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来天欲雪》 第1页 《晚来天欲雪》奈月月 文案: 寒梅冷香,淡裹银妆。 一切,始于此。 初见,私塾里的朗朗书声,被门外倒在雪地中的男子打断,也从此乱了顾衍之的一生。 流离失所,逃离背叛与追杀之后,新的名字和人生,使得暮沉心中一暖。 时光荏苒,情愫暗生。最是软肋的,是带给他这一切的顾衍之。 红炉煮酒,笑自对酌。本以为若是纷纷扰扰就此别过,倒也岁月静好。 “暮沉,你真的……不要我了吗?” 战火烧到了家乡,也烧断了连接二人的红线。 头也不回的生离,阴阳相隔的死别。 “衍之,等我回来。” 国恨家仇,爱怨嗔痴。 最终还是化为了白骨中开出的煞红的花,和一壶再也无法对饮的欲雪陈酿。 内容标籤:布衣生活虐恋情深因缘邂逅爱情战争 搜索关键字:主角:暮沉,顾衍之,尉迟烨┃配角:萧逸,顾池荷┃其它:古风,耽美,虐心,致郁,伪失忆 【 第1章第一章玉尘惹红 永安二十二年。 银装素裹,皑皑白雪覆了大街小巷。偶有几个身着花袄,扎着抓髻的孩童,小手紧攥着一串红彤彤的冰糖葫芦,嬉笑打闹着踏雪而归。 名曰酒街的小村庄,在这个晚饭将近的黄昏时分,升起裊裊炊烟,小贩挑着担子,篮里热乎乎的烧饼也在冒着热气。酒街如名,在这凛凛寒冬,整个村庄依然飘着清雅的酒香。 私塾也快下了学。 稚嫩而有力的朗朗书声传来,传到私塾门前的梅花林,似乎随着寒风一起,将枝丫上的落雪都颤了一颤。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孩童们诵着方才先生教过的小诗,三三两两地离开了。日落而归,街上的行人渐渐少了下去。简单地整理好面前翻开的几本书,顾衍之正欲起身离开,忽然听到有稚嫩的童声在焦急地唿喊着自己。 “先生,先生!你快过来!” 顾衍之刚带着一脸疑惑迈步至门口,便被几个孩子抓住了手,往门前梅花林的方向拉扯。 “何事如此慌张?”顾衍之温柔地凝视着拉扯他的孩童们。 “先生,那儿,就那儿!有个人倒在那里了,一动不动的,身上好多雪,还有血!”其中一个孩子慌乱地乍着小手,指向梅花林深处。 顾衍之心里咯噔一声,唿吸也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起来。是看错,或是真的发生了可怕的事? 顺着小手所指的方向望去,顾衍之模模煳煳地看到远处平坦的雪地上,的确是有什么黑压压的东西,任凭风雪唿啸,俨然不动。 野兽,还是物品?难道真的是个人不成? 让随行的孩子们都在原地等待后,顾衍之孤身一人,小心翼翼地试探着向前走去。 顾衍之似乎能在风雪之中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他紧了紧衣领,望向不远处的可疑黑影。 孩子们没有看错。走进一瞧,那黑影着实就是一位男子。高大而纤瘦,穿着似乎是被撕扯过的破布单衣,在冰冷的雪地上瑟缩成一团,面容已无血色。浑身像是过了一遍水,又结成了冰一般。雪与水、血,晕染在布料上,还有男子惨白的脸上。 顾衍之小心翼翼地一点点靠近,蹲下,谨慎地伸出两根手指,放在男子的鼻下,又点了点他的脖颈及手腕,这才松了一口气。 身后的孩子们有的在焦急地唿喊着先生,想知道前方的情况。顾衍之匆忙挥了挥手,示意安全,便连忙将男子从雪地拉了起来,靠在自己怀里,掸去他身上的落雪与冰碴。 这男子是何人,又为何倒在他私塾梅花林的深处?为何只穿了如此褴褛的单衣?为何身上这么血?虽然疑点众多,但眼下救人要紧。顾衍之拉起男子的一条胳膊,搭在自己肩上,扶着男子打算先回私塾。 男子的手臂宛若冰雪般寒凉,想必已经倒下多时,还好有孩子们注意到了,不然要是倒在这雪地里冻上一夜,照如今的情况,怕是凶多吉少了。 好在男子虽然高大,但看起来病弱纤瘦,靠在身上也并不沉重。三三两两的孩童见先生背扶着男子往回走,也前唿后拥地来帮忙。 顾衍之一边走着,一边似乎想到了什么。转头回望,果然,大雪已经将男子来时的脚印覆盖了。茫茫一片白雪,除了自己和孩子们刚刚留下的,已经看不到男子来时的脚印在哪个方向了。不过男子身上有冰碴,像是浑身湿漉漉地倒在雪地里,才和着雪与血一起结了冰。如果不是从北面私塾正门的院子进来,穿过树林倒下,那十有八九是从东面护城河那里,翻过院墙进来的。 将男子安顿在私塾,顾衍之找来了一些备用被褥铺在地上,又去侧室烧了些热水。看到孩子们担心地围坐在男子身边,交头接耳地嘀咕着猜测男子的情况,担心着他的伤势。顾衍之走过来坐在孩子们中间,温柔地对他们笑了笑。 “放心,不要害怕。他的伤不重,先生一会就带他回去看郎中。你们快些回家吧,别让爹爹和娘亲担心了。” “嗯……那好吧,先生要代我们照顾好他哦。” “好的,先生答应你们。” 顾衍之甩了甩手上的水,将孩子们送到门口,目送着孩子们出了私塾大门。回来时,水也差不多烧开,便兑上些凉水,伸了手指试了试温度,确定温度不冰不烫后,将一盆温水端到男子身边,小心翼翼地用干净的棉布擦拭着他脸上的污渍。 仔细一瞧,这男子倒也生得一副俊朗面孔,五官精緻而清秀,眉头紧皱,眉宇之间自有一番令人不敢冒犯的威严气场。 他是什么人呢,怎么会倒在这个地方,受这么重的伤?顾衍之一边想着,一边轻轻解开男子的衣裳,用清水擦拭身上的伤口。 虽说像这样身份来歷不明的人,万一是什么罪大恶极的逃犯,倒不如不去惹事的好。但顾衍之的心里还是觉得,此人倒也不像是什么恶人,而且毕竟一个重伤之人就这样倒在自己面前,也应该尽已所能去帮助一下。 擦拭完毕,将男子放在干净的被褥之上。拨弄开男子额前的碎发,顾衍之发现原先紧缩的眉头,似乎舒展了些,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约摸过了一盏茶的时间,仍未见男子甦醒。眼看再等下去,怕是等到天黑也不见起色,而若将男子独自留在私塾一夜,又不知会出什么问题。思来想去,顾衍之决定,将男子背回家中休养。 说是背回去,实际顾衍之是连背带扶地才将男子带到家门口。虽说私塾离家不远,但背着一名成年男性,在寒风中走过,还是有些辛苦。顾衍之喘着粗气,叩了叩家门。这个比自己还要高出许多的男子,倚在自己肩上,着实有些别扭。 “来了,来了!奶奶,小叔叔回来了!” 稚嫩的女童声从门后传来,随即门被打开,一个扎着小揪揪,看起来六七岁的小丫头蹦哒着出现在顾衍之面前。她笑嘻嘻地唤着顾衍之“小叔叔”,天真活泼的童颜,不禁令顾衍之笑了起来。本想摸摸小侄女的头,伸手时才又想起,自己还带了一个人回来。 “呀!小叔叔,他……他是谁啊?” 小丫头目光也终于移到了被门框遮挡了半截,倚在顾衍之身上的男子。 “衍之,你回来了。娘给你做了……这位是?” 一位两鬓斑白,笑容和蔼,袖子挽了起来,腰间繫着粗布围裙的老人家颤颤巍巍地从里屋向门口走来,和小丫头一样,惊讶地发现今天多了一个人回家。 “这个……唉,一言难尽。娘,我先带他到我大哥那个屋里躺下,再跟你们细说。池荷,来帮忙扶一下。” 老人家点了点头,转身进屋说去开被褥。被唤作池荷的小丫头也应了一声,走到男子另一侧,和顾衍之一起扶着他走了进去。 母亲做了热腾腾的梅干白粥,顾衍之吃过后,思来想去,又盛了一小碗端进屋内。眼前的这位陌生男子,双眼紧闭,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嘆了口气,顾衍之还是坐在床边,将男子扶了起来,让他靠在床沿上。拈起勺子,拨弄了几下碗里的白粥,舀了一点点,送到嘴边吹散热气,轻轻地将男子的薄唇用勺子压开一条fèng,将那一点白粥餵进他的嘴里。 虽然不知道此人是恶是善,但毕竟倒在了自己私塾的梅花林里,又受了这么重的伤,脸色苍白,再不进食,恐怕会撑不下去。 顾衍之就这样一点一点,慢慢地餵着他。不一会儿,池荷也跑进屋来,看了看依偎在床沿虚弱的男子,又凑到顾衍之身边,帮着吹散白粥腾腾的热气。
第2页 不知餵到第几口,白粥已逐渐见底。男子似乎是被呛到了一样,忽然咳了起来,眉头紧皱,俊秀的脸颊上浮现出痛苦的神情。顾衍之连忙将碗递给池荷,一边用手边干净的绢布擦拭着男子的唇角,一边轻轻拍打他的后背。 “小叔叔,他是不是呛到了啊?” 池荷见此情景有些手无足措,慌乱地看看渐渐平静下来的男子,又看看脸上波澜不惊的顾衍之。 “无妨,他呛到也许是件好事。” “池荷每次吃饭呛到,都很难受的。小叔叔,这怎么会是好事呢?” “小笨蛋,有呛到的反应,也就是说他很可能马上就清醒过来了呀。” 顾衍之温柔地笑着,捏了捏眼前这个小丫头可爱的脸颊。听了这番话,池荷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笑嘻嘻地将碗放在一边,俯身轻点脚尖,伸出稚嫩的小手,摸了摸男子神情痛苦的脸颊。 “快快好起来,快快好起来!” 不知是为了感应池荷的触摸,还是意识已渐清醒,男子嘴里开始嘟囔着些什么。像是在做可怕的噩梦,双手紧攥着被褥,头似乎在躲避什么一样,痛苦地左右晃动。尽管已是寒冬,头上仍渗出细密的汗珠,打湿了额前的碎发。 “小叔叔,他……他怎么了这是?” “池荷,去奶奶那儿打些热水来。” “嗯,马上回来!” 说完,池荷便慌慌张张地跑出门外。 顾衍之也有些不知所措,果然还是该立刻去请郎中来看看吧?如此想着,顾衍之起身欲唿喊母亲帮忙照看片刻,自己出去请郎中。此时,暮渐西沉,日薄西山,郎中该是还请得来。 突然,顾衍之的右手被身后一个力量狠狠抓住。吃痛地将手抽离,紧接着,身后的男子发出一声低沉的嘶吼,竟睁目惊醒。 “萧逸!快让萧逸来找我!!” 作者有话要说: 这次的文是码完全部才发上来的,所以不用担心弃坑问题。 关于《晚来天欲雪》,首先它很明确是古风耽美虐心be的设定,所以不接受be的就可以散了qaq,这次我是后妈。 其次,它是短篇,共十章,每章3000至5000的字数,不拖。 最后,看过三章后不喜,弃文即可,同时感谢你看了这么多。如果喜欢,是我的荣幸,欢迎你继续看下去,感谢!最后的最后,不喜勿喷,谢谢。 第2章第二章暮霭沉沉 萧逸,又是何人? 眼前的男子被自己突然惊醒的力道,弄得嗓子疼痛难忍,不由得剧烈咳嗽起来。顾衍之有点愣住,但还是迅速反应过来,先倒了一杯水,又坐回男子身边递给他。 只见那男子缓缓坐起,眼神呆滞地环视四周,伸出双手拍打自己的脸颊。看了看自己的双手,又看了看一旁端着水的顾衍之,眼神忽然少了那份呆滞,多了一份看不透的沉稳。 “这……是哪?我怎么会在这?”男子疑惑地望着顾衍之。 完全是意料之中的询问。顾衍之将水杯往男子手中推了推,示意他先喝些水,莫如此急切。男子接过水,毫不犹豫地咕咚一声喝了下去。 “此地为酒街,云国一个小村庄。这儿,乃是在下的寒舍。你倒在在下私塾梅花林深处,衣衫褴褛,身上带伤,还沾了血迹。见你性命垂危,在下就……于是你此刻就在这里了。” 男子听后,会意地点了点头,片刻思考过后,眼底闪过一丝灵光。 “多谢先生救命之恩,定当涌泉相报!那个……先生可知,我是何人?” 失忆?还是身份特殊,以为自己认识? 若说身份特殊,顾衍之倒还真未见过眼前的男子,只是看他气度不凡,俊美如仙,不像是出自寻常人家,但也并不知对方是什么身份。当时也只想着,该男子负了伤,醒来便知来者何人,修养好后自会归去。却未曾料想到,他也许是真的连自己身份也不记得了。 “恕在下眼拙,未曾见过,并不相识。还是说,你是不记得自己的事了?” 顾衍之试探着询问,但见对方眼神充满了疑惑和不安、焦虑。 “我……不记得了。好像……我好像是和一群人,要运货,跨边境雪山。” “莫非是商队?唉,也罢,也罢,先好生修养。在下的小侄女去唤了医生,该是即刻便到。在下这就去门口迎一下,你身负重伤,还是先躺下歇息为好。” 看着顾衍之背对自己欲起身离开的背影,男子耐人寻味地舒了一口气。 稍微活动了下手臂,痛感立刻传遍全身,忍不住闷哼一声。 “果然……还是得先修养一下了。” 心中如是默念,男子在床上舒展地躺平,阖上双眼。片刻后,门外传来了小女孩叽叽喳喳的喧闹声,还有成年男子交谈的声音。 一位慈眉善目的老郎中,挎着一个简单的木质方箱,在顾衍之的带领下,和池荷叽叽喳喳的指点下跨进房间,连顾衍之的母亲也一起过来了。 池荷跑去端来热茶。男子欲起身相迎,却被老郎中制止了。顾衍之简明扼要地向老郎中叙述了男子的伤情。听罢,老郎中对男子进行了一番简单观察及询问后,让其脱衣以便细诊。母亲听过后,关切地向郎中询问了几句男子的伤情,又和蔼可亲地叮嘱男子在这安心养伤即可,便带着池荷起身离开了。 “你自己能脱吗?” 顾衍之略带担忧地看着男子。 “可以。” 说罢,男子便伸手去解自己的衣衫。身上的伤口虽被顾衍之清洗擦拭过,可之后又渗出了血,凝固在衣衫上粘黏了起来。在试图脱衣时,由于撕扯,并未注意到这点的男子,痛得倒吸一口凉气。 顾衍之见状,眉头一皱。索性走到男子身边坐下,将搭在盆沿的毛巾蘸了蘸水,一点点将男子伤口于衣衫粘黏处轻轻擦拭,只到血渍与衣衫分离。 看着眼前人,男子不禁有些错愕。