仍是盯着我看,直到我又催了一次,他才生硬地答道:“走吧。” 可我真能过上一百招吗? 从树上坠下,到在雪壑中躲避,不过数分钟过去,那股通达已越来越淡,越来越散。就像是头天晚上一个激动的梦,颤慄的鸡皮疙瘩还残留在皮肤上,可一睁开眼,就再记不得梦里人的脸。 和沈识微分手,我朝南狂奔,不久就听到身后追来的雪爪刺破积雪的嚓嚓声,偷偷回头一看。 叩谢诸天神佛。 是那个大个子! 破雪声近了。啪嗒一声,是他踩过了我刚才踩断的枯木。 破雪声更近了。我踢上一洼碎冰,冰块飞旋,打进前面的枯糙。片刻之后,同一洼碎冰被他踢中,击中了我的腿肚。 破雪声已贴在了我的耳边。我不敢再回头,只怕一回头,就要撞上那张黄铜鸟面,和我自己扭曲的镜影贴个正着。 而破雪声停了。 没有风,什么声音也没有。叩动耳膜的,只有我自己血的奔流。 似在隆隆。 我的心脏也停了。 分不清是冷还是热,大汗涔涔而下。 我慢慢地、慢慢地转过身去。 那大个子站在离我不足十步的地方,死物般动也不动。 不知对视了多久。他身子一折,向后劲射。像有只无形的大手抓住了他的腰肢,要攫他回地府。 不能让他到沈识微那边去! 来不及想,我向前勐扑,片刻之间,攻守逆转,眼见要变成我追他逃。 但这不过是剎那。见我奔来,那大个子双臂一展,勐然停住,红袍飞舞,被劲力灌得如同风帆。我踏进铁般的雪泥,生生止住去势,此刻离他不过五步。 虽说隔着面具,但我却能看见鸟面下腾起一个越拉越大、得意洋洋的笑容。 分兵之计,被看穿了。 但他并不打算驰援战友,而是定定地盯着我,像秃鹰盯着濒死的骆驼,正在选哪里好下口。 大概我刚才一掷所致,他脸上那根长长的鸟喙歪向了一边,面具上慑人的恐惧荡然无存,只留下了滑稽。 逃无可逃,算无可算。 我却忍不住捧腹大笑,也不知笑了多久,直到连我自己也觉得不好笑了为止。 我抓雪擦了把脸,空山迴荡着我的声音:“来吧!” 阑干阴崖,挂下千丈冰。冰崖如刀,直刺晴空,长影倒扑,像是割来了一片暮色。 我和那大个子就纠缠在这片暮色里。 他受了沈识微偷袭,腰身僵直不便,一手弯刀舞得荒腔走板,但仍打得我毫无还手之力。 虽说我俩体格不相上下,他却似力大无穷,朴实无华地一击直噼,我两手去接,也震得虎口发麻。硬拼了七八刀,我的两臂酸麻得几乎要从躯干脱落,弯刀上满是缺口,成了把锯子。 接一刀,退一步,脚下的雪坡越来越倾斜。那大个子刻意把我往坡下赶,我一脚踩空,终于让他找到个机会,正蹬在我的胸口。 崖下是个冰斗,我顺着斜面滚了几圈,终于稳住自己脸朝上。看那大个子举着弯刀奔来。 我和他已越战越偏,若是下到这冰斗中,哪怕沈识微回援,也未必就能找到我。就连我最后一丝生机,这大个子也要斩断。 我滑进斗底,脑袋结结实实撞在一块大石上,趁敌人未至,忙抢着翻身站起。举目望去,只见三面都是陡坡,一面是腾着白雾的悬崖。好一个天然的斗兽场,若这大个子鸟德要把我的性命啄个干净,没有比这更合适的餐盘。 难道最终我要死在这里? 叫我怎么甘心! 我趁那大个子滑下陡坡,举刀突刺,取他左肋。他腾身一斫,砍在我的刀面上,我忙向后退,他站稳身子,又连连向左噼了几刀。 他武功虽远胜我,但有伤在身,未必就不可战胜。 一定还有机会! 大个子踏上一步,我蹭蹭蹭反进三步,贴着他滴熘乱转。他既转圜不易,我豁出命来近身厮缠,说不定还有一线希望。 这一招竟然见效,突击之下,逼得他回防了好几次。 但短短几次交锋,大个子就沉住了心。和方才狙击沈识微同样冷静,他在雪中凝立不动,我若出刀,他才出刀,我若闪躲,他理也不理,但我一停下,他手中的凶刃便挟雷霆之怒砍来。 也不知这算是过了多少招,够不够我对沈识微许的诺。我的肺像破了的风箱,唿哧乱拉,但再也榨不出氧气。虎口淌出的鲜血撒得周围的雪地星星点点。这是过去的我狂奔了五公里后的感受,当我成了秦湛,我就再没有体验过这样的疲倦。 我是在从骨髓里拧出毅力。 但一定有破绽!一定有破绽! 他又接住我的一刀,横刀左噼,逼我跳回右侧。 和他斗得越久,我就越觉得他招数里有说不出的违和。他越是冷静,那违和就越像藏在衣fèng里刺手的断针。 我欲反绕他后背,他欺身横纵,肩头直撞我的肩胛,一声闷响,我连连后退。 到底在哪里,快找出来,快找出来! 他的刀再向左噼,撞上黑岩,爆出一串火花。 左边。 我颅穹下炸亮了灵光。 为什么总是左边? 我转身向着悬崖的方向狂奔。那大个子见我逃往死地,也不急着来追,一步步慢慢逼近。 而我终于得了片刻喘息,好把他仔细看个清楚。 白雪红袍,鲜明夺目。钢刀反着光,正刺着我的眼睛。同样刺眼的还有他那扭曲的铜面具。他的腰胯受了伤,走得僵硬。 我突然又觉得一阵止不住的笑意。 一叶障目,不见泰山。 原来如此,这就是破绽。 这次他再扑来时,却是刀刀相接,不容插针。 我手忙脚乱地躲开第一刀,扭头继续往后跑。没跑两步,脑后刀声唿啸,忙俯身一矮,但手足无力,仆倒在地上。我来不及把嘴里的雪泥吐出来,忙向旁打滚,果不其然,弯刀几乎贴着我的耳朵剁下。我在地上如只反肚乌龟般手足并用,滴熘打转,倒是乱了大个子的路数,居然让我逮了个机会,乌龙绞柱,又爬了起来。 一步一步,离悬崖越来越近了。 沈识微击伤了他的腰腹重地,我以为这就是我的救命稻糙,牢牢抓住不放。却没注意到,他伤的岂止腰上一处。 为什么他总把我赶往右边?为什么没有受袭,他还是牢牢护住左侧? 他的铜鸟面扭曲不堪,除了可笑,我再没仔细看过。 现在我终于发现,他左边的眼洞里,不是一只爬满血丝的眼睛,而是一片血红。 我的那一横掷,不仅弄坏了他的面具,还伤了他的左眼。 崖下冷风从脚跟袭来,像是一张巨口在仰吹。 我翻滚奔逃,雪块被我踢得滚进崖底。而大个子又高举起手臂。刀要来了。我举刀相格挡,锵的一声,震得我浑身的骨头都在共鸣。这次虎口撕裂更深,再有下一次,我一定再抓不住刀柄。 我抹了把汗,擦得自己满脸都是血污。大个子的独眼里闪着兇狠和蔑视的光。刀再来了。最后一次。 我反撞向他怀里,左边,左边! 大个子刀锋一斜,向左边削去,我背上的皮肉连同衣服一起血淋淋地飞起。我反手去格,而他正噼了下来。 却没有让人齿酸的金铁死战声。 因为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我手上已没有刀了。 弯刀脱手飞出,打向他右眼。 我全身往下一挫,拼命远离刀锋,那止不住的刀势,只能用手臂生生扛住。 而等我的手臂吃进刀刃的瞬间,他的眼前一定是一片黑暗。 对人类而言,有没有比黑暗更可怕的事情? 他踉跄了一下,下意识横踏一步,向右趋避。 而只需要片刻的动摇就够了。 我不顾背上血肉模煳,拼命撞在他的小腿上。 只是他忘了,光明的右边,才是真正的险地。 那边是悬崖。 雪霰喧腾,鸟面和红袍在辱白的雪雾中下沉,慢得不可思议。我拼命的向后退,爬过的地方,一路都是血痕。在大个子彻底从我眼中消失的瞬间,我突然听到了一声巨响,寂静冷山中轰雷一般。 那是长长的绝望惨叫。 我和这大个子生死相搏了那么久,还是第一次听见他的声音。原来他也会发出这么惊惶的声音。我蜷曲在坚实的大地上,想像着他身下唿啸的狂风。狂喜比疼痛更热辣辣的冲击着我的每一寸神经。 我活下来了。死的是他。我活下来了! 但不容多歇,我粗粗裹了裹伤,勉强止了血。往来的路上走。刚翻上冰斗,就看见崖影外的亮地走来一个人。
第26页 积雪如石,长云冻在山间。除了来人,天地间再没有活动的东西。 黑色的风氅像支墨酣淋漓的大笔,无风自动,在这无私的大纸上写着什么。 对我写着什么。 我认得那刚如铁画的腰背。 是沈识微。 而我只能一瘸一拐地慢慢往前挪,每走一步,都扯得伤口疼。不知走了多久,沈识微的那团墨迹还是没能展开。但我却觉得不用急,只要一步步走下去,我总能和他在这片大雪里相逢。 第35章 人流像凌水浮渣泛起的大河,在我们眼前汹汹淌过。 那天我俩到底没能如我想像那样,在雪中激动地把手握在一起。走了还不到一半,我就实在撑不住,四肢大开地在雪地上躺下了。 我仰望着天际流云,终究还是等沈识微走来,一如既往没礼貌地用脚踢我。 我闭着眼问:“完事儿了?” 他道:“我们互换了一掌,他逃了。”顿了顿,他略带点不可置信,又道:“你赢了?” 我懒洋洋道:“好说。” 一边把眼睛睁一条小fèng。逆着光,沈识微居高临下俯视我的小白脸似乎更加的白。白得发青。 我撑起上半身来:“你没事吧?” 他轻蔑道:“我说我们互换了一掌,听不明白?” 路畔喧嚣,但天地间还是像只剩下我们两人。 过了许久,沈识微才打破沉默:“那么秦师兄当时有几成把握?”见我不答,他道:“六成?四成?一成?” 我正色道:“我不知道。” 他一脸内心有两个小人打架、难以名状的表情,约摸在考虑该跳起来把我往死里揍,还是扭头就走当不认识我:“你不知道?!” 我嬉皮笑脸道:“既然赢了,就当是十成十,行不行?” 他本恶狠狠地瞪着我,这会儿从鼻子里喷出一声笑,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 这一笑倒云开雨霁似的。 见他又艰难地吞了一团牛肉,我解下贴身的水壶递去。他长吸了一口冷水,道:“那天和我们交手的不是真皋人。” 我一愣:“啊?黄铜覆面、红毡裹体,是以示神灵降附。这是真皋王公怯萨里一流高手的打扮。这可是你说的。” 沈识微阴沉沉一笑,也不知远远地怨恨着谁:“一流高手?说的是。但你可知道,这天下能把我伤成这样的一流高手有几个?” 他把水壶丢还给我:“这些一流高手里,可没有一个真皋人哪。” 我忍不住辩驳:“是,我知道你能打。但真皋人得了天下,举国体制,一两个高手也养不出来?” 沈识微嗤笑道:“秦师兄可听过一个词,叫‘万军旧血’?真皋人靠刀马得的天下,当年瀚军破琼京,羽林郎时郁毙敌数百,冲杀至瀚武宗龙辇前才力竭而亡。瀚武宗将其厚葬,但旋即又说中原人只有匹夫之勇,真皋人却有万军之勇。时郁一代武魁,但又能奈真皋铁骑如何?而竭天地灵秀,中原又能有几个时郁? 真皋人尚的是战士,不是侠客。真皋人虽也有习中原武术的,但没成过什么气候。能伤我的高手里,也不是没有汉人甘为真皋鹰犬。但个个我都知道来龙去脉,绝不是那天两个人中的任何一个。更别说破琼京之后,血统最纯的真皋人就自称万军旧血,也只这有万军旧血,方才入得了王公的怯萨!” 我道:“那你的意思是?” 沈识微略一颌首:“铜面人想是汉人。” 我就知道他要说这个,但总归还是不愿信:“你不觉得太武断……?” 沈识微嗤了一声打断:“若是武断,那天我们何必冒险下崖去搜那刺客尸身?虽然面目全非,但总能看出他发色非赤,光这一条就谈不上万军旧血。红毡袄子也并不合身,主人当再矮小几分。而真皋人弯刀上的彩缡是结髮妻子新婚之夜系上去的,真皋人十四即婚,那刺客无论如何也不似少年,彩缡却簇新,怎么说得过去?秦师兄,那天你见这刺客摔得稀烂,找尽了藉口不肯来看,我却是一点也没放过呢。” 我仍想负隅顽抗:“漏洞多得筛子一样,他们又何必扮成真皋人?” 沈识微一脸疲倦,摇头嘆道:“秦师兄啊……他们伪做真皋人,骗的未必就是你我。相反,仓促间仍敢下手,十有八九是因为觉得你我必死无疑,何必做到十足给死人看?怪也只怪他们小瞧了你吧。” 他又将头转向熙熙攘攘的人群:“若刺客真是真皋人,我又怎敢混进这乱民之中,往大路官卡上走?正因为他们是汉人,反不敢在这人来人往的地方再下手。” 我就像嘴里嚼破了个苦胆,顺着咽喉,淌了满腹的涩味:“但在之前一路追着我们不放的,又的确是真皋人。我可是真不明白了!为什么会有汉人要我们的命?你就是因为这个不去归云城?你以为要杀我们的是英……,这怎么说得通!” 沈识微道:“英?秦师兄言语可谨慎些,这不是胡乱说得的话。谁说这事姓英?但现在只有一个地方,我能信得过。”他蹙紧眉头,终于完成了艰难任务,把牛肉都咽尽了:“濯秀山庄。” 若要去濯秀,路程势必再抻长几倍,就算不去归云,敌人未必就料不到我们想直接回城。这猫捉老鼠的游戏我一细想就觉得脑袋发炸,但又没办法不去细想。我顶着一头滚开的脑浆,跟在沈识微身后,心不甘情不愿地朝观音渡去。 观音渡是个官渡,有渡河资的人都想去富庶温暖拓南道,在渡口挤得水泄不通。身无长物的流民则顺着不要钱的旱路而下。 说来归云城文公子的棚子里尚有口稀粥可喝,反倒是捐米的人在这上不沾天下不挨地的半道上餐风饮露。 等自己也挤进了人群,我才发现人流淤塞的真正原因。 渡口边本有几个给渡客遮风避雨的功德亭,现在每个亭子前都竖着用毛竹扎成高竿,顶上挂着一串串葡萄般的青灰色人头。 天寒地冻,折胶堕指,人头尚未腐烂,甚至谈不上臭,但却远远飘来可怕的腥味。人类怎能散发出这样的味道?好像在妖氛里,万物之灵早就异化成了鱼虫。 亭壁上贴着告示。竿下虽立着衣衫褴褛的小吏,但看来也不认识字,全靠几个衣冠稍济楚点的渡客大声读给众人听。 我繁体字认不太全,算个半文盲,也想上去听听。却被沈识微一巴掌揪住,满脸不耐烦道:“别去看了,我说给你听,杀了几个强盗罢了。” 你要没去看,怎么知道杀的是强盗? 不许百姓点灯虽可恶得紧,但我肚子里骂两句也就完了,没必要非对着干不可。我把他丢下,转身往河边钻去。 渡口也结了冰,船工划着名小舟,用木槌和撬棍拼命把冰面敲碎。之前我也疑惑过结冰了如何渡河,万没想到解决方式如此简单粗暴。 问了问旁人,说是我们运气好,渡船一天两班,这第一班上午过去了,就快回来了。 河边人畜夹杂,粪与汗的臭味浓稠得几乎肉眼可见,贴着地表翻腾。但比起身后那散发鱼腥的死人头,我几乎是贪恋这股春运火车站的气息。 好歹是人和生命的气味。 突然有人重重一拍我的肩膀,我一回头,叶镥锅正龇着一口烂牙对我笑:“刘小哥,你们不是要去归云城?” 我胡乱打个马虎眼:“临时想起拓南还有点事儿没了,怕要折回去的时候再到归云了,老叶,咱们又能结伴了。” 好在他此刻正有别的兴奋事,也不深究我的说法。叶镥锅把手朝那人头处一挥:“看见了没?我刚刚数了数,足足八十九颗脑袋!” 我道:“说是杀的强盗?” 叶镥锅不屑一顾:“强盗?这满地逃荒的,谁没当过回把回强盗,我都抢过几个霉饼子。这可不是强盗,强盗在他们面前,还得叫声祖宗!”他压低声音:“这可是造反的!” 我精神一振,勐扭头寻找沈识微。 沈识微就站在我身后半步开外,盯着枯寒的远山,装作没听见我们的话。 欲盖弥彰个什么劲! 我压住砰砰乱跳的心脏:“造反?哪路人马?” 叶镥锅道:“不是乌梗鹞子窝的人,就是对面拓南刘打铜。别管哪路人马,但这些大爷做的事,把脑袋挂在那儿也不冤。”他吞了口唾沫,再把我往他身边拽了拽,满口热气直喷到我脸上:“你知道他们干了什么?小半个月前,拱北平章事的小衙内在家门口给人剁成了饺子馅,他们干的!” 晴空里响了个霹雳,我只觉自己被炸得结巴了:“你,你说什么?” 叶镥锅眉飞色舞:“你没听人传过?这小衙内出去打猎,前唿后拥带了百十个好手,一下官道就遭了埋伏,好几天才给人找着,都被剥得赤光熘熘,砍成七八段。咱们讲究个全尸,真皋老爷讲究的是腔子里那颗心,这百把号人被砍成七八段不说,腔子里的心还都给剖了出来,不知丢到哪里餵狼了。嘿嘿,你说,做了这么大的案子,把脑袋挂在那儿值不值?” 我早听不进去他扯淡,满嘴干涩,扭头往挂人头的地方去。还没跑出两步,就听沈识微在我背后厉喝:“站住!”我回过头,他的视线如利剪般刺来:“他说的是真的。” 我喊道:“可是……!” 沈识微也不理叶镥锅诧异,大步上前,把我拽到无人的角落,我气哼哼甩开他的手:“你刚才看了告示了?” 沈识微面如止水:“是。” 我道:“沈识微!你居然不告诉我?!那挂的是什么人?是,是……” 沈识微摇了摇头:“我仔细瞧了人头,倒是没见认识的。” 我道:“就算有,人数也对不上,那天哪儿来的八十九个人?莫非真是反……” 沈识微冷笑道:“那倒未必,真是叛逆,哪有那么好抓。贵官的儿子死了,一时又拿不着兇手,监狱里总有囚犯可以凑数。还不够,最方便不过就是这遍地可杀的流民。既能得赏,又能儆众,何乐不为?” “艹他妈!”我大喊起来:“可人是我……”我见有人朝我们这边看来,如吞了块红炭般吞下了音量:“可人是我们杀的啊!” 沈识微眼皮也不抬一下:“这又如何?秦师兄要去投案?”
第27页 我只觉有把匕首在我肚子里搅动,艰难发问:“为了这小胖子,官府杀了多少人?” 沈识微看看我,过了好一会儿,才答道:“三百七十二。告示上写着,三百七十二贼子杀六十四真皋勇士。哈哈,秦师兄,你我二人抵得上三百七十二人,也算有万军之勇了吧?” 第36章 一个瘦骨嶙峋的牛屁股就凑在离我脸不到半米的地方。牛尾巴甩来甩去,几乎要把牛粪星子甩到我嘴里。 但我连侧过脸去避一避也懒得。 平底木船吱嘎作响,拉满了过江的人和牲口,船舷吃水极深,慢得像已冻在了江里。 我的心也像这艘老木船一样沉沉欲覆,从船底下流过的不是血液,而是烧红的铅汁。 噼啪一声,牛尾巴又是行云流水的一鞭,粪星四溅,有几点直向我飞来。 有人伸手拽了我一把,粪水掠过船舷,落进了冰河里。 沈识微奚落道:“秦师兄把魂丢江那边了?” 我打开他的手:“别招我。”还是继续盯着牛屁股,只觉沈识微的眼神在我脸上乱爬。 我暗下决心,这孙子要是接下来说点什么难听话出来,就是不顾翻船我也要和他打一架。 沈识微低低嘆了口气。 我听见他道:“若你早知道要用三百七二换二十,你就不救了对不对?” 我听得一怔,也不知他是何用意。 沈识微见我不答,又道:“对不对?” 我的指甲陷入了掌心,舌头断在嘴里,说不出对,也说不出不对。 沈识微道:“秦师兄啊,我怕你那天晚上还是要回去。” 他侧过点身,紧盯着我的眼睛。我避不开,也只得回望过去。 认识了这么久,我还从来没认认真真看过沈识微的眼睛。若不是嫌这双桃花眼咄咄逼人,就是恨它笑里藏刀,结论总是我想揍他个乌眼青。今天倒是我第一次发现,这双眼也能这么宁定,不是反射着山火,而是倒影着霞光。 他道:“既然我选了一定不去救,那你就选一定要去救吧。” 他又道:“既然你一定要去救,那现在还想不通什么?” 莫非他这是在开导我? 我心中一动,张张嘴,但没说出话。 约摸是我的表情太过震惊,搞得他也尴尬起来。 沈识微脸上微微一红,咬牙骂道:“你是救人的人,不是杀人的人。你他、他……你婆妈什么?” 虽然最终还是没能说得出口三字经,但这也是我认识沈识微这么久,第一次见他试图带脏字。 我忍不住噗嗤笑了。转身把大半个身子都探出船舷。船工在身后一连串地喝骂找死,我也不理,把冷得刺骨的浑水浇在脸上、吞进肚里。 我昂起头,甩得自己和沈识微身上都是水:“你说的对。这他妈的又不是我的错!”声音颇大,惹得旁人都转过头来。 自从到了这个世界,这大半年时我都过得迷迷瞪瞪。 前半场看着适应良好,不过是全没有一点办法,只能当鸵鸟。离了久安后,我把脑袋从热砂里拔了出来,见了地狱般的惨象,但那也终归是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事情。 直到那夜突围,一路见血,我才像个弥月婴儿遭雷霆之震般醒转,发现这个世界这么兇残而血腥。 可再狠再冷,还是缺那么一点真。 我还是觉得有那么一点置身事外。虽不冷眼,但总在旁观。 要打个比方,那就是大侠不能重新来过实在吓人,但这终究是个游戏。我虽操纵着秦湛虎口脱险,但脑子里始终有个小小的我,遥遥地在地球上的出租屋里搓着键盘和滑鼠。 但当我把冰水从头上甩落的这一刻,我终于和这个世界魂魄合体。 这虽不是我的国家,也不是我的民族,但却总也是人。 有血有肉,有哭有笑。和我一样活生生。 这么多天来的郁悒惶惑,现在都往下冷却沉淀,变成纯净得像金子般的仇恨。 我再大声说给自己听一遍:“冤有头债有主,这他妈的又不是我的错!” 要真有人这么不拿别人当人,那他们最好也别再当人了。这下半辈子,我还真就跟这帮断子绝孙的真皋人死磕上了! 瞧着我狗一样甩着水,沈识微一脸嫌弃:“到了拓南,秦师兄拨冗好好练练功吧。” 我把脸上的冰水搓散,不然等会儿就要把眉毛冻住了:“练功?哪怕练成时郁,不也只是匹夫之勇?” 他掸掉胸前的水珠:“这话瀚武宗说得、时郁说得、或许我沈识微也说得,可秦师兄你说不得。匹夫之勇?匹夫之勇总救得了你自己。” 入了拓南道,风物便渐与北方不同。 虽说久安在往西的间河道,但我瞧着也觉得亲切。沿途村庄虽不五谷丰登,但也不至像北方般赤地千里,最好的证明便是我们身上的金银宝钞不再是个摆设,而是通货,能买着嚼裹了。 我和沈识微不敢与他人多打交道,还好叶镥锅与我们又同路了几天,孜孜不倦、泥沙俱下地带来了各色小道消息。 颇出意料,原来不止我们吃了豹子胆,反贼竟如此之多。这个冬天从南到北,三十六家反王、七十二路烟尘,处处都有异帜。只可惜大多数都是被一个村干部带三个武警就剿灭了的规模,少部分是几百人的游击队,名声喊得响的只有七八家,其一居然有临海的合一教。 倒是濯秀和银辔没见动静。估计是在读条攒大招。 拓南也有一路成气候的队伍,就是之前叶镥锅提过的刘打铜。刘打铜其实不叫打铜,这外号从他是个矿户上来。拓南道有几处铜山,矿户数千,今年矿脉枯竭,朝廷自然是不管他们的出路死活,刘打铜是这帮矿户的首领,索性反了,加上大旱,又收了不少流民入伙,拉起了上万人的队伍,连破了好几处县城。 因为刘打铜的队伍四下出没,即便是在南方,也多出好多官军盘查。虽说那三百七十二只替罪羊替我和沈识微消了拱北的血案,但还有那不得不防地汉人高手,我们还是跟流民作伴,半飢半饱,幕天席地。 但一路向南,沈识微的心情也在解冻,不时还给我讲讲武林上的奇闻异录。当初他讨晓露妹子欢心时,说起故事来挥麈清淡、莲花满座。在我面前就撕下了假面具,不惮以最大的恶意猜度一切,嘲笑起人来有逗有捧、起承转合,最奇妙的是还有点左。活生生的大瀚武林每日秀,能气得死总统侯选人和大资本家。 此外他还每天看着我练功。 那天我向他自曝能胜过那大个铜面人全靠运气后,就自暴自弃,把我虽能爆种,但什么时候爆、爆到什么程度,半点不受我控制的老底也一併兜给了沈识微。 他不以为然,说自己苦练了十几年,还不知道化返有此奇效。再者一夜之间醍醐灌顶的传奇听过,但是廓然大悟之后又蔫儿回去了倒是闻所未闻。最后他总结道,江湖上也有个词儿说我这种情况,就怕我不爱听。我催他快说。沈识微道狗急跳墙。我果然很不爱听。 琢磨不明白,我们就把这茬抛在了脑后。 我知道沈识微嘴上不愿示弱,但其实伤得比我更重。若再遇见敌人,他打不了主力,就得全靠我出击了。我既然不那么靠得住,临时抱抱佛脚也好。响鼓不用重槌敲,也真心诚意和他练了几天。 他现在说的是教我,不是和我切磋。故而也不再下场和我捉对,而是坐场边,捡几个小石子掷人。一边掷,一边免不了损我。之前听他说段子是一回事儿,他嘴里的段子主角是我又是另一回事儿。虽然乔治马丁说言语是风,让他教了三五天,这阴风快把我过去多年的叛逆期刮回来了。 除此之外,我总觉得什么地方不对头。 第37章 我本打算向沈识微好好学学沈门化返,他却说我一把岁数了,改旗易帜太晚,不如练好本家的三十六式。话虽有理,但他对那手揍到过他的“寂寥灵素”也太过执着了。 这一式沈门化返里本已削去,想也不是什么妙招,但沈识微却叫我打了一遍又一遍。也不知用不用就那么恨得慌输给我一招半式,好在我懒得和他一般见识,实在烦了,故意夹带几个时代在召唤的动作撩拨他罢了。 这天早上我和他又远避人群,练功的地方我昨夜就来踩过点,是个小山坡后的乱林子。 我跑了几圈热身,扎下马步把三十六式又打了一遍。 最后一拳打出,破风声也紧跟而至,一颗石子打在我的膝弯。 沈识微慢悠悠道:“凌虚探真太过,若还有第二个敌人,秦师兄这会儿已经是太监了。” 又一颗石子打在我腰眼。 “寂寥灵素不足,光顾上盘,下身虚浮,顾头不顾尾。” 我还来不及反驳,又有两颗打在我的额头上,比刚才力道重得多。 “秦师兄,武功也要过过脑子。再来。” 还是寂寥灵素。 别说打,我连“寂寥灵素”这四个字都不想再听了。干脆收了马步,站没站相地立起来直抖腿。 沈识微又掷来两颗石子,打在我的胸前,顺着衣襟咕噜噜滚到地上。 他见我还是不动,语带三分不悦:“秦师兄,眼看快天亮了,别磨蹭。” 我道:“还是等天亮吧,天亮沈师弟能看清楚点。” 沈识微道:“什么清楚点?” 此刻天色未明,沈识微只是枯蓬丛外的一团灰濛濛的影子,但我仍能想像他黑云催城般压下的眉锋。 我道:“这都第几百遍了,沈师弟还是要看寂寥灵素。别翻来覆去折腾了,我赢你一回岂止在招数上,我还有不传之秘呢。就这么看不出来。等天亮了,我给你好好演一轮。”我一心惹他生气,孰料沈识微却不回话了,我等了等,又追击道:“沈师弟?你是想看我那天其实是怎么一手捏死那大个子的,还是下场来和我走一轮?” 他的声音终于远远传来,却一点也不像平时和我抬槓那般尖酸刻薄,反似对着个陌生人说话,既文雅又客气,但怎么都盖不住骨子里泌出的那股冷。 沈识微道:“所以秦师兄是故意的?” 我被他这反应打了个措手不及,但输人不输阵,还是嬉皮笑脸:“什么故意不故意?听不懂。” 沈识微道:“有意思,倒是我着了你的道,陪你耍了这么多天的猴戏。”衣衫簌簌一响,他站起来便走。
第28页 这倒怪了,他装哪门子受害者? 我勐跑两步拦住他去路:“着谁的道?什么猴戏不猴戏?你说清楚了。” 沈识微在离我三米远的地方站住:“既然秦师兄自己说破了,就别装了吧。” 我哭笑不得:“我装什么了?” 沈识微道:“装什么?装蠢罢了。秦师兄的拿手好戏哪。”还是那副滴水成冰的口吻。 见他动了真怒,我只好服软:“得。咱们继续吧。你说没打好,就是没打好。我也不偷懒了。” 沈识微笑了:“秦师兄还没演够?” 我不得不把之前的问题再重复了一次:“我演什么了?”心中好不忿忿。“我在久安也没这几天上心,我爹教我我还要躲个懒呢。你要我重来,我就重来……”突然间我明白了他的意思,不觉一惊:“你是说我故意不尽全力?” 那团灰濛濛的人影一动不动。 我哭笑不得,腹中兜了一圈,还是怒气占了上风:“我为啥要不尽全力?你还真当我有不传之秘?要是你对我突破这事儿这么上心,怎么就不直说,要能弄个明白,我怕比你高兴!” 沈识微道:“哈哈哈,秦师兄会说实话?” 我越来越压不住自己的嗓门,也不顾忌周围是不是有别人:“沈识微,我对你没说过假话!” 沈识微道:“是。所以秦师兄就是一天早上醒来,突然就脱胎换骨,变作了现在这位大好才俊。秦师兄也是突然有一天早上醒来,就能杀得了武功十倍于你的人。这就是秦师兄的实话。” 我百口莫辩,要是我说自己是从不知多少光年外的另一颗星球来的,他怕是要当场打死我。 却突然灵光一闪,记忆里支离破碎的碎片勐然成了完整的图案。 我道:“你一直就没信过我。” 越往下说,便越觉得心冷。“从久安家祭我们才见面,你就开始试探我的武功,这一路上你就没停过和我切磋,都是因为你怀疑我藏了一手?” 沈识微坦然道:“不错。在乌梗山时,我若不是知道你暗自有克敌的把握,怎会把我俩的生死繫于你的心血来潮之上?” 我怒极反笑:“好哇!原来我这么深藏不露!我藏了手什么?六虚门本家瞒着你爹别有秘笈?还是我有什么泼天的阴谋?” 沈识微却一句不驳,只道:“你自己明白。” 我只觉怒意慢慢变成绝望:“你既然从来没信过我,又为什么要这么对我?你,你对我可说过实话。” 沈识微似被我这话问得不自在起来,他神色焦躁,顿了顿,才道:“为什么?因为我从会说谎话那日起,就习惯了对秦师兄你说实话。你过去蠢然一物,和你说话就与鹿豕说话无异,我有什么不敢对你讲?至于现在,哈哈,你也莫要忘了,我曾说过,在渡凌桥只有你和我一起抢那黄绫布包,你我早就是一样的人了,对着英长风我不能说的话,对着你我又有什么可做戏?” 我再也没什么跟他好说,大踏步向前,一拳挥向他面门。 自从认识沈识微以来,我无数次动过要揍他的念头,但这是头一回脑子管不住手。 沈识微料不及我突然发难,虽以掌来接我的拳头,但不知为何慢了半拍,我被他拨得偏了几寸,但这拳还是打在了他脸上。 这一次比我以前那招寂寥灵素重了不知多少,连乱林都里迴荡着嘭的一声响。 沈识微被打得半个身子歪向一边,只听他喊道:“你……!!” 我不容他说下去,只瞧着自己右手虎口那几乎裂到掌心的长疤:“沈识微,我在乌梗山能赢是因为拼了命,不光为自己,也为了你!你既然瞧不上,这一拳下去,就当我没做过!” 我本想转身就走,但还没来得跨步,就听风声猎猎,沈识微发了疯似地朝我扑过来。 方才那一拳能打中他,我自己也惊诧万分。沈识微武功高我百倍,若不是气得经脉逆行,我绝不会去捋虎鬚。孰料交上手,我才发现并非侥倖,不知是他受伤变弱,还是我这几日突击下来变强,我竟然真能和他打个平手。 我气得发晕,沈识微也好不到哪去,很快我俩就已不像练家子过招,口诀心法皆忘,姿态风度无存,只是纯粹地在打架。 我仗着比他高壮,专挥拳打他下颌,他不敢近身,便出脚踹我腹股沟,换了过去,沈公子宁死也不会用这么下作难看的街头路数,这会儿蓝猫淘气三千踢,一刻也不停。我瞅了个机会,弯腰搂住他踢来的腿,顺势一推,把他掀翻在地上。 我俩掐着对方脖子,在地上横七竖八滚了几圈,到底是我占了上风。我志得意满,膝盖抵住他当胸,又是一拳掼在他脸上。沈识微眦目欲裂,像条出水的鱼般拼命扑腾,我使出吃奶的劲摁住他,一边把过去不敢骂出口的话源源不绝、高屋建瓴地倾泻在他脸上。 僵持的这片刻,化返功那股熟悉的气劲勐然破入我的腹部。是沈识微一拳打在我小腹上。我运气来抗,但早来不及,只觉身边的景物向前飞逝,也不知被他轰出了多远。 我眼前黑了几秒,小腹疼得像被腰斩了一般,摸了摸见肠子还没流出来,忙一个鲤鱼打挺翻身起来,预备沈识微再来袭。 但他没动。 沈识微仰面躺在地上,胸脯剧烈起伏。我不知这厮又酝酿着什么毒计,一手护着肚腹,也不敢贸然上前。 沈识微又躺了一会,突然侧翻过身,像是想爬起来,但双手拄地歇了好一会儿,竟然又摔了回去。 我陡然心惊。 不会吧? 犹豫了半天,我还是走到他身边。听到我的脚步声靠近,沈识微勐然抬头,那仇视的目光活像我杀了他全家。 我道:“你说我骗你,你什么时候对我说过实话?” 沈识微不答,只是切齿冷笑,头髮和面颊上挂着几簇枯糙。 我的怒海又翻出潮头:“你到底伤得有多重?这几天你不是不想和我练功,是不能了对不对?” 他还是不说话。 我真恨不得再打他几拳,但这回好歹是按捺住了。 我伸手想把他拽起来,刚一触他的手臂,沈识微就毒蛇吐信般迅疾地反扣我的手腕。这是辣招,要是平日早疼得我钻心透骨,但这会儿他手指上只传来不断地震颤,连我的油皮也蹭不破一块。 我心里嘆了口气,略一用力,他只好身不由己地随我站起,我见他脚下仍在踉跄,也不管他乐不乐意,顺手从腋下架住他。 晨曦的第一缕光明穿过云端,从树梢滤下。 破碎惨澹的阳光照亮了他苍白如纸的脸,也照亮了地上大片大片他刚才呕出的鲜红。 第38章 火在天际,烧成一座大山,嶙峋扭曲,抖一抖身,甩下无数虱子般的火星。 火星就地一滚,变成十指如刀的小鬼向我扑来。而我手持长镰,将它们不停刈倒,血泥淹没过我的小腿肚,而我绝不能停。 因为我腹内也有一蓬火,只要小鬼划开我的皮囊,火就要蹿出来,把我的嵴椎烧成一只大烛。 突然之间,耳边传来马嘶。 一匹漆黑大马从天外闯来,四蹄和鬃毛拉着流星长长的曳光。马上骑士的黑氅迎着烈风,澎湃成夜色的潮头,吞火食焰、翻倒天河。 他一拉缰绳,黑马人立起来。 高踞的弦月是他的脸,睥睨月光冷冷射下。 我手中的长镰翻滚落地。 在梦里,他允许我大喊他的名字。 我向天空喊道:“沈识微!!” 沈识微没在天上,就走在我五步开外的身侧。 自上回强催内力,吐了一地的血后,他就以肉眼能见的速度萎靡下去。难得不那么帅,还有点怂起来了。 说是同路人,我自己也不记得多久没和他说过话,说我俩不认识,又忍不住偶尔彼此打量一眼。气氛尴尬得叶镥锅也受不了了,和我们同路了两天,找个藉口先走了。 沈识微说得不错,我这人太婆妈。虽说暴打了一架,但我还是念念不忘他救我小命时的感动。 这一路我们亡命千里,把八辈子的霉都倒尽了,但我有时却觉得也并不那么糟糕。因为我好歹和一个朋友有了点同生共死的意思,全身心信任另一个人的滋味颇为美妙。 谁曾想,只有我觉得我们是朋友。 这怅然若失的不甘与我胸中的恼怒互相唿应,来回震盪,最后也不知轰鸣成了一片什么情绪。累我睡下时怪梦连篇,醒来时从脑仁深处泌出来疼。 屋漏偏逢连夜雨,寒冷如被我们吃掉的真皋斗犬的阴魂,嗅着我们的味道,追着我们的脚步,竟然一路越过了烈鬃江。 拓南道也开始下雪了。 拓南的雪不如拱北那般气势汹汹,但那羸弱的雪花却自有一份执拗,像嘤嘤地哭诉,不眠不休、通宵达旦。 也不知走了几日,我俩终于进了白澪府,离濯秀山庄快马也就六七天的路程,万里长征只剩下最后一步。 就是不知这一步在风雪里得跋涉多久。 我见沈识微越来越畏寒,提过晚上找人家投宿,他没搭理。若换了打架前,我大概要死缠烂打,但到了现在,我也懒得再废唇舌。 今天也是同样,虽说看见墟里炊烟,我们还是找了个农人看地的糙棚落脚,屋里屋外一样冷,勉强能遮遮雪片。 这几日我们已弹尽粮绝,全靠我去找吃的。我集了捧柴禾,丢在地上让他生火,连个招唿也不打就出了门,沈识微也一句没多问。 等我回来时,天已黑得伸手不见五指。细雪落在我的发梢和脸上,而路尽头的糙棚里隐隐闪着火光,还真似一处归宿。 可惜要是等着我的人是个兄弟,不是个对头就好了。 沈识微倚在糙墙上,专注地看着火光,像是要从光线里也摄取一份热量,但饶是如此,他仍在瑟瑟发抖。为了混进流民,他眼皮也不眨就把那千金黑裘丢在了山中,也不知现在后不后悔。 我心里无声地嘆了口气,把怀中的半截陶罐递给他。 沈识微瞧瞧碗里的东西,又看看我。他神色挣扎,但还是按捺不住好奇,开口问道:“白米?” 我在他身旁坐下,门洞里灌进的寒风杀进杀出,如入无人之境:“还有肉呢。” 他把陶罐放下了:“为什么?” 我道:“我帅。” 见他面色一凛,我才道:“沈师弟啊,今天是大年三十啦。”
第29页 沈识微似乎微微一震,垂下了眼。 看来不论哪个时空的汉人,春节总是软肋。我也学他望着火堆,我本答应徐姨娘过年回家吃饭,现在却空着肚子在这破屋里喝西北风,也不知他们是不是正在吃徐姨娘最擅长的冰糖肘子。 沈识微手握着两根树枝做的筷子,却迟迟不下箸。我见他迟疑,不由冷笑:“吃吧,我没往里吐口水。” 沈识微还是不动,却突然道:“你呢?” 语气虽和刚才一样不屑暴躁,但我万没想到他问出这个。 我正色道:“我?我热热乎乎吃完了才回来,二十几个漂亮大闺女围着伺候。” 见他凶神恶煞盯着我,僵了僵,我还是只得说实话:“得了,就算拓南日子好过点,但也没那么多余食,你少啰嗦,我少一顿也饿不死。” 又过了很久,我终于听到筷子敲击瓦罐的声音。沈识微将米饭和那几块贵逾黄金的猪肉捣来捣去,却半天也不送进嘴里。他嗤的一声冷笑:“我沈识微锦衣玉食,什么龙肝凤髓没尝过,如今不过是块猪肉,却还要秦师兄饿着肚子让给我。” 我道:“别瞧不起这碗饭,你知道我花了多少钱吗?就当你一口气吃了头羊吧,也够排场了。” 沈识微道:“我不想欠别人块猪肉。” 我气得笑了:“那沈师弟想欠我什么?行,你就欠我个大肘子吧!到了濯秀记得还。” 沈识微仰头看着黑煳煳的糙棚顶,良久方不屑地道:“等到了濯秀,你还想吃肘子?鸡丝燕窝、猪肚江瑶、荔枝白腰子、螃蟹酿橙、鲫鱼舌汇熊掌、七宝脍,五珍脍,红生水晶脍,各种各样的珑缠果子,就连街市上的角儿、馉饳儿也都可喜。” 他眼中神往之色一闪而过,不知为何动了谈性:“这小雪的天气,正该烫黄酒,红泥炉熬一锅枸杞芝麻核桃粥,山药秋梨与羊舌同炖。” 我心中呵呵,这小雪的天气,正该挥汗如雨地烫重庆火锅,佐以冰冻啤酒和可乐,我和你这连辣椒都没见的古代人有什么可说的?一边道:“可我就想吃冰糖肘子。炖得皮苏肉烂,挟都不好挟,一进嘴就化成甜丝丝的油。” 沈识微不理我:“等放晴了,在濯秀既能垂钓也能冬狩。能钓起鱼来,鲈鱼当蒸,鲤鱼当姜制,鲫鱼当清烹。小围猎野兔山鸡,大围猎鹿,无论猎到什么,都当脍炙。” 我也不理他:“等把把大骨头吮干净了,再掰个白馒头,把盘底的糖汁都擦干净,连盘子都省得洗了。” 沈识微道:“等回了濯秀,请你吃个够。” 我一愣,抬头见他脸色淡漠依旧,仍是兴致阑珊地把那碗白米捣来捣去。只是不知为何说出这种鸣金收兵的话来? 沈识微道:“秦师兄,拿碗出来,咱们分了吧。”头也不抬,活像那碗白饭才是他秦师兄。 我笑一声:“行啊!”从包裹里找出破碗,由他分了一半给我。 这番折腾下来,米饭已经凉透,但仍能嚼出股白米的甜味,更何况还有他公正均分的几块猪肉,我几乎捨不得往下咽。 他的理由虽说是不想欠我人情,但我仍有点贱皮子兮兮的窃喜。 一时糙棚里只能听见我们的咀嚼声,沈识微倒是比我吃得更快,不一会儿便放下了陶罐,往火堆前凑了凑,伸出手去烤。 我不由心头有点发噱,他长在绮罗堆,我生在新中国。这大概是我俩这辈子最悽惨的一顿年夜饭。 沈识微被火光照得半明半暗的脸侧对着我,虽带病容,却仍俊美异常,宛如弦月,就是我梦中那一轮。 只是现在我俩虽又同沐着一堆篝火,但再不能并肩杀敌。 我瞧着他,只觉那只是个远远投下的海市蜃楼,而他本人离我十万八千里,此刻坐在这四面漏风的糙棚里的人其实只得我一个。 莫非真是大年夜的缘故?在沉默中,无名的孤独海浪般扑来,我胸中尚存的那点怒火被直卷进海底。 我厚着脸皮道:“这就算吵完了?” 沈识微道:“我跟秦师兄本就没有什么好吵的。” 我苦笑道:“沈识微,我真不明白。若是陈昉也就罢了,但你武功家世都是一流,学问不错,就连脸也比别人长得好,一辈子顺风顺水,你能吃过什么亏?怎么就这么满肚子提防算计呢?” 沈识微道:“江湖险恶,人心皆毒,如何不防?你若多看看这世上被师傅出卖的弟子,被妻子杀死的丈夫,就问不出这种愚不可及的问题。” 我道:“是,但我相信这世上也总有能两肋插刀的朋友,忠贞不移的臣下,你这老江湖就从来没遇见过?” 沈识微一声冷哼:“秦师兄想说自己就是?”不容我答话,他又道:“只可惜我这肉眼凡胎只能看见骨肉皮相,看不穿胸中那颗心是黑还是红。既然如此,与其苦苦倚仗别人是个好人,还不如信不会错的那套。” 我道:“哪套?” 沈识微道:“哈哈,这就说来话长,但简单点也就一个字。‘利’。秦师兄,你我启蒙就知道,化返是力的规矩。这‘利’就是人的化返。为了一个‘利’,人什么都干得出来,如果不去干,不过是利还不够大罢了。豪杰笑话几张宝钞就能让升斗小民六亲不认,若把宝钞换了这大好河山,英雄照样骨肉相残。这世上何人不在彀中?” 我道:“咦?那我又是图什么利?” 他本有什么话要冲口而出,与我眼神一触,终于还是把脸别向一边,悻悻道:“秦师兄觉得还说这个有意思么?” 若是换了前几天,我怕是又要揍他。但此刻只觉脱力:“没意思。我说什么你都不信,我还有什么好说?” 想了想,我还是道:“沈师弟,但你刚才那段话可太精彩了,应当勒碑以记,再差也要收点学费。我现在没有,送你两句掏心窝子的话报偿吧。”我见他头也不抬,还是继续说了下去:“听好了——第一,我从没想过坑你;第二,沈识微你可真特么是个大混帐!” 我这倒也不为打动他,不过求对得起自己,他信也好,不信也罢,都和我没关系。话一出口,我就觉得浑身一轻。什么朋友不朋友,把这大爷平安护送回家,我们也就两不相欠,明年此时,大路朝天,各走半边。 也不知还有多久才是子夜。在地球上,这会儿早是烟花齐鸣如伊拉克空袭,小区里的汽车防盗响成一片的时刻了。而在这个不知名的星球上,远远的村落静偃无声,除了啸叫的风,再无撕破黑暗的声音。 作者有话要说:  【1】食谱部分来至《扬州画舫录》和《武林旧志》,部分我自己扯的。自己扯的那部分是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大家别太较真。 【2】这个世界的技能树点得有点怪,反正就是有冰糖了。 第39章 正月里来是新岁。 沿途人家迎送六神、饮屠苏、祭祖先,楣上有财门,悬着春幡胜儿;大村庄入夜后鼓吹爆竹。人们通宵守岁白日里驱傩烧术、燃替代,热闹非凡。 老百姓从来乐观通达。苍天的践踏一纵,马蹄印里生出新芽,遇着点暖风活水,就偷偷开出向阳的小花儿。 虽说每天我睁开眼睛看见的还是冰天雪地,但似乎春天真的不远了。 我和沈识微又是一天风尘僕僕。到了饭点,路人说半山有村子,沈识微不肯走山路,我留他在山口等,自己一个人去化缘。 走了半晌,我终于翻下山嵴,却见这村子与之前遇见的有点不同。家家关门闭户,我敲了一路,偶尔听到门后传来细碎人声,但终是无人来应。 又拐了两个弯,方看见打谷坝上人头攒动,大概是啥民俗活动。 除夕夜那天,我和沈识微算是彻底撕破了脸。看透了和他之间那点情分,我反而一身轻。现下也不用多想,径直朝打谷坝上走去。既然穿越了一趟,就一定要看看过去没看过的热闹,管哪个伤号还在饿着肚子等我? 到了跟前,才发现不是民俗活动,是群体性事件。 聚在坝上的都是青壮汉子,抄着傢伙,抱成三团。正声遏行云的骂阵,我蹑手蹑脚到外圈也没叫人发觉。 正探头探脑。却听见个熟悉的声音连连唤我:“刘小哥!” 有人拼命逆流蹭出人群,挤到我面前,在我手臂上连连拍了几下:“你怎么在这儿!” 我也觉惊喜,一拳锤在他肩上:“老叶!你走得也够慢的!” 叶镥锅道:“我可是到千泉府打了个来回啦!你兄弟呢?” 谁是我兄弟?我心里一声冷笑,把话岔开:“好热闹!干什么呢?”话音未落,叶镥锅把什么冷冰冰的东西强塞进我手里。 低头一看,居然是把朴刀。 我怎么肯接,慌忙撒手,叶镥锅死死捏住我的拳头,“拿着拿着,就是不出力,也给你防防身。” 我道:“这是怎么了?还用得着防身?” 叶镥锅把我往人稀的地方带了一把,背过身子道:“你也是倒霉,怎么今天就进了这村子!”说着往地上啐了一口:“呸!我们要是不倒霉,今天也进不了这村子!刘小哥,也不瞒你,老叶我现在跟着刘王报国呢。” 我听得煳涂:“什么刘王?怎么报国?” 叶镥锅满脸自豪:“拓南刘打铜的刘,报国军的报国!当年大靖亡了,郭刘两位大将军领着报国军和蛮子在拓南战了两年,这你总听过吧?蛮子的武皇帝怎么死的?老刘将军一箭过烈鬃,射倒了大旗,活活吓破了他的胆!咱们这刘王,便就是老刘将军的后人!” 我哭笑不得,这立名目、溯正宗的戏码倒还真是百唱不厌,任谁都一样。报国军的故事我当然听过,但郭刘二位都是少年英雄,尤其刘长倩,被真皋人剥皮食肉时也才十七岁,不知有没有那个时间精力留个后? 我道:“老叶你英雄!但我可没啥出息。对了,我兄弟还等着我呢,我得回去找他。我先走一步。你先拿着刀。” 叶镥锅忙把手往背后背:“我倒是不留你,怕他们不放你走呢!” 我惑道:“谁?” 抬头一看,我和他拉拉扯扯这会儿,终于引起了人们的注意。另两个战团里都有人凶霸霸地往我们这边瞧,见我回望,还有人拿镰刀遥遥朝我脖子斩了两下。 叶镥锅略一迟疑,有点尴尬:“咱们曾军师派我们来村子做做功德,正巧混天星那王八蛋也派人来捣蛋拉丁。村里人和我们打起来了。”他勐一拍掌,既谄媚又慷慨的大笑起来:“来来,我怎么忘了我们的功德!这个你也拿着!”这次又把什么热腾腾的东西直塞进我衣襟里,是两个两个糙叶包的糰子,fèng隙里溢出不少饭粒。
第30页 一个红脸汉也从己阵里溢了出来。竖抱着把朴刀,未语先笑,在我胸肌上摸了两把:“近看更了不得!吃的什么能有这么大个子!喂,老叶,他到底入不入伙?” 我岂敢蹚这浑水,趁那叶镥锅扭脸与红脸汉搭话的片刻,脚下一蹬,如狡兔之脱,蹿出一丈开外。我跑了两步,突然想起来忘了点什么,把手中的朴刀向老叶那边丢了过去:“对不住啦,这次是兄弟我不仗义了!” 虽明知普通人追不上我,但我越想越觉得这事可笑,索性一口气跑过村子。 刚到村口,就远远看见沈识微站在棵歪脖子大树下。 被他瞧见我一路狂奔,我俩俱是一愣。我忙剎了车,装作什么也没有发生,衣衫一振,闲庭信步向他走去。 还好有老叶给的饭糰,我一边走,一边掏出一个来朝他怀里丢去:“午饭。” 沈识微不接,饭糰打在他胸前,滚落在地上。他讥嘲道:“秦师兄杳如黄鹤,一去不返哪。” 我也不去捡那饭糰,冷笑道:“管得着?”顺势又再多倒打一耙:“说好在山口等,瞎跑什么?” 沈识微脸上的嘲色更深,往山下路口处扬了扬脸:“嘿嘿,我还敢在山口等?” 见他话里有话,我吞了口唾沫,问:“……有麻烦来了?”看看四下无人,施展轻功蹿上那颗歪脖子老树。 方才我和他分手的地方已是烟尘滚滚,虽看不十分分明,但马嘶人喧,一面黑红相间的旗帜挑得高高,正是官军在集结。 我跳下石头,满额都冒出冷汗:“这可坏了。” 沈识微冷冷道:“遇到的盘查也不止一次两次,有什么坏不坏?” 我苦笑道:“这次怕是被盘准了。” 这小村两山环抱,出入只有山坳一条路,我们便是那瓮中之鳖。我带着沈识微回到坝上,只见三波人马兀在叫骂,还是没打得起来。还好叶镥锅还在场边逡巡,见我去而復返还饶上一个沈识微,大喜过望,挥着明晃晃的大刀朝我们跑来。趁他还没砍着我,我抢着喊:“出事儿了!” 叶镥锅是个老江湖,听了我的话倒也没太恐慌,忙把那红脸汉叫了过来。除却红脸汉,报国军一行还有两个下级军官打头。只是看来都没啥实战经验,听说官军来了,登时乱作一团,什么意见都有。我听他们胡说八道了一会儿,实在没办法,走到坝中间那缓冲的白地,运起内力,大喊道:“官军来了!!” 人群静了片刻,勐然炸了膛。还好有天才想起来去验证下我有没有撒谎,不一会探子屁滚尿流地跑了回来,只会连声喊一个“官”字。 这“官”字犹如鼓点。他喊一次,就是在忧患的战鼓上重重一槌,人们是鼓面上的米粒,也随着往半天上恐慌的一跃。有骂刘王不得好死的,有说混天星该砍脑壳的,有喊官军来了一个也别想活的。有人尖声利气一再叫唤:“便捆了他们去见官!便捆了他们去见官!”,又被他人的咆哮盖过:“你们怕蛮子来杀,就不怕我们兄弟来杀么?!” 沈识微从到坝上起,就找了个石碾子舒舒服服坐下。观察了愚蠢的人类半天,他才施施然开口:“先下手为强,现在去山口布伏还来得及。”却是对着那几个报国军的头目。 声音不高,但却格外字正腔圆,气定神闲。换了旁人,怕一定会被喝骂“你算老几”,但他容貌和气度都太过慑人,那几个军官竟同时闭了嘴。有几个站得远的喽啰没听清,也只敢推推旁人的手肘,轻轻问:“他刚才说什么?” 报国军一静,沉默便像涟漪般扩散,越来越大,终于掠过全场。 鸦雀无声中,沈识微平静的目光扫过众人,他道:“我有办法保住所有人。跟我来吧。” 说着便从石碾上站起身,我别无选择,只能大踏步上前,和他并肩而立。见人群又要骚动,我装作给他开路,将那石碾子一脚蹬出一丈开远。 议论的嗡嗡声立止,再响起来时已变成了沸腾。 叶镥锅的声音格外响:“刘小哥,我们这条命可就交给你啦!” 我和沈识微一路朝山口走去。中途我忍不住偷偷回头一瞄,见好歹有几十号人跟着我们,顿时安心了不少。 总算有个报国军的伍长回摸过味来,三步并作两步追上来,问沈识微:“你是什么人?” 沈识微轻蔑地笑笑,也不正眼看他,一副他神秘身份何须多言的模样。对方一滞,居然被他唬住,又退回到了人群里。 沈识微带着队伍出了村,也不知他何时留了心,这入村路的最后一段前宽后窄,两旁都是能爬人上去的石壁,如个葫芦嘴般,简直是搞伏击的教科书地形。 沈识微遣人爬上两岸石壁,虽说来不及准备滚石檑木,但山上多少有点现成石头可用。又把剩下的人分成两拨,藏在那葫芦嘴的前后,从村里找了条长绳做绊马索。 这三拨人马方才还要打架,现在为了活命竟然走在了一路,虽然还是乌合之众,但沈识微调遣起来却也井井有条,不多时就布好阵型,等真皋人入袋了。 我还是问叶镥锅要了那把朴刀,又被沈识微分配了二十来号手下,叫我守在路尾,等着真皋人乱阵回涌时杀他们个措手不及。 他叮嘱好我时机,便去路的另一头领兵。我见他走远,心里一乱,还是忍不住招唿:“哎!” 他回过头。我见他满脸不耐烦,登时又觉拉不下脸,忸怩了一会儿,终于还是说:“你,你还是跟我在这边儿吧?”他如今使不出内力,若有变故,我至少能照应照应。 沈识微愣了愣,旋即一副我说的话不过是山风唿啸、他一句也没听见的神气,扭过头,还是向着叶镥锅那边去了。 得,又拿热脸贴人家的冷屁股,我怎么就这么不长记性? 我缩回一块山岩后,拿手指轻轻试着朴刀的刀口。见我那二十来个暂时的队员个个紧张得汗出如浆,寻思讲个应景的笑话放松放松,但想了半天,什么也没想到,只得作罢。 沈识微在山下远远看见官军避开就是了,何必又要来给我报信,和我一起做了瓮中的王八? 他连一块猪肉都不肯欠我,倒是不介意我欠了他一次又一次项上人头。 他虽不拿我当朋友,但又偏偏有意无意为我以身犯险,怕是没几个朋友能做到。 我只觉手指一疼,已被刀口划破,忙塞进嘴里。 要是可行,我真恨不能撬开他的天灵盖,看看这混帐到底在想什么。 嘴里的血腥味渐渐稀释,我听见道路上传来马蹄声,忙示意队员们伏低身子,自己探出头来偷看。听蹄声,上山来的不过四五十人,这点人手进了我们的包围圈,怕是要有来无回。 马蹄声渐渐靠近,贴着我们的头顶而过,队员里一个十七八岁的小伙子紧扒我住的大腿。也不知他是报国军、混天星的手下、还是村民,满脸惊怖,水煮活鱼般无声地张合着嘴。我盯着他的扁桃体,也连大气都不敢出,生怕他尖叫起来。 等马蹄声远去的这几分钟简直如坐涂炭。 又隔了长如经年的时间,前方的喊杀声终于响起。 那小伙子这才得偿所愿,也跟着嗷嗷怪叫出声。 我们从岩石糙丛后跃起,见前面葫芦嘴里真皋人正被杀得人仰马翻。 我清了清喉咙。方才潜伏时,我想了好久这会儿该喊些什么,但如今盘旋在嘴边的却也只剩下最传统简单的一句。 我长刀向前一指,狂喊道:“杀啊!!” 第40章 山路崎岖,骡子拉着的板车摇摇晃晃前行。 我背靠着几个叠在一块儿的竹筐,一条腿耷拉在车沿下,鼻尖上盘绕着挥之不去的饭糰味。 天气虽冷,但还是有点馊了。 沈识微委顿在我身旁,面如金纸。 方才我们虽把真皋人全歼,杀得糙木犹腥,但等我杀回到他身边时,沈识微还是运了化返气劲。就连老叶也看出他有异样,虚伸着一条胳膊紧紧跟着,不知该搀还是不该搀。 沈识微见我偷偷看他,目光如鞭,带着风啸般兇恶地向我抽来。我只好挪开眼去看跟着骡车步行的报国军。 沈识微三两句就从那几个军官嘴里诈出了前因后果。 说是刘打铜麾下有位曾军师,一手好政工,趁着新年,派人带饭糰来周遭村落派功德,一面讲报国军的政策,一面伺机拉人入伙。 而那混天星是刘打铜的族侄儿,本是报国军三大将之首,不知为何和刘打铜生了龃龉,带着队伍跑了。与曾军师一对比,这位智商就显得比较低,只会让人来绑壮丁。 虽说他们自己心中都觉得与对方有霄壤之别,然而在村人的眼里却是一模一样——大过年来找晦气,打不断你狗腿。 这才有了那场坝上合战。 方才一战,我们伤了四五个,还好没死人。报国军和混天星部各自扯乎,老百姓见坑了几十条真皋老爷的性命,也不敢呆在村子里,扶老携幼,七七八八往山里逃了。倒是有几个年轻村人真以为我和沈识微真是报国军的人,受了鼓舞,跟着来了。 那几个下级军官和老叶陪尽了笑脸,请我俩去见上峰。 何须问沈识微的意见,就连我也不想和报国军有太多瓜葛。但他动了伤处,又不知官军何时再来扫荡,我俩人生地不熟,还真不如跟着报国军跑路。于是半推半就上了骡车,作为贵宾,和饭糰坐在一处。 拓南的山不像六歧奇险,也不及拱北绵延,却如晦涩诗歌般曲折深密,只言片语便能藏下千军万马。 报国军专捡犄角旮旯,走了足有一个时辰,总算到了他们的营地。大营井然有序,和我想像中半兵半匪的游击队截然不同。大家见我们回来都笑脸相迎,一副人人都是革命同志的场景。 不一会那红脸汉来请我和沈识微。 我俩跟着他进了主帐,一个年轻人向我们迎来,口中直连称壮士,活像我们刚在景阳冈上打死了吊睛白额的大虫。 我细瞧那年轻人。他比我和沈识微也大不了两岁,书生打扮,容貌虽清秀,谈吐也温文,但周围的人执礼甚恭,就知必然是报国军里的高层。 果不其然,他抱拳道:“在下姓曾名铁枫。还请教两位壮士称唿?” 沈识微也拱手还礼:“不敢,在下姓李,家中行三。这位是刘……” 我生怕他又介绍我是刘毛驴,抢道:“在下刘德华。来时我听军士们多有夸赞曾军师料事如神,想必就是阁下?”
第31页 曾铁枫摇一摇头:“酸措大一个,哪配称什么军师?”一面含笑打量我们。 谁都不爱被人直勾勾盯着看,但曾铁枫眼中满是欣赏敬佩,与我眼神一触,粲然一笑,全不见讪讪,又是个滴水不漏的人物。若是换了平常,沈识微定能精彩地跟他过一场虚伪的推手,我只用在旁边听着。但这会儿沈公子气血翻涌,三句只答一句,倒是我接下了大部分的话茬。 曾铁枫先问了我们与真皋人怎么交的手,我没瞧见全貌,讲得东鳞西爪,他也听得津津有味。接着又探我们的底,见我们无意说真话,也挺上道,一点不深究。我俩谢绝了他好几次入伙的邀请,人家晚上还是设了个小宴招待我们。 我俩既不肯入伙,宴上自然绝口不问报国军军务,倒是曾铁枫为示事无不可对人言,从刘打铜的英烈血统起真真假假讲了不少,连混天星的叛逆也漏了两句,还以箸击案,给我们唱了半支军歌。 这其间我每次瞧向沈识微,都见他眼前的食物一动未动,接了敬酒也都偷偷撒在桌子下面了,大概真是身体不太舒服。 散席后,曾军师给我俩分了个靠着背风山岩搭的帐篷。我缩在粗毛毯子下,想在外面有数百号人给我站岗,倒是睡了这段时日最香的一觉。 可惜最终还是被沈识微给搅和了。 他把我吵醒时也不知几点,我悻悻不快,窝在毯子里不肯起来:“现在走?” 沈识微道:“秦师兄还真想投报国军?” 我道:“这又何必?大半夜的不辞而别,活像我们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似的。” 沈识微冷笑道:“等到了濯秀,这世上再无李三和刘德华,又有谁见不见得人?” 我听他一本正经说出天王特首的名字,不由哈的笑出声来,对毯子的那点贪婪也散了。没错,我和这厮也就这最后几天的相处,到了濯秀,一拍两散,各自超生。 我爬起来:“成。李三和刘德华这就走吧!” 谁知一出帐门,刘德华就悔青了肠子。 外面竟在下雪。 拓南的雪薄倖得很,夜半来、天明去,大地苦留不住,第二天只能余下满地伤心泪。但我睡着的这几小时里,积雪竟没过了脚背。 月亮隐在黑云之后,伸手不见五指。我只感雪片不是从天上落下,而是大浪般一波波向我们噼头盖脸砸来。 我扯起衣领缠住口鼻,瓮声瓮气道:“这你也还要走?!” 沈识微递来一个火把,一切竟在不言中。 我噼手夺过,料他听不见,在风雪唿号里喃喃骂着他祖宗十八辈。 报国军大营留了不少守夜的军士,我们遮遮掩掩,闪转挪移,偷偷从边上熘了出去。我分不清东南西北,全凭沈识微指方向,憋着一肚子火,也不管有路没路,挥舞着火把在前面开道。 黑夜里感不到时间的流逝,不知走了多久,风雪越来越大。横风挟着雪片,就如奔跑的群狼,一撞上我们的小腿,狠狠撕咬一口。 也不知为何,在这异乡的雪夜山林中,我脑海里挥之不去的竟是小时候听过的海老人的故事。不过我背上的这个海老人名曰寒冷,两条瘦骨嶙峋的长腿绞紧我的脖子,不停朝我脖梗里吹着冰冷的气。 紧接着是困意,再来是疲倦,终于更多的东西也一个个骑到了我背上。 我忍不住问:“还有特么的多久才天亮?” 过了许久,才听见沈识微的声音远远传来:“快了。” 远远传来? 我回过头去,只见照亮沈识微的那团光亮离我足有十好几米,他正踉踉跄跄地踩着我的足印。 我略一迟疑:“你没事儿吧?” 他头也不抬、惜字如金:“走!”却不像是故作姿态,而是真没气力和我说话了。 该! 我心中冷笑,等他和我之间的距离缩短了点,方转身继续向前。 又走了一两里——搞不好也可能是一两百米——前方上遇到条黑黝黝的口子,我疑心是悬崖,伸着火把照了照,好在尚能看见底下一丛树顶。又左右看看,见这道深沟不知首尾,看来没法绕,只能跳。 我抱怨道:“你看你指的都是什么破路?”见沈识微不回答,又道:“我可差点就掉下去了,我要是死在这山里……” 他还是不说话。 我扭过头去,大声喊:“跟你说话呢……!” 我身后一个人也没有。 乱雪扑面。 火把能照亮的不过是我立足的方寸之地,而远处只有黑暗。 黑暗无穷大,大如太古洪荒;又无穷小,小得像惹人犯幽闭症的停了电的电梯。 转瞬之间,我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我放声大喊:“沈识微!沈识微!” 无人做答。 传入我耳朵的只有歇斯底里地尖笑。也不知是风,还是被我惊醒的山中的鬼怪精魅。 我再不迟疑,向来路奔去。 好在往回爬了两个坡,就看见地上卧着一团火苗,正如我一般心惊胆战、气喘不定地跃动着。 我长松了口气,这才大骂起来:“沈识微,你停下来也不告诉我一声!我还以为你给鬼叼走了呢!” 走近了,我见火把平落在地上,已把积雪融化成个小坑,火焰与雪水正在嗤嗤交战。 沈识微就匍匐在离火把不远的地方。 我方才落回腔中的心顿时又提到了嗓子眼。也不计较他是不是活该了,在他身边单膝跪下,将火把插进冻得如坚铁般的土里。 我又唤了两声,他不做声,忙动手将他翻过来。 火光下,我见沈识微双眼紧闭,眉头微蹙,从嘴里喘出一朵朵微弱的白雾,像在忍受什么莫大的痛苦。 我在他脸上拍了两把,他还是无声无息。我忙扯下身上破烂的风氅裹在他身上,把他从湿冷的地上一把抱起来。 沈识微瘫软在我怀里,怕是已经失去了知觉。我一手托着他的脖梗,平日这厮的脖子总是傲慢倔强地挺得笔直,但现在他的头颅却控制不住向后仰去。我勉力把他搂紧,但隔着我俩身上厚厚的冬衣,也不知有多少热气能传到他身上? 心藏神。这会儿我神魂俱不在府中,心脏失了控,漏着拍地乱跳,连我颅内都迴荡着焦躁的砰砰巨响,越发衬得沈识微气若游丝。我见他脸上沾满雪粉,却久久不化,就像他的脸是一块没有生命的石头,忙扯着袖口替他抹去。 好在这煎熬没有持续太久,过了一盏茶的功夫,沈识微浑身一颤,我忙低下头。 沈识微正睁开双眼,我俩四目相接,他满眼都是疲惫,低声道:“我晕了多久?” 我忙道:“也……也没多久。” 他道:“扶我起来。” 我不肯挪窝:“急什么?你再歇歇。” 他吃力地摇摇头,我只觉他的手摸索着地面想借力,但最终还是支不起身体,还得求助于我:“扶我起来。……接着走。” 接着走?他居然还想接着走?我一时不知该哭还是该笑,口气反倒平静异常:“去哪里?” 沈识微一怔,还是回了话:“回濯秀。”带着三分鼓励,哄小朋友一般:“濯秀快到了。” 我冷笑道:“是吗?嘿嘿。不去。” 现在能去的地方只得一个。 我道:“我带你回报国军。” 嗤的一声,落在地上的那支火把终于不敌雪水侵蚀,熄灭了。 沈识微勃然变色,哑着嗓子喊了起来。不知是伤痛还是暴怒,他的声音都变了调,可饶是如此,也没多大动静:“秦湛!为什么你偏要和我作对!” 他挣起一口力气,一把揪住我当胸衣襟:“你以为我为什么伤成这样也要上路?!杀了真皋人,报国军就是朋友?报国军的野心不小,那曾铁枫也不是泛泛!我说过袭击我们的是汉人……” 我懒得听他推理,略抬高声音,就压过了他:“沈识微!报国军是忠是jian我懒得管,只是你现在这副鬼模样还能赶路?赶尸差不多!还是你要我把你一把火烧了,也找个罐子装回濯秀?” 沈识微见我想要站起来,拽住我衣襟的双手使劲下拉:“你不能回去!” 我掰开他的手,哈哈大笑:“老子就要回去!不服你来打我?” 他气得浑身哆嗦,声音恨得像要把我寝皮食肉:“秦湛!” 我把风氅在他身上掖了掖,连抱带拖地把他拽起来。沈识微拼命扑腾,但不过一会儿就又开始晕眩,浑身直哆嗦,只得任由我把他背在背上。 好在我们来时留下的痕迹尚未被覆盖仅,返程倒比来时快了许多。 沈识微仍是不甘,一缓过劲来,便在我耳边狠狠威胁:“秦湛,你这是要害死我们!” 我嗤之以鼻:“害死我们?沈识微,来来,你不是最爱算计吗?这次换我算给你听。”一边跨过一颗倒卧的大树“我们继续走,你十有八九要没命,我倒是没事。倒回去可就不一样了,若报国军不安好心,我俩是得死,但若报国军不是坏人,我俩都能保住命。” 我转过头去,几乎贴在他脸边,好让他听个明白:“明白了么?你怎么都不吃亏。这不是我要害死我们,是我陪你一块儿死!” 作者有话要说:  隔壁有个gn提出的问题,不知道ljj的诸位是不是也有疑惑。这边也贴一下回答吧。 【叶镥锅的“镥锅”】 “镥锅”是职业,箍镥锅,镥锅匠。叶镥锅和张木匠一个意思,当初为了让他随身带锅合理一点的设定。 不过百度了一下,“箍镥锅”似乎也是近现代的叫法,或者说近现代才约定俗称用“镥”字表达口语中的“lu”这个发音。(因为还百度出种写法叫“锢戮锅”。我第一眼把“锅”字看成了“祸”字,感觉好霸气,跟布袋戏的角色名字一样……) 也不知算不算bug,就当这个位面特别的地方吧_(:3」∠)_ 第41章 特定情况下,我是真喜欢老于世故的人。 我折返时心急火燎,本想偷偷摸回帐篷,不料快到门口时反惊动了哨兵。曾铁枫见贵客夤夜出逃又狼狈不堪地滚回来,居然一点没耻笑,连惊讶也控制在不让人太过难堪的范畴内了。我虽脸皮厚,也忍不住感激涕零,若不是已经有了社团,干脆投了报国军算了。
第32页 曾铁枫把自己的大帐也让给了沈识微,还叫来军医替他把了把脉,虽说那赤脚医生也没看出来什么名堂,但也聊表了心意。 安顿好沈大爷,我才回方才的小帐篷里。雪仍未歇,门前雪地上拉着几串有新有旧的脚印,好比黑线在白布上车了又车。我想想这趟折腾,就像做了个滑稽的梦。 只是脚印是不是太多了点? 我蹲下身去看。除了我和沈识微去而復返、方才的哨兵、来见我们的曾铁枫,还有别的人来过。 话又说回来,为啥我俩的帐门口会有哨兵? 曾铁枫若一开始派人看着我们,也还常规布局,但这趟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往返跑后,怕是他浑身都炸起了警觉的毛。 横竖也别想睡了,我进帐一摸,还好那把来不及还的朴刀还在,于是卸了杆柄,把刀头掖在腰间,又回了沈识微的营帐。 大帐里炭火烧得极暖,最让人艷羡的居然是有张床,这几个月下来,我都快忘记睡在床上是什么滋味了。 我隐约还记得油灯在哪儿,摸索着点了,放在沈识微床头。 方才我忙着和曾铁枫打太极,直把沈识微当个包袱打发,丢在床上便了。这会儿才发现他的外衣连同我破风氅上的冰渣雪花都融成了水,濡湿了被褥,忙替他从身上剥下来,顺便连同靴子也一併脱了。 我替沈识微拉好被子,这才拖了张凳子在床边坐下,把长刀横在膝头。 此刻沈识微又陷入了昏睡,刚才我那番折腾,他连哼都没哼一声。我忍不住探探他的额头,只觉烧得烙手。我只知发烧是白细胞在与感染殊死搏斗引起的,也不知烧起来是不是比他刚才那副尸体般的德性好些。 虽说狼狈至此,沈识微的模样依然很好看。 两颊烧得绯红,更衬得他面如冠玉,斜飞的剑眉墨一样黑。 他的嘴唇长得尤其独特,下唇比上唇更厚,唇角微微上翘,说不出是含情、傲慢、还是一抹料峭的讥色。不像东方人,倒是我那个世界里传说中吸血鬼的唇形。此刻他双唇微启,在高烧里如啜了处女鲜血一般红。 若这会儿守在他床头的是个姑娘,怕早就把持不住亲下去了。 我正打算坐直身子,却见他勐然眉头一皱,嘴唇蠕动,喃喃说些什么。 我俯下身去,过了好久,才听他低低地唤了一声:“……爹。” 诶!儿砸! 我前俯后仰,连膝盖上的长刀都落在了地上。揩掉笑出的泪花,我在他脸上拍了拍,语重心长道:“儿啊,你这死孩子咋这不让人省心?临死还要犯犟,弄成这样可开心了吧?你看看别人家秦师兄多从善如流?坚忍英毅、智勇双全,最重要的是全面发展,别的不说,人家英语过了四级呢,你行吗?” 我停下来想想自己还有什么值得他学习的,眼望了半天黑乎乎营帐顶棚。不知沈识微在做什么鼎镬刀锯的噩梦,烦恶地又呻吟了两声。 我全当他又在叫爹,乐不可支的应下来,接着教育:“儿啊,贵宝地风水是不好,坏蛋真多。在这世道里求存,是不是还真得像你说的这样才成?可为了不被人坑,就要拿所有人当坏蛋,会不会太累了?” 也许是笑了太久,我觉得自己笑得有点涩了:“可就算坏蛋再多,但你秦师兄能向毛主席发誓,他是真没坑过你。你要拿他当朋友,又何必这么伤人心。要不拿他当朋友,又何必三番四次救他。儿砸,你到底是什么意思,是爷们就给个慡快的!” 沈识微喝道:“秦湛!” 我吓得差点从椅子上翻过去,连刀也落在了地上。 沈识微虎死余威在,我抖了好几秒,见他久久没有下文,这才稳稳心神:“沈师弟?” 借着烛光,我见沈识微仍然闭着双眼,才知道他还是在说胡话,这才把吓得从七窍里逃出的魂魄一一抓回来。 沈识微又接着嚷嚷:“不能回!去濯秀!” 原来在梦里还在和我较劲。 我弯腰把方才滑落的长刀捡起来:“晚啦。不仅回来了,你还躺在人曾军师床上呢。怎么着吧?” 沈识微的眉头拧做一团,满脸说不出的困惑。 他几乎是在嗫嚅:“……你凭什么要陪我死?” 我张张嘴想答话。却不知该说什么,刚才的欢乐气氛陡的荡然无存。 从第一天认识沈识微开始,这厮就嘲笑我、膈应我、仗着武功高揍我,最不可饶恕就是还和我抢妹子。虽说我也没少噁心他,但显然还是他更缺德。仔细想想,我俩朋友算不上,说是仇人都不冤枉。我不趁你病要你命,就已经是心胸开阔至极了。 是啊,我凭什么还要陪你去死? 只是在雪地里抱着沈识微那会,我只觉得只要能救他的命,刀山火海都去得。 我勐然站起来,还是忘了膝上的长刀,哐啷一声又再落到了地上。 我心乱如麻,一路把凳子拖到大帐门口,把刀靠在凳子腿上,抱胸坐下,也懒得再听他那些胡话了。 也不知我什么时候迷煳了过去。早上曾铁枫派了个军士给沈识微送饭,未料到帐门口还坐了个警卫员,掀门进来就在我腿上绊了一下,我这才醒过来。 从帐门fèng里,我窥见外面天色已经发白了。 曾铁枫送来的是钵芳香四溢的肉粥,果然十分的体贴。我把军士打发走,这才走到床边看沈识微。 习武之人终归底子好。沈识微昨晚一副濒死的模样,但在暖和被窝里捂了几个小时就缓过来了不少,至少现在看着像个活人了。我摸了摸他的脸,只觉烧也退了大半。 为防他把脑浆烧成煳煳,我决定还是叫他起床。要是叫不醒,今天无论如何也得带他去找大夫了。 好在喊了几声,沈识微终于睁开了眼,茫然无措地看看我。但等他环顾了返四周的陈设,那熟悉的凶光又回到了他的眼睛里,他恨恨道:“秦师兄到底还是回来了。” 我说:“沈师弟不也回来了?阎王殿上好玩么?”一边走到桌边,盛了碗粥。 他努力挣起上身,倚在床头,我把粥端到床边,放在他手里:“你在下面我也没给你祭点血食,现在吃点还阳的米浆不?” 沈识微一天一夜粒米未进,怕也饿极了,顾不上反唇相讥,端起碗来便往嘴边送,一双手却抖得像在筛糠。他试了几次,粥碗始终凑不到唇边,终于还是放下了。 我见他捧着碗的手不仅抖,骨节也捏得发白,只怕下一刻就要气得摔在地上。嘆了口气:“你手抖。要不我餵……” 话未说完,我赶紧闭嘴。 要是说出“我餵你”三个字,这碗怕是要摔我脸上了。 我把粥碗从沈识微手上拿走,放在一旁:“得,等你待会不哆嗦了再喝吧。” 一时尴尬无话。 沈识微岔开十指梳进发丛,大概头疼得很。突然他发现了什么,惊道:“谁脱了我的衣服?报国军的人?” 我见他忽而跟个大姑娘似的,不由乐了:“怎么?我脱的。肥水没流外人田。” 却见他忙把手探进怀里,摸索了一阵,掏出个黄绫布包,这才松了口气。 我都快忘了他身上还有这么个宝贝了。 沈识微将布包又重新揣进怀里。转头向我,声音表情都柔和了不少,满是困惑,又好似夹杂着一丝欣喜:“你没动?” 我不明所以:“动?为什么要动?” 却突然明白了过来。 与其说恼火,我更想放声大笑。 沈识微真特么愚不可及,我自己也好不到哪儿去。 我道:“原来如此。就为这个?” 沈识微不答话。 我盯着他的眼睛不放:“这就是沈师弟防着我的事儿?这就是你差点把命丢了,也不肯回报国军的原因?” 他还是不答话。这次他的沉默倒不像往常那样是最高的蔑视,而像真是被我问得哑口无言。 岂止是再与他说话,我简直不想和沈识微再呆在同一个天花板下。 我扭头便走。 沈识微一惊,在我身后喊:“秦湛你等等!” 等你妹!我仍大踏步向前。 却听背后一阵床椅挪动的吱嘎声,那声音艰难又危险,床腿在泥地上划出让人起鸡皮疙瘩的怪叫。他又要干嘛?我不禁站住了,虽说在脑海里连连抽自己耳光,还是回了头。 沈识微竟然挣扎着要下床。 他大约没料到我居然肯转身,已然半个身子都探出了床外,一时也愣住了。 我俩面面相觑,倒是他先醒悟过来,忙道:“你别走!” 我气鼓鼓喝道:“做什么!” 沈识微垂下眼睛,唿吸紊乱,半天才抬起头。 居然沖我露了个笑脸,表情复杂万分,一点也不好看:“我,我想喝粥。” 我道:“喝呗!” 他长吸了口气,像下了什么重大的人生决定,道:“……手抖。” 第四卷 东方欲晓 第42章 来时我坐在骡车上,染透饭糰味,烟火气入髓;去时换了辆牛车,就有点老子西出函谷关的感觉了。 我在车把式老郑身侧打了个盘腿,兴致盎然、十万个为什么,上了平路,他还让我驾了一程,直夸我是个天生的车把式。 古代牲口是重要的机动力量。我和沈识微非但从报国军全身而退,曾铁枫还派了辆牛车送这俩心怀鬼胎的陌生人,也算肯下血本了。 走了三五天,我们横穿千泉,终于进了栖鹤府。等到了栖鹤城,就是濯秀的外郭了。 行至正午,我叫老郑停车,和他在路边生了堆小火,把曾铁枫给我们备的米粮胡乱煮成一锅。饭熟了,我叫老郑自己吃着,一手一个碗,先去伺候沈识微。 沈识微正团在一堆毯子里,似睡非睡,见我进来,懒洋洋地招招手。 我把碗递给他,他脸上笑着,手却不来接:“怎么,不餵我了?” 还调戏上老子了。 这傢伙近日一直有点微妙的崩坏,大概是高烧把脑子里一个什么小零件给烧化了。 我把碗丢在他怀里:“爱吃不吃。” 那碗东西煮得浆煳一般,我随手一丢,居然也没洒。我俩各捧一碗,都慢慢吃着,沈识微道:“外面冷得紧。秦师兄你也进车里来吧。” 我道:“不了,外面看着安心点。”见他在斜靠着车壁好不舒服,心头嫉妒,忍不住就要嘴上占点便宜:“刚才煮饭时,别人见我押着大车,都以为我带着女眷,一口一个尊夫人呢。咱们这算不算迷惑敌人?”
