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门女》 第一章 小叫花子 公元706年,大唐神龙二年。 武则天已崩,三子中宗李显在位,韦氏为后。 东都,洛阳城。 芙蓉居。 熙熙攘攘,客人络绎不绝。胡商、关内人,各种口音夹杂。各种装扮的客人们于几案前,吃饭、饮茶、洽谈买卖。其中,一髻插金钗、手戴冰莹剔透玉镯的妇人位于上座,体态丰腴,浓妆艳抹,正眉飞色舞地与其余几人商讨买卖事宜,一口一个“芙娘我”,好不嘚瑟。 突然间,人群出现骚乱。 “抓住他——” “快!” 一个小叫花子正拉着一个小姑娘四处逃窜。 毕竟是孩子,满脸通红,神色慌张。幸好俩人个头小,灵活得很,懂得声东击西,所经之处稀里哗啦,一片混乱…… 几个大汉同时对其进行围追堵截,穷追不舍。 小叫花子拉着小姑娘,三番两次试图往芙蓉居后院的方向跑,几个大汉纷纷跑向后头。不料小叫花子最终一鼓作气转而冲向前门—— “呀——” 被拉着的小姑娘一个踉跄,摔倒在地,小叫花子赶忙停下来扶她。 “荆词你快走——”柔弱的小姑娘推开小叫花子,一个劲儿催促,“你快走呀——” 小叫花子费了那么多的力气,怎肯放弃。 “你赶紧起来——” 岂料,大汉们已冲到他们跟前,轻而易举的将两个骨架娇小的孩子悬拎起来。 “你小子敢给老子跑!你跑啊!” 健硕的大汉气喘吁吁,擦拭着满头大汗。想不到他们几个大老爷们被两个小崽子耍得团团转,憋着满腔怒气,狠狠地推搡了孱弱的小叫花子和小姑娘一把,凶狠地嚷着,“滚过去——” 小叫花子一个趔趄被摔倒在地,蹙紧眉,满脸不甘心,倒在浓妆艳抹的妇人跟前。 妇人不悦地扫了他一眼,抬眼问大汉:“怎么回事?” 大汉躬身,“方才这叫花子想偷走那贱婢,被我等发现。” “好大的胆子,”妇人冷哼一声,“敢动芙娘我的货。” 小叫花子衣裳乌漆墨黑肮脏不已,指不定几年没洗过澡,这般年纪的叫花子,大多骨瘦如柴、面黄肌瘦发育不全,而眼前这个……纵然乌黑,但褴褛破陋的衣裳下藏着一副俊俏精致的五官。 坊间生意人眼神犀利,芙娘语气颇为怀疑,“你是何人?受谁指使?” “无名小卒,并无主子,只凭我喜欢。” “凭你喜欢……” 大汉上前猛踹了少年一脚,“臭叫花子,叫你嘴硬!” 一阵剧痛传来,少年抱着腿痛得龇牙咧嘴,不住左右打起了小滚,细小的骨架哪经得起这般狠踹。 小姑娘一个激灵跑到小叫花子面前,双肩微颤,水眸擒泪,“荆词……”神色非常惊慌惧怕。 芙娘盯着叫花子和小姑娘,歪心一动,笑得狡黠诡异,“你既然动了我的货,就必须买下,这贱婢,十两。” 十两? 呵! 众人一副戏谑,这种衣着寒掺的乞儿恐怕这辈子都没见过那么多钱。这芙蓉居的主子可真会开玩笑!不过依此看,这芙娘今日心情不错,赏脸陪他玩。 岂知,小叫花子竟装模作样在身上摸起钱袋子来…… 周围众人皆哈哈大笑,这叫花子若上街演戏定能混口饭吃。都死到临头了,求饶不更容易么? 只见他左右捣腾,竟变戏法般硬生生掏出了一个干净的钱袋子,利落地把银子往地上一倒,一数,恰好十两。 众人诧异,均难以置信,一个小叫花子哪来那么多银子? 那芙娘亦愣住了,左右看了一眼众人的反应,立即清清嗓子正色道:“急什么,我还没说完呢……十两……黄金。” 肮脏的叫花子虽卑贱,脾气出人意料的大,“你欺人太甚!” 芙娘弯下粗壮的腰,笑吟吟盯着一旁畏畏缩缩的小姑娘,肥硕的手指捏住她细嫩的下巴,“这贱婢连十两白银都不值。但是小兄弟你买,就值十两黄金,不过只要你说出个原由……受谁指使,我便将她赠与你。” 小叫花子没想到她会如此执着于此,可是想想环儿的特殊身份……他抬头瞥了眼四周,皆是一脸有趣看热闹之人…… 该怎么办…… 低头咬唇…… 叫花子的行为让芙娘更加确定了自己的疑心,“否则……就别怪老娘我不道义,只能报官了!一个小叫花子有十两银子,谁信哪!”她大声嚷嚷,众人纷纷附和的同时连忙低头检查自己的钱袋子少没少。 方才还一脸硬气的叫花子,听闻“报官”二字,神色微变。 “大旺,带上贱婢,去衙门!”芙娘向来盯人盯得准,想来这下是找准了这臭叫花子的软肋,“到时候看不把同党连串拔起!” “慢着……” “怎么?” 片刻,见小叫花子没反应,大呵一声,“大旺——” 小叫花子缓缓抬起手,眼一闭,视死如归,“是……他。” 众人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竟是角落的一男子。男子风度翩翩,身着绫罗之裳,腰系光润的玉佩,儒雅地自顾自饮茶,毫不在意小叫花子的举止和众人的目光,两耳不闻窗外事。 最为奇怪的是,他大约只有十八九岁,举止却沉稳得很。 几个大汉走向他,男子身边的随从将其挡下,身手好是矫健。 “华舟”,男子轻叫一声,朝小叫花子的方向扬了扬头。叫华舟的随从领略了主子的意思,拿出一锭黄金交予大汉。 芙娘些微讶异,不停地打量男子,这人黄毛小子好大的手脚,是何来头。她左侧的长胡子见状连忙起身,上前作揖,“竟不知是崔郎君光临芙蓉居……失敬失敬。” 崔郎君?难不成是…… 芙娘神色稍变,是他。 那个神龙不见尾的关内外一带商帮之首崔琞。竟然如此年轻! 芙娘赶忙起身小跑上前,一脸赔笑,“原来是早已久闻大名的崔郎君,多有冒犯,实乃抱歉……” 崔琞淡淡笑之,“诸位多礼了,崔某不过进店稍作歇息。要事在身,不多打扰,这便启程。”话毕,起身出门,行了几步,侧头对愣着的小叫花子道:“还不跟上?” 小叫花子喜出望外,趔趔趄趄爬起身,不忘拉上小姑娘。 “哎这……”芙娘满脸难色。 “怎么?十两黄金不够?”崔琞声音颇冷。 “不、不……” 一抹不屑的笑浮上英俊的面孔,随即大步流星踏出芙蓉居。 大汉看着小叫花子与小姑娘随崔琞离去的背影,满脸着急,“娘子,那贱婢出自陈家,卖不得啊……” “废话!老娘当然知道!你们这群废物看个人都看不住!”她狠狠地瞪着几个大汉,有气没出撒。 那臭叫花子运气好,碰上了这个人。 莫非……真是这个人指使?此人素来怪异奇特,行事迅猛,出手快准狠,出现在商界不过三年,就垄断了众多买卖。而此番……芙娘灵机一动,赶忙吩咐身边的小厮,“去,给我查查崔琞与何人接触过。” “去、去哪查?”小厮一脸疑惑。 “废物——”芙娘气得不轻,自己怎养了这么一群饭桶,这群饭桶跟方才崔琞身边的随从怎么比! 马车内。 小叫花子坐在奢华的座上,肮脏的衣服贴着华美精致的坐垫,一污一净间甚是突兀。 坐这等马车,连做梦都是奢望,按理说这叫花子本该手足无措、坐立难安才对。可此人却一点也不自知,甚至好奇地东张西望起车内的布饰来,还不住犯嘀咕:“两个大男人竟如此娇弱……” 华舟盯着小叫花子的举动,浑身不舒服,假装咳嗽了一声。 崔琞面无表情地问,“名字。” “啊?嗯……”小叫花子颇为犹疑。 “小娘子还真想装傻到底?” 一抹戏笑划过男子俊俏的脸庞,这会儿还想装? 小叫花子神色微变,下意识地拽了拽衣襟,竟然被他认出来了,她明明伪装得很好啊! 华舟瞪大了眼睛,这、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叫花子是女的? 小叫花子低头不做声,假装没听见,心里早乱了套,一抬眼对视上对方戏谑明眸,终于变得坐立难安。 她抿着嘴,眨巴了几下眼睛,终于不情愿地吞吐道:“王、王荆词。” 第二章 乞丐与明珠 “矜持?小娘子的行事风格和名字可谓大相径庭。” 荆词白了他一眼:“是荆轲的荆,词文的词。” 一旁的小姑娘低头默不作声,紧紧挨着荆词,一双小手牢牢抓着荆词缝了大片补丁的衣袖,丝毫不敢松开。 “你又叫什么?”荆词反问眼前的男子,即便尚是豆蔻之龄,她胆子却不小。 她何尝不是在打量和猜测他,此人出现在芙蓉居,又令那些商人如此紧张,想必有些来头。方才只有他泰然自若丝毫未被情形所扰,她决定冒险赌一把,将矛头指向他。 “行商之人,崔琞。” 果不其然,是富商。 “荆词在此谢过二位的慷慨相助。银子我会还的,你看在哪放我们下车吧。”喜爱混迹于市的她明白,人已到手,早撤早好。 随从华舟忍不住嗤笑,“说得倒是轻巧。”他瞥了一身褴褛的假郎君一眼,此人年纪轻轻便抛头露面,哪像正经人家的小娘子,就算是正经人家的小娘子,亦不是随便什么人家都有实力让孩子挥金如土。 荆词盯着面无表情的崔琞,心里不住打鼓,商人奸佞,恐怕……没那么好说话。? 崔琞摇头,似笑非笑,“崔某既是行商之人,自然不做赔本买卖。既然是我出钱买下的奴婢,她自然就归我所有。” “这不行,环儿不是奴婢,她……”荆词些微急,“不管多少钱,我改日给你就是了。” “七月初四,芙蓉居,一手交钱一手交人,逾期不候。另外……银子要高于原本的两成。”他面不改色。 什么?两成?荆词瞪大眼睛。 他还真敢说! 左右犹疑一番,她正想答应,身旁的环儿却连忙摇头,央求里带着哭腔,“荆词,我不跟他走,我不跟他走……” 荆词轻叹,拍拍环儿的手,声色俱柔,“环儿乖,我们现在没别的法子了。商人重利,他不会把你怎么样,你相信我,一定会如约去接你。” 环儿擒着泪水拼命摇头,她着实怕透了四处辗转,她好怕荆词他们又找不到她。 荆词看着环儿可怜兮兮的模样,心里甚是不忍,遂看向崔琞,不知此人愿不愿意通融。可惜,那人铁石心肠,一点也不为所动。 “环儿乖,相信荆词姐姐。”除了柔声安慰,她实在没别的法子。 荆词一点点掰开环儿紧握的手,撇开头,于心不忍下了车,走时不忘紧着神冲一旁看好戏的崔琞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他悠悠点头。 其实荆词心里恨得牙痒痒,奸诈商人,没一点同情心,转个手便要多出两成。但是……只要能救环儿脱身,不管多少钱也要把她赎回来。 环儿原本乃官家之女,是荆词邻家萧氏的至亲表妹,打小便跟在他们屁股后面玩耍。武周末期陈家被抄,流放的流放,贬为奴的贬为奴,环儿亦被牵连其中。如今大唐复辟,荆词与邻家萧氏兄妹便谋划着将环儿救出火海。 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荆词拖着被踹得剧痛的腿,一瘸一拐朝家中走去,远看还真像被打残了的叫花子,周围的商贩纷纷予以白眼。 “主子,她像有钱人吗?”马车内的随从华舟撩开车窗帘子看着荆词远去的身影,颇为好奇。 方才,崔琞亲眼看到如出水芙蓉的少女同小乞丐交换了衣裳,溜进芙蓉居,手脚笨拙,屡次险些被发现仍旧不死心,被人拳打脚踢也死撑着,甚是固执顽强。 “有没有钱我不知,反正不是重财之人,”崔琞转头看向缩在一角的环儿,笑道,“且还是重情之人。” 这种人的钱最好挣了。 ………… 城内王宅。 虽是平民百姓的宅第,却是一套完整的院落,整齐划一,一眼便知是小有田宅的人家。 守在后门的奴才阿远急得团团转,一副等不及的模样,见主子远远走来,不停地谢天谢地。 “小娘子你总算回来了,今天裴总管……”荆词刚踏进家门,奴才阿远便靠上前火急火燎说道着。 “咳、咳——小娘子为何穿成这副模样?”另一边,发髻整齐、面容姣好的妇人走了过来,一脸冷色。 此乃裴三,王家总管,约莫三十来岁,王家已故主母的陪嫁,主母离世后替主母管理王家大小事宜,严厉苛刻,下人无不惧怕,连当家主子王行业都会谦让三分。 眼看是裴三,荆词不觉畏缩,“裴姨我就是出去溜达一圈,那个……没什么事我先回房了。”说罢想撒腿走人。 “站住!真以为我不知你做了什么?”裴三盯着叫花子打扮的荆词,眉头紧蹙,疾言厉色道:“你的一言一行体现了王家的家教,不能做牵连王家之事。” 荆词低头着头,小声嘀咕,“我做什么只代表我自个儿,况且……阿爹尚且不说什么,裴姨你又何必说那么多呢?”阿爹将她养得自由散漫,却偏偏有一个管家想处处管着她,她自小便烦这个管家。 “你——” 见裴三气得顿住,荆词赶忙撒腿往自己的闺阁走去,她可有正经事要办。 待顺利溜回房中,荆词迅速脱了脏衣裳,抹干净脸蛋,换上干净的衣物。片刻,一位伶俐活泼的少女出现在闺房内,与之前有天壤之别。 她拿来纸张,草草墨了点儿墨汁,着手写信……待纸张干后小心翼翼地折叠好放进信封。 紧接着打开柜子收拾衣物,随意叠了几件男装,一气呵成,打包好后出房门唤来正在其他地方忙活着的奴才阿远。 “把信送去庄园,给阿爹。”她一边交代阿远一边背着包袱朝外走去。 “哎小娘子,您去哪儿?” “出去一趟。” 阿远支支吾吾,“小娘子,那、那个……” “说!”她忙着呢。 “裴、裴总管方才禁了您的足……七月初四前您不能离开王家。” 荆词瞪大了眼睛,一副难以置信,“禁、禁我的足?”她蓦地将包袱果断一卸,一双柳眉不住打颤,“裴姨敢禁我的足?她有什么资格禁我的足?” 区区一个管家,还禁起主子的足来了,简直闻所未闻。 “小娘子,裴总管也是为您好,怕您惹是生非。她好歹也是主母的陪嫁,况且……老爷的确给了她管教您的权利……” “我又不是没夫子没父亲,何需再有人管教?”荆词扬着头不服气地质问。 “裴总管虽然严格冷酷,但十多年一直劳心管理着王家上下……” “阿远!”荆词甚是恼,“你、你还为她说话。” “小娘子……”阿远迅速一副感同身受的模样,“唉,谁让主母去得早,阿郎又时常呆在庄园,这老虎离了山,猴子充大王。” “幸亏她一直是管家,要是哪日阿爹把她收入房还不得把我整死,”荆词气急败坏,“萧氏族长去世,萧平、萧安指不定要在兰陵呆多久。要是阿爹一时赶不回,裴姨才不会让账房给我十三两黄金,这、这可如何是好?” 阿爹年纪越大越喜欢寄情于山水,近年时常住在庄园,裴三对她的管束便愈发严格。 “老天啊!小娘子要那么多钱作甚?您、您可是欠人钱了?”阿远被彻底吓懵了。十三两黄金,足够普通人家用一辈子了。阿郎纵使再疼爱小娘子,也不曾给过小娘子那么多钱。 “你别管那么多,有正经用途呢。”荆词正心烦意乱。 “那、那个……小娘子你别急,奴才打听过了,阿郎初四肯定能回来,那日有贵客上门。” “真的?”她闻言蓦地喜出望外,两眼不觉放射出光芒。 “千真万确。” 荆词不住喜了,转而跑入房内,“我再写一封信,你叫人送去兰陵。” 阿远无奈地冲着荆词的背影道,“小娘子啊,你怎总替别人的事着急,也该对自己的笄礼上上心了。”这才是近来全家上下都在忙活的正事儿呢。 ………… 待把信交给阿远,荆词才算放下心来。 事情告一段落,接下来,就只有等了。 等阿爹,等接环儿回来,等笄礼。 第三章 明珠耀色 七月初三。 天朗气清,王家后院姹紫嫣红。 “呵呵呵呵——” 一少女着一袭桃红色襦裙在后院荡秋千,秋千架后边开满了花,活泼的少女愈荡愈来劲儿,小腿晃悠着,清丽的面容如花,微风吹拂,裙带飘动。 “小娘子,当心点儿。”端来点心的丫鬟笑着提醒,他们家的小娘子这般调皮,哪像快及笄的样子。 荆词是好玩性子,荡得一回比一回高,欢快不已。 “没事儿,呵呵呵——” 好久没有这般心情畅快了,阿爹今日回家,多日未见阿爹,怪是想念。明日是她的笄礼,终于又迎来一年生辰,且今年可和往年不同。全家上下,无不忙活和欢快。 最重要的是,明日就是去芙蓉居的日子了。待到明日,她就可以把环儿接回来,参加她的笄礼。既然萧平、萧安不在,环儿在也好呀。 “小娘子,阿郎从庄园回来了。” “太好了。”荆词闻言立马停了秋千,一派欣喜,匆匆忙忙跑向前厅,迫不及待一路叫唤,“阿爹,阿爹……” “小娘子,慢点儿。”丫鬟笑着,在后边提醒。 怎料,无处不在的裴三突然出现在半道上,生生截住她的去路。她就像荆词肚子里的蛔虫,将荆词的脉一把一个准。 “有外客,小娘子不能过去。”裴三义正言辞,伫立在她正前方。 荆词心急,“裴姨,我有要事和阿爹说,请你让开。” “不行。”她语气坚定,不合规矩之事,万万做不得。 荆词颇为不耐烦,“哎呀裴姨,我见我阿爹也不行吗?” “小娘子明日便行笄礼了,满出阁年纪的女子不可随意见客,否则,让人笑话我们王家没家教。” “这不还没到明日嘛,事从权宜,我——” ………… 远处,一男子看着这边的场景,女子约摸着十四五岁,样貌清丽。荡秋千时笑逐颜开、乐不可支,如今却嘟着嘴巴甚是不满,那妇人一副铁面无私的模样,似在阻拦女子。 男子若有所思嘴角上扬,原来她是这个“王”。 “阿郎尚未进宅门。”裴三不想继续与她纠缠,索性抛出一句。 “还没到?那、那到哪了?嗯……定然到了马厩!”荆词兴匆匆转身,“我去马厩找他。” 裴三嘴角扯了扯,这丫头一如既往好糊弄。 转身,发现了远处的崔琞,脸色一变,她快步上前,“崔郎君怎到这里来了?我家郎君稍后便来,请您速速回正厅。” “抱歉,迷了路。” “请崔郎君速速回前厅。” 王宅才多大,裴三冷笑。 崔琞些微尴尬。方才在前厅随处逛着等待掌家人,不料被欢快的笑声所引,不知不觉就走到了这里。他当真好久未听过如斯笑声了,放佛能沁出香味儿来。 荆词兴高采烈地跑到马厩,发现阿爹早已进宅了。 于是作罢,朝邻家萧府走去。邻家乃洛阳县尉萧至忠的府邸,荆词与他的一双儿女自幼一起长大,关系好得如自家姐妹。 ………… 萧府,一慈眉善目的妇人随意地坐在廊下,打扮颇素净,却难掩雍容气质,此乃萧府主母。 “荆词来了”,萧母见了熟悉的小身影,眼开眉展,“快,尝尝萧婶婶新做的糕点。”案上已摆着茶水和点心,她赶忙招呼。 “看来荆词赶上了好时候。”荆词咧嘴笑。 萧母乃萧至忠的妻,因着是罪臣之女,十多年来都未得到萧氏宗族认可,所以并未回祖地兰陵奔丧。 “我只信得过你的嘴,平儿、安儿太会唬人。” “是茶香,”浓密的睫毛垂下来,轻轻闻着味儿,接着放入嘴中细品,“嗯……浓郁回甜……唇齿清香,这茶味儿好,想必是新茶吧?” 萧母呵呵地笑了,“这叫蒙顶茶,产于蜀地蒙顶五峰,采用严苛,稀珍得很……可不能叫你萧伯伯知道,否则定会说我暴殄天物。” “谁说茶只有泡着使才叫使用得宜,我看只要能做出美味餐食才能价值最大……” “瞧你说得头头是道,萧婶婶我就学不来咱们荆词这小巧嘴儿,”萧母打趣,“若咱们荆词生在东周,定能游说四方,自成一派……” “呵呵呵,萧婶婶你就打趣我吧……”荆词恍然想起,“哎呀!差点忘了正事,我来是想问萧婶婶,萧平、萧安大约几时能到家?” “他们啊……我也不清楚。你们打小一块长大,第一次分别那么久,怪想念的吧?等他们启程,我便立刻通知你,可好?” “成,我等萧婶婶的消息。” 临走之时,萧母让丫鬟用油纸把一半糕点包好给她带走。荆词这孩子聪明伶俐、善良乖巧,她看着她打小长大,且荆词的阿娘走得早,故而她像疼自己一双儿女一样疼爱她。 荆词心情愉悦地回到王宅,欢天喜地去书房找阿爹。 “阿爹——” “小娘子,阿郎在里头办事,叫您别打扰他。”一丫鬟呈着托盘从书房走出来。 啊? “那……我等阿爹!”荆词的满腔热情丝毫未被浇灭。 她乖乖地伫立在门外静静守候,院子鸟语花香,少女立在廊下,规规矩矩地站着,凭添一分淑女幽兰气息。 “进来——” 片刻,里头终于传来声音。 荆词俏皮地一把推开书房的门,动若脱兔,“阿爹——” “站住。” 十锦槅子前的背篓微弓的男子出声,止住了荆词欲踏进一步的脚。男子背对她,气质儒雅,手执一书,“胆子可真大,跑到芙蓉居去了。” 声虽不严,却洪亮得令她惴惴不安。 “阿爹……”荆词软软地叫唤,不觉撒起小娇来。 “回房去,把《楚辞》诵读三遍,读完再过来。”当罚便罚,王行业教导女儿素来不容许讲价钱。 “是。”荆词撇撇嘴。 前几日叫人送信去庄园时,她便知道阿爹此番回来会生气。这叫“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为了环儿,这也是没办法的事。答应过他人的事,她不能食言,况且这也是在帮萧平,她好哥们儿的事就是她的事,她岂能坐视不理? 回到闺房,果真有丫鬟跟了进来,说是阿郎派其来听小娘子诵读《楚辞》。荆词无奈,阿爹这回也太认真了吧。 有人监督,荆词不敢胡乱应付,只好规规矩矩地将《楚辞》从头到尾念了三遍。三遍一完,将书一扔,迫不及待跑向书房。 第四章 明珠失色 王行业自然知道荆词来书房做什么。 事已至此,只能由得她了。 唉,是他教她做个有情有义的人,是他教她君子不可畏缩。如今,他却对她说:“情谊固然重要,可是阿爹更怕你小命不保。” 年纪大了,他输不起啊,真怕稍不留又把这个独女丢了。 翌日。 王家上下忙成一团,今日乃王行业膝下唯一的女儿王荆词及笄之日。 王行业祖上高官,武后临朝,打压斥武姓之人,王家便逐渐没落。到了王行业这一代,他不爱做官,喜爱山水,所以干脆弃了官,闲居在家。不知什么原因,这两年里,一年中大半年都在祖上传下来的庄园中度过。 今日爱女王荆词及笄,他期待许久了。 “荆词,过来。”王行业向荆词招手,在他眼中,女儿永远似十年前那般。 “阿爹。”荆词跑到王行业跟前,甜甜叫唤。 王行业打开案上一个绣饰精致的锦盒,“这只镯子是你母亲的,现在我把它交给你。” 此镯子剔透玲珑,保养得甚好。 “谢谢阿爹。”荆词谨慎地接过锦盒,细细打量了几下,不由感叹,“真好看。” 王行业取出镯子耐心地给爱女戴上,苦口婆心叮嘱,“闺女啊,今后可不能再像以前那么顽皮了。” “阿爹您放心,我今后肯定苦读诗书、精练琴棋书画给您长脸。”她扬起小脸,信誓旦旦。 王行业满眼尽是喜色,用手指宠溺地弹了弹女儿的小脑袋,“你哟……阿爹不需要你长脸,只求你平安快乐一世就好。” 荆词亲昵地挽住王行业的胳膊,笑靥如花,“有阿爹在,我自然就能平安快乐。” 王行业乐得呵呵笑,“时辰快到了,仪式开始前你先到母亲墓前祭拜。” “好咧。” “阿爹腿脚不好,就不陪你去了,速去速回,知道吗?” 荆词拍了拍王行业的胳膊,“阿爹您就放心吧,我那么久没去看母亲,可要和母亲好好聊聊,您就别催我了。” “今日不同往日,你不许乱跑。”王行业太了解自家爱女的好动性子。 “放心放心,我这就去了啊。” 荆词获得允许,一股脑冲出了家门。 宅外早已备好马车,里头放了几盒子祭品。 “你们都别去了,我一个人快去快回别误了吉时。”荆词冲两个将与她同行的丫鬟道,随即又对驾马的阿远挥手,“马车晃得难受,你先过去,我骑马随后赶到。” 一路朝北直奔。 北郊,北邙山。 摆祭品,上香,磕头。 “母亲,我向您保证,不管做什么,绝不连累王家。” 荆词起身,上马,干净利落。 “驾——” “小、小娘子,您去哪儿——” ………… 洛阳城。 街道人来人往,再过两日便是乞巧节,商贩们把彩纸、针线、莲花灯摆满了整条街。做买卖者多,赶市集者亦多,马市、茶铺、铁铺……人来人往,络绎不绝。 荆词掂了掂足量的钱袋子,向芙蓉居的方向驾马而去。 一年多,他们四处打探环儿的下落,萧氏兄妹刚离开洛阳不久,环儿便有了消息。 “不好了!你们快看啊——” “哎哟喂,那是哪?” “苍天啊,像是县尉大人府邸的方向?” 不远处滚滚浓烟冒向上空,没过一会儿便火光冲天…… 行人纷纷侧目。 荆词心猛地一抽,惶然失色,心慌意乱,颤抖着调转马头,飞奔而去……扬起一路尘埃,行人纷纷避让,不少摊贩为此遭殃。 人们不断地提水、浇水、提水…… 熊熊烈火,可谓真正的杯水车薪。 “阿爹!阿爹!”荆词踉跄着跳下马。 果真、果真如此,走水的真的是王家。 “小娘子,不能进去啊!”比她先到一步的阿远连忙拦住她,前方火势滔天。 荆词慌乱中不顾一切地挣扎,“阿爹在里面!王家人都在里面!” 她哪管的了那么多,只知阿爹在等着她回家,她要还要给阿爹磕头行礼。 “火太大了,进去会没命的!” “我要进去!阿爹——”荆词已然失了理智,泪水肆意流出。 “不行!”萧母一把拉住荆词。 阿远突然抢过浇火的一桶水,哗地从头泼下去,心一狠,“我去!” 火势继续蔓延,不时传来轰隆倒塌声。 ………… 荆词等不来阿爹的消息,终于挣脱萧母的束缚,也抢过一桶水浇到头顶,欲往里头冲…… 浓烟中却似一人冲了出来,灰头土脸,辨不清模样。 “阿爹——” “小心,咳、咳……阿郎身上有伤。”阿远声音沙哑,一边小心翼翼地放下王行业,一边一个劲地咳嗽,火太大,他也呛了几口。 王行业的衣裳被血水沾透,若不看体型体态,凭乌漆墨黑的脸完全辨认不出。 “荆词……”王行业奄奄一息,使劲撑开眼皮。 “呜呜呜……阿爹,阿爹……”她早已泪流满面,如今见了阿爹竟是这副模样,更是心痛心慌。 王行业异常虚弱,死死撑着这口气,感谢老天爷,还能见闺女一面,“快、快走……” 荆词紧紧握着王行业宽大的手,泣不成声,拼命摇头,“不,我、我不走……”她哪能丢下阿爹,阿爹在哪,她就在哪。 “去潭州……”纵使虚弱,他依旧硬撑着看着眼前还来不及等到行笄礼的闺女,妻子早早撒手人寰,他想今生能养如此一女终老也算福分,想不到……他终究看不到她成亲、生子…… “不要——我不离开您——” “找刺史徐然,永远……不要回……来……” 费力将最后一个字吐出口,彻底咽气…… “不——阿爹——求您、求您了,不要丢下我!呜呜呜——”她绝望地紧紧地抱着王行业,似乎只要抱紧了,阿爹就不会离开。血水沾染了她的衣裳,“郎中!郎中呢!”她发了疯似的在人群中寻找背药箱子的人,崩溃不已。 一旁的萧母亦是泪流不止,不忍直视。这孩子命途多舛,自小没有娘亲疼爱,现在阿爹也去了…… 不知过了多久,火势终于受到控制,聚集的人群却久久未散去。 “造孽啊……” “大白天走水,不吉利啊……” “这王家有二十多口人哪,都葬身火海……” 第五章 逃亡 夜。 一片死寂。 荆词已经累瘫得昏睡过去,躺在王宅断壁残垣外。所幸今日无风,隔壁的萧府未受大损,萧母劝不住荆词入萧府,只好命丫鬟守着她在一片乌黑的王宅外过夜。 突然,乌鸦从树上飞起。奴才阿远被惊醒,一道亮光反射到荆词脸上。来者一身夜行衣,出剑快准狠,目标是脸色苍白睡过去的女子。 “小娘子我保护你!”阿远三脚猫的功夫根本档不了几个来回,此时荆词猛地睁开眼,眼看利剑挥向脖子…… 幸好,偏了方向…… 刺客的肩膀上突然被一支箭射中。 荆词和阿远以及萧府的丫鬟们趁机逃离,不料此人顽强,背着伤口一路追了过去…… 几人迂回跑到萧府后门,只见萧母手拿弓箭,肩背包袱,早已在门口等候。见荆词来了,二话不说一把拽住她朝府内走去。 “你们去后花园。”萧母冲身后几人道,声音颇紧张,一边拉着荆词大步往前门走去。 萧母慌忙地将大门打开一条缝,把包袱交给荆词:“照你阿爹的嘱咐,快离开洛阳。” 门外早备了一匹马。 荆词声音沙哑,一副颓然,“荆词谢过萧婶婶救命之恩。” 萧母蓦然落泪,使劲儿摇头,一脸不忍心地摆了摆手,待看着她骑马扬长而去,萧母才迅速关上大门,擦掉眼泪,假装平静、装作若无其事地走向后院。 王家走水,要了二十几条人命,一时之间成了整个洛阳大街小巷的闲话谈资。 ………… 风尘仆仆,赶了两日。 这两日风餐露宿,吃尽苦头。荆词虽仅是十五岁不知世事的丫头片子,但她无论如何都不相信,家中大劫是大意走水那么简单,况且阿爹身上的伤可疑,她又被人追杀。 一路向南,提心吊胆观望了两日,算较为安全了。 某个小地方的邸店。 荆词下马,一副倦容,将马交给小二,尔后入内。 “店家,给我一间房。”她的头发和衣裳皆沾满了尘埃。 “好咧,请问客官是否需要沐浴?”小二接待客人无数,眼尖得很。 “劳烦准备一下。” “好咧,客官楼上请。” 第一次住店,荆词十分谨慎。出门在外,人生地不熟,又是特殊时期,整个人打起了十二分精神。 原本无忧无虑的少女,经历了这些事后突然老道了许多。她不敢想太多,只想一个劲地奔往目的地,或许是心里仍旧不敢接受那些残忍的事实。 这一夜,辗转反侧,床榻不停地叽咕叽咕响,陌生的环境,奇怪的味道,使她难以入眠。 咚——咚!咚!咚! 已经是四更天了。 更夫声音渐渐小下去,睡意才迟迟袭来…… 这两日实在疲惫,一夜里草木皆兵,再睁眼,已是巳时。她简单梳洗了一番,收拾包袱下楼结账,顺便吃饷食。 荆词不敢耽搁,饭后立马上路,快马加鞭。 店家还算厚道,将马喂得饱饱的,跑起来矫健有力。 ………… 不过花了大半日,已跑了近两百里,到达江陵城。 今日初七,既是乞巧节,又是当地赶集的日子,集市内摩肩接踵,各种叫卖不绝于耳。荆词牵着马,穿过人山人海,在一个馄饨摊停了下来。 “客官吃点儿什么?”掌摊的是一五大三粗的汉子。 “一碗面。” “得嘞——” 今日人多,摊铺内的位子被坐满了,其中不乏逛集市等歇息之人,但大多三俩成群,占了一桌。荆词望了望,倒是有一处只坐了一个约莫五十岁的尼姑。她将马绳绑好,朝尼姑那处走了过去。 荆词朝其微笑示意,尼姑亦笑着点了点头。 摊主娴熟地抓起面甩进锅里,取碗、放料、盛水……一气呵成,劲儿劲儿,没几下便把热腾腾的面端上桌了。 “谢谢。”荆词伸手去腰间摸钱袋子,却怎么也摸不着,低头一看,发现腰间早空空如也。 “嗯我的荷包呢?” “客官的荷包不见了?”放下面条的汉子未走,歪着头盯着荆词。 “刚、刚刚还在呢,怎么一转眼就没了?” “小的看您还是找到荷包再吃吧,荷包比较重要。”汉子二话不说伸手端掉刚放下的面条。 “你——你怎么这样——”荆词眼睁睁望着他把碗端走。 “阿弥陀佛——”对面的尼姑看见了全程,“这位郎君小小年纪便在外奔波,请施主发发善心让小郎君吃了这碗面吧。” “我做的是买卖,不是施舍扶贫,你行你施啊。”汉子嚷嚷,甚不乐意。 尼姑无奈,从兜里摸了两文钱放在桌上。 汉子见状,立马将面放回荆词面前。 “多谢师父。”荆词道谢,声音却微微哽咽。 纵使以前再放浪形骸,在外头玩得再野,深入闹市人间,也不曾受过这般对待。 “小施主年纪看着很小。” “我刚过十五岁生辰。” “看施主的着装是富贵人家的子弟,你的装备是远行,施主年纪尚小,怎独自出门?”尼姑虽遁入空门,却也知世间一二态。 “家中有故。”言语间不乏寒凉孤凄。 “阿弥陀佛——”尼姑慈眉善目,“小施主荷包丢了,依贫尼看,小施主今晚不如去庵中歇息一晚,待到明日再赶路,总比今晚风餐露宿来得好。” “可以吗?”她眼中闪现一丝光亮。 “我佛普欲度脱一切众生。” “谢谢师父。” 三两下将一碗面条吃尽,荆词才发现尼姑前面只是一杯茶水。 “师父不吃吗?” “今日佳节,贫尼出门采购,进来讨杯茶喝,本庵离此不远,回去再吃。”尼姑笑。 荆词点点头,“那师父我们走吧。” 尼姑庵果真在城内不远处,因着是佳节,上门请愿的人也多。尼姑庵地方颇广,荆词被带到尼姑庵后院一隅,窸窸窣窣的声音隐隐约约传来。 转角之后,入眼的事七八个穿着粗布破烂衣裳的人躺在院内的板子上,衣物被褥凌乱不堪。待走近些,发现他们身后的屋内有更多像这般窘迫的人。 “请跟我来。”尼姑在前方引路,把她带进那间大房内。 房内空空如许,没有任何布置和陈设,只有一块一块如床榻大小的板子,参差不齐地挨着。一眼望去,房内皆是老人和孩子,穿着破烂,发髻凌乱,精神颓靡。 “他们……是些什么人?”荆词不住张望。 “都是些流离失所的难民,庵里条件有限,只能让小施主在此将就一晚了。”尼姑道。 “谢谢。” 待尼姑离开后,荆词才走到角落里无人的板子下坐下,放下包袱,悄悄打量四周的人。 有肮脏瘦弱的孩子在角落嘤嘤啜泣,亦有头发花白满脸爬满皱纹的老人眯着眼,了无生气。 “阿奶——阿奶——呜呜呜……”另一边传来孩子的哭嚷声。 荆词情不自禁起身缓缓走了过去…… 只见一瘦骨嶙峋的孩子扑在一侧仰的老妇人怀里,抽泣不止。那老妇人的衣襟沾染了一片血渍,嘴角尚残留着鲜红的血,脸色苍白,苟延残喘。 脑中顿时一片血色,她捂住嘴,恐惧感迅速席卷全身,这副场景是她的噩梦……她下意识地转身大步跑了出去—— 第六章 孤子 再回到那间气息颓靡的屋子,荆词拽来一位尼姑,不忍直视角落奄奄一息的老人,背着脸道:“小师父请你快帮帮她吧……” 尼姑远远伫立,无动于衷。 “快啊……”荆词扯了扯尼姑的袖子,不停地催促。 尼姑轻叹,摇了摇头,“早已病入膏肓,熬不过今夜的。” 她神色一变,熬不过今夜……那那个孩子岂不是…… “流落到这里的都是些穷苦人,因着赋税、天灾,迫不得已才背井离乡。生老病死乃是轮回,小施主不要太过悲伤。” 荆词的手缓缓滑落,一脸沮丧气馁。 ………… 夜色席卷而来,夕阳才刚散尽,墙角的老妇人终究还是咽气了。 孩童抽抽搭搭了几个时辰,跪在祖母面前仿若昏天暗地。师太派人将尸体挪了出去,那瘦弱的孩童拼尽全力与挪尸体的人抗衡,泪如雨下,一不小心一个趔趄摔倒在地,竟昏了过去。 荆词默默地走到庭院,蹲在角落里,终于止不住大声呜咽。这种痛苦她再深刻不过,是头顶上天的崩塌……最重要的精神支撑轰然倒塌,不亚于天崩地裂。 ………… 记忆回到十年前。 “阿爹,我想骑马。”小荆词奶声奶气地望着阿爹。 “想骑马呀?”王行业摸了摸爱女的脑袋,“成,等改日阿爹带你上庄子里骑好不好?” “不,我今日就要骑。”小荆词嘟起嘴不满。 “那成——”王行业一把抱起爱女,放到自己脖子上,满脸溺爱,“阿爹给你做马,你说骑去哪就骑去哪儿。” “驾——小马去花园……” “走喽——” “咯咯咯……驾!驾!驾!咯咯咯……” “哈哈哈——好玩不?” “好玩……” ………… 夏日午后,风雨欲来,雷电闪烁,小荆词在王行业的榻上一觉醒来,妖风阵阵席卷着帘子,小荆词黑溜溜的大眼睛看了一圈,原本在榻上的王行业早已消失无踪。水汪汪的眸子噙的泪水越来越多,突然哇地一声就大哭了出来—— 王行业闻声,赶忙从院子里走了进来,见小小的爱女在榻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甚是心疼。 “乖啊,荆词怎么啦?”他赶忙抱起她。 “嘤嘤嘤……阿爹坏……”小人儿用肥肥的小手气恼地捶打王行业的肩膀,憋着嘴满脸委屈。 “荆词不是不怕打雷吗?我们家荆词胆子大着呢。”平日里电闪雷鸣,这小东西可以一点也不怕呢。 “阿爹不见了,阿爹坏……坏阿爹……嘤嘤嘤……” 王行业笑,原来不是因为闪电,“阿爹只是在院子里纳凉,乖啊,阿爹以后不会一声不吭就走了,阿爹向荆词保证。” “我们……我们拉钩……” “好,阿爹同荆词拉钩。” 大大的手指和细嫩的小手指勾在了一起,晃呀晃。小人儿总算收住了声,剩下止不住地一抽一搭…… 阿爹说,以后绝对不会一声不吭就走了。 但他还是走了啊。 ………… 儿时的场景不住入脑,荆词将头埋在膝盖上,呜呜痛哭…… 许久,似有一双小手不停地轻轻抚摸她的脑袋。荆词缓缓抬起头,原来是一个小女孩,约莫六岁,衣衫褴褛,颇为肮脏,眸子却甚是干净,眼神非常澄澈专注。 “姐姐为什么哭?”干瘪的小女孩愣愣地盯着哭得异常的荆词,“是阿狗的祖母去世了,又不是姐姐的……” “姐姐不要哭。”小女孩不停地抚摸着荆词的脑袋。 “姐姐的阿爹去世了……姐姐无家可归了。”荆词喃喃道。 “姐姐不怕,”女孩儿安抚地拍了拍荆词的肩膀,“家乡发洪水,我阿爹也去世了,我跟姐姐一样,我都不怕,姐姐也别怕。” 荆词看着眼前衣衫褴褛的女孩儿,眼眸一闪一闪的,煞是好看。 “来,我把饼给姐姐吃,姐姐不哭了。”女孩儿举起脏兮兮的小手,从兜里拿着半张烙饼,“昨日是我的生辰,是师太送给我的。” 瞧着女孩儿真挚的神情,荆词小心翼翼地伸手接过饼,“谢谢,谢谢……你如今一个人吗?” “不是,我还有阿姐,阿姐卖身给许员外家了,我就在这等她。”女孩儿眨巴着眼睛。 原来是姐妹俩。 “姐姐有阿姐吗?如果姐姐有阿姐,就不怕了。”女孩儿一脸认真。 阿姐? 自小如同亲姐妹的,就只有萧氏兄妹了。 萧氏兄妹上个月回祖地崩丧,估计这会儿还在兰陵。如今,当真只有他们能依靠了,亦是她在世上最亲近的人。以前荆词摔伤了,鲜血直流,是他们在她旁边陪着她,遭夫子大声叱喝、罚站,亦是他们陪着她,他们一同逛集市,走街过巷四处玩闹,如影随形。 可是如今他们远在天边。 或许……她最好的选择不是去潭州而是去兰陵? 毕竟与潭州的徐然太尉素未谋面,乃真真的陌生人,他一个女儿家去投奔,不知他是否心甘情愿收留,毕竟她被人追杀……倒不如去兰陵,萧氏兄妹定会护她到底,且至少还有一个心灵归宿,她当真是没有亲人了。 “姐姐,吃呀。”女孩儿眼巴巴地看着荆词手中的烙饼,口水却咽了咽。 “你饿吗?” “不饿,我喝过粥了,这是师太送的生辰宴,我都吃过一半了,这半特意留着。” 一张饼,竟然就算一顿宴,当真是苦了这孩子。 “姐姐不饿,这半张饼还是你留着吧。”荆词把半张饼还给了女孩儿。 “这……”女孩儿犹豫要不要接,毕竟是送给了姐姐的。 其他孩子见俩人将半张饼推来让去,不禁都跑了上前,个个眼巴巴地盯着那半张饼。有一衣衫褴褛的顽劣小儿突然一个劲儿冲上前将饼一把抢过,狼吞虎咽地往下吃,其他小孩儿一窝蜂凑上去,试图抢到一口。 “住手,你们住手,呜呜呜……你们这些坏人!”女孩儿看着荆词手上的饼被抢,气得哇哇大叫。 “对不起,对不起……”荆词赶忙道歉。 “这是我给阿姐留的,你们这群坏人!呜呜呜坏人……” “这样吧,我下次给你买一张新的,好不好?姐姐答应你。”荆词连忙哄她。 小女孩含着泪点点头。 荆词疼惜地抚摸着女孩儿,同是天涯沦落人,大约就是如此吧。她终究比女孩儿幸运,至少阿爹陪伴她长大了,至少她还有萧氏兄妹,至少……她此前衣食无忧。 第七章 花灯 入夜,院子里静了下来。 今日是七月初七,七夕佳节,外头热闹不已。 时辰尚早,荆词起身轻轻走出尼姑庵。她独自走在街上,周围的繁华与她并无关系。 自有记忆以来,荆词从未出过洛阳,不知外头还有其他景象,道路如此难行,口音竟有千百种。更甚者,历经灾荒的老人、妇孺,穷苦不堪。荆词苦笑,自己尚且无家可归,流离在外,倒叹息起别人来了。 街上的女子们穿得姹紫嫣红,个个面若桃花,俏皮得不行。三三两两结伴而行,互相打趣。顺着人流走,是一条河流,河的两边有许多妙龄少女在放花灯、许心愿。 荆词孤身屹立于石拱桥上,微风轻拂,河中花灯飘向下游,似一条长长的红色丝绸。曾几何时,萧安拉着她的手,满脸期盼道:“待到乞巧节,荆词便可与我一同放花灯、求乞巧了。” 不过数日,已物是人非。 桥下,一男子抬头望着高处荆词单薄的身影。灯火繁华,众人喧闹嬉笑,唯独她屹然孤清,一身凉色,满腹凄哀。与前几日尚是缤纷笑颜、活泼灵动的少女,简直判若两人。 荆词转身,不经意间与之对视。她的睫毛颤了颤,竟是他…… 莫名地,崔琞竟成了她在这个陌生城镇唯一有熟悉感的人。 良久,崔琞移开视线。 “小娘子?”一卜卦人不知何时站在了荆词身边,“你必定是一位娘子。老朽算准了,此时此刻会在这桥上遇到一位小娘子,想必是你。”卜卦人继续盯着荆词,信心满满。 “老丈,你有何事?” “今日乞巧节,听小娘子你不是本地口音,佳节飘零在外,老朽当为你卜上一卦。”说罢便放下摊子。 荆词苦笑,这卦不卜也知,此番境地,能好到哪去? “来——来——请摇签。” 她将竹筒慢慢晃动起来…… 卜卦人拿起签子,若有所思,“娘子近日已遭大劫,却大难不死……啧,可是……却不见后福,不过无妨,娘子生来是富贵命,今日又与这石桥有不解之缘……” “你还敢行骗?” 卜卦人一个激灵,眼神左右躲闪,冲崔琞大声道:“瞎、瞎说什么!老朽祖师伏羲氏,已传千年,岂容尔等诋毁!” “前些日咒骂别人的双亲,昨日骗取他人不菲钱财,还未被打怕?”崔琞笑道。 “你别多管闲事,小娘子你听老朽说,你今日与这石桥有不解之缘,所遇之人,必定是你今生……” “老骗子!又出来骗人了?”一妇人路过,打抱不平。 “哎哟,你这乞汉,终于找到你了!”妇人的一声吸引了另一人的注意。 ………… 崔琞见荆词一脸稀里糊涂的模样,失笑,“怎么,还等着他为你解卦不成?” “我不信这些。” 崔琞看着她,脸色柔和了几分,“可想放花灯?”他手上不知何时突然多了一个新的花灯。 “又想多收我两成的银子?对了,环儿……” “人在洛阳,好吃好住着,待你安顿下来,随时可交易。” 荆词点头,心里冒出感激。 沉默片刻,她转身,“我先回去了。” “你确定要回尼姑庵?” 荆词止步,他竟然知道她在尼姑庵? “看来你又得和我做一笔生意了。”崔琞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荆词转身望着他。 “你身无分文,根本寸步难行,崔某可怜你,借你一笔银子。” “利息多少?”荆词知道这种人的脾性。 “五成。” 荆词瞪大了眼睛,“趁火打劫。” “你可以选择借……或者不借,反正崔某无所谓。”崔琞悠哉悠哉,很是坦然。 荆词噎得无话可说。 终究还是立了字据,借了银子。他说得对,身无分文根本寸步难行。 “崔某是个良心债主。” “呵,崔郎君自我感觉还真良好。”荆词不屑,这种商人说白了就是厚颜无耻。 “这个免费送你了。”崔琞将花灯递到她面前。 免费送的没理由不要,她伸手接过。 低头看着手上的花灯,十五了,终于到了能放花灯的年纪。去年乞巧节,萧安刚及笄不久,萧安道:“一个人放花灯有什么意思,我要等荆词及笄,同荆词一起放。”她们一起长大,做什么都要一块儿,恨不得年年一同过生辰。无奈萧安年年生辰都比她长一岁,无论如何她都追赶不上。 萧安说要等她,如今她终于及笄了,她却不在她身边。 对着烛光闪动的花灯,荆词闭眼许心愿,却发现无心愿可许,亲人已故,家不在。 “走吧。” “可以了?”崔琞些微讶异她的速度,他见别的女子许完愿都逗留会儿,她倒是果断。 荆词点头,转身离开河畔。 ………… 俩人走了一段,估摸着天色差不多了,崔琞将她引到一间客栈门前,门口挂着一块木牌子——“房满”。 “进去。” 荆词停在原地,呆呆地望着他。 “愣着干吗?” “房满了……” 崔琞摇头失笑,这丫头片子还真可爱。他朝她走近一步,弯下腰凝视着她,淡笑道:“你记住,世上唯有钱是万能匙。” 她看着他的双眸,被他魅惑的笑迷了神,有那么一瞬,她觉得这个男子深不可测。他出手便是十两黄金,他今日可在洛阳,明日可在江陵,他说唯有钱是万能匙,他还未弱冠……做生意能无师自通吗?他究竟是何人? 果真,崔琞三言两语便将掌柜的说得笑逐颜开,一个劲儿地道:“贵客这边请……” 世风日下,商人都唯利是图啊。 啪—— 进了房,荆词毫不犹豫啪地关上门。 崔琞无奈,这丫头真是翻脸不认人。盯着紧闭的房门,他并未立刻离开,淡淡道:“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人生祸福,无非如是。” 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 她背对着门,一缕微光撒入心间。 “多谢……” 须时,小二送来餐食。 她早早钻进被窝,极其辛苦的一日又过了,而她照旧失眠。乞巧夜的阑珊灯火透过窗户纸映进来,隐约洒在她消瘦的脸上,她脑海里竟然浮现出崔琞的身影,待缓缓入眠,恍惚间,她好像回到了几年前的洛阳,阿爹说:“我要去庄园住上一段日子,你去不去?” “才不呢,我要和萧平、萧安玩耍。” “呵——有了朋友忘了爹。” “荆词怎会忘了阿爹,荆词一辈子和阿爹在一起,我得留在城里跟老夫子读书,将来才不会丢了阿爹的脸面嘛。” “阿爹不在乎脸面,少闹腾就好。” ………… 一觉醒来,晨光熹微。 荆词摸了摸紧绷的脸颊,昨夜又做梦了。 第八章 徐府 “客官,您的马。” 用过早膳,荆词带着向崔琞借的银子,继续启程。 考虑到诸多因素,她还是继续往潭州赶路。如若漫无目的去兰陵寻人,万一寻不到怎么办?回洛阳找死不成?倒不如去潭州先安顿下来再说,至少她知道那里有一位叫徐然的刺史。 七月流火,酷热天气渐渐转凉,出汗后湿衣裳换得不及时,凉风侵袭,容易着了风寒。 一行几日,日日辛劳。 好些日后,荆词终究病倒了。 一路浑浑噩噩,迷迷糊糊间询问了路,一路南下前行,纵使再难受,也得硬撑着。她不停警告自己,王荆词,你没有人可依赖了,你绝不能死在路上,阿爹还等着你去查明真相,你不能死掉! 记不得行了多少日,她终于到了潭州刺史徐然的府门前。 到了,终于到了…… 荆词挣扎着下马,眼前一黑,生生从马上摔了下来,再无知觉。 ………… 再次睁眼,脑袋如千斤般沉重,意识也有些微混沌。 眼前是陌生的幔子,陌生的摆设和房间。 “王小娘子醒了,快通知阿郎。”床边伺候的丫鬟甚是惊喜。 丫鬟们伶俐,睁大了水灵的眼睛好奇地盯着病榻上她们照顾了一天一夜的人儿。 “这是哪……”她声音异常沙哑。 “小娘子,这是徐刺史的府邸。您着了风寒,昨日病倒在咱们府门前,现在可好些?” “嗯……” “来,喝口水,我家阿郎稍后便来。我家阿郎知道倒在府门前的是杨小娘子您,可担心死了……”丫鬟们个个机灵。 “裴总管。”门外突然传来一声。 裴三步并作两步走了进来,脸上流露出连自己都未察觉的担忧。 “裴姨……”见到熟悉的身影,荆词意外而激动,鼻头一酸,眼眶嗖地通红,她还以为……还以为…… “竟清瘦了那么多……” 荆词的泪终于滑落下来,好似终于找到抚摸伤痕的地方。阿爹离世,她一路流离,逃难而来,身心巨创,纵使平日与裴三不合,可这一刻看到她,仍然激动感激。 感激上苍……又留了王家一条性命。 裴三坐到床沿,盯着荆词憔悴消瘦的脸庞,肤色蜡黄毫无光泽,不免感概,想来她好歹是王家的小主子,十几日前尚杏脸桃腮,烂漫活泼,如今……才十五岁便独自流离在外这么多天,被折磨成这副鬼样子! “阿郎从庄园回来那日,卖了全部家产,然后命我带着家当来潭州,不料……想必这些事阿郎早已察觉,只可惜还是晚了一步。”裴三一双玉指狠抓着衣裳泄恨,眉眼中尽是愤恨不甘。 “裴姨,究竟是何人所为?” “哼,”裴三冷笑,“和杨家定是脱不了干系。” 荆词一脸懵懂,“杨、杨家?” “你如今身为王家之后,必须为王家讨回公道。” “阿郎至——” 门外又传来一声,双鬓微白的伛偻老汉大步走了进来,约莫六十岁,穿着朴素,气质身段很是英气正派。 “侄女,你受苦了。”徐然见了病榻上的荆词,连忙上前,流露出愧色与心疼。 “想必您就是徐刺史,荆词终于见到了您。” “就差一步,王家就能安然无恙,就一步啊……”徐然握着拳头悲叹,眼眶隐隐发红,论及痛惜,谁也不及他这个一直亲手安排帮忙张罗之人。他一收到王行业的书信后就立马着手张罗,以为接下来只管摆宴为挚友接风洗尘即可,谁料最后一步竟会如此。 “看来……”荆词抽痛,甚是痛怨自己,“若非我行笄礼,也不会耽误了行程!”都怪她,她为何偏偏七月初四及笄!阿爹为何要等她,无非就是笄礼罢了,她不看重的…… 王行业素来将爱女的每一个生辰、每一个小进步看得极重。 “不,”徐然摇手,声音些微颤抖,“朝中纷争已久,命矣、命矣……” “徐刺史,求您告诉荆词,到底是谁要置王家于死地?”到底是谁那么狠心!既然是朝中纷争,凭什么把王家卷入其中?阿爹都已经弃官长居庄园了。 徐然叹了口气,“侄女啊,你阿爹一生闲云野鹤,年中时在潭州置办了宅子,就是希望一家人在潭州平安度日,你切莫牵涉其中,违了你阿爹生前心愿啊。”王兄就这么一个女儿,他说什么也得为他守住。 “王家不能就这么不明不白……” 徐然缓缓摇头,“你先好生歇息,到了潭州一切已无需担心,修养一段时日,再做其他考虑,一切,有徐伯伯呢。” 他又交代了些日常之事,便命其余人退下。 ………… 荆词睡意全无,脑子凌乱异常,阿爹竟在一个月前就安排好了潭州的一切,已有迁居打算,阿爹早料到了……可究竟是为何,非要灭了整个王家。她一定要将此事调查清楚,阿爹不能白死!她发誓,一定要彻查! 徐府上下对待荆词很是上心,徐然与王行业是挚交,主子再三强调的事,下人们不敢怠慢。 尔后几日,关于王家灭门的始作俑者之事,荆词没再追问。她明白徐刺史所为也是阿爹所愿,但她真的不甘心王家平白无故成为牺牲品。聪明如她,明白首要任务是养精蓄神,身子是最大的本钱。 裴三来看过她一眼后,便继续投入忙活王行业交代的事。 徐府丫鬟们照料得无微不至,起风添衣、喝药时辰、劳逸比例,丫鬟们皆悉心提醒,荆词的身子终于渐渐有了起色。 天气柔和,偶尔在后院的亭子里坐会儿。随身照应的丫鬟不时端茶倒水、披衣裳,她倒真是过起了贵娘子的日子。王行业掌家家风开放,下人不多,荆词在家是没有贴身丫鬟的,力所能及之事都是自己完成,加之成天与邻家萧氏的儿女混在一起,亦不喜有人跟着。 这日,荆词坐在亭内,远处传来嬉笑声,一男一女在奴仆们的簇拥下走了过来。来者与她年纪相仿,既然在后院玩耍,想必是徐刺史家的孩子。 女子面容姣好,发髻上插着精致的簪子,淡绿的罗裙上秀了一朵白莲,“锦带杂花钿,罗衣垂绿川”,大抵是这副模样。女子见了荆词,笑着上前,“你可是洛阳王家的娘子?” “正是,我叫荆词。” 女子嘻嘻笑道:“早听说伯伯府里住着一位美人,身体可好些了?” “之语,不准胡言乱语,”身后的男子上前,相貌斯文,书生意气,“抱歉,小妹总爱胡言乱语,小娘子莫见怪。” 荆词无所谓地笑了笑,“无妨。” “哟,表兄,从未见你替人打抱不平,这回……怎么回事啊?”女子打趣,笑得意味深长。 “瞎说。”男子白了表妹钱之语一眼,转向荆词,目光真诚,“在下徐煜之,排行老二,人称徐二,乃徐刺史的侄子,祖母病危,特来徐府探望。” 女子依旧笑着随之道:“我叫钱之语,从长安来潭州探望外祖母。” 原来是徐刺史家的侄子甥女,纵使俏皮,但举止投足颇有气质。 “你们兄妹俩可真有趣,一个煜之,一个之语。” “可是我这‘语’总遭人嫌弃。” “你话多,姑母是取对名了。” “那边开满了桂花,你可要一同去瞧瞧?”钱之语问荆词。 荆词拒绝,“不了,这会儿飘来的淡香正好养神,太浓了不好闻,况且……” “况且什么?” 第九章 安家 荆词走前两步,低声道:“我不喜多人跟着,走路说话没了自由。” “对、对。”钱之语颇为认同,见荆词与她性情相投,索性不去了。 三人坐了下来,饮茶聊天吃点心。自然,多余的奴仆均被遣走了。 “你的事我们都听说了,真可恨,那些朝中权贵为了一己之利竟置别人于死地。”钱之语一副愤恨模样,为荆词打抱不平。 “只希望有一日有人能拨乱反正,重整朝纲。”徐二亦正色凛然,但到底是意气书生。 “哼,试问如今谁能拨乱?韦后乱政,圣上懦弱,上梁不正下梁歪……” “嘘——”徐二赶紧打断钱之语,些微慌张,“这种话岂能随便说,你不要命啦——” 钱之语撇嘴,不以为意。 荆词扯开话题,“咱们说说别的,听说长安……” 关于一些事,她近日来越想越头疼,心里愈发放不下。 钱之语乃爱说话之人,喜欢天南地北地聊,讲她在长安家中的见闻。 接下来几日,钱之语不时跑到荆词处,自称钱府姐妹不多,自小难得有一二玩伴,这回有人和她说话甚是难得,且荆词的见闻不亚于她,观点也有意思。其实荆词倒没多大聊天的兴致,满脑子都是阿爹的事,但钱之语来自长安,应当对长安的事多多少少有一些了解,荆词便借之打探长安的种种状况。 但凡有一丝机会,她都不想放弃,她迫切需要知道真相。 又过了一些日子,荆词的身子渐渐痊愈了,裴三说等王家宅子装修好就将她接回去住,如今可能要在徐府再住上个把月。 徐然年轻时在洛阳受过王行业的恩惠,俩人又是挚交,早在几个月前便写信告知他将举家迁往潭州,他也是应下了会帮忙张罗的。如今好友受难,算是临终托孤了,徐然定然会帮到底。徐然膝下有一子一女,妻子难产过世,算是老来得子,那两孩子还是总角年纪,尚未入学,如今荆词正是入学年龄,故而他在考虑如何给她安排会好一些。 “荆词,十日后是潭州一年一度的文武会,到时候咱们一起去吧?”钱之语兴奋地冲荆词道。 “什么文武会?” “文武会是潭州能人的比赛,分为文会和武会,其中文有琴棋书画的比拼,武则比拼武技,每年都要好多俊俏郎君和满腹才华的娘子们去参加呢。” 这文武会挑选出每年的冠军,都能受到潭州众人的追捧,入仕会成为官府的首推对象,自己接私活月钱也会非常高,不过真正被文人墨客和武艺好汉看中的,是这文武会冠军的响当当的名声带来的家族地位与荣耀。 “你是喜欢琴棋书画呢?还是刀枪弓箭?” “我……”钱之语歪头想了想,“都喜欢。” “哈哈哈——她啊,就是想去凑热闹。”徐二推了推她的脑袋。 “我听阿娘说,这可是潭州一年一度的大事。据说表兄的爹娘就是在二十五年前的文武会上结识,成了当时的一段佳话呢,是不是真的啊?” 徐二若有所思地点头,“儿时好像听阿娘提起过……嘿,二十五年前的事了,这你都知道?” “这算什么,”钱之语扬了扬脑袋,“我还知道欧阳郎君已经连夺两年文会桂冠了,听闻欧阳郎君风度翩翩,才识渊博,迷倒无数少女呢……还有还有,去年武会冠军乃城北萧七郎,萧七郎身手不凡,器宇轩昂……” “够了,都是过去的事了,青出于蓝,是不是有真本事还得看今年呢。”徐二些微不满表妹的浮夸。 钱之语却大胆拿表兄开起玩笑来,“听闻去年表兄才得了文会第四,若说青出于蓝,今年就更没表兄什么事了呵呵呵……” “坏丫头,真是找打。”徐二伸手试图敲钱之语的脑袋。 钱之语灵敏地躲过了表兄的魔爪,一面道:“荆词,到时候你可得好好物色如意郎君啊。” 荆词失笑,这丫头真是有趣。 俩人玩闹了一会儿,徐煜停下来,不理会那疯丫头,转而一本正经地问荆词,“王小娘子,你可有什么打算?” “如今孤身在潭州,先安顿下来,看看情形再说。”她没有目标,亦无头绪。 “王小娘子远离家乡,无依无靠,该早为自己打算好。” “我会看着办的,多谢。” “王小娘子已及笄,无需一个人过得这般辛苦。” 徐二的言下之意荆词当然懂,她淡淡道:“我只是父母双亡的孤女一枚,等过几年,看下是嫁给城南杀猪的,还是卖棺材的……” “舅舅好歹是刺史,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你放心,舅舅会好好安排你的人生,将来定会给你托付给一个好人家。”钱之语终于收回玩闹性子,无比真诚地拍了拍荆词的肩膀。 “王小娘子这般好……会有郎君明媒正娶地娶你的。”徐二略微低头,颇为不好意思。 ………… 距离文武会的日期越来越近,徐然特地命人给荆词做了一套新衣裳,用意再明显不过。同样喜爱热闹的荆词元气根本未复原,身子是好了,心情却一直闷着,对这些事着实提不起兴致。 这日,钱之语离开不久,又匆匆忙忙返了回来。 荆词刚上榻,想眯一会儿。 丫鬟通传钱小娘子自称是十万火急之事,荆词好笑,钱之语哪次不是急匆匆。 “荆词,你可知长安来人了,据说要接你去长安。”钱之语一派自来熟模样,风风火火地走了进来。 荆词讶异,“何来此说?” “真的不知道?奴婢们在议论呢,表兄听闻此事后特地来问我,表兄就在外面,要不你出去问问。” “王小娘子,”丫鬟此时走了进来,“裴总管想见您。” “请她进来。” 王习业生前在潭州置了新宅,裴三这些日子在料理装修事宜,甚少来徐府,偏偏这时过来,荆词突然觉得钱之语所言应当不假…… “裴姨,听说长安……哎你、你这是干什么?” 荆词话未说完,裴三便扑通一声跪在了荆词面前。 “身为王家后人,您务必为王家查明真相。”裴三面如灰色,似下了很大的决心。 第十章 一如侯门深似海 裴三这一跪,让荆词手足无措。她可是在王家“叱咤风云”十多年的裴总管啊,何曾将她当主子看过,如今却向她下跪? 荆词赶紧上前扶她,“裴姨快起来,你这是作甚?我岂会让阿爹枉死。” 裴三抬头看了看荆词,犹豫着起身,实则心里开始有些底了,她侧身朝杵在一旁的钱之语福了福身子,钱之语是聪明人,当即告辞离开。 “那你便去长安。”钱之语前脚踏出屋子,裴三便迫不及待地道。 “去长安?” “可还记得十年前你离开的杨家……那时你才五岁。” 杨家…… 那是她的本家。 十年前,王家过继了一个男孩去杨家,作为交换,杨家把幺女送了过来。 荆词便是那个幺女。 她面无表情地摇头,“印象全无。”她当时才五岁,关于杨家的总总,的确没有丝毫的印象。最早的记忆是独自一人在空荡的王家到处晃荡,阿爹愈来愈疼爱她,她和邻家萧氏兄妹玩得愈来愈好。 “杨家为了家族利益不折手段,致使骨肉分离。近年来,杨家愈发蓬勃,与其他大族相争,试图扶持王家,虽然阿郎委婉拒绝,但王家还是遭了祸,王家就是这么不明不白卷入纷争尸骨无存。” 说白了,王家是杨家的一颗棋子。 十年前,杨家无子,于是将主母娘家的独子王氏过继到杨家,又把妾室所出的荆词送到王家作为抚慰。幸而王行业待荆词十分疼惜,妻子去世后也未续弦,而是一心一意教养荆词,视如己出。如今杨家害了王家,又想把荆词接回去,世上哪有这种说法? “你去长安吧!去查明真相,迫害王家之人到底是谁?谁是始作俑者?王家二十多条人命啊……如若你能查明真相,就当作是报答阿郎的养育之恩了。我们王家上下,都会感激你。” 裴三从未对人如此哀求,她承认,十年来她从未将她当主子看待,但她确确实实将她当成王家人。 荆词双手紧紧抓着罗裙,双眉紧锁,万般纠结,从没想过有一天会面临如此境地。自小到大别人都喊她王荆词,所谓的杨姓,总觉得是一场虚无的梦。 王家遭变故,她岂能坐视不管?在王家这十年,岂是养育之恩那么简单?那是深深的情谊,是阿爹为了她甘愿放弃官场、迁离祖地的深厚父女情。 她终究做不到心安理得地享受阿爹为她创造的安逸环境。 ………… 徐府后花园。 青枫亭。 双鬓发白之人与女子相向而坐,下人们规规矩矩候在远处。 “杨家虽是弘农华阴侯门贵族,但你已过继到王家,我那侄儿徐二对你很是青睐,如若你不嫌弃我大可做主结下徐王两家的亲事,想必如此一来,他杨家也不能强行把你带走。” 荆词起身行礼,“徐刺史的大恩大德荆词谨记于心,只是……王家无端被灭门,荆词做不到转身嫁人。” “安土重迁,安土重迁……你可知你父亲下了多大的决心才决定举家迁来潭州?正是怕你以及整个王家被政治和权贵掌控,他可谓用心良苦,如果你去长安,岂不是违背了他的初衷。”徐然到底十分看重与王行业的情谊,既然行业老弟临终托孤,他哪敢不尽责尽心。 “阿爹此举可不是希望全家平安么,可还是到了这个地步。”荆词心头一痛,愤愤道:“阿爹待我视如己出,王家莫名成了牺牲品,如若荆词不作为,那就是不孝。” 徐然叹气。 王行业和王荆词究竟是什么缘。 ………… 杨家派了五六人来接荆词,领队的是管家王东山。王东山大约四十岁,是杨家主母王氏的亲戚,王氏乃王行业的本家堂姐,所以王东山也算王家人,但半辈子却在为杨家卖命。 杨家催得急,怕世事多变。 “四娘子,请。”王东山弓着身子请荆词上马车。 马车前,荆词止步,回头,徐然一把年纪仍出府相送,她为徐然对阿爹的义气感动。随同送行的还有钱之语和徐二,虽然相处只有十几日,却也是真心相待。 在府内告别时,钱之语笑着说无妨,即便去了长安她们亦能互相照应,届时带上文武会上选的如意郎君。可自小在长安长大的钱之语,哪会没听过世族杨门,在如此侯门过日子多半会身不由己。 徐二眼巴巴看着楚楚伊人一步一步走向华美的马车,双拳紧握,最后的话,还是没有说出口…… 荆词转过身,毅然决然上马车。 “出发——”王东山一声令下。 马车缓缓行进—— 荆词五岁那年,被送到王家。王行业发妻逝世才一年,正是悲痛之期,一直依附着的杨家提出将王行业唯一的儿子过继到杨家门下,杨家念在王行业只有一子,便把幺女送了过来。 起初王行业只是把她放在后院,让婆子们照料着,有一次五岁的荆词误入书房,好奇王行业专注的是何物,小娃娃不识大字也能盯着书卷看半天,于是王行业便开始教她读书认字。小娃娃好动,总是不时闯入王行业的视线,王行业渐渐喜欢上这个孩子,愈发觉得荆词身上有他的韵味。 自然,与一般大家闺秀不同的是荆词从小便没安分过,五岁时钻进邻家萧府的狗洞、八岁随着萧氏兄妹学骑马、十岁开始射箭打马球,再大些便着男装四处玩耍。 可惜,如今一切都将成为过往。 纵使荆词年少,但她知道,此番一入侯门深似海,闺中密友、青梅竹马一别就很少见面的机会了。王行业是她至亲至爱的家人,无论如何她也要弄清楚,谁是王家灭门的始作俑者。至于对那个杨家,她无爱亦无恨。她是王家人,待完成她的事,她就会离开。 十五岁的她,若能预知未来,不知她是否还愿意前去长安。 从潭州到长安,走的是大道,行得极快。 休息的时间少,没喘上几口气又要继续赶路。荆词不习惯坐马车,晃得分外难受,好不容易养好的身子,感觉又要病了 第十一章 郎君相救 “王管家,”荆词推开马车窗户,冲外头道:“这马车晃得很,可否让我骑马?” 王东山骑马在前,回头看了眼探出头的荆词,言简意赅,一口回绝,“不成,太危险。” “无妨,我骑术很好。”荆词对自己的能力甚有信心。 “路途遥远,请四娘子进去坐好。”王东山不愿多废口舌,督促车马继续前行。 荆词无奈撇嘴,照这么个走法,怎么熬得下去?她又不会逃跑,何必跟押犯人似的……匆忙赶路几日,身子的不适感亦在累积。 途中休息之时,荆词再次提出自个儿骑马。 “杨府家规甚多,大娘子要是知道了,我们都没好果子吃。”王东山躬身,面无表情道:“请四娘子再忍上二十里。” “王管家就是这个死磕样子,四娘子,还是先喝口水吧。”此行唯一的丫鬟芳年递上水壶。 芳年杨府带来的丫鬟,年纪同荆词相差无几,样貌清秀,做事伶俐,照顾人也颇为周到。 荆词摆手,现在头晕得很,肚子早已翻江倒海,或许同前些天的风寒没好彻底有关。 撑不了几里路,她终于吐了个干净。 “唉——四娘子这般坐不得马车,却风雨兼程,着实苦了您。”芳年一边轻拍着主子的背一边感概,行了那么些日,她还好,皮躁肉厚经得起颠簸,只是这病色尚存的四娘子被虐得跟根打了霜的茄子似的。 荒郊野岭,大风一阵阵刮来,发出嗖嗖的声音,马车快速行进,四周颇为诡异…… 芳年把披风盖到正倚着她肩膀的主子身上,荆词现在的身子很脆弱,浑身无力,靠在她身上任意颠簸。芳年咬着唇暗暗担忧,若是这四娘子在路上病了,她是不是得负责啊?她好不容易被提拔上来做一等丫鬟,可不能就这么撤下去,拜托四娘子千万要健健康康到长安…… 马车逆风行进,两旁的树叶不停沙沙作响…… “快——再快点——”前头带路的王东山高亢洪亮,在前面大声吼到。 芳年闻声心里那是个苦,快被王东山气哭了,他到底是和四娘子过不去还是和她这新晋一等丫鬟过不去啊。 一行人马又加快了速度。 王东山一路警觉,打起了十二分精神,四周稍有异动,他都能敏锐地察觉。四周有人,只是不知对方会何时动手。 显然,暗处的人已做好十足的准备…… 突然,几个黑衣人翻腾而出,逼向马车。 杨家人灵敏,迅速防守。 对方身手快准狠,幸而杨家人也有些身手,可是几个来回,对方越来越逼近…… “驾——驾——” 车夫狠狠抽了马儿几鞭子,马车急速向前驾去—— 马车内晃动得厉害,荆词自然知道发生了何事,摇晃剧烈,和芳年相互抓着。一支箭突然射了进来,嗖地插在车框上,芳华吓得失声尖叫。 马嘶喊着发疯似地跑,仿佛失去了控制…… 车内的荆词一把推开车门,发现车夫早已消失无踪,马匹上亦插有一箭,马儿已经失控了。她心里紧了紧,一步一步,战战兢兢地爬了出去,试图驭马…… “四娘子——”芳年惊慌得不住大叫。 受伤的马匹压根不受控制——马车愈发松垮,好似要脱落。刺客不知何时已追到跟前,拉弓将马腿一箭射中。 嘶—— 马疼痛地大声嘶吼—— 随即倒地,车翻—— 砰—— 荆词狠狠地摔落…… 脑中一片混沌…… “伸手——” 一人从前方驭马而来,冲她大喊。 她摔得头晕目眩,浑身麻木,来者声音洪亮,矫健的汗马在她眼中一步一个定格,朝她奔来,隐约觉得来者神采飞扬,她潜意识地使劲全身力气缓缓伸出手…… 对方抓住她的手,正欲将她拉上马,不料刺客将剑挥向她,剑偏刺中手腕,剧烈的刺痛使她蓦地松了手,幸而对方稳稳地抓紧了她,硬生生将她甩上马。 “驾——驾——” 混沌的脑袋因着剑伤清醒了几分,荆词侧头看着身后救她之人,五官棱角分明,目若朗星,神色颇紧。 马不停蹄行了片刻,前方出现数些人马…… 手腕不停地流血……头昏脑涨,荆词渐渐失去意识,昏迷了过去。 ………… 黄昏落日,路边的邸店。 马匹甩着悠悠长尾,几个着装统一的便衣携剑男子分散站着,目光炯炯,精神抖擞。 房内布置得不错,乃上间雅房,整洁干净,桌椅茶水一应俱全。 床榻上躺着一女子,脸色苍白,浑身血迹,气息轻缓。女子浓密的长睫毛微微颤了颤,好一会儿,才渐渐睁开眼睛。朦朦胧胧间,她盯着眼前的陌生地方使劲儿回想…… “你醒了。” 男子端着药碗走来,将近二十岁,尚未弱冠,穿着非富即贵,腰系剔透精致的玉佩,样貌堂堂。 “多谢郎君相救。” 荆词挣扎着坐了起来,强忍着全身疼痛。手腕已经被包扎好,痛感不减,襦裙上血迹斑斑。 男子立刻上前扶她,“在下薛崇简,家母受杨府所托派我带人来接应你。” 坐靠在床榻上的荆词下意识朝他打量,自称薛崇简的男子衣裳上的大片血渍颇为显眼,他身上却无伤口,她遂知是方才救自己的缘故,“抱歉,弄脏了你的衣裳。” “无妨,倒是小娘子的衣裳……在丫鬟到此地之前只能请你委屈一下。”薛崇简言行举止皆是不符合年龄的沉稳。 荆词点头。 “不知小娘子叫什么。” “王荆词。” “王?”他剑眉微扬,再次确认。 “是。”荆词一脸认真。 薛崇简失笑,“既然要去杨府,再称王姓可会遭来麻烦。” “在王家教养长大,岂能随便易姓。” “当下长安风起云涌,各大家族中,最不值钱的便是情分。”薛崇简语气缓而淡,一语中的,坦诚地陈述事实。 “那薛家和杨家是利益还是情分?” “你觉得呢?”薛崇简瞧着脸色苍白、模样俊俏的这小丫头,小小年纪问出这话,甚有意思。 “你方才舍命救我,我觉得……不像只是利益这么简单。” 他笑而不语。 荆词蓦地不觉有几分尴尬。哎,真是自恋,好似人家舍命救她是因着对她有意一样…… 第十二章 名门之后 临近天黑,芳年随同王东山终于到了邸店,荆词这才得以换了身干净衣裳。此次袭击中,杨府的队伍折损过半,大伤小伤都在客栈养着,幸好薛崇简带足了人马,足以填补缺失。 一行人在邸店休息了一天两夜,荆词伤得颇严重,再也禁不起长途劳累。接下来带队的乃是薛崇简,此人乃温和性子,至少对荆词颇为温柔,一再确认她的状况后才再次启程。 马车缓缓行进,速度比前些天慢了许多。 “四娘要是未受伤,大概还得浑身遭罪。”芳年撇嘴,将一杯水平稳地递给荆词,忽又扬起小脑袋一阵兴奋,“有了薛郎君的护送,咱们一路都不用担心了,大可慢慢回长安。” “王管家是否早算准了有人偷袭?” “这不是明摆着的嘛,何止是王管家算准了,大娘子定是早料到了,否则也不会请太平公主出手相助。”芳年嘴快。 荆词心一紧,“你可知刺客是何人?和杨家以及太平公主是何关系?” 芳年自知方才多嘴了,慌忙用手捂着嘴摇头,“奴婢不知。”她这张臭嘴,总停不下来,出门前阿琪婆子一再叮嘱告诫她勿多言。 荆词垂眸,陷入沉思,刺客、杨家、薛家、太平公主……还真是关联甚多。辞行前,裴姨说,“当今朝堂各大世族皆混乱,你要理清其中千丝万缕的关系,查明灭王家的真凶。” “芳年,我父母身体可好?” 芳年顿了顿,想着这个应该可以说,“嗯……阿郎虽上了年纪腿脚不便,但身子骨还算硬朗。如今大小事情,都由大娘子掌管。” “我姐姐多大了,可否婚配?”荆词对杨家情况可谓一概不知。 芳年扑哧一声笑了,“您的大外甥都十八了。” “是吗?”如此说来姐姐长她许多了。 芳年生性开朗,“如今尚未婚配的只有三娘子和四娘子您了。” “这么说来我母亲的年纪应当很大了吧?” “四娘子您并非主母所生,您同三娘子是阿郎的妾室婠娘子所生。” 婠娘子,她的生身母亲?原来是妾室啊……如此也说得通,会被过继出去的,自然是庶女,只是没想到她还有一个同胞姐姐。 与芳年唠嗑下渐渐悉知,杨家乃弘农华阴的隋唐世族,不说远的,上三就是隋朝名臣杨士达——则天大圣皇帝的外祖父。荆词的父亲杨知庆,是宫中十二卫将军,如今已过花甲之年,致仕闲居在家。杨家主母已去世多年,但她的生母尚在。 杨家有四个女儿,大女儿与二女儿是主母所出,她与三女儿乃主母的堂妹王婠所出。这么算来王婠也是王习业的堂妹。如今杨家大女儿即荆词的长姐,乃杨家大小事宜的主事人,首嫁唐高祖李渊孙儿广平郡公,后嫁胡氏。二姐乃当今圣上爱子卫王李重俊的嫡王妃。而同胞的三姐长她一岁,待字闺中。 “四娘子可饿了?吃些点心吧,这点心可好吃了,”芳年打开食盒,把点心呈到荆词面前,一块块介绍起来,“桂花糕、云酥片……” “好啦,我不饿也不晕,你也吃点吧,照顾了我一路,自己累得够呛。”芳年这几日跟着她也够遭罪的,还不时头头尾尾伺候,她不习惯有人在旁伺候这照顾那。 “奴婢没事,照顾您是奴婢的本分。”芳年小嘴甚甜。 “那日马车翻倒,你的脚不也伤着了吗?”荆词早察觉她的脚有问题,“你就好好休息吧,我自己能照顾自己。” 芳年眨巴着眼,竟些微感动,这些年在礼数苛刻的杨府,从未受过这般体恤,想不到她一调上来就遇到四娘子这样顾及下人的主子,她也太好命了。 “四娘子是否累了?前方有邸店,可稍作休息。”薛崇简的声音在马车外响起。 几日相处下来荆词才知,薛崇简乃前驸马薛邵之子,太平公主的次子。 “四娘,您该换药了。”芳年提醒主子,她把主子换药的时辰记得甚牢。 “那便有劳薛郎君。” ………… 邸店。 芳年虽是得力丫鬟,却从未包扎过外伤,换起药来笨手笨脚,更是把荆词的手腕包扎得臃肿不已。 “四娘子……”芳年哭丧着脸可怜兮兮地看着主子。 荆词无奈,“罢了,还是我自己来吧。”幸而她自小骑马、打马球,和萧氏兄妹各种玩闹,总是磕着碰着,包扎换药对她来说小事一桩。 可惜单手换药,着实费劲。 一旁的悠悠饮茶的薛崇简见状,二话不说放下茶杯接过她手中的药瓶,“我来吧。” 芳年赶忙让开到一旁。 “你的伤极重,若不好生料理,恐怕难以痊愈。”薛崇简以宽大的掌心托着她的手,轻轻吹掉之前的药粉,重新一点一点均匀地洒到伤口上。 荆词皮肤细嫩光滑,这一狰狞的伤口甚是突兀,大约是疼了,总是下意识地缩手…… 薛崇简稳稳抓紧她的手腕,不让她乱动。她的手很小,薛崇简握在掌心,柔软舒服,竟有一瞬间略微失神。 除了阿爹和萧平,荆词从未同别的男子如此亲近,下意识稍稍挣脱了一下。 “抱歉。”薛崇简面露尴尬之色。 荆词亦觉不安,“谢谢。” “举手之劳。” 待处理完,薛崇简回座继续饮茶,神色却不似方才自若了。 荆词一边饮茶一边不自觉抿嘴,最后索性放下杯子,认真地盯着眼前人道:“且不论杨家与太平公主的关系,我与你素未平生,谢谢你舍命相救。我不是知恩不报之人,今后有需要帮忙的地方,你大可叫我。”她略微扬了扬头,一派真诚坦然,自小阿爹便教得她“道义”二字。 一抹爽朗的笑在薛崇简的面容展露,想不到这位娇小的四娘子竟颇有豪情,“好!”可是他转念一想,她身子虽柔弱,脑子、性子却发达得很,“不过在杨府以你这性子,日后要我帮忙的怕是不会少。” “既然薛二郎说到这份上了,以后我若惹了麻烦,你可别袖手旁观啊。”她赶忙笑道。且不说他是太平公主之子,有助于她调查阿爹之事,单是薛崇简的为人,就颇符合她的胃口,交这样的朋友,是件畅快事。 “你还真不推辞。” “荆词先谢过薛二郎了。”她哈哈笑。 薛崇简笑着摇头,这小丫头得了便宜还卖乖,机灵得很。 第十三章 初入长安 一行许些日,马车终于踏进城门、到达帝都,繁华的长安城。 脚下便是长安了。 马车内的荆词推开窗,左右张望。映入眼帘的是广阔笔直的大道,前方茫茫,一条大道不知通向何方。大道侧边是鳞次栉比的低矮房屋,顺着大道望向远处,前方越来越多亭台楼阁星罗棋布,坊内隐约传来熙熙攘攘的声音。 放眼眼前的长安城,雄伟大气,兴盛荣耀。天子脚下,汇集各方俊才,各大豪门世族立于此。 荆词离开长安整整十年,这里有她毫无印象的生父生母,以及她繁耀的家族。 十年才归乡,却非为其而来。 薛崇简带领车马行在前方,将近走了一半朱雀大道,人马渐渐多了起来,他驭马靠边等待与马车齐平。 荆词趴在窗上睁大了眼睛,模样甚是俊俏,薛崇简嘴角上扬道:“荆词,我不便多送,就此告辞。”到长安就安全了,他的身份不方便和杨府缠绕在一起。 荆词回过神,粲然一笑,“薛二郎,来日再见。”一路下来,她与薛崇简已结下友谊。 薛崇简乃谦谦君子,荆词亦是爽朗性子,二人自然而然能处到一块。 马车又行了片刻,缓缓靠近杨府。 荆词推开了些芳年刚关上不久的窗,从缝隙里打量,雄伟的大宅上挂着一块“杨府”字样的牌匾,杨府的正门直接开在坊墙上,门前列着两排戟架,看守的皆是甲士壮奴,隐隐透着一股子深严感。荆词暗想不愧是将军的府邸。 马车绕过正门,走到侧门,她从缝隙中窥得门口约摸有十来个丫鬟候着。为首的一丫鬟头梳盘桓髻,穿着与其余人不同,面容姣好,神情肃穆。身后的众丫鬟皆梳双丫髻,着装统一。 荆词内心不禁嘀咕,够气派啊。 马车停稳。 “四娘子,请下车。” 车门被打开。 为首的丫鬟不知何时已上前,作出搀扶势样。 荆词搭着手臂,双腿利落地下车,芳年随后跟上。 “恭候四娘子回府。”众丫鬟们行礼,齐声道。 此番隆重场景,她乃头一次见,“大家不必多礼。” 方才搀扶荆词的丫鬟垂首道,“四娘子,奴婢叫青女,是大娘子的丫鬟。您舟车劳顿,奴婢带您到您的院子歇息。” 荆词点头,“多谢。” 杨家乃两朝贵族,世代名门,上四代杨绍,是隋文帝族兄。此朝,荆词的祖父与武则天的母亲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妹,更是加大了杨家的气焰。杨府宅子范围一点点扩张,如今占了一坊中的大半区域,偌大的杨府竟包含了二十几座院落,俨然是一个皇宫的雏形。 杨府一砖一瓦皆上乘,一隅一廊,宏伟大气。亭台楼阁,山桥水廊,一应俱全。六七名梳双丫髻的婢女双手举着托盘,在对面的长廊上依次莲步轻移。见了年纪较长的婆子便微微行礼示意,随即继续规矩地前行。 几个辗转,终于到达她要去的地方…… 筎院。 荆词仰头看着上方两个端正的大字。 此院的名字叫“筎院”。 这个名字好,筎即竹,乃四君子之一。筎院,音又“如愿”,但愿一切如她所愿。 “这院子一直空着,王管家动身前往潭州时大娘子便吩咐奴婢们着手打扫和布置。”青女道。 “我姐姐一切可好?”既然是姐姐的丫鬟,岂能不聊表关心。 “大娘子一切尚好,”青女顿了顿,又道:“四娘子,恕奴婢多嘴,大娘子乃您的长姐,以后称呼上还得注意些,省得其他娘子们不乐意。”青女年纪亦同荆词不差上下,做事却极其稳妥。 “好,我记下了。” 筎院不算太大,却五脏俱全。 院内布置得宜,一草一木,处处皆是景致。 “大娘子至——” 来不及细细打量,门外便传来一声。 随即一年近四十的妇人被丫鬟们簇拥而进,头梳孔雀开屏髻,满髻珠钗,一只金步摇随步伐轻轻晃动,额贴一繁琐的鲜红花钿,一张挺立的高贵雪脸含着淡笑,深邃的眼眸却透露着严肃。 这就是杨府的嫡长女杨寿雁。 “荆词见过长姐。”荆词福身行礼。 杨寿雁一双凤眸盯着荆词细细打量了一番,才含笑上前搀扶,“一转眼四娘都那么大了,当初离家时不过是五岁的小娃娃。” “能平安回来见您,真不容易。” “我都听说了,”杨寿雁亲昵地握着她,剪水凤目凝视着尚未长开的小脸,“王表舅被害真是莫大的悲哀,杨家定不会放过那凶手,王杨两家,唇亡齿寒。” “长姐可知,杀害阿爹的凶手是谁?在路上追杀我的又是谁?”荆词巴巴地望着眼前之人,杨家定是知道答案的。 “大概是同一伙人,欲斩草除根。” “那会是谁呢?” 杨寿雁凝神,无奈地摇摇头,“一时半会儿还查不出来,你放心,王家的仇,杨家一定报。” 荆词沉默。 “王表舅去世之时你尚未行笄礼,回来杨家也理所应当。今日起,你便回到杨家了,姓杨,知道吗?是杨氏名正言顺的人。”杨寿雁握着她的手未松开,“杨家没儿子,家族重担便落在我们几姐妹肩上,我们与杨家亦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啊。” “荆词知道了。” 杨寿雁满意地点头,放开手,神情严肃了几分,“王家比不得杨家,杨家规矩甚多,在杨家自然不能像王家那般自由,杨家长幼有序、赏罚分明,你今后做事要三思而行。” “荆词谨记。” “青女是我身边的丫鬟,这丫头心细如发、做事利索,如今便赐予你了。” “多谢长姐。” 都说长姐如母,当慈严并进,这长姐言笑晏晏起来甚是亲昵,可眉目间却不乏严肃与疏离,叫人难以亲近。 “你们便在筎院好生照料四娘子,切不可偷懒省事。”杨寿雁地对自侧门跟随荆词一道进来的丫鬟们道。 “奴婢遵命。” 杨寿雁未再言语,转身离去。 荆词暗暗松了口气,一边朝屋内走去。她不甚喜欢这个长姐,虽然面容带笑,看似亲和,但极其深沉。 “浴房已准备妥当,请四娘子沐浴更衣。”片刻,丫鬟进来福身道。 “好。” 杨府几乎每座院子都有专门的沐浴室,排水设施良好,装修布置得宜,保暖而隐蔽。 筎院也不例外,此沐浴室入门是一张几案,上头摆着两个秘色瓷瓶,色泽如冰,一看便知是上品。此几案紧挨一扇墙,不细看还以为这是一间小屋子,实则入内,右转,便能看到一扇榴花图案的长屏风,屏风后又是一屏风,再入内所见的是厚实的古木衣架,浴桶、浴床、烛台一应俱全,无不精致。 水汽氤氲,花香四溢。手腕有伤不能浸水,荆词却死活不让芳年伺候她沐浴,沐浴于她而言是何其私人的事,怎能随意让人介入。 这可谓入侯门了,见微知著,杨家的吃穿用度定是不差。还想着到长安就着手调查诸事,可一进门就被杨寿雁警示,估计以后的日子不会自由畅快。 第十四章 杨门谒见 一洗近日疲惫,起身,青女与芳年已呈着干净的衣裳候在屏风外。 “四娘子可困了?”芳年耐心仔细地为主子梳头发,荆词却频频打呵欠。 荆词点点头,索性将头靠在芳年身上。 “四娘子,您待会儿还要去拜见长辈,可不能犯困。”一旁的青女提醒,转身去倒了一杯浓茶,递给荆词,“浓茶醒神,四娘子还请喝几口吧。” 荆词晃了晃头,努力醒醒神,的确,回来当天,肯定要去拜见长辈。 芳年为荆词梳妆整齐,便催促其前往当家人杨知庆的居所。 筎院离主院有一段距离,幸好越走越清醒。荆词东张西望,杨府的建筑可谓壮美与精致相结合。方才的筎院作为杨府一隅,则给人清新悠然的感受。可惜,纵使杨府再华美富丽,她亦不会觉得亲切。对于这个她出生和生长到五岁的大宅院,她没有丁点儿印象。 行了好一会儿,终于到了主院宵院。 奴才通传片刻后,将荆词引进去。屋子里有着浓郁的檀香味,几步后,入眼的是一花甲之翁盘腿于榻上闭目,一脸沉寂,单单是神情,好似……没有气息,同死人一般。 荆词蓦地咯噔一下! 再瞧榻上零散着几本陈旧的书,旁边是一杯冒着气的茶,她稍稍舒了口气,活的,是活的。 这就是她的生父?着实诡异,谁见着不是离得越远越好,难怪她没有丝毫印象。 “荆词拜见父亲。”杵了好一会儿,她才迟迟行礼。 杨知庆缓缓睁开眼,“回来了?”他的声音沙哑且细小,双眸如同枯井。 “是。” “今后的一切,听从你长姐的吩咐,不准妄为。” 荆词闻言撇嘴,才刚到杨家,便被再三叮嘱不准妄为、三思而行,这感觉真是比在家时被裴姨管束难受上十倍。 “听到了?”杨知庆抬眼盯着无动于衷的荆词。 “知道了。” “退下。” “那个,父亲……” “嗯?”杨知庆抬首。 荆词张了张口,欲言又止,“没、没事儿……” 这生父同阿爹比简直相差十万八千里,死寂沉闷,了无生气。难以置信,他真的是她的生父吗?就这么稀里糊涂,不过须臾就算拜见父亲了? 这一点都不像十年未见的情形,反倒像是客人来了,先认个脸,以后再见好知道行礼。 荆词出了院子,心想随便他吧,既然他不对她上心,她凭什么要对他上心?还是赶紧回去好好睡一觉实在。 不料青女提醒她还要拜见祖母。 于是又随着青女、芳年七拐八绕,到了另一个院子。 “老夫人性情古怪,四娘子说话得小心些。”青女提醒主子。 “怎么个古怪法?”既然杨知庆年过花甲,祖母的年纪定是过了古稀亦或接近耄耋。 芳年辩驳:“别听青女瞎说,老夫人随和着呢。” “那到底是古怪还是随和啊?”荆词左右看看俩人。 “芳年出自娓院,自然维护前主子,四娘您还是谨慎些好。” 芳年不乐意了,“哎什么叫我维护前主子,我从前不过是娓院的一个种花婢,未曾受过老夫人恩惠,干吗要维护她啊,我是就事论事……” “得了,”青女打断她,懒得同她争,紧了紧神,颇为惴惴不安地叮嘱主子,“四娘记着,万万不可顶撞。”青女的主要任务是把四娘照顾得妥妥帖帖,尽早适应杨府,主子可不能在她侍奉下出事。 娓院。 老夫人的院子是偏院,且临街。荆词进了院子发现,祖母的院子不知比父亲的大了多少倍,奴才丫鬟也很多,都没闲着,进进出出各司其职。比杨知庆那生气许多,氛围亦和气得多。 通传的丫鬟把荆词领到了内室。 内室只有淡淡的花香,看来老夫人不是喜爱浓香之人。隔着栩栩如生的牡丹屏风,隐约有个侧卧着的身影,两个婀娜的影子缓缓扇动大蒲扇。 荆词看不清对面的具体模样。 青女示意荆词行礼。 “荆词拜见祖母。” 许久,没有回应。 荆词觉得奇怪,抬起头望了望,屏风那边的人仍旧侧卧着,丫鬟亦优哉游哉扇着大蒲扇,置若罔闻。 “荆词拜见主母。”荆词又道了一遍。 仍旧没有反应。 既然如此……她正打算起身,却被青女一个眼神阻止住。 正当荆词好不尴尬之时,一个丫鬟才从屏风那侧走出来,面无表情地道:“老夫人说四娘子一路满是风尘气,怕污了老夫人的身,还请四娘子改日再来。” 什么?荆词一脸讶异。 有这么娇贵么?不见就不见呗,不早说……瞎折腾她做什么…… “荆词告退。” 杨府都是怪人,话说不到几句,这个倒好,直接不说了。 罢了,无所谓吧。即便见了估计也是耳提面命,好没意思。 “终于可以好好睡一觉了。”荆词仰着头扭了扭脑袋。 “老夫人不待见您,四娘子以后要当心点才好。”青女是谨慎人。 另一侧的芳年则一副无所谓,“四娘大可不必放在心上,老太太不过是耍耍性子。” “此事要紧得很,老太太深藏不露……” “你少危言耸听……” “好了我知道了,我不出筎院谁都犯不着,不就得了。”荆词摇头,这俩丫头一张一弛,处得来才怪。 未多时,回到筎院。 丫鬟们各司其职,有条不紊地打理。 屋内,案上摆着几碟点心和茶水,荆词坐在座榻上悠悠饮着,身旁伺候的丫鬟只有芳年一人,荆词不喜多人盯着。芳年为她换药,包扎技术长进不少。 “长姐既然嫁作他人妇,为何还住在杨府?难不成是长姐夫入赘?” “当然不是。胡郎在宫里当差,胡家家族不大,无需大娘子事事劳心。咱们杨府事务繁杂,地位比胡家高出许多,大娘子自然爱住哪是哪。”芳年一副理所应当的模样。 荆词看着芳年的表情,忍俊不禁,“瞧你一副神气的劲儿,你们杨府的丫鬟是不是都和主子一样神气啊,哈哈哈……” “哎小声点、小声点,四娘子这话要是传出去就惨了,”芳年些微着急,“以后万万不可用‘你们杨府’这样的字眼。” “知道了知道了……” 看来是个知轻重的丫头。 不一会儿,青女呈了一个条形锦盒进来,说是一姨娘派人送来的。 荆词打开锦盒,是一根出自西域的和田白玉簪,光滑滋润,宛若羊脂。 “是好东西,应当价值不菲。”看来这位姨娘大有积蓄,出手这般不含糊。 话刚停,一丫鬟走了进来,手里端了一件衣物,说是另一个姨娘命人送来的。展开看原来是一件霞帔,美如彩霞,下饰海水江牙,杂以牡丹,繁而不杂。 “杨府的姨娘们出手真阔绰。”荆词盯着这些东西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芳年俏皮地打趣,“四娘您现在是明月众人捧,您是杨府的四娘子,那些未能生出孩子的娘子们能不巴结讨好您嘛。” “父亲一共有多少房妾室?” “嗯……具体的奴婢也不清楚……奴婢只知道,有的病逝了,有的回娘家了,有的不受待见从没出过自己的院子,送东西的这两位姨娘在没生孩子的娘子们中倒还算有地位。” 在这种家族中无儿无女却仍过的不差的妾室,自然不简单,自身的为人处世、娘家背景……无一不是关键。 折腾了那么久,等真正躺下来,却久久无法入睡。 长姐、父亲、祖母……杨府恢宏的建筑,如流水般的丫鬟在脑海里展开,果真是繁杂的大家庭……似乎……谁都不待见她,又似乎谁都觉得她很紧要,她不知道。 且行且看吧。 第十五章 傲姊嫡妃 翌日醒来,已是日上三竿,整个筎院却还是静悄悄的。 荆词起身,脱下身上的衣物甩到架子上,又从架子上取下干净的衣服,正欲穿上时一道声音响起。 “四娘子醒啦?怎不叫奴婢……” “啊——” 荆词吓得赶忙用手上的襦裙遮住身体。 “奴婢帮您换。”芳年贴心地走上前,欲拿过她手上的衣物。 “出、出去……” 芳年呆呆站住,主子反应这般剧烈作甚?难道是主子嫌弃她?她做错什么了吗?这样想着莫名悲从中来……她就知道她做不好任何事情…… “我不习惯别人给我换衣服。”见她一副仿若被嫌弃的可怜兮兮模样,荆词赶紧解释。 “哦对对,奴婢忘了,瞧我这记性,”芳年猛地敲打了一下自己的脑袋,恍然想起主子不喜别人近身,“那、那奴婢去为四娘子打水……”她转脸又恢复一派喜色,乐呵乐呵地走了出去。 荆词失笑,这丫头总患得患失。 待洗漱过后,青女已将餐食摆上了案。 米面荤素齐全,餐碟精致华美,菜食自然不必说。葱醋鸡、鹅鸭炙、浑羊殁、天花羊肉酱饼、黄金乳酥、波棱菜、杏仁粥,还有一碗牛乳。肉食的做工很繁琐,素食材料昂贵,仅仅是杨家庶出四娘子的餐食罢了,可想象各院主子如何。 “我一个人吃吗?”荆词望向站在一旁的青女和芳年。 “这是四娘子您一个人的餐食。” “这么多,吃不完多浪费啊……”在家时,她一个人不过两三道菜而已,即便和阿爹一起用餐,也就四五道菜罢了。 ………… “嗯这黄金乳酥的皮甚是光滑可口,就快赶上洛阳集市里老伯的手艺了……”荆词又夹了一块饼,“蒸饼的羊肉馅有四成,这才是最好的比例嘛,不素不腻,胡麻若多一撮则味更佳……波棱菜好嫩,刚长没多久吧,待长大一寸再摘口感会更爽脆,不过这个因人而异……” 芳年笑,“四娘真是个**儿,品完还能说出那么多想法来。” 荆词嘴巴正忙,腾不出空来理会她。 她把所有食物都尝了一遍,两遍下来就饱得差不多了。 丫鬟将剩余的菜食撤了下去,青女和芳年一人端水,一人呈着帕子候着等主子擦拭洗漱。 “那道浑羊殁肥腻了些,芳年帮我泡一壶茶来吧。” 话音刚停,芳年转身便将一壶茶呈了过来。原来餐前就泡好了,只是还没来得及上。青女则端着水盆出门,再进时便呈了一碟香甜蒸梨。 喝了茶、吃了果,愈发撑得难受。 “四娘子,您要不要去后花园走走消消食?”芳年见主子这般难受,便提议。 荆词点头,“如此甚好。” 她虽不喜欢被人跟着,但最终扭不过芳年和青女。这回入了杨府,恐怕很多事都要慢慢适应。 后花园大气雅静,一山一石皆有章法。碧池睡莲、四角亭、九曲桥,以及西侧那片十二洞天的假山,令人忍不住啧啧称奇。 “不是说我还有一个同胞姐姐和生母吗?她们如今可在府上?”既然只有胞姐待字闺中,想必是住在杨府的。 “婠娘子和三娘子如今不在府上,她们到寺里小住去了,估计过不了多久就能回来。” 原来如此。待她们回来见着她,不知道会不会讶异。她早忘了胞姐和生母的模样,着实想见一见。 “王家不是有个儿子送到杨府吗?那孩子又可在府上?”她想起了阿爹的亲生儿子。若她回了杨府,入了杨族,那孩子理所应当就该入王氏族谱的,作为阿爹的后人。 “四娘说的是……青云小郎君?”芳年小心翼翼地抬眼看着主子。 “就是王家的儿子。” 芳年确认了,“青云小郎君五年前便失踪了,音信全无。” “什么?”荆词蓦地停下脚步,“失踪了?怎么会失踪了?那是王家唯一的血脉啊。” “大娘子派了好多人去找,都没找着。无端端失踪,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荆词闻言脸色低沉下来。 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若普通的市井无赖掳了一个孩子,凭借杨府的势力怎么找不到,定是和杨府在朝中的纷争脱不了关系。杨家……害了青云就算了,王家也灭门了……如今还说什么她归为杨族,着实过分! “四娘子您瞧。”芳年凑到主子耳边道。 转角,一国色天姿的女子在奴婢们的环绕下徐徐走来,女子约莫十六七岁,梳云朵髻,朱钗简约,面容艳若桃花,手执团扇,神韵甚是傲慢。 “那是二娘子,半年前与卫王成亲,乃卫王嫡妃。” 原来那便是杨府二娘子杨钰沛,卫王嫡妃。 真是美若天仙。 将行至跟前,不等荆词行礼,杨钰沛便高声道:“哟,这美人儿是谁呢?” “小妹荆词见过二姐。” “你就是杨荆词?”杨钰沛上下打量眼前生人,原来这个就是自小就被送走的庶出妹妹?她对荆词没有丝毫印象,杨钰沛是主母所出,自小众星捧月,眼前的妹妹不过是妾出,吃喝住行都不在一块,她哪会对她有印象。 被称杨姓,荆词有些不习惯。 杨钰沛舒展倾城笑颜,煞是动人,“我以为婠姨娘生出的女儿都其貌不扬呢,想不到这个竟然是美人胚,”随即美眸一抬,不屑与怜惜夹杂,“不过美人胚又如何,入了杨家就是杨家命。” “何为杨家命?”荆词平静地看着她。 杨钰沛没料到她会这般问,看着眼前懵懂无知的幺妹,觉得好似单纯。她遂将头慢慢凑到荆词耳边,语气柔软诡异,低声道:“为杨家生、为杨家死。” 荆词错愕。 “哈哈哈——”此举惹得杨钰沛放声大笑,她抬起玉指触了触荆词细嫩紧致的脸颊,柔润的朱唇缓缓蹦出一句话,“没有人会出淤泥而不染。” 杨钰沛继而睥睨了她一眼,仰起美丽的头颅擦肩离开,衣裙兴起阵阵浓香,颇有绝代风华之姿。 “真香。”荆词自语。 但杨钰沛错了,她非淤泥所出,阿爹淡泊潇洒,正直刚毅,王家家风自由清正,怎么是淤泥? 她可不是杨家人。 杨钰沛虽盛气凌人、睥睨自若,却是目前杨家她见过的唯一感觉真实的人,喜怒皆在脸上。杨家的女子气势真盛,一个个出嫁了还腻在娘家,胡氏家境不如杨家,卫王也会不如杨家?所谓的两朝世族,就这么不把人放在眼里?荆词有点想不明白。 第十六章 打探真相 杨府后花园,四角望月亭。 亭子宽敞,里头沁凉。 荆词于亭内小憩,一边不住地向身边的两个丫鬟打探,“二姐怎么好端端回杨府?” “二娘子是长居府上的。”芳年回答。 “二姐长居杨家,难不成卫王性情也懦弱所以任二姐为之?” 芳年继续道:“哪会,卫王要是懦弱,岂不被二娘子欺凌。正是二人性子都冲,二娘子才……” “咳、咳——”青女捂嘴假意咳嗽。 芳年赶紧停了声,忘了奴婢不该妄议主子的事, 荆词无奈,“你们实在太无趣了,主主仆仆,如此刻板,日子不乏味吗?” “这是杨家的规矩,奴婢们不敢俞越。” 这两个丫鬟,年纪相仿,性情却大相径庭。芳年活泼,做事利索,但稍不慎一连窜的话就从嘴巴里跑了出来。青女稳重聪明,浑身上下都绷着,绝对是一个尽责的婢女。 杨府花园很大,荆词逛了大半便回筎院了。 一进屋,案上摆满了托盘,托盘上放着各种女儿家的物件,绸缎朱钗手镯金箔花钿,光彩华丽,奢侈精致,一点也不像十来岁的女孩儿驾驭得了的。 芳年看向留在筎院的丫鬟,“这是怎么回事?” 丫鬟道,“方才阿囍姐姐带人送来,说是大娘子赏的。” 杨府各个院子、各个主子的物件都由杨寿雁统一分配,杨府家大业大,各院的份额已然不少,这些则是杨寿雁的额外私人赏赐。 “四娘子您看,大娘子待您可真好。” 正说着,一丫鬟进屋通传,“四娘子,余囍来了。” 余囍是杨寿雁身边的一等丫鬟。 “让她进来。” “是。” 片刻,余囍进屋,恭敬地行礼。 “奴婢刚从娓院老夫人处回来,方才奴婢来的时候您不在,这回路过便进来碰碰运气,没亲自完成大娘子交代的事情,奴婢不放心。”余囍笑道。 “不愧是长姐的人,认真负责。”经历了那么些事,学这几句客套话于荆词而言是自然而然的事。 “四娘子的生辰已经过了,大娘子很惋惜您那时没回来,没法送您生辰礼。这些绸缎朱钗是大娘子亲自挑选的,材料做工都是上乘稀珍,希望能合您的意。” “长姐挑的自然是好的,辛苦你了。芳年,斟茶。” “不了,奴婢还要回去复命。”余囍恭敬地福身退下。 等余囍离开,芳年才兴奋道:“奴婢觉得这些东西与四娘子那些不同。” “若奴婢没看错,这些应当是西域物件,如余囍所说,稀珍得很。”青女瞧着光彩夺目的物件点点头。 “太过华丽高调了,不是我的风格。” “奴婢觉得挺好的啊,您可是咱们杨府的四娘子,与您的身份配极了。” 荆词笑,“你喜欢送你好了。” 芳年大失神色,“奴婢不敢。” “不敢什么?”荆词明知故问。 “不、不敢……奴婢这辈子都不敢穿戴这些东西。” “呵呵呵……”瞧着芳年的模样,荆词不住笑了,这丫头甚是可爱。 荆词盯着光彩夺目的赏赐,略微失神,难道是杨府人不擅表达感情?荆词见杨寿雁时,觉得她的言行着实固化,性情淡漠得很,可如今她发觉她的吃穿用度被安排得非常周到细致,更不必多又送了这些个昂贵东西。 如此可谓对她甚是上心。 名门望族都喜欢用这些奢侈的物件表达心意不成? ………… 接下来几日,除了筎院的丫鬟们,她再未见过一个杨家人。未见面的祖母没有通传,匆匆一面的父亲、长姐、二姐也没动静。杨府这般大,即便在一个屋檐下,不想见也是可以一辈子不相往来。 “青女,二姐是什么样的人?”荆词嚼了一口水晶凤梨糕。 “四娘子怎么问起奴婢来了?” “你聪明啊。” 青女笑得很平静,“四娘聪慧胜过奴婢万千,您心里不是有答案嘛,又何必问奴婢呢。” 好一个聪明的丫头。 荆词放下茶杯,“那便陪我走一趟吧。” 杨知庆常年避居在宵院养病,杨寿雁深沉,老太太避而不见,杨钰沛虽盛气凌人,但至少是真性情。这样的人比摸不透的人要安全得多。 珏院。 珏,二玉相碰生音之意。此院的规格要比筎院大一些,南墙还设了几间房子,堂屋内摆的是高足桌椅等新式家具,宛如一个新天地。 “你有何事?”座位上的杨钰沛慢悠悠地饮着茶,脚下一丫鬟跪坐在软垫上,手执一紫檀木槌为杨钰沛敲打按摩腿部。 荆词面对着杨钰沛,站在屋内中央,淡笑,“我来杨府有几日了,来拜访一下二姐不是理所应当吗?” 杨钰沛面无表情,扬了一下雪白细嫩的下巴,朱唇轻吐出一个字,“坐。” 丫鬟奉上茶。 “二姐经常呆在府里吗?” “不然呢?” “卫王竟也肯放开到手的美人。” “珏院清静,卫王府喧闹我住不惯。”杨钰沛扇着手中精美的团扇,瞥见荆词手上的伤,“一路回来,够受累的吧?” “家中遭受灭顶之灾,我能活着已是莫大的幸运。” “你既已回杨府,便安全了。”她轻描淡写。 荆词凝视着她,“我好歹在被王家养育了十年,一夕间遭受此变故,甚是疑惑,凶手究竟是谁?” “还能是谁,与杨家作对之人呗。” 荆词闻言,心不由紧了紧,屏息追问,“谁同杨家作对?” 杨钰沛扇动着的团扇蓦地滞住,看着眼前之人迫不及待的神情,顿了顿道:“王家的事杨家会料理,相信长姐也同你说了,你只管安心住着即可。” 答案近在咫尺,荆词怎肯放弃,“还请二姐告诉我,杀父之仇,荆词必须得知道。” “这事我也不甚清楚。” “二姐……” “得了,你是杨家的人,王家也不过是杨家的一部分,家中事自有家长做主,哪轮得到你来伸张正义。” “你——”恼怒之情蓦地燃起,荆词睁大眼盯着眼前满是傲气之人,世间竟有这种人。 杨钰沛优哉游哉饮茶,并未将她的不悦放在眼里。 “不说就算了,我自己查。”荆词没好气。 “你自便喽。”杨钰沛若无其事继续扇扇子。 荆词遂起身,“我还有事,告辞。” “不送。” 第十七章 庭院之深 “杨府没一个正常人。”走在回筎院的路上,荆词脸色不甚好。 “二娘子说话素来犀利,四娘子别同她计较。”青女平静地道。 “若要计较,我计较得过来么。” 在杨府,上至主子下至丫鬟,个个都谨慎得很,越是这样荆词越发肯定,杨家人定是将一切了然于心,如今这般是有意瞒着她。 唉,有一段日子了,仍旧没有丝毫进展。 荆词回到筎院,叫青女备好笔墨纸砚。到长安已有几日,于情于理都该向徐伯伯报平安,徐然是真正关心她的人,他是阿爹的挚友,她信阿爹。 待写了给徐然的平安信,荆词又另外写了两封信,分别寄去洛阳和兰陵,不知萧氏兄妹如今是否还在兰陵守丧或是已回洛阳,分头寄,除非他们在路途中,不然总有一封能到他们手里。 丫鬟们传来膳,尚来不及动筷子,杨寿雁便派人来了。来人催促得紧,不让荆词用膳,说大娘子请她即刻前往。筎院诸人都摸不着头脑,荆词无奈只好在丫鬟的陪同下朝杨寿雁所在的莞院走去。 莞院的格局比筎院、珏院都要宏大些,前堂后寝,接见府内诸人、处理各种事宜皆在前堂。前堂内,中间是高足桌椅,两侧偌大的区域分别是座榻与书案,堂内开门,以屏风相隔,后边乃小廊院,连通后寝房。 荆词瞧着莞院竟有小厮进出,看来身为嫡女的杨寿雁的确主母实权在握。 “长姐。”荆词进门后朝座上之人福身。 杨寿雁坐在座榻上,案上放着一个精致的茶杯,茶水氤氲,她淡笑着盯着她,却看不出真实的喜怒,“你的伤可养好了?” “正慢慢愈合中。” “那你操什么心?”杨寿雁一双凤眸瞪着她,淡笑的神情未变,语气里却透着丝丝蕴怒。 荆词颇为不解。忽而才想起,她方才去了珏院见杨钰沛。 消息传得真快,好个杨钰沛。 杨寿雁见她似已明白她的意思,“我说过,你好好养伤便是,其余的用不着你操心。” “阿爹养了我十年,难道我不该知道真相么?”荆词未回避她的眼神。 她并不怕她,杨寿雁倒有一丝意外,“王家的事就是杨家的事,家里的事,小孩子别管。” 一句竟塞得荆词无言以对。 她看着座上深沉的杨寿雁,暗暗叹气,这般运筹帷幄之人,看来她不会轻易把事情的前因后果告知她。 聪明如荆词,硬碰硬只会适得其反,或许假装安分才是良策。 “我知道了。”既已入杨府,她迟早能探得结果。 杨寿雁垂眸端起茶杯,淡淡道:“回去吧。” 待荆词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莞院,婆子阿鲁方走到门口,示意丫鬟们传膳,丫鬟们即刻呈着菜食鱼贯而入,另有丫鬟为杨寿雁端来水盆净手…… 婆子阿鲁站在一旁,悠悠道,“四娘刚回来,想必要一段日子才能熟悉适应。” “那丫头向着王家,只怕不好管。” “王行业自不量力,咱们杨家的东西没人抢得走。” “传下去,给我守严了。”杨寿雁神情难得变得严厉,她算看明白了,以这个庶妹的性格,她若知道个一星半点,非闹翻天不可。 ………… 荆词慢慢走回筎院。 如今已过了最热的时候,微风凉爽,各院诸人最喜这时节出来溜达,反正深宅日子无趣,能捕捉些新人新事怡情再好不过。 几个梳着云髻、穿着艳丽襦裙的中年妇人从远处走来,缓缓散步,四处顾盼,颇有闲情逸致。 “那是谁啊?” “咱们会一会去……” 几人瞧着不远处有新面孔,立马转了道,朝新面孔走去…… 瞧着前方几人走来,青女低声提醒主子,“那几位是府里的姨娘。” 待双方走近,荆词福身,“荆词见过诸位姨娘。” “这就是四娘啊……” “好生俊俏。” 姨娘们打量着她,“这是从莞院回来的吧?” 荆词点头,“是。” “怎么一回来就遭了训斥?” 分明是疑问句却带着看好戏的意味。她们是杨府的旧人,自然知道被传去莞院是何意。 “婠娘生出的自然是厉害人物,平常人想遭训斥还遭不着呢。” “你就别打趣四娘,小心四娘生气。”姨娘笑嘻嘻瞟了眼荆词。 荆词面无表情,亦不作回应。 “杨府可不比那些个小门小户,能随意耍性子不知天外有天。” “也是哦,以为生了女儿就劳苦功高睥睨自若。” “我还有事,不奉陪几位姨娘了。”荆词福了福身,绕开她们头也不回地离开,这几个姨娘口中映射的是她的生母王婠,她没那么好的心性听她们逐一嘲讽完。 “哎,你——” “着什么急嘛……” 几个姨娘看着荆词迅速离去的背影,觉好没意思。 行了片刻,将近筎院,荆词才问青女,“我阿娘时常被她们欺负吗?” “婠娘性子宁静,甚少与人往来,其他娘子欺负不着她。” “方才那几个姨娘我算见识了,是不与人往来就避得掉的么。”荆词不信。 “自阿郎病后各院的姨娘们已安分许多,以前虽不太安宁,但婠娘性子如此她们也拿她没法子。” 荆词轻笑,“这么说来,是在拿我撒气喽。不过她们口口声声说王家是小门小户,她们娘家又是大户不成?” “那几位姨娘的娘家大多在朝为官,官阶虽不高,却都是有用的实职,皆由杨家一手扶持。”什么事该说,什么事不该说,青女有分寸。 “原来如此。”荆词点头,那些人都是依附杨家罢了。如若杨府这颗大树倒了,下边得有多少家族失了依附。杨知庆没有儿子,如今多一个女儿也有大用处,她总算知道她有什么能耐让杨寿雁请来薛崇简为她护卫。 那么……杨府为了争夺她,将王行业灭了也并非不可能。 这个想法一出,荆词不禁打寒颤。杨知庆难不成会对自己的妻兄痛下杀手? 不,那杀手分明是想将她一起灭掉! 虎毒不食子,杨知庆会杀她么?既然要杀她,又怎么会让薛崇简去接应她?不对,或许……灭王家的和追杀她的根本不是一路人? 一切还值得深究………… 她如今只需安稳地住下,那么大个杨府,若真有什么事,总会露出蛛丝马迹。 来日方长,她等得起。 第十八章 大外甥 杨府后花园。 一场秋雨过后,园色清晰,空气中弥漫着花草的清香。 荆词最喜雨后出来漫步,积水溅青罗又如何,大雨一洗尘色,置身园内,耳目一新。 她坐于亭内,静静聆听园中的鸟鸣,亲近自然利于思考。 “啊——” 蓦地,额头被突如其来的一块飞石子击中,好生疼痛。 “四娘子怎么了?呀——额头红了。” “你谁啊?”一少年手中把玩着个弹弓,大摇大摆地从转角处走了过来。 荆词揉着红了的额头,“你又是谁?怎么不看着点人。” “这是大娘子的长子,李谌李郎君。”芳年悄声在主子耳边道。 荆词朝他打量,来者穿一身白色衣裳,皮肤光滑,模样俊俏,举止颇为放荡不羁。原来他就是长姐的儿子,年纪比她还长三岁的大外甥?来长安的路上她听芳年说过,想不到他也住在杨府。 都年方十八了,真顽劣。 “谁让你坐这了,妨碍我打果子。”李谌理直气壮。 荆词不悦,“你打人还有理了?怎这般顽劣且没礼貌。” “我哪知这坐人了……你究竟是何人?” 此人真是……荆词无奈,盯着眼前狂傲的大孩子,罢了,不同他计较。 她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我是你四姨。” “四姨?”李谌诧异,“我怎么从没听说母亲还有你这么个妹妹?认的义妹吧?这把年纪认干娘就成了,还认什么义妹啊……” “亲妹妹,”荆词眨巴着眼睛,“来,叫声姨,姨赏你见面礼。” “亲妹妹——我母亲竟然还有个亲妹妹?怎么可能!”李谌目瞪口呆,一脸惊讶。 “如假包换的亲妹妹。”荆词瞟了眼他手上的弹弓,颇为不屑“十八了还玩这种小儿玩意儿,真幼稚。” “幼稚?你少小瞧我。爷打弹弓可谓百发百中。” 荆词哑然失笑,这贵公子杨寿雁养得真好,风雨不经,一派天真。 “哎你、你蔑笑我?”李谌指着她,好似被他抓了个正着。 而且还没头脑,荆词心里默默加了一句。她懒得与他纠缠,遂低头自顾自吃起点心来。 “你无视我?”李谌逼近,“喂,我跟你说话呢!”他伸手推了推兀自吃东西的荆词。 “行行行,你玩去吧。” “不成,你——” 荆词略微不耐烦,拾起桌上他方才打过来的石子,指了指亭子外垂下来的一熟透了的鸡蛋大的果子,“看准了。” 随即抬起手,瞄准,扔—— 一击中命中。 他看着眼前的情形,斗志瞬间被激起,“我要跟你比试——” 荆词一边嚼着香甜的雪梨,一边慢悠悠道:“不比。” “不成。”李谌抓住她的手腕。 “哎,干吗啊,”荆词挣扎,“放手……” 一旁的芳年见状赶忙上前央求,“李郎君,四娘子的伤口才好不久,使不得啊……” 李谌蛮横起立,“你不比我就不放手。”他从未遇到过对手,这个突然出现自称四姨的人,成功挑起了他的斗志。 “你——” 李谌扬着头颅,一副你能奈我何的模样,他就是要挑事,怎么着? “成,你把那只风筝拿下来,我就跟你比。”她拗不过他,便用缓兵之计。 李谌顺着荆词手指的方向望去,不远处的一棵陡峭的高树上挂着一只断了线的风筝,被树枝卡得死死的。 “那么高……” “不准找人帮忙,若你能凭一己之力取下来,我就同你比。”对付特殊的人,就要用特殊的办法。那棵树高挺陡峭,他一个娇生惯养的公子哥能爬上去才怪。 李谌望了望风筝,又看了看不理会他的荆词,颇为犹豫。 荆词自顾自的继续吃点心,全然无视他。 “四娘子,还是算了吧,李郎君娇贵得很,要是出了什么事咱们担当不起……”芳年凑到主子耳边急声劝说。 李谌冷哼一声,“我同你赌!”紧接着二话不说便大步流星走了出去…… 芳年一脸焦急,这可是大娘子最宝贵的李郎君啊,要是摔伤了可怎么得了,忧心忡忡地对荆词道,“四娘子,万万不可啊,那棵树那么陡,要是真摔伤了如何是好?” “是他自愿的,况且他会不知道自个儿有几斤几两?”荆词头也不抬,依旧优哉游哉地吃梨喝茶。 “四娘子,此事确实不妥,李郎君就还是个孩子,分不清轻重。”青女亦劝说。 “唉你们真是的……” 噗通—— 谁料,荆词话还没停,就听见远处一声巨响。 树下,李谌摔了个底朝天,抱着膝盖,叫苦连连,“哎哟,好疼啊疼死了……” 一旁的丫鬟慌张地赶忙扶他,却怎么也扶不起来。李谌抱着膝盖,不断呻吟,疼得吸凉气。丫鬟们小心翼翼地掀开他的裤管,血肉模糊的膝盖裸露出来…… “出、出血了……” “天哪,好多血——” 众丫鬟都吓慌了,李郎君向来养得娇贵,这下如何是好。 李谌的左腿膝盖摩擦烂了,血迹斑斑,鲜血沿着腿左右两侧细细流了下来…… 他疼得哇哇叫,看着血肉模糊的伤口和一条条流动的血痕,觉得莫名胸口沉闷、恶心想吐、眼冒金星……不多时就晕了过去。 “李、李郎君……不好了郎君晕啦。” “快背回他院子去,赶紧叫大夫!” “晕了?”荆词难以置信。 芳年在一旁着急,“四娘子,这下怎么办啊。” “这、这可不能怨我。”荆词一脸无辜。谁知道那李谌这么没自知之明,爬个树都能滑倒。嘴上这么说,心里的歉意油然而生。 她看着七手八脚的众人,李谌没一会儿便被人抬回去了。待了片刻,荆词没心思继续赏园观景,于是起身回筎院。 ………… 杨府人多,各个院子都有小厨房,用餐之事都是各院自行解决。 筎院的厨娘手艺甚好,做出来的花样多。今日亦然,金乳酥、龙凤膏、长生粥、花酿驴蒸……依旧摆了七八道菜,面米肉素俱全,但荆词吃起来却毫无滋味。 “四娘子,您再吃一口吧,那厨娘以前可是在长鹊楼掌勺的呢……”芳年辛勤地为主子布菜,可惜荆词却不怎么动筷子。 荆词草草用过膳之后,吩咐厨娘做了一碗红枣羹,装到食盒里。 正准备出门,一个自称阿鲁的婆子走进筎院,筎院的丫鬟们见了来人,赶忙通传主子。荆词认得婆子阿鲁,据说之前是主母身边的人,主母离世后便一直跟着杨寿雁,如今是杨府的内总管,杨府之人见阿鲁犹如见杨寿雁。 “大娘子请您前去一趟。” “长姐找我何事?” “您去了便知。” 荆词应允,面不改色。身后的芳年倒是面露难色,一双手紧抓着襦裙,出了好些汗。 第十九章 惩罚 莞院,屋内。 杨寿雁端着茶杯的身姿雍容华贵,美丽的面孔无表情,抬头见荆词进来,嘴角扯了扯,绵里藏针。 对于突如其来的倩笑,荆词的心不由紧了紧。不得不承认,她颇为惧怕杨寿雁的笑。灿烂、美艳、动人,像一张高贵的白狐裘衣,完美地掩盖了她的真实想法。 不过隔了几日,她又来了,荆词福身行礼。 “四娘近来可还适应?” “挺好。” “你回来那日我便告诫过你,在杨府,不能像在王家那样顽劣。” “我……” “嗯?”杨寿雁打断她欲狡辩的言语,锐利的眸子紧紧盯着她。 “我又没顽劣。”即便能隐约感受到对方的不悦,荆词仍说了出来。 杨寿雁声音骤然冷下来,“你敢说李谌的伤你无需负半分责任?” “大、大娘子……”身后的芳年忍不住维护,声音颇为颤抖,“李郎君硬逼着四娘子同他比试,四娘子是、是被逼的。” “大胆贱婢,这哪轮得到你说话!”一旁的阿鲁厉声呵斥。 芳年缩了缩。 “愿赌服输,玩不起便别玩,这事儿李谌得自己负责。”荆词道。 才多大的丫头片子,就有胆量同她顶嘴,杨寿雁坦笑,倒真小看了这个幺妹,“你可知什么是愿赌服输?” “承担自己行为的后果,不牵涉、不关联他人。” 杨寿雁敛去笑,冷下脸,“回去,把《论语》抄五遍。” “凭什么?又不是我的错。”荆词不服。 “三日内未完成,禁足一个月。” 身在屋檐下,既然杨寿雁已经认定是她的错,她知道说也没用。荆词遂带着气福了福身子,转身退出莞院。 自小,阿爹教她做事要自行负责,一人做事一人当。因而她在外头不管如何闯祸,宁死不牵连王家。这个李谌倒好,原本她因同他打赌使他发生意外还有几分内疚,想不到他告状的速度这般迅速,如今她心里的愧疚感荡然无存了! “唉。”芳年叹气。 “有什么好叹气的,抄就抄呗,反正我没错。” “四娘子可别再说这种话。”一旁沉默的青女道。 “李郎君是大娘子的长子,平日里是杨府的混世魔王,四娘子您真不该犯着他。”芳年嘟嚷。 “我怎知他这般轻浮,还爱恶人先告状。杨府当真是没一个好人,前有杨钰沛,后有李谌,平心静气相待就那么难么……” 青女和芳年心里默默叹气,碰上这么倔的主子,她们也好是无奈。 ………… 莞院,屋内。杨寿雁接过婆子呈递的账本,一边翻动一边道:“那丫头真是片刻不得消停。” “在外头养野了,得好好纠正过来。” “可怜了谌儿,伤成那样。”杨寿雁脸上难得出现一丝柔情。 “奴婢会交代丫鬟们悉心照料。” ………… 接下来几日,荆词日日窝在在筎院抄写《论语》。 青女在一旁磨墨,芳年则时不时端茶送水。说来倒也奇怪,平常要是娘子们犯错,罚抄的通常为《女诫》,杨寿雁却叫她抄写《论语》,难不成杨家女子都当男子养教? 阿爹罚她诵读《楚辞》是为了磨她的文学修养,阿爹是文人,认为纵然是女子,肚子里也该有墨水才不至于庸俗,但不会刻意培养她大学中庸之道。 夜色渐渐席来…… 筎院点了好些灯,在杨府诸如院落中显得格外亮堂。 青女又添了许多盏灯,备好了厚厚的一摞纸。书案上和地上皆铺满了一张张满是墨迹的纸,芳年将荆词抄好的字摆整齐好生晾着。 抄了整整一日,荆词眼涩手乏,腰酸背痛,不停地打瞌睡。待又写了一段后,她放下笔,打算休息片刻。她捶着肩膀,左右扭动着头走到窗边,啪地推开窗户透气,不料窗户一打开…… 嗖——嗖—— 一阵妖风席卷而来,抄写好的纸张霎时被刮得满屋乱飞…… “快、快——” “赶紧的……” 几个丫鬟手忙脚乱追逐在空中狂飞乱舞的纸张。 嗖——狂风作舞,毫无减弱之势…… 丫鬟们纷纷跑啊跳啊,伸手去抓空中的纸张,注意力全在空中,“哎呀——” 稍不留神,两个丫鬟撞了个满怀,其中一个丫鬟打了个踉跄,手不觉一挥,手肘撞向一盏烛灯。 噗—— 烛灯打翻在地,缓缓燃起角落的纸张。两个丫鬟只顾自己揉着被撞疼的地方,谁也没留意,烛火嗖地蔓延起立,晾在角落的一大片纸张眨眼间就燃了起来……火势渐大,才引起了丫鬟的注意。 “啊——烧起来了——” “水!打水!” 众人这才慌乱起来,开始手忙脚乱一桶又一桶接水………… 忙乱了几个来回,火光终于被扑灭。幸好是微弱的烛灯,否则屋内起火后果不堪设想。可已抄好的纸张却被烧了将近三分之一。 荆词甚是气馁,一屁股坐到榻上,又困又累。莫名来了脾气,气别人,更气自己。 啪—— 她蹙眉扬手把一叠纸张唰啦地甩到地上,“不写了!李谌有什么了不起!” 哐当—— 她扬手,继续将笔墨砚台狠狠摔到地上,乱了一地,“凭什么?凭什么!” 丫鬟们见状忙跪下,垂首道:“奴婢该死……” 荆词看着满屋凌乱,又气又委屈,她何曾受过这些……莫说这些,连月来的总总,她何曾受过?她紧拽着手心,眼眶蓦地红了,她真的好想念阿爹,好想萧平、萧安。 ………… 三日后。 荆词顶着巨大的黑眼圈,浑浑噩噩地朝莞院走去。跟在荆词身后,呈着一叠纸的芳年与青女,精神不佳,亦是呵欠连连。荆词见过杨寿雁后,将纸张呈给她身旁的丫鬟,杨寿雁抬头瞟了眼荆词的模样,未多语,直接摆了摆手让她回去。 半道上,前方出现一抹一瘸一拐的身影。 荆词瞥见对方后,立即向右拐弯,丝毫不愿有交集。 岂料,那抹身影将她的举止“尽收眼底”,忍不住大声叫嚷,“等等、等等……” 她止步。 “你躲我?”李谌一瘸一拐赶忙上前,语气充满质问。 荆词睁大了无辜的眼睛反问,“你是谁,我为什么要躲你?” “你方才明明就是看见我才绕路的。”他一口咬定。 荆词扯着嘴角讥笑,转身朝李谌来的方向走去,擦肩的片刻抬头道:“我躲你了吗?” 李谌见状,被气得无话可说,“你站住,你、你这人好大的脾气!我都摔成这样了……” “你不是很能告状吗?去啊,就说我不搭理你,看你母亲怎么罚我。”荆词盯着他悠悠道,如今这份遭遇还不是是拜他所赐。 “告什么状?”他一脸无辜,“谁、谁告状了!” “敢说你没告状?” “当然没有了,我又不同我母亲……反正我没有!”李谌语气坚定。 荆词不禁扬了扬眉毛。 “真的没有!要我发誓不成?” 她看着他这副模样,颇为犹疑,竟有几分相信。 “罢了。”事已至此,她懒得同他计较。 嘴上说着罢了,她一边头也不回离去,如今当务之急是回筎院睡个好觉。 “哎你……”李谌想拦住她,奈何自己行动不便。 第二十章 中秋宴 佳节将至,杨府上上下下变得忙活起来。 中秋夜,明月高照。平日里杨家各个院子的餐食都是各自解决,逢年过节杨府诸人才会同宴。 荆词早早便被芳年催促赴席,上回的事情才过去没多久,她生怕主子又惹恼了大娘子。显然,荆词来早了。席上还没有人,只有几个丫鬟们在忙东忙西,丫鬟们见了荆词,纷纷福身,尔后各自继续忙手头上的活。 “四娘来得真早。” 道话的是内总管婆子阿鲁,刚张罗完宴席的布置摆设,走到荆词跟前,微微福了福身,“四娘子请入座。” 阿鲁指的是正座右侧第四案,是尾座。 荆词遂入座,悄悄打量宽敞富力堂皇的内堂,此宴一共设了九座,不知来的都有谁。片刻,其余人方陆陆续续过来。基本每来一人,青女都会小声提醒荆词起来福身行礼。放眼望去,正座仍是虚位,正座的左右两侧分别坐了杨寿雁、杨知庆,下一排是杨知庆的宠妾婼娘、杨府二娘子杨钰沛,又一排是妾室禾娘、云娘,下来才轮到荆词,以及对面的李谌。 荆词悄悄打量席中的三位姨娘,这并不是前些日遇到的那几个姨娘,眼前的姨娘们言笑晏晏,衣着打扮皆是富贵之态,容貌长相自是不必说。其中,那个宠妾婼娘子鼻子又高又挺、眼眸深邃亮丽,一看便知不是关内人。 芳年在荆词耳边悄声说她入府那日,收到的礼物便是眼前的禾姨娘、云姨娘派人稍来的。 “姨娘们怎么没来齐?”荆词悄声追问芳年。 “姨娘众多,地方有限,只有管娘和大娘子首肯了的才能出席。” “管娘至——”门外传来一声。 管娘便是杨知庆的母亲、荆词高傲的祖母,这回可目睹祖母的真容了。 不一会儿,一背篓微拱的老妪踏进屋,身后丫鬟如云,阵势颇大。老妪一副贵态,穿金戴银,满髻珠宝发饰,一条披帛飘逸,步子甚缓,走起路来风韵犹存,若不是脸上爬满的皱纹和那肥硕沉重的身躯,根本看不出此人接近耄耋。 众人皆起身行礼。 “不必多礼,入座吧。”老太太淡笑,目光扫了一圈,最后落在荆词身上,“喲——我的小孙女儿!” “荆词拜见祖母。”荆词行大礼。 老太太上前将其扶起来,戴着剔透玉镯布满皱纹的双手捧着荆词精致的小圆脸,“我的心肝宝贝儿啊,终于回来了——” 荆词整个人都愣住了,从未料到她会有这一出,那日回来去拜见她时她不是万分嫌弃她吗?这个祖母打什么算盘…… “一走就是十年,咱们家最璀璨、最可人的明珠宝贝儿……回来了、回来了……”佝偻的老太太说着不觉哽咽起来,颇为动情。 “四娘回来,祖母总算放下一件心事儿了。”座位上的杨寿雁一脸和善,颇为欣慰。 “你们谁都不准欺负我的乖孙女,”老夫人迅速撇头面向众人,眼神犀利,一派正色,“谁敢欺负她,就是欺负老婆子我。” “阿娘啊,瞧您说的话……”雍容华贵的禾姨娘露出灿烂的笑,“四娘回来,咱们疼她还来不及呢,怎会欺负她。” 老太太冷冷哼了一声,“有的人哪,就是不把老婆子我放在眼里,这里可是杨府,姓杨。” “好啦——”一直沉默不语的杨知庆终于叹气道:“阿娘入座吧,中秋团圆,莫要动气,和气生财。” 儿子发话,老太太自然听亲儿子的。她敛了敛情绪,神色傲慢地往正座走去,待走到杨钰沛席位前,止住了步伐。众人心里咯噔了一下,这老祖宗又要干吗?老太太脚步虽止住,却将头转向杨钰沛对面之人——高鼻深目的异域女子身上,“婼娘有几日没去给我请安了,怕是把老婆子我给忘了吧?” “婼娘知错,下次绝对不会再犯。”那宠妾认错,老夫人不好得罪,大家都心知肚明。 “婼娘这几日协助雁儿打理中秋夜宴之事,忙得不可开交,情有可原。”杨知庆出声维护。 “本分和职责一样不可少,入了杨家门就得守杨府的规矩,这点小事都做不好,杨府不留废物……” 杨知庆颤颤巍巍挣扎着起身,一旁的奴才赶忙扶着。 “别动别动……”老太太见状赶忙阻止他,“你一双病腿可得悠着点儿,逢年过节才出房门,出来一趟病情要是又加重了可怎好?杨家此系如今就你这一个男丁了,你若不保重自己叫我们怎么活?” “孩儿明白……但这事还真不能怨婼娘……” “行了行了。”老太太终于走到了座位,双腿盘坐,“不过又说回来了,儿子啊,你这么疼她何不让她掌管杨府?女儿嘛,毕竟是嫁出去的了,胳膊肘往外拐,惦记的都是夫家事儿,怎么料理得好咱们杨府?” 众人面面相觑,皆不敢吱声。 杨知庆干笑一声,“阿娘糊涂了……雁儿,无可取代也。” “瞧你这护着那护着的样儿,只记得娇妾爱女,也不多心疼心疼阿娘……” 老太太总算闹腾完,她的所有目的达到,大家才可安安稳稳坐下吃起宴来。 各色菜肴陆陆续续被端上各个的案席,色香味俱全,葡萄美酒,香气袭人,让人忍不住一杯接一杯贪饮起来。 餐宴过半,杨寿雁举起酒杯,笑着道:“圆月高照,福光满溢,大家难得聚齐,但愿咱们杨府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众人齐齐举杯共饮。 “胡家的事,你可安顿好?” “雁儿早已处置妥当,祖母不必操心。”杨寿雁露出惯有的笑。 “做女人不易啊,做杨家的女人更不易。”老夫人随即将目光扫到另一边,淡淡道:“大过节的,二娘不在卫王府吃团圆饭,在这做什么?” 话题终于落到她身上了,杨钰沛缓缓咽下嘴里的菜,不紧不慢地道,“嫁出去的女儿就真是泼出去的水了?”她素来不喜这个祖母,也不屑于买她的账,她现在是卫王府的王妃,这老婆子拿她没辙。 老太太的脸色迅速冷了下来。 杨寿雁见状忙解围,“这不才成亲半年嘛,一切都新鲜着,二娘与卫王小打小闹呢,夫妻间打情骂俏利于增进感情。” “二娘该收敛点自己的性子了,今时不同往日,时局容不得你任性。” “凭什么长姐在府里呆着就行,我就不行。”她亦冷下脸小声嘀咕,她真是受够了这个怪老婆子。 老夫人冷哼一声,“你拿什么跟你长姐相提并论?”她冷冷盯着她,这个王氏的老来女,平时实在是太惯着她了。 禾娘子笑,声音爽朗,“二娘到底不经事儿,大娘在咱们杨府劳苦功高,杨府家大业大,打理起来能不累嘛。”表面上是偏向杨寿雁,实则是煽风点火,杨府谁不知道高傲的二娘子杨钰沛的性子。 “长姐有拖油瓶,我又没拖油瓶。”杨钰沛高昂倾城之容,面无改色。 “那是不是该恭喜你?”杨寿雁脸含笑意凤眸犀利地扫向她,“没有子嗣,轻松自在,在杨府与卫王府间来去自如。”语气之冷却令人不住一颤。 第二十一章 文漱斋 杨钰沛吸了一口气,她无意间触碰到杨寿雁的逆鳞,她千不该万不该提李谌。长姐无情,对谁都一副含笑面孔,若非有两个亲生儿子,对其护短得很,她真的觉得她就是个无悲无喜之人。 杨钰沛不住看向父亲,却见父亲一副置身事外的冷淡模样,心里凉了几分。全家都看她不顺眼,从小到大,父亲从未维护过她一句,他在意的永远只有长姐。真搞不懂,她和长姐有何不同?她何尝不是主母所出?她的容貌与才气可少长姐半分? ………… 大约是期望过高吧。 王氏时隔二十二年再次怀孕,却不是老太太和杨知庆所望的男孩,王氏尚未出月子就无人问津,全家开始盼着妾室的肚子…… 杨钰沛天姿国色,才华横溢,绝不输杨家任何人丝毫,她自然要高调行事,该承受的冷落都承受了,她才不能惧任何人。 “轻松自在有何不好?杨府我最羡慕的就是二姨。”一道懒洋洋的声音出乎意料地响起。 席末的李谌夹着筷子,并未抬头,好似自言自语。 同样在席末的荆词对此颇感无奈。 一顿团圆饭,竟引发那么多口角之争,也算是见识了。 荆词兀自埋头吃菜,杨府女人多,有女人的地方就有是非,她现在算看明白了,杨府最难招惹的是祖母。严苛多疑,说话句句带目的,不比长姐好应付。 “四娘、四娘……” “啊?”荆词猛然回过神来。 “想什么啊,吃个饭也能游神,祖母问你话呢……”杨寿雁轻笑。 一旁的芳年小声提醒,“老夫人问您是否习惯。” “啊?嗯……”荆词看向在上座望着她的祖母,忙淡笑,“荆词早已习惯了长安的水土,丫鬟们伺候得很周全。” “骨子里终究是长安人,自然会习惯长安水土。”一直未开口的杨知庆淡淡道。 荆词心里一触,她自入杨府请安后这个父亲就从未再理会过她,如今突然开口倒让她觉得不适应。 这中秋宴大家吃得少,说得多。 约莫过了一个多时辰,说得差不多了,大家便渐渐离席。 天已经黑了,荆词走在回筎院的路上,杨钰沛在她前方几步远之处。杨府的灯笼很亮堂,荆词却视若无睹,脚步不减径直走了过去。 “哎——” 杨钰沛出声。 “二姐叫我?”越过她的荆词闻声止步,转身看向她。 “没看见我吗?” “看见了。” “那为何视而不见?” 荆词直言不讳,“抱歉,我不想同心不诚之人往来。” 杨钰沛嗤笑,“心不诚?” “我前脚出了珏院,你后脚便去打小报告,是心诚么?” “你又没同我说此事不可外传,若你说了,我答应了你,我却传到长姐耳边,这才叫心不诚。现下这般,是你自己做事不周到,自己得承担后果,莫赖我心不诚。”杨钰沛一张巧嘴能说会道。 荆词瞪着她,她竟收起尾巴当好人。 杨钰沛见她无言,笑了笑,越过她径直离开。 荆词看着她一气呵成,甚是无奈,这人真是……算她倒霉。 今夜看了几出好戏,荆词发现杨府没那么纯粹,人与人的关系……颇为复杂。祖母和府里众女人、李谌和杨寿雁、杨钰沛和祖母…… ………… 翌日一早,杨寿雁便遣人来筎院。 “大娘子说,四娘子虽已及笄,却尚未出阁,应当不断地自我提升,以增添修养气质。”小丫鬟笑着娓娓道来。 “所以呢?”荆词漫不经心。 “所以请四娘子从今日起去文漱斋习诗书。” “啊?”荆词诧异,“意思是还要继续听夫子讲课?” “请四娘子准备一下即刻过去吧,许夫子已在文漱斋等候。”丫鬟无视荆词的错愕神情,福了一下身便转身退出筎院。 荆词对此颇为烦闷,想不到到了杨府,还是逃不过听讲的命运。她倒不是不喜欢念书,只是不喜欢听讲罢了,即便听也只喜欢听她不会的,否则她一定会犯困和游神,如坐针毡。从前她与萧氏兄妹乃共一个夫子教学,即便与玩伴们一同听讲亦感到乏味,何况如今是一个人。 “四娘子,该出发了。”青女柔声道。 “等我喝完这杯茶……” “奴婢幼时读过几年书,您上文漱斋就由奴婢伺候您。” “嗯……” “迟了可不好,当心夫子责怪。” 拖延了好一会儿,荆词才不情不愿动身前往文漱斋。 文漱斋既是杨府的内部学堂,也是杨府的大书房。杨府三个女儿都在此读书习字,包括近年隐蔽着身份的李谌。杨家世代为官,祖传下来的书籍字画数不胜数。 “奴婢听闻许夫子曾在弘文、崇文二馆任学士,其乃博学大家也,亦是阿郎的同门和大娘子的恩师,四娘子万万不可怠慢。”青女不忘提醒。 “知道了。” 片刻,文漱斋便在眼前。 门前一座拱桥,桥下一汪人工碧池,三五锦鲤不时游动。大门左右各摆一盆大黄菊,低调大气。 倒真有书香氛围。 入内,是一道荷间戏鱼的影壁。绕过影壁是一处敞院,中间有一日晷和水缸,东西有房屋,正房有三间的规模,窗户做得极高,便于阳光照射。 荆词走过敞院,正屋前有三级阶梯,踩上三级石阶后入屋内。屋内摆了好些桌椅,右侧是一巨大的十锦格子,上面稀稀疏疏摆着书籍、笔砚、花瓶。案前一老翁盘腿静坐,手捧一卷,看得入神,看到动情之处,不觉大声吟了出来,“吾不能变心以从俗兮,故将愁苦而终穷。” 荆词忍不住扑哧笑出声。 案前的许夫子这才发现有人进来,满是皱纹的手拿着书卷缓缓抬头,“你笑什么?” “听闻许夫子曾是二馆学士,如今致仕,可谓名利皆有,说愁苦而终穷能不惹人笑嘛。再说,您已致仕,大可远离官场久居山林,拿屈原比可不恰当。” “你读过《楚辞》?”许夫子虽年高,脑子却好使得很。 “略有涉猎。” “嗯……”许夫子点点头,“不过你错了,老夫非拿屈原自比也,屈夫子清风高洁岂非俗人能比?” “屈原之作辞藻华丽,通篇喻己,心有千千结,难怪最终投河自尽。”荆词满不在意。 “哟——四娘瞧不起屈夫子?”许夫子讶异,“四娘子以为,何为家?何为抱负?” “所谓家,是亲人;所谓抱负,求而不得便弃之,人生就当畅快。” 许夫子闻言,大笑,“李谌,你说说。” 此时荆词才注意到,座位末端已有一人,原来他也在。 第二十二章 同窗冤家 李谌手肘撑着脑袋,思虑片刻,咧嘴笑,“我认同。” “终究是小儿之语,”许夫子颤颤巍巍起身,从十锦架子上取下一本颇为陈旧的书籍,“今儿个,老夫继续讲《文选》。” 荆词喃喃,“《文选》?姓许,莫不是……许淹?” “你知道老夫?”许夫子耳朵敏锐得很。 “真的是许淹夫子?”荆词眼神不觉放光,颇为欣喜,“以前听阿爹提过您,说您学识渊博,尤擅讲授《文选》。”难得,能遇到阿爹提过的人。这使她觉得靠近了阿爹,有一丝幸福感。 “哈哈——”许夫子眉开眼笑,“王行业那小子倒是重情重义,有能有才,只是可惜了……” 荆词眼波暗淡下来……可不是么。 许夫子瞧着眼前小丫头的神色,暗自想王行业倒也没白疼她一场。 “咱们来看下这篇赋……”他拿起翻开书卷,悠悠诵读、讲解了起来。 ………… “嘿、嘿——” “别吵。”荆词不愿理会坐她旁边的李谌,一心想专心听讲。 李谌撇嘴,“瞧你也不像读书人,装个什么劲儿……” “别说话,专心听。”许夫子冷不丁道。 “夫子,您都讲大半个时辰了,小心身子,得劳逸结合,歇息歇息。”李谌适时张口。 许夫子头未抬丝毫,“不用你操心。” 荆词不住偷笑,许夫子这么固执,看他怎么办。 “咱们继续,人情同于怀土兮,岂穷达而异心……” 本性难移,荆词高估了自己,她照样未坚持多久。 渐渐地,她终于开始困倦,脑袋愈发沉重,夫子的声音愈来愈远…… 啪嗒—— 一声巨响,荆词猛地惊醒,侧头看向旁边的李谌,他竟然困倒磕在了书案上,这得多疼啊…… “做甚?做甚!”一把戒尺被许夫子拍得啪嗒啪嗒直响。 李谌一脸迷糊地从书案上爬起来,连忙支吾,“我、我头疼……” 许夫子好歹教了他几年,知道李谌习性,看着他不住摇头,“你可知父辈传书籍,花费几多力,几许心思耗,几许钱财费?” “可是您讲的这些我都知道了……” “你知道?”许夫子冷下脸,甚为不悦,不懂装懂,此乃恶习,绝对不能容忍,“那你说说‘譬诸音乐,曲度虽均,节奏同检,至于引气不齐,巧拙有素,虽在父兄,不能以移子弟’是何意?” 李谌嘟嘴不语。 “说啊。”许夫子出声催促,眼睛狠狠盯着他。 旁边的荆词亦一手支着脑袋,看好戏似的望着李谌。 片刻。 一脸无奈的李谌清了清嗓子,张口道:“就是说,作文当以‘气’为主,好比音乐有其衡量标准,但吹奏者的运气方法以及技巧会致使其优劣不等,纵使是父亲与师父所长,亦不能传以孩儿与徒儿。所以说,作文该各有各的特点,如同人一样,每个人该有其独特的魂魄和思想,这种特质是任谁也传授不来的。” 荆词的嘴巴不觉微微张了开来…… 许夫子负手,不禁频频点头。 正解,正解也。 看不出啊!荆词甚为讶异,这种纨绔子弟竟然精通《文选》?想来她从小跟随阿爹读书习字,各类经书、文章都略知一二,已算触类旁通,年长一点后便随夫子专攻五经,如今腹中墨水也不过尔尔。难不成读书真的需要天赋? “那老夫再问你,你觉得文漱斋门口摆放菊是何意?” 这年头,甚少有人家将菊花作为盆栽。杨府内有此番场景,已算奇闻。 李谌仰头思虑片刻,“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寓意读书当有陶潜出世的心境,不问世事不图功名,一心只读圣贤书。”他扬着头颇为得意。 “你不必再来文漱斋了。”许夫子缓缓摇头。 李谌一听,瞬间慌了,他不过是小憩了一会儿,有必要赶他走吗?这夫子也真小气,“许夫子,李谌知错,您打我就成了,为何赶我走……” “待到开春,去国子监。”许夫子嘴角忍不住露出一抹笑意,“以你的觉悟,在此呆下去亦是浪费时间。哎——不愧是广平郡公之子啊……” 李谌听闻,蓦地展露明朗笑颜,不忘骄傲地冲荆词做鬼脸。 “天外有天,敛着点儿,小心到国子监遭人收拾。”荆词压低了声音,给他泼冷水。 李谌闻言噘嘴,转头朝许夫子大声道,“许夫子,四姨说她还不懂,有劳您好好教教她。” “还不懂?罢了,听好了,‘文以气为主’……” 李谌笑容满面地朝荆词挤眼,尔后向许夫子卖乖,“许夫子,我头疼可否去耳房休息片刻?” “去吧去吧。”许夫子摆摆手,继续念:“‘文以气为主,气之清浊有体,不可力强而致。’即是……” 荆词头昏脑涨不住捶打脑袋,快被许夫子逼疯了,都几个时辰了。脑袋疼,屁股疼,眼睛疼…… 都怪李谌,竟然敢坑她,着实可气,可气至极。 ………… 一连数日在文漱斋听讲,荆词被折腾得疲乏不已,许夫子讲起课来不带停,她实在吃不消,脑袋着实没法一下子装下那么多东西。 加之李谌简直就是她的冤家,仗着自己课业比她好,总想着法子整她。 说来其实荆词是好玩性子,所以李谌才会爱同她打闹,此乃一个巴掌拍不响。 这日许夫子休沐,荆词终于睡了一个长长的懒觉。 晨起后命青女准备沐浴,一洗近日疲乏。刚穿好衣裳,芳年便冲冲忙忙跑了进来。 “四娘子,奴婢方才听说婠娘回来了,已经到了玉音院。”芳年一脸兴奋,心想主子近来疲倦,听了此消息定会开怀。 “我的……亲生母亲吗?”荆词略带一丝犹豫,是那在寺里小住的生母? 芳年连连笑着点头,“是呢,是呢。” 荆词不觉拽紧了手心,是生她的阿娘…… 她从不曾感受过母爱,五岁时到王家,母亲就离世了。每当看到邻家的萧婶婶悉心照料萧氏兄妹,内心便万分失落与羡慕交杂,那是她从小到大都奢望的东西。 那亦是吸引她往萧府跑的原因之一。 她从未想过,有一天会见到真正的阿娘。 “那……我去拜见母亲。” ………… 待细细穿戴整齐,荆词终于在丫鬟的陪同下踏出筎院。 杨府院落繁多,青女和芳年带着她绕了好一会儿,终于在一座僻静的院落停了下来。 王婠是喜好清净的性子,在杨府十多年,作为为杨知庆生了两个女儿的王姓妾室,却不理世事。 眼看着就要踏入院门,荆词的手心不由再次紧拽。 她想过很多次自己生母的模样,她以为自己这辈子都不会见到,想不到…… 第二十三章 生母 玉音院。 院子颇大,却很幽静。 奴婢不算太多,安安静静各自忙活。 “请问您是……”入内,玉音院的一丫鬟盯着荆词,颇为疑惑。她并未见过此人,若说是阿郎的某位妾室,却如此年轻,看着不像。 “大胆奴婢,连四娘都不知道。”芳年疾言厉色。 “四娘?”丫鬟一脸疑惑,她只知道杨府有三个娘,什么时候冒出个四娘? “四娘,是四娘……”另一年长的女子闻言赶忙小跑过来,此人约莫三十来岁的年纪,头梳盘桓髻,一身素色衣裙,细细打量着荆词,激动溢于言表,“您……可还记得奴婢?奴婢是阿沅……您的阿沅姑姑……” “阿沅姑姑……”她喃喃着,摇了摇头。生母长何样她尚且印象全无,又何况是这位阿沅姑姑。 “没事儿没事儿,四娘离家时还小,不记得奴婢很正常。”阿沅宽慰笑着,双手不住搓着。 “混账奴婢,连四娘也不认得。”阿沅转头便斥责那丫鬟。 丫鬟的肩膀早已抖得不成样,被阿沅一吼,扑通一声跪下来,“奴婢该死,有眼无珠,请四娘责罚……” “婠娘在里头,奴婢这就去为四娘通传。”阿沅笑着转身快步走向正屋。 “你起来吧,你没见过我,不关你的事。”荆词转身垂头对跪在地上的丫鬟道。 丫鬟犹豫片刻,才战战兢兢起身,“谢四娘。” 荆词不住笑了,杨府的规矩当真那么严厉?还是丫鬟们做事太小心谨慎? “四娘子,屋里请。”出来的不是阿沅,而是一个稚嫩的丫鬟。 踏入屋内,一名妇人坐于上座,年近四十,髻上珠钗甚少,只有一根玉簪子,皮肤白皙,眉目间略微清冷,倒也算柔雅祥和。 那就是她十年未见的生身母亲吗?着实与她想象中一样美丽。 “荆词拜见母亲。”荆词行大礼。 王婠双眸含视跟前朝她磕头的女儿,心底微微叹气,离府时还是总角之年,一转眼都这么大了…… “你已是王家人,回来做什么?”王婠语气颇淡。 荆词竟一时语塞。 她未想到她会这般质问,仿若她错了一般。 “荆词……听闻母亲回来了,特地来拜见您……” “杨府主母已世多年,这里没有‘母亲’。”王婠举杯喝茶,面无表情。 荆词咋舌。 片刻,“阿、阿娘……”她抬起头,满是困惑地看着眼前美丽的妇人,“这十年……您过得可好?” “我无需你劳心,倒是你自己,要好自为之。” “荆词知道。” 一时之间二人皆无言。 顿了片刻,荆词抿了抿嘴,微微笑道:“荆词总是在想阿娘的模样……” “我乏了,退下吧。”王婠毫不留情地打断, 荆词愣住了,缓了缓,“是……”失落渐渐浮上双眸。 一旁的阿沅轻轻叹气,主子这又是何苦呢。 荆词福了福身,转身走出屋子。疑惑不解,怅然若失,百感交集,她绝对没有想到,会是这般情景。她以为她的阿娘会是明媚的女子,见着那个开朗的阿沅姑姑,她更加确定自己的想象,未曾想,会是这样…… 其实……从潭州回来的路上,她对所谓的生身父母是有过期待的,只是没想到,父亲是这样,母亲也是这样。 退出玉音院,荆词无所适从。 自小,她所看到的是萧婶婶对萧平、萧安嘘寒问暖,百般疼爱。每当那时,她便想,如果她也有阿娘在旁,是否能穿上阿娘亲手做的衣裳,生病时是否能依偎在阿娘柔软的怀里。 “阿娘为何不愿见我?”荆词双目无神,喃喃道。 芳年些微慌措,立马强颜欢笑,“母不嫌子丑,天底下怎么会有娘亲不喜爱孩子,您可别想那么多。” “可是方才……” “奴婢忘了,”芳年赶忙抢话,“婠娘子今日才回府,舟车劳顿,劳累至极,没心情叙旧也很正常,唉,奴婢真该死,没考虑周全……” “你别自个儿揽责任。”荆词知道她的用意。 芳年瞧着主子这副颓靡模样,亦有些难过,婠娘子本是性情冷淡又主观之人,她未料到她对亲生女儿亦这般淡漠。 一路皆是魂不守舍,回到筎院,荆词径直躺下。 睡了大半个时辰,浑身却愈发疲倦。 洗漱过后,青女将厨房早已备好的数碟精致的水果及点心一一呈了上案,蜜汁蒸梨、银耳大枣汤、黄华糕、蔓菁饼。 荆词摆摆手。 芳年见状,灵机一动提议,“四娘子,今日是初九,要不出门散散心如何?” 出门? 荆词双眸的亮光瞬间闪现。 “九月初九是登高的好日子,郊外的乐游原是最佳去处,满城景色收于眼底,美极了。”芳年继续鼓动。 想来也是,到杨府那么多日,还未出过门,未看过长安的十里繁华。 “当下秋高气爽,入了冬出门可麻烦了。” “如此甚好。”荆词敲定行程。 “奴婢这就去准备马车。”青女立马道。 “何必麻烦,”荆词制止,“取三件男装,叫马夫牵三匹马就成。”坐在马车内有什么意思。 “三人骑马出行太招摇。若四娘子着实不想坐马车,为避免麻烦,还请让奴婢一人陪四娘子出门。”青女一本正经地请求,理所应当。 “哎、哎!”芳年不乐意了,埋怨道:“凭什么就你一个人陪四娘子游玩,要论跟随四娘子的时长也是我比你长久啊!” “如今四娘子身份还未公开,你太过毛躁,不适合陪同四娘出门。”青女甚是直接。 此话将芳年惹得不悦,心想青女不过在莞院伺候了几年,说话竟敢这般傲慢目中无人,“我若担不了重责,大娘子为什么派我去潭州,你厉害她怎么不派你去啊?我看你是心存嫉妒。” 青女面不改色,不急不缓地道:“我是就事论事,我跟了大娘子几年,所识的人比你多,自然比你懂得应付事态,大娘子调我来筎院就是此意。”她不介意芳年生她的气或误会她。 “呵,你少拿鸡毛当令箭,”芳年讥笑,“这会儿说跟了大娘子几年,那日四娘子受罚你怎么不出声啊?你那么大面子怎么不求情啊?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来筎院做什么……” “行了!”荆词打断。 第二十四章 乐游原 荆词轻笑道:“不就出趟门嘛,有什么好争的。青女说话直白,并无恶意,芳年你别那么大的气,我看呐,就是你也想出去玩!” “我、我是想出去玩……”芳年的语气弱下来承认,仍旧不爽快,“但是,我也是很聪明的好嘛,她不能怀疑我的应变能力!” “成cd出去吧,多一个人又不挡路。” 回到筎院,荆词和芳年利落地改了装束换了衣裳,俩人一身干净文质。 待出门时才发现青女仍一身女儿装,无动于衷。 “为不引起旁人注意,奴婢还是不去了。”青女一脸平静,此决定乃经过她慎重考虑。 “哎你这人……”芳年气不过,她还真是同她杠上了么?她竟然这般死板,还认什么歪理。 荆词亦无奈,青女太过有原则,太不好玩了。 “你想呆着就呆着吧。” 荆词耸肩,随即拉着芳年脚步颇快地朝院外走去。 ………… 一人一骑,不稍多时。 乐游原。 惠风和畅,芳草萋萋。乐游原乃长安城内的一高地,既有成片的草地,亦有成荫的绿树。平日里便有小儿放纸鸢,年轻人郊游嬉闹,文人登高抒情,如今恰逢九月初九,游人更是不绝,都来此登高眺望。 荆词与芳年男子装束,一人一马,很是潇洒,悠然骑至乐游原。 “四郎君,瞧,那就是观音寺。”芳年指向不远处的一座寺庙,一路过来不停地为荆词介绍。 “观音寺?是祈求观音赐子的寺庙吗?”初入长安,荆词对此一派新鲜。 洛阳虽为东都,但长安作为几朝京都,仅大唐在此立都就近两百年,繁华程度自然不是洛阳可比。 “并非如此,据说当年城阳公主病重,苏州和尚为其诵念《观音经》,城阳公主大愈后请圣上立为观音寺。”芳年记得儿时祖母同她讲过。 高处几座亭台楼阁,飞檐高翘,漆色尚新,阳光下碧光闪闪,一眼便知是近年新建。 “那些亭台楼阁又是怎么回事?”荆词被华美的楼阁吸引。 “那是太平公主所建,专供贵人们休息远望。” “一览群山,望尽长安,想必那里视线极好,走,去瞧瞧。”荆词忍不住感叹,随即马鞭一挥,“驾——” “哎四娘、四郎君,等等我,咱们是独自出门,还是算了吧……”芳年哪及荆词骑术好,荆词驭马如飞,早已跑到远处。 荆词在坡下勒马,轻巧地跳下来,拉着缰绳,开始牵马爬坡。芳年始料不及,马术本就不精,看见荆词突然出现在眼前,便赶紧勒马,疾驰的马儿吓了一跳,嘶喊起来——幸好是小马匹,性情温顺,芳年没伤着。 芳年跟着跳下马,凑到主子旁边,一脸不解,“四郎君,这坡可高可长了,照咱们这么个爬法,不知多费劲儿,怎不骑马上去?” “没见前面那么多人吗?”荆词扬了扬下巴,“虽然本郎骑术精良,绝不会撞着别人,但游人因此避让躲闪,如此一来就惊着老弱妇孺,总归不好。” “不愧是咱们四郎君,心地善良,怜爱百姓,”芳年一副认可地点头夸赞,“换作其他像咱们家这个地位的人,哪个不是疾驰而上,断不会顾及平常百姓的感受。” 此时两个男子在她们身后几步之处,同样牵马爬坡。 两男子,一主一仆,主子二十岁左右的年纪,英气十足,剑眉星目,器宇不凡,与生俱来的魄力,定是心有韬略之人。看似随意漫步,实则暗自正竖起耳朵偷听前面的荆词与芳年说话,毕竟像自己这般行径的人确实不多。 前面俩人专心说话爬坡,并未察觉身后之人。 荆词并不认同芳年的观点,缓缓摇头,“我可不觉得这叫善良,亦不是怜爱,只是尊重罢了。” “尊重?为何是尊重?骑马又不是打骂欺凌,怎就是不尊重了?”芳年一头雾水。 荆词坦然地笑了笑,未费口舌解释。 身后的男子听闻,嘴角露出了笑意。旁边的仆人精明,察言观色,悄声探头问主子,“三郎君,可否要奴才上前打听下是哪家的郎君?” 男子抬手制止。 前方伊人皮肤白皙,模样俊俏,骨架娇小,女子身份显而易见。所牵之马虽小,却是突厥良种,断是出自侯门贵族。女子十五岁左右的模样,小小年纪有这番超前见解,出自豪门却有如此强烈的平等意识,像是有宿慧之人。他突然不想打扰她,相信有缘自会再见。 “看,那好多人,竟然还有商贩。”芳年兴奋地指着西面的方向对主子道。 西面摊贩成群,摆了各式各样的商品,五颜六色颇为吸引人。 摊贩引起了荆词的兴趣,她记不清多久没逛过市集了,“瞧瞧去,看下有没有意思的玩意儿。” 荆词饶有兴致地向最高处西面的人群中走去。 男子则不紧不慢地走向东边富丽的亭台楼阁。 一人一马,就此交错而行。 西面有几处摊贩,纸鸢、玩偶、点心……今日重阳节,登乐游原的人多,朝廷禁止胡乱摆摊设市,商贩们都是冒风险而来,来的还还不少。一年下来,也就那么几个日子有利可图,近几年朝廷动荡,商贸不景气,谁不想趁这难得的节日多挣几文钱。 荆词和芳年乐开了怀,东张西望,这瞧那看。 “这纸鸢是蝴蝶的,呀,还有苍鹰、鲤鱼,竟然有三种呢。”芳年欢悦,忍不住将摊贩上的纸鸢挨个摸一遍。 “这算什么,不是还有蜻蜓、大雁,以及……毛毛虫嘛。”荆词含笑,不以为意。 芳年闻所未闻,睁大了眼睛,“果真还有毛毛虫吗?” “你多少年没逛街了,看来以后得多带你出来溜溜。” 芳年见主子这么说,乐滋滋地一个劲儿点头。她出自贫寒的捕蛇世家,自从九岁被卖进杨府,七年来哪天不是在杨府埋头干活,哪有逛市集的机会。一直到今年年中的时候,她徒手抓蛇,救了老夫人的陪嫁丫鬟阿琪嬷嬷一命,阿琪嬷嬷一来看她手脚敏捷、脑子灵活,二来念在她的救命之恩,便在挑选筎院丫鬟时向大娘子推荐了她。她这才有机会脱离劳役,成了近侍。不想命好,遇见了这么个几辈子都求不来的好主子。 逛完西边,荆词缓缓向东边的亭台楼阁移动。 她心里的小念头一直未打消。 若从那高台上俯瞰整个繁华的长安城,该何等壮观。于是一颗心蠢蠢欲动,打心底渴望看到磅礴的美景。 亭台既是贵族所建,又岂会什么人都让进。阁前有好些护院把守,游人为避免惹麻烦,都是远远地绕着走。 荆词却把持不住渐渐逼近…… 第二十五章 望长安 “来者何人?”阁前守卫大声询问。 荆词上前攀谈,“我姓王,是杨知庆杨将军的外甥,暑气大,脑袋晕乎得很,可否赏脸借贵地避下暑?不消多久,片刻就好。” 杨府若真那么厉害,用杨府的身份做这种事应该很容易吧。既然有此身份,不用白不用嘛。 “杨将军的外甥?”守卫瞥了她一眼,不屑地哼了声,粗鲁地赶人,“走走走——” “哎、哎,我说的是真的!不信你去打听杨将军主母的娘家是不是姓王,谁敢假冒官家的家属。”荆词不死心,继续游说。 一旁的芳年缩着身子,紧紧拉着主子的衣袖,小声央求主子赶紧离开莫惹麻烦。 “我管你姓不姓王!”护卫凶悍,破口大骂,“这年头,为了口饭吃的人什么不敢干!给老子滚远点儿——” “不让进就不让进嘛,你凶什么凶!”芳年虽然胆子小,但见主子被喷唾沫星子就莫名有了勇气与之对吼。 护卫不耐烦,这乱民竟敢挑这种日子闹事,也不看高台上的都是什么人,心急之下推搡了荆词一把,怒吼,“少废话,滚——” 荆词被推得一个趔趄——倒在芳年身上。 “住手——” 一道声音突然响起。 一位儒雅俊逸的男子从里面走了出来…… 荆词闻声抬眼,不觉惊喜,竟然是他,“薛二郎,你怎会在此?” 护卫神情一僵,这个娘娘腔真的认识二郎君,遂慌忙垂首后退。 “今日九月九,是登高赏景的良时,”薛崇简笑,一派精神俊朗,“你可是想上去瞧瞧?”相处过几日,这丫头的性子他多少知道点儿。 荆词神色大方,“听闻这些亭台楼阁是太平公主所建,在这乐游原上可谓占尽地理优势。上边风景独好,哪个不想上去一览长安景。”随即微微低头,颇为不好意思地道:“我本只是想动动嘴皮子混进去,没料到主人会在此……真是抱歉……” 薛崇简瞧着荆词的模样,不觉失笑,转身一脸正色地吩咐护卫:“今后不准拦这个小娘子,任其进出。” “是。”护卫垂首应声。 “今日上边有客人,杨府尚未公开你的身份,太早暴露身份不好,今日就不要去了,以后哪日来都成,”薛崇简对荆词和颜悦色,指了指不远处,“那边绿树成荫,几月前新修了座亭子,我带你去转转可好?” “也成。”荆词愉悦应声。 二人随即转身。 身后的护卫立刻上前牵马…… 荆词和薛崇简缓缓走向不远处绿树成荫之地,游人如织,这俩人并肩而行,一高一矮,一健硕一细小,均着男装,气质如兰,倒有几分错落美。 芳年远远地跟在俩人屁股后面,心里偷着乐,只觉自家主子和薛二郎真有缘分,先是被薛二郎所救,如今又偶遇。 四角亭。 亭内阴凉,微风吹拂,婢女端来了茶水。 此处视觉不错,树木未挡住视线,俯瞰能大致看出长安城各个坊的位置,回头又能看到身后茵茵绿草。 “薛二郎,杨府与太平公主的来往很密切吧?” “这几年确实走得近些。” 荆词点头,关系不亲近薛崇简就不会去接她,且还冒着生命危险。“你一直说我的身份尚未公开,不宜声张,杨府劲敌是谁?不知是谁要置我于死地。”她故作语气淡淡,似乎只是顺口一问般,不关心结果。 薛崇简亦是聪明人,荆词的用意他岂会不知,“朝中纷乱,党派众多,这些事还真不好说。” “听闻杨府本意想让我阿爹到朝中任职,薛二郎可知是什么职位?” “应当是御史台的职位,我母亲看中这个职位许久了。”他能说的也只有那么多,随即岔开话题,“你可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敢随意闯私人楼阁。” 有几个人敢惹太平公主的事,今日若不是遇见他,这丫头就惨了。 荆词吐吐舌头,“我以后不会那么冲动了。”以前在洛阳可谓“为所欲为”,想到什么就做什么,从不顾忌,如今……这性子也该改掉了。荆词见薛崇简有所避讳,遂不再说方才的话题。 此处观景的位置甚好,远方旗帜高飞,里头楼台磅礴大气,其宏伟震撼,可谓长安之最。 荆词被吸引了,指着那边问,“那边的高墙楼台可是皇宫?” “确是。” 她深深感叹,“着实恢宏。” “咦,那里坊鳞次栉比,可是市集?”她转而又兴冲冲地指着较近的坊市问。 “确是。” 骨子里便是乐观的,且到底还只是十几岁的少女,荆词见着新鲜事物不禁兴奋雀跃。 “哎,那、那可是我们当日入长安时走的阔道?”头转到另一边,她有新发现。 “对,那是朱雀街。” 薛崇简含笑,这些景他早已看过千万遍,但如今同这个小丫头在一起,竟能觉得心情特别舒畅自在,愉悦感不觉泛起。他早料到以这小丫头的性子在杨府不会好过,今日瞧见她脸色苍白,眼圈黑重就知所料不差。杨氏一家都不是善茬,她今日出来散散心也好。 秋高气爽,微风和煦,舒适的天气与视觉享受,让人贪恋不已。 不知不觉夕阳渐渐西下…… 皇城内的暮鼓声悠悠传来。 是回府的时辰了,芳年看着眼前的才子佳人,不忍打扰。 “残阳如血,真美艳。” “日复一日,夕阳见证了大唐的繁荣兴盛。”薛崇简与之同观一片美艳的晚霞。 “月盈则亏、亏又盈,日月能永恒,人事却总难全。” 他的心微微颤了颤,如斯娇小柔弱的丫头说出这番话,究竟经历了多少,才会有不属于她年纪的感悟。 “日月虽璀璨耀眼,但何其孤独,不必羡慕。”语气淡淡,言语却是开导之意。 “说来也对。”至少她曾经热闹过。 夕阳滑落大半,乐游原上游人都已散去。 荆词告辞,二人在乐游原上便散了。 杨府临街开门,不受宵禁管制,纵使关了坊门也无妨。就算在外头玩晚了,也可以不紧不慢地回去。 乐游原空阔,荆词和芳年骑着马驰骋而下,不多时就跑到了街上。 街上空旷,几个时辰前还熙熙攘攘、车水龙马,如今一片寂静。 片刻,杨府。 筎院。 今日玩了大半天,荆词有些许劳累,骑了马,出了一层细细的汗,甚是不舒服。 “青女,帮我准备汤浴。”荆词一副疲倦,右拳捶左肩。 “是。” 不多时,一个梳双丫髻的丫鬟进了筎院,长得标致水灵,却是个生面孔。 这丫鬟见了忙活着的青女,微笑道:“管娘有请四娘子去娓院宴饮,管娘和诸位娘子已在娓院等候。” “好,我这便告知四娘子。”青女放下手头的活,转身进了屋。 荆词已四仰八叉摊在榻上,闭目养神。 “四娘子,管有请,娘子们都在娓院呢。”青女轻声道。 “嗯……”荆词懒洋洋,一动不动。 “四娘子,待会儿可得谨慎行事。” “嗯……”荆词依旧闭着双眼,毫无起身的念头。 她见主子这副模样,忍不住轻声催促,“四娘子,迟了可不好,咱们现在就得动身。” 荆词将一只手扬到空中,眼眸仍旧闭着,声调懒懒,“拉我起来……” 见主子懒到这般地步,青女颇为无奈,上前扶荆词起身。 换了身衣裙,梳好头发,青女随同荆词前往。荆词体谅芳年陪她爬山骑马累了整日,便留她在筎院呆着。 老太太的性子喜怒无常,说话做事任性无比,全凭心情,杨府上下实则都不喜同老太太接触。 娓院偏僻,夜色已袭来,荆词与青女行了好一会儿才到娓院。 第二十六章 暗斗 娓院。 院落灯火通明,屋内隐约传来谈笑声。 荆词被丫鬟领进屋。 屋内有好些人,除了席座上的主子外,丫鬟婆子一堆。 一位老妇人坐在座榻上,双腿随意地垂下来,面容皱纹甚多,发髻上插满了璀璨的朱钗,手上的玉镯玲珑剔透,朱唇上翘,心情尚好。 座榻的正前方分了两侧席位,席里坐了六七人。荆词扫了一眼,杨寿雁、杨钰沛、李谌、阿娘,一位面生的小娘子,以及杨知庆的两个妾室云姨娘、禾姨娘。 王婠仍旧一副冷淡神色,只是眉目间多了几丝谨慎。杨寿雁嘴角上扬,却看不出真实情绪。美艳的杨钰沛缓缓扇着手中精美的团扇,傲气未减,李谌则一副傻乐呵的模样,双腿亦放得随意。 尾座坐着俩位姨娘,云姨娘打扮得素雅,年长的禾姨娘珠圆玉润,颇为妖娆,相同之处是俩人神色均是恭谨、小心翼翼。 “荆词拜见祖母、阿娘、诸位姐姐。” 老太太端起茶杯低头饮了一口茶,慢吞吞地淡声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荆词愣了愣,不知她问谁,过了会儿,见没人出声,才试探性地答到:“九月初九?” “什么日子?”老太太放下茶杯,抬眼瞪她。 看来祖母耳朵不太好,荆词遂放大了声音,“九月初九。” “哎哟喂!王家是怎么教养你的,嗓门粗大,跟个野丫头一样。”老太太的眉头蓦地皱了起来,扯着嗓子道。 荆词诧异至极,祖母对她的态度与上回中秋晚宴着实大相径庭。她听老太太这般措辞,心里颇为不悦,“王家待我视如己出。” 说她可以,说王家不成,辱及王家,她做不到视若无睹。 众人神色各有变化,谁都没料到这四娘面对古怪的老太太,竟会面无改色的还嘴。 “好犀利的丫头。”老太太未想到她敢接话,嘴角冷冷露出一丝笑,“谌儿,告诉她,今天是什么日子。” “今天是重阳节,孝敬老人的日子。”李谌反应灵敏,一派得意。 “听见没?”老太太语气甚恼,盯着她厉声责备,“重阳节你不在府里陪我,跑出去自己乐呵,还有没有长幼尊卑之分?” “我……” 杨寿雁打断,“祖母,雁儿觉得这事儿情有可原,”她笑容可掬,语调很是轻柔,“四娘一连数日在文漱斋读书,许夫子的性子您是知道的,严苛得很,四娘怕是累了,好不容易许夫子休沐,她才能出门一趟。” 老夫人闻言,冷哼了一声,低头继续饮茶,待喝爽了方趾高气昂道:“坐吧,你阿娘和众姊姊都在,省得说我这老不死苛待你。” 众人不约而同纷纷迅速将盘着的腿收拢垫于臀下,微微垂首,“我等不敢。” 见着众人的动作,老太太由怒转笑,摆摆手,脸色缓下来,“我只是随口说说,你们紧张什么,该怎么坐怎么坐,在娓院拘束个什么劲儿。” 荆词走到坐席末尾,正欲坐下,不料老太太又出声,“来这坐——”她指了指自己的座榻,“上回中秋宴匆忙,十年未见,我今日要好好瞧瞧这小丫头长成什么样了。” 荆词心里暗叫不好,既是与祖母同榻而坐,下边还有阿娘和众姐姐,依照规矩她不能盘腿,只得将双腿合拢垫在臀下跪坐。她最讨厌这个坐法了,这种礼数可不是一般人能长久承受的。 “四娘子终于回来了,婠姨娘开心吗?”杨钰沛扯着嘴角,语气颇含试探。 王婠对此未理会,倒是那位荆词面生的小娘子淡笑道:“人多热闹,府里添了人,哪个不开心。” “恭喜老夫人,四娘子如花似玉,咱们杨府出的大都是美人胚。”禾娘笑意满满,云髻上金饰闪闪。 杨钰沛玉指执杯,忍俊不禁,手里的茶杯微微抖了抖,“禾姨娘,您这话就得罪三妹了。” 禾姨娘会意轻笑,倒也不解释什么。 “薇娍自知相貌不扬,当不起‘美人’二字。”那面生的小娘子神色颇为不自然。 ………… 一来二去,荆词终于看明白,珠光宝气的禾姨娘是唯恐不乱的角儿,另一个与她年纪相仿、姿色平平的面生小娘子原来是她的同胞姐姐杨薇娍。 “美人终将迟暮,德行才是根本,百年后立修名的,何不是才德俱佳、有功有绩之人。”王婠终于轻描淡写道了一句。 这是在为她女儿说话啊。 看来……阿娘很疼三姐。荆词看着自己的阿娘维护三姐的模样,心中不由地莫名难受委屈。 这难道是嫉妒吗?纵使这三姐好似不那么讨杨府人喜欢、样貌不那么出众,但却被阿娘护得极紧。 垂眸喝茶的杨寿雁凤目一抬,放下茶杯,“倒真看不出婠姨娘是看中功绩才德之人。敢问婠姨娘,兴家族可是功?” “自然。”王婠与之对视。 王婠乃杨寿雁亲母的堂妹,却只比杨寿雁大两岁,既是她的堂姨,又是姨娘。 杨寿雁扯了扯嘴角,露出一缕意味不明的笑,寒意颇深。 此时,一丫鬟徐徐走上前,为荆词端来茶水。 老太太注视着身旁之人的脸孔,心想这丫头这会儿便楚楚动人,若是长开了,容貌恐怕不在二娘之下,只是不知学识如何,“你都读过些什么书?” “四书五经、女戒、史书等都走马观花学过几日,只是杂而不精。” “哟,读过那么多呵?”老太太有些微意外,即便从五岁开始读书,也才读了十年罢了,“琴棋书画、女红、骑射如何?” 荆词如实回答,“荆词不擅琴棋书画,女红乃丝毫不通,至于骑射,还算拿手。” “哈哈哈——”老太太忍不住大笑,笑得喘不过气来,“看来王习业真把你当男儿养,花了大精力培养的孩子。难怪甘愿逃到潭州也不想为朝廷卖命,敢情是为了你这个养女啊。” 其实荆词不擅琴棋书画与女红,并非王习业刻意培养,他对待荆词算是放养,荆词喜欢什么便学什么,讨厌针线,便弃了针线。 荆词情不自禁地拽了拽手心,阿爹的一片苦心,却因杨家的自私自利和欲望而毁,“阿爹正是如此待我,如若杨家放过王家,王家也不至于被灭门。” 众人惊异,想不到这丫头这么大胆,敢出如此不敬之语。 “放过?”老太太讥笑,“没有杨家,绝不会有现在的王家。这一次,是王习业不厚道做了白眼狼。你,流淌着杨家的血液,有什么立场来指责杨家?” 荆词欲开口就事论事,老太太又道:“杨家给你的锦衣玉食,婢仆和特权,你哪一样没享用?在平常人家你能天天沐浴?你能宵禁后在朱雀街上游走?你能认识太平公主的爱子?” 一席话质问得荆词无力反驳。 老太太饮啜了一口茶,七十多岁的年纪,声音洪亮,耳明眼尖。 “四娘年纪尚轻,好好教导会有长进。”大娘子杨寿雁笑吟吟地道。 “老夫人不必担心,四娘这不回来了嘛,以后有得是机会好好教。”云娘子亦笑着道,大有深意。 “所以在座的各位,都有责任好好教导她,学识才干算什么,远不及思想重要,”老太太瞥了下面众人一眼,扫向一脸淡漠的王婠,“婠娘,你说呢?” 第二十七章 古怪之人 “老夫人说得是。”王婠依旧面无表情。 荆词的屁股坐在双腿上片刻,腿有些发麻,悄悄挪了挪。 “坐好了,坐要有坐相。”老太太语气颇为严厉。 老太太随即叹了口气,一副无奈模样,“罢了,不能揠苗助长。我看……繁荣,去把针线拿来,让四娘子从穿针线开始学习。” 众人闻言颇有看好戏的意味。 老太太身旁的丫鬟垂首领命,不一会儿,呈了几团线过来,以及一百细针。 “四娘,今晚你将这一百枚针穿穿看,看要多长时间。” 荆词顿住,老太太成心整她不成? “快啊。”老太太催促。 荆词讶异,“现在?” 老太太对另一个丫鬟道:“昌盛,你看着时辰,看看四娘子穿线功夫究竟怎样,见微知著,也就能推测出女红水平了。” 荆词心底蓦地升起一股怨气,既然说了不通女红,还有什么好测的,明摆着就是故意为难。她挪了挪腿,双腿已经彻底麻了,难受得不行,再看着丫鬟呈到眼前的针线,欲哭无泪。 荆词缓缓拿起一枚针,唉,若要全部穿完,得穿到什么时候…… “天色晚了,你们早些回去歇息吧,由我监督四娘即可。”老太太笑着对众人道。 众人瞟了眼座榻上垂头丧气的荆词,神色各异的起身,一一告退。 荆词眼巴巴地看向王婠,只见她头也不回地离去,更别提为她求情了。李谌反倒冲她扮鬼脸,嘻嘻笑着出去。 本来日日上文漱斋就够折腾了,今日登乐游原颇为疲惫,刚回来来不及沐浴又被叫来娓院,如今还被“罚坐”和穿针,她早已脑子发混、双眼发昏,坐都快坐不稳了。 拿着针线的手指不停地颤抖…… 腿部已经全无直觉…… 她最后索性放下针,理直气壮的开口,“荆词不通女红,眼神不好,穿不了。” 站在一旁的青女眉头微皱,心里不觉担忧,四娘这般反抗……只怕一夜都有苦头吃了。 老夫人见着她如此举动,愣了愣,并未恼,反而哈哈笑了出来。 “当年我入杨府,何尝不是不通女红,老夫人就是这般叫我穿针,我也没穿。”老太太一双沧桑之眼出神,似在回想,“唉,算来都五六十年了,在杨府深居,也不知外边是何天地。”想来,她位处妾室,生下杨府独子,老夫人想将她扶为正房,便以大家闺秀的标准重新塑造她,这期间的苦头啊,数都数不清,最终,她还是未被扶正,阿郎去了,主母去了。 儿子当家后,迟迟未生子,她不得不为杨府谋划,祖宗留下的根基和家业,她哪敢断送……一晃竟已五六十载。 “山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 老太太笑而不语。 荆词又挪了挪腿,眉头紧皱。 “乐游原好玩吗?”老太太瞟了眼她,对她强烈的不适视而不见。 “景很美,仰看晚霞,俯瞰长安。” “是嘛。”老太太点点头,“繁荣、昌盛,待到入春,我们也出府瞧瞧去。”一旁的两个丫鬟甜甜地笑着,福身道好。 “可曾去东西两市?”显然老太太对外头的世界很感兴趣。 “没去。” “曲江呢?” “也不曾。” “啧啧,你太不会玩了。”老太太神色鄙夷,“这种日子凑什么热闹去乐游原,去曲江才好呢,花卉环周,烟水明媚。” “那荆词下次去瞧瞧……”她忍不住用手瞧瞧揉捏小腿。 老太太挪了挪身子,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瞧你这没出息的样,才那么会儿就一颤一颤,要是以后入了宫岂不丢人现眼?” “入、入宫?”荆词诧异,好端端怎么说起入宫? “可不是。我杨家是什么家族,不嫁帝王也得嫁王子皇孙。” 荆词闻言颇为无语,杨家人的傲气,大概就是从老太太这遗传来的。 “累了就盘腿吧。”老太太语气无奈。 荆词终于得到“赦免”。 腿部全麻了,她忍不住发出嘶嘶的叫声…… 青女赶紧上前为主子捏腿。 “乐游原现在是何样了?”老太太对外面的兴趣不是一般的浓烈。 荆词内心叫苦连连,肚子不合时宜地咕咕叫了几声…… 咕噜—— “饿了?” “是。”荆词大方承认。 “繁荣,去给四娘上些点心,”老太太吩咐丫鬟,转头对荆词道:“天色晚了,你今夜就在我这歇息吧。” 荆词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最终只能抿嘴点头,内心视死如归,还没折磨够她么,竟让她在娓院留宿! ………… 莞院。 已过亥时,主卧仍旧灯火通明。 杨寿雁斜斜躺在榻上,案上放着一杯热气氤氲的安神茶,似在思虑。 “大娘子还不歇下吗?”婆子轻声道。 她摇摇头,端起茶杯啜饮一口,片刻才道:“玉音院有何动静?” “婠娘如常淡漠,未见异样。” “那丫头……晾晾吧。” “是。”婆子应答,“大娘子早些歇息吧,夜深露重,当心着凉。” “嗯。” 丫鬟们静静散去。 须臾,主卧烛光暗了。 短短一夜,关于四娘子的闲言碎语已经传得满天飞。 婢仆们纷传四娘子惹怒了管娘,被管娘折磨了一晚上。前几日才刚受了大娘子的惩罚,如今又被这般折磨,并且婠娘子丝毫未求情,置若罔闻,众人纷纷感叹,到底是送出去过的人,亲近不起来。 如此一来,杨府上下对这个四娘子也上不起心来了。 瞧那四娘子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纵使三娘子再不得阿郎、管娘喜欢,至少有婠娘子照应着,可她四娘子有什么? 次日一早。 荆词悠悠走回筎院,神清气爽,昨日的疲态荡然无存。这个祖母的古怪性子她总算摸得一二分了,人前严肃正经,人后就是不甘寂寞的老顽童。 “祖母真会享受。” “老夫人喜爱舒适,对吃穿用尤其严苛。”青女道。 “你可知昨晚那‘澡豆方’中都有些什么?”昨夜荆词准备泡脚歇息时,丫鬟繁荣递给青女一包澡豆粉,说是老夫人的专用。岂料泡完后,此方去除疲劳之效立竿见影,荆词一觉醒来神清气爽,遂对此物兴趣颇浓。 而青女的父亲乃是闾阎医工,她自小在药铺抓药,后来父亲不慎医死了太尉的独子,她便也受了牵连。 “依奴婢看,那‘澡豆方’至少也有十多味药组成,其中应该有土瓜根、栝楼、商陆,至于还有些什么,份量如何,奴婢不甚清楚。”昨夜,青女亲手为主子下了澡豆方,通过手触、眼观、鼻闻,只能依稀识出这三味药来。 “杨府可有郎中?”既然是方子,那定然是郎中所配。偌大的杨府,养几个郎中并不奇怪。 “府里有个张医师。” “请他来一趟筎院。” “是。” 昨夜老太太拉着荆词唠嗑,叫荆词讲在洛阳的见闻、潭州的模样,荆词讲得瞌睡连连,老太太的兴趣却浓得很,直到深夜睡意袭来,才叫荆词去休息,并且赏了荆词一个泡脚汤。 都说这老夫人性格古怪,其实只是寂寞久了,喜欢折腾人,骨子里乃喜欢热闹之人。 荆词近来通过观察得知,杨府管事的是杨寿雁,老太太只顾每日吃喝玩乐,至于杨知庆……甚少过问府中琐事,最有可能的是他一直在背后指使她行大事。其余的那些姨娘们,无足轻重,是老太太寂寞时逗一逗的玩伴而已。 第二十八章 受冷落 筎院。 入了院门,离屋子还差几步,芳年便急匆匆小跑了出来,神色甚是焦急,“四娘子,听说您受罚了,伤着哪了?” “放心,我好着呢。”荆词笑,心间流出一股暖流,想不到这个小丫头会如此为她担忧。 “大家都说您受了重罚,到底伤着哪了?可别瞒着奴婢。”芳年不信,四处查找主子身上的伤痕。 “真的没事,”荆词张开双臂,在原地转个个圈,“你看,好着呢。” 芳年竟认真地细细检查起来…… “好啦好啦,快去帮我准备沐浴吧。”荆词笑着挥手。 瞧着主子真没事,芳年欢快地应声,“是。” 荆词快步朝屋内走去。 总算回来了,她一靠近座榻便四仰八叉躺了下去,真想念这个座榻了啊,舒服松软…… 荆词缓缓闭上眼,祖母究竟为何会人前一面人后一面……她说年轻时自己曾受过严苛的主母训练,莫不是和那个有关…… 正思考推理之时,外头陆陆续续的争吵声传来,扰了她的思绪。 荆词不得不睁开眼睛,与伫立一旁的青女对视,皆一脸莫名其妙,俩人都听出了芳年的声音。荆词遂起身走向屋外,青女随之一起顺着争吵声的方向走了过去…… “凭什么苛待我们,让我们做重复的活!” “就是,以前我们伺候婠娘子的时候都没她如此频繁地汤浴。” “当自己是皇后娘娘呢!也不看看自己现在什么地位还要求那么多!” 两个梳双丫髻的丫鬟趾高气昂,杵在一旁,正大声嚷嚷着,一脸不服气。 “你们这两个贱婢,狗眼看人低!主子命你们做什么就做什么!哪有你们置喙的份!”芳年嚷了回去,大声训斥。 沐浴房内,一地狼藉,两个水桶歪倒在地,芳年涨红脸双手叉着腰,与两个丫鬟吵得不可开交。 “怎么回事?”荆词大步走了进来。 芳年一怔,猛地转身,没料到主子竟然走过来了,“四娘子……” “我问你们怎么回事。”荆词板起脸,方才的对话,她听得一清二楚。 两个丫鬟亦怔了怔,第一次见四娘子这般的冷色。 “这两个狗奴才偷懒,用了昨日的洗澡水,被我发现。”芳年冷哼一声,疾言厉色。 “你怎么就说我们今天没打水?”杂役丫鬟撇嘴,一副执拗模样。 “哼!你当我傻么?水桶是干的!” 两个丫鬟对视一眼,犹豫了一番,缓缓跪到地上。 “四娘子,奴婢今儿个闪了腰,实、实在打不了水,请四娘子饶恕。”其中一个丫鬟装出可怜兮兮的模样。 “四娘子,就算咱们去打水,也会被别院的丫鬟欺负,轻则嘲讽,重则欺凌,奴婢不敢出门,请四娘子饶恕。”另一个丫鬟亦一脸委屈。 想来昨日荆词吩咐了沐浴,她们烧了水后她却去了娓院,所以今日她们用了昨日的水,未重新去井里打水。 “罢了罢了,昨日的就昨日的吧。”荆词摆摆手,她不是会苛待旁人之人,让她们重复劳动,难怪有怨言。 “多谢四娘子体恤!”两个丫鬟磕头,随即逃命似的退了出去。 “四娘子……”芳年欲言,荆词打断她,柔声道:“去准备干净的衣裳吧。” 芳年既不甘又无奈,却不得不应允,返回内室拿干净的衣裳。 沐浴房内,屏风后面的浴桶盛满了水,飘满花瓣。 荆词取下簪子,乌黑亮丽的长发如瀑布般唰地垂下来,轻轻甩了甩头,尔后缓缓脱去襦裙、衣裳、诃子…… 屏风另一侧的青女静静候着,见主子把衣物都挂在了木轩上,便道:“四娘子,奴婢将衣物拿出去吗?”筎院的丫鬟们皆知主子沐浴时不喜有人在旁。 “恩。” 一头青丝披在雪白光滑的香肩之上,抬起修长的腿,脚尖触水,跨进浴桶……坐到浴座上。 水不够热哪。 “青女?”荆词试探性地叫了一声。 外头未有任何回应。 罢了,等会儿芳年就该来了。 时间缓缓流淌,水温渐凉,却仍不见来人。 荆词望了望浴房内空空的木轩,芳年去拿几件衣裳也去得太久了吧,她不觉缩了缩,用双臂环抱住自己。 外头又渐渐传来争吵声,荆词仔细一听,是芳年与丫鬟们的声音。 荆词无奈地皱了皱眉,缩着身子,鸡皮疙瘩一点点凸起。入秋了,天气凉得快,原本的温水愈发凉……她不由抖起来,大声道,“芳年——” 青女这会儿呈着手巾徐徐走进来,看见在浴桶里不停地发抖、脸色发白的荆词,蓦地吓着了一跳。 “四、四娘子,快起来。”纵使沉稳如青女,此刻也惊慌失措了。 青女赶忙为主子擦着身上的水珠,芳年恰巧拿着衣服骂骂咧咧地走了进来,“狗奴婢真是欺人太甚,敢偷懒不熏衣裳……四娘子,您、您怎么了?”她睁大了眼睛看着瑟瑟发抖的主子,一脸惊慌。 “四娘子着凉了,快煮姜汤去。”青女头也不回,冲傻愣着的芳年道。 “好、好!”芳年转身小跑出去,没跑几步又跑了回来,把手中干净的衣裳塞到青女手中。 哈欠—— 荆词打了个喷嚏。 待穿好襦裙,荆词才缩着身子出沐浴室。院子里的几个丫鬟细细碎语,刻意压着音量,游手好闲,坐着舒舒服服地晒太阳。 荆词未理会她们,径直走进屋,走到内室坐到床榻上。