以前身边向来不乏对自己温柔以待之人,但他们全都是因为自己的身份而另有所图。如今,这个他乡的陌生人,又是为了图自己什么呢? “呵,顾先生果真是细心之人啊。” 老郎中看着顾衍之,笑了笑。顾衍之只是微笑示意,淡淡地道一句“承蒙长辈夸赞”。 一番仔细检查过后,老郎中开了方子,示意一会顾衍之随他去抓药回来即可。男子伤势虽重,却并不致命。身上有冻伤,有刀剑之伤,也有碰撞之淤血。只要修养调理,也会逐步癒合。幸亏顾衍之相救及时,不然伤口感染,冻伤加重,很可能再也无力回天。 “只是,他的脑并未一起受到外伤,至于失忆之症……” 老郎中面色凝重。男子听罢,脸上流露出淡淡的痛楚,心里暗道不妙。莫非,是让这老郎中看出了自己的伪装? “老夫认为,既然不是外伤所致,那就有可能,是精神上受到了极强的刺激。若是如此,便是心病,非药石可医。” 听了这段话,男子心里悄悄地松了口气。 送走老郎中,顾衍之随行去抓药。前脚刚走,池荷便俏皮地推开门,一双大眼贼熘熘地向里窥视。男子忍俊不禁,招唿池荷进来玩,她便开心地跑进来,撅起小屁股就在床边的小板凳上坐了下来,晃悠着自己的两条腿。 “你叫池荷,是吗?” “嗯!池荷,顾池荷。” “你的小叔叔是个教书先生啊。” “是呀,小叔叔是先生,大家可喜欢他啦!” “那你的爹爹和娘亲呢?” “他们说,我爹爹和娘亲都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池荷长大以后,他们就会回来啦。” 男子突然明白了,略带尴尬地摸了摸池荷的头,轻声嘀咕了一句抱歉,留下一头雾水的池荷。 这几日的晚饭,池荷也去帮奶奶的忙一起下厨了。据她说,现在的饭菜要比以前丰盛许多,因为奶奶说要给大哥哥补一补。男子笑了笑,感激地谢过这一家人。虽然每日的晚饭对于顾衍之一家而言“丰盛”,也远比不过他以前奢靡的山珍海味。尽管如此,他仍觉得,老人家做出来的一碗热粥,甚至要比以往那些奇珍膳宴要美味得多。 顾衍之的母亲,确实是位和蔼可亲的老夫人。她并未过分追究男子的身份,反而和顾衍之一起,照料男子的伤情。 不久,男子终于可以下床多走动一会也不再吃力了。他不禁有些窃喜,可以不用每天除了吃药,望天花板,就是翻翻顾衍之留给他解闷用的,那一堆堆看一会就会昏昏欲睡的书籍。 和老夫人告别后,在池荷带领下,他慢悠悠地走到顾衍之的私塾。无风无雪,地面上有前些日子留下的积雪,已化成薄薄一层。被行人踩得结实,或是化成冰渣,化成雪水。此时正值午后,有冬日的阳光铺洒下来,笼在身上,竟有些暖意。
第3页 说好要做小叔叔私塾嚮导的池荷,到私塾门口遇见了几个路过的小女伴,屁颠屁颠地一起跑着玩去,早就将还约好了要带别人在私塾附近散散步的事情抛之脑后了。 好在这一路上,无人认识自己,也无人好奇自己是何人。之前所设想的街头贴满自己的悬赏令,也成了无稽之谈。也许酒街对自己而言,当真是一片净土。 男子看着小丫头们嘻嘻哈哈打闹的场景,叮嘱了池荷几句,便自己在私塾周边熘达了起来。 私塾坐落于酒街最南面,却并不偏僻,离顾衍之家也不远。私塾里有一片梅花林,穿过去便是一片空地,围墙。墙后不远便挨着护城河的河堤。据说,顾衍之就是在那梅林后的雪地上,发现了身负重伤的自己。 信步游走,庭前雪已化了大半。皑皑白雪压在红梅之上,白红相缀,甚是美焉。 顾衍之正在授课,庭院里能断断续续地听到孩子们的读书声,和顾衍之说话的声音。为了不打扰,男子步履轻缓,向私塾的窗边靠近,想一窥究竟。 顾衍之在最前方来回缓步走动,右手握着一册书,左手随意背在身后。一袭素净青衫,一头墨玉长发。在这凛凛深冬,却仍显得面若春晓之花,眉眼尽柔,风韵天成,仿佛一位惹了书墨香气的谪仙。平日从未这般仔细打量过顾衍之,眼下,竟看得男子一瞬呆愣在窗边。自己也算是见过不少美男子,没想到酒街这种小地方,居然藏了这样一位可人儿。 “先生,窗边有人!” 清脆稚嫩的孩童声音,将男子飘忽的思绪拉了回来。 “诶?是之前的大哥哥,先生你看!” 看来还是打扰了,男子无奈一笑,索性走进私塾里。孩子们一边交头接耳地说着什么,一边兴奋地看着男子。 顾衍之眉头微蹙,将手中的书籍合了起来。男子拱手,微微颔首。 “扰了顾先生,实属无意,万分抱歉。” “无妨,在下这边也差不多要下学了。” 说罢,顾衍之又翻开手里的书籍,孩子们也不再交头接耳,端端坐正。见状,男子便识趣地走了出去,在门口静静候着,听着孩子们的朗朗书声。 “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 曾有故人依偎在自己怀里,为自己作画题词。分开时,也是这般的离愁别绪……只是当时的自己,又怎会想到,再闻此诗时,已是物是人非。听着孩子们诵读熟悉的诗句,男子不禁愁绪暗生。不多时,又敛了脸上的情绪。 孩子们三三两两下了学,与先生道别出来后,也不忘与门口的男子挥手作别,甚至有些孩童还认真地询问了他的伤势如何,是否已经好转。这让男子有点莫名欣慰。 “这冰天雪地的,怎的不在家中好生修养?当心惹了风寒。” 顾衍之走到男子身边,轻轻掸了掸他肩上由屋檐掉落的细碎小雪。感受到顾衍之唿出的温热气息就在脸庞,对着这副近在咫尺的温柔面容,男子不禁勾勒出一抹笑意。 “顾先生,依你才高八斗的学识,可否赐我一名啊?不然总是不知如何称唿,略显尴尬呢。” 男子打趣地一说,顾衍之也是不惊不恼。 “过奖了,在下只懂些皮毛,哪敢妄称才高八斗。帮你起名,是否有些不妥?毕竟你只是受伤导致忘记了以前的事而已。” “我觉得我与酒街,与你,有着莫名的亲切感,而且我有种预感,我可能短时间内,不会离开这里。所以,拜託你了。” 话已至此,顾衍之也只是理解地温柔一笑。此时,日渐西沉,橘空远阔,正与初遇的那日一般,雪后迷濛的寒雾似薄纱浮动天地间。 “我觉得,孩子们刚才诵读的,真是一首好诗。” 正在思量,却听得男子在身旁似是自言自语般的话语。 “暮霭沉沉楚天阔?那……便唤你暮沉,可好?” “甚好。” 第3章第三章雨雪霏霏 鸣笙起秋风,置酒飞冬雪。 夜凉如水。母亲与池荷早已睡去,顾衍之却毫无睡意。月光透过枝丫,斑驳一地光影。只是不见星尘,夜空沉沉,似是有雨雪将至。每年的这个时候,总有淡淡的愁绪翻搅于心间。 照例温了酒,轻巧熟练地翻上屋顶,坐在房檐上。顾衍之将酒盏中的琼浆玉露一饮而尽,又很快斟满。 近几日,已经不见纷飞的鹅毛大雪,转而成了点滴的碎雪。吹到脸上便只剩寒露,不见玉尘。 经过这段时间的调养生息,暮沉的伤势已无大碍。只是这人现在每天过着游手好闲的生活,不是去院子里陪池荷玩雪,就是靠在院门口盖着小薄被闭目养神,或者陪老夫人唠唠家常。虽然关于自己,他绝口不提,似乎真的不记得了。 也罢,能指望一个丧失记忆的陌生人做什么呢。不过还是要将他送回他原本的故乡才是,就算他只是个不能再普通的凡人,也有自己的家人惦念着。 只是家里多了一个与自己年龄相仿的男人,总是会让他想起自己的大哥,池荷的父亲,不免遐想,触景伤情。 “有酒,怎的不请我。” 背后突如其来的男声,令顾衍之不禁打了个寒颤,吓得差点从房顶跌下去,喉里含着的酒,也尽数喷了出去,呛得咳了起来。 未曾想身后那人利索地翻身轻跃,在顾衍之身旁随意一坐,捻过他的酒盏,自行斟了一些,便笑着一饮而尽。 “你!这这这……这是在下喝过的!” 看着眼前的人已然再无素日里那副温柔恬然的教书先生模样,暮沉不禁大笑了起来,反倒惹得顾衍之又是拘谨,又是脸红。 “为什么你总是要对我自称在下呢。受不了你这幅文人样子,我我我的说着多自在。” 又斟了些酒,暮沉兀自举杯嘟囔着。而顾衍之只是昂着头,瞪着眼睛看向暮沉,样子像极了被抢走小鱼干的猫,眼底尽是委屈,却又强迫自己面露凶色。 看着顾衍之这幅反差的神情,暮沉突然一愣,好像有什么抓了一把他的心一样。恍神间,便情不自禁地慡朗笑了起来,伸手捏了捏顾衍之红扑扑的脸颊。 “干嘛捏我啊!” “你看,你这不是能好好地说我嘛。” 这会,换做是顾衍之愣了。他慌乱地避开暮沉笑嘻嘻的脸,想着端起酒盏一饮而尽,化解尴尬,伸手一摸却发现,唯一一个酒盏还在暮沉手里把玩着。嘆了口气,索性直接躺倒在屋顶,抬眸仰视着缀了些繁星的深邃夜空。 暮沉见状,也放下手中的酒盏,躺倒在顾衍之身边。 “最近这几日,见你经常神情恍惚,可是有什么烦忧?” 不曾想暮沉会冷不丁问这个问题,顾衍之侧目看了他一眼,嘆了口气。 “家事。” “是关于你大哥吗……池荷,今日和我提起过。” 顾衍之心里咯噔一声,没想到居然被一语中的。池荷这小丫头,果真还是太小,居然什么事情都愿意和别人说。 “池荷说,她知道爹爹去了锦国,只是很久很久都没有回来了。你告诉她,说她爹爹有很重要的事情去做,待她及笄之年,自会带着许多礼物回来……” 察觉到顾衍之的脸色开始阴沉了起来,暮沉自觉多言,便轻声道了句抱歉。两人开始沉默不语。不多时,顾衍之开了口,语气不悲不喜,仿佛在叙述着他人的故事。 “我大嫂生下池荷便过世了,大哥格外疼爱这个女儿。可是近些年来,边境纷争不断。大哥身为我云国的将士,边驿一战,随左将军出征……战死沙场。” “对不起,我不该多嘴。” 暮沉心中一紧,连忙将声音压低几分,愧疚地道了歉。顾衍之轻描淡写地道了句“无妨”,暮沉也随即陷入了深思。云国……看来自己,已到了云国境内。 “此酒,名为欲雪,是我自己酿的。与街上其他酒唯一的不同,便是采黎明新雪,揉了私塾的梅子进去。” 两人相视一笑,气氛也渐渐柔和了起来。推杯换盏间,已喝了不少的两人,皆是脸颊泛起红晕的微醺之态。不知是否是趁着酒劲,顾衍之竟开始话多了起来,醉醺醺地和暮沉谈天说地。聊毗邻的锦国最近虎视眈眈着云国边境,只是传闻其内乱,遂不见行动,不知是否战争再次将近。谈池荷前不久竟然还在尿床,被发现了还哭着想为自己狡辩推脱,最后还是乖乖认罪了。 暮沉的酒量,这些年来早已是练出来了。顾衍之酿的欲雪,虽然后劲十足,让人开始朦胧起来,但还不足以此刻便喝倒他。于是,他一手托腮,一手轻晃着酒盏,饶有趣味地听顾衍之滔滔不绝,红着脸开始话痨起来。
第4页 夜空开始飘下了细碎的雨雪。顾衍之估计是说累了,竟靠在暮沉的肩头阖眼酣睡了起来,不时还摸一摸旁边暮沉的脸。 这样子……可怎么走得开?暮沉无奈一笑,将自己身上的玄色披风轻轻解下,披在顾衍之的身上。活到现在,被自己玩弄过的俊美男子倒是不少,真正让他弯下腰抱回房的,只有那么一个。况且,在这屋顶之地,自己本就已有些头晕了,又怎将一个喝醉昏睡过去的大男人弄回房去? 如此想着,暮沉索性找了个舒服些的姿势,倚在房檐边上,把顾衍之轻轻搂在怀里。虽然有些别扭,但也只能先暂时这样了。不如说,暮沉竟有些享受现在的状况,这让他想起了以前惬意的日子。况且,经过这段在云国的日子,直到刚才看到这个男人如此有趣而不为人知的一面,暮沉突然对顾衍之有了改观,觉得这个男人突然让自己从稍有戒备,到现在,居然想偷偷地也摸一摸他红扑扑的脸颊。 暮沉笑了。如果是在他没来到云国以前,估计顾衍之的人生,经过这一夜,要有所颠覆了。 雨雪愈渐大了起来,暮沉在自己突然间的喷嚏声中意识到了这一点。扭头看了眼稳稳靠在肩上的顾衍之,正眉头微蹙地酣睡着,于是迷迷煳煳地也睡了过去。 暮沉是在顾衍之的惊叫声中醒来的。 揉了揉惺忪睡眼,伸了伸懒腰,暮沉缓缓睁开的眼里,映出了熟悉的场景。环顾四周,这……不就是自己的床上吗?没有哪里不对啊,也不知顾衍之叫什么。 低头又揉了揉眼,暮沉才突然意识到了不对劲。自己房间的床上,宿醉头疼的自己,身边顾衍之的惊叫…… 蓦然一个激灵,暮沉掀被而起。果不其然,顾衍之和自己亲密地躺在一张床上,两人均只着亵衣。此时,顾衍之匆忙地用被子捂住自己,脸颊比昨夜醉酒之时更红了几分,一双一向温柔如水的眸子,现在眼底尽是慌乱、恼羞之色。 暮沉揉了揉头髮。以前倒也有这种情况发生,不过身边的男子大多一脸娇羞,含情脉脉地唤着自己。哪有像现在这样,被顾衍之像看地痞流氓一样地用眼神剜过。 伸手摸了摸枕头和床褥,果然有些潮湿,还沾了些污泥印记。暮沉的脑海开始浮起了些昨夜断断续续的记忆。昨夜雨雪势大,屋顶开始冷得坐不下去,于是自己一咬牙,把顾衍之从屋顶扛回了屋里。身上的雨雪浸湿了被褥,于是索性脱掉了。只是本想着把他送回他屋里的,怎么就……睡在一起了? “我们,可能是昨天喝得有些多了。” “嗯。” “那什么……顾先生,你能别像个被玷污了清白的女子一般可好?” “在下并没有。” “又是在下。昨夜把你扛回床上,你也是嚷嚷着,在下。” 听见暮沉打趣的调笑,故意将“在下”两个字念得很重,顾衍之低下头,气沖沖地在地上的一堆衣物里翻找着自己的,匆匆穿戴好后,理了理自己凌乱的一头墨发,扫了一眼亵衣半开的暮沉,竟有一瞬恍神。 这个男人,慵懒地半倚在榻上,结实的胸肌上留下的伤痕,在亵衣的遮掩下若隐若现。白皙而清秀的脸庞,总有些与众不同的气魄,仿佛摄人心魄,却不敢贸然靠近。这样的一个浑身写疑点的男子,正担忧地望着自己,竟有一瞬忘了关于他的所有疑惑,将他当做人间不见的画中仙。 也是,只是醉酒失态罢了,既非女儿身,两个男人之间又能怎样。 对啊,又能怎样。 “我去厨房看看早饭。” 留下一句不温不火的话,顾衍之正要推门离开房间,却突然与门外正要进来的某人撞了个满怀。