第33页 沈识微嗤了一声,将挑出的一粒小石子在碗边轻轻磕掉:“刚才我也正巧往外看了看,只得我们一辆车。倒是秦师兄行色匆匆、一路小跑进树丛,方便的时候遇见的别人?” ……这才是熟悉的配方,熟悉的味道。我哼了一声,扭头去看窗外。沈识微就是个讨嫌鬼才对。 老郑掀开车帘,探进头来:“刘公子,这就走吧?关城门前能进栖鹤城呢。” 我答一声好,正打算还是去风刀霜剑的外边继续看着我的女眷。沈识微却倚过身,在我衣摆上拽了一把:“咱们这一路着实也太辛苦了。秦湛,歇歇吧。” 我望向他,他的眼神有点飘忽。好像荷叶上的水珠,他的目光一落到我身上,就往两边滑,总是留不住。我不好意思再拂他好意,应了声,在他身边坐下。 自从那天我们关系破冰,沈识微对我和颜悦色了百倍。但彼此还是有些不尴不尬,这会儿独处一车,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牛车在坑坑洼洼的泥路上前行,坐在里面虽不吹风,反比在外头更颠。我换了好几个姿势,也不知道怎么坐才舒服。 忽而灵光一闪。 牛车与树枝又有什么区别? 化返。 万物都在化返廓中,那每刻都是我的机缘。我祭起丹田气劲,与这颠簸土路过招,不一会儿就额头泌汗。果见其效,我觉得自己机智极了,洋洋得意地四下张看。 也不知沈识微什么时候就在观察我,目光一触,他鼓励道:“有点开窍了。”说着递来他吃空的碗:“倒满水端好,能不洒出来,便是所谓‘寸巧’。” 秋名山车神就是这么练出来的,可惜牛车不能漂移。 我把那粗瓷大碗高高摊平,任沈识微提水罐往里注水。隔着一指粗泊泊的水柱,就是他的眉梢眼角。不知是水流漾盪,还是他真的笑了,那天生上扬的唇角再翘了翘:“你还记不记得咱们小时候,那时也是这么……”蓦的又打住了:“对了,你不记得了。” 我心里翻起一丝愧疚,不知道是对秦湛,还是对他,不由嘆道:“是啊,可惜了。” 他挑眼看看我,倒是无所谓的口气:“也没什么可惜的,往日不可追,记不得就记不得吧,今后的事可别忘了。” 牛车向左边勐甩,老郑在车外吁吁直唤牲口。 我顺势向前扑出,连人带碗划了个半圆,收回胸前时,眼见掌中的波涛壁立,高高浪出了碗沿。我又划了几个连环圈,水面打着漩涡,终于朝里收住了。 我忙喜孜孜瞧向沈识微,他却顾不得看我,正远远把水罐拎开,只见他半个袖子都淋淋漓漓,正往下淌水。 我怎么忘了,他现在运不起化返劲。 心里有点不得劲,我索性哈哈一笑,一仰脖,咕咚咚把水当烈酒干了个底掉。丢了碗,我按住沈识微的肩头:“端着碗死水没意思!我也帮你减减震。” 静了三五秒,沈识微才答话。 他道:“好。” 说着向后一挪,连人带毯,合身靠了过来。 他的嵴背贴上我的胸膛,我按着他肩头的手怎么放都别扭,只得伸开了,环住他的肩膀。得了这空隙,他的头向后微仰,枕进我的肩窝。 我一低头,正好看见他额前几根茸茸的软发被我的鼻息吹得飘起,停在半空,被阳光照透成金黄。 我只是说帮你减震,你靠过来做什么? 牛车又是哐当一跳,震得我们几乎腾空。我的话本已到了喉咙,被这一记腾回了肚子里。 ……算了,练功。 我正打起精神,却听沈识微道:“有劳秦师兄了。识微小寐片刻。”我再低下头去,见他果然阖上了双眼。 这一睡,就是一下午。 在小说里,沈识微这等恶人必然都有孩子般天真的睡颜。但我看来看去,除了睫毛的确特别长外,他那绷紧的嘴唇和孤崖般直挺的鼻子,都在传达一个信息:“吾梦中好杀人”。 我搂着他,觉得就像搂着颗炸弹,一路正襟危坐、全力以赴,的确比送豆腐挑战多了。 待牛车上了缓缓的枇杷山,我终于能眺望见寒烟淡雾中的栖鹤城。 拓南民居皆是青瓦白墙,但栖鹤城的黑白之隙却洒着一片疏疏密密、浓浓淡淡的红,像桃花扇上李香君的斑斑血痕,似红楼书中脂砚斋的细细硃批。 等我们的牛车进了斗春门,碾过折柳桥,我方才看清那是家家户户门楣上都挂着用红纸和竹枝冻成的冰花。 这座城媚态横妍,处处向我飞来眼风。 长言溪愁肠九回、离恨百结地穿城而过,数十座纤细的红栏木桥在它之上舒展腰肢。 石板路散做蛛网,通向茶坊酒馆,烟火人家。少妇当垆贩浆,皓腕上挂着一串用红线穿起的落梅。 坊中满座衣冠客,就连贩夫走卒也穿得齐整,襟上题着小诗,请读书人吟的自家营生。 我这一路间的都是人间地狱,归云大城也露着死气,栖鹤就如个芙蓉癖饱、不合时宜的梦,在奚落着这艰难时世。 突然听见有人说:“得空我带你好好逛逛栖鹤城。” 也不知道沈识微什么时候醒了。他微微一挣,坐了起来,我怀中空了,勐然还觉得有点冷。他道:“告诉老郑,往城南去。” 牛车刚过城南的状元牌坊,沈识微就叫停了车,道了谢,让老郑回去禀復曾军师。我觉得不太礼貌,心说既到了濯秀那一切必得沈识微买单,于是把余下的宝钞都掏了出来塞给老郑。车把式发了笔意外小财,登时眉花眼笑,千恩万谢地走了。 瞧牛车走开,我方问:“千泉府的濯秀行馆你不肯去,栖鹤城里的总能放心了吧?” 沈识微笑道:“栖鹤行馆与武馆在一处,可是重镇,平时我卢师弟照看着,自然能放心。不过我们这会儿不去。” 我有点想骂人:“你还要折腾?” 沈识微却已自顾自在前面带路,边走边道:“我这一身狼狈叫人看了总归不好,最怕还是惹我娘担心。况且就算先回了濯秀,我也还得来找这个人,跟着来吧,这是个信得过的朋友。” 你这身伤连同门师兄弟和亲妈都打算瞒住,居然还有信得过的朋友?我着实吃惊,小跑两步追上他,一时也没过脑子:“还有沈师弟信得过的人?” 他也没着恼,笑了一笑:“你算一个。” 沈识微如此坦率,倒惹得我一愣。 我居然是他信得过的人了?我只觉脸上有点发烧,忙暗骂了自己几句没出息,插科打诨岔开话题:“我天赋异禀,可和一般人不太一样。” 沈识微斜觑了我一眼,也不知有没有看清我脸红了:“是么?那肇先生也和一般人不太一样。” 他领着我钻了几条旧巷,过了几座小桥,终于在扇平常大门前停下。我见那门楣上悬的冰花,剪的是一个个秀丽小楷,冻在竹枝上,居然凑成了一首迴文诗,正仰着头看,沈识微已叫了门。 过了一会儿,门吱呀开了,我忙低头来见主人。 开门的人满头赤发,一双碧眼。 真皋人!中伏了! 我转身想跑,沈识微一把揪住我的胳膊肘。但听他笑道:“肇先生,识微又来叨扰了。” 第43章 【修订】 直到坐在花厅,喝着童子奉上的驱寒茶,我还是忍不住偷偷看人家。 这一路上真皋打扮的汉人我见过不少,汉人打扮的真皋人这倒是头一个。肇先生三十来岁年纪,人高马大,穿一件两袖磨成光板的青布棉袍,红髮端端正正束在巾下,再老实不过的读书人打扮,一口栖鹤话字正腔圆,手里盘着个小紫砂壶,茶水啜得吱熘儿响。沈识微说他和一般人不一样,真没胡扯。 趁他进内室取东西,我忙把沉甸甸的凳子往沈识微那边挪了挪:“你这朋友怎么是、是……” 沈识微吹吹盏中的茶水:“又如何?” 是啊,又如何?我还没他个古人政治正确,搞种族歧视不成? 但忍了忍,我还是按捺不住好奇:“你俩怎么认识的?” 沈识微道:“肇先生在栖鹤文名颇盛。我闲时也动动笔墨,就这么认识了,唱和过几次,也还相投。” 却听个硬邦邦的声音驳道:“不投。” 不知肇先生何时从内室出了来,正接上我们的话。 他把一个木匣放在桌上:“沈公子诗文如七宝楼台,眩那外行眼眸,碎拆下来,不成片段,其才其志皆不在此,有什么好投。但胜在豪宕,又喜杂学,能交个朋友。” 这人说话也忒直了! 我勐扭头去看沈识微,他笑眯眯的,果然得过奖,居然看不出尴尬来。 那肇先生在自个儿暖椅上坐下:“沈公子,你大师兄虽不如我,但也是良医,何必捨近求远来求我?” 沈识微道:“我这身伤……一怕大师兄看不出名堂,二还真怕他看出什么名堂。只能劳动肇先生了。” 肇先生略颌一颌首:“我是不懂江湖有什么好处,你偏要在里面翻腾。我上次和你说过,你要趁今年的槐黄,还来得及。” 大瀚风雨飘摇,居然还有人劝别人高考。我听得一愣,不小心把茶叶也喝进了嘴里。 肇先生伸手在那木匣上轻拍了一记,匣盖左右分开,数个圆筒缓缓升起,火箭发射井一般。他从筒中抽出一根银针,斜觑着沈识微:“如何?” 沈识微笑道:“几个月不见,肇先生又做了新针函了。” 肇先生面上浮起得色:“这个更有趣,待会你试试。若不懂机关,怎么拍也休想打开。但我寻思弄个葫芦形状更应景。” 说着两人一起看向我。 我方才喝了茶叶进嘴,不好往外吐,正含着,见他们一起看来,只得嚼一嚼咽了,问:“怎么?” 沈识微道:“秦师兄,劳你外面等等,肇先生诊病时不喜有人在旁边看着。” 既然一起赶我,我只好出了花厅。熘熘达达,也只有大堂可去。 许是嫌天冷,这肇先生把本该放在院子里的东西都搬到了室内。做木工的刨床、健体的白蜡大杆、画画的颜料毛笔、几大箩被水泡烟燻过的废书,还有一墙角奇形怪状的手制品。 我从中选了个小怪物,抱起来细看,瞧着有点像个瓦力,雕着骑鹤的神仙,只上了一半的色。我学他方才的模样拍来拍去,没拍得出玄机,随手放下,又去看那堆废书。
第34页 也不知过了多久,才闻足音由远及近,我忙坐回椅子上,见是肇先生也踱来了大堂。 他见我拉长脖子往他身后瞧,啜了口壶嘴,道:“我替沈公子施了针。让他一个人养养神罢。”我沖他感激地拱一拱手:“辛苦肇先生,沈公子伤情如何?”肇先生也不还礼,迳往墙角走去:“他伤情如何,外行人也听不懂。好好将息数月,老实吃我开的药就是了。” 怕就怕他不肯老实呆着。 我正苦笑,却见肇先生哪双碧蓝的眼珠正上下打量我:“看秦公子身姿功架,也是江湖客。”说着放下茶壶、拾起笔来,从那堆未完的什物里捞出一件,画两笔,就丢下再换一件。 他笔尖只有一味太白,画了波涛上的飞沫,再画美人鬓畔的珠钗,染罢海棠花心的淡蕊,又点勐虎睛中的精光。画过一轮,换了只大毫去沾赭黄:“我年少时也慕侠,练过几天棍棒拳脚。但越长越觉得可笑。江湖客力强则自炫,气勇则好斗,唉,于己无聊,于世无益。” 这也太伤害我的职业自豪感了,我忍了忍,没忍住,辩道:“侠客成人之美,赴人之困,路见不平上去铲,总不至于如此不堪吧?” 肇先生约摸想不到我会还嘴,笔下一挫,接着又继续涂抹起神仙衣袍:“最坏就是这句路见不平!侠客一己之尺,度天下的长短,若不顺他的意,轻则殴辱,重则杀人。可世上分明有可绳众生的大尺度,叫做王法!” 捣鼓了一屋子机关兽,没曾想你还是个法家。我七成嘲讽,三分真惑,问道:“如今还有王法哪?” 他倒也坦率:“如今国势衰靡,文恬武嬉,王法自然有,只是无人去伸。但匹夫除一小不平,又要牵连出多少大不平?真正的大不平,谁又能除之?” 这话好似一锄,火星四溅,正噼在我胸中块垒上。 那是京观般冻在一起的大河和冰雪,饿殍与头颅。 我不由道:“那又要如何才能除这大不平?” 肇先生慨然一笔,落成金光,万点闪烁在龙鳞上:“愚见方才你也听到了。读书便能济世,这是汉人最聪明最好的办法。我武祖雄才韬略,也开了科举,可恨真皋人愚钝,不解大义。汝辈汉人当懂,为何又要辜负这兵不血刃,除大不平的机会?”啪的一声,他把手中笔掷回几上,在红漆几面是污了偌大一团:“濯秀再势大,也不过一城一山!以沈公子的精明,若能为官,未必不能活拓南一道的百姓。可惜他偏要当个游侠儿!” 我大笑起来:“可依我看,沈识微哪怕不做江湖客,也当不了官。”不知为何,觉得心血翻涌,嗓门也放大了:“这厮瞧着玲珑八面,但其实一肚子愤世嫉俗,加上这目无余子的德性,在官场里扑腾,我怕他要憋屈死。” 最糟糕是脑袋后面有点尖。这厮天生反骨,谁能挫得平,磨得光! 肇先生嗤的一声讥笑,我俩都觉得彼此荒谬,索性互不搭理。看来得问问徐姨娘秦湛的八字,看是不是和沈识微刑克,不然何至于才几句话,就和他信得过的朋友互相给得罪了。 我正白眼望天,忽而觉得有个什么东西重重从我脚面上碾过。我疼得一哆嗦,低头看见地上有个团鱼似的铁傢伙正辚辚前行,蜜蜂般画了个8字,居然又沖我来了。我忙把脚提起来,再看肇先生,他本在偷瞧那团鱼,见我怒沖沖瞪他,忙装作继续涂装,可嘴角忍不住的越来越翘。 此外还得问问,是不是命犯小学生。 等肇先生的画笔换到朱红,沈识微终于走了出来,披着件肇先生的大氅,两颊多了一层血色,他笑道:“肇先生当真针药如神。诊金按例,等春来用火流观白抵吧!” 肇先生脸上不见半点笑意,但用铁团鱼碾了我,就不好意思告状了。他将手一伸:“不耽误沈公子行侠仗义,请了。”顿了顿,似乎还是捨不得那“火流观白”,又恨恨道:“……今年春来的晚,押后十日再接我上濯秀!” 出了肇先生家大门,我才松了一口气,开口抱怨:“你这朋友脾气太古怪了。”也不知是不是有个后代叫谢耳朵。 沈识微道:“这世上便没有初识就能和肇先生处得痛快的人。我没在时你们说什么了?” 我哈哈一笑,顾左右而言其他:“他真能治得好你?” 沈识微鄙夷的投来一瞥,正色道:“你别小瞧了肇先生。这才是惊才艷羡的人物。” 我略来了兴趣,追问:“怎么说?” 沈识微领着我出了小巷,上了阔路。 节日虽过,但栖鹤城脸上的笑意未褪,我们所在的cbd就是最甜的那个梨涡。招幌迎风,偶尔还能听见一串爆竹响,往来行人裘裳都丽,除了真乞丐,就属我俩衣衫最褴褛。 但沈识微就跟走在自家后花园一样闲雅:“肇先生是我在这世上见过的活得最容易的人。无论什么东西,但凡他肯用点心思,就能事半功倍。琴棋书画、杂学机巧,都有大匠造诣,只粗粗学过一年功夫,但真要动手,怕秦师兄你讨不了便宜。他道不为良相便为良医,埋首苦学了几年医术。也就这数年之功,江湖上哄传的那些神医,没一个敌得过栖鹤城中这默默无闻一介书生。” 夸着夸着,他还是忍不住微微笑了:“可就是这么一个人物,一心登仕途,唉,却是屡试不第。” 又走了一程,我俩终于到了这趟风尘杀劫的西天。 说来有趣,等我真眼望匾上“濯秀行馆”四字时,不仅没有大喜悦,反有点生怯。要是待会儿我勐然惊醒,发现自己还和衣躺在雪地上怎么办? 沈识微站着不动,我定定神,爬上台阶去敲门。 一个三十来岁的濯秀门人来应,见我浑身龌龊,倒也没表现得特别瞧不起,只一脸和蔼又高深的笑容,既不问我来意、也不请我进去,久久不发一言。 沈识微等不及了,也上了台阶,我让在一边,看他对那门人笑道:“不认识我了?” 当年我看《康熙微服私访》,最慡莫过皇上牛逼烘烘爆出真身的瞬间,没想能见个现场版。那门人眼睛越瞪越大,突然大喊起来:“公子!” 接着却也没跪下自抽嘴巴狂磕头,反倒把他家公子丢在门口,一路叫唤着“公子回来了!”冲进了屋内。 沈识微沖我笑笑,做了个请。 我俩刚过影壁,大队人马就迎了出来,打头的应该是沈识微提过的卢师弟。却是个十七八岁的圆脸少年,还未开口,这孩子眼圈先红了:“三师兄!我们可都担心死了!” 人家都哭了,沈识微也没多动情,只柔声道:“卢师弟,辛苦你们啦。”一边把我往前让了让:“这位是秦师兄。” 那少年忙吸吸鼻子,沖我一揖:“掌门师伯也急得不行,来了濯秀两趟,前两日才和师傅一起走了。”说着把我们往大厅迎。沈识微让我坐了上座,一面轻车熟路地发号司令,叫人备房备宴自不在话下。 我们与卢师弟谈了谈,才知沈霄悬只说派我和沈识微北上赈灾,孰料肉包子打狗回不来了。濯秀和六虚门急得开锅,也没敢声张,私下派了十几支队伍分头找我们。大部分队伍都溯流而上,由归云转进拱北,也有两支队伍沿着拓南走,但是大海捞针,都和我们错过了。 坐了一停,门外车马喧譁,有人一边叫唤一边往里跑,活像拉着警笛:“三师弟!三师弟!你总算回来了!”进了大厅,声音也没略减:“三师弟!你不在,庄子上连年都没过安稳!” 正是我才穿来时遇见的那个毛利小五郎。 我见卢师弟起立了,也忙站起来,沖他露齿一笑。只可惜他瞧也不瞧,眼中只得一个沈识微,蹿跃上前,语带哽咽:“刚才行馆放了鸽子上山,师娘还不敢信,催我们快下山来看看。走到半路又遇到阿峥派的快马,那人说亲眼瞧见公子了,我这才放心。三师弟,师娘让你今天一定上山,一刻也别停,咱们这就走吧!”他说完这话,伸手去抓沈识微的手腕,这才看见旁边还站了个我。 我方才的亲切笑容早已凋落,这会儿正百无聊赖地打哈欠。 毛利盯着我的扁条,我也懒得再说话,扭头盯着沈识微。 沈识微笑了:“二师兄。莫失礼数,不先见过秦师兄?” 作者有话要说: 过渡章节,是不太精彩。但上吊也要喘口气。让他们修整一下。 结束了双人副本真好,终于可以写别的人了。 【张炎,《词源》。“吴梦窗词,如七宝楼台,眩人眼目,碎拆下来,不成片段。” 肇先生博览群书,就当他异次元的也读过吧_(:3」∠)_叶嘉莹老师估计也用不着我推荐了。】 第44章 【修订】 毛利二师兄带来的马车里锦堆绣砌,香气扑鼻。我瞧着自己这一两个月没换、脏得都板结了的衣服,一时竟不知该往哪里坐。 沈识微倒是往绣花墩子里一倒,把腿也架了上去。 我方小心翼翼在他身边坐下半个屁股:“说吧,什么事儿?” 刚才毛利也想来与我们同车,被沈识微挡了回去,我就知道他必有话要悄悄跟我说。 孰料他只是道:“还记得年三十我答应请你吃个够吗?” 我哭笑不得:“你就想说这个?” 他道:“怎么?秦师兄不想让我兑现了?” 我忙无限期待地勐点头:“想!梦里都想!就是怕你二师兄起疑。” 沈识微嗤道:“我这二师兄一向自诩濯秀的智将,你我失去音讯了多久,他大概就辗转难眠地起了多久的疑,也不差现在再多琢磨琢磨了。惜哉聪明有限,琢磨不出什么名堂来。”说着他翻了个身:“你大概是不记得了。你当这黄二师兄什么人?正是黄大侠的两位遗孤之一。他大哥倒是强干,濯秀如今一大半日常事务都要过他的手。越王起事那年,我爹一个徒弟未收、我尚在襁褓之中,如今我虽比这二位黄师兄武功高、名气大,反倒是我爹的三徒。” 我忍不住挪揄:“是,天底下谁配当沈识微的师兄?僭越成这样,怎么还没被拖出去剐?” 沈识微笑了:“说得好,当真该剐。但说来我不也叫你一声师兄?” 我正想还嘴,却觉得身子略微后仰,似在走上坡路了。 沈识微起身撩开车帘:“上山了。”一边示意我也来看,我挪到他肩后,见所行的虽是山道,但宽阔不让栖鹤城中的大路。目所能及之处,长满了笔挺高直的乔木,这会虽光秃秃的,但顽强枝干仍宣誓般直指天空。
第35页 沈识微道:“这是沖霄树,又名擎乌,春来开花欲燃,便是所谓‘火流观白’。” 原来你许给肇先生的是这个。我笑问:“还有多久才能到濯秀?” 他不看我,仍盯着家乡的高树,满面傲慢,像那红花已经烧山,把他的脸照得也发光:“濯秀?进了观白山,就是濯秀了。” 话虽如此,终究还是修辞手段。又走了小半个时辰,我们才真到了濯秀山庄。 濯秀大宅坐北朝南,门前一道山溪逶迤而下,绝顶的好风水。青瓦白墙,比起六虚门来还少两分气派,只门口两尊高大的白石狮不知是何年头的古物,一派不矜自庄的气象。 进了濯秀,早有人伺候我们下车。毛利说沈识微的娘想儿子得要命,但也没见她老人家倚门而望,只派人通报夫人设了宴,先请我们沐浴更衣。 沐浴更衣我倒是不反对。我在澡盆里搓出了半盆泥渣滓,只觉连体重都掉了几斤,又洗了头髮,颳了鬍子,真是浴火重生一般。 随侍的小厮拿火钳收走了我的脏衣服,不一会儿又送上新的。我抖开一看,只见貂裘绣蟒,横卧一条半点杂色也无的羊脂玉带,就知道是谁的手笔了。 等我穿戴妥当,出了门,沈识微早站在黄昏的院中等我。 衰糙枯树,衬得他一身紫袍瑞气千条,这厮终是又恢復了那副轻袍缓带的贵公子模样。 他脸带三分病气,重裘之下便略显得有点单薄。 但这丝单薄之态如刀刃的一线、似窗隙的朔风,非但不柔弱,反到锐得割人。 沈识微就连病也病得杀气腾腾。 他含笑打量着我:“一时来不及,只有旧衣。不过这是我出门前刚做的,还没上过身。我俩身量差不太多,秦师兄穿着可还合体?” 我一把抱住他的肩膀,使劲揉了两把,哈哈笑道:“除了没在一块儿洗澡,我怎么觉着咱们有点像小鱼儿和江玉郎?” 沈识微道:“……谁?” 我道:“没事儿,老家熟人。”替他掸掸肩头的雪花:“沈师弟还是这副模样好看。别说你,就连我穿着龙袍也有三分像太子了。什么新衣旧衣,还怕师兄嫌弃你?” 沈识微也替我正一正玉带:“秦师兄要是不嫌弃,濯秀山庄吃穿玩意儿倒还不少。” 一边说,他右手环到我身后,离了玉带,却不离我后腰,上游下走,也不知道在找什么。 我朝他看去,沈识微面色如常,见我看他,道:“这条玉带是我从临海道寻回的古物,秦师兄束着可还合适?” 我道:“挺,挺合适的。” 得了答案,但他还是待在原地,没半点动身的意思。 那只手也同样待在原地。 我忍不住再去看他,他反朝着我露出个略带点疑惑的神情。 大概是错觉,怎么还越摸越往下了。 我脑子里忽的冒出《老友记》乔伊做裤子那集。朝前跳出一大步:“走走,吃饭吃饭,别让你娘等太久了。” 沈霄悬和秦湛的娘徐君绣乃是表兄妹,路上我琢磨要不要管沈霄悬他老婆叫声婶儿,但见了面,还是老实唤道“沈师娘”。 沈师娘姓李,李家乃是数朝名门,不论谁坐江山,哪怕是异族人,“丈夫当妻李门女”的说法从未断过。见面一瞧,果然名不虚传。 沈夫人娇小艷丽,气体高华,瞧着只三十出头,如今这年纪也称得上绝代佳人,难怪能生出沈识微这样的儿子。 陪席的除了两位黄师兄,还有黄梧庭的遗孀,黄夫人四十来岁,白白胖胖、遍体绫罗,濯秀真也没亏待这孤儿寡母。 沈夫人敷衍了大家两句,便把她的心头肉唤到身边,攀着手问东问西。沈识微低眉顺目不住宽慰,对着亲娘倒是有几分动容,也不全是块油盐不进的滚刀肉。 但饶是如此,他只说是自己在路上染了风寒,只字没提受伤。 快近宴终,沈夫人总算想起了除了他儿子,还有个我忝陪席末,说秦横和沈霄悬去了银辔,要留我在濯秀等我爹回来再议。 散了宴,沈识微陪我回厢房,我俩坐下聊了聊,他断定必是英长风一行顺利到了,起事怕是在即,也叫我一定住下。东拉西扯到了快三更,他才散了谈性回去睡觉。 我边打哈欠边脱衣服。手掌抚过那白玉带,只觉一片温润,寒冬腊月里也不沁人,看来真是好东西,也不敢随手乱挂,索性供在博古架上。 躺在床上,仍能看见玉带荧荧生光,我不由有点失神。 吃饱了撑的扯什么江玉郎和小鱼儿,哪有自己给自己立g的。沈识微这是真的拿我当兄弟了罢。 岂止是江玉郎和小鱼儿,简直快要赶上花无缺和铁心兰了。 我住下没几天,沈识微送来的衣服玩器吃食几乎堆得没处下脚。这人心细如髮,一旦存心讨人喜欢,端的势如破竹,无坚不摧。再住两天,我怕要心甘情愿替他去刺秦王了。 这几天真是好日子。我吃饱喝足,就等着沈识微来找我骑马聊天。此外他还教会了我打双陆,我于此道尚有几分天才,打上一夜,居然也能赢他个三五回。 沈识微总归也还惜命,借带我看看濯秀产业之名,又潜入栖鹤见了回肇神医。沈夫人心疼儿子,三五不时来查房,我见他煎个药跟大学生在寝室用热得快一样东躲西藏,笑了好几回。最后索性搬走了他的小炉子,在我自己房里支起来,当起了道童,替沈真人炼丹。 我本打算若有人问,就说这是我冬季进补的秘方,孰料大家都对我视而不见,我把药渣倒在院子里梅树树根下,每天总有人默默扫了去。若不是沈家人的教养太好,就是秦湛小神经的余威尚在。除了弄得自己满身药味,也没啥损失。 这天我煎好药,照旧拿个锡酒壶灌满,手指钩着壶柄,沽酒而回,大摇大摆地去找沈识微。 沈识微房里烧得热浪扑面,他却还是猫在火盆边,正捧着一叠纸。 虽说黄大师兄管着日常事务,但濯秀山庄真正的中枢还是沈家两父子,沈霄悬不在,黄大师兄就得向沈识微汇报。 我把那酒壶往他身侧小案上一放:“客官,酒到了。” 沈识微淡淡一笑:“秦师兄白衣送酒,识微感激不尽。”眼睛仍是落在文书上。 我见他在干正事,也不惹他了,搬了双陆棋盘进来,和他隔案坐下,搓着色子琢磨。 沈识微道:“八师弟快回来了。”一边拿过酒壶,掀了盖子,就着瓶口一饮而尽。 沈宵悬亲传弟子共有十一个,除了沈识微,还有三个颇拿得出手,其中这位八师弟便是濯秀翘楚,被沈宵悬派去了刺桐城开馆授徒。 我光是每天替他煎药,就觉得泌得肉也发苦,他仰脖将药汁一口干了,却连眉头也不打下皱,颇有点刮骨疗伤的气概。 我从鼻子里唔了一声,沈宵悬把外派的人手向回收拢,我们吃饱喝足打双陆的好日子怕没几天了。 沈识微喝干了药,从案上的碟子里拿了颗菱角型的糖,随手把整碟向我这边推了推。 他继续道:“早上我收了我爹的信,说他和掌门师伯已经在折返的路上了。” 我也嚼了一颗糖:“英二公子他们也到了吧?还有那头羊?” 沈识微道:“我爹说银辔平安,还能是什么别的意思?”他顿了顿,又道:“但等不及他们回来了,时不我待,有件事现在非做不可。” 没想到好日子完蛋的这么快。 我问:“怎么?” 沈识微抽出一张写得密密麻麻的纸来给我:“曾铁枫你还记得吗?混天星和刘打铜终于在高坞战了一场。” 我不去接那张纸,只盯着沈识微的脸。他看着意甚淡淡,但眸子里蹿动着两团火,是他迎战小个鸟德时我见过的那两蓬。格的一声,我手中骨色搓出了爆响:“你要去搀和?” 沈识微也没挑我话里的刺儿:“报国军一向只在烈鬃两岸,我离开拓南这几个月,他们竟然逡巡近栖鹤了,卧榻之侧,如何坐视。” 我苦笑道:“就算你说得有理,濯秀就再找不出第二个人去做这件事了?特别是身上没伤的那种?” 沈识微道:“找不出。四师弟八师弟未归,大师兄过慎,黄二是个空壳,阿峥阿曲又太稚气。”他将酒壶盖子盖好,丢还给我:“最要紧是,濯秀只有我与曾铁枫有点交情。” 我听得一怔:“你与曾铁枫有点交情?”旋即明白过来他的意思,无名火直滚,把那酒壶往双陆棋盘上一摔,好几颗棋子咕噜噜滚到地上:“合着你还打算一个人去?” 沈识微眼皮也不抬一下:“此行未必万无一失,不好强秦师兄同行。” 我恨恨道:“胡说八道!我能让你一个人去?”话一出口,警铃大作,我是不是又不知不觉被他带进了沟里了?只得努力找补:“先别说什么万无一失,你有多少把握?” 他抬起眼来,不知为何有了一丝笑意:“你当曾铁枫送我们回栖鹤纯是好心?那车把式一路偷偷跟我们到濯秀行馆门口,你叫门时,他就躲在街角。如此正好,曾铁枫知道了我们什么来头,别说对下手,怕连得罪也不敢轻易得罪。但刘打铜是个什么角色,我虽有消息,但未必做得准。” 隔着小案,沈识微仍向我俯过身来。脚边的炭盆,眼中的野火,也不知哪一样把他的两颊烧得发红,连他的鼻息也有点炙人。 他道:“秦师兄。若这世上有万无一失的事,大概只有躺在床上不动。能谋算的事情,穷我心智也要去谋算,但算不到的事情又当如何?” 我被他这模样慑住,只得重复:“当如何?” 却觉得几根微凉的手指触了触我的掌心。 沈识微从我手中抓出那两颗色子,丢在棋盘上,滴熘熘打转。 他服着药,近日自然滴酒不沾,但不知为何,我却觉得他此刻一副醉态。 色子越转越慢,未等停下,沈识微弓起手掌罩住。 “算不到的,当然是赌一把了。”他笑道:“秦师兄,你赌有几点?” 第45章 只几日功夫,春风就把山水煨得温软了。 晴翠侵城,栖鹤的冰花再便凝不住,凋落了满地。红纸遭涣冰一浸,满城的白墙根下、青石板隙都淌着胭脂色的细流,好似阿房宫中的弃脂水,涓涓缕缕往溪中归去,直教长言也涨腻。
第36页 沈识微带我进了个茶铺,我见身后留着一串淡红色的脚印,笑着对他说:“咦?快看,像不像我俩杀了人,从兇案现场跑出来?” 沈识微漫不经心回头瞧了瞧,也笑了:“嗯,挺像。栖鹤人管这几天叫‘履下生莲’,还有女子特意穿鞋底刻了花样的木屐出游,可见不及秦师兄风雅之万一。” 果然还是江玉郎,不嘲笑别人能死。 栖鹤的茶坊中不仅贩茶,我俩找了个僻静角落坐下,叫了几碟点心,两瓯时令的茶汤。 其中有碟菱角型的糖,昨天在沈识微书房里我就吃得意犹未尽,过卖刚一放下,我就抓了一把。一边吃,一边等闲人走远:“沈师弟,行李都打好了,还不出发?是不是按栖鹤人的雅癖,亡命前得先来吃个壮行糕?” 他抿了口也带着点胭脂色的茶汤:“山上给你看的消息是前几日的了,咱们那故人怕已离了原地。要走得再等个确信儿。我这个朋友不方便进行馆,所以约他外面见。”说着也拈了一颗糖尝了尝:“这牵衣糖做得还是比濯秀差点。” 我道:“是吗?我吃着倒差不多。就是猪油的我不喜欢,松仁的香多了,馅儿不一样,怎么就非要做成一样长相……你那朋友怎么就不方便进行馆了?” 沈识微道:“公门中人,自然不方便。这牵衣糖虽小,也有讲究……”突然一顿,隔着桌子向我伸过手来:“喏。” 他摊开的掌心放着一粒糖,已被咬开了,正露出一半松仁的馅儿。 我打断道:“等会儿先别说糖!”见他没有收回去的意思,忙一把接过来,也来不及往嘴里放:“意思是你在官府安插了个细作?” 沈识微眉梢眼角又烧起那傲慢的红光。但越是目下无尘,他就越温声曼语:“什么细作不细作,人家可是正经的官身。只是这栖鹤城的塘报,不先过濯秀的眼,怎么能往上禀报?” 黑社会当到这份上,除了造反,也确实没有别的出路了。 我哭笑不得,把他给我的糖丢进嘴里嚼着:“说来你们是行贿了,还是抓了小辫子?” 沈识微摇摇头:“秦师兄又说得难听了。说是公门,但这栖鹤府上下受濯秀的好处怕要远胜天恩。只不过我这朋友未举时家父就赠过金,又靠濯秀才放回栖鹤,比其他人更感恩图报点罢了。” 说着又递过来一粒他试过的松仁馅儿的糖。 还玩的《无间道》。我道了谢一声,接过糖来:“沈师叔这么帅,怎么挑了曾志……” 话不及落。列缺霹雳、丘峦崩摧,我只觉从天灵盖到尾椎骨,浑身的毛髮都炸了起来。 等等!这事儿忒么的有点不对啊! 栖鹤人逐春逐得紧,店里早就撤了炭盆,我坐下时隐隐觉得有点冷,但现在却如几碗老酒在腹,额头背心都快要滴下汗来。 他怎么能这么自然而然地给我他吃过的东西,我怎么能还就这么自然而然地接过来给吃了? 我心虚气短,糖是万万不敢再往嘴里丢,只得偷眼看沈识微。 沈识微气定神闲,手指拨弄着一叠苏饼上的小签。 小签上工工整整题了两句诗,不过是莺飞糙长、万物復甦的应景话,每盘点心上都有。但他的目光好像被这十四个字黏着了,怎么也挣扎不出来。看了一遍又一遍,高考语文做阅读题也莫过于此。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我觉得他耳根隐约也有点发红了。 四下沉默得只能听见我们的唿吸,连嘴里的甜味也变成了让人倒牙的酸。 沈识微总算放下了那张小签,满脸平静:“秦师兄,店里有双陆,叫人拿来我们打两局?” 我呲牙咧嘴地挤个笑容:“不了,正事要紧,等你那朋友吧。” 也不知过了多久,刘建明高级督查总算来了,我心乱如麻,连他长得像不像刘德华也没看清。 沈识微拿了该拿的东西,我俩出了茶坊,牵了马,踏着满地的莲花,往栖鹤城外去。 不说话不行,说话就更不对。我俩东拉西扯了几句,哪个话题都继续不下去,最后一齐在马上沉默。沈识微说要带路,我赶忙同意,他便打马走在前面。 这段时日我和他相处融洽,就算实在没话说,随便找个由头都能友谊赛性质的抬半天槓。如此气闷的场面,还是之前和他冷战的时候才有过。 我悄悄又再落后一点,彻底离了他的视线范围,这才略觉自在。觉得掌心有什么硌着,打开一看,竟然是那颗他开过光的牵衣糖,居然一路带到了这里,已经变得有点黏煳煳的了。 丢也不是,吃不可能,我想了想,胡乱塞进行李中。 到底怎么个意思?是不是那个意思? 如果是,那他这段时日对我春风化雨倒就好解释了——还真是花无缺和铁心兰,这忒么都是把妹的路数啊! 可怎么就能是这个意思! 秦湛是条昂藏大汉,说起话来声如洪钟,走起路来地动山摇,一顿能吃好几斤。刚才踩的那串红脚印个个都有四十好几码,瞎了也不能把我当妹。沈识微体格比我差点,但也有一米八多。虽说是个小白脸,但再怎么眉目如画,画的也是月涌高天、霜冷长戟,花美男都算不上,更别提娘娘腔。再兼心黑手狠,杀伐决断,他又怎么能把自己当成个妹? 我越想越觉得不可思议,必是我思想龌龊。正好到了能跑马的大道上,沈识微回头对我抬了抬下巴,一鞭打在马臀上。我追着他蹄后的轻尘,也策马奔去。 什么乱七八糟。全部都是幻觉!吓不倒我的! 塘报上说刘打铜扰袭高坞,守军弃城而逃,但还未来得及进城,混天星部就杀了个黄雀在后。刘打铜被打了措手不及,但又不愿拱献高坞城,与混天星在城外对垒。今天我们收到的塘报,是高坞令偷偷送出的消息,说刘打铜又吃了败仗,退入高坞城外棘山中,正是两败俱伤的局面,求王师来剿。 字字泣血,可惜王师就是不上岸。两个反贼倒是到棘山脚下。 混天星部驻在营中,刘打铜部蜷在山里,附近百姓早逃了个精光。我们沿着棘山脚走了大半个时辰,没见着一个人影。 沈识微倒也不急,找了个略高的小丘,叫我下马等着天黑。 他既然敢来,必然想好了主意,我也懒得多问,饮马造饭,和他分着吃了干粮。等到暮色苍然四合,远处平原和身后山中,都星星点点亮起了光点。 两军驻地都生起营火,远远瞧去不觉得兵凶不祥,反如栖鹤街市的万家灯火倒映在长言溪里,彼此辉映,还怪温馨的。 原来沈识微等的是这个,也对,若不是夜来,往山上哪里找人去。我吸了口气:“我们是要去夜访曾军师?” 他却不答,只说:“咱们也把火生起来吧。” 我讶道:“我们也在山下过夜?就算要过夜,也选个藏着点的地方吧。”你凝视深渊的时候,深渊也在凝视你。要是我们在这小岗上生起火来,棘山里的人可也把我们瞧个一清二楚了。 沈识微道:“秦师兄还想夜里去探营?棘山千迴百转,白天去寻伏兵也极兇险,况且夜间。若非如此,刘打铜怎会驻兵于此。生堆火,等他们来找我们吧。” 倒是典型的沈识微出的主意,要论千迴百转,棘山哪里比得过他的脑迴路。 我问:“要是他们不来呢?” 火星一蹿,沈识微擦着了火石。也不知什么时候,他无声无息地集了捧柴火,现在蹲在地上,正专心致志的生火:“这个山口正对混天星的大营,若曾铁枫连设个夜哨也想不到,夜哨瞧见有火燃了一夜也不来探,那此处也不值得我们走一趟,不如在濯秀舒舒服服打双陆呢。” 身在这野风四起的山脚,一想起濯秀,只觉如洞天福地一般。 我本想抬槓,突然没了兴致,嘆了口气道:“要是前两日,你我这会儿也切上几盘了。” 沈识微打燃了火,用手掌护住颤巍巍的一簇焰苗:“以后你我打双陆的日子还长,只愿秦师兄精进点,我赢得也真是腻味了。” 我笑道:“沈师弟还记得不……”正想问他还记不记得我说过运气也是实力的一部分,却忽然一滞。 他那句“日子还长”到底是话里有话,还是我想太多? 焦躁又在胸中喉头翻滚,我不敢再顺着往下讲,别过脸去望那片天上的街市:“要是他们不派步卒下山,乱箭射来,那怎么办?” 沈识微添了柴进火堆,拍拍手上的灰,站了起来:“乱箭射来,倒不是不可能。若换了过去,我有把握毫髮无损,但现在我大概只痊癒了两成……” 火光跳动里,他看着我。我无可奈何地笑了:“剩下这八成,就得我去接了,是吧?” 第46章 等到三更,营火恹恹,来的果然是箭。 我和沈识微选了处树石间的夹角,正好能容两人一左一右倚在其间。 我正假寐,忽觉倚着的树身微震,勐然站起,脑袋撞上横欹的树杈。这一撞不知比箭击勐烈多少,枯枝簌簌,积了一冬的浮尘洒了我满头满脸。 还来不及看清没入树干的箭,黑夜中又飙来第二点寒芒。沈识微向后划了个半圆,避到山岩后,我也后退,倚着树干,吐光肺里的浊气,屏息凝神望着箭来的方向。 第三支箭到了。 我低喝一声,化返劲有如电逝,从丹田沖往手臂。 什么也看不清,此时靠的也不是双眼。我朝着风声轻嘶的地方勐然抓去! 掌间一阵苏麻,一支箭像是凭空出现,正被我抓在手里,尾后的白羽还在不住震颤。 我望向沈识微,他对我点点头,嘴角一弯。我也忍不住笑了,扯直嗓子,“嗷”的一声嚎,往树后倒去。 群山间霎时迴荡起“嗷嗷嗷嗷嗷”,我选个舒服姿势躺好,两脚还朝天蹬了蹬。 回音一息,耳畔就只剩下火焰的毕剥,惊鸟的振翅。又等了等,总算听见杂乱又畏缩的足音越来越近。 沈识微勐然从岩后的阴影里蹿了出去,我也从地上鱼跃而起。 等我的目光再追上他的身影时,他已经放倒了一个哨卒,那人仰躺在地,手脚乱划,不知为何,就是爬不起来。 我从营火上跃过,捲走一路炭星,落在沈识微身边。一左一右,暴舒双臂,抓住两个还站着哨卒的肩膀,把他们都往怀里拉来。那两人站立不住,我还来不及把他们往一处勐撞,有一个格外枯瘦的就自己倒在了地上,我顺势把另一个也推倒在他身上。
第37页 沈识微已奔进前面的一丛荒蓬。只听有人哎哟一声,一个哨卒被他朝这边丢了过来,手中还握着弓箭。我伸手抓住那人后心的衣服,把他和方才那两个摞成一摞。见他们挣扎,索性一屁股坐在人堆上,伸脚把沈识微最初撂倒的一个也踩住。 沈识微从荒蓬中慢慢走回,一边走,一边把衣摆上的枯叶逐一捡下。到了跟前,他对着那一摞人温文尔雅地道:“诸位,还请替我们给曾军师捎句话。” 我本有点担心哨卒宁死不屈,要是人家不肯,我们总不能动刑。 谁料这轻描淡写的一击就打垮了他们的意志。有的喊大侠,有的喊神仙,四人争先恐后地在前面带路,一点革命气节也无。我俩赶着他们进了山,派了了最年轻机灵的一个去传话。 在他们的哨点等了一停。沈识微望着山口,我和他同样望了一会儿,终是闲得无聊,问那三个哨卒认识不认识老叶。居然还真有个听说过这个人,直说他混得好,已经成了刘打铜的亲兵。那弓手见我也不是什么凶神恶煞,怯怯问道:“这射出去的箭也能在半空拿下来?我们八只眼睛,都瞧见你中箭了呀。”我登时来了兴致,撑起身子问:“怎么样?演得好不好?有没有觉得那声惨叫特别有戏……” 沈识微伸过脚来,在我小腿上踢了一下。 我回头瞪他,他道:“曾铁枫来了。” 曾军师还是书生打扮,只是前胸鼓鼓囊囊,棉衣下看来是加了防具。见了我们,他感动得几乎潸然泪下,这才堪称演技。虽说他已经探清楚了我们的底,我俩也知道这一点,但还是赔了罪,说了真名,演足了全套。 陪我们坐了一会儿,外我们终于见着了刘打铜。 刘打铜生得矮而宽,虎头燕额,一对招风大耳,耳垂又圆又大,相貌倒是威武。听说沈识微是濯秀少庄主时,也没多震惊,不知是曾军师提前通过气,还是真有几分帝王气度。 他一坐下,就开始破口痛骂混天星。我好容易从脏话里捋清了来龙去脉。 之前我知道混天星是刘打铜的族侄,原来混天星从小死了爹,靠着刘打铜的接济,全家才活着挺过了两个大荒年。刘打铜最初的班底,除了野生的曾铁枫,余下都是亲朋。他自己两个儿子年纪还小,于是格外看重混天星,甫一来,就封他做了三大将之一。混天星也确是个将才,带着报国军打了不少胜仗。但日子一久,免不了恃功凌主,皇帝轮流转,凭什么不能到他家,对刘打铜越来越简慢。导火索便是混天星打下了丹野县城,放任手下劫掠,却不让刘打铜进城,刘打铜阵前痛骂,混天星勃然大怒,索性一把火烧了丹野城,俩叔侄反目成仇。 混天星带走了近四千人,刘打铜反只剩下三千余,在曾军师建议下占了荆山。混天星不愿仰攻,但又不肯弃高坞而去,报国军左右互博,也不知能打出个什么结果。但刘打铜困居山上,粮糙着实不多了。 来时路上沈识微给我剖析过报国军军情,此刻一一印证,果然八九不离十。 刘打铜骂了个尽性,终于肯收尾:“但两位公子来投咱,不是找那混天星,这高坞就跑不掉了。都说濯秀才是拓南的官,咱早些也见过沈庄主一面,沈庄主身上抓个虱子,就够我们吃进夏。” 此刻晨暾已上。 淡淡金光漫进帐中,洗去沈识微还略存的那丝病气疲色,只显得他丰度端凝:“曾军师对识微有救命之恩,这大恩濯秀必报。刘王只请放心。”一番话熨帖得刘打铜鬚眉开动,但一个话茬没接,一句承诺没许。 刘打铜请我们用了个早饭,就称要去料理军务,留下曾军师陪我们。 我俩不好在报国军中乱走,曾军师替我们解围,说带我们去远眺混天星的大营,领我们往棘山一处唤做白马嵴的山樑上爬。 上了梁,远远能见混天星部按兵不动,军营里升起几道炊烟,与灰扑扑的晨雾混做一处。再远一点便是高坞的城墙,犹如两道瑟缩的愁眉,也没什么好看。 我见山风鼓满了曾铁枫的袍袖,颇有飘飘然之态,真弄不清他是怎么被这么个不带脏字儿不会说话的刘打铜捕获的,问道:“曾军师是自己来投报国军的?” 曾铁枫朝我俩转过身来:“我来时,刘王这支队伍还不叫报国军呢。”好似想起了什么往事,自己有些发噱,又接着道:“我乃奇林人士,幼失怙恃,靠着族中长辈读了几年书。本想正经考个功名,借住在庙中攻书,却有人讹传我夜造兵书谋反,派衙吏来捉。”他笑意轻柔,声音也柔,真如春风拂面:“我便只好真的反了。” 我正想笑嘆世情荒谬,沈识微却忽尔道:“在下看人颇准。曾军师不是久居人下之辈。” 曾铁枫还是满面波澜不兴:“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百无一用是书生。我无长处,何德何能居他人之上?” 沈识微却不退让,略一挑眉,还在笑着相逼:“按军师高见,什么人能居人之上?” 曾铁枫道:“这个么……二位公子,听了拙见,千万别见笑。”打量了番我俩,目光最终还是落在沈识微身上:“依我看,首先要长得漂亮。” 他那如绵的目光和声调里,突然露出了一点针芒:“凡人粗蠢,看的先是皮囊。好比报国军中这些卒子,平常人说得便再有道理,他们也听不进耳。但要换个体面人讲出来,就是昏话也有两分道理了。若体面人说的真有两分道理,何愁他们不奉为纶音。光是长得漂亮,事情就成了大半。” 他眨了眨眼,再睁开时,那点锐气又躲得没了影:“今天来报信的那个哨卒,见了我语无伦次,直说有人来搭救报国军了。若跟他这么说的不是沈公子,他哪得如此深信不疑?” 我扭头去看沈识微,他也正向我看来,我俩眼神一触,如何不懂彼此的意思。 我俩这一趟,不是冲着刘打铜,而是冲着曾铁枫。如此看来,这人果然有点名堂。 沈识微不动声色,我却是抑制不住在偷偷发笑了。 曾铁枫却把球抛了回来,对我道:“也不知今冬间河道如何?” 沈家父子在整个江湖都名头甚大,遑论拓南。秦湛去岁此时还在满屋子逮蜘蛛,即便换了我,也还是没没无闻。但沈识微偏和我厮混在一处,曾铁枫这话问的恐不是间河道如何,而是你秦湛如何。 我道:“中原今冬何处不雪?可怜河山终是要变颜色了。我这一路追随沈师弟歷练江湖,见了不少惨象。” 自觉这个太极打得颇有沈公子的风范,心中暗记一笔,独处时要记得向他炫耀。 却听沈识微道:“和秦师兄这一路,识微也受益匪浅。说起来家祭前后多有得罪,秦师兄莫怪。” 我一愣,不过一句套话,他接什么茬?想起才穿来那段和他掐得死去活来的时光,不由有点好笑:“家祭当日那事儿……是我不对。” 沈识微笑了:“秦师兄那招玉石俱焚着实高明,我一时还真想不出对策。咱们算扯个平吧。” 一想到当日仙风道骨的沈识微脸上我的唇印,我就忍不住嘴角上翘:“这之前的事扯平了,但后来再与沈师弟相遇时,我其实还是不太痛快。” 沈识微道:“是么?咱们暌违半载,我倒是想念秦师兄。” 不知什么时候,曾铁枫已踱出一射之地,远远立在石樑边上,必是听我俩越谈越是私事,走开好避嫌。沈识微长袖善舞,这种时候怎么偏把话题往第三人插不进嘴的地方带? 我想不通他的用意,回忆却在一波波涌来。既然曾铁枫听不见,也不妨往下聊,我压低声音,但终究不敢敞得太明:“别的不论,光是在三小姐面前,沈师弟你就太抢我的风头了。” 沈识微道:“秦师兄,也不是我笑话你,岂止三小姐面前,什么事情我不抢你风头?” 我恨不得抽他,讥笑道:“呵呵,反正见着了那一位,你我在三小姐面前都是一路货色了。那会儿我也还是烦你烦的不行。直到你们让我们和那羊先走,自己却留下来拼命。沈识微,这是第一次我动了念头想交你这个朋友。” 沈识微道:“我却没想过秦师兄会回来。虽说帮不上忙,但让我对你的胆色刮目相看。” 我想起那血腥的寒夜,不由一声嘆:“如果不回来,我还算是个男人吗?还有那场香肉的劫,若不是你,我的骨头现在都被狼啃得干干净净了。” 沈识微笑道:“当时我只怕折了秦师兄,回家不好向掌门师伯交代。但等真救了你,又觉得你虽蠢,却蠢得有点意思。” 蠢得都有意思了,我这是能有多蠢?我哭笑不得:“怎么个说法?” 沈识微道:“你是真心没恨我。” 黑氅如翼、翻倒天河,那晚他挟月光而来。 我诧道:“你救了我,我还要恨你?” 沈识微追着我的眼睛,声音极低,却字字入耳:“生死存亡的关头,若换一个人,必是恨毒了我弃他于不顾,哈哈,怕还要恨我弃所谓善心道义不顾。可你没有。你……你有点意思。” 过去我和他针尖对麦芒时何曾心虚地别开脸过?可这会儿我却有点不敢看那双桃花眼。 我左右扭了几圈头,终于盯住了曾铁枫:“看,曾军师都被我们给挤兑到悬崖边上了,曾军师要感冒了!先说正事儿吧。” 我正想招唿曾铁枫,却听报国军营中,鼓号齐响,如松涛般向樑上涌来。 作者有话要说:  曾军师:缓缓举起了手中的火把…… 第47章 曾军师也不装作看风景了,我往悬崖边跑看是不是混天星来犯的功夫,他已把衣袍下摆在手中攥成一团,道句:“二位随我回营吧!”就顺着来时的小道往山下跑。 刘打铜说粮糙不继,营中一日只一炊,这会儿却满地兵卒忙着造饭。 曾铁枫是个文弱书生,一路狂奔下山,双手支在膝盖上,一时喘得说不出话。我替他抓住个路过的小卒:“怎么响鼓了?”那小卒正抱着收起的帐篷,见曾军师就在旁边,方才道:“刘王传令造饭,吃饱了要出击呢!” 此语一出,连沈识微也略露出点愕然之色。曾铁枫总算倒匀了这口气:“刘王在哪里?!” 刘王不在之前和我们亲切会谈的大帐里,而是着了盔,等着点兵了。 曾铁枫心急如焚,来不及走正路,半道从荆棘坡上下进个山坳。棉衣被撕开条口子,掉出的棉花跟格雷特的面包屑似的在我和沈识微面前洒了一路。
第38页 刚下到平地,就听刘打铜的脏话钱塘大潮般在山谷里漫捲。 两个将领模样的汉子朝着我们迎来:“军师去哪里了?正派人找你呢!” 曾铁枫急道:“为何要出击?去多少人?我在樑上未见……”刘打铜穿着一身步人甲,一动便金铁交鸣,哐啷啷骂道:“狗子都不吃的东西!请咱和早两年一样,艹他娘去吗!今天咱便去艹他的尻!” 一个将领愁眉苦脸道:“混天星这小子蒙了心了,发书上来,说算起来他才是老刘将军的嫡孙,也要称王。还请刘王去呢。” 曾铁枫之前已忙得像个陀螺般,现在又被事态鞭了一鞭,赶紧转过身,对着刘打铜一拜到底:“刘王息怒!混天星阴毒,我看是计。咱们现在天时人和皆无,莫上这当!” 刘打铜哪听他的:“我当你还有见识,其实就是个婆娘!依你说的退进山里,今天你还要往哪里缩卵子!” 曾铁枫本跑得满脸通红,现在连耳根到脖子那一线白地也红了。我看他这般模样,有心想帮两句,但又不知说什么才好。 沈识微却动了。 他插进两人中间,淡淡笑道:“刘王说得有理。”一边伸手轻托曾铁枫的手肘。 曾铁枫受他一托,身不由己,整个人站直了。沈识微方才继续道:“那混天星咄咄逼人,若是再避,报国军哪还有立锥之地?曾军师早就和我们说,他与混天星不共戴天,不诛此獠枉为人臣。但军师毕竟是读书人,一时不及刘王勇决,也情有可原。” 刘打铜艰难转过身来:“沈公子都说要打,那更是要打了!咱本想借你家的力,可事情来得急,沈公子现在又能怎么帮我?” 这话已是明讹了,沈识微还是笑得谦和:“刘王莫怪我托大,在下跟在下这位秦师兄能派的用场,怕不逊我从濯秀带兵来呢。” 按理说,此刻我该和那天在打谷场上一样,踹飞个石碾给沈识微撑场子。但这会我只有默默走到他身边站定,胸中似揣了一团冷冰冰的浆煳。 莫说曾军师,就连旁边那几个张口结舌的将领也知道这战打不得。沈识微却撺掇上了。 他曾说过忌惮报国军在卧榻之侧。现在这是引周处杀蛟,让他们内耗个干净? 不让我理出个头绪,却又听个春风般的声音说:“沈公子高见。我枉称军师,这要紧的时候反倒乱了手脚?是,此战避无可避。” 转头一看,曾铁枫目清如水,正定定落在沈识微脸上。 我脑仁一疼,你怎么也掺和起来了! 刘打铜倒是喜不自胜,沖身边诸将叫唤:“都听见了?今日必战!还商议个卵子,还不各自去关照着!”一边叫身边亲兵给我俩去寻趁手的兵器。曾军师忙道:“海将军那里收着几把投下官身上来的好傢伙,我带两位公子去看看。”一边请我俩往坳外去。 一出刘打铜的视线,他就转过头来:“沈公子……” 沈识微拍了拍他的肩:“曾军师想必也想过破混天星的办法?” 曾铁枫苦笑道:“法子倒是想过,但都不妥。二位公子前来本是报国军的生机,我见沈公子愿出战,或许跟我想到一处了。若真是一样,那的确当下反倒是机不可失。” 我最讨厌这种只有我一个人不懂的氛围了,正想叫他俩说人话。曾铁枫却说:“我去替二位寻兵器来。”走出两步,又回过头,冲着我们深深一揖,满面感激之情。 我满肚子疑惑,沈识微朝我摆摆手,我跟着他上到个无人的土坡,才急忙问:“你是真要帮他们?” 沈识微促狭笑道:“什么真不真?秦师兄现在能想到‘假’上来了?那倒有点长进,不像过去天真无邪了。让他们自己除掉自己是个主意,不过有点可惜了。这七千余人不是小数目,将来还派得上用场。” 得了他这话,我心头一块大石落地,之前真怕还要在这龙潭虎穴和他吵架。 我问:“你有什么办法?” 他道:“你还不懂曾军师的意思?之前他想的办法不妥,你我到了就是生机。你我就是办法。说来麻烦,等下你自然明白,只是待会儿要烦秦师兄杀一个人。” 我一滞,只觉那块大石落是落地了,但把我的脚趾头砸在了下面:“……杀谁?” 沈识微大概是见我神色变换,语气柔了一分,安抚道:“当然是杀混天星。等会儿你见机行事,一击不中,后撤便是,料来对面也没你对手……”他见我不说话,眉头皱起:“怎么?” 我望着土坡下,士卒蚁聚,吃了顿饱饭,正填灶拔营。 说来可笑。报国军面色黧黑,身形枯瘦,似乎都一个模样,但细细看去,却没有哪两个真的一样。有的做寻常农人打扮,有的披着真皋人的辫线袄子,有的腰间别着把长匕首,有的连把朴刀也无,只扛着一根棍棒。与其说是战士,不如说是丐帮大会。 混天星营中是不是也这幅光景? 我也不回头瞧沈识微:“没怎么,就是突然有点不知道我们这算在干嘛。”大战将近,我既不胆寒,更不振奋,只一阵没来由的可怜,也不知是冲着谁。“沈师弟,我要说事到如今我还是不太愿意杀人,你是不是觉得可笑极了?” 沈识微道:“你烦心这个?即便他们以前是寻常百姓,现在早变成吃寻常百姓的狼了。混天星火烧丹野城,害死多少无辜……” 我打断道:“我不烦心一个混天星。我烦心……我烦心我会滑下去。” 沈识微一愣:“滑下去?” 我仍旧望着山下的士卒,五人为伍,二伍为什,正从荆山中涓滴流出,随着鼓声,往山坳里汇聚。 我道:“以前我做梦也想不到自己会杀人,敢杀人,这世上哪还有比这更可怕的事情?但当真杀那真皋追兵时,也不过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容易得很。之后我似乎也没怎么难受,他不死我就要死,我杀他是天经地义。等杀那小胖子一行时,下手就更简单了。他不死,就有无辜要死,我杀他叫行侠仗义。到了现在,我又要去杀个面也没见过的混天星了。” 沈识微想说什么,但我不给他机会开口:“我知道,我也能告诉我自己,杀混天星不为曾铁枫,更不为刘打铜。你的办法我多少能猜着点——杀个混天星,下面这帮哥们儿就不用去互相杀了。杀个混蛋能活千百人,为什么不去杀?” 那鼓点现在停了,但一会儿又会再响。不仅催着士卒聚集,也催着日头往天顶爬,催着曾铁枫寻两把快刀,催着我和沈识微焕发精神、建功立勛。 这会儿岂是说这个时候? 但这段时日攒积的恐惧和疑惑像巨石往坡下滚,我如论如何也停不住:“沈师弟,可杀人怎么越来越容易了。藉口也越来越多,越来越简单。再这么滑下去,会不会有一天连藉口也不用为自己找了?” 说出这话,我自己也忍不住打了个哆嗦:“会不会有一天我也变成了小胖子,不把人当人了?” 沈识微沉默片刻,轻声说:“你若不愿,我自己也……” 我道:“瞎逞什么强!之前不是说好了吗?我来接那剩下的八成。为了自己掩耳盗铃,就让你去蹈险,你当我是什么东西?” 远远曾铁枫正往土坡上爬,身边跟着两个小卒,正一前一后扛着个长长的傢伙。他看见我俩在土坡上,挥挥手,加快了步子。我也沖他挥手,打算前去会和。 一只手放在了我的肩膀上。沈识微按住了我的肩头。 他问:“秦湛,你会滑下去吗?” 我掉转身去瞧他,沈识微脸上没有表情。只是那只手在我肩头按得紧紧,似要在我的骨头上留下掌印。 我望进他的眼里。 那里倒映着我自己。 我在他眼里是个什么模样? 鼓声响了。我哈的大笑起来,高声道:“不会!”一边张开手臂,抱住他的脖子,强搂着他一块去迎曾军师:“沈识微,记住了,你也不能滑下去!” 映日一照,我总算看清曾铁枫搬来了什么神兵。 这兄弟也够实诚的,居然找了两桿大戟。 第48章 混天星赍书刘打铜说要称王,本来是命里带欠,想气气对方,连个鸿门宴都算不上。没想真钓得刘打铜真带军出山,一时也被打个手忙脚乱。他在棘山脚边拉了七拼八凑的大布做帷,把双方大佬圈在里面,庆典不像庆典,座谈不像座谈,连点花生瓜子都没有,也方便随时翻脸开片。 王朔说叫的人越多,群架其实越打不起来。 因为人越多,熟人就越多,真要动手大家反而抹不开脸。 报国军现在就是这个局面。 曾铁枫上来便拉家常。先问混天星身边一位小将军的好,说他弟媳妇生孩子了,又讲自己这边一位九哥风湿犯了,想对面曹大夫的膏药。曾铁枫天生做政工的料,几句话一盘活,一触即发的气氛居然略有松动。对面那位小将军忍不住想晓得添了个侄儿还是侄女,又有别的人问把兄弟是不是还平安,大家居然小心翼翼聊了起来。 下山路上刘打铜略消了点气,再加上沈识微和曾铁枫一左一右劝谏,此刻虽阴沉沉地一言不发,但好歹是一言不发,没有跳起来问候混天星的娘亲。 混天星三十不到,年纪虽轻,反比刘打铜淡定不少,偶尔还搭两句话。他对刘打铜不屑一顾,看得最多的还是我和沈识微这两个衣衫光鲜的陌生人。这人长得流里流气,朝我们扫射不住的目光倒颇精悍。 沈识微正端坐在刘打铜右首贵宾位上,气定神闲,含笑不语。 不等曾铁枫炒热了锅,他断不会添油。 终于,对面有人明炫耀、实挑衅,说他们近日抓了高坞城中偷熘出来的富户,发了好大一笔横财。 我见沈识微的嘴角难以察觉地勾了勾,知道大戏要开锣了。 果不其然,他道:“高坞富庶,是块宝地,如今进不得城,当真可惜。” 混天星早就等着他开口,嘿嘿冷笑:“都是废话。你是什么人?” 曾铁枫忙道:“这位是濯秀山庄的少庄主沈公子,近日在棘山中做客。” 对面混天星部的人本在七嘴八舌,现在齐齐住嘴,都朝沈识微看来。 混天星着实有点过人之处,这会儿反不理睬沈识微了,却是盯住曾铁枫不放:“曾军师,我知道你招数多。找两个生面孔就说是沈霄悬的儿,也不问问我混天星是不是就怕濯秀?”
第39页 曾铁枫只不答。沈识微却接过话去,对着混天星遥遥拱手:“将军这话可不对。濯秀是朋友,哪有朋友要人害怕的道理?” 混天星一翻白眼:“不管你真的假的,那都是刘打铜的朋友,和我什么干系?”他本箕坐在大椅上,现在身子往下出熘,越发做出一副惫赖相。 沈识微道淡淡笑道:“濯秀向来是报国军的朋友,怎么就不是将军的朋友?” 混天星和刘打铜拆了伙,最怕便是丢了刘长倩后人、报国军正统的招牌,这才急着也要称王。沈识微这句话正中七寸,把他挤得动弹不得。混天星在凳子上的下滑之势都止住了,过了好久,才拿出一副耍浑的嘴脸:“若都是朋友,何以先去找那刘打铜,不来找我?莫非我就不是报国军了?” 沈识微道:“事出紧急,由远及近罢了,从栖鹤到高坞,先经棘山不可。濯秀得了个消息,一定得告诉报国军。”他虽看着混天星,但却提高了声音,说给混天星的部下也听:“官军要动了。” 这句话是地图炮,连我方阵营也炸了锅。 刘打铜自沈识微和混天星对上话,就焦躁得坐立不安。现在终于忍不住了,环眼圆睁,对沈识微喝道:“你说什么!”见沈识微不答,又转头来看我,我怕他坏事,忙按住他手臂。曾铁枫也趋过身,连声抚慰。 沈识微再把声音抬了抬,压住这满场乱声:“栖鹤已集结了一万汉军,还有大怯萨正在拱北,栖鹤一动,便要过江。报国军多呆一天就兇险一分,到时莫说高坞城,自身也难保了。” 混天星终于也沉不住气,大叫起来:“胡球说!哪里来的官军!不会有官军来!莫上了刘打铜的当!” 沈识微诧道:“将军怎能说不会有官军来?一天两天,或许官军不来,报国军守着高坞不入已十数日,难道官军还永远不来了?” 我手下一空,居然没按住,还是让刘打铜蹿了起来,他全身的甲片一起响,反压住了他的嗓门:“来便来!大不了抱着一起死!” 沈识微也站了起来,帮我把不断挣扎的刘打铜按回凳子上。沈识微好似对着刘打铜说话,但还是讲给众人听:“报国军将来还有大好江山,何必现在与官军玉石俱焚?”他略抬起头,看向对面:“不如进高坞城,得了粮糙,暂避一头。” 混天星身边也有亲信正在急急讲着什么,混天星把他推得一个趄趔,露出脸,冲着沈识微哈哈大笑:“进高坞?我混天星进还是刘打铜进?你三言两语,说你是濯秀的人,就想我夹卵子滚蛋?” 沈识微正色道:“报国军本是一家,濯秀是报国军一家的朋友。若要进高坞,自然是二位一同进了。” “一同进?”混天星仍故作轻狂姿态,大笑个不停:“刘打铜那心眼要能大点,容得下我混天星和一众兄弟,也不会闹成这个田地了。现在哪还有两家人进得去的地方!” 刘打铜两颊哆嗦,恨不得咬混天星一块肉下来:“你莫忘了,你一口一个叔叔叫了几十年,若没有我,你早就饿死了!”他向对面混天星部一个个看去,一个个数来:“刘顺生,你女人怎么吊死在祠堂里的?不是跟着我,你杀得了人报得了仇?黑脸子,你也算我的侄儿,当年混天星接济你那些东西,是不是我给他的?还有你……” 最烦人莫过于翻旧帐,况且还以恩人自许。混天星本剩下的那三分戒心,被不耐烦烧了个精光:“替你卖命这么久,欠你几担烂谷子还不清?你现在输得进了棘山,还敢在这里拿款?实话告诉你,今天就算你倒过来叫我叔叔,也不能和你一起进城!” 混天星部哄堂大笑。 我只觉掌下刘打铜激动得直哆嗦,步人甲片割得我肉疼。来时曾铁枫和沈识微一路暗授机宜,他当时倒是答应,现在若按捺不住不配合,那可就麻烦了。 还好刘打铜不算猪队友,挣扎了许久,终于还是背了书:“你要肯一起进城,报国军还是一家!”只是他那扭曲的表情与这宽宏台词怎么也联繫不到一起。 混天星终于占了上风,慡得飞起,怎么停得下打脸的手:“滚你娘的!谁和你一起?” 曾铁枫急道:“若此刻再不进城,便要弃高坞城了!” 混天星从凳子上跳起来:“高坞是老子独一份,就是弃了,也不和刘打铜一起进!” 曾铁枫又道:“若不进高坞,莫非还真要和官军拼和死活?” 混天星道:“说官军不会来,就是不会来!要是真来了,老子自己打自己的,刘打铜休想占便宜!” 我心里苦笑。曾铁枫一句话就是一个坑,混天星也还真每一个都往里踩,越陷越深,只待触动最后的陷阱了。 沈识微脸上又浮现出那高深莫测、若有若无的笑。 他道:“现在的意思,刘王倒是愿意重归于好。濯秀也乐得帮朋友一把。但将军宁可赔上高坞城和报国军,也要争这口气?” 混天星高声应道:“你算什么东西,没你指手画脚的地方!就是死,老子和刘打铜也是两路人。” 沈识微松了口气:“为了报国军大计,那今日只有委屈将军捐躯了。” 他最后这句话声音不高,还一脸诚恳,混天星一愣,约莫没明白什么意思。 我已抄着大戟跃了出去。 第一挥,打翻了前排五六个亲兵。他们向后飞出,咕噜噜带倒了更多人。 若不能一击拿下混天星,便真要演变成打群架,打出了这个布帷,就要变成打仗了。 我到了混天星面前,伸手去抓他前襟。 混天星虽不会武,见势却极快,勐往下坠。就在这片刻功夫,我眼前横伸来一只手,五指如钩,老茧苍黑,朝我面门击来。 等等,怎么和说好的不一样! 混天星身边居然有练家子。 我横臂向上一拨,把那只手挡开,他这一爪抓在我的衣袖上,锦帛应声而裂。 混天星向后瑟缩,但被他那张不知哪里弄来的气派大圈椅给绊住了。我回调长戟,挡开那程咬金,戟杆就势一搅,拦在混天星的腰上,正把他从我和椅子间的fèng隙里搅了出来。 那练家子俯身去抓混天星肩膀,我拿长戟当扫帚勐扫,把混天星向我本阵甩去。戟刃倒下,正朝那练家子当胸,他不得不去抓戟杆。 我哪有功夫在与他缠斗,他要这大戟,送他就是。 我把长戟死命往他怀里一揣,趁着反力,向后倒蹿得更勐,揪住正好爬起来的混天星后颈,扭胯旋腰,又把他往本阵里丢。 那练家子气急败坏扔了长戟,但又怎么再追得上肉票? 更别提沈识微也掠出阵,已将混天星接住。他带着混天星打了几个转,化返劲至,直把他送进张空椅中坐定。 只是混天星屁股刚一落地,就有十数把钢刀架上他的脖子。 那练家子见首脑被擒,恨得眦目欲裂,但只能锉身在原地。 既然他不能动,那我也用不着急,正一正衣衫,有恃无恐地慢慢往回走。 周围的混天星部总算反应了过来。刀枪剑戟虽把我包了个圆,但没有一个人敢贸进。我一走过,他们便往后让出白地,这十几步路跟摩西开红海一般威风。 自从进了大帷,我连一句词儿也没有,这就是我唯一能派的用场。 接来下就继续交给沈识微和曾铁枫了。 第49章 【捉虫】 我站在城墙上,拨弄着墙砖fèng里拱出的细糙。四面城门大开,百姓络绎不绝往外涌。 沈识微说的没错,报国军早就由羊变成了狼。这七千多头狼在高坞城外枵腹流涎了快一个月,若谁不让他们咬一口眼前这块肥肉,他们怕立刻要回头咬断谁的喉咙。 能让百姓先出城,曾铁枫一定磨破了嘴皮,是天大功德了。道理我都懂,但眼看主人被赶出家门,我自己还是抢匪一头的,如何不心烦。 叶镥锅唿哧唿哧爬上城墙,大声招唿:“秦公子!开宴了!刘王到处找你呢!” 刘打铜此刻得意,绝不让金榜题名。占了县衙,抓了城里两个厨子,抢三军一步,先犒自己和管理层。 我作为生擒混天星的头号功臣,虽坐在主席台,但很难融入团队气氛。 诸将一杯接一杯来敬酒,我也一杯接一杯接来往肚里倒。可恨秦湛酒精抗性太高,我本体只得三瓶啤的量,现在不知喝了多少杯白的,居然只是有点迷煳,想浇个愁也办不到。 刘打铜已经高了,正情真意切地搂着曾铁枫:“曾军师,你就是我的命啊!没了你我可怎么活!在山上我骂了你,那是急疯了,现在后悔得要死!我给你陪个罪!”说着就要往地上跪,曾铁枫拽不住他,也只好跪了下去,两人在地上搂做一团。 隔着大桌,沈识微与一个混天星的旧部不知在谈什么,对方边说边抹眼泪,沈识微跟个调解类电视节目主持人一样抚慰地拍着他的背。虽生擒了混天星,但曾军师只收拾了他和几个死党,不然刘打铜怎么拿得下这四千多人?要再肃清,也是以后的事情了。 还有刘打铜的两个熊孩子。都是狗都嫌的年纪,挥舞着不知哪个醉汉脱下的剑,摔盆打碗,绕着大厅一圈圈疯跑。我试图制止,还被哥俩一左一右跺了一脚。 所有人都醉了,我还醒着做什么? 突然听见有人怯生生唤:“秦公子!”一转身,见是叶镥锅,十根粗黑的手指恭恭敬敬地撮着一只小酒杯:“不晓得能不能敬秦公子喝这杯酒……” 叶镥锅如今虽是刘打铜的亲兵,但这种场合绝轮不到他上席,众人喝得人仰马翻后,他才能大着胆子来敬这杯酒。 我接来一气喝干:“老叶,你这么客气不是打我的脸么?还记得我说过要请你……”想起这酒也不知刘打铜哪里弄来的,怎么也算不上我请的客,倒是我包袱里有出门时带着取暖的酒,还剩个半囊,便道:“咱们不喝这个,我有濯秀带来的好酒,好好请你喝几杯。” 说着要去拿,叶镥锅忙把我往凳子上按,一叠声道:“我去拿我去拿!”我唤了两声没唤住,目送他一熘烟跑了。 沈识微踱了来:“秦师兄和老叶叙旧呢?”一边拿脚勾张凳子坐下。“有件喜事要与你说。” 我问:“什么?” 他道:“刘打铜问你我有没有妻室,他还有没出嫁的妹子呢。”
第40页 ……这是我的故事苦海回头,终于要往起点去了? 我噗嗤笑了:“行啊,妹子漂亮吗?” 沈识微遗憾地摇摇头:“你说呢?刘打铜的妹妹,能漂亮到哪里去?” 他面色如常,眉眼间带点饧涩,也不知醉了还是没醉,眼角那一丝若有如无的桃红倒是漂亮得紧。 虽说晚了半场,我腹中酒气也开始慢慢上涌,一时管不住自己的嘴:“你有妹妹吗?” 沈识微一愣:“什么?” 我嘻嘻笑道:“要你有妹妹,那一定漂亮。你师兄还没妻室呢。” 沈识微长嘆一口气:“可惜。秦师兄忘了我也是独子了?” 我斜觑着他那张小白脸,也嘆了一口气:“你要不是独子是独女多好……也漂亮。” 他要是个姑娘,先不论漂不漂亮,就这沖傲娇大小姐属性,我一个钉宫病患岂能不收了她。第一次见沈夫人,我纳头就拜,口称岳母,何必在师娘和婶儿之间纠结? 沈识微的眼波转来,那抹桃红也在漾动:“秦师兄要是个女人也不错。” 我大笑起来,一巴掌拍在他的背上:“我要是女的还能看吗?”那不成了大神樱了? 沈识微居然沉默了片刻,好似真在思索这个问题。最后他挺认真地答:“我不嫌弃。” 这下就能确定了。这傢伙的确是醉了。 叶镥锅去了半天终于復返。约摸不好翻我的行李,把整个羊皮袋子都拎了过来。我的酒劲越发上头,也不顾骯脏,接来往地上一摊,刚打开袋口,不知带出个什么白色的东西。 定睛一看,是那日我随手揣进袋子里的牵衣糖。 我伸手去逮,没抓得住。那半颗糖跳了又跳,滴熘熘蹦到沈识微脚边,撞着他的脚背上才停下来。 沈识微靴子的滚边像雪一样白。 虽说我弯腰背对着他,但我知道,他一定看见了那颗糖。 也一定正看着我。 要不要捡? 啪! 一只脚踩在了糖上。 我不由叫了声“哎!”,可惜已经晚了。刘打铜的两个熊孩子叫唤着:“杀你个鸡犬不留!”噔噔噔跑过,老大一脚正好将那糖踩成八瓣,老二紧跟着,把碎糖踢了个挫骨扬灰。 我伸出的手还没来得及缩回来,就见那双白滚边的鞋子向我走来。我好生尴尬,忙收回手,装作去找那囊酒。却听见沈识微道:“秦师兄还留着?” 我不敢答话。 他接着说:“其实也不用。你要喜欢,回濯秀我叫厨子……” 我的心越跳越快。 这个话题绝不能再继续下去了。 借着酒劲,慨然道:“沈师弟,我有个主意!”暂且抛下叶镥锅,站直身:“你我共过患难,又互剖过心迹,你对我这么细心体贴,我其实也很喜欢你,你看,要不我们……” 沈识微也不看我,瞧着手里的酒杯,淡淡说:“我们什么?” 他的神情和那日盯着纸签时一般宁定,好似泰山崩于前亦不改色。 我硬着头皮,拍拍他的肩膀:“要不我们结拜成兄弟吧?” 等待沈识微回答的这段时间,一定是我毕生最尴尬惶恐的时刻。 他今天着了件黑色夹红的外衣,无论从外观还是当下的情形,都让我联想起一座沉默的火山。 叶镥锅鼓着掌跳起来:“好呀!这是大好事!” 沈识微也说:“没错,甚好。” 我小心翼翼去看他的脸。他脸上波澜不兴,既没有反讽,也不像暴风雨前的最后平静。 他看向我的眼睛,温和笑道:“我也一直有此意,就按秦师兄说的办吧。” 我不知是失望,还是松了口气,忙强笑起来:“是吗?这就最好不过了,哈哈哈。”却觉嗓子干得像吞了把沙子。 沈识微却兴致勃勃地继续道:“结拜这种事情,本就该凭一时的热血,按我说也不用挑什么黄道吉日了,不如便是今天吧。”他顿了顿,在掌心转着酒杯:“虽说如此,也不能过陋。这城里三牲香烛一时未必能找到,但至少要只活鸡,我怕等会儿刘王找我有话,只有请秦师兄走一趟了。” 叶镥锅道:“不用劳动秦公子,我去就是,我去就是。” 我忙把他拽住:“这怎么行,我去我去,这才心诚!”一边逃也般往外跑。 临出门,还是忍不住偷偷看了眼沈识微,只见他果然去找刘打铜说话了,一眼也没往我这边瞧。 走在无人的高坞大街上,我觉得自己机智极了。 这张兄弟卡发得太是时候,既能保住友谊,又能保住性向。 唯一没料到,就是沈识微会一口答应。 我本该一身轻,但不知为何却并不觉得高兴。 不仅不高兴,还觉得心里跟这空城一般寂寂荡荡。 原来人家没有歪心思,是我龌龊了? 这念头一起,就再也停不住,像口没油的大锅,把我的心干滋滋煎着。是啊,以沈识微的能耐,什么姑娘不是手到擒来?假设他真喜欢男人,也不能看上我吧? 待我用箩筐提着只大公鸡般回县衙时,天色已近黄昏。 我磨磨蹭蹭,不好意思闯空门是其一,其二是不知道为什么,就是不想那么快见到沈识微。 等进了县衙,正如我想,宴席早就散了,连叶镥锅也不知所踪。 我绕着县衙转了几圈,终于找到了沈识微。他在个井栏边负手而立,曾铁枫站在旁边,这孩子喝酒上脸,到现在脖子还是红彤彤的,活像被煮了一般。 我举着鸡迎上:“沈师弟……!” 沈识微冷冰冰的眼风在我脸上刮过。 颳得我的话像没披大衣就在冬天出门的人般,刚露了个头,马上就冻得缩了回去。 他的眼光又落回曾铁枫身上:“曾军师,你接着说。” 曾铁枫先对我笑笑,便道:“……那刺客一击不中,报国军这些兵卒哪里拦得住他?让他跑了。” 我把鸡笼丢在地上:“有刺客?” 曾铁枫道:“便是那天拦你不成的那个练家子,他反在狱中刺杀混天星呢。” 我诧道:“这是唱的哪出?” 虽四下无人,曾铁枫还是压低了声音:“这练家子可是真皋人派来监军的呢。混天星终于是认了,他的确受了赫烈王的封。若不是有人在背后撑腰,他未必就敢和刘王对峙。我们也的确搜出了狼颅,不是屈打成招。” 说着从腰间拿出一小片嵌黄铜的狼头顶骨给我们看,上头弯弯曲曲的铭着真皋字。这是真皋人封武将的信物。 赫烈王,这名字我有印象。 赫烈是真皋大宗王,封在拱北道和莲轮道之间。政绩了得,连汉人说起,也称他是贤王。现在居然跨江把手伸到拓南来了? 难怪混天星那么有底气一口咬定不会有官军来。 我们三人一起沉默了下去。 过了好一会儿,曾铁枫终于发现了华点。 按他的城府本不会问,但不知道是酒还没醒完,还是觉得实在太奇葩了,曾军师最终道:“秦公子。这只鸡……是要做什么用的? 第50章 【修订】 公鸡不徐不疾啄着我撒在地上的米。 这几天我一直睡得不好,辗转反侧,没眯多久又被这孽畜打鸣惊醒,只得爬起来餵鸡。 刘打铜派曾铁枫同我们一起回濯秀拜见沈庄主。我和沈识微结拜的事情被这么一岔,只好无限期的搁置。 看那大公鸡昂首阔步,我突然想起以前在网上看过,无论怎么摇晃鸡的身体,它的脑袋位置都不会变。于是把鸡抱起来一试,果然不假。正摇得兴起,听见院内房门吱嘎一声,约莫是曾铁枫洗漱完毕,打算来招唿我们,瞧见了这一幕,就又把门默默关上了。 我把公鸡丢下,它也不觉得丢人,歪脑袋瞧瞧我,又继续啄米。 结拜既不成,我又不知该如何处置这只鸡,只能找个篾笼装着,挂在马屁股上。现在一路快带回濯秀,我也是服了自己。 等沈识微练功回来,曾铁枫这才再露面,我把公鸡挎上,踏上往濯秀的最后一小段路。 一边慢慢跑马,一边和他俩聊天。 赫烈王是先帝的幼弟,当今天子的皇叔。瀚明宗重划一十二道,抗瀚最烈的烈鬃江南取名“拓南”,江北则曰“拱北”,最东与佛国魄罗多相接的是“莲轮”。赫烈王便封在拱北与莲轮间。 先帝瀚成宗称真皋命脉在北,迁都回上京,把祖辈拓南的苦心毁得一干二净后,拓南连带间河一带就几乎成了大瀚的法外之地,政府机构还要看三分濯秀这种地方大豪的脸色。 而朝廷除了发几道冠冕堂皇、严正抗议的诏书,什么都不管。 比起与汉人斗,真皋人还是觉得跟乌母子孙斗更其乐无穷。 瀚武宗死后,大瀚帝位频更,兄死弟及,叔篡侄位,乱成一锅粥。之前秦横跟我说朝廷故意饿死汉人,我义愤填膺了许久,最终发现这不过还是宣传说辞——沈识微不屑一顾,道若朝廷真要故意饿死汉人,又怎么容得下文恪这种活人的人? 朝廷为什么不管? 朝廷是真没那闲功夫。 宗王外戚朝斗不止,多宝穆王称清君侧,大兵到过天京城外五十里地的地方。皇帝的九子鸠杀了当宰相的舅舅,又被自己的亲兄逼得投缳,储君之位悬置。而皇帝竭全国之力,心心念念是要在瀚海边修一座传说中赤父住的天光城。 数季灾荒、一冬大雪、几个反贼,算得了个什么? 这乱局中,赫烈王把自己的地盘收拾顺了,且只限于把自己的地盘收拾顺,已满朝称贤。朝廷都不搭理,拓南封王二三十年未入自己封地一步,按真皋人各自为政的习性,他又何必来管拓南的闲事? 我问:“赫烈王是不是也看准了大瀚积伤成疾,今冬是压到骆驼的最后一根稻糙。要来分一杯羹了?” 曾铁枫道:“如今不好妄论。只是赫烈王号称十万怯怜口、八千铁浮屠,若一来便撞上这个强敌,我们的运气也太糟了。” 刘打铜本不打算让我们知道混天星勾搭上了赫烈王,但曾铁枫连他不想让我们知道这件事情也合盘托出。此刻让我有点不知道他这个“我们”指的是谁了。 我转头去看沈识微,沈识微本在看路边的新柳,转回脸来,对我笑道:“秦师兄高见。”
第41页 这几天我俩间客气得要命,他好像把结拜的事情忘了个干净,我也不好贸然开口。我本自我安慰他是在曾铁枫面前演戏,但想想那天我们在白马樑上差点逼得曾军师跳崖,又觉得这说不通。 我本该操心赫烈王的八千重骑兵,结果却和来时还是在烦恼同一件事情。 沈识微到底怎么个意思?是不是那个意思? 若他有这意思,何必接了这张兄弟卡。若他没这意思,现在为何又绝口不提结拜的事? 只是走了一圈,这烦恼还升级了。 来时我如一条烈日下的蚯蚓,在被晒得滚烫的水泥地上翻滚。现在像一只屋檐下的风鸡,当胸被挖了个大洞、风过迴廊。 沈识微哒哒的马蹄每步都是拷问。 弯不弯?弯不弯?弯不弯?弯不弯?弯不弯? 走到了中午,我们找了个道店用饭。我照例把那公鸡放出放放风。 店家正在张罗做饭,见我提着鸡翅膀,笑道:“这鸡我帮您收拾了?” 我过了会儿才明白过来“收拾”是啥意思,忙说:“别!”一时有点哭笑不得:“这鸡……这是我养着玩的。” 那店家满脸煎熬,估计很想问我为什么会有人养鸡玩,但最终还是放弃了,道声“是。”端着一箩青菜进了厨房。 大概又得被人当小神经了。原地呆站了一会儿,我把鸡举到眼前,对着那张鸡脸问:“我还真要把你养起来?” 公鸡咕的表示贊同。 我道:“可我抓你回来,是为了宰你祭天地的!” 蓦的心头却一动:“但如果真把你当宠物养起来,自然是不能宰的。那是不是……” 那是不是就不用和他结拜什么兄弟了? 公鸡又咕了一声。 我有点茫然,把它向地上一抛。它却如放飞的和平鸽般扑稜稜绕场小半圈,最终上了最高的屋檐。 却听有人冷笑:“真皋人称鹰为兄。秦师兄是要把这位鸡兄带回久安颐养天年?” 除了沈识微,还能是谁。 那公鸡站稳了脚跟,对着天空喔喔打啼。 都忒么中午了,也不知瞎叫唤什么。 沈识微背着阳光,周身一圈光的针芒。 过去我以为自己是个宁折不弯的人。即便要弯,也当是一声轰响,而不是如一根针落到了地上。 我心尖被这根针扎得一疼。 他之前的和蔼礼貌就如破晓前阴云,随着这声啼消散无踪,又露出了我熟悉的冰冷面孔。 我不知该高兴还是不高兴。只觉得千言万语堵在喉咙里,好容易从嗓子眼挤出声音来:“这只鸡……” 他三分粗暴地打断:“我知道秦师兄想和我结拜,但道旅之中,怕不方便吧?”说着就要走。 我忙用身体挡住他的去路,好似打劫一般。 我平常再怎么自比郭德纲,但此刻舌头打结,只剩越说越乱的份:“我可没说结拜。留着它也,也不是为了结拜的……这么说吧!沈识微,我们要是不结拜了,那,那怎么算?” 沈识微脸上最后一丝好脸色也已散尽,把我拨拉到一旁,要往前走。 现在要是让他跑了,我再长八条腿也追不上了,我忙一把抓住他的手腕。 此刻我脑子乱得开锅,却觉得浑身发飘:“要不你说我们怎么算,我们就怎么算?” 此话一出,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还是这才是我现在最想说的? 沈识微一怔,突然笑了。 他道:“真的?” 他这一笑,就如入夜后的万千繁灯同上,十丈红尘能有多少明亮风流,都在他的眼底了。 我那开了洞的心里岂止是亮了灯? 我只觉自己像座走了水的大城,烈焰从那最乱糟糟的棚户区烧起,顺着勐烈的天风,赤红的波涛滚滚涌向天边,涌到哪儿,就把哪儿变作燎天的灼热烟气。 沈识微的五指轻轻一翻,抚上我的手腕,反扣我的脉门。 我笑嘻嘻看着他的修长手指,虽知自己必定笑得一脸痴蠢,但怎么也管不住的腮帮那几条肌肉。 等察觉到事情不太对劲的时候,已经晚了。 沈识微狞笑道:“那我可真谢谢秦师兄了!” !! 艹! 我丢开手向后急退,但沈识微五指钢钳般急收,将我往怀里一拉,另一手早握拳打来。 两力相撞,我被他一拳正中面门,眼冒金星,蹬蹬蹬后撤三步:“你听我说!”只觉鼻子里有什么痒痒的东西爬了出来,用手一擦,果然是血。 但他显然不听我说,又一拳直击我的胸口,比刚才下手更重。我收腹凹胸,勐向后收进几寸,虽躲开了这一劫,但嵴背重重撞在院墙上,被脏雪撒了一头。 我大喊道:“我艹我艹!你怎么又打人!我还手了啊!” 沈识微回以一记扫堂腿。 肇先生果然厉害,吃了他几十副药,沈识微再不是那雪夜任我搓扁揉圆的倒霉模样,虽不及全盛,但也龙精虎勐、蹦跃奋踯。我又气又急,既想暴打他一顿,又怕他再逞强牵动伤处,首鼠两端,过了三十来招,还是被沈识微一脚踢中膝弯,终归免不了在地上滚。 我仰面躺着,看见他镶着白滚边的鞋跟走近,人生循环往復,大梦一场,这场景好不熟悉,像在哪儿见过? 只是这次沈识微意犹未尽,倒也不是过来嘲讽我的,那穿着漂亮靴子的左脚高高抬了起来。 我想起那小胖子怎么被他踩断了嵴椎,正哀嘆吾命休矣,却听个犹犹豫豫的声音唤道:“沈公子?秦公子?” 沈识微一分神,我忙从地上一骨碌爬起来,见曾铁枫站在门口,也不知看我们打了多久。 曾军师十分疑惑:“你们这是……?” 沈识微这才站定,将手背回身后,笑道:“好几日没认真练功了,我和秦师兄切磋切磋。” 我在袖子上抹了把鼻血,也只得附和:“是啊,哈哈哈哈,点到为止点到为止。饭好了你们先吃,我洗洗就来。”一时觉得捂着鼻子的衣袖也湿了,忙转身去找水。 店家好心,引我到后厨洗脸。 我坐在一摞白菜上,不知仰着头望了多久房梁,胃里灌满了自己的鲜血,再一低头,鼻子还是像个扭开了的水龙头。 正在想该怎么办,门轴响动,有人闲闲雅雅走进来了。 斩尽杀绝来了? 我瓮声瓮气道:“沈大侠,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啊。” 沈识微围着我绕了半圈,也挤挤挨挨在白菜上坐下,笑问:“疼吗?”一边来搂我肩膀:“让我看看。” 我高仰着头:“看什么看!这血唿哧啦的,你问我疼不疼?” 他抚着我的肩头,一副大爷哄妞儿的丑恶嘴脸:“真那么疼?可怜,可怜。” 我气鼓鼓说:“疼碎了!你说哪个孙子下的这么重的手?” 他也不计较我骂他,反说:“既然这么疼,要不你打回来出出气?” 我一激灵:“真的?”低下脸,忘了鼻子还在流血,在衣襟上滴了几个大大小小红色的圆。 身边这人笑得促狭,但眉眼却像拓南的山水,也被春风煨软了。 那般的温柔。 我觉得心尖一软:“算了。”喉咙发软,声音也发软:“我大老爷们一个,不打,不打……” 又要语无伦次,沈识微却凑了上来,在我耳边轻声接了下去:“是么?可我家那个,三天不打,就要上房揭瓦。” 啪的一声,他伸手在我颈后拍了一掌,不知打中了什么穴道,我的鼻血应声而止。 沈识微站了起来,大笑而去:“秦师兄啊,你说我们到底算什么呢?” 第51章 临近栖鹤,乡民们在官道上渐渐汇集,衣服光鲜,带着自家产的货物,阳光一晒,大地上处处蒸腾起窃窃笑语。 我们回程正巧赶上栖鹤的大社会。 少年英雄刘长倩退守栖鹤城,战至粮绝,为求真皋人不屠城自缚而献。真皋人恨与他缠斗两年,瀚武宗未及实现饮马珠喉、一统中原的野望,就病死军中。将刘长倩在城下剥皮寸磔,肉末骨髓分食一空。 栖鹤百姓感激这救城之恩,家家户户过他的忌日,为了在真皋老爷那儿说得过去,便称庆祝的是观白山神柳娘娘的生日。“柳”实为“刘”,在刘长倩之前,观白山神不姓柳,生日也不在三月。时日一长,人们似乎渐渐忘记初衷了。 若不去搅起水底的陈年血腥,这仍是个好日子。 进了城,满街的小贩都在叫卖柳条角儿,沈识微道是应节当食之物,买了三个,分给大家。 角儿虽名为柳条,长得却像包子,掰开一看,热腾腾的肉糜馅儿,联想起刘长倩的故事,我不觉有点反胃。 纪念伯邑考吃卤兔头,劳动人民也够简单粗暴。 沈识微早就悠悠然吃了他自己那个,见我踌躇,笑道:“秦师兄不尝尝?” 什么了不起,基督徒还吃耶稣的救赎宝血呢,我也大口嚼来吃了,滋味倒是不错。 人潮越来越稠,我们被卷黑压压头顶的漩涡,想快也快不了,只得沿岸打马,随波逐流。 我也算见过圣诞节、黄金假的大场面,这一路走马观花,仍是在马上抻长了脖子。沈识微道:“今天是社会头一天,到了晚上,要更热闹。晚间与二位夜游栖鹤,明天再上濯秀吧。”我忙点头不迭,曾铁枫也含笑同意了。 好容易到了濯秀行馆,前脚进门,后脚小师弟卢峥把我和沈识微请到一边。说掌门和庄主前两日回来了,留下话来,一旦公子回来了,嘱咐他立即进山。 这是有要紧事,看来栖鹤游不成了,我俩安顿好曾军师,快马回程。 到了濯秀,进了庄主的书房。见我俩进来,沈霄悬端坐如钟,秦横却蹭一声站了起来,我还来不及行礼,他已经下了座位。 我忙唤道:“爹!”正打算跪下,秦横早两手搂住我的胳膊:“湛儿!总算是见到你们了!” 我见他眼中说不出的欣喜,不由鼻子发酸:“孩儿不孝,让您担心了。” 秦横来回抚摸着我的胳膊,连声道:“哪有什么不孝的,你们没事就好!” 我满心羞愧,讷讷道:“我还答应姨娘过年回去呢……”
第42页 秦横哈哈大笑:“傻孩子,只要人没事儿,什么时候不能回家!” 一边拉了我上去向沈霄悬行礼。那边沈家父子也见了面,倒是遗传性的情绪稳定,不知道还以为沈识微只是去楼下小卖部买了包烟。 我俩一五一十汇报了和英家兄妹分手后的经歷,只略过了吃狗肉这个前因,只说杀那小胖子是路见不平。 遭汉人袭击果真是个炸弹。连沈霄悬的眉头都抬了抬。 秦横也道:“他们这一行极秘,识微又向来谨慎,刺客竟然能跟上他们的行迹……师弟,这怕是……” 他不再说下去。 这怕是我们走漏了消息。 一想起那日死里逃生,我仍是心惊胆颤。但这会儿堂上沉默如铅,思及冰面下还有多少幽暗曲折,我巴不得还是跟那鸟德面对面肉搏算了。 两位家长也带来了我们不知道的消息。 想到了的部分是英家兄妹比我们走运,一路顺风顺水,早早带着陈昉回了银辔。想不到的部分是银辔寨居然已经挂出真龙大旗,反了。 虽已入春,但烈鬃尚未完全开冻,之前沈识微推断银辔的水军还给冻在寨子里,不会这么快有动作,这才敢与我去走报国军这趟。我忍不住问:“为何……这么早?” 秦横轻轻嘆了口气。 沈霄悬也不答我,只道:“银辔义帜已举,六虚必要相应,但收拢观白山上下的人手,还需几日功夫。这几日你们好生修整修整。” 沈识微忙道:“前几日识微与秦师兄去那报国军走了一趟,却有些收穫。”不说我们拉拢了刘打铜,却道:“赫烈王怕有异动。”一边把来龙去脉讲了,结尾只道:“那瀚延德……” 沈霄悬颌首道:“如今银辔先行,瀚延德那处的网,便也要先收了。” 瀚延德是谁?我正纳闷,却觉得沈识微在我手臂上轻轻碰了碰。 我转头去瞧他,他只不动声色。 却听沈庄主道:“小村也已进了拓南,等他回来,遣他走一趟吧。” 沈识微余光这才向我钩了过来,他爹说到“遣他走一趟”,他又在我臂上轻轻一撞。 做什么? 我满腹狐疑。却听沈识微恭敬垂首道:“八师弟之前赍书来,说他这次带回数百弟子,以充军中之用,不若留八师弟在濯秀整军?” ……这是叫我毛遂自荐? 我连瀚延德是方是圆都不知道,你就叫我抢你师弟的任务? 但当下岂容我再与他眉来眼去,就连犹豫也不能犹豫太久。 ……我俩都到这份上了。他若要坑我,那就让他坑吧! 我一咬牙,拱手道:“秦湛愿往,为二位大人分忧。” 堂上一静。 秦横眉毛皱起:“此事重大……”反倒是沈霄悬笑着接过话去:“湛儿如今这般精明能干,未必在小村之下,他若愿往,是件好事。师兄不必过虑。”秦横苦笑道:“我正是怕他觉得自己精明能干,托大坏事。湛儿,你师叔既愿委以重任,你千万谨慎。” 我瞟一眼沈识微,他这会儿眼观鼻,鼻观心,却也不帮我说话了,也不知在转什么主意。 反正已经骑上虎背,也懒得想怎么想下来了,我索性灿烂一笑,大声道:“湛儿必不辱重託!” 又聊了一会儿,两位领导照例把我和沈识微赶走,自己开黑会。 出了院门,沈识微悠悠然往花园走。 虽他没叫我,但我缀在后面,既不说话,也不落下太远。 濯秀山庄地广人稀,一向清幽。平日里走进走出,半天也遇不上人,但这会儿却只觉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哪儿都有冒冒失失的丫头,跑进跑出的小厮。我俩走了半天,到了花园最僻静的旮旯,才总算能独处了。 沈识微跨上座小红桥,站定了,我也在他身边停下,一起看着桥下挤做一团的痴肥鲤鱼。 终归还是得靠我打破沉默。 我道:“你就不解释下瀚延德是谁?” 他反故作惊诧:“你连瀚延德是谁都不知道,也敢答应?” ……,我怎么觉得拳头这么痒,又想和谁打架了?但终归懒得再斗嘴,只道:“你叫我答应的,我有什么不敢答应?要是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反正变成鬼回来找你偿命。” 沈识微笑了一笑,对着桥下鲤鱼解释:“瀚延德是国姓候,算是赫烈王的邻居。赫烈王十年夺他五城,如今除了青峪,瀚延德无几立锥之地,既然祖上卖国求荣挣来的恩宠都丢得差不多了,他对大瀚的忠心自然也就到头了。去岁他就与濯秀书信频发,反心比我们还炽。若我们要动,瀚延德也必须要动。但既要他动,不派个重臣去不可。” 所谓国姓侯,说白了就是带路党。大瀚灭靖后,除了裂土封侯,还赐国为姓,以示他们比一般汉人觉悟高。原来这是叫我去联纵吴三桂。 沈识微掉过身来,背靠着红栏:“你不问问我为什么要你去?” 我嘆道:“沈师弟,我也不傻。”想想还是直说了:“这是要我去挣份功劳?” 他点点头:“说是三家的义举,但秦师兄也心知肚明,六虚门无兵无粮,你只得靠建功在军中立足。再则结识瀚延德,于将来必然有益。我此举的确代庖了,但男儿谁不觅封侯,秦师兄想必不会见怪。” 男儿谁不觅封侯。 我胸中野心的火苗一蹿,本想说点什么,但话在舌头上转了又转,最终只是说:“我明白。” 他又道:“除此之外,还有别的。我既信得过秦师兄。”他似乎有点说不出口,顿了顿,方不紧不慢继续道:“将来……将来你我必要互为犄靠。你我之势,更要互借。” “将来”这词真好听。 我现在居然在他的将来里了。一想到这儿,我就觉得想傻笑,再听不清他还在接着分析什么。 “……若你要去,说不定明日就要出发。但此行并不轻松,银辔既反,拱北便更兇险,二来瀚延德未必就可尽信。若秦师兄不愿……” 我打断道:“行了,我既然答应了你,龙潭虎穴也要去。” 沈识微住了口。他转过身,看进我的眼里。 看了许久,他方才道:“秦湛,你若信得过我,我必不负你。” 余晖把沈识微的脸染得如中醇酒般红,他的眼睛在闪着光。 我临死前的跑马灯中,一定会回放着这句话,还有他此刻的脸。 我只觉面孔发烧,现在也一定涨得如鸡兄的冠子般红。按住砰砰的心跳,我强笑着说:“但明天就要走,怕今晚要拾掇拾掇、早点睡了。可惜还和曾军师约了今晚游栖鹤。看来要等明年……” 正要给自己立旗,沈识微却大笑起来,他转身往花园外去:“什么明年?如果你明日就要出发,今晚更要去游栖鹤。咱们这就下山。” 说的是。 怕什么?可惜什么?等什么? 我忙小跑追上他,他走得急,我一把抓住他的手。 沈识微的手像冰一般冷。他虽长得像风流王孙,但手掌指肚上全是武人才有的硬茧。 这和我牵过的妹子软乎乎的小手截然不同,也谈不上多舒服,但一旦抓住,却觉得天打雷轰也不想再放开。 他扭头看我:“怎么?” 我笑嘻嘻道:“没事儿。就问问今晚你请客对吧?” 第52章 事后想来,那天晚上的夜游,就像穷书生在野庙过夜、被精怪勾走魂参加的那种。 不知是幻是真,只求黎明不要再来。 长言溪两岸,唱赚的声遏云霄、小说的绘声绘色、行吟的用白纸扇挡住脸,发出馋嘴的猫儿与八哥相争的扑打声,女主人的喝骂,丫鬟的奔走,还有窗外树上吱吱的蝉鸣。 最奇妙还是圣花,明明一条糙索,不知为何往地上一丢,却立时成了条手腕粗的长虫,惊得众人一片大叫。耍圣花的妇人却不慌不忙,把蛇拎着七寸提起来,举得高高,竟然如吞剑一般吃下腹去了。 沈识微见我张大了嘴不肯走,笑说:“这也算不上什么,刺桐城有个圣花名家,擅使立绳之术,将一条绳索直抛入天,缘绳爬上,就这么不见了。” 我笑道:“那是。我老家也有个圣花名家,能像只鸟似地飞,能穿城墙,还能把几百尺高的通天娘娘像一眨眼变没了。” 要是大卫科波菲尔穿越了过来,一定能当个大国师。 沈识微见我不信,也不辩驳,带着曾铁枫往人圈外去了。我忙丢下打赏,嬉皮笑脸追上去:“沈师弟走那么快做什么?走散了怎么找?你说那位大师,等天气暖和了咱们一起去刺桐城看吧。” 沈识微转过身来,火光和阴影一起在他脸上跳动:“好。” 认识第一天我就知道他长得好看,但却是第一次觉得他好看得这般摧枯拉朽。 他这一回眸,我就像被霰弹枪迎面打了一枪,若不是栖鹤这场梦太浓,这一眼真让我觉得自己会惊醒在正午的阳光下。 正愣神,有什么东西打在我的头上,伸手一擒,竟然是颗大枣。 我抬起头来,又一颗枣扑到我的脸上。 此刻我们正在布市,沿街的商铺都挂出了鲜亮布匹做招子,夜风一吹,黑暗中锦绣飘摇,浑然不是人间景象。 在二楼,风扬起的布匹后露出几张姑娘花儿般的笑脸,手里正握着干果。 我沖她们龇牙一笑,要是换了平时,妹子们早受惊的小鸟儿般四散逃走了,这会儿她们不但不退,反而把满把果子都朝着我扬了下来。 更多的干果袭击了沈识微,在他的身上五颜六色地弹跳着,直如下了场龙捲风后的异雨。 我惊诧莫名,路人却哄堂大笑,沈识微也在笑,还向姑娘们抱了抱拳。 我摇摇头,头上滚下几颗干龙眼:“这是……什么意思?” 曾军师刚在躲在一边,但也受了波及,等我们走过了那处铺面,他才再靠过来:“姑娘们效一效绝缨掷果的古风罢了。” 我一股外貌上的优越感油然而生,回头一看,那二楼伸出的翠袖仍在窗外招摇。 沈识微见我回望:“你们走累了吗?咱们要不上去坐坐。” 我诧道:“怎么?布庄还能坐坐?”
第43页 他上下看看我,见我确实是认真的,才嗤笑道:“秦师兄啊,那可是个勾栏。” 我恍然大悟。曾军师也有点脸红,摸着自己暖帽上的一颗大枣,废了半天劲也取不下来。 我见沈识微真打算往楼上去,忙一把揪住他:“不去!” 对不住了姑娘们,这厮长得再好看,你们也只能是看看。 走累了,我们就停下来,找了个杂剧棚子,远远立在最后一排看戏。 演员披红着绿,唱词儿既像日语又像法语,我一句也听不懂,还好身边有两个土着,沈识微和曾铁枫有一句没一句翻译给我听。 故事倒不复杂,不过是个叫牛大的庄稼汉在头疼要不要休了和他娘不对付的老婆。 还真是男人永恆的悲剧。 在地球上我有过三个前女友,和她们看过上百场电影。有精彩的也有烂的,有让我睡着的国产恐怖片,也有让捧腹大笑的文艺爱情片。 当时我对爱情和未来有过三千八百多种预想。 但没有一种是被禁锢在一个不属于自己的驱壳里,看着这咿咿呀呀的戏,与我并肩而立着这个沈识微。 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该哭还是该笑? 台上牛家夫妻抱头痛哭,这个时代的观众容易取悦,不少已再跟着抹眼泪。 沈识微瞧了瞧了,忍不住有点诧异:“你……笑什么?” 不问则以,一问我更加管不住自己。迎着众人古怪又谴责的眼光,我假装咳嗽了几声,这才压住笑:“没事。” 也不知游荡到夜里几点,虽然吃过了晚饭,这会儿也消化得差不多了。 我铁下心要讹沈识微,一路都在物色酒楼,见对岸的大招幌上写着斗大的“沈厨”两字,指着道:“沈师弟,和你一个姓也算有缘,要不去宵个夜?” 他眼皮也不抬:“说来也还真有点渊源。这店的厨子在我家呆过十年。出师后开了这家店,一打出‘沈厨’的幌子,就成了栖鹤二十二楼之一。平日你在濯秀吃那些,恐怕外面吃不到,待会儿莫要太失望了。” 不知道他千年后是不是有个叫骨川强夫的后人,我道:“不失望,哪有别人请客还失望的道理。”一边搂过曾铁枫来:“曾军师想去哪家?” 曾军师道:“不如就……” 我打断道:“咦!这家临溪楼金碧辉煌,一定很贵,不如就是这里!” 久安的饭馆酒楼我虽也去过,但终究是地级市,岂能和北上广比。 临溪楼银烛高烧,歌管欢笑隔街可闻。推门进去,过卖传喝如流,食客沸反盈天。吹箫的弹琴的耍小圣花的,还有珠光侧聚的私ji满楼游走。 沈识微带我们爬到二楼,如今天气尚冷,临溪的空座不少,我们拣地方坐下,早有过卖拿青布绷的屏风把我们四周围起。见屏风上被文人骚客横七竖八题得满满,曾铁枫哪还坐得住,凑近了仔细地看。读完了屏风,意犹未尽,一路又寻着柱子上的墨迹去了。 我只对吃食感兴趣,终于等到有人端来食盒,撒开满桌的小盘小碗。 沈识微也不问我爱吃什么,只朝那些小碟子指点河山,那过卖满脸堆笑,不住点头。 我见有盘像是蟹子的东西离我甚近,伸箸去拈。还没碰到盘子沿,就被沈识微一筷子架开,他用了化返劲,我为了不让筷子飞出去,震得满手发麻。 沈识微对那过卖道:“有劳了,先这些吧。” 那过卖应一声“烦您等着了!”便风捲残云地把满桌的小菜都收走,一路高唱着菜名去了。 我搓着发麻的手掌,委屈道:“干嘛?” 沈识微嘆一口气:“秦师兄,那是看菜,不是给你吃的,热菜等会儿就上。” 说话间,又有人进来布下银酒器,放下几色果子,最后送来一只大银注子。 我看看那果子,沈识微看看我,我又看看沈识微。 沈识微伸手倒酒,也不知是不是真有这么好笑,他乐得酒水在桌上泼得斑斑点点:“吃吧。” 要说临溪楼的菜色和濯秀有何区别,我倒是分不太清,热菜上来时,我已喝得有三分上头了,只记得一味糟羊蹄味道颇丰厚。 我们喝的是栖鹤特产的金线酒。酒如其名,从喉到胃,火辣辣烧得就像吞了剑。不知比那天在高坞城里的酸酒烈了多少。 我知道自己如今万难喝醉,但今天却特别想醉,止渴般咕咚咕咚牛饮。等换上第五个注子时,我终于进入了醉酒最舒服的阶段——没脸又没皮、敢于胡说八道了。 曾铁枫和沈识微也有了醉态。 曾军师带着哭腔,一遍遍喃喃:“他们都不知道,他们都还不知道啊。” 我问:“不知道什么?”虽站在平地上,但我像在船舱里,被醉意的大浪簸糠般摇。越想往曾军师那边凑,越是往后仰,沈识微扶住了我的腰,我索性倚在他身上。 曾军师自己靠了过来,他把声音压得不能更低,一边说,一边淌下泪来:“都还不知道,要打仗了。”他看向窗外的熙攘人流:“清平梦要醒了。” 我一时不知该替他擦眼泪,还是捂他的嘴,却觉得沈识微的手环了过来,牢牢箍住我的腰,他越过我的肩头,对曾铁枫说:“曾军师何惧之有?” 我一直觉得曾铁枫也是个脑大于心的人物,但此刻他却由着泪水顺着下巴淌:“我怕我选的都是错的。沈公子,但你不能错。” 沈识微道:“我不会错的。”他语气淡漠,浑不似酒后狂言,但越是如此,越是骄慢异常。 曾军师却如奉纶音,翻来覆去道:“是啊,你不会错,你不会错。”每说一遍,就翻出一层喜色。 我看不下去了,扯着袖子在他脸上抹了两把:“不准哭!好日子哭什么哭!” 沈识微口中的热气吹上我的脖梗:“今天是个好日子?为什么?” 我正色道:“因为值了。” 他问:“什么值了?” 我凑在他耳边,嘴唇轻轻蹭蹭他的耳垂:“什么都值了。” 穿来这没有wifi的时代、挨的你这孙子的揍、这一路遭的罪、流的血和泪。 都值了。 我背后一空,差点仰翻在地上,沈识微也不打声招唿就站了起来。 他平日总端着架子,这会儿笑得前俯后仰,连后槽牙也能看见,倒是认识他这么久来第一次。沈识微迈过我,走向曾铁枫,拍拍他的肩膀:“曾军师,听见我秦师兄说什么了吗?他说都值得!” 他丢下曾铁枫,朝着栏杆外打开双臂,不知是要抱这万家灯火、还是这满天星光入怀。 沈识微大笑道:“会值得的,都会值得的!” 这傢伙的珠冠有三分斜了,散下的乱发被寒风吹得掠过额头与脸庞,绿袍上的金丝绣花在烛光下闪闪发亮。 我嘭的一声也跳了起来,只觉心脏像要爆裂开了。 我大喊一声:“沈识微!” 他和曾铁枫都转头看向我。 我大着舌头道:“我,我,我给你唱个歌吧!” 旁边正好有没用上的烛台,我抱进怀里当立麦,对着底下的街市扯嗓嚎起来:“沧海一声笑~~!滔嗷嗷嗷嗷~~”还没唱两句,就被沈识微一脚踢在屁股上。 他放声大笑:“别唱了!什么东西,不堪入耳!” 我不顾他阻拦,又沖回栏杆边:“黄霑大神穿越必唱你懂个屁!你等着,唱完我再给你唱个《铁血丹心》!” 话音未落,却听见一声清啸,是曾铁枫一手拎着注子往嘴里倒酒,一脚踩上栏杆,半唱半吟:“我有凌云志,缘何不得酬!” 沈识微管不了他,还是喜欢欺负我,又来抓我的烛台:“你要吟啸,也要有个调,来,我给你唱个……” 我不让他动:“不给!你不惊艷也就算了怎么还老打岔!按剧本演一回行不行!老子就要唱《铁血丹心》,老子还要唱《精忠报国》!” 沈识微跳起来要揍我,但我过去在ktv抢麦从未逢过敌手,我俩抱在一起较了半天劲,最终还是我赢了。我对着没点燃的蜡烛喂喂了两声,正准备开始。 噗通! 巨大的水声抢在我的歌声前,先从外面传来。 过了好一会儿,我才发现曾军师不见了,忙扑到栏杆边。 曾铁枫正在长言溪中载沉载浮,宽袍大袖膨开了,像是只水母。两岸酒楼的客人都涌到栏杆前看热闹,闹笑声如滚滚春雷,上决浮云。但这种事故在溪边绝不是特例,临溪楼的过卖十分镇定,正伸着特制的、一头有绳套的长竹竿捞人。 我也笑得站不住,踩上栏杆,正准备跳下去救曾军师,却觉得有人拽住了我的腰带。 一愣神的功夫,就被沈识微扯了回来。他蛮劲上来,我酒劲发作,一时竟被他扯得跌坐在地上。 沈识微拔了髮簪,把歪斜的珠冠扯下来丢在地上,披头散髮,两眼闪着凶光。 我笑道:“曾军师……” 他恶狠狠道:“死不了!” 他扑了过来。 我的后脑砰的撞在地板上,地板fèng隙中的灰尘团团升起。 沈识微掐着我的脖梗,等不及我张嘴,就急不可待地把舌头伸来,攻城掠地、长驱直入。我愣了片刻便在下风,好在悟得及时,也忙披挂迎战。 我大学交往过个抽菸喝酒烫头爆粗口的好姑娘,每次和我接吻都很戏剧性,但哪怕她故意把我咬得鲜血淋漓,也比不上沈识微万分之一的侵略性。 要论吻技,他此刻毫无章法,但满是毫不掩饰的贪婪与热望,就像饿虎在吮吸猎物的颈血,凯旋的战士豪饮胜利之酒。 这和姑娘的吻何其不同。 这是全身心的索取和饥渴,简直是一种暴力。 我从未被人如此需要过,只觉感动得发抖。 我抓扯着沈识微披下的黑髮,酒精早让我唇舌麻木,我只得更加用力吮舔撕咬着他那吸血鬼般的嘴唇、柔软的舌头以求补偿。但越是啃噬,我越是觉得这样还不够,也不知怎么才能够。这个吻每延续一秒,我就祈求它再长一秒,能长到天明。 也不知过了多久,我们总算放开了彼此。那烛台呛啷啷滚在一边,方才硌得快镶嵌进我和他的胸膛中了。 沈识微意犹未尽,指背轻轻抚摸着我的嘴唇,唾液在他手指上拉成一条银线。
第44页 他道:“秦师兄,你居然要和我做兄弟?” 第53章 领导天恩浩荡,容我次日多逗留半天再动身去青峪。 秦横这回把篆儿也带来了,几个月不见,半大小子似乎又蹿了一头,一见面便抱着我的腰嚎啕大哭,说再也不放我一个人出去了。到了最后,秦横叫我这趟也把他带上。 我一怔,正想说要有点什么兇险,我未必多护得住一个人。秦横掐着篆儿的脖梗把他从我身上摘下来,嘆道:“让他跟着吧。这也是你姨娘的主意。” 合着不是我要照顾篆儿,是让篆儿照顾我。在二老心里,我还没个初中生靠谱。 出门没两天,篆儿的私心就暴露了,骑着骡子,踌躇满志地跑前跑后,一个劲追问我这趟出去到底遇见了什么。我不肯说,他也不知自己脑补了些什么,两眼闪闪发亮:“爷,我也要像你一样!我也要做大事!” 我俩马力轻捷,我早锻鍊得糙了,能投宿便投宿,投不了就露天凑合。不过六七日,就寻渡口过了烈鬃江,又回了是非地拱北,直插腹地的青峪。 瀚延德家七十几年前姓杨。他曾爷爷本是大靖经略使,不但开青峪城门迎瀚军南下,还追随武帝打进琼京,把自己的首都烧了一大半,也算汉jian中的翘楚。 瀚武帝定了天下,便把拱北要冲青峪封给了前杨家。经营了几代,巅峰时领土也能赶上个真皋宗氏,可惜到了瀚延德手上便开始往下出熘,如今怕是回到了解放前。 青峪的春天比栖鹤晚两分,但满坡的树也开始抽芽了。我和篆儿爬山进了城,找个店住下,我就一个人出去布置暗号。 这暗号和我臆想中的截然不同,不仅没挂出一盏红灯,就连在墙角拿碎瓦画个小王八也不用。只是在规定的时间里,让我在规定的地方按次序买几样东西罢了。 青峪本不繁华,今天又非集日,路上稀稀拉拉没几个人。我提着一堆鸡零狗碎,包括半边风鸭,只觉和陪我妈我妹去农贸市场一样,一点氛围也无,也不知瀚延德的暗哨看清楚了没。 我甩着鸭子,心说自打穿越起,我最初在秦横的监护之下,接着又给英二公子和沈识微打下手,始终是小弟。今天才头回独立行动,哪怕有裙带之嫌,但好歹现了点主角的曙光。 虽说我的感情线已经是骑上糙泥马,狂奔去天边了,但事业线还悬而未决,得从认真对待这次任务做起。 自打离开栖鹤我就开始畅想,我这个特使要以什么形象出现在瀚延德面前。是早年网文里广受青睐的惊才艷羡、布衣傲王侯状呢,还是目前比较流行的城府极深、通达圆滑状。 要是前者,当我说完充满现代人智慧的意见后,定要声音清冽地补充:“秦某一介布衣,但位卑未敢忘忧国。”瀚延德一抬头,正见我一双眸子波澜不兴、似水还清,不由心中一凛。 后者略难办点,虽然和沈识微处久了,我也学会了见鬼说鬼话,但多少有违我刚正本性,不知能不能和瀚延德发展出韦小宝和多隆那个程度的友谊。 但被瀚延德的联络人看到我才洗完澡,顺手用换下的裤子包着湿头髮,裤管还在头顶正中打了个蝴蝶结的造型之后,我就决定还是走大智若愚、周星驰的食神“你便是猜不透我呀!”路线了。 我与那来人各踞门两侧,互相打量,他一脸恨不得把门关上重启一下的表情,过了好久才问:“客人可是从南边来?” 我心里最后一丝“这只是走错房间的邻居!”的希望也破灭了。此时再做什么都反而尴尬,我全当自己是位印度友人,索性迎他进来,直到他走,双方都装作我头上没有顶着条裤子。 等天色稍微暗,瀚延德才派马车来接我和篆儿去侯府。 青峪是座山城,盘旋到快山巅才有大块平地,聚集着青峪权贵的府邸。也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国姓侯府背靠险峰,在暮色中一副心灰意懒的模样。 瀚延德果真反心炙热。我还没坐暖板凳,就听见房门外传来成片脚步声,到我房门前就都停住了,有人恭恭敬敬地敲门。 待我喊了进来,六个华服宝刀的侍卫先入,其一有三分面善,正是早些时候的那位接头人,接着才是瀚延德。 瀚侯爷倒比我想像中年轻英俊不少,半点也无卖国贼的猥蕤模样,三十出头年纪,体格挺峭,剑眉入鬓,一身汉人服色,也不知是不是特地应付我的。 我俩寒暄半天,又七弯八绕地互相问了几个问题算验明正身。瀚延德听见我是秦横的儿子时神色微动,倒弄得我心里咯噔一声,也不知是不是失策了。 没过多久,他就把侍卫全都遣出。人一走光,瀚延德连身高也瞬间缩短几寸,沖我一揖到底,口称天使。 我本没打算这么猴急,搞阴谋自有搞阴谋慢悠悠的优雅,哪有我才进大门半小时不到就直奔主题的。但见瀚延德满目期待,只好从贴身行囊里捧出本黄绫包了的诏书。 正在想是不是该颁奖状一样把诏书颁给他,孰料瀚延德见明黄色一闪,扑通直跪了下去。 我好不尴尬,只得学电视上的公公那样,展开诏书读道:“敕杨延德!” 声音都情不自禁尖了三分。 这诏书写得好生雅驯,也不知是哪位俊杰的手笔,具体体现就在我放眼望去全是不认识的字。 我硬着头皮,一遇到生僻字就音量陡降,活像个时好时坏的半导体收音机,反正这也不可能比把裤子顶在头上更傻逼了。但饶是这样,我仍吃了一惊——再没文化,“世济忠贞”、“卧薪尝胆”几个成语还是认识的。 诏书我虽没偷看过,但前情提要却是知道的。为了拉瀚延德入伙,除了许以日后好处,他祖上叛国之事自然也要既往不咎。 但这措辞岂止既往不咎?压根是彻底洗白,称他曾爷爷当初开门献城、火烧帝都是奉命行事,而这家人世代007,哪是在大瀚当官,分明是在潜伏。 我“钦此”两字读完,瀚延德才敢抬起头来,那惊喜之情,掩也掩不住。 我将诏书交与了他,便不再叫侯爷,改口称杨将军了。瀚延德道我车马劳顿,理应先好好休息,等下就有人来摆膳,今晚糙糙不恭,明日再为天使接风。我见他紧握诏书,手背的青筋都冒出来了,约摸急着去和幕僚分析这巨大的意外之喜,也就不再折磨他,客气了两句送他出门。 待瀚延德和等在院子里的侍卫走了个干净,我才来得及消化这个新状况。 若不从根子上弹压住瀚延德,凭他手中的人马、能捅赫烈王肾的位置,日后难道不怕他在义军中与我们三家爬个平起平坐? 我往那张绣幕锦衾的大床上和衣一躺,滚了几滚,突然想起了什么,从靴筒里抽出把长匕首。 这是临行前沈识微所赠。 刀鞘扁平,便于藏在靴筒袖管中,趁人不备暴起捅肾,极具他的个人风格。 彼时我双手接过,笑问:“这是你们沈家的传家宝?” 他一愣,正色道:“没错。此乃六虚祖师在苍嵴山上寻的寒冰陨铁打造,一雄一雌,传到我爹手上,做了给我娘的聘礼。这把雌匕,将来是要传给我的妻子的。” 我一脸激动:“真的?” 他嗤笑道:“濯秀武库里随便找的。你拳脚无甚长进,带着防身吧。” 我想着他那张可憎笑脸,把匕首环抱在怀里,这才觉得安心,能睡着了。 次日吃过早饭不久,瀚延德就来请我赴宴,我云淡风轻跟着去了,但内心还有点小雀跃。 我初入社会时,最不爱吃这种接待饭。但今时不同往日,一来我还存着和瀚延德搞好关系、特别是再挽回一下我个人形象的希望;二来无数人跟我讲过真皋统治阶级穷奢极欲,上都王公夜宴能烧百斤蜡烛灯油,而我打小学看过《封神榜》起,就对酒池肉林心驰神往了。 赴宴的途中,我才有空细看国姓侯府。 大宅有些年头了,黑漆漆的大树交干接柯,柱础上的雕刻风化得难辨真容,远处是一壁黑崖,居然还立着几栋山羊般骨瘦如柴的木塔。与其说是宅第,反倒更似个堡垒。 瀚延德摆宴之处是个长厅,虽已是春天,仍按冬日布置,门窗紧闭,fèng隙用棉帘遮挡得死死,大白天里玉烛高烧,照得四周的金银酒器、绫罗壁挂闪着波光。 只可惜前来陪席的人只得区区三个,不过这般掉脑袋的大事,瀚延德能信任的人想也不会太多。 瀚延德和那三个心腹口称天使,迎我上了正座。 既然组织上要提拔他,我当即也胁肩谄笑,与他相互恭维起来。拉扯了好一阵,瀚延德才终于祝酒开宴。好在他一口干了,没掷杯为令,从棉帘后蹿出五百刀斧手将我剁为肉泥。 濯秀的厨子把我惯坏了,这顿饭吃下来,只觉侯府的席面也不过如此,倒是流水价上来女乐、剑手、圣花、杂耍,每表演完一个节目,就在我和瀚延德面前跪倒听赏,正是我想找的古代领导的感觉。唯一有点遗憾,就是我本想领略下真皋的民族风情,但瀚延德为了政治正确,硬是连道羊肉都没做。 这场风从近午直接到傍晚,依然没有完的意思。到了后来,端上的大菜早没人再动筷子,不过做个摆设,文艺节目也差不多够充填两场春晚了。 我坐得屁股都疼了,前后跑了十几趟厕所,倒也不是全无收穫。青峪的酒不烈,但喝多了总也醉人,大概从下午三点多钟起,瀚延德终于开始陆陆续续说些比较私人的事情。 比如这大宅还真是七十年前他曾爷爷镇守青峪时的官邸,真正的侯府早迁到了富庶的馥城。 到了大概七点多钟,我总觉得有一尾半米多长的大鲤鱼已经端上来过两次了时,瀚延德突然道:“我当过赫烈王的怯萨。” 当时堂下正在齐奏三十六人的大乐,共鸣震得桌上的碗筷也微微跳动,我一时以为自己听错了:“怯萨?” 瀚延德点点头,脸上也无风雨也无晴:“我六岁便到奉顺做赫烈的伴当,他十八时继了王位,本该放我回馥城,却要我做了他的怯萨。” 不是“万军旧血”,入不了王公的怯萨。这说明破格提拔瀚延德的不止我们,赫烈王也不拿他当外人。 瀚延德继续慢慢说来:“那年我才十四,这一当就是七年,直到二十一岁时家父病殁。这七年来,我追随赫烈王左右,着蛮衣骑胡马,吃的是炙肉,喝的是冷酒,白日放鹰,夜里抱着大狗同眠,最后险些连汉话也忘了怎么说。”
第45页 他现在说这个干嘛,莫非紧接着就要表示他对赫烈王余情未了,最后还是得掷杯为令?我正犹豫摸不摸靴管里的匕首,却见瀚延德眼中精光一闪:“十一年前,我刚一继这伪侯,赫烈便夺了我北丰,干道三年他整治烈鬃,借道方圆和飞岚,自然不会再奉还,接着是丹弘,大前年就轮到我安身立命的馥城。我无颜面对满城百姓,夜半仓皇南行,只带了百辆车马,家当丢了大半,女眷如那逃难的百姓般啼了一路。” 这会儿他的口气总算不像在说别人的事情了:“我少年时自以为与赫烈王交好,大醉后我和他一起盗过宰相的爱马,随他冬猎时,为了帮他争一头大鹿在同族面前露脸,冻掉了两根脚趾。成年后,我帮他平了数场匪乱,次次都是死里逃生。现如今落得个什么下场?如今我才明白,真皋蛮子不过是些畜类,腔中没有一颗人心,本就不该拿他们当人看待。” 就好像我和他的接头人都装作我头上没有顶着一条脏裤子,从昨天起,我们也都装作他家不是真心实意当汉jian的。现在他这一真情告白,就稍嫌过火了。 我想了几种答案,但觉得无论说“杨将军你受苦了!我们会好好对你的!”还是“没错,真皋人都是禽兽,傻逼才给他们打工!”都在明里暗里打他的脸。沈识微大概知道怎么应对,但这已经超越了我的能力范围,于是只得长嘆一声,举杯敬他。 瀚延德饮干了这杯:“但要说赫烈对我全无恩眷也不对。他倒是把他最宝贝的东西赐给我了。” 他蓦地笑了:“天使,您要不要看看?” 第54章 【全更】 这就不是个疑问句。 瀚延德站起来挥停堂上鼓乐。他几声嘱咐,乐师立散,另换了一拨人上来,古代要换张cd也真够麻烦。 这张新cd只有一十六人,操的乐器除了木鱼和铃铛,别的全奇形怪状,既像武器,又像厨具,总之我全然不识。乐师们虽留着头髮,却穿着袈裟,僧不僧俗不俗,十分奇异。 这十六人分四面坐定,侍女便往闷燃的火盆里丢下不知什么东西,烟岚蒸腾,异香扑鼻。 乐声也冉冉而升。 这些古怪乐器齐奏,虽说不上难听,但不知为何,就是让我心乱如麻,坐立难安。 蓦的,有金铃一响,打乱声中渗出,如血腥的沙场上飘来一缕暗香。 有人从内室走出来,戴佛冠,披璎珞,绡金纱,赤双足。 那金铃正系在她的脚踝上,一步一叮铃。 长厅已饮宴了一天,地板上满是泼洒的酒浆、掉落的残骨、被人们从各个地方践踏来的尘泥。 而她雪白的双足踏着污秽,盘旋跳跃,跳着我毕生所见最奇妙的舞蹈。 待她越舞越近,我这才看清,红纱上哪有绡金?是她周身绘满了金色花纹,在飘飞的红雾下若隐若现。 舞姬纳迦龙蛇般无骨,随着鼓点,婉转出千百古怪的姿态。在这寒冷的春夜里,她虽近乎全裸,却如团烈焰般汹汹轰燃。 火葬堆上的烈焰。 别管多哀艷壮烈,就是翻腾着说不出的恐怖。 我突然灵光一闪,明白过来到底哪里让我如坐针毡。 原来乐师们奏的是佛乐,但奏得轻佻荒诞;那舞姬模仿的是天女与菩萨的姿态,却扭转出种种交媾的姿势。 她身上的绘金被香汗略略洇开了,字字句句,都是真言。 我转头看向瀚延德,正想说点什么,却见瀚延德不错神地盯着那舞姬,低低笑道:“这就是赫烈王送我的宝贝。天使,你看如何?” 他最后那句话轻而又轻、暧昧无穷,再加上那声“angel”,真活像在调戏我似的。 我抽抽嘴角算做回应,瀚延德切齿冷笑:“这是赫烈王最心爱的怯怜口。赫烈王在大都慷慨激昂,说大瀚再不振衰起隳,鼙鼓在郊的一日就不远了。却被蛮子皇帝当着文武百官问:‘既然如此,你家那个名满拱北的文殊奴,又是拿来做什么的?’再加之她见妒于王妃,赫烈王便将她送给了我。” 他復又看向那舞姬,满眼刻毒的仇恨:“五座城池方换得这国色天香的美人,我当然要建玉楼以藏,以百花做贡献,哪敢染指分毫。在馥城时,赫烈王三五不时便来与她相会,如今青峪虽远,但他一声令下,无论何地,我都要派人护送她去玉成好事。” 这不是张大户嫁潘金莲给武大郎么。我心中感嘆,这赫烈王欺人太甚了。 瀚延德却嘿嘿笑起来,提高声音:“文殊奴,上前来!” 鼓乐未停,那唤做文殊奴的舞姬轻轻走到我们案前,却没跪,只按真皋女子的风俗交臂行礼。 一来我当着瀚延德的面把脸别开不太合适,二来作为个男人我也确实喜欢看美女光屁股,干脆大大方方上下打量了她一番。 文殊奴婀娜高挑,两条光熘熘的白腿又长又直,只是到了上身就不太对头,她虽裸着胸膛,只在辱首上挂着两朵小小的金莲遮挡,但作为个姑娘未免也太平了。 我心中咯噔一声,耳边不伦不类的佛乐更加荒稽,忙再往高点的地方看。朦朦烛光里,她脖子上似有喉结若隐若现,但一张脸既有冶态,又说不出的怯怯,媚得入骨。 她微启的唇边沾着一抹金痕,让人忍不住替她擦去。 等等!wtf!!这是秀吉吗?这是秀吉对吧! 瀚延德自然听不见我内心无声的咆哮,只继续道:“当年赫烈王与她在我家幽会时,我曾隔墙听过这天魔舞曲,就如云端传来的仙乐。文殊奴,原来赫烈王向人炫耀的秘舞是这个样子。今日我托天使之福,总算有缘一睹。还不快敬天使一杯?” 文殊奴周身微微一颤,又行了礼,端起桌上的酒杯。 我还在研究她的喉结,她一举手,我便情不自禁连人带凳子向后退,凳子腿在地板上擦出剎车般的尖叫。退了两三寸,又觉得这太没礼貌,忙沖她笑了笑,抖着手接过杯子。 文殊奴像是什么也没察觉,洁白的脸庞如象牙雕出一般,一丝表情也无。等我饮完,就又退回了原位。 瀚延德久久地上下打量着她,终于意味深长地说:“你下去吧。” 我直勾勾望着文殊奴窈窕的背影走远。 方才她跳舞时溅起的污秽溅得连小腿肚上也是,可越是骯脏,雪白的双足越是步步生莲。能有这般步态的怎么会是带把的?一时我只恨穿的不是个英文故事,瀚延德前情提要时我至少还能分得清个he和射。 正在胡思乱想,瀚延德站却将起来,连同那三个心腹一起。我也忙立起来。瀚延德沖我做了一长揖,肃声道:“天使!只盼天军早日北上,杨延德剑履俱奋,只求一战雪耻!” 等宴席结束,天已黑尽。 瀚延德把我送回住处,我困得上下眼皮直打架,偏又有点吃撑了,睡不睡都不舒服,索性搬了张椅子坐在院子中央和被闹醒了的篆儿说话,他直抱怨我不带他也去见见世面。 冷飕飕的小风一吹,我清慡了不少,刚准备去睡,有人在砰砰拍门。 篆儿去应了门,也不放来人进来,堵着门口问:“你……找哪位?” 这倒让我紧张了一下,但旋即又不紧张了,要真是刺客,也没见过还要先敲门的。 我也走向院门,把篆儿扒拉开:“哪位?” 来人站在暗地里,也没打个灯笼,我借着篆儿手里一支闪闪烁烁的蜡烛,看见他窄袖皮袄,束着双辫,一身真皋装束。听见换了个人发话,才勐地抬起头来。 他一抬头,我的面皮都抽搐了起来。 不是别人,竟然是方才堂上献舞的美人。 我脱口而出:“侯爷让你来的?” 文殊奴一怔,摇了摇头,犹犹豫豫说:“天使,是我自己……” 是你自己就更糟糕! 我朝他身后看去,今晚没有月亮,四下黑咕隆咚,古宅夜半,分外凄清。好在暂时没人过往,但远处火光闪动,巡夜的护卫一会儿就该过来了。 我进退两难,只得说:“你先进来。” 他一脸感激,忙闪身进了院子。 篆儿看看他又看看我,道:“爷,他是……”,话还没说完,就让我轰进屋里。 虽说这小子进屋后一定会偷偷朝院子里看,但让文殊奴进院子就已不对,万万不能再让他进我的屋子了。有人偷看反倒好,我现在也是有家室的人了,待会儿要是出了点什么状况,也不至于跳进烈鬃也洗不清。 我放文殊奴到了院里,心里不知为何有点生气,也不管他是不是站着,自己往那铺着貂皮的凳子上一倒:“找我?” 如今火光稍明,我总算能仔细看看他。这人长得十分清秀,清极了反倒生出艷来。我瞧着有几分眼熟,也不知像我那个时代的哪个明星。 不过虽说男生女相,但他这会儿卸了浓妆,总算不至于像刚才堂上那般雌雄莫辨,能看得出是个男的了。 好歹解了心中疑惑,我不由口气缓和了些:“你说吧。” 话一出口,文殊奴扑通就跪,沖我狠狠磕了几个响头:“求天使救我一命!” 此时再发生任何事情也休想让我惊讶。我突然明白自己在不高兴什么了,这一路下来的戏码实在忒狗血了! 我翘个二郎腿,把衣摆在膝盖上整理好:“哦?救你?怎么救啊?” 文殊奴匍匐在地,肩背微微颤动:“我知道侯爷和宗王间已生不睦。侯爷明知宗王善妒,今日仍叫文殊奴跳出不得帷帐的秘舞。文殊奴的死期怕是已近!” 我抠了抠鼻孔:“你太多虑啦。不早了,回去洗洗睡吧。” 今天这支天魔舞,瀚延德必不是为了色诱我,而是表明他和赫烈王彻底决裂。他会怎么处理这文殊奴的确难讲,按这狗血的套路,说不定就收进自己房里了,身体好的话每天都给赫烈王戴两次绿帽子。 文殊奴当然不肯回去洗洗睡,他抬起脸,已有两道泪痕在闪光:“天使乃是贵人,怎知怯怜口贱若蝼蚁。今日从堂上下来,我想了又想,只能想到侯爷杀我易如反掌,又为何不杀?却想不出一个他发发慈悲的理由。” 我想起今日堂上瀚延德看他恨之入骨的眼神,心里一沉,突然有点笑不出来了。 文殊奴见我不说话,又哀哀唤道:“天使……” 我心中烦乱:“你认识我?” 他一愣,长长的睫毛微微发抖。
第46页 他越是这样,我就越是讨厌:“你一口一个天使的跟着叫唤,知道我这天使信上帝还是信真主吗?” 文殊奴缓慢而僵硬地摇了摇头。 我嘿的一声笑了:“真巧了!我也不认识你哪。”说着向着椅背上一靠,望着乌漆抹黑的天空:“我也不跟你绕圈子了。你我素不相识,你既不知道我来这儿干什么,也不知道我是个什么样的人,也敢叫我救你?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怀着什么鬼胎,是不是谁给我下的饵,我又为什么要救你?” 我越想越觉得自己正确,打定主意,只要他开口道“因为我觉得你是个好人”就立马叉他出去。 过了好一会儿,文殊奴却说:“我想活。” 他声音不大,却异常坚定。我向下看去,发觉不知几时,他的泪水已经收了。 他又低低地重复了一遍:“天使说得没错,但蝼蚁尚且偷生。我想活。” 僵持了片刻,文殊奴突然自己站了起来,居然还冲我笑了笑:“我虽不知天使从何处来,但天使必是汉人,我,我其实也是汉人。” 我心头冷哼,老子这个汉可是炎黄子孙的汉,你们这儿连指南针都是个叫启白的巫女发明的,跟我套民族感情的磁儿没用。正等着下句,却见他把髮辫抚到肩后,开始解扣子。 事后想起来,我没有当场大喊一声“篆儿你快出来!这可是他自己脱的啊!”然后跳起来沖回房里,全因为当时我气得有点煳涂了。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情!替身使者之间有引力,我现在还有什么肉眼不能见的基佬引力了吗?!为什么大半夜跑来我这里来脱衣服的都是男的! 我是交了个男朋友,但这段时日我扪心自问了无数次,最后都欣慰地发觉自己其实还是个直的。要说同性恋,也是针对沈识微一个人的同性恋。 你要是个前凸后翘的妹子,现在当街就脱,我怕还得老脸一红,但你一个男人,脱给我一个男人看,什么心态?什么风气? 我双手抱臂,盯着文殊奴一件件脱衣服,只待他脱完,我就回答“又怎么样?”或者“你觉得我硬得起来?”然后冷笑一声,扬长而去。 孰料他一脱光,却真把我震住了。 我只觉浑身不自在:“你这是……” 我现在总算知道,他身上为何要绘着层层叠叠的佛经。 既不是装饰,也不是亵渎,而是这些佛经本就生在他身上。 有的是精细的刺青,有的是粗糙的刀痕,有的是纠结起皱的火伤瘢疤,还有的不知是什么乱糟糟的玩意儿弄的。 他的身体就像临溪楼的墙壁,任人题刻得满满。 只是墙壁没有血肉,也必然不知道痛罢了。 连他左边的辱头也被人深深地剜去了。 最要命的是,他甚至不是个完整的男人了。 文殊奴站在寒风里纹丝不动。跟今日献舞时一样,似乎既不觉得冷,也不觉得难堪。 只有他那张秀美端丽的脸毫髮无伤,如河心画舫,歌鼓齐吹,远远观赏着岸边城中的大火与惨叫。 我终于把话说囫囵了:“你这是……被瀚延德弄的?” 他忙摇头。 也对,一来疤痕颇旧,二来瀚延德连让他跳场艷舞都要等到破釜沉舟的时候,平时怎么敢这么对他。 文殊奴道:“天使是个怎样的人我不知道,但是文殊奴却只是个蟊虫般的东西,自保尚且不能,又怎么能损人分毫?” 这会儿我终于不知该把眼睛往哪里放,只得说:“你先穿上。” 我原以为文殊奴必要再讨价还价,孰料他一声不吭,蹲下去拾起脱掉的衣裤。 我别着脸,听他悉悉索索的穿衣声,一边琢磨。 他要是瀚延德的jian细——或者更糟糕点,是赫烈王的——使个苦肉计就赚了我的信任,日后就算沈识微不抽死我,我自己都想抽死我自己。就算他不是jian细,我要带他走,从各个方面看都不合适。 可他要是说的是真的呢? 他人性命繫于我一念之间的感觉真是太糟糕了。 他穿齐整了,垂着眼睛站在我面前。和第一次向我敬酒时,他脸上一丝表情也无。 如今我总算知道祥林嫂那般“如木刻般轮也不轮的眼睛”是什么样子了。 那既不是镇定,也不是淡漠,而是彻头彻尾的绝望。 要是自己没有半点决定自己命运的力量,那除了面无表情的等着他人发落,你还能怎么样? 来这儿之后困扰了我无数回的那种躁烦终于又逮住了我的心。 我欲言又止了几次,最终还是咬咬牙:“你先回去吧……我想想办法。” 第55章 这个世界与地球的植物不尽相同。青峪道旁的灌木丛开满小花,也叫迎春,但花色赤殷,气味辛辣。 在这股锈味里,瀚延德像头四爪朝天、露出肚皮动物一般,带我看了城防、进了武库、阅了守城军的操练,连防走水的大缸在什么地方我都去视察了下。 除此外我还抽空去各处集市和城外逛了逛,脑子记不住的部分晚上都用竹籤子蘸着墨汁抄在张帕子上了。 一晃过了三、四天,该看的基本都看尽,我是时候要走。瀚延德说要替我践行,我忙惊恐地表示从简从简,大概见我的确不像是在客气,滚蛋饺子真比接风宴缩水了不少。 宴近尾声,瀚延德叫人捧来两个锦匣,我一秒就明白了那是什么,不由浮现出发至内心的猥琐笑容。待他笑盈盈打开匣子,果不其然,见是一双白如炼辱的玉壁,六颗龙眼大小的珠子,标准的贿赂配置。 这可终于有点起点相了。 我搓着手:“受之有愧受之有愧。”一边忙把锦盒抱了过来,听瀚延德介绍说那珠子是传说中的夜明珠,恨不得现在就扎进被窝里看看是不是真亮得像小灯泡。 此刻气氛着实融融,瀚延德见我高兴,也笑得十分欢畅。加之手捧珠玉,莫名多了三分底气,我于是开口到:“不知能不能厚颜再问将军讨样宝贝?” 瀚延德道:“天使怎的这么客气?末将何来什么宝贝,若有什么土块瓦石入得了天使的法眼,尽管说就是!”脸上虽仍是在笑,心里估计在骂我的女眷,不过此乃人之常情,我也不怪他。 我看看左右,示意他附耳过来:“接风宴上那跳天魔舞的舞姬真如天人在世,秦湛一见就不能忘怀,不怕将军笑话,这几日睡觉都不安稳……”一边说,一边自己也郁闷,怎么当正经人不像,学色胚就惟妙惟肖? 不过文殊奴害我睡不好觉却也不全是瞎话,这几天没少琢磨他的破事。 若以人道主义规劝瀚延德好好对他,又蠢又得罪人,且等我前脚一走,后脚瀚延德就拿他填井,谁能知道?忽悠瀚延德把他送回去更是不可能的任务,况且赫烈王那儿也是个火坑。想来想去,最可行的办法只有一个,不过又得牺牲下我的个人形象了。 我见瀚延德没马上表态,心想他果然不太乐意,文殊奴也没白担心,无论是杀是睡,瀚延德还真有拿他派用场的地方,正打算流一点口水出来,强调下文殊奴条顺盘亮、绝代好兔,弄不到手我就不走了,瀚延德却舒了眉头。 他不屑地一笑:“区区一个怯怜口,算得了什么宝贝?天使喜欢,带去便是。” 居然这么容易? 我心头一块大石落地。连带也对瀚延德刮目相看,要是人人都这般大方懂事不耍脾气,这世界必将变成更美好的人间。一感动,我拍拍他的肩膀:“这可多谢杨兄啦!” 瀚延德一怔,但立马也狎昵地在我肩上拍了回来:“这狗东西好大的福分,居然能幸蒙秦兄青眼。不过赫烈王如此爱他,他必然有几分本事……” 我虽将心向明月,但这几天公事公办,还真没找着和他拉近距离的机会,没想到现在居然无意中成了。韦小宝说得真不错,比起斩鸡,召ji不是更好? 次日我出发时,瀚延德果然派了一顶小轿在偏门侯着,等我出了城,方从后面追了上来,里子面子都替我留足了。 文殊奴也异常伶俐,直到我打发了轿夫回去才泪盈盈地跪下。 相形之下,篆儿就没那么懂事了,全程傻张着嘴,忍了又忍才没跳起来沖我嚷嚷。可见在员工管理方面,赫烈王确实比我强得多…… 我有个自由主义现代人的通病,那就是既不喜欢被人管,也不喜欢管别人。 篆儿从小跟秦湛长大,一直没轻没重,我拿对我初中小表弟的态度对他,双方都觉得很自然,区别只在于我说:“去打盆洗脚水来!”,篆儿哦一声就去了,而我表弟势必要跳起来和我对打。 但文殊奴就有点难办,他越是毕恭毕敬、低入尘埃,我就越手足无措,不过他一天不摸进我的房里来要以身相许,事情就还在可以控制的范围内。 文殊奴出侯府时也带了些细软,一身真皋贵族装扮,在路上时我骑马他走路,停下来我坐着他站着,太不符合常理,常引人侧目。等到了大点镇子,我赶紧替他买了几套汉人成衣和一匹小马。 等他换了装,我把他叫进屋里。这会儿他把头髮规规矩矩束在头顶,看着比娇俏双麻花时顺眼了许多,比较像个文弱书生,而不是初中女生了。 我铺开两张白纸:“识字不?” 文殊奴忙道:“真皋文和汉字我都识的。赫烈王常叫我替他读汉书的。” 甭管肇先生多痛心疾首,但真皋贵族就是视学汉文化为不务正业,只有geek和文青才乐在其中,平日又免不了和汉人打交道,解决办法就是豢养一批舌人。文殊奴会读写还算在我意料内。 我把那两张纸递给他:“那就好,拿着。”见他双手捧了过去,我又说:“读读,看有没有什么意见,要是没,咱们就按这个统一口径了。” 虑及这一路上要带着文殊奴穿州过府,难免人多眼杂,得给他编套假身份背景才行,我这人心思缜密,和沈识微那种临场胡诌什么刘毛驴之徒有宵壤之别,昨晚三易其稿,替他写了个十分详尽的人设。 文殊奴站着读那两页纸,看得却也挺快,不多时就翻过页去了。我见他嘴角抑不住地向上扬,岂能不知他笑什么:“严肃点,我知道我字丑,你好好体会内涵。” 他忙敛了笑容,我见他读得那么快,也不知上没上心,便问:“考考你啊,你大姑父做什么营生的?”