青女赶紧取出厚棉被为主子层层裹上,转身去倒热茶。 没多久,芳年呈着一碗滚烫的姜汤匆匆忙忙进了内室。 “煮好了,煮好了。” “来,四娘子,赶紧喝了吧。” 荆词靠坐在床榻上,接过芳年呈上来的姜汤,一勺一勺将姜汤舀进嘴里……就因着昨晚祖母在众人面前给了她脸色,现在连自己院子里的丫鬟也开始不尽心了。 侯门水深,世族繁耀,冷暖自知。 幸亏芳年和青女两个近侍一如往初。 老姜暖身,身体渐渐回暖。 “四娘子,府里的医师来了。”青女道。 “我已经好了,这点着凉,不必看医师。” “四娘子,您方才请张医师,想瞧‘澡豆方’,您忘啦?” “哎差点忘了。”荆词掀开厚厚的棉被,起身整理襦裙,青女则为她梳头发,待拾掇整齐了,才出去会客。 客座上的张医师见主人出来,赶紧起身,“见过四娘子,四娘子安好!”此人竟然行大礼。 医师行礼这事可说不通,荆词赶忙上前,“张医师不必多礼。” 她打量眼前的张医师,此人约莫五十岁,身材颇胖,眼睛细小,眼神一闪一闪,贼亮贼亮。 “听闻四娘子身体不适,张某着实吓着了,即刻动身匆忙赶来,只求不要耽误了四娘子的病情,否则张某真是罪该万死。”此人油嘴滑舌,好话连篇。 “张医师请坐。”荆词亦朝座榻走去。 芳年给张医师端来茶水,不情不愿,噔地一声使劲儿放在案上。 张医师被芳年吓了一跳,却仍嬉皮笑脸地看向荆词,“不知四娘子哪里不适?” “并非身体不适,我请张医师来,无非是想请教下你给祖母配的‘澡豆方’里都有些什么成分?” 荆词话一出,张医师笑容凝固了几分。 他低头端起茶杯,一边把弄茶杯盖子,一边道:“那‘澡豆方’的确是张某所配,只是……不瞒您说,那是张某的祖传偏方。如若四娘子喜欢,张某愿意为四娘子效劳,为四娘子抓上几包。” 荆词犹豫了一番,既然是人家的祖传方子,就不要强人所难了,没有方子有现成的药也好,“如此也行。” “只是……”张医师吞吞吐吐一脸为难,欲言又止。 第二十九章 处境堪忧 “张医师但说无妨。” 客座上的张医师眉眼皱成一团,甚是为难,“那药材贵得很……怕四娘子觉得不划算。” “哼,得多金贵的药,四娘子会舍不得?”一旁的芳年蓦地冷哼。 “一包也就……三贯钱。” “三、三贯钱?你去抢吧!都能买、买……”芳年气恼地数了数手指,满脸不忿,“都能买六头猪了!” 张医师瞟了眼一言不发的荆词,垂眸淡声道:“反正就这个价,爱要不要。” 张医师变脸如此之块,荆词颇为不适应。 但价格实在离谱,一个五品官的月俸也才三贯多钱,他区区一包泡澡的药有如此金贵么? 想想张医师从进筎院到现在的总总行径,荆词终于明白他的意图,“土瓜根、栝楼、商陆这类东西随处可见,张医师欺负我年纪轻好骗不成?” “张某岂敢啊,”他提高了声音,颇为神气,“时移世易,其物如人,再廉价的药材也有时来运转之时,跟人有祸福旦夕一个道理。”他斜着眼睛看向荆词,话语意味深长。 荆词不是傻子,自然听得出话中话。 “芳年,送客。”荆词脸色不好。 张医师闻言,知道生意不成,便懒得再客套,哼了一声,甩起药箱头也不回地走向门外,心想不过一个庶出的四娘子,算什么东西!失宠了还敢痴心妄想,奢求不花钱办事。 “这田舍汉是出了名的势利眼,四娘子不该叫他来,”芳年愤愤不平,“府里奴才就算有大病大痛,甘愿找江湖郎中,也不会去求他!” “他到底是何来头,这种品行能在杨府混得下去?”荆词颇为纳闷。 “那田舍汉武周时是太医署的,阿郎身体不好,则天大圣皇帝便赐了他来杨府。这人唯利是图,见风使舵,常接外边的私活,在府里通常只买老夫人、阿郎、大娘子的账,其余人,没银子,他谁也不理。不过此人医术高明倒是真的,老夫人信任他。”芳年一副鄙夷,娓娓道来。 “医术再高,没有医德也枉然。” 这种人,没必要结交。 欲查王家灭门真相,必须先从杨府开始查起。这几日与杨府众人接触后,发现实在不容易选择突破口。 如今在杨府遇冷,想打听点儿什么就更不容易了。 ………… “四娘子,用餐了。” 青女呈了食物放到案上摆好,轻声唤到。 案上摆了一碟金乳酥、一碟胡辣饼、一碗米粥和一盆飘着几片菜叶子的菜汤。 与荤素面米齐全的上顿餐食简直大相径庭。 荆词无奈地撇撇嘴,感觉昨日还是宠妃,今日便成了弃妃。 “真可恶!”芳年看着食案上的惨状,一脸愤恨,“难不成连厨娘都欺负我们。” “倒也不是,厨娘还算老实。今日厨娘去总务领肉和蔬菜,被总务的人搪塞了回来,故而厨娘才用筎院余存的粮食做了这些食物。”青女为厨娘说话。 荆词闻言,一笑置之,“无妨。” 既然没领到蔬菜还做出了菜汤,想必是昨日剩余的一些蔬菜,至少厨娘没直接塞两盘面食过来,而是变着法子做出四道菜,已经很顾及她的面子了。 想来进杨府的头一日还觉得在杨府只要是个主子都会锦衣玉食、婢仆成群,给了她即便再不得宠,世族杨府亦不会少了她那份的错觉。 世态炎凉,终究是她天真了。 “来。”荆词招呼芳年和青女,“一起吃吧,趁今日还有四道菜。” 她的餐食尚且如此,就别提芳年和青女的了。 芳年看着主子稚嫩却坚定的脸庞,莫名辛酸,想着四娘子曾经何尝不是王阿郎的掌上明珠,在徐刺史府上何尝不是贵客,自从踏上回长安的路,便一路艰辛。 芳年眼眶颇红,“奴婢不饿。” “怎么了?”荆词察觉到芳年的异样,无所谓地笑问,“觉得我可怜?” 芳年红着眼赶忙摇头,“没、没,不是……” 荆词放下筷子,若有所思,“你是未见过难民区的老弱妇孺,那些人流离失所,衣不蔽体,病痛缠身,半只饼于她们而言就是盛宴。”她永远忘不了在逃往潭州的路上看到的世间总总,忘不了在尼姑庵赠饼给她的小女孩。 一席话,芳年与青女听得都沉默了。其实,那何尝不是她们的曾经?如若她们家庭境况好也不会被卖来杨府了。 接下来几日,荆词的处境自然一日不如一日。 幸而她生性乐观,对此毫无所谓。 庭院。 几个粗使丫鬟围在一起聊天,讨论着胭脂在哪个铺买的,质地如何,价格怎样,叽叽喳喳,好不热闹。旁边的水盆里浸泡着昨日荆词换的衣裳,竹竿上晾晒的襦裙墨迹斑斑。 青女徐徐走了过来,众人瞥见这抹秀丽的身影,依旧嬉笑,视而不见,并未像以往那般停止扯话赶忙散开。 “四娘子那条紫色襦裙洗好了吗?”青女面无表情对她们道。 其中一个丫鬟头也不回,伸出手指了指旁边的竹竿。 青女走过去将紫色襦裙收了下来,发现墨迹仍在,瞟了眼旁边聊得热火朝天的丫鬟们,未出声斥骂,转身离开。 “你们瞧,她就这么走了。”一个丫鬟盯着青女走远的背影,向众人道。 “既然近侍奴婢都没说什么,我看……咱们以后就这么办吧。”另一个丫鬟笑着出主意。 “就是!反正青女默认了,怪不着我们,哈哈。”想着以后的衣物随便泡泡就成,众丫鬟无不欢喜。 屋内。 空中飘着极淡的残香。 青女将襦裙呈给荆词,荆词随意翻了翻,看见那日沾染到的墨迹仍在,不由皱眉。 “简直欺人太甚!我找她们算账去!”一旁的芳年见状一把夺过襦裙,愤而快步走出去。 荆词根本来不及阻止,看着芳年离开的身影颇为无奈。 “四娘子,”依然杵着的青女轻声唤到,“恕奴婢多嘴……您为何不去莞院向大娘子说明此事?请大娘子为您主持公道。” “我性子那么莽撞,哪做得到对她们言听计从?”荆词轻笑,青女是聪明人,荆词相信她听得懂她的话。 她在王家长大,又时常跑去萧家玩耍,她知道凡是行“主母”之职的人对全家各个角落之事都了如指掌。要说长姐到现在还不知她的境遇,那才是大大的失职。 此时一丫鬟走了进来,毕恭毕敬地道:“二娘子来了,请四娘子见客。” 杨钰沛? 她来做甚? 第三十章 邀约 杨钰沛秉着素来高调的作风,身后跟着四五名侍女,自走进筎院起就左瞧瞧、右望望,待瞟到懒懒散散的奴婢们,奴婢们慌了,她倒一笑了之。 “二姐。”荆词面无表情按礼节行礼,远远就看见冰清玉骨的美人这瞧那望,不时意味不明地笑,想来是看好戏来了。 “今日无事,来探望探望四娘你,看看你近来过得如何。”杨钰沛轻轻笑道。 容颜固然倾城,却无法令人舒服。 “自然比不过二姐。” “你怎么可能比得过我?莫说你为杨府贡献过什么,单凭你野马似的性子,杨府就不会浪费粮食养不可用之人。” 听闻如此直白的言论,荆词皱眉。 “嫡女尚且如长姐般劳碌,何况你娘还是卑微的妾室,为人冷漠,性情凉薄。” “再怎么说她也是二姐的长辈,二姐这般评论长辈还真有大家风范。”纵使阿娘对她冷淡,但她仍旧不允许他人贬低她的生身母亲。 “呵,”杨钰沛一副不可置信,“没搞错吧?我看你阿娘对你不闻不问,根本没你这个女儿,你竟这般维护她?” “小妹这只有残羹剩饭,招待不了二姐。”阿娘对她如何,与旁人何关?荆词撇开头,若她今日是来看笑话的,那也看够了。 “下逐客令?”杨钰沛盯着她蔑笑,“果真倔强,二姐以过来人的身份提醒你,越是执拗,杨府越有征服欲,吃的苦头便越多。” 此话再明显不过,杨府有人正等着她服软。 荆词索性福了福身,转身走回屋内,不再理会身后之人。杨钰沛乃主母所出,应当是自小骄傲到大的,因而才会瞧不起妾室吧,连带着觉得妾室生的孩子也该觉得自身卑微,因此那日在娓院才对杨薇娍出言不逊。 荆词蓦然联想起,她还有一个同胞姐姐杨薇娍。她回来有几日了,她竟然忘了去拜访她。可是……看看如今自身处境……罢了,那位胞姐看着也是任人拿捏之人,还是不要去给她添麻烦了。 ………… 荆词接下来几个,每日上文漱斋读书。李谌病了,好些日子没来文漱斋,没了他的扰乱,荆词反倒能专注起来。以前在家时她没有贴身婢仆,不照样活得自在,如今只是吃用差了些,于她算不了什么。 是日,又到用餐时辰。 青女脚步犹豫,慢吞吞地将呈来的一叠馒头放下,这回连菜汤都没了。 芳年与青女杵在一旁,脸上神色皆不好。 荆词拿着筷子冲她们道:“幸好筎院空地多,我还有几个闲钱,明日去东市买些菜籽拨下去,咱们自给自足。” “咦,这主意好!”芳年闻言眼前一亮,她怎么就没想到。 荆词点点头,继续一本正经,“买些雏鸡,放在院子里养。” “啊?会不会……有点脏?”芳年转眼变得一脸为难,试探性地发问。 “再买几头乳猪,放你屋里,到了冬天当枕头,抱着舒服又能取暖,连暖炉都省了。”荆词忍不住笑。 芳年又气又急,“四、四娘子你逗我!” “哈哈哈哈……” 芳年赌气嘟嘴,主子可真会苦中作乐。 青女看着眼前笑容灿烂的俩人,嘴角也忍不住上扬。 “啧啧啧,你就吃这个啊?” 一道男子的声音打破了和谐的氛围…… 李谌刚踏进屋一眼看到食案的东西,颇为讶异,尔后大摇大摆地走了过来。 “不行吗?”杨府人还真不闲着,当筎院是戏台子不成?对李谌,荆词更是没好脸色。 “干吗一副欠你钱的样子?我又得罪了你不成?” “你要是来看好戏的呢,看完赶紧走,别妨碍我用餐。”虽然这几日在文漱斋没见着他,不过她记性好得很,可没忘记那日在娓院他是如何骄傲的。 “你把我想成什么人了?好歹咱们现在也算同窗啊,”李谌一脸无辜,“我今日是专程来探望你的。” 荆词白了他一眼,又是这句。 “现在看到了?” “看到了看到了,又不是我害你这样的,对我甩脸色做什么,”李谌撇嘴,觉得甚是委屈,不一会儿,转念道,“要不,我请你出去吃饭?” 荆词一口回绝,“不去。” “我请客,怕什么。长安的东西可好吃了,有爷在,任你胡吃海喝。”他信誓旦旦,拍着胸脯保证。 “爷什么爷,我是你姨!” “好好好,就当我孝敬四姨好不好,走啦走啦。”李谌边说边扯着她往外走去。 “去哪吃啊?” “长安城最好玩的地方,没有之一,”李谌一脸神秘,吐出三个字,“平康坊。” “平康坊?”一旁的芳年吓了一跳,四娘子可不能去那种地方,“四娘子,不能去,那、那是……” “是什么?” “是、是……妓院。” “妓院?”荆词瞪大了眼睛。 见荆词吃惊的表情,李谌满心懊悔,早知道就不说出来了,“那、那个……” “那太好了!”荆词突然兴奋起来。 “四娘子,那地方不适合您去。”青女出声劝阻。 “对啊,那岂是娘子们去的地儿。” “没事儿,”荆词摆手,“我就去见识见识,你们可别小瞧了妓院,那可是高官文人聚集之地。” “你去过?”李谌些微诧异。 “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 “四娘子……” “哎你们放心吧,去了也不会有人知道。况且这小子肯定轻车熟路,不会有什么事的。”荆词跃跃欲试,说罢走进内室换衣裳,梳头发。 “那个……四姨啊,多带些钱,以防不时之需。”李谌一脸欣喜,冲荆词的背影喊道。 ………… 不多时。 一高两矮三个着男装之人从杨府后门悄悄溜出来,李谌弄了三匹马,李谌、荆词和芳年仨人优哉游哉骑在宽敞的路上。 青女长得秀气文静,显然没芳年适合着男装,故而荆词将芳年带出门。没法子,这俩丫头愣是要跟一个出来。 “你带了多少钱?” “怎么?不是说好你请吗?”谈及钱,荆词顿时一脸警惕。 “那、那是!但是出门在外的……” 荆词白了他一眼,立刻调转马头…… “哎、哎,四姨,你急什么!”李谌慌忙拦住她,生怕她真的转身走人,“我既说了我请,那就是我请。只是怕待会儿一不小心走散,你没点儿小钱不方便。” “放心,我会牢牢地盯着你,别想甩掉我为你结账。” 第三十一章 要娶的人 长安城,平康坊。 “南曲和中曲的才是上好的娘子,北曲的资质都很一般。” “不愧是熟客啊?”荆词意味深长盯着李谌。 李谌不在意,继续道:“不过我跟你说啊,陈二家有个叫桥西的娘子,不仅模样俏丽,温柔贤惠,还精攻诗书,名声响彻长安城。” “有那么厉害吗?我就没听说过。” “你来长安尚不足一月,自然没听过。况且你一介女流,怎么可能听过桥西都知的大名。” “呵,瞧你神气劲儿。女流怎么了,我是女流,不照样逛妓院?” “杨家女子还真都是奇人。”李谌不住摇头喃喃到。 荆词笑,“怎么,你不是在杨家长大的?所接触到的不都是杨家人吗?” “我长于岭南。” “岭南?”荆词讶异,那荒蛮之方,不是流放地么,“我还以为……你自小生长在杨家呢。” “上辈子造孽,摊上了这么个母亲。”李谌神色颇冷。 荆词抿嘴,早听闻杨寿雁第一任丈夫是高祖皇帝李渊的亲孙子广平郡公,怎么会沦落这般境地……想来,李氏子孙的没落,都和则天大圣皇后有关。 皇室枝叶,却在岭南长大,着实可怜。 他对长姐有恨意,长姐却那般爱护他,看来是一对冤家母子。 “你赶紧备些诗,省得到时候见着桥西都知对不上诗,丢我的脸面。”说起桥西,他立马恢复活跃。 “桥西桥西,你尽知道桥西,我倒要看看她是个什么角。” 转角之时,荆词突然发现一直跟在身旁的芳年不见了踪影。 “芳年——” 荆词不住左右寻望,见四周都没她的身影,遂一把调转马头,往回走去,那丫头究竟去哪了?不会被人贩子拐了吧? “哎你——”李谌连忙调了马头跟过去,颇为无奈,“桥西要紧啊,哪有主子找奴婢的道理,贱婢丢了自然会跑回来,走吧别管了……” “驾——” 未走几步,荆词终于远远看到了芳年的背影……待接近她,荆词勒马停在她身前。 “做什么呢?” 芳年听见主子的声音,慌忙收起手中的包得鼓鼓的油纸,“四娘子……不,四郎君,我……” “你手里的是什么?” “没什么……”芳年立刻将油纸藏到身后。 荆词看了看芳年身后……烙饼铺。 “你买那么多烙饼做什么?” “我、我……” “即便再饿一次也吃不完那么多啊。”油纸里至少有十多个。 “不是……”芳年垂下头,不得不坦白,“我是怕回去四郎君饿嘛……那些贱奴总是克扣咱们院里的食物……奴婢知错了,请四娘子惩罚。” 芳年说着抬头看了看主子,见主子没有反应,便噗通一声跪下去,“奴婢再也不敢了,四郎君就原谅奴婢一次吧。” 看见擅作主张的芳年满脸紧张愧疚,荆词颇为心酸,她作为一院之主,反倒让跟着她的奴婢们担心温饱,就算是错……也是她的错。 “真傻,”荆词伸出手将芳年扶起,凝视着她,“你放心,我断不会让你饿肚子。” 芳年愣住了,四娘非但没有责骂她,还说出这句话……双眼蓦地红了,她猛地点头,她以后一定会听四娘话,相信四娘……这才是将她当成自己人的主子啊…… “磨蹭什么呢!时辰都被你们耽误了……真是……”跟来的李谌不停地催促,“赶紧的赶紧的……” ………… 陈二家。 所谓的妓院,其实跟普通宅院差不多,有好几进。穿厅过院,堂宇宽敞。院里花卉繁多,清水奇山,颇为华丽。最让荆词诧异的,是角落处竟有几簇竹子。 “哎哟——千盼万盼终于把陈郎盼来了,您咋那么久都不来陈妈妈这,还以为您出什么事儿了,可担心死大伙了。”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好一会儿,才见一浓妆艳抹的丰腴女子挥着蒲扇,一脸灿烂的迎上来,此人是老鸨陈二。 “爷最近忙,这一有空就来了,桥西近来如何?” “好着呢!您就知道惦记桥西。哟,您还带了一位新郎君?”老鸨把注意力放到荆词身上,打量了几眼,笑容突然凝固,“李郎呀,陈妈妈这的规矩您不是不知道,咱们这不接待女客。” “今儿个爷是来把桥西接走的,你别废话。”李谌示意了荆词一眼,俩人径直走了进去。 “哎、哎……”老鸨欲阻止。 荆词抛出一锭小额金子,老鸨接了钱便讪讪地将手伸回,心想不愧是豪气的杨府人。 “四姨,你出手可真阔绰。”李谌一派喜色,这可是给他长脸的事儿啊。 “走吧,去瞧瞧你的桥西。” “哎、哎李郎啊……”老鸨又追了上来,一脸难色,“桥西在后院开宴,一时半会儿抽不出身。” “什么?我不是说不让桥西接客么!爷的钱是白给的?” “哎哟,瞧您说的……您那点儿钱,最多够桥西撑三五日,这都几天了,再不接客,咱们陈二家就得喝西北风了。”老鸨扭动着腰肢,装得楚楚可怜。 “少来!”李谌一头冲后院走去。 荆词看着李谌的冲动模样,无奈地摇头。这性子,哪像杨寿雁的亲儿子。她连忙跟了上去,这宅子不仅有好几进,还配有跨院。 后院转角处,人声鼎沸,粗犷的声音与娇嗔交杂,不时笑声阵阵,隐约飘动着酒气,烟柳气息迎面扑来。 十多个男子坐于几案前,开怀畅笑,聊得兴起。一满脸媚色的女子附在宴间,穿金戴银,言笑晏晏,甚是妩媚。案上摆着骰子、令旗、筹子之类行酒令之物。 一个晶莹剔透的翡翠玉镯被放在案边,好生华贵。 “这句诗徐三郎对得不好,罚酒、罚酒……” “是是是……当罚。” “下一个是柳郎……” “哎哟——”席中的女子突然尖叫一声。 众人抬头,只见女子的手腕被突然冲进来的男子生生拽住,男子满脸怒气。 “放手,你干吗!”女子一手执着酒壶,一边挣扎,眉目都蹙都了一起,甚是楚楚可怜。 “你是何人?这般无礼。”席间有人大声质问。 “桥西,你不是答应了我不接客吗?”李谌冲奋力挣扎的女子大吼。 眉目蹙成一团的桥西望了望左右,一边挣扎一边似哄般道,“你先回去,回头再说……” 第三十二章 青楼祸 “谁啊这是!我等开宴,你掺和什么!” “你跟我走——”李谌紧握住桥西不放。 桥西不肯起身,使劲儿挣扎,“你放手,哎哟,疼、疼……”对方的力气着实大,泪珠子扑簌扑簌滚下姣好的面容,一副委屈。 有人上前扯李谌,生生将他的手扯开。谁知桥西一个不稳,撞向几案,手一挥……恰巧碰到案上的玉镯…… 叮铃—— 清脆的一声传来。 闻声,席间众人都愣住了。 两截晶莹剔透的玉躺在地上。 “桥西,走。” “好你个莽夫,竟然把柳郎赠予桥西娘子的玉镯摔了。”有人站出来指向李谌。 “这只玉镯价值不菲,我特地从胡商手上高价买来,桥西娘子还未戴上就被你给摔了。” “这人毫无修养,鲁莽不堪,必须叫他赔偿。” “对!” “赔!” 荆词见状,心里暗叫不好,遂赶忙走上前,“我大外甥乃不幸失手,请诸位见谅。” “一句见谅就想抵赖?” “哪来的两个无赖!” “哎哟哎哟,诸位郎君消消气,别吓坏了咱们家桥西。”老鸨赶忙上前,挨个帮那些男子顺气,生怕他们一怒之下砸东西,“我看……李郎君啊,这玉镯乃柳郎特地高价买来送给桥西的,镯子还没带呢您就把这至珍宝物摔了,您看是不是……” “不就一个镯子,爷会赔不起?”李谌冷哼。 “此镯二十金。” “二十金?”荆词瞪大眼睛,什么玉这么金贵? “少一文钱,都别想踏出这个院子半步!”对方昂首挺胸,蛮横起来。 荆词和李谌迅速对视一眼。 一个眼神便明了,俩人都没那么多钱。 “那个……我大外甥的确是无心之失,况且,他只是间接摔了玉镯,怎么说也不该担全部责任不是……”荆词试图着说情,如今占下风自然要示弱了。 “他乃主犯!别当我们都眼瞎!” “就是!别想抵赖!” “不巧了,我们今日出门没带那么多钱,放心,该赔偿的我们绝不抵赖,这位柳郎看我们能否过几日再把钱送到贵府?” “不成!你们今日扫了我们的兴致就别想通融!” 众人咄咄逼人,偏要出一口恶气。 荆词皱眉,着实脑大,李谌就是一个大祸根,闯起祸来不消停。 “柳郎。”站在一旁娇滴滴的桥西终于开口,“既然柳郎将此镯赠给了奴家,李郎是否赔偿可否由奴家说了算?” “桥西娘子想放过此人不成?”柳郎冷下脸。 “不、不是……”桥西强颜欢笑,“这事是李郎与奴家争执所致,按理说……责任应当是奴家同李郎共担,既然柳郎把它赠给奴家,可否……只让李郎赔一半的钱?”桥西睁着无辜的剪水双瞳,些微怯懦,想求情又不敢明目张胆。 “哼,一半的钱?你当柳某的钱是捡来的?”柳郎见桥西有意维护,甚是愤怒。 “不就二十金么,爷悉数还你。”李谌放话,大丈夫无需小娘子说情。 荆词立刻瞪他,从牙缝蹦出,“你能变出二十金?” 一旁的桥西亦赶忙朝他使眼色。 李谌脸面颇为挂不住,凑到荆词耳边悄声道:“只能……麻烦四姨回府一趟取钱,我在这候着。” “为什么是我回府?”荆词不悦。她可没那么多钱给这小子挥霍,况且回去麻烦事儿多,万一被杨寿雁或老太太扣下来盘问这盘问那,又有苦头吃了。李谌自己闯的祸,她才不帮他擦屁股。 “那、那我回!你就只能在这扣着了。” 荆词闻言,果断点头。 李谌瞧着荆词的反应,顿了顿,一脸为难,“还是你回吧,我跟我母亲……” “你跟你母亲如何我可不管。”荆词事不关己。 “唉!”李谌叹了一声,末了不得已只能道出心里的小算盘,“其实今天我是想请四姨你助我一臂之力把我的桥西赎出来的……若我回去找母亲,被母亲知道了桥西这人,恐怕以后赎了她也不让我带她回去。但是你就不同了,以前王家家业盛大,这点钱你肯定掏得出来。” “好你个李谌,那么热络请我吃饭,原来是想让我赎人!”荆词颇为气恼,喋喋数落。 “我实在没办法才出此下策,钱我绝对会还你,四姨您挥金如土,就别跟我计较这几个钱了成吗?” 李谌竟然卖乖? 她哭笑不得。 “你们嘀嘀咕咕说什么!”旁边的人不耐烦地催促,“这钱是赔不赔?不赔咱们衙门见!” “他现在回家拿钱,”荆词指着李谌对众人道,“我留下来做人质。” “呵,你值几个钱?”对方不屑。 “就这么一个办法。两个时辰内二十金就能分毫不少送来。” 桥西懦懦上前,娇声道,“还请柳郎相信他们,奴家看这位娘子是官家闺秀,留下她比李郎有用。”她撇了荆词一眼,女人的直觉永远是最准的,何况她生活在这种地方,没人比她们这种人更懂得识人了。 对方狐疑地盯着荆词,恍然大悟。 “原来是女子?” “女子竟然来这种地方!” “成何体统!” 荆词理直气壮,“现在不是诸位抨击我是否遵守纲常的时候,就说你们同不同意我留下来?” “成!”柳郎大声应下。 李谌一脸可怜兮兮地看向荆词,希望荆词改变主意。 “愣着干吗?去啊。” 李谌没法子,踌躇了会儿,只好转身回府。 其余人皆在院子候着。 ………… 片刻,天上渐渐飘起了秋雨。 众人赶忙躲去长廊,雨越下越大…… “这雨太大了。”一人甩了甩被外面飘进来的雨打湿的衣袖,神色苦恼。 “奴家看这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了,诸位郎君还是去大堂等着吧,我叫丫鬟给郎君们煮点姜汤驱寒。”桥西赔笑相劝。 坐下来休息,时间过得才快啊。荆词的嘴角扯了扯,呵,看来那小子惦记的桥西对他还是有几分情谊的。 “看紧了这人,别让他趁机溜了!”大伙儿可没忘记站在一旁优哉游哉赏雨的“人质”。 荆词白了道话的人一眼,率先朝大堂走去。 众人紧跟脚步,纷纷动身。 大堂内。 乐声灵动,歌舞升平。 另一席人正开着宴。 三五歌伎中一个半遮着面的女子挥舞着长袖,身姿婀娜,其余人分别抱琵琶,弹箜篌,吹箫,乐声相辅相成,舞姿曼妙。 阳春白雪,高山流水。 乐声妙哉,诸人皆啧啧称奇。 荆词转头看向席间,却只坐了两人。 一人双眸幽深,鼻梁高挺,乃胡人。 另一人五官棱角分明,双目炯炯有神,身着绫罗之裳,腰系光润的玉佩。 荆词愣住了,是他。 她以为……他们不会再见了。 第三十三章 崔琞 崔琞看见荆词,神色平静,嘴角不由上扬。 荆词迈开步子朝他走去。 “哎、哎,去哪儿?”旁边的人适时出声。 荆词并未理会,径直往前走…… 旁边的男子见被无视,眼疾手快地出手按住她细小的肩膀制止住她。 “这位小郎君犯着什么事了?”崔琞上前,面容神情颇为爽朗。 “与你无关,别管闲事。” “我若偏管呢?”爽朗的笑依旧挂在俊俏的脸上,语气却大有不同。 “哼,”男子冷哼一声,暗自上下打量上前插手之人,瞧他的穿着和这阵势,心里明白一二分,“这小子摔了柳郎从胡商处高价买的玉镯子,价值二十金,怎么,你想替他赔?” 说话的男子一副看好戏的模样,他倒要看看,眼前这个多管闲事的商人,愿不愿意出大价钱英雄救美。 “什么镯子这么金贵?” 桥西见似乎有人替荆词出头,赶忙拿出用手帕仔细包好的断镯呈到崔琞眼前。 崔琞瞥了眼,轻笑,侧头对仍坐在席中的胡人道:“瓦杜德,这只镯子我好像在哪见过,你那是有十只八只吧?” 被称瓦杜德的胡人好奇地起身过来。 “我哪有十只八只啊,这种翡翠玉镯只产了五只,稀贵得很,怎么摔成这样了?真是可惜!糟蹋,糟蹋。”口音怪异的瓦杜德忍不住摇头感叹。 崔琞朝瓦杜德伸出手。 “怎么?” “我记得你那有几只,拿来。”崔琞一副理所应当。 瓦杜德退了几步,紧张得咋舌起来,“崔、崔郎,我们可是生意人,你这是打劫。” 崔琞无奈,顿了顿,边点头边悠悠道,“得吧,那咱们方才所谈之事,容我再考虑一个月。” “那怎么行,离公主的生辰才半个月……”瓦杜德面露难色,犹疑片刻后,垂头丧气地摇头,“唉,怕你了!” 瓦杜德随即向身后的奴才示意。 片刻,奴才拿来一锦盒。 打开,里面有一玲珑剔透的镯子,竟与断镯一模一样。 众人皆一愣。 “镯子拿走吧。” “等等,”荆词出声,“凭什么你替我赔?”再欠下去,她怕赔了自己都还不清他的债。 “一个连心上人都赎不了的小子,你确定他能从杨府取来二十金?”崔琞伸手拿回玉镯,“罢了,自个儿的事自个儿了吧。瓦杜德,咱们继续赏乐。” 被崔琞这么一说,她心里不禁打鼓。李谌去那么久了,也没个影子,该不会丢下她当什么也没发生过吧? “哎——”荆词从崔琞手中抢过锦盒赶忙递给那帮人,“镯子拿走,勿再纠缠。”好汉不吃眼前亏,先躲过眼前的麻烦再说。 那帮人拿了玉镯,眼神在荆词和崔琞两边来回瞟,没料到这个多管闲事之人能轻而易举拿出此般稀品,此人应当来头不小。那帮人互相看了彼此一眼,转身缓缓离去。 见那些人走远,荆词才看向崔琞,语气不觉讪讪,“真巧……” “是挺巧,我想过会在长安见到你,但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你。”崔琞似笑非笑。 “我也是没事乱逛,”荆词抿嘴,作东张西望状,“嗯……没想到崔郎君的生意做得挺大啊,南北四处行走。” “何止,崔郎几乎囊括了关内关外的所有买卖。”一旁的瓦杜德插嘴。 关内外?所有买卖?好大一头狮子,“真是雄心壮志啊,难不成已富可敌国了?” “我买卖赔挣与否是自己的事,你欠我五十金可是事实。” “怎么变成五十金了?高利贷不成?”荆词蓦地瞪大了眼睛。 “哎,你可别忘了,那只翡翠玉镯值二十金,不该还?” “这……”荆词咋舌,崔琞和瓦杜德对话她听得一清二楚,崔获得那只玉镯分明分文未出,“镯子是这位郎君的,要还钱也是还给他才对。”她才不让掉进钱眼里的崔琞得逞。 “对,还给我才对。”瓦杜德忙点头,不愿被坑。 崔琞扯了扯嘴角,轻描淡写,“瓦杜德你那支歌伎我花三十金买了。” “玉镯的钱小郎君还是还给崔郎君吧。”瓦杜德立即笑嘻嘻改口。 “哎你——” 哼,奸商,无商不奸! 荆词气得有些说不出话。 崔琞见她气鼓鼓的模样,无奈地摇了摇头,“钱你可慢慢还。” 荆词瞥了他一眼,顿了顿,开口问自己真正关心的事,“你怎知我和杨府的关系?” “长安大家族就那么几个,谁不认得几个家族成员。” 荆词盯着他,“我说的是我和杨府的关系,杨府尚未公开我的身份。” 崔琞走回方才的坐席上,闲然自若地举起茶杯啜饮了一口,“方才匆匆离开的是杨大娘子的郎君,与你在一块儿称你四姨,你说,你不是杨府人是谁府里的人?” “我门在江陵偶遇之时,你曾喃喃‘长安见’,那是何意?”那夜,他送她回邸店,他离开之后,她打开房内的窗户,见他伫立在邸店门口,嘴角扯了扯,喃喃着“长安见”。待她追出去之时,他已经离开了。 崔琞轻笑,“商人乃天下流动最快之人,行走的地方多了,又岂会有我不知道的事情。” 她扬了扬眉,“你当真什么都知道?” “那要看具体是什么了,毕竟崔某也是凡人一枚。” 荆词垂眸,默声思虑起来。 片刻,她抬眼,眼神明晰,神色正经,“关于杨府的事,事无巨细,你告知我,我付你钱。” “多少?” “杨府诸人详细资料,无论爱恨情仇还是与他人的瓜葛等,三金。杨府近三年内与外界的所有联络内容,五金。杨府与其他家族的关系,做过的交易,十金。”既然他是生意人,她就用生意人的方法与他谈交易。 “我凭什么相信你有能力出这些钱?” 荆词扬了扬嘴角,颇有信心,“你查得到消息,我就拿得出钱。” 崔琞怔怔地看着她,沉默了片刻。 好一会儿,荆词忍不住催促,“成还是不成?” “成交。” 一抹笑霎时在清丽的面容浮现,“合作愉快。” “我那五十金你打算何时归还?” 荆词些微语噎,“那个……你住哪里?改日我叫人送去。” 崔琞失笑,这丫头片子还真面不改色,“永宁坊,崔宅。” 荆词微愣,“谢、谢谢。”她未想到他如此好说话,竟然一口答应。其实崔琞这人除了重利之外,其他方面……还算不错。 她蓦然想起另一件事,“环儿现状如何?”最近发生了太多事,致使环儿的事一直被搁置。 “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荆词闻言松了一口气,幸好,环儿还在他手上。“咱们定个日子,我将所有钱一次性付于你,你把环儿给我。” “那丫头还在洛阳,运个人长途跋涉成本太高。” 荆词不禁失望,还期望这几日便能把环儿接回来呢。 她沉思了片刻,突然灵机一动,“要不你帮捎个信去洛阳萧府,务必给萧太尉的一双儿女,告知他们赎人的事。” 既然她无论向兰陵还是洛阳送信都没回音,那便借助崔琞派人上萧府,萧平若能得知消息定不会袖手旁观。如若环儿能被萧平接走,那便是她这边的送信人亦或另一头的收信人出了问题。 “行吧。”崔琞同意,能早一日收回钱,何乐而不为。 第三十四章 暗器 办妥一切,荆词正欲离开之时,李谌终于匆匆赶来。 “你还知道回来。”荆词白了他一眼,她还以为这个混小子又一次耍了她。 “把我李谌当什么了?我岂会丢下你。”李谌说着将带来的包袱放到案上. 打开,里面是一个盒子,掀开盖子,足足二十金。 荆词见状,一手抬起盒子放到崔琞面前,“这是二十金,你数一数。” 崔琞瞟了眼金子,未语,荆词遂转身出门。 “杨府与王家不同。” 身后之人的声音蓦地响起,荆词闻声止步,屏息等待下话。 他凝视着她的身影,“不要忘了杨府接你回来的目的。” 荆词拽了拽手心,轻吸一口气。 “他什么意思?”李谌不明所以,侧头看向荆词。 “走吧。”荆词面无表情,跨出步子,继续朝外走去。 如今她在杨府受冷待,无非是杨府要她乖乖听话,长姐要她向杨府“臣服”,一切听从杨府的派遣。至于其背后的目的……她倒没认真想过。 崔琞知道的东西太多了,这样的人……太过危险,理智告诉她,她不该与他有过多的接触。 可为何……他总能给她暖意?他身上有很强大的力量感,同他接触,她竟然会莫名觉得心安定了些。荆词猛地晃了晃头,她脑子太乱了。呵,一定是阿爹去了,萧平、萧安离开了,她太久太久没感受到温暖了吧?嗯,一定是这样。 真是悲哀。渐渐地,自己的人生竟变得这么苍凉…… 李谌离开前不忘走向桥西,桥西见他走来,脸色不甚好。 “桥西,我……”他明白今日他对她过于鲁莽。 桥西撇开头,不愿与他对视,“别说了,你走吧。” “我会来接你回府的,你相信我,你暂时委屈一段日子。” 呵,哪个喜欢她的客人不是这样说,一抹冷笑浮过嘴角,又瞬间敛了去,“在侯门贵府,你顾好自己即可,我无需你操心。” 李谌凝视着她,似定住了般,她眼里的神色,他皆看在眼里,心里万分难受。 见他杵着,桥西垂下眼眸,避开他的眼神,低声道,“行了,回去吧,有时间再来看我。日落天凉,回去当心。”她的语气甚是温吞柔和。对于李谌,她多少知道些,身世风光,不过如是。 李谌乖乖地点点头,下定决心转身出门。这世上,担心他着凉的恐怕只有她一人。 外头,一场暴雨过后,散去的行人又聚了回来。离日落尚早,微风习习,不甚寒凉。 荆词等一行仨人踏马前行,荆词和李谌神色各异,都有心事。 将近杨府之时,李谌才悠悠开口,“我方才回杨府取金子,去筎院时……” “筎院?”荆词打断他,颇为诧异,“去筎院做什么?” “我……那个……”李谌支支吾吾。 “你该不会去筎院拿钱吧?” 李谌抿了抿唇,“唉,四姨啊,我实在没那么多钱,不过我去筎院……” “不厚道!谁闯的祸?”荆词黑下脸,“该赔钱的是谁?” “我没办法,才出此下策,但是最后我……”李谌试图辩白,她却一直不等他说到点子上。 “真该同你绝交。”荆词再次生冷地打断他。 荆词的世界,非黑即白。越想越气,她蓦地策马扬鞭,疾驰而去,将他甩在后面。这种纨绔子弟,毫无道义,一次又一次行这般不义之事,实在可恶。 “哎——你先听我说完嘛——”李谌赶忙挥鞭追去。 ………… 荆词骑术不赖,想甩一个人轻而易举。 转眼便到杨府侧门,她跳下马,直奔筎院。 “李谌骗了你们,我没让他回来拿钱。”荆词夸进屋子,一把拉住在忙活的青女道。 “四娘子,什么钱?”青女疑惑。 “李谌不是来筎院取我的钱了吗?” 她一脸茫然,“并无此事啊。” 这回轮到荆词错愕。 “他没来?那他方才说筎院什么的……”荆词疑惑不解。兀自沉思了一会儿,才想起是不是自己误会他的意思了?可是既然没拿他的钱,他提筎院做什么? 罢了,待会儿问清楚吧。 青女福身,“想必四娘子今日累了,奴婢与芳年已备好沐浴室,您随时可汤浴。” “嗯。” ………… 沐浴室内。 水温适宜,浴桶内飘满花瓣,水汽氤氲,甚是舒缓。 荆词将头靠在浴桶上,崔琞与关外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方才听那胡人说什么公主的生辰,想必也与崔琞有关,崔琞这个人……真不能小觑,这人认钱认得紧,有钱定能买到消息。 嗖—— 一个暗器从房顶飞下来,恰好插到木衣架上。 “啊——”荆词不禁尖叫。 听再无动静,荆词看向架子上的暗器,上面还插了一张纸条…… “四娘子,怎么了?”青女吱嘎一声推开门,试图走进来。 荆词出声阻止,“别进来!我、我没事……” “是。”青女应声,四娘甚是不喜极了旁人接近她的身子,这一点筎院的人都明白。 荆词起身,小心翼翼夸出木桶,水顺着白皙细嫩的肌肤流下来,她一把扯下木轩上的长帕,利落地裹在身上,牢牢绑紧,然后缓缓伸手……取下插得甚稳的暗器。 ………… 摊开纸条,上面是密密麻麻的字。 这纸上写的是……当今长安的局势。韦后与武三思相互勾结,杨府与太平公主关系颇为密切,相王表面看似平静,实则不断在暗地里积累实力……朝中即便是清流,也都站了队。 这些是杨府之外的时局! 落款只有一个字,“裴”。 是裴姨给的!荆词不觉拽紧了纸条,如此甚好,有了裴姨的帮助,定会进展得更快。 形势与她看到的一样,杨府已经和太平公主结成了联盟。荆词陷入沉思,她推测……阿爹的死有两种可能。第一,朝中其他势力为了打击杨府、打击太平公主,对他们要扶持的王家下杀手;第二,乃杨府……为了把一直被阿爹牢牢护着的她夺回来,遂对试图忤逆杨府远迁南下的王家痛下杀手。 崔琞叫她莫忘了杨府接她回来的目的。杨府的何目的……裴姨给她提了个醒,她不能目光短浅,只要关注杨府内部的情况,更要关注朝中各家族的情况。 “四娘子,”青女推门进来,隔了一扇屏风,“是否需要加水?” 荆词的肩膀不由微微颤了颤。 “您起身了?”屏风映衬着主子站立的身影。 “你出去吧,我自个儿穿衣裳。”背对着屏风,荆词将纸条握在手上。 “是。对了……方才娓院传来消息,说管娘子身子不适。依奴婢之见……是让您前往探视的意思。” 荆词闻声颇为诧异,前些天还生龙活虎的祖母,突然间身子不适?呵,娓院竟还想得起她这个透明人来。 第三十五章 明珠之争 娓院。 杨府众人都已到场,唯独荆词姗姗来迟。 老太太慵懒随意地躺在坐榻上,丫鬟轻轻地为她捏肩膀。一旁的张医师整理着药箱,丫鬟给他斟了一杯茶。 其余众人皆坐于下座,喝茶吃点心,神色闲适悠然,丝毫不见忧色。 “祖母万福,荆词贪玩玩晚了,祖母身子可好些了?” 老太太点点头,挥了挥手,示意入座。 荆词走到席末坐下,默默观察状况。对座之人不停向她示意,显然李谌比她先到娓院,她同他大眼瞪小眼,到底怎么回事? 可惜,她与李谌不在一个调上,瞪来瞪去都不知道对方在说什么。荆词遂作罢,恰巧案上有几碟点心,她早饿了,先填饱肚子再说。于是趁人不注意,伸手去夹案上精致的金华糕,一连吃了两三块。 “瞧把咱们四娘饿的……”禾姨娘言笑晏晏,打荆词进门起就盯紧了她,“不知道的还以为在筎院饿了多少天呢……” 禾姨娘虽笑着,道话却绵里藏针,言有所指。 另一边的杨钰沛轻笑,“四娘饿久了,竟连规矩也忘了……” 荆词的手停在半空中,伸缩不是,略为尴尬。 站在边上的芳年终于忍不住开口,福身道,“这几日四娘过的什么日子娘子们是不知道,府里的奴婢奴才狗仗人势对筎院层层克扣,最后到筎院的东西只有那么丁点儿,筎院的丫鬟做事亦甚不上心……还请娘子们为四娘做主。” 顷刻,整个屋子的气氛都变得微妙起来。 大家不约而同低头把弄起自己的事儿来。 荆词反倒愈发尴尬了,这丫头真是愚笨。 杨寿雁暗自盯着对坐的王婠,嘴角扯了扯,王婠听闻女儿的遭受,仍旧波澜不惊,杨寿雁有时候还真佩服她啊,有几个为娘的能对自己的亲生骨肉视若无睹? 见诸人无言,禾姨娘终于放下茶杯,自己起的哄,还是得自己收拾。她一改之前语气,淡淡道:“身为一院之主,连这么点事都处理不好,怎配为杨府的娘子。” 一心等待娘子们为主子做主的芳年彻底懵住,猛地抬头盯着禾姨娘,这人、这人最会说风凉话了! “嘿贱婢,瞪我,你再瞪试试,小心把你眼珠子挖出来。”禾姨娘剜了芳年一眼,面露怒色。 芳年不禁颤了颤…… “还请禾姨娘说话注意分寸,芳年好歹是我院里的人。”一直沉默的荆词终于出声,她的底线就是不允许别人侮辱、欺负她的人。 “杨荆词,去哪玩了那么久?”祖母一道话拦下了接下来的口舌之争。 “回祖母,荆词去东市逛了逛。” 老夫人哼了一声,语气颇为不屑,“杨府真缺你什么了吗?东市有什么好逛的。” “太祖母,是我吵着四姨同我去逛街的。”同为尾座的李谌出声,笑着卖乖,尔后冲荆词扬了扬下巴。 荆词撇撇嘴,算这小子还知道为她说话。 在座之众人有些讶异,李谌什么时候和四娘混到一起去了?但是无人开口,一心等着看好戏。 “李谌顽劣不懂事,你作为四姨,也跟着不懂事吗?”杨寿雁冷冷出声。 荆词抿嘴,这也能扯上她? 她看着杨寿雁的脸色,蓦然想起……莫不是李谌向长姐要的二十金吧? “祸是李谌闯的,该赔钱的不是我。” 她话一出口,李谌赶忙闭眼,一脸痛苦表情,哎哟喂,这个傻子说这个做什么…… “什么钱?”一双犀利地凤目好奇地盯着她。 杨寿雁一出口,荆词彻底懵了,难不成……长姐不知此事? 看着众人的眼神,她顿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我不小心摔了一只镯子,听说四娘子要去东市,便托她帮我寻家可靠的匠铺,结果李谌失手又将匠铺的东西弄坏了。”三姐杨薇娍突然淡笑着道。 荆词小心翼翼抬起视线,看向一旁的杨薇娍,满脸皆是讶异,她想不到这个三姐竟然为她撒谎。 “是这样吗?”杨寿雁盯着杨薇娍。 “我哪敢隐瞒祖母和长姐。” 二姐杨钰沛冷笑一声,“你敢做的事,明里暗里,还少么?” “就、就是三姨吩咐我们这么做的。”李谌见状,赶忙接声,连连点头。 见再无人出声,高傲的杨钰沛不悦地瞪了他一眼,“哪都有你的事,你少掺和。” “这么说来三娘还替李谌赔钱了不成?三娘有这个钱么?”杨寿雁心思缜密,总能找出旁人的漏洞。 “这事归根到底是我吩咐下去的,大娘子也怀疑我不成?”一旁的王婠终于放下手中的茶杯,正视众人,淡淡开口。 “好了!”老太太打断众人,没好气地指责,“争来争去烦不烦,你们这些人,个个暗藏私心,活得没点意思!” 老太太出言责怪,摆起了脸色,众人不敢吱声。 “管娘子息怒,人哪,贵在心宽,心宽了才能永葆青春。”张医师一脸谄笑,嘴角快咧到耳朵上了,劝说的语气分外轻柔。 “他们叽叽喳喳恼我心烦,这哪是来探望我的,分明是嫌我病得不够重。” “您儿孙满堂,诸位娘子郎君又孝顺,常来娓院时刻记挂着您,这是多少人都求不来的福气,您就知足吧。” 座下站在主子身后的芳年一脸嫌恶地白了张医师一眼,心里暗骂,虚伪! 老太太终于被张医师逗笑,指着张医师道:“你这人就是嘴甜,懂得哄人开心。” 众人心知肚明,老太太声音洪亮、神色红润,没有丝毫病态。年迈闹腾的管氏,返老还童,爱热闹不明说,偏要拐着弯将众人叫到她院里来折腾。 “行了,你们都回去吧,看着心烦。”老太太突然觉得兴致寥寥,遂开口遣散众人。 荆词不禁暗自松了一口气,幸好这次没有再为难她。她领教过祖母的古怪,这样的人,无人不想离得远远的。 走出娓院,大家朝各自的院子走去。 荆词特意慢下脚步等李谌,想把事情问个明白。李谌还算聪明,看见她在前面,便快步走了上来。 “到底怎么回事?”荆词扬头问。 李谌撇了撇嘴,“谁让你不把话听完……” “那些钱究竟是哪里来的?” “喏——”他指了指不远处的人。 不远处,一个穿淡黄色襦裙的身影与另一个傲然挺立的身影相对,俩人虽张着嘴,絮絮说话,周围暗流却涌动得厉害,气氛颇为怪异紧张。 杨钰沛扬起高贵的头颅,冷眼盯着一脸平静的杨薇娍,“瞧你这副得意的模样,不就一个杨荆词么,能助你上天?”杨钰沛太了解她了,她愈发平静,内心则愈发深沉。 “二姐说哪里的话,她哪有那么大的本事,她好不容易回来,我只是希望她平平安安。” “就她这副样子还奢求平安?笑话,她若能相安无事,老天看得过眼我都看不过眼。”如水双眸尖利敏锐,似能喷射出火光。 “荆词若有哪里得罪了二姐,我替她道歉,请二姐见谅。”杨薇娍垂首,语气柔软。 杨钰沛见她如此惺惺作态,恼怒不禁浮上,“装什么装!我最厌恶你这副样子,装个可怜便躲到你娘背后,你以为你阿娘算什么,不过一个卑贱的妾!” “闭嘴!”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 不知何时,荆词已经走上前,她与杨薇娍异口同声地打断杨钰沛。 杨钰沛闻声转过头,冷眼盯着突然出现在身旁的荆词,嘴角冷笑,“好个姐妹情深啊。” “主母走得早,全家谁不是万分关照二姐,二姐自小以此作为筹码刁蛮任性,试问对得起谁?”杨薇娍垂眸,语气淡淡,语义丝毫不客气。 “你算老几?敢来质问我?”杨钰沛神色微变,不由怒火中烧,扬起手掌便朝杨薇娍扇去…… 杨薇娍闭上眼,缩了缩脑袋,下意识地躲闪…… 岂料,响亮的耳光并未依时落下,杨钰沛锋利的巴掌被荆词一手接住,稳稳当当,使她动弹不得丝毫。 第三十六章 同胞三姐 杨钰沛挣扎了几下,可惜力气不及从小骑射的荆词,始终动弹不得。 “此事与你无关,一边去。”她神色冷冽盯着她。 “自家姐妹,有话好好说,二姐何必大动干戈。” 后面的李谌上前,赶忙附和,“二姨,有话好好说嘛……” 待杨钰沛的劲儿卸下,荆词才松手。 杨钰沛缓缓放下手,一言不发地盯着她们。 片刻,一抹讥笑浮现在美艳的面容,她随即转身离去,轻柔亮丽的披帛在空中飘舞,骄傲而妩媚。 “三姐,你还好吗?”荆词看向杨薇娍,柔弱的杨薇娍哪招架得住杨钰沛的气势。 “我没事,谢谢你。”杨薇娍淡笑道。 “她怎这般刁蛮,也太欺负人了。”荆词为她抱不平。 “我和二姐年龄只相差几个月,她自小就是这性子,”杨薇娍颇无奈,见着眼前的亲妹妹,缓了口气,“罢了,别理会她,咱们总算见面了。” “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三姐以后可得强硬些。” “二姨和三姨一强一弱,相恨相杀多年,二姨平时可不这样,只有三姨能挑战二姨的极限。”李谌插嘴。 荆词没好气,“你少废话。” “不过……这次还是谢谢三姨出手相助啊……”李谌冲杨薇娍嘻嘻地笑。 “什么意思?”荆词不明白。 “那……那二十金是三姨出的。”李谌不好意思地低声道。 “什么?” “你们实在闹腾,幸好我今日在筎院门口碰到李谌,若是李谌把事情闹到长姐面前,后果有多严重你们知道吗?”杨薇娍言语间有责怪之意。 “这事怪李谌,他闯的祸。” “我们与他不同。”杨薇娍轻声道。 “的确不同,我是她抛弃的儿子。”李谌自嘲。 荆词与杨薇娍顿时停下声音,李谌与杨寿雁的关系一直不甚好,她们都知道了。 好一会儿,荆词望着他,故作狠色,“三姐的钱也是钱,赶紧还给她,休想抵赖。” “知道了、知道了,我这就回去筹钱。”李谌嚷着,转身走开。 荆词无奈地摇摇头,被他缠上真是倒霉。 “三姐,咱们去筎院一聚可好?” 她神色平和地看着眼前的杨薇娍,这位三姐姿色虽平庸,可气质脱俗,静若处子。面对这个突然在背后默默帮了她的同胞姐姐,荆词对其不仅只有感激,内心还油然生出血脉相连的亲厚感。 杨薇娍亦看着她,微笑着点头。 “三姐,二姐这般对你,阿娘和长姐难道就任她胡来吗?” “她自小就这么盛气凌人,谁管得了她。况且,她毕竟是正室所出,杨府众人肯定是护她的。”杨薇娍语气颇为无奈。 荆词眉头不禁微皱,难不成三姐自小就是在这种压迫下长大? “好啦,她不算什么,真正难应付的是祖母和长姐。你可真是……怎一回来就惹恼了她们?” “我这性子,哪做得到对她们无论对错都言听计从。”荆词噘嘴。 “在杨府,个个都懂得审时度势,尤其是那些奴婢。你做事还是要计较些后果,对长姐、祖母顺从些对你才有利,否则吃苦的还是自己。”杨薇娍苦口婆心,以过来人的姿态劝诫。 “若事事顺从、任人摆布,她们便会当我是软柿子。” “莫忘了,过刚易折……” ………… 俩人一路说着,不稍多时就到了筎院。 院中婢仆偷懒成性,三三俩俩,打闹、发呆、聊家常。见荆词和杨薇娍进来,毫无反应,视若无睹。 “成何体统!”杨薇娍见此景破口而出。 纵使是杨府再不得宠的姨娘,院里的丫鬟也不敢像她们此般放肆。 “诸位娘子,你们好兴致啊。”杨薇娍盯着丫鬟们冷笑。 丫鬟们互相看了几眼,纷纷起身散开,向杨薇娍行礼。 “好大的胆子,好吃懒做,真把自己当主子?杨府何时多了那么多娘子?”杨薇娍开口面露三分威严,乃真的动怒了。 “奴婢不敢。” “奴婢知错了,求三娘子饶恕。” 众丫鬟哭丧着脸,纷纷求饶,训斥她们的虽是不得宠的三娘子,但毕竟是主子,她的亲娘毕竟是目前府里地位最高的姨娘。 “杨府不养废物,今日的餐食,你们就免了吧。” “谢三娘子开恩。” “谢三娘子……” ………… “三娘子请喝茶。” 屋内,芳年笑容灿烂地为杨薇娍倒茶水。 “三姐尝尝这面糕吧。”荆词微微撩起袖子,伸手拿起一块面糕递到杨薇娍面前。 她手腕上刚痊愈不久的伤口留下了伤疤,若隐若现被衣袖半遮半掩。 “手怎么了?”杨薇娍心细眼尖。 “这个啊?”荆词伸手示意了一下,满不在意,“没什么,就是在来长安的路上被刺客拦截,不小心受伤了。现在都好了,骑马、打马球都没问题。” 杨薇娍一把拉过荆词的手,细细察看了起来,看着白皙细嫩的皮肤上突兀的疤痕,她不觉百感交集,“这一路,定是万分艰难。” “阿爹离世当日,我便逃往了潭州。”荆词悠悠道。 “我听闻表舅膝下只有你一女,你们感情一定很深吧?可惜有些事太复杂,若不是生在杨家,我们都不必受一些苦……” 荆词展露浅笑,颇有安慰的成分,“杨家好歹是豪门贵族,至少……我们可以衣食无忧啊。” 杨薇娍冷笑,筎院的状况她看在眼里,欲求温饱,必需权术与代价。当今圣上在房州熬了多少年才登上帝位?太平公主开府置官仅因是皇女才得此权利?可惜眼前这个妹妹……怕是什么不懂。 “去了潭州,后来呢?” “可惜我不识路,四处问路时被人偷了钱袋子。” 杨薇娍心一沉,语气紧张起来,“没有钱如何前行?” 荆词微笑,“后来我借宿于寺庙,小师父们心善,给了我粥食。” “寺庙收留的都是四处流浪,全身怪疾之人,你可是与他们同住同食?”她满脸不敢置信。 “那些流离失所的老弱妇孺,着实可怜。天灾人祸,老无所养,病无所医,而彼时的我,又何尝不是失无所失。” “真是难为你了,”杨薇娍满眼尽是疼惜,“不过更难得的是你有这份怜悯之心,的确与杨府诸人不同。”她嘴角微微上扬,颇为骄傲。 “后来一位旧识的商人借了钱给我,我才得以到潭州。” “四娘,幸好你回到了我们身边,有我和阿娘在,绝不会让你再承受那些苦难。”杨薇娍紧握住她的手,似承诺般认真道。这个妹妹,才五岁便离开了家,回程又一路艰辛,实在太苦了。 看着眼前人真挚的眼神,荆词不由感动,同胞姐姐待她的确是真心实意,这是多久不曾感受的温暖。她从未想过,她竟然会有一个如此疼爱她的胞姐,那个人不是阿娘,竟然是长她一岁的姐姐。 想起阿娘,她不禁垂眸苦笑,“阿娘不喜欢我……” “怎会,阿娘虽性情冷淡,但还是很关心咱们的。” “不……”荆词摇头,她感受不到阿娘的在意,她的在意全在……三姐身上。 “慢慢地你便会懂。”杨薇娍笑着拍了拍她。 第三十七章 初登崔宅 “对了,我那还剩点儿祛疤的膏药,待会儿叫芳年去取,女子留疤可不雅。”杨薇娍突然想起。 “不必麻烦,我这有药呢,天天涂着。伤疤嘛急不来,得慢慢消退。”荆词不甚在意。 “你可别小看我的膏药,保证你的疤痕七日内全消。” “三姐可真会开玩笑,怎么可能七日内全消?”她不信,即便她手上的伤疤能消除,也要个一年半载,七日消除的就真真是神丹妙药了。 “我喜欢看药理类书卷,平时爱胡乱鼓捣,祛疤膏乃我的意外发明之一。”杨薇娍微笑着说,神色颇为得意。 “那……三姐的医术是不是比那些江湖郎中还要厉害?” “药理水平方面我肯定比他们高深,只是没什么实践经验。”杨薇娍如是道。 杨家两朝贵族,世代为官,家中书籍浩如烟海,医书亦不少,她早就来来回回翻看了许多遍了。 “实践是可以练的嘛,三姐懂医术实在太好了,以后就不愁病痛,府上那个张医师着实令人恶心,我绝对不会再找他。”说起张医师,荆词满脸嫌弃。 “你身子抱恙了?哪里不适?” “没有……”荆词摆摆手,“就是上回在娓院泡了祖母赐的澡豆方,我觉得效果神奇,听闻此方是府上的张医师独门配方,于是向他请教,谁知道那是个认钱不认人的种,当真是毫无医德可言。” “哼,那个张医师就是这副嘴脸,”杨薇娍甚是不屑,“倚着自己年轻时那点儿学识,仗着杨家的威望,四处坑人。再说,那个‘澡豆方’根本不是他的发明,而是药王孙思邈记载在《千金翼方》上的药方,此配方共有十九味药组成,分别是细辛、白术、栝楼、土瓜根、皂荚、商陆……” 杨薇娍细细将各味药以及份量一一念了出来。 荆词见状,极其讶异,不住啧啧夸赞,“三姐真厉害,竟然能一五一十的说出来,看来三姐将药理研究得颇为深奥。” 杨薇娍谦笑,“只是看过医药方面的书籍,这‘研究’不过尔尔。你的伤口处理得干净利落,真是万幸,否则后果不堪设想。看来,那位郎中医术不差啊。” “帮我处理伤口的乃是薛崇简薛郎君,此人有勇有谋。”说起薛崇简,她不住嘴角上扬。 “可是太平公主的二儿子?” “正是。” “太平公主的几个子女,我都略有耳闻,薛崇简嘛,若不是生在公主府,倒可深交。”杨薇娍点点头。 “三姐对太平公主了解多少?”荆词赶忙追问。 “怎么?” “没什么……我就是好奇……”荆词故作不在意。 杨薇娍盯着荆词看了片刻。 “你想替表舅报仇?”杨薇娍生长在杨府,看似安静本分,骨子里其实是剔透玲珑之人。 心思被窥破,荆词不置可否。 “单凭你,根本做不到。” 荆词猛然抬头,三姐的意思是她知道是何人所为喽?不然怎会…… “三姐知道是何人所为?” “杨家之事何其复杂,不是单凭眼睛就能看清的。” “三姐帮帮我可好?”荆词一把抓住她的手,苦苦哀求。 “即便找到了真凶又如何?你能杀掉他们?” “阿爹一生清心寡欲,道义宽宏,他临终遗言让我永远呆在潭州。可我不甘心王家就这么不明不白被灭门,青云失踪,阿爹不该如此惨淡。我一定要找到那个答案,找到青云,查到谁是始作俑者!”荆词愤愤然,她真的不甘心啊。 杨薇娍盯着她,她虽然回了杨府,终究还是在外面生活了十年。她叹了一口气,“罢了,你想查就查吧。” 荆词眼眸泛起亮光,“多谢三姐相助。” “相助?我可无能为力。”杨薇娍毫不犹豫地摇头。 一句话将荆词眼中的亮光一点点浇灭。 “我尚且处在水深火热中,等着被宣判。我所知道的,随着年月的推移,你都会知道。长姐是杨府内宅的掌舵者,投其所好罢,纵使你不愿屈服,但鱼和熊掌不可兼得。” 意思就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荆词垂眸不语,片刻,犹豫着忍不住道:“三姐觉得……害王家的有没可能是杨家?” “你怎会有此猜测?”杨薇娍颇脸色出现一丝讶异。 “杨家的目的是我不是么?” 杨薇娍咬了咬下唇,“据我所知,长姐对主母王氏甚有感情,她应该还不至于对自己母亲的娘家下手。长姐是个厉害之人,你做事务必留神。” 荆词叹气,“三姐,多谢你提点。” 即便三姐道无能为力,却仍旧为她出谋划策,单凭这点就该感谢。 “时辰差不多,我该回去了。”杨薇娍微起身。 荆词立即起身相送。荆词明白,杨薇娍虽是她同父同母的胞姐,与她终究是不同的。许多事,她得自己面对和处理。毕竟……她是王家女啊。 不过,与三姐抒怀心事,相聚甚欢,实属意料之外。 ………… 两日后。 荆词换了一袭男装,独自前往永宁坊崔宅。 芳年和青女毕是杨府的丫鬟,她如今出门办的是自己的事,不想牵涉她们。 此坊房宅甚多,荆词想着崔琞既然是富商,所住之处定然不差。岂料,那些豪宅上的牌匾没一块是写着“崔宅”。晃悠了好一会,方在一小户宅子门前找到“崔宅”二字。 荆词颇为犹豫,崔琞不会说错地址了吧? 最终,她带着试探敲开了宅门。 门房很快打开了门,是一年纪轻轻的小厮,“您找谁啊?” “这是崔琞家吗?” “您找我家郎君有何事?” 看来没找错,警荆词挺了挺脖子,“告诉你家主子,说洛阳王郎君上门还钱。” 小厮闻言朝荆词上下打量了一番,“娘子请随我来。” 荆词愣了愣,才踏门而入。原来崔琞已交代过门房,留意她上门还钱,真是嗜财如命。 崔宅只有前后两进,外加一个跨院和一个花园。于普通人家而言算是豪宅,但对于腰缠万贯的富商,着实小气。 “崔郎君住这院落未免寒碜了些吧。”荆词负手缓缓走进花厅。 崔琞坐在高足椅子上,修长的手指端着光洁如玉的白瓷杯,见着来人,便做了一个“请坐”的手势。 她将手上的东西放到桌上,“数清楚了,财迷。” “那是自然。”崔琞示意华舟点数。 荆词无奈摇头,瞧他这点出息。 “喝什么?”崔琞嘴角却不由上扬。 “随便。” “你说的事我派人办了,那丫头已经送到萧府。” 荆词闻声微愣。 第三十八章 小外甥 荆词眼前一亮,立马追问,“当真?是交到萧平手上吗?” “被萧府接走了,至于是不是什么萧平,我就不知道了。” “你的人起初把信捎给了谁?这总知道吧?”荆词心急。 崔琞饮了一口茶,不紧不慢地道:“给了门房,萧府近来不见客。” “为什么不见客?” “啧啧,真当我神通广大无所不知啊。” 荆词闻言垂眸,暗暗叹气,还是没有他们确切的消息。 此时,丫鬟端上一杯茶,恭恭敬敬地呈到荆词面前。 “渠江薄片,好茶。” “看来是见过世面的。”崔琞勾了勾嘴角。 “没吃过猪肉,总见过猪跑吧。” 小坐了会儿,反正事情已办妥,荆词欲告辞。崔琞叫住她,将一张被塞得甚厚的信封递予她。 “什么?”荆词不解。 他扬了扬眉,示意她打开。 荆词慢条斯理地将手中的信封拆开,里面约有四五张纸,上面的楷书疏松有度、笔画苍劲,待她定睛一看,不禁凝神。 杨寿雁,杨府主母王氏所出,大弘孝皇帝永淳元年嫁广平郡公,时年十五,则天顺圣皇后垂拱四年生长子李谌,载初元年,与广平郡公和离,独子李谌被送至岭南…… 除却杨寿雁的资料,还有老太太、杨知庆、王婠…… 荆词将纸叠好,笑了笑,却掩盖不住心中的严肃,“打算收多少钱啊?” “不必了,举手之劳。” “真的?”她对他此举略为怀疑。 “为佳人献力理所应当。” “咳、咳……多谢。” 荆词随即告辞,脚步不停走向大门。不计较钱的他显然有魅力多了。 ………… 荆词记性不错,回去筎院把资料一一看完,直接烧毁了。崔琞给的都是杨府众人的资料,有助于她尽快熟悉杨府。 翌日。 李谌携伴手礼至筎院,相邀后花园。 入了秋,长安的花花草草枯的枯、落的落,杨府的后花园仍旧生机勃勃。各类各色的菊花、木槿、芙蓉,嫣红一片。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荆词瞟了李谌一眼。 “怎么就非奸即盗了?”李谌一脸无辜,“上回请你吃饭没请成,我很是愧疚,今日特意给你送吃的来,那可是我特意去西市买的西域葡萄干,累得满头大汗却被你这样说……”他像受了天大的委屈。 荆词不禁噗嗤笑,质问道,“你那日是真心想请我吃饭吗?” “我、我……” 走过曲桥,一个秋千出现在眼前。 荆词来了兴致,快步走到秋千旁坐了上去,轻轻荡了起来,“说吧,什么事?”这个大外甥的脾性她算了解了,绝对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四姨能不能……借我点钱?”李谌咧开嘴笑着道。他本不是这种曲意逢迎之人,奈何走投无路,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嘛。 “你衣食无忧,要钱做什么?”荆词好奇地盯着他,“难不成……还想着你的桥西?” “我答应过桥西替她赎身,但母亲肯定不准她进杨府,所以我想给她置一所宅子,我最近手头有点紧,能不能……” “哟——你倒说得出口!”一个声音从假山那边传来,嘲笑语气颇浓。不一会儿,杨钰沛面含讥笑沿着小径悠悠走了过来。 “你不肯借,还不许别人借啊!”李谌大嚷。 杨钰沛扬起美艳的脸蛋,“哎,你哪只耳朵听到我阻止四娘了?我只是好奇……谁敢冒着被长辈责罚的风险借钱给你。”她一副看好戏的模样,李谌越急,她便越觉得有趣。 “你谁啊?给我滚——” 一道稚嫩的声音响起,不远处一个小孩儿叉着腰,指着他们怒吼,尔后怒气冲冲地朝荆词等人跑了过来。 “小郎君等等奴婢——” “小郎君,慢点儿——” 一个婆子和一个丫鬟在后面紧追而来。 “滚——你给我下来——”小孩跑到他们跟前,双手使劲儿地摇荆词坐着的秋千,试图把荆词甩下来。 荆词一脸错愕,“哪来的小孩……” 李谌与杨钰沛则脸色一怔。 “这是我的秋千,你给我滚下来——”小孩冲荆词大吼大叫。 荆词起身让给他,一脸莫名其妙。 小孩大约只有七八岁,手脚对荆词一阵捶打,像个发泄愤怒的老虎,“你干吗坐我的秋千!你干吗坐我的秋千!” “小郎君,使不得……”跟随跑过来的丫鬟想阻止小孩的行为,却遭到婆子的阻止,婆子歪着嘴小声嘀咕,“谁让她惹着我们小郎君。” 小孩软绵绵的拳头还是有些力道的,荆词龇了一下牙,不住地后退,结果小孩干脆用力推了她一把,她一个趔趄,险些跌倒,幸好杨钰沛出手相扶。 “真像山村野夫!毫无教养,野蛮自私,蛮不讲理。”李谌冷色,出口骂道。 “你个野种,有什么资格骂我?”小孩怒瞪着李谌,又一手叉腰,一手指着李谌的鼻子大骂。 “说谁野种?你才是野种——”李谌破口大吼回去。 小孩被吓得一愣,索性卯足了劲儿直接朝李谌撞了上去。李谌灵活机敏,一个侧身躲闪开。 砰—— 小孩扑了个空,硬生生栽倒在地。 “小郎君——” “小郎君——” 随身伺候的婆子和丫鬟神色大变赶紧上前。 “哎——你这人怎么搞得!害小郎君摔倒!”一脸奸险的婆子拔高音调冲李谌大嚷。 “胡胡——”一男子远远看到此景,面色担忧快步走过来。 随同的还有杨寿雁。 “胡胡哪里摔疼了?阿爹瞧瞧。”男子几步上前,一把将小孩抱入怀中,慌忙为其检查,“啊——好大一个包!” 呜呜呜呜—— 小孩开始使劲儿大哭,抽抽搭搭,惊天动地。 杨寿雁的眉头不禁皱了起来,冲丫鬟道:“愣着做什么!还不去叫医师!” “是、是……”丫鬟大失神色,慌忙转身小跑着去请医师。 “谁干的?是谁干的!”五大三粗的男子一手将爱子护在怀里,面容浮现蕴怒,冲周围的人大嚷。 “是、是李谌……他骂我是野、野种。”趴在男子肩膀上痛哭流涕的小孩不忘抬起头来指证。 “李郎君啊,小郎君是您亲弟弟,您怎能这么对待他?”婆子蓦地装得楚楚可怜,一脸苦口婆心。 男子狠狠瞪了一眼李谌,语气不甚好,“雁儿,这事,你说怎么办?” “是不是你干的?”杨寿雁当即看向李谌,冷冷地问。 气氛甚是冰冷尴尬,荆词第一次见杨寿雁露出此等神色,心中情绪毫无保留,着实可怕。 “我说不是,你信么?”李谌静静地看着这出戏,语气嘲弄。 “就是李谌……他推我,骂、骂我是野种……呜呜呜……”小孩边哭边急得跺脚。 “你告诉我,是,还是不是?” 荆词终于忍不住出声,“不是李谌,李谌没推他。” “呜呜呜……还有她、她们,所有人都骂我……”小孩一并指着荆词和杨钰沛。 第三十九章 严妻苛母 杨钰沛终于看不过眼,“你这小孩着实过分!撒谎成性,满口胡言。” “卫王妃,有你这么说自己的亲外甥么?胡胡都伤成这样了,难不成还是他一个小孩欺负了你们三个大人不成?”男子冷笑,扬了扬头,“说出去谁信哪!” “你说,究竟怎么回事?”杨寿雁转头盯着一旁的婆子。 婆子满腹委屈地道:“奴婢只听到李郎君骂小郎君是野种,接着小郎君就摔倒了。” “阿娘,胡胡好痛……好痛啊……呜呜呜呜……” “是这样吗?”杨寿雁再次看向一脸无谓的李谌。 李谌面无表情与她对视,一字一句道:“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 杨寿雁的嘴角抽搐了一下,从来无人敢这样同她说话…… 眨眼,一巴掌狠狠了过去—— 啪—— 响亮的一记耳光准确无误地落在了李谌的脸上。 “长姐,真的不是李谌。”荆词啧了一声,为李谌打抱不平,“是他先骂李谌野种,李谌才返骂回去,这小孩还想推他,结果自己扑了个空,关李谌何事啊!” 杨寿雁听闻,凤眸中竟一阵错乱,出现短暂慌神,不过迅速敛了回去。 “有气冲我来,没打够可以继续。”李谌冷冷道。 杨寿雁瞧着李谌立马微微肿起的脸颊,内心一颤。 李谌淡漠转身,头也不回大步离去。 杨寿雁怔怔站在原地,身后的男子抱着小孩,皆望着杵在原地的杨寿雁,四周静了下来,无人说话。 空气在杨寿雁、男子,以及人小鬼大的孩童身边凝结。 荆词和杨钰沛见状,悄悄对视了一眼,借机离开。此事归根到底是杨寿雁那家子的事,与她们无关。 待走远了,荆词才道:“那个小孩难不成就是……” “咱们金贵得不得了的小外甥呗,”杨钰沛哼了声,戳之以鼻,“那个男子是咱们的大姐夫胡远,任千牛卫一职守卫宫廷,是父亲以前的门生,这个人啊,鲁莽粗俗,毫无头脑,把自己的独子胡胡宠溺得快上天,。” “原来如此……” 岔道,俩人未再多言,各自回各自的院子。 另一边,杨寿雁严肃地盯着突然大哭不止的胡胡。他自知撒了谎,被盯得害怕,故而哭得愈发凶狠。 “雁儿,这……”胡远颇为尴尬。 “你住嘴。” “来了来了,张医师来了……”丫鬟紧张地小跑过来。 张医师气喘吁吁跟在后头,一边擦拭着满头大汗。 杨寿雁扬起手,制止他们上前,丫鬟和张医师神情一滞,立马止步,察言观色。 “你看到了什么?给我一五一十地说,”杨寿雁盯着刚回来的丫鬟,言语冷冽,“若有半句虚言,当心小命不保。” 丫鬟吓得颤了颤,扑地一声跪倒在地,带着哭腔道,“奴、奴婢方才看到四娘子坐在秋千上,小郎君气不过,对四娘子拳打脚踢,李郎君便骂小郎君没教养,接、接着……小郎君骂李郎君野种,李郎君返骂回去,小郎君一气之下朝李郎君撞去,结果小郎君就跌倒了……” “真是如此?”一双锐利的凤眸狠狠盯着她,好似能把她看穿。 丫鬟不住抖着细弱的肩膀,声音打颤,“奴婢不、不敢有半句虚言……” 一旁的胡远神色甚是糟糕,瞟了眼地上的丫鬟,尔后看向妻子,言语小心地劝说,“先让医师医治吧,胡胡脑袋上好大一个包,定是疼得不得了才……” “跪下!”杨寿雁厉声打断他。 胡胡被吓得一个机灵,迅速缩到胡远身后。 “让开!” 胡远看着妻子,左右为难。 一旁的婆子不忍,慌忙求情,“娘子啊,您就原谅小郎君这一次吧,要怪就怪老奴,没看好小郎君……都是老奴的错……” “你当然难逃罪责,”她不出声还好,如此却令杨寿雁更加咬牙切齿,“你以为自己是胡郎的奶娘就高人一等了么?这是杨府,岂容你放肆!我看你是老糊涂了,从即日起,你还是回老家去吧,你教不好胡胡!” “娘子、娘子啊……”婆子闻言赶忙跪下,哭丧着脸乞求,“您不能这样啊……奴婢家中没人了,奴婢一生都是胡家的人,求您别赶奴婢走……奴婢知错了、知错了……” 胡远终于看不下去,一脸不忍心地去扶地上的婆子,“奶娘,你先起来……”转身又对冷脸的杨寿雁道:“雁儿,奶娘好歹从小照顾我长大,我们不能这样对她……何况她也是一心想护着胡胡……” “这一颗祸心,能把胡胡教好吗?看他都成什么样了!粗暴成性、撒谎成精,以后还不得手足相残、大逆不道啊?” 情形僵持不下,胡远由衷想护奶娘和儿子,杨寿雁亦真的动了怒。 胡远撇开头,哼唧了一句,“这还不是拜你所赐。” “你说什么?”她的眸子盯着他。 胡远顿了顿,片刻才拉着她的手道:“啧,哎呀,雁儿,小孩子不就是这样嘛……” 杨寿雁低头扫了一眼胡远的手,露出诡异的笑容,寒气骤起,“胡郎是觉得……我的脑子有问题不能辨是非了么?” “当、当然不是……”胡远讪讪地放开手,脑门不由出了一层细细的汗,“咳、咳——这事儿,听娘子的……”说罢,他缓缓挪到了杨寿雁身后。 跪在地上的婆子一瞬间萎了下去,情不自禁摇头喃喃自语…… “奶娘,我会给足你钱,以后不准再踏进胡府一步!”杨寿雁不带一丝感情,语气甚冷,“胡胡,一人做事一人当,错了就是错了,你在这给我罚站两个时辰。” 杨寿雁不想再看任何人一眼,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去。 ………… 母亲这个角色她是一辈子都扮不好了……如今李谌和胡胡变得这般,她也有错。 “阿鲁。”杨寿雁轻声叫旁边的婆子。 “老奴在。”婆子毕恭毕敬。 “你去胡府管教胡胡一段日子吧,亲自挑些好的奴婢照料他,再不能像现在这样了……我这个做母亲的……着实没办法。”言语中不乏无奈,气势上早没了方才的犀利刺耳。 “大娘子放心,老奴定会尽心尽力,把二郎君教好。” 杨寿雁点点头,满脸疲惫。细纹不知何时浅浅地爬上美艳的面容,身负重任,她要管的事实在太多,致使这些年来忽略了对两个儿子的管教。 “大娘子,回莞院休息吧。” “去玉音院。”片刻,杨寿雁方道。在玉音院深居简出的那个王婠,聪慧隐忍,不显山不漏水。母亲临终前,特地嘱咐过她留意她。上一回在娓院过招,王婠的表现着实出乎她意料,她才是真正冷漠无情之人。 ………… 第四十章 娇妻 片刻,玉音院。 院子清净,侍婢们各司其职。丫鬟见杨寿雁光临,不紧不慢地福身,待通报后,才她引进屋内见主子。 “不知大娘子光临,有失远迎,”王婠看了眼来人,朝丫鬟道:“阿沅,看茶。” “婠姨娘见外了,我今日闲来无事,顺路来探望探望你。” 王婠不喜欢外出走动,最多每年去寺庙小住一两个月。她素来不理世事,天生不爱笑,因而皮肤细嫩白皙,竟无一丝岁月的痕迹。 “婠姨娘进杨府也十多年了吧”杨寿雁与之对坐,浅笑道。 “是啊,一晃,近二十年。”王婠饮了一口茶,轻描淡写。 “说到底,你虽然是我小堂姨,咱们年纪却差不多。” “你母亲把我接进杨府的那年,你正出嫁。” “这些年于我而言,可谓沧海桑田。”杨寿雁嘴角隐约上扬,将往事化成一抹嘴角的笑,轻轻带过。 “于我又何尝不是。” “姨娘有所不知啊,与你相比,我比你更恨杨家。可惜母命难违,我们都没法子。” “堂姐是个令人尊敬的女人。”王婠对过去之事避而不谈,不做私人评价与感想。 既然如此,她不妨开门见山,杨寿雁含笑注视着看不出神情波动的王婠,“杨家坚守那么久的事情,堂姨你为何要阻挠?” “你这是何意?”王婠一副莫名其妙。 “堂姨这些日对四娘视若无睹,难道你就真的不在乎自己的亲女儿吗?连见都不想再见?还是……因为太爱,不忍心她回杨府任人摆布?” “你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明白。”王婠放下手里的端起茶杯,面不改色的与之四目对视。 杨寿雁扯了扯嘴角,朝自己身旁的丫鬟余囍示意了一眼。余囍即刻从兜里掏出一张小纸条,迅速打开,尔后恭敬地放到几案上。 “堂姨认得吧?” 一张写满了字迹的纸条摊在几案上,那是她的字迹。 此物乃王东山启程前往潭州接荆词时,王婠悄悄塞给他的,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千叮万嘱去了潭州一定要给荆词。 想不到竟然落到了杨寿雁手上! 王婠脸色稍变,转而迅速掩去面容流露出的情绪。 哼,好个王东山,倒是忠诚! “堂姨这是何必呢,母亲若还在世,该多么心寒。”杨寿雁感叹。 王婠冷笑,索性摊牌,“人都是自私的,哪个母亲不希望自己的孩子一生喜乐、自由自在?不过……可能除了大娘子之外吧。” 她盯着她,言有所指。 杨寿雁嘴角颤了颤,面无表情淡淡道:“无父无母,飘零在外,寄人篱下,她这一生就好过了么?堂姨未免也太自以为是了吧?凭什么让四娘继承你对杨家的怨恨?” 杨寿雁起身,声音生冷,“希望婠娘不要再做这种无谓之事,成为杨府的罪人。” 王婠一言不发,好一会儿,高傲的背影终于消失在屋内。王婠终于力不从心地搀扶着几案,大口喘气。原来她根本没看到她的密信,他们就这样毁了她的一生啊!她亦错怪她了,她还以为……她贪图杨家的富贵…… “婠娘,喝水……”阿沅赶忙端了茶水到王婠嘴边。 王婠一把端过茶杯,猛地将其往嘴里倒。 阿沅轻轻为主子运气,心里不住一声声叹息。 ………… 半道上,一行人走向莞院的方向,杨寿雁沉默一路,婆子阿鲁瞧着主子这般神情,心里颇为不忍。 “大娘子,婠娘子生性淡漠,本是冷情凉薄之人,说话自然苛刻,大娘子不要放在心上。”婆子轻声道。 一抹异色在美艳的面容划过,杨寿雁满目伤神,终于卸下层层伪装,“她说得没错,我的确对不住两个儿子,没尽到半点为娘的责任……” 婆子阿鲁心里暗叹了一口气,她看着主子颇为憔悴的脸庞,甚是疼惜。曾几何时,大娘子还是阿郎和娘子的掌上明珠,无忧无虑、美满幸福,可惜造化弄人……现实硬生生将原本温柔似水的嫡女逼成满腹权术、不怒自威之人。 莞院。 丫鬟们勤恳,早将汤浴之水烧好,就等主子回来。 杨寿雁一头钻进花香四溢的沐浴室,缓缓退衣汤浴,两个丫鬟同时伺候其汤浴,一个细细按摩,一个舀水擦身。 约莫一个时辰,杨寿雁起身,浑身舒爽。婆子呈上一叠蒸雪梨,她接过后缓缓走向内室,步履娉婷,身姿婀娜,风韵犹存。 内室香气缭绕,甚是养心安神。 杨寿雁行至榻前,将雪梨放到几案处,“深秋天气干燥,阿郎吃点梨,润润肺。”侧身坐到榻的边沿,柔声对在榻上低头看书的胡远道。 胡远抬眼看着眼前娇艳的妻子,温顺娇柔,眉目如画,毫无方才刚强之势,便忍不住挪过身子,含情脉脉道:“多谢雁儿。” “阿郎好不容易休沐一次,雁儿却因家中琐事惹了阿郎不悦,雁儿很自责。”杨寿雁垂首,颇为楚楚可怜。 胡远扶着妻子的细嫩的香肩,抚了抚如瀑的三千青丝,语气颇为惭愧,“我也有不对的地方,没有充分体谅雁儿。” “我也是顾全大局,没办法而为之,阿郎可还怪雁儿?” 胡远果断地摇摇头,扶着双肩的手顺着光滑的臂膀缓缓移下,双手紧握住心上人的葇荑,眼波熠熠柔软,“早在成亲那日为夫就说过,一切但凭雁儿做主。” 杨寿雁满意地浅笑,点点头,“将近冬至佳节,家中事多,我便留在杨府料理各项事宜,祖母和父亲也放心些,阿郎可同意?” 胡远顿了顿,瞧着妻子发光期盼的眼神,最终点点头。 杨寿雁长居杨府,正是为了料理杨府诸事。胡家双亲已故,人口亦不兴旺,因此只要胡氏不嫌弃她一直留在娘家,胡家其余人就更不敢嫌弃。胡远年轻时乃杨知庆的门生,武夫一枚,后来杨家推举其入宫为侍卫,几年下来越做越大,已在宫中积累了点儿实力。 那年,杨知庆亲自去广平郡,拿到广平郡公的和离书后带杨寿雁回来长安,几经考量,将她嫁予胡远。英雄爱美人,婚后胡远对杨寿雁言听计从,没几年杨寿雁诞下胡家独子,胡远对她就更是疼爱了。 第四十一章 习舞 入夜,莞院。 天色已黑,烟囱上却飘上袅袅炊烟。小厨房内,一道身影忙进忙出,一看便知是生手。 “大娘子,可需要奴婢帮手?”阿鲁看着主子,神色皆是不放心担忧。 “都说不用了,阿鲁你到外边候着,不必多虑。”杨寿雁拿着抹布捻起滚烫的煲盖,里头的汤水翻滚滚,香味溢了出来。 阿鲁远远看着杨寿雁的身影,苍老的脸上不禁露出微笑,主子只有忙活起孩子们的事来,才会一改平日不怒自威的面孔。旁人都怕喜怒不形于色的她,却不知,她也是一位母亲啊。幸好,还有孩子们在大娘子身边。 过来大半时辰,阿鲁听到主子叫唤,赶忙走了上前。 “这碗鲫鱼汤给谌儿送去。”杨寿雁呈着一碗汤,小心翼翼地递给她。 “是,”阿鲁应声笑道:“大娘子每每给李郎君做的都是鲫鱼汤。” 一抹淡笑浮上杨寿雁的面容,神色柔色,“谌儿小时候爱和鲫鱼汤,跟他阿爹一样……” “听闻夫子夸李郎君聪明,诗词文墨甚有灵性,将来定是出息的。” “我杨寿雁的孩儿不会差。”杨寿雁轻笑道,但说到底,谌儿像他阿爹…… 李谌今日蒙受冤屈挨了打,且那人还是自己一直讨厌的母亲,心中恼怒可想而知。一巴掌,用一碗鲫鱼汤就糊弄过去了?他的母亲可知,他在岭南时被鲫鱼骨头卡过喉咙,如今丝毫不沾此物? 一碗热汤在李谌房内放了整晚,渐渐凉却。 ………… 翌日,晨光熹微。偌大的杨府渐渐苏醒,一切重新开始。 筎院。 荆词刚用完早膳,就迎来了杨寿雁身边的一等丫鬟,余囍。 “四娘子可有拿得出手的才艺?”余囍站在中央,看着荆词认得地问到。 “才艺?”荆词扬眉,细细想了想,如实道:“还真没有诶……” “太平公主生辰在即,府里将在那日正式公布四娘子的身份,还请四娘子准备一两项才艺,届时展示,以替杨府增光。”余囍款款道来,神色颇为和善。 荆词回来杨府已经有些日子,世家贵族中的女子,年已及笄的,都该带出去给各侯门贵族认认,方便将来做打算。 “可惜我琴棋书画都不好,到时候定会贻笑大方。”各种女儿家学的东西,她都练得马马虎虎,哪拿得出手啊?“所以……能不展示吗?”荆词眨巴着眼睛,试探性地问。 余囍有些讶异,“这……琴棋书画舞每项都不行吗?” 荆词摇头。 “既然如此,奴婢先回去请示一下大娘子吧。” 待她转身出门后,荆词嘟了嘟嘴,无所事事地走回座位上,优哉游哉地喝起茶来。芳年跟上去,一脸难以置信,“四娘子……您不会真的什么都不会吧?” “我会骑马,能赛马吗?我会射箭,能打猎吗?我还会玩骰子,能赌博吗?” 芳年闻言,颇为失望地垂下脑袋,这些东西哪能在公主的寿宴上大展拳脚啊,四娘一个姑娘家…… “寿宴嘛,拜个寿不就行了,我就不明白为什么非得展示?用得着那么高调吗?”荆词不以为意。 “当然得高调了,”芳年不认同,特地走上进步,“您可是杨门的娘子,身份何其显贵,可不能让朝中众官员以及别家的娘子郎君小觑。” 荆词无奈摇头,不被小觑又能怎样?她才不在乎。 片刻,余囍再次返回筎院。 荆词有些意外,没想到她又回来了,难道长姐这次来真的?她放下手中的茶杯,正视余囍,“长姐怎么说啊?” “自然是好消息。”余囍福了福身,浅笑道,“大娘子特地请二娘子亲自调教您舞艺。” 荆词怔住了,一脸不敢置信,“跳、跳舞?”她自小骑马射箭,如何跳得了舞?太不可思议了。 “大娘子说您体态均匀、身子柔软、骨骼完美,适合习舞。” 话毕,体态婀娜的杨钰沛恰好踏进屋子,身穿华丽的广袖舞衣,纹饰精美,甚是华丽。 跟在其身后的两个丫鬟双手呈着华丽的舞衣,身后又跟了五六人,分别呈着各自的乐器,琵琶、箜篌、笛、萧之类。 “这也太……麻烦二姐了吧?”荆词瞧着这阵仗,颇为咋舌。 “那有什么法子,谁让你什么都不会。”踏进门的杨钰沛脸上并无喜色。 “咱们二娘子自小习舞,对舞艺颇有研究,可谓贵族娘子们中的‘大家’。”余囍道。 杨钰沛摆弄着身上的华服,面无表情道,“若不是看她身子骨不错,我岂会答应这差事。” “那便有劳二娘子,奴婢先行退下。”余囍说罢,福身退了出去。 一屋子站满了着华衣的伎人,拿着各自的乐器,静静地等候发令。 “这些是为我配乐的伎人,她们个个皆精通音律,各有所长。”杨钰沛悠悠来回走动,颇有教学先生的做派,“作为初学者,你还是一枝独秀罢,省得和伶人相比处于劣势,独舞中,最适合你的莫过于《六幺》。去更换舞衣,今日先教你如何舞袖子。” 芳年上前接过丫鬟手中呈着的舞衣,示意荆词进内室换衣服。荆词撅了噘嘴,罢了,学就学喽,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待换好舞衣,荆词瞧着长而宽的袖子,觉得有意思,便随意挥舞了几下,轻缦的袖子飘了起来,朦胧柔软。 “单单舞袖就有好些舞法。”杨钰沛挥了几下飘飘长袖,为其做示范,优雅飘逸,在空中划出一道道彩条,这与荆词的毫无章法完全不同。 “我先将整套舞跳一遍,你留心看。” 随即乐声响起,杨钰沛翩然起舞,节奏舒缓,舞姿轻盈,甚是灵动。渐渐地,节奏加快,翻转,甩袖,一个力道之后……变成柔软轻快,舞姿与乐声配合得天衣无缝,极其动人。 荆词的目光紧随杨钰沛曼妙的身姿,看呆了…… 一舞毕,曲收。 “如何?”杨钰沛微微喘着气。 “短短十多日,我做不到……”荆词有自知之明。 “你自然做不到,我乃历经十几年的勤学苦练方有此成绩。” “那还有必要学?” “大约跳出个模样便可以了,你筋骨不错,身段甚好,此舞于你不难。” ………… 接下来几日,杨钰沛日日来筎院教习。 说是教习,实则教了动作,其余的全靠荆词自个儿练习,她便坐在旁边吃梨嚼点心,一边口头指导。 是日,刚跳了没多久,趁杨钰沛还没来,荆词赶紧到旁边的座榻上休息。这几日,日日甩袖子,舞得胳膊甚是酸痛。 “瞧你跳得满头大汗。” 一道声音自门口传来,荆词抬头,只见娇柔倩影款款入内,身后跟着一名丫鬟。 第四十二章 卫王府 “三姐怎么来了?”荆词见到来人,喜出望外,想来好些日没见杨薇娍了。 “我叫夭桃装了一些点心来,累了就好生休息一会儿。”杨薇娍看着一副疲倦,捏着手臂的荆词。她抬手向自己的丫鬟夭桃示意,夭桃随即打开食盒,规规矩矩将四碟点心摆放到几案上。 杨薇娍是心细之人,因着妹妹此时的处境,担心她缺东少西,故而一早让丫鬟备了东西出门。再说,一别十年,她想多和她亲近亲近,荆词的到来无疑给她的生活添了一道彩,至少以后在杨府不会再孤立无援,就算是挨骂都有伴了。 “好咧。”荆词点头,伸手拿起精致的点心送入口中。 “今日那些奴婢倒是安分不少。” “估计是上次你教训了她们,加之近来二姐常来筎院给我教习,她们才安分守己了起来。”荆词满不在意,注意力全在点心上。 “这里的膳食可有改善?” “好歹有个卫王妃偶尔在此用餐,她们哪敢随意。” 筎院的餐食终于恢复如昔,毕竟杨钰沛偶尔在此用餐,杨府没人敢怠慢。 “芳年,你来帮我捏捏……”荆词向芳年招手,太久未活动筋骨,才跳了那么几日,肩膀已酸得不行。 “着实累就休息一日好了。”在杨薇娍眼里荆词还是一个爱玩爱闹的小丫头,她可不愿看着活泼的妹妹受苦。 “那可不成。” 杨薇娍笑,“你可不像心甘情愿被逼迫的主儿。” “自然没人能逼我做我不想做的事,不过细细想来……此事我已非做不可。”她浅笑喃喃,言有所指。 “你……”聪明如杨薇娍,她颇为犹疑的盯着她,语气充满猜测,“你可是想在生辰宴上扩展人脉?” 荆词抿嘴,最终但笑不语。 有些事当着奴婢的面不方便说破。 杨薇娍蓦地意识到自己嘴快,赶忙转移话题,“二姐可有故意针对你?她这人嘴巴犀利,说话做事毫不留情面,典型的……” “我当然与你不同。”一道铿锵之声传了进来。 随即,一道梳云髻、执团扇的傲慢身影走入,杨钰沛扬了扬美丽的脸蛋,“像三娘这种只会装柔弱、博同情的人自然只能虚与委蛇。” 杨薇娍见了来者,脸色不觉渐渐冷下来。 荆词见状,咬了咬下唇道,“二姐能否嘴下留情,别总针对三姐。” “针对?”杨钰沛觉得甚是好笑,“那得先让你的好三姐别总装出一副惹人厌恶的模样。” “二姐觉得自己这副模样就讨人喜欢了?”杨薇娍语气淡淡的反驳。若是以往,她定会躲得越远越好,可是此刻是在妹妹的院子,她才不会任她踩到筎院来。 “好啦。”荆词赶忙打断,怕她们一旦吵得激烈,又动起手来,“二姐,我现在跳一遍给你看。三姐,你先坐着,待会儿留在筎院咱们一起用餐。” 二人没出声,竟然颇为配合地走到座位上,各自坐在座榻的两边。 荆词见状便舞起长袖子来…… 未多久,杨薇娍终于起身告辞离开,与气场不搭的人呆在一块儿是一件难受的事。 待她走出筎院,杨钰沛才转头盯着她离开的方向,一脸若有所思。 二人实则同岁,杨玉沛大了杨薇娍几个月,占了一个“二娘子”的称呼。自小针尖儿对麦芒,从在文漱斋念书起,她们俩便谁也看不惯谁。 ………… 荆词没动几下又停了下来。跑到杨钰沛旁边坐下,掀起长衣广袖咕噜咕噜地喝水,一手将精致的点心送入口中。 “你怎么又偷懒?” 荆词一脸无辜,“我饿了。” “你一个时辰前才吃了早膳吧。” “跳了一个时辰,体力都消耗了。”她可怜兮兮。 杨钰沛无奈,遇到这么个有天赋、无兴趣的学生,不知是该喜还是该忧。 “我以前跳上四个时辰,也没你这样。” “四个时辰?”荆词闻言皱眉,“二姐就那么痴迷舞蹈吗?” “家中安排学什么便是什么,哪有什么爱不爱之理。”倾城容颜难得露出一丝苦笑。 “那怎么成,人有爱恨喜恶,岂能事事由长辈安排。” “杨府的子女没有喜恶。”杨钰沛美丽的眸子盯着荆词,白皙葇姨轻轻抬起她的下巴,轻声道:“你以后也没有喜恶。” “二姐你……开什么玩笑。” 瞧着她些微惶恐的神情,杨钰沛的心底莫名吐出一丝快意。 ………… 半晌。 杨钰沛瞧着荆词练得有些模样,才开始继续教接下来的动作。她对这个庶妹,不像对杨薇娍那般讨厌,当然也称不上喜欢,只是她身上的灵性让人心怡。 “二娘子,王爷派人来请咱们回王府。”正当杨玉沛为荆词示范时,一丫鬟快步入内,恭恭敬敬地对杨玉沛福身道。 “卫王有何贵干?”杨钰沛未停下动作,一边跳一边道,语气颇淡。 “这……奴婢也不知,来人一脸焦急,非常急的样子。” 荆词见不以为意的杨玉沛满不在乎,便帮忙劝说,“怕真是有急事,二姐还是回去看看吧。” “你想我回卫王府你好偷懒是吧?”杨钰沛嘴角冒出一丝笑,“一个人回去也是无聊,四娘便同我一起去卫王府参观参观吧。” “那还是算了,我与二姐夫以及王府众人不熟……贸然打扰多不好。”她佯装一脸为难,迫不及待地推搪。 “我乃嫡妃,好与不好岂容他人置喙。”杨玉沛总算停下,一头转向内室,语气不容拒绝,“换衣服,跟我走。” 卫王府的马车早已候在杨府门口。 荆词换了衣服,同杨玉沛一起出府。其实在筎院日日练舞,去卫王府参观一下也无妨。 二人在丫鬟们的搀扶下登上马车,马车急中稳进,不时便到了城北的卫王府。 俩人利落地下车,步入府内。 奴婢们见到杨钰沛,无不侧目而视,连忙恭敬地行礼。 “二姐,看来你在卫王府的威慑力远远高于在杨府嘛。”一路上,荆词东张西望,对新鲜事物充满好奇。既然如此,在王府当王妃不比在杨府做二娘强? 话音刚落,前方徐徐走来一女子,梳堕马髻,花钿艳丽,额角描有鲜红的斜红,神韵好是妩媚。 “姐姐终于回府了,恭迎姐姐回府。”女子笑盈盈,一脸灿烂娇媚。 杨钰沛扫了她一眼,指了指身旁的荆词,面无表情道:“这是我妹妹,杨府的四娘子,”随即抬眼盯着她,神色语气冷淡,“而你……哪冒出来的田舍女?” 女子笑容一僵,赶紧敛了敛神情,“请、请王妃恕罪,淼淼失礼了。” 第四十三章 王妃 杨玉沛轻哼,“王府出了什么事?” “啊?”自称淼淼的女子不明所以,“府中挺好的啊。” 杨钰沛翻了下白眼,心想又是他的把戏不成? “王妃可是听了什么话以为王府出事了?”淼淼好奇。 “谁知道李重俊想干吗……”杨钰沛嘀咕,尔后径直离去。 身后的淼淼闻言脸色蹭的白了,原来是王爷叫她回来的。王爷不是不喜欢她么?怎么…… 跟随在杨钰沛身边的荆词不停地东张西望,此处贵为王府,但说实话,这里不及杨府磅礴大气。 “二姐,卫王有很多妾室?”明眼人都瞧得出,方才的女子是卫王的妾。 “男人都是三妻四妾,何况他是皇子。” “拥有了倾城之貌的王妃,还瞧得上别的女子?”她语气正经,丝毫无恭维之意。 杨钰沛噗嗤一笑,“那是自然,不过那些歪瓜裂枣都是卫王同我成亲之前所收,本妃宽宏大量,不与她们计较。何况,论貌论才,她们配计较么?” 荆词失笑,杨府二娘竟狂妄得毫无底线。 不远处一对男女正谈笑风生,好不惬意,蓦地,二人不约而同瞥见言笑晏晏的两个女子朝他们走来,风度翩翩的卫王凝视着那抹嫣然之色,止住了声,他身旁着装富丽的女子则一脸冷色,不悦之情毫不保留地浮现在脸上。 荆词与杨钰沛不知不觉已走近,二人抬头,即见一对男女伫立于四角亭内。 “王妃可逍遥够了?”卫王语气不冷不热,盯着花容月貌、脸中笑意仍存的女子。 “在自己家中,哪逍遥得够。”杨钰沛以相同语气回之。 卫王瞪着傲气十足的杨钰沛,竟无言以对,眸子一转,看向她身旁的荆词,“王妃还带了朋友?” “我叫王……”荆词顿了顿,生涩地改口,“我叫杨荆词,见过卫王。” 既是杨姓,卫王明了,目光重新放在杨玉沛身上,“小姨子的性子可比王妃收敛得多。” 杨钰沛不理会他,则瞟向他身旁的女子,冷哼,“侧妃脸色不好,本妃吓着你了?” “不敢……”那穿着鲜亮的女子赶忙行礼,“王、王妃万福。” “那你一副丧气脸作甚?” “王妃,何必咄咄逼人。”卫王出声维护。 “抱歉,忘了王爷还在,只是你的宠妃这副模样,总让人莫名起气。” 卫王未在意她的话,面不改色一把拉住她的手腕,“过来一下。” “动手动脚作甚……”杨钰沛不喜被人桎梏,试图挣扎。 卫王的手愈发紧,走时不忘回头冲荆词道:“小姨子随意。” “哎究竟何事啊……”杨钰沛美艳的面容蹙起,一边不住地奋力挣扎。 ………… 被扯着走了好远,进了回廊,她终于甩开他的手,整理了几下仪容仪表,没好气道:“这么急着叫我回来,到底什么事?” 英气十足的李重俊凝视着她的举止言谈,若有所思地道:“最近满朝文武都在提议立太子之事,其中多半官员都向陛下推举了本王,貌似陛下亦有此意,估计近日陛下便要驾临卫王府了。” “那王爷可得当心了”杨钰沛闻言点头,语气戏谑,“整天和侧妃腻歪着,红颜祸水,小心陛下一怒之下降罪于你等。” 李重俊无可奈何地啧了一声,认真打量眼前如花似玉的美人儿,“为何王妃总吃她的醋?王妃对自己就那么没信心吗?” 杨钰沛不屑地一笑,“王爷也太高估自己和侧妃了,凭她也配?” 他闻言神色眉头不禁蹙了蹙,语气顿时严肃了起来,“如此甚好……侧妃是本王的表妹,本王视她如亲妹妹,请王妃以后注意着点儿自己的措辞。” “亲妹妹?侧妃要是听到王爷的这般‘措辞’,该伤心了。”她摇头,一副替侧妃不值的神情。 “接下来这段日子,你只要乖乖呆在王府便可,其余的无需理会。” ………… 另一边,荆词和侧妃面对面站着,侧妃显然心不在焉。 荆词看着眼前外表温和柔弱的女子,侧妃给人的感觉和三姐颇像,这难道就是二姐不喜欢她的原因?又或者……是因着三姐和她颇像,导致二姐不喜欢三姐?几日相处下来,她明白二姐虽狂妄,却不是善妒之人,比较有可能是因着三姐,她才不喜欢这个侧妃。 哎呀!她何时变得这般喜爱揪人是非了?别人如何与她何关? “侧妃担心卫王欺负二姐?”荆词正视眼前人,轻轻笑着道。 侧妃晃过神来,终于看到眼前还站着一个人,她开始打量这个和王妃有一二分相似的女子,“你……是王妃的亲妹妹啊……” “荆词见过侧妃。”荆词行礼,既然是跟着二姐带来的,可不能丢她的人,不能让人议论王妃带来的人不识礼数。 侧妃福身还礼,“你同王妃的性子好似大相径庭。” “二姐性子不好,她是不是常欺负你?”荆词依旧笑着直言。 侧妃蓦地一阵错乱,未料到王妃的亲妹子竟会这么直接,“没、没有……一家主母本就该严苛,王妃平日里偶尔教导府中众人也是正常。” 荆词啧啧摇头,“你这逆来顺受的性子,不被她欺负才怪。” “难道王妃在杨府也是如此待诸姊妹们?”侧妃看着荆词,压低声音试探性发问。 荆词愣了愣,淡笑道:“杨府诸人生来傲气,谁也占不了谁的便宜。” 侧妃意识到自己失礼,赶忙转移话题,“想不到王妃还将你带来了王府,平日王妃可是多呆一刻都不愿意。” “二姐是故意整治我呢。” “我卫王府有那么差劲吗?是牢狱不成?”男子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身材矫健的卫王李重俊大步走了过来。 身后跟着面如凝脂、眸似明珠的杨钰沛,听到荆词的话,目含笑意,看这小丫头怎么回答。 荆词些微尴尬。 “这、我……不是那个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李重俊语气悠哉,“你来说说你姐姐为何不愿呆在卫王府。” “这……”荆词本来颇为犹疑,但见他神色随和,胆子便大起来,“大约是王爷您待她不好。” “胡说,你姐姐可是嫡妃,王府上下,哪个对王妃不是悉心侍奉,各房妾室,对王妃也是莫敢不从。” “我说的可是王爷你,不是旁人。” “本王给她的尊重已经够多了。” “尊重有何用,你给她男女之情、夫妻之爱了吗?”荆词脱口而出。 “你……”李重俊被她呛得欲说无言。 第四十四章 怪信 “王爷,”杨钰沛出声,“妾身尚在此,您可不能当着我的面欺负四娘。” 卫王扯了扯嘴角,看着杨钰沛道:“你家四娘‘言之凿凿’,不愧是王妃的妹子,一般人欺负不了。” “那便多谢王爷夸奖喽。”杨钰沛竟不自觉露出一丝笑意,佯装道谢。 一旁的荆词瞧着眼前的俩人,二姐和卫王的关系没她想象中那么差嘛。从王府众人的反应以及二人的言行举止便可瞧出端倪,他们没有爱情,因而她刚刚才会不小心脱口而出。 杨钰沛带着荆词来到她的院子。 庭院干净整洁,奴婢们训练有素,将一切打理得井井有条,她们对这位王妃主母既敬又怕。 “真不明白二姐为什么放着一家主母不当,老爱往杨府跑。”荆词道。 二人进到屋内,在富丽堂皇的座榻上坐下,侍婢立即进来斟茶,接着上了好些精致可口的点心。 “王府总有乌七八糟的事闹心,什么主母,我可当不惯。” 话未落,一婢仆入内通传,大约说是卫王的各房妾室前来请安,此刻正在外头候着。 杨钰沛闻言看向荆词,颇为无奈,瞧被她说中了吧。她招了招手,“让她们进来。” 不一会儿,一众佳人徐徐走入,个个婀娜多姿,步步生莲。 区区王府,已有三宫六院的派头。 “王妃万福。”众女子福身,齐声道。她们面容含笑,声音悦耳,光是看着就叫人心生欢喜。 一行人里,不算奴婢,主子约莫七八,包括方才进王府后遇到的自称“淼淼”的女子。 “妹妹们请起。”杨钰沛面无表情,抬手道。 “王妃,杨老太太的身子可好些了?” “王妃回娘家侍奉老太太的这些日,妾身们都替王妃担心着呢。” “妾身们都期盼着杨老太太早日康复。” 杨钰沛瞧着七嘴八舌的众人,淡笑道,“多谢诸位妹妹的关心,祖母的身子好多了。” 其中一女子目光移向一旁的荆词,笑容颇为讨好,“想必这位花容月貌的娘子便是王妃的妹妹吧?” 荆词起身,向众人行礼,“杨四娘见过诸位娘子。” 众人皆起身还礼。 “四娘果真如花似玉,灵动可人。” “可不是吗,不愧是王妃的妹子。” 杨钰沛道:“这段日子我不在王府,众人一切可好?” “好得很呢!吃得香睡得香……”那叫淼淼的女子笑着连忙回话。 旁边的人瞪了她一眼,赶紧扯了扯她。 淼淼意识到说错话,下意识捂住自己的嘴,垂下头来。 她们的小动作皆被杨钰沛“收入眼底”,她觉得甚是好笑,“早知道妹妹们过得这般舒坦,本妃就不该回来打搅。” 淼淼的脸唰地白了,“妾身不是这个意思……妾、妾身……”忸怩一番,片刻才小声道:“妾身知错。” 杨钰沛轻笑,不痛不痒道:“你何错之有?妹妹们不在本妃眼前晃悠,本妃才是一个舒坦。” 一句话道得众人哑口无言。 荆词无奈地摇了摇头,“二姐说话总是这般不留情面。” 杨钰沛笑而不语,盯着坐立不安的众人。好一会儿,她终于对座下众人微微抬了抬白皙的下巴,“安也请了,你们退下吧。” “是。” 众人当即起身,退出屋子。 “二姐可不是一般的难伺候。” “一屋子的莺莺燕燕,虚与委蛇,看着就不想给好脸色,这下好了,得日日碍我的眼了。”杨钰沛神情无奈,好似担惊受怕的是自己。 “二姐这次不回杨府?”荆词闻言颇为兴奋,“那我便可不学舞了吧?” “这可说不准,”杨钰沛戏耍笑意,瞥了眼门口,“你瞧。” 荆词抬头,看见杨寿雁身边的丫鬟余囍正踏进屋,身后跟着几个背背抬抬的奴婢。 “你、你怎么来了?”荆词吓了一跳。 “禀二娘、四娘,大娘子得知二娘回了卫王府,便打发奴婢来告知二位娘子,让四娘暂留卫王府,直到将舞技练熟练精为止。” “不会吧……” “行,我知道了。”杨钰沛点头。 “长姐岂能不过问卫王府的意思就直接让我留在这?这也太霸道了吧?”荆词不满。 “杨府行事素来如此。”身旁的杨钰沛习以为常。 “另外……”余囍将一封信呈给杨钰沛,小心翼翼道:“这是阿郎亲笔,请二娘亲启。” 杨钰沛盯着她呈递上来的信,睫毛不由颤了颤,缓缓伸出玉指接过。 荆词打量着颇不自然的二人,余囍神情谨慎,杨钰沛面有惊色。她到长安那么久,也才见过杨知庆两次,死寂沉静,甚少出门。现在却给二姐写信……也不知所写为何…… 转眼,杨钰沛利落地把信拆开,从头看到尾,她一脸淡漠,冷冷问道,“长姐亦知此事?” “是的。”余囍垂首。 她冷哼一声,猛地将手中的信甩到地上,满脸嘲讽之意,“父亲和长姐到底当我是什么?” “父亲说什么了?”荆词好奇,竟能这般刺激二姐。 余囍眼波淡淡,微微叹气,“您是杨府的二千金,阿娘最为疼惜的小女儿,这毋庸置疑。” 良久…… “我知道了,你回去吧。” 杨钰沛敛了敛神,固作淡定神色,却掩不掉微红的眼眶。 余囍福了福身,退了出去。 一旁的近侍蕊儿连忙俯身将主子扔在地上的书信拾起,走去一旁点燃蜡烛将其烧成灰烬。 “死在外面算了,回来做什么……”杨钰沛突然盯着荆词,语气极冲,坏情绪甚浓烈。不等荆词回应,她便头也不回大步走入内室。 仍旧坐在座榻上的荆词一脸错愕,一封信便能刺激到二姐,由此可见二姐和杨知庆、杨寿雁关系紧密。 “你说……父亲到底写了什么使二姐受如此大刺激?”她看向一旁的芳年。 “杨府的事复杂得很……”芳年亦不解地摇摇头。 荆词抿嘴,如果杨寿雁行事皆由杨知庆控制,那么二姐行事定也是如此。显然,二姐与卫王没有感情,想来能结为夫妻杨府在背后定是使了力…… 真可怕,杨府诸女皆由长辈控制着,竟没半点自己的自由。 这或许就是杨钰沛说的杨家命吧。 第四十五章 琴瑟之好 在卫王府住了几日,芳年不禁暗暗庆幸,四娘子在卫王府的吃穿用度比筎院不知好多少倍。 但说到底是沾了那“卫王妃”二娘子的光。 荆词不是贪图荣华之人,倒不在乎这些。日日习舞,身子甚是酸疲。杨钰沛并不时时刻刻监督,只是教了动作隔三差五来指导纠正一番。 杨寿雁没看走眼,荆词的身子骨确实适合跳舞,几日下来,她已经跳得有模有样了。再加上杨钰沛对舞艺颇有研究,瞧准了荆词的优劣处,自行设计了一套能扬其长避其短的软舞。 “四娘子原本不是不喜舞蹈吗?奴婢不明四娘这几日怎练得这么勤快。”芳年为主子倒了一杯热茶。 荆词笑而不语,接过茶,咕噜喝了几口,将杯子递回给芳年。 杨府将在太平公主生辰之日公布她的身份,那亦是她与人结识的好时机,多认识些人有利于着手调查她想知道的事。既然如此,与官家贵族间往来,提升才艺技能是有必要的。 她居于二姐的东侧厢房,练舞之余,偶尔听闻正屋窸窣不平。不用想也知是卫王的小妾们迫于礼仪前来请安,不过她那二姐,只有她欺负别人的份。但话又说回来,自荆词回到杨府以来,杨钰沛对荆词虽算不上热络,但也未给过她绊子和难看。 落日黄昏之时,杨钰沛指导了荆词舞姿中不足之处,又亲自跳了一遍作为示范。 “神韵对了,只是动作……总觉接洽得不够完美。”杨钰沛一边看着荆词的姿态一边思虑。 “哪里还需改进?”荆词停下来。 “你且跳着先。” 杨钰沛方才舞了几下,出了一层细密的汗。她换掉舞服,命众丫鬟前往后花园凉快凉快。 近几日天朗气清,余晖染红了半片天,晚霞甚美,黑夜隐约袭来。后花园,一汪池水,日亭与月亭,两亭相望。 杨钰沛伫立在日亭内,凉风习习,已是深秋,枯叶飘零,颇有意境,毫无萧瑟之感。一干丫鬟,两人守在亭外,三人跟进了亭内伺候。 “王妃,当心着凉。”贴身丫鬟蕊儿叮嘱。 “如斯美景,岂能辜负。”她注视着涟漪阵阵的幽幽池水,浅笑道。 “奴婢回去给您取一件披风吧。”她知道主子是犟性子,谁都说不得。 杨钰沛点点头,“把她们先遣回去。” “这……”蕊儿颇为犹豫,遣了奴婢谁伺候王妃? “是。”她们家二娘的吩咐莫敢不从。 杨玉沛赏着眼前美景,好似秋美人在舞动……不觉想起了教荆词跳得那段舞,既然往前挥袖衔接不当,那便往侧挥……她不觉翩翩起舞,尝试各种动作变换。 未着舞服,未有长袖,着平常襦裙舞动婀娜身姿却有另一番韵味,纤纤玉指展露空中,袅袅曼妙,抬首、跳跃、转身、垂首…… 不知何时,笛声自不远处传来,宛转悠扬,和着她的舞姿节拍,她本未作理会,自顾自的跳着,却渐渐被对方的笛声带动,不知不觉与对方的情绪相融…… 一舞末,一曲终,乐舞戛然而止,橘色微弱的暖光笼罩四周,万籁寂静,仅剩绕梁的余音和微微的喘息声。 杨钰沛转身望去,恰恰与池水那边的月亭内的人目光交接。卫王手执一笛,屹立于亭内,余晖洒在他身上,铺了一层亮光。 四目相交,眼波流转,情愫不自禁地缓缓流动,柔和、温热、悸动…… “王妃。” 相视被一声叫唤打破。 一件披风披在她身上,蕊儿转过身替她绑好带子。 “王妃怎又出了这么多汗?”蕊儿拿出帕子轻轻地为主子拭去薄薄的汗。 “方才兴致来了,跳了一段。” “得赶紧回去换衣裳,不然易着凉。” 杨钰沛随着蕊儿转身走出亭外,朝自己的院子走去。 ………… 夜。 约莫丑时,荆词在榻上翻转,隐约听到外头有动静,似有人在外面来来去去,后来一声“哐当”响,尔后又听到谁在骂贱婢什么的。 她本浅眠,被这一扰,就彻底醒了。她爬起身往窗户外看,黑夜正浓,有人提着灯笼在外头走动,微光透过纸糊的窗户映进来。 “来人。”定是出什么事了。 守夜的丫鬟闻声推门进来,“四娘子怎么醒了?” “出什么事了?” “王妃发热烧得厉害,昏迷不醒,此刻大伙儿都手忙脚乱呢。” “我去瞧瞧。” 丫鬟赶忙取衣服伺候荆词穿衣。 “那群该死的奴婢,也不知轻点儿,把杨四娘吵醒了。”丫鬟边为荆词穿衣,一边碎碎数落。她是卫王府的人,此人是王妃的妹妹,她不敢怠慢。 “她们如此慌张想必二姐病得不轻,否则也不会这般。” 穿好衣裳,荆词出了屋,赶忙走向杨钰沛的屋子。 院子里丫鬟端着铜盆呈着水来回走,烛光将正屋照得明如白昼,她踏入内室,床榻上之人脸色通红,一双似水眸紧闭,双唇干枯,毫无白日的光彩照人。几个丫鬟拧帕子的拧帕子,为她擦汗的擦汗,喂水的喂水。 众人见荆词突然进来,连忙放下手头的活欲行礼。 “免了,都盯紧些手里的活。” 荆词走到榻前伸手贴着杨钰沛的额头,心一惊,竟然热得烫人。 “请郎中了没?” “没呢,这大晚上的,去哪请……怎么着也只能熬到天亮……”蕊儿哭丧着脸。 “有药没?” “王妃上回患伤寒还剩着一些,已经熬着了。” 荆词点头,接过蕊儿手中的帕子,坐到榻上,一边为杨钰沛擦拭,一边吩咐,“待到卯时,就去杨府把三姐请过来。” “这……”蕊儿犹疑,一脸为难,“王妃与三娘素来不和,奴婢怕三娘……” “总得一试,这事让芳年去办。” “是。”蕊儿欢快地答应。 “药来了。” 另外一个丫鬟端着热腾腾的药碗走了过来。 蕊儿帮忙扶起主子,荆词接过药碗,一口一口耐心为其喂药。 杨钰沛病得毫无意识,艰难地灌完药后已是寅时。 “你们去睡吧,用不着那么多人手,蕊儿留下便成。” “四娘,还是您去歇息吧,奴婢们定会悉心照顾王妃。” “不了,这还烫着呢,有什么事你们不好拿主意。快去吧,二姐这估计得好一段时日才能恢复了,要是她还没痊愈你们又累倒了怎办?”面对紧急情况,荆词的主子做派激发了出来。 “是。” 第四十六章 疾病 杨钰沛昏迷了整夜。 荆词衣不解带照料着,直至卯时,晨光熹微,终于派芳年前往杨府请杨薇娍。杨钰沛病得极重,滚烫的额头,凉帕子下去,热帕子上来,病得太猛,吃了药也不见好。 过了许久,芳年气喘吁吁地回来,却不见杨薇娍。 荆词明了,意料之中。 三姐虽外表柔和,但心里该计较的还是会计较。 “三娘说自个儿也身子不适,没力气折腾,只给奴婢拿了凉油。” “三姐给了凉油?”荆词对此还是颇为惊喜的。 “是的,说涂抹在人中、脖子、耳背、掌心、脚心处,可以退热。”芳年如实交代。 “快,把它涂上去。” 说到底,三姐不会见死不救。 荆词为杨钰沛脱衣裳,依照芳年的转述把该涂抹的地方都涂抹了一遍……尔后为她穿好衣服,掖好被子时,床榻上病得迷迷糊糊之人睁了眼,双目朦胧间,看着眼前的身影一闪一闪。 “杨荆词……” 她的声音很沙哑,似在叫唤,又似在确认是否是其人。 “我在呢,可是渴了?”荆词看着她,一脸柔和。 “唔……” 不知她支支吾吾了些什么,又沉沉睡去。 荆词抿唇,这么下去也不是办法,“芳年,你再跑一趟杨府,把张医师叫来。” “谁?”芳年睁大了眼睛,确定没听错,嘟着嘴嚷道,“我不去。” “哎你……”荆词故作气恼地瞪着她,这倔性子愣是嘟着嘴,僵持着,这丫头越来越大胆了。 片刻,荆词没辙,“蕊儿,你去。” “奴婢遵命。” 或许是凉油的作用,过了小半个时辰,杨钰沛终于渐渐转醒,缓缓睁开通红迷离的眼眸。外头天已大亮,荆词半趴在她身边,不知不觉睡了,倦容颇浓,她明了荆词定是熬了一夜。 她抬起手用指尖触了触荆词的脸庞,想不到有生之年她能被人衣不解带地悉心照料……连同胞长姐都不曾对她如此……竟会是这个相处仅数月的庶妹。 “二姐,你终于醒了。”脸蛋被触碰,浅眠的荆词轻轻睁开眼。 “谢谢……” “你可吓坏一大院子人了。” 杨钰沛垂眸,轻轻道,“有蕊儿她们照顾我就好,你大可不必如此。” “可是在卫王府你仅我这一至亲,唯有我能拿主意啊。” 杨钰沛闻言,心弦不禁被拨了拨,一抹感动浮上心间。 “二姐……”她的神情让荆词不解。 “还困着呢,”她刻意打了个瞌睡,“我既已经醒了,你就去歇息吧。” 荆词点头,替她掖好被子,才拖着疲倦的身子走出门。 院子里已被温和的阳光充盈,一切依旧,干净整洁,丫鬟们打理得井井有条,丝毫无昨夜的凌乱感。 芳年早替荆词铺好了床铺,在几案上放了一碗滚烫的姜汤。 “四娘守了一夜,受了一夜凉,就寝前把姜汤喝了,防止风寒。” 荆词端起碗,利索地喝下,“这事卫王知道吗?” “无人去通知卫王。” “该让他知道。” “是。” ………… 杨钰沛睡意朦胧,隐约觉得有一双温暖的大手轻轻抚着她,陌生而温暖,充满柔情。 睁眼,伫立于榻前的男子凝视着她。 “你……” “嗓子干,别说话。” 卫王倒了一杯水,将杨钰沛扶起靠在自己宽厚的胸前,倒了一点水在指尖试温,确认不会烫到她后,才将杯子端到她嘴边。 “何苦折腾自己。”卫王低头看着她,淡淡道。 两个都是聪明人,对于很多事,彼此心照不宣。 此时,蕊儿端着药走了进来,见眼前这个情景,颇为惊讶,赶忙蹑手蹑脚地退了出去。 大半杯水喝完,卫王把她放回睡榻,帮她盖好被子,“好好休息。” 他转身走出屋子,见蕊儿端着药在门口候着,嘱咐到,“赶紧进去,喝了凉药病情又该加重了。” “奴婢遵命。” “等等。” 端着药碗的蕊儿立马收回脚步。 “王妃病了本王难道没权利知道么?”他侧身对着她,冷着脸,语气不甚好。 “奴婢该死。”蕊儿嘴上虽这么说,但一缕笑早已在嘴边浮现。 这么久了,这二位终于有进展了。想王爷和王妃成亲那日,王妃打翻了侧妃敬的茶,结果生生挨了王爷的一记掌掴。后来王妃教训了几个嚼舌头的妾室,王府上下便传王妃狠辣,王爷更是没踏进过王妃的屋子一步。王妃本是天之骄女,性子敢爱敢恨,嫌住得不自在便直接回了杨府。 可惜长久下去也不是办法,如今王爷肯迈出这一步,真是天大的喜事儿。 ………… 荆词一觉醒来,已是晌午。 “都日上三竿了,你怎么不叫我。” “您难得睡得沉,奴婢想让您多睡一会儿。”自芳年伺候主子以来,从没见过主子深眠。 “杨府传话来,请您今日搬回家。” “回去?” 芳年点头。 ………… 回到杨府的当日,杨寿雁就叫了荆词。 无非是关乎舞技一事,命荆词换舞服从头到尾跳一遍。一支舞下来,杨寿雁满意地连连点头,不住称赞,杨钰沛那精良之师和荆词这天赋异禀之徒,少了哪个都达不到此佳绩。 “三日后便是太平公主的生辰,这几日莫要懈怠,继续加紧练习。” “是。” 荆词退出莞院,径直去了三姐杨薇娍的笙院。 笙院亦是杨府难得的清净之所。 “三姐的身子可好些了?”荆词颇有打趣意味。 杨薇娍瞪了她一眼,“你知我那是推搪之词。” “当时实在没法子了,二姐烫了一夜,整个人昏迷不醒,吓得众人手忙脚乱。” “就她那性子,给她瞧了病也不会记你的恩。”杨薇娍不在意,转身走到几案前倒茶。 荆词笑着凑上前,“但我知道三姐生性善良、重情重义,不会真的不管。” 杨薇娍用如葱指尖俏皮地弹了一下她的额头,“就你嘴甜。” “不过你只在二姐昏迷之时捎了凉油,虽非登门看病,但情谊终究在,既然如此,你何不做戏做全套?现在这样,她不是更不知你的恩啦?” 杨薇娍亲手为荆词倒了一杯茶,微微叹气,“我从未想过让她记恩,就是不想她瘫了、死了。” 看着这两个别扭的人,荆词无奈摇头,二姐和三姐到底是何种恩何种怨?难怪李谌说她们相爱相杀多年,两个人只要杠上,都会变性情。 ………… 接下来三日,自是日日练习舞蹈。 筎院餐食终于恢复如初,米面荤素,一应俱全。厨娘做了餐食亲自送来,乐呵呵地叮嘱荆词多吃些,瞧得出厨娘对荆词是真心爱护。 第四十七章 你喜欢我吗 卫王府。 蕊儿端了几样开胃菜食送进来,杨钰沛浅浅进了几口,蕊儿继而又端来花糕。 “这是今晨奴婢在园子里新采的秋菊制成的,厨娘手巧,做得滑嫩爽口,王妃您尝一尝。” 杨钰沛病未痊愈,脸色苍白,手臂懒懒靠着枕子,“搁这吧,叫你注意王爷的行踪,可发现其规律?” 蕊儿甜甜一笑,“禀王妃,都打听清楚了,王爷上午看书写字,下午会客,黄昏时练剑。” “他在哪用膳?” “侧、侧妃处……”蕊儿支吾。 杨钰沛垂眸,思虑片刻,“你去禀报王爷,说本妃有事同他商量。” “是。” ………… 不消多时,蕊儿进来通传。 杨玉沛正了正发髻上的云纹镶珠钗,他来得比她意料中要快。 “王妃竟然有事同本王商量,实乃罕事。”李重俊笑得春风得意,大步走了进来。 蕊儿赶忙替二位主子斟茶。蕊儿是聪明的丫头,上了茶,王爷自然会坐下,喝上了茶,总不会走得太快吧? “也不是什么大事儿,只是想问问……关于圣驾降临之事,王爷可准备妥当?” “一切如常,不必刻意。” 杨钰沛淡笑着点点头。 “王妃身子可好些了?”他见她脸色苍白,精神乏乏,似强撑着身子,心里多少有点儿不忍。 “妾身休养得不错,身子已痊愈了,病去如抽丝,有些缺少血色。” “那便多多进补,燕窝、阿胶,王府药房里多得是,王妃病怏怏的可不好。” 杨钰沛不禁微笑,“多谢王爷关心,王爷要不要尝尝这金菊糕?今晨的金菊,鲜美得很。” 她轻轻指了指几案上的菊花糕,美艳的脸上笑意柔和,温润可人,没了平日的傲气,足以撩拨人的心弦。 “哦?是么。”李重俊接过蕊儿递过来的筷子和小碟,尝了起来。 杨钰沛使眼色,蕊儿暗自吩咐丫鬟去把其他点心也端来。 各式各样的点心摆放在案上,花样繁多。 “怎么觉得王妃院里的厨子跟我那的不同啊。” “厨子是一样的,不过是按照个人口味做食罢了。” 他语气颇柔,轻声道:“若不敞开心扉,岂知他人的口味与自己不合?” 室内越来越暗,有风雨欲来之势,蕊儿带着几个丫鬟点了灯。 不一会儿,五雷轰顶,大雨倾盆,窗外淅淅沥沥一片,动静甚大。 “想不到这个季节竟也会有雷暴雨。” “天虽有其规律,但总有阴晴不定之时,不会全凭凡人揣度。”杨钰沛是通透人。 卫王扯了扯嘴角,“人胜不了天,但本王以为能胜命。” 杨钰沛不觉苦笑,怎么可能? “屋内湿气重,王妃还是回榻上躺着吧。”说完不待她反应,他蓦地起身将她横抱起来,走向卧榻。她的身子轻飘飘,窝在他怀里,朱拆被蹭了一下,发髻瞬间松垮,没走几步,乌黑如瀑的长发垂下来,贴在他身上。 “你好生休息,本王不打扰你了,切莫下榻。”李重俊轻轻地把她放到床榻上,临走前不忘叮嘱。 说罢,他转身走向门外,一步一步走远…… “王爷……”如鲠在喉,内心纠结万分,她终于还是出口叫住了他。 “嗯?”他回眸看着床榻上迟迟出声的人。 “那个……雨天路滑,王爷今夜还是……在这歇息吧。”简短的一句话,她憋了半天,苍白的脸上浮上一抹红晕。 李重俊难以置信,迈开腿几步走上前,语气略微戏谑,“王妃确定?” “蕊儿——”她刻意绕开他的眼神,高声将蕊儿喊进来。 她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奴婢在。” “去抱一床褥子过来,铺到座榻上,今夜王爷在此歇息。”今夜她是将他留定了,但不能被占了便宜去。 李重俊一阵黑脸,他还以为…… “夫妻同床天经地义,王妃凭什么叫本王睡座榻。”某人不满。 她略为尴尬,清了清嗓子,“我大病未愈,怕过了病气给王爷,这几日陛下降临,王爷若是病了,那妾身岂不罪过。” 他无语,这般冠冕堂皇,先前谁说自己已痊愈的? 丫鬟们在外头暗喜不已。俩人成亲只有数月,关系从起初针尖对麦芒,到后来偶尔吵嘴,如今终于能接纳对方了。 同处一室,听着彼此浅浅的呼吸声,俩人均一夜辗转。 杨钰沛内心砰砰跳得欢快,却道不出原由,只是有一股莫名的情愫在悄悄蔓延。她有点不安……害怕这种感觉会消失,这种俩人静静地呆在一起,谁也不说话的感觉。 连她自己也搞不明白,分明是前不久还互看不惯的人,如今竟然…… 内室很安静,一根针掉落都听得见。 “杨钰沛。” 睡在对面的男子突然出声,杨钰沛一怔,他从来没叫过她的名字。 好一会儿,她才轻轻应到,“嗯?” “你喜欢我吗?”李重俊的语气淡淡而平静,似乎只是随口一问。 黑暗中,背对着他的方向的杨钰沛抿了抿唇,手心不由抓了抓被子,她有点儿紧张。他说的不是“本王”,而是“我”。 许久…… 他没等到她的回应,转身背对着床榻的方向,缓缓闭上了眼睛。 几个月下来,李重俊渐渐了解杨钰沛的性子,这个人爱恨分明,从不服软,更不会违背自己的意愿刻意讨好别人。今夜突然留住他,他甚是诧异,以她的性子,此举说是对他有意也不无可能。此种有意,并非王妃对王爷,而是杨钰沛对李重俊。 虽是背对着她,他的嘴角亦不觉上翘,未过多久,身后传来平缓的呼吸声。 ………… 翌日,晨光熹微。 杨钰沛醒来,发现李重俊已经起身离开了,丫鬟甚至已整理好被褥,重新放上了几案。 她坐在床榻上,呆呆地望着座榻的方向,仿佛还弥留着昨夜之人的气息。昨夜他问她,她喜欢他吗? 她不敢答。 他自称“我”,已然是对她敞开心扉,她若是撒谎,她心里会有愧。 因此,她只能装睡。 第四十八章 盛装 自那夜后,李重俊隔三差五命人捎来补品。杨钰沛明白其意,面对他的热络,她反倒无所适从,更多的,是不安与心乱。其实那夜让他留宿,并非出自她本意,杨府那边逼得紧,她没办法…… 这几日,杨钰沛有意避着他,连同卫王府中的众人都避得远远的。心烦意乱之时,她谁也不想见。 幸而李重俊来吃了两次闭门羹,便再未登门。这下王府上下开始议论纷纷,王妃一夜承宠,就失宠了。长得花容月貌,也不过如是嘛! 这日,满朝恭贺的太平公主寿辰。 病去如抽丝,杨钰沛并未打算前往公主府参加寿宴,于荆词而言,却是重要的日子。 杨府,筎院。 丫鬟们呈了十几件各色衣裳一字排开,另一侧则是十几件襦裙相对应排开,等候主子的挑选。 内室,呈着朱钗、手镯之类的丫鬟静静候着,耐心等待主子梳妆。 这些都是杨寿雁打发来的人。 荆词盘腿坐于几案侧,案上摆放着牛角梳、木篦、铅粉、胭脂、眉粉等,柔和小巧的肩上披着浓密如绸缎般的长发,青女双膝折叠垫于臀下坐在荆词身后,先用篦、再用梳,耐心地为她梳着头发,芳年则在前头为她精心地描摹妆容。 “好了吗?” “快了。” “半个时辰前就这么说。”荆词撇嘴,忍不住挪了挪身子。 “四娘再坚持一会儿。” 芳年宽慰好动的主子,“四娘子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定能艳压群芳。” 荆词蓦地扑哧一笑,“又不是六宫争宠,何须妖娆,生辰宴而已嘛,打扮得体即可。” “大娘子打发了那么多人来,奴婢可不敢轻视。” 又过了将近半个时辰,终于拾掇妥当。 荆词被二人扶起来,动了动早坐麻了的双脚,感叹这可真够折腾。 等候多时的丫鬟们呈着各色华美的衣物徐徐走了过来,停在荆词的左右两侧,纵着排开,形成狭小的过道。 “左衣右裙,请四娘子挑选。” 荆词一边走着,装模作样看了几眼,两手随便手一指,左右两只手指尖落在了米黄的上衣和深紫的襦裙上。 领队的婆子仔细瞧了瞧,眉头隐隐上皱,“四娘子,这似乎有点不妥,米黄衣裳和深紫襦裙……” “那就这件吧。”荆词指着另一件蓝色绣着金鲫鱼的襦裙。 婆子看了好几眼,才满意地点点头,这还算衬点儿,符合四娘子的气质。 紧接着又是穿穿戴戴小半个时辰。 终于将一切料理完毕,荆词才在芳年和青女的随同下走出门。 出府,数辆马车停在外头,已等候多时。 小厮将她们引到其中一辆马车前,恰巧,一抹倩影被丫鬟拥着从府中出来。荆词转身,不禁眼前一亮,清丽脱俗,气质出尘,仿若出水芙蓉,好一个贵女。 “三姐,你今日好美。”荆词由衷感叹。 一抹和煦的笑在杨薇娍脸上绽开,“无非草草打扮了一番,穿着舒服便好。今儿个的主角可是你,来,我瞧瞧……”杨薇娍拉着荆词上下打量着,满意地点点头,一口一个“甚好、甚好。” 米白衣裳和金鲫鱼蓝色襦裙,妆容淡雅精致,俏皮灵动,不失优雅,恰好既符合这个年纪的活泼,又具大家风范。 过了一会儿,杨寿雁和李谌也出来了。大家有各自的马车,荆词想同杨薇娍多说些话,便上了杨薇娍的马车。 准备就绪,随着车夫一声“驾——”马车在宽敞的大道上,稳稳前行。 “今日定会有很多王公贵族、多才俊俏郎君,四娘可要多多留意。”芳年小声在荆词耳边低声笑道。 荆词一个机灵,转身佯装用力拍了没个正经的丫鬟几下,“你个死奴婢,想什么呢。” “我只是叫主子多多留意,可没说什么啊,是主子会错意了吧,嘻嘻嘻……” 荆词伸出五指不停地挠她,“叫你狡辩!叫你狡辩!” “啊哈哈——”芳年痒得胡乱转动,避之不及,连连求饶,“错了、错了,奴婢知错了——” “一边去。”荆词没好气。 芳年识相地与青女坐到一块儿。 荆词起身坐到杨薇娍的旁边,一脸打趣,“倒是三姐,该留意了。” “上行下效,奴婢没个正经,原来都是你这做主子的教的,当真该罚。”杨薇娍又气又笑。 荆词咯咯笑着,小声追问,“那三姐可有中意的郎君?” “还敢胡来,胡来……胡来……”杨薇娍将“爪子”伸向荆词柔软的身子肆意挠痒。 “呀——哈哈哈——三姐饶命——哈哈哈……”荆词求饶,四处躲闪,最后索性逃回自己那一侧。 马车驶到朱雀大街,周遭的马车轱辘声渐多,穿过整条宽敞的大街,直奔靠近城北的兴道坊。 马车最终在临坊开门的太平公主府十丈处停了下来,前面已有许多正在落车的人。离正门尚有十丈远,便人声鼎沸,熙熙攘攘,恭贺声不断。 片刻,马车又缓缓驶了起来,直至驶到府门,才听一声“吁——” 几人下车,荆词杵着,为眼前的情景所惊。看门小厮在最前头审核请帖,再前几步两侧是堆积成山的贺礼,大红艳色闪闪发光,堆满了整个府门,只留有一条小小的过道。 管家立于门前,招呼前来的宾客,笑容满面,连道“同喜同喜,有请——” 几个小厮进进出出,不停地将艳红的寿礼搬进去,跑得满头大汗,却始终不及送礼的小厮速度快。 好一个门庭若市啊。 “怎么了?”杨薇娍看向她。 荆词瞧着眼前的景象,一脸不解,“即便朝中所有官员都来恭贺,礼品的数目也不至于如斯庞大吧?” “前来恭贺的岂止是官员,更多是连门都进不去之人。”杨薇娍早对当下长安风气见怪不怪。 “连门都进不去之人?谁啊?” “求官之人。” “勿要妄言。”冷冷的声音自旁边响起。 荆词和杨薇娍皆一怔,抬头方看到笑容得体的杨寿雁,方才冰冷的语气丝毫不像从这副柔和得体的面容中吐出来的。 “哟——杨大娘子来了——”管家一眼认出了杨寿雁,忙笑着上前迎接 第四十九章 太平公主府 杨寿雁含笑点了点头,身后的小厮当即把礼盒送上。 随即,几人入了府门。 太平公主府的建筑磅礴大气,前院、正厅、游廊……处处有奇珍异宝作装饰,入目皆是钱财啊。荆词瞧瞧打量的同时,心里不住暗叹其奢侈程度。 府内宾客众多,热闹非凡。 荆词和杨薇娍走在杨寿雁身旁,李谌则吊儿郎当地跟在后头。一路走来,许多人同杨寿雁打招呼,多为中年男女,杨寿雁亦笑着回应。 远远一雍容华贵的女子朝她们走来,三十多岁的年纪,姿态婀娜,神韵与一般人不同,双眸玲珑剔透,举止高贵。杨寿雁见此人,连忙低声冲身旁的荆词和杨薇娍道,“那是韦后长女,长宁公主……” 来不及说完,长宁公主已走到离她们几步之处。 她们连忙行礼,“参见长宁公主——” “娘子们免礼——” 杨寿雁笑吟吟地起身抬起头,“许久未见公主,公主愈发典雅气质、翩若惊鸿。” “雁儿你总爱打趣我。”长宁公主上前一把挽住她的手,语气好是亲昵。 “慎交身子骨可好?怎么不见他?”杨寿雁左顾右盼寻找。 长宁公主一脸恨铁不成钢,“快别提他了,本说好今儿个一起来同姑姑贺生辰,他倒好,偏偏昨夜染了风寒,现在还在床上躺着呢。” “一场秋雨一场寒,公主和慎交可得小心保养身子。” “他总说要拜访你这姑姑,无奈圣上交代的事情多,每每都不能成行……”长宁公主忍不住噗嗤一笑,“咱们杨家枝繁叶茂,若他叫你姑姑,我岂不也得叫你姑姑了?” “那可不成,我可不敢攀你这门亲戚,你叫太平公主姑姑,又叫我姑姑,可我明明叫则天大圣皇后姑姑,这么一来岂不乱套了。”杨寿雁笑着道,分析得颇为细致在理。 “确实、确实……杨家和李唐家世代都彼此缠绕繁衍。哟,这小娘子看着面生。”长宁公主把目光移了移,打量跟在杨寿雁身旁之人。 荆词出落得美丽标致,站在杨寿雁身旁亦是闪闪耀人。 “这是我的三妹妹,外祖母身子不好,便把她寄养在舅舅家代母亲尽孝,前些日子才接回来。”杨寿雁含笑瞧着荆词,神色满是柔软温和。 “我说怎么看着面生,杨家所出的果真都是美人胚,仔细看同雁儿你还真有几分相似。” 杨寿雁朝荆词使了个眼色,荆词连忙行礼,“荆词见过长宁公主。” “真伶俐。” 正如长宁公主所言,杨家枝繁叶茂,追溯上去,上四代的祖宗隋文帝的族兄杨绍,生了三子,分了三支,长乐公主的夫君乃属长系血脉,杨寿雁等属于次支的血脉。 无论哪支,皆代代与皇家联姻,整个家族血脉中,早已融入了一半皇族血脉。她们这一支血脉里,最为显赫的要属则天大圣皇后武则天,其乃她们父亲的表妹,她们唤之表姑。 任谁也瞧得出,杨寿雁与长宁公主的关系不一般。 在当今圣上尚是皇子时,杨寿雁曾与长宁公主一同念书,算是自小相识,自小培养的情谊,却各有各的命运。起初杨寿雁随夫君李炅到广平郡,长宁公主嫁给了杨慎交,历经世事,她们都不再是曾经那个懵懂的女孩儿了。随着立场身份的改变,很多东西自然就变了。 又闲聊了一番,杨寿雁领着她们继续漫步向前。 “荆词——”一道熟悉的男声自身后响起。 她们驻足回首,来人风度翩翩,俊逸潇洒,俊俏的脸上浮着几丝淡笑。 “薛郎君?”荆词不禁叫了出来。 薛崇简作揖,“见过杨大娘。” “二郎君万福。”两个身份较低的娘子亦行礼。 待互相行礼后,薛崇简才冲荆词道:“荆词近来可有惹祸?” “瞧薛郎君说的,我有那么顽劣嘛!”她不服气,说得她是惹祸精一样。 二人前几个月相处了几日,已然成了好友,今日遇见丝毫没有生硬的客套。 杨寿雁看出了点儿意味,便道:“你们俩慢慢聊,那边有几个熟人,我们去打个招呼。” “好。”薛崇简点头。 她们离开之时,杨薇娍笑得颇意味深长,后边的李谌亦回头望着荆词,调皮地冲她挤了挤眼。 “哎你们……”来不及阻止,她们已走了几步远。荆词气馁,薛崇简总不可能一直同她在一起吧,公主府那么大,待会儿去哪找她们啊。 “我是老虎吗?能吃了你不成?” “贵府那么大,人来人往,若走散了可不好找。” “可我怎么觉得荆词是怯场啊?”薛崇简打量她。 荆词顿时,一时语塞。 原来他瞧出了她的小心思,她无非是不想一个人穿梭在陌生的人群里,今日这府里的宾客随便一个都是上宾,她待会儿还要表演舞蹈……不得不承认,此刻只有同杨府人在一起,她内心才会安定几分。 “我带你去四处逛逛吧?” “嗯。” 俩人缓缓走向花园深处,太平长公主府的后花园自然不是一般侯门贵府可比,各种珍贵稀品都被搜罗了来,百花争艳,明明已入秋,此园子竟给人春日的错觉。 “你待会儿可是要献艺?” 她点点头,“近来长姐和二姐逼着我日日习舞,你可知我对此一窍不通?练得我浑身难受。”她说着不禁抱怨前些日的艰辛。 “那现在练得如何了?” “老师乃舞艺精湛的二姐,学生我聪明又刻苦,自然是大有进益,不过……”荆词语气自信,转念一想待会儿就要登台献艺了,心里突然不由又紧张起来,“我怕待会儿发挥不好……” 纵使荆词胆子再大,也不过是十五岁的小娘子,王家清净,略通人事的她从未见过这种大场面。说白了,终究不是豪门大族里长大的,没有表现欲和强大的气场。 “今日即便人多,不过是些乌合之众,谁也不会认真看你表演,你随便跳就行了。” “可是……”荆词欲言又止,总不能把心思向薛崇简说破。 薛崇简见荆词仍旧拧着眉头,他灵机一动,朝四周望了望,“现下四处无人,要不你在此跳一遍温习温习?” “在这?” “既然从未在人前跳过,那现在便锻炼一下。” 荆词本着逃避心理,抱着侥幸缓缓道:“可是没有舞衣,也没有舞鞋……” “那些不过是外在装点门面的辅助工具罢了,舞艺的主体是身躯与动作,精髓是气韵,这才是根本。” 面对薛崇简的怂恿,她轻咬着下唇,颇为犹疑…… 第五十章 突发状况 片刻。 荆词提起臂膀,慢慢舞动了起来。 腰肢柔软灵动,舞姿优美,飞舞的袖子扇起阵阵桂花香。荆词跳得极为认真,神情正经,未有一丝笑容,看着反倒像一位冰美人。 不远处的楼阁上。 一身着鹅黄裙,披着细长的绯帛的女子立于窗前,女子约莫十五六岁,冷冷地盯着花园里的一幕…… 花园中的男子竟然含笑看着美丽女子,满眼皆是善意,秋风刮起,桂花絮纷纷飘落下来,落在女子发间……待舞毕,男子伸手小心翼翼地为女子一一拈掉。 楼阁内的女子盯着不远处的场景,不悦感油然而生……她身后有两名在打闹的女子,她们注意到她的不对劲,便停下来,顺着她的目光望去…… “哎!那不是二郎吗?” “是啊,跳舞的小娘子是谁?” 女子不做声,脸色颇为难看。 她的友人见女子这番神色,赶忙道:“韵儿,今日人多,薛二郎作为东家招待客人也是正常。” 另一俏皮的女子并不认同,“元意,你可真天真,那小娘子是在跳舞耶,这哪是二郎在招待她,我看呀,分明是她在勾引二郎。” “雕虫小技!”叫韵儿的女子瞪着花园中的人,冷哼了一声。 此乃当朝宰相武三思的次女武韵,与薛崇简自小相识,从小便爱慕才能出众、品貌非凡的薛二郎。她知薛二郎不是轻浮之人,从未见他对其他娘子有这般举止。可如今竟然有一个小浪蹄故意在他面前跳舞,引得阵阵飘香迷惑男人,此人可憎。 叫元意的女子是武韵的好友,自然明白她的心思,“就她那水平,还敢在薛二郎面前献丑,跟咱们韵儿比简直是天差地别。” “我倒有个主意……”俏皮女子神秘一笑,一丝狡黠闪过亮丽的眼眸。 “什么主意?”武韵好奇地看向她。 俏皮女子走上前,轻轻贴在武韵耳边,将计划娓娓道来。此女子乃太平公主与武攸暨的小女儿武维儿,自小聪明俏皮,主意也多。 武韵闻言,满意地点了点头,“果真还是维儿聪明。” ………… 宾客陆陆续续抵达太平公主府。 娘子们个个绫罗绸缎,珠光宝气,光彩照人。众人言笑晏晏,好不热闹。公主府的丫鬟们来来回回,端着各色餐食,一一放到宾客们的食案上。 宾客们排着队亲自上前向雍容华贵的太平公主道贺。 太平公主衣着自是讲究,梳一高髻,乌黑浓密的发髻上插着云纹朱钗和金步摇,佛妆斜红,精致的面容浮着浅笑,眉目间颇含英气。 “参见太平公主,祝公主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好、好——” “参见太平公主,祝公主新岁玉体安康、心想事成。” “这就是杨家四娘吧?”太平公主看着姿态乖巧的荆词顺口问。 杨寿雁一派诚恳,笑着替她回话,“多亏了公主,四娘才得以平安归来。” “好一个美人胚,得好好活着。”太平公主淡笑点点头。 荆词再次福身。 尔后,排在其身后的武韵上前,白皙细腻的面容露出一个浅浅的酒窝,甜甜道:“见过表姑,祝表姑事事顺遂,青春常驻,花红百日。” “就属韵儿嘴甜。”太平公主慈眉善目,太平公主一直以来与武三思关系不甚好,但对于其女她倒是有几分喜欢,武韵聪明伶俐,知礼仪、识进退,她喜欢聪明的女子。 ………… 诸人上前恭贺了一轮,方一一回席里坐下。 丝竹兴起,管弦交错,宴已开。 荆词屋内换了舞服,静静等候主理太监通知她打头场。 过了一会儿,主理太监进来道:“杨四娘,该您了。” 芳年和青女最后再仔细为主子整理了一下舞衣,荆词缓缓走了出去…… 宾客满席,熟悉的乐声响起,荆词正欲挥袖轻移,岂料此刻有一身影从另一边挥舞着长袖扭动着曼妙的身姿出现在众人眼前…… 荆词赶忙止了脚步,手足无措地望着突然出现的艳丽身影…… “那、那是谁?”芳年懵了,傻傻地盯着场上之人。 “这是怎么回事?不是我家娘子上场么?”青女拉住主事之人,赶紧追问。 主事人亦一脸糊里糊涂,“我、我也不知道啊,那是方城县主,她怎么跑上去了……” 那方城县主的舞蹈动作竟然和荆词一模一样,挥袖、扭腰、步伐,如出一撤。荆词睁大了眼睛,难以置信,此舞是二姐亲自编的,她怎会跳? “那咱们还献不献艺了?”芳年颇为焦急。 “自然得献。” 若错过这次机会,就不知道要等到何时了。她迫切需要交际,不能再等了,裴姨还等着她的消息。 不过不能再跳舞,那小娘子舞艺高超,此番她还跳舞,就太自不量力了。 “芳年,你帮我做一件事……” ………… 方城县主舞毕,掌声如雷,众人皆称赞连连。 席上的薛崇简盯着眼前的婀娜美人,俊朗的额头略微皱了皱眉,这丫头怎么跑上去了?所有舞蹈动作竟与荆词所跳一模一样…… 还未等他缓过神,箜篌声再次响起。 动听婉转的歌声平稳传出…… 只闻其声,未见其人。 片刻,唱歌者才缓缓出现至众人面前。歌者长袖飘飘,竟舞着与方才方城县主一样的舞蹈,广袖遮盖了其真容,声音悦耳,本是良作,只是……其所歌唱的内容,是关乎贵族的奢侈无度、民间的疾苦…… 语调时而低沉、时而高昂,将所歌之物表现得惟妙惟肖,乃许多宫廷歌姬所不及。歌者不停旋转、挥袖,直至曲毕,方背对着众人,斜斜回首,神色淡淡,情感却甚是感染人。 顿时,一片死寂,无人敢出声。 有人错愕,有人不怀好意,亦有人担忧。 她歌唱技艺不赖,只是所唱的内容……含沙射影的意味颇浓。 啪—— 啪啪—— 响亮的掌声从其中一席响起,薛崇简看着中央的荆词,好不含糊地为其鼓掌。 周围的宾客们颇为诧异,眼看太平公主的儿子都鼓掌了,众人才稀稀拉拉跟着一同鼓掌…… 第五十一章 交手 上座的太平公主盯着荆词,面露淡笑,“此乃杨将军家的四娘子,真是一副天生的好歌喉。” 众人见太平公主神色尚好,又如此说到,掌声才愈发热烈起来。当今时局,不够聪明,怎么混? “不愧是杨家的娘子……” “天赋甚高啊……” “小小年纪有此佳绩,不错不错……” 荆词见席间的杨寿雁一派喜色地回应周围人的恭维,她终于暗暗松了一口气。 她实在没有其他能在此刻拿出手的才艺了,阿爹总说她是他们家后花园的百灵鸟,他若看书累了,听会儿她唱歌便能一洗疲惫。她方才所唱的,无非是她逃亡时在路上的所有见闻。她将那些难民们的生之希望、老之无奈、病之痛苦、死之悲哀的情绪尽数表现于歌中…… 荆词轻呼了一口气,一个意外驱散了方才的紧张,娉娉退场。 与此同时,芸芸宾客席位一隅,一男子英俊的脸上划过一丝笑意…… 紧接着,一群蒙着薄面纱的舞姬徐徐入场,伴随屡屡弦音,悠扬悦耳,舞姬个个风姿绰约,顾盼生姿。 “四娘子、四娘子,您可真厉害。”待荆词退场后,芳年立马凑上来,扬着脑袋,甚是得意。 荆词笑而不语,走向屋内换襦裙。 前方一道倩影徐徐走来,女子看着荆词,有意走到她面前,待走近了,双方止步。 此人是方才跳舞的方城县主,荆词很好奇,这位方城县主怎么会二姐专门为她设计的舞蹈,“方城县主惊若翩鸿,令人大开眼见。” “杨四娘声如天籁,武韵佩服。”武韵暗自打量她,走近细看,心想果真有几分姿色。 “荆词有一事不明白,还请方城县主指点。” “请讲。”武韵不觉嘴角上扬,一切皆在她的掌握之中。 “方才方城县主所跳之舞与我家二姐编的一模一样,荆词冒昧一问,此舞你是曾见过吗?” “自然见过。” “那……” “见杨四娘你跳过,”武韵淡笑,“方才在阁楼,无意中看到园角处你在翩翩起舞,舞姿甚是动人。我自小对舞过目不忘,方才便情不自禁跑上场了,后来才知,原来是你的预备表演,真是抱歉。”她笑着垂了垂首,言行举止却并无半分抱歉的诚意。 武韵继而又道:“以后杨四娘可得注意着点儿,既然是预备表演就不能为了取悦他人而随便献媚,否则,得不偿失啊。” 看着武韵颇有深意的神色,荆词一愣,原来……是那么回事。 这是报复。 “多谢方城县主的提醒,是否偿失,我自个儿心里清楚,无需你帮我盘算。”荆词岂是会随便服软的人,就这么点儿肚量,她不屑与之为伍。 “好大的胆子。”另一女子走了上来,年纪与她们相仿,亦是冰肌玉骨,骨子里却隐约透着一股桀骜的傲气。 女子走到武韵身旁,亲昵地挽上她的手臂,转身面对荆词,讥笑道:“就凭你也敢盘算我家二郎?也不看看自个儿的出身。” 荆词打量突然走过来的女子,她说“我家二郎”,想必这是薛二郎的妹妹,瞧她们这番仗势,像要来一翻唇枪舌战。荆词无谓一笑置之,她不是爱和别人争执之人,为了这小种事争执,着实没必要。她颇为随意,礼貌性地福了福身,然后朝前走去。 “长安能人多着呢,有点儿自知之明。”趁她未走远,武韵赶忙补上,这位杨四娘子的背景,她们在短短几个时辰内就已经摸得一清二楚。 荆词无奈地笑了笑,她一曲舞便能引得这些女眷如此反应,看来薛二郎的桃花很绚烂嘛。 直到荆词的身影愈来愈远,武韵才撇了撇嘴,反手挽上为自己出头的武唯儿,“她根本没把我放眼里,你一来她就不敢吭声了,欺软怕硬,肯定又是趋炎附势之人。” “这种人何其多,就该给教训。” “唉,”武韵轻叹一声,颇为苦恼,“你说薛二郎为何会喜欢这种人?” “不管二郎喜欢哪种人,我看都不及你好。”武唯儿笑。 武韵见闺中密友如此偏袒自己,颇为欣喜,歪着脑袋道:“那也不看是谁的朋友……对了,我从家中带了些西域的葡萄酒,咱们一起尝尝?” “成,叫上元意。” “嗯那个……你去请薛二郎……”武韵低声细语道。 “呵呵呵,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呀,不知何时就能叫上二嫂了,呵呵呵……” 武韵羞红了脸,轻轻推开她,“去去去,什么比喻。” “得得得,瞧你急的,我这就让人去请二郎。”武唯儿继续打趣。 武韵哭笑不得,有这一古灵精怪的闺中密友,真不知是幸运还是倒霉…… ………… 晚宴气氛不断高涨,金碧辉煌的太平公主府邸,今夜歌舞升平。 荆词换回襦裙,回到席上。 “我竟不知四姨也是懂音律之人,想必方才是即兴之作,不错,不错。”荆词刚坐下,便得到李谌的连声称赞。 能得到这小子的诚心夸奖,真不容易,荆词与他相处素来随意,她扬了扬下巴,“过奖过奖。” 杨寿雁犀利的凤眸扫向略微忘形的荆词,依旧一副得体的笑脸,语气却不甚好,“四娘很得意吗?” “嗯?” “四娘觉得抢夺了风头,为杨府争光了吗?” 荆词神色滞了滞。 外表明明一派喜色,语气却近乎寒凉,这是杨寿雁所擅长。 “方才有特殊状况,我……” “四娘有什么本事肆意妄为?有什么能力为自己的胡作非为负责?” “可是方才的状况不是我能把握的。”荆词为自己解释。 “错了就是错了”一旁的杨薇娍忍不住轻声呵斥,语气虽轻,却透露着深深的责备,“你可知你方才有多险?” “三姐……”荆词看向杨薇娍,欲继续为自己解释。 杨薇娍却一把撇开头,不给她机会。荆词性子固执,杨薇娍更固执,她必须要让她意识到自己的错误,否则将来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一股莫名的委屈涌上心头,荆词想不到三姐竟会这么不理解她。她方才的处境,三姐也看在眼里,她难道不知道方才于她而言是赌一把吗? 她只有抓住机会,才能在这个生辰宴上结识更多的人,从而着手调查王家的事。三姐明知她心系王家,却如此不理解她,还要同她置气。 “行了,你们都对。”荆词无奈,说完起身离席。 一旁的芳年眼看主子走了,连忙跟了过去,“四娘子……” 杨府主仆顿时面面相觑,谁也不敢相信,四娘不但不承认错误,还以这种态度离席。这可是当着大娘子的面啊!杨寿雁是杨府的嫡长女,俗话说长姐如母,她掌家素来严格苛刻,无人不惧怕。 如今杨府竟出了这么一个小娘子,还真是稀奇。 座位上的杨寿雁瞧着扬长而去的身影,神色平静,她非但不恼,反而隐隐露出一丝笑。 哟,这个四娘,胆子倒不小。 第五十二章 旧识 荆词一股脑快步到方才的后花园。 “四娘子,您怎么能一走了之呢……”芳年满脸着急,一路紧跟,“若大娘子气恼,咱们又有苦头吃了,您赶紧回去吧……” “别跟着我。” “奴婢知道俩位娘子的责备重了些,但是……” “行了!”荆词不耐烦地打断一直在她耳边喋喋不休的芳年,“回去,不准再跟着我!” 荆词从未对芳年发过脾气,她跟了荆词这么段日子,早已习惯了和荆词随意的相处模式。如今荆词冲她发脾气,她蓦然生起几分委屈,“是、是……奴婢告退。” 芳年福身后转身离开,一副可怜模样,三步一回头望一望主子有没回头看她。 让荆词倍感难受的不是她们的责备,而是杨薇娍的态度。她那位三姐明明知道她的想法,却为了附和杨寿雁…… 杨薇娍是她真心相待之人,今日三姐的举止,让她甚是无奈失望,难道三姐也是只看重杨家的利益之人吗? 可是细想之下……她的确从没表明过会帮自己。 是啊,说到底,三姐只是心疼她这个妹妹罢了,这并不代表她会帮她,三姐打出身起就是杨家人不是么? 她终究还是孤身一人,荆词苦笑。 不远处是一座假山,她缓缓走了过去,钻进假山洞,踩上隐蔽的石阶,想找一个隐秘的地方一个人呆一会儿。 假山坐落在后花园的高地,登到半山腰,便能将大半片花园尽收眼底。她透过小山洞孔,看着远处回廊上三三俩俩的丫鬟回来走动忙活。 一些女眷离了席,跑到游廊上玩耍,她们不时对来回忙活的丫鬟们指手画脚,自个儿身旁的贴身婢女竟一副得意。同是丫鬟,竟也有三六九等。 “那就是你的诚意?” 突然响起的男声打断了荆词的思绪。 假山下,一老一少俩男子相对而立。 “难道驸马觉得世上只有您爱妻一人懂阳春白雪?”年纪较轻的男子反问。 年迈的男子皱了皱眉,神色不甚好,“胡人怎么能登上大雅之堂?” “只要有技艺高超,有何不可?”另一个男子冷声道。 “哼,哪来的歪理论,皇家便是皇家,身份摆在那里,岂能僭越!”年长者不禁些微动怒。 “是啊,皇家便是皇家,糟糠之妻怎比得上金枝玉叶。”男子冷嘲热讽。 年长者瞧他没大没小的模样,顿时被气得说不出话,“你——” “怎么?驸马想教训我不成?”男子扬眉,俊朗面容毫无惧色。 年迈者脸涨得通红,满腔怒气正欲发作,最终,他还是强行克制住自己。 “哼——”他狠狠瞪了他一眼,使劲儿地甩了一下衣袖,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开。 年轻男子伫立在原地,盯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神色终于缓缓冷了下来。 假山上将一切“尽收眼底”的荆词突然起身,朝下面的人挥手,“崔琞——” 崔琞闻声面色骤冷,待看清来人,面色才渐渐转温,“你在此作甚?”他面无表情地扬起头看向她。 “吹风。”聪明如她,岂会看不出那年长者与崔琞之间的奇怪气氛。 荆词话音刚落,崔琞便钻进山洞,片刻重新出现在她面前。 “偷听别人说话非君子所为。”他语气依旧冷淡。 “随意打扰别人吹风亦非君子所为。”荆词十分平静地道,明明是打趣的话语,却道出一本正经的味道,这乃因她此刻的心情所导致。 崔琞今日没有心情同她吵嘴,遂甩了甩长袍,在她旁边坐了下来。 俩人一时无言。 好一会儿,俩人同时开口。 “你……” “你……” 崔琞道:“你先说。” “我终于想起在哪见过那群蒙着面纱的舞姬了,那日在平康坊你向那什么瓦杜德买的就是她们。” 他平静地点点头。 “不会是……你把她们弄进来的吧?” “是又如何?”俊俏的脸上不觉浮上一丝得意的笑。 “这、这……”荆词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烟柳之地的伎人,竟然堂而皇之出入太平公主府?“你不要命啦?这种事都敢做。” 这边是身份卑贱的娼妓,另一边是高高在上的太平长公主,在大众的观念里,这可是赤裸裸的羞辱啊。 “商人自然是以利益为重。” 荆词不住摇头,连连感慨,“啧啧啧,我看你是财迷心窍。” 崔琞但笑不语。 “哎我说,你这般费力,一不小心可能连命都得搭上,你挣那么多钱作甚?”荆词甚是不解。 “钱是万能匙,我要娶妻、生子、买宅子……” 她忍俊不禁,“俗,真俗。” “哎,我还没说完,”崔琞继续悠悠道:“这只是从小处看,从大处看呢,我还要匡扶正义。” “哈哈哈——你当我傻吗?哈哈……你要是匡扶正义,我还拯救苍生呢,哈哈哈哈……”荆词这回忍不住哈哈大笑了出来,就他这个一毛不拔的铁公鸡还想匡扶正义? 要匡扶正义就去考功名啊,到朝堂之上匡扶去,挣几个钱能匡扶正义?简直是无稽之谈。 崔琞见她笑得前俯后仰,不多做辩解,自己亦扬了扬嘴角。 ………… 宴未歇,偌大的公主府内依旧人声鼎沸。 二人坐在假山上吹风,颇为惬意。 “若说胆子大,我可不及你,竟明目张胆在太平公主面前唱那些个歌。” 荆词撇嘴,“我当时没想那么多……” “就你这性子,若不能吃一堑长一智,将来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崔琞道得云淡风平,却隐约含了几分警示。 她事不关己地笑了笑,悠悠道:“别连累了杨家就好,杨家人是极怕被我连累的。”其实从小,她就知道自己是一个边缘人,既不是王家的亲骨肉,也不算杨家人。 崔琞看着她,眼底不禁浮起一层不明情绪。 他倒是想连累别人,却无人给他连累。 荆词感受到身旁之人的目光,遂转头看着他,这个人总在她最狼狈的时候唐突出现,即便见过那么多次,她对他仍知之甚少。 “你知道我原本乃王家人,也知道王家的变故,还知道杨家总总,你对我的一切几乎了如指掌……但你到底是谁?年纪多大?户籍何处?我都不知道。”她看着他,认真地道。 从在洛阳见他第一眼时起,她就觉得此人不简单。今日更令人想不到的是,他竟然还有本事把歌伎弄到公主府来。 “原来你对我如此感兴趣,怎么?想嫁给我不成?”崔琞嘴角溢出一抹邪恶的笑,歪着头打趣她,俊朗的面容甚是好看。 “你、你你瞎说什么呢!” “你是否还想知道崔某的生辰八字、有无嫁娶?” “你有没嫁娶与我何关。”荆词气鼓鼓地道。 “行了,既然你那么想知道,我便把我的身世、底细一一告诉你吧……” 第五十三章 曲江 嘘—— 周围突然一声口哨声响起,正从假山脚下传来。 崔琞闻声,立马以一声一模一样的口哨声相回,尔后站起来瞧了瞧,发现华舟在下面四处寻人。 “华舟。”他轻声叫。 “主子!”华舟听到崔琞的声音,又见崔琞原来在假山之上,遂快步走了进来。 不时,崔琞的侍从华舟出现在他们眼前。 “主、主子……”华舟大口喘着气,看见自己的主子竟然和这个小娘子在此偏僻处,颇为感慨,“你竟然藏这来了……” “何事?” 华舟想起还有正事,遂连忙贴到崔琞耳边悄声道出。 崔琞闻言,立即起身。 “哎……”荆词不觉叫了出来,“你要走啊?” 说完后她立刻就后悔了,这语气明摆着就是不舍得人家嘛,真丢人!她赶忙低下头,装作若无其事,希望他没听见。 崔琞怎么可能没听见,他一脸戏谑,“舍不得我?” 见她不说话,他悠悠道:“不如一起走?反正这种地方无趣得很。” “去哪?” “跟我走便是,可敢?” 见荆词犹疑,崔琞戏笑,“方才的爽快劲到哪去了?我还以为……” “我只是在想时辰罢了,去就去呗。”她起身,掸了掸襦裙,一副无所畏惧的模样。 崔琞扯了扯嘴角,下了石阶朝府门走去…… 待出府之后,崔琞扔了一匹马驹给荆词,他与华舟则各自上了一匹马,“驾——” “驾——”荆词亦踏上马,大展手脚。 许久未骑马,一骑如飞,着实痛快…… 崔琞骑马驾驭自如,娴熟干练,荆词未曾想过他的骑术竟然这般好,第一次见他他可是坐在马车里的柔弱郎君。 “驾——我的还马术不赖吧?”荆词追赶上前,道得颇为得意。 “的确不错——” 崔琞亦是好手,看得出,此人定是自小骑马,想来自小受的教育应当不差。 “若我没猜错,你这次去太平公主府是为了结交人脉吧?”崔琞道。 荆词猛然惊醒,确是此事。 “如今倒好,没结识到朋友,仇人倒有几个。”崔琞失笑,对她这般的交际能力,他也是服了。 荆词闻言无奈,不觉有些气馁。 那些出身高贵的侯门女,有才有貌,举止得体,可惜,若别人一旦触及到她们想得到的东西,必张牙舞爪。 “真想念洛阳。”在有阿爹、萧平和萧安的洛阳,她不必刻意结识谁、融入谁,所有人都喜爱她。她的挚友,萧平、萧安何尝不是永远站在她这一边。 “我带你回洛阳啊。”身旁的崔琞突然接她的话。 荆词微愣,尔后一笑置之,全当玩笑话。 呵,竟然有人说,带她回洛阳,可惜谁也没法带她会她的那个洛阳。 即便知道他只是随口说说,但异样的抹情愫已然在心间悄然蔓延…… 不知不觉,崔琞竟然带她进了平康坊。 荆词瞪大了眼睛,今日她可是娘子打扮啊,“这不太妥吧……” “怕什么。” ………… 荆词边走边四下打量,不一会儿,他们便绕到了一座宅子的后门。 华舟上前敲开门,一个小厮出来,见着来人,赶忙行礼,小厮并未言语,上前一一将马匹牵到一旁。 入了宅子,荆词方醒悟过来,原来这就是上次李谌带她来的那家院子,什么妈妈啊桥西啊什么的。一般宅子的格局大多相仿,但花园的那几簇竹子她总不会忘。 花街柳巷之地,有竹,难免惹人留意。 令人奇怪的是,今日竟然无一客人。 “为什么没有客人?” “主子要来,自然得清客。”不等崔琞回答,一旁的华舟便回到。 “主子?”荆词语气充满不解和怀疑,这个“主子”是华舟的主子,还是这个院子的主子啊?不过,不管是谁的主子,华舟的意思是只要崔琞来了,就得清场,荆词转念一想,“哎不过……上回怎么没清场啊?” 华舟顿时咋舌,神色异常,不禁左右顾盼,“上、上回……” “上回事急从权。”崔琞不急不缓。 “哦……”荆词点头。 华舟暗暗捏了一把汗,都怪他,差点露馅了。总不能说上回主子见她在此才没清客吧? 到了花园,荆词知道再走不便,便逗留下来,观花赏园。 荆词漫步至八角亭内,不时,丫鬟端来茶点,并未言语,放下东西后恭恭敬地退下。 此处错落有致,鸟语花香,纵使是烟柳之地,也有等级高低、优劣之分。等级差的皆是庸脂俗粉,接待的客人自然是小有资产的市民,这类等级高的宅院,来的不是高官便是富贾,亦或名流才子之类,所营造的环境,自然不能落了俗。而崔琞,极有可能是这儿的主子。 无趣地闲逛了好一会儿,吃了些点心,饮着茶。园里无人,所有人被遣散一空,估摸着被遣到了前院。她还在想她今日女子打扮会不会不妥当呢,原来崔琞早给她行了方便。 良久,崔琞终于迟迟现身。 “你总算出来了。” “等急了?”崔琞盯着跟前的荆词,打趣道。 “瞎说什么。”她赶忙转身,面颊不禁微红,为何今日的自己屡屡失言? “走了——” “这又去哪?” “曲江。” 曲江? 那不是上回在娓院祖母说的长安名胜嘛,说什么江水浩荡风景怡人云云……祖母可是人精儿,她能为之着迷的地方,想必定是好地方。 崔琞留下华舟,与荆词二人骑马向曲江而去。 曲江落于长安郊外,风景秀丽,湖光水色,一碧万顷。江边不乏皇家宅院,凡是有点儿权势或经济实力的长安人,都爱往这块地方挤。因而这里的地价水涨船高,换一句话说,凡是在曲江有宅子的,都不是普通人。 “呵呵呵……真是个好地方。” 微风拂起荆词的发丝,薄薄的汗水迅速蒸发,凉快得很。曲江果真是好景,视野开阔,秋日草木凋零,仅剩突兀的枯枝,却是另一番味道。荆词素来喜欢视野开阔的地方,视线广了,心便宽了。 崔琞见荆词面容舒爽,嘴角亦不住上扬,“正值草木凋零之季,人不多,开了春便会人山人海。” “这么说来,只能趁此时赏个够,人山人海就玩不痛快了。”荆词想想开春后的场景,不免有些失望。 罢了罢了,悲春伤秋可不是她的性子,活在当下才是她所信奉。 “非也。”崔琞摇头。 “嗯?为何?” “待到开春你再同我来一次,便知道了。”他一脸神秘。 “现在就说呗,说呗说呗……”荆词忍不住连声催促。 他摇头,俊逸的面孔似笑非笑转向荆词,“惊喜怎能一次给足。” 她瞪大了眼,片刻,嫣然一笑,想着生意人说话就是好听。 俨然不知,此时自己明媚的笑容早已出卖了心里的真实情绪。 第五十四章 夜谈 长河落日,江水茫茫。 秋风纵然萧瑟,却浓了意境。 一袭宽大的披风铺在颓败生硬的枯黄草地上,一对身影坐在披风上面,望着江景,神色舒缓,大雁结伴南迁,留下嘎嘎长声在空中回旋。 “真不知为何那么多文人墨客哀秋叹秋,春华秋实,秋收冬藏,一切乃自然气象,轮回罢了。”荆词亦喜欢大气磅礴、华美意境的诗词歌赋,却总觉骚人情感比她多一缕,不知是她无情,还是文人们无病呻吟。 崔琞稍稍诧异,凝视着身旁的小女子,未曾想这番话出自她之口……他眼神忽而明朗,粲然一笑,如此空灵的话语出自她之口再正常不过。这般的性子,纵使所处的世态如何恶劣,生活的信念总不会被消磨殆尽。 “四时之景皆不同,下回,咱们来看看冬天。去年亚岁后万里冰封,而后又下了一场鹅毛大雪,银装素裹,甚美。” 荆词噗嗤一笑,“一会儿说开春来,一会儿说冬天来,你究竟想约我何时来?” 崔琞微愣,自己也忘了,他才说过开春再来,怎又约冬日,自己说话何时这般颠三倒四了? 他失笑地摇摇头,这可不是思维严谨、头脑清醒的他的作风。 素来沉稳的他,不曾想也有心急的一刻。 “你这大商人闯南走北的,还能看到长安的四时之景?”此人的流动之大她可是见识过了。 “长安贸易兴盛,我长居于此。” “闯荡中外,你见识了许多光怪陆离吧?” 崔琞点头,“看多了便见怪不怪。” “等我的事办完了,我就同你闯南走北,去见识见识。”荆词煞有介事。 他皱眉,“你?” “我不会永远留在长安,洛阳估计是回不去了,潭州亦不是我故乡。” “怎把自己说得孤苦伶仃。” “未身临其境,可别下论断。” ………… 夜色席卷之前,荆词终于回到杨府。 芳年和青女站在筎院门口焦急等候,主子这一闹,可把筎院的丫鬟们急坏了。本来以为主子只是置气,可是随着天色渐晚,她们担心的就不仅是大娘子对主子的看法了,最重要的是主子是否平安。 “四娘子终于来回了……” 芳年迅速跑上前挽着主子,一脸可怜兮兮,“四娘子,您下回真不能这样了,你都不知道我们嗓子眼都提上来了……” “没事儿没事儿……这不好好的嘛。” 荆词进去院子才发现,三姐杨薇娍也在。 “三姐……” 杨薇娍未抬头,淡淡道:“真是放纵性子,才说几句就受不了。” 荆词走到杨薇娍身旁坐下,为她斟满茶,小声嘀咕,“但我真不觉得自己有错……” “你——”杨薇娍气得没话说,颇有恨铁不成钢的意思,“你啊!怎不知道审时度势呢?” “迫在眉睫,我也没法子。” “冒失成不了事,必须步步筹谋。” “又不是宫斗尔虞我诈,只是献个艺罢了,瞧你说的……” 杨薇娍叹气。她这妹妹甚是天真,宛若一尘不染的白玉,有时候还真羡慕她,对杨府古怪的长辈们毫不畏惧,无论经历什么,性子永远灿烂明朗。 但这么下去可不行,是时候该点醒她。 杨薇娍神色泰然的端起几案上的杯子欲喝茶,不料一个失手,茶水打翻浸湿了大片衣裳。 “呀——” 荆词赶紧起身,“烫着没?烫着没?” 丫鬟见状,赶忙取了干布为其擦拭。 “不碍事,换一身衣裳即可。你们都别忙活,荆词随我去内室换衣裳,其余人等在这候着。”她一脸平静,不慌不忙。 “是。”众丫鬟们应声。 进了内室,荆词赶忙挑出架子上的诃子、襦裙之类。 “王东山去洛阳接你的时候,带了一封阿娘的亲笔信。阿娘意思是让你别回来,可惜那信被长姐截下了。”杨薇娍唐突道。 荆词停下动作,苦笑,“我当然知道阿娘不愿我回来。” “阿娘是不希望你被卷入长安的云谲波诡!你当阿娘是真不疼你么?她甘愿一辈子不见你,也不愿你成为世族争斗的牺牲品。” “三姐,你怎么好端端说这些……”荆词诧异,把挑选的衣物递给她,“你先换衣裳吧。” “别忙。”杨薇娍把衣物放回架子上,正色道:“你可知前段日子那些下人为何敢这般待你?她们是最会瞧主子脸色的人,一切无非是长姐授意。你只是长姐试探阿娘的一颗棋子,否则你以为在杨府为何忽荣忽辱?长姐无非是想看阿娘的态度罢了,你当长姐真心待你?” 听此论调,荆词一脸惘然,她只是长姐试探阿娘的一颗棋子?因而阿娘才对她冷若冰霜? 世代贵族杨府偌大,各主子间关系错综复杂,每一个看似平和的人背后都不简单。 王婠平日里深居简出,却把事看得透透的,她与杨寿雁暗地里的较量,旁人自然看不出。 “原来如此……”荆词微微垂首,眼里蒙上一层异样情绪。 瞧着荆词这副模样,杨薇娍颇为不忍,可是再不忍又能如何,总要让她知道世间惊险啊,否则……真怕她被大狮子吃得连骨头渣都不剩。 “不怕,我们会保护你的。” 杨薇娍抬起手,神色柔软,轻轻抚了抚妹妹的脑袋,妹妹已经经历过足够的苦了,她和阿娘亦不能再失去她。感谢上苍,给了妹妹乐观的性子,让她支撑到今日。 荆词盯着眼前神色复杂的亲姐,她明明才长她一岁,却感觉已看尽侯门冷暖,荆词顿时内心涌现万千情绪,“真是苦了你,在杨府这种地方委曲求全。” 想来,她自小被送往王家,姐姐却留在关系复杂的杨府,那么多年来束手束脚,尔虞我诈,这都是什么日子啊。 “你这不是都回来了嘛,我们又有伴了,不管是什么,咱们一块儿应付。”杨薇娍露出笑颜,紧紧握着荆词的手,记得妹妹被送走时自己六岁,荆词没哭,她倒是哭得稀里哗啦。 十年,她乐观开朗的妹妹,终于回来了。 ………… 夜。 月明星稀,一道柔亮的光笼罩着整个庭院。 自从上次在后花园遭遇那个顽劣小儿胡胡之后,荆词便让人在筎院的院子里架了一个秋千,那种小孩她懒得招惹,在自己院子里荡总碍不到谁了吧。 她坐在院子里的秋千架上,缓缓荡着…… 长姐、二姐、三姐……好像无论是谁,在杨府都是沧海一粟,但又好像无论是谁,都是极其关键的一个,主要是看杨府将你用在哪里才能决定你的作用是甚。儿女都是工具,呵! 所谓贵族世家,果真冷情。 第五十五章 所谓姐妹 立冬。 眼瞧着就入冬了,过不久便会大雪纷飞,整座偌大的杨府个个院落将会被一场又一场的大雪覆盖。杨府娓院却有一已过古稀仍不服老的主子,在偏院深居数年,时时想着出去走一遭,瞧上一回五味陈杂的烟火人间。 众人皆知老太太乃音痴一枚,这日据说长安名伶莫妕娘在云天楼有演出,老太太闻之,终于按耐不住了。 两辆华美偌大的马车一前一后,哒哒哒走在大街上。 前面的马车宽大,幔料皆是金碧厚实的绸子,车门、车窗皆紧闭。 车内,年迈的老太太管氏坐在正座,身穿金丝棉衣,怀里抱着一个精巧雅致的暖炉,神色精神。 其左侧坐着美艳丰腴的禾姨娘,双腮扑了大片厚厚的一层通红的胭脂,贴花钿,描斜红,点朱唇,多年未踏出杨府,久居深宅后院的她,一副标准的贵妇装扮,眼里藏不住新意与惊喜。 “祖母想听音,我把伶人请府里来不就好了,何必大冷天跑出来折腾。”右侧的杨寿雁笑容得体。 一旁的禾姨娘接话,“自主母去世,阿娘就未踏出府门一步,现在咱们府事事安稳,阿娘开心,出来活动活动筋骨也未尝不好。” 管氏眼含笑意,拍了拍她手边禾姨娘的手。禾姨娘在杨府滚打爬模多年,早已将揣摩人心、口吐莲花之类的生存技能运用的得心应手。故而十几年来,在杨府左右逢源。 杨府老太太乃音痴一枚,长安最好的曲,除了在皇宫,就是平康坊,可这都不是她能随意去的,如今这酒楼请来了名伶,老太太自然按耐不住了。 没过多久,马车停在高大宏伟的长鹊酒楼前。 禾娘、杨寿雁相继下车,转身抬手搀扶老太太。 后面的马车亦打开车门,三位年轻的小娘子依次下车,神色皆是充满好奇新颖。 杨府老太太与诸娘子们出行,管家王东山早已将一切安排妥当。酒楼小厮将其直接引至二楼。 这种新式酒楼,紧跟世事潮流,二楼摆放的均是高足桌椅。 一楼人头攒动,二楼客清。 荆词忍不住低声问旁边的杨薇娍,“王管家难不成将整层都包下来了?” “这是自然。”杨薇娍不以为意。 待众人坐下,并无人点菜,酒楼小二直接来回上下拿着托盘端食物。 小坐了一会儿,两个打扮富态的丰腴中年娘子在丫鬟的陪同下走了进来,浓妆艳抹,神色傲慢。俩人试图上楼,被小二拦了下来。 荆词好奇地起身,走到沿栏边看此状况。 “俩位娘子,实乃抱歉,二楼今日被贵客包场了。” “睁大你的狗眼瞧瞧这是谁?宁远将军家的娘子你也敢拦?”其中一女子疾言厉色。 好歹在长安数一数二的头等酒楼做活,什么世面没见过,小二不卑不亢,面不改色,“哟,原来是宁远将军家的娘子,小的眼拙,实在是对不住啊,楼上是杨将军家的娘子们,大早上便遣了人来包下二层,所以……还请您等在大堂就坐。” “什么杨将军……”那中年娘子满不在意。 另一娘子扯了扯她的衣袖,挤眼提醒,“杨将军,长安还能有哪个杨家。” 那娘子微楞,敛了敛神,算自己倒霉,“罢了,咱们坐一楼吧,出门就是为了图个热闹。” 俩人不约而同转身朝大堂走去,权当未发生过此事。 荆词居高将一切尽收眼底,无奈一笑。 “四娘。”杨薇娍轻声叫唤,“过来喝碗姜汤。” “好咧。”她欢快地应答。 杨寿雁无奈地摇摇头,“四娘才到长安几个月,真是看什么都新鲜。” “这丫头的性子随我,跟我年轻时一模一样。”老太太感叹。 “阿娘您这四个孙女哪个不随您,”禾姨娘笑道:“雁儿如您一般能干,二娘倾城之容像您,三娘气质如兰像您,四娘就更不用说了。” 一举几得,夸了所有人。 老太太哈哈大笑,抬手指着珠光宝气的禾姨娘,“禾娘你这张嘴啊,简直是京城第一嘴!不过说得实在有理、有理。” “禾姨娘的说话之道,薇娍可是从小见识着的。” “我若有禾姨娘的口才,卫王府大约能平静些。”一旁的杨钰沛浅笑,神色淡淡,倒是听不出其意是褒是贬。 “瞧小娘子们说的,咱们杨家是世族,你们乃天生贵女,没必要羡慕禾姨娘。” “这可不是这么说。”老夫人放下茶杯,“纵然咱们杨家乃世族,光耀门楣的任务,却是代代都不能推却的责任,若咱们家能飞出个凤凰,她们这代才算功成。故而,正可谓打江山容易,守江山难,说话啊,可是一门高深的学问。” “到底是阿娘高瞻远瞩,原来我们这些小辈真正该学的,乃思维洞见也。”这话禾娘心底没有恭维成分,倒是真真实实的想法。杨家几百年不倒,看来不是没有原因的。 “祖母,这话还是得谨慎着点儿,毕竟是在外头。”杨寿雁提醒。管得事多了,经验便多,心眼自然就比平常人多一个。 “呵,好——”祖母乖乖地点点头,“来,快吃,都快凉了,大冷天的,仔细着吃了凉食着风寒。” 桌上早摆满了各色点心、蒸果、茶酒,道道精美,香味弥漫。 “二娘先喝点热米粥垫垫,大病痊愈,最易复发。”杨寿雁抬手,丫鬟余囍便将她面前的热米粥端到了杨钰沛面前。 杨钰沛点头,“近来牙有点儿疼,吃流食正好。” “牙疼?我也疼了几日,吃了三姐的药,便再未疼过。”荆词嘴快。 老太太吞了一口点心,看着二人道:“三娘打小爱看医书,要不三娘帮二娘瞧瞧?” 杨薇娍抬眼见杨钰沛未语,遂开口问,“二姐近来常吃什么?” “天花羊肉酱饼、鹅鸭炙。” “这么干?” “着风寒忌了好久的口,只想吃些重味的。”杨钰沛淡淡答到。 “如今天干气躁,只吃燥热的食物哪成,我那还有些药,回头叫夭桃送去卫王府。” “那便多谢三娘了。”杨钰沛抬眼。 场面和谐,这俩人难得言语融洽,荆词颇为高兴,“姐妹间就当如此,和和睦睦。” 一句话,二人都不禁微愣。 姐妹? 呵,如此陌生的词汇,俩人从小斗到大,如今突然被提醒……二人是姐妹。 第五十六章 膏粱子弟 杨薇娍转头看向男子,此郎君长得与武崇行有几分相似,谈吐气质却大相径庭。 “崇行,不得无礼。”男子冷下脸冲武崇行厉声道。 随后,转头和颜悦色地对众人道:“见过老夫人、诸位娘子,在下武崇敏,方才愚弟冒犯了,在下替他向你们道歉。愚弟自小顽劣,不受管教,还望诸位娘子多多见谅。”此乃武崇敏,太平公主第三子。 “既知他不受管教,怎么现在才过来制止……”杨钰沛垂眸动手夹桌上的糕点,道得漫不经心。 “这……”武崇敏略为尴尬,“在下是觉得,他该有自己的交友自由,但没想到……” “你们怎么在这?”一道声音传了过来。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须臾,一儒雅俊逸的男子从楼梯的方向穿过帘子,出现在众人眼前,此人相貌堂堂,气质出众。 “二郎?”武崇行和武崇敏异口同声。 “二郎君?”荆词亦惊喜,想不到薛崇简也来了。 杨寿雁见人更是起身相迎。 “诸位娘子都在,这么热闹啊。”薛崇简笑。 “可不是嘛,多亏了你们家这好四弟。”荆词语气责备,略带无奈。 武崇行的性子,他是知道的,听荆词这语气,便知他闯了祸,转身冲武崇行道:“愣着做什么,还不赔礼道歉。” “哎二郎,你都不知道事情的始末就让我赔礼道歉……”武崇行不服,这是不是他兄长啊,这么不分原由与黑白。 “少废话,事情的始末我知道。”武崇敏亦不给他好脸色。 武崇行无奈,被头上两个兄长压着,他还能如何,不情不愿道:“杨四娘,在下失礼了。” 老夫人见状,一抹精光闪过老眼,扶着桌子起身,“老啦,老啦,折腾不动了。雁儿,和娘,咱们先回去,让孩子们自己玩会儿。” 说罢转身,杨寿雁与和姨娘赶忙左右搀扶着老夫人,往楼梯的方向走去。 身后的一众小辈们一致行礼…… “恭送祖母。” “恭送老夫人。” 祖母等人的身影消失在眼前,荆词转过身,询问站着的薛崇简,“二郎君,坐吗?” “不了,我还有要事在身。”薛崇简浅笑着拒绝。 她点点头,“好吧。” “不过……”薛崇简未移开步伐,若有所思,“我可能要请你帮一个忙。” “嗯?”荆词瞪大了眼睛。 “随我去一趟后台可好?” “成。”她爽快答应,临走前冲杨钰沛和杨薇娍道:“二姐、三姐等我片刻。”随后便同薛崇简离开。 武崇行才与她们起了冲突,武崇敏赶忙扯着他朝自己的席位走去。 “三郎,我……”他显然不愿死心。 “少废话。” 如今桌上只有杨薇娍与杨钰沛俩人,杨薇娍终于暗暗松了一口气。 夭桃知主子受了惊吓,赶忙倒了热茶端给主子。她接过茶,缓缓啜饮了一口,整个胸腔才渐渐回暖。 瞧她这副懦弱模样,杨钰沛冷笑,“你到底是不是杨家血肉?” 杨薇娍诧异地抬眼。 “喜便喜,恶变恶,唯唯诺诺给谁看。” “个人处事方式不同罢了,二姐为何要求我亦步亦趋?”这是她一直想说出口的话,却从没机会说出来。杨钰沛强势,便瞧不起性子较柔的她,她凭什么瞧不起她? 为何? 杨钰沛苦笑。 “讨厌就是讨厌,哪有为何,讨厌你这个姨娘生的丑女人,恶心你只会示弱。”皓齿红唇,吐出的话语却锋利无比。 她肆无忌惮地发泄着心中的不满,她讨厌她的退缩、柔弱、楚楚可怜、示弱。 示弱了……就会有人挡在她身前。 杨薇娍着实呆不下去了,起身,“夭桃,咱们去找四娘。” “是。”夭桃紧随主子身后,吓都吓傻了,二娘也太恶毒了,竟然对主子说出那种话。 杨薇娍极力掩饰湿润的眼眶,方才她为她说话她本还有点儿心存感激,不想……其实,她又何尝喜欢过她。自小便飞涨跋扈,仗着自己是主母所生,仗着自己有倾城之容,仗着“他”站在她这一边,便对她指手画脚。 ………… 荆词此刻正被薛崇简带着绕来绕去,穿过人山人海。 “二郎君到底何事这般匆忙?”荆词好奇。 “方才一歹人将一小娘子撞倒了,伤得甚重,男女授受不亲,你帮忙瞧瞧。” “原来如此。见义勇为,是二郎君的性子。”荆词笑。 薛崇简回头看着她,笑着摇摇头,英俊的面容甚是爽朗。 不多时,他们到了后台,后台拥挤熙攘,薛崇简指着角落一坐在地上的身影道:“就是那位小娘子。我不便过去,你帮忙瞧瞧。” “成。”她跨步走了过去。 只见那小娘子的年纪与她不相上下,脸色苍白,强忍着疼痛满是倔强。双手抱着左腿,大约是疼极了,证试图换一个方向…… “别动!”荆词阻止,“若是伤了筋骨随意动弹会更严重。” “你是……”小娘子好奇地打量来人。 “我是薛二郎的朋友。来,我帮你瞧瞧……”她蹲下,轻轻拉起她的裙裾。 “嘶——” “抱歉,我轻点儿。” 费了好大的劲,终于将伤口露了出来。小腿有两处通红,磨破了皮,渗着丝丝血丝,肿了好大一块,膝盖处更是肿得老高。 荆词一时还真判断不出是否伤了筋骨。瞧这小娘子咬着嘴唇强忍疼痛的模样,她亦不敢随便碰她。 “芳年,去把三姐叫来。” “是。”芳年连忙转身离开。 荆词起身走向不远处的薛崇简,好歹是帮他的忙,结果的好坏自然要汇报。 “那小娘子伤得颇重,不可随意挪动,我已让芳年去叫我三姐,三姐擅医理,定能处理好。二郎君你能弄来药箱子吗?” “我问问掌柜。”薛崇简点头。 荆词给俩人分配完任务,便上前帮她用手帕轻轻为她擦拭。 “谢谢……请问小娘子贵姓?”那小娘子抬眼看着荆词,见她穿着打扮不凡,猜想定是大户人家的娘子。 第五十七章 戏台救人 杨薇娍转头看向男子,此郎君长得与武崇行有几分相似,谈吐气质却大相径庭。 “崇行,不得无礼。”男子蓦地冷下脸,对武崇行厉声道。 随后,男子转头和颜悦色地对众人道:“见过老夫人、诸位娘子,在下武崇敏,方才愚弟冒犯了,在下替他向你们道歉。愚弟自小顽劣,不受管教,还望诸位娘子多多见谅。” 此乃武崇敏,太平公主第三子。 “既知他不受管教,怎么现在才过来制止……”杨钰沛垂眸动手夹桌上的糕点,道得漫不经心。 “这……”武崇敏略为尴尬,“在下本觉得他该有自己的交友自由,但没想到……” “你们怎么在这?”一道声音传了过来。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须臾,一儒雅俊逸的男子从楼梯的方向穿过帘子,出现在众人眼前,此人相貌堂堂,气质出众。 “二郎?”武崇行和武崇敏异口同声。 “二郎君?”荆词亦惊喜,想不到薛崇简也来了。 杨寿雁见人更是起身相迎。 “诸位娘子都在,这么热闹啊。”薛崇简笑。 “可不是嘛,多亏了你们家这好四弟。”荆词语气责备,略带无奈。 自家小弟的性子,薛崇简是知道的,听荆词这语气,便知他闯了祸,遂转身冲武崇行道:“愣着做什么,还不赔礼道歉。” “哎二郎,你都不知道事情的始末就让我赔礼道歉……”武崇行不服,这是不是他兄长啊,这么不分原由与黑白。 “少废话,事情的始末我知道。”武崇敏亦不给他好脸色。 武崇行无奈,被头上两个兄长压着,他还能如何,不情不愿道:“杨四娘,在下失礼了。” 老太太见状,一抹精光闪过老眼,扶着桌子起身,“老啦,老啦,折腾不动了。雁儿,禾娘,咱们先回去,让孩子们自己玩会儿。” 说罢转身,杨寿雁与禾姨娘赶忙左右搀扶着老太太,往楼梯的方向走去。 身后的一众小辈们一致行礼…… “恭送祖母。” “恭送老夫人。” 祖母等人的身影消失在眼前,荆词方转过身,对站着的薛崇简道,“二郎君,坐吧。” “不了,我还有要事在身。”薛崇简拒绝,却未移开脚步,“不过,既然遇到了你……我想请你帮个忙。” “行啊,什么忙?”荆词爽快答应。 “跟我下去一趟可好?” “嗯!”荆词点点头,临走时不忘叮嘱杨钰沛和杨薇娍,“二姐、三姐等我片刻。” 