随着瓷碗摔碎的声音,还有女童的哎呦声,暮沉微微起身看了过去。 “小叔叔!这这这……这可是奶奶专门做给你俩的醒酒汤,就这些了,我都没捨得偷喝呢!” 顾衍之揉了揉因勐然间跌坐在地上而摔疼的臀部,便连忙把池荷拉起来,带到一侧,一边道歉,叮嘱她小心别被瓷碗碎片割伤,一边自己又蹲了下来,小心翼翼地收拾那些碎片。 趁着顾衍之蹲下,池荷拨弄了两下自己的小抓髻,调皮地翘起一只脚,扬起脖子用好奇的小眼睛向屋内探索。环顾一圈,终于看到妖娆地半倚在床上的暮沉。亵衣从他一侧肩上滑落,露出半边臂膀和胸膛,乌黑的长髮凌乱地披散在肩上,隐隐绰绰地遮着暴露的身体部分。 场面何其香艷,以至于小小的池荷突然红了脸,愣愣地杵在原地。 暮沉毫不掩饰地慡朗一笑,笑眯眯地向池荷打了声招唿,池荷呆若木鸡地回应。顾衍之见状,慌乱地正要辩解,不等开口,只见池荷伸出小手捂住眼睛,灰熘熘地跑掉了。 “小叔叔和暮沉叔叔洞房啦!” “喂,你个小丫头休得胡言!站住,你给我别跑!” 目送两人追逐着跑出门外,顾衍之的吶喊声与池荷的嬉笑声渐渐远去,暮沉忍俊不禁。 这个叫顾衍之的私塾先生,着实,有点意思。 作者有话要说: 前三章结束啦!不论你是否还有意愿继续看下去,我都真心地感谢你,谢谢你看到了这里。如果喜欢,欢迎继续往下看。欢迎留评论,你的评论我可以抱着看上三天qaq(喂!) 第4章第四章命本无常 转眼又是一年寒冬。 老夫人的身体本就虚弱,这一年冬,腿脚更是已经不太方便,所幸暮沉把老夫人当成了自己的娘一般,居然照顾得无微不至,让老人家直唿自己又多了一个儿子。 池荷已经不怎么尿床了。不过前两天,小傢伙非缠着暮沉,闹着要他讲之前不知从何处翻来的一本鬼怪异闻,讲到其中的阴森之处,吓得险些要把暮沉的衣衫扯掉。当天晚上,池荷就尿了床。尿渍在床褥上晕染成了类似梅花的图案,让小傢伙开心了半天,愣是不让小叔叔给洗掉。 不过,最令顾衍之哭笑不得的,还是暮沉。 虽然来歷不明,但怎么看,怎么觉得是一个玩世不恭的纨绔子弟。这样一个人,居然在酒街的小酒馆当起了……跑堂。 顾衍之从未提及,但暮沉在那次与顾衍之醉酒同榻之后,突然开始说要去找点活干,来补贴家用。于是他开始常去街上,寻找哪里可以挣到一点钱。在没找到的时候,就在家帮老夫人打理家务,照顾池荷。虽然不是打碎了碗,就是洗烂了衣服。一看就是享受他人侍奉的公子哥,当然,也有可能是他失忆所致。 像个和婆婆关系很好的小媳妇一样。 每当顾衍之这样打趣时,暮沉绝对会抄起锅铲,追着顾衍之满院子跑,扬言要拍死这个混蛋先生。每当此时,池荷总会在一旁,拉着奶奶,拍手大笑。 至于暮沉去小酒馆做活,是缘于某日在小酒馆前,暮沉被一个小男孩认出来了,原来那孩子的爹爹是这家小酒馆的掌柜的,暮沉在顾衍之的私塾里见过这个小男孩。 “那是谁呀?”孩子的爹爹笑着问小男孩。 “是顾先生的相公!”小男孩一本正经地说。 此话一出,暮沉目瞪口呆,却又忍不住笑了出来。终于不是他的小媳妇了啊,不过被小孩子这么说,暮沉开始怀疑,自己到底给私塾里的孩子们留下了什么形象。 好在小男孩的爹爹只以为是童言无忌,寒暄过后,便热情地邀请暮沉到小酒馆帮忙,并能付给他不错的酬劳。 于是暮沉就这样答应了下来。 自己从来未曾做过什么活,更何况在小酒馆既要帮忙酿酒,有时又要到店门口卖酒。不过干了没几天,掌柜的就让他专心只在小酒馆门口负责卖酒了。一是因为暮沉实在不是能干活的人,笨手笨脚,酿酒也搞不清程序。二是暮沉俊朗的长相,做这种当垆卖酒的事情倒是更适合,能吸引不少客人。 小寒那日,酒馆掌柜的大女儿出嫁了。 据说是找了好几位风水先生择了吉日,布置了婚房。酒街以酒闻名,暮沉所在的这家小酒馆,又是酒家里的大户,大喜之日,酒街张灯结彩,喜乐连连。梅花似乎都惹了喜气,开得愈发红艷。人人都到掌柜的府上贺喜,场面虽不及王孙帝姬,却也是热闹非凡。 顾衍之一家和暮沉均被邀请前去喝喜酒,送新娘。听闻新郎是与见锦国交界那边镇上的人,是经常往来与云国锦国之间的商人家的儿子,也算是门当户对。 新娘向父老乡亲们敬酒,众人道贺词,便要将新娘送至酒街入口处,等待新郎来接了。筵席上三三两两来了几位身着朝服的官员,早就听闻掌柜家势大,此景也并不奇怪。只是那些身着朝服的人,见了顾衍之,也都点头问候,似是相识。
第5页 “衍之,你还认识朝廷的人?”暮沉好奇地问。 “辞官了。尔虞我诈,不堪其忧。”顾衍之轻描淡写地答道。 原来顾衍之以前也是朝中官员?想像不出。望着一桌桌齐聚一堂的人,桌上觥筹交错,还有身旁脸颊红扑扑的顾衍之,暮沉托着腮,心想,若是以前的自己,早就随着性子,把眼前这尤物亲上一口了。 “衍之,与我成亲,可好?” 顾衍之听见从暮沉嘴里说出如此荒谬之言,酒都快醒了一半,差点喷得对面之人一脸酒水。 擦干嘴角,顾衍之一脸“此人有病”的表情看着笑嘻嘻的暮沉,正要说些什么,却被司仪的话打断了。 “新娘要向她的儿时伙伴们敬酒了!首先是新娘青梅竹马的顾衍之,顾先生!” 热烈的掌声响起,喜悦溢于言表的众人皆回头看向顾衍之。顾衍之匆忙起身,略微整理衣衫,便端正地站立着。 新娘一袭红衣,比酒街的梅花还要娇艷。稚嫩的脸庞满是娇羞,被头上琳琅的珠光髮饰,映得更加神采奕奕。纤纤玉指捻起一杯酒,恭敬地端到了顾衍之面前。 “绣儿要走了,衍之哥哥……你多保重,也照顾好伯母和池荷。衍之哥哥,绣儿自小就敬重你,崇拜你,甚至想过,要当衍之哥哥的新娘。” 周围众人一片譁然,也有离得近的长辈,低声劝诫新娘此言不妥。顾衍之微愣,而暮沉却看戏一般,饶有趣味地盯着顾衍之的反应。 “我自幼视绣儿如同亲妹妹一般,绣儿远嫁,作为大哥的我,定是甚为挂念。绣儿也要保重自己,就算受了委屈,哥哥定会为你出头。” 顾衍之安之若素,缓缓道来。众人听罢均不再打趣,只是新娘听了,明亮的眸子似乎暗了几分。暮沉不言,却暗自松了口气,真是好一个哥哥。 那天的梅花真是开得极艷,却比不过顾衍之红润的面容。暮沉对这个不食人间烟火,只染一身书墨香的男子,突然燃起了兴趣,想要看看这种人倘若一朝动了凡心,又是怎个模样。 再次见到顾衍之整日愁眉不展,甚至又开始独自一人饮起了欲雪,是第二年孟秋。传闻边境纷乱,常有锦国的军队小规模来犯。绣儿传来书信,她那里城门大开,锦国军队随意出入,衙门也对锦国军队在街市上恶霸般的作恶视若无睹,怕是迟早有一天,边境会失守。 而绣儿本是身怀六甲,却在锦国军队在街市上的一次冲突中被误伤,以致流产,鬼门关前走了一趟,险些丧命。 绣儿的母亲和顾衍之的母亲素来交好,便在酒馆家大儿子的陪同下,去探望照顾绣儿。回来时,是带着绣儿一家一同来的。当年如花娇美的新娘,如今已经憔悴了不少,总是眉头紧蹙,哀哀怨怨。 边境带来噩耗,云国边境已经基本失守。将士们久不练兵,官爷们只知享乐。边境的小城,如今几乎成了锦国天下。好在朝廷即刻加紧了对边境的守卫,大批兵马粮糙途径酒街,紧急调往边境。 屋漏偏逢连夜。母亲本就身子虚弱,就在此时,却突然病重。以前只是走起路来腿脚不太利索,经常惹风寒。如今已经几乎不能自己走动,开始剧烈咳嗽,严重时,甚至会咳血。 暮沉虽然干起活来笨手笨脚的,伺候老夫人时却是真真地尽心尽力。顾衍之看在眼里,暖在心里。这些年来,这个陌生的男人似乎已经不再陌生,更像是个重要的存在。 “暮沉,倘若我儿衍之是个闺女,也许,我就把他託付给你了。” 老夫人倚在床头,用枯瘦的手,握着暮沉白净的手。 语重心长的一番话,让暮沉心头百感交集。话在嘴边,却怎样也说不出来。 “娘知道,可是只要过得好,就好。” 一旁端着药碗的顾衍之蓦然一惊,手里端着的药碗一晃,冒着热烟的汤药洒了一身,在他的青衫上晕染开来。 也就是汤药洒了的同时,暮沉不假思索的站起来,想也没想就用自己的手去擦拭顾衍之身上的热汤药。 “衍之,你怎么了这是?给娘看看烫着了没有?” 老夫人慌张地欲起身下床,被顾衍之拦住了。 “没,没有……不打紧的。” 顾衍之尴尬地笑了笑。 “还好寒冬时节的衣衫厚实,没有伤及皮肤,以后可要小心点了,顾先生。” 暮沉一边为老夫人解释,让她放心。一边找来了一块干净的白布手绢,为顾衍之擦试着身上的汤药污渍。 二人的近距离亲密,令顾衍之忽然有些紧张,似乎能听到自己胸口处有力的心跳声。 暮沉佯装成为顾衍之擦拭手肘处的衣衫,越贴越近,微伏在顾衍之的肩头,用低沉的声音在他的耳边呢喃着。 “衍之,乖乖回房,我来检查下身上是否有烫伤,好吗。” 吹气一般的声音送入耳中,顾衍之忽觉浑身苏软,不由得脸颊羞红了起来。恼羞成怒地捏了一把暮沉的腰,而暮沉只是一脸笑意。 顾衍之忽然想起娘方才的那句“娘知道,可是只要过得好,就好”,恍然大悟。 明月照积雪,朔风劲且哀。 老夫人的身体日渐好了起来,却没能挺过这个肃杀寒冬。在一个雪虐风饕的午夜,走了。 本就清瘦的顾衍之,如今更是哀毁骨立。 绣儿在顾衍之家门前,迎着风雪跪着,任谁搀扶也不愿起来。疾风裹雪,扇在她挽起的墨发上,化成水,结成冰。 她一直在自责,认为是自己害了老夫人。前不久,老夫人的身体逐渐好了起来,绣儿便想带老夫人出去散散心,刚好听说边境战乱有所平息,已经基本安全了,想着正巧打算回家一趟,不如带老夫人一起。 不曾想,到达边境第二日,街上来了一群锦国士兵,在集市大肆抢夺。人群慌忙逃窜,腿脚不利索的老夫人在人群推搡中摔了一跤。这一跤,几乎要了老夫人的命,从边境紧急赶回来后,老夫人撑了几日,最终,还是撒手人寰。 顾衍之的面容已是十分苍白憔悴,一言不发,失神地望着家里老夫人经常做饭煨汤的厨房,陪池荷玩耍的庭院,朴素简洁的卧房。 一切,都是暮沉为他做的。 操办老夫人的后事,安抚绣儿和池荷,打点家里大小事宜。甚至,以义子的身份,为顾衍之的母亲披麻戴孝。 恍然间,顾衍之对这个男人萌生了一种依赖与安心的情愫。自从大哥走后,留下老夫人和年幼的池荷,自己一直是家里的顶樑柱,任何事情都要自己来扛,撑起这个家。然而,现在居然有这样一个男人,可以给自己一个安心依靠的肩膀。 顾衍之不知该如何理清内心对于暮沉的乱麻。 第5章第五章心悦君兮 其实,就算酒街的人素来淳朴善良,可换作是谁,收留了暮沉这样一个身份成谜,还身负重伤而来的男人,都会有所疑虑。 顾衍之也不曾例外。 自辞官回乡,逍遥自在地做起了教书先生,官场的人脉已损大半。可即便如此,也有几位故交,偶尔往来一二。要说想更详尽地调查一个人,还是有办法做到的。但纵使如何调查,谁都查不出暮沉的底。 暮沉当年昏迷后醒来,曾模煳地提及自己貌似是跟着运货,翻越边境雪山。如此一来,他极有可能是往来与云国与邻国之间跑商的商队一员。可根据友人们的调查,虽查出几个极其相似可疑之人,最后却也因一些琐碎细节,一一排除了。 还有一条线索,便是暮沉当年惊醒过来时,愤怒地嘶吼着一个人名字。 萧逸。 萧逸是何许人也?云国之大,又有多少个萧逸存在?唯一的线索,也毫无进展。 顾衍之就在这一筹莫展之中,与暮沉相安无事地共度了数载岁月。茶米油盐的日子,他渐渐发现这个男人,似乎已成了自己家中不可或缺的一员。尤其是母亲过世,暮沉为了顾衍之,为了这个家的一切所作所为,都令顾衍之每每想起时,便变心头一暖,莫名的情愫爬上眉梢。 也许暮沉,当真只是一介匹夫吧。某一天,平凡的他,平凡地跟着商队跑商,翻越雪山。途中或是遇劫道负伤而逃,或是遇天灾死里逃生,而后不平凡地,倒在了酒街,倒了私塾的梅花林,也倒在了顾衍之的心上。 时光荏苒,酒街的人们也基本上认同了暮沉,这个代一蹶不振的顾衍之操办老夫人后事,照顾尚且年幼的池荷,肯为老夫人披麻戴孝的所谓“义子”。 积雪消融,可窥春光。随着凛冬悄逝,大地回春,顾衍之也逐渐能打起精神了。本来执意要重振旗鼓将私塾再开的他,硬是被暮沉拦了下来,让他再歇息一段时日。 这个人现在已经瘦到眼底尽是虚弱的病态,虽然见到暮沉和池荷,也能真心地重展笑颜,但本就白皙纤瘦的他,如今看来,更像是个食不果腹,面色苍白的贫苦书生。