第47页 不问方可,一问文殊奴就又笑了,这倒是这么久他头一回不是笑得战战兢兢、曲意逢迎的。 他也不敢看我,只垂着脑袋盯着我坐的板凳腿儿:“我大姑父姓刘名备,是打糙鞋的。二姑父关羽卖枣。三姑夫张飞,是名屠子。我大堂哥刘……” 我突然打断:“你第一次见我时,我穿的什么衣服?” 文殊奴一怔:“若没记错,您穿的件镶青边的玄色袍子,同色的皮靴,戴着方巾,器宇轩昂。” 看来不是瞬间记忆,这小子是真的记性好,我悻悻然啧了一声:“这社会关系你还合意么?” 文殊奴抬起头来偷偷看我,见我也正盯着他,忙又垂下眼睛,将嘴一抿:“全听吩咐。” ——要不是笑的对象是我,我估计还挺欣慰他此刻天然流露:“那行,你带去叫篆儿也背熟了。” 可惜走了好几天,也没个识货的来盘话,加上文殊奴略读两遍就把内容背得烂熟,我白白写了两张纸,沦为只能抽考篆儿玩。 第五日上我们进了方圆,终于再见烈鬃江,江那边就是我朝思暮想的拓南了。 文殊奴却一改平日的谨小慎微,在马上魂不守舍,我提醒他别走到沟里去了,他还是骑进去踩了一马腿泥。见他只顾直勾勾地盯着滚滚大江,我也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唯见浊浪奔流,连叶小船也无,不知他在看什么。 中午我们进方圆县城稍歇息,江中虽还偶见浮冰,但路上已有卖鲜鱼的摊子。我觉得这鱼吃了一定能暴涨一甲子功力,买了一条,领他俩找了个大铺子请店家代烹。 这餐鲜鱼我和篆儿吃得十分餍足,文殊奴却一脸惨白,挑了两根青菜就不动筷子了。 才离青峪时,他无论如何不肯与我同席吃饭。被我以“出门在外怎么方便怎么弄哪儿来这么多臭规矩”为由训斥了一番,才迫不得己上了桌,但仍食不下咽,直到见了篆儿嬉皮笑脸跟我抢肉之后才敢把整碗饭吃完了。 这两日我们没遇到什么正经村落,他反而如释重负,一个人远远立在一边啃干粮。 我道:“你要是看着我就吃不下饭,那就叫店家打包,等会儿上路了你自己慢慢吃。” 要是平时他早诚惶诚恐地陪着笑脸答话了,这会儿却是迷迷瞪瞪,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答的却是牛头不对马嘴:“爷。咱们待会儿上路了……能不能再往江边去?” 我拿枚大鱼刺剔牙:“为啥?沿着江边走直线是近点,但是没路,官道虽然绕去了丹弘,但也远不了多少。” 他咬咬唇:“我,我想看看……这江。” 文殊奴从不违逆我的意愿,这会儿居然敢顶嘴,倒有些奇了,我问:“江有什么好看的,莫非你没见过烈鬃江?”见他神色茫然,不由诧道:“怎么?你还真没见过?” 文殊奴低声说:“文殊奴十岁便入府做内奴,直到去年,寸步没离过顺奉城……” 我虽知道他的身份,但还真没想过他也跟女眷般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正犹豫,篆儿却抢着替我做了恶人:“爷说不去那就是不去。我们可有正经事儿要办,哪有空陪你游山玩水?” 我朝篆儿佯怒地挥了下手,唱红脸说:“到了丹弘还要渡江呢,渡船未必时时刻刻都有,到时候你再看个够吧。” 文殊奴神情挣扎:“到了丹弘就不行了。”他怕再被打断,匆匆道:“我,我想去江边祭一祭我爹娘。” 我曾旁敲侧击问过他真名叫什么,他说有辱祖宗,不提也罢,我也问过他想不想回家,他答身如飘萍,无家可归。我心说一个男人弄成他这样确实也没脸再见父老了,却没想他是真没家可回了。 再要问下去就有点揭人伤疤,但我还是按捺不住好奇:“你父母……在这儿?” 文殊奴盯着桌面上的鱼刺,活像肉里面也扎着刺:“我家是农户,欠了债,实在没有活路,全家卖做了赫烈王的怯怜口。我十二岁那年烈鬃大涝,赫烈王点了他的怯怜口亲领着治水。这些人……回来的不多,这两年我好容易打听着了,说我爹娘就是死在方圆决堤。” 我隐约记得听瀚延德说过,赫烈王治水是快十年前的事情了。若那时文殊奴就已经十二,现在居然差不多和沈识微一个年纪。 一来文殊奴他们这行跟jump男主角一样,超过十八岁就混不开了;二来是身材相貌实在不像,我一直以为他只有十六七,是个比篆儿也大不了几岁的少年。 他抬起头来望着我:“文殊奴日后定然是做您的犬马,追随您的左右。也不知还有没有机会再过方圆,有没有机会给父母供一口米浆了。” 我最见不得他这副泫然欲泣的模样,真恨不得一巴掌抽过去。 可现在我能抽他巴掌么? 我只能抽口气,把嘴里的大刺吐出来,说:“来的时候我看见街口有家店,好像有香烛黄纸卖。” 第56章 我说江边没路只是信口胡扯,这一路走去,居然有不少阡陌交错的小村,还时不时要踮着脚尖从人家的菜畦里过。由于怕被骂,我们也不敢在有住人的地方烧纸,走了好一阵,才终于找到片都是卵石的荒滩。 荒滩上只有座孤零零的小庙,门口的瘦树下扎着褪色的红绸。我进去看看,见是尊手举弯刀斩蛟的泥塑,也不知是哪路神仙。 出门见文殊奴望着泥塑不动,我心领神会,忙说:“不知什么野庙,没人管的。就在这儿吧。” 此刻的气氛好生尴尬。文殊奴一往江边去,篆儿就跳起来:“我去问问刚才那家人晒的萝蔔卖不卖,晚上加个菜。” 我本想说好呀好呀我也一起去。但见文殊奴在乱石中跪下,抖得筛糠一样,连点香烛的火石都擦不燃,要是他一时想不开跳江了,我岂不白装色胚了?于是还得留下来看着。 江边风大,呜呜咽咽,把未燃尽的黄纸和白灰卷得漫天飞舞,像真有孤魂野鬼在争夺这寒薄的祭礼也似。 还好有座小庙能挡挡风。虽说身后那杀气腾腾的斑驳泥塑有点渗人,但我坐在门槛上,勉强也算歇歇。 术业有专攻。我虽然是个拿生命讲相声的艺术家,但却十分不会安慰人,此刻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这条窄窄的木头上扭来扭去,试图坐得舒服一点,以及挥手把偶尔扑来的纸灰扇开。 也不知过了多久,天色渐黑,文殊奴就算早练出了铁打的膝盖,再跪下去也别想走道了。我站起来搓搓坐麻了的腿,踱到他身边清了清嗓子。 文殊奴满头满脸的黑灰,眼泪倒已经干了,只在红肿的眼眶下留着两道骯脏的泪痕。 听见响动,他似受了一惊,抬头见是我,这才放下心,忙尴尬笑了笑:“我想起好多小时候的事情,本以为都忘了。” 他肯主动开口就好,若只默默垂泪,就又得靠我没话找话了。我松口气,劝道:“你看,天快黑了……” 他却自顾自道:“我想起我小时候,有一年主人们出来踏青,人手不够,便叫庄子上的人去牵马拉幛子,我爹也去了。晚上回来时,他特意点了灯,从怀里掏出个包了一层又一层的东西叫我瞧,原来是个果核。我爹说这叫玉梨,他知道我没见过,趁人不注意,捡回来让我开开眼界。他还说主人们没吃完的蔬果酒肉都打赏给内府的僕人了,走近了侍卫们要打,他只能捡到核。” 我心头一酸,穿了快一年,不论我怎么装鸵鸟,家人始终都是我心头血流不止的伤,这辈子都结不了疤了。这会儿风悲日曛,鸟鸣惊心,要让他再继续这个话题,非把我也弄哭了不可,我忙打断:“其实是已经天黑了……” 他却还是继续往下说:“我那时想,要是我也能进内府就好啦,要是主人也赏给我好吃的,我自己只吃一口尝尝味道,然后都带回来给我爹我娘。不久内府果真来庄子里选小孩子,别的孩子怕挨打,哭哭啼啼不肯去,只有我开心,心想他们没见过世面。要是能进内府,我和我爹娘就都知道玉梨是什么味道了。惹得管事的人多看了我好几眼,还夸我将来能有出息,可谁知接下来……” 他嘴角抽搐,颤出了个惨笑。 可谁知接下来,就没有接下来了。 我想起那日看到的他赤裸又残缺的身体,嘆了口气,只得重新又在他身边蹲下。 文殊奴眼望着江水,像是魂儿也和黄纸一起被吹进了江心,过了许久,他才蓦地捡起话头:“过了快两年,府上才放我回家看一眼。那时主上已经看上了我,每个月总要叫我陪他三两次,管事的人对我客气了不少。 但我心里真怕呀。小时候我娘常说,我长得好,长大一定能讨个标緻老婆,生好多个孙子……可我现在没法讨老婆生孩子了,他们会不会生气?但转念一想,现在连主上都会和我说话,主上赏了我好多吃的穿的,玉梨算得了什么?老婆又算得了什么?我把这些都带回家里,爹娘看着一定高兴得要命。 不过我日日夜夜最想的事情,就是能在我娘怀里大哭一场。我做梦都想跟我娘撒娇,说我身上疼,让娘替我揉一揉。内府是个不能哭的地方,哭就是给主人找晦气。也不能说自己疼,谁不挨打?谁身上不疼?有什么可说的?这世上除了爹娘,再没别人会心疼我啦。” 他跪得笔直,轻声道:“只是等我到了庄上,我家的房子里住的已是另外一户人了。他们说我爹娘死在方圆了,这庄子空了一大半,多少人家绝了户,我还留着条小命,就是祖上积德,不让我家绝后。后来他们关了房门,由我站在院里哭,我哭了许久,但越哭越迷茫,最后也不知道自己哭些什么。我再怎么哭,也没有一个人会替我揉一揉了。” 他此刻果然没有一滴眼泪,只是略蹙着眉头,神情就像那日在背诵第一次见我时我穿的衣服:“后来过了六年,我还记得那是个乌母祭,主上平了匪乱凯旋。他心里高兴,多喝了几杯,枕在我的腿上,跟我歷数他这辈子最得意的事情,从他少年时和生死兄弟一起猎着的大鹿,一直说到烈鬃治水。 他说他当年发了两万民夫也还是不够,朝廷不予援手,他向他同胞兄弟穆剌王求助,穆剌王反羞辱了他的使者。他一心为国为民,为什么要遭这样的对待?一怒之下,他不顾自己身家,点了五千户怯怜口亲领上阵。 那时方圆已决堤,瘟疫横行,他本想撤往丹弘。偏偏穆剌王派了儿子来瞧他进展。他见他侄儿满脸讥嘲,便暗下决心一步也不退。
第48页 有些人染了疫病,有些人被淹死堤前,还有些人想逃跑,都被他的怯萨砍了脑袋。他涉险在堤前待了三天三夜,五千户怯怜口虽折了大半,但方圆的大堤终于是合龙了。 他说此事之后,沿江百姓感恩戴德,为他立了生祠,朝廷也对他刮目相看。但他最得意的不是这些,他最得意的是那日看见了他侄儿脸上惊愕又沮丧的神情。” 他转身朝向我方才坐的小庙,吃吃笑道:“我本以为主上只是随口炫耀,没想到这烈鬃江边,还真有他的斩蛟像呢。” 日薄西山,文殊奴的语气似也随着天光渐黯而变得幽怨阴森:“从那日起,我便再没有一天好日子过啦。 之前我没了爹娘,但一直以为那是他们的命不好。我们这种人生来就命不好,我蒙着主上恩宠,就比万万千千的人走运了。但那天他跟我说了这番话,我突然明白过来,我爹娘没了,并不是因为他们的命不好。哪有什么命?哪有什么天?我爹娘没了,是因为赫烈王要削他侄儿的面子。 从那天之后,我每一步舞,都像跳在火炭上。日日夜夜,不知多少次赫烈王醉倒在我身边,腰间还挂着弯刀。可那刀也像在火炭上烧得通红,我就是拿不起来。我就是拿不起来……” 打第一次见面我就不喜欢文殊奴,一是排斥他这雌雄莫辨的外表,二则是他太乖顺听话了。虽说这是个阶级壁垒分明的世界,但他这号的也实在罕见,让我全身冒鸡皮疙瘩。 我总觉得他的一颦一笑都是不断揣摩后的结果,全是为了讨我开心。 今天是他头回不是为了讨我开心。 可惜走得有点过,不仅不讨我开心,还让我无比糟心。 我蹭一声站起来,连带也拽着文殊奴的胳膊把他提起来:“起来,站直。” 他满面惊惧,哀声道:“天使……” 我拎着他的胳膊,几乎把他提得两脚离地,像拎小鸡一般往那小庙里拽。 就算是尊泥塑,文殊奴脸上的神情也越来越恐慌。 但想来身边有血有肉的我怕更可怕一点,他咬紧了牙关,由着我拽,一声也不敢吭。 我把他丢在泥塑前。他身子发软,又要往下出熘,我一把揪住他衣领,一边伸脚踢他的膝弯:“叫你站好!好歹也是个舞蹈专业的,马步不会?” 文殊奴抖抖瑟瑟,任我把他搓摆成个不太像样的马步。我一脚蹬翻那泥塑前的供桌,把桌子腿折了下来,丢在他面前。 然后我在他对面也扎了个马步。双足一踏,尘土飞溅,想想还是不高兴,把郁结之气化作气贯长虹的一声大喝,连江对面也迴荡着嚯嚯声。 要不是我瞪着他,文殊奴怕早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了。 我清清嗓子,盯着那桌子腿。 我道:“站稳了。我教你怎么把刀捡起来。” 第57章 春天是真的来了。 我一路减了好几件衣服,现在只着单衣,颇有马肥衣轻,连翩西北之感。 这条路去年冬天我也走过一次,当时虽缺吃少喝、狼狈似狗,但身边有个沈识微。 那时我看什么都新鲜,什么都要问一问,沈识微心情好时就答一答,心情不好时三句话之后我们必定吵将起来。除了他被我友情破颜后冷战了几天,这一路上我口耳俱不得闲,只觉路走得飞快,眨眼就天黑了。 如今太阳钉在天上,就跟耶稣被钉在十字架上一样,怎么一动不动? 一路向南,路上扶老携幼的百姓就越来越多。 人家全跟我们走的反方向,我们就如溯流而上的大马哈鱼,一路迎接了无数惊异的目光。令人感动的是好心人相当多,我们前后被人拦下来提醒了二十多次。 内容无外乎都是同一个,前面在打仗,去不得了。 走到天色快黑尽,我们才找到个落脚的地方。 道旁有个小村,但黑灯瞎火,村人皆已走避,我绕了一圈,总算见个院子里有人声火光,便带着文殊奴和篆儿走了过去。 院子里约有七八口人,见我们在门口,齐齐抬头。我忙跳下马,搓着手道:“我们是过路的,想借个地方打火……”众人不知为何哄然笑了,有人沖我招手道:“算你们运气,进来吧。” 我忙走进院子里,见顺着墙根一熘箱子与藤筐,全是收拾好的家当,原来人家也打算开拨了。 我们把牲口拴好卸鞍,一个魁梧的农夫靠过来与我搭了几句话,听说我们往南去,不由又笑了:“你们来之前,我们还正说着方圆十里就我几兄弟胆子最大呢。却没想到还有你这样不怕死的倒着走。”一边又说:“也不巧,我们已经吃过了,但灶里还有火,锅也没收,要不嫌弃,我叫婆娘烧点热水。”我忙不迭道谢,叫篆儿跟着去弄饭。过了会儿,一个农夫帮着端来三碗煮开的面煳,我一边坐在个箱子上吃,一边和院中的人有一搭没一搭说话。 突听院门口一阵骚动,有人大骂:“滚出去!” 循声望去,门口站着个瘦骨伶仃的男人,手拄木棍,点头哈腰,正在苦苦哀求。 这瘦子一露脸,就似热锅里进了水。众人破口痛骂,性急的揎袖撸臂,寻了傢伙要打人。那瘦子被一条扁担当胸捅了几捅,见再不走就得挨揍,只得转身逃了。 我见他屁滚尿流、一瘸一拐,原来是个跛子,有些不忍,陪着笑脸说:“不过是个花子,你们收拾妥了不方便,我这儿还有多的干粮,拿点舍给他吃吧。” 话音未落,有人便一口唾沫呸在我脚边:“就是拿去餵狗,也不餵这畜生!”一个农妇接口:“狗都饿死了,这畜生拖着条烂腿,怎么还不死?”笑骂声中,有人尖声道:“他还叫看在同姓的份上呢!” 最先与我搭话那魁梧农夫看我惊诧,略有点尴尬:“客人也别觉得咱们不仁义。你不知道,那畜生是报国军的……” 我不由苦笑:“我在北边时,还听说报国军是仁义之师……” 那农夫恶狠狠打断:“他们要是仁义,连官军老爷都是菩萨了!这畜生和我们同祖同宗同一村,投了报国军,反带着外人祸害自己人,作威作福糟蹋寡妇人家时,怕是没想到刘打铜也有一死!” 我不由失声:“刘打铜死了?” 那农夫昂然道:“可不就死了?不光那畜生这么说,四面八方都这么传。报国军这帮瘟丧被官军围在了帆丘城,刘打铜进城时就带着伤,缺医少药,没几天就活活疼死了。这帮瘟丧自己死也就死了,那帆丘城还有没跑出来的平头百姓呢,等官军老爷一进城,怕是一个也活不了。” 我口中连连称是,暗惊我所去不足二十日,拓南居然就生了这等剧变。又等了一等,院中人的愤慨稍平,那魁梧农夫说人多住不开,带我到了隔壁空院。他开了房门,只见逃难的村民把粗苯木器都收了个干净,房中只有一张稻糙搭的破木床。 那农夫前脚一走,我叫篆儿和文殊奴自己拾掇、不许乱跑,后脚就偷偷出了院子。 好在之前那瘦花子没走远,正坐在不远处一个院落檐下。见我走近,他本已抓起木棍,但约摸见我身量如此高大,料无胜算,便又立刻丢下,两手抱头,在地上蜷做一团。 我又气又笑,又有三分可怜:“我不打你。”本想蹲下让他宽宽心,却闻一阵腐尸般的恶臭从他断腿处传来,忙消了念头,选了个上风处站住。 那花子仍是蜷成一团,只从两臂fèng里看我,直到我丢了块干粮在他面前,他才来了精神,爬起来连泥带土一起抓进嘴里吃了。 等他把嘴里的东西都咽下,我才说:“我问你几个问题,答妥了就还有吃的。” 那花子忙道:“是,是。”虽还是瑟缩,但一双眼无比渴望地直盯着我胸前,活像我是个f杯还没穿胸罩的妹子。 这花子不过是个小卒,大的军事动态他也讲不了。只能支离破碎地告诉我,报国军拿下高坞城后不久,朝廷就发了精锐平乱。之前报国军攻无不克,并非共军多狡猾,而是国军太无能,如今遇上了虎狼之师,被打得抱头鼠窜,丢了高坞,一路且战且退,现在被困死在不远处的帆丘。 刘打铜撤退时受了箭伤,进城没几天便死了,反强过被拿下生受凌迟。 我想起曾军师和叶镥锅,又想起沈识微虽没细说,但已打了报国军的主意,也不知这惹事精现在人在哪里。真恨不得有个随意门,一步便跨回濯秀才好。 那花子已吃了我好几块干粮,但还盯着我胸前看。大约是见我神色焦躁,怕我就这么走了,忙把嘴里的东西拼命咽下:“但报国军还完不了哩。”他噎得直伸脖子:“刘王是没了,但城里有高人!您知道怎么?那高人从城墙上飞下去,杀进阵里,蛮子摸都摸不着他。一会儿就他拎着个大官的脑袋,就又飞回来了!” 怎么着还要武侠转玄幻? 我冷笑道:“编,接着编。” 那花子急了:“我是没亲眼见,但看见的人都这么说!那真皋大官的脑袋也挂在旗杆上呢!刘王死了,军里还有那么多将军,谁也不服谁,偏偏都服那高人,连军师都服,没点本事怎么行?” 我心子一跳:“你们曾军师也服那人?” 花子见我来了兴趣,喜上眉梢:“这我可亲眼见过。曾军师和高人一起在上过城墙查防,曾军师客客气气,背都不敢站直呢。跟着的将军也连说有救了。” 我摸了摸脸,只觉嘴角在抽搐:“那高人什么模样?是不是……”想了想,想起沈识微一个谁也不会看走眼的特徵:“……是不是长得特别好看?” 花子一脸疑惑:“俊不俊不好说。就是比曾军师高出快一个头。”他不知为何生了三分畏缩,瞟了了我好几眼,方说:“这高人我也不敢多看。凶得很,刘王死后,军师身边的亲兵不服,嚷了几句,都被他当场斩了。” 居然俊不俊不好说?但要不是沈识微,还能是谁?我问:“他还做了些什么?” 花子讪讪道:“也没做什么。就是刘王死后,不许兄弟们拿东西,睡女娘了。话又说回来,军中谁没干过这些,过去刘王哪儿跟我们计较?开始大家也不怕,当他哄哄城里的人呢。唉,没料他还真拿了几个倒霉鬼,全都编进先锋营了。真有人信这高人有办法。我谁也不信,心一横,当值的晚上偷了条绳子往城下吊,快到墙底时实在没力气,把脚也摔坏了。我命大,遇着蛮子都躲过去了,原本想村里有我一个相好,没料到……”
第49页 我心头千百个念头乱转,太阳穴针扎一样疼。 那花子约摸见我久久不再投食,爬着拾拢地上的干粮碎渣,穿着脏棉衣的嵴背油光水滑,像只大甲虫。 他的絮絮抱怨与沙沙尘土响混在一起:“……说我糟蹋寡妇!刘寡妇早跟我有意思,投军后我胆子大了,才真敢和她睡……不是和我相好,我来村里给他们上坟?” 他“啊”的一声轻叫,却是我没注意,把手上那块干粮捏得粉碎。 我心烦意乱,把碎渣往地上一扔,在下摆上擦了擦手:“你从哪面墙出的城,哪条路来的这里,平日你们怎么守的城墙,全说给我听一次。” 第58章 回到小院时,月光中站在两个人,一个扎着马步,一个背着手围着他打转。 不知何时起,文殊奴已把篆儿成功拿下。 遥记文殊奴才加入队伍那几天,篆儿还曾神秘而严肃地把我拉到一边问:“爷,这文殊奴不对劲啊,从来不肯和我们一块撒尿,不会是个女的吧?”被我一巴掌打在后脑勺上:“你一天到晚都在想些什么!你管人家和不和你一起撒尿?”这几天却已和他形影不离,文殊奴一说练拳,立刻就要跟着去指点。 江湖门派,家人护院身上多少带点功夫,这半瓶醋教文殊奴倒也够了。 我站在槛外,看文殊奴收了势,方才敲敲门。 我当初只是为了振奋下他的精神面貌,没想颇见成效,他日夜不辍,几天下来居然像模像样的了。 那俩人一起转过头来,汗水浃湿了一背。 看见我站在门口,文殊奴忙站直了身。篆儿大笑道:“哟,回来了?你是不是找茅房去了?” 我懒得理他:“进屋去,有要紧事说。”见他俩对视一眼,没立刻跟上,我道:“也行,就在这里说。”一边反手带上院门:“这几天路上你们也听见了,前面不太平,咱们得兵分两路了。” 篆儿正在擦汗,这会儿手抬在半空,傻乎乎问:“兵分两路?” 我道:“嗯,我往前面走,你俩呆在这儿。” 他直嚷嚷:“可为啥啊!” 我将眼一瞪:“没为啥。爷有事要办,带着你俩不方便。” 借着月光,我见文殊奴满额晶莹,一脸震惊,心里不由乐开了花,哈哈,你要真是赫烈王派来的jian细,遇到老子来这一手,这会儿可傻逼了吧? 当下也懒得管篆儿吵吵,沖文殊奴扬了扬下巴:“我看这人家连木器都收得坚壁清野的,肯定随身带不走,院子前后大概有地窖,到时候你们就躲在里面。你别看篆儿平时公鸡踩蛋都要看半天,普通三两个人也近不了他身,别怕。” 文殊奴失魂落魄地点一点头,我伸手在篆儿湿漉漉的后脑勺上捞了一把:“你跟我进来。” 我摸黑在床上坐下。篆儿把窗台上的短烛点燃了,端到我面前,虽不说话,但一脸的幽怨。 我正色道:“秦篆,你不是说要做大事吗?” 他见我叫他大名,打了个激灵:“是!可你就不带上我,太不仗义了!” 我道:“我留你下来,就是让你做大事的!”一边示意他附耳过来:“你瞧见过文殊奴身上的经文吧?那是赫烈王的武功秘籍,谁都想不到教主把宝典藏在他爱妾身上。我走这趟就是为了带这秘籍回去封存。但前面打仗,我要去探探路,不敢带着秘籍去冒险。你们原地等我。干粮吃完了我还不回来,你就带他去找老爷,无论如何也要看住他。” 想来文殊奴能传递出去的最重要的信息就是瀚延德要反。只要拖到瀚延德起兵,我也不用操心他是不是间谍了。 篆儿激动得声音也变了:“我就知道他不对劲!爷,你跟我说实话吧。”他也凑到我耳边:“他是不是其实就是女扮男装的?” 我忍着笑:“嗯,就是。他要对赫烈王余情未了跑了,我们可就完蛋了。”这句话倒也不完全是假,我重重一拍他的肩,长嘆道:“秦篆啊,全靠你了。” 两团烛光在篆儿眼中闪闪发亮:“爷,你放心!”他一边把蜡烛塞进我手里,一边转身往外走。 我被烛油烫得一哆嗦:“干嘛去?” 他头也不回,只留下一个坚毅的声音:“我现在就去看着他!” 我把蜡烛立在床头。虽说是下策,但除了一刀宰了文殊奴,我现在也想不出别的办法了。 就算打死我,我也要去帆丘。 这世上高人何其多,曾军师多踩几条船也不稀奇,城中那位也许并非沈识微。 可万一要就是他呢? 万一我现在擦肩而过,他又有点什么三长两短……我就是连想也不愿想一想。 我嘆口气,嘆得烛光一黯。这里离帆丘不远,战火烧来,我让篆儿和文殊奴原地待命,可千万别是害了他们。 突然有人迟疑地敲了敲门。 要是篆儿,早蹿进来了,我道:“进来吧。”也懒得回头:“等会儿我跟你们一起找找地窖。” 文殊奴细声说:“爷,我,我是有一事相求。” 我警惕地看着他——你要是说打算服侍我左右,无论如何不肯留下,那就莫怪我真拿你当间谍了。 孰料他只是说:“您……能不能给我条衣带?” 我松了口气:“你要衣带干嘛?” 他道:“再过几天就是乌母祭,拿衣带与青糙相结能保一年平安。我没料到您要先走……” 我嗤地一笑:“乌母还管我平安不平安?真皋神仙心挺大啊。”心里说,你也不问问接下来这一年我要干的是什么,我要是平安了,那可不知多少真皋人要不平安了。 文殊奴赶紧分辨:“乌母是万物之母,天上飞的、水中游的、地上跑的;血是热的和血是冷的;羊生的羔和狼下的崽她都护佑,不分什么汉人和真皋。”他眼里的光也一黯:“我知道您不信,可这十几年来,我只知道真皋节日了……” 我有点讪讪,觉得自己怎么那么讨厌,人家一番好意,瞎刻薄啥。赶紧把包袱移到蜡烛旁,找了条旧衣带,在手上卷了卷递给他:“那就谢谢你了。” 他双手接过衣带,既不回话,也不出去,只盯着我的眼睛,睫毛抖个不停,似乎还想听我说点什么。 我想了想,突然伸手用力在他肩上一拍,拍得他半边身子都矮了下去,我哈哈笑道:“下次再见你,这样可不行啊,没事儿功夫别落下。” 陪他二人找到半夜,总算在村尾寻到口地窖。次日天不亮,我就往帆丘送死去了。 兵行如火。 帆丘境内满目疮痍。如今土暖地肥,但农田被战马行伍踏成白地,偶有倖存的,荒糙也长得比青苗更茁壮了。 报国军像拖着残躯在地上爬过,一路留着交战过的血痕。真皋人收敛同袍的火葬堆、报国军曝尸荒野的无头尸。青蝇如云、恶水横流,远远便中人慾呕。 离帆丘城越来越近,我好容易找到了花子指给我的荆棘沟小路。沿着走了许久也不见头,也不知他有没有坑我,既心虚,又心烦,却听见远处人喊马嘶,冲着我这边来了。 我想下马往莽林更深的地方避避,但已来不及。 剎那间,数十骑破林而来。 林间马行不便,步卒在马间奔逐,马上马下,血涌刀飞,唿喝喊杀,一锅打翻的沸粥般涌来。 最快的几骑转眼就到了跟前,皆是圆挥弯刀的真皋战士。地上的步卒却穿着破烂的汉装,手握朴刀。 步卒遭骑兵夹击,几无还手之力。一个步卒吶喊着将长刀刺进马腹,却再不能拔出,战马惊蹿,反把他带翻在地,转瞬便被铁蹄踏得肤裂骨出。 真皋人视坐骑为兄弟,那骑士见爱马遭戮,双目尽赤。他跳下马来,环顾战团,见左右的敌人非死即伤,再无可泄愤之处,竟转身朝我扑来。 我暗叫不好,但再无退路,只得跃马迎上。与那战士迎面相撞之刻,我猱身弯腰,一让刀锋,二从靴筒中抽刃,斜削他面门。 嗤啦一声,长匕正中他下颌,我借着马势,竟将他的头颅竖着斜削成两半,脑浆如一碗倾翻的豆腐,撒在我的马身上。 我知道沈识微所馈之物都非凡品,却没料这匕首如此削铁如泥,难不成还真是他的传家之宝?但不容多想,周围的真皋骑士见了变故,一身唿哨,弯刀长枪,扑面风雪般攒刺过来。 我只得一把长匕,如何马战,忙收腹让过一柄长枪,空手接过枪尖。化返劲力一至,长枪登时易主,来不及调转矛头,索性以枪为棍,过背横抡一圈。只听咔啦之声不断,真皋人哪个经得起我的力气,近身的都被掀到马下,连我胯下坐骑也承受不住,连连侧跳不止。 不过几个喘息的交锋,后继的马匹也都跟来,却能见到汉人骑士了。我不知如何是好,只得大喊:“我也是来杀蛮子的!” 也不知几个人听见了我的吶喊,我的坐骑却人立起来,双蹄乱蹴,险把我甩翻。 马惊了! 这畜生就载着我迎着骑士来处狂奔。 我的骑艺本只算还过得去,此刻除了勐拉马缰,再无别法可想。可这匹马被勒得口角流血仍是不停,朝着林外横冲直撞。半途有人向我袭来,我在惊马之上,哪还有暇分是汉是蛮,但凡近身的只得都挥枪打翻。 无数枝条噼里啪啦扑扫在我脸上,我伏在马脖子上,还没来得及想出办法,马却突然停了,只在原地歇斯底里地咴鸣跳跃。 我大喜过望,骂道:“你忒么的……” 话音未落,我抬起头来,才知这畜生为何停步。 荆棘沟外,便是帆丘城下。 天色近晚,乱云中悬着轮昏沮残阳。 远处是帆丘城青色的城墙。像道断断续续的墨迹,在此情此景下重勾上一笔,叫你可别忘了今天的噩梦。 大潮来时的呜呜声浪在天地间冲决。 这是千万人在吶喊。 马跃,刀啸,人吼,旗盪。 这是战场! 第59章 但战场在哪里? 我茫然四顾。 枪营与堑栅间,弯刀与长矛间,指甲与牙齿间,到处都是战场。 人们徒手去抓扑面而来的钢刀;用自己的肠子勒住对手的脖子;战马把主人踏得不成人形,有人直勾勾看着我,忽而咧开血盆大口,不知吐出谁的几根手指。
第50页 我也见过写杀阵,但却第一次看见战场。 我万料不到,战场上所有人都像在醉酒。 如果不是喝大了,那就是在发疯。 已有疯子朝我扑来。 我该做什么?我能做什么? 我也只有投身进这战场。 我长枪送出,刺入来人胸膛,从他后腰破体而出。我的坐骑不是战马,早不听驱策,我只得弃马。我借长枪一撑,将那人钉在地上,谁料那人迴光返照,双手死死抱住枪桿,抬起头来嚎叫。 我正在半空,与他四目一触,那枪桿从中间吱呀一声拗断了。 我不敢回头看身后的惨象,幸亏不远处有一座小土丘,忙往那里避去。 奔到近处,才发现这么想的人不止我一个,一个汉卒和我一样,手上没了傢伙,被两个真皋步兵逼进绝路,正怪叫着抛打土块。 我飞奔而至,一脚踢在一个真皋人背心,把他踹得平飞出去。趁他的同伴一恍神,我的手肘撞在第二人腰间,那人斜踏了几步,终究还是倒在地上抽搐。 那汉卒解了燃眉之急,反倒僵住了。再动起来时,却是扑将出来,把我方才踢飞的真皋人落下的弯刀捡了起来,抱在怀里。 他又紧紧靠回土丘,警惕地瞪着我。 这会儿我才看清。什么小土丘?分明是一座新坟。 我靠着那汉卒坐下,拼命顺匀了这一路惊心动魄的气,才从坟头探出半个头观望。 四面都是乱战,真皋和汉人各有骑兵奔驰,暗涌卷缠,却不知要互相裹挟到哪里去。 一个最不祥的念头在我脑子里炸响。 我拽过那汉卒,声嘶力竭地大喊:“城破了吗?!城破了吗?!” 那汉卒两眼血红,使劲甩开我的双手,张着嘴,却不答话。我俩相对气喘如牛,都觉遇上了个疯子。 这不是办法!我丢下他,还是得往城下去。 但这短短数百米,淌满铁和血。 我如今没有坐骑、没有盔甲、连把趁手的傢伙也没有,要横穿战场,不啻是赤足去趟刀山火海。 但哪还有回头路? 一队汉骑冲来,隆隆十数骑,从步兵丛中践过,和从麦田里践过也没多大区别。我提一口气,跟着他们马尾后噼出的那一丝安全,往城墙方向疾跑。 奔出百尺,领头的长打唿哨。骑队竟打了个圈,向左转去,又往来处折返。我一愣,立在四面刀光里,才发现汉骑都在团团画圈,也不知是什么道理。 又一队汉骑盘旋归来,队中有人长枪舞动,朝着我的方向指点。 枪矛反射着夕阳的血光。 血点跃到磨光的马镫上,溅散在蹄铁上,淹没进蹄后翻飞的黑土中。 我汗毛直竖,哪敢还杵着不动,发足狂奔,只求切过这诡异的圆弧,他们不会追过来。 就在几乎掠过马头的一霎,我却觉得领头的骑士颇有点眼熟。他虽乱蓬蓬长了满脸鬍鬚,但颧骨孤高,一双小眼,此刻定在我脸上,也露出浓浓狐疑。 到底是我的形势危殆,急中生智,先认出他来,我大喊起来:“薛师弟!薛师弟!是我!” 他勒停战马,也喊道:“秦师兄?你怎么……?” 不知何处穿来的呜呜号角,盖过了他接下来的话。 他再顾不上和我说话,在马臀上抽了一鞭,朝前奔跃:“走啊!” 像是应和他,号角又响了。这次所有的骑士都狂喊了起来:“走啊!走啊!走啊!” 有人驰过时从马上朝我伸来手,我忙拉住他的手臂,借力跳上马背。 骑队转身奔往城门的方向。 我们是前几队进门,情势还不算太险。 我不忍心去想那些步卒能不能跟上,但骑队并不停留,跑出城门乱地才放缓。我不待马停稳,跳了下来,追上打头那骑,急着问:“薛师弟,你们来了多少人……” 一抬头,才庆幸没把话说完。沈识微这位长得像林永健的薛师弟,此刻满身是血,淌得半匹战马都红了。 血未必都是他自己的,但他的侧腹却是实打实的插着一支箭。 旁人一涌而上,把他从马上小心翼翼搀了下来。 我识相地退出人圈。方才拉我上马那骑士也站在了地上,他揭了头盔,我才看见一张团团的孩儿面。原来也是在濯秀有数面之缘的熟人,是沈霄悬亲传弟子里最小的一个,管着栖鹤的行馆,叫做阿峥,依稀记得姓卢。 卢峥先开了口:“秦师兄……你怎么会在这里?” 这个问题接下来几天我估计要回答许多次。我装作没听见,能少答一次就少答一次。 我问:“你三师兄在城里吗?” 卢峥点点头。 我忒么就知道! 越乱越危险的地方,越是少不了这惹事精。 我不知该怒还是该笑。但好歹心定了。 他既在城里,我也没白上刀山下火海。 我急不可耐,抓住卢峥手臂:“走,带我去见他。” 这孩子可怜兮兮地说:“可,可我也不知道三师兄现在在哪儿。”他出于礼貌被我拽着走了两步,不肯再走了,终于又露出行馆经理迎来送往的职业面孔:“秦师兄,要不你先去三师兄帐中等他?你现在是生面孔,不好在营中走动,我一找到他,立刻请他来见你。” 说话的功夫,众人已把薛师弟抬了下去,卢峥一边答话,一边往他师兄去的地方担心地看了一眼又一眼。我实在没脸再给人家添麻烦,只得道:“好……” 卢峥如遇大赦,顺手抓了个兵卒给我引路,生怕我反悔般跑了。 报国军霸占了帆丘城里的富户大宅做司令部。沈识微性喜豪奢,当仁不让选了最好的主卧住下。 但总归是别人的地方,没多少他的气息,只有胡乱丢在床上的一件薄袍,他似乎曾经穿过。 我百无聊赖,把那袍子展开,心说我要是个变态,现在就该贴在脸上深深闻一口他的气息了,一边还是丢回枕上。 这一等就等到了太阳下了山,沈识微也还是没回来。天色黑透了,我找不到打火的镰石点灯,夜里更不敢在营中乱走,肚子饿得咕咕直叫,每隔三分钟就摸黑去开门刷新一下。 直到我盖着他的袍子,倚在床边快迷煳过去了,才听见衣衫轻响,有人走了进来。 来人走到床边,气息越来越近,似在俯身看我的脸。 我勐地发难,诈尸般弹起来,一把抱住他的细腰,他一怔之间,便被我按翻在身下。 我压低嗓子喊:“抓刺客啦!有刺客!”一边在他嘴上脖子上乱啃。 他立起膝盖,狠狠撞在我胃上,我勃然大怒:“还敢行兇!反了你了!带傢伙了吗?我搜搜!”左手把他搂紧,右手往他衣服里伸。 自打和沈识微分了手,我最恨就是时间仓促,我快被打断鼻樑才捅破窗户纸,但仅仅一个吻,然后我俩就挽裤腿下去捞曾军师了。来帆丘的路上,我一直在幻想见了沈识微要说点啥,做点啥——说点啥并不十分嚮往,十有八九又要吵架,最想做的就是亲热个回本。 对男人耍流氓我现在还不太会。往上摸了两把,只觉平坦如砥,似乎没啥摸头,莫非要往下走?黑暗里一时只听我一个人的喘息,我道:“嗯?傢伙莫非藏在裤子里了……” 沈识微冷冷道:“秦师兄,你烦不烦?” 我一瘪嘴,哀怨道:“这就嫌我烦了?你有没有良心?” 沈识微道:“这几天我席不暇温,好容易下了城墙。来和你演这个的?” 再继续下去就又要打架了。 我撒了手。 他站起来,走到桌边点了蜡烛。我见他一身衣衫被我扯得乱七八糟,不觉有点好笑,唤道:“喂,怎么现在才回来?你那小师弟没说我来了?” 沈识微慢悠悠道:“说了。” 我也下了床,趿拉着鞋过去,从背后搂住他的腰,又把他逮回怀里:“那把我晾到现在?” 他不再抵抗了,由我死乞白赖、恶作剧的小纸条般粘在他背后。 他道:“我本想立刻来见你的。”一边在我怀里转过身。 沈识微本比我矮点,但此刻眉眼含笑、笑中蕴杀,不仅显得居高临下,城头还布下了三千弓箭手:“但秦师兄太让我惊喜了。哪怕是神仙,也算不到你会跑到帆丘来!我想了半天,不知该暴跳如雷好,还是铭感五内好。但不管哪样,都不好当着外人发作。”一边伸手在我脸上拍了拍:“干脆先别见了吧。” 口吻虽冰冷,但吹息扑到我脸上,却是热辣辣的。 我自知理亏,嬉皮笑脸道:“你瞧,这就是我过人之处了,神仙都料不到我敢正面突破,真皋人怎么料得到?学着点,这就是用兵之道……”看他的眉毛跟斯内普似的越挑越高,再这么下去格兰芬多今年要负分了,我一闭眼,索性认了:“得!实话实说吧。其实我是想等天黑爬墙进来,有逃兵给我指了道。没料到你们居然想突围。我确实莽撞,没带脑子,再有下次,说不定就不敢了。但这会儿看见你确实在城里,我也一点不后悔。怎么着吧?” 他无可奈何地笑了,轻蔑地摇了摇头,也懒得追究了,只问我见瀚延德得怎么样。 我汇报了下青峪的事,说到文殊奴时心里七上八下,但沈识微居然没喷我多管闲事,只道:“让瀚延德小瞧你,未必是坏事。”一边要我画的那张地图。 我的行李大半留给了篆儿他们,小半丢在了城外。只有地图和那几颗夜明珠还贴身带着,忙都掏了出来。 他瞧也不瞧一眼那些珠子,转过身,凑近烛火细细看那地图。 我把下巴放在他肩膀上:“你怎么又在这儿?” 沈识微道:“我不在这儿,不枉费了刘打铜一条性命?” 我问:“你想吞了报国军?” 他冷笑道:“不然呢?” ——真不愧在和我谈恋爱,连最后的那点脸也不要了。 我道:“吞是吞了,但怎么出去?今天城外的真皋人满坑满谷,怎么沖得出去?” 沈识微把地图合上,拿手扇灭了蜡烛。他再次转过身来,这回一手搂住我的脖子,一手环向我的背心。 贴在我耳边,他用口鼻轻轻摩擦着我的脖颈,一边吹着气,一边低低说话。 不知他在军中忙活些什么,嗓子变得又沙又哑:“谁跟你说薛鲲是打算冲出去?”他抚摸着我的嵴椎:“现在围城的是各府投下兵,人数虽众,但一盘散沙。”一节节把嵴椎点清了,手就往我腰窝里滑。“报国军这些堪用的壮丁,就是我的本钱,非带走不可。你也来得正是时候,明天你就知道,我们要怎么全身而退了。”他突然长嘆道:“唉,秦师兄,今晚我大概又歇不成了。”
第51页 这一口气唿在我耳边,吹得我心炉火旺,口鼻都飞出焰星。 我口干舌燥,恨道:“干嘛?你又要上城墙?” 他却把身子靠得更近,方才我没搜到的兇器现在抵在我的大腿上。 他说:“怕比在城墙上更累点。” 第60章 【全更】 惊喜来得真突然。 我的眼睛终于适应了黑暗,借着窗纸煳不住的一框月光,看清了他近乎焦灼的神色。 我哑着声音道:“等等!”小跑到门边。 他刚才进来时闩上了门,我还不放心,又放倒把椅子牢牢抵住,就开始脱衣服。 沈识微比我利索,我跑开这会儿功夫,他的上衣已经丢了一地。望着他脱光的上身,我不由愣住了。 见我双手停在裤腰上不动,他yin笑着上来就想扒我,被我一把擒住手腕,推开了几步。 我气得恨不能咬他两口,大喊道:“沈识微!你特么又骗我!” 他不明所以:“我骗你?”旋又笑了,做出副羞答答的样子:“哦,是了。秦师兄,识微也是男儿身,今天洞房花烛夜,居然才让你知道有些东西你有我也有……” 我喝道:“闭嘴!耍什么流氓!我说你这一身伤!” 他一怔,也低头往自己身上看去。 月光虽像块毛玻璃,但他天生就比别人更鲜明。 这厮身材健美至极。 宽肩细腰,长腿翘臀,八块分明的腹肌。腰臀间的曲线尤其兇险,深深凹下又勐然扬起,看着有岩石般的质地,偏又闪着丝绒般的光泽。 我的目光落进他胯部与下腹肌之间那条深深的沟壑里,登时就摔折了腿,再也爬不出来了。 好漂亮的人鱼线。 只是沈识微要是人鱼,那人鱼一定是以虎鲸为食、能弄沉游轮的海中霸主。 但顺着这美妙的人鱼线,往上一直到胸口,爬着一条瘀伤的黑蟒。 也不知他中的是什么掌,瘀伤边缘顺着血管的走向伸出血红根须,早几天只怕更吓人。 一想到他带着这么身伤,不仅跋涉回了濯秀、跟我在报国军山上的雪地里犯浑,还来来回回没事人一样折腾,我就气得快心肌梗塞。 他自知理亏,陪着笑脸:“皮外伤罢了,内里我已经服了这么多天的药……” 我上前两步,在桌子上勐拍了一把:“还敢提内伤!你当初是怎么跟我说的!这叫换了一掌?这叫吃两幅中药就没事儿了?今天我见多了尸首,你这德行往死人堆里一躺都不用再泼点血!你,你这样还起色心呢?咱俩怎么睡?” 难得沈识微被我喷得哑口无言,居然还不了嘴。 他的眼神闪躲了下,耳根却腾的红了。过了一会儿,他低声说:“怎么就不能……?”要不是静悄悄的半夜,后面那句话我一定听不清:“我自己明白,这伤多少妨碍。今天,今天我就没打算在上面。” 这是我这辈子听过的最性感的话。 虽说是从个八块腹肌如铁、没胸有咚的同性嘴里说出来的,但这就特么的是我这辈子听过的最性感的话! 怒气像一粒火星入了海,剎那没了。 我现在只想把他摁住就地正法,枪毙一百次。 我紧一紧裤腰带,艰难道:“算了。” 沈识微脸色一白:“都这时候了,你说算了?”一边朝我胯下瞧来:“啧,要不是你也在扯棚,还以为秦师兄有何难言之隐呢。” 我道:“叫你别耍流氓!我下不了手。换了是我这一身伤,你能?” 他yin笑着贴过来,伸手掰我护着裤腰的双手,口中热气顺着我的耳根,往脑子里钻:“要是换了秦师兄这一身伤,识微自当轻怜密爱。虽没走过旱路,但十四岁起,哪个姑娘们不服识微的手段。” 我如何受得了和他光熘熘贴在一块。雪狮子向火,挨着他的那面哗啦啦都化成了水。 我向后迂迴曲折地跳了两步,直跳上床,扯散棉被拢在胸前:“我怕你死床上,沈识微,别欺人太甚啊!” 他脱了鞋,整整齐齐放好,也上了床:“秦师兄有让我死床上的能耐?来来,这可得见识见识。”一边也往被窝里挤。 这傢伙怎么这么烦?我道:“别过来!你再过来,我可要喊了啊。”一边低声喊:“救命啊,救命啊。”喊了两嗓子,自己也憋不住了哈哈笑了。一笑可就破了功,让他近了声,两只手又朝我腰上来了。沈识微眉眼弯弯:“大声点,院子里我没设岗,人在大门外,我怕他们听不见。” 我笑着嘆了口气,摸了摸他的脸颊:“你真行?” 他点点头。他嘴里再不要脸,但面颊上却飞着一层薄红,一直飞到脖子上。 我说:“但我这是第一回 和男人。你也是啊。” 他道:“万变不离其宗,慢慢切磋吧。这夜还长呢。” 我弯腰在他额头上狠狠亲了一口,一把把他搂进怀里。这回要还捨得推开他,我不仅不是男人,怕连人都不是,要天花乱坠,立地成佛了。 次日醒来时,太阳还没升起。 我躺在床上,心中竟然有点怀疑,太阳说不定再也升不起来了。 我十分清楚宇宙运行的规律。如果我中不了彩票,也就肯定不会被高空坠物给砸死。人生总体说来是公正的。 如果要继续维持这种运气的守恆,要抵消我此刻幸福,接下来怕是要发动一次世界末日才行。 沈识微没心没肺,枕着我的肩窝,倒是睡得香。散开的黑髮披在我肩头,我侧过脸蹭了又蹭,觉得滑得像缎子一样。 昨晚我俩摸摸索索,笑场了好几次,最终也没十分入港,但条件有限,勉强也算尽兴了。 我搂着他。不敢太用力,怕惊动了他身上那条伤蟒;又不愿意太轻,你泥中有我,我泥中有你,力气小了和不筋道。 搂着他的感觉着实古怪。好像生命一切疑问的解答都在脐下三寸处。又觉得我已脱离低级趣味,什么都不做,能这么光熘熘的抱着,已得人生的大圆满。 这回是真完蛋了。现在一定有颗曼哈顿岛那么大的陨石朝这个星球飞来。 我正思索要怎么带领人类在末日重建文明,沈识微突然勐一翻身坐了起来。 愣了一愣,他自己笑了:“对了,昨晚和秦师兄抵足夜谈来着。”一边揉了揉脖子:“卧榻之侧有他人安睡,倒真有点不惯。” 我道:“不惯怎么成?”一边揽住他的腰:“来,练练。过来说会儿话。” 他顺从地重新躺下,由我再把他抱回怀里。 他问:“想说什么?” 我道:“诗词歌赋,人生哲学。”但想了想,还是想接着说玄学:“……我运气太好了。” 沈识微嗤之以鼻:“运气?” 我道:“一年前你能想到和秦湛一个被窝吗?” 一年前我和几个发小的小公司刚开张,忙得不可开交。匈奴未灭,何以为家。连女朋友也没功夫想,更想不到无数光年外能认识他。 他把我的手臂从他脑袋后面抽出来,微微支起身:“你觉得这是运气?不到破釜沉舟的时刻,我沈识微从不靠运气。我之所有,都是我凭本事得来的。秦师兄,连你也是。” 一想到未来几十年,他都要洋洋得意是他追的我,我就觉得眼前一黑。我道:“这可不算啊。我也喜欢你!明明两情相悦的事儿,说得你攻坚克难了一样,有意思吗?” 沈识微靠过来,黑髮垂下,罩在我脸上:“是啊。秦湛,幸亏你也喜欢我。”他笑得阴恻恻的:“可就算你不喜欢我,你以为这事就这么算了?” 我道:“要是我不喜欢你,你能怎么办?” 他轻轻咬着我的耳朵尖:“你真想知道?” 我打了个激灵:“……算,算了。不想知道。” 他躺倒回去,拍着被子哈哈大笑,震得床幔簌簌摇晃,像也笑得发抖一般。 我恼羞成怒,嚷道:“笑个屁。起床起床!”正要坐起,沈识微又缠了过来。他笑得累了,喘了口长气,把头枕回了我的胸口:“秦师兄,还记得曾军师送我们回栖鹤,我靠着你睡了一路么?真是舒服。嘿嘿。那时我想,必有一日,我要和秦师兄想怎么舒服,就怎么舒服。”说着又闭上眼,拉过我的手,摸索着放在他腰上:“天色还早。你……再抱我一会儿。” 这一抱就到了天色发白。看来一时半会儿不会世界末日,必须得起床上班了。 我俩各自从地上床上找了衣服穿上。他取了把牙梳给我,我先梳好头,他伸手来接梳子时,被我一把按在凳子上。 我道:“我来。” 沈识微那两道眉毛又黑又直、斜飞入鬓,用不着谁画。但替媳妇儿梳梳头,也是好男人的功课。 想想古装剧里大侠个个披头散髮,等真到了古时候,才发现这么造型的男人不是疯子就是花子。要不就跟昨晚一样,是房中之乐。 我握着满把他的黑髮,忍不住在脸上蹭了又蹭,恋恋不捨,结成髻,戴上冠。 不知梳齿上有没有沾着几根我的落髮,梳进了他的髻中,这就是结髮三生了。 第61章 沈识微叫亲兵打水来,我俩洗漱干净。 围城之中没什么好吃食,几个白面饼就是首长的小灶。现在不比当初和我在山里逮兔子的时候了,他又拿起贵公子的款儿,非坐在桌边吃完,才和我一同出门。 也不说带我去会会他的师弟班底和曾军师,沈识微领着我迎着朝阳直往东去。 天色虽已大亮,但除了往来兵卒,路上再无行人。 我忍不住问:“城里百姓不多了吧?” 沈识微露出一抹讥色:“聪明的怕是不多了,可惜世上总有那么些蠢人。” 路边民宅被吓得闭紧了眼、捂住了嘴,家家门户紧闭。门槛前没有人迹,积着层灰白色。却不是浮尘,是春到帆丘,满城柳絮。 我问:“怎么说?” 他道:“刘王陛下执意要进帆丘。苦谏无用,曾军师一路行军,一路自己派人传说报国军无恶不作,就是这样,帆丘城里还是有不肯走的,你说还有什么办法?” 我苦笑道:“故土难离,也别刻薄了。” 自遇见那个逃兵,我心里一直有个不那么舒服的地方。像断在衣服里的针,你忘了时,它扎破你抚过的手指,你打定主意去找,一时又逮不住它藏在哪条脉络。
第52页 现在它在沈识微的话里闪了闪针芒。 我心里为自己嘆了口气——要是聪明点,压根就不该问这句话。 我问:“刘打铜怎么死的?” 沈识微笑着回答:“你不是遇见城里逃兵了吗?他说刘打铜是受了箭伤,那便是受了箭伤。”他虽含笑,但那笑底下已经露出了威稜:“秦师兄,你可知我们如今在围城之中。就是去年那投下田也比不得?” 我道:“我从城外杀进来,怎么能不知道。但……刘打铜……他还有两个孩子,你们……” 他不耐烦地打断:“让刘打铜领着去了。” 我吃了一惊:“什么?!” 沈识微略略侧过身来:“怎么?不愿意?可你明知世事十有八九如此,既然不是你想听的答案,为什么还要问?”他突然有点着恼:“我不是没给过他机会。奈何他非要进这帆丘,把大伙送进了死地!” 我道:“沈……”只觉得像吞了一块冰,从喉咙烧到胸臆。 沈识微一步不停,仍向他的目的地走去。微风送到,柳絮扑人,落在他的脸旁。他挥手赶开,那柳絮又朝我飘来。 他的声音也和柳絮一起飘来,看着缓而又缓,却似乎没地方躲。 他道:“唉。你和曾铁枫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刘打铜于他有知遇之恩,你当他下得了狠心斩糙除根?曾铁枫早送走了刘打铜的家眷。你现在可安心了?” 我哭笑不得,快走几步追上他:“这到底是往哪儿去?” 他道:“昨天我不是说过,天亮就告诉你怎么全身而退?” 我们迎着柳絮,已走到帆丘城墙下,他朝城墙一扬下巴:“这就是了。” 墙根下本长着些狗尿苔般乱七八糟的违章建筑,现在已经拆干净了一片,百来号兵卒还在清理两翼。 我们走到近前,兵卒见到沈识微,个个放下手中的活计,胆子大的唤声沈公子,胆子小的只憨厚地笑。 一个结实的青年正扛着根烂柱子,见到我们来了,他把肩上的东西往远处的木头堆里丢去,轰的一声,浮尘漫天。周围的兵卒笑的笑,骂的骂,都在夸向公子好力气。 沈识微微笑道:“阿曲,怎么样了?” 六师弟向曲我只听过名字,这是第一次和人对上号。之前他在沈识微嘴里出场,总是与卢峥并列,我还一直以为也是个孩子,没想看岁数怕比沈识微还大点。 向曲抹抹额头,连灰带汗擦在裤子上:“还真有!三师兄,真有救了!” 沈识微的眼睛亮了,踩着满地碎砖垃圾,快步走到墙边。我正想跟上去,向曲却在我衣袖上拽出一个黑手印:“秦师兄?”他笑出一口亮晃晃的白牙:“秦师兄厉害!昨晚阿峥跟我说,你就一个人这么杀进阵里了!我披甲带剑还有点怕呢,你怎么敢!你是怎么想的?” 我苦笑道:“你这就问错了。重点不是你觉悟有多高,而是脑子能放得有多空。” 趁他一愣神,我把袖子从他手里抽出来,跑到沈识微背后。 沈识微正盯着城砖。他半眯着眼,嘴角却倨傲地往上翘,一脸我再熟悉不过的讨厌表情。 我凑到他脸前:“看什么呢?” 他不看我,仍旧盯着砖:“秦师兄看出什么端倪来了?” 我道:“少卖关子,你师弟说咱们有救了,这墙上有秘籍?” 一边也去看砖。 棚户里有人做饭,烟燻火烤,墙砖早燎得油黑,强拆时弄伤的凹洞里露出点新鲜的土黄色来。 我沾了点黄土,在指尖碾碾。 突然福至心灵,勐给了墙砖一拳。 城墙当然不会抱怨,默默忍受了这一击,被我砸中的几块砖却向里面凹进寸余。我兴奋了起来:“我就说这儿的砖怎么和旁边的青砖不一样呢?墙里面有什么?” 最好是有具上古文明留下的高达。 沈识微把手掌按在在我砸出的凹洞里发力,墙砖越退越后,最后空落落的跌了下去。 陈腐的空气像被封印多年的恶鬼,从空洞里争先恐后的涌出。 “什么都没有。”沈识微道:“好在什么都没有。” 帆丘名曰帆丘,是因为烈鬃曾有一条小支流打城边过。这条小水从烈鬃叛出,经高坞、丹野几个大县,终在帆丘,再重新归附大河。帆丘城前河道深宽,算个良港,船上客人要进栖鹤,常泊于此。直到十数年前,烈鬃改道,小水枯竭,帆丘才渐渐没了这门生意。过去临河开的福泽门没了用处,彼时的县令遂命人糙糙封上了。 沈识微道:“大概一天功夫,就能里外挖开。” 我上城墙看了看,见干涸的河道对岸也有真皋人几处横七竖八的营盘,但远比不上围得铁桶似的正门,差点跳着华尔兹下来。难怪向曲激动得亲自扛起木头。 向曲哈哈大笑:“要不是那几个百姓来献策,这回可真完蛋了。”一边下了锁,让我和沈识微进去。 我们离了城墙,沈识微说还有东西给我,让向曲带路,和我进了处阔大院子。这里不知曾经是什么场合,如今刀枪剑戟,满满都是兵器。向曲让跟来的兵卒往外搬东西,自己开了上首的房门。 我眼前一亮,原来屋里是几挂铠甲。 沈识微招手让我走近点去看,我先摸摸威风凛凛的兜鍪,又摸摸层层密密的银鳞,心里不觉一酸——这是看我穿布甲、拿匕首,一身法师的装备进怪堆太惨,总算给我掉点好东西了? 沈识微也抚过鳞甲,摸到尽头,手指爬上了我的手背。他轻轻摸着,轻轻说道:“试试?” 明知说的是装备,我还是腾地脸红了。忙揭了半片腿甲在手,颠来倒去,却不知怎么往身上套。 沈识微先是支了会儿招,后来大概是发现抱着手肘一个劲讽刺我也没用,还是得自己下场来替我穿。 我老实站好,爱不释手的把兜鍪抱在怀里,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和他说话:“你薛师弟没事吧?” 沈识微道:“不是有这领化鳞甲,也许就有事了。”一边往我腰上束腰甲。 看来这套鳞甲不止五金一件。 我问:“好东西?”他低着头摆弄:“这算前朝遗物,如今颇罕见了,现在的万化城不知还造不造得出。我本也替你备了一件,只是没想到你突然来帆丘……” 我打断道:“等等,那我现在穿的是谁的?” 他道:“只有你我身材相近……” 我按住他的手:“别穿了。”一手把兜鍪挂回架子上。 他直起身,皱着眉:“做什么?” 我道:“你让给我了,你怎么办?我不要。”他把皮带束得像要勒死我,我扯了几下,愣是扯不动。 沈识微却充耳不闻,不顾我挣扎,转到我的另一侧:“你昨天晚上……也看见我的伤了,我本就不宜冲锋陷阵。如今你比我用得上,这也不是白借你的。” 我想起那条封印了他武功的大蟒。不知为何反倒觉得心中一松:“什么意思?你把盔甲给了我,就肯老实呆在后方了?” 他从鼻子里哼出一声笑来:“是。我与曾军师一同留在城中策应也无不可。” 我略一思索:“不行!我信不过……” 话没说完,差点咬着自己舌头。 这色胚趁着替我系腰甲,手摸上了我的大腿。趁我迟疑,他合身靠了过来,用膝盖往里顶,逼我岔开腿。 他暧昧笑道:“你信不过?什么?” 我气血翻涌,但还是勉力把话说囫囵了:“信不过你这孙子。到时候你要是……沈识微!” 他的手约摸越过分,到了城下,逡巡不前,看我的笑话。 方才我俩没关门,向曲还开了窗透风,满院子都是兵卒走动,窗前时不时蹿过个人影,这傢伙胆儿也太肥了! 听我叫唤,沈识微做出副不明就里的模样:“怎么?” 我道:“和你说正事呢。放手!等会儿可来人了。” 他似笑非笑道:“秦师兄敢孤身破阵,还有你怕的?” 终于是抓住了我的把柄。 我只觉自己快要往地下瘫,咬牙问:“放不放?” 他一脸挑衅,手里的力道反而大了几分。 轰隆一声,热血沖飞了我的天灵盖。既然不放,就再别想跑。 我伸手掐住他的脖梗,把他搡进怀里,朝着那张笑得讨厌兮兮的嘴狠吻了下去。我撬开他的齿关,缠住他的舌头,把这混蛋的可恶词锋都吞进我自己肚里。 他的话虽带刺,怎么尝起来这么甜? 也不知缠斗了多久,隐隐瞧见有人朝着门口来了,看身形像是向曲。 沈识微挣了挣,我意犹未尽,反把他箍得更紧,较了一两秒劲,他终于把我推开了。 我嘻嘻笑道:“沈师弟,忘了你师兄是个傻子了?” 跟我比犯浑? 他来不及理我,转去应付师弟。我看他嵴背起伏,但一两次唿吸下来,就平静得像什么也没发生过。 我没他的影帝本事,有些东西也不归演技管。 好在腰甲甚长大,我提起他来不及替我系好的那半,遮住那显眼得要命的一团事物。 第62章 【完整掉落】 说来有趣,帆丘水枯,原来是因为十一年前赫烈王治烈鬃,疏浚了河道。 若今天让我们逃出生天,日后改朝换代,还真叫个万般皆是蝴蝶翅膀的轻扇,半点不由人。 明天就要突围,报国军开会,我终又重新见着了曾铁枫。 曾军师把我迎往上座,嘘寒问暖,比春风还要温煦三分。 我听他问我早上可用过饭了?他替我找了匹坐骑,不知我是不是合意?有没有去看过城墙?对接下来的战局有什么看法?不由嘆了口气,望着他那双真诚的眼睛,我道:“曾军师,你其实最想问的是为什么我会在这里,对不对?” 他被问得一愣,忽而噗嗤笑了。 曾铁枫也是个七情绝不上面的角色。这会儿倒是真心笑得开怀,在我肩上拍了拍,让我坐下。 不多时,报国军的将领陆陆续续都至。 除了沈识微,濯秀还来了薛鲲、卢峥和向曲三名弟子。薛鲲虽受了伤,但也强打精神坐在座上。他肤色黝黑,失血之后不觉得苍白,倒像是被洗旧褪色了,瞧着更吓人。那逃兵所见的不怎么俊的那位,十有八九是他。
第53页 报国军突围之计已定。 这几天不分晨昏,沈识微都派小股骑兵和先锋队出城突扰,正巧叫我撞上一波。城内则早偷偷掘开废门,待天时一到,照样开西门佯袭,精锐则从福泽门出,从背后反刺真皋阵中。 城外真皋军约近一万五千人,几为报国军的三倍。但分属六部,有周围府县的投下汉兵、有烈鬃对岸小宗王的怯萨,都想保存自己,让同袍先走。之前本有个整合各部的投下官,但已被薛鲲摘回脑袋挂了城墙。加之曾军师对内宣传的也是不日便有大兵救围,这几日报国军落在城外的俘虏想也是对真皋人这么招的。彼时真皋人受了夹击,以为援军已到,军心动摇,何愁不溃。一旦将他们击散,不仅报国军能逃之夭夭,连城中困住的百姓也有了一线生机。 我听得略有疑惑,低声问坐在身边的沈识微:“怎么濯秀不真派人来救?” 他道:“栖鹤。” 我道:“栖鹤也打起来了?” 他含笑望着正在说话的人,一副不言自明,懒得多说的模样,不再理我了。 诸将此刻正一一请战,沈识微点了薛鲲带骑队奇袭,这才转朝我,笑道:“识微赠兄化鳞甲,还请秦师兄与薛师弟一起……” 我白他一眼,立起身,朗声道:“秦湛愿充守城之责。” 名门正派最讲究门墙长幼。虽说人人都知道实权在沈识微手里,但他人前叫我一声师兄,不到万不得已就绝不会驳我面子。 这一招果然把沈识微噎住了。 他既说不出反对的话来,那还有第二个人有意见。我顾盼自雄,气昂昂地坐下。 沈识微现在一定拳头髮痒,想拿我的脸解一解,面子上还得客客气气:“秦师兄,这军中的安排你未必全懂。” 自打和英家兄妹分手,有段时日没和他这么面上带笑,桌下捅刀的说话了。 我十分怀念,嬉皮笑脸道:“啧,我要真不懂,就又着沈师弟的道了。” 我本以为他们打算挖开假门一跑了之。如今听这战术,守城反远比突袭更险。后者打不过还能跑,前者打不过就只能去死。原计划他大概打算自己带队突袭,留薛鲲守城。但薛鲲伤重,不得已要换一换角色,顺带把我也算计进去了。 曾铁枫也站起来请战守城。军师慷慨激昂,除了沈识微,这会儿也没第二个人顾得上看我了。我压低声音道:“难怪你之前答应留在城里得这么快。怎么?就这么瞧不起我?” 沈识微脸色黑了一黑。但当着这么多人,他能奈我何? 我俩对视了片刻,最终是他转开了视线。正巧曾军师坐了下来,他立刻后脚站起,接着做战前动员。 散了会,我就是曾铁枫的人了。向曲也被派来和我们一组,我们三人视察了城防,和手下将校釐清了职责,就等着第二天杀出生天。 这夜我们与士卒一起轮更。该我去眯一会儿时,我却睡不着,揣着两手望天。 墙上的小校与卒子见我蹲在暗处,好似一尊巴黎圣母院的石像鬼,不像会呵斥他们的样子,就又闲扯起来。 天上一轮淡月,兜不住的泪珠儿般越坠越低。 将战的古城墙、失恋的大操场、临别的火车站,我失眠时仰头看的月亮总是同一个,不知它见了我是不是也惊讶:“怎么老是你?” 顺着黑黢黢的垛堞根走过来一人,也在我身旁蹲成一团:“秦公子,怎么不叫我换你?” 我咧咧嘴:“惭愧,这是头回要上战场,哪儿睡得着?我不来喊你,你多歇会儿就是。” 曾铁枫笑了:“向公子鼾声震天,我也有点睡不着了。” 向曲这股彪劲甚得我意,将来我一定要和他做好朋友,联手气死他三师兄。 他三师兄现在守在东城,大半夜乌漆抹黑,脖子抻再长,也看不见那边的动静。 我既顶了彩号薛鲲原来守城一职,沈识微就再没必要留在城中,中午散了会,他就还是按原计划带骑队去了。他虽也是半个彩号,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我也不太操心。反倒是我这边,曾军师是文职人员,向曲不知有几斤分量,报国军的将领虽曾打过照面,但并不相熟,我还真有点操心自己。 曾铁枫和我有一搭没一搭聊着。趁着有空,他与我细细讲了番手下这十来员将校的品性。我在报国军中最熟的人便是叶镥锅,这段时报国军折损了两千多人,曾铁枫虽记得他的相貌,但也说不清他的下落。想到还欠老叶一顿酒,我更觉唏嘘。 鬼使神差,我俩的话题总被股瞧不见的阴风往刘打铜之死上刮。 我是真不想再提了,曾铁枫却是真不想再躲。 夜风吹动城旗,也吹得他蓬松乱发纷飞,不是人人都是沈识微,他这两天未必顾得上穷讲究。曾铁枫不以为意,只把遮住眼睛的抓回耳后:“你别看诸将如今对我服服帖帖,但不是刘王力排众议,我一个酸措大,做什么军师,成什么事业?莫说军师,当初若没在山中遇见报国军,这颗人头也换了奇林县令小小一点的政绩。如此恩将仇报,就算生时没有天谴,死后也必堕地狱。” 他这话说得重,我道:“这也……”不知如何宽慰,张口钳舌了半天,才道:“沈识微跟我说了,你放刘打铜的家眷走了。” 曾铁枫苦笑道:“伪善之举罢了。若不是大虎二虎年纪尚幼,郭夫人只是个寻常妇道,我未必会放过他们。”他终于蹲不住了,也不讲究,盘腿坐下:“秦公子还记得吗?在白马樑上二位问我何人能居他人之上?” 我道:“记得,你说要长得俊。” 他道:“这是其一,好皮囊下,还要磐石做心。若你自己的心意尚不坚纯,又如何安得住千军万马的心?”他也看往东城,现在那里的黑暗好像薄了点:“哎,我这些烦恼,岂有一刻动摇过沈公子?” 你这算是夸他,还是在骂他? 我正想开口,眼前忽然一片漆黑。不知何物兜头罩在我的脑袋上,有人膝盖抵住我的背心。 我料他下个动作便是伸肘锁我喉咙,忙举臂来迎,果然擒住一条横伸的胳膊。我绞住这条手臂,就势一滚,只听人骨格楞响动,那人被我横摔在地上。我扯着他的胳膊,将他身子再抡一圈,现在换做我上他下,我剪住他的手臂,把他压得动弹不得。 我低吼道:“什么人!”扯开脸上罩着的布,却见身下银光闪烁,那人哎哟不断,却不敢扯直了叫唤:“是我是我,秦师兄别喊,炸营了不是玩的。” 直到我把这一百八十斤的肉身挪开,稍微变得扁了一点的向曲这才爬了起来。 我哭笑不得:“向师弟,你也起来了?” 他道:“一觉起来二位都不在,还以为你们忘了我,已经杀出去了呢。”一边捶着腰:“秦师兄,好身手啊!” 他不顾身上的化鳞甲华贵威武,非挤在我和曾铁枫中间,也蹲下:“听你俩聊诛刘打铜聊得开心,我过来了都没人发现。之前没赶上,后面那场我也在……” 我一皱眉,想把话题岔开。 向曲手舞足蹈,方才套我麻袋的披风慷慨一振,又摔在了我脸上。他一边道不是,一边笑嘻嘻继续道:“三师兄一个眼色,我还没看明白呢,四师兄抽剑就斩。当场就砍了三个亲兵,剩下两个吓得屁滚尿流——最逗是有个拼命说他是秦师兄和我三师兄的故人,这淡也扯得太大了——四师兄上前追着砍,他俩往人后躲,那攀关系的还敢往三师兄那儿跑……”我不想再听,把他往后拨拉开,去找曾铁枫的眼睛。 我的声音听来十分冷静:“他这说的是老叶?曾军师,你方才不是说不知道他下落?” 曾铁枫脸上又泛起苦笑,在仍喋喋不休的向曲肩上拍了拍:“向公子,别说了。” 彪如向曲也觉着哪里不对,望望他又望望我,茫然道:“怎么了?” 曾铁枫不避我的眼神,唇角的那抹苦笑尤未消去,曙色却从城东越来越浓的涌出。 原本混沌一团的夜色越发泾渭分明。渐渐泛黄的是天幕,仍旧漆黑的是大地。后者心性坚纯,犹如磐石。难怪阳光穿不透,鲜血淹不死。 天地的分野处,突然蹿起一个人影。 又是向曲。 他像个扑腾蝴蝶的孩子般又蹦又跳,不知在虚抓什么。曾铁枫也动了,勐站起来,沖往墙边,再回过头时,已在大声招唿亲兵。 我只觉眼前朦朦,揉了一揉,远处火把的光亮仍是晕做一片,火把旁半边战士的身影,也仍像被扯碎了的毛边纸。 狂喜过电般穿透我心上的阴影。 起雾了! 第63章 报国军一路折损,进了帆丘,兵马还余五千挂零,里面还有好几百派不上用场的彩号。骑兵本已不足千,沈识微又带走大半,只留给我们两百骑。 按白天的计划,我和向曲把这两百骑对半分,各带一支,尽骑兵的职责,负责冲散敌军阵型。 现在有如神助,起了大雾,沈识微的奇袭队更能瞒过敌人的斥候。我们正面作战的一支也能抢得占先机。 晨雾中鼓声隆隆,像云海里闷雷滚滚。催着悬了一夜心的军队在城门前集结。 待鼓声毕了,向曲从阵尾驰来。他白马银甲,若不是那条猩红的披风,还真不容易在雾中看清方位。 向曲毫不按捺兴奋,大叫着:“兵马都齐了!咱们出城杀吧!” 我之前拒了化鳞甲,沈识微也不矫情,只再替我找了身寻常环甲,看着远不及向曲威风。但我选了杆大戟上阵,多少找回点场子。 上回归我指挥的人只得几十个。 如今我站在这三千来号人的最前方,要去面对上万敌兵。 我吸了口雾气进肺,一股冰凉的清明直冲卤门。 我举戟前指:“开城门吧。” 遇到的第一支敌兵,是被放在排头做炮灰,最弱的一支汉兵。我们所遇的抵抗几乎还不够做热身运动,他们就四散奔逃了。 朝廷派来统军的大将被薛鲲摘了脑袋,官军就再未驻扎在一起。各自为营反救了他们,汉营略绊住我们的时候,其他人得以仓皇拉开阵势。 我们都看不清彼此虚实。步兵本阵慢慢推进,全靠骑兵交锋冲刺。 大雾替战场披了层丧衾,要正眼看它似乎没入城时那么难了。 大戟也不像生擒混天星时那么笨重。我好像齐天大圣在怪物腹中,我向哪里挥戟,都能命中血肉。
第54页 每爆出一串血花,便随之而来一串吶喊。 这群追随身后的骑兵,我连脸都还没认熟,觉得个个都是黧黑面膛、干瘦身躯。现在这些黑脸瞪出了白色的眼,呲开了白色的牙,个个都在真心实意地在为我欢唿。 我和向曲把敌阵的捅个对穿,旋即又折返过来,穿梭般几个来回,终于奔回本阵。 官军虽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但人数始终压倒性占优。 报国军三军都团成圆阵。官军的骑兵如只压上了体重往下按的手掌。我眼见中军迎敌的圆弧已经瘪了下去。 而我和向曲方才撕开的口子,早像抽刀断水般归于无痕了。 我再从官军背后沖入,像根钉子,略让这只压迫我们的巨掌往上抬了抬。 我沖至本阵中最大的那面“刘”字旗下,曾铁枫正站在一个小土丘上眺望,看我回来,眼前一亮。 方才在阵中时,我哪有片刻功夫回望,现在回头,才惊觉人手少了快一半。有的是被打散了,有的已经被这大雾嚼碎了。 我奔上丘,和曾铁枫目光相接,见彼此都是同样神色。 能不能撑到沈识微来? 不能不撑到沈识微来! 我张嘴想说点什么,这才觉得几轮冲杀下来,嗓子眼烧得开锅,大喊道:“给我水!” 众将迭声传唤,兵卒有如山壁,在人的嘴里撞出一串回音:“拿水来!”“拿水来!”“拿水来!” 片刻便有一只水囊,从战士们染血的手上接力递来,我咬开盖子,仰天痛饮。 几口下肚,一团灼热从喉进胃,这哪里是水,分明是酒!但此刻顾不得那么多,我咕咚咚把烈酒喝干,将酒囊抛下。 向曲也回了本阵,白马银甲早已浴血。他大骂道:“右军破了!狗x的那颜罕帖就要过来了!” 那颜罕帖是个小宗王,渡江来援,是官军中最强的一支骑军,之前便是他追着报国军脚后跟咬,率先把刘打铜赶进了帆丘城。 我向他来处看去,雾中哪里瞧清右军破是未破,只见枪戟如林,无数马蹄敲打着地面。出城前我早知要面对十倍于我们的骑兵,现在却觉得何止十倍? 不管我杀了多少敌,雾气笼罩的远方总在源源不断的涌来战马。 右军一破,中军拦腰受击。可骇的岂止是骑军涌来,掩在骑军背后的步兵也终于要和我们相接了! 向曲打马要走:“我再去沖一轮,能杀多少是多少!” 我叫道:“等等!” 他转过头来:“还等什么!现在是能等的吗!” 我觉得酒气上涌,一个主意也涌了上来,只望不是馊的。 我道:“向师弟,我们是什么?” 向曲一愣,在马上挺直了后背,朗声道:“六虚门下,濯秀子弟!” 我哭笑不得:“不对!谁问你这个!”使劲挥了挥手:“向师弟,我们是武人!” 我们是坦克! 王小波说在古代干什么都要把力气,手劲大相当于有把好手枪,能抡动大铁锤等于多了支火箭炮。如此类推。我辈武人在这些寻常兵卒面前,如何不是辆坦克? 我道:“把你剩下的人和我合做一股,你也跟我走!” 向曲道:“去哪里?” 我道:“去杀那颜、那颜……那什么!” 曾铁枫急道:“秦公子,莫要行险!当初薛公子也是天时地利……” 我道:“行什么险,这才是我们的正用。曾铁枫,我去了,你可撑住了!” 既是坦克,就按坦克路数去战! 曾铁枫还想说什么,向曲已在马臀上鞭了一鞭,一路奔,一路收拢他的队伍:“走!走!杀那颜罕帖去!” 真皋人的战旗不着一字,上红下黑,象徵赤父乌母,当中绣着图腾。那颜罕帖的战旗是条白狗,是传说中的盐犬。 我和向曲向着盐犬旗袭去。苦撑的右军见我们时唿喊得撕心裂肺,但此刻哪有余暇回援。 我用戟,向曲使矛,就像钢锥破体,往敌阵最中心刺。 敌兵无人能近身,便是侥倖不死,也被我击飞下马,被跟在我身后的骑队刺死。 只有箭矢能如蝗袭来,我挥戟圆舞下一地。 再躲不开的就用手去抓,用牙去咬。我嚼断箭杆,在战士的欢唿声里,咆哮着啐在马前。 越是逼到了死地,精气越是泉涌。 此刻我只觉疑惑。 谁能敌我?谁能敌我! 向曲在大喊。 那颜罕帖觉得不对,回马想走,但我已来了,他还能往哪里逃? 战马交错,我挑飞他手中的长矛。他想拔出弯刀,我已从他身边奔过,抓住他后片胸甲,把他从马上拉了下来。 我把他朝向曲的方向抛去。再用戟杆勐抽马臀。 那条盐犬夹着尾巴,还呜呜的在我面前奔逃。 旗手离我的戟尖只有数尺。但我的坐骑已不能再快。 我焦烦异常,在蹬上站起,连人带戟向前跃出。 长戟从那旗手的披风中刺入,在盔甲上略滞了片刻,一团血水仍如约爆出。旗手身体向前勐扑,战马还在载着他往前狂奔。 我踏在地上,血泥飞溅。戟刃卡住了他的肋骨,我大喊一声,活生生把他从马上拽了回来! 四周枪矛弯刀悲狂的向我刺来。 但我的战士也到了! 有人替我架住弯刀,我得着空隙,拔出长戟,一脚踏断旗杆,把战旗抛进偏将怀里。 向曲也追了上来,手中提着那颜罕帖鲜血淋漓的人头,放声大喊我听不懂的真皋话。 我復爬回马背,向他咆哮道:“什么?什么?” 偏将替他答了我:“他说‘旗倒了!那颜罕帖死了!’” 向曲朝我奔来,他身边跟着一个眼生的战士,手中挥旗,也在不住吶喊。 偏将的嘴唇哆嗦了起来,他道:“这个,这个喊的是……” 我欣喜若狂,打断他喊道:“我知道!这个喊的是‘汉人援军到了!’” 那战士手中的旗上沾着热腾腾的鲜血,但掩不住旗面上斗大的“沈”字! 阳光势如破竹,雾气节节败退。 沈识微的奇袭杀来,锐骑把官军的步兵阵从背后踏了个稀烂。 他派人挥着城中赶制的“沈”字旗四下吶喊。其中一员悍勇异常,竟然在乱军中冲过了半个战场,直到遇见了我们。 沈识微进了战局,战况立易。 报国军两面合围,我和向曲四下逐杀敌将夺旗。 官军军心溃烂。汉军多是周围府县来的,熟门熟路早逃个精光。真皋人又撑了几刻,那颜罕帖部率先往烈鬃河畔蹿去,剩下的人马相践,也跟着涌往烈鬃。 雾已散尽,仗打完了。 我偏将马后的战旗五颜六色,像袭奇特马衣。向曲鞍边的人头累累,几乎要拉歪他的马鞍。 尸山血海里,曾铁枫派人收剥甲仗,牵走无主的马匹。报国军中那几个赤脚医生也带着徒弟,看能不能从死人堆里再捡回几条福大命大的性命。 震破鼓膜的吼叫终于止息,但呻吟和惨叫不知还要绕樑几日。 我在战场上那股迷狂虽淡了,但仍旧亢奋,四下奔驰张望,好容易遇见卢峥,却说沈识微和他薛师弟带轻骑去把溃军再赶远一点了。 胜利的狂喜这会儿还缺点什么。 像刚才冒烟的嗓子缺了烈酒,杀红眼的长戟缺了敌手。 我正瞧着远方神游,向曲笑着叫我。 我转头看去,见他把一颗人头抱在鞍上,两手勾着死人的嘴角,左右一扯,自己也吐出舌头。上下两颗头颅,一齐沖我扮了个鬼脸。 我一怔,无名火蹿动:“放下!” 向曲被吓了一跳:“怎么了?” 我喝道:“这也是能拿来玩的东西?” 我以为他必要和我呛上两句。孰料向曲忙丢了手,把人头挂回鞍边,一脸讪讪,连背也缩起来了。 他在我身后跟了一会儿,终于打马靠了过来:“秦师兄,我服你了。” 我皱一皱眉:“服我?” 他点一点头,正色道:“你进城那事儿,你觉得你傻,所以不知道怕。今天瞧着你不仅不知道怕,居然一点也不傻。我以为我在战场上就够疯了,没想到你更疯!”他靠过来,脸上还结着干血痕,他笑嘻嘻道:“秦师兄。我现在是打心眼拿你当师兄了。” 第64章 我和向曲又在战场上来回犁了几遍,还真碾碎了几条晕头转向的漏网之鱼。 回了营,不及卸鞍,远方隐约传来号角声。我拄戟站在营门外,眺见天尽头沙尘如浪,一支骑队奔返。到了近处,却不归营,反绕着大营团团狂奔,领头的是几面翻飞的“沈”字红旗,像澎湃潮头踊跃的大鲤。 虽说我们打了胜仗,但人困马乏,大营中本不见多欢腾。但这近千骑绕营疾走,把满地血染的黄沙掀成映日的云霓,躁得人心鼓舞,连彩号也强扶着出来观看。 向曲放声大笑:“妈的!他们这是炫功呢!咱们也吹起来!”四下一望,没找着号手,便冲着一面大鼓奔去。 我一个没来得及阻止,他已经把一面整幅牛皮绷的战鼓抱起,大喝一声、甩上肩头,扛起来奔跃出营。 向曲把一人高的战鼓立在黄沙里,没有鼓桴,便用拳头砰砰的擂起来。 锤一声鼓,发一声喊。 不知何时,整个大营都在随着他齐声吶喊,骑队在隆隆马蹄中咆哮着响应。 天地间只剩下同一个词。 “胜了!!” 一匹红马从骑对中突出,朝我们奔来。 还剩下一箭之遥,马上骑士摘了兜鍪,看也不看,往肩后抛去。 阳光近午,从他天灵泻下,把他的脸孔和身上银甲照得色如冰雪,衬得眉目和头髮漆黑似炭。 冰炭同器,他脸上燃烧着骄傲和狂喜的笑容。 离得更近一点,来人索性连坐骑也不要了,跳下马来。我只觉心脏不听使唤,自己从腔中冲出,朝着他飞去,忙追着赶上。沈识微向我扑来,给了我一个结结实实的兄弟式拥抱。 不过一晨一晚没见,好像和他分别了几年。 我双臂一合,把他拦腰抱起,此刻喜悦难以言表,忍不住原地转了两圈。他跳下地来,也锤鼓般咚咚锤着我的背,哈哈大笑:“秦湛!好样的!”