尔后,荆词与薛崇简朝楼下的方向走去。 武崇行才与她们起了冲突,武崇敏则作了个揖,然后扯着小弟往自己的席位走去。 “三郎,我……”武崇行显然不愿死心。 “少废话。” ………… 待众人散去,桌上只剩杨薇娍与杨钰沛俩人,杨薇娍终于暗暗松了一口气。 夭桃知主子受了惊吓,赶忙倒了热茶端给主子。杨薇娍接过茶,缓缓啜饮了一口,整个胸腔才渐渐回暖。 瞧她这副懦弱模样,杨钰沛冷笑,“你到底是不是杨家血肉?” 杨薇娍诧异地抬眼。 “喜便喜,恶变恶,唯唯诺诺给谁看。” “个人处事方式不同罢了,二姐为何要求我亦步亦趋?”这是她一直想说出口的话,却从没机会说出来。杨钰沛强势,便瞧不起性子较柔的她。 为何? 杨钰沛苦笑,“讨厌就是讨厌,哪有为何,讨厌你这个姨娘生的丑女人,恶心你只会示弱。”皓齿红唇,吐出的话语却锋利无比,她肆无忌惮地发泄着心中的不满,她讨厌她的退缩、柔弱、楚楚可怜、示弱。 示弱了……就会有人挡在她身前。 杨薇娍着实待不下去,起身,“夭桃,咱们去找四娘。” “是。”夭桃紧随主子身后,吓都吓傻了,二娘也太恶毒了,竟然对主子说出这种话。 杨薇娍极力掩饰湿润的眼眶,方才她为她说话她本还有点儿心存感激,不想……其实,她又何尝喜欢过她。自小便飞涨跋扈,仗着自己是主母所生,仗着自己有倾城之容,仗着“他”站在她这一边,便对她指手画脚。 ………… 长鹊酒楼一层,戏台子的后台。 荆词此刻正被薛崇简带着绕来绕去,穿过人山人海。 “二郎君到底何事这般匆忙?” “方才一歹人将一小娘子撞倒了,伤得甚重。男女授受不亲,我不便行事,你帮忙瞧瞧。” “原来如此。见义勇为,是二郎君的性子。” 薛崇简笑着与荆词对视一眼,英俊的面容甚是爽朗。 不多时,他们抵达目的地。一堆杂物间,坐着一位女子,女子眉头紧锁,动弹不得。 “就是那位小娘子。我不便过去,你去帮忙瞧瞧。”薛崇简指了指那女子。 “好!”荆词迈开步子走了过去。 只见地上的女子的年纪与荆词不相上下,她脸色苍白,强忍着疼痛满是倔强。双手抱着左腿,大约是疼极了,证试图换一个方向…… “别动!”荆词出声阻止,“若是伤了筋骨随意动弹会更严重。” “你是……”女子些微诧异,竟然有人愿意出手相救如此狼狈不堪的她。 “我是薛二郎的朋友,来,我帮你瞧瞧……”荆词说着蹲下身,轻轻拉起她的裙裾。 “嘶——” “抱歉,我轻点儿。” 荆词放轻手脚,缓缓地拉起她的裤腿……好一会儿,终于将伤口露了出来。小腿有两处通红,磨破了皮,渗着丝丝血丝,肿了好大一块,膝盖处更是肿得老高。 荆词一时判断不出是否伤了筋骨,看眼前的女子咬着嘴唇强忍疼痛的模样,她不敢随便碰她。 “芳年,去把三姐叫来。” “是。”芳年遂转身连忙离开。 荆词则起身走向不远处的薛崇简,“那小娘子伤得颇重,不可随意挪动,我已让芳年去叫我三姐,三姐擅医理,定能处理好。薛二郎,你想法子弄个药箱子来吧。” “成,我这就去找。”薛崇简点头。 待给俩人分配完任务,荆词转身,取出手帕上前,轻轻为地上的女子擦拭伤口。 “谢谢小娘子……请问小娘子贵姓?”女子颇为感激,抬眼看着出手相帮的荆词,她见她穿着打扮不凡,猜想定是大户人家的娘子。 第五十八章 权贵 荆词犹豫了片刻,淡淡道:“我住兴化坊杨府,你叫我荆词就可。” “好,荆词。”小娘子点头,她能明显感到此人突然的冷淡,不过想她的本性应当不错,否则也不会出手帮自己,于是报上家门,“小女子乃新任都水使者董林的女儿,我叫董知,刚来京城不久,不想今日竟发生这等事,幸亏遇上了你。” 董林,曾经的太原府县令,此番升迁,举家迁移长安。 “幸亏遇上的是薛二郎,我也是受他之托,否则你孤身在此地该如何是好?” “薛二郎?就是方才那郎君?”董知问罢,颇为不好意思地垂下头。 “嗯,他是太平公主的次子薛崇简。” “太、太平公主?”董知不禁咋舌,她瞧那郎君器宇不凡、一身华贵便知他非富即贵,却不想来头那么大。 “你伤得这么重,我派人去贵府通知一声吧。” “万万不可,”她连忙摇头,一脸无奈,轻轻叹气,“荆词,不瞒你说,我是家中长女,阿爹视我为掌上明珠,若知我出事,定是万分伤心,我……不忍看到阿爹难过。”她的语气颇为愧疚,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 “好吧。” “四娘,三娘来了。”此时,芳年急匆匆走了过来。 恰巧,薛崇简手提药箱,大步走来。 几人聚头,薛崇简遂将药箱递给杨薇娍。 荆词回头看见几步之外的杨薇娍,便连忙道:“三姐,这位董小娘子受伤了,你快来帮她瞧瞧。” 杨薇娍几步上前,蹲下身躯,精致的留仙裙裾轻轻垂在地上,她细细察看了伤口一番,尔后用手指轻触,董知嘶地倒吸一口气。 “表皮磨摩擦,膝盖微肿,幸好都伤在表面,骨头没有大碍。我先帮你擦拭伤口,再行上药。”杨薇娍早已恢复一副温婉神情。 “多谢三娘。”董知强颜欢笑,方才闻得荆词叫她三姐,想必称三娘是没错的。 杨薇娍笑着点头示意,转头对贴身丫鬟道:“夭桃,备药。” “是。” 有夭桃和芳年帮手,荆词便起身离了几步,省得碍手碍脚。 荆词走到薛崇简身旁,好奇地打探,“谁将董小娘子撞得这般严重?好歹是官家之女,竟敢撞了人就逃之夭夭。” “此乃武崇训所为。” “武崇训?” “武三思之子,安乐公主的丈夫。武三思一党仗着韦后庇护,欺横霸市为所欲为不是一两天了。” “武三思……不是方城郡主的父亲吗?”她可忘不了那个对她充满敌意的方城郡主武韵。 “是,我与武韵儿时曾一同读书,她虽然任性了点儿,但本性不坏。” “一点儿?很任性好不好。”荆词吐吐舌头,就她那个样,显然是被宠坏了的贵女。 薛崇简失笑,母亲生辰宴上武韵抢风头的事他是知道的,“你若不喜欢,就别同她接触。” 他侧头看着荆词,语气竟近乎宠溺。 此气氛使荆词颇为不自然,脸色不禁微红。 “二郎——” 一道叫声打破荆词的尴尬与不适。 薛崇简的两个弟弟一前一后大步流星走过来,“母亲急召你,让你立刻回去。” 薛崇简闻言,再次转头看着荆词,温和地道,“下回见。” “嗯,下回见。”荆词抿了抿唇,除了至亲的人外,再没人这般对过她。他匆忙离开后,荆词猛然想起一事,“哎——董小娘子她怎么办……” 可惜,他的身影早已消失在眼前。 “自己处理吧……”武崇行负手,歪着脑袋,一副吊儿郎当模样,“二郎是我们几兄弟中最得母亲最重之人,他可是日理万机的呢。” “走了,回府,”武崇敏突然拍了拍他。 “啊?”他颇感突兀,眼神不住朝杨方向瞟去,“那个……” “三姐帮董小娘子处理伤口,没空理你。”荆词扬起小脑袋,毫不留情地怼他。 “那请你帮忙转达……下回见。” 荆词翻了翻白眼,轻声嘀咕道:“谁跟你见。” 她转身看向角落的人,见夭桃和芳年闲下了手,在一旁伫立,荆词便走过去,“三姐,可以了吗?” 杨薇娍用剪子将纱布剪短,利落地打了个结,方起身道:“好了。” “嗯,那我们送你回家吧?”荆词看向地上之人。 董知点头,“多谢二位娘子相救,你们的恩德,董知铭记于心。”出门遇到贵人,是她运气好,如若没有遇到她们,她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不必客气。” “你……没有丫鬟吗?”杨薇娍终于忍不住道,一个柔弱的官家娘子,出门不带丫鬟未免也太叫人疑惑。 董知无奈地垂下头,心里的委屈她着实憋不住了,“我贴身丫鬟霖儿被安乐公主的驸马武崇训强行带走了,就因着霖儿多嘴说了安乐公主几句闲话,武崇训因此大发雷霆,强行带走了她。” 董知不禁眼眶泛红,她们初来长安,一来便闯下祸事。纵然她再在乎自己的婢女,可是想到如果她们会连累阿爹的仕途,她甘愿就此作罢,算她愧对霖儿了。 杨薇娍皱眉,这么一来,她受伤也说得通了,“你们真不该在这种地方说闲言碎语,如今武三思一家气焰大得很。” “武三思,真是炙手可热啊。但是纵使说了什么,罪不至掳人吧?一个五品官员之女明明有理,竟然要惧怕他。” “娘子们神通广大,可有什么办法救出霖儿?霖儿随我一起长大,亲如姐妹,还请你们救救她。”董知轻扯着荆词的袖子,楚楚可怜地哀求。 “实在对不起,”杨薇娍当即开口,“我们虽是杨府人,却只是内眷,做不了什么主。” 荆词本想插嘴,见三姐看了她一眼,遂乖乖闭嘴。 “夭桃,去叫二娘子,咱们在马车上等她。” “是。” “芳年,通知车夫备车。” “是。” 荆词和杨薇娍搀扶着董知一瘸一拐地走到一楼大堂,大堂仍旧熙熙攘攘,她们坐在一张八仙桌边,等待派去的两个丫鬟的回音。 小二识得荆词和杨薇娍,立马上前倒水。 “荆词,看来你同薛二郎挺熟的嘛。”杨薇娍轻笑,气氛总不能一直沉重。 “二郎着实帮了我很多……”一想到他,荆词的心莫名些微发乱,赶忙岔开话题,佯装戏谑,“三姐,那武崇行虽然言行举止颇为粗俗,不过对你特别上心,对此,你怎么看?” “纨绔子弟罢了,既无素养,亦无大志,我不‘高攀’。”杨薇娍不甚在意。 “那……那个武崇敏如何?长得不错,彬彬有礼,做事有分寸。” 杨扑哧一笑,“哎,他们都是太平公主的郎君,你怎不说薛二郎?偏偏扯别人?” “你怎么又说回他了。”荆词嘟嘴,颇为气恼。 第五十九章 妙龄心 瞧着荆词恼怒的可爱模样,杨薇娍忍不住露齿大笑。 荆词无奈,“其实……薛二郎于我就像萧平、萧安,是同样一种感情。” “萧平、萧安?” “萧平、萧安是我在洛阳时的小伙伴,我们一同长大,是邻居。” “四娘在洛阳居住过?”董知好奇。 杨薇娍忙代答,“四娘在舅舅家住过一段时日。” “原来如此。” “董知,你说说,你喜欢什么样的男子?”荆词将“矛头”转向甚少说话的董知。 “我、我不知道……”董知颇颇为羞涩地垂下头,“自古婚姻大事皆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父母是父母,那你喜欢什么类型嘛?” “嗯……反正依照家中安排就是了,毕竟自小,夫子便教,女子当三从四德。” 荆词看着她一副认真的样子,缓缓摇头,太无趣了,“三姐呢?” 杨薇娍莞尔,倒也不扭捏,语气不紧不慢道,“男子当有大志,其次该有才华。有才有志,心有韬略,占了这两样,才算堂堂君子。”若言及心仪男子,就当是这类型。 “你们姐妹俩真大胆,”遇到与自己完全不一样的人,董知不免惊奇,“我与家中的姐妹们从不敢谈论此事,婚姻大事本该由父母安排。” 杨薇娍与荆词皆不解,这算什么大胆?谈论自己心仪的男子类型何错之有? “三娘子、四娘子——”芳年匆匆忙忙地回来,神色颇为慌张。 “怎么了?遇到盗匪啦?瞧把你吓的……” “咱们的马车和车夫不翼而飞了!” “什么?” “什么?” 二人皆诧异,以为自己听错了。 此时,夭桃亦匆匆忙忙走了回来,“禀主子,二娘子……已经走了。” 俩人相视一眼,皆已明了。 “是她干得出的事。”杨薇娍无奈。 “那俩位坐我的马车回去好了,我的马夫定还在。劳烦娘子的婢女再跑一趟,通知都水使者家的车到正门等候。”温婉的董知微笑着道。 “也只能如此了。” ………… 马车先到杨府,再到董府。 进了府门,荆词终于忍不住抱怨,“二姐真是过分,怎能不等我们。” “我方才与她发生了点口角,她不想见我也是正常。” “大冷天的,就这样把我们丢在长鹊楼?若不是有顺风车,这得走到何年何月。” 杨薇娍挽起荆词的手,拍了拍她,“罢了罢了,走,去我的笙院坐坐。” 俩人遂直接朝杨薇娍的笙院走去。 “那个新晋都水使者董林也是不易啊,一步步爬到五品官的位置。” “三姐说说。”荆词好奇三姐对此事的看法。 “首先,都水使者乃实职,且属五品,通常门荫之族不会担任。其次,董知不敢将此事闹大,反而来求助我们,可见她担心父亲的仕途因此受影响,而她猜测咱们有这个能力与之抗衡,为她‘平反’。最后,她的家风并不开化,她所受的都是以往固化的教导,否则定不会接受不了咱们方才的话题。由此可见其父是从小官小职亦或平民百姓一步步爬上来的。”至于怎么个爬法,不得而知。 如此分析看来,倒能说得通,荆词点头,“听三姐这么一说,有几分道理。” “她已知咱们是杨府的人,过不了多久,就会送礼感谢。” 二人一边说着,一边踏进笙院。 丫鬟们已经在屋子里点起了炭火,整个屋子暖烘烘的。夭桃呈了两碗热牛乳上来,冷天喝点儿牛乳暖身正好。 “三姐回来了吧?”荆词问夭桃。 夭桃微微颔首回应,“三娘子已经回来了。” “去,叫人把药送去卫王府。”一旁舀着牛乳的杨薇娍冷不丁道。 夭桃诧异,她记得方才在长鹊楼时主子说过给三娘送药,只是现在三娘在府中,为何要往卫王府送? “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去。” “是、是。” 荆词手执鎏金炳憨勺大口大口将牛乳盛入口中,“三姐你到底是喜欢还是不喜欢二姐呢,明明刚争吵完,又给她送药,为了不让她觉得你在示好,还特地送去卫王府。” “我既然说了给她药便给她,说了送去卫王府就送去卫王府。” 荆词噗嗤一笑,三姐可真假正经。置气归置气,她骨子里明明是把二姐当作亲姐妹的,却偏不承认。 二人说着话,一直待到用晚膳。荆词因着和杨薇娍一同进食,份量和样式都比平日要多,她不知不觉就多吃了几口,待用完膳已经撑得不行。膳毕她立马告辞,不能再坐下去,非难受死不可。 瞧着妹妹的模样,杨薇娍呵呵直笑,真像个孩子,吃起东西来没一点节制,这下受罪了吧。 回到筎院,丫鬟们也早已把炭火燃起来了。 “今儿个累了一日,四娘子早些歇息吧。”青女端来水盆,盆子里的水正温热着。 “等会儿,先帮我准备笔墨。” 青女领命,“是。”遂出去放下水盆,再进屋为主子准备笔墨纸砚。主子要干什么她是知道的,每过一段时日便写一封信送去洛阳,这都写了三封了,只是那边迟迟没有回音。 写完最后一个字,荆词收笔,等墨迹干了,亲手放进信封。已经第五封了,萧平、萧安那边还是没有回应。 如果这封也石沉大海,就该派人去洛阳打听打听。虽然环儿已被接走,但她始终联络不到萧家。怕只怕……萧家也出了事,王家出事出得蹊跷,如今朝中纷乱,萧伯伯作为洛阳县尉怕是少不了卷入朝中风云,王家之事已让她痛心疾首、吃够苦头,但愿萧家能顺顺利利,萧平、萧安都能平平安安的。 她所经历的,万万不能叫萧平、萧安也经历一遍。 待一切弄妥,荆词终于安安稳稳地睡了。明日可睡一个懒觉,冬日里睡懒觉再舒服不过。 许夫子年迈,身子触不得寒,据说一整个冬日都足不出户,因此荆词和李谌的课业都停了。 ………… 不料,次日一大早,荆词尚且睡得迷迷糊糊,就听见外头稀稀疏疏的声音。 “四娘子还未起身。” “赶紧的,去叫她起来……” “可是……” “可是什么可是,还不赶紧。”说话之人言语间透露着霸气。 “芳年……”荆词转醒,出声唤到,不知二姐一大早来筎院做什么。 第六十章 吐蕃来朝 青女急匆匆地走了进来,“奴婢该死,吵醒四娘了……” “二姐在外面?” “据说吐蕃来朝,宫中有马球赛,二娘子让您进宫看比赛。” “马球?”荆词一听这两个字立马彻底清醒过来,“好好好,赶紧帮我穿衣裳准备洗漱……”马球赛这么热闹的事,当然要去。 冬日穿着繁琐,丫鬟为主子将一件件华美精致的衣物穿上,然后梳头、描摹妆容……一切弄妥当,出到外屋,餐食也摆上案了。 餐食的份量比往日要多上些,案前杨钰沛早已盘腿坐着静候。 “你这怎还是这些旧式家具,坐着着实费劲,珏院早换了高脚桌椅,那坐着才是一个舒坦。”杨钰沛漫不经心道。 “我这平日没什么人来,我基本直接坐榻上,用不着特地换高脚桌椅。不过……二姐一大早来叫我,难道二姐也喜欢马球?” 杨钰沛轻笑,“吐蕃来朝,比马球是肯定的,且今日上场的都是些世家公子,去见识见识也好。”她未正面回答,言语间却大有深意。 聪明如荆词,她憋住笑,“二姐难不成……” 难不成……在为她的婚事着急? “多认识些人,总比将来稀里糊涂被安排嫁给素未谋面的人要强,就像我这样。” 向来高傲的二姐,竟然操起她的心来,阿娘尚且从未理会过她,实在叫人费解,“不知二姐为何这般为我操心?” 杨钰沛无奈一笑,不禁垂首喃喃,“你跟他真像……” “谁?” “没……一个故人,快吃吧,吃完去换一身衣裳,你这身太随意了。”杨钰沛盯着荆词的装扮,语气不觉鄙夷起来。 荆词撇撇嘴,低头夹芳年布好的餐食。 吃到一半,她蓦然想起,“不如咱们叫上三姐吧?反正人多热闹。” “她?”杨钰沛原本神采奕奕的脸色渐渐沉了下来,犹豫了片刻,方道:“随便……你想叫就叫,反正多她一个不多,少她一个不少。” “芳年。”荆词立马向一旁的芳年示意。 “说起来,二姐你也真是的,昨日竟然不等我们就回来了,要不是……” “我可没闲工夫等你们见义勇为,我是去听曲的,不是去做活菩萨。”杨钰沛理直气壮,毫无愧色。 “二姐知道我们救董知?” 杨钰沛咽了口长生粥,神色淡然,“救了她,她送你们回来是理所应当的事,让她知道你们的身份未必不好。日后的事谁也说不准,这份情让她欠着。” 荆词惊讶,不住暗暗感叹,这两个姐姐都是人精哪,什么都想得到。事事能先行一步,留一步,让对方走到她们的设想中去。长姐与祖母更是不用说,都是老谋深算之人。 今日能同二姐入宫也好,去认认面孔。 一个时辰后,一切拾掇妥当。 三个娉婷婀娜身姿在面容姣好的丫鬟们的搀扶下上了马车。 “驾——” 马蹄轻抬,朝北边的皇城出发。 近年来,大唐与吐蕃时和时战,关系暧昧,此次来朝,据说一边带了大量的宝马和黄金,一边气势高昂态度骄傲,不知欲意为何。 入了皇城,三人下了马车,又上了轿子。大明宫甚大,光是坐轿子都要走上许久,又是严严冬日,寒风呼啸,如若步行就愈发难受了。 至马球场,恰逢诸人缓缓入席,马球场内太监尚在打理。 宫女不断将宾客引到席上,席上摆着点心、茶水。 初次入宫,荆词与杨薇娍都忍不住好奇地四处观望,心里暗叹不愧是皇宫,大气磅礴,宫殿望之不尽。宫女太监做事严谨,观者众多,丝毫没有纰漏。 荆词与杨薇娍坐在卫王府内眷的席位上,卫王乃圣上最为看重的皇子,无人敢怠慢。 打扮华美的娘子三三两两渐渐入席,看样子都不是宫中人,像是贵族女眷。几个男子说笑着远远走来,个个仪表堂堂,身材颀长,气质非凡,形成一道亮丽的风景线。 在座的娘子们不由自主地将水灵的双眸定在了他们身上,目光随之移动。 来者有四个男子,荆词认识其二,一个是薛崇简,还有一个是卫王。 另外两个陌生男子约二十出头,眉目有一两分相似,但气质大大不同。其中一人面目和善,着装贵气雅致,神情却甚是俏皮不恭,一副游戏人间的模样。另一人英气十足,剑眉星目,略挂浅笑,不显山不露水,像是心有韬略之人。 “那个看起来玩世不恭的是相王四子李隆范,别看他这副顽劣模样,实则好学、擅音。”杨钰沛在一旁对两个妹妹道。 “另一个是谁?”一路话不多的杨薇娍脱口而出。 “另一个……”杨钰沛的声音不觉沉了沉,“相王三子李隆基。” “李隆基……”杨薇娍喃喃重复。 杨钰沛一派正色,“此人心思深沉,瞧不出他的定数,你们万万不可深交。”杨家女子皆聪慧,惹得起的想尽法子惹,惹不起的想尽法子不惹。 风流倜傥的四位郎君无需片刻便走到了她们席前,不约而同地停下了脚步,目光落在她们身上。 其余席位的娘子皆轻轻发出一阵兴奋的声音。 卫王盯着杨钰沛,薛崇简与那李隆基的目光则落在荆词身上,只剩那李隆范眼神好奇地来回扫。 杨钰沛携身边的二人福身行礼,“见过卫王。” “免礼。”卫王淡淡道,目光却一直在杨钰沛身上。 杨钰沛被看得脸色不觉浮起红晕,意识到脸色发热,她赶忙移开目光,看向旁边的人,“隆基、隆范、薛二郎,多日不见。” 被点名的三人同时作揖行礼,“见过卫王妃。” “给你们介绍一下,这俩位是我的妹妹,这是三娘薇娍,这是四娘荆词。三娘、四娘,快见过诸位郎君。” “见过三位郎君。” “两位娘子不必多礼,”李隆范当即出声,语气颇为欢快,“想不到王妃嫂嫂有两个如此伶俐的妹妹,瞧您藏着掖着的,也不带出来见见。” “我两个妹妹日日在府里念书习舞作画,可不比我这个王妃闲。” “果真如此?”李隆范大喜,情不自禁拍了拍手掌,“那甚好,与我喜好相近,不似其他世家小娘子,日日只知吃喝玩乐。” “就你话多。”卫王指了指他。 李隆范撇撇嘴,这兄长尽嫌弃他多话,他是为谁啊,还不是为了捧王妃嫂子的场嘛。 “你叫杨荆词?”李隆基表面上面无表情,实则内心已有小感,半年前乐游原匆匆错过,他终于再次见到她了。 “是、是……”面对他突如其来的问话,荆词顿了顿,却也只好点头。 “看着不像会习舞作画之人。”一抹戏谑浮上他明朗的脸。 她好奇,“那像什么?” 第六十一章 马球赛 李隆基扬起手,侧身指了指偌大的马球场。 荆词不觉脸一热,他眼神也太尖了吧,这都能被看出去来? “倒是这位三娘,像是会静心学习之人。” 杨薇娍福了福身,面容中绽放出一抹淡笑,“平日无事在家,随便闹着玩罢了。” “三娘谦虚。” “二郎君——” 一道柔和的女声传来。 诸人转头一看,三位衣裙光鲜亮丽,额贴花钿、描有斜红的娘子款款走来。中间那位小娘子穿了一身裙裾绣有蔷薇的米白襦裙,外头套了一件杏红短薄袄,妆容清丽,白中一点红,甚是高雅可人。 荆词不觉暗暗感叹这身行头好看,她着实喜爱,只是此人……是方城县主武韵。 “你们怎么也来了?”薛崇简颇为惊讶。 三人行上前,首先便向卫王与王妃行礼。 尔后,武韵右边的小娘子俏皮地挑了挑柳眉,“今日这等大事,我们怎能不来,况且……”她笑着瞟向武韵,“韵儿也好久没见二郎了,感情生疏了可不好,对吧?嘻嘻嘻……” 薛崇简用手指弹了弹自家妹妹的脑袋,语气宠溺,“鬼机灵。”他最小的妹妹武维儿,俏皮机灵,他与她虽不同父,却自小到大都惹他疼爱。 “杨四娘,好久不见。”武韵看向荆词,偷偷审视其今日的穿着,这品味……也就一般般吧。 “方城郡主。”荆词福了福身。 “想不到你们已经认识了。”薛崇简看向她们,见自己的妹子等人和荆词以礼相待,他颇为欣慰。 “上回母亲生辰,杨四娘一鸣惊人,谁人不晓得。”武维儿笑着道。 薛崇简点头,“也对、也对。” 此时,只听见尖锐的一道声音,“圣上驾到——” 诸人纷纷整理仪容,转过身朝声音源头的方向行礼,异口同声道,“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平身——” 一袭龙袍之人与身旁头戴凤冠雍容华贵、风韵犹存的皇后相视一眼,随后转身坐到了身后金碧辉煌的龙椅上。 其余众人皆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席上已坐满八九分,荆词看到了着装打扮奢华大气的太平公主,以及许多不认识的高贵的娘子、郎君。 她转而暗暗打量龙椅上的人,这皇帝已经年迈了,身躯微佝偻,精神不甚好,反倒旁边的皇后,气势极足,精神抖擞,岁月丝毫遮盖不住她傲然的风貌。 “朕记得……上一次吐蕃来朝还是长安三年,时隔四年,使臣大人……好久不见啊,哈——” “我等也想不到,短短四年,大唐竟已沧海桑田,哈哈哈……上一回去的是洛阳,这一回来的就是长安了。” “哎——长安乃我大唐开国近百年来的都城,乃我大唐根本,洛阳不过是东都罢了。” 头戴古怪帽子的使臣轻抚着自己浓密乌黑的胡子,“可不仅如此啊,哈哈——” “使臣大人这是何意?” 使臣但笑不语,片刻,“大唐的马球技术早已久负盛名,我部十来个擅马球的能人不远万里来到长安,想与大唐勇士一较高下。” “咱们今日到马球场来,不就是此意吗?来人啊,准备开场。” 眨眼功夫,卫王、薛崇简、李隆基、李隆范都已换上了窄袖马球服、长靴等装备,与其他郎君十几人一同出现在偌大的马球场上。 “他们什么时候去的……” “呵,他们几个啊……自小在马球场上长大……” 着精致窄袖马球服与高鼻深眸的人马分队站,随着一声令下,马球在空中划出一个弧度,角逐激烈展开,矫健的马儿奔腾起来…… 十几二十匹汗血宝马在宽敞的马球场追逐,勇士们抓紧马缰侧身击球,身手大胆,无所畏惧。 吐蕃来者人高马悍,健硕无比,在气势上占据绝大优势,但大唐勇士显然更精于技巧,身手敏锐。 两队相比,目前成绩不相上下,大唐略胜一筹,吐蕃步步紧逼,局势紧张。 “他们几个可真默契。”荆词忍不住赞叹。 “好歹是自小打马球打出来的情谊。” 接话的竟是坐在邻席的武韵,她淡淡笑着继续道:“场上的勇士大多是李武两家的子弟,李武早已是一家,将来联姻的大都是李武两姓,旁姓都是外人。” 武韵言下之意,杨姓纵然根源再长,门第再显赫,如今都是外人,不算至亲贵族。 荆词举起鲤鱼悬纹杯饮了一小口,放下杯时朝武韵轻点了一下头,既然无话可接,就礼节性示意好了。 见荆词如此,一丝胜利的笑从武韵嘴角溢出,就凭这个丫头片子,知道的哪有她多,她可是正儿八经同李武子孙一同长大的武氏。杨家?呵,在武家面前,算哪门子贵族! “荆词你瞧,方才射球进门的是杨慎交,此乃长宁公主的驸马都尉,是咱们杨氏的族人,”杨钰沛高声对荆词道,语气颇为骄傲,“都言李唐、李唐,天下仅此李唐一家,哪有谁和谁是一家的说法。”她神色高傲地瞟了眼武韵,见其吃瘪的表情后不禁笑了。 荆词蓦地轻笑,武韵指桑骂槐,贬谁不该贬“杨家”,二姐在,她可不是愿意忍气吞声的主。关键是武韵惹不起,人家杨钰沛既是杨姓,又是李家媳妇。 冬日寒风刺骨,场上赛者无不却挥汗如雨。 “大唐大唐!大唐必胜——” “大唐大唐!大唐必胜——” 当朝风气开化,宫女太监们自发呐喊助威,个个精神抖擞、激情澎湃。 吐蕃人马越来越吃力,马球此刻落到卫王球杖中,对方如饿狼般立刻展开“伏击”,吐蕃此番来朝声势浩大,甚是傲气临人,若是输了可没法向主子交代。 人马错乱间,卫王的马不知被谁的球杖狠狠一击…… 马蹄不稳,一腿倒地,马匹猛然嘶喊发飙,马鞍有脱落的趋势……最终,卫王被生生摔下马,滚了几下,正是众多马蹄错乱之地,诸马略受惊吓不受控制,一只健硕的马蹄踏向倒地的卫王…… “啊——” 他额头青筋暴满,腿部剧痛传来,似要粉身碎骨,近乎晕厥…… 席位的众人神色皆一滞…… “快!快传奉御——” 诸人手忙脚乱起来…… 同队的李隆基等人直接跳下马俯身察看。 “怎么回事?好端端怎么摔下来!”圣上紧皱着眉,大声叱问。 身旁的宫女太监闻声立马跪下来。 贴身老太监讪讪道:“大家息怒,奴才这就去处理。” “快!卫王万万不得有事!否则……一律入罪!” 杨钰沛盯着场上倒地之人,脸色煞白,一双玉手紧紧抓着衣裙,脑中充斥的是方才的落马巨响和她猛烈的心跳声。 他、他要是死了该怎么办…… 他要是死了该怎么办…… “二姐、二姐……”荆词焦急地摇晃着一脸呆滞丢了魂魄的杨钰沛,她从未见二姐有过如此惊吓的表情,像失了神志般。 “嗯、嗯?”她晃过神来,盯着马球场上的李重俊被人抬走得身影,猛然起身,飞奔追了过去…… 绫罗襦裙飞快地扫过干净奢华的地毯,披帛在寒风中扬起,一张失措美丽的脸在寒风的呼啸中竟然从水眸中挂下一滴泪珠,顺着白皙细腻的脸流下,飘落在风中…… 耳边不断响起方才那马蹄巨响……好似……踩裂的是她的心一样…… 第六十二章 受伤 中场修整片刻后,比赛继续进行。 即便王爷受伤了,大唐与吐蕃的比赛,总要分出胜负才行。 赛况依旧激烈,欢呼加油声此起彼伏。 见方才二姐慌张的模样,席间的荆词不禁隐隐担心,不知卫王如何了,身旁的杨薇娍亦微微发杵。 “三姐……” “荆词……” 两人同时开口。 “你先说。” “咱们去看看卫王?。”荆词看着杨薇娍。 “走吧。”她正有此意,从小到大都高高在上的杨钰沛,方才竟是那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实在令人诧异,出门在外的,还是去看看为好。 俩人商量好后,起身出席。 马球场边上人多,她们得沿着马球场走,混迹于宫女太监之间,方能不引人注目。 毕竟第一次出入皇宫,俩人行事颇为谨慎。 走到马球场边上,荆词虽心中有事,却仍旧忍不住被场上的风驰电掣吸引,绘有彩色漆的马球似乎黏在李隆基的球杖上一般,任其摆弄,潇洒地狠狠一击,直中吐蕃球门。 又是一阵欢呼—— “别看了,赶紧走。”杨薇娍催促,这个丫头走个路都不专心,真是的…… ………… “当心——” 荆词闻声回头一望,在空中旋转的彩漆木马球竟然朝她们的方向飞来……她不禁瞪大了双眼……怎……么……办…… 那一刹那,无限延长,荆词与杨薇娍皆慌得动弹不了了。 石心木球毫无悬念地砸了过来…… 杨薇娍眼一蒙,孱弱的肩膀被极大的重量击倒,直直朝后头倒去……又是一阵巨响…… 待荆词缓过神来,杨钰沛已经倒在了地上,“三姐、三姐……你醒醒,醒醒啊……” 今天究竟是什么日子!着实不宜出门,二姐和三姐接连出事。 “哎哟喂,真是的……卫王妃家的娘子伤着了,快快快,担架担架……”管事太监不停地指挥,似乎对此事已见怪不怪。 “三姐,三姐……” “别动……疼……”杨薇娍忍着剧痛从牙缝里崩出一句。 荆词赶忙拿开摇晃着三姐肩膀的双手,她着实吓着了。 那实心马球砸过来,得多疼啊。 担架还未来,全场又是一阵欢呼雀跃,久久不能停息。 ………… 周围的宫女们得意忘形,“看吧看吧,我就说有咱们三郎一定能赢!” “那是自然,有三郎在,凭他吐蕃也想赢?哼,不自量力。” “我说,杨驸马也着实厉害!身手敏捷,与三郎配合实在是太有默契了!” 瞧着这阵势,便知大唐球队赢了。 这边,杨薇娍正疼得龇牙咧嘴,却迟迟不见担架。 “公公,你叫的担架呢?倒是叫过来啊!”荆词在一旁干焦急。 大唐球队谢过恩,场上之人徐徐退场。 十几玉树临风的高大身影走了过来……宫女太监们仍旧满脸兴奋,见勇士们走来,自觉地让出一条道,目光不觉一路追随。 “怎么回事?”为首的李隆基停下,看着躺在半路的杨薇娍与一脸焦急的荆词。 “李三郎豪杖一挥的杰作。”荆词眼也不抬,她已经够急了,对旁人理会不来。 “担架呢?”李隆基看向管事太监。 太监不觉跺了跺脚,甚是焦急,“方才抬了卫王,还未回来,正叫人去喊了。” 哎呀,真是倒霉,那太监心乱如麻,这里头奴才奴婢那么多,任它打着谁随手一抬作罢,怎就偏偏打着卫王妃家的妹子,打着她也就算了,李三郎竟然那么多管闲事……担架啊担架,你可赶紧来啊…… “三姐,你再坚持一会儿,担架很快就来了。”荆词紧握着杨薇娍的手。 杨薇娍脸色煞白,咬着下唇拼命忍受着疼痛,起初只是麻了,痛感不强,如今缓过来竟然疼痛难耐。 整个皇宫异常之大,没个把时辰,抬担架之人可回不来。 李隆基见状,俯身横抱起地上的人,“失礼了,我现在带你去尚药局。” 杨薇娍下意识抓住他的衣裳,头靠在他厚实的臂膀上,“多、多谢……” 荆词盯着杨薇娍略缓的神情,不住笑了,想不到李隆基还能止痛,三姐素来不与男子接触,如今被这样一个玉树临风的男子抱着,该紧张得不行吧。 李隆基抱上杨薇娍跨上了马,“驾——” “哎——” “放心放心,三郎绝对信得过。”李隆范挑眉,拍了拍荆词的肩。 并非什么人都能在皇宫骑马,一时片刻荆词是追不上了。 马球队的郎君们一一离开,荆词转身,恰好瞥见一道熟悉的背影…… 是他吗?他怎么会在这? 她下意识追了上去。 “哎——杨四娘……”李隆范亦跟着追了上来,“你怎么了?” “那个……那个是谁?”她停下脚步,指着渐行渐远的背影。她不确定是不是他,他是商人,岂会出现在皇宫打马球。 李隆范释然一笑,“我说杨四娘怎么那么激动,原来是被美男所引啊。那位是我表兄,武胜。看,身手不凡吧?我那表兄天生睿智,聪明得很……” “原来不是他啊。”荆词喃喃,她晃了晃头,自己这是怎么搞的,只是背影相似罢了,怎就下意识追了过来。 “快开宴了,走吧,待会儿介绍我表兄给你认识。” “不了,我还是去看看我二姐与三姐。”她现在可没心思去什么宴会。 “没瞧着那两对在培养感情吗?你这样贸然插进去,多不合适啊。况且……如今卫王应该回府了,另外你姐姐若是医治完毕,我家三郎定是直接将她送回家的,没有腰牌你如何出宫?” “那怎么办?”她倒把这事给忘了。 “只能等待会儿国宴结束,我送你回去喽。”李隆范颇为得意,看吧,最后还是得听他的。 荆词垂头丧气,戒备森严的皇宫就是麻烦,进进出出规矩那么多,“有劳了。” 祖母上回说,杨家的女子得嫁给王子皇孙。若要入宫,她才不干,总而言之呢,自己是自己的。 她不属于杨家。 其实,撇开旁的不说,她今日接触到的这几个皇家子弟们还是颇为豪迈爽快,与之相处起来不必小心翼翼和斤斤计较。可惜啊,生在皇室,注定半生争斗。 今日她看到了武三思其人,远远遥望,好是神气,行事非常张扬。 既然暂时回不去,那就继续好好观察一番,看是否有一番意外收获。 第六十三章 故交(一) 广阔的殿内,金碧辉煌,觥筹交错,歌舞升平。 李隆范与薛崇简的席位皆在前头,卫王席缺。以荆词的身份,自然是坐到了后头,与普通官员的女眷们坐到了一起。 想来不会有相识之人,荆词便径直埋头吃点心。 “四娘,瞧那是谁……”芳年俯身在主子耳边轻道,最喜乱瞄的就属她了,看到奇特之景亦忍不住告知主子。 荆词顺着芳年所说的方向望去,席中众多小娘子言笑晏晏,好不热闹,唯有旁边的一人默不作声,自顾自看殿中的舞蹈。 想不到那日救下的董知也来了。 董知敏感感觉有人在看她,于是转过头,恰好与荆词四目相对。董知略为诧异,倏尔缓了过来。 俩人相视一笑,微微点了点头。 “这种场合五品官员的女眷也能来吗?”芳年自言自语,觉得甚是奇怪。 董知的父亲刚提拔上来,正是官场得意之时,如今这局势,哪还有朝纲可言。对于什么人能否做什么事,荆词早见怪不怪了。 宴席过半,殿内人多,整个殿热烘烘的,圣上微醺到内殿醒酒,韦后相伴。许些女眷亦受不了这闷热,渐渐离席。 “咱们也走吧。” 浅酌了几口,荆词起身,芳年与青女紧随其后。 这回终于目睹了久闻大名的皇后,都说武三思依仗皇后,原本以为她仅是狐媚惑主的娇柔女子,不想竟是气场强盛之人。帝后的性子竟然反了过来,着实怪,怪。 侧殿的廊下,许些小娘子在此逗留,三三两两谈天说地。在廊下既不必承受猛烈寒风,又能呼吸新鲜气息,还有糕点茶水,自然成了众人的喜爱之地。 “荆词,果真是你!” 荆词被突如其来的一声吓了一跳。 一着装打扮精致华美的小娘子莫名小跑到她面前,一把挽起她的手,笑靥如花地盯着她。 “钱、钱之语?”荆词认出此人后,一抹笑绽然于容,颇为兴奋,“好巧啊……想不到会在这里遇到你,我以为你还在潭州呢。” 钱之语亲昵地拉着荆词的手,语气颇有埋怨,“你可真是……只给舅舅写信感谢他的恩情,却把咱们的友谊忘得一干二净,该罚,实在该罚。” “好好好,我认,随便罚什么我都认还不成吗?”荆词笑得甚为开怀,这个丫头才叫她见识到了什么叫闹腾。 “荆词,我觉得你变了耶。” “哪里变了?” “嗯……”钱之语歪着头左右认真打量,“变得更开朗了,不似在潭州时,纵使是笑也让人感觉不是发自心底的开心。” 荆词错愕,还以为她会说饱经风霜,更成熟了,亦或长得更开了,没料到她说的是这个。 荆词无谓一笑,“总沉浸在悲痛里怎行?得向前走才成。” “对!”钱之语一脸赞同地点头,“来,我给你介绍我的闺中密友,元意。元意——这边……” 她转身朝不远处的一小娘子招手,荆词顺着她的方向望过去,顿时愣了愣,是她啊…… 崔元意闻声走了过来,浅笑着看向钱之语,“让我自个儿交会儿朋友都不成啊,钱小娘子可真自私。” “我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我在潭州结识的好友,叫荆词。” 崔元意看向荆词,与之四目相对…… 荆词认识她,她是武韵身边的朋友。 让人如此印象深刻之人,崔元意亦忘不了她, “你们怎么啦?”钱之语伸出双手分别在俩人眼前晃了晃,感到颇为奇怪。 “我们、我们打过照面,早认识了……” “不过这回才正式认识。”崔元意的面容早恢复笑意,微微朝荆词福了福身。 荆词则回礼。 “太好了,以后咱们仨得多多照应,”钱之语点头笑,显然未看出什么来,“咦——那边好多人,咱们去看看怎么回事。” 钱之语望着不远处的人堆,邀荆词与崔元意一同去凑热闹,并未发觉她两个好友神色不自然。 不远处约莫有七八位美艳可人的娘子,聚在一起不知在作甚,其中一半是丫鬟。 那群人中为首的娘子一袭金绣花卉纹云肩,妆容亦是夺目,荆词一眼便认了出来,心里不禁嘀咕真是冤家路窄。 “方城县主,许久不见。”钱之语才回长安不久,自然与许多人许久不见。 “原来是钱之语钱娘子,”武韵转身,目光却不自觉地扫到了荆词身上,“想不到杨四娘这么快便结识了朋友。” “韵儿,方才之语介绍杨四娘与我认识,说是她在潭州时结识的好友。”崔元意上前至武韵身旁忙道,一句话便将事情交代得清清楚楚。 “原来如此,我还以为杨四娘交朋友的速度像结识郎君们一样迅速呢。”武韵含笑,言语非常刺耳。 这般带有攻击性的笑脸,实在叫人不知该如何回应。 “方城县主真会说笑。”荆词面无表情,她并没有交恶的打算,但以她的性子亦做不到笑脸相待。 钱之语见气氛异常,开口直言,“方城县主对荆词是不是有什么误解?” 武韵将头转向另一侧,她才不会那么白痴将话挑明,将爱恨口口声声表露出来,与市井泼妇有什么区别?此乃皇宫,她可是宰相之女,岂会做这等有失身份的事。 “天真冷,我先进去了。”荆词对钱之语淡笑道,转身欲离开。 好不容易见面,她哪肯让她轻易离开,“荆词,等等——”钱之语抬手,将荆词的肩膀轻轻按住。 “嗯?” 岂料,荆词一个回头竟不小心与侧面走过端着托盘的一名宫女擦了肩,那宫女托盘中的一盘堆得高高的点心瞬间倒了下去。 哗啦—— 点心均洒落在廊上的一棋盘上,将上面布好的棋阵打落得基本错了位。 棋局全乱了…… 诸人脸色皆变。 那宫女见状,脸色嗖地煞白,手一软,手中的托盘啪嗒一声就掉下去。 怎、怎么办……棋局被打乱了…… “天啊!棋局乱了!” “这可怎么办?皇后知道了绝不会轻饶呀!” “啧啧啧,这下惨了……” 这可是新晋御史中丞之女的棋局,此女精通棋艺,此番特地奉皇后之命进宫献艺,吐蕃有使者前来,正好挫挫对方的锐气。 这下可好了,那杨四娘转眼就将人家布了几个时辰的棋局全盘搅乱。 第六十四章 故交(二) “哎——你怎么看路的?这棋局的重要性你不知道吗?瞧你做的好事。”钱之语二话不说上前揪住那宫女一通教训。 “奴婢该死,奴婢该死……”宫女噗通一声跪了下去,哭丧着脸似天塌了,事情的重要性她当然明白。 “这与这宫女何关?分明是杨四娘自己撞到别人。”一旁的武维儿看不过眼,稚气的脸蛋颇为理直气壮,自认为对事不对人,不偏不倚。 “我说永和县主,若她能眼疾手快及时止步,荆词断不会和她相撞。”钱之语本就是护短性子,自是牢牢护着自己的好友。 “好啦!”武韵打断,一脸无奈,“如今争这些还有何用,先想想将萧小娘子的棋局打乱了该怎么办吧,萧小娘子辛苦布局了那么久,指不定待会儿要用。你们说,谁向她交代?” “奴婢该死,奴婢该死……方城县主饶命……”宫女吓得连连求饶,这事小关皇后器重的才女,大关外交国事,她就是有十个脑袋都不够用。 “这事怪我,”荆词定了定心意,“一人做事一人当。” “荆词……”钱之语讶异,不禁为她担忧,她何必担此责。 “不必说了,”荆词扯了扯一心为她抱不平的钱之语,轻声道:“若不是我莽撞,也不会和这宫女相撞,她若担此责只怕会小命不保,我撞了人,我认。” 声音虽略轻,但被离她近的武韵、武维儿、崔元意等人听得一清二楚。 武维儿本性是心中颇有豪气之人,见荆词如此说,蓦然又觉得方才自己的言论有些偏颇了。 “嗯……那个……韵儿要不你等会儿向萧小娘子说说情?你瞧,杨四娘和这宫女都并非有意……你和萧小娘子熟,说说……成吗?”武维儿以商谈语气对好友道,武韵不喜荆词她是知道的,只是她觉得杨四娘这人还挺有担当,不知自己的好友肯否帮忙说情。 武韵闻言,脸色不禁沉了沉,武维儿作为她最好的闺中密友,明明对她的心思了解得一清二楚,竟还说出这种话,纵使不全是杨荆词的错又如何?作为好友就不能偏袒她一下吗?维儿怎么连这点私心都没有?与这钱之语差得也太远了吧! “来了、来了,萧小娘子出来了。” 不知谁说了一声。 众人随即纷纷让出一条路。 不一会儿,一身影徐徐走来,荆词早已视死如归,一直未抬头,待来人的衣裙出现在她的余光里,她连忙福身,正欲开口之际…… “萧娘子,您的棋局被杨四娘和这宫女全毁了!” 已有好事者迫不及待地出口。 “一切都是由于我莽撞,荆词知道这是萧娘子的心血之作,不敢奢求原谅,我愿意承担所有责任。”她低着头道,语气颇为诚恳。 岂料,走到她身前的萧小娘子一个劲儿地盯着低着头的荆词看。众人看不出她的喜怒,她似在怀疑,又好似在惊讶,更似在举棋不定。 “杨四娘不愧是耿直人,安安,此事的确是杨四娘所为,你看……该怎么处理?”武韵看着眼前之人,言语举止略为亲昵,继续轻笑道:“你布几个时辰的局可不容易,皇宫本就是赏罚分明的严禁地,就算告知韦后也不为过。” 她本不想太过为难她,只是维儿的态度叫她实在难以接受,杨荆词可真有能耐。 荆词见萧小娘子迟迟未出声,便缓缓抬头想看个究竟。 岂料,当那张容颜映入眼帘,她整个人都愣住了…… 那眉眼、发饰、神情,皆十分熟悉。 她的眼眶蓦地红了…… 对眼前人,她有太多太多想说的,短短几个月,却恍若隔世。 “方城县主,你何必紧抓着荆词不放?她又不是故意的……” 钱之语一句话尚未说完,萧安已上前一把拉住荆词的双手,紧握着,瞧着眼前的人儿,百感交集。 众人见此二人怪异的举止,皆是诧异。 “萧安,你这段时间都去哪了?为何不给我回信?”荆词怔怔地看着突然出现,令她牵挂了许久的萧安。 萧安红着眼眶,一眨不眨地望着荆词,神色满是愧疚,“对不起……那些日子我们不在你身边……”她拉着荆词的手,心里万分难受,这是与她一起长大的小伙伴,自小天天黏在一块的人,却独自经历了那么多疼痛。 “你们为什么不来找我?” “我……”萧安张了张口,最近萧家亦发生太多事,实在是一言难尽,“你放心,以后我和萧平都在长安,我们迁来长安了。” “真的吗?”兴奋之情溢于言表,荆词含泪双眸蓦地笑弯了。 萧安紧握着她,信誓旦旦道,“真的,我们还能与从前一样。” 一旁的众人打量着眼前的一幕,总算看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萧娘子原来与荆词是旧识啊,”钱之语亦甚是兴奋,“那实在是太好了!” 这样一来,武韵再想找茬也不成了。 “对不起,我把你的棋局搅乱了。”荆词再次道歉,却是浅笑着眨巴着大眼睛,佯装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 萧安笑,“那便罚你在长鹊楼宴请我一顿。” “好说好说。”荆词扬了扬脑袋,恍然想起,“对了,萧平呢?”她不禁东张西望,试图寻找青梅竹马的身影。 萧安、萧平这兄妹俩素来形影不离的,此番只见萧安,萧平极有可能也在宫里。 “萧平在殿内呢,他现在已经跟着阿爹做事了。” “啊?这样啊。”萧平尚未弱冠,想不到就开始跟着萧伯伯混迹官场了。 武韵适时插话,“安安,还真从未听你说过你认识杨四娘。”她一脸柔和,语气依旧亲昵。 “我们在洛阳时是邻居,打小一起长大。”萧安各看了武韵和荆词一眼,“荆词,我与韵儿颇有缘分,以后大家都是朋友了,咱们好好相处可好?” “萧安……” “原来如此,安安的好友自然是我的好友,杨四娘,方才武韵失礼了,还望海涵。”武韵谦虚得很,一席话道得流畅自然。 她这般倒让荆词不适起来,“方城县主客气了。” “你们呀,就别四娘、县主的了,多生疏,直呼其名好了,叫‘荆词’、‘韵儿’,可好?”萧安是一心一意希望她们熟络起来,毕竟都是她的朋友。 武韵是反应灵敏之人,礼貌地笑道:“既然安安发话,我就不同荆词客气了。” 萧安颇为欣慰,见目的达到了一半,便看向荆词,“所以荆词,你呢?” “我……”荆词情不自禁咬了咬下唇,对方乃县主,直呼其姓名于理不合。她们不是亲近之人,叫亲密些又太过别扭。纵使她不想同武韵交恶,但忽然间也亲近不起来啊。 “荆词……”萧安伸手扯了扯她,有催促的意思。 “韵儿。” “这不就好了。”萧安满意地笑笑,对武韵道,“荆词本是开朗的性情,只是最近发生太多事了还没缓过来,韵儿别介意。” “岂会,我说过了,安安的朋友便是我的朋友。” 荆词淡笑,眼神难掩失落,心想萧安倒是变了许多。 “倒不如……待会儿我们去长鹊楼聚一聚如何?嗯……算上钱小娘子,咱们共……六人。”武韵提议。 “成,待宴散了咱们就去,这回我做东。”萧安第一个赞同。 钱之语最喜凑热闹,“许久没去酒楼了,如此再好不过。” “那就这么说定了。”武韵敲定行程,崔元意与武维儿自然是听她的。 “实在抱歉,我可能不行,家中有急事,我得回去。”荆词心里惦记着二姐与三姐,纵使今日终于见到了萧安和钱之语,但二姐和三姐事大,加之她心底里便不想同武韵这般的人往来,就更不想同众人去宴饮了。 “荆词,我们待会儿叫上萧平,一块去吧。”萧安劝说,在她看来荆词是今日的主角之一。 “今天真的不行,改天吧,你住哪儿?我派人送信给你。” 萧安不禁皱了皱眉,素来爽朗的荆词如今变得好奇怪,别别扭扭的,“荆词,你怎么了?你不是最喜热闹的吗?” 萧安的言行无非是在向她施软针,暗地里咄咄逼人。荆词无奈,对如今的萧安,真是如鲠在喉。 不过几个月,她们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我不去了,你们去吧。” 荆词黯然伤神,说罢,福了福身,随即转身离开。 “荆词——” 萧安欲追上去,却被身后的武韵一把拉住。 第六十五章 第二身份 荆词听到身后萧安的叫声不住放慢了脚步。可惜,她迟迟未等到她上前,遂加快脚步离去。 身后的萧安,巴巴望着离去的背影,一脸无奈与不忍。 ………… 荆词静静走到人少处,终于掩不住巨大的失落。人世无常,上天把阿爹夺走,把她的家夺走,好像连同把她的朋友也一起夺走了。她以为,不管怎样至少还有萧平、萧安,可是……她觉得萧安真的变得好陌生好陌生…… 她突然想回杨府了,想见到三姐。 宴席已然接近尾声,三三两两的人走出殿门。 李隆范答应过她待宴席结束后便带她出宫,眼看时候差不多了,荆词遂走向殿门,双眼无神,一个不经意间竟与相向而来的人撞了个满怀。 “小女子失礼了……”低着头的荆词潜意识开口道歉,好一会儿,不闻对方反应,她抬头一看,甚为诧异,“崔琞?” 她就是觉得方才那背影是他,李隆范偏说是他表兄什么胜。 “表兄,等等我——”此时,李隆范大步从殿中走出,见着荆词后笑,“荆词什么时候跑出来了?正好,走,出宫。” 荆词愣愣地盯着面无表情地崔琞,“他叫你什么?” 李隆范莫名其妙地看了俩人一眼,拍了拍崔琞,“这是我表兄啊,武胜。” “你到底是谁?”熟悉的眼神骗不了人,荆词难以置信,一直以崔琞的身份出现在她面前的人还有其他身份。原来,这么久他都在骗她? 呵,世道真可笑。 荆词的嘴角浮现一抹讥笑,尔后蓦地转身,正欲大步离去之时,手腕被身后之人牢牢抓住。 “我待会儿再跟你解释,咱们先出宫。”身后之人压低了声音。 她不由自主地想甩开他,却被他拽得牢牢的。莫名地,一口气憋在心口,她就是生气。 “你们认识?” ………… 宫门外。 崔琞与李隆范各骑一骥,不远不近处跟着一辆马车。 马车内的荆词垂眸,不知在思虑些什么。事儿来得太多,她整个心都错乱了,非常凌乱。一旁的芳年和青女静默,知道主子心情异样,都乖乖沉寂。 马车行了略长时间。 吁—— 马车终于缓缓停下,青女推开车门,小心翼翼地搀扶主子下车。一阵寒风吹来,荆词抬头,原来眼前是一片江水,并非杨府。 不远处,崔琞站在在马前,看向荆词的方向,见其下车,大步走来。 “你们在这等我。”荆词对青女与芳年道。 “四娘……”芳年神色略为担忧。 “我很快回来。”荆词说罢走向崔琞。 岂料,走上前的崔琞二话不说,便牵起荆词的手便走向高大的骏马,他一把将她抱上马,“驾——” “你干吗?去哪啊?”荆词错愕,她还未反应过来就已在马背上了。 身后伫立着的芳年和青女见眼前此景,皆一脸懵懂。主子被这人带去哪?这人到底是谁啊? 见马匹渐行渐远,芳年略微紧张,“他、他要带四娘去哪?不行,青女咱们得追过去!”说完她赶忙爬上马车,她可不能让主子遇到危险。 “走、走啊。”马车上的芳年见青女无动于衷,遂探出头来催促她。 “那人是四娘子的旧识,这马车也是人家的,你问问车夫愿带我们去否?”青女一脸平静。 芳年立马转头看向车上的车夫,“愿意吗?” 车夫斜靠着车梁,一双腿悠悠晃荡,双手交叉于胸前,闭眼摇摇头。 芳年无奈,气馁地跳下马车,不愿意就不愿意嘛。 ………… 江边,一匹高大的马背上坐着一男一女。 “我到底该叫你崔琞,还是武胜?”荆词的语气略微自嘲。 “崔是我母亲的姓,琞是我的字,我是不愿姓武的。” “为何?”当朝武姓可是贵族哎。 骏马终于在一幢院子前停了下来。此院落紧挨浩荡的曲江,大门紧闭,宅子的设计、梁上纹饰无不体现它从前的华美与精致,只是房梁漆色许些陈旧,看来年月久矣。 宅门前并无牌匾。 “这我父亲特地为我阿娘建造的宅子。” 崔琞推开门,迈进宅内,身后的荆词跟了进去。 宅子的格局与普通院宅有些微差异,总体不算大,才两进。宅子里只有两名奴仆,负责日常维护,还算整洁干净。后进有一雕花小门,经过这小门,是一处小空地,外头是开阔的无边江水。 原来,这处小空地是一水榭,水榭之下便是滔滔江水。 惊喜顿时从荆词眼里流出。 此设计,妙哉!妙哉! “我的父亲,是当今太平公主的驸马,武攸暨。”崔琞负手,望着无边江水,淡淡开口。 荆词蓦地诧异,如果他父亲是驸马的话…… “原来你也是太平公主的儿子。” “不,我非太平公主所生。父亲娶她之前,早有妻室。武后为了把太平公主许配给我父亲,给我母亲赐了毒酒。” “什、什么?”她皱眉,难以置信。 一层悲痛渐渐浮上棱角分明的脸庞,他的语气仍旧淡淡,“几年前我开始经商,四处游走,用崔琞之名。” 原来如此。 “抱歉……”触及别人的痛心事,总归是失礼。再说,崔乃他的母姓,他用了崔琞之名,便算是改名重新生活,也不算刻意隐瞒。 “无妨,此事已经过去很多年了。” 一阵沉寂,寒风凛冽,她不觉缩了缩。崔琞敏锐地察觉到了身旁之人轻微的举动,遂脱下身上宽大的披风,为她披上。 宽大的披风披在她身上,只露出一颗小脑袋和清丽的容颜,显得其玲珑可爱。 “我就说,咱们冬天还会再来一趟。”他脸上蓦地生起一丝暖意。 天气虽冷,荆词的脸蛋却不觉飘起两朵红晕,身上披风原本的温度丝丝传入她的身躯。 不时,仆人端来暖烘烘的炭火。 江水白茫茫一片,水位落了不少,但江面开阔十足,颇为壮阔。倒真真是一个好地方。 “还有什么惊喜?” “嗯?”崔琞不解地看向她。 “你上回不是说,‘惊喜不能一次给足’吗?” 他莞尔一笑,颇为无奈地摇头,这丫头可真是…… 恰巧此时,仆人端来一小瓷盆热腾腾的牛乳。 他朝仆人挥了挥手,仆人识相的退下,崔琞亲手将其一勺勺乘到碗中,递给荆词,浅笑道:“来,我亲手乘的,暖暖身。” 荆词佯装不屑地撇撇嘴,“才一碗牛乳而已。” “他们能变出牛乳来已经了不得了,我多年未来此处,奴仆们只负责打扫清洁这宅子,吃食简单。” “多年未来?怎么今日……又来了呢?”她不明白,掀开伤疤的地方,他莫名来此作甚。 “方才见你神色愁苦,便想着带你过来,此地开阔,出来走走,心情兴许舒坦些。” 一抹苦笑浮上美丽的面容,荆词盯着眼前热气氤氲的牛乳,他对她的用心,出乎她意料。 “你大可不必如此,这是你阿娘的宅子,我一个外人……” “阿娘不会介意的,”崔琞打断她,“以后你若想来,随时可过来,反正这宅子已放置了许久。” “崔郎君不会又想借此挣一笔租金吧?”她笑着揶揄。 “好法子。” “不会吧……”这人又要露出商人嘴脸了。 崔琞亦笑,“不过不是给钱,而是为它起一个新名字。” 起名?荆词诧异,此事由她来做是否不太合适? “你不是认真的吧?” “人岂能一直活在过去,起个名,有个新开始。”崔琞一脸正经,这个新开始,自她起。 聪明如荆词,这番意义,她心里明了,待思考片刻后,她道:“叫‘终院’可好?” 终,尽也,亦是永久,有怀念之义。 她到底是该尊敬那位故人的。 “好。” “不问原由?” 他笑着摇摇头,“命名权已交给你,你喜欢便好。” 第六十六章 冬色潋滟 卫王府,主院。 婢女们进进出出的忙活,外头站了许些娘子,不住地张望。 终于等到婢女们忙活完,一娇柔的娘子拦下出来的婢女,神色紧张地问:“王爷伤势如何?” “娘子们辛苦了,王爷有王妃照顾,大家请放心,娘子们回去歇息吧。”一丫鬟款款走出,声音洪亮。 “那王爷到底如何了?” “就是,好歹让我们知道严不严重嘛……” “抬着回来定是严重,为什么不让我们进去……” 众妾室们七嘴八舌,一下子嚷嚷了起来。 “安静——”此丫鬟正是杨钰沛的近侍蕊儿,跟了杨钰沛那么多年,多少有些主子的气概,“吵吵嚷嚷做什么,王妃叫你们做什么便是什么,哪由得你们置喙。将王爷吵着了,谁负责?” 被这么一说,众人不甘心地闭了嘴,大眼瞪小眼。 卫王侧妃憋不住心里的焦急,上前抓着蕊儿问:“王爷伤着哪了?可醒了?” “有王妃照料着,不劳侧妃费心,”蕊儿言简意赅,“回去吧回去吧,别惹王爷、王妃恼了。” 见蕊儿吐不出有用的东西来,众人颇为气馁,遂转身恋恋不舍地离开。侧妃更是一步三回头,满腹担忧,心想这王妃……真是碍事。 主院内室。 床榻上男子紧闭着双眼,额头不停冒出细密的汗。 杨钰沛坐于床沿,握着手帕小心为其拭汗,温软的手在男子额头上停留,她不住静静凝视眼前之人。方才危急之下,她惊慌失措了,她竟然……感觉到了心痛,她是怎么了?难不成她…… 她被自己心里冒出的想法惊到了,下意识猛地缩回手,不料,却在半空中被一只宽大的手紧紧握住。 床榻上之人缓缓睁开双眼,专注地望着她。 杨钰沛想挣脱他的手,却被抓得牢牢的。 “王妃哭了?” “瞎说。” 李重俊嘴角露出一丝笑,微微歪着头盯着她,“王妃脸上有泪痕。” 是两道胭脂的痕迹。 杨钰沛心一惊,立即用另一只手遮住自己的脸,颇感羞愧。 “但是很美。”李重俊用另一只手握住她的手将其从脸上移开,笑得一脸柔和,“王妃在担心本王吗?” 看着他诚挚的眼神,她没法撒谎,遂点头。骄傲如她,却不忘扳回一点颜面,“成亲不过半年,本妃可不想旁人说我克夫。” “王妃哭得煞是好看,本王才不会轻易放过王妃。” “你……你!”杨钰沛气恼,这人怎么说话呢。 “不过……若本王死了,王妃可不能哭。”李重俊突然变得一本正经。 “这不是好端端的吗?别说丧气话。” “答应我。” “启禀王妃,药煎好了。”屏风外,蕊儿规矩的声音传来。 杨钰沛适时挣脱他的手,“我不听丧气话。” 她起身出去端药,床榻上之人原本舒缓的神情不禁凝重了几分……哼,那些人,现在就等不急了。 看来……是时候未雨绸缪。 不一会儿,杨钰沛端来药碗。 “来,吃药。”她欲将他扶起来。 李重俊手肘撑着床榻轻而易举独自坐了起来,幸而只是伤着小腿,别的并无大碍。 杨钰沛见状,放下搅动着汤药的勺子,直接将药碗递给他。 “王妃不喂本王吗?”李重俊疑惑,方才她明明是想喂他的。 “除了腿,王爷其他地方硬朗着呢。” “说是这样说,但、但是……”他一脸无辜,语气略理直气壮,“本王全身疲乏,使不上劲儿,尤其是手。” 她很是无奈,以前怎不知这人那么能装,疲乏能噗通一下就坐起来?罢了,她懒得同他计较,遂坐到床沿,舀起药喂向他…… 某人英俊爽朗的面容不禁露出一抹得逞的笑。 今年的雪来得颇早。 日落时分,小雪花稀稀疏疏地飘了下来,愈下愈大。 屋里十足暖和,甚至有点儿闷。杨钰沛一把推开窗,瞧着漫天雪花悠扬地飘落,真真美极。 “这院里种点梅花才应景。”她侧身看了眼床榻上的李重俊,又望了望窗外,浅笑着道。 “回头叫人移植过来。”他亦含有笑意,窗外雪花再美,不过一框景,窗前的倩影才为这框景添色不少。他看着几片雪花飘落在她发髻上,黑中几点白……心想,若能与眼前人,就这样平平静静,一起度过余生几十年貌似也不错。 ………… 杨府。 杨薇娍住处,笙院。 “我看看、我看看嘛……” “得了得了,只是紫了一块,没夭桃说的那么严重。”杨薇娍挥手,不想解衣裳给荆词看,那伤口若是被她看了,不吓着她才怪。 见三姐如此坚持,荆词作罢。 “你怎这么晚才回来,是不是又顺道去哪玩了?” “我……”杨薇娍的问话让她突然想起今日之事,语气不觉低沉下来,“萧平、萧安来长安了。” “是么?那很好啊,总算见着了你心心念念的青梅竹马。”听荆词提过,他们是她自小一起长大的好友。想来他们的感情定是不一般,如今总算相见,她这个姐姐自然为她高兴。 “可是……萧安让我觉得好陌生,她变了好多。”荆词摇头,一脸茫然。 “哪里变了?” “她似乎……更喜交际,更喜热闹。” “人总会变的,随着世事、经历而改变。” “但她以前真的不是这样的,我与她自小长大,我了解她……” “怎么不会?”杨薇娍面色甚是平静,“人都会变啊,她如何处事是她的事,她也会有自己的想法和目的。” 荆词微微叹气,三姐说得对。大约是萧安有自己的想法和目的了,她不想再在闺阁中独独只同她交好了,她还该有别的朋友。 “不过本性是不会变的,你们大概是许久未见,都有了各自的经历,于她而言,你也变了,不是吗?” 荆词抿嘴,末了,点点头。谁说不是呢,她们都有了各自的经历,都发生了或大或小的变化。短短几个月,却感觉分别了几年。 离开笙院后,荆词去找李谌。 这个混世魔王乃平康坊的常客,平康坊作为长安的倡妓聚集坊,恰恰是长安消息最灵通的地方。上至皇帝嫔妃喜好,下至谁家鸡猫狗,多少消息在那流转、发散。 荆词想,或许能从李谌这个平康坊常客口中打探到一些萧家的事。 第六十七章 总角之交 得到答案的荆词缓缓走回筎院,行得极慢。 她担心了那么久,生怕王家的事会连累到萧家,萧婶婶救了她一命,她担心歹人报复,更担心近来纷乱的朝事会把萧家卷进去,万一萧平、萧安与她一样的遭遇…… 却没想到,萧平、萧安举家迁来了长安。萧伯伯升迁御史台长官御史中丞,官居三品。 这让她好生意外,看来真是她多虑了。萧伯伯是何等聪明上进、左右逢源之人,自然会将妻孩保护周全。 回到筎院,屋内由芳年伺候着,忙为主子端热茶、送暖炉。荆词不甚怕冷,直叫芳年别忙活,回去歇着。 吃过晚膳后,芳年与青女刚撤下案食与端走水盆,一道暗器利落地飞了进来,插在墙壁上。 荆词愣了一下。 终于等到了。 ………… 既然杨府杀害阿爹的可能性较小,加之这么长时间她也未发现其他可疑之处,因而被她列为怀疑对象的是杨府的对头,她遂将目光投向整个朝廷。 杨府既与太平公主结党,放眼朝中,势力能与之抗衡的是相王、武三思。相王越沉寂越可疑,她托裴姨首先调查相王,发现相王背后虽有大手脚,但与杨家王家关联甚小。故而她又将注意力放到武三思身上。 “武三思提拔宗楚客、冉祖雍、萧至忠,均居朝中要职。宗楚客,兵部尚书。冉祖雍,刑部侍郎。萧至忠,御史台御史中丞。” 呵!几个月内在兵部、刑部、御史台都安插了人手,等等……萧至忠?是洛阳邻家萧伯伯。萧伯伯与武三思有瓜葛么……怎么会这样…… 萧伯伯是刚正不阿之人啊,从前在洛阳时是何等秉公执法。萧伯伯断不会同武三思结党徇私。 许久。 青女呈了一封信进来。 “门房说是萧御史家的娘子派人送来的,给四娘子您。” 是萧安!荆词连忙接过信,迅速拆开。 信中,萧安说了许多事,但主要目的是邀请荆词明日前往萧府小聚。 “萧安让我明日去萧府。” “那四娘去还是不去?”芳年试探性地问,今日那萧小娘子惹恼了主子,主子与她不欢而散。 “当然去了!” 她当然要去见萧平、萧安和萧婶婶。 “奴婢这就去吩咐。”青女福身,退出屋子。 夜间,雪还在下。 荆词躺在榻上,翻来覆去睡意寥寥。窗外隐隐透着微光,乃院子里树上的积雪。她爬起来,微微启了点儿窗,雪花在飘,院子里已铺了一层薄薄的积雪,这雪若下上一夜,明早起来就能堆雪人了。 倒是许久未堆雪人了。 记得那一年,洛阳下了非常大的雪……她与萧平、萧安在暖和的屋内朗朗读书,见年老的夫子在案上支着下巴打起了盹,顽劣的她与萧平不约而同将书一扔,硬拖着认真念书的萧安走出屋子。仨人在软厚的雪地里打滚,各种折腾,堆了一排雪人,给雪人们都取了名,玩得乐不可支。 打雪仗的时候,萧平将雪球压得太过厚实,将荆词的眼睛打肿了,生疼生疼。素来温柔的萧安第一次大声呵斥自己的兄长,责怪萧平没个轻重,说罢拉起荆词的小手转身就走,可是荆词肿着眼没看清路,噗通一声就摔倒了。 萧平将她扶起来,蹲在她身前,“上来,我背你走。” “我们送你回家。”萧安柔声道。 “不,去找阿娘,”萧平纠正,“送回家没人照顾她,荆词连个丫鬟都没有,现在只有阿娘能照顾她。”阿娘说了,荆词没有阿娘,他们要好好爱护她。 荆词摆手,一脸无谓地道:“没事儿,我能走。”这点小伤对她来说不算什么。 萧母得知此事后,毫不留情地打了萧平的小手掌,并罚他在门外站了一个时辰。萧父看得心疼,埋怨萧母这般对待他们的独子。萧母一脸理所应当,“孩子就得从小教起,男子汉敢作敢当,做错事就该受罚,况且,这还是打着了咱们未来的儿媳妇呢……我能不生气嘛……” “孩子还这么小,说这些做什么……” 萧母喜爱荆词,总打趣荆词,将来做萧婶的儿媳妇好不好…… 自荆词受伤后,萧平与萧安日日送熟鸡蛋去王家给她揉眼睛,风雪无阻。纵使荆词说阿爹已帮她揉过,萧平、萧安还是坚持日日送去,道揉的次数多了才好得快嘛。 那一年,萧平十岁,萧安九岁,荆词八岁,三人好得跟亲兄弟姐妹似的,恨不得是同父同母所出。 一觉醒来,雪已经停了,亦冷了许多。 “没下雪了?” “昨天夜里就停了。”芳年道。 “咱们快些准备,早点儿去萧府。” “是。” 这雪来得急,走得快,阳光洒在薄薄的雪地里,空气颇寒。一开口,就有白气吐出,触到的几案都跟冰似的。 出门时,青女不忘为主子带上一件备用的披风。天寒地冻,以防万一。 纵使昨日分别得不甚愉快,但想想今日能见到萧平、萧安,荆词心里还是很期待的。总归是一起长大,旁的先不说,这么久未见,自然想念。 不出半个时辰,马车停了下来,看来是萧府到了。 下车,见着门口立着一个裹着披风的女子,荆词颇为惊喜,情不自禁小跑上前,“萧安,你怎么出来了?” “小娘子一起身便在这等着了,生怕杨小娘子不来。”旁边的丫鬟笑着插嘴。 “杨?”萧安笑容淡了些,“对啊,你现在姓杨……” 荆词闻言亦些微不适,转念一想,管他呢,珍惜当下才是,“我这几个月遇到了好多事,我有好多话想同你说。” “我也是。走,咱们进去,慢慢说。”萧安拉起荆词的手,欢快地走向府内。 萧安径直将荆词带到了她的闺阁中,荆词打量着萧安屋内的摆设,熟悉感迎面而来,心想萧安的品味没变,跟在洛阳时一模一样。 两个娇小可人的身子挨着并排而坐,甚是亲昵。 丫鬟端上来的茶点,是她们各自素来的口味。 “你可真是的,来了长安都不告诉我。” “我以为你在潭州,写了好多信去潭州,却无一回应。”萧安道。 “我也寄了许多信去洛阳,皆石沉大海。” “真傻,原来我们都在长安。” 俩人互相扯着自己近来的见闻与遭遇,荆词同萧安讲杨府的总总,古怪的祖母、掌事的长姐、顽劣的大外甥,以及二姐三姐,还有太平公主那叫人尴尬的生辰宴。 萧安讶异,“阿爹也去了太平公主的生辰宴,按理说他看到你了,可他怎没告诉我?” “是吗?” “待会儿我问问阿爹便知。这么说来,你与韵儿是那时候结下的疙瘩喽?”萧安终究想将此事弄清楚。 “嗯,”荆词点头,“你似乎同方城县主很熟。” “这事说来话长,我同她相识于皇后宫中,临危时刻她出手相帮,我瞧着她心地不错,还算投缘,想不到数月间便玩熟络了。” “原来如此。” “荆词,你实话告诉我,你是否喜欢薛二郎?”萧安认真地看着她,神色一本正经。 荆词蓦地笑了,颇为埋怨地轻轻推搡了一下她,“说什么呢。” “你说嘛。” 荆词垂眸,片刻,方侧头看着好友,“若我喜欢薛郎,你帮我还是帮方城县主?” 第六十八章 青梅竹马 “这还用说吗?你可是我最好的朋友。”萧安颇为怨怪,她竟然问出这种话,太不信任她了。 荆词噘着嘴不理会她,低头端茶杯。 “阿爹同我说……”萧安顿了顿,“长安不比洛阳,得万事小心。我初次进宫便险遭皇后嫌弃,差点儿被处罚,幸好韵儿出手相帮。阿爹被提拔,多少人眼红咱们家,有时候,左右逢源真真能给我带来安全感。” 荆词不禁微愣,左右逢源能给萧安带来安全感。 唉,原来如此。 “萧伯伯……为何会突然调来长安?”荆词道得小心翼翼。 “听阿娘说是朝中变动太大,阿爹的威名是响彻洛阳的,故而圣上将其调来长安,大约是有助于稳固朝政吧。” “真的是这样吗?”她看着她。 “不然呢?” 荆词轻笑着摇摇头。 “来了长安才知,真是世事险恶,不用些心,真怕难以保全自己。”萧安垂眸,起初来长安的种种,真是不堪回首。 见她神色如此,荆词突然有些难过,那么本分宁和的萧安,得经历多大的惊吓才会变得这样。 “萧安……”荆词侧头看着眼前的人,疼惜之情不觉流露出来,“对不起,我……那个时候我竟然不在你身边。” 萧安蓦地泛起点点泪光,末了,噗嗤地笑了出来,“咱们都怎么了?都过去了,反正,我们都在长安呢。” “嗯!”荆词用力地点点头,只要都在长安,就没关系。 待收拾好情绪,萧安道:“话又说回来了,撇开韵儿的为人不说,单是她是武三思的女儿,你就尽量别与她交恶,武三思气势大矣,在长安只手遮天。” 荆词闻言,暗暗松了一口气,有萧安这句话,她绝对相信萧伯伯的清白。 “有这样的父亲,韵儿也很无奈。”大约是怕恶化她对武韵的印象,萧安又补充到。 “你放心吧,我有分寸,”荆词展露笑颜,“对了,咱们说了那么久……萧平呢?上回没见着他真是可惜……” 话音未落,便听门口丫鬟道:“郎君吉祥。” 随即,一抹高大的身影大步走了进来,“荆词——” 荆词转身,看见数步外的人,蓦然咧开了嘴,直接扑了过去…… “坏萧平,见你可真难!” 萧平接住她,大力拥抱,笑容颇为爽朗,“这不见着了嘛。” 荆词起来,毫不手软利落地捶了他厚实的肩膀一下,“萧大忙人,日理万机啊。” 他无谓地扯着笑容,熟络地拍了拍荆词,“救了环儿,多谢。” 荆词翻了翻白眼,“这有什么可谢,我帮的是环儿,又不是你。” “萧平可真矫情,”萧安上前,“环儿是与咱们仨一同耍过的玩伴,又不是我嫂子,哪需你谢啊。” “萧安,你这臭丫头——”萧平二话不说便按向萧安的脖子,吓得萧安赶忙躲到荆词背后。 “啊——荆词救我哈哈——” 荆词忙护着她,“说得是,说得是哈哈哈……” 萧平与环儿早暗生情愫,大家都心知肚明。 三人打闹间,荆词突然注意到萧平手上一嵌着银饰的物品。 “咦,这是什么?好生漂亮。” 萧平索性停下打闹,将手中之物递给她,“喏,你的生辰礼物。” “哇,是一把短匕。”荆词打量着手中的短匕,硬朗有型而不失精致。 萧安见兄长以此作为给女儿家的礼物,不禁鄙夷,“真没情调。” “很漂亮啊。”荆词拔出短匕,锋利刚硬,是把好匕。刀鞘上镶嵌着金银纹饰,做工繁杂,低调而奢贵。 萧平朝萧安挑了挑眉毛,满是得意,“我可是寻了好久又费了大力气才得手的,知道你定会喜欢。”荆词与一把女儿家不同,他自认为非常了解她。 “知我者莫若萧平。”荆词随即转向萧安,眨巴着眼睛嬉笑道:“萧安的呢?” “你生辰早就过了,哪有补送礼物的说法。” “你不会根本就没准备吧?”她撇嘴,往年生辰,萧安可是早早就备好了礼物的。 瞧着她的模样,萧安不禁笑,“瞧你,多大了还跟孩子似的计较礼物。” 丫鬟走进来,毕恭毕敬福身道:“阿郎命郎君去书房。” “成。” “萧婶婶和环儿可在府上?” “阿娘在呢,环儿暂时住在洛阳,待时局再稳定些再把她接长安来。” 荆词兴奋道,“那我去向萧婶婶请安。” “我跟你一起去。” 三人同时出门,兴高采烈分别走向书房和正房。 岂料,荆词和萧安行到正房外,被丫鬟拦了下来。 “小娘子、杨小娘子,娘子正在歇息,不便见客。” “这个时辰阿娘不是早就起了吗?”萧安讶异。 “嗯……娘子昨夜睡得晚了些,故而尚未起身。” “既然萧婶婶还在歇息,咱们就别打扰了,等萧婶婶起身了再过来请安。”荆词对萧安说,反正她们都在长安,不急在这一时。 “阿娘知道荆词来咱们府上了吗?”萧安狐疑,阿娘素来喜欢荆词,岂会错过这重逢的时刻? “奴婢会在娘子醒后禀报娘子。”丫鬟垂首,恭恭敬敬道。 “别忘了啊。” 荆词与萧安转身返回她的闺阁,一路上萧安颇为心神不宁。自从到了长安,岂止是她变了,阿娘和阿爹都变了,似乎……俩人的情感生变了。以前吃饭都是一家四口一起吃,如今阿娘说她和萧平长大了,在各自的房内吃饭即可。而她暗暗打探过,阿爹与阿娘并不一起进食。阿娘对待阿爹,着实冷淡了许多。 “萧安,你怎么了?”荆词扯了扯游神的萧安。 “没、没事儿。” 俩人没回萧安的院子,不知不觉走到了萧府的后花园。 “萧平以后都不读书了吗?”萧平是萧家独子,还未弱冠就弃学,是否不妥? “跟在阿爹身边做事,我瞧阿爹没有让他上学堂的意思。阿爹说萧平生来是武人,倒不如跟他见见世面。”此时的萧安一脸娴静。 荆词点头,看来萧伯伯是考虑过的,“那你呢?” 想来在洛阳的时候,他们三个可是从小一起跟着夫子念书的。 “自从来了长安,阿爹便安排了棋艺先生给我教学,我日日都得练棋,不过今日你要来,我便推了。” “萧伯伯真是有一双慧眼,因材施教。” “你呢,可还在随夫子念书?” 荆词撇嘴,颇感无奈,“除了念书,我能做什么。”她既不像萧平、萧安,各有天赋,也不像二姐、三姐,各有专攻,开春后只能和李谌一起念书了,但是李谌的念书天赋也比她高出许多。 “开卷有益,女子当多读书,博古通今,聪慧的女子才不至于被人摆弄利用。” “诚然。” ………… 萧府书房。 蓄着胡子的中年男子坐在书桌前,盯着站在眼前的萧平,脸上看不出喜怒。 “见着荆词了?” “见着了,荆词还跟以前一样。”萧家一夫一妻,家庭成员结构简单,一家四口相处起来轻松随意,萧平答得甚是随意。 “今时不同往日,你和安儿以后少同她来往。” “为什么?有什么不同,荆词不过是到了杨家罢了。”萧平不解。 “没有为什么,照做就是。” “可是……” “儿啊,”萧至忠从椅子上起来,走到萧平身边,意味深长拍了拍他的肩膀,“兰陵萧氏里,你是你这字辈的长子,亦是为父的独子。朝中之事不是三言两语能说清的,你得自己观察领悟,你背负的……可是整个萧氏的命运。” 萧平顿了顿,欲言又止,最终垂首应,“是。” “去吧,唤你阿娘,咱们一起用膳。” “阿爹没别的事了?”萧平奇怪,阿爹不是有正事把他叫过来吗? “有啊,”萧至忠朝儿子挥了挥手手,“叫阿娘过来一起用膳。” 这就是第二件正事。 萧平一副莫名其妙,但还是转身走去母亲房里。 第六十九章 太子妃 待萧平走到萧母的房里时,萧母正在用膳。 “看来我来晚了一步,阿爹叫您过去一起吃饭呢。”萧平大步走到阿娘面前坐下,丫鬟自觉呈过一碗汤递到他面前。 见进来的是儿子,萧母原本一本正经的面容露出淡笑,“不必了,就说我已经吃上了。” “阿娘与阿爹最近是怎么了?” 萧母脸上的笑意渐渐淡下去,放下筷子正色道:“平儿,过不了几年,你就弱冠了,阿娘希望,对于许多事你要学会正确判断,切不可误入歧途。” 什么? 阿娘的一句话道得萧平的脸色微变,他急了,“您同阿爹到底怎么了?” “记住阿娘的话。去吧,去回了你阿爹。” “阿娘……” “想知道什么,问你阿爹去。”萧母索性抛下一句话。 “这……”萧平为难,但依阿娘的性子,问也问不出什么来,于是立刻转身出门,他要去问个清楚,但没走几步又停了下来,回头冲萧母道:“荆词来咱们府上了。” 他们在洛阳时是邻家,除了住,荆词大半时间长在萧府,对于萧家来说她是家里的第五个人,是他们的妹妹,是阿爹阿娘的第三个孩子。 原本拿起筷子的萧母,听到萧平这话后,看着满桌子的菜,却再无胃口,遂再次放下筷子。 “撤了吧。” “娘子再吃一点儿吧。”丫鬟劝到。 萧母摆手,想起那孩子便半点都吃不下了。 ………… 直到荆词在萧府用完晚膳,都没见着萧伯伯和萧婶婶,自然也未再见到萧平。萧安派去的人也没回来,细心的萧安想着或许家中是有什么事吧,于是没再打探。今日荆词好不容易来一趟,纵使家中有事,也不能影响到荆词。 晚膳过后,萧安亲自送荆词到门口,目送荆词上马车才转身进府。 同萧安玩了一天,把所有事都敞开了聊,其实,她们都还是以前的她们。纵使有些微疲倦,但荆词心里满满都是开怀畅快,这些日子遇到那么多不如意,如今萧平、萧安回到她身边,这使她的心定了许多。 杨府。 整个杨府略显异常,平日里丫鬟小厮做事有条不紊,今日更加紧凑认真。看见荆词进来的丫鬟小厮们皆行礼道:“恭喜四娘。” 荆词一脸莫名其妙。 好奇的芳年将一丫鬟拦下,“有什么好事啊?” “回四娘,今日圣上下旨,册封卫王为皇太子,咱们家二娘为太子妃。”丫鬟一脸喜气。 “什么?” “真的?太好了!恭喜四娘!贺喜四娘!”芳年突然兴奋起来,连忙向一脸懵懂的主子道喜。 “恭喜四娘。” 卫王被册封为太子了?荆词这才回过神来,二姐被册封为太子妃,是未来的国母啊。她的嘴角不禁上扬,二姐是未来的皇后,这感觉还挺不错。 “以后咱们府何止是皇亲国戚,您可是未来皇后的亲妹妹、圣上的小姨子,说不准将来二娘……哦不,是太子妃会请求太子封您为郡主,到时候什么县主都靠边站……”芳年颇为得意忘形。 荆词笑,“好啦,瞧你乐的。” 卫王在马球场上受了伤,却因祸得福,那日二姐的反应她看在眼里,二姐心里有卫王呢。 卫王被册封为太子是大喜,杨府上下欢天喜地之余,做事亦愈发谨慎,能承大荣者,必有其本事。 此等好消息传来,老太太哪甘一个人乐呵,命丫鬟繁荣、昌盛挨院将娘子们都传了过去,说是摆小宴。 娓院。 丫鬟为所有娘子们摆了案,案上有米粥和温酒,正热腾,都是些冬夜里暖身的吃食。 最喜出风头的禾娘子笑声爽朗,“咱们杨家个个都是人尖儿,阿娘可真有福分。” “二娘容貌倾城,谈吐气质亦大气也,一看便是凤命。” “说到底是咱们杨家人才辈出。” 每位妾室皆一脸喜色,她们都是养在后院的女眷,勾心斗角不过在宅院间,哪懂朝中族间智谋手段牵一发而动全身的较量。如今家中有喜,一个劲地恭维讨喜就对了。 “即便坐上后位,也得有本事守住才行。”老太太终究是经事的人,大喜归大喜,脑子还是清醒的。 “祖母放心,该教导的雁儿定会悉心教导,咱们杨府的人都很聪明。”杨寿雁露出素来大方的笑容。 “二娘是该争气些了,总使性子哪成。”杨钰沛自打出生起,便没得过老太太的疼爱,加之性格不讨她喜,她自然不看好,若非容貌越长越出挑,当真就晾在后院了。 “听二娘那边的丫鬟说,近来二娘同太子亲近不少,感情略有增进。太子卧病在床,都是二娘在床前照料。” “我怎听说太子的侧妃乃他母族的表妹,据说是临终所托,当真?”册封太子的事一传来,老太太便立刻派人将太子内眷的事打听了个干净。 “确有此事。” “该防着的就防着点儿,别到时候翅膀硬了不好拾掇。” “早盯着了。”杨寿雁浅笑。 老太太瞧了嫡孙女一眼,颇为赞赏,不愧是杨府的长女啊,事事料理得周到,身为女儿身倒真是可惜了。 “说到底还是二娘得争气。”老太太又感叹了一句,那丫头的性子她还是知道一二分的,拗得很,生性孤傲,不好驾驭。那性子亦不会轻易迎合伺候人,若杨家要出一位皇后,她还真不是最佳人选。可是事已至此,已无法重来了。 “这阿娘就放心吧,我有法子。”禾娘子出声找存在感。 “什么法子?”老太太好奇。 禾娘子笑着,故作神秘,“等事成了阿娘再赏我也不迟。” 瞧她似小孩儿的淘气做派,亦胸有成竹的模样,老太太的童心不觉被撩了起来,半打趣半当真地道:“不成可得受罚啊。” 诸人嬉闹了许些时辰,夜深后便渐渐散了,回各自的院子,走时老太太吩咐给各院半年的月银作为奖赏,各院的主子们这下更眉开眼笑,发自内心的喜庆了。 ………… 子时。 宵院,屋内。 几案上热茶氤氲,俩人相向而坐,偌大的屋内无一丫鬟伺候,屋门亦紧紧闭着。 杨寿雁与杨知庆的神情均一本正经,略为严肃。 “韦后恐怕不会罢休。” “如今的当务之急是稳住太子之位,即便武三思权势再大,但朝中诸臣都向着太子。” “圣上懦弱,深信于韦后,一时半会儿怕是撼动不了她。”杨知庆语气淡淡,话语间生气寥寥。 杨寿雁神色认真,“太平公主与相王明里不说,实则都是向着太子的。” 杨知庆缓缓地摇摇头,“李家个个都是豺狼虎豹之性,哪有谁向着谁之说,太子……哼,恐怕此前谁也没把他放在眼里。” “那依父亲看……” “则天大圣皇后岂是人人都能效仿,凭她韦氏也敢妄想皇位?呵!该让朝臣看清她的嘴脸了。” 一丝精光闪过凤眸,“女儿懂了。” 看来……是时候将韦后与武三思苟且之事在朝中亮开了。流言猛如虎,即便她本事再大哄得住圣上,也堵不上朝臣的嘴。 “另外……杨家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 “这是自然。” ………… 第六十九章 闺乐 卫王府的人丁虽没有杨府多,但一石激起千层浪,册封太子之事与她们前程息息相关,遂后院的妾室们迅速炸开,好几天都还热闹着。 卫王府。 一院落里,府中的莺莺燕燕凑到了一起,各自抱着暖炉,披着小袄,饮着温酒,围在一张大几案边上,言笑晏晏。 “这下可好,咱们以后都要入宫了。”一小妾眉飞色舞,颇为得意。 “待太子登基,咱们个个都能册封,谁叫咱们是最早的一批老人呢呵呵……” 且不论太子对她们的心意如何,至少会按照入府的年头,该封该赏的都会给她们。她们入府早,这就是有优势啊,日子总算没白熬。 说到底呀,终究是她们命好。 “指不定……我哪日就封妃了!”一小妾抬头幻想,小眼神里充满期待。 另一妾毫不留情地泼她一盆冷水,“就你?少做梦了,要封也是徐姐姐先封啊,人家徐姐姐的父亲官居三品,哪轮的到你刘淼淼啊。” “我、我长得漂亮,你们敢说这里头我不是最漂亮的么……”叫刘淼淼的小妾吃暼,硬是要为自己掰回脸面。 “呵——”其他妾嘲讽一笑,“论长得漂亮,谁比得过那位啊……” 主院里的那位。 “唉——论家世咱们也比不过她……” 众人不禁纷纷撇嘴感叹,大有既生瑜何生亮之感。 “可是、可是……我们比太子妃温柔啊。”刘淼淼一脸自豪。 众人闻声皆神色怪异地看向她…… 见大伙儿冲着她不可思议的表情,刘淼淼不禁喜滋滋,总算掰回一局。 众人忍俊不禁,这话也只有她说得出来,果真是傻子,难怪不受太子待见。你温柔,你能把当下在太子屋里的太子妃拽出来吗? 若她们现在能见着太子,早就全都贴上去了,怎么可能像现在这样凑一起做白日梦? 喝了点儿小酒,姬妾们个个楚楚动人,人比花娇,原本是大喜,现在却不禁悲从中来。 唉,现在连侧妃都见不着太子的面了,何况她们这些无名小卒……想想不免惆怅,人人暗自思量出路,借着酒意各怀心事,情绪无限放大。 主院。 外屋守着三俩奴婢,内室被厚厚的帘笼隔着,里头是府里两位大主子,内室无奴婢伺候,故而站在外屋的丫鬟们时刻竖着耳朵,生怕一溜神没听到传唤。 内室。 缕缕清香从香炉里蔓延到整个屋子,屋子里静谧暖和。 李重俊和衣侧躺在座榻上,一手支着脑袋,一手拿着书卷,凝神阅读。杨钰沛跪坐在案前,认认真真地写字,如此规矩的坐姿以及专注的神情,使她晕上了一层平日里少有的柔情。 俩人离得虽近,却互不干扰,各自用心。 直到一阵极轻的脚步声传来,不一会儿,蕊儿轻轻拨开帘笼,看看自家主子,又望了望太子,欲言又止。 杨钰沛抬头瞟了她一眼,看蕊儿那纠结的模样,她不用想也知是何事,“侧妃来了?” “是……” 杨钰沛继续埋头写字,漫不经心道:“太子,你的宠妃探望你来了。” “侧妃已经离开了,送来了这骨头汤,说是给太子殿下进补。”蕊儿赶忙补上。 “正巧,我饿了。”李重俊放下手中的书卷。 “慢着,”杨钰沛打断,“端下去。” 蕊儿愣住了,这、这……主子吃醋也不带这么光明正大的吧? “太子刚伤着筋骨,不能即刻食用猪骨。这东西后虽续养身子时能促进骨骼愈合,但对于新伤只会越补越坏。” “算了,端下去也是浪费,给我吧,好歹是侧妃的一片心意。”她朝蕊儿扬了扬头,美丽的嘴角不禁浮出一抹得意。 “你——”李重俊眼巴巴盯着蕊儿手上的汤端到了杨钰沛身前,他颇为无奈。 掀开盖子,她舀了一勺浓密的汤,微微低头送入口中,对恶狠狠盯着她的人莞尔一笑,不住赞叹,“不错,鲜甜、美味、可口,还有余味儿。”尔后,她继续低头慢慢品尝。 对座的李重俊眼神颇为幽怨……她怎么好意思抢小妾特意为他熬的汤……还当着他的面夸好喝…… 待一口一口细细品尝完毕,杨钰沛才对上李重俊的眼神,“侧妃果真是好手艺……” 话到一半,某人强烈的眼神让她有点儿受不住…… 杨钰沛止了话,赶忙装模作样道,“忘了,太子饿了……蕊儿,吩咐厨房准备膳食吧。” “太子妃把本太子的汤喝了,该当何罪?”某人显然不想轻易放过她。 “这不吩咐厨房了嘛,太子忍耐一会儿吧。”嘴上这么说,杨钰沛心里不觉讪讪,刚刚是不是太冲动了? “本太子还未尝过太子妃的手艺,不如太子妃去厨房为本太子做几道菜。” 什么?让她做菜?这也太过分了吧。 “我不擅厨艺。”她一口拒绝,厨房烟大灰大,她才不去。 “蕊儿,准备本太子一人的膳食就够了,太子妃喝汤喝饱了。”李重俊冷哼哼地吩咐。 “你——”杨钰沛咬牙切齿,她转念一想……“成,那臣妾就为太子洗手作汤羹一回。” “本太子静候太子妃。”一抹笑终于溢出唇角,既有胜利之感,又隐隐含着期待。 大厨院。 主院的吃食皆由王府的大厨房供应,果真如她所料,大厨房满是炉灶,切菜的切菜,生火的生火,抬水的抬水…… “太子妃吉祥……” “太子妃吉祥……” 婢仆们见杨钰沛进来,不禁一脸讶异,紧接着赶忙行礼。 “厨房的事就交给奴婢吧,厨房烟大,可别污了太子妃的衣裳。”厨房管事的老嬷嬷上前福身,语气关切。 以太子妃的性情,怕是一辈子都不会踏足厨房,今日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不过就太子妃这挑剔劲儿,到头来妨碍的还是他们,管事自然得劝劝。 “你忙你的,我随便看看。”杨钰沛摆了摆手,继续东张西望。 主子进厨房的原委蕊儿是知道的,蕊儿不禁为主子出谋策划,“二娘,要不您去院子里坐会儿,这里就交给她们,等膳食做好了再由您再端给太子。” 杨钰沛不语,转身出了厨房的庭院。 庭院颇大,放着水缸、水盆和许些菜,婢仆、小厮们各司其职。 她漫步走到一隅,四下打量着。 “娘子,坐这儿。”蕊儿不知哪搬了一张软垫,贴心地放在主子身旁。 不愧是她的陪嫁丫鬟,处处为她谋划,杨钰沛蓦地转头盯向蕊儿,她的眼神甚为犀利,盯得蕊儿心里发毛,“娘、娘子……” “好你个贱婢,敢欺上瞒下。”杨钰沛的声音沉了沉。 “奴婢不敢啊……”蕊儿顿时哭丧着脸,“我可是二娘的人,岂敢瞒您。” “还敢说没有!” “奴、奴婢跟二娘子可是一条心的啊,奴婢自小跟您,对您的忠心天地为证、日月可鉴!”蕊儿竖起三根手指,似发誓状。 “你自作主张打发走了侧妃,还不向我说明此事,你敢说没有?” “奴、奴婢知罪!奴婢知罪……”蕊儿噗通一声跪了下来,连连认罪。 “说!你是如何同长姐联络的? 绚烂,因为是你 大家好,我是向安。 我没想到我能走到这一步,我更没想到,竟然有人陪我走到了这一刻。 拜托,我可是个大扑街呀! 事情是这样的,2015年6月,我决定写一篇唐代背景的小说。小说涉及上层贵族、姐妹亲情、友情、爱情,以及家国、人性,噢最重要的是言情啦。 作为一个对作品斤斤计较的人,我开始查资料,看大量的论文,从广州飞去西安进行所谓的实地调研(其实并没什么卵用~),后又一个人跑去山西晋中看王家大院收集资料。朋友说你也就写个言情小说,折腾什么劲儿啊,有没有人看还不一定呢! 半年查资料、构思、写大纲,2016年初动笔,用了一年存稿和反复修改,事实证明,如朋友所说,的确没什么人看。 无所谓啊,即便零收藏、零订阅,我也会写下去,我牵挂荆词、杨薇娍、崔琞等一干人物,他们已经出生了,弃坑就意味着他们的人生定格,死在半道上,我怎么舍得。 我呀,要对得起每一篇署名“向安”的作品,所以我会用尽所有能力去完成。 谢谢,真的非常谢谢,你陪我走到了这一步。 《杨门女》的绚烂,绝对离不开你的支持与关注。 向安是《杨门女》的亲妈,你是他的干爹\干妈,我们,一起来呵护孩子的成长吧。 即将上架,让我看看有多少人为向安、荆词、崔琞订阅哟~ 附上架感言: 上架前感言两三句。 其一,上架后由原来的每日一更改为每日两更,视情况而加更(例如大周末、向安文思泉涌的日子、月票、长评、打赏)。 其二,温馨提示娘子、郎君们看正版,盗版排版实在太次了,小广告还多,那字体简直不忍直视,对我亲爱的读者的水灵灵的眼睛不好,更是直接影响了《杨门女》的整体美感。反正每日在手机客户端签到,可免费订阅。向安算过了,即便全本自己付费订阅,也就一盘黄焖鸡米饭的钱(大盘的)。 其三,感谢riukun、爖圣一直以来的支持,谢谢鼓励,一点点推动《杨门女》的数据增长。请二位不必再打赏了,向安受之有愧,你们现在的每日关注和准时的推荐票已经是对我最大的鼓励。 第七十一章 暖夜 蕊儿一头雾水,“大娘子?奴婢……没和太娘子联络啊……” “从实招来,不准有半句隐瞒。” “自奴婢跟您出阁以来,就一心侍奉您,不,从娘子将奴婢安排到您身边起,奴婢就一心侍奉你,从未有过二心,更不曾与大娘子有什么联络啊。二娘子您……怎么可以怀疑奴婢……”蕊儿说着说着眼眶红了,自个儿先难受起来。 “真的?” 蕊儿一个劲地点头。 “但欺上瞒下总是事实吧?” “奴婢知错!奴婢再也不敢了!求您饶恕奴婢这一回……”蕊儿频频垂首,语气颇为慌张。 杨钰沛轻叹一声,蕊儿是她的人,本性她是信得过的,怕只怕……遭人利用,不敲一敲,真怕将来会犯下大错。毕竟今时不同往日,等李重俊伤好些就要迁入东宫了。 “起来吧,”杨钰沛语气软下来,“天寒地冻这么跪着旁人还以为我苛待自己的贴身婢女呢。” “是,谢娘子信任奴婢!”蕊儿连忙起身,嘴上不忘道:“奴婢早就想好了,奴婢这辈子跟定二娘子了,不管是死是活,绝不易主。”以前府上的嬷嬷说过,做奴婢最重要的是忠心,忠心千金难买,只要认识到了这一点,不怕主子不用自己。于她而言,二娘是她从小伺候着的主子,若她易主,不管走到哪都再没这种情分了,倒不如死死地跟着,至少博一个忠心的美名。况且……二娘子脾气虽算不上太好,但待她还算温厚。 “你一心为我,我当然知道,但自作聪明就是愚蠢。今时不比往日,你得自己掂量着点儿,事事谨慎。” “奴婢知道了,定当听从娘子吩咐。” 杨钰沛转身走回乌烟瘴气的厨房。 厨房内,众人正忙活着,手脚利索,各司其职。 “叫他们下去,别忙活了。” “太子妃,这……”管事嬷嬷一脸讶异。 “太子的膳食自由太子妃张罗,叫大伙儿都下去吧。”蕊儿朝管事嬷嬷使眼色。 “是。”管事嬷嬷大手一挥,所有人皆放下手中的活,有条不紊地撤了出去。 “给我备些红枣、莲子。” “是。” 杨钰沛其实也不是从没踏入过厨房,那是很小的时候的事了,红枣莲子羹是她唯一会做的食物。 咳、咳…… 蕊儿拿着主筒朝炉灶吹气,杨钰沛则一旁扇火,烟甚是大,呛得俩人不住咳嗽。 早知将伙夫留下,她们也不至于这么折腾,生火真真是一门技术活啊…… “好了好了,火着了。”蕊儿兴奋地道。 杨钰沛小心翼翼地将调配好的一小碗红枣莲子放到大锅里蒸煮,尔后盖上锅盖。 “现在可有做好了的食物?”杨钰沛问。 “只有……金乳酥和米粥是熟了的,肉食还在锅里煮着,旁的还未下锅。” “把金乳酥和米粥端到庭院里,别的就停了。” “是。” 没错,她是想吃独食。 总要自己先填饱了肚子,才有精力做别的事啊。 管事嬷嬷搬来了一张几案和软垫放在庭院,蕊儿给主子换了热的手炉,庭院里颇冷,进了几口食便不觉得冷了。 待用完一顿简陋的餐食,看着时辰差不多了,杨钰沛入厨房将糖放入红枣莲子羹里,“半个时辰后端过来。” “是。” “对了,嬷嬷。”杨钰沛看向管事嬷嬷。 “老奴在。” “给厨房的人放一天假,明日再动厨。” “可是……太子仅吃这一碗红枣莲子羹怕是不管饱……” “听吩咐做事便是。”杨钰沛随即转身走出厨房。 ………… 主院,内室。 李重俊听到脚步声,放下手中的书卷,一边抬头,颇含期待,可是见着来人的模样,不禁眉头微皱。 “这是做什么去了?” 杨钰沛原本白皙干净的脸蛋被染了几丝乌黑,甚是突兀。 “嗯?”她见他眼神怪异,不觉抹了抹脸蛋,结果越抹越黑。 李重俊被逗得哈哈大笑。 惹得她甚是气恼,干脆侧着身子不让他看见。 “过来。”李重俊朝她伸手。 杨钰沛才不肯乖乖听话,无动于衷。 他倒也不生气,将她拉到自己身边,按到榻沿坐下,不知从哪取了块手帕,靠近她美丽乌黑的脸蛋…… 她下意识躲了躲。 “别动,”他一手轻摁着她的后脑勺,一手细细为她擦去脸上的乌黑。 俩人的距离极近,近到能感受到对方的呼吸。 他的心随着她浓密卷翘的睫毛微微颤动了一下,遂渐渐贴近……直到贴到晶莹柔软的双唇…… 对面人儿的反应他留意得甚为细微,见她未明显反抗,他才深深吻了下去…… 一个吻颇为意味深长,缱绻缠绵,从最初的试探到后来缓缓深入,双方终确定彼此的心意,原来,是心心相印。 片刻,蕊儿呈了煮好的红枣莲子羹进来。 见主子和太子的神色皆有异样,那感觉……有点难以形容。 “下去吧。”李重俊大约是被她打量得不爽了。 “是。” 杨钰沛不禁失笑,这人可真是…… “就这么小一碗?”李重俊看着她。 “嗯,尝尝。” 李重俊舀了一勺,品尝了小口。 “如何?” “太甜。”他面无表情。 “啊?”她些微讶异,放的糖应该不多吧?“儿时见阿娘做过,是阿娘唯一一次为我下厨,顺序和份量我准没记错……” “你阿娘为你做的?” “嗯。”杨钰沛点头,阿娘虽是主母,却有一段日子遭受全府的冷落,一次半夜她饿了,阿娘唤不动奴仆,只好自己下厨为她做了一碗红枣莲子羹。那碗红枣莲子羹除了喂饱了她的小肚子,也让父亲重新踏进了阿娘的屋子。 因而她对红枣莲子羹印象深刻。 “好吃。”李重俊语气淡淡,他这太子妃的家事,他早探得一清二楚,他知她阿娘很早便去世了。 “不是太甜了吗?” “正因着是太子妃亲手做的才甜。” 她不解地望着他,半晌才明白过来,原来是那意思……才渐渐不好意思起来。 李重俊无奈,看来他的太子妃有点傻啊…… “吃完了,”他放下勺子,“下一道菜是什么?” “没了。” “没了?”他瞪大了眼睛,满脸不可置信。 “我只会做这一道,所以……太子的膳食就这一道红枣莲子羹,”她巴巴地道,颇为无辜,“对了,我给整个厨房的人放了一天假,大伙儿明日才回来。” “什么?”他的太子妃是故意报复他吗? 她无辜地眨巴着眼,眼神告诉他事实就是如此。 瞧着她的模样,李重俊还真生不起气来。 “太子、太子妃。”蕊儿再次走了进来,手里呈了一个精致的盒子。 “怎么了?” “太子妃,这是杨府的禾姨娘送来的东西,说务必让您亲自打开。” 禾姨娘?她与她何时有这般好的关系?呵,真会见风使舵。 杨钰沛不以为意,“搁着吧。” “送来的人说禾娘子千叮万嘱请您亲自打开。”杨府到底是主子的娘家,此乃关键时刻,莫非真有什么急事。 “打开瞧瞧。” 杨钰沛说着端起几案上的热茶,轻轻啜饮,她倒要看看父亲的那小妾能送来什么东西。 精致的盒子开启,中间躺着一只小巧的玲珑剔透的玉瓶。 “拿前来。” 蕊儿上前走了一步,待杨钰沛看清瓶子旁还有一张纸片,险些噗地将口中的茶喷了出来。 李重俊亦神色异样地咳嗽起来。 是助情花。 此乃有助于床笫之欢之药。 “快拿下去。” 瞧着俩人不正常的反应,蕊儿低头看了眼,脸嗖地红了起来,赶忙撤了出去。 果真是小妾做派,杨钰沛不禁在心里鄙夷。 ………… 好一会儿。 啪—— 李重俊放下手中的书卷,理直气壮道:“本太子饿……” 杨钰沛笑了笑,她这人素来记仇,一码归一码,进厨房的仇她是一定要报的,“我也没法子啊。” “太子妃身上都是饭食香味儿。” “你能吃我不成?” 他一顿,一抹精光闪过眸子,“好主意。” 他力道大得很,长臂一伸便将她揽入了怀里…… 二人顺势躺在了榻上…… ………… “谁都可以算计我,唯太子妃不行。”他在她耳边轻声呢喃。 ………… 内室传来的奇怪声音,让屋外的几个丫鬟互相望望,蓦地羞红了一张脸,将头有多低压得多低。 第七十二章 再登萧府 是日,李谌邀约荆词外出游玩,荆词果断拒绝了。 她今日有要事忙。 “四娘。”杨府门外,车夫将马绳拽紧方便荆词上车。 荆词一早便让芳年准备车马。 “走吧。” 上回去萧府未见着萧伯伯和萧婶婶,想必有要事缠身,今日她便再次登门特地去拜访他们。 不时,萧府。 丫鬟为荆词添茶,一炷香前便有丫鬟同荆词说阿郎正忙,一时半会儿抽不出时间接待她。荆词扬了扬手,直道无妨,她可以坐着等。不一会儿,另一边丫鬟又道萧母身子不好,见不了客。 “萧婶婶怎么了?不愿见我吗?”荆词眼巴巴看着陪她一块坐着的萧安。 “怎么会!阿娘喜爱你得紧,”萧安轻叹,神色颇为烦恼,“我也不知怎么了,近来阿爹与阿娘气氛怪怪的,阿娘心情不好,对阿爹甚是冷淡。” “那是为何啊?” 萧安摇头,她也搞不清楚。 丫鬟端了些点心上来,金乳酥、水晶龙凤糕,以及牛乳。 萧安望了眼站在荆词身后的青女和芳年,“你如今终于有人贴身侍奉了。” “你知道我喜欢自由,无奈杨府的规矩。” “虽说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不过得学聪明些,不要太委屈自己。哎,你还记不记得以前那个黄姨娘?” “记得,”荆词点头,“仗着自己是兰陵族长许给萧伯伯的人便飞扬跋扈、颐指气使,厉害得很,不仅凶我们,还假怀孕,最后终于被萧伯伯赶出了家门。” “何止如此,她还陷害阿娘,一边僵化兰陵同阿娘的关系,一边向阿爹嚼舌根。” “不过你怎么突然提起她?” 萧安握住荆词的手,“黄姨娘这般诡计多端,阿娘是何等柔顺良善之人,倘若真的任其摆布,恐怕死几十次都不够。” 荆词诧异地抬了抬眼,她怎么记得黄姨娘对萧婶婶颇为恭敬呢?难道另有隐情? “其实阿娘早识破了她假怀孕,但一直未拆穿,而是暗地里防范,待她主动出击之时,阿娘攒足了证据新旧账一起算,最终致使她被赶出萧府,且叫兰陵的长辈们不敢异议。” “原来是这样。”荆词若有所思地点头,萧婶婶真聪明。 “你如今在侯门后宅生活,当真不能再像从前那样大大咧咧,要将那些能影响你生活、行事之人拾掇服帖了,在关键时刻方不会阻碍你。”萧安神色认真,这些事,或许只有她能教她。 “嗯,萧安,你说的不无道理。”荆词认同,要是在关键时候被人坏了事便为时已晚,看来该好好整顿筎院的婢仆了。 “阿郎至——” 屋外响起一声。 接着一中年男子走了进来,他鬓须尚青,眼神明朗。 “萧伯伯。”荆词快步走上前。 “荆词啊,这些日子苦了你……”姗姗来迟的萧至忠含视着眼前的女孩儿,上下打量。 “能再次见到萧伯伯一家,荆词已经觉得是上天垂怜了。”看见如亲人似的萧伯伯,荆词心里顿时难受委屈,这些日子,说九死一生也不为过。 “瘦了、瘦了……好端端的一个孩子,才数月就变成了这般……”萧至满脸疼惜,言语诚挚,“你在杨府住得可还习惯?要是不习惯萧伯伯定会想尽办法接你回来。” “我已经习惯了,”荆词宽慰长辈,“萧伯伯不必为我担心,杨家人没有亏待我。” 萧至忠郑重地点点头,“你在杨府要乖乖听话,莫要妄为,你的平安是当下最最要紧得事,亦是你萧伯伯婶婶的牵挂。” “荆词知道,不会胡来。”荆词乖巧地点点头。 待到饭点,萧至忠留荆词用膳,萧平也恰好从外面归来。 萧府一家坐到了同一张桌上,荆词望着一桌人,跟在洛阳时一模一样,以前阿爹去庄园没回来,她便时常跑到隔壁萧府蹭饭,她喜欢萧府一家欢声笑语,喜欢同他们开开心心地吃饭。 只是今日缺了一人。 “萧婶婶的病情很重不成?我三姐擅长医理,下回我请她来给萧婶婶瞧瞧吧?”荆词挂念视她为亲生的萧母。 萧至忠摇摇手,“老样子了,你萧婶的身子你也知道,近来发作得愈发频繁,久病成医,你不必过虑。” “近来阿娘精神大不如从前,我觉得有必要诊一诊。”萧安道。 萧平叹气,“阿娘的性子我们又不是不知道,她要是忌医,谁诊都没用。” “罢了罢了,先吃饭吧。” 萧至忠瞧了瞧满桌子菜式摆设,瞪了旁边的丫鬟一样,“凌波菜放那么远作甚?” 丫鬟连忙上前取来…… “水晶龙凤糕、烧鹅炙、汤浴绣丸,还有金粟平,端到荆词面前来。”萧至忠继续指挥,“这五道是你爱吃的菜,厨子是我们从洛阳带来的,味道与从前一模一样,你今日多吃些。” “嗯,我今日敞开肚皮了吃,吃到走不动为止。”荆词笑。 萧平扬起嘴角,“当心吃撑了,吃不完的打包带回去即可。” “大不了每日叫厨子做,做了叫小厮给你送杨府去。”萧安道。 “好啦你们……”荆词弯着嘴角,眼眶却不觉红透,“杨府还不至于饿着我……” 诸人看着荆词,笑意皆不住浮上面容,幸好,幸好,还能一桌吃饭。 ………… 在萧府留至日落,荆词才依依不舍地告辞。 萧至忠送至府门外,语重心长道:“在杨府该遵循的就遵循,但也别太委屈了自己,若受了欺负,一定回来,萧伯伯说什么也要为你做主。” 荆词微笑乖乖点头,萧伯伯素来是极疼爱她的。 “萧婶婶的病……” “不用担心,我会请长安名医为你萧婶婶诊脉医治。” “风大赶紧上车吧。”寒风呼啸,萧安催促荆词上车。 马车咕咕动了起来,萧平不忘在后头大声叮嘱,“有事记得叫人传个信来——” 冬日虽寒,荆词的心却暖烘烘的,有家人在身边的感觉真好。 ………… 回到杨府,荆词突然想去一趟玉音院,想来她有些日子没见阿娘了。 玉音院。 阿沅姑姑见着荆词甚是开心,一如既往的热络。 王婠刚抄写完佛经,难得没赶荆词走,而是与她一同饮了一杯茶。她待荆词终于不再像上回那般冷漠无情,倒也是平淡无奇。 “我喜静,以后若没什么事,尽量少来玉音院走动。”王婠突然淡淡道。 “阿娘……” “这是为你好,荆词。”王婠抬眼,一双眸子平静如水。 “荆词知道了。”她扯了扯笑。 第七十三章 岁末 一溜烟儿,便到了岁末,亦是寒冬之时。 家家户户开始为过年张罗,置办年货、走亲访戚…… 祖母一早派人去传人,叫府上女眷到娓院一聚。故而青女早早唤醒荆词,老太太派人来传,迟了可不好。 “祖母可真是……大冷天的让不让人睡觉啊……”荆词睡眼惺忪,脑袋昏沉,正不住地抱怨。 祖母是喜热闹的主,受折腾的却总是她们。 “四娘子赶紧吧,迟了管娘子又要给脸色看了。” “嗯……” 娓院。 屋内很暖,瓜果糕点摆了满案。诸人谈笑的兴致却不算太高,能来这个院子的娘子们都是锦衣玉食舒服惯了的,一大早被吵醒自然没精力说笑。 “今儿个叫大家来呢,主要是安排一下过年的事。”老太太喝了一口热茶,抬眼扫了下众人,“年末了,府里上上下下都该忙活起来了……婼娘,很困不成?”老太太犀利的眼神盯着婼姨娘,那个最惹儿子疼爱的妾。 被突然点名,她吓了一跳,责怪自己竟不小心打了瞌睡,“回、回阿娘,婼儿最近不小心受了点寒,故而贪睡,请阿娘原谅。” “既然如此,年前你就别去阿庆屋子了,省得过了病气给他。”老太太一丝不苟。这个婼娘虽惹儿子宠爱,但身子薄得很,进杨府那么多年,吃了多少补药,愣是蛋都没下一个。再看看人家王家的女儿……唉,看来杨家和王家终究是密不可分的两家啊。 “婼儿遵命。” 老太太一句话,别提让一旁的禾姨娘和云姨娘多高兴了。 “婠娘精神似乎不错。”老太太看向一脸平静的王婠。 “儿媳早起念佛,习惯了。” 老太太点点头。 “祖母,我过些日子该回胡府张罗。”杨寿雁道。 “胡家人要求的?” “孙女本应如此,毕竟是孙女的分内事。”杨寿雁淡笑着回到。她虽然嫁作胡氏,但平日里都居住在杨府。她往年逢年过节都在娘家杨府张罗,谁叫杨府没有主母,她又是嫡长女呢。可是今年不同往年,她必须去一趟胡府。 老太太撇嘴,语气颇酸,“养不熟的白眼狼,胳膊肘尽往外拐。” 瞧着祖母不满的模样,荆词扯了扯旁边的杨薇娍,悄声道:“长姐夫又不是入赘杨家,怎说长姐胳膊肘往外拐。” 嘘—— 杨薇娍使眼色,示意她莫说这种话。 “既然如此,今年府上的事就交给……”老太太抬头看了看众人,“嗯……交给……” 禾姨娘不禁伸了伸脖子。 “给婠娘张罗吧,三娘、四娘从旁协助,到了岁数,该学着点儿张罗家事了。”王婠安分了那么多年,儿子总将她晾着实在不公平。再说,三娘、四娘已及笄,届时嫁到哪个皇子王孙府上却不会料理家事,那岂不是遭人笑话。 “妾身遵命。” “孙女遵命。” “孙女遵命。” 荆词和杨薇娍随着王婠起身回应。 禾娘原本神采奕奕的双眼蓦地黯淡下去……终究不是她,没有子嗣将老太太哄得再好也没用。人家王家愣是生了四个女儿,不是有才就是有貌,任她们谁也没辙。 ………… “三姐,你说过年的事宜该怎么张罗?怎么协助?” 出了娓院,荆词张口便问。似乎在她的世界里,自己一直是不理世事的小娘子,如今蓦地被推了一步,她到了学主母所具备的才干的时候。 “我虽然不知道具体的事宜,但还是了解过一些大概,”杨薇娍道,“至少要明确置办些什么、如何置办、该花多少钱。” “杨府偌大,人口众多,想必要置办的有很多,钱也得花不少。”荆词若有所思。 “这钱花多了花少了都不好。”不管是花多还是花少,都易遭人口舌。 “真是难题。” “大总管那有往年的账本呢,咱们可以找来参考。”聪明如杨薇娍,参照往年的准错不了,毕竟谁也不敢搬弄长姐的是非。 走在前面不远处的王婠将她们的言谈听得一清二楚,便停下来等她们。 “你们一切听我吩咐,勿擅做主张。”王婠语气淡淡。 “知道了,阿娘。”荆词欢快地应到。 这是第一次,阿娘那么主动关心她们。阿娘说的是“你们”,而非对她独爱的三姐说“你”。 一旁的杨薇娍见状,不禁笑了,伸手宠溺地摸了摸妹妹的头。她们家荆词啊,真是永远这般阳光灿烂。 ………… 王婠平日闲居在自己的院子,过清闲日子,丝毫未沾手杨府各种事务,但自领命张罗年事后,行事却极为迅速而井井有条。 这日。 饷食过后,王婠派人来吩咐荆词为杨府的佃农们发岁钱。 杨府拥有的田地和房宅众多,封户更是上千,年年光是收税收租就有得忙,此乃杨府的主要经济来源,否则光靠杨知庆的俸禄哪支持得起一大家子的运转。 今年赋税苛刻,象征性发点人情补贴是必要的,一来杨府不缺这点钱,二来博个好名声。农户们布匹粮食可以自给自足,所以给钱是最好的选择。 钱的数目王婠已经列好了,荆词负责执行。这些事本来交给做事细腻的青女即可,但是荆词是喜热闹的人,岂会白白浪费了“见世面”的机会。 荆词换了男装,带上芳年和青女骑马踏向城南。 “四、四娘,这么冷咱们为、为什么要骑马啊?”上了马,芳年直哆嗦。 “坐马车岂不太没意思,”荆词优哉游哉,她从来不怕冷,“要不你回去歇着?近年关了,别着了风寒。” “不、不,奴婢没事儿,抗得住。” “青女冷吗?”荆词看向默不作声的青女。 马背上的青女垂首道:“奴婢不冷。” 青女素来话少,能不开口就不开口,因而很多时候都会被忽视。 不多时,她们抵达城南。 青女以前是杨寿雁身边的二等丫鬟,收租什么的跟来过几次,认得大致有哪些农家是杨府的租户。 “四娘子,这一坊的这一片都是咱们府的佃农。” 城南的坊里住的都是平民百姓,或者说是农家。这一片的坊里都不像城北处的高宅大院,农家住的房屋颇为简陋,道路坑洼不平。屋外几个脏兮兮的总角小儿在追逐打闹,年长些的孩子则在屋檐下跟着大人忙活家事,干得有板有眼的。 虽贫贱,却一派和谐。 这是城北处的人求不来的东西。 “哟,是青女姑娘来了。”这世道女装男装甚是普遍,有人认出了青女。 “杨府有何吩咐不成?” “今年赋税较重,杨府体恤大家的不易,年关近了,给各位送岁钱。”青女道。 “真的?哟,那实在是太好了!” “狗儿今年终于有新衣裳穿了……” “太子妃的母家就是不一样……” 农户们闻声,皆满脸喜庆。 “每户派一个人排队领取,”青女大声道,并取出名册和笔,芳年发了钱她则对名。 看着众人满怀欢喜,笑容不禁在荆词脸上漾开。 “崔郎君……求您了、求您了啊……” 不远处,传来缕缕求饶的声音。 “求您放过我吧,这可是我家的祖地啊……” “没了地一家老小该怎么活啊……呜呜呜……” 荆词好奇地朝那边望了望,只见好些人朝她所在的方向走来。 为首者潇洒倜傥,大步流星,一脸淡漠,身后几个衣衫褴褛的农户死命跟着,怎么甩都甩不掉。 “崔琞?”荆词错愕,破口而出。 第七十四章 嫡系拜访 崔琞闻声,眼神扫过来,见是荆词,遂无表情朝她走来。 “你干吗呢?”她问他。 “收地。” 那田舍妇人哭嚷着追上前,“崔郎君啊,您不能这样啊……” 崔琞身旁的随从华舟颇为不耐烦,冷冷道:“钱我家郎君已经补给你们了,勿得寸进尺。” “呜呜呜……这不成啊……我不要钱我只要地,求您了……呜呜呜……”田舍妇开始动手去拉扯华舟。 华舟满脸嫌弃地抽开手,他乃有武力之人,田舍妇噗通一声摔倒在地,“哎哟喂——你们这些恶霸可不能这样啊欺负我一个老婆子呜呜呜呜……杀千刀的没良心天打雷劈……” 田舍妇索性赖在泥地里不起来,开始破口大骂。 “怎么回事?”荆词看向崔琞。 崔琞一脸无奈。 “你……欺负人?”她将心里所想道出。 “这脏水我可不接,”崔琞哼唧道,“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崔某做事也是讲究法度的。” “杨小娘子,你误会我们家郎君了,”华舟知主子待荆词与旁人不同,便为主子辩解,“我家郎君从武崇训那赢了百亩地,主子不想再把地继续出租了,遂补了大额钱财,可无论我们怎么补钱,这租户愣是不肯走,我家主子也没法子啊。” “没了地你叫我们怎么活!那是祖地啊,被那武恶人强占了去……”田舍妇边哭嚷边捶打泥地,一副痛心疾首活不下去的模样。 田地是农家的根本,没了地就是没了根本,且那是人家的祖地,乃根基也。 “既然是武崇训的恶行所致,你这不是延续他的恶行么?不对,你更可恶,还要把农户赶走。”荆词的认知里,他们强占田地,还要将人赶走。武崇训是想不劳而获得到别人的田税,他崔琞倒好,一个赌注赢了地直接赶农户走人,岂不是可恶百倍? “我自有我的道理。”崔琞道,光凭眼睛所见来臆测,非聪明人做的事,她的眼界未免小了些。 “还是说……你根本就是和武崇训串通好了的?”想法一出,荆词立刻冷下脸,这个人挣钱挣疯了吧。 “你觉得我和武崇训是一伙?”他眼神淡淡地凝视她。 “我……”她些微犹疑,“我问你啊。” 他冷笑一声,“你觉得是就是吧。” 他蓦地冷下脸,转身大步流星地离开。 “哎——”荆词欲言又止,双目愣愣地看着他离开的背影,渐行渐远。 “啊——我不活了,死了算了,我愧对祖宗啊——都欺负我这老太婆……呜呜呜呜……” 田舍妇的凄惨众人有目共睹,荆词叹了口气,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 “你别哭,我再补些钱给你可好?青女,给她五贯钱。” 纵然帮不了她一生,但这五贯钱够她养活一家老小好几年了。 “我不要钱,我只要地啊呜呜呜呜……” 有的围观旁人看不过去,不住上千劝导。 “我说徐婆子啊,别自作自受啦,那崔郎君可是补给了你五十贯钱啊!就你那小几亩地,种多少年地都挣不来的钱。我可羡慕你了,别说五十贯钱,十贯钱我都能笑醒啦。” 五十贯钱? 荆词错愕,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崔琞补给了她五十贯钱?那可是当朝二品官近半年的月俸呵! “那是她夫家的地,守不住怎么有脸面见死去的公婆。”亦有人站在她的角度看此事。 如此看来…… 荆词抿了抿嘴,该不会是她误会崔琞了? 五十贯钱乃高价征田地,若他心肠狠一些直接将租户赶走都不算过分。 荆词如此想着,愧疚感不觉丝丝浮了上来,她着实没想到崔琞会补那么多钱给农妇,否则也不会觉得他与武崇训同流合污…… 算她对不起他一回吧,下回见着再道歉罢。 但转念一想,崔琞征那么多地干吗?征了又不租给农户们。 商人的花样总是多。 “四娘,咱们还是别管闲事了。”芳年派完钱走过来,轻轻扯了扯自家主子。 “给她五贯钱吧,从我的月银里出。” 她不是衙门官老爷,这般千回百转的事她判断不了。 “这钱你收着,算是替崔琞另给你的补偿。这些钱是买地还是谋生意,自己看着办吧。”她能做的只有这个了。 “四娘,方才那崔郎君这样对你,你还帮他补偿?”芳年噘着嘴为主子抱不平。 荆词撇撇嘴,就是嘛,崔琞何必那么大火气?被误会了不肯有半点解释,竟头也不回地走了,他也太骄傲了吧。 ………… 回到杨府,杨薇娍恰好派人过来筎院,说是内堂来了客。 真是一刻都不让人闲着。 这还只是协助呢,当家主母要忙的恐怕不只这些。 走到半道上,她与杨薇娍碰了头。 “是族中的人来拜年。” “族中何人?”荆词好奇。 “嫡系,就是观国公那边,杨氏系族源远流长且枝节纷繁,现下大都咱们有威望的这几家年节有往来疏通。” 内堂。 她们尚在门外便听到了里面高昂的说话声,还不止一个。 经通传后,荆词与杨薇娍步入屋内。 主座是王婠,左侧是一个约莫三十岁满身华贵的妇人,荆词认得她,是长宁公主。她旁边是一个四十来岁的妇人,那妇人虽然打扮没她张扬,但气质非常高贵。 “见过长宁公主,阿娘。”荆词与杨薇娍异口同声。 “四娘又长了不少。”皇后长女长宁公主淡笑,目光放在荆词身上,这个伶俐的丫头,上回在太平公主府一鸣惊人,她自然记得。 “大冷天吃的食物多,便不觉长了些。”荆词笑着回应。 岂是,长宁公主笑着盯着她看了会儿,这孩子若培养好了难免不会有大作为。 “这就是四娘?长得真好。”那四十来岁的妇人开口。 “这是杨氏宗族的伯母。”王婠介绍。 “荆词见过伯母。” “不愧是咱们杨家的人。”那伯母赞赏地点点头。 “过来坐吧。” 坐下来后,荆词从她们言谈中得知,长宁公主与这伯母乃婆媳关系,长宁公主此番随同来杨家,只是想同长姐见面叙旧罢了,据说她们儿时有一段渊源,故此感情不错。只可惜她没想到长姐会去胡府料理家事,遂白跑了一趟。 “长宁公主以后想来便来,不必拘泥。”王婠道。 长宁公主笑,“我可比不得雁儿,她料理杨府上下忙得很,怕即便我有时间她也不得闲。” “公主与大娘子自小一块玩耍,跟亲姐妹似的,您来了大娘子自然得有空。”纵使未笑逐颜开,王婠的语气听上去也是令人欢喜的。 荆词些微诧异,平时不喜说话和客套的阿娘,能说出这番话来。 果真,王公贵胄,哪有不会说话的,只有愿不愿意罢了。 第七十五章 胡府主母 胡府。 府上众丫鬟忙里忙外,手忙脚乱,以往懒散惯了的府中众人突然被这般使唤,皆不习惯,却丝毫不敢抱怨。 平日里女主人不常居住在府上,故而偷些懒也没人在意,如今主母归来料理年事,个个都紧着神生怕出错。她们的主母可是杨府的长女,在杨府管理着偌大家业呢。 一派雍容贵气的妇人坐于座榻上,白嫩细腻的手指优雅地端起瓷杯轻轻啜饮,美丽冷静的面容略带倦色。其侧乃坐着一中年男子,身材粗壮,举止率性,不拘小节。 长案上摆满了各色堆积如山的礼品,所有礼品分份摆开,每份礼品的旁边皆备注了该礼将送往何地何人。 “娘子,诸位官员的拜年礼品已经备齐,请娘子过目。”余囍福身,将礼单呈上。 凤眸微抬,杨寿雁伸手接过,低头细细察看,片刻,朱唇轻启,“另备玉如意一双、长命锁一只、金铃七层塔一个给太仆寺少卿魏升送去。” “是。”余囍领命退下。 旁边的男子一脸不解,“娘子,我与魏升不过点头之交,为何突然送如此厚礼?” “我记得上回吐蕃来朝,太仆寺少卿在车马安排上出了疏漏,是阿郎你替他圆了话,他才免于惩罚,可有此事?” “嗯……确有此事,但那次不过就事论事……” “那就够了,”杨寿雁打断他,皮笑肉不笑,“待忙完年事,就可以准备参加魏升儿子的满月宴了。” 魏升之妻怀有身孕,将近临盆,想来过不了多久,婴儿的满月宴魏家定会把请帖送上门。胡郎为其说过话,虽是举手之劳,但以魏家家风,定然是把它当作人情。且如今胡府又奉上厚礼,只要魏府门房收下了,魏家不给胡府送请帖,他自己脸面都过不去。 自然,若只是区区一个太仆寺少卿,杨寿雁根本不在意,她真正目标是魏升之父——魏元忠。 魏元忠是老臣了,如今深受皇帝信任,有足够的实力足以与武三思分庭抗礼。想来,那魏元忠也不是善茬,明明不满武三思由来已久,却偏偏装作一副两袖清风、大义凛然的模样,平日里闭门谢客,远离党争,实则恨透了武三思,想必除武之心早就有了。 明面里的表演,都是演给圣上看的。杨府既然不能从正面敲开魏府的大门,杨寿雁只能以胡家内室的身份,辗转一番了。 安乐公主已蠢蠢欲动,不能再拖。 “他儿子的满月宴与咱们和干?”胡远不明白,他一个北衙禁军之人,会去巴结一个小小的太仆寺少卿? “同为朝中人,疏通疏通关系是必要的。” 胡远仍旧不解妻子所为,他在宫中做事这么多年,妻子从未替他张罗过人脉,怎么如今好端端…… 杨寿雁不再语,紧着神,玉指端起案上的瓷杯缓缓饮茶。 胡远略微讪讪,虽不明白她的用意,但也没继续多问,妻子这般做总有她的道理。 胡远乃皇城内一介武夫,有妻家杨族荫蔽,做好自己的本职便没人敢招惹,以他的脑子,自然不懂用脑袋谋事之人的心思用意。 “滚开,一边去,碍手碍脚……” 外头渐渐传来骂骂咧咧的声音,声源出自稚嫩的孩童。 “郎君,不能进去,娘子阿郎正忙着呢……”丫鬟担惊受怕一路尾随着专捅篓子的小主子。 孩童对丫鬟们是暴戾惯了的,“你个贱婢,也敢来管我……” “胡胡。”隔着老远,胡氏便听到了自己儿子的声音,他赶忙叫出声,生怕他吵闹扰了妻子。 胡胡听到老爹的叫声,欢快地跑了过来……他小跑至父母跟前,恭恭敬敬地行礼,“孩儿见过父亲、母亲。” “好小子!” 杨寿雁淡淡抬眼,“功课做完没?” “早做完了,夫子还夸我字写得好呢。”胡胡骄傲地扬着头,似在等母亲夸奖,哪知只等来母亲一个淡淡的“嗯”。 余囍进来,又递上一个单子,“娘子,此乃新岁宴请名单,请娘子过目。” “你先退下吧。”杨寿雁美眸却盯着手上余囍递上来的单子,却是在对胡胡说话。 孩童胡胡犹豫不决,似有话要说,却不太敢开口,最终忍不住悄声嘀咕,“我想要一匹小马驹……” 杨寿雁聚精会神瞧着名单,眉黛略蹙,绛唇紧闭,放在襦裙上的细嫩指尖微微动弹,轻轻敲着身上华贵的襦裙,思绪早已飞得老远…… 胡胡见状,想走却不甘心,那小马驹是他心心念念了许久的,哪能说放弃就放弃,便愣愣杵在一旁,胡氏见他停留,便暗暗朝他摆了摆手,示意他退下。 唉,就知道会如此! 他懊恼地撇了撇嘴,“孩儿告退。” 他一边徐步往后走,一边看向杨寿雁身旁的父亲,父亲竟也不为他说话! “这次的贵宾是左羽林大将军李多祚,除了送请帖,胡郎你还要亲自登门邀请。” “怎么说我都只是一个属下,不知大将军肯不肯赏光……”胡氏颇为犹疑。 “报上杨家的名号,他自然会来。” “那……我试一试吧。”攀附上司素来不是他的作风,不过既然是娘子说的,他愿意为她做。 杨寿雁将单子递回给余囍,“其余的照办。” “奴婢遵命。” 丫鬟重新换了一壶茶。 杨寿雁闭目,用手支着满头华饰的厚重脑袋,撑在旁边的案上,一旁的小丫鬟见状,上前为主子轻轻揉脑门…… “娘子累了,忙完这阵子得好好休息。”一旁的婆子阿鲁轻声道。 “哪忙得完。”杨寿雁仍旧闭着眼睛。 年前张罗拜年礼品,年后张罗宴请事宜,以及参加大大小小的宴席,以胡府主母的身份。等出了正月,回到杨家就更忙了, “出了正你就同我一起回去吧。”这些日子阿鲁一直居住在胡府教管胡胡,杨寿雁少了她极不方便,年后还要处理一大堆事,早些回来早好。 “是。” “这段日子,辛苦娘子了。”胡远伸手轻轻握住妻子的葇荑。 杨寿雁缓缓睁眼,扬了扬手,示意左右退下。 “胡郎不会怨我吧?” “娘子这是哪里话……” “怨我多年来从未为胡府张罗过。”她一双锐利的桃花美眸盯着他。 “杨府无子,娘子是嫡长女,为夫理解,不怨你。”杨氏是大族,他当初不过是杨氏的一介门生,谁会料到他竟能娶到杨门的嫡长女。 杨寿雁另一只柔软白嫩的手覆盖在胡氏宽大的手背上,“胡郎该知道,我如今做这些对你有利处。” “为夫明白。”胡氏凝视着妻子,含情脉脉的点头。 她微笑,顺势将头轻轻靠在了他厚实粗壮的肩膀上。 ………… 第七十六章 主子做派 大年三十夜。 杨府诸人齐聚一堂,座次上与上回中秋宴有些微不同,杨知庆与王婠分别坐在老太太两旁。杨寿雁和杨钰沛虽第一次不在杨府过年,整个年夜饭却丝毫不显冷清。 “不愧是出自王家的娘子,婠姐姐与我们就是不同。”禾娘子笑容灿烂,她今日穿了件鲜艳的衣裳,披了金丝小袄,浓妆艳抹,花钿绛唇,甚是娇贵富态。 她知王婠这回做了老太太满意的事,在老太太跟前说几句她的好话错不了。 “婠娘这回确实做得不错。”老太太对王婠料理家事的能力甚为满意,想不到平日里事不关己,做起正经事来倒是井井有条。 “行事不过按照规矩常态罢了,王婠不敢居功。”王婠语气淡淡。 杨知庆举起酒杯,“来,祝杨府兴兴向荣,阿娘健康长寿。” 诸人皆兴致满满举杯…… 这是荆词第三次见杨知庆。这个生父不喜亲近她,自她来到杨府第一日同她说了一句“不准妄为”后,对待她便无痛无痒,视若无睹。正好,反正她也不喜欢他,各不干扰就对了。 “咱们待会儿去放爆竹吗?”荆词对旁边的杨薇娍道。 杨薇娍摇头,语气颇为不屑,“那是小儿玩意,你都多大啦?” 荆词撇撇嘴,见说不动三姐,她转向另一边的李谌,“去吗?” “四姨玩心可真大,”李谌揶揄,“要是让我母亲知道了,非说教你不可。” 她无奈,只好闷头吃菜,杨府个个如此,真是无趣。 ………… 年夜饭过后。 荆词安安分分呆在筎院,给筎院一众丫鬟们分发岁钱。 荆词让筎院上下全都进屋,接着让芳年发钱到众人手上。待将所有人的份发完,众人才知,芳年和青女作为荆词的近侍,得的钱竟然和众人一样,跟筎院的粗使丫鬟没什么区别。 “既然进了筎院,就是我的人,在筎院所有人一视同仁。”荆词脸上是她们鲜见的严厉,一众丫鬟们不禁讶异,这还是平日温顺的主子么? “不要求你们为筎院赴汤蹈火,只希望你们能各司其职,安分踏实。我不会苛待婢仆,但也是个讲究赏罚分明的人。” 众人心里不由紧了紧,四娘子终于拿出主子做派来了么…… “芳年,另赏赐笔墨纸砚一套,”荆词看向芳年,嘴角笑意泛开,“见芳年如见我,不会识字写字,岂不丢我脸面。” “谢四娘!奴婢这辈子会一心侍奉四娘。”芳年颇为激动,倒不是笔墨纸砚多么价值不菲,而是四娘说见她如见主子,这是多大的殊荣,无形中将她的地位提得极高。 “青女,另赏赐绢十匹。” “谢四娘。” 众人皆露出羡慕的神色,十匹绢可比笔墨纸砚值钱多了,等同于二十套衣裳的料子啊,看来四娘子赏得最多的还是青女嘛。 除此外,得了额外赏赐的还有厨娘以及厨房里的小丫鬟。 “至于惩罚……”荆词抬眼盯着众人。 没得额外到赏赐的丫鬟们心里颤了颤,她们前段日子对主子做了什么心里清楚。主子突然来这么一出,她们一颗悬着的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 荆词瞧着她们变了变的脸色,颇感满意,遂继续道:“大过年的,我不想惹了晦气。以后谁不想在筎院呆随时跟芳年说一声,不必惺惺作态,凡做事不上心者,一律按照杨府家规惩处。正反我是一院之主,杨府唯一的四娘子,纵使哪日再不受待见,这点教导贱婢的权利,杨府还是会给我的。诸位……都听明白了吗?” 荆词紧盯着众人,声色俱厉,全然不像平日里轻松随和的小主子。 “是——”大家连忙应声,紧张都写在脸上。 “下去吧。” 瞧着众人的神色,荆词心里更多的是无奈,这些奴婢真是……愚蠢。粗使奴婢终究是粗使奴婢,跟一二等奴婢没法比,更是不及长姐院里培养出来的青女千分之一。 在洛阳时她不曾有自己的丫鬟,不算太懂如何管理驾驭奴婢,可是这些事她在杨府短短几个月间都懂了。 她不傻,只是有的事她不想理,觉得不属于自己,与自己无关,可如今……她好像真的渐渐融入杨府了……连院子里的丫鬟她都想管理得服服帖帖的。 当然,最重要的是如萧安所说,不将周围拾掇整齐,说不准看似不起眼的就是致命一击的。 夜深了。 芳年重新给主子换了一个手炉。 “四娘今晚守岁吗?” 守岁?以前每年她都是同阿爹一起守的,他们一起熬夜,从深夜到鸡鸣,然后放新年的第一串鞭炮,但阿爹不在了…… 杨府年宴热闹过后大家便散了回各自的院子,她倒想同阿娘和三姐一起守岁,显然她们都不遵循这个习俗。 “就寝吧。” 这岁不守也罢。 “是。” 芳年应声,随即转身去寻青女,这青女端个热水怎么去了那么久? 院子和厨房都不见青女的身影,芳年遂进了浴房,待看到熟悉的身影,她心里松了一口气,可算找到她了。 青女正提着壶往盆子里倒热水,却晃神了,不知不觉滚烫的热水快溢出盆外…… “哎、哎哎——怎么啦?都满了。”芳年及时叫住她。 青女一个回神,反应过来赶忙收手。 “青女你是怎么了,这大过年的,若烫伤了看你怎么向主子交代。”芳年没好气,青女素来是谨慎稳重之人,怎么会在这关头出错? “四娘怎么了?”青女蓦地回了一句,这回才算真正回神了。 “没怎么,我说青女你怎么了?” 青女敛了敛神,挤出一丝笑,“无大碍。” “四娘要就寝,这里交给我,你去铺床吧。”青女瞧她这副魂不守舍的模样,真担心她坏了事,回头主子的洗漱水又得重新烧。 “好妹妹。”青女淡笑示好。 青女随即进了主子的内室,心里却还在想那件事……主子赏赐给她十匹绢,芳年却只是一套笔墨纸砚,这说明主子什么都知道。 那十匹绢,到底是不是警告? ………… 正月初一。 众人齐齐到娓院给老太太拜年。 如荆词所料,祖母果然又布了许多茶果糕点,没两三个时辰不会轻易放众人离开。 “听说你昨晚将院里的贱婢敲打了一番。”杨薇娍问荆词。 “三姐的消息也太快了吧,”荆词瞥了眼规规矩矩立在身后芳年,“是这丫头跟你说的吧?” 杨薇娍笑,“你一大早派芳年来送‘徐婆婆’年糕,我打听你昨夜情况,她便顺口说了。” 徐婆婆年糕乃长安名品,荆词一大早派人去买的,十分可口,遂分了些给杨薇娍。 “我到杨府这么久,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无一长进,拿捏和驾驭人心倒学了不少。”荆词笑,语气略含几分无奈。 “这才是高深的学问。小到院内主仆、内宅争斗,大到朝堂之上、一国外交,哪样不需要拿捏忖度人心?”生在世家大族,这是她们的必备技能。 “可我心底里着实不喜这些。”荆词摇头。 杨府丫鬟,除却芳年,没一个像王家丫鬟的性子。 “不喜也没法子,总之你昨晚做得很好,不愧是咱们杨家人,终究是有杨家性子的。”杨薇娍对此是真真满意的,妹妹终于学会主子该有的做派,她还一度会为她不谙门宅争斗而烦恼,看来,果真的杨家骨血,有些东西骨子里生来就有。 荆词闻言,却不禁颤了颤肩。 杨家性子…… 无形中,她竟有了所谓的杨家性子…… 第七十七章 笄礼 太子的腿伤尚未痊愈,移动不便,所以圣上特命其元宵后再搬至东宫。 正月初二那日,杨钰沛照例回娘家,太子李重俊因着腿伤而未随同。 杨钰沛在杨知庆院子里被耳提面命了几句便去拜见老太太,无非走走过场罢了,她与老太太素来聊不拢,因而草草了事。难得回来一趟,在偌大的杨府,她反倒和异母妹妹荆词能聊上几句,于是她径直去了筎院。 岂料,筎院的丫鬟说主子出门了,去了长鹊楼。 杨钰沛想着既然出门了就算了,正欲离开,便看见匆匆忙忙折回来的芳年。原来是芳年忘了带主子的披风,现在日头正盛不冷,就怕主子玩晚了,日落后定会寒冷。 芳年见是二娘子,颇为欣喜,想着今早主子才念叨完二娘子。 “四娘去了长鹊楼,四娘今晨还念叨许久未见您呢……” “想来我也许久未出门散心了,我同你一块儿去吧。”杨钰沛闻言心情尚好,在王府闷了一整个冬日,着实枯燥。 ………… 结果,到了长鹊楼,发现荆词乃与人有约。 荆词正与一男一女言笑晏晏,说话时眉飞色舞,举止亲昵熟络,一看便知是关系极好的友人。 “不请自来,看来我来错了。”杨钰沛淡笑。 “哪有的事,来得正好,”荆词见是二姐,开心还来不及呢,“来,我同你们介绍。二姐,这俩位是萧御史家的郎君和娘子,和我自小一同长大的伙伴。萧平、萧安,这位是杨府二娘子,当今的太子妃。” 荆词是喜欢这样的,将二姐介绍给萧平、萧安认识,使他们更了解自己现在的生活。 萧平、萧安起身,毕恭毕敬地行礼。 杨钰沛亦以礼相待。 双方却不禁互相打量,想知道荆词身边都是什么样的人。 杨钰沛见那兄妹俩灵透真诚,与荆词颇为亲昵,既是荆词一同玩到大的人,想必品性还过得去。 萧氏兄妹则觉得荆词这三姐国色天姿,气场亦足,不愧是太子妃,未来的国母,只是让人难以亲近,怕是不好处。 仅看了几眼,双方心里都有了答案。 “荆词的笄礼没完成,真是可惜!”萧平说回方才的话题。 “一个仪式罢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重要的不是仪式,而是我们一同见证那个时刻,”萧安颇感遗憾,“我行笄礼时你都在,但你及笄时却……我还心心念念等你及笄呢……” “补办一个不是不可以。”杨钰沛道。 “补办?”其余仨人异口同声。 “如荆词所说,笄礼只是一个仪式,关键是亲近的人聚在一块,倒不如就补办个礼仪,一起吃个宴,让众人聚一聚乐一乐好了。” 杨钰沛此话一出,倒是让萧氏兄妹些微讶异。看不出,原来这有这冰肌玉骨、倾城之貌的太子妃是喜欢烟火人间之人。 “可是去哪办好呢?总不成在酒楼吧?” “去咱们府上吧,让阿爹阿娘主持。”萧安兴奋地提议,阿娘喜欢荆词,将荆词当干女儿看待,阿娘主持准错不了。 荆词听了,刚想应声…… “不妥,”萧平一口否决,神色颇为正经,“荆词现在已是杨家的人,在萧家补办笄礼不妥,只怕恼了杨家,而且……” 而且阿爹似乎对杨府不甚有好感,到时两家因此生了嫌隙怕不好处理。 “嗯,也对。”荆词轻咬下唇,神色略为失落,笄礼若是由萧婶婶主持,该有多好。 “去卫王府好了,”杨钰沛道,“反正元宵节过后就要搬到东宫,倒不如趁现在好好乐呵乐呵。”她是太子妃,现在府上都由她管着,没人敢有意见,且现在长姐还在胡府,没有多余的心力管杨付的事。 “好吧。”反正也不是正儿八经的笄礼,只是好友们聚在一块亲近罢了。 杨钰沛点头,“你们说哪日好?” “初四好,恰巧荆词生辰在初四。” “嗯,初四好。” “那就这么定了,到时候你可把所有友人都叫来,咱们在内堂举行。” “好……” ………… 正月初四乃后日,一转眼便到了。 卫王府内堂,丫鬟们进进出出忙碌得紧,蕊儿在一旁指挥,几案、席子如何置放,缺了醴酒还是香炉,观礼者的坐垫够不够。诸人皆忙得不可开交。 沐浴室。 青女为荆词穿上采衣,青丝如瀑,面容素净,宛如白莲,星辰之目添了一份别样意味,比十五岁少女多了一丝隐隐深沉。 一切准备就绪,荆词移步至内堂东边的耳房等候。 “不是说一切从简吗?怎还有这些礼仪?” 从她沐浴到现在,只有青女一人在她身边。二姐、三姐、萧平、萧安以及芳年皆未露脸,她便知道这笄礼肯定大张旗鼓,她原意只是好好聚一聚,介绍姐姐们和萧平、萧安相互认识即可。 “这些都是按二娘子吩咐做的。” 片刻,一婆子来传,青女便随同荆词走向内堂。 入了内堂,荆词吓了一跳。 这陈设完全按照礼制置办,婆子们托盘中呈的礼器,包括诸人的座次,西侧是三姐和萧安,观礼席位是萧平,甚至还有钱之语、薛崇简、李隆范、李隆基,大家皆微笑着看着她…… 他们怎么也来了? 荆词将目光转向正座,正座上坐着太子李重俊和二姐太子妃,主宾位是……萧婶婶。 “萧婶婶……”她情不自禁叫了出来。 萧母一如既往的端庄优雅,面容有许些喜色。 “荆词及笄,说什么也得我来主持。”萧母眉目间尽是柔和。 荆词蓦地鼻酸,半年未见的萧婶婶,这回终于见上面了。 “在王府,我和太子妃可就算是小姨子的长辈了,”座上的李重俊笑,“恰好我这几个弟兄来府上拜访,我就顺道邀请他们一同来观礼,算沾沾喜气。” 乐声随即响起—— 荆词不禁露出笑颜,发自心底里的开心。 她参加过萧安的笄礼,知道礼数,于是向众宾客行礼,接着跪坐到笄者席上,由西侧的三姐和萧安为其梳头,俩人细细为她梳着一头乌黑细密的长发。 萧母起身,太子与太子妃起身相陪,萧母于东侧盥洗双手,然后从婆子手中接过手帕擦拭干,转身与太子、太子妃相互揖让,尔后各归各座。 荆词梳好发后,萧母上前,高声吟颂:“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寿考惟祺,介尔景福。”接着,萧母跪坐,为荆词盘发加笄,然后回到原座。 杨薇娍为荆词正了正笄。 荆词起身,众宾客起身作揖恭贺。 第七十八章 佳宴 杨薇娍与萧安随同荆词再次入东侧耳房,换上一身素衣襦裙。 复入内堂。 荆词向宾客展示了一圈,便朝萧母跪拜。 此拜本当是向父母跪拜。父母不在,萧母对她有恩,这一拜,理应面对萧母。萧母掩面,不禁红了眼眶,心中感慨万千,自小看着长大的小人儿,差点成了刀下亡魂…… 荆词起身后复坐到笄者席,萧母再洗手,擦拭干,接过婆子托盘上的发钗,坐到荆词跟前,高声吟颂:“吉月令辰,乃申尔服。敬尔威仪,淑慎尔德。眉寿万年,永受胡福。” 萧安为其摘去发笄。 萧母跪坐,遂为其插上发钗。 第二回与第一回一致,宾客贺过礼后,荆词回耳房换曲裾深衣,入内堂后,复拜,表对师长和前辈的尊敬。 第三回与第一二回同,萧婶婶洗手后接过钗冠,高声吟颂:“以岁之正,以月之令,咸加尔服。兄弟具在,以成厥德。黄耇无疆,受天之庆。” 换过钗冠,进耳房换大袖礼服,出来后,朝挂图行拜礼,三拜,表传承文明与报效之心。 婆子们撤去多余陈设,在西侧摆放醴酒席。 萧母揖礼请荆词入席,婆子奉上酒,萧母接过醴酒,走到荆词的席前,曰:“甘醴惟厚,嘉荐令芳。拜受祭之,以定尔祥。承天之休,寿考不忘。” 荆词行拜礼,接过醴酒。 萧婶婶按照礼数回拜。 荆词入席,将酒洒到地上作祭酒,接着持酒象征性地沾了沾唇。她 动作甚是优雅从容,极具大家风范,令宾客赏心悦目。荆词尔后起身离席,萧母与之相向而立,为其取字,曰:“礼仪既备,令月吉日,昭告尔字。爰字孔嘉,髦士攸宜。宜之于假,永受保之,曰清嬨甫。” 清嬨,这是萧婶婶为她起的字啊。 荆词笑,恭敬地答:“荆词虽不敏,敢不夙夜祗来。”接着向萧母行揖礼,萧母回礼,且复位。 荆词接着向宾客一一行礼答谢,宾客们亦还礼。 直至此时此刻,她才觉得自己当真是大人了。 一一行礼拜谢毕,李重俊与杨钰沛起身。 尔后,“礼成——” 荆词瞧着一屋子人,二姐、三姐、萧平、萧安、萧婶婶,都是温暖她的人,因着她们,她才觉得在长安不那么艰辛,如今还为她营造热闹,心里真是暖极。 她徐徐退回东侧耳房。 观礼的都是年轻人,故而开宴畅谈是自然的。 丫鬟们依次搬上几案,一一呈上餐食瓜果…… “一直觉得小姨子是孩子,方才一系列的礼仪下来,还真让我觉得有了成人的样子。”李重俊笑着道。 “我和萧安的坚持是对的。”杨钰沛颇为得意,对于荆词的笄礼,她还是想好好张罗一番的。 李重俊笑着拍了拍杨钰沛的手背,“太子妃有远见。” 二人相视一笑。 “我真有幸,参加了杨四娘的笄礼。”李隆基道。 “小妹有三郎观礼,是小妹的福分。” “一家人,不必客套。”李重俊大手一挥,一个是往来密切的堂兄,一个是与自己心心相印的女子,大可不必来虚的。 餐食果酒已上案,能亲眼瞧着荆词行笄礼,杨薇娍亦是欣喜的,且今日总算见到了她一直提起的好友,萧平与萧安。她瞧着这俩兄妹虽健谈,但性子都略微深沉,本还有点儿担心,但转念一想既然对荆词是真心坦诚,也就罢了。 “听闻你是荆词在潭州时认识的钱家娘子。”旁桌的钱之语冲她微微一笑后,杨薇娍首先挑起话。 钱之语嫣然一笑,“是的,我叫钱之语,不知娘子是……” “我是荆词的三姐,我叫杨薇娍。” “杨三姐姐好,”钱之语卖乖,“方才我还在想,是哪家的娘子气质这般出尘呢。” “呵呵,叫我薇娍即可,我瞧着你我的岁数不相上下。” 这钱之语倒不错,神色言语都舒坦爽朗。 “好咧。” 不时,荆词换了衣裳出来,加入大伙儿的宴席。 “荆词,”钱之语冲上前,欢快地道:“这是我为你备的及笄礼物,你瞧瞧喜不喜欢。” “之语,谢谢,”荆词接过锦盒,轻轻开启,竟是一面金银双鱼镜,双鱼乃由金银薄片所制,镶嵌到铜镜上,做工精致细腻,“真美……这般精致贵重,一定是你的心爱之物吧?” “我也是前段日子才得来的,本打算送给阿娘作生辰礼物,但恰逢你笄礼,就先送给你了。” “谢谢,竟把为你阿娘准备的礼物送给了我。”荆词为之感动。 钱之语嘻嘻笑道:“客气什么,这可是我第一次参加你的生辰,且还是及笄,自然得看重了。” “荆词,喏。”萧安走到她前面,将一条形锦盒递给她。 “看你那么神秘,害我期待好久……”荆词接过后,迫不及待地拆开一边道。 锦盒打开,一只镶红玛瑙的蝶恋花步摇出现在眼前,六朝而下,花式纷繁,贵气又不失华丽,关键是做工,岂是一个精致了得,足以与贡品相媲美。 “这也……太奢华了吧……”她不禁惊呼,此步摇于她这年纪太过奢贵厚重。 荆词小心翼翼将其取出来,指尖轻轻转动…… 一行镌刻的小字在步摇上露了出来…… “空园歌同酌,春日赋闲居。” 荆词嫣然一笑,“这是我们儿时念的诗,原诗是‘空园歌独酌,春日赋闲居’。” “那时你不明白此诗句是何意,我便为你解释,结果你举一反三,说此诗句正如你我,在花园里畅快游玩,叫‘同酌’才对。” “你还记得,”荆词甚是兴奋,八年前的事了,“不过有点儿可惜,我现在戴的话似乎太成熟了。” “我可不是送你现在用的,等到你成亲之日再戴,将它戴着上花轿。这只步摇的纸样是我亲手所画,工匠足足打坏五只才做出我要的样子,耗时一年。” 荆词笑着,眸眶湿润而亮晶晶,“看你藏着掖着的,就知道今年的礼物会不一般。” 萧安及笄之时,萧母将嫁妆中唯一的步摇送予亲女儿,荆词小小的眼神里透露着无限的羡慕,这些萧安都都看在眼里,故而从那时起萧安就想着,等到荆词及笄时她专门为她打造一只。 王家出了变故,萧安久久遗憾,幸好有今日,这份及笄礼终于送给她了。 “荆词,临时过来,没带礼物,这个送给你。” 一只挂着玲珑剔透的玉的宫绦突然出现在她眼前,这是男子样式。 众人见之,神色皆有些错愕。 荆词亦愣愣地看着眼前的男子,此乃男子贴身之物,未免…… 第七十九章 生辰礼 “薛郎君,这……”荆词不自在地不停抿嘴。这是薛崇简的贴身之物,岂能轻易送给她?而且一个女子收男子的贴身之物,实在说不过去。 “薛二郎,你们是客人,临时过来观礼的,不必送礼物,不然倒显得我们家四娘贪心了。”杨钰沛见状上前道,脸上挂着浅浅的笑。 薛崇简亦笑,“荆词及笄,我怎可不送礼物,好歹我们曾同生死共患难过不是?” “崇简,要我看你还是换个旁的吧,一个小娘子家,哪敢收你的宫绦啊。”李隆基大笑出口相劝。 “哎——我同荆词是什么交情,荆词丫头什么不敢啊,你说是不是,荆词?”他冲荆词挑了挑眉毛。 这一句话,让荆词放松了许多,诚然,她与薛崇简是似兄弟交情,不就一个宫绦嘛,有什么了不起。 “既然薛郎君这么说,我收下了!”荆词轻轻扬了扬下巴,甚是爽快。 一旁的杨钰沛瞥了她一眼,“荆词……” “没事儿,二姐有所不知,我跟薛郎君甚是熟络,”她一脸无所谓地摆摆手。 紧接着,李隆范也送上礼物,是方才李重俊送给他的扇子,现在正好借花献佛。 尔后,荆词看向另一旁的杨薇娍,“三姐,到你喽。” 杨薇娍笑,“瞧你猴急的样儿。” “快别神秘了,拿出来瞧瞧。” “我可没什么银子给你置办礼物,恰巧学了几年画,还不能登大雅之堂,但是为了省银子,只好班门弄斧了。”杨薇娍笑着示意了一眼身后的丫鬟。 丫鬟呈着一副画卷上前,夭桃解开画卷上的红绸带,将整副画卷徐徐展开…… 朵朵娇艳通红的石榴花跳进人们是视线…… 一株石榴花新叶成簇,老叶对生,花萼肥厚,果皮处略为弄黄,红籽大小异同,笔法利落,浓淡虚实相宜…… 一株鲜活的石榴花简直呼之欲出。 荆词讶异,“这是三姐亲笔所作?” “虽没花大价钱,却也是花了我不少精力的呢。”杨薇娍打趣。 “想不到三姐还有这本事,真人不露相啊。”一直觉得三姐精通医理就很厉害了,想不到对绘画也如此精通,着实让她大开眼界。 杨薇娍容貌算不上出众,才气倒是颇为深厚。 “幼时长姐有意让三娘学画,我则学舞,这可都是实打实练下的功夫。”杨钰沛习以为然,她的舞技炉火纯青,若杨薇娍的画技连这点境界都达不到,她真会怀疑她是不是杨家人。 “栩栩如生,杨三娘的画作岂是一个逼真了得啊。” “此石榴,细枝末节皆勾勒出,笔锋利落,有大家气派。” “多谢诸位夸赞,我不过是照着府上后院的石榴画的罢了,闺阁之作,哪敢承蒙大家气派。”杨薇娍笑,杨钰沛说得对,都是自儿时起实打实练出来的。爹娘淡漠,祖母古怪,长姐严厉,二姐嚣张,唯一亲近的妹妹还被远送,故而孤寂的童年她只能与画作为伴,只有画好了画,才能讨长辈些微欢喜。 “‘外师造化,中得心源’大约如是,”李隆基凝视了画作片刻,尔后看向杨薇娍,“想必杨三娘定是将贵府后院的石榴看得烂熟于心了,榴已在心中,才能赋予画作新的魂魄。” 简单的一句话,恰如其分击中画者的心房,她蓦然看向李隆基,眼底波光不住流转,“李三郎也是习画之人?” 李隆基笑,“略有涉猎,不敢称‘习画’。” “薇娍至今尚未听过有人对我的画有这般评论,倒真是遇知音了。”杨薇娍说罢,笑着朝其福身。 他说对了。 那后院的石榴花,着实是烂熟于心的,因为……那是阿娘在荆词被送走那日亲手种的,说留一株石榴算纪念。故而非要在后院选一株植物描摹,她自然会选那株石榴。 “哈哈——”李隆基回礼,“往后还请杨三娘多多指教。” “你们俩也是登对啊,”李重俊笑着摇摇头,“三娘的谦虚方才咱们已见过,什么难登大雅之堂,却将咱们都惊艳到了,大家也别信堂兄说的略有涉猎,他精通画作,曾被圣上夸奖。” “李三郎和三姐你们俩……呵呵……”荆词笑得意味深长,太子说得对,登对。 “荆词,给,这算我与你二姐合送。”李重俊将掌中的一打开的锦盒递到她面前。 “谢谢,姐夫与二姐乃伉俪夫妻,这份合礼小妹收下了。”荆词笑着双手接过,方才行礼时她的余光瞥到这俩人不时暗送秋波,看来二姐和太子之间有些眉目啊。 杨钰沛含笑瞪了俏皮的荆词一眼,心中却有丝丝缕缕的蜜意冒出。 “三郎,到你了,你还没送荆词礼物。”李重俊转头看向李隆基。 “我……”被突然点名,李隆基颇为为难,犹豫了一番,“我实在没准备,这样吧——我跳一段舞,献给四娘,作为四娘的生辰礼。” 给她献舞?荆词错愕。 “哈哈——堂兄第一次为娘子跳舞,我可要好好看看……”李重俊随即拍了拍手掌,乐声随之响起。 李隆基倒也大方,随即舞了起来,身材健硕,手脚有力,挥臂带风,煞是英姿飒爽,豪迈壮阔…… 众人看得出神,这李隆基倒真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啊。 席中的杨薇娍凝神屏息,嘴角浮现连自己都未察觉的笑意,此人定是心有乾坤之人,方能舞出此等波涛汹涌之舞。 ………… 宴席其乐融融,个个潇洒自在,全无场面话,这感觉与杨府的宴席是完全不同的。 荆词甚为畅快,今日都是亲近之人,全无城府。浓厚的幸福感与自由的气息围绕着她,她当真是爱极了这种感觉,好似少年时在洛阳般…… 过了许久,她才发现,萧婶婶不知何时已离开了。 不知道是不是她多想,总觉得萧婶婶在躲她。 这宴会不知不觉竟然延到了将近日落,诸人不得不散去。三姐与钱之语聊上了,二姐则不停与太子眉来眼去……荆词最终决定送萧平、萧安一程,先陪他们到萧府,再折回杨府。 “今日可真开怀。” “可不,我起初还担心你这丫头来到长安会转性,看来是我多虑了。”萧平道。 “性子哪那么容易转。等哪日你有空,一起打马球?” 萧平一口回绝,“不成啊,我得协助阿爹处理事宜,今日已算偷溜出来了。” “哼,”荆词脸色蓦地沉下来,语气不悦,“就你萧郎君日理万机。” “这可怨不得我,”萧平撇嘴,示好地拍了拍荆词的肩,“阿爹让我跟着他在朝中做事,你们也不想看我没出息吧?” “你现在是读书的年纪,那么早就跟着萧伯伯做事行吗?” “哎——阿爹自有他的道理,总不会害我。” “我如今也不读书了,”萧安说,“日日练棋与做女活,你如今还在读书就用点儿心吧。”毕竟向来读书是郎君的事,小娘子长到那么大还在读书挺不容易,定是家中对其有所看重。 送完萧平、萧安后,马车便朝杨府驾去。 岂料,走到半路。 “吁——” 车夫一个紧急勒马,车内的荆词和芳年、青女皆被猛地晃了一下。 “哎你这人怎么回事啊,伤着我家娘子你赔得起么……”车夫指着前方突然拦下马车之人大嚷。 “荆词,出来。”拦下马车之人无视骂骂咧咧的车夫,大声冲车内道。 第八十章 警告 “何人这般无礼,”芳年不悦地嘟嚷,“四娘子勿担心,奴婢去瞧瞧。” “不必。”荆词制止,她听得出是何人的声音,遂啪地推开车门。 没错,是他。 “你们先回去。”她对芳年与青女道,接着一跃而下,稳稳落地。 来者骑在高大的骏马之上,一旁的随从另牵了一匹。 荆词一言不发,利落地踏上随从所牵得马,“驾——”与来者默契地驾马而去。 芳年看着主子这一连串动作,甚是错愕,主子与这崔郎君的相处模式是不是太……奇怪了…… 荆词驾着马欢快前行,侧头看了眼旁边的崔琞,“怎么?知道我今日行笄礼,特地来送礼物?”她从不低估他打探消息的能力。 “嗯。”崔琞语气神色甚是淡淡。 “不用这么小气吧……”荆词眨巴着亮晶晶的双眼,“上回算我错怪了你还不成?待会儿请你吃大一顿,如何?” 崔琞哼唧,“上哪吃?” “听闻东市有个铺子还不错……” “长鹊楼。” “就俩人干嘛这么铺张,那家铺子的馄饨很好吃的……” “长鹊楼。” 荆词朝他翻了翻白眼,见对方依旧一张臭脸,颇为无奈,“得得得,长鹊楼。”毕竟那日是她冤枉他在先。 不知从何时起,荆词与他处起来觉得甚是随意舒坦,不必想太多、猜测太多,做事完全可率性而为。此人除了将钱看得重了些外,其他还是挺好的。 片刻,长鹊楼。 俩人对坐,桌上摆了七八道菜。 “你挣了几辈子都花不完的钱,到底所为何?”荆词对埋头吃菜的人道。 崔琞从菜上桌便一心吃菜,像是饿极了。 “我不是说了么,娶妻生子,救国救民。” 她失笑,“如何救?” 他笑笑不作回应。 荆词撇嘴,什么救国救民,她可管不了这么多。于她,只要过好自己这一生就好了。她是自私的,什么朝纲、苍生,关她什么事,她只要和阿爹平平安安,优哉游哉的在洛阳过自己的小日子,可惜……这个愿望早早就破灭了。曾经萧婶婶说,若她生在春秋,定能游说四方,自成一派。呵!萧婶婶错看她了,她从来就没这种野心。 一顿饭尚未吃完,华舟便上前报告消息,看样子是很急的事。 “我得走了。” 果不其然。 “我的礼物呢?”她牢牢记着了呢,坑了她一顿饭,不逼着要礼物岂不是划不来?“别再送什么金银首饰了,我大把。” 崔琞笑,“我可没那么豪气送金银首饰。” 华舟捧着个东西走上前,上面蒙了一块布,看轮廓像是笼子。他此物放到荆词面前。 “该不会是一只鹦鹉吧?”荆词轻轻掀开布…… 笼子里,是一只雪白的小狗,面容像狐狸,笑呵呵的,它还很小,眼睛非常空灵,好奇地打量荆词。 “好是灵动可爱。” “这狗来自北部的小海,虽有性子喜自由,但自小养起就会认定主人。” 荆词的注意力全在雪白的狗儿身上,不住伸出手指摸了摸它的头,可能还小,竟任她轻柔地抚摸。 “我得走了。” “去吧。”荆词头也未抬。 崔琞颇为不悦地瞪着她,见异思迁,早知就等他走了再让华舟拿给她的。 荆词打开笼子,小心翼翼地把小白狗抱出来,揽着怀里,小白狗有灵气,颇为活泼,竟在荆词柔软的怀里打起滚来。 “你应该还没有名字吧?姐姐给你取个名好不好?”荆词笑着用指尖抚摸怀里的小东西,“嗯……你那么喜欢打滚,就叫滚宝好不好呀?咯咯咯……看来你挺喜欢这个名字嘛……” 滚宝不停地在荆词怀里蹭来蹭去,引得荆词连连笑。北寒之地品种,果真灵气。 和滚宝玩好一会儿,荆词把它装回笼子,打算回去筎院给它安置一个舒服的小窝。 “小二,结账。” 小二闻声小跑过来,笑着道:“小娘子,方才有人帮你们结了账。” “与我一同来的男子结的?” “不是崔郎君,是一娘子,就在‘雅’子包间。”小二指了指不远处的一个包间。 荆词闻言,神色不禁严肃了几分,连忙起身快步朝包间走去。定是是裴姨来了,长鹊楼‘雅’字号包间乃她们相会之地。 ………… “裴姨。” “杨家四娘子,当得舒服么?”裴三凝视着急匆匆踏进包间的人。 “我……” 裴三冷着脸,“你倒好,在长安诗酒人生,究竟将王家置于何地?” “一群友人为我补办笄礼,我并未忘记自己的责任。” “我看你根本是贪慕杨家的荣华富贵,呵!王家真是养了白眼狼。” 荆词一口否认,“我没有!” “王家灭门就是被杨家利用所致,你倒好,一来到就和杨家亲热上了,果真不是阿郎亲生。”裴三冷笑。 裴三直接掐她的弱处。 “事实并非如此,”荆词有些急,“我发誓,我一直都在打探阿爹的事,半刻不曾忘过。” 裴三盯着荆词诚挚的眼神,“真的?” “绝无半句虚言。” “那你查到了什么?”裴三的语气略微松了些。 “阿爹的死多半是与武三思有关。” 裴三眉头略皱,“过来坐。” “世事巨变,朝中动荡,如今有一件更重要的事要你做……”裴三贴到荆词耳边,将要交代的事娓娓道来。 “查青云?”荆词讶异。 “嘘——” “阿郎的事迟早会水落石出,你现在先查青云的事,如今朝局是三角关系,只怕到时候有一角倒台会愈发难调查。” “阿爹的事就快查出来了……” “听我的没错!”裴三打断她,“青云是阿郎的独子,找到青云才对得起阿郎。你放心,我在长安会暗中帮你,你做事听我吩咐,定能很快找到真相。” “可是……” “没有可是,如果你不能跟我一条心,王家的仇何时能报!”裴三顿时愤然。 荆词顿了顿,“好吧。”青云是阿爹的独子,他的确很重要。 他九岁失踪,音信全无,如今已有三年。青云失踪后,杨府费了多大的心力来寻他,以杨府在长安的势力都没找到,何况是她呢。 ………… 见荆词应声,裴三凝神,握紧了手,只要找到青云,她立刻带他离开,再也不踏入是非之地半步。 第八十一章 害喜 筎院。 荆词踏进屋子不久,李谌便来了。 “四姨真够意思,行笄礼都不叫我。”李谌进门便哼唧。 荆词顺手为他斟茶,“我只叫了女眷,一大屋子娘子,你一个大男人多不方便啊。” “别,”李谌坐下拿起案上的茶杯啜饮了一口,“别欺负我消息不灵,我知道你们在卫王府好生热闹,还有好几位郎君。” “那些郎君是顺便去拜访太子的,并非我邀请。” 李谌抬眼瞧了瞧她,见荆词面不改色,一派真诚,并无敷衍之意,遂摆摆手,“罢了,我也不是爱计较之人。喏,你的礼物。” 他将一物放到案上,是一根马鞭,上面系着一根小红绳。 “哟,想不到我大外甥眼光还不错,”荆词眉开眼笑,“好看,我喜欢。” 李谌骄傲地扬了扬下巴,“那是,我挑的。” 屋内无丫鬟,不时,青女带丫鬟端上几碟点心,待摆放好后,青女站到一旁,候命听吩咐。 李谌欲言又止,打量了青女一眼,神色颇不自然,“那个,我有话要同四姨说。” “何话?” “青女先出去。” 荆词不解地看看李谌,又看看青女,“青女出去吧。” 青女心一紧,尔后赶忙福身,退出门外。 “说吧,什么事?” “你可知道我母亲何时回来?”他压低了声音。 “就这事啊?我还以为什么要紧事……” “对你当然不要紧,对我要紧着呢!” “我哪知道啊,长姐爱什么时候回来就什么时候回来。哎,你不会又想着干什么坏事吧?” “没有——”李谌一口否认,“我想尽早去国子监,越早越好。” “看不出你那么爱念书啊。”荆词打趣他。 “我乃李氏子孙,老呆在杨府算什么事……” 荆词若有所思,“原来如此,翅膀硬了,想飞了。” “什么硬不硬的,我本不属于杨家。”他颇为执拗。 荆词笑着点点头,看不出,这浪荡子弟今日的话倒有几分出息,杨门贵族又如何,终究不是自己家。 ………… 夜间。 荆词翻来覆去睡不着,总觉得心有些不安,不知是不是今日见了裴姨的缘故。裴姨固执于寻找青云,可她明明对王家灭门之事已有眉目…… 不知裴姨近来在做什么,让荆词觉得奇怪的是,裴姨执着寻找青云的决心似乎胜过寻找杀阿爹的真凶。 真是越来越不懂裴姨了。 半夜,荆词觉得身体越来越难受,她起来倒水喝,结果一个不留神把茶杯撞到了,茶杯哐当一声掉到地上,还滚了几下,守夜的丫鬟听到动静进来,才发现荆词浑身发热滚烫。 晨光熹微之时,照顾了荆词一晚的芳年去笙院请杨薇娍。 “三姐,我好难受……”荆词的声音微弱而沙哑,好像有东西在灼她的心一样,真的好难受,心莫名的慌张。 杨薇娍握着她的手,甚是疼惜,“别怕,有姐姐呢。” 小小的滚宝在荆词的被子上打了一晚滚,似乎感觉到了荆词的异样,便不停地蹭主人通红发热的脸蛋,可惜无论怎么讨好主人,都得不到主人的回应,过了一会儿又自个儿玩耍了。 荆词上一回生病还是半年前,一路颠沛流离到潭州,她平时一年都不生一次病,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这场病来得实在没由头。 荆词再次睁开朦胧的双眼,床沿已不见三姐身影。脑袋微痛,不适感竟消了七七八八,浑身上下也轻松了许多。荆词环视了屋内一周,既不见三姐,也不见芳年和青女的身影。 院子里似乎也一片寂静。 唯独,感受到有微小的重量压在肚子上,还不停地来回滚动,荆词才想起昨夜筎院加入了新成员。 “滚宝……” 灵巧的滚宝听到主子叫唤,如湖水般的双眸一动不动呆呆地愣了几下,好一会儿确认了是主人声音,方一溜烟离开了荆词的身子。 “醒啦。” 是三姐的声音。 “你呀,春日乍暖还寒,怎不懂保养自己,”杨薇娍语气颇责怪,“芳年和青女是怎么照顾主子的?” 恰巧此时青女和芳年端着东西进来,听到杨薇娍的话语,赶忙认错,“奴婢该死。” “不关她们的事,是我自己没注意身子。” 杨薇娍无奈地摇头。 雪白的滚宝在几案脚下打转,没转几下便趴下,如湖水般的眼睛渐渐合上…… “这小东西哪来的?昨夜你病了,它竟也一夜没睡。”杨薇娍对滚宝颇有好感的。 “一位友人所送,灵性得很,名叫‘滚宝’。” “滚宝还真是忠心,忠心千金难买。”杨薇娍伸手抚摸滚宝,滚宝睡得沉,一动未动。 “可不,有时候比人来得可靠,”荆词看向芳年和青女,“你们以后要悉心照顾滚宝。” “奴婢遵命。” 青女凝视着熟睡了的漂亮的滚宝,微微愣了愣。 ………… 东宫。 一众妃子打扮得花枝招展,乍看之下个个花容月貌,婀娜多姿坐在位置上,表情神色却各有不同。 “太子妃今日的气色真好,红润光泽。” “许良媛这就说错了,太子妃容貌倾城,哪日气色不好。” “搬来东宫好些时日了,诸位妹妹可还适应?”杨钰沛不是喜欢听恭维话之人,便岔了话题。 “东宫比王府的内室大了许多,我很是习惯。” “正四品的位分就是不同,吃穿用度都很奢华。” 杨薇娍看向李重俊素来宝贵的表妹,淡淡道:“良娣,你呢?” 原本游神的良娣慌忙晃过神来,“回、回太子妃,我很习惯。” “是么,近来怎觉得你脸色差了很多,可是病了?病了一定得说,不然太子还以为我苛待他表妹呢。” “太子妃心思真细腻,良娣姐姐只是身体弱了些而已。”有人一口接了杨钰沛的话。 太子妾室中位分最高的是正三品良娣,名额有二,而太子仅将此名分给了自己的表妹一人,其余多数封为正四品的良媛,剩下几个后来入府的封为了承徽,正六品。 那良娣素来柔弱,位分高又如何,现在太子最宠的是太妃子,哪顾及得到她,于是她自然而然地成了众人拿捏的对象。 良娣张了张口,想说些什么,最终只道:“近来春雨多,故而身子弱了些,多谢太子妃关心。” “大家多注意身体……本妃乏了,你们退下吧。”杨钰沛扬了扬手。纵使再不喜她们,她们每日来请安,她的款待礼数还是要做到的,但每日都是点到为止即可。 午膳时分。 各色菜一一摆上桌,烤羊肉、鹅鸭炙、浑羊殁、天花羊肉酱饼、黄金乳酥、波棱菜、杏仁粥…… “太子妃,请用膳。”一切布置完毕,宫女规矩地唤杨钰沛。 “太子回来没?” “还没。” 杨钰沛点点头,提起筷子,一盘烤得流油的鹅鸭炙在她眼前,一阵恶心席来,“把这个撤了。” “是。”宫女立刻将一筷子都未动的鹅鸭炙撤了下去。 “太子妃,吃波棱菜吧,没那么肥腻,或者喝点儿杏仁粥。”蕊儿一边为主子布菜一边道。 或许是被已到鹅鸭炙卷了胃口,看着整桌子菜,一点食欲也没有,遂索性放下筷子,“都撤了吧。” “太子妃好歹吃点儿吧。” 杨钰沛摇头,“吩咐厨房煮一碗酸梅汤。” “是。”蕊儿应声,最近主子的食欲甚是不好,这天天喝酸梅汤,总不能当饭吃吧。等等,天天喝……主子近来每日都要喝,难不成…… “太子妃,您近来喜酸,莫不是……有喜了?”蕊儿咧开笑。 “胡说。”谁知道话音刚落,杨钰沛便突然恶心连连,不停作呕…… 呕——呕呕—— 蕊儿赶忙为主子拍背,杨钰沛呕得脸色通红,作呕了好一会儿,结果什么也没吐出来。 “奴婢去请尚药局的人来瞧瞧吧?” “慢着,”杨钰沛扬起手,现在什么情形她自己心里有数,“去杨府,把三娘接过来。” “奴婢遵命。” 这头杨薇娍才为荆词忙完,正打算回自己院子里睡一觉,紧接着东宫就传来消息让她去一趟。 她与杨玉沛素来不和,不知为何,近来有些微缓和,应当说杨钰沛的性子终于没那么锐利了。 不出半个时辰,杨薇娍便被接到了东宫。 她路过侧殿,闻得里边传来一阵打骂声。 杨薇娍不禁驻足观望,只见殿内一奢华美艳的娘子在欺凌宫女,宫女的脸颊被打得红肿,手段颇为残忍。 杨薇娍心想,哪个妾氏这么大胆,敢在杨玉沛的眼皮底下撒野,待她仔细一看,心一惊,那人竟是安乐公主。 她记得那日马球赛,安乐公主矜贵地坐在上座,宁和高贵,全然不是现在这副泼妇模样。 杨薇娍是明哲保身之人,远远见着这副场景,自然是赶紧绕开。心想她区区一个公主,竟然敢仗着圣上与皇后的宠爱来皇太子的东宫闹事,可见这公主的厉害刁蛮。 “你可知我叫你来做什么?” 入太子妃的殿内后,杨钰沛抬了抬手,示意杨薇娍坐到她对面。 或许是姐妹间的心有灵犀,杨薇娍看着她道:“把手伸出来,我把把脉。” 杨钰沛些微讶异,她竟然猜到了。 “方才我看到安乐公主在外头闹得很凶。” “什么?蕊儿,怎么回事?”安乐公主来了东宫,她怎么不知道。 蕊儿垂首,“太子妃饶命,奴婢们不是有意隐瞒……” “到底怎么回事!”杨钰沛的声音紧了几分。 “太子吩咐了,这事不能让您知道,她要闹就随她闹,任何人都不能放进来打扰您。”蕊儿如实交代。太子一早便说了,安乐公主心狠手辣,刁蛮无礼,以太子妃的直来直去的高傲性子根本不能应付,所以万万不能让太子妃杠上安乐公主,否则吃亏的定是太子妃。 呵! 杨钰沛笑,李重俊也……太小看她了吧。 她遂毅然起身,准备走出房门。 “太子妃,太子吩咐了……” “让开。”杨钰沛面无表情地绕过哭丧着脸的蕊儿。 “慢着。” 背后的杨薇娍突然出声。 “过来,先把脉。” 第八十二章 谋害庶子 杨钰沛止住了脚步,犹疑片刻,最终还是回到座位上,朝杨薇娍伸出手。 如今皇后气焰正盛,太子并非她亲生,以她的性子,绝不会眼睁睁看着太子登基。这安乐公主来闹,想必与皇后脱不了干系。 片刻,杨薇娍收回手,神情甚是复杂。 杨钰沛看着她,心不由紧绷。 她点点头。 杨钰沛抓紧了自己的襦裙,果真…… 这个孩子……来得太不是时候了。 “要不要派人通知太子?” “不必那么快。”杨钰沛摇头。 “这胎儿有两个月了,我给你开几副安胎药,你自己留心点儿。” 杨钰沛一把抓住杨薇娍的手,定定地凝视着她,眼神甚至略微乞求…… 如今她是唯一能帮她的人…… “怕是……” “算我求你了……”眼眶通红,杨钰沛平时第一次说出这种话,且对方还是她自小看不起的杨薇娍。 杨薇娍轻叹一口气,“我尽量吧,只是东宫的耳目,你要清理干净。”杨府那边,她能瞒多久算多久。 ………… 送走杨薇娍后,杨钰沛独自坐在榻上,一层薄被盖着小腹,柔软的手轻轻来回抚摸着肚子……这事既不能让韦后知道,也不能让杨府知道……还要逃过东宫的众多耳目,当真是腹背受敌。 孩子虽来得不是时候,她却打心底开心,她要做娘了,她将生下他的孩子,是像他一样的。 想着想着,她的嘴角竟不禁泛起了笑。 蕊儿端了茶水进来,从未见主子笑得这般温柔幸福。 “恭喜太子妃,贺喜太子妃。”蕊儿笑着上前。 杨薇娍回过神来,“去,把门关上。” “是。” ………… “这件事,要瞒住所有人,如今是关键时刻,这孩子万万不能成了他人威胁太子的把柄。” “太子妃放心,奴婢一定完成您交代的任务。只是……太子妃是否打算将此事告知太子?” “自然要说的。”柔和的笑意又浮上倾城面容,不过得她亲自说。 不一会儿,一个宫女慌慌张张跑了进来,说小郎君在外头摔砸东西,嚷着要见太子妃。 此小郎君是李重俊的庶子,叫李宗辉,生母已故,是一个身份低下的宫人。 李宗辉是李重俊如今唯一的孩子,从前在卫王府时就交给侧妃良娣养,如今亦然。他现年已七岁,自小和良娣一同生活,自然和良娣亲厚。 哐啷—— “出来——” 又是一声花瓶破碎的声音。 “小郎君,可别这样啊……有话好好说……” “太子妃就快出来了,您别这样……” 几个宫女跪在地上不住地劝说。小郎君是太子爷的独长子,颇受太子爷喜欢,她们不敢阻拦,但是太子妃如今是盛宠,她们也不知该怎么办。 “住手。”颇为严厉的一声传来。 杨钰沛缓缓走了出来,身后跟着一脸严肃的蕊儿。 宫女们见太子妃出来,终于暗暗松了口气。 “你终于出来了——”李宗晖一个劲头跑到杨钰沛跟前,虽然个子还很矮小,但气势嚣张得很,怒视着眼前的人,伸出手指着杨钰沛,“你说,你为什么要苛待我姨娘,你说——” 杨钰沛盯着跟前的孩子,嘴角扯出一丝嘲弄,呵!原来是来为良娣抱不平的。看良娣平日里柔柔弱弱,养出的儿子倒挺刚硬。 “我哪里苛待你姨娘了?” “我姨娘每日请安回去后都以泪洗面,你敢说你没苛待她!你这个贱人,迷惑阿爹就算了,竟然敢欺负我姨娘!”李宗晖指着杨玉沛,横眉怒目大骂。 无论他如何怒骂,杨玉沛皆不为所动,他气极了,卯足了劲儿,一头撞向杨钰沛…… 一旁的蕊儿慌了,眼疾手快,赶忙上前猛地向他推去—— 噗通—— “啊——” 好歹是个七岁小儿,怎么和十多岁的人比力气,李宗晖当即噗通一声被推倒在地,额头磕到地板,没一会儿,丝丝血从额头上渗了出来…… 众人见状,皆慌了。 蕊儿亦不觉失了神,她、她方才的力度的确大了些……但真的没想那么多,只想着千万不能撞到主子,主子肚子里还有一个呢…… “贱人——贱人——呜呜呜呜……”李宗晖一边哭,一边破口大骂。 杨钰沛不同于众人的慌张错乱,反而一脸镇定。 她一步步走上前,俯视着地上的小儿,冷冷地盯着他,毫无怜惜意,“良娣算什么,别忘了,我才是你的母亲。你已经七岁了,竟还这般蠢钝!记住,你是太子的儿子,不是后宫争斗利用的工具,你该关心的是整个朝局,而不是你的良娣姨娘和你口中的贱人!” 李宗晖仰起头对视上冰冷而锋利的眼神,顿时止住了哭声,肩膀不由颤了颤。 良久,随身宫女扶起他,他头也不回地跑走了。 “小郎君……”随身宫女追了出去。 “你们这群废物,连一个小孩子都拦不住。”蕊儿厉声苛责跪在地上的宫女。 “奴婢该死——” “奴婢该死——” 宫女们连连求饶。 “太子妃可有惊着?”蕊儿看向一旁的主子。 “无碍。” 杨玉沛凝神陷入思考,她小看良娣的心思了,她不是安分的人,竟然利用自己一手带大的孩子,李宗晖也实在愚笨,要知道,自己以后要仰仗的都是嫡母,姨娘是帮不了自己的。 想来,被这般心思之人养大的孩子,怎么聪明得起来,眼里看到的、心里计较的都是内宅争斗,岂会关心朝局,放眼整个东宫未来。 ………… 大概是有了身孕的原因,杨钰沛甚是嗜睡。 一个午觉醒来已是晚膳时刻。 “太子安好——” 杨钰沛刚穿好衣裳,李重俊便进来了。 “回来了?”她笑着看向来人。 不料,来人却冷着一张脸。 上前劈头便冷冷质问,“晖儿的伤是不是你弄的?” “奴婢该死,是奴婢推的,不关太子妃的事。”蕊儿闻声赶忙跪下认错,一人做事一人当,万万不能连累太子妃。 李重俊忽略蕊儿的求饶,定定地望着杨钰沛,他现在只关心她说什么,其他人都是空气。 好一会儿。 “没错,是我。”杨钰沛对上他的眼神。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太子妃的性子果然改不了,你怎么对一个七岁孩儿下得了手?他好歹喊你一声母亲。”他看着杨玉沛,一副难以置信的神情。 他满眼尽是失望,成亲当日,表妹向她敬茶,她直接将茶打翻,如今又苛待晖儿,这样的人,他怎么放心把晖儿交给她养? “你不信我?”一双美丽的眸子眼睁睁看着他。 李重俊当即撇开头,避开她的眼神,“如今东宫已经够乱了,太子妃还是回杨府住一段时间吧。” “你是不是不信我?”她继续盯着他,她要答案。 他心里紧了紧,僵持了好一会儿,最终道:“收拾东西,回去吧。” 呵。 她苦笑一声…… “不必收拾了,我即刻就走!” 蕊儿情形竟然如此一发不可收拾,整个人都僵住了,“太子爷误会太子妃了,事情是这样的……”蕊儿声音打结般慌忙描述李宗晖闹事的经过……“太子,您要罚就罚奴婢吧……不关太子妃的事啊……”蕊儿连连哭着磕头。 一旁的杨玉沛不出声,似乎在等他的回应。 岂料,李重俊完全置若罔闻。 最终,他一言不发,大步流星地离去,留下一个决绝的背影。 第八十三章 筎院内贼 杨府,莞院。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仄,晨宿列张。寒来暑往,秋收冬藏。闰余成岁,律吕调阳……” 屋内,孩童的朗朗书声充盈整间屋子,座上的杨寿雁目不转睛地督促着小儿子背书。 待背上了好一段,杨寿雁方满意地点点头,“不错,去玩会儿吧。” “太好喽,谢阿娘!”胡胡咧开嘴,如出笼的鸟儿,一溜烟跑出门外。 阿鲁随后出去,把门外等候多时的人传了进来。 一娉婷婀娜的身影走入屋内,“青女参见大娘子。” “近来怎样?”杨寿雁低头喝茶,未瞧她一眼。 “四娘近来出门玩了几趟,见的都是萧郎君和萧娘子。昨日去了一趟珏院与太子妃聊天,呆了一个时辰。四娘问为何太子妃要回来,太子妃说烦东宫争风吃醋的琐事。今晨四娘去给婠娘子请安,婠娘子依旧态度淡淡。”青女垂首,将近来荆词的事一一道来,事无巨细。 “嗯,”杨寿雁点头,“回去伺候着吧。” “奴婢告退。” ………… 青女慢慢走在回筎院的路上,手上拿着从账房领到的筎院的月钱,微微出了神。 筎院。 还未进屋,便听到里面传来怒骂声。 “青女姐姐,你回来了。”院子里的小丫鬟见青女回来,赶忙打招呼。 “屋里怎么了?” “听说是五儿和桃华犯了规矩,被芳年姐姐抓了个正着。” “犯了什么规矩?” 小丫鬟压低了声音,“听说是吃里扒外的事……” 片刻。 青女呈了一叠水晶龙凤糕和一壶蒙顶茶走向屋内,这是主子每日这个时辰都要吃的东西。 两个丫鬟跪在地上,咬着唇,眼睛含着泪,不住地颤抖。 “四娘,这两个贱婢该怎么处理?”芳年询问主子的意思。 荆词盘腿坐在榻上,双手逗弄着怀里的滚宝,见青女端东西进来,眼神稍稍亮了些,“青女总算回来了,怎么去了那么久?快端过来,我肚子早饿了。” “账房的李叔头一遍点错银子了,奴婢发现后又叫他点了一遍,故而迟了些,不知五儿跟桃华犯了什么错,还未进屋就听见芳年的怒骂声,倒让我惊着了。”青女淡笑着,一边为主子布食一边轻描淡写道。 “哼,”芳年冷哼一声,“五儿偷卖了五份燕窝,要不是我闲着没事去清查,还发现不了呢。桃华这贱婢更过分,吃里扒外,欲向滚宝下假死药,说是什么顾娘子嘱托,想暗地里把滚宝据为己有。” “这种贱婢,主子不值得气恼,当罚则罚。”青女淡声道。 “我没恼,”荆词咬了一小口水晶龙凤糕,未抬头,“从她们背叛筎院那一刻起,就不是我的人,有什么能耐让我为她恼。” “四娘,这两个贱婢是交给阿鲁嬷嬷处置还是……”芳年再次询问主子的意思,毕竟阿鲁是内总管,这等琐事主子素来是懒得理会的。 “筎院的事,筎院自己处置。盗窃燕窝五份,按杨府家规,当如何处置?”荆词的目光放在水晶龙凤糕上,慢悠悠道。 “杨府家规,奴婢偷盗燕窝一份当罚十大板。” “四娘饶命……四娘饶命啊……我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五儿哭着拼命磕头,按这么个罚法二十五板子下来她小命都没了。 “五儿,偷盗五份燕窝,理应罚五十板子,但念在你为筎院尽过心力的份上,罚二十板子,没收所有私钱,交由官府处置。” 交由官府处置,蹲监牢是免不了的,至于要蹲几年,得依照现下燕窝的市场行情来计算。蹲过监牢的贱奴,身价大打折扣,想找个富贵人家伺候是不可能的了。 “饶命啊——四娘我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四娘子菩萨心肠,就饶了奴婢吧……奴婢不想去官府……呜呜呜……” “拉下去。”芳年瞟了眼守在门口的两个丫鬟。 两个丫鬟立刻上前拉扯五儿。 “即便是菩萨,也会认因果报应的理。”荆词淡淡道,抬头看向仍旧跪在地上的桃华。 “四娘子饶命——奴婢还没下药呢……四娘子饶命啊,奴婢没想下药的……都是被逼的……”桃华打着颤连连求饶,将头磕得生响。 “从你备药的那一刻起,就是在吃里扒外。青女,吃里扒外,按照家规该怎么罚?” 青女心里不由颤了颤,声音极低地吐出二字,“杖毙。” 桃华闻声,神色巨变,“饶命啊……四娘子……呜呜呜……奴婢错了,奴婢错了……” 啪——啪——啪—— “奴婢错了,奴婢错了……” 桃华不再磕头,而是拼命地扇自己耳光,下手之狠看得众人都觉得疼,原本嫩白的脸蛋没几下便肿了。 “带下去。”荆词低下头,继续吃点心。 “四娘饶命啊——奴婢还有祖母要养啊呜呜呜……” 不一会儿,屋里终于清静了。 荆词缓缓道:“死在筎院染了晦气,这样吧,打到昏为止,上药,三日后接着打,昏为止,如此三次,算饶她一条狗命。” “是。”芳年应声,四娘竟想得出来,这样下去,那贱婢的屁股不稀巴烂才怪,准是瘸定了。 不一会儿,院子里传来撕心裂肺地惨叫声。 青女站在一旁,看着被一大板子一大板子打下去的奴婢,从大声哀嚎哭嚷渐渐有气无力……围观的众人看着都心惊肉跳,青女却失了神,主子命她监督,恐怕就是最后的警告…… 此次荆词的做法着实震惊了筎院上下,众人皆明白荆词是杀鸡儆猴,杜绝不良之风。 这下,整个筎院做事都提着胆子。 午后,青女为荆词忙活沐浴之事,丫鬟报说准备妥当了,她进沐浴房察看,不知谁抬水时洒了些出来,她生生滑了一跤,咔擦一声扭到脚。 荆词听说此事后,立刻让人去请郎中。尔后当着青女的面,荆词叮嘱郎中务必用上等药材,自信医治。 “痊愈之前,你就在房里休息吧,什么也别干了。”荆词坐在青女的床沿上柔声道。 “多谢四娘子。” “你好生养着,我就不打扰你了。”荆词笑了笑,起身打算走出门。 青女心紧了紧,看着荆词一步一步走向门外,心一横,“四娘子——” “嗯?”她停下脚步,看着她。 “奴婢……”青女顿了顿,罢了,一直以来四娘子都如此善待她,她做狼心狗肺之事会愧疚一辈子的,“奴婢是大娘子的人……” “我知道啊,你是长姐调来筎院的嘛。”荆词笑道。 “不,奴婢是说……每隔一段日子,奴婢都要去莞院向大娘子报告您的行踪。” 荆词听闻,脸上的笑渐收起……生生地盯着青女。 青女缓缓闭上双眸,视死如归,“青女甘愿受罚,毫无怨言……” “你是长姐的人,来筎院不就是为了监视我么,这才是你的主要任务啊……” 青女睁开眼,颇为讶异,“可是奴婢……” “你以后就继续做你的任务吧。”荆词语气淡淡,起步走向屋外。 她一阵鼻酸,“奴婢该死——奴婢、奴婢对不起您……”难道主子真的会不计较吗?她不敢相信。主子怎么可能不计较? 果真,将近踏出门之前,荆词止了步。 她未回头,背对着她道:“若觉得对不住我,可愿帮我一个忙,咱们就算两清了。” 青女盯着主子的身影,抿抿嘴,冷静下来,“四娘子请讲,奴婢定当尽力完成。” “你告诉我,青云到底是怎么失踪的?” 青云? 青女错愕,是那个青云小郎君…… 时隔多年,终于有人问起他了…… 第八十四章 归心 “当年奴婢还是伺候大娘子的时候,记得那是则天顺圣皇后长安元年,三月初三上巳节。”青女垂眸,徐徐道来。 “那日青云郎君一直闹着去曲江踏青,于是二娘子即当今的太子妃只好随同青云郎君前往,当时伺候伺候在旁的是阿鲁嬷嬷和两个小丫鬟。后来就听说青云郎君走丢了,阿郎派了好多人去找都没找着,后来大娘子在许多地方都布了暗线,甚至派人一路寻到漠北和江南……可惜,仍旧音信全无。” 好端端的一个人,就这样凭空消失了? “现在呢?还在找吗?” 青女摇摇头,“早就放弃了,且过了那么多年,找回来也没用,毕竟不是杨家的骨血,疏了。” 呵!果真是杨家能做出的事。 “青女,多谢。”荆词由衷道。 “四娘子,奴婢……”青女看着主子,如鲠在喉。 荆词扯了扯嘴角,“放心吧,长姐那边你要汇报便汇报吧,我不阻止,毕竟这是你的职责。” 说罢,她转身,朝屋外走去…… “奴婢愿为四娘隐瞒。” 终于,青女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奴婢愿听从四娘的吩咐行事,不会让四娘陷于不义之地。”她眼巴巴看着主子,这个主子深深吸引她的,就两个字,情义。 “谢谢你。” 一抹笑浮上荆词的面容。 ………… 屋内。 荆词坐在座榻上,怀里抱着滚宝,不时地抚摸它。 芳年端着一壶茶走进来,开口便问,“四娘子,怎么样?” 荆词摇了摇头,不言语。 瞧主子这反应,芳年顿时泄气,“我就知道,青女何等深沉之人,玩心理战术咱们根本奈何不了她……” 荆词抬头看着正嘀咕的芳年,沮丧着的神色渐渐垮下来,缓缓绽开点点笑意…… “哦——”芳年立刻意识到什么,笑意瞬间浮上面容,“原来四娘您骗我……分明就搞定了,四娘真坏!” “连你们这些小丫鬟都搞不定,我还当什么主子。”荆词得意地扬了扬头。她三番五次敲打青女,既是提醒也是在观察,她愈发觉得,若收复此人,绝对利大于弊。 青女虽较为刻板,但一颗心装的全是职责,若能收为己用,定是尽职尽忠的得力助手。且她出自杨寿雁的院子,将来打探一切较为方便。 “那她现在算四娘的人了吗?”芳年眨巴着眼睛。 “不是,恐怕要再过一段日子。” 芳年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忽而笑道:“奴婢觉得您现在比在潭州时更像主子了耶。” “是吗?” “对呀,越来越有气派了呢……” 荆词笑得颇为无奈,不知不觉中,她也在改变。时移世易,万物都在变,何况是最善变的人。 此番,若青女能归心,便算大收获。 ………… 杨府,珏院。 蕊儿一边张罗桌上的菜式摆放,一边不住打量坐在榻上看书的杨钰沛。主子本身胃口就不好,回到杨府胃口就更差了,她只能在这菜式摆放上做点研究,好让主子看着心情舒缓些。 搬回来杨府那么多日,太子也不派人来接太子妃,说是让太子妃回来住一段日子,可这段日子到底是多久啊。太子妃还怀着身孕呢,总不能让太子妃在杨府生产吧? 杨钰沛看着手中的书卷,不时抬头看窗外,却依旧没等来什么。 “太子妃,风大,奴婢把窗关上吧。”一旁伺候的丫鬟道。 “春风暖和,不碍事。” 蕊儿走了过来,柔声道:“二娘尽管放心,有消息奴婢会第一时间告诉您。” “嗯。” “太子妃,可以用膳了。” 这不是杨钰沛成亲后第一次回杨府了。 珏院是她住了十几年的地方,她甚是习惯,故而初嫁到卫王府之时她动不动就往杨府跑。可是如今……她不愿再多呆一刻,一颗心全留在了东宫。 如今东宫的形势这般严峻,杨家不断向朝中输送力量,只是武三思排除异己太厉害,圣上身体日渐衰弱,许多朝政都由皇后说了算…… “二娘,来了。”蕊儿从院子里走进来,言语间颇为兴奋。 杨钰沛立即放下筷子,“快。” 蕊儿手里抓着一只信鸽,鸽子腿上绑着一个纸条,她将纸条取下,交到主子手中。 自从杨钰沛回来杨府,不时便有一只信鸽落脚珏院,自东宫飞来。 细细阅览完纸条后,杨钰沛不觉皱眉,将纸条紧拽在手心…… 当日李重俊赶她回杨府的目的实则是为了里应外合,由她在杨府疏通,且第一时间掌握朝中各官员的动态。另外,杨府的意思亦是让她回来做这个中间人,毕竟很多事杨府不宜直接与东宫牵连,毕竟明面里,杨府是跟太平公主站了队的。 “去莞院。” “是。” 恰巧此刻,一个丫鬟匆忙走了进来,“禀太子妃,阿郎传您过去。” 父亲?杨钰沛讶异。父亲甚少宣她,自她回来后每每面见的都是长姐。 这回,是父亲亲自吩咐了么。 ………… 主院。 几个丫鬟皆候在屋外,为首的是杨寿雁的近侍阿鲁、余囍,以及杨钰沛的贴身丫鬟蕊儿。 大门紧闭,显然,主子们在屋内密谈。 “圣上身体如何?” 杨寿雁垂首,“尚药局密报,圣上被慢病缠身,幸而龙体底子不错,撑上几年不成问题。另外……安乐公主近来不停向圣上吵闹封其皇太女,唆使她的是其夫武崇训。” “哼,”杨知庆严肃的脸上扯出一丝嘲弄,“武三思啊,武三思……” “我还在东宫时安乐公主便来闹过,如今更是时常去东宫撒野。”杨钰沛语气淡淡。 “太子近来有何动向?”杨知庆看向她。 “已与李隆基达成联盟。” “李隆基也不是个善茬。” “提醒太子信人不可信十分。” 杨钰沛点头,“是。” “嗯,你先回去吧。”杨知庆瞟了眼她。 “我……我想回东宫一趟。” “作甚?”杨寿雁抬眼。 “有些事需要当面与太子接洽,另外……安抚一下东宫众人的情绪……” “不必了,”杨寿雁一把打断她,“你如今的主要任务是在珏院与太子接头,勿多生是非。” “可是……” “二娘,”杨寿雁盯着她,一脸严肃认真,“当下时局紧张,咱们万万不可走错一步,知道吗?” “是。”她垂首,一双柳眉早已拧作一团。 一颗归心,当真是无处安放。 第八十五章 灭门真凶 早上起来,荆词无事可做,便在案前看书,看到绝妙之处,忍不住拿起笔在纸上抄写起来。 岁末时许淹夫子生了重病,家眷便将他挪回老家休养,故而荆词未继续上文漱斋。开春后,李谌去了国子监求学,她便在筎院自个儿看书。杨府近来事多,长姐未来得及给她物色新的夫子。 “四娘,大娘子来了。” 长姐来了? 荆词讶异,长姐上一次踏进筎院还是她初入杨府时,这大半年再未踏进过一步,今日怎又突然来了? 荆词起身打算出门迎接,结果刚穿好鞋杨寿雁就进屋了。 “长姐安好。” 杨寿雁一脸和善,“近来在做些什么?” “回长姐,平日无事便读书写字。” 芳年端了茶进来。 “长姐,坐。” “见你这么用功,我就放心了,咱们四姐妹可是杨府偌大家业的主心骨,个个都极其重要,缺一不可。”杨寿雁扫了眼几案上的书卷与笔墨。 “长姐难得来一次筎院,不知所为何事?” “我看你近来长进不少,便过来瞧瞧。果真,与当初刚回来时不一样了,将筎院上下打理得井井有条,嗯,像咱们杨家的娘子。”杨寿雁含笑夸赞。 长进?长姐应该是诧异自己变得严苛,诧异自己不再像刚来时任凭婢仆拿捏吧。若不是为了大事,她才懒得理会她们。 “荆词,长姐今日来其实是想告知你……”杨寿雁敛去脸上的笑,顿时一脸正色,伸手握住荆词,“王表舅的死,杨府已查明……” 荆词蓦地一颤,她终于肯说了么…… “是谁?”她怔怔地盯着她,她想知道她猜测得到底准不准确。 杨寿雁紧了紧神,张口道:“武三思。” 荆词的心一蹙,尽力维持脸色平静,“长姐怎知是武三思所为?” “杨家与武三思的过节为时已久,王家是杨家的至亲,武三思定然先从王家下手。” 她心中冷笑,此话未免牵强,“既然长姐一开始便有此猜测,怎不早告诉我?” “无凭无据,杨家岂能随意冤枉人?这证据,也是最近才找到。” “长姐是如何……” “你听我说,”杨寿雁打断她,盯着她道,“武三思是幕后主谋,这点毋庸置疑。如今形势非常严峻,你若想报仇就要听我的。” 杨寿雁依旧握着的荆词的手,明显感觉到她的手颤了颤。杨寿雁盯着脸色不知不觉中变得煞白的荆词,“武三思乃当朝宰相,与韦后勾结,权倾朝野,迫害忠良,如今东宫处境堪忧,二娘现在就是被生生逼了回来。” 荆词沉默片刻,缓缓抽回被握着的手,“长姐打算怎么做?” 杨寿雁颇殷切道:“杨王乃一家,为了咱们杨家的未来,为了王表舅的仇,你我四姐妹都有义不容辞的责任。荆词,如今你懂事了,你当为生养你的家族奉上一份自己的力,懂吗?” 她颤抖着点头,睁大了眼睛,“那我阿爹的仇呢?我阿爹的仇具体该怎么办——” “武三思必须死。” “谁杀得了武三思啊……” “只要你听我和父亲的,太子会登上皇位的,武三思会死的,只要你听家里的吩咐行事,相信我们。”杨寿雁双手扶着她的胳膊,炯炯有神的凤目含视着她。 “真、真的吗?” “嗯!” “我知道了……”荆词细声道。 含视着她的杨寿雁扯了扯嘴角,放下手道,“这段日子你好生休息,武三思的事得从长计议。” “嗯……” 未再言语,杨寿雁起身走出筎院。 荆词呆呆坐在原位,失了神。 长姐终于告诉她真相……长姐明明一开始就知道武三思是始作俑者,却一直瞒着她。她费了那么多力气,历经大半年才查出点头绪,她现在却突然将真相告诉她…… 长姐叫她一切听从杨府吩咐,她今日是来警示她的,杨府即将启用她…… 裴姨叫她勿查阿爹之事,长姐却突然告诉她谋害阿爹的真凶……太奇怪了,她的直觉告诉她没那么简单,好似不管是裴姨还是长姐,她们最在乎的并非是谁灭了王家,而是有更重要的目的。 荆词蓦地觉得心好冷,亦好无助。 她不要再全心全意相信他人了,阿爹的事,她要亲力亲为,自己找出证据,查出真凶。 ………… “四娘,奴婢给您换一壶热茶。” 荆词瞧着一旁端上茶的芳年,回过神来,“青女呢?” “在她屋里养着呢,奴婢这就去叫她。” “不必了,让她养着,”荆词盯着她,淡淡道:“芳年,你可知青女的父亲是怎么一回事?” “青女的父亲?”芳年若有所思,“我只知道她们家以前是开药材铺的,后来医死了人,得罪官员,她父亲被判处死刑,她被贬为奴籍。” “医死什么人?得罪的又是什么官员?”她连忙追问。 芳年摇摇头,“奴婢也不知道,好多年前的事了,还是上回奴婢无意中听阿琪嬷嬷说的。” “阿琪嬷嬷?” “阿琪嬷嬷就是娓院的管事嬷嬷,上回她险些被蛇咬伤,是奴婢救了她,她为了报答奴婢便向大娘子举荐,大娘子这才把我调来了筎院。” “原来如此……” “四娘子想查青女的家底?要不奴婢去向阿琪嬷嬷打探打探?奴婢与她有几分交情。”芳年有些微兴奋。 芳年做事……她还真有些不放心,毕竟阿琪嬷嬷是滚打爬模几十年的老人了,她有什么心思一眼就能看穿。 “算了吧,我不放心你这马虎性子,回头我请三姐帮忙。” “四娘,我哪马虎了,”芳年不满地撇嘴,“我应变能力强,又聪明伶俐,您怎么就不放心呢?” 荆词失笑,这丫头毛遂自荐呢。 好一会儿,芳年忍不住了,“奴婢跟了四娘那么久,四娘信不过奴婢不成?” 荆词淡淡道:“芳年,你知道我为何要查青女的身世吗?” “我知道,”芳年点点头,“青女是大娘子的人,您想让青女彻底归顺咱们,变成咱们的人。” “这又是为何?” “因为……”芳年歪着脑袋思考起来,她还真没认真想过这个问题,单纯地觉得四娘子除了眼目图自由罢了,她看着荆词颇为深奥的眼神,便大胆猜测起来,“您该不会想与大娘子作对吧?” “我要彻查王家的事,在这件事情上,我不再信任何人。你是杨府的人,卷进来不好,你以后都要呆在杨府的,而我会离开。”荆词不介意同她坦白,芳年从潭州一路照料她,事事站在她的角度上考虑。芳年如今性子还很纯粹,荆词不想她被家族恩怨内宅争斗浸染,变得城府,她喜欢她现在的性子,她是把她当姐妹看待的,她该为她考虑。 “您会离开?”芳年瞪大了眼睛,“您要去哪?” “我终究不属于杨府。” “我跟您一起走,四娘去哪我就去哪。” “傻瓜。”荆词无奈地笑,她不是四娘,她是王荆词啊。 “自从被卖到杨府,四娘对我最好,我不是杨府人,我是四娘的人,”芳年一脸坚定,“我与您一条心,无论遇到多大的危险,我都不会退缩的。” 荆词轻叹了一声,瞧着芳年熠熠眼神,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 第八十六章 第一个任务 第一次行动,芳年展示心切,任务完成得颇快。 午膳后,荆词亲自去青女屋里探望。 “四娘怎来了?”青女见荆词进来,连忙起身行礼。 荆词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前阻止其行礼,“你行动不便,礼数就免了。” “多谢四娘子时时惦记奴婢,都怪奴婢不好,自个儿伤着了不能照顾您,不过奴婢现在养得七七八八了……” “快别说这种话,”荆词打断她,“腿脚得好好养,否则落下病根一辈子都有得苦,你可是我的人,我不准你以后老早丧失行动力,难道等咱们老了后,要我这个主子照顾你不成?” 青女蓦地笑了,“奴婢听四娘子的。” “四娘子,准备好了,随时可以启程。”芳年突然走进来道。 “四娘子可是要出门会友?” 青女话一出口,荆词脸上浮现出一丝鲜有的伤感。 芳年赶紧接茬,“四娘同萧小娘子踏青呢……” “青女是自己人,大可不必隐瞒,” 纵使神色未变,但青女的心却颤了颤…… 荆词淡淡道,“今日是我养母的忌日,如今已不在洛阳,我打算登乐游原,面向东边,祭拜亡母。” “奴婢该死,不该多嘴,触碰了四娘子的伤心事……” “无妨,”她无奈地笑,“其实我并未见过养母,是养父一手养大,虽祭拜养母,实则是告慰养父,唉——如今孤女一枚,历经风浪,一颗心便是那若雨打浮萍,却愈发坚韧,所以……不必为我担忧。” “奴婢明白。”这何尝不是她的经历,阿爹的掌上明珠,被卖进杨府后,变得愈发坚韧自强。 “我是要为阿爹报仇的,不会在杨府安稳度日。你说不会再将我的事告知长姐,我很感激,希望我为父寻仇之事,你也要千万为我保密。” 为父寻仇……青女愣了愣,想不到,四娘子自始至终都没放弃,而自己却……蓦地不觉鼻酸…… “好了,我该走了。”荆词起身,朝门口走去。 “四娘子,”她突然叫住她,声音略微沙哑,“奴婢愿意帮您……不管你想做什么,尽管吩咐奴婢便是。” 荆词止步,缓缓转过身,“当真?” “奴婢估摸着,这辈子也就这样了,在杨府度日,亦或作为您的陪嫁,暗地里为大娘子效命。与其这样浑浑噩噩、战战兢兢地活着,不如为您卖命,奴婢是报不了仇了,但奴婢愿意协助您报仇,如此奴婢才不会那么痛苦吧……阿爹会原谅我的……”她怎么忍心阻止一个想像她一样为父报仇之人。 “青女,多谢。”荆词一脸欣慰,感激之情溢于言表。 青女笑,“四娘子,一路小心。乐游原风大,乍暖还寒,芳年记得带一件披风。” “瞧,最心细莫过于青女了。”芳年亦笑。 “对了,”荆词道,“近来杨府查武三思查得紧,我发现当年陷害你父亲的人已被武三思作为异己发配岭南。你既是我的人,我定不会袖手旁观叫那恶人在岭南苟且偷生。” 主子言下之意是…… 青女二话不说折腾下榻,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四娘子大恩大德,奴婢无以为报。此生做牛做马,奴婢跟定四娘子了。”说罢连连磕头。 “起来,快起来,”荆词连忙上前扶她,“这是作甚,哪有那么夸张。” ………… 没几日,余囍来筎院,替主子宣荆词前往莞院。 荆词一边走,一边猜测,这次去莞院,想必长姐要她做事。荆词明白,长姐是目的性很强的人,既然上回跟她掏了底,这回就该交代任务了。 莞院。 “来了?过来坐。”座榻上的杨寿雁朝她示意。 “不知长姐找我有何吩咐?” 丫鬟斟完茶,随即恭恭敬敬地退下。 杨寿雁抬了抬手,阿鲁和余囍皆退了出去,荆词朝芳年示意,芳年会意跟着出去,不忘将门关上。 “最近查得,萧至忠与武三思关系密切,可靠消息,萧至忠升迁御史台是武三思出的力……” “不可能,萧伯伯是何其刚正的人,绝不会和武三思同流合污。”荆词一口否认,萧氏一家的为人她再清楚不过。 “这是咱们杨府的线报,不会出错。”杨寿雁一本正经。 “我自小认识萧氏一家,了解萧伯伯的为人,即便曾不小心沾上武三思,也绝不可能和他结党。” “我本意是想让你多去萧府走走,看有没什么发现,如此正好,你去瞧瞧,仔细观察,若真无异样,那便刚好证明它的清白。”杨寿雁一副不偏不倚的模样。萧家一共四口,家庭结构简单,有何异样很容易显现。 荆词福身退下。 转身便芳年吩咐准备马车,她即刻便要前往萧府。 ………… 不时,萧府。 “小娘子在凉亭内与先生下棋,请杨四娘稍等片刻。”丫鬟端茶出来。 “好。”荆词应声,却朝后花园的方向走了过去。 她不打扰萧安学棋,远远看看便好。 十年了,荆词早已是萧府的熟客,故而在萧府畅通无阻。 荆词站在游廊上,止了步,瞧着不远处凉亭内优雅静坐的萧安,低头专注于身前的棋,其对坐的是年纪尚轻的郎君,眉目皆带着书卷味儿,好是儒雅。 想不到萧安的棋艺先生这般年轻,如此风度儒雅。 待先生落棋时,颇为犹豫,萧安微微抬头,看了聚精会神的先生一眼,嘴角不禁溢出一抹笑。 片刻,棋局结束了,不知先生同萧安说了什么,萧安嘟起嘴佯装生气,几句打闹之下,萧安噗嗤地笑了。先生接着从凳上拿来一件男式披风,为萧安披上。 萧安颇为不好意思地低头,脸上浮起一抹红晕,先生亦颇为不自然。 远远望着亭内的荆词若有所思地笑了,不曾想萧安竟然有了心上人,还是她的棋艺先生。嗯,瞧那先生的模样,是萧安喜欢的类型。萧安是静好淑女,能静下心习读诗书,不喜武艺,中意的男子自然是温文尔雅、满腹诗书之士。 “好呀,你竟然在此偷看。” 不知何时,萧安走到了她身后。 荆词转身,只萧安一人,那先生已经离开了。 “我还没问你呢,你倒恶人先告状,你与那先生是怎么一回事?老实交代,不准隐瞒。”荆词轻笑拉住萧安的手,语气故作严厉。 “我、我……”萧安腼腆地低下头,不知该如何开口,最后去索性道:“就是你看到的那样喽。” “他真是你的意中人?”待真正确认,荆词还是禁不住讶异。 萧安红着脸点点头,“他虽是寒门子弟,但是博古通今,尤其擅长棋艺,假以时日定有大作为,”她扯了扯荆词,满脸期盼,“荆词,你支持我么?” “能被咱们萧小娘子看上的,定是还不错且极其符合你品味的男子。”她知萧安的性子,挑剔得很。“所以啊,”她继续说,“那么难才遇上一个心仪之人,我自然支持你啊。” “太好了,谢谢。”萧安鲜少这般兴奋。 “萧安,你身上是什么?” 一道不悦的声音传来。 俩人转身,看到萧平大步走上前,盯着萧安身上的男式披风,脸色颇冷。 萧安神色慌乱,下意识往荆词身后缩了缩。 他几步走过来,一把扯下妹妹身上的披风,扬起来瞧了瞧,冷哼一声,一把甩到游廊的凳上。 “不是说过不准你们有私密来往么!你为什么不听话?”萧平怒瞪着她,张嘴便大声嚷嚷。 第八十七章 长大后的区别 “萧平,你做什么!”荆词亦大声朝萧平嚷到。 萧平立刻转向荆词,“荆词,你知道萧安做了什么吗?萧安,你自己说。”他指着缩在荆词背后的妹妹。 “我没有错,我跟随自己的心走。”萧安声音不大,语气却很坚定。 “你还说自己没错,你和魏元那厮瞒着家人私定终身!你可知这有损女儿家的清白!阿爹是御史台长官,府内却出了这样的事,你这不是给萧家拖后腿么!” “你们已经私定终身了?”荆词讶异,“未免也太草率了吧?” “萧家萧家,你就知道萧家!”萧安终于气势汹汹地还嘴。 “你到底……” “好了好了,别吵了,”荆词连忙打断争吵中的他们,先看向涨红了脸的萧安,“萧安,你才认识那先生多久,这么快就私定终身会不会不合适?” “荆词,你不明白……我与魏郎两情相悦,情投意合之事,与时间长短无关。”与身份无关,与门第无关,与他们的心有关。 “阿爹让你学习棋艺是为了与王公贵子交际,你这么一闹阿爹的苦心岂不白费了?” “萧平,别说萧安了,”荆词知道,以萧安的性子,未全力与萧平争执正是因为她愧疚,遂她看萧安的眼神不觉多了几分疼惜,“萧安心里也不好受。” 萧平沉默下来。 萧安亦不语。 片刻,丫鬟过来道:“禀郎君、小娘子、杨小娘子,阿郎有请。” 仨人相互对视了一眼,不会是因为那棋艺先生吧…… 一路沉默,气氛颇为压抑。 萧平最终道:“我没告诉阿爹。” 主院。 萧至忠与萧母分别坐在座榻的两边。 “萧婶婶!”荆词兴奋得迫不及待地叫唤。 “来了。”萧母见着来人,脸色顿时柔和起来。 三人一同行礼。 “怎么了?吵架了?”萧母眼尖,一眼便看出气氛不妥。 萧平回答:“吵了几句嘴,没大事儿。” “过来坐。”萧至忠朝三个孩子道。 萧至忠与萧母则从坐榻挪到了下边的案前坐下,就这么一小家子,不必太分高下。 三人分别坐在下边的几案前,丫鬟将几道瓜果糕点一一呈上来。 “听闻近来安乐公主在东宫甚是闹腾,杨府没受影响吧?”萧至忠看着荆词,慈眉善目。 荆词笑着回话,“多谢萧伯伯关心,杨府尚且平静着呢,否则我也不会有闲心出来。” “朝堂之事荆词能不听则别听,知道得越少越好。”萧母淡淡道。 “荆词知道。”她乖巧地回答。 萧平将杯中的桂花酿一饮而尽,“你既未继续念书,总该学些旁的吧?琴棋书画舞,取一样来专攻才是。”他知道荆词的情况,世家的娘子到了这个年纪,该选一门艺术学类来磨炼了,如此才能扩大交际,许一门好人家。 噗嗤—— 荆词蓦地笑了,这萧平也太逗了。 “你还不了解我么?就我还琴棋书画舞?真要请了先生教学,我可是半刻都呆不下去的,”荆词亦将杯中的桂花酿饮尽,抹了抹嘴,“学骑射还差不多。” 萧平无奈地摇头,他差点儿忘了,自小就要强的荆词怎会修那闺阁娘子所修之事。 “难不成你想做将军?”萧平笑着道。 “才不呢,”她不屑,“我既不想上战杀敌,也不想指点江山。” “那你想做什么?” 荆词想了想,“闯荡江湖啊。” “哈哈哈……真是幼稚。”萧平大笑,这丫头多大了,还做这种梦。 “那平儿你想做什么?”萧母和颜悦色地问儿子。 “男儿当然以仕途为重,不然如何舒展抱负,养家糊口?”萧平毫不犹豫。 荆词眨巴着眼睛,“如今奸臣当道,如若忠义和仕途只能二选一,你选哪个?” 忠义和仕途? 他愣了愣,没想到荆词会这样问。 “奸臣当道只是暂时的,正义终究会战胜恶势力,不忠义,无仕途,此乃臣之根本。” “错了。”萧至忠突然道。 他看向儿子萧平,颇为语重心长,“忠义,是为国为君,为臣民、为百姓,不是为仕途啊。朝中负险固守的清流们,哪个不是匡扶社稷、为民请命之士,一颗赤胆忠心,可不单单是为了仕途荣华。” 荆词看着有几分威严的萧伯伯,心想不愧是当年洛阳深受百姓爱戴的县尉,如今混乱的朝中有这样的御史长官,更是国家之幸、百姓之福。 “阿爹教导得是,孩儿谨遵教诲。”萧平一脸认真,对此深信不疑。他自小最敬仰崇拜的就是自己的父亲,宛若一颗太阳,照耀他前进。 “你们三个孩子,要明白何为真正的忠义,勿做伤天害理之事,我不求你们有一颗忠肝义胆如何壮烈,只希望你们一生都做一个好人。”萧母看着一双儿女与荆词三人,谆谆告诫,苦口婆心程度不亚于萧至忠。 “荆词谨遵萧婶婶教诲。” “平儿谨遵阿娘教诲。” “安儿谨遵阿娘教诲。” 几人又交谈了好一会儿,案上的果子糕点以及酒水皆吃了过半之后,萧至忠方道他要与萧母休息了,让孩子们自个儿玩去。 于是三人便告退,往后花园走去。 今日萧至忠休沐,萧平自然也得闲。 荆词兴致来了,邀萧平、萧安陪她玩射箭。投壶射箭,荆词素来擅长,纵使萧安习武,论起投射来,也未必赢得了荆词。 ………… 果不其然,一局下来,荆词十发十中,萧平七中,萧安则是三中。 萧平不服气,比上了瘾,一连来了好几局,结果越比越占下风。 “明明自小一同跟罗校尉学的,怎你的射技就那么出色?也不见得你比我和萧安勤奋啊。”萧平好歹是习武之人,难免为输给矮他一个头的小丫头而感到气馁。 “哈哈哈,我可是罗校尉的得意门生,罗校尉说了,我这水平比他兵队里的军曹都要好。”荆词颇为得意。 萧安打趣,“荆词就是从军料。” “那还是算了吧,”她连忙摇手,“我可吃不了苦。” “来啊,再来——”萧平扬了扬弓,要求再来一局。 “累了,休息会儿。”荆词毕竟是女儿身,体力与萧平是比不了的,且萧平还长她两岁不说。 萧平无奈,但兴致来了不想放弃,只好叫一旁的随从顶上。 荆词与同样累倒了的萧安到旁边的亭内坐下休息,学东西果真要天赋,他们仨打小不管学什么都是一块学的,如今荆词擅骑射,萧平擅武艺,萧安擅棋技。 微风习习,荆词不觉想起了方才的事。 “萧安,你以后想过怎样的生活?成为怎样的人?” 萧安淡笑,“不求富贵,只求一生一世一双人。” “跟你的棋先生对不对?”荆词揶揄。 “好啊你个坏荆词……” “咳、咳——”萧平从亭外大步走来,将荆词与萧安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怎么又说这个?萧安你若执迷不悟,小心我告诉阿爹阿娘。”他立刻板起脸,这次是铁了心与萧安作对。 “你别总说萧安,你何尝不是爱上了环儿?”荆词为萧安出头。 对于萧安和棋艺先生的事,荆词仔细想过了,没觉得萧安有错。萧伯伯和萧平自己尚且为了爱情奋不顾身,一个娶了罪臣之女的萧婶婶,一个爱上了已是贱籍的陈环儿,有什么资格说萧安私定终身是大错? 凭什么男子可以自由地追随爱情,女子就不可以? “这不同。” “哪里不同?”荆词扬起头,“萧平,你会放弃环儿吗?” “当然不会,但是……”萧平顿了顿,“但是我是男子,我可以纳环儿为妾,终身不娶。萧安不同,她总有一天要出阁,萧家的女儿不可能嫁给穷酸先生。” 荆词和萧安都不觉皱眉。 “我只嫁给自己喜欢的人。”萧安出口道。 “我支持萧安。” 他们从小接受的教育是一样的,凭什么长大了就要分出区别来。她们不甘心,难道就因为她们是女子吗? 萧平无奈,又气又急,“你们……” “小娘子,方城县主来访。”丫鬟突然走入亭内禀报。 “韵儿来了?”萧安看了眼荆词和萧平,犹豫一番,“我出去会她,荆词,你与萧平玩吧。”萧平是男子,荆词与她有疙瘩,传过来后花园不合适。 荆词看着萧安远去的身影,喃喃道:“萧安和方城县主很熟嘛……” “可不,一来二人玩得拢,二来对方是武三思的女儿,萧家刚在长安立足,不好得罪。”萧平道。 “萧伯伯同武三思亲近不?”荆词笑着,似随口道,“听闻武三思铲除异己呢,总得疏通疏通才好。” “据我所知,鲜有往来。阿爹行得端坐得直,既不得罪也不巴结。” ………… 第八十八章 山有木兮木有枝 荆词的眼睛告诉她,萧家还是当初的萧家,萧伯伯还是那个刚正不阿的萧伯伯。 “傻妹妹,”杨寿雁一脸无奈,“那是演给你看的,归根到底,咱们才是血浓于水的一家人,长姐会骗你不成?” “长姐不是让我仔细观察么?这便是我仔细观察的结果。”荆词不为所动。 杨寿雁盯着眼前的幺妹,暗叹一口气,真不知该说她聪明还是笨。 “得了,退下吧。” 荆词遂福身告退。 她心想,长姐应当一早便知她去萧府查不到什么吧?说萧伯伯是武三思的同党,无非是想给她心理暗示。 杨府与太平公主结盟,莫不是太平公主要对付萧家?萧家可没得罪谁啊,也未站队,这些事乱得很。蓦地又想起青云之事,这事她不好直接问长姐,要不要去问问三姐?看她知道些什么。 其实荆词知道,这个三姐,疼她归疼她,有的事撇得可清了,在三姐的潜意识里,她终究是王杨两家女。 ………… 杨府,笙院,耳房。 杨薇娍坐在案前,认真翻阅着一本账册。屋内伺候的只有丫鬟夭桃一人,静静候在主子身侧,听后吩咐。 待杨薇娍将账册翻阅完毕,顺手递给夭桃,嘱咐到,“拿下去收好。” “是。” “另外,吩咐五位掌柜,这段日子多进些黄芩、黄连、黄柏、枝子、菊花、龙胆草、银花、败酱草、白花蛇舌草、半枝莲这十味药物。” 春日由寒转暖,人们易上火。 “奴婢有罪,自作主张吩咐下去了。往年这个时候铺子里已经进了这些药材,故而上回陈掌柜交账册时向奴婢请示,由于您还未吩咐,奴婢想着您该是忘了,才自作主张……”夭桃颇为小心翼翼。 “罢了,最近一忙便忙忘了。”杨薇娍不予追究,好歹是跟了自己多年的贴身丫鬟,又替她盯着五家药铺,她信得过她。 杨薇娍自小擅药理,十二岁起便用存了多年的私房钱在长安开起药材铺来,四年里已开了五间。这事杨府上下除了自己信得过的丫鬟,没人知道。上回李谌回来借的金子,便是她从自己药铺盈利里头拿的。 她深知,自己虽出自世族杨府,却是庶出,嫁给王公贵子是一定的,却不大可能是正室。既然如此,自然要趁自己有能力的时候多挣些钱财,日后才好谋划。这事她特意避开了杨寿雁安插在笙院的眼线,只要她不露出马脚,没人会知道。 “奴婢还有一事要禀报。” 杨薇娍啜饮了一口茶,抬眼道:“什么事?” “临淄王前些日子纳了一媵,是都水使者董林的长女,董知董小娘子。” 杨薇娍闻之,不觉心一沉,他又纳妾了。 末了,她才反应过来,“董知……” “上回在长鹊楼您替她疗伤的那个董知。” 是她……想不到她入临淄王府,成了李隆基的妾室。 “三娘子不必上心,相王的旨意罢了,董小娘子小门小户,唯诺软弱,临淄王不见得会喜欢她。”夭桃宽慰主子,主子的那门苦心思,她是知晓的。 主子自从上次从卫王府四娘子笄礼回来,便派她吩咐五间铺子打听和留意临淄王府的消息。这临淄王李隆基早已娶了王妃王氏,据说那位王妃甚是贤惠美貌,深得李隆基的心,如今又纳一妾,娇娇柔柔。 这些个王公贵子,唉…… “不是奴婢说的,三娘与四娘到了出阁年纪,婠娘子无论如何也该争取点儿府上的地位啊,将来娘子们择婿时才能说上几句话,像现在这样……日日吃斋念佛,可不见得老夫人与大娘子会善待您们。”夭桃为主子抱不平,婠娘子明明是主子的亲娘,却对自己孩子不闻不问,亦不为三娘子的未来着想。 “阿娘就是这淡漠性子,但内心里对我与荆词还是很关心的,”杨薇娍无奈地笑了笑,“别想着靠谁,自己才是最靠得住的。” “三娘子说得是。” 杨薇娍走出耳房,见丫鬟在院子里锄草,便俯身上前。 春季万物复苏,不知哪儿飘来的种子落在院子里有泥地的地方,长得甚快。墙脚长了一些五颜六色的野花儿,全落在墙脚了,虽是细嫩的野花,但这般点缀着也还看得过去,旁边摆上锄头,大有山水田园的意味。 “都放下吧。” 杨薇娍叫众人停下,然后转头对夭桃道:“取笔墨颜料来。” “是。” 片刻,夭桃命人取来颜料和支架,她明白主子要作画。 杨薇娍站立在笙院一隅,观察了片刻,便动起笔来…… 微风习习,草木摇曳,泥土压的矮围墙壁些微凹凸,墙角下的野花野草却是活泼鲜艳的。 好一会儿…… 一幅画终于完成了七七八八。 “三姐——” 荆词从大门走了进来,见杨薇娍站在院子里作画,一身淡红裙带与长发微微飘扬,庭院伊人,甚是美丽动人。 杨薇娍沉入画中,似乎并未听到她的声音,她悄悄走近…… “真好看……” 杨薇娍被突如其来的声音拉了出来,突然晃过神来,“你什么时候来的?” “刚进来,三姐你画太专注了,自然没听到我的声音。” “屋里坐吧。” “不必了,天气这般好,夭桃,把几案挪来庭院,我与三姐好好享受这春风。”荆词笑着道。 杨薇娍笑着无奈地摇摇头,“你自便。” 随即继续埋头勾勒画卷。 荆词亦把注意力放到画中,瞧瞧庭院,再打量打量画卷,不解地嘀咕了一声,“为何画卷中的花草比院子里的绚丽那么多?好似……在争妍斗艳。”庭院一隅的花草何其悠然自得,何其与世无争,各自独立生长,半点没有争斗之感。 杨薇娍的心不觉颤了颤,有那么明显吗? 她将情绪都宣泄到画里了…… “三娘、四娘,几案已摆好。” 俩人遂相向盘腿坐到树底下。 杨薇娍饮了一口佳酿,看向荆词,“找我何事?” “三姐说的什么话,没事就不能找你了吗?”荆词撅嘴不满。 杨薇娍笑,“就你我还不知道?近来折腾得很,总往外跑,我看今儿个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荆词略微不好意思,“其实也没什么啦……”待顿了顿,她压低声音,“我想问三姐,你对青云可还有印象?” 杨薇娍闻言错愕。 第八十九章 曲江吃酒(一) 想不到荆词会问起他…… 她环视了一周,庭院里伺候的只有夭桃和芳年,遂压低了声音道:“杨府早就放弃那孩子了。” “三姐,我必须找到他。”荆词的神情略紧张。 杨薇娍轻叹,“唉,杨府明里暗里派了多少人手、多少暗线,尚且毫无音讯,何况是你?” 荆词失落地垂下头,一句话堵得她语塞。 “我倒不觉得他的失踪与杨家有关。” 荆词猛地抬起头,“为何这样说?” “与杨府有干系、纠葛的人,杨府早彻查得一清二楚了。” “三姐觉得……” 与王家有关? “我不妄下定论。”杨薇娍是谨慎的人。 荆词沉思了片刻,“三姐能把青云的画像画出来吗?” 杨薇娍摇头,她与那孩子接触得甚少,她住在笙院,那孩子住在主院,虽然不是杨家亲骨血,但因着身份却有云泥之别,他可是过继到主母名下的嫡子,自小是甚少与她接触的…… “不能吗?” 杨薇娍无奈,“我与他年节时才有机会见一面,如今已过去多年,他的面容在我脑中早已模糊了。” 荆词闻言,甚为甚是沮丧。 “不过……有一个人或许会记得一清二楚。” “谁?” “太子妃。” “我可不敢去劳烦二姐。”荆词撇撇嘴。二姐近来心情紧绷,她院子里有两个丫鬟做错了点小事,便挨了好几板子,听说如今整个珏院的气氛异常沉重。 东宫的事荆词略有耳闻,如今长姐亦为此事劳碌。想必那会儿长姐回胡家过年,实际上是为东宫之人做铺垫,疏通关系。毕竟胡姐夫在宫里当差多年,人脉颇繁,能疏通运用的,都得联络着点儿。 此时,青女匆匆进来笙院,先向杨薇娍行礼,紧接着禀报主子,“四娘子,钱小娘子来访。” “之语吗?在哪?”荆词喜出望外,想不到钱之语会突然上门。 “还在门口,门房的人不认识钱小娘子,故而未放进来。” “快请到筎院去,”荆词催促,突然想起三姐与钱之语在卫王府见过,“三姐,你可要去筎院坐坐?人多热闹。” 可惜,今日的杨薇娍哪有心情小聚,遂一口回绝了。 今日她哪也不想去。 荆词颇为郁闷,“三姐,你怎么了?”她感觉得出三姐情绪低沉,作画之时眉头紧蹙,一副旁人勿扰的气势。 “我没事,你去会客吧,莫让钱小娘子久等了。” “好吧。” 荆词刚想回转身出笙院,一丫鬟又匆忙进来,福身道:“四娘子,钱小娘子邀您去曲江踏青,说马车在门口等您。” 呵!这个钱之语,真是任性妄为,竟直接决定起她的行程来。 好在……说起踏青她还颇有兴致。 荆词遂未回筎院准备,径直出门与钱之语会合。 由于一同出行,荆词便上了钱之语的马车。俩人都是女儿身打扮,正大光明地骑马有伤风化。 钱之语今日依旧一身青色衣裳灵动打扮,与生机勃勃的春景相衬,“近来日日懒洋洋地呆在家中,总是犯困,想着你在府里肯定也呆腻了,便上门约你踏青。”关于杨府,钱之语知道一些,荆词父母皆不管束她,荆词姐妹亦多,关系似乎处得不错,故而荆词应当过得还算自由,这也是她敢直接上门的原因。 “你不约我,我还真没想过去踏青。”近来诸事颇烦,即便出门也是与萧平、萧安小聚,未打算去郊外远足。 “如今是好时节,适合踏青,曲江风景好,热闹着呢,不去就可惜了。”钱之语扬了扬头,出门嘛,既为美景,又为热闹,日日在府里憋着,不憋出病来才怪。 马车在宽敞的道路上行驶,一路朝南边驶去,愈往南,房宅院落便愈低矮愈小……靠城南的多为农家,亦或普通的百姓,居住条件自然很差。 曲江位于长安城的东南角,一半在城内,一半在城外。 恰逢阳春三月,正是草长莺飞时节。 江水边青草幽幽,长得很快,甚为茂盛。 马车四处停放,游人成群结伴行走,有闲情逸致出来郊游的,多半是体面人家的娘子、郎君。有的小娘子们席地坐在草地里聊天吃酒,用纱幔围在四周,隐约透着身影却藏了面容,阻挡外人的视线。 “那不是方城县主吗?”钱之语瞧着不远处,一帮子言笑晏晏之人。 荆词放眼望去,只见三五个衣着富丽,器宇不凡、风姿绰约的郎君和娘子席地而坐,饮酒畅聊,有说有笑,甚是欢愉。 那群人之间,其中一男子的余光似乎感受到了旁人的目光。他便转头朝荆词的方向看过来,他朝她打量了一会儿,末了,一抹笑划上脸庞。 看见此人,荆词是错愕的,想不到崔琞同他们相识。 诚然,一席五人,荆词都认得。 崔琞、薛崇简、武韵、李隆基、武唯儿。 崔琞座位旁边的薛崇简见他侧着头,便好奇地转头一看究竟。 “巧了,这不是荆词么。”薛崇简道。 其余三人亦侧头看向她。 荆词朝众人点头笑了笑,小声对钱之语道:“去打个招呼?” “好啊。”钱之语欢快应声。 ………… 武韵看着楚楚伊人缓缓走来,那人一袭桃红襦裙在此幽幽青草间行走可谓万绿丛中一点红,呵!这个杨荆词,真有心计。这般打扮出来踏青,自然能吸引郎君们的注意…… 她不觉看向身旁的薛崇简,幸而……二郎素来有定力,坦荡君子,修养素质是极高的,一轮浅笑挂在脸上,与往日里的俊朗笑颜无异。 武韵见薛崇简如此,心底的不悦终于徐徐褪去,反倒有一丝开心,不愧是她心仪之人,无论你是谁,对你有好感又如何,他始终会坚持自己的做派。这般的二郎,真真是好极了。 “杨四娘这身真好看。”武维儿望着来人,不禁感叹。 “有何不同?”李隆基顺口问,她的打扮与普通娘子没太大区别吧? “万绿丛中一点红呀。” “你们不都是如此穿吗?”薛崇简一脸莫名其妙看了看武维儿和武韵,这两人穿的还是石榴红呢。 第九十章 曲江吃酒(二) 武维儿和武韵下意识低头看了眼自己身上的襦裙,不禁尴尬。 “杨四娘。”李隆基和薛崇简只认得荆词,便只叫了荆词,但不忘朝钱之语也抱了下拳。 武维儿与武韵亦起身,向荆词福身行礼。她们虽有县主的称号,但如今人家好歹是太子妃的亲妹妹,除却名号不谈,实际上地位是差不多的。 荆词与钱之语皆一一回礼。 “诸位真有雅兴,结伴出行,共赏春景。”荆词微笑着道。 “我们也是偶然在此遇到。” 崔琞笑着看着荆词,“杨四娘,好久不见。” “你们认识?”见崔琞和荆词打招呼,李隆基略微讶异,“武胜这厮向来神龙不见尾,我们尚且难得见一次,杨四娘与他见过?”他看着武胜这熟稔口气,俩人不像陌生人。 “市井见过几次。”崔琞淡淡道。 荆词亦点头称是。 “在洛阳吗?”钱之语好奇,这般一个俊美郎君,荆词能在市井见几次,得有多大的幸运啊。 荆词犹疑着看向崔琞,她是无所谓,问题是他隐姓埋名走南闯北,要是说漏嘴他不得怨死她啊。 崔琞瞥见荆词的眼神,嘴角不住溢出笑,却故意不做声,他倒想看看她如何回答。 聪明如她,自然知道他的心思。哼,想捉弄她,不语就当他无所谓喽,那她也无所谓,“对啊,在洛阳。” “哈哈,想不到荆词在洛阳喜欢在市井间游玩,想必很开心吧?”薛崇简道。 “是啊。”如今早已没有那时的闲情逸致和爽朗心态。 “荆词、之语,坐下来一起喝一杯吧。”武韵脸上浮着一抹不算太亲昵的淡笑,却十分优雅得体。 二人福身,遂随众人一同盘腿坐下。 奴才当即将两只空酒杯摆在二人身前,尔后毕恭毕敬为其斟酒。 荆词望向整张席案,案中酒杯果盘颇为错乱,想来大家已经喝了一阵了。 “阳春布德泽,万物生光辉。” “江水绿如蓝,芳草碧连天。” 有人吟诗作对,感叹春色,众人举杯对饮。 放眼远处,眼波所及之处,江水滔滔,芳草萋萋,甚是辽阔。 ………… “荆词怎么没约安安一同出来,她最近可闲了。”武韵轻声笑道。 “之语相邀,我们便径直过来了。” “是啊,我上门邀约,坐的还是我的马车呢。”钱之语快嘴加上,她知武韵的心思,所以得护着点儿荆词。 “下回咱们叫上安安,她可喜欢游山玩水了,记得上回去乐游原,她逛着都不想走了,呵呵呵……” “成啊。”荆词笑着应声,她想约萧安是随时的事儿,才懒得理会武韵的“宣示”,十年的情谊,岂是她能随意撼动的? “萧娘子擅棋艺,又是安静性子,哪会乐意出门啊。”武维儿一本正经地道,依她看,这般女子,温文尔雅,只会将出门玩耍当折腾。 武韵不悦地瞪了她一眼,亏她还是她最好的朋友,竟说出这种打她脸的话。武维儿话一出口,瞬间反应过来此话不妥,自知对不住武韵,便悄悄吐了吐舌头…… 荆词笑而不语,懒得逞嘴皮子,有失风度。 “可不,我看萧小娘子也不是爱出门的性子,看来方城县主并不了解萧小娘子嘛。”损人的机会钱之语可不会放过,她既然选择了站荆词这边,就会一站到底。 案上三个郎君对此皆笑而不语,这些个小娘子们的较量,牙尖嘴利,他们可不参与。 “这酒酿得不错,醇香得很。”荆词岔开话题。 “那还用说,这可是陈伯埋了八年的佳酿……” “早听闻太平公主府上的陈伯是酒痴,以后小聚,带酒的任务就交给你了啊。”李隆基指着薛崇简。 ………… 几杯酒下肚。 一道声音突然传来,“诸郎携佳人江畔饮酒,真是红袖添香啊,哈哈哈……” 荆词听得这颇为轻浮的语气,不禁皱了皱眉。 “三郎、四郎,真巧啊,”薛崇简见着来人不禁笑,“今日是什么日子,怎么人人都出门踏青。” 怪不得,原来是他,荆词不觉在心里翻白眼…… 太平公主的幺子武崇行,这浪荡的厮。 “杨四娘安好。”武崇行眼尖,一看看到荆词。 荆词起身,面无表情福身还礼。 “今日风和日丽,杨四娘怎没邀杨三娘一同前来?”武崇行笑嘻嘻地问,如果杨三娘那气质美人能来就好了,他虽许久未见,她的容颜与神态却深深印在了他的脑海。 “我家三姐身子不适,懒得出门。”她随口敷衍他。 “身子不适?哪里不适?可瞧大夫?好些没?”他连发几问。 “哎哟——”武崇行失控喊了一声,耳朵被三兄武崇敏狠狠揪了一下,他撇着嘴不悦地抱怨,“三郎揪我作甚?都红了——” “杨四娘见笑,舍弟失礼了。”武崇敏红着脸赔礼,他这弟弟说话没轻没重,莽撞得很。 “无妨,你这弟弟,下次得看紧些。”荆词瞥了眼他,语气不甚好。 “我哪里错了,凭什么说我!”武崇行不甘地大声嚷嚷,他明明没错…… 武崇敏冷下脸,语气蓦地变得生硬,“住嘴,兄长在此,还敢强词夺理。” “我……” 兄长……荆词愣了愣。 崔琞与薛崇简,分别是他们同父异母、同母异父的兄长。 荆词不觉悄悄左右打量崔琞和薛崇简,不必说,这俩人的身份终究是尴尬的,俩人皆沉默了片刻…… “崇行,莽撞了,还不赔礼。”脾气素来很好的薛崇简语气颇紧。 崔琞则一直默然。 荆词心里了然,原来,武崇敏口中的兄长,是薛崇简啊。按理说,同父异母的兄弟要亲过同母异父的才对。而他们所谓的兄长,竟然是薛崇简。荆词顿时有些为崔琞难过,父亲居住在公主府,他还不被同父异母的弟弟们认可……这不比被杨家交换的她好过到哪去。 崔琞神色淡淡,没有丝毫在意,反倒有站在高处纵观全场的局外人感。呵,未被认可又如何,这不影响这个武家长子出落得优异卓越,短短几年占据关内外的商业命脉。 第九十一章 一袭披风为你 “杨四娘,在下失礼了。”武崇行语气闷闷,二郎发话,他向来不敢顶撞。 荆词礼貌性地福了福身,思绪尚停留在“兄长”上。 “今日大伙都凑到一起了,咱们来行酒令如何?” “李某没意见。” “如此甚好。” 众人纷纷同意。 “谁做都知?” “二郎来吧。”有人推举薛崇简。 薛崇简笑着谦让,“这事儿当然得咱们的临淄王来。” “哎——我可想喝酒作诗啊……” 轰隆—— 突然间,晴天霹雳,乌云迅速席卷而来。 “你们推来让去,天公不作美了吧。” 话声刚停,雨点便滴落了下来…… “走啊——” 众人纷纷起身,寻找地方躲雨。 “小娘子,那边……”武韵的丫鬟向其指示,车夫聪明,发觉下雨便立刻朝主子的方向驶来。 一辆富丽堂皇的马车停在她们跟前,马车不算小,武韵、武维儿以及众丫鬟慌忙上去。 “之语,快上来。”武韵上去后立即转身朝钱之语伸手。 钱之语本以为她会记恨她,不想她竟未在意。钱之语犹疑了片刻,将手交给武韵,踏上马车。 如此一来整个马车就有些挤了。 “咱们再往里头挤一挤,荆词,上来。”钱之语朝荆词伸手。 荆词看向芳年,“你上去。” “不,奴婢先扶您上去……” “快点儿!”雨滴越来越大,荆词懒得同芳年多废话。 芳年犹疑了片刻,鼓起劲儿上了马车,她相信主子自然有主子的道理。 岂料,芳年刚上去,武韵的丫鬟便赶忙道:“满了满了,别上来了……” “再挤一挤吧。”芳年央求。 “挤不了了!咱们县主娇贵着呢挤坏了你赔啊?”丫鬟胆子大得很,当着众主子的面呛芳年。 “那我下去……”芳年立马动身,欲下车换自己的主子。 “荆词——” 一道声音从后面传来。 不远处,崔琞等人骑马飞奔而来。 “上来。”崔琞为首,待行至她跟前时停了,向她伸出手。 马车上的娘子们微愣,不曾想这不起眼的太平公主驸马长子竟然会主动帮她。荆词抬头见了来人,扯了扯笑,毫不犹豫地将手搭在崔琞手上,一手抓紧马鞍,两脚便踏上了高大的骏马。 “驾——” 骏马疾驰而去,马车上的诸人互相打量,皆想从对方脸上找出答案,结果人人都一脸惘然错愕。 后头的薛崇简与李隆基瞧得此景,皆微微皱眉…… 这个武胜未免也太随意了吧?不过在市井见过几次,还没亲近到这个程度吧?再怎么说,他们也是亲眼看着她及笄的人,关系自然比他那个“市井之交”的要亲近些,这种事怎么也轮不到他来做。况且……他身份这般特殊,总怕过了什么不好的给她。 细雨中疾驰,风很大,健硕的骏马背上的人发丝与衣角飘动…… 二人行至远处的房宅前停下,俩人赶忙躲进屋檐下。 荆词身上的衣裳湿了大半成,她低头掸着身上的水珠,发丝早已湿透。 “你还好吧?”荆词拾掇完自己,自然当礼貌性地关心一下举手帮了她的崔琞。 “嗯。” “想不到你们相识。” “贵族无非就那几家,哪个不认识。”崔琞语气淡淡。 “那他们知道你行商之事吗?” 崔琞点点头。 荆词蓦地愤愤不平起来,“你看我笑话!”方才她还顾及到他的退路因而之语问是否在洛阳时她支吾了,想不到他们什么都知道,亏她还为他着想。 崔琞见她如此反应,突然联想起方才的事来,不禁笑了。 “坏人,”她侧目盯着他,心中颇气,“以后别指望我替你圆场。” 话音刚落,马蹄哒哒声传来。 不一会儿,薛崇简和李隆基终于行至他们眼前,二人利落地下马,走了进来,俩人神色皆不太好。 “你们怎跑那么快?”李隆基面无表情。 “雨大啊。”崔琞亦面无表情道。 薛崇简则全心全意看向荆词,“荆词,你可有恙?” “我能有什么事啊,”荆词笑笑,“我骑马厉害着呢。” “你的马车在哪?我去叫过来。” “不必了,我与之语一起来的,雨停了我便去找她。” 薛崇简点头,却盯着全身上下湿透的荆词愣了愣,略微蹙眉…… 一袭长披风突然被披在了荆词的身上,披风有些微湿,却十足的宽大,足以将她将整个身子都包裹起来。 荆词愣愣地看着为她披上披风的崔琞…… “当心着凉。”崔琞淡淡道。 襦裙和披风都湿掉了,还能如何着凉。 薛崇简的眉头蹙得更紧了…… 李隆基依旧面无表情,静静打量着这三人,纵使内心有些不悦,却未表现出来。 屋檐外雨滴越来越小。 四人心中却各有所想。 荆词披着还有余温的披风,湿哒哒的衣裳内一颗心生出些微异样。 其余三个男子皆各自看向外面,未有眼神交汇。 春雨来得快去得快,不消多时就停了。 “雨停了。” “我去找之语。”荆词轻轻道了一声,即刻抬脚向外走去。 三人看着荆词的背影越走越远,才互相看看一眼。 崔琞轻笑了一声,“她把我的披风穿走了,我去要回来。” 他随即踏上马,扬鞭而去。 ………… “吁——” 崔琞没几步便追上了荆词。 遂利落地下马,牵着马与其并肩而行。 荆词听得声音,瞥了他一眼,嘴角露出不易察觉的笑意,语气却不甚好,“又要多少钱?” “开口闭口就是钱,多俗。”崔琞摇摇头,他方才帮她乃出自本心。 “呵!是谁开口闭口就是钱啊。”还动不动就要高额利息。 一阵风刮来,荆词不觉缩了缩,嘶——她忍着寒冷吸了一口气。这气候,乍暖还寒,一场雨下来又冷了回去,何况她身上穿得还是湿漉漉的衣裳襦裙。 她与崔琞并肩行走,崔琞右手牵马,脚下青草油油,荆词走得慢,他便放下脚步与她统一步调,空气里雨水夹杂着青草香,甚是好闻。 一场大雨将游人都驱赶得七七八八,一派绿油油的曲江边颇为空旷。 如斯风景虽好,荆词却冷得不行。 “上马,送你回家。”崔琞示意。 “不成,”荆词一口拒绝,“那个……我要等之语。” 与他一起骑马,多尴尬啊,她真担心自己一紧张会掉下去。 “你这么走,走到猴年马月?快,莫冻病了。”崔琞面无表情地催促。 荆词立刻加快脚步,眨巴着眼睛,“那就走快一点呗。” 崔琞在其身后瞧着她刻意迈大的步伐,不觉失笑。 ………… 第九十二章 姨娘当家 “崇简,武胜与杨四娘很熟?”两匹骏马并排踩着湿润的草地哒哒前行,马背上的李隆基语气甚是无意。 “我也不清楚,毕竟武胜甚少来公主府。”武胜自小独自居住在武攸暨曾经的府邸,武攸暨偶尔回去看他一次。 薛崇简也是从李隆基处听闻这几年他暗中经起商来,如今似乎已垄断了都城好些买卖。呵,那人聪明着呢。母亲多年前就说接过来一起住,却被他拒绝了,他若入朝,想必前途不可估量。 薛崇简亦想知道,荆词和他很熟么?终究是行商之人,狡猾得很,荆词接触多了不好。 荆词此时正与崔琞漫步在江边,坚持不骑马,崔琞拿她没办法。 “荆词——” 一道叫声蓦然响起。 荆词四处瞧了瞧,发现不远处的马车正朝她的方向驶来,那是来时乘坐的钱府的马车。 不一会儿,马车停在了她跟前。 “四娘子,你还好吧?”芳年最先冲下来,忧心忡忡看着主子。 “我好着呢。” 钱之语立即下车,“哎呀,荆词你都湿透了,对不起,方才……” “无碍,她的心思谁不知道,快送我回杨府吧,冷死了。”荆词双手抱臂缩了缩,懒得再说那茬。 “要不去钱府好了,钱府近。” 去钱府?荆词些微犹豫,贸然上门,会不会不好…… “走啦走啦。”钱之语一个劲儿地怂恿催促。 “成吧。” 临行前,荆词不忘在马车内解下宽大的披风叫芳年送还给崔琞。 芳年看了看披风,再看了看主子,一抹笑在脸上漾开,好是花痴,看来崔郎君和四娘子……一个玉树临风,一个花容月貌,想想还真是匹配呢。 马车驶得很快。 未多时,便到了钱府。 长安城以北为贵,钱府相较杨府,自然偏南些。 钱之语赶忙把荆词引到自己院里,命人取来衣裳襦裙。 片刻,一袭碧绿上身,衬得荆词轻快灵活。 “好看,真好看,”钱之语不停地打量,“你平日甚少穿绿色的襦裙,穿上后却这般好看。”有种清水芙蓉之感,又如青草仙女,好是灵动。 “因着是咱们钱小娘子的襦裙啊。”荆词笑,这件襦裙做工上乘,针线细腻,是良品,穿上自然好看。 “我喜穿绿,故而绣娘尽给我挑了绿色的衣物,这件我还未穿过,你穿上这般好看,送给你好啦。” “那我就不客气喽。”荆词笑着扬了扬头。 春日天气变脸得快,雨过天晴,日头又透了进来,仿佛又要出一阵太阳,庭院里的植物被洒下斑斑伯伯的阴影。 “你方才淋了雨,要不咱们去后花园走走,晒晒太阳,祛祛湿气?” “行啊,我恰好可以参观参观贵府。”荆词欣然同意。 “呵呵,恐怕要让你失望了,钱府哪及得上你们杨府啊。” 钱之语的父亲乃四品官,实职,虽称不上高官,亦不算低,为官半生,住宅还算大气,但与世族杨门显然是不可比的。 荆词听闻钱之语自小无姐妹玩耍,她的衣食住行这般精致妥帖,还能不远千里去潭州探亲,想必是极其受父母疼爱的。 正值春日,钱府的后花园姹紫嫣红,一潭幽幽的碧池上有一座石桥,荆词徐步走上,和煦的阳光洒下来甚是舒畅,便贪恋地止了步,站立在石桥上望一池春水。 荆词望着不远处,眼波微兴,那边的亭内竟然有一人,是一位翩翩少年,儒雅出尘,少年神色静谧柔和,低头看着池水,入了神,仿若世间一切与之无关,好像……仙子一般。 荆词不觉看得出神…… “怎么了?”钱之语好奇,朝她的眼神看去,原来是他,她轻笑。 “他是谁?” “姨娘的孩子。” “就是你弟弟喽?” “嗯……”钱之语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可以这么说。” 荆词愣愣地盯着他,总觉得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大约是余光瞥见有人盯着他,少年抬起头,神情些微错愕,他与荆词对视,末了竟然冲她微微咧开笑。 惊鸿一笑,胜过几丈春光。 荆词愣了。 钱之语笑着朝他招手,尔后对荆词道:“咱们过去吧。” 少年聪明,知道她们要过去,亦朝这边慢慢走过来…… 距离少年还有几步,少年便伸出手指了指荆词,紧接着竖起大拇指,再作揖行礼。 荆词福身还礼。 “你是之语的弟弟?”她言语温和。 少年点点头,微笑着做了几个荆词看不懂的手势。 荆词一脸懵懂,他什么意思啊?怎么总打手势…… “他喉舌不好,不会说话。”一旁的钱之语轻声道。 “不会说话?”荆词讶异,紧接着才反应过来自己的举止太过失礼,“抱歉,我……” 少年又对她做了几个手势。 荆词仍旧看不明白。 “他说不必道歉。”钱之语看了眼他,言简意赅的翻译。“看来他挺喜欢你的嘛,这小子高傲得很,换作是旁人,定不会理会。”这小子长在后院,与花鸟作伴,孤傲得很,对陌生人素来不屑一顾。 “你叫什么?” “他叫阿逸。” 少年笑容灿烂,表示认同。 他的笑像是一枚小太阳,照射得人暖暖的。一双乌黑的眸子非常澄澈,好似玻璃球一般,透着亮光,看得叫人心动。 想不到之语还有一个这么温雅气质的弟弟,竟然还是妾出,着实……叫人错愕。 “你们在此作甚?” 身后一道音调略高的女声传来,荆词回头看,是一位身姿丰腴,梳孔雀开屏髻的中年娘子,头上发饰甚多,所穿皆是绫罗绸缎。 这般打扮的,应当就是之语的母亲,钱府的主母了。 “见过伯母。”荆词福身。 钱之语一把扯了扯她,然后装模作样简单福了个身淡淡道:“宫姨娘。” 荆词不禁微愣,原来是姨娘,这副打扮她还以为是主母…… 被唤宫姨娘的妇人扫了荆词一眼,“这位是?” “她是杨将军家的杨四娘。” 宫姨娘的神色不觉稍稍一变,杨将军家的杨四娘?是从洛阳回来的那个?她凝视了荆词片刻,脸色柔和了许些,“欢迎杨四娘莅临寒舍,之语,好好招待。” “我的朋友我自然会招待。”钱之语面无表情。 “那……我不打扰你们了。”宫娘恋恋不舍的望了荆词一眼,欲转身离去,走时不忘叮嘱自己的孩儿,“阿逸,好好招呼这位小姐姐。” 阿逸笑着点点头。 荆词重新将视线放在阿逸身上,“你多少岁了?” 阿逸比划了几下,这回她能看懂,十二岁。 他接着又比划了几下。 “她叫杨荆词。”钱之语替她回答。 “当然不成,你嫌姐姐少么臭小子!”阿逸继续比划了几下后,钱之语气鼓鼓地道。 “阿逸想叫我姐姐吗?”荆词听钱之语这般说,猜到阿逸说的是这个。 阿逸连连点头。 “成啊。” “哎——好啊你们,摆明了欺负我。” “咯咯咯——” 俩人直直发笑…… 不知不觉,夕阳逐渐西下,荆词告辞,钱之语出门相送。 荆词挺喜欢阿逸,别看他一个人的时候安安静静的,玩起来却活泼得很,很开朗的一个孩子。 “阿逸是那宫娘子的孩子吧?” “嗯。” “你家的姨娘比杨府的姨娘势头还大。”荆词悄声道。 杨府最奢华的要属禾姨娘,但她再奢华也不敢越矩,即便主母去世多年。而钱府的这位宫娘,呵,无论是打扮还是举止,当真一点都不像小妾。 果真,阿逸那样的孩子岂是普通女人生得出的? 钱之语脸色不甚好,“我母亲近年卧病在床,宫姨娘不过是协助料理家事,她也就管管事罢了,她心里清楚得很,没资格爬上正室之位。” 钱之语的意思,钱府目前主持家事的是宫姨娘。 可即便一个姨娘,在钱府也是风光得很啊。 第九十三章 心上之人 荆词淋了雨,青女为荆词煮了一碗姜汤。 这次受凉了那么久,即便晒了太阳、喝了姜汤,荆词还是有些微疲乏。 故而青女去笙院请杨薇娍给主子开副药,以防万一。 没亲眼察看病情,杨薇娍不好随便开方,且听着貌似挺严重,穿湿衣裳那么久,极容易着风寒。杨薇娍遂打算来筎院亲眼瞧瞧,有时候她还真不放心这个妹妹。 “你呀,竟还生龙活虎的。” 杨薇娍进来一瞧,发现荆词和滚宝玩得正欢,哪有丝毫病态。 荆词正被逗得咯咯咯直笑,抬头才发现三姐进来了。 “三姐怎么来了?定是青女夸大其词了。” “疯丫头,玩得真疯。”杨薇娍沿榻坐下,一把拉过荆词的手腕,为其把脉。 她吐吐舌头,“你知道我今日遇到谁了吗?” “谁啊?” “那次在云天楼的浪荡子弟武崇行,他对三姐你简直念念不忘啊,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呢,一点都不含蓄。” “见着很多人了吧?”杨薇娍一边收回手,一边漫不经心地问。幸而荆词身子底子好,并无大碍。 “嗯,还挺多的,武韵、武维儿、薛崇简、李隆基,还有……” “李隆基?他也在?”杨薇娍打断她,激动溢于言表。 “是啊,”荆词看向杨薇娍,对她的反应颇为奇怪,“怎么了?” “没什么。” “后来下雨了,所有人都没伞,只好……” “那李隆基也淋雨了?”杨薇娍再次打断她。 荆词停下来,看着杨薇娍,语气颇为试探,“三姐你……喜欢他?” “我……”她顿了顿,脸颊微红,并不敢与荆词对视,“不是,我……” “何时的事?你怎不同我说呀。”荆词些微激动,想不到三姐竟然有喜欢的郎君了。 滚宝不甘被主人忽视,爬到主人柔软的怀里窜来窜去,岂料毫无防备的被一只手无情地提开。 荆词扔开滚宝,兀自喃喃起来,“听闻李隆基早娶了王妃……”她神色略为担忧,看向默默不语的三姐,“三姐你确定喜欢他吗?” “嗯。” “三姐……” “生为杨家女,自小就知道自己的人生大事皆要听从长辈安排,这辈子只能唯命是从,故从来不敢奢望能嫁给一位如意郎君,但是……李郎的出现,让我觉得人生好像也没那么糟。” 荆词的心不觉变得沉重,生长在杨府,竟使得三姐过得这般压抑。其实她是羡慕过她的,自小在生母身边,不像她……作为庶出的幺女被送出去。 可是,三姐过得不好啊。 唉,真正说到底……她才是幸运的那个啊,至少她拥有一个纵然坎坷,却无忧无虑的童年与少年。 她轻轻拥住三姐,觉得三姐的身子好柔,好无力。她们是同胞姐妹,二人身形相似,拥在一起,像是一对双生花。一个样貌平凡,面色宁和静谧,淑女幽香气质却打骨子里散发出来,甚为吸引人;另一个五官颇为出众,面容明朗,一双眸子里闪耀着光亮,如同不灭的烁烁星光。 一岁之差罢了,一个留下,一个送走,导致了不同的人生经历与人生心态。 ………… 深夜,笙院。 “三娘子,夜深了,歇息吧,当心看坏眼睛。”夭桃凑到杨薇娍跟前轻声道。 杨薇娍手执一书,垂着头愣愣地盯着,实则许久未翻页,“嗯?嗯,就寝吧。”她合上书,轻轻将它放在案上。 今日,荆词说,他有王妃了。 是啊,他是有妻的人…… 初次谋面,她便好奇于他独特的深邃双眸,略为凛冽而深沉的容颜,喜怒不形于色,她明明不喜像长姐这般的人,但不知为何,她好奇这副外表下藏着的一颗心。 后来,她因他受伤,他担起责任毫不犹豫带她去药尚局疗伤,那份举止透露出的气度、担当吸引着她的目光。荆词笄礼时,第一次有人一语中的,那么多人见过她的画,唯有他懂她。 逐渐地,他好像一个深洞,深深吸引着她一步步前进,去探索。 知道他的消息,便是这深闺日子里唯一的乐趣。 可她知道,她没有成为他妻的幸运。 ………… 荆词虽然着了凉,但被青女精心料理着,一觉醒来便没有丝毫病态迹象了,依旧生龙活虎。 吃过丰盛精致的早膳后,想着今日就不出门玩耍了,长姐和二姐那边近来够头疼,她要是日日出门玩乐不被责备才怪。 不过,去看看二姐倒是可以的,二姐也是骄傲,太子叫她走就真的不回去啦?荆词瞧得出他们之间有感情,太子和太子妃,何等心高气傲之人,恐怕是谁都不愿意屈尊身份退让一步。生来高贵的他们,对彼此的感情就敌不过那点自尊和骄傲吗?荆词想不通。 “去珏院,好些时日没见二姐了。”以前二姐偶尔还会在后花园溜达,现在根本碰不见人影。 “四娘子,我看您还是别去碰钉子了,据说太子前几日纳了一妾,二娘子本就被遣回来,如今听到这消息还不得被气疯么,依奴婢看啊,您还是别去当受气包了。”芳年凑到主子跟前喋喋不休。 “好你个丫头,论起主子的事来。”荆词板起脸,佯装生气。 “我、我……奴婢该死——”芳年老老实实地承认错误,眼巴巴地看着主子。 荆词转身出门,“去珏院。” 刚踏出门槛,一丫鬟便走进筎院,正巧碰见荆词,福身道:“禀四娘子,萧府的萧小娘子拜访。” “萧安来了?”荆词讶异,“快叫她进来。” “是。” 萧安是谨慎心细之人,即便拜访也会先派人传信,不想今日竟会唐突,看来是有事。 片刻。 一个娉婷的身影进入筎院。 萧安着一袭香草纹饰象牙白襦裙,春日乍暖还寒,披了件米黄色短薄袄,脸上的脂粉不甚浓,一双水灵的眼睛倒是颇红。伊人清丽,唯独这眼睛通红略肿,不知道的还以为是长安城新流行的妆容。 “怎么了?”荆词上前相迎,语气甚是担忧,“萧安哭了不成?” 萧安性子虽柔,内心却很坚强,不会轻易瓦解。 见她这番,荆词着实既意外又担忧。 萧安面无表情,径直走到院子里的秋千上坐下,神思忧忧,淡淡开口,“我该怎么办?” 第九十四章 少年已逝 “何事怎么办?” 萧安垂眸,“你说萧平怎么能如此不理解我?他是我兄长啊……” “因为你跟那棋先生的事?” “嗯,”她点头,红着眼颇为愤愤道:“被父亲知道了……他狠心把魏元赶走,萧平竟还在一旁煽风点火,我实在不敢相信……”她噙着泪猛地摇头,“那是通情达理的阿爹和处处让着我的萧平么?他们怎变成这样了?荆词,怎么办啊?荆词……” 萧安抱着膝盖,将头埋了下去,眼泪不禁难过地低落下来,她着实接受不了家人的转变。打小在家中,阿娘的地位最高,她的地位其次,阿爹和萧平处处都听她们的、让着她们,如今阿娘甚少与阿爹交流,阿爹和萧平亦不再对她有半分忍让了,这是为什么?为什么突然变成了这样? 脑袋一片混沌,她接受不了这种转变……该怎么办…… 荆词轻轻抚上萧安的肩膀,她也是诧异的,但相比萧安的不适难以接受要缓和得多,大约是萧伯伯觉得萧安长大了该严加看管了吧,大约是萧平自觉肩上的担子更重了吧,故而一时疏忽了萧安的感受。 “萧安,你是否真的已经定下了那位魏郎君?此生非他不嫁?” 萧安望着荆词,轻轻点了点头,眼神满是笃定。 荆词再了解她不过,这副样子的她是认真的。 “那先别想那么多,给萧伯伯和萧平一个缓和期吧,你有决心,时间长了他们便会真正明白你的心思,毕竟是家人,他们终归还是在乎你的。”荆词为她分析,若萧安坚定,不见得萧伯伯和萧平不会让步。 “是么……”萧安喃喃,她当然希望如此,可是心里还是有一种莫名的情绪,总觉得阿爹和萧平不同了,他们顽固得像被九头牛紧紧拉着回不了身,更不会多看她一眼。 如此想着……萧安迅猛地摇了摇脑袋,试图将这种可怕的想法甩开,他们都是一家人,她甘愿相信阿爹和萧平始终是疼她的。 荆词面无表情,神色有些忧虑,言语间已站了队,站在萧安这边。 萧平和萧安对于荆词而言,其实是一样亲的,很多时候她甚至和萧平玩得好些,可是她这次想站在萧安这一边。年少时他们“闯荡”洛阳,什么事不敢干,如今萧安这种选择才是他们仨一贯以来的作风啊。 未多呆片刻,萧府就来人了。来者是在萧府干了三十年的总管阿庆翁,亦是萧家族人,深受萧至忠器重。 阿民翁亲自来接萧安。 萧安和荆词闻此皆愣住,荆词突然意识到此事非同小可,想必萧伯伯动了真格。 “我同你一起回。”见萧安精神惶惶,荆词决定同她一起回萧府,至少让萧安定定心,另外荆词想搞清楚来龙去脉,萧伯伯与萧平为何如此抵触那魏元,她不想一家子伤了和气。 “阿庆翁,你可知萧伯伯为何将萧安管得那么严?萧伯伯近来心情不好吗?”荆词语气甚是乖巧。 阿庆翁作为萧府的老人,知道荆词在萧府的分量。 “老奴不清楚,但是……” “但是什么?”荆词追问。 阿庆是忠心且固执的人,“恕老奴多嘴……阿郎和郎君不容易,请小娘子多多担待些。”近来萧家的事他都看在眼里。 不说还好,一说萧安脸色微变,神情甚是纠结,“他们再不是我熟悉的阿爹和萧平了……” 未多时,萧府。 各自忙活的丫鬟们见娘子们回来,立马低下头以示恭敬。 一切无异样。 “萧伯伯呢?” 擦拭着花盆的丫鬟停下手中的活,“奴婢不知。” “你还知道回来——” 一个严厉的年轻声音传来。 萧平大步流星地走过来,冷冷地盯着萧安,对她的不满全放在脸上。 “怎么回事?”荆词看向萧平。 “你问她,”萧平依旧冷着脸,“看她都做了什么好事。” 这态度,连荆词看着都不舒服,她不觉皱眉,“萧平你这是什么语气?” “她做错了事,就该承受后果。” “我错在哪?”萧安终于忍不住反击,“我喜欢魏元有错么?阿爹当年可以娶阿娘,你可以把环儿接到府上,为什么我不可以嫁给魏元?” 萧平一把按着她的肩膀,盯着冥顽不灵的妹妹大声嚷道,“那你知道么,萧氏族谱上阿爹的正室不是阿娘!纵使我把环儿接到府上,我也不可能娶她!你明白么!”他就要让她明白现实,认清命运,萧安不能再沉迷下去了,再下去就回不了头了。 转角处躲着一个身影,那小小身影突然颤了颤。 “可是……我喜欢他啊……”萧安张大湿润的眼眸,对上发红的剑目,她也没法子,已经掉下去了。 萧平闻言,缓缓放下双臂,沉默片刻,终于淡淡道:“你不能嫁给他。” 萧安也好似气馁了一般,无力地垂下头,这辈子……只能听从家中吩咐么?要她怎么放得下魏元啊……熟悉的温文尔雅的笑颜浮现在脑海,魏元温润的声音与神情似乎还在飘荡…… 萧安不理会任何人,一步步离开,往自己闺阁走去,留下尚未平息的萧平与荆词。 “魏元身家清白,谦谦君子一枚,棋艺出众。他虽然出身贫寒,但也算不错的郎君。既然二人两情相悦,下嫁又如何?”荆词淡淡道,三品官的贵女嫁给未有大成就的贫寒文人虽不登对,但俩人如此相爱,萧伯伯那么宠萧安,听从萧安的意愿不行吗? “当然不行!”萧平一口否定,“萧家是何身份,魏元那厮是何身份,传出去岂不闹笑话?叫萧家以后如何在朝中立足?” “萧安那么喜欢魏元,应她一次又如何。” “萧安甚得皇后娘娘欢心,将来的婚事定然是圣上赐婚,所嫁之人亦是王公贵子,如此一来萧家的地位就不一般了。哼,魏元那田舍汉简直是懒蛤蟆想吃天鹅肉。”萧平冷笑着,英俊的面容充满不屑和嫌弃。 荆词垂眸,似笑非笑,语气不觉失落,“还真叫人失望,萧平何时变得如此计较面子功名了,这还是洛阳那个敢爱敢恨、洒脱随性的萧平吗?” 萧平顿了顿,负手垂眸,不再看她,淡声道:“此一时彼一时,我承认……自己不再是洛阳无忧无虑的少年了。荆词你难道会不知道么,长安这般乱,不站稳脚跟,极容易被算计利用,可能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我们背负的岂止是萧家几十口,更是兰陵萧氏一族……” “我很好奇,如若此刻我还是王家一介平民,堂堂的萧郎君是否还愿同我这个白丁之女来往?” 青梅竹马相识十年,他是潇洒随性、平易近人的少年。她以为自己很懂他,如今才知道,即便是相识十年的人,也能说变就变。 第九十五章 洛阳不再 萧平闻言微微颤了颤,抬起头,“说这个做什么……” “回答我。” ………… “世上哪有‘如若’。”他终于苦笑道。 呵!原来如此。 荆词自嘲地笑了,脸色不甚好看,“我知道了……” “萧郎哪有你说的那么不堪。” 又是一道声音自不远处传来,来人娉婷,身子骨尚未长开,小巧的五官却极水灵精致,声音有力。 环、环儿? 荆词错愕,眼前的女孩儿是她当初救下的陈环儿。 “萧郎不是荆词姐姐以为的那种人。”小巧精致的女孩儿满脸不服气,扬起小脑袋为萧平抱不平。 “环儿,你何时来的?”萧平些微不自然。 环儿看向萧平,依旧扬着小脑袋,笑靥如花,“就刚刚啊。” 萧平伸手抚摸了一下她的脑袋,满眼疼惜。 “环儿你还小……”荆词不忍,环儿如今是把整个人生托付到萧平身上,萧平将来……只会让她做妾。 “但我什么都懂。”不到十四岁的女孩,眼神些微复杂,声音很冷静平淡。 这种眼神,像什么都明白。 荆词不觉睁大了眼睛看着她,异样神色瞬间飘过。 陈环儿转而浅笑,“好啦,咱们不说不开心的事了,荆词姐姐快进去吧,别一直站在这。”说罢,她亲昵地挽上荆词的手臂。 “环儿跟以前不同了,坚强开朗许多。”荆词对挽着她的人儿道,眉眼中有几分柔情。 “这里是萧府,兄长和姐姐们都在,环儿再也不怕了。”陈环儿笑着将脑袋往荆词身上挨了挨。怕,也要昂首挺胸地面对,她终于明白,人生中的一方一寸都要自己奋力争取。 纵使环儿回来了,但荆词念着萧安,故而没心情与环儿叙旧,未说几句便往萧安的房里走去。 如今,她大约明白萧安的心境。 问了丫鬟才知,萧安未回房里,去了后花园。 ………… 后花园。 萧安独自一人坐在亭内,摆设棋局,甚为入神,沉浸在一个人的世界里。指尖触碰着冰面棋子,棋子的凉意足以浸透全身,微风吹拂,几分落寞,几分寒凉。 荆词止了步,在长廊内坐下来,她不想打扰她。荆词盯着荷塘里游来游去对世事茫然不知的鱼儿,亦失了神。 曾几何时,他们是洛阳最快活、最畅意的三个少年。 他们一起读书习字,偷懒、捉弄夫子,每当荆词和萧平实施鬼点子时,萧安总说他们“狼狈为奸”,坚决不与他们同流,但每每她都会被他们拖下水。 以前萧婶婶总说萧安太文静了,自从跟随荆词一块玩,开朗明媚不少,荆词则太好动,有萧安熏陶着,亦安分淑女了许多。 渐渐地,她们的性格总算调和了不少,俩人的共同话题也越来越多。不过,荆词和萧平更玩得来些,他们仨一起学习骑射,萧平总爱邀荆词比试,荆词可不是轻易认输的主,俩人比起来没完没了。 许多时候,荆词与萧平能一拍即合,俩人都随性、好动,喜欢探索新鲜事物,萧安则是扮演阻止他们胡闹的角色。 那个时候,除了街坊邻居,应该很多人都以为他们是亲生的三兄妹吧,毕竟三人有极高的契合度,走到哪都一起。 小时候,萧婶婶总对荆词说,长大了给萧平做媳妇好不好?傻傻的荆词竟然歪着头说好呀。惹得萧婶婶直笑。长着长着,荆词才发现,原来她和萧安是女孩子,萧平是男孩子,原来媳妇是那个意思。 自然,他们都没在意儿时的嗤言。 不过后来她真的想过,如果长大后一定要嫁给一个男人的话,就嫁给萧平算了,反正她和萧平最合得来。再后来,环儿寄住在萧府,懵懂少年对楚楚可怜、柔弱美丽的环儿动了心。 萧安打趣荆词,“你看,萧平爱上了环儿,以后你不能嫁给萧平了。” “萧平是我的好兄弟,自然不能嫁给萧平。”荆词已略通人事,她与萧平打闹着长大,历经成长的懵懂,如亲兄妹一般。萧平于她而言,是不能嫁的人,兄弟,可以做一辈子,夫妻,有很多不确定因素。 他是兄弟,一辈子的兄弟,是不可以失去的啊。 她不要做他的贤内助、小娇妻,为他纳妾而吃醋,因他出门迟迟不归而赌气,陷入内宅争斗。她只想不管何时,都能和萧平射箭,一块喝酒,彼此两肋插刀,畅意人生。 她曾经想过,或许将来,她会嫁作人妻,萧平会娶环儿,萧安亦会觅得如意郎君,纵使有了各自的生活,但他们仨人仍旧是洛阳的铁搭档,不管遇到什么问题,支会一声就能出现在对方眼前。 可惜,未来是没定数的。终究是她天真了。 荆词自小便知自己不是王家亲生,和邻家的萧氏兄妹一块长大,接受着相同的教育,一同浪荡。因着有小伙伴陪伴的原因,长成了爽朗、快乐的女孩子,不曾有过特殊环境下的敏感、忧虑。其实萧平与萧安何尝不是呢,被活泼的荆词浸染,从不担心以后,都笃信将来,哪曾害怕半分? 在洛阳时,他们三个当真是最潇洒、最无忧无虑的少年。 可如今,三个人自由随性的时光,终究成为了过往云烟。 “萧郎,喝茶。”书房内,陈环儿为萧平斟了一杯茶,眉眼间一派娇柔温婉。 萧平接过陈环儿递过来的茶水,和颜悦色地凝视了眼前的小人儿片刻。 陈环儿被看得不好意思,含笑撇开头不看他。 他一把抓住她的娇小的手,想说些什么,满腹情感,却无从说起。 “萧郎……”环儿轻声喃喃。 “环儿,我是绝对不会放开你的。” 情窦初开的女孩儿脸一红,满是羞涩,“嗯……”她当然知道萧郎是喜欢她的,不然也不会千方百计把她接过来。从今以后,她的生命里只有萧平。 萧平将小人儿的手握得极紧,心中的苦闷压抑得难受,他怎会感受不到自己与荆词和萧安渐行渐远,他……没法子,他一定要抓紧环儿,不能让环儿也离开! 自从踏入长安的那一刻,他就没得回头了。 第九十六章 听从指派 是日,余囍来筎院传唤荆词,说是大娘子杨寿雁有请。 莞院。 丫鬟沏了茶,徐步谨慎呈上。待上了茶,除却贴身丫鬟和婆子,其他奴婢皆退了出去。 杨寿雁与荆词相向而坐,杨寿雁的凝脂葱指端着明彻如冰的青瓷茶杯,凤眸微垂,略微低头饮着杯中的早春新茶,神情颇为舒缓宁和。 荆词跪坐,目光投在对面杨寿雁手中的青瓷杯上,那青瓷茶杯晶莹温润,青中带绿,做工甚是雅致,此杯产自大唐最著名的江南越窑。 送进来杨府的,自然都是上品。 “听闻你同太平公主的驸马长子武胜有些交情?”杨寿雁打破沉默,却一语惊人。 荆词心里微微触了触,故作神色淡然,“荆词来长安这么久,与好些郎君照过面,武胜……印象中似乎有这么个人,只是交情这一说,称不上。” “呵,是么,我倒是听说你院里那只稀珍的幼犬出自武胜。”一抹淡笑轻轻挂在杨寿雁美丽的容颜上,非常形式化,看不出真实情绪,“那个品种的幼犬,长安城中一共只有两只,一只在皇宫韦后手中,另一只在咱们杨府筎院,两只皆由武胜的商队从北部荒蛮小海带入关中。” “那只幼犬的确是从一个异域商人处买来的,那人叫瓦杜德,在洛阳时我曾帮过他,即便如此,我也是花了大价钱。那个什么武胜,我打过照面而已,不熟。”她说的头头是道,无一处停顿思索。 杨寿雁顿了顿,对于荆词的说辞,她半信半疑,姑且当她说的是真的吧,“此人身份复杂,能力颇广,要是能收为己用,咱们做起事来就是如虎添翼。” “这么厉害?那长姐可有何法子?”荆词佯装一脸茫然,同她打哈哈,长姐事事留一手,目的性极强,她只能学聪明些。 “武胜那人近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敛了大量的金银财帛、田地房宅,背后操作商品贸易从江南远至西域、北漠。呵,武攸暨打心眼里最爱的长子,若说他单纯为了挣取钱财,谁相信?一切不过为插手朝堂积蓄实力罢了,只可惜……” “可惜什么?” “此人至今都没有丝毫党派倾向,既不买安乐公主的账,又远离太子,同自己的亲生父亲也不甚亲近,按兵不动叫人琢磨不透。”杨寿雁眯着眼沉吟,亮丽的指尖轻轻敲着几案。 “原来如此。”照长姐这么说来,崔琞挣那么多钱,将来有插手朝堂的意思? 娶妻生子,救国救民,这是崔琞说的。朝局这般乱,哪条路才能救民于水火?难不成他在思考,故而按兵不动? “长姐想如何将他收为己用?” “这就要看你了。”杨寿雁盯着她,话中有话。 “我?” 她的神色颇为柔和,“四娘长大了,家里的事你该知道些,咋们家当真不容易,你二姐夫的东宫之位岌岌可危,一旦东宫倒台,咱们杨府也不会好到哪去。方才我已同你说了武胜的实力,你去把他拉过来,站到东宫的阵营里。” “可是……我该如何拉?”这是结党,杨寿雁简单几句话就叫她一个及笄未满一年的小女子把崔琞站到她们的队伍,未免也太天真、太看得起她了吧? “用这。”杨寿雁用手指点了点脑袋。 荆词心里微微叹了口气。 “太子之位稳固了,皇后和武三思总有倒台的一天,那个时候,武三思离死就不远了,杨家定会告慰王表舅的在天之灵。” “禀大娘子、四娘子……” 荆词尚未缓过神来,一丫鬟便走了进来。 “何事?” “启禀大娘子,管娘子那边派人来传,请各院的娘子去一趟娓院。” “知道了,”杨寿雁扬了扬手,神色颇为无奈,对荆词道:“走吧。” 老太太最是受不得寂寞,平日里无趣了叫姨娘们作陪,今日大抵是极其无趣了,才让所有人都过去吧。偏偏,老太太使起脸色和手段来一套一套的,她的吩咐小辈们不敢不从。 娓院。 “你们可真孝顺,还知道来看我。”老太太手里拿着咬了半块的糕点,对众人翻了翻白眼,“婼娘,尤其是你,今日请安竟比平日晚了半个时辰。” 老夫人最不喜西域血统的婼娘,怎么着都是异域胡人而非本地人,遂有事没事便拿她说事。 “是妾身的不是,请阿娘宽恕。”婼娘为人还算安分。 “阿娘,您近日气色不错,可是您院里的厨子又研制出什么好吃的玩意儿了?”禾娘子声音爽朗,连说带笑的,先不论说的是甚,这音色光听着就叫老太太觉得舒爽。 “也没什么特别的,就是叫厨子采新茶尖儿做了几道点心。” “哟,还是阿娘您懂过日子,把日子过得活色生香的叫咱们这些小辈好生羡慕。” “老骨头了,可不得好好享受嘛,那点心味道还不错,你待会儿带一些回去。” “呵呵呵,多谢阿娘了,儿媳也跟着有口福。”禾娘子眉开眼笑,别人哄不来的人,她就有本事哄得来。 “二娘最近在做些什么?”老太太看向杨钰沛。 杨钰沛素来高调,浓妆艳抹,穿戴更是有多华贵穿多华贵,神采奕奕。如今……虽然在穿戴上未收多少锋芒,但神色上多了些平和与淡然,倒是叫耳明眼锐的老太太觉得有些诧异。 杨钰沛抬眼看了看祖母,淡声回到,“孙女近来没干什么,平日里在院里看书习字罢。” “是么?东宫那边如何了?你赖在娘家想赖到几时啊?”老太太语气不甚好。 “太子的意思是东宫喧嚣,让孙女在家读书写字修身养性,静候他派人来接。太子的命令,孙女能不遵从么?”杨钰沛把责任推到李重俊身上。 依老太太对杨钰沛的了解,她不信她是会乖乖就范的人,想必她是自己不想回去吧,否则定会想尽了法子回东宫。 “太子确实说过,东宫事忙,二娘身子不好,想必是太子疼惜二娘,不想扰了二娘清静。”杨寿雁道。 老太太眯眼,一双满是褶皱的老辣眼睛盯着杨钰沛片刻,这丫头近来丰腴了些,那肚子……好似也鼓了些…… “我看二娘最近胖了,这肚子……” “岁末病了一场,好吃懒做了一个冬日。不知不觉一转眼都到快入夏了,看来是该多动动、吃食上节制些。”杨钰沛抢话虽急,语气上却仍旧云淡风轻。 已经五个月了,她所穿的衣裳襦裙都是特意改过的,况且肚子本身就比平常五个月身孕的要小些,糊弄一下应该过得去。 老太太想着杨钰沛对太子不甚上心,或许只是单纯的养胖了吧,便未多理会。 “我为三娘寻了位画画先生,此先生可是位大家,尤其擅画鹤,可谓出神入化,三娘你这几日便登门学习吧。”杨寿雁对杨薇娍道。 “是,只是不知那位大家是何人?或许三娘听过。” “中书舍人,薛稷。” 杨薇娍不禁诧异,原来是一位仍旧居于庙堂之上的先生。 呵,正五品实职的官员,哪有闲工夫教她作画。 自然,她对自己的丹青技艺亦甚有信心,自认为已不觉得再需要先生指点。 既然长姐让她登门学习,想必三姐有自己的用意。那她做做样子就好了,那位薛夫子,应该也是做做样子教她吧。 第九十七章 不要你触碰肮脏 崔宅。 荆词上一次来崔宅还是很久以前,此回再次踏足也是迫不得已。 “王郎君稍等,小的这就去通传。”门房作揖,转身入内。 此刻的荆词一副男装打扮,负手站立在崔宅门前,昂首挺胸,不由四处打量,房宅规格虽小,装修却好是气派! “郎君啊,您说崔郎君肯让咱们进去吗?”芳年亦一身男子装扮,对主子报上的大名颇为担忧。好歹人家是大商邦之首诶,会随便见什么“王郎君”么? 她报上的大名是洛阳王词。 “你当人家的门房是摆设?” “在商言商,没有哪个商人会轻易放过合作的机会。”一旁的青女轻声道,再不济,对方也会派眼尖的人出来瞧个究竟。 “青女聪明。”荆词点了点头。 一旁的芳年不服气地撇撇嘴。 片刻。 管家出来,连忙招呼她们入内。 入座,丫鬟刚呈上茶不久,一年轻男子便走了进来。 “王郎君,我家主子有请。”华舟垂首,颇为恭敬。 荆词起身,芳年和青女亦做了随同的准备。 “且慢,我家郎君吩咐,只有王郎君一人可入内。” 芳年神色不悦地抱怨,“什么嘛,初来乍到的,我家郎君一个人去,多不安全。” “一个人就一个人吧。”荆词一副无所畏惧。 “郎君,奴才觉得这般不妥……”青女亦反对。 荆词抬手,一抹笑浮上来,“崔琞还能把我怎么着不成。” “请吧。” 青女和芳年眼睁睁看着主子离去的身影,俩人不由对视了一眼。 崔宅花厅。 华舟在前指引,身后跟着一个娇小的身影,大步流星地跨了进来。 男子坐在主位,修长的手指不时翻动桌上的茶杯盖,瞧着来者东张西望一副饶有兴致的模样,男子扯了扯嘴角。 “崔郎,好久不见。”荆词看见座位上的主人,潇洒地作揖行礼。 “单枪匹马也敢过来,看来是崔某小瞧了你。”崔琞一边笑道,一边取了只干净的杯子斟茶。 “这不是在你意料之中么。” 崔琞起身,把斟好的茶亲自端到客座上,距离她不过咫尺,能将彼此的五官看得清楚无比,他似笑非笑道:“我就喜欢你这种聪明的女子。” “哎,我今日是郎君。”荆词抬了抬手,这副模样装扮,加上说话爽朗,举手投足间还真有一股英气。 “那王郎便开门见山吧。”崔琞依旧站在她身前,并未打算回自己的座位。 似乎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荆词些微不习惯这样的距离,索性坐了下来,伸手拿起桌上的茶,送入小嘴中……岂料,此茶乃用刚煲开的水所泡,滚烫的茶水烫得她一个机灵,赶紧吐了出来…… 嘶唔嘶唔—— 她不停地扇动烫红了的舌头,细嫩的手亦不停地往嘴里扇风。 烫死了,烫死了…… “快,凉水——” 不等崔琞吩咐,华舟已向丫鬟交代,丫鬟赶忙小跑出去找凉水。 将一切尽收眼底的崔琞又急又觉得好笑,“你紧张什么……这茶冒着白烟你没看到吗?” “我才不紧张,我……” 丫鬟小跑进来递上凉水,崔琞一把塞到荆词手上,“快含着。” 荆词接过凉水,反复漱了几下,又将冰凉的井水含在口中片刻,才缓过来。 崔琞终于坐回自己的位置上。 “我今日来是有要事。”荆词一本正经地道。 他盯着她,语调同之前完全不一样,“你可是在为杨府做事?” 她顿了顿,“嗯。” “你何时被杨府收复了?”他声音略沉,他猜得没错。 莫名地,听到他这般口气,荆词心里竟有些不悦,“我才没被杨府收复,只是……” “只是什么?” 荆词微微垂下眼,嘴角无奈地扯了扯,“我只是觉得,让长姐接纳我,我才更容易接近真相。” “你要什么真相?如今局势这般动乱,朝堂早已变得肮脏不堪,所有人都在为自己的一己私欲行事。” “我才不管朝堂如何,”她蓦地愤愤道,“我也不管谁的一己私欲,我只要知道谁害死阿爹。”她没那个雄心壮志牵挂百姓和社稷,她只想做阿爹孝顺的女儿。 崔琞盯着她,欲言又止。 知道那么多,不一定是好事。 “你们不说我自己会调查。”语气间,既有生气又有毫无理智的赌气成分。 她也不知道,哪来的底气同崔琞赌气。其实一直到如今,她都觉得阿爹的死没那么简单,她才不会被长姐和别人随意糊弄过去。 “真相就是……”崔琞淡淡开口,犹疑了一番,继续道:“武三思是背后主谋,王行业是党派争斗中的众多牺牲品之一。” 荆词一怔。 “你说什么?”真的是武三思?她也是怀疑武三思的,但如今答案揭晓,她突然有点受不了…… “武三思杀了王行业。” “果、果真是武三思害死我阿爹……”神色瞬间变得极差的荆词喃喃。 看着她这副模样,崔琞担忧之色不觉流露,“荆词……” “你可知他是如何害死我阿爹的?杀手是谁?前因后果又是什么?”她当即上前,红着眼眶追问。 “荆词,你冷静点。” “你叫我如何冷静!”她失声嘶喊。 连她自己都没意识到,相比杨寿雁给的真相,她瞬间就信了崔琞。 他伸手,轻轻将她拥入怀,看着眼前愤怒、啜泣接近崩溃的人儿,他有些微怨自己怎么就说出来了,可是他不后悔…… “武三思会得到报应的,相信我,他逍遥不了多久了。” “你告诉我,他究竟是如何谋害我阿爹的?”她不死心,一定要将事情知道得清清楚楚。 “他派人……潜入你家,刺杀王郎,随即火烧王宅,因你出门了才逃过此劫……” 怀里的荆词一颤—— “派的是谁?” “手下武城。” 她挣脱他的怀抱,抬头冷冷地盯着他,“你既然早知道,为何不告诉我?你把我耍得团团转很有意思么?你不就是想要钱么?” 哼,她才发现自己当初用钱买他的消息是多么天真! “不是的……” “什么狗屁交易,要钱直说啊!我把王家所有的钱都给你,买你杀了武城和武三思!王家有得是钱,我买你崔郎出手!”她用力扯着他,声嘶力竭。 崔琞一脸纠结与不忍,再次把她拉入怀中。 “行啊,我帮你报仇。” “我讨厌你,你为什么现在才告诉我……嘤嘤嘤……” ………… 第九十八章 我差点杀了她 良久,埋在他怀里的人儿才渐渐缓了过来。 她双眼通红,因着方才闹腾了一番,精气神减了许多,毫无进门时的生机勃勃。她早该有心理准备的,但是,直到这一刻,从他口中说出的话,她才完全相信。 “来,喝口茶。”崔琞将茶水替到她唇边,柔声道。 本以为怀中之人会张嘴,岂料她抬手,一把将他手中的茶杯摔了出去。 啪—— 精致昂贵的茶杯被摔得粉碎,茶水溅得到处都是。 “你为什么现在才告诉我?”荆词扬起头,通红的眼睛愤怒地瞪着他。 崔琞未回答她,继续倒了一杯茶,哪知还未递到她面前,她一把抢过用力一挥再次摔了出去…… 啪—— 花厅内的华舟与丫鬟们皆心中一惊,主子再好的脾气,也会被惹毛啊。 崔琞盯着她,俊俏的容颜却无一丝恼怒,淡淡道:“茶杯么,库房多得是,你失水过多,先补补水,等力气够了任你摔。” “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好骗……” “当然不是,我只是不想让你触碰那些肮脏。长安是一个染缸,我不希望你被人利用,被仇恨浸染。”他是自私的,他真的……想留住那个洛阳爽朗乐观的女孩儿,他想留住那个她多年来不曾听过的爽朗笑声,干净澄澈的灵魂。 ………… 午膳之时,丫鬟们将餐食一一端了上来,各式各样,好不丰盛。 “这金银夹花平截不错,料子很新鲜,甘甜可口,你尝尝……”崔琞夹了一块放在她碗中。 他有意留她吃饭,这副无精打采的模样,回去杨府定会让人生疑,青女和芳年亦被传进花厅伺候。 芳年和青女瞧着主子的模样觉得甚是难受,本想出声说些什么,但想到进门前华舟告知她们主子与崔琞谈及了王家,警示她们待会儿不要乱开口,于是俩人便把所有疑问都咽了回去。 主子状态不甚好,她们不敢随意说话触动主子的伤心事。 经过方才一事,荆词没什么食欲,简单吃了几口便放下了筷子。 “年前我在郊外辟了片马场,你喜欢骑射,去看看可好?”崔琞道。 她想都没想就点了头,现在实在没心情回杨府。 ………… 郊外。 马场一望无际,马厩里养了许多各个档次、品种的马。马厩、马草、马鞍器具,安置摆放皆井井有条,马场的经营维护有专人打理。此马场对外开放,专门供有钱人家玩耍。 跟在荆词身后的芳年和青女见此场景,皆暗自惊叹了一番,如此壮阔,足以和皇家马场媲美了,这个崔郎君果真财力雄厚啊。 “选一匹吧。” 荆词选好马,手下打理好,她立刻上马驰骋。 “驾——驾——” 马匹朝远方奔跑而去,转眼跑出好远。 崔琞轻叹,目光凝视着骑马远去的身影,但愿在这里,她能好好放松一下。 青女和芳年在后边小心翼翼地打量前方。 芳年附到青女身边细声道:“青女啊,你觉得不觉崔郎君对四娘……” “觉得。”青女点头。 见不只自己一个人觉得崔琞对主子有意,芳年有些得意,“嘻嘻,要是咱们四娘子能嫁给崔郎君也不错,富可敌国,连杨府都要巴结。” ………… 马场辽阔,良马矫健,一骑已跑出好远。 不远处装了一些靶子,荆词停下来,取了一支箭,上弦,拉弓,发射,正中靶心。 她一而再,再而三地拉弓射箭,屡发屡中,好不畅快! 可惜,安静未多久就被打扰了。 啪啪啪—— 掌声从背后响起。 “杨四娘好身手。” 马蹄声哒哒响起,身后的几匹马上前…… 她侧头,发现来者有李隆基、薛崇简、武韵、武维儿,个个都是一身骑装。呵,果然,这是贵家世子们喜欢来的地方。 “荆词,多日不见。”薛崇简神色柔和地同她打招呼。 “临淄王、薛二郎、方城县主、永和县主,各位安好。” “杨四娘的身手真不错,”武维由衷夸赞到,“估计和临淄王爷有得一比。” 荆词语气淡淡,“永和县主过奖了,我哪敢和临淄王爷相提并论。” “杨四娘谦虚,你这百发百中,想必是自小勤学苦练。”李隆基淡笑道。 荆词此刻并不想被人打扰,便随意应付,“荆词自小不学无术,唯有对骑射有一二分兴趣罢了,也就偶尔练练,难登大雅之堂。”说罢微微垂了一下首,转身取箭,继续上弦,瞄准—— 她今日的冷淡,诸人皆看出来了。 “众所周知,临淄王爷的骑射技术高超,杨四娘倒不如同临淄王爷比试一番?”武韵盯着她,杨荆词越是想避开他们,她越好奇,到底是什么事让她连薛郎都懒于应付。 既然是情敌,她自然对她的事感兴趣。 一抹不耐烦浮上荆词的心头,平日里对武韵没好感也就罢了,大不了她敬而远之,但是今日……她要招惹她就别怪她不客气。 “方城君主未免也太看得起我了,”她蓦地回头,盯着武韵冷声道,“我乃一名弱女子,及笄尚且不足一年,您鼓动我同临淄王爷比试,究竟是在折煞我,还是瞧不起临淄王爷?” 不满的语气非常明显。 武韵未想到她会这么大胆,敢这般接话,素来以温文尔雅、大气示人的她一时倒不好鲁莽地呛回去。 李隆基知荆词冲的是武韵,似笑非笑,置身事外,并不打算帮武韵找台阶下。 “我只不过随口提议,杨四娘那么在意做什么。” “方城县主的提议真是有失大家闺秀的水准。”一抹不屑的讥笑浮上冷淡的美艳的脸庞。 “你——”武韵真想破口大骂。 明眼人都瞧得出来俩人浓重的火药味,他们都见过这俩人“过招”的,而今日荆词句句铿锵,呛得武韵脸色一阵一阵。 “荆词,今日我陪你射箭解闷可好?”薛崇简驾马上前几步,柔声询问,颇有讨好意,他看得出她情绪低落,想陪她射箭舒缓心情。 武韵的脸色又变了变。 聪明的武维儿把一切看在眼里,武韵好歹是她闺中密友,不帮她说话实在说不过去,便嘟嚷道:“二郎啊,方才在府上你才答应过韵儿指点她射箭呢,你可不能言而无信啊。” “这……”薛崇简颇为为难,他乃耿直君子一枚,他的确答应过幺妹和武韵,看着她们的脸色,他拒绝的话就显得太不道义了,但是现在…… “没关系,咱们可以在边上瞧着先,观赏学习,平心而论,杨四娘算是女中豪杰,想必大有咱们可学习的地方。”武韵言语间毫不在乎荆词的态度,显得她落落大方,甚是大度。 “方城县主又高估我了。”荆词背对着她道,注意力却在手中的箭上,瞄准、射击…… 嗖—— 正中靶心。 “你在的话,太聒噪,我没法集中精神。”她声音冷若寒冰,丝毫未给她留颜面。 “杨荆词,你不要太过分!”武韵终于没忍住,破口而出,“你以为自己是谁,真以为自己有多好的教养?无非是洛阳田舍汉养大的……啊——” 她话未说完,一支箭从她头顶嗖地飞了过去,顿时吓得花容失色,那支箭恰好射中武韵小发髻上的一只珠钗,珠钗被射歪,小髻散落了下来,整个发型皆乱了。 “你、你……”武韵声音不住颤抖。 第九十九章 调整心绪 其他人皆吃了一惊,怔怔地望着朝武韵头顶射了一箭的荆词。 荆词一脸淡漠,缓缓垂下了手中的弓……她差一点……就没忍住杀了她,她是武三思的女儿!还敢辱骂阿爹! 她方才的反应快到连自己都不敢相信,潜意识只想让她闭嘴,只想让她消失! 最后的一丝理智让她把箭心从她的眉心处抬了抬……否则此刻,武三思的这个女儿早成了她箭下亡魂。 “就凭你,也有资格辱骂我阿爹?”荆词依旧淡漠地盯着发髻凌乱的武韵,武韵的嘴角不停地微微颤抖。 “荆词——” 在不远处冷眼旁观了好一会儿的崔琞终于踏马踢踢踏踏地过来,挡在荆词与武韵之间,“方城县主,多有得罪,还请你们去别处射箭吧。” “一句多有得罪就这么算了么……”武韵红着眼,从牙缝里蹦出一句。 “呵,杨四娘跟方城县主开个玩笑罢了,若她真想伤你,你早倒在血泊中了,还有命指责?方城县主未免也太玩不起了吧。”崔琞故作轻松,笑着摇头。 武韵脸色涨得通红,既是惊吓又是恼怒,把黑的说成白的,他可真有本事! “韵儿,咱们走吧。”武维儿开口道,杨四娘的异样她也发现了,二郎与李隆基都不说话,崔琞又有意帮她,人家的地盘上,她们讨不了好,倒不如离开,免得闹得太难看。 “临淄王爷、薛二郎,在下和杨四娘就不打扰你们的雅致了。”崔琞冲他们道,随即朝荆词使了使眼色。 “驾——” 二人的背影愈走愈远。 武韵终于泄下气,花容月貌紧皱着,心惊肉跳害怕得紧,说什么开玩笑,她分明感觉到了杀意!要是方才杨荆词的箭稍微偏一下,她就死了!好你个杨荆词,平日里不啃声,今日倒“一鸣惊人”。 武维儿上前,轻轻拍了拍武韵,她知好友被吓得不轻,心中有气又发泄不了。她看向自家兄长,希望薛崇简能安慰武韵几句。 可惜,一旁的薛崇简注意力根本不在武韵身上。他凝视是远走的人……她到底经历了什么,竟一改往日的和顺,甚至差点射杀了武韵,难不成她知道了…… ………… 马球飞转,从一边飞往另一边,马球场上情绪高昂,球员们个个激情,两队人马气势相当,打得可带劲儿。 楼台上的荆词面无表情,脚下“战况激烈”,却丝毫牵动不了她的情绪,马球是她最喜的运动,此刻却没丝毫反应。 崔琞想着射箭完便带她进入马球区打马球,如此看来……不必了,她没心情。是他疏忽了,没想到武三思之女今日也来了。 “你知不知道方才有多危险?” “她是仇敌的女儿,我控制不了。”她闭眼,颇为无奈,她心底何尝不后怕?她差点就杀人了,武韵纵使再叫人反感,也是不知情的无辜者,真正可恶的是武三思。 “荆词,控制住自己的情绪,谁先失了方寸,谁就输了。” 这是他自小就明白的道理,故而在外人眼里永远带着笑意,将波澜掩于眼底。 谁先失了方寸,谁就输了。荆词盯着眼前的人,深深叹了口气,“嗯。” 她知道自己必须冷静下来,她不能意气用事,不能功亏一篑。她要好好想想,如何面对长姐,如何面对如今的局势。 日落时分。 他们打道回府,在岔路口分道扬镳。 崔琞看着荆词的背景将消失在岔路口…… “驾——” 他突然追上前。 “怎么了?”她闻得声音停下来。 崔琞一脸认真,“忘了告诉你,武三思派出去的武城,上个月已经死了。” “死了?”她些微错愕,“怎么死的?” “奉武三思的命令,刺杀失败,自尽了。” “哼,恶有恶报,便宜他了。” ………… 回到筎院,荆词刚进沐浴室余囍便过来传。 “四娘,可是现在过去?”青女在屏风外询问主子的意思。 主子的衣裳才脱到一半,现在穿还来得及。 荆词顿了顿,“就说我刚打完马球回来,正泡澡,泡完即刻前往莞院。” “是。” 她该好好理一理乱七八糟的事,至少在长姐面前,她要把持住。 结果,一入浴竟睡着了。 去莞院面见杨寿雁迟了整整一个时辰。 荆词的说辞是,武胜狡猾,同她打“官腔”,让她陪他骑射、打马球,折腾累了才放她回来,只说考虑考虑。 对于此结果,杨寿雁不意外,无奸不商。 “不过他既然让你陪他骑射、打马球,想来对你不甚排斥,此事你继续更进吧。今日你也累了,回去好好歇息。” “是。” 筎院。 荆词今日的确累了,内室至深夜仍旧灯火通明,她没有丝毫睡意。 在榻上辗转反侧了许久。 “来人——” 丫鬟放轻脚步,连忙走进来轻声道,生怕扰了主子的睡意,“四娘子,是否要剪灯?” “叫青女进来。” “是。” 到了该用她的时候了。 ………… 翌日,晨光熹微。 整个静谧的杨府又开始窸窣活跃起来。 笙院。 丫鬟们在院中打扫、浇花、锄草,年纪小些的丫鬟干活也不忘互相打闹。 内室。 女子曼妙身姿静静地坐于案前,三千青丝如瀑,两个丫鬟正为其梳妆。夭桃略微垂首,在一旁静候,等待主子的反应。 “当真?”杨薇娍抬了抬眼,神色些微诧异。 “千真万确。” 她点点头,陷入沉思。 想不到……长姐竟派荆词去商谈杨府的事,荆词尚未满十六,拉扯崔琞这么大的事,亏长姐也放心。不过,长姐有重用荆词的意味也说不定。唉,说到底是杨府无男嗣,只能女子为家族奔走。 一丫鬟进来,垂首道:“禀三娘,薛府的人说薛舍人今日事忙,请您改日再去。” 薛舍人乃薛稷,杨寿雁为她找的教画夫子。 “知道了。” 吃过早膳,杨薇娍去了筎院。 荆词毕竟是她亲妹妹,她现在到底是怎么个状况,她得去瞧瞧。那个只喜欢自己玩闹乐呵的丫头,大约很不适应突然被当作成年人看待,为家族完成任务吧。 说到底,她好歹是她亲姐姐,得帮她一把 第一百章 无人可信 筎院。 “怎么了?无精打采的。” 杨薇娍见荆词没什么食欲,平日里她可能吃了,尤其是早上起来,吃得最多。 荆词摇摇头,“三姐,你吃吗?” “我吃过了,你心情不好吗?”杨薇娍很耐心。 一言难尽。 荆词不知当不当说,毕竟,这是她自己的事,说了又能怎样。 “我生辰快到了,你是时候为我准备生辰礼物了,你送我的第一份生辰礼,可不能让我失望啊。”见荆词兴致萎萎,杨薇娍有意道。 荆词脸上终于有了一丝笑意,“放心好了,我前些日子就让芳年去跟了,准会让你惊喜。” “那就好,前十六年的生辰礼我就不同你计较了,今年你得好好准备,最好让我大吃一惊。” “好啦,我保证不让你失望,最好把前十六年的惊喜都一并算上,好吧?”荆词失笑,三姐小孩子气起来也不得了。 见她终于笑了,杨薇娍松一口气,“咱们呆在闺阁里没几年了,该好好享受就好好享受,别想那么多没用的,操劳家中事务往后几十年有得操劳,不差这一时半会儿。所以你啊,不必多想,府里安排的事办得好就办,办不好反正有无所不能的长姐顶着,怕什么。” 原来如此,三姐是来宽慰她的。 “三姐,谢谢。”她笑着盯着杨薇娍的脸由衷道。 “傻丫头。” 她不觉扯了扯三姐柔软的手,轻声道:“哎,有你真好。” “可不,真羡慕你有我这样的姐姐。” “呵呵呵,瞧你臭美的……” “呀——坏丫头,敢挠我痒痒……” “呀——呵呵呵……” 俩个身形差不多的女孩儿在座榻上打闹作一团,嬉笑打闹声充满了安静的院子。 接下来的几日,杨寿雁未再吩咐荆词做事。 荆词遂开始忙活起旁的事情来。 “是这里吗?” “嗯!”芳年一脸肯定地点点头,“已经谈好了。” 俩人一袭潇洒男装,在长安城的药铺安仁堂门前利落地下马,大摇大摆地走了进去。 安仁堂格局布置得不错,里头地方挺大,有四五个打下手的小厮,在一排排密密麻麻的药柜前忙活,浓郁的药草味儿在屋里弥漫。 小厮见着她们进门,一眼认出了芳年,“哟,客官您来了。” “都准备好了?” “准备好了,就等郎君来取货了,里头请,”小厮笑逐颜开,伸手指示她们入内屋,“奉儿,上茶——” 内屋不大,却颇为雅致,想来是接待特殊客人的地方。 她砸下重金购买稀珍药草,自然算特殊客人。此番前来,是为了取三姐的生辰礼物,三姐喜好研究药理,送礼要投其所好,故而派人打听有什么珍贵稀有的草药。 结果一打听就探得有商人把长于蜀地高寒地区能解百毒的救命草九重草运往长安,此草一共两株,其中一株便在安仁堂售卖。荆词一早就让芳年砸下高昂定金,今日来取。 “郎君,货在仓库里秘存起来了,小的现在派人去取,怕是要等上一个时辰,还请您等耐心等候。”小厮进来恭敬地道。 “知道了。” 毕竟是大药铺,顾客多,小厮们获得金主的理解后便出去忙活了,不时进来添茶。 片刻,一道身影走了进来。 此乃一个妇人,衣着华贵,神色淡淡,进门便一屁股坐到另一边的椅子上。 荆词眯眼,略微讶异。 “芳年,我饿了,你去买些糕点回来。” 芳年不解地看了看主子,又看了看进来的中年娘子,反应过来,“哦、哦……奴婢这就去。” “裴姨,你怎么来了?” 裴三面无表情,未回她的问题,而是开门见山,“近来可查到些什么?” “裴姨,原来……”她咬住了自己的嘴唇,“背后主谋真的是武三思,是武三思谋划杀了阿爹!” “我不是让你查青云么!”裴三皱眉,不悦地嚷道,她怎么就那么妄为! 荆词愣了愣…… 裴三敛了敛神,收回不悦神色,“你上回怀疑凶手是武三思,我调查过,的确是他。” “你早知道了?” “知道又有什么用,我们根本无能为力。”她讥笑,语气甚不在意。 荆词垂下眼眸,心里倍感无力。 “裴姨,你还打听到些什么?” “……” “武三思派遣的杀手是否叫武城?上月任务失败自杀了,是不是?”荆词声音些微沙哑,追问到。 裴三沉默了片刻,“你都知道了……” 一抹冷笑溢出荆词的嘴角,觉得心里甚是寒凉。 “我们能做的只有赶紧找到青云,阿郎泉下有知,定会欣慰。” ………… 裴三望着低下头不再言语的荆词,心想或许她一时难以接受,毕竟她与阿郎还是有感情的。 片刻,荆词再次抬头。 “裴姨,我母亲是怎样的人?” “你说谁?”裴三怔了怔。 “我母亲,王家的主母。”荆词盯着她。 她眼神闪了闪,不觉掩饰,“你怎么问起了娘子……” “嗯,我想知道母亲是什么样的人,你是母亲的陪嫁,你一定很了解她吧?” 裴三强颜欢笑,娘子离世多少年,阿郎便惦记了多少年呵……想不到荆词有一日也会问起她。 “娘子是个爱憎分明的人……气质不凡,美艳绝伦,是家中的长女。大家本以为娘子会入宫为妃,想不到却嫁给了青梅竹马的阿郎。” “阿爹一定很爱她。”荆词嘴角微微上扬。 裴三神色略沉,将话题扯了回去,“听闻太子妃儿时和青云走得很近,你可以从太子妃处多多打听,看看青云那时都喜欢和什么人接触……” “我知道了,你回去吧。芳年快回来了,我现在被杨府的人监视着。”荆词打断她,甚至不再看她一眼。 裴三欲言又止,末了作罢,小心翼翼地转身离去。 坐在椅子上的荆词失了神。 她粉拳紧握……裴三的目的根本不在调查灭王家门的凶手,原来她根本不在意是谁杀了阿爹。 荆词前些日派青女去调查,武三思手下根本没有叫武城的人,武三思是个精明的老狐狸,他要让一个人消失根本不会亲自动手,从来都是借刀杀人。 裴姨,究竟是何目的?青云不过是阿爹同母亲的儿子,她为何那么在意? 还有,崔琞骗了她。 第一百零一章 疯女人 芳年提着糕点兴高采烈地再次踏入安仁堂,今日很幸运,徐婆婆糕点出了新品,她特意买回来给主子尝鲜,主子一定很开心。 岂料,一进门,便看见主子神色异样,面色很差,跟方才她离开之时完全判若两人,“四娘怎么了?可是身子不适?”芳年甚是惊讶,她被主子的变化吓了一跳。 “没事……” 芳年虽性子纯粹,但也是个聪明机灵的丫鬟,“方才那娘子呢?莫不是……她欺负您了?四娘您告诉奴婢,奴婢该怎么办?奴婢定会为您出气!” 荆词一把抱住喋喋不休气愤不已的芳年,将头靠在她的身子上,静静地不言语。 她现在只想好好静一静,她觉得心好乱。长安很乱,人心很乱,她触不到底,辨不清真实。 “四娘?”芳年试探性地叫唤了一声,见主子没有反应,便愣愣地站着,她知道主子需要时间缓和。方才那人一看就不是什么好货色,定是她说了让主子伤心的话。 片刻。 外面的药铺门店陆陆续续传来一些争执的声音…… “真的不行,很抱歉小娘子。” “不管多少钱我家娘子都出得起,随便你们开价!” “这不是钱不钱的问题,问题是九重草已经卖出去了,安仁堂是有做生意的铁则的。” “什么铁则,别以为我不知道生意人都是利益为先,你就直说到底要多少钱!” “实在抱歉,娘子,别让我们难做……” “叫你们掌柜的过来!跟你扯那么多你也做不了主……娘子,您怎么下车了……” “怎么回事买了那么久?” 是一道荆词熟悉的女声。 荆词抬起头,稍稍收拾了一下仪容,开始静静听外头的动静。 “他们说九重草的买卖已经跟别人谈成了,不卖给咱们,多少钱都不卖,喏他手里拿的就是九重草。”丫鬟如实禀报。 “实在对不起娘子,这草已经卖给别人了……” “我的确是很需要这宝草,等着救命呢,拜托你们跟那人说说可好?” 荆词此时已起身向外头走出…… 长安城那么大,竟然会这么巧在此遇到钱之语,荆词听闻钱之语的语气甚是忧心焦急,想必有什么急事。 “之语。” “荆词?你怎么在这?” “我就是九重草的买主。” “是、是你啊……”钱之语神色复杂,见买主原来是友人,既是开心又是难为情。 “你很需要九重草吗?” 钱之语微微叹了一口气,“我……非常需要,我……”她欲言又止,神色间泛着忧色和犹豫。 荆词第一次见她这副模样,钱之语是活泼俏皮的官家小娘子,乃爽快人,才几日没见就这样,看来真的有事。 “罢了,九重草我转给你了。” “真的?”她情急下一把握住荆词的手,“真的吗?太谢谢你了荆词!” 荆词扯了扯嘴角,“跟我还客气什么。” 待小厮包裹好将九重草交给钱之语的丫鬟,临走时钱之语邀约荆词去长鹊楼共进午膳作为感谢。 荆词一口答应。她虽是爽快人,但也有心细之处,她不想钱之语觉得欠她人情,如果这顿饭能让钱之语好受些,便应下吧。 荆词让芳年先回杨府,尔后独自上了钱之语的马车。 芳年踏上马回杨府时,一步三回头,方才主子情绪这般低沉,现在让她先回去,她真的不放心…… “好啦芳年,我答应你,待会儿把你家四娘送到府门口,决不会让她掉一根头发,成不成?”钱之语瞧着芳年恋恋不舍的模样,掩嘴笑着打趣。 荆词亦笑了,多了几分真心成分,朝芳年挥手,“得了,走吧走吧。” 她骨子里到底是乐观的,多愁善感不是她的性子,遇到再艰难再难以接受的事,也能调节过来。 王行业当初,喜欢的就是荆词这个性子吧。 ………… 长鹊楼。 钱之语将长鹊楼的名菜全点了一遍,俩个人吃得慢条斯理,举止甚是优雅,席间未说话,都吃得很专注。 片刻,一大桌子菜竟被她们扫荡了大半,两个人儿的食量很惊人啊。 荆词放下筷子,悄悄打了个饱嗝,取过帕子擦拭嘴巴。不痛快的事情要先抛一边,填饱肚子最重要,身子坏了,就什么也干不了了,那才是必输无疑。 与此同时,钱之语也放下了筷子,俩人相视一笑,她们让彼此都小吃了一惊。 休息了会儿,结过账,俩人上了马车,打算打道回府。 马车自然是朝杨府的方向走去,毕竟荆词的马被芳年拉走了。 哪知走到一半,便有奴才上前,“小娘子,不好了——” “何事慌张?”钱之语掀起帘子。 奴才脸色甚是难看,“府里传来消息,主母又发病了……” 钱之语闻言顿时慌了神,“走,快回去。” “驾——” 车速瞬间加快,马匹朝前方奔去…… 马车剧烈晃动,荆词被晃了晃,眼疾手快抓紧座位,“府上出大事了?” “我母亲病了,荆词,你先随我回钱府吧。” “好。” 荆词突然想起来,上回钱之语说过她母亲近年卧病在床,如此看来……买九重草也是为了给母亲治病吧。如此看来,她将九重草让给钱之语没让错。 钱府,主院。 丫鬟们进进出出,忙得不可开交,见到钱之语进来不忘福身。 “打死你!贱人,打死你这个贱人——” “啊——” 哐当—— “啊——娘子饶命啊……是奴婢啊……” “打死你——看你往哪里躲——” 尖叫、怒骂、花瓶碎掉……屋内响起各种凌乱的声音。 钱之语和荆词迅速朝屋内走去。 啪—— 屋内一片狼藉,地上是花瓶的碎片,一个丫鬟捂着出血的额头跪在地上连声求饶,一中年妇人拿着个扫帚毫无目的地对着空中挥舞,神情愤怒,像有仇一样,显然是神智失常者。 “阿娘,这里没人伤害你,没事的……”钱之语冲上前,用力扯着妇人地胳膊道。 妇人甩开她,“你是谁啊!还想害我吗——” “我,是我呀,我是之语!” “之、之语?”妇人呢喃着,捧着钱之语的脸蛋打量了一会儿,“你是之语,我的之语……” 片刻,妇人终于安分下来,不再吵闹。 丫鬟们开始整理屋子,清扫满地的凌乱。 妇人的情绪被钱之语抚平,静静靠在钱之语身上,余光看到屋内竟然站着一个生人,妇人蓦地一把推开钱之语,又急又狠,“贱人!你这个贱人——”她猛地朝屋内的荆词扑过去。 荆词顿时慌了,幸而她身手灵活,巧妙地躲了过去。 “阿娘,她是好人,是好人!” “我打死你——”妇人疯了,上前撕扯。 荆词本能地往屋外退去,不料撞上了一个魁梧的身子。 “够了,别闹了!”身后身材魁梧之人绕过她,走上前冲妇人道,“许娘和莫娘怀着身孕即将临盆,你安分点吧!” 荆词退到一侧,发现这是个中年男子,蓄了胡子,看他的衣冠配饰,应当是这个妇人的丈夫,之语的父亲。 “阿爹……”钱之语看到父亲来了,眼巴巴地望着他,多希望父亲能帮她哄哄阿娘。 妇人看到男子,眼中的锐利不由收了收,竟真的止住了言语。 男子见她没动静,轻轻叹了一口气,转身出门。哪知妇人一个机灵,突然猛地扑了上去,奋力生拉撕扯,大声嚷着,“谁要临盆?谁要生妖魔鬼怪啊——啊?” 啪—— 男子转身反手便是一巴掌,朝妇人脸上扇去。 妇人愣住了,眼神从混沌到渐渐清晰……她紧紧地抱住自己的头颅,好像又有意识了……她刚刚做了什么…… “阿爹,您怎么能打阿娘!”钱之语大声吼道,她不接受,阿爹怎么能打阿娘! “照顾好你阿娘。”男子声音沙哑,说罢便大步流星地离开。 钱之语抚摸着妇人的脸蛋,满是心疼与不忍,“阿娘,疼吗?一定很疼……阿爹太过分了……” 妇人瞳孔逐渐清晰…… “之、之语,我刚刚做了什么?”此时的妇人声音颤抖,仿若换了一个人,声音、神色皆与常人无异,“我是不是又犯病了……” 她终于醒过来了。 “嗯……” “你们出去吧,让我一个人静一静。”她这语气和神态与常人无异。 原来,钱家主母的病是间接性的。 “可是阿娘……” 妇人将其往外推,“出去吧,乖,出去——” 钱之语无奈,只好放手,转身退出去…… 此时,另一个身姿丰腴的中年女子走进了院子,梳孔雀开屏髻,着装富丽奢华,金步摇轻晃,朱唇一张一合道:“听说姐姐又发病了?” 钱之语瞥了眼来人,神色不甚好。 荆词记得她,她是阿逸的生母宫姨娘,她上回来钱府时见过她。 “进来——”屋内的妇人听到动静,便大声传唤。 “咱们走。”钱之语对荆词道,擦肩而过的瞬间不忘狠狠地瞪一眼宫姨娘。 宫一娘见她如此,坦然地笑了笑,不同她计较。 入内,宫姨娘朝发髻凌乱、衣裙肮脏的主母福了福身。 “把门关上。”主母爬到椅子上,声音极冷,淡淡发话。 “是。” 第一百零二章 贵女的背后 钱之语埋头一步步往前走,毫无目的,有些佝偻着背,好似受了很大的打击。荆词跟在她身后,本想叫她,但见她情绪低沉,便未出声兀自在其身后远远跟随。 她的身影突然消失在转角处。 荆词望了望,不知不觉已经到了抄手游廊的一段,此处此时正四下无人。 蓦地,哇哇哭声隐隐传来,甚是悲恸感伤,荆词亦上前转了个弯。 不远处,钱之语坐着在游廊的长凳上,侧趴在栏杆上号啕痛哭,双肩一耸一耸,抽哒地喘不过气来。 荆词止住步,犹豫着要不要上前…… 待她痛哭了好一会儿,她才微微调整了一下脑袋。 “我、我真的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这样……”钱之语哽咽着道。 荆词皱了皱眉,缓缓走上前。 一只手轻轻抚在她的肩膀上,她突然一头扑进荆词的怀里,双手环着她,再次痛哭起来。 ………… 良久。 “小的时候,每当阿爹下朝回来,阿娘都会站在院子里等他,为他泡一壶紫笋茶……有一次,阿娘回潭州外祖父家,才不过半月,阿爹便寄去信笺‘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呜呜呜……为什么现在会变成这样……呜呜呜……” 荆词除了轻轻拍她的背安慰她,当真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她理解她,却无法感同身受,毕竟……打她有记忆起,阿爹便是形单影只的一个人,所谓的母亲只是一个冰冷的坟墓。来到长安杨府后,她从未见过阿娘同杨知庆说过半句话。 若说见过的和睦恩爱夫妻,那便只有萧伯伯和萧婶婶了,俩人当真是恩爱了半生。他们不是举案齐眉、相敬如宾的那种恩爱,而是萧婶婶闹脾气,萧伯伯便一定包容,即便萧伯伯不赞成萧婶婶的怪主意,但还是会板着脸同意。许多时候,萧伯伯刚开口,萧婶婶便知道他想说什么。 “阿娘真笨,为什么要把主母的权利交给宫姨娘那个贱人?她一个丫鬟出身的贱婢,也妄想成为钱府主母么,哼……”钱之语紧拽着衣裳,红着眼愤愤道。那些个妖艳贱货,往日主母权利还在阿娘手上时哪个不是安分守己,如今一个个仗着有了身孕都敢蹬鼻子上脸。 “哭了那么久,喝点水吧,”荆词最终道,“你可是钱之语诶,最活泼、最开朗的钱小娘子。” 她点点头,握了握着荆词的手,幸好,还有荆词可以倾诉。她虽然在长安有很多朋友,但是家丑不可外扬,这些事是不能对外人说的,苦和泪都得自己在府里吞干净。 然而荆词与旁人不同。 “看,阿逸过来了。” 一个小少年从长廊的那一端走来,神色静谧,风度翩翩,一袭干净的衣裳,叫人看了觉得甚是舒畅,只是那张脸蛋仿若被山水浸染,丝毫没有尘俗的影子。 他没有语言功能,与外人接触甚少,据说被知娘放养在后院,这就好似一副屏障,隔绝了外界的喧嚣。 阿逸缓缓走近,见到荆词,脸上的笑颜浅浅绽开,稍稍作了个揖。 钱之语吸了吸鼻子,瞥了他一眼,撇开头,不想看见他。 阿逸见状,对着荆词用手比划了几下,荆词虽看不懂,却明白他是在说钱之语。 “你姐姐没事,只是遇到点不开心的事。” 阿逸紧接着又比划了几下。 荆词见钱之语依旧撇开头,没有帮她翻译的打算,她顿了顿道:“你放心,我会照顾她的。” 阿逸皱了皱眉,未再说什么。他心里清楚的,一直以来这个唯一的姐姐不甚喜欢他,忽冷忽热。 “小娘子,原来您在这儿。”一丫鬟自阿逸身后快步走来,经过阿逸时福了个身,快步走至钱之语跟前,“小娘子,阿郎传您,请您过去一趟。”丫鬟举止恭敬,垂首道。 阿爹叫她?钱之语愣了愣。呵,好笑。阿爹还记得有她这个女儿么!自从两个姨娘有了身孕,阿爹的注意力全在姨娘们的肚子上,求着盼着能生个儿子继承香火。 而她……恐怕即将从嫡女变成庶女了吧。 “嗯。” ………… 荆词看着钱之语离去的背影,突然觉得她很可怜。那么开朗活泼的女孩子,却因着内宅琐乱之事染上悲观,这与她当初认识的钱之语截然不同。 坦白而言,其实她很幸运。她在杨府总得来说还算自由,主母已逝,父亲沉默寡言,阿娘与世无争,只有一堆子没子嗣的姨娘瞎闹腾。杨家四女有着与生俱来的傲气,不屑与后院争斗的姨娘们有过多往来,自然不给她们利用的机会。 “怎么了?”荆词问,阿逸眼神透露出的情绪似乎不甚好。 阿逸摇了摇头,末了缓缓垂首。 “你一定很喜欢钱之语这个姐姐吧,这般在乎她。”方才之语撇开头不愿看他,便牵动了他的忧绪,由此可见阿逸对之语的感情。 阿逸抬头,水灵灵的乌黑眸子望着荆词,摇了摇头,表示他没有很喜欢钱之语。 “没有吗?” 阿逸接着用手比划到,“我只是为姨娘使姐姐伤心感到抱歉罢了。” 对于手语,荆词已经懂得几分了。 “真是‘耿直’的小子。”荆词失笑,面对她这个外人,他默认不就好了,竟天真地否定并且作出解释,真是不谙世事的小孩子。 “哎,你是在傻笑吗?”她歪头盯着他,好似抓到了他的小动作。 阿逸伸手扯了扯她的衣裳,转身往另一边走去。 “去哪啊?”荆词跟在他身后。 ………… 后花园。 凉亭内。 阿逸欢快地走进来,在长凳前蹲下来,将头压低至凳子底下,伸手一个劲儿地往里面掏。 “你找什么?” 藏得这般好,如此受阿逸宝贝的是何物? 掏了好一会儿,阿逸终于从里面取出一个竹筒,紧接着又掏出另一个大小一样的竹筒,他一一打开盖子,将里面的东西倒出来。 两只小虫子跑了出来……头圆须长,颇为矫健。 “原来是蛐蛐。” 阿逸示意,叫荆词同他一起玩。 荆词欣然同意。 他把蛐蛐倒在竹筒盖子上,找了两根细小的根,开始斗了起来…… 不过,几局下来,荆词已处于弱势,阿逸玩心重,更喜赢,看样子已是熟手了。 “唉,输了输了。”荆词撇嘴。 阿逸看着她,呵呵地笑了。 起初光看外表气质,荆词觉得阿逸像隐于凡尘的人间仙子,如今却觉得,他更像一个被世人遗忘的孩子。 她记得之语说过,阿逸一直被放在后院生长,几乎不曾出过府门。她瞧着阿逸俊俏无邪的笑颜,说不定他喜欢外面的世界呢。 第一百零三章 她们的未来 玉音院。 荆词匆匆忙忙走了进去,院内的丫鬟们皆福身。 “听说阿娘病了,现在如何了?”她拉着丫鬟张口便问。 “禀四娘,婠娘昨夜发热一宿,幸亏三娘及时喂药,如今已经退热了。” “我进去瞧瞧。” 王婠平日吃斋念佛不喜被人打扰,故而荆词来玉音院的时候不多,今天一早听闻阿娘昨夜发热了整宿,吃过早膳便匆匆赶来探望。 荆词径直走向内室,刚到门口,杨薇娍迎头从里面走出来,脸色颇为憔悴疲乏,想必是熬了夜费了心思。 “你来了?” “三姐,阿娘如何了?” 杨薇娍似乎有点儿撑不开眼,“阿娘已无大碍,刚睡下。” “四娘不必担心,奴婢会仔细照看着婠娘。”随同出来送杨薇娍的是王婠的贴身婢女阿沅。 荆词看着和善的阿沅姑姑,点了点头,眼底无意中闪过一丝低落,看来……不管是阿娘还是阿沅姑姑,都觉得三姐比较亲近可信赖吧,今早若不是她听到消息,恐怕阿沅姑姑不会打算通知她阿娘生病一事。 “待阿娘好些再来探望,咱们先走吧。”杨薇娍看向她。 “嗯。” 出了玉音院,杨薇娍相邀去她的院子。 “三姐你神色不好,我就不去打扰你休息了。” “身子是乏了些,不过睡意全无,脑子精神得很。午膳过后我得去薛府学画,还有几个时辰呢,去我那坐一会再共进午膳好了。” “也成,反正我回去筎院也是无聊。” 笙院。 案上茶水氤氲,丫鬟娉婷走来,手上端了几盘精致的点心,一一摆放在几案上,尔后恭敬退下。屋内只有两个丫鬟静静地立在两边,分别是芳年和夭桃。座榻上两个清丽女子分别坐在几案的两边,一动一静。 荆词嚼着点心,似噎着了,连忙将茶水倒进嘴里,好一会儿才缓过来。杨薇娍又翻阅了一页手中的书籍,看得颇为入神。 “三姐待会儿还要去薛府,确定不小憩会儿?”荆词嚼着点心,看着黑眼圈颇重的杨薇娍。 “不必了,我没睡意。”杨薇娍依旧看着手中的书卷,并未抬头。 荆词感叹,“三姐可真辛苦……”三姐在杨府习画多年,绘画技艺显然炉火纯青,长姐却偏偏安排她向薛舍人继续学习。长姐的用意无非是利用三姐与薛稷接通联系罢了,如此一来就累了三姐。 “可不,”杨薇娍放下手中的书卷,饮了一口茶,轻笑道:“我可没你那么好运,整天出府玩耍。” “三姐你这么说就太没良心了,我这几天都忙着为你寻生辰礼物呢。”荆词撇嘴。 “这么说来,礼物呢?” “礼、礼物……我自然备好了,不能提前给你。” “可我怎么听说你拱手让人了?” “你哪听说的?”荆词略微吃惊,三姐也太厉害了吧,连这个都知道,莫不是芳年……她眼神瞟向芳年…… 一旁的芳年委屈着脸赶紧摇头,她又不傻,怎么可能什么事都跟三娘子说,她的主子可是四娘子啊。 “不是她。” “那你怎么知道的?” 见杨薇娍闭口不言,荆词扯了扯她丝锦榴色衣裳袖,“说嘛,这般神秘作甚?” “得了,我说便是。其实……你不必送我九重草,另一株九重草就在我手上。” “此话怎样?”难不成三姐比她还要眼疾手快,早已下手? “我自小喜看医书,略通药理,你也知道,作为杨府人,纵然是庶出,月银数额仍旧很可观,故而我攒了几年银子,暗地里在外头开了几间药铺,经营买卖。” “当真?三姐你也太厉害了。”如今京都的贵家娘子们哪个不是今朝有酒今朝醉,有几个想得到投资做买卖? 面对夸奖,杨薇娍浅笑得竟有些无奈,“像咱们这种身份,能不早些为自己做打算吗?不知道杨府会怎样为咱们安排,将来即便不是正室,或是嫁到落魄门户,有些银子在手也是好的。” “三姐想多了,杨府的娘子,岂会做妾?长辈们又怎么会看得上落魄门户?” “呵,你以为长姐为何会千方百计接你回杨家?阿娘为何叫你别回来?”杨薇娍看向荆词,轻轻叹气,“杨府有傲气,却更重利,长姐是嫡女,不还是嫁给了杨府一个小小的门生么?以后的事,咱们说不准、定不了,只能听从家中安排,唯一能做的便是让以后好过些。” 荆词微微张嘴,欲言又止。 她一直告诉自己她不是杨府人,不会在杨府呆太久,如今知道凶手是武三思,又能怎样?凭她的力量根本报不了仇,且……武三思谋害王家的前因后果她还未调查清楚,就这么不明不白地离开么? 但一想到要离开,她的确舍不得三姐,萧家都迁来长安了,而且……她在长安也有了很多朋友…… “既然享受了贵女的荣耀,就要付出相应的代价,”清丽的脸上露出浅笑,杨薇娍故作轻松,“咱们杨府的女子,岂会承不起它的分量?” “嗯,”荆词点点头,笑道:“况且三姐还这般聪明,将来不管嫁到什么人家,都能俘获郎君的心。” “好呀,你取笑我……” “呀哈哈,不敢不敢……” ………… 莞院。 屋里两个面容姣好的丫鬟立在两侧,轻轻朝榻上之人扇动着手中的镶金丝蒲扇。 杨寿雁盘腿坐在榻上,翻动着账房刚呈上来的账簿。杨府产业甚大,府里人口亦多,开销支出自然很大。阿鲁嬷嬷走了进来,将手中的信递给杨寿雁,“大娘子,此信来自太平公主府。” 杨寿雁抬眼,接过信,拆开…… 放下信的同时,陷入了沉默。 良久。 “去宵院。” 杨寿雁凝神,看来太平公主对杨府仍有疑心。她必须打消太平公主的疑心,然而消除疑心最好的办法就是……联姻。 联姻于杨府来说,也是一件有利的事。 仔细想想,恰好太平公主最器重的次子薛崇简尚未成亲,若杨家娘子能和薛崇简联姻,便再好不过。 三娘、四娘,也到岁数了。 至于选谁嫁给薛崇简,还是要向父亲商量一番…… 第一百零四章 习画遇伊人 午膳过后。 杨薇娍准备出门去薛府,荆词则打道回筎院。 不想余囍突然过来笙院,说大娘子吩咐请四娘随同三娘一起去薛府习画。 荆词撇嘴,本跟夫子念着书,突然叫她跟二姐习舞,还搬去了卫王府,如今又叫她跟三姐去薛府学画,这算怎么回事嘛! 杨薇娍闻言则讶异,以荆词的水平无需请薛夫子教学,她教她尚且绰绰有余,不知长姐是怎么想的。 马车已备妥。 荆词磨磨蹭蹭地出门,心里是极不情愿的,但最终二人仍旧在丫鬟们的环绕下一一登上马车。 “怎这般不情愿?”杨薇娍瞧得出荆词的情绪。 “长姐真是随意性子,没个定性,一下这一下那的。” 杨薇娍无奈地扯了扯嘴角,长姐并非随意之人,她可是目的性最强的人。 荆词见杨薇娍不语,便开始打探,“三姐,薛舍人是怎样一个人?” “薛夫子乃谦谦君子一枚,为人磊落。” “三姐对他的评价还不错嘛。”想不到三姐会如此评价,荆词忍不住笑。 杨薇娍亦笑得意味深长,继续道:“薛夫子在作画方面修为颇深,自然有作画人的儒雅气质。” 车夫驾得颇快,片刻便穿了几个坊,抵达薛府侧门。 二人在丫鬟的搀扶下下车,款款走进薛府。 ………… 薛府,书房。 一位风度翩翩的男子立于卷帘边上,侧身仔细盯着画板,男子看得入神,画里是几只栩栩如生的仙鹤,形貌神情超逸傲然,似呼之欲出。 画板前一着素色衣裳的长者手执画笔,略微弓背,目光炯炯有神,一笔一笔为仙鹤添加韵味,手劲笔法带着几分洒脱淡泊的意味。 婢女将荆词和杨薇娍引进来。 第一个入眼的自然是那卷帘边上的男子,荆词暗想这薛舍人果然是玉树临风的男子。 “来了?” 长者将最后一笔勾兑完,闻声转过身来,将隐藏在卷帘后边的身子露了出来。 “薛夫子。” 杨薇娍福了福身。 荆词略微诧异,原来里面还有一个人啊……眼前这位花甲之年的阿翁才是薛舍人,听三姐的描述还以为是年轻郎君呢,哼,三姐定是故意的…… “恰好,李三郎也在,你们今日大可互相学习学习。” 杨薇娍与荆词一同抬首,那男子已经转过身来…… “杨三娘、杨四娘,好久不见。”男子浅笑,微微颔了一下首。 “临淄王。” 荆词略微诧异,原来李隆基也在此。 “这位是杨四娘?”薛稷看向荆词,淡淡扫了她一眼,“你也对画有兴趣?” “三姐临行前,长姐命我一同跟来观摩,说熏陶熏陶儒雅气息。” “家中最闹腾的就属四娘,长姐看不过四娘成天往外跑,便叫她同我一起过来,习画静心。”此话杨薇娍道得轻快,打消薛稷多余的想法。 薛稷点点头,“如此你们三人正好有伴。走,去檐下。” 说罢,薛稷、李隆基和杨薇娍转身朝门外走去,荆词跟在他们后头,暗自吐了吐舌头,这下可惨了,这薛舍人不怎么好惹嘛。 庭院里植有几株杜鹃花,已是五月,过了最艳的时候,微有颓败意,微风一吹,偶有几朵残花飘落至檐内。 檐下婢女已摆了三副画架。 “今日你们各画一副杜鹃花。” “是。” 薛稷吩咐完,又说了几句作画过程中需注意的地方,尔后转身入了书房。 杨薇娍和李隆基皆在细细观摩,荆词则杵在画架前,眉头微皱,她以前在洛阳也学过一段时日绘画,只是那绘画水平连夫子都没辙,无论画什么皆四不像。同样这么学,萧平、萧安的悟性要比她高出许多,没多久便能画出个模样来,半年学下来甚至能被萧伯伯拿出去跟友人观赏炫耀。 并非她不用功,自小无论学什么仨人几乎都像在竞争,你追我赶,谁也不愿落后,她也很无奈,她看到的美景美人,能入眼、入脑、入心,能作诗写赋、能歌颂,却独独画不出来。天赋如此,她也没法子。 故而长姐叫她一同跟来,她才会如此不甘愿。 片刻,杨薇娍和李隆基一一提笔作画。 荆词迟迟落笔。 作画期间,一小厮慌忙地小跑进书房,没多久薛稷走了出来,脚步颇为匆忙凌乱,貌似有公务,甚至来不及交代一声。三个都是专注之人,略听到些动静,却未有大反应,继续埋头作画。 过了约莫一个时辰。 荆词不觉抡了抡胳膊,手臂颇为酸痛,脚也累了,想着要不要休息会儿。她看了看旁边不远处的两个人,他们仍旧不受一丝影响沉浸在自己的画卷中。方才薛夫子应当入宫了,这一来一回光是路程就要好久,反正她也画到一半了,休息片刻也无妨。 她遂放下画笔,走到旁边的凳子上坐下,开始揉捏自己的站累了的小腿。唉,她承认她做不到三姐和李隆基这个程度。 “四娘,可否要喝杯茶水?”芳年一边为主子轻轻捶着肩膀一边道,主子定是累了。 “不必了。”荆词挥了挥手,还是早死早超生吧,于是起身继续作画。 ………… 约莫一个时辰。 李隆基终于收笔。 他看了眼旁边的其他两个人,杨薇娍还在仔细作画,而荆词……已经在长凳上喝茶休息了。他走到荆词的画架前,盯着画卷,眉头不觉微皱……荆词略微讪讪,缓缓走了过来。 “嗯……那个……” “这是究竟是杜鹃花还是石榴花?”李隆基喃喃。 荆词颇为羞愧,如此结果她早料到。 “你看,这花团要有虚实轻重的变化,不可每片花瓣都相同,比如这一团,”李隆基拿起画笔,沾了点儿颜色,轻轻点缀在花瓣上,“点花蕊时笔调要收紧,如此才有层次感。” 荆词站在他身旁,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来,你试试。”他将画笔递给她。 她接过画笔,按照他说的去做,加重了一些花蕊的颜色,只是纵使花瓣更生机,仍旧杜鹃不似杜鹃。 李隆基啧了一声,目不转睛地盯着画卷,“怎么回事……” 蓦地,宽大的手掌抓起荆词的手,为她拿着画笔,一笔一笔帮她修改……手被突如其来的手掌包裹,荆词不觉颤了颤…… 陌生气息在荆词头顶蔓延,她不觉挪了挪身子,视图拉开距离…… 第一百零五章 三角关系 “你看,这才有点儿模样了。” 一句话将她的注意力拉回到画卷上,起初的四不像终于有点儿杜鹃花的样子了。 她长呼一口气,咧开嘴笑道:“的确与之前不一样了,李三郎简直是丹青妙手啊!”能将她的“佳作”修改成这副模样,哪是一般人能做到? 李隆基放下画笔,负手凝视她,瞧着她雀跃的模样,不觉也笑了。 此时的杨薇娍注意力早已不在自己的画笔上,整个身心全关注着旁边二人的举止言行。他们每一句话,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刺激着她的感官。她明白李三郎此时此刻的情绪,她都能敏锐察觉到他一丝一毫的变化。 “荆词!”出于潜意识,杨薇娍突然叫了荆词一声。 一道尖锐的声音出口,她才反应过来,自己竟然试图止住她的雀跃。 “嗯?”荆词转过头,看向三姐,“怎么啦?” 见三姐不言语,她欢快地走了过去,不解地看着叫她的杨薇娍,旁边夺目的画卷却吸引了她的目光,她不自觉地把目光移到画卷上。画卷上的杜鹃花朵朵相连,团团簇簇美不胜收,丝毫没有庭院中的颓败感,通红而妖艳,竟有一种高贵的媚态在里头。 “好美……” “妙笔生辉,一院杜鹃都被杨三娘画活了。”不知何时,李隆基亦走了过来,看着身前的画卷不住连声赞叹。 一抹美丽的笑在清丽的面容绽开,杨薇娍微微福了福身,语气轻松,“李三郎的杜鹃英气逼人,乃画出了花骨,叫三娘大开眼见。” 荆词左右看了下不同手笔的两幅画,一英一媚,相得益彰,好是匹配,“李三郎与三姐乃各有千秋也,看似是两个极端,实则相辅相成,但乍一看就好似……日月辉映,宛如一对璧人,缺了哪个都不完美。啧啧……真好,真好。” 一连两个“真好”道得杨薇娍的脸颊微红。 杨薇娍笑着对妹妹道:“你呀,得好好下一番功夫了。” “算了吧,我也就这样了。”荆词撇嘴,莫非她自暴自弃,天赋如此,她也没法子。 “什么这样?”一道浑厚略为沙哑的声音响起,薛稷负手从远处缓缓走了过来。 仨人闻是薛夫子声音,纷纷转身,对其行礼。 薛稷越过他们,走到完工了的画架前,凝视佳作片刻,点了点头,又移动到李隆基的画作前,亦点点头,边走动边道:“甚好,各有其风骨风韵,你们俩都是可塑之才啊,嗯……这、这画的是什么东西?”他停在了荆词的画卷前,皱眉严声呵斥,“花不花叶不叶的,简直一塌糊涂,连三岁小儿都不如!” “我已经尽力了……”荆词讪讪。 “你以前没学过画?” “学过,只是学得不好。” “哼,”薛稷冷下脸,一脸严肃,“这样的水平杨大娘竟也往我这里塞,未免太看不起我薛某,下回还是别来了。” “是。”荆词乖乖答道,本来她就不喜欢作画,她本意也是不想来的。 ………… 回程,马车内。 坐车从不停下嘴的二人这回竟然相对无言。 倒不是荆词不想说话,只是杨薇娍一路都在出神,不管荆词说什么,她皆嗯嗯点头。荆词轻轻叹气,被薛夫子责骂的是她诶,三姐有什么好消沉的。 良久,马车停在杨府门口。 下车后,俩人一道进门,筎院与笙院的岔路口,荆词看了眼一路默默不语的杨薇娍,心里不禁难受,不知三姐会不会生自己的气。 “回去早些休息。”杨薇娍淡淡道,并未如荆词想象的那样无情地直接离去。 荆词的面容蓦地浮上笑,用力地点点头。 筎院。 夕阳西下,橘黄的光铺满整个院子。 秋千架上的影子拉得老长,荆词坐在秋千上晃悠了好一会儿。 “四娘不用膳吗?” “不了……” 她拽着秋千架绳子,斜斜靠在自己的手腕上。她以前想过,万一以后和萧安爱上同一位郎君怎么办?这个问题困扰了她许久。萧安不以为然,“我们的眼光完全不同,怎么可能看上同一个男子。”一句话解开了困扰荆词许久的难题,她们的性子不同,眼光也不一样,看上同一个男子的可能性小之又小。 却未想过,万一是三角关系呢? 荆词猛地晃了晃头。 撇开旁的不说,她是不赞同三姐和李隆基在一起的。 入夜,青女将点心端进屋内,放在主子面前,想着主子没用晚膳,这会儿该饿了。 “武三思之事查得怎样了?”荆词顺口问。 青女垂首,低声道:“武三思牵涉的人员实在太多太杂,还在逐一排查,恐怕要一段时日。” “嗯。” 调查王家之事终究要从武三思身上着手,只是武三思涉及的官员与家族甚是庞杂,要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调查得一清二楚,的确不容易。不过青女做事,荆词甚是放心。 ………… 翌日,筎院。 “你在长安结识了那么多才子郎君,说没有我可不信。” “的确没有,要我对天起誓不成?”荆词放下精致的茶杯,开始伸筷子夹可口爽滑的点心,语气漫不经心。三姐竟然问她有没心上人,真是好笑,难道及笄了的女子就一定要有心上人吗?为什么及笄后就一定要考虑成亲大事? “你觉得李三郎如何?” “李隆基吗?”她停下来,“嗯……如二姐所说,此人太过深沉。” “我觉得他貌似对你有意。” 荆词瞪大了眼睛,“对我有意?怎么可能。” 杨薇娍无奈地扯了扯嘴角,垂眸道:“千真万确。” “我……”荆词一时语塞,不知该说什么,她记得……李隆基是三姐心仪之人,她抿了抿嘴,一本正经地说,“我不喜欢她。” 杨薇娍未语,垂眸苦笑,呵,她怎么会懂,被李三郎喜欢是一件多么幸运的事。 “不过我觉得……”荆词顿了顿,“既然他已有王妃,三姐何必苦了自己,若现在能断念想,倒不如早早断此念想。”她不希望三姐做妾室,且在皇家,将来定会有很多身不由己。 “那是我的事,我自己会考虑。” 荆词见杨薇娍语气如此,欲言又止。 第一百零六章 雷雨幽会 天气阴沉,方才还刺眼的太阳渐渐被席卷而来的乌云遮盖。 萧府侧门,奴才把马车赶出来,抬头四下望了望阴暗下来的天。 后院,厢房内。 丫鬟专心致志为座上的娘子梳妆打扮,不时询问娘子的意见,该选哪支珠钗,贴何种花钿。萧安手执嵌银小簇花八瓣铜镜,盯着镜子涂抹眉粉,玉指灵活,神情甚是认真仔细。 “表姐可是要出门?”一道娇柔甜美的声音传来,陈环儿浅笑着款款走上前。 萧安闻声将手中之物放下,“今日初一,去寺里烧炷香。” “外头快下雨了,估计一时半会儿停不了,要不表姐改日再去?”陈环儿小萧安好几岁,由于自身经历的不同,做事却比闺阁里的萧安老道许多。 “雷声大雨点小罢了,若是改日……只能推到十五,那日得进宫陪皇后娘娘下棋。”萧安不为所动。 “表姐一个人去吗?还是同荆词?” 萧安笑而不答。 “难不成……表姐和良人有约?” 萧安依旧不语,拾起镜子正了正朱钗。 “是哪家的郎君呀?告诉我嘛,”一边被忽略的陈环儿撒娇地扯了扯她的衣裳,“莫不是那位棋艺先生魏元?表姐同我说说,我保证为表姐保守秘密,谁也不说,好不好?” 萧安心里不觉颤了颤,脸上却故作轻松地道:“你这小丫头都想什么呢!我可是一心一意去烧香的。” “哎呀,拜托表姐不要瞒我啦,你以前可是什么秘密都同我说的,其实那位棋艺先生倒也不错,风度翩翩……” “胡说八道什么,赶紧去守着你的萧郎,别在我这闹了啊。”萧安转身拨开她的手,心里的弦紧绷,语气依旧故作轻松。 陈环儿撇撇嘴,随之的还有些微失望的眼神,终究是疏了…… 不一会儿。 外面开始哗啦啦下起雨,恰巧碰上萧安出门。 “小娘子,要不……等雨小些再出门?”车夫询问。 萧安压低了声音,“走吧。” 车夫无奈,却也只能冒雨前行。 萧府,回廊。 陈环儿缓缓走在回廊上,偶尔出神,不远处一男子在廊下练习射箭,出手利落,英姿飒爽,她面容不觉浮出笑意,加快脚步走上前。 “萧郎歇会儿吧,这种天气,当心出了汗受凉。” 萧平闻得声音,停下动作,转身轻轻碰了下陈环儿的鼻子,颇为自信,“也不看看你萧郎我是谁。” “哼,”陈环儿嘟了嘟嘴,娇嗔道:“不愧是兄妹,你同表姐都是固执性子,一个偏要冒雨出门,一个偏不听劝阻。” “萧安出门了?”萧平挑了挑眉毛,神色严肃起来,“她去哪了?” ………… 寺庙内。 香客寥寥,僧人自顾自抄经念佛,外头仍旧下着瓢泼大雨,掩盖冲刷着车马喧嚣、世俗人声,看样子今日不会再有人来了。 后院,檐下。 披风湿透的男子拿着手帕小心翼翼地擦拭身旁女子发髻上的水珠,其动作之柔,生怕一颗细小的水珠渗下青丝使女子着了凉。 女子伸出一双柔荑,解开男子胸前的披风绑带,“魏郎别光顾着我,当心自己着凉。” “我不碍事。”魏元柔声道,眼里满是怜惜意。 萧安浅笑,容颜尽是温暖。 “魏郎近来过得可好?”她忘不了那日魏元被父亲驱赶出萧府时是何等的狼狈,但这个素来清高的才郎,却愿意为她忍辱负重,即便被狠狠地羞辱了,还是遵守了他们之间的承诺,未负相思。 “我很好,安安不必挂念。” 俩个有情人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不觉依偎在一起。 “真不喜欢如今这般,明明相念相思,为何要相隔相离?” 寺后院,四处无人,唯有廊下一对眷侣款款情深。 萧安眉头微皱,颇为烦恼。 “我会加倍努力,不会让这种日子持续太久,总有一日会让萧家看得起我。”魏元对她保证。 “如今这种朝局,无权无势,单凭借满腹才华如何出人头地?难不成要学土豪窘民向安乐公主买官买爵?”她冷笑。 “如此营营青蝇之事,我岂会做!”文人棋士自有文人棋士的傲骨。 她轻叹一口气。 沉默了片刻,萧安抬首,盯着魏元道:“魏郎,要不……” 她未将话道完,她知道他懂她的意思。 “你……想好了吗?”魏元颇为吃惊。 “你可愿?”她微微扬着头,一语定一生,其间果敢可想而知。 他沉默。 末了,魏元凝视着她,唇边咧开一抹笑,甚为洒脱轻松,他从未有过此畅快的心意,什么前程,什么功名利禄,罢了,他魏元只要美人。她既然能抛开锦衣玉食、世俗顾虑,他亦能舍弃理想,将来做一个小农小民,耕作几亩良田,远离朝堂,心远地偏。 ………… 片刻。 二人走出寺院,魏元相送萧安上马车,一匹马从远处飞速驾驶而来…… 待看清来人,俩人皆有些微慌乱。 骏马极速至他们面前,萧平跳下马,上前便是狠狠地打对方一拳头,魏元噗通一声击倒在泥地里,摔了个大跟头。 “萧平你作甚!”萧安美丽的容颜蓦地冷下来,怒视着来人,亦狠狠地推了他一把。 “我作甚?你们在此作甚!竟走出这等不知羞耻之事!” 啪—— 素来柔弱的她,毫不留情一巴掌扇了下去,气势冷冽。 萧平倒也不还手,一把扯过她,朝马匹走去…… “你放手!”萧安踉踉跄跄被拉扯着跟着走,不停地挣脱。 来不及上马。 “吁——” 一辆庄严的马车停在了他们面前。 萧平停住脚步,脸色更沉了。 车夫正要开门,马车门被啪嗒一声粗鲁地推开,萧至忠从马车上一跃而下,瞧着眼前的一双儿女,蓦地气不打一处来,“逆女!” 一巴掌狠狠地甩在了萧安白嫩的脸上,纤弱的身子噗通一声倒在了地上。 “安安——”好不容易起身的魏元一个健步冲过来,搀扶着倒地脸色突变的萧安。 萧至忠上前,对准魏元便一个劲儿地猛踹,大口怒骂:“叫你不怀好意!懒蛤蟆想吃天鹅肉!一个田舍汉也敢痴心妄想!” 下脚甚是用力。 魏元被踹得一颤一颤…… “爹,你别打了!求你别打了!”萧安吓得哭出声,连忙求饶,哭嚷着拉扯萧至忠脚下的袍衫。 怒气冲天打红了眼的萧至忠哪管得了那么多,一脚踹开她的手。 萧安再次被猛地踹倒,头部重重着地,倒在泥潭里,咚地一声,泥泞的水花四溅。 “安安——”浑身泥垢的魏元试图扶起她,却再次被一脚凶狠地踹开了……一口鲜血终于吐了出来…… 倒在泥垢里的萧安再未动弹,萧平慌忙去扶泥泊里的人,她已无知觉,昏了过去,萧平让她上半身靠在自己怀里,不停地用自己干净的袖子擦拭她脸上的泥垢,一边急急叫唤,“醒醒,萧安!清醒过来!萧安!” 见魏元再无力气反抗,萧至忠冷哼一声,看向萧安,哪知萧安早无知觉昏了过去,皮肤松弛略有皱纹的脸上终于出现一丝慌乱,“安儿——安儿——”他赶忙单膝跪到泥地里不停地拍她的脸蛋,昏过去的人却毫无反应。 第一百零七章 揪心的真相(一) 萧府。 厢房内,几日来,萧安终于端起药碗,一口一口喝了下去,神色极其平静,不闹别扭,也不叫嚷。 一旁送药来的丫鬟见状,暗暗松了口气。 “阿娘呢?”萧安放下药碗,面无表情地道。 “娘子在房里呢。”丫鬟言语里含几分欣喜,小娘子终于愿意出院子走走了,闷在房里十几日,真担心她一个决心一辈子都不踏出房门半步。她们家的小娘子真的是一个非常执拗之人。 入夜。 萧安命人准备汤浴,丫鬟们赶忙准备浴桶、花瓣、香薰等物。 水汽氤氲,萧安泡了足足一个时辰,才起身。她选了一件百合纹襦裙,这件襦裙是萧安及笄那年阿娘亲手为她缝制的。阿娘针线活并不出彩,为了这件襦裙忙活了好些日,说她女儿及笄后穿的第一件襦裙得是母亲缝制的,但愿她女儿将来事事都能得偿所愿。 “阿娘。” 内室烛光昏暗,妇人半躺在床榻上,一袭薄被覆盖在她身上。 “你来了。”妇人伸手,萧安上前将母亲搀扶起来。 丫鬟自觉地又点了两盏灯,内室终于明亮起来。 床榻上,萧母一副病容,精神不甚好,看见女儿来了,眼里才恢复了些生气。 “女儿不孝,阿娘卧病那么久都没来看您。”萧安握着母亲的手,心里颇为愧疚。 自举家迁来长安,萧母的精神和身子就愈发不好,请了郎中来看,说是心病,没法治。萧安被送回来那日,萧母突然卧病在床,连日来与萧至忠冷战。 “阿娘不怪你。安儿,这些日子苦了你了。”萧母是过来人,懂得那种痛苦。在萧氏族谱上,萧至忠的妻子另有其人;纵使平儿再痴情陈环儿,将来陈环儿也只能做小。可不管是萧至忠和她还是平儿和环儿,即便名分未到,也是可以相守的,但安儿与魏元不同,萧至忠如今是陷下去了,绝对不会让安儿下嫁,真是苦了她的安儿。 “阿娘,安儿真的不懂!”泪水突然溢了出来,所有委屈倾泻而出,“为什么阿爹要阻止我和魏元在一起?他不也违抗家族命令和您在一起了么?为什么我就不行?这不公平!” 看着女儿痛苦不解的神情,她的心亦隐隐作痛,一把将爱女拥入怀里,“对不起,安儿……” “呜呜呜……这是为什么……” 她不甘心啊,凭什么阿爹和萧平都可以和喜欢的人在一起,凭什么她就不行?凭什么! 她真的好嫉妒好恨他们! 一点都不公平! ………… 良久,萧安从母亲的怀里起来,理了理凌乱的发丝。 “阿娘……”萧安嗓子颇为沙哑,极其不忍心地道:“您要好好保重身子。” 萧母紧紧地握了握女儿的手,知女莫若母,忍着哭腔道:“你才要好好保重,魏元是好孩子,信得过。” 萧安不禁鼻子一酸,阿娘知道,她都知道!她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再也不抑制自己的感情,“女儿不孝。” 狠狠磕了三个响头。 萧母撇过脸,不忍再看。 萧安几乎是踉踉跄跄地逃离。 ………… 萧府书房。 四周很静,烛光闪烁。屋内紧闭,案上茶水氤氲,还是热的,屋内却没有一个丫鬟。 案前坐着一高大的身影,客座上是萧至忠的副手,二人正低声絮语,声音压得很低,似乎在谈论着什么重要事宜。 萧安神色不甚好,悄悄走近书房,毕竟父女一场,她该见一见他。她环视一周,四下无人,想着父亲此时应该在忙公务,遂放轻脚步徐徐靠近。 岂料,屋内传来低低的声音,原来屋里还有其他人。 “杨府与太平公主似有联姻之意。” “你觉得该如何是好?”是父亲的声音。 “属下觉得……毁掉一段婚约最直接迅速的办法就是让新人消失,没有新娘子或新郎官如何成亲?” “你说说,该如何做?” “薛崇简武力高强,又是太平公主的爱子,若向他动手,成本大,胜算小,后果更是难以承担。杨荆词的话,一个柔弱的丫头片子,又是庶出,咱们动起手来方便,于杨家而言,不过就是死了个庶女罢了。” 门外萧安的脸色极其难看,出汗的手心不由拽紧,她屏息听萧至忠接下来的回应。 “杨荆词……”萧至忠沉吟了片刻,轻叹一口气。 “属下知道阿郎看着杨荆词自小长大,可是如今局势如此,机会只有一次啊,咱们当初放她一马已经是宽限,否则她早陪整个王家丧生火海了。” 萧安整个身体狠狠地抽搐了一下,脑袋一瞬间被炸开,她刚刚听到了什么?王家……丧生火海…… 是阿爹,是阿爹干的? 怎么可能,她不信! “萧安,你站这作甚?” 身后一道声音突然响起。 “谁?” 屋内的人闻得声音,迅速警觉。 啪—— 刹那,门被一把推开。 门外的萧安脸色煞白,不可思议地盯着屋内之人。 “是不是你?”她的身子甚至忍不住一直颤颤发抖…… “胡闹,快回房去!”萧至忠冷着脸,见她没杵着不动,便赶忙对她身后的萧平道:“平儿,带她回去。” 萧平伸手去拉扯萧安,被她用力地一把甩开,她大声嘶喊,“你告诉我,是不是你杀了王叔叔?是不是你灭了整个王家!” “萧安,你说什么?”一旁的萧平瞪大眼睛看着妹妹,她疯了吧? 萧至忠侧身对着她,有意避开她质问的眼神,“一派胡言!” “我亲耳听到。你敢做不敢承认么?你这个杀人凶手!二十几条人命啊!功名利禄真的那么重要么?你为了一己私欲,竟然能做出这种事,简直丧尽天良!你还是我阿爹么?” “你给我住嘴!” 啪—— 萧至忠一巴掌将怒吼的人儿扇倒在地。 “我当然是你爹!要不是我,你能安然无恙的站在这里?王行业不死,你能来长安?还想进宫结交其他贵家子弟?做梦!” 一席话如五雷轰顶,狠狠地击中萧安和萧平,父亲承认了…… 萧安起身,对着萧至忠嗤嗤直笑,像看疯子一样看着他,岂不知,自己这副样子更像疯子。 笑了好几声,她跌跌撞撞地逃离,整个人失魂落魄。 被众人一直称道的刚正不屈的父亲原来是杀人凶手,她一直引以为傲的阿爹竟为了功名利禄做出这等事。 最亲近的人,何时变了? 第一百零八章 揪心的真相(二) “阿爹为何要这么做?那可是荆词的家人啊!”萧平怔怔地望着萧至忠,满眼不可置信,荆词就像他们萧家的第二个女儿,他不明白阿爹为何要这般对荆词? “你以为我愿意吗?为父何尝不知那是荆词的家人。”萧至忠声音很沉,这些事终归要让萧平明白啊,“想成大事就要有所牺牲,咱们萧家注定负她。” “阿爹……” “平儿,你与安儿不同,你背负的是整个萧氏家族的将来,我不准你鼠目寸光,有妇人之仁。” 萧平不停地摇头,面色煞白,一脸惘然,“可您是忠良之臣,廉洁刚正之官啊!为了萧家,您竟能残害性命吗?”在他心中,父亲是被百姓称赞的好官啊! “若非我如此,说不定萧家早就灭门了,你难道想看着咱们全家上下被杀害吗?我这样做,至少咱们一家活着,荆词活着,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为父这是在舍卒保车啊!萧安不懂,难道你也不懂吗?” 萧平深深地闭上眼,心中痛苦得不行。 萧至忠的容颜顿时苍老了许多,目光含视着儿子,言辞殷切,“身在官场,身不由己!杀了王行业,难道我就不痛苦吗?我甚至愿意用我的命去换他的命,但你们会死啊!为了萧家一家老小,为了荆词,我只能做这个无情无义的罪人!” 埋着头的萧平双拳紧握,拧巴着五官深深叹息,却叹不掉胸中的苦闷与痛心,“咱们以后该如何在荆词面前自处……” “从今日起,不准安儿再与荆词见面,此事绝对不能暴露半分。” 良久。 萧平沉默,最终还是点点头…… 此事太过残忍,无论于他们,还是于荆词。 他实在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她。 ………… 翌日,晨光熹微。 坊门开后,各坊逐渐有了烟火人声。 太平公主府。 一小娘子缓缓走在长廊上,面容颇为素净,所着襦裙亦是淡色的,女子举手投足甚有气质,故而反增一层雅致。随在她身后方一道走的两个丫鬟面容姣好,一个颇为清冷规矩,另一个随和喜气。 “荆词来了?” 荆词见着不远处同她打招呼的人,福了福身,“薛二郎好兴致,在此观赏花鸟虫鱼。” 她的手不觉握紧自己的襦裙。 今日一行,势必将事情弄清楚。 “长姐拜访令堂,偏要拉我一起,一大早起来忙活呢,且来了还没我什么事。罢了,我就当来拜访友人了。” “瞧你在这嘀咕的,若薛某这回招待不周,岂不是白叫你大费周章一回?” 荆词努力扯了扯嘴角,“薛二郎可不要让我失望哦。” 薛崇简无奈摇头,轻扬俊颜,“观荷亭是纳凉的好去处。” ………… 观荷亭。 接二连三的丫鬟端着东西进来放在桌上,茶水点心一应俱全,井井有条,甚有规矩。 此观荷亭乃名副其实的观赏荷花的好地方,池子里的荷含苞待放,长得快的已经半开了,荷下的鱼儿虽还小,劲儿却十足,来回踹动,扬起圈圈涟漪。 “在我印象里,薛二郎素来都是日理万机的,怎么今日得闲呆在家?” “呃……今日之事也算是奉母亲之命吧。”对于荆词,他有什么不能说的。 她开玩笑似地道:“难不成太平公主叫你接应我?” 见薛崇简不否认,她愣住了,“真的?为何呢?” “你说呢?” 故意为他们制造机会相见,莫不是……太平公主与长姐有意撮合? 她同薛崇简? 荆词很快便想到了这一点,遂开门见山道,“她们为何要撮合咱们?” 薛崇简轻笑,尔后一脸无辜地耸了耸肩。 荆词垂眸,杨府与太平公主要合作,互惠互利?太平公主虽只是公主,但世人都只其政治抱负极大,故而在某一层面上说,太平公主与太子是对立的。 杨府既然支持太子,又为何要与太平公主联姻? 莫不是……杨府要放弃太子了? “我才不要任杨府摆布。” “我知道。”认识了那么久,他岂会不了解她的性子。 “你知道?” 薛崇简语气淡淡,“你既然调查出了王家的灭门真相,迟早是要离开的。” 荆词不由再次紧拽襦裙,神色紧绷,故意压低了声音,“薛二郎,那你说我该怎么办?我该如何面对他们?” 她一颗心高高悬起,慌得很,希望……得到的不是可怕的答案。 “听闻你们是打小一块长大的青梅竹马,大约他们的心里也不好受吧,身陷官场,家族的决定不是小辈能左右的。” 啪—— 桌上的茶杯被打翻,茶水沿着桌子流了出去…… 桌边的人却一动不动,生硬地定住了。 “你是说我和萧平、萧安?”荆词脸色瞬间煞白,直直盯着薛崇简。 薛崇简突然意识到些什么,方才荆词在套他的话,原来她不是完全知道事情的真相…… “那、那个……” “你就说是还是不是,我想我有资格知道。”荆词异常平静,冷静得可怕,她只想知道到底与萧家有无关系。 薛崇简点点头。 荆词只觉脑袋嗡地一声,顿时错乱,身子失去了力气支撑,似要倒下去…… “荆词……”薛崇简脸色一变,快步上前接住直直倒下的她。 ………… 日落时分。 皇城内的暮鼓悠悠传来,熙攘繁华的长安城渐渐归于安静,坊门一道一道关闭。 萧府。 后院厢房。 丫鬟紧着脚步走向屋子,四下瞧瞧,看到周围没人,才将门打开如鱼儿一样嗖地溜进去而后立刻关上屋门。 屋内之人闻得声音立马迎上前。 “都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魏郎君说他在城外等您,请您直奔城外,切勿拖延。这是衣裳,奴婢给您换上。” 转眼,萧安已换了一身利落的男装,丫鬟则换了萧安的衣裳。 此丫鬟虽是萧安的贴身侍女,但真正的听从的是主母的命令。有了此丫鬟的帮助,萧安的行动一切都很顺利。 片刻,萧安背着包袱从萧府的后门出来,跨上马,飞奔而去…… 魏郎在城外等她,但她离开长安前,务必去一趟杨府。荆词如今恐怕在阿爹的谋算之下了,指不定哪天阿爹就对她不利。没有时间了,只怕她一出长安阿爹就会动手。 魏郎,再等我一会儿吧,我不能对荆词弃之不顾。荆词受过的苦已经够多了,我绝对不能眼睁睁看着她被害。 ………… 萧府,主院。 萧母盘腿坐在案边,吃着刚呈上来的香甜蒸梨,相向跪坐的乃是她的爱子萧平。此梨是上品,萧母虽食欲寥寥,却也勉强吃着。 “不知不觉,你又长高了那么多。”萧母含笑。 “孩儿日日习武,吃得也多,能不长个嘛。” “能吃就多吃些。”萧母为爱子夹了几块蒸梨。 此时,一丫鬟走了进来,福身道:“娘子,陈小娘子来了。” “叫她进来。” 不一会儿,一抹娇柔的身影走了进来,如弱柳扶风。 “姨母安好,表兄安好。”陈环儿乖巧地行礼。 “环儿来得正是时候,厨房刚端上来的蒸梨,过来坐,一起吃啊。”萧母笑着招呼。 “环儿、环儿有要事禀报姨母和表兄。”陈环儿微微蹙着眉,似真有急事。 萧平道:“何事?” “方才有丫鬟来报,表姐已不见踪影,表姐房内只有一冒充表姐的丫鬟。” “什么?”萧平闻言立刻起身,准备夺门而出。 身后的萧母立即冷冷出声,“站住。” 萧平脚步一滞,“阿娘……” “平儿,放你妹妹一马吧。” 第一百零九章 天人相隔 萧平驻足了片刻,握紧不由双拳,好一会儿,最终抬腿走了出去。 一边是萧氏家族,一边是妹妹,他真的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陈环儿亦快步跟了出去,默默地走在萧平身旁。 两人皆未言语,待缓缓行了一段路。 “萧郎,环儿以后是不是都见不到表姐了?”陈环儿抬起头望着身旁的萧平,一双水灵灵的眼睛甚是无辜,惹人怜爱。 萧平闻言,突然杵住了。 “如果真的是这样……环儿真后悔,没有和表姐好好告别。”陈环儿失落地垂下头。 总得告个别啊。 萧平蓦地转身,扬起健步朝府门方向跑去…… 他从马厩牵了一匹高大健硕的良马,踏上马后立即策马扬鞭…… ………… 暮鼓悠悠,各坊门此时开始逐一而关。 前方马背上的萧安双目无神,精神状态极其糟糕,但她却骑得很快。 后头,相隔一个坊骑马追来的萧平更甚,甚至直接越过了几道泥土压实砌成的坊墙,吓得逗留在坊内的百姓纷纷避让。 路的另一头,荆词亦骑了一匹马,快速朝萧府驾去…… 仨人相识于孩提,竹马青梅,纵使历经世事,心底里终究谁也放不下谁。 “萧安——” 风在耳边呼啸,疾驰中的萧安听得后面一声大喊,她回头,原来是萧平追来了。 她看见只有他一人。 她的心有些动摇,今日离去,恐怕再难相见,她下意识减了些速…… 岂料,马速刚慢下来,她再次回头,却见后方转角处十多个萧家护院骑着马追赶而来。 “驾——”她大吼一声,挥了挥鞭子,立刻加快速度。 坊墙不算很高,骑在马背上,人便比坊墙还要高出大半截,视线足以越到好远的地方。 前方是一道关闭了的坊门。 马背上的萧安紧紧握住马缰,目光凝视,试图一跃而过。 “萧安——”在后面追赶的萧平看出了她的意图,出声欲阻止。 另一边,正在骑马赶来的荆词亦看到了欲跃坊墙的萧安。 荆词的心莫名惊慌,慌张是错地大喊,“萧安,不要——” 萧安目视前方,紧拽马缰,目光如炬,丝毫未理会一前一后俩人的喊叫。 十五步…… 十步…… 五步…… “萧安——” 砰—— 咚—— 马儿跃了过去,却狠狠跌倒在坊外的沟渠里,顿时人仰马翻。 卡在沟渠里的马匹下意识蹬脚,恰好一脚狠狠地蹬向挣扎着起身的萧安的头部…… 只闻一声闷响,此乃断裂之声。 鲜红的血液霎时迅速蔓延…… 越流越多…… “萧安——萧安——” 荆词疯了似地跳下马,大步跑向倒在血泊里的人。 血泊里的人一动不动,双目紧闭,根本听不到旁人的喊叫。 “萧安,呜呜呜……你醒醒啊,萧安……”看着这样子的萧安,荆词顿时泪流满面,“萧安……” 好一会儿,她的双眸终于缓缓睁开,却失去了所有光泽,她扬头看着不停地哽咽的荆词。 “荆词……”躺在地上的萧安面色煞白,一条条血痕自脑袋流到煞白的脸上。 她的脸色已经彻底变了,却仍旧用力撑开疲倦的双眼,用仅剩的力气扯住她的衣裳,孱弱地呢喃,“危险……快走……” “不……”荆词紧紧抱住她,疯狂地摇头,哽咽道:“我不走,我不走,要走一起走!” “快……走……”怀中之人失去了仅剩的一丝力气,紧拽着荆词的衣裳的手一点点松落,最终彻底掉了下去。 “萧安——”荆词哭着大吼,声嘶力竭,“你醒醒啊……咱们、咱们一起离开长安好不好……咱们回洛阳……求求你了……萧安……”她一颤一颤地哽咽,她觉得她只是昏过去了,她只要晃一晃,一定能把她晃醒。 可惜,无论她如何喊叫、如何摇晃,怀里人终究没有丝毫反应。 鲜血越流越多,面色越来越青白,她就这样静静地在荆词怀里,不再动弹。 荆词的噩梦再次上演,上一次是阿爹,这一次是萧安,皆在她怀里死去。她望着怀里的人,眼神十分空洞,泪水一直流,她上辈子一定是十恶不赦的大坏蛋,这辈子老天惩罚她,让她在乎的人一个一个死在她眼前。 “萧安……我错了……”荆词有声无息地呢喃,似在跟怀里的人说话,又似自言自语,“我不任性了……你说什么,我便做什么,只要你说,我一定信你……” 夕阳已经滑落了大半,行人早已散去,周围的亭台楼阁、深门大户被夕阳拉得很长,黑乎乎的阴影投射在长街上。 此时萧平已撞开坊门,他看着眼前的情景,飞扬在空中的颗颗泥土,一大滩环绕着妹妹的鲜血泊,声嘶力竭的荆词…… 他彻底僵住了,死死盯着眼前人,脸色死寂……他欲抬腿,脚步却似千斤重,好像有万千枷锁死死扣住他。 噗通—— 最终,他猛地一下,直直跪倒在地…… 后方,不远处的十几个护卫亦停下了,他们仍旧手拉着马绳,高高地坐在马上,面无表情,凝视着眼前发生的一切。 领队的陈环儿一动不动,瞪大了眼睛,满脸不敢置信,不知不觉,眼泪一滴一滴落到雪白的脸颊。 表姐……没了…… ………… 城外,白色的槐花开了,开得极其好极盛。 树下站着一儒雅的男子,男子背着包袱,健朗的眉眼充满期待,不停地张望城门。 蓦地,一阵风吹来,如雪花般的槐花纷纷扬扬地飘落,独独笼罩着他。 魏元微微仰头,一片一片绚丽的槐花在他眼前飘下。他试图伸手去接掉落的槐花,岂料,竟一片也没接中。 此花的花期只有十日,十日一到,便会纷纷扬扬落个干净。 看着此情此景,他心里既欢喜,又莫名觉得难受与孤凄,他好想赶紧见到心上人,他突然好想好想她。 他们约好,此时此刻,在此等候。 日头一点一点地在他身后滑落,周围渐渐暗了,魏元一动不动,静静等候,他的眼神却一如既往坚定光亮。 即便于他而言,每过一刻,都好似千年。 第一百一十章 下葬(一) 萧府。 整个萧府彻夜通明,全府奴才快忙翻了。 小娘子离世的噩耗传来,萧府上下皆震惊,萧母更是一下昏死了过去,萧至忠把自己关在书房,不允许任何人打扰。 后事皆由管家张罗,分派奴才各项任务,全府婢仆皆摘去首饰,各司其职,为昏死过去的萧母请郎中,照料萧母,为小主子擦拭整理遗体…… 其中一房内。 烛灯昏暗,凳子、酒瓶东倒西歪,浓郁刺鼻的酒气弥漫。 桌前,涨红着脸的萧平一口又一口地往嘴里猛灌酒,喝完一瓶又一瓶。许久,昏暗的烛灯烧完,不知何时,窗外渐渐亮白。 “萧郎,别喝了。” 顶着红核桃眼的陈环儿一把摁住酒瓶,声音甚是沙哑,痴痴盯着他,“这不是你的错,环儿求求你不要伤害自己。” “滚——”萧平挣脱她的手,闷地发出一声。 泪水又不禁流了下来,她猛地一把抱住他,“萧郎,咱们、咱们还有荆词,荆词绝不会离开我们,我们四个会永远在一起……” 手持酒瓶的萧平止住动作,任由陈环儿抱着。 沉默了良久,他抬起手紧紧地拥住她,其力道之大,似要将人捏碎了般,两行泪终于自萧平的眼中流出…… 翌日。 萧府堂内。 宁和端庄的女子闭目躺在中央,标致的面容被描绘了红妆,如同睡过去了,只是她身上的寿服表明此乃已故之人。 府里两个当家主子仍旧沉浸在惊愕打击中,尚未出来主持,亦未有任何吩咐,因此管家不敢擅自做主行招魂、哭丧、发丧等一系列丧礼。 一夜未眠的荆词站在红妆女子前,面色憔悴,襦裙肮脏凌乱。 她双腿缓缓跪坐下来,似怕扰了她,俯下身,神态如往常一样亲昵,似讲悄悄话般,垂眸轻声道:“萧安,你真美。你看,你永远不会老,曾经咱们打赌,老了后谁的皱纹会更多,你赢了,你这丫头真是输不起。你说待我及笄,乞巧节时便同我一起放花灯,去年你食言了,今年你又食言,你说你来长安了,会一直陪在我身边,世道再乱,咱们一起守着。结果呢?你一次又一次的食言,总是抛弃我,把我一个人扔在洛阳,如今又要把我一个人扔在长安,我从没见过你这么坏的人……” 她们俩,相识十年,一动一静,极为默契。萧安从小就喜欢护着荆词,荆词没有母亲,萧母待她如亲生,萧安从没有过半分嫉妒或者不满。 她们一起读书习字,嬉戏打闹,看着彼此的身体一天天变化,从幼童长成妙龄少女,在洛阳的静好岁月已成常态,直到俩人来了人世纷乱的长安,才知道静好岁月的不易,有一个互掏心窝子的闺中密友的不易。 她们再也回不去那时候的日子,再也遇不到这样的人了。 ………… 萧至忠一袭白布衣,沉重的脚步一步一步踏了进来,目光呆滞,发丝凌乱,容貌一夜间竟然老了十岁。见着地上的爱女的遗体,噗通一声跪倒在地,终于嚎啕大哭出来…… “安儿,阿爹错了,你原谅阿爹吧,阿爹再也不干杀人放火的事了!老天爷,我萧至忠一人做事一人当,为什么要把罪将到我无辜的女儿身上!为什么?安儿醒来,阿爹带你回洛阳,咱们安安分分地过日子……求你醒来……” “别哭,别扰了我的安儿。” 萧母不知何时已经走了进来,她伸手抚了抚爱女的发髻,凝视着爱女遗体的眼波满是眷恋。 “呜呜呜……安儿,你醒来,睁眼看看你阿娘,咱们一家四口好好的……” 啪—— 萧母回头便是一巴掌,狠狠地甩在萧至忠苍老的脸上,冷冷道:“不准哭,萧至忠,你有什么资格哭?” 一屋子奴婢见状皆颤了颤。 良久…… “做事吧。” 末了,萧母终于开口吩咐。 如此,婢仆们才敢按部就班继续张罗起来。 奴才执衣登上屋顶招魂喊小娘子归来,礼毕,遗体方入棺。棺前众婢仆跪地大哭,其声之哀足以绕梁。 陈环儿亦一袭丧服,一边哭得梨花带雨,一边朱唇榴齿不停地吐着“表姐……表姐……”似要把嗓子哭断了。 直到萧平将她扶起来,带回她的屋子,她才渐渐止住了声。 陈环儿的屋内。 丫鬟端上茶水,她一连饮了三杯,紧握着拳,任凭锐利的指甲刺着掌心,渗出一丝一丝的鲜血。 隐隐约约间,嘴角向上翘了翘…… 邪魅快意的同时,心中却席卷而来更大的悲痛…… “啊——” 啪啦—— 她蓦地一把将桌上的茶水扫到地上,大声呜咽,撑在桌上泣得上气不接下气,喘不过气来…… 刚踏出房门的丫鬟吓得忙返回来一探究竟。 “表、表娘子……”丫鬟看着一地凌乱张目结舌。 ………… 此丧未发向萧家祖地兰陵,萧母不允,她要女儿安安静静,不被人说道地走。兰陵萧家的那些人有多恶毒,萧母是知道的,追根到底,害死安儿的也有他们一份。 若不是萧家人唆使萧至忠,要他光耀门楣,登上殿堂,不断刺激他的野心,他岂会走到这一步,成为一个不顾道义,不顾亲生骨肉性命之徒。 丧仪进行得很快,第三日便下葬。 随葬品甚厚,萧母将自己的陪嫁悉数放了下去,另外又放入早些年为她准备的丰厚嫁妆,以及几套吃穿用赏等各种精致上乘的三彩用具,能给她的,她一样不落的给她。 她的女儿,即便到了那边,也得体体面面、妥妥帖帖的。 皇后叹息萧安佳人早逝,随手赏赐了些随葬品,与萧安相识的贵女们纷纷来吊唁。 可惜,到了下葬那日,一个也未再出现。 让人诧异的是,武韵竟然在丫鬟的随同下出现在墓前。 她一脸沉寂拜了三拜,对萧母淡淡道:“请节哀顺变,安安是个德才兼备、有福祉的女子,会早日超生的。” ………… 送葬队伍离开前,萧母看向自始至终皆平静的荆词,神色复杂地含视着她,最终欲言又止,她知道自己无颜面说话。之前一直避着她,就是因着有些事不能说,又不能不说,她把荆词当亲生女儿一样爱护,却给了她最沉重最痛苦的一击,她眼睁睁看着萧至忠灭了王家,她做了帮凶。 萧至忠亦看向荆词,她在萧家住了三日,整整三日,一句话也没说。 坟墓前,一切处理妥当。 神色颇沉的荆词终于抬起头,与他们对视,面无表情道:“从此以后,我和萧家两清了。” 既能待她如亲生,也能灭了她全家。 呵!可笑。 整整十年啊,谁看得出来哪些是真情,哪些是假意? 人心叵测。 第一百一十一章 下葬(二) 荆词说罢,决绝转身,头也不回地往前走。 “荆词……”陈环儿下意识叫住了她,巴巴地看着她。 她冥冥中的知觉告诉自己,荆词这次走了,就再也不是他们身边的荆词了。 荆词止步,未回头,语气寒凉如冰,带着一丝警告,“我不管你是何居心,最好就此收手,否则,你从哪来,我就让你回哪去。” 话出,陈环儿一怔,脸色顿时变得煞白无比。 难道荆词都知道么……她有意破坏萧安私奔,有意扰了她们所有期望之事…… “荆词,什么意思?”萧平立刻追问,一脸莫名其妙。 陈环儿顿时手足无措,“没、没有,我……” 荆词转过头冷冷地盯着她,一切早了然于心,眸子里透着忧伤和隐隐的绝望,“你再也不是我认识的环儿了。” 那个能让她拼死相救的环儿。 陈环儿睁大眼睛望着她,荆词知道,荆词都知道……她顿时失控,腿脚瞬间软了下去,噗通一声坐倒在泥地里。 她拧着眉,未哭出声,眼泪却止不住地一直流,似打心里流出来。 “环儿……”萧平上前搀扶她,敏锐如他,神色中终于出现了几丝怀疑。 陈泪流满面的环儿依旧扬着头,瞪大眼,盯着淡漠的荆词,狠狠地质问,“我好不容易被救出来,你为什么要让武胜带走我?” “为什么!”她顿时大声哭嚷,用力吼道:“你说过一定会来赎我,为什么要食言?你知道我有多害怕么?你死了爹了不起,我爹娘都死了!我只有你们了!我是怎么被那些低贱的奴婢欺凌的你们知道么?你们问过我身上那么多疤痕是哪里来的么?呜呜呜……” 她的声音之锐利,似要把喉咙喊破,把嗓音喊绝,一边大哭一边喊:“你们为什么要这样对我?表姐她活该,谁叫她不把心里话告诉我,谁叫她要疏离我!咱们四个明明是一块玩儿的,你们却都抛弃了我,是你们先背叛我的,你们不仁休怪我不义,呜呜呜……” 啪—— 这一巴掌是萧平甩的,娇嫩的肌肤瞬间肿胀了起来。 “所以你就害死萧安?”萧平脸色极其难看,几乎是从牙缝里蹦出的几个字,他想不到,那个一直以来善良娇柔的环儿会做出这种事来。 陈环儿抽搭着,一句话都不说,她跌跌撞撞地起身,缓缓地、默默地,一步一步朝另一个方向走去。 ………… 她知道,自己不再是那个官家贵女了,不再是那个大家喜欢的明媚的小丫头,她将永远是带着贱籍的奴才,这是她一辈子都抹不去的印记。 母亲是罪臣之女,父亲被赐死,家被抄,她没入贱籍,她早该知道,她与他们本质上就是不同的。 墓地距离道路不远,她未走几步便到了路上。 哒—— 哒哒—— 一辆马车疾驰而来…… 她不躲闪,杵在路中间,她愿意接受任何惩罚,更希望结束所有痛苦。 马车愈发近,愈发的近…… 不到十步的距离,驾马的车夫终于看清原来茂盛的野草中间有人,勒马已经迟了。 