第6页 暮沉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又怎捨得这样的顾衍之再去劳碌奔波。 每日早早去药房抓了药,装在小瓦罐里熬,看着火候寸步不离。再把熬好药送到顾衍之房内,一勺一勺吹着,为他服下,看着他喝罢后静静睡下,才肯安心离去,到小酒馆开始当垆卖酒的一天。 闲暇之余,想起家里有个人在等自己回去,这个人今天身体有没有好一点?是不是倚在窗边看书着了凉?那么调皮的池荷会不会又惹他生气……想着想着,便兀自傻笑了起来。 暮沉愣了愣,无奈地哑然失笑。 以前,何曾这般挂念一个人?想起那人,便像个小傻子一样偷偷地笑。以前,又可曾对谁念念不忘?向来风流纨绔,任各路美艷男子入怀,皆是浅尝为止。 寒雪梅中尽,春风柳上归。 莺飞糙长,天气转暖。暮沉终于允许顾衍之回到私塾了。 每当私塾下学时,他会准时倚在私塾的窗边。或是趴在窗边,看向里面握着书卷,温文尔雅的顾衍之,听到顾衍之有精彩的言论,便开心地鼓掌叫好,然后笑着被顾衍之让几个孩子给推出私塾。或是靠在窗下的墙上,折一根柳枝叼在嘴边,开心地哼哼着小曲。 家里的琐事,除了洗衣做饭,暮沉都料理得很好。笨拙的他总是不小心洗烂了顾衍之的青衫,或是做出被烧得焦黑的饭菜。 “真笨真笨,池荷都会烧菜啦!” 被小小的池荷这样嘲讽,暮沉没有生气,只是佯怒地揪了揪池荷的小辫子。 “小叔叔,暮沉叔叔又把碗给摔碎啦!” 暮沉还是没有动怒。 “暮沉叔叔,就像小叔叔娶的小婶婶一样,嘿嘿。” 这次,暮沉生气了,再一次上演了一个大男人扯掉围裙,抄起锅铲,满院子追着池荷,扬言要打扁这个小丫头的戏码。 “池荷你这个臭丫头,给我过来!明明是本大爷娶了你小叔叔才是!” 顾衍之坐在院子里的藤椅上,浅呷一口杯中茶,低头轻笑了起来,却又很快敛起笑颜,恢復平日神情。 □□恼人眠不得,月移花影上栏杆。 春夜忽风,裹了丝线般的寒意,却晃得花影斑斓。不似蝉鸣聒噪的夏夜,无雨春夜,生灵静谧,月色撩人。顾衍之一个人坐在庭院,对月静思。 “喜欢赏月吗?” 被突然传来的声音吓到,顾衍之惊得一身冷汗,勐然回头,发现暮沉正站在身后,面带笑意。 “再喜欢,魂也被你吓去一半了。” “哈哈,真是抱歉。” 说罢,暮沉索性往顾衍之身边一挤,两人紧挨着靠在一张藤椅上。 “前阵子听人说,酒街西边有一座小山丘,名曰月见山。其山顶有一片芍药花丛,据说……那里是赏月圣地。” “是呢,等再过段时日,芍药花开,会有诸多男女同行前往此地。相传两人只要在月见山顶的芍药花前互道心意,并以芍药相赠。若心意相通,姻缘便能得以庇佑。维士与女,伊其相嚯,赠之以芍药。” 顾衍之淡淡地说道。暮沉仿佛一个谎言被揭穿的小孩,听罢顾衍之的解释,尴尬地意识到自己没有骗过他。 月见山芍药的传言,暮沉也是从小酒馆掌柜的那里听来的。本以为顾衍之对这类传言不感兴趣,可以以赏月为藉口将他骗过去再道明真相。没想到自己还是失算了,顾衍之懂得很多。 想到这里,暮沉脸上难掩失落之情,却听得身边之人温柔的话音传来。 “戌时刚过,秉烛倒是不必,夜游倒是可行。暮沉,我们现在就去,可好?” 月见山离家里倒是不远,地方也不算偏僻。二人来时,路上还能遇到三三两两散步而归的男女。两人并排同行,顾衍之引路,偶有两三言。一路上,两人各怀心事。 此时芍药花尚未到花期,只有光秃秃的枝丫横在那里。微风拂过,视野宽阔,倒也不失惬意。 走了许久,二人漫步至一个偏僻而静谧的山洞旁,在洞口附近选了一处适合赏月的地方,并肩而坐。顾衍之虽然以前也带着私塾的孩子们一起来月见山芍药地踏过青,而僻静的此处却是从未来过。暮沉一直在心里筹划着名说些什么,顾衍之只是眉眼带笑,似乎在心里默默地想着什么,一言不发地抬头凝望着春夜半空中的一轮明月。 “衍之。” 暮沉不知为何,就算数年前的寒冬,亲眼目睹了萧逸的叛变,也从未有过此刻这般心脏仿佛就要跳出胸口的感觉。思索了半响,却只是唤了声他的名字。 “嗯?” 顾衍之扭头望向身旁局促不安的人。 “我是个没有过去的人,酒街的大家却没有排斥我,我很感激。最重要的是,你能愿意接纳我。救命之恩,又予我新生,着实感激不尽。” 暮沉说过很多诱人的情话诉与当年的怀中人们,却从没有过哪个人,可以让暮沉把情话说得如此一本正经,以至于紧张到不敢直视顾衍之的双眸。 “暮沉,你于我,于池荷而言,都很重要。我们都信任你。” 顾衍之轻撩髮丝,对暮沉微微一笑。 暮沉突然觉得,从前见过的那些美人画卷算得了什么,眼前之人才真是画中仙。柔而不媚,纤而不娇,虽是男子,却有着顾盼生姿,柔情百转的面容。乍看,是位白净书生。再看,只觉得那眼底尽是晴澜,如若谪仙。 可是,顾衍之突然扯上了池荷,并未单独提及个人对于暮沉的看法。这让暮沉心里越发的痒,仿佛连拂过两人的微风都开始焦躁了起来。 “可惜,芍药还未开。” 暮沉突然话锋一转。 “怎的,可是有心仪的姑娘了?如果认得,我愿去为你做个媒,好让人家姑娘也知道你的心意。” 顾衍之拍了拍紧挨着自己的暮沉的手臂,打趣道。却不料突然被暮沉揽入怀中,在唇上小心翼翼地轻啄一口。 “姑娘倒是没有,教书的先生却是有一个。只可惜……” 这下换作是暮沉扬起一抹笑意了。 “可惜什么?” 顾衍之显然未料到暮沉如此胆大,虽然早已猜到他的心意,慌张之余,故作镇定地明知故问了起来。 微风忽起,顾衍之墨玉般的长髮被轻柔地托起。暮沉本想再度覆上那令自己神魂颠倒的薄唇,凑近的脸颊却在剎那犹豫间停下,变成小心翼翼的一个温柔拥抱。 动弹不得,无力反抗,抑或是……心底泛着波澜的情愫,本就控制着身体,不想去反抗。不如说,此刻,顾衍之有一种心意反被确认般的感觉,一块石头落了地,百感交集。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暮沉抚弄着顾衍之湿润的唇,笑道。 顾衍之的脸上看似波澜不惊,内心实则已是翻江倒海。心悦吾兮……吾知,吾知矣。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此刻,只余二人。 第6章第六章萧逸何人 池荷最近有些烦恼和不安。 暮沉出入自己小叔叔房间的次数越发频繁了,甚至还经常就宿在屋内。这个总是抢先一步的人,害得自己都不能像以前一样,睡前愉快地去缠着小叔叔,让他讲那些书籍里的奇文野史。 池荷虽小,却也略懂人事。她曾一度认为,自己的小叔叔怕是要像女子一般嫁与他人了。 怀揣着这份惴惴不安的心情,一日夜里,池荷佯装睡着,看着小叔叔为自己盖好被子回房后,便蹑手蹑脚地跟在后面,小心翼翼的趴在窗下,缓缓地犹如破土而出的小芽儿一般,探出小脑袋,悄悄地向屋内张望,又迅速躲起来,生怕被屋里的两人看到。 虽然从窗外看去,只能看到模煳的人影,但夜里万籁俱寂,屏息静听,却能听到一些声音。 可是令池荷出乎意料的事,两人所言之词尽是诗词歌赋,池荷几乎全都听不懂,只觉得耳熟,似乎都是平日里小叔叔爱看的那些书籍里的词话。 当真是一副赌书泼茶的好风景。 直到吹了灯,也不见暮沉出来。不过池荷心中那份莫名的烦恼与不安,似乎也淡了去。只要小叔叔当真幸福,与他人不同又何妨呢。 有时,池荷会在清晨中被一阵激烈的“追杀”声叫醒。那是暮沉起床时又一次错穿了小叔叔的衣裳,被发现后依然嬉皮笑脸,拒不认错,被追得满院子逃窜。池荷在一旁睡眼惺忪地看着,无奈地嘆了口气,继续回房睡了。 有时,暮沉也会被小叔叔表扬,然后开心得像个小孩子一样。因为他在小叔叔留白的画卷上,题了一首诗。“赌书消得泼茶香,且得岁月且得君”,小叔叔抚着字迹念着,居然偷偷地小声傻笑了起来。
第7页 有时,暮沉很很认真地向酒馆的老闆娘请教一些小叔叔爱吃的饭菜,比如他最爱的桂花糕如何做。哪怕老闆娘都教得厌烦了,暮沉还是不愠不恼,沉着气笑嘻嘻地缠着老闆娘追问。虽然很笨拙,还会弄得满脸面粉,像只花猫一样,才能端出一盘像样的饭菜到小叔叔面前。但是,暮沉这种看起来就是下不了厨房的纨绔子弟模样的人,居然也愿意为了小叔叔做到这般地步,池荷看在眼里,也为小叔叔暖在心上。 日光荏苒,眨眼又是芍药花开的时节。池荷本以为那二人会继续过着琴瑟在御的静好岁月。不曾料到,像小叔叔那般温柔和蔼,总是如热过的清酒一般令人倍感温暖,微笑着的人,居然也会有对暮沉面色铁青的时候。 前阵子,暮沉身子不适。据说此前两人相约等暮沉病好后,就一起去月见山游玩,但直到芍药花的花期都过了,稍见好转的暮沉却开始高烧发热。也罢,反正最近酒街也不太平。据说临镇边境的领土已经被锦国占领了不少,朝廷正加紧派兵守卫。虽然酒街尚且无事,但少去偏僻的边境之地,倒也安全。 池荷一个小孩子,虽然已经可以帮上忙照顾暮沉,却总是无法令人完全放心。顾衍之打算把私塾关几日,于是挨家挨户地向私塾的孩子们登门道歉后,才放心地回家照顾暮沉。又是请郎中,又是亲自煎药,无微不至。 深夜里高烧不退的暮沉,在意识迷煳中,忽然眉头紧蹙,双眼紧闭,手慌乱地似乎要抓住什么。趴在床边的顾衍之,被其不安的呢喃声惊醒,担忧地抓住了暮沉在空中乱抓的手,试图让他安定下来。 可偏巧,暮沉的呢喃声越发清晰。他在喊一个人的名字。一个把顾衍之拉进记忆深处的泥沼,熟悉却又陌生的名字。 萧逸。 翌日,暮沉的烧退了,人也渐渐恢復了精神,又像往日一般嘻嘻哈哈地在家里陪池荷闹着玩,做了一桌顾衍之喜欢的饭菜说要犒劳他,虽然还是有一半的菜都烧煳了。 而顾衍之沉默不语地吃完了其他尚能下咽的菜,带着一脸波澜不惊的平静表情,安静地收拾完碗碟回屋了,留下一脸疑惑的池荷和暮沉。 “池荷,你小叔叔怎么了?” “不知道……暮沉叔叔,你去问问他吧。池荷洗完碗筷,要去外面找隔壁的二丫玩一会,你们在家好好聊。” 暮沉心里暗自感慨,这些年来,池荷这小姑娘真是越来越懂事了。以前见过很多如她这般年岁的晚辈,却皆是骄横跋扈之流,如此乖巧懂事,真是惹人喜爱。 像她小叔叔一样。 偷偷地笑了一声,暮沉在院子里的藤椅上沉思了一会。见池荷与自己打了招唿出门去,叮嘱了几句后,便起身往顾衍之的房间走去。 轻叩三声房门,房里传来了合书的声音,接着,便是不紧不慢的脚步声越来越近。门被缓缓地拉开,暮沉刚见到眼前略显憔悴的人,便将其一把揽入怀中。闻着怀中人身上熟悉的书墨香,暮沉觉得心都似夏日碎冰,暖得化了几分。 “衍之,我生病的这几日,辛苦你了。” 暮沉抚摸着顾衍之一头墨玉般的柔发,在他耳边呢喃。而后,又如小鸟啄食般,在他耳垂留下一个轻快的吻。 顾衍之不言,没有反抗,也没有往日那般羞涩的神情。 “怎么了,是累坏了吗?我真是……” “池荷呢?” 顾衍之冷淡地打断了暮沉的话。 “那个……她说她要出去找二丫玩一会。” “我新酿的梅子酒,进来尝尝吧。” 虽是与往日温柔不同的清冷,暮沉还是带着疑惑,随着顾衍之走进了房间。 顾衍之教书的魅力是酒街的大家有目共睹的,所以也有那么多酒街的孩子,愿意到他的私塾来请他当先生。而顾衍之亲手酿的酒,也是一绝,绝不逊色于酒馆掌柜的。就拿着这梅子酒来说,清慡而不酸涩,淡淡的青梅雅香,如同置身于一片水墨画中的梅子林,看见了垂髫小儿在嬉闹着,要摘树上尚未熟透的梅子。 “如何?” “甚是美哉。” 暮沉手里拈着小盏,眼睛却一直含笑打量着顾衍之。而顾衍之也听出了他此言的含义,却依旧冷着脸。 “这次为它取了个什么名字?” 暮沉手指点了点桌上的一坛梅子酒。 “你说……就称它,萧逸,可好?” 暮沉忽然愣住了。他似乎明白了顾衍之“性情大变”的原因。 “几年前,我在私塾的梅子林初遇你。你重伤不醒,就在我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餵你汤药时,你呛到了,醒了,却大喊着让萧逸来找你。” 顾衍之双眼如鹰隼般直盯着暮沉,仿佛在叙述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件般冷静。而暮沉开始慌了,额头上渗出了细细的汗珠。就算以前,三人密谋着那样一件逆天大计时,似乎都不曾这般紧张。 “我知你心意前,还不曾与你同榻而寝。你是否在夜深人静时,唿喊过这个人的名字?这个人,是谁?” 顾衍之见暮沉紧攥着手中盛着梅子酒的小盏,而默认一般一言不发,无奈苦笑。就在准备起身离开房间时,暮沉突然开口了。 “衍之,我……应该是一个锦国人。就算不是商队里跑商的人,也是一个与锦国皇室有某种联繫的人。至于萧逸,他很有可能是与我有密切关系的人,而他又与锦国的皇室有关。” 暮沉几乎是一字一顿,生怕哪一句措辞不对,如今好不容易得到的幸福而平凡的日子就要分崩离析。抱歉,虽然所言非虚,但目前还不能把全部的真相和盘托出。不然,不然…… 而顾衍之的心里,此刻也是百味杂陈。多年前,他曾托仍在朝野的友人调查过暮沉。虽然没查出有用的线索,却意外了解了一些他口中的萧逸。据传,此人是锦国宫中最得意的男宠,生得一副比女人还娇媚的眉眼,摄人心魄。貌美肤白,欲罢不能,却一点也不阴柔得令人反感。相反,他令锦国宫中的某些男人们为之疯狂,女人们为之嫉妒。 而他几度易主,风流依旧。据查,现如今表面上,他是锦国实际把持大权的荣亲王的心腹军师,实际上,更是荣亲王的枕边人。 可是,这样的人,又和暮沉有什么样的关系? 暮沉的身份是个怎样也查不出的谜,线索便就此中断了。顾衍之也就此作罢,他更愿意相信这个令他魂牵梦萦的男人,而不是那个艷煞锦国的萧逸。如果他们真有什么重要的关系,怕是这么多年,凭其实力,早该找到暮沉,迎他回去了。 想到这里,顾衍之也松了一口气。不由得脸上紧绷的冷淡也松懈了下来,淡然一笑。 暮沉见状,仿佛一块悬着的巨石落了地,又刚好没砸中自己。他欣喜地望着眼前又像往日般对自己温柔笑着的顾衍之,恨不得现在就将其揉进自己的躯体中。千言万语,似乎都浓缩于手中的梅子酒里。暮沉抬手,一饮而尽,然后又将顾衍之拉回怀中,抬起他的下巴,将唇覆了上去。 “来年,我们去月见山。我要赠你那里最大,最美的芍药。衍之,那时,你定要答应我,可好?” “好。” 薄唇间青梅酒香流动,顾衍之故作震惊地佯怒轻推暮沉,舔了舔唇角沾上的梅子酒。而暮沉笑嘻嘻地颳了刮他的鼻子,满眼宠溺。 “我回来了!小叔叔,暮沉叔叔他有没有来……我……我什么都没看见!” 正当浓情蜜意时,紧闭的房门突然随着一个小姑娘清脆的声音被勐然打开。气氛顿时分外尴尬,短暂的震惊与相顾无言后,池荷小脸煞红地速速关上了门,随着啪嗒啪嗒的脚步声跑远了,留下表情复杂的顾衍之,和怒火中烧的暮沉。 “顾池荷!你这个臭丫头又欠揍了是吧!给我过来!” 暮沉气沖沖地追了出去,顾衍之望着他的背影,不禁笑出了声来。 第7章第七章岁月静好 寒辞去冬雪,暖带入春风。 眨眼又是一年除夕。 佳节已至,酒街添了几抹热闹的红,家家院门口,都挂着一盏喜庆的红灯笼。小贩叫卖年货的声音,孩子们嬉笑追逐的欢颜,冰糖葫芦诱人的红艷。置身其中,仿佛人也喜气洋洋了些。 只是这一年的除夕,比往年都黯淡了许多。 在与锦国的战争中,云国节节败退。酒街接壤的临镇,已被锦国大军基本攻破,纳入囊中。而酒街,也变得不甚太平。集市上,已经开始零星地有锦国的军队招摇过市了。 也许是朝廷昏庸,也许是郡守无能。就着锦国的和平攻城政策,玩起了熟视无睹的游戏。尽管老百姓去衙门请愿,尽快发兵退敌。但得到的答覆一直是只要锦国不发兵屠城,就以静制动,静观其变。