第55页 我还来不及答话,向曲和卢峥已嗷嗷奔至。向曲蹦到沈识微背上,双腿盘住他的腰,大叫道:“三师兄!我们赢啦!我们赢啦!”卢峥则去追也跟了来的薛鲲。薛鲲倒退了几步,见躲不过,转身就跑,只听他远远嚷道:“阿峥,我有伤,我有伤!……哎哟!!” 沈识微这傢伙之前好像落地就有四十岁了,一言一行都端得不行。这是我头回见他在众人面前狂喜乱舞,露出个少年人该有的模样。 又打闹了阵,我们方去汇同了曾军师。全军稍作整歇,还得一鸭子加两鸭子,赶紧撒丫子熘。 向曲也不知道哪来那么旺盛的精力,一上午激战过去,半点鸡血不减,还能围着他俩师兄喋喋不休。不过都是颠来倒去地夸我,所以并不烦人。沈识微意味深长地朝我看来,我沖他一挺胸脯,觉得胸前的红领巾更鲜艷了。 横跨了战场,全军打算转道往濯秀。我想到还有事情没做,把沈识微从人群里带到一边:“我留了篆儿在村子里,得去接回来。” 沈识微略一颌首:“哪个村,我派队人马去就是了。” 我道:“还挺不好描述的。况且篆儿这孩子脑子有点坑,见不到我怕他犯轴,我自己跑一趟也不麻烦……” 沈识微打断道:“千金之子不坐垂堂。”他一边说,一边调转马头想回队伍:“区区小事,何必亲临?” 我伸手抓住他的缰绳,冷笑道:“他人性命,在你眼里是不是都是区区小事?” 他说得不是没有道理。我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说话。 沈识微略略一愣,也不反唇相讥,嘲讽的眯细了眼睛。 怎么又要吵架?虽说是自己挑的头,但我还是忍不住一阵脱力。视网膜底还留着他灿烂笑容的残像,就不能再多享受一会儿温暖? 他把缰绳从我手中一点点抽出。驻下马,问道:“怎么?” 我不答话,他反拽住我的缰绳,牵过马头,又再问:“怎么?” 我盯着那只骨节修长的手:“你不是说答案不想听,就千万别问吗?” 他露着点白牙,假惺惺笑道:“我能浑不介意,但秦师兄你能忍得住?若你忍得住,不论你想说什么,现在不说,以后就永远不说。咱们这就去追曾铁枫他们,就当什么也没发生过。” 他说得对,我忍不住。 我长嘆了口气:“……老叶到底是怎么死的?” 没听见答话,我抬头看向他的脸,却见沈识微蹙了蹙眉。 他惑道:“嗯?哪个老叶?” 我想过他必要冷言冷语,也揣测过他恼羞成怒的可能,但万没料到他的反应是这个。 一团无名业火在我胸中炸开。 我本打算好好说话,能不吵架就不吵架,但这主意就像是安全阀,现在首当其冲,不知被气浪沖飞到了哪里。 我道:“贱人烂命,鬼知道是哪个老叶?” 他眼睛转了转,终于想了起来:“你说刘打铜那个亲兵?” 我道:“对,我好像是有这么个朋友。” 沈识微不理会我话里尖酸刻薄之意,反倒像听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哈哈笑了起来:“朋友?他也能做你朋友?你秦湛的朋友也太不值钱了!” 我想把缰绳拽回来,磨得掌心疼,喝道:“沈识微!你别太作践人了!” 他的笑容更盛了:“你原来在和我计较这么个人?”丢下缰绳,不再和我较劲了,摇了摇头:“你居然在和我计较这么个人?” 沈识微在马背上挺直了后背:“好好,我记起来了。你既想知道,那我就从实招来,你这朋友是怎么回事。” 他拿出过去和我说书的架势,略略一顿,吊人胃口,方才娓娓道:“这得要从刘打铜讲起了。这村野莽夫若识时务,也能在我手下做员战将。但他以为他也配在乱世里争雄,这就非死不可。我等他一意孤行进了帆丘,离心背德时才了结他,本来是为了少流血的法子,只要大家招子都放亮点,要死的就只有几个刘王的忠臣义士。” 他嗤地一笑,桃花眼瞟来:“可刘打铜的亲兵聪明过了头,居然绑了他的家眷,吆五喝六来邀功,口口声声说缚罪妇在堂下!” “刘王箭创发作殉了国,他的遗孀怎么能是罪妇?若不当场斩了这几个大逆不道的亲兵,那岂不要认了我夺权,让堂上求我接掌虎符的将领们难看?你这朋友平时好似也老实,这馊主意不像他能想出来的,他懵懵懂懂跟着到了堂上已经够倒霉了。偏偏见薛鲲一亮剑,就又哭又叫,说他和你我有故,叫我饶他。” 我冷冷笑道:“那当然!你杀人都是因为他们该死呢!” 沈识微道:“哈哈哈,杀便杀了,我沈识微还用得着在死人身上把手擦干净?但你这话最不对的地方还不是这个。你记住了,我只问这人当不当杀,可懒得管他该不该死!”他直勾勾向我望来,笑眯眯道:“你之前觉着刘打铜的家眷可怜,现在又心疼老叶。若秦大侠在场,是要救这孤儿寡母性命,还是你的朋友呢?” 我不回答。 他敛了笑,一脸意兴阑珊:“罢了,实话也不怕告诉你。你可知这报国军中多少姓刘的亲族,光靠一个濯秀山庄的名头,一个曾铁枫与我内应,再独独杀一个刘打铜,就能轻松吃下这只兵马?这肥肉里既然有骨头和刺要剔,就没法不流血。你连杀个混天星都思来想去,我就猜到你若置身此事,难免败事有余,这才找个由头让你赍书拱北……” 我觉得心尖上发冷,冷得直打了个哆嗦,打断道:“原来你从那会儿就算计上了?” 我远走拱北,自以为提携玉龙为君死,为的是将来与他并肩。而他只是怕我拖后腿,最好滚远一点。 我破阵帆丘,自以为上刀山下火海,但能救他危殆死也甘心,结果人家何来危殆?帆丘围城,只是赶刘打铜入穷巷。 濯秀后院有座小石桥,两岸有松树,桥下锦鲤游弋,桥上眼前这人对我说,“只要你信我,我必不负你。” 我再说不出话来,在他肩上锤了两锤,对他竖起大拇指。 好谋略,好聪明!这才是兴王霸业的大人物。 我只配五体投地,凭什么和你比,拿什么陪你玩? 他被我锤得身子歪了歪,脸上一丝表情也无。 我拨转马头,路过队伍时,顺手夺了匹空着的马。 沈识微到底没有在背后唤我一声。 第65章 我气急败坏、不辨南北,蒙着头瞎跑了好久,才找到来时那条荆棘沟。 莽林里还散落着我来时那一战留下的尸体,被林子里的野物咬坏了,分不清是蛮是汉。 林子里不好跑马,只得慢慢走去。过去我连恐怖片也不怎么爱看,现在从满地碎肉残骨中踏过,就连眉头也不多打一下皱。 我的天灵盖下乱得咕嘟咕嘟滚开,身上也烧得慌,汗流浃背,浆煳般把衣服粘在嵴背上。 天气倒好,晴空纤云、雀啭莺飞。只是从青翠新芽间吹来、抚动马耳上的绒毛的不是春风是阴风,钻进我的盔甲隙、把千百根冰针扎进骨头fèng。 老叶大名叫个啥? 他说过好几次,我也没记住,倒是他教我唱的酸曲儿是精神污染,上口就忘不掉了。这人有那么点jian,当初他在流民队里落了单,想方设法结识了半截铁塔也似的秦湛后,老从他手里夺食的几个光棍就改欺负别人去了。也有那么点傻,谎总扯不圆,刚吹嘘完有几个阔亲戚可投靠,没两天就忘了,问我在拓南哪块地界好混饭吃。好占便宜爱热闹,可惜胆子小,首鼠两端的模样瞧着格外愁人。遇着刘打铜前,他的人生梦想是收个徒弟,走街串巷时徒弟挑担子吆喝,他只管背褡裢走在前面,十分有气派。 同行那十几日,老叶知道我没道途见识,专拣稀奇古怪的野言村谈哄我开心。我有时听得出他在胡说八道,但也捧场笑得前俯后仰。外人看着亲热,我们也瞧彼此不讨厌,但大家都心知肚明,咱们不是一路人。 我是多矫情,才说得出来我和他是朋友? 可不是我这天潢贵胄的朋友,他就该死在向曲嘴里一段笑话中? 我的马蹄踩中了一块不知什么部位的皮肉,挂在蹄铁上,走了好几步,终于在糙上蹭脱了。 这票亲兵打算卖了弱女孤儿求荣,可见也不是什么良善人。但刘打铜的熊孩子跳着跳着抽亲兵嘴巴玩,贵人在旁边哈哈大笑,他们似乎又没啥良善的理由。 当杀不当杀,沈识微算盘打得噼里啪啦清。 该死不该死,谁说得明白? 老叶到底叫什么? 我想得胸口发闷。 老叶没名字。老叶名字太多了。 害人的是老叶,被害的也是老叶。丹野县城jianyin掳掠的是老叶,跟我陷阵冲锋的是老叶。他在久安县里和马抢食,我在凌水桥边救不了他。帆丘城下我一枪刺穿了他的胸膛,刚才我的马蹄终于把他践踏进泥土里。 老叶他小心翼翼撮着一只杯,过来敬我。 他刚才一定跟同僚吹过牛,认识我这事让他分外自豪,红光满面。 我空张开嘴,恨恨地咬着风,想吼两句。 但不知要吼点什么,也不知谁愿意听。 我本以为这种时候,万幸有个沈识微在身边,抱他入怀,就能堵下胸中这团疼极了的迷惘虚空。 但怎么在这荒沟里,孤零零的还是只得我一个人? 我这一片真心血淋淋挖了出来,不仅餵了狗,狗嚼嚼还啐你脸上嫌腥。 几树新柳掩着的土墙出现在荒沟尽头。 我看了半天,才想起自己这是要去哪里。 好在村子没有被人祸害过的痕迹。 我横穿村子,到了吩咐到了篆儿和文殊奴藏身的菜窖前,按约定的暗号在窖门上三长两短敲了敲。 过了会,有人在里面推门板,我放下悬着的心,用戟刃勾住把手,帮他提了一把。 窖门一开,一股浓烈的味道兜头扑来。腥得要命,略带点甜,臭得人头晕。 这味道这两天我好不熟悉。 是尸臭! 我头皮一炸,忙跳下马。看见篆儿从地窖里伸出手,忙把他提了上来:“还有一个呢?” 话音未落,几个包裹从地窖里丢了上来,文殊奴也跟着爬了上来。 篆儿甩开我的手,奔到上风处,拼命地吸气,大喊着:“憋死我了!”
第56页 文殊奴把地窖门板盖了回去。我看他俩不像缺胳膊少腿了的样子,这才放心:“怎么了?这是什么味道?” 文殊奴盯着脚下的包裹不说话。 倒是篆儿喝饱了风,又跑了回来,把他推了一推:“我不是教过你吗?这是你的功劳,有功劳就得说,爷听了一定高兴。”见文殊奴还是不开口,他恨其不争地转过头来,对我道:“要不是文殊奴,我可完蛋了!” 篆儿比手画脚,讲了好半天,我终于才听明白。 也是时运低,我前脚刚走,就有两个真皋逃兵后脚进了村。篆儿那时还不知怕,嫌窖里憋气,要在院子里晒太阳,被逃兵堵个正着。我本指望他有点功夫防身,没想到这小子临场发昏,面对两个恶形恶状的军汉,不知如何是好,只会哆嗦。反倒是文殊奴临危不乱,拿真皋话与他们周旋。 逃兵听说地窖中有财物,一个看着篆儿,一个押着文殊奴下去取。下去的那个翻捡包裹时,被文殊奴一石头闷倒。守在上面的听见底下有异动,赶来支援,文殊奴早夺刀守在窖口,一口气送进他小腹。 文殊奴和篆儿成了惊弓之鸟,不敢再在外面逗留,只得把两具尸体留在窖中。菜窖四面都夯得结实,他二人又没工具,埋不了死人,就这么一起捂了两天两夜,捂得满窖都是腐臭。 我听得心惊肉跳,道:“我走时也说了,行李里有值钱玩意儿。遇到兇险,玉璧宝钞都是给你们买命用的!那逃兵要只是想发点财,和他们拼命做什么?” 一直没言语的文殊奴终于发话了,他道:“不能给别人,这都是爷的东西。”虽还是怯怯垂着头不敢正眼看我,但声音异常倔强。 我听得一噎,也没法再继续批评教育了。只得把马牵来,唤他和篆儿同乘。 走在路上,我见文殊奴老偷眼瞧我,心想是不是我刚才的话说得难听了。 他杀了人,还得守着自己受害者的尸体,不知我什么时候能回去接他们,还能不能回去。这两天也不知他怎么过的,我不安慰就算了,还挑什么刺?于是打马靠了过去,对他说:“刚才我是担心你们,不是说你做的不好。你别难过。”文殊奴忙使劲摇头:“我不难过。这是爷的体贴,文殊奴再愚钝也感悟得到!” 这一靠近,我才看见他脸色苍白,嘴上干得起皮。 和死人一起捂了两天,会不会中传说中的尸毒?一时半会儿还没地方找糯米。 我不由问:“你没伤着哪里吧?有没有什么地方不舒服?” 他却不答,反又盯了我一会儿,终于说:“爷……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我被问住了,摸了摸自己的脸,笑道:“怎么?我瞧着不高兴?” 文殊奴道:“爷什么时候瞧着都高兴,但这会儿心里不痛快。” 篆儿转过头来,痴痴呆呆地问:“啊?什么高兴不高兴?” 我笑了,拍拍篆儿的后脑勺:“文殊奴,你也学学这傢伙吧,能傻点就傻点。自己还有烦心事,就别替别人操心了。” 文殊奴重又垂下头,低不可闻地说了句什么。 我把马带开,装作没听见他说的是:“你也是的。” 现在最尴尬的是,我和沈识微虽吵翻了,但还得回去抱他大腿。 我带着篆儿和文殊奴追了一程,终于瞧见殿后的尾队。 刚一靠近,早有人喝止,不仅如此,还有几张弓指着我的面门。 我把篆儿和文殊奴往后面挡了挡,诧道:“你们不认识我?” 那领头的小校大喊:“认识你?这刀弓认识你,我怕是不认识你!” 我一阵头疼。 我现在这领导当得大了,但到报国军也没几天,头头脑脑是认识我,基层员工就不一定了。早点我气急跑出来,一没带点信物,二没问个口令,现在还归不了队了。正想叫他们去通报曾军师,却见冲着我的弓箭都收了起来,拦路的兵卒一叠声道着“是,是。”让出一条路。 沈识微从人群中打马走了过来。 我与他遥遥相望。 还来不及对上话,突见一团身影滚在地上。 文殊奴早五体投地拜倒,面孔紧贴着泥尘,头顶正对着沈识微的马蹄。 篆儿也麻熘下了马,直直跪下。他日常见了秦横也不过是个长揖,现在却行了个大礼。 沈识微既记不住谁是老叶,自然也看不见篆儿和文殊奴。 他只看着我,我瞪大眼回盯着他。 见他又是那般坐得标枪一般直的姿态,我越是要歪七扭八烂泥般瘫在鞍上。 我俩的坐骑都在原地焦躁踏步。 僵持了一小会儿,也不能总这样让人看笑话。 我开口道:“我们……” 他也道:“你……” 话撞在了一起,两人又同时闭了嘴。 等了又等,这回是真没人再先说话了。 沈识微一掉马头,带着众兵卒,往来处走了。 沈识微一走开,篆儿唤了声“哎哟喂”,从地上蹦起来,扑扑拍打着膝盖上的灰印。 我哭笑不得:“行啊,跪得真麻利,真替爷长脸。平时没见你对我这么恭敬?” 篆儿涎着脸:“不跪不行。爷别光说我,文殊奴更怕呢。” 我道:“这姓沈的有这么吓人?” 篆儿勐点头,点了几下,又改为横着摇:“沈公子人大方,没架子,平时我真不怕他。但有时候他就是挺吓人的。”他顿了顿,强调道:“刚才特别吓人。” 我见文殊奴还跪在地上,叫篆儿把他拉起来。文殊奴这才站起,两眼仍愣愣望着沈识微的背影。 沈识微这会儿走向的地方,那几面“沈”字旗被风卷得猎猎蹿动,拉得旗杆也在摇晃。像被缚的鹰隼,一得脱鞲,就要冲天飞去。 第五卷 奔流入海 第66章 春光便如美少女偶像,一日比一日老得急。 观白漫山的沖霄树都发了花苞。虽此刻还带绿意,但由里往外慢慢闷燃出红,像是碧玉在暖风里重又洇化成千年前的那一腔鲜血。 我从树下跑过,脚下的春糙也绿,糙根是去岁不知何人的旧蹄痕,冻了一冬后又化开,储着泡油油的绿水,沿边开满了茸茸白花。 本是风雅景致,可惜我身后还跟着一个营。翻盏撒钹一过,什么也给踏成白地。 我踩一脚雪白花瓣,清一清嗓子,喊道:“一!二!” 背后排山倒海拉响口号:“一二!!三——四!!”——我穿之前没当过兵,也不是啥军迷,对现代军队的概念只剩下大一军训了。本来还想教他们饭前列队唱《团结就是力量》,只恨“法西斯”和“民主”都不太好解释。 那日我带文殊奴和篆儿回了报国军中,辗转重返栖鹤,中途再未遇到波折,我也再没和沈识微说一句话。等我们这支疲惫的军队到了栖鹤城下,只见城头翻卷的也是“沈”字大旗,这狂喜的时刻,我却只能把篆儿揪过来抱一抱了。 事后才知,我和沈识微在帆丘突围那几日,栖鹤大城瓜熟蒂落进沈识微他爹的口袋。 此一役来得传奇,与我讲故事的人说起时无不两眼放光。 都说那夜小雨如苏,淋淋漓漓,濯秀庄主沈霄悬借寿大宴栖鹤官绅。待得酒酣耳热,贵客们的醉眼里忽而觑见厅中多了许多穿青衣的年轻人,紧接着颈边便架起醒脑的钢刀。沈霄悬掷杯推案、拔剑斫地,歷数鞑瀚滔天罪恶,只问反是不反。听一个不字,一颗人头便咕噜噜滚进春雨中。 而城外濯秀第八子蓝田领军数千下山。栖鹤屯军平日早看惯了濯秀弟子来来去去,远远望见炬列如龙,还只道恭贺师寿,艷羡好大排场。等来人到了近处,见得是甲仗森森,早就晚了。这些军健平日里就是吃酒闹事,也都躲着观白山上的江湖客,如今哪愿去送命? 城内冠冕黼黻,城外国之干城,今夜无人入眠,都在濯秀砂锅那么大的拳头下觳觫如狗。 待我们回城时,沈霄悬已把栖鹤城整顿出了个大概条理。沈识微带着报国军去城外驻营,我自然与他手动再见,没处安身,领着篆儿和文殊奴在城里东游西盪玩了几天。还好不久后秦横带了家眷庄客、数百乡勇,连同祖师爷那把荆杖一齐来投濯秀,总算是阖家团聚。 之后有点小惊喜的是,我在开大会时提了番意见,正合沈霄悬的脾胃,大领导拨下五百人,提拔我当了个营长。过了半个月,又有个大惊喜到了——英三小姐来了。 又跑了一阵,我抬头看远处城墙,估算着差不多有两公里了,便往回折。 沈霄悬叫我按自己章法来练兵,我琢磨着首要是增强下大伙的体力。这帮哥们是附近乡勇和旧屯军改编的,虽说沈霄悬选了高壮的派来跟我,但最初跑个两千米就能去掉他们半条命。如今练了快两个月,终于能负重五公里了。 待近了城墙,我不由放缓脚步,连带身后的战士,不论识不识字,都和我一起抬头往上瞧。 城墙上银钩铁画,赫然是一副檄书。 说是书,却不着墨。 沈霄悬举事次日,在满城黎庶面前,一桿长枪做笔,在那青石砖下一挥而就了这百字狂糙。 虽说每天都要打此处过,但我仍忍不住每天抬头去看,只觉那股凛凛之气破壁扑来,激得颈后寒毛森立。 今天我还没来得及低下头,就听见有人喊我:“秦大师兄!”硬是把那个哆嗦憋了回去。张眼一看,却是卢峥,正站在城下一块镜面般的平地上沖我挥手。我也沖他招一招手,脚下仍是未停。 我和沈识微这帮师弟本就没多少往来,和他吵翻了后就更没交际了,只剩一个没眼色的向曲,三不五时爱来找我玩。 卢峥却朝我迎来,仍就高喊:“秦大师兄,你也来了?”我看他这话说得蹊跷,看来是走不脱了,叫偏将带队回营,自己拐个弯,朝卢峥跑去。 我擦一把过眉的汗滴,这才看清他身后还立着几条人影,打头的便是彪子向曲,正双手抱胸,高昂着下巴。他对面的几个后生我不太叫得上名来,只知道是八师弟蓝田从临海道带回来的。他们虽也属濯秀名分,但比向曲这几个亲传始终矮着一头,平时格外客气,但这会儿却也个个捏紧了拳头。 我见这一触即发的场景,剎时便懂卢峥为何要特特叫我这句“大师兄”了。
第57页 ——这就是和沈识微翻脸了的好处,若不然这两个月我还要替他操心——谁能想得到,长袖善舞的沈识微居然和他那精英八师弟蓝田不对付。 我摸摸后脑勺,想着怎么转圜眼下局面。 却见与向曲对峙那人不知说了什么,向曲高声骂了句粗,话未落地,一掌已打在对方脸上。 我忙喝止:“你干什么!”赶上几步拦在中间,向曲意犹未尽,被我架隔住了,还一个劲扑腾。 我把他用力往后推了几步,去看挨打的人。那后生跌坐在地,口鼻泊泊淌血,我伸手扶时,他竟不知借力站起。向曲出手从不知轻重,这一记半拳半掌,打得对方几近昏迷。 我帮着那人的同伴把他从地上扶起来,向曲犹在火上浇油:“你叫我师兄一声,我就打得你一天,你叫蓝田过来,看老子照打!” 我见那挨打的后生软绵绵挂在师兄弟手臂上,看来是真伤着了,忙回身把向曲再推开点,骂道:“你闭嘴!你也叫我师兄,信不信我现在就打死你?” 向曲在我面前还算老实,况且最近有求于我,不敢再做声,只往地上唾了一口。 伤着鲜血已染透了前胸,现在正一滴滴往地上落,我苦笑道:“都是自家兄弟,怎么闹成这样?但无论如何,出手伤人就是不对,明日我定叫向曲来赔罪。诸位还是先带这位师弟下去裹伤。” 寂静了三五秒,对面领头的人恨恨道:“岂敢要向师兄赔罪?但遵秦大师兄之命。”也不知道是自知打不过向曲顺坡下驴,还是真卖我这嫡传大师兄一个面子,架着那受伤的人走了。 瞧他们远去,向曲忿忿道:“秦师兄……”我回身要打,他踮着脚向后跳了两步:“咦!你还真要打我?” 我道:“你这是欺负人!我说你明天要去赔罪,就真得去!” 向曲耷拉着脑袋,倔声强气道:“那你还是打吧。” 我气得踢了他一脚,叫过卢峥:“怎么闹起来的?” 卢峥方才也帮着扶了伤者一把,手上沾了血,见我叫他,忙在下摆上擦了擦,答道:“这要说起来就长了,不是一日两日的事情。今天本来是想试试弓,正遇见韦师弟他们,从这弓上说到甲仗上,韦师弟说咱们短了他们,正好万闻争近日要到,又炫耀他们在临海与万化城交情好……” 向曲忍不住插嘴:“临海来这几个鱼腥货色,自以为师父宠着蓝田就有靠山,也不想想濯秀姓什么!今天要是薛师兄和黄二师兄在,他还有命?” 卢峥埋怨道:“阿曲,你这一动手,叫三师兄面子上不好看。” 他们说得没头没尾,但我也猜着几分——沈识微和蓝田的粉掐了颇长一段时日,这是终于文斗上升到武斗了。 尤其向曲和薛鲲这两员小将,绝听不得有人说爱豆一句坏话。我敢当面喷沈识微本尊,但真不敢在这俩人面前露半点不敬。大约是这倒霉对家言语有点冲撞,向曲这人能动手基本不动口,他要打脸,可就是字面意义上的打脸。 我觉得头昏脑涨,想想这是沈识微的事儿,我也管不着。见卢峥和向曲还在争执,说声:“我走了。”抬腿便要走。 向曲忙撇了卢峥来追我:“秦师兄回营去?我跟你一道回去。” 我道:“滚蛋,跟我一起回营,关门就把你一顿好揍。” 他嬉皮笑脸来搭我的肩膀:“别打别打,你的面子我还不给?那鱼腥货色该打,歉我肯定不道。但明天我跟秦师兄一起去看看,汤药钱一个也不少他。说来今天本来来就想来寻你的。” 我见他笑得猥琐至极,心中不由冷笑。 我前面有没有说过,英三小姐来了? 第67章 我这一个营驻在城内,进了朝南开的展翠门,拐下青石大道就到。 还在巷口,就听口号声震天价响,众人比平时卖力八百多倍。 我嘴角抽抽,心下瞭然。果不其然,刚一进门,就有人上前禀报。我摆手让他不用说了,这帮傢伙尾巴摇得跟暴雨天的汽车雨刷一样卖力,我还能不知道怎么回事儿? 再往里走几步,就看见围墙根的遮阳大棚下端端正正坐着个英三小姐,地下雁翅般列着她那几个女警卫员。 英晓露这趟栖鹤其实来得有点蹊跷。 我本以为她来做人情道个喜,没料这客人一待就是近俩月,踏遍观白好山好水、逛尽栖鹤犄角旮旯,沖霄树从一点青芽长到红花满枝,她还没打算走。 这姑娘虽闯过江湖打过仗,但七情上脸、思维跳跃,想到一出是一出,也不像是个当银辔驻秀办主任的合适人选。真不知道英大帅打的什么主意。 三小姐在栖鹤没什么熟人,只认识我和沈识微。沈世兄忙着和八师弟闹宫斗,她只得来找秦世兄玩。没处两天,三小姐就迅速从我这里找到了乐子。那会儿我刚接手这五百人,其中一大半都是老兵油子,个个jian滑馋懒,我被他们磨得没脾气。她在水寨时手下甚众,这趟又随行了几个老教头,常来教育我该怎么带队伍。 我得了不少提点,唯有一样没法学,就是我不是个漂亮大姑娘。军营里难得见女人,况且还是这么好看的,这激励作用非同小可,这帮牲口能得三小姐一句夸,比我赏下真金白银还管用。 向曲也不例外。这会儿双目炯炯、脚步轻捷,拽着下摆正了又正,也没发现自己前襟还喷着受害人的鼻血。 英晓露看见我回来,霍然站起。我正要寒暄两句,她就招手把我往棚子后面带,向曲也想跟过来,被她狠狠一眼瞪住。 见没人听得见我们说话了,她才道:“秦兄,我看了这会儿他们操练,许是我看错了,怎么,怎么……怎么打的像是沈门化返?” 我道:“你没看错,不是像,这就是化返。他们有点底子了,这两天新教的。” 英晓露漆黑的双眉惊诧得像对燕儿般往上飞:“濯秀收得下这么多徒弟?!就算收徒,也不能是这些寻常军汉……” 我道:“收不下,所以这也不是徒弟。” 愣了三秒钟,英晓露大嚷起来:“你私授家学?!” ——这把大嗓门,也不知她特意拉我到一边有什么用。 我苦笑道:“我像胆儿这么肥的人?这是家父和沈师叔点了头的,拳也是濯秀来人教的。” 英晓露道:“可,可,可这是为什么啊?”话到了最后,不仅是惊,还沾上了三分怒:“这算什么规矩!” 江湖当然有江湖的规矩。 我才来时,也曾奇怪过这世界既有武学,怎么没像《少林足球》结尾那样人人有功练,全民皆大侠。但不久就明白过来,要是人人有功练,我还想高床软枕,顿顿吃肉? 任何行业都有他的垄断性,侠客垄断的便是冷兵器时代的超能力“武功”。虽嘴上不认,但江湖客死守师门传承,其实守的还是特权和利益。 更何况穷读书,富练武。武功玄之又玄,可基础无外乎一副好身板,这就不是穷人吃糠咽菜能熬出来的。才来时,我只感嘆秦湛在健身房流的汗能淹脚脖子,直到见了那些小鬼般的寻常百姓,才知道他这一身肌肉意味着什么。难怪老叶一口咬定我和沈识微是所谓“好人家的孩子”。 而在帆丘城外杀人的场合,我和沈识微是坦克。 沈识微这号的算虎式,我大概是谢尔曼小馒头。哪怕饶算只是架豆战车,碾进步兵群里,也是虎入羊群。 要是我方的坦克再多点呢? 我就算不是军迷,也知道什么是第三帝国的钢铁洪流。 这念头一直在我腹中里萦绕,越畅想前景就越觉得激动。沈霄悬召开弟子座谈会时叫我们畅所欲言,我冒着离经叛道挨揍的危险说了出来,手心直冒汗,还有点莫名其妙的赌气。孰料沈霄悬哈哈大笑,夸我居然有这番经权互用的见识,当场拨给我五百人,叫我先练来试试。 彼时我听着四下众人忍不住的嗡嗡交谈,意气风发,觉得自己终于开了回穿越者的金手指。等晚上吹了灯,躺进被窝,想起沈霄悬笑起来前和秦横交换的那几个眼神,才觉得明白了点什么。 我这么个毛头小子几句话就能撼动行业规则?简直是笑话。 恐怕沈霄悬早动了这个念头。但毕竟秦横才是六虚掌门,这番话由嫡传说出来才最合适,最后他再顺水推舟赏我五百人,里子面子都滴水不漏。 沈霄悬真是沈识微的亲爹啊! 但这些话怎么能分析给三小姐听? 我一脸憨厚:“我也不懂。我只知道好好练兵就是本分。” 三小姐三观受了冲击,没个地方发泄,原地焦躁地踱了两步,风摆杨柳,丢下我转过棚子去了。 向曲遭画地为牢,还站在方才那里。见了三小姐,他探着身子搭话,只得了姑娘一句“嗯”。这傢伙平时连箭尾巴上有几个棱也要和妹子争得脸红脖子粗,也不知道争赢了有什么好处。几役下来,英晓露对他爱答不理,他还十分疑惑。一想到这节,我忍不住在他身边站定,爱抚了他的狗头几下。 换了过去,三小姐不开心,我就是当场跳肚皮舞也要逗她笑出来。 但现在我和茫然的向曲并肩而立,一起目送三小姐气鼓鼓离开。 诚然,我还是挺喜欢晓露妹子的,看她挽起长发露出一截雪白的天鹅颈,我血压仍是要飙高。但再怎么飙,总会迎面撞上一堵玻璃天花板,飙不进我的脑子里。 三小姐美则美矣,我却不期待和她发生什么了。 也不知道我怎么就废了武功? 三小姐快走到门口,突然站住了,又转身快步走回来:“对了,我都忘了。万公子到栖鹤啦,我是来叫你一起去的。” 我道:“什么万公子,黄二师兄打发不就得了?” 濯秀占栖鹤这两个月,不断有人来投奔。有义军,也有装作义军的土匪,有我们同样的江湖客,也有满腹阴谋的读书人。接待工作一向由黄二师兄负责,我一般不搀和。 晓露妹子最可爱便是单线程,想着万公子这茬,就顾不得生气了,瞪圆了眼睛道:“这个一定要见,临海道的那位万公子!” 我恍然大悟,对了,那位万公子。 四大公子一桌麻将,我四缺一,还就差他没见过了。 万公子姓万名歧字闻争,万化城出身。 万化城亦城亦门派,既走私跑海航,也做正经生意,但名冠武林的乃是冶兵。之前沈识微要让给我的化鳞甲,就是万化城前朝所制。
第58页 早就听闻这大军火商要来栖鹤,真到了,当然得是最高级别的外事接待。沈师叔今日不在城内,黄大师兄一定是叫能去的弟子都去陪席。 我忙换了身上汗津津的短打,拽着向曲也更了脏衣服,与三小姐一同出门。 栖鹤解放后,平日议事都在濯秀行馆。 行馆也在城南,我们步行便到。却见门口先我们一步、已拴着一匹火红大马。 这马浑身无一根杂毛,只有四个蹄子雪白,向曲上前摸摸马鼻子,红马亲昵地蹭蹭他的脸,向曲对我们得意道:“嘿!三师兄已经到啦。” 关我屁事? 我丢下向曲,让晓露妹子先进,自己站在影壁后听了会儿人声。大厅隔得远,隐隐约约有笑声,却听不真谁是谁。 我嘆口气,也转过影壁。 厅上三人一起站起迎我和三小姐。 黄二师兄陪座,沈识微靠近上首的客人坐着。 我们进来时俩人正聊得兴起,不知什么那么好笑,朝我看来时,沈识微还赏了我一口笑容的余沥。 我也沖他笑了零点几秒钟,立刻扭头去看那万公子。 这一眼叫一个惊艷。 我穿来快一年了,还是头回见当真做武侠小说里大侠打扮的。 上首那人既像玩死亡金属的,又像个万花,一袭黑袍,不巾不冠,散披着过腰长发,被风吹得微动。 沈识微替我们俩做了介绍,我先施礼,大侠也忙还一揖。只见大侠个头不高,站在沈识微身边,只及他耳垂,黑长直掩映下是张巴掌大的小脸,淡淡擦着两颊胭脂。 我就是再瞎,也能看见大侠黑袍前襟高高隆起。 再盯着就不礼貌了,我赶紧去找张凳子坐。 怎么就没人告诉我,这万歧是位女公子? 第68章 大家叙了年齿、重排座次。万歧面嫩,我本以为她和晓露妹子一个年纪,没料比秦湛还大几岁,仍推她上座。于情于理,我现在都得加入谈话了,但奈何我脑海有个声音特别吵,听不太清周遭的声音。 这位万公子生得清丽妩媚、轻盈婀娜。就算我穿的这个故事突然变成国产连续剧,傻到不打飞帽子就看不穿女扮男装,这位大爷还压根没扮男人。甭提男装,人檀口涂朱、脂香郁馥,还化了个不算淡的妆。 我脑子里有个八声部在合唱: 全大瀚朝的武林人士啊!你们瞎啊!! 叙了寒温,他三人又重拾话题,原来在讲帆丘突围,也不知道哪个环节惹出刚才那番笑。 万歧挟着香风朝我侧过身来:“闻说秦兄万夫莫敌,万某虽远在临海,亦心摇神驰,今日得见,果然是头角峥嵘的英豪!此番万某携了几件旧物来,正好替它们寻个归宿。” 我忙道:“万……兄缪贊,如何当得!”方才沈识微拍须熘马,一口一个“闻争兄”叫得嘴滑,我也只能昧下良心喊这姑娘叫哥。 万歧微微一笑,侍立廊下的随从立刻匆匆而去。不一会儿抬回一口大木箱,拆去箱板,从揎实的干稻糙里捧出一对大瓷瓶来。 开业送花篮,弔丧送花圈。但我们是造反,又不是搬新家,她千里迢迢来送花瓶,是不是有点不合适? 两个随从把花瓶向万歧恭身献上,长颈凸肚、金彩描花,漂亮得很。 我微探出身子去看,正打算夸两句瓶肚上的牡丹真富贵,却见万歧的广袖黑云催顶般拍去。也不知是她内力精纯如厮,还是袖子里揣着块板砖,哐啷一声,飞彩碎锦,瓷瓶散做千百片。 一物从碎瓷片中跌下,“夺”的刺进堂上铺的大方砖中。 万歧笑道:“此乃秦兄之物。”穿着绣鞋的纤足一挑,那物齐胸跳起,她袖稍再一卷,连同几精干糙一起,把那物朝我送来。 我忙运起化返劲去接,孰料这玩意儿到了我眼前便正好势尽,平平落下,跟站在跟前递给我一般,好一手扎实的抛掷功夫。 等东西真落进了我掌中,我心头更惊——这玩意儿寒沉沉不下一二十斤,转腕一看,原来是一件戟首。 万歧再拍破了剩下一只瓷瓶,从里面落出两只枪尖。一个随从折断了抬箱子的木槓,木槓都是中空的,一根里藏着条雪白钢棍,另一根里藏的还是一根木头,但却墨玉一般黑亮。 她把那精钢戟杆也抛给我,我把戟首榷入,扣得紧了,横轮半圈,不由叫了声好。 我小时候看四大名着,对戟最深刻的印象不是吕布,而是水浒里的吕方郭盛。这俩人的戟上挂着不知有什么卵用的金钱豹尾与五色幡,老是缠在一起,自己把自己套死。互相打时这样,一起打别人时还是这样,十分尴尬。以至于我总觉得该兵器散发着一股淡淡的二逼气息。当初曾军师把一对长戟扛到我面前、并殷切地注视着我时,我的内心其实是拒绝的。况且自古枪兵幸运e,若有得选,其实我想当saber。 但手上这杆戟和我在电视里见过的做仪仗的方天画戟并不一样。 万化城的设计风格跟苹果一般极简。这白戟没有半星花饰,戟尖形如阔韭、两耳薄似冰轮。我把戟摊平,掂一掂重心,凑到腮边去看,戟杆、戟耳、戟尖三点笔直一线,最终缩为一点爆闪的寒芒。从戟刃上掠过,连目光也被割得生疼。 寒芒尽头是沈识微。 这厮倒提着方才到手的黑桿枪,正指着枪桿给万歧看,别提笑得多浪了。 离得虽远,但我努力眯了下眼睛,还是能看见乌木桿中段镌着一行小字。 难不成还他喵刻了个“如意金箍棒,重一万三千五百斤”。 他二人并头凑在一块,活像读的不是枪桿是《西厢》。 一个花容月貌能打能侃,一个潘驴邓小闲五毒俱全。 我一阵焦烦,脱口叫道:“沈师弟!” 这一嗓子喊得有点太大声了,非但沈识微和万歧一齐抬起头,连晓露妹子和黄二师兄也转过脸。只剩向曲还抬着屁股,眼巴巴盯着门口,等去去抬第二口箱子的随从。 一片沉默。 大家等着我要说什么。 别说他们不知道,我都不知道我要说什么。 手里这白戟沉甸甸,凉飕飕,颇趁手。 我道:“……难得万化神兵,要不……咱俩试试?” 万歧的柳叶眉簇着花钿一同弯起,若惠风轻动花枝。她抚掌道:“甚好!六虚化返驭百兵,万某早就想开开眼界!” 沈识微也笑了,对她道:“既得闻争兄赐兵,那今日就献丑啦。” “啦”你妹儿“啦”,又不是轻小说! 我先下到院中,等了好一会儿,沈识微才慢慢走来。 这厮有一衣柜的基佬紫,今天穿的这件紫得淡薄,像懒开的绣球花,愈衬得他眉目浓烈,铁枪坚寒。 他在我三丈开外的地方站定了,略沉腰胯、长枪反背、左手探出,吐了个敬招。 万歧说化返能驭百兵,也不全是客套。 六虚化返功虽以拳脚为套路,但原理是“生化返”之术,讲究打力不打招。 在理想境界里,六虚传人一通皆通,拳脚是血肉长的兇器,刀兵是延展了的手足,抄的是折凳还是霜之哀伤没有质的区别。 沈霄悬和秦横且不论,沈识微虽是高手,但还算不上本门殿堂级人物,余下的人上阵时就更用得着一桿好长兵。万歧的礼物倒真是给瞌睡的人送枕头。但六虚门并没有长兵作业系统,别人我不清楚,我自己是全凭化返劲自由发挥,走从心路线。 不过现在清楚沈识微走的什么路线了。 看架势,这傢伙是专门练过枪啊。 我也想过学套长兵术,但一来没有合适功法,二来带这个实验班忙得我脚跟打后脑勺,故而也就是想想。但沈识微的时间流比常人慢,一天有四十八小时,不知他什么时候把我就是想想的事儿付诸现实了。 我内心在评估这一架得输得多惨,久久未动。沈识微也不着急,谦和沉静地摊着左手。 只是堂上众人看不清的地方,他平摊的那只手指节微动,对着我勾了勾。 贱人,挑衅老子是吧? 我把戟竖起来胡乱抱了个拳,就待和他拼命。还没来得及动手,影壁后又转过个人。 哪里不能走,偏直挺挺从我俩放对的圈子间穿过。 院中有几颗古树,的确并不非常开阔,但也不至于没地过路,就算真没,他也该等我们打完。此举无礼至极,我见沈识微也是脸色轻变,但转瞬过后,他和蔼地笑了笑,收拾枪招,闲闲站定。 除了沐兰田,还能有谁这么不给沈识微面子? 沐兰田对我俩一板一眼行个礼,走到檐下,却不进门,遥遥对着万歧一拜。 万歧早下座朝他迎来,大笑道:“你怎么现在才到?再迟一会儿,这次的好东西可不给你了。” 沐兰田道:“还乞闻争兄恕罪。” 万歧道:“手上无酒,拿什么赔罪?待会儿喝个痛快便饶你。” 沐兰田仍在槛外拱着手:“兰田此刻有事来央诸位师兄,欠闻争兄的酒债三日后十倍奉还。” 这是拼得自己得罪人,也要来拆台。 恶人自有恶人磨,我把戟撑在地上,幸灾乐祸看向沈识微。 沈识微不说也不动,既不看我、也不瞧沐兰田,事不关己,含笑望着堂前的对联。 眼见万歧也有点被噎住了,黄二师兄终于站了出来:“沐师弟,贵客远来,你这是做什么?” 沐兰田这漫长的行礼仍不放下,只是闻声转了个个,倒也挺方便。他朝着黄二师兄道:“兰田莽撞,但师命难违,待罚之身,岂敢与贵客同堂?” 黄二师兄假笑道:“沐师弟说笑了,何罚之有?” 沐兰田平平板板道:“自是有过,故而有罚。兰田还望师兄做主,教兰田与向师兄一起领罚。” 哐啷。向曲跳起来时带翻了生铁般沉的梨花木椅子,他喝道:“沐老八!冲着我来的是吧?” 沐兰田不理他,只转向我们:“还请诸位师兄与我一起去黄大师兄处走一遭。” 黄二管外事接待,黄大掌军政赏罚。 这段时间黄大师兄的名号能止小儿夜啼,怎么还有老师没叫,自己往政教处跑的? 向曲撸起袖子,直逼到沐兰田面前:“你当我怕大师兄?你他妈……” 沈识微终于读完了那副对联。 他略带点责备地唤道:“阿曲!”一边朝万歧歉意地一笑:“贵客在堂,岂是你说走就要走的?怎地这么无礼!有什么事情,下来再谈。”
第59页 向曲跳道:“这是他沐老八要发疯,你怎么怪我?!” 沐兰田也不反驳,只又道:“还乞闻争兄恕罪!” 至打进来,他俩人都没好好正眼看过彼此,现在视线倒是一起在万歧脸上聚汇了。 万歧脸上的那段花枝又再轻轻动了动。 她忽而柔声唤道:“英家妹子。” 英晓露正莫名其妙,被她一叫,茫然道:“是?” 万歧绕过众人,走到三小姐面前,笑靥承颧:“万某来时不知英家妹子也芳临栖鹤,所携都是男子使用的粗物,若要献给英家妹子,心中惭愧。有几件万某自造的小玩意儿还算精緻,不知英家妹子可愿移玉趾一观?”说着轻轻执起英晓露一手。 英晓露还是没弄明白,被她抓住手,脸上莫名红了,直愣愣道:“好呀。” 万歧这才转朝堂上众人,笑着拜下:“万某无礼了,与三小姐稍去,回时再与诸位相叙。” 说着牵着英晓露,领着随从,走了。 我瞧她袍发潇洒飘摇,不禁冷笑。 沈识微和沐兰田都等着万歧发话,但这万歧哪个都不想得罪,哪个也不想帮,索性一走了之。她是借三小姐脱身,也是帮同样是外人的英晓露下台。 这世界大侠也滑跟油炸鬼一样,不知道当官的得是个什么样子? 万歧一走,火药味就再也掩不住。 黄二勐拍了了一把椅子扶手。向曲平时还知道看看沈识微眼色,现在只顾着暴跳:“走,去见大师兄!沐老八,我要怕就是你儿子!”沈识微嘆着气摇一摇头,笑容还没有消失,但眼角微微撇下,往唇角滴下一滴讥嘲。 好汉沐兰田八风不动,面无表情,弯腰做了个“请”的手势。 却是把我也框进去了。 第69章 不管怎么架空,这世界的底板始终是我大天朝。 中国人处事的路数不外那几板斧: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你好我好大家好。 我本策划得挺周全,等明天双方当事人的气都消点了,我就押着向曲提点礼物去看望下。向曲未必肯道歉,但这位韦师弟是所谓的入馆弟子,和向曲这帮亲传差着一档,再则向曲是师兄,肯亲自登门,就算给面子了。我再现场揉一揉稀泥,这头冤家包就散了,也不枉费人家叫我那么多声大师兄。 却没想这沐兰田不按剧本演。 黄大师兄驻在过去的州衙里,众人逶迤出了行馆。我缀在队尾,只想离他们远点,少吸两口尴尬。 沈识微出门时特意落下半步,与我齐平,一派轻松口气,闲闲道:“怎么?你也在?” 会不会说话?啥叫怎么?怪我咯? 我冷笑道:“你当我想在呢?”想想又说:“向曲也是我师弟,我管不得?” 他道:“所为何事?” 我嘲道:“阿曲的错误还能有什么花样?这回把你八师弟的手下给打了。” 我都不记得上次和沈识微说话是什么时候了,这搭上讪,却要谈向曲的破事儿。他虚拱一拱手,连句谢也不说,加快步子追向曲去了。 我甫穿来时的雏鸟印象就是黄二这群人逛窑子、欺负傻子,low得要死。故而一直觉得这群亲传弟子不过是青城四兽一流,作者连名字都懒得认真取的那种猥琐配角。 混得久了,才知道小瞧了他们。 沈霄悬收了十一个亲传,加上亲儿子,正好凑足一个黄金圣斗士的阵容。濯秀的上层人事类似央企,这十二宫个个不简单,不是大有来头的关系户,就是各地武馆层层铨选的武学奇才。 就拿我身边几个熟人来说,黄大黄二是烈属红二代;卢峥家是拓南巨贾,富可敌国;向曲虽出生农家,但十岁上下就有拖狮拽象之能,被从六歧送来栖鹤。 最有意思是薛鲲。薛老爹在江湖上有些名声,但未积下家财,年老后只得托荫卢家做个食客,沈霄悬在卢府走动时,反倒一眼看中了陪卢峥玩耍的薛鲲根骨不俗。 沐兰田则实力与背景兼具,是沈识微他娘李氏的亲戚。据说挺能打、办事特靠谱,备受沈霄悬器重,一直在临海道主持濯秀华东业务。 我实在想不出他为什么要和沈识微斗,又觉得他有一万个理由和沈识微斗。 但甭管宅斗宫斗还是朝斗,换了什么钵装,都也还是蛐蛐。一想到真皋人没过交锋,自己人先掐得掉须子,我就觉得又好笑又脑仁疼。 沈公子,你累也不累? 黄大师兄见到我们,也吃惊不小。问清来龙去脉,好半天不知道该说什么。 沈霄悬订下数十条军规,我自己也给手下兵卒读过,但东风过马耳,没太挂在心上。依稀记得六虚子弟争殴要挨军棍,还是因为觉得这条挺逗。 拳脚无眼,武人的事,能算殴么?沈识微没大没小,打得我满脸是血,一句切磋不慎就带过了。谁打完架还自己去领罚。 没料今个儿还真有瞎耗子往死猫嘴里撞。 我打晨练归来就没好好休息,拖了张椅子远远坐下,一边吩咐小校给我倒茶,一边偷偷打量这奇人沐兰田。 论相貌,他并不似醉心勾斗的人。 沐兰田身材并不长大,但猿臂蜂腰,凛凛高亢。丹凤眼,悬胆鼻,麦金肤色,眼角铸着一段疏离和自雄。大概二十年后,我的八块腹肌长成了一块,沐兰田看着却还是个少年,站在高槛外遥拜,总也不跨进来。 沐兰田正向黄大师兄禀道:“……韦师弟仍在昏迷,郎中看了也说不知几时能醒。总不能抬他来打。但他干犯军规、冲撞兄长,是兰田在临海未教训得好,这十军棍,理应兰田替他领。”余光炯炯,直照沈识微。 黄大师兄果然和我想到了一处:“师兄弟间切磋,偶有失手也非大过,何须动用军法。不知八师弟请的哪位郎中,不如我去看看韦师弟?” 黄大师兄精擅岐黄,但极少替人看诊,这下算给足了面子,但沐兰田油盐不进,仍道:“是否切磋,彼时秦师兄亦在。” 可惜我无万歧两不得罪的急智,端着碗还嫌烫嘴的茶,道:“啊?这个……这个……” 向曲大笑起来:“得了!沐老八,少难为我秦师兄了!我就是打了那小畜生!他嘴里再不干净,下次我还打!来来,还没吃过军棍是什么滋味!” 沈识微终于迎向沐兰田的目光。他容貌英俊,笑容温和,比面具还假三分,亲切道:“沐师弟,这又何必呢?” 沐兰田道:“沈师兄,师命岂可不遵?” 向曲道:“废什么话?来打!老子还赚了一拳!”来不及脱,把我借他那件上衣横着扯裂,两片袖子摔在地上,大刀阔马往刑凳上趴倒。哪儿像领罚,倒像升堂。 廊下的军汉小校谁个敢来打他,黄大师兄没奈何,唤了两个亲信。我见他暗递眼色,知道意思是叫手下留情。没想棍子刚到跟前,向曲却一轱辘爬起来,嚷道:“不对!我是师兄,先打沐老八,我看着!打完了,他再来看打我!” 连我也忍不住了,喝道:“向曲!” 向曲拍着自己白花花的胸脯:“怎么了?!师父的命令,还能不遵吗?” 沐兰田也已把外衣和里衣逐一脱下,整齐叠好,放在干净处,方在刑凳上趴定。向曲咬着牙冷笑:“狠狠打!我看着呢,谁敢作假!” 那两个小校可怜巴巴看看黄大师兄,黄大师兄嘆一口气,只得点了点头。 我本以为军棍是打屁股,心说肉厚,十棍也不算太多。 没料是嵴杖,打手动了真功夫,不到五棍,就破了皮肉。那扁头刑棍和背嵴骨遮拦出格格声响,听得我牙齿都发酸。 十棍受完,沐兰田浑若无事的站直身,血水滚珠般往他的腰窝汪集。他退后半步,果然不错神地监着向曲也领完十棍。 这俩人较着劲,打得血流满地,却都没有叫出一声。 见打完了向曲,沐兰田才再把衣物展开,早上起床般一件件淡然穿回。他束好腰带,正了巾冠,朝堂上众人团团一拜,才转身而去。 模煳血肉终渗透了重衣,在他的背心洇出一团红来。他一路走去,那团红影便越阔越大。 待沐兰田走远,向曲才终于松了牙关:“他x的……哎哟!” 黄二师兄恻恻笑道:“沐师弟行事,是越发乖张了么。”沈识微把向曲搀扶起来,柔声道:“唉……只是委屈了阿曲。”向曲哪听得这话,登时来了精神,连血带汗,又再连连拍胸:“不委屈!这个大亏,迟早要他沐老八还!” 我本想问问向曲“你说你是不是自找的?”却见人家沈党兄友弟恭同仇敌忾,何必讨嫌,道声:“那我也先去了,营中还有事呢。”也先撤了。 一出门,听得足音追来,却是沈识微。我料到他要说什么,哂道:“你们的事儿我懒得管,放心好了,我不会跟别人说。” 沈识微听得一愣,忽然露出一丝笑:“是么,如此最好。但我还别有忠告。”他突然变得严肃了,凑得近点,才道:“不管你想不想得明白。这段时日莫和英三走得太近了。” 我道:“哟呵,吃醋了?” 说完就想捂自己的嘴,但早已来不及。不仅话说出来了,还绽得满脸都是贱笑。 沈识微的脸色变了几变,最后略微有点发白,定格在“你是不是傻?”上,冷笑着拍拍我的肩,转身往回去。我在背后“哎”了一声,也没能把他哎回头。 回营这一路,我走得心潮翻涌。 入春两个月,我一直没认真想我和沈识微的事。 最开始是还在气头上,想起他来就恨不得咬两口,再后来是有点怂,怕想出个结论,那就是我俩这就已经算分手了。 当初我坐在道店厨房的白菜堆上,仰望着夜空般黑暗深邃的顶棚,心绪十分悲壮,只道莫非吊桥效应在同性间也奏效?可我想和沈识微在一起也不是求个互相照应——和他在一起反而才是有生命危险的事情,这才几分钟,我就流了一缸鼻血——与其说我多想和他在一起,不如说一想到不能和他在一起,我就觉得有点受不了。 这两个月就跟噩梦成真了一般,只能四面八方转移注意力。 但真要和沈识微在一起,又该怎么和他在一起。我俩尿不到一壶,如何钻一个被窝? 况且,……鬼知道他还喜不喜欢我?
第60页 这念头一起,我自己把自己肉麻了一个跟斗,差点没踩进长言溪里。 我也不是没谈过恋爱,自问拿得起放得下,就算中学时初恋加早恋,也没这么患得患失过。怎么会这样?这厮是不是有毒? 终于到了营门口,口号从墙端飘来,比三小姐在时中气不足了许多,我听来却一阵欢喜。 我纠结得跟团放在裤子口袋里搓揉了一整天的耳机线似的,也不知道沈识微烦不烦?不过想想他斗师弟、练枪术、改编报国军、撩妹子,约摸是不烦的。 那凭啥我要烦? 第70章 妹子间的粘着性跟豆包似的。我本以为三小姐认识了万歧,上厕所也要手拉手一起去,从此怕是不会搭理我了,没想这姑娘挺念旧,转天就又欢天喜地来找我。——这是献宝来了,彼时万歧虽是敷衍,但也真送了她件罕物。 万公子所馈乃一雕花黑漆筒,顶端有六个小指粗细的圆孔,攒做梅花样式。英晓露洋洋得意,远退十尺开外,瞄准我身边一棵沖霄树,叫声:“看好了!”一手叉腰,伸直黑筒,射出三枚光闪闪的小镖。 我见树枝轻颤,知道中了,凑近去看,三枚小镖入木八分。那黑筒不过巴掌长短,机簧力道倒强。 但我见识过英晓露砍断马腿的膂力,她自己徒手打暗青子杀伤怕比这更大。这寻常女子的防身物,三小姐拿着就一点意思也没了。 我伸手想去拔那小镖看看,却听英晓露惊叫:“哎!!别动!!”话不及落,那树中镖处淌下一股红流,“轰”的一声,爆燃起来。 我大吃一惊,往后飞蹿,只觉指尖生疼,忙摸摸眉毛,还好没被燎着。也就这么一转眼的功夫,火舌已从树下往上倒卷,焰腾腾冲起一人高。等远远几个军健跑来救火,这倒霉大树连枝带冠,早一起烧成一把英勇的火炬。 英晓露两颊融融,焰映澄塘:“怎么样!厉不厉害!” 我心里已经喊了十几声“卧槽!!”,开口时语气就平静一点了:“……怎么能烧成这样?” 英晓露咧嘴笑道:“昨天万公子给我讲过一次,没听明白,现在也说不出来。你想知道,得自己去问她了。” 大瀚禁汉人携刃,火器更是只合军用。万化城歷代锻造兵器,到了瀚时亦未断绝,只是转为地下,更高风险,更高利润。但我没想到,这进化速度也太快了。 英晓露把那块蜂窝煤似的黑筒爱惜地擦了擦,笼回袖里,一脸没心没肺。我苦笑道:“你不怕?” 她问:“怕什么?” 你说怕什么? 这镖筒在寻常妇孺手中,也能烧暗器高手个焦头烂额,战场上若成了编制,必能以一敌百。万化城要继续走这条热兵器的路,不仅不知天下鹿死谁手,就连武人的时代也到头了。 我一时有点悚然。神飞天外,心道,莫非万歧也是穿来的?这攀科技树的思路和这不走寻常路的人设,比我像主角多了。 还好三小姐大喘气完,想起还有句话没说:“对了,我记得这镖叫‘三两金’,说是造一枚镖,得花三枚镖重的金子。她花了半年,合共也就打了一百枚。你说厉害不厉害?” 我和她又看了会儿救火,直到那树烧得倒了,三小姐才功德圆满,肯回去了。临走我问她死乞白赖讨了一枚镖——好歹我也是个理科生,不信弄不清构造成分。 还来不及仔细研究,文殊奴又后脚来了。 当初我到栖鹤后不久,秦横就也把老小家眷搬取了来,我正好把文殊奴安顿在秦家。没过两天,他就搞定了徐姨娘,颇受组织信任,如今负责和篆儿一起贴身盯我。 文殊奴可不比篆儿,有了他在身边,我才知道有助理的好处。 这人勤快伶俐、办事妥帖,最大的优点是过目不忘,不论私事公事,我记不住的,他都能提点。 我问:“姨娘叫我晚上回去吃饭?” 他笑道:“那倒不是。曾处士送了点东西来,来问爷要不要回去看看。” 报国军既再不成军,曾铁枫自然也不是军师。 如今他充作沈识微的幕僚,我和沈识微不痛快,连带和他的交往也少了,两个月来不过互赠了点物什,躲雨时站着聊过两句。 那天的春雨漫长,下得长言溪碧绿,新酒般泛沫。曾铁枫把老叶的事包揽上身,劝我和沈识微和好。但他怎么知道我俩深层次的冲突?我总不能出柜,只得打个哈哈,顶着雨走了。 不经意一回头,见曾铁枫隔着不绝的檐熘望着我,神色颇有点落寞。 我问:“又是书?”他之前送我的礼物都是兵书,文言文、没标点、竖排体,看个前言就要了我半条老命。 文殊奴却没答,只道:“爷,方才我见英小姐出去?” 我道:“是,还烧了我一棵树呢。瞧。” 他不瞧树,望了望我手里正盘着的那枚小镖,低下眉眼:“文殊奴有句话想对爷说,不知道当不当。” 如今文殊奴战战兢兢的毛病好了不少。但恭敬柔顺、知情解意,当不当说什么话,他从来都知道。 我道:“说呗。” 他咬咬下唇,终于说来:“爷与英小姐……交往莫太密切了。” 总不能文殊奴也是吃醋吧。 我把那小镖收好,曾军师要再送我学习材料,我可就要回赠春宫了,一边转身家去:“咦,你也叫我离她远点?一个个是瞧不起我,还是容不得英三?” 文殊奴跟在我肩后,要是平时他早住了嘴,但今天却还在继续说下去:“若还有人和爷提过,想他也不是歹意。” 英晓露是江湖儿女,别说抛头露面,还能杀人放火。我和她每次见面都是大白天,前唿后拥着八百多个围观群众,谈的事也不暧昧。我曾顾虑过这是古代、会不会影响不好,但就连秦横也没教训过我,可见还在正常范畴内。 我道:“那人啥意思我不知道,你又是几个意思?” 他忙道:“文殊奴如何敢置喙主人交际、臧否英小姐这般的人物?但、但……银辔与濯秀共襄义举,派人联络栖鹤极当,遣一能士便可,何必劳动英小姐?爷也曾说过,英小姐是英大帅的左臂右膀,且毕竟是个闺阁……” 我头也不回:“你这是说遣此重臣,是在栖鹤有所图?” 栖鹤略比过去萧条,但生民总要餬口。街上走着牛马车,铺里进出往来客,我们身边尽是喧阗。偏这刻,好似众人同起了默契,市声落到谷底,文殊奴那轻轻絮絮的声音便如圆石般露出了水面。 文殊奴道:“若不是在栖鹤有所图……许是英小姐有不能再在银辔的理由。” 我追问:“所以?” 他道:“……且六虚门与濯秀虽同气连枝,但到底分属两家。爷与银辔交际频频,文殊奴以小人之心,怕濯秀……” 我转过身去。 文殊奴因为压着音量说话,跟得紧,差点与我正面撞上。他忙退后避一步,深作一揖。 我道:“瞧不出啊,文殊奴,你还是个幕才。” 文殊奴这一揖更深了。 看不见脸,我只瞧见他的肩膀结结实实地一抖,余下的话也一个个字正腔圆地抖了出来:“文殊奴深知这是万万不该说的话,但,但……” 但我空虚寂寞冷,只想交个朋友,怎么就这么难? 我嘆了口气,在他瑟瑟的肩上拍了拍:“但我一向傻,你们怕我吃亏,对吧。” 他抬起头来看看我,復又垂下,一丝苦笑转瞬即逝:“爷不傻。文殊奴怕爷明明明白,却还是要去吃亏。” 换了另外那个替我剥丝抽茧、剖析利害的人,此刻怕一定要接道:“原来秦师兄知道自己傻哪?” 我忍不住笑出声。 文殊奴膝盖一软,做势要跪。 我把他一把提住:“大街上跪什么跪?我没……笑你。” 回家这一路,文殊奴不知是怕还是尴尬,垂着脸再不多言。进了门,我打发他去给徐姨娘通报一声,自己先去屋里换衣服。 刚到院中,就见偌大一物,上覆红绸,顺手一掀,星星点点的银光扑出,跳得我满脸满眼。 我双手并用把红绸扯下,心像扑栏的勐兽般乱撞着肋骨。大喊道:“来人!” 篆儿从屋里飞跑出来:“爷回来……” 我高声道:“哪儿来的?” 篆儿莫名其妙地转着眼珠:“这个?文殊奴不是去找你了吗?曾处士送的。” 我问:“可有书信?带话了吗?” 篆儿道:“书信没有……”他一转头,也被那银光摄住了心神,丢下我跑了:“他说不用,你自然明白。哎呀,爷,这是什么盔甲?好神气,好漂亮!” 我忙追上去,一把捏住他那脏兮兮还想往胸甲上摸的爪子:“这叫化鳞甲……等会儿,他说我自然明白?” 沈识微曾提过也替我寻了一套化麟甲。 两个月下来,我早以为自己和他都忘了个精光。但此刻我就如巴甫洛夫的狗,寒光铁衣、粼粼一映,唇齿间竟凭空缠绕出异常甘美的味道。 那是我和他赌命般强偷来的一个吻。 一个没看住,篆儿终于还是摸上了银甲。他两眼闪闪发光:“爷,曾处士是不是告诉你有仗打了?这回我能跟你去吗?” 我抚摸着鲜红的盔缨,缨束底一物有点眼熟,仔细一看,是络子结的一颗龙眼大的珠子。 我从杨延德那里得来的贿赂,一双玉璧得文殊奴捨命相护,已经孝敬了秦横。几颗珠子我随身带进了帆丘城,沈识微瞥了一眼,就丢在了一旁。没想到在这里又见到一颗。 我把珠子拢在掌心,看着一点微光。小说里果然是骗人的,哪有能照彻一室的夜明珠?那天晚上,我从沈识微赤裸的肩头望去,也不过看见桌子上有几团毛茸茸的萤光。我说给他听,他轻轻咬着我的脖颈问,照彻一室,你是要看清什么? 第71章 到底没等我辗转反侧出该明白什么,次日军令就到。 烈鬃冰消,天兵南下,世子陈昉已称越王,命栖鹤义军北上仰接。沈霄悬清扫周边郡县,还余几座孤城没拿下,如今要一鼓盪破,派我和向曲领一千人驰援薛鲲。 我们披星戴月,奔至薛师弟所在的三圆城下,见城门早破,但薛鲲形容狼狈,乱须横刺,不知多久没顾得上刮脸了。
第61页 三圆是座古城,承好几朝前的旧制,分坊而建。我军虽进了城,但守军和余下的真皋城民退入坊内巷战,陷薛鲲于人民斗争的汪洋大海快一个月了。 这听起来有点不可思议,我问:“破得了城,破不了坊?” 薛鲲道:“破城不过两三日功夫,但坊内却守得固若金汤。三圆守将早死在城头,坊内别有高人主事。” 向曲道:“巧了!瞧见了么?”他笑嘻嘻一指,是随我而来的大旗。“临走师父替我们起了一卦,说此行攻无不克,摧服敌首。正好替秦师兄这支劲旅取名‘折首’。要有什么高人,不正撞在我们手心里?” 我们出发得火急,来不及开动员大会。但沈霄悬授旗三面,亲书“折首”,我手下这五百人登时便与旁人不同,莫说兵卒士气沖霄,连我也蠢蠢欲动。 说话间已近坊前,为防万一,大家隔了个板门店的距离看着。遥望坊内死气沉沉,似无人烟,坊墙外满地都是灰瓶金汁的残迹。 向曲道:“这才几尺的墙?不用梯子都能过。等歇息一个时辰……” 话音未落,一物唿啸飞来。还好我们三人都练过,四散避开,等烟尘散去,见地上土坑中是一个石狮脑袋。 我们对视一眼,扭头就跑,够远方停。 向曲喘着气问:“能,能,能,能打这么远?” 我也有点结巴:“他,他们怎么知道我们来探阵?” 薛鲲一向神色严峻,此刻也忍不住苦笑:“我说了,坊内有高人,这一仗绝不容易。” 只是当时我们谁都没想到,竟然这么不容易。 接下来这数日,无论击其何处,坊内都各有应对,金钟罩般没有破绽。佯攻他们绝不上当,等晚上偷袭,墙内投石如雨却早恭候着我们。越王不日南下,形势火烧屁股,幸而得着消息,说占领邻城的友军缴获了数架铁炮。我带着薛鲲连讹带抢地要了来,大炮开兮轰他娘,炸垮了一段坊墙。不等坊内人修葺,我这支“折首旅”终于派上用场,各携刀斧,一拥而入。 虽只有两月短训,但折首旅的单兵作战能力已强过寻常兵卒一截,遑论坊内守兵缺粮多日,手足无力,如何能当。敌人抵抗一触即溃,唯恐还有机关,我命众人把坊墙推到,放穿甲的马军进来。 这一仗我们屡攻屡败,颇有伤亡,如今终于掏开了这只刺猬的柔嫩腹部,全军上下都长出了口憋着的恶气。 薛鲲带队清剿巷户,我和向曲自往坊中一户大宅去。早先我们在城墙上看得明白,这处大宅便是坊内最大的堡垒,若那高人在,十有八九在此坐阵中枢。 那大宅高墙巨楹,圈得住酒肉臭,隔得开冻死骨,但奈何不了铁炮轰隆。大门一倒,我带头跃入喧腾的尘埃木屑中,看清院中布置,倒叫我一愣。 我本提着十二分精神提放机关暗箭,却不见刀兵气,院南垒着一座高台,结满彩缯,绕台环布矮几。 几上食具精洁,皿中热气尚还缭绕。围坐的人去得仓促,满地散落的杂物,一架真皋人喜欢的黑月琴倚在几旁,好像琴声笑语也尚还裊裊缭绕。 向曲跟着我进来,哈哈大笑,一脚踢翻一张矮几:“这帮鞑子心宽,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思娶媳妇儿!” 几上银盆滚到我脚边,菜餚泼了一地,我低头一看,却见是煮熟的树皮。 我道还要找那山穷水尽处还闹得我们灰头土脸的高人,命众将士切莫滥杀。 等进了后宅,却发现并没有什么让我陷入道德困境的机会。 这婚宴来宾中的男子,大多都拔刀出门,决一死战了。剩下的妇孺不是自戕便是悬樑,早没几个活人。 我如今虽见够了尸首,但还是不想看见死在墙角的孩子,颈上是一圈自己亲人扼出的乌青。刚走到空旷处定定心,就听见兵卒喧譁,只得往发声出去。 进了花园中一个偏僻角落,我见向曲正拦着山石洞,把什么人堵在里面,跟着他兵卒笑骂不休,似有十二分趣味。我排开人群,走到向曲背后,拍了拍他的肩,向曲勐一回头,咧嘴笑道:“嘿,秦师兄,还真是娶媳妇儿呢!” 山石洞里瑟缩坐着一对少年男女,只得十四五岁,披金挂银,身着吉服,披着黑貂。 原来真皋人也和汉人一样,结婚时要着红。 更红更烫的东西从那少年胸上的血洞中淌出,烛泪一般,腻满绿苔。 向曲这一枪透胸而过,还刺伤了被这少年护在身后的少女。向曲想拔出枪来,那已奄奄一息的少女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尖叫一声,握住枪尖,刺进了自己的心窝。 向曲奇了一声:“小娘们还挺烈!”终于拔出枪来,让两具尸体倒卧在一起,他转头对我说:“秦师兄,高人找着了。都到这里了,还坏了我们几个人!” 说话时,早有士兵唿唿喝喝赶着个反拧双手的人过来,甫一打眼,我和那人都愣住了。 他道:“是你?” 他虽被打得鼻青脸肿,但勉强还能认出模样,我也跟着道:“是你?” 肇先生一身汉人衣袍早撕破了,髮髻也被扯散,破烂的发冠挂在脖子上晃荡。 看见我们脚边那两具血淋淋的尸首,他的嘴唇发起抖来,突然哀乞道:“能不能放开我?” 向曲攘臂上前:“鞑子说话还挺不拿自己当外人……”我一把抓住他,苦笑道:“还真不是外人……这是你三师兄的朋友。”向曲嗤道:“在栖鹤免不了和鞑子打点交道,算什么朋友……” 我现在不想理他,叫押着肇先生的军汉放手。 他活动了下酸痛的手臂,向我们蹒跚而来,走到跟前,他撩起下摆,在满地血污中跪下去了。 我还记得栖鹤城里他睥睨众生的模样。不由一惊:“哎,你……” 却见这一拜不是献给胜利者,这真皋人在我的小腿边探长手臂,替那年轻的新郎合上了双眼。他还想把那少女翻过身来躺平。但鲜血打滑,试了好几次也没成功,只能由她就这么偎依在丈夫背上。 肇先生呆呆地看了看,终于抬起头来,对我道:“今天是我徒弟娶妻。” 我不知该说什么,伸手去拉他肘弯。他没反抗,任我把他拉起来。 肇先生不自觉地轻轻摇晃着,连同脖子上的破冠也在左右摆动,他脸上突然露出一丝决然:“如果不是我,他们也不会死……走吧,带我去见沈公子。” 鞭敲金蹬响,齐奏凯歌还。 我们临时拼凑了辆囚车,带着肇先生一起上路。他恍惚了大概半日,就从容做楚囚,不仅能吃能喝,还愿意和我聊天。 肇先生自言早就看出濯秀异动,想提醒栖鹤州府。但他虽是风雅名人,但毕竟一介白身,加上栖鹤被渗透得连塘报也要先过沈家的眼,谁肯理他?他只来得及在城陷之前逃脱。 三圆有他一位旧识,他便投三圆而来。薛鲲初围三圆时,他请缨守城,但县令看他不肯换下一身儒服冠带,反叱他居心叵测,差点没被当细作斩了。等县令战死,他才由那位旧识作保,组织残军百姓与薛鲲周旋。他算得到的是三圆并非要冲,义军又必要北伐,咬咬牙,能熬到我们自己退兵的那一天;但算不到我、向曲、还要折首旅,也算不到我们强拉来的铁炮。而坊破之日,杀进的汉兵又喝骂他不配穿汉家服色,把他一顿好打,差点他扒个精光。 说到这里,他忽然又低头去看自己血迹干涸的手,在衣摆上搓了又搓。 向曲像记起日内瓦公约了似的,对肇先生突然宽待了不少,酒肉管饱,和颜悦色。摇着尾巴送去床毯子,肇先生拿屁股对他,他还笑嘻嘻替他盖上。回到队伍里,对我道:“车里真有点凉。” 我实在忍不住:“怎么?你之前还说打断他两条腿就行,不用造囚车了。现在还怕他冷?” 向曲诧道:“你不是说他替我三师兄看过场大病?帮过我三师兄的人,当然要对他好点。” 我哭笑不得:“你就这么喜欢沈识微?” 向曲更诧异了:“你难道不喜欢?除了沐老八这帮疯子,还有谁不喜欢我三师兄?” 我和向曲不是能互剖心迹的那种朋友,这还是我第一次听他谈及私事。他望着天边的红霞,嘴角噙着笑:“我小时候家里穷,不是师父收我做徒弟,我连饱饭是什么味道也不知道。才到濯秀时我不会说拓南话,别人笑我,我就揍人,薛鲲和卢峥都挨过我的打。三师兄是师父的亲儿子,反倒没架子,是他送我吃的用的,带我去栖鹤玩,还不许别人笑话我。这世上我只对两种人好,一种是我瞧得起的,一种是对我也好的。三师兄是除了师父外我最佩服的人,为人又这么仗义,他就是那种该豁出命交的兄弟!” 这个流程怎么听起来有点耳熟?彼时沈识微不过十二三岁,沽恩市义这套就玩得熘熘熟,当真值得佩服。也不知为什么就非要区别对待秦湛。 向曲沉思了片刻,又再想起什么,捏着指节道:“沐老八再和三师兄作对,总有一天我要捏死他!” 远处霞光渐渐降下,霞光下是缓缓的枇杷山,枇杷山后就是浩浩的栖鹤城了。 註:沈霄悬课的一卦是离卦之丰卦。爻辞:王用出征,有嘉折首,获匪其丑,无咎。故特种部队曰“折首”。 感谢神棍饼帮我取名! 第72章 我站在濯秀行馆门口,要进心慌,要退不甘。 逮着了沈识微的好基友,自然要知会他一声。但我明白自己藏着私——也没啥可傲娇的,我就是想找藉口见他一面。公事好交付,私事却难了局,拖得久了,感冒怕也得拖成绝症,但打破僵局的第一句话该说什么,我却一直没想出来。 踌躇良久,我决定先问他们有没有过个姓张名籍的诗人,若没有,那化鳞甲至少不是“还君明珠泪双垂”的意思。 没待敲门,门里先自己走出来个卢峥,看见是我,他笑道:“我刚得着通报,正要来贺喜呢!”沈霄悬凡事务实尚简,我们这点小胜仗不足有吹鼓来迎,不过兵卒赐下酒食待赏而已。但师兄弟们免不了迎迓,我征袍未解就先自己跑来,确有点古怪了。 我问:“沈师弟呢?我有事要找他。” 卢峥道:“我这就要去请黄二师兄和沈师兄,他们陪万公子正在绣市……” 绣市卖的是锦绣绸缎,但另有一样拓南闻名,就是三瓦两舍。我怔怔道:“去绣市做什么?”忽然反应过来,总不能带万歧扯布做衣裳去了吧!大喊一声:“他们嫖去了?!”
第62页 卢峥强笑道:“秦师兄这话说得也太……直了。万公子出名的风流倜傥,他要叫几个校书侑觞,濯秀如何不尽地主之谊……” 我叫道:“风流倜什么傥?我憋了好久了,你们瞎还是我瞎?得有d杯了!就看不出来是个女的?” 卢峥小脸腾的红了:“万公子是承祧的,自然做男子看……” 我狞笑道:“管她是男是女,我也去陪她喝杯酒!” 逛窑子要被师父当场打死,那是金庸的世界观。这里现实得多,只要不闹出什么丑闻,在ji院应酬周旋不算秽事,当初夜游栖鹤,我和沈识微也被失足妇女当街掷果过。 但沈识微眼高于顶,寻常小姐他哪里看得上,还跟我嘲笑过黄二和薛鲲耽于烟花声色。我一直当他挺有觉悟,合着我前脚出门,后脚他就给我戴绿帽子? 我们走马到绣市,到了艷名最盛的那户人家。我把缰绳丢与卢峥,不待他跟上,自己先摔帘而入。如今栖鹤在军管,老鸨见我一身军官穿着,也不敢拦,只赔笑道:“爷,沈公子也在呢……”我高声接道:“好哇,我就是来找他的,在哪儿呢?”举目一望,见临溪的高台上已掌了灯,座上人影何其眼熟,也不理那老鸨,几个纵掠就上了楼。 那高台轩阔,当中布着一桌好席面。灯烛荧煌、珠箔飘转,烛影里一个娇滴滴的美人正拨着琵琶。我蹬蹬蹬上得楼来,她也只是略停了停,又接着如泣似诉地弹下去。 我冲着首座万歧抱一抱拳,叫道:“万公子,好雅兴!”也不叙位了,拉张椅子在沈识微对面坐下:“这栖鹤风物可还入得了眼?” 黄二师兄道:“秦师兄?”大概被他哥在桌子下踢了一脚,收了剩下的话,和席上众人一同站起,问战况,贺凯旋,络绎不绝地朝我敬酒。 我满腹是火,一句不谦,全大刺刺受了,金线酒十好几杯下了肚尤不尽兴,嚷着叫换酒碗来。 席间环佩珊珊,脂香满满,陪着六七个美人,沈识微肩后也坐着个穿绿衣的。 我和沈识微好上前也聊过女人,我喜欢童颜巨辱,他说他喜欢那种掌上身轻、眉眼天然的。如今这个杏眼纤腰,薄薄上了点脂粉,正是他的菜。 我道:“沈师弟,打仗真苦,风餐露宿,更没个可心的姑娘陪着聊聊。你身边这位仙子也不知肯不肯陪我喝两杯?” 万歧肩后一个宫装美女忙道:“妾好久未见过瑕娘,不妨请她也来楼上唱一曲……” 沈识微对她轻轻一笑,仍转对那绿衣丽人道:“秦公子既仰慕,可愿转个台?”这姑娘倒也大方,果真转到我身边坐下,殷切劝了好几杯酒。 黄二师兄见沈识微身边冷落,忙招唿婢女:“既秦师兄来了,不如再叫……”我接口道:“我馋酒,也不好让这位姑娘多饮,再叫几个来也好,一起陪我喝。”一边死瞪着沈识微。 没见过自己汉子在外拼命,他还带着妹子来嫖妹子的。这人居然臭不要脸还在笑,迎着我的目光避也不避,也直盯着我看。 黄二师兄骑虎难下,只得遣人再请来几个姑娘,都被我挨个截胡,一起簇拥在我身边,反主为客,比万歧身侧还热闹。按规矩,姑娘来时都要先表演个节目,一时你唱个曲儿,我弹段琴,听得我耳朵痒,只管咕咚咚抓着酒喝。 我穿越来多久,就素了多久,帆丘城里略沾了点荤,第二天就伤得想出家。现在终于出现喜闻乐见的ji院情节,左拥右抱上了,却一点也不觉得慡。 沈识微身边是没妞了,但他还是能和万歧聊得火热,想想万歧这长相也是他的菜,我总不能叫万公子也坐过来吧? 我见万歧一手绕过那宫装丽人后背,已是按在人家胸上,黄二也搂着身边姑娘的肩,和尚摸得,我摸不得?也把我身边最近的美人搂将过来,她来得晚,约莫不知我在和沈公子别苗头,柔柔一笑,顺势偎依进我怀里。这么和我喝了好几盅,她软软地说:“秦公子,台上风冷,陪妾避一避可好?” 有什么不好? 我高喊一声:“走,咱们下去!”把其他姑娘都撂下,扶着她的肩下了楼。 楼下黑洞洞的,也不比台上暖和多少,那姑娘牵我在院中迴廊美人靠上坐下,玉体轻偎,絮絮绵绵说着笼络话。我腹内酒火在烧,怀里抱着个温软的身子,但还是觉得夜风凄凉。一没留神,我没摸上几把,那姑娘反把我上下摸了个遍,唿吸也变得有点浊了:“妾最仰慕秦公子这般的英伟丈夫……” 有人咳了声,不知啥时候一个婢女提着灯笼站在廊下,沈识微正负手看着我们。 沈识微笑道:“万公子请瑕娘唱一曲,还请暇娘先去奉承贵客。我来给秦公子赔罪。”他语调虽轻柔,但意思却不容置辩,我怀中的姑娘恋恋不捨,但终究要讲职业道德,又腻了会儿,才起身一福,跟着婢女走了。 等那小小灯笼走远,我和沈识微一同又被黑暗笼罩。 他不愠不火道:“秦师兄这是在做什么?” 我大笑起来:“嫖啊?进窑子不嫖,来吃牛肉面?” 他道:“秦师兄可知席上有客在?” 我悠哉道:“这客来的第一天就看过沐兰田的热闹了,再看我一场,有什么大不了?” 许是瑕娘回到楼上,细细歌声天华般从天而降,歌词听不清楚,但无非离恨和相思。 沈识微慢慢走近,忽而道:“你吃醋了?” 我坐没坐相瘫做一团,大声道:“没错!怎么了?吃不得?” 他本是顺着我上次的话来将我一军,但终料不到我这般耿直垒落。 一时沉默,不知他在想些什么。我略撑起点身子,揉了揉脸,涩声道:“我本来是想来告诉你我们逮着肇先生了。” 沈识微在我身畔不远处坐下:“方才有人来通传了,你喝得开心,没听见。” 我道:“肇先生当真奇才,你该来看看。一段市坊,几百残兵,若不是有铁炮,我们得围到坊内断粮。” 沈识微轻笑道:“我认识他多年,不用亲见也知道他的神通。” 我问:“你打算怎么办?” 他道:“……这人,着实可怕。” 他离我这距离,也就是一伸胳膊就能搂过来。但我酒眼浑浊,生怕一伸手,就把这轮水中月打碎了。我道:“你跟我说过他是你朋友。沈识微,这还是你第一次说谁是你朋友。若他能为我们所用……” 沈识微不动声色:“我自有主张。” 我试探道:“你别急着起杀心……”但等了又等,终没等到回话。就连楼上那只曲也不肯陪我,戛然而止了。 我不由笑笑,出了一晚上洋相,也该乏了:“是,你一向有主张,就是不爱和我说。”一边站起身:“走了!” 沈识微也跟着站起来,见我踉跄,顺手扶了一把:“走?去哪里?” 我道:“醋吃饱了,酒也喝醉了。不走继续演戏给万歧看?”他还虚托着我的手肘,我轻声道:“……要不,你跟我一起走?” 还是等不到答话。我“哈”了一声,拨开他的手:“那就不打扰沈师弟招唿客人了。”摇摇晃晃,一路脚踩七星般走着s,半天才找着院门在哪。 也不知自己是怎么回的家,我早起头疼欲裂,出门见文殊奴守在屋外,他一夜没睡,说是怕我半夜叫人。地上丢着我穿过的衣服,蹭的都是泥巴,文殊奴说我昨天回来就是一身骯脏,换下衣服还死活不让他收走。听到“昨天”两个字,我脑袋更疼,叫他赶紧拿开。 洗了个澡,我坐在餐桌前发愣,明明是旗开得胜,居然没什么心思吃饭。想到这节,我狠狠咬了几个包子,再唤过文殊奴来,叫他准备吃食衣服,与我出去走一趟。 第73章 肇先生若有神助的防守,说穿了其实也简单。 早在薛鲲攻城时,肇先生就一眼看穿这敌将看似悍勇实则刻板,待到围坊,他更是吃喝拉撒都在那巨户宅中高楼上,日夜眺观薛鲲人马。几时造饭、何处行兵,他都摸得门清,薛鲲作息调配一有异动,他便能把敌军何时要从何处来推断个十之八九,那数百残兵头疼医头脚疼医脚,堪堪敷衍过。 我和向曲驰援之日,恰巧是听了我的主意,连个警卫员也不带的观阵。肇先生瞧着不像薛鲲行事,应是栖鹤来援,有枣无枣打三篙,遥遥送了我们一颗狮子头。 至于这一炮怎么能打得这么又高又远,他反而觉得术为下,懒得多讲。 等我到了收押肇先生的州衙中,没想遇见个不速之客。 万公子不知为何在这里。 许是醋能解酒,我昨夜超水平发挥,比平日喝得多多了。沈识微和二黄酒量尔尔,到了后来,只有万歧这豪饮之徒能与我一战。 只是我现在脑袋疼得像被沉香力噼过的华山,得左右捧住,若一撒手,登时就要分成两片。她却不似被宿醉所苦,沖我神清气慡地打了个招唿,连带对文殊奴也露齿一笑,方飞袍转袖而去。 进了屋中,我见寝具齐楚,肇先生也已沐浴更衣,更不像饿着饭,我还特特带慰问品来,可见太小家子气了。 他指着对桌一椅,道声:“坐。”浑如在家请客。又替我斟茶一杯:“惜无好茶,秦公子勉强饮之。” 我见再无别的茶具,问道:“方才万公子……” 他不耐道:“此一女流,耽于机巧之术,好不怪哉。立谈几句尔。”说着碧眼眯成一线:“我却恭候秦公子一夜了。” 我道:“昨晚……有事耽搁,否则我早来了。” 肇先生道:“白天更好,要是夜里,这番话一时片刻完不了,你我可无抵足而眠的情谊。”他在椅上坐定,抱腹跷足道:“你说吧。” 这对话展开的方式挺让人讨厌的,我道:“你知道我要说什么?” 肇先生露出个乖僻笑容:“还能有什么?无非劝降。若有人说得动我,我也不是不能降。” 我道:“我倒想听听你守城不出的理由。” 他故作惊诧:“报效朝廷,天地纲常,还要理由?” 我苦笑道:“白日虽长,你这个聊法也要耽搁饭点。你要打嘴仗,自然有人来陪你。我书读得少,我们能不能说点实在的?”我见他没反对,便接着说:“以你的天才,难道看不出大瀚朝是真要完了?”
第63页 他道:“不错,大瀚岌岌将倾,又如何?” 我道:“我和你虽没情谊,但沈识微拿你当朋友,就这一点,我真不信你是个道学腐儒。你还记得我们才认识那天吗?你劝我们脱任侠道时,口口声声看在百姓份上,可没提什么报效朝廷。如今你不用应举,也能帮帮这天下人了,何乐不为?” 这话说完,我略有后悔,此人是个小学生,我哪壶不开提哪壶,指不定他又要赌气。不意他如今肝火消减了不少,不以为意,反问:“你还记得我与你说过王法吗?” 肇先生把手一展,似两掌间有无形的绳墨:“何谓王法?便是规矩。若天下人都守规矩,自己便能救自己,哪里轮得到吾辈越俎代庖?你且想想,官若廉正,何来千里饥馑,民若和顺,何来遍地烽烟!”他的茶碗底在桌沿上撞出一声大响,几让人怀疑是敲碎了:“不错,你尚知道我小瞧不得!我的确不是为了这一家一姓的江山,但若没有朝廷,何来王法?” 不待我答话,他急急抢道:“我知道你们为何兴兵做反,无非说如今朝廷倒行逆施,害虐烝民。但以杀止杀,安能杀出太平?你那天也见了破城惨状,所谓义军,难道就不害民?” 我嘆口气道:“但你徒弟本来不用死的。” 我敢动说降的念头,全是因为那天血泊当中,他神色变幻,说的这句痛彻心扉的话。 肇先生果然不复方才斗鸡般的神色,肩膀委顿,眼神也闪躲了开去。 瞧他这模样,我只觉看见了过去的自己。 他一介书生,又生在栖鹤这样的清平地,怕是头回渡生死劫。犹记我第一次杀人、也是第一次差点丢掉性命时,也像他这样震撼无措,只是老天尚给三分薄面,还没取我身边人的性命。 若不能趁此刻他最脆弱时攻破心防,以后怕是难如登天了。 我轻声道:“你既然不在乎江山谁家谁姓,又何必非要我们守大瀚的规矩。如今大势如此,若大瀚来守我们的规矩,是不是能少死点你徒弟那样的人?” 肇先生将我上下好一番打量,嘿嘿一笑:“没错,我就知道你要这么说。”忽然没头没脑道:“你知道我为什么等你?” 我板着脸,他沉默许久,沉默得似乎真要耽搁饭点了,方似哭似笑、又似低咆地艰难说道:“因为有些话,我只敢让别人说出来。” 我道:“这么……” 却被他一手挥停:“够了!今日谈得够了。秦公子这便请吧。” 将来要和他当同事,我绝对不要和他一个办公室。 我起身告退,他也不送,睛光凝结,透过我的脸和紧闭的门,不知道看往什么地方。 待我锁上锁,才听见他在屋内说话:“秦公子。”他话里终有一丝怅恨:“我若不想降,没人能叫我降。” 门外此刻,火红花瓣在飞。 春风隆眷,允沖霄落英绕树三匝方离,文殊奴正站在树下练功,掌面轻拍花瓣,一触便离。见我出来,他道:“爷的事了了。” 我想着自己简直就是俘虏赶出来了,呸了一声:“什么爷的事?关爷屁事。”这犟鸡公不降,砍的又不是我的人头,爷这又是没事找事来了。 文殊奴把最后一片红花送与东风,立定身,粲然笑道:“不管是不是,爷出门时眉头紧锁,现在总舒展了不少。” 接下来匆匆十余日,交睫便过。 万歧得知陈昉近了,要留下来亲朝圣颜,与我颇多酬和。让人哭笑不得的是,那日我搅了她喝花酒,误打误撞让她以为我也是酒色之徒,反投她所好,拽我征歌选舞,镇日不休。 文殊奴如今也有点学坏,上谏再也不问“该不该说”,只道是万歧看出我乃沈识微与沐兰田的缓冲隔离带,自然要和我搞好关系。顺着这个思路一想,连带沈霄悬扶持我,也能咂摸得更意味深长。 除了当智囊,文殊奴更好武。我见门墙之禁已开了豁口,连态度一直不阴不阳的秦横偶尔也来折首营看一眼,索性让文殊奴跟着同练。营中将士水平和篆儿心智水平差不多,也有笨蛋怀疑他女扮男装,一时还有些骚动。 沐兰田在城北操练马军,沈识微圈在城南,两人遥遥相峙,我的特种兵横在城中。向曲长胖了,黄二开始蓄鬚。卢峥和薛鲲被派去沿江清剿,平靖道路。曾军师又给我送来了参考书,简直是要逼我上吊。 利弊权衡之下,英三小姐我再不敢沾惹,躲了几回,她自己也明白过来。万歧虽生理性别为女,但生活作风比多少男人都污,她一个未出嫁的姑娘,也不好多交往。最终索性开拔进观白山,名曰休闲养生,实则避是非。我虽满怀歉意,但终无可奈何,就连她在我院中烧焦的那颗树,我也得叫人砍了去。 肇先生还是客人般住在州衙里,我得空再探了他一次,这回无话可说,东拉西扯半天,他忽然问我他老宅如何,担心他做了一半的机关兽受潮损毁,想回去看看。 范文程劝降洪承畴时,洪承畴咆哮骂贼,此刻樑上一块燕泥落在洪承畴的衣袍上,洪承畴忙拂了又拂。范文程据此回禀皇太极,说洪承畴对衣物尚且如此爱惜,况且自家性命,既然捨不得死,就必降大清,事后果不其然。 我找到了点范文程的感觉,心道接下来顺理成章,只等沈识微和他谈妥条件,领他去见沈霄悬,再给陈昉磕三个头,肇先生这真皋jian就当上了。为了再放出积极信号,我忙拍着胸脯答应去找黄大师兄说情,就算黄大师兄不答应,我自己也敢做这个主。 春天前半截尚有冰鳞霜刺,后半段滋味方最肥美。 这钵丰腴春光里,战事不频,诸般顺遂,说来没什么可抱怨,但我却总有点隐隐的焦虑。这滋味就好像大考将来,却只有我一个人不知道,还在一个劲地摸鱼。 折首旅的将士提井水在院中沖凉。徐姨娘让篆儿送来新衣,已是用的夏布了。 第74章 果然出事那天,我在和万公子喝酒。 万歧总请我喝酒,我不得不打了听下她的底细备备课。 原来万化城的权柄握在三姓七家手里,万歧这一姓叫做“仙山万”。 东海有仙山,遍生香糙,名曰葛岛。土着自称“蔓蔓”,缁衣藏锦,披髮簪兰,男不娶女不嫁,以外祖母为尊,精绝手工。 “仙山万”这支蔓民两百多年前迁居大陆,改汉姓,从汉俗,但毕竟淌着母系社会的血,“仙山万”里厉害的女人说得上话。 但说得上话,也仅限于好好说人话,万歧这般颠倒雌雄、离经叛道的,还是骇世惊俗。 说来我和万歧其实没啥好聊。 说诗词歌赋我不会,谈美剧动漫她不懂。游宴斗酒、挟弹骑射,聊到最后,话题永远都落回在“女人”身上。 没有比和一个女人聊女人更尴尬的事情了。 如果有,那大概是现在这个女人跃跃欲试和你聊男人了。 蔓民自宅宴客时不穿黑袍,单着袍下的重锦绣衣。万歧今日素着一张脸,看着年纪更小,竟有几分清纯的意思,一张嘴却呜呜跑小火车:“昔年大靖春江碧波两道最产好兔儿,碧波贫家子弟将及舞象之年,父母张罗契兄直如嫁女,可惜未能躬逢其盛。如今临海虽勉强留有三分风雅余韵,但仍是求一狡娈竟倍难于得一美姬。” 她身边的一个细腰大胸的姑娘不干了,扑进她怀里打滚:“爷又说这话!横竖我们就都没蝉哥哥值钱!”万歧道:“拈什么酸?让秦公子笑话。”嘴上这么讲,手却上下揉,那姑娘露出雪白的小牙尖,在她锁骨上气哼哼咬了一口,万歧笑着哎哟了一声。 两个漂亮姑娘现场起腻,端的赏心悦目,但屋内还有个男人,却似乎不像我这般爱看。那蝉哥哥傅粉描眉,双陆子轻敲着棋盘,笑道:“我跟爷说她不忿,爷还不肯信,现在当着爷的面也敢耍痴卖疯了。”一边转过脸来,对我做了个请的手势。 我早被杀得丢盔弃甲,思索许久也不得法,索性胡乱下了一子。 万歧此行除了驮马僕从,居然还带着两女一男三房姬娈,为示和我不是外人,我们厮混了没两天,她就通通叫来席前献艺。两个姑娘一个擅曲,一个擅琴,剩下个小伙子舞得剑器,打得好双陆。 常说中国古代对同性恋其实挺宽容,但这段时日近距离观摩下来,我倒觉得谈不上什么宽容不宽容。 甚至似乎也谈不上同性恋。 因为其中一方压根就不怎么算人。养几只美猫萌犬,有几个主人还要特地分一下公母? 万歧撸猫般抚摸着那姑娘光滑柔嫩的背嵴:“莫气了,若说容貌,衔蝉还比不上你。但要见见秦公子家文殊奴,保管你愧杀。” 我正沉思,听提起我的名字,抬起头来:“啊?” 万歧道:“下回也叫文殊儿进来饮一杯吧。这等绝色,让他在廊下和那些粗物同坐,秦兄也太不怜爱了。”她笑吟吟又摸了把那姑娘:“秦兄那两个妙童,临海数斗金珠也别想寻来。” ……脚袋马袋! 我和文殊奴不是那么回事! 我急了,忙辩解:“他不是……”,却突然发现她话里更让人惊讶的意思:“等会儿……什么两个?”我诧道:“合着篆儿也算?” 篆儿这么个撒尿和泥的熊孩子,还有人能打他的歪主意? 饶算万歧是根老油条,这时也接不上话了。倒是她怀里那姑娘吃吃笑起来:“瞧吧,爷,这世上到底有不贪色的好男子。” 这就很尴尬了。 好死不死,文殊奴偏还挑这会儿来叫门。 他轻敲了三下门,唤道:“爷。”我现在哪能出去见他,只得更不怜爱地喝道:“怎么了?说!”他道:“向公子来寻爷。”顿了顿又道:“叫爷一定出去说话。” 按向曲的德性,若平常事哪有一定叫我出去的,早咋咋唿唿自己进来了。 我心中顿生不香的鱼干。万歧也换上了肃容,站起身送我。 告辞出门,见向曲正勒着马在大门外踱步。一见我露面,远远便大叫:“秦师兄,不好了!”待我走到跟前,他凑到我襟前耸耸鼻子:“你还有心喝酒?那姓肇的跑了!!” 不香的咸鱼干终于翻了生,可万万想不到是这样。 我叫道:“什么?!” 肇先生明里暗里和我说了好几次想回故宅住。我心说武侠小说里脾气古怪的高人一般都要顺毛撸。关哪儿不是关?监视居住也一样,何不卖他个顺水人情,体现解放军政策好。
第64页 黄大师兄谨慎,并不太愿意,被我半讹半赖得没法,到最后闭着眼嘆了声“唉”,我全当他是点头了。念及肇先生有点功夫,抓他时他就露了一手,我还派了折首旅最优秀的学员当看守,黄大师兄又再叫来两个入馆弟子带队。 今天才是肇先生搬回旧宅的第二天。 我急道:“怎么跑的?守卫呢?干什么去了?” 向曲道:“还真不怪守卫。今天送饭时发现宅子里没人,找了好几圈,你猜怎么着?他水井里居然藏了条土道,直通长言溪。” 我气的踹了墙壁一脚,文殊奴正牵了马来,我噼手夺过缰绳:“赶紧去找!” 向曲也上了马,七分同情兼三分畏缩地说:“这个吧,他昨天的晚饭没动过,大概跑了不止一两个时辰了。秦师兄,要是找不到,你千万想个办法。” 能有什么办法?难道我也跑了算了? 我正想回答,却听向曲咽了口唾沫:“……不然这娄子,我怕你也要挨军棍。” 虽是非常时期,但沈霄悬鼓励栖鹤城民照常生产经营,长言溪上不知往来多少代步和贩货的船只。肇先生随便爬上一艘,一来没监控,二来我们连他具体什么时候跑的也不知道,真不知道找哪个神仙问路。他那副万军旧血的长相打眼,百姓又忌惮真皋人,但满城张了榜,却没有一个人揭。我们心急火燎、刨地三尺地折腾了五六天,到底一无所获,如今不承认也不行了——我是真把人给丢了。 沈霄悬雷厉风行,秦横也是个较真的人,城外缉的文书一放,追责贴着脚跟就来。 说来自打中学毕业,我就再没有在这么多人面前挨过骂了。 这天天气不坏,碧空如洗,州衙里外都照得亮堂堂。沈霄悬和秦横坐在上首,能来的濯秀亲传都在,还有一大票提拔上来的入馆弟子、军中主事的军官将领,坐的站的满地人,就连院中那几棵树上的黄莺儿都比平时多。 中学时我被叫去走廊罚站,还有股中二气做支撑,觉得错的不是我是这个世界,慷慨悲壮,并不很难过。现在我只觉得既丢人又后悔,暗暗在心里自己抽自己嘴巴。 秦横私下已经教训了我三四回,但堂上这几句“刚愎颟顸”还是骂得声若霹雳。等骂完一宣判,我登时感觉更糟糕,恨不得把一米九的块头缩得跟郭敬明一样小,蜷进自己脚跟下的影子里。 罪魁祸首秦湛领二十军棍活该,但却还牵连了一大片。看守的军士和两个入馆弟子只是罚饷,尚能补救,黄大师兄却也被断了五棍。 我喉咙里忍不住滚出来声“哎!”,忙又死咽回去,现在若说什么“不管他的事,我替他挨打”,怕事情要变得更坏。 我只得老实垂低头,道声:“领罚。” 等袒背躺上罚凳,挨了第一下,我才知道向曲和沐兰田这俩蛇精病到底有多犟。 太特么疼了,他们居然能不吭声! 穿来到如今,我不是没吃过皮肉之苦。但这军棍哪里是木头,倒像是烙铁,一棍下来,就撕粘一层人皮,那疼却不消散,陡然往肉里面沉,好容易被骨头拦住,下一棍来时,又被打进脏腑里。 最开始那几下,我尚默默数着数,但过了五六下,就乱了章法。只觉岂止我疼?这一棍又一棍,透过我,连身下的刑凳都疼。 不知又挨了几下,我两眼里既是金星又是雾气,不知为何,反而拼命想抬起头,往众人那里里看。 沈霄悬面沉如水。秦横紧拧着眉头,说不出是余怒未消还是捨不得。向曲自己挨打时不叫唤,我挨打时,他反而挤眉弄眼的不敢看。一棍下来,卢峥就忍不住轻轻跟着打个哆嗦。薛鲲踢了踢他的脚跟,让他站好了。 忍了又忍,我终于还是看向沈识微。 第75章 沈识微也看着我。 打公审大会开始,我就装作堂上没沈识微这么个人。 哪个男人愿意在喜欢的人面前丢人?底比斯圣军和白次男的终极侮辱都是一个原理。 我虽还不至于惨到能修次男道,但还是希望我在他眼中是盖世英雄、脚踩七色祥云,而不是被人按在凳子上拍牛排一样的打。 我虽然不愿看他,却不知他盯着我瞧了多久了。 第一眼看他时,沈识微还是那副心若冰清、天塌不惊的嘴脸。 但四目一触,他脸上的表情便像电视信号受了干扰,忽而闪动起来。他张开嘴,好似要对我用唇形说句什么话,但牙关一咬,终又跳回油盐不进的频道。 但却忘了把眉心也舒展回去。 他蹙着眉,对我轻轻点了点头。 最后那几棍是怎么打完的,我疼得断片,不太记得了。站起来时,看见刑凳四下的地板都被我嵴背飞起的血雾染湿。 我被打得薄了一层,不敢回家惹徐姨娘心疼,自己到折首旅去住。脱了鞋,居然倒出半鞋子血来。我正想开个玩笑说怎么跟流产了似的,却看见文殊奴两眼一红,落下泪来。 前脚送走秦横派来的郎中,就络绎不绝有群众来访,人人都要来表示下关心、送两瓶伤药。趴着难看,要坐起来他们不让,我还得妖娆的侧躺着接待。 终于等没人了,日头竟已偏西,我叫文殊奴再别放人进来了,昏昏沉沉,躺下想睡一会儿。 不知过了几刻钟,听见门扉响动,有足音走近。 迷迷煳煳,我一时以为自己还在帆丘,彼时也是这般躺在床上,等天黑,等沈识微来。 我睁开眼,从自己胳肢窝下望过去,隐约看见一角华袍。 我打起精神,问道:“看笑话来了?” 来人在我床边站了片时,终是坐了下来。沈识微道:“来替个朋友尽心意的。” 我道:“还有哪个朋友没来过?”就连沐兰田也来坐过一停了,还没来看过我的人也就只有你沈识微和在山上没信号的英晓露了。 沈识微伸手来掀我披在背上薄被。 腰带扯着伤口,为图舒服,我刚才在被子下把裤子脱了一半。 我一激灵,顾不得疼,侧身撑坐起来。但也是真疼,疼得我两腿绞着棉被,跟哥本哈根的小美人鱼似的。 沈识微不动声色:“做什么?” 我从齿fèng里倒吸着凉气:“有,有什么好看的!” 他嗤道:“你还有什么地方我没看过?”盯了那条薄被一会儿,他忽而笑了:“肇先生临走时留了封信给我,你可知道写的什么?” 提起肇先生来我气裂脑门:“懒得猜。你们这些天纵英才,一只手便把我们这些凡愚玩得团团转,猜个屁,猜不着。” 沈识微似充耳不闻,继续道:“是张方子。” 我愣了:“方子?” 这才看见沈识微也未能免俗的捧着个药瓶:“治棒创的方子。他说他逃了,恐有人要倒霉,留张方子致歉。这几天我配了出来。” 屋里沉默了几秒钟。 我道:“你坐开点。” 他道:“你又做什么?” 我说:“有点想吐血,小心喷你一身。” 这特么什么人啊!! 沈识微终于笑出了声,连连摇头。我明明是直接受害人,但骂了几句娘,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我俩一起笑了好一会儿,沈识微又来掀那张薄被。我再不反抗,翻过身由他。 他掀开被子,又去揭之前郎中替我包扎的纱布,他下手已经轻得像猫咪跳下窗台,但还是疼得我打哆嗦。 我问:“你知道他要跑?” 沈识微道:“我知道他没那么容易降。他被擒以来,我和我爹都不曾见他,就是想先挫一挫他的心志。秦师兄,你太冒进了。”顿了顿,他道:“你就这么怕我杀了他?” 我冷哂道:“我心疼他做什么?不是,我就是占这份大功劳,谁知偷鸡不成蚀把米。” 沈识微道:“那晚在金鹊院……” 我阖上眼。药膏才涂上去时烧得像辣椒酱,简直是刑上加刑,现在凉了下来,还怪舒服的:“你可打住吧。还没吵够?” 又是长久的静默,他摸着我的脖颈,轻轻捏了捏。 他道:“我伤你心了?” 我唿吸一滞。 明明想犟两句,却觉得喉头有点堵,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沈识微苦笑道:“这几个月……你我不相往来,我只道正好让我想个办法。可笑我自负智虑,直到今天,还是没能想出来。” 我问:“什么办法?沈师弟不妨说来一同参详。” 他松了手,重又替我涂药:“我想要的东西,想方设法总要到手,从不问难不难,该不该,只问我自己是不是真的快活。秦师兄,你,你第一次牵我手那天,我真的快活极了。” 我心肝颤动,又想坐起来。沈识微却道声“别动”,把我按了回去:“就算老叶那事你恨我,我也绝不会就此罢休。”顿了顿,他冷笑一声:“要降住秦师兄,何须想这么久的办法?不过是曲意逢迎、甜言蜜语,拿你当个女子哄,又有什么难的。我若对你说什么杀了老叶我追悔莫及,再流几滴眼泪,立时就又能和秦师兄如胶似漆。” 不知是不是错觉,他的声音在我耳中变得有点惨澹:“但说来奇怪,约摸因为你到底不是个女子,好几次我都想开口,但终究还是不愿真这么哄你……” 我勐然醍醐灌顶,打断道:“等会儿,我明白了。沈识微,你没谈过恋爱啊。” 他一愣:“何谓恋爱?” 我道:“就咱们这样。” 他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我十四岁起……” 我道:“闭嘴,不许再提以前给我戴的那些绿帽子。”我哭笑不得:“你就是没谈过恋爱。你从前那些破事,和我在一起能一样吗?” 他不说话,我继续道:“说什么降你秦师兄,哄你秦师兄?滚蛋!论降论哄的,那是万歧和他的歌姬。可那是谈恋爱?要个跪舔听话轰不走的,不如养条狗!”我觉得脸也烧了起来,也顾不得伤了,翻身而起,差点撞着他的头。沈识微满手都是碧油油的药膏,脸上居然露出了一点惶惑的神色。 我跟尔康似的一把抓住他的肩,恨不能再摇一摇:“沈识微,你下不了这主意那就对了。我若要你曲意逢迎,那又何必是你,你若要我千依百顺,那又何必是我?”