陈环儿缓缓闭上眼,异响在她脑中回荡…… 突然间,她被一个巨大的力量扑倒,滚向野草边……额头磕到野草堆里的石头,鲜血瞬间流了出来。 她全身瞬间麻木了,没有任何知觉。 “你休想把痛苦留给我们,一个人死掉。”好一会儿,耳边响起熟悉的声音,语调却冷若寒冰。 不远处,荆词撇了寻死未遂的陈环儿和以命阻止她的萧平一眼,抬脚离开。 身后的萧母早已捂着脸哭成了一个泪人。 ………… 萧御史家的小娘子死了。 有人说是私奔途中发生了意外,有人说是同家里闹了矛盾离家出走,有人说是为了寻求刺激在坊门练习骑马,坊间谣言传了好几日,没有人在乎真相到底是什么,反正是那些贪得无厌的高官家的事,与他们无关。 却有一人,在城外槐树下等了三天三夜。 三天三夜,满树盛开的槐花落尽了。 魏元迟迟不见伊人,他一步不敢离开,生怕她来了见不到他,直到他拜托了人进城打听,方知道她早已弃他而去,与之天人相隔。 这三天三夜呵,原本的千年,变成了须臾。 他一步一步朝她的墓地走去,每迈一步,好像都能看到她的音容笑貌,她支着脑袋思考,她触碰着棋子的指尖,她咯咯直笑的神态,她嘟着嘴说累了不想下棋…… 她说的一字一句他都记得,所有情景皆历历在目。 但她消失了,食言了。 “你后悔也行的,你若说不跟我了,我也答应,你若与他人成亲,我便祝福你,可你去死,这算什么?” 三天三夜未眠的他,凝视着新墓苦笑,他缓缓移步,边走边呢喃,“这算什么……” 身后的新墓纵使有再多话,也说不出,只得孤凄地看着他的身影渐渐消失。 ………… 自此,世上不再有一颗芳心,不再有那抹倩笑。 萧府不再有三个少年的欢声笑语,和一位儒雅翩翩的先生。 ………… 荆词浑浑噩噩地走到杨府门口,尚来不及敲门,噗通一声就倒下了。 直到过了半个时辰,才被出门买菜回来的奴仆发现。 筎院。 “四娘子,吃些东西吧。” 芳年端了五六道点心菜式上来,细声劝说。主子这几日伤心过度,吃得也很少,今儿个好不容易回来自家府里,该好好补一补。 做在座榻上满脸疲惫的荆词摆了摆手,没有丝毫胃口。 “四娘子……” “我进去眯会儿,别扰我。”荆词声音极淡,起身向内室走去,留下身后的芳年和几个丫鬟不知该如何是好。 “撤了吧。”芳年轻叹一声。 荆词几夜来都未深睡,这会儿竟然刚躺下不久就睡了,仿若是肉体与灵魂深处的疲惫将她吸了进去。 她终于接受了那些她不肯相信的事实,那些她无比渴望知道,却让她无比痛心的事。 她承认,她后悔了。她该听阿爹的话,南下潭州,呆在阿爹为他们置办的宅子里,平稳度日,不去追求真相,到了年纪便随便嫁一个人,偶尔和萧安通信,互道家常。 可惜,没有如果。 妹妹几日未归,杨薇娍是知道的,具体原由,青女那日回府说了。真是苦了荆词,世上最痛心的事无非是被亲近之人背叛,自己掏心掏肺,对方却在背后一刀捅下来……作为近邻,且不说是否有情谊,好歹看着荆词从小长大,萧家人如何忍心一夕间灭掉整个王家? 一个孩子竟被他们害得流离失所,若不是杨府把她接回来,后果真不敢想象…… “无碍,她只是太累了。”杨薇娍移开为荆词把脉的手,“去打盆水来,给四娘擦擦脸。” 荆词这一睡,便是近十个时辰。 一院的丫鬟好是担心,芳年见主子还没有醒来的意思,便赶忙去笙院请杨薇娍来瞧个究竟。 ………… 向安说:这几天微博有萧安番外。微博名,剧少女。 第一百一十二章 我后悔了 不一会儿,丫鬟打来水。 杨薇娍亲手用帕子沾了水、拧干,为床榻上的妹妹轻轻擦拭,她的动作、神情皆十分轻柔仔细。 此举动打动了候在一旁的芳年。 芳年瞧着三娘与四娘,她不禁有些鼻酸,她是自始至终都跟在荆词身边的人,主子在长安发生的事她再清楚不过,这些事作为生母的婠娘子未关心过,反倒是三娘亲力亲为。 如此想来,四娘回来长安,虽历经许多苦难,但能收获三娘这样的亲姐,也不算太悲伤。 半晌。 杨薇娍走出内室,细细吩咐了一遍注意事项,正欲出门,迎头碰见大腹便便的女子步履轻盈款款走进来。 杨钰沛手中晃动着一把精致绣纹的团扇,面无表情,身上的孕味却未增添她的柔和,可能是自小习舞的原因,来人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一种生人勿近的高傲气息。 “四娘怎么样了?”杨钰沛瞟了眼杨薇娍,又环视了下屋内,语气淡淡,似在问她,又似问的不是她。 “她睡了,并无大碍。”杨薇娍早习惯她这副模样。 杨钰沛走到椅子前,手撑着背部缓缓坐下,抬眸道:“安安分分呆在潭州多好,真不明白她回来作甚。” “这儿终究是生她的家,总比流离失所在外头强。” “家?”绝色倾城的面容浮起一丝苦笑,“一座府邸也算家的话,当真还不如外头天高地阔的好。” “二姐岂知荆词在外受了多少苦?至少她现在有照料她的丫鬟,有……” “杨薇娍,你也就现在才有资格说这些,”杨钰沛打断她,冷哼,“等再过些时日,你不巴不得生在小门小户才怪。我就看看,你到时候还有什么好说的。” 杨薇娍不再言语,她懒得再同她争,依二姐的尖锐性子,再争下去又该吵起来了。 “没出息。”杨钰沛看着她默默不语的窝囊样,莫名不悦,杨薇娍永远只知道委曲求全,懦弱又一副好欺负的模样。 “二娘,三娘,”芳年走出来,喜滋滋地禀报,“四娘醒了。” 杨钰沛闻言,小心翼翼地起身,一旁的蕊儿赶忙伸手搀扶主子。 杨薇娍并未跟随杨钰沛的脚步进内室,而是转身走向门外。 正踏向内室,走到一半的杨钰沛听到后面的动静,止步微微侧了头。 一会儿,杨钰沛抬腿继续往内室走去……心中暗讽,她不仅没出息,还矫情。 “二姐怎么来了?”荆词的嗓子甚是沙哑。 “好些了吗?” 荆词点点头。 杨钰沛好好打量了她一番,精致的面容中嘴角满意地扬了扬,“那成,赶紧梳洗,睡了这么长时间,得活动活动筋骨。”她看了一眼旁边的芳年,示意她伺候主子梳洗,然后转身出去了。 荆词气色总算有了些微恢复,青女上的妆容颇重,如此才与平常无异。 “怎抹这么厚的妆……”整个梳妆快收尾的时候,荆词才举起镜子照了照。 青女未停下手上的动作,一边给主子梳头一边平静地回答,“奴婢觉得四娘子这样好看。” “是吗?” “是的。” 荆词放下镜子,未再说什么。她知青女想掩饰这几日留在她身上的痕迹,可是事情发生过就是发生过,容貌可以修饰,内心又如何修饰?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荆词终于走出内室。 厅内。 一姿态风韵的孕妇坐在椅子上,正慢吞吞地饮茶,手中的团扇轻轻扇着,整个人宛如一幅美人图。 荆词些微错愕,不禁强颜欢笑,“想不到二姐还在,我还以为……” “快过来。”杨钰沛朝她招手,同时向蕊儿示意了一眼。 蕊儿会意,转身出去了。 “喝口水,醒醒肠胃。”杨钰沛随手倒了一杯无茶叶的温水放到她面前。 荆词自然而然接过来饮了几口。睡了那么久,她也真的是渴了,本想再倒一杯,蕊儿却将一小碗蒸煮的梨汁端上来,“四娘子请享用。” 梨汁浓厚,碗里还有未捣碎的梨块,光是瞧着便觉得爽口。 荆词下意识便拿起勺子慢慢喝起来,正当觉得甜味微腻时,蕊儿又将一碟胡饼端了上来。饼烙得不错,胡麻点缀,微咸的口感恰好解腻,荆词便吃起胡饼来。最后,一碗小米粥上来,自然而然地,荆词喝起了小米粥,如此不干不腻恰恰好。 转眼,所有小菜都动过,虽然都未吃完,却恰如其分的补充了营养和产生了饱腹感。 荆词放下筷子才发现蕊儿上菜的“秘密”,就是骗她吃东西嘛。 显然,这都是杨钰沛授意的。 “二姐,你……”她扯着嘴角,“才貌双全也就罢了,竟这般聪明,不把太子迷得五迷三道才怪呢,真不愧是太子妃。”她摇头,自己无意间竟上了二姐的当。 “太子?他才不配我这般费心呢。”骄傲的美人勾了勾嘴角。 “那我岂不是非常荣幸,竟能劳烦咱们高贵的太子妃为我费心。” 诚然,她颇为感动,杨府能给她温暖的,大约也就只有二姐和三姐了吧。 “不错,还有心思恭维人,你接下来有何打算?” 荆词垂眸,并未立刻回答,有些事她得再想想。 “长安不是一个好地方。”杨钰沛淡淡道。 荆词当然知道,王公贵族的社会,太复杂残忍,也太多身不由己。 她无意过尔虞我诈的生活以及被家族任意摆布的人生。 “从踏进长安的那一刻起,我就从未想过久留。”她只想查明真相,可是如今…… “你应该知道,长姐有意撮合你和薛崇简,现在是最好的时候,再迟局势恐怕就由不得你了。” 荆词深叹。 ………… 萧安无辜离世,说到底还是因为她,若不是她心里念着她,临走前一定要同她通风报信,她又何至于有这个下场。 不管武三思是否得到报应,萧至忠是否得到惩处,她突然没有那么强烈的欲望要个结果了。 她承认,她怕,她懦弱,她胆子小,她怕再继续下去会再生事变、人变……阿爹离去,萧安离去,她再也失去不起。 既然……阿爹和萧安都叫她走,她便走吧。 她不留了。 第一百一十三章 离开长安 午后,筎院。 芳年细细磨着墨,同时将已经写满了字的信笺一一摊开。主子已经写了四五张了,现在还在写,不知道写那么多信要给何人,究竟有何事。况且,主子特意把所有人都遣了出去,说此事只有她知道,叫她此事不能透露给任何人听。 既然四娘这般信任她,她自然要把嘴巴锁严的。 “这四封信,待到明日,你分别送去给长姐、二姐、三姐和钱之语。” “明日?” “嗯,一定要记住了。明日之前谁也不许说,不许透露半分。” 芳年虽不解,但还是乖乖应下了。 “出去吧。” “是。” 荆词见芳年出去,立刻起身去收拾包袱。 既然决定离开,就早早行动,以免夜长梦多。 ………… 崔宅。 荆词身着男装,敲开了崔宅的后门。仆人见后立刻进去禀告,不一会儿,华舟便出来请她进去。 “杨小娘子这是要出远门吗?”华舟见她着男装,又背着包袱,一副利落的打扮。 “嗯,我要走了。” 华舟一怔,有些讶异。他纵使同主子再亲近,但仆人有仆人的规矩,他遂未多问。 他将荆词一路引到正厅的耳房。 “方才来了客人,估计快走了,杨小娘子还请在此稍后片刻。” “好。” 华舟刚停声,一小厮便快步走进来,贴到华舟耳边悄声说了几句,貌似挺急。 华舟闻言,对荆词作了下揖,“华舟有急事需处理,先走了。” 尔后,他匆匆离去,另有一丫鬟进来斟茶。 荆词遂坐下来,慢悠悠地饮茶。 若说临行前她还想再与何人告别,那便是崔琞。 她承认,她为他骗她而生过气、愤怒过,若非他瞒着她,她就能早日知道真相。 但若他早一日告诉她真相,她就会早一日痛苦。 唉,既然心已疲倦,她现在不想再计较太多,亦无心力再计较了。 从此……相忘于江湖吧。 坐了好一会儿,华舟迟迟未来,大约真的是忙开了,而倒茶水的丫鬟亦不见踪影。荆词想着崔琞那边应该结束了吧,遂起身朝正厅走去。 聪明如她,未直接闯进去,而是在门外探了探。岂料,这一眼,竟然瞥见一相识之人在里头——临淄王李隆基。 原来是他来崔宅了。 客座上的李隆基起身,不知说了些什么,朝崔琞作揖。 荆词见状诧异,他竟然朝崔琞作揖?他可是王爷之子呢。 她藏得很好,李隆基出门时未看到她。 “进来吧。” 屋内的人优哉游哉地喝了一口茶,淡淡道。 荆词颇为不好意思,毕竟偷看不是什么光明的行径。 “那个……抱歉啊,我以为你这边早就忙完了。” “无碍。” “方才李隆基朝你作揖?”面对崔琞,荆词很率直。 他点点头,“因着一点崔某力所能及之事。” 崔琞能及李隆基却不及之事?荆词是好奇性子,若换作以往早开口问答案了,可今日她只是点点头。 “我打算离开长安,特来告别。” 崔琞闻言微愣,些微不解甚至不信地凝视着她。 “我去潭州。怎么,还算义气吧?”荆词强颜欢笑,语气故作豪迈。 他很快敛了敛神,点点头,笑道:“祝你一路顺风。” “嗯。” “可别再像上回那样丢了钱财,届时我可帮不了你了。” “你就不能盼我点好吗?”荆词瞪他一眼。 “行,祝你五谷丰登、六畜兴旺。” 荆词噗地笑出来,好主意,归隐田园,未尝不好。 “崔某在潭州有一故交好友,名号是响彻潭州的萧七郎,若在潭州遇到什么麻烦,你可以去找他。” “多谢。” “还有,我很抱歉。”崔琞微微垂首,此话乃出自他真心。 他为何而道歉,彼此心知肚明。 荆词抿嘴未语。 俩人再未多言,她匆匆告别。 ………… “驾——” 良马矫健,疾驰而去。 整座繁耀的长安城在背后越来越远,大气磅礴的府邸高台渐渐隐去……前方是泥泞道路,两旁野草丛生,马儿终究是有野性的,在此路上肆意前行,哒——哒——哒——颇为欢快。 不得不承认,渐渐踏出长安的那一刻,她心里是有失落的,毕竟这大半年来,在长安的确有过快意时光,长安美景的确有动人之处,以及……长安的人,也确实叫她有些留恋……罢了,如今是最好的时候,带着留恋离开,总比将来人事巨变,满目苍夷来得好。 呵,何时起,她竟然也变得悲观起来了。 ………… “咱们去潭州吧。” 华舟以为自己听错了,主子怎突然说出这种话? 主子方才沉默了好久,他知道他在思考事情,但没想到是思考这件事…… “你没听错,”崔琞扬了扬嘴角,“没看见方才李隆基表面言辞殷切,实则步步紧逼么?想必……下一回就是太平公主派人登门了,像如今这种时局,我看就该出去避避风头。” “长安也不是乱一两天了,郎君何时怕过?”华舟轻笑。 崔琞瞪他一眼,“就事论事,潭州是不是还不错?” “自然是不错的,尤其还有佳人。” “胡说,我纯粹是为了避避风头,圣上不争气,只能叫那些王爷公主、世家大族虎视眈眈,那些狼才虎豹为了扩大实力竟然个个都盯着我的钱袋子,我才没那么蠢呢……正好,南边的生意也该扩充一番了,我看去潭州是再好不过的选择。”崔琞满意地点点头,觉得自己分析得甚有道理。 “你是主子,你说怎样就怎样吧。”华舟无奈,明明长安一带的生意才是最好做的,近年胡商纷纷涌入,简直是前景大好,嘴里有肥肉不咬偏偏要去开疆辟土,他除了无奈还能怎样? 华舟是直爽人,跟了崔琞那么多年,忠心不必说,关系亦甚是亲近,他之所以未劝阻崔琞,也有一丝旁的考虑……主子对杨小娘子甚是上心,那么多年来主子不容易,若是……去潭州呆一年半载能俘获美人心倒也值了,反正钱么,主子大把,少挣些也无妨。 同时,也如主子所说,出去避避风头也好。如今朝中暗波涌动,有些事主子还没想好,去潭州想个明白也不错。 “从今日起,需要我拿主意的事都尽快报上来吧,该安排的事你去安排妥当,咱们得毫无顾虑地离开。” “属下遵命。” 第一百一十四章 行事败露 杨府,娓院。 啪—— “什么?”面容沟壑纵横的老太太失手打翻了茶盏,脸色愠怒,“愣着作什么?还不赶紧吩咐下去!” 屋内坐了好些人,杨府一众娘子皆在,一男子抱拳冲老太太抱拳,火急火燎地入府只为禀报刚收到的消息。 “是。”男子答得干净利落,转身大步流星出门。 此乃杨府偌大的家产中其中一个管理事务之人,除了帮助主人家打理生意,还需时刻主意周围动态。 杨府产业着实大,老太太未将所有权利放完给儿子孙女,事事留一手,是她年轻时就喜欢的作风,故而方才此人直接向她禀报得到的惊人消息。 坐下众姨娘们皆惊讶得面面相觑。 方才那人说,四娘背着包袱跑出长安了…… 她走了,一声不吭就走了。 “好个杨荆词,竟然敢偷跑!当我杨府是什么!”老太太气急了,一个小丫头片子也敢这么闹事,她看她是活得太好了! 不出半会儿,消息便在偌大的杨府传开了。 筎院。 芳年听到消息,更是不可相信,四娘怎么可能抛下她走了?四娘子不过出门了大半日嘛,她们真是大惊小怪。 “三娘子安好。” 院子里传来丫鬟的声音,芳年闻声赶忙走了出去。 杨薇娍迎面大步走进来,神色颇为着急,“芳年,荆词何时走的,走了多久了?有没留什么话?” “三娘子,别听她们胡说八道,四娘子才没有走呢,不过出门了大半日……” “还不说实话么!荆词已经出长安很远,正被杨府人盯着!”杨薇娍打断芳年天真的想法,神情严肃。 “难、难道四娘真的走了?”芳年甚少见三娘这般,开始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 杨薇娍看芳年的反应,估计荆词把她也骗了,烦躁地叹了一口气,做什么都不是。 “哦奴婢想起来了,四娘出门前写了三封信,说明日分别交给大娘子、二娘子和您。” “还不快拿出来。” 芳年转身去取信,她这才开始相信,主子大约是真的打算离开长安了,交给她保管的,正是辞别信。 杨薇娍一连把三封信都拆了。 看完后,她沉思了片刻,这些东西不能留着,荆词这回是走不了了,被带回来还可以辩解。但如果这些东西被父亲他们看到,荆词无论如何辩解都没用了。 “把这些拿去烧了。” “烧、烧了?”芳年未想到三娘子会这般吩咐,幸而她也是个聪明得丫鬟,脑袋瓜没两下就转过来了,“是,奴婢这就去办。” 杨薇娍把能为她做的事尽量都做了,将事情安排妥当,方静下心来细想……想不到荆词竟真能就这么一走了之……当真是连声招呼都没打。她难道就那么不喜欢长安、不喜欢杨府么? 荆词五岁的时候被送走,那年,杨薇娍是有印象的。阿娘流泪,她也哇哇大哭了,那年她六岁,已经懂得了离别的意味,可是荆词却像个没事人一样,毫不在意。 越大,杨薇娍便越惋惜,惋惜荆词被送走了,纵使在杨府再没地位,好歹也是吃喝不愁、婢仆成群的娘子啊。外头再如何吸引人,也比不上几代贵族的杨府不是么? 她们是笼子里的金丝雀,即便人生要被安排,不也比流离失所、食不果腹强么?荆词何苦……去受那个罪? ………… 深夜,玉音院。 一神色宁和的娘子跪在佛面前,细细念着,眼眸微垂,心无杂念。 此时,她的贴身侍婢阿沅推门进来,看了跪地念佛的娘子片刻,心里颇急,却终究没有打扰她。 好一会儿,跪在地上的娘子才在丫鬟的搀扶下起身,走到座榻上坐下。 丫鬟为其斟了一杯茶,另一个丫鬟则为其扇扇子。 阿沅连忙跟上前道:“婠娘,管娘子派人去带四娘了。” 王婠蓦地睁开双眼盯着她,神色终于有了激烈的变化,眼神里透露着隐隐的不甘和愤怒……手中的一串佛珠被啪地摔在几案上。 两旁的丫鬟吓得赶忙止住手中的动作,皆微微弓着身子,她们从未见婠娘发过如此大的火。 王婠依旧未说一个字,心中的情绪却不断传了出来,屋内所有人皆大气都不敢出。 良久。 “罢了,命矣。” 一旁的阿沅亦轻轻叹了一口气,四娘怎这般不幸。 “都出去吧。”王婠摆了摆手,她想静一静。 为何,老天总是跟她作对,她从一大清早便跪在佛祖面前祈求,可惜……还是过不了今晚。 呵!她命如此,她们的命也如此呵! ………… 天亮之前,荆词便被杨府护卫带了回来。 老太太下的命令,护卫自然是带着人向老太太复命。 娓院。 座上之人紧绷着脸,横眉怒目,冷冷地盯着站在中间的人,似乎在等待她跪下认错。 下面第一座是杨寿雁,满身华饰,华贵大气,虽然面容始终是笑着的,其散发出来的气场却颇为冷冽严肃。 身处冷峻凝固气氛中的少女一动不动地站在中间,面无表情,平静地看着座上的祖母,她要说什么说便是,她听着。 最终…… 啪—— 老太太举起案上滚烫的茶杯狠狠摔在地上,怒不可遏地大吼,“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你当杨府是什么地方?” 精致的茶杯在荆词脚下四分五裂,滚烫的茶水飞溅了她整条梨花纹案裙裾。荆词丝毫未退让,面色平静地道:“我本是王家的人,我有离开长安的自由。” “王家人?”老太太冷哼一声,“王家不过养了你十年,你还认上祖宗了?你生父生母健在,就想改名易姓?没良心的狗东西!” “我已过继到王家的名下,怎么就不是王家人?十年前你们亲手把我送去王家,如今竟好意思说我改名易姓改认祖宗?”荆词冷笑,“也不怕旁人笑话。” “你、你——”老太太指着眼前的人,面色通红,被气得说不出话来。 “没大没小,竟然同祖母顶嘴。”坐在旁边的杨寿雁终于开口,声音严厉,她目光锐利地盯着荆词,美艳的面容中仍旧挂着标准的微笑。 老太太没好气地放下手,狠狠剜了荆词一眼。 “祖母,此事就交由我处理吧。”杨寿雁道。 未等老太太回应,杨寿雁紧接着对荆词道:“跟我回莞院。” ………… 第一百一十五章 娘子博弈 “恭迎四娘子回府,四娘子安好。” 筎院内,一众丫鬟行礼齐声道。 “免礼。” 青女呈上一壶茶水,斟上,低眉恭敬道:“四娘子,请喝茶。” 荆词颇感奇怪的看着青女,这丫头怎这般客气,不料另一边芳年将果品呈上,亦是低眉轻声道:“四娘子,请享用。” “你们这是怎么了?都这般生疏。” “这是奴婢的本分。”青女和芳年头一回这么默契。 “你们可是在怪我?” 一抹讥笑浮现在芳年姣好的面容上,颇为高心气儿地道了一句与神情完全不相符的话,“奴婢哪敢啊。” “青女,你说。”荆词知芳年在耍性子,便直接问青女。 不料,青女竟直接噗通一声跪了下去。 “哎,你这是做什么?” 她们俩在跟她打什么谜,竟越玩越大。 “奴婢已经说过会跟随您一辈子,您怎能一声不吭丢下我们就走……” “我们难道是四娘子的负累吗?”芳年撇开脸,噘着嘴道。 荆词见状,颇为哭笑不得。 可是仔细想想,又有些愧疚。 这两个丫头,到底是忠心侍奉的。 荆词好言好语柔声道:“我走了就算了,难道还要把原本就属于杨府的两个丫鬟带走吗?” 二人不自觉对视了一眼。 “所以您就一声不吭地走了?”芳年伺候四娘子写了那么多封信,四娘子这个决定竟然对她只字未提,她就那么不值得信任么? 荆词轻叹一口气,无奈道:“好啦,是我的错,行吗?这事是我考虑不周,太过仓促。”她忽略了她们,她太习惯自由自在、来去独身。虽说在王家教养了十年,但这十年对她的烙印有些是融入骨子里的。 芳年撇嘴,似闹脾气的小媳妇,“四娘下回可不能如此……” “放心吧,我不会再不辞而别了。” ………… 深夜,筎院内室。 丫鬟已剪了灯,床榻上躺着的小身子骨儿虽然静静地保持一个姿势,但是眼皮子都未垂一下,想着事越想越精神。 倒不是由于她今日被拦截回来受了祖母的责骂,也不是行程奔波疲乏所致,而是……她想起了今日在莞院长姐说的那番话…… 她被杨寿雁带进莞院,杨寿雁示意她入座。 莞院的丫鬟立刻为她斟了一杯热茶,另有一丫鬟为其小心翼翼地擦拭染了茶渍、溅湿的裙裾。 杨寿雁平静地道:“你心里是怎么想的,都说出来吧。” 荆词略为错愕,未想到长姐会如此。 “你猜我、我猜你,没意思,咱们把各自的想法都说出来,找到共同解决的办法,总比你以后都掂量着怎么离开长安来得好。”杨寿雁静静地看着她,一双凤目波光闪动,极其老辣聪慧。 “我要离开长安,这里不适合我。” “怎么?死了个闺中密友就想不开了?长安的确世事险恶,你好歹是流着杨家骨血的,不想竟这般懦弱。”杨寿雁轻笑,端起几案上的茶杯悠哉游地饮了一口。 “杨家既然把我过继给王家,我就是王家人了不是么?我阿爹尸骨未寒你们就这么欺负王家?”荆词冷哼。 杨寿雁缓缓摇了摇头,凝视着这个自小养在外家的自家骨血,“你太自私了,我说过,你身上好歹是杨家骨血,不管如何过继,这终究是改变不了的事实。你却一心想着纵横江湖、快意人生,是你命好呵,从五岁起便将所有担子都扔给了我与二娘、三娘。我纵使是胡家媳妇,却整日都在杨家操持,二娘嫁给了现在的太子,如今大腹便便也只能躲在杨府不敢出门半步,你看到这些难道就那么心安理得么?” 荆词与之对视,头一回这般坦诚布公,“说得那么好听,如若青云未走丢,你们会接我回来?如若我葬身洛阳那场火海,你们会为我收尸?” 杨寿雁盯着她,敛去了笑,一字一句道:“我只知道,如若青云还在,绝对不会不认王家,不会不认王表舅。” 荆词缄默。 杨寿雁瞧着她神情的细微变化,嘴角不由自主向上翘起,盯着她眼神更加炽烈,亦更有把握,四娘已经动了恻隐之心。 因着杨寿雁知道,她与二娘和三娘有感情。 感情,便是留住她的筹码。 杨寿雁的语气软下来,“杨家终究欠了王表舅一家子,王家灭门,青云走失,都是杨家的过错。仇,杨家一定会为王家报,只是除掉武三思还需从长计议,你愿不愿意协助杨家为王家报仇雪恨?更是为被欺压的无数人讨回公道。” 荆词讥笑,“从长计议,谁知道要计到何年何月,他如今如日中天,地位已然无可撼动。” “快了,时移世易,他得意不了多久,如若你协助杨家行事,待大仇报完,是走是留,随你心意,杨家绝不阻拦。”杨寿雁一脸认真。 荆词垂眸…… 片刻,她终于点点头。 细想之下,是她自私了,把所有家族任务都丢给她们,二姐多么高傲的性子,却在杨府蛰伏,想必东宫的形势已经危在旦夕。而三姐……尚未出阁,如果杨府的路畅通些,她的将来也会好过些吧。 这段日子她见识到了武三思恶劣行径下的种种后果,萧至忠为了依附讨好武三思,杀了王家上下十几二十口人。如若能除去武三思,朝局或许会安定许多,或许会减少些遭欺凌的百姓、遭排挤的忠臣。 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天下她管不了,只希望府里几个姐妹好过些。 ………… 翌日。 全城的晨钟晓鼓敲响,各坊门渐渐打开。 一抹身影走出杨府,大摇大摆地朝隔壁坊走去。 坊市逐渐热闹起来,馆子、摊铺、行人…… 抄小路转过几条街穿过几条巷,她转身走进一间铺,在靠外头的位置一屁股坐下。 “老板,一壶酒,两张饼。” “嗯。” 不一会儿,粗老汉端来一壶酒、一只杯子,不卑不亢地把东西往桌子上一放,“胡饼稍后就来。” 桌前之人提臂,哗啦啦利落地斟满一杯酒,荆词着的男装,故这般倒起酒来毫无违和感。 这家馆子有些逼仄,不过摆了四张桌子,且这几张破旧的桌椅也有些年头了。 “大清早喝酒恐怕不好吧?”一道熟悉的声音从后桌传来,荆词回头,那人已换了位子朝她这桌走来,他对粗好汉道:“老板,再来个杯子。” “想走却没走成,丢人丢到家了吧。”崔琞与她相向坐。 “我是自愿留下。”她饮了一口杯中的酒,颇为怀疑的道:“大早上的你怎么会来这?跟踪我不成?” “呵——分明是我先来的,我跟踪你?且我在此铺头吃了十年,此处乃崔某的珍藏也,谁料想你误打误撞进来了。” 被点的餐食接二连三端了上来。 “这事你别说出去。”荆词嚼了近半张胡饼,终于开口说话。 崔琞拼命忍住笑意,无奈地摇头,这丫头想的竟是这个。 “咳、咳,所以你打算日后都留在杨府了?” “也不尽然,看情况吧。嗯……或许日后我会经常登贵府的门也说不定,还请崔郎君多多指教。” 崔琞咧开爽朗的笑颜,“有钱挣,一切好说。” 第一百一十六章 嫁给我不好吗? 宽敞高大的马车行走在路上,偌大的空间,只坐了荆词与杨寿雁以及各自的一名近侍共四人。 荆词平日头饰颇为素净雅致,今日头饰皆是鲜艳的颜色,朱钗璀璨艳丽,平添几分娇艳。 这套首饰是今早杨寿雁命余囍亲自送到筎院,余囍亲眼看青女为其戴上。 “长姐,咱们这是去哪?” “到了你便知道。” 片刻,荆词轻轻推开窗户,这条路她认得。 “去太平公主府?” 杨寿雁既不否认也不肯定,脸中挂着笑道:“杨府将与太平公主联姻,杨府已经决定了,把你嫁给太平公主的次子薛崇简。” “什么!不会吧……” “你看我像在说笑吗?”杨寿雁含笑盯着她。 荆词蓦地怔住了。 “为什么?” “薛崇简是太平公主最看重的儿子,想必你也知道,杨府正与太平公主合作,为避免彼此猜疑,联姻是最牢固的方式,且强强联手便于巩固势力,无论怎么看,这都是最好的决定。” “我不要。”荆词当即拒绝。 “不要?”杨寿雁的表情不觉凝固了些,“我看你们俩相处得还不错,你确定不要?”薛崇简对荆词是何意,她看得很清楚,至于荆词对薛崇简,大约印象不会差。况且,俩人还有许些交情。 “我不要成为棋子。” 杨寿雁表情恢复如初,保持万年不变的微笑,“那你也不想报仇,不想除掉武三思了么?” “除掉武三思和我嫁给薛崇简不是一回事。难道要除掉武三思我就必须嫁给薛崇简吗?我嫁给薛崇简就一定能除掉武三思?”她据理力争的反驳。 “虽然不是百分百的因果关系,但至少有了大半的几率。武三思为何能独大?长安城几个大家族和皇室若能早早联手,他如今还能为所欲为?四娘,你想法太狭隘了。” “大娘子、四娘子,咱们到了。”车夫在外头恭敬的道。 马车已经停下片刻。 余囍看向主子,等待主子的同意,得到主子的眼神示意后,才啪地打开车门,下车理了理衣裳立刻转身搀扶车上的主子。 ………… 太平公主府,后花园。 夏花正艳,女子坐在凉亭里低头喂鱼,了无生气,一旁的丫鬟又是倒茶又是扇扇子的,围着主子团团转。 “别忙活了,坐会儿吧。”荆词未转过身来正眼瞧芳年,只挥了挥手。 芳年抿嘴,些微畏缩,“还是算了吧……这是在外面呢。” “没事儿,让你坐就坐。”她又撕了一小块饼扔下池子里。 “不成,要是让人看见就惨了,又不是在筎院……”芳年赶紧摇头,出门在外还是谨慎些好。 “什么时候变得跟青女似的,唉随便你了。” “能这般宠溺丫鬟的,大约也只有咱们荆词了。”一道玉树临风的身影走了进来,薛崇简笑容和煦含视着她。 她扬了扬下巴,算同他打招呼了。 “知道你来,我便未出门。” 荆词笑着瞥了他一眼,“跟我还客气什么。” “闷闷不乐是作甚?有何闹心事不成?” 荆词转过身,一副平静,“杨府与贵府计划联姻之事,你知道吧?” “多少知道些。” 她开门见山,薛崇简是她信任的人,没什么好顾忌的,“杨府想把我嫁到贵府,嫁给……嫁给薛二郎你,可是……” 荆词说到一半,顿住了。 “可是什么?”他盯着她,等待她的答案。 “我不想这样。” 一句简短的话,将他眼中的期望扑灭,他不禁黯然伤神。 好一会儿,薛崇简才扯了扯嘴角道:“嫁给我有什么不好呢?你不会像现在这样,被杨府束缚。嫁给我之后,你想去哪就去哪,可以今日去潭州、明日回洛阳,后日去江南……” “可是我不想成为一个物品,”荆词摇头,没有兴趣听他讲完,“至少在这场联盟里,我不想如此,成为两家的枢纽,把自己……一生都交付进去。” 她有预感,如果答应了这场联姻,她一辈子都离不开杨府的笼罩,她会被吃得死死的…… “荆词就这么讨厌我么?将人生托付给我很可怕?”他的声音略淡,精致的五官染上一层失落。 “这与你无关。薛二郎的品行才干我会不清楚?长安城多少贵家娘子盼望嫁给你……” 他心急打断她,“那为什么……” “我说了,这与你无关,是我和杨府的事,”她的眼神亦淡下来,转身背对着他。 他盯着她的身影,苦笑,究竟是哪里不对? ………… 未过多久,荆词便先行从太平公主府的后门回去了。 是薛崇简亲自送她出去的,他知她心情不好,留下来只会更烦闷。 他如何忍心看她愁眉苦脸。 太平公主府,后花园。 面容姣好的丫鬟端着托盘从酒房到此处来回走了几次。 “二郎,您都喝了三壶了,当心身子。”丫鬟垂首劝说。 薛崇简潇洒地倒酒,然后一饮而尽,淡淡回应,“无碍。” “二郎……”一道婀娜多姿的身影缓缓走了过来,女子面若桃花,一双剪水双眸凝视着亭内喝闷酒之人。 亭内的薛崇简自顾自喝酒,未理会旁人。 女子坐到薛崇简旁边的石凳上,神情关切,强颜欢笑道:“韵儿好久没听二郎吹过笛子了,不如二郎今日吹一首曲子给韵儿听好不好?” 薛崇简抬抬头看了一眼神情期盼的武韵,继续埋头喝酒,“抱歉,我今日没心情,改日吧。” “那、那我吹给你听啊,”武韵扬起笑脸道,“二郎听听我的技艺是否有长进,待会儿你可要指点出一二来的哟。” 遂轻抬起手中的竹笛,放到唇边,一串流利舒缓的曲子缓缓流出…… 曲音婉转动听,如潺潺流水,绵绵有意,直入人心,极易带动人的情绪。吹笛人技艺精,竹笛良,曲子妙,三者结合,高山流水,仿若天籁。 纵使再精妙的曲子,也解不开心中有结之人的心绪,武韵身旁之人丝毫未为所动,竟面无表情起身,背对着武韵。 “日落了,早些回去。”他淡淡地对身后之人道。 武韵放下竹笛,盯着他一步一步离开,双眸垂下,满脸失望。她知道二郎可能要娶杨荆词,知道自己不可能嫁给二郎了,但是……还是忍不住靠近他,看到他忧心就想过来分散他的注意力。 他是她从小到大最崇拜的人,是她的心愿啊。 她双手握着笛子,垂着头,双眸不知不觉变得湿润。 她连舒缓他的心情这么小的一点点事,都做不到。无法解开他的心,自己真的好没用,要这为人称道的美貌与精妙的才干何用? 她蓦地气极了自己。 第一百一十七章 必绝后患 “真的么?” 蕊儿神色紧张,“千真万确,太平公主府不日便上门提亲。” 座上的杨钰沛挺着大肚子艰难地站起来,神情冷峻,朱唇紧闭,浓厚的忧色爬上了一双柳眉。托着肚子的手不知不觉紧握,在屋内踱步寻思。 蕊儿在一旁小心翼翼地望着主子,随时等候主子吩咐。 “走,回东宫。”杨钰沛蓦地道。 “现在吗?这样贸然回去会不会……”不等蕊儿说完,杨钰沛已经大步走出门外,蕊儿见状连忙追了出去。 走在前头的杨钰沛紧拽着襦裙,没想到杨家变得那么快。杨家的算盘打得太好了,从不肯冒险做一点儿厚道之事。与太平公主联姻之事确定下来,就意味着杨家决定放弃太子! 他们已经做了那么多了,努力了那么久,最后竟然选择放弃太子! 这还没到最后一刻呢,杨家就断定太子不行当即弃之了么?好歹……她是太子妃啊,是杨家的女儿啊,父亲和长姐就不能为了她再相信、支持一下太子么? ………… 马车终于踏入东宫。 殿内。 “怎么回事?”杨钰沛扫了眼面前的一地凌乱。 殿内满地零碎,桌椅东倒西歪,地上满是精美的花瓶残身,四五个宫女跪在地上埋头收拾,李重俊的表妹良娣将养子李宗辉捂在怀里,垂着头,不停低声啜泣,甚是悲伤可怜。 一太监低声回话,“安乐公主方才来闹事,叫手下的宫女奴才将殿内的东西全砸了一遍,还同太子撕扯了一番,又打了小郎君……” “太子呢?”杨钰沛声音颇冷。 “在、在内殿会客。” 回廊内。 五个侍女跟随杨钰沛徐徐走着,行走了好一段路,杨钰沛不觉感到脚累,便撑着腰部在两个宫女的搀扶下小心坐下。 两个宫女与之同时为其扇扇子,另有宫女端来托盘,福身道:“太子妃请享用。” 杨钰沛思绪终于被拉回来,摆了摆手,问道:“安乐公主经常如此吗?” 宫女犹豫了一番,紧着神道:“回太子妃……是的。” 杨钰沛闻言垂眸,走到金碧辉煌的座榻,缓缓坐下,颇为伤神,默默不语…… 蕊儿见主子如此,不禁些微着急,主子若像平日那般骂一骂、摔摔东西还好,这突然静下来……可想而知主子心里有多压抑…… “安乐公主太嚣张了,这种女人真可怕。”蕊儿张口道。 却仍未见杨钰沛的反应。 良久,她才缓缓抬首,如星双眸渐渐恢复神采,“再怎么着也是一个没脑的女人,可怕的是圣上……竟然任其妄为,难道连他也动了废太子之心……” 一个小宫女适时走了进来,朝杨钰沛行礼,而后将一只鸽子交给蕊儿。 蕊儿迅速取下鸽子腿上绑的布条,呈给杨钰沛。 布条上的文字不过两句,她扫了一眼,便狠狠地丢到一旁,语气满是厌恶,冷哼道,“杨家的动作还真快,我前脚才踏进东宫,便立刻叫我劝太子勿轻举妄动。” 杨家就那么怕生变?明明已经放弃了太子,又来瞎指挥。 一抹冷笑划过嘴角。 什么谋略,什么能屈能伸,到头来还不是没用。既然如此,东宫又何必再忍气吞声?委曲求全? “去见太子。” “是。” 偏殿。 宫女道太子一个时辰前进了偏殿,便再未出来,吩咐所有人无令不得靠近。 杨钰沛屏退了随身伺候的宫女,只由蕊儿一人跟着,悄悄走近偏殿,本想示意蕊儿敲门,里面却传来激烈的争论声。她停下脚步,里面众人声音中有些她依稀辨得出。 “那就破釜沉舟,干脆做到底!” “不成!后果太重你根本担待不起!” “我支持太子,再这样婆婆妈妈下去咱们非疯了不可!” “韦后干了那么多龌蹉事,江山不能毁在这种女人手里!武三思更甚,迫害忠良无数,与韦后勾结,这等乱臣贼子当首诛!” “可是、可是咱们手上的兵力有限啊……” “这不是问题,太子,您看啊……” 屋外的杨钰沛拧着神,紧握双拳。 一道身影蓦地闪过,打起了十二分精神的杨钰沛敏锐地闻得了异动,她示意了蕊儿一眼,蕊儿会意连忙放轻脚步追了过去…… 大腹便便,行走不便的杨钰沛亦加紧了脚步,紧随其后。 片刻。 蕊儿便领了几个宫女,将一女子押了回来。 该女子乃太子众多良媛中的一名,平日里爱嚼舌根、行为轻浮又没脑子的刘淼淼。 “凭什么抓我?你们凭什么抓我?”刘淼淼使劲儿挣扎,冲着押着她的宫女们大声叫嚷。 杨钰沛盯着她,方才那身影是她没错。 蕊儿上前附在她耳边细声道:“奴婢方才盯紧了,偷听的就是她,她现在还没有同任何人接触。” “敢问太子妃,妾身做错了什么你要抓我?”刘淼淼挺了挺身子,扬起头颅质问杨钰沛。 “自己做了什么,你心里有数。” “妾身、妾身只不过路过偏殿,匆匆一过忘了向您请安,您至于如此么?除此外妾身什么也没做啊……” 杨钰沛面无表情,“没请安还不算过错?东宫还有没有尊卑?如今东宫落魄,你一个良媛竟然这般目无尊上,无视本太子妃,藐视太子!” “妾身知错,妾身不敢了,求太子妃饶妾身一回。”刘淼淼闻言立刻跪下求饶。 “晚了。” 刘淼淼看着杨钰沛死寂的脸,蓦地心一颤,吓得连连磕头。 “绑起来,丢到侧殿去。”蕊儿吩咐几个宫女,同时不忘厉声道:“刘良媛以下犯上,无视太子、藐视东宫,太子妃将其留下教导。你们把嘴锁牢了,任何人不准透露半分,否则……就横着从东宫出去吧!” “奴婢遵命。”一干宫女连忙应声,近来东宫局势不好,人人都绷着炫。 ………… 晚膳时分。 宫女上了各式各色佳肴,一一摆在精致的雕花大桌上。 这一两个月好不容易养回了些胃口,今日却再一次失了进食的欲望。 “太子妃多少吃些吧,肚子里的孩子饿着呢。”蕊儿柔声劝说。 “太子呢?” “太子……还在议事。” 好几个时辰了。 杨钰沛压低了声音,“东西弄来了吗?” “弄到了……”蕊儿看了眼主子,欲言又止,犹豫了一番,还是忍不住,“太子妃确定秘密处决吗?您已有胎动,倒不如交由太子处理……” “不必麻烦太子。”此时此刻,他不能分心。 他若决定做大事,她便全力辅助,即便……将来受天下人诟病,但夫妻一心,她不怕。 第一百一十八章 和离书 侧殿,内室。 一女子靠在椅子上被五花大绑捆得牢牢的,丝毫动弹不得。她虽被关在不透光之所,神色却异常清醒。 良久,一扇门被推开,昏暗的内室终于透进了光。 一个宫女随蕊儿徐步进来,宫女手中端着托盘,托盘上是一个酒壶。 被捆绑在椅子上的刘淼淼眯着眼,努力地适应突如其来的光。 好一会儿,待看清来人架势,她终于颤了颤,貌似意识到什么…… “太子妃呢?我要见太子妃。”她异常冷静,一双眼眸非常锐利,丝毫没有平日傻乎乎刘淼淼的痕迹。 “太子妃是你想见就见的么?” “我要见太子妃,叫她过来!”眼前的人一步步朝她逼近,她愈发紧张,不觉颤抖起来,“我要见太子妃,我有事招供。” “何事?”蕊儿声音很轻缓,脚步却未停下。 “我只同太子妃讲!” 蕊儿哼了一声,用力地按住她的脑袋,一宫女则伸手去拿托盘上的酒壶…… “很可惜,你没机会了。” “不——我是杨家人!我是大娘子派过来的人——”刘淼淼终于大声嘶喊,开始奋力挣扎,她不能冤死。 蕊儿的脸色沉下来,“就是因为你是杨家人,处在这种局势之下,不要怪任何人,东宫输不起。” 宫女拿起酒壶便朝刘淼淼的嘴里灌去…… “不要……不要……” “太子妃也是万不得已,你好好去吧,东宫会记得你的好。” “不——”她拼命挣扎,恐惧席上心头,她还以为她有最后一根稻草,想不到正是因为那根稻草,才对她起了杀意。 她费尽全身力气挣扎,她不能死,她在东宫蛰伏了那么久,装傻那么久,心血不能白费啊! “不要——我保证,我不会向杨家透露半分太子所谋划之事!我保证……我什么也没听到!”她猛烈地摇着头,苦苦哀求,“求太子妃相信我,我发誓我绝对不会告诉杨家,求你们饶我一命吧……” 蕊儿的动作杵住了,似在等待什么。 片刻,除了连声求饶的刘淼淼,再无别的声音,蕊儿于是继续动作…… “太子妃答应你,来日太子登基,定将你追封为妃,你的家族也会及荫封赏。” 她心里想什么,蕊儿明白。 她怔怔地望着她,冰冷的眼泪滑落下来,眼中的光亮一点一点熄灭,直到双眸如同枯井,“一定要如此么?” 蕊儿缓缓闭眼,眉目间透露心力交瘁,“宁可错杀一万,不可放过一个……东宫已承受不起任何风吹草动。” “答应妾身的事,希望太子妃说到做到。”她含泪苦笑,终于不再挣扎,太子妃既然已下决心,看来她今夜非死不可了。 宫女将一壶酒往她嘴巴里倒了下去…… 她开始猛烈地咳嗽起来,不停抽搐……啪嗒一声巨响连人带椅倒在地上……未过多久,血液从嘴角溢出。 片刻,人已不再动弹。 外室有一身影,从一开始便在,闻得里面的动静,轻叹一口气,答应她的事,她定会做到。 刘淼淼的尸体很快被太监连夜秘密运出东宫。 一夜平静,杨钰沛浅眠,无论付出什么代价,只愿太子此番事成,她愿意为此一生受尽诅咒。 ………… 翌日。 太子有命所有妃妾集合。 “人都齐了吧?” “禀太子殿下,都齐了。”太监躬身。 太子扫了一眼座位上的杨钰沛,撇开脸冷声道:“今日,本太子要宣布一件事。太子妃杨氏,自嫁入皇室以来,嚣张跋扈,任性妄为,昨日因妒起意,毒死了刘良媛,此等心狠手辣的妇人,本太子断不能容!故此,本太子决定与杨氏和离。” 此话一出,座下的众多妾室瞬间炸开了锅…… 她们没听错吧? 刘良媛被毒死了? 太子要同太子妃和离? 杨钰沛杵在座位上,睁大眼牢牢盯着他。她要确定,他到底是真心,还是做戏。 可是……那么了解他的她,竟然在他身上看不到一丝做戏成分。 “这是和离书,咱们以后各自嫁娶,将互不干涉。”李重俊示意太监将一书信呈给她。 她挺着大肚子,一步一步走到他跟前,锐利的眸子看着他的眼睛。 他毫不躲避,与她对视。 他们靠得极近,近乎相触。 “刘淼淼是杨家的眼线,她必须死啊。”她细声喃喃,此声量只有他们俩听得清。 “什么破理由!那是活生生的一条人命!在你眼里,人命就那么轻贱么?”太子睁大眼睛望着她,满目不可置信,他爱的女子,怎是这般歹毒之人,“杨钰沛,我真是看错人了……” 他厌恶得看都不想再看她一眼,越过她大步流星径直朝外走去。 杨钰沛缓缓垂下美丽的头颅。 这是他,傲气尖锐,又永远这般是非分明。 ………… 杨钰沛将手伸向太监托盘上的和离书…… “太子妃……” 玉手有些微颤抖,但最终取了过来。 “走吧。”她淡淡的声音里,有道不尽的失落。 蕊儿见状莫名鼻酸,主子做这些还不是为了太子,主子冒着折煞肚子里孩儿福气的危险,除掉杨府的眼线,却换来一纸和离书…… 书房。 坐在椅子上的人垂着头,一动不动,了无生气。旁边的太监宫女大气不敢出,主子自宣布与太子妃和离起便久久沉寂。 一女子身影缓缓走了进来。 李重俊似有心灵感应,抬起了头,看着一步一步走向他的身影,既眷恋又痛苦。 “你还来做什么?”出口的话却非常生硬冷峻。 杨钰沛已捡起方才掉落的骄傲,扬了扬高贵的精致的脸蛋,“去你的和离书!我这辈子都是你的人,休想赖!” 说罢,她将手里的书信撕了个稀巴烂,随即长手一扬,撕碎的纸屑顿时漫天飞舞,飘落在空旷的屋内。 李重俊盯着她,竟一时无语。 她缓缓靠近他,俩人几乎是贴着身子,她将一条穿红绳的护符戴到他脖子上,这是她前些日一步一步登上山中石阶,在寺里为他求来的护身符。 “我愿用余生,换你平安。” 她含视着未有丝毫反应的他,朝他温柔地笑了,明眸媚颜。她要把最温暖的笑容给他,这或许是最后一面,她要让他看到她最美好的样子。 好一会儿,她转过身,欲离去。 不料,身后一只手臂将她猛地揽了过去,紧紧地拥在怀里。 冰莹的泪水终于还是滑落了下来…… “你的余生都是我的,等我回来。” 良久,他终于放开娇柔的她。 他单膝跪倒地上,吻了吻她的隆起的肚子。 为了他们母子,他一定要一举得胜。 ………… 第一百一十九章 兵变 不日。 太子李重俊率领左右羽林军大将李多祚、李思冲一干人等以清君侧之名,举兵武三思府第…… 太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武三思、驸马武崇训当即被斩获。随后派兵守卫宫城诸门,斩关而入萧肃门,直击韦后与安乐公主…… 皇城之内早已闹翻天,人心惶惶,动荡不已。 热闹繁荣的长安城如常运转,今日士兵涌动,杀气暗涌,百姓心惊,有的躲回家里不敢出门生怕成为刀下亡魂,有的凑热闹不嫌事大,猫在市集或酒楼议论纷纷,猜测今日究竟何事竟这般密集地调度兵马。 “就知你会在此。” 崔琞匆匆下马,大步跨进巷子里的老李家酒铺。 “有事找我?”荆词吞了一个嫩滑的馄饨,抬眼看他。 “太子发动了兵变。” 啪嗒—— 荆词手中的瓷勺子蓦地掉落在碗里。 “你确定?” 他点头,“千真万确,武三思及其子武崇训已被杀,如今太子已带兵入宫。” 荆词迅速起身走向门外,跨上他的马,“借马一用,驾——” “还没给钱呢……”老板追了出来,她已消失在眼前,于是老板看向崔琞。 崔琞瞟了他一眼,“记我账上吧。” 杨府。 荆词将马丢在门口,火急火燎破门而入,府内正忙着自己的事的丫鬟们见匆匆走过的是主子,便连忙补上“四娘安好”。 她来不及一个个院子跑,直接扯了一个婆子,“长姐、二姐在哪?” 婆子连忙福身道:“回四娘子,娘子们都在娓院。” 她转身便朝娓院走去。 ………… 全场沉寂。 众人被荆词突如其来的消息所震惊。 转眼,杨寿雁起身,大步流星朝外走去,不忘一边吩咐身旁的余囍,“快派人告知长系。二娘,你也过来。” 留给众人的,只有一道颀长的背影。 座位上的杨钰沛一脸平静,不急不缓地起身跟了出去。 余下众娘子则面面相觑,满脸错愕,这意思不就是太子发动了政变么?她们脸中有说不出的异样情绪,这可不得了,此事要是成了,二娘即将母仪天下,他们整个杨族将无比显耀,要是不成……后果则不敢想象…… 杨薇娍看了荆词一眼,默默地起身走到她身旁,“事情怎这般突然?” “我也是方才听崔琞所说才连忙赶回来。” 杨薇娍若有所思,“东宫有何风吹草动,会瞒得过长姐的眼线?莫不是……二姐早知道太子有次谋划,甚至帮他隐瞒了杨府……” “有可能。”方才二姐的平静自处,她们看在眼里。 宵院。 前院大门紧闭,里头正在紧急议事。 丫鬟们个个大气不敢出。 要不了几个时辰,又一消息传来。 玄武门前,太子兵将倒戈溃散,已携余部逃往终南山。 啪—— 杨钰沛一只玉手紧紧撑着桌案,神情终于有了变化。 蕊儿慌忙上前搀扶,杨钰沛摆了摆手,一双美丽的眸子坚定无比,只要人还在,就还有希望。 屋内几人神色紧了紧。 此时丫鬟禀报有一太监求见。 来得这么快?不想,那人进来,竟是将一书信呈给杨寿雁。 “奉太子之命,将此信交由杨府。”太监毕恭毕敬。 杨钰沛几乎是跌跌撞撞跑上前,看到书信上的三个字,两行清泪蓦地流下,无力地跌落下去,幸而丫鬟们搀扶及时,才不至于重重摔倒。 其余人看到书信,神色与方才相比,顿时松了许多。 信封上只有三个字,和离书。 ………… 太子发动兵变,龙颜大怒。 韦后与安乐公主吓得不轻,催促圣上务必彻查作乱的一干人等,要求将涉事者全部诛杀。 武三思与安乐公主丈夫武崇训被杀,韦后等人甚是恐慌,如今太子携部下尚逃亡在外,后患无穷,只怕事情不是明面里那么简单,遂要求圣上立刻彻查犯上作乱的党羽。 圣上原本就甚为信任韦后,如今被这么一吓,加之安乐公主的丈夫被诛杀,为表安慰,更是一切听从韦后行事了。 可惜,韦后不是胆小安分之人。这辈子,大风大浪她经历得还少么。嗣圣元年,圣上帝位被废,她陪圣上在外流放十四年,九死一生回来长安,费尽心机终复位,如今区区一个黄毛小子也敢同她斗? 当年圣上复位,太平公主和相王皆虎视眈眈……近年来亦没一刻安分过。 她得抓住这个难得的好时机,一举将异己铲除。 ………… 顷刻间,太子发动政变之事传遍长安城的街头巷尾。 此事若说与他们没关,又有些关系,毕竟差一点儿帝位就易主了,不知当今太子是怎样的人,百姓们至少存了些期望,只要能减轻赋税就是好的。 据说太子亲手杀了武三思和他为非作歹的儿子武崇训,武家此人欺行霸市不是一两日,此事于百姓们来说实乃可喜可贺,故而一时之间倒是甚为感激太子,只可惜啊……太子败了。 ………… 几日后。 “今日可有什么消息?” 荆词着一袭男装匆忙进了崔宅的门,直接走向花厅。 “你真是把我崔宅当自个儿家了。”崔琞优哉游哉地喝着茶,不必抬眼便知来者是谁。 “长安城就属你消息最灵通嘛,不找你找谁啊。”荆词毫不不客气,坐到椅子上,自个儿倒起茶水来。 “你对太子这般关心,看来跟太子妃关系不错啊。” “既是我二姐,自然在意了,何况……此事还关系到整个杨府。” 崔琞露出笑,“前一段日子谁嚷着要离开杨府,如今又关心起杨府命运来了,果真血浓于水啊。” “别扯旁的了,今日到底有没消息?”荆词一心打听太子之事,没心思闲聊。 崔琞摇了摇头。 不知为何,荆词竟然微微松了口气,或许没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吧。 她一连几日奔往崔宅,为的就是尽快获得太子的消息,就算杨府已经散布了人手,但她莫名地,潜意识里觉得崔琞可靠些。 二姐已经有八个月的身孕了,她真的不希望太子出事,否则二姐怎么办,孩子怎么办? “圣上派御史中丞萧至忠审理倒戈太子的同党,宗楚客上奏相王有参与其中。今日线人传来消息,朝堂上萧至忠冒着得罪韦后的危险,顶住众人的压力,力保相王,言辞真切,倒是打动了不少官员。” 第一百二十章 忠奸难辨 “萧至忠?”荆词语气颇为怀疑。当初他为了依附武三思,做了那么多伤天害理的事情,如今又扮演良臣? 荆词对相王印象不错,她与相王有过一面之缘,相王是谦和的本分人,纵使曾经登上过帝位,但待人甚是温和,亦不像有这种野心胆略之人。 “萧至忠……”荆词再次喃喃。 太出人预料,萧至忠会做出这等举动。 “莫不是经过萧安一事,萧至忠醒悟了……” “别把事情想那么简单,无往而不利,他深谙此道。”崔琞冷不丁地泼冷水。 “萧至忠起初本性应当不坏,在洛阳时还是一方好官,忠肝义胆,颇受百姓爱戴,如若此番彻底醒悟,也并非不可能。” “且行且看罢。”崔琞浅笑,不否认也不肯定,这丫头总是把人往好处想。 荆词蓦地想起些什么事,于是起身道:“我先走了,一有消息记得第一时间通知我。” “跑我崔府这般勤快,干脆住下得了。”崔琞看着她走向门口的背影悠悠道。 谁料荆词一个转身,扯了扯笑,“那不成,我还要不要名声了。” ………… 萧府,府外。 荆词正犹豫着要不要让芳年上前敲门,不料门却被里面的人打开了。两个小厮先走了出来,随即一轩昂的翩翩郎君跨出。 萧平正好与荆词对视,愣住了,颇为诧异,又有几分惊喜。 “荆词可是特地过来的?” 荆词点头,“你要出门?”她声音方停,一娉婷身影走了出来。 陈环儿见着荆词,愣了一会儿,才轻声唤到,“荆词。” 萧平大步走到荆词身前,伸手拉她,心里有藏不住的愉悦,“走,咱们进去说。” 他拉着她,绕过陈环儿,步入府内。 萧平直接把荆词带到了内堂,丫鬟见之一如既往纷纷福身。 再次步入萧府,物还是从前的物,感觉却不如从前了。以前来到萧府总有一份期待,见好友家人的期待,如今……只有无限压抑。 “荆词来了?” 座上的是萧母,瞧着来人,喜出望外。 声音、语气、神态,一切都一如往昔。 这抹声音,贯穿了她整整十年的生命。 萧母老了许多,自从萧安去世后,因着伤心过度,以及对眼前人的失望,她的身子大不如从前。 荆词看向萧母的眼神甚淡,最终还是朝她福了福身。 萧母的眼眶不觉又红了,目光自始至终未离开荆词。 片刻,萧至忠走了进来,神态苍老了许多,他凝视着众人,“你们……都在。”语气里好似一副人齐了的模样。 荆词蓦地有些难过,她如今到底是以何身份踏进这间府邸?他们是她的至亲家人,他是杀害她阿爹的凶手…… 萧至忠坐到顿时面无表情的萧母旁边的位置,与萧母只有一桌之隔。 “终于除去武三思了,此乃大快人心的事情!” 纵使没有人同他搭话,他仍然继续道:“我何尝不想做回洛阳时为人称道的官?但朝中事态便是如此,想挤入朝堂,就得通过他武三思。局势不是一个‘乱’字可言,想做匡扶正义之事,又岂会那么容易?是我对不起王郎,对不起王家,但是只有取得了武三思的信任,萧家才能迁来长安,我今日……才能在朝堂上为相王辩驳,靠一副唇齿平衡局势,使局面不由韦后控制。” “阿爹的意思是……”萧平上前追问。 萧至忠叹了一口气。 “没错,武三思只不过是一个跳板。我萧至忠真正想做的是挤入朝堂,平衡局势,匡扶正义,使忠臣良将……不再任人构陷,蒙受不白之冤。可是在此之前,必须要有所牺牲啊……唉——”他垂下头,甚是无奈,他的心情,他们怎么会懂。 “真的是这样么?”萧平问。 萧至忠反问,“你阿爹会骗你们吗?”他看向荆词,语气软下来,言辞殷切,“荆词,这就是我的初衷。我又何尝忍心牺牲王家?可惜选择就是这般万难,我只好负了王家,如今我公然违背皇后,想必以后的日子也不好过了,对你阿爹的歉意,我日后在九泉之下与他同饮时,会乞求他的原谅。” “只怕我阿爹不愿与您同饮。”荆词语气淡淡,虽然语气如此,实则内心万般纠结难受。 他所说的“匡扶正义”之路,血腥、残忍、不道义。 萧至忠缓缓闭上眼,神色无奈而苦痛,摇摇头,“我愿一生受谴责,已然走到这步,我萧至忠定会力挽狂澜,争取忠良最小的牺牲。” “阿爹,我信你。”萧平语气虽淡,但眼神却十分坚定。他的父亲犯下天大的错,却未一错再错,终究是他父亲,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再说,阿爹的所作所为,纵然残酷,为的却是有朝一日站在高处能够帮扶江山。 “我终于可以做回以前的萧至忠了,我断不会让你们失望,让……安儿失望。”萧至忠似松了一口气,言辞诚恳,一双眸子甚是坚定。 荆词面无表情,冷静地盯着他,他的话究竟可信几分?他看着她自小长大,她又何尝不是自小看着他受尽洛阳百姓爱戴?清正严明,一身正气。 可是他杀阿爹是真,在朝堂力保相王也是真。 “荆词,”萧至忠看向她,神情颇为隐忍,“我不敢奢求你的原谅,你恨萧伯伯好了,恨我才让我好受些。” “我不恨你,”她微微垂眸,“但我也不会原谅你。你所说的……我拭目以待。” 她终究……还是愿意再信他一回。 ………… 荆词未久留。 没过多久,她便从萧府出来了。 长安的街依旧热闹喧嚣,她看着行人,各自忙碌,独自一步一步慢慢走回杨府。 近来世事巨变,叫人措手不及。 她最终留在长安的原因,主动被动各半,祖母手中有一股不小的力量,牵制住她的脚步,另外,她既然答应了长姐,便会协助杨府,等到几个姐妹不再需要她的时候,她再离去。 在此之前,纵使内心疲倦,也暂且先忍耐种种不堪吧。 近来裴姨消失了,没有丁点儿消息。 真相已明,不管她做什么,是何目的,荆词都不关心了。不过她会依她所说,尽量寻找青云。 第二百二十一章 杨家的核心 “长姐,你找我?”荆词走进莞院正房,朝座榻上的杨寿雁微微福了个身。 杨寿雁淡笑,不觉仔细看她,一身男装,若不是长相清秀可人,光看举止神态倒有几分英气。 “过来坐。”杨寿雁示意,随手为她斟了一杯茶。 荆词上前与杨寿雁对坐,心中颇为不解,这种关键时刻长姐该忙得不可开交才对,怎还有闲心理会她。 “崔郎君可有消息?”杨寿雁脸色平静开口,让荆词猝不及防。 “没。”她尽力保持面色平静,原来长姐都知道。 姜还是老的辣,杨寿雁并不知此事,一切不过是猜测。一句突如其来的随口问话,一个答案,证实了她的怀疑。 杨寿雁伸出手握住荆词的柔荑,神色柔和,满脸欣慰,“四娘,你终于回来了,不管你在外多久,终究是流着咱们杨家的血,做不到对杨家弃之不顾。” 对于这般举止的杨寿雁,荆词有些不适应,“长姐怎么……突然说这个?” “不是吗?那日应该是崔琞告知你太子发动了兵变吧?你第一时间回府告知,你终究还是心系杨家的。”杨寿雁握着她的手紧了紧,继续道:“父亲老了,咱们这一系血脉,只能靠咱们四姐妹撑着了。荆词,你可愿意为父亲、为长姐分担些担子?” “长姐要我做什么,不妨直说。”荆词摸不透她的心思。 “好,我要把你带入咱们杨家的内部群体,让你参与杨家的事务,与我一同发展壮大咱们杨家。”杨寿雁目光灼灼,定定地盯着她。 荆词诧异,长姐的话语太惊人,且太无道理。她一个未出阁的庶女,参与家族之事,简直是天方夜谭。 “长姐,你说笑呢,我既不是男子,且只是庶出的幺女,哪有资格参与杨家的……” “你是最合适的人选。”杨寿雁露出一贯以来的笑,语气坚定。 荆词看着神色认真的长姐,长姐的确不是在说笑,但是她不明白,她是最合适的人选,和来此说? “杨家能人众多,并非非我不可,你是长姐,府里还有才华横溢的二姐,聪慧的三姐,排不上我,杨氏族人更不会服气。” “我说你行便行,至于别人,只需听从吩咐就行。”杨寿雁一双锐利的凤目凝视她,语气语义好不凛冽,杨家想把权利给谁就给谁,无需征得那些小虾小鱼的同意。 荆词沉默不语。 杨家竟莫名给她权利,权利虽诱人,但是她没忘记自己的初衷。她本意就是不想留在长安,只有外面的天高地阔最适合她。 “如今是关键时刻,东宫是倒定了,韦后又少了一个与她制衡的人,你难道想看到妖后乱政?若她掌控了朝政,死伤牵连无数,她同安乐公主都不是有治理天下的才干之人,此母女二人奢淫无度,只怕到时候会弄得民不聊生,突厥借机作乱……天下大乱,你还能心安理得过悠然的日子么?” 荆词垂眸,有些无奈,“长姐说的是什么话,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我的书还没读到狗肚子去。我虽然想过随心所欲的日子,若家国有难,我又岂会袖手旁观。” 说到底,她做不出那等自私事。 “那你就留在杨家,咱们一同想办法,制衡韦后。”杨寿雁出声催促。 见荆词仍旧犹豫不决,杨寿雁终于松口,“我知你心系江湖,等到江山有明君坐镇,天下安定了,你想离开便离开吧。” 荆词陷入沉思和犹豫,好一会儿,她终于应声,“好。” 此时不同往日,并非仅仅留在长安那么简单。荆词明白,介入杨家内部,进有多难,出便有多难,故而她不得不犹豫再三。 ………… 荆词的身影离去,余囍俯身为主子添茶。 滚烫的茶水缓缓流到精致的茶杯里,余囍随口道:“大娘子这几日这般忙,主子何必急于一时劝说四娘子呢?” “武三思已死,萧至忠又突然转性,若真忙过了这几日再说,估摸四娘早就下定决心离开了。”杨寿雁清楚,荆词不是个安分人,一心想离开杨家,即便能牵制住她的人,她也会闹出许多事来,如今当务之急是牵制住她的心。 武三思已死,她不知她是何想法,总之杨寿雁不放心她。 “不愧是大娘子,趁着四娘子这几日分散了注意力,使她应承下来,若过几日再谈此事,就会让四娘子觉得大娘子当初出尔反尔。”余囍点点头,对主子颇为佩服,主子当时应承过四娘待到除去武三思,便来去自由,显然,四娘现在还不能走。 “谌儿近来如何?” 余囍闻言不觉讪讪,“李、李郎君在国子监表现得很好……” “我问你他怎么不回家?”杨寿雁蓦地有些怒气。 李谌自开春去了国子监念书,连月来一次都未回过杨府。 “派去的人说李郎君道课业繁重,不想被杨府人事打扰。”余囍低着头。 杨寿雁深叹,“罢了罢了……” 她这个儿子,终究不理解她…… ………… 杨府回廊。 衣着打扮一致的丫鬟们有序地缓缓来去,纵使天大的事发生了,她们只要各司其职就好,各人手中的活没出问题,天大的问题都不是她们的问题。 蕊儿快步走着,微皱眉头,时而举目四望,一个转角,恰好碰到了她想找的人。 “四娘子安好。”蕊儿福身,拦下荆词。 “如此匆忙,出什么事了?” “二娘子有请……”蕊儿犹豫了一下,上前附到荆词耳边,语气恳求,“二娘子正为太子之事忧心不已,四娘子您本事大,求您去打听打听太子的消息……” “叫二姐暂且安心,太子近来并无消息传来。” “不,二娘要的是……太子胜算的可能性。请四娘为二娘打探,做个预测。”蕊儿极力压低声音。 荆词眉头一蹙,此事谁说得准? 转念一想,二姐身为东宫的太子妃,乃众妃妾之首,若能更早知道局势,东宫众人才能更好做出反应。 “我尽力帮二姐。” 近日来韦后虽然一心揪出同谋,且愈演愈烈,但目光所及皆是前朝,暂未触及后宫,依这形势,估摸着……不远了。 第一百二十二章 垂死挣扎 “我去一趟崔宅吧,”荆词应下,“你务必照顾好二姐。” “奴婢知道。” 这几日荆词基本每日都往珏院跑,二姐还有两个月就临盆,却发生了这样的事,二姐的担忧可想而知。 曾经的杨钰沛那般骄傲,仿佛世事都入不了她的眼,如今为人妻、为人母,纵使再骄傲美丽,也不过是一个为丈夫操心忧虑的妻子。 荆词骑马至崔宅。 近日来几乎日日都是这两点一线,她能为二姐做的,只有日日过来跟紧些消息。 门房见着来人,上前为其牵马。 “你家主子呢?” “在书房。” 门房欲进去通报,荆词手一挥,“不麻烦你了,我自个儿进去就成。” 荆词是崔宅再熟悉不过的客人,且主子私下特地吩咐过,她在崔宅可任意进出,故而门房便由得她了。 书房。 大门未关,荆词便直接踏进去了。 右转乃一绣了寒梅的屏风,做工精致,用材富丽。 “这些钱足够你蓄养一批兵马了吧?” 屏风那面是荆词熟悉的声音。 “足够,在下代替大唐子民先行谢过崔郎。” “别让我的银子白费才是最好的道谢。”崔琞语气淡淡。 荆词赶忙悄悄倒退两步,尔后叫一声,“崔郎君——”于是才往里头走去,“今日可有消息……咦,李三郎也在?”她故作讶异,对李隆基的存在感到出乎意料。 李隆基眯了眯眼,待看清来人,星眉剑目间有一丝惊讶,却暗含一丝失落,“的确好巧,我今日登临崔宅与崔郎叙旧,不想遇到了杨四娘。”她这身打扮,又这般举止,他心里明了,她是熟客。 “杨四娘是熟客吧?”他忍不住出口问。 荆词抿了抿嘴,朝李隆基身后的崔琞瞟了眼,这个问题他来回答或许更好。 崔琞却笑而不语,不打算帮她,由得她自己应付。她以为他不知道她方才的小动作么?崔琞既然让她在崔宅任意进出,自然就不打算向她隐瞒任何事。 “那个……”荆词虽不喜李隆基的深沉,但知道他目前不是处在杨家的对立面之人,便心一横,索性直言,“崔郎君不是生意人么,消息灵通,我家二姐想探听太子之事,因此派我来向崔郎求助,这几天多来了几次,便熟络了。” “原来如此。” “她这两天快把我崔宅的门槛踏破了,真当我是千里眼、顺风耳啥事都知道不成?”崔琞无奈地摇了摇头。 “崔郎可别自谦。” 崔琞笑,“既然来了,两位一同用个午膳?” 荆词一口应下,“行啊。” “我府上还有别的事,今日同崔郎也叙旧完了,就不多叨扰,改日再拜访。崔郎好生接待杨四娘即可,二位,在下告辞。”李隆基作揖辞别。 崔琞回揖,“临淄王慢走,恕不远送。” 荆词亦朝他福身。 “两位留步。” 待李隆基走出书房,书房一角落里一直沉默不语的华舟当即退出去,叫婢仆传菜。 不一会儿,丫鬟们将餐食一一端了进来,放在书房屏风对面的几案上。 佳肴陆陆续续被呈上,菜色齐全,完全不亚于杨府的餐食水准。不愧是商贾,所谓富得流油,大概就是从餐食上衍生出来的吧。 “你没有想问的?” “啊,啊?”荆词的注意力从几案上的色香味俱全的佳肴上拉回来,晃过神来,“那个……很抱歉,其实我进书房前听到了你们一两句对话。” 她自知理亏,低下头支吾到。片刻,听对方没反应,她便顺手倒了一杯酒,双手端起酒杯,“荆词莽撞了,我自罚一杯!” 尔后几口喝下,好不爽快。 “一个女子喝起酒来怎么这副模样。” 她抬眼,发现他神色与语气里皆没有怪罪她的意思,于是笑道:“你又不是第一天认识我。” 崔琞不禁摇头。 “我今日拜访当真有一件大事要崔郎帮忙。”荆词正色。 “说来听听。” “你能否帮我查查太子的现状,太子兵力如何?反败为胜的几率可大?”她甚为直率。 崔琞倒也不惊,泰然自若,“做好准备吧。” “什么意思?” “太子所率之部本不可靠,且太子此行发动兵变太过轻率,如今部下变节,太子逃往终南山,不过是……垂死挣扎。” 荆词一怔,神色微变,“怎么会……”他的意思是太子发兵前未思虑周全,这是兵行险招,一旦失败将万劫不复,这岂是儿戏?荆词实在难以置信太子会轻举妄动。 崔琞轻叹,“太子烈性。” 太子隐忍多时,自从他当上太子那日起,一直被人虎视眈眈,那些人没一刻不想他死。如今愈演愈烈,狗急尚且跳墙,何况是人?可惜他还是太心急,做不到忍辱负重,斩杀武三思后更不该带兵入宫门,铸成大错。 “若他出事,二姐该如何是好?还有两个月就临盆……” “能瞒多久便多久吧,放心,太子妃不会有性命之忧,圣上是良善之人,好歹肚子里的是他的亲孙子。” “圣上良善,那韦后呢?若韦后要她死,她活得成么?”荆词抬眼盯着他,情绪些微失控,语气愤愤。 崔琞看着眼前人,她如今心里眼里都是她那二姐,竟然不自觉道:“哪日若我处于险境,你也能为我这样忧心就好。” 失控愤愤然被他一句话安抚下来,她蓦地愣住,末了,扯了扯嘴角,神色颇不自然地道:“自然。” “吃菜吧,要凉了。”崔琞一笑。 “嗯。” 他人身前的菜不宜夹,这点儿餐桌礼仪荆词还是有的,纵使举止开放,但没有丫鬟布菜,她来来回回便只夹自个儿身前的菜。 崔琞都看在眼里,却也未吩咐丫鬟布菜,反而是亲手将自己身前的菜都给她夹了一遍,看她哪样吃得多,便多夹几遍。一餐午膳下来,他没怎么吃,全顾着同她说话与为她夹菜了。 用餐完毕,荆词没有久留,赶着回杨府。 临走之时,崔琞送她出门。 崔琞道:“韦后奈何不了太子妃,因着太子妃出自杨家。你即便对韦后没有信心,也该对自己的家族有信心才是。” 此话的目的仅仅是宽慰。 荆词点头,如今她只希望二姐和腹中的孩儿能平平安安,旁的她不奢求。 第一百二十三章 我食言了 太平公主府。 后花园,池子上的一水榭。 余音袅袅,清脆的笛声飘荡在整座精美贵气的花园里。只是笛音颇为哀伤,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一佳人站在水榭内,忘我地吹奏,形单影只,仿若天地间只剩她一人。 一曲毕,她缓缓放下手中的笛子。 夏花再美再艳,无非是为了反衬她的失意,如今她什么也没有了,等着被那些人看笑话吧。她不由地抓紧了手,眉黛紧缩,没有了父亲,没有了兄长,以后该怎么办,谁来为她做主? “我说谁的笛艺如此高深,在此府邸的,也只有你了。” 一道柔和的声音从她身后传来。 “二郎。”看见来人,美人忧愁的面容竟有了一丝笑意。 “你父亲与兄长去世,节哀顺变。” 武韵垂首,淡淡道:“我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样一种心态。自小我与父亲和兄长便不亲近,他们这些年有多霸道,做了多少伤天害理之事,我知道,他们不是好人,甚至是……罪有应得……”她缓缓闭眼,神色颇为痛苦。 “你自小跟在武后身边,后来又同我们一起学习长大,你和你父兄是不同的。” “阿娘早逝,自小父亲顾着自己的事从不曾管过我半分。记得小时候,我住在太平公主府,我得病昏迷了,郎中说我怕是熬不过那夜,长公主派人告知父亲请他来见我最后一面,父亲忙着自己的事竟然把此事忘得一干二净。好几天后,父亲才遣人来问我是否已去世……”武韵说到此些微激动,眼泪却在眼眶里打转,“这种人,根本不配做父亲!二郎,我明明恨他,可是、可是为何我还是那般伤心……我好讨厌自己,为什么这么没骨气,为什么要为他们伤心……”眼泪终于流出眼眶,一切皆是情不自禁。 薛崇简轻轻将她拥入怀里,拍了拍她的头,柔声安慰,“你终究是善良的女孩儿,你可是与维儿一同长大的,你们都是我的妹妹,自然不会差。以后你就住到长公主府,府里人会好好照顾你。” “可是太平长公主与我父亲……” “你不必担心,想必母亲也早就没把你当武三思的女儿看待,这里以后就是你的家。” 薛崇简笑着正当想放开她,武韵的手却缓缓环住了他的腰……脑袋靠在他的胸前,喃喃道:“二郎,韵儿没有家,只有你们了。”没有武家作为后盾,“方城县主”不过就是虚衔罢了,她的人生,从今日起只能自己做主,自己努力了。 ………… 杨府。 珏院,内室。 床榻上女子腹部高隆,双眸紧闭,睡得并不安生,一层层细密的汗水不停往外冒。屋内除了她的呼吸声,再无任何声音,更别提为她扇扇子的丫鬟。 她的眉头锁得越来越紧,呼吸亦愈发急促…… 梦境里,她还是那个高傲的杨钰沛,美丽高贵,无论走到哪里,都倍加受人青睐。一副倾城容貌,颇有才干,加之杨府的娘子身份,足以让她傲视众人,却有那么一个男子,对她甚是无礼傲慢,她有意冲他笑,他竟撇开头,她朝他发脾气,他竟然无视她! 她颇为生气,追了上去…… 她越追越远,脚步愈发沉重无力,苦苦追寻的身影,离她越来也远。内心的气恼顿时荡然无存,反而充斥着无限的悲伤……她无奈地停下脚步,四下无人,潜意识里却能感觉到那缕目光深情地凝视她,可是她找不到…… “我恨你——” 一道带着哭腔的声音将床榻上的人吵醒,渐渐清醒过来,杨钰沛才发现,原来是自己的梦中叫出的声音。 她伸手摸了摸湿漉漉的脸蛋,竟有泪痕,这么多日她都未深睡,今日好不容易睡久了会儿,又做了这种梦…… 她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孩子,千万要保佑你爹爹平安。 上苍啊,她什么也不敢奢望,只求他平安,即便……余生不见,也要他平平安安。 “二娘子……”门外蕊儿快步走了进来,声音有些慌乱,两道泪痕挂在脸上。 “何事?”她的心莫名漏了一拍。 蕊儿噗通一声猛烈地跪倒在地,磕头哭道:“太子、太子薨了……” “你……再说一遍……” “太子部下叛变,刺杀了太子,那恶徒竟然还砍下太子头颅,回长安请罪了……” 杨钰沛的脸色早已变得煞白,此番一听,立刻直直倒了下去,不省人事。 蕊儿慌忙跌跌撞撞上前搀扶,主子却早已倒在了床榻上,无论如何都叫不醒…… 珏院彻夜通明。 丫鬟、郎中守了整夜,杨寿雁发话,绝对不能让太子妃陷入危险境地,奈何,整整一夜过去了,直到翌日晨光熹微,昏迷的人儿还是没有醒过来。 杨府各院素来热闹的姨娘们一夜间皆陷入沉寂,原本还想着能成为未来皇后的母家人,现在看来是不可能了,说不定……杨府还会被连累,毕竟是兵变这等大事啊。 到了晌午,杨钰沛才转醒。 身子异常弱,丫鬟们不停将鸡汤、汤药之类端进来,让丫鬟们松了一口气的是性子锐利的二娘子竟然全部乖乖喝下去了,但叫她们更烦恼的是二娘子喝多少吐多少,两个时辰里已经吐了三次。 杨钰沛早过了孕吐的时期,即便她明面里不排斥进食,但身子里的潜意识是骗不了人的。 “给我吧。”在榻上半躺着的杨钰沛瞟了一眼又端了一碗鸡汤进来的的丫鬟。 蕊儿看着脸色苍白、毫无血色虚弱得不得了的主子,颇为不忍心,“二娘,要不……还是算了吧,先休息一会儿。”主子已经没有力气吐了,再这么下去,只怕会伤及胎儿啊。 “不,我不能饿着我们的孩子。” 蕊儿犹豫着接过药碗,一小口一小口地喂给她,每喝几口,便让主子歇会儿,生怕刚喝下去主子又一个劲儿全吐了出来。 半个时辰过了,一碗鸡汤才喝了不过三分之一。有了前三次的经验,蕊儿这次不敢再多喂,想着先观察一下,等主子歇会儿再说。 功夫不负有心人,陆陆续续地,一碗鸡汤终于喝下去了。幸好,杨钰沛的身子这回也没再闹腾。 集市散去之前,杨钰沛命蕊儿去市集里买了一辆马车。 ………… 马车一路往北边缓缓驶去,跨过几个坊,在一所奢华精致的房宅后门停了下来。蕊儿与驾马车的车夫一同跟下马车,此车夫出自东宫,曾经是李重俊的人,太子起兵前给他的最后一道命令便是拼死保护太子妃的安全。 “把门打开。” “是。”车夫脚一踮,发力蹬上墙,翻到里面将门打开,动作干净利落。 此处是曾经的卫王府,自从太子入住东宫,便被朝堂收了回去,一直空着。因着连月来无人打理,颇有些脏乱,草木也长了好多。 不知不觉,便走到了主院落。 杨钰沛推门进去,这一间,是李重俊与她常住的屋子。 屏风、座榻、几案,花瓶……一样样,一件件,还是那般熟悉,说到底,这里才是他们的家啊。她缓缓走到窗前,将窗户打开,一株梅花默然出现在眼前,梅花尚小,纵使无人照料,也颇有生机。 眼泪终于抑制不住流了下来…… 对不起,她食言了。她曾经答应过他,若他死了,她不能哭。就这一回,她就食言这一回…… 微风吹拂,他的声音、他的气息,好似就在她身边,环绕着她…… 第一百二十四章 撇清关系 杨家行事果敢。 出了这等事,自然是赶忙撇清关系。 多年未上朝的杨知庆,竟然拿着李重俊写的和离书一瘸一拐亲自登上朝堂,向圣上与韦后禀明原由,道太子妃与太子不和已久,暗地里已经私下和离。太子无视君上,并未奏请圣上与太子妃和离一事。 杨知庆巧言善变,多名朝臣连连附和。 圣上看此情形正打算作罢,却遭韦后插嘴,追究太子妃欺君之罪。正当圣上左右为难之时,太平公主为太子妃说话,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拿杨氏一族说事,有理有据。 圣上看着年迈龙中的老臣,大手一挥,不再追究。 韦后纵使有再多不甘也只好忍下,毕竟自己女儿长宁公主是嫁作了杨氏媳妇的。 然而,在杨府休养的杨钰沛闻得此事,觉得撕心裂肺,她将手中的杯子摔了个粉碎。 婢仆跪了一地,纷纷求主子莫要动气,将近临盆,真怕动了胎气。 杨钰沛哪管得了那么多,只觉此刻身为杨家人简直是莫大的悲哀,她深爱她的丈夫,杨家却生生将他们一分为二,撇个干净。 他已经死了,为何……还要将她的名分也夺走?生不能同床,死不能同穴! 悲痛万分的杨钰沛径直冲到宵院。 宵院婢仆道阿郎已歇下,试图将杨钰沛拦下。 “让她进来——” 屋内之人实在听不下去外面的大吵大闹。 婢仆不得已退下。 杨钰沛遂夺门而入。 “怎这般没规矩?”榻上杨知庆半眯着眼,手臂斜斜靠在案上,似睡非睡。 “父亲整日呆在宵院,不知闷不闷。”纵使方才动了气,杨钰沛此话还是道得很平静。 “有话就说。不过我告诉你,你想清楚当下最紧要的是什么,是你的不甘心,还是肚子里的孩子。”杨知庆语气淡淡。 “呵,”她蓦地冷笑,一脸嘲讽,“也只有如父亲般无情才能说出这种话吧。” “情值多少钱?能换命?能保我杨氏长青?” “自然换不了,就像阿娘最终没换来你的探视,没换来祖母的谅解。阿娘这辈子做的最大的错事,就是嫁进杨家!” 杨知庆缓缓睁开眼,直勾勾地盯着挺着大肚子的女儿。 “怎么?”杨钰沛微扬头,冷笑着,语气充满质问,“不是么?祖母虽处处压迫阿娘,但错全在你,你根本没尽到一个丈夫的责任,你一心为家族筹谋,纳了一个又一个妾之时,可曾回头看看用命为你生下孩子的妻子?” “好端端提你母亲作甚!”杨知庆语气含着怒气,从来冷静淡漠的他竟有了一丝怒火。 杨钰沛讥笑着点点头,“好,我不说阿娘,就说你,你可曾尽过父亲的一星半点职责?我、三娘、四娘,你教我们认过一个字没有?你可曾正眼瞧过我们一下!哈哈,或许我们该庆幸,感谢你没教我们冷血、薄情。” “出去,滚出去——” 杨知庆勃然大怒,扬手将案上几本书卷狠狠砸向她。 书卷稳稳打在杨钰沛绝世容颜上,生生砸出几个红印,嘴角溢出一抹冷笑,尔后转身决绝离去。 待杨钰沛出门,后面传来一阵轰隆噼啪声,婢仆们赶忙进来,只见阿郎将整个几案翻砸了下去,一地残骸。婢仆们提着胆子慌忙间正欲收拾之时,一抹身影走了进来,婢仆们见着来人皆暗暗松了口气。 是杨知庆最宠爱的婼娘来了。 “阿郎何必动怒。”婼娘声音柔和,端着参汤娉婷而来。 “都出去。” 婼娘一杵,语气愈发娇嗔,“阿郎……” “出去!” 她抬头看杨知庆,他已靠在边上气喘吁吁,甚是辛苦。 “这、这是……” “可要请医师?” 众人颇慌。 咚咚—— 杨知庆握拳敲了敲榻,憋着气沉着声道:“耳朵聋了?” 此时包括婼娘在内,无一人敢再出声劝说,立即纷纷垂首退出。 屋内极静,杨钰沛方才话一直在他脑中回旋,驱散不去。 “阿娘这辈子做的最大错事,就是嫁进杨家……” 是啊,他这辈子做得最后悔的事,何尝不是娶了她……害她在杨府苦了大半生。 “阿慧,我甘愿你的生命停留在三十多年前,你还是那般好看温婉,笑靥如花,雁儿是咱们的掌上明珠,小丫头在秋千架下甜甜地唤爹娘,那时多好啊,咱们一家三口,幸福安乐,那是咱们最幸福的时候,我甘愿……你最后的记忆停留在那时,没有后来二三十年的痛苦,不必……承受如此多屈辱……阿慧……” 那是他的妻啊,成亲当夜他承诺只爱她一人,最终却为他杨知庆容忍了一生的妻啊…… 他咚咚地奋力敲着榻,用尽全身力气,也不过闷闷而响。 将近古稀之年,回首往事,痛心疾首,老泪纵横不过如是。 轰隆—— 一声巨响,再无声音。 屋外的婢仆犹豫踟蹰,因着方才之事尚心惊胆战,但最终还是小心翼翼进来探究竟。 “啊——” 尖叫声划破整座宵院。 屋内一具老躯从榻上摔下来,横七竖八倒在地上,丝毫没有动弹,时间仿若停滞了。 ………… 整座杨府皆闹翻了。 珏院,内室。 杨钰沛体力不济躺在床榻上,面色极差。 蕊儿伺候得甚是周到,生怕主子有个好歹。 “把汤给我。”床榻上的杨钰沛淡淡道。 “是时候该用膳了。”蕊儿点头,转身去传膳,主子近来用膳积极,一心一意放在胎儿上。 杨钰沛眸微垂,摸了摸自己的肚子,纵使拼尽全力,九死一生,也要将孩儿平安诞下,故而她现在绝对不能倒下。 一顿膳用了将近一个时辰,待残食撤下,洗漱过后,杨钰沛缓缓躺了回床榻上。 “二娘,大娘子来了。”蕊儿对床榻上的主子道。 杨钰沛未语,亦未动弹,全当耳旁风。 她瞧着主子并无反应,咬了咬下唇,悄悄退下。 蕊儿本想将杨寿雁拦下,奈何杨寿雁素来雷厉风行,径直走进内室。待走进内室,她瞧着床榻上之人,尔后回眸一记眼神,示意众人退下。 所有丫鬟遂缓缓退出,内室仅剩杨寿雁与杨钰沛二人。 第一百二十五章 长姐的曾经 “我知道你怨杨家。” 杨寿雁缓缓上前,在床榻沿边坐下,神色宁和。 床榻上的杨钰沛仰卧在床榻上,脸蛋却朝向另一边,眼睛微闭,并不回应她。 内室寂静无声,只有她们二人。 杨寿雁没奢望她能作回应,她微微垂下美艳的容颜,继续自顾自悠悠道:“我嫁给李炅之时,才十五岁,杨家唯有我一女。我听闻李炅的父亲江安王为人暴虐,我怕得不得了,总觉得有其父必有其子。直到成亲后才发现,李炅是一名文绉绉的文人,颇有文采,为人倜傥。”杨寿雁陷入回忆,嘴角难得流露出一丝发自肺腑的笑意,竟有丝丝甜意。 床榻上的杨钰沛未出声,内室很安静。 “二十一岁那年,李谌终于出生,我们一家三口过得非常幸福,访山寻水,好不惬意。我以为上天会让我与李炅白头偕老,在澧州幸福地慢慢老去,可是李谌才满周岁不久,武后开始夺权,纷纷诛杀李氏诸王,李炅也受了牵连。因着那时我还是杨家的唯一血脉,视我为掌上明珠的阿爹竟然悄悄逼迫李炅写和离书。我被阿爹强行带回了杨家,李炅被害,李谌被阿爹远送岭南。” ………… “我出逃过,也寻过死,若不是杨家拿李谌威胁我,恐怕我早不会呆在杨家了。直至后来,阿爹把李谌接回来,条件是我必须嫁给胡郎,我迫不得已同意了。那年我二嫁人妇,你九岁,咱们的母亲去世。” 一抹苦笑浮现在美艳白皙的脸上,她瞥了杨钰沛的身影一眼,“你一定觉得阿爹冷落了阿娘吧?其实啊,他们一直是非常恩爱的夫妻。阿爹此生,真正只爱过的,只有咱们阿娘一人。” 一直背对着她的杨钰沛终于颤了颤,好似无意间听到了令她震惊的消息。 “阿爹被迫纳了一房又一房的妾,无非是为了生下男丁。阿娘是将阿爹爱到骨子里的,她将杨府打理得井井有条,甚至为了杨家,把自己的堂妹王婠也接进府为杨家传后……咱们的祖父临终之言,托付阿娘料理好杨家。阿娘未辜负祖父所托,将毕生心血都放在了杨家,她是一个伟大的女人。阿娘去世时,我答应她,会替她看好杨家,不会叫杨家就此没落……阿娘终究还是带着愧疚离开的,毕竟……阿爹为了她,除了王婠外,未让任何一个女人诞下杨家的骨肉。” 因着祖母的性子,杨家无论是哪个姨娘,若诞下子嗣杨府绝对再无阿娘的立足之处。 一直未出声的杨钰沛似被当头一棒,她转过头,满是不可思议地望着平静的长姐,“你是说……其他姨娘之所以没生孩子,是因着父亲对母亲……” 杨寿雁点点头,叹了口气,“若不是婼姨娘笑起来有几分像咱们母亲,你当阿爹凭何宠她?” 原来……一个男子对一个女子,可以深情至此。 纵使那个男子如杨知庆冷漠。 祖母再厉害,眼神再犀利,也阻断不了父亲母亲心里的情谊。 呵!祖母当年斗赢了多少祖父的女人啊,却唯独败给了母亲,纵使她使过离间计、塞了无数女人给父亲……父亲对母亲是深爱,一颗真心又岂是离间计与女人能轻易撼动? “父亲从塌上摔下来,怕是要瘫了。”杨寿雁淡淡道。 最终,杨钰沛缓缓地转过身,脸上的神色颇为复杂…… 杨寿雁道,“此事的前因后果只有我一人知道。不怨你,不是你的错。也不是父亲的错。怪命吧,谁让我们都生在杨家。” 杨寿雁顿了顿,低头看了看她,“我们的命运与家族相关,与李唐江山息息相关。朝堂动荡,你我皆是受其害之人,二娘,我看咱们……就不要让下一代再经受这些了吧。我的李谌、胡胡,还有你肚子里太子的血脉,他们只能依附杨家了……为了孩子,你必须振作起来啊。”她的言辞颇为恳切。 良久。 杨钰沛静静地点头。 杨寿雁凝视了她片刻,说了那么多,希望她听进去了。 “你好好休养,父亲的事我会处理,长姐是过来人,你所经历的,长姐都经历过。我不打扰你休息了,这段日子,你且安心养胎。” 随着杨寿雁的身影消失在内室,杨钰沛的手紧紧拽住了盖在身上的被单。 从小到大,她第一次见长姐卸下伪装,掏心窝子地说话。她只知长姐嫁过一次人,长姐大她二十三岁,如同长辈一般,她一直觉得她是八面玲珑之人,精明厉害,既能工心计,又有能力霸气,却不想……她曾是一名柔弱娇贵、一心相夫教子的女子。 ………… 杨知庆这一瘫,说话和行动能力都丧失了。 杨寿雁对众人宣称此乃杨知庆起身时不小心摔倒,将杨钰沛去宵院那一段抹去。 老太太闻之大怒,将两个贴身伺候杨知庆的丫鬟生生杖毙,另把婼娘派去宵院端屎端尿贴身照料将永远卧病的杨知庆。后院的众妾室像个没事人一样,瘫与不瘫对她们来说没差,那么多年了,她们早知道杨府妾室于她们而言只是一个虚名。 近来时常去珏院走动的,乃荆词和杨薇娍。 杨薇娍每次来都不会久坐,只说来看下杨钰沛的身体状况,偶尔为她配一些药膳,给身子作微调理。毕竟如今她有孕在身,不适合喝正儿八经的药。杨钰沛信得过她,任她调理。 事情终于渐渐稳定下来。 ………… “芳年,备马。” 是日,荆词不管做什么都觉得不舒坦,想来是在杨府呆太久的缘故。 “您又要出门?”芳年一脸嫌弃,主子再这么随心所欲下去,一定会被大娘子责怪的。而且四娘子总是着男装骑马上街,连她一个丫鬟都知道这样对杨府的影响不好。 “备马车总行了吧。”荆词让步。 她今日,便以娘子的身份出门好了。 “是。”芳年点点头,这还差不多。 荆词理了理衣裳,打算出门,许久未见钱之语,不知她近来过得如何。这些日子杨府太压抑,荆词也为二姐难过,整日呆在杨府,她实在想出去散散心。 如今在长安的好友,她愿意袒露心扉,同时能让她卸下所有负担的,只有钱之语了。 第一百二十六章 阿逸 马车在钱府门口停下。 “不巧了,我们家小娘子不在家。”门房垂首道。 荆词闻声略为失望,看来是白出门一趟。 “谁来了?”屋内一道声音响起,随后一位妇人探出身,见着来人道:“原来是杨四娘。” 此人荆词见过,钱府代主母管家的姨娘,阿逸的生母。 “既然来了,不如进来坐坐。” “之语不在,我还是改日再登门吧。” “别呀,阿逸那孩子挺喜欢你的,若见着了你肯定高兴,进来坐坐吧。”那姨娘甚是热情。 “好吧。”说起阿逸,荆词的脸上不觉露出了笑容。 宫姨娘一边带她走向后花园,一边道:“之语回潭州探亲了,估摸着她祖母活不长了,正快马加鞭赶回去见最后一面。” “原来如此。” 后花园,亭内。 一少年盘腿静坐在软垫上,身前是一盘棋子。他很神色静谧,微微垂首,注意力全在棋局上。 阳光映到他白皙的脸庞,好似一个会发光的精灵。 “阿逸。” 少年回头,看见亭外站着一个穿精致襦裙的娉婷女子,嘴角微微上扬,少年起身上前相迎,直接拉过女子地胳膊,将其牵进去。 “你在下棋吗?” 阿逸比划了几下,让她陪他下棋。 “虽然我棋艺不精,不过应付你应当不成问题。”荆词颇为自信。 哪知半局下来,她就开始步步落后,被缠得越来越紧,不觉吃力。 结果显而易见,阿逸一点儿水也没放,荆词输了。 “不行,再来一局。”她既然放出话了,哪肯轻易认命。 莫说再来一局,一连来了三局,荆词仍旧是输。 “得了得了,我认了。” 阿逸比划道:“荆词姐姐的棋艺比姐姐好多了。” “之语会有耐心陪你下棋?”荆词怀疑到,“与你这样水平的人下棋,盘盘皆输,她那么好胜的人会有这个耐性嘛。” “没有。”阿逸很老实。 故而他只能自己和自己玩耍。 “我认识一个下棋高手,如果她还在的话,你们一定很聊得来。”荆词淡笑着道,言语间不乏感伤失落。 可惜……没有这个缘分。 阿逸望着荆词眨巴了几下澄澈无邪的眼睛,乖乖地保持沉默。末了,他伸出手,轻轻地抚摸了一下荆词的手背,他的手很柔软温暖,跟孩子的手似的。 荆词的嘴角不觉翘了翘,他虽不能像平常人一样说话,但他的世界很纯粹干净,就连手都这般柔和舒服。 “今日有微风,酷热退了几分,你想出府玩吗?” 阿逸望着荆词,愣了一会儿,对她的提议颇为迷茫,似乎是在尽力理解荆词的意思。 “我带你去曲江,那里有滔滔江水,绿油油的草地,甚是辽阔壮观。旁边呢,还有王公贵子们兴建的豪宅,你常年呆在钱府,去看看外边的模样也挺好的。”她讲着讲着,倒是勾起了自己的兴致。 一旁的芳年赶忙扯了扯主子,朝她挤眼,示意不要如此行事。 “怎么了,为什么?”荆词问出声,颇为不解。 芳年支支吾吾,“那个……四娘,这样不好吧,他可是钱府娇贵的郎君,要是出点儿什么意外咱们担待不起啊……还是不要了……” “阿逸跟着你,我放心。” 阿逸的生母突然出现在不远处,缓缓走向亭内,待进来,继续道:“阿逸多年未出过府门,杨四娘便带他出去见见世面吧,不然这孩子真该闷坏了。” “行,你放心,阿逸就交给我了。”荆词笑着一口应下。 身后的芳年咬了咬下唇,她自己的孩子自己随时带出去不就好了,干吗非得四娘带啊?四娘闹腾,带着阿逸郎君没出事还好,出了事可怎么办? 毕竟……她们两个今日是女子装束,阿逸郎君又与常人不同…… 最终,荆词带阿逸上了自己的马车,一路向南而去。 不多时。 曲江。 波光粼粼的江水,江边绿荫遍野,文人铺了件披风便席地而坐,不知争论些什么说得面红耳赤。 阿逸透过窗户,不住打量四周,明亮的眼眸里满含惊喜,他着实被天地辽阔给震撼了。 芳年与荆词下车,荆词转身搀扶阿逸…… “杨四娘,巧啊。” 背后一道再熟悉不过的声音响起。 荆词尚未转身看来人,嘴里便念到,“我可没跟踪你啊……” 身后之人未语,只意味深长地扯了扯嘴角。 她将阿逸搀扶下车,才正视来人,崔琞骑在高大的骏马上,颇为游哉,甚是自在。他旁边的马匹上坐着一个眼眸深邃、鼻子高挺的胡人。 胡人笑着朝她做了个揖,荆词福了福身。 “杨四娘这么快就忘记我了?”胡人的语音还算标准。 荆词盯了他片刻,蓦然想起,“哦我记得,你就是那个什么肚子来着。” “瓦杜德。” “对对对,瓦杜德。不好意思,你的名字不太好记。”荆词尴尬地笑了笑。她记得上回李谌带她去看一个叫桥西的妓子,闯了祸,正是从这个瓦杜德手上买来价格高昂的镯子赔给人家,这才息事宁人。 瓦杜德很好脾气,丝毫不计较,反而道:“无碍,鉴于我的名不好记,我特意叫崔郎君取了个中原名,杜德。” 荆词忍俊不禁。 “你可真会拉近关系。” 瓦杜德摸了摸自己的胡子,不明所以,便也笑笑作罢。 “这位小郎君是……”崔琞看向站在荆词身旁,俊秀脱俗的阿逸。 荆词自然而然地挽上阿逸的手臂,颇为亲昵,“这是我一友人的弟弟,当然也是我的朋友,叫钱逸。” 崔琞盯着荆词方才的动作,眼神不觉紧了紧,瞧这厮一副无辜的模样,太会扮了!就会欺骗这些个傻乎乎的小娘子。 阿逸没在意他不甚友好的眼神,诚挚地朝他们作了作揖。 瓦杜德亦恭敬地回礼,崔琞却不为所动。 荆词蓦地冷下脸,没好气地冲他道:“崔琞,你什么态度?” 崔琞无奈,随意作了个揖,“在下崔琞,敢问钱郎君府上在何处?” 阿逸比划了几下…… 他颇为讶异,原来是个哑巴。 “阿逸多年未出府门,对外边复杂的事情不太懂,你们这些商人最狡猾了,可别欺负他,要是让我知道你们欺负他,我绝对不会放过你们。”荆词撂狠话,她得好好保护阿逸,这是她的职责。 “杨四娘把钱郎君护得那么紧,咱们可不敢欺负。”瓦杜德笑。 “你们俩个大男人来逛曲江?” “路过,与别人谈生意呢。” 荆词点点头,想来也是。 “既然你们有正事,那咱们下回再见。” 几人告别,荆词一干人便迈步走向江边,欣赏如画景致。 二人正想驱马继续前进,身后一人一马迅速追赶上来……已走了十几步的荆词闻得声音,出于好奇,便回头看了看,岂料,又是一个熟人。 那人是李隆基。 三人缓缓骑马,谈笑自若,往江边的豪宅方向前进。 荆词不禁陷入沉思,如果她没猜错的话,崔琞所谓的“与别人谈生意”中的“别人”,就是李隆基吧? 第一百二十七章 遗腹子 杨府,娓院。 老太太之座尚虚,一早派人了诸院娘子过来,自己突然说想泡个汤浴。 下面坐了好些个容光焕发的娘子们,老太太泡老太太的,她们聊她们的,瓜果酒水甚足,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聊着。 本就是些内宅不得宠的妾室们,在杨府各自过着惬意的日子,本以为杨家的荣耀会带携她们的娘家,近来突如其来的巨变使她们担心受怕了好久,生怕突然来个株连九族……幸好,阿郎亲自上殿阐明事实,杨家又颇有势力,总算逃过一劫。 她们好似死里逃生,松了好大一口气,甚至颇为高兴。毕竟……她们的娘家,多多少少与杨家有些勾连…… “这回咱们杨府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一妾室抿了口酒,眉飞色舞道。 另一妾室笑道:“真是好险啊,如今咱们杨府没事,二娘也没事,就是最好的结果了。” “可不,只是二娘肚子里的孩子……以后也算咱们杨家人么?你们说皇后不会对付那孩子吧?他怎么说也是太子的遗腹子啊……” “若真要杨府交出孩子,咱们是给还是不给……” 坐在一旁的荆词终于忍不住了,语气不悦,“诸位姨娘不必忧心,这等事情,还轮不到各位来做决定。” 诸位娘子脸色因着荆词的一句话,顿时变了变,残存在脸上的笑颇为尴尬。 “二姐近来胎像不稳,还请各位姨娘们积点德,勿要再轻易妄言,要是二姐因此受扰,谁担当得起?”一直未出声的杨薇娍亦出口道,声音语调虽柔和,但语义终究生硬。 几个姨娘脸色更不好了,甚至有些觉得反感,一个杨荆词就算了,如今连素来性子柔弱的三娘也敢来教训她们。 老太太适时走了进来,汤浴过后,神清气爽。 众人起身行礼。 坐下还未说一句话,一婆子匆忙走进来,神色不甚好,低首道:“管娘,方才传来消息,皇后将太子……” “将太子什么?” 一屋子安静下来。 婆子的喉咙颤了颤,继续道:“将太子的头颅,拿去武三思灵前祭奠。” 众人闻言面色皆变。 “管娘,大事不好了……”一丫鬟慌忙快步跑进来,神色甚是慌乱,福身时没留神直直摔倒在地。 老太太满脸不悦,心里头既是乱又是不安,再大的事能大得过方才之事么?这些个贱婢真是欠教训,“好你个贱婢,当娓院是什么地方!这般轻浮该当何罪!” “奴婢、奴婢该死——”丫鬟吓得跪倒在地。 老太太傲气上来了,冷哼一声,“该掌嘴。” “祖母,还是让她说说发生什么事了吧。”荆词赶忙道。 跪在地上的丫鬟见老太太未说话,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狠狠地自行掌嘴了几下,然后埋下头,丝毫不敢动弹,静静地等待主子的发落。 “还不快说什么事。”荆词声音颇严颇急,她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丫鬟咬了咬嘴唇,才低着声音道:“二娘子听闻了太子殿下的噩耗,昏过去了,羊水破了。” “什么?” 一屋子人你看我、我看你,既惊讶又有些不知所措。 荆词顾不得那么多,起身便往外赶去。 杨薇娍亦起身,离去之前朝老太太福了福身,匆忙道:“薇娍先告退。” 珏院。 院子里丫鬟忙进忙出,神色紧绷。主子已经醒了,即将临盆,只是胎儿还有几日才足月,主子身子状态又不甚好,只怕……此胎有危险。 医师、产婆已进内室,丫鬟们忙碌已久,但情况迟迟不见好转。 “二娘子,用力啊……” “快,去把这副药煎了……” “人参,人参呢!” “拿抹布。” 内室与院内人多事杂。 主屋。 杨寿雁安静地坐着,案上茶水氤氲。让这干婢仆们全听从产婆和医师的指挥,她只听最后的结果。 下边坐着的是荆词和杨薇娍,俩人虽也静静坐着,但神色间绷得有些紧,紧张之情显而易见。毕竟只是十几岁的小娘子,身边之人经历这等大事,哪个做得到像杨寿雁这般淡然冷静。 一个婆子快步走进来,福身道:“启禀大娘子,二娘子恐怕、恐怕……” “说。” “二娘子身子太虚弱,诞下孩儿的可能性极小。” “什么可能性极小,务必保证母子平安!”荆词激动得站了起来。 婆子噗通一声跪下,颤颤巍巍道:“请娘子们做个选择,如若、如若只能保一个,是舍子取母,还是……” “保二娘。”杨寿丝毫不加犹豫,冷静而果断。 “奴婢遵命。” 杨薇娍轻轻扯了扯荆词,荆词无力地坐回位置上,如若二姐和孩子再出点儿什么事,那太子一家就实在太悲哀了…… “我相信上天不会那么残忍,连太子的孩儿都不放过。” “母子一定会平安,二娘是何许人?从小到大哪有她做不到的事。”紧绷着的杨薇娍故作轻松,她拍了拍荆词的手背,示意不要紧张。 内室。 产婆和医师纷纷摇头,产妇身子实在太虚了,就算孩子命硬能成功来到世上,恐怕母体也撑不住…… 良久良久…… 婴儿响亮的哭啼声在珏院内室响起,掩盖了人世喧嚣。 杨府多少年没有这般明亮纯粹的声音了,透彻而充满生机。 “二娘怎么样?” 医师摇头,“二娘身子太弱,昏死过去,不知……能不能熬过来。” “孩儿呢?” “孩子很健康,是一位千金。” 荆词与杨薇娍不觉悲喜参半。 ………… 经过大半日的折腾,珏院终于渐渐平静下来。 婢仆们注意力全在昏迷过去的主子身上,如若今夜醒不过来,恐怕……太子妃将殁。 床榻上脸色苍白如纸的佳人双眸紧闭,一动不动,床沿的蕊儿盯着她自小跟随到大的主子,默默叹气,如若主子真的就那么去了,小郡主该怎么办……她才刚出生啊,就没爹没娘的…… 如若世事安好,主子定会顺理成章母仪天下,小郡主也会成为万人景仰的天之骄女,可惜如今……二娘啊,您一定要挺住,不然小郡主该怎么办?蕊儿看过了,小郡主很美丽,非常乖巧,不哭不闹,她从未见过那么乖巧美丽的婴儿,她才见她一次就深深喜欢上了她…… 第一百二十八章 冥婚 杨府各个院落,听闻杨钰沛生下的是一个千金,皆松了一口气。 太好了,幸好是女孩,圣上与皇后应当不至于赶尽杀绝吧,如若是男孩……怕是没那么轻易放过他。杨钰沛的性子大家是知道的,她若违抗圣旨,杨府也跟着遭殃啊。 幸好,幸好。 其实……听闻她难产,各院姨娘都怀着一丝诡异心理,如若孩子没了,再好不过。现在生下的是女孩,虽然不是最好的结果,但也不是最坏。 巴巴盼着别人孩子死,她们也不得已,在杨府困了半生,不就是为了自己家族么……她们放弃了大好青春,心中所爱,终于熬过了半辈子,杨府若在此时栽跟头,她们输不起、不甘心啊! 入夜。 珏院终于传来消息,杨钰沛醒了。 只是……无论如何,她都不肯说一个字,异常冷静,即便蕊儿把孩子抱到她面前,乖巧可爱的亲生骨肉在她怀里,她连睫毛都未颤一下。 蕊儿被主子吓到了,再次陷入紧张。 良久。 “望兮。” “您说什么?二娘。”蕊儿见主子终于动了动嘴皮,却未听清主子说的是什么。 “她叫望兮。” 蕊儿蓦地笑了,打心底里开心,“望兮?真好,一听就是一个美人的名字,以后望兮就是咱们杨府的小小娘子了。” 蕊儿含视着乖巧不哭闹婴儿,小望兮,小望兮呀,你得平平安安、快快乐乐地长大。 这个刚出生的婴儿凭借着性子和模样,在杨府颇得人心。 老太太仅见了一回,便赏了好些东西。杨寿雁为望兮多雇了一个奶娘,轮流喂奶,并将奶娘精细的养着,吃喝饮食不比普通主子差。 其他各个院的姨娘们闻风亦来探望,本无所出的她们见着这么一个乖巧好看的孩儿自然是喜欢得不得了,赏些东西给她都出于心甘情愿。 父亲太子薨,母亲用命生下她,确实是悲惨,但上天终究不会残忍到将人逼到绝境。上苍给了她一副好样貌,这副样貌不似她母亲杨钰沛泠然的倾城之美,而是几分灵动中的宁和之美,有点儿像荆词,且性子甚是柔和恬静,倒有几分杨薇娍的味道。 圣上与皇后倒没将这个孩子太放在心上。 “韦后忙着为她弟弟操持冥婚,没有闲心理会一个女婴。” 娓院,各院娘子们坐到一块儿,谈笑风生。 “冥婚?” “是啊,前几日我弟媳来府上,抱怨此差事落到了我弟弟头上呢,我弟媳才有身孕不久,弟弟便被派了这种差事,多不吉利啊。”一妾室无奈摇头,所透露之意再明显不过。 “我好久未听到你弟弟的音信,想必近来很闲,如今有差事做,不是很好么?”杨寿雁面无表情,正眼都不瞧她一下。 小妾被噎得不敢出声,大娘子言下之意……无非是嫌弃弟弟在太子一事上没帮上忙。 禾娘子笑道:“不过我倒好奇,谁家未出阁的娘子竟嫁给了韦后之弟?” 小妾终于微微抬了下头,“听弟媳说,是御史中丞萧至忠之女,没多久才去的呢……” “你说谁?”安静了好久的荆词蓦地打断她,追问,“谁的女儿?” “御史中丞萧至忠啊。” “不可能!” “这是我弟媳亲口说的,怎么可能会错……” 大家尚未反应过来,荆词已经消失在屋里了。 芳年和青女朝老太太福了福身,连忙追了出去。 荆词出了娓院,急匆匆地直奔杨府府门。萧安冥婚,她不信萧至忠做得出这种事,她可是他的亲生女儿啊!她不信萧婶婶和萧平做得出这种事,萧安尸骨还未寒啊! 荆词踏上马,朝萧府而去。 “驾——驾——” 未多久,她终于接近萧府。 “吁——” 荆词跳下马,睁大眼睛看着萧府大门口的红白绸缎,满脸震惊,原来…… “你们这是干什么!” 婢仆小厮们微微行了行礼,低声道:“杨四娘。” 巨大的悲伤突然浮上来,荆词捂住嘴,径直冲了进去—— “杨四娘……” 堂内是一干婢仆与萧家父子,正在张罗冥婚事宜。 萧平见荆词疯了似的冲进来,些微错愕,座上的萧至忠则面无表情,云淡风轻,并不把她当一回事。 “这是怎么回事!”荆词一把扯住萧平的衣裳,大声质问。 “荆词……” “别叫我!你告诉我,你们是不是要给萧安办冥婚,你亲口告诉我!” 他的眼神忽闪了一下,轻轻移开眸子,“是。” 她睁大眼盯着这个从小玩到大的好哥们儿,不敢相信他嘴里说出的话。她环视了一周,红白事,一切竟然布置得妥妥帖帖……瞧着眼前讽刺的一切,她蓦地笑了,“这是萧平么?是我们认识的萧平么?” 萧平欲言又止,事已至此,他无话可说。 “萧伯伯,萧安可是您的亲生女儿,您怎么能那么对她?她是您最疼爱的女儿啊!”她侧目冷冷地看向萧至忠。 “我萧家岂能出现孤坟?” 萧至忠异常冷静的一句话,叫荆词不住打了一个颤。 萧安若是听到这句话,该多伤心欲绝啊。这个从小视她为掌上明珠的父亲,逼得她私奔,私自将她与毫不相干的人冥婚合墓…… 呵!那个慈父良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从他对王家下手的那一刻起,想必歹念已生。 如今,他竟然拿孤坟作幌子,牺牲萧安,以攀附韦后。荆词摇头,脸上有数不尽的失望,“清正的萧家,竟然变成了这副模样……在权势和地位面前,情义就这么分文不值,命如草芥么?” 她最后扫了众人一眼,头也不回大步流星往外走。 这个肮脏的地方,她一刻都不愿多呆。 “愣着做什么?”萧至忠语气颇为不悦。 萧平盯着大门的方向,紧握着的拳头,缓缓松开…… “阿爹……” “别说了,做事。”他打断他。 “阿爹!萧安是咱们萧家的人啊!” 啪—— 萧至忠将桌上的茶杯摔了下去,瞬间怒火中烧。 屋内的婢仆连忙停下手中的活跪下来。 “抓不住先机,咱们都得死!萧家得亡!” 萧平默默跪下,直视父亲锐利的眼睛,“拆散萧安和魏元,把她和生人埋在一起,萧安会怨我们的……” “一派胡言!她身为萧家的一员,这是她唯一能为萧家做的最后一件事,她会愿意的。” “父亲!您一定要连家人也牺牲么?” “没出息的东西!这叫什么牺牲,安儿已经死了,人死了还有什么意义,到哪不一样么!总之我萧至忠的儿子,绝不能妇人之仁。” “父亲……” “不用说了,安儿和整个萧家相比,孰轻孰重,还要我再说一次?”萧至忠的脸冷得不能再冷。 安儿和整个萧氏家族…… 萧平默默深叹一口气。 对不住了,萧安。 第一百二十九章 各自天涯 餐铺。 人来人往,小二不停招呼客人,馆子内桌椅颇为陈旧,菜色却极好,想来是老馆子了。 馆内一隅。 “酒呢!怎么还不来啊!”一人扯着嗓子叫嚷。 “来了来了,”小二托着一壶酒,小跑过来,嬉皮笑脸,“客官您久等了,还请您见谅,见谅啊。” 座上之人不耐烦地摆了摆手,将酒杯斟满,一饮而尽,好不豪爽,紧接着又喝了一杯,随意夹了几口桌上的菜,大口嚼着,颇为飒爽。 馆子里多数三俩而坐,言笑晏晏,唯有此人独桌,埋头吃喝。此人样貌清秀,穿着光鲜,最主要的是,此人虽举止潇洒,但眉黛双眸以及白嫩的皮肤无不透露着此为女着男装,故而尤为显眼。 “小二,两个碗,一坛酒。” 男子走进馆子,与她共桌,相向而坐。 女子瞟了他一眼,扯了扯嘴角。 “我记得人生中第一次喝酒,是你教的。”萧平接过小二送来的酒和碗,咕噜咕噜倒了两碗,尔后端起酒碗,啜饮了大口,“那时我八岁,你六岁,你带我偷跑到我家酒窖里,一个劲儿地鼓励我喝,俩人没几个时辰便喝了小半坛,醉得东倒西歪,最后却是你将我搀扶出去。” “嗯,”荆词垂眸盯着酒碗,嘴角轻扬,“那时你的酒量不是一般的差。” 他端起另一个酒碗递给她,她一把接过,扬起头利落地一饮而尽。 萧平扯了扯嘴角,为她满上,也给自己倒满,“算来正好十年,如今旁的不敢说,我酒量定是比你好。” “何以见得?”荆词轻微地扬了扬下巴, “不信比比?” “奉陪到底。” “哈——”萧平扬起手添酒。 好几碗酒下肚,二人脸上皆浮了酒意。 荆词一只手掌撑着桌子,扬起头微微眯眼,“你说咱们认识那么多年,你怎么没爱上我?” “说的什么话——”萧平将碗里剩下的酒灌入口中,晃了晃醉醺醺的脑袋,酒碗被哐当地一声粗鲁地放回桌上,“你是荆词诶!我最好的好哥们儿,哪舍得爱上你。” “哈——”她端起酒坛子给他倒酒,发现坛子空了,遂扬起手挥了挥,示意小二拿酒来。 又互干了几碗酒…… 萧平手肘撑桌,支着脑袋,将碗里的酒喝下去。 “怎么?不行了吧。”脸蛋上漂浮着两朵红晕的荆词瞧着他这副,颇为戏谑,一副我早料定如此的模样。 他没好气地瞥了她一眼,“谁说的!老子还能喝十坛!” “啧啧啧,吹牛。” “小二!”萧平猛地站起来,一脚踩到长凳条上,大吼一声,“上十坛酒!” 小二连忙跑过来,点头哈腰,“客官,你们这、这……纵酒伤身啊这……” “怎么?怕老子耍赖啊!”荆词竟将一锭金子砸在桌上,气势十足。 小二的眼光瞬间被点亮,“客官,小的这就给您们取酒去。” “不愧是杨家,财大气粗。” “萧家近来也不错吧。”她冲他挑眉,话中有话。 萧平无奈地扯了扯嘴角,“你,萧安,我,咱们仨从小就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一起读书写字、玩耍闹腾,学琴棋书画之时我没落下,习武射箭之时你们亦随同。我记得,学绘画的时候你装病,最后只剩我和萧安俩人,学射箭之时萧安打了退堂鼓……那个时候我便明白,咱们绑不了一辈子,总有一日,我们要各走各的。” 荆词冷笑,“我弃画,萧安弃了箭,你弃了道义。” “凭什么说我弃的就是道义?”他坐下来,身子前倾双目盯着她。 “趋附韦后,迫害忠良,草菅人命,难道是正义?” “呵!”他轻笑,“天下需要智者统治,昏庸之人自然被顶替。如今朝局动荡,死人再正常不过,政治的牺牲品罢了,当初则天大圣皇后登基前何尝不是如此?最终还不是政通人和,造就贞观遗风。这个道理,难道你不懂么?” “且不说韦后与安乐公主有无治理天下之才,皇位从‘李’易‘武’,‘武’复‘李’,若又从‘李’易‘韦’,如此反复,朝令夕改,百姓经受得住?朝局能平稳?边疆能安定?” “如今圣上撑不住了,是否易姓我不知,反正主是易定了。别把自己抬得那么高,咱们不过是站了不同派罢了,杨家依附的太平公主也不见得有多光明磊落。” “罢了。”她倒酒,懒得再开口。 各自心里清楚,彼此不再如年少之时心心相印,如今多说无益,倒不如痛痛快快饮酒吃肉。 ………… 一饮到黄昏,馆内客人渐渐散尽。 桌前二人趴着,桌上皆是东倒西歪的酒坛子。 “客官,咱们要打烊了,二位看……”小二走到桌前小心翼翼说道。 荆词醉醺醺努力撑开眼皮,撑着桌子努力站起来,不觉晃了晃。 “哟您小心。” “十坛酒……还剩下……”她晃着身子数到,“一、二、三、四、五、六……六坛!” “客官您数错啦,那是空的,不是剩下六坛,是喝了六坛。”小二纠正。 “哦喝了六坛,那一个人喝了、喝了……” “一个人喝了三坛。” 荆词点点头,弯腰举起未开封的酒坛,利落地打开,哗啦啦往地上倒……浓郁的酒倾泻而出,流了满地…… “哎,您、您……”小二瞠目结舌,喝不完也不该这么浪费啊。 哗—— 酒如同洗地似的,从桌脚下溢开…… 她一连往下倒了整整三坛,才收手,接着取出一把线条硬朗、纹饰精致的短匕,将其紧握的手微微颤了颤,丝毫不敢低头看一眼。 嘶—— 她狠狠将短匕挥向身上的衫袍,一片料子被划下,手一扬,利落地扔到桌上,连同手中的短匕,这是他送她的生辰礼物。 “从此各自天涯。” 她似用尽了所有力气,声音沙哑低沉,遂转身决绝离去……步伐微颠,她极力稳住,脚步仍是踉跄,不仅是醉酒之身,还有心。 他们三个缘分已尽,只能走到这里了。 ………… 其实,从小荆词和萧平比和萧安还要合拍些。 他们俩皆喜动,故而才能一起痛饮,一起切磋骑射。她机灵,他聪明,只要她一个眼神,他便明白她的鬼主意。他帮着她欺瞒夫子逃学游玩,同她窜走洛阳的大街小巷,配合她搭救环儿。他最懂她喜欢什么,能为她做出最好选择,他们是世上最默契的搭档,比萧安更像同一母体所出…… 她从未想过,有一日他也会有自己的选择,甚至……与她背道而驰。 荆词狠狠揪着胸前的衣裳,里面痛得不得了,好像在涓涓泣血,真的好疼,比萧安离世时还要疼上许多许多……即便与萧安阴阳相隔,但萧安没有离开她,纵使萧平安然无恙,却已是陌路之人。 真正离去的,是他。 临近日暮,街上行人渐渐减少。 荆词朦胧的双眼依稀看见前方一道熟悉的身影,她踉踉跄跄朝前走,眼看她就要摔倒,那道身影三步并作两步上前一把接住她。 第一百三十章 一起下地狱 “客官,那个……醒醒、醒醒啊……”店小二一脸为难,对醉倒在桌上的客人小心翼翼地叫唤。 暮鼓已击,该打烊了。 店小二见醉汉没反应,犹豫着伸出手…… 突然之间,趴在桌上之人猛地起身,通红的一张脸,瞪了一眼店小二,尔后傻笑了,低头开始踹向酒坛子。 砰—— 砰—— 没几下,地上满是碎片。 小二吓得早已躲闪到了一旁,今天倒了什么霉竟然遇到两个疯子,长安最近真是愈发乱了,什么世道嘛…… 萧平盯着桌上的残衫和短匕…… 哈哈哈—— 哈哈哈—— ………… 他好久没有笑得那么大声肆意了。 ………… 店内不知何时出现了一抹婀娜的身影,伫立旁,她看着笑得满脸泪水的萧平,心里难受万分,悲伤如潮水涌来,眼泪不觉流下细嫩的脸颊。 “萧郎,咱们回家。”她抹掉泪水,上前搀扶他。 他踉跄了几下,满身酒气扑向她,他紧紧捧着突然出现在他身边的人的脸,仔细盯了好一会,“是你……” “是我,”陈环儿试图摆脱他的手掌,“天晚了,咱们回去吧。” 他一把将其拥入怀,紧紧勒着怀里的人儿,力道甚大,“环儿、环儿……” 近来几乎不曾和她说话的萧平,竟然将她抱得这般紧,他力气非常大,她很不舒服,却不忍推开他,她能感受到他的痛苦,他就像被人一脚踹到了冰冷的河里,在里面使劲儿扑腾。 那种感觉,她再深刻不过。 ………… 她费尽了全身力气将半醉半醒的萧平拉上马车,一路搀扶到他的院子。 萧府,萧平的屋子。 陈环儿踉踉跄跄地搀扶着萧平进屋,把他放到床榻上。萧平醉靠着床杆,眼睛半睁着。她微微喘着气,凝视着他……迷惘、悲伤,甚至是绝望,铺满他原本明亮如星的双眸,她心猛地一抽…… 泪水在她眼里打转,她忍不住伸手触碰俊朗的容颜,忍不住将其拥入怀…… “萧郎,环儿一直都在。” 埋在柔软的怀里之人的睫毛不觉颤了颤,萧平心里仅剩一根欲断的弦,使他的精神和躯体摇摇欲坠,临近崩溃。他缓缓抬起手,将精致柔软的襦裙褪下,少女美妙的身体倾泻而出…… 吻如同巨大力量的黑洞,密密落到她的细嫩凝脂上,每一记都要把她吞噬,似要将她一寸一寸吸进黑洞,那里头是他的痛心、不甘,没有尽头的路,他奋力钻进她的身体,决绝将她拉进自己心里斑驳凹凸的黑洞,似要撕裂她…… 他要把她拉进泥淖和肮脏,他要她知道,他不再是从前的他了。 ………… 床榻上。 一条薄被斜斜地盖在二人身上,似一条纽带将二人捆在一起,二人的汗水与泪水交融。 萧平深邃的眸子放空了许久,最终缓缓闭上眼,他宽大的手掌中是女子娇柔的玉手。他握得很轻很轻,只要女子稍稍挪动便能将手抽离。 有意无意间,他似乎在让她做选择。 可是,女子并没有挪开,而是张开五指,紧紧拽扣住了他的五指。 他的手微微颤了颤,最终……宽大的手掌回以力度。 “我只剩下你了。” 要下地狱便一同下地狱吧。 ………… 崔宅。 花厅。 一身子无力地趴在几案上,时而不觉用拳头敲自己的脑袋,她满脸通红,醉得不成样。 “真该把酒戒了,喝得这般烂醉,看连解酒汤都救不了你。”崔琞坐在几案的另一边,自顾自边喝茶边道。 “世人皆道长安好,为什么我一点也感受不到。”荆词目光无神,侧着脸喃喃。 “你可知,武后夺权之时死了多少无辜的人?”崔琞的语气很淡,云淡风轻的讲述过往,“太子李弘被自己的亲生母亲赐死,韦后的一双儿女被杀,还有我的母亲,李三郎的母亲、薛崇简的父亲以及许许多多大臣和无辜的百姓、奴婢被杀害,可谓血流成河。这便是政权动荡,无论是贵族,还是平民、贱婢,都深受其影响。如今与以往相比,能安身立命已然是莫大的幸运。” “所以我们得认命?” “我们只能期望政权稳定,不再更迭反复,天下方能安定。” “呵!”她苦笑,“谈何容易。” “杨家不是正拉你入伙吗?听从吩咐便是。”崔琞笑。 荆词不语,她虽然答应了长姐尽自己的一份力,但是……她对此并无太大感受,更别提为之卖力的激情和动力。她甚至不知这样做……对百姓,对天下是否是好的。 萧平有一句话说得对,杨家和萧家无非是站在了不同的派别,倘若将来太平公主掌权,天下就能安定吗? “我困了,能否借间客房给我睡会儿?” “走吧,我带你去。”崔琞闻声立即起身,上前搀扶荆词。 崔宅不算大,前院后园,房屋加起来十个手指头都数得清,不需几下便能走到客院。 “你好歹是腰缠万贯的富贾,多少田宅买不起啊,自己住的宅子竟然屁点儿大小。”她将手臂跨在他肩膀上,脚步有些晃。 “孤家寡人,要那么大作甚?” “可是你这……不是我说啊,于你而言着实叫人匪夷所思。你看啊,你在文康坊经营的妓院就是这的好几倍大小,更别提你在城南买的那些地了,你输往关外的货品随随便便就能挣……” “你知道的太多了。”崔琞的声音蓦地沉下来。 荆词乌黑的眸子因着酒气染上了一层朦胧,她怔怔地盯着他,脚步亦跟紧,“你还想杀我灭口不成?” 他沉默不语。 待将她扶进内室,放到床榻上,崔琞才认真地与之四目相对。 崔琞一点点将头往前倾,坐在床榻上之人则一点点往后躲。她盯着眼前脸色不太好的人,手心不禁拽了拽袍衫,她已经无路可退,眼看他的脸便要贴近她…… “你、你你干吗……” 他们之间的距离近得可以看清对方脸上的细微的绒毛。 严肃的神情被她略微紧张的声音牵动,他的嘴角不禁扬了扬,幽幽道,“你说呢?” 她不觉垂下双眼,不肯与之对视,感觉到对方继续靠近,她下意识用尽全力猛地推了他一把,他未防备,往后踉跄几步,险些撞到后面的木架。 崔琞站直了身子,未再有动作,“我在你心里的信任程度着实低得可怜,”他语气略为无奈,接着转身朝屋外走去,“安心睡吧。” 床榻上之人不屑地轻哼了一声,方才若不是他不停挑战她的底线,她也不至于一把推开他啊。 她倒头躺下,睡意被刚才那一吓竟没了。 ………… 荆词轻轻咬住下唇,其实她心里清楚,若不是崔琞信任她,岂会让她知道那么多,又岂会让她自由进出崔宅以及收留她。 第一百三十一章 世上最幸福的人 杨府。 莞院,前堂。 几案上仅两个茶杯,茶水尚热腾,荆词与杨寿雁相对而坐。 荆词神色不甚好,语气近乎哀求,“再考虑一下不行吗?” “怎么?四娘你很想嫁给薛崇简?”杨寿雁嘴角上翘,故作揶揄。 “当然不是。”荆词一口否认,继而道:“只是……太子之事才刚过去,二姐也才生下望兮,突然让二姐再婚,她定不会乐意。” “杨府与太平公主府必须联姻,把二娘嫁给武崇行,既加强了两家的联系,也是保全二娘和望兮最好的办法。你不是不想嫁给薛崇简么?如此一来你们俩的口头婚约便可作废。” “以二姐的性子,她不会愿意,再说武崇行的品行实在不怎样,他配不上二姐。” “四娘。”杨寿雁一双凤眸定定地看着她的眼睛,“你以什么身份坐在这?如果是三个姐姐的小妹妹,你大可回筎院荡秋千去。” 荆词动了动嘴唇,最终选择沉默。她答应过长姐的事,她记得。但是杨家与太平公主结盟,非得以二姐作为纽带么?就没有别的办法? “这是匡扶天下,此乃壮举,世上没有不费一兵一卒就能平息的政事,但或许联姻可以。比起万千性命,这又算得了什么?”杨寿雁道。 荆词叹气。 此事即便能救万千性命,对二姐来说却是十足十的残忍。 “长姐希望我怎么做?” “此事由你去同二娘说。” “我……” 杨寿雁淡笑着打断她,“不要让我失望。” ………… 待荆词离去,余囍便领了一丫鬟端着托盘进来,屋内其余的丫鬟见状赶忙上前收拾几案。 “奴婢不明白,这事儿为何要让四娘去做,不见得四娘有能耐说服二娘。”余囍娴熟地将一碗红枣莲子羹端到杨寿雁面前。 杨寿雁随意搅动着碗里的羹汤,面无表情道:“她现在自然没这能耐。” “那大娘子又何必多此一举?”余囍又上了一碟果子,满脸不解。 “四娘如今缺的就是历练,她眼界格局太小,许多道理得慢慢同她讲。这些事啊,可不是夫子能教会她的。” ………… 荆词在筎院踌躇了一下午,纠结于如何向二姐提起联姻之事。内心考量了许久,最后一想还是罢了,如若二姐实在抵触,她便帮她想法子。 临近晚膳,荆词才下定决心朝珏院走去。 珏院。 自杨钰沛产下婴孩后,院子里的人手多了一些,珏院分工明确,平日里蕊儿料理珏院上下,打理得还不错。小望兮大多数时间都在睡觉,故而整个珏院还算清静。 “二姐吃这么点儿怎么够?”荆词在座榻上,亲眼看着餐食呈上到杨钰沛放下餐具,半个时辰只吃了小半碗汤羹。 “我食量小。”杨钰沛语气淡淡。 荆词仔细打量着眼前气色欠佳的美人面孔,“虽然你身子恢复得不错,但总觉得气色不甚好。” “二娘总是失眠,不知何原由精神也大不如从前。”一旁的蕊儿插嘴。 “可请医师看过?” “看过了,医师说要多出门走走……”蕊儿如实道。 杨钰沛蓦地脸色一沉,“多嘴!”她身上的怒气突然浮了出来,蕊儿吓得一愣,赶紧闭嘴。 荆词颇不解,二姐的脾气怎突然变得这般差了…… “二姐,蕊儿也是为你好,你这样的状态着实叫人担心,”荆词选择站在蕊儿这边,“你出月子那么久了,不曾踏出过珏院一步,再这么闷下去不生病才怪。” “你当我是你这般呆不住?”杨钰沛脸上转而出现一丝轻笑。 二姐的笑不真实,分明是强颜欢笑。荆词微叹,二姐如今这种状态,有些话她哪说得出口,她怕二姐受刺激。 “望兮呢?” “奶娘照看着呢,这会儿估计在睡觉。” 荆词点点头。 “有什么事你就说吧。”杨钰沛有些疲倦了,她是个聪明人。 “没什么事,想来看看望兮罢了。” 提及望兮,杨钰沛由衷欣慰,“她很乖,可惜……太子来不及看一眼她,她的父亲真的很爱很爱她。” “望兮会明白的。” “她为何要摊上我们这对父母……” 荆词打断她,“二姐别说这种话,你们是很好的父母,她的父亲为了保全妻女,想方设法留最后一手,她的母亲为了生下她几乎拼上一条性命,在我看来,她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孩子。” 杨钰沛叹气,他们拼尽全力保全她,不知是对是错,杨家添了人,长姐一定打心底里兴奋激动吧…… 小座了片刻,荆词起身去厢房看酣睡中的婴孩,蕊儿在前面引路。 孩子脸蛋粉嘟嘟的,被照料得极好,嘴角不自觉微微抽着,像是在笑。 “真俊俏。” “一看就知小主子将来是有福气的人。”蕊儿亦凝视着望兮,眼中亦饱含笑意。 荆词瞧了眼蕊儿的模样,打趣道,“怎么觉得小望兮出生,蕊儿更有娘亲的模样呢?” “四娘子别笑话我,亲娘是谁也比不过的,奴婢最多是最疼爱小主子的姑姑。” ………… 临走之时,荆词刚踏出珏院,蕊儿便追了出来。 “四娘请留步。” 蕊儿站在荆词身前,抿了抿嘴,心里犹豫不决。待踌躇了一番,她最终还是开口,语气却不甚好,“不知是不是奴婢多心,总觉得二娘不对劲儿。” “哪不对劲儿?” “二娘总是失眠,食量少、气色差不说,总觉得……” “觉得什么?”荆词心里一紧。 蕊儿神色有些复杂,心里更是纠结难受,“那日我好像看见二娘试图用襦裙捂住小主子的头……我不确定是不是,但我的确看见了。” 荆词蓦地得抓住了蕊儿的胳膊,盯着她问,“说清楚,怎么回事?” “奴、奴婢也不确定……反正奴婢觉得二娘与以前不同,奴婢好像不了解二娘了,您说二娘是不是病了?”蕊儿亦巴巴地看着荆词,这些话她只敢和四娘说。 荆词顿时心有些慌,望兮才刚出生,日子还长,二姐千万不能想不开。 “这段日子看好二姐,尽量不要让她一个人呆着,有什么异样赶紧通知我。” “是。” 她凝视着蕊儿,认真交代,“务必照顾好望兮。” “奴婢明白。” 第一百三十二章 方圆 珏院。 丫鬟小心翼翼地添茶,尔后毕恭毕敬地退下,气氛不禁凝重了几分。 “长姐有事不妨开门见山,没必要一来二去折腾。”杨钰沛说罢,不紧不慢地拿起茶杯垂眸饮茶。 所谓的一来二去,乃杨钰沛猜到了方才荆词过来珏院是受长姐派遣。 对座的杨寿雁淡笑,“行,那我就直说吧。杨府要与太平公主府联姻,杨府决定把你嫁给太平公主的小儿子武崇行。此举啊,不仅能促进两府的情谊,还能保全你和望兮。” 杨钰沛定定地看着一脸平静的长姐,愣了片刻,蓦地笑了,一副嘲讽神情。 “如今是关键时刻,不必我多说你也明白。” 杨钰沛仍旧不语,杨寿雁则静静地看着她,不再说一句话。 太平公主岂会在朝堂上无缘无故为杨钰沛说话,她行事自然有其目的。杨钰沛的身份特殊,将来即便大唐易主,“前太子妃”此名是能发挥作用的。 “你所经历的,长姐都经历过,如今不也过来了么?”杨寿雁再次开口,“李谌总算也平安长大了。” 良久…… “等望兮长大些吧。”杨钰沛语气极淡,看不出丝毫情绪波动。 “最多一个月。” “……” “你带望兮一同去。” “至少等望兮满三个月。” 杨寿雁顿了顿,“好吧。” ………… 是夜。 珏院内室,杨钰沛在床榻上抱着襁褓婴儿久久不肯撒手,一抱便是几个时辰。 蕊儿看着主子这副模样,心中竟觉得难受,“二娘子,该歇息了,把孩子给奶娘吧。” 杨钰沛含视着怀里的孩子,脸上露出难得的柔情,并不理会蕊儿的劝说。 已是四更天。 “二娘……” “让我和望兮好好呆一会儿吧。” 襁褓里的婴儿静静地睡着,全然不知自己在甚少亲近自己的母亲的怀里。 蕊儿看着主子,欲言又止,主子脸上有说种不出的感情,好似惋惜,又好似不舍。 “小娘子这般乖巧,是您的福气。” “自然,”杨钰沛微笑,“性子这般好竟一点也不像我和太子,这孩子该好好教养,但愿她是聪明的孩子。” “那是当然,生在杨家的孩子不会差。” “坐会儿吧。”杨钰沛瞟了她一眼。 蕊儿颇为犹疑,好端端主子为何让自己坐下?犹豫了片刻,她小心翼翼地坐到了座榻沿边。 “咱们认识几年了?” “奴婢自小伺候您,算来有十二年了。” “相比其他娘子的近侍,你一定特别憋屈吧?我性子这般,既不如三娘善良温顺,也不如四娘平易近人,对待婢仆的态度更是大相径庭。” “并非如此,”蕊儿语气颇为诚恳,“奴婢是娘子亲自嘱咐跟随您的,不管您的性子如何,您于奴婢而言都是自己人,您的性子是好是坏又如何?您究竟是怎样的人,奴婢心里能感受得到。” “蕊儿,谢谢你。”杨钰沛不禁动容,“今后你要多费心照料望兮,她会是个懂得感恩的孩子。” “二娘说的什么话,照顾望兮小娘子本就是奴婢的本分。” “你以后做事,不要学我,圆滑些未尝不好。四娘是可倚靠之人,放聪明些,她会庇护望兮的。” “二娘为何说这些?”蕊儿一脸不解,“您这是何意?望兮小娘子自然是要亲娘庇护的,您可别胡来……”她不禁有些惊慌。 “我没事。不过是快去太平公主府了,琐事繁多,趁清闲的时候安排安排。”杨钰沛扯了扯嘴角。 蕊儿暗自松了一口气,神色却仍旧担忧,“离成亲的日子还有一段时间,二娘该好好休养才是,其他的事有的是时间安排。” “日子定下了吗?” “定了,下月二十八。” “呵!动作可真快。”杨钰沛脸上浮现一抹戏谑。 她垂眸凝视怀里的孩儿,不知这孩子将来命运会如何,“自出生起,我便被母亲教导有一日一定要为杨家所用,自小被逼习舞,几千个日日夜夜……可是跳得再好,给谁看?”一缕哀伤不觉浮上倾城面容,“人非草木,要我辗转于王府、东宫、公主府……我又不是戏子……” 蕊儿不禁红了眼,大家关心的只是二娘和小娘子的安危,却从不懂二娘心里的苦楚。 二娘这份痛苦,早已胜过对安危的忧虑。 她自小服侍二娘,二娘是主母的老来女,漂亮聪明,性子是骄纵了些,却从不娇贵,多少旁人羡慕她,却不知高傲的容颜下也有一颗肉长的心。 ………… 翌日。 太阳如常升起,杨府各院渐渐苏醒,烟囱里飘起冉冉炊烟,下人开始走动,主子们亦三三俩俩起身梳洗。 笙院。 内室,案前女子三千青丝如瀑,婢女在其身后小心翼翼为其料理,另一婢女则跪坐在女子身前侧着身子仔细地为其施粉描摹。案前的女子听完夭桃的禀报,神色正愣,尔后举起玉手示意婢女们停下动作。 “此事可是真的?”杨薇娍甚是讶异。 夭桃点点头,一脸认真,“千真万确,日子都定下来了呢。”她想想上回在长鹊楼,不禁为主子庆幸,“上次诸位娘子似乎有意撮合那武崇行与您,这下好了,三娘总算能彻底摆脱那厮了。” “可是万万没想到,竟然是二姐嫁给他。” “当初二娘字字铿锵,说话好不刺耳,她万万没想到,最后吃亏的是她自己。”夭桃想想那日自家主子被杨钰沛欺凌得落泪离席,便不禁为杨薇娍窃喜,语气亦不觉欢快傲慢起来。 “这有什么好高兴的?”杨薇娍的语气颇为生硬。 夭桃赶忙敛去神色,不明主子是何意。 “早膳后去一趟珏院。” “是。” 早膳之后,杨薇娍便径直去了珏院,到了门口方想起时辰尚早,不知杨钰沛有否起身,抱着试一试的态度,入内才发现她早已起来了。 “喝点儿什么?” “不必了,我刚用完早膳。” 立秋已过,气候渐渐凉下来。 丫鬟呈上了两碗热腾的牛乳,暖身暖胃。 “大早上的,你突然来珏院,不知有何贵干啊?”杨钰沛用小汤勺舀了一小勺牛乳入口,神色难得宁和温顺。 “二姐你……”杨薇娍颇为不适应杨钰沛呈现的出来的状态,“你还好吧?” “怎么?想来看我笑话?”杨钰沛抬眼,“没门。” “我并无此意。” “这么多人守在这作甚?不闷吗?”杨钰沛扫了眼屋内的婢女们。 蕊儿赶忙朝众人使眼色,除却贴身婢女,其余丫鬟一一退了下去。 最终,屋内仅剩杨钰沛、杨薇娍,以及各自的贴身婢女一名。 “武崇行未尝不是一个好归宿,太一本正经了反而乏味。”杨钰沛轻笑。 杨薇娍垂眸,轻声道:“他不适合你。” “李隆基更不适合你。” 杨薇娍的心蓦地一颤。 二姐竟突然一语道破此事。她的心思是何时暴露的? “你和四娘见他第一面之时,我就说过,这种人不能亲近。” “二姐还是先管好自己的事吧。”杨薇娍脸色稍变。 杨钰沛不在意,“李隆基心思太大,胜过太子,不差韦后,他不可能做到一心。士之耽兮尤可脱也,女之耽兮不可脱也。心若失了自由,比禁锢在深宅之内可怕千万倍。” “二姐同我说这些作甚?就算我倾慕他又如何?他已有王妃,但我现在连倾慕都不被允许么?”杨薇娍不觉提高了声音,语气充满了质问。 俩人陷入沉默。 杨薇娍用这等音量这等语气对杨钰沛说话,长这么大还是头一回。即便以前吵得再凶,她也没失控过。而杨钰沛,竟头一次这般平静宁和,即便被她从小欺压长大的杨薇娍如此回应。 良久。 “我先告辞。” 杨薇娍起身出门。 “三娘……”杨钰沛试图叫住她,她却头也不回地离开。 杨钰沛看着她逃走的身影,不觉叹气,“晚了……” ………… 路上。 杨薇娍一路沉默。 夭桃悻悻开口,“三娘真不该过来看望二娘,二娘不关心自己的事反倒……” “你知道什么!”杨薇娍冷声打断她。 “奴婢知错。” 第一百三十三章 托孤 筎院。 “四娘安好。”婆子领着两个小丫鬟朝荆词福身。 “活干得怎么样了?” “回四娘,嫁衣已经做出来了,咱们府里的绣娘这回可是大展身手了,比平日里做得要好多了。”婆子笑,一边示意身后的丫鬟将嫁衣呈给荆词过目。 荆词丝毫未瞧一眼,只淡淡道:“直接给二姐试试吧。” “那……奴婢这就给二娘送去。”婆子福身。 “不必了——” 一道声音自门外传来。 众人回头,纷纷让出一条路。 “二姐?”荆词起身相迎。 杨钰沛亦未瞧嫁衣一眼,走到荆词面前,“最近府里都挺忙的啊。” 荆词咬了咬下唇,未应。 “想找个人聊会儿天都难。”她径直坐到座榻上。 青女见状,上前斟茶。 婆子是老道人,带领丫鬟们福了福身,静静退下。 待众人下去。 坐在她旁边的荆词方道:“二姐,我很抱歉。” 见杨钰沛不作声,她又道:“我虽阻止不了这场联姻,但我可以试着说服长姐把它延期……” “没必要。”杨钰沛语气依旧很淡,神色却颇为柔和,“对我来说,嫁与不嫁毫无任何区别。” “怎么会没区别?” “当初我嫁做卫王妃,不也照样当杨家二娘子过么?” 当初…… 荆词回想,那时二姐的确把日子过得轻松畅快,全然不顾卫王府和杨府众人的眼光, “管他嫁给谁,我只做杨钰沛。” “二姐,你的生活态度真叫我喜欢。”荆词轻笑。 杨钰沛不禁莞尔,“你长得真快,不再是一年前刚回杨府的杨荆词了。” 荆词垂眸,“一年里发生了太多的事,我记得我刚回来那会儿,你说我不该回来。”她扯了扯嘴角,无奈道:“我承认,我现在后悔了。” “总有一天,你会离开杨家吧?”杨钰沛怔怔地望着对座之人的双眸。 荆词不明白二姐为何会这样问。 “嗯?”杨钰沛一双美眸紧盯着她,向她追问。 “会的。” “答应我,届时把望兮带走好不好?” 荆词闻言一怔,“怎么可能……望兮可是你的女儿啊。” “我只要她离开杨家。” “可是……” “锦衣玉食、无上尊贵换来的是无数的家族责任,我出自主母,比你和三娘更能体会其中的酸楚。我只要她离开杨家,做一个普普通通的平民百姓,这就够了。”杨钰沛握紧荆词的手,语气近乎哀求,“拜托你,带她离开。” “二姐你才是她的亲娘,孩子难道不该在亲娘身边长大吗?”她虽不是在杨家长大,但没有亲娘的成长不比在杨家好多少,她又何尝不是深有体会。 “我相信你,会视她为己出。” 荆词摇头,她心里实在接受不了,“这太荒诞了,望兮明明有亲娘,她以后会恨我们的。” “不!不会的,望兮是我的女儿,我懂她。求你答应我,这是我余生唯一的心愿。”她在乞求,语气已然低到尘埃。 荆词轻叹了一口气,二姐这又是何苦呢。 “我答应你。” “当真?” 荆词点头。 杨钰沛激动得起身,上前几步跪到地上,朝荆词叩首。 “二姐这是作甚!”她赶忙上前搀扶,眼眶瞬间便湿润了……二姐是多么高傲的女子,竟为了孩子这般煞费苦心,这就是为娘的心啊。 再次回到座榻,俩人皆红了眼眶。 “你是我妹妹,是我如今唯一能信任和依赖之人。” “二姐放心,我不会辜负你的苦心。”荆词保证。 “有一事,我得告知你。”杨钰沛紧了紧神。 此时屋内的丫鬟仅有青女、芳年,以及蕊儿三人。 “二姐但说无妨。” “太子举兵前,我在屋外听到了他们的谋划,有一个声音我至今忘不了。” “是谁?” “李隆基。” 荆词震惊。 也就是说,兵变有他的一份。可是他自始至终都将此事撇得干干净净啊,整日只知会友聚饮。在世人看来,即便是相王参与兵变,也不可能是他。 想不到……他竟藏得这般深…… “他韬光养晦,迟早会一飞冲天。你以后为杨家做事,千万要小心。” “我知道了,”荆词顿了顿,“二姐以后到太平公主府,恐怕少不了太平公主的管束,你可能要委屈些了。” “无妨。”杨钰沛面无表情地道,末了神色不甚好的深深叹气,“可惜,不能再见青云一面。” “青云?”荆词犹豫了一下,问出口,“青云究竟是怎样的孩子?” 想起青云,杨钰沛的神色舒尔柔和下来。 那是杨家唯一的如阳光般的孩子,亦是唯一一个陪伴她走过童年的玩伴,她非常非常想念的人。 “小的时候,青云总喜欢跟在我屁股后面。纵使父亲忽视我,母亲十分严格,我也不曾孤独,因为有青云陪着我。如若有其他新进的姨娘欺负我,青云会第一时间跑上去推搡新姨娘,想来很好笑吧?他可是比我小四岁的孩子呢。” 荆词轻笑,“原来你们感情这么好。” “可不,九岁那年,母亲去世,灵前哭倒一片,我看见三娘窝在婠姨娘怀里抹眼泪,我气不打一处来,硬生生上前拉扯,结果摔了个大跟头,一时昏了过去,青云便抱着我一直哭着喊姐姐、姐姐……生怕我也离开了。”杨钰沛道得云淡风轻,“十二岁那年春天,我们俩去曲江踏青,我忘了带披风,青云自告奋勇回府帮我取,却再也没回来。后来长姐调查得知,青云在路途中被人截杀,后来另一伙人冲了出来,试图相救。可惜,最后两败俱伤,青云不知所踪。” “有人要救青云?会是谁呢?有没可能是我阿爹?” 杨钰沛知荆词指的是王行业,“不是,那两伙人都是朝堂中人。长姐耗费大力气,终究查不出青云的下落。” 杨钰沛不禁苦笑,“如若不是我,青云不会失踪,如若不是青云,恐怕我那日就成了刀下亡魂。直至他消失,我才知道原来他对我那么重要。现在,我恐怕是等不到他回来了。” “如若你们有缘,定会再相见。你是青云相依为命的姐姐,他会回来找你的。” 杨钰沛摇头不语。 如果能回来,他早就回来了。 “这些年我对三娘的确很霸道,希望她不要记恨我才好。” “我觉得三姐从真正没记恨过你,否则也不会三番两次帮你。” “细细想来,我之所以针对她,无非是嫉妒她有婠姨娘可依靠,能柔柔弱弱做她的三娘子,而我……自出生起便被告诫要成为有用之人,从不曾被爹娘宠爱过半分,我只得将自己变强势。” ………… 俩人说着说着,不知不觉便到了吃晚膳的时辰。 杨钰沛从来没有和荆词说过那么多话,从来没有这般敞开心扉,一下子把内心掏了个干净。她和荆词说了好多,关于她和青云的点点滴滴,关于她如何欺凌杨薇娍,关于她儿时如何与众姨娘斗智斗勇…… 荆词终于明白,原来大家都过得不容易。 ………… 入夜。 荆词坐在座榻上看书,不知怎的便想到了二姐和自己说过的李隆基一事,蓦地想起她在崔宅见过他的那两次。他向崔琞借钱,且还是一笔大数目,莫不是…… 他要养兵。 她不禁一怔。 第一百三十四章 成亲之日 九月初三。 太平公主府。 整座大宅子张灯结彩,仆人们进进出出不停地忙碌。 府里,一院落内。 几个打扮富贵的男子聚在一起侃大山,为首的男子眉开眼笑,沉浸在一片欢愉之中。 “新娘子模样极好,与四郎当真是郎才女貌啊。” “还听说新娘子冰雪聪明,四郎有福啦。” “哈哈,谢谢,谢谢各位郎君。”武崇行大笑着收下好友们的恭维。 “虽然新娘子脾气不甚好,但夫妻嘛,多磨合就好了。” “这话我认同!”武崇行指着那人,不停点头甚是认可,“夫妻多多磨合就好了,不过我相信,以我家娘子原本的性格,定会夫唱妇随,我们会成为一对神仙眷侣!” “四郎对自己很有自信嘛!有自信是好事,来,先祝贺你们举案齐眉、白头偕老。”友人举起酒杯。 武崇行爽快地举杯相向。 其余人见状,纷纷举杯祝福。 一轮下来,酒壶便空了大半。 “哎哟喂,我的四郎,都什么时候了,还在这喝酒,该接亲啦!” 一婆子小跑进来,连声催促。可惜人欢马叫,男子们浑厚嘈杂的声音将婆子的声音埋没殆尽。 “四郎啊!”婆子又叫了一声,“四郎——” “来——了——” 一道身影奋力地从人团里挤出来,武崇行满脸通红,发冠稍乱。 “啧啧啧,瞧您这什么样啊!”婆子不满地边打量边感叹,“妙儿快给四郎拾掇拾掇,快快快,得去杨府了,别误了吉时。” 婆子身后的丫鬟赶忙上前帮武崇行整理,丫鬟手脚麻利,不稍多时便整理妥当了。 “走吧。” “我、我这样成吗?”刚要迈出步子的武崇行退了回来,指着自己的仪容仪表满脸期待地问婆子。 “好得不得了!” “真的?” “老奴对天发誓!咋们家四郎绝对风度翩翩,无人可比。”婆子伸出手指信誓旦旦。 “我信你!”武崇行点头,大步流星欢快地往府外走去,一边开心地自语,“可不能叫三娘久等。” 身后的婆子盯着武崇行的身影,满意地点点头。 那一旁的丫鬟神色却有些为难,忧心忡忡地对婆子道:“咱们这样骗四郎,会不会不好?” 婆子瞥了眼她,“有什么不好?只要四郎和杨二娘能拜堂就成。” “可是四郎一直以为自己要娶的是杨三娘啊,要是他知道自己娶的其实是杨二娘,不大发雷霆才怪呢,到时候吃苦的还是我们。” 婆子冷下声,“这是公主给我们的活,不得不做,能完成主子的命令才是最重要的。别怪嬷嬷没教你,做奴才勿要目光短浅,要认清谁才是主子。” “是、是……” ………… 相隔不远的某坊。 杨府大宅亦一派喜庆,张灯结彩。 丫鬟婆子们来去匆匆,脸上皆是笑容,一切井然有序地进行。 珏院。 院子里几个丫鬟围在一起跺脚碎语,语气颇急。 “怎么回事?二娘为什么不肯穿这身嫁衣?” “现在上哪找以前那身嫁衣啊?” “不知道,方才已经派人去卫王府了,希望那嫁衣还在。” “唉,要是误了吉时怎好……” 嫁衣本已准备好,可是二娘突然说,她只穿第一次出嫁时穿的哪件。如此一来,弄得她们这些奴才都慌了手脚,这么突然,去哪找嘛。 屋内。 通红的绸缎贴了满屋,奢华的凤冠霞帔摆在桌上,鲜红如血,光滑如丝。璀璨的凤冠霞帔旁,是一只如白玉般的酒壶,色泽胜雪。 女子孤身一人站立在空荡的屋内,外面的嘈杂丝毫入不了她的耳,她好似已然置身另一个空间,缓缓挥起了袖子,抬起脚尖,在屋内翩翩起舞……纤纤玉指展露空中,袅袅曼妙,抬首、跳跃、转身、垂首…… 耳边似乎又响起了熟悉的笛声,宛转悠扬,和着她的舞姿节拍,他们如此契合,好似一面重圆的破镜。 一圈又一圈,一个动作连着一个动作,她不知跳了多久,耳边的笛声一直为她附和。 呼吸声逐渐沉重,她终于止了动作。她缓缓移动到桌前,盯着桌上的酒壶,指尖一点点向它接近…… 雪白的脖颈仰起,她将壶内的酒水一饮而尽,嘴角竟不自觉上扬,方才一舞让她身心舒畅,香汗淋漓,这抹笑,甚是美艳惊人。 她要她的想念,她的自由。 母亲为了杨家劳碌容忍一生,父亲牺牲了自己的爱情,长姐早不是曾经重情重义的女子,变得麻木不仁一心谋权……她不甘,她痛恨杨家,从小被定在框架内长大期待有朝一日为其所用,那么漫长的等待岁月呵,突然有一日发现它吞噬了自己的至亲之人。 她这次,决心背弃它…… 不消多时…… 一道丽影缓缓倒下,指尖的酒壶哐当一声随着佳人的倒落而掉落在地上,伴随厢房内婴孩蓦然惊醒的刺耳哭声。 哇—— ………… 迎亲队伍总算到了杨府大门前。 新郎官从骏马上一跃而下,在众人的簇拥下跨进杨府大门。 “恭喜四郎,你可算来了。”杨寿雁打扮得一派富贵,更显美艳,言笑晏晏与武崇行说道。 “新娘子呢?”武崇行乐呵着单刀直入。 “在呢,”杨寿雁笑道,高呼一声,“接新娘。” “大娘子——”一婆子神色惊慌匆忙小跑而来,脸色煞白,声音颤抖,“新娘子、新娘子自尽了……” 人群哗地一声炸开了。 “胡说什么!” “新、新娘子饮了毒酒……” 杨寿雁不禁颤了颤,冷着神快步朝珏院走去。 ………… 珏院的丫鬟们跪在地上不停啜泣,个个梨花带雨,她们万万没想到,主子会这般决绝。 倒在地上的美人,已经没有了鼻息。 杨寿雁睁大凤目望着眼前的一切,打了一个趔趄,幸好婆子眼疾手快扶住了。 “二娘……” 二娘自尽了?杨寿雁死都没想到,二娘竟然会自尽。 她低估她了。 不一会儿,珏院渐渐聚满了人。 荆词、杨薇娍、各院的姨娘,以及……老太太。 “三娘——三娘——” 一道身影急匆匆闯了进来,武崇行慌张不已,这回终于甩掉杨府家奴,找对了新娘子的地方。 第一百三十五章 真心闹剧 武崇行看清躺在地上之人,倏地松了一口气。 “幸好,幸好不是三娘!” 跟随他一起来的婆子附在他耳边道:“四郎,这就是您的新娘子。” “开什么玩笑,我娶的是杨家三娘杨薇娍。”武崇行摆摆手满不在意。 “与您婚配的,是杨家二娘杨钰沛,并非杨三娘。” “什么?怎么回事!” 武崇行瞟了一眼人群,一看到神色极差的杨薇娍,大步走上前,些微激动地扶着她她的肩膀道,“三娘,你才是我的新娘子,对不对?” “放开你的手。”杨薇娍甚是冷淡。 “三娘,你跟我回去。”武崇行不管不顾,拉着她的手便想往外走。 “住手!”荆词忍不住大喝一声,“谁准你动手动脚,三姐与你没关系,现在二姐也跟你没关系了,滚回你的府邸去。” “什么你——” “四郎,咱们先回去吧,这里太乱了……”婆子不住地扯武崇行的衣裳。 杨薇娍一把甩开他,冷冷道:“不要闹了。” “行!”武崇行点点头,“看在三娘的面子上。三娘,今日不吉利,你等着,我会回来娶你的。” 说罢总算放开她,大步走出珏院。 一旁的姨娘们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各自心里都有底。 太平公主府。 武崇行闹得不可开交。 太平公主愠怒,婆子和丫鬟跪倒在地。 杨二娘死了本就叫她措手不及,她这不省心的小儿子偏偏又胡闹,非要娶什么杨三娘。她看那个杨三娘无论长相才干还是性子,好似都不怎么样,能把幺郎迷惑成这个样子也是厉害。 “母亲息怒,四郎毕竟年纪尚小,得好好劝解。至于杨二娘之事,就让杨家去处理吧,待他们处理完,咱们两家再行商榷也不迟。”一旁的薛崇简柔声对太平公主道,不急不缓,甚有条理。 “嗯。”太平公主点点头,思虑了片刻,抬眼看了眼自己最得力的儿子,“你觉得杨四娘如何?” “母、母亲是何意?” ………… “三娘,公主府那位又稍东西来了。” 杨府笙院,夭桃把东西呈交给主子,语气颇为无奈。那武崇行时常送东西过来,但是杨府又不缺吃穿,用得着他那点儿小礼物么。 杨薇娍未瞧一眼,便放在一边了,她自然不知锦盒里是一只玲珑剔透价值不菲的玉手镯。实则武崇行时常派人送东西来,还真没一样是“小”礼物。 不过,论起价钱高低,杨薇娍还真不缺那个钱。 “您说,若是大娘子最后决定将您嫁给他,那该怎么办?”夭桃为主子担忧。 杨薇娍声音很淡,“我不会嫁给他。” “那、那个……”夭桃吞吞吐吐,“虽然那郎君品性似乎不甚好,但至少长相还过得去,待您似乎也不错,倒不是一件叫人生无可恋的事……” “你出去吧,我静一静。” “是……” 月色皎洁,映入屋内,照在她身上。 今夜始那个人终于不复存在。 那个长着倾城容颜、高傲冷艳一直欺压在她头上的姐姐,终于消失在这个世界。 她不过长她几个月,不过出自主母,不过天生一副好容颜,凭什么处处欺压她?她性子凭什么这般凛冽?柔和一些会死么?不就是死了个太子,嫁给一个不爱的人么,这样就寻死了?她看不起她! 真不明白,她作给谁看。 小的时候,杨钰沛也曾温顺过,她和她也曾手拉手一起入学堂,在杨钰沛还是一个小女孩,有阿娘、有青云的时候。 主母逝世时,她拼命拉扯她,杨薇娍知道,她不过想把她拉到和她一起的境地,是嫉妒,也是孤独。青云失踪,她彻底变了性子,姨娘们甚至有些怕她。 也是从那时起,杨钰沛开始厌恶她的软弱,无论何事,皆站在她的对立面。 她们都是不被家族重视的人,谁会理会她们。 柔和刚,都是保护她们的外壳罢了。 可是,你怎能决绝到自尽? 如此这般,你叫我如何扮演下去? 杨薇娍垂眸,容颜上挂了两条泪痕。 “我们总有一日会相见。”杨薇娍轻声喃喃,“届时,咱们再一起牵着手,看花灯,逛庙会,上学堂。” ………… 此夜,杨府诸院看似平静,实则各人心里皆起了波澜。 过刚易折大约如是,谁会料到二娘早不自尽晚不自尽,偏偏选在今日。 如此一来叫两家都下不来台。 荆词当即让青女把望兮抱到筎院,那日杨钰沛将女儿托付给了荆词,遂她潜意识里便有第一时间护她的冲动。 筎院。 婴孩的哭声断断续续。 荆词抱着怀中的孩子不停在屋内踱步,一边柔声轻哄。 芳年拿着玩具不停吸引孩子的注意,却怎么也哄不安静。血脉相连,纵使孩子再小,也能感受到离别。 良久,大约是哭累了,襁褓里的孩子终于止住了哭声。 荆词将孩子交给奶娘。 “今后望兮在我们院子里住,你们要多多留心照看。”她答应过二姐,一定会将望兮视如己出,好好带在身边,教养成人。 “奴婢遵命。” 荆词叹了一口气。 怪她,她怎么就没想到二姐会在今日…… 那日二姐说了那么多话,甚至将望兮托付给她。 她明白太子与二姐有多刻骨铭心,太子为了保全二姐和孩子,能写下和离书,太子失败,二姐又岂愿独活? 于二姐而言,活着本身就是一种痛苦,比死要痛苦。 “二姐你终于自由了。”荆词深沉的面容努力扯出一丝笑,可是……她真的打心底难过,为二姐的死难过,为杨家女子难过。 ………… 杨钰沛的离世,杨家大惊。 老太太虽惋惜,更是生气,却也没法子,总不能拿死人撒气。 自尽不是什么有脸面之事,杨家办得很低调,丧期大大缩短,没多久便草草结束了。 杨钰沛和太子已和离,遂入的是杨氏坟墓。 ………… 过了好些日子。 荆词换了身男装,独自骑马外出,最终停在了崔府侧门。 她望着眼前的崔府,颇为无奈,她真的快将崔琞家的门槛踏破了。可是这件事情,或许只有身份特殊的崔琞能办到。 这也是她能为二姐做的最后一件事。 第一百三十六章 回娘家 “四娘,好些日没来了。”崔宅的门房见着是熟人,咧开嘴笑。 “你家主子呢?” 门房欢快地回话,“在书房呢。” 荆词淡笑,径直朝书房走去。 刚到门口,恰好遇到几个拿着账簿的男子从里面出来。双方虽不认识,却也点了点头示意。 “崔郎,挺忙啊。”荆词踏进屋。 座椅上的崔琞见着来人,放下茶杯扯着嘴角,“无事不登三宝殿,坐吧。” “你知道我找你何事?” “能猜到几分。” 荆词的声音不觉沉了些,认真地问,“能帮我吗?” “风险太大。” 她轻叹一口气,诚然。 片刻。 “你欠我的人情数都数不清了,打算怎么还?”崔琞悠悠道。 “那这事你答应吗?”她心里还是惦记二姐的事。 “我试试,不敢保证。” 荆词闻言,一抹笑在她脸上绽开,“你说怎么还就怎么还。” “以身相许?”崔琞戏谑。 荆词瞪了他一眼,“胡说什么呢。” 丫鬟呈上一碟刚上锅的香甜蒸梨。秋天吃梨再适合不过,补水养生,润肺止咳。 “一转眼又是秋天了。” 不知不觉,她到长安已经一年有余,这一年发生了太多太多事,叫她措手不及。萧家、王家、杨家,一件件、一桩桩…… 如果她不来长安这些事就能避免的话,她甘愿从没来过。【零↑九△小↓說△網】 可惜,世上哪有“如果”? “我觉得你这样挺好,纵使是武家人,却能不涉党争,安安静静做自己的生意,过自己的小日子。”荆词淡淡道。 崔琞笑而不语。 “不是吗?”荆词抬头看着他。 他顿了顿,最终点点头,“嗯。”至少现在还不算骗她。 “这会儿的曲江游人少,去走走吧?”崔琞提议。 荆词点头同意。 去年秋天,他们在曲江赏秋景,画意颇浓。不知今年景色是否有变化。 二人起身出门。 ………… 两匹俊驹驰骋在朱雀大道上,往城南而去。 果不其然,这个时节的曲江一篇枯黄,是一种辽阔美。已是落日黄昏,基本没有游人。 他们俩牵着马,徐步走在白茫茫的江水边。 “二姐的事还请你务必帮忙,一对深情伉俪,总该同眠。” “此事若没有朝中人帮忙,想神不知鬼不觉……怕有点难度。”崔琞如实说,如今各方虎视眈眈,相互监视,行事不容易。 “你想找谁帮忙?”荆词望着他,“我去请薛二郎如何?” “呵,”他不禁笑了一声,“薛崇简一切听从太平公主的派遣,找他有何用。我说的是……李隆基。” 李隆基? 荆词神色微变。【零↑九△小↓說△網】 “怎么了?”他侧头望着她。 她低声道:“太子政变少不了他的一份。”她敢告诉他此事,定是信他的。 “李隆基非池中之物。” “没错,搅了趟浑水还能全身而退,是个聪明有胆识之人,但二姐遭如此劫难也得算在他头上,时机尚不成熟,如若不是他们鼓动太子,太子岂会这般冲动?”荆词语气不甚好,似乎有怨怪的意味。 “他既胸有乾坤,又岂会错过任何一个‘清本正源’的机会?皇家人又有哪一个是善类?” 荆词叹了一口气,颇为伤神,“罢了,我不想怪罪谁。二姐如此,这大抵就是每个世家女子都逃脱不了的命吧。” “这可不是我认识的荆词。我认识的荆词是乐观的,总有想不尽的法子。”崔琞神色柔和,眼波笼罩着身旁伊人。 淡淡的笑浮上清丽的面容,荆词有些无奈,“我早已不是洛阳的荆词了。” “我带你回洛阳吧。”他突然止住脚步。 “什么?”荆词有些诧异,她没听错吧? 他凝视着她,一字一句甚是认真地道:“我带你回你的洛阳。” 这一回,她听得清清楚楚,却愣住了。 良久,她抬头与之对视,“好。” ………… 荆词做梦都没想到,崔琞行事之迅速,他们翌日便朝洛阳出发了。 此次出行荆词未受到杨家丝毫阻拦,因着崔琞以自己的方式同杨寿雁打了招呼。 他们未带随从和丫鬟,仅是一人骑一马,时而并排,时而前后。三个时辰,已走几十里,好不畅快。 路边小摊。 “羊彘、胡饼、米粥各来两份。” “好咧——”摊主转身跑去忙活。 二人坐了下来,崔琞看着荆词,“咱们待会儿雇辆马车吧?路程尚远。” “我驾马车,你坐里头?”荆词眨巴真眼睛打趣。 “胡闹,我是怕你累着。” “我晕马车。” 此时摊主端来米粥,一边笑着闲扯,“郎君和娘子这是回娘家还是返婆家?” “娘家?你误会了,我们……”荆词张口欲解释,却不知该如何解释,遂作罢。 摊主笑着摇摇头,这对年轻小夫妻都到这地步了,还害羞个什么劲儿啊。 “回娘家。”崔琞接话。 “哦——”摊主点头,“请慢用——” 荆词不满地狠狠瞪他一眼,“胡说什么!” “你难道不像一个嫁到长安杨家的妇人,日日盼望回王家吗?”崔琞笑。 荆词无语,她不理会他,干脆埋头喝粥。 整日行下来,相比她一人从洛阳去潭州,轻松多了。心很安,不用考虑太多,不再担惊受怕。 她明白,大概是有身旁之人吧,两个人,比一个人好太多太多。 是夜。 他们在途中的邸店下榻,住了相邻的两间厢房。 待洗漱过后准备就寝之时,房门被敲响。 “谁?” “是我。” 这么晚了,不知他有何事。 荆词将门打开,一脸不解地看着崔琞,“怎么了?” “过来看看。”崔琞不等她同意便大步直接入内。 她竟蓦地有些紧张,连忙跟上去,“有什么好看的!” 崔琞东张西望了一番,嘴角不自觉溢出一抹笑,“紧张什么?”他继而将窗户、墙壁、门栓等一一仔细检查着,边察检查边道:“晚上有什么事就拍墙壁,我听得见。” “嗯。”荆词第一次小鸡啄米般地点头。 身旁的崔琞瞧她如此,不自觉又笑了,这抹笑比之前更为爽朗,出去时他贴心地为她关上门。 荆词看着门关上,终于长舒了一口气,方才着实尴尬死了。她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蛋,幸好灯暗,不易看清,否则崔琞不取笑她才怪呢。 铺好床铺,荆词着床就睡了,甚是安稳。她从未在外头睡得这般安稳,这是久违的安全感,就像阿爹、萧平、萧安还在她身边时一样。 ………… 翌日。 洗漱、吃过早膳后,他们继续前行。 他们行得不算快,可是越接近洛阳,她便越紧张,总觉一颗心被揪着。 她有些害怕,害怕看到洛阳的一坊一街,王家的断壁残垣,以及……那些熟悉的身影在脑中控制不住地浮现。 第一百三十七章 共度一日 “你神色不对,不舒服吗?” “没有。”荆词摇头,“我……”她不知道该如何说。 “近乡情怯,不要紧。” 日落前,他们入了城。 洛阳果真一点也没变,一样的街道,一样的楼阁,马背上的荆词望着往后流走的一街一宅,这是她自小生长的地方,和萧平、萧安玩耍过无数遍的地方。 最后,他们停在了王宅前。 她以为她这辈子都不会再回来了。 慌忙离开之时,王宅还是被大火烧得乌漆墨黑的废宅,此时眼前的竟然是一座崭新的宅子,竟然修复得和从前一模一样。 “你生辰前一日,你父亲把宅子卖给了我,不巧了,我刚拿了房契就被歹人烧了去,着实可恨。” “难不成……阿爹特地回来接见的贵客就是你?” 崔琞点头。 “若不是你重财,我就不会生辰那日赴约,若不赴约,我恐怕已葬身火海。” “说明我们有缘分。” 待踏进王宅,荆词发现它并非空宅,崔琞不仅对宅子做了修复,还置办了家具。前厅、后院、东花园,竟与从前一模一样。 宅子由一个婆子带领两个丫鬟、两个奴才打理。 “奴婢见过娘子。” 除却这五个丫鬟奴才,一切都是熟悉的。 “请起,以后这座宅子就有劳你们了。” “是。”他们齐声应到。 晚膳之时,俩人相向而坐。 丫鬟将餐食一道一道呈上来,每一道食物色香味俱全,荤素茶奶皆有,甚为丰富,全部出自那婆子奴才之手。 案上有一锦盒,崔琞把它放到荆词面前,道:“王宅的房契,物归原主。” 荆词愣了愣,“不必了,既然阿爹卖给了你就是你的。”她很清楚自己出不起这个价钱,她没有白拿他的道理。 “这是你家,对你意义不一般,再说,王郎的灵位总要设的。” 荆词轻咬住下唇,的确,一年了,阿爹还没一个灵位。 “我……” 崔琞岂会不知道她心里所想,遂坦然一笑,“你难道不知道我很有钱吗?这座小宅子对我来说简直九牛一毛,你收与不收于我而言根本没区别。” “行,那我收下了。”倒不是因着他腰缠万贯,而是她必须为阿爹设灵。日后慢慢攒钱,还钱给他就是了。 “这蓝嬷嬷是位能人,日后若有什么事情需要她办,大可随意吩咐。” ………… 这夜荆词睡在了自己从前的闺房。 她踏入闺房,缓缓走到精致富丽的十锦架子前,看着书案,从笔墨纸砚、千字文,到四书五经、楚辞,一应俱全,似乎纪念着她的成长。柜子里,除却襦裙、小袄,还有她最喜的男装款式,全是新的。 指尖轻轻划过这些物件,一刹那,恍若隔世。 泪水情不自禁流了下来,这是她无忧无虑生活了整整十年的地方,仿若转身便能听见阿爹的叫唤,等会儿萧安便要走进来邀她下棋…… 可惜她无法穿越这一年多的荏苒光阴。 夜颇深,她却睡意全无,打开门走去院子里。 连秋千架也还在呢,她嘴角不觉上扬,她坐了上去,悠悠荡了起来……秋夜的凉风刮在她细嫩的皮肤上,她丝毫不觉得冷,反倒觉得很舒服,发自心底的舒服,襦裙下一双腿不自觉跟着晃荡了起来。 晃了好一会儿,直到不远处一抹身影出现。她终于慢慢停了下来,却依旧坐在坐在秋千上,看向不远处那抹熟悉的身影。 月色笼罩着秋千架上的少女和与她相视的男子。 她凝视着他,嘴角浮上浅笑,“我嫁给你啊。” 崔琞走上前,二人的距离不过咫尺,“你就不怕我忍不住答应?” “呵呵……”她蓦地笑出了声,由衷地道,“崔琞,谢谢。” “不客气。” “真的,谢谢你。”她抬头与一双朗星之目对视,神情甚是认真专注。 崔琞微微张口,可惜欲言又止……末了仅道:“早些回去,小心着凉。” ………… 翌日。 荆词早早便起了身。 独自穿衣,准备洗漱,一切如曾经。 用过膳食,崔琞陪同她一块儿去集市里挑选木材。集市摩肩接踵,热闹非凡,各行各业在此坊设铺设摊。因着是为先人做事,荆词纵使再喜逛街,也无心情多看。 选木材、找木匠,他们出门颇早,不出半日功夫便将此事办妥了。荆词还买了一些祭奠之物,他们没有带奴才丫鬟,所买的东西全靠俩人提着、捧着。 一个选购,一个拿东西,商贩们瞧着他们的衣着打扮不像仆役,遂皆笑得意味深长,年轻夫妻一同出门采购,着实不多见。 忙活了半日,到了吃午膳的时候。 荆词熟门熟路带崔琞找到了一家铺子,说此乃洛阳第一包子铺。做包子的是一位年迈的老伯,已经到了做包子时手不停地颤抖的年纪。 “好久没见你了,怎么只有你啊?你那两个伙伴呢?”老伯为他们送来一壶满茶,同荆词打招呼。 “他们……迁居长安了。”荆词顿了顿道。 “哦——原来如此。咦,这位是谁啊?你带来的?”老伯好奇地盯着荆词身旁的崔琞,“你嫁人啦?” “不是,”她连忙否认,“您瞧我的装扮也不像啊,这是我的朋友。长安来的,特地带他来尝尝您的手艺。” “丫头你们运气好,再迟个十天半个月,就吃不上喽。”老伯念叨,转身朝锅炉灶头走去。 “为何?”荆词转过身看着老伯,一脸不解。她瞧着老伯的身子骨还算健朗,不像十天半个月后就会那什么的样啊。 老伯呈了四个包子放到桌上,一想到此事,满布皱纹沧桑的面容便不禁浮上凄凉,“唉,上面的人征地,要不了多久我这就会被夷为平地了……” “啊?那岂不是断了您的谋生之路?这怎么行。” “我想着反正老了,不干就不干了,拿着点儿小钱在城南老宅了此残生作罢。可是,隔天我就被告知老宅也征收了,你说,这算什么事啊!”老伯摇头,甚是无奈。 “没听说朝廷最近这么大规模征地啊。”荆词看向崔琞,同他确认,“你听说了吗?” “我也没听说。” “哼!”老伯撇嘴,不屑地嘲讽,“狐假虎威,哪门子朝廷。” “此话怎讲?” “收铺子的乃太平公主手下人打着朝廷的名号行事,城南那块地,是安乐公主的人干的,咱们大唐公主手段强悍,看中哪块地便要哪块,此事天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竟然这般过分。”荆词皱眉,有些愤愤不平,“太平公主竟也如此?” 老伯摇头叹息,“这种事还少吗?在洛阳东都又如何,还不如我那穷乡僻壤的亲戚……” 此时三两顾客走了进来,老伯转身忙活他的去了。 荆词不语,情绪些微失落,那些皇室贵族,竟这般压迫百姓,圣上却无能治理。真是可怜了这些安土重迁的百姓们。 罢了,如老伯所言,这种情况不是一两日了。她低头看了眼桌上四个包子,便一把将它们推到崔琞面前,“尝尝看,这老伯的手艺不错。” 崔琞盯着碟子里的大包子,迟疑了片刻,看着身旁之人期望的望着他的眼神,最终还是朝它们伸手…… 几近狼吞虎咽,好不容易塞完两个…… “好吃吗?” 他点点头。 “那再吃一个。”荆词拿起一个包子递给崔琞。 他竟然默默地接过,喝了一口水,边嚼着边往下咽。 ………… “还剩一个,要吃完吗?”荆词盯着他。 “其实我不喜欢吃包子。” 她眨巴了一下眼睛,“哦——原来如此……可你不还是吃了三个嘛,说明味道还不错吧?” “嗯,我这辈子吃的包子都没今天多。”崔琞欲哭无泪。 荆词噗嗤一声笑了。 想不到聪明绝顶的崔郎君也有这么傻的时候,一开始直接拒绝她就不用受罪了,真以为她看不出他将三个包子生生咽下去吗? 她面容上是嘲笑戏谑,心里却不觉泛着暖意。 用过膳食之后,二人径直去了北郊北邙山。 萧婶婶将阿爹和母亲埋在了一起,他们终于可以团聚了。阿爹终生未续弦,大约是很爱母亲吧。荆词在心里默默许诺,只要青云还活着,她就一定会帮他们找到他。 第一百三十八章 上贼船否 荆词终于把王家的事一一料理妥当。 期间崔琞并无干涉,而是一直默默帮她。 “我想知道,你给我请了多久假啊?”食案上,荆词歪着头问他。聪明如她,自然能猜测到崔琞同长姐疏通了一番,否则她能出长安城? “既然出来了,不好好散下心再回去,多亏。” “有道理。”荆词点头,有崔琞在,旁的就不用担心了,能玩就玩呗。 “我这倒是有一个还不错的地方,你要不要去瞧瞧?” “哪里?” “潞州。” 潞州……此地颇为耳熟,好似听青女说过,潞州……潞州别驾李隆基。联想起两次在崔宅与李隆基的偶遇,荆词一下子就明白了。 “不知你是不是想带我见你的友人?” “嗯这个……我是觉得……”崔琞一边支吾着一边往她的小酒杯里倒佳酿,“多与自己不同的人交流接触是好事,君子和而不同,或许你对他了解的并不多,仅凭零星半点儿就否定一个人是否过于偏执?” “我怎么觉得……你有拉我上贼船的意思?”她抬眼看着他,他连“君子”都扯上了,没别的意思才怪呢。 崔琞举杯扯着笑直言,“是不是贼船,去看看才知道,敢去吗?” 她无所谓地一笑,“有什么不敢。”尔后举起杯往前碰了碰。在杨府当了一年闺阁里的娇娇四娘,好久没做过这么刺激的事了。 她也好奇三姐心仪的李隆基究竟是何人,更好奇他有什么能耐能让崔琞能为之投掷千金。 以他们的速度,洛阳去潞州不消两日。 启程之日,荆词除了如往常一样着了一身男装,还贴了个胡子。 “你这……” 荆词挥开崔琞欲动她胡子的手,抬了抬头,颇为得意,“以后请叫我王四郎。” “得嘞。” 接下来的一路俩人的心情甚是轻松,大有游山玩水的意味。 中途住了一宿。 次日申时,终于进了潞州城。 潞州毕竟是小地方,比不得长安、洛阳这些京畿地,行走的人们大多是关中人,甚少见胡人面孔。 “总算入城了,我要去买粉黛。”荆词道。 “你现在不是男子装扮么,要粉黛作甚?” “我额上这两条细眉一眼就能看出女子身份,做戏自然得做全套喽。” 崔琞点头,“成吧。” 俩人未问行人通往集市的路。小地方,找集市再容易不过,往人多的地方去就是了。离日落还有一段时间,集市里的人们颇为悠哉,此集市坊规模不大,人倒挺多的。 荆词选了一间门面瞧着还不错的铺子,正欲走进去,发现身旁之人不见了。她回头看向几步远的崔琞,“你不进去?” “两个男人进这种地方太别扭。” 她无奈地瞥了他一眼,“不进就算了。”遂踏过门槛。 铺子里的货物瞧着各式各样,颇为丰富齐全。 店家正划拉着算盘,见着有顾客上门,笑脸相迎,“哟,客官,您需要点什么?” “掌柜的,给我一盒螺子黛。” “什么?”店家以为自己听错了,“您说要……螺子黛?” “嗯。” “您真会开玩笑……我这有上好铜黛,给您瞧瞧……” “我不用什么铜黛,你这有没有螺子黛啊?” 掌柜翻了翻白眼,这人怎这般不识趣,没好气道:“客官,咱们这是潞州,您当您在皇宫呢?” “这么大一间铺子,连螺子黛都没有?”荆词睁大眼睛持怀疑态度。 掌柜无语至极,此人来闹事儿不成? 如此想着,掌柜不觉变了脸,“潞州有一个地方有,出门往北走半个时辰,迎头一座府邸,上面写着‘李府’,那里肯定有你要的东西,去吧去吧。”掌柜摆了摆手,驱赶之意再明显不过。 “哎,你什么态度啊,没有就没有嘛,好好说话不行么。”荆词无奈,转身往外走。这地方的人真是怪,做生意没个做生意的样。 “买好了?”在铺外等候荆词的崔琞道。 “掌柜的没有螺子黛也就罢了,态度还差得不行。” “螺子黛?”崔琞颇觉好笑,“潞州这种小城怎么可能会有波斯国的上乘粉黛,王四郎,这可不是长安和洛阳。” “是、是吗……” “你以为呢?” 荆词轻轻咬住下唇,这么说来……她的行为的确有些匪夷所思,难怪那个掌柜的那样对她。 她记得芳年和青女描摹柳眉所用之物就是叫铜黛,此物在潞州满街都是。 出门在外,铜黛便铜黛吧。荆词在摊贩处买了一盒铜黛,当即便描摹上了,浓眉大眼,加上一个假胡子,倒真有几分郎君态。 趁着集市未散,俩人随便找了一家食铺坐下进食。 食铺地方挺大,但不用想也知,肉食是绝对没有的。出了洛阳,他们再也没吃过肉食。 他们叫了几个汤儿饼儿,外加一些蔬菜,没多久便上菜了。 厨子手艺一般,但份量是极足的。一张饼比长安任何一家馆子的饼都要大,其余每一道菜份量皆极其充足。 真不知该说掌柜的淳朴还是该说他不擅经营。 “小二,结账。”崔琞出手便是一个大的。 小二咋舌,“这、这不成,小店找不开。” “你们份量多,不必找了。” “不行,以诚为本,掌柜的不让我们做这种事。” 荆词笑,小二真有趣,于是从钱袋里取出些铜板给小二,“我给吧。” 小二弯腰接过钱,仔细数了数,把将近一半放回了桌上。 “这么点儿钱你们岂不是要亏了?” “怎么会呢,你们一定是外地来的,潞州都是这个价啊。”小二笑着道:“今年丰收,赋税比往年少了,贪官走了,潞州的百姓好过多了。” 原来如此。 荆词若有所思,潞州这地方……真不知道怎么说,总之一点也不像当下的大唐。 吃饱喝足,荆词以为崔琞会带她去见友人,不想,他找了间上等邸店开了两间房,准备好好歇息。 “我说崔郎君,你这卖的什么关子啊?”荆词不解。 崔琞扬了扬头,优哉游哉道:“急什么,明日自会有人来接咱们。” ………… 几日都在路上奔走,染了好些尘埃。荆词本就是爱干净之人,下榻之后,她直接找掌柜的要求沐浴。 这可累坏了店里的小二仆役,工程浩大,众人几乎停了工为其忙活。一时间邸店上下便传开了,有一郎君要沐浴啦。 荆词蓦地羞红了脸,沐个浴便如此大动静,看来此地的民情着实……淳朴。 第一百三十九章 会友 翌日,崔琞和荆词正吃着早膳,一样貌堂堂的男子走进邸店来,径直走到他们身边,毕恭毕敬作揖行礼。 “见过崔郎,在下乃三郎的属下,特意来迎接崔郎入府。”男子约莫三十来岁,身材魁梧,动作利落,瞧着像习武之人。 崔琞点点头,笑而不语,继续用膳。旁边的荆词瞟了男子一眼,亦未语,悠哉悠哉进食,她甚不喜东西吃到一半被人中途打断。 男子见状,则退后了几步,静静地在一旁等待。 约莫半个时辰后。 “可以了?”崔琞看向终于满足地放下筷子的荆词。 “嗯。” 二人遂起身,男子在前带路。一出门,外面还有两人在马下静候。 原来不只一个人。 “见过崔郎。”二人齐声道,又抬头正视了荆词一眼,继续齐声道,“见过郎君。” “叫我王四郎即可。”荆词微微歪着头负手道。 崔琞不自觉无奈一笑,“走吧。” 一行五人,前后驭马缓缓走在大街上,引得路人纷纷回头,在潞州这地方竟有这种阵仗,不知是哪位官员或富家子弟出游。 片刻。 他们行至城北处一府宅,绕到侧门。此座宅子颇为宏伟大气,与周边的房宅明显不同,格局气度皆上乘,倒有几分长安味。 门房早已毕恭毕敬候在门口,敞开门等着客人的到来。 才踏进宅门,一道身影迎面大步走来,“崔郎,失迎失迎。”来人神采飞扬,脸上挂着笑,好是俊朗英气,“这是……” “别来无恙,李三郎。”荆词作揖,笑得意味深长。 他盯着她看了会儿。 “哈哈哈,差点认不出来了,杨四娘这副打扮简直了……”李隆基大笑。 她纠正他,“别,在潞州我是王四郎。” “哈哈哈,好!两位里面请——” 入内,隔着一扇墙便能看到里头飞檐高翘,屋梁细节皆精雕细琢,磅礴大气。 “早为二位郎君备好了接风宴,后面德凤亭,有请——” “这般客气作甚……” “随便叫了几个朋友而已,备了几杯薄酒,不成敬意。”李隆基满脸恭谦。 “我就知道,在潞州你也闲不住。” “知我者莫若崔郎也!邀了些志趣相投之士一同入宴,王四郎介意否?”李隆基看向荆词。 “我亦喜结交君子,如此再好不过。”荆词笑。平日里没机会,如今女扮男装且不被人识破与众男子平起平坐一起玩乐,不被区别对待,机会难得,再好不过。 李府的格局乃前宅后园。 后园地势较高,尤其是后半部分,座落在小山丘之上,植被环绕,景致甚好。高地上有一个亭子,木材颇新,大约刚竣工不久,建造得精致不失大气。 因着是秋日,草木凋零,一眼便可穿过枯草枝桠看到亭内有五六男子,盘腿而坐,案上杯盘交错,饮酒谈笑,好不畅快。 “各位郎君,我向大家介绍一下,这位是长安崔郎,这位是长安王四郎。”李隆基带其入亭内,对席上谈笑的男子们道。 崔琞和荆词齐齐作揖。 “二位郎君好啊——” “来得正好,这回算凑齐整席了。” “请入座——” 席位上的郎君们颇为热络。 二人遂笑着入席。 “我先来做自我介绍,我姓胡,家中排行老二,潞州本地人士,我左手边依次是许三……” ………… 席位上的郎君们颇有意思,大家一同行酒令,喝酒吟诗,个个都是略有文采之人,亦颇为豪迈,甚是快活。 “如今突厥又来犯,明知我大唐国力强盛,还敢一再作乱,简直是不要命。” 酒过三巡,郎君们放下酒杯、骰子,开始说道起国事来。 “突厥人野蛮难缠,几百年了,就是安分不下来。” “哎——我可不这么认为,突厥灭国后,大唐派突厥兵南征北战,分明已经利用过度,也怪不得突厥以卵击石敢作乱。”有人不认同。 “突厥作乱,有很大程度上来自突厥百姓的不满,正所谓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故此只要安抚好突厥百姓,便能平静。” “问题是如今又出现了个后突厥汗国,我看,直接派兵踏平算了。” “崔郎怎么看?”有人看向崔琞。 “在这一点上,我个人推崇儒家,以和为贵。天下安定,江山社稷才能稳固。再说,当今咱们的朝廷是什么个状况大家都清楚,不适合再同他人大动干戈,内外皆乱易生变。我觉得安抚为佳。” 荆词接话,“主意是好,可惜行不通,再嫁个公主和亲不成?突厥人生猛难缠,野心大得很,亡国二十余年后,尚且能集众七百复国,这可不是和亲就能安抚的。” “诚然,突厥连年壮大,胃口不小,想安抚没那么容易。突厥对历朝历代威胁困扰甚大,这根刺,必须得拔掉。”李隆基目光炯炯。 “能拔掉自然好,但谈何容易?当下绝对不是好时候。” “说到底,总得先解决内忧。” ………… 席案上的众人各抒己见,讨论得热火朝天。 几番下来,荆词心里不禁讶异,在这种山遥水远的潞州小城竟还有这么些个有真知灼见之人,且皆是无一官半职之士,能进李氏府,既是他们的幸运,也是李隆基的幸运。 讨论暂告一段落,荆词悄然离席,打算到周围走走醒味呼吸新鲜空气,顺道找地方解手。其身旁之人的目光不禁追随着她的身影,嘴角略微上扬,直至对座之人叫了他好几声他才回过神来。 荆词一边漫步一边打量,这府邸规划得不错,宅与园所占面积各半,由此可见主人甚喜园,日常活动皆在园。渐渐地,前方依稀传来声音……待荆词走了几步,才看到不远处有几个着襦裙的女子。 “摆手是什么意思?没跟王爷说了我身子不适么?”纵使是呵斥,女子的声音也甚是动听。 “奴婢说了,可是……王爷在德凤亭与友人开宴正盛……” “王爷总是这番!一到德凤亭就谁也叫不回来!”女子语气颇恼。 “娘子不必着急,奴婢方才留意,德凤亭内皆是郎君,并无艺妓。” 女子美艳的面容露出几分傲气,“我已入府,潞州谁还有谁的脸能入王爷的眼?又还有谁的声能入王爷的耳?” “王爷如今独宠赵娘您,别说艺妓,就是王妃和刘娘都得靠边站呢。” “那又有何用!我还是不如那群田舍汉!哼,王爷把他们当佛供着呢,莫说王妃和长子,就连我,对他来说都丝毫不重要……” ………… 原来的李隆基的后宅之人,荆词对此不感兴趣,遂转身绕道了。 第一百四十章 另一条路 德凤亭内一坐便是一日,冬日太阳落得早,于是众人便纷纷散了。 翌日。 李隆基邀崔琞与荆词逛潞州城。 道旁的树叶七零八落,多剩枯枝。坊内,辛勤的商贩们早早便摆好了摊,临近岁末,纵使天气颇寒,出门采购的百姓仍很多。 一行三人并未交谈,不约而同地张望街景与行人。行到人多处,荆词提议在街边的摊子休息喝口水。 崔琞点了几张饼和米粥,他太清楚她所谓的“喝口水”绝不是只喝水这么简单。荆词与之相视一笑,“知我者莫若崔郎也。” “要是生在普通人家,不被你吃穷才怪。” “哪有那么夸张。” 不稍多时,热腾腾的食物被送了上桌。 荆词瞧着足料大碗的食物不禁笑道,“在潞州花钱可真值。” “潞州虽是小地方,民情却十分质朴,与都城不同。”李隆基一边倒水一边道。 “行行好吧……” 一肮脏的叫花子一瘸一拐缓缓靠近隔壁桌,嘴里不停地呢喃。 摊贩瞥了他一眼,没有上前轰赶,而是继续低头忙活。隔壁桌的男子朝叫花子丢了一张饼,尔后继续吃自己的食物。 “谢谢,谢谢……”叫花子拿着饼转身一步步挪开,并未朝荆词等人走来。 “我估摸着年前得下雪。” 几个提着菜篮子和油纸包裹的老妇走累了坐下休息,闲扯起来。 “可不,虽说今年冷得晚,但年前这雪怕是下定了。” “下雪好啊,俗话说,瑞雪兆丰年。” “但愿明年能大丰收,阿贵也该娶媳妇儿了。” 同伴拍了拍老妇的皱巴巴的手,“不用担心,现在咱们潞州来了临淄王,日子可比京畿好过。” “对啊,阿贵他娘,咱们运气好。” ………… 三人将一切“尽收眼底”。 “李三郎该不会特意带我们来听百姓对你的褒奖吧?”崔琞打趣。 李隆基挑眉大笑,“何须特意?哪里不是对我的褒奖?” “李三郎了不得,如今天下只怕唯有潞州百姓说世道好。”荆词看向他。 “可惜李某能力有限,为一方官为一方百姓。” 这几日的总总荆词都看在眼里,李隆基广开言路,潞州政通人和,是当今朝廷难得的治理之才。 “李三郎广开言路,又有崔郎倾囊相助,还怕做不成大事?” “此言差矣,我李三算老几,背后无人支持,纵使再有才干,也只是朝中微臣罢了。”他垂眸淡笑,喜怒掩于面容下。 言外有意。 荆词明白他的用意,遂道:“说句不敬的话,我觉得好人即是勤婢、善民、忠臣、仁君,能做其一,此生便算富足。四者虽有等级之分,生命却是平等的,皆为人,皆活着,终会死,说白了都一样。既然是上天给的宿命,那做好本分就够了。” 李隆基笑而不语,她这便算表了意吧? “哈哈,是王四郎的性子,”崔琞出声道:“同令尊大人简直一模一样,不愧是王郎教出来的。” “只可惜啊,倘若一切顺其自然、听之任之,恐怕天下会被朝中污浊之人搅得民不聊生,如今卖官鬻爵、拆房占地早已成为常态,后妃越权,书生弃卷,上至朝堂下到百姓,可有安生之处?”李隆基道。唯有偏远的潞州稍能避祸。 荆词眉头不禁微蹙。 她很清楚,他所说的,太平公主皆有涉猎。如若她为杨府与太平公主出力,这有违她良心,眼前李隆基给了她另一条路。 这些日来,荆词心里愈发明白,她并不想为太平公主效力。当初答应帮助长姐,是立了期限的,可如若现在转向李隆基,一切会变得麻烦,所谓的自由,恐怕也将变得遥遥无期。 一时之间,她真的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咱们再四处逛逛吧。” 潞州城果真不大,逛几圈便能逛完,剩余的平民坊没什么好看的。 故而几人转了几圈便回去了。 ………… 是日午后。 荆词午睡醒来,隐约闻到一股香味,美味佳肴,越来越浓,她顺着香味寻了寻方向,应当是从隔壁或者对面飘来的,羊肉、波棱菜、鹅鸭炙……她一边顺着香味一边不自觉地走了出去…… 隔壁的门虚掩着,里头味道正浓。 荆词一把将门推开…… “好啊,你竟然偷偷背着我吃咕咚羹。” 屋内,桌上摆着小火炉,新鲜的生羊肉、波棱菜、鹅鸭炙……与她闻到的食物一模一样,火炉里正咕咚咕咚煮着羊肉,香味浓郁。 崔琞一边用筷子撩火炉里的食物一边优哉游哉道:“我这不是想着煮好再叫你嘛。” “煮好再叫我,你当吃什么呢!”她毫不客气地拿起桌上的碗筷伸手夹火炉里的羊肉,“真鲜,晚来一步就煮老了。” 崔琞也拿起碗,开吃起来。 吃至还剩一些羊肉,将波棱菜放了下去,荤素结合,肥而不腻,鲜美甘甜。热乎乎的火炉烫过的菜食熟得刚刚好,不烂不生,爽滑可口。尤其是在这等季节的午后,吃得整个身子甚暖。 “你这样在别人的府里开小灶,主人知道吗?”荆词一边涮着肉一边扯着嗓子道,一身男子装扮,吃起东西来更是毫不含糊。 “他把该说的话说完,迫不及待陪新妾去了,这不等着你做决定么,更加没我什么事。”崔琞大口吃着。 “我算看明白了,说什么带我回洛阳,最终目的是带我见李隆基。” “呵——把话说得那么明做甚,弄得我这般尴尬。”崔琞笑容甚是爽朗,并无尴尬之色。 “能让斤斤计较的商人出钱出力,看来李隆基也是厉害,连我都快被动摇了。” 崔琞停下动作,眼里有了几分认真,“那你的选择是甚?” 她手里拿着筷子,没停嘴,“再说吧。” 约莫过了个把时辰,俩人将一桌的食材一扫而光。 许久不曾吃这种美食了,以前在洛阳,她和萧平、萧安最常在冬夜里吃咕咚羹,火炉里筷子乱搅,热腾腾的气儿,配上点儿小酒,互相抢着吃,浑身上下都暖和和的,每当冬夜屋子里充满打闹的声音,定是他们在吃咕咚羹。 火炉里烧炭,且炉里油烟食材味甚大,一顿咕咚羹下来,头发衣裳都沾了味。 荆词喜干净,回到屋里便开始洗漱拾掇,顺便换了一套衣裳。她对着镜子重新描摹好英眉,贴好胡子,满意地理了理发髻,才走向门外。 ………… 将近日落,吃饱了就该活动活动。 后园。 依稀传来些丝竹乐声,还有宛若天籁的歌声,甚是灵动好听。 荆词左右看了看,发现不远处水榭内,一身穿华美轻薄襦裙的女子在唱歌,一边挥动袖子,眉目明艳,含情脉脉。 歌毕,女子含笑福身,裸露在寒气中的婀娜身躯不禁颤了颤。座位上的男子连忙起身,将其拥入怀,用身上宽大的披风薄袄紧紧地裹住女子的身子,一边缓缓抚摸女子艳丽的面容,眼波似水,满腹柔情。 荆词认得那人,男子是李隆基,女子是昨日无意间撞见的那位娘子。 一抹无谓的淡笑浮上清丽的面容,事不关己。谁说善变的只有女人?男人有时候又何尝不是? 所谓的胸有乾坤的男子,心太大。 第一百四十一章 荆词的选择 大约是出门好些日子,散了散心,回程身心甚是轻快。 二人的马术皆不错,骑得很快。一骑十几里,潞州已在身后。 “想必长姐之所以同意我跟你走是希望我将你拉到杨家的阵营,若她知道你的真实目的是带我去见李隆基,肠子不悔青了才怪。” “那你可有被策反?”崔琞扯着嘴角,目光炯炯。 荆词不作正面回应,语气轻松地道:“看来我低估了崔郎啊,本以为你只是一个一心为钱财的商人,不曾想抱负之大竟出人意料。” “我对你可未有丝毫隐瞒,打一开始我便说挣钱是为匡扶社稷,你不信,我也没法子。” “你觉得太平公主和李隆基,谁靠谱?” “都不靠谱。”崔琞道。 她侧头看着他微微上翘的嘴角,衣带发丝在风中飘扬,骏马快速奔跑,马背上健硕的躯体不停地晃动。 “如若我站在太平公主一方,咱们会成为对手吧?” “不会。你不会真心站到太平公主的阵营,你对政治没兴趣,外面的世界才能吸引你。” “唉,这可如何是好?”她假意皱眉,“弱点都被你知道了。” 崔琞笑,“何止是我,杨寿雁对你不正是以此为诱吗?” 荆词的眉头更深了,这回是出自真心。 他瞟了她一眼,收回了笑意,顿了好一会儿,终于认真地开口,“不管你做何选择,我们都是……朋友。” 朋友,站在彼此对立面的朋友么?她微微叹气,其实,崔琞走的每一步,对她皆是坦诚布公,从李隆基开始登门拜访,到崔琞决定为其出钱,每一个环节,她都看在眼里。 没错,他是有意的。 这般想来不禁怅然若失,她以为他们是同类,所向往的东西是一样的,结果…… 俩人一路无话。 良马矫健,途中住了一宿,次日长安城近在咫尺。 “又回来了。” 一切依旧。 “以后你恐怕是日理万机了。”崔琞道。 荆词耸肩,“这几日当真愉悦。” 他笑,“我亦然。” 入城后,即将分离。 双双告辞后,他又突然叫住她,“我带你去洛阳,是真心的。” 荆词闻言,不觉笑了。他修葺布置王宅的真诚之心,她都看在眼里,他不说她也懂。 ………… 杨府,筎院。 “四娘您总算回来了。” “奴婢们可盼着您回来。” “想我了?”荆词冲青女和芳年挤眉弄眼。 “您说您也不带奴婢,这一路肯定受了不少罪……”芳年跟着主子走向屋内,不住地打量主子的身子是否安好。 “没有的事,我玩得很开心。滚宝,过来。”荆词坐到榻上,对榻上可爱的小东西招手,见小东西没反应,遂伸手一揽把他揽到怀里。 片刻,丫鬟们将一盆温水和帕子呈了进来,荆词擦拭了一番脸,尔后走向内室。青女呈着干净整洁的衣裳跟在荆词身后步入内室。 “望兮这几日乖吗?”荆词一边道一边撕胡子、拆发髻。 “望兮小娘子乖巧得很,不哭不闹,也不怕生,谁抱都愿意。” “倒一点都不像二姐的性子。” 青女颔首。 “抱来我瞧瞧。” “是。” 青女转身出去抱婴孩。 荆词换好一身衣裙,随便挽了一下发髻走出堂室,望兮已经被抱了过来。 “睡着了?” “睡了呢。” “几日不见,又长了些,小脸蛋也愈发白皙了。”荆词指尖轻轻抚摸着婴儿细嫩的脸蛋。 “咱们杨家的娘子们都是美人胚子,望兮小娘子以后肯定会成为大美人。”芳年笑着目不转睛看着襁褓里的婴儿。 “奶娘有功,得好好赏一番。” “照料小娘子是奴婢分内的事,奴婢不敢邀功。”一旁默默不语的奶娘福身。 一丫鬟走了进来,颔首道:“四娘子,三娘子来了。” 话音刚落,一熟悉的身影便走了进来,一边道:“好生热闹……” “三姐。”荆词笑着打招呼。 杨薇娍径直坐到荆词旁边,一边张望襁褓里的孩儿一边道:“这几日玩得可还愉悦?” “能除去透透气,自然开心。” 丫鬟们斟茶,上了些点心。荆词将望兮递回给奶娘,除却贴身丫鬟,一干人等福身告退。 “下回三姐也同我出去长安以外的地方转转吧,总窝在这里实在没劲儿。” “可别啊,我才不喜欢出门受累。” “三姐是不知道外头的世界多么不同,我……” “依我看,不是外头的世界吸引你,是随同之人吸引你吧。”杨薇娍一脸打趣。 “三姐说什么呢,干吗扯崔琞。” “瞧,脸红了吧。” “哎呀,三姐!”荆词些微气急败坏。 “得了得了,不说了,说说你路上的所见所闻吧,你不在府里的这几日我倒是无趣得很。” “我们在洛阳呆了两日,然后去了潞州。” “潞州?”杨薇娍连忙打断她,“去、去潞州作甚……” 荆词抿了抿嘴,顿了顿道:“游山玩水嘛,崔琞在潞州有朋友。” “你可见着李三郎?”她握着茶杯,似饮非饮。 “见到了。” “他过得可还好……” 荆词抿嘴,小心翼翼地问,“三姐……还记着他呢?” “你知道的,我倾慕李三郎。”经历了那么多事,她再也不想隐藏自己的情感了。机会是有限的,他已经离开了长安,这意味着或许他们相见的机会微乎其微,她不想继续沉默下去。 “三姐。” “无论他是否娶妃,是否是王公贵子,是否在京畿,这不影响我对他的倾慕。” “三姐这是何苦呢,他……” 作为夫君,他并非良人啊。 “荆词,”她握住荆词的手,言语殷切,“他于我而言,就是外面的世界,我想走进的世界。” ………… 三姐的世界…… 荆词颇为无奈。 陷入情网的女子,怎么拉也拉不回来。 ………… 夜里,荆词在院子里的秋千上晃荡。 青女拿来披风为主子系上,一边叮嘱,“夜里凉,四娘赶紧进屋吧,明日还要早起办事呢。” 岁末,又有得忙了。 今年的年关,杨寿雁将杨家学堂岁末慰问之事交与了荆词。 床榻上,荆词辗转,将这几日的事细细想了一番,或许是该做出选择了。 第一百四十二章 杨氏学堂 翌日一早,在丫鬟的伺候下,荆词早早准备妥当。 一袭米白色绣大朵牡丹襦裙,穿了一件红色镶金丝小袄,发髻上的饰品不多,妆容皆较为严谨,少了几分俏皮,多了几分富贵,尤其不失庄重。 荆词在青女的随同下徐步走出府门,踏上马车,陪同荆词一起前往的,还有娓院的婆子阿琪。阿琪是杨府老人了,长姐安排她同荆词巡视,自有用意。 “杨氏学堂乃族塾,如今在学堂生员,一半是杨氏族人,另一半是勤于读书的寒门子弟。学堂里只要是有出息的人,将来入朝为官皆为杨家所用。” “如今大约有多少生员?” “书屋五十五,书堂三十一,一共八十六名。生员在书屋接受启蒙,待完成学业后通过考核,即可进入书堂继续学习,为应举做准备。”阿琪嬷嬷耐心地解说。 “这么多人,每年的各项开支定然是一笔大数额……师资与教学用材可够?” “既然是族塾,开支自然不可能只有咱们一府出资,四娘忘了,不是还有长系和末系嘛。” 一路说着,马车转眼已经停下。 学堂选址在城南偏隅,四周是落魄低矮的平民住宅,唯有这座学堂建造得磅礴大气,正门两边摆放着两大盆菊。 学堂管事已经在门口等候多时,见着荆词连忙上前作揖行礼,“刘某见过四娘,恭候四娘大驾。” “管事请起。” 管事遂将荆词引入内,绕过一扇雕刻竹子纹路的大影壁,里面是一处庭院,摆了些花花草草,左右各有一间房子,由门房打理。庭院不深,一扇墙阻隔了里头,墙上开了一扇月洞门,门前有三级阶梯。 “四娘里面请。”管事在前面带路,将荆词引上石阶,进入月洞门。 月洞门里面乃一间通道房,可谓中院,两边摆着些古玩瓷器作为装饰,再往里走,又是一进。此进的房屋构造同普通房宅相差无几,由正房和东西厢房组成。正房的门窗修建得极其高,使得采光得到最大化,门窗装饰得较为简朴,倒有读书人的朴素之气。 “寒来暑往,秋收冬藏。闰馀成岁,律吕调阳……” 屋内传来朗朗书声,声音颇为稚嫩,孩童们读得甚是认真。 东侧有一通道,从此通过走过去,又是另一院落,这套院落较为密闭,里面不时传来慷慨激昂的争论声。 荆词忍不住往里面伸头,发现都是近二十岁的书生,夫子精神抖擞仔细听着学员们的言论,不时点头。 “想必这便是书堂了吧。” “正是,都是些大好青年啊。四娘,南厅请。”管事将荆词请入靠南的屋子。 屋内较为简单朴素,没有过多的奢华装饰品,杂役端来茶水。 管事开始向荆词介绍学堂的基本情况,以及教员的任务分派。未过多久,几位郎君进来行礼,年龄在三四十岁不等,管事介绍这几位乃为学员做启蒙的教员。 片刻,年纪较大的两个夫子走了进来,亦行礼,荆词起身回礼。 “学堂情况我大致了解了,我回去会向长姐反应。一转眼又年末了,各位夫子、先生为学堂劳碌了整年,四娘在此代表杨家谢过各位,”荆词福身行礼,甚是诚恳,几位教员连忙上前作搀扶状,荆词起身继而道:“长姐特意为诸位准备了些岁末小礼,还请各位笑纳。” “大娘子年年都这般有心意。” “多谢大娘子的好意,四娘子辛苦了。” ………… 学堂地方,没必要因着东家来巡查而引起不必要的围观,扰乱了学堂秩序和学员教员的心绪,遂荆词看着时辰差不多了便起身准备打道回府。 走出学堂大门,周围吵嚷的人声将人拉回了世俗繁杂中。 不远处的民房旁边似乎有人在嚷嚷,出于好奇,荆词不觉走了过去。 “哪有这样的理啊!租金年年涨,还让不让人过年了!” “就是!就算是公主也不能这样啊,这样下去我们还怎么活,根本不顾老百姓生死。” “亏还是流着天子血脉的公主,丝毫不体恤民情!” 民情颇汹。 “各位安静——”锦衣华服之人大吼了一声。 荆词远远止住了脚步,那是薛崇简。 “我知道大家都过得不容易,如今边境不稳,长安各方面都受了影响,公主府也不例外,所以很抱歉,方才所报的租价,是公主府的规定。” “什么规定啊,公主府又不出兵,凭什么要涨我们的租金?” “就是啊!人家相王府都没涨,太平公主府凭什么涨?这不公平!” 薛崇简看着气势汹汹的农民们,倒是说不出话来了,他们说得对,母亲此番决定涨租金的确不合理,甚至府里许多规定都过于剥削,可是无论他怎么劝阻母亲,母亲都听不进去。 薛崇简叹了口气,转身上马。 刚调转马头,便看到了不远处的荆词。 俩人不约而同点头示意。 二人渐渐走近,反正接下来也无事,荆词索性邀他去长鹊楼小坐。 ………… 长鹊楼。 “年末了,薛二郎又恢复日理万机了。” “彼此彼此,你方才排场不小啊,今日穿得……有点不一样。” 荆词扑哧一笑,“我无非是帮长姐跑跑腿,巡查学堂,自然得穿得成熟庄重些。你呢?方才我见那些租户们貌似对贵府颇有微词啊。” 薛崇简无奈,“母亲近年忙碌皇族之事,对民情不甚了解,我回去会和她好好沟通。” 荆词点头。 吃了几块糕点,她抬头看他,颇为犹豫地道:“薛二郎,你觉得……怎样的君主才算明君?” 薛崇简些微讶异,片刻晃过神来,“为君之道,始于立志,立志而后谋。明君至少要先学会为君之道吧。古往今来,明君不外乎四种。其一,开国雄主,如一扫天下的秦始皇。其二,开创盛世之君,如开创汉武盛世的汉武帝。其三,励精图治的中兴之主,如汉昭帝刘弗陵。其四,便是巩固国家的待兴之王。” “秦始皇暴虐,制定的法律惩罚甚是残酷,算明君吗?汉武帝先金屋藏娇,后宠爱卫子夫,而后又有李夫人,最终三个女人都未得善终,如此他算明君吗?” “人无完人,君主也不例外,纵使在某些方面有所缺憾,但不能因此忽视他们的治世之才和雄才伟略,他们的确有治国安邦的能力不是吗?江山社稷一派盛世,百姓得以安稳度日。” 荆词不禁点头。 不由想起了李隆基和太平公主。 “你觉得太平公主会成为明君吗?” “这话可不能乱说!”薛崇简神色颇慌,她还真是天不怕地不怕。 荆词知自己失言了,赶紧低头抿嘴。 薛崇简左右望了望,幸好周围人不多,这丫头从来不懂得掩饰自己的想法,他无奈地摇了摇头。 俩人小坐了片刻,一同打道回府。出门后,待分别时,薛崇简叫住了荆词,“你如今替大娘子做事了,事事谨慎些才好,勿要冒失。” “嗯,我知道了。” “若有需要帮助的地方,尽管派人来府上找我。” “成,荆词在此谢过薛二郎。”荆词笑着朝他作揖,模样甚是可爱伶俐。 第一百四十三章 分歧初显 路途中。 薛崇简脑子里飘过荆词方才说的话。 他没想到荆词会这般大胆说出那句话,可转念一想,既然连荆词都有所察觉,说明母亲的意图再明显不过。 母亲贵为大唐公主,则天大圣皇后最宠爱的小女儿,人人皆说她像极了外祖母,可是……纵使母亲有治国之才,也没有包揽万象的治国胸襟啊。 这一点,他作为儿子,甚是了解。母亲终究不是男子,终究只是一国公主,几个孩子的母亲。 “二郎,到府门口了。”身后的奴才提醒他。 他这才回过神来,从高大的骏马上一跃而下,大步流星走进恢弘大气的府邸。薛崇简回自己的院里换了衣裳,洗漱了一番,才去母亲院里复命。 太平公主居于主院,前堂后寝,格局开阔,房间数量近二十,是平日里整座府邸最热闹的地方。 薛崇简进了院便听到屋子里头传来嘻嘻哈哈的一串笑声,声音再熟悉不过。 “二郎请稍等。”丫鬟福了福身,转身进屋通传。 须臾。 “二郎来了!” “还未进门就听到了维儿的笑声,什么事这么开心?” 薛崇简向雍容华贵的太平公主行礼后,颇为随意地对幺妹道。 太平公主坐于座榻上,武维儿挨着太平公主坐,武韵则坐到了几案的另一侧,同太平公主隔着一张几案。 “这是我和韵儿同阿娘之间的秘密,才不告诉你呢。”武维儿噘嘴,一脸俏皮。 武韵浅笑着朝薛崇简福身。 太平公主朝武韵招了招手,武韵便走到了武维儿身旁坐下。 “怎么去了那么久?”太平公主心情似乎不错,笑着道。 “路上遇到杨四娘,小叙了片刻。” “杨四娘近来可还好?”想起那个孩子,太平公主的嘴角不禁又上扬了几分。 “似乎还不错,正巧碰见她代杨大娘视察杨氏学堂,做得有模有样。” “哦?她去视察?哈哈哈——是个有胆量的女子。” “阿娘似乎很喜欢那杨四娘嘛。”武维儿歪头看着眉开眼笑的母亲。 太平公主点点头,“看着不错,合我眼缘,下回她来咱们府,维儿多同她接触接触。” 武维儿抿嘴,下意识看向身旁脸色不甚好的武韵,无辜地扮了个鬼脸。 “是该多接触,她可不是宅院方寸间的小女儿。”薛崇简不由称赞。 “好啦,知道了,你们还有事要谈吧?那个……我和韵儿先出去了啊。”武维儿起身,赶忙拉着武韵告退。再说下去,韵儿就该黑脸了。唉,一个有才有貌的佳人站在二郎眼前,他偏偏看不见,真不知他是真傻还是装傻。 ………… “杨家娘子倒真是厉害,将府里的郎君们一个个迷得晕头转向。”主院外,武韵与武维儿并肩行走,武韵一脸不甘,有气没处撒。 “凭咱们两家的往来,依我看,杨家定会嫁个女儿过来,如今杨家只剩三女儿和四女儿,虽然咱们家四郎钟情于杨家三娘,但母亲似乎对她不甚满意,没准儿……就是杨四娘了……” 武韵不觉深叹一口气,满腹苦恼无从解,“维儿,我该怎么办……” “你放心,我会尽量帮你的。如若四郎执意要娶杨三娘,母亲就不得不让步对不对?我会同母亲说,求她从了四郎。” “现在只有你能帮我了,维儿,我此生的幸福全寄托在你身上了。”武韵拉着自小一起长大的好友的手,神色颇为诚恳。 “相信我。”武维儿反握住她的手,给予她力量。 自武三思去世以来,武韵一直在太平公主府借住,兴许是自小住惯了,全府上下没拿她当外人。但武韵心里的不安只有自己明白,现在父亲已经去世,她失去了家族作为依靠,纵使顶着郡主的身份,也改变不了她是孤女的事实。王公贵子间的联姻,大多以家族为依托,这也就意味着,她有资格,却无实力。 太平公主府,主院。 外面守候的丫鬟们神情颇紧,里面主子和二郎争论得颇为激烈,致使她们不得不紧着神。 “母亲!” “不必说了,这就是规定!我乃田产之主,租价自然由我定,岂容一帮田舍汉胡作非为!” “母亲,请体谅百姓们的不易……”薛崇简起身作揖,言辞恳切。 “得了!”太平公主一脸不耐烦,“我太平公主府不是观音庙。如今府里开支愈发大,正是需要钱的时候,这钱不从民间来,从哪来啊?” 薛崇简甚是无奈,母亲如此执着,倒真像极了刁钻的公主,这般的她同安乐公主有什么两样?百姓注定要被皇族剥削么? 他无奈至极,觉得母亲是怎么都说不通的,他只好冷声道:“儿子告退。” 太平公主瞥了眼缓缓走向门外的身影,亦冷哼一声,“哪学来的习气。” 门外。 一丫鬟正将托盘递给一婆子,托盘上似乎呈着一盅汤,婆子接过托盘笑道:“韵娘子真有心。” “应该的。”丫鬟回。 俩人转身便见到薛崇简,赶忙福了身,尔后各自散开。 薛崇简瞥了一眼,未说话,径直走向自己的院子。 “站住。”他终于还是忍不住叫住了走在他前面不远处的丫鬟。 “二郎安好。” “你方才送了什么给母亲?” “回二郎君,是方城县主命奴婢送的乌鸡汤。”丫鬟颔首道。 “武韵?” “方城县主略懂保养之术,每日都会吩咐厨房给公主炖保健的汤。” 薛崇简点点头,绕过她大步离去。 他心想,武韵是这个性子,虽然有时候娇气些,但很懂事,心地也不错,与武家的其他人全然不同,也算是武家的一朵奇葩了。 ………… 岁末一近,各种繁杂的事情愈发多。 因着上回薛崇简同母亲争执,太平公主有意冷落他,遂将一些任务分派给了其他几个儿子,可用来用去,发现其他几个儿子能力甚是不足,于是只好用回这个二儿子。 太平公主府这种府邸,多数都是别人来巴结。杨府这种家族就不一样了,除却家族事宜需要料理,还需同朝中各个家族走动关系,以及族内几系互相往来交流。 幸好今年杨寿雁在杨府打理,荆词从旁协助,接近过年,事情总算告一段落了。 第一百四十四章 游子归家 大年三十。 杨府上下开始真正热闹起来,上下都领到了年例,又在各个院里置换了些新的高脚家具,全府上下当真是一派新鲜。 年夜饭之时,奶娘抱着望兮上了桌。 “陈郎君,这是……” “我知道。”李谌沉着声打断欲为他介绍的奶娘。这是太子和二姨的女儿,杨府又一个身份尴尬的孩子。 “谌儿怎么一整年都不回来,好歹杨府养你这么大,倒真不惦念。”座上的老太太一脸埋怨。 “回曾祖母,国子监忙,恕孙儿没法抽时间回来探望您。”李谌面无表情道。 李谌在国子监求学一年,虽然同处长安,却一次都没回来。杨寿雁派人去遣过,每次都以忙于学业搪塞回来。 “哼,果真不是姓杨。”老太太撇嘴。 “祖母哪里的话,杨家这几个孩子的母亲姓杨,他们自然就是杨家的孩子。”杨寿雁笑着道。 “三娘和四娘如今待字闺中,我先把话说明了,杨家怎么着都得招个女婿,总得有个杨姓的子嗣继承香火,那些什么胡姓啊李姓啊全不靠谱,翻脸就不认人啦,如今还读书呢,这要是当了官还得了?” “祖母,您如今好好保养勿多操心,要是累坏了身子就是我们的不是了,小辈们断不会对不起列祖列宗。”杨寿雁和颜悦色。 “得了得了,老了讨人嫌了,多说一句都不行。”老太太摆了摆手,扶了扶发髻上满头华饰,拿起筷子夹了软食细吞慢嚼起来。 哇哇哇—— 望兮不知是困了还是怎的,竟呀呀哭了起来,奶娘怎么哄都哄不听。 “望兮这是怎么了?” “大约是困了,哦、哦哦,乖啊……睡觉觉,睡觉觉吧……”奶娘费劲地哄着。 “是望兮睡觉的时辰了,抱回去吧。”荆词转头吩咐到。 “是。” 一旁的禾姨娘瞟了眼离席的奶娘,饮了口酒,放下杯子笑道:“望兮住在四娘院里,怪费心的吧?” “望兮乖巧得很,奶娘和一众丫鬟们都很尽职尽责,需我劳心的地方不多。” “恭喜婠娘,四娘的进步着实大,瞧她这阵子跟着大娘子,学到了不少东西呢。”禾姨娘笑得甚是从容,继而又道:“难为四娘了,一边帮着家事,一边还要照顾望兮。不过这按理说,望兮怎么着都落不到四娘的肩上……” “我也好奇,四姨还没出阁呢,就带一个女娃娃,说不过去。”李谌接过话。 “不知禾姨娘是何意?”杨寿雁道。 禾姨娘笑了笑,“我觉着四娘带一个孩子确实不妥,倒不如将这个任务交给我,反正我平日无事可做,也可一心一意照顾望兮。” “二姐将她托付给我,我得遵守承诺,否则……我于心不安。” “四娘大概是误解二娘的意思了,二娘只是托你代为看顾教育,我想并非是托你带在身边寸步不离地养着。” “既然四娘舍不得望兮,就让望兮继续留在筎院吧,姨甥二人多多亲近。”杨寿雁冷不丁道。 禾姨娘想再说什么,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把望兮给四娘养明显不妥,不过既然大娘子坚持如此,那说明杨家已有杨家的打算,她再费口舌就是不识趣了。 吃过年夜饭,荆词径直奔回筎院,李谌不知凑什么热闹也跟了过来。 瞧着望兮宁和熟睡的小脸,荆词不禁想父亲的那些妾室倒真是寂寞,竟然同她争一个与之毫无血缘关系的孩子养。 细细想来,那些姨娘也是可怜,整日守在深院处,一守便是半生,又无子嗣,还处处看祖母的脸色,有个孩子打发时间也是好的。 侯门深院里的妾室尚且如此,何况宫内的妃子们。她觉得吧,女人这辈子啊,一不能入宫为妃,二不能做大户的妾,眼前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想什么呢!那么入神。”院子里,李谌拉回了她的思绪。 “怪冷的,进去坐吧。” 二人前后走进屋,屋内甚暖,芳年和青女给他们换了新手炉,又泡了茶,远处不时传来噼里啪啦的鞭炮声。 “哟,这东西可爱。”李谌一眼便看到了榻上的滚球,立刻揪过来把玩。滚宝感受到了陌生的气息和触感,拼命挣扎。 “你倒是真不想见长姐啊,不管府里发生多大的事都不肯回来看一眼。”荆词轻描淡写。 蹂躏着滚宝的手顿时便僵住了,“我……我很抱歉,二姨说去就去了……府里突然少了一个人,着实挺奇怪的……” “你当真那么讨厌长姐么?” 李谌沉默了片刻,好一会儿,才开口淡声道:“我讨厌杨家。讨厌为了家族利益不计一切,更是痛恨所有只知谋权谋钱的王公贵族,自私、偏执、践踏,视人命如草芥。” 荆词些微讶异,这不像她印象里的浪荡子弟。 “我在国子监,是真心想求学,国不国、家不家的状态不能再持续下去。” “你想通过科举进入朝堂?” 李谌点头。 她愣了片刻,末了莞尔一笑。 “有志气。” 李谌作为皇室枝叶,又是杨家娘子所出,即便不考功名此生也可及荫,保一世物质荣华,想不到外表看着顽劣的小儿既然有这等抱负,难得。 以前小看了他。 “四娘,汤羹煮好了。”青女用托盘呈着汤碗走进来。 荆词看向对坐之人,“来点儿?” “嗯。” 俩人遂一同吃起汤羹来,一边东拉西扯。 “干脆今晚咱们一起守岁得了。” 夜已深,子时一到,四处响起了噼里啪啦的爆竹声,烟雾四起,逐渐升上长安城的上空。 一阵爆竹声过后,厢房传来呀呀哭声,荆词下意识快步走向厢房。只见奶娘抱着襁褓里哇哇大哭的婴儿不停地哄,一边笑着念叨,望兮长大一岁啦,要乖哦。 荆词笑着将包着零钱的红纸包塞进婴儿的襁褓中,“望兮,长大一岁了,四姨给你压岁钱,希望咱们望兮平平安安,健康长大。” “你对这孩子倒是很上心嘛。”李谌在一旁笑道。 荆词一脸得意,“好歹是我的小外甥女,自然得上心。” “四姨,大外甥给您拜年,新年快乐。”李谌迅速咧开嘴,笑得意味深长。 “新年快乐。”荆词点头,紧接着头也不回地走出门避开他。 他赶紧追了上去,“四姨,好歹给大外甥一个红包呐……” “好困啊,你也赶紧回去睡吧。”荆词留给他一个背影。 李谌无奈耸肩,只好往院外走去,走向自己的院子。 ………… 今夜杨府四处都是红灯笼,气氛非常温暖。 可是,李谌走着走着,不知不觉走到了珏院。 他停在珏院门前,这座院落一片漆黑,大概是杨府今晚最安静的地方吧。 曾几何时,里面还住着一个何等骄傲的女子,她册封为太子妃的那日全府上下是何等欢庆,今夜,大概不会有人再想起她了。 李谌轻叹一口气,二姨是可怜的女人。 第一百四十五章 长安子弟 正是新年,朝廷官员休沐,在外任职的官员亦各回各家。 整个长安城其乐融融,似一派盛世的景象,实则有钱财在平康坊玩乐和流连各大酒楼的,都不是普通百姓。 正月初三,荆词一袭男装,贴胡子、画浓眉前往长鹊楼赴宴。 果不其然,一桌都是熟人。 “王四郎,你可终于来了。” “就等你了。” “新年如意,各位久等了——”荆词笑着作揖。 桌上坐着四位郎君,分别是崔琞、李隆基、薛崇简,还有一位……李隆范。 “这不是……李隆范李四朗吗?许久未见了。” “可不,”李隆范笑着相迎,“大半年不见,四娘都改称四郎了,比吐蕃来朝时可闹腾多了。哎不过你这身打扮还真一点都看不出女儿身诶,瞧这胡子、这姿态……” “哈哈——那是当然,李四朗倒是没变,一如既往的没正经。” 小二接二连三端来各式菜色,又上了一壶酒。 李隆基为所有人斟酒,大家一同举杯祝福新年如意。第二轮,崔琞为所有人斟酒,举杯欢迎李隆基回来长安过年。 荆词旁边的薛崇简颇为担忧地看着她小声道:“你行吗?” “薛二郎,你可小瞧她了。”李隆基道。 “哎,今日我可是王四郎。”荆词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颇为骄傲地看着薛崇简。 新年互道祝福,不知不觉已酒过三巡,加之李隆基难得回来长安一趟,众人许久未聚了,只想好好聊聊天,遂没行酒令大喝大玩。 “想着年后就要去陇州任职,真是惆怅,那种穷乡僻壤谁愿意去啊。”李隆范嘟囔,除了长安的诗酒繁华,他哪都待不惯。 “李三郎在潞州待了那么久都没抱怨,你还没去呢,就苦恼成这个样了。” “我跟三郎不同,三郎是有大抱负的,我乐于诗酒音律,让我去陇州,岂不是要憋死我啊。” 李隆范是好玩性子,名副其实的贵族浪荡子弟一枚。 “李三郎在潞州可还适应?”薛崇简感叹,“以你的才能,被遣到潞州,着实可惜了。” “恰恰相反,我甚是庆幸。” “哦?”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长安世道不堪,我却无力安邦,但在潞州,我至少能护一方百姓安宁。” 薛崇简十分认可地点点头,脱口而出,“我倒是好奇,如若让你来治理长安,你会怎么做?” 李隆基沉思片刻,言语果断,“奏请裁冗官,杜绝贵族强行占有田宅和卖官鬻爵的行为。这两种现象直接关系到长安民风与百姓生死存亡,与世风和百姓最为切身相关。”他尔后叹了一口气,继续道:“可惜啊,不能正本清源,源头不正,光治表象有何用?” “治国先要齐家,圣上一心想要安抚好各个家人,他待皇后、相王、太平公主以及一干儿女都挺不错。”李隆范道出真心话,他明白自己去陇州是圣上不得已而为之,并不会埋怨那个善良的皇伯伯。 李隆基浅笑,轻描淡写道:“这可算不得好君主。” “此话怎讲?”薛崇简立马追问。 “以我之见,君主当先爱天下,爱辽阔的土地,才会不顾一切守护它;其次爱百姓,百姓是一国之君的依托,是君主能力的直接表现;而后爱自身,君主即国家,混为一体,谁也离不开谁;最后才是家人。” “诚然,诚然。”薛崇简不禁笑了出来,“李三郎此番见地甚得我心啊!”激动之下,他不禁举杯向李隆基敬酒,心悦诚服。 一旁的荆词陷入了沉默。 她在长安呆了一年多,所接触的王公贵子不在少数,酒宴、出游见到的长安富贵子弟无数。她不得不承认,有这番博大心胸的郎君,恐怕当今天下,独此一位。 如若百姓能得此君,或许会是百姓之幸。 众人聊得正起兴,太平公主府来了人,说请薛崇简回府。 “薛二郎,你们这公主府,可比长安任何一个府邸的事要多要忙啊,哈哈——” “你们就别打趣我了,在下先告辞,有时间再聚。”薛崇简嘴上说着,连忙起身告辞。 与此同时,外面的走廊上…… “真是热闹啊,好久未出来了。” “长鹊楼装修得比以前好看。” “各位这边请,锦子号包间在这边……” 杨府的老太太、杨寿雁、杨薇娍、以及禾姨娘、云姨娘等一行人正朝里面走来,恰巧与往外走的薛崇简打了照面。 “见过杨府诸位娘子,新年如意。”薛崇简打作揖道。 杨寿雁笑道:“这不是薛二郎吗?可是出来宴饮?” “是啊,荆词还在‘雅’字号包厢呢,府里有些事,在下先行告辞。” “原来如此,薛二郎慢走。” 待薛崇简擦肩而过,杨府众娘子不禁皆回头看其背影。 “这倒是一个好男儿。”老太太扬着嘴角道。 禾姨娘眉开眼笑,“可不,据说他是太平公主最为看重的儿子,样貌堂堂、一表人才啊。” 杨府各院小道消息甚为灵通,大家皆知薛崇简差点儿成了杨府的姑爷。若不是太子妃之事,突然同武崇行有了婚约,恐怕杨家四娘如今已经出阁了。 几个姨娘不约而同看向杨寿雁,既然二娘和武崇行结不成亲,早前的另一起婚约恐怕…… 杨寿雁虽盯着渐行渐远的背影,面容中却挂着一贯以来的微笑,看不出异样来。 “他方才说荆词在‘雅’字号包厢。”杨薇娍道。 小二接话,“‘雅’字号就在‘锦’字号旁边呢,客官里边请,小的带你们去……” 小二做事老道,将一行人带到“锦”字号包厢后,立即上了茶水,尔后才敲开“雅”字号包厢的门进行禀报。 荆词闻言颇感不安,瞧着自己浓眉假鬓、十足十的男人模样,还不得把祖母和长姐等人吓着。 “哟,咱们王四郎也有不安的时候?”崔琞打趣,“既然杨家娘子们来了,不打个招呼说不过去,今日也差不多了,依我看咱们去打个照面得了。” “嗯,我也这么认为。” 于是与荆词同桌的三位郎君不约而同起身…… “哎你们……有这么对朋友的么……”荆词无奈起身跟着往外走,一边撕着脸上的假胡鬓,匆忙走在了几人的前面。 ………… 第一百四十六章 定意 “锦”字号包厢。 “真巧,祖母、长姐,你们也来了。”荆词进门,脸上五官已恢复女子的细致模样。 “杨府诸位娘子,新年如意。” 荆词身后的崔琞、李隆范、李隆基作揖问候。 座位上的娘子们皆起身回礼。 “我说呢,派人叫你你却不在府里,原来和这几位郎君小叙啊。”老太太精明的目光在三位男子间来回打量。 “这位是崔琞,商人,这位是相王府的李四朗,这位是……”荆词看向杨寿雁,“相王爷的三郎临淄王。” “大名鼎鼎的临淄王李三郎谁不认得,”杨寿雁淡笑着道:“听说李三郎调到了潞州,路途遥远,天寒地冻,回来一趟挺不容易啊。” “还好,全当游山玩水。” “哈哈——这可是名副其实的热血男儿啊。” 荆词道:“潞州这半年来政通人和,百姓安居乐业,皆出自李三郎的手笔,他可是真正有志气才干的王爷。” “诸位别站着,都入座啊,不介意同咱们这群娘子们同席吧?”杨寿雁示意丫鬟拉开椅子请客人入席。 几人倒是毫不犹豫地坐下了,丫鬟自觉地为众人一一斟上酒,小二上了几道菜。 “这位崔郎真是百闻不如一见,咱们家四娘多亏你照顾,我在此先行谢过。”杨寿雁端庄地举起酒杯喝酒感谢。 “杨大娘客气了,我和杨四娘相识多时,朋友间,都是应该的。”崔琞点头。 恰巧,李隆基坐在了杨薇娍的旁边。 心底早早激动的杨薇娍终于开口,“李三郎,许久未见,您在潞州过得可还好?” “我过得很好,杨三娘过得如何?” “我也很好,只是……没了李三郎的比较,我向薛夫子习画都没动力了。”杨薇娍嘴角不禁上扬。 “哈哈,杨三娘何须动力,实力就摆在那呢,说来我也好久没见薛夫子了,是该挑个时候拜访。” “薛夫子看到你定会开心。” 桌对面的荆词一边同崔琞说道着,不禁注意到了三姐和煦如春风的面容,多久没见过三姐这般笑了,甚暖。 崔琞侧头看话说到一半顿住了的荆词,顺着她的眼神看去,一切了然于心。“听闻杨三娘乃作画才女一枚,今日见之,的确有几分作画人的气质。” “神来之笔说的就是我家三姐。”荆词脸蛋微扬,语气里充满骄傲。 “只可惜,同是一个娘胎里出来的,你竟半分天赋都没有。”崔琞不留情面地损她。 “杨四娘的作画‘才能’我也有耳闻,听说……嗯……不太好形容啊。”李隆范故作一本正经。 “竟连你也知道,什么耳闻,究竟是谁败坏我的名声?” “怪我。”李隆基接话,俊逸的面容不禁露出几丝笑,“上回同几个郎君闲聊,说起杨四娘可是惹人喜爱的丫头,便有人异议定会有人不喜欢,我一想,上回你不正是被薛夫子拒绝了么,便将那事抖露了出来,怪我、怪我。” “哈哈哈——” “哈哈哈——” “李三郎,简直过分。” 杨家诸位娘子不禁被气氛带入,皆情不自禁扬了嘴角,自由自在的年轻人可真好。 杨薇娍心里亦不禁生了许些羡艳,诚然,荆词是个惹人喜爱的丫头,坦诚、爽朗、聪明。 小坐了片刻,几位郎君起身告辞。 杨寿雁见状,以荆词出门太久放野了性子为由,催促她同郎君们一道回府去,顺便代她送送郎君们。 路途。 风颇大,长安城却十分热闹。处处张灯结彩,豪华的马车,美艳的娘子,头戴冠、腰佩玉的郎君。 “你们知道我最喜欢长安的什么吗?”马背上的李隆范优哉游哉,“我啊,最喜欢长安的繁华表象,华而不实,却好像很快乐的样子,这副模样总能叫人忘记皇室真实面目,尽管纵情一番。” 李隆范是个直爽的人,不仅喜怒皆表现在脸上,还要说出来才算痛快。 “把你调到陇州,着实是委屈你。”荆词感叹。 “比起三郎已在潞州呆了半年,我算是幸运。” “哎,这不能比,”荆词道,“李三郎是去励精图治,做大事的,你是去静心的。” 李隆基闻言,犹豫了几番,开口道:“前面便是我府上了,几位去坐坐?” 荆词抿了抿嘴,沉默不语。 几人皆静下来等她的回应。 片刻,荆词终于道:“成啊。” 李隆基心间一亮,嘴角迅速上翘,这句“成啊”他盼了许久,今日终于一锤定音。 崔琞和李隆范亦不觉心情愉悦起来,都是聪明人,其间含义,大家心里明白。 临淄王府奢华贵气自不必说,比起荆词曾去过的卫王府,大气了好些呢。 李隆基以主院正厅接待,上了茶,婢仆们一律被谴了下去。屋内只有里隆基、李隆范、崔琞,以及荆词。 “终于等到了今日,多谢杨四娘信任。”李隆基是爽快人,直言。 “很抱歉,今日才登门,李三郎费心了。” “哈哈——能得到杨四娘的支持,无论如何费心都不为过。”李隆基开怀大笑,打心眼里觉得畅快。 “长姐是聪明人,什么人才能担当大任、利人利己,我相信她会明白。” “只要杨四娘能坚定决心,我就不担心,我对杨四娘的能力是完全信任!”李隆基神情诚恳,“我向杨四娘保证,如若将来大事能成,我必定会达成你的心愿。” “你可知我的心愿是甚?” “不为家族束缚的自由身。” 荆词不觉微微睁大了眼睛,沉默了片刻,点头。 心里轻叹,说到底,这正是她一直犹豫的事。李隆基既然知道,却假装不晓,看着她犹豫和纠结,希望她能无条件选择他的阵营。 呵!虽不知道他究竟是何用意,但对于他此番做法,她着实无奈,他想要的未免太多,亦未免太过狂妄自信。 即便是有求于人,亦以高姿态。 看着这宽敞富丽的正厅,荆词觉得万分讽刺。 未坐多久,荆词起身告辞,出正厅后直奔府门。 崔琞欲跟上,见前面那抹倩影恐之不及,遂放缓脚步,不再执意跟上。他不觉叹气,他早知道她会如此,却还是做了。 不过,他不后悔。 第一百四十七章 密谈 杨府,筎院。 “四娘您可算回来了。” “嗯。”荆词大步走进屋内,未多同芳年搭话。 “午膳前老太太派人传您呢,奴婢打听了,老太太带一干娘子们出门去了。”芳年是个鬼机灵。 荆词点头,“这事我知道。” “可是半个时辰前余囍又过来传您呢。” “长姐回来了?” 芳年颇为担忧,“是的,半个时辰前就回来了,您说大娘子会不会怪您……” “放心吧,没什么大事。”荆词安慰她,接着进内室换衣裳和梳妆。待换回一身女子装扮,才不紧不慢往莞院走去。 ………… 杨府,莞院。 屋内烧着炭,暖烘烘的。杨寿雁抱着手炉坐在座榻上,旁边的几案前伏着一孩子,孩子穿着厚袄,捧着书一字一句认真诵读着。 “寒来暑往,秋收冬藏……” 荆词着一袭衣裙款款走进来。 “胡胡,到里面读去。” “嗯。”一旁的胡胡拿起书籍,跳下座榻往里面走去。 荆词看了眼好动的胡胡,“这孩子竟一点也不怕冷。” 杨寿雁示意她过来坐。 荆词刚坐下,丫鬟便呈给她递来一个暖和的手炉,又为她斟了一杯热腾腾的茶水。 “你同崔郎处得如何?”杨寿雁放下茶杯轻笑着道。 说起崔琞,荆词心里有气,“商贾从来只计较利益,有利可图自然处得好。” “我看崔郎没你说得那么不堪。” “看起来罢了,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荆词面无表情,在心里将他“打入死牢”。 杨寿雁颇感意外,“吵架了?” 她顿了顿,不想再提与“崔琞”二字相关的任何事。 “长姐觉得李隆基这人如何?” “颇有才干,心思不轻。”杨寿雁一针见血。 “据说则天大圣皇后在时,曾说过,只有在李隆基身上才可见李唐家子弟的风骨。此人我也算往来过几次,发现此人具备为君特质,且以他的雄才大略,难保以后不会有大作为……杨家若能助他一臂之力,于天下、于杨家,都大有利处……” 杨寿雁又悠悠饮了一口茶,似在听又似不在听。 “长姐觉得呢?” “他不过是相王的三子罢了,论长论嫡,哪轮得上他?”她道得漫不经心,并未体现出丝毫青睐。 “二姐生前同我说,太子兵变,少不了他的鼓动,现在估计只有他一人是全身而退的吧。”言下之意,李隆基的才干并非只是政治才能。 杨寿雁的睫毛颤了颤,好一会儿,她道:“我会考虑。” “那太平公主那边……” “勿轻举妄动,切记不要再同薛崇简和李隆基私下见面,听我吩咐行事。” “我知道了。” ………… 荆词面无表情地走出莞院,青女为主子披上披风,尔后仰头望了望,天气阴了,云压得沉沉的。 “莫不是要下雪了。”青女小声嘀咕。 “下雪好啊,”荆词语气淡淡,“将一切都覆盖住,将天下的复杂都厚厚地遮盖住……” “四娘,筎院往那边走。”青女提醒走错路的主子。 “我想二姐了。” 荆词不觉走向杨钰沛生前居住的院子。 珏院。 这所院子空了好些时日了,自从杨钰沛去世,便很少有人来此。 草木凋零,屋门紧闭。 屋内的家具皆蒙了浅浅的一层灰,除却窗户被风刮得咕咚咕咚响,四周非常静谧。 荆词坐在了座榻上。 “四娘,冷,别着凉了。” 屋内没有炭火,座榻上更是没有软垫和暖炉,屋子里透着一股生冷的寒气。 “无妨,你出去等我吧。” 青女知主子性子执拗,今日心情亦不佳,便不再劝,乖乖退出了门外。 荆词看着一切没有变动的屋子,仿若还能看到听到二姐的音容笑貌,美艳的眼眸,白皙的脸蛋,娉婷的身影,颇为高傲的神态…… “二姐,我终究还是懂了,原来,这就是你所处的境地……我选了李隆基,不知你会不会怪我,”她的语气很轻很淡,“权利混乱,致使人人都想凭借不同的门路往上爬,王家被害、萧安被父兄抛弃、太子夺权、二姐你走投无路,就是因为权利混乱。二姐,虽然不管是太平公主还是李隆基,都不靠谱,可若一定要选择一个未来的明君,了结这一切,我选李隆基……” 毕竟他的心够大,大到足以装下辽阔的疆土,装下这片大地的苍生。 所谓的听从吩咐,荆词明白,长姐不会给她确切的态度和答案,以杨家一贯以来的作为,只会做墙头草。 呵,她以后恐怕有一段苦日子受了。 ………… 回到筎院,青女赶忙吩咐厨房煮姜汤,一边给荆词送暖炉,斟热茶。她既然“放任”主子在冰冻的屋内呆了一会儿,定会加倍将主子的身子暖回来。 “青女这般贤惠,以后定会遭夫君疼爱、受上下尊敬。” “四娘您就打趣奴婢了,奴婢乃是贱籍……” “我的人将来定不能过得太差。” “四娘……”诧异和感动夹杂,青女一时倒不知说什么好, 芳年在一旁加炭,听着觉得怪怪的,主子说的和青女理解的似乎不一样,可是她不知如何表达才好。 傍晚时分,天飘起了雪花,纷纷扬扬飘落下来。 可惜荆词无心欣赏,窝在屋里随手翻起书卷来。 筎院最近新来了两个小丫鬟,江南来的,对此甚是兴奋,竟丢了活在院子里玩耍起来,打打闹闹好不开心。 荆词闻得外头的动静,轻轻掀开窗户望了望,只见两个雀跃的身影在院里奔跑打闹。 不一会儿,厨娘走出来轻声呵斥,“要准备晚膳了,贱婢还不干活去。”两个小丫鬟遂撇了撇嘴,不情不愿地朝厨房走去。 荆词笑了笑,关上窗,继续翻起书来。 ………… 雪花飒飒地飘落,有的人睡得很安稳,有的人一夜不眠。 翌日清晨,雪还在下。 荆词用过早膳,芳年送进来一封信。 信中,崔琞邀荆词终苑饮酒。 荆词一把将信丢开,继续“蹂躏”怀里的滚宝。 芳年见主子态度如此,吞吞吐吐,颇为犹豫,“一个自称华舟的男子在府外等候,说、说……他的主子吩咐接不到您便不许他离开。” “好你个崔琞。” 真是个好主子,竟拿自己的贴身随从作威胁。 第一百四十八章 终苑纷雪 荆词倒是要看看他打什么主意,遂披了件披风便出门了。 屋外已有积雪,铺了挺厚的一层,踩上去松松软软的。 府门外。 华舟坐在马车上,戴了顶斗笠,低头不知发呆还在作甚,听到动静,心想终于盼到了来人,从马车上一跃而下。 “杨四娘可算出来了。” “崔琞这是何意?” 华舟努嘴,“昨夜崔宅的鹦鹉死了。” “为何?” “郎君说聒噪。” 荆词沉默不语。 “依我看,不是鹦鹉吵闹,是郎君心乱。” 荆词白了他一眼,登上马车,“带路吧。” 华舟不禁松了一口气,乐呵呵大声道:“崔宅的人最喜欢杨四娘您了,比任何一个娘子要随性好处。” “看来你们崔宅进出的娘子不少啊。”车内的荆词悠悠道。 “您、您何来此说……” “没有对比,怎分高低?” 华舟心里嗖地又绷紧了回去,看来主子和杨四娘果真闹开了,还是少说话为妙。 因着是下雪天,不算太冷。 还未出正,长安城四处热闹,马车一路向城南而行,四周渐渐静谧下来。窗外白雪皑皑,曲江如镜,万里冰封,雪花稀稀疏疏飘进来。 马车最终停在终苑门口。 荆词打开车门,探出身子抬头望了望整座宅子,除却牌匾上是“终苑”二字外,一切如旧。 宅子内与上次不同之处在于多了些摆设,廊下老嬷嬷朝她福了福身,尔后继续忙活自己的事。 “进来暖暖身子。”屋内一熟悉的男声响起。 荆词大步走了进去,冷眼看着几案前的崔琞,“崔郎今日又是谁的说客?” “坐下吧。” 她冷哼一声,凭什么他能如此心平气和,仿佛一切不过尔尔。 老嬷嬷呈着两碗牛乳走了进来,布满皱纹的手颤颤巍巍把两只盛牛乳的碗端到几案的两边。 “老奴刚煮好的,请郎君和娘子趁热喝下。” 看着老嬷嬷伛偻身躯,荆词的眼神不禁柔软了几分,遂犹豫着坐到软垫上,“谢谢。” “娘子该感谢的是郎君,郎君一早冒着风雪去郊外农场里取回来的。”老嬷嬷语气平静地说完默默退下。 荆词冷笑,颇为嘲讽,“崔郎,我想你误会了,你作为临淄王的说客,任务已经完成了,没必要多此一举。” “我承认,我是一个目的性很强的人,”崔琞淡淡开口,“带你去潞州,带你看李隆基的政治,把你拉到同一个阵营。但是……我更想让你了解这个阵营的主帅,他的志向、博大、自负、自私,同朝中任何人往来,不能用友人思维,这等人从来不会真正坦诚布公……” “呵!你凭什么教导我?你有什么资格教导我?” 崔琞含视着她,甚是正经,语气缓缓,“就凭在洛阳因缘巧合救了你,就凭在江陵城再次偶遇,就凭……在临淄王之事前我全部出自真心。” “你……”他突然表明心意,荆词有些措手不及。 “你要傻到什么时候?”他凝视着她,眸光满是情深。 她怔怔地与之四目相对。 片刻。 她微微垂下头,抿了抿嘴,“那你之前还挣我那么多利息……” 崔琞蓦然一笑。 “不把利息提高你怎么记住我?” 荆词略为无奈,瞪了他一眼,低头拿起勺子舀碗里的牛乳,嘴角却情不自禁上扬。 崔琞亦笑,整副英俊的面容似瞬间爽朗了起来。 ………… “为何里边那屋子铺满了软垫?” 用过牛乳,荆词好奇于里边一进的屋子。 “你忘了,那是水榭,下面是结冰了的江水。” 她想起来了,里边一间是水榭,最里头的门窗未开,故而她差点忘了。如今水榭里铺上软垫防止寒气上升,有保暖的作用。 崔琞起身,同她一起走过去。 啪嗒一声打开窗,眼前是万里冰封的曲江,像一块浑然天成巨大的玉,冰莹剔透,上面有一层白白的雪,雪花偶尔从窗外飘进来。 “冷吗?”他笑着看向她。 “不冷。” 他仍旧解下自己身上的披风为其裹上,“注意点儿好。” 这一幕甚是熟悉,曾发生过。 那时江水滔滔,今日万里冰封, “等开春了,咱们去射猎吧?”她提议。 他顿了顿,“好啊。” “上回送你的那只幼犬你可还留着?” “滚宝啊?好吃好喝养着呢,你难不成想要回去?”的确是荆词的性子道出的话,语调与以往却大有不同。此乃连她自己都未察觉的几分小俏皮,只有同十分亲近之人才有的语气。 “不会。”崔琞碰了碰她的鼻子,“若你喜欢,我再给你弄十只八只。” “可别,筎院里养十只八只幼犬,怪吓人的,别吓着望兮。” “望兮是谁?” “二姐和太子的孩子,养在我的院里呢。” 崔琞不觉皱了皱眉,“和一个婴儿住一起,不吵吗?” “不会啊,望兮乖巧得很,且我答应过二姐,我要为她守护这个孩子。”荆词一脸认真。 “难不成要带着她嫁人?” “不行吗?反正我养得活。” 崔琞一副哭笑不得,甚至有几分无奈。 “哎,你这是什么表情?我又没说要嫁给你,干吗一副大难临头的模样?”荆词不悦了。 他俯身看盯着她,“那要嫁给谁?嫁给薛崇简不成?那不行,你已经同我一起站到临淄王的阵营,晚了。” “我不嫁人呗,自由自在不好吗?反正王家养得起我。” “啧啧,”他摇摇头,“这可如何是好,我心仪的竟是一匹热爱自由的小马,好歹我也是养着千军万马的人啊。” “这话怎能明里说出来。”荆词对他出口的话颇为紧张。 崔琞笑着伸手拥了拥她的肩。 ………… 午膳之时,老嬷嬷送进来一个火炉,好些生素生荤,羊肉、鸭肉、以及各种素菜和调味。 “打咕咚羹?”荆词瞧着这副势头略为惊喜。 “雪天吃咕咚羹再惬意不过。” “加上两杯小酒就最好了。” 俩人遂在水榭里开涮起来,火炉里翻滚着美味的食物,咕咚咕咚,热气腾腾,香味弥漫整间水榭,两双筷子不时打架,较量筷子功夫。 半个时辰下来,俩人吃的还没剩的多。 荆词力气不及崔琞,快到手的羊肉被他生生抢了去,颇为气馁,伸筷子夹火炉里旁的未熟的食物。 他将羊肉放到她碗里。 “我夹给你的。”他讨好似的眨巴着眼。 “不要。”荆词嘟嘴不悦。 “吃了生的该生病了。” ………… 窗外依旧飘着雪,纷纷扬扬,飘落到终苑的小院里,老嬷嬷在廊下烤火,华舟负手看着雪花尤为出神,或许是屋里的香味,或许是二人的说笑声,整座终苑没有往日的丝毫寒意。 第一百四十九章 做客公主府(一) 初六一早,杨寿雁便派人来传,让荆词和杨薇娍准备一下,太平公主邀约赴府做客。 过年期间各府走动属正常,此行杨寿雁带了荆词和杨薇娍二人,以及一干侍婢。 马车内,荆词和杨薇娍挨着坐。 “三姐近日做什么呢?” “我还能作甚,整日缩在屋里看看书、作作画罢了。” “三姐就该多出来走走,成天闷在屋里小心憋坏。” “你以为我是你啊,”杨薇娍笑着瞥了眼她,“我最怕冷了,若不是今日要去太平公主府赴邀,说什么我都不出门。” 荆词这才发现杨薇娍还带了个手炉,身子微微缩着。这俩日冰雪融化,冷得很。荆词遂解开身上的披风为杨薇娍披上。 “这是作甚?不冷么。” “我身子就是个小暖炉,要不是出门时青女非要我穿上,我才懒得穿呢。” 片刻。 马车在太平公主府门前停下。 下车后,杨薇娍将披风接下来递回给荆词,荆词推回给她,“三姐穿吧,我真的不冷。” “不成,若是冻坏了整个筎院的人都该怪我了。”杨薇娍固执,硬是将披风披回了荆词身上。 “哎呀,三姐你可真是……”荆词抬了抬胳膊欲推让,岂料一个措手不及,披风一下便掉落到雪地里,瞬间湿了些边角。 杨薇娍赶忙拾起来,神色颇为严肃,“穿好,再热都得穿着,省得到时候生病了还要我费心照料。” “好吧。” 管家将杨家三位娘子引入内。 据说太平公主已候多时,果不其然,富丽堂皇的屋内早煮好了酒水、备好了各式点心。 正座的太平公主见着来人,起身相迎,精致的步摇随一袭华服轻轻摇动,轻笑道:“可算来了。” “太平公主安好,祝公主新年如意。” 杨家娘子们福身行礼。 “来来来,快入座。”太平公主热情地招呼。 这时荆词才发现,屋内还有薛崇简、武崇行、武韵、武维儿四人。 “这是我的二郎、四郎、小女儿,以及这位是方城县主。” “母亲,不必介绍了,她们都认得我们呢。”武崇行心情甚好。 “不得无礼。” “公主的一干儿女这般出色,我们都早有目睹。”杨寿雁笑道。 座位上的薛崇简自然而然将目光都放在荆词身上,突然眼神一紧,“荆词,你衣裳怎么湿了?管家,快取一件干净的披风来。” “只是不小心被雪水沾湿了,无碍。” “我那还有一件绣娘刚送来的新披风,去取来给杨四娘吧。”武韵当着众人的面对身后的丫鬟道。 “多谢方城县主。” 武韵扯着嘴角笑道,“杨四娘多日不见竟变得这般客气。” “杨三娘可是嫌冷?怎这般缩着,来人,给杨三娘个暖炉。”武崇行的目光则一直锁定在杨薇娍身上。 杨薇娍伸了伸身子,“武四郎多虑了,我不冷。” 太平公主瞥了眼面无表情的杨薇娍,又看了看气色甚好的荆词,嘴角不禁上翘,“还是杨四娘身子好,我就喜这样的娘子,多动多闹,活泼些,整个人都能神清气爽。” “四娘本来就爱走动,听公主这般说,她不得更有底气闹腾了。”杨寿雁笑。 “爱走动就多来我这公主府走走,和维儿作伴,我也省心。” 荆词下意识看了眼身旁的长姐,见长姐眼神有旁的意味,便垂首回到,“长姐可真会冤枉我,我哪有长姐说的那般顽皮,近来祖母身子不好,我不时要去陪着她老人家,已经许久未出门了呢。” “杨四娘果真孝顺。”太平公主点头。 杨寿雁眼角的笑加深了些,这孩子果然聪明。 谁料太平公主话锋一转,“我家二郎若能早日将四娘娶回来就好了。” 屋内之人神色皆微变。 荆词愣住了。 薛崇简不觉抬了抬眉毛,亦是讶异。 武韵更甚,竟险些失手打翻酒杯。 唯有杨寿雁,一副平静,宛若凝脂的面容依旧保持着平静宁和的笑意,仿若一切尽在她意料之中。 “公主说笑呢,薛二郎和四娘的婚事不是早作废了吗?” “作废?何时作废?我怎不知?” 杨寿雁垂首道:“武四郎和二娘的婚事定下来后,薛二郎和四娘的婚约就自动解除了啊,口头承诺罢了,还未提亲下聘,哪作得数。” “你——”太平公主抬头看着杨寿雁,被她呛得无话可说。 杨寿雁继续道:“往后的事咱们可以再聊啊,当着孩子们的面,叫孩子们怪害羞的。” “也对,”太平公主瞬间恢复笑容,“是我莽撞了,太喜欢杨四娘的缘故。” 座下几人的表情不觉稍稍松了些。 太平公主又随意和杨寿雁扯了些家常,便道由得几个年轻人去玩吧,在这里也坐不住。言下之意要同杨寿雁私下说事。 众人遂起身告退。 天冷,几人倒也没走多远。 刚出门,武崇行凑到杨薇娍身旁,颇为讨好地道:“杨三娘,去偏厅吧,那里暖和。” “不必了。” “这么固执作甚……”武崇行无奈,遇到这样的性子他也是没辙了,转身吩咐婢仆,“给杨三娘端杯热茶来。” 荆词想说些什么,却不好开口,显然到偏厅取暖于怕冻的三姐而言再好不过,可她现在开口会拂了三姐的面。 正当荆词犹豫之时,一旁的薛崇简适时开口,“荆词冷吗?” “有点儿。” “去偏厅取暖吧。” “好啊。”荆词欣然同意,对薛崇简感激一笑,转身冲杨薇娍说,“三姐就当陪我去吧。” 一旁的武韵和武维儿将此情景看在眼中。 随着他们的身影消失眼帘,武韵拽着襦裙的手愈来愈紧,似要将手中之物捏碎般。恰巧丫鬟送了个新的暖炉过来,正要开口,武韵猛地一挥手,哐当一声,暖炉被摔在地上,随之而来滚烫的炭掉了出来,掉在武韵脚上。 “啊——”丫鬟花容失色,连忙下跪认错,“奴婢该死、奴婢该死——” 崭新的鞋子迅速被烫出黑又焦的洞来。 “韵儿,快将鞋脱了。”武维儿急忙道,却不见武韵的反应,发现她目光游走,神色紧绷,对脚上传来的疼痛全无感觉。 “韵儿。”武维儿扯了扯她,一缕担忧浮上面容。 “无碍。”她冷冷道,转身快步离去。 第一百五十章 做客公主府(二) 两名贴身丫鬟急匆匆紧紧跟在武韵的后头,皆大气不敢出。 武韵脚步如刀如剑,急快锐利,冷冽如风,拧着神,满腔怒意无处释放。 “滚一边去——” 身后的动静叫她作烦。 丫鬟们心一紧,连忙止了步,小心翼翼地停下来,看着主子远去的背影神色颇为担忧。二人不住相互看一眼,心中拿不定主意。唉,她们该如何是好。主子甚少对她们发脾气,平日里待她们还不错。今日这般大受刺激,真怕主子会做出什么事来。 不时,武维儿走了过来。 两名丫鬟正想开口,武维儿道:“你们先回去吧。” 她们些微踌躇,最终徐徐退后,“是。” 武维儿轻叹一口气,颇为无奈,她何尝不希望二郎心仪的是韵儿,毕竟韵儿同他们一起长大,情同手足,知根知底,又是个很好的女子。可惜,二郎对杨四娘如此上心,韵儿除了自个儿生气,还能怎么办? ………… 偏厅。 屋里炭火很足,丫鬟上了些点心和茶。 “杨三娘不喜欢我送的那些东西吗?是不是嫌不够贵重?”武崇行目不转睛望着杨薇娍,眼神颇含期待。 “武四郎的礼品很贵重,是我承受不起。” “什么承受不起,配你正好,下回别再退回来了。”他大大咧咧摆手。 “这正是我要同武四郎说的,请你勿要再送东西来了,我不缺那些个东西,武四郎不必破费。”杨薇娍脸中的淡笑甚是敷衍。 “不破费,配你不算什么,你喜欢什么同我说,我定会想尽法子给你弄来。”武崇行拍拍胸脯,信誓旦旦。 他这般直白,弄得杨薇娍些许尴尬。 荆词忍俊不禁,“得了,我三姐是老实人,你别欺负她。” “我哪舍得欺负你三姐,我……” “行了行了,喝口热茶吧,”薛崇简打断他,“这脸冻得红得跟猴屁股似的。” 武崇行没头没脑张狂的劲儿,倒真有几分滑稽。 几人各自喝起热茶来。 “我估摸着今年冷得要比往年久些,这下有得受了。” “说得像回暖迟你就能安分似的。”杨薇娍无奈瞟荆词一眼。 薛崇简笑,“荆词如今也是大忙人了,得帮府里办不少事吧?” “可不,我好歹也是在为杨府跑腿的人,三姐总当我是小毛孩。” 片刻。 长姐派丫鬟传来话,该回府了。 “薛二郎,告辞。” “慢走。” 武崇行赶忙上前追了几步,“杨三娘,留步。” 杨薇娍面无表情,“武四郎还有何事?” 他语气不觉弱下来,犹豫了一番才道:“你……是不是讨厌我?” “没有。” “真的?” 杨薇娍脸上难得浮了一层浅浅的笑,“我虽然不喜欢你,但还算不上讨厌。” 今日之前,杨薇娍的确有些厌恶他,通过今日的相处,她已经不反感他了。太平公主最小的这个儿子,也就是胸无点墨,做事浮夸,甚至有些没教养,不过总得来说心地还算善良。 “那就好,那就好。”武崇行竟有点不好意思,傻笑着挠了挠头。 ………… 另一边,太平公主盯着已经消失的背影的方向,眉头紧锁,微微出神,何时起杨府竟然有了旁的心思,杨府在想什么?莫不是对相王府有意……不可,万万不可,杨家这根支柱,她绝不能失去。 “母亲,您在想什么?” 一道声音将她拉了回来,薛崇简不知何时已经站在她眼前。 “你来了。” “嗯。” 太平公主打量了儿子片刻,“杨四娘对你可有意?” “母亲问这个作甚?” “杨四娘若能嫁给你就再好不过。” “我不想勉强她。”薛崇简面无表情,荆词说过,她不愿为棋子。 “傻儿,这可不是她的事,是整个杨家的事。” “母亲,杨家的事就让杨家去忧心吧,您身份何等尊贵,还要向别人低声下气不成。” “话不是这么说,我们若是有杨家的支持,势力便会加大更多。”太平公主沉声道。 “咱们有无数房宅、有大量田产,说富可敌国也不为过,您又是太平公主,要势力有何用,咱们安安分分享乐子不好么?” “胡扯。”满髻璨珠的女人不满地瞪他一眼,“你知道什么。” “治理天下不是母亲所长,母亲何必同他们争,最后弄个你死我活……” “住口!”她极为不悦地大声呵斥,“我做什么自有我的打算,轮不到你来置喙,收起你那些个主意,听从我吩咐便是。” 薛崇简不住嘲讽一笑,“母亲,我是您儿子,不是您的差役。”尔后,他转身头也不回大步离去。 “你……” 太平公主看着迅速离开的背影,又气又恼,这厮翅膀硬了,竟敢反驳自己的母亲,这样下去还得了?“混账。” 她大手一挥,案上茶杯被甩到地上,精致昂贵的茶杯啪嗒一声瞬间碎成了几片。 ………… 薛崇简直接出了府,想出门散散心。 他骑马出了坊门,只见李隆基迎面而来。 俩人神色都不甚好,待知道彼此都和自己一样时,俩人一拍即合,打算到李隆基的府邸小酌起来。 临淄王府颇为清静,并无几分过年的意味。 “郎君少喝些。”面容姣好的丫鬟呈酒来,为其斟酒时略有几分嗔怪。 李隆基扯了扯嘴角,点点头。 丫鬟转身退下,屋内已无人伺候。 “在我府里,薛二郎不必拘谨。” “哈哈,李三郎方才脸色欠佳,不知何故?” “薛二郎,你觉得我像我父亲的儿子吗?”李隆基放下酒杯闷闷道,“为何我觉得我同我父亲的性情全然不像?他总是不理解我这个做儿子的心思。” 薛崇简大喝了一口酒,“我又何尝不是愈发不懂我母亲了,一个女人家,安安分分享福不好么。” “他们俩的性情若能调换一下就好了。”饮酒畅怀,李隆基直言不讳,太平公主是什么性子他自然知道。 “我瞧着李三郎就很好。” 李隆基睁了睁眼睛,专注地盯着话说到一半的薛崇简。 “李三郎是治国人才啊。” 李隆基笑而不语。 俩人又饮了几杯。 临近日落,薛崇简方起身告辞。 “开春后,咱们上乐游原喝个痛快。”李隆基亲自送薛崇简至府门,今日小叙二人各抒胸怀,发现彼此倒也谈得来。 “就这么说定了。”薛崇简很乐意。 第一百五十一章 闺内话 杨府,莞院。 案上茶水氤氲,杨寿雁盘腿坐在座榻上,食指缓缓敲着杯托,轻重不一,若有似无。旁边的阿鲁婆子微微垂了垂首,欲言又止。主子已经思虑好一会儿了,如何都下不定心。 “阿鲁,这可难啊。”杨寿雁沉吟。 “既然武崇行对三娘百般讨好,就将三娘嫁给他得了,相信将来三娘在公主府会说得上话。”阿鲁淡声道。 杨寿雁摇摇头,“四娘说得对,临淄王是块好料,假以时日,将难以估量。” 一边是李隆基,另一边是太平公主,下赌注之前得好好掂量。 杨寿雁颇为心烦意乱,不禁喃喃,“若是二娘还在……”一抹不悦瞬间涌上心头,她啪嗒将手中的杯盖松开,“轻狂。” 如若杨钰沛当日嫁给了武崇行,这一切就没那么难以抉择了。 阿鲁亦叹了一口气。 “四娘非得留在府中的话,将薛崇简招作上门女婿可成?再将三娘许给李隆基,如此便可两边都沾亲。”一旁的余囍自作聪明。 杨寿雁和婆子都不自觉被逗笑,小丫头天真得可爱。 “你也只能是丫鬟命。” 余囍埋头,自知妄语,颇感羞愧,对于张罗事情她极为拿手,但拿捏人心、纵看全局并非她所长。 筎院。 芳年呈着一个食盒兴高采烈地走进屋,将食盒呈给伏在案上写写画画的主子。 食盒不大,却精致华美,荆词自然知道谁送来的,放下笔迫不及待地打开。 食盒里装着约莫十几块单黄色冰莹剔透的点心,上面还有细细碎碎的东西,看着像桂花。 荆词不禁莞尔,他害怕她饿着不成? 她轻轻拿起一块点心,送进嘴里细细品尝,点心鲜甜,清香绕齿,这味道……只有那细碎的花瓣是桂花,那作底的点心却不是桂花,是荔枝。 这是岭南的新鲜荔枝捣制的,荔枝植于岭南,关中千金难求。荆词还是那年在潭州徐伯伯府里吃过,潭州偏南,运来荔枝虽不易,却也不算极难之事。徐府共得了两小筐,徐府老太太和徐伯伯共一筐,钱之语表兄妹与她三人共一筐。当时初尝荔枝,心中饱含暖意与感动,不仅是因为荔枝难得,更多是因着徐伯伯对她与自家骨肉的一视同仁。 “四娘,您怎么了?”芳年察觉到了主子异样的神色。 “没、没事。” 青女走进来,“四娘,钱小娘子到了。” “快叫进来。” 前两日钱之语便同她约好,今日来杨府拜访。想来她们也许久没见了,如今在长安能一起说说话的闺中密友,也就只剩钱之语一人。 “荆词——” 一抹倩影风风火火走了进来,语气里是藏不住的喜悦。 “你总算来了。” “咱们整整一个冬季未见,我可想你了,”钱之语笑着上下打量荆词,“你变漂亮了。” “我不是一直都很漂亮吗?”荆词贫嘴。 “是是是,如今愈发绰约生姿。” “哈哈哈,我怎么觉得……你纤瘦了些,整个冬季你都做了甚,脸蛋竟尖了许多。”荆词亦打量她。 “我能做甚,在府里受气呗。”钱之语面容中的笑容不觉减了大半。 “怎么?” 钱之语瞥了眼身后的两个随身丫鬟,“你们出去侯着。” 两个丫鬟犹豫了几分,见主子和屋子的主人都盯着自己,遂福身退出。 钱之语神色不甚好,“府里姨娘惺惺作态,狐假虎威。” “你可不像易被欺负的性子。且你是钱府的嫡长女,姨娘敢骑到你头上去?” “莫说我,整个钱府如今过的都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日子,罢了,不说了。”钱之语想起府里的琐事便心烦,“说说你吧,你吃了什么神丹妙药这般容光焕发?” “你就知道打趣我,没有的事。”荆词转身坐回榻上。 钱之语一同坐了过去。 “这是甚?” “荔枝桂花点心,你要尝尝吗?” “荔枝?长安怎么可能有荔枝?”钱之语瞧了瞧点心,又看了看雕花精致、色彩富丽异于平常的食盒,再看荆词的神情,若有所思,“原来是这么回事。” “什么这么回事?” “你说呢?”钱之语蓦然一笑,“说说吧,是哪位郎君所赠?” “一位友人。” “我认识吗?” “行走江湖的商贾,你应当不认识。” “荆词就是荆词,敢做敢为,毫不受世俗束缚。”钱之语的语气里竟然有几丝羡慕。 荆词轻笑,语气淡淡,“你莫恭维我,小心打脸,我现在就不是自由身。” “哈哈,是自由心就好。”钱之语顿了顿,语气亦不觉淡下来,“不过,杨府恐怕不会让你嫁给一个商贾。”杨府是什么样的人家,就是让她死也不会辱没门楣。 “什么嫁不嫁的,早着呢。”荆词对这个问题不以为意。 “唉,我就想早些离开钱府,再这么下去我会疯的。”她和荆词恰恰相反,她如今只想投身牢笼。 “你母亲的病情可有好转?” 钱之语默默摇头。 ………… 片刻。 “小娘子,该回去了。”钱之语的随身丫鬟进来道。 “再待会儿。” “咱们出来将近一个时辰了,再晚恐怕宫娘会责怪。” 钱之语既不甘又无奈,却不得不起身,“同你见一面真好。” “答应我一件事,无论如何都不要把怨气撒在阿逸身上,他同那姨娘肯定是不同的。”钱之语与宫姨娘的矛盾显而易见,荆词打心底里不希望阿逸受牵连。 “我自然不会对他撒气,再说宫姨娘也不见得多喜欢他,他不是宫姨娘亲生,不过养育一场而已。” “他不是宫姨娘生的?”荆词甚为讶异。 钱之语不屑,“老天有眼,怎么可能让她生出这么水灵的孩子。好了,我得走了,下回见。” “嗯,下回见。” 荆词将其送至门外。 看着好友远去的背影,颇为感慨,那两个所谓的贴身丫鬟,实则是监视。之语怎么说也是嫡长女,没了母亲做依靠,竟过得如此不如意。 ………… 几日后,元宵节。 又是一个热闹的日子。 芳年与青女分别呈着衣物前后脚步轻盈走进来。 “四娘终于肯用心打扮了。” “说什么呢,明日李谌要回国子监念书,今夜的晚宴我自然要穿得隆重些,就当为大外甥践行。” “奴婢可没说什么,您解释这么多做甚。”芳年抿嘴笑。 “好你个坏丫头,敢捉弄起主子来……” 第一百五十二章 华灯璧人 荆词披着一件精美绝伦的披风,她今日点了唇,还贴了花钿,面容挂着一轮浅笑徐徐走向内堂。 内堂布置得颇为喜庆,花瓶里插着刚从园子里剪下来的梅花,各个案上摆满了各色美食佳酿。 “四娘今日来迟了。”禾姨娘抬眸见荆词进来,笑道,“往回你可是来得最早的呢。” 除了老太太,杨寿雁、杨薇娍、李谌以及一众姨娘皆已入席就坐。 “抱歉,方才磨蹭了些,不料一晃就到了时辰。”荆词福了福身,依旧面容带笑。 云姨娘上下打量着荆词,不住感叹,“四娘真是出落得愈发标致水灵了,性子也好。” 其他几个姨娘接一嘴,“可不,不出两年,绝不会逊色于二娘……” “大过年的,说她作甚。”杨寿雁瞪了说话的姨娘一眼。 那姨娘略失神色,慌忙闭嘴收声。今时不同往日,阿郎瘫了,杨府由老太太和大娘子做主。尤其是大娘子,权势大得很,她们惹不起。 “谌儿明日就要走了,行李可有收拾好?”杨寿雁看向李谌。 “回母亲,都收好了。” “去了国子监,你要认真念书,朝廷不会埋有才干的李氏子孙。” “孩儿自然不会给李氏子孙丢脸面。” 李谌的话说得颇有意味,杨寿雁不禁嘴角轻颤,“别忘了,你身上还有一半杨氏血统。” 李谌轻轻冷哼,不作理会。 不时,老太太在丫鬟们的围绕下缓缓而来。 众人皆起身行礼。 “一转眼就到了元宵,初一不过是昨日的事。”老太太走到座上,脚步有些颤巍,眼神却十分锐利,座上的她扫了眼众人,“唉,一年下来,席案又少了几张。” 席里再无杨知庆和杨钰沛。 无人敢接话。 片刻,老太太又道:“如今杨府这般光景,三娘和四娘总留着也不是事儿。” “那祖母的意思是……”杨寿雁和颜悦色,神态颇为讨好。 老太太饮了口酒,语气淡而缓,“我瞧着太平公主的二郎君就不错,临淄王也是一表人才,倒不如就将三娘、四娘分别许给这二位郎君得了。” 座下的荆词和杨薇娍皆一愣,原来祖母早有想法。 杨薇娍微微屏息,心中蓦地生起些许期待。 杨寿雁似乎早料到老太太会如此,面容未有丝毫情绪变化,依旧和颜悦色,“咱们府里才出了些事,孙女觉得……动作太多未免惹圣上、皇后怀疑,一切还需从长计议。” “嗯,”老太太点点头,“不过还是早做打算的好,女子岁数拖不得,杨府更是拖不起。” 吃过晚宴后,姨娘们争先恐后送老太太回娓院,个个无比殷勤。 王婠福了福身,悄然退出,回自己的院子继续念经。姨娘们看在眼里,酸在心里,有孩子的就是不同,不必巴结讨好也能过得人模人样,可王婠未免也太不知好歹,一丝力也不愿出,不为一双女儿争取好一点儿的归宿。 荆词与杨薇娍一同走回自己的院子,杨薇娍明显心不在焉,荆词则跃跃欲试。俩人自岔道告别后荆词直奔后门,今夜出门她乃一身女子装扮,还带了芳年。 元宵这样的热闹日子,不出门简直是一种浪费。 华灯初上,满大街都是灯笼,绵延一路,照亮了整条街,各行商贩多,行人更多,摩肩接踵,熙熙攘攘。 “上一次看元宵花灯还是小时候,这花灯的样式如今是越来越多呀。”旁边的芳年兴奋不已。 “好不容易出来一趟,买些回去把玩喽。” 芳年嘟了嘟嘴,“算了,我可没这闲钱。” “你怎么那么抠啊,”荆词用手指摁了摁芳年的脑袋,“银子我出总成了吧。” 芳年蓦地咧开嘴,连忙点头。 “做你的丫鬟真有福气……” 一道再熟悉不过的声音从前面传来。 崔琞今夜着了一袭米白,腰佩麟纹玉佩,硬朗俊俏的面容含笑,驻足凝视着一步步向他靠近身穿嫣红襦裙、面容清丽精致的女子。 荆词与之相视一笑,原来他已经等着了。 她快步走上前,俩人并肩而走。 “长安元宵别有一番风味。” “繁华和煦,甚美,我还是头一回看长安夜景。”去年元宵她病了,没机会出门赏元宵花灯。 “以后有得是机会。” 人来人往,接踵比肩,一个不留神,荆词差点儿被迎面走来的虎背熊腰的汉子撞上,崔琞眼疾手快,一把将荆词拉向自己。 光滑亮丽的米白与精致的嫣红紧紧挨到了一起,一白一红,一毅一娇,好不登对。荆词的心不觉砰砰直跳,她与他并非没有亲密接触过,只是今夜与以往不同,只要靠近他,她便会心跳加速,又觉得特别自在安全。 崔琞宽大的手掌紧紧握着她的手,她回以力度,俩人走在长长的大街上,颇为闲适,周围是华灯与喧闹,人来人往碍不着他们。 城北是热闹处,他们却向南而走,人渐渐疏了,荆词微微仰着头问身旁之人,“我们要去哪?” “你猜。” 槐树下系着一匹骏马,崔琞上前解开,将荆词抱上去,自己利落地一跃而上,“驾——” 一马二人消失在夜色中…… 愣在原地的芳年看傻了,“这这这……怎么回事啊?”她看向一路默默不语的华舟,“稍不留神我家四娘就被你主子拐走了!” “放心吧,你主子跟着我家郎君很安全。” 芳年瞟了他一眼,不屑地嘀咕,“就你家主子那样儿,跟着才不安全。” “想什么呢!”华舟毫不留情地敲了下她的脑袋,“我家主子是正人君子。” “哎,你凭什么打我?”芳年怒瞪着他,“四娘都不曾对我动手,你凭什么打我!” 华舟扯了扯嘴角,再次狠狠地敲了她的脑袋一下,“就打你怎么了。” “你有病啊!” 一句怒吼迎来了华舟再一记敲打,“还说。” 芳年赶忙捂着脑袋跑远,睁大眼睛瞪着眼前不正常的人,“有病!有病!有病!”骂罢头也不回撒腿就跑,一边跑一边不甘心地冲身后的人喊话,“你给我记着,我定会让你迟不了兜着走——” 华舟不怒反倒哈哈大笑,“行啊,我等着——”他跟着主子闯南走北这么些年,有意思的人不多了。 第一百五十三章 伊人映长安 圆月高照,四周无人,唯有马蹄声哒哒。 前方是上坡路,脚下是泥土草地,两旁槐树密布。 “这是去乐游原?”荆词微微侧头问身后之人,“你别光笑啊。” 崔琞答非所问,“你怎知我笑了?” 方才侧头之时他的下巴抵着她的额头,她感觉得到那一丝变化。荆词蓦地懊恼,伸手狠狠地掐了一下他的手臂。 “嘶——下手真狠。” “三更半夜,谁知道你要带我去哪,再不言语我可要回家了。”她噘嘴不满,语气有些娇嗔。 “你可别冤枉我,哪是三更半夜,长安城正值热闹,”崔琞淡笑,“咱们正是去乐游原,你以前来过的,只是夜里无人,怕吗?” “咱们又不是第一次走夜路了,有什么好怕的。”去年和他一同回洛阳、去潞州,走的夜路还少? “胆子不小嘛,不过……我是指怕我……”他故意用下巴抵在她耳畔,语气颇为戏谑。 荆词愣了愣,尔后饶有意思地扯了扯嘴角,“你又不是豺狼虎豹,我为什么要怕你?”语气里满是俏皮和自信。 “好啊,越来越大胆了!当初谁在崔宅客房吓得不成样的啊?驾——”崔琞抱紧怀中的人,挥了下马鞭,马速嗖地加快。 “当初我不能拿你怎样,现在我想拿你怎样就怎样。”她小脸微扬,颇为傲气,大有一副你能耐我何的气势。 身后的崔琞笑着无奈摇头,“失策,把软肋都交给你了……” 荆词不禁咧嘴,笑靥如花。 ………… 乐游原。 四下空旷无人,月色洒满一地,风有些大,眼下繁灯暖了整座长安城,各坊皆灯火通明,好不热闹。 “你瞧,最热闹的要属平康坊。” “可不,郎君们最喜爱的地方。” “散宴后李谌一溜烟就不见了,估计这会儿他正腻歪在那呢。”荆词侧着头瞧着他,“真是个大奸商,什么人的钱都挣。” “这是必须的,不然怎么让你吃香喝辣啊?”崔琞抬手抚了抚她的下巴。 崔琞将荆词揽在怀里,二人静静地观赏眼前的繁华夜景。元宵过后,一切将会一如既往地进行。 李隆基、李隆范等回各自的地方任职,自然,浊流依旧汹涌。 “我可能要入朝为官。” “什么?”荆词道。 “如今这般局势,不知韦后会做出何等举动,李三郎总要有亲信在圣上身边监视着才是。” “李隆基让你去的?” “没有谁比我更合适,届时我会以驸马长子武胜的身份入皇城。” 荆词沉默。 她忘了,他一直都是有志男儿。 ………… “我出生在长安,阿爹阿娘相敬如宾很是恩爱,我们过得很幸福。我3岁那年,母亲被武后赐三尺白绫,腹中尚怀三月婴儿。”崔琞眉头紧蹙,极力控制情绪。 “父亲尔后娶了太平公主,很快便生了两个儿女,我自此独自生活在武府,每逢年节宫中李武两氏聚席我总会被冷嘲热讽一番,父亲怕事,从不曾为我出头。”崔琞语气很淡。 她轻轻挽着他,声音甚柔,“你恨太平公主吗?” “原本我也会被赐死,太平公主说动武后,留我一条生路,也正是因为她,我才享有武氏子孙同等的资源。自小我甚不喜长安,只想早些离开,十五岁起四处游荡,后来做起了生意,几年时间里愈做愈大,这两年她几次招揽,我皆推辞。” 荆词第一次听他讲自己的事,心里却隐隐泛着疼痛。 “我母亲的事,虽与她有关,却不全是她的错。局势如此,武后夺政,何等惨烈,有人因此死,有人因此活,武后这一生,荣辱参半。或许没有对错之说,只有立场之分。如今我只想尽快结束这种局面,不让悲剧持续,李隆基,便是最佳人选。” 荆词点点头,她懂他,这也是她的心愿,“但愿大唐早日安稳,百姓日子安宁。”王家、杨家、萧家,种种变故,无不因当前混乱的时局所致。 “你入皇城后,顺便帮我打探一件事情。” “何事?” “查一查我阿爹的亲生子王青云有没有可能在皇宫,他前些年失踪了。我答应过阿爹,只要有一丝希望,我就要找到他。”此事她一直都记在心里,只是根本无从下手。 “好。” 夜愈发凉,尚未回暖,夜里的风料峭寒凉。崔琞掀开身上宽大的披风披到荆词身上,将她护在怀里。 “咱们回去吧。” “不,”荆词摇头,“我想再待会儿。”此番美景,她从未见过,城内的楼阁上挂满了灯,街上的灯笼稀稀疏疏发着光照耀着整条街,身旁是亲近之人,此情此景,让人心里甚暖。 “夜凉了,不能染风寒。”他神情颇严肃,一把搂过她的肩膀朝高大的马匹走去。 “哎、哎……”荆词几乎是被他推着走的。 马速不快,崔琞有意放缓速度,担心风大。荆词不是畏寒身子,享受这种缓缓而归的感觉。 “你既然不喜欢长安,为何这两年一直呆在长安?”他说过他这些年一直走南闯北。 “你是真傻还是假傻?” “什么意思?” 崔琞无奈摇头。 “什么意思嘛?” 见他不作答,她撇开头,看向另一边。 “真会耍性子。”他扯了扯嘴角,“我不喜长安,停留下来是因着有期待。因为长安多了一个人,突然觉得这里也不是那么叫人生厌。” 是她让他厌恶的长安熠熠生辉,从此,他对长安有了留恋。 荆词不禁心中一暖,胜过街上万千栩栩耀眼繁灯。 她何尝不是如此,因着他,她才对长安怀有期待。 ………… 马匹静静地朝城北走去。 许久。 杨府近在咫尺。 侧门。 “我到了。” “嗯。” 他不为所动,二人共骑一马,她因而无法下去。 “你今夜怎么了?”总是事事激她。 他突然松下马缰,伸手拥住她,两颗心紧贴,他在她耳边轻声道:“只是觉得这样的日子很宁和,你的声音,你的神情,我都要牢牢记住。” “不管世道宁和还是混乱,我们都会在一起啊。” 他扯了扯嘴角,一跃而下,将她抱下来。 ………… 白月光笼罩着楼阁飞檐,混着两旁橘红明亮的灯笼。 杨府已经静了,只剩下巡逻守夜的小厮。 荆词捂着身上的披风,一个人朝筎院走去,脚步却不觉轻快起来,清丽的面容透着浅浅笑意。 一抹身影突然出现在她前面。 “啊——” 第一百五十四章 为自己打算 “你吓死我了。”荆词怒瞪着前面的李谌,“大晚上你干吗呢!” 李谌露出一抹痞笑,“四姨干吗才对,同那男子竟在马上磨蹭了那么久,可见多么依依不舍、缱绻深情。” “胡说什么啊,我看你也刚踏进府,这么晚跑哪去了?莫不是又去了平康坊?上次差点闯大祸,现在还敢这么玩。”荆词揪住他的小尾巴,颇为打趣。 “我是迟早要给桥西赎身的。”李谌颇为自信,“且我毕竟姓李。四姨你可不同,不要叫我母亲抓住把柄才好。” 他说罢笑着转身,大摇大摆朝自己的院子走去。 荆词不禁啧啧啧感叹,小毛孩还提醒起她来了。 ………… 开春已有月余,天气真正暖了起来。 杨府,花园。 如今杨知庆瘫了,日日躺在床榻上,不能说话不能走动,就剩一口气。 府里的姨娘们这回可算真正的闲人了,就这么熬着日子,虽无子嗣,一群妾室平日却可吃茶聊天打消烦闷互相作伴。 “咱们也算葬在杨府了。” “阿郎也是狠啊,连个盼头都不给咱们。”云姨娘感叹。 “唉,大家自个儿心里明白,都是你情我愿的事。”禾姨娘终究是明白人。 “可不,如若不是为了母家,谁愿意嫁进来守活寡。” “小心些,这话别传了出去。” 那妾室噔地一声放下茶杯,“这本来就是事实,阿郎都瘫了,我还怕他不成?” “阿郎是瘫了,老太太和大娘子可还没瘫呢。” “唉,这一家子全是女人,杨府这是落定了……” 禾姨娘抚了抚发髻,指尖所触乃是簪子珠宝,红唇微咧,“这可不一定。咱们府里不是还有两个正值芳华的娘子么,尤其是四娘,样貌身段极好,聪明伶俐,恐怕是如今府里最有用的东西了吧。” “呵呵,说得有道理,府里有两个待嫁的娘子,依杨家的身份地位,三娘、四娘所嫁之人身份定不会差,杨府还有出头的日子呢。” “唉,我这辈子也就这样了,只有杨府不倒,我才能为母家兴邦。此生唯愿如此。” 一众妾室闻言纷纷点头。 “三娘、四娘只有尽快出嫁,方可保杨府显赫。” 现在还留在杨府的姨娘,哪个不是为了尽力谋取母家利益,她们起初进杨府,不正是为此么?不过,时移世易,杨府没有男丁,如今家财掌握在老太太和杨寿雁手上,将来老太太归西,那无数田宅粮食金银定会落到她们手中。 这样想一想,这日子也不是那么难熬。 “三娘,咱们还过去吗?”不远处的一直站着一华妆娘子与一婢女。 嘘—— 杨薇娍冲夭桃示意莫出声。 她在角落里看着亭内聊得热火朝天的姨娘们,思虑的片刻,嘴角不禁含笑意转身离开。 那些姨娘,以前就没安好心思。如今为了自身利益,自然将她们往外推。不过……这也并不全是坏事。她也该为自己打算打算了。 ………… 玉音院。 这座院落很清静,婢仆本就不多,平时更是少有人走动。 “三娘怎么来了,”王婠的贴身婢女阿沅福了福身,端着一个水盆正朝屋内走去,“婠娘这会儿刚醒呢。” “我进去服侍阿娘。”杨薇娍对阿沅姑姑笑了笑。 内室。 王婠年近四十,不施粉黛,皮肤白皙细腻,鲜见皱纹,若穿鲜艳些说是尚未出嫁的娘子恐怕也有人信。只是她眉眼间甚是清冷,眼神总是淡淡的。 “阿娘。” 阿沅拧了手帕正欲递给王婠,杨薇娍当即接过手,再转手递给王婠。 王婠未说话,接过帕子擦了擦脸,又净了手。 杨薇娍接着取过衣裳,伺候穿戴,心细入微。 待穿戴完毕,俩人一同走到外头,分别坐到了座榻的两边。 “如今开春了,阿娘不妨去花园走走,总呆在这小院里对身子不好。” 王婠接过茶水,饮了一口,“我讨厌喧闹,你又不是不知道。” “我方才路过花园,听到姨娘们在议论。” “议论什么?” 杨薇娍微微低下头,语气略微低沉,“她们想着法子把我嫁出去呢。”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将近十八,的确到了时候。” “那些个姨娘,只希望我所嫁之人有助于杨府有助于她们娘家,哪是真正希望解决我的人生大事?” “呵,”王婠轻笑,语气淡淡,“好像她们能做决定似的。” “她们是不能决定,但是祖母能决定……” “嫁谁不都是嫁么,命数而已。” “阿娘,其实我……” 王婠打断她,“不能左右自己的婚姻就别乱动心思,省得事与愿违,悲剧收场。” 杨薇娍顿了顿,抿嘴道,“世上哪个女子不希望能嫁给自己心仪之人,阿娘难道不希望嫁给自己深爱的男子吗?女儿在杨府说不上话,更做不了主,如今唯有阿娘能为女儿说上几句,您帮帮女儿可好?” “我做得了什么?这家又不是我在当。人生不过百年,许多事你当下看着是大事,往后回过头来,会发现也就那么点儿事,算不了什么。” “女儿觉得不是,”杨薇娍轻轻摇了摇头,声色俱柔,颇为动情,“我自小长在杨府深闺,长姐一个劲儿地要求我学画,学了又有何用?日子不照样乏味可陈么?直到我遇见李三郎,才发觉我所学所知都是有意义和价值的。李三郎懂我、知我,只有同他在一起,我才觉得自己在活着。” 见杨薇娍执念如此深,王婠无奈摇头,伸出手被阿沅搀扶起身,留给她一个背影,“没有十足的把握,就别出手,省得弄巧成拙。” 杨薇娍盯着王婠的背影,欲言又止。 她本意是请阿娘帮忙,为她说话,可是……阿娘依旧不打算插手此事,竟还这般劝她。 呵,弄巧成拙? 他现在应当回潞州了。 如若在他和薛崇简之间作选择,谁知道放手一搏的成功几率不会大于弄巧成拙呢? 杨薇娍知道自己生母的性子,多说无用,阿娘已经决定袖手旁观。 再无话可说,她遂告退出了玉音院。 阿沅瞧着自己从小照料大的小主子这般神情,告退时怅然若失,不禁些微担忧,“三娘嘴上不说,心里怕是会怨怪婠娘。” “随她去吧,她什么心思我会不知道么,年少轻狂,她还看不透。”王婠淡淡道,缓缓走向观音像。 第一百五十五章 狼子野心 笙院。 座榻上杨薇娍面带愁色,食欲寥寥。 “三娘不吃了吗?”夭桃看看坐着发杵的主子。呈了一案食物,主子还没吃几口便放下筷子,看来主子状态不甚好,“那……要不要午睡?” “去筎院。”杨薇娍蓦地道。 夭桃点头,吩咐其他婢仆准备出门。近日来主子怪怪的,有时候她也猜不准主子的心思, 哪知荆词正在用膳,吃得正欢,见杨薇娍来了,遂邀她一同进食。杨薇娍拗不过荆词,便吃了些汤羹。 “三姐有话同我说不成?”荆词了解杨薇娍的作息,这个时辰三姐多在午睡。二姐从方才到现在,都未开口,想必是令她犹豫之事。 杨薇娍看着直言的妹妹,犹豫了片刻,才道:“近来听闻杨府将与临淄王结亲,可有此事?” “三姐听谁说的?我不知道此事啊。” 杨薇娍顿了顿,抿了抿嘴,“万一真有此事,你可愿入临淄王府?” 荆词终于明了三姐此行所为何事,一时之间竟不知如何开口。她自然不愿入临淄王府,但她也不愿意三姐嫁给李隆基,即便三姐有意于他。 “临淄王是我心仪之人,嫁给他是我此生心愿,你可愿帮我完成?”杨薇娍直言,不再同她绕弯子。 “三姐,”荆词情不自禁握住她的手,目光言辞变得恳切,“我经过多次与李隆基的接触所了解,你嫁给他是不会幸福的,在他的府中,不仅有王妃,还有好些宠妾,他志向远大,绝对不会在一个女人身上费功夫。” “我要嫁的就是这般的有志男儿,男人多妾再正常不过……” “据我所知,他的宠妾出身并不高贵,且还是红尘中人,万一有一日你被她们压迫,以你的性子怎忍受得了?” “荆词,”杨薇娍挣脱掉她的手,反握她,“并非只有你同李隆基接触过,我也接触过,他是有情有义的好男儿,我看得出来,你就别为我担心了。” “三姐……”她试图用实证说服她,却不能将她所经历的一五一十告知杨薇娍。 “你帮帮我,可好?”杨薇娍双目充满期待。 荆词拽了拽手心,微叹,“我不能害你。” “荆词!” “旁观者清,三姐相信我吧。” 杨薇娍蓦地松开手,“你就不能相信我么?”她的语气颇为气恼。 荆词蹙眉,甚为焦急地看着杨薇娍的眼睛,目光炯炯,“三姐,二姐离世,我如今只有你了,我比谁都希望你过得安乐幸福,我不能眼睁睁看你走向不归路啊!” “是不是不归路不是你说了算,如若他真的像你说的那么差,你为何帮他?为何鼓动长姐倾向李隆基?你是否暗藏了私心?”杨薇娍这回真的动了气,扬着脑袋瞪着她,一股脑将心里话脱口而出。 “私心?”荆词冷哼一声,“原来三姐是这么看我的?” 杨薇娍撇开头,她不是喜与人争吵的性子,索性沉默不语。 二人沉寂了好一会儿,杨薇娍利落地起身往外走去。 “我的私心就是三姐你啊!”荆词不甘心,朝她的背影大声喊。 此番争执二人皆动了气。 荆词心里不仅恼,更是难过。她明明是为了她,却被三姐这般误会。 ………… 杨薇娍径直去往老太太的娓院…… 她的脚步很缓慢,此时已恢复了冷静。她想过荆词会拒绝她,但没想到会和她吵起来。杨薇娍素来将自己的情绪控制得很好,不知面对荆词为何会失控。说白了还不是因着她是她的亲近之人,她和阿娘竟然都这般…… 娓院。 这是今日她计划的最后一个地方,但愿能给她那么一丝希望。 杨薇娍被请进屋内,发现好些姨娘也在。 “祖母安好,各位姨娘安好。” “稀客啊。”老太太瞟了她一眼,平日只有老太太召见她的份,她什么时候主动来过。 “三娘想着好些日子未见祖母了,想来探望探望。” “坐。” 一干姨娘并未将她的到来放在眼里,继续说笑。 “近来渐渐回暖,想必外头的春光极好。” “阿娘该多出去走动走动,对您的身子有好处。”禾姨娘轻笑道。 老太太点点头,“我正有此意,整个冬日窝在府里,都快分不清年月了。” “我侄子昨日派人给我带了一块波斯产的宝石,说能去病养肌、提精神,我看阿娘用最合适。”云姨娘朝丫鬟示意。 丫鬟立即将一锦盒呈给老太太。 “波斯宝石?这东西可不易得啊。”其他姨娘诧异。 云姨娘但笑不语。 “云娘有心了,看来你侄子最近干得不错啊。在鸿胪寺做事,是得具备几分聪明劲儿。”老太太甚是满意。 云姨娘侄子在鸿胪寺的位子,出自老太太的手笔。至于一个鸿胪寺小小的差使如何能有波斯宝石,旁人便不得而知。 不多时,丫鬟进来通传,说大娘子来了。 “大家都在啊。”杨寿雁面容挂笑淡淡扫了眼众人。 “这不是我日理万机的长家人嫡孙女吗?你还记得娓院的路啊?”老太太瞥了眼她,阴阳怪气地说着,继续低头把玩波斯宝石。 杨寿雁神色依旧,“瞧祖母说的,若非府中诸事缠身,雁儿倒是乐意在娓院陪祖母住下。” “说吧,什么事?” 杨寿雁福了福身,笑意深了几分,“也不是什么大事,父亲这一瘫不知何时才能康复,父亲瘫前曾向我提过城外三家邸店交给我打理,遂今日来同祖母交接一下。” “什么?哪有此事?”老太太闻言抬首直盯着她。 “没有吗?”她一脸不解,“这是父亲亲口同我说的啊。” “那三家邸店一直都是我掌管,阿庆不可能说都不同我说一声就给你这种承诺,绝对不可能。” “既然如此……那我今日便同祖母说了,祖母年纪大了,掌管起来费神,若是将您累倒了便是雁儿的不孝,您就将它们给我管理吧。” “你开什么玩笑?”老太太一脸不可思议地望着她,一向对她恭顺的杨寿雁怎么会说出这种荒谬的话,“光天化日之下,你是在抢劫么?” 老太太怒瞪着她,狼子野心终于迫不及待地露出来了么…… 一屋子的人皆有些不可思议,杨寿雁素来恭谨,如今这番言行举止,倒真是令人诧异。 第一百五十六章 杨府夺权 “祖母说的什么话……” “不可能!想都别想!阿庆还没死呢,你就跟我争权利,哪日阿庆去了你不是要把我扫地出门了?”老太太气得一颤一颤,太出乎她意料了,杨寿雁竟这般野心勃勃。 杨寿雁对此并不在意,全当她在闹脾气,保持笑容继续道:“祖母都年近八十了,还理会那些个琐事作甚?再说我又不是争家产,邸店的盈利可是悉归府里的,我不过是交接管理权力罢了” “哼,”老太太冷笑,“谁不知杨家邸店真正的价值是何物。” 杨家的邸店,做商品买卖、客人留宿只是外在,实质是探查消息。谁掌管了邸店,探查的各路消息汇报的去向便是何人。上回荆词独自离开长安的消息,便是邸店管事向老太太汇报的。 “唉,”杨寿雁故作无奈,“祖母总是不服老,还以为孙女要害您呢。既然如此,各位姨娘来评评理,是祖母任性,还是雁儿不孝?”她看向各位一旁看戏的姨娘,一双凤眸无比认真地盯着诸人。 诸人一怔,原来,她们才是她此行的真正目的。 杨薇娍亦讶异,片刻才反应过来。聪明如长姐,自然知道祖母绝对不会放权,如今杨府形势明了,父亲已瘫,府里掌权人乃杨寿雁与祖母,长姐此行的目的是逼迫姨娘们站队。毕竟跟着杨府做事的人中,同姨娘们沾亲带故的不在少数。 杨寿雁将此事摆到台面上,为的是防止姨娘们两面三刀。 姨娘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眼神颇慌,毫无防备。此等大事,一时之间谁做得了决定。 老太太顷刻明白了杨寿雁的用意,叹了口气,“这般精明,是王氏的女儿。各位就说说自己的想法吧。” “这、这……” “嗯……” 坐席中,有的人手足无措,有的人冷静如初。 “你可别忘了,你两个儿子,一个也不姓杨,”老太太趁众人未开口前出声道,“杨府最后的当家,还得从姓杨的里头挑。” “雁儿从未忘记。” 老太太一辈子滚打爬模过来,不是善茬,“话既然说到了这个份上,依我之见,杨府将来就交给四娘主事为好。” 此话一出,在座之人无不震惊,众姨娘们面面相觑,老太太的决定未免太过草率了吧? “将来她招郎君入赘,生下的子女皆姓杨,入杨家族谱。”老太太直视杨寿雁,扯着嘴角道:“雁儿以为如何?” 杨寿雁站在中央,面容上的笑意顿时凝固了。 “怎么?不行么?”老太太的眼睛丝毫不眨,意味深长。 ………… 好一会儿。 杨寿雁紧握住的手缓缓松开,笑意依旧,“祖母说是,便是吧。” “既然如此,雁儿作为他人妇,是否该将杨府诸门产业交接给四娘呢?” 好一个老狐狸。 “是四娘的,迟早都是她的。莫说我掌管的产业,就是祖母您手里的,将来都得交给四娘掌管。其实父亲早前便同我提过,让她来顶替青云,我也同意了。先让她跟着我学几年,慢慢了解府中诸事,日后成亲生子再接权也不迟,祖母以为呢?” 老太太眯了眯眼,“甚好。” 一旁的姨娘们终于不觉稍稍松了口气。 岂料,杨寿雁的目光再次瞟向她们,她们咯噔一声再次紧着神。 “我那有上好的锦缎,如若姨娘们感兴趣,来者有份。” 这是给她们时间考量。 姨娘们这回终于安心点头示意。 在场的一众姨娘们,甚至杨薇娍,都感叹这场好戏,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荆词可是不在场一字未言啊。 看似是渔翁得利,精明老辣如杨寿雁、老太太,实则各打算盘。 于老太太而言,如今杨府众人中荆词的性子最佳,智慧、执拗、敏锐,充满活力,迟早有一日,她会成为压制杨寿雁的人,届时杨寿雁不再独大,解除杨府的后患。 但于杨寿雁而言,荆词是个得利的助手,有利于协助杨寿雁料理杨府的事业,不过呢,她性子野,不会甘愿一辈子留住杨府,所以到最后,她的去留很大程度上掌握在杨寿雁手里。 消息很快传到了筎院。 荆词惊呆了,觉得一切荒谬而不可思议。转念一想,这或许只是祖母和长姐争执下的折中想法,离具体落实还远着呢,否则为何长姐和祖母那边一点动静也没有? 接下来几日的平静使她愈发确认此猜测。 杨府的姨娘们几日内纷纷站队,禾姨娘等人站到了老太太的阵营,云姨娘、婼姨娘等人则站到了杨寿雁的阵营。 杨薇娍怀揣着自己的心事,一时之间不知该从何入手。不过值得高兴的一事是,荆词掌管杨府再好不过,荆词倾向李隆基而非太平公主,若杨府要与临淄王府结亲,她则是杨府唯一会嫁出去的女儿。 就像长姐说的,是她的终究是她的,她有足够的耐心去等待这份珍贵的期盼实现。 荆词这些日甚是安分,待在筎院偶尔看书、同滚宝玩耍,亦或哄哄望兮,心里有一人,不管在何处做何事,都觉得快乐自在。 是日,杨寿雁传命荆词梳妆打扮,准备随同她出门。 “据说这回去拜访杨家的长系,既是见族人,四娘可得好好打扮一番。” “嗯,听闻是观国公,其儿媳乃皇后的大女儿长宁公主。”荆词见过那个长宁公主和驸马,分别是在前年岁末亲友拜访之时和去年吐蕃来朝马球场上。 马车内。 此行杨寿雁只带了荆词一人,故而俩人同坐一辆马车。 “父亲瘫了,得同观国公商量商量接下来的事宜,咱们府上的主力可就咱们三姐妹了。” “长姐觉得我上次的提议如何?”荆词道。 杨寿雁不解地皱了皱眉。 荆词轻笑,“临淄王之事。” “你先应付着吧。如今相比太平公主,还真未见他有什么优势,咱们杨家总不能投没挣头的本吧。” “临淄王的局势不过是当下如此罢了,往后可不一定,他是个有才干之人。” “那便往后再说,咱们如今站中间最好不过。”杨寿雁淡淡道。 荆词无奈一笑,这就是长姐,比商人还要商人,绝对不做没盈利的买卖。 第一百五十七章 各自谋利 不稍多时,观国公府。 荆词仰视着眼前整座富丽堂皇的府邸,宽阔大气,飞檐高翘,一点也不比杨府差。 丫鬟们将杨寿雁和荆词等人引进去,带至内堂。 内堂早坐了些人,主座上是一名五十来岁的男子,旁边坐着一妇人。荆词认得那妇人,她是上回来杨府拜年的长宁公主的婆婆,这么看来,想必她身旁的男子就是观国公了。 “雁儿携幺妹见过观国公。”杨寿雁福身行礼,荆词随之。 “堂妹快快请起。”座上的男子道,男子看了她们一眼,叹声道:“唉,堂伯身子可好些?” “还是老样子,医师说恐怕治不好了。” “唉——这么说来,杨府得你扛着了。”观国公感叹,眼光扫到荆词身上,“这就是四娘?” 荆词福了福身。 “过得真快啊。” “阿郎总不能叫堂妹们站着说话吧?大娘、四娘快入座。”观国公身旁的妇人言笑晏晏。 面容姣好的丫鬟们为她们斟了一壶蒙顶茶,又端了好些五花八门的点心。 “观国公府上近来可好?” “老样子。” 杨寿雁淡笑点点头,“旁边的公主府还平静吗?” 长宁公主嫁作观国公的儿媳妇,韦后为女儿在观国公府旁边大兴土木,建造了广阔富丽的公主府。 “终究是韦后之女,有些事不得不避着。”观国公如实道。 观国公夫人道:“不过依我看来,她大有嫁鸡随鸡之势,长宁是聪明的女子,知道她的一双儿女唯有依靠杨家方能平安长久。” “咱们且行且看吧。” 杨氏一族中,如今联系最为紧密的就是在长安的将军杨府和观国公府。这两府才是真正的唇亡齿寒,毕竟说到底是一家。 杨寿雁此番来明面上说是拜访,实则是请观国公指示。杨知庆瘫痪前,杨家事宜是由观国公和杨知庆二人秘密商谈的。另外最重要的是,杨寿雁前来探观国公的态度,对杨寿雁持家的态度。 “此事我知道,”观国公点了点头,“堂婶派人来说了,将来四娘招女婿入赘。我的看法是,在此之前,你先代为掌家是良策。” 杨寿雁神色一滞,府里那个老狐狸竟然来这么一手。 消息既已探得,也只能如此。 “竟然来了府上,不去一趟公主府不合适。”杨寿雁起身,“堂妹顺道去拜访一下长宁公主。” 观国公和观国公夫人点头,以示认同。 ………… 观国公府与长宁公主府相邻,有一个跨院相连相通。 不过按照礼数,杨寿雁出了国公府,方从府门入长宁公主府。 长宁公主府外观虽未争去国公府的风头,但里面装潢极其奢华,入眼无不富贵华美,荆词不禁暗暗感叹,这才叫富可敌国。 “见过长宁公主。” “雁儿,当真许久没见了。”长宁公主一把将她扶起来,笑意不觉充满了艳丽的面容。 “是啊,有一年多了,公主过得愈发滋润。” “你就知道打趣我。” 年少之时,杨寿雁曾做过长宁公主的伴读,故而二人有年少的交情。 “我是清闲人,不像你,日理万机,每日处理各种要事。” “清闲好啊,不用操心,要不了多久我也可以回胡家清闲了。”杨寿雁淡笑。 长宁公主神色颇为不解,倏而转念一想,原来是那么回事,遂道:“雁儿你总是这般好强,熟不知清闲可贵。唉,还记得儿时,母后说我的性子一点也不像她的女儿,反倒你更像她的女儿。” 说起少年往事,杨寿雁忍不住笑出声,“那时你还耿耿于怀了好久。” “这也是为何我终究不及安乐得母后欢心的原因。”愁绪不觉浮上长宁公主的面容。 “但圣上和皇后赐给你的东西一点不比安乐公主少。” “那是心里有愧。”长宁公主冷冷扯了扯嘴角。 ………… 二人聊了好一会儿。 丫鬟通传太平公主之子薛崇简拜访。 长宁公主点了点头,应允其入内。 片刻…… 一抹身形矫健的身影大步走进来。 “见过长宁公主。”薛崇简毕恭毕敬作揖道。 长宁公主瞥了他一眼,面无表情,“薛二郎有何贵干?” 薛崇简顿了顿,“城南那块地……” “说起那块地我就来气,”长宁公主打断他,“太平长公主不能仗着自己是本公主的姑姑就这般强取豪夺啊,那块地原本是我先看上的。” 薛崇简未语,朝身后的小厮抬了抬手。 片刻,丫鬟呈着大大小小的锦盒鱼贯而入,手中皆是礼品。 “这是作甚?”座上的长宁公主冷眼道。 “这些稀珍品是母亲赠给您的,还请长宁公主割爱。” “哼,”长宁公主无奈地冷哼一声,“那块地临近曲江,是我给我家洄儿弱冠之后建造府邸所用,如若太平公主能物色到更好的地盘给我家洄儿,城南那块地我倒是愿意双手奉上。” “这……” “否则免谈。” 薛崇简无奈摇头,“既然如此,在下先行告辞。” 待他的身影消失在视线,长宁公主立即对杨寿雁哼声道:“你瞧瞧,若那块地是安乐的,太平公主还会如此么?” “亏长宁你还是做了母亲的人,”杨寿雁笑道:“皇后如今只有你们两个亲生女儿,手心手背都是肉,这个道理你岂会不明白?” 长宁公主轻叹,“说是这么说,但我终究不甘心……” 杨寿雁看着她,侧头又看了看在一直静坐的荆词,摆了摆手淡声道:“四娘先回去吧,我和长宁公主好好叙一下旧。” “是。”荆词遂福身退出。 ………… 府门外。 荆词刚想踏上马车,后头传来一声。 “荆词——” “你还没走?”荆词转身,颇为讶异。 薛崇简笑,“碰碰运气而已,不料今日我的运气这般好。” 对着他,荆词却笑不出来,语气淡淡,“你可知你母亲同长宁公主争的那块地是侵占百姓百亩良田强取豪夺所得?” 他垂眸,颇为尴尬地抿了抿嘴,未语。 荆词道:“我一直觉得你和太平公主的不同的……”末了一脸无谓,“罢了,在长安没有黑白分明的人,都是各自谋利罢了。” 她继而转身登上马车。 薛崇简瞧着她的背影,身子僵住了,他杵在一旁,顿时觉得无比难堪。 她的话于他而言仿佛是几个耳光。 第一百五十八章 狠打亲生子 太平公主府。 廊下婢仆紧着神,站在外面一动不动,大气不敢出。 屋内争吵声甚是激烈,谁也不让谁。 “母亲!” “住嘴!”太平公主怒瞪着这个不成气候的儿子,“你是谁的儿子你不知道么?” “我当然知道,”薛崇简大声道:“正因为如此,我才会劝您适可而止。您知道外人是怎么评价您的吗?说您身为金枝玉叶,贵为大唐的长公主殿下,却枉顾百姓性命,强取豪夺……” “一派胡言,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谁要是敢胡言乱语,本公主就将她杖毙!” 薛崇简看着自己母亲这副模样,不禁冷笑,“您怎么堵得住悠悠之口?百姓的眼睛和心都亮堂着。” “不必再说了!” “如若母亲执意如此,还请母亲勿要再派遣儿子做事。” 太平公主一怔,不可思议地盯着自己最看重的儿子,“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薛崇简垂首,神色语气颇为决绝,“儿子不做帮凶。” 啪—— 太平公主扬手便是一耳光,狠狠打在俊俏的脸上,五个红印立即显现在容颜上。 “你、你……究竟是谁教唆你?”她的声音颇为颤抖,自己苦心栽培了十几年的儿子,好不容易成为了她的得力助手,想不到有一日会有此言论。 “哼,”薛崇简冷笑,“无需谁教唆,只因儿子的眼睛是明亮的。对便是对,错就是错,母亲掌控不了事实,也掌控不了儿子明辨是非。” 话毕,他朝怒不可遏的太平公主作了作揖,随后决绝转身,大步流星地走出去。 太平公主被气得满脸通红,这是她近十几年来最大的失败,一向对她言听计从的儿子,竟然要反! ………… 连日来全府上下皆战战兢兢,丫鬟婢仆做事无不提心吊胆,生怕触及到主子们的逆鳞。 太平公主终于将薛崇简弃置一旁,甘愿派不靠谱的武崇行做事也不再理会薛崇简半分。 “二郎还不明白母亲的性子么?她可是咱们大唐的长公主,哪容得别人说半分的不是。”武崇敏言之灼灼。 屋内,武崇行和武崇敏并排而坐,对面是神色不甚好的兄长。 “就是就是,”吊儿郎当的武崇行喝了一口茶,扬了扬手,“二郎就去认个错得了,如今受折磨的不止是你,连我都时不时被母亲派遣,东奔西走累了我了,你不为自己想想,也得为咱们考虑考虑吧。” “二位弟弟,”薛崇简目光炯炯,“你们难道不能明辨是非么?你们莫在错误的认知上越走越远,再这么下去你们将与欺行霸市的恶人无异啊。” “哎呀!”武崇行放下玲珑剔透的茶杯,一脸恨铁不成钢,“我说兄长你执着什么啊,咱们是公主的儿子,尽管享受荣华富贵就得了,对错有何用?能进一斗金不成?” 薛崇简拿不学无术的武崇行没法子,遂看向武崇敏,“你也觉得如此么?” 武崇敏是薛崇简的次弟,饱读诗书,礼仪教养甚好,是个懂事明白的人,平日的任务就是管教最小的弟弟武崇行。 “兄长……”他欲言又止。 “一步错,步步错。” “她终究是咱们的母亲,即便是错……咱们也要维护她不是么……” 薛崇简无奈地摇头,罢了罢了。 “出去吧。” “兄长……” “出去。” 二人止了声,一个神色不忍,一个一脸无奈,默默离开,房门随之关闭。 ………… 武崇行与武崇敏年纪太小,尚且不能明辨是非,待他们再长大些,迟早会明白的,薛崇简如此安慰自己。 是日,武崇行将太平公主派的活搞砸了,太平公主着实拿这个不着调的儿子没办法,最终不得不传来薛崇简。 岂料固执如薛崇简,一口回绝了前来传话的丫鬟。 太平公主直接来到薛崇简的院落。 “不知母亲大驾光临有何事?” “何事?”太平公主冷哼,“我真的养了一个孝顺的好儿子。”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儿子说过的话犹如泼出去的水,不仅不会收回,且会说到做到,母亲就不必多言了。” “好大的架子啊,”太平公主瞪着他,讥笑道:“我是生你养你的母亲,你要反了我不成?” “儿子不敢,但儿子做事有自己的准则,不会再做您的帮凶。” “帮凶?好一个帮凶!你是我的帮凶,我是杀人不眨眼的女魔头不成!”她终于忍不住动气,“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此番行径皆是受人挑拨!你若再执迷不悟,小心害人害己。” 薛崇简不禁心里一紧,“没有人挑拨!都是我自己的观察领悟,要杀要剐随母亲的便,母亲不要错怪旁人。” “要杀要剐?”她睁大眼睛瞪着她,冷笑道:“好、好啊,那我便如你所愿!来人——把我的软鞭拿来。” “公、公主……”一旁的奴婢蓦地跪下来。 “还不快去!” 屋内的奴婢们顿时跪倒在地,连连磕头。 不稍多时,奴婢取来软鞭,战战兢兢犹豫着递上前,太平公主一把夺过,狠狠地朝薛崇简身上抽打。 啪——啪——啪—— 声音之凛冽,犹如快刀。 薛崇简未躲,跪在递上垂首领打,一鞭一鞭落在他的身上,咬牙忍痛,不仅不求饶,甚至大声嚷道:“母亲若能回头是岸,不管抽打儿子多少鞭,儿子也认了——” 一句话成功使太平公主的怒气熊熊燃起,她的力道分毫不收,不似抽打忤逆的亲生子,更像抽打心头大恨的囚犯。 府上众人闻此事纷纷赶来。 武崇行和武崇敏赶忙相劝,武韵看到此情此景,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不禁哽咽,“求公主不要打了……二郎知道错了,公主手下留情啊……” 武维儿上前拉扯打红了眼的太平公主,“阿娘,您就饶过二郎吧,他可是您的亲生骨肉呀!” “都给我滚——你们都要反么?” 啪—— 啪—— “二郎你就认错吧,韵儿求求你认错好不好……嘤嘤嘤……”武韵不觉哭了出来,跪在地上眼巴巴看着埋头领鞭的男子。 “我没错……”身上已皮开肉绽,他被打得伏倒在地,嘴角溢出了鲜血。 他要捍卫的不仅是自己的认知,更是那份仅存的让某个人“看得起”的东西。 看着眼前之人遭受如此残酷的刑罚,武韵早已哭成了个泪人,最后闭着眼几个踉跄扑上前,挡在薛崇简身前。 “啊——” 仅仅一鞭子便抽中要害,武韵瞬间被抽倒在地,疼痛不已。 “韵儿——”武维儿失声尖叫。 此举亦让执鞭的太平公主措手不及…… 太平公主终于缓缓停下手,扫了眼跪了一屋子的人,眼泪、啜泣、鲜血,一地不堪…… 她愤怒地扔了鞭子,转身头也不回地大步向外走去。 ………… 夜里。 太平公主府终于恢复宁和。 男子从外走进内室,两三个面容姣好的丫鬟为他宽衣解带,他目光投向坐在金碧辉煌的座榻上的妻子,“听闻今日公主动怒了。” “他受人蛊惑,打不醒了……”太平公主穿着一袭纱衣,低头盯着案上的棋子悠悠道。 “公主也说了,他是受人蛊惑。” 棋子上的玉指蓦地定住……杨府近来没有回音,恐怕早已动摇。 一抹冷笑在她唇边划过。 既然如此…… 杨荆词……留着终究成祸害,得不到若不毁灭,迟早是难以估量的威胁。 啪嗒—— 手中的棋子被利落地放在棋盘上,“那便将蛊惑之人除去。” “杨家那边……”其夫武攸暨颇为犹豫。 “恰好给它们一个警告,背叛我太平的下场。” 第一百五十九章 暗杀 “你说他也太忙了吧?”荆词坐在筎院的秋千架上,闷闷道。 一旁扇扇子的芳年一本正经,“上回四娘教奴婢念辞赋,‘有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可是您现在这般的意思?” “我现在怎么样?死丫头。”荆词佯装不悦,扬起俊俏的下巴看向她。 芳年天不怕地不怕,“四娘口中的他难道不是崔郎君嘛……” 谁料她话还未说完,手中的扇子被主子一把夺过,拼命地扇她的发髻,“谁啊?是谁啊……” “呀——四娘饶命、四娘饶命……”芳年一边求饶一边慌忙跑开,“哼,奴婢的发髻都被您弄乱了。” 荆词坐回秋千架上,将扇子隔空扔回给几步远的芳年,“无聊啊——” “要不……奴婢给您送信?”芳年凑上前,眨巴着水汪汪的眼睛咧嘴提议。 “送什么信啊,我才是‘美人’好不好?”荆词撇嘴,“走,咱们上长鹊楼胡吃海喝去。” 荆词起身走向内室,欲换男装。 “好咧——”芳年屁颠屁颠地跟上,莫说主子无聊,她也无聊得紧。 四月天气,雨水多。 街上夯实的泥地有些湿漉,一算下来,过不久便是清明了。 二人骑着马,优哉游哉行在大街上。 半道上,荆词频频回头。 “四娘,怎么了?” “总觉得有人跟着我们……” 芳年闻言回头,将后面的路人挨个打量,“没什么异样啊。” “可能是我多心了吧。” 暗处,一抹身影一闪而过,步步紧跟。 长鹊楼的生意十年如一日,红红火火,每日上门吃饭喝酒看表演的客人络绎不绝。 荆词下马,把马缰丢给看马的伙计。 她与芳年入内,在一楼大堂选了个座位坐下。 “客官吃什么?” “老规矩,烤羊彘、水晶龙凤糕、胡饼,另外腔酒一壶。” 小二眼尖,看得出这俩人有钱,“今日咱们长鹊楼还售有西域葡萄美酒,回味香甜,客官是否要来一壶?” 不料荆词是行家,“大白天喝什么葡萄酒,腔酒就行。” 葡萄美酒夜光杯,在此喧闹之地,矫情作甚。 “咱们四娘真是无酒不欢啊。”坐在旁边的芳年努嘴。 片刻。 小二将酒菜一一端上来,色香味俱全。 二人拿起筷子立刻开动。 “咱们要不要给青女打包一份啊,省得说咱们吃独食。” 荆词嚼着香喷喷的烤羊彘,点了点头,“自然是要的。” 素来穿男装跟随荆词出门的都是芳年,但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荆词向来不会缺了青女那一份。 刚吃到一半,小二走过来躬身道:“客官,您的友人找您,请您去一趟。” “哪里?” “在后院,小的带您去?” 荆词狐疑,这般神秘,莫不是……裴姨出现了? “行。”她立即放下手中的羊肉,擦了擦嘴起身,芳年见状一同起身跟上前。 “您的友人说了,请、请您独自前往。”小二抿嘴道。 荆词看了眼芳年,示意她坐下等她,尔后在小二的领路下往后院走去。这般神秘,应该就是裴姨了,恰好她想问问她这段日子干什么去了,竟然消失了大半年。 岂料,一入后院,一把冷剑劈头而来。 荆词敏锐,身子灵活地一闪而过,刺客步步紧逼,一下子来了四人,毫不留情刀刀致命……纵使她有习武的底子,也打不过四个好身手的刺客。她只得左右躲闪,不停地退后避让。 “你们到底是谁?” 刺客们并不理会她的问话,依旧持剑相向,步步紧逼。 荆词瞥到不远处挂着一把弓箭,她迅速跑上前,一把取过弓箭往高处去……刺客逼上前,荆词连忙拉弓,岂料…… 尚且来不及放箭,刺客利剑刺来…… 嘶啦—— 剑刺在荆词的胳膊上,拉弓的手蓦地一松,再无攻击之力。 荆词连忙后退,几个刺客顿时将她团团围住,利剑闪耀,充满杀气与血腥,带着一击必中的气势朝她逼来…… 眼看着利剑即将刺向脖子之时,荆词一个躲闪,接着哐当一声—— 布满杀气的夺命利剑被生生挡下。 荆词回首,原来是身后来人拿剑为她挡了下来。来人继而上前与刺客搏斗,他身手矫健,出手利落。 几个刺客见状纷纷上前,卯足劲儿围攻。 哐—— 哐哐—— “薛二郎小心。”她不自觉地紧紧捂住自己流血的伤口,目光却定在与刺客打斗的薛崇简身上。 四名刺客身手了得,与武艺高强的薛崇简打起来不相上下,过了好些招,眼看如此下去不是办法,有一刺客绕开薛崇简直接冲荆词而来。 荆词转身往后逃跑……身后是茅草屋,眼看无退路,荆词不得不顿住脚步,如若入了茅草屋,就死路一条,不入,已无路可走。 眼看一剑刺来,荆词迅速躲闪进去茅草屋。 刺客欲追上前,被突然大步跑来的薛崇简一把拦住……五人再次陷入搏斗……并且互相逼着对方,几人一步一步远离了茅草屋…… 正当僵持不下之时,一火箭直射茅草屋,随即一桶猛火油泼下,大火嗖地燃烧起来,引燃了茅草屋,随即射箭纵火之人加入打斗。 噼里啪啦的打斗声,加之瞬间燃起的火光,长鹊楼顿时炸开了锅,客人们纷纷往外逃走。 薛崇简一边拼尽全力打斗,一边看着眼前的火光滔天心急如焚,刺客们将他愈缠愈紧,毫不留空隙。 这几人意在困住他,却不敢伤他半分。 屋内,荆词被大火大烟包围,她欲逃离火海,却被几丈高的大火拦截了去路,浓郁的烟呛得她泪流满面…… 咳、咳—— 大火使她躲闪不及,这回死定了……难道她也要被活生生烧死了么?她一边捂着口鼻,一边扇着眼前浓郁的烟…… 周围皆是熊熊大火,她站在原地打转,根本无法逃脱。 脑袋愈发混沌,她开始猛烈地咳嗽…… 咳——咳咳—— 咳咳咳—— 最终,身体终于不支地倒下…… 说时迟那时快,一道身影从屋顶跳了下来,恰逢荆词昏倒,他一把接住她,用轻功蹬了几下朝屋顶飞去。 荆词浑浑噩噩地睁了睁眼,看见烂熟于心的面容,喃喃道:“坏蛋……”而后安心地昏死过去。 “荆词怎么样?”薛崇简依旧与刺客们激烈打斗,闻得身后的声音,他知道崔琞救出人了,遂满是焦急地发问。 崔琞抱着怀里之人,蹙眉淡声道,“没事。” 刺客们见崔琞把人救了出来,互相看一眼,已然知道没有胜算,便当即撤下,几个腾空翻滚消失在庭院里。 薛崇简一把将剑怒砸到地上,刺客是谁派来的他再清楚不过。他转头看了眼崔琞怀里昏迷过去的荆词,“她受伤了,劳烦你照顾她。” “嗯。” 薛崇简随即出门,蹬上马,疾驰而去…… 第一百六十章 不必坚强 荆词再次醒来,是在陌生的卧房,耳边是一抽一搭的啜泣声。 “四娘你终于醒了,吓死奴婢了嘤嘤嘤……”芳年眼眶通红,坐在床沿上凝视着看着差点丢掉性命的主子。 “放心,我福大命大。”床榻上的荆词艰难地扯了扯嘴角。 “是啊,恰好每次都被我救了。”一道熟悉的声音传来,崔琞走过来把药碗放到桌上。 随同进来的华舟扯了扯芳年,“走了,出去。” 芳年见是华舟,没好气,“干嘛呀!我要照顾我家四娘。” 华舟一把将她提起来,拖向外面,悠悠道:“用不着你照顾……” “哎、哎,你这人怎么这样!” 荆词挣扎着坐起来,崔琞大步上前搀扶。 “你是大忙人,怎么有空救我啊?” “本来是没空的,可惜……” “可惜什么?”她扬头看着他。 “可惜身在曹营心在汉。” 荆词不禁垂眸莞尔。 崔琞把药端过来,坐到床沿,用勺子舀起药喂给她,“平日看你生龙活虎的,不想身子骨这般柔弱。” 荆词喝了一口药,抬眼问,“刺客是何人派来的?” “太平公主。” 荆词皱眉,太平公主竟然对她起了杀意? “她为何要杀我?”她看向崔琞,他肯定知道答案。 他又喂了她一口药,面色有些无奈,“因为你太有魅力。” 荆词不解。 “动摇了她苦心栽培的得力助手,薛崇简。” “我哪有那么大的本事……” “薛崇简前些日劝诫太平公主返还百姓良田,忤逆了她,遂被她鞭打得皮开肉绽,太平公主将原因归咎于你。再加上杨府拒绝了联姻,她遂想除之而后快。” “并不是因为我,我又没做什么。”荆词颇感无辜。 “啧啧啧,你还想耍赖?”他凑上前,伸手捏了捏她精致的脸蛋,仿若熠熠星光的双眸盯着她,嘴角微微上扬,极其魅惑。 “我、我就劝说了几句……”她拨开他的手,“再说了,薛二郎本性就是有担当明事理的大丈夫,不必我说他也能明辨是非。” “想从你口中听到一句对我的夸奖真难啊。”某人撇嘴。 荆词忍不住笑,“不过呢……崔郎纵身跳入火海舍命相救,这等恩情小女子忘不了,咱们可算过命的交情了。” “这还差不多。” “薛二郎可有受伤?” “刺客认得薛崇简,哪敢下手。” 荆词点点头,“不过你怎么知道我被人刺杀?” 崔琞闻言,脸色不知不觉沉下来,甚是愧疚,眼神极其柔和,“太平公主府有我的人,我明明知道她要对你不利,却未及时阻止,还致使你受伤……对不起……”如果他早一点赶回来,如果华舟谨慎些……她就不会险些丧命。 “这怎么能怪你?若非是你,我恐怕早已葬身火海。”她握着他的手,一双亮晶晶的眸子凝视着他,真挚动人。 有情人对视,两颗心在跳动,美丽的容颜与俊朗的五官不知不觉间越贴越近…… 仿若闪耀的熠熠星光与明亮的烟火…… 温和缱绻、饱含深情,更是柔和得小心翼翼,怕伤着怀里的人,护得如生命中的珍宝…… 长久的一吻终,红晕浮上美艳的面容,他抚了抚她的脸颊,嘴角溢出笑,“真可爱。” “我该回家了。”她笑着撇过头。 “不行。” “干吗?”她仰起傲娇的小脑袋,“要扣留我不成?” “我不放心你留在杨府。” “太平公主总不至于在杨府对我下手。” 崔琞垂眸犹豫了片刻,“在崔宅养好伤再说吧。”他不想冒哪怕一丝的风险。 “那杨府那边……” “我来处理。” 荆词拿他没法子,“好吧。” 适时,芳年端了香喷喷的米粥入内,说是厨房特地为荆词熬的。她本想喂主子,却遭到主子拒绝。 芳年颇为担忧,“您的胳膊受伤了。” “别小瞧我。” “您就别争强好胜了,您既然肯让崔郎喂,为何不要奴婢喂?奴婢就那么差嘛……”芳年一副委屈。 荆词无奈地摇摇头,“行了行了,你喂我吧。” 芳年闻言瞬间恢复笑容,端过粥一口一口地仔细喂主子。 喝过粥后,荆词又躺下休息了。 ………… 说实话,方才在长鹊楼着实吓坏了她,亦耗费了大半体力,如若崔琞没有及时赶到,她怕是真的被烧死了。 一簇一簇的火仿若就在她眼前,火光滔天,在熊熊烈火间她好似看到了阿爹的笑颜,一声一声唤着“荆词”,还有王宅的丫鬟道“小娘子,慢点儿”,她好像回到了王宅,记忆深处家人们都还在,她看着他们,心里却非常难受,心痛欲裂…… “啊——” 荆词猛地睁开眼,心正砰砰猛烈跳动,原来自己睡在床上,窗外一片漆黑。 “做噩梦了?” 一道身影走上前,这是熟悉的声音与气息。 她慌忙挽住他的手臂,只有如此才能平复她剧烈跳动慌张的心。 他一把揽过她,轻声道:“莫怕,你在崔宅,很安全。我发誓以后都不会让你处在危险中了。” “我梦到阿爹了,整个王宅在火海里剧烈燃烧……我的心好慌,我真的好怕……”她声音竟不禁哽咽,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第一次,她将软弱宣之于口。不知不觉间,素来坚强的她终于卸下冷硬的铠甲。在这份温暖面前,她不必坚强。 崔琞将她紧紧抱在怀里,她的难受与痛苦他都懂。抱着这般的她,他的心比她难受万分,怪他,都怪他没有保护好她和她的家人。第一次在洛阳芙蓉居看见她,从他因她被壮汉狠踹而蹙眉起,他就再也不想她再受一丁点伤害。 “荆词,莫怕,即便所有人都离开了,我也绝对不会离开,一辈子都不会。”他柔声说道,语气无比坚定。 二人紧紧相拥,良久,荆词的心才一点一点平静下来。在他的安抚下,她终于再次安稳入睡。 ………… 荆词在崔宅一住便是好些日,崔琞将青女接了过来,毕竟荆词用着顺手。 华舟总是欺负芳年,所以她时时刻刻期盼着离开。眼看一时半会儿主子的伤好不了,便争着贴身照料主子,请求青女去张罗旁的。 无奈崔琞每日下朝一回府,头一件事就是进屋子看荆词,致使芳年回回都是被华舟粗暴地拖走。 第一百六十一章 他的眼睛亮了 “我家芳年真可怜,被华舟这般欺负。” 崔琞走进来,荆词的目光却在被拖走的芳年身上。 “依我看,你分明是在看好戏。”崔琞扯了扯嘴角。 荆词故作一脸无辜,“有吗?”嘴角却有憋不住的笑意。 “芳年的确可怜啊,自家主子分明一副看好戏的模样,亏她还指望你为她做主呢。”崔琞提着药箱子在她床沿边坐下来,径直拉过她的手,柔和地为其挽起袖子,换药包扎。 他的身手很利落,将伤口包得很好看。 崔琞为她小心翼翼地放下袖子时,无意中看见细嫩的手腕上依稀显现浅浅的伤痕,伤痕若隐若现,只有仔细看才看得出,他的手指不觉抚上伤疤,“何时受的伤?” “从潭州来长安的时候。” “一定很疼吧?” 荆词淡淡笑了笑,“那时比起受伤带来的疼痛,心里的彷徨与苦痛要难受上千倍。” “那现在受的伤知道疼了吧?” “疼死了……”荆词巴巴望着他,一脸委屈又可怜。 崔琞不禁莞尔,轻轻将她的袖子放好,握住她的手却未松开。 ………… 一连几日,荆词日日闷在宅子里养伤。 她一开始便住在主院,崔琞每夜在书房忙完,再过来看她一眼,尔后才去跨院睡觉。她无聊的时候老往书房跑,由于书房只有一桌一椅,大约是他怕她坐太师椅累着,后来他直接将书案般到她住的屋子,从此他便在荆词的屋子办起了公。 崔宅的吃食不比筎院的差,厨娘将荆词的口味掌握得甚是精准,日日做了可口的餐食送来。崔宅上下都知道,如今住在宅里的娘子不一般,说不定就是未来的女主人。 伤口渐渐结痂之时,荆词已经在宅子里待了好多日。这些日她几乎把崔宅前后都玩了一遍,也没有发现什么有意思的东西。 是日,崔琞休沐,晨起时便坐到案前看书。 “我想出门。”荆词在屋内来回晃悠了几遍,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 崔琞未语,全当没听见。一开始荆词便答应过他,伤口痊愈前不会踏出崔宅一步,呆在家里老老实实养伤。 “好久没吃外边的东西了……”荆词嘟嚷。 “想吃哪家的?我叫人买回来。”崔琞目不转睛地盯着书卷,一本正经地道。 荆词不甘心,“我就想看看外面的人。” “我去街上拉些路人回来成日陪着你。” “我、我想逛街!”她不信他还能把街买回来。 “不行。”他板着脸一口回绝,义正言辞。 “哎呀……” “不准撒娇。”他的语气不觉严厉起来。 “简直是铁石心肠,我都快无聊死了……”荆词的嘴巴撅得老高。 可惜崔琞一心在手中的书卷上,不理会她的小脾气,一切皆是为着她好,该冷漠的时候就得冷漠。 ………… 又过了将近半个时辰,荆词坐到座榻上,与他隔着一个几案。 她百般无赖地翻开方才在他书房找到的《楚辞》,开始大声诵读起来。 “浴兰汤兮沐芳,华采衣兮若英;灵连蜷兮既留,烂昭昭兮未央……”她虽郎朗念着书,目光却不时瞟向对坐之人。 荆词见他没有反应,遂加大了声音,“謇将憺兮寿宫,与日月兮齐光;龙驾兮帝服,聊翱游兮周章……” 她几乎是扯着嗓子嚷出来,越嚷越大声…… 终于,对座之人微微蹙了蹙眉,被荆词抓了个正着,她迅速一把丢开书卷,扬着头质问,“你嫌我吵?” “没有。” “你分明是嫌我吵。” “真的没有……” 荆词打断他,“我也可以不吵的,只要你许我出门。”她将手肘撑在案上,托着腮帮,满眼期待的盯着眼前人。 崔琞顿了顿,看着她星光熠熠的神情,最终松口,“得了得了。” 璀璨的笑颜迅速在荆词脸中咧开,立马跑下座榻,“我这就去准备。” 崔琞瞧着她欢快的身影,嘴角不禁轻扬。 ………… 荆词伤口未痊愈,故而此行崔琞坚决选择坐马车。 马车内,崔琞看着荆词的装扮,皱了一路眉。 “难得出来一趟,你就不能开心点嘛。” 他悠悠道:“你这幅模样叫我如何开心得起来?” 荆词低头打量了一下自己的着装,也没什么大不了嘛,不就是找了套小厮的衣裳来穿,她假扮他的随从,安全又有意思。 好一会儿,马车停在坊内一隅,酒铺门口。 荆词率先跳下车,欢喜洒脱地走进铺子。 铺子里掌勺的是一位五十来岁的妇人,见着是坐马车而来的客人,又下来个如出笼小鸟般的人儿,不禁笑了,神色颇为和善,“客官吃甚?” “嗯……三个包子,两张胡饼,两碗米粥,一壶酒。” “好咧,您里面请。” 荆词并不挪步,而是依旧站着,仿若在等人。 妇人颇感奇怪,侧头又看见一风度翩翩的郎君自马车走过来,那郎君道:“不要酒。” 荆词突然微微颔首,言辞恳切,“郎君,郎中说了喝酒对您身子好。” 崔琞扯了扯嘴角,颇为戏谑,“大胆奴才,我才是主子,敢忤逆我,小心挨板子。” 荆词无话可说地撇撇嘴,灰溜溜地跟在他身后走向店内。 妇人瞧着这俩人的情形,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这家小铺的食物不见得有多好吃,甚至不及筎院亦或崔宅的十分之一,荆词无非是想出来透透气,看看有意思的事物。 “我叫了三个包子,郎君待会儿多吃些。”荆词饶有意味地对身旁之人道。 “本主子体恤奴才,都赏你了。” “奴才特地为主子点的,哪敢吃主子的吃食。” 正当好,妇人将菜食全部端了上来,一一放到他们面前,笑着道:“客官请慢用。” “来,郎君请吃大包子。”荆词当即伸筷子把一个包子夹到崔琞碗里。 崔琞把移到她面前,“瞧你这弱不禁风的样儿,全赏你了。” “哎,别呀……奴才哪敢啊……” 这俩人胡诌八扯,做作得旁边的客人们都当了真,悄声讨论这家的主仆真奇怪,吃个东西还要让来让去。 待付账的时候,崔琞给了个大额。 “哎哟客官,真、真是对不起啊,咱们铺小,找不开……”妇人站在桌前,手里拿着大额银子,神色甚是为难。 荆词笑着摆摆手,抢嘴道:“不必找了,我家主子有钱着呢。” 崔琞未语,起身走向外面。 妇人笑道:“娘子好福气,嫁了个好郎君。” 荆词一怔,她装得那么辛苦竟然没骗过这个妇人? “你怎么知道我不是他的奴才……” “方才娘子点完餐后杵着等郎君,郎君看到你,他的眼睛都亮了。” 荆词闻言,不禁咯咯直笑。 “笑什么,还不赶紧跟上。”某人冲身后的笑得傻乎乎的人道。 ………… 一进崔宅,芳年红着眼眶连忙迎上来。 荆词见此情形,颇为诧异,“芳年怎么了?” 看到自家主子终于回来了,芳年终于忍不住哇地一声哭出来,“呜呜呜……呜呜呜……” “这是怎么了?”荆词莫名其妙,这丫头怎哭得这般伤心啊,莫不是出什么事了?“你给我说说,到底怎么了?” 芳年抽抽搭搭了好一会儿,才哽咽着道:“四、四娘,咱们回府好不好……呜呜,气死我了……” 第一百六十二章 血脉相连 荆词忍不住笑,“可是华舟欺负你了?” “天地为鉴,我可没动她一根汗毛。”一旁的华舟悠悠道。 “四娘,我再也受不了他这张嘴了,说我长得不及青女万分之一就算了,还拐着弯损我……别以为我听不出来,我都知道!再这样下去我会被气死的!”芳年气得跺脚,满腹委屈。 荆词无奈,“你这性子旁人挑拨几句就受不了,是该好好磨砺一下韧性。” “四娘可是在帮华舟?”芳年噙着眼泪抬头看向主子。 “好好好,咱们芳年受委屈了,今晚奖赏你吃羊腿可好?”荆词无奈地摇头,又看向华舟,“华舟看在我这个主子的份上就多担待些吧,瞧把她气的,万一气丑了,日后带在身边岂不有损我颜面?” “这么说我可就委屈了……”华舟故意撇嘴。 崔琞一把揽过荆词,拉着她往里面走去,不忘悠悠道:“主子有主子的事,你们的事自己解决。” 待入屋内,丫鬟端来茶水。 崔琞道:“那丫头少根筋,能照料好你吗?” “杨府没有人比芳年更合我的脾性。” “也对,”他忍俊不禁,“有其仆必有其主。” “你是在嘲笑我呢?”荆词不满,哼唧到,“叫华舟小心点儿,芳年是有主子的人。” “是是是。” 荆词在崔宅一住便是一个月,崔琞平日很忙,一个月的休沐日子非常有限。二人在晚上相处的时间最多,不管崔琞如何忙,一定会同荆词一起用晚膳。 自从上次的事情后,荆词深刻体会到武艺不精有多吃亏。故而待伤好得差不多时,她请华舟教她几个招式防身。崔琞起初看在眼里,默许了。后来几日干脆亲自教她,毕竟教武这事有时候还要肌肤相碰,外人不方便。 这日,荆词练习了近两个时辰剑法后,已然精疲力尽,遂坐在亭内休息。 她一边吃蒸梨一边看着院子里利落舞剑的身影,那人身手矫健,器宇不凡,一套剑法舞得极好。 荆词弯着一双眼睛,目光全然落在那人身上,心里不禁啧啧,这身段着实好,再武上这套剑法,简直是绝配。 “吃完了就过来。”院子里的崔琞一边挥舞着手中锋利的剑一边道。 他舞着剑俊逸迷人的形象瞬间在荆词心里崩塌,“崔郎好不懂怜香惜玉……” “再休息一刻钟。” 荆词闻言蓦地眉开眼笑。 仿若能看到她的笑般,崔琞嘴角亦不觉上扬。 ………… 晚膳,食案上摆满了菜食。 二人相向而坐。 今日二人都练了剑,分别泡了半个时辰汤浴,进食时清清爽爽,荆词的心情莫名地好。 “你该回去了。”崔琞突然道。 荆词一愣,自然知道他口中的回去是何意,却故作轻松,微微扬头道,“你怕我吃穷了你不成?” “我倒是愿意你吃上我一辈子。” 荆词垂眸,微微笑了,这样的日子好似也不错。她在家里看书射箭,午后喝茶吃点心,每日等他回来一起用膳,二人舞舞剑,一起坐在座榻上看书,即便不言语,就这么静静坐着,也觉得日子极其美妙。 可惜她终究要回到她的位置,她如今是杨府四娘子。 前些日子,杨知庆被封为了郑国公,杨府的地位更上一层楼。她如今是正一品国公家的杨四娘了,身上承受的一些东西分量比之前更重。 ………… 未过几日,荆词被杨府派来的马车接了回去。 杨府,筎院。 荆词环视着偌大的院落,不禁感叹,“咱们筎院真是宽敞啊。” “恭迎四娘回府。”蕊儿牵着望兮,笑着对荆词道。 “呀!望兮会站立了?”荆词颇为惊喜。 “不仅会站立了,还会走路了呢。” “真的吗?”荆词蹲下身,朝望兮拍拍手,“来,走到四姨这边来。” 望兮竟然真的就那么一步一步踉踉跄跄地朝荆词走去…… 荆词一把抱住她,高兴得对着粉扑扑的圆脸蛋亲了又亲,“望兮好棒啊,太厉害了,四姨才一个月没见你,竟然长了那么多。” 午膳的时候,荆词带着望兮一块吃,说望兮长大了,以后要同她一起进食。望兮还不会说话,却知道荆词是她亲厚之人,手里抓着一块胡饼一直往荆词嘴里塞,逗得荆词笑得合不拢嘴。 午后,杨薇娍来了筎院。 “你倒好,不过拌了几句嘴就一个月没有音信。”杨薇娍垂眸轻轻搅拌着碗里的牛乳,语气淡淡。 荆词抿嘴,“三姐,我并非有意如此。” “我看下你的伤口。” 荆词听话地挽起袖子,一道长长的口子触目惊心,虽然结了痂,却可想象是何等的血淋淋。 杨薇娍惊得瞪大眼睛,蓦地捂住嘴,“你说你怎么就……” “快痊愈了。” “为何受苦难的总是你……”她的声音些微哽咽。 荆词温和地笑了,上前拥了拥失控的三姐,“但我福大命大啊。” “真不让人省心,叫人怎么放心得下。”杨薇娍抱着她,到底血脉相连,她心疼她。 “有了三姐的牵挂,我日后定会时时刻刻小心,不让三姐担忧。”荆词笑着卖乖。 “你呀!”杨薇娍无奈地敲了敲她的脑门,尔后正色道:“既然太平公主动了杀心,你以后务必要小心些,能不出门最好别出门。幸好圣上封了父亲正一品郑国公,估计太平公主这次失手,以后会有所收敛。” 荆词点点头。 杨薇娍同望兮玩了好一会儿,望兮很聪明,也很乖巧,甚是招人喜欢。杨薇娍看着她总是莫名想起她的母亲,看着看着便不觉感伤,说到底是自家姐妹所出,还未满周岁便失去了亲娘,她甚是心疼这个孩子。 “四娘,大娘子请您过去一趟。” “嗯。”荆词起身,她早知长姐会叫她,遂未留三姐吃晚膳。 ………… 莞院。 荆词入内之时,杨寿雁在净手,桌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菜,荆词福了福身。 “还没用膳吧?” “没呢。” 杨寿雁招招手,“恰好,我叫厨房做了你的份,一起吃。” “好。” 荆词首先夹了自己最爱的水晶龙凤糕,慢条斯理吃起来。 杨寿雁吃了一口菜,语气平静地道:“这回太平公主这条路算是堵死了。” 荆词嘴里吃着食物,嚼得很慢,遂没及时回应她。 “四娘真豁得出去,为了逼我做选择,竟然拿自己犯险。”杨寿雁边低头喝粥边悠悠道,嘴角处是浅浅的意味深长的笑。 第一百六十三章 继承人 “长姐说的什么话,荆词不明白。” 杨寿雁轻笑,“杨家哪一个不是聪明人,尤其是你,就不必装模作样了。” “既然长姐认定了如此,那便是吧。” “你以为这样我就会帮李隆基了吗?”她直视荆词,变得一本正经起来。 荆词无所谓地一笑,语气颇为轻松,“长姐迟早会选择他,毕竟……于杨家有利。” “毛头小子,乳臭未干,待他长到对杨家有利之时再说吧。” “不过长姐似乎忘了,将来我才是杨家的继承人。”荆词神色认真地盯着言语傲气的杨寿雁。 “你——”她神色微变,未曾想她竟然敢说出这种话。 荆词转而轻笑道:“玩笑话而已,长姐不必当真。”她不喜欢这样的长姐,时刻揣度着别人的心思,总认为别人都像她一样,玩的是权术。 杨寿雁瞬间敛去诧异,恢复如常的淡淡笑容。 ………… 翌日一大早。 老太太派人来传唤荆词。 青女遂叫主子起身洗漱,荆词不住感叹,“老太太精神真好,一大早就醒了,这告诉我们一个道理,年轻时就该多睡懒觉,免得老了想睡却睡不着。” 青女抿嘴笑,“四娘的歪理就是多。” 娓院。 荆词原本会以为屋内坐了好些姨娘,岂料一个姨娘也没有,座榻上只有闭目养神的祖母,丫鬟繁荣和昌盛在一旁为其扇扇子。 大约是其他人还没来,而她又来早了吧,荆词心想。 “祖母安好。” “嗯——过来坐。”老太太朝她招手,让她上她座榻去。 如此看来只传唤了她一个人啊。 荆词走向座榻,坐到老太太身边。 “啧啧,四娘这几年出落得愈发亭亭玉立了,”老太太打量了她几眼,不住叹气,“想当年,大娘何曾不是出落得美丽大方……如今竟变得这般……唉——”老太太直摇头,感慨万分。 “长姐如今也挺好的啊,美丽丰腴,精明强干。”荆词道。 “哼,”老太太冷笑一声,“这些年倒是变得了许多,变得野心勃勃,永不知足。如此以往,咱们杨家的家产迟早要易姓!”早些年,她担忧王氏图谋不轨,府里那么多姨娘都生不出孩子,偏偏只有她和自己的堂妹王婠生得出。王氏死了,她松了好大一口气。如今王氏的女儿权势愈发大,尤其是阿庆瘫痪后,更是一把揽过了大权。 荆词看着祖母恨得牙痒痒的神情,沉默未语。 “所以啊,”老太太盯着她,“如今只有你能力挽狂澜,守住咱们杨家的家产,叫它不姓胡。”老太太一把握住她的手,甚是用力。 “我?”祖母要她同长姐争,“祖母高估荆词了,且不说长姐是否存了私心,单单论资历,荆词势单力薄,如何与长姐较量。” “只要你能守住杨家,我自然会助你一臂之力。” 荆词不觉抿嘴,似在犹疑。 “将来你招郎君入赘,生下孩子姓杨,名正言顺地成为杨家继承人。” 荆词顿时不知该如何回答,说到底,其实这只是长姐和祖母的争斗,她不过是她们二人撬动对方的力量罢了。即便到了将来,还不知这两个老谋深算的人会如何对待她。 好一会儿。 荆词终于还是点了点头,且行且看好了。 她们有她们的目的,她亦有自己的私心。 老太太见她如此,笑意浮上沧桑的面容,“好!你这段时间要尽心学习如何管理家业、如何同人打交道,这一点大可从大娘子身上去学,杨氏学堂的管事是我的人,你有需要尽管去找他,他会全心全意地辅助你。” “是。” 老太太满意地点点头。 此时,丫鬟进来通传,大娘子和姨娘们来了。 “请进来。” “是。” 片刻,美艳贵气的杨寿雁和几位气色极好的姨娘三三两两走了进来,一同福身问安。 荆词亦起身朝她们福身。 “大早上的,你们怎么来了。” “四娘来得更早呀。”有姨娘道。 老太太抬首示意请入座,“老了,睡不着,叫晚辈过来陪聊。” “原来如此。” “今日我请姨娘们一道过来,是想问问祖母关于寿辰的意思,您的八十大寿将近,你看看是如何办好?”杨寿雁含笑,一双美艳的眸子看着座上的老太太。 “是啊,不知不觉就八十了……” “按理说,八十该大办一场,祖母觉得在咱们府里后花园摆宴席如何?” “嗯,”老太太点头,沉默了片刻道:“这次寿宴就交给四娘去办吧,就当是历练。” 众人看向老太太身旁的荆词,诸人神色各异,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四娘上回协力婠娘办过年事,这两年也为大娘办了不少事,桩桩颇好,这回便全权交给四娘张罗得了,我看好她。”老太太继续道。 荆词闻言起身,“荆词定当竭尽全力办好祖母的寿辰。” “阿琪——” 一婆子走了进来,朝老主子福身。 “你好好协助四娘办理寿宴。” “老奴遵命。”阿琪嬷嬷福身领命。 ………… 筎院。 黄昏,渐渐起风了,一阵一阵自院子里刮进来。将近入夏,这风已退去春日的乍暖还寒,丝丝透着暖气,舒爽得很。 荆词在桌案前,细细浏览着纸张上的名册,这是寿宴要请的宾客名单。朝中众多官员的女眷皆在册,其中还包括太平公主、长宁公主两位皇室中人。 “四娘,这是奴婢参照十年前老夫人寿宴置办的物件拟写的册子,请您过目。”青女递上一册子,上面工工整整写满了字。 “想不到青女的字写得还不错。”荆词忍不住夸赞,待细细看完后,点头道:“就照这个办,把册子再拟一份,交由小厮去置办。” “好。” 荆词不忘道:“记得留一份作为底。” “奴婢明白。”青女领命走了出去。 这些天要确认宴请名单、购买物件、布置场地……还有许多细碎的事情需要荆词处理,她一时之间忙得不可开交。幸亏青女读过书,识字心细,能为荆词分担,芳年则有着极强的行动能力,做事利落。 这两个丫鬟,荆词是缺一不可啊。 “四娘,小厮们在整理花园,搬了些花出来,可是遭到了胡胡小郎君的纠缠……搞得花园的奴才被迫停工了。” 呵!又是长姐那刁蛮的小儿子。 “咱们去瞧瞧。” 第一百六十四章 迎接宾客 杨府花园。 还未看见人,远远便传来稚嫩的怒骂声。 “谁敢动一下试试!你们这些狗奴才……” 荆词闻声不禁皱眉,加快了脚步。转角后,她终于看到几个小厮间站着一个十岁男童,插着腰一派神气,嘴巴里大声骂着难听的话。 “住口。” 胡胡转头看向突然降落的一道声音,见是荆词,立马剑拔弩张,抬首指着她的鼻子嚷到,“你凭什么管我!” 荆词一脸平静地笑了笑,“我不管你,我只管我的事。” “我不管!我的秋千不能拆,另外这盆花我喜欢,我要了!” 胡胡平时不常来杨府,但一旦来了,总会闹得天翻地覆。杨寿雁的小儿子,又是胡家的独生子,宝贝得很,杨府婢仆无一不怕。 “你的秋千不会拆,只是暂时挪开,等到祖母的寿宴过了,再搬回来,至于这盆花……”荆词看向他脚下艳丽的四季海棠。 “四娘,这花名贵得很,花匠房的奴才花了好大心思才栽培出来的,一共就那么几盆。”跪在地上的小厮道。 荆词扯了扯嘴角,“胡胡,你已经十岁了,为一盆花大吵大闹,说出去也不怕惹人笑话,亏你还是将士的儿子,简直丢人。” “我才不管丢不丢人,我喜欢的东西一定要得到手。”十岁的孩童已经不是三言两语能糊弄。 “总有东西是你得不到的。” “得不到我就抢!抢不过我就砸了!谁都别想得到!”胡胡扬起头瞪着荆词,一副你能拿我怎么办的模样。 “你这是欺行霸市,欺行霸市之人,人人得而诛之。而且还会遗臭万年,不仅是你,还有你的父母妻儿都会遭受世人诟病。如此,你也不怕吗?” “我说不过你,反正秋千和花你们一样都不准动。” 荆词见状,缓缓来回走了几步,轻叹,“果真啊,李谌和胡胡果真不是一个级别的,一个在国子监上进求学,抱负远大,一个在后院青睐花花草草,好没出息。你若喜欢花和秋千,便在这呆着吧,日日夜夜守着,一辈子做一个腻在内宅没出息的糊涂无赖。” “你、你——”胡胡蓦地大怒,竟然一脚踹向那盆四季海棠,花盆颇沉重,只是稍稍踹得抖了抖,“有什么了不起!爷不稀罕!”说罢转身跑到秋千上坐着,鼻孔哼着怒气。 荆词扬了扬手,示意小厮将花搬走。 “四娘,那这秋千……”小厮凑到荆词耳边,悄声询问主子的意见。 荆词小声地道:“等他走了立即拆掉,丢出府去,千万别让他寻回来。” 小厮担忧,“那胡郎君会不会闹翻天啊?” “丢都丢了,闹有何用?” “是、是。”小厮垂首连声应下,这四娘也是绝啊。 荆词瞟了眼秋千上的胡胡,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去。喜欢就要得到?呵,孩子不好好教,便会染上如今世间这种不正的习气。 ………… 接下来几日荆词继续埋头忙碌于寿宴的张罗。 “四娘,这是寿宴的菜单,您过目。” 荆词接过一张纸,上面罗列着许多菜式,王母饭、玉露团、汤浴绣丸、烤羊炙、八仙盘、金粟平、婆罗门轻高面…… “不错,这个婆罗门轻高面届时要装点装点,不能就那么端出来,味道好卖相差也不行。” “是。” 不需多日,老太太的八十大寿如期而至。 荆词除了要忙活各种事宜,更是要站在府门迎接陆陆续续到来的宾客。她今日穿了一身华丽的女式男装,戴了帽冠,站在府门口倒也不突兀。 一辆宽敞华丽的马车停在了门口,惹得一道来的宾客不禁纷纷侧头一探究竟,有的人认得,遂低头先进门。 荆词见着来人,嘴角扯了扯,作揖道:“见过太平公主。” “杨四娘,多日不见,可独当一面了。”满身奢华贵气的太平公主看着她,皮笑肉不笑。 “诚然,浴火重生,肯定与以前不同。”荆词亦扬着嘴角,眼睛里却没有丝毫笑意。 太平公主盯着她,抬了抬手,身后小厮连忙把厚厚的一摞礼盒呈过来,“祝老夫人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多谢,”荆词看了看身边的小厮,示意收下,“太平公主里边请——” 看着华丽美艳、富贵无比的身影踏入府门,荆词不禁呼了一口气。这等皇室人,美丽精致的面容,简直就是一张面具,言语间,亦能杀人于无形。 “荆词——想不到是你在张罗。”一道欢快的声音传来,钱之语下了马车快步走上前。 “你瞧,张罗得还不错吧?” 钱之语四下打量了一番,笑道:“不错不错,咱们杨四娘还真了不起啊。” “祝老太太万寿如意、富贵安康。”这时,一妇人走了上前,这妇人乃阿逸的生母,钱府的宫姨娘,她与钱之语是一同来的。 “多谢宫娘子。宫娘子、之语,里面请——”荆词笑着朝钱之语和宫姨娘抬手。 ………… 将近迎接了一个时辰,宾客终于陆陆续续来齐,府门内案上的礼品堆积如山,小厮正慢慢整理。 今日前来贺寿的除了两位身份显赫的公主,还有朝中的各级官员的内眷,毕竟是老太太的寿辰,来的基本是内眷。 杨府后花园,布置得一派喜庆,宾客喧嚷,由杨寿雁张罗。 老太太银丝发髻上插满了璀璨夺目的朱钗,一支步摇随之轻轻晃动,额头上贴了花钿,布满细纹的唇上点了绛唇,富态华美,主人公寿星意味非常明显。 四周皆是喜庆热闹,荆词累得够呛,如今只想好好休息,再无力应付。于是她悄悄朝了人少处走去,假山后面是一处空地,荆词发现胡胡的秋千竟然出现在这里。 跟着荆词的芳年也很讶异,“不是丢了吗?怎么在这?” 一旁路过的小厮赶上上来道:“奴才们丢的时候无意间被胡小郎君发现了,他大吵大闹的,后来被阿鲁嬷嬷撞见,便说放来这里,胡小郎君这才罢休。” “随便他吧。”荆词正劳累着,只要不影响寿宴,他爱怎样就怎样。荆词说完,直接朝秋千走了过去,一屁股坐到秋千上,靠着绳子舒了长长的一口气。 “怎么又是你!” 一声稚嫩的怒吼适时响起,旁边的芳年被吓了一跳。 秋千架上斜斜靠着的荆词无动于衷,眼皮子都不抬一下,“我累了!你爱怎样怎样,这个秋千我今日坐定了。” 胡胡叉着腰,似要喷出火来,“你——”他本来就一肚子气,今日她主动送上门来,就别怪他不客气。 “我会功夫,你打不过我,别自不量力。”荆词有气无力地道,全然没留意旁边快气炸了的孩童。 第一百六十五章 他的心意 “可恶!”胡胡双眼怒瞪,咬牙切齿。 “我告诉你,这个世上,大把的东西你喜欢却得不到。得不到的说明不是你的,得放手。”荆词一边缓缓说着不觉晃荡起秋千来。 “可是这个秋千明明就是我的!” “是么,现在我坐着,归我了。”她一脸无所谓。 “你——” 芳年忍不住笑了出来,主子的强盗理论太厉害了。 胡胡见状,火冒三丈,生气地扭头离开,世界上还没有一个人敢这么对他,简直是罪该万死。 “四娘,他会不会去告状啊……” “今日大家都忙得不可开交,他上哪告啊。” 芳年点点头,说得也是。 未过多久,一抹小身影悄悄爬上假山,双手搬着一块大石头,艰难地爬上假山,试图从上往下砸下去,目标是坐在秋千架上的人。 “呀——” ………… 荆词抬眼,“什么声音?” “好像是胡小郎君的声音。”芳年道。 紧接着旁边传来哇哇大叫。 眨眼间,一抹高大矫健的身影降落在荆词面前,手里还夹着一个奋力挣扎的男童。 “薛二郎?”荆词讶异。 薛崇简一把丢下奋力挣扎的胡胡,“这是你们府上的孩子?太恶毒了。” “他又闯什么祸了?” “方才我见他抱着块大石头偷偷摸摸爬上假山,欲对你砸石头。” “什么!”芳年失声尖叫,“胡小郎君,你好歹毒的心啊!竟然想杀人!” “我讨厌你——”被丢在地上的胡胡爬起来,卯足了劲儿朝荆词撞过来,结果被薛崇简一把抓住。 胡胡使尽浑身力气张牙舞爪,试图对控制住他的薛崇简拳打脚踢。 瞧着他发了狂的疯癫模样,荆词赶忙上前一把抓住他细小的手臂,用力扣住,板起脸厉声道:“你若再敢胡来,小心我拧断你的胳膊。” “哇——哇哇哇,你们都欺负我……”他的脸涨得通红,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我们没欺负你,是你在欺负我。”荆词盯着他,正色道。 “呜呜呜呜……”胡胡埋头大声哭着,像在释放憋了许久的委屈。 “不准哭!再哭我就拧断你的脖子丢到曲江喂鱼!” “呜、呜……” “还哭!”荆词粗鲁地抬起他既委屈又倔强的小脸。 “……” 他终于被逼得止住了哭声。 荆词瞪着他,“我告诉你,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杨府不是你的,世界更不是你的!你若敢胡作非为,总有人教训你!” 胡胡不住地一抽一搭哽咽,眼眶还噙着泪,拼命忍着不敢哭出声。 “听到了么?” 他哽咽着点点头。 “回答我!” “听、听到了……” 荆词这才甩开他的脑袋,“一边玩去。” 薛崇简亦放了手,胡胡抽搭着缓缓离开…… “想不到荆词也有这么凶巴巴的时候。”薛崇简负手淡笑。 “那得看对什么人。对了,薛二郎,多谢你那日救了我,若不是你,我恐怕早命丧黄泉。” 薛崇简轻叹,“那日之事,应该是我说抱歉才对,家母……” “我听闻太平公主鞭打你了,是否伤得很重?” “实不相瞒,那日之后,我被家母软禁至今,得知她今日上门拜寿,我才悄悄溜了出来。” 荆词不禁垂首抿嘴,“你可是怕她再对我不利?” “嗯!” “薛二郎,真的,谢谢你。”她由衷道。 荆词这回完全懂他的心意了,她真的非常感激他,他一次又一次豁出性命救她帮她。“薛二郎,你于荆词而言,也是非常看重的人,就像兄长一样。” “兄长……”嘴角一抹苦笑浮现,他费了那么多劲儿打伤了府里看守他的所有人,却换来了她这样一句话。 “对啊,兄长,”荆词郑重其事地点点头,一脸认真诚挚,“是那种即便你的母亲是太平公主,即便你在为她做不好的事,我始终相信你一定是正义凛然的、骨子里就是刚正的兄长。所以,从潭州回长安的路上,我才会对你敞开心扉。不然……你以为我真的那么傻吗?对一个不熟的人坦然。” “原来我被骗了……”片刻,薛崇简赧然一笑,“我起初以为你真的那么傻,我还在想,要是来接你的是有心人,你可有苦头吃了……” 荆词亦淡淡笑了笑,她瞧得出他的笑无非是出于掩饰,心里不禁生出许些愧疚。 待了片刻,她告辞,“我要先回去了,今日的寿宴是我张罗的,离开太久可不好。” 薛崇简点点头,看着她的身影一步一步离开他,嗓子微微颤抖,过了好一会儿,“荆词——” 他终于忍不住叫了她的名字。 那抹倩影停下脚步,“嗯?”她水灵灵的眼睛望着他。 他费力扯出笑,“你做得很好,今日的寿宴。” “谢谢。” ………… 荆词快步离开的与此同时,不禁呼了一口气。不得不承认,她方才有些紧张,面对如此的薛二郎,她不知该如何做才能将尴尬和伤害降到最小。 有的人,他的心意,会让别人分外感激,比如荆词对薛崇简;有些会让别人不屑一顾,如杨薇娍对武崇行;有一些则是愧疚万分,如杨知庆对王氏。 当然,还有一种,会让双方甘之如饴。那是两情相悦,就像荆词和崔琞、杨钰沛和李重俊。 荆词告别薛崇简后,来到了宴席间,同宾客们敬了几番酒,说了好些场面话。她的酒量很好,即便敬了那么多酒,脸蛋也只是稍微发红,丝毫没有醉态。 轮到钱之语这桌时,敬完酒后,钱之语拉住她,朝她挤眼,悄声道:“宴席散后我去筎院找你。” 荆词点点头。 这寿宴持续了好几个时辰,杨府还养着杨钰沛在世时的伎人,遂丝竹乐器声不绝于耳。寿宴搞得这般热闹,高兴的不仅仅是老太太,还有各院的姨娘们。 荆词将各院的姨娘们的娘家人悉数请了过来,于她们而言,这也是一个同家人见面团聚的机会。荆词这个顺水人情做得极好,无非是多加几张桌子、多备些酒菜的事,让诸位姨娘都对她暗暗感激。 眼看着宴席散得七七八八,丫鬟们已经开始收拾桌子。荆词不禁伸了伸懒腰,往筎院走去,她决定今日好好泡一个汤浴。 第一百六十六章 不日出嫁 筎院。 青女早早地回来吩咐丫鬟们给主子打水、烧水,准备汤浴,故而荆词回来后径直去了沐浴室。 水汽氤氲,热腾腾的桶里飘满了花瓣,花香四溢,荆词一头青丝浸泡在水中,仰头靠着桶沿,白皙的双臂搭在两边,缓缓闭上双眸。这些日当真是疲劳极了,主持家事着实不容易啊,幸好寿宴圆满,未出什么岔子。 泡了将近半个时辰,荆词才起身,水痕自上而下流下去,她擦干身子,一一穿上绣工精致的亵衣、襦裙……而后走向外面。 荆词耳朵敏锐,才坐到座榻上,便听得窗外上隐约有声响。 “之语来了吗?”她扬声道。 窗外却再无动静,恢复了宁静。 大约是小丫鬟毛手毛脚吧,荆词心想,遂低头喝茶。 岂料,突然一道身影出现在她眼前,她吓得将茶杯一颤,哐当一声,欲摔在襦裙上。崔琞眼疾手快稳稳接住茶杯,语气无奈,“这般不当心,烫着了可怎么办?” “你、你怎么进来的?哎,你是小偷吗?竟这么悄无声息潜入娘子的闺房。”荆词朝他瞪大眼睛。 崔琞把茶杯轻轻放在几案上,扬起嘴角,“对啊,我就是小偷,听闻郑国公家的花极其动人,故崔某特地逗留至坊门关了潜进国公府来偷花。” “啧啧啧,那也太不光明磊落了吧。”她摇摇头。 “我可是堂堂正正走的正门,还不叫光明磊落?” “光明磊落是三书六礼、八抬大轿,你可是?”荆词依旧瞪着亮晶晶的大眸子看着他。 “三书六礼、八抬大轿?”崔琞摇摇头,老实地道:“不是。” 荆词不理会他,继续端起茶杯喝茶。 “只是……有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我可是很禁得住诱惑的,不要以为夸我几句就能如何。”她骄傲地扬着脑袋。 “我心仪之人,岂会在意那三书六礼、八抬大轿,我呢,此生则只愿与她看隐隐飞桥隔野烟,石矶西畔问渔船。” 一抹流光在她美丽的眸子闪过,她没听错吧?这是携手共度一生的诺言啊。 “此话当真?” “这是我余生所愿。”崔琞神色柔和,笑着将她拥入怀里。 “届时我不做杨家四娘,咱们一同离开长安?” 他认真地点点头,“嗯!” 荆词心里满是感动,连日的疲累,在此刻才真正化为乌有,心间仿若有一条清澈甘甜的溪流缓缓流淌,所经之处,万物生长。 崔琞未久待,荆词本想同他一起用晚膳,但想到还与钱之语有约,便作罢。离别之时,她握着他的手依依不舍地放开,指尖相触,他回握住她的手,贴近他的双唇,“要乖乖的哟。” 荆词蓦地一笑,“快走啦。” 他转身出门,她则趴在窗上看他的背影,本以为他真的会从筎院大门出去,岂料一踏出房门便蹬了几下腿飞上屋顶消失在眼际。 荆词不禁噘嘴,说什么走大门,骗子。不过他那模样,还真有点儿像采花大盗。 “四娘你笑什么?”芳年一进门便看到主子抿嘴笑,甚是诧异。 “咳、咳,没什么,”她立即回神,“那个……之语还没来吗?” “来了,奴婢正要向您通传呢。” “哦,快把她请进来吧。” ………… 顷刻。 一抹娉婷的身姿走了进来,钱之语妆容颇浓,笑容浅浅。 “这个时辰才来,你莫不是回府了?” 钱之语点点头,“知道你累了,想让你多休息会儿。” “还是知己好友懂得体己人。”荆词笑着起身把她拉到自己身边坐下。 “我今晚留宿筎院,你可愿收留?” “那是自然,看上哪间屋子便睡哪间,任君选择。” “我要同你睡。”钱之语翘起嘴角。 荆词觉得今日的钱之语和往日不同,更宁和稳重了些,又说要留宿,想必是有一大堆心里话要说。她了解钱之语,但凡有一点想法都想往外吐露,丁点儿都憋不住。 钱之语生母以及家里的事虽然磨砺了她的性子,令她学会自我消解,但本性终究改变不了。 俩人一同用晚膳,厨娘比平日多做了几个菜。 “你的口味还是和在潭州时一模一样,最爱吃水晶龙凤糕。” 荆词道:“你也没变,用餐前一定要喝一大碗牛乳。对了,你上次不是被几个丫鬟监管着吗?这回怎么没有了?” 钱之语撇撇嘴,“谁知道啊,宫姨娘仗着自己行使着主母权利,便狐假虎威。” 一说起府里的事,钱之语就觉得糟心。她以往总是回避,不过啊,今日突然想坦然面对了,毕竟她终于可以摆脱那些烂事。 钱之语语气淡淡,“其实也不能全怪我阿娘,宫姨娘是阿娘的贴身丫鬟,后来被阿爹收入房中,得阿爹宠爱一时。那时她就开始颐指气使,甚至连我也不放在眼里。你说说,她原本只是奴婢,却一跃成为长辈,多气人啊!” “嗯,我能理解你,以前我家也有一个颐指气使的母亲陪嫁丫鬟,我常常想若哪日阿爹把她收入房中,我一定会被气得离家出走不可。”荆词对此感同身受。 “可是后来阿娘得病,便将主母之权交由宫姨娘,她便愈发张牙舞爪。” “你阿娘竟也心甘情愿?” “有什么法子,其他姨娘生了男丁,阿娘又得了病。阿爹不会让一个有病的人掌家的,如若阿娘不交权,只怕阿爹迟早会把生了男嗣的姨娘扶正。阿娘倒不如顶个主母名头,将掌家权力交由宫姨娘,至少她现在还对阿娘言听计从……” 荆词轻叹,看来钱府一点也不比杨府纯粹。 ………… 深夜,内室。 二人果真同塌而眠,荆词的床榻很宽敞,俩人分别盖一床被子,不至于拥挤不适。 钱之语一晚上都喋喋不休。 “阿逸被捡回来的时候,阿爹本想把他作为小厮养。宫姨娘不肯,偏要当儿子,阿爹没法子,谁让宫姨娘那时刚刚滑胎,只好顺着她……” “阿爹曾给回潭州的阿娘写信‘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你说好不好笑,男人都是薄情郎,这个世间啊,情义靠不住,靠得住的只有自己……” 已经很晚了,钱之语终于打了个瞌睡,睡意姗姗来迟。 荆词爬起来灭了灯,整个内室顿时暗了下去。 “哎。” “嗯?”黑暗中,荆词闻声睁开眼睛。 “你有心仪的郎君吗?” “有。” “就是那个商人。” “对。”荆词轻声应到。 ………… 许久,钱之语未再语。 “哎。” 荆词迷迷糊糊,即将睡着时,钱之语又突然出声, “嗯?”她蓦地清醒过来。 “我要嫁人了耶。” “什么?” “对方是临淄王李隆基,不日出嫁。” 第一百六十七章 韦后外戚 “嫁给李隆基?怎这么突然?” “也不算突然,”黑暗中,钱之语的语气很平静,“你还记得上回我来杨府时说希望离开钱府吗?那时我便想,不管嫁给谁,只要能离开那个令人不堪的家就行。” “那你可是要去潞州?” “嗯。” 荆词没料到钱之语会突然出嫁,更没料到会嫁给李隆基。顿了许久,她终于道:“你喜欢李隆基吗?” “我不会喜欢他。既嫁作王室子弟,我此生便不再奢求爱情,只希望日子安稳静好,平淡一生。” 钱之语虽喜欢热闹,却是个很清醒的人,将事情看得极透,这一点倒是让荆词佩服。 “既然如此,我便祝你幸福。”荆词道得真心诚意。 钱之语转过身,面向她,“谢谢,你放心,我会过得很好的。” “嗯……”荆词气馁般呢喃一声,“你可是我在长安最后一个闺中密友,现在倒好,连你都离开了。” “我们可以经常通信啊,逢年过节我也会随同夫君回长安,我父亲好歹是五品官,比李隆基正室的父亲还高一品,再说又是他向钱府求娶的,他不会怠慢我。”钱之语的语气不觉有些骄傲。 荆词心底却暗自叹气,李隆基的动机再明显不过,真是可惜了一个好姑娘。罢了,如若钱之语心已死,嫁给谁还不是一样。 这一夜,她们说了好多话,她只听钱之语窸窸窣窣说着,声音越来越小,而她的脑袋也越来越迷糊,不知不觉两人都睡着了。 一夜平静。 直到翌日,荆词睁开朦朦胧胧的眼,看见面前一副恬静的睡颜,才知昨晚的一切是真实的。 荆词见钱之语睡得安稳,便蹑手蹑脚起身洗漱。连日来她习惯了早起,故而今日早早便醒了。 “四娘昨晚睡得可好?”芳年一边为主子梳头,一边轻声问。 “一觉到天亮。” “那就好。”芳年颇为欢快。 “还怕我扰了你们家主子啊——”钱之语的声音响起,她擦着稀松的眼睛缓缓走来。 芳年低着头,不辩驳。 “呵!”钱之语摁了摁芳年的脑袋,颇为戏谑,“这丫头太不通人情世故了,万一哪天入了后宫,不得被人害死啊。” “有我家四娘在,我不怕。”芳年得意地扬了扬脑袋。 “哎哟,真神气哪。” “得了,赶紧洗漱去,待会儿一同吃早膳。”荆词笑着催促。 ………… 用过早膳后,钱之语告辞。 荆词派了一辆马车送她回钱府,钱之语却不让,说牵一匹马就行了。她借了一身荆词的男装,独自骑马离开,说要洒脱爽快一回。许多时候,她都是羡慕荆词的。 钱之语刚走,娓院便派人过来了。 ………… 娓院。 还没踏进门,里面便传来说笑声,好不热闹。 果真,老太太依旧位于上座,下边杨寿雁、杨薇娍,以及一众姨娘们都在,言笑晏晏。每位姨娘们的气色都很好,精神抖擞。 “祖母安好,姐姐、姨娘们安好。”荆词福身。 “咱们的小能手来了。”禾姨娘笑着高声道。 老太太抬了抬手,“坐——” 荆词走到杨薇娍旁边的位置坐下。 “想不到四娘这么能干,把事情张罗得这般妥帖,一点也不像未出阁的小娘子能做出来的。”云姨娘亦不住夸赞。 “咱们杨家将来的继承人,自然不会差,”老太太道,尔后看向杨寿雁,“雁儿,你说呢?” 杨寿雁挂着笑容的神情自始至终都未变过,点了点头,“这是自然。” “既然如此,咱们得放手让四娘试着去做事,雁儿意下如何?” “雁儿正有此意,”杨寿雁和颜悦色地看向荆词,“我明日要同陈国公家的陆郎君商量一些事宜,你跟着一同去吧。” “是。”荆词点头。 老太太的神情颇为满意。 岂料,待到午后,杨寿雁又派人将荆词传去莞院。 “胡府出了些要紧的事,我恐怕要回去一趟,这样吧,明日你代替我去同陈国公家的陆郎君商量事宜好了。” 荆词颇为犹豫,胡府的事未免也太不巧了,再说以长姐的性子,若真的抽不开身,定不会让她独自前去,毕竟她不会让事情脱离自己的掌控。 “怎么?不敢吗?” “长姐能说说商量何事吗?”荆词道。 杨寿雁笑里藏刀,“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就是陈国公家租借了咱们府里一块地,期限是今年出正之后,不知不觉都快秋天了,也该归还了,我不过是想让你去催促一下。” 说是说催促,实则是想让荆词此行把地拿回来。 “这……” “做不到?”杨寿雁扬了扬眉毛,“也对,毕竟是未出阁的小娘子,哪有这个胆子同别人理论。不敢就算了吧,到时候可别说长姐不让你锻炼。” “荆词愿意一试。” “若你真想掌管杨家,首先得学会维护杨家的颜面。这块地是武后在时赐给父亲养老所用,谁知韦后登台,被陈国公强行争夺了去,因着咱们是武后的母家,韦后恨极,陈国公是韦后的母家,韦后便纵容陈国公胡作非为。因此这不仅仅是一块地那么简单,干系到了咱们杨家的尊严,知道吗?” “荆词知道了。”她拽了拽手心,既然要带领杨家为李隆基铺路,那便从得到杨家上下的认可开始。她要的不仅仅是得到后院几个姨娘们的赞许,而是杨氏一族的信赖。 杨寿雁淡笑着点点头,示意其退下。 陈国公陆氏,其妻子是韦后的同胞妹妹,因着是皇亲国戚,近年来沾了不少便宜。陈国公已过花甲,许多事都让儿子们去张罗。故而荆词此番要面对的,其实是陈国公的儿子。 回到筎院,荆词即刻让青女去打探陈国公儿子以及那块被借出去的地的底细。 当天夜里,派出去的人回来禀报,陈国公有两个儿子。大儿子是庶出,小儿子是韦氏嫡出,如今国公府大小事宜皆由那个嫡出的小儿子打理。 至于那块地,陈国公家近年侵占的地盘无数,杨府那块地一直荒废着,并未加以利用。 “四娘,您说要是那个陆邦很难缠该怎么办?”芳年不禁忧心,毕竟是韦后外戚,恐怕不好惹。 “难不难缠,总要会会才知道。” 第一百六十八章 陆家郎君 翌日。 荆词穿了一身女式男装,带着芳年和青女出门,一人一马,风度儒雅。 自从上回太平公主派刺客行刺之后,老太太特地命阿琪婆子派了两个得力的高手暗中保护荆词,毕竟如今荆词可是老太太的指望。 长鹊楼,二楼雅间。 “四娘,四周都排查了,安全。”青女附在主子耳边轻声道。 小二上了一壶茶。 片刻,一个小厮砰地一声把门推开,尔后退出躬身,随即一道高大的身影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手里晃着一把吊了玉坠玲珑小巧的扇子。男子年近三十,所穿皆是绫罗绸缎,一派富贵,神情却傻傻的,颇为憨厚。 “在下杨四,见过陆二郎。”荆词起身朝来人作揖。 随行的小厮拉开椅子,他懒得回礼,一屁股坐了下来,仰着头道:“你就是郑国公家的?” “是的。” “白白嫩嫩,长得好俊俏啊。”陆邦的眼睛直勾勾含视着荆词,不禁摸了摸下巴,一副垂涎欲滴的模样,显然是个登徒浪子。 荆词身后的青女与芳年心里蓦地咯噔一下。 “今日约陆二郎前来,是想谈谈五年前的租地事宜。” “嗯?”陆邦回过神来,颇为不悦,“哼,不是杨寿雁约我来的么?怎么是你一个乳臭未干的丫头片子?太怠慢人了吧!” “长姐突然患疾,我如今也在料理府中事宜,同我谈也是一样的。” “这样啊,那块地呢,我们没用,我府里地盘多,用不过来。等到哪日它排上了号,我把它用够五年,定当一寸不差地返还给贵府。” 荆词盯着他,像这种无赖得一本正经之人,她还是第一次见。 “啧啧啧,可惜了……”他同样盯着荆词,不住感叹。 “可惜什么?” “你要是个男的该多好啊。”他含视着荆词,看得入迷,不禁转了个角度。 荆词心里不觉颤了颤,盯着他脱口而出,“陆二郎喜欢我?” “胡说八道!信口雌黄!”陆邦蓦地激动起来,“谁喜欢你啊!” 芳年和青女不禁对视一眼,他这么激动作甚。 荆词靠着椅背,盯着他若有所思。 片刻,荆词开口,“多少钱,不如陆二郎开个价?” “我陆府不缺钱!”他扬着头,优哉游哉地扇着扇子。 “陆二郎的意思是,这事谈不妥喽?” 他打量着荆词,努了努嘴,忍不住道:“你家可有弟兄?” 荆词嘴角不住泛起笑意,“没有。” “那就罢了!我同一个丫头片子谈什么!”他说罢起身,欲离开。 “且慢!”荆词出声,眯了眯眼道:“若我是杨府未来的当家呢,陆二郎还愿意同我谈吗?” 陆邦不屑讥笑,“那就等你做上当家再说吧,哈哈——”他笑罢大摇大摆地离开,身后的几个小厮随从亦趾高气昂。 雅间内只剩下荆词与芳年、青女三人。 “四娘,这该怎么办?” 荆词这回算是明白了,长姐故意给她出了个难题。若这地真的那么容易要回去,如今已是五月,长姐能拿早就拿回来了。 呵,她既然应承下来,就不得不做到,总要让杨府各位对她刮目相看才行。 “青女,你去查查他的那位庶出的兄长,顺便查查陆邦是否是断袖。” “断袖?” 芳年和青女不禁失声道,那陆二郎看着挺健硕雄伟的啊,这样的男子会喜欢男人? 荆词若有所思地轻笑,难说啊。 ………… 未过几日,青女来禀报,道那陈国公庶出长子叫陆睦,嫡母韦氏的陪嫁丫鬟所出,年三十五,并未在外置府。陆睦有几房妻妾,却无所出,陆睦同嫡母的关系甚好,赖在府里什么事也不做,平日最喜欢去的是平康坊。他是名副其实的好吃懒做、风流子弟一枚。 至于陆邦是否是断袖,尚未有结果。 “陆睦现在在何处?” “云天居。” “咱们会会去。”荆词利落起身。 ………… 云天居。 荆词与芳年坐在一隅,屏风的另一边不断传来莺莺燕燕的声音,大约是几名女子娇嗔着朝一男子灌酒。 小坐了片刻,荆词起身走向屏风的另一面。 “见过陆大郎君。”荆词笑着作揖。 “你是谁啊?”陆睦在姑娘堆里抬起头,望向突然出现在眼前的人。 “在下杨四郎,”荆词指了指芳年手中呈着的酒壶,“素闻陆大郎君好酒,在下便带了一壶西域陈年葡萄酒,特地来请陆大郎君品鉴一二。” “请我喝酒?”陆睦打量着她,不觉思虑,“姓杨……可是前些日找我二弟要地的那个杨?” “正是在下。” “过来坐——”他大手一挥。 身旁浓妆艳抹的姑娘们见状纷纷退下。 荆词笑着上前坐下,“陆大郎君果然不一样,爽快!” “倒酒,”陆睦朝葡萄酒扬了扬下巴,一边道:“我可事先跟你说好啊,陆府的事,我做不了主,找我没用。” “在下知道,陆府如今全由陆二郎做主,陆二郎才是当家人。唉,谁叫人家是嫡出呢。”荆词佯装着无奈摇摇头。 “哼,呸!要不是因着他从母亲的肚皮里出来,就他这副模样,还想当家?”陆睦一脸不屑和嫌弃。 “他当然当不了家啊,陆府迟早是你的。”荆词一副理所当然。 “怎么说?” “不信走着瞧,二十年后,陆府定是由你做主!” “二十年?”陆睦瞪大眼睛,伸出两根手指头,“二十年后我父母早就死了,我也早被他扫地出门了!” “你想早早地把他比下去,也不是不可能。”荆词歪着头若有所思。 