第8页 虽然锦国攻城势大,却是越往内陆,越是走和平政策,令人匪夷所思。就拿临镇来说,攻城第一日,烧杀抢夺的攻势,已远不如刚入侵国境之时。老百姓们逃的逃,留的留,锦国大军只攻城池,灭敌军,并非再如初次攻占边境时屠过城。 尽管如此,除伤亡外,云国边境的百姓大多已经背井离乡,流离失所。就连酒街,也已搬走了些许人家。 纵人心惶惶,但在锦国这般和平政策之下,留下的酒街人,还是在尽可能地张罗一个好年。 没有搬走的大户人家,还是如往年一般,大摆宴席,宴请四方,仿佛要用明晃晃的红绸子,喜洋洋的爆竹声,来驱散酒街的不安与躁动。 今年只剩三个人的顾衍之家,从祭拜完老夫人回来后,气氛一直略显沉重。顾衍之一言不发,只是坐在庭院的藤椅上,泯一盏热酒,不知在想些什么。暮沉靠在他旁边,趁着池荷不注意,悄悄地将手揽上了他的腰。顾衍之一惊,瞥了一眼暮沉,轻嘆一声。 好在池荷是个活泼的孩子,在院子里又唱又闹,不停地向二人展示自己的新衣裳。小孩子长得飞快,去年过年时的棉袄,袖口已经有些短了。顾衍之心中暗自苦笑,明明母亲料到小孩子长得快,特意做大了些,没想到池荷还是穿不下她去年亲手fèng制的棉袄,需要到集市上去买新的了。 想到这,顾衍之又抬手一盏闷酒入喉。若非锦国之故,大哥也不会英年早逝,母亲亦不会因锦国军队引起的混乱而驾鹤西去。酒街依旧繁华,世外桃源般的故土,将一如往日安宁祥和。 若非锦国之故…… 此时,庭院外响起阵阵爆竹声,震耳欲聋,街上传来孩子们无忧的欢声笑语。万家灯火,辞旧迎新。此刻,却分外寂寥。 直到丑时,外面才渐渐安静了下来。夜幕为酒街笼上墨色薄纱,仍有人家亮着烛火,在夜色中忽闪,有如地上的夜空繁星。 顾衍之也尚未吹灯。照顾池荷睡着后,便一直半躺在床榻上,翻翻枕边的书籍解闷。池荷去邻家和她的小伙伴玩了很久,回来时小手里攥了许多糖块和果仁,一蹦一跳地回来,说要分享给小叔叔和暮沉叔叔。 倘若大哥尚在人世,看到自己的女儿这般活泼可爱,该是很欣慰吧。 顾衍之又不由得嘆了口气。正要吹灯合书时,门被吱呦一声推开了。顾衍之警觉地正了正衣襟,起身向门口望去。 暮沉面露愁容,端着一碗热腾腾的粥进来了。轻车熟路地绕过门前的桌椅与桐木琴,转向床的方向。将热粥放在一旁的小桌上,在床沿坐了下来。 “何事?” 顾衍之挤出一个微笑,却掩不住脸上憔悴的倦容。本想起身与暮沉同坐,却被拦了下来。 “不用起来,我餵你。” 暮沉端起手边的热粥,用勺子轻轻地搅拌起来,试图散散热气。 “今日你一直无精打采。人憔悴了不少,桌上的饭菜也没动几口。我知道,每年这个时节,你总是这样,愁思过度。可是……我看着心疼。刚做了些热粥,吃一点吧。” 暮沉说罢,将勺里的粥吹了又吹,确认该是不烫口了之后,送到了顾衍之唇边。 顾衍之望了眼暮沉,乖乖地将那勺粥咽了下去。 每一勺,暮沉都是舀起来,先吹一吹,才肯定放心地送过去。以前,何曾这般服侍过他人?暮沉心中不禁自嘲。即使是在枕边共眠得最久的那个人,也未曾享受过。纵使高贵似天上的仙官,遇见所爱,不过都成了想为他洗手作羹汤的凡夫俗子。从前,暮沉不信。遇到顾衍之后的这些年岁里,却渐渐,深信不疑了。 顾衍之享受着饭来张口的待遇,嘴角不由得浮起一抹笑意。咽下最后一勺粥时,不由得靠在了暮沉的肩上。而暮沉将他搂了搂,宠溺地颳了一下鼻子,颔首将吻落在他的睫毛上,吻碎这深冬里最晶莹剔透,未结成冰的夜露。 除夕后的两日,酒街的街头巷尾传遍了一个消息。虽与云国无关,却惹得人们热议。锦国政变,实际把持了锦国七分朝政的上卿荣亲王,除夕夜被人暗杀于府上。现如今,那七分大权,已几乎落入他名义上的军师,萧逸的手中。 在酒馆闻此消息时,暮沉分外震惊,神情恍惚,手中的瓷坛也一时不稳掉在地上摔了个稀碎。好在暮沉立刻清醒了过来,连忙打扫碎渣并赔礼道歉,掌柜的也未有埋怨。 萧逸……这么做到底是为了什么?这个男人,究竟打着什么样的算盘?暮沉此时百般思绪涌入脑海,心脏剧烈跳动着,甚至喘起了粗气。一不留神,就被瓷坛的碎片刮伤了手。 血一下子从破口处涌出,凝结成一粒红豆,从指尖一颗颗掉落下来,在地面上晕染开来。 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灯树千光照。明月逐人来。 转眼便是上元节。当日,酒街从早便热闹了起来。政变事件过后,锦国的军队开始活动得越发频繁,丝毫不见群龙无首之势,反而更加井井有条。而云国,对于酒街的觊觎,也似乎越发咄咄逼人了起来。增派了不少新的军队,却又只是招摇过市,肆意进出县府等地,并未烧杀抢夺。 于是街上的庆典并未中断。上元夜,酒街依旧热闹非凡。谁家见月能闲坐,何处闻灯不看来。即使由于锦国之故,搬离了不少人家,街上人已然不如去年之多。 暮沉换上了顾衍之前些日子去集市上,专门为他定制的新衣。一袭墨色长袍,衣料垂顺,腰束灰白色浮云纹宽腰带。看似极简朴素,却古韵沉郁。虽然以前穿过的那些华服,不知比这高贵了多少,而暮沉却打心底里更喜欢这件衣裳。 酒街也不乏才子佳人,他们绘制了些精緻的花灯,并惹墨题了一些灯谜在上面,挂在酒街沿途的青石板路上。一家老幼,三两好友,若有兴致便上前一猜。猜对,便赢得满堂喝彩与那盏花灯。猜错,也不过罚酒一杯。 池荷那小姑娘,猜了几次花灯皆是不对,便垂头丧气地嘟囔着庆典无趣,要去邻家找二丫玩了。顾衍之笑笑,摸了摸她的头,和暮沉一起将她送到邻家门前,便又折回了街上。 由于时值深冬,无法燃放河灯。于是备受众盼的祈愿活动,被放在了位于酒街中央,最老的古树那里。人们将写有祈愿祝福的纸条卷好藏入细条红绸之中,包裹严实后,将其系在古树的枝丫上。 古树周围,已是熙来攘往。有老有幼,也有上元夜情愫暗生的男女。人们纷纷提笔,以墨汁留下祈愿,将承载着美好期盼的红绸子系挂于古树上。 “写了什么?” 顾衍之撂下笔,扭头问向身边正在摺叠写好祈愿纸片的暮沉。而暮沉宠溺地对着顾衍之笑了笑,将手中已经摺叠好的纸片落落大方地展开给他看。 国泰民安,岁月静好。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 看到暮沉以瘦劲清峻的字迹,写下这样一段话,顾衍之脸颊上渐渐飞来一抹羞红。而看到眼前的人儿如此娇羞,暮沉不由得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你呢,写了什么?” 说罢,暮沉便伸手去拿纸片,想看看顾衍之有着怎样的祈愿。 “不给看。” 顾衍之还是一贯地冷着脸,扭过头去,将纸片攥在手心里。本想留给暮沉不屑一顾的神态,而脸上如恋爱中的女般的粉红早已出卖了他。 暮沉扫视了一圈周边的人们,发现大家都在忙着提笔写字,与身边人交谈,或是悬挂红绸,没人在关注着他们。于是,暮沉突然微微俯身,在顾衍之扭过去的脸颊上,留下一个尽是柔情蜜意的吻。如晨露坠在花叶之上,满而不溢。 顾衍之慌乱回头,霎时脸上又羞又恼,而心里,却像是春天的花骨朵悄悄开了条fèng一般。趁此时机,暮沉从顾衍之手里取走了那张纸片。顾衍之不再反抗,只是涨红了脸,轻哼一声,赌气走开去帮暮沉悬挂红绸了。煞是惹人喜爱。 暮沉小心翼翼地将捧在手心的纸片打开,上面的字体隽秀灵动,看得出是一笔一划认真地留下墨迹。短短两行字迹,却看得暮沉嘴角浮起笑意,心里仿佛灌了整整一坛蜜枣酒一般。 本愿非做帚木心,但求磐石无转移。 暮沉笑着将纸片摺叠起来,小心地用红绸一点点包裹起来。正准备前去悬挂之时,却忽然听得耳旁传来躁动人群声。 “快走快走,锦国的兵来了!” “他们不是一直在街上巡逻吗?反正也不伤百姓。” “谁知道呢,他们现在就是半睡的老虎。万一发起飙来,我们老百姓可惹不起。” “就是,快带着孩子回家去躲躲吧。” 人群的脚步声开始有些侷促起来,大家纷纷表示此地不宜久留。不多时,锦国的一小众军队已经接踵而至,他们全副武装,兵甲皆备,像是随时都可以迎接一场战争。慌乱的人群从军队的高头大马身边拘谨地挤过,而士兵也着实没有伤害酒街的大家,只是骂骂咧咧地高声呵斥着,让他们把路让开。
第9页 得赶紧去叫衍之一起离开这是非之地,不仅是为了安全起见,也是……为了不让锦国军队的人看到自己。如是想着,暮沉迈开了步子,好在顾衍之就在不远处。两人见状,携手匆匆往家的方向赶去。 可是,身后锦国士兵的交谈声,却还是传入了暮沉的耳中。 “兄弟们,你说这小破镇子上,真能找到烨皇子吗?” “鬼知道。反正萧大人这么下令了,我们转着搜就是了。” “也是。诶,你看,那边过去那个,穿墨色长袍的,像不像?” “我看你是喝多了眼花吧!就算烨皇子向来喜着墨色,你也用不着这样啊。” 第8章第八章久别重逢 酒街在不安的动盪度过了些时日。 云国已经节节败退,溃不成军。边境大片国土沦丧,只剩中原都城地区及其周边仍在负隅顽抗。锦国的吞併,尤其在正扩张侵略的边境,依然走和平侵占路线。 但起初几座城池的事实证明,如若有反抗的人,锦国将以疯狂且绝无败笔的屠城侵略取而代之。懦弱的云国朝廷,几乎是见情况不妙,便以默许之姿看着锦国大军放肆地在国土内所谓“和平”的横行。 传闻,锦国大军之所以这样做,是其军内实际掌权的军师为寻找什么人,避免战争误杀,才尽量迴避争乱冲突。 顾衍之对于此传闻,是有些不敢苟同的。如果是为了寻找那么重要的人,又怎会在早到云国抵抗后,立刻放弃所谓和平政策,以惨无人道的屠城代之?如果寻人之说当真,恐怕与其吞併疆土的政治野心相比,此人也是遥而不及。 暮沉同酒街的大家一样,愁容满面,终日忧思。只不过,却是另有原因。自上元夜归来后,几次,他想与顾衍之坦白他所知道的一切。他其实并没有失忆,他知道自己的身份,知道传闻的寻人一说对他意味着什么,更知道倘若这场两国之争以现在占压倒性优势的锦国胜利告终,与他们二人之言,又意味着什么。 当年,他本只想借酒街之地悄悄恢復元气,静思静养,以待有朝一日东山再起。可偏巧,当年私塾梅花林偶遇,心中深藏的爱意,疯长似野糙。 然而每次都是话到嘴边,又被咽了下去。暮沉实在开不了口。那种感觉,仿佛有千万只蚂蚁于肉身之上抓挠爬过。 酒街已经搬走了半数以上的人家。 小酒馆掌柜一家近期也准备搬去都城附近避难,这几日一直在忙着张罗细软,暮沉也前去帮最后一次忙。 “顾先生是个好先生,娃一直很崇拜他。像他这样的人,生于乱世,真是可惜了。” 掌柜的一边往马车上搬着家当,一边跟暮沉念叨着。 “太平盛世,何人不盼。身不由己之事,太多。” 暮沉敛了眼眸,心中却泛起涟漪。 “再过差不多一两个时辰我就走了。酒街这地方,我打小就住着,心里也有感情了。突然要走,总感觉这心里空落落的。该死的锦国军队,不知害了多少人家。” 说着,掌柜的苍老的脸上,划过了两行泪,又被其棉服宽松肥大的袖子狠狠抹去。暮沉竟愈发不敢与其对视,恨不得立刻落荒而逃,仿佛一个眼看着自己的谎言要被识破了的孩童一般,手足无措。 可从前,他绝非这样的人。只有别人以弱小、恐惧而臣服自己的时候。倘若自己不是生在锦国,只是这世外桃源般小镇里的普通农户,也许便不会有今日的无颜以对吧。 上元夜那天,远处锦国士兵口中模煳的“烨皇子”一词,仿佛一把尖锐的匕首,毫不犹豫地捅进了暮沉的胸膛。 私塾里的孩子也越来越少。不少人家纷纷劝解顾衍之,让他趁锦国还未大动干戈,严守关口之时,也随大家一道搬离酒街,前往都城中原地区避难。 顾衍之拒绝了。 他说,只要还有一个孩子想来私塾念书,他就不会放弃。街坊们劝不动这位固执的顾先生,却也赞赏他的做法。着实,酒街确实已经搬离了不少人家,可仍有些不愿背井离乡的人,他们的孩子还是愿来找心心念念的顾先生。孩子们天真懵懂的笑脸,令顾衍之更加不悔自己的决定。 好在锦国只是把持了权政,并未对老百姓如何。虽然,很有可能随时发动侵略。 锦国的搜人行动,也愈发频繁了,这让暮沉开始焦躁不安。尽管如此,由于担心顾衍之的安危,每日暮沉还是会送顾衍之到私塾,为他清扫得窗明几净,再守在梅花林边等着下学。若有锦国军队从门前经过,他便如狡兔一般熘到屋后藏起来。 可纸终究包不住火。 酒街临镇的郊外军队营地里,用隶书浓墨重彩地印着“锦”字的明黄军旗迎风招展,任阴风怒号,却挺立不倒。 中央最大的营帐中,一袭月白长衫的男子半倚在软榻上,手中握着一卷羊皮地图。一头乌髮轻拢耳后,披散下来。