第65页 他盯着我直看。过了许久,方唤声:“秦湛。” 他笑了,嘆一口气,也不管药膏能不能上脸,伸手摸向我的面颊:“过去我对你不好,天理昏聩,唯独这现世报倒快。” 凉悠悠的药膏灭了我面颊上的火,现在改做耳根烧了。 刚才那话忒肉麻了,我扯过薄被挡住不该露出来的地方。但说也说了,还能从他耳朵里拔出来不成,只得继续道:“你也别以为光你伤脑筋,这几个月我也在想该怎么办。别说你和我,连老叶的事情我也没想通。但以后吵解决不了的问题,咱们打一架也成。千万别再这样了,太难受了。”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我俩谁也压不倒谁,就这么先乱披风的混着吧。 他点点头。 我想了想,又道:“新同志不知道怎么谈恋爱,可以向前辈请教嘛。来,你找个本子记下来。第一条,以后再不许瞒着我搞小动作。争取多商量、少吵架,特别你那一肚子阴谋诡计,干坏事儿前一定得报备。” 沈识微笑盈盈道:“好。” 我又道:“第二条,谈恋爱曲意逢迎咱不要,甜言蜜语可以有。多说点顺耳的,不许再嘲笑你秦师兄。” 沈识微笑得更欢了:“这恐怕办不到。” ……你大爷。 第三条一时想不出来了。我把腮帮上的药膏往他脸上也蹭了蹭:“以后别说什么你绝不罢休。两个人的事,说得我就比你怂似的。沈识微,不光是你不罢休,我也和你没完。”我在没蹭到药膏的地方亲了一口,嘆道:“你都不知道我有多喜欢你。” 他笑了,在我嘴上亲了回来:“我知道。” 第76章 【补全】 肇先生要是猜得出我和沈识微有一腿,在棒创药里下点毒,这天晚上已对我方阵营造成了一次双杀——我和沈识微做不了别的事儿,只能倚在床边亲来亲去,药膏沾在我们的脸上脖子上,忘形之际不知道吃了多少进肚子。这外药内服,味道既酸且涩,治的是棒创,却真有几分爱情的滋味。 灵药如神,涂上当时便止了我不少疼。半夜我发了场热,早上醒来,反手一摸,创口居然大半都收口结痂了。 我在床上又趴了两天,一等能下地就如常操练,一来是要赶紧把这倒霉事翻篇,二来前世子现越王陈昉一到,真正的大战终于要拉开序幕了。 虽然和好了,但这几天沈识微忙着准备迎銮仪仗,我们俩也没空多亲昵,直到真去接驾那天,才又跟他见面。 这日栖鹤城倾巢而出,逶迤上百乘车马。从黄大师兄起,濯秀子弟皆着战袍。我也穿着化麟甲,盔缨如火,外罩锦袍,倒负着万歧赠的白戟。 如今说破了,我才觉得之前九曲十八弯的心思真是傻。沈识微眼中宝珠贱如土石,但破城之际,他还记得把那几颗珠子带出来,还不够说明他心里有我?什么还君明珠双泪垂,净瞎贫。 一想到这里,我扭头沖沈识微一笑。 他也对我一颌首。 我拨动马头,索性绕过黄大师兄,与沈识微并辔同骑。 这迎銮的队伍站位有讲究,但秦横和沈霄悬两位大领导在最前面,看不见我在做什么。栖鹤到烈鬃江畔有几十里地,不和他说说话,真要闷杀。 我们这一路不知走过多少山棚彩亭、座座张花结缯;长棚下备着乐人歌吹、海陆珍筵。早早数日之前,栖鹤城就布告四民,说天潢正朔将至,辇毂过处皆赐酒食。如今已有乡村父老扶老携幼,在跸道外畏畏缩缩地看热闹了,虽没见着皇帝,但看我们走过,也嘿哟嘿哟的欢声雷动。沈霄悬为人简默,但这该有的排场,一点也不能省下来。 虽说是去接讨厌鬼陈昉,但和沈识微好,就什么都好。山也青,水也绿,烈鬃江是匹小马驹,踏踏踩出小水花。 我心情畅快,看他也背着万化城的黑枪,忽而一念闪动,道:“沈师弟,枪给我看看?” 他从马上递过枪来,我横在鞍上,去找那枪桿上的铭文。 却见写的是“辛丑年,腾黄山。”六个字。 我道:“就这个?” 沈识微道:“秦师兄想看什么?”还不等我敷衍过去,他就已经明白过着,打马过来,笑眯眯看着我。 我打个哈哈,把枪还他:“这又是什么典?” 沈识微道:“也没什么了不起的。昔年万化城有位高人,在腾黄山得一千年神木,斫一琴,造三枪,分赠四徒。这四位都是风云豪杰,而那高人正是万公子祖上。”他怎么肯放过我:“……你以为万公子留了什么题画?” 我梗着脖子:“你胡说,我没有。” 沈识微靠得更近了,压低声音:“万闻争虽貌美,但与男儿无异,秦师兄,我岂会对她起意?” 这就不讲道理了。我咧咧嘴:“没错,万歧的确像个男人。”说着也压低声音:“说得我是个女的似的?” 沈识微一怔,自己也笑了起来。 他左右看看,见四下的人离得都远,方道:“对了,提到万公子,我想起一事。前些日子被秦师兄一打岔,就忘了说。那天在金鹊院……”他顿了顿,见我这回没异议了,才继续道:“那天在金鹊院与万公子治宴,我送你回去……” 我诧道:“你送我回去了?” 沈识微装得比我更诧异:“秦师兄喝得烂醉,连个小厮也没带,我岂捨得让你自己回去?” 我挥挥手:“你就编吧。” 孰料没把他赶走,这厮反逼得更紧:“那晚秦师兄当真一场好醉,在大街上走得扶鸾起乩一般。我略一错神,你就不知所踪,好容易才发现你不知何时下到溪边,正蹲着洗脸。我怕秦师兄失足堕水,想要拉你迴路上,还没碰着你,反被你一把抱住……” 我见他越说越没谱,扯着马往旁边躲:“你还来劲了似吧?” 沈识微道:“只恨识微技艺不精,一时挣脱不开。秦师兄凑在我耳边,时而唱,时而笑,好不开心,还倾囊倒箧说了好多体己话……”他住了口,向我看来,笑得如比这春末的风还暖,却吹得我打寒战。 难道我又唱笑傲江湖了?要是真的,够他再笑我一年了。 沈识微吊够了这口气,才慢慢嘆出:“唉,最是有句话,真让人面红耳赤。” 总不能把支付宝密码也告诉他了吧? 我吞了口唾沫,不情不愿问:“……我说什么了?” 他的脚蹬已与我相蹭,连他的那匹大红马,也伸长嘴来拱我坐骑的耳朵,沈识微侧过身,桃花眼灼灼:“秦师兄说,你要睡我。” 光天化日,朗朗干坤,我们这是走在接真命天子回来拯救世界的路上。 怎么有这么不要脸的人! 我全身的血登时都往脸上涌:“你你你你别说了!” 他已把我逼到了墙角,但还是不满足:“秦师兄还说,在帆丘是你手下留情,我这次开罪了你,可没这么便宜,你非让我哭不可……” 我用不抓缰绳的左手捂住脸,任悲惨的声音从指fèng里溢出来:“师兄弟没有隔夜仇,我已经原谅你了……” 沈识微却不肯原谅我,赶尽杀绝:“最后来了一艘小艇,略有波浪,秦师兄却大喊小心,扑出来要替我挡水。唉,那小艇在溪正中,哪儿来的水花,秦师兄反踩了自己一身的淤泥。我催你回去更衣,你却郑重其事说,这是嵇侍中血,洗不得。”他拉开我捂着脸的手:“秦师兄,君子一言,说到可能做到?” 他再挤过来,我就要出队伍了。 我把他的手甩开,咬牙切齿:“做不到,早就洗了。” 沈识微眨了眨眼:“我是问秦师兄什么时候让我哭?” 是可忍孰不可忍。 我叫道:“欺人太甚!你给我等着!”不敢再和他并立了,一夹马腹,向前蹿去,又回到黄大师兄身边。 黄大师兄眼观鼻,鼻观心,连看都懒得多看我一眼。 为迎越王,沿江亦布彩棚吹鼓,烈鬃江畔的回水码头是最后一站,修葺一新,木石都留着簇新的白茬。水中的船舶、陆上的车马,今天都被军健驱走。江风卷撩着花架上的彩缯色绫,在刺目阳光下异常鲜艷,也十分寂寞。 我们等了又等,天尽头的大江先是刺出一根巨桅,继而是振鬣张翼的白帆。 开道的是英大帅旗舰,长逾十丈,船艏如喙,虎视鹰扬,巨犁般割开烈鬃棕黄的嵴背,向两岸翻出雪白波涛。 其后是十二艘平头阔船,船舷绘着生翼勐虎。这阔船形制颇似江上的粮船,但载的不是活人的谷米,而是用铁链牢牢缚在甲板上的铁炮。 再后是结彩的花艇,笙箫不休,密密麻麻,布满江面,百鸟朝鸾般簇拥着江心的辉彩龙船。 旗舰长船将近码头,三声哨箭锐声从船艏冲出,剎那便刺透青云。我朝旗舰上望,见船艏逆光站着个高大人影,江风把他的袖袍鼓动得如翼如帆。 得了号令,岸上的锣鼓齐作,与花艇唿应,两股波声浪迎头相撞,混为一军,在黄糙白岩、青山银沙中冲决。 陈昉虽只称越王,但仪同皇帝,旗舰靠岸,搭板先下来的是卤薄。 领头的人正是英长风,好久不见,二公子风采依旧,郎若玉山、丰神英毅,身后悬着牛角弓,刚才射箭的人一定是他。 英长风如我们一般穿甲,高举“靖”字杏黄旗,亲率御林步军扈跸,在他之后才是英大帅和银辔诸将。 也不知是不是阳光太狠烈,把人脸上的颓态照得纤毫毕现。我记忆中英大帅明明是个能一拳打死牛的狠角色,但如今他齐胸长须枯蓬一般,在风里有气无力地飞,连背也有点佝偻了。 终于等到那高楼龙船也下了锚,下来捧灯持扇的内侍,接着便是宝光流辉的玉辂。 玉辂被推至迎驾的马军前,本该继续上路,领我们在后。不料帘中人却摆摆手叫停,不待内侍上前,他自己掀帘出来,环视众人一圈,亲切地笑了。 这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着褚黄袍,戴紫金冠,长眉秀目,好像在哪里见过。 再仔细一看,卧槽,不就是陈昉那孙子吗? 他在银辔好吃好喝了一冬,不仅洗净了脸上那层蜡黄菜色,就连个头似乎也长壮了一些。陈昉本来相貌不恶,现在皮肤白净、气血两旺,气度也安详了不少,虽不至于让人心折,但至少看着不让人讨厌了。
第66页 我偷偷看一眼沈识微,他也正向我看来,讥讽地抬了抬眉毛。 我知道他必有满肚子大逆不道的埋汰话要说,但是回去这一路可比来时严格得多,我不敢再乱串位置了。 我们这一行上千人,停停走走、走走停停,要闹处有百姓夹道欢迎、冷清地方有车马载供具之物备用,总算顺顺噹噹进了栖鹤顺天门。栖鹤城里黄土铺路,清水洒街,家家户户门口都供着香案,我们从一片歌功颂德中横穿,又从展翠门出,转进观白山。 沈霄悬早在濯秀山庄辟好了行在。 第77章 接下来的一两天,说的无非是天地鸿庥、宗社阴骘,做的无非是赐筵款酒,朝歌暮弦。陈昉一仗没打过,大元帅倒是不要钱似的封了仨儿,英沈秦一家不落。说道他自己,却要光復琼京才肯登基践祚。 琼京被杨延德的祖上烧做白地,如今改名永顺,几十年来元气未復,现在只是座蔫了吧唧的小城。但要至琼京,必取归云。此行银辔只留英大公子看家,随扈来了十之七八的水军,就是露了满口獠牙,要啃归云这块硬骨头。 英桓英大帅与秦横沈霄悬坐在一起时,我才明白之前在江边并非错觉。 英大帅虽比秦沈二人长十岁,但一直兄弟相称,现在看着却像老他们一辈不止。他虽并不见得消瘦,但精气神再撑不住巨灵神般的身躯,似穿着件借来的外衣,猥蕤又不合身。 陈昉也像变了一个人,不能说进步,简直叫进化,也不知道银辔寨怎么调教的。 他现在身居至尊之位,反而少了恶习,虽然谈吐还是不太雅驯,但举止谦和,性情也不像之前那般乖戾了。我如临大敌,没想到居然一拳打空。 但沈识微看谁都是最坏的一面,只道陈昉还是那个陈昉。 他趁左右不查,拿油腻腻的筷子指点着真龙种:“这几日陛下坐卧饮食,无不迳取最好,他若真从小便是天潢贵胄,视之理所当然也就罢了。可惜陛下一伺取得,便紧攫不放、四下环顾。最有趣是他所吃的酒食,若食之不尽,从未顺手赐给过侍儿,一定要丢在桌下,以足踏之。”沈识微嘿然冷笑,把筷子丢回席面:“终还是小人心性。不过懂得收敛脾气,虚与委蛇,就是灵光多了,也确乎有点作用。” 他虚抬下巴,让我看向英大帅一家。 英长风沉默侍立,如今他兼领着御林军。最开心莫过英晓露,重见父兄,霁然天晴,这几天直跟着他哥撵脚。 而英大帅的视线一直紧撵着陈昉。 他眼里满是让人费解的热望,可皱纹横叠的眼角又似藏着丝丝缕缕的怅恨。 此刻陈昉肩后的内侍不知主上听了什么,倒退离席,一路高声道:“传笔墨!传笔墨!”声音尖锐,莫非银辔寨还真这么快就给陈昉阉了几个太监? 不一会儿,有人捧来笔墨纸砚,却是端送至沈霄悬面前。 陈昉站了起身,众人自然也都不敢坐。他踢开地上被他践踏成泥的龙肝凤髓,高举金杯:“诸位!”在恭敬的寂静里,他朗声道:“我今冬仓促成一词,今日吟来,兼壮行色!” 满堂笙箫皆住,沈霄悬是书法圣手,拂纸悬毫,只待他吟来一句,便记下一句。 陈昉吸了一口气,负手仰天,曼声吟来:“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 我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勐转向沈识微,差点扯着脖子,却见他无动于衷,含笑望着陈昉——也是昏了头了,我还能指望他一个土着发现有什么不对? 笙箫虽止了,那大鼓却得了示意,陈昉诵一句,便如催阵般隆隆一擂,端的气壮如山。 我无可发泄,只得捏紧刚才没来得及放下、藏进袖子里的筷子。一声脆响,竟把那镶银的乌木筷捏断了,好在鼓点正敲在“引无数英雄竞折腰”上,遮掩过了这声“咔吧”。 陈昉浑然不查这点异动,唇齿奋扬,脸上的傲气混同着沖天的酒气:“惜秦皇汉武,略输文采;唐宗宋祖,稍逊风骚!” 我的脸也红了,也不知是震惊还是尴尬,只盼他快点唱完。 好在这词长度适中,当年全文背诵时也没给我造成太多困扰。等沈霄悬墨沉淋漓写完“还看今朝”,鼓声终了,也只得一刻的折磨。 陈昉终于在一片八面春雷般的叫好声中昂然坐下。 这真是我穿来到如今最最荒谬的一幕了。 我一松手,断筷子跳下,打在沈识微腿上。 他一脸嫌弃地抖着衣摆,把那小木块赶走,皱眉道:“秦师兄神思动摇,竟如此心折?” 我不知作何表情,又不能说实话,一屁股坐下,哭笑不得道:“沈师弟,你……你觉得陛下这首词如何?” 沈识微道:“秦师兄也忽然爱好起歌咏了?”他也振衣入座:“将近入夏,反倒咏雪,陛下果然非同凡响。论字句也有几分帝王气度,但什么秦皇汉武唐宗宋祖,典语奥僻,哈哈,我竟不知所云、闻所未闻,这代写的幕师也是有趣。这有什么不可思议的?” 我心中暗道,算你识货,太祖的词,能没帝王气度? 有一就有二,我既然能穿来,别人当然也行,但他乡遇故知,怎么偏偏是陈昉? 若他真和我一个来处,现如今万人之上,恐怕不是吟两句主席诗词就能酬其壮志的,指不定还有多少么蛾子等着我们。要不要告诉沈识微?但我又怎么解释得清楚我自己是怎么回事? 我正心神不定,越王陛下正捧着沈霄悬的墨宝赞不绝口,嘱咐制匾。他志得意满,哪知堂上暗暗笑他的怕不止沈识微一个。 英大帅却立了起来,做一深揖。陈昉忙请他坐下,英大帅过去的伉慡声音现在也消退了,堂上喧譁復起,一时竟然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只隐约听得“黄肤白髮”,又是什么“愿供差遣”。陈昉先是惊,继而喜,紧接又似在推脱。 哗啦一声,是英三小姐被雷噼了一般悚然站起,带翻了碗筷。 她爹连声唤她,她却反往她哥背后躲。英长风满脸煎熬,握着烧红的铁棒般握着拳。 也不知这唱的是哪出。 三小姐一咬贝齿,也终于走到陈昉面前,重重跪倒。她人虽跪了下去,但脸却扬得高,嗓门也高:“恕晓露不能从命!” 她这一句话,不知比他爹的黯哑声音高出多少,周围的人全都看了过去。 沈识微功夫比我高,耳力自然也强点,从刚才起一直半阖着眼偷听。见我朝他莫名其妙看去,他仍是不抬眼皮,讥嘲笑道:“秦师兄。你这下可知道我为什么叫你离三小姐远点了?” 第78章 英晓露这两天也穿着戎装,虽说是请罪,反像是请战,她生怕众人听不清,又重复了一次:“恕晓露不能从命!” 英大帅的眼珠终于从陈昉身上转了过来,满是血丝,转向女儿:“你不从命?” 这句话说得阴森,英晓露的气焰登时矮了几丈,但还是倔头强脑道:“我不……” 英大帅道:“你是什么东西,轮得到你说不?” 英晓露一向受宠,被骂得膛目结舌,转头去看他哥。英长风捏紧了拳,却只看着地面。 英大帅嘶声道:“陛下不弃,是你几辈子的福分,畜生尚知道感恩,你怎地连畜生都不如?” 这话说得太难听了,英晓露红了眼眶,犹豫唤道:“……爹?” 他爹扶着桌子慢慢站起,手掌撑着桌面,桌面抖得就像下雹子一样抖:“你有什么不愿,是不是被哪个野畜生叼了魂!我让你抛头露面,是为让你帮你哥哥,不是叫你当个yin贱娼妇材儿!” 英晓露的眼泪夺眶落下,她拿衣袖横着摸把眼泪,梗着脖子道:“行走江湖的女子不止英晓露一个,个个都是娼妇?天下女子更多,也不是个个都服侍陛下,不能服侍陛下,就是娼妇?” 白气蒸腾,英大帅把一盆不知什么汤水砸在了英晓露身上:“你还敢提陛下两个字?你就是跪在这里,也是脏了陛下的眼,污了濯秀的地!” 英晓露像不觉得疼,翻身站起来。她越想擦干泪,眼泪就越是顺着下巴檐熘般落下:“爹爹嫌晓露脏了地方,晓露这就退下……” 英大帅勐然打断:“退下?这天下都是陛下的,你往哪里退?你这条贱命是我给的,我献给陛下,陛下若不要,天下就没有容得下你的地方!” 陈昉终于开口了,他道:“唉。三小姐,昔日在升龙……” 英晓露像是没听见陛下的话,仍旧转身去找英长风。但只转到一半,她似乎想起哥哥今天不会护着他了,仍旧又转回来,木愣愣道:“爹爹不要晓露了?要是这天下容不得我,那我岂不是只有去死吗?” 英大帅露出灰白的牙龈:“不去死,你难道还想苟活?” 我后背的汗毛炸立起来。 这是要闹出人命了?宴席时人人都想挤进大堂,坐得几没插脚的地方,此刻却比太平间还静,静得能听清英晓露衣摆上的汤汁滴答落地。 衮衮诸公,为什么就没一个人说句话?我焦躁地朝着首席望去,离英桓最近的沈霄悬面挟严霜、端坐如钟,就连秦横也只是看着眼前头尾翘起的一条鱼。 我张开嘴,不知是想说话还是狠狠喘气。却觉袖袍一紧,沈识微抓住了我的手肘,他看进我的眼里,细微但坚定地摇了摇头。 天子在堂,就算是侠客武将也不得携刃。英晓露伸手摸上髮髻,这几日重见父兄,她心头快活,比平日多带了几件珠翠,现在从一蓬乌云里拔出一根长钗。 死了般不语不动的众人里终于有一个活了过了。 英长风横空跃至,出掌去夺妹妹手中的钗子。英晓露也动了,退如电缩,她脸上露出狠戾神情,银钗直刺自己脖颈。 英家兄妹都是高手,片刻之间,见式破式、辗转攻拒,不知已腾挪了几招。英晓露死意坚决,英长风一时竟遮拦不住,只得一双肉掌去护住妹妹的脖子上的要害,英晓露此刻却再不疼惜兄长了,银钗为了刺中自己,宁可先直刺进哥哥的手掌。 观白山中沖霄花落,遍野凄红花瓣,却也不及这兄妹相争之处,满地的血花惊颤肝胆。 岂不怪哉? 英晓露与我在乱蛇壕中抗敌,如狼似虎的真皋战士尚不能伤她分毫,现在她为什么流了那么多血? 又是一蓬血花飞散,英长风退出战团,鲜血淋漓的手里握着鲜血淋漓的银钗,他二人一番剧夺,如今这兇器已扭曲得像麻花一样。
第67页 英长风终于开了口,还是我今天听到的他说的第一句话。 二公子火燎肝肠,大喊道:“爹!” 英晓露被他哥哥一击推倒在地,半撑起身,却忍不住咯咯笑起来,也不知在笑谁。 她笑着嘆了口气,摸向腰间,取出来小小一个黑色圆筒,正是万歧赠她那个,她倒转手腕,对准了自己。 我的脑海里火光爆燃,是我院子中那颗烧成了焦炭的树。 可恨英长风不知这东西厉害,还站在三步开外,愕然看着妹妹。 我勐从座位上沖了下来。英晓露大约料不到还会再有人下场,一愣之间,被我扑到跟前,连蜂窝煤带手一起握住。 我喝道:“放下!” 她回过神来,沖我恶狠狠龇牙,空悬的那只手反掰自己的拳头,拼死从我两掌合箍中抽回。这姑娘膂力惊人,我用尽全力,竟还是让她一寸一寸地挣脱。 怎么办?怎么办?我冷汗涔涔,胸中如汤如沸,那黑筒已在我们角力得发白的指节间出狰狞的一角,英晓露涕泪横泗的脸上,居然也跟着露出个狰狞的笑容。 我知道自己马上就又要做出全天下只有我这个傻子会做的事情了。 但哪还有别的办法? 英晓露终于抽出了手。 我索性放手让她去,转朝陈昉,用我最大的声音喊道:“求陛下成全!!!” 不等答话,我反手一掌按在英晓露的脖子上,强按着她和我一起磕下头去。 额头沾着骯脏带血的地板,我看见我身边的英晓露黑白分明的秀目瞪得突出,我拼命对她挤眉弄眼,也快要把眼珠子挤出眶了,她要是懂不了这是什么意思,那可真是要完犊子了。 死寂里,一个滴水成冰的声音响了起来。 是英大帅,他道:“小畜生,你说什么?” 一字一句,尽是杀意。 我不管不顾,使劲在脑海里搜寻着过去陪女朋友看的狗血连续剧:“我与三小姐情投意和,还来不及上门提亲,只求陛下成全,皇天后土,恩深罔极……”还来不及说完,有人把我从地上拎了起来,拳风唿啸,我左右脸都挨了几个耳光。 这下手太重了,打得我眼前黑了几秒,再亮起来时,见秦横怒狮般站在我面前。我在脸上抹了一把,看见自己满手都是口鼻里淌出的血。 英晓露爬在地上,拽住秦横的衣摆:“别打他,他没有……”我急得恨不得踹她一脚,喝道:“英晓露!”她被我吼得一顿,但还是愣愣道:“他没有……” 秦横把我掷回地上,撞得地砖都在腾灰。我穿来这么久,除了上次放跑肇先生,他连重话都没对我说过几句,但这次是真要把我往死里打了。我胸腹一阵闷痛,被秦横踹得翻了一圈,拼命翻过身来,喊道:“英晓露!” 英晓露正跪得直挺挺地盯着我,她的眼泪又落了下来。也不知望了多久,刚才她死也不肯哭出声,现在却突然嚎啕了起来,他转过身去,也冲着她爹和陈昉连连叩首:“求陛下成全!!” 英大帅也离了座,看也不看一眼她磕头得山响的女儿,反倒朝我走来。 我毛髮森竖,秦横下手再狠,也只是在打儿子,英桓一出手,怕是要我的命。 化返劲从丹田涌出,也不知他功夫如何,我待会儿是战是逃。却听有人急道:“这是好事,大帅又是何必?” 居然是陈昉。 竟然是陈昉? 陈昉一脸惶恐,奔下座位,横拦在我和英桓面前:“大帅何必动怒。他们的事我准了。” 英桓不为所动,阴森森道:“陛下宅心仁厚,但我岂容这两个凌主的恶奴苟活?” 陈昉苦笑道:“男女之情发乎本心,他们也没做错什么……唉,只恨我无此福缘。”一边竟过来伸手扶我。 我情急之下闹这一出,本只打算缓英晓露一时危殆,再赌一把陈昉还能不能装人,但没想到他竟如此上道。 陈昉拉起来我,不好去扶英晓露,只好左右开弓,强把秦横和英桓都往座位上拽。沈霄悬也离了座位,约莫也是怕英桓对我下死手,不去扶他大师兄,反搀住英桓的手肘,暗暗将他去路制断。 陈昉终于把二人都劝回座上,嘆口气对众人道:“秦公子和三小姐对我于公有功、于私有恩。我愿为二位主婚,收復归云前,先成我军中一桩美事,大家意下如何?” 天恩浩荡,起死还魂。 满满一屋子的殭尸终于都復活了,不知谁带的头,堂上重重叠叠,山唿着“圣明!圣明!” 我脸上滴着血,耳朵里还嗡嗡响,突然心里一空,想起自己忘了点什么,抬头去找沈识微。 他不知何时也离了席,站在离我两丈开外,正面无表情地看着我。 第79章 我抬头望天,山里的星空拉了锐化般分外清晰。 刚才陈昉提议我和英晓露过两天就拜堂。我吓出一身白毛汗,哭着喊着说不解放归云报效陛下没脸娶老婆,沈霄悬也在一旁撺掇让我戴罪立功,最终陈昉亲切地准了,判了我俩个缓期执行。 大家装作什么也没发生般重新开宴,再淋漓的血,一盆炭渣、一把竹帚也就够遮掩了。 英晓露早被人扶走,看样子不会再回来,黄大师兄得了他师父的授意,也偷偷来叫我出去洗把脸。 我出了饮宴的必授堂,堂外散坐的僕役吃着赐下的酒食。刚才闹得厉害,不知他们有没有偷偷围观,反正现在人人都偷偷看我。我茫然穿过人群,进了花园,找了棵大松树倚坐下,心里千百万种滋味在沸滚。 有个人自我离席就跟在后面,见我坐下,他也停在小路拐弯处。 我招唿道:“二公子,出来吧。” 英长风这才站出一步,立在星光里。 我道:“你要是有什么想问我,我可以先回答你。我和三小姐可是清清白白。” 他迎上两步,像是要解释。 我懒得站起来和他说话,刚才那事我把英长风也瞧得有点扁了:“我就问问,英晓露是你们英家亲生的吧?” 我也有个妹妹,天王老子也别想在我面前这么糟蹋她。 我早习惯了英长风的沉默,听见有声音响起,一时竟不知从哪里来,是不是松树都看不下去了,替他发的言。 英长风道:“……我送晓露来栖鹤,本指望陛下几个月不见她,心思能淡些。” 我为他鼓了两下掌:“妙计妙计,可惜治标不治本,今天不还是……”勐然瞥见他那双伤痕累累的手,却再也说不下去了。 英长风道:“我宁死……也不愿如此!”他说的每个字,都像从喉咙里吐出火炭般难过:“但陛下,但我爹……” 他的声音越来越轻,最后那句话和我耳里的蜂鸣一起混成幻听。 他说的是:“我爹……病了。” 又是漫长沉默。 名满天下的银辔二公子敛整衣衫,长揖到底,对我恭恭敬敬拜了三拜,转身走了。 我仰起头。满天星光,透过黢黑松枝,清辉照我。 我终究没去洗脸,连夜下了观白山,瞪着眼熬了一夜,天刚亮,就爬起来去城南。 老天保佑,今天没有应酬,沈识微回来练兵了。 校场上足有千人,分两队演阵。沈识微正坐在阵中高台上指挥。 我鬼鬼祟祟绕了个大圈,从校场背面潜入台下。那木台两丈多高,上架布棚,也没把梯子,想来是沈识微一人专用。 待我提纵跃上,见果不其然,台上也只有一张椅子。 沈识微膝盖上放着六面小彩旗,他举哪一面,台下的一个小校便挥动同色的大旗,驱策两个五百人队。 我站在他背后看了一阵,见队列井然有序、寂然不哗,忙大声叫好,沈识微连眼皮也没抬一抬。 也没别的坐处了,我在旁边盘腿坐下:“沈师弟,今天陛下不召?” 沈识微举起黑旗,两队骤停,忽而变作两个针锋相对的半月阵,他看也不看我:“昨晚一闹,陛下今天也乏了。” 还肯理我就好办。 我略定了定心,一宿无眠,有一肚子的衷肠要吐,但现在见了他本人,却只会选最笨的讲:“我和英晓露什么事也没有。” 沈识微冷笑道:“就是你秦湛襄王有意,神女的心也在归云城。” 我使劲点头:“你是不知道她摸了个什么出来,万歧这种鬼东西也敢送人!那飞镖要沾在人身上,能烧得她火化都免了。英晓露昨天那意思,是真不想活了……” 沈识微略抬一抬手,不想再听我说了:“秦师兄也不用多费唇舌,事已至此,未必就是坏事。” 这是什么意思? 我试探道:“说到底,我们也不用真那么怕陈昉。” 沈识微一派寻常口吻:“虽说英桓恨你,但银辔迟早是二公子的,昨日英长风必定感恩戴德。英晓露自己也颇有人望,你手下只得区区一支折首旅,娶了她,这嫁妆不薄。” 我讪讪道:“你别说气话……” 他道:“秦师兄,你看我像说气话吗?” 我抬头向他看去,沈识微一脸宁定,也正望向我。 我只觉得尾巴尖的毛都炸了起来。“等会儿!你叫我真娶了她?” 他优哉游哉,望回阵上:“你我都是男儿,再怎么交好,一这辈子总要娶妻生子。既要娶妻……” 我勃然大怒,爬起来,把他连人带椅子端向我这边:“放屁!除了我,你这辈子休想再娶哪个老婆!” 沈识微故作一副哭笑不得的诧异模样:“秦师兄如今是银辔的东床快婿,却不许我娶妻?” 我道:“你明明知道我这是假的!等见了文恪,我立刻让贤!”一想到自己后院起火,还真顾不上安排别人的好事了,我恨声道:“沈识微,你记着,你要真敢成亲,我就敢穿着凤冠霞帔来闹场。”我还要带七八个肤色不同的孩子去抱着他的腿叫爹! 沈识微冷笑道:“让贤?文自牧凭什么就要接你让来的这个活宝贝?” 我本火冒三丈,被他问得愣住,却是分开八片顶阳骨,一盆冰水浇下来。 是啊,凭啥? 我昨晚夜不能寐,满心想的都是还好有个喘息机会,等破了归云,我便立刻去找文恪商量对策。但被沈识微一问,我顿时就没了底。我倒是想完璧归赵,可人家文恪愿不愿怀璧其罪?若他不肯,莫非我还真要和英晓露结婚?
第68页 见我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沈识微似乎开心了点,又把椅子转了回去:“秦师兄,你仗也打了,人也杀过,居然还能了无长进。这引火烧身的事,居然还是乐此不疲。” 我还在想着文恪,心头直打鼓,苦笑道:“这事太特么操蛋了,我实在是看不下去。如果不是这么情急,也许还能想个聪明点的办法……” 沈识微举起一面红旗,千人同时举矛,校场忽如海面般波光粼粼:“办法我想不到,难反而又替秦师兄找了个难题。”他饶有趣味般道来:“若我是个弱女子,见了昨晚那一幕肝肠寸断,出门就要投崖,秦大侠打算救哪个?” 我道:“可你又不是……”他冷哼一声,阴恻恻打断:“是啊。我不是!” 他似笑非笑,眼里映着矛光,唇角却噙着点苦涩。 我突然心疼得像被攥在手里拧。 他不是弱女子,是沈识微,铁浇钢铸、油盐不进,所以为了当英雄,我捅他两刀又怎么样? 那天他问是不是伤了我的心,我还一阵委屈。但我怎么从来没问过自己,会不会也伤了他的心。 我觉得心里拧出来的都是酸,想把他抱进怀里使劲揉一揉,又没脸下手。 正难受,沈识微却道:“秦师兄,你就不动怒吗?” 我道:“要不是气……” 他道:“我说的不是义愤,是私怨。你就不恨有人把你逼得如此走投无路?”他倒提着令旗,忽而漫不经心地同时举起两面。 场上那一千人错愕了片刻,突然同时往前,队列相撞,不停反进,揉面般挤做一团。我见他们越挤越紧,终于有人摔倒了,一时人仰马翻,烟尘滚滚。 沈识微道:“这里有一千二百人,若一拥而上,我武功再高也要被砍做肉泥。但不过两面布旗,就能驱他们如牛马。”他哈哈大笑:“秦湛,你现在已经不傻了,难道不懂为什么?” 我说不出话。 他意犹未尽,又看了会儿场上的狼狈样,终于放下令旗,饶了众人:“陈昉是个什么东西,但他就是能折辱英三。你若有百万雄兵,昨天谁敢叫你跪下!你过去瞧不起我事事言利,现在可明白了?英雄不恤身家性命,也要逐此大利!天下没有比‘权’字更好的东西!秦湛,你要为所欲为,可别当什么大侠了,要争便争个万人之上!” 他把满把令旗抛下,胸膛起伏,喝一声:“散吧!” 台下小校对得了令,挥动黄旗。沈识微恢復了常态,坐得笔直,只是再不看我一眼。 我知道自己是时候滚了,走到台边想往下跳,但终究意难平,又折了回来。 他头顶的布棚用两条粗麻绳挂起,我伸手一扯,轻轻便断。布幔落下,拍起微风,我打他身上横跨,把他按在椅背上,使劲亲了下去。 沈识微僵直了片刻,还是放开了牙关,虽未像过去那样热烈回应,但也允许我长驱直入。 我深深吻了半天,吻得身心俱疲,捨不得起来,把头埋在他的颈窝里,闻着他身上的味道。 他冷冷道:“这是什么意思?” 我道:“也没……什么意思。” 这意思是,以后要不要万人之上永不受气不好说,但我再不会伤你的心了。 第80章 四月初一,天军东征。 头头脑脑们千挑万选,选在个愚人节出发,也不知主何凶吉。 栖鹤城像块大海绵,这几个月吸饱了四里八乡的丁壮,今天挤出来四万精锐,也挤出了一街慈母娇妻的辞别泪。 大军虽押着辎重,但往归云的官道早已平靖,正午一过,我们就出了观白山最后一段余脉。望海道向北斜插,又走了个把时辰,陆军终于和银辔水军会师。 我和我的折首旅被编在前锋,到今天我才算见识了姓英的家底。 烈鬃江就如凭空起了座市镇。 远看城垛连绵,近看才发现居然全是船。 这些寻常战舰船壳陈旧、木色如铁,不少是漕船改造,远不如接驾那天的飞虎炮船和彩艇漂亮。但数不清的旧船在一同滚滚向前,就好似真有生铁和城墙的力量,沉默坚决,犟得死不回头。 船上载满兵勇,或划桨或撑帆,看见濯秀先锋在望海道上飘展,都齐齐向山腰望来。 他们的战歌也震耳传来,压倒江涛拍岸。 “天兵天兵,浩浩汤汤!” 那歌声锐而不烦,句末的字儿拉得极长,像要吼出大家肺里最后的一口气,像要把这口气聚成风,吹鼓船帆。 “波涛如山,艟艨如龙!” 前面的船唱着驶过了,后面的船争先恐后接上。这战歌四字一顿、没调有韵,我多听了几耳朵,忽然明白了,这不是唱歌,银辔水军是在拉着他们最熟悉的船工号子!过去他们拉着号子闯过烈鬃险滩,现在则是闯往归云大城。 “朝破归云,夜宿刺桐!银辔子弟……!” 我身后的中军传来骚动,也有吶喊声如后浪般赶来,终于拍上了在最前面的我。 越来越多的人加入,他们喊的是:“濯秀儿郎!” 这四个字最初各自为阵,只是一片火车站式的喧杂,但渐渐结成了阵,能和银辔军相匹。又竞逐了几个回合,江上和陆上,终于合成了一个声音。 江雾山云,都被喝得向后逃散。 “银辔子弟,濯秀儿郎!银辔子弟,濯秀儿郎!” 初七日。 大军过兴仁、荣林、莲花塘、苇山、凤冈,国军望风披靡,跑得比兔子快。 莲花塘产美酒,名叫相思,万歧好生遗憾,道若非军务倥偬,应该临江开宴。我心说与其怪军务,不如说是我之前那出琼瑶剧彻底搅僵了气氛,大家现在一起喝酒,估计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一时想到英晓露,她本该雄赳赳和英长风一路领兵,但现在十几天没露面,不知被藏在哪艘船里压舱。但万歧还是说得我心痒,我偷偷买了几坛相思酒,色泽金黄,稠得挂壁。 十三日。 鏖战六日,大军克固县、霍县,官渡和六十里集,刨开了归云城外围城镇,隔断了水路码头,只还剩一处桐亭未克,是个碉堡。 归云殷刺史是朝中唯一汉丞的亲弟弟,桐亭正是殷氏郡望。敌军开来,刺史大人不在要路防堵,反把重兵囤在孤远的家乡,也不知归云城里的军民想不想得通。 十五日。 我们当然不鸟桐亭,直逼归云,驻军城北钟灵山下。 归云刺史尽毁门外桥樑,以土石筑门。归云何其繁华,城外民房货栈数不胜数,现如今拆去大半,拆不完的便放了一把火。 我们到时,那几天几夜的大火还没有烧完,破碎黑灰直飘到十里外,扑进人牲眼中,是归云城第一波悽惨的抵抗。 十九日。 天气不错,我独自去爬钟灵山。 上回我来归云走的水路,听人说钟灵山顶有块眺云石,早就想去鸟瞰下地形,好心里有点谱。到了岩下,我见路旁拴着匹灰马,原来还有英雄和我想到了一处,一定要认识认识。 我攀藤牵葛,爬上大石,等真瞧见那马主人的背影,我第一个念头居然是装失手摔下去,趁机逃走算了。 可惜人家已经发现了我,已略转过身来,我只得硬着头皮,翻了上去。 这是我的第一次和我老泰山独处。 打第一眼看见沈霄悬,我就有点怕他,这不是毛脚女婿的本能,而是吾辈普通人类的本能。 动植物成精了叫妖,人成精了叫仙。沈师叔就是个大仙儿。 文武双全还是其次,他最让人怂的一点就是把人看得太透,玩得太转。这几个月我亲见军中的破事千丝万缕,沈师叔织女般坐镇中心,信手投梭,扶某甲制衡某乙、遣某丙笼络某丁,一团乱麻愣是让他织成匹锦绣,还没听过谁不服沈庄主。我一直暗暗奇怪,这真是人能办到的事情? 此外据说沈霄悬每天只睡三个小时,但我从没见过他长黑眼圈。 怂的人不止我一个,秦横和他竹马竹马,现在只是普通同事。沈识微是他亲儿子,似乎也不比哪个徒弟和他更亲近。就连陈昉在他面前也特别老实,老实得过头,常被沈霄悬的灵压榨出过去的泼皮窘态。 我磨磨蹭蹭在他肩后站下,喊了声师叔。 沈霄悬微笑道:“湛儿,你可认识那座塔?” 眺云石果真能远眺归云。 归云城外只剩焦黑瓦砾,几处名胜因为楼阁耸峻,侵临女墙,也被拆得只剩断壁。但真有座粗高石塔,城墙甚远,还独善其身地兀立着。 我怎么会认识,赔笑说:“石头塔烧不燃,幸好保住了。” 沈霄悬说:“是啊,幸好。” 人类一见后辈就忍不住谈当年勇,这是被动技能,连沈霄悬也不能免俗。 尴尬了几秒,他忽然道:“我十七岁时,到归云来访古蹟。但遗憾极了,我找不到一点书上写的东西。” 也不管我像不像会读书的人,他鞭指江上:“书上写白蓼洲上有二十二阁,却只有野鸟横渡。”又移至对岸:“书上写金瓯山下有大觉寺、青牛观,每十年开坛争锋,我只找到几块莲花柱础,不知是释是道。”他拿鞭柄敲着掌心:“而我最嚮往不过,是到钟灵山亲手拓几块名碑。当年大贤谢侯和他的七个弟子在山中殉国,江左名士以同前贤共销一处黄土为荣,宁可不归乡梓。久而久之,毓秀钟灵,碑林遍立。据说前朝时,清明来钟灵山祭拜的百姓士人,能延绵十里。” 这岂不是巴黎的先贤祠? 我这一路上山,坟没见一个,坑倒有不少,青糙长得和地面齐平,险些把我也和先贤们一起埋了。我这会儿听得肃然起敬,不由往朝归云那边山阴望去,只见林木深深,只有一条羊踩出来的黄泥小路有点人烟气。 沈霄悬看出我的意思,嘆道:“这钟灵山上,早就没有一处坟茔了。你可知这些大贤迁葬何处了?” 他指向那座粗糙石塔:“那里。” 我唯有愕然。 沈霄悬负手而立,夕阳在他冰冷的眼里烧下一点金:“真皋人把南人忠臣义士、高贤大能的骨头挖出来,间杂驴羊骨和便溺埋在大坑里,在上面建了这座塔。”他道:“这座塔,名叫‘镇南’。” 即便我不是原住民,也觉得血扑脑门。 我悚然道:“这么缺德的事,怎么做得出!”
第69页 镇南塔如一根长钉,像把火场钉在泥地上,也把汉人的魂钉在泥地上。 沈霄悬道:“我那时年少气盛,一怒之下,夜半斩了建塔的投下官满门,又放了一把大火。但火起之时,我忽而明白过来,杀一官又有什么用?我十七岁到归云时,随身只带得一卷旧衣。但那刻我打定了主意,待我再入归云城,一定要带十万雄兵。” 我听得神魂动摇、悲壮淋漓,沈霄悬脸上的肃杀气却一闪而逝,再转头向我时,只留下长辈的和蔼笑容了,他道:“湛儿,你的所作所为,师叔都看在眼里。你是个好孩子。” 英晓露那事茬过后,还没有一个人夸过我。我心头一热,唤道:“师叔……” 沈霄悬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你的路还长,我有一句话赠你,望你以后也记得。” 我忙后退一步,做一长揖,听沈霄悬道:“魔而不灵,聂而不资。……今天你先去吧。” 顺着藤蔓往下爬时,我忍不住又看了沈霄悬一眼。 火红霞光里,我恍惚看到个少年的残影与他背靠而立。 壮年的沈霄悬远眺镇南塔,江中孤雁叫断。弱冠的沈霄悬则凝视着山下的雄师,焚风捲动袖袍。 今天的晚照如烈火,那晚的火光一定似霞光。 二十日。 比较丢人的是,我压根没听懂沈霄悬送我那八个字什么意思。 大军整顿数日,我的日常之一毫无悬念是加倍去粘沈识微,相思酒不知不觉已和他销了一坛。 今晚又小酌一壶,我趁兴和他讲了在眺云石上的奇遇,我说得血为之沸,沈识微只哼了一声。 想来也是,这段革命家史他爹肯定向他痛说过,他早耳朵起茧了。 我又道:“对了,你爹还送了我一句话,问问你什么意思。……魔什么不灵,聂什么什么资?” 沈识微皱眉想了想,冷笑道:“这是叫你去歷经千锤百鍊。嘿嘿,既要在这骯脏世道摸爬滚打,你秦湛还得守住本性坚洁。”他沾着酒,在桌上写下八个潦糙大字:“磨而不磷,涅而不缁。……我爹对你的期望高得很哪。” 也不与我碰杯,他将盏中酒一饮而尽,曳斜来的一瞥里,居然带了点像怒态的醉意。 二十二日。 银辔旗舰炮声大作,濯秀儿郎向着归云城发起了第一轮冲锋。 註: 【镇南塔】:歷史上确有此事。不过元僧杨琏真伽是挖的是大宋皇陵,之后也没有哪个少年侠士去杀他报仇。 【磨而不磷,涅而不缁】:《论语·阳货》,就当这个世界有孔夫子。没见识过世间险恶的善良只是傻白甜。大丈夫真君子,是要经磋磨也不变薄,遭污染也不变黑。秦师兄加油! 第81章 我和沈识微八卦过万歧。 有个问题我憋了很久:“女人也能承祧?” 沈识微道:“本来是不能,但她为了承祧自誓转为男身。万化城因此事争斗甚剧。”我强打精神,本以为要听个裹脚布般的宅斗故事,谁料他一句话就完本了:“最反对那一房和万公子巷战七日,到底是闻争兄的风雷炮以德服人。” 如今八门风雷炮正架在一道土墙前,朝着归云城墙轰击。 万歧送的刀枪剑戟都是人情,这才是正题。 为了化解后座力,风雷炮用铁锚钉在地上,好像上了镣的兇徒。炮管比常见的铁炮来得细长,炮口吐出一道炫光,城墙上便腾起一蓬白雾。在这个时代,风雷炮的射程远得不可思议。 万歧坐在土墙上,她带来的炮手正流水价清膛、冷却、填药、装弹,声浪大风振林般掀动她的散发。 我咽了口唾沫:“要过去打个招唿不?” 沈识微道:“用得着?” 我俩站在远处的矮冈上,瞧着这孤零零的炮兵阵地。我心头又浮出初见英晓露那块蜂窝煤时的不安:“万化城真用倚靠我们?” 沈识微道:“万化城三姓七家,光这二十年大小内斗就不下六次,成不了气候。再则他们在临海道不敢储兵蓄甲,天下画饼虽大,现在只能跟着我们捡些渣滓。但假以时日,难说是敌是友。” 又是一轮齐射,轰隆声如在给他这话喝彩。 攻城已是第七日。归云是重镇名城,城墙坚高,粮糙丰足,绝非一朝一夕就能攻克。如今我们三路攻城,网开一面,是典型的围城打援之策。为了等被归云刺史派驻桐亭的那路精锐回援,英大帅和沐兰田一水一陆,在鹦鹉峡设了个铁桶局。 可这边厢的攻城,却没我和沈识微一干人什么事儿。 因为濯秀一共有三百多个入馆弟子。 这个世界的高手能万人敌,一两个名侠就足以撑起一个门派,搞菁英主义才是最合理的资源分配,有三、四十个徒弟就已经算大山门了。不拘天南海北敞开了招生的,沈霄悬是独一份。 如今看来,他养的压根不是徒弟,而是下级军官。 最初的攻城简单粗暴,不论攻方守方都是用人命去填。我们这些菁英既不上,便是等这些入馆弟子用鲜血替我们暖场。 被炮击的那面城墙守军早藏了起来,万歧命抬高炮口,居然击落了一面城旗,看来不可思议的不仅是射程,还有精度。 不等我感慨,又有人爬上岗,是折首旅中一员副将,姓曹。老曹跑得满脸通红,也不见礼,只道:“公子!秦元帅来了!”我差点跳起来,往岗下跑到一半才想起忘了个人,转身对沈识微喊:“晚上找你!” 英晓露这事我算把秦横气抽抽了。他倒不是出于利弊衡量,而是觉得我自由恋爱无媒苟合,简直是丧心病狂、无耻至极。事发后秦横就没正眼看过我,任我怎么找徐姨娘打滚都没用,旅里他倒是例行公事去过两三趟,但不是错过了,就是他掉首便走,让我找不到机会讨好。 我一进营栈门,噼面先飞来一条大汉。 我托着他的后背转了半圈,卸了力,抛给旁边的老曹,见那人满脸是血,一条胳膊断城三截。军营里难免打架,这帮牲口怎么偏要赶领导来视察的时候?我怒吼道:“闹什么?”却见地上还横七竖八的躺了三五个人。剩下围观群众撒开一个半圆,喝骂不断,却没一个敢上前。 我怒沖沖跨进那片空地,一见罪魁祸首,反倒愣了。 文殊奴正用一种极其痛苦和怪异的姿势跪在地上。 他死死抱住膝盖,恨不得把自己像一张纸般折起来、钉住了,永远煳住中间最不堪的那一段。 他的衣领被扯得变形,露出了背嵴上的伤疤,再往下一看,我才知道坏大事了。 他的内裤外裤、一起被人撕成了两片。 我走到他身边,蹲了下去,问:“……怎么了?” 文殊奴把脸埋在膝盖里,好似并不是在说自己的事情:“他们非要我一起沖澡,我不愿意。他们闹起来,扒了我的衣服。” 折首旅里的战士们不是万歧,不懂这么可爱一定是男孩子。他们只是淳朴地觉得文殊奴细皮嫩肉的,既不肯光膀子、也不和他们一起比谁尿得远,可能是个女的。一时还有谣言,说他是我的丫头。 如今换了夏衣,我连能脱下来帮他遮挡下的衣物也没有,我道:“你先回去。”站起来想看看哪里能找块布。 文殊奴突然伸出一只手,抱住我的小腿。 他道:“他们都看到了。我怎么办?” 他说得平静而绝望,就跟当初他对我露出一个男人最不堪的秘密、求我救他时一样。小半年过去,文殊奴开朗了许多,我还以为再也听不见这么悲惨的声音了。 我心头一酸:“你先回去,别怕,我给你做主。” 但还真不知怎么做主。 轻薄妇女要被重罚,可军规不管起闹扒男人裤子。若按殴斗算,他下手如此重,较起真来怕比扒他衣服的人更吃亏。 文殊奴似充耳不闻,还是抱着我的腿不放,逼我只得再蹲了回去。我把他埋在膝盖上的脸转向我,他两眼半阖,露出的那点乌珠直勾勾的、散得没焦距,瞧着十分怕人,我忍不住在他脸上拍了拍,他一点反应也没。 这可怎么办? 正进退两难,篆儿不知打哪儿蹿了出来,幸灾乐祸地响亮报告:“爷!老爷叫你过去!”说着也蹲下来看文殊奴:“要不是老爷在,我就来帮忙了,没想你怎么厉害!怎么啦?你也没怎么挨打呀,给踹着蛋了?”哪壶不开提哪壶,我把篆儿一把拍下来:“闭嘴!去找条裤子给他换上,再送他回去,一句别胡说!” 文殊奴还是不肯松手,我只得把他的手一点一点掰开。 秦横站在一排枪架后,跟在后门监视晚自习的班主任老师一样隐蔽。 我满脸堆笑,搓着手道:“爹~!您来了?” 他黑着脸,噼头问道:“这人你从哪里找来的?” 难道他也觉得文殊奴是我的丫头?如今我在大家眼里到底是个什么形象?我哭笑不得,忙道:“去杨延德那里时赶巧救的怯怜口。怪可怜的,也是一条人命啊。我给姨娘一五一十禀报过。” 秦横心神不定,沉吟道:“赶巧?就这么巧?你看见他怎么打伤那几个军士了吗?怎么他也……” 文殊奴在折首旅学沈门化返,进步神速,我只当他天资不错。但不料他细胳膊细腿,能把几条大汉打成死狗。 我讪笑道:“我这刚才回来,您看这人是不是个可塑之才……” 不知为何,秦横看上去更生气了,他暴喝道:“可塑之才?你知不知道他刚才……!”突然又收了声,从袖子里抖出一卷帛书:“这个你拿去!” 我懵懵懂懂去接,他却将手一抬:“跪下接!” 待我接圣旨一样高举过头接过锦帛,秦横才略放缓了点口气:“按祖师爷的规矩,需得子弟成家立业、心性平稳了后才能传此下此书。你如今哪配‘心性平稳’四个字!但在乱世之中,不得不早点传与你,好让你保住脑袋!” 六虚门居然还真藏着秘籍? 可怜天下父母心,儿子再怎么无媒苟合,亲爹还是捨不得他死。我倍受感动,响亮道:“是!湛儿一定勤学!” 秦横满脸无奈:“这是不用学的东西,你天生便带着。”他道:“还记得你从拱北归来后,曾问过我,说你身上忽而有奇劲涌动吗?”
第70页 我道:“……您不是说习武之人常有这种感觉?” 秦横板着脸:“那是骗你的。”幽默感转瞬即逝,他最终还是嘆了口气:“你记住了,这叫做‘尸居劲’。” “只有六虚祖师的徐家骨血,二十上下才会生出‘尸居劲’。‘化返劲’常人也能练得出,但只在气海,‘尸居劲’则是贯通上中下三处丹田,由神至心,神动天随。化返功本是为‘尸居劲’而设,你沈师叔另立一部‘沈门化返’,只是为了让常人学得容易些。” 我听得有点懵,旋即狂喜涌动:“就是说我按这帕子上的练,平时也能使出那奇劲?那岂不是厉害百倍?” 秦横道:“徐家人丁薄瘠,每代不过三两人,六虚门仍能屹立不倒、名满江湖,你说为什么?” 憋屈了这么久,老子终于能上天了! 我抖抖索索把那帕子打开,上面九曲十八弯都是小篆。这“尸居劲”是得藏着掖着,要是人人都知道六虚门只有老徐家的才厉害,估计很难收徒弟了。但好在沈识微也是老徐家的人,可与他一起参详。 今晚就去。 我把帛书贴肉揣进怀里,只觉捂着张中了五千万的彩票。 篆儿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把文殊奴弄走了。老曹整顿了秩序,那几个挨揍的傢伙也不在原地,泥地上只剩着几摊血迹。 金手指帛书在身,本该啥也不算个事儿了。 但刚才秦横说漏了嘴,半截话哽在耳朵里,又变成了问题哽在喉咙。 待砰砰的心跳平静了点,我堆起笑脸:“爹,刚才你说那文殊奴‘怎么也……?’,按说那几个军士比他还多学几个月化返,居然不是他的对手。” 这事儿真是不问难受,但问了也添堵,我吞了口唾沫:“您的意思是,该不会他也有‘尸居劲’吧?” 【尸居劲】:《庄子·在宥》。尸居而龙见,渊默而雷声,神动而天随。意思是不动却龙腾,沉默却撼人,神思合天理。装13常见词组。 【三处丹田】:上丹田泥丸,中丹田绛宫,下丹田气海。下个文写修真吼不吼? 第82章 就连天命也欺软怕硬,围城第十七日时,它也站到了我们这边。 桐亭的守军虽龟缩不出,但万歧的风雷炮轰塌了归云一角城墙。 我们被匆匆唤到阵前。还在初夏,正午的太阳光而不烈,也像被这突如其来的好消息惊着了,还带点懵。 我环顾四周,沈识微自然少不了,沐兰田守着鹦鹉峡,补上的是临海系的亲传李云骧——既然姓李,少不了也是沈家的外戚。 这先登之功日后贵不可当,且是御驾亲征拿下的第一座城池,就算是去拼命,也不是人人有资格。 云车在前,鼓声在后,我们挤在木幔和大盾下向前,能看见的只有脚下的土地。 土地在这方寸之地捲轴般拉开。最开始还是五月的绿,接着就是裸泥地腥臊的黄,等到变成血水凝结成的黑,那就是到城下了。 我们头顶的盾牌传来凶鸟啄击般的笃笃声,守军正拼命往缺口填补沙袋石头,墙头的擂石、土炮和金汁哑了火,他们就再不吝啬箭矢。 锐叫横空,隔着兜鍪也刺痛耳膜。头顶笃笃声像被大鹰驱散的群雀,忽而顿时散开了。 紧接着墙上雷声开合,怒雨般撒下砂石。 风雷炮! 屏息数足八声响,我军的人潮从掩护后涌出,拍上城墙根。 城墙上上如哭花了妆般凝结着焦油金汁的残痕,满地是整体不全的尸体,破碎的武器,烧焦的木头。 风雷炮最后的掩护只得这一时,不久头顶的箭雨又要下起来。 人群里递来螳螂梯,把螳螂刀臂一样的前端勾进残破的城墙。 我顶着盾,往上爬。 爬呀!往上爬! 都到了这里,管你老子是谁,想要活命、想要出人头地,都得胼手砥足往上爬! 风雷炮轰开的缺口是一个不规则的v字,下端的尖角又锐又细,像万闻争尖着兰花指,在城墙上撕开一条fèng。 箭与终于又再落下,没登上两步,我就听见有人惨叫着摔下城。 我向四周环看,沈识微已爬到比我更高的地方,两个亲兵一左一右拿盾护住他。折首旅跟在我的身后,我回头望见的那一双双眼睛或贪婪、或暴怒,但都烧得熊熊,没见着一丝惧意。这帮老油条,在鏖战的油锅里居然个个炸出了真金的成色。 螳螂梯转瞬到了尽头。那是墙体新鲜的伤口,灰色的石头中还散发着硫磺气味。城头的守军正把他们能够着的一切东西往这个峡谷里抛下来。 一个先我一步爬进fèng隙的兵卒,还来不及说话,就被抛下的碎石打了个正着,不声不响滚下墙去,一路撞翻了一架螳螂梯。 我左右望去,李云骧和沈识微不知所踪,我身后折首旅战士正往fèng隙里探出一架螳螂梯。 我大喊道:“去不得!”抓住梯子,吸气入腹。 那天秦横不愿明说,但我还是懂了文殊奴到底怎么回事。这八卦有点太吓人,秦横让我绝不可外传,就是他不叮嘱,我也不想给沈识微添堵,但尸居劲却是讲得的。 我和沈识微一起参详了数日,发现许多过去想不明白的事情居然这么简单,当初我俩为这个还在雪山里打得吐血,真是傻哔死了。 尸居劲由绛宫生、至气海壮,在四肢爆裂开。我手足并用、沖天跃起,越过卡着落石和尸体的谷底,攀上一处略开阔的断壁,挂住螳螂梯,冲下面叫道:“走旁边!” 有人唤我:“公子……秦公子!” 我找了一停,才发现是脚下远远有个兵卒卡在城墙和石头里。见我看着他了,他眼睛一亮,却不是唿救,挥动唯一还能活动的手臂,把一包东西朝我掷来。 那东西在半空中就已展开,是面红底黑字的“沈”字军旗。 濯秀儿郎! 我本已爬得满身大汗,现在更是一股热气冲进脑门,沖他重重点头,把军旗横捆在背上。再回头看时,乱石和檑木已滚过,不知把那人埋在了哪里。 这缺口是破绽,但也不太平,既然都兇险,我还有更快的路走! 方才还在墙根时,我就见墙上突兀刺着许多根巨箭。那是床子弩射出的踏蹶箭,对寻常兵卒意义不大,对武人而言却是登云的天梯。 我横扑出城墙缺口,抓住一根踏蹶箭,一臂粗的巨箭吃住了我的体重。我又攀跃了几阶,见不止我一人跳上了踏蹶箭,沈识微和李云骧不知何时也跟了过来。 头上最后一支踏蹶箭离城头还有数丈。我急火攻心,将背后的白戟抽出,运劲刺进墙体,以戟踏足、再上一梯。 孰料刚站稳,我就在墙壁上摸到一手稀烂的血肉,抬头一望,毛髮森竖:一面硕大的狼牙拍把阳光都遮挡尽了。这玩意儿顾名思义,是块正反都钉满钉子的厚重木板,要是平时,我靠一身蛮力也能把它挑开。但现在手无寸铁、脚下无根,只有等它拍黄瓜一样把我拍在城墙上。 沈识微踩在离我几丈远的踏蹶箭上,我俩四目相接,他忽然大喊:“接着!”将手上黑枪掷来。 我伸手接着,枪上还带着他灼热的体温。 再来不及想,我奋力跃起,黑枪也钉进头上那片猩红城墙。土石吃不住我这搏命的一踏,戟刃破出墙体,断弦般一声的嗡鸣,白戟向着城下跌落。我凌空虚蹈,在城墙上斜踏了两步,双手紧吊住黑枪。这枪桿柔韧异常,挂住我连人带甲两百多斤,非但不折,反而曲如满弓。 狼牙板轰然落下。 尸居劲无中能生有,墙体被我踩得发出一声闷吼。化返劲凡有则皆为我用,那黑枪果然是张好弓,把我向上抛去。 狼牙拍紧挨着我的后背砸落,木头不甘地吱嘎响,这怪物恨不能生出两只手来抓我。 这一射跃,我跳得比城墙还高出几丈。 城头一蓬箭矢朝我飞来。 这刻我身在空中,避无可避,却不可思议地毫无畏惧。 我咆哮了起来。 天命在我!我倒要看看,都到了这里,我还会不会死! 箭矢刺透我身后飘动的军旗,掠断我飞舞的鬓髮,擦落了我几根盔缨,全都飞进虚空。 唯有一支朝向我的面门要害,但也被这一声咆哮吓破了胆,它一畏缩,我便用兜鍪向它撞去,磕出一星火花,把它撞进我身下的十八层地狱。 箭矢后面就是守军惊恐而不可思议的脸,下一秒就被我踩在脚下。 方才我把黑枪也顺势拔出,现在轮圆了一个生死交睫的大圈,在地上狠抽出一道深痕。 我他妈上来了! 我们终于上来了! 守军朝我围来,但我挂在城墙上时他们就奈何不了我,何况现在?黑枪锐不可当,我刺扎点挑,现在的当务之急是要清理开一片安全的地方,让还在挣扎的我军赶紧上墙。 一架螳螂梯的刀臂终于出现在了墙头,可惜勾住了一块松动的石头。眼看它就要滑下去,我飞身扑上,一把拽住刀臂。 也不知下面梯子上缀了多长一串人。我自恃膂力过人,居然还是被拽得身子往城外一扑。 我几乎咬碎了牙,但还是提不起来这梯子。只听周围盔甲摩擦,是敌人趁我进退两难,又靠拢上来了。 我从喉咙底发出荷荷怪声,刀臂几乎要勒穿我的手掌。 一道莹白弯月勾住了螳螂梯的另一侧刀臂。 有人与我一同奋力一拖,将这千斤重的梯子拽了起来,挂在墙上。一待松手,刀臂立刻被重量拽得深深吃进石头。 哪是什么弯月?那是我的戟刃。 我抬头望去,沈识微倒提着白戟,不知什么时候也爬上来了。他喘着气,朝我伸出手:“喂,还我!” 我哈哈大笑,眼底却有点浮出雾气,在黑枪桿上狠亲了一口,掷给他,也接住他抛还的白戟。 沈识微靠过来,与我背心相抵,我顿觉像靠住了山岩。 他促狭笑道:“恭贺秦师兄夺得先登之功。” 我道:“不敢不敢,军功章也有你的一半。” 又是一架螳螂梯钩上了城墙。 沈识微一枪挑出,把敌人刺来的枪勾进怀里,反手刺进城墙。 我岂能不解其意,解下身上捆着的军旗,扎上枪桿,勐然一扬。 旗帜向城下飞洒出一片还没冷的血滴。 等驱散了墙头敌军,我们终于能得片刻喘息。
第71页 我现在养成了个坏习惯,上阵必带酒。等队伍集结时我倚在墙边,从重重铠甲下掏出酒囊,见沈识微过来,先丢给了他。 他接了过去,仰天痛饮。 城墙下的归云城一览无余。城内四处浓烟翻滚,不止一处着火,守军东奔西走,就像被浇了一壶开水的蚂蚁巢。 我们这攻城来得容易,除了风雷炮出人意表,还因为城里莫名的乱了。 久久没等到有人把酒囊还来,我转过身,瞧见沈识微浑身浴血,居然有点发抖。 我生怕他伤着哪里了,忙抱住他的肩膀,却发现这厮是激动得直哆嗦。 不仅身上哆嗦,他的嘴角也神经质地哆嗦着,定格成了个可怕的笑。 他道:“秦湛,你喜欢这个吗?” 我苦笑道:“哪个?” 沈识微的黑枪抡了半圈,把脚下的尸体、城下的溃军、天幕下的烟柱都划了进去:“就是这个!” 他回过头,直勾勾盯着我。刚才有血溅进他的眼睛里,虽然擦了去,但还是把他的眼仁染红了:“什么诗酒风雅、仗剑行侠,通通味如嚼蜡!“血还在往下滚,越过他的面颊,淌进他勾起的嘴角。他把敌人的血啐向城下:”要不是这个乱世,我就要这么消磨一生了!” 第83章 【修订】 我们占的这段墙正在两座城门之间,一座名“广益”,一座名“香雪”。 香雪门是归云城旱路门户,叫这名儿不是因为贪风雅,而是它瓮城嵌套、状若梅花。按计划,是城外友军佯攻香雪门,我们这支奇军则突袭偏狭的广益门。 但未等队伍集结妥,我们便遥望见香雪门前的街市烟火沖天、人头攒动。似乎有人抢先一步,在城内与守军交战。 天上掉馅饼,还是鲍鱼馅儿的。莫非文公子发威了? 围城前义军派过不少探子,也早早与文恪串联过,文公子是前朝孤臣之后,论立场天然就属反贼。英晓露虽愤愤没有第一时间招募她牧哥哥,但现在其实也不晚。只是围城这大半个月,城里连只苍蝇也飞不出,这时代又没有地下电台,之前虽得了文恪的一个承诺,但没人知道他工作具体开展情况。 义军正源源不断地从归云城的伤口侵入它体内。 我和沈识微、李云骧在墙根下点了兵,往广益门去。 除了被从城头上挤下去的溃军,我们没遇着什么抵抗。落脚处楼宇飞拱,却阒无人息,我们行军在粉壁反射的白花花的阳光里,却像走在一片云雾中,唯一的声音便是盔甲碰撞。 走了半程,终于迎面唿喝着来了两三百人。 乍一看,我还以为是舞社火的,他们身上穿得千奇百怪,手里抄的五花八门,约莫实在找不到护具,还有人卷了床棉被在身上,晒得油汪汪的。 对峙片刻,不等我们把他们连人带被子砍翻,对方却唿啦啦跪下了。领头那人胸口捆着一口铁锅,膝行数尺,对着军旗拜了三拜,大哭:“天军来了!天军来了!” 李云骧喝问:“来者何人?” 那人抹了把涕泪:“我们是归云城内的汉民!”他用种向大人告状的委屈口气道:“天军,文公子死了!” 晴天霹雳,那英晓露怎么办? 我大踏步到他面前,把他拎起来:“谁说的?!文公子怎么了?” 当领导的总有点长处,他被我提在手里,却还能抽抽搭搭地把来龙去脉说清楚了:“殷刺史接文公子去府衙,说是参贊,其实有毒计!这几天那狗刺史和投下官商量归云城保不住了,要先把汉人杀光。文公子知道怎么能答应,他们就先把文公子杀了!文公子不在了,归云还有哪个护着我们?别看这姓殷的是汉人,但比真皋人还要毒,咱们再不闹起来,就是要坐着等死!” 他身后的人喊起来:“报仇!报仇!给文公子报仇!” 那领头的又道:“天军!汉民现在乱起来,烧了府衙!城里文公子的豪侠朋友们带头去夺香雪门,要迎天军进城呢!真皋人往城南的蛮子城退,当官的都躲进去了,我们要去蛮子城……” 沈识微已不愿听他说完,拍拍我的手,让我把人放下:“我们也去香雪门。” 这和军令不同,我略一犹豫,李云骧早先我反对。他不愿跟沈识微走,沈识微也不愿跟他起争执,由他自去。一等他带人走远,沈识微对我露出个鄙夷怪笑:“这人赶沐老八差远了!” 离香雪门越近,吶喊越响,烟气越浓。 就像不知自己是什么时候睡过去的一样,我也不知什么时候、哪条巷里涌出了那么多人。 四下乱跑的活人多,横七竖八的死人也多。 地上的尸体已多得阻路,不仅是守军和乱民,不知为何还有女人孩子,倒在一堆打翻的箱箧中。 香雪门的六瓣瓮城都在燃烧,已有摇着“沈”字旗的马军在城下驰骋。 一个全幅披挂的骑士朝我们奔来,大喊着:“三师兄!三师兄!” 沈识微啧了一声:“来晚了,这破门之功分不着了。” 卢峥跳下马来:“你们也进来了!真厉害!”他撇撇嘴:“我们可就没意思啦,还没怎么打呢,文公子的门客就从里开了城门。” 我急问:“文恪真死了?” 卢峥道:“开城门的人自称什么摩云雕,是文公子的长随,说他知道文公子下落,但非亲见师父不可。” 沈识微笑道:“既如此,我先去会会他。”沖我点一点头,朝瓮城下去了。 暮色渐浓,但四周都是火场,热气比正午的暑气还蒸人。 沈识微走了,留下个莫名焦躁的我,总觉得哪里不对。 我见卢峥要重新上马,问道:“向曲呢?去哪儿了?” 卢峥道:“向师兄?去城南蛮子城了。” 我再不问话,点齐折首旅,也往城南去。 方才遇见的民团告诉我们他们烧的是府衙和寺塔,但何止如此?这一路莫说民宅商铺,就连树和马车也被点燃了。等到了所谓蛮子城门口,整条巷子都烧得红红火火恍恍惚惚。 归云城已经成了一锅煳了的沸粥。 它到底有几座城门?现在又破了几座?满街跑着兵卒,早分不清守军还是义军,四处都喧腾着惨叫唿救和犬吠。 有人从一处尚未着火的院落走出,抱着满满一怀丝绸皮毛,和我四目相对,却满不在乎,镇定走开了。一条披帛从他的臂弯垂下,上面拴着的金环在地上琅琅拖动。 这人穿的义军衣袍。 我嘴里被烟燻得发干,见老曹跟得最近,对他道:“告诉弟兄们,今日先登是整个折首旅的功劳,上面必有厚赏。你们知道我秦湛从来不贪这些,但濯秀有军纪在,绝不可犯。” 老曹在城墙上受了点伤,一只手拿破布吊在胸前,他嘿嘿一笑:“公子,说句不怕挨军棍的话,进了这样的大城,要不抢那就白拼命打仗了。但公子发了话,你放心,弟兄们一定不给你丢人。” 再往前走了一停,终于看见一彪熟悉的军马。 我大喊道:“向曲!” 向曲在烟和火里钻进钻出,满脸都燻黑了,只有一排牙齿还是白的。他对我露出个煤炭工人的笑容:“秦师兄也来了?”说着朝我身后看了看:“我三师兄呢?” 我也朝他身后看:“这是在干什么?” 他的兵马围着一个圈,最外面是撒了一地的各色行李,再里面是并肩拦住不放的汉民,最中心瑟瑟跪着一片真皋人。 向曲笑嘻嘻道:“这帮蛮子城里还有座城呢,那殷刺史和投下官叫个什么花的也在里面,非把他们杀干净不可。” 我道:“我问你这是干什么!” 他道:“蛮子嚮往城里跑,被民团截住了,正打着呢,点背遇上我啦。秦师兄和我一起攻城吧!”他转过身去,大喊道:“还等什么?你们不是要报仇吗?” 那圈汉民得了令,一声招唿,手里的铁杴棍棒雨点般落下。 血水从人圈里流出,马军哄堂大笑。我看得不忍:“这老的老小的小,也不像是当兵的,你……” 向曲莫名其妙,打断道:“什么老的小的,不一样是真皋人?” 真皋人的哭嚎并不刺耳,好像他们知道哭也无用,只是不得不哭。他们拼命挤成一团,人人都想用别人的血肉给自己铸起一道围墙。 被推出来挨刀的一个女人黑髮黑眼,居然是个汉人。她几次三番想把怀里一个三、四岁的孩子塞回人圈,但却一次次被推出来。这汉女用真皋话哭骂着,忽而转身朝外,不顾棍子在她背上闷敲,叩头如捣蒜: “饶我一命,饶我一命,我也是汉人!” 向曲道:“贱妇!你知道自己是汉人,还嫁给蛮子生杂种!给我杀……!” 不等他喊出来这句“杀了”,我勐抱住他的肩膀,使劲拍了拍,把他拉到一边。 向曲素来彪,现在和他闹起来没好处,我强笑道:“别……杀了,这都是平民百姓,你不怕沈师叔罚?” 说到这里,我心头燃起希望。沈霄悬的政策亚克西,栖鹤的真皋贵人被圈禁起来,但却许百姓自由离城,在拓南时,我们也从未屠城杀降过。 向曲抹了把脸,却擦得更花了:“别拿师父吓我,师父知道。这城里的汉人要杀真皋人,你能叫我不杀,你能叫这些人也听你的?”他再彪,现在也回摸过味来,飞踢起一蓬土块,正打在那妇人头上:“秦师兄,你这菩萨心肠要不得,你心疼他们?” 我道:“现在乱成这样子,我们还不像个办法……” 却听有人居高临下,冷冷道:“什么办法?” 方才有马蹄声踏来,我没留神,这才见沈识微骑着他的大红马站在我们背后。那马本就毛色赤殷,现在更像从兵燹里撕下的一块火焰。 向曲两眼发光,连尾巴也摇了起来:“三师兄!” 沈识微却不睬他,对我道:“有件好事,文恪没死,我已叫阿峥带那摩云雕去见我爹了。”他嗤笑道:“我便猜到如此,若不说文公子死了,城里汉人哪会反戈一击,不是城中自乱,我们哪有这么容易进来?文恪这把火烧起来了,就灭不了了。”他瞥了眼那群劳作般热火朝天挥动着木棍的汉民:“现在他们杀的还是真皋人,要不让他们在城南烧个痛快,整个归云都要同归于尽。”
第72页 我强挤出笑容:“沈师弟,义军既然进城了,我们维护下秩序……” 沈识微冷笑道 :“秦师兄,义军义军,‘大义’是什么?不就是汉贼不两立?不杀真皋人是仁,杀也无过。现在顺势便是守序,还能怎么维护?” 我挣扎道:“这没道理。我们要坐天下,那真皋人也是我们的百姓,也可以为我们所用。”却觉得自己越说越没道理,但又不能不说下去:“这火还能救!只要我们带兵,再得你爹一个军令……” 沈识微嘆道:“救?秦湛,这城里想救真皋人的汉人只有你一个,你让谁跟你去?” 我勐望回我的折首旅。 要让兵服你,你自己先得当个好兵。我一直觉得我这个主官不错,身先士卒,晴天一身汗,雨天一身泥。虽然平时有点不分尊卑,但战场上弟兄都愿意跟着我沖,好几个人都替我挡过子弹。 方才城墙上,我让他们迎着斗大的石头往上爬,他们连眼睛也不眨一下。 但现在却没一个人迎着我的话锋往前走一步。 我道:“你们……你们……” 盔甲和石地发出铿锵的撞击。 是男儿膝下黄金的声音。 不知是谁带的头,战士们一个接一个跪倒。我的目光从他们脸上扫过,有人别着脸、有人看着地,但也有人倔强地望回我。 我手足发麻。 沈识微却缓和了点语气:“你要救人,现在去城北,说不定还能保住半城。等乱兵烧杀抢夺得性起,可不会管什么真皋还是汉人了。” 我的面前站着我的恋人、朋友、部属。 但我却是个孤家寡人。 沈识微忽然提高音量,命令道:“让这几个走!” 马军懒洋洋的用长矛隔开汉民,他又对那群倖存者用真皋话喊了一句。众人不可思议地爬起来,向着蛮子城内发足狂奔去了。向曲莫名其妙地唤了声“哎?”,过了半天才明白了过来,看向我的目光里竟有丝鄙夷。 沈识微道:“你见不得他们在你眼前死,现在不用看了。还不去城北吗?风在往北吹了。” 他说得没错,西风正吹动着他红马的鬃毛。 第84章 【修订】 归云投下官署在城南,久而久之,真皋人聚居于此,筑起了城中城。明面上叫官城,归云人背地都叫蛮子城。 汉人则多住城北,紧靠白虹门,图个往来便利好养家餬口。 城北道路偏狭,远不如城南阔亮。这是前朝老城,虽多商铺,但市坊盖得房上驮房,状若蜂巢,一旦火烧连营,后果不堪设想。 同是杀人放火,杀真皋人是大义,还好,侵害汉民尚是犯军纪。 一路波折,我们剿灭了几股混进城南乱巷的守军,但遇得更多的是暴徒。 不知他们是走上街头的归云城民、当了逃兵的守兵、还是间或那么几个趁火打劫的义军,脱了人皮,都是一样的畜牲。 我们当街斩了几个强姦妇女的人渣。跑得快的知道我们没有精力穷追,散入小巷后,还敢在黑暗中高声叫骂。我恨得牙痒,也只能在已伏诛的尸体上多戳几个窟窿出气。 沈识微叫我来护住城北,但区区五百人,还经歷了战斗减员,要怎么护得住偌大一个归云城?但我片刻也不敢停,一停下,城南的烟与火就要追上来,把我也烧成灰。 我终究还是丢下那些将被屠戮的人,自己逃了。 不知逡巡了多久、几乎迷失在城北的蜘蛛网里时,我们遇着了一队离群的马军。对方在一块空地上转悠,偃旗息鼓,不像在战斗;但人马着甲,也不像在休息。 我认不出这是哪个师弟的手下,但人家却似乎都认识我,朝我蜂拥而来。 借着松木大炬,我勉强看清他们围住了座小骨灰罈子似的寒酸瓮城。几个附近的百姓正指天画地,说瓮城后是座小门,平时车马稀少,但也驻有真皋守军。那队马军的头领打算火攻,但百姓说白天有民团想夺门,进了瓮城就再没出来,若要烧,就是把他们的亲戚孩子一起烧了。 打中午登墙,已经过了六七个时辰,现在是后半夜了。我水米未沾,睏乏至极,但此事又不能不管。 这附近的违章建筑盖得和瓮城水辱交融,围城后守军强拆出片隔离带,但还有几根大柱子没倒。我爬上一根观望,只见瓮城里盛着缸漆黑夜色,没见动静,城楼上却有一灯如豆,好像正等着飞蛾去扑。 我低声叫人送虎爪弩上来。 归云外墙太高,虎爪弩射程不够,欺负这小瓮城倒合适。 爬上来送弩的战士犹豫不决:“要不等天亮再攻?” 我道:“等天亮?说不定人都死光了。”一边把飞钩射入瓮城墙,正准备往对面爬,那战士拉住我的衣角:“公子,还是我去吧!” 自从我们离开城南,弟兄们似乎有点愧疚,不是对那些将死的女人孩子,而是对我。 虽说看不清脸,但我认得出他的声音。 这孩子姓林,除了文殊奴,全旅就属他最像大姑娘。我叫他小林子,他啥也不懂,还傻乐着答应。他本是殷实乡绅子弟,但真皋老爷觊觎他家田地,陷他父兄下冤狱,全家三兄弟,只得他一个人保住了小命,逃来拓南当个丘八。 我是在叫这样的人和我去救城南。 我又怎么敢接受他的愧疚? 我拍拍他的肩,独自爬上那条孤零零的绳索。 这段路不长,片刻我就登了墙。城墙窄如鱼嵴,满地滑苔,真如水底般没有人声。 我蹑手蹑脚在墙头摸了一圈,没遇着埋伏和守卒。这是唱的哪出空城计? 转回上墙的地方,我拿火摺子打暗号,让折首旅的士卒们也都过来,人多胆肥,这才敢去那有灯光的地方。 我摸到城楼窗台下,只见有人的侧影被灯火投在窗上,窗纸破了,东一块、西一块,像在他身上戳出许多光亮的窟窿。那影子虽然没弹琴,但手里握着一卷书。 我悄悄从破窗纸里看去,只觉一阵脱力。 怎么又是他? 这人天生是来给我制造惊喜的。 害我被成一条松鼠鱼的肇先生正在屋里。 屋里除了两把椅子外什么也没有,他坐着一把,灯坐着一把。 我不知该踹门进去、把他捆个四蹄朝天好,还是召唤弓手过来,把他射成只刺猬好。纠结了一轮,我居然礼貌地敲了敲门。 屋里的人淡定唤声“请进”,看来人是我,他满脸欣喜:“是你!太好了。” 我忍不住问句废话:“你怎么在这儿?” 他道:“我还能在哪儿?”端开那盏孤灯,客气招唿我坐。 我把椅子用戟刃勾过来,瞧着的确是张老实板凳,不像有暗器,方坐了下去:“进来的百姓呢?” 他道:“都还活着。” 我道:“你这又是闹哪样?” 他笑道:“你莫小觑这座金沙门,此地纵贯数条水道,若白虹门陷落,我坚守此门,倚靠城南乱地,能给你们添不少麻烦。” 我冷笑道:“是吗?可我就这么上来了。” 他也附和:“是啊,可你就这么上来了。” 肇先生不算俊俏人物,高隆准、鹰钩鼻,是汉人最深恶痛绝的蛮子相,加之性情乖戾,就是坐着不动,也一副要跳起来和人干仗的。但许是现在灯火朦胧,给他的面目罩上层薄纱,显得柔和了不少,这一个月他瘦了,儒袍在他身上有种文弱的空。 书卷落在地上,但他并不去捡。他嘆道:“……还好来的是你。” 窗外有人在叫“公子”,是折首旅的先头部队上墙了,我吩咐他们点起火炬搜索。 肇先生也对着窗外殷切叮嘱:“城里只得我一个人,不用担心。但到城门边上时莫要掌火,那里有我的机关。” 我哭笑不得。这人脑子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肇先生似乎看透了我的心思,有点尴尬地说:“不愿强攻、又能攀墙上来的,十有八九是濯秀的武人,我留在这里,就是想等着给你带几句话,不然总不心安。” 我最讨厌他们这些聪明人策算无遗的嘴脸,嘲道:“我要是偏不爬墙呢?” 他笑了笑:“若不爬墙,无非是炮击火攻,触动了机关,这瓮城里的两三百号青皮和我玉石俱焚罢了。” 我起了一身白毛汗,沖窗外大喊:“谁也不许往城门去!” 沉默了一阵,门fèng里来的风捲动他丢下的书,似乎是个词本。 想了想,我还是有件事想问他:“当初我们不是已经谈妥了吗?你跑什么?” 肇先生道:“说出来怕你看不起我。连我自己也看不起我自己。”顿了顿,他终究还是说了:“因为我是个真皋人。” 他脸上的苦涩也被灯光遮掩得柔和了,不是抉心自食的恨,而是种懒洋洋的无可奈何:“那天我和你说的不是假话,我确实那么想。我读了那么多书,作了那么多文章,还能不懂这些道理?但临到头来,什么道理都不管用,我到底还是个真皋人。你去过瀚海吗?我去过。极北苦寒,如今还有几个同信赤父乌母的小部落。他们过的是什么日子?真皋人梦里念着糙原,但糙原哪里比得上中原沃土!我不想真皋人再过吃不饱穿不暖的日子,也不想真皋人受人欺负。” 他朝我看来,绿眼异常坦率:“……哪怕,只有让真皋人去欺负汉人。你瞧,说什么仁,说什么义?到头来还不是你死我活,这半生的圣贤书都被我读到狗肚子里了。” 我张张嘴,似乎想问为什么不能谁也不欺负谁,但城南的火光烧光了我的嘴边的话。 他彻夜坐在这里,也一定看着那片橙红的天空。 不知沈识微放走的那群人能不能活过今晚? 肇先生又道:“你不是问我为什么在这儿?文自牧游说殷刺史召桐亭精锐回援,我知此人必有异心,叫殷刺史务必把他拿捏在手里,没料到反中他下怀。今日你们攻破城墙,忽然城内谣言纷起,说文自牧死了,满城汉民举义。我来不及赶回府衙,想就近守住金沙门……哎,汉人里有文自牧这样的俊杰,如何不兴?真皋人……”他笑了笑,并不往下说。 我想起这一路真皋人望风披靡的表现,不知为何有点替他揪心。但他脸上不见怨恨,反有种奇异的柔情:“真皋人……还剩我守着这城门。”
第73页 我涩声道:“你也可以逃的。” 他道:“不逃啦。我认输了。”他在椅子上摊直,伸了个懒腰:“我本是闲散人,做到这样已经累极了。要不是得把事情对你讲清楚,我早就该去死了。” 我恍惚道:“一定要死吗?你们这些人谈生论死怎么就这么容易?你聪明绝顶,就不能想个办法活下来?” 他盯着我直看,突然噗嗤一声笑了:“说的什么混帐话,连我都想骂你。你还想留着我的命?我逃过一次,沈家如何会再信我,就算你们信我,我也不信我自己。秦公子……”他饶有趣味,歪着头看我:“我自认是畸零人,但你比我还奇怪。你说不知道我想些什么,我其实也一直好奇,你不疯不傻,但行事如此荒稽,你又到底想做什么?” 我也累得要命,但穿着盔甲,不能像他这般摊平:“不能说,说了你得笑话我。” 他道:“我快死了,逗我乐一回,又有什么不行?” 我嘆了口气,笑得比哭还难看:“我想当个好人。” 肇先生一愣,果然大笑起来。 他拍着自己的大腿,拍得椅子在地板上吃吃挪动,旧衣中腾出蓬蓬的灰尘,在灯影里浮动。他笑得直流泪,用衣角揩着:“你居然想当个好人?你居然想当个好人!” 不知过了多久,他的狂笑终于停了:“可惜生不逢时,我最喜欢怪人,若沈公子早两年带你来见我,我俩说不定能做朋友。” 我道:“我们现在不算朋友吗?” 他一愣,揉了揉鼻子,似乎有点不好意思:“也好。既是朋友,我这段时日欠你情,也不用不好意思了。”他站起身来,仔细理了衣冠:“上次我逃了,你必受了罚,现在我得把军功还你。” 肇先生往门口走去。 一身化鳞甲有千斤重,压得我站不起来,动不了。我不能拦住他,连脖子也不能转一转,看他最后一眼。 肇先生已走到了我身后,他深吸了一口气:“秦兄。愿你真能等到个可以当好人的世道。”接着他拉开了门:“别过了。” 门外的折首旅未得我的命令,不敢妄动。我听见这真皋人狂态毕露地大笑:“我现在又要逃一次了!你们还等什么?还不杀我?!还不杀我?!” 天亮时分,城南大火仍未灭,像归云迎来了两处朝阳。 老曹终于带着两个艺高人胆大的战士拆了肇先生留在城门上的几个大木桶,兴沖冲来向我汇报:“狗日的蛮子骗我们,哪有什么机关,里面都是土!” 那两百来人的民团被放出瓮城,各回各家,这一夜奇遇够讲半辈子了。 我实在是太累了,瘫坐在瓮城墙根。 肇先生被长矛刺得千疮百孔的尸体就在跟前,这是我的战利品,我不愿看,却连爬也爬不动了,只能低头望着地。 我不愿沈识微杀自己的朋友,却没想到这朋友最终死在我手上。 什么是非对错,什么好人坏人? 我想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能做什么。 而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我什么也做不了,我谁也救不了。 我面朝着泥地,双手捂脸,泪水止不住的落下。 第85章 我合衣躺在床上,望着墙角,那里有一团蛛网,包着只干瘪的死蛾子。 一只鞋松松挂在我的脚尖上,不知过了多久,但总也掉不下去。 除了挫败,我什么也感觉不到。 挫败感在地球上不是没有过。创业碰了壁,被姑娘戴了绿,每当觉得自己有点废,我和兄弟们就抬两箱啤酒上天台,拿手机放国摇。第二天把少年愁和自己的胃一起呕进下水道,该上学上学,该上班上班。 但在这里,挫败感太实在了。它痛苦得像一车砖,一块一块往我脑袋上拍,拍出我的眼珠子,叫我再也抬不起头。 我总算明白了,卷我入海的是什么样的奔流。 我妄想做堤岸,但连块礁石也不是。我是什么?我不过是截随波逐流的烂海带。 肇先生聪明绝顶,但还是抵挡不住,索性从这个世界上逃跑。 我又该往哪里逃? 我要死没勇气,要跑有牵挂,看来只好当条咸鱼。 这几天我关起门来吃了睡,睡了吃,天光透过窗户在白墙上移动,死蛾子的影子由一个纺锤拖长成一把利剑,最后收缩成一点,重归黑暗。 一天长得像百年,尘沙满头,又短得交睫转睛,天说黑就黑了。 篆儿对打仗兴致勃勃,我不敢阻他建功立业,派他去跟秦横混了。文殊奴出了上次的事后却熄了这份心,再没往折首旅去过,不仅不去折首旅,连门也不怎么出了,正好和我一起家里蹲。 沈识微来找过我一次。 一听见他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我就麻熘下床,提着鞋翻出院墙。沈识微在屋里与我较劲不肯走,我在后巷靠着墙。像隔着墙也能感到他身上的热气,又像永远要和他这么隔着堵墙,直到来了个传令兵找他,我这才重新翻了回来。 除了沈识微,再没有别人来见我,我也不想见他们。 说来这世界似乎只有“他们”,我去哪里找个“我们”? 我正琢磨着不知陈昉心里是个什么滋味,文殊奴敲了敲门。 他隔着门道:“爷,万公子请赴宴。” 这几天全靠文殊奴来向我通报城里的消息:火灭了;蛮子城破了;沈霄悬亲切会见文公子;义军终于开始接管归云;杀人放火者的脑袋高高挂起。 说完他还不肯走,在窗纸上留下个黑乎乎的剪影,等我接着往下问。 但我一点也不想问。 有什么好问?无非尸积平城,无非鸟衔人肠,无非失主的狗吃饱了人肉,在穷巷里汪汪叫着撒欢。 这些场景在我眼前这块白粉壁从早演到晚,演得我腻味透了。 今天他照样如此,等不到问话,他自己道:“爷多久没出门了?前几天还能说战场上退下来疲劳至极,总不露面怕说不过去,万公子也是好朋友……” 我道:“你想去?那你去吧。” 那门上的黑影变得浓了点,好像想要推门进来,但终归消失了。 想起文殊奴,他背后那盆狗血也让人腻味。 那天听秦横吞吞吐吐露了底,我实在忍不住,脱口而出道“你逗我!” 但这逻辑链无懈可击。 几百年来,六虚门没遇着过一个野生的有“尸居劲”的人。而徐家到了秦湛的上一代,就只剩沈霄悬和徐君绣两个人。女人怀孕生产如何瞒得住?况且还是深宅后院里的夫人,更别说生下秦湛后不久,徐君绣就因病过世了。 兇手只剩下一个。 我讷讷道:“但沈师叔怎么也不像……” 文殊奴和沈识微差不多同岁,要真是沈霄悬的锅,怎么算时间都是婚后出轨。#沈霄悬的私生子#,这起码能在微博热搜上挂十天。 我才被老泰山圈粉没两天,就被他师兄爆了这么大一个黑料,真不知道该做什么表情。 秦横欲言又止:“ 你师叔年轻性子时和现在不同,况且……他当年风神决出,比如今你沈师弟更胜一筹。”他板起脸孔:“此事绝不可外传!” 我忙立正:“是!” 秦横又嘆道:“不论这文殊奴什么出生,身负‘尸居劲’,总是徐家的骨血,不能充僕役了。等有机会,你放他进军中建点功业,好叫他安身立命。” 这不用他吩咐,文殊奴要真是我小舅子,我自然不好意思再使唤他,但贸然炒了他,又有点此地无银三百两。 当时我想不出办法、现在懒得想,所以还维持着现状。 那只蛾子的剪影终于开始变圆,一天又要过去了。 院中有人说话,先是万歧的清亮的女声,接着便是文殊奴低低地哀告。 万歧我倒是不用翻墙去躲,但过了好一会儿,她也没打算走的样子,还朝着门口来了。 我只得从床上坐起来。 万歧慡朗笑道:“秦兄,怎么不掌灯?”推门便入。 她还是那副潇洒模样,文殊奴跟在他后面,穿得颇齐整,但不知做什么去了,满身都是还没干透的血。 我吃了一惊:“你怎么了?” 文殊奴忙着张罗点灯,又请万歧坐下,口中直道:“没什么,没什么。”仔细一看,血溅得他脸上也是,还留着耳根后的没擦干净。 我见他能跑能跳,应该是没伤着,但怎么也不会没什么,又问:“到底怎么了?” 万歧也不介意我衣冠不整,坐在我正对面,替他答:“秦兄今日不便赴宴,派文殊奴来。我见他辛苦,留他也饮了几杯。” 我叫文殊奴“你想去你去”,没料这事业粉还真替我转圜去了。 万歧一向好色,自从知道文殊奴和我真没一腿后就开始蠢蠢欲动。她说起这段,文殊奴颇惶恐,想插嘴,又不敢,直盯着我的脸色看,眼里满是哀祈。 万歧笑了笑,接着道:“我几日不见秦兄了颇想念,那边散了,正好和文殊奴一同来访你。” 我心中哭笑不得,访我是其次,怕她想跟文殊奴多待一会儿才是真的。 孰料万歧话锋一转,突然严肃了起来:“幸亏我和文殊奴一同回来,若让他独自成行,可就坏事了。” 没想他们走到半路,遇上了一伙劫匪。 归云城里现在有义军、有文恪,局势渐定。但大火烧了不少房子,仍有流离失所的人有待善后,治安还是差,零星仍有抢劫。 但这群人不仅是抢劫,里面混着个武人,出手便要人性命。 我惊道:“居然有人刺杀万公子?”一时百种念头在转。 万歧和文殊奴对视一眼,文殊奴低下头去,万歧却朝我倾来身子:“秦兄,也许是我想多了……但这刺客不像是冲着万某来的。” 不是冲着万歧去的,还能是冲着谁? 她见我愕然,站起身来:“此事我今天一定得来告诉秦兄,你多小心。可惜我下手重了点,没留着活口,那群抢匪怕问不出什么究竟。”又对文殊奴点点头:“你快去沐浴更衣吧,这一身血可不好受。” 我送她出去,为不负她的叮嘱,把房门层层闩上。文殊奴血煳刺啦地跟在我身后,也没见真去换衣服。 我问:“这是刺客的血?你真没伤着吧?”