陆睦把头探上前,迫不及待,“你有什么办法?” “办法自然是有,”她一脸肯定,“不过陆大郎君也知道,在下此番是有目的的,在下这事还得仰仗陆大郎君。” “只要你能让我把陆邦这厮比下去,让父亲彻底对他失望,我做得到的事我全答应你。” “这可是你说的?” “我说的!”陆睦拍着胸脯保证。 “好!”荆词点头,继而一脸神秘地低声道:“据我所知,陆二郎君甚是喜欢去平康坊的徐娘家,那里面有他喜欢的东西。” “切,不就是女人么,哪个男人不喜欢去平康坊啊。” “是不是女人,陆大郎君去看看就知道。”荆词一脸神秘。 陆睦瞧她这副模样,不禁有些好奇,平康坊除了女人外还有旁的东西? 第一百七十一章 我帮你 “姨娘?”这对夫妇瞪大了眼睛,“你是……” “家父杨知庆,我是杨家四娘。”荆词笑。 二人不约而同对视了一眼。 “原、原来如此,真是有缘啊。” “早闻杨四娘美若天仙,果真名不虚传……”妇人忙咧开笑颜,“那个……府上的禾姨娘,是我的小姑子。” “原来是禾姨娘啊,”荆词点头,摆摆手,“既然如此,这点小钱就更无须还了,咱们好歹是亲戚。” “呵呵呵,也行,也行,”男子点点头,嬉皮笑脸,“多谢四娘倾囊相助。” “不客气。”荆词挥起马鞭,扬长而去。 二人看着远走的荆词,颠了颠手上的银钱,双方对视一眼,撇撇嘴,互相搀扶着朝长安城走去。 ………… 杨府,筎院。 荆词回来,立刻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出城一趟,原本的襦裙沾了好多尘土。芳年传来早膳,一一摆放到案上,供主子食用。 “四娘像去打仗了似的,襦裙上沾满了泥巴。”芳年进内室拿荆词换下的衣裙,一边笑着道一边走出来。 “我方才顺便救了两个人。” “救人?”芳年不解,“四娘您一个小娘子,还能救人?” “别小看我,我救的还是自称郑国公亲家的人。”荆词想起那对夫妇,再次忍俊不禁。 “谁呀?谁呀?”芳年突然好奇,连声追问。 “禾姨娘的兄嫂。” “是他们啊。”芳年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怎么,你认得?” “我一个丫鬟怎么可能认得,无非是以前在娓院做事时听说过。据说禾娘子的娘家是富贾,她兄长塞了好多钱给老夫人,老夫人遂帮他谋了个官职,禾娘子家几代人从未取过功名,到了这一代,当了个小官,能不乐死嘛。” “原来是这样啊。”荆词扬了扬嘴角,那对夫妇看着的确有点儿像这么回事。 ………… 不日,端午节。 杨府众人齐聚一堂。 荆词今日本同崔琞约好出府打马球,不料杨寿雁手一挥,让荆词主持家宴,故而一转眼又忙碌了整日。 “转眼望兮都学会走路了。” 老太太和颜悦色地看着堂内走来走去的小人儿,小孩子好奇,到这个案上瞧一瞧,那个案上望一望。所到之席,姨娘们皆忍不住拿食物喂她,逗她笑一笑。 “听说前些日四娘去送别友人,顺带还帮助了禾娘和兄嫂,是不是真的啊?”杨寿雁给望兮喂了一小块蜜汁蒸梨,笑眯眯地看向荆词。 “确有此事……” “多谢四娘了,”禾姨娘连忙打断,插一嘴道,“兄嫂出城时不料遇到劫匪,被劫匪抢了个精光,幸亏巧遇四娘。” “最近世道乱得很,没事轻易出城作甚。”老太太道。 “那日似乎是禾姨娘的兄嫂吵架了,禾姨娘的兄长为了去接妻子,才千里迢迢出城……” “怎么可能,”禾姨娘笑着道:“我兄嫂素来恩爱,是长安城有名的一对伉俪。” 荆词道:“的确如此,我亲耳听到的令兄令嫂吵嘴,不过令兄能千里迢迢去接令嫂,可见伉俪情深。” “这么说来……原来令兄纳了小妾之事是真的!”云姨娘蓦地高声道,一副不敢置信,“我还以为只是坊间传言呢,啧啧啧,什么相敬如宾、举案齐眉,看来也不过如此嘛。” “哈哈哈——”座上的老太太不禁大笑,“令兄真是、真是好福气啊。” 在座的其他姨娘不禁都抿嘴笑了。 素来左右逢源的禾姨娘面色通红,一副吃瘪的神情,最终忍不住抬首狠狠瞪了一眼荆词。 荆词一脸莫名其妙,她做错了什么? 晚宴没多久便散了,禾姨娘走得尤其迅速。荆词颇为郁闷,难道说别人伉俪情深不好吗?再说禾姨娘的兄长不过是纳了一门妾,怎值得众人这般哄笑? 筎院。 青女吩咐小厨房给荆词做了些点心,她知道主子累了整日,加上晚宴时心不在焉,肯定没吃饱。 “三娘安好。” 荆词闻得外面有声音,遂起身朝门口走去,杨薇娍带着贴身丫鬟,娉婷的身影款款而至。 “三姐许久没有来筎院了。”荆词将杨薇娍迎进屋。 杨薇娍玉指点了点她的鼻子,“你呀,得罪了人都不知道。” “此事我才是受害者呢,”荆词无奈地撇撇嘴,转身坐到案上,“不过禾姨娘的兄长纳妾很奇怪吗?” 杨薇娍一同坐下,娓娓道来,“你有所不知,禾姨娘的兄长娶了富贾的独女,因着继承了人家的家业才有今日的场面,曾经还在城墙上当众发誓一生一世一双人,不久前坊间传闻,禾姨娘的兄长纳了妾,禾姨娘一度否认,毕竟这是打脸之事。但是你方才在宴席上的话,证实了确有此事,禾姨娘能不怨你吗?” “这么说来,是因为我才让禾姨娘下不来台喽?”荆词嘟嘴,一脸无辜。 杨薇娍无奈地摇摇头,“今时不同往日,你既然身为杨府的继承人,可不能再两耳不闻窗外事了。杨府人口众多,府中的是非也多,你最好能耳听四面、眼观八方,成也萧何败萧何,莫要小看府里的姨娘们。” 既然说到了这个话题,荆词不禁抿嘴,“三姐觉得……我斗得过长姐吗?” 杨薇娍平静地看着她,“你是我的妹妹,我能不了解你吗?你可不是对权势有兴趣之人。” “知我者莫若三姐,”荆词笑着垂眸,“实不相瞒,我这么做是为了……” “协助李隆基?”她认真地盯着荆词的眼睛,神色认真,渴求真正的答案。 荆词与之对视,片刻,默默地点点头。 “想掌控杨家,不是简单的事,”杨薇娍轻叹,“如今在朝中有所作用的杨家中,由两部分组成,分别是咱们的郑国公府和观国公府。咱们府的权势掌控在祖母、父亲和长姐手中。你若想协助李隆基,就必须取得他们所有人的信任和认可。” “我知道此事很难,但是长姐说过,依照如今的形势,她不会站队,我没法子只能试图通过接受杨府继承人这一途径看下能做什么……” “虽然此事颇为艰难,但是荆词,你放心,我会帮你的。” “你帮我?”荆词不解地抬首看着杨薇娍,这可是不理世事的三姐啊,竟然说帮她? 杨薇娍点点头,“我们是姐妹,只有你掌握了杨府,才能决定我和你的命运,咱们手上的话语权才会多一些。” 第一百六十九章 锦囊献策 “行,我信你一回!”陆睦按耐不住内心的好奇,当即行动。 荆词扬了扬嘴角,骑上马远远跟随在后面。 陆家多半也是败在这一代了,不过它本就不是什么望族,若非韦后越权,强行扩大外戚的势力,陈国公的封号?呵!下辈子都轮不到他。 平康坊,徐娘家。 陆睦逮住老鸨,劈头便问,“陆邦在哪?” “陆、陆邦?您是谁啊?哎哟,我这没什么陆邦……” 陆睦随行的小厮扔了些钱给老鸨,嚷着道:“睁大你的狗眼,这是陈国公的大郎君,我们来找二郎君,府中有急事!快说,耽误了事小心你的脑袋!” 老鸨指着一边吞吞吐吐,“妾、妾身知道,陆二郎在西间……” 陆睦松开老鸨,直奔西间去。 还未进门,便闻得里边怪异的声音,好似是男人娇媚的声音,不止一个。 “郎君,来,再喝些……” “嗯……” “郎君,我给你捶背……” “舒服……” “郎君,张嘴……呵呵呵,讨厌……” 陆睦贴近耳朵,听得一身鸡皮疙瘩,那个简短的回应声他再熟悉不过。他握了握拳头,用力推开门。 啪—— “谁啊!” “好哇,陆邦,想不到你是断袖啊……”陆睦看好戏似的打量着一屋子娇柔万分的男宠。 “怎、怎么是你?”陆邦看清来人,顿时勃然大怒,“你竟然敢跟踪我,好大的胆子!看我不把你赶出陆府!” “赶出陆府?”陆睦不禁哈哈大笑,“你既是断袖,你以为父亲还会让你当家吗?他不怕断子绝孙么哈哈哈……” “你想怎样!”陆邦气急败丧。 “我不想怎样,我就想回去告发你,哈哈哈哈……简直是天助我也……”大声笑罢,陆睦立刻转身,朝外面跑去。 陆邦不禁急得团团转,转身便将几案上的茶水酒杯砸了个稀巴烂。 啪—— 啪啪—— 一屋子男宠吓得面容失色,互相依偎着。 “陆二郎不必担忧——”一道声音传来,随即荆词缓缓走过来,神色宁静,手上的扇子悠悠扇着,颇为闲适。 “又是你——”陆邦转过身,这不是几日前才见过的杨府人么,竟然这么巧,这事多半同她有关,“该不会是你搞的鬼吧?你这田舍汉,敢搞爷,爷弄死你——” 啪嗒—— 荆词把扇子合上,扬着头丝毫没有惧怕之色,“敢问……弄死我陆二郎就能保住继承权了吗?” “你——你想怎样?”陆邦涨红了脸。 “陆大郎君的事我能帮你搞定,不过那块地的事,你得给我搞定。”荆词负手盯着他,面不改色。 “容我想想!” “呵!”荆词讥笑一声,“容你想得来令尊就已经从皇宫内回府了。” 陆邦狐疑,“我凭什么相信你?” “就凭……如今只有我能解决这个问题,你不得不赌一把。”她底气十足,一副信不信由你的神情。 “说!什么办法?” “你得先把契约给我,我才能告诉你。” “谁会契约那种东西随身带在身上,在、在府里呢!” “那就只能劳烦陆二郎把契约送到杨府,届时我自会把锦囊妙计奉上。” 陆邦急得咆哮起来,“你当我傻么!一来二去,我父亲早从宫里回到府里了!” “那又怎样?”荆词扬头瞪着他,美丽的面容一脸神气,“我叫人把陆大朗拦下来了。”说罢转身出门,扬起扇子挥了挥,“等你的契约啊——” 陆邦张目结舌地望着潇洒离去的荆词,这个小娘子,算你狠! 他气急败坏狠狠跺了一脚,尔后,迅速跑出门,快马加鞭赶回陆府…… 陆邦回到府里,当即冲到父亲书房翻出在角落搁置了好几年的地契,命贴身随从迅速送往杨府。 一来一回间,那贴身随从竟然花了三刻钟,致使陆邦心急如焚。 “你还知道回来啊!”见着随从屁滚尿流地下马,陆邦险些猛踹他,“东西呢?” “在、在这……”小厮慌忙将锦囊呈给主子。 锦囊内有一纸条,纸条上只有简洁的八个字,“抵死不认,反咬一口。” “这算什么妙计!”陆邦气得一把扔了手中的锦囊。 小厮结结巴巴说,“那、那杨四说了,您只需照做就成,其他的无需担心……” 片刻,陆睦竟然和父亲一起回来,父亲面色极其严肃,劈头质问可有断袖一事。 陆邦按照荆词说的做,死不承认,又道定是兄长无赖,没安好心。谁料陆睦闹着派人去平康坊徐娘家搜人,陆邦吓得不轻。 父亲果然派人去搜,但是一无所获。最终,兄长陆睦被父亲教训得狗血临头,陆邦暗暗松了一口气。其实他心里清楚,这一切都是荆词的计策,怪自己,太小看那个丫头片子了。 ………… “咱们得罪了陈国公府,会不会不好?”芳年颇为担忧。 荆词顿了顿,淡声道:“既然是韦后外戚,迟早会划清界限。” 主仆三人缓缓走向莞院,边走边道。 方才,陆家大郎君陆睦冲出平康坊后,芳年追上他,为其献策,道以防二郎君陆邦耍花样,建议他去皇城门口等待其父为佳。待陆邦离开平康坊后,青女立刻给了几两黄金打发老鸨清理现场、转移男宠、统一口径。 荆词明白,这回自己幸运,恰好碰上傻不拉几的陆家郎君,如若对方是精明的太平公主,想恐怕达成目的难上加难。 莞院。 丫鬟们为荆词斟茶端果,毕恭毕敬。 座上的杨寿雁看着青女将契约呈上来,满意地笑了,神色间暗含讶异。 “我果然没有看错四娘,陆邦这么无赖的人你都能搞定,着实有两手。”杨寿雁不住点头称赞。 “多谢长姐夸奖。” “你能同我说说,是用什么办法取得这契约的吗?”杨寿雁声音极柔和,满脸诚挚地看着荆词,如同一个谦虚的学生。 “对付无赖,讲不得光明磊落。”荆词将事情从头到尾说了一遍,事情其实很简单,只不过得不怕麻烦多走几步。 “好法子,果真是好法子。唉,年轻人做事就是不一样,灵活多了,哪像我……”杨寿雁竟不觉感叹出来,蓦地才反应过来,自己多话了,“你先回去吧,好好休息。” “是。”荆词福身退出。 ………… 翌日。 青女一大早匆匆走进来,道大娘子放话在曲江建立新府,用于杨府人夏日避暑之用,那块地盘正是荆词昨日取回的契约所写的范围。 杨府诸人只知拿地这件事是杨寿雁负责的,建造府邸的决策亦是杨寿雁所定,故而众人对杨寿雁感激夸奖不已。至于荆词费了多大的力气拿回的地,无人知、无人晓,更谈不上对她有感激和认可。 荆词这两日的成果被杨寿雁吞了个干净。她本想向杨府诸人证明自己,不料竹篮打水一场空。莫说芳年气得跳脚,就是一向冷静自持的青女,都不住骂道:“想不到大娘子是这等不知耻之人。” “昨日我教了她一回,今日她也教我一回。”荆词垂眸,云淡风轻,到底是她年纪轻,抵不过成熟老辣的杨寿雁。 第一百七十章 灞桥送别 “四娘,四娘……” “嗯……怎么了?”床榻上睡得正熟的荆词转了个身。 “您醒一醒,”芳年颇为心急,对迷迷糊糊的主子道,“今日钱小娘子出嫁……” “什么?”荆词一把掀开被子,睁开朦胧的双眼,“之语今日出嫁?” 芳年点点头,“说是昨日做的决定,咱们今晨得到的消息,现在钱小娘子恐怕已经动身前往潞州了……” 不等芳年说完,荆词已经下床穿衣裳襦裙,连忙洗漱。 片刻,荆词独自一人跑出府门。 由于出门匆忙,荆词穿了一身女装便往城门的方向骑马而去,心里不住责怪钱之语,这个决定未免也太突然了,不给她一点准备。 “驾——”她一袭襦裙,策马扬鞭,良马快速奔跑在宽敞的朱雀街上,扬起阵阵尘土,“驾——” 出了城门,终于依稀看见前方有一队红妆车马,正在缓缓前行。 “等一等——”荆词加快速度追上前。 红妆马车内的人闻言,一把推开窗,探出头,用力地挥舞着手臂,激动得大嚷,“荆词——这呢!我在这呢——” 一袭红妆的钱之语极美艳动人,见是熟悉的身影,眉开眼笑,笑容灿烂宛若仙子。 不一会儿荆词便追了上来,放慢马速同她的马车并肩行走。 “你个坏丫头,竟然不告诉我今日出嫁。”荆词颇为怨怪。 “我、我没想到你会来送我……”钱之语满眼惊喜与激动,她当真是没想到,毕竟……连阿爹阿娘都没有来送她。 “说的什么话,你远嫁潞州,不知何时何日才能再见面,我岂有不送行的道理?” “谢谢……”钱之语伸手捂住脸,泪水不禁在美丽的眼眶内打转,“恐怕如今整个长安城,只有你在牵挂我。” 荆词笑,“真傻。你到潞州可得好好照顾自己,否则就对不起我的牵挂。” 她认真地点点头,“嗯,我会的!” ………… 车队终于行至灞桥。 荆词凝视着一袭红妆的友人,内心感慨万分,“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不管你在哪,我都会牵挂你。” 萧安、萧平、陈环儿,这些年,知心挚友们一个个离去,这当真就是她在长安城最后一个朋友了。 钱之语猛烈地点着头,不忍再看她一眼,撇开满是泪痕的面容将车窗关上。 车队渐行渐远,荆词坐在马上,看着远处如血红色纽带一样的车队,系着这头,连着那头。女子远嫁,没有良人来接,亦没有亲人相送,只得独自千里迢迢去陌生的地方。唉,之语原本就是为了躲避自家的复杂糟心事才愿出阁,但愿她在那里能找到平静。 荆词在灞桥停留了好一会儿,方调转马头往回走。 她们二人,相识于潭州,相知于长安。 荆词和钱之语,一个因为不断失去,所以更加珍惜,另一个则是从未拥有,才知拥有的可贵。 “救命啊……救命啊……” 远处依稀传来呼救声,荆词朝四周望了望,确定声音是从前方传来的,遂往声源寻了过去。 “有没有人啊……救命啊……” 荆词发现声音从沟里传来,于是下马,往沟里张望了几下。那沟不算太深,只是一个长满茂草的小凹……一对男女躺在草沟里,手脚皆被绑住,不停地呼救。 “啊!有人!小娘子救救我们吧……”沟里的人发现有人出现,甚是激动,连声道:“拜托为我们松绑,我们不小心为贼人所害……帮帮我们吧……” 荆词从高处打量着他们,眼前这对男女大约三十来岁,衣着光鲜亮丽,只是沾了些泥巴,想来应当是富贵人家。 她犹豫了片刻,缓缓走下去,为他们松绑,“你们说遇到贼人?什么贼人?” 男子一边自行收着绳子,一边抱怨,“唉!都怪她!好端端跑回娘家,要不是为了去接她,我们的马车和银两也不至于被抢走!” 啪—— 妇人抡起胳膊劈头便扇了一巴掌男子的脑袋,怒瞪着他,“怪我怪我,就知道怪我!我说了要回来吗?要不是你强行把我拉上马车,我会被山贼绑起来?你看你看,我满头朱钗都被抢走了!” “朱钗嘛,进了城我给你买它上百个,够你戴一辈子。”男子努嘴,颇没底气。 “哎呀!还没感谢人家呢!”妇人没好气地瞥了男子一眼,看向荆词,“小娘子,多谢多谢,要不是你,我们还不知道要在这里待到什么时候。” “就是啊,我们被绑了整整一天一夜啊……” “不客气,举手之劳。” 咕咕—— 一个奇怪的声音突然响起。 三人皆顿住,过了一会儿,又闻一声,咕咕—— 眼前的夫妇蓦地尴尬万分,声音来自他们的肚子。荆词见状,毫不犹豫地掏出仅有的钱递给他们,“你们可以去买些吃的,或者雇一辆马车。” 见二人犹豫,荆词将钱塞到妇人手中,转身跨上马。 “等会儿——”男子突然大呵一声。 马背上的荆词愣了愣,该不会……嫌少吧?她刚欲扬起马鞭,想着还是赶紧离开为好,男子又道:“贵府在何处?” 荆词闻言止住了动作,“怎么了?” “我何某从不欠人家的,你说说,贵府在何处,我回去即刻让家丁双倍奉还。”男子扬头理直气壮道。 “不、不必了,举手之劳而已……” “自然不行!我说什么也是皇亲国戚,怎么随意接受别人的施舍?这等有辱皇家颜面之事,我可做不来。”男子神气十足,妇人则一旁频频点头同意。 荆词赧然一笑,“这也没几个钱……” “你若将此事说出去,我们颜面何存?郑国公上下颜面何存?” “郑国公?”荆词扬了扬眉毛,“不知郎君口中的郑国公可是……” “当然是杨知庆杨老将军!没错,我们就是他的亲家。”男子甚是自豪,郑国公的名头果真响亮。 亲家?荆词看着眼前这对夫妇,忍俊不禁。 “哎哟,你这人好奇怪,笑什么啊。”妇人一副看猴似的看着荆词。 “不知二位是哪位姨娘的亲人?” 第一百七十二章 长鹊楼暗线 “三姐看着不怎么出门,也不怎么理会杨府的事,为何你会知道那么多事呢?”荆词不明白,比如李隆基之事,以及禾娘之事。【零↑九△小↓說△網】 “你忘了?我开了药铺,想打探消息还不容易。”杨薇娍浅笑,并未打算隐瞒。 “原来是这样。” 杨薇娍继续道:“听说你那日是去送钱小娘子的,她要嫁给李三郎。” 荆词看着三姐眉眼间不乏失落,咬唇点了点头,“之语她……” “但愿她幸福。”她垂眸淡笑,由衷而道。 荆词看着这样的三姐,不禁有些微心疼,她突然相信,李隆基真的是三姐心底的人,可惜……三姐对李隆基还不够足了解。 “我若同李三郎有缘无分,能同你一起助他一臂之力,也是很满足。” ………… 两姐妹又说了好些话,杨薇娍刚离开不久,青女进来道阿琪嬷嬷来了。荆词不觉诧异,将近深夜,祖母身边的阿琪嬷嬷此时造访,怕是有不一般的事,遂让青女赶紧传进来。 “四娘安好。”阿琪婆子毕恭毕敬地福身。 “阿琪嬷嬷不必多礼,可是有什么要事?” 阿琪婆子将一锦盒呈给荆词,垂首道:“管娘子命老奴将此物交给四娘。” “这是什么?” “这是长鹊楼的人事资料,管娘子说长鹊楼的暗线今后便交由您打理,请您尽管去拓宽自己的势力,将来与大娘子制衡,以防杨家落入他人手。” 荆词讶异,“长鹊楼?暗线?”她颇感不可思议,“祖母掌控了它的暗线?” “是的。”阿琪婆子沉着声回应,“阿郎瘫痪得太蹊跷,管娘子如今身子一日不如一日,只怕大娘子那边……心思不纯。” “好,我知道了。” 实在出乎意料,长鹊楼竟然同祖母有关。如果真的依阿琪嬷嬷所言,看来祖母的确是走投无路了,否则不敢在她身上下那么大的赌注,又或者……长鹊楼暗线只是祖母手上的一部分势力。 荆词打开锦盒,里面是厚厚的一叠纸以及一张玉牌。每一张纸上面清楚的写着姓名、样貌、职责……长鹊楼的暗线负责人叫许三秋,长鹊楼的三名茶水小厮、四名歌舞伎等都听命于许三秋。荆词把纸上的人信息都默默地背下来,尔后亲手将纸张烧毁。 翌日,吃过午膳。 荆词一身女式男装,带着青女前往长鹊楼。今日先来认认脸,青女心思缜密,荆词打算把长鹊楼的事交由她跟进会更妥帖,故而今日带了她出来。 长鹊楼,二楼雅间。 “客官,请问您吃些什么?” 荆词瞟了眼小厮,颇为神气扬声道:“照旧!” “照、照旧?”小厮颇为为难,“可是……小的不知道您平时来咱们这都吃什么……” “唉你当然不知道啦!把那个眉心有黑痣的小厮叫来,他知道!” 小厮躬身,“成成成,小的这就去叫。” 片刻,一眉心有黑痣的小厮走了进来,刚想开口,荆词有意无意拿着白玉牌正反打量,白玉牌玲珑剔透,甚为耀眼。 小厮见状,立马颔首,“见过主子!” 荆词抬首看了看眼前的人,“去把许三秋叫来。” “是!” 她此行的主要目的是许三秋。 长鹊楼陆陆续续来了客人,大堂开始熙熙攘攘起来,客人们大多选在这个时候吃茶聚饮、赏乐听音,一楼的戏台子上已有乐师正在调试手中的乐器,准备奏乐献艺。 不一会儿,雅间再次来人。 进来的是一半老徐娘,体态丰腴,眼神敏锐犀利,看见桌前坐的是年纪这般轻的小娘子,颇为怀疑,开口道:“请问客官需要些什么?” 荆词闻声抬首正视她,眼前的女子年近五十,声音悦耳,体态丰腴而无耳垂,是她了。 “是我。”荆词将玉牌摆到桌上。 许三秋见玉牌连忙福身,毕恭毕敬道:“许三秋见过主子!” “许娘请起,”荆词抬了抬手,言辞恳切,“以后还需要许娘多多照拂。” “这是我应该做的。” 噌—— 大堂传来伽耶琴的声音。 噌噌—— 几名着装奇特的女子依序走上戏台,她们皮肤极其细腻,眉色如望远山,双唇红润。随着伽倻琴的琴声,缓缓舞动起来,身段柔软,衣裙飘飘,甚为优雅动人。 “她们是何人?” “是新罗人。”许三秋道。 “新罗?异国之人,怎么到长鹊楼来了?”荆词好奇。 “前些年新罗向大唐请罪称臣,不知怎的渐渐便有出身贫苦的新罗女子千里迢迢来到长安谋生,如今客人们的口味越来越刁钻,喜欢新鲜劲儿,因此长鹊楼寻了些面容姣好、才艺出众的新罗女子登台献艺。”许三秋娓娓道来。 荆词点点头,目光全然凝聚在下面美丽女子的身上,摆了摆手,“你下去吧,随便给我上点儿吃的,我倒要好好看看这新罗佳人。” “是。” 新罗女子的衣裙相比大唐繁复美丽的襦裙要简约朴素许多,在大唐人看来,甚至还有些奇特。不过她们的舞技倒是一等一的好,从舞技到眼神,相比大唐众多歌舞伎都要卖力上几分。 曲终,舞毕。 新罗女子双手叠加于身前,跪地躬身,将头磕到地上,向观舞的客人们行礼,敬意十足。客人们见状纷纷大声叫好,顿时交头接耳对此赞叹不已,这新罗女子就是不一样。 “四娘吃些东西吧。”青女轻声道。 桌上已经摆了金乳酥、水晶龙凤糕、蒙顶茶等几样茶点。 “好啊。”荆词拿起杯子喝起茶来,眼神却还往楼下瞟,想着那些新罗女子会不会再献艺一番。岂料,这一瞟,竟然瞟到一抹熟悉的身影。 楼下一隅,崔琞与两位中年男子坐在一起,几人不知在谈论些什么,神色颇为愉悦。 “青女,你可认识你那两个男子?”荆词指了指与崔琞同桌之人。 青女细细看了几眼道:“貌似是兵部郎中、礼部员外郎。” “这么说来是他的同僚喽。” 荆词眸子转了转,灵机一动,语气甚是欢快,“你在这等着,我会一会去。”说罢,一溜烟走出雅间。 ………… 不一会儿,青女看见一穿新罗女子服饰的人慢慢接近崔琞,不同之处是那女子还带了新罗女子的大圆帽子,帽子周围垂下长长的纱幔,将女子的面容及脖子的位置遮盖住了。 青女确定,那一定是想一出是一出的自家四娘。 第一百七十三章 你很无聊吗? 荆词方才向新罗女子借了一身衣裳,还带了大圆帽子和面纱,如今俨然是一副新罗女子的模样。她学着新罗女子的手势舞步,扭动着腰肢走着舞步一点点靠近崔琞…… 崔琞同桌的两个男子发现了荆词,神色颇有意味。 荆词舞动着步步逼近不为所动的崔琞,他低头饮茶,目不斜视,丝毫不把越靠越近的奇特女子放在眼里。 荆词已然挪到崔琞身旁,紧紧挨着他……他却仍旧瞟都不瞟她一眼,更别说做出任何反应。 面纱内的神情变得玩味起来,她伸出手大胆地摸向他俊俏的面容…… “哎哟,啧啧啧——” “武郎中不给点儿回应吗?哈哈……” 同桌的二人不禁啧啧惊叹起哄。 荆词见他还没有反应,面纱内笑意更深了,舞动着腰肢再次伸手摸向他结实的胸口…… “武郎中不理你,本官来陪你玩——”同桌的男子伸手一把扯过荆词的手臂,欲往自己怀里拉。 荆词本想挣脱,终不及男子力道大,心想这下惨了…… 岂料,忽然一个更大的力道揽过她的腰,她一个重心不稳,脚下一滑,直接躺到了熟悉的怀里。 隔着面纱,她盯着低头含视她的崔琞,仿若他能透视面纱。他看着一片雪白的面纱动了动喉咙,俊朗的五官一点点向她逼近……最后附在她耳边低声道:“你在杨府很无聊吗?” 面纱内的荆词瞪大了眼睛,腰部用力试图挣脱起身,她才不信他真的知道是她,决定再试一试。可惜,她被崔琞稳稳地摁住了,逃脱不了。 荆词遂压抑着声线,故作娇柔道:“郎君认错人了……” 崔琞神色戏谑,悄声道:“是吗?小娘子同在下的内人极像。” “郎君说笑呢,我戴了面纱,郎君如何辨得出样貌。” “小娘子古灵精怪,与内人狡猾多计简直如出一撤。” “什么?谁狡猾多计?谁是你内人?”荆词一把撩开面纱,眼睛圆鼓鼓地瞪着他。 崔琞终于粲然一笑,“你说呢?” 荆词哼唧一声,费力地试图起身,他托着她的背将她抱起,待荆词坐正,崔琞方对同僚道:“二位,在下有事,先行告辞。” “哈哈,我等理解。” “是是……” 同桌二人亦笑得意味深长。 崔琞起身作揖,转身走向门外,荆词仰起头撩起面纱的一角朝二楼雅间的青女示意了一眼,尔后跟了出去。 “说说看,你是怎么认出我的?”荆词追上前,与高大的崔琞并肩行走。 崔琞接过小二牵来的马,一把将荆词抱上去,然后长腿一跃踏上马,“驾——” 他悠悠道:“那还不简单,感觉。” “感觉?”荆词一脸不信,“什么感觉?你就不怕真的认错人吗!” 他嘴角溢出一抹柔和的笑,“熟悉的感觉,专属于荆词的明媚气息,我怎么会认错。”那是从他在洛阳看见她第一眼起,就被深深吸引的东西。 怀里的人不禁莞尔。 高大的骏马哒哒悠然地走在大道上,路人偶尔投来讶异眼光,这年头胡人女子甚是常见,新罗女子倒是见得不多。 “近来宫中可有异动?” “韦后、楚宗客不断扩张其势力,楚宗客如今就是第二个武三思,气势上有所收敛,权势却扩张得极快。” “李隆基可有动作?”荆词道。 “正在积攒实力,潞州于他而言是绝佳的蛰伏地。你呢?杨府可有动向?” 荆词摇头,“长姐精明势利,有自己的盘算。祖母欲让我继承杨府,如今已把长鹊楼的暗线交由我掌控。我想长姐不是靠得住的人,倒不如我介入杨家,致使杨家发挥作用。” “貌似依照杨家目前的状况,也只能如此,你完事多加小心。”崔琞叮嘱。 “放心,我会的。” 骏马一路朝南边而行,不知不觉竟走到了城隍庙。二人互相看了一眼,皆对此颇有兴致,遂双双下马。 今日是平常日子,四周幽静,甚少百姓前来烧香。 待栓好马,二人一道入内。 庙内宽阔宏伟,城隍爷的神像高大伟岸,神圣气派,一横梁一雕刻,建造修缮得极其气魄大气,无不体现民心民愿。 “与其祈求风调雨顺,倒不如祈求君主清明、国泰民安。” “终有一日,我相信大唐朝堂上皆是浩然正气,有英明的君主再创一派盛世。” 二人见状不禁感慨。 荆词侧头看着身畔之人,面色柔和,“你上回说事成之后和我一起离开长安,是吗?” 崔琞凝视着她,“此乃我余生所愿。” 高大的城隍爷身前,一对眷侣拥吻,两颗赤诚的心贴靠在一起,誓言仿若雪白的羽毛,在铭记了众多誓愿的庙内缓缓回旋。 ………… 崔琞送荆词回杨府,光阴似箭,俩人不过待了一会儿就临近日落。 杨府侧门,崔琞把荆词抱下马,二人依偎了片刻,一记吻落在雪白细腻的额头。荆词尔后依依不舍地转身入府,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眼前,骏马前伫立的身影才跃上马,挥鞭而去。 “四娘可算回来了,奴婢差点以为主子丢了,吓死奴婢了。”芳年见荆词回来筎院,不禁绕着荆词打量了好几圈。 “怎么?青女没跟你说?” “奴婢哪是没跟她说,她是不信任奴婢。”青女斟了一壶茶走进来。 “青女甚少同四娘出门,且这回去的还是长鹊楼,奴婢一颗心总惴惴不安,生怕发生上回那种事。” 荆词笑了笑,“放心吧,长鹊楼现在是再安全不过的地方。” 丫鬟陆续端了精致可口的饭菜进来,一一摆放在食案上。 “府里今日可还好?” “倒没什么大事,就是奴婢今日去账房领月银的时候,路过花园,隐隐约约听到啜泣声,去探了探才知,原来是婼娘子。” “婼姨娘?她被府中姨娘们欺负了不成?”自从父亲瘫痪后,祖母把她打发去贴身侍奉父亲,后来她同长姐亲近,长姐便除了她终日侍奉父亲的活,如今竟然悄悄在花园啜泣,怕是日子不好过。 “其他娘子们欺负婼姨娘是常有的事,她若真是为此事哭泣,还不得每日以为洗面。”芳年一边无关痛痒地轻笑着道,一边细心为主子布菜。 荆词如有所思地点点头,能惹得婼姨娘如此的,定不是寻常的事。 第一百七十四章 招揽人心 正值夏日。 不日,临近黄昏,日头终于稍稍褪去毒气。 荆词和杨薇娍一同走在花园里,悠闲自在。 “咱们去亭子里坐会儿吧。” “好啊。芳年,顺便那些冰镇蒸梨来,夏天吃那东西最解暑了。” 一个转角,二人正欲入亭内,只见亭内已有一身影,坐在桌子前,支着脑袋,神色颇为抑郁。 “这不是……婼姨娘吗?”二人对视一眼,步入亭内。 婼姨娘见着来人,连忙起身。 荆词和杨薇娍双双福身,婼姨娘亦福身还礼。 “婼姨娘神色不甚好,可是哪里不舒服?”杨薇娍道。 “没、没有,”婼姨娘理了理发丝,“多谢三娘关心。不打扰三娘、四娘,我先回去了。”尔后转身走向亭外走去。 荆词回头,看着走出亭外的身影,若有所思,不一会儿,径直追了出去。 “婼姨娘请留步。” 婼姨娘闻声,止步回眸,“四娘还有何事?” 荆词淡笑,“婼姨娘不妨向祖母请求,道愿意回去父亲身边贴身伺候……” “四娘说的什么话。”婼姨娘闻言打断她,未等荆词把话说完。 “婼姨娘请听荆词把话说完,如此行事是为了讨好祖母,依照长姐的性子,你对她并无用处,她断然不会护你周全。” 婼姨娘讥笑,一脸嘲讽,“依四娘的意思,讨好老太太,老太太就会护我周全?” “不会,”荆词如实道:“不过,她疼惜她儿子,看在她儿子的份上,她最多让你受些委屈,不至于弃你不顾。” 婼姨娘福了福身,面无表情,“多谢四娘关心,但四娘管得未免也太宽了,告辞。”她说完,毫不犹豫快速离开。 “你瞧,她根本不领情。”杨薇娍不知何时已经走到荆词身后。 荆词一笑了之,“一个异域女子,千里迢迢嫁来长安,倒也不容易。” “却不知比平康坊的胡妓幸运多少倍。”杨薇娍亦无谓一笑。 荆词不禁惊呼,“三姐竟然也知道平康坊?” 杨薇娍笑着摁了恩她的小脑袋,“你三姐我是足不出户,不是生活在穷乡僻壤。” 二人携手走回凉亭内,继续天南地北地扯着。 “你生辰快到了,想要什么礼物?” “我呀……” ………… 未过几日,杨府突然发生一件出人意料之事,致使众人不约而同聚集到了莞院。 座上的杨寿雁正襟危坐,神色严肃。下边一众姨娘神情舒缓,颇为看好戏的意味。中间跪着一名女子,面容挂着泪痕,深邃美丽的眼眸噙着泪,可怜兮兮。 跪着的女子正是前几日荆词在花园遇到的婼姨娘。 婼姨娘还不到三十岁,面容本就比其他姨娘年轻、肌肤饱满细腻,如今这一哭,更是楚楚动人。可惜这一副美丽的异域长相,在侯门大家的眼里,是十足十的狐媚相。 “云姨娘可知婼姨娘犯了什么事?长姐为何要把她卖了?”荆词悄声问旁边慢悠悠嗑着瓜子的云姨娘。 “四娘说什么呢,”云姨娘嗔怪,“哪是大娘子要卖她?是她自己命贱,不知怎的欠了一屁股债,现在雇主找上门来了,要拿她抵债。” “大娘子看在我伺候阿郎那么多年的份上,您帮帮我吧,我是阿郎的女人,怎么可以去那种地方……”跪在地上的婼姨娘一边啜泣一边苦苦哀求。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再说你也不看看自己得罪的是谁?那可是一个无底洞。”杨寿雁一本正经,丝毫不为其所动。 “我知道……但我也是迫不得已啊,我总不能见死不救吧,那可是我的亲妹妹啊,我妹妹命苦,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她被宗家生吞活剥了……呜呜呜……” “哎呀,我说婼娘啊,自己闯的祸自己摆平吧,今时不同往日了,你以为你现在还是那个备受阿郎疼爱的宠妾吗?”禾娘扇着扇子,不痛不痒奉劝到。 “就是啊,要怪就怪自己命不好吧,摊上这么个妹妹。” 婼姨娘正心急如焚,一旁的人还不住地说风凉话,她蓦地撇头盯着座位上的姨娘们,反唇相讥,“相识一场,各位即便不帮我,又何苦煽风点火?” “哎,你——” “真是疯狗乱咬人……” 座上的姨娘们纷纷摇头,满脸的无奈。 荆词懒得将戏看下去,站起来朝杨寿雁福了福身,“荆词告退。”继而转身走向门口,刚要踏出门…… “四娘——” 跪在地上的婼娘突然大声叫道,她拽了拽手心,无论如何也要试一次。 荆词闻声停下步子。 “请四娘帮帮我吧!您好歹叫我一声姨娘,难不成真想看我被卖到平康坊吗?再怎么说我也是阿郎的女人啊。”婼姨娘寄希望于荆词,眼巴巴望着她。 “婼姨娘你这……”荆词颇为难为情,“你若得罪的真的是宗家,我如何帮得了你?我不过是一个未出阁的女子……” “四娘,不管如何,你帮我想想办法吧……” 瞧着眼下女子的可怜模样,好一会儿,荆词终于轻叹,“我虽与婼姨娘你无任何交情,但说到底,你是父亲的女人,是咱们杨府的姨娘。杨府本来子嗣就不旺,若杨家人再不团结,恐怕到最后谁也不能独善其身。自我应下是杨府继承人的那一刻起,杨家任何一个人的事,就是杨家事。” “好一个杨家事!”座上的杨寿雁突然出声,“既然如此,四娘就看下如何帮婼娘吧。” 荆词福了福身,尔后再次看向婼姨娘,上前将其扶起来,和颜悦色地道:“我虽然力量薄弱,但定会尽力而为。” 座位上的几个姨娘皆讶异,谁也没料到这个四娘会出来插一脚。一直以来,府里几位娘子向来不是高高在上么?什么时候把她们这些姨娘放在眼里了? “无论如何,婼娘在此先谢过四娘了。”婼姨娘对荆词福了福身,她死也没想到,最后竟然是她开口帮她。 “婼姨娘先回去休息吧,我一想到办法会让芳年告知你。” ………… 此事来得太快,让荆词没有丝毫准备,但是她清楚,这绝对是当前最好的机会,向杨府众人证明她的能力的机会,同时也是招揽人心的好时机。所以,她无论如何都要试一试。 第一百七十五章 赎身 回到筎院,荆词当即让青女去调查此事。 未多就,青女便将此事查得一清二楚。 原来婼姨娘是同自己的妹妹一起被贩卖到长安。五年前,婼姨娘被卖进杨府为婢,不久被杨知庆看中,收入房中,她的妹妹,梦娘则被卖到了平康坊。 前些日子,她妹妹梦娘刺伤了非礼她的客人,被刺伤的正是宗楚客的儿子,梦娘害怕万分,匆匆忙忙找到杨府寻求庇护,婼姨娘给了她一笔钱让她立马远逃他乡。 纸包不住火,这些事终于让宗家知道了,如今不仅宗家追究责任,就连平康坊也在追究责任。 荆词揉了揉脑袋,“果真是一件棘手的事情。” “这下可好,平康坊的那家莫氏妓院说了,要么赔钱,要么婼姨娘把自己赔到莫氏去。婼娘子好歹是咱们杨府的姨娘,赔到妓院去还不如死了算了……”芳年啧啧感叹。 “莫氏妓院倒好办,塞钱就对了,主要是宗家……不好惹。”青女也一同为主子分析。 “若真是塞钱能了事,婼姨娘会让自己的妹妹在妓院一呆就是五年?”荆词觉得此事不简单,“青女,你让长鹊楼的许三秋打探一下莫家妓院到底是什么来头,为何苦苦不肯放人。” “是。” ………… 翌日,许三秋传来消息。 原来,婼姨娘的妹妹梦娘卖身莫家妓院时签的是死契,加之容貌出色,又是胡地美人,老鸨便在她身上下了重本,请了曾经的宫廷乐师教习,又养了两个丫鬟贴身伺候,眼看着就是**的年纪,突然得罪了宗家人然后一走了之,老鸨能不追究么。 如此说来,还真是钱能解决的,只不过这笔数额恐怕不小。 “咱们去莫家妓院一趟吧。” “咱、咱们?”芳年吃惊,“咱们怎么能去那种地方……” “有什么不能去的,刚好带你去见识见识,”荆词一脸无所谓,见芳年畏畏缩缩,便道:“你去不去?不去我带青女去。” 芳年胸脯一挺,赶忙扬着头道:“去去去,我当然去。四娘不怕,我也不怕。”反正她上回也随同四娘去过一次,还怕什么。 荆词露出满意的笑,“那成,走咧!” 须臾,荆词和芳年一人一马,骑在大街上。二人穿了男装,贴了假胡子,又画了粗狂的浓眉,涂抹了偏深色的粉黛,活脱脱两个糙汉子。 一入平康坊,四周都热闹了起来,绸缎车马,才子佳人,张灯结彩的房宅,以及空气中飘着的淡淡的平康坊独有的脂粉香味儿。 平康坊,南曲。 “吁——” 二人瞟了眼房宅上高高悬挂的写着“莫宅”二字的牌匾,停了下来,利落地下马。 “哟,二位郎君,里面请——” 立马便有浓妆艳抹的妖娆女子迎了上前,脂粉味道扑鼻而来。芳年忍不住直打了两个喷嚏,要不是用手捂着,差点儿把假胡子给喷走。 女子见状不禁笑,“呵呵,郎君是头一次来呀?” “那个……把你们当家的叫过来,爷有要事。”芳年一边走进宅子一边推开她的手。 “当家的?”女子们顿了顿,似在思索。 荆词把钱塞到浓妆女子手中,“把你们妈妈叫来,快点儿。” “好咧,客官坐着等候片刻,奴家这就叫妈妈去。” 没多久,一个浓妆艳抹甚是丰腴的妇人扭动着水桶般的腰一扭一扭走过来,艳红的大唇咧开,故作风情,“客官要什么样的小娘子,莫妈妈这都有。” “我此行是来赎人的。”荆词沉着嗓音道。 “赎人?”老鸨打量了几下荆词和芳年,骨架这般小的男子,不像本地人,衣着打扮倒是不差,“不知客官想赎哪位小娘子?” “梦小娘子。” “梦、梦小娘子……你们是谁啊?”老鸨提高警惕直直盯着她们,第一反应是他们乃砸场的。 “我们是郑国公府的人,替婼小娘子赎她的妹妹梦小娘子,”荆词说着提高了声音,语气颇为不耐烦,“怎么?不行?” “这、这不是不行……”老鸨不知如何是好,“只是梦小娘子如今已是天价,贵府的婼姨娘把人给弄跑了……” “少废话,开价。” 老鸨被荆词吼得有些畏缩,默默地伸出一根手指。 “一百两?”芳年一口道。 老鸨摇摇头,又点点头。 “十两黄金?”芳年又道。 老鸨摇摇头。 “别磨叽,说!” “姝小娘子是头牌,怎么着也要一百两……黄金啊。” “一百两黄金?你怎么不去杀人放火啊!”芳年惊得跳脚,简直天方夜谭,她是有意刁难吧?贵得快买下整个平康坊了。 “你当郑国公府好欺负?”荆词冷静自持,冷冷盯着忸怩作态的老鸨,神色间丝毫没有意外之色。 “哎哟喂,郎君啊,话不是这么说,您去打听打听,如今咱们家的梦小娘子,比宫里的贵妃娘娘还吃香,是有市无价呢!她这一逃走,咱们整个莫宅都喝了好几天西北风了,您瞧奴家就知道,人都饿瘦了一圈。”老鸨歪着眼睛撇嘴,一副小媳妇模样。 座位上的芳年看着赶紧撇开头,忍不住连番作呕。她发誓再也不来这种地方了,打死都不来!上回那个桥西娘子她见过,同这些残花败柳完全不同。 “我告诉你,一百两黄金,你这是欺行霸市!”荆词拿起桌上的茶杯狠狠一敲,疾言厉色,“两个字,没有!” “那不成啊郎君,您这是在谋财害命啊……” “要也可以,去郑国公府抢去。”荆词抬了抬下巴,眸子甚冷。 老鸨未被唬住,顿时高声道:“您不能因着是郑国公府的就欺负人呐,就是去报官评理,清官老爷也不会说您对……您这是要我们整个莫家的命!” “我可没欺负你,赔是要赔,但不是这么个陪法。” “赔法当然很多,比如贵府那个婼姨娘就不错,听闻她素来不得贵府好脸色,若她愿意替妹还债屈居寒舍,奴家倒是愿意好吃好喝伺候着。” 啪—— 一巴掌拍在桌上,茶水飞溅。 “放肆!” 老鸨吓得抖了抖。 “杨家好歹是几朝贵族,姨娘到妓院做头牌,你有几个胆子这么做?你就不怕株连九族?”荆词神色极冷,语气沉得不能再沉。 第一百七十六章 名妓调教(一) 老鸨蓦地有些失措,心里还真有些慌,“那、那您说怎么办嘛……总不能让咱们一大家子饿死吧?别人家都是门庭若市,就我家无人问津……” “不过我堂堂郑国公府也不是蛮不讲理的人家。”荆词垂眸。 “那依您说怎么个赔法,奴家看看成不成。”老鸨的语气弱了几分。 “我虽不打算给你赔一个梦小娘子,但我倒是可以教你培养好些‘半个’梦头牌。” 老鸨精明的眼珠子一转,露出少许期待,“什么意思?” “你把你们这过气了长期未接客的姑娘给我叫来,我悉数给你调教,保准你财源滚滚。” “郎君您行么?我这过气姑娘多得是,您要怎么个调教法啊?”老鸨颇为怀疑,他一个外行人,还能废物变宝不成? “行不行,试一试才知道。” “阿才,去把嗑瓜子的姑娘们全叫来。”老鸨肥手一扬,毫不犹豫。 片刻,近十名其貌不扬的女子忸怩地走过来,有的浓妆艳抹不停地抛媚眼,有的则蓬头垢面翻着眼皮,让人看着着实不舒服。 “就她们了,”荆词点头,“我看她们也才二十多岁,不出十日,我将她们调教成抢手的香饽饽,以此能否同梦小娘子相抵?” “您确定您能做到?奴家可不太信呐。”老鸨狐疑,他该不是想给她下套吧? “我若做的到,你就不能再追究梦小娘子之事!” “行,我倒是要看看,您怎么点石成金!”老鸨最终点了点肥硕的下巴,她倒要看看这是出什么戏。 “明日起,你们到城东的罗家邸店去,会有人在那里等你们。”荆词说罢,起身往外走去。 “这可是说好的啊!您可不能耍无赖!”老鸨不放心地冲她的背影喊到。 哎呀喂,如若这些个丫头能摇身一变成为半个梦娘,倒也不错嘛……毕竟是长期的收入来源,梦娘其实说白了就值那么一个**价,过了就没了。 ………… 路途中,二人哒哒骑着马回杨府。 芳年看了看怡然自得的主子,主子似乎毫无压力,她不禁好奇,“四娘,你打算如何调教那些女子?” “其实那些女子并非长得丑陋不堪,只不过胸无点墨,加之缺乏气质,欠缺审美,故而让人觉得倒胃口。改善改善,应当看得过去。” 芳年眨巴着眼睛,“四娘要亲自调教吗?” 荆词扑哧一笑,“你看我有这个能耐吗?” “没有。”芳年老实地摇摇头。 “你替我寻一寻长安城在宫里待过且擅长梳头化妆的教习嬷嬷。” “四娘想找出宫了的老宫女教那些青楼女子化妆?” “不仅化妆,还有举止礼仪,另外安排一位愿意教授她们的秀才,教她们背诵诗书,胸无点墨,总要装点门面才行。”荆词悠悠道,她脑子里早已将一系列的事情都规划好了。 ………… 翌日。 城东罗家邸店。 一名三十多岁的宫女耐心教近十名忸怩作态的女子言行举止,宫女脸上有一道疤痕烙印,据说武周时期在宫里犯了错,被逐赶出宫。 从行为开始,她依次教她们走路、行礼、端茶,紧接着是如何说话、哭、笑,样样皆讲究一个字,雅。 可惜,这近十名女子天赋不高,学得极慢,且犯懒惯了,坚持不了多久就不住唠叨抱怨。 “哎哟喂,我的脚好疼啊,能不能休息会儿啊?” “就是嘛,都练了半个时辰了,我的腿都快断了。” “就是就是,我这小嘴都快笑僵。” 青楼女子们一屁股坐到凳子上,其余人见状,纷纷坐了下来,不够凳子的甚至席地而坐。刚练了丁点儿的模样,瞬间原形毕露。 荆词和芳年看在眼里,不禁隐隐担忧,生怕教习宫女一个气恼罢工。 幸亏,教习的宫女极其耐心,一遍又一遍地讲解、示范…… “好了,都起来,咱们再练一遍。全部给我起来!从头复习一遍,怎么走的,腰别扭来扭去……” 荆词默默地朝芳年点头,竖起大拇指,暗暗庆幸,别看这宫女其貌不扬,脾气不好,但难得很可靠,有足够的耐心。岂料,当荆词还沉浸在庆幸中…… “不行了不行了,我坚持不住了。”一青楼女子瘫倒在地。 “唉,我也好累啊……”一女子直接一屁股坐到了桌上。 教习宫女见状,将手中的枝条一甩,扔到桌上,“罢了罢了,我不教了,朽木不可雕也!” “哎,别、别呀,你再耐心指教一下行吗?”芳年赶忙起身,“我们再加些银子,你忍耐一下可好?” 教习宫女指着哀叫连连的女子们,“就这副模样?怎么教?猪都比她们聪明勤快。” “你这分明是折磨人。”女子揉着自己的嘴巴道。 “说我蠢我也认了,反正我不练了。”她们干脆破罐子破摔。 “你瞧瞧!”教习宫女看向荆词,满脸讽刺,“有些东西是骨子里的,剔除不掉,钱我就不要了,另请高明吧。”说罢,她头也不回大步地走向门外。 荆词无奈地摇摇头,刚想开口,瘫坐在地的女子便道:“我看你也别指望我们了,若人人都聪慧勤奋,我们早就像梦娘一样吃香喝辣了。” “就是就是,我一个烧火的才没那么好命……” “我们现在这样也挺好的,日日磕瓜子晒太阳,大不了被妈妈骂几句。” 对于此,荆词也甚是无奈,起身面无表情道:“先回去吧,下午再过来,有先生教你们背诵诗书。” ………… 午后。罗家邸店。 荆词下马,正欲走进店内,一书生迎面走来,见着是荆词,立即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前,抱拳道:“她们连字都认不齐,如何背得了诗赋?在下尽力了,另请高明吧。” “哎,那个……”还未等荆词说完,书生已经无奈地摇着头急忙离去。 荆词与芳年对视一眼,无奈至极。 “四娘,那怎么办?”芳年看向主子。 荆词快步走进店内。 浓妆艳抹的女子们正有说有笑围在桌前嗑瓜子,七嘴八舌好不热闹。书卷被她们拿来垫瓜子壳。 荆词终于气馁,果真就是朽木不可雕也啊! 好一会儿,荆词喃喃,“看来……只能行下策了。” ………… 是夜。 荆词去文漱斋,找了些记载古今当代宫廷服饰的书卷,细细阅读起来,一边看,一边在书案上作画,将书中的细节内容一一画下来。 “四娘画的什么啊?” “衣裙啊。” 端着茶水的芳年讶异,“这、这是衣裙?我怎么觉得像符咒啊……” “什么眼神,明眼人都知道是衣裙。”荆词纠正她。 恰巧青女端来点心,若有所思点点头,“原来是衣裙啊。” 荆词见她们如此反应,眉头不禁微微皱起,颇为气馁,“真的不像吗?” 芳年和青女不约而同摇头。 荆词弃了画笔,苦恼地支着脑袋,为何老天爷连丁点儿的绘画天赋都不给她呢,她少时习画明明足够努力了…… 她原本将调教那些青楼女子之事打算得甚是完美,以为一切会按照她的计划进行,不想连连受挫,一天下来,竟一事无成。 现在不仅莫氏妓院的老鸨追究责任,听闻昨日宗家管家真想到杨府讨说法之时,马车在路上撞了人,如今也被追究责任,故而宗家这几日才一直无声无息。 第一百七十七章 与宗家较量 最终,荆词不得已翌日去笙院寻求杨薇娍的帮助。 “直接给我不就好了,何须自己折腾一番。”杨薇娍笑着道。 书案上,几幅美丽的襦裙服装图案在纸张上呈现出来,活灵活现,将每一个细节展示得甚为细腻。 荆词盯着眼前被杨薇娍一蹴而成的几幅画卷,摇头啧啧感叹,“三姐丹青妙手,直叫人叹为观止。” “不过是依书卷记载所画,哪有那么夸张,得了,你快去忙你的事吧。” “好咧。” 荆词拿着画卷随即出门,骑马朝长安城最好的布庄而去。她将画卷拿给布铺老板过目,由他挑选质材最符合用途的上等布匹,待一一搭配好后,带着青女早早寻好的长安城最好的布庄两三位绣娘一同前往东城罗家邸店。 绣娘们一一为那十位青楼女子量身材,测量之下发现十个女子的身材竟很接近。女子们因着有新衣裳穿,无不兴奋。 “今日起你们要练习站立与行礼,只需要把这两项练好,便成功了一半。”荆词一袭男装,负手粗着嗓子对众人道。 “你确定?有那么简单么?” “你说的啊,只要站立和行礼。” “只要不累就成……” 荆词示意,一位教习婆子随即走到众女子面前,手里执着一根细长的干柳枝,轻轻一扬便是唰地一声,与空气摩擦声音尖锐无比,若打在皮肉上……她们光听着都疼。 “这、这是作甚……”女子们见状咋舌。 教习婆子面无表情,冷冷道:“接下来几日,还请各位姑娘们配合,哪位要是犯懒,我手中的鞭子可不会留情。” “那不成,哪能动粗啊,咱们可是靠脸面吃饭的,打坏了你赔得起么?” “就是就是,你凭什么动刀动鞭……” 唰——唰唰—— 教习婆子轻轻挥了挥手上的柳条,几道声音甚是吓人,女子们立刻止住了声。 “姑娘们若是怕打坏了自己的花容月貌,那大不了我不使鞭子,用银针如何?”教习婆子扯着嘴角冷笑,“银针最多不过留些不大不小的针眼儿,不会有大碍。” “嬷嬷不必顾忌,”荆词出声,眨巴着眼道:“我府里各种名贵的药材多得是,就是把姑娘们打残了,在下也绝对救得回来,嬷嬷尽管随意鞭打就是。” “你们好狠毒的心啊……” “我们不学了,我们要回去……” “不学了不学了……” 女子们嘀咕着想往门外逃去,教习婆子眼疾手快肥硕的大手一挥,唰—— “啊——” “好痛啊——” 女子们连退几步,鞭子立刻撕裂了两三个人轻薄的襦裙。 “想不挨打就全部给我站好了!休要犯懒!你们这些人,贱命一条罢了,小心我让她横着出去。”教习婆子抽搐着脸上的横肉睁大眼瞪着每一个人。 女子们当真被吓着了,纷纷噤若寒蝉,大气都不敢出,此人只怕比妓院的老鸨妈妈还要狠辣。 “所有人听好了,由高到矮站成一排。手脚麻利点儿,没吃饭么!”教习婆子来回走动督促,“抬头挺胸站直了!” 片刻,待女子们站了一会儿,婆子方转身对荆词低声道:“请郎君忙自己的事去吧,三日后我定会给你一个满意的结果。” “有劳嬷嬷。” ………… 荆词尔后回府,换了一袭紫色襦裙,略施粉黛,命王管事备了些厚礼,最终带了芳年和青女一同踏上马车前往宗家。 事情过去好几日了,此时上门最为合适。 “四娘,您为何不着男装?咱们这样宗府的人会不会觉得咱们轻视他们?”芳年颇为不解。 “放心吧。” 不多时,马车停在宗府门口。门房通传,片刻将荆词等人引入雕梁绣柱的宗府内。 宗府恢弘大气,与一般侯门相差无几。 前堂,丫鬟、小厮立于一旁,两个男子坐在上座,一个三十来岁,另一个二十来岁,皆冷眼看着一步步走入眼帘的人。 “荆词见过二位宗郎君。”荆词携芳年、青女一同行礼。 年纪较轻的男子难以置信,讥笑道:“杨家竟让一个女人来?把我堂堂宗府当什么地方?” “女人的事自然由女人来解决。”荆词神色自若。 男子咋舌,睁大眼瞪着她。 另一个年纪较长的男子干笑几声,“二郎有所不知,不是杨家看不起我们,而是整个郑国公府如今只剩下女人,咱们该体谅。” “宗大朗错了,家父健在,杨府并非只剩下女人。再说,女人怎么了?则天大圣皇后掌管朝政多年,把大唐治理得国泰民安,这不也是女人么?” “你来宗府是为了废话么?”年纪轻的男子翻了翻白眼,语气有些不耐烦。 荆词扬了扬手,小厮随即捧着一摞礼盒走上前,荆词淡笑,“我在此正式为婼姨娘的作为向宗二郎道歉,此事的确是我家姨娘有错在先,杨府已经竭力查探那女子的下落,一旦抓获,但由宗二郎处理。” “哼,说得轻巧,贵府放走的人,贵府舍得抓回来?当我三岁小儿好骗不成!要抓回来早就抓回来了,怎会到现在还没丝毫音信!” “杨府哪及贵府神通广大,说抓回来就抓得回来,人总要细细地找,她犯的罪逃不掉,责任总得负,但是在此之前,我先替婼姨娘赔不是,做了不当之事。” “赔不是有什么用?我的伤是你道歉和送几盒礼就抵得过的?有本事让那个婼娘过来,让她代替她妹妹服侍爷,爷高兴了兴许不追究,否则我让她好看!” “婼姨娘贴身服侍家父来不了,今日杨家替她赔不是。”荆词面无表情盯着他,宗家都是聪明人,不想与杨家作对,只一口咬住婼姨娘,说到底那才是目标。 宗二郎睁大眼睛瞪着荆词,蓦地一巴掌拍到桌上,“你难道还不明白,我只要婼娘,婼娘在我手中,还怕那个贱人不回来?” “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婼姨娘是杨家的人,不能动。礼我已经赔了,人我也会派人手加紧寻找,宗二郎若为了女人的事使宗家与整个杨家为敌,值得么?”荆词冷色,直直盯着他。 “杨家为了一个侍妾,与宗家为敌,值得么?”宗二郎亦冷下神色,正视荆词。 四目对视,二人眼神交替,电光火石间,暗含试探与较量。 第一百七十八章 终于做成了一件事 “哎——”宗大朗扬了扬手,淡笑道:“莫为了不足挂齿之人伤了两家的和气。杨四娘,请入坐,咱们坐下来心平气和慢慢谈——” 荆词对他微微点头,才走到椅子边坐下,丫鬟随即为她斟茶。 “我听闻那个婼娘不过是伺候令尊的胡姬一枚,如今令尊卧病则并非她伺候不可,杨四娘何必为区区一枚胡姬费心思?”宗大朗看着荆词,依旧笑意淡淡。 “宗大朗,令弟要的是那青楼女子,她若真在乎她姐姐,岂会让她姐姐身陷囹圄?不过是一个青楼女子罢了,哪一点值得二位郎君大动干戈?宗杨两家都是有脸面的人家,若为一个青楼女子争执不休说出去岂不惹人笑话?” 宗大朗看荆词一心求和,神色蓦地缓了缓,“二郎,我看不如就算了吧。” “算了?”宗二郎睁大眼睛盯着兄长,“如何能算?我不甘心让那个贱人就这么跑了!” 荆词见状,扬了扬嘴角,眯眼道:“如若此事被长宁公主插一脚,堂堂中书令的儿子为了一个青楼女子纠缠不休,届时闹到皇后面前,宗家要如何下台?” “哼那你杨家也逃脱不了包庇的罪责!” “包庇?如今杨府可是派了人手出去搜寻的,已经在极力给宗二郎交代,可是宗二郎却这般死咬着不放,非得弄得鱼死网破颜面扫地,杨家有什么办法。” “且慢!”宗大朗突然出声,目光炯炯盯着荆词,言辞颇为恳切,“如若长宁公主不追究舍弟的责任,我们就不追究杨府的责任,如何?” 前几日宗家人去杨府讨要说法的时候撞上了长宁公主府的马车,致使长宁公主的小儿子被撞伤,爱子心切的长宁因此埋怨上宗家。宗家如今声势再大,惹上皇后的宝贵女儿,也得头皮发麻。 荆词道:“宗大朗说笑呢,长宁公主与我杨府何干。” “长宁与杨家的关系千丝万缕,谁不知道,如若你办得到,宗杨两家之事一笔勾销,宗家此次就认栽了!”宗大朗道。 一旁的宗二郎不做声,默认兄长的说法。 “那行吧,我试试看,”荆词面无表情起身,“告辞。” ………… 路途,马车哒哒走着。 车内,右侧的座位上放着几个礼盒。 芳年瞥了眼道,“这些礼没全部送进宗府去?小厮偷懒不成?” “这些是为长宁公主准备的。”荆词语气淡淡。 “四娘一早便料准了咱们要再登长宁公主府?”芳年抬眼意外。 荆词嘴角轻扬,“你说呢?” 方才的唇舌之争不过是面子功夫。 “咱们四娘就是了不起。”芳年咧嘴笑,满脸自豪骄傲。一旁的青女亦不禁笑,既是因着主子,也是因着芳年。 不多时,马车在长宁公主府门口停下。 门房通传后,立马放行,荆词等人遂下车入内。 恢宏的府内,客堂的桌上茶水、各式点心一应俱全,似在等宾客般。 “见过长宁公主。” “快起来,过来坐。”长宁公主看着朝她行礼的荆词,和颜悦色道。 荆词笑着一边走到客座处坐下,一边道:“公主料事如神,竟然知道我今日会登门拜访。”看桌上的茶果便知一二。 “前些日发生的那事着实令我糟心,宗家的儿子竟然如此不知好歹,撞了我家二郎还想逃之夭夭,若非我露脸,怕当日便把责任推卸得一干二净,可恶。”长宁公主未接荆词的话题,而是佯装愤愤,一脸不悦。 “此事说到底是怪咱们杨府,错事是咱们杨府做的,他因着来讨要说法才误伤了咱们家二郎,我特地让三姐挑了些利于二郎伤势的药材带过来,公主瞧瞧是否用得上。”荆词朝小厮示意了一下,小厮便将礼盒呈予公主府的人。 长宁公主摇头,甚是不解,“瞧你忙前忙后的,为了一个没什么用处的胡姬,有必要么?”杨府妾室虽多,但各有作用,荆词若是为了其他人忙活,她还能理解。 “实不相瞒,从咱们杨家的利益角度去思量,婼姨娘的确不值得我劳心费神、花钱出力。但如今杨府这般光景,父亲卧病,祖母年迈,后院各姨娘人心涣散,内宅与外宅有千丝万缕的干系,内宅若动摇,只怕对咱们杨家不利。此番我想通过婼姨娘的事予以后院各姨娘慰藉,一日为杨家人终身为杨家人,稳住人心。”荆词言之凿凿,一脸诚心实意。 长宁公主的神色不禁松了几分,盯着荆词的眼神蓦地些微亮。片刻,诧异不觉浮上她的面容,“杨寿雁竟肯让你做这种主?” “祖母疑心重,似乎不看好长姐。” 长宁公主淡笑,“你祖母已到耄耋之年,心里头却精明得很。” 荆词端起桌上的秘色茶杯,慢慢喝起来,目不斜视,动作慢条斯理,甚是优雅。 长宁公主则吃起了丫鬟端上来的蜜汁蒸梨,一口一块,优哉游哉,连吃了好几块。 待一小碟蜜汁蒸梨过半,长宁公主才放下手中的筷子,缓缓道:“你们这系谁主事我不在乎,只要是利于杨家之事,我都没话说,毕竟杨家将来庇护的是咱们的子孙。” 把弄着手中的茶杯盖的荆词将盖子放好,似笑非笑地点了点头。 “杨家姨娘包庇了行刺宗家郎君之人,宗家人误伤了我的二郎,由杨家人起,终于杨家骨血,这么说来,其实是因果循环。罢了,我认了,冤冤相报何时了,我不计较就是。”长宁公主扬了扬手。 荆词闻声,当即起身行礼道:“多谢长宁公主大人大量。”她的面容上不禁露出许些笑意,难得做成一件事,掩不住喜色。 “青出于蓝而胜于蓝,雁儿这个人太自以为是,骨子里尽是骄傲。”长宁公主垂眸喃喃,似在忍不住感叹。 ………… 长宁公主未同宗家计较,宗家郎君依诺不再追究婼姨娘的责任,宗家这边终于搞定了。 这才是真正的成功了一半。 一晃几日。 荆词再踏进城东罗家邸店时,后边院子里,入眼的是一个个站立、走路有模有样的女子,纵使其貌不扬,但气质有了极大的提升,与三人前忸怩作态、弯腰驼背的情形简直大相径庭。 第一百七十九 收复人心 众女子见是荆词,一齐朝她福身行礼,动作整齐,举止规范到位。 荆词满意地点点头,“嬷嬷果真有真本事。” 教习嬷嬷性子虽然极为严厉苛刻,但做事有自己的一套。 “四郎过奖了,”嬷嬷福了福身,“我的任务完成了,如果没什么事,我便告辞。” “青女,送送嬷嬷。” 青女遂一同遂教习嬷嬷出门,将足量的银子双手递给她,“嬷嬷辛苦了。” “客气。” 女子们安安静静站在荆词面前,妆容各异,样貌也不甚美好。 荆词左右打量众女子,片刻,打了个响指,“化妆。” “化妆我会呀……” “那再简单不过……” 女子们蓦地议论纷纷、七嘴八舌起来。 “宫廷妆。”荆词补充道。 “宫廷妆?好玩好玩……” “我也好想学……” 片刻,芳年将装满各种粉黛、胭脂、化妆笔的小箱子拿过来。 荆词挑选了一个女子坐到椅子上,青女亲自为她上妆。 “你们仔细看好了。” 青女为其洁面,尔后敷上铅粉,将铅粉摸均匀后,沾了些胭脂,缓缓涂抹在两腮,“胭脂不可涂抹过多,轻轻地抹两下即可,两腮一定要匀称。” 上完胭脂后,便是画眉黛,用的是普通的铜黛,一支眉笔将眉毛勾画得细细长长,如同柳叶,“这是贞观年间最流行的柳叶眉,显得娇美柔和。” 女子们围着青女成半个圈,发出哦的一声,看得甚是专注仔细。 “接下来是贴花钿,你们用纸即可,将其涂成嫣红,剪成扇形如指尖大小,贴于额中。”待贴好花钿,青女用一支朱笔轻轻在女子唇的两边点了点,“面靥要努着嘴来点,笑时便会娇媚可爱。”紧接着是描斜红,“斜红要描在眼角处,如同弯弯的新月,又如同细细的血痕。” 最终,便是抹唇脂。 妆毕,一个娇媚佳人出现在眼前,比起方才动人许多。 女子们啧啧感叹妆容的魅力,心痒痒当即纷纷自行动起手来。可惜她们都不是聪明人,邯郸学步,只学了个手势罢了,要么是胭脂浓厚,要么是面靥粗大,亦或斜红太短。 青女教学亦有自己的一套,用她化的妆和女子自己化的作对比,让她们自己指出哪里不同,尔后再自行修饰,尽量改得一模一样。 女子们用这种“找差异”的法子,很快便将妆容模仿得七八分了。 熟能生巧,青女让女子们将妆容卸掉,再化,找出不好之处进行修饰,尔后卸了再化,如此几次,总算没有大毛病。 ………… 几日后。 平康坊,莫氏院子。 四名着装打扮不凡的女子站在大门前,只要有客人进出,她们便会规规矩矩地行礼。没多久,莫氏大门前便聚集了好些人,都是冲这四名女子而来,人们好奇,烟花柳巷之地,怎么会有这般举止优柔的女子。 “这好像是以前宫女的衣裳,我在史书上见过。” “妆容正式,有宫廷大家之风。” 平康坊的客人中不乏有见识之士。 一时之间,长安城嫖客间传言,莫家妓院来了一批宫廷佳人,不接客,仅仅规矩地站在大门和后院里,偶尔端茶倒水,致使嫖客们犹如身处宫廷的错觉。 莫氏妓院的要价水涨船高,长安有钱人多,客人络绎不绝,老鸨精明,未过多久就扬言每日只接待十位客人,且需要预约。故此,每日登门竞价之人摩肩接踵。 “莫妈妈可还满意?”荆词一只手啪嗒一声打开扇子,负手微微扇着。 “满意满意,”老鸨眉开眼笑,“能把烧火丫头调教成这般,您着实厉害!” “那就好。” 老鸨走了上前几步,点头哈腰,“既然您真能点石成金,可否帮我那另外几个姑娘也培训一番,那几个姑娘的天赋比她们强多了,通诗书琴棋……” 荆词轻笑淡淡道,“梦娘的卖身契呢?” “在这呢。”老鸨立刻笑吟吟地奉上。 荆词取过卖身契,转身走向马匹,跨上马,“驾——” “哎这……”老鸨看着离去的背影,扬着扇子的手顿在半空中,满脸无奈。 芳年和青女皆扯了扯嘴角,跨上马随主子而去。 老鸨甩了甩扇子,撇撇嘴,有什么了不起嘛,继而转身朝自己的院子走去。 ………… 花了整整十日,婼姨娘的事总算处理掉了。 杨府,娓院,众人齐聚一堂。 青女将婼姨娘的妹妹的卖身契呈给她,她瞧着自己妹妹的卖身契,当即红着眼撕了个粉碎,尔后上前朝荆词福身。 荆词连忙起身,“婼姨娘这是作甚,您是姨娘,我如何受您的礼?” “多谢四娘出手相助,我知道此番坎坷不易,四娘的大恩大德,我铭记于心!一定报答!”婼姨娘言辞诚恳,满腹感动。 “婼姨娘言重了,您是杨府的姨娘,荆词岂会让外人欺负了你去?一日为杨家人,终身是杨家人,我们杨家不是那么好欺负的,诸位姨娘说是吗?”荆词说着看向座位上的其他姨娘。 “没错没错……” “到底是四娘懂得疼惜人。” “我早就看好四娘……” 各个姨娘皆面露喜色,这个四娘有这份道义再好不过,一个废物都能使她为之费心费力,何况她们? “我真小瞧了四娘。”一旁的杨寿雁笑容淡淡,语气平静,瞥向荆词的眼神看不出喜怒。 荆词扯了扯嘴角,“长姐过奖了。” “哈哈哈……虽然是多此一举,但也证明了四娘的确有几分能耐啊,倒真出乎我意料,我一点都没看错人!”座上的老太太忍不住哈哈大笑,眼角皱纹邹成一团。她虽然不喜欢婼娘,但荆词能借助此事让其他姨娘们知道,荆词是个有情义绝对不会弃她们不顾的人,也值了。 荆词笑着朝老太太福了福身。 回到筎院,丫鬟们已为主子准备好汤浴。 忙了好些日,她该舒舒服服泡一个澡了。 荆词一边走向汤浴室,一边冲芳年和青女道:“待我吃饱喝足睡好,带你们出门逛逛去。” 正当荆词要踏入汤浴室时,余囍来了,将一只盒子呈给荆词。 “长姐好端端给我礼物做什么?” “大娘子给您的战利品。”余囍面无表情地道。 荆词不禁眯眼。 战利品,呵。 这就是长姐的性子,你赢了,我心服口服,给你犒赏。 但也预示着,她接受宣战。 第一百八十章 生辰 天气越来越热,杨薇娍、荆词的生辰随之来临。 过了今年生辰,杨薇娍便十八、荆词便十七了。小辈的生辰在杨府无足轻重,没有设宴全府宴饮的必要,各长辈、各姨娘派丫鬟送了礼便作数。 杨薇娍和荆词的生辰日期相差不过几日,杨薇娍生辰那日,她们的生母王婠让人来传她们二人到玉音院用晚膳。 玉音院。 母女三人围在桌边,桌上摆着酒水和丰盛的菜式,几年来,三人头一次坐在一张桌上。 “今日是三娘的生辰,反正你们姐妹俩生辰日期相近,今日便当做是为你们二人一同庆贺生辰,一晃十七八年,幸好你们都平平安安长大了。”王婠于上座,看着自己甚少亲近的两个女儿,面色难得柔和。 阿沅姑姑将两个精致的锦盒呈给王婠,王婠一一打开,里面是两只一模一样的白玉镯,玉镯玲珑剔透,两端以鎏金镶嵌,饰了云纹,云纹上是一颗小小的宝石,精美绝伦。 王婠取出其中一只手镯,亲手为杨薇娍戴上,玉镯趁得杨薇娍的凝脂白皙细腻。 “谢谢阿娘。”杨薇娍笑着由衷道。 王婠又取了另外一只,拉过荆词的手,正欲为其戴上之时,发现她手腕上已有一只光洁剔透的玉镯子,“这是……” 荆词低头看了一眼,如实道:“这是我及笄时阿爹给我的。” 王婠点了点头,遂将手中的鎏金嵌宝石白玉镯放回锦盒,盖上盖子一同递给荆词。 “谢谢阿娘。”荆词双手接过。 待用过晚膳后,丫鬟上了茶水,来不及喝上一口,王婠便起身道:“我该念佛了,你们自便。” 杨薇娍和荆词二人不约而同对视一眼,方回到,“是。” 阿沅端了些蜜汁蒸梨上来,柔和地笑道:“婠娘每日这个时辰都会念经,没一个时辰停不下来,三娘、四娘吃些梨吧。” 俩人简单吃几口,见王婠在佛室一心念经,便起身对阿沅姑姑告辞,道改日再来探望阿娘。阿沅亲自将两位小主子送到玉音院大门口,才转身回屋内。 天已经黑了,府内的灯笼都被婢仆们点亮了,橘黄暖灯映射在佳人的面容上,温暖美好。 荆词和杨薇娍并肩走回各自的院子,荆词垂首看了眼三姐手上的白玉镯,又看了看自己捧着的精美的锦盒,在生辰礼物上,阿娘没有偏心,一视同仁,可是……今日终究只是三姐的生辰。 “我的礼物呢?”在通往筎院和笙院的岔路口,杨薇娍看着荆词,语气俏皮生动。 “我没什么可送给三姐的……” “你该不会没准备吧?”杨薇娍睁大了眼睛,难以置信。 荆词蓦地莞尔一笑,“那倒还不至于。” 后面的青女上前,变戏法般拿出一副画轴,双手递给杨薇娍身后的夭桃。 “前段日子走街串巷无意中获得,说是前朝展子虔的画作《游春图》,我是欣赏不来,送给三姐作生辰礼正合适。” “不错,正合我心意,多谢啊。说到底今日不是你的生辰,待你生辰之日,我再送礼物给你。” “好啊。” 俩人笑着在岔路口分别,回各自的院子。 ………… 不日,七月初四。 荆词今日起得较早,莫名地,她有预感今天的事会比较多,故而早早便自然醒了。 青女为主子梳妆,芳年传早膳,一切如常,有条不紊。 丫鬟刚将食剩的早膳撤下,荆词便闻得几位姨娘来了。 筎院的丫鬟们皆讶异,从未踏进过筎院的姨娘们怎么今日都来了?转念一想,难不成都是来贺主子的生辰的? 果不其然,几位姨娘带着丫鬟浩浩荡荡走进屋,丫鬟手里皆呈着精致华丽的礼盒。 “四娘生辰愉快,祝四娘万事如意——”进屋的众人一同道贺。 荆词浅笑着福身,“荆词谢谢各位姨娘,几位姨娘客气了。” “今日是四娘的生辰,我备了一份薄礼,希望四娘喜欢。”云姨娘笑着抬了抬手,身后丫鬟遂上前,轻轻将手中礼盒开启,一把镶金丝的梅花宫扇在眼前展露,扇骨由玉石、湘妃竹、象牙等材料制成,扇面绘有仕女图,该仕女梳着华贵的孔雀开屏髻,玉手执着一个孔明灯,凤眸明亮,顾盼生姿。 此图与一般仕女图不同,荆词笑意深了些,“多谢云姨娘。” “还有我的。”婼姨娘亦向身后的丫鬟示意。 ………… 待礼物一一呈予荆词过目完毕,荆词再次福身,“多谢各位姨娘的厚爱,一大早不辞辛苦赶来筎院,还赠送如此珍贵的礼物。” “小小薄礼,聊表心意,四娘是咱们杨府的主事继承人,我们理所应当该过来道贺。”云姨娘饱满的脸部满是笑容,一双眸子闪亮闪亮。 “各位姨娘请坐,芳年,上茶。” 几位姨娘刚入座,就有丫鬟进来通传,余囍来了。 不一会儿,余囍带着一个丫鬟徐徐走进来,入内后,面无表情地瞟了眼众姨娘,接着恭恭敬敬地福身行礼,声音洪亮悦耳,“祝四娘生辰愉快,吉祥如意。” “多谢,请起。” 余囍站直了身子,朝身后的丫鬟扬了扬手,对荆词道:“这是大娘子让奴婢送来的生辰贺礼,希望能合四娘心意。” “替我多谢长姐。” 余囍看了眼座位上的姨娘们,嘴角轻扯,“在外头就听到了几位娘子的谈笑声,娘子们果真哪里热闹往哪蹭啊,就连……”她盯着早已归属杨寿雁的云姨娘,讥笑,“一向不喜热闹的云娘子也来了。” 云姨娘不觉拽了拽手心,尴尬地扯了扯嘴角,“我只是随着众姐妹一同过来的。” “莫说我们,余囍你不也来了么?”禾姨娘笑意满满高声道,话含讽意。 “大娘子送生辰礼物给自己的妹妹,再正常不过,倒是几位姨娘……真会见风使舵。”余囍乃杨寿雁身边的一等丫头,根本不怕她们。 “余囍你这么说就误会了……” ………… 她们争论了几句,余囍索性告辞,她说不过那些姨娘。 几位姨娘未多坐,一盏茶的功夫也告辞了。 蕊儿把望兮抱了进屋,说是让小望兮给四姨贺生辰。荆词见着不足一岁有模有样抱着拳头的小望兮,不由一喜,遂一把将她抱进怀里,高高兴兴地哄着。 正哄着,芳年呈了个锦盒进来,说薛二郎命人送来的。荆词双手抱着咯咯笑的望兮,抬头瞧了眼,扬手道搁着吧。 薛崇简有心,每年都记得荆词的生辰,且回回都准时送来生辰礼物。 崔琞前几日便同荆词约好,今日午后长鹊楼见面。食过午膳,荆词穿着一袭襦裙出府,踏上马车,前去赴约,随同的只有芳年一人。 午后的长鹊楼颇为热闹,荆词选在二楼雅间坐下。 小二当即迎上来,“娘子,用点儿什么?” “一壶长兴紫笋,水晶龙凤糕、蜜汁蒸梨。”荆词道。 “好咧,您稍等片刻。” 荆词每次去崔宅,崔琞喝的都是紫笋茶。崔宅什么名茶没有?他却独爱紫笋。 小二片刻便将茶点端上来,荆词不自觉地朝大堂望了望,眼看着时辰差不多了,连崔琞的人影都没见着。 荆词拿起筷子慢慢吃桌上的点心…… 可惜食了将近一半,仍旧不见来人。荆词不住地往楼下瞟去,都过一个时辰了,他不会忘了吧? “小二,上错菜了。”芳年突然出声。 荆词的注意力被拉回到桌子上,只见桌上除了一壶紫笋、水晶龙凤糕,以及一碟蜜汁蒸梨外,还有一盘做工精致外观富贵的御黄王母饭。 “娘子,没上错,这是一位郎君为您点的,说庆贺您的生辰。”小二弯腰笑着道,声音刚停,另一个小二又端了一盘菜上来,这回端的是凤凰胎。 荆词点头,嘴角不禁溢出笑。 此时,楼下的戏台上舞伎们排列着缓缓走出,随着丝竹声,扭动起腰肢,长袖飘飘,个个装扮得庄重美艳,一戴着面具的男子从舞伎们中间徐徐走出来,手里执着一把短剑,利落地舞动起来,男子身材矫健,舞姿英美,加上舞伎们和丝竹敲打声的配合,场面唯美盛大,颇为动人。 楼下的客人们不时拍掌叫好,能舞出此等水平,舞者定有一身好功夫。 舞蹈动作随着音律节奏的加快而加快…… 哒哒哒—— 哒哒…… 哒! 丝竹声戛然而止,舞亦骤然一收,快准狠,干净利落,同时饱含优美。客人们尚来不及鼓掌,男子便带领众舞伎道:“祝杨四娘生辰如意——” 荆词一愣,原来是冲她来的。 戏台上的男子仰头看着荆词,缓缓取下面具,一副英俊的五官出现在众人面前…… 荆词手心不由一紧。 “客官,您的‘素蒸音声部’来了——”两个小二共同端着一道大菜小心翼翼地走了进来。 这道大菜,由面皮裹上各种蔬菜,涅成了足足七十个神态各异的舞伎,舞姿各异,有的抱着琵琶,有的盘坐抚琴,有的则手执一笛……栩栩如生,宛若蓬莱仙女。 此道大菜小心翼翼地摆到桌上后,两个小二作揖恭贺,“祝杨四娘生辰如意——” 方才还在戏台上的男子,此刻出现在荆词面前,面色温和带笑,缓缓朝她走来。 第一百八十一章 屋顶夜话 荆词看着眼前的人,颇为咋舌。 她瞬间明白,这桌子菜也是他让人送来的。 可惜,这么重、这么有心意的礼,却让她坐立难安。 “怎么?看呆了?”英俊的男子走到她面前。 “薛二郎这……”荆词咬着唇,不知该如何言语。 “不请我坐吗?” 荆词起身,“薛二郎请坐。” 一旁的芳年犹疑着上前为他斟茶,莫说主子呆了,她也被震惊了,谁会想到薛崇简会给主子一个如此大的惊喜,不,应当是惊恐。 “薛二郎怎知我在长鹊楼?” “猜的。” “猜?”荆词讶异,看了看桌上的东西,“那这些……” 薛崇简垂眸轻笑,“以荆词的性子,今日定会出门,我猜准了你会来长鹊楼。” “如果你没猜准呢?” “没猜准便罢了,全当我记错了你的生辰。”他一脸云淡风轻。 荆词蓦地有些难为情,亦有些感动,“薛二郎大可不必如此,你的心意我都能领到,没必要如此破费。你这般……让我心有不安。” “是么……”薛崇简嘴角溢出一抹苦笑,“可是唯有如此,才能让我心安。” 荆词瞧着他颇为失落的眼神,拽了拽手心,尔后抿嘴不紧不慢地道:“从未有人为我如此费心过,我很感激薛二郎的这份用心,真的谢谢你。” 薛崇简的神情这才爽朗起来。 荆词转头看了看门口,又不时朝楼下望一望,心里些微着急。 她的不自在他都看在眼里,他笑着道:“你慢慢吃吧,我的祝福到了,我还有事,先行告辞。” “好。” 看着薛崇简离去的背影,荆词暗暗松了一口气。 自然,她看不到他转身的刹那瞬间低落下去的神情。 荆词看着桌上夸张的“素蒸音声部”,支着脑袋发杵,这道菜只是单纯用来观赏的,一般只有宫中圣上娘娘,亦或金枝玉叶才会用,她如今面对着这东西,着实没什么用。 ………… 她就这样一直看着,直到日落,也没等来崔琞。 “四娘,咱们要不要回去?”芳年问得小心翼翼。 荆词点点头。 “那这盘‘素蒸音声部’怎么办?” “我和你总不能抬回去吧。”荆词语气淡淡,起身出门。 芳年惋惜地看了一眼桌上的艺术品,美艳绝伦,世间少有,就这么被弃置在此,怪可惜的。 夕阳西下,街上行人散去了大半。 荆词和芳年坐在马车内,马车缓缓前行,荆词一路不语,情绪低沉。芳年见主子如此,不知该如何安慰,只好在心里默默怨怪崔琞,不守信用,把四娘当猴耍呢? 马车影子被夕阳拉得老长,因着杨府不受夜禁限制,大可缓缓归去。 ………… “怎么回事?”芳年突然出声。 荆词这才回过神来,不知何时,马车已经停下来了。 “哎你怎么骑马的!干吗挡在路中间啊!”车夫不悦地大声嚷到,“快让开——” 对方毫无动静。 荆词一把推开车门,眼睛眯了眯,高大的骏马上,是那抹熟悉的身影。 他凝视着马车上的荆词,双眸中既含愧疚,又含深深地爱意。荆词撇过头,一把关上车门。 车夫是机敏人,默默调了调马头,自己让路。 马车继续缓缓行进…… 芳年是好奇性子,瞧瞧将车窗打开一丝缝隙,朝外面偷看。马车一路行进,她一路看着,心里暗暗唏嘘。 聪明如荆词,从芳年的举止可猜出某人一路跟着。 街上已经没行人了,夕阳从长安城雄伟气派的亭台楼阁边滑落。街上只有一辆马车缓缓行走,后面一人一马徐徐跟着,马上之人目光包裹着前面的马车,随之亦步亦趋。 行了好一会儿,马车终于停在杨府侧门。 荆词下车,转身看着一路紧跟的人,心里的不悦已消了大半,“崔郎莫不是要跟我进府?” “别说进府,去哪都成。”崔琞一派正经。 二人对视,目光交接,情义流转…… 最终,二人嘴角皆浮现一抹会心的笑。 荆词走向崔琞,崔琞亦骑马走向荆词……二人共骑一马,调转马头离去。他们如今相见不易,荆词不舍得把难得的相守时间浪费在置气上。 一旁的芳年全程都是懵懂状态,四娘就这么原谅崔郎君了?自家主子也太好骗了吧!她一直就看这个崔郎君不顺眼,总觉得此人太狡猾,最重要的是还教出一个惹人讨厌的华舟! 芳年撇着嘴,一个人不情不愿地默默跨进府门。 ………… “你想去哪?”崔琞轻声道。 “我……”荆词想了想,扬着脑袋道:“我就想在这没人的街道游荡。” “就不怕被武侯撞见惹麻烦?”入夜之后,长安城的武侯开始巡夜,专门逮在街上胡乱晃悠之人。 “崔郎君连这点应付的本事都没有,还带我出来瞎逛什么?” 崔琞扬了扬嘴角,“好,大不了咱们躲。” 岂料,话音刚落,一道粗犷的声音自不远处传来,“干什么的?瞎溜达什么?过来过来——”武侯指着荆词与崔琞,快步走过来。 荆词下意识抓了抓崔琞的袖子。 “抓紧我。”崔琞抱住荆词,双腿一蹬,二人立刻离开马背,跃向屋顶,荆词有三脚猫轻功,同崔琞一起快步在屋顶上行走,还算跟得上他的脚步。 “站住——什么人?大胆毛贼——”武侯在地上一路追赶,边喊边挥手。 崔琞加速,荆词亦随之加速,二人完全无视下面追得气喘吁吁的武侯,荆词冲崔琞骄傲一笑,“我轻功长进不小吧?” “也不看是谁教的。” “明明全靠我刻苦练习。” 几个转角,二人彻底将武侯甩掉了。 他们寻了一处视线较好的屋顶,干脆径直坐下来。今夜柳月朦胧,蓝黑的夜空布满大小各异的星星。 荆词把头靠在崔琞的臂膀上,静静地,扬头望着闪烁的星星。 “对不起,我迟到了。”崔琞将她揽入怀,轻声呢喃。 “宫中之事真的那么忙吗?”荆词知道他方才是自皇城的方向过来。 “安乐公主恐怕要被立为皇太女。” “可能吗?” 崔琞淡声道:“皇后步步紧逼,圣上步步退让,只怕他拗不过强势的皇后。” “圣上还不至于如此昏庸吧?” “谁知道他能否扛得住。” “如若他真的立安乐公主为皇太女,说不定能造就最好的时机。”朝中诸人早不满安乐公主的作为,更别说虎视眈眈的比她更有本事的太平公主,安乐公主若真的被立为皇太女,圣上便给贵族臣子创造了最佳的政变借口。 “太早了,李三郎的实力远远不够。” 荆词靠在他的怀里,感受着他的心跳,由衷道:“咱们……再加一把劲儿吧。” “嗯!” 崔琞握着她的葇荑,柔情似水,“你务必好好保重自己。” “你也是……” ………… 二人悠悠说道着,荆词的声音渐渐下小去,不知何时,竟睡着了。 崔琞低头瞧着她清丽静谧的睡颜,俊朗的面容温暖如风,他将一记吻映在心爱女子的额头,仰头看着不远处威严壮观的皇城和满天繁星,不觉将怀中的人拥得紧了些。 第一百八十二章 决斗 翌日,荆词睁眼,已是在筎院的床榻上。 昨晚她不知何时竟然睡过去了,崔琞竟也不叫醒她,毕竟他们难得见一次。床头旁叠着一件奇怪的衣裳,如白纱,却有些硬,她猜想此物应当是崔琞放下的。 “四娘醒了。”芳年走进来,上前挽起床幔。 “崔琞有没说此物作何用?” “这是崔郎君送您的生辰礼物,让您以后务必每日将此衣穿在身上。” 荆词颇为嫌弃,“这么丑,我才不穿。” “那不成。”芳年取过衣物,试图为主子穿上。 “你是谁的丫鬟?竟然为他说话。” “奴婢是为您好,穿上此衣可刀枪不入,护您周全。上回吓死奴婢了,您万万不能再出事。” “刀枪不入?”荆词狐疑着摸了摸芳年手中的衣裳,质材确实不一般,崔琞手上奇形怪状的东西就是多。不过大热天的,穿上岂不热死? 芳年张罗着给主子穿上,生怕主子耍性子。 ………… 用过早膳,余囍来传。 荆词心知肚明,长姐有事交代给她,只是此事于她而言……不知是好是坏。既然踏出了这一步,无论如何,也要全力以赴。 莞院。 桌上膳食琳琅满目,碟碗金碧辉煌,杨寿雁坐在桌前,慢条斯理地食用。片刻,她终于将手中的旋纹银筷放下,丫鬟当即送上手帕和茶杯。 一旁的荆词静静地坐着,桌上放着一杯茶。 杨寿雁终于用膳完毕,抬眼看了一眼一早便被传来的荆词,笑容淡淡,“久等了,一大早便处理府中的事,耽搁了吃早膳。” “长姐为杨府尽心竭力,大家都看在眼里。” “是啊,这么多年了,哪日若放了手,我还真不习惯。” 一旁的荆词浅笑不语。 “我一直以为你还是小孩子,近来才发现,这几年在杨府,你已成长不少,做事能力提高得极快,”杨寿雁雍容挂笑,看向荆词的神情颇为复杂,“只是……初生牛犊,长安世事没你想的那么容易,我身为杨府嫡女,是迫不得已,你不同,大可过你的滋润日子,何必趟浑水呢?”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这不是长姐教我的吗?”荆词亦面含浅笑,反问她。 杨寿雁与之对视,一双含笑的凤目锐利无比,她早知道这个庶妹迟早非池中之物,只是没想到,她的进步会那么快。 两人对视了片刻,杨寿雁缓缓开口,“既然如此,你便去历练一番吧,好好体会下当下事态。皇后最疼爱的小女儿安乐公主,你知道吧?” “有所耳闻。” “近来她纵容奴仆,掳掠良民为奴一事在长安传得沸沸扬扬,安乐公主骄纵跋扈、心肠狠毒,做出这等事再正常不过,本来与杨家没什么关系,但被掳掠之人,有两名是咱们杨氏学堂里书堂内的学生。因着此事,学生们愤慨激昂,颇为不满,如若你能将这两名学生从安乐公主的手里解救出来,相信杨家上下都会认可你的能力。如何,可愿一试?” 荆词看着嘴角微扬的杨寿雁,认真地盯着她一双凤目,“荆词愿意一试。” “好!”杨寿雁将手中的茶杯噔地一声放到桌上,声音颇为爽朗高昂,睁大眼睛看着荆词,她拭目以待。 ………… 回到筎院后,荆词当即让青女去查此事的原委。 这回她要面对的是安乐公主,不是什么老鸨、宗家,绝对不好应付。杨氏学堂那两个学生之事杨家必须解决,否则就是丧失人心,长姐聪明,直接将此事丢给她处理。 荆词心里清楚,或许这是她和长姐之间的最后一搏,正所谓,事不过三,估计这回长姐是带着目的来的。 此事发生已有一两日,为了更了解事情引发的舆论,荆词决定前往一趟杨氏学堂,亲自安抚一下学生们的情绪。 荆词穿了一身女式男装,既然是去杨氏学堂,没有假扮的必要。 城南一隅,荆词从马车上下来,外观看,学堂很安静,荆词没事先通知管事,故而没有人出门迎接。荆词悄悄走进去,靠外的书屋仍旧书声琅琅,孩子们稚嫩的读书声甚是可爱。荆词走过东侧的通道,前往跨院的书堂。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还未走近,便传来夫子的怒骂声。 “精神萎靡,没一点读书的样子!就你们这样,还想考科举?”夫子盯着满屋子的学生,一脸恨铁不成钢,“以为入了杨氏学堂就厉害了?莫要忘了,上面还有国子监和两馆!就你们这样,如何与他们比?” “咱们自然比不过……”下面有学生小声嘀咕。 “什么——说什么呢?”夫子扬声道。 “难道不是嘛?咱们不过是杨家的学生,人家是皇亲国戚,咱们就算被人欺负,也得忍气吞声。” “没错,好歹咱们也是堂堂正正的读书人,就这么被人欺负了去……” “安静安静!”夫子用戒尺啪啪打着书案,制止学生们继续议论,“国有国之法度,做错事的人迟早会受到惩罚,你们只管读好你们的书,莫多妄论。” “夫子,被抓的可是您的学生,咱们的同窗啊!”有学生愤愤,直接站了起来。 “堂堂书生竟然被掳掠为贱奴,朝廷无动于衷,这难道就是我们要报效的朝廷么?” “妇人乱政,圣上不作为,咱们还学个什么劲儿!” 书堂内的学生们皆是有主见、有学时之辈,并非夫子的几句话能压制住。 “大家稍安勿躁——”门外的荆词扬声,随即甩了甩长衫袍,踏入屋内,望着满屋子的学生。 众人闻声看向来人,入门之人乃女着男装,模样俊秀,目光炯炯,看着他们的眼神颇含赤诚与英气。 “杨家四娘见过各位,”荆词大大方方地抬手,朝众人作揖,“这种事竟然发生在杨氏学堂的生员身上,杨四为此深感抱歉,杨四同诸位一样,义愤填膺。夫子有一句话说对了,国有国的法度,做错事的人迟早会受到惩罚。” “我们不要迟,只要当即!” “没错,后世的平反有什么用,此事已然迫在眉睫。” “诸位听杨四一句!杨四向各位保证,此事杨家绝对不会袖手旁观,莫说恶人动的是杨家人,单单动的是书生,就足够叫人气愤,文人书生的这份尊严,杨四会保住!”荆词面对众人信誓旦旦,一脸坚定。 众人看着她,颇为犹豫,不知此人说话可作数?说到底,她不过是杨家四娘,乳臭未干的小女子罢了。 老夫子看向学生们,“杨四娘发话,你们可看到了?”老夫子转身朝荆词作揖,由衷道:“老夫在此替学生们先行谢过杨四娘。” 书生们见夫子如此举动,遂纷纷向荆词作揖。 “有劳杨四娘了。” “请杨四娘务必用心。” 荆词淡笑,“请诸位安心念书,杨四定会给大家一个交代。” 第一百八十三章 美玉缀罗缨 “四娘,此事恐怕有些棘手。” 马车内,青女向主子报备。 荆词缄默不言,对方是安乐公主,自然难以应付。杨府若与她做正面冲突,怕是不好解决,如今连圣上都处处维护她,还有谁能拿她有办法?或许……她如今唯一的姐姐长宁公主能说上几句话? 当年则天大圣皇后一下除掉皇后两个女儿,只给皇后留下了年幼的长宁公主,以及后来才出生的安乐公主。皇后至此仅剩两个女儿,理应,这两姐妹会有些感情才对…… 不管怎样,荆词想去试一试。 长宁公主府。 荆词此番仍旧携礼而来,丫鬟为她斟了一杯蒙顶茶,又上了一碟水晶龙凤糕。 “我记得你貌似很喜欢吃水晶龙凤糕吧?”长宁公主和颜悦色。 荆词笑,“承蒙公主厚爱,竟然记得荆词的喜好。” “我这个人记性很好。” “公主可听说安乐公主掳掠良民一事?” “怎么?”长宁公主扬眉。 “安乐公主所掳掠的众多人中,有两名是咱们杨氏学堂的书生,如今学堂里的书生正闹得沸沸扬扬呢。” “此事不是交由你长姐处理了么?” 荆词不由笑,“长姐说让我历练一番呢。” 长宁公主闻言,神色中闪过一丝诧异。 “怎么了?”荆词将她面容上的细微变化看在眼里。 “没什么,此事我有所耳闻,不过很可惜,我帮不了你,”长宁公主淡淡笑着道,“你有所不知,我和安乐其实不甚亲近。她生在房州,条件虽然艰苦,却被父皇母后宠在心尖上。而我跟随父皇母后从长安流离至房州时,充当的是长姐的角色,下边还有许多弟弟妹妹,我早已习惯了父皇母后的偏袒以及安乐的骄纵。” 她的言语间,隐隐透露的凉意甚为真实。 荆词略感意外,想不到贵为皇后长女,吃穿用如此奢华富丽的长宁公主,会有这种经历感受。既然长宁公主这般说辞,荆词也不好说什么,遂陪她说了会儿话,扯些有的没的,片刻才告辞。 荆词曾听闻,安乐公主第一次来长宁公主府时,发现长宁公主府辉煌绮丽,胜过自己的宅邸许多,于是闹着圣上赐给她大片土地,她让工匠建造了堪比宫廷的公主府。 说来也是,面对如此的妹妹,长宁公主又能如何? 这便是皇室姐妹,纵使同父同母又如何,处在这等环境下,各行其是再正常不过。 “四娘,咱们接下来该怎么办?” 路途中,芳年询问主子的意思,心里颇为主子着急,这回可是连下手的地方都没有。 “安乐公主掳掠的百姓有四十个之多,既然不能走捷径救出学堂里的两名学生,只能想法子一锅端。” 青女和芳年皆吃惊,想不到主子有这种壮志,四娘势单力薄如何与安乐公主抗衡?还想一锅端?她们没听错吧? “改道长鹊楼。”荆词出声。 长鹊楼的暗线是时候用上了。 ………… 长鹊楼。 这里总有盖世的热闹,皆拜长安达官贵人所赐。 荆词坐在二楼的雅间,低头看着楼下来来往往的顾客,放眼望去,客人们衣着皆是绫罗绸缎着装得体,只是这些绫罗绸缎间,有的文质彬彬,有的举止粗俗,基本上都是能够豪掷千金之人。 过了一会儿,许三秋端来茶点。 “四娘。” “许娘,来长鹊楼的顾客中,应该有很多朝中官员吧?” 许三秋点头,“如今长安官员和商贾,吃茶饮酒不是来长鹊楼,就是去平康坊。” “来长鹊楼的朝中官员,你可有认识的?” “认识一二熟客。” 荆词抿嘴,“如此正好,近来你帮我留意一下朝中非皇后党派的官员的言谈,但凡涉及到安乐公主的,都派人告知我。” “是。” “尤其是涉及到安乐公主掳掠良民为奴的言论,要好好留意。” “许娘知道了。” 接下来一段日子,许娘基本每日派人来见荆词,将所见所闻一一禀报。 可惜,所谓的贵客们皆拿此事作为无关痛痒的谈资。说到底与自己无关,当奇闻听听即可,毕竟过分议论损伤的还是自己的利益。 荆词不免唏嘘,朝中清流都去哪了?事态真让人失望。 幸而,杨氏学堂的学生们近来为考试做准备,注意力被转移了,并未再闹。如此荆词便可缓口气,一步一步来,好好想想该怎么处理。 “四娘,既然崔郎君认识那么多朝廷命官,又通晓宫中消息,您为何不让崔郎君帮忙?”芳年一边为主子沏茶一边自作聪明。 荆词摸了摸怀里的滚宝,悠悠道,“为何要求他帮忙?我又不是搞不定。” “可现在咱们不是止步不前嘛?”芳年不解,拜访长宁公主无果,长鹊楼也传来没什么价值的消息,这都好一段日子了,如若让崔琞帮忙,恐怕早有眉目。只要四娘一句话,崔琞说什么也得解决了。 “人要迎难而上,事事靠他,不是显得我太没用?”荆词啧了一声,放下茶杯扬头盯着芳年,“我发现……你也太瞧不起你主子我了吧?” “没有的事,奴婢就是觉得……能省得力气就别白费嘛。”芳年撇撇嘴,神情颇为委屈。 青女此时走进来将一封信交给荆词。 荆词看了眼信封上的字迹,忍不住咧开笑,“说曹操曹操到。” 芳年和青女瞧着主子的反应,能让四娘顿时笑靥如花的,也只有那个人了。 拆开信封,取出一张写了几行字迹的信纸,楷书字体排列工整,一撇一捺间却掩不住洒脱的气韵。 “南有乔木,不可休思; 汉有游女,不可求思。 汉之广矣,不可泳思; 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他与她同处一个长安城,却隔着茫茫人海,难以跨越。 尔后,荆词又从信封里拿出一只流云百福玉,她认得,这是崔琞随身之物,只是手中的这只玉被他取去了宫绦。 “崔郎君为何给四娘一只光秃秃的玉?”芳年好奇地张望着。 荆词微笑,“去把丝带拿来。” 青女会心一笑,“是。” 片刻,青女将丝带、剪子一起呈了过来。 平日从来不沾针线的荆词今日竟然悉心编织起了罗缨,一连编了几个,对比之下,选出最好看的,然后结到流云百福玉上。 荆词将玉佩握在手心,笑得面若桃花,蜜意满满,“把这只玉佩送到崔宅。” 何以结恩情,美玉缀罗缨。 第一百八十四章 书生风华 九月初九,重阳节。 荆词手头上即便还有事情待她处理,但她是喜欢凑热闹的性子,如斯佳节,她哪肯错过去乐游原登高的好时机。 她平日甚少来此地,一来因为偏远,二来要爬坡,人少的话太荒凉孤凄。今日不同,今日的乐游原一如往年的重阳节,文人雅士很多,摊贩也多。尤其是快爬顶的时候,谈笑声、吟诗作赋声,不绝于耳。 “四娘,咱们买风筝放吧!”芳年盯着摊贩各式各样的风筝,眼冒金光。从小到大,她最喜欢的就是放风筝。 荆词瞥了眼芳年,一脸瞧不起她,“这么幼稚,你还当自己是小女孩啊?看看我们穿的这身,放风筝合适么?”她拿着一把文人扇,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胸脯。 今日她们二人一身男子装扮,头戴帽冠,手执画扇,可谓风度儒雅。 “买了回去放也可以的嘛……”芳年弱弱地小声嘀咕。 不远处,几个书生模样的人席地而坐,中间放着酒壶与酒杯,正高谈阔论,甚为纵情。 “如今边境不安宁,突厥屡屡来犯,我朝却在广建佛寺,此乃劳民伤财之举,我认为极其不恰当。” “非也!日本来朝考察,学习我大唐文化,佛学寺庙是最佳的交流方向,两国邦交,以佛学为契机要点,有何不可?” “邦交是必然,但边疆苦寒,粮草运转不利索,致使将士受苦,这难道就应该吗?” “咱们是文人,自然难以忍受苦寒,武人不同,血气方刚……” “不对不对!”有人当即当断正说话的人。 “你这话有失偏颇!”其余人当即纠正他。 “武人也是娘胎里出来的,怎么就……” 一道议论的声音引起了荆词的注意,朝声源方向看去,那群人中的一个面孔甚为熟悉。那不是大半年没见的她的大外甥吗? 同李谌围坐在一起的男子们,皆佩玉戴冠,口吻生花,一眼便知是书生。既然同李谌在一起,最有可能是他国子监的同窗。 荆词嘴角微扬,大步走上前。 “大外甥,许久不见啊!” 李谌闻声扬头,颇为惊讶,“四姨?你怎么也在这?” “乐游原登高,此等雅事岂能缺我?”荆词笑声爽朗。 “李郎君,这位是?”有人对荆词好奇。 李谌起身,向同窗们介绍,“这位是我四姨,郑国公府的杨四娘,”转头又对荆词道:“四姨,这些是我在国子监的同窗好友们。” 荆词遂朝众人作揖,“杨四见过各位,诸位乃国之栋梁,今日一见是杨四之幸啊哈哈。” 众人纷纷起身回礼,“不敢当,不敢当。” “方才可是听闻诸位在谈论佛寺?” “是的,咱们正议论广建佛寺的利弊呢。” 荆词笑,“在下觉得吧,佛寺有其一定的社会功能,但如今大唐广布的寺庙,已远远得不到利用,说到底是徒有其表,倒有些劳民伤财了。” “没错!” “我认同!” “哎,杨四娘倒不如也坐下来,与咱们一同饮宴如何?”有人当即提议。 “是啊,一起喝一杯吧!” “好啊!”荆词爽快,掀了掀长袍便一同席地而坐。 酒甚香醇,许久未喝过这般佳酿了。 一席人倒满酒,轮流做诗,面对这些国子监儒林学士,荆词颇感吃力,不愧是鸿儒之士。众人大约是平日里玩多了,几轮下来,失了兴趣,又开始高谈阔论谈论所见所闻起来。 “圣上设修文馆学士,随时带着身边,此乃看重文人之举。” “笑话!宫里的那些娘娘是为了附庸风雅。谁不知道,圣上游赏园林之时随身带着那些所谓的擅文人士,实则是为了赋诗助兴。如今倒好,人人崇尚华丽文辞渴望得到提拔,咱们这些儒林之士无一得到重用。” “说到文人,不知诸位可听说一奇闻,”荆词悠悠开口,“据说连月来,圣上爱女安乐公主放任奴才掳掠了许些良民百姓为奴婢,其中不乏书生。” “什么?此事当真?”有人大为吃惊。 “这事我听说了,那几位书生正是杨氏的学生,一国公主,竟然做出这种事,实在令人吃惊。” “岂有此理!堂堂儒生,竟然被掳掠为奴!”凛然正气之人颇为动怒。 都是些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国子监学生,有些人未听说过此事也不奇怪。 “可不,更可恶的是,朝廷上下竟然无人愿意为那些良民百姓出头,全部置若罔闻,要么将其当作闲话谈资,”荆词无奈摇头,感叹,“国虽有法度,却不能一视同仁。什么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简直是笑话。” “太过分了!” “或许圣上根本不知道此事?” 李谌看了眼荆词,张口道:“他若不知道,咱们就让他知道。咱们好歹是国子监生,岂能让读书人遭受这等丧失尊严之事?” “没错,我认同!” “我也认同!” 一经提议,众人纷纷认同。 “那几位书生出自杨家,大家既是在帮儒生,也是在帮杨家,杨四在此谢过各位!”荆词起身作揖,一派义正言辞。 “此乃我们分内之事,杨四娘多礼了。” 荆词看着风华正茂的国子监生,心里不觉暗暗感叹,他们当真与如今朝臣不同!源头清正,他们乃大唐的朝阳啊,这批学子将来如果能进入朝堂,便是明君之幸、百姓之福。 荆词如此想着心中大喜,情不自禁向众人举杯,“嗟尔幼兮,有以异兮。独立不迁,岂不可喜?” 众人颇诧异,未想到自己能得到杨四娘的如此感慨赞叹,便纷纷举杯…… 一晃日薄西山,游人渐渐散去,唯独他们这群人还未尽兴。 其实,当今的国子监生中不乏世俗的王宫贵子,但同李谌玩得来的,皆是有学识有志气的高雅之士,荆词今日偶遇的正是这群人。纵使在国子监念书,他们平日亦甚少得到赏识,今日能被人如此称赞,心里已有大大满足,且此人还是郑国公府的人,更是充满希冀。 临别之时,荆词附在李谌耳边悄悄说了几句,仅仅几句话,李谌点头已心领神会。 坊门关闭之前,众人终于散席离去。 ………… 回到筎院,荆词交代青女前去做事。聪明的青女颇为质疑那群国子监生的能力,岂料不出几日,国子监生开始上书,可惜莫名其妙被截住。 接下来的一段日子,那群国子监生开始在长安各个学堂内流连,呼吁天下儒林一同上书抗议,求取书生尊严。 安乐公主闻风派人镇压,可是屡屡错过,没回都迟了一步,仿若有一双眼睛盯着她一般,遂甚为气恼,到了后来,干脆懒得理会了。 在国子监读书两年的李谌素来唯有过年才回杨府,这段时间却频频回来,每次都往筎院跑,且不过半盏茶的功夫就会离去。 杨寿雁虽然想见儿子,却不想屈尊去筎院截他,想了想还是作罢,她正好看看已长成的儿子和四娘到底能掀起多大的风浪。 第一百八十五章 赌一把 “四娘还没起吗?” “还没呢。” “不是说往日都这个时辰起床吗?今日怎么……” “反正就是没起喽。”芳年无奈撇嘴,这个云姨娘真烦,平日里不把她放在眼里,今日不知怎么有求于她看她的眼神跟小猫咪似的。 云姨娘一早就来了筎院,神色颇急,可惜荆词昨夜晚睡,今日比平时迟了足足一个时辰才起床。 待荆词梳洗好,来不及吃早膳便出来见客。 “云姨娘怎么了?找我可是有急事?” 云姨娘终于盼到了来人,情急之下,直接朝荆词行礼,“云娘有难,请四娘务必出手相助。” “云姨娘不必多礼,坐下来慢慢说。” 云姨娘抬眼看看荆词,心里的乱真是一下子难以言说,她走到座位处坐下,身前仍旧是方才芳年为她斟的茶。 “面对四娘,我就坦诚相告吧。”云姨娘叹了一口气。 “云姨娘请说。” “四娘可知,阿郎瘫痪后,府里的姨娘分了两派,一派站老太太管娘那边,另一派则站大娘子。我当日选择站在大娘子这边,是因着我以为杨府迟早会由她做主……现在想来,我真是糊涂!”云姨娘说着一脸悔恨的模样,甚至忍不住敲打自己的脑袋。 荆词看着她,平静地道:“云姨娘继续。” “前些日朝廷派遣了一些将士去边疆抵抗突厥,我家老父亲原本不在名单之列,不知怎么昨日突然出现在名单之上,很明显是被人调了包,我父亲已是古稀之年,如何上战场啊?请求四娘帮帮忙,调查一下此事,让人通融一下吧。” “你怎么不去找长姐?” 云姨娘早知她会如此问,却仍旧顿了顿,抿了抿唇才犹豫着道:“此事我已找过大娘子,她说目前光凭借她一人之力,难以成事,需要借助……” “借助什么?” “借助四娘您手中长鹊楼的暗线。”她握着手心,一口道出。 荆词狐疑地打量着眼前的云姨娘,她焦急的神色不像装的,但是长姐此番提的要求未免也太让匪夷所思了吧?长姐在长安滚打爬模多少年,甚至一手拉拢了好些将士支持已故太子政变,她不信现在长姐连帮云姨娘的能耐都没有。 “四娘,请你相信我,再怎么着,我也不可能拿父亲的性命开玩笑啊。”云姨娘岂会看不出荆词的忧虑,如今府上是大娘子和四娘的博弈,不管是大娘子还是四娘子,任何一方每行一步,另一方都是要好生掂量几下的。 荆词直视她的眼睛,“你觉得……长姐真的需要借助长鹊楼的暗线么?” “我、我不知道,”云姨娘索性摇头,她已然心烦意乱了整夜,“大娘子提出了这种要求,我能有什么办法,不过如若四娘凭借自己的力量能帮我救回父亲,我愿意今后对四娘……言听计从。” 荆词依旧盯着她,她试图通过表象来判断,同时也是在思虑衡量,一个云姨娘,引领的是整个长姐派的所有姨娘们呵。 好一会儿…… “抱歉,我没这个能力。” 话一出口,云姨娘的眼神霎时黯淡无光,一片死寂,于她而言,这是宣判,预示着她老父亲的死亡。 “不过……如若能救你父亲一命,我愿按照长姐说的,与她合作试试看。” 云姨娘当即抬眸,紧紧抓住一线生机,“真的?” 荆词语气淡淡,“希望云姨娘莫让我白跳这个坑。” 云姨娘闻言起身,对荆词恭恭敬敬地福身,紧着神保证道:“云娘愿意携一众娘子追随四娘,永远支持四娘的任何举措,振兴杨家,共谋大事。” ………… 莞院。 杨寿雁早早备好茶水,等待荆词的到来。 精致的茶杯上,水汽氤氲,余囍此番上的是蒙顶茶,稀珍得很。 荆词缓缓品了一口,回味无穷,“长姐料准了我会来?” 杨寿雁轻笑,“我也就是赌一把。”赌她是否已被长安的利欲熏心同化。 “恭喜啊,长姐赢了。”荆词亦扬了扬嘴角,无关痛痒。 “不,我输了。” 荆词蓦地笑了,讽刺意味十足。长姐的心底,原来那么不看好她。 “长姐不就是要长鹊楼的暗线么,我给你便是。不过,希望长姐言而有信,能解救云姨娘的父亲,并保证以后不会使任何绊子。” “四娘把我看成什么了?我又不是金口玉言,以为我能拟圣旨不成?此事我当真不知道,也的确需要借助长鹊楼的暗线调查事情原委。放心好了,别人的东西我从不抢。”杨寿雁扯着笑,语气颇为清高。 荆词示意了身旁的青女一眼,青女遂呈着一块玉牌走向杨寿雁,此块玉牌正是号令长鹊楼许三秋等人的玉符。 玉牌已给她,荆词再没什么好说的,福了福身退出莞院。 杨寿雁身边呈着玉牌的余囍忍不住嘴角上扬,颇为愉悦,“恭喜主子,得到了管娘子手中最有用的东西。” “有什么好恭喜的,”杨寿雁戳之以鼻,一改方才挂着笑的面皮,冷声道:“轻易送上门的东西,好没意思。看来是我高估她了,杨荆词就这么点能耐么?”真不知该说杨荆词是聪明还是傻,竟然就这么轻易信了云娘的话,她啊,高估了人性,世上没有永远的承诺,只有随利益变动方向的心。 杨寿雁抬眼看着托盘里玲珑剔透的玉牌,嘴角微微扯了扯,只要掌握了杨府,还怕那些个姨娘不趋附? 自信如她,早将事情一步一步筹谋好。 聪明如荆词,此事于荆词而言何尝不是赌一把,她做此决策之时,自然将所有风险都预想了一遍。 派遣边境抵抗突厥的军队将于三日后出发,也就是说,杨寿雁只有三天的时间。 ………… 三日转眼便过。 “四娘,云娘来了。”云姨娘适时上门,芳年入内通传。 不一会儿,云姨娘满脸笑容走了进来,正欲福身,荆词开口便道:“恭喜云姨娘,解除危机。” “这还得多谢四娘,多谢四娘大恩大德,愿意舍弃自身利益救命。” “我可没舍弃利益,此举正是冲着利益而来啊。”荆词笑得意味深长。 仍旧站着的云姨娘错愕,颇为不解。 第一百八十六章 公主大婚 “于我而言,云姨娘就是我的利益啊。” 云姨娘是聪明人,顷刻间便就明白了荆词所言是何意。呵,这个四娘,她还真小看了她。 “云姨娘可莫要让我输哦。”荆词语气俏皮,亲手为对座斟茶。 云姨娘笑着福身,“四娘的恩情我不会忘,再说我也是守信用之人。” 午后,荆词应老太太的传话前往娓院与府中众人一聚。或许人老了都喜欢热闹,对于老太太隔三差五把大家叫去说话娱乐,众人早习以为常。 这回很巧,荆词和杨薇娍,以及几位姨娘在娓院门口遇上了,遂一道进屋请安。 “莫多礼,快坐快坐。”看着一群蜂拥而至的人,老太太喜上眉梢。 桌上已备好了茶水以及各式点心。 尔后陆陆续续,又来了几个姨娘,最后杨寿雁也到了。 “听闻前几日云娘的父亲出事了,如今怎样了?” “多亏了大娘子和四娘,家父已经安然无恙。” “那就好。” 杨寿雁淡笑着看向荆词,“也亏了四娘愿意出手相助。” “此事我也听说了,”座上的老太太道,“既然事情已经解决,大娘子也该将玉牌归还四娘。” 此话一出,众人皆暗自竖起耳朵留神。 “按理说我该将玉牌归还四娘,可惜……”杨寿雁语气稍顿,“还有些事情未收尾,待将所有事处理好,再归还四娘也不迟。” 老太太讥笑,端起茶杯饮茶,到了她手上的东西,她也没指望她能还回来。 荆词兀自吃埋头吃点心,长姐逢场作戏,她懒得配合。 “四娘,学堂的事你解决得怎么样了?”杨寿雁把话题绕回她身上。 荆词抿嘴,“还在处理……” “还没半点眉目?”杨寿雁不觉扬声,“此事于你就那么难么?你算算过去多久了?” “毕竟此事牵涉到安宁公主,得循序渐进。” “循序渐进?”杨寿雁扯着嘴角轻笑,“这事儿已经两个月了,的确是渐进啊。” 被这般嘲讽,荆词无话可说,此事的确是她能力不足。 对方是安乐公主,莫说是荆词,就是杨寿雁,也不见得能处理妥当吧。 “据说安乐公主要再婚了。”席上有人说了一句。 “听说这次选的驸马叫武延秀,武周时被送去突厥和亲,结果人家说他肯本不是李姓皇室子弟,只是冒牌货一个,遂将他囚禁了起来,就前几年才回来呢。” 姨娘掩嘴笑,“呵呵,圣上真是……竟然选了这种货色给自己的女儿。” “以安乐公主的性子,自己的驸马会让别人选?”席上自有明白人。 ………… 小聚散时,荆词特意拖延了一会儿。 待众人离去,荆词才上前对老太太道:“祖母,抱歉我使玉牌落到了长姐手里。” 老太太神色如常,“吃一堑长一智。” “荆词有荆词的考虑,希望祖母相信我。” “我既然认定了你是杨府未来的继承人,自然信你,你且放手去做。” 素来古怪的祖母竟然能作出如此回应,荆词蓦地有些感动,这老太太原来也是识大体的人。 荆词离开娓院后,径直去了笙院。 在杨氏学堂的事情上,杨薇娍暗地里帮了荆词不少。 笙院。 丫鬟刚通传,杨薇娍便急急出来迎接,一把拉过荆词的手,神色颇为担忧,“祖母可有责怪你?” “祖母未责怪我,三姐不必担忧。” 俩人一边说着一边朝屋内走去。 屋内,夭桃斟了两杯茶,又上了些热食。 “那就好,我还担心了好久呢。不过这回大概祖母心里也知道,你初出茅庐,长姐有意使计,不是她的对手。” “三姐那边可有打探到什么?” 杨薇娍摇摇头,深叹一声,“想不到如今世风日下,敢直言不讳的忠臣良将几乎被排挤贬谪,枉泱泱大国,大唐京畿竟然连一个赤胆之臣都容不下,着实叫人心凉。” 荆词亦轻叹,外戚势力实在强悍,如今是皇后与公主天下。 “无论如何,总要见缝插针,多试一试。” 已经入秋,天气渐渐转凉。夕阳西下,夭桃走到窗边把窗户关上。杨薇娍畏寒,每逢早晚,夭桃都会按时关窗,生怕主子着凉。 眼见日落,荆词起身告辞。 “等会儿,”杨薇娍叫住她,转身对夭桃道:“去取件披风来。” 夭桃遂进内室取了一件披风,杨薇娍接过来亲自为荆词披上。 “不必了,三姐,我不冷。”荆词摆了摆手。 “傍晚露重,当心着凉。” “没事儿,我身上暖着呢。” 杨薇娍固执地把披风披到荆词身上,语气颇严,“好生穿着,你总是不知道照料自己。芳年,盯紧了,若你家主子贪图爽快半道上卸了披风着风寒,我有你好看。” 荆词拗不过她,只好作罢。 秋风凉爽,荆词走着走着开始热了,但仍旧没脱下披风。 近来朝臣动态一直由杨薇娍掌管的三家药铺负责打听,伙计个个机敏,能力过人,据说那些人全由杨薇娍一手调教,如今那三家药肆倒真是大有用处。荆词总算知道为何但凡发生一些新鲜事,三姐总能第一时间得到消息了。 不日,安乐公主大婚,此次大婚奢华无度,圣上爱女出嫁,下令大赦天下。最让人匪夷所思的是,禁军竟然也参加了典礼,以壮大仪仗队的声势,圣上派相王亲自迎接,此乃完全是皇后规格的仪仗。 一时之间,长安城议论纷纷,朝堂上下终于有人提出质疑,圣上面对众议摆手作罢,不予理会。圣上的态度引起朝臣的暗暗猜测,莫不是圣上真的存有立安乐公主为皇太女之心? 此举得意的是安乐公主和皇后,其他王爷、公主明面里未说什么。实则一向安分守己的相王心里不甚痛快,更莫说太平公主。自然,还有安乐公主的同胞姐姐,长宁公主。 “四娘,安乐公主盛极一时,恐怕咱们要撂倒她已不太可能。” “或许,这就是契机。”荆词喃喃。 青女和芳年不解。 “芳年,去一趟笙院,请三姐让人留意此次大婚中,敢张口说话的都有谁。” 原来有的人既想尽职责,又想自保,如此说来,倒不是所有官员都是是非不分之人。 荆词顿时对此事抱有一线希望。 第一百八十七章 王府聚饮 安乐公主大婚期间,圣上下令将派到地方任职的皇子皇孙们皆赶回来观礼,其中千里迢迢赶回来的有临淄王李隆基、李隆范等人。 是日,有小厮上门给荆词传话,只道郎君相约长鹊楼。 荆词当即明白小厮的意思,遂利落地换了一身女式男装,一人一马潇洒地前往长鹊楼。 ………… 长鹊楼。 “哎,怎么就你一个啊?” 二楼雅间,桌上只有崔琞一人,正颇为随意地兀自喝茶,“啧啧,你很失望啊?” 荆词走到他身边坐下,语气颇为示好,低头小声喃喃,“没有……” “听不清。” “我说没有。”荆词稍微加大了点儿声音,仍旧别扭。 崔琞歪着头看着她,“难道是我听错了?” 荆词连连点头,“是你听错了。” “可是我明明听到某人刚刚甚为失望的……” “就是你听错了!”荆词噘嘴打断他。 崔琞看她俏皮模样,不觉嘴角上扬,伸手捏了捏她的腮帮,“哎呀,我家荆词真是……” “真是可爱!”荆词接上。 “真是不要脸。” 此时小厮斟了一杯茶呈上来。 荆词端起茶杯品了口,“是青茶。”她眨几把眼睛,略为好奇,径直掀开崔琞杯子的盖子,又是闻又是打量,“为何你的是长兴紫笋?却给我上青茶?”荆词知道自己这杯茶乃崔琞示意。 “秋季喝青茶对身子好。” “你倒是也多注意自己的身子。” “我身子好着呢,倒是你,莫仗着自己不畏严寒就胡来。”崔琞摸了摸她的脑袋。 俩人腻歪了片刻。 崔琞起身,“走吧。” “去哪儿?” “你说呢?” “好哇,你竟然耍我!”荆词伸出手指指着他。 崔琞笑而不语,伸手握住她的手,十指相扣,俩人一同往外走去。 此时长鹊楼正是客人多的时候。 被牵着手的荆词不禁微微挣扎,她今日穿的是男装,这样被一个男人牵着,多难为情啊。 “就牵一会儿,”崔琞将她的手抓得很紧,在她耳边以亲昵地口吻道,“待会儿可没机会了。” 最终,荆词还是随了他。 俩人只走了短短几十步便到门口,这才分开,一人一马,一起朝临淄王府而去。 李隆基难得回长安,荆词早料到他会组织大家聚一聚。今日有小厮上门,她的直觉是李隆基,结果到了长鹊楼才发现只有崔琞一人,她还以为自己弄错了呢。现在才知道,崔琞有意让她先出来与他相会。 崔琞平日在皇城为官,料理宫廷膳部事宜,最主要的是暗地里观察宫中人的一举一动,故而难有抽身与荆词相聚的机会。 临淄王府。 今日前来的都是座上宾,丫鬟们进进出出,端茶送水。 “你们来晚了啊——”一手执着酒杯的李隆范见荆词和崔琞走进来,朝他们扬起手大声道。 “哈哈——一说喝酒吃宴,就属李四朗最勤快!” 二人笑着入座。 “当然得勤快了,瞧在陇州我都瘦了一圈诶!”李隆范神情颇为夸张。 “还真看不出来。”荆词笑。 对座的薛崇简亦笑,“以李四朗的性子,到哪都能过得痛快。” 未说几句,李隆基大步走进来,“失敬失敬,后院有点儿事,耽搁了会儿,各位久等了。” “三郎美人在怀,难舍难分,可以理解。”李隆范打趣到。 李隆基一笑而过,径直入席。 “难得见一面,我先敬各位一杯!”李隆基举起酒杯。 众人遂举杯同饮。 “李三郎在潞州过得如何?” “挺好,诗酒人生,好不畅快。年后若是得空,你们都来潞州游玩啊,我在那结识了一些知己好友,颇有意思。” “李三郎都这么说了,咱们自然要去。” “那就这么说定了!” 此处是李隆基的府邸,伺候在旁的小厮丫鬟都是可靠之人,几人说话便未多顾忌。 “安乐公主大婚,宫里人如何反应?”几句说笑寒暄后,李隆基终于说到了正事上。 崔琞放下酒杯,神色变得正经起来,“趋炎附势罢了,莫看皇后和安乐声势大,在宫里却不得人心,宫里上下,对其是畏惧而非敬重,皇后的近侍亦然。” “那依崔郎看,圣上莫不是真的想立安乐为皇太女?”李隆基问。 “这个……不好说,”崔琞沉吟了一会儿,“我觉得圣上在摇摆不定,即便再宠爱安乐公主,任她胡来,心底里终究清楚安乐不是治国之才。祖宗打下的江山,他不敢葬送,但无奈于皇后步步紧逼,如今只有看圣上是否守得住心里的最后一根玄了。” 李隆基点头,“不管怎样,咱们要做好万全的准备。”他转头看向薛崇简,轻笑,“圣上如此行事,太平姑姑应当很气恼吧?” “虽是气恼,我母亲却习以为常,她如今只顾着自己手里的利益,步步扩张,还瞧不到别处。” 几人说道着各党派势力,最终说到杨府。 “听说杨大娘很有自己的一副见解,给杨四娘使了绊子,杨四娘可需要帮忙?”李隆基笑眯眯地看向她。 “不必了,”荆词一口回绝,“杨家的事我会处理,只要最终有助于李三郎的宏图大业就成了。” 聊得正欢之时,一女子娉婷而入,身后丫鬟呈着一壶酒。 女子样貌美艳,身段柔软,笑吟吟地朝众人福身。 “你怎么来了?”李隆基笑着开口。 “妾身来给各位贵客敬酒。”女子声音甚为动听,宛若黄鹂,颇为动人。 荆词认得此人,她在潞州时见过,还不小心“偷听”过她的墙角。 “好。”李隆基点头。 “我就说嘛,李三郎方才在后院肯定美人缠身,这下好了,难舍难分了吧。” “哈哈——” ………… 眼看着聊得七七八八,荆词方道:“听闻数月前李三郎娶了钱府的嫡长女钱小娘子,不知钱小娘子此次可有跟李三郎一起回来?” “唉,说来惭愧,”李隆基摇摇头颇为无奈,“之语刚进府不久便生了病,如今还卧病在床,都怪我照料不周……” 荆词诧异,之语素来活蹦乱跳,身子十分康健,怎会一到潞州就连月卧病? 李隆基身旁的女子闻言,拿起酒壶倒酒,声音轻柔,“这哪是王爷的错,王爷莫要再自责,是钱妹妹底子薄,再说燕窝人参都快塞满钱妹妹的屋子了,王爷此次回长安不也打算请名医给钱妹妹看病嘛,王爷可是一心盼着妹妹啊。” 李隆基爱抚地撩了撩爱妾的发丝,拿起她倒的酒入口。 良久,席散。 荆词等人将出府之时,那女子追了上来。 “不知娘子与钱妹妹是何关系?”女子暗自打量了一番荆词,面色虽柔和,眼神却充满了戒备。 对于女子的神色举止,荆词皆“尽收眼底”,遂淡声道:“她是我义姐。” “原来如此,”女子若有所思,嘴角微微扯了扯,笑容颇为勉强,“我会代娘子向钱妹妹转达思念之情,请娘子放心。” “有劳。”荆词点头。 说之语是她义姐,或许能让眼前女子因她在李隆基这儿的身份而对之语客气些吧。 说实话,她对之语生病一事充满了疑惑。 第一百八十八章 歌伎谋命 女子看着荆词远去的背影,嘴角终于肆无忌惮地露出讥笑。 “赵娘,那钱娘子的义姐,是王爷的座上宾,会不会……”身后的丫鬟面色担忧。 “山高皇帝远,不足为惧。”女子神色颇为得意。 看着主子这副嘴脸,丫鬟心底却十足没底,毕竟做亏心事的是她们,想想几月前…… 潞州,临淄王府。 一偏院,屋内传来女子断断续续的咳嗽声。 “咳、咳,清花、清花……咳、咳……”床榻上女子面容憔悴,边咳嗽边喊,屋内除了她并无一人。 好一会儿,一婢女才急急忙忙走进来,“奴婢该死,小娘子怎么了?” “给我水……”床榻上女子已无力气责怪。 “奴婢正烧着,请小娘子等会儿。” 女子摆摆手,示意她去,婢女遂转身快步走了出去。女子虚弱地靠在床榻上,望着简陋的屋子,一双纤细的手试图狠狠抓紧发霉的被褥,无奈,使不上力。想不到她堂堂钱府嫡女,竟然有一日受这般虐待。 有朝一日,她若能活着出这间屋子,她钱之语定要那些贱女人好看! 半年前,钱之语经过几日跋涉,终于抵达潞州。 她的夫君,相王三子李隆基,样貌堂堂,待人温和,对待她尤其上心。她心里明白,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着她的家族。 刚进府的时候,王妃待她也算温和,一众小妾明面里本分,她亦安分守己,发生争执之时能忍让尽量忍让。 岂料,在李隆基一连三日宠幸她之后,一日夜里她莫名咳嗽难忍,一场病来得既突然又奇怪。请郎中看了半个月仍不见好,府里众人对她渐渐疏离。钱之语清楚,一定是哪个小浪蹄子暗中对她动了手脚,怪她刚开始太轻易相信别人,以为离开了长安就没有争斗,忘了只要有人的地方,就有利益相逐。 她原本一直摸不着头脑,到底是谁害她。 终于,在李隆基回长安之时,那个人终于露出了马脚。倒也称不上“露马脚”,而是光明正大肆意妄为。李隆基才启程,赵娘房里的丫鬟便道传王爷之命,钱娘得了传染病,恐危及府中众人,必须迁移至到僻院。 那个赵娘,不过是潞州一个出身低贱的歌伎,仗着自己有几分姿色,又善于言辞,将李隆基迷得神魂颠倒,就连此次回长安,也只带了她一人。 “小娘子,茶好了。”丫鬟清花端着一杯水快速走进来,走到床沿坐下,小心翼翼地给主子喂水。 “咳、咳咳——” 清花看着原本活泼的主子,变成这番鬼模样,不觉委屈难受,她家主子乃官家嫡女,竟然在这穷山恶水之地被一个低贱的歌伎欺负,“小、小娘子……您一定要振作起来,咱们不能便宜了那个贱人……”清花说着不觉眼眶通红,吸了吸鼻子。 脸色煞白的钱之语这才注意到,清花的手背通红,像被烫了一般,“你的手怎么了……” “没、没什么。” 纵使清花不说,钱之语也能猜到,定是有人作怪。 呵!虚弱的躺在床上的钱之语冷笑,一张病容煞白可怕,她当初想离开复杂的钱家,离开让人爱恨交织的父母,可是如今她的处境连阿娘都不如! “小娘子的病这么一直不见好可怎么办……”清花低着头喃喃,这么下去不是办法。 “清花……咳、咳……咱们……还有多少银子?”钱之语身子极为虚弱,说一句话都得喘上几口气。 清花摇摇头,“所剩无几。” “你悄悄地……去外面给我请一个郎中……记住,不能让任何人知道……” “奴婢知道。”清花领命,当即就从府中后门溜了出去。 钱之语躺在床榻上,身子难受万分,她咳嗽了好几个月了,现在再也无力气咳出来。 自李隆基回长安后,连只阿猫阿狗都未来看她一眼。那些以前对她低眉顺眼的小妾,起初还会登门探望,如今全当没她这个人。 无论如何,她得活着,她不甘心就这么死了! 这么想着,钱之语缓缓垂了眼眸,渐渐睡了过去。 ………… 朦朦胧胧间,几个脚步稀稀疏疏响起…… “她终于睡了。”来人有意把声音压低,似在悄悄同旁人道。 “瞧她的面色,太渗人了。” “没法子,她得罪了最难以得罪之人。” “好端端一个官家女子,竟被下三滥之人虐待成这副模样……” 钱之语能清楚地听到床边的声音,但实在太困了,她好多日没有睡过一个好觉。她不知道来人是敌是友,如若来人把砒霜喂给她,她此刻也无力反抗,此人,要么救命,要么害命。 毕竟喜爱是非的小妾们早没闲心来这个晦气的地方看戏。 好一会儿,钱之语听到床边之人没有动作,遂拼命睁开眼睛,试图看清来人。 “这是要醒了么?” “好像是吧……” 钱之语费尽浑身力气,终于看清来人的模样,她艰难地张了张嘴,“王、王妃……” “嗯,你莫说话。”床边的临淄王妃道,仍旧打量着她,似乎在猜测她会不会一命呼呼。 “王妃……能否救救我?” “如今只有郎中能救你,我哪救得了你。” 钱之语扯着眼皮,看着上方的人,自己仿若低到了尘埃,“王妃……只要把我接到您的院子里休养,咳、咳……就是救我……” 王妃闻言颇为犹豫,凝脂玉手执着团扇捂着嘴巴,虽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但若真的把她带回去,却危害无穷。一来不知她染的究竟是什么病,二来此举是与赵娘叫板,她得不到丁点儿好处。 钱之语虽然被病痛折磨得不成样子,脑子却很清醒。 “王妃若能救我……将来之语若能成器,定会加倍报答王妃……咳咳——” “我救你是没问题,可是……”王妃看着钱之语,她好歹脑子还清醒,遂不好将心里的顾虑说出来。 “咳、咳——如若来日……我能为王妃除去赵氏那个贱人呢?”钱之语睁大眼睛,丝毫不抑制眼眸中流露的恨意。 王妃闻言轻笑,“除去她,就会没别人了?” 钱之语苦笑,缓缓移开视线。 “这些银子你留着,我只能帮你到这。”王妃示意了眼身旁的丫鬟,丫鬟遂把钱袋子放到钱之语的枕头旁边。 尔后,王妃转身,朝外走去。 “王妃——”床榻上似快断气的钱之语最后几近吼了出来,不料,引发一阵急促的咳嗽,“咳、咳——咳咳咳——” 刚踏出门的王妃闻得身后传来的声音,不觉加快了不乏,跟随在她后面的丫鬟自言自语,“太渗人了……” 咳嗽了好一会儿,钱之语渐渐消停,实在无力再咳,脸色已然转而蜡黄枯瘦,她缓缓垂了眸…… 如今,只有等清花回来了。 清花是她的最后一线希望。 第一百八十九章 命悬一线 直到天黑,钱之语也没等来清花。 “咳、咳——” 那丫头为何一去不回?该不会拿着她最后的银子跑了吧?她钱之语不会就那么倒霉吧!连陪嫁丫鬟都走了? 整个僻院渐渐被黑夜笼罩,房内漆黑一片。 钱之语拖着虚弱的身子挣扎着下床,试图为自己点一盏灯。 哐当—— 兴许是太久未下床的缘故,她刚一沾地就腿软,摔了个大跟头,整个人撞到了桌子。她努力将手伸向桌子,却什么也摸不到,双腿实在无力支撑她站立…… 罢了,罢了。 浑身无力,钱之语作罢,慢慢爬回床榻上。 这几夜有月亮,房子简陋,微微的月光能直接洒进内室。 咳、咳咳—— 钱之语不时咳嗽,望着在微弱的月光映照下似断壁残垣的简陋屋子,眼前的一切像个面目可怕的巨型怪物,压着她的身体,掐着她的喉咙…… 她原本是最怕黑的,如今眼睁睁看着她曾最害怕的场景,竟一点感觉也没有。 她现在最怕的是死,怕死在这种穷乡僻壤,怕死了都没人知道,最重要的是,怕就这样冤死连个为她报仇的都没有。 她直勾勾地盯着这间屋子,死亡的恐惧感屡屡袭来。眼泪不自觉地直流,她多么想念阿娘,想念……阿爹,甚至想念那个吵吵嚷嚷动不动就鸡飞狗跳的钱府。 ………… 整整一夜,钱之语亲眼看着昏暗的屋子一点一点明亮,直至晨光熹微。 这一宿,这个屋子就像棺材一样。 如今,四周总算有了稀稀疏疏的动静。 “啊——” 钱之语的耳朵敏锐,依稀听到远处传来尖叫声。 “咳、咳——” 自己尚且水深火热,她哪理会得了那么多。 片刻。 一个丫鬟脚步颤颤巍巍地走了进来,面如死灰,打量了几眼病榻上的钱之语,沉着嗓子道:“钱娘子……清花死了。” 钱之语的睫毛颤了颤,“你说什么?咳、咳咳……” “清花掉到井里,淹死了。”那丫鬟埋着头,极力掩饰着自己的哭腔。 钱之语狠狠抓住被褥,极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咳咳……什么时候的事?” “昨天。” “你是谁?”她瞥了一眼床前的丫鬟,“旁人都对我避如蛇蝎,你为何上门报丧?” “奴婢、奴婢……”丫鬟吞吞吐吐。 “莫不是是你将清花害死的?” “奴婢冤枉啊!”丫鬟继续埋着头,“清花曾有恩于我,我怎么害她,我、我是大郎君处所的丫鬟……” “大郎君?” 那是李隆基的长子李嗣直,今年五岁,其母刘娘。 “咳、咳……你老实告诉我,清花究竟怎么死的?” “奴婢也不知道,今晨听人说发现井里有尸体,奴婢去看了才知道是清花。清花姐姐是个好人,怎么就这么死了……”小丫鬟说着不由呜咽。 “你多大了?” “过了年,奴婢就十五了。” “你可愿意……咳、咳……去帮我请郎中?”钱之语此刻只能寄希望于眼前这个小丫鬟。 “奴婢、奴婢……”小丫鬟顿时噗通一声跪了下去,带着哭腔道:“奴婢不敢!奴婢此回已是偷溜过来,如若让刘娘子知道了,非打断奴婢的腿不可,呜呜呜,对不起……” 钱之语刚想开口,小丫鬟连忙起身,“对不起!”尔后快速退出屋子,连头都不敢回。 钱之语看着落荒而逃的小丫鬟,觉得讽刺万分,她究竟做错了什么,为何人人避她如蛇蝎?为什么!她死都未料到,才十八岁的自己,最终会死在这张病榻上。 她不甘心啊! ………… 这日潞州城出了一副怪景。 一身穿绫罗绸缎的抱病女子,踉踉跄跄挣扎上了一辆马车,车夫遇到如此怪事,心里莫名害怕,穿得这般体面,神色却像从棺材里爬出来似的,且还独自跑出来,谁知道是什么人,遂连声逐赶女子下车。 不料女子死死抱着车框,说要么死在马车上,要么去找郎中。 僵持了片刻,车夫终于心生动容。他算看明白了,眼前这女子是去求生的。若他执意将她赶下马车,怕会遭天打雷劈。 最终,车夫驾车前往集市找郎中。 郎中把过脉后,惊骇,“你为何求死?”要死也不该选这个死法啊。 虚弱无比的钱之语一脸懵懂,不明白郎中说的是什么。 “你可知你每日都在服毒?” 钱之语闻言,瞳孔无限放大…… “不是我危言耸听,多食一日,绝对必死无疑……” 郎中话刚停,钱之语便昏死了过去。 ………… 再次醒来,已是三日之后。 钱之语仍旧待在郎中的药铺,病情有所缓解。 又过了将近十日,她终于几近痊愈。她用王妃留下的钱财付清了药费,接着神色正经地向郎中磕了一个响头。 郎中手足无措,“治病救人是我的分内事,姑娘不必如此……” 他话还没说完,钱之语已转身出门,迫不及待朝王府走去。 府中众人见十几日前明明病入膏肓的娘子,今日竟然健健康康地站在她们面前,无不吃惊。谁都忘不了钱娘子那日爬出王府大门的情形,就跟鬼似的,她们都以为她死在外面了…… “怎么?几日不见,连行礼都不会了么?”钱之语屹立在众丫鬟面前,沉着脸冷哼。 “钱、钱娘子安好!”丫鬟们连忙福身请安。 钱之语一言不发,径直绕过她们朝里面走去,丫鬟们皆纷纷转身望向她的背影,心里隐隐不安。 入府后,钱之语直奔王妃的院子。 王妃以礼相待,命丫鬟既斟茶又上点心,看着钱之语的眼神颇为复杂。 钱之语神色淡淡,“我活着回来,吓到王妃了吧?” “你可是怪我没救你?” “王妃给我留下了不菲钱财,已是救我。” “那你……” “我此番来就是感谢王妃的救命之恩的,我是个有恩必还,有仇必报的人。”钱之语一派严肃。 王妃轻轻叹了一声,“既然你捡回一条命,我奉劝你,不要跟她斗。莫说是你,即便是我,都不敢同她斗。如今的临淄王府,出身不重要,重要的是得到王爷的心,以及生育子嗣。” 如今李隆基已有两子,他最为疼爱的小儿子李嗣谦正是赵娘所出,已经两岁多。 钱之语垂下眼眸,默不作声。 “既然你已康复,就迁回原来的院子吧,我会重新给你物色几个得力丫鬟。长安传话来,王爷要年后才返潞州,接下来这段日子,你好好休养,想一想究竟该如何处事。”王妃悠悠道。 紧拽着襦裙的手终于缓缓松开,钱之语面无表情,起来朝王妃福身,“多谢王妃提点。” 第一百九十章 输赢 公元709年。 新年刚过,尚未出正,刚大婚不久的安乐公主哭哭嚷嚷跑进宫,向圣上哭诉了好一番。 原来,侍御史袁从之收监了几名安乐公主的奴仆,无论安乐公主如何威逼,他依旧岿然不动,似铁了心要与她作对。 安乐公主一气之下,跑进宫对素来护她护得紧的父皇大吵大闹,她就不信了,她堂堂安乐会斗不过区区一个侍御史。 侍御史袁从之并非平白无故收监安乐公主的奴仆,前些日事情闹得太大,先有儒林激烈抗议,后有朝中四起的流言蜚语,只因安乐公主掳掠良民为奴,且被掳掠的良民中还有几名书生。 朝堂之上,侍御史袁从之腰板挺得很直,纵使安乐公主告到圣上面前,也是她没理。 然而,出人意料的是,圣上竟然下令让袁从之放了收监的几名奴仆。此举引得朝中众臣议论纷纷,既然事情已捅到圣上面前,有的人也不怕得罪皇后和安乐党派,纷纷上奏此举不妥。 岂料,圣上连个僵持、缓冲的时间都未给,不看奏折,直接释放了那些个被收监的奴仆。 ………… 杨府,莞院。 杨寿雁坐在上座,悠悠饮茶,得意之色不觉流露。荆词坐在一旁,亦默默喝茶。 “四娘的能力也不过如此嘛。”杨寿雁瞟了她一眼,得意之色不觉流露。 荆词不以为意,“圣上黑白不分,莫说我,就连朝臣都没法子,” “别人是别人,如今我只说你,你对学堂众人的承若没有兑现,此事可是真?” 荆词轻吸一口,“没错,我是没兑现承若。” 杨寿雁嘴角扯了扯,“得了,你回去好生养着吧。” 荆词遂福身,退出莞院。 一大清早把她叫来,就是为了嘲讽一番么? 呵,这个长姐,果真是个好胜之人。 眼看着荆词的身影消失在莞院,杨寿雁看了眼身旁的婆子阿鲁,淡声道:“准备出发。” “是。”阿鲁嘴角微微扬起。 ………… 不稍多时。 杨寿雁出门踏上杨府的马车,朝安乐公主府而去。 片刻。 马车停在安乐公主府门口,阿鲁上前说了几句,立刻有护卫进去通传。不一会儿,府门大开,便有丫鬟出来将杨寿雁迎进去。 安乐公主府的辉煌程度丝毫不低长宁公主府和太平公主府一分,宽敞恢宏,入眼尽是稀珍品。 富丽堂皇的前堂,鎏金桌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点心,安乐公主坐在座上,怀里抱着一只用精美绸缎套着的暖炉,身旁有几名面容姣好的丫鬟,一名丫鬟端着小碟子正给主子喂食,另外一名丫鬟跪在地上为主子揉腿。 不时,杨寿雁走进来,朝安乐公主恭恭敬敬地行礼,“见过安乐公主,公主万福金安。” “雁儿姐姐,”安乐公主颇为喜出望外,“果真是你。” “多年不见,公主可安好?”杨寿雁微笑,和颜悦色地看着座上之人。 安乐点头,朝杨寿雁招手,“我好着呢,雁儿姐姐过来坐啊。” 她经不住杨寿雁的磨蹭,直接起身上前把她拉到自己的座榻上,与之同坐,“雁儿姐姐一点也没变,跟十多年前一模一样。” “公主倒是变了,长大了,更漂亮了。” “难道我小时候就不漂亮吗?”安乐扯着她的手,噘嘴嘟囔。 杨寿雁笑,“都漂亮,小时候聪慧可人,是小仙女,如今光芒四射,是大仙女,咱们大唐的第一美人。” 安乐公主闻言不觉咧嘴笑,颇为美艳动人,“那时安乐跟随父皇母后刚回长安,安乐怕极了皇祖母,总是闭门不出,雁儿姐姐作为皇姐的伴读,却时常陪着安乐。父皇虽贵为皇太子,周围对我好的只有雁儿姐姐一人。” “原来公主还记得。”杨寿雁面容浮现欣慰的之色,那时她被迫离开李炅回长安,父亲怕她轻生,遂让她到东宫继续做伴读。 那时的杨寿雁与东宫日夜担惊受怕的众人,可谓同病相怜。 “可不,我都记得呢。”安乐公主扬起漂亮的脸蛋,甚为骄傲。 “想来公主大婚后,我还未向公主庆贺,前段日子着了风寒,这两日看着身子痊愈了,故今日特地上门为公主庆贺,祝您新婚愉快、万事如意。” “多谢雁儿姐姐,还是雁儿姐姐惦记我。” “听闻公主收了两名有学识的奴仆,此事可是真的?” 安乐一脸雾水地看了看身旁的丫鬟,“有吗?” “回公主,前段日子进府的奴仆中,的确有两名书生。”丫鬟毕恭毕敬地回答。 “真叫人羡慕!”杨寿雁立即开口说到,语气带着雀跃,“我就希望有两名这样的小厮,唉,我小儿子胡胡总是不求上进,功课也念不好,若有两名这样的小厮从旁教导督促,可是几辈子都求不来呢。” “对诶!我怎么没想到,如若让那两名小厮伺候我儿,将来我儿的功课说不定会大有精益。”安乐公主自言自语。 “公主说笑呢,”杨寿雁面容依旧笑着,“公主您的儿子怎会需要那两个小厮伺候,您的儿子大了自然有国子监的学士亲自辅佐,只要您的一句话,莫说国子监,就是让二馆学士日日跟在您孩儿的屁股后面,他也不敢不从。” 安乐公主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也对!”转而露出笑,“没错,我就是在说笑。” 她上下打量了一番杨寿雁,终于道:“安乐没什么好回报雁儿姐姐的,就把那两个书生送给雁儿姐姐吧。” “如此便多谢公主了!”杨寿雁起身朝安乐公主福身感谢,嘴角露出一丝得意之笑 ………… 当日。 杨寿雁便带着那两名书生回杨氏学堂。 众人看着多月未见的同窗,不免感慨唏嘘。 大家都知道这回是杨府大娘子把人救回来,纷纷夸赞大娘子出手,马到成功,杨家终究还是大娘子最靠得住。 杨寿雁得意地返回杨府,心想小丫头片子就是小丫头片子,想与她争?还嫩着呢。 她刚进府,便听闻观国公登门了。 “可是来探望阿郎的?”杨寿雁问丫鬟。 “不、不是,说是……来拜访杨府继承人,四娘。” 杨寿雁闻言面色忽变,她何时勾搭上了观国公? 第一百九十一章 名正言顺的主家人 观国公指名道姓来郑国公府拜访下一任主家人,即是荆词得到了观国公府的认可。 此事杨府众人皆讶异,在大家的认知中,所谓的“下一任主家人”不过是老太太任性为之、大娘子假意屈就,偌大的杨府,最终不是在老太太手里,就是在杨寿雁手里,四娘那十几岁的丫头片子连号都排不上。 岂料这年一过,观国公便登门道拜访下一任主家人四娘。 旁人自然不知,荆词在暗地里如何使的功夫。 说来,那已是年前的事了…… 安乐公主逾越礼制的大婚给李隆基敲响了警钟,按照圣上对安乐的纵容程度,谁也料不到下一刻安乐是否与会成为皇太女。李隆基只能加紧行事,故而荆词受他之托,务必加紧得到杨府众人的信赖,成为名正言顺的下一任主家人。 深冬已至,眼看着接近年关,荆词让青女备了一些礼,尔后秘密前往观国公府。 是日,观国公恰好在府上。 荆词入内,规规矩矩地行礼拜见,“四娘拜见观国公,新年如意、万事安康。” 座上的观国公冷哼一声,“我道是谁那么大胆号称杨府下一任主家人,原来是个黄毛丫头。” 荆词穿的乃女式男装,对方一眼便可辨认出性别。 站在中央的荆词抿了抿嘴,作揖道:“主家人这一身份并非四娘自诩,这可是祖母和长姐商议下决定的。” 观国公狐疑地瞟了她一眼,谅她也没这个胆子随意冒充。 坐在一旁的观国公夫人面色颇为温和,轻声对身旁的丈夫道:“郑国公府无男丁,选她作为主家人也不无可能,咱们先看看她怎么说。” 见妻子开口,观国公才道:“坐吧。” “多谢。”荆词遂走到旁边的客座坐下。 丫鬟随即斟茶上果。 “实不相瞒,所谓的主家人不过是祖母和长姐言语争执之下定的,四娘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荆词淡笑。 观国公喝了一口茶,“你倒是有自知之明,那你今日还敢上门?” “即便是争执之下所定,那也是主家继承人不是?只要我有一日担着这个名号,我便竭尽所能为杨家谋一日事,”荆词不卑不亢,与座上之人对视,“比如,杨氏学堂丢了学生,我便极力解救,即便对方是权势甚大的安乐公主。” 观国公闻言不禁有所动容,“说说看,你都是如何极力解救的?” “说来惭愧,”荆词低头尴尬地笑了笑,“怪四娘能力不足,此事进展甚慢。我前些日子不过是借助国子监生的感染力去影响了些长安学子,幸而书生正义,儒林学士一同上书抵抗。可惜,那事未引起圣上的注意。” “呵!”观国公大喝一声,不禁激动,“原来儒林愤慨,奔相宣传是你策划的?” 荆词点头,满脸遗憾,“可惜白忙活一场。” 观国公点点头,亦颇为遗憾。 “不过……”她抬起头看着观国公,“看如今情形,朝中不满安乐公主之人甚多,只要咱们把火苗点着,不怕这把火烧不起来。” “说来听听。” “四娘无能,此事说来还是需要观国公相助。朝中之臣如今分为三个党派,皇后党、太平公主党、相王党。近年相王党不偏不倚,安分守己,倒是太平公主党和皇后党多有相冲。咱们可以来个借力打力,杨家在朝中的人中虽多为小官,但可以向太平公主党羽出谋划策,在圣上面前参安乐公主一本。” “你以为安乐仅仅是圣上爱女那么简单?莫忘了,真正给安乐撑腰的是皇后。皇后吹几句枕头风,既抵得过万千儒林,也抵得过几本奏折。”观国公摇头,不以为然。 “如果……先斩后奏呢?” 观国公扬眉,“何意?” “把为安乐公主掳掠良民的婢仆通通关押起来,无论她如何逼迫都坚决不放出来,届时那心高气傲的公主定会到圣上面前哭诉,接着让朝臣上奏,把这把火烧起来,观国公以为如何?” “倒是可以一试。不过,如今谁有气魄关押安乐公主的奴仆?且不惧怕威胁与逼迫?此乃与皇后为敌,朝中恐怕找不出这种人来了吧。”观国公提出质疑,这方法的可行性显然很低。 “这个人由四娘来找,但是附议的朝臣恐怕就要有劳观国公了。”荆词轻笑。 “哈哈,若你能做开头,我定会为你成全!”观国公摸着胡子,颇为期待,“我到要看看你这个小丫头片子有没这个本事。” “四娘尽力一试,多谢观国公信任!”前几日在临淄王府聚饮时,李隆基说过一嘴,道朝中看似附党的人中有几个相王的人。如今要找一个暗地里是相王党派且能行使关押权利的臣子,应该不是难事。 反正荆词的最终目的也是为了李隆基,眼前这个难题就丢给他好了,这个人让他找去。 在观国公府上这么大半个时辰的功夫,荆词和观国公敲定了一系列事情。 孰不知,就这么大半个时辰,使朝廷许多人都没过上安心年。 荆词轻而易举做到了自己负责的前部分设想。 这使得观国公颇为诧异,真的没想到那丫头片子竟然做到了,既然如此,他愿意同她合作,遂履行了承诺。 后来的事世人都知道了,圣上将安乐公主护得紧,硬是下令放了收押的奴仆。 即便如此,观国公亦对荆词刮目相看。 故而这年一过,便亲自上门拜访。 杨府,前堂。 杨寿雁走近了些,便听到言笑晏晏之声。自然,是登门拜访的观国公和荆词的声音。 “雁儿见过观国公,不知观国公今日光临,有失远迎。”杨寿雁入内,一副姗姗来迟的主子做派。 “哎――不碍事,”观国公笑着摆手,“我今日特地登门找四娘畅聊。想不到啊!小小年纪有这般能耐,看来大娘子和管娘子没看错人啊,有主家人的远见卓识。” “观国公说笑呢,四娘不过是小孩子,说话做事不作数,让您见笑了。”杨寿雁笑着道。 “什么不作数!让四娘作为下一任主家人,这话可是你同意的?” “是、是……” “那不就是了!如今你父亲瘫了,致使许多事都被搁浅,我看四娘不错,以后我就认定四娘了。” “哎这……”杨寿雁神色不觉流露出几分焦急。 “你忙去吧。”观国公打断她,无心与她交谈。 第一百九十二章 野心昭然若揭 杨寿雁善于隐匿情绪,愤怒、不甘全部被掩于眼底。 “你们聊,雁儿先告退。”她淡淡笑道,尔后利落地福身离开。 转身的刹那,嘴角的笑转变得冰冷锋利,苦寒彻骨。 荆词和观国公并非感受不到她的情绪。 观国公瞟了眼杨寿雁离开的背影,笑容无关痛痒,“她得有多不甘心啊。” “输赢之间,落差自然大。” “太有野心,不好。” 荆词和观国公之间显然已达成了某种协议,且皆因着杨寿雁。 莞院。 丫鬟们做事轻手轻脚,余囍姐姐交代了,主子今日心情不悦,小心莫要自寻死路。 屋内,阿鲁和余囍静静候在一旁,随时等候吩咐。 杨寿雁盘腿坐在座榻上,双拳紧握,一言不发。那丫头的行事速度着实出人意料,如今,她已然给她造成了威胁。杨寿雁看着她耍猴戏般折腾了几个月,原本以为她掀不起什么风浪,就此挫败,怎知她竟然越过杨府拉扯观国公。 “阿鲁。”良久,杨寿雁终于张了张嘴,冷声道。 “老奴在。”一旁静默的婆子出声。 “依你看……如今还有谁能压制观国公?” “观国公虽说是嫡系,但按辈分来说,与您不过是平辈……” “父亲?”一抹亮光在杨寿雁眼中闪现, 阿鲁点头,聪慧如主子,一说就透。 杨寿雁神色终于柔了些,父亲是一直支持她的人,如若父亲能康复……莫说康复,就是能开口说话,形势都会大幅逆转。 “去把长安有名的医师全给我请来,挨个问诊。” “老奴遵命。” 杨知庆年纪大了,卧病已有一年多,岂会那么容易医治好? 一连几日,杨府门外车马成群,皆是登门问诊自称“神医大家”之人,然而杨知庆的病丝毫没有好转,反而因为吃药过多过杂,面色隐隐泛青。 老太太见状终于怒了,说到底是她的独子,岂能让杨寿雁这般折腾。在老太太大手一挥之后,所谓的神医大家全被赶了出去,杨府从此紧闭府门,不再接郎中。 筎院。 嬉笑声在屋内回荡,孩子牙牙学语,丫鬟们被可爱乖巧的人儿逗得欢笑不已。 “姨、姨,来,叫姨。” 荆词捧着刚满周岁不久的望兮,耐心教她说话。 “娘……娘……” 小望兮倔强,出口的偏偏是娘。 惹得众人嘻嘻笑,都说望兮把荆词当娘了。 “四娘也太冤了,还没成亲呢,就被你叫娘。”芳年伸出指头逗着望兮肥嘟嘟的小脸蛋。 荆词爱这个孩子爱得紧,充满爱意目不转睛地含视着她,“我看我是挣了,白白有了个漂亮伶俐的女儿。” 望兮的眼睛圆滚滚,柔亮宁和,望着嘻嘻笑的众人,有些不明所以。 “嘻嘻,说你呢……” “望兮小娘子就是遭人疼,周岁收的礼物都快塞满屋子了。” “当然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着咱们四娘养着她,姨娘们都是冲四娘的面子呢。” “那是自然。” 此时一丫鬟从屋外走进来,“四娘,阿琪嬷嬷来了。” “让她进来吧。”荆词笑意满满地看着怀里的望兮道。 不一会儿,一个身影走了进来。 “四娘安好。” “阿琪嬷嬷不必多礼。” 婆子阿琪的目光不觉放到望兮身上,“望兮小娘子又大了些。” “小孩子长得快。”荆词把孩子抱给蕊儿。 蕊儿接过望兮,与两个奶娘福身往外走去。 “娘……娘……”被蕊儿抱在怀里的小望兮挥舞着小手,牙牙学语。 荆词笑着道:“嬷嬷请坐。青女,斟茶。” “谢四娘。”阿琪婆子遂在客座坐下,“望兮小娘子同四娘真亲近,幸好,是在筎院养,在旁的院子养只怕会遭人利用。” “望兮是二姐临终所托,我说什么也要护她。” “太子妃聪明,高瞻远瞩。”阿琪婆子点点头,“老奴此番前来,有东西给四娘。” 阿琪婆子把一个锦盒递给芳年,芳年接过来呈给荆词。 此锦盒颇为陈旧,应该有些年头了。荆词缓缓将其打开,一枚光滑精致的玉石印章出现在眼前,“这是……” “此乃阿郎的玉印。大娘子虽然掌控了府中所有财产、人丁,以及某些家族产业,但是能够号令杨府门生的,只有四娘手中的这枚玉印。”阿琪神情肃穆,双目炯炯有神。 荆词看着眼前的玉印,说出自己的犹豫,“父亲还在世,祖母擅自将此物给我,怕是不妥吧?届时若父亲或者族中人追究,只怕会惹麻烦。” “玉印今日若不在您手上,明日定会在大娘子手中,管娘子是先下手为强。如今只有您能与大娘子抗衡了,还请四娘莫要犹豫。” “那好吧。”这东西的确对她很重要,眼看着杨知庆也好不了了,玉印与其落到长姐手里,还不如握在自己手上。 “管娘说了,杨家的事您只管看着办,杨家只要不落到大娘子手中就成。”阿琪婆子说罢起身,“老奴先告辞。” “阿琪嬷嬷慢走。芳年,送送阿琪嬷嬷。” ………… 荆词打量着手中的玉印,祖母这是要和长姐死磕到底啊。长姐的野心如今昭然若揭,祖母和观国公都看不下去了,故而才轮得到她来做这个主家继承人。 ………… 这个冬天过得很快,大约是荆词忙于手中诸事,几番奔走之间便溜走了。 转眼已是二月,春风屡屡袭来的时节。杨府后花园的花草树木发了芽,万物复苏。 二月初二,圣上招年轻的王爷、公主、近臣,以及一些国公家眷入宫,道一同欣赏春色。近来圣上游手好闲,摆酒设宴找乐子已习以为常,据说前些日子还让宫女和太监拔河,自个儿在一旁手舞足蹈。 年已过,李隆基上个月已赴潞州,李隆范因着生母病重,故而还在留在长安。此次宫中赏春,李隆范受邀在列。 杨寿雁作为郑国公嫡女,曾经的公主伴读,亦被邀请,不过她如今正忙着如何夺权,哪有心思陪人玩乐,故而把荆词推出去了。 荆词倒是无所谓,去就去呗,说不定能见到崔琞,距离上一次见面已有半个月了。怀着这种憧憬,荆词带着青女与芳年,喜滋滋地前往。 第一百九十三章 圣上赐婚 众多奢华精美高大的马车在城北处的朱雀大道相汇,它们皆通往同一个地方,皇宫。 可想而知,圣上究竟邀请了多少人。 大明宫。 宫人们将宾客悉数引至太液池畔的宽大回廊内,回廊环绕整个太液池,虽为廊,却十足很宽敞,足以摆设宴席。太液池平静的水被春风吹起一圈一圈的涟漪,池中央的蓬莱山一片碧绿,水浅处有水鸟,起起落落。 威严偌大的大明宫内有此番天籁鬼斧,着实叫人唏嘘。 “杨四娘请坐。”宫女将荆词引到回廊的一案席,示意她入座。 她刚要入座,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叫声,“荆词——” 回头,一道熟悉的身影大步朝她走来,来者大大咧咧,笑容爽朗,声音丝毫不加克制,“想不到你也来了。” “我今日是以桃代李。”荆词见到朋友,佳颜露出浅笑。 李隆范点头,“也好,多来宫里走动走动,多认识些人。” “你母亲不是病了吗?怎么还有空来进宫赏春?” 李隆范一脸无所谓,“嗨!母亲的病自有医师调理,我又不是医师,犯不着时时刻刻守着。” “还真是没心没肺。”荆词无奈摇头,蓦地脑中生出一念,“哎你该不会……为了逃避去陇州拿母亲做借口吧?” “怎么可能,我是那种人吗?”李隆范当即矢口否认。 “我看像!”崔琞的声音从另一旁响起,他悠悠走了过来,待走到二人身前方继续道:“姨母可是同我抱怨你甚少进她房中探视她,此事可是真的?” 李隆范闻言欲哭无泪,“表兄啊,亏你聪明一世,你难道不知道我阿娘是个矫情人?” “哪有这样说自己阿娘的。”崔琞语气有些责怪。 “得了得了,你肯定是向着她的,”李隆范耸耸肩,“自小她疼你就胜过疼我这个亲生儿子万千,我能理解你们感情深厚。” 李隆范见崔琞未再怼他,遂看向他,岂料他早与荆词含情脉脉相视,以眼传情去了。他万般无奈,默默绕过他们朝自己的席位走去。 “待会儿找机会出来一趟。”崔琞看着眼前人柔声道。 荆词望着他,点点头,“恩。”然而,她双眸的余光却总能感受到周围的宫女们,她们的目光都集中他们身上。 敏锐的崔琞自然能感受到此番异样,他笑着拍了拍她的肩膀,示意她坐下休息,然后转身走开。 崔琞乃膳部侍郎,今日的宫宴膳食是其职责的一部分。宫中诸人皆知,他乃长公主驸马爷的长子,又是相王爱妃的外甥,父姓武,母姓崔,皆是名门望族。如今他年纪才二十出头,面容俊朗,风度翩翩,说话处事皆颇有魅力,他在哪,宫女们的目光自然就在哪。 荆词刚坐下不久,眼光触及不远处一的食案,心里不禁有些微触动,只是这抹触动极轻,她面无表情,眼神淡淡划过那人的身影,低头举杯喝茶。 不远处的萧平亦眼神淡淡,视若无睹,继续笑着与旁桌的友人对饮。 俩人间的形同陌路被萧平身旁的陈环儿看在眼里,她抿了抿嘴,假装无所事事吃点心。 “圣人至——” “皇后至——” 忽而,太监尖锐的声音传来。 两抹明黄从另一边走来,皇帝腿脚不甚利索,面色却很柔和。身旁的皇后妆容明艳,目光抖擞,颇有气势。 众人立即起身行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待帝后二人缓缓走至,圣上挥了挥手道:“平身——” 众人不为所动,顿了顿。 “今日圣人邀诸位进宫共赏春色,大家不必多礼。”年过半百的皇后轻笑,身材丰腴,风韵犹存,神色锐利。 诸人这才起身,坐回原来的位置。 面容姣好的宫女们鱼贯而入,徐徐上茶、上点心。 “你是谁?看着面生。” 圣上的声音从头顶响起。 荆词抬头,发现座上之人指着自己,四周的眼神皆聚集在自己身上。荆词遂起身,微微垂首,“回圣人,小女乃郑国公的小女儿,长姐今日受邀入宫,因着着了风寒不能赴邀,长姐道不能因此抹了圣上和娘娘的面子,故让小女替长姐前来。” “哦——”圣上点点头,“原来杨卿家还有一个这么小的女儿,郑国公府有心啦!” “想不到太液池的春景这般好,今日乃青龙节,春回大地、万物复苏,”一个近臣起身,对圣上、皇后举杯,“微臣祝愿圣人龙体安康,五谷丰登,我大唐风调雨顺,盛世繁耀。” “好!”圣上大喝一声,举杯同饮。 众人见状纷纷举杯。 待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后,圣上对身旁特封的几位修文馆学士道:“爱卿们分别作一首来听听,优者有赏。” 几名学士面含喜色,起身作揖,他们的职责就是伴驾宴饮,赋诗助兴。几人立即走到一旁的书案前执起笔,有的提笔思虑,有的直接在纸上挥舞起来。 与此同时,长宁公主举杯向圣上、皇后敬酒,说了些好听的话哄得二人笑声连连。 荆词瞧着眼前奸佞者阿谀奉承,场面纸醉金迷、穷奢极欲,他们这些局外人不得不违心附和,渐渐觉得好没有意思。 唉,早知道她就不来了。 酒过三巡,圣上与皇后的兴致仍旧不减分毫。 “圣人,今日春色好,不如让每个人轮流作诗如何?”皇后挽着圣上的手,略有醉意。 “我看行,就作《回波辞》吧,恩……从李爱卿开始。”圣上指了指靠近他的一臣子。 此人遂起身,天生严肃的面容浅浅挂着笑,却不同于旁人的言笑晏晏、得意忘形,他思虑了一会儿,张口吟诵,“回波尔时酒卮,微臣职在箴规。侍宴既过三爵,喧哗窃恐非仪。” 此作一出,众人皆愣了,顷刻间寂静无声。此人的意思再明白不过,这是在斗胆劝谏,让圣上收起兴致散场子的意思啊。 “哼!”圣上原本笑意满满的面色突变,一丝蕴怒浮上龙颜,“李景伯你好大的胆子!敢破坏朕和娘娘的雅兴” 此人正当开口继续劝谏之时,席中另一道声音响起,“圣人!” 荆词闻声挑了挑眉,她情不自禁盯紧说话的萧至忠。 “恭喜圣人、娘娘,”萧至忠作揖,面含喜色,“李大夫此乃真谏官啊!” 座上龙颜顿了顿,一旁的皇后亲手为圣上斟了一杯酒,轻声笑道:“恭喜圣人。” 圣上见状,遂大手一挥,作罢,“哈哈,都坐吧!”他目光看向萧至忠身旁的萧平,“萧平弱冠了吧?” 萧平迅速起身,器宇轩昂,声音洪亮,“回圣人,我已到弱冠之年。” 圣上满意地点点头,“昂藏七尺,该婚配了,”他的视线恰好平移至萧平对面的荆词处,嘴角浮现一抹笑,“朕看郑国公的小女儿也到了年龄,不如……朕赐婚,两家结为秦晋之好如何?” 第一百九十四章 偷吃御膳 圣上此话一出,俩人皆一怔。 整场宴席都视若无睹的俩人,这回终于对视了一眼,尔后默契地出口大声道:“不行!” 圣上扬眉,不悦中颇含怀疑,“你们说什么?” 在座之人皆看好戏般看着二人,圣上点的这对鸳鸯可谓门当户对、才子佳人,二人却一口回绝,想必大有故事。 荆词和萧平再次互相对视一眼,正欲开口之际,另一道声音响起…… “圣人恕罪——”坐席上的萧至忠起身作揖,一脸忠心,“犬子已有婚约在身,恐怕无福娶杨氏女。圣人有所不知,年前,微臣便上郢国公府提了亲,萧宗两家的婚事已定。请圣人恕罪——” 萧至忠口中的郢国公乃宗楚客,今日宗楚客未进宫宴饮,萧至忠是否胡言,只有他自己知道。 “这样啊……”圣上沉吟,“可惜了眼前的一对璧人……” “圣人,相王的四郎还未娶亲呢,倒不如……把郑国公的小女儿许给四郎算了。”一旁的皇后笑道。 圣上看了看李隆范,他皇弟的四子如今也出落得样貌堂堂了,“恩——” 李隆范闻声起立,神色颇为憋屈,怎么突然又扯到他身上来了。 荆词心里更是苦,她甚至怀疑长姐是不是知道圣上和皇后爱点鸳鸯的性子,所以才让她入宫好把她嫁出去。 “圣人、娘娘——”崔琞终于开口,面不改色作揖道:“娘娘前些日说,如若微臣看上哪家的娘子,尽管同娘娘说,娘娘定为微臣指婚做媒。如今如意佳人就在眼前,微臣可不能错过。” 皇后是聪明人,明白崔琞所指。 “呵——”皇后轻笑一声,“你们这些年轻人啊……”她作无奈状地摇摇头,“罢了,我不管了,你们爱怎样怎样把。” 圣上亦摆了摆手,示意全部人坐下继续宴饮。 荆词倏地松了一口气,进宫准没好事,下回说什么也不进宫了。 悦耳动听的丝竹声响起,穿着舞衣的宫伎挥动着长袖,惊若翩鸿,席上觥筹交错,又开始了窸窸窣窣的交谈与欢笑声。 转眼,此宴已延续了近两个时辰,眼前一切于荆词而言乌烟瘴气得很,趁人不注意,她悄悄离了席,出去透气。 回廊环绕着宽广的太液池,荆词沿着回廊一路走下去。待走到人声渐渐减小的地方,她才停下脚步,望向池中美景。 太液池广褒若江,却与城南的曲江有所差异。太液池是矜贵繁美,被人精细料理呵护,曲江无垠,乃浩大天然之美。 站了片刻,荆词转身,岂料一女子正从她来的地方走来,二人无意中对视了一眼。 “荆词。”陈环儿情不自禁开口叫唤。 荆词原本不想理会她,她却加快脚步走上前,“荆词一点也没变,不喜欢那醉生梦死的场面。” 荆词抬起步子欲离去,陈环儿语气淡淡道:“咱们非得如此吗?” “你我已是陌路人,还有什么好说的?” 陈环儿转身对着荆词,怔怔地望着她的眼睛,“咱们几个十多年的情谊,其利断金,咱们为何不能对已造成的伤害释怀,珍惜当下?” “释怀?”荆词冷笑,“让我对杀父仇人释怀?对我视为知己却背弃道义的人释怀?对我拼命也要救下却为自己的私心害了萧安的人释怀?” 望着荆词的陈环儿渐渐移开目光,不敢继续直视她,好一会儿,陈环儿轻声道,“对一定是对,错一定是错吗?” “姨父虽站了皇后党派,他方才在席中大力赞扬忠臣直谏,是错吗?你所认为的道义,就一定是对的么?你敢说它永远不会对任何一个人造成伤害人吗?” 萧至忠方才的举动,使一个谏官免受责罚,乃公正之举。是与非的标准是什么?夫子定夺不了,天子也定夺不了。 荆词不言语,默默绕过她,径直离开。 ………… 她打算走回席位,正走在路途中时,一只有力地臂膀揽上她的腰肢,一把将她揽过去。 来不及看偷袭者的面貌,荆词却未挣扎,对于崔琞的怀抱和气息,她再熟悉不过。 荆词一边扬嘴一边看向揽着她的人的容颜,“你就不怕被圣上看到他的近臣在宫里擅离职守?” “看到正好,就说我们两情相悦,顺便请求赐婚。”崔琞勾了勾嘴角,脸上颇为邪魅。 “想得美……” 崔琞低头含笑看着她,“难道不是吗?” 荆词懒得理会能言善辩的他,眼底转动的流光显露了她不错的心情。 俩人牵着手,慢悠悠走出回廊,朝另一个方向走去。附近满是亭台楼阁,不远处又是座座金碧辉煌的宫殿,荆词分不清路。 “咱们要去哪?” “看你方才食欲寥寥,甚不自在,”崔琞语气一本正经,“所以……带你去吃东西。” “去哪吃?吃什么?”说到吃,荆词不觉好奇,她贪的不是美食佳肴,而是贪新鲜。 二人行至人少处,崔琞左右看了看,尔后一把揽过她的腰,腿部蹬了一下,脚底生风朝殿顶跃去。 荆词被崔琞拥在怀里在殿顶行走,她低头看着在脚下行走的宫宇,觉得甚是好玩,再抬头看远处,金碧辉煌的大明宫真是一望无际啊。 不一会儿,崔琞停在了一殿的房顶上,低头看了看下边,宫女太监来来往往,此处正是烹饪帝后御膳之所。 “你在这等我。”他把她放在殿顶处隐蔽的一隅,尔后落地。 地面上的宫女、太监看见是自己部门最大的官员,皆错愕,以为自己看错了,侍郎不伴驾,怎么出现在这种地方?众人回过神来才纷纷行大礼,其中不乏情绪激动的宫女,“拜见侍郎——” “起来吧,”崔琞面无表情,“今日圣上在太液池宴饮,我来看看你们都备了些什么酒菜。” “是——”众人起身,纷纷给他让出一条道。 两名太监在前面引路,将崔琞迎进偌大的厨室,太监在前面介绍菜式,崔琞边走边点头,察看了一圈,崔琞扬头示意出门。两个太监遂笑吟吟地在前面为其开路,崔琞负手大步走出门,“甚好,忙你们的去吧。” “是——”两个太监遂退下。 崔琞负手,矫健的腿部蹬了几下跃上房顶,背在身后的两只手各托了一个托盘,每个托盘上有四五道菜。 他的一言一行在房顶上的荆词皆看在眼里,颇为不可思议,“啧啧啧,你竟然还有这种功夫。”她伸手拿起一块金黄色的点心,边嚼边点头道:“你若哪日不做官和商人,做小偷也是条好活路。” 方才一直面无表情的崔琞神色终于柔和下来,轻笑道:“不管做什么,都得先喂饱你啊。” 第一百九十五章 何惧深渊 荆词面容中漾开笑,拉着崔琞一起坐下来。 二人一同品尝崔琞偷来的御膳,其中有百花糕、驼蹄羹、灵消炙等等,均是宫里典型的御菜。 “可合胃口?” “还不错,要是有酒就好了。” 崔琞闻言毫不留情地用手指弹了弹她白皙的脑袋,“就知道喝酒,当心成酒痴。” 荆词龇了龇牙,扬起小脑袋,“我喜欢。” 二月春风料峭,屋顶风大,崔琞担心荆词冻着,遂一把将她揽进怀里,用身体挡住后面刮来的阵阵妖风。 荆词一心嚼着手中的美食,吃得满嘴肥油,顺势把脑袋往后扬,靠在心上人的肩膀上。 窝在心上人怀里吃美食,这样的日子再惬意不过。 ………… 俩人在屋顶坐了好一会儿,不敢离席太久,遂起身朝太液池而去,徒留房顶上七八个装着残食的精美餐具。 太液池边的宴饮已接近尾声,荆词和崔琞回得很是时候,刚返席不久,歌舞退去,圣上、皇后神态已显疲倦,于是挥手作罢,起身离席。 “恭送圣人——恭送娘娘——” 席间众人起身,尔后纷纷散去。 荆词与远处的崔琞隔空对视一眼,二人神色皆恋恋不舍,却也没法子,一个在宫内一个在宫外,聚少离多。 “得了,别看了!”一道身影突然上前,阻挡了俩人的对视,李隆范优哉游哉地站在荆词身前,“走了,咱们出宫吧。” 荆词睁大圆溜溜的眼睛,“你要坐我的马车吗?” “我……”李隆范指着转身即走的佳人背影,兀自嘀咕,“我一个大男人怎么可能坐马车……”尔后独自离去。 咚——咚—— 皇城暮鼓悠悠,华贵的马车三三俩俩驶离大明宫。 其中一辆宽敞的马车内,里面坐了一位年轻的女子,女子垂眸,姣好的面容神色甚是低沉。她双手紧拽着身上紫色的襦裙,一言不发。一旁的丫鬟感受到了主子的情绪,一路上不敢说一句话。 马车行了片刻,终于停在萧府门口。 丫鬟抬头小心翼翼地望了望主子,见主子没有丝毫下车的意思,遂不敢出声。 好一会儿,马车外传来一声叫声,“环儿——” 车内的陈环儿睫毛颤了颤,似刚回过神来,淡声道:“下车。” 丫鬟这才敢打开车门,正欲转身扶主子下车,马车外伸出一只宽大的手掌,萧平一双眼睛炯炯有神的看着车上的心仪女子,一脸静谧的陈环儿抬眼,最终伸手搭到他手上。 二人牵手入府,府里的丫鬟小厮纷纷朝二位小主子行礼。 “去洗漱一下,待会儿一起去母亲房里吃饭。”萧平道。 陈环儿点头,露出淡淡的笑,“好。”脱离萧平的手的刹那,她嘴角保持的笑蓦地变得苦楚酸涩…… 方才在宫里,姨父所说他将娶宗家的女儿的一番话像烙印一样深深印在她心里,沉重、难受。今日之前,萧平并未与任何人有婚约,可是萧至忠的话如一盆水,说出来便泼了出去,圣上、皇后以及众人都听着看着。 萧平……势必得娶宗家女。 约莫半个时辰后,萧母房内。 食案上摆满了各式菜色,佳肴丰盛,色香味俱全。 略带病容的萧母看着食欲不振的俩人,淡声问,“不合胃口?” “没有的事。”萧平对母亲强颜欢笑。 萧母自然看出了俩人间的不对劲,却没再言语,兀自低头吃食。待用餐完毕,萧平和陈环儿告退之时,萧母道:“环儿,你留下帮我看看针脚。” 萧平遂作揖独自转身退出,身影刚消失在屋内,萧母便开口,“今日在宫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她已许久不打听世事,平儿和环儿感情一向很好,今日突然这般神色,定是在宫里发生了什么事,或者……方才在宫里某个与他们有过瓜葛的人发生了什么…… “姨母……表兄可能……要娶宗家的女儿。”陈环儿垂首道,言语平静,心里早五味杂陈,极其不是滋味。 “怎么回事?” “今日在宫里,荆词替她长姐进宫赴宴,圣上想把荆词许给表兄,姨父却说年前表兄与宗家女儿已有婚约,圣上这才作罢。”陈环儿把事情一一道出。 萧母闻言,终于松了一口气,她就怕他们今日在宫里会遇到荆词,她担忧荆词发生了什么事,却没想到原来是这样,“幸好……” 沉默了片刻,萧母再抬眼看面前的陈环儿,“你可后悔?” 陈环儿上前一步挽着萧母的手,顺势依偎在萧母身边,“姨母,我早知道会有这一天,表兄是我自小的梦想,不管将来处境如何,我都不会后悔。” 萧母点点头,“你去歇息吧。” 陈环儿闻言起身,向姨母微笑着福身离开。 回到自己的房内,陈环儿不忘吩咐丫鬟给萧平送一碗人参汤,这个时辰,萧朗一定还在忙公务。 姨母问她后不后悔,她如今哪有后悔的余地?即便前面是深渊,她也得跳。萧平,已成了她在这个世上最后的心与身的栖息地。所有人都走了,她只有他。 ………… 圣上和皇后的眼睛看着,萧至忠很快私底下和宗楚客沟通协商好,三书六礼,所有礼节都加紧了脚步。 不出一个月,萧平便带人马前往宗府迎亲。 迎亲当日,萧府上下一派喜庆,登门道喜之人络绎不绝,就连平日轻声细语的丫鬟们,今日都不觉加大了些声音。 陈环儿整整一日闭门未出,耳边的热闹与她无关,登门的宾客更是与她没有丝毫关联。接近日暮之时,萧府上下点亮了大红灯笼,是时辰迎亲了。 房门外映照着一身影,久久伫立在外面,迟迟未推门进来。陈环儿坐在屋内,看着外面喜庆的灯笼照射在门上的一道身影,内心纠结万分,她知道外面的人心里不比她好过。 最终,她起身轻轻打开门,一袭红衣的俊朗新郎官出现在眼帘。一扇门将屋外的繁耀和屋内的清冷分隔得一清二楚,仪表堂堂的红妆新人含视着她,片刻,二人对视嘴角皆露出会心的笑意。 二人心里清楚,他是她的,她也是他的。 “去吧,莫耽误了正事。”她望着他的眼神如春风,语气平静宁和。 萧平点头,缓缓转身离去。 第一百九十六章 洞房花烛 不多时,新郎官将新娘接了回来,随即在堂内拜堂成亲。 礼毕,开宴,宾客喧闹声不绝于耳。 萧平一手酒壶一手杯,摇摇晃晃挨桌敬酒,俊颜爽朗,同每一位客人皆能寒暄打趣一番,将所有人都照顾得周到。众人都觉得新郎官兴致颇高啊,毫不在意娶了一位长他八岁的新娘子。 今夜虽是萧平大婚,他却请了好些伎人进府跳舞、唱歌,以曲助兴。歌舞升平,美人如云,早已盖过了新婚热闹的初衷,宾客兴致大涨,晚宴几乎持续到了深夜。 直至新房内的新娘子一再派人来打听,萧至忠朝萧平甩了脸色,宾客们才渐渐散去。 婚房内,万籁俱静。 方才的盖世热闹这会儿静得一根针掉落都能听到。 床沿边,身材颇为丰腴的新娘子静静坐着,凤冠霞帔耀眼夺目,红妆妩媚,新娘浓重的妆下面无表情,耐心等待夫君的到来。 终于,门外有了动静。 “郎君,请——” 啪嗒—— 门被一把推开,新郎官大步迈进婚房内,英俊的面容带着浓浓的醉意,脚步凌乱不稳,自进门始便直勾勾盯着新娘子。行了几步,一个踉跄,重心不稳扑向新娘。 床榻沿边的新娘敏捷,猛然起身躲闪,萧平生生摔倒在床上。 新娘无奈地瞥了眼躺在床上矫健修长的身影,她的夫君闭着眼,似已昏睡,宗氏遂走上前,轻轻地掀开被子欲为他盖上。岂料,她正欲为他盖被子时,一只手稳稳当当制止住了她的手腕,握着被子的手顿时动弹不得丝毫。 躺在床榻上的人睁开眼,语气冷淡疏离,“你想干吗?” “夫君说呢?”宗氏女嘴角扬了扬,盯着眼前眼眸深邃的男子。 萧平一把甩开她的手,正欲开口时,宗氏女抢先一步道:“今日你娶我,从此我宗娴之名将冠以萧姓,我宗娴的一生都寄托在你身上,我要你发誓,此生你我夫妻二人,相濡以沫,同德同心,你只爱我宗娴一人,一生一世。” 此女的举动让萧平讶异,愣了愣,他转而冷笑,语气依旧疏离淡漠,“你太自以为是了。” “怎么?做不到?”宗娴盯着他,意味深长,“做不到就退婚吧,趁洞房花烛之前。我宗娴不是会倒贴的女人。” “你——”萧平睁大眼睛瞪着她。 “不要忘了,谎是萧家撒的,亦是萧家单方面宣布的婚约。我宗家可是给极了你们萧家面子,萧平你莫做白眼狼。”宗娴亦睁大一双锐利的眸子盯着他,嘴里吐出的一字一句甚是用心。 萧平怔怔地盯着她,片刻,缓缓松开她的手腕。 他起身,并未看她一眼,淡淡道:“我萧平答应你,你是我今生唯一的妻子。” “不仅如此,我要你答应我,绝不纳妾。” 萧平闻言即刻转身盯着她,反应甚大,这个女人……究竟是什么人?二十八岁不出阁,新婚当夜竟然扬言不许他纳妾? 他垂下眸,沉默了片刻,徐徐开口,“萧家无端端把你牵涉进来,我真的很抱歉。阿娘身子不好,从今以后,萧府上下由你主事打理,无论你说什么,我全都答应你,但我只要你答应我一个条件,我唯一的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我此生只纳一个妾,就一个。” “不行!” “她若生下孩子,均归你房中。” 宗娴紧紧盯着他,似要将他看穿,“那个人是谁?” 萧平撇开头,不再言语,朝房外走去,仅留她一个生冷的背影。 房门被啪地打开,他的身影消失在她的视线里。门外的两个丫鬟吓得大气不敢出,微微哆嗦着。 坐在床榻沿边的宗娴面色出奇的平静,原来他心有所属啊…… 呵,无所谓。只要她顶着他妻子的名分,一切便掌握在她手里。 是夜,偏院灯火通明,书房亦然。 直至后半夜,在书房坐了许久的萧平才灭了灯,躺在座榻上歇息睡去。 ………… 翌日。 宗娴与萧平向萧父萧母敬茶,场面一派和谐。 萧母看着眼前的新妇,此人五官明朗,声音有力,却被她有意压了压,略有几分娇媚,看来……是个聪明人。只是这种聪明,不知于萧平是福还是祸。 接过萧至忠与萧母的红包后,宗娴笑着把视线转移到旁边。 “你就是环儿吧?”宗娴看向面无表情的陈环儿,微笑道:“萧平同我提起过你,你可是她最宝贵的妹妹。” 陈环儿起来福身道,“见过表嫂。” 宗娴上前亲自扶她起来,和颜悦色道:“年纪同我家妹妹相差无几,我听闻你和夫君自小一起长大,情谊如同亲生兄妹。” 萧平一把扯过陈环儿的手,看似随意的举止里暗含维护,神色甚是关切,“环儿身子不好,回房歇息吧。” 宗娴是聪明人,轻轻扯了扯嘴角,朝二老福了福身,不再理会任何人,转身离去。 一旁僵持的萧平和陈环儿相视一眼,对此人的举止皆有些摸不着头脑。 “平儿。”座上一脸平淡的萧母轻声叫到,随即起身,朝自己的院屋子走去。萧平轻轻拍了拍陈环儿的肩膀,远远跟上萧母的步子。 自萧安之事后,萧母搬到另一院落独自生活,且不再与萧至忠说一句话。萧至忠自知对不住妻女,强行让婢仆把妻子的东西搬回了主院,自己住到了另一院落去。 屋内。 萧母坐到座榻上,神色颇为严肃地盯着儿子。 萧平望着母亲,有些不明所以,不知阿娘究竟想说什么,非得避开所有人。 “平儿,你可向宗娴坦白你与环儿之事?” “暂时还没有,但是,我和环儿的事是任何人都改变不了的。”萧平不觉握了握手掌,颇为决绝。 萧母轻叹,“希望宗娴容得下她。”她如今只怕萧家不得安宁,陈环儿和宗娴生事端。 “她容不下也得容,只要她能接受环儿,我什么都由得她。” 萧母看着语气认真执着的儿子,伸手将他拉到座榻上与自己挨着,神色柔和下来,“阿娘亦非正室,不在乎你偏袒妻还是妾。但是,不管你喜不喜欢宗娴,她终究是被迫嫁入萧家,她既然踏进了萧家的门,就是萧家人。你以后做任何事,都要顾及她和考虑她的感受。” “孩儿明白。”萧平点头。 “你要真正记在心里才行。”萧母心底还是抹不去这一丝担忧,担忧沉浸在爱情里的儿子,更担忧仿佛有极大野心的宗娴。 她怕就怕,那个女人不屑于宅斗,而是……放眼朝堂,届时定会把萧家搅得一团乱。 第一百九十七章 鸿门宴 是日,太平公主府。 客座只有一盏茶,茶水氤氲,人已经离开。美艳婀娜的妇人在座榻上正襟危坐,双眸明利,脸上挂着浅浅的笑。 一男子一头冲了进来,盯着座上妇人扬头质问,“母亲,为什么要这么做?” 太平公主瞟了眼进来的人,不甚在意,“我的事还轮不到你来过问。” “母亲!”薛崇简愤愤然。 太平公主抬眼盯着儿子,神色肃然,“我告诉你,休要插手,否则家法伺候。” 说罢,她起身离,与伫立在中央的儿子插肩而过,美艳贵气的容颜没有一丝表情。 “母亲!”薛崇简转身冲头也不回地离去之人的身影大喊,双手握拳,无奈至极。如今母亲根本不愿听取他哪怕一丁点儿的意见!呵!莫说如今,就是从前,她也是一直一意孤行,他这个所谓的最受宠爱的儿子,无非只是她身边一个得力的跑腿。 ………… 杨府,筎院。 青女快步从屋外走了进来,脚步甚是凌乱。 屋内,荆词正在用午膳,闻得异动,她放下了筷子,“出什么事了?”青女尚来不及开口,荆词已看着她问到。 青女微微垂首,抿了抿嘴道:“大娘子半个时辰前准备出府,如今……已到太平公主府上。” “什么?”荆词睁大了眼睛,对此极其讶异。据她所知,长姐分明已和太平公主闹掰,怎么突然又走到一起去了? “大娘子此行颇为隐秘,绕了个大圈,又设了障眼法,不过还是让我们的人跟踪成功了。” 长姐和太平公主……荆词觉得好讽刺,果真啊,无永远的敌人,只有共同的利益。 共同的利益?荆词错愕。 她垂眸,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出声,“青女。” “奴婢在。”青女上前了几步,将身子附到主子身前。知主莫若仆,她知道主子此番要做大决定了。 荆词贴着她的耳朵,悄声悠悠道出指令。 待说完,荆词取出一个锦盒,亲手将其打开,锦盒中放置着一枚精致恢宏的玉印。她盯着玉印看了好一会儿,细细思量,又似在犹豫。 最终,荆词啪嗒一声盖上,交由青女。 “奴婢定不辱使命。”青女接过锦盒,一脸决绝。 荆词神色却不甚好,比起青女的决绝,她更希望,此行是多此一举。 窗外不知何时起又下起了淅淅沥沥的雨,春雨一落,庭院的花草没几日就变得一派新意。转眼已是暮春,将近寒食清明,比起春日的生机,更多了几分忧愁。 午后,雨刚停不久。 一丫鬟进屋通传,道长宁公主有请四娘去府上做客。 荆词不禁感到奇怪,长宁公主突然邀约,不知是何意。纵使不解,还是起身出门了。 出门之前,荆词看了眼青女,似在询问,青女会意,示意一切准备妥当。 “青女、芳年,你们留在府里吧。” “四娘,让我们跟着吧。”芳年央求,她不放心主子。 “四娘,此行受邀长宁公主,应该不会有什么事,就让我们跟着吧。”青女亦开口。 