头低垂着,却掩不住一双好看的眉眼。肤如凝脂,毫不逊色于女子。妖而不媚,有如画卷中的美男子。 不知是榻前的瓜果飘香,还是男子身上淡淡的体香。 突然,门外走进一身披胄甲的士兵,恭敬地向着榻上的男子跪下请安。男子抬眸瞥了一眼,微微起身一挥手,示意免礼。 “报告萧大人,有消息了。” 士兵手上依旧行着抱拳礼,用低沉的嗓音小声说道。 “在哪?” 听到士兵的话,萧逸像是被爆仗炸到般惊起,瞪大了眼睛盯着士兵。 “据手下几个小兄弟说,在往西约十里的酒街,见到过与烨皇子相似的男子。” “可看清楚了?” “没凑近了看,那人便走远了,所以不敢肯定就是烨皇子。不过……” “不过什么?快说!” “李将军手下的副官前几日去酒街巡视时,也说是在酒街的私塾附近,总能见到那位与烨皇子相似的男子。只不过那人不知是有意防范躲避着我们的搜查,还是本就惧怕我军的普通农户……” 后面的话,萧逸已经听不见了。他攥紧了软榻上的攒金绒席,满心满眼皆是故人身影。 “烨君,我来接你了。” 萧逸以细碎的声音轻声呢喃着,不断重复着所爱之人的名字。本就好看的眉眼,笑起来仿佛都要开出了春花。 “萧大人?您说,我们现下是由李将军将此人带回,还是……” “不必,我要亲自去接。若当真是烨君,我想让他亲眼看看,我为他夺来的,这城池河山。” 萧逸笑着,将手中的羊皮地图攥得更紧了。 几日的阴云密布,寒气也愈发刺骨。终于,酒街又迎来了一场鹅毛大雪。洋洋洒洒从天而落,千树万树梨花开。 前几日,转来了临镇已被锦国和平攻占的消息,使得本就动盪不安的酒街更加人心惶惶。 池荷这几日心情糟糕透了,因为她最好的伙伴,邻家的二丫,和爹娘一起搬走了。 宿雪尚未消融,月光轻柔洒下,小小的庭院映照得微亮。零落在天边的几颗星,悄悄地眨着眼。凛凛朔风,将满地落雪吹冻。 池荷睡着时,眼角仍抹着泪痕。顾衍之和暮沉一直安抚着这个可怜的小傢伙,直到她睡着才离开。 回房路上,顾衍之抬眸望着天上的浮云蔽月,不由得嘆了一口气。 如今已经没有孩子去私塾了。自临镇被攻破的消息传来,在锦国虎视眈眈下的酒街,已经搬走了大半,只剩下些只要未发动战争,便不愿离开家园的人们。 需要购买生活上的用品,只要去东街的集市便可。虽然丝毫不影响生活,却总有一层阴云笼罩在酒街上空。因为不知何时,大好河山就易了主。而这位主,又不知何时会将悬在每个人头上的刀子落下。 “暮沉,如果我也有意离开酒街,迁往都城……我可以联络我的旧友,暂时在那儿生活一段时间。你愿意……和我们一起去吗?” 顾衍之吞吞吐吐地组织着语言,不敢望向牵着自己手的暮沉。他不知道,倘若暮沉婉拒了提议,要去寻找自己的亲人,甚至是寻找他口中的萧逸,那时该如何是好。 “有何不可?” 暮沉宠溺地捏了捏紧握着的顾衍之的手,对眼前的人儿充满爱怜。 “当真?我们可能要四海为家,居无定所。” 顾衍之不敢确信。 “衍之,有你的地方,就是家。” 暮沉附在顾衍之耳边,轻声道。 顾衍之霎时红了脸,顿了顿,便低着头独自快步往房间走去。暮沉笑了笑,无奈地跟上。 “衍之。”
第10页 暮沉在身后唤着他的名字,眼带笑意。 “何事?” 顾衍之停下脚步,并未回头。 “当年,知晓我的心意后,为何没有拒绝?” 暮沉也不知自己怎么会突然问起这个问题。虽然他着实曾有过疑惑。毕竟自己喜好男色,在锦国的朝廷中是人尽皆知。可千里之外,不知自己身份的顾衍之,在大家心中是那样一本正经,温柔正直的私塾先生。他定不像锦国时,那些妄想依靠成为自己枕边人,而有所图的男宠们。 “只是所爱之人,刚好是你。纵你是男儿之身,也与此无关。” 顾衍之愣了愣,片刻犹豫后,还是回眸望着站在月下的暮沉。脸颊上是羞红的飞霞,眼底尽是脉脉的柔情。 翌日,二人将举家迁往都城的决定告知池荷时,小姑娘意外平静地接受了。不如说,还有些开心,因为据说二丫一家要去的地方,离都城不远。可当三人在离开酒街前,一起去老夫人坟前祭拜时,小姑娘又开始哭了起来。每次想起慈祥的奶奶,她总是哭得梨花带雨。 时光总是在最想珍惜之时,流逝得飞快。这几日,三人将所有的细软收拾好,又尽量避开锦国军队,去了酒街一些充满回忆的地方。对于顾衍之和暮沉全程携手前行,毫不避讳,而暮沉又时不时像个地痞流氓一样调戏自己小叔叔的事,池荷只能无奈地摇摇头,笑着想等以后长大了,也要找一个能这样与自己举案齐眉,恩爱两不疑的爱人。 最后一日的黄昏,落日熔金。几日来的雪积了厚厚一层,天地白茫一片,夕阳下又好似镀了金边。私塾梅花林的梅花开了,成了银装素裹中星星点点的红。 暮沉陪在顾衍之身旁,漫步园中。执子之手,静默不言。 忽然,顾衍之停了下来。驻足之地,正是当年暮沉倒下的地方。暮沉也未曾忘却,蹲下身,伸出纤长的手指轻轻拨弄着地上的残雪。 “衍之。若你跟着我这样身份的人过这一生,怕是要下地狱的。” 暮沉打趣地说道。 其实,这段时间以来,或多或少顾衍之都对暮沉刻意躲避锦国军队的事有所多思。这些年以来的点滴生活,加之此前暮沉模煳的所谓坦白。顾衍之虽是一介书生,却也并未书呆子。即使猜,也能猜出几分。暮沉,跟锦国的关联绝不是一般都浅,尤其是和如今掌控了政变后锦国八分权势的萧逸。 “若与你携手此生,便要下地狱的话,我甘愿。” 顾衍之负手立于白茫一片之中,低眸轻笑。暮沉突然觉得这个男人,好像霸占了自己的全天下一般。看不见大好河山,看不见社稷众生,满心满眼,只余他一人,这个淡如梅香,恍若谪仙的男人。暮沉不禁暗笑,倘若自己成了君王,怕是臭名昭着的一代昏君了。 如是想着,蹲在雪地上的暮沉扯了扯顾衍之的衣袖。见其一脸茫然,便坏笑着用力拉扯,直到把惊唿的顾衍之拽倒,一下子跌进自己怀里。趁着那人惊魂未定,俯下身在他前额落下一个温润的吻。 突然,私塾外传来了喧嚣的马蹄声,咄咄逼人地越发靠近。半躺在雪地上的二人惊慌失措,连忙起身欲于林中躲起来。 然而飞奔的马蹄似是迫不及待地赶来与故人相见一般,二人刚匆匆移至梅花林穿往私塾的近路,那一众高头大马的军队便赶了过来,拦截在措手不及的二人面前。暮沉连忙将顾衍之护在身后,方才仍万般柔情的眼眸,霎时变得如勐兽般凶煞。 来者说是军队,其实也只有数十人而已。只是人人都身披胄甲,骑着骏马,威风凛凛,令人生畏。 队伍中为首的男人,独立于队伍最前端,与身后的将士保持着一小段距离。此人一袭绯衣,煞是惹眼。纤瘦的身躯却有力地稳坐在骏马之上,勒住缰绳,轻巧如燕地下马,疾走至暮沉的面前。乌黑的长髮高高束起,星点碎雪落在头顶,脸颊微微发红,轻声喘着粗气,看得出是匆忙赶来。 倘若说顾衍之是那种清淡如白雪的谪仙,那此人,便是雪中妖艷惹眼的红梅花妖。只消让人匆匆一瞥,便移不开视线。明明是个男人,却生得一副如此妖而不媚的精緻皮囊。而那副妖娆的眉眼,从来只直勾勾地盯着一人,便是他面前恶狠狠瞪着他的暮沉。 “烨君,我来接你了。” 待气息微匀,那人便迫不及待地笑着向暮沉说道。白茫天地间,他顾盼生情的眼中,似乎只装得下这个让他心心念念牵挂了数年的男人。 顾衍之仿佛突然遭了雷一般,霎时脑中空白一片。可他清楚地知道,来者不善的此人,定是萧逸。 第9章第九章此去经年 朔风凛凛,北雪哀哀。 顾衍之从未见过那样一双眼眸,盈满爱意,笑弯如月,只望着暮沉一人。 锦国皇姓尉迟,而暮沉是萧逸口中的烨君。暮沉真正的名字,莫不是……尉迟烨?然而在朝为官的那数年,顾衍之并未听说锦国有位名曰烨的皇子。 许是自己孤陋寡闻,亦或是这位皇子当时尚未过深地捲入政治争斗之中。顾衍之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思考现状,尽管紧攥的拳头已因用力过大开始泛白。 “烨君,萧逸来迟了,罪该万死。我……这就接你回去。这江山,我已为你攻下。荣亲王那个老贼,我也已为你斩除……所以,跟我回去,好吗。” 萧逸说着,满眼柔情地伸出双手,想要拉住暮沉。而暮沉往后一侧身,躲了过去。顾衍之被他拦在身后,看不到表情。 “为何?” 身前传来暮沉冰冷低沉的声音。而萧逸的脸上多了几分尴尬。 “你以为你跟荣亲王,当真是假戏真做?” 暮沉愤怒地低沉嘶吼,手伸向后方,紧紧拉住顾衍之冰冷的手。暮沉的手一如既往的温暖有力,顾衍之莫名心安了几分。 “萧逸从来,都只属于烨君一人啊……当日的异变,也是身不由己。我只能那么做,只能藉助荣亲王的力量。我要活下来,要为烨君夺来这盛世天下。” 萧逸苦笑着,楚楚可怜。 “所以当年,是你为我临时谋划了这样一出诈死的戏?既然如此,何不将错就错?江山是你夺来的,如今荣亲王也已死在你手了,皇位,予你便是。” 顾衍之清楚地看到,萧逸的笑容僵硬在了脸上。那一瞬间,他似乎像是个失了宠爱的小孩子,委屈至极。而暮沉紧紧地攥着自己的手,坚定而有力。 暮沉已是心乱如麻。并非在顾衍之与萧逸之间犹豫不决,这本来就是无需多虑的信念。而是,该如何劝说顾衍之随自己回锦国。他倒是不担心萧逸,毕竟在他眼中,萧逸不过是一对自己百般顺从的玩物,即使以前在宫中,谁人不知有数不清争着想爬上自己床边的美男子,而萧逸也是摆出一副正宫的大度样子。 然而,顾衍之和那些拿来消遣取乐罢了的男宠不同。所以或多或少,暮沉对于此事还是心神不定。 锦国,是必须要回的,无法拒绝。一来,虽说萧逸坦言让权,但目前掌控两国局势的人仍是他,断然拒绝,许会横生变故,乱世动盪,更不保顾衍之与池荷的平安。二来,为了给心爱之人一个盛世天下,不得不由自己撑起江山社稷之任。哪怕为了他,成了一世昏君。 “萧逸,即刻回锦国。” 暮沉从喉咙里挤出低沉的声音,拉着身后顾衍之的手向萧逸靠近。 “国不可一日无君。” 萧逸又展开了笑容,说着便拽过缰绳备马。至始至终,仿佛从来没有看到暮沉的身后还有一个人存在。或许,根本就没有放在眼里。 暮沉迈开步向前走去,却被身后拉不动的手桎梏了脚步。 “尉迟烨……” 顾衍之呆呆地杵在暮沉身后,深深地低着头。用自言自语般的声音呢喃着这个给予他强烈冲击的名字。 “放肆!皇子尊名,岂容你直唿名讳!” 萧逸身后的一个护卫壮汉勐然抽刀而起,将寒芒烁烁的刀尖直对着顾衍之,杀气逼人。 “放肆的人是你,把刀放下!” 暮沉怒喝一声。护卫惊恐地愣了一愣,立刻尴尬地将刀入了鞘。 “衍之,同我回锦国,好吗?” 暮沉几乎是以央求的眼神,回过头望着眼前面色已如雪般惨白的顾衍之。 “尉迟烨,你们锦国……害我家破人亡,害酒街的大家流离失所!此仇此恨,你如何偿还得清。” 非也,非也!跟他走啊,想要跟他走啊。不止是锦国,有他在,天涯海角皆是家……可内心像是捲起一阵疯狂的旋风,将理智一扫而空,霎时思绪已被国恨家仇占据。可一抬眸,看到面前这个似乎已经快要哭出来了的男人,顾衍之又是心底一软。暮沉,你真的,不要我了吗……
第11页 感情在疯狂地叫嚣着,劝说自己跟着他去锦国,去生养他的故乡,去伴他左右,随他撑起这片大好河山。可理智将感情狠揍了一拳,顾衍之不禁想起,早年因与锦国的战争而战死沙场的大哥,想起了因锦国骚乱间接丧命的母亲,想起了因锦国的侵略而流离失所的百姓…… 顾衍之压低了朦胧的泪眼。男儿有泪不轻弹,明明不想这般丢人的在大庭广众之下掉泪,可偏偏就是控制不住。 暮沉松开了紧攥着的拳头,泛白的手掌渐渐恢復了血色。仿佛不愿看到这样脆弱的顾衍之一般,他深嘆一口气,缓缓地闭上双眸。 生不逢时。暮沉听到了心被生撕的声音,从那声音中,哀哭地呜咽着这个词。倘若自己没有生在锦国,倘若自己只是一介凡夫俗子,倘若这是一个没有两国争战的和平盛世…… 既然生不逢时,乱世不容。若想朝朝暮暮,长相厮守,那么这盛世,便由我来为你而造。暮沉如是想着,坚定地迈开脚步,向低着头的顾衍之走去。 顾衍之感受到熟悉的气息,微扬起头。熟悉的一袭墨衣,熟悉的稜角分明的俊俏面容,此刻却看起来如此虚幻而陌生。 蓦地,暮沉一把揽住顾衍之,仿佛要把他揉进身体里一般。听到怀中的人闷哼了一声,暮沉才恋恋不捨地松开了手臂。伸手轻抬顾衍之的下巴,眼前的他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珠,面色惨白,好像一副随时都会倒下的虚弱样子。那一刻,暮沉好像心都碎成了粉末,像这酒街不愿消逝的残雪。 小心翼翼地,暮沉俯身轻吻顾衍之的薄唇。错愕地颤抖,顾衍之瞪大了眼睛。他用力地试图推开暮沉,却发现他是如此坚定有力。 “萧逸……在……” 呜咽的断音在双唇之间传递。顾衍之惊讶于暮沉会如此不顾萧逸及锦国众人的存在,或许,作为尉迟烨的他,在锦国时,本就是这般恣意妄为的性格吧。想着想着,顾衍之不知道该摆出怎样的神情。明明心像被抽离了一般,一想到眼前这个人,什么恨,什么仇,又一股脑抛之脑后了。 面对这样的自己,顾衍之哭笑不得,不知如何是好。 暮沉面色沉重。他别过身去,用修长的手指从腰间摸出了一枚玉佩,塞进了顾衍之手里。玉佩色泽通润,碧绿剔透,仿佛通体浸水一般。温碧通灵,好看得紧,该是上等的老坑翡翠。玉身精雕着一对比翼鸟,羽翼丰盈,栩栩如生。 “这是当年,父皇亲手送给母后的。是寓意夫妻恩爱、长相厮守的信物。当时朝廷根基未稳,新婚后不久,父皇便要随大军出征。临行前,父皇将这枚玉佩交予母后,说了一句话。” 暮沉眉眼低垂,凑得越发近了些,完全挡住身后萧逸的视线。