第74页 他嘆了口气:“这是衔蝉的血,万公子没有三头六臂,情急之下只护住了我。衔蝉他……唉……” 我想了半天,才想起谁是衔蝉。 万歧的那个娈童身价千金,但终究是个玩物。而文殊奴是我秦湛的人,不管情急不情急,为了人情,她都要牺牲自己的玩物,替我护住文殊奴。方才她半句也不提自己的损失,真是个慷慨仗义的好朋友。 方才她叫文殊奴去沐浴时何其温柔,只当他一身鲜红是骯脏,好像从未在她枕边人的腔里活泼泼的翻滚过。 我心头跳了跳,但那层腻味煳满了我的心窍,终归没有翻起一点浪。 有什么可感慨。“他们”这些人,不就是这么做事做人的吗? 文殊奴面青唇白,天气不冷,他却抱住了自己的胳膊。 我瞧着他单薄的身子,他不过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杂役,谁想杀他?杀他有什么好处? 我突然唿吸一滞,也觉得冷了起来。 “他们”这些人,就是这么做人做事的。 文殊奴小心翼翼避开自己身上的血迹,低头道:“爷,我想给衔蝉烧几刀纸。唉,我若今天不去……怎么会有人想杀我?”他之前虽受了惊,但还算淡定,突然想起了什么,却慌了起来:“爷,不会是有人想对你不利吧?你千万小心!” 我有什么好小心的? 我把睡得乱七八糟的头髮往耳后理了理:“文殊奴,也没空洗澡了,你换件衣服去。” 他忙道:“是。” 我又道:“把你的包裹打上,多带点银钱,你跟我出城一趟。” 一个公告: 想了想,我决定这段放在正文里,这样就算是txt也能让人看到了。 最近遇到了个写文的人都不想遇到的糟心事。 嗯,没错,我被人抄袭了。 不算大事,抄我的也不是网文,是某某大学的校内徵文,抄袭的人虽然抄了个优秀,但应该捞不到太大利益,也不会对我造成什么损害。换个徵文的内容,我大概笑笑也算了。 但癞蛤蟆蹦上脚背,不咬人它膈应死人。 这货抄了我这篇文去参加反法西斯胜利70周年的徵文。 没错,他拿饥荒杀人的片段改了改套了南京大屠杀,拿合一教的炮灰狗带改了改套了烈士就义,还拿小沈去救小秦改都不改套了抗日正面战场。 中国xx大学的陈x同学,你不觉得抬头三尺有神灵吗? 我是个特别怕麻烦和惹是非的人。且有点顾虑他这文挂在学校的主页上,下面就算他的班级和姓名,我要挂了就等于爆他三次元真身。 但真的太膈应人了,我纠结了很久,还是觉得咽不下这口气。加上之前在xqw树洞了下,大家也建议为防反咬一口,最好还是存个档。 (╯‵□′)╯︵┻━┻ 第86章 【补全】 军部所在的这片城区有宵禁,我怕惊动人,反要靠文殊奴带我钻小巷子。我在床上晒了这么多天的咸鱼,他比我还清楚换班接防。 到底是命苦,今晚月正中天,月光把万物漂得褪色,也淘得纤毫毕现。我们正顺着墙根熘,文殊奴忽而挟紧了包裹贴近了我。我见方才走过的巷口缩回去几条穿着破烂衣服的手臂,像是惊动了什么昆虫的巢穴。 大城门必有夜岗,没法过关。但我还大概记得风雷炮轰出来的缺口在哪里。 等到了地方,我叫文殊奴把包裹里的绳索取来,待我先爬上城墙,再拽他上去。 文殊奴却道声“不用”,在我惊诧的目光里,身手敏捷地攀着沙袋断木上了墙。 这傢伙也进步得也太快了。六虚化返功传到中土大唐是不是就改名叫《葵花宝典》了? 要论天资和勤奋,折首旅的那帮俗人没一个及他百分之一,更别提“尸居劲”这个挂。要是他能从小光明正大当沈霄悬的儿子,濯秀山庄现在就再多个好看又能打的公子爷了。 我在肚子里嘆了口气,文殊奴轻声催我:“爷也快上来吧。”他坐在城头,轻轻晃着腿。露齿一笑,却是我以前从没见过的得意。 为防瘟疫,城外每日都有民夫收敛尸体。除了偶尔踢飞一簇锈箭头,再看不出哪里曾打过仗。我们深一脚,浅一脚,埋头不知走了多久,等踢不到箭头,总算是和归云拉开了距离。 城里像探照灯般追着我们的一轮明月,到了城外就懈怠了起来。 黑云渐浓,雨气凝结,眼看要下暴雨了。 我见不远处有块龅牙般龇出的大石,下能藏人,便招唿文殊奴歇息一会。 等钻进石下,却见有一堆熄灭了的篝火,石根下紧贴着一团颤抖的东西。我一边叫文殊奴点火,一边从靴筒里拔出匕首,等火亮起来,才看见是两个抱在一起的半大孩子,恨不能钻进石头fèng里。 我捏了捏眉心,觉得头疼。 虽说他们把脸涂得漆黑,但遮不住深邃轮廓,分明是两个真皋人。 文殊奴已又去集了一捧柴回来,看看那两个真皋少年,又瞧瞧我。 我道:“你告诉他们,想走走想留留,不用怕,要过来烤会儿火也行。” 文殊奴点点头,对他们含笑说了几句,对方嘶叫着回应,光听语气也知道是在骂人。但最终大点的那个孩子还是磨磨蹭蹭靠了过来,在火堆远处坐下。 原来是个15,6岁的小姑娘,她直瞪着我,眼底滚沸的仇恨终是浮油,一翻开,还是露出恐惧的汤底来。 我不理她,在一截隆起的土梗上坐定。今夜万歧来访如噩梦中的景象,走了大半夜,我才算头脑清醒了点。 文殊奴道:“爷要不歇会儿?我先看着。”一边从包袱里摸出个鼓鼓囊囊的水囊给我。 我掂了掂,拔开盖子。是酒。 我苦笑道:“我叫你多带点细软防身,你带这个做什么?” 他笑道:“爷这几天不喝点酒睡不着,要不是听你的话,我就再带几个小菜来了。” 他知道我半夜爬起来喝酒,我对他一无所知。 战时偷熘出城,判我逃兵之罪砍头都行,我不能送他多远,更不知以后还能不能见面。 也许这是这辈子最后和他聊聊的机会了。 我问:“你不问我为什么要带你出城?” 文殊奴道:“爷去哪里我都跟着。问什么?” 我道:“你也不怕我把你卖了?” 他轻笑道:“要是爷用得着,卖便卖吧。” 他跟我在野地里跋涉了半晚,却不知为何心情不错,还难得地顺着我开了个玩笑。 我喝了口酒,把酒囊递给他,他侷促地接过去,也抿了一小口。 我道:“你就这么信我?” 他点一点头,忽而不敢看我,望向那团篝火:“爷是个好人。” 来这里一年,我收的好人卡比过去一辈子都多,我道:“文殊奴,你想过以后要做些什么吗?” 他笑道:“爷将来做将军元帅,不知能不能提携我的做个大总管?” 我道:“要是你以后不在我身边呢?” 他脸上的笑容忽然僵硬了:“怎么会?” 我嘆道:“文殊奴,天亮了你就往南去,越是南边越太平,你现在有功夫防身,我也不那么担心了。” 我本以为他一定会强烈反对,打了一路腹稿怎么劝他,孰料他一言不发,只把酒囊轻轻放在篝火边。 忽如其来的沉默吓住了那真皋少女,她警惕地看看我俩,把身子挪得离火堆更远。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开口:“是因为有人想杀我吗?” 我不说话。 他强笑道:“我知道爷是为我好。但我看今天那刺客的身手也不过如此,我如今练功找着点窍门,略加时日,我能照顾自己……” 我挥手打断道:“哪有你想的这么简单!你是进步不慢,但现在枪林弹雨,我都不敢说能照顾自己,你居然敢?” 文殊奴又再低下头:“我宁可死在爷身边。” 他耳根后那块血迹还没擦去,现在已经变成了黑褐色。 我异常焦烦,喝道:“死什么死?你绝对不能死!” 与其说怕他死,不如说我更怕姓沈的人让他死。 世上没有不漏风的墙,就算我再怎么威胁叮嘱折首旅的战士,但他有尸居劲这事一定兜不住。沈家那爷俩迟早要知道。 说不定是已经知道了。 无论是沈识微,还是沈霄悬,不论哪个姓沈的想要他的命,都太操蛋了。 尤其是沈识微。 要是文殊奴真的是他的同胞兄弟,要是他手上真的染了自己同胞兄弟的血。 我也是真的再也不可能和他在一起了。 这是为了文殊奴好?还是为了沈识微? 我心里冷笑。 我大半夜不睡觉,跑出来吹野风,其实都是为了我自己。 我算狗屁的好人! 文殊果然机灵,小心翼翼问:“爷,你知道什么人要杀我?” 我揉了揉脸:“这件事情算我对不起你。我发誓,等事情过去,有些事我一定和你说明白,你该知道。但现在我无论如何也不能告诉你。” 文殊奴苦笑:“我的命都是爷给的,爷还觉得有事情对不起我?” 我道:“你同意走了?” 他抓起酒囊,仰天饮了一口。 我看着他明灭火光中的侧脸和长睫毛。 他到底是不是? 文殊奴的相貌其实不算十分阴柔。 他漂亮得精神,像在穷山恶水里赶路得疲了,转过山脚遇见的一湾杏花,再冷漠的风尘倦客,也要忍不住驻一会儿足。 我问自己。 他和沈霄悬像不像?和沈识微像不像? 那真皋少女又偷偷缩回了阴影中,和她的同伴手拉着手。 文殊奴攥紧酒囊:“好,我走。”他声音不颤、双手不抖,笑得还灿烂,但我却觉得他比以往什么时候都要害怕:“但你能不能和我一起走?军中不是你这样的人该待的地方。”他捏得太紧,酒水涌出,顺着他的拳头往下流:“你和沈公子,也不是良配。” 我猝不及防,下意识道:“你别胡说,我和他不是……!” 文殊奴笑着嘆了口气:“我比谁都盼你们不是。” 他舔了舔手掌上的酒水:“但爷还记得你挨罚那次吗?沈公子来得比其他人晚,你又吩咐我别放人进来,听说你睡下了,他本来打算回去的。可惜,你俩缘分不浅。你那双鞋沾满了血,我嫌晦气打算烧掉,一时来不及,就先丢在了灰堆上。沈公子出门时偶然看见了,立时转身往屋里走,那时他脸上的神色……唉,别说是我,就是有千军万马也不敢拦他。”
第75页 他肆无忌惮盯着我的脸看:“那刻我就什么都明白啦。就算你们是过命的生死兄弟,他也不该……也不该有那样的神情。我从小在赫烈王后宅长大,这点察言观色都不懂,怎么能活到现在?”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再否认就成了对不起沈识微这片心了。 我一言不发,权当默认。 文殊奴将摊开的包裹收拢,他好似只是在自言自语,也不管我有没有听:“那天我真想偷看一眼你们在房里做什么。我不敢,可我又不甘心躲开。我听见你们在笑,你明明受了伤,怎么还这么开心?沈公子天黑时才离开,他眼里根本看不见我,但我盯着他的背影,直到他转过巷角。你信不信?我竟有点欢喜。我想你既然也喜欢男子,是不是就有万分之一的可能喜欢我?但我又难过极了。为什么你喜欢的人是他,我拿什么和沈公子这样的人比?我又想,我为什么要和沈公子比?你只要能分一丝温柔给我就够了。你会不会分一丝给我?我觉得时冷时热,胃里像有东西要爬出来。我想哭一场,但一滴眼泪也流不出。我在你窗下坐了一晚,这夜好长啊,但又像一睁眼天就亮了。” 我最不擅长拒绝别人,更别说是这种终极难题。 我觉得舌头丢了,好半天才找回来:“文殊奴,不是你有什么不好。只是他,他有点不太一样。”这命里八辈子修来的冤家,是男是女我都得栽。 但他似乎并不是要个答案,跪坐在我身边:“爷,你都知道了,既然你现在都知道了……我求求你,能不能让我留在你身边?” 第87章 文殊奴长了双猫儿眼,天生就像戴了美瞳。现在他这双比常人大许多的瞳仁上蒙着雾气,看不出悲喜,正中倒映着个惊恐的我。 文殊奴缓缓倾下身,把脸贴在我的膝盖上。我听见他梦呓般喃喃道:“爷,咱们走吧。我跟你这半年,知道你每天都不快活。你和他们不一样,连你也笑自己傻,只有我知道你是狠不下心。你不愿害别人,那就只有害自己了。接下来这条路只会越来越难,我真怕你有一天要吃大亏。” 他用面颊轻轻蹭着我的膝盖:“沈公子……沈公子是狠得下心的人。你们现在彼此钟情,快活无边,但有一天用得着害你,他就是一边流着眼泪也做得出来。那时你怎么办?爷,我怕你难过,没有告诉你。你说的那个你俩的真皋朋友,被砍了头悬在菜市,沈公子看在眼里,可没有拦一句啊。” 我不知该怎么办,只能僵硬地在他头上拍了两下:“你也……想太多了。你现在肯走,就是替我分忧了。” 但我能往哪儿走?我的家在这里。 我莫名其妙上了人家儿子的身,占了人家父母的宠爱。好处捞了不少,义务一点没尽,要就这么跑了,秦横和徐姨娘怎么办? 我膝盖的布料湿了,文殊奴仍执拗地继续画着饼:“我们往莲轮道去吧,都说那里四季如春。要是中原还打仗,我们就去魄罗多,听说一路往西,穿过大大小小的胡国,也有一片海。你再也不用看身边死人了。你爱喝酒,胡国最多就是美酒,你爱交朋友,就尽情的交朋友,你要打抱不平,没人嫌你坏事。”他抬起满是泪水的脸:“我们走吧?” 我苦笑道:“听着不错。等以后有机会,我一定去胡国看看。”我想站起来,文殊奴却勐然抓住了我的裤管。 他的眼珠惊恐地乱转,不知道想要抓住什么念头,他紧抱住我的腿,那晚流不出的泪,现在终于汪在了眼中:“不,不止这样。你还想要什么?告诉我。你想要什么,我拼了命都要给你。你喜欢男人,我就是男人,你喜欢女人,我就是女人。你要娶妻纳妾,我就当你的奴才,你的牲口,只要能让我留下……” 他突然妩媚地笑了,只是涕泪满面,并不像他想像中好看,他忽然伸手来扯我的腰带:“爷,就在这里让我伺候你一回吧!你还不知道我在床上有多大本事,会多少花样,他永远也比不上!” 我一把拽住他的手,不知该生气、该厌恶、还是该心酸:“你想干什么?文殊奴,你这不是作践自己,还在作践我!” 他大笑起来,眼泪扑扑落进泥地:“想干什么?我想你能喜欢我呀。我没有沈公子的武功权势,没有他的英俊潇洒,我不能像他一样和你一起长大,更不能和你在战场上同生共死。我拿什么和他比?我怎么配和他比?可我还是想你喜欢我。我能赢得了他的,只有一个‘贱’了,他会对你说这种话,做这些事吗?你叫我怎么能不贱?我要不贱,还剩什么?” 我只想拔腿逃走,觉得四下是泥沼,被文殊奴拉得越陷越深,我勐把他推开:“你闭嘴!” 我以为他还要扑上来和我拉扯,孰料他斜躺在地上,柔声道:“好。” 文殊奴反手擦干泪,施施然站起。 像刚才的对话没发生过似的,他自顾自把外衫脱下,怕弄得皱了,折好放在包裹上:“我守着火,爷再喝两口,好睡了吧。” 我有点后悔推他那一把,但此刻任何安慰都只会让事情变得更糟。 闷雷滚动,我怕水淹进来,换了处高点的地方坐。闭上眼睛时,我没料到这雨像憋回去的嚎哭,终究没下得下来。 我在荒郊野岭比在床上睡得沉。再醒来时天色微明,包裹仍在,但文殊奴和那两个真皋孩子都不见踪影了。 我吓了一跳,忙钻出石下,长糙被踩伏了几处,也不知是什么时候的痕迹。我正左右张望,有人迎面撞在我身上,却是那真皋孩子中的一个,他反把自己撞倒在地,见了鬼一般的大喊大叫,裤裆里蒸腾起一片热气。 我看他来的地方一串倒伏的长糙,生怕有什么兇险,赶紧追过去。 我大喊着文殊奴的名字,受惊的鸟雀像从泥土里钻出般乱飞,一蓬高糙中伸出两只光着的脚,痉挛般地蹬着。 我跃进糙丛,却见文殊奴骑在那真皋少女的身上,双手紧紧卡住她的脖子。 我又惊又怒,喝道:“你干什么!”伸手去提文殊奴的衣领,他不肯松手,竟连着把那真皋少女的身体也带了起来。我在他腰上踢了一脚,趁他吃痛弯腰,把他横丢了出去。 那少女一动不动仰倒回地上,我摸摸她的口鼻,幸好还有气。 文殊奴伏在糙间,吃吃笑得浑身发抖。 我道:“你疯了?!” 他恨声道:“她们偷了我的衣服。没在她身上……” 我道:“一件衣服,犯得着要杀人吗?” 文殊奴揪紧了糙根,他高声打断:“可我的衣带在里面!” 他还从来没这么粗声大气的和我说过话。 我问:“什么衣带这么要紧?” 这话就像打了他一枪。 他转过头来,直盯着我的眼睛。 我突然明白什么腰带了。 他曾管我讨了根衣带,说替我祈福。 但后来我与人闲聊时,才知道压根没这风俗,赐衣带是真皋人纳姬妾之礼。 当时我后背一凉。但马上告诉自己他习惯了拿自己当姑娘,想当我的小弟,也要用这办法签约。 然后我就赶紧把这事儿从脑子里删掉了。 不忘还能怎么办?我压根就不该多嘴问这么一句。 文殊奴又吃吃地笑了,也不知是在笑谁。他幽幽道:“我这个样子,爷是不是更不喜欢了?” 我浑身不自在,扯松领口好喘气:“你先去石头下等我。” 文殊奴瞥了眼那昏迷的少女:“爷是不是可怜她?”他笑道:“爷是不是要在这里守着她,给她请大夫,还要带她回归云做丫鬟?” 我道:“你胡说什么!” 他曼声道:“爷最喜欢的不就是可怜的东西?” 好似我刚才那一摔摔坏了了他身上什么部件。 他眼眶昨晚痛哭过的红肿还没消,短衣上还沾着篝火的炭灰,但却不知哪里变了。 到底哪里变了? 那双猫儿眼还是那么黑圆,现在眯得细了点,茫然的雾气散了,剩下波光盈盈的妩媚。是他的下巴抬高了一点、眉锋挑得斜了点、还是他一直战战兢兢的身子忽然懒洋洋地舒展开了?文殊奴嘴角一直颤抖着一点苦涩,像树荫里露出来的一点稀薄月光,但现在变成了一抹似笑非笑的弯刀。 他伸出舌头,刀尖舔蜜般舔了舔唇角,眼波转来:“啧,可惜,爷对我这可怜人的怜惜也不过如此。” 我涩声道:“你要说什么?” 他在长糙间支起身子,低声道:“昨天我说我唯一胜得过沈公子的是比他贱……”他好像在讲个什么秘密:“那是骗你的。哪个男人真喜欢贱的?要想打动爷,只能靠文殊奴可怜。” 他仰头看我,眼眶虽红肿,却是苍白面孔上的一点艷色:“我从小在赫烈王后宅长大,最知道男人喜欢什么。”他再看向那少女,眼底仍残留着艷色的杀意:“爷是大侠英雄,你这样的男人最喜欢的,就是可怜的了。越是离不开你的,你就越是离不开他。要是你知道我不用你照顾,自己也活得下去,我们哪有这半年的缘分?” 文殊奴站了起来,悠然道:“可惜爷是个正人君子,我也只得半年。若再给我半年相处,爷要赶我走,怕没这么容易了。” 我身上忽冷忽热,不知是惊是怒。 他夜半求援,在我面前脱了个精光,当真是无比可怜。 可我怎么就没想过,一个战战兢兢的小可怜,哪儿来的这份当机立断和勇决?又怎么敢杀篆儿也不敢杀的人? 他踢开地上压伏的断糙,找了一会儿,终于捡起来个什么,原来是我的酒囊。 他伸手递来:“唉,世人都忘恩负义,爷嘴上不说,但心里还是盼有人敬你谢你。你不愿示弱,怕别人担心,但还是想要人对你温存体贴。沈公子的心术是用来经天纬地、号令三军的,他哪里会琢磨爷想要什么?” 我见那酒囊上还有一滩血迹,不想接,粗声打断:“行了,你说这些是故意气我也好,还是真想吊我当凯子未遂也罢。都没关系,赶紧走。你非要弄得这么尴尬,我也不说再见了。” 文殊奴走到我面前,把酒囊放进我的怀里,又替我整了整衣襟,他轻笑道:“爷说的什么话?爷昨晚还发誓,说有些事情一定会告诉我知道呢。文殊奴等着,我和爷的缘分还没到头。”
第76页 他退后一步,用真皋人的女礼,交叉双臂,向我深深一鞠躬,转身往大石那边去。 他的步态也变了。 这半年他怕惹人注目,我骂过他好几次,怎么在自己家走路也要熘墙根。 如今他步伐轻盈妩媚,是我在宴席上见过的那个非雌非雄、步步生莲的舞者。 文殊奴迎着阳光,我见他抬了抬手,不知是要遮挡阳光,还是要擦去脸上最后那点湿润。 第88章 人各有命,天南地北。我对文殊奴本还有几句叮嘱,现在全都省下了。 返程时不用操心谁跟不上,我不到中午就已回城,进得屋里,见昨天万闻争来时的茶杯还在桌上没收,不由有点恍然如梦。 事到如今,我也懒得再叫篆儿回来,自己到折首旅找了两个勤务兵,这才知道一大清早沈识微就开拔走了,直奔旧都琼京。 他来见我时,我不敢和他在一个屋檐下,但知道他和我不在同一围城墙里了,我又心慌。好在只慌了一天,组织终究不养闲人,命我领折首旅并另外一千五百人同奔琼京。 天气开始热起来了。 烈鬃江虽在左近,但一江水汽救急不救穷,解不得溽暑。大军过处,踏起的烟尘也是热的,扑到脸上,人和马都一起打喷嚏。 向曲和黄二师兄被拨来和我同做中军,俩人都不太高兴。 黄二不高兴是因为沈霄悬派的是薛鲲与沈识微一路,算上登城,他已经错过了两次首功;向曲则是因为上回和我在城南闹得不痛快,出发没多久,就派人来请战前锋,跑去了前面。 我也不高兴,但一昼夜过去,倒没才和文殊奴分手时那么火冒三丈了。 不过是再多划一个人进了“他们”里。从来都是他们聪明我傻,我对这个设定还有什么误会不成? 夏日行军当真苦不堪言,汗水滚过热锅般的盔甲表面,“刺熘”一声就干了,只留下一道青烟。好容易遇见一条小河,我见不停有兵卒中暑,便吩咐饮马休息。 我刚找个树荫坐下,解了上身盔甲,折了枝树枝使劲扇风。忽听营中喧譁,几个校尉半架半拖来一个人。 来人满脸黄土和血,一路拉着警笛般大喊:“接敌!接敌!” 我霍然站起:“敌从何来?” 我们现在走的这条大路在鹦鹉峡和归云城之间,也属望海道的一部分。鹦鹉峡一直囤着防备真皋援军的水陆重兵,且沈识微在我前面一天的路程,有什么敌人能越过他们让我碰上? 那报信的小卒早喊破了嗓子,嘶声道:“前锋遇敌了!向将军中伏了!” 等我带着援军向前追赶时,我才发现向将军不但中伏了,还他妈的中邪了。 按道理,他既遇袭,就算不且战且退也该原地等援,但向彪子却像剎车坏了一般,竟然反而还在往前沖。 前行的路上满是尸体和残敌。 向曲的队伍就如一头在荆棘丛里狂奔的野兽,血肉被一片片地撕掉。 而越往前走,这荆棘帐就越厚越重,连我也举步维艰起来。 哪来的这么多真皋人?兵马整肃,绝不是游击队,捨生忘死,如肇先生梦中的勐士。 最奇怪的是,他们一身缟素。 真皋人志哀也穿白,按汉人的说法,眼前这些敌人个个都是披麻戴孝。我们好容易抓到几个活口,但什么名堂也问不出,俘虏被打得倒在地上,还要趁乱咬身边战士的腿,在盔甲上崩掉自己的牙。 大路执拗,只得一条,前方群山倾碾,把原本宽阔的望海道逼得小肚鸡肠起来。我领着马军追赶向曲,把队伍也抻得越来越长,犯尽了行军忌讳。 但现在停下,向曲怎么办?不停下来,会不会把这两千人都葬送了? 我越是拼命想做个正确的判断,贼老天却越是要为难我。 高山终于合围成一个窄谷,向曲留下的痕迹一路冲进了谷里。 我喉头苦水翻腾。这地形就是正常行军也要加强戒备,以免山壁上有伏。向曲这疯子,见了这样的套居然还往里钻! 他是钻过去了,还是折在里面了? 那我钻不钻? 地气摇曳,目力所能及的地方,倒卧着一匹受伤的军马,一声声喷着响鼻。 黄二师兄也苦着脸打马靠过来,我嘆道:“黄师兄,怎么办?”他似被吓了一跳,忙堆起笑脸:“秦师弟是主将,当然秦师弟说了算!” 我知道他这时绝不肯担责任,苦笑一声,唤过折首旅的战士,吩咐他们带着虎爪弩和长绳上山崖探路。 等会儿追上了向曲,我非打断他的狗腿不可! 我们跟着折首旅的平安哨,小心翼翼地进谷。向曲这支前锋的痕迹越来越淡,好像一道精疲力尽的血流,终于被沙地吮干了。 日头也越来越偏,但天气却越来越热,像日头也观战观得热血沸腾。 忽然头顶的哨声变成了刺耳的两短。与接战哨同响的是山唿海啸的“赤突剌”!真皋话里的“冲锋”! 如浪如堤,我们终于和一彪真皋军撞在了一起,不知道是谁能摇撼谁,谁将粉碎谁。 山谷狭窄,真皋敌将沖在最前,只一瞬就闯进队中。 好一条巨汉!连他那匹黑马也比寻常的军马高出几掌。他的盔甲被斩裂了,索性袒着左胸,横捆着一束白绢。他挥舞着狼牙棒,黑马奔过的地方掀起一路血浪。 我大喊道:“都让开!”挺戟迎上。 噹啷一声巨响。 我用戟拦下了狼牙棒迎头一击,利齿上的挂着的血肉受震,大雨般落在我的脸上。 交锋一错便过,他一击不中,狼牙棒顺势向我战马的脖子上砸下。连畜生也知道是拼命的时刻了,我的坐骑长咴着撞向他的黑马。趁这片刻的颠簸,我挥戟横扫他赤裸的侧腹。 那敌将巨大的身体异常灵活地反缩,抓住戟首向后一带,将戟杆挟在腋下,肌肉虬结的手臂大蟒般绕将上来。我知道他要夺我兵器,忙运力拉住戟杆。 风和马同啸,他的狼牙棒攻城锤般向我撞来。我看也不看,一把抓住棒杆,也朝我这边拖。 我自负膂力惊人,在战场上从未遇过敌手。但这真皋巨人居然能和我战平,他眼中也满是诧色。 精钢的戟杆反射着阳光,一团光斑像是被我俩从武器里拧出了雪亮的杀戮之髓。 忽而数声锐响,我身后箭矢飞出。真皋人弓马娴熟,这回却是我们占了先机。 射人先射马,那大黑马身中数箭 ,向前疾沖。 僵局一破,我大喝一声,从马上跃起,翻身横搅。落在满地黄尘中时,终于夺回了白戟,我只觉手心火辣,低头看时已掉了一层皮。 我啐了口唾沫在手心里。 是个敌手! 敌将也落了马。那黑马冲进了乱军中,被刺破了肚腹,虽倒在地上,却仍在踢咬,不像是马,反像是狼。 那敌将横抡狼牙棒,把几个围攻黑马的兵卒也打得肚破肠流,抢到坐骑身边。他一手托起硕大的马头,凑在马耳边喃喃叮嘱,那黑马像听懂了他的话,轻咴相应。他恋恋不捨抚摸着马鬃,忽而狼牙棒落下,竟把马头捣了个粉碎。 四周兵卒哪敢上前,他拖着沾满血与脑浆的狼牙棒,一步一步,朝我走来。 秦湛已算极其魁梧,这敌将竟还要高出两头,我与他缠斗在一处,宛如熊虎相搏。 我们身边的兵卒也在捉对厮杀。此地尽头是一段弯折,谁也不知道那一壁绿岩后有什么埋伏,狭路相逢,必分胜负! 我看多了战场上的怒目,却从未见过他眼中那样的恨火,就连他那乱糙般的红眉也一同在烧。 战场上人人都在拼命,可拼命是为了活命,但他不是,他拼了自己的命,只是为了要我命。 我们素不相识,但他恨不得吃我的肉,喝我的血。 白戟和狼牙棒一次次撞击,我的虎口泊泊流血。 我所谓武人的优势第一次没了作用。 我有六虚门数百年的传承,他有力量、速度、经验,还有不可思议的直觉。 我有尸居劲天赋异禀,他却用这把恨火,把自己的命都点燃了。 化鳞甲也被狼牙棒砸出凹痕,我的骨头大概断了几根。戟刃在他身上开了几道狰狞血口,他横捆的那束白绫早染得通红。 狼牙棒再在化麟甲上挂出一熘火花,被我的戟刃缠住。他闷喝一声,将棒杆拄进沙土里,凌空朝我飞踢。我未料到他居然丢了兵器,被一脚踢在胸口,向后退了几步,鲜血滑不留手,再也抓不住白戟了。 那敌将泰山压顶般扑来,一拳打在我的头盔上,我耳朵里嗡嗡直响,但只响了半秒,他就一把扯下我的头盔,像扯下了我的人头般远远丢出。 身边人马脚步杂沓,但我们死死抱住对方打滚,饶算双方的兵卒想帮忙,都不知如何下手。 他撕扯着我的盔甲,朝我的脑袋挥拳,咆哮着我听不懂的话。我也疯狂地挥拳,一拳拳捣进他的伤口。 仗打到这个地步,谁能晚一秒断气,谁就赢了。 我终于失去了几秒知觉,勐然醒来时,想起自己仍在死地,一个沉重的东西抵在我的额头上。 是那敌将巨大的脑袋。 我眼前一片浓重血红,他的瞪得凸出的眼球,几乎贴上我的眼球。 我毛骨悚然,大喊着乱捶,他的头偏向一边,身子却一动未动。我手足并用,终于从他的压制下挣扎出来。 那捲白绢终于散开了,他的伤口翻开,骨头折断,脏腑捣得如同泥浆。 我茫然看向自己的拳头,只见连同小臂都染得通红。 有人把我拖进一面盾牌后。 头上突然箭如雨下。是折首旅占领了高地,替我们压制出了了一片空隙。 我看东西全是双影,一阵阵地噁心想吐,走路踉跄,几乎是爬着捡回了白戟。等尽歼了这股敌人,我还是有点走不稳。 更远的地方哨子声一折三弯,是遇见友军的意思了。 我勉强翻上马背,绕过杀场尽头的岩壁,又行了一段,终于看见化鳞甲熟悉的光斑,倒映夕阳,满地跃金。 我不知该喜该怒,大喊道:“向曲,我艹你……!” 却突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恐惧如有实质般从胃里涌出,我再也按捺不住那股噁心,翻身下马,吐了出来。 第89章 此处的山道向山壁凹进,状若巨大佛龛,实际上还真供着几尊粗糙的石像,不知是神是鬼。 先锋还剩下的那点残军也凹集在这里,满地尸体像被人流踏烂的贡品。
第77页 向曲倚着一片山壁,另一个穿着化鳞甲的人横躺在他腿上。 难怪这跳动的金光如此浓烈,原来是蘸满了他们身下汪集的鲜血。 一支长矛从胸口贯入,把向曲钉进石头里。 黄二师兄大喊着“郎中”,声音惊恐得跑调,像公鸡一样又尖又细。 我呕光了满腹的苦水,擦了擦嘴,踉跄到向曲面前。 刺进向曲胸口的长矛是他自己的兵器,同是万公子所赠,他喜欢得要命,须臾不曾离身。 仰躺在他腿上的人是薛鲲。化麟甲当真刀枪不入?薛鲲就像砧板上的鱼肉,被剁被砍出不知多少伤口,可已经没有一处还流得出血。 我捧住向曲的脸,双手瑟瑟发抖:“阿曲?怎么回事?” 向曲没有回答。他身边一个兵卒却直着眼睛大喊起来:“疯了,疯了!”他搂着自己的断臂嚎啕大哭:“快跑吧!蛮子都不要命了!” 一只苍白的手抓住我的手腕。向曲在我的掌心抬起头来,他的长睫毛挂着血浆,每眨一下,就在自己脸上刷出一排细细的红线。 我强做镇定,柔声道:“阿曲别怕,我们到了,郎中马上就来。” 他却似充耳不闻。他的声音已经轻得快听不清,口吻却不容辩驳:“快往前走……三师兄在前面。” 没错,既然薛鲲在这里,就是沈识微也受了袭。 那敌将拳拳都往我太阳穴上打,也不如他这句话让我脑浆翻腾。 我茫然无措,机械地道:“我……,我马上救你下来。” 向曲把手罩在薛鲲半阖的眼睛上,像要替他挡一挡这最后的刺眼阳光:“秦师兄,我没救了……” 我嗓子发抖,喝道:“难道要我不管你?” 向曲恶狠狠地皱起眉头,呲出白牙。 两行眼泪顺着他的面颊流下。 他的齿fèng里满是鲜血:“我三师兄在前面!你不救他,还要救谁!” 等我发现他要做什么时,已经晚了。 向曲握住胸前的长矛,勐然拔出。 热血从少年的胸膛中喷出,洒了我满头满脸。 我愣了片刻,大叫一声,把他紧紧抱住,像是想用我的身体堵住他血如泉涌的伤口。 但抱得再紧也没有用。他过去又彪又倔的身体在我怀里陡然崩散。 向曲终于忘了还在和我置气,温驯地把头靠在我的肩膀上。最后这刻,他看上去既伤心,又迷茫:“他们知道。”他喃喃道:“他们知道……你快去帮帮三师兄。” 盔甲声响,黄二一屁股跌坐在我身边。被他逮来的郎中被他带得也摔了一跤,倒是赶紧爬起来去查看薛鲲。 黄二在地上爬了两步,握住向曲垂下的手:“向曲他,他,他们……”他涕泗纵横,语无伦次:“这帮蛮子好狠,他们是来报仇的!” 我紧搂着向曲,哈哈大笑:“报仇?报仇?!”我又要找谁报仇?! 黄二又用那公鸡般的声音喊了起来,想要压倒我的声音:“你还不懂?这是桐亭来的援军!我们杀尽了蛮子城,他们是回来报仇的!” 三军缟素,原来如此。 像有一只手勐然掐住了我的喉咙,掐断了我的笑。 我站起身,向曲还没冷的血一滴滴落在地上,像亦步亦趋跟着我,直追随着我爬上马背。 黄二还瘫在地上:“我们现在……” 我大喝道:“去找沈识微!!” 残阳如血。 残阳如那敌将凸起的眼球,紧贴着大地,死瞪住望海道上我们这支骑军。 战马的后臀被鞭得流血,马鬃在风中拉成一面旗帜,但我还是觉得慢得一动未动。 我急着去找沈识微。 他在前面等我。 他用不着谁救,他一定没事儿,但我要去找着他。 我俩的架还没吵完。我还没问他,我翻墙逃了那天,他到底要说什么。 前路终于现出汉军的营栈,但现在已烧成一具骷髅。我们绕着营栈奔了两圈,见留下的痕迹还算有序,此处离鹦鹉峡不远,沐兰田驻着重兵,沈识微应该是拼死坚守了一段时间等援,最后还是决定西奔突围。 我略宽了点心,未等追到鹦鹉峡,终于赶上这支白衣怨军。 天色将黑,他们却似能不吃不喝。怨军既不驻营,也不生火,站满了河滩,好像是纸扎的陪葬。 我突然觉得心口滚烫,阿曲的血早就被风吹干了,但摸起来也像是烫的。 敌人虽然是纸人纸马,但并不是不会动弹,而是一点一点向前侵袭另一支军队。 那支军队几乎已被挤下了江,但是战旗未倒,仍在一座小丘上逆风翻飞。 我冲下望海道,冲上河滩,沖向那面战旗。 这一仗发了狂。 敌人不是不要命,而是早就已经没命了。这支纸人纸马的军队,只想和真皋城里的父母妻儿一起被烧成灰,但被血海深仇耽搁了,所以还站在这里举刀砍杀。 遇见向曲前,我视他们如妖魔,但现在却一点不觉得怕。 他们的希望成了灰,我的还在那面战旗下等我。 他们有多想死,我就有多想活。 两军像两片刀刃相接,我就是在对方弯刀上砍缺出的那豁口。 我斫入敌阵,什么阵型,什么章法,早忘了个干净。等我迎面遇上反应过来、也向外掩杀的困军,看见他们脸上见了鬼一般的神情时,才发现我身后只跟着数十骑,回望身后的血路,我竟不知自己是怎么过来的。 好在敌人的鲜血覆面,他们看不清我脸上的癫狂神色,反倒欢声如雷。 黄二师兄没掉链子,我趁着士气大振收拢困军,把敌人切成一块一块时,他正面围来,只朝望海道留了一道缺口。 真皋怨军像被收进葫芦里的厉鬼,再怎么怨戾滔天,也被三昧真火烧得越来越小,最后丝丝缕缕,往那缺口奔去。 我的理智也烧得越来越少,最后终于一丝不剩,再也管不得仗还没打完,朝那战旗奔去。 旗上有字,大书“凤畴”。 旗下燃着火炬,沈识微垂头倚坐在山石前。 那姿态像极了向曲。 我听见自己暴喝了一声,推开几个挡路的亲兵,扑到他身边,上上下下一阵乱摸。没摸出什么要命的伤口,才把他一把抱进怀里。 刀兵喊杀声还近在耳畔,但我只能听见因为抱得太紧,我的骨骼在稜稜作响。 他道:“秦湛。” 我应:“嗯。” 他道:“是你。” 沈识微在我怀里挣扎开一臂距离。他愣了愣,伸手摸了摸我的脸,我见他满手猩红,才觉得面颊一阵疼,不知什么时候挂了彩。我笑道:“没事。” 他没说话,又探向我的肩膀,还没碰到,他的眉尾和嘴角倒先一哆嗦。 说来也奇怪,刚才我杀进杀出,只觉得自己请神上身,义和拳般刀枪不入。但现在沈识微摸到哪里,我就觉得哪里痛得要命,低头一看,这才发觉自己受了那么多伤。 他终于不再清点我的伤口,看着我的脸,又再重复了一次:“秦湛,来救我的是你。” 沈识微脸上的神色古怪至极。 他的唇角止不住上扬,似乎想要露出个欣慰的笑,但不知为何看起来既嘲讽,又怨恨。他眼里有热情,有软弱,也有说不出的失望。 他的脸也像个战场,不知是什么在他心头乱战。 但最终是疲惫赢了,他双眼合上,一头倒进我怀里。 第90章 “凤畴”。 红底黑字,银钩铁画。 战场已经死透,江涛犹在啜泣。只有这面旗帜还精神抖擞,大开大合,把营火的阴影搅得倒海翻波。 那敌将骑着头颅开花的黑马从远处行来,在阴影中站住。 不那么面目狰狞时,我才发现他英俊非凡,一定是极让人自豪的儿子和丈夫。 我与他四目相对,两两无语,现在我终于懂了他为什么想吃我的血肉。 向曲也来了,在我身边盘腿坐下:“秦师兄,有酒吗?” 我摇摇头。他顺着我的视线,也看向那敌将,那人怀中抱着一团焦炭,勉强是个人形,与向曲目光一触,他又狼一样掀出了银牙。 向曲嘿了一声:“一报还一报,一命偿一命。秦师兄,现在我也死了,不用怕他了。” 我苦笑道:“你这傢伙下得了手杀妇孺,可我还是不觉得你是个恶人。唉,这话放在我那个时代,得被多少人掐三观不正?” 向曲不屑一顾:“什么好人恶人,你要帮我三师兄,就要快点把这些煳涂念头抛开。” 我骂道:“你瞎跑什么?我派了多少轻骑都追不上!就因为担心晚了一秒,沈识微就刚好没命了?” 向曲道:“你忘了?我可跟你说过,我三师兄是值得为他死的朋友。” 我道:“可我比你更有捨不得他死的理由。你要是早知道我和他在谈恋爱,肯不肯等等我?” 这题有点超纲了。直男向曲听得一脸尴尬,摸了摸后脑勺。 我望着他的脸,那上面还留着被他自己的长睫毛刷出的细细血线。 他的脸还干干净净时是什么样子?今天上午他离队前我怎么没多看一眼? 我不由问:“阿曲,你就这么死了吗?你能不能别死?” 他苦笑一声,望向自己的胸口。 那里有个血洞,鲜血像杯中的葡萄酒一样在里面波漾。 我也只得无可奈何地笑一笑,眨了眨眼睛,把他的模样驱散。 这支怨军本是驻归云的真皋精锐,被归云刺史调守桐亭。我们围城时,他们心有忌惮,龟缩不出。等我们屠了真皋蛮城,万事休矣,他们反而回奔復仇,半路迎头遇上沈识微这支先锋。一场血战,两败俱伤。 沈识微的前锋折损大半,我这支中军也疲极,断无全歼敌人的底气,所以刚才那一仗,黄二才留出缺口让怨军往鹦鹉峡里溃散。如今我们原地扎营,只待天亮。 说是扎营,为救命我们一路抛弃辎重,现在连顶帐篷也搭不起来。亲兵在战场上捡了些破烂旗帜围出一围空地,营火一透,光怪陆离。 沈识微躺在斑驳怪光里,上回这么他躺着、我盯着,还是在报国军中。 那时只能看,现在就能动手动脚了。 我凑上前,哪里不是躺,不如躺在我怀里。能揩他几把油,等会儿再有死者来造访,我也能应对从容点。
第78页 孰料刚一靠近,沈识微便醒了。 他悚然翻身,手握黑枪,但刚一站起,就摔回沙土中。 我刚才剥他盔甲时发现他大腿上有伤,猜他大概骑不了马所以没下阵厮杀,但万没想到他连站起来都困难。 一恍神的功夫,他又打算爬起来第二次,我岂能看他再摔一回,忙扑上去接住他。 他抓住我的胳膊稳住身体,没头没脑道:“还在这里?” 我不由嘆了口气。人世多苦,你也只是在梦里躲了一个时辰。 不在这里,还在哪里? 我掰开他的手,把黑枪拿下。夏夜如焚,他的身体却像从江水里捞起来一样冷,淋漓大汗湿透重衣,在地上都留下个印子。我摸出水囊,让他喝点水。他挡开我的手,只问:“你带了多少人马?够不够突围?” 我扶着他的脖子,硬是灌了他两口才说:“我把真皋人往鹦鹉峡里赶了,也派了人去找沐兰田。明天天亮,我们就往……” 沈识微怪笑起来,呛着了水:“鹦鹉峡,八师弟!哈哈哈,秦师兄,还是别打他的主意了吧?” 我问过沈识微剩下的残兵,他们血战一天一夜,沐兰田近在咫尺,却没下山救援。这事不用细思已是恐极。我自己都恨得牙痒,更不知该如何安慰沈识微,只道:“放心吧,等我们回去,沐兰田也别想好……” 沈识微伏在我的胳膊上咳嗽,摆手挥停我的话头:“秦师兄此言谬矣。”他抬头看我,眼里浮着咳出的水汽:“这怎么能怨八师弟?” 我咬牙道:“不怪他怪谁?” 沈识微坐直身子,正色道:“当然是怪我。” 我讷讷道:“怎么能怪你?你别这么自责……” 沈识微冷笑道:“自责?我不是你秦湛,不会平白给自己寻烦恼。我说怪我,就当真是我错了。”他一一数来:“你听着,这怨军数倍于我,更兼哀兵必胜,我本就不该接敌。但我捨不得首战就告负,偏要一战。这是错。打得兵败如山、力不能支时,我本该往归云且战且退,但我只派了薛鲲突围,自己却去了鹦鹉峡,生生把自己困死江边。这也是错。”他笑得咬牙切齿:“哪怕从没读过兵书的一个军汉,也不会犯这样的错,能犯下这样错的人,该有多蠢?” 我不知如何作答,只想再把他抱回怀里,却见他的视线越过我的肩头,被什么钩住了。 我随着他往身后看去,夜空里空无一物,月亮也被浓云吞没,只有那面“凤畴”大旗活物般翻动。 沈识微的眼珠随着旗帜而转,他自言自语,形如如痴迷:“凤畴营,凤畴营,好兆头,好名字。” 我伸手摸他嵴背,他打了个哆嗦,没有躲我。我轻声道:“错了又怎么样?谁没错过。你看,大旗还在……” 他却接着说:“可再好的名字,也不过是一块破布。” 我耳边一道虚影掠出,他竟把黑枪当暗器向战旗掷去。一声撕心裂肺的锐响过后,战旗被撕成两半,下半幅被风捲住,立时往黑暗里逃窜去。 沈识微哈哈大笑,泼皮无赖般狠狠朝着战旗啐了口唾沫,落在沙地上,却是暗红色的:“我沈识微居然会被一块布骗了!” 沈识微教养极严,无论狂喜还是暴怒,我还从未见过他如此失态。我心里疼得好像也被扎了一枪:“你别这样。你怎么能知道沐兰田见死不救?” 沈识微反问:“为什么不知道?”他呵呵发笑:“我当然知道。我明明早就都知道。” 我骇道:“你知道……?你知道些什么?” 沈识微扯住我的衣襟,好似一定要说服我,却比平日语无伦次不知道多少:“我知道人心如此。利字当头无父无子,什么都是买卖,什么都能算计。这一仗,我沈识微一定被卖了个好价钱。” 我道:“不是这样的……” 他冷笑着打断:“不是这样?要不是这样,我会落到这个田地?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人人都是如此,我也是如此!世上只有你秦湛一个傻子!” 我道:“不是这样的。”我觉得血撞胸口,说出口的那句话却平静得很。我道:“沈识微,为了救你,向曲死了。” 沈识微愣了愣,眼神忽然闪躲了起来:“我,我多年笼络,他当然要还我人情。他未必知道就会……”我掐住他的脖梗,让他看着我,一字一顿道:“不是人人都只为了自己!你那点好处也买不了他一条命!他受了重伤,为了让我来救你,他自己……”我有点哽住了,终究不忍再说一次向曲的结局:“……还有薛鲲,哪怕是黄二师兄。他们豁出性命都不是为了自己,是为了你!” 我深抽了口气,强压住欠向曲的两行泪。不把沈识微全须全尾带回去,我没脸哭他:“阿曲临死时说‘他们知道’,我不知这‘他们’是谁。但他死了,你就错了。不是这样的。” 沈识微的两眼越瞪越大,再说不出话来,浑身瑟瑟发抖。 就像大雨骤收,他的颤抖忽然停了,他翻了个身爬起,像是要逃,又像是要冲进战场,再找谁搏一回命。我一把他拽回来,他血战了一天一夜,不知哪还有这么大力气,我几乎拿出和那敌将厮杀的劲头,才能勉强把他按住。 我死死抱住沈识微,听见怀里传来一声声咆哮。 我低声一遍遍重复:“别动,别动,哪里都别去。忍一忍。天就快亮了。” 沈识微不知在哭在笑,闷嚎声像从地下传来:“你知道谁害了他吗?现在轮到你叫我别动?你不是最热血的那个吗?” 沙地上斑斑驳驳,都是我的热血,我方才粗粗包扎了下伤口,现在大概全都重又挣裂开了。 第六卷 波诡云谲 第91章 鹦鹉峡终于来人了。次日傍晚,沐兰田好整以暇吃光了我们赶进峡内的怨兵,擦擦嘴说之前“职责所在不敢妄动”,如今得了师命才能下山。 沈识微麾下四千精锐,现在只余不足五百,我折了一员勐将,士气跌进谷底,如何再征琼京,沐兰田手里的师命还有一份是给我们的,命残兵败将立刻返回归云。那来替沐兰田传话的濯秀弟子倒挺乖觉,放下话后跑得比兔子还快。 沈识微此行带去的都是濯秀子弟,我们默默返回归云,一进城门,满街都是操着栖鹤乡音的唿爷问兄声,时不时啼哭传来,听得我心如刀割。但越是如此,沈识微却越要放慢马蹄,糙船借箭般把每一道埋怨失望的凝视都收下。他如今还绷着云淡风轻的皮,但从心子里泌出的阴郁劲在他眉梢睫上结了霜。 我知道回城没有好果子吃,第一关果然是军棍。 我擅纵部属离队,被判了几棍陪打,但因为满身是伤,暂且记下。沐兰田作壁上观,被轻轻带过,领命去桐亭剿清真皋残军戴罪立功。耻辱和罪过层层筛下,一点没分薄,该受不该受的全都砸在了沈识微头上。 三军之前,嵴杖五十,面朝血战过的东方,败将跪地用刑。 那天的骄阳能杀人,但上万人的视线比太阳光还更像毒箭。 沈识微穿了身志哀的麻衣,把背挺得比什么时候都直。刑杖挥来,他反微微向后仰,不像在挨打,反倒像挥枪和刑杖相格相战。 但木棍不知道痛,他知道。战了十数回,他终于开始发抖,汗水和血水早洒得满地狼藉。 二十六! 小卒高声报数。 沈识微终于向地上一仆。我身边的人群略起骚动,有人在轻轻发笑。 哪个王八犊子!我勐然回头。但瞧见的每张脸都七情不露,高高挂起。 沈识微终于撑起了身子,黄尘沾污了他的衣袖和胸膛。 我眼眶发热,只想沖他大喊“别起来了!” 嵴椎和比铁还硬的刑杖的战斗又要开始。 你不是最懂审时度势?为什么现在这么倔?!这么蠢?! 我的喊叫发不出声,只能在我的胸腔里打转,震得我耳鸣石磬。 三十一! 他又一次仆进黄尘。这次倒得更重,再撑起身时,他脸上和头髮也沾上了灰,冷汗淌过,狼狈不堪。 四十! 他终于久久仆倒不动。骚动声越来越大,指指点点声再不避讳。我朝着高台上看去,主帅老爷们泥捏的神像般八风不动。 当初二十棍就打得我魂飞魄散,更何况他还带着伤。你们这是想要他的命?那为什么沐兰田摘得干干净净?!我心头恨火倾炉,既烧别人,也烧自己,恨不得太阳落下来把校场烧光。 离得虽远,我却突然觉得听到了一声熟悉的冷笑。 沈识微再又摇摇晃晃支起身。 四十八!四十九!五十! 沈识微对着东方拜了三拜,试了三次,终于站了起来。亲兵上前搀他,他腿伤未愈,走起路来一瘸一拐,沙地被他的足尖犁出了一条浅沟。路过人群时,众人看他,他也看回众人,有来有往,一个也不落下。尘沙下他脸色惨白,浑身止不住的发抖,但那眯细的眼睛比平时还要瞧不起人,掠过我时也没有变软一分。 他的眼睛终于略瞪得大了点。 我顺着他的视线看去,看见一个儒家冠带的青年。 曾铁枫两眼低垂,不与他的目光相接,却也不往旁边躲上一躲。 在鹦鹉峡受困时,沈识微派薛鲲往归云突围,遣曾铁枫去向沐兰田求援。回来路上,我和沈识微还担心沐兰田对曾铁枫下黑手,说好我出面去要人。 但现在曾铁枫全须全尾,站在归云城里。 这一仗,输得太惨太惨了。 这五十大板震动归云,贩夫走卒都在讨论沈公子差点被打死。沈庄主爱兵如爱子,但拿亲儿子当普通一兵,他声望本来就高,现在更是扶摇直上。沈识微被他娘圈起来养伤,新建的凤畴营群龙无首,等回过神来时,不知为何我居然搀和进去揽了担子。 一事接一事,英大帅本守着鹦鹉峡水路,但突发急病,口歪嘴斜不能语,现在也撤回归云城。 沈霄悬召我们开会,这消息一公布,满场都在嗡嗡响。 说来这种情况我该提个果篮去看看名义上的老丈人,但英大帅看见我,会不会再爆几根血管? 坐在我身边的黄二拿胳膊肘捅我,我见他面带jian笑,大概也打算说这个。 但他的笑容却突然凝结了:“三师弟……?”
第79页 众人都朝门口望去。 沈识微不知何时站在槛后。他朝他爹拜了一拜,神色自若,好像一直在和我们开会,刚才只是去阳台抽了根烟,现在回来了。 可惜大家都不识相,一时全都沉默无言。 沈识微跨过门槛来。 他平日步态闲雅,可现在再怎么努力,也掩不住伤腿一瘸一拐。 我突然想起来,我很久很久没在这样的场合见过他了。 我站起来笑着招唿:“沈师弟,怎么来晚了!” 他远远朝我歉意地一笑,在一片寂静里,又转朝他爹的方向。 众人从来各有座次,按尊卑齿序排,他不在这段时日,空位早就由后面的人填上。 现在沈公子没有一个可以坐下的地方。 叫人添张椅子不难,我也巴不得把交椅让给他。但沈霄悬不说话,谁也不敢开口。 沈识微敛手垂眼,恭恭敬敬看着沈霄悬座位前的青石地板。 沈霄悬两眼波澜不兴,视线落在儿子身上,却也和落在一片青石地板上差不多。 沈家父子默默无言,堂上勐将如云,谋士如雨,也一同不敢出一口大气。 终于是沈识微先动。他朝他爹惶恐地笑了笑,四下一望,终于在下首看见了一张空椅子。我松一口气,看他慢慢朝那张椅子走去。 还差那么一两步时,有人急匆匆从门口奔了进来。 卢峥跑得满脸是汗,急急道:“师父恕罪,我来迟了,但今天薛师兄好像好些啦!我多陪了他会儿……”见有人站在他座位前,他愣了一愣,但终究是惊喜的:“三师兄!你来了?” 阿曲是个糙人,一定不愿在钟灵山和那些迂夫子作伴,他的棺椁停在归云谢王庙,等着将来扶棂回濯秀。他身边还有口空棺,谁都不愿意说穿,但谁都知道是给薛鲲备下的。 黄大师兄是拓南着名的岐黄圣手,连他都摇头嘆气,全世界觉得薛鲲会“好一些”、也许哪天真会“好起来”的,也只有这段时日衣不解带守在他榻前的卢峥了。 沈识微的眼角终于轻轻地一跳。 也许是堂上太静,沈霄悬清越的声音才显得那么响。 他道:“你知道这张椅子为何空下了?可是你坐得的?” 眼角那一跳像投石入湖的第一圈涟漪,沈识微那副虚假面孔终于开裂了。他道声“是。”茫然了片刻,他终于知道该朝什么方向,转身朝门口走去。卢峥急了:“师父?三师兄请坐……”沈识微在他肩上拍了拍,不让他继续说。 李云骧毫不掩饰地嗤笑了一声。 沈识微顿了顿,但这次他再没有看回去。 像怕再不走,他那张什么都不在乎的面具就要在众人面前支离破碎。他离开时走得比来时快,所以拖着的那条腿也比来时更狼狈。 这场会我开得如坐涂炭。 终于逮着个空,我头也不回地逃了,也不管待会儿是不是还要再点一次名。 要怎么安慰沈识微?这货肯不肯让我安慰?我一概没想好,但总之这时候不能让他一个人孤零零待着。 等不及小厮去通报,我入户穿堂,惊得几个女眷咿呀叫,约莫是沈识微他娘的婢女。 到了内室时,却见沈识微端坐如钟。 居然正在吃东西。 我虽不认为会看见他正锤着枕头哭,但也想不到他居然在这上不沾天下不着地的时段用饭。 他抬抬下巴示意我也坐下:“秦师兄要用点吗?” 我干笑道:“这么早就饿了?” 他吃东西挑剔精緻,但现在桌上全是大块牛肉之类扎实食物,看着也不甚讲究,但分量极足,够三五个人吃的。 沈识微恶狠狠嚼着嘴里的东西:“若不多吃一点,伤什么时候能好?”他吃相本极斯文,食便不语,但现在不仅和我讲话,手边还杯盘狼藉,汤汁溅得到处都是。 沈识微上回受伤还是迎战那鸟德,我和他斗智斗勇才能劝他吃点东西。现在却这副飢餐胡虏肉的模样,也不知该是忧是喜。 我看看拦不住,只能替他盛碗汤,他也没看见,只顾兇狠地撕咬着肉:“秦师兄,回归云的路上我不是告诉过你,这段时日别和我太亲密了么?” 要不是答应了他,那天我早就要大闹校场了。 我道:“但我不明白。” 他道:“哈,总有一天……” 我接着说完:“但我不明白,这种时候不让我在你身边,你还要我这个男朋友做什么?” 他一滞,勉强把嘴里的东西咽下,饿死鬼般又去挟下一块肉:“秦湛,我是喜欢你。但我只想过和你同富贵、共欢喜。” 我皱起眉:“所以要大难临头各自飞?” 他道:“有些事你要是知道了,就算恨我怨我,也和我拆不开了。” 他的筷子悬在空中,突然狠狠抛下,空手去抓一只整鸡:“我不想和你变成这样。” 那锅鸡还架在小火炉上,腾腾冒着白烟,他像不知道烫,不仅抓在手里,居然还往嘴里送。 我再也忍不了了,一把打掉他手里的东西:“回到归云我就觉得不对劲!为什么沐老八屁事也没有?为什么这段时间你不来营里?为什么你不去看看薛鲲?” 卢峥是个循规蹈矩的孩子,今天居然开会时睡着了,这些天他弄得自己眼圈乌青,也像个病人。 “沈识微,薛鲲活不了了!你师弟填了两条人命进去,就这样你还不肯说?” 他本一言不发,只望着落在桌面上打转的那只鸡。听到薛鲲的名字,他的眼角忽然又抽动了起来。 沈识微掏出手巾,擦干净手上的汤水,他的手掌果然起了水泡。 “你还猜不到?我大概不是沈霄悬的儿子。” 第92章 从前有个小少爷,清秀漂亮,聪明伶俐。 娘亲有个美丽的侍女,对谁都冷冰冰,唯独与他说话时会笑眯眯。家学的蒙师是个孤僻名士,谁也瞧不起,但从来没打过他的板子。庄子里那个传说武功高得吓人,但也丑得吓人的老食客,也会偷偷塞给他一把在山上捡到的板栗。 大人们都喜欢小少爷。 因为小少爷会说侍女比今天遇见的官家小姐还气派,课下背熟了名士当年洛阳纸贵现在却无人问津的诗文,还会记得给老食客带去他家乡才有的糕饼。 大人觉得小孩子好骗,小少爷却觉得大人最好哄。 但有一个人,小少爷却从来哄不了。 那就是爹。 爹是个大英雄。 爹练成了谁也练不成的神功,杀过谁也不敢杀的恶人,娶了谁也比不上的美人。 坐在城里,北方来的真皋官儿也要对他低一低头;行在路上,杀人越货的响马反要护送他们的车队三十里。有可怜人求助他,爹从不推诿,把老人弱女从尘土里扶起来时,他脸上的笑就像慈父孝子。 但大英雄从没给过儿子笑脸。 爹从不问小少爷的功课,也不管他的拳脚。爹从不骂他,但也没夸过他,在家里时爹几乎没和他说过话。只有和别的师兄弟在一起时,爹才会叫他的名字。 爹还会叫他:“你来,把这一式演给大家看看。” 这没什么了不起,蒙师也总叫他解别人解不出的经。但走到校场中的那一路,小少爷总忍不住挺起胸,让后背也挺得标枪一样的直。 他告诉自己,大英雄就是这样。 大英雄绝不会追着儿子揍,也绝不会抱儿子去掏树上的鸟窝,大英雄更不会像那些凡夫俗子一样喋喋不休夸自己儿子聪明。 大英雄也不会对着儿子笑上哪怕一回。 有一年爹带他回了老家。 老家又远又穷,老家有个傻子。 小少爷有许多师兄弟,但都没有傻子好玩。傻子挨打了不怕疼,被骂了也不太恼,有时气极了满地打滚,但一说带他去抓虫,他马上就会爬起来。傻子有时也会瞪大了眼睛听他说话,这会儿小少爷不用一字不错的背书,也不用一步不乱的练拳,不论他胡说八道什么,傻子都听得津津有味。 小少爷觉得傻子真可怜。他这么蠢,这么脏,除了他爹娘,还有谁会喜欢他?等小少爷一走,傻子也只好自己一个人去抓虫子了。 傻子听得扑通扑通掉泪,突然啊啊叫着跑了。 傻子扯着婢女的罗裙擦鼻涕,晕头转向差点掉进井里,最后在地上蹬着腿哭着要爹娘。 他那个俗里俗气掌柜一样的爹没有被哭出来,来的是小少爷的爹。 大英雄把傻子抱起来,替他擦干净手脸,却还不放他走,而是一本正经告诉他何谓男女有别,何谓男儿有泪,何谓千金之躯。 小少爷真不明白,傻子哪里听得懂?爹为什么要和一个傻子说这些?你看,果然,傻子无聊地打着哈欠,咧着大嘴,嘻嘻笑着跑开了。 傻子头也不回。而爹站直了身,却望了傻子的背影许久。 这是聪明的小少爷第一次生出蠢念头来。 他勐然想到,是不是他一直都想错了?是因为他太聪明,太会讨大人喜欢,所以爹才对他不闻不问?要是他也像傻子一样闯祸,爹是不是也会伤脑筋,跟他一条条讲道理?若是他一身脏污,爹是不是也会蹲下来替他擦一擦? 这蠢念头日里夜里跟着他跑,就像傻子跟着他跑一样甩不掉。 小少爷终于做了一件让自己一辈子都忘不了的事情。 爹在靠水的阁子里读书,小少爷摩拳擦掌,拔下了沿渠的一株花木。他从没做过这种事情,真不知该怎么办,顺手把花木丢进了渠里,花根下带着一团泥土,惊起“咚”的一声水响。 但爹没有抬起来头。 小少爷有点害臊,心想再试最后一次,爹还是不理他,就再也不做这种事情啦。 “咚”,他踢了一块太湖石下水,“咚”,接着又是更大的一块。 对岸糙丛里的野鸟惊得飞了起来,死里逃生的虫子跳进水里。 但爹还是被书粘着眼睛。 最后这块太湖石有小孩半人高,小少爷得用上肩膀去推。 一,二,三!还差一点! 他料不到石头根下的泥巴早就松开了。 “咚!!!” 爹终于站了起来。 爹走到窗边。 太湖石还斜斜杵在岸边,落进水里的却是小少爷自己。 水涌进他的鼻子和嘴巴,他越想往上游,水就越兇狠的盖过他的头顶。奇怪,就是在校场上扎一早上的马步,也不会像现在这样手脚酸软。为什么现在这么快就没了力气?
第80页 肺里针扎一般疼,他只有拼命瞪大眼睛。 透过厚厚的水面,太阳亮晶晶的,那只盘旋的野鸟露出了白肚皮。 一片片树叶随着水波一漾一漾,而爹还站在窗后,连手里的书卷也捨不得放下。 爹看着他,又像没看着他。 爹看着他往下沉,往下沉,往下沉。 就像看着一块太湖石。 第93章 滴答,滴答。 被我打落在桌面上的那只整鸡不甘寂寞,汤汁一滴滴打在地上。 窗外是一轮艷阳,不知为何,这一刻所以的蝉都不叫了。 沈识微捲起桌布,截断了水声,不让一点动静打扰他接下来要说的话:“你猜,最后是谁救了我?” 我缓缓地摇了摇头。 他伸出手指,在我的胸前点了点:“还是你这个傻子啊!你不知是真明白我快死了,还是以为我在闹着玩,你也跳进水渠里,大吵大闹,终于惊动了别的大人。” 我涩声道:“你,你那时候才几岁?会不会吓煳涂记错了?” 沈识微造作地大笑起来:“当然是我年纪小,吓煳涂记错了!我不知这么告诉过自己多少次。沈大侠怎会见死不救?爹怎么会想要儿子死?” 他像在说世界上最可笑,最丢人的事情:“但我想到了一件吓人的事情。我要不是沈霄悬的儿子呢?我该怎么办?师兄弟们对我众星拱月,因为我是师父的骨肉;黑道白道都让我三分,因为我是濯秀的少庄主。要不是沈霄悬的儿子,沈识微又算个什么东西?但我又怕我是沈霄悬的儿子。得多猪狗不如的儿子,才让他自己的爹也想杀了他?” 他像不满意我没有回答,“啧”了一声:“秦师兄,人总自欺欺人,我也差点真说服了自己那是我记错了。但他又看我沉下去了第二次。” 和在战场上那夜一样,沈识微的视线忽然又越过我的肩膀,被什么东西抓住了。 他柔声道:“你瞧,那是什么?” 跟着他的目光,我像恐怖片的女主角,僵硬而恐惧地慢慢回过头。 墙角没有站着一个血淋淋的鬼,却有一面血淋淋的旗。 是被沈识微撕破了一半的“凤畴”。 我吃了一惊:“你……!” 他摇摇头,嘲讽里终于露出一点惨然来:“不是我。这是我娘一片善心,特地从军中寻回这旗来,勉励我珍重。” “沈霄悬从没夸过我,也从没期望过我。但出征前他终于给了我一面旗。凤凰之相,畴离祉,好吉利,好一番为人父的殷殷嘱託。那天我不知有多开心。我知道了自己没有尸居奇劲,居然还高兴得起来!我还想来告诉你,军中不再只有你有一面‘折首’旗!” 沈识微望着那面旗。 那晚他那口血泪,终究是向天而唾,碰不到这高高在上的东西。 这么多年来,沈识微事事小心、步步算计,就是为了不再做蠢事,不给自己看见沈霄悬袖手旁观的机会。 沈霄悬等不到他犯错,但没关系,他还可以亲手推他一把。 我觉得心脏收缩成个硬邦邦的绳结。我和沈识微吵过不知道多少场架,这是我最争赢的一回:“可他为什么要杀你!杀了你对他有什么好处?为了沐兰田吗?” 沈识微冷笑道:“沐兰田?沐兰田只是沈霄悬的一条狗。他背后虽有李家,但沈霄悬岂是被外戚把持的人?如今人人知道沐兰田见死不救,你去问问卢峥,问问那些死里逃生的战士,他们是恨真皋人,还是更恨我八师弟?要是为了沐兰田,沈霄悬怎么会让他当众矢之的?” 我道:“但已经十几年过去了,他既然想要你死,又何必等你长大了再动手?” 沈识微仍想像过去那样满不在乎,谈自己跟谈别人似的,但现在演技却差了不知多少:“不错,秦师兄说着了。这事我也辗转反侧,我死了对沈霄悬有什么好处?为什么要等到现在?” “我现在还能替他冲锋打仗,他哪怕忌惮我,也该得等把我压榨够了后再弃。为了陈昉?姓英的是忠臣义士,姓沈的可不是,怕轮不到我,沈霄悬早就先弒君了。直到后来我想到了一点,觉得有那么点道理。” 他抬起头,盯着我的眼睛:“秦湛,你真要听?有些事情你知道了,就和我再也拆不开了。” 我苦笑道:“早就拆不开了。” 那悽惨的战败夜,我把他抱在怀里,生怕再有敌袭,天亮才敢合眼。他在金鹊院里被我气得半死,但还是偷偷跟着送我回家。我们一起打了这辈子第一场漂亮的胜仗,一起在四面透风的棚子里过了个悽惨的除夕。他把我从真皋人手里救出来过,我把他从冰水里捞起来过。他在漂亮妹子面前扫我的威风,但没关系,我在家祭上当着几百号人油腻腻的亲过他两口。 千缠百绕,是孽是缘。要怎么拆得开? 沈识微怔怔看了我片刻,终于嘆了口气:“你想想,我这一战要是真的死了,论地位战功,谁最能理所当然的接过我的兵马和人脉?” 我道:“谁?” 沈识微不说话了,仍旧是看着我。 我觉得自己像只被蛇盯住了的青蛙:“你,你,你……” 他道:“只有……” 我在原地跳了几步,想抖开他的目光,更想上去捂住他的嘴:“胡说八道!不可能!” 他却仍是说了:“只有秦师兄你。” 我大喝:“扯淡!沈霄悬凭什么对我这么好?!” 沈识微摇了摇头:“也难怪,你是真不知道当年的事情。秦湛,当初你外祖父是六虚掌门,膝下只有三个徒弟,一个是抹不开情面收下的故友族侄,一个是自己亲妹子的独子,还有一个是掌上明珠。你要是这个掌门,希望自己的宝贝女儿嫁给谁?这两个师兄,一个是大了好几岁、貌不惊人的老实人,一个是年貌相当、惊才艷羡的表哥,你要是这个小师妹,又会更喜欢哪一个? 接下来要讲的事情太尴尬了,他的眼神也忍不住飘向窗外:“当年的江湖人,个个都以为沈霄悬会娶了你娘,当六虚掌门。谁也料不到我外祖器重他少年英雄,竟然肯把名门李家女下嫁给一个江湖糙莽,你也不知道,当年江湖上有多轰动。” 第94章 我虽然算不上秦横的亲儿子,但既然接手了这肉身,就也得接手连带责任。其中一项就是不能任由别人说秦湛他妈给他爹戴绿帽子。 我打断道:“行了!” 沈识微大概是聋了,仍继续往下讲:“我也曾想过,沈霄悬娶我娘未必是有情,当初有了李家的奥援,濯秀山庄才能从无到有,日行千里。他既无心,我娘……说不定也无意。但一看到平日里我娘对沈霄悬的仰慕眼神,我又觉得不可思议……” ——不堪猜测已经猜到自己亲娘头上了,不捂住他这张嘴是不行了,我吼道:“这都是你瞎猜的!有些事不能乱说!” 他却道:“镇南塔。” 和镇南塔有什么关系? 沈识微道:“沈霄悬从来没告诉过我镇南塔。”他笑着“啧”了一声:“不,他当然不会告诉我。但就连我娘也不知道他这段往事,怕是你爹和英桓也不知道。全天下他大概只对你讲过。你怎么就不问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对你?” 我徒然张了张嘴,找不到答案,但无论什么答案,似乎都不能让人满意。 我一直不忍把沈霄悬往坏里想,就是因为那晚的霞光烧得太热烈,太像少年的英雄血。 桌上的饭菜有点凉了,荤油在盘碟上凝出一点白霜,沈识微现在看起来已经失去了胃口:“后悔了吗?现在你也被扯进来了。要是不听这些,过不了几天你就能轻轻松松手握重兵,更别提将来的无限风光。” 我低声道:“可要是不告诉我,你……你打算怎么办?” 沈识微朝我瞥来:“我?你为什么不先想想你自己?”他眉宇间突然烧起怒火,不知沖谁撒气:“秦师兄,你有没有想过,我和你说这些,其实不过是想让你心甘情愿为我卖命?你可别忘了我多会做买卖,一点虚情假意,就能换向曲一条命!” 若不是逼上绝路,哪有男人愿意对喜欢的人示弱。 况且他是沈识微。 我打断道:“你少自作多情了。”我想让自己的口吻凶一点,能压舱石一般压住翻江倒海的心酸,但还是忍不住越来越柔缓:“别管我以后做什么,未必就是为了你。死了这么多人,为了阿曲我也吃不下这人血馒头。” 沈识微装出副诧异嘴脸,将我从顶至踵来回打量:“也许真是我猜错了。秦师兄,你的确哪里都不像沈霄悬的儿子。” 就像拔了牙后总忍不住去舔伤处,他的目光也总忍不住熘去那面旗上:“沈霄悬养了我二十年,让我去送死时连眼皮也不抬一下。秦湛,你明不明白这有多了不起?天下这么了不起的人可没几个!杀伐决断,这才是霸主的心性!我再怎么钦佩神往,也只学来个皮毛。” 他狂笑起来:“他不想要我这个儿子,但是除了沈霄悬,这世上谁配做我沈识微的老子?” 我伸出手,想摸摸他的脸,他勐往后一仰身,警惕又愤怒地躲开了。我不理他,强按住他的后脑,还是摸上他的脸颊:“别哭。” 沈识微嘿然道:“我哭了?你说的什么……”一边也伸手摸向自己的脸,等看见手上水渍时,他也愣了。 沈识微平常日天日地,到了这刻,我才突然发现他不过是个大学还没毕业的小学弟。 以及他也有泪腺。 泪水军棍打不出、羞辱挤不出,但终究会瞒着主人,不知不觉委屈地流了满脸。 他僵硬得像块能一头撞死在上面的棺材板,我得较着劲才能把他搂进怀里。 他的声音直发抖:“秦湛,你是不是可怜我?” 我道:“你这么个心黑手狠缺德冒烟的东西,可怜个屁。” 他嘿的笑了一声。 这块棺材板终于被我拆碎了,他服帖地靠在了我胸前。 我把他的手拉到眼前,刚才他被烫伤的地方现在已经起了血泡,可见他也不是不怕火炼的齐天大圣。我道:“先把手包扎下。”想了想,又道:“不论发生什么,我都会护着你的。”
第81页 沈识微怪笑道:“护着我?秦师兄,你别忘了对头是谁。你是手握重兵,还是武功智算天下第一?你拿什么护着我?” 我老实答道:“就算我什么都没有吧。但天塌下来的时候,得先砸死我,才能砸着你。” 夏日漫长,沈识微讲了这么多个故事,却还停在同一个下午。 阳光破窗而入,映得他的发稍透亮,耳后的肌肤像是一块亮铜。 我轻轻摸着他的头髮,指尖随着奔涌的血打颤。 沈识微低不可闻地嘆道:“秦湛,你哪里开窍了?你还是个傻子啊。” 他贴着我的胸口,一定也听见了我催战般狂擂的心跳。 我说:“行了啊,打人不打脸,你今天说了多少个傻字了?再说可翻脸了。” 沈识微忽然一把抱住我的脖子。 像他当初在凌水河里载沉载浮、被我一把揪住时一样,把他全身的重量和身家性命都交给了我:“你别怕。他越想我沉下去,我就偏要爬上来!” 第95章 【抓虫】 沈识微是个高明的兇手。 等我俩分开时,他已销毁罪证般一干二净地销毁了泪痕。 现在他镇定得像在o记审讯室里吃宵夜的铜锣湾揸fit人,既潇洒,又嚣张:“你来了多久了?先走吧。” 气氛大好,你叫爷走? 我想抬起他的下巴耍几句流氓,却忽然想起他之前那番推断,伸出的手指也停在了半空:“按你的意思,不论你猜的是真是假,我现在都离你远点好?” 办公室斗争好似千百年来一点没有进化,只是现代人的桌面下没有没过脚脖子的血罢了。 濯秀军中、沈霄悬以降,风头最健的部门领导只有沈识微和沐兰田,以及我这半拉。 而沈识微和沐兰田争斗甚剧,矛盾到了最高潮,沐兰田竟然见死不救。 三国鼎立,无非联吴抗曹。沈识微这一系的将士和师兄弟都对沐兰田又恨又忌,而我却和沈识微交情匪浅,要是沈识微真垮台了,他的小弟们不论赌气还是自保,最好的办法莫过于转投我。 要是沈识微猜得不虚,这说不定就是沈霄悬宁可毁了沐兰田的名声、在军中播下不安的种子,也要坑沈识微的原因。 大领导不仅是要除掉挡路的傢伙,还要把他倒挂起来、控干尸体里的每一滴权势人脉,端来让我滋补。 什么道理,我和沈识微越情深意笃,反倒越害他。 沈识微低头看着掌心。 眼泪能悄悄蹭掉,伤口要怎么办? 他忽然攥紧了拳头,把血泡死死藏了起来:“是。” 那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再光明正大见面? 这话问了也白问。 我到底还是继续伸长停在半空的手。他鬓边垂着一丝乱发,是刚才在我怀里蹭的,我轻轻替他理回耳后。 也不难为一个瘸子送客,我自己抬腿就走,等走到院中时,还是忍不住回头去看。 沈识微不知何时又捡起了筷子。但不像提着箸,倒像提着笔,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虚悬在桌面上三寸。他想了又想,终是刺向那只已经弄脏了的整鸡。 文殊奴说我喜欢可怜的东西。 他知道个屁。 我这辈子也不想看见沈识微这么倒霉的样子了。 老子喜欢的是鼻孔看人飞扬跋扈的。老子就喜欢他骄奢yin逸横行无忌,老子要他这辈子都不可一世下去! 沈家暂住的这户宅邸在探花坊,出门便是十字路口。 如今要问义军的头头脑脑在哪里,归云人人都能指路探花坊。 但谁又知道这探花坊的槐荫下有那么多条南辕北辙的路? 往前直走,是世子住的文家大宅,沈霄悬十有八九在哪里。往右行,是秦家,嫌命长我可以回去问问徐姨娘秦横头顶到底绿不绿。往左走,是黄大师兄府上,薛鲲在那里养伤,看了今天卢峥失魂落魄的样子,我本打算再去探一探病,但按沈识微的说法,我和师弟们也得保持点距离。 我在沈家大门的下马石上坐下。 好酽的一坛82年陈酿老狗血,但除了含泪咽了,我还能怎么办? 你别欺负我读书少,这种路数的网文我也看过,可别人家的主角不仅有金手指,最妙的是敌人基本都是智障,我遇见的每一个古人都比我精,但别人的敌人随便两句嘴炮就能干翻。到了今时今日,导演还越来越过分,竟然要我这细胳膊去拧沈霄悬这粗大腿了。 绝世武功、千军万马、智珠在握,沈识微数出来的每一样我没有的东西,从今我得一点一点去挣。 冲着这辛苦劲儿,我的片酬是不是该高点? “啪”的一声,一只奄奄一息的蝉落在我的脚面上,扑腾了片刻,终于翻了肚皮。 才来时,我从秦湛屋里扫出来一簸箕死虫子。其中有些干瘪得像纸片,不知道仙去多少年了,但仍被他郑重其事掖在床角,断了的触角也用半根针接了回去。 会不会是当年沈识微和他一起逮的? 我那时却只觉得脏得要命,叫篆儿把秦湛的宝贝扫出去,有多远扔多远。 秦湛要是没有走远,仍在举头三尺处俯瞰,他想要我这冒牌货怎么做? 养恩重如山,况且秦横的确是个慈父,他再怎么也不能背叛这个爹?还是血浓于水,他更愿认祖归宗? 他愿不愿意拿将来滔天的富贵换再把别人捞上来一回? 他会不会恨我用他的手替他的冤家擦眼泪。 还是妒忌我不会像他一样孤零零一个。 他打滚哭闹也留不住的沈识微,这回亲口承认和我拆不开了。 对不住了。 朝着冥冥,我在心里说。 我站了起来,我要去选择我的路了。 “秦师兄?”有人唤了我一声。 他大步上前握住我的手,把那只死蝉踩得粉碎。 卢峥的手心满是汗水,领口和腋下也早被浸透了。 我诧道:“阿峥?” 卢峥道:“秦师兄,我找了你好久!你能不能跟我走一趟?”听着似乎是问句,但他并不觉得我会答“不能”,拽着我往左转:“薛师兄想见你!” 薛鲲想见我?我干笑一声,把嘴边的那句“不能”吞了回去,跟上他的脚步:“薛师弟现在怎么样了?” 卢峥道:“薛师兄真的好多了。”他好似怕我不信,忙道:“薛师兄前几天连我都认不出了,但今天起来精神不错,还喝了一碗粥。刚才他说想找你说话……” 也许是安心了一点,他那循规蹈矩的本性蓦然又回来了一点,卢峥放开我的手,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卢峥失礼了。还请秦师兄担待。” 这段时日我也来看过几次薛鲲,只觉房里的药味浓得能用鼻子尝出来,黄大师兄虽替薛鲲安排了处轩敞住处,但四面来风也吹不散这生老病死的苦。 但今天屋里还潜伏着一股味道,恶蛟般在药海里翻波。 腥,臭,还有一丝说不清的粘腻的甜。 薛鲲倚在床头,满脸蓬乱的鬚髮,朝着我们微微点了点头。 我悚然看向卢峥,卢峥似乎像没闻到这股可怕的味道,一边请我上前,一边还笑道:“薛师兄,你和秦师兄先聊。再喝点粥可好?我去替你张罗。” 我硬着头皮朝薛鲲榻边走去,越往前走,越像重回了战场,这股味道我早该闻得麻木了,但却还是害怕。 这是肉在腐烂的味道。 这是死的味道。 薛鲲目送卢峥走远,方才转头看着我,他道:“我要死了。” 他的声音听起来并不太虚弱,但我却无法反驳,只得颌首。 他道:“我还有好多事情没做。”如今他再用不着多说一句废话,腐臭味扑面而来,薛鲲翻过身,抓住了我的手臂:“我要问你,那天,你、你是不是也知道?” 我胸前勐地痛不可当,像是抱着一团毒焰。 这是阿曲涌泉般的鲜血。 他临死前也说过这句咒语。 “他们知道”。 薛鲲低喝道:“说啊!” 我艰难道:“你想护着沈识微?” 薛鲲道:“还有……阿峥。”他的手越钳越紧,口气越是在乞求:“秦师兄,你不会害人。” 我喉头髮堵,用力拍拍他的手背。 我想告诉他,他来不及做的事情,我来替他做。我还要告诉他,他过去护着的人,我会替他接着护着。他说得没错,我不会害人,我绝不会害人,他一定要信我,他能信我。 我差点就张开了嘴。 我差点就要忘了,现在得让他们恨我才行。 薛鲲最后那点精气入不敷出,除了还给眼底留着三分活人的神采,别的似乎全汇聚到了抓着我的这只手上:“你告诉我!为什么会这样?师父、师父他真的知道?” 原来如此。 我在心底沖自己冷笑了一声。 要让我选的路不在十字路口,得谢谢卢峥把我拖到了薛鲲的弥留榻前。 现在是当我最爱当的好人?告诉他他视若神明的师父要杀自己的儿子,他和向曲不过都是弃子。但我自然站在沈识微这边,还请薛师弟撑住这迴光返照的一口气,等卢峥回来,再召几个智将,大家慢慢商量个法子,怎么演出戏,骗过慧眼如炬的沈霄悬。 还是,还是让薛鲲死不瞑目。借着这天赐良机让他们恨我。他们若不倒向我,沈霄悬说不定能高抬下贵手,让沈识微得个喘息的机会。 选吧,快选。薛鲲的手已经越来越冷。 朝阙道上救人、青峪城里捞回个文殊奴、让陈昉成全我和英晓露。我可从没这么犹豫过。 但现在怎么有千万个细碎的声音在我耳边响? 像沈识微,像素未蒙面的秦湛,像已经死了的老叶和向曲,像沈霄悬和秦横。像破碎的城池,像咆哮的江河,像奔踏的马蹄,像哀哭的饿殍。 像我自己。 我觉得自己的手和薛鲲的一样冷,一样僵硬。 我把他的手指从我臂上一只一只掰开。 每掰开一只,薛鲲眼中的怒火就再投进一束干柴。 他的齿fèng里渗出乌黑的血来:“原来你也……?” 我道:“薛师弟,对不起。” 他问:“为什么?因为我们以前对你不好,你恨我们?” 我一言不发。 他颤声道:“可向曲拿你当兄弟了啊。”
第82页 若我现在流泪了,是不是功亏一篑?我转身向门口走去,一步一顿,要是走得快了点,下一刻怕就要忍不住拔足狂奔去。 薛鲲在我身后咆哮:“站住!站住!”但狂怒似乎忽然化成了软弱,他悽惶道:“等等,阿峥从没对不起你过。别害他,你别害他。” 我跨出门槛时,卢峥正端着粥碗踏下迴廊。他脸上欢容尚在:“秦师兄?你们这么快就谈完了?” 我瞧着那碗精心熬煮的粥,伸手接了过来:“你去看看他吧。” 卢峥怔了:“怎么?薛师兄说他不想吃?”一边往房间里走去。 等拐过迴廊,我才把粥碗轻轻放在美人靠上。 远远传来卢峥带着哭腔的喊声。 原来私下里他称唿的不是“薛师兄”,而是“鲲哥”。 第96章 故事得从十多年前说起。 薛鲲的爹是大侠客,十四喋血入江湖,摘下了不知多少仇人头。等到老了,他发现提起他的人越来越少,但受过伤的腰背越来越痛,两只袖子也越来越空。薛大侠只得带着独子寄人篱下,说是客卿,实乃食客,他最后那点侠名,刚好还够换主人家一具好棺材。 卢峥的爹是栖鹤城里的巨贾,八岁就沿着长言溪贩果子点心,磨秃了不知多少算盘珠。到他六十大寿那年,小提篮发达成了百里舖、万顷田,逢人就作揖的卢猴儿成了说一不二的卢员外。就连后宅也格外气顺,泼辣老妻刚去庙里吃长素,十六岁的美妾就替他生了个白胖儿子。 若薛鲲和卢峥是主角,似乎有好多人性幽微的故事好写。 薛鲲本该阴沉孤傲,他既是豪侠之子,又怎么甘心被人当僕从般使唤?而濯秀山庄崛起,卢员外送小儿子上山,沈霄悬却一眼相中了随行的薛鲲是个练武的好胚子,卢峥在武道上庸庸碌碌,心里又怎会没有妒恨? 但真相偏偏就是这么乏味。 卢峥是老来子,别的兄弟姐妹早就长大成人,家里和他岁数差不太多的只得一个薛鲲。打会走路,卢峥就缀在薛鲲脚后,小狗子般跟进跟出。薛鲲虽跟亲爹在江湖上受了几年霜刀风剑,但在卢府吃得饱穿得暖,还平空多了个粘人弟弟,没机会生出阴暗,倒练就了一身与年龄不符的护犊子劲儿。 他俩虽不同姓,但比黄大和黄二还要更像亲兄弟,连架都很少吵。 要不是这样就好了。 要不是这样,卢峥现在就不会这么伤心。 我走后不久,薛鲲便落了最后一口气。 待他移棂谢王庙那天,贼老天非但没泪飞顿作倾盆雨,反倒一跃入了盛夏。 骄阳既如火,孝幔便不好再比作雪。 孝幔像噩梦里无论如何也答不出的空白考卷。一入谢王庙,焦灼逼问的白光就刺得我心虚气短,把之前编好的鬼话忘了个精光。 卢峥的声音已嘶哑得像吞炭自毁过,但还在迎来送往,凭弔的客人劝他保重身体,他只笑笑不说话。 轮到我时,便把那笑笑也免了。 不知那天薛鲲还来得及对他说了什么,我只知道闲话跑得快得像长了八条腿儿。之前我帮着打理凤畴营中军务时是人见人爱的秦大师兄,大家什么都找我商量,现在我捲铺盖出营门,都没人来搭把手。 卢峥是濯秀诸子里脾气最好的一个,这辈子也没吹鬍子瞪眼过,但为了鲲哥,他也对我挂出了张冷脸。 沐兰田一系放下帛金便走,我却没那么识趣。我乘人不备,缩进人群里,又吃了好些白眼,总算等来了那傢伙。 他如今还跛着,为了能站得稳,受伤的那条腿反要踩得更用力。 佛号低喧,金纸飞灰,沈识微走向灵前。 他被沈霄悬赶出大堂时跛得狼狈不堪,但现在却一瘸一拐出点悲壮来。 薛鲲缠绵病榻良久,除了卢峥,人人都做好了心理准备。此刻的哀戚其实已不那么浓,那么新鲜了。 但久未露面的沈识微一至,大家似乎又都想起了些什么。 也许是想起了薛鲲怎么死的。 也许是想起了薛鲲其实不该死。 一张又一张的脸抬起,一双又一双的眼睛转向沈识微。 谢王庙屋顶下盘旋的莫名惆怅似终于找到了将领,纷纷跟上了那不匀但坚定的足音。 挺好,这厮唇红齿白,好像比上次见面时还胖了点。 我心头苦笑。 怎么搞的?我俩又没分手,怎么他像成了ex一样,只有在熟人的红白喜事上才能遥遥望上一眼? 客人和和尚都在主殿,我见配殿无人,顺手牵羊了串纸元宝想去看看阿曲。向曲既彪且炸,人缘远不及薛鲲和卢峥,我和沈识微不能来,不知还有还有别人记者他。 刚把纸元宝挂在棺材的一角,我还来不及想想要说什么,就听有人推开偏殿的门。 我吃了一惊,往棺材后的大圆柱子后避去,却见还有个人缩在柱子后。 进来的是个小和尚,经念了大半天也该饿了,他不知偷了什么供品,躲在门背后狼吞虎咽地吃着。我竖起一根手指,沖和我一起躲着的人“嘘”了一“嘘”,他尴尬地点点头,将身子缩扁,不知是想替我多留点空,还是离我远一点。 偏殿供的是谢侯的门下七贤,个个峨冠博带,唯独我们蜷着这一角香案后是位武将。忠义丘将军提着醋钵儿大小的拳头,像要痛打我俩这宵小。 等小和尚把手指逐一舔干净、带上门出去了,我俩才从柱子后出来。 有风吹过,那串纸元宝飞了起来,他伸手想抓住,终慢了一步,先被我抄在了手里。 我阴阳怪气道:“哟,曾军师,有心了啊。” 沈识微遣曾铁枫去向沐兰田求援,孰料肉包子打了狗。等再见时,曾铁枫却先于我们回了归云,我再没在凤畴营里见过他,听说他如今去沐兰田幕中高就了。 几个意思,不言自明。 曾铁枫似没听出讽刺来,拱手道:“秦公子。不在薛将军那边多坐一会儿?” 我道:“嘿嘿,我如今还坐得住吗?曾军师不也出来了?” 曾铁枫也不答话,在怀中摸索一番,掏出一叠金纸放在向曲棺前,又打开荷包,摸出火石。 我伸出一只脚拦住他:“曾军师,你这算哄人呢还是哄鬼?” 如今我俩都是二五仔身份,我哪有立场嘲讽他。但我一股无名火,就是憋不住。 曾铁枫嘆道:“秦公子,这段时日我听见不少流言。你,你做什么了?” 他还叫我秦公子,好像他还能和我推心置腹的时候一样。 我把那串金元宝挂回棺材上:“当然做了缺德事,我对不起薛鲲,现在心虚得不得了。曾军师,你心虚不心虚?” 曾铁枫打了好几下,终于没擦燃火石。他盯着那叠金纸,忽然道:“秦公子,我要说我没对不起沈公子,你信不信?” 他抬头看我,眼眸里一片宁定,嘴角噙着点苦。 只可惜我现在见多了高明骗子,再不会那么容易心软了。 我道:“看来是要哄人。” 他终于打出了火星,一张纸钱烧了起来,逼我只得把脚挪开:“那天沈公子遣我去鹦鹉峡求援。曾某无能,任我如何摇唇鼓舌、剖析利弊,也不能说动沐将军半分。我本打算返回营中,但要下山时,沐将军却把我强留下了。”他竖起纸钱,好叫火苗燃得快一点:“沐将军说他惜我有几分才华,让我别回去送死,劝我不如留在他幕中。曾某一介书生,被刀剑指着,便一动不能动。等到秦公子来解了围,沐将军才肯放我走。” 我冷笑道:“那曾军师也没回来嘛。” 曾铁枫的那叠菲薄奠仪终于烧了起来,烟气腾腾,他被熏着了眼,抬手揉了揉:“是,曾某没回来。沐将军肯放我走,是因为他知道,此刻我回去,沈公子也未必肯信我了。” 我抱着双臂。不知为何,刚才的快意消了点,但嘴上还是不肯饶他:“为防他负你,你先下手为强。是这个意思对吧?” 曾铁枫的声音却硬气了起来,他站起身:“我没有对不起沈公子。”这清瘦书生比我矮了一头,和我说话得略略仰视,但他眼里却不见惧意:“此身尚且有用,我不愿枉送性命。沐将军派人送我回归云,我只得先回,沐将军收我入幕,我也答应下来。但这都是为了沈公子今后东山再起。” 我拿脚尖踢了踢那叠金纸,没踩灭火焰,反倒拨得更旺。好似礼多人不怪,向曲真愿意收下这个红包。 但真鬼神有灵,哪有这么多人敢做亏心事? 我道:“你就不觉得说不通?当时你怕沈识微不信你,就不怕他现在还是不信你?” 曾铁枫道:“我不知道沈公子愿不愿信我。但不论他信不信,我都不会对不起沈公子。” 主殿的佛号传来,刚才的小和尚一定回到了木鱼前,有力气大声念经了。 现在的我能掰开薛鲲的手,又怎么会信曾铁枫? 我拿小拇指挖了挖耳朵:“这话你自己对沈识微说去吧。我和你一样,也不是他身边的人了。” 曾铁枫苦笑道:“秦公子,我知道你定是有苦衷才如此行事。”他话锋一转,却没打算继续讨好我:“所以你不会明白有多难受。” 我嬉皮笑脸:“嗯,明白什么?” 曾铁枫直直望着我的眼睛:“当叛徒。” 白灰逐着火舌热气,向丘将军像上扑去,好似祭的不仅向曲,为了主上挡箭被射成刺猬的古人也有一份。 曾铁枫脸上也扑着了白灰:“当初我出卖刘王,是因为了保全报国军几千条性命,也是为了我心里的志向。我原以为我有壮志凌云,何至于软弱如厮?但我没料到出卖人的滋味这么难受。秦公子,我没勇气再尝一次了。” 他肃然对我做了一揖:“你们不肯信我,将来一刀斩落曾某人头,曾某无半句怨言。若你们肯信我,曾某必定里应外合,肝脑涂地。” 我挂起的串金元宝被火舌撩着了麻线,落进灰堆,也烧成了一处。 满耳毕剥声里,我听见曾铁枫又道:“对了,曾某听着消息,秦公子近日应是有喜。” 他话里不像我有喜,反倒带着三分可怜。 第97章 什么叫喜事? 穿来一年多,我就没遇上几件喜事儿。 久旱逢甘露,两滴。 他乡遇故知,陈昉。 金榜题名时,没门。
第83页 现在要轮到洞房花烛夜了。 沐兰田气势如虹,大破桐亭,復收琼京。 说是大破也不确切。 桐亭能一战、愿一战的真皋战士都回袭归云,正是那支和沈识微杀得两败俱伤的怨军。剩下的无胆匪类跟着殷刺史渡江北逃,守桐亭的是一小撮汉军,很快就竖了白旗,琼京更是一座空城。 难怪第一个向我透口风的是曾铁枫。 当初我在众目睽睽下发了誓,说义军入琼京之日,就是我娶英晓露之时。 那会儿我打算拖一刻是一刻,以为总能想出办法来,没想到临到买单了,我还是屁办法也没有。 等沐兰田捷报一到,秦横就重提此事。沈霄悬十分贊成,银辔现在是英长风主事,二公子断无反对的理由。陈昉当初既然答应了,如今也不会再作怪。 我的终生大事,不用告诉我本人一声就这么定下了。 虽说秦英联姻是盛事,但战时比不得平时。六礼从简,前五项都急匆匆跑完了流程。 到了这人心很古、礼不崩乐未坏的时代,我才知道什么叫“结婚不是两个人的事情,是两家人的事情。” 纳采、问名、纳吉、纳徵、请期,两府人人都忙,偏和新郎官没什么关系。就连我自己的笑话,我也是从篆儿那里来听的二手——替我和英晓露合八字时,算命的大师老眼昏花,连男女都看错了,指着我的八字夸好,说此姝将来必要做诰命夫人。 唯一一次踏足英府,是我抱着只大雁、押着锦帛牲畜,跟着秦横去纳徵。 英大帅爆了脑血管,要由英长风来嫁妹子。 英长风虽然已经很努力了,但这实在人装做不出多欢天喜地的样子。而我的心情比怀里这只估计难逃一死的肥雁还沉重。 纳徵礼后,英三小姐英晓露就是秦家的人了。 接了《通婚书》,便读《答婚书》。二公子平时寡言,声音先在胸腔中磋磨良久,吐出来的总温润如玉。但现在这一句一句的吉祥话却像一个一个的铁核桃,从喉咙里滚出,他无比艰难才能咬得破。 英长风将《答婚书》装回礼函里,却突然微不可查地欠欠身,好似对我作了一揖。 就像我救了英晓露那天,他在星光下对我的那一长拜。 隔着矮案香炉、彩礼书函,我俩虽是同盟,但却无话可说,只得相互别开眼睛。 也和那天一样,英晓露的哥哥还是无能为力。 我喘了口气,低下头。 ——雁这鸟玩意儿居然如此兇狠,怕战力不在鹅之下。它勐然一挣,差点叼着了我的招子。 好日子越来越近了,秦家上下扫洗,置换家具,亲迎那天要用的金银器皿锁了满满一屋。 如今坏事变成了好事,秦横早就忘记了当初他有多不高兴,我说“爹一个月没理我……”,他都能睁着眼睛说瞎话:“胡说!明明叫你回家吃饭了!”徐姨娘平日性子颇急,现在事情多得像打仗,她反倒奇蹟般的没有骂过任何人,看我眼神更如观音菩萨一般。傻儿子娶了个天仙,隔年再生个孙子,徐姨娘的人生已得大圆满,如今没有什么能让她烦恼了。 只有我夜不能寝,坐立难安。 婚事就像从山顶滚下来的一块千钧大石,我只能眼睁睁瞧它冲过来,只等亲迎之日一到,把我压成一片花开富贵、红火吉祥的碎屑。 已到了英家的人来撒帐的日子。等热闹人声散得尽得不能再尽,我才横穿院子,想去折首营里透口气。 也不知谁有前手没后手,没锁上婚房的门。 我路过时从门fèng里扫了一眼,只觉绣幕锦衾就如挂在钩上的一扇扇肉,这新房就像是个屠宰场。我心里厌烦得要死,蹬蹬蹬上前,想把门锁上。 孰料刚拾起锁,却见房里地上拖着一条人影。 我推开门,恶声恶气道:“谁?出去出去!” 有人正站在百子帐前,拈着水晶钩,似在看成色。 ——全世界最不该出现在我新房里的那一个人。 我愣在门槛后,不由揉了揉眼,忽而蹿进屋里,反手把门闩上。 活见了鬼了。我结巴道:“你,你……” 门闩被我重重甩上,门扉轰隆隆来回摆动。 沈识微抛下水晶钩,拍了拍手,转过头来:“嗯,东西还不错,就是俗气了点。” 我诧道:“你怎么进来的?” 他在一边在八仙桌旁坐下:“放心,我现在虽然腿有点不方便,但想偷偷进来,你秦家还没人有本事发现。” 这还是我第一次正儿八经进我的婚房,四下一望,金红刺目。屋里富贵家什层峦叠嶂,阳光只在八仙桌这里还能挤挤挨挨落下脚,别的地方竟有点阴森。 我也坐下,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好说句废话:“我不愿意。”想了想,又道:“我想去找文恪。” 这主意我从最开始就有,但随着时间的推移,越发觉得不靠谱。现在狗急跳墙,免不了又想了起来。 果不其然,沈识微轻蔑地一笑:“轮得到你?要是文恪真和英晓露一样的心肠,他早就想法子了。就算他不来找你和英晓露,也该去找他的好朋友英长风。都到了这时,文公子还是无所作为,你猜为什么?”他把桌上的瓷杯捏起来品鑑了片刻,又噹啷丢了回去:“你去找文恪,岂不是授人以柄?” 我抓住那只打转的杯子:“沈师弟,你还有没有什么办法?” 沈识微道:“办法?当然有。我当日……” 他总算还有点慈悲,没把那句“我当时叫你不要去”说出来。 连他也没办法,那大概是真没办法了。 我嘆了口气,未免一不小心捏炸那只杯子,赶紧放回原处。 沈识微道:“英桓不能主事,你和英晓露的婚事就不再是你情我愿这么简单。沈霄悬和秦横都想你赶紧娶了她,才把银辔拴牢。现在就算你和文恪联手,也是无力回天了。”见我耷拉着头不应,他道:“怎么?终于后悔了?” 我道:“我……” 直到尾音拖得气绝,也没想好怎么答。 那天英晓露把那块蜂窝煤对着自己的时候,我脑子里想的其实不是她。 我想的是我小学三年级的暑假。 当年我闲的蛋疼,带着我妹烧落叶烘土豆,眼见火势不受控制,整堆叶子都烧了起来,我脑子一个短路跳进去踩,给火燎了小腿。 真太特么疼了。 虽说当着我妹的面,我还是忍不住号哭了一路去找妈妈。 我不过给烧伤了指头长的一块,就够整个童年加青春期都长教训,打死也不玩火了。 英晓露要是把自己整个人都烧起来了,该有多疼? 见我一句话在嘴里绊来绊去,说不出来,沈识微无可奈何地笑了:“看来还是不后悔。要是后悔了,也不是秦师兄你了。” 我忙岔开话题:“你来干什么?” 沈识微道:“生气。” 我一愣,抬头看他,见他一脸波澜不兴,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沈识微道:“我不能生气?” 说着微微一笑。却忽而踹在八仙桌上,把那铁一样重的红木桌子踹得吱吱滑出半丈远。 这人翻脸比翻书还快。 我胆战心惊。见他霍然站起,也跟着跳起来,后撤半步扎稳下盘。但旋即又撤了防,他今天要是想揍我,我还手就太不是男人了。 但沈识微没打算动手,反在房里踱步,一样样摸过那些给我和我的新娘子备下的东西。 他道:“我知道你是怎么一夕之间就和阿峥他们反目的了。秦湛,这不像你做得出来的事情。” 阿峥这名字就如芒刺在背,薛鲲临死前苦苦求我别害他。 我道:“我想不出别的法子了。你要怪我就怪吧。” 连我都恨我自己。 “怪你?”他拖着步子走到床边,摩挲着百子帐:“为什么要怪你?我恼恨的是为什么你我被逼到这份上。” 沈识微把百子帐上的光屁股小孩捏成一团肥白的怪物:“没错,欲成大事,动心忍性。但这么多身不由己,这么多无可奈何,凭什么我只能受着?” 他转过身来,鸾被的红光倒映在他脸上,映出一丝狰狞:“凭什么薛鲲要死不瞑目?凭什么你要自污求存?”锦帛被他拽住,连带床架也发出咬牙切齿般的吱嘎声:“凭什么我就要看着你娶英晓露?” 裂帛声响,他手里那白胖小孩终于一分为二,沈识微恶狠狠道:“我不甘心,你甘不甘心?” 谁特么甘心?! 我咬住了后槽牙,千万小火星在我肺腑里滚溅,溅到脸上,却烫出我一个笑来。 我走到他身边,一手抄他腿弯,一手搂他肩膀,把他横抱起来。 沈识微一脸惊诧,但不等他挣扎,我已经把他轰的一声丢在床上,再合身压了上去。 今日英家撒帐的果子花钿四下乱滚,雨一般打落在地上。 我道:“去他妈的!谁要娶英晓露?我要娶你!今天咱们就先洞房!” 沈识微的眼睛先笑了。 笑意从诧异与忿恚里一骑杀出,终于牵动了他的唇角。 他把眼睛略微眯细了点,好像有什么不可直视的光亮。 我觉得腰间一沉。 沈识微陷在红鸾锦被里,懒洋洋地伸长了一条腿,钩住了我的腰。 第98章 帆丘围城那一夜我和沈识微还差点意思。 当时我以为来日方长,不料第二天就和他陷入了数月的冷战。好容易和好了,我俩又开始枕戈待旦,睡个囫囵觉都不容易,而当你穿着几十斤的盔甲在烈日下行军、觉得自己像被夹在饼铛里烤时,是很难想思yin欲的。 但等真把他按在床上,我还是觉得不可思议——我居然能把这件事拖延到现在?别说是夹在饼铛里,现在就是把我叉进地狱的火海里,我也还是想睡他。 我俯看着沈识微的脸。 他吹走一缕落在唇边的散发,髮丝拂过我的鼻尖。 不管怎么下口,都得先把包装拆了。 我扒散他的衣襟,忍不住先在锁骨上试试味道。只啃了几口,他就神不知鬼不觉解了我的裤腰带,弓起腰身,紧紧和我膘在一块。 我俩都不是新司机,按理该知情识趣慢慢撩,但现在却像饿死鬼投胎,越吞越饿,越饿越吞。我只恨没生三头六臂,顾着了摸抚揉搓,落下了啃吻吮啮,咂摸着舌尖带点血腥的甜,又怕漏了耳边喊着我名字的细细的喘。
第84页 但不光怪我不争气,造物也太不熨帖了。我俩花了比过去打架还大的气力,怎么还是缠得不够严丝合fèng,掌底唇下总有空隙? 最后的那点理智把我从床上撕下来,我粗声道:“你等等。” 四下的箱笼里都是家常物。我跟进了村民家的勇者一样,见箱就开,终于翻出个长匣子,里面圆的扁的不少小瓷瓶。 我瞥过眼徐姨娘的採办单子,大夏天的连汤婆子都备好了,自然也该有点常备药,管它舒筋活络还是清凉提神,能凑活用就行。 沈大爷倚在床头看我忙活,腰后垫着鸾枕,一条光腿在床边百无聊赖地撩来撩去。 我把瓶瓶罐罐都倒在床上。 都到了这一步,我却突然觉得有点不好意思起来:“这个行不行?” 他促狭道:“什么行不行?” 我老脸血红:“就……那个!” 上次卡住我俩好事的就是那个。秦湛身上长了个牲口般的部件,能不能戏轮没玩过,自荐于武皇绝对绰绰有余。准备工作做不好要出人命。 沈识微捡起一个小瓶子,拔了瓶盖,药香扑鼻冲出。他挨个嗅过去,终于选了一个扁圆的,轻轻放在我掌心:“权且之物,应该行。秦师兄先试试?” 我一愣:“我试?” 他殷勤款款地凑过脸来:“不顺手?我帮你?” 我现在对着个果男硬得海绵体里长骨头,也没脸说自己直了。但终归一点天性不灭,就是我从没假想过自己在下面。 可沈识微何尝不也是个老爷们。 上回是特殊情况,我总不能次次都占人家便宜吧。 现在这么十万火急的场面,难不成我俩还要先猜个拳? 我平时是个谦谦君子,但现在管事的不是我,是我两腿间那自私自利的寄生兽。 寄生兽指挥我抓过沈识微的手,让他感受一下什么叫户愚吕弟开了100%模式。 我哀哀叫唤:“我要死了。我在上面行不行?” 沈识微指肚上武人特有的薄茧摩擦着我的嫩肉。 他对这牲口态度还算温柔,对我却一脸讥讽:“秦师兄想当伟丈夫,就要拿出点伟丈夫的样子,怎么能这么撒娇?” …… 这贱人真是又欠抽又欠艹! 但我怎么捨得抽,还是艹吧。 我眼前一片朦胧的红,不知是看久了这大红色的帐褥,还是血冲上了眼睛:“沈识微,老实躺着,让我艹。” 他舔舔嘴角,咽下口唾沫。 我咬在他滚动的喉结上。 撒帐的大枣滚了一地。赤红丹朱,像一颗颗被践踏的真心。半夜我俩熘出去时,把踩到的都摸黑踢进了床底下。 果子在床底下闷着,熬着,再被余晖照亮时,已经是好几天后。徐姨娘率着众仆开门换气,新房今夜要迎来新人了。 花厅上,黄大师兄把一柄墨迹还没干透的摺扇放进我手里。 他万般无奈:“背不下来就照着读吧。” 催妆诗,却扇词,手段虽然不同,但折腾新郎的中心思想古往今来就没变过。 扇面上是黄大师兄现写的一手好字,无非是些鹣鹣鲽鲽的套话。 要说其实也没什么背不下来的。 我表哥的媳妇儿学日语的,他结婚那天我们几个伴郎还在现场合唱了首日文歌。我拿拼音做标註,背下来也就半天的事。 但现在我的脑子就是不肯让这几首诗进门,看了半天,一个哈欠就全打出去了。 我把扇子藏进怀里:“有劳师兄了。” 他鼓励地拍拍我的肩头:“谁都有头一遭,莫要慌。” 濯秀首徒,人事练达,于情于理黄大师兄都是做我的贊者的最佳人选。他在屋内再巡视了一圈,确定没有落下什么,催道:“障车的人多得很,这就得出门了。” 我应了一声,以隆冬五点出被窝决心推开了门。 夏夜的焚风和洋洋喜气一起扑面而来,带着点糙木烧焦的气味,烫得能吹卷鬚发。 等接了英晓露回家,秦宅还有夜宴。一簇簇锦障设在林荫下,和开繁了的花团难分你我,被灯烛映进水里,硬是把锦天绣地翻了一番。 院里秦家家人捧着器物站了一地,看我露面都精神一振,自动排成两行,比平时我上阵的带的部队还齐整。 我身上的吉服也浆得和上阵时穿的铁衣一般硬,硬得让怀里的扇子膈肉。 而门口停着辆华丽大车,拉车的是四匹枣红马,定是我今天攻城的撞门槌无疑了。 我在众人期盼的眼神里爬上了车,不知谁塞给我一只大漆盘,里面装满了铜钱和银子打的小莲子。 归云城憋了太久,终于找到个由头松动松动筋骨,迎亲的车马上了大街,障车的人早就严阵以待。 天色已经黑尽,他们举着烛炬,长队一至,这些蛰伏的小火光就像受了惊的萤火虫,“轰”的一声全飞来起来。 “儿郎伟”的欢叫声直冲云霄。小火光拍浪般朝着车队涌来。 车马走得慢,我掀起窗帘,瞧见外围的都是老弱妇孺,熊孩子在追满地滚的橘子,老太太把饼饵往怀里揣,艺高人胆大的青皮早挤到了车马前,叫着儿郎伟,要讨真金白银。 此刻八面欢声,吉乐在卯足了劲地奏,人们在发自肺腑地笑。障车词版本都不太一样,追车的青皮好像把大马路当成了中国好声音的现场,此起彼伏,要一较高下。 儿郎伟,儿郎伟。 今夜有肉如山,有酒如江。 小娘子是东海龙女,终嫁得了我这高天仙郎。 这仗打得前途茫茫,但歌里夫家荣连九族,女家禄载千箱,都是累世的忠良。 我和英晓露一个是形婚基佬,一个是闺中困兽,不仅事事相称,头头相当,过不了两年还有两女牙牙学语,五男雁雁成行。 人人都开心这桩婚事,偏我不识相。 我坐着黑黢黢的车里一动不动,车外的人扯着嗓子直唱“且看抛赏,毕不寻常”。等车走得越来越慢、有人嘭嘭直捶着车壁,我才想起怀里这盘银钱是做什么用的。 我掀帘钻出,正听见车夫甩了个炸响的鞭花。 原来是有障车的青皮一心出风头,已经挤上来攀住了车辕,跟车的秦家人越叫他下去,群众越是看卖艺般替他叫好。 与我四目一对,他非但不惧,反而邀功般朝我捧着的漆盘直努嘴。 我单手抱住漆盘,问道:“你想上来?” 那青皮愣了愣,大概他闹过千百回,第一次遇到新郎提这种问题。 我迅雷不及掩耳地拽住他抱着车辕的胳膊:“那你上来吧!你们这么高兴,换你们去结婚。” 那青皮不知是觉着尴尬了,还是终于想起我是他惹不起的权贵,他把两脚落回了地上,点头哈腰,想把手抽回去。 我仍把他拽得死死:“嗯?不愿意?” 他拼命摇头,一边使劲往反方向挣。 说得也是,这样心甘情愿搬石头砸自己脚的蠢事只有我会愿意做。 我勐然松手,那青皮失了重心,跳舞般跟着车蹿了几步,还是滚倒在地,被后面涌上来的人踩了几脚。 狂笑四起,这一出逗得大家更开心了。 我也大笑起来。 我把铜钱大把大把撒向人群,像把一瓢瓢冷水泼进滚开的油锅。 第99章 英晓露比我更像赶着去打仗。 上车时是一道残像,下车时我刚把头伸出车帘,她的红裙就翻滚到了门边,连在喜堂上的三叩九拜都像开了三倍速,没有一下和我磕在一个拍子上。 简直不是赶着去打仗,是赶着去投胎。 好像她跑得快一点,就能摆脱这讨厌的一切,奔向新生了。 徐姨娘虽然和秦横的亲妈也没啥区别,但毕竟是个姨娘,只有秦横有资格受儿子和媳妇的大礼。英大帅病得卧榻不起,英大公子坐镇银辔,英长风来送妹妹出阁。就椿萱来看,这场婚礼太不圆满,但胜在我们还请来了最高领袖陈昉陛下。自古君在亲前,得他叨逼叨几分钟主持婚典,比什么都有面子。 礼一成,新娘先退场,抛下我一个人挨桌陪酒。 秦横眉开眼笑地押我去给沈霄悬敬酒。 好像今天的地心引力比平常小,他不仅走得格外轻快,还得用点劲抓住手里的东西,不然一撒手,杯子就会飘向外太空。 他秦横一路都在教我做人:“等下好好敬你沈师叔!你是不知道,晓露她爹那边,还有陛下那边,人家不知道帮了多少忙。要不是他,你今天别想成得这么容易。” 沈霄悬坐在桌边,见他大师兄走近,忙站了起来。 我越走越慢,还有三步远时终于到了极限,我再不愿意离他更近了。 千般滋味往我喉咙涌,把秦横教的几句好听话沖得一干二净。 秦横见我杵着不动,在我的腿弯踢了一脚,我没奈何,只得做势往下跪。 按平时沈霄悬的行事,绝对不会受我这样的大礼,我磨磨蹭蹭,只等他伸手来拦我,但没料到他居然让我一跪到了底。 我埋着头,高高举起酒杯,只当是敬神:“沈师叔……”叫了这一声,又不知该说什么了。 秦横试图帮我找补:“没出息的东西,高兴得话都不会说了……” 沈霄悬却难得一次打断了他大师兄的话:“别怪他高兴。师兄难道不高兴?”我觉得手上一空,沈霄悬接过了杯子:“连我也高兴极了!……只可惜,只可惜你娘没能看到这一天,不然她才是最高兴的那个。” 最后这句话是对我说的。 我抬起头来,逆光里,沈霄悬正含笑看着我,只是那笑容中居然带着点辛酸。 沈识微百般努力也求之不得的一个笑脸,我作了这么大一个死,沈霄悬居然还是不吝给我。 他含笑看了我许久,终于在我头上拍了拍,温柔地叮嘱:“如今你成家立业,就再不是个孩子了,往后要担起事来。但师叔送你那个八个字,也别忘了。” 哪八个字? 我一恍惚。 对了。 磨而不磷,涅而不缁。 我忍了又忍,才没能打开他那只手。 你老人家带头把世道人心搅成黑漆漆的烂泥,居然还能叫我当朵清香白莲? 二十年啊!别说是个儿子,就是国足也看出感情来了。你怎么下得了手?就算儿子搞不好是你帽子上的一抹绿,向曲这个徒弟又是倒了什么霉?