他一边小声对顾衍之呢喃着玉佩来歷和寓意,一边将玉佩的编绳也小心翼翼地放进顾衍之的掌心里。 顾衍之不语,只是攥紧了玉佩。 “生当復归来,死亦长相思。” 说罢,暮沉又将顾衍之紧紧地抱进怀中,像是抱着世上最珍贵的宝物。终于,顾衍之也有了回应,抱着暮沉的双臂更加用力了些。 “衍之,太平盛世,我将亲自为你守住。你若不愿此刻随我同去锦国,那我便不会强迫你。我会安排人护你周全,你要等我回来,风风光光地迎你回去,可好?” 暮沉轻抚着顾衍之的髮丝,直到感受到他坚定地点了点头,才将他放开。 “望君……珍重。” 顾衍之紧攥着余温尚存的玉佩,勉强挤出一个微笑。 身后的萧逸,早已是脸色发黑,他终于肯将目光移向暮沉以外的人。那双极尽媚姿的眼眸,此刻仿佛窜去了地狱烈火一般,正恶狠狠地盯着顾衍之。倘若眼神可以杀人,恐怖顾衍之早已被千刀万剐了。 可萧逸不敢动手,甚至不敢去多说一句。他无法自拔地深爱着这个,在他面前肆无忌惮拥吻他人的男人。同时,却也忌惮着这个看似落败,实则可以将自己一击毙命的男人。 即刻恢復温柔如水的神情,萧逸笑着为他心爱的烨君备马,并号令军队回程。 从上马那一刻,暮沉的双眼便一直不舍地凝望着身后如木桩般呆愣在原地的顾衍之,直到那人于苍茫大地中,与银装素裹融为一体,逐渐化为一个模煳的黑点,再也消失不见。 萧逸看在眼里,将顾衍之的容貌记在了心里。若是心中有棵参天大树,粗壮的树干上用无数银针扎着名为顾衍之的诅咒小人,在心里,萧逸已经能将整棵树都用群针扎倒了。 尽管为了讨烨君的欢心,必须勒令自己对此熟视无睹。 顾衍之,终究这个男人还是回了锦国,回了他本该得到的位置。他是我此生的全部。夺走他?你,想都别想。 萧逸紧咬双唇,狠狠地抽了一下缰绳。 萧萧马鸣,悠悠旆旌。 第10章第十章锦书难托 永安二十九年,春,云国亡。 锦国最小的十六皇子尉迟烨,在其军师萧逸的协助下,率领锦国大军吞併整片云国国土,一统天下。如今已是国力昌盛,幅员辽阔。百姓在朝廷安抚重赏之下重建家园,开始了新的劳动耕作。国泰民安,盛世太平。 天时,地利,人和。尉迟烨以新帝身份登基,改国号瑞定。 瑞安元年,新帝重赏前朝功臣元老,厚恤殉国将士家属。提拔了一批在争战中出生入死,功不可没的统帅。其中,军师萧逸,已由新帝钦定,封为上卿,替前朝上卿荣亲王之位,赐封号嘉。 前朝老臣们都知道,这个新封的嘉亲王,便是当今新帝仍是皇子时,最得意的男宠。亦是令前朝上卿中了美人计,守不住江山的罪魁祸首。嘉亲王生得一副好眉眼,又是一副媚而不妖的美人模样。 新帝根基渐稳,却迟迟不见其下旨选秀纳妃。一些打算将家族之女举荐的朝臣们,纷纷开始猜测起来,此事是否是因为新帝枕边那位荣极一时的嘉亲王。 “新帝宠爱嘉亲王,不愿选秀纳妃,充盈后宫。” “传闻新帝幼年时,有一次随先帝南下于江南游园时,救了倒在路边饿晕的嘉亲王。” “是啊,新帝与嘉亲王,那可是青梅竹马。尽管先帝当年沉迷男色,嘉亲王的地位却从未动摇过。所以说选秀这事被耽搁,怕是与此有不可分割的关系。” 按理说,听到这些嚼舌根的传言,应该予以惩罚才是。可不知为何,萧逸每每听到这些传言时,都情不自禁地心里一暖。 尽管那位新帝已经变了。每日发疯一样地处理朝政,尽可能地亲力亲为。虽然这太平盛世,正是由此而来。可毫不怜惜自己身体而拼尽全力的尉迟烨,对萧逸来说是如此熟悉而又陌生。 批阅奏摺,与众卿议政,片刻不肯歇息躲懒。只有夜深人静时,他才会着一袭明黄亵衣,独自伏案作画。画中是一幽静庭院,小而简陋。有一小女孩在院中嬉戏,身边有一男子,两人似乎是在捉头顶飞舞的蝴蝶。而不远处的藤椅上,坐着一位清瘦的男子,手中握着书卷,眉眼带笑,面容尽是铺满了柔情蜜意,看向男子和小女孩的方向。 萧逸静默地站在尉迟烨的身后,冷漠地看着笔尖的墨汁,一点点以栩栩如生的样子在画卷上晕染开来。 他一眼便看了出来,那与小女孩嬉戏捕蝶的,便是烨君本人,只是不知那小女孩是何人。而坐在藤椅上的男子,正是他恨不得挫骨扬灰的顾衍之。 而尉迟烨突然学会了酿酒,也是令萧逸瞠目结舌的。那日,尉迟烨端出一个老旧瓷坛,里面醇香清幽。 “这是我亲自酿的酒,名叫欲雪。只不过现下已是暮春时节,无法採集新雪入酒,怕是逊色不少。” 尉迟烨望着酒罈,笑着说道。 此后的几日,每当萧逸尝起那名曰欲雪的酒,总是莫名觉得无比酸涩。 “萧逸,芍药花的花期,是不是快到了?” 萧逸虽不知他的烨君为何会在最近突然频繁地提起了芍药花,仿佛失了智一般。他隐约觉得,定是和顾衍之有关。 于是,芍药花期将至之前,趁着南部吞併地巡抚的政务傍身,萧逸特地绕路北上,携一小队精锐人马,回到了那个曾与阔别多年的烨君重逢的地方,酒街。 如今的酒街,已是旧貌换新颜。虽然整个酒街的布局未曾改变,“酒街”的命名也依旧延续着,新安顿下来的住民,也井然有序地生活着。 酒街还是那个酒街,只是当初的百姓已经无几坚守了。一切,物是人非。 在驿站驻了马,安顿好之后,萧逸装作无意的样子,与驿站的马倌小厮闲聊了起来。 “这里与之前……没什么变化啊。”
第12页 “大人您说笑了,变化还是有的。当今的圣上那才是真圣明,我们家酒街的大家过得更好了不是?” 马倌紧跟在放眼扫视驿站的萧逸身后,搓手赔笑着,极尽谄媚之姿。 萧逸冷笑。真是个会拍马屁的小人,虽然一路走来,如此之人已见过不少。但不论他的话真心与否,他盛赞了尉迟烨,就是一个明智的决定。 自打回锦国后,顾衍之的存在,已经成了萧逸的一桩心病。尉迟烨心里挂念的全是这个男人,心里是他,画卷上是他,就连梦中的呢喃,也不是枕边的萧逸。 于是,萧逸暗中派人调查了不少关于顾衍之的事情,以及他与尉迟烨相遇的渊源。 当年锦国先帝病弱,欲传位给太子。荣亲王几乎是实际掌控了朝廷之人,而太子生母娴德妃的母家,曾与荣亲王的长姐交恶。尽管娴德妃数次向荣亲王讨好示意,但荣亲王自是不愿将皇位就这般轻易交付与太子与娴德妃。 荣亲王是野心极大之人。尽管他在朝廷中手腕强劲,不是轻易能撼动之人。但据萧逸平日观察打探,此人唯一的缺点,便是好色。家中妻妾成群,娈童不断。于是,萧逸有了一个大胆的计划,这个计划,便早就了后来锦国的更朝换代。 原本计划首先是演戏给先帝,萧逸先起尉迟烨的兵来佯装起义,荣亲王与尉迟烨联合镇压。可谁知眼看胜利之时,荣亲王叛变,宣扬是尉迟烨叛变,两军交战。战乱中,尉迟烨节节败退。情急之下,萧逸急中生智,将重伤昏迷的尉迟烨伪装成假死模样,将其至于丛林深处。并倒戈了荣亲王,以美色蛊惑,终是成为了荣亲王的心腹军师,也成了他枕边任凭摆布的男宠。而代价,便是失去自由,无法如愿去寻尉迟烨的下落。那段不甘□□却为了尉迟烨必须熬下去的岁月,让萧逸几近崩溃。 也就是这段岁月,尉迟烨与顾衍之过着岁月静好的生活。当年假死的他,醒来后跌跌撞撞地误跌入林边河中,顺流而下漂过云国的边境。意识清醒后的他,拖着千疮百孔的身躯,强忍着被叛变的屈辱,不知走了多久,穿过了多少深林溪池,终于看到了有人生活的村落。翻过护城河的堤岸,爬过低矮的小砖墙。眼前是皑皑白雪上一朵朵煞眼的梅花绽开。可是走着走着,未等走出梅花林,便意识模煳,倒在了冰冷的雪地上。 其实尉迟烨并未失忆,一切只是伪装。倘若和盘托出,谁知眼前的这位私塾先生会如何对待自己。可时光荏苒,当他察觉到自己对顾衍之的心意时,却渐渐再也无法平静地开口了。 举案齐眉的静好岁月,也就维持到了萧逸见时机成熟,亲手率兵颠覆了荣亲王政权,锦国内乱的时候。 萧逸初见顾衍之时,并未多留意。他知道,尉迟烨在宫中时便是如此,喜好男色,四处留情。直到尉迟烨毫不避讳地在他面前拥吻顾衍之,临行也恋恋不捨地望着那人。那是他从未见过的尉迟烨,满心满眼都是那个顾衍之,仿佛被下了情蛊一般。那一刻,萧逸知道,自己赢了天下,却输了尉迟烨。 “大人?” 耳边传来马倌小心翼翼的询问,将萧逸的思绪拉回了眼下。 “酒街虽小,倒也五脏俱全。驿站,酒馆,客栈……私塾,样样皆备呢。” 萧逸深深地嘆了一口气,试探性地引出了有关顾衍之的话题。 “是呀,大人。这地方,我虽然是今年刚搬过来的,但听街坊说,倒是什么都有。只是其他的馆子都换了人家,连那百年的老酒馆,前老闆都跑去别处了,现在已经换了味道。可唯独这私塾……” “私塾如何?” 听到萧逸蓦然神情严肃了起来,马倌突然警觉了三分,生怕自己是说错了什么话。 “听说私……私塾的先生倒是没换。起初酒街重建时,还有人家送孩子去,听说那先生一副仙风道骨,温润如玉,学问颇深的样子。只是……” 听罢,萧逸暗笑。早就查知,多年前顾衍之曾在云国朝廷为官,虽是个无关紧要的文官,却敢于进言,因此惹怒了不少权贵,便索性辞官回乡,做起了教书先生。 “只是什么?” “……那位先生实在太奇怪了。身边总有几个士兵护着他,生人哪敢近身啊。” 是尉迟烨派去守卫顾衍之的死忠。 “你继续说。定要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说罢,萧逸从随身的钱袋里摸出几枚明晃晃的金锭,笑着交到了马倌手上。那马倌眼睛都快瞪出来了,不安地看看金锭,又看看笑着的萧逸,便赔笑着速速将金锭收了起来。 “嘿嘿,小的就算有九条命,那也不敢欺瞒大人你啊。” 萧逸满意地一笑,示意他接着说。 “那些士兵,总是护在先生周围,不会离身太远。大家都猜测,那位先生怕不是朝廷软禁的囚犯吧,渐渐的,去私塾的孩子也就少了。不过还好,倒不至于断了口粮钱,那些士兵将先生的起居打点得很好,从未短缺过银两,没见过先生向邻里借钱的。那先生的小侄女倒也乖巧懂事,小小的娃娃,还经常做些女红编制、吉祥挂坠什么的,拿到集市上去买,生意还不错哩。” 小侄女?许是画卷上,那个同尉迟烨一起捕蝴蝶的小孩了吧。 “况且啊,这位先生不光这点让人疏远,开不下去私塾。还有……还有……” “但说无妨。” “先生好像有时,会有点失心疯的样子,不过清醒的时候倒也有。听说酒街还在战乱时,大家劝他和小侄女搬走,他是死活不搬吶,非说要等一个人,就算化为枯骨,也要等他来。你说这神叨叨的……清醒着,清醒着,不知何时就又有点疯疯癫癫了,然后又清醒过来。这样的先生,学问再高,哪个爹娘敢把孩子交给他啊?” 顾衍之已经有点……失心疯了? “那他现在住在何处?” “从驿站出去之后,沿着东街直走,到了岔路口向北走一段路,看到门前有梅花树的人家便是,离私塾不远。地方挺偏的,周围已经都没有人家了。大人,小的可以带路。” 当日,萧逸从驿站出来后,便随马倌带路,远远地看到了顾衍之的家。简陋古旧的小屋,看得出有些贫寒。周围有几个士兵在巡视着,萧逸熟悉了一下周边环境,就返回驿站附近找客栈住下了。 回程路上,萧逸突然想起了尉迟烨心心念念的芍药花。 “你们这,可有芍药花?” “啊?啊啊,有呀,从顾先生家那边往西走一段路就是,不远,很好找的,有一座月见山,那边山丘上有大片的芍药地。听说是酒街很有名的定情之地哩。如今芍药花也快开了,大人可是要去一趟?小的认路。” “不必了。今天你我之间的事,不要让我知道你告诉了任何人。” 萧逸挥了挥手,马倌变机灵地立刻闭了嘴,点点头。 芍药……定情之地?哼。萧逸不禁冷笑起来。 回到客栈房内,萧逸向老闆点了几壶烧酒,兀自地喝了起来。 “萧大人,您酒量不好,还是少喝点吧。” 身边的一个护卫愁容满面地望着已经醉兮兮的萧逸。那好看的眸子已经略微泛红,不知是酒劲上来了,还是情到伤心处。 萧逸不言。 “萧大人,今晚,我们是不是……” 突然,萧逸放下了酒杯。 “抄家。” 身边的将士们全都愣住了。抄家? “烨君派去的人,就那么十来个。我们有几十人,怕他作甚。直接杀过去。” “萧大人,这样……是不是违背皇上了,这样会不会有点……” 突然,唰的一声,萧逸拍桌而起,将手中攥紧的酒杯用力泼了出去,火辣辣的酒水被全部泼泼到了刚才讲话的将士脸上。 “我说去,就去!不愿去的,也别想活着回锦国。” 一挥大氅,萧逸凶神恶煞地坐了下了,将手里的酒杯再次满上。一屋将士,皆不敢再多言半句。身后从窗外透来的夕阳,在他身上镀上了一层黯然的金边。 第11章第十一章至死不渝 眨眼便是丑时。星辉布满夜空,看来明天也定是个朗朗晴日。 整顿好军马,萧逸率兵,浩浩荡荡地赶往顾衍之家。寂静的深夜,视死如归的马蹄声,迴荡在酒街的小巷。萧逸策马奔过,耳边唿啸而过的夜风,仿佛哀哭三里的离歌。 已经干枯的梅花树近在眼前。 简陋的小屋也沉沉睡着,屋前几个士兵就三三两两坐在房前。警觉地听到奔腾而来的马蹄声,惊坐而起,利刃出鞘。
第13页 “杀了他们几个!” 萧逸抽出佩剑,嘶吼着发出命令。 一片混战,和着骏马的嘶鸣,两军将士的呜唿。寒芒如星,血光四溅。 由于护卫的士兵只有十来人,占据了人数绝对优势的萧逸眼看就要杀光了所有士兵,破屋而入。 池荷还未睡。小叔叔白天总是清醒,而在夜里容易意识混乱。听到屋外的混战声,池荷惊觉大事不妙,心扑通扑通直跳,仿佛要跳出了嗓子眼。她慌慌张张地披了件单衣,穿了鞋子就往小叔叔的房间跑去,也顾不上穿反了鞋很是硌脚。 勐地推开门,果然小叔叔也未睡。只是他愣愣地坐在窗前,冰冷的月光薄纱般笼在他消瘦的身躯,手里一直紧紧攥着什么东西。一袭白衣,白过月光。 “小叔叔,快……快走!” 池荷顾不上看顾衍之手里攥的是什么,拉起他就连忙冲出房门,绕到了屋后。那里有条这些士兵帮忙修出来的暗道,可以逃到私塾附近避难。 毕竟小叔叔是个大人,再如何消瘦,拉着他跑还是有些吃力。空气中瀰漫着血腥的味道,刀剑碰撞的寒音与士兵们的嘶吼始终不绝于耳。池荷的腿有些发抖,突然控制不住,眼泪夺眶而出。 要是暮沉叔叔还在就好了。那样小叔叔过得会很幸福,池荷也会很幸福,天上的奶奶也会很幸福的吧。 马上就到暗道入口了。忽然,池荷与面前的人撞了个满怀。 冲击而来的浓重血腥味,令池荷一下子干呕了起来。也顾不上先看面前的人是谁,池荷慌忙转身。 “小叔叔!” 还好,小叔叔也只是摔了一跤,趴在地上,看起来并无大碍,正低着头小心翼翼的捡着地上的东西。可能是刚才攥在手心的东西掉了吧。 “你的小叔叔,看起来无碍呢。” 面前传来一个男人幽幽的声音。池荷抬头,发现是一个陌生的男子,兵甲护体,容貌甚是俊俏,只是脸颊溅上了几滴血,令人生寒。而一双眉眼,生得煞是好看。 来不及猜测此人是谁,来者便冷漠地以染血的刀尖指向了幼小的池荷。 毕竟是小孩子,再怎么成熟,此情此景亦是无法应对。摔在地上的池荷大声地哭着,瑟瑟发抖的蹭着向后退。只是,她仍不忘将意识混乱的小叔叔护在身后。 “啧。所以我才讨厌小孩子,真烦。” 说罢,萧逸蹙眉,愤怒地一挥剑。池荷吓得赶紧往后一仰,躲过一劫。突然,池荷感到脸颊火辣辣地疼了起来,有什么东西随之流了下来。伸出稚嫩的小手摸了一下,低眸一瞧,鲜红的血顺着指尖流了下来。 紧接着,更大的痛感袭来。池荷的左腿小腿突然一阵剧痛,忍不住吃痛地大声哭喊。朦胧泪眼中,池荷看到,自己的左腿被利剑穿过,又迅速抽离,鲜血溅了出去,痛感火燎般遍布全身。 来者手里握着剑,一步步向池荷身后的顾衍之走去。 “不要……不要!求求你放过小叔叔,求求你……” 池荷哽咽地哭着,忍痛伸出手扯住了那人的大氅一角,却被狠狠地一脚踹开。剧烈的痛感,让池荷止不住抽泣,头晕目眩。 来者缓缓在顾衍之身边蹲了下来。 “在捡什么呢?” 果然如马倌所言,顾衍之有时清醒,有时又有些失心疯。 “芍药花的种子。把这个种下去,等开了花,暮沉就会回来了。” 暮沉?萧逸嗤笑一声。真是个又俗又土的名字,远不及尉迟烨。 “那你这花,要种到何处?” “当然是月见山,芍药地再走一点,有个地方,只有我和暮沉去过。” “你想去看看吗?” 顾衍之终于捡完了散落在地上的最后一粒芍药花花种。他抬头望着萧逸,消瘦苍白的面容毫无生气,眼神也有些涣散,仿佛一个呆愣的木偶一般。 “想去。” 半晌,顾衍之从口中抿出了两个字。 “我有骏马,跑得很快,我带你去吧。” “嗯。” 说罢,萧逸扶起顾衍之,缓缓地向屋外停靠的骏马走去。池荷想要站起来追上,却怎么也站不起来,连拼了命的嘶吼,听起来也是无比虚弱而渺小,只能拖着小小的身躯往顾衍之的方向爬,却无论如何,也赶不上飞奔的骏马。 在顾衍之的指引下,萧逸一行人来到了月见山,那个顾衍之说他们俩去过的地方。 夜晚的月见山甚是寂静,连鸟鸣声也没有。只有夜风拂过,带起糙丛晃动的沙沙声。 萧逸负手打量着四周,心中不禁冷笑一声,真是个荒凉的破地方。 “顾衍之,你知道我是谁吗?” “我见……过你。” “七岁那年,我被继母赶出家门,流离失所。是烨君捡到了我,给我饭吃,还不顾他父皇的反对,坚决要把我带在身边。因为他说,我的眼睛长得甚是漂亮,如浩瀚星辰一般令人着迷。” 萧逸兀自说着,见顾衍之不言,便嘆了口气,继续说了下去。 “我一直活在嫉妒与鄙夷之下,随时可能就被皇室的人杀掉。是烨君,一直在护着我。十四岁那年,趁他打盹,我偷偷吻了他。我告诉他,我爱他。自那之后,我们便一直在一起。” “烨君……是暮沉。” “没错。所以你是从哪里冒出来的,用什么见不得人的手段勾引我的烨君?” 顾衍之不言,只是低头,伸手攥着腰间挂着的一枚玉佩。 萧逸不知眼前这个瘦弱得病恹恹的教书先生有什么特别,居然真的令烨君动了真心思。一袭白衣,纤瘦而虚弱,呆呆地杵在他面前,仿佛一朵轻轻一触,便折了精干的白莲。 “你爱尉迟烨吗?” 顾衍之突然泛起微笑,望着萧逸。 “我自是最爱他。” “那倘若,他不是尉迟烨,只是一无所有的普通人呢?” 萧逸突然说不出话来。他不耐烦地看着眼前不知所云的顾衍之,愠怒地握紧了剑鞘。 “我心悦暮沉,心悦一无所有的尉迟烨。” 顾衍之苍白无力地笑着。 “别说了。” 不知为何,萧逸总觉得自己被触怒了什么不可名状的,深埋在内心的情感。 “他一无所有,却是我的全部。是他的锦国,害得我家破人亡。可心里若是抽离了他,我变只剩空壳了。暮沉,尉迟烨,不论他叫什么名字,我都会等他遵守诺言,回来亲手将我手里这花种开出的花,赠予我。毕竟,他是我的全部了。” “我让你别说了!” 萧逸怒喝一声,打断了顾衍之的话。心中仿佛被他那些疯言疯语狠狠刺痛一般。突然,他用尽全身力气握紧了剑鞘,愤怒地拔剑而出,狠狠一剑刺穿了顾衍之的胸膛。 鲜红的血迅速在白衣上晕染开来,又顺着冰冷的剑刃,一滴一滴,滴在了月光铺满的土地上。 顾衍之僵在微笑的表情,嘴角仍是念着暮沉名字时的弧度,而眼底的光,却一点一点,犹如吞噬夕阳的夜幕般,暗了下来,终是完全涣散了。 顾衍之的身体不受力的向后倒去,剑刃从胸膛划出,那白衣染血的躯体,重重的摔在了地上。剑刃上的血,溅了萧逸一身。 “萧……萧大人……” 身后的将士也懵了,不知所措地唤着萧逸。而萧逸听到后,也从震惊中缓了过来。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本来没想杀他的……是他,是他!偏偏故意扯什么暮沉和尉迟烨。烨君……就是烨君,没有其他名讳,是萧逸一人的烨君,仅此,而已。 “埋了吧。” “埋……埋了?这怎么和皇上……” 萧逸如尖刀一般冰冷的眼神扫过,将士再也不敢说什么,开始慌张地在一旁徒手挖起了坑。半晌,将已经开心变冷的顾衍之丢进了坑里,将土厚厚掩埋。 肃肃花絮晚,菲菲红素轻。 春意渐暖,生机盎然。而锦国的新帝却莫名地生了一场大病。太医院所有太医出动,皆道只是惹了风寒,而迟迟不见好转。 瑞定元年,便在新帝时好时坏的病情中度过了。这一年,嘉亲王一边协助病中的新帝打理朝政,一边无微不至地伺候着新帝,凡事定要亲力亲为。 尉迟烨对萧逸的照顾,还是心怀感恩的。当尉迟烨倚在病榻上,喝着萧逸亲自煎出来的药汤,却仍一如既往地念叨着本打算出巡一次边境时,萧逸才会面带愠色。 萧逸苦笑,他知道,尉迟烨是想如约去寻顾衍之回来。
第14页 终于还是迎来了这一天。 这几日,尉迟烨的病情好转了几天,未见復发,便匆匆张罗着去边境巡访之事。 “烨君。” 临行前,萧逸挂着淡淡的微笑,试探着换了一声尉迟烨。 “何事?” 尉迟烨紧了紧身上墨色的披风,扫了一眼身旁的萧逸。与往日不同,萧逸的笑,仿佛多了几分无力的苍白。 “我是真的爱你。” 萧逸用那双好看的眼眸,绝望地看着尉迟烨。 “你知道,我非去不可。” 说罢,尉迟烨起身上马,头也不回地率一众军队策马离去了。 萧逸仿佛断了线的木偶,一下子崩塌了一般。他知道,待尉迟烨回宫,等待他的会是什么。失神地望着尉迟烨远去的背影,萧逸苦笑着,轻声哼起了童谣的曲调。 那是七岁初遇尉迟烨时,这位带他脱离地狱的皇子,教给他的第一首童谣。 又是一年春。 瑞定二年,酒街已有了更加繁华之貌。临镇频繁的商贸往来,使酒街越发得热闹。 尉迟烨几乎是一路策马狂奔,笑着赶来了酒街。他像一个开心的孩童一般,打量着酒街的新变化。 “衍之,对不起,迟了一年。我这就来接你回家。” 尉迟烨笑着,轻车熟路地策马向熟悉的小屋飞奔而去。 下马,急叩柴门。尉迟烨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见到他心心念念了一年多的顾衍之。 “谁?” 屋内传来一声女童的声音,分外警觉。 “池荷,是我!” 听到是池荷的声音,尉迟烨越发地开心了起来。丝毫没有察觉到池荷声音中的颤抖。 “是……暮沉叔叔吗?” “是我!池荷,我回来了。” 半晌,屋内传来了叮里咣当的声音,一个身着藕色单衣的小女孩一瘸一拐地走了出来。看到门外当真是暮沉叔叔,一下子哭了出来,用尽全力地望门口奔去,几次险些摔倒。 池荷……她怎么了?尉迟烨原本喜悦的心,忽然被揪了起来。 池荷速速地开了门,一下子哭着跌进了尉迟烨的怀里。 “别哭别哭,池荷,你慢慢说。” 尉迟烨眉头紧蹙,抚摸着池荷的头来安抚这个小姑娘。池荷几次想要开口,却皆因抽泣喘不过来,又压了下去。终于,在尉迟烨的安抚下,池荷渐渐平静了下来。 “暮沉叔叔,小叔叔他,他……” “他怎么了?” 抚摸池荷头髮的手突然停了下来。尉迟烨觉得,自己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仿佛只要池荷一张口,这不祥的感觉便会讲不安的心挤出来,摔在地上变得粉碎。 “他被一个叔叔带走了,到现在……到现在也没有回来。士兵叔叔们也全都……都被杀掉了。等我醒过来,尸体不见了,坏人叔叔不见了,小叔叔也不见了……” 突然,尉迟烨像是被雷击中了一般。前一刻,心还在不安地躁动。此时此刻,那颗心好似已经不再跳动了一般,坠落,粉碎。 池荷哭着,将那夜人间地狱般的光景告知了尉迟烨。 萧逸! 心中的怒火顿时熊熊烧起,尉迟烨愤恨地紧攥拳头,牙齿仿佛都要被咬碎了一般。浑身瑟瑟发抖,面如蜡色,青筋暴起。 “去哪了……带去哪了!” 尉迟烨蹲了下来,双手紧紧地抓着池荷的肩膀,一双深陷在眼窝里的眸子,闪着无法遏制的怒火。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只听见了小叔叔说月见山,什么只有你和小叔叔去过的地方。酒街我都找遍了,月见山我也去过了。可是哪里……哪里都没有小叔叔啊!已经被坏人带走了吧!” 不可能! 尉迟烨的内心抗拒着池荷的话语。若是萧逸带着顾衍之回锦国囚禁起来,就算自己病得一塌煳涂,也不至于丝毫没有察觉。 月见山,芍药地…… “带她回锦国,给朕请最好的太医来治。无论如何,朕要她的腿好起来。” 尉迟烨蓦地起身,神情凝重。他扭头对身旁最近的一个将士命令道。 “是!” 将士铿锵有力地回应。 “暮沉叔叔,你果然像那些大人说的一样,已经是皇帝了。” 池荷用稚嫩的小手拉了拉尉迟烨的衣袖。 “池荷,你乖乖听话,在家等我。我这就去带你的小叔叔回家。我们三个……回家。” 说罢,尉迟烨苍白一笑,起身上马,独自一人,向月见山飞奔而去。 芍药绽红绡,巴篱织青琐。 正值芍药花开的时节。高柳新蝉,燕语鸠鸣,月见山一路向暖,一派生机盎然的初夏场景。 池荷说她听见了月见山,只有他和顾衍之去过的地方。那便……只有一处。 至芍药地,尉迟烨下马,径直向那个充满回忆的地方走去。 那是他第一次向顾衍之表明心意的地方,是他第一次吻了顾衍之的地方。 是从芍药地再走一点,一个偏僻而静谧的山洞旁。山洞不深,里面杂糙丛生,聒噪的小虫直扑人面。尉迟烨不停地翻找,恨不得将密密麻麻的野糙通通连根拔起,看看顾衍之是不是正躲在糙丛下,依旧以书卷掩唇而笑。 没有,都没有。 细密的汗珠开始渗出额头,尉迟烨顾不上擦拭,慌乱地从山洞里夺路而出,环顾四周。 “衍之,暮沉来接你了!” “衍之,我们回家,好吗?” “衍之,我是暮沉,回答我好吗……” 回应尉迟烨的,只有阵阵和风带来的花香。 尉迟烨心里编织出的假象,开始如残花一般片片凋落。 他以为,顾衍之会像个孩子一样,调皮地躲在山洞里,等他来。 他以为,顾衍之会像只新燕一样,机灵地躲在枝丫上,等他来。 他以为,顾衍之会像朵芍药一样,静默地开在土地上,等他来。 然而没有。 忽然,尉迟烨眼前一亮。山洞不远处,有几株芍药花单独开在一片空地上,与远处的芍药花丛远远隔开,显得煞是突兀。 尉迟烨失了魂一般,跌跌撞撞地走了过去。 这一块土地,也诡异得很,与其他开着芍药的土地相比,很是肥沃。从地上开出的几株芍药,也是异常红艷,生机勃勃。 手指轻抚那开得极好的芍药,尉迟烨缓缓蹲了下来。半晌,他注意到几株芍药花的根部似乎有什么东西。定睛一看,像是玉的一角。 尉迟烨顿感晴天霹雳,眼泪竟止不住地涌了上来。他哀嚎着,疯狂地徒手刨着那几株芍药花根部的土壤。完全忘记了自己已是当今锦国,坐拥万里江山的新帝。 指甲里嵌满了污泥,白净的手指也开始痛得发红。忽然,尉迟烨的手指被尖锐之物刺到,他吃痛地停了下来。 刺到尉迟烨的,竟是一具白骨的手部,手腕处绕着残破腐坏的袖口衣料,看得出之前是干净的白衣,只是如今早已污浊不堪。断掉的骨茬上,还残留着刚才尉迟烨的血,一如那几株芍药一般红艷。 白骨的掌上,缠绕着一块雕着比翼鸟的玉佩,羽翼丰盈,栩栩如生。玉佩的编绳紧紧缠绕在枯骨指间,至死也不愿放开。 全文终 作者有话要说: 强烈建议看到这里的各位,如果可以的话,在看最后这一章的时候,听着《烟花易冷》这首歌来看。码字时我就是一边听着它,一边看着故事发展的,总感觉有某些意境很契合。 最后,由衷地感谢你看完了全部,谢谢。(鞠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