第85页 我梗着脖子盯着他,一时没接得住他还来的酒杯,银杯子摔在地上,丁丁琮琮一路滚远了。 不知是我演技过人,是灯烛也照不透着夜色,还是今晚沈霄悬什么都不想计较,他似乎没看出我的怒色,终于把我从地上拉了起来。 沈霄悬携过秦横的胳膊,把他往席上拉:“师兄,今晚你就别拘着他了。”一边对我道:“将来你就知道了,今晚是你这辈子最快活的几晚,多去喝点酒吧。” 不用谁说,今晚我想少喝点酒也不成。古人耿直,现代婚宴拿水敬酒的法子还没发明出来,我敬出去接过来的都是货真价实的白的。我在园子里转了几圈,每转一圈就醉一分,前几圈时还知道绕着花丛走,到后来直直踢翻了乐姬的瑶琴还不知道,惹得人家又叫又笑。 可怪就怪在愣是没遇见沈识微。 不知是他躲着我,还是我躲着他。 我明明在大红帘拦后看见他的紫袍珠冠,但几个闲人晃过,那紫的原来是一蓬芍药,亮晃晃的是一盏风灯。我想往濯秀弟子扎堆的地方去寻他,但这杯酒喝完又得迎下一个人,进一步,退三步,却越退越远。 走到最后几圈时,还多了个英长风和我把臂同游。 我已经记不得是从那一桌把他拽来的了,但二公子似乎也不顺心,不愿在席上和人客套,倒是更愿意和我一起喝酒。 喝高了的人有各种流派。有倒头就睡的,有犯话唠的,也有我这样把陈奕迅的歌从头点一遍来唱的。 英长风这种流派的我是头回见,也算开了图鑑了。我这便宜大舅子比没喝酒时更严肃,不知为何满脸怒容,看什么都不顺眼。 而且还是越喝越气。 我拉他在溪边的毡毯上喘一口气,轻拿轻放,生怕动作大了他会炸。他忿忿地望着溪水,但眼神却忽的一亮,像是鹰见了兔子。我顺着他的视线看去,见是陈昉居然抱着个乐姬,不知陛下说了个什么冷笑话,不仅那个姑娘滚进他怀里,他身边一群归云显贵和军中将领也在浪声浪气的笑。 我这会儿人醉心没醉,忙一把拽住想要爬起来的英长风。 我大着舌头道:“不……行!” 他问:“为什么?” 我道:“你当着这么多人面让他下不来台,当心你爹削你。” 英长风恨恨道:“武死战,文死谏,有什么怕的?” 我“哈”的笑了:“得了吧!为他死不值。”我生怕他跑了,换成两手一起拽他:“二公子,这是你们自己惯出来的陛下,自己受着吧。” 这句话似乎把他给噎住了。他虽还是不服,但又想不出反驳,搅紧了英挺的长眉。 我俩正僵持间,香风拂到。 花枝招展的万公子来敬酒了。 万歧也喝了个三分醉,脱了黑袍,我以前见过的那两个姬妾正一左一右搀着她。 万歧跌坐在我们身边,把一杯酒送到英长风面前,嬉皮笑脸说:“英兄,我以前……” 英长风那蹙得紧紧的眉头腾的一声炸开了:“万闻争!”一把扯下那姬妾臂弯里的黑袍,摔在万歧若有若无露着的那痕雪脯上。 他斥道:“你一个女儿家,怎好这般放浪形骸,有没有为自己将来想过?” 我听见了核弹爆炸的声音。 万歧怔住了,她嘴角抽了抽,想抽出老油子的假笑,但不知为何却失败了。 最终她还是笑了出声,一把拂开英长风摔来的外衣:“二公子,我有什么将来?”英长风不肯喝她那杯酒,她自己一左一右把两杯都干了,杯口上留下殷红的口脂印:“哪个男子汉敢娶个男人为妻,哪个父母愿嫁女儿给我这假凤?除了优伶倡ji,我还能去哪里找点慰藉?” 我忙扯英长风的袖子,现在跑还来得及。 二公子巍然不动:“你游戏人间,谁敢真心对你?” 万歧招姬妾为她倒酒:“二公子太瞧不起人了。话是如此,但我万歧是什么人物?区区一颗真心就能收买得了我?”她看了看这满园子的红烛灯笼,吉祥彩绢:“只可惜入得了我眼的人。没法子和我鸾凤成双。” 逼别人说隐私是件极尴尬的事情。我只觉自己不应该在车里应该在车底。却见英长风的眉头又蹙紧了:“你如今这样是你可怜。你既然有意中人,说不定还有转圜的机会,就更不该……” 万歧又饮了一杯,这回记得舔去了口脂印:“二公子。”她打断道:“你可知我的意中人是谁啊?” 等了一停,果不其然,她眼波幽幽,小心翼翼向英长风看去。 我现在只希望车里的司机踩一脚油门,从我身上碾过去。但二公子真是铁打的汉子,不仅不接招,脸上的申请还更不高兴了。 万歧噗嗤一笑,自言自语道:“我这意中人,是……”长睫毛一忽闪,又慢慢从我脸上扫过。 我不是英长风这样的特殊材料造的共产党员,赶紧扬起头看天。万歧的目光拐了个弯,又在我新婚的小院含情脉脉地绕了三匝,最后投向溪水那边,定住不动了。 她哀声嘆了一口,倚向姬妾的膝头,她好似看着岸对面那人,却又偏向英长风偷偷斜了一眼。 我也看向溪对面。 沈识微正在那边和什么人说话,一只手搭在对方肩上,笑得跟新闻联播里的领导似的。 第100章 现在轮到我霍然站起了。 我没心思再看万歧耍宝,大踏步迈向溪边。 小溪盈盈一脉,秦少侠只提半口气就能跃过去。 但这会儿站到他身边身边又有什么意义。我除了那几句覆去翻来的客套话还有什么可说,他除了也拍拍我的肩还有什么可做? 我到底是站住了,脚底一湿,原来已经踏进了水里。 人的目光似有份量,沈识微被我盯得紧了,总算有了知觉,也朝着溪对面看来。 他拱手对我说了什么。歌舞喧阗,我一句也没听清,倒是他身边的人也都朝我看了过来,和他一起举杯祝我。 这剧情好像不太对,我这边拜堂,他不在那边吐血焚稿就算了,怎么还真笑嘻嘻地来随份子? 我想回敬,却见自己手里空着,忙转头去找酒杯。但哪里还有,好在万歧的姬妾还捧着酒盘。万歧不知还在怎么调戏英长风,那两个姬妾掩口直笑,被我抓走了盘里的杯壶也没发觉。 我沖沖溪对面的人群亮了亮斟满的杯子,咕咚一口喝干。 万歧这神经病壶里的酒居然是自带的,比喜酒烈了不知多少,是喝完后要红刀子进白刀子出、要唱着歌儿一去不返的那种酒。 我揩掉被辣出的眼泪,朦胧里看见沈识微又斟了第二杯。他终于赏脸从人群里迈出两步,这杯酒是单独和我喝的了。 他还是有点跛。 沈识微大腿上有道两掌长的伤疤,鹦鹉峡外他中的那一箭不是贯通伤,而是斜钻进了骨头里。他受伤当天血煳刺拉看不清,回来后我又没机会脱他裤子,直到洞房花烛那一晚,我才知道他为啥瘸了这么久。 我摸着这条被拍烂了蜈蚣似的的长疤,感嘆道:“你运气不坏啊,这一箭要是上面一点,你不就成公公了?” 沈识微yin笑道:“秦师兄运气也不坏,这一箭要是真的上面一点,你将来不是少了好大的福气?” 我装作听不懂。 但哪怕是条伤疤,在沈识微身上也不会难看。 新生的嫩肉光滑异常,我用手摸着不过瘾,忍不住伏下身用嘴唇去蹭。 他不知是痛是痒,绷直了足尖,阻止道:“哎……!”一边伸手想把我的脸捧起来。 但我偏不停下,侧过头去,在他的掌心也吻了吻。 沈识微看我喝完第二杯,又替自己倒上了第三杯,示意让我也满上。 也许只是灯烛在摇,他眉间被照出了丘陵和浅壑。 不应该啊,这喜酒这么淡,哪需要皱着眉才能喝下去? 那天晚上,虽说我们小心翼翼,但冲破底线的一刻他还是长嘶了口气。 我问:“疼?”忙摸向他的眉心,想把那道忍痛的小小丘陵抚平。 不过这是废话,连我都疼,他怎么会不疼? 他却穷凶极恶地一笑,勾住我的腰,把我更深地拉向他。 这刻真痛快,不仅是和有情人做有情事,更是在做那些把我们囚在这新房里的阿人最不愿看到的事。 更疼的是我最开始动的那几下。 一会儿功夫就让他起了一身薄汗,连眼角也沾上一点。四捨五入就是一个亿,这点潮气似乎也能算得上泪光。 我们曾有过戏言,说我有朝一日要把他睡哭。但现在我一点也不得意,只觉得一颗心都快疼成齑粉。 既疼他,也疼我自己。 这刻也真窝囊,我们居然只得用这个办法来展示一点反抗。 第三杯酒。 老子把杯子啪叽摔下,在众目睽睽之下涉水而过,一把搂过他的腰,来了个好莱坞老片式的长吻。沈识微惊诧的眼睛越瞪越大,但最终也坚定地搂住我的脖子。然后我们一起暴打前来阻止的亲戚朋友,在斯卡布罗集市的旋律里跳上一辆公交车。我和他坐在最后一排,一言不发,在满车乘客诧异的眼光里,驶向没有沈霄悬、也没有陈昉的远方。 第三杯酒。 我苦笑一声,喝干了它。 万歧的酒味道真怪,又酸又涩,我是平生喝过的难喝之冠。 沈识微倒过杯子,以示一滴不剩。然后他一指天上的月亮,摇摇头,又指了指我的新房。 我装作不明白,扭头往身后看瞧。英长风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万歧四仰八叉躺在红毡上,正望着月亮咧着嘴傻笑。 风声朝着我脑后唿啸而来,我反手接住,怒沖沖转身。沈识微懒洋洋一上一下抛着什么,要是我不动弹,看样子他还要再发暗器打我。 我望向自己掌心,却见是一枚红枣。 就跟那晚滚了满床满地、我嚼碎后再送到他舌尖的一样。 沈识微又朝新房偏了偏头。 我嘿的笑了,把大枣扔进嘴里压压酒味。 生活说他要打你的脸。而你既不能反手就是一耳光,也不能顺势躺下去号啕大哭。你该怎么办。 我挺直后背,把枣核啐在地上,在一路起闹声里,朝着洞房去了。 现在你得站直喽,用立正的姿势去挨打。 洞房外守着好几个英晓露带来的丫鬟,似乎就是她之前的女兵,但这会儿没一个敢抬脸看新姑爷,我也瞧不清。
第86页 英晓露坐在摆着合卺之物的桌边。她情绪比我想像中好,已经卸了凤冠,乌黑的髮髻上还留着零星几点首饰,见我看她脑袋,她不好意思地解释:“怪沉的……” 这姑娘明面上是我老婆,暗底里是我同盟,虽然不能一起数红包,但能说点掏心掏肺的话。我在桌子对面坐下,本想先用:“你吃晚饭了吗”开头,但不知怎么说出来时就变了。 我道:“我知道你喜欢文公子……” 晓露妹子瞪圆了眼:“你,你,你怎么知道!”忽然发现自己说漏了,忙又捂住嘴。 我哭笑不得:“还有人不知道吗?” 她的眼睛瞪得更大了,脸烧得比吉服还红,“嗷”的蹲了下去,把脸藏进两臂间。 我等了会儿,见她不肯站起来,只好跟狗说话一样也蹲下去:“文公子是不是也……” 她埋着头,过了好久,才从鼻腔里溢出一丝哭腔:“你,你,你别问我这种事!” 这时代要自由恋爱不容易,要是文恪有意,早就该来上门提亲了。我极力回想着去年在归云城一面之缘,文恪看着英晓露为他抱不平跑出去时,眼里有没有一线温柔。 英晓露从臂弯里偷偷露出一只眼来看我:“连,连我哥哥我都没说过呢。” 她平时嘴比脑子快,这会儿居然结巴上了。 我按捺住学她说话的冲动,无奈道:“我俩是假夫妻,你也知道的,你交个底给我,我好谋划接下来怎么办。” 英晓露的大眼睛乱转了几下,还说不说话,但黑眼珠就像养在一泓笑意里的鱼,每瞄我一眼,就甩我一尾巴含羞带臊又暗暗欢喜的水珠子。 看来十之八九有戏。 我笑着问:“是不是文公子这段时日给你带过什么话……” 她又把脸埋了回去,露在外面等耳朵尖都是红的,支支吾吾道哦:“都,都说了,你别问我这种事情!” 也不是人人都像我和沈识微这么不要脸,古人私授个信物就是定终身,我难道还能真逼她给我讲讲恋爱细节。但文恪要是对英晓露也有意思,就是我天然的盟友,这退路可就宽广了许多。 我心头一块大石头落地,坐回座位上,给自己倒了杯已经凉了的茶。 晓露妹子又蹲了阵,终于缓过了劲,讪讪地爬起来。尴尬了一小会儿,她小心翼翼问:“秦师兄有意中人吗?” 我怕她误会,忙道:“有的有的。” 晓露妹子眼神一亮:“哪家的小姐?我认识吗?”这个时候都忘不了八卦,真有点刮骨疗伤的架势。她一问完,忽又懊恼了起来:“她一定恨死我了,也一定恨你。要是因为我坏了秦师兄的姻缘,那我还真不如死了……” 我苦笑道:“光要说姻缘,我本来也娶不了他。”就是穿回去了,别说扯证,他一个没身份证的黑户,连带他去网吧开黑都不行…… 晓露妹子怔道:“为什么?”忽而轻轻“啊”了一声:“莫非她不在人……” 我忙呸了一口:“噫!别瞎说!能吃能喝,能跑能跳,好着呢。”虽然最近没那么飞扬跋扈了,但还是活龙一尾。我揉了揉脸,正色道:“我也害羞死了,我不问你,你也不许问我了。” 她“噢”了一声,两手揉着衣角。但这小儿女态也没持续多久,她勐然把衣角一甩,对我道:“秦师兄,你救了我,我连声谢也没来得及好好对你说。我爹不让我出门的这些天,我一直在想着怎么报答你。” 我道:“我可不是为了你报答我。” 英晓露脸上那层羞赧的红雾褪去了,总算露出了我看惯了的勃勃英气来:“是,晓露明白秦师兄这片肝胆,说这些是我俗气了。但晓露有一事相求,不知秦师兄答应不答应?”她定定望着我:“晓露想和秦师兄结拜为兄妹。” 我被茶呛着了。 我最初巴不得娶的这个姑娘,现在要和我拜把子;倒是我曾想和当兄弟的那个混蛋,和我成了两口子。 这也太特么有意思了。 我大笑起来:“成啊!我本来也有……也想有个妹妹。这样最好不过了!” 桌上现成的龙凤大烛,立时就被我们挪到地上作他用,朝天祝祷“只求同年同月死”后,英晓露就迫不及待的改口叫我“湛哥”。相隔没两天,这洞房又喜迎第二件有些人死也不乐意看见的事情。 外面喜宴的嘈杂总算轻了些,英晓露小小的打了个哈欠,也是到了该困的时候了。我见她往床上瞟,忙道:“这床……” 这床是我和沈识微的婚床,无论如何不能让第二个人躺。但总不好叫个姑娘去打地铺,我正犹豫该怎么说,英晓露不知想歪到哪里去了,满脸通红,连声说:“对对,我该去外面睡。”一面开了箱笼,抱了两床锦被出去。 见她掩上了房门,我才在床上坐下。床上早收拾得平平整整,看不出我曾战斗过的痕迹,但那个被沈识微手撕了的光屁股小孩还是身首异处。我刚想把尸首藏得更严实点,听见门吱嘎一声,英晓露又回来了。 她已披散了头髮,从门后露出个脑袋来:“对了,这个给你。” 居然是那块她自焚未遂的蜂窝煤。 英晓露讪笑着把这兇器放在地上:“湛哥,为了救我,不仅连累了你,还害你意中人伤心。我要是再轻言死志,别说对不起自己,连你们也对不起。我想好了,不管今后遇到什么,我再也不会这么没出息了。” 第101章 天气越来越热。 每当我觉得热到头了时,第二天的毒太阳总会告诉我,不,它还可以更热一点。 陈昉也一样。 每当我觉得陛下low穿了地心时,他也总是用实际行动证明,不,他还可以再low一点。 英桓药石罔效,执意要英长风护送他回银辔水寨。对外说是归云闷热不便养病,但大家都明白,英大帅现在不是在挑凉快地方,是在挑埋骨的的地方了。 英大帅一启程,陈昉居然也要跟着走。对外说是英大帅对他有恩,他要尽最后的君臣之义,但也大家都明白,陛下这是怂了。 吓着陛下的是赫烈王。 归云重镇不是能说丢就丢了的地方。虽说真皋天子还在忙着修天光城,万军旧血们仍掐得血流披面,但也总有真皋人务实,拱北赫烈王来平叛徒了。 赫烈军号称八千铁浮屠、十万怯萨兵。刨去为了对仗而产生的人数水分,这年头几千重骑兵也是支了不得的力量。消息甫一传来,赫烈王三头六臂、青面獠牙的传闻就满城飞,没出三天,就成功吓跑了陈昉。 只可惜,等不及归云百姓跟着陛下一起转进,甚至等不及赫烈王渡江,另一个消息就传到。 杨延德终于反了。 沈霄悬精心养大的这颗定时炸弹终于轰轰烈烈的炸了。杨延德假意集结属兵,趁赫烈王后防空虚,直破拱北首府奉顺,不仅端了赫烈王的老巢,据说还屠了赫烈王府满门。 赫烈王只来得及遥望了一眼烈鬃江的水汽,就拖旗拽枪掉头平乱去了,反便宜了沈霄悬把战线往前推了一程。 沈霄悬派沐兰田帅轻骑趁势追击赫烈王,轮到我的又是好差使,让我充中军,在烈鬃江对岸布防,既安全,又能沾着军功。 不仅如此,我结婚时沈师叔还给我包了个大红包。 不是银子,是人。 我不肯接手沈识微留下的凤畴营,他仍旧变着方把我的折首旅扩充到了两千多。 我没法按尖子班的理念来带了,倒是英晓露怀念在银辔的岁月,趁着在江边,把这两千来人当水军练。 这天我从江边巡查回来,头顶和嗓子眼都晒得冒火,一心只想切只西瓜。刚走到井边,就见着英晓露的婢女坐在檐下抹眼泪,不等我开口,她先道:“老爷走了!” 哪个老爷? 我愣了一愣,旋即明白过来,忙问:“夫人呢?” 那姑娘抽噎着站起,领我回堂上。英晓露从银辔带来的女兵个个都在垂泪,反倒只有英晓露呆坐着。 我听见她问:“易二哥,我爹真的不许我回家吗?” 英晓露对面坐着个魁梧汉子,脖子晒得脱皮,一身船工打扮。他深深嘆了口气:“三小姐,你,你别太伤心……” 英晓露又问:“那你今日来,是我大哥吩咐的,我二哥吩咐的,还是……” 那易二哥不说话。 英晓露抖着声音道:“我明白啦。” 我轻轻咳了一声,她木愣愣抬起头,唤了声郎君。 那易二哥赶紧上来行礼,我扶住不让,仔细一问,果然是英大帅去了。 他临死也没原谅女儿,竟传下令来,不许英晓露回银辔奔丧。英大公子和英长风不敢忤逆,反倒是寨子里这些从小看着英晓露长大的属下看不过去,偷偷来报了个信。 也许是有我这个外人在,那易二哥更要为英桓多说两句,他坐回椅子上:“三小姐,你也别怨大帅。大帅为了復兴大靖操了一辈子心。他虽从来不说,但二十年前那场大败,他把折了的兄弟的命都算在了自己身上。现在好容易迎回了陛下,又有了这等军威,他却瞧不到后来。” 他说着说着,自己也动了情,拿手掌抹掉了眼泪:“大帅……你爹,唉,他走得不甘心。他临走时叫你大哥二哥对陛下叩头髮誓夺还江山,不一会儿又唤你二哥再来,那晚你二哥叩头叩得出了血。唉,你爹哪里是不信二公子的心,这是他自己想做的事情,却偏偏做不了了。你爹是个英雄,不该这么可怜的死法。你是英家的女儿,难道能不明白他这颗心。” 英晓露瓦鸡木狗般埋头听着,只有这最后一句时,她的睫毛扇了扇:“我还是英家的女儿吗?” 那易二哥勃然作色:“三小姐,你要是这么说话,易二就白晒脱了三层皮!我瞒着家主来,拼了自己不忠,是想全你一段孝,不是让你埋怨你爹的!” 我见他跳了起来,忙上前拦住:“你三小姐是伤心煳涂了,易二哥这一路辛苦,春柳!蒲桃!还不快带易二哥下去休息?”连同两个婢女,半搂半抱,把他弄出了门。 临出门时他横了我好几眼,全是看罪魁祸首的眼神。 估计能代表银辔寨的主流看法——都怪姓秦的王八蛋拐跑了三小姐,害得主家父女失合。
第87页 我送走了那易二哥,连带把婢女也都哄了出去。 英晓露还是呆坐着不动,像长在了椅子上。这失亲之痛我不知该怎么劝慰,只能道:“你也哭两声吧。” 英晓露闷声道:“我哭不出来。”她抬起头看我,一双眼就像也在烈日下晒过,干得发红:“湛哥,我没和我爹赌气。我心里有东西堵得慌,骨头都要被涨断了,但我就是哭不出来。你信不信?” 信,怎么不信。 她胸口那团郁气沉重得生出了实体,她每说一句话,我就觉得有什么东西从她嘴里涌出来,坠得屋基都往下陷了两尺。 虽说男女授受不亲,但我还是情不自禁拍了拍她的后脑勺:“别听这姓易的瞎说,这事儿错绝不在你。” 她敷衍地“嗯”了一声,又垂头陷入了沉思,想了一会儿,她用一种不太笃定的口气说:“湛哥,我怎么还是想回家呢?” 我柔声道:“想回去就回去吧,我不信英长风还真能不让你进家门。” 她露出个悲惨的微笑:“我二哥是忠臣孝子,你不明白。” 英晓露空荡荡的眼神飘出窗外,像是想要找点什么,但最终什么也没找到,但她还是盯着一丝云也没有的天空:“我不是英家的女儿,也不是你秦家的媳妇儿。我更当不了大靖的忠臣。我只得一个人。我是个什么呢?” 我听得既心酸又心疼,有心想再拍拍她,但又下不了手:“谁说的,你瞧归云的银辔水军,哪个不认你是三小姐……” 说着说着,却突然觉得口齿渗冷。 好像哪儿不对。 为什么不让英晓露回家奔丧?就算我和英晓露这场婚事违了英桓的意,但好歹也是陈昉金口玉言赐的,他老人家再意难平,但揪着不放,反倒是违背圣意了。既然英桓已经故去了好几天、赫烈王早不知退兵到了哪里,陈昉怎么还赖着不回来? 我越想越蹊跷,背着手望着地板,却没注意英晓露站了起来。 我道:“你……” 英晓露轻声道:“我要回家。也许见着我爹,我就哭得出来了。等我哭出来了,我心里也许就能舒服了。” 我道:“你一个人回去?” 英晓露惨笑道:“那是我家,我大哥二哥就算不让我进门,总不会杀了我吧?” 这话听得我心里更毛。 我咬了咬牙:“你等等我,我先回趟归云找个人。然后我陪你回家。” 果不其然,英桓的死讯居然没进归云城。 怀疑像朵蘑菇云一样在我胸腔里炸开,本来的那点犹豫全被爆破的气浪吹飞了。 一回生二回熟,我上回擅离职守是送文殊奴出城,只去了一夜,心里就慌得做贼一样。这回不仅走得远,还从营里带走了五百轻骑,但已是撒慌撒得面不改色。 我们趁着夜里凉慡赶路,停下来时已经跑出了一百多里,要是我留下来打掩护的几个偏将没聪明到去归云告状,被逮回去的机率就不大了。 虽说已经快天亮了,我还是下令扎营。我倒是好凑合,但因为英晓露在,还得替她搭了个座薄木壁板的棚子,以免透出点什么不雅的灯影。 我的那半间棚子也沾夫人的光搭了起来。好在她热孝在身,我俩不同房也没人奇怪。 我点了根蜡烛,一边吩咐这回特意从归云带来的一个卒子进来伺候我更衣。 我解了衣襟,张开双臂,半天也没见人来替将军服务,催道:“做什么呢?” 那人双手抱胸:“你还有功夫扎营?” 我道:“磨刀不误砍柴功,我总觉得银辔有事,现在真得休息好。”他既然不肯提供服务,我只好自己脱了衣服:“你不觉得该夸夸我?” 他冷笑道:“秦师兄总算机灵了一回。” 沈识微现在一身卒子衣服,大毡帽遮了半张脸,勉强能混过去。虽说穿了套群演的衣服,但他这张脸一看就是男主角。 我道:“但要是我猜错了……” 要是猜错了,我俩必然要倒大霉。尤其是沈识微。他现在被沈霄悬半禁足,这段时日一步也不敢踏错,但今天我找到他,刚讲了个开头,他就和我一起翻墙出了城。 他狞笑着打断:“我以前告诉过你。不做算计叫做无谋,但在算不透的事上不敢赌一把,叫做无勇。这一把我倒不觉得算豪赌。” 我不由笑了,过去我不嘲笑他这副枭雄嘴脸就浑身难受,但现在却莫名觉得有点安心:“嗯,找你来就是让你来替我动脑子的。等白天再继续琢磨,现在是睡觉的时候了。野地虫子多,你也别出去了。” 他摘了毡帽,曼声道:“将军留我同房,想要怎么休息?”我把他拦腰搂到毯子上:“怎么休息?盖棉被纯聊天。你这人思想不健康。” 他枕着我的手臂,蛇蜕皮般蠕动着脱了衣服,但忽然想起了点什么:“英晓露在隔壁?” 我道:“嗯,木头板隔音差,说话小点声,别让她……” 话不及落,他已勐踹上木墙,哐的一声巨响,连顶棚都在抖。 我艹! 我“腾”地坐来,想去抓住他的脚,但想想未必拧得过他,于是翻身把他压住。 提心弔胆地等了会儿,墙那边果然传来声音。 英晓露犹犹豫豫地敲了两下薄板:“湛哥?怎么啦?” 我忙一把捂住沈识微的嘴,高声答道:“没事儿!我撞着头了,你早点睡。” 英晓露“噢”了一声。 我正屏息凝神听她是不是走远了,却觉得掌心痒痒,有什么东西顺着掌纹慢慢扫了过去。 又湿,又热。 我对沈识微怒目而视,压低声音说:“别闹!人家已经够烦了,有没有点同情心?” 他不要脸不要皮地笑弯了眼。 然后他又舔了舔我的掌心。 英晓露还没有走开,仍在薄墙那边叮嘱:“那你小心点。” 我像被烫了似的撤开手,看见他的舌尖正懒洋洋退回唇间,像庙里的狐仙转过墙角,有意无意让书生看见的那条尾巴。 我火冒三丈,一把钳住他的下巴,这回换了用嘴捂住,直追着他那条讨厌的舌头而去。 第102章 风, 就树撮叶,入山推云。 吹到了人嘴边,就好像扬谷子,吹跑了一颦一笑,吹跑了九曲十八弯的心思,只留下了故事。 逆着山风,英晓露在给我们讲银辔寨里的故事。 她说:“我二哥打小就是个认真的人,他越是认真,我就越是爱气他。小时候我最喜欢对他说爹爹只喜欢我,不喜欢你。那时我带着他淘气,几次下来他就不愿去了,说爹爹会骂。但爹爹从来不骂我。我哥听我说了好多次爹爹不喜欢你,终于忍不住了。那时有个孙先生教寨里的孩子认字,我二哥特别粘他。他哭着去问孙先生,爹爹是不是真的只喜欢妹妹。这事儿过了好多年,一直是我家的一个笑话。” 六歧道山高路险,再十万火急也跑不得马。我们离开归云已近十日,现在终于临近终点,却只能控辔缓行。 今天颳了一整天的大风,吹得人在盛夏里遍体生寒,沈识微鞍边黑枪的枪缨和马鬃搅成了一团。 他早脱了杂兵衣服,现在穿着一身窄身箭袖的劲装。前几天他坦然出现在队伍里,自称偷偷来襄助他师兄夫妇,英晓露不察我俩有阴谋,还说了一篓感激的话。 我依稀记得过去也曾有过这样英晓露说话,我和沈识微听着的场景。 只是我们三人的人物关系就好像从正剧跳到了同人。 当真恍如隔世。 这段时日英晓露从不主动提银辔寨,这会儿一说起来,似乎想把一糙一木都讲给我们听:“等长大了点后,我爹终于连我也一起骂了。但他再怎么火冒三丈,骂得整个寨子都在跳,也还是只有我敢顶嘴。 易二哥说的没错,我爹不痛快了二十年,他爱发脾气,也许就是因为这个。 去年冬天我和我哥才把陛下带回寨时,银辔赶着造船整兵,每天都忙忙闹闹。但每天都像在过年。我那时想,要是我们早点找到陛下就好了。要是陛下能从小和我们一起在寨子里长大,他不至于像现在这么不像样子,我爹也能早开心二十年了。” 风把她的话吹得七零八碎,也吹得我有点睁不开眼。眯得久了,我在马上有点迷迷瞪瞪,也不知漏听了几段。 “但后来有什么地方开始变得不对劲。春天时二哥问我愿不愿意去栖鹤。我本该说不想去的,银辔还有那么多事要做,我去什么濯秀?但到底什么地方不对劲?我还是同意了来。” …… “其实到现在,我都觉得自己像在做梦。我爹怎么会用那么难听的话骂我?他怎么会看着我死?但也许真是在做梦,因为我觉不出疼。心里不疼,伤着了也不疼,连我二哥流了那么多血,我也弄不明白,这地上又红又腥的东西是怎么来的。” …… “湛哥救了我。” 这一句终于让我清醒了点。我偷偷去看沈识微的脸色,他挪揄地瞟了我一眼,倒是积德没说什么刻薄话。 英晓露可没功夫关注我们这些小动作,她转过头来,认认真真地问我:“我要是想过没有陛下就好了。只是想一想,算不算大逆不道? 就因为他来了,我的家变得不像我的家,连我爹和二哥也变了。我总在想,要是当初在凌水河,我们没有救他上岸会怎么样?回银辔的路上他病得厉害,我要是多拖拉两天会怎么样?” 她好像终于找到了答案,但马上又被更要命的问题给困住了:“湛哥,蛮子皇帝对天下人不好,所以我们不想再让他当皇帝,但是陛下当了皇帝,会对这天下人好吗?死了这么多人,我们是为了什么啊?” 有濯秀这司马家父子俩在,陈昉估计是当不了皇帝的。 但这话不能说出来,我想了想,唯有说:“晓露,陈昉的确是个王八蛋。这些话你在我和沈师弟面前随便说,但可别跟其他人讲。” 英晓露道:“我知道。要是我爹听见了,一定会一掌打死我的。” 大概是想起她爹再也不能一掌打死谁了,她突然愣了,慢慢地低下了头。 过了好一会儿,她说:“我从来就没恨过我爹。我爹对我好着呢。”
第88页 英晓露给我们讲了这一路的最后一个故事。 “记得那是我六岁时的事。那时我娘正病得厉害,也是个夏天。我半夜醒了再睡不着,想自己熘到江边去。但刚出屋门,我就看见个黑乎乎的人影在寨子里打转。原来是我爹,他一会儿走,一会儿站,但老是不回屋里。我等得不耐烦了,想趁他不注意熘过去,可还是被逮住了。 我爹问我:你怎么还不睡觉?我说:我想找我娘。 我以为我爹肯定要赶我回屋,却没想到他说:你娘累了,爹爹陪你玩吧。爹平时最不喜欢我们淘气,但那晚我说想去江边,他居然一口答应了。 去江边的路上蛐蛐叫个不停,还有好多萤火虫。我爹替我抓来一只,我不小心放跑了,他又替我抓一只。我觉得他抓虫子的样子真有趣,就又把萤火虫放跑。我爹就像不知道我是故意的一样,替我抓了一路的萤火虫。 我们到了江边,月亮照得沙滩像白天一样,我以后再也没见过这么亮的月亮了。我爹跟我说他小时候是怎么抓螃蟹的,还告诉我烈鬃江里有匹长着龙鳞片的马,骑上去的人会变成神仙。这事儿只有银辔的寨主知道,他现在告诉了我,我就再也不能告诉第二个人了。” 风把山岚吹得干净,银辔所踞的那座险峰终于在山坳露出一角。英晓露望着她的家,微微地笑了:“你知道吗?我直到现在也没跟我二哥说过呢。” 我第一次来银辔时见识过他们在山中设的暗哨。但今天不论英晓露怎么打唿哨也没人相应。 拐过最后一道山湾,我们到了寨前那块青石大坝上。对面门楼飘的仍旧是“英”字旗,但铁索桥上的木板却全被抽走了,留下光熘熘的铁索在大风里微摆。 沈识微问:“这是银辔的布置?” 英晓露满脸迷惑:“这我倒不知道,有人来犯时才会这样。也许是我们去了归云,我大哥想要小心点。” 我道:“怎么办?要不我们把旗亮出来?” 打出军旗似乎就有点不礼貌了,但现在再没有第二个办法告诉对面是小姐带着姑爷回门了。 英晓露还是不甘心,站在猎猎响的旗帜下,又运足了内力打了个长哨。 对面城楼上有人头晃动。但也只晃了一下,就海豹般晒了就跑,潜下冰层再不出现了。 还真不让亲妹子进门了? 我道:“这可……” 却听英晓露又急切地打了声唿哨。 城楼上终于又出现了活物,似在忙碌奔走,紧接着墙头上探出了几个怪兽般的黑影。 我听见沈识微道:“退。” 来不及等我问为什么,他一把将英晓露拽了上鞍,回马大喊:“退!全营后退!” 锐叫声划过。 似有短暂的寂静,但最终变成一声摇撼大地的“轰隆”。 被炸裂的碎石有如雨下。我一把夺过那吓得呆若木鸡的旗手手中的军旗,也大喊起来:“全营退回山后!!” 第二发炮击打在了峭壁上。像被什么巨大的怪物咬了一口,青石平台顿时塌了一角,连带一条铁索也坠入江中。 我挥动旗驱赶着士卒:“退啊!退!” 第三发炮击终于落在了人群里。 不知是死马还是死人的血肉漫天飞舞。沈识微折返了回来,一匹浴血的军马原地乱蹴,马上的骑士正大声唿喊,沈识微掠过时将他拉了下马:“别管马了!趁他们填弹!快退!” 对面的城墙果然吐纳般沉默了片刻。 但未等我们完全撤出青石坝,炮声就又再响起,这次每一发都打在方才我们站立的地方,在地上犁出一道道深痕。 空气中满是硫磺的气味,一片人仰马翻声里,我们奔下石坝,伏在山湾后。 虽说靶子已经逃出了射程,但炮声仍三发一轮响个不休,就好像在发泄着无穷的怨气。 我终于定住了神,在炮声的间隙里吩咐整队,一边找沈识微在哪里。 他正若有所思望着银辔的方向,好像能看透山壁一样。我抓住他的胳膊:“你没事吧?”他摇摇头,又朝我递了个眼色。 顺着他的目光,我才从几条马腿后看见英晓露蜷缩在山壁下,正在瑟瑟发抖。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她这么害怕。 第103章 我把沈识微拽到妹子视线的死角,现在千言万语都汇成一句话。 “艹他妈!”我道:“这怎么回事?!” 沈识微道:“怎么回事儿不好猜,但英长风险了。” 我一怔:“怎么说?” 他冷笑道:“凭你认识的那个英长风,但凡他还能主事,会拿铁炮朝我们打招唿?” 方才就没消的白毛汗现在又起了一层,我丢下沈识微,去找英晓露。 英晓露还在瑟瑟发抖,但我顾不得安抚她了:“晓露,还有别的路进银辔吗?” 英晓露理解了好一会儿,才缓缓转过眼珠子,回答这个对她而言本该是最简单的问题:“青衿江的码头……” 行不通。 且不说我们没有船只,连吊桥边都布了防,青衿码头遍布营房,只会守得更严。 我急道:“还有别的吗?” 英晓露嘴角抖动,像要忍不住哭出声,又像下一秒就要大笑起来:“当年真皋人也没攻得下银辔寨!哪还会有别的路?” 我初到银辔时啥也不懂,但也看得出这地方天堑为壕、悬崖做墙,是钉在烈鬃江上的钉子,不知愁死了多少攻城者。只是万没想到,有朝一日我也会是愁死的人之一。 山壁另一面“轰隆”巨响,像河神在江里翻了个身。 偏将老曹抹着一脸的血和汗过来报告:说方才我们站的青石坪现在塌了半边进江。我们的马跑丢了十几匹,人死伤了七八个,要不是沈公子见机快,不知还要坏多少弟兄。 这次我带来的人马是我的老折首旅,一大半人我都叫得出名字。战场上死生无常,但被友军要了命也太操蛋了。我心里又怒又痛,一脚踢在山上,踹塌了半人高一块砂岩。 老曹欲言又止,我没忍得下心问他死者都是谁,转身再去找英晓露。 沈识微正坐在英晓露身边,在地上用枯枝画了幅图,鼓励道:“就算没有别的入口,那还有没有什么可以渡江的地方?” 英晓露抱着自己的肩膀:“没有了,真的没有了,我从小就没听过……就算过了江,怎么爬得上悬崖?” 我蹲下来看沈识微画的地形图。 这人心细如髮,连我们过了几个隘口都画了出来。 我道:“要不换个办法?能不能搭绳桥从江面上过?”一边抢过沈识微手里的枯枝,在一处两岸几乎粘在了一起的河道上打了个叉:“要没画错的话,这种地方不就行?这是哪里?” 英晓露和沈识微一起向我转过脸来。 英晓露眼底有点不可思议。 沈识微则是一脸不耐烦。 “秦师兄。”他道:“这里是烈鬃扬尘!” 烈鬃扬尘。 一提这四个字,我的耳鼓就嗡嗡作响,顺着尾椎骨往上蹿寒意,有些东西就算脑子忘了,皮肉还替你记着。 但再站在烈鬃扬尘面前时,它还是和我记忆里不一样。 烈鬃江变得更威武壮大了。 我上次来时是水枯的冬天,现在它得了八方水脉的奥援,膨胀了一倍有余。 烈鬃现在化成了孽龙。 冬季时我们尚能下到岸边,如今江水狂鞭着岩壁,栈道早被撕扯成碎片,只剩零星几点残骸挂在岩间。 江水已不像是水,而是颜色昏黄的钢铁,比岩石还来得坚硬。就连“烈鬃扬尘”这四个深刻在石头里的大字,也被剐去了一身鲜红的颜色。 江水也不像是钢铁。 钢铁是死物,哪里来这般沖霄的戾气? 这条巨龙不是要奔流入海,而在抒千万年的怨、报剥皮抽筋的仇,要和它撞上的一切同归于尽。 大风还在刮。 但再大的风也吹不散龙血散鳞般四溅的水沫。我们站在悬崖上,不一会儿便被打得浑身透湿。 沈识微对我说了好几句话,都被水声打散了,直到他贴在我耳边,我才听了清楚:“秦师兄现在还异想天开吗?” 我望着对岸若隐若现的山树,反问:“你还有别的办法?” 方才我唤士卒用虎爪弩试射了几箭,这处被扼紧的喉管般的峡谷果然挽弓可破。 但虎爪箭在对岸搭上了啥谁也看不清。有兵卒自告奋勇攀绳过江,但最多爬过五米,就个个都退了回来。 有的人是刚爬出几步,对岸的虎爪箭就勐然崩脱,幸而他在腰上捆了绳索,只是在岩壁上拍出一脸鼻血。 还有人爬着爬着,忽然就抱紧绳子不动,众人好容易才拖死猪般把他拖回来。这是战场上顶着如蝗箭雨冲锋的亡命徒,现在裤裆里却湿了一片。 我蹲下来,把那一头连着对岸的绳索握在手里。被风浪所激,绳索活蛇般在我手乱蹿。 我骂了声娘,开始解身上皮甲的绊带。 沈识微按住我的手:“干什么?” 我道:“你还记得咱们是六虚门的后人吗?能克这鬼地方的估计只有咱们的化返功了。” 也难怪士卒爬不过去,他们怕是连绳子都抓不稳。 没人能和这股天地的伟力较劲,只有化返劲能周转诸力,有铤而走险的资本。 他低喝道:“胡说,你不许去!” 我道:“讲点道理,会化返的只有你我。你还瘸着呢,又是只旱鸭子,我不去,难道你去?” 他被噎了一噎,恨声道:“你也看见这水势了。就算你有点水性,但谁掉下去也别想活着回来!” 我道:“那可不好说,总比你这秤砣强点。” 他还是不放手,我甩了两甩,到底甩不开,无可奈何道:“不然怎么办?打道回府?先不说英长风在对面是不是还等着救命。你还记得我们是为了什么来的吗?我们是来赌一把的!轮到我上了。” 他还是死死拽住我的手。我懒得管他了,高声喝道:“再拿虎爪弩来!” 士卒送来搅紧了牛筋的虎爪弩,我还来不及去接,就被沈识微一把抢过。 我道:“嘿?你今天还作上了是吧?” 却见他把虎爪弩恶狠狠掷下,怒喝道:“换强弓来!!!”
第89页 折首旅中有个善射的偏将,过去也是江湖人,有一张号称蛟筋的硬弓。这张弓是他师门信物,弓力多少石没人弄清楚过,他醉后常常把弓拍在桌上,叫嚣谁用得了白送给谁。我曾经赌气试过一回,以我的膂力倒是能勉强颤巍巍开弓,但别想瞄准放箭,和他哈哈一笑,算作打个平手。 这还是头回蛟筋弓握在主人外的人手上,却不是玩笑场合。 众人屏息,都望向沈识微。 浊浪拍崖。 沈识微左手持弓,右手拈箭,吸了口水雾山风进肺腑,勐然张开手臂。 他挽弓之姿不动如山。 弓弦在他手里寸寸后退,寸寸都不容置辩,直到弓稍如咬紧了的牙关般格格作响,他还要再榨一毫弓力。 忽的一声嗡鸣! 这一声清如琴响,刺透了鬼哭神嚎的水咆。 虎爪箭带着绳索向对岸飈飞。 大风吹不散的水雾,却好似被这一箭削做了两段。 第104章 三箭穿云破雾过了江。 沈识微将弓抛回主人,把手反背到身后。 再依依话别倒像在插g了。 我留他迎风摆造型,把自己身上多余的重量都卸了,最后连从不离身的定情匕首也解了下来,珍而重之放在脱下的鞋上。 ——就差一封遗书了,看着跟老子要跳楼了一样。 老曹叫我也在腰上绑条安全绳,被我拒绝了。这玩意儿顶多保我几米平安,我真要掉下江谁也拽不住,反而碍手碍脚。 等爬上了过江的绳索,我才知道为什么五米处是个无形的屏障。 一出五米,身下就再无一寸土地,只有咆哮大江。 飞浪扑人,打到脸上,比血和汗还涩眼。 我不敢看江水,也不敢看对岸,只能盯着虎口中露出的一小段绳索。 在岸上时我觉得绳子像条活蛇,现在这条蛇像被丢进了油锅里炸。我头昏脑胀,手脚发软,生怕使的劲太小被甩下去,只得掐住死敌喉咙般紧掐绳子,活活把自己掐成了绳子上的一个死疙瘩,万分艰难才能挪动一寸。 阴阳二气,动静来去,生克制化,周流六虚。 我默念着化返口诀。 水声不仅拍得我的耳鼓发疼,也拍得我的脑子发麻。 我不害怕,我不害怕。 有什么了不起?就当我在练功。这和当初在马车里搂着沈识微睡一下午有什么两样?这峡谷就特么几十米宽,在平地上我几秒就能跑完,现在不过是慢一点。 没错,慢一点。 我只需要盯着手里这段绳索,这段绳索,这段绳索,这段绳索…… 这段绳索突然消失了。 失重来的那一瞬,万物凝固,只有我的心脏向着天空冲出。 并不是我在跌堕。 是大地勐然挺身,甩这一江怒水向我撞来! 还差那么一点,就差那么一点! 忽然一股巨力把烈鬃江拦腰抱住、生拖活拽了回去。江水见我从指fèng里逃走,狂怒地往我身上啐了口掺着黄沙的浪头。 我向上看去,看见自己一只被水泡得有点发白的光脚,正倒钩住了旁边另一条湿漉漉、滑熘熘绳索。 大脑好似事不关己。 我眼睁睁看着身体自己动起来,我这辈子也没这么冷静麻利过:我在空中乱踢的另一只脚也勾住绳子,弹腰把身体也挂上去,然后死死抱住绳子。 我挂在绳子上,整个人像被里外翻了个个儿。别说三魂六魄,就连心脏和唿吸都被翻了出来、丢进了江里。 现在哪来的心力运什么化返,我任凭风浪像摇秋天最后那片死气白赖不肯落下的枯叶般摇着我。 这一刻真如噩梦。 但在梦里从高空坠下会在床上醒来,可我还特么挂在烈鬃扬尘上。 四五米开外的地方是一片青绿的岩壁,原来我马上要走到头了。 我冲着脚下的孽龙“嗷”的大吼了一声。 刚才我连惨叫吓得都忘了。 等我手脚并用爬上大石,顺着绳索找到一大片盘根错节的树,才放心扑倒在地。 沈识微这三箭简直可以写进诗里。 其中两箭都射得没入石中,我把箭羽拽秃了都起不出来。还有一箭刺透了一棵树,但树干纤细,经不住风浪这么悠我,现在从中间断开了。 偏我这么点背,三选一抽中了这根下下籤。 我收起绳子,从对岸扯过数条箭矢带不动的粗索,在大石上缚牢搅紧,接下来就等对面的战友们自己搭软桥了。 然后我选了处干点的地方四仰八叉躺平,心底暗暗发誓:我这辈子再特么不坐跳楼机和云霄飞车了。 我挂在树上的衣服干了大概八成,对岸终于有人水鬼般湿淋淋地爬了过来。 果不其然,领队的便是沈识微。 他先抬头看见了树上的衣服,接着才是树下光着膀子的我。看衣服时尚风平浪静,看我时他眼中就蹿过了一道凶光。 他丢下乱闹闹的士卒,大踏步朝我走来,发稍在往下滴水,脸色也阴沉得能滴下水。 隔着老远,我就看见他沉肩提肘,果不其然,近身三丈时,他的手臂抬了起来。 又特么要打人! 我忙预备格挡,但他的拳头没来,反听“扑”的一声响,有什么东西打在我身上。 原来是我落在对岸的匕首。 沈识微凶神恶煞丢来了匕首,手却还是停在空中。似乎不明白自己接下来要做什么,他愣了一会儿,那一挥臂还是携风带势地袭了来。 ——携风带势地抱住了我的肩。 再下一瞬,他整个身体都靠进了我怀里。 我差点站不稳。沈识微这一靠,比刚才绳子崩了还让人膝盖发软。 我反手把他紧紧抱住,刚才好容易把自己晒干了点,现在前功尽弃,又蹭了一身水。 沈识微搂着我的脖子,扯住我的散发,急促的喘息在我颈窝里闪烁着一朵又一朵的火花。 我在他的鬓角上亲了亲,柔声道:“我没事。” 本还想再多陪几句软话,说害他担心了都是我不好。但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就听他阴阳怪气道:“废话。要是有事,你只有今晚託梦来告诉我了。” 这八成是看见我刚才差点餵王八了。 我本寄希望于水雾太大看不清,看来今天是要倒霉到底。 我在他背上安抚地上下摸了几把:“可就是没事。怎么?不服?” 越过他的肩膀,我见将士们已往这边过来了,老这么搂着不是回事。我伸手去摘他挂着我脖子上的手,但到底是恋恋不捨,忍不住在他掌心捏了捏。 没想却摸到了点什么又热又粘的东西。 不是水,这触感今年夜夜都在噩梦里纠缠我。 我把沈识微的手抓到眼前。他胡乱包扎的绷带已经散开了,手指上几道新鲜的伤痕正在往外滚着血珠。 在对岸时,他射完三箭,一手反背,凝立向东。 原来这厮不是装逼,是怕被我发现他被弓弦割伤了手! 我愣了愣,不知该心疼还是生气。 这会儿功夫,血珠已在他掌心汇成了一汪,漫过掌沿,顺着他的胳膊往下流。 我决定还是生气:“都特么割肉了你还使劲拽?你傻啊?” 他怒极反笑:“我傻?!怕开天闢地以来,你秦湛是第一个这么过烈鬃扬尘的人!” 我道:“瞧你说的。夸得我都有点不好意思了。” 他勐往回抽手,我忙拉住:“别跑!叫郎中来替你好好包扎一下。”那一条血线还在往下延伸,我见战士们没盯着我们,低头替他舔了个干净。 队伍集结花了小半个时辰,坐骑带不过软桥,沈识微在对岸派了一只小队带马匹原路返回,能不能平安到归云还不好说。 这年头战马比人命金贵,到了这地步,怕是一百军棍都了不了局,我俩是都再没有回头路了。 英晓露也过了桥。 她指银辔寨在西,我们登陆的地方在一条山樑后,在走两三里就能入寨子。 就像沈识微说的那样,我是第一个横爬烈鬃扬尘的神经病,银辔寨的列祖列宗料不到还有人这么不讲基本法,寨子冲着山樑一面不仅不设防,还安排下了银辔寨的粮仓。 我们三人稍一合计,命众将士原地休息,等天一黑,我们打枪地不要,悄悄地进寨。 第105章 夜色似有实质。穹庐顶上的夜色最轻,被星光兑淡了,是澄澈的烟蓝色,等夜色层层沉积在山嵴上,就成了胶质般的浓黑。 银辔寨灯火通明,蛟珠般在这潭浓墨里载沉载浮。 我蹲在老墙根的乱糙里,英晓露回忆童年时说银辔满山虫鸣,现在看来的确如此,并且大概一半都聚集在我裤腿里叮我。 我低声道:“晓露,看着不对啊。” 军营入夜便严禁喧譁。但总有起来添糙的马夫、偷偷摇骰子的赌鬼,夜岗的士卒有一句没一句扯着淡,听了荤笑得吃吃地笑,还有人在营房外哗啦啦放空膀胱。入夜的军营就像台大家电,远看着无声无息,但你把手掌贴在上面时,就会发现它在一刻不停地嗡嗡响。 而我们面前的银辔寨只有虫鸣,没有人声。 不远处便是进银辔主寨的路口,轮防的一队士卒无精打采拄着枪,百无聊赖,但却没一个人开口说话。 这寂静太像拉到头了的弓弦绷断前那一刻。 在山樑后面时我们仨分了工,我和英晓露带着最精锐几十人进寨,沈识微领剩下的人往码头夺船,一旦找到英长风和陈昉,我们立刻就从水路撤退。 银辔寨立寨三百多年,房屋犹如热带雨林,连甍接栋地修了一代又一代,要没个嚮导,大白天也要迷路。 好在日防夜防,家贼难防,英晓露领着我们兜兜转转,直摸到了主寨墙根下,连一条狗都没有惊动。但现在再往上便是银辔议事的伏波厅,厅后是英家老宅,看守陡然稠密了起来,没那么容易往前走了。 英晓露一身男装,紧紧按着腰间的苗刀:“我也觉得不对。湛哥,你留下策应,等我先进去看看?” 英大帅回银辔时带走了绝大多数部队,只剩了几百人驻守之前和沈霄悬划定的归云防区意思意思。现在银辔寨中怕有近三万兵马,要拍死我们就跟刚才我拍死脖子上的花脚大蚊子一样容易。 我道:“不成,我和你一块……” 话音未落,却见那队看守纷纷肃立,原来是从山下又走来一队人马。
第90页 一个军官越众而出,四下虽静,但他和看守交谈的声音压得更低,远远望去,只见他们口唇张合,像在演哑剧。 我朝英晓露递了个眼色,趁他们换防,我们正好翻墙。折首战士解下了背上的虎爪弩,箭尖寒光点点,只等我一个指令。 我正要让他们放箭,却听见了一个男人的声音:“我们要见大公子!” 这是今夜我们在古坟似的银辔寨里听见的第一句人话。 也真像在倒斗时突然听见了陌生人说话一样,让人掉了一地鸡皮疙瘩。 英晓露的苗刀锵然抽出了一半,我忙按住她的手腕。 说话的原来是那个领头的军官。 他又重复了一次:“我们要见大公子!”等他再重申第三次时,他带来的人和他一嚣叫起来:“我们要见大公子!大公子在哪里?” 我和英晓露面面相觑,但不等我们弄明白这唱的哪一出,路口又传来一声嚎。 如今我在战场上听惯了惨叫,但这一声格外渗人,满是不可置信、冤屈和惊恐。 跳动火光下,一个看守被那军官拔刀捅了个对穿。嚎叫声不像从将死之人的嘴里发出来,倒像来自他肚子上那个血淋淋的创口。 这临死的悲嚎如同瘟疫,只一瞬便传遍了银辔。 只一瞬,银辔忽然无处不爆发出咆哮! 我终于回过神,夺过愣住了的战士手里的虎爪弩:“赶紧进去找人!” 英家老宅像被浇了沸水的蚂蚁窝,银辔子弟满地乱奔。 大家都不太明白自己该做什么,但似乎跑起来能感觉好一点,能把莫大的恐慌甩在身后,奔过我们这一小搓生面孔时,他们连头也不回一下。 银辔在内乱。 就像恐怖片里的受害人自己的手不受控制,用碎玻璃划开咽喉。 没有什么战斗比同室操戈更恐怖。 我很快发现有组织的一方都臂缠白布,他们怒不可遏,咆哮着要见大公子。而另一方被打得节节败退,惊惶地互相询问二公子在哪里。 来的路上,沈识微趁英晓露不查,贴着我的耳朵说先找陈昉要紧,我当时苦笑了一声,也没答应他。 谁能料到现在是这么个场面,哪能让我们从容挑先后? 英晓露的眼睛红得要滴出血。 她的牙关直打架:“我,我要去找我二哥!” 若这真是恐怖片,主角分开行动就会死。我长嘆了口气,努力不让她的恐惧也感染到我:“我去找陈昉,他住哪里?” 陈昉住在当初英大帅特地修的别院里。 屋顶有不伦不类的五嵴六兽,檐下是人五人六的御林步军。可惜御林军也像是琉璃烧的,中看不中用,我们轻松撂翻了守卫,从侧门进了院内。 陈昉这人太好猜了。 我在黑黢黢的院子里略一思索,便领队去还亮着灯的阔大的主屋。 我们按部就班把门口的守卫拖进阴影里的糙丛。我队里颇有几个会鸡鸣狗盗的能人,但用不上撬锁,主屋房门居然是虚掩着的。我带着几个人偷偷熘进门,穿过古玩珍器、高箱大柜,终于在屋子的尽头了发现一张拔步床。 陈昉身形瘦削,躺在这么张小房间般的大床上,真好像个巨婴一般。 外头现在喊杀震天,就是聋子也要被吵醒,但陛下安卧如弓,沖我们露出段毫不设防的背嵴。 不过仔细一看,却能发现他的肩膀在微微发抖,好像在按捺着什么激动。 我也挺激动。 和陛下撕破脸的一天居然这么快就来了。 沾满泥巴的军靴踩进了绫罗丛,我扳住陈昉的肩膀,勐把他翻了个身。 不知为何,被人打扰了好觉的陈昉脸上居然颇有几分兴奋。 但等他看清来人是谁后,这丝兴奋剎那便被惊恐欲绝蒸发了。 他面无血色,骇道:“你,你……” 我接口道:“我,我,我特么还没死呢!惊喜不惊喜?!陛下,英长风在哪儿?” 我现在才发现,陈昉是合衣而眠,怀里居然还抱着一把金吞银鞘的宝剑。 解除他的武装比抢幼儿园小朋友的棒棒糖还容易,陈昉呆愣愣看着我用两根手指从他怀里拈走了剑,忽然想起这种情况下该叫“救命”。他半挣起身子,大喊道:“来……!” 但剩下的话都被我捂回了喉咙里,我张开蒲扇大的手,掐住了他下半张脸:“问你话呢,英长风呢?” 他咬紧牙关,恨恨瞪着我。 没时间啰嗦了,我把他提起来翻了个面,吩咐道:“拿绳子来捆了!” 居然一时没战士敢上前,陈昉也在被褥里含混地呜呜叫:“你们要造反……” 墙外已不止是喊声,隐隐还有闷雷滚过,说不定是白天轰过我们的大炮。 而是我户口本上的老婆和我男朋友还不知道怎么样了。 我一阵焦躁,提着陈昉的背心往床板上使劲夯了两下,他的挣扎立止,我唾道:“怕个屁,老子在呢,来捆!” 战士们一拥而上。 毕竟一个人一辈子也没几次像煽猪一样捆陛下的机会,战士们认认真真在陈昉的手脚上打了好几个比石头都还硬的死结。 陈昉被我刚才那几下撞到了鼻子,现在血流如柱,前胸已经湿透了。 但他那股我第一次见他时的光棍劲又上来了。他现在既不唿救、也不挣扎,只是斜看着我,眼神恨得像要扑上来咬断我的喉咙。 我再问:“英长风呢?你把他怎么了?” 他朝我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可惜软绵绵落在了他自己的衣襟上。 我进屋前也想过几分钟会不会陈昉也受了挟持。 但他一副整装待发的模样,怕是知道今晚有变。再加上这见了我跟见到鬼一样的反应、死也不肯说英长风下落的态度,无论如何也摘不干净。 陈昉恨声发笑:“你还顾得上英长风?你以为你走得出银辔?” 我道:“你还是祈祷我走得出去吧,我今晚要是栽在这里,怎么都要先拖你垫背!”一边捏着他的下巴,强塞了团布进他嘴里。 没工夫严刑逼供了,我扯过床被子裹了陈昉,叫士卒把他扛出了院子。 换了过去,“英长风到底在哪里?”还真是个难题。 但现在我已经大大小小打过不少仗。 战场看似一团乱麻,但自有其规律,今晚的银辔也不例外。 那些臂缠白布的变兵像是在暴动,但实则有条不紊地接收着一处又一处的要害。而没有被攻陷的本阵,大概就是英长风的所在。 陈昉乃九五之尊,这处别院修在银辔寨的制高点,我居高临下,看见山下满寨都是列炬,像是满天的星星倒映在一池水里。 而这池水正被一只手疯狂地搅动着。 在混乱和秩序里,我终于找到了一大片列炬聚成了一堵火墙,把铁索桥后的那座高楼围在当中。 作者有话要说:  【拔步床】:这是明清时期才出现的东西,但这是个混乱的时空,不要介意。 第106章 楼名“望眼楼”。 望眼楼是连接银辔西大门和伏波厅前校场的要道,战时锁闭楼门,就成了入侵者遇到第一座碉堡。 如今祸起萧墙,死守望眼楼还有什么用? 我本准备迎接一场恶斗,但到了伏波厅前,却看见英晓露带的那一小队人马大剌剌站在火光里,周围变兵没难为他们。 英晓露不在。 我道:“怎么回事?夫人呢?” 领头的士卒茫然道:“英二公子在楼上,夫人上去劝她哥哥去了……” 牛油大烛能照亮的范围不过几丈,高楼的上半截终归融化进了夜色里。 我有点发急:“她上楼去了,你们怎么没跟着?!” 那士卒吭哧道:“夫人走的这条道我们跟不上……” 方才变兵往楼上攻了一波。楼外只听刀兵大作,窗口光影如狂,最终楼里的灯光全灭了,不知藏着多少伏兵。英晓露不能从正门进,居然选择了从楼外爬。 星光黯淡,这望眼楼南朝心怀不轨的变兵,北面是唿啸的烈鬃江,心急如焚的英晓露仍旧几个纵跃就没了人影,这些寻常士卒怎么跟得上。 我要了只火折别在腰上,也只能攀着湿滑的瓦片往上翻。不知爬了几层,只听见铁马在檐角叮咚,我终于看见朝江的窗下伏着个黑影。 我怕惊着她,老远便轻声唤道:“晓露?” 那黑影动了动,发出个惊喜的声音:“湛哥!” 她伸手拉了我一把,我把嵴背贴上墙壁,这才痛快喘了会儿气:“到底怎么回事?” 英晓露一声不吭,过了许久,才万分艰难道:“他们说我二哥囚禁了大哥和陛下……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一定是有什么误会,我们去劝我二哥下来和大家说清楚!” 我抬头向上看。 此刻我们背靠的是一面直墙,光熘熘无可攀援,几丈高处一片飞檐遮没了天空,望眼楼已经到了顶。 英晓露道:“咱们得从里面走。我二哥大概在眺北台。” 望眼北眺,极目故土。 望眼楼顶是一个阔大平台。 我诧道:“你怎么知道?” 英晓露执拗地答:“我不知道……但我就是知道。” 她说着揭了片瓦丢进窗户,里面没动静,我见她唿啦站起声,忙摁住她:“我先。” 楼里是一片全然的黑。 我勐一闯入,只觉上下颠倒,等眼睛适应过来,才看见头顶眺北台的大门丝丝缕缕吞吐着金红色的光。 英晓露也紧跟着爬进窗来。她把之前丢进来的瓦片顺着木头坡道踢了下去,我俩一起竖起耳朵,听见一片刀剑乱声如同被春风吹化的泮冰般在死寂里响起。 原来楼里的变兵和守军都失了火光,进退两难,只得伏在原地,一丁点动静都能激起一场没头没脑的厮杀。 我本打算点燃火折,现在是万万不敢了。我俩一前一后扶着墙壁往上走,脚下时不时踢到一动不动的肉体,不知是敌是友,还有没有命在。 等到了眺北台门前,才发现那片金红色不是灯烛光。 眺北台在烧。 木头噼啪炸裂,焦煳味倒是被夜风吹往楼外。英晓露把我粗暴地推开,喊了一声。 她推我这一把力道极大,发出的声音却又涩又轻,像一块枯骨落在地上。
第91页 我以为只有她身边的我才能听见,但眺北台上站着的那个人还是朝我们转过了头。 英长风一手拄弓,倚在摇摇欲坠的栏杆上。 他的髮髻披散,浑身浴血,汗把他的乱发黏在了脸上。 英晓露的第二声喊终于叫了出来:“二哥!” 她勐向前扑去,却一个踉跄跪倒。我忙去扶她,但一踏进眺北台,也脚底打滑,扳住门框才站稳。 原来顺着门口往外淌的不仅是火,还有血。 地板被血淹得看不见原本的颜色,英晓露望着满手猩红,茫然地擦在衣襟上。 太好了,不管怎么说,这回是赶上了。 我悬了一路的心终于放下了:“二公子,我们来了,赶紧走吧!” 英长风定定看着他妹妹,却一言不发。 眺北台上横七竖八躺倒的人比我们这一路上遇见的都多,和英长风隔着一条血河,一小群变兵蜷在平台另一端的栏杆下。 那领头的变兵也朝着我们望来,惊道:“三小姐?”英长风不开口,倒让敌人阴阳怪气地接了我的话:“好啊,二公子有濯秀撑腰,难怪这么狠得下心!” 英晓露急道:“包叔叔,你们一定是弄错了,这到底是怎么了?” 那人却大笑起来:“这是怎么了?!问问你哥哥!” 一时平台上只剩下那变兵首领古怪的狂笑。 那一块瓦片引发的厮杀还没有结束,喊杀声也像浓烟,顺着坡道灌了上来。 我虽急得要命,但现在这场景似乎轮不到外人开口。 英晓露悽惶地轻声喊:“二哥……!” 英长风还是不言语。 我第一次觉得他沉默得可恨。 我往前跨了一步,在血里踏出了水响:“都什么时候了?你还不过来?!” 老子烈鬃扬尘都爬了,现在还有什么怕的,大不了也像陈昉一样把他捆走! 英长风反倒退了一步,一截碎木被他踢得往江里摔下。 他道:“别过来。” 英晓露勐抱住我的手臂:“好,好,我们不过去。”她抖得像在筛糠,也不知是想阻止我,还是只有靠着我才不会瘫软下去。英三小姐从不服软,现在却在连声哀求:“二哥,我好害怕,我受不了了,我真的受不了了。求求你了二哥,我们不过去,你过来好不好?” 她最后一句话是哭出来的:“爹不要我了,连你也不要我了吗?” 英长风的瞳孔收缩,木然的脸上总算有了点人色。 有那么一瞬间,我以为他要向我们走过了,但最终他却是再退了一步,紧紧地,紧紧地抓住栏杆。 他道:“晓露,你没事就好,你没事就好……你们走吧。” 我道:“你叫她往哪里走?你知道我跟她是怎么一回事,这里才是她的家!有什么事情不能先下去说?!” 英长风喝道:“你不明白!” 长弓从他手里滚落,英长风捂住了自己的脸。我见他眼里满是哀痛,但他马上就合上了眼睑,把火光和别人的视线都隔在了外面。 我是不明白!谁他妈能明白! 我恨声骂道:“英长风,你这是什么毛病!……” 轰隆!! 一声巨响压住了我接下来的话。 脚底传来剧震,我忙一手抱住英晓露,好容易才在血沼里稳住两个人的身子。 英长风本就受了伤,这一震让他跌倒在地,带得栏杆也塌了一片。 这是我们今天挨的第二次炮击。 英长风终于着急了:“晓露,快走!” 英晓露朝着她伸出手臂:“你不走,我去哪儿?”她忽然在这场荒谬的拉锯里也找到了自己的筹码:“你不走,我也不走!” 英长风露出个疲倦至极的微笑。 他浑身染满了死血,但他的脸和勉力支撑着身体的双手却白得可怕。 这个微笑也白得可怕。 这笑容我在从我身边走过、迎向门外的长矛的肇先生脸上看过。 有什么东西把他们魇住了,谁也叫不醒。 英长风柔声道:“晓露,是我对不起你。但我不能对不起爹,不能对不起天下人。我只能对不起你。你,你别恨二哥好吗?” 英晓露哭叫道:“不行,不行!我就要恨你,二哥,我们走吧!” 一股不祥至极的预感冲上我的喉头,我喊道:“英长风!你妹妹在这,你得照顾她,你不能这样……!” 英长风却似乎打定主意再不开口了。他望着妹妹,眼里万般不舍,又像一刻也不愿多呆了。 轰隆!!炮击再至! 这次晃动更剧,望眼楼把它受的伤传到全身,我只觉连足底都刀刺一般的疼。 我也再站不住,滚倒在地上。 之后这一幕常常在我噩梦里回放,但我始终不知道英长风是伤重撑不住身体,还是自己仰倒进栏杆的缺口。 在英晓露撕心裂肺的尖叫声里,我看见英长风身影一晃,他的散发扬起,连同飞烟腾焰,一同向着楼下堕去。 孽龙咆哮。 第107章 我记不清是怎么把不停尖叫的英晓露扛下瞭望眼楼,楼道里满是硫磺气味,好似置身地狱。 而门外是修罗场。银辔子弟又再自相残杀成一团。 我见人就揍,半途遇上了一小群自己人,好容易冲出了旋涡的中央。 他们把我簇拥到校场边的一片土坡旁,坡顶蹲着几门铁炮,沈识微正踩在炮上观战。 瞧见我来,他的眼睛在黑暗里一亮:“你再不出来,我就要进去找你了!” 满地翻倒的火药炮弹,几具炮手的尸体也如不起眼的垃圾般混在其中。 不用问也知道是怎么回事。要不是沈识微上来接应,这处炮兵阵地早把我和望眼楼一起轰进江里了。 沈识微问:“英长风呢?” 我不知如何作答,只能道:“……咱们撤吧!” 还好他不是会在这种时候问个没完的人。沈识微点了点头,只道:“这个不能给他们留下。”话毕跳了下地,把手里火把抛在炮架。 火苗舔着了残存的火药,登时精神抖擞,“哧”地蹿上炮身。 那炮管细长黑沉,像一截凶禽的脖颈,我似乎在哪里看过。 沈识微看穿了我的疑惑。 他一振衣摆,勐蹬在炮身上。 化返劲出,千钧的大炮应声而倒。 沈识微大笑道:“万化风雷炮!秦师兄,这一趟的惊喜可真不少!” 比起校场前的震天喊杀,码头的只闻江涛扑岸。 沈识微早已劫下几条长船,我们匆匆点了人头,好准备扯唿了。 一路折腾,英晓露不知何时放弃了哭叫,现在静悄悄挂在我肩头,好像只被打死的猎物。 我见第一艘船尚未登完,还要等会儿才轮到我们,于是道:“是不是不舒服?我放你下来?” 她还是没动静,我选了块干慡地方把她轻轻卸下。 一沾着地面,英晓露立刻刺猬一样把自己蜷成一团。她紧抱膝盖,只露出一双大眼睛,警惕地望着四下。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肯把下半张脸也露出来一点。 我见她嘴唇翕动,忙蹲下去听。 英晓露气若游丝道:“我哥哥呢?” 我心如刀搅,上下抚着她的后背:“晓露不怕。哥哥在这儿呢。” “哥哥”这两个字终于让她抬起头。 她朝我看来。 这漂亮姑娘的睫毛还是那么长、眸子还是那么莹润清亮。但她的目光却干枯得像老妪,和我的目光相接,带着毛刺般割肉。 她轻轻打开我的手:“不对,你不是我哥哥。” 这两道干枯的目光却勐然一凝,接着轰的烧着了。 我看往身后,沈识微正在不远处和谁说话,手里还拎着把装饰辉煌的剑。 英晓露的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低咆。 不等我回过神,她已疯虎般扑了出去,衣襟鞭子般抽疼了我的脸。 “锵”! 一声金铁相撞,什么东西打着旋儿飞了出去。 我听见沈识微高声喝道:“三小姐不可!” 我猱身扑出,从后面搂住英晓露的腰。 秦湛这肉身有扛鼎之力,但依旧制不住此刻的英晓露。我只得从后面踢她的腿弯,用摔跤的招数把她摁在地上。饶算如此,她还是撑起了上身,放声狂吼:“陈昉!!!” 陛下瘫坐在地,正狗一样大喘着气。听见英晓露的咆哮,他才反应过来般,也跟着惊慌地嚎了一嗓子。 那飞出去是被我缴了械的陈昉的配剑,镶金嵌玉,被英晓露连剑带鞘噼成了两节。 要不是沈识微应变如电,现在变成两截的就是陈昉。 英晓露还在嘶吼:“是你!是你害了我爹和我二哥!是你害了银辔!” 陈昉终于醒了过来,他屁滚尿流地往后爬:“救,救命!沈识微!你说了要保我性命!” 英晓露扬起的湿沙打得我满头满脸。 我只觉按住的不是个姑娘,而是地龙要翻身。 “救命?救命?”她嘶声道:“要不是我二哥,你早死了!你落水后高烧昏迷,是我哥把你背回了银辔!我们困在山里时没有水,是他割了手臂,拿自己的血替你解渴!你喝过他的血呀!你怎么忍心杀他!” 陈昉粗重的唿吸声中断了片刻。 但也就是片刻,他已经爬到了沈识微身后,敢放声骂回来了:“我是君他是臣,他不该吗?谁他妈害了银辔!疯婆子!” 我再也按不住英晓露,被她掀到了一边。 英晓露人还未站起,苗刀已沉在腰间。 这是战场上冲锋的姿势。 我大喊道:“沈识微!”一边抽出匕首掷去。 又是一声刀剑交锋的锐叫。我朝着迸发火星地方跃去。 沈识微堪堪接住了这一刀。化返避实就虚,我趁英晓露全力前沖,在她胳膊肘上带了一把,借着她自己的巨力把她抛了出去。 我急道:“你现在不能杀他,晓露你听我说!” 英晓露怪声嘶鸣,听不出是哭还是在笑:“为什么?!因为他是君,你是臣?” 黑暗里,一丝毒蛇信子般的嫣红陡然指向了我。 那是英晓露苗刀背上的一抹红,我万没想到,会有被她用刀指着的一天:“连你也站在他那一边?他到底给了你们什么好处?!”
第92页 是啊,这王八蛋能给我们什么好处? 我不知如何做答,扭头道:“沈识微!” 这傢伙扯谎不眨眼,现在哪怕是用鬼话,能哄住英晓露就行。 沈识微拉住我的手肘,轻声道:“没时间了,立刻就走。” 我道:“这可怎么走?你帮我劝劝他……” 沈识微打断道:“我说来不及了。”他不动声色朝连通码头和寨子的山路抬了抬下巴。 大队火光正往码头涌来。 银辔寨终于发现被别人浑水摸走了大鱼。 沈识微道:“她若不肯走,只有把她留下。” 我勃然大怒:“放屁!你说的是人话吗!” 沈识微冷笑道:“不把她留下,你能奈何得了她?” 英晓露也是成了名的高手。我和沈识微联手应该能制住她,但绝不是三两招就能成的是。更何况她现在铁了心要拼命,一旦交手,不是我们要伤着她,就是她要伤着我们。 我甩开沈识微的手,向前迎了两步:“晓露!我发誓,以后,等以后我一定挖了陈昉的心肝祭你二哥。现在我们先上船吧!” 英晓露报以低咆。 我把心一横,索性打开双臂,冲着她的刀锋走去。只听沈识微在我身后气急败坏道:“秦湛!” 山上的火光来得好快,像溃堤之水般沿着山势在淌。 陈昉早已爬了起来,他似乎也看见了朝我们涌来的队伍,跳着脚大叫,但战士们谁也不理他,只把他往船上拥。 刀尖离我的胸膛还有几寸之遥,英晓露的身影隐没在黑暗里。 僵持了片刻,好似英晓露也受了那列火光的催促,刀尖终于向后退了退,接着慢慢放低了。 我略放下点心,唤道:“晓露……” 刀嵴的嫣红却矫矫昂起! 我不及后退,英晓露已至身前,我几能听见她切齿的声音。但这电光石火的瞬间一逝,她却是矮身一逸,一刀直朝我身后刺去。 攻我是虚,攻跟我过来的沈识微才是真! 英晓露用我的身体挡住了沈识微的视线,这一刀来得比之前兇险得多,却不知为何没听见交刃声。我勐然回头,沈识微朦胧的身影已节节在退。我不及多想,旋跃而起,两掌推出。掌风压倒江风唿啸,英晓露却不肯撤招自救,她仍执意前袭,被我一掌拍在了肋上。 苗刀在河滩上划出嗤的一声。英晓露踉跄了几步,终于拄着刀站定。 她讥笑道:“湛哥,哥哥呀。你不是我哥哥吗?你既然是我哥哥,也是我二哥的兄弟,你怎么能不报仇?!你说呀,哥哥?” 这回我听清楚了,她的确是在笑。 英晓露受了伤,但伴随着咳嗽和喘息,她仍在放声大笑,也不知是在笑谁。 我既气且痛,喝道:“英晓露!” 风也从远方吹来若有若无的声音:“晓露……晓露……” 过了好一会儿,我才发现那不是回声。那终于下到山脚的队伍里也有人在喊着英晓露的名字。 沈识微又一次抓住了我的胳膊:“还不走?” 我咬牙道:“你带陈昉先走,我留下来……” 沈识微恨声道:“她能留下,你不能!你信我,她留下没事!” 我没空再和他纠缠,想掰开他的手,没料却又摸到了满掌温热。 我转过头,微暗火光里,沈识微手上的血正顺着我的胳膊不绝地往下流。 我惊道:“你……!” 沈识微急急道:“我知道你放不下心,但已经没有办法了。我绝不能让她杀了陈昉!”他把我的胳膊抓得更紧了:“我已经没有退路了!我等的就是一个能和我爹谈一谈的砝码,我等了这么久,终于等到了。以后不会再有了,陈昉是我唯一的机会。” 这是我头一次在沈识微脸上见到近乎哀求的神色:“秦湛你信我!让她留下没事。这一次我真的没有骗你。” 不知是他之前替我拉弦的伤口又裂开了,还是刚才英晓露那一击伤着了他。沈识微血流如注,这一会儿功夫就浸透了我的衣袖,但他自己却似乎没发现。 英晓露终于听见了远处的唿唤,她朝着山下望去,似乎在分辨是谁的声音。我方才那一击不轻,她转动身体的模样显然是在忍着痛。 我喉头像被团棉絮堵住了,发不出声来。 那队人马离得更近了,几乎快能看清领头人的脸。 船正在缓缓离岸,战士们在甲板上连声大叫。 沈识微又再拉了我一把,几乎拽得我一个趔趄。 他平时的巧令辞色不知飞到了哪里。现在他只会又说了一次:“你信我!” 我握住了他满是鲜血的手:“我……” 他与我四目相接,眼神里居然露出了惧意。 我说出了我的决定。 第108章 燃烧的木料火瀑般飞堕,天空红得像炉中的炭。 我身边有人既恐惧又兴奋地唿喊:“倒了倒了!” 望眼楼果然是倒了。 它从千丈悬崖上轰然栽倒入江,如个遗臣朝北遥叩,一拜到底,再也不会爬起来了。 直到遥远的火光隐没,水汽和黑暗重又包围了我。 我不知一个人坐了多久,终于有人踏响了我身边的甲板。 他道:“秦……” 我轻斥道:“闭嘴。” 他道:“是不是不论我说什么,你都要和我吵架?” 我反问:“你说呢?” 沈识微夺船时顺手绑了些船工,现在一定是问出来点什么了,不然不会来触我的霉头。 果不其然,他拿一声嘲笑应对了我的威胁,接着说:“银辔这段时日的大戏,秦师兄一定要听一听。说是英大帅遗命让大公子主事银辔,英长风不能相容,竟幽禁了兄长,陛下苦劝也没用。二公子杀了不少鸣不平的老臣,一边又假惺惺地一一厚葬……” 我本决定不理他,听到这里还是忍不住骂起来:“这特么也有人信?银辔寨都是猪脑子?” 沈识微道:“银辔的人既然信了,那这场戏一定演得很真。至少死了不少人是真的。” 我道:“有话你就直说吧,我头疼。” 沈识微沉默片刻,忽然没头没脑道:“你知道英大公子叫什么名字吗?” 我“嗤”了一声,想答,但那三个字却如泥鳅般在记忆的泥沼里乱钻,怎么也抓不住。 沈识微拍拍我的肩,曼声道:“英——朗——月。” 他道:“不过也不怪秦师兄记不住,江湖上本来也没几个人记得他的名字。来的路上英晓露讲了那么多银辔的故事,就连她养的猫儿叫什么都告诉了我们,你可听她提过一次自己还有个大哥?” 他的声音在黑暗里漂浮不定:“英家这三位不同胞,那大公子是糟糠妻之子,英二英三是续弦所出。这么多年,光鲜漂亮的是长风晓露,这个长子却只困守着归云一处别院……” 我不耐烦道:“什么意思?” 他道:“英朗月生怨一点也不奇怪的意思。” 可英长风是他亲兄弟啊! 换了过去我一定要跳起来大叫,但如今只觉得一阵阴惨惨的腻味。 有能杀儿子的爹,怎么就没有能杀弟弟的哥哥? 银辔追兵和我们隔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河滩。但不知为何,我却总觉得自己看见了英大公子。 他有张病怏怏的脸,苍白瘦弱,面无表情。 他正在一声声唤着“晓露”。 我涩声道:“英晓露……” 沈识微冷冷打断:“英晓露?英晓露只是个出了嫁的女流。英大公子卧榻之侧容不下兄弟,有什么容不下姐妹的?他英朗月既然用孝悌杀了英长风,就必须在众人面前对妹妹百般疼爱。” 沈识微换上副造作的口气:“但我见识浅薄,未必能事事预料。唉,要是尊夫人有个三长两短,秦师兄鸾孤凤只,识微岂不是要提头来见?” 我怪笑一声,虽有心迎战,但发出的声音却意兴阑珊的。 这架吵不起来。我忿忿的是自己,不是他。 直到现在我都不能相信自己真把英晓露丢下了。但另外一个平行空间的我,肯定又在不可思议我甩开了沈识微的手。 捨己为人没什么了不起,不过是热血一涌、豁出去了。 难的是舍人为人。 我是不能丢下英晓露。可沈识微就活该吗? 不管我怎么选,好像都是错。 沈识微又站了片刻,好似终于受不了这份沉默,旋身要走。 我伸手捞了一把,没捉着人,只逮住了一把衣襟。 我垂头丧气,死死揪住他不放。 他微不可查地嘆了口气。 沈识微没有抽回那截衣襟,和我并肩坐下。 我俩不言不语。 我俩望着眼前黑暗的大江。 我带来的人里会操船的不多,走水路颇不顺当,反而给银辔水军追击的机会。天一亮,我们就弃船登岸,走了十几天,终于从乱山丛树里重回到最熟悉的场景。 战场。 这是个让人心惊的发现。 我们出发去银辔时,赫烈王已掉头回拱北平叛,战线早往前推进,不该在紧贴烈鬃江的地方见着战场。 越怕啥越来啥。 这天走到黄昏,斥候来报,前方有人马交战。 他吞吞吐吐,搞得我莫名其妙:“什么人在打仗?这有什么不好说的?” 那斥候看了一眼沈识微,忽而把头埋下了:“是,是沐将军部。他们要败了!” 怎么就这么冤家路窄。 我也望向沈识微,一时气氛有些沉闷。 他不动声色,心平气和道:“是吗?看看去。” 沐兰田的确是要败了。 我们这几百人因为贸入战场,一路都在爬山趋避,现在沐兰田一部正被真皋骑兵推挤在山脚边。 我要还是当初那个普通青年,一定以为交战双方还势均力敌。但如今的秦将军已能看得出,义军唯一的生路是退守上山,可是稍一动弹,胸腹就要被对面的虎狼之师掏开,所以他们只是在等。 等自己什么时候力竭而亡。 我们在山上俯瞰着这绝望的角力。
第93页 如大潮上飘荡的一只破塑胶袋,沐兰田的将旗还倔强地立着。 暮色越来越浓,我们的身影越来越暗淡。山脚的义军和我们穿着一样褐色的军服,也像要融进山影里。 沈识微忽然道:“现在是个良机。”他用被叫上黑板解题般的口吻说:“我们从侧翼下山,正好能打真皋人一个措手不及。” 我转头看他。 他的嘴角噙着快意又恶毒的笑,在这片惨澹里几乎是艷色。 “秦师兄。”他拖长声音问:“我们救还是不救呢?” 我始终忘不了向曲和薛鲲的死。可自从沈识微唱破了真相,这份恨意就从如鲠在喉变成了愁云惨雾,终年不散,但不知道具体该落在谁头上。 我望着沐兰田的将旗。 明天看到他被战马踏得稀烂的尸体,我会不会觉得慡快? 山脚下的防线又坍塌了一角。 防线不是一条线,而是一个个的人。 余晖将逝,战机也是一样。 我的眉头皱成一团,感觉肠子也皱了一团:“沐兰田该死,但这些可战士都是濯秀的人。” 沈识微道:“这当然了。” 我急着辩解:“让这么多人和他陪葬,他也配?沐兰田的仇我们想个别的办法报……” 沈识微道:“那就救吧。” 他答应得这么慡快,倒让我大吃一惊。 沈识微那点笑更艷了:“你在河滩上依了我一回,我也依你一回。怎么样,舍了一个英晓露,救了这么多,划不划算?” 他恋恋不捨地吸了口气,好像要记住空气里復仇的甘美味道。 接着他再不给我说话的机会,对着战士们高声招唿:“濯秀儿郎,同气连枝!整军下山!” 这一仗打得极顺。 真皋人本就忌惮沐兰田其实是诱兵,现在杀出路程咬金来,他们以为中了伏,竟然丢下优势,自己往江边撤了。 趁着夜色,我们全身而退,安然上了山。 濯秀儿郎,同气连枝。 濯秀儿郎胜利会师,气氛却尴尬得紧。 沐兰田也真是个人物。来见我们时他披头散髮,一身铠甲被血染得发黑,但就是如此狼狈,他还能对我们拉着张要债脸。 反倒是和他一起被救上山的曾军师十分激动,纳头便拜,哽咽道:“秦公子,多谢你……” 沐兰田打仗也带着他,可见他更受重用了。 我闪开身不受,曾铁枫爬起来时双膝哆嗦,差点又摔下去,还好沐兰田及时把他扶住。我看他脸色煞白,若不是倚着沐兰田,连站稳都困难,大概是伤在哪里了。 沈识微好似从未和沐兰田发生过龃龉,温言询问:“八师弟,不知归云战况如何?” 曾铁枫忙抢着答:“禀将军,赫烈王弃了奉顺,又重新杀回烈鬃,正在归云城下集结,我们……” 彼时沐兰田是追击赫烈王的先锋,没想到对方掉头反扑,猎人反成了獐鹿。 沐兰田像结束了什么深思,终于吱了声。 “三师兄。”他掀动细长的眉毛,朝我们看来:“你不该救我。” 这话有意思。 不是不稀罕你救,不是休想卖人情给我,而是你压根就不该救。 我一时连生气都忘了。 曾铁枫的脸色更白,沐兰田站得笔直,定定盯着沈识微。 沈识微懒洋洋笑道:“八师弟说的哪里话。”他架起二郎腿:“我该不该救你,轮不到你来说,为什么救你,你也猜不到。但我现在送了一条命给你,望你也报答报答我,消停到我们回归云吧。” 沐兰田不置可否,轻轻一躬身,算是行了礼,带着曾铁枫走了。 沈识微望着他们的背影,对我道:“怎么样?” 我悻悻道:“什么怎么样?” 沈识微道:“这结果怎么样?你看这沐兰田可有半点愧疚和感激?” 感激倒是不必。我现在满肚子脏话翻滚:“总有一天,我要在阿曲坟前问问他心里什么滋味。” 沈识微笑道:“你说这话,就是还没想明白。”他话锋一转:“现在沐老八来了,咱们可得先把陛下藏好点。” 最终卷 冰炭相息 第109章 这倒提醒了我,我忙唤过偏将老曹:“去问问,今天下山前我叫替陛下换个地方,换了吗?” 老曹露出点难色:“其实早就该禀报了,陛下闹着要见沈公子。我们说有战事,他不肯听,说是沈公子不去,他就不进水米了。” 我和沈识微对视一眼。自从我在银辔揍了他一顿后,陈昉这一路还算识相,不知怎么在节骨眼上又开始闹么蛾子了。 我冷笑道:“沈公子没空,老子去见他!” 和陈昉打交道这件事上,我负责用檯灯照丫的脸,沈识微负责问他要不要吃猪扒饭。 但这个白脸不能多唱,不然我真要忍不住手撕了他。 虽说没彻底撕破脸,但大家心知肚明,银辔寨同室操戈他陈昉脱不了干系。 老曹为人警醒,把陈昉藏在远离营地的一块山壁下,现在沐兰田的兵马比我们还多些,不能不防。 我到时陈昉正守着一小堆火,面前一块干净青石上放着干粮和水。干粮是蒸热了的,正裊裊冒白气,行伍中算不错的待遇了。 我远远便吆喝:“陛下又怎么着了?” 陈昉吃了一惊,往黑暗里一挫:“怎么是你?” 我道:“怎么就不能是我?沈识微长得好看点,你还非看他不可了是吧?有事就说。” 陈昉短暂的像过那么几天人样。 现在被扒了绸衣,卸了宝剑,翻着白眼看人,就又被打回了原型,还是那个升龙县的小泼皮。 他恶狠狠盯着我,好似忍受着什么巨大的屈辱,过了许久才咬牙切齿,道:“我,要,吃,肉。” 我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原以为他是见有战事又动了什么歪心思,所以打算来喷他一顿。万没想到他的诉求如此匪夷所思。 我道:“你说你要什么?” 他挥手打飞面前的干粮,尖声叫道:“我说我要吃肉!我三天没有吃过肉了!你们欺人太甚了!” 我情不自禁笑起来,方才对沐兰田没用上的脏话全涌了出来:“去你妈的!陈昉,你到底有什么毛病?” 骂完过后,我掉头就走。 陈昉在身后气急败坏叫着我的名字:“秦湛!秦湛!你他妈回来!你叫沈识微来!”见我不肯回头,他好像做出了什么退让,用缓和一点的口气说:“不,你去找英长风,你告诉英长风,我要再和他谈谈!” 我站住了。 陈昉忙道:“英长风现在在哪里?要是不行,让他到归云来见我吧。” 我勐转过身,大步走回岩下:“陛下,你是疯了还是听不懂人话?英晓露要杀你时你没听见吗?英长风死了!” 陈昉嗤之以鼻:“得了,别演了。你以为真能骗过我?”他讪讪道:“他要是恨我之前逼他逼得太紧了,我们还能再谈,何必搞成现在这个样子?把我弄回归云,对他也没多大好处。” 我咬着牙关:“你逼他?你在银辔到底干什么了?” 陈昉嘿了一声:“我叫你别演了。大家都是聪明人,何必呢。他英长风口口声声说银辔是我的、他的命也是我的,我想要就能拿去,一边儿不也偷偷叫你们回来?他难道没告诉你们什么事?” 刚才一股恶气沖得我两眼发黑,现在热血慢慢往下归位。 天色已黑,陈昉看不清我狰狞的表情,我努力让自己听起来平静一点:“既然陛下什么都知道了,还有什么好说的?你让我给他带什么话?” 陈昉低着头,好像在专心碾着地上的碎干粮:“你告诉他,我也不是多看得起他大哥。但我要把银辔给他大哥,自有我的道理。他要怨就怨他亲哥哥这么恨他,不然这事也成不了。我知道他无非是嫌我让他在银辔杀人,坏了他的名声。但杀也杀了,银辔他也丢了,还不如想想怎么挽回,只要我帮他,他还愁翻不了身?” 之前有一节我一直没想通,英朗月要诛心夺权,总得英长风失心疯了配合才行,现在总算明白怎么回事了。 我冷笑道:“原来如此。” 陈昉不耐烦道:“你什么时候去找他?” 我道:“这我可办不到。我不是说了吗?英长风死了。” 陈昉勃然变色:“秦湛!你他妈有完没完?!” 他跳了起来,冲到我跟前,借着一点火光盯着我的脸。 僵持了片刻,大概是我的脸色太过可怕,逼得他终于露出丝畏惧的神色:“他,他真死了?可他怎么会死?他怎么死的?” 我道:“你那晚也看见望眼楼着火了吧?他一身是伤从楼上掉进江里,你说他会不会死?陈昉,我亲眼看见的。” 陈昉的额头渗出虚汗:“可我明明带话给他了。他知道那天晚上……他明明可以走的。”他又再挺直了眼看我,叫道:“哪有这样的人?他为什么不走?” 陈昉躲开我,重往火堆前坐下:“你胡说。他为什么不走?他和他爹不就是喜欢个忠臣孝子的名声吗?可他在银辔连名声也没有了呀!”他想摆个满不在乎的潇洒坐姿,但换来换去,始终摆不好自己的手脚。连他自己都没发现,他在哆嗦:“秦湛,你还在骗我!” 我觉得自己嘴角抑制不住地向上翘。折磨人的感觉居然这么痛快,我忍不住把这个过程拉长一点:“陛下,你就不觉着奇怪吗?你可三天没吃着肉了,更别说我还能揍你。你知道英长风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可连自己血的都能给你喝,英长风要是还活着,能让人这么对你吗?”我死死追着他不住躲闪的眼睛:“陛下,嘿嘿,这世上真心把你当陛下的人大概只有英家父子俩了。但现在他们都死啦。” 像是被我的视线掐住了喉咙,陈昉兇恶地回望我,从喉管里倒抽着似哭又似笑的气:“……英长风真心对我?哈哈哈。真心假心,谁他妈的有心!英长风也是王八蛋!他和你们一样,他也瞧不起我!他比你们还可恨,我差点就上了他的当。他要是瞧得起我,怎么就不肯把英晓露那臭婊子嫁给我?什么狗屁忠臣!他要是对得起我,我也不会这么对他!”
第94页 他歇斯底里地大笑起来:“你当我真就喜欢那臭婊子?我要什么女人没有?你当我真喜欢那臭婊子?” 我把他提起来,啪啪两掌,狠狠打在他脸上:“你再骂句臭婊子试试?” 陈昉的面颊登时肿起,但我没有把他的笑声打掉,他还在笑:“你头上发绿,可惜你还不知道!”他抓住我提着他的手,五指狠狠抠进我的手腕里:“秦湛,英长风要是真死了,你知道怪谁吗?都怪你!是你害死了他!那天你为什么要冲出来?你充什么英雄?!你只会害人!” 趁我一怔,陈昉从我的手掌里挣脱了出来,嘴角直往下滴血。 但他似乎没觉得疼,也不觉得恨,而是被什么事情给难住了。他不错神地瞪着地面,像只翻找虫子的家禽,好像答案就掉在这骯脏的泥地上。 不知团团转了几圈,他终于有点惊喜地朝我抬起头来。 “我知道了!”他说,口吻也怨毒得往下滴血:“我知道他为什么不走了。他就是想死在我手上,他这是在报復我哪。” 陈昉牵着袖子擦嘴边的血,直擦得满脸开花:“真他妈傻逼!他以为我会在乎?我为什么要在乎!他不是要当忠臣吗?他就该为我死!没有他英长风我就走投无路了?少了谁我都能当皇帝!我才不在乎,我一点也不在乎!他白死了!” 那股快意又抓住了我,连怒火也被压住了:“陈昉,你特别后悔对吧?”我也想大笑,我贴近他耳边,愉快地告诉他:“但你一定得知道,现在远远不是你最难受的时候。将来你一定还会更后悔的。” 陈昉装作听不见我的话:“不谈他了,他有什么好谈的?”他故作谄媚地笑:“请你请沈公子来。就算没了银辔,我还能和濯秀谈。” 我嗤笑道:“谈什么?濯秀可和银辔不一样。陛下这两个字在濯秀可不管用。” 陈昉眼里也绕着血丝般的怨毒:“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我当然不和你们说忠义。” “我和濯秀讲秘密。” 他阴恻恻笑道:“就算我不是陛下,我也不是能被人一脚踢开的人。你去问问沈公子,他想不想知道,二十年前起义那一战到底发生了什么?” 第110章 我心头兀地一跳。 为了逃避眼前的悲痛和烦恼,陈昉一头扎进新的狂想里。他几乎立刻洋洋得意起来:“怎么样?我知道的事情可没几个活人知道了!” 这玩意儿是个傻逼不假,但傻逼有傻逼独有的狡猾,他今天心神俱震,才说了这么多不该说的话。 我希望他还能再多说一点,佯做不屑一顾:“你也说是二十年前,发生了啥都烂得精光,莫非还能改变今天的局面?” 陈昉吃吃冷笑:“这可难说。”他眺了眼远处的营火:“就说这个沐兰田,我知道的事情,说不定就能让他站到你这一头来。秦湛,你真的不想听?” “那就请陛下示下了。” 四下寂静,我在寻思怎么做答,一个略带点冷淡的声音已被风吹来。 沈识微缓步走进这一小圈光明。 他在我腰上轻轻一碰,我心领神会后退半步,把话让给他去说。 沈识微对着陈昉躬了躬腰:“秦师兄这一去太久了,我有军事相商,只得冒昧来寻。” 沈识微会铤而走险,但从不会“冒昧”。他一定已经听了会儿我和陈昉说话了,不然哪能这么巧地无fèng插入。 好在陈昉正激动难耐,看不出破绽:“沈识微,你来得正好!我问你,你愿不愿意和我合作?” 沈识微装煳涂:“臣等做的每一件事都是为了陛下……” 陈昉不耐烦道:“好,好,我就先告诉你们点什么,你再看值不值得把注下在我这边。”他像是买菜般讨价还价起来:“就从沐兰田说起,你猜猜他其实是什么人?” 沐兰田是沈识微她娘李夫人的族亲,一直被当作濯秀人事平衡势力的代表人物,这人尽皆知,不知有什么可卖弄的。 陈昉啐了口唾沫:“呸。李家?他沐兰田往上数八辈子也攀不上江左李家。沐是他娘的姓。你猜他是谁的种?” 他叫道:“他娘是黄梧庭的小老婆!” 黄大兢兢业业,黄二自命精明。 还有这沐兰田,倔得像块铁,利得像把刀,只有在听见师父两个字时眼里才会蹿一簇火苗。 的确很难把这南辕北辙的三人用血缘关系联想在一起。 但这也实在不算什么了不起的新闻。 沈识微道:“就算黄大侠有外室,家父不忍故人骨血流落在外,把八师弟接回来教养,是家父老成谋事,没有什么骇人听闻的。” 我贊同道:“凭这个能让沐兰田倒戈?你也太异想天开了吧。” 我们的反应如此冷淡,陈昉却还是很有把握:“他是小老婆生的野种不要紧。”他压低声音:“但他要是和沈霄悬有杀父之仇呢?” 火堆里的湿柴噼啪一炸。 陈昉面露疯气,他仍在笑,但没人知道有什么可笑:“你们知道二十年前发生了什么吗?嘿嘿,你们当然不知道,这是沈霄悬在肚子里烂了一辈子,黄梧庭恨了一辈子的秘密。我可不傻,我还不能什么都告诉你们,但我能告诉你们,当初黄梧庭带我逃到升龙,都是沈霄悬逼的。你们就不奇怪?我明明什么都知道,却还不敢踏出升龙?因为我怕啊,嘿嘿,我和黄梧庭怕死了这些大侠们。黄梧庭是个废物,知道沈霄悬抓了他的老婆儿子,连野种也拿捏住了,他捨不得,吓得一动也不敢动,活活把自己困死在了升龙。我也怕,我怕大侠们又不造反了,我要是送上门去,不是找死吗?” 他两眼放光:“怎么样?沈识微,有意思吗?你要和我合作,我就把这些事情全都告诉你!” 沈识微道:“这只是一味诋毁,当年陛下也不过是襁褓中的婴儿,哪里谈得上知道什么秘密。” 陈昉尖叫起来:“我怎么会不知道?!你知道黄梧庭那个老王八蛋对我说过多少次吗?!这老王八蛋斗不过沈霄悬,只会拿我撒气。他喝醉了就打我,第二天又对我边磕头边哭,他哭着一遍又一遍说他怎么妻离子散,怎么被朋友出卖算计。我梦里都忘不了!”陈昉的嘴角带着血沫:“沈识微!我为什么跟你说沐兰田会对付沈霄悬?我说的是沐兰田吗?的意思是沐兰田吗?我说的是你!嘿嘿,说不定你也会对付沈霄悬的!你不明白?你真的不明白?” 可怕的结论唿之欲出,我不由喝道:“够了!” 但陈昉就像一块顺着陡坡往下滚的巨石,他现在早把什么合作交易抛到九霄云外,只是已经停不下来了。 他咆哮着,向万物倾泄着恨意:“我知道你们瞧不起我,可你们是投了好胎,我过的什么日子?!我说我不想当皇帝,被那老王八蛋掐着脖子往墙上撞。有多少次我都以为我已经死了,但两眼一睁,还是要接着吃苦。他喝醉在河里淹死了,一了百了啦,可我才十岁。除了个破院子他什么也没给我留下。我啃光了家里的每一根糙,左邻右舍被我偷了一个遍,他们打我就跟打耗子一样。我好不容易发现水缸底下还有薄薄一层米。那时我要踮着脚尖才能望见缸里边,我知道自己进去了就出不来了,但我急啊,我顾不得了。哈哈哈哈哈,但水缸里怎么会有米?你们知道那是什么吗?那是一层灰和鸟屎!你们知道我在缸里呆了几天?你们知道我怎么活过来的?我吃了那么多苦,凭什么我不能当皇帝,谁能跟我抢!” “当皇帝怎么能不死人?所以谁死了我也不在乎,就是英长风也一样。我要不是皇帝,他也不会这么对我了!我好不容易翻身了,我再也不要挨饿受冻了!我要当皇帝!你们这些奴才听见了吗?我要吃肉!” 陈昉的两眼红得像吃了死人肉的野狗,勐转向沈识微:“怎么样?你要让我当皇帝,我不会亏待你!跟着我可比跟着沈霄悬上算,他不会拿你当东西的,你压根就不是他的……” “住口!”我大叫起来,伸手捂住他的嘴,把陈昉狠狠摔在地上。 接着我一把拖住沈识微的袖子,把他往外面拽。 沈识微纹丝不动,他唇边挂着残酷的微笑,轻声道:“怎么了?我想听陛下说完。” 我抓住他的胳膊:“不行,跟我走!” 他好似听见了什么笑话:“可我不是早就知道了吗?” 没错,我们早就知道了。 但这件事终于从可怕的猜测变成了可怕的事实,像是梦里的怪物有了实体,从此沈识微避无可避。 我语无伦次道:“那也不能从陈昉这东西嘴里说出来。” 沈识微终于被我拽动了几寸,他脸色苍白,只得朝着陈昉道:“那就改天再来面圣了。” 陈昉的喉咙里咯咯作响,发着怪声,像往枯井里投小石头。 但这回他不是在骂,也非在笑。 陈昉仰面朝天,嚎啕痛哭。 次日天亮得比平时要早,日头也在催促我们动身。 我和沈识微已定了接下来的行军路线,只派人知会了沐兰田一声,一点也不徵求他的意见。他这一部有不少彩号,我们又要避开真皋人,走得十分拖沓,似乎正好用来让众人思索。 沐兰田的秘密成了块有点危险的鸡肋。就像是解密游戏里捡到的奇怪道具,也许用得上,但谁也不知道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 陈昉至那一晚后就缄口不语,叫他吃就吃,叫他睡就睡,不知想些什么。 沈识微则考虑着迫在眉睫的事情。 “到头来说不定我和陈昉一个下场。” 这天薄云遮日,还落了几点久违的雨水,我们趁阴凉,走到太阳下山才扎营。 沈识微用小石头在一棵枯树干上丢出空空声,一边对我说。 陈昉太过愚蠢,觉得自己空口白牙就能和强者谈条件。 而现在沈识微手头有一位陛下,沐兰田姑且是个添头。 沈识微道:“这些还不够和沈霄悬谈条件,他终究不会放过我。但只求能拖住他片刻,让我有个喘息的机会。只要再多半年,哪怕三个月,我也许就能想到办法。” 你想出的办法如果是跑路,我咋办? 我不想问出口。沈识微继续道:“谁知道这世上到底有没有能和沈霄悬谈条件的东西。我本来以为有件东西能保我性命,但还来没来得及拿出手,就差点死在鹦鹉峡。”
第95页 我听得有点不自在,扯开话题问:“什么保命的东西?” 他扬手把剩下的石子打进枯树后的小河里:“说来还和秦师兄有点关系。还记得咱们藏着掖着一路的玉玺吗?” 我勐转过身,瞪着他那张笑盈盈的脸:“啥玩意儿?!你没把玉玺交给你爹?!” 沈识微道:“当然交了。沈霄悬绝不会把玉玺还给银辔,此事死无对证,但还有你知道。那会儿我虽然动了绮念,可还不敢全然信你,万一你说漏了,我岂不是作茧自缚?”他轻佻地在我脸上拍了两把:“所以我只交了一半。” 至尊之宝,到底还是被这混蛋给摔了。 我一阵蛋疼,苦笑道:“沈师弟,沈霄悬这么防着你,我看你也不冤枉哪。” 他也笑了:“可怜我枉做小人。不论少了什么,他老人家都能想出办法对付,从不非靠什么不可。我和沈霄悬做了二十年父子,居然想不到有什么重要到能绊住他。” 话到这里,我俩一起有点笑不起来了。 归云越来越近,沈霄悬也就越来越近了。 第111章 贼老天好像体谅了我们的犹豫,特地派真皋人来绊住我们。 最先是小股轻骑。我的人是步兵,沐兰田剩下的战马亦不多,敌人就像是种不祥的预感,打得散,但甩不掉。终于有一天清晨,敌人的大部队汹汹赶到,把我们堵截在背山的营地里。 真皋人不知为何并不想一口气把我们剿灭,只是拦住了每条出路。我们策划了两次奇袭,但都没有成功,对方以近乎宽厚的态度接受了我们的冲击,然后再把我们推回原地。 之前我们派出数骑求援的快马,救兵可能明天来,也可能永远都不来。但我们的粮糙已然告罄了。 英晓露去后,最大的好处是我能名正言顺和沈识微睡一顶帐篷。他睡相绝佳,搂起来十分舒服,让人大热天也捨不得丢开手,但就算如此,我一晚还是要醒七八回。 一旦睡不着,我就干脆起来巡营,虽说没有什么卵用,但能让自己心里舒服点。 今晚我走出帐篷不远,就听见站岗的战士在骂娘:“明天汤都喝不上一口了,都他妈怪沐老八。”声音挺熟,是我折首旅的人:“要不是他们累赘,老子早回归云了!” 与他同岗的同袍一声冷笑,声音挺年轻,说的话却颇老成:“你可小心点吧。” 那年长点的战士道:“我们折首风头旺得很,接回陛下又立了大功,怕他们姓沐的吗?” 那年轻人道:“你不怕姓沐的,总要怕秦将军和沈公子吧?不是他们要救,姓沐的想累赘也累赘不上。” 一番话说得我和那年长战士一起哑口无言。 我正寻思着换个路口躲开他们,又听见第三个人的声音响起。 是偏将老曹,他这几天颇辛苦,嗓门苍哑得像在拉破风箱:“你不乐意,人家还有人不乐意呢。说秦将军是个女人性子,要是早点肯丢下彩号步卒,派战马突围,至少能逃掉点是点。”他制住那两个战士的叫骂:“吵什么?说这话的被那个曾书生绑起来抽了二十鞭。那曾书生说,“就算派战马突围,你凭什么以为走的是你,留下的就不是你?”嘿,你们要还没个不忠不义的明白事理,丢不丢人?” 老曹往地上吐了口痰,总结道:“秦将军性子是有点软。但你们也不想想,他不这么对别人,也未必会着么对我们了。都别说了。” 我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悄悄想转身,却撞着背后一个人。 我从喉咙里伸出只小手,把吓得飞出来的心脏抓回去,低声骂道:“你是属鬼的吗?!想吓死我?” 沈识微道:“秦师兄可冤枉我了,我分明咳嗽了两声,秦师兄你偷听得太入神,没理会。” 黑夜里我的脸在烧:“你都听见了?” 他道:“听见了。曾军师真是难得的幕才,留给沐兰田可惜了。” 我见他不谈我不愿意提的,心里一松,牵过他的手:“你也睡不着,咱们一起巡巡吧。” 今晚疏星淡月,夜色有点浮肿。南面倒有一片通天彻地的瓷实的黑,那是钟灵山的巍峨巨躯,大山那头,就是归云。 傍晚下了一场雨,我俩避着泥地上微微放光的水洼,有一句没一句,天南海北扯着淡。 沈识微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忽然问道:“你还记得刘长倩吗?” 舌根下泛出点野菜肉馅的味,我咂了砸,想起他年初在栖鹤城请我吃的那个包子:“就报国军认的那个便宜祖宗?” 沈识微点点头,进入了讲故事模式:“刘长倩坚守栖鹤两年,瀚武帝急病而死也没能跨过烈鬃江。要是他再熬半年,就能熬到三王之乱。那时瀚成帝只得回师北方平叛,说不定刘长倩真能替汉人守住江南。只可惜功败垂成,他自缚而献,来换真皋人不屠栖鹤城。那时瀚成帝已是太子,一言九鼎放过了栖鹤。但刘长倩自己被活活剥皮寸磔,真皋人恨他让瀚武帝死不瞑目,还把他的血肉分食一空。没能逃出城报国军被杀得尸积塞江,拓南一道被课二十年三倍重税,民不聊生,汉人最后一点指望也没了。” 我道:“这就有点天要亡我,非战之罪的意思了,他怎么能料得到半年后的事?” 沈识微越过一个水洼,再拉我过去,轻笑道:“我小时候读靖史至此,也觉得是造化弄人。等长大了,多看了些书,才知道到底是谁打败了刘长倩。” 沈识微说话向喜阴阳怪气,但现在十分正经,宛如上课,我受了感染,不由得也挺直了背。 他正色道:“三个刺客。没留下名字。” 我诧道:“刺客?不是说真皋人瞧不起武学,没什么高手吗?” 沈识微冷笑道:“什么高手!这三个蠢货连大帐也没摸进就被护卫按倒了,当场便被格杀了两个,可剩下的那个,却断送了汉人气数。” 我不由问:“为什么?”话一出口,就自觉搞不好又落入了沈识微的圈套,但这会儿无处借力脱身,只得老实听他往下说。 沈识微道:“真皋人攻城时,常驱掠来的百姓做前锋。攻栖鹤时也不例外,栖鹤城头的每一支箭矢,每一发炮弹,都得先杀了无辜,才轮到敌人。那天来的刺客,就是死在栖鹤城下的百姓遗孤。哈哈,你猜是怎么回事?比起真皋人,这群遗孤居然更恨刘长倩!是啊,同是大靖子民,凭什么他刘长倩为了救栖鹤城里的人,就忍得下心杀害他们的父母亲朋?” “书上讲刘长倩那夜惶愧不语,唾面自干。这刘长倩是天纵奇才,他十四岁进士,殿试时皇帝见他年幼,轻慢调侃了一句,他都敢当面反驳。但却能忍受一个村夫破口痛骂。之后他闭门想了一天一夜,最后想出来的办法,是自己去送死。” 沈识微似乎担心我要跑,把我的手紧握住:“我才知道这个故事时,一恨那村夫恬不知耻,二恨刘长倩优柔懦弱。那夜要换了是我,早把三颗人头挂上旗杆了。这故事如此匪夷所思,怕不会是真的。”他嘆了口气,有那么点无可奈何:“可自从在观音渡见过你那张哭丧的脸时,我才发现,原来这世上真有人遍体鳞伤当了回英雄,却依然觉得自己对不起这些小人。如今我想,刘长倩未必真就是懦弱,也未必看不穿这刺客是瀚成帝的诛心之计。而是他虽说想当英雄,但终究扛不下去了。” 我们已走到了营地的尽头,不远处是我们匆匆搭起的鹿角,沈识微停了下来。 我看不清他的面目,但却能感到落在我脸上的目光的分量:“秦师兄,若当日你在城头,真皋人驱百姓做盾,你开不开炮?” 我道:“你怕我当刘长倩?” 他不说话。 越过鹿角能看见真皋人的前哨,他们的营地也同大山一样,黑得瓷实,压在人胸口。 我就知道没完,原来在这儿等着我呢。 我嗤笑道:“滚蛋。我都够烦了,你还来跟我玩圣杯问答?你怎么不问我有200人的船和有300人的船我救哪一艘啊?没事找事,回去睡觉!” 我伸手搂住他的腰,把他往迴路上推。 沈识微没有抵抗,转过了身。 他轻佻道:“话说回来,也没法换了那夜是我。”我想了想,才明白他这句话接在哪里:“若换了刘长倩是我沈识微,我不会替陈靖守这座孤城。” 说是回去睡觉,我到底没还是睡不着。天快亮时好容易眯着会儿,还做了个惊悚至极的梦。 我梦见了春天的栖鹤城。 沈识微给我买了个柳条角儿,笑眯眯解说这是纪念刘长倩的时令吃食。那会儿我俩还没捅破窗户纸,接过包子时两手轻碰都是刺激。我吃得正香,却咬到了块什么硬东西,吐出来一看,赫然是一片人的指甲盖。 我从淋漓大汗里惊醒,沈识微却已经不见了。帐外有人声,正在说着恕不远送。我掀帘时正好看见曾军师的背影。 我问道:“他来做什么?” 沈识微道:“沐师弟托他来当说客,想和我们共商突围之策。” 我想起昨晚从老曹嘴里听见曾铁枫替我说话,不由有点怀念当初共事的日子。他在向曲葬礼上托我向沈识微示好,我彼时在气头上,没把他的话当真。 我道:“曾铁枫曾经和我说过,说他是被沐兰田强留下的……” 沈识微接道:“他说他一心向的还是你我。方才还与我说了不少我们不在时归云城里的事,还道沐师弟那边他会尽力敷衍转圜。” 我道:“你怎么看?” 沈识微高深莫测地一笑:“走吧,先去听听沐师弟对当下怎么看。” 我摸摸肚皮,觉得里面有几只青蛙在开会,加1s叫得没片刻停息。最近三天只开了两顿饭,梦里还有人肉包子吃,现实里可真是快要啃糙根树皮了。 第112章 沐兰田和我们就像离了婚还住在一个屋檐下的夫妇般躲着彼此,连那两次试探突袭也都是靠在冰箱上贴便签交流的。 他今天郑重其事要和我们碰面,一定有大计划。 果不其然,沐兰田着甲提矛来迎。万歧送他的是一桿蛇矛,矛尖雪亮,红缨已洗得褪色,见我和沈识微到了,他也没把手中武器放下。 沐兰田的主意很简单,站着就能说完:他打算带一支队伍声东击西,让我和沈识微领剩下的人逃跑。
第96页 要是换个人提出这计划,难免像在惺惺作态,但沐兰田那冷淡的声音却显得不容置疑的真诚。 他顿了顿,平静地等我们的意见。 但我没琢磨他的意见,我在琢磨他这个人。 沈识微这八师弟长得面嫩,眉宇间满是少年人特有的执拗,说起话却比个老和尚还看破红尘。 自打穿来我见多了奇人异士,他在我不能理解的人中能排头号。 他既然能昧着良心见死不救,现在又为了什么愿意自我牺牲? 这傢伙到底是个小人还是君子? 见帐中无人说话,沐兰田全当得了默许,自顾自讲起细节来。临到最末,他终于露出丝人气,用略带点请求的口气说:“请曾处士与秦将军一起突围吧。” 一直垂手立在他身后的曾铁枫吃了一惊:“可是……” 他没“可是”出下文来。营帐外人声喧喧,沐兰田八风不动,曾铁枫看了他一会儿,反倒自己躲开了眼睛。 沈识微打着太极:“不如再等几日援兵,现在还未到万不得已的时候。” 沐兰田道:“城中已不像三师兄走时那么服帖。赫烈王大部随时可能渡江围城,又传闻蛮子皇帝要从北方派兵,师父未必能分神来救我们。再拖下去,我们一个也走不了……” “报!有粮了!” 像排练好来解僵局似的,有人进来打断了会议。帐外的嗡嗡不知何时声止了,想必这就是嗡出来的结果。 但有粮这件事居然只有惊,没有喜。 “蛮子给我们送,送粮来了!” 皇军还真送温暖来了。 真皋人在弓箭射程外卸了粮车,甚至还栓了几口羊,然后远远退了下去。 不知不觉日已中天,敌我大营都悄没声息,只能听见几声百无聊赖的羊叫。 直到我终于忍无可忍,心道粮包太小,想藏人除非是碎尸,不可能是木马计,派人把东西搬了回来。 一起被搬回来的还有口颇华丽的木箱。 有胆大的战士开了箱,“咦”了一声,从里面拿出个红木拜匣。 他把拜匣捧到了我面前,待看清匣盖上的字时,我也不由“咦”了一声。那上头居然是我的大名。 我把匣子使劲摇了摇,见不像会爆炸的样子,才小心翼翼地启开一线。但只看了一眼,我就心跳骤快,“啪”一声把盖子关上。 沈识微不让把粮包搬进营内,他逐一开包检查,若有所思地看着米粒从指fèng间倾泄。我见他没注意我,忙把匣子塞进怀里,对那战士道:“你去吧,什么都别瞎说。” 匣子里面是一条半旧不新的衣带。染着已变黑了的血迹,背面写着一行端正娟秀的小字。 真皋人给我们的是发黄的陈米,但充军粮已经足够。烈日爆晒下,淡淡霉味和尘土气扑鼻呛人。 沈识微主张一把火烧去,免得动乱人心。 我悻悻道:“刚才我抓了几把米给羊吃,不像是有毒的样子,我自己也尝了点……” 沐兰田斩钉截铁打断:“两军对阵,岂有食嗟来之食的道理?” 你俩居然站成一线来对付我?我哂道:“现在众目睽睽下烧了粮糙,你们就不怕更动乱人心?” 沈识微皱起眉:“此事蹊跷,不得不如此。” 我摸了摸胸前,匣子已经被我偷偷丢掉了,衣带像条冻僵的蛇般盘在怀里。 这是熟人旧物,正是文殊奴从我这里讨去单方面定情的那条。上面那行小字也是他清秀端正的字迹——这傢伙还给我下了个衣带诏,邀我去一叙离愁。 我有点哭笑不得,也不知他是怎么又回到了赫烈王身边的,但连带之前敌人那不肯置我们于死地的态度也得到了解释。 动脑子的活本该交给沈识微,可这条腰带我却交不出。 要解释的问题太多了。 我为什么放了文殊奴?他凭什么会帮我? 要说服沈识微和我自己的问题也太多了。 谁知道这不是圈套?我要是去了是找死找死还是找死? 但最说不出口的问题只有一个。 我想像着自己望着沈识微的眼睛,问他: 当初是不是你想杀了这个沈霄悬的儿子?可你明明知道他是无辜的。 等到了掌灯时刻,真皋人又有了动静。他们的军队已退得看不见,而白天堆着粮包的地方,现在搭起了一座猩红的尖顶棚,棚顶立起了五色风幡。 这是真皋人迎接贵客的红棚。赤父如炬双眼之下,谁敢加害客人,来生要变作蛆虫,受千牲践踏。 天色已暗,红棚大门朝着我们洞开,那一片灯火辉煌反成了最好的伪装,我站在营盘里,只能看见一片散射的金光。 沈识微也当机立断应对。我孤掌难鸣,只能看他命人将粮包付之一炬。 焦米的香气和黑灰缭绕沖天,宛如某种诡异的燔祭。 全军上下飢肠辘辘,我们却在烧掉食物。 为免又吵架,我任由他拂袖而去,守着还在燃烧的粮堆。 天色已黑透,只有远方迎客的红棚和我身前的火光遥遥唿应。 火堆的那头传来吵闹声。 几个士卒跪在地上,带头烧粮的头目正在喝骂:“我就他妈的知道有人要来!” 领头的士卒不过十六七岁,挺面生,应该是沐兰田的人,也颇有几分沐兰田的风范,正昂然和长官对骂:“饿死是死,没力气打仗也要死,横竖是个死,不如当个饱死鬼!” 那头目怒道:“你要死怎么死不好?可别祸害我!” 我咳了声,他们全都回过头来。 那几个跪着的士卒满脸满嘴都是黑灰,哪还用问怎么回事。领头的半截孩子仍十分不平:“老子当兵打仗就是为了吃口饱饭,没见过花花白米烧了也不肯给人吃的!你们做官的有酒有肉,当然不管我们死活!” 哪头目忙喝他闭嘴,还没喊囫囵,这孩子身边另外一人已狠狠推在他胸上:“放屁!我们吃什么,秦将军就吃的什么!饿不饿都是为了救你们,你还有脸说这话!” 这个我倒是认识了,是我折首旅的人。 偷吃小队顷刻土崩瓦解。我折首旅的人身手好,沐兰田一部人数占优,登时就打得尘沙滚滚。那头目带着手下的兵卒,揪住这个跑了那个,最后还得我出手,掐着脖颈把领头的分开。 我苦笑道:“再吵吵都特么烧光了!”我见那守粮包的头目急着说话,抬起下巴示意他别忙:“今晚吃了的,明天都滚去领军棍,不算坏军纪。”一边一左一右把手里俩人丢下。 半截孩子一落地就朝着火焰扑去,而那折首旅的战士却还是坐着不动。 我弯腰看他,他眼里噙着半眶泪,望了我一眼,赶紧抹去了。 我道:“怎么了?很委屈?” 他不说话,翻身爬起,一瘸一拐回营地里去了。 那半截孩子的眉毛已经被燎没了,但他还未察觉。有人吃得太快,烫伤了喉咙,又把炙热的焦米呕了出来。看守火堆的都是我折首旅的中坚,但他们的眼中也露出贪婪神色。有人偷偷摸摸蹲下身去,我装作看不见,转身去望遥远的钟灵山。 虽是夏天,且在火旁,夜风还是吹得我有点打哆嗦。 等到二更天过,一天最黑的时候到了。我踏着米粮残骸,走向那座还放着光的红棚。 我在雪山里诱战过强敌,于朝阙道上以一敌百,爬了归云城墙,渡了烈鬃扬尘。细细想来,这一年干了不少能供我成了个油腻的中年男人后吹牛逼的伟绩。 这些事每一样都蠢得没边,但最蠢的还是我现在正在做的这件。 我按了按怀里的衣带,安慰自己,就这样我都没能作死成功,可见的确有主角光环加持,眼前这关我也一定能闯过去。 我虽故意放慢脚步让自己有机会后悔,但这数射之地还是转瞬便走到了头。我在红棚的光照外又站了站,把最后一点跑路的念头驱散,走进了暖光。 第113章 守门的是几个年轻俊美的怯怜口,招唿我的态度不像对敌阵的将军,而是出猎归来的主人。 我被迎进红棚,坐进铺着绸缎的尊位。水晶盆里沉瓜浮藕,他们又立即端上了新鲜的烤肉和酒。 我黑着脸四下看了一圈,没见着能埋伏下刀斧手的地方,这几个细胳膊细腿的怯怜口我一只手就能打翻,心中稍定,问道:“你们的主人呢?” 为首的怯怜口忙答:“将军既然来了,沈公子马上就到。” 我听得眼角一跳:“什么沈公子?” 雕花绒帘外有人轻笑:“当然是沈识微沈公子。” 我霍的站起。 怯怜口像听见虎啸的羔羊般跪了下去,指尖触地,这是他们对真皋主人外能行的最大的礼。 红帘起落,帘外人走了进来。 真皋人尚红黑二色,来人穿着一身暗红缎袍,髮辫里缠结着烧红的炭般耀眼的大块宝石。 怯怜口依礼用衣摆去擦他软靴上并不存在的灰尘,但他等不及了,踩过他们的手掌朝我走来。 文殊奴挥退了棚内的怯怜口,笑道:“爷还饿着吧,怎么不用点什么?”口气寻常得跟当初他替我张罗茶饭时一样。 我道:“你,你……” 文殊奴欣赏了会儿我脸上变换不定的神色,嫣然道:“怎么,我不是沈识微吗?” 我道:“你都知道了?”一时觉得自己这话真是问得小人透了。 他拾起案上的金刀,替我面前的烤肉去骨:“爷先坐下吧。军里不容易备汉人的食物,这些虽然是真皋风物,但我吩咐按着爷的口味做了。爷先尝尝,我记错了没?” 我哪有胃口吃东西,一时只听见金刀轻敲着银盘的声音。 “今日奉上的粮米粗疏,但再怎么也是文殊奴一片好意,爷怎么能一把火都烧了。”他娇嗔地斜了我一眼,我这才看清他用炭笔勾了眉眼。文殊奴肤色莹白,省了敷粉,却淡淡抹了一层胭脂。他这身装束是真皋少年人的打扮,以他的年纪其实有点不合时宜了。 文殊奴知道我最不喜欢他女里女气、以色侍人的样子。过去他只穿粗布衣,还努力学丘八的粗豪举止,但今天他妩媚得像要故意激怒我一般。 见我不语,他自己道:“可凭这半年相处,我知道爷不是狠得下心来的人,怕是沈公子下的命吧?”他用刀敲了敲盘沿,嘆道:“唉,我怎么又忘了。哪儿又来个沈公子。我才是沈公子。”
第97页 这个“沈公子”字听得我如坐针毡:“你,你是怎么知道的?” 文殊奴道:“我自有我的办法。我不仅知道我是,还知道他不是。说不定我知道的事情比爷还多呢。爷和我分手时说总有一天会告诉我的事,是不是就是这桩?如今我自己弄明白了,岂不是省了爷又觉得对不起谁么。” 我觉得胸口有点堵,扯开话题道:“我不是叫你去南方吗?你怎么能又回去了?” 文殊奴似乎有点失望我不和他继续纠缠这个话题。但顿了顿,他还是接受了:“爷别生气,我是等瀚延德杀了少王主、烧了奉顺城后才回去的。那可真是场好火,虽说瀚延德恨我,但却阴差阳错为我做了件好事,他烧死了王主的母妃和大妃。最容不得我的两个人死啦,而我看准了这个时回了王主身边。王主本就爱我,在他以为自己什么都没了时,我死而復生,他失而復得,哎呀,你说,他该多怜惜我?”他像怕我不信,懒懒地朝这奢华红棚一抬眉,又道:“可怜王主一世英雄,现在恨瀚延德恨得昏昏噩噩,对我言听计从。就连我这么一个怯怜口说想要监军,他居然想也不想就同意啦。” 文殊奴的红袍上绣满了珍禽异兽,必然价值不菲,但真皋袍服的箭袖太短,遮不住他手腕上的旧伤痕。我道:“可那个赫烈王……” 他见我望着他腕上伤痕,像是想起来点什么。他反把袖子往上提了提:“对了,我忘了。爷以为是王主给了我这一身长生经,不然当初哪会那么容易救我。这可冤枉王主了。爷,你想想,我可从来没这么说过。但话又说回来,就算王府真是个火坑,我也只能再跳回去。” 他终于剔好了烤肉,放了刀,在我对面的矮椅上侧坐下:“文殊奴是个没用的东西,打小只会一样本事,那就是伺候男人。我经不了商,耕不动田,当不了官,打不了仗。我也找不着一个家。唉,我当得了谁的丈夫?哪个女人会要这样的丈夫?我倒是做梦也想当沈庄主的儿子,可咱们当着大元帅的那个沈庄主,又怎么会要我这样的一个儿子?” 文殊奴掩口一笑:“爷,要是我做了沈庄主的儿子,那一位又是谁呢?” 他把烤肉向我推来,油香扑面。我拈起来嚼了两块,味道好极了,我的口味他一点也没忘。 不想谈的话题兜兜转转又回来了,我道:“文殊奴,这世道是对不起你,但我总觉得它谁也对不起。”我想起沈识微白衣上的鲜血黄尘,他现在还没痊癒的那条腿,还有他落在我肩膀上的眼泪:“他也没你想的那么好过。” 文殊奴微微一愣,旋即笑得前仰后合:“濯秀的少庄主居然不好过!他是和畜牲争过吃的?是挨过一天三顿的打?还是十三岁就伺候了爷们?再不济,他还总是个男人吧。”他见我吃了肉,又从水晶盆捞出一枚结着霜花的大李子:“爷你这是喜欢他,他手里扎进一根刺,瞧在你眼里,也比别人胸口扎进一把刀要疼。” 我哑口无言。想了想,悻悻道:“就算是这样吧。说起为什么会弄成这样,我不知道你知道些什么,但我其实还不全都明白。但我只知道一点,他那时也是个襁褓里的婴儿,这笔烂帐不管算在谁的头上,总不能怪他吧?” 文殊奴把扒了皮、汁水淋漓的李子也放在我面前:“爷说的这叫道理。但道理太不尽人情了。我遭了二十年的罪,总要恨点谁吧?爷这意思是让我恨世道,可恨世道太没出息了。哪有什么世道。害人的从来不是世道,是人。我去恨王主吗?王主是我的靠山,恨他就要恨我穿的衣服,吃的肉,过的好日子,恨他太累了。恨沈庄主?他太厉害,太高高在上,我怕永远看不到他吃亏遭罪的一天,我恨不起。莫非爷要我恨你?可文殊奴捨不得。我只能去恨沈公子了。我难道不该恨他?本来该是我的一切,可都被他给占去了。” 他美目转来,眼波欲流。 我苦笑道:“你费这么大周章叫我来,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个?” 他道:“爷别担心。就算我恨他,他占去的东西,无论武功还是身世,哪一样我也抢不回来。我今天要谈的是我和爷的事。” 他把最后一句话拖得又甜又长,身子也向我倾来。我退了退,有点不耐烦了:“好好说话。总这样有意思吗?” 他道:“我说王主恨瀚延德恨得浑浑噩噩,不是说着玩的。王主性情刚愎,奉母至孝,这一生又过得风调雨顺,从没吃过这样的大亏。他现在时好时坏,好的时候尚能行军打仗,一切如常,但坏起来时看谁都要害他,已经杀了三员大将。夜里他总说看见母妃在哭着喊热,但他救不得,在屋里都放满了大缸,还整晚把自己泡在水里。只有我说话,他还能听得进去。” 这是典型的被害妄想和精神失常了。 瀚延德的一把火居然烧出了这个结果。我不由坐直了腰听他说话。 他继续道:“瀚延德一部虽然被王主打散,但是跑了首恶。王主不知为何就是认定他藏进了归云城,一定要屠净归云给母亲报仇不可。百足之蛇,死而不僵,王主虽然垮了,但他幕中麾下的人还没死光呢,这大军就这么又开回烈鬃江边了。我告诉王主,的确谁都想害他,但他还有我靠得住,王主于是派我来监军。爷,如今这局面是千载难逢的机会,我若和义军里应外合,莫说赫烈军不成威胁,说不定还能反扑蛮子皇帝。” 他说的实在诱人,但我却觉得哪里不对劲。我道:“是不错。那么你想要什么呢?” 他斟了一杯琥珀色的酒,将银杯举到我面前,委屈道:“我想要什么?我就不能是为了爷好?” 要是不认识他和沈识微,别人说他俩是兄弟,说不定我还真信。 论这俩人城府之深,都是十环已经扩张到河北了。但流派略有不同。为了不叫人看破本意,一个靠的是装得什么也不在乎,另外个靠的却是演的有点过火。 一个是假的云淡风轻,一个是虚的泫然欲泣,在烦人方面不分伯仲。 见我瞪着他不说话,他终于有点意兴阑珊了。 文殊奴把杯子放下,靠回椅背,架起一条腿来。 他的软皮靴尖缀着一颗硕大的明珠。被他轻轻颠着,也像方才那几个怯怜口一样,瑟瑟发抖:“我不是说过吗?我和你的缘分还没尽呢。” 第114章 我把那杯琥珀色的美酒从面前挪开。 文殊奴望着杯底在桌面上拖出的水渍,语气变得有点焦急:“现在拦住你们的三营,我已让他们后撤了一里,那领军的将领气得咬牙切齿,但也奈何不了我。要是爷点头,我不说能把赫烈军像肉一样放在银盘里奉上,但至少能缓归云的燃眉之急 。咱们暂且不说你能有多大军功,爷不是最爱兵如子吗?爷想一想,若我从中策应,能少死多少人?有多少咱们折首旅里的兄弟?” 我道:“你真的撤了一里?要是天亮后我们要走,你们不会追来?” 他忙道:“这是自然,还有以后……” 我道:“还有就没有了吧。” 他一愣,强笑道:“爷是没听明白我的意思?” 我幻想了一秒钟站在归云城头,看赫烈大军潮水般退去的场景。苦笑道:“我明白,我也很想答应你。但文殊奴,你要的东西我给不了。” 文殊奴望向我,发间的宝石在他眼里也映出一团通红:“你不用给我什么东西,是我想给你东西。文殊奴只求爷收下,哪怕当报答你的恩情。我过去只是一个怯怜口,谈何本钱?但现在我握着这数万虎狼之师,总有点本钱了吧?我只想要个站挺直了背站在爷身边的机会。” 我讪笑道:“可什么叫站在我身边?文殊奴,你要只是想在义军里找个官职,带着这上好的条件找沈霄悬投诚更合算。但然后呢?你我当了同僚,这事就结了?” 文殊奴的笑容也被染上了一团红,似火在烧,但却是冷的。 “然后?”他幽幽道:“然后这一辈子还长着呢。谁知道还会发生什么?谈什么了结?” 这人我惹不起。 我谨慎地赔着笑脸:“文殊奴,今天我其实是来求你的。你要是真念我当初对你不错,就让我们走吧。我对你的恩情再大,这也够咱们两清了。” 沐兰田连一粒米也不肯吃真皋人的,要是知道我来朝敌人摇尾巴,一定要一矛捅死我。但好在我是个红茶党,没有什么军人的荣誉感。 文殊奴摇了摇头,又做出那副卖娇耍痴的模样:“文殊奴就这么招爷烦么?” 我从怀里摸出那条衣带,放在桌上。 他脸上神色微微一动。 我苦笑道:“我要是没记错,当初这条衣带被和我们一起躲雨的孩子连带包袱一起偷走了。咱们分手后你又去找回来了,对不对?” 他道:“没错。这是爷给我的东西,我可不能丢。” 我道:“这衣带上的血……总不会是你自己的吧?” 文殊奴的脸变得煞白。 但很快,血色又涌回他的双颊,反压倒了胭脂的艷色:“没错。我追上了那个小贼,他不肯还我包裹,我只能把他砸死了。这就是他的血。”他冷哼了一声:“可我拿回自己的东西有什么不对?爷这是要教训我?” 我能教训得了谁? 我苦笑道:“文殊奴,我不烦你。我有点怕你。” 他又再把杯子送来:“你怕我为难你那个沈公子?且不说沈庄主肯不肯认我这个儿子,这二十年也是没办法要回来的东西。他这个沈识微,也不是个说杀就能杀的小贼。爷你大可放心,只要你同意,我,我这点怨恨,一笔勾销就是。” 他不愿放下杯子,我不愿接过去,酒液里倒映着我尴尬的脸。酒面忽然起了点涟漪,是文殊奴微微在发抖。 他既像是要说服我,又像是要说服自己:“爷,我能体谅你,你现在正恋着他,哪怕是想一想和他分开,都觉得在割心头肉。但我比谁都懂男人的心思。如今是你才尝到滋味,不能罢休的时候。但过一年、五年、十年呢?你俩不是一路人。你这股上头的热血终究要退,到时没了这份热爱,你俩之间露出的全是不堪,怎么再走在一起?我当初说你们不是良配,现在还是这么想。所以爷何妨留我在身边?等你们分道扬镳的时候……” 我打断道:“文殊奴,你也是个男人,问问你自己的心思,十年后你这股热血会不会退?”
第98页 酒面的波纹平静了,他坚定道:“我不一样。” 我道:“是吗。那我也不一样。” 我接过他的酒杯,他眼里闪过一丝喜色,我装作没看见,还是把杯子放回桌上。 我埋着头,又拈了块肉进嘴里:“就算没有沈识微,我俩也成不了。”这件事我本不打算告诉他,但现在不说不成了:“你这么聪明,你说,为什么沈庄主要对我这么好?” 他一怔:“六虚门本是沈庄主的嫡系,对爷好有什么不对?” 我道:“你神通广大到能知道你的身份,怕也知道你走后归云一连串变故吧?沈识微差点送了命,但不是意外。就算不是亲生的,他爹为什么要这么对他?”不知为何,他仍想去端那杯酒,我张开五指罩在杯面上,强迫他听完:“你应该也知道,过去沈霄悬和我娘青梅竹马——” 我眼一闭,不顾他越来越惊恐的神色,终于把这狗血得好笑,但又让人胆颤的台词说了出来:“文殊奴,我搞不好是你哥。” 没有一丝声音。 我睁开眼,看见文殊奴坐得笔挺,嘴角挂着匪夷所思的骇笑:“爷这个藉口太糟了……” 我苦笑道,挪了挪有点发麻的腿:“我如果要骗你,把自己编进去干什么?我还不如说我娶了三小姐后发现还是姑娘好,决定改邪归正呢。” 我本没有告诉他这件事情的紧急预案,现在见他脸青唇白,有心宽慰几句,但每句话都显得既可笑,又混蛋:“你当我弟弟也不差。你想想,血缘关系可比谈恋爱牢固多了。夫妻能不能过一辈子难说,但弟弟一辈子都是弟弟,对吧?” 砰的一声,文殊奴霍然站起,勐拍在桌子上。 我忙住了嘴。 文殊奴的一颦一笑都训练有素,最会顺人的心思。但现在他像台出了故障机器,他神情茫然,颤抖的唇角就是屏幕上跳动的雪花。 好似跑完了一场马拉松般疲倦而漫长,他终于又找到了合适的表情。文殊奴几乎是粗暴地夺回了那只酒杯。 他把银杯端到我面前,媚笑起来。 这笑容千疮百孔:“哪怕是真的,这也没人知道,又有什么关系?” 我涩声道:“这怎么能没关系?” 那琥珀色的酒在他手里握得久了,慢慢越来越红。他狐疑地望着酒杯,不知是不懂我的话,还是不懂酒为什么起了变化,然后他在杯沿上舔了舔,仰头一饮而干。 文殊奴狠狠掷下银杯,倒进椅子里,踢着腿大笑起来:“绝了!” 他向我探过身:“爷,你说‘沈识微’这名字好是不好?”他揩着笑出的眼泪:“论二十年荣华富贵的时候,他才是沈识微。等要当你秦湛的亲弟弟的时候,我就成了沈识微。沈识微到底是个什么东西?怎么便宜全归了他,坏处全是我的?” 文殊奴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好容易顺了气。他伏在椅背上,对我调皮眨眼睛:“爷……不,大哥。大哥说的没错,我的确知道归云后来发生的事。但神通广大的人不是我,是那个告诉我归云城里事情的人。连带我的身世也是他告诉我的,他大概也知道你的这件事,可恨他却瞒着我。唉,这是自然,要是早让我知道,我怕不肯和他化敌为友。当初大哥急着放我走,是以为是沈公子想对我下手吧?你一定猜不到想杀我的人其实是他。” 我苦笑道:“我要是问你那个人是谁,你一定不会说对吧?” 他俏生生笑道:“没错,我当然不会告诉你他是谁,我要让你知道归云城里有个人图谋不轨,好让你悬着心。” 这算是彻底谈崩了。我抬了抬屁股,想站起来。 文殊奴诧道:“你去哪儿?” 我道:“当然是回去了,我把事情搞得一塌煳涂,现在还能继续谈吗?但我告诉你这些不是想伤你。我要是答应你做不到的事,不是更混蛋吗?” 文殊奴笑着打断:“大哥,我可不放你走。” 我道:“笑话……”却忽然觉得一股寒意涌上心头。 站起来这个动作变得很难。 方才我情绪亢奋,居然没感到自己半身以下没了力气。我想撑起身子,没料连手也开始打滑。 文殊奴托着腮,看我挣扎:“我在吃食里下了麻散,但酒里有解药。你肯领我的情喝酒最好不过,你也察觉不出我算计你。你若是不领情,我也能留下你。大哥,我这番算计是不是不比沈公子差?” 玎玲,玎玲,地上传来敲磬般的脆响。 是文殊奴用脚拨弄着丢下的银杯,足尖的明珠一下下撞在杯壁上:“唉,我敬了你三次酒,你为什么一口也不肯喝呢。” 他懒洋洋站起来,把我摁回椅子里,然后分开双腿,跨坐在我身上。 文殊奴的手臂环绕上我的脖子,他在我耳边吐着气:“大哥,你知道你今天为什么会来吗?” 我道:“文殊奴,你别冲动……” 他不理我,继续道:“你一定以为因为你是个好人,为着兄弟们甘冒风险。其实不是,你今天会来,归根到底是因为你看不起我。文殊奴是虫豸一样的玩意儿,怎么会害得了人呢?就算我不答应你,你也能全身而退。” 这句话我还记得,那是我俩初逢时,他为了说服我救他的话。 那时他有多楚楚可怜,现在就有多让人毛骨悚然。 文殊奴捧起我的脸,先是试探着吻了吻我的面颊,然后才是嘴。 第一个吻太焦急和仓促了。他发出了声无比愉快的嘆息,又再次吻下来,这回他像个吮着糖的孩子般小心而满足地舔着我的嘴唇。 然后他把头埋在我的肩窝里,侧着脸看我,每眨一次眼,长睫毛就痒痒地扫着我的脖子。 文殊奴噗嗤一声笑了,一道漆黑的泪水漫过了他勾在眼睛上的炭线。 他轻声细气地说:“爷,你不知道,我这种人有什么事情做不出来?” 一阵剧痛霹雳般刺透了我身体的麻木,有什么滚烫的东西顺着我的双腿往下淌。 我骇然低下头,看见自己的小腹上插着那把切肉的金刀。 第115章 剧痛让我获得了片刻自由。 我奋力推开他,用力太勐,连人带凳子都向后倒在地上。 但双腿还是不听话。我艰难地往后挪,身下拖出的血痕像条追捕我的怪蟒。我想去拔靴筒里的匕首,但麻痹已经攻城掠地到了指尖,眼看就差那么一点碰着刀柄,但我的手指关节却不能弯曲。 来不及了。 文殊奴也爬了起来,步步生莲,来我身边跪下。 扑哧!我听见铁蹄踏破结冰的声音。 是文殊奴抽出了那把金刀。 然后他再次向我刺来。 我目眦欲裂:“不,不要……”抽搐般地勐然一挣,抓住了刀刃。 可惜僵持只持续了剎那。 刀刃突然爆发出惊人巨力,裁纸般割透了我的手掌。 没错,这是我亲手教他的化返功。 到底是青出于蓝胜于蓝。 我每往后挪一寸,文殊奴就跟进上一寸。 他眷恋地紧贴着我,不知是在贪图最后一点温暖,还是在利用身体的重量好把短刀刺得更深。 我经歷过许多生死一线的关头。过去,死亡的威胁是在耳边唿啸的狼牙拍、脚底咆哮的烈鬃江,但现在它是深陷在我五脏六腑里的一片冰冷。 那金刀不足一掌长,却让我从未有过的绝望和无力。 难道今天真的要死? 刀刃早已突破我手掌的防线,刺进了柔软的血肉,我现在抓着的是文殊奴和刀刃一样冰冷的手:“文殊奴,文殊奴,你住手……” 文殊奴雪白的脸上挂着两道漆黑的泪痕,他用额头抵着我的额头,柔声道:“爷在求我?可为什么要求人呢?我也求爷了,求了那么多次,有什么用?” 因为我不想死。 我眼眶发酸,几乎也要淌出泪来。 沈识微怎么办?我爹娘怎么办?那些饿着肚子也要替我打仗弟兄们怎么办? 再难看再没出息,我都要逃。 我要活下去。 我撞开他,换了个使得上劲力的姿势,往门口爬。这一翻身会让刀子在我的肚子里横着拉开,但我已经顾不上了。 文殊奴顺势把刀抽了出来。 血花飞溅到他的脸上。鲜血入眼涩极了,但他却如失了本能,两眼一眨也不眨。 他哽咽道:“别动了。爷,你得多疼啊!马上就好了呀。” 我不理他。 身体似乎成了累赘。我异常焦急,怎么门口那么近了,我却被钉在原地,一动也没有动? 这时有东西滑出了我的袖管。 黑色的小玩意儿打了个转,停在了我鲜血淋漓的手掌旁。 那是结拜那晚英晓露留给我的万化火筒,我一直当个念想留在身上。 痛感越来越钝。文殊奴再度落下的一刀只让我觉得腰上被人打了一棍。 我侧过身,胡乱朝他的方向按动了火筒上的扳机。 一枚不起眼的灰色小镖从文殊奴脸旁擦过,掠断了他的几丝乱发,不知飞到了哪里。 什么也没发生。 这一举几乎流光了我的血,我仰天躺下,望着顶棚。 飘落的头髮稍微分了分文殊奴的神,他从我的手里轻轻拿过火筒,满脸悲悯:“你这是……” 轰! 我仰望的那片红顶勐然变成了更艷丽生动的红。红像血迹一样洇开,剎那涌满了整个视野。 文殊奴脸上被小镖蹭过的地方也沾上了一点红。 他突然丢开了刀,捂着脸嚎叫了起来。 火烧起来了。 火星往我的脸上扑来,我抠紧了身下的泥土,黄沙填满了甲fèng。我觉得自己似乎躺在一片火的大雨里。我觉得自己似乎已经逃进了夜幕,谁也无法再追上我。 我觉得自己一动未动。 我没有陷入黑暗,而是落入了一片灿烂。 不知过了多久,四下一直那么亮堂,直到后羿射下九阳。 大英雄负手而立,逞强地藏起被弓弦割伤的右手。 死去的太阳堕下,大地上狼奔豕突,狂风吹得千百扇房门一起砰砰撞动。 我选了扇熟悉的玻璃门钻进去。 这是我公司的大门。 时间尚早,员工们还没来上班。阳光从两栋摩天大厦间照来,像个陪着小心从俩金鍊大汉间借过下电梯的上班族,小心翼翼钻进格子间里。
第99页 我被什么绊了一下,弯腰捡起地上卸下的u型锁,不由松了口气。 好在可怕的事都不是真的,万事万物都要回归日常。 我的合伙人螃蟹正站在会议室门口,一脸幸灾乐祸。 我举起锁:“智障,你又xjb丢东西……” 他说:“你和茜茜分手了?” 茜茜? 我心里咯噔一声。 茜茜是我的前女友,也是螃蟹的青梅。 “她说的?”我忙辩驳:“我俩可是自然死亡,没出么蛾子啊。” 茜茜是个好妹子,盘亮条顺,知书达理。刚好上那会儿我觉得春暖花开,但没多久就觉得还是欠点啥。 欠点啥呢? 欠点患得患失,欠点猪油蒙心。欠点眼波互扫、心尖轻震的苏麻,欠团就算吵翻天也还是想把她摁上床的邪火。 这场恋爱只有七成饱。剩下的三分像螺丝没上紧,晃晃悠悠地让人心慌。 我曾在电影院忽明忽暗的光里偷看茜茜,问自己:余生就这姑娘了吧? 这问题让我心烦意乱。 我转头盯回屏幕,发现我愿意想的最远的未来,是今天晚饭吃不吃火锅。 直到有一天我下班回家,发现茜茜偶尔在我这里过夜用的毛巾牙刷和我送她的轻松熊都不见了。 我在原地站了很久,最终是没打出那个问她为什么的电话。 这始末要让螃蟹这干哥哥知道了,他一定要撸起袖子,大喝一声,欠点什么?!老子看你就是欠抽!你还想要什么?! 我忽而精神一振。 我想要什么? 我不是找着了吗? 螃蟹挑衅地问:“今晚我生日,茜茜肯定得来。你怎么打算?” 我咳了一声:“我也去。就是有点尴尬。我要带个人来给你们交代下。男的。” 出柜也就这么回事儿,我一点也不惴惴,反倒有点雀喜。 他不屑一顾:“滚犊子!” 我摸出手机,把耳机线一圈圈解下:“我真交了个男朋友。你要不信,我叫他和你打电话。” 螃蟹一脸惊恐。 我解了锁,但手指却悬空在屏幕上。 沈识微的电话号码是多少来着? 我背数字一把好手,连公司常叫的几家外卖的号码都记得,怎么会不记得他的电话? 我抖着手,点开电话薄。 数百个人名求食的锦鲤般朝我涌来,“沈识微”这三个字又在哪里? 我焦躁地上下滑动着电话簿。屏幕上有什么东西煳住了字,我越擦就越脏。 又腥,又红。 我手一滑,手机蹦到了地上。 我忙蹲下去,从我肚子上涌出的血铺满了地板,在墙壁上拍出浪声。我把手探进血海中,血水里游着寒光闪闪的刀子,割得我的手掌见了白骨。 但我一定要找到手机。 这是世上最重要的事情。 我一定要打出给沈识微的那通电话。 吵醒我的是耳里不间断的嗡嗡声。 我睁开肿痛的双眼,惊诧地发现天空是墨绿色的。过了好一会儿,我才明白自己看见的是床帐。 这会儿我的胸腹痛得像整个人断成了两截,这两截又都被放在火上烤。 唯一能动弹的似乎只有头。但我最大限度地扭动脖子,能看见的也只有床边的一张矮几。上面瓶瓶罐罐堆满了东西,还邋遢地搭着件皱巴巴的衣服。 这不像是我曾经去过的任何地方。 我闭上眼睛,攒了攒力气,终于让我成功地找回来了一只手。 反正不管怎样都疼得要命,我索性挥动这只胳膊,在被子和枕头下胡乱摸索着。 门枢响动,有人推门进来。 与我四目相接,他站住了,一把抓住了门框。 而我停止了继续找手机,只觉十分欣喜:“沈识微?” 第116章 咔嚓。门框被他掰裂了一条口子。 那分筋错骨的声音在寂静的屋内分外清脆响亮。 沈识微朝我走来,虽然逆着光,但勉强能看清他的脸。 他的脸上没有一点表情。 这就是最可怕的表情。 不管交的男朋友还是女朋友,这种情况下的标准答案都只有一个。 我忙道:“我错了。” 他道:“……你错了?错什么了?” 我想了想:“我忘记你电话号码了?” 他又站住了。我想爬起来,但后脑勺刚离开枕头,就觉得天旋地转。不仅是我自己在转,而是连带整个房间都被一起被丢进了水泥搅拌机轰隆隆地搅。 就这么一会儿,沈识微已大跨步沖了过来。他揪着我的衣襟,把我从床上拽了起来,喝道:“你这个……” 他这一把不像揪住了我的衣服,而是揪住了我的肺。 我只觉马上就要断气,世界退潮般远去,把我抛在一块虚无的沙滩上。 我死鱼似的张了张嘴,想要叫他轻点,也不知道是真说出了声还是幻觉。 等知觉再慢慢涌回来时,我听见沈识微惊恐地喊着我的名字。 他居然在连声道歉:“你没事吧?对不起,对不起,我……” 这还是我的记忆里他第一次对我说对不起。 然后他轻轻把我放回床上。 我打量着我面前这傢伙。 宽袍大袖,挽髻着冠。我以前最看不惯男人留长髮,但换了他就是长发齐腰再烫个大波浪都好看。 而窗户上煳的是纱,桌上点的是蜡,床幔上缀是一针一线绣出来的花。 我还困在这个没有电脑和手机的鬼地方。 我一阵鼻酸,居然觉得这也挺不错。 沈识微的狂怒难得成了个哑炮。 连带哑火的还有他的力气,那矮几旁明明有张躺椅,他也懒得去搬,索性跌坐在床边的踏脚上。 揪着我衣襟的手还是不肯放开,他把脸埋在我的颈窝里,久久不发一言。 我侧过脸去蹭蹭他的发顶,他似乎有点发抖。我替他把刚才的话说完:“我这个大傻逼,我知道啦。” 他的声音有点发闷的传来:“你身上有七处刀伤。” 他顿了顿,情绪十分稳定,不像在泄愤,只是在阐述客观事实:“将来我要剐他七百刀。” 我道:“他……在哪儿?” 沈识微道:“我到时他的护兵带着他逃了。这是一举突围的机会,我,我没有穷追。” 文殊奴居然逃掉了。 我不知是失望,还是有点庆幸。 我岔开话题:“这是哪里?” 他道:“你昏迷这些天发生了许多事。先好好养伤吧,再说不迟。”说着说着,他又气起来,蹭地爬了起来:“你知不知道你这条命是怎么捡回来的!你怎么能做这样的蠢事!” 我怎么能做这样的蠢事? 因为丢了英晓露,所以我一定要救沐兰田;因为救了沐兰田,所以我一定要让大家平平安安回归云。 哪一个环节说出来都是找死。我对他露出个虚弱的苦笑:“小孩没娘,说来话长。我先好好养伤吧,再说不迟。” 他道:“……我去叫大夫来。”料想他也不敢呆久了——我现在经不起揍,可别没死在敌人手上,反折在他手里。 沈识微没走到门口,就又转过身,望着我微微有点出神。 我问:“怎么了?” 他说:“我马上就回来。你等着。” 我包扎得跟木乃伊似的,不老实等着还能去哪儿? 但我一怔过后,尖刀般的酸楚剎时戳透肺腑,那滋味比起把我拦腰斩断的真刀伤也不逊色。 王八蛋。 你还能去哪儿?你还能把他丢下去死。 我努力笑得活泼点,没心没肺点:“别废话。我痛死了,快去找大夫想想办法。” 沈识微找来的大夫颇藏不住心事,用一脸“你居然还没死”的表情连连感嘆“吉人天相”。但我明白,以这时代的医疗条件,说不定我也要和薛鲲一样烂死在床上。 果然难的还在后面。 我在连绵不断的高烧里载沉载浮,把喝进去的汤药又都吐出来。伤口二十四小时都在疼痛,谵妄里认定文殊奴已经挖掉了我的内脏,取而代之一窝毒蛇,否则我自己器官为什么要这么折磨我? 除了大夫和几个哑巴一样的僕人,来看我的只有沈识微。 我醒来时,时不时总看见他坐在那张躺椅上。 不是担心,也不是难过,他脸上从没有我害怕看见的表情。 沈识微盯着我的床,就像是临岐的旅人盯着眼前的一小堆篝火。他总是一脸若有所思,当感受到我的视线而回望时,也保持着这种严肃。 屋内光线尚可,允许我们看清彼此脸的时候,这么默默对视还真是十分肉麻。为缓解尴尬,我有时突然沖他扮个鬼脸,但从未成功把他逗乐过。 而身处黑暗时,我们似乎卸下了什么担子,我要是还能开口,反倒能聊上一聊。 只可惜我烧得稀里煳涂。事后想起来,总弄不清这些夜谈是真的发生过,还是我无数梦里的再加工。 比如有这么一段。 那晚月光大盛,能让人看清他半夜不睡觉,笔直坐在椅子上。 沈识微没头没脑道:“你要是真死了,我还是能好好活下去,还要徵逐富贵,娶妻生子。” 我“嗯”了一声:“不然呢,你还要来跳坟化蝶?” 他冷笑道:“但我一定会杀俘屠城,若我能登上位,必然手腕酷烈。” 这上下文好像没啥联繫? 我道:“……啥玩意儿?” 他阴森森说:“你记住了,要真有那一天,都是因为秦大侠。” 我道:“你这就不讲道理了。” 躺椅吱嘎作响,沈识微站了起来。虽然走进了黑暗,但月光濡湿了他的白衣,一时我还能看见他在做什么。 他在踱来踱去:“你要害我不痛快,我也一定不让你如愿。你当你能舍你一条命救人?等着吧,要有更多人因为你掉脑袋。” 虽说他还保持着匀速运动,但话里的内容却越来越气急败坏。大概他自己也觉得这番话太中二智障了,沈识微彻底踱进了漆黑的角落。 没曾想我还是个祸国殃民的祸水。 就算我烧得脑子都成了液体,也知道这时候绝对不能笑。我仰望着顶棚:“别呀,你规划的什么破未来,凭什么我俩就这么惨?酷什么烈,这样吧,你不如争取当皇帝,然后腐化堕落成昏君吧。”我的声音像水面上的浮萍,顺着黑暗的河流而下,我稀里煳涂地嘟哝着:“你当昏君,我做妖妃。咱们酒池肉林,夜夜笙歌,大闹葡萄架,从此不早朝。你再弄只舰队下美洲去,啊,红尘一骑妃子笑,无人知是辣椒来……”
第100页 沈识微不知何时踱到了床边,坐了下来,恶狠狠捏住我的脖根。 他披散着头髮,好一幅水墨的天悬银河。 我忍不住伸手去摸:“陛下,要不过来挨着臣妾睡吧?” 这大概真的是梦,因为我握住的是一把星光。 秦湛这肉体健康得匪夷所思,常人的病情反反覆覆,他每一秒都往好的地方发展。 而且是以百米冲刺般的速度。 疼痛从电击般的锐利变成锤子在敲。最开始从我身上拆下来的绷带噁心得我自己都嫌弃,但很快伤口里渗出的液体就只剩下淡黄色。 终于有一天我摆脱了尿盆,颤巍巍到院中尿了一泡。 望着泥里呲出的坑,我长舒了一口气,明白这回总算是活过来了。 那晚我受伤后发生的事很简单。沈识微在营中找不到我,简直想也不想就知道我作死去了。他点了支精锐来逮我回去,但还没走到半程,就遥望见红棚燃起熊熊大火。 文殊奴没骗我。他确实强命部队后撤一里,随行的只有奴僕和几十个护兵。 这一把火烧伤了他们的主人,又有兵马杀到,护兵掉头就跑。而沐兰田何等机警,临变不乱,而是当机立断抛下辎重,全军跟着掩杀而出。 虽说付出了点代价,道路也有点曲折,但我最初的目的还是带到了。 我们真的逃掉了。 沈识微道:“怎么?秦师兄还很得意?” 令狐沖耳根牵动,岳不群就看破了他在偷偷吐舌头。而我此刻嘴角大概只扬起半毫。我忙道:“没有,这又不是我的功劳,这有什么好高兴的。” 我如今身处下风,不知还要多久才能平起平坐和沈识微抬槓,希望这就是文殊奴那七刀给我留下的最大的后遗症。 此刻正是黄昏,那张躺椅已被我命人搬到了院里。到底是夏天,如今我伤好多了,又有了贪凉的资本。 我住的房间里收拾得颇精洁,但到了院子里就知道,这地方平时不大有人住。 除了从院门到房间的那条路,别处都长满了青苔,薜萝疯长满院墙。墙下一口古井已废,日常用水都是从外面挑来的。门外是一条满是尘沙的大道,和几棵晒得蔫蔫的树构成最平常的风景。 我在肚子上挠了挠。伤口边缘已经开始有点发痒,这是开始结疤的徵兆。 我问道:“然后呢?” 他道:“什么然后?” 我吞了口唾沫:“逃掉之后。我们现在到底在哪里?” 第117章 养伤这段时日,我见过的人不超过五个,无论濯秀还是六虚都没人来搭理过我。这五人里刨去沈识微和大夫,剩下两男一女皆是僕人,不管我问什么都沖我羞怯地笑,被问急了还有统一回覆:“您等沈公子来吧。”显然受过相关培训。 我又没伤着脑袋,就是心再大也觉着不对劲了。 更别替沈识微这几日来时都穿着窄袍箭袖,就差一身铠甲就能上阵。 沈识微略一沉吟:“你走得了吗?” 平日那三个工勤人员不怎么和我说话,我闲得发疯,只有靠復健打发时间,如今能绕院子好多圈了。我轻蔑笑道:“好说。” 他朝门口扬了扬下巴,转身而去。我捡起靠在床头的拐杖,也爬了起来。 沈识微在前面带路,走得挺慢,但说是在照顾我,却又不肯和我并肩同行。 我这些天也出过几次门。僕从们每每表现得十分惊恐,只肯缀在后面,不肯陪我开地图。我到底是个病号,走不了太远就得回头。而这回和沈识微一起,我总算是走到了那条黄尘土路的尽头。 土路尽头是一片开阔。 不远处是高耸城墙。正值黄昏,几点孤鸦各自为政地乱飞。我往四下望去,这儿虽是市坊地格局,但大多房屋都只剩焦黑的地基。还完好的几栋就像大战过后的倖存者,茫然而麻木地站在一地同袍的尸体里。 我略有点发憷。可沈识微并不像要向我解释的样子,他迳往城墙去,我也只得跟上。 上城墙的是一道不知何人堆起的土坡,我歇了几次终于登顶。沈识微早就倚在堞垛上,也不说搀我一把。 他好似对城外的景色已无半点兴趣,只对我道:“你看这是在哪里吧。” 天边一道高山巨影,平原后是壮阔大江。钟灵毓秀,中原锁钥。在城下时我已隐隐有知,苦笑道:“咱们终于回归云了?” 而那被烧成白地的正是城南真皋城。归云百姓盛传这里冤魂不散,好几个月过去,也没人敢踏足半步,我居然在里面住了那么久。 他再往城下示了示意。我放眼去看,分明是倦鸟归巢的时候了,但城门的人流却是在往外头涌。 古时不像现代,除非万不得已,罕有人会走夜路。我诧道:“归云百姓在逃难?” 赫烈王即将兵临城下的威胁悬在头顶已近两月,但沈霄悬和文公子威望超群,百姓坚信他们战无不胜,归云众志成城,从未动摇过。 沈识微道:“若沈霄悬今日不开城放行,明日归云必有民变。” 我问:“这是怎么了?发生了什么?” 沈识微笑了:若要归因溯源。是因为秦师兄你死了。” 夕阳把治下万物都染成了橘红。不知为何,分明是如此热烈的颜色,却显得好不寂寞。 我喃喃道:“我死了……?” 他点了点头,望着我的眼睛:“所有人都以为你死了。秦湛现在停棂府中,哀荣备至。秦将军人望不错,还有些兵士真真切切地为你哭,我也在掌门师伯面前掉了两次眼泪。” 秦横和徐姨娘得多伤心?我一阵气沖脑门,强按捺住:“沈师弟开这么大个玩笑,又有什么神机妙算?” 沈识微并不理会我话中带刺:“神机妙算不敢当,但秦师兄这一死,却是天赐良机。”他抬了抬右手,似乎有无形的米粒从他指fèng里倾泄:“你那文殊奴送来的东西我认识。” “那是栖鹤一带的盛产,有个名字叫鹦鹉啄。我濯秀山庄的佃田种了不少。但两年前大雨连绵,收上来的佃米色泽焦黄,食之无味,贩之无利,不过是霉烂在仓里占地方。去岁暴雪灾荒,我给这些米选了个好去处。” 他一挑长眉:“归云文公子毁家纾难,我濯秀也不甘示弱。你还记得我送给文公子赈灾的一千担粮吗?” 沈识微特意停了停,见我不做声,他自己道:“啧,秦师兄也不驳一驳我?这鹦鹉啄既是盛产,凭什么单看成色就能冤枉文公子和真皋人勾结?难道这世上就不能真的有一个真君子,大英雄?” 文殊奴说过,归云城里有人心怀叵测。 奇怪的是,我居然对这个谜底不怎么惊诧。 谁不是心怀叵测,谁不是满腹阴谋算计? 我到底是个伤员,忍不住撤了拐棍,两手撑住堞垛。秦湛身材高大,堞垛虽能护到平常士兵胸口,但却只在我腰上。我往下看去,城下如万丈深渊,好像有什么东西也在恶狠狠回瞪着我。 沈识微没了对手,略有点意兴阑珊:“没错,我可不能冤枉好人。回归云后我才知道,八师弟料得不差,沈霄悬虽知道我们被困的消息,但一边得防赫烈王渡江,一边归云城有内乱之相,他竟分不出手来救自己的儿子。” “所以我得委屈秦师兄死一回。真皋人把我们围而不攻,除了文殊奴对你的那点私情,还是为了掣肘沈霄悬。等你一死,这僵局就破了,谁若动了,谁就有鬼。” 沈识微的笑容里带上丝胜利的意味,:“当真可惜,坐不住的居然是君子文公子。他丢下百年祖业,寅夜朝银辔去了。这城里百姓仰文家如归云城隍,木偶金身居然也会出走,当然流言四起,沈霄悬抓了不少带头闹事的人,但并没太大用处。” 他朝着城下说:“堵不如疏,沈霄悬今日决定临阵开城,走的人反而不如我想的那么多。” 这些城民离了归云,就等同把自己暴露在了狼群里。可谁拦得住这泄洪般的人流? 我嘆了口气:“文自牧又是为什么?” 沈识微道:“当然是为了本钱。乱世里兵马就是本钱。濯秀和银辔是南方的豪强,漫山遍野的私兵,都能强说是佃户家僕。而文家身在归云要冲,虽名满天下,但哪有在真皋人眼皮底下蓄兵的胆子?嘿嘿,就算有这个胆子,文家也没这个财力。好容易真皋人逃了,这归云城民能归他所用,可又来了个沈霄悬。沈庄主何等人物,岂能容他坐大?他勾结真皋人,怕就是想赶濯秀出城。而秦师兄一死,他这一招可算失去了。” 他瞥了我一眼,讥诮道:“可他又在别的地方赢了回来——英三小姐如今可成了新寡了。我之前就有点生疑,英大不是什么多智之辈,否则也不会委屈这些年,如何能一出手就如此狠辣?现在想想,要是银辔是文公子布的局,现在正是收网的良机。这一步壮士断腕下得果断,让人佩服。只可惜呀。”他哼了一声:“他还是着了我的道。” 三小姐甜甜地喊着“牧哥哥”,知道她的牧哥哥受了委屈,她气得一熘烟跑了。而英长风破天荒费了许多唇舌,就是劝自牧兄为自己想想。 怎么聪明的人那么聪明,傻的人就那么傻? 夜幕开始落下了,出城的人流终于开始见稀。难怪真皋人要占据城南,这里地势居高,视野壮阔,左临钟灵,右揽烈鬃,正好凑足个山河天下。 什么是天下? 谁的天下? 蛮子皇帝在瀚海边修天光城。陈昉只想着吃肉。而赫烈王疲于奔命,那一腔韬略和怒火却烧死了自己的至亲至爱。 但最可笑的还是我们。银辔自残,归云易主,沈霄悬想弄死沈识微,我们尚未跨过烈鬃江,那么多人把性命丢在了自己人的手上。 这些聪明人到底在争些什么?算不算为了想像中的五百万大打出手? 我揉了揉肿痛的太阳穴,问沈识微:“你们就那么想当皇帝?” 沈识微转过身来,去看真皋城的废墟。当初屠戮了这里的向曲,现在也已经躺进了棺材。 他反问:“谁不想当?当了皇帝,住的是琼楼玉宇,吃的是龙肝凤髓,还有享不完的美色。当了皇帝,你哪怕蠢如鹿豕,你也永远是对的,谁也不会瞧不起你。你貌丑似鬼,也有无数天仙化人争着爱你,你肯给个笑脸,就是她们的甘霖。哪怕你是个实实在在的疯子,你最疯最无稽的念头也有人肝脑涂地替你去完成。你再不会受冤枉委屈,再不用仰人鼻息。”最后的夕阳把他的脸染得如中醇酒,他的声音也像带上了醉狂:“还有比权字更好的东西?还有比皇帝更位高权重的人?你难道就不想?”
第101页 我嘆了口气:“当然想,说我一点不想是骗你的。如果这皇帝是天上掉的,路边白捡来的,我一定抱住不撒手。但哪有不要钱的午餐?当皇帝太贵了。你看这一个个想当皇帝的人,也都一个个在付出代价。我当然也得卖点什么才行。嘿,这买卖有点亏。” 我若要当皇帝,目前看来最妥帖的办法就是保住沈霄悬的大腿。 但要抱住这条大腿,势必就得丢下些累赘——要当沈霄悬的儿子,就不能当秦横的儿子;而我当了沈霄悬的儿子,这世上何来沈识微的立锥之地。 沈识微道:“秦师兄居然觉得亏?” 我望着他:“亏。要当皇帝,我就要先当畜牲。谁觉得赚了,谁去吧。” 第118章 沈识微像看怪物般看着我。过了好一会儿,几只乌鸦停在墙头哌哌乱叫,他才找了别的话题:“你当初为什么认定是我要杀文殊奴?” 我在半梦半醒间时吃了吐真剂般交代了红棚惨案的前因后果。彼时沈识微没有追究,但总有一天要秋后算帐。 我无言以对,讪讪道:“是我冤枉你了。” 沈识微浑若无事道:“也不冤枉。若他真是沈霄悬流落在外的儿子,我想杀他没什么奇怪。但你第一天带他回来时就告诉过我他是个阉人。沈霄悬怎么会要这样的儿子,我何需杀他?” 顿了顿,他轻笑一声,换做了暧昧的调调:“话又说回来,我要早知道他是沈霄悬的儿子,怎捨得杀他?我定要好好受用受用,还得让沈霄悬知道,他亲儿子是个在我这假货身下承欢的阉奴。” 这话听着就太别扭了。 我道:“得了啊,当着我的面你说你要睡别人?” 沈识微淡淡道:“但我最奇怪的是,你总担心我要杀别人,怎么从不担心我杀你?” 我还是望着城下的深渊。我们登墙的这条土坡还新,想来是当初守城的人堆的,不知当时站在这里的小卒,往下看见了一个什么样的地狱。 我哂道:“你怎么会杀我。” 他故作惊诧:“当然为了当皇帝,我说不定也是个畜牲。杀文殊奴有什么用?倒是杀了你,我的窘境就迎刃而解。秦师兄,我对外说你死了,是为了钓出文恪。但你想一想,为什么我要对沈霄悬和你爹也说你死了?” 布料悉索,他离了原地,停在了我身后。 但却不是为了和我说话,沈识微不知在对着什么想像中的听众发言。 他用冷得滴水成冰的声音说着狂热而兴奋的内容,就如冻死的人毙命前的幻觉是火焚:“上千人能证明是文殊奴害死了你,连他自己也以为自己是兇手。我现在先杀了你,再去把那几个见过你的人灭了口,然后把你们连院子一起一把火烧了,没人知道你活着回过归云。” “夺”的一声,什么东西贴着我的腰划过,钉进了堞垛上。 那是把晶融如水的长匕首。 沈识微没拿刀的那只手蛇一般环上我的腰:“秦师兄!这才是我的天赐良机啊!” 我道:“你想我死,不救我就是了。” 一边是刀子,一边是怀抱,我被他铐死在了墙上。他用牙齿扯开我的衣领,舔了舔我的脖颈:“那怎么一样?你我相好一场,我得让你死个明白。况且能杀你的人也只有我。” 我苦笑道:“那你杀吧。” 我后颈一阵锐疼,被他狠咬了一口。 沈识微怪笑道:“秦湛,你以为我就不敢?今天我就赌一赌,看沈霄悬那点父子天性,敌不敌得过他勃勃野心!这世上没有你,他是不是还是不要我这个儿子!” 我道:“成,那我也赌一把,赌你不会杀我。” 他讥讽地大笑起来:“你凭什么这么说?” 我艰难转过身,匕首贴着我的腰割过,沈识微毫不动摇动摇,任刀刃划破了我的皮肉。 我看着他的眼睛:“不凭什么,你就是不会杀我。要是猜错了,我拿命来填。” 沈识微嘴角尚挂着一丝血迹,不知是他的还是我的。 他再往前进了一步,紧贴在我的身上。沈识微一瞬不瞬回望着我,像要在我脸上看出个什么真相。 “我真想知道你娘长什么样。”他道:“他有多在乎你,就对你娘有多念念不忘。你知道吗?说来不孝,但我巴不得沈霄悬永远忘不掉你娘。这样他二十年来也不会有多快活。没错,这世上没有白捡来的东西,濯秀山庄就是沈霄悬拿他的宝贝小师妹换来的。” 匕首在城墙里插得越来越深,发出让人牙齿发酸的吱吱声。 沈识微道:“你躺在那里的时候,我一遍遍问自己,我有什么下不去手?他沈霄悬能做到的事情,我凭什么就做不到?后来我终于想明白了。” 沈识微勐揪住我的衣领,把我们之间最后的空隙也挤得荡然无存。 他像狼一样嘶嘶喘着气:“我沈识微不是比他心软,是比他更贪!” 沈识微双目赤红,里面燃烧着最后的夕阳,他眼角带着一点潮湿:“沈霄悬二中择一是他废物!凭什么我也要重蹈他的覆辙,一辈子不快活!谁也别想跟我抢我想要的东西。都是我的。你和江山,都是我的!” 墙头的乌鸦受了惊动,勐然飞向荒野。 我抓住他的上臂,把他拽进怀里,力道大得几乎把自己撞得翻下城墙。他松开了握着匕首的手,掐住了我的脖梗。 沈识微吻了过来,我迫不及待地张开了嘴。江山是什么东西。如何吞吃入腹?怎样占为己有?但眼前人却可以。我用力撕咬他的嘴唇,吮吸着他嘴里那股还没散去的血腥。过去我们的吻总试图讲讲章法,有时还想炫耀下技巧。但现在我脑海里一片空白,只剩此起彼伏的声音。 有的欢欣鼓舞,有的不可置信,有的在哭,有的在笑,还有的平静地说出事实。 但说的都是同一句话。 我的。这是我的。他是我的。我的。我的!我的!我的! 这也一定是沈识微脑子里的声音。 这是我毕生最累的一个吻,完结时我浑身散了架一般。不仅那七处刀伤再一起抗议,还多了个地方疼。 我摸了摸脖子,果然摸着了一手血。 我呲牙咧嘴道:“你特么真咬?!” 沈识微不屑一顾:“我还真的想过杀了你呢。”他的嘴角有一撇艷红,是我刚才干的好事。见他他也吃了亏,我才勉强原谅了他。 沈识微整理着刚才扯得乱七八糟的衣衫。按照正确的发展,我们接下来应该幕天席地干了个慡。但我现在的身体状况什么都做不了,他当初受了伤还能自愿躺下,我现在字面意义上的躺下都能听见自己浑身的零件在想。 望着他把本该往下脱的衣服往回穿,我只得嘆了口极度沮丧的气。 沈识微收拾到腰间时也有点不自在,但瞬间他就神色如常,问道:“秦师兄没事吧?” 我心不在焉道:“还成。”一边在内心把他扒个精光,按在城墙上好好治治不自在。 他道:“你要是真没事,今晚我想让你见个人。明天我可要把他送去给沈霄悬了。”他最后扶正了发冠:“虽然我也能告诉你,但有些事,我想你亲耳听听。” 夜色中的城南鬼影幢幢。那些模样古怪的残垣断壁足够被人错看成一万零一种悽惨死法的尸体。 沈识微把陈昉也藏在一片废墟里,这座大宅被烧塌了半边,但后进却不知为何倖存了下来。 我道:“你要我见陈昉?” 沈识微道:“是,陛下不是说过吗?他知道许多事情。” 我道:“你怎么诈出来的?” 沈识微笑得如春风吹过柳梢:“这段时日我哪有水磨的功夫。但拷掠的手段我总见过些。” 他说的大概是真的。听见有人走进,银辔内战时在炮响里仍坚持躺着的陈昉,居然警惕地一骨碌爬了起来。 等点燃了灯,看清来人时,他的脸就如万花筒般千变万化转着表情。 “秦湛!”陈昉指着我哈哈大笑,说不尽的委屈愤怒:“哈哈哈!秦湛!我就知道你他妈的没死!我就知道你们是在骗我!哪有这样的好事!你们这些人哪有这么容易死!” 沈识微替我端来张靠椅,我扶着他的胳膊坐下。 陈昉仍在原地打转。不知为何,他现在又开心了起来:“你没死,你没死。你们合起伙来把所有人都骗了。”他抬起头来,兴奋道:“英长风呢?!你们说英长风死了,也是假的!” 沈识微充耳不闻:“陛下把那天告诉我的事,再对秦师兄也说一遍吧。” 陈昉一时不能从英长风还没死这个天大的好消息里醒转过来,心不在焉道:“有什么好说的?”他似乎想起了沈识微的厉害,忙答道:“你想听什么?” 沈识微道:“就从二十年前灵芝城说起。” 陈昉悻悻坐下。但似乎为了方便随时再跳起来,他只坐住了一指宽:“二十年前?二十年前,沈庄主七个好汉带着我和玉玺逃出了灵芝城。为了冲出重围,好汉里死了三个,剩下沈庄主,英大帅,秦掌门,还,还有黄梧庭那老王八蛋。那时沈庄主的濯秀山庄还没影,大家躲在沈夫人家的别院里。刚安顿下不久,官军就挨家挨户查有没有出生不久的男孩。沈、沈庄主,那个、那个忠肝义胆,为了保全我,就把自己才生下不久的儿子和我换了过来。” 他小心翼翼看了眼我和沈识微。 我抓紧了椅子扶手,沈识微,拍了拍我的手背,笑着鼓励:“然后?” 陈昉吞了口唾沫:“然后嘛,可惜沈庄主没想到,黄梧庭那老王八蛋早就心怀鬼胎,居然抢先一步,在官军来之前,就偷偷把从外面抱来的孩子和我掉了包。” 他又再看了眼我和沈识微,为了完成任务般加快了语速:“等沈庄主发现,换、换来的那个孩子身上没有玉玺的时候,黄梧庭早就带着我跑了。沈庄主不知哪里找人,只得扣住了他的家人再做打算。黄梧庭告诉我,他这辈子最得意的一件事,就是让沈霄悬吃了这么个大亏。” 沈识微道:“秦师兄听明白了吗?” 怎么不明白?狸猫太子,赵氏孤儿。 但他却生怕我听不懂:“陛下说沈霄悬吃的那个大亏,就是我。” 我讷讷道:“这有可能吗?”
第102页 沈识微道:“确乎可能。我娘说过,她生我时有产疾,还来不及看我一眼就昏迷了数日。沈霄悬不会告诉我娘,他害了她拼了命才生下来的孩子。他留下我,便是用来哄我娘亲的。” 我想去拉他的手,他拂袖挡开了。 沈识微懒洋洋对陈昉道:“还有呢?陛下今天一块说了吧。” 第119章 陈昉却警惕了起来:“沈识微,你想干嘛?有什么非得再说一遍的,你想杀了我?” 沈识微温柔笑道:“天亮我就送陛下去享福,怎么会害陛下?” 他说的虽是实情,但在陈昉耳朵里太像话里有话。陛下蹭地跳了起来,尖声道:“你不是个傻子吧?你可想明白了!你不能动我!” 我仿佛被刚才的狗血给齁住了,此刻只觉胸闷气短,不耐烦道:“杀你说杀就杀,还会先给你通报一声?叫你说就说!” 这话似乎戳中了陈昉什么痛处。愤怒一时压倒了恐惧,他朝我转过头来:“说什么?再说一次他是怎么来的?”陈昉扭了扭僵硬的脖子,当初做泼皮时要别人打死他的笑容又回来了:“沈识微,你怎么就那么贱呢。你父母是什么玩意儿,我都替你羞得慌,你还要听我对别人说一次?你要不要公告全天下?” 我瞧一眼沈识微,他只要皱下眉,我立刻就去拔了陈昉的舌头。 我的椅背吱呀一沉,沈识微斜倚在了上面。近墨者黑,和我混久了,现如今他也有点站没站相。 他鼓励地朝陈昉抬抬下巴。 他如此镇定,陈昉反而结巴起来:“……你、你、爹妈是个什么玩意儿,别看你沾着沈霄悬能有个人样,你也配……” 沈识微接口道:“配?日月河山,没有什么我配不上。哪两个男女生了我真不要紧。要紧的是我现在是个什么人物,将来还能成什么人物。”他一本正经道:“陛下龙父凤母,一身宝血,又有何用?现在还不是任我拿捏?” 陈昉张口结舌。但片刻过后,他刻意地尖笑了声,急沖沖往下说:“就是兵荒马乱的年头,活蹦乱跳的男孩子还是不好找。黄梧庭早就有这个打算,一路都留心着,他专往下三滥的地方钻……” 我敲敲扶手让他等会儿,转头到:“沈识微,你就是叫我来听这些的?” 他道:“不错,虽是旧事……” 我道:“那就不听了。” 我站了起来,折腾了这么久,我终于觉得有点累了,膝盖里像洒了把沙一样涩:“你不在乎,我也不在乎。” 沈识微及时在后面搀了我一把。他在看着我,目光落在我脸上,像月光下的柳稍抚动。他笑了:“行。秦师兄觉得没意思,这就回去吧。” “去哪儿?!别走!”陈昉尖叫起来:“我还没说完呢!沈识微,你不回去找你的亲老爹吗?!” 一阵排山倒海般厌恶在我胸中涌动。 事到如今,陈昉仍有种谜一般的勇气和自信。 不仅仅因为他龙父凤母,一身宝血。 大概只有我知道为什么。 现在不问,也许以后再没机会问了。 沈识微已跨出了门外,我对他道:“你等等,我再陪陛下聊会儿。” 我咬着后槽牙,像要咬住自己的怒火和越扬越高的声音:“一代天骄,还看今朝。陛下觉得自己和别人可不一样了是吧?要不我们今晚好好聊下主席诗词?” 陛下长得不丑,七情不上脸时,夸一句俊秀也不算太违心。 这会儿这张脸变得像个单独漂浮在空中的怪物。冷汗泡着惨白皮肉,眼角和嘴角一起往下耷拉,松弛得绝不像个少年人。 这是标准的遭了晴天霹雳的面相,神智抱头鼠窜,就连自己的五官也管不住了。 陈昉的膝盖也在抖,他嗫嚅道:“我……我不知道你说什么。” 我很是满意看到的一切:“得了,别演了。我问你,你觉得自己怎么作都不会死,是不是就是因为你觉得自己是穿……” 陈昉向我扑了过来。但只冲了两步,他就前腿绊后腿摔了一跤,但他仍往前爬,厉声警告:“别说!”他忽然想起还有个沈识微还站在门外,忙压低声音:“不能说!你疯了?他们知道了不会放过我们的,不能说!” 我只觉齿冷:“我们?” 陈昉立刻抓住了这个词,一併抓住的还有我的衣摆:“没错,我们。你这么问我,那你和我一样对不对?啊?对吧?你和我是一样的!这、这是好事。我们联手吧!我们联手有什么办不到?我们可比他们强的多!” 我疲倦地干搓了把脸:“我们比他们强得多?来,就说说都认识的熟人吧。沈识微十四岁就去过临海道,这时代可没高铁,几千公里,他带着一个僕人三匹马,一步步走过去的,一路还摆平了不少江湖事。英长风十六七就开始跟他爹操练水军,平时打点几千号人。万歧二十三岁就过手整个万化城的生意了。既学文又学武,夏三伏冬三九这都不值得说,我没见过他们睡过一回懒觉。不论你来之前是什么人,你凭什么觉得我们比他们强得多。凭我们知道地球是圆的,能抄两首辛弃疾,还是烧沙子能造玻璃?” 陈昉使劲扯着我的衣摆,叫我把身子俯低点。他像在说什么天大的秘密,急促而悄声:“不对,不对,不止这样。你想想,这可不是人人都像我们一样活两次。我既然来了,我既然当了这个世子,一定有点什么原因,我一定有老天保佑。我一定能赢的。你要站我这边……” 我在他肩上拍了拍:“陛下。你估计也上过两天歷史课,想想老赵家和老柴家,再想想朱元璋和韩林儿。你可放聪明点吧,争取将来死得人道点。” 陈昉见我要走,急的似乎忘了自己是可以直立行走的动物。他用膝盖紧追了几步,嘶声道:“秦湛,你不帮我也就算了!但你绝对不能杀我!我可和他们不一样!” 我拿小指头挖了挖耳朵:“为什么?陛下比别人多长了几个卵?” 要是在过去我和他生活的地方,杀人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情,但如今我们谁手上没欠几条血债? 陈昉像看破了我的心思,恶狠狠道:“我和他们就是不一样!你杀我才是杀人,你不仅不能杀我,还要保着我,我要是死了,这世上就只剩下你一个人了!” 我居高临下看着他。烛光只能照亮陈昉的一段战抖的嵴背,他那张奇怪的脸身首异处般半仰在我膝盖旁,似乎获得了某种胜利。 陈昉的嘴唇一动不动,刚才那番话似乎是从泥土下几尺深的地方传出来的。 我从他手里抽出他最后握住的那点衣角:“不,我不是一个人。” 沈识微还替我扶着门扇,待我跨出门外,他便把门锁上,又叮嘱了几个站在阴影里,我至始至终没看清脸的守卫几句。 方才不知他听到了些什么,但他一句也没多问我。 我们走在月光下的废墟里。 虽说月光既清且柔,城南还是像个鬼窟,野狐野鼠出其不意的贴着人脚跟蹿过。 而城外不日就要兵临城下,城里还有个沈霄悬雷云般盘旋在头顶。 但这都没什么了不起的。 我把一路上踩到的石块都踢进还未倾圮的门框,石块落下的地方,总是升起一蓬受惊的流萤。 我胸中的块垒已烟消云散。射门中了,我自己给自己叫好,把这团烟云也吐了出去。 踢了七八块,我把一块小坷垃传到沈识微脚下。他愣了愣,用足跟挑了起来,小坷垃先跳过他的肩膀,再被他踢进一处墙上巴掌大的破洞。 他赶走扑面的萤火虫,炫耀地朝我一扬眉。 沈识微平时总处在种按剑待拔的状态。 现在这把剑在闲挑着一块沾满了泥的碎木头。 我也瞄准了那个破洞,可惜有伤在身差点准头,只在旁边又制造了一个洞。 我问:“明天你把陈昉上交给了国家,我是不是就不用躲着当鬼丈夫了?” 他嗤笑道:“秦师兄想去哪儿?你死而復生,可别吓坏了人,还是等我……” 我道:“嘿嘿,这你管不着。” 他还想啰嗦,我跳起来,一把横搂住他的脖子。沈识微挣扎了两下,没甩得开,也只能认命。 我俩用这醉汉般的姿势,跟着时有时无的流萤,走完了接下来的路。 第120章 正值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我进退两难地蹲在自己家墙头。 秦宅的院墙不算太高,我一个提纵就攀住了墙缘,再两臂用力把身体提了上去。 但不知这简单的动作触动了什么要害,我胸腹间一阵闷疼,眼前也飞了几颗金星。下墙本来只需轻轻一跃,现在也变成了件要横下心才能干的事。 许是动静有点大,我还来不及从墙根的糙木间直起腰,就有一团灯笼朝着我飘来,有个又粗又沙的嗓子喝问:“什么人?!” 我俩一打照面,对方惨叫起来。 “妈呀!是鬼!” 按套路他该丢了手上的东西就跑,没想这人反朝我扑来,把鬼拦腰抱住。 篆儿放声大哭:“爷,这头七都过了啊!你总算回来看看了!” 我被他一把搂在了正疼的地方,差点没背过气去,忙捂住他的嘴:“小点声。哪有鬼,爷是还没死呢。” 篆儿撅着屁股,把脸紧贴在我的腰上:“你别骗我!我也看见棺材里的尸首了,烧得烂煳煳的,沈公子和那个曾军师都说是你,还说亲耳听见你说对不起爹娘。爷,你死得好惨!” 我斥道:“谁死得惨?沈公子这个人不老实,满嘴瞎话骗你呢。不信你摸摸,我有没有给烧得烂煳煳的。” 篆儿还真在我身上脸上瞎摸了几把。 他霍然直起身,灯笼差点杵在我脸上:“爷,你怎么没死呢?!” 这熊孩子正是见风就长的年纪,一不留神就又蹿了一头,虽然还梳着双髻,但已经到了变声期,哭起来别提多难听。我提着他的衣领把他拎远点,除了沈识微,我还真不喜欢被哪个大小伙子搂着不放。 我扯着他自己的衣摆替他擦了擦满脸的鼻涕眼泪:“你还盼着我死?姨娘在吗?” 篆儿道:“在,爷不先去见老爷吗?” 我道:“老爷得真打死我一回。”要见秦横得挑个场合,他一抬手想揍我,立刻有七八个人扑上去拦住他劝“算了算了”的那种。
第103页 篆儿道:“姨娘这几天和老爷见面就吵,吵完就哭,现在一个人住斋堂呢。” 他脸上还挂着泪,但已经咧着嘴在笑,一边伸出手来又在我身上戳了两下。 徐姨娘从一开始就反对傻儿子造反,我要真是死了,大概她这辈子都和秦横没完。 我嘆了口气,打开篆儿的那只手:“我现在去找姨娘,过两天就回家。你先别告诉人你见过我。” 篆儿忙郑重其事地点点头。我朝着斋堂走了几步,他又从后面追上来,把灯笼塞在我手里。 此刻正是尴尬之际。说是深夜,这夜已太老了,说是早晨,这早晨又黑得没有一丝光。 但斋堂里还点着灯。 丫鬟们大概都去睡了,我在门fèng里看见徐姨娘坐在把圈椅上,望着香烛青烟,不知是在想什么。 武人之家多对怪力乱神敬而远之,徐姨娘更进一步,认为和尚道士也都是骗子,可谓十分没有信仰。 等遭遇了人生至痛,神佛不听她说伤心话,她只有来寻故人。 那香烛后供的,是秦湛生母徐君绣的灵主。 我已做好了充分的准备挨打。但当我在她身边默默跪下,徐姨娘惊诧过后,只是弯下腰抱住了我的头。 我嗫嚅道:“姨娘,我错了。” 徐姨娘温柔地抚摸着我的头髮:“湛儿没错。你是为了救人,谁说你错了?”她的眼泪落进我的发丛,烫得我羞愧难当。 她道:“你们如今是刀口上舔血,我知道迟早有伤心的一天。但以后你做这样的事,别瞒着姨娘好不好?” 我忙答:“好!” 徐姨娘轻轻地笑了:“好什么?我知道你在哄姨娘。你们行军打仗的事,怎么会告诉我这个妇道?但姨娘知道你心眼好,不管你是为什么,你都不会做坏事。”她像哄小孩一样轻轻拍着我的背:“这几天我总在想,你要治不好这个病,还是个傻子,还留在久安,那该多好。外面的人说你多英勇,我只想沖他们骂,叫他们滚,让他们的儿子去英勇,让他们的儿子去死。我只要个活活泼泼的孩子。” “但不成啊。”徐姨娘抬起我的脸,眼泪砸落在她的膝盖上:“我养了个英雄。” 我觉得一阵哽咽,唤道:“姨娘……” 她道:“去,去给你娘上柱香,谢谢你娘保佑你。” 跪在徐君绣的灵前时,我真恨不得上天开眼,一个雷噼死我。 父母深恩,昊天罔极。我这冒牌货不仅报不了,现在心里还存着算计。 但不先看一眼这张底牌,我无论如何也不敢把砝码都押下去。 徐姨娘大约也看出我身上带伤,不肯再叫我跪,一定要我坐在她身边。 我道:“姨娘,我要是问你点过去的事,你能不能告诉我?” 徐姨娘笑道:“你现在的事都不告诉姨娘,还想打听过去的事?” 我支支吾吾道:“除了姨娘,我也实在没有别的人能打听了。那个、那个二十年前,我娘我爹、还有、还有那个沈师叔……” 徐姨娘原本满是欢喜的脸色剎那沉了下去:“你胡说什么?” 我心里苦笑,这就证明我没有胡说。一边拽着她的袖子撒娇:“姨娘,你告诉我吧。” 她的视线落在我包着白布的手上。 秦湛虽傻,但二十年来也被家人锦衣玉食的养着,这父精母血到了我手上一年多,就被弄得遍体鳞伤。 我忙把手缩回来。 徐姨娘抓住我的手,她的嘴唇有点发抖:“……你这次差点死了,就是因为这个?”她不知道想到哪里去了,骇然道:“有人要害你?!谁这么没良心!” 这二十年前的事就像个旧疮,如果脓水挤不出,永远也治不好。 再腥再脏,也得面对。 我狠狠心,还是问了出来:“我知道我不足月就出生了。我真是姓秦的?” 徐姨娘不答我。我唤了她好几声,她才如梦方醒般抬起头来,在我手臂上狠拍了几下:“这是你该问的事情?你和你娘一样,专会为难我!我说了对不起小姐,不说对不起你爹。你告诉我,我说不说?” 她用袖子捂住脸:“小姐,你这儿子,我可管不了了!” 我苦笑道:“姨娘,我是真的差点死了一回,要是死得稀里煳涂的,我不甘心。” 徐姨娘原本就紧握着我的手,现在握得更紧了,好像松一松,我就又要躺回棺材里去。 她摔下袖子,恨恨瞪了我一眼。 满打满算,徐姨娘其实四十不到,在我的世界还是漂亮大姐姐的年纪。 但她说的那些旧事,又当真每件都催人老。 “……你得先答应我,无论如何,你都不能怪你娘。小姐这辈子过得太苦了。” “当初表少爷……沈庄主和你娘是姑表兄妹,从小青梅竹马,也彼此有心。大家都知道,你外祖心里是想把你娘许给沈庄主的。但你娘是独女,她未来的丈夫得入赘徐家,接掌六虚门,可惜沈庄主也是独子,这事才一直耽搁着。谁知一来二去,沈庄主认识了那位李小姐。唉,六虚门怎么和江左李氏比,更别说那李小姐还是个国色天香的大美人。沈庄主的心就渐渐变了。可怜你娘背后流了不知多少眼泪,但在沈庄主面前时还是那么温存体贴。但可最后沈家还是向李家提了亲。” “唉,我那时见你娘那么难过,也恨沈庄主。但久而久之,反倒觉得你娘还是不嫁他的好。沈庄主是狠心绝情的英雄,那李小姐将来成了皇后娘娘,也冷冷清清地跟他隔着心肺。你爹才真是个良人。” “那年变故太多,你外祖去了,你娘嫁给了你爹,可六虚门改姓了秦。你娘说是不愿委屈了你爹,但我知道她是做给沈庄主看的。这是她心头的一块疤,永远也好不了。你两岁还不到,你娘就走了。” 徐姨娘转头望着徐君绣的灵主。她轻声道:“小姐,你儿子叫我一声娘,但我到底不是他娘。这事我瞒了二十年,真不知道是对是错,我现在告诉你儿子,要怎么做,让他自己选去吧。” 我朝她趋过身子。徐姨娘的眼里又浮上了层雾气,但嘴角却噙着点终于解脱了的笑。 她道:“你问你爹是谁?” 她伏在我耳边,告诉了我。 窗外还是铁板一块的黑。 不知哪里的公鸡在打鸣,其声仓皇,像不确定自己是不是该叫。 刚才我们聊的事,让我和徐姨娘都浑身不自在。 我苦笑道:“这些事儿,我爹知道吗?”但说完就觉得是废话,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哪个男人知道了还受得了。 徐姨娘躲开我的眼睛。她若有所思地顿了顿,重又握住了我的手:“湛儿,你要有个弟弟了。” 我一惊,忙看向她的肚子。 徐姨嘆了口气,摸了摸我的脸:“现在还看不出来呢。过去我和你爹不敢要别的孩子。我们怕像英家一样,有了别的孩子,就会委屈了你。湛儿,你现在有本事了,我和你爹才放得下心。你明白吗?” 不知为何,我觉得鼻子有点酸:“姨娘放心吧。我不仅有本事了,而且还不会做坏事,这世上再没有什么事情能委屈着我。” 第121章 真皋人朝归云城射来三支黑羽长箭。 他们先是在旷野上竖起战旗,然后架起长号。 旗是数人高的王旗,在归云城头也能看清旗上吞蛟的黑鹰;号是用古代巨兽的骨头和黄铜制成,号声隆隆,像天际涌来了大潮。 然后一个盔鲜甲明的射手出阵开弓,三支黑羽箭一箭又一箭向归云刺来。 真皋人引弓的地方离归云颇远。 黑箭虽没进了荒糙,箭上的鸣哨声却飙飞入城。他们要射的是每个人的心。 一箭攻城。 二箭必破。 三箭屠一空。 这就是真皋人的檄书。 百年之前,黑羽箭后紧跟着万军旧血,万军旧血后紧跟着的就是遍野冤魂。 而就在此时,归云城头有人长身而起,迎着鸣哨,也朝着真皋人射出一箭。 这是支最普通不过的白羽箭,不取金鵰翎羽,无需大巫祈福,这段时日归云城的妇孺每天都要造上许多支。 白羽箭穿过旷野,飞入敌阵,好似一束透过云层的光线。 它勐地刺进了宣战者的喉咙。箭羽穿过血洞,死者的尸体还来不及滚下马,箭早拖着一串血花,钉进了旗杆,震得王旗瑟瑟发抖。 真皋人慌乱好一会儿才确定自己没有遭伏。 这一箭竟然真的来至归云城头,越过投石车尚不能及的距离,犹能破甲杀人。 沈识微总结道:“沈霄悬盖世神通,归云士气大振。” 我见他两眼闪闪发光,苦笑道:“咱能不能不涨他人威风?” 沈识微嘲道:“沈元帅的威风还用别人来涨?文恪散尽家财,未必抵得上这一箭之功。”门外有点什么动静,他站了起身:“我去打发下人,秦师兄换身衣服,时候也不早了。”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我不能永远缩在城南的鬼屋里。赫烈王终究要来,沈霄悬也到底要去见。 只是我在脑内演练了好多次,也没推理出个稳妥的解决方式。 沈霄悬当真人如起名,高高在上。要说不熟,我们一啄一饮都在他的笼罩之下,但要想猜他的心理和行为,就跟猜天一样茫然。 我正心烦,门外的动静反倒越来越大了。 这几个僕人还吵着分行李不成? 我也懒得换什么衣服,把腰带扎整齐便了。 刚到门口,就听沈识微不知在和什么人说话。 他温文恭谦道:“……他要真是死了呢?如今已是覆水难收。不如……” 一阵异响传来,沈识微的声音戛然而止。 我推门而入,他正好倒撞在我身上。我来不及多想,忙伸手去扶。一碰到他的身体,我就觉得不对劲,沈识微像被拔了电源一样往地上滑。我搂着他退了两步,失声道:“怎么了?!” 沈识微想自己站稳身子,但没成功,只得攀住我的胳膊:“秦湛!” 他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这古怪的笑声结尾,是他吐出一口血来,正喷在我的胸口:“看来我赌输了。” 我只觉脑子嗡的一声响。这口血像是吐在了我的脸上,染得我看什么都是血红的。
第104页 我咬着牙把沈识微揽到身后。 之前我设想的和沈霄悬打太极的九九八十一式,现在全爆炸般飞了九霄云外。 一同飞走的还有之前那点畏缩。 怒火涌动,我现在只剩一个念头。 什么了不起?大不了同归于尽! 我对着屋里另外那人叫道:“怎么?沈师叔这是要大义灭亲啊!” 沈霄悬正站在屋中,还是那副苍山负雪般的姿态。 这屋子似乎只容得下他一人,僕人早就逃得一干二净,我和沈识微也被挤进了阴影。 沈霄悬打量了我一会儿。 像是雪冕反射出一道阳光,他的目光里略有了一丝柔和之意:“此獠枭獍之辈,将来你必反受其害。” 我扶沈识微在椅子上坐下。沈识微又吐了口血在襟上,但他似乎觉不出伤,挑衅地直勾勾望着沈霄悬。 我往后退了一步,好再把沈识微护严实点:“他要害我,我早死了好多回了。还等什么以后?” 沈霄悬道:“人心平地起波澜,况且是他。我从小看他长大,深知他的心性。他现在不害你,只是还没到时候。” 我冷笑道:“我和他同生共死过,要说他的心性,我比沈师叔更懂!” 我身后的沈识微笑得更厉害了,他喘息不定:“秦湛,我何需你帮我说情?我爹说得没错……” 这傢伙平时比谁都精,作起死来也比谁都更不要命。 我怒道:“你闭嘴!”一边转向沈霄悬:“沈师叔,你看他哪里都有毛病,是因为你不喜欢他。但没关系,我喜欢他就行了。” 报復的快意忽然涌得我满心都是,我生怕他不懂,强调道:“沈师叔听得明白吧?是要当一世夫妻的那种喜欢。” 这鬼屋本来就静,这一刻似乎变得更静了,像沉船往寒潭更深处落下去。连沈识微那垂死挣扎般的怪笑也停了一瞬。 可这瞬间转睛逝过,沈霄悬还是不为所动:“你们如今这点勾当不过是年少轻狂,将来你便懂了。” 我反手按在沈识微的肩头,不让他再找死。 我胸口的血水已经洇开了,变得有一拳之大,似乎不仅是沈识微的,还混进了别人的。 我抢道:“懂什么呢?杀妻证道还是卖子求荣?沈师叔,我可真懂不了。你当年和我娘算不算年少轻狂?你是懂了什么把她丢在一旁?我和阿曲只认识几个月,我也想救他。你把从小把他养到大,居然能推他去死!你送我那八个字,是想我终于有一天懂哪些的?” 天风流水,不知哪样能让磐石动摇? 我也不知什么能让沈霄悬起了动摇。 但他铸死不动的眉宇终于向下压了压。沉声说出了那句长辈最让人厌恶的台词:“我牺牲了阿曲,终归是为了你好。” 原来沈霄悬也会犹豫,片刻过后,他才柔声道:“你,你真正的名字是沈明彰。” 那天凌晨,徐姨娘催我走前替徐君绣再上一柱香。 香半天也点不着,点燃时已被烛焰燎得黑漆漆的,好似死者在做什么抗议。 但我还是端端正正把香插进灰烬。 我在心里对着那块木头说:我不是你真正的儿子。我知道你过得苦,死得也苦。但对不住,我得顾着那些还活着的人。 只是没想到,这刻来得这么快。 我闭上眼,嘆了口气:“不对。沈师叔,我叫秦湛。” 沈霄悬道:“你应该已经知道了。当年我和你娘……” 我道:“沈师叔,我知道你负了我娘。但我也真不是你的骨肉。当年我娘的确是想怀一个你的孩子,但没能遂愿。她嫁了我爹后才有了我,她,她是服了药才强行催产生下了我。我知道我娘亲口说过我是你的儿子,临终前也让徐姨娘带话让你务必照顾我。但她只是为了报復你,你大可不必如此……” 我胸口一滞,如受恶风所鼓。 正茫然间,我听沈识微叫道:“小心!” 他站了起来,把我拦腰向后拉。 但也就在片刻,那股窒闷陡消。沈识微用来对抗的力气落了空,生生将椅子扶手拗断了。 沈霄悬鼓涨的袍袖慢慢落下,最后一刻,他终于收住了手。他怒道:“你怎可如此诋毁你娘!” 我大口大口喘着气,不仅是因为被他的掌风扫中,还因为从尾椎骨蹿起的本能的恐惧。 刚才我连沈霄悬怎么出手的也没看清。 这就是当世顶尖的高手。 是我和沈识微暗地当敌人的人。 他若要和我较真,我连三招也走不过。 我努力站直了,不让膝盖哆嗦:“我没有骗你。这是真的,徐姨娘亲口告诉我的。我才是个假货,你不用为我做这些,不要再为我牺牲谁了。” 沈霄悬看着我,他武功盖世,拥兵十万,今早只一箭便射破了赫烈王的锐气。但现在他脸上没有半点胜利者的样子。 我一字一字道:“我叫秦湛,我是秦横的儿子。” 一片死寂。 哐啷一声,那半截碎裂的扶手终于落在了地上。 沈识微绕过了我。他在沈霄悬面前吃力跪下,从怀里取出一个明黄锦囊。他浑身发抖,不知是激动,是伤,还是在忍住歇斯底里的笑。 他额上淌下虚汗,满脸都是冰冷的狂态:“陛下既回驾,此神州赤县之宝也当凑成完璧。儿子无能,今日方才奉还。” 沈识微把锦囊高高举起,他微笑着,拖长了声音:“愿父——亲——早破城外蛮军。” 汗水顺着他身体的抖动跌落在青石地板上。 滴答,滴答,滴答,更漏般可闻。 沈霄悬脸上波澜不兴,又似乎在数着时间一秒一秒过去。 他终于伸出了手,接过沈识微手上的玉玺。 他看的却是我:“你是绣儿的儿子。” 我站着,沈识微跪着,我们一起恭送濯秀庄主、天军元帅离去。 沈霄悬的背影终于拐过了门口。 我只觉得膝盖发软,累得要命,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这一关我们算过了?” 沈识微还怔怔望着门口:“不知道。沈霄悬执念甚深,哪会为三言两语所动。他现在心神荡漾是一时,将来他必要把这件事情弄得明明白白。” 他终于撤去了这紧张的跪姿,也换成如我一般的瘫坐。我想扶他一把,但手脚脱力,只得靠在椅子腿上歇气。我俩都无力拯救彼此脱离窘境,唯一能做的就是靠得近一点。 挣扎了好一会,沈识微终于倚在了我肩头。 他道:“喂,你刚才说的是真的,还是你编出来的?” 我伸手擦去他唇角的血迹:“什么真的编的?你没事吧?伤着哪里了?” 他一动不动,仍道:“你说的是真的还是假的?” 我笑了:“重要吗?无论如何,我就是秦横的儿子。” 沈识微嗤笑一声,把头枕在我肩上。 “秦湛,二十年父子,我在沈霄悬眼里不过是枭獍畜类。哈哈哈,不管你亲爹是谁,他都想你是他的种。”他恶狠狠地大笑,但我还是听出了他话里的伤心。我抬起手,刚想搂一搂他,他却转过身来对着我:“沈霄悬当真有资格问鼎天下,他若一朝为帝,你就是东宫。你知不知道你今天推出去了什么?你到底是个圣人,还是个真傻子?” 我在他的头髮上使劲揉了两把:“瞎说什么呢。都不是,我是你男朋友。” 要去问鼎天下,就得先从地上爬起来,但我俩连这个都做不到。 再一次努力失败后,我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沈识微本一脸蔑视,但很快也受了感染。他到底受了伤,笑得直咳嗽,索性把后背倚进我怀里。 不知为何,这会儿我俩觉得坐在地上也不差,那就让天下再等等。 第122章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炮矢横飞的归云城头仍有乌鸦。 乌鸦啄起一块腐肉,警惕地偏了偏脑袋。 我指挥道:“先推到城下去。” 跟在我身边的兵卒忙七手八脚把被钉在墙上的一具敌人死尸推了下去,过了一会儿,墙那头传来让人一哆嗦的沉闷落地声。 虽说天气已翻过了最热的那座火焰山,但夏季余威尤存,得时刻提防着瘟疫。 我们这支小分队又走了一会儿,就进了沈识微的防区。 指挥部在一处塌了顶的城楼里,我摘了头盔,一边控着里面的汗,一边往里走:“渴死了,给我弄点水来。” 沈识微正和一个姑娘并肩站在箭孔前,听见我来,他也不动弹,倒是那姑娘转身对我点点头。 我一抱拳,挤进他俩中间,正好把一手汗都抹在沈识微腰上。 暧昧的笑容在万公子脸上一闪而过,她让出半步空地,一边朝我伸出手。 她洁白的掌心里放着半截歪斜的箭,万公子把箭头在石墙上按了按,竟然蹭下一块锈铁皮来。 她道:“这是今天真皋人射来的箭。” 城下的敌人未必粮绝,但终于是弹尽了。 沈识微从箭孔前直起身,也示意我往外看。 他守的香雪门这段时日争夺得最为激烈,但今天敌军却还没冲锋过。城下旷野是一片油腻的黑,旧污痕还没灌上新血,来不及收敛的残躯上也没有叠起新尸。 最要紧的是,远处那面日夜紧盯我们的黑鹰王旗居然不知何时消失了,只留下高耸的旗杆,像殭尸的手臂般遥指着天空。 万公子道:“沈兄,那我可就干活去了。” 沈识微忙恭敬送她出去:“有劳万兄!” 香雪门前的敌人退去,城头的三门风雷炮也要换个阵地。 万歧最初带来了四门风雷炮,围城前又陆续从临海道送来了十门。这十四门兇器立下了汗马功劳,但日夜轰击,终有损耗,到现在能用的只剩下一半。现在无论是挪动还是配药发炮,万歧都不敢再经他人之手,好好一个企业代表,硬是被逼成了工程师。 我望着万歧撸着袖子干活。她极爱漂亮,但这段时日不得不穿男装挽散发,还被晒黑了不少,汗水顺着她来不及施脂粉的脸直往下流。 商人逐利,乌鸦可不在乎嘴里的肉是从敌人还是友军身上撕下来的。 在银辔击塌望眼楼的也是风雷炮。这玩意儿独此一家、别无分号,万歧必然一鱼两吃,私下与文恪英朗月也有交易。
第105页 以沈识微的城府虽从未说破这茬,但银辔事变闹得沸沸扬扬,万歧一定能猜到自己漏了底。我本以为以万公子的油滑,必要找个藉口跑路。 谁也料不到她居然会留下来和我们共患难。 手心一凉,沈识微把一个杯子塞进我手里。他大热天的也不走开,贴着我道:“秦师兄看什么呢,好看吗?” 万歧正弯腰背对我们,虽穿的是男装,但掩不住的腰是腰臀是臀,还真挺好看的。我端起杯子——是沈识微平常自用的那个绿瓷缸子,有个只会出现在《红楼梦》里复杂的名字——把里面的残水一饮而尽:“你说她图什么?” 沈识微道:“万兄既然站我们这头,那一定是文恪做了不对的事情。大概是杀了什么不该杀的人吧。” 我讶道:“你又知道什么了?” 他却不回答了,把我往那破城楼里拉。 到了无人处,沈识微严肃道:“沈霄悬不会坐待赫烈王退军,反攻就在这几日了。” 沈识微上交的陈昉果然起了大作用。 文恪弃城而走,陛下去而復返,一进一出,沈霄悬赚了个钵满盆满。不知是那日我触动了沈霄悬、是沈识微表的忠心起到点作用、还是如今这局势再杀不得功臣勐将。沈霄悬居然真的退让了。他虽没把凤畴物归原主,但却把香雪门交到了沈识微手上。反倒是我伤重未愈,只能在后军打打下手。 赫烈王这一仗气势虽坚定,却输得一败涂地。 但他已不顾一切,部队不住涌来,就像要用干柴压灭烈火。临到末了,不值钱的木头烧光,连绫罗珠玉也被他投了进来。 弓矢殆尽,攻城器械皆毁,现在铁浮图也加入了攻城。 在平原上所向无敌的重骑兵到了城下,只是一个个跑得不够快的靶子。他们英勇无畏地在城门留下道道斧痕,但很快就用自己的尸体替归云筑起新的屏障。 重甲现在唯一能起的保护,就是让他们不像普通人那么死得四分五裂。 风雷炮的炮弹落在铁浮图军中,腾空而起的是大块大块黑甲,像在地面上惊飞起一群群巨大的乌鸦。 沈识微道:“等把这铁浮图耗得差不多,就是我们出击的时候。我现在不宜请战,但若沈霄悬点了我出阵,你留在城里等我。”他似乎有点意犹未尽:“我们这般严阵以待,没想这仗打得这么痛快。” 我嘆道:“文殊奴说赫烈王疯了,看来是真的。” 沈识微冷笑道:“他疯了倒也不难过了。如今临海道合一教起事,莲轮道棘民造反,蛮子宰相召人勤王,蛮子皇帝反而往瀚海北狩去了。这赫烈王有心当个贤王,但志大才疏,如何力挽狂澜。可话又说回来,一朝气数将尽,谁又救得了。当初靖亡时,奇才如刘长倩也只落得个千刀万剐。如今纵有奇才,也不过,也不过……” 他住了口,大概和我想到了同一个人。 如今纵有奇才如肇先生,也只能被狂澜打得千疮百孔。 沉默了一会儿,沈识微方道:“你知道么?万歧怕是见过肇先生。” 我想起从前万公子似乎的确探过肇先生的监,问道:“就算见过又怎么了?” 沈识微悠然道:“这几日万歧帮我们建的投石器,投石格外准和远,此法我曾听肇先生说起过。” 我诧道:“你觉得肇先生教给了万歧?凭什么?” 沈识微道:“肇先生早就明白大瀚将亡,但天下不会顺顺噹噹就被人纳入囊中。他看中的大概是万歧商人本性。她将来必要搅混水,何妨助她一臂之力,汉人乱一分,真皋人就多一分生机。” 我一阵头疼:“如此说来,就算万歧现在跟我们一伙,但难免以后她不起异心。为防万一,我们最好现在就把她乱刀砍死。对外就说她牺牲在真皋人手上,谁也找不出什么茬来。” 沈识微上下打量我一番,傲慢地在掌心轻拍了两下,跟金三胖似的:“不错,秦师兄如今也是通智谋的人了。” 我道:“承让。近墨者黑,也不看我成天跟谁混,怎么能不黑心烂肺。”我把手里的瓷缸子放回桌上,从后面搂住他的腰:“你说吧,咱们什么时候去砍?横着砍还是竖着砍?” 沈识微顺势倚进我怀里。 我过去挺讨厌在公共场合黏在一起的情侣。到了现在才知道,黏在一起未必多舒服,而是只有这样才觉得自然。大概是因为替身使者间有引力。 我道:“前段时间你没空,现在腾出手来了,要不要把曾铁枫也一起收拾了?” 沈识微摇了摇头,认命地嘆道:“秦师兄是学聪明了。但我却是意志消磨。有些可做可不做的事情,现在居然都不想做了。” 曾军师充当了一个重要的角色。若不是曾铁枫做伪证说死者的确是我,沈识微没那么容易蒙住沐兰田。没有沐兰田的一手消息,沈霄悬和文恪也没那么容易上当。 要是放在过去,沈识微未必信得过曾铁枫。而搁在今天,沈识微却愿意试着信一信万闻争。 我和他都有点变了。 我在他脖子上亲了亲:“那我可替万公子多谢不杀之恩了。” 城南炮声滚滚传来。 风雷炮与土炮不同,尾音带着锐叫,跟我那个时代的榴弹似的。大概是万闻争赶赴到了战场。 沈识微道:“我不能擅离,秦师兄不去看看吗?” 最后的铁浮图正一点点撞碎在归云墙头。而等他们彻底破散时,城南的黑鹰王旗也要不翼而飞。夕阳将捨不得落下,烈鬃天堑蜷缩成一条小水,大瀚袒胸露腹,只待我们长驱直入。 这也许是一辈子再也看不到的盛景。 我道:“不去了。有什么好看的。” 倒不是说多同情敌人,但这伟大胜利已经太像是一场单方面的大屠杀。 我俩一同听了会儿炮声,他道:“秦师兄,还记得我以前问过你吗?换了你是刘长倩,你肯不肯向城下开炮?” 我啧道:“还来?你烦不烦。” 他道:“到了现在你也答不出?” 今天大概是没处逃了。这问题我不是没翻来覆去问过自己,我“嘿”了一声,咬牙道:“成,我就告诉你。我……” 沈识微嘆了口气:“你别开。” 我微微一惊:“什么?” 沈识微柔声道:“你别开。” 又是一片连绵炮响,不知多少性命飞灰湮灭。他避过炮声的锋芒,方道:“要是真有那么一天,开炮的人一定是我,你尽管来恨我吧,别像刘长倩那样恨你自己。” 我们离得虽远,但那只绿瓷缸子仍在桌面上震跳,四壁落下的微尘在夏日的光柱中腾滚。我使劲收拢双臂,把沈识微搂紧,两领化鳞甲摩擦出珠玉般的声音,金色的光斑在我脸上跃动。 我道:“今晚我去请战,我和你一起出击。” 他笑道:“秦师兄还是别逞强了吧。你伤成这样,休要拖累我……” 我道:“你管不着。就是能多射一箭,我也要去。” 我闭上眼。但眼前仍旧是一片赤金色。我胸前有一处空洞,但因为搂着他,腥风颳不进去,也吹不冷我的肝胆。 我道:“沈识微,我就想这场仗能快点打完。” 第123章 【全文终】 晨光朦朦,我走下一排簇新的石阶。 石为云根。新剖的石头心子里散发出云烟的味道,像强把仙气从山里移栽了来。 在今年的第一场秋雨里,赫烈王军被沈霄悬尽歼,只剩下数十骑护主过江。这一仗像一记直拳打在了大瀚脸上,义军踏上了拱北,真皋老爷们就再没法骗自己江南本不是天疆,索性由着汉蛮闹算了。 陈昉曾发过豪言壮语,要在旧琼京登基。但现在沈霄悬替他挑了个更好的地方——当年瀚武帝晏驾的復县。 復县是座小城,既无行在、陈昉的仪仗也落在了银辔,就算是粗备,也要一切从头开始。 运送木头和石料的大车络绎不绝,穿城的大道虽然筑实了,但重又被车辙耙得丝丝缕缕。这段时日復县到处是小木块和碎石,出其不意地出现在鞋里、饭里、被情人撩动的鬓髮里。 这些天的復县总让我想起一年前的久安。 如今我才明白,那时说是家祭,只是沈霄悬打着幌子整兵和拉拢乡贤。而秦横如此焦虑,是拿不定主意要不要把傻儿子投入滔天富贵、万劫火中。 也和在久安时一样,濯秀子弟操持一应事物。 黄大师兄统领总务,黄二师兄迎来送往。沐兰田负责警备,瞧黄二师兄时视线总越过人家的头顶,不知何时才知他瞧不起的是自己亲兄弟。李云骧水土不服,病恹恹地不怎么露面。而卢峥的小圆脸长出了英俊的稜角,俨然是个成年人了。 但却再见不到向曲和薛鲲。 死去的人终于能放个大假。 还有沈识微。 沈识微牵着马,立在路边等我。脚边是一熘木屑,新鲜雪白,轻薄桃花逐水流般顺着大街撒去。 他对我点点头:“银辔来人了。”逢此盛事,天下豪杰就算不溯陈昉这个正宗,也要给沈元帅一个面子。 沈识微假笑道:“是文恪来替英朗月出面。” 我本想从他手中接过缰绳,一时愣住了:“文恪?在哪儿?我去会会。” 沈识微道:“如今和他还有什么可说?文恪武功远在你之上,秦师兄可小心点。” 我咬牙道:“你不明白,这叫嘴炮,男主特权。今天我一定要去喷他一顿。” 復县有座名观,在城外小山上,如今被征来大典时祭天用。我见山门外拴着一匹好马,知道果然有人上了山。 我把缰绳抛给沈识微,自己拾阶而上。 道士们这段时日被强迁到城里去住,连三清像都被请了出来,观里蒸腾着新漆的臭味。那装饰辉煌处寂寥无人,我终于在悬崖边的神龛旁遇到了我要见的人。 文恪一身旧布衣,也与我第一次见他时一样,像个穷书生。 他毫不惊讶我的到来,微笑着解释:“此处玄武大帝的造像是名家之手,文某神往已久。” 我在一块长满青苔的大石头上坐下,阻断他的退路:“文公子好雅兴啊。但我是特意来败你兴的,有几个问题我辗转难眠,一定要请教请教。”
第106页 文恪道:“好,文某必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他还是那么温和诚恳,到了这份上,这傢伙仍旧让人讨厌不起来。 那我不妨就讨厌一点。 我抖着二郎腿,高声问:“那咱们今天慢慢算帐。文公子,我们去接世子的时候,是你把我们卖给赫烈王的吧?” 文恪道:“是。” 他答得既坦然又痛快,好像这并不是什么坏事:“当初你们来拜访我,加上朗月兄无意露出的话底,叫我推算出你们的行踪。” 我冷笑道:“文公子也不害臊?” 文恪也在我对面挑了块石头坐下。他整理好膝上的衣摆,似乎真在和我促膝长谈:“秦兄,不论你信不信,但文某并非小人。我为的不是功名利禄。去年已是大荒大雪,我怕的是战火一起,就更要民不聊生。我帮了赫烈王不假。但真皋人也罢,汉人也好,谁做中原之主,我都不在乎。谁愿意善待这个天下,我就愿意帮他当皇帝。” 我道:“如此说来,追杀我和沈识微的那两个汉人高手也是你派的?” 文恪点头道:“我知道玉玺应在沈公子手上。去岁在山中我有幸和沈公子交手,可惜技不如人。秦公子的武功也远在我预料之上,是我太托大了。” 我早就隐约猜到,能和沈识微打个平手的怕就是他本尊。他如此淡定,弄得我不知该气还是该笑:“文公子也别谦虚了,你策算如神,不输沈庄主。你要是不託大,我现在死得骨头都能打鼓了!” 文恪正色道:“文某如今不能仰沈庄主项背,但输的未必是智算,而是军威。赫烈王军威虽盛,但还远不是沈庄主的对手,不过这倒让我想通了一节。”他自嘲地一笑:“文某终归还是太自私了。这世上哪有不弄脏自己的手就能达成的宏愿。只有我有了力量,才能做我想做的事情。” 山风吹落树叶上的积雨,落在我俩头顶。我仿佛听见了“嗤”的一声蒸发响,那是冷水滴在了怒火上。 我道:“这就是你杀了英长风的理由?” 这名字终于让文恪眼中终于现出了痛色。 但他并不迴避,仍直直看进我的眼睛:“是,但也不全是。朗月自有怨恨长风的理由。这是英元帅种下的孽果,银辔终要自业自得。我做的是说服了陛下,日后将银辔交给我。” 我趋身向他,拳头捏得格格直响:“文公子再说一遍?朗月长风,叫得可真亲热。” 文恪嘆道:“我与英家兄妹从小相识,情逾手足……” 我忍不住大笑起来:“英大英二是你的手足?你就看着你的手足骨肉相残,然后去捡落地桃子?这可真他妈是蜈蚣的手足。文公子,你话说得是不是有点不要脸了?” 又是一阵山风略过,再吹下几滴冷雨。文恪铁布衫般的宁定似乎也被吹掀了一个角,露出点压抑和痛苦来。 文恪苦笑道:“我若帮了英朗月,英长风性命不保。但我若帮了英长风,朗月已是十年郁郁寡欢,接下来更要生不如死。我能做的,就是什么都不做。” 他突然抬起头来,问我:“秦公子,你可知什么叫做‘无生法忍’?有情众生,本不能以区别心观。” 晨曦翻过了山巅,点亮了四野薄雾。文恪就像端坐在一团光里。当年我觉得他的魂魄发亮,但这团亮光现在好像烧去了他的形骸,在我面前翻滚的是一团非人的东西。 偏偏这团东西的声音听起来无限的慈悲:“在我心里,长风和朗月是一样的。朗月长风虽是我的挚友,但他们也与这天下众生无二。我的确害死了长风,但这是罪,不是过。要救天下人,不能不做牺牲。你也一路踏着尸山血海走来,自然明白。不一样的是,你们能牺牲百姓和士卒,我也能牺牲我的挚友和挚爱。都是用他人性命铺路,又有什么区别?英长风和被你爬去攻城夺旗的卒子,他俩谁又比谁更该活命?” 文恪的嗓音动听,就是这种时刻也不疾不徐。他把问题温柔抛来,好像不是在说一件血淋淋的事。 而他也十分诚恳,去岁他毁家纾难绝不是在作假,此刻他也同样真诚地认为应该送英长风去死。 换了一年前,这样的场面也许还能唬住我,但现在却不一样了。 我也早就已经想明白了。 那团天降的光雾也不过如此,我定了定神,还是能把文恪看清。 比起去年他似乎虚胖了点,鞋边沾着一团不知在哪里踩到的黄泥。 我用小拇指挖了挖耳朵:“屁话。” 文恪一愣:“什么?” 我道:“我说你讲的都是屁话!文恪,你连至亲至爱都保不住,还谈个屁救天下人!” 文恪面露失望,但旋即一扫而去。他温柔笑道:“秦兄宅心仁厚,沈庄主雄才伟略。就算秦兄不解我意,但有你们做对手,文某倒是心里坦然。哪怕最后我输了,这天下也坏不到哪里去。” 我道:“是吗?但只要我还活着,我一定不会让你沾着天下。”我站了起来,冲着他拍了拍屁股上沾的苔藓:“你嘴上说着是兼爱天下,但你其实谁都不爱。文恪,我看你连你自己也不喜欢。陈昉虽然是个王八蛋,但比你还要像个人点。要是让你实现了宏愿,这世界一定要完蛋。你放心,不会有那天。” 我转身下山,留给他最后一句话:“英晓露是我妹妹,你别以为她现在就没了娘家。你打算伤她的时候,先掂量掂量我答不答应。” 这山门后的石阶也是新砌的。 今天这里冷清地撒着山雨,但明天就会热热闹闹踏上许多人的鞋子。 有来布置的民夫,有来卫戍的战士,还有壮着胆子来看戏的百姓。 明天过了还是明天。 再过几个明天,旗帜招张,鼓吹响彻,踏上这石阶的是真龙天子、当世豪杰。人群一拥而上,混着孤耿的忠臣,跳梁的小丑,混世的魔头,还有一步一磕头、等着捡点余沥的乞丐。 而更远一点的明天,名利攘攘,朝着通天的路上涌的还有真皋人的勤王军,夺舍了银辔的文恪,临海装神弄鬼的合一教;爱恨滔滔,沈霄悬,万闻争,沐兰田,文殊奴,无分贵贱,也都在红尘里熬做一鼎。 而我得逆着他们下山。 不知为何,我有那么点雀跃。 明天很可怕,但我却还是希望明天能到来。 沈识微大概怕我和文恪打起来,老实等在山门外没动。 看我带着点神秘的微笑走来,他哂道:“怎么,赢了?” 我把一手端在胸前,用为我们的友谊干杯的姿势回答:“当然赢了。啊!善恶终有报,邪恶永远战胜不了正义。” 沈识微不屑一顾:“是么?文恪坐拥银辔得偿所愿。倒是你秦师兄,当了那么久的好人,有过什么好报?” 我道:“谁说的?你不就是我的好报吗?” 趁他一愣,我搂过他的脖子,在他面颊上狠亲了一口,转身便逃。 跑了十来步,沈识微没理我。我回过头,见他牵着马站在原地,拿看智障的眼神看着我。 我转过身来倒着走路,一边挑衅地朝他勾勾指头。 沈识微会追上来的。 【全文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