荆词面无表情地摇摇头,她不想冒丝毫风险,“世事难料,你们在府里我才放心,再说,届时若发生什么事,要顾及你们只会让我束手束脚。”说到底,青女和芳年都是没有功夫的柔弱丫头。 “那好吧。”芳年撇嘴,她不想连累主子。 “四娘务必万事小心。” 荆词点点头,尔后头也不回地踏上马车,独自前往长宁公主府。 看着马车远去,两个丫头不停张望,面容皆不禁浮上一丝忧色。 “你说……”芳年刚想开口,青女一把握了握她的手,瞪了她一眼。芳年赶紧闭嘴,抿了抿唇,故作若无事事地同青女一起走向筎院。 驭马的是杨府的车夫,马车行得颇快。 转眼,马车已奔出好几个坊。 荆词晃得有些不适,心底觉得有些奇怪,于是伸手推开窗户,一丝异样在她眼中闪现,她立即出声,“不是去长宁公主府?” “四娘,长宁公主如今在太平公主府做客,命令奴才直接把您带至太平公主府。”外面驭马的车夫道,语气倒是颇为恭敬。 果不其然,荆词不觉拽了拽手心。 姜还是老的辣!太平公主完全可以假借他人名义把她骗至府中。而且,太平公主知道长宁公主的邀约她不会不赴。 纵使眼前局势如此,荆词亦未太担忧,幸而,她已做好万全的准备。 车夫一路竖着耳朵,仔细留意车内的声响,岂料车内的四娘一路未再出声。 片刻。 “吁——” 马车终于停下来。 车门被外面的人打开,不知何时,外头已站了两名丫鬟和两名小厮。 车内的荆词暗自打量了他们几眼,两名小厮四肢健魄有力,应当是会功夫之人。 “杨四娘请下车,长宁公主已在府内等候多时。”其中一名丫鬟上前,毕恭毕敬地垂首道。 荆词利落地下车,仰望着眼前恢宏大气、金碧辉煌的府邸,她不是第一次来了,此番……还真说不准,是否是鸿门宴啊。 “杨四娘,请——”两名小厮亲自上前,目光灼灼地望着荆词,伸出手示意入府。 荆词的嘴角闪过一丝笑,迈开腿跨进府门。 在府门接应的丫鬟、小厮们不禁暗自松了口气,能顺利完成使命,不动手再好不过。 小厮将其一路引至厅堂。 富丽堂皇的厅堂外,候着几名等候吩咐的娇柔丫鬟,带引荆词的小厮并未通传,直接把她带入屋内。 屋内,太平公主坐在主座上,面容含笑,一旁的两名面容姣好的丫鬟轻轻晃着手中的团扇,规规矩矩地伺候主子。客座是长宁公主,言笑晏晏,神色柔和,仿若说起什么有意思的话题,正当兴起。 荆词见着屋内一派和谐的二人,心里不觉微微诧异,原来长宁公主真的在太平公主府上,她还以为太平公主…… “杨四娘来了。”二人的目光转移到刚进屋之人身上。 荆词垂眸,恭敬地福身,“见过太平长公主、长宁公主,二位公主安好。” “起来吧,入座。”太平公主扬了扬下巴。 此时,两名丫鬟呈着一盘水果娉婷而入,分别放到三个人的食案上。盘中的水果乃金黄饱满的枇杷,水灵灵的,新鲜得很。 “这是从岭南经过几天几夜快马运来的新鲜枇杷,你们今日有口福了。”太平公主笑道。 “长宁沾光了。”长宁公主神色柔和。 荆词看了看太平公主,微微转了下头,把目光落到对座的长宁公主身上,轻笑道:“听闻长宁公主邀约,杨四娘也是快马加鞭就赶来了。” 长宁公主见荆词看着自己,眼神却微微下移,看向新鲜的枇杷,未接受对方的直视。 见长宁公主如此反应,荆词心底暗叫不好,莫不是…… “时辰不早了,二郎着了风寒还病着,我该回府看看了。”长宁公主尚未尝一尝新鲜难得的枇杷,竟然突然起身对太平公主道。 太平公主当即点头,“好。” 第一百九十八章 搏命厮杀 长宁公主转身之时,不觉瞟了一眼一旁的荆词。 她默认,做了帮凶。太平长公主是她的姑姑,如今亦只有太平能和母后和安乐对抗了。 没办法,她没得选择。 “杨四娘,尝尝枇杷吧。”座上的太平公主出声道,仿若欲制止荆词一同起身告辞。 荆词点头,一脸平静地伸手拿枇杷,她倒要看看太平公主究竟玩什么把戏。 丫鬟为太平公主剥了几个枇杷,枇杷甘甜鲜嫩,肉质可口细腻。太平公主慢条斯理吃了好几个,方对荆词开口。 “我有一个女儿,叫维儿。可惜啊,小女不学无术,让我费尽了心思。我一直希望你们能一起学习、玩耍,杨四娘倒不如此番在我府里住下,好生带带我的维儿。” 正在剥皮的荆词顿住,她放下手中剥到一半的枇杷,“多谢太平公主的厚爱,不过,恕荆词难以从命。” “我已同你长姐打了招呼,你暂时待在我府里,丫鬟们会把你伺候周全。”太平公主并未对她的反应感到意外,继续悠悠道。 荆词起身,朝她福了福身子,“府中有要事等待荆词处理,荆词实在无能为力,还望公主体谅。” 啪—— “哼!”太平公主狠狠拍了一下金碧辉煌的食案,怒气顿起,厉声道:“你是看不起我太平么?” “荆词并无此意……” 太平公主冷哼,“来人!把她带到后院。区区一个郑国公的女眷,竟敢藐视我堂堂太平长公主,简直目无法度,不把皇室放在眼里。” 话毕,方才带引荆词入府的两个小厮立马从屋外走了进来,逼近荆词,做出请的手势。 “太平公主是想把荆词软禁在此吗?”荆词面不改色,直直盯着座上之人。 “软禁?杨四娘说的什么话,本公主是代为管教!”太平公主亦盯着她,眼里闪烁着锐利的光,“我与杨大娘子交好,代为管教庶妹很再正常不过。哪日杨大娘子派人来接你,我定立马放你离开。” 荆词冷笑,只怕长姐巴不得她被关在太平公主府一辈子。不过她也不挣扎,在小厮的“逼迫”下,大步朝屋外走去。 太平公主府非常大,布满亭台楼阁,荆词表面上乖乖跟随小厮前进,暗地里偷偷打量四处,竖起耳朵听附近的异动。 走了好一会儿,方有些微细小的声音在房顶上响起。 哒哒哒…… 嗖—— 房顶上突然跳下几个持剑的蒙面人,一剑刺向荆词身旁的小厮,小厮脖子喷出一道血,瞬间倒地。另一个小厮见状一把拉住荆词,荆词一脚踹开他,利落地躲闪而过。 附近的小厮闻声立马涌了上来,原来太平公主府的家丁全都会武功,行事迅猛,反应敏捷。此时,十个蒙面暗卫全部落地,持剑与家丁展开对决。暗卫皆训练有素,出手个个快准狠,可惜太平公主府的家丁无数,一波倒了又来一波,绵绵不绝。 乒呤乓啷—— 哐当—— 厮打间,其中一个暗卫大吼,“带四娘先走——” 随即,几个暗卫一边与对方厮打,一边往荆词身边靠,其余之人则为她杀出一条路,有人拥其离开,剩下的人断后。 太平公主府甚大,从正门绝对出不去,唯有用轻功从屋顶上走。一群人终于来到较为空阔的地方,荆词等人正欲蹬地跃向屋顶。 “住手——” 不知何时,四周的屋顶布满了一直潜伏的弓箭手,弯弓拉玄,齐齐对准荆词与一干蒙面暗卫。 “保护四娘!” 十个暗卫岂是普通人,立即将荆词环在中间,布了一个独特的阵法,扬起剑,目含血光,怒瞪着四周的弓箭手,随时准备搏命厮杀。 这十个原本乃杨知庆的暗卫,如今全部听令于荆词。荆词一早听闻杨寿雁偷偷摸摸拜访太平公主府便觉不妙,故而把杨知庆的玉印交由青女行事,把十个踏雪无痕、神鬼莫测的暗卫调到自己身边。 唰—— 唰唰唰—— 弓箭手见暗卫如此顽强,齐齐发箭,暗卫们不停地挥舞着手中的利剑,嚓嚓地挡掉如雨点般纷纷飞过来的箭。 一干人一边挡箭一边转移,十个暗卫拼死保护,拥着荆词找间隙穿过一间屋子,一路小跑。弓箭手追赶不及,他们虽然暂且躲过了弓箭手,却开始被府兵围追堵截,敌强我弱,有几名暗卫中了箭,血流不止。 他们穿过一扇月洞门,已到后花园。花园偌大,虽然利于藏身,但是荆词等人人多,既藏不了,也不便逃。 “杀出去——” 一干人迅速跑往后门,如他们所料,后门已布了重重护卫。 “呵!”荆词冷笑,“太平公主还真看得起我。” 双方剑拔弩张,正欲交手,一搏生死之时,一道声音及时响起,“全部住手——” 随即,薛崇简大步走了过来,手持一块玉佩,神色凛然,目光炯炯地盯着公主府上的重重护卫,“我奉母亲之命,把他们全部放走。” 护卫们互相看了一眼,薛崇简手中的玉佩他们认得,的确是主子的随身之物。他们犹疑着正欲散开之际,有人出声,“没有公主的亲口命令,不能放……噗——” 道话之人尚未说完,被人一脚踹中脑袋,一口鲜血噗地吐射几尺,那人生生飞了出去。护卫众人些微慌乱,没想到府里的二郎君竟然朝他们动手。 “二、二郎……”护卫们咋舌。 薛崇简眼疾手快,夺过一把剑,朝其中一个护卫刺去…… 荆词一干人见他动手,亦纷纷动手。 因着薛崇简在,护卫们不甚敢下狠手,薛崇简却丝毫不留情,拼尽全力为荆词等人杀出一条路。 有了薛崇简的协助,一切较之前要容易得多。一暗卫一脚踹开后门,荆词紧随其后……只要出了太平公主府,就安全了。 薛崇简看荆词已踏出府门,转身挡在众护卫之前,身段颀长,手掌握利剑张开双臂以身堵住门,盯着众人道:“他们已经走了,我,随你们回去领罪——” ………… 太平公主听闻人跑了,大发雷霆。 一个丫头片子竟然能逃过重重护卫,从她的府上跑了,说出去她太平颜面何存!而她最得力的儿子,不止帮了那贱人,还举剑相向! “把他绑起来!”太平公主怒视着他。 护卫们立即上前摁住薛崇简,绑在庭院中的木桩上,薛崇简不作任何挣扎,一副漠然。 太平公主丰腴细嫩的手一把举起软鞭,唰地朝薛崇简身上挥去。 啪—— 啪啪—— 被绑在木桩上的薛崇简顿时皮开肉绽,随着鞭子一下下落下来,血痕渐渐浮现,他死死咬着唇,不求饶,口腔里发出极力忍耐的声音。 “错了没有?错了没有!”太平公主一边挥鞭子,狠狠发泄不满,一边数落,“孽障——混蛋——” 没多久,木桩上的薛崇简头发凌乱,衣冠不整,浑身露出血痕。 遍体鳞伤的薛崇简仍旧不发出一丝声音,似强忍着,又似被打得已然无力出声。 “公主,再打下去,二郎会死的……”一旁有老太监斗胆,跪地为其哀求。 “我就是要打死他!让他知道背叛我太平的下场——”太平公主手上的力度丝毫不减,一下又一下地落到已没了半条命的薛崇简身上。 又打了好一会儿,太平公主气喘吁吁地冷眼盯着逆子,冷哼一声,甩掉手中的软鞭,锐利的凤眸扫向一旁候命的护卫,声音凛冽寒冷,“你们这群废物,丢尽了本公主的脸面。即刻去把人给我抓回来,如若抓不回来,要么她死,要么你们别回来!” “是——”一干护卫领命,立刻转身出府。 主子这回真的怒了,她是说得到做得出之人。 第一百九十九章 相救 太平公主府,庭院。 伤痕累累的薛崇简被绑在木桩上,披头散发,垂着脑袋。婢仆们无人敢靠近,更无人敢松绑。 片刻,忙东忙西的婢仆们索性接二连三离开庭院,一个主子被捆绑在木桩上,于他们而言怪膈应。 待周围的人渐渐离去,薛崇简方缓缓抬头,扫视了周围一眼,如星光闪烁的目光异常坚定…… “薛二郎……二郎……嘤嘤嘤……”一道带着哭腔的娇柔声音传来,武韵一路小跑而来,面色惊忧,漂亮的脸蛋上挂了两行泪水。她一眼便瞧见了被绑在木桩上的人,心里难受得很,“怎么会这样……嘤嘤嘤,怎么办……” 武韵不停地察看薛崇简的身体,越看越心痛万分,一时不知所措。 “快,帮我解开。”薛崇简冷静地看着哭得梨花带雨的武韵,开口道。 武韵哭着忙点头,立刻去解麻花粗绳,绳子绑得很紧,一双细嫩的手愣是难以解开,她心急慌乱,见一时难以解开,干脆用蛮力生拉硬扯,粗糙的绳子没几下就将一双玉手划出好些通红的伤痕。 绑在木桩上的薛崇简亦是心急如焚,待武韵好不容易松开些,他直接握拳奋力挣脱,手肘用力,残忍地以手劲儿挣脱开粗绳。 “二郎……”武韵不可思议地看着他,他已伤痕累累,为何这般急切?莫不是…… 薛崇简一只手脱离捆绑,遂自行解另一只被牢牢绑着的手,没几下,便被他粗暴地挣脱开。身上的伤要了他半条命,他的脚步些微踉跄。 “二郎……”武韵上前搀扶,语气满是担忧。 “让开!”薛崇简甩开她,欲往府门的方向走去。 他必须去救她,可惜脚步踉跄、浑身乏力…… 被他甩在身后的武韵见状,早已哭成了个泪人,他竟这般坚持,像命被丢在某个地方一般,她撇开头,不忍直视。她紧紧握着拳,最终崩溃地跺了几下脚,小跑着追了上去。 “我带你去!”武韵红着眼,一把挽过他的手臂,似赌气般,拉着他大步往外走。 未多久,二人来到后门。 一地凌乱,四处是方才打斗的痕迹,还未来得及收拾。 武韵一把推开门,搀扶着薛崇简踉踉跄跄地继续往外走。门外有马,薛崇简费了好些力气才爬上去,正想驭马之时,武韵也跨了上来,她一把抢过马缰,“驾——” 一匹骏马立刻朝城外飞奔而去。 与此同时,城外竹林。 武艺高超的暗卫早与公主府的刺客展开厮杀搏斗,荆词的功夫虽不算多么高强,却能灵活地挥动着手中的剑,勉强自卫。 哐—— 哐哐—— 兵器相撞,血肉横飞。 荆词想不到公主府的兵力竟这般强盛,且接连不断地涌来,丝毫不肯放过他们。 转眼,折损的暗卫将近一半,战斗力直线下降,荆词等人愈发吃力。长久下去,只怕撑不住。 武韵马术精湛,片刻功夫已至城外竹林。 马匹尚未停稳,薛崇简已挣扎着跳下去,拾起地上的剑便朝公主府的护卫刺去…… 武韵心惊,奈何自己不通武艺,站在马边着急张望。 荆词看到突然加入厮杀队伍的薛崇简,亦吃了一惊,远看薛崇简已浑身是血痕,他怎也跑了过来? 她一边敏捷地挥动着手中的剑,一边朝他靠近。 “薛二郎,你怎么来了?” “助你一臂之力。”薛崇简硬撑着满身伤,挥着手中的剑费力打斗,一改一直紧绷的神情,嘴角终于露出一丝笑意。 “你受伤了。” 荆词话音刚落,薛崇简体力不支一个踉跄朝地上扑去,幸好,他用手中的剑作为支撑,单膝跪倒在地。 哐——哐—— 荆词为他挡掉两剑。 护卫目的在荆词,摆脱掉暗卫的人纷纷举剑指向荆词,主子说了,要么她死,要么他们提头回去。 哒哒哒—— 不远处马踏声响起,渐渐逼近…… 几把利剑同时朝荆词挥去……如今只剩一二个暗卫同荆词顽强抵抗,对方人多势众,荆词的体力已消耗了七八分,愈发难支撑。 一把剑朝荆词后背刺去,荆词顾暇不及,刚挡掉前面的剑,转身,始料不及……眼看利剑将要落下…… 嚓—— 不远处,高大的马背上,英气逼人的男子用内力将手中的剑隔空插进刺客的胸腔,举剑的刺客当即吐出一口鲜血…… 荆词抬头,眸光一亮,他终于来了。 崔琞跳下马,几个健步朝她飞来,干净利落地为她挡去几剑。他一手拥着她,将她护在自己身边,一手举剑向敌,下手快准狠。 “放开我吧。”荆词对他道,拥着她,他无法尽全力施展。 崔琞的手臂却拥得更紧了,他清楚他们的目标是她,他不能中任何计策使她被人带走,他必须牢牢将她护在身边。 纵使崔琞武艺再高强,也敌不过对方的人多势众。 对方不傻,万众一心直击崔琞…… 有一刺客找着空隙,将利剑刺向荆词的脖子,崔琞手不及眼,手中的宝剑来不及抵挡,遂整个身子挡在荆词身前。 唰—— 崔琞向前一倾,神色一滞…… 荆词顿时慌了,眼泪刹那间情不自禁流了下来,“崔琞——” 她举起垂落的剑,狠狠向刺客挥去,似发怒般,一剑刺穿对方的胸膛…… 此时,华舟终于带人马风驰电掣而来……还在远处便扬起弓箭射杀了荆词与崔琞近身的几名刺客。 荆词的注意力回到受伤的崔琞身上,她的声音些微颤抖,“你、你怎么样啊……” “没、没事……” “把他扶到一边!”华舟一边与刺客奋力搏杀,一边不忘冲荆词大喊。 华舟带了好些人马,个个武艺高强,抵抗刺客完全不在话下。一行刺客转眼已处于下风,被打得节节溃败。 未多时,负隅顽抗的刺客被华舟等人料理得一干二净,剩余的一些残兵败将则慌忙往回逃窜。 荆词把崔琞抱在怀里,用力摁住他肩膀上血流不止的伤口,手足无措,满眼都是担忧。 “别怕,我没事……”崔琞躺在她怀里,英俊的面容无一丝血色,疼痛得发白的嘴唇强颜欢笑。 荆词拼命摇头,泪珠子唰唰地掉下来,她怎么可能不怕,她担心得要死,魂都快下没了。 一旁的薛崇简踉踉跄跄走过来,看着眼前佳人花容失色,心中亦难受万分,在他又要扑倒之时,两只手稳稳拉住了他的胳膊……一旁焦急的武韵终于冲上前,用尽全身力气支撑住他。 此时华舟大步迈过来,蹲下来察看崔琞的伤情,“摁住伤口,把主子放平——” 荆词照做,小心翼翼让崔琞趴在自己身上…… 华舟从自己身上撕扯下一块布,为其草草包扎。 “刺客恐怕已回去搬救兵,咱们必须马上离开。” “咱们去哪?城里肯定是回不去了。” 几人相视,拿不定主意。 “潞州。”崔琞忍受着疼痛,淡声道。 “好,就去潞州。”荆词目光炯炯地点头,尔后看向薛崇简和武韵,“薛二郎已伤痕累累,现在又违抗了母命,估计回去也是凶多吉少,你们和我们一起去潞州吧?” 不等薛崇简开口,搀扶着他的武韵连忙抢话,一口答应,“好!我们也去潞州!”她着实是怕,怕薛崇简回去会凶多吉少。她总算看明白了,太平公主对自己的亲生儿子都不会手软,不愧是……武后的女儿。 第二百章 不劳烦你 做了决定,几人立马上马,策马扬鞭,离长安而去。 荆词和崔琞俩人骑一马,荆词驭马。武韵和薛崇简共骑一马,武韵驭马。华舟则独自在后面护送他们前行,遣去了他带来的人马。毕竟,人多反而惹眼。现在荆词身边多了那么多人,太平公主还不至于为了她倾巢出动。 崔琞和薛崇简都有伤在身,一行人走了一个多时辰,便在路边的一家邸店休息。荆词找店家要了两盆热水和一些干净的布,以及两瓶金疮药。尔后立刻为崔琞清洗伤口,上药包扎,同时把另外一瓶药交给华舟,让他送去给另一间房的薛崇简。 天色渐晚,他们在邸店住下了。 崔琞陷入昏睡,荆词寸步不离地守在他身边。未过多久,华舟端来一碗药,荆词接过他手中的药碗,打算亲自喂他。 “薛二郎那边情况如何?” “杨四娘放心,虽然伤痕累累,却都是皮外伤,不碍事。奴才已为他上了药,现在已经歇下。”华舟垂首道。 荆词点点头,“你去休息吧,这里有我照顾。” 黑夜渐渐袭来,荆词点了几盏灯,邸店条件有限,整间房间铺满微弱的光。 她搬了一张凳子在床边,静静地坐着守着睡梦中的人。 崔琞睡得有些沉,英气的面容终于恢复了几丝气色,修长的睫毛一动不动。 荆词支着脑袋凝视着他,水灵灵的眼睛隐隐发红,他说过绝对不会让她再受伤,用自己的身体为她挡刀,就是不让她受伤的办法吗?她默默地握住他宽大的手掌……轻轻趴在床沿上。 ………… 翌日,晨光熹微。 床榻上之人的睫毛颤了颤,缓缓睁开眼,美丽的女子挨在他身边,紧紧握着他的手,崔琞转头看见静静睡着的荆词,他嘴角轻扬,好似绽开一朵花。 此时荆词亦缓缓睁开双眸,与之对视,二人神色皆柔情温顺,眼波似水。 身处险境,却能心安。 咚咚—— 敲门声响起。 “杨四娘,郎君该喝药了。”屋外传来华舟的声音。 荆词遂起身,去给他开门。 华舟刚送来药,小二便端来了洗漱用水,接着又送来好些餐食。 几人吃过餐食,又备了好些干粮,待收拾妥当,便重新上路。 经过一夜,崔琞和薛崇简的身子虽皆有所恢复,终究是重伤。华舟雇了一辆宽敞的马车,所有人都坐了进去,华舟赶车,一行人前往潞州。 ………… 车内。 薛崇简和崔琞坐在一侧,荆词和武韵则挨着坐在另一侧。 荆词拿着水壶喝了几口,瞟了眼身旁的武韵,顺手将另一只水壶递给她,“给——” 好几个时辰未进水的武韵看见突然递上前的水壶,犹豫了一番,最终接过,淡声道:“谢谢。” 素来不和的俩认,此刻能安安静静地坐在一起,和平共处,也是难得。倒是薛崇简和崔琞二人,一路上气氛都怪怪的,谁也不曾说过一句话。 由于乘坐的是马车,车内又有伤员,遂跑得不快。 一行大半日…… 一路上甚少见邸店,华舟最终停在了一个农家的庄子,让大家下车休息片刻。 庄子的主人很友好,让众人进屋喝茶。华舟干脆给了些银子给主人,请她准备些热茶热食。 片刻,庄子的妇人端了些烙饼、熟鸡蛋之类的上来。 崔琞伤的是左肩,遂不影响右手进食,但他有意放慢了速度。薛崇简则浑身是皮肉伤,不得不放慢速度。 荆词和武韵较先吃完,于是在一旁为他们布食。 待二人吃得将近七七八八,薛崇简对武韵道:“韵儿,你去帮我打一盆水来吧。” “好。”武韵遂起身走向屋外。 崔琞看向荆词,“荆词,你陪她去吧。” 荆词点头,知道一路沉默的二人定是有话要说。 院子里,穿着粗布衣裳的孩子们在嬉戏打闹,妇人们坐在屋檐下,忙着手里的农活,一边闲话家常。 不远处有一口井,武韵的身影朝那边走去,荆词亦跟了过去。 井前,武韵杵着,不知该如何下手。 荆词走上前,拿起井边的一只桶,将它反过来用力往井里扔,尔后传来噗通的一声。 旁边的武韵愣了愣,“你、你干吗?” “打水啊。”荆词不紧不慢地道,一边用力拉起井里盛满了水的桶,一桶水很重,拉起来甚至吃力,且绑着木桶的又是麻花粗绳,烙得手颇为疼痛。 武韵见她吃力,伸手同荆词一起拉住麻绳,使劲儿拉水桶。 好一会儿,二人才将盛满水的桶拉上来,累得气喘吁吁。 “哎哟喂,富贵人家的娘子和咱们就是不同,打桶水都得费大力气……”院子里干活的妇人笑着道。 另有妇人笑着附和,“哈哈哈,贵家娘子自然有丫鬟们做粗活,岂会自己动手,”尔后朝荆词与武韵大喊,“哎二位娘子,要不要帮忙啊?” “不必了,谢谢——”荆词笑着冲屋檐下的妇人道。 “想不到你还会这些。”武韵轻声道。 荆词坐到旁边的巨石上休息,微微喘着气,“小时候看家里的丫鬟干活,见多了自然会。” “那个……谢谢你。”武韵低头盯着井边缝隙里生长出的野草。 荆词抿了抿嘴,“抱歉,你本来不用风尘仆仆去潞州,是我连累了你。” 武韵扯了扯嘴角,她跟她到底是什么恩怨啊,她偷走了自己心爱之人的心,自己的父亲杀了她全家。她们本该是世上最大的冤家,如今却风平浪静地相处,一桌吃饭,甚至协力打一桶水。 经历了那么多是是非非,武韵的内心已渐渐能平静下来,如今她清楚杨荆词与崔琞乃互相爱慕,她的薛二郎无非是单方面倾慕杨荆词罢了,一切并没有她以为的那么糟糕。 “我父亲害了你全家,你不恨我吗?”武韵看向荆词。 “怎么会不恨,”荆词苦笑,“有一回你侮辱我阿爹,我当时差点杀了你。如今……你父亲已经遭到报应。在我看来,父是父,子是子,每个人都是独立的个体,那件事说到底与你无关。” 武韵垂眸,“谢谢……” ………… 屋内。 薛崇简和崔琞二人已放下筷子,沉默不语,气氛异常严肃。 片刻。 “那个……” “我……” 俩人突然同时开口。 “以后荆词由我保护,就不劳烦薛二郎了。”崔琞再次开口,语气冷淡而疏离,脸色甚是沉。 第二百零一章 农庄避雨 薛崇简冷笑,“你确定你能护她周全?” “我自会拼尽全力,护她一世。”崔琞扯了扯嘴角。 薛崇简盯着他,好一会儿,方道:“你若做不到,我绝不会放过你。” 崔琞拿起桌上的水壶,冷下脸,一本正经地倒茶,“我们的事无需你费心,你还是先关心自己吧。” 俩人瞪着对方,再次陷入沉默。 不一会儿,荆词和武韵各端着一盆水走进来。 “你们怎么了?”荆词的目光在二人身上来回打量。 “没事。”俩人异口同声。 “那就擦伤口换药吧。” 此时,刚喂完马的华舟从门外大步走了进来,手里握着一只白鸽,另一只手将一张卷纸条递给主子。 崔琞接过纸条,细细阅读,待看完毕,思虑了片刻,方对华舟淡声道:“你回去吧。” 华舟抬了抬眉毛,“不行,您受伤了,万一……” “没事,”崔琞打断他,目光炯炯地盯着他,“李三郎派来的人已在路上,明天就能和我们会合。你回去,料理长安的事宜。” 华舟看着主子,最终轻叹一口气,“属下遵命。” ………… 华舟离开不久,几人打算继续启程。 不料,刚上马车,忽然下起了淅淅沥沥的春雨。春雨不大,却密密麻麻。他们索性下马车,进屋躲雨继续休息。 一场春雨耽搁了行程,下了将近一个时辰。 一个时辰后,雨终于停了,洗涤了天空中的阴霾和大地上的万物。农庄里,园色清新。阳光出来了,却是晚霞。夕阳染红了半边天,一边是霞红,一边是蓝天,美极了。 商量之下,大家决定今晚在农庄过夜。 农妇为他们拾掇了两间房,荆词和武韵一间,崔琞和薛崇简一间。 傍晚,四人吃过餐食,各自回房歇息。 这几位身份高贵的娘子、郎君们,从来没和别人一起睡过,更别说是不熟的人。 入夜,武韵洗漱后,瞟了眼那张用草堆摞成的床,不禁皱了皱眉。荆词对她的神情视若无睹,喝了口茶便往床榻走去。 武韵则转身,默默地往外走去。 “你去哪?”荆词看着她的背影道。 “我还是今晚睡马车吧。” 荆词扬了扬嘴角,“荒郊野外,你就不怕有狼?” 武韵闻言立刻止住脚步,脸色稍变。 “出门在外,将就一晚吧。”荆词躺到床上,往墙边靠,盖上被子闭目休息,不再理会她。 僵在门口的武韵犹豫了一番,最终还是转身往回走,不情不愿地躺在床上,轻轻扯了些被子,背对着荆词。 农庄的夜晚很吵,正值春季,虫蛙繁殖的季节,周围一整晚都是虫子青蛙的叫声。 吱——吱吱—— 呱呱——呱—— 武韵翻来覆去,这个草堆铺成的床虽然松软,却有一股陌生的味道,加之周围吵闹,她实在睡不着。 许久,她忍不住蹑手蹑脚地起身,坐在床上,转身看了眼身旁闭着眼已入睡的荆词,尔后小心翼翼地朝外走去。 今夜的月亮很亮,月光洒满整个院子。 因着明亮的月光,武韵不甚害怕,走到白天农妇坐着干活的屋檐下坐下来。 “睡不着吗?”身后一道声音轻轻响起。 “二郎。”武韵转身看见门口的那抹身影,有些喜出望外。 皎洁的月色映在他的身上,充满光辉,宁静柔和。 薛崇简面无表情,负手悠悠走到她身边,挨着她坐下。 “二郎怎么也还没睡?”武韵轻轻垂下头,盯着自己的襦裙,默默不语。 薛崇简则扬头望着月亮,被一片月色迷住了眼,“睡不着。” 武韵闻声颇为紧张地抬头看着身旁之人,神色皆是担忧,“是不是伤口疼痛?还是……” “没事。”他打断她。 武韵抿了抿唇,又把头埋了下去,“我担心二郎……” 四周只有虫蛙的叫声,已是深夜,周围的额人都入睡了,空旷的农院只有他们二人。 薛崇简低头看着她,轻轻叹了口气,“路途遥远,艰辛万分,要不你明天就回长安去吧。” “我不要!” “韵儿,你这又是何苦呢?” “为了二郎,这都不算苦,那么多年了,难道二郎还不明白韵儿的心意吗?”武韵抬头,看着他的眼睛,眼睛颇为动情。 “韵儿……” “不要告诉我,”武韵撇开头,言语间略带娇嗔,“二郎如今受伤了,我唯有在你身旁照料你,才能使我心里好受些,难道二郎连让韵儿照顾你的机会都不给我吗?二郎不是说,你会一直在韵儿身边吗?” 看着楚楚可怜的武韵,薛崇简顿时无话可说,他的视线下移,发现她的襦裙脏了,玉手不知何时有了丝丝干了的血痕,他心里突然生出许些愧疚,她明明可以在府里锦衣玉食,何苦随着他折腾奔波。 “夜深了,回去休息吧。”他起身,背对着她道。 她眼里的波光蓦地黯淡下去,嘴角浮现一抹苦笑,没关系,时间还长,十几年都过来了,她不在乎接下来的十几年。 ………… 翌日,他们吃过早饭,继续赶路。 荆词找农妇要了两身男装,一身递给武韵,一身穿到了自己身上。出门在外,男装要方便得多。 荆词好强,扛起了赶马车的任务。 未走多远,武韵也出来了,说自己骑术不赖,与她一同赶马车作伴。 一行几日,半道上,李隆基派了人来接应。此时崔琞和薛崇简的伤已经有所恢复,骑马不成问题。为了加快行程,四人一人一马,赶往潞州。 是日,临近夜幕,他们终于进了潞州城。 他们未多耽搁,直接奔李隆基的府邸而去。 “李三郎——” “我等了几天,诸位可算到了!”李隆基出府迎接,不停地打量崔琞等人,“怎么样,伤得严不严重?” “无碍,已经恢复了许多。” 李隆基扬手,一脸正色,“快入府,已备好酒菜等着各位。” 几日下来,荆词等人已是风尘仆仆,面容略带倦色。 李隆基准备了一大桌子好酒好菜,为他们接风洗尘。 “我先敬各位一杯,一路辛苦了。”李隆基举杯,神色诚恳。 “接下来一段时间,恐怕要在府上打扰几日。” “没关系,你们尽管安心住着,潞州与长安山长水远,太平公主还伸不了那么长的手。” 晚宴未持续太久,李隆基知道他们连日赶路,已无旺盛的精力,遂备了四间雅间供他们休息。 晚上,荆词刚彻彻底底地洗漱干净,门外传来敲门声。 “谁?” “是我。”门外是一道女声。 荆词闻声微愣,待反应过来,她不禁激动,立马上前开门。 第二百零二章 王府小住 荆词连忙打开门,“之语,好久没见!” 门外之人踏进屋,笑吟吟地一把握住荆词的双手,“我可想念你了!” 荆词细细打量许久未见的眼前人,她的皮肤依旧细腻光滑,面色白里透红,身段依旧,只是发式和衣着穿戴成熟了一些,“你还是和从前在长安没有多大变化嘛,就是衣着打扮不一样了,愈发有贵妇气质。” 钱之语关上门,拉着她进屋内坐,“长安究竟如何了?你们为何逃到了潞州?” “莫急,听我慢慢道来。”荆词轻笑着倒了两杯茶,把其中一杯递到钱之语面前。 对于钱之语,尤其是已经嫁给李隆基的钱之语,荆词没什么好隐瞒的。既然李隆基向钱家联姻,自然是把钱家拉入了自己的阵营。 事情也不算太复杂,不过片刻,荆词已将事情说得一清二楚。 钱之语摇头冷笑,“这就是亲姐姐,在权势面前,屁都不算。” “你何时学会说这等粗俗的话了?”荆词晃了晃她的手,笑着打趣,略带责怪。 钱之语垂眸,无奈之色不觉浮上细腻贵气的面容,语气极淡,“你是不知道这一年来我在潞州经历了什么,说是九死一生也不为过。” “怎么了?”荆词扬眉,四下打量她,“对了,年前李三郎回长安,说你在潞州得了重病,一病就是几个月?现在好彻底了吧?” “我被人下了毒。”说起那件事,钱之语柔软的眼神瞬间变得锐利。 “毒?”荆词错愕,不禁提高了声音,“何人那么大胆,竟然敢向你下毒?” “不是什么好的回忆,不提也罢,以后留神点儿便是了。”钱之语不愿再提。 荆词瞧着钱之语的神态与模样,想来她是受了很多委屈,被下了几个月的毒还能活命,想必真的是死里逃生。 “之语,你得聪明些,要知道,你和他的那些女人不一样。你的身后,是一个偌大的钱府。”荆词握着她的手提醒,钱府能对李隆基起不小的作用,他应该不傻。 钱之语轻叹一口气,“我现在明白了,活命,靠自己。荣宠,靠钱府。”后宅女人间的争斗,远比荆词所处的党争阴险毒辣。 “我应该会在潞州待一段日子,这段日子,我绝对不会让你被人欺负了去。”荆词一脸正色,以前初到长安时,她在宫里闯了祸,钱之语对她护短得很。如今,只要有她在,她也绝对不会让人欺负她。 钱之语看着好友这般的神态,不禁露出欣慰的笑。 俩人虽然有一年没见,但也没有聊得太晚。李隆基的贴身太监找到荆词的屋里,道王爷今夜宿钱娘的房里,故而钱之语闻声急忙回去了。 这几日虽然在赶路,身子疲乏,可是荆词现在却丝毫睡意都没有,或许是因着方才钱之语的那些话。 荆词与崔琞等三人同住在一个院子里,她踏出屋门,直接敲开隔壁的门。 “进来。”屋内的崔琞道。 荆词边推门边道,“你的伤怎样了?” 屋内,崔琞光着膀子,脱掉上衣正给伤口上药,身形矫健,皮肤呈麦色,线条流畅。 “啊——你、你干吗呢?”荆词惊慌失措,立即转过身背对着他。 崔琞继续上药,若无其事,“看不到啊?换药啊。” “你都脱了衣服还让我进来!” 一抹戏谑浮上英气的面容,“谁让你敲门啊,过来,给我上药。” “你、你先把衣服穿上。” “行行……” 荆词转身,发现他无动于衷,于是催促,“穿上啊,快点。” 崔琞没法子,只好把衣服穿上,尔后露出一只臂膀。 ………… “说什么恢复得差不多,连痂都还没结,早知道让你一路坐马车来好了。”荆词一边细细为他上药,一边嘀咕,她看着触目惊心的伤口,心里是说不出的难受。 “这不是快结痂了吗,一个大老爷们儿岂能因为这点伤就一直躲在马车里?”崔琞一脸无谓。 上完药粉,荆词为他包扎,待将伤口包扎完毕,她一直杵着,一动不动。 “怎么了?”坐在凳子上的崔琞扬头看着她。 “我真的不希望你再受伤了……”荆词垂眸,轻声道。 崔琞神色一动,伸手将她拥入怀,在她耳边呢喃,“我答应你,以后尽量不受伤。”他明白,他受伤时她心里有多疼,就像前几次她受伤时他痛苦万分一样。 ………… 次日,天还没亮,府里的丫鬟小厮们便开始忙活。 府里来了几位客人,王妃特意叮嘱过,不得怠慢。 荆词早早醒了,洗漱过后,与崔琞等人一起在客院的堂屋用早膳。几人用过早膳,有丫鬟入内朝众人福身道:“王爷请各位贵客移步德凤亭。” 那个德凤亭,荆词和崔琞再熟悉不过。此乃王府后园,半山坡上的一座亭子,是观景宴客的好地方。 “我身子疲乏,你们去吧,我想留在房里休息。”武韵适时道,她是聪明人,自然猜测得到李隆基与薛崇简、崔琞要商量些什么。她是武三思的女儿,如今又借住在太平公主府,倚靠太平公主,不见得李隆基会信任她。 “那你好好休息。”薛崇简朝她点点头。 不稍多时,几人来到德凤亭。 亭内只有李隆基一人,以及身旁站了几名婢女。食案上摆满瓜果、酒水,颇为丰盛。 三人走了上去,与李隆基互相作揖。 李隆基遣去婢女,几人开门见山,直入主题,“接到崔郎的飞鸽传书,长安的事我都清楚了,崔郎君打算接下来怎么做?” 崔琞正色道:“让荆词在潞州待一段日子吧,杨寿雁已与太平公主结盟,铁了心要清除荆词这一障碍。” “可惜,我长久的离开,恐怕会不利于对杨家的掌握,长姐老奸巨猾、诡变多端,肯定会趁我不在长安之时,大力掌控杨家的势力。” “你回去说不定是死路一条。”薛崇简出声,他太了解自己的母亲了,荆词如今彻底触怒了她,挑战她的权威,践踏她的颜面,已不再是母亲与杨寿雁的合作问题。 “你们三位若都不在长安,我们可是什么消息都不能第一时间知道。”李隆基真正担心的是这个。 几人沉默了起来…… 片刻。 薛崇简放下茶杯,“罢了,大不了我回长安,另置府邸,不再回公主府。” 李隆基扬眉,些微错愕,“那你和太平姑姑的母子情分岂不是……” “哼,”薛崇简无奈苦笑,“我与母亲的母子情分,早在她一次又一次对我鞭笞时消散。” 李隆基轻叹,“你看着办吧。” 他尔后转头看向荆词与崔琞,似在等他们的答案。他的一言一行间,无疑不是在向他们施加压力。 “我必须和荆词在一起,”崔琞语气决绝,毫无商量的余地,“荆词唯有在潞州最安全。” 第二百零三章 春日醉酒 李隆基怔怔地盯着崔琞,好一会儿,才开口道:“崔郎,你可知自己是中流砥柱……” 崔琞打断他,“放心,不会误事。” 李隆基抿了抿唇,点点头,不再言语。 “赵娘、赵娘,使不得……” 随着丫鬟惊慌的声音,一个美艳的女子婀娜多姿走了过来,笑得甚是妩媚,丝毫不理会身后苦苦哀求的丫鬟。 “妾身见过各位,郎君、娘子安好——”女子笑着福身,一双眼睛飞扬,妖艳多姿。 荆词认得她,会过几次面的李隆基宠妾,赵娘。 “你怎么来了?”李隆基语气不甚好,冷眼盯着她。 赵娘见他此般神色,娇媚的笑容不禁讪讪,“妾身……听闻府里来了贵客,有郎君和娘子,故此……妾身想……” “下去!” 话音刚停,一道身影慌忙走了进来,福身道:“王爷恕罪,都怪妾身,方才冒犯了姐姐,姐姐赌气才过来。” “之语?”荆词出口。 李隆基轻叹了一口气,起身上前,亲自把钱之语扶起来,神色柔和下来,“我记得你和杨四娘在长安时便交好吧?” “是啊,许久没见荆词了。”钱之语轻笑。 李隆基顿了顿,把她牵到自己的席位上,一同坐下,“你们难得一见,今日便好好叙叙。” 赵娘仍旧杵在中间,手里呈着一壶酒,进退不是,颇为尴尬。 李隆基瞟了她一眼,淡声道:“你也坐吧。” “是。”她自知此刻李隆基不待见她,谨慎地走到席末坐下,脸色极差。 亭内没有丫鬟,斟茶倒酒都得亲力亲为。 李隆基利落地倒了一杯酒,端到钱之语面前,“春日料峭,饮酒暖身。” 身旁的钱之语赶忙双手接过,笑意缱绻,“多谢王爷。” “唔——”他摇了摇头,含视着眼前的娇人,“叫三郎。” “三、三郎。”钱之语吞吞吐吐地叫出,蓦地不好意思地埋下头。 “我说二位,在我们面前显摆,不好吧?”崔琞道。 李隆基哈哈笑了出来,举起酒杯道,“来,喝酒——” 不知不觉,天上又飘起了淅淅沥沥的雨,亭外沙沙作响。春雨泥土,美酒佳肴,亭内几人兴致正高,美酒醇厚,眉开眼笑,喝得颇为舒展。 荆词酒量好,几杯酒下肚,依旧面不改色,同大家言笑晏晏。正座上附在李隆基身边的钱之语则不同,红晕早浮上了两腮,醉意显然。 “一年没见,之语的酒量越来越差了。” 钱之语笑道,“春日易疲倦,喝起酒来也愈发易醉人。” 李隆基低头看了眼她,神色柔和,“你这般不胜酒力,要不要回去歇会儿?” 她点了点头,“也好。” 荆词当即利落地起身,“雨天路滑,我陪之语回去。” 德凤亭置于小山坡的顶上,下到平地要经过二十多级石阶。荆词会武功,下这种石阶根本不费事,钱之语被丫鬟们搀扶着,走在前面,小心翼翼地一步一个脚印往下走。 好一会儿,她们终于平安落地。 “你的襦裙脏了,我陪你回去换吧。”荆词低头看了眼钱之语的襦裙,裙摆上沾了星星点点的泥雨。 “不碍事,我们在园子里坐会儿吧。”她歪头笑嘻嘻地看着她。 “哎,你素来可是最爱干净的。” 俩人正走向碧池中的凉亭,后面传来一道动人的声音。 “两位好兴致啊——” 她们蓦地止住脚步,皆听出了是谁的声音。钱之语悄悄扯了扯荆词,二人迈开步子继续往前走。 身后之人哪甘心,大步走了过来,没几步就绕到了她们身前,冲她们嚷到,“你们耳聋么?” 钱之语瞟了眼身前颐指气使的赵娘,无关痛痒地扯了扯嘴角,“抱歉,没听见。” 赵娘扬头盯着她,眼神锐利,“钱妹妹,我以前真是小看了你啊,我本以为你只是出自深闺的花瓶,想不到……这般锋芒不露、口蜜腹剑。” “我还得感谢姐姐,这都是拜你所赐呢。”钱之语轻笑,面容看不出丝毫不悦。 “你——”赵娘颇为恼怒,她如此气恼,这个贱人竟然不痛不痒,还对她笑嘻嘻。 “我本不喜与人争斗,但人若犯我,我必犯人。”钱之语虽淡笑着,语气却冷极。 赵娘蓦地大怒,在整个王府还没有人这么对她说话,眼前的贱人这副嘴脸真恶心人,抡起巴掌欲朝她脸色甩去…… 岂料,巴掌被钱之语稳稳接住,四目对视,针尖对麦芒,仿若能生出火光。 “哼,我真后悔当初没毒死你。”赵娘满脸通红,一张精致的面容被气得不禁发颤。 “两位姨娘在干吗?” 不知何时,一个约莫三四岁的孩子突然出现在她们眼前,仰头好奇地望着掐架的二人,声音稚嫩可人,“难不成你们在打架嘛?” 赵娘见着伶俐的孩子,赶紧挣脱掉钱之语的手,盯着孩子道:“谦儿,你怎么在这?” “您说去给父王送酒,去了好久都没回来,谦儿想来看看。”此乃李隆基次子李嗣谦,虽然只有三四岁,说话却甚是老成懂事。孩子抿了抿唇,转头看了眼钱之语和荆词,作揖行礼,奶声奶气地道:“钱姨娘安好……这位娘子安好……” 赵娘见亲生儿子如此,冷哼了一声,她怎么生了个傻子,看不出自己的生母与她们针锋相对吗? 钱之语和荆词朝他点了点头,钱之语语气淡淡,“起来吧。” 这个孩子怎么可能傻,他早察觉到了自己生母和钱之语之间的不对劲,一本正经地道:“请二位姨娘不要吵架,父王说过,家和万事兴,一家人要其乐融融。” 一个几岁的孩子说出此番话,其生母和钱之语纵使再不悦,也渐渐消散了怒气。 钱之语挽着荆词的手,转身朝回廊的方向走去。赵娘则蹲下抱起自己的儿子,神色皆是关切,开始嘘寒问暖。 “那孩子是她生的?”荆词问。 “是啊,老天无眼,赵娘那种人竟然能生出这么伶俐聪慧的孩子。” 荆词握了握她的手,方才俩人对峙的场面有多么犀利,她都看在眼里,“能把龌龊心思宣之于口,一定是蠢人,不足为惧。” “我被她害了一次,自然不会再任她拿捏。只是……李隆基爱极了她的孩子,我估计会母凭子贵。” 荆词轻叹一口气,女子这辈子,都会陷入内宅争斗吗? 她不想这样。 第二百零四章 联姻 刚入夏,西突厥中的一个部落突骑施派遣使者来长安,请求投降。其余部落蠢蠢欲动,伺机一心再踏大唐。 帝后为防患于未然,思虑了好一阵,派萧平带兵前往边疆。这可不是一个美活,大唐兵力远远没有日渐强盛的突厥强悍,且边关将士近年来懒散了许多,若突厥万众一心整装进攻,首当其冲的就是萧平带领的军队。 萧平带兵出发没多久,其父萧至忠被提拔为中书令。 是日,皇后韦氏招萧平之妻入宫伴驾,一同夏日闲话。 宗娴略施淡妆,气色不错,神色柔和,附在一身华贵的皇后身旁,随之亦步亦趋。 皇后走到太液池边,看着鱼儿在莲下灵动地来回游走,面含笑意,“你与萧平才成亲不久,圣人就调萧平去边疆,还真有些对不住你。” “娘娘说的是什么话,萧朗能为圣人、娘娘效力,娴儿高兴还来不及呢。不仅是娴儿,整个萧家都为萧朗自豪。”宗娴道话颇为诚恳。 皇后点点头,甚为满意,“萧平能娶到你这个媳妇,是他的福气。走吧,陪本宫下盘棋去。” 回廊里,宫女已摆好棋盘,黑白两盒旗子各放一边,备好茶水与点心,静静恭候皇后与宗娴。 皇后和宗娴对坐,出手下棋。皇后棋艺不错,宗娴亦是自小勤学苦练琴棋书画,在贵女间颇有名气,但同皇后对弈,仍然不觉稍显吃力。未多久,宗娴已处于被动,纵使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最终被皇后吃得死死的。 “娘娘神乎其技,娴儿输了。”宗娴神情不禁沮丧,她无论如何力挽狂澜,最终还是输了。 “哈哈哈——你的棋艺还有待提高啊。”皇后大笑,眉飞色舞。 宗娴轻笑着,落落大方地道:“娴儿回去定当刻苦专研。”面容上虽笑着,心底早暗暗下决心,回去务必勤学苦练。 “唉,说起棋艺,全长安还属你们萧家的萧安最为精妙,可惜了,佳人早逝啊。”皇后感叹,那孩子陪她下过不少棋,对她下棋大有启发。 宗娴微微垂首,语气平和柔缓,“安妹妹早些年已颇负盛名,据闻还在吐蕃使者面前大放异彩,为咱们大唐挣足了脸面。娴儿无福,没机会同她对弈一局,否则定会大有收获。” “是啊,可怜了萧爱卿中年丧女。想来,本宫还欠萧家一桩婚约呢。” “娘娘此话何意?” 皇后笑了笑,“本宫以前曾同萧爱卿打趣过,萧安秀外慧中,嫁给我表弟最为合适。本宫还心心念念期待了好久呢,想着手头上的事一完就给他们俩赐婚,让本宫好同萧爱卿皆为亲家。” “原来如此,不过……娴儿听闻安妹妹已与娘娘的弟弟……冥婚合葬,这么说来,从某种意义上说,萧家与娘娘的母家已然是姻亲呀。” “唔——”皇后摇头,摆摆手,“人死了,没意义。” 宗娴是聪明人,看得出皇后最在意的还是与萧家的姻亲关系不够名正言顺、名副其实。萧至忠攀附皇后,皇后又何尝不是笼络萧至忠。 不过……想结亲,这还不简单。宗娴灵机一动,不紧不慢悠悠道:“其实萧家还有一女,长得人比花娇,聪慧机灵,如今正是公公婆婆的心头忧呢,每日想着给她物色好人家。” “哦?”皇后显然来了兴趣,“我怎么听说萧爱卿只有一个女儿啊?” 宗娴笑着道,“娘娘有所不知,此女乃是公公婆婆的亲甥女,自小丧父丧母,遂一直养在萧府,公公婆婆待她一直犹如亲生,情谊上与对萧郎和安妹妹是一样的。” “还有这事儿啊……”皇后闻言喃喃,似在思虑。 “那孩子也是可怜人,武后时期家族被牵连,打入了贱籍,幸而我的婆婆即她的姨母一直把她带在身边亲自教养……” “那不是问题,”皇后扬了扬眼,嘴角颇有意味,“身份是可以改的嘛,我看她和我表弟就很配。” ………… 萧府。 奢华贵气的马车停在侧门,神采飞扬的宗娴在丫鬟的搀扶下踏下马车,襦裙轻轻飘逸,身姿绰约,娉婷入府。 刚入府,一个太监迎头走来,见着宗娴忙问候,“哟,萧娘子回来了。” “公公是来传旨的吧?有劳公公了。” 太监笑容满面,“恭喜萧娘子啊,贵府真是喜事连连啊!” “这都是仰仗了公公您。”此人是皇后身边的红人,宗娴岂敢怠慢。 “哎哟喂,折煞咱家了!”太监红光满面,笑着摇了摇肥硕的手,“那个……咱家先回宫了,萧娘子好生歇息。” “公公慢走。” 宗娴看着太监消失在眼前,尔后笑吟吟继续入内。 堂内。 一屋子的婢仆大气不敢出,神色各异。 萧至忠坐在座上,桌上是一道明黄的圣旨,沉默不语,陷入沉思。一旁的陈环儿整个人瘫坐在椅子上,面容煞白,大失神色。 谁都知道,方才的圣旨于萧家的每一个人来说意味着什么。 宗娴走进来,瞟了眼面色苍白、柔软无力的陈环儿,对萧至忠福了福身,“父亲,儿媳回来了。” “事情你都知道了吧?” 宗娴点点头,面容上的笑若有似无,“这等天大的好事,瞧表妹高兴得六神无主的。皇后去了你的贱籍,从今日起,你被萧家收为女儿,成为中书令的千金。从贱奴到贵女,这可是飞上了枝头啊!” 无人接宗娴的话,她却仍旧饶有意味地盯着陈环儿。夫君离开时说,不准为难陈环儿,不要打扰最好,他会记着她的好。呵,嫁进萧家这几个月来,她宗娴看到她就差点儿绕着走了。 纵使她已经做到这般,也不见得夫君踏进了自己的房门一步。 许久,陈环儿挣扎着站起来,动了动嘴唇,声音出奇的颤抖苍凉,“我不嫁,除非我死。” 她颤颤巍巍地离开,像是逃往。 屋里除了一众婢仆,只剩下一言不发的萧至忠和面含笑意的宗娴。 “你倒是机灵。”座上的萧至忠终于扯了扯嘴角,抬眼看着她。 这个儿媳不简单,他暗地里观察她几个月了,不仅隐忍自持,还懂得深谋远虑。 第二百零五章 不忍抽掉你的灵魂 整整两日,陈环儿闭门不出。 是日,边疆传来消息,兵强马壮的突厥突袭,大唐兵将措手不及,突厥兵放火烧了粮草、放跑了战马,更甚斩下两名将领的头颅悬挂在帐外示威。 据说,萧平亦身受重伤,但坚守职责,丝毫不退缩。 入夜,萧府。 宗娴踏进陈环儿的屋子,四下环视了一周,若雪白瓷,暖床丝绸,朱钗玉器。呵,丝毫不逊于她这个名正言顺的正室啊。 陈环儿坐在桌前,面色低沉,未抬头看她一眼。 身后两个丫鬟紧随宗娴,一步一步走进来,宗娴最终在陈环儿对桌坐下,抬起手,轻轻挥了挥手指。两个丫鬟垂首福身,默默退出去,离开时不忘带上门。 宗娴拿起桌子中央的茶壶,淙淙倒了一杯茶水,悠哉悠哉地饮了一口,“你心里的苦楚,我都理解。两情相悦,却劳燕分飞,真叫人唏嘘感慨。” “一切难道不是拜表嫂所赐?别在这猫哭耗子假慈悲。”陈环儿苦笑冷哼,声音些微沙哑,依旧不看她一眼。 “不识好歹啊,帮你抬了身份,连同你父母都去了罪名,你应该感恩戴德才对。” “感恩戴德?”陈环儿终于抬眼盯着她,神色充满讽刺,“表嫂真伟大啊,心肠歹毒,诡计多端,如此虚情假意,一辈子都休想得到萧郎的心!” 面对唾骂,宗娴神色不改,仿若丝毫不在意,举杯轻轻吹着杯中滚烫的茶水,“萧平能不能回来,还说不定呢。” 陈环儿一颤,屏住了呼吸。 “怎么?难道你没听说么?萧平已深受重伤,如今乃负伤应战,也不知道能坚持到几时……” “你、你身为他的妻子,就如此满不在意么?”她睁大眼盯着她,满眼不敢置信。 宗娴轻笑,“我在不在意又能如何,他是死是活,萧家主母都是我宗娴。再说……他爱的是你,如今救得了他的也是你,我已然是一个局外人,心急有何用?” “何意?” “皇后娘娘已经发话,此番联姻,由圣上和皇后亲自主持。萧平的妹子成亲,作兄长的自然该回来参加此空前盛况。皇后是什么人你很清楚,你若敢反抗,遭殃的就是整个萧家。” 陈环儿的心猛烈跳动着,涨红了眼,一时之间心绪难宁。 “萧平是否战死沙场,皆在你。”宗娴轻柔地摸着自己的小腹,将最后一句话吐出来,“萧家是否就此完蛋,他的亲生骨肉是否能存活于世,亦皆在你。” 话毕,宗娴起身,一步一步走向门口。 屋门啪嗒一声被外面候着的丫鬟打开,尔后,又啪嗒一声关上。 烛光闪动,映照在瘫坐在桌前的女子身上,明明是橘黄暖光,却生生燃起了一层冷意。 她有孩子了……尖锐的指甲刺破皮肤,细细血丝溢出,陈环儿面无表情,眼神极其空洞绝望……呵,她有他的孩子了…… 如今只有她能救他吗?只有她能救萧家吗? 绝望感屡屡袭来,最终似排山倒海侵袭她全身……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起起落落,没关系,她早就习惯了。 ………… 内堂。 “姨父。” 陈环儿声色冷静,面无表情地福身行礼。 热腾腾的茶水早已上桌,座上的萧至忠示意她入座。 “我潜意识里,你们还是总角小儿,岂料一转眼,你们都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萧至忠轻轻扬了扬嘴角,面色颇为和善。 “我自小就知道,我一定会嫁给表兄。” 萧至忠点头,“你和平儿感情好,姨父姨母都看在眼里,你是个好孩子,与平儿郎才女貌。我知道平儿出征前允诺过你,待他回来,就把你收入房中。可惜啊……天有不测风云,你莫要怪平儿,平儿是有理想的人,自从来到长安,风风雨雨,他皆所向披靡。安儿过世,荆词离他而去……发生了那么多事,信念早就是唯一支撑他的东西。没了理想,他会死的。”萧至忠双眸深邃,颇为动情,怔怔盯着陈环儿。 陈环儿垂着头,一言不发。 她知道,萧平带兵出征是自己请愿,他立功心切,渴望早日受到重视,这就是他的理想和信念。 他与萧安、荆词背道而驰,在长安的总总,她都看在眼里。 萧平之所以一直追随自己的父亲,无非是他自小的愿望就是被朝廷重用,为国效力,成为自己的父亲那样受人敬仰之人。 这是他二十年来活着的意义。 她怎么忍心抽掉他的灵魂? “环儿知道该怎么做了……” 在这个世上,没有谁是谁的归宿。命里的悲欢痛痒,都得自己承担。 每个人都是生命长河里的一个个浮萍,相遇、碰撞、离散,一切自然而然。她早该知道的,却逃避,一直装傻。 ………… 贵女出阁,十里红妆。 圣上赐婚,场面自然无与伦比。加之,此乃由圣上和皇后亲自主理,朝廷高官莫敢不登门贺喜。 从梳妆到上花轿,花轿在喜庆热闹间被抬向皇后表弟崔府,紧接着是拜堂、送入洞房。 谁曾料想,新娘子本是贱籍婢仆,有朝一日竟有此盛世荣宠。 然而,整个过程,陈环儿浑浑噩噩,任凭他人摆弄。她仿若失了魂,从上花轿那一刻起,心彻底死了。她对世间的最后一点希冀荡然无存,从此,她不再是陈环儿。 直至拜堂,萧平也没回来。 ………… 深夜,宾客渐渐散去。 新房的门被啪地一声推开,坐在床沿上的陈环儿面若冰霜,对巨响视若罔闻。 她的头盖被轻轻掀开,身前与她一样穿大红喜服的男子淡淡看着她,男子眉似墨画,皮肤细腻白皙,朱唇轻薄,长相甚是柔美。 “你叫什么?”他转身一步上前,与她一同并坐在床沿上,中间隔了好些距离。 “萧环儿。” “我叫崔隐波。”他侧头盯着面无表情的她,上下打量,此人看着倒是安分,他继续出声道:“你我既已成亲,就该你我一心,不管谁出了事,都得替对方扛着,知道吗?” 陈环儿转头扫了他一眼,点了点头。 整个长安城都津津乐道,萧氏女嫁给皇后表弟崔氏,十里红妆,奢华无比。 圣上和皇后作为两方长辈,婚礼由帝后亲自主理,崔氏与萧氏既非王公贵子,更不是金枝玉叶,规矩上说,此乃大大的越矩。 故而世人都说,此乃天子嫁女,皇后娶妇。 此等绝世荣宠,想不夫妻和谐也难。 第二百零六章 江山和美人 萧平得到陈环儿即将出嫁的消息,当即马不停蹄赶往长安。 他才离开多久,竟然发生了这种事!想当然,离不开府里的那个贱人手笔,如若环儿真的出事,他发誓绝对不放过她。 边疆至长安,路途遥远,萧平策马奔腾,基本一路都没有休息。一路下来,他跑死了三匹马,待赶回长安时,却已是陈环儿出嫁的翌日。 “陈环儿,你给我出来——陈环儿——” 萧平一身戎装,满身汗水,几近虚脱,在崔府门口声嘶力竭,就差破门而入。 门房几个小厮面面相觑,此人金刚怒目,全身被尘土汗水浸染,像从战场逃命而来。此人是谁啊?怎么嚷着他们女主人的名讳? 不一会儿,一个丫鬟从崔府钻了出来,小跑着到萧平身前,沉着声音道:“郎君,陈小娘子不想见您,请您回去。” 萧平认得她,这个丫鬟在萧府时就贴身伺候陈环儿。 “叫她出来——我要见她!”萧平怒吼。 丫鬟面色不安,甚是心急,“郎君啊,您回去吧,莫要让娘子难做。” “陈环儿,你为什么要背叛我——”他冲着崔府的大门大吼大叫,“陈环儿——” “郎君,您可莫要陷自己于不利之处啊!”丫鬟急得直跺脚,陈小娘子昨日才成婚,今日郎君如此,事情要是闹大了,怎么向圣上、皇后交代? “陈环儿——” 萧平一声又一声地怒吼咆哮,似疯了般,完全丧失了理智。 ………… 富丽堂皇的府内。 陈环儿和崔隐波双双坐在座位上,外面传来一声一声的吼叫,陈环儿看似面色平静,实则早已心绪不宁,平静的面色下暗流涌动。 一旁的崔隐波垂首低眉,一心一意摆弄着手中的胡笳,不紧不慢道:“娘子还是出去打发了吧。” 陈环儿握着双拳侧头盯着他,试图揣度他的真实情绪,更是在犹疑两难。 “我说过,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我的事就是你的事。” 陈环儿起身,走向里面的通道,欲往后花园的方向走去,至于外面那声音……耳不闻为静。 “人多口杂,再闹下去就要引起是非了。”崔隐波再次出声,微微歪着俊美的脸,继续摆弄乐器,语气事不关己。 陈环儿终于止步,双拳不由再次紧握,僵持了片刻,挣扎着转身,一步一步朝门外走去。昨日进这个府门时,心如死灰,今日每向外走一步,心若刀绞,一滴滴的泣血。 崔府大门缓缓打开,一袭绯色襦裙,满髻朱钗的陈环儿艰难地踏出府门,容颜苍白,眼眸中情绪万缕,凝视着高大的骏马上的人。那人的冠发乱了,衣裳脏了,英武的身躯疲惫不堪,她想不到,那个素来最爱干净的萧朗,会有今日这般状态。 “萧郎……” 骏马上的萧平看着来人一步一步走过来,整个身子都僵住了,他跳下马,跌跌撞撞跑上前,用力抓住她柔弱的双肩,眼睛发红,一字一句道,“为什么不等我!” 她的泪水再也抑制不住,失控地流下来,形成两条水痕,她动了动嘴唇,最后一字未说。 二人对视,四目通红,不甘、不忍、愧疚夹杂交汇。 她深深看了他最后一眼,最终含泪撇开头,“你回去吧……” “我不!”他宽厚的大手摁住她的脑袋,强行对之相视,“我带你回家好不好?” “萧平,我们已经走到这一步了。那么多坎坷,你都过来了,难道今日要毁之一旦吗?” 萧平闻声一怔,呆呆地看着她。 陈环儿竟轻笑,几分苦楚,几分无奈,她伸手,一下一下掰开摁在她脑袋上的大手…… 转身的刹那,身后之人不甘心地再次拉住她的手腕。 “夫君——” 直至一道声音响起,锦衣华服的女子从马车上下来。 陈环儿背对着萧平和一步步走过来的宗娴,手腕被拉住,她已迈出一步,不敢回头。 宗娴走到萧平身侧,全然无视被他一只手拉住的陈环儿,她仰头凝视着萧平,柔声道:“夫君,隔墙有耳,这里不是谈事的地方,有什么事咱们回去说好不好?” 见他无动于衷,她满眼担忧望着他,“夫君啊,以大局为重……” 不知不觉,周围已经聚了好些看热闹之人,低声议论这三个衣着打扮上等的娘子、郎君是怎么回事。 好一会儿,陈环儿感觉到身后拉住她的手缓缓松开,一双通红的眼闭上,再次睁开,她毅然决然走向崔府大门。 萧平杵在原地,望着她的身影一点一点消失,心也一点点冰凉冷却。 ………… 萧府。 萧至忠早急得团团转,他派去宗娴去了许久,还未回来。他当真怕,怕萧平一下控制不住自己。 幸亏,又过了一会儿,他的儿子、儿媳终于回来了。萧至忠快步走上前,神色急切,“平儿,你真是太冲动了,你可知现在皇后……” “啊——呜呜呜——” 萧至忠话还未说完,宗娴突然一声尖叫,紧接着是挣扎,她的脖子被人一手狠狠地掐住,似要把她掐死般。 “呜呜呜——”她拼命挣扎,精致富贵的面容瞬间涨得通红,变得狰狞万分。 萧平死死地掐住她,怒视着眼前蛇蝎心肠之人,似要把她生吞活剥,“你这个贱人,好狠毒的心肠!你明知道陈环儿是我的人,你竟然还敢……” “住手——”萧至忠上前几步,冲萧平大喝一声,“我叫你住手!”他见萧平完全听不进他的话,遂伸出手用力推了萧平一把。 “咳咳咳……”他松手的瞬间,宗娴腿软噗地倒在地上,萧至忠再不阻止,她怕是真的要断气了。她涨红了一张脸,大口大口地呼吸,仰头看向高大屹立对她充满恨意的萧平,她嘴角竟然浮现一丝讥笑,“这不是你默认的么?” “你胡说什么!” “若你真把她放在心尖上,早已将她收入房中,”宗娴扯着嘴角,语气讽刺,“你之所以拖到现在,无非是怕动作太快引得皇后怪罪,你终究是爱自己的仕途多过爱她!否则,你也不会娶我……” 宗娴说着,踉踉跄跄地爬起来,一步一步逼近整个人怔住了的萧平,扬头盯着他,“萧平,你承认吧,你并没有多爱陈环儿!你真正要的,是你的前途……” “住口——”萧平喝止她,他晃了晃混沌的脑袋。 “你真正需要的,是我宗娴,只有我才能辅助你……” “你给我住口!”他冲她怒吼,双眼布满血丝,怒火中烧。 宗娴被迫停下声音,双眸却直直盯着他,双方势均力敌。 他闭上眼睛,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恢复理智,可是脑袋却越来越乱,他最终大步迈开,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 ………… 萧平骑马,奋力奔跑在大街上,向城外而去。沿途商贩见此人气势汹汹,老远便纷纷避让躲闪。 他怒视远方,脑海里不停地回想着宗娴方才的声音。 你真正要点,是你的前途…… 成为像父亲那样的大丈夫,被百姓称赞,被圣上重用,一展宏图,这是他从小的心愿,是一直鼓舞他不断向上的光。 那是所谓的,前途。 他曾经以为他为了自己的理想,什么也愿意放弃,可如今失去了环儿,他的心竟然痛得不能呼吸…… 真的好痛好痛…… 仿若撕心裂肺…… 第二百零七章 亲自接应 李隆基得到消息,有地方官进言,当着圣上的面,狠狠参了宗楚客一本。至于圣上的反应,据说不似之前那般不以为意。 崔琞不在宫里,李隆基等于丧失了在帝后身边的耳目。他心急如焚,无奈崔琞以保护荆词为由,表明短时间内绝不回长安。 其实,崔琞此举,无非也是向李隆基施压,他要他保障荆词的人身安全。 大局当前,李隆基不得不妥协。 李隆基写书信一封,请自己的父亲相王务必派一位举重若轻之人前往潞州,接应荆词与崔琞回长安。若有相王的人亲自接应,太平公主和杨寿雁以后自然会忌惮三分。 岂料,相王多番考虑衡量后,派了他的宠妃崔氏前往潞州。这崔氏是崔琞的亲姨母,亦是李隆范的生母,是如今最受相王信任的侧室。 崔氏千里迢迢赶往潞州,美名其曰替相王来看望病重的孙儿。 ………… 是日,丫鬟来通传,崔氏已经进了临淄王府。 荆词记得崔琞说过,这个姨母是崔琞最亲近的亲人,莫名地,她竟然有些紧张。 “准备好了吗?”崔琞未敲门,直接推门走进她的屋子。 荆词从椅子上站起来,神色正经地看着他,点点头,“好了。” 崔琞不觉笑道,“不必紧张,我姨母是个温和之人。” 荆词颇不自然地抿了抿唇,竟然未回嘴,不言不语地走向门外。崔琞跟在她身旁,牵着她的手,“她不是我的姨母,是李三郎的庶母。” “什么?”她不明白他的意思。 崔琞轻轻笑了笑,含视着她的双眸充满爱意,“你莫要把她当我的姨母,就不会紧张了。” 二人手牵手正穿过回廊,迎头走来一仪态万分的妇人,神色柔和祥善,妇人看到前方举止亲昵的俩人,不禁微愣,“阿胜。” 崔琞和荆词被突如其来的声音打断了含情对视,将目光投到正前方。 “姨母?我们正想去拜见您呢。” “来,让姨母好好瞧瞧,阿胜真是愈发英俊逼人了呵呵……”崔氏妇人笑着上下瞧着崔琞,神情关切宠溺。 “姨母,给你介绍一下,这是荆词,杨家四娘。”崔琞道。 崔氏这才把目光移到荆词身上,略为诧异,“原来你就是杨四娘啊。” 荆词看了一眼她,立马上前几步,规规矩矩地福身行礼,“荆词见过崔娘,崔娘千里迢迢赶来潞州,您辛苦了。” “不辛苦,”崔氏淡笑道,“王爷交代的事,我自然会完成。” “崔姨娘——”回廊的另一边,李隆基和赵娘缓缓走来,“怎么站在这啊?阿瞒已设宴,咱们坐下聊。”他扬手,请众人进屋入席。 美味佳肴,颇为丰盛。 佳酿浓醇,整间屋子美味飘香,丫鬟们不时端上新鲜的菜式,府里婢仆们甚是忙碌。李隆基对这个姨娘的到来颇为看重,命令府里上下好生接待。 相王一生中,看重的女人里,无论是结发妻刘氏,还是侧室窦氏,都卷入了宫廷斗争,被自己的母亲武则天杀害,只有一直安安分分、低调谨慎的崔氏尚存活于世。 崔氏机警懂事,不露锋芒,深受相王重视,作为庶母,对待相王的一干孩子亦慈祥和善,故而得到李隆基等兄弟姐妹们的礼遇。 “崔姨娘,此番着实是辛苦您了,阿瞒也是没有办法而为之,还请您见谅。”李隆基举起酒杯,想崔氏敬酒。 崔氏举杯淡笑,“我啊,是看着你们这些孩子长大的,阿瞒需要姨娘帮忙,姨娘岂有袖手旁观之理?” “多谢姨娘!”李隆基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放下酒杯,轻轻叹了一声,“阿瞒实在不愿姨娘如此折腾,可如今是紧要关头,阿瞒不孝,还得劳烦姨娘这两日就启程回长安。” “事情王爷都同我说清楚了,我和杨四娘后日启程,你看如何?” “如此甚好!阿瞒在此谢过姨娘的鼎力相助。” 宴席过半,崔姨娘的目光开始频频在崔琞和荆词之间来回转换,来潞州时匆忙,王爷只说杨四娘危在旦夕,请她亲自来潞州接杨四娘回长安。她总觉得阿胜和杨四娘之间,不简单。 吃过宴席,崔琞亲自送崔氏回客房。 走到半路上,崔氏才开口,“方才人多,我没问你,你不在宫里任职,怎么跑来潞州了?” “事宜从权,我不得不来。”崔琞搀扶着姨母,微微低着头道。 崔氏神色不甚好,“宫里的事怎么办?要是圣上、皇后知道你偷偷来了潞州,定会怪罪,你多大的人了,怎么行事这般不顾后果?” “姨母放心,我告了病,一切安排妥当,不会有事。” “倘若有人要害你,这就是你的小辫子,你这么不周全,我怎么放心让你在圣上皇后身边做事?”崔氏一脸担忧,语气颇为责怪。 “我都多大的人了,姨母就别再为我操心,后天我同你们一起回长安,好好在宫里待着,可好?” 崔氏无奈摇头,加快脚步走进屋,“你啊,一点都不比隆范让我少操心……” ………… 休息了一日,崔氏和荆词、崔氏启程前往长安。 钱之语和荆词依依惜别,此番别过,不知何时能再见。李隆基陪同钱之语一起出府送别,看着二人,荆词忍不住叮嘱李隆基,“李三郎,我这就将之语托付给你了,你务必替我好好照顾她。” “杨四娘放心,她是本王的侧妃,我定会好生护她。” 荆词朝他作了个揖,转身上马。 崔氏坐在马车内,荆词女着男装与崔琞一起并肩骑马走在前面。这么多年了,若能骑马,荆词还是不会坐马车,再说,与崔氏同一辆马车,她会觉得别扭不自在。 薛崇简和武韵已先回长安,薛崇简捎来书信,已搬迁出太平公主府,自立门户。 可想而知,薛崇简公然忤逆唯我独尊的太平公主,她会多么震怒。此次事件中,武韵帮了薛崇简,无颜面再回太平公主府。武韵的父兄已故,她无依无靠。人心是肉做的,薛崇简最终让她搬迁到他的府邸,二人以兄妹相称。 一行几个时辰,他们停在路边的邸店休息。 三人共坐一桌,崔氏此行带了两个丫鬟,天气炎热,其中一个丫鬟为主子扇扇子,另一个则为崔氏布菜。 “把酸梅汤端到杨四娘面前。”崔氏对丫鬟道。 “崔娘不必客气。”荆词对她笑了笑。 端庄的崔氏亦扬了扬嘴角,面容宁和,“天气炎热,杨四娘待会儿还是进马车坐吧,路途遥远,要是病倒了,我可不好向王爷交代。” “不碍事,这点儿太阳算不了什么,我身子好得很。” 崔琞无视她的话,“姨母说得对,路途遥远,待会儿你还是上马车吧。” “那就这么说定了。”崔氏一锤定音。 荆词不好再推辞,遂作罢,实则心里颇为不乐意。 第二百零八章 回长安 用过餐后,大家继续行进。 马车内。 崔氏闭目养神,一言不发,身旁两个丫鬟缓缓为主子扇扇子。 荆词静静地坐在一旁,并不打扰。 好一会儿,崔氏休息够了,才睁开眼睛看向荆词,她笑了笑,“我看杨四娘和阿胜谈笑自如,你们应当相识许久了吧?” 荆词转过身子对着崔氏,点点头回到,“我与崔朗相识多年,大家都是知己好友。” “唉,莫看阿胜年少出门闯荡,看上去性子沉稳成熟,实则有时候做事任性得很。她为了纪念自己的母亲,同时以表对武攸暨的不满,硬是在旁人面前称自己为‘崔琞’,你说说他……也不怕得罪太平公主。” “崔郎是聪明人,闯南走北多年,早已与一般郎君不同,崔娘不必为他担忧。” 崔氏摇头,对此不甚认同,她正眼打量荆词,“我倒是对杨四娘刮目相看,王爷同我说过你的事情,小小年纪,有抱负有胆识,敢于同家中长姐作斗争,倒是少见。” “多谢崔娘夸奖。” 崔氏的婢女取出一些点心,呈给主子,崔氏示意先给荆词。之后一路上,处处以荆词为先。 崔氏待荆词颇有几分尊重,一路上却不多言语,仿若觉得在身份上,荆词是客,但在同为女性的角度上,她们并非同一类人。 荆词感觉到了崔氏的有意客套与疏离,便默默接受对方所拉开的距离,既然对方未打心底接受她,她强行靠近,只会引起反感。 他们在半路上需在邸店下榻一夜。 三人一同在邸店大堂用餐,出门在外,条件有限,餐食比不得府里的锦衣玉食。三人共坐一桌,崔氏默默用餐,不时暗自打量荆词,心想这个侯门女倒是挺能吃苦,面对这种粗茶淡饭,竟然毫无怨言,泰然自若地夹菜进口。 大约是年纪大了折腾不起,餐食亦粗糙,崔氏草草用过晚膳,尔后起身回房,洗漱休息去了。 荆词和崔琞对视一眼,这顿晚膳,崔氏坐在中间,他们俩乃对坐。崔氏回房后,只剩他们俩,崔琞终于伸手为她夹菜,“多吃些,保持体力。” 荆词点了点头,继续用膳,崔琞则放下碗筷,专心致志地看着眼前之人用膳。今日她和姨母待在一起,他没机会和她说话,方才姨母在,更是不方便多说,现在能看着她用膳,倒也还不错。 “你不吃吗?”荆词嘴嚼着菜,说话颇为含糊。 “我吃饱了。” 她撅了噘嘴,“那、那你别看我。” “你吃你的,我看我的。”崔琞嘴角不由上扬几分,依旧含视着她。 荆词笑了笑,不知不觉中竟变得慢条斯理起来。 待将最后一口吃完,她终于放下筷子,小二适时呈了一碗冰镇银耳上来,“客官,请慢用”。 荆词不解地看向崔琞。 “天气炎热,喝完好入睡。”崔琞道,尔后把冰镇银耳端到她面前。 “我好饱,吃不下了。” “那便出去消消食,待会儿再吃。” 荆词笑着点点头,俩人一同起身,肩并肩走向邸店门外。二人行走之时,潜意识地手牵手,漫步在月光下。 这是一个小城,宵禁不似长安那般严格,但夜里坊内基本没有摊贩和行人,四周很安静,今夜有一轮弯月,照亮了街道。 二人手牵手并肩行走,听着彼此浅浅的呼吸声。 “其实……我真的很不负责,遇到点儿人身威胁便躲到潞州,祖母她们一定对我很失望。”荆词低头轻笑,言语满是无奈。 “杨寿雁野心多么大你也见到了,太平公主对你紧追不放,最后甚至下了刺杀令,相比你的人身安全,一切都成了其次。荆词,你如此聪明,要做智者,莫做莽夫。”他止步,站在她身前一本正经地凝视着她道。 荆词抿着唇,轻轻点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这个道理她懂,可是心里的憋屈让人不好受。幸好,这些日子,他一直在潞州陪她,他嘴上没说什么,她却什么都能感受到。 “回长安后我们就很少见面的时间了。” “我记得你每夜都将近子时才入睡,以后呢你早些睡,一更天就寝,我们虽不能见面,但能在同一时刻进入睡梦,那也是很好的。” 荆词闻言不禁微笑,夏风吹拂,甚是清爽舒畅。 不一会儿,她竟然道:“可是……太早了,我睡不着。” 崔琞无奈地努嘴,无情地弹了弹她的脑袋,“那就只好我晚些睡了。” “算了,还是我早些睡吧,”荆词变卦,“你每日天不亮就要入宫,要是累坏了身子岂不是我的责任。” 崔琞笑,用下巴抵了抵她的额头,语气满是宠溺,“知道就好。” 正值夏日,即便入夜了也不凉。 二人在月色下逗留了将近一个时辰,互相爱慕之人,总有说不完的话,即便是聊吃喝琐碎,也能聊出诗来。 ………… 几日后。 荆词等人终于进了长安城。 城内遍布杨寿雁和太平公主的眼线,车内的荆词有意打开窗户,假装若无其事地四下张望街景。藏在暗处的眼线一眼认出了荆词,自然也认得车内还坐着一位相王府的侧妃崔氏。 他们不敢轻易动手,迅速回去向主子禀报情况。 马车一路向城北而去,最后停在相王府门口。 崔氏下车,荆词和崔琞随同崔氏一起入王府。 相王府内。 婢仆早准备了接风宴,佳肴酒菜已上桌。一温和儒雅的中年男子坐着耐心等待众人的到来。 小厮通传片刻后,他们终于走进了内堂。 “杨四娘拜见相王,多谢相王出手相助。”荆词当即上前,向那中年男子行礼。 “快快请起,”神态祥和、精神抖擞的相王伸手扶她,“你既是在为三郎做事,就是在为我相王府做事,杨四娘有事,本王岂有袖手旁观之理!” 荆词起身,看着相王,神色甚是敬重,“接下来的事情,恐怕要有劳王爷了。” “这是自然!”相王郑重地点点头。 一旁的崔琞作揖,“相王安好。” 相王拍了拍崔琞的肩膀,又以柔和的神色看了眼崔娘,“自己人,都不必多礼了。一路风尘,来,咱们先用膳,坐着说。” 第二百零九章 收为义女 这桌酒宴,由相王和崔氏坐主位,荆词和崔琞分别在两边。 相王看着神色些微疲倦的爱妃,提酒壶为崔氏倒酒,神色关切,“这一趟,真是辛苦你了。” 崔氏疲倦的面容浮现出笑,举杯柔和地道:“为王爷做事,妾身不觉得辛苦。” 相王侧头看着她,欣慰之情不觉流露,他拍了拍她的肩,老夫老妻了,一切尽在不言中。 接风宴后,天色已晚。 此夜,荆词宿在了相王府。 崔氏很贤惠,安排事情甚为妥帖。她知道荆词一路上沾染了风尘,故而特地命府中的丫鬟们为荆词准备汤浴。 对于崔氏的周到细致,荆词不觉触动,难怪相王如此喜欢她,她做人做事极其到位。 翌日。 相王府的丫鬟们一大早,便开始为晚宴张罗。 崔琞前一晚便离开了相王府,回了崔宅,今日起他将继续进宫做自己的事。 整整一日,王府诸人各忙各的活。荆词尚在相王府逗留,无聊得去逛花园。相王府很宽敞,相比太平公主府、长宁公主府的金碧辉煌,相王府显然要朴素许多。 荆词边散步边感慨,这样的府邸才是一个王爷该有的规格。相王谦和,是个明白人,倘若当年则天大圣皇后把他立为太子,或许现在长安又是另一番模样了。 午后,王府内的丫鬟愈发忙碌,来来去去忙着摆设布置、端菜呈酒。 不多时,一辆奢华的马车停在了相王府门口。 雍容华贵的妇人在丫鬟的搀扶下小心翼翼地下马车,她抬眼看着面前的相王府,面容不怒自威。 王府门口的小厮朝她作揖行礼,管家走上前毕恭毕敬地道:“恭迎长公主,王爷已等候多时,公主里面请——” “四皇兄今日送来的书信,是逼我今日登门的意思啊?”太平公主冷冷地扫了一眼管家。 管家讪讪,垂首道:“公主说的哪里话,您是王爷唯一的妹妹,许久未见,王爷是想看看您呢。” “呵!”太平公主冷笑一声,迈开脚步走进王府。 府内,大圆桌上摆满了山珍海味、陈年佳酿。 桌上坐了相王、侧妃崔氏、荆词,以及相王另一位侧妃豆卢氏。 相王见太平公主进来,起身相迎,桌上几人亦随他一同起身。 “太平,来晚了啊。” 太平公主扯了扯嘴角,直言不讳,“四皇兄,你可莫给我摆鸿门宴啊。” “你说什么话呢!四皇兄何曾害过你?”相王有意瞪了她一眼,“今日是家宴,咱们好久没一桌吃过饭了。” “四皇兄确定是家宴?”太平公主锐利的目光扫向面无表情的荆词,眼神生硬冰寒。 “是家宴!”相王顺着她的目光朝荆词看去,淡笑着道,“我给你介绍下,这是我的义女,名叫荆词。” “义女?”她的语气颇为怀疑。 相王点点头,一派认真,“现在我几个儿子都不在长安,女儿们又被召入宫里伴驾。恰好,这个孩子甚合我眼缘,同我一见如故,我便把她收作义女。” “哼,四皇兄当心引狼入室。”太平公主道。 “太平说的是什么话,你几个嫂子年纪不轻了,恰好荆词能力强,聪明伶俐,能帮你嫂子们不少忙,我看挺好。从今以后,她就是我相王府的人了。” “四皇兄!”太平公主有些动气,“你难道不知道,我家二郎因为她,执迷不悟,要同我断绝母子关系么?四皇兄收她为义女,是在同我作对!” 相王笑笑,不语,缓缓走到桌前坐下,又示意一桌子人座下,尔后示意岿然不动的太平入座。 可惜太平公主不予反应,一直静静地伫立着,瞪着相王。 “太平啊,”相王斟了一杯酒道:“你那么聪明,归根结底,你家二郎是否因为荆词,才与你的关系走到今日这般地步,你难道不知道吗?” “四皇兄心意已决?”太平公主对此话题避开不谈,只谈眼前的荆词。 “太平,你经常出头露面、交际广,你帮我把话散布出去。杨荆词是目前本王身边唯一的女儿,谁要是敢动她,就莫怪本王不客气!”相王温和的声音中,包好了几分力度与狠劲儿。 太平公主盯着相王,总想从他身上看出点儿什么来,她一步一步走上前,直到逼近相王的身旁,悠悠地低声道:“四皇兄莫不是……对三皇兄的东西感兴趣?” “唔——”相王当即摇摇头,“既然是三皇兄的东西,作弟弟的岂能感兴趣?再说,不是自己的东西,我不稀罕。” 太平公主瞧他这副反应,眯眼道:“四皇兄明白太平说的是什么吗?” “不管是什么。” “呵!”她轻笑,不再言语,转身朝门外走去。 “怎么?”看着她的背影,相王出声,“太平不留下来吃顿家宴吗?” 太平公主脚步未停,边向外走边冷声道:“小妹就不打扰四皇兄认亲了。” 不一会儿,高大凛然的身影消失在宽敞的屋内。 相王府上下为了这顿晚宴忙活了一天,太平公主却露个脸就走了,荆词不禁替相王感到失落。 主座的相王却不然,举起酒杯看向荆词,心情颇好,“这一杯,本王敬杨四娘。” “这、这……”荆词错愕,一脸不解地看着相王。 “昨日匆忙,来不及好好迎接杨四娘,今日这顿晚宴,特地为杨四娘准备,还望今后杨四娘能多多帮衬本王。” 桌上两个侧妃见王爷举杯,亦跟着一起朝荆词举杯。 众人的注意力都在荆词身上,丝毫不在方才意夺门而去的太平公主,仿若她才是今日的主角。 荆词见一桌人这副阵势,终于明了,真正的主角,就是自己。 相王这是有意笼络她呢,自然,收为义女是假,真正目的是把她纳入自己的阵营。 据她观察,相王勤俭宽和,府里众人亦不像其他皇族那般骄奢,相王又是李隆基的父亲,看来是个好的选择。 她举起酒杯,颇为恭敬地对相王道:“良臣择主而侍,杨四愿孝犬马之劳。” “哈哈——言重了,言重了。”相王开怀,大笑了几声,“如本王所说,本王无非是想多个亲近者罢了,相王府若能与杨家互相帮衬、互相支持,皆可不受奸人迫害啊。” 荆词点头,“王爷说得是……” ………… 这顿晚宴,大家都吃得很畅快,互利共赢之事,双方自然喜闻乐见。 晚宴过后,相王府派马车送荆词回杨府。 相王喝了好几盅酒,面色通红已有醉态。两个侧妃亲自上前将他搀扶到座榻上靠坐着,一人为他擦拭,一人喂他喝醒酒茶。 “王爷今日兴致颇高啊,妾身有些不明白,区区一个小娘子,她有值得王爷如此行事的能耐么?” 相王神态微醺,脑子却清醒得很,他伸手握住爱妃的手,轻叹道:“咱们王府,看着风光,你以为圣上真的不忌惮本王吗?咱们的孩子们,不是被调到远离京城的偏僻之地,就是被圣上放到了眼皮底下。相王府但凡有什么动作,都能被圣上、皇后严密监视到。如今的咱们,是空中楼阁啊,但是……本王不能坐以待毙,本王不能明面里去争取有实权的朝臣支持,只能争取几个大家族了。” 崔氏看着另一个侧妃道:“妹妹有所不知,这个杨四娘可不是一般人,她有胆有识,已得到观国公的支持,又深受自己的祖母看重。你想想看,她既然能从太平公主的天罗地网中逃脱,想必有其能耐。” 崔氏并不鼠目寸光,去潞州接人前就把荆词的事打探清楚了。 “嗯,”相王点头,“本王早在前两年太平的生辰宴上就看中了她,她在宴中唱歌,说尽百姓之苦,如今活跃在几个家族中间,这样的小娘子……本王倒是愿意赌一把。” 那侧妃豆卢氏点点头,“原来如此……” 第二百一十章 不再手软 晚宴过后,荆词坐着相王府的马车直接回杨府。 待马车停稳,荆词下车,尚还不及反应,一众声音便响起…… “恭迎四娘回府——” 一干婢仆提着灯笼,静候在府门口,齐唰唰地对主子福身行礼。 为首的青女和芳年满脸期待地看着终于回来了的主子,兴奋之情溢于言表,俩人仍旧毕恭毕敬保持着福身姿势,摆出了一等丫鬟该有的冷静做派。 “都起来吧。”荆词瞧着两个丫头与她们身后一干丫鬟,颇感欣慰。 这几年,她成长了,芳年和青女也成长了,尤其是芳年,不再似以前那般毛手毛脚,还将筎院上下打理得井然有序。 青女自不必说,重要的任务全是她在跟进与处理。 “四娘这些日子过得可好?奴婢听青女说您经历了好几番激战,嗓子眼都快跳出来了……”芳年当即凑上前,好生打量主子。 荆词迈开脚步,带着一群人往筎院的方向走去,“放心吧,我平平安安的,你们如何?可有遭受他人的为难?” 所谓的他人,自然是指杨寿雁。荆词逃离了长安,难保她不向芳年和青女下手。 “四娘不必为我们担心,纵使您不在府里,但还有管娘罩着筎院上下,旁人不敢怎样。” “那就好……祖母现在病情怎样了?”在潞州时,荆词经常和青女通信,荆词交代她处理长安的事宜,青女时时刻刻向主子汇报这边的情况。 有一回,青女来信说老太太病了,据说杨寿雁去了一趟娓院,说了好些凛冽的话语,直攻老太太的心,致使她当场就气昏过去。 “管娘如今还躺在病榻之上,这回恐怕没那么容易好。” “呵!”荆词冷笑一声,“长姐够狠啊,我这个异母庶妹也就算了,那个好歹是亲祖母,竟也下得去手。”杨寿雁何其聪明,懂得“量体裁衣”,对于耄耋之年的年迈祖母,直接攻心为上。 几人说着,不久便到了筎院。 荆词喝了几口茶,洗漱了一番,尔后去厢房看望兮。 望兮已经会走会说了,伶俐活泼却不淘气。小望兮在座榻上和滚宝玩耍,胖乎乎的滚宝逗着小主人任由她一双小手蹂躏。 荆词进屋看到这番暖心的画面,笑容不由浮上面容,“望兮……” “瞧瞧,谁来啦……”守在她身旁的蕊儿含笑对望兮道。 望兮一双水灵的眼睛看向进来之人,奶声奶气地叫,“娘……娘……” 荆词几步上前,一把将小人儿抱进怀里,“哟,我家望兮又长大了。” 望兮伸出小手摸着荆词的嘴巴,又摸摸她的脸颊,嘴里不停地嘟嚷,“娘……抱抱……” “呵呵,不是娘,是四姨。来,叫四姨……四、姨。”荆词笑着一字一句耐心教她。 “四……姨……” “对了,四、姨。” “四……姨……” ………… 荆词陪望兮玩了好一会儿,直到望兮打起了瞌睡,她方让蕊儿把她抱进内室休息。 眼看望兮进去睡觉了,荆词想把座榻上趴着的滚宝抱回正屋去,岂料滚宝连连的挣扎,缩到几案脚下不肯走。 “没良心。”荆词没好气地拍了拍滚宝的脑袋,“那你就待在这儿吧。”荆词说罢转身走向门口,临出门时滚宝突然冲她叫了一声,荆词止步回眸,滚宝突然屁颠屁颠地朝她跑了过来。 荆词蹲下身子把它抱起来,觉得颇为好笑。 ………… 翌日。 荆词用过精致可口的早膳后,朝笙院走去。 笙院。 丫鬟们正在收拾碗筷,杨薇娍刚用过早膳,正在洗漱。 “我果然没猜错,三姐也起得这么早。” 杨薇娍轻扬下巴,示意她入座,“天热,睡不着。” 丫鬟们端上两杯茶,放到她们身前。 “三姐……”荆词正欲开口,杨薇娍“嘘”了一声,将其打断,尔后对屋内的丫鬟们道:“你们下去吧。” “是。”几名丫鬟遂福身徐徐退下。 待她们下去,荆词终于迫不及待地说,“三姐,情况如何?” “那十名暗卫,倒真是忠心护主之人,我见到他们之时,他们皆奄奄一息,我若非使尽了浑身解数,又用了珍稀上等的药材,只怕全已命丧黄泉。”杨薇娍压低了声音,一本正经地道。 “那现在怎么样了?” “习武人健魄,底子厚,不出半月,还你活生生的十名暗卫。” 荆词紧绷着的脸终于舒展开,心情顿时轻松下来,“多谢三姐倾力相助,他们以命护我,全是一等一的高手,我当真一个也不愿失去。” “唉,”杨薇娍轻叹一声,“我着实想不到,你有一日竟然能与长姐抗衡,到现在我都还觉得似在做梦。在我潜意识里,你还是几年前那个刚回长安的小娘子。” “我也想不到,在我的计划里,如今我应该离开了杨府。谁曾料想,世事多变。” “不过,我和阿娘都是支持你的。”说起王婠,杨薇娍突然想起一事,“昨日我去拜见阿娘,她似乎有出家的想法。” 荆词皱眉,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杨薇娍饮了一口茶,徐徐道来,“你有所不知,阿娘其实一点也不爱父亲。阿娘自小与她的青梅竹马定了亲,俩人情投意合、山盟海誓。后来不知怎的,那青梅竹马另娶了其他女子,成亲后不久又投河自尽了。阿娘那时便打算出家,她都走到寺庙了,母家却派人来寻,最后不知怎的嫁到了杨府做小妾。” 荆词诧异,“还有这么回事……” 这是她第一次知道关于自己生母的故事,原来凉薄性子的背后,还有这番境遇。 “咱们不是她与所爱男子的孩子,一颗对世俗万念俱灰的心,岂是旁人能捂热的。阿娘的心早在二十年前,就皈依佛门。”杨薇娍自小就见着王婠念经,二十年如一日。 “可是如今父亲还没死,祖母会允许阿娘出家吗?” “傻妹妹,”杨薇娍握住她的手,“你想啊,现在你与长姐可谓两军对垒,阿娘是你的生母,就是你的软肋,她现在出家,不见得祖母会不同意。我想……阿娘也是找准了这个机会吧。” “是么……”荆词垂下双眸,可是她觉得……并非如此。如果真如三姐所说,阿娘的心二十年前就皈依佛门,那她现在出不出家又有何分别?她倒觉得是……阿娘为了不分散她的注意力,才选择在此时出家。 荆词始终更愿意相信王婠对她是有感情的。其实很多时候,她都能感受到阿娘的在意,只是阿娘冷言冷语惯了罢。 唉,才这么一段日子,祖母病倒了,阿娘决定出家。 既然她已入相王阵营,她就会全力以赴。不管怎样,得争一回。 她不能再手软了。 第二百一十一章 欠情如何还情? 荆词刚从笙院回到筎院,便迎来了几位姨娘。 多日不见,禾姨娘风采依旧,“四娘可算回来了,老太太日日惦记你,总算松了一口气。” “四娘回来,咱们何尝不是也松了一口气。”云姨娘道。 “多谢各位姨娘关心,荆词让大家担心了。”荆词伸手请众人入座。 尔后,若干丫鬟进来奉茶。 “几位姨娘近来过得可好?” 姨娘们不禁互相看了几眼,犹豫了几番,有人开口,“实不相瞒,自阿娘卧病后,咱们过得不如从前。” “四娘有所不知,阿郎瘫了,阿娘卧病,如今杨府上下皆在大娘子的掌控之中,咱们……如同夹缝中生存啊。” “四娘你不在长安的这段日子,有的姐妹已转而投靠大娘子。” 荆词看着愁眉苦脸的众人,语重心长,“这段日子,辛苦各位姨娘了,各位姨娘面对长姐的压迫仍未改变意志,荆词感谢各位对我的信任!” “四娘诚心待我等,我等自当永远追随。” 说罢,几人不约而同起身,向荆词行礼。 荆词看着毕恭毕敬朝她福身的姨娘们,郑重地道:“各位姨娘请起,荆词定不会辜负你们的期望。” ………… 自从回到杨府,荆词还未正面同杨寿雁接触。 杨寿雁亦未派人传她。 双方各自为自己的事筹谋。 是日,荆词收到消息。 有人上书,宗楚客在民间大肆敛财,意图叛乱。圣上将奏折递给宗楚客,岂料宗楚客一口否认后竟然当面将其撕毁,圣上的表情顿时就僵住了,不悦之情显而易见。 宗楚客见状,跪地叩首明志,皇后在一旁劝说,圣上顿了好一会儿,才挥手作罢。 横行霸道久了,终有一日会露出狐狸尾巴。 对于圣上这微小的反应,有人惊慌失措,有人喜闻乐见。 其中行动最快的要属太平公主,隔日便有大臣上书,宗楚客之子侵占良田,逼死百姓。可惜,皇后党派强盛,好些臣子指责此人纯属诬陷。两军对峙,朝堂变得吵吵闹闹,圣上看着心烦,最后谁也不追究。 不日,荆词前往薛崇简的府邸。 自从薛崇简先她回长安后,她就再未同他联络过。他们要一同共事,有些事,她想捋一捋。 薛府。 薛府婢仆不多,清静得很。 “你怎么想起来拜访我?”薛崇简见到荆词,甚为惊喜。 “不行啊?来恭贺你乔迁新居啊。”荆词笑着道,示意青女将礼盒呈上。 “当然行!来,坐。” 不一会儿,茶水被一身段姣好的女子端上来,荆词余光瞥到熟悉的身影,遂看向该女子。 女子福了福身,面含淡笑,“杨四娘,好久不见。” 荆词起身向武韵回礼,“方城县主。” 武韵识礼,性子比从前沉稳了许多,转身朝座上的薛崇简点点头,“你们聊。”尔后,她转身面无表情地退出。 “这几日杨大娘子可有为难你?”薛崇简的话把荆词的注意力拉了回来。 “她忙着为太平公主做事,没空理会我。倒是你,你果真和太平公主断绝了母子关系?” 薛崇简不禁苦笑,“母子母子,血浓于水,我是极不忍心的,好歹母亲生我养我,可是……为了自己熊熊欲望行不义之事,害许许多多黎民百姓无家可归的也是她,我既然不能阻止她,那就不能为虎作伥。” 荆词轻叹一声,他陷入两难,自然会痛苦万分,“薛二郎,你做的是对的。” “如今我唯一的欣慰是,荆词与我在同一个阵营,感谢上苍,我们没有对立,这是我唯一的庆幸啊。”薛崇简望着她,深邃的眸中终于浮现几丝生机。 荆词垂眸,微微低头盯着地面,点头轻轻笑了笑,“是啊,这也是我的庆幸,薛二郎是荆词在长安结识的第一个知己好友。你三番两次救我,甚至可以不要命。薛二郎是荆词此生最看重的兄长,是荆词愿意以命换命之人。若哪一日,您不再是荆词的兄长,这会成为我最大的遗憾和痛心之处。” 一席话道得很含蓄,于明白之人而言却字字锥心。 薛崇简含视着不敢与之对视的她,深邃的双眼不知不觉红了。 良久,双方皆沉寂。 仿佛过了几百年…… 强颜欢笑终于一丝丝浮上面无表情的俊朗面容,他忍着心中如刀绞的疼痛,举杯道:“好,我薛崇简为有你这个妹子感到开心!来,兄长以茶代酒,敬妹子一杯!” 没有人比他更能体会,两难之痛,他不愿意看到心爱之人陷入这种痛苦,他不要她哪怕有一点点的心理负担,他希望她永远快乐自在,他甘愿退出。纵使,这一刻他感觉自己的心快裂了……所有的难受与痛苦,都让他一个人来承受吧。 荆词亦举杯,内心着实不好受,她知道,薛崇简在自我勉强。 二人饮过茶之后,一小厮走了进来,“二郎君,三郎君、四郎君前来拜访。” “传。” 荆词见状,起身告辞,“兄长先忙,荆词先回去了。有什么事情,咱们书信联络。”她知道,薛崇简现在的主要任务是留意太平公主党派的行动,所谓的三郎、四郎,其实已经是他获得消息的途径之一。 “好,路上小心。” ………… 路途中,马车内的荆词一直沉默不语。 一旁的芳年感觉得到主子情绪不甚好,方才她见薛二郎那般极力掩饰自己,本还觉得主子狠心,现在一看……看来主子也不好受啊。 “四娘,恕奴婢多嘴,您为何一定要如此生硬地拒绝薛二郎呢?将二人的关系撇得一清二楚,难道都是为了崔郎君?”方才主子说的话未免也太让人难受了,完全是生生断了薛二郎的念想嘛。薛二郎对主子的深情,芳年是看在眼里的,连她都忍不住默默同情薛二郎。 荆词缓缓摇头,“欠钱可以还钱,欠命可以还命,欠情如何还情?” 她承认,她还不起无价的情谊。 尤其是薛崇简的情谊,她既还不起,更不忍心欠。 但愿一切能就此终止。 荆词刚回到筎院,便有丫鬟来通传,长宁公主有请。 “哼,她真不要脸!一看就知又是陷阱,真当我们四娘傻么!”芳年一脸愤怒,冲着通传的丫鬟骂到。 “知道了。”荆词朝通传的丫鬟挥了挥手。 “四娘,您可别说您要去啊。”主子该不会真想赴约吧?不行,她说什么也要阻止主子! 第二百一十二章 入宫伴驾(一) “去吧,这回真的是长宁公主。”荆词道。 芳年哪肯眼睁睁看着主子再次冒险“可是,四娘……” “放心吧,我有把握。再说,我现在是相王的人,她不敢拿我怎样。”荆词拍了怕她的手,安慰一脸焦急的芳年。 “芳年,你相信主子的决断吧。”青女亦开口道。 芳年无奈,“好啦好啦,既然连青女都这么说了……” 府外,长宁公主府派来的马车已经备好。 此番,荆词依旧是带青女一同前往。 如今朝堂局势有了细微的变化,长宁公主此时请她过府,想必与此有关。长宁公主这个人摇摆不定,一会儿倾向杨家,一会儿倾向太平公主,荆词倒想看看,她这回是何想法。 不多时,马车在长宁公主府门口停下来。 门房小跑着进去通传,一转眼的功夫就出来了,毕恭毕敬道:“杨四娘,里面请——” 荆词刚踏入内,衣着打扮华丽璀璨的长宁公主迎头走来,长宁公主言笑晏晏,“恭迎四娘,你可算来了。” “长宁公主还亲自出来迎接,真叫荆词受宠若惊。”荆词亦淡笑浮上面容。 “四娘许久未到府中做客,我自是应当出来迎接。” 已经入秋了,纵使是奢华的豪宅,也挡不住空中的些许凉意。 长宁公主将她请入屋内,丫鬟当即奉上热茶。 “上回……真的很抱歉,我也是迫不得已而为之。”长宁公主看着荆词,眼里颇含歉意。 “罢了,是祸躲不过,再说,长宁公主本就与长姐更为亲近些,长姐有求于您,您不会不答应。”荆词言语淡淡。 “幸好你没受伤,否则我真是……”长宁公主满脸愧色。 荆词垂眸轻笑,过了会儿,方道:“长宁公主今日怎么有雅兴请荆词来小叙?” “你应该也听说了朝堂上的一些事吧?宗楚客几番冒犯圣上,圣上对其已有不满。” “有所耳闻。”荆词点头。 长宁公主神色一本正经道:“现在你们杨府所有的田宅家产,包括学堂、门生,全在雁儿的掌控之中,而你所得的,无非都是人心。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你与雁儿的争斗已陷入僵局,既然如此,你何不考虑现在就为相王做些事呢?” “还请公主明示。” “我安排你入宫为女官,伴随在皇后左右,你可以趁机打探你想要的消息,无论你向何人传递,我都无所谓。但是,条件是你必须随时向我传递消息,密切监视皇后的一举一动,如何?” 瞧着长宁公主高贵温和的模样,荆词有些不解,她也不像是有野心之人,为何要监视皇后的一举一动? 长宁公主见荆词神色疑惑,扯了扯嘴角,温婉的面容略含几分无奈,“事到如今,我也不怕你笑话。一直以来,我的心愿就是一家子和和气气、平安度日。不管是我的孩儿,还是父皇、母后,我都希望安稳和气,可惜啊,我生在皇家。你也知道,宗楚客屡次犯上,圣上已显不满,我怕就怕皇后……会怨恨圣上,皇后她现在变得太可怕了。”一双似水眸子不自觉流露出惧色,心底微微打了个寒颤。 长宁公主心里清楚,朝堂上那个手揽大权的母后,再也不是多年前那个温婉善良的母亲、坚强智慧的妻子了,她已经被权利吞噬,变得万分可怕。长宁害怕,怕皇后会祸及她的孩儿,以及……圣上。 为此,她不得不早做筹谋啊。 “公主请容我考虑几日吧。” “此事利你利我,请你务必认真考虑。”长宁看着她,眼含希冀。 荆词点头,“若无它事,荆词先行告辞。” ………… 荆词倒没想到,长宁公主请她过府竟然是为了此事。 长宁公主之意再明显不过,她要防皇后。她甚至不介意相王涉及朝权,也要把皇后的行径掌控在手中。再说远些,皇后宠爱安乐公主,亦有意其为皇太女,若说长宁同为皇后女,想争上一争,也无不可能。 不过入宫为女官,跟随在皇后身边,倒是一个好事情。一来可以监视皇后的举动,二来……还有机会见到想见之人。 皇宫,太液池畔。 亭内,面容姣好的宫女们规规矩矩候在一旁,桌前坐着雍容华贵、一脸专注的皇后,对坐是美艳耀人的女子,中间放着一个棋盘。 皇后的注意力在身前的棋局上,宗娴则时而看棋局,时而看对座皇后的神色。 好一会儿,盯着棋局的皇后道:“宗娴,多日不见,你棋艺大有长进啊。” “皇后娘娘,自从宗娴上回受您之教后,回去每日勤学苦练,可是半刻不敢偷懒的,。” “你竟猜到本宫迟早会再宣您入宫下棋?”皇后气色甚好,抬眼看向宗娴。 宗娴笑道:“宗娴岂敢揣测娘娘的心思,我不过是想着,若哪日娘娘把我召进宫中陪您下棋,我也好有准备啊。难得被娘娘看重召进宫,宗娴万万不敢让娘娘失望。” 皇后面容扯出淡笑,“你谦虚了,娴儿你可是宗楚客的女儿,萧至忠的儿媳,本宫岂会不看重你?” “宗娴明白娘娘的看重,故而更不敢偷懒,今日回去后,定会更加努力,成为娘娘的最佳棋友。” “你这丫头,还挺有上进心啊。哎,倒不如,你以后就日日进宫陪我,如何?” 宗娴闻言,立马起来行礼,“娴儿遵命。” “哈哈哈——好!”皇后大喜,“自从公主们出嫁后,本宫可是无聊得紧啊,你入宫后,本宫就不愁没人陪了。” ………… 日落时分,一辆奢华的马车从大明宫内驶出,悠悠驭向萧府。 车内,宗娴闭目养神,嘴角却不禁泛着笑意,可谓春风满面。 身旁的贴身丫鬟极会瞧主子脸色,笑着道:“恭喜主子,终于被皇后留在身边了,如此看来,主子离心愿实现又近了一步。” “是啊,皇后终于瞧上我了。”如今皇后的两位公主都已经出嫁,不再需要伴读。她曾后悔自己为何没早生几年,如今机会来了,她自然要牢牢握住……一定要留在皇后身边,将来受到重用。 宗娴乃深谋远虑之人,既然武则天称帝时身边有个上官婉儿,将来有一日韦后称帝,想必身边亦少不了掌管制诰的女官。 第二百一十三章 入宫伴驾(二) 曲江边,终苑。 入秋,曲江两岸萧瑟,草木枯荣。 终苑内,水榭处的门大开,由屋内可看到曲江波光涟漪阵阵。 荆词一勺一勺舀着热腾腾的牛乳,赏着眼前的秋景,颇为惬意。崔琞坐在她身旁,手持书卷,颇为专注。 “唔,忘了跟你说一件事儿,昨日长宁公主提议送我入宫为女官,伴在皇后身边,你觉得此事如何?”荆词一边大勺大勺舀牛乳送入嘴里,一边漫不经心地道。 “不好。”崔琞仍旧盯着手中的书卷,丝毫未犹豫。 “你听明白我说的是什么了吗?” “听明白了。” 荆词不禁嘟起嘴,有些不满,“我又没说清楚始末,你干吗直接下定论?” 崔琞终于把视线从书卷上移开,放在身旁佳人身上,“伴君如伴虎,总之就是不好。” “我若贪生怕死,又岂会走到这一步?”荆词转身面对他,认真地道出心里的想法,“其实我觉得入宫也并非不好,既可以监视皇后,又可以偶尔与你见面。” “反正我不同意。”崔琞无视面前之人笑吟吟的讨好,毫不留情地拒绝。 “你凭什么不同意?”荆词又嘟起小嘴,一脸不服气。 崔琞轻叹,真拿她没办法,他伸手将她揽到怀里,轻声道:“以你的聪明才智,我自然不担心你的性命,可是……我可不想冒这个险,万一哪天圣上、皇后一时兴起为你指婚,我岂不是毁得肠子都青了?” 怀中之人的嘴角不禁上翘,荆词点点头,“有道理耶,不过你若担心这些,把我娶回家得了。” 崔琞神色一滞,“你知道时机还没到……” “紧张什么,”她瞥了他一眼,“你要娶,我还不愿意嫁呢!” 崔琞伸手轻轻捏了捏她光滑细嫩的下巴,嘴角含笑,“你说什么?你不嫁给我,还想嫁给别人不成?” “哼,我将来可是要继承杨府的,家财万贯、田宅无数,既然如此,为何要嫁作他人妇?看别人的眼色行事?”荆词神色有些得意。 “我的家财不比杨府少,将来全作聘礼,杨四娘意下如何?” “嗯……这个嘛,倒可以考虑考虑……”她故作若有所思。 “是么……”崔琞沉吟,忽而,一双“爪子”伸向她柔软的身子,“白花花的银子送给你,竟然还敢考虑考虑。” “呀哈哈哈……我错了,别挠我,我最怕痒了……” “还考虑不考虑?”他将身子探上前,修长的手指不停的挠她。 “呀哈哈哈,不考虑……不考虑……”荆词嬉笑着难受得紧,连忙起身。 待起身走远后,她扭头冲他喊,“不考虑才怪呢!”说罢撒腿便跑。 ………… 廊下的老妇见主子和杨小娘子嬉笑打闹,不禁也跟着笑了。主子和杨小娘子不来,终苑一直冷冷清清,他们几个仆人心里也冷冷清清的,只有此刻,这座江边小院方有人间气。 回城时,荆词与崔琞同骑一马。 暮鼓已击,商贩、行人已撤,故而二人不用避嫌。 “说真的啊,我还是很想入宫。”荆词咬了咬唇,平心静气对身后之人说。 崔琞沉默未语。 好一会儿,他才道:“我知道你想做的事,我拦不住你。” “那你是支持喽?”她心底生出一丝希望。 “我不支持还有什么办法?入宫也成,不过开春后入宫为佳。” “为何呢?”荆词不解。 “年末事多,想必杨家也有很多事需要你处理。再说,开春后入宫,吉利。反正不急于这一时,不是吗?”崔琞说得有条有理。 荆词笑,点点头,靠在身后之人的怀里,“好吧,听你的。” 杨府,筎院。 杨薇娍匆匆忙忙前来,岂料恰逢荆词外出,她一时如热锅上的蚂蚁。杨薇娍想着那就不等她了,她转身刚想踏出门,荆词就回来了。 “三姐神色匆忙,可是有急事?” “你可算回来了!快跟我走。”杨薇娍拉起她的手便快步朝外走去。 二人一边疾步走着,一边说话。 “究竟怎么回事?” “阿娘今日出家,恐怕已到观音寺。” “什么?”荆词一惊。 二人出府门,直接叫小厮牵来两匹马,一人骑一马,迅速朝观音寺的方向奔去,“驾——” “三姐,阿娘今日出家,怎么也每个人来提前说一声?”纵使前段日子杨薇娍已向荆词提过此事,但今日突然得此消息,她还是吃了一惊。 “唉,阿娘一颗心,早已装不下凡俗,又岂会事先知会我们?”杨薇娍神色低沉,若不是阿沅姑姑派人来通知,只怕她们母女仨真的就此别过。 观音寺在高峻的乐游原之上,二人跨过整个长安城,登上乐游原,又步行走了好一段陡路,终于到达观音寺。 二人已气喘吁吁,放了马缰急忙走进寺庙。 “且慢!” 殿内,一女子跪在佛前,身后一老尼手执剃刀正欲为其剃发。 “阿娘……”杨薇娍哽咽着跪在面色平静的王婠身旁,眼巴巴地望着生母,“您真的不要孩儿了吗?阿娘……” “阿娘,您能不能再考虑一下?荆词会安排好一切,替您找一个安静的地方休养,我和三姐会亲自侍奉您,可好?”荆词亦双目通红。 “阿弥陀佛,施主,请做决定。” “请师父落刀。” 王婠话音刚落,一缕一缕青丝便似雪般,纷纷飘落…… 荆词和杨薇娍就跪在她身旁,愣愣地看着一缕一缕的青丝不停地落了满地。 “阿娘……” ………… 转眼,眼前已是一个头顶光溜溜的尼姑,此人心平气和,凝神静气,竟有出家多年、功力高深的气质。 老尼满意地点了点头,尔后放下剃刀,神色严肃,转身对荆词与杨薇娍道:“阿弥陀佛,静量已皈依佛门,二位施主已是凡尘中人,请回吧。” 荆词与杨薇娍迟迟不愿离去,只见静量闭目张嘴,旁若无人的喃喃念出佛经…… 二人见状,皆无奈,只好退了几步,跪地磕了响头,才在老尼的催促下恋恋不舍地离去。 ………… 回来的路上,二人心情都不甚好。 “咱们以后……是不是没有阿娘了?”荆词喃喃道。 杨薇娍失了神,未语。 直到进了杨府,分别前,荆词才顺嘴说了昨日长宁公主请她过府之事。 岂料,一路失神的杨薇娍反应甚是强烈,当即冷下脸道:“此事我不赞同,一入宫门深似海,何况是此时的皇宫,简直危险重重。” “我是去做女官,又不是做妃做婢,没有三姐说的那么夸张。” “荆词,现在只有咱们姐妹俩相依为命了,就算你不为自己,也要为我这个姐姐考虑考虑,行吗?”杨薇娍睁大一双水眸望着她,言语间不乏气恼。 荆词见素来稳重的三姐如此反应,一时无言,不知如何应话。 杨薇娍如今虽已长成一个大姑娘,做着自己的小生意,但内心终究是彷徨的。自小,王婠就是她唯一的依附,如今没了王婠,若荆词也离开,她当真不知该如何应对世间种种苦难。她不要一个人,绝对不要。 荆词垂眸,亦未再言语。 罢了,过了年再说吧,还有几个月,到时再劝说三姐。 第二百一十四章 都变了 是日,御书房内。 圣上打开一份奏折,其言辞灼灼,上言皇后与宗楚客意图谋叛。恰巧,皇后在一旁协力事务,看到折子后恼怒至极,不待圣上表决,当即下令将上呈折子之人杖毙。 “皇后!”圣上抬眼看着母仪天下之人,满是吃惊与不解。 皇后微怔,转头看向身旁之人,眼神亦是充满讶异,她试探性地道:“你方才……叫我什么?” 四目相对,曾经心意相通的二人,此刻双眸皆有了异样。 圣上缓缓垂下眸子,他头发白了,皱纹长了,任由她胡闹了许久,但他脑子还是有一丝清醒的时候,“皇后。” “呵,呵!”皇后冷笑,“从何时起,我不再是你的香儿了?” “是啊,从什么时候起,你不再是我的香儿了……”圣上喃喃,起身缓缓离去。 身后的皇后直直盯着那抹明黄的背影,一双凤目犀利无比,“皇上!” 如她所料,离去之人并未回头。 皇后僵着身板,直直坐倒在座上,拳头紧握,垂眸思虑了片刻……不多时,她将凛冽的目光转向一旁的宫女,“传宗楚客进宫。” “奴婢遵命。” 宫女刚退出殿外传话,另一宫女则快步走了进来,神色颇为慌忙,“娘娘……” “怎么回事?”皇后抬眼,不怒自威。 “方才圣上传萧大人入宫了。” “萧至忠!”皇后冷笑一声,抬手便将金碧辉煌的桌上的茶盏摔了下去,一只价值连城的茶盏顿时四分五裂,茶水溅了一地。 “奴婢该死——”下边的宫女慌乱下跪,皇后动怒,这还是头一回。 皇后的面色极沉,喃喃道:“他终究还是怀疑我了……呵,帝王无情啊……所谓山盟海誓,一言九鼎,在至高无上的权利面前,都算个屁!” 她为他生五个儿女,三个被武后杀害。后来,她无怨无悔跟他在外流放十四年。十四年啊,过了多少个战战兢兢的日夜,她哪一刻不是站在他身后,陪伴他、鼓舞她。十四年间,二人互相勉励,惺惺相惜。他曾承诺,有朝一日得以翻身,绝对尊重她、爱护她,对她不加限制…… 如今呢……呵,他爱的,始终是他的权位啊! 一抹冷笑划过嘴角。 变了,她不是韦香儿,他也不是李显了。 ………… 转眼,已是年关。 青女传来一消息,说方城县主入宫伴驾了,如今皇后身边有宗楚客之女宗娴和方城县主武韵,颇为得心应手。 荆词诧异,“怎么回事?一个故臣之女,圣上、皇后竟然还想得起她来?” “四娘莫忘了,好歹方城县主也曾得过皇后的宠爱,如今被引荐入宫自然不难,只要有心就成了。” “也对,莫不是……长宁公主?不对,人在薛崇简府里,难不成是薛二郎?”荆词做了些猜测,觉得薛二郎让她入宫更说得过去。 一番查探之下,果真,是薛崇简引荐的。 他的用心,荆词自然猜得到,无非是不想她入宫犯险罢了。 一抹无奈之笑浮现嘴角,他这又是何苦呢? ………… 如今荆词已不大处理杨府的杂事了,这年关,她只带着礼给观国公拜了年。 今年形势特殊,荆词本以为今年的年夜饭会最没意思。 不想,长姐竟然把胡远和胡胡都接过来了。 宴席是杨寿雁交代余囍亲手办的,还算丰盛,装饰上比起往年奢华程度要更胜一筹。 上座仍旧是老太太,她卧病了数月,可算痊愈了,但身子骨终究不如从前。天寒地冻,愈发显得老态龙钟,一双内陷的眼睛,再没了从前的犀利劲儿。 “祝阿娘新年如意,万事安康!” “祝祖母新年如意,万事安康!” 坐下一众姨娘、娘子不约而同一齐朝老太太福身拜年。 “慢着,”老太太出声,盯着杨寿雁冷冷道,“大娘子,你就别假惺惺的了吧。” “祖母说的什么话,雁儿诚心实意给您拜年。”杨寿雁面容含笑,丝毫不在意老太太的冷言冷语。 “哼,真心还是假意,你心知肚明。” 杨寿雁睁大眼眸与老太太四目相对,淡笑的神色不改,“祖母说是什么就是什么吧。”尔后,她起身回座。其中一些姨娘亦随之回座。 老太太满肚子怒火,无从发泄。 杨薇微笑着,娍柔声道:“祖母,听说这掌勺的是长鹊楼名厨,做的都是您的最爱,您可要好好尝尝。” “嗯,尔等入座吧。” “这杯酒,我敬四娘,”杨寿雁举杯,看向荆词,双眸含有几丝笑意,“这一年,四娘的进步可谓飞跃,真叫让我这个长姐叹为观止啊。” 荆词举起酒杯相对,亦面容挂笑,“这还得多谢长姐的栽培,若没有长姐,哪有荆词的今日?” “呵,后生可畏。”杨寿雁扯了扯嘴角,笑容中透露出几分锋利冰寒,“不过……我倒是喜欢你这样。” 喜欢?荆词顿时觉得笑不出来,喜欢同她作对的她?以填充她的征服欲?长姐此人着实变态。 管氏一病之后,变得不再像从前那样喜欢热闹了,对于众姨娘们,更是爱搭不理。老太太虽然不喜杨寿雁,但对李谌,还是有所牵挂的。 “谌儿,听说国子监的先生表扬了你?”老太太手里自然还有些消息的。 李谌放下筷子,颇为恭谨,“回太祖母,也无所谓表不表扬,课业是孙儿的本分。” 老太太点点头,若有所指悠悠道:“孩子尚且懂得什么叫本分,大人果真连孩子都不如啊……” ………… 一顿年夜饭,虽丰盛,众人却不大有相聚共饮的兴致,遂草草了事。 宴散后,荆词牵着望兮,缓缓朝筎院走去。 她们一边走,荆词一边教望兮认事物,“这是灯笼,红灯笼。” “红……灯笼……”望兮奶声奶气跟着重复。 “对了,喏看那,那是月亮,弯弯的月亮。” “月亮……” 望兮聪明乖巧,看见前方有一个高大的身影,仰头问荆词,“那个是谁呀?” 前方高大的身影大步走了过来,李谌蹲下来看着她道:“我是你的大表兄。” “大表兄……”望兮若有所思,“大表兄是谁呀?” 李谌一把抱起她,“大表兄就是我喽,我们方才在宴席里见过,你不记得了吗?” 望兮摇摇头,一脸认真,“我不知道,方才有坏人,望兮要乖乖吃饭,不能说话不能乱看。” 李谌蓦地一笑,转头看向荆词,“四姨真宝贝她,就这般怕我母亲把她抢了去?” “你莫冤枉我,这可不是我教的。望兮,是谁告诉你有坏人的?” “蕊儿姑姑说,吃晚膳的时候有坏人,谁要是带望兮走,望兮就要大声哭。”童言无忌,说得有板有眼。 一时之间,荆词和李谌都沉默了,蕊儿倒是真的忠心,杨钰沛已过世几年,还费尽心思为她守着遗孤。 末了,李谌苦笑,“我就知道,杨府迟早会变成这样。” 荆词垂眸,好一会儿,抿嘴道:“那我问你,我同你母亲,你站谁?” 第二百一十五章 筹谋 李谌抱着望兮,默默看着荆词,片刻方道:“四姨,我不是杨家人。” 荆词轻笑,“曾几何时,我也说自己不是杨家人,可如今……还不是被情形逼到如此境地。” “呵,是啊,我们都是迫不得已……” “罢了,我不逼你选择,你好好读你的书吧,这些事你掺和不好。” “我没说完,”李谌继续道:“我虽不姓杨,但你们都把我当自家人看待,如此……我怎么置身事外?” “我知你不喜欢长姐,但她毕竟是你的母亲,你做不到与她对抗。”荆词知道,这才是他真正的原因。 李谌垂眸,轻叹,“知我者莫若四姨。” 荆词神色颇为无奈,太多人像他这般,陷入两难,理想与亲人、自己心中认定的“正”与他人认定的“正”,这种两难,可谓无解。 “你就安心念书吧,放心,我与长姐好歹是姐妹,我们都不会做得太绝。” 李谌放下望兮,作了个揖,满腹真诚,“多谢四姨理解。” ………… 因着过年,朝廷官员休沐的休沐,外派官员回乡的回乡。 临淄王李隆基、李隆范等一干出任州郡的王公贵子们皆纷纷回长安,享受过年的繁华热闹。 长安临淄王府。 是日,李隆基邀请了崔琞、荆词、薛崇简以及自己的弟弟李隆范过府宴饮。 与他们宴饮,荆词素来穿男装。 “不过有一事我不明白,薛二郎为何让武韵入宫伴驾?”李隆范边倒酒边道,虽然身处外地,但长安这些事,他可是知道得一清二楚的。武韵已从太平公主府迁到薛二郎的府上,想必二人关系不简单吧。 崔琞执起酒杯,神色打趣地附和道:“是啊,咱们的王四郎可是闹着自己要进宫呢,如此一来,机会生生被抢了。” “胡说什么。”荆词白他一眼。 “韵儿一直留在我府上,于她的名声毕竟不好,再说,她进宫能帮我们探得消息,这样一想,她再适合入宫不过。” “哟,还怕人家名声不好咧,”李隆范笑得很暧昧,“人家武韵可是巴不得留在你府上的。” “宫内凶险,武韵应付得来吗?”荆词道。 “放心,皇后和武三思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她不会亏待他的孤女。”薛崇简显然将一切都想好了。 “我看皇后最近不甚老实,恐怕不久便会有异动,咱们要紧密观察,做好万全的准备。”崔琞神情严肃。 李隆基看向众人,征求大家的意见,“我若装病,留在长安暗中观察皇后的一举一动,大家觉得如何?” “不可,若皇后真的要铲除异己,相王和你恐怕会首当其冲。” “我也觉得不好。” 李隆基眉头微蹙,“照这么说来,我阿爹岂不是处于危险之中?” “我会嘱咐观国公,力保相王。”荆词道。 “我想以我母亲的性子,定会想方设法牵制住皇后,毕竟三足鼎立,相王倒了,下一个就是我母亲。”薛崇简道。 “总之,有劳各位费神了,还请多多照看我阿爹!”李隆基朝众人作揖。 “放心吧……” ………… 宴散之时,儒雅如薛崇简,他明礼先行了一步,走之前不忘拉欲同荆词扯东扯西的上李隆范。 荆词和崔琞缓缓走在后面,闲适地言谈。 “我甚是好奇,这兵马,你究竟藏在哪里?”荆词知道他所花千金,养了几千精锐。 崔琞笑而不语,神色颇为神秘。 “连我也不能说?”荆词扬眉,一脸无所谓,“罢了,不说便不说,说不定哪日我就倒戈了。少一个人知道,多一重保障嘛。” 崔琞看着她,“并非不能说,只是你的任务不在此,知道了徒增牵挂,分散注意力。但你若想知道,我告知你便是。” “不必,”荆词想了想道:“如你所说,知道了也是分散注意力,我目前还是要好好提防长姐和凝聚杨家的实力。” 崔琞点头,“自己多注意安全,对了,我现在得去太平公主府赴宴。” 今日几人在李隆基的府邸聊得晚了些,崔琞不得不立马赶去太平公主府。 荆词颇为不解,“怎么,难道太平公主还想拉拢你不成?” “她知道我亲相王,肯定不会投靠她,此行不过是陪我父亲吃顿饭罢了。”太平公主的驸马武攸暨终究是他父亲,年节一同吃一顿饭,再正常不过。 “好,那……我回府了。”岔路口,二人停下来,荆词看着他道。 “嗯,你回去吧。”崔琞亦看着她。 荆词遂拉着马绳,朝左边拐弯,刚走几步,她突然回眸,冲身后含视着她的人道:“我真的回去了啊。” 崔琞蓦然一笑,松开马绳,上前几步拥了拥她,尔后道:“路上小心。” 荆词笑着点头,跨上马,缓缓朝前面驾去。 眼看她的身影远去,崔琞才跨上马,朝太平公主府飞驰而去。 ………… 大明宫,皇后殿内。 皇后正与宗娴对弈,武韵在皇后身旁观棋,不时为皇后倒茶。 此时,一宫女走进来,毕恭毕敬地福身对皇后道:“皇后娘娘,安乐公主来了。” 话音刚落,一道娇滴滴的女声传来,“母后——” 随后,一富贵美艳的女子扭动着腰肢,风风火火走了进来。 宗娴和武韵当即起身,向安乐公主行礼。 皇后抬头看见爱女,面含喜色,“你可算进宫看我了。” “母后别这么说嘛,我也是很忙的。”安乐坐到皇后身旁,挽着她的手臂娇嗔。 “你们先退下吧,我和公主说说话。”皇后对一旁静候的宗娴和武韵道。 二人遂福身告退。 “母后突然召女儿来,所为何事啊?”安乐公主歪着头看向皇后。 “裹儿,你多久没见你父皇了?” 安乐公主垂眸想了想,“自入冬后便会再见,怎么了?” “过年时你着了风寒,不便入宫,你父皇竟也没去公主府看望你,如今你病愈,他也没声没响的,你说说,他这父皇是怎么当的?还在不在意咱们母女?”皇后一派正经,语气间的怨怪之情再明显不过。 “是啊,父皇都好久没召见裹儿了……不过话又说回来,父皇没召见我,我也没进宫看他啊。” 皇后握住安乐公主的手,盯着她道:“你进不进宫是一回事,他牵不牵挂你又是另一回事。裹儿,你还想不想当皇太女?” “当然想!”安乐公主坚定地点点头。 “唉,你父皇无能,这江山……恐怕守不住了。” 安乐公主咬着下唇,若有所思了片刻,末了莞尔一笑,“母后说得是。您是皇后,女儿又是李家的公主,父皇守不住江山,只有咱们来替他守。” 皇后见安乐公主如此,一双凛冽的凤目不禁泛起笑意,她的公主果然聪明,一点就透,“好!”皇后满意地点点头,“裹儿,你听母后说,从今以后……” 二人说话声音响亮,丝毫不加避讳与节制。 “母后!” 皇后的话语突然被另一道声音打断。 不知何时,殿门口已站了一个身影,怔怔地看着座上肆无忌惮地讨论的皇后和安乐公主。 皇后与安乐公主抬首,看见那人的身影,不禁心一惊。 第二百一十六章 我不想死 殿门口的长宁公主一动不动地盯着座上的母后与妹妹,一脸不可思议的模样。显然,她将她们方才的话听得一清二楚。 皇后连忙起身,走向长宁公主,一边走一边笑着道:“你何时来的,怎么也不说一声?” “母后,您老实告诉我,您是否要对父皇不利?”长宁公主望着皇后,神色呆滞,怔怔地发问。 “你怎么说这种话……” “您告诉我,是不是?”长宁公主盯着皇后,不依不挠,她方才绝对没有听错,母后和安乐逆心已显。 “切,”安乐公主哼唧了一声,“父皇优柔寡断,根本不适合做皇帝。” 长宁公主闻声愕然,她想不到安乐竟然当着她的面将此话宣之于口,“母后!他是我的父皇,是您的丈夫啊!” “好啦,”皇后伸手挽着她,一派慈色,拉着她一步一步往座上走去,“你妹妹童言无忌,说的都是孩子话。放心,父皇终究是父皇,他若做不好,咱们都得扶持他,咱们是他的后盾啊。” “母后,”长宁公主反握住皇后的手,神色诚挚诚恳,“咱们一家子经历了多少风风雨雨才走到今日,咱们既然共苦,也一定能同甘。女儿但愿……您做得到你说的这番话。” 皇后看着满脸期待的长宁公主,凤目含笑,点点头。 安乐公主看着自己母亲与姐姐的模样,神色不屑地切了一声,尔后自顾自喝起茶来。 ………… 一辆富丽堂皇的马车缓缓驶向宫外。 马车内,长宁公主心绪不宁。 她今日进宫本来是探望父皇、母后,刚从父皇处过来,竟然听到母后和安乐的大胆言谈。近来父皇的确对母后冷了许多,连同安乐都受了牵连,却不想,母后和安乐已生逆心。 可怜的父皇,竟然以为只要稍微冷落母后一下,她就能收敛。 长宁公主握住拳,松开手,马车已到公主府。 “去,把杨四娘请到观国公府。” 丫鬟福身领命,“是。” 待她踏入府门,坐下不久,丫鬟入内道:“公主,巧了,杨四娘今日拜访观国公,已在府里坐了好一会儿了。” “咱们现在过去。”长宁公主遂起身,朝邻府走去。 不多时,观国公府。 观国公与荆词言笑晏晏,见长宁公主走来,皆起身相迎。 长宁公主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前,笑道:“公公不必多礼,您是长辈,可别折煞儿媳妇了。” “您是公主,礼数不能忘啊。”观国公一本正经道。 几人重新坐下,丫鬟端上茶水。 长宁公主看向荆词,“我正想叫人去请杨四娘过府小叙呢,想不到你已经来了,咱们真是……不谋而合啊。” 荆词淡笑,微微点头,长宁公主话有深意。 “听闻公主一早入宫请安,圣上和皇后可还好?”观国公道。 “有劳公公记挂,父皇、母后一切安好……”长宁公主顿了顿,又道:“不瞒公公说,长宁正是因此而来。” “哦?” 长宁公主继续道:“故太子一事过去已近三年,国不可一日无君,太子之事更是江山社稷的根本,如今到了立太子的时候了,”她说着看了平静的观国公和荆词一眼,神色愈发专注,“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此事……还请公公和杨四娘出一把力。” “这……”观国公有点措手不及,不想长宁公主说的竟是此事,由此可见……皇后应当有所动作了。 荆词依旧一言不发,静观其变。 长宁公主心里的急切旁人哪知道,她叹了一口气,“咱们是一家人,实不相瞒……皇后的野心满朝皆知,我是大唐的公主,大唐姓李,我绝对不会看它落入他人之手。长宁肯请公公和杨四娘……为大唐百姓出一份力,让百姓安生。” 观国公和荆词对视了一眼,方点头道:“既然公主都发话了,我们杨家自然会为李氏江山出一份力。” 长宁公主一喜,点头连连称是。 “过些日上朝,我便携官员们一同上奏,请立太子。”观国公道。 荆词今日之行,亦是来还观国公商量立太子之事的,想不到长宁公主终于定意了。 ………… 果真,未过多久,满朝文武对立太子之事议论纷纷。 此举使皇后措手不及,安乐公主更是直接跑到圣上面前请立皇太女。可惜,素来疼爱她的圣上这回连敷衍都懒得敷衍,不但没有敷衍,还将其怒斥了一顿。 安乐公主吃惊,从未对自己说过半句重话的父皇,竟然斥责自己。对于如今的父皇,她打心底里接受不了,遂转头跑了出去,在皇后宫中吵闹了一番。 皇后听闻此事后脸色发青,对安乐公主道:“我早说过你父皇转了性,不知受了什么蛊惑,早不把咱们娘俩当自己人看了。” “母后,那怎么办嘛?难道我们真的要眼睁睁看着父皇立太子?”安乐公主嘟嘴摇晃了一下身子,甚为不乐意。 皇后轻叹一声,“怕只怕,你父皇效仿汉武帝,去母留子。不,不对……本宫如今没有儿子,怕是立太子之日,就是咱们母女俩被赐死之时。” 安乐公主一怔,睁大眼睛难以置信,声音不禁些微颤抖,“父皇……会杀了我们?” “难说……”皇后嘴角溢出一抹苦笑。 “那、那怎么办?”安乐公主顿时神色慌乱,跑上前握住皇后的手,“母后,我去求父皇,说我不做皇太女了,裹儿甘愿不做皇太女,求父皇不要杀我们……对,我去求父皇……” “裹儿,”皇后反握住安乐公主的手,用力紧握住她,盯着她一字一句道:“母后没有儿子了,母后如今只有你,相信母后,一定会让你成为皇太女!” 安乐公主睁大眼睛望着自己的母亲,不明所以。 “咱们要未雨绸缪,绝对不能坐以待毙。裹儿,我的裹儿……”皇后一把将安乐公主拥入自己的怀里,用力地拥着她的心肝宝贝儿,一双凤目透着狠劲儿,“我们不能死,那么多苦日子都过来了,我们绝对不能死。” “对,我不想死,裹儿不想死……” “那就听母后的,全听母后的,我们不会死的。” 皇后怀里的安乐公主脸色煞白,眼眸噙满泪水,她连连点头,她一点也不想死…… 第二百一十八章 新帝 圣上驾崩之事太过突然,让人措手不及。 这段时间,崔琞决定留在宫里,暗自观察皇后的一举一动。这样一来,许多重任就落到了荆词这个宫外的知情人的身上,比如,通知远在潞州的李隆基。 荆词的一举一动皆被杨寿雁看在眼里,她无法直接派人前往潞州,否则定会惹疑。想必此时,薛崇简被太平公主死死盯住,相王又被皇后盯着。 他们谁都动弹不得。 但此事迫在眉睫,早一刻告知李隆基,他们就能赢得一分先机。 左右思虑之下,荆词决定前往长宁公主府。 事到如今,她只能赌一把。 ………… 长宁公主府。 屋内,荆词请公主摈退左右,尔后赶忙将事情说了一遍。 座上的长宁公主闻言,脸色煞白,握着茶杯的手不住颤抖。 噔—— 茶杯狠狠一声被放到金碧辉煌的桌案上,茶水飞溅了出来。 “你敢确定么?此事若有一丝不实,你就是死罪。”长宁公主睁大眼睛盯着她,她多想从她的神色中找出一丝异色啊。 “是真是假,公主入宫一趟便知。”荆词不卑不亢。 长宁公主当即起身,大步朝屋外走去…… 留在屋内的荆词则优哉游哉走到一旁坐下,自个儿倒水喝起茶来,静静等候她入宫回来。 ………… 果真,未过多久,长宁公主在众丫鬟的拥护下回来了。 长宁公主一进屋,便直直瘫倒在座榻上。 “公主……”丫鬟赶忙上前搀扶。 长宁公主伸手挥了挥,示意丫鬟们退出去,她斜斜靠在座榻上,脸色不甚好,看向一旁的荆词,“你想怎样?” 屋内只有荆词和长宁公主。 荆词看着瘫坐在座榻上之人,恭恭敬敬地福身,“请公主派人前往潞州,告知临淄王此事。” “临淄王?”长宁公主扬眉,略为诧异,不一会儿,方回过神来,原来是这么回事,“你凭什么认为我会帮你?你觉得我会帮你对付我的母亲么?” “因为您姓李,您虽不是圣上最疼爱的女儿,但您却是最孝顺他的公主。公主,您不是帮我,是帮李唐。如今是千钧一发之际,李唐江山存亡,在您一人之手。” 荆词淡声道完,看了一眼座上脸色糟糕透顶的长宁公主,尔后转身走向屋外。 出长宁公主府后,荆词朝身旁的青女示意一眼,青女心领神会,派人悄悄盯着。 日落之时,筎院。 荆词在屋内逗望兮,青女终于走了进来。 “四娘,长宁公主的人已出长安。” “嗯。”荆词点点头,她算得没错,最迟日落之前,长宁公主定会派人去潞州。自从那日长宁公主请立太子时起,荆词就知道,长宁不是会站在皇后这边的人。 唉,圣上、皇后这一家子,也就只有长宁公主是清醒人。 “天气已经暖和起来了,来,咱们去花园里走走。”荆词轻笑着起身,牵着小望兮朝门口走去。 “滚宝,滚宝也去。”小望兮伸出小手指着座榻上的滚宝。 “好,滚宝也去。蕊儿,抱上滚宝。” “是。” ………… 纸包不住火。 不出半月,满朝对圣上不上朝之事已议论纷纷,更甚者,质疑圣上已遭遇不测。 过了几日,朝臣似有人指引般,不再追究圣上是否安好,而是逼迫临朝的皇后立太子,否则要亲自面圣。 最终,太平公主站出来,威风凛凛,直指圣上已驾崩。 满朝文武大吃一惊,更是对皇后咄咄紧逼,众多小臣当面质问她是否觊觎皇位,将其说得甚是不堪。 皇后顿时变得举步维艰,为了堵住悠悠之口,当即宣布圣上遗诏,十日内秘不发丧,由皇后处理一系列事宜,并立圣上幺子李重茂为太子。 满朝文武脸色大变,下跪听遗诏,倒没想到,圣上真的驾崩了。 ………… 眼下立了太子,就该举行国丧。 短短一两个月间,几方势力涌动。 皇后大力任韦氏家族的子弟为万骑、飞骑、府兵的首领,将皇宫与长安城的兵力牢牢掌控在手中。 此时,李隆基已秘密回到长安。崔琞、薛崇简、荆词等人不时受李隆基的召见,偶尔夜里前往临淄王府商量事宜。 太平公主则几次登临相王府,屡屡试探相王的口风。 公元710年,六月,太子李重茂登基,改年号“唐隆”。 李重茂乃宫人所出,自小未受过良好的教育,如今乃十五岁的孩子,迷迷糊糊就被推上了帝位。他只知道,登基之前,生母领着他向皇太后请安,道一切单凭太后娘娘做主。 韦太后很高兴,握着他的手道只要你乖乖听话,母后保你荣华富贵。 虽是新帝登基,却是韦太后临朝称制。明眼人都看得出,韦太后所走的每一步,都是则天大圣皇后的老路。 萧府。 萧平跪在地上,手举一道明黄的圣旨,高声道:“臣萧平接旨,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传圣旨的太监笑容满面的点点头,“恭喜萧将军了。” 跪在地上的萧平纹丝不动,似出神般。 “萧将军?”太监试探性地叫了一声。 萧平这才反应过来,起身道:“多谢公公。” “不必客气,那咱家就先告辞了。”太监说着退出屋子,走出萧府上马车回宫。 萧平盯着手上明黄的圣旨,这是他多少年来的梦想啊,终于实现了。他四下望了望,竟无一人在他身边为他高兴。 “郎君。” 一道娇柔的声音突然响起,他闻得熟悉的声音眼前一亮,顿时满怀希望地抬头看来人,张口便道:“环儿……” 岂料,来人只是一个端茶的丫鬟,根本不是陈环儿。 深邃的眼眸中的亮光不禁一点点熄灭……一抹苦笑终于浮现在他唇角。他忘了,她早已是别人的妻,他还痴心妄想什么! 这些漫长的日日夜夜,他如同行尸走肉,一颗心早被掏走了,他生不如死。 罢了,罢了,太后让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吧。 新帝登基,萧家得势。萧至忠几乎日日被传唤进宫,与韦太后商讨国事,宗娴被太后带在身边,成了太后最得力的助手。 萧平如今被任命为掌管禁军的将领,被太后委以重任。 第二百一十七章 必须先发制人 皇后殿内。 头戴凤冠,身穿明黄襦裙的妇人坐在座榻上,整整一夜,从天黑到晨光熹微,她一动不动。 殿内非常静谧,宫女站立在角落,她们陪同皇后一夜未合眼,手脚早已酸痛,却大气不敢出。 “什么时候了?” 众人终于等到皇后出声,贴身宫女垂首回到,“回娘娘,圣上刚上朝。” 皇后垂眸,看了看身侧酣然入睡的安乐公主,她睡得倒是安稳。皇后起身,朝殿外走去,一边道:“把公主叫醒。” “是。” 转眼,皇后的身影已消失在殿内。 宫女们互相看了一眼,对皇后的奇怪行径甚是不解,却不敢违背,赶忙小心翼翼地叫公主起床。 ………… 皇后回来之时,身后跟着宗娴,宗娴面无表情,手上拿着一个食盒。 安乐公主正在安安分分地梳妆,她见母亲回来,赶忙跑上前,“母后,您去哪了?也不说一声,裹儿一觉醒来就找不到您……” 素来有严重起床气的安乐公主,今日竟然未对任何人发脾气,而是一醒来就找皇后。大约她真的被昨日之事吓坏了,更是因着皇后昨日的话语扰得心神不宁。 皇后见到女儿,亦面无表情,她示意宗娴将食盒递给安乐公主。 “待你父皇下朝之后,去赔礼道歉,哄他吃下这点心。” “母、母后……” “别问这么多,听我的没错,母后不会害你。” 安乐公主低头看着宗娴递上来的食盒,微微发杵,伸出的玉手想接又不敢接。 皇后瞧她这副模样,直接夺过食盒塞到她手里,强行让她接住,神色严肃,盯着她道:“记住了,想尽办法哄他吃下去。” 拿着食盒的手不禁一直颤抖…… “裹儿,你不想死,对吗?”皇后盯着安乐公主。 “是的,裹儿不想死,母后。”她抬头巴巴地望着自己的母后,眼神分外柔软可人,一如儿时,与从前那个娇小柔弱的小公主一模一样,甚是惹人疼爱。 皇后摸了摸她的脑袋,凤目透露的神色却异常冷冽,“那就听母后的,只要你听母后的,咱们就不会死,过不了多久,你就是皇太女。” 安乐公主犹豫着,最终狠狠咬住下唇,“好……我听母后的。” “莫要怕,裹儿,你只是去哄父皇开心,你尽管哄他开心就好了。” 安乐公主点点头,尔后迈开步子,一步一步朝外走去…… 皇后看着安乐捧着食盒一步一步离开宫殿,手心不觉紧握,眼神寒凉如冰。 良久。 宫女入内禀报,圣上下早朝了。 皇后起身,冷声道:“咱们去给圣上请安。”她尔后踏出宫殿,身后的宗娴神色肃穆,紧跟随着皇后。 神龙殿。 殿外的太监见皇后走来,正想扯着嗓子通传,却被皇后一个锐利的眼神制止了。 殿内尚有女子的娇嗔和男子的声音,皇后等人候在殿外,静静听里面的动静。 “父皇,这是裹儿亲手做的,裹儿知道错了,父皇就原谅我吧。” “呵!撒谎。”里面男子说话的语气扬了扬,不知是真不悦还是假不悦。 “我、我没撒谎……”女子咋舌,语气显然底气不足。 “这不是你亲手做的,我才不相信咱们安乐公主会做食物。”男子语气间升起一丝打趣。 “哎呀……”女子稍稍松了一口气,“父皇,您就吃一口嘛,好不好……您吃了裹儿才能安心,求求您了……” “嗯——我看看,长黑眼圈了,看来昨晚的确没睡好。罢了,我就吃一口,好让公主安心。” 好一会儿,殿内毫无动静。 殿外的皇后屏着呼吸,侧耳听里头的动静,似度日如年。皇后身后的宗娴不觉紧握手心,眉头紧锁,神色专注地听声响。 咳、咳—— 殿内终于传来一声又一声的咳嗽声…… 咳——咳咳咳—— 殿内的咳嗽声渐渐剧烈起来…… “啊——”安乐公主突然尖叫一声。 皇后等人立即走入殿内。 殿内,圣上手撑书案,脸色煞白,一口黑血吐了出来,眼睛瞪得老大,眼看进来的是皇后,眼中闪过一丝异样。 安乐公主见母后进来,慌忙起身跑向皇后,躲到皇后身后。 “夫君。”皇后凝视着中毒的圣上,一步一步悠悠走向他。 “是你……”圣上死死瞪着走向他的人,这是陪伴了他几十年的女人啊,想不到,想不到…… 皇后点点头,眼神不知何时已变得柔和起来,“是香儿。” 圣上又吐出一口黑血,力气所剩无几,他倒在书案上,一双眼睛斜视着走上前的妇人,挂血的嘴角冷笑呢喃,“皇后……” 话落,气咽。 一双眼睛却瞪得极大。 皇后终于走上前,伸手,缓缓为其合上眼,与此同时,两行泪在她已有倦色的面容中流下来。 没错,她如今是皇后,她早就发誓,不再做韦香儿了!在她的爱子与一双女儿相继被武后杀害时,她就深刻地体会到,世上唯有权利是最有用的! 一抹冷笑在皇后嘴边划过,甚为阴冷。 “圣上驾崩了。” 一句话,如同五雷轰顶。 殿内所有的宫女和太监顿时跪了下来,“圣上……圣上……” 安乐公主看着眼前的场景,神色早已吓得煞白,泪水在眼睛里打转。 一旁面无表情的宗娴轻声对她道:“公主,请节哀。” 岂料,安乐公主扬手便是一巴掌,狠狠扇在宗娴脸上,尔后大嚎一声,转身猛地朝殿外跑去…… 安乐公主一跑出殿外,与一个人撞了个满怀,俩人皆撞了个踉跄。武韵站稳后见是公主,立即福身道:“奴婢该死,撞疼了公主,请公主恕罪。” “呜呜呜……”安乐公主大哭着,绕开她跑走了。 武韵一脸懵懂,待走到殿门口,看见一屋子下跪的宫女太监,以及……皇后。她终于发生了什么事,她脸色一变,正想转身撒腿离开之时,皇后突然转过头盯着她,冷冷下命令,“去把公主追回来。” “是、是……”武韵颤颤巍巍地领命。 ………… 接下来几日,皇后命令武韵寸步不离地守着安乐公主。 整日守着哭哭啼啼、几近神智失常的安乐公主,武韵心急如焚,她一次又一次伺机传消息出宫,却被皇后宫中的宫女们盯得死死的。 最终,她终于找到机会,通知了与她一同在宫内行走的崔琞。 不久,荆词收到崔琞的飞鸽传书,圣上驾崩,皇后决定秘不发丧。 第二百一十九章 政变 临淄王府。 尚在国丧期间,偶尔有军中将士暗自出入临淄王府。 自新皇登基的这些日来,临淄王府几乎彻夜通明。 按理说,如今是最佳机会。新帝登基,韦太后尚未坐稳,只怕到了后面,太后的势力愈发强大,重蹈武后覆辙,李唐皇室又将迎来一次灭顶之灾。 可惜,李隆基举棋不定,左右犹豫,他实力还不够,根本不足以与韦太后对抗。 直至是夜,崔琞敲开临淄王府的门,带来紧急消息,宗楚客和安乐公主之夫武延秀正筹划除去新帝,不过他们唯一的顾虑是相王和太平公主,估计下一步是想尽办法除去此二人。 李隆基惊骇,决定背水一战。 正当无从下手之时,万骑中与李隆基有所交情的俩位将领登门,嘟嘟嚷嚷地,不满地诉说着众将士们在韦氏子弟掌管下被任意欺凌,以致军心溃散。 李隆基遂把握住机会,将自己的决心示以二位将领,二位将领相视一眼,当即宣称全力以赴支持临淄王。 一场暗战终于正式拉开……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崔琞继续守在皇宫,荆词、薛崇简亦退居二线为李隆基打探各方消息。李隆基则带领支持他的将领,开始没日没夜地布局谋划。 ………… 李隆基利用自己结交的人脉和姻亲家族不断拉拢、说服持军之人,加之自己的智谋和运气,终于…… 公元710年,六月。夜,李隆基以太后毒杀先帝的罪名,分派将领攻打各个宫门,集结各方人马,成功攻入宫中。 太后与李隆基两方对峙,皇宫再一次血流成河。 萧平带领军队拼死守卫皇宫,可惜两军实力悬殊,萧平带领的人马被打得节节溃败,他手持利剑,不断进行自我防卫…… 萧平望着一夜间血流成河的皇宫,他身后不远处,是太后和新帝。前方气势汹汹,他线条分明的容颜被溅了许些鲜血,纵使手脚已有疲乏,仍旧负隅顽抗……渐渐地,手上的利剑越来越沉重……他被刺了一剑,紧接着肩膀又被一箭射中…… 受伤之处皆不是要害,可是,萧平却丝毫劲儿都使不出来,他耳边充斥着厮杀声,身后的新帝在慌张地大叫……看着眼前黑压压的铠甲、死尸,他顿时心中一空……浑身上下的力量再没了源头,安安、荆词、环儿都离他而去了……他为何而战?没有战友的战争,一点意义也没有。 每一个他在乎的人,如今都不在他身旁。 黑夜中,利剑缓缓自他宽大的手掌滑落……高大厚实的身躯,再次被箭射中,失去力气的他终于倒了下去,一双空洞的双眸望着刀光血影,早失去了知觉。 杀—— 杀—— 对方将领倒下,李隆基带领的兵马士气大涨,转眼,已杀到太后和新帝身前,太后终于吓得魂飞魄散,岂料,还未反应过来,就被一剑刺死了。 不稍多时,安乐公主、武延秀等人相继被追随李隆基的将士斩杀。 短短几个时辰,李隆基大获全胜。 东方破晓,一夜之间,悬在李唐头上的一把利剑终于被拿掉了。 不管接下来时局如何,李唐江山终将归于稳固。 此番出兵乃以诛杀韦罪人为名,李隆基并未动新帝一根毫毛。 相王府。 身穿铠甲的李隆基大步走进王府,看见自己的父亲,立马跪地冲身前的相王扣头道:“还请父亲原谅,孩儿隐瞒了您擅自行事!” 相王看着战血累累、一身戎装的爱子,不禁老泪纵横,他上前一把将儿子抱在怀里,“好!我儿干得好!不愧是李氏子弟,李唐宗庙社稷得以保全,功劳全在你啊!好!” 一连几个好根本不足以表达相王的心情,他这个父亲自愧不如啊,这个儿子不愧是母后在世时最受她喜欢的孙子,这个李氏血肉,将来会开辟盛世的啊! 此番政变,最为震惊的是太平公主。 她怎么也想不到,竟然是那低调的李隆基亲自解决了韦太后,仔细一下,其父是相王,定然离不开相王的授意。 太平公主当日便来了相王府。 “四皇兄藏得可真深啊,小妹竟然被瞒得死死的。”太平公主笑着,坐到了相王的对坐。 相王亲自为她斟了一杯茶,放到她身前,“此事我当真不知情,全是阿瞒这孩子干的。” 太平公主端起茶杯,满面春风,“得了,四皇兄,你就认了呗,小妹我又不说你什么,只会说你做得好。” “唉,反正为兄这辈子和你吵嘴就没赢过,太平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呵呵,太平自小和你的感情最好,从来都是四皇兄让着我。”太平公主雍容华贵的面容上难得浮现一丝柔色。 “你是咱们的小妹妹,父皇母后最疼爱的小公主,不让你让谁啊。” “话又说回来,接下来,皇兄打算该怎么办?”太平公主笑着盯着相王。 相王一副坦然,“新帝已登基,自然是大力扶持新帝了,唉,说来,三皇兄实在是冤啊,竟然死在了自己亲信了一辈子的韦氏手中。” “少帝年幼,恐怕坐不稳这江山吧?”太平公主抓住了自己想谈论的重点。 相王扬眉,末了轻笑,太平的心思,他岂会不清楚,“少帝乃名正言顺继承大统,谁推翻他,都是名不正言不顺呐。” “难道皇兄就真的甘心看着一个小儿坐收渔翁之利?再说,少帝一看就是个懦弱的,皇兄就不怕将来会出现第二个韦后?” “那依太平看,该如何是好?” 太平公主直视相王,“皇兄对皇位一丝兴趣也没有?” 相王笑着摇摇头,饮了一口茶,优哉游哉道:“做皇帝有什么好的,为兄又不是没做过,个中滋味,一言难尽啊。你瞧瞧先帝,最终还不是落得这个下场。谁愿意做就谁做吧,太平你若喜欢,你便拿去好了。” 太平公主含笑凝视了相王片刻,终于放下手中精致的茶杯,“皇兄说的哪里话,太平一介女流,岂敢觊觎皇位。依我看,皇位非皇兄莫属,还请皇兄为了大唐的江山社稷,委曲求全吧。” 相王神色讶异,“太平……” “皇兄放心,太平自有办法让少帝自行退位。” 太平公主聪明过人,当前的时局她再清楚不过。韦氏刚被诛杀,她若真接手帝位,定会惹得朝堂上下不服,届时只怕舆论一发不可收拾,加之她手中没有兵权,万一被逼退位,那可是再无翻身之日了。 倒不如,让皇兄先继位,以后皇兄传位给谁,那就另说了。至少,她还有很长一段时间争取机会。 第二百二十章 新皇登基 政变第三日。 身穿龙袍的少帝登上城楼,安抚担惊受怕的百姓,“罪人韦氏已被诛灭,百姓们不必惊慌,我大唐将迎来繁荣昌盛。”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少帝身旁是相王,年近半百的相王负手,目光扫在城楼下的百姓身上,视线缓缓上移,眺望远方,眼前是一片大好江河,谁知前方是风雨摇曳还是太平盛世? ………… 几日后。 满朝文武上朝,国丧期未过,殿上还放着先帝的棺椁,少帝遂坐于东面。 太平公主难得也上朝了,待诸臣各就各位,太平公主凤眸一转,转身扫向身后众臣,扬声道:“江山不安,少帝年幼,无法主持社稷,故少帝决定传位于相王。” 下面的臣子们亦吃了一惊,顿时炸开了锅,议论纷纷。 适时,李隆基党派的一谋士刘幽求立即拿出传位诏书,大声诵读起来: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先皇骤崩,归于五行,朕承皇天之眷命,列圣之洪休…… 座上少帝终于反应过来,脸色一变,顿时变得坐立难安。 不一会儿,圣旨宣读完,太平公主见少帝还杵着,遂几步走上前,锐利的凤目一扬,冷声道:“相王乃人心所向,孩子,这个位置不是你的了!” 说罢,她伸出手一把拎起一脸错愕的少年,将其扯去一边。 “请万岁上座——”太平公主当即转身朝相王叩请。 朝臣见状,亦朝相王叩请,“请万岁上座——” “这、这……”相王看着殿内众人,神色左右为难,“我于社稷无功,此番伏诛韦氏,我更是什么也没做,我受之有愧啊……” “您如今是最适合帝位的人选,请相王为我大唐社稷考虑。” “请万岁上座——” 李隆基上前道:“父亲,您乃高宗亲骨血,您继位可谓正统,如今形势严峻,大唐百废待兴,还请您登基,正纲常,开我大唐耀世。” “请万岁上座——” 相王叹了一口气,点点头,“既然如此,我便扛起此重任,与尔等一同振兴大唐。” “吾皇万岁岁万万岁——” 公元710年,六月。 相王李旦登基,改年号为景云,大赦天下,百姓全年赋税减半,退位的少帝被封为温王。 李隆基带领人马清扫韦氏残孽,宗楚客、宗娴以及韦氏家族浩浩荡荡近百人皆被斩首,往日作威作福之人被斩杀,军中将士、百姓皆大快。 是日,朝堂之上,萧至忠上奏,自我反省,自知与韦罪人亲近,且为姻亲,罪无可恕,请圣上赐死罪。 圣上见他一派真诚,又想起当初自己被武三思诬陷,是萧至忠力保他,念在他曾帮过他的份上,打算从轻发落。 “朕常常想起萧爱卿为御史之时,刚正不阿,冒着被降罪的风险屡屡直言,朕甚是欣赏那时的你。在韦罪人这件事上,你虽然有错,但你也因此痛失了独子,这便算对你的惩罚吧。朕念你平日恪尽职守,惜你迷途知返的份上,对你的罪责不予追究,降你为晋州刺史,不日迁离长安。” 萧至忠领命,满腹动容,“臣多谢圣人不杀之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 新皇登基,接下来,便是立太子一事。 圣上如今共有五子存世,嫡长子李成器早在圣上二十七年前初次登基时就被立为太子,如今圣上再度登基,太子的最佳人选理应是他。 可是,很显然,当下功劳才干最为突出的却是三子李隆基。 一时之间,朝臣陷入纠结争论状态。 岂料,嫡长子李成器主动辞让,禀明大唐危难当头,太子之位应当能者居之,立李隆基为太子才是正确的做法。 面对李成器如此,李隆基自然是推让一番,但公卿大臣的舆论似乎都站到了李隆基这一边,皆推举立了大功的李隆基。 圣上内心亦早有意于三子李隆基,遂下诏:左卫大将军、宋王成器,朕的长子,本当立为储君,但以三子李隆基有社稷大功,人神共睹,由此,我以其诚心让位,言在必行。天下大公,诚不可夺。从天人之愿,立隆基为储君,成器为雍州牧、扬州大都督、太子太师,另外加实封三千户,赐五色绸五千段,细马二十匹,奴婢十户,大住宅一区,良田三十顷。 如此一来,李隆基终于当上了太子。 圣上三子李隆基被立为太子,其余儿子一律封为亲王。 太子李隆基的原配王氏被立为太子妃;妾室董知被立为良娣,属正三品;其余妾室皆为良媛,正四品。 消息传来,荆词和杨薇娍不禁讶异。 那个被立为仅次于太子妃的良娣,竟然是当年她们在长鹊楼出手相助的唯唯诺诺的小娘子,董知。 “三姐,你觉不觉得这实在不可思议?” 笙院,荆词与杨薇娍对坐,俩人一边喝茶,一边谈论近来让人目不暇接的新鲜事。 杨薇娍轻笑,“是啊,果真是沧海桑田,想不到连她都能博得李三郎欢心……” “眼看李隆基是成为了太子,但太平公主肯定不会善罢甘休,圣上这皇位说到底还是太平公主推上去的。” “荆词,李三郎接下来的路定是愈发难走,你务必要尽全力帮助他,一定要助他登上帝位。”杨薇娍看着荆词的眼神炯炯有神,充满希冀,甚为坚定。 “这是自然,”荆词瞧着三姐这般神色,犹豫了一番,抿唇道:“三姐,你……还没放下他吗?” “呵,我也不知道,”杨薇娍无奈一笑,面色恢复平静,“他调往潞州这几年,我以为我们会就此离别,从此不再有交集。可是他现在回来了,我同他……我们同在长安,我们离得那么近,这难道不是缘分么?” 荆词欲言又止,三姐心太痴,已经这么些年了,她知道她说什么也没用。 “不过唯一不同的是,他现在是太子,更加高不可攀。”杨薇娍轻叹,但是神色间的小希冀却从未因此熄灭哪怕一丁点。 ………… 晚膳之时,青女向荆词禀告今日莞院那边的消息。 杨寿雁拜访东宫,似乎还与太子达成了某种共识。 长姐和李隆基?两个派别的人,能达成什么共识?荆词未将此事放在心上。 翌日。 杨寿雁派人来传,道请四娘去莞院一趟,与大娘子商讨出阁事宜。 荆词诧异,出阁?长姐又把算盘打到她头上来了…… 第二百二十一章 如若母仪天下 莞院。 荆词许久未踏足此地了,每来一次,精神便紧绷一分。 “长姐说的出阁是何意?” 杨寿雁看着她,面含笑意,语气淡淡,“朝堂骤变,杨家的情形也与以往不同了。一直以来,你不是支持相王么?现在总算如愿了吧,相王终于登基,临淄王也被封了太子。这会儿,你可算放心了吧?” “恭喜长姐,太平公主如今权势大涨,远远超过太子和一般的王爷。”杨寿雁不开门见山,荆词便答非所问。 “家中几姐妹,一直以来我最看好的就是你。你费如此大的力气帮太子,想必……对他并非无情,如若你愿入东宫……” 荆词忍不住打断她,“长姐……” “听我把话说完,我杨家的女儿,要做只做最好的,若你愿入东宫,长姐定会助你一臂之力,杨家会保你为太子妃。我看太子也是有志之人,定会顺利登基,将来母仪天下的便是我杨家的女儿,四娘你。” 一席话,荆词听得不禁微愣。 她未料到,长姐竟然独辟蹊径,生出此想法。 但不得不说,长姐的如意算盘打得极好,如今李隆基虽为太子,但实力远远不及太平公主,李隆基讨伐韦氏一举,终于让长姐对他刮目相看。将来若他登基,自家四妹为后,杨家便落在长姐的掌控之中,如此一来,她们只会互相帮助、互为依托。将来李隆基若登不了基,荆词已嫁,亦无人再同她争夺杨家主家人的地位。 “长姐说得倒是轻巧,咱们杨府每走一步,有多么艰难,荆词也是知道的。当前时局,怎能废太子妃重新再立?长姐高估荆词了,荆词不敢痴心妄想。”让她为太子妃、为皇后?呵,亏长姐想得到。 杨寿雁看着她,言语中暗含他意,“四娘可莫高估长姐。” 荆词起来福身,觉得没必要再说下去,“四娘告退。” 杨寿雁看着离去之人的身影,若有所思……她难道能抵制母仪天下的诱惑么? ………… 荆词回到筎院,杨薇娍已在屋里喝着茶了。 “三姐难得这么早来筎院。”荆词对三姐一大早出现在筎院,颇感诧异,仔细一想,却又在情理之中。 “我刚坐下呢,你吃早膳了吗?” “还没,三姐呢?”荆词坐到她对座。 “简单吃了些。” “那就再吃些吧,同我有伴。”说罢,荆词示意芳年传早膳。 片刻,丰盛的早膳传了上来。 荆词搅动着碗里热腾腾的牛乳,不紧不慢地道:“三姐今日怎么这么有空?我记得今日是你去薛夫子府上习画的日子啊。” “薛夫子身子不适,我改日再去。朝中的事已告一段落,你同崔郎许久没见了吧?” 谈及崔琞,荆词语气不禁稍稍低沉了些,“每次见面都谈正事,很久没好好聊聊了。” “这回我终于知道,原来他是驸马的长子,崔贵妃的嫡亲外甥,这么久了,你竟也不说说。” 荆词轻笑,“我喜欢他与他的身份无关,故而未在意这些。” “是啊,喜欢一个人就当无关身份。”杨薇娍情不自禁道。 “三姐想说什么,不妨直言。”看来这层纸,还是得她来捅破。 杨薇娍微笑,神色宁和,“你都知道了,还问我。” “我既钟情于崔琞,又岂会嫁给他人?” “你可以为了崔郎君放弃母仪天下的机会?”杨薇娍怔怔地看着她,眼神中满怀期待。 “谁爱当谁当呗,我只想同心仪之人在一起。” 杨薇娍不觉粲然一笑,“荆词,有妹妹如你,真好。” 荆词语气颇为打趣,“我不同你抢情郎就叫好啦?” “哎呀,”她轻轻拍了她一下,语气嗔怪,“干吗这样说话嘛……” “呵呵,难道不是事实嘛?” “还说,还说……”杨薇娍一脸娇羞地挠她。 “呀哈哈哈,我不说了,我不敢说了……” ………… 几日后,太子李隆基邀请崔琞这帮友人去东宫宴饮。 金碧辉煌的殿内,载歌载舞,觥筹交错。 此番,李隆基邀请了崔琞、薛崇简、李隆范、荆词四人,几人已是老相识了,按理说不必客套,但李隆基还是布了盛大的场子。 “我李隆基有今日,离不开几位的鼎力相助,这一杯,李三郎先干为敬。”李隆基举酒杯对众人道,尔后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几人纷纷举杯。 待放下酒杯,宫女自行为宾客们将酒斟满,李隆基却挡下了为自己斟酒的宫女,伸手拿过宫女手中的白玉酒壶,亲自倒了一杯酒,看向荆词,目光炯炯有神,“杨四娘,这一杯,我单独敬你,敬你的有勇有谋,我心里清楚,你做了不少斗争,甚至为了我差点儿丧命,一个女子如此深明大义,三郎甚是佩服。” 荆词轻笑着举杯,“太子过奖了。” 他的唇角微微上扬,深邃的眼眸悄然闪过屡屡亮光。 荆词赶紧垂眸,有意无意避开他的眼神。 片刻,浓妆艳抹的舞姬们随着乐曲声缓缓登场,一个一个婀娜多姿,在殿中央翩然起舞。 李隆基起身,俊逸高大的身影走向长袖飘飘的美艳的舞姬们。 众人皆以为太子兴起,欲舞一曲。岂料,李隆基越过舞姬们,走到抚琴的琴师旁,示意其退后。 尔后,李隆基长指一拨,弦动,曲调缓缓流出…… 世人皆知,李隆基擅长音律,弹奏出的曲子自是极佳,且他们几个也不是第一次听他弹琴了,可神色还是变了又变…… 一曲司马相如的《凤求凰》自他指尖流出,情义绵长,深邃带笑的眼神不时投向席案中唯一的女子, 谁也没料到,太子会对荆词动心思,这究竟是何时的事?他们竟然一点也没看出来。 众人不觉神色各异。 曲毕,李隆基起身,款款向席座走去,“我这首曲子弹得如何?”他话语里未指定问谁,眼神却瞟向面色紧绷的荆词。 荆词暗自轻吸一口气,强颜欢笑,“相比上一回,太子的琴艺进步不少。” 李隆基专注地盯着她,顿了顿,轻笑道:“胡说,我有好几个月没弹琴了,怎么可能进步?” “荆词素来不擅音律,太子就当她在玩闹吧。”崔琞开口道。 “呵,是么。”李隆基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入座之后,李隆基朝身旁的太监示意了一下,太监当即悄悄退出殿外。 ………… 宴近尾声,一宫女进来对荆词道,钱良媛相邀。 荆词松了口气,她正尴尬着呢,之语简直给了她一条退路啊。她朝李隆基示意了一下,即刻起身,前往花园与钱之语相会。 “荆词,这边——” 亭内,钱之语朝她挥了挥手。 “之语,许久未见,你又珠圆玉润了许多。”荆词上前打量她,笑着道。 “你的事我可是听太子说了,我听着都觉得英姿飒爽。” 荆词径直坐到她身旁,“你就别打趣我了,论功劳,明眼人都知我不及崔琞十分之一,你同我说这话,我倒觉得你在损我呢。”她如实道。 钱之语神色蓦地讪讪,“荆词,其实……” “嗯?” 她抿了抿唇,下定决心开口,“你生在杨家,世代贵族,理应与皇家结亲,你有没想过,将来嫁给哪位王爷?” “我不打算嫁入皇家。” “说什么傻话,以你的出身,所嫁之人必会是王公贵子。嗯……你是我的知己好友,平心而论,太子是个有情有义的男儿,样貌才干皆无可挑剔。”钱之语一边打量荆词的神色,一边继续悠悠道:“你若入东宫,倒也是一个极好的归宿,皆是咱们可以互相照应,也挺好的。” 荆词诧异万分,抬头看着眼前的好友,想不到此话会出自钱之语之口。 第二百二十二章 入东宫(一)(重要!) “你倒真是对太子一丝情义也没有啊。”荆词无奈一笑,摇摇头。她但凡对李隆基有一丝情义,也不会想与他人共侍一夫啊。 荆词此刻终于明白,方才所谓的“钱良媛相邀”其实是李隆基的示意。呵,想想也是,即便再受宠的妾,她也不敢把正与夫君共饮的人叫走啊。 钱之语轻叹了一口气,泰然自若端起桌上的茶杯喝起茶来,片刻方道:“话我已经说了,我的任务便算完成。不瞒你说,我这番话乃太子的授意,热爱自由如你,我就知道你不会同意。” 荆词的心蓦地放松下来,正想说话,一道声音响起,“如若是太子妃呢?” 桌前的二人皆一怔,他什么时候来的? “如若我许你为太子妃,荆词可愿意入东宫?”李隆基自亭外款款走进来,目光投在荆词身上,不曾离开过半分。 荆词起身,怔怔地望着来人。 他走到她面前,凝视着她。 片刻,荆词福身垂首,“荆词无才无德……” 李隆基猛地抓住她的手,制止她说下去,“你不必立即回答我,好好考虑一下。”他的手未放,拉着她一步一步走向亭外,语气不觉变得轻柔,“东宫的花开得甚好,我带你去逛逛。” 荆词不得已地被他拉着随之亦步亦趋,心里不甚好受。 东宫后花园五彩缤纷,甚是繁闹,几乎每走一步都是惊艳。 拉着她之人徐徐开口,“你一定觉得,我娶你为太子妃是因着你的身份吧?我承认,的确是这样。” 他停下脚步,转身含视着入眼便觉得耳目一新的佳人,“你知道咱们第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吗?” 荆词愣了愣,尔后细细回想,“如果我没记错,好像是神龙二年仲冬,那会儿二姐还是卫王妃,吐蕃来潮,我一大早便被二姐带进宫看马球赛。”那一天,她见到了萧安、钱之语、崔琞,也认识了好些王公子弟。 想来,一晃四年五年了,有的人离开,有的人变了。 李隆基轻笑,“嗯,那是你第一次见我,不过我们真正第一次相遇,其实是神龙二年的九月初九,在乐游原。那日草色清新,游人如织,我被你的一番高谈阔论深深吸引。由于不想扰你,我甚至阻止仆人上前攀谈,相信终有一日,我们定会再见。那日之后,我终于明白司马相如为何说‘有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那日我回去便后悔了,早知该第一时间上前与你交谈的。” 荆词没想到,原来她初次登乐游原时便遇到过他了。 然而这么些年来,她竟一点也没感受到他对她还有其他情愫。她只知道,他的心力在于如何扩展自己的人脉和势力,包括起初把她争取到他的阵营中,初衷亦是为了通过她取得杨家的支持。 他如今突然说要封她为太子妃,原因之一是他早在多年前便恋慕她,这太让她匪夷所思了。如若是真的,那么于他而言,这点小情小爱在他的“事业”面前未免也太微不足道了。 荆词如此想着,不觉笑了笑,“杨四何德何能可以得到太子的青睐,太子是成大事之人,杨四骨子里便想做小人物,如若我们草率结合,定走不到底,届时后宫生变,指不定又会引发什么事,那真是一对不起李氏列祖列宗,二对不起以君王为衣食父母的天下百姓,三对不起江山社稷。” 她说得有条有理,叫人无法反驳。 “呵,”李隆基无奈地摇摇头,“你以为你同崔琞就能走到底吗?” “我同他……” “你了解他真正是个怎么的人么?你以为他为何要倾才倾力地帮我?你要做小人物,他可不是甘心做小人物之人。” “背后莫道人是非,原来太子不懂这个道理啊。”他们身后一道声音传来,崔琞望着他们俩,负手悠悠走了过来。 李隆基看见来人,反唇相讥,“我难道说错了?” “不论对错,此乃我与荆词两个人的事,太子还是不要干涉为好。” “你的事我自然不会干涉,但我未来太子妃的事,想必我是可以全权涉及的。” 崔琞闻言冷笑一声,“当朝太子妃乃刘氏,太子管错人了吧!” “你——”李隆基不觉瞪着他。 “太子莫要忘了,当初答应过我什么。”崔琞一双眸子直视他,无半分躲闪。 “时移世易,再说,我答应过你的事,我会做到。你们男未婚女未嫁,荆词可不算‘你的事’。” “我定会娶她。” 说罢,崔琞一把将荆词拉到自己身边,牢牢牵着她的手,大步流星地离去。 擦肩而过的瞬间,李隆基的目光看向荆词,却只见填满佳人双眸的,是她身前之人。 李隆基的眉头不禁紧锁。 ………… 钱之语亲自端着几道点心,娉婷而入殿内,端着点心的身形婀娜多姿,一双玉手将点心一一放到了男子身前的桌上。 “太子,请用点心。”钱之语的语调甚是柔软。 李隆基似有似无地瞟了她一眼,讥笑道:“钱良媛这般体贴,倒一点都看不出不曾对我动心分毫的样子。” 钱之语动作一僵,神色变了变,“我、我……太子是臣妾的夫君,照料您是臣妾此生的夙愿。自从妾身入临淄王府始,从未改志。” 李隆基轻哼一声,目光扫向桌上精致的点心,他伸手缓缓拿起一块水晶龙凤糕,打量了几眼,尔后轻轻放回碟中,“政变这么难的事我都做到了,想要一个人,总不会比这还难吧?” ………… 曲江。 江水滔滔,一对璧人手牵手,互相倚靠着。 “咱们以后的路,会越来越难走吗?” “嗯。”崔琞应声,他垂眸看着身侧之人,“无论如何,我都不会放开你的手。” “哎,”她抬头望着他,眼里的波光如同熠熠星光,“不如……咱们早日成婚吧?” 他笑容蓦地展露,伸手将她拥入怀,轻轻道:“再过些时日吧,现在还不是时候。” “好喽,不过……本姑娘这般抢手,过些时日当心悔青肠子。” “是啊,杨四娘真了不起,如今连太子也对你倾慕有加。”崔琞轻笑揶揄。 荆词正想说什么,双唇已被堵上…… 一记绵长的吻,带有强烈的掠夺性,今日之事,他虽嘴上没说什么,心里其实介意得不得了。 第二百二十三章 入东宫(二) 杨府,笙院。 杨薇娍在庭院里作画,荆词悠悠走到她身旁,在院里的案前坐了下来。 “听说你受邀去东宫了?” “什么都瞒不过三姐。”荆词赧然一笑。 杨薇娍背对着她作画,一心两用,“如何啊?” “三姐,李隆基希望我入东宫……” 杨薇娍的动作顿时停下来,她转过身看着荆词,“那你怎么想?” “我当然是一万个不想入东宫,可是李隆基是什么人我很清楚,怕只怕他不会因为我的一句不愿意而轻易放弃,如此的话……当真是麻烦。”荆词眉头微蹙,语气里充满苦恼。 “要不……你把这事交给我处理?” “三姐打算怎么做?” “荆词,你可信得过我?”杨薇娍问她。 “你是我的亲姐姐,我不信你,还能信谁?” “那就行了。” ………… 翌日。 一辆奢华的马车由杨府跑向杨薇娍的教画先生薛稷的府邸,马车内,杨薇娍穿了一声鲜艳的襦裙,妆容描摹得甚是精致美艳,华美的装扮足以掩盖天生相貌的不足之处。 “三娘放心,奴婢都打听清楚了,太子已启程去往薛府。”夭桃在一旁道。 杨薇娍点点头,神色静谧,垂眸沉思。 不一会儿,马车停在了薛府门口。 杨薇娍是薛府的熟人了,每月都会来几次,薛稷待这个极有天赋的门生甚好,许她来去自如,故而她未让门房通传,径直入府。 一入府,便有小厮上前朝她垂首作揖细声道:“杨三娘,太子正在书房与阿郎聊天。” 杨薇娍点点头,“你告诉夫子,说我去了后花园,摆好了棋局等他。” “是。”小厮恭恭敬敬道。 自从李隆基调任潞州后,杨薇娍便是薛稷唯一的学生。这两年,她跟着薛稷习画,一个认真指点,一个潜心学习,如此下来,她的绘画水平有了很大的提升。 薛稷待这个自己一手调教的学生比待自己的亲生儿女还要上心,感叹自己的儿女们哪怕有杨薇娍的一半天赋也好啊。他们平日除了习画,闲暇之余,偶尔聊聊时政,杨薇娍因此受了不少启发。 后花园,鸟语花香。 杨薇娍坐下来,开始心思巧妙地布棋局…… 片刻,男子们爽朗的谈笑声由远及近,渐渐传来。 杨薇娍神色一紧,赶紧示意身旁的夭桃一眼。 夭桃会意,转身朝声音的来源方向走去…… “奴婢见过太子、薛夫子。” “你家娘子呢?”薛稷问。 “我家娘子在那边下棋,正为棋局所困。” “你家娘子是?”李隆基看着夭桃,这人有些眼熟,却又一下子想不起来。 夭桃浅浅一笑,“太子贵人多忘事,您见过奴婢的,奴婢叫夭桃,我家娘子姓杨。” “杨?哈哈,”李隆基大手一拍,“我想起来了,是杨三娘对不对?” 夭桃福身,“确是。” “杨三娘可是夫子您的得意门生啊,我倒是好奇,杨三娘被什么棋局所困。”说罢,李隆基朝杨薇娍所在的方向走去。 薛稷经过夭桃的刹那,颇为赞赏地朝她看了一眼。 转角之后,李隆基瞧见一抹倩影坐在石桌前,那人眉头微蹙,凝视着桌上的棋局一动不动。 “杨三娘。” 杨薇娍闻声,立马起来福身,“薇娍见过太子。” “杨三娘就不必多礼了吧,我来瞧瞧,你究竟为什么棋局所困。”李隆基大步上前,直去瞧桌上那盘棋。 “还请太子赐教。”她极力掩饰内心的小激动。 李隆基盯着棋局,片刻之后,直接下手,“如此不就可以解燃眉之急了。” “咦,我怎么就没想到!妙哉!不愧是太子,薇娍佩服。”杨薇娍顿时笑靥如花,目光全在他的身上。 “杨三娘的棋艺水平还有待提高啊。” “太子说得是。”杨薇娍点头,缓缓道:“不过,术业有专攻。我本不擅长下棋,貌似把所有天赋都放到了绘画上一般。呵,说起来,荆词也是,画技一塌糊涂,却射得一手箭。” 适时,一丫鬟端了一杯茶上来,放到李隆基身前。 “荆词近日在做什么?”李隆基端起身前的茶道。 “我这个幺妹任性得很,游手好闲呗。” “是挺任性的,”李隆基点点头,“听闻她最听的还是你这个同胞姐姐的话?” “我们乃同父同母所出,自是亲得不能再亲。这些年来,偌大的府里,只有我们俩相依为命罢了。”杨薇娍语气柔和,言下是肯定了他的话。 李隆基垂眸,饮了一口茶,淡淡道:“既然如此……荆词的年纪早已经到了出阁的年纪,不知你这个亲姐姐有何想法?” “女大当嫁,如若有好的选择,我自然支持。可惜,上门提亲的郎君们,莫说荆词,就连我,也都替她瞧不上。” “那依杨三娘看,在下如何?”李隆基直言。 即便知道他有此想法,但他的话一出口,杨薇娍还是怔了一下,心中感情颇为复杂。 好一会儿,杨薇娍故作平静地道,“郎才女貌。” 李隆基闻言,神色一亮。 杨薇娍强颜欢笑,极力咽下心中的万千情绪,“依我看,太子与荆词很般配……” “多谢杨三娘!既然如此,杨三娘可否帮我这个忙,帮我游说荆词,嫁入东宫。” 内心五味杂陈的杨薇娍垂下双眸,掩盖了略微湿润的眼睛,她心仪的男子,竟然说要娶她妹妹。 “杨三娘?” 她依旧垂着脸,语气低沉,“我尽量吧。” “那便有劳杨三娘,我在此谢过。”李隆基朝她作揖,他见杨薇娍神色有异样,却也未做他想,起身欲离去。 刚走了几步,“太子殿下——”她叫住他,她终于抬首,神色已恢复正常,“荆词的事,说到底是长姐负责,此事您还需再同长姐商量一番。” “好,多谢指点。” 望着他离去的背影,两道泪痕终于流下来了,她甚至小声哽咽起来。他当真……对她一点旁的感情都没有,他的心意全在自己妹妹身上……那是她倾心已久,一见钟情的男子啊…… 杨薇娍紧拽着身上崭新的襦裙,心中暗想,阿娘离开了,她当真就只能靠自己了,她的未来,掌控在自己手里。 无论结果如何,她这次都要放手一搏。 “唉,薇娍啊,你这又是何苦呢?”薛稷不知何时已站在了她身后,神色无奈。 “夫子,请您务必支持我。”她一双泪眸眼巴巴望着薛稷,哽咽着道。 “你是我的学生,我自然会帮你。” ………… 第二百二十四章 入东宫(三) 杨府,后花园。 每日午后,杨寿雁都会带胡胡来此练习弹琴。 杨薇娍掐准了时辰,早早便在花园饮着茶、吃着点心等候了,纵然她心思全不在茶点上。 片刻,杨寿雁终于带着胡胡远远走来。 待走近,杨薇娍假装无意一瞥,尔后起来行礼,“长姐安好。” “三娘,真巧啊。”杨寿雁面容中笑意淡淡。 杨薇娍让开座位,颇为恭敬,“长姐请坐。” 杨寿雁顺势牵胡胡一同坐下,丫鬟当即上茶,她冲仍站着的杨薇娍示意入座,“近来可有按时去薛稷府上习画?” “有的,我昨日在薛夫子的府上还偶遇了太子。” “哦?” 杨薇娍故作云淡风轻,“看来太子对咱们家四娘甚是有意,不过我瞧着也是郎才女貌,如若荆词能嫁入东宫,的确是极其好的归宿。” “英雄所见略同。”杨寿雁点头。 “如今父亲瘫了,祖母时不时卧病在床,阿娘又去了观音寺,唉,没个人能管管荆词。荆词任性,阿娘离家前曾叮嘱我要照看好妹妹。我想,只要是为她好的,说什么我也得做。”杨薇娍一脸认真,由衷道。 “是啊,四娘任性,不过……就是不知道你这同胞姐姐有没能耐让她乖乖听话。” “长姐指的是……”杨薇娍试探性地道:“入东宫?” 杨寿雁一双凤眸看着她,含笑点点头。 杨薇娍沉默了片刻,似在沉思,尔后道:“咱们这是为她好啊,她有什么理由不愿意?”她的语气充满不解。 “呵!咱们家四娘能耐着呢!” 杨薇娍淡淡道:“那丫头无非是吃软不吃硬,咱们关键得用技巧。” “什么技巧?”杨寿雁被她勾起了兴趣。 杨薇娍神秘一笑,“若是长姐信得过我,就交给我去做,您就尽管收下东宫的聘礼吧。” “好!那你就去试试!”杨寿雁顿时心一喜,真想不到啊,样貌平平的杨薇娍有朝一日还有这等用处。 呵,看来真是一物降一物。如若杨薇娍真的办成此事了,倒是可以把她培养成她的最佳助手。 ………… 半道上。 夭桃些微忧心,“三娘,您在两边都夸下海口了,要是最后在四娘处坏了事,那该怎么办?” “不会的,”杨薇娍摇头,信心满满,“她是我亲妹妹,不会不帮我的。” 纵使主子如此道,夭桃还是有些担心,风险太大,这盘棋太大,她担心主子会失手啊。 几日后,东宫的聘礼送到了杨府。 一时之间,全府轰动。 荆词这日醒来,突然被告知不久之后要嫁入东宫,整个人气得瑟瑟发抖。 当她要冲去莞院与杨寿雁理论时,杨薇娍走了进来,及时拦下了她。 “此事是我一手酿成的,你要怪就怪我吧。” “三姐?不可能,你莫为长姐开脱!”她对她说的话半句都不相信。 “我答应长姐一定会说服你嫁入东宫,让她尽管收下聘礼就好,这事的确是我做的。”杨薇娍看着她,一字一句地道,竟一副坦然。 荆词顿时瞪大了眼睛,扬头质问,“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三姐!这太荒唐了!你甚至没有同我提过,更别说问我意见!” “对不起,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太子亲自请崔贵妃赐的婚,杨家与皇室联姻,如今咱们没路可走了。” “三姐,你到底为何要这么做?你难道要眼睁睁看着我嫁给你心仪的男子吗?” 杨薇娍凝视着她,嘴角蓦地扯出一丝怪异的笑,“你若不愿嫁,那姐姐替你嫁。” 荆词一怔。 她面容中满是不可思议,看着如斯疯狂地杨薇娍,她不禁摇摇头,“三姐,你疯了!” “是啊,”杨薇娍苦笑,“我疯了,这辈子若不能与心仪之人相守,倒不如一辈子待在杨府。可是一辈子待在杨府,不就是行尸走肉么?” 荆词长呼了一口气,她终于明白,三姐真的在杨府待不下去了,再在祖母的压迫下、长姐的掌控下待下去,她会枯死。 呵,倒不如……让她嫁入东宫吧,让她看看后宫争斗,看看那个所谓的“心仪之人”是否值得她这般煞费苦心。 荆词垂眸闭眼,淡淡道:“既然如此,那就按三姐说的办吧。” “真的?”杨薇娍的双眸顿时充满亮光,好似老天给了她一个巨大的惊喜。 荆词不禁些微诧异,她从未见三姐这么开心过,她伸手握住杨薇娍的手,平静地点点头。 “太好了!”杨薇娍激动之下,一把拥住了荆词,“谢谢你,我的好妹妹!” 她亦抱住她,好一会儿,轻轻道:“三姐,我真的,由衷祝愿你能一辈子幸福快乐。” “我会的。” ………… 不日。 伴随着喜乐声,十里红妆自杨府一路走到东宫,轿子内是凤冠霞帔的新娘子,一双玉指紧拽着身上的大红喜服,离东宫越近,她便越激动和紧张。 杨薇娍置身一派喜庆之中,心中除了激动紧张,更是满怀期待。 她偷偷爱慕他这么些年,不管他在长安,还是远在潞州,她都多方派人密切关注他的消息。他喜,她跟着喜,他忧,她跟着忧。知道他要举兵,她的心飞到了嗓子眼,同时又充满自豪,她看上的男子,就是这等胸有乾坤之人。他成功了,她为此开心得好几夜没睡。 这些种种,终将成为回忆,反正只要今日入了东宫,她此生便是他的人了。 如此想着,她的嘴角不禁又上翘了些。 杨府,笙院。 荆词自午后便开始悄悄待在耳房,她换上嫁衣之时,长姐特意来看她,她佯装与三姐闹别扭,成功瞒过长姐,待长姐一走,她立即与三姐互换衣裳。 新娘子上花轿之时,在旁伺候的都是她们的人,再说浓妆艳抹的新娘子用蒲扇遮了大半张脸,谁还认得出三娘还是四娘。 “这个时辰新娘子应该到东宫了,到现在还没消息传来,想来是万事顺利,四娘放心就放心吧。”芳年一边为主子斟茶,一边道。 “以三姐的精密计划,定是没问题的,我所担心的是……万一太子知道后,生三姐的气怎么办?” “三娘子不是早想好说辞吗?说您不愿意嫁入东宫,不得已之下三娘只好代嫁。” “若是太子因此痛恨我,迁怒于三姐,那又该怎么办?三姐的一番苦心不是全无用吗?”荆词抬头看着芳年,她心中终究满怀不安。 “嗯……奴婢也不知道……总之四娘您放心好了,奴婢觉得吧,咱们府里最聪明的其实不是大娘子,也不是四娘子您,而是三娘子。”芳年有模有样地道。 主子失了神,未留意她的话,芳年继续说:“三娘子深藏不露,总是慢慢蛰伏,她一直以来就很清楚自己要什么,且总能一击必中。依奴婢看,三娘子这么聪明,最终一定能赢得太子的心。” 最后一句话,拉回了荆词的思绪。 “但愿吧……” ………… 第二百二十五章 身份曝光(重要!) 花轿将新娘子抬进东宫,由于不是正娶,媒婆遂直接引新娘入洞房。 不管怎么说,杨家好歹是有头有脸的人家,东宫摆了十多桌宴席,宴请朝中官员、以及李隆基私交的民间友人。 房内,一身喜服的杨薇娍坐在大红床上,紧张地等候来人,她心里没底,不知待会儿迎接她的将会是什么。 “太子吉祥。” 门外突然响起一声。 杨薇娍的心顿时提了起来,迅速拿起床上的蒲扇遮住自己的面容。 啪嗒—— 一身大红喜服的男子大步走了进来,面色红润,神采奕奕。 “荆词,我就知道,你一定会入东宫。”李隆基笑着道。 杨薇娍立马垂下浓妆凤眸,避免同他对视,更是不敢言语。 “虽然你现在只是东宫的一个良媛,但你相信我,我既答应过许你太子妃之位,定不会食言。” 杨薇娍依旧以扇遮面,不言语。 李隆基见她看都不愿看他一眼,便想她大约还在生他的气,他遂轻叹一声,“你既已踏入东宫的门,一切便不可逆转,活在当下吧。”他凝视床沿静坐动人的新娘子,欲上前将她的扇子拂去,又怕她真的置气。 杵了片刻,他下定决心道:“外面还有宾客,我先去招呼一下,” 他转身,一步步走向门外。 在他转身的刹那,她终于抬眸看向他,盯着他高大俊逸的背影,目不转睛,他身上这一袭大红喜服,今日乃为她所穿,美丽的眼睛不禁含笑。 正当李隆基将要踏出门的刹那,他突然转身,床沿边的新娘子一惊,立马垂下双眸。 这一举动被他看在眼里,李隆基原本凝重的面色顿时一喜,“你在偷看我吗?” 他说着,欲抬脚重新走入房内,走到佳人身边。 岂料,一个太监走过来突然道:“启禀太子殿下,崔贵妃来了。” 一句话阻止住了他的脚步,他犹豫了一会儿,终于还是朝外走去。 外头热闹万分,歌舞升平,席座上有雍容华贵的崔贵妃和慈眉善目的太子妃,故而东宫的其他妾室不敢不出席,董知、钱之语、以及赵娘等人,皆满是笑意坐在席位上。 她们深知,这是自己的夫君被册封为太子后,头一个纳进东宫的女子,且这个女子论家世有家世,论样貌有样貌,早已牵动夫君的心许久,今日更有崔贵妃莅临,这个女子将成为她们的头号劲敌。 今夜众妃妾虽衣着光鲜、举止得体,陪同崔贵妃言笑晏晏,但个中滋味只有自己心里清楚。 “杨良媛好福气,头一个坐花轿入东宫。” “听闻这个杨良媛是钱妹妹的闺中密友,恭喜钱妹妹,以后有伴了。”赵娘看向钱之语,笑得意味深长。 钱之语亦笑着点头回应,“是啊,今后我与荆词姐妹俩,还需劳烦赵姐姐多多指点呢。” “钱妹妹莫折煞我,杨良媛与咱们这些人可不同,我哪有胆子指点啊。” “呵,在自家姐妹面前赵姐姐就别谦虚了,您的胆量如何,咱们心里明白着呢。” “好了,”崔贵妃笑着道,“以后同在东宫,大家都是太子的妃妾,要互相帮助、互相照应。太子妃,你身为东宫后院之主,更是要发挥好自身的作用,该教导的教导,该管束的管束,带领好众人,莫让太子在前朝有后顾之忧。” “臣妾谨遵贵妃娘娘教诲。” 婚宴未持续太久,毕竟只是封了个良媛,声势大了于礼不合。 深夜之前,人马散去。 待崔贵妃起驾回宫后,各妃妾们更是迫不及待地起身离席,平心而论,谁会有好兴致看新人的热闹。 李隆基今日心情畅怀,喝了好些酒,他酒量不错,除了身上的酒味,单从面色神态看,丝毫没有畅饮过后的模样。 入新房前,他阻止宫女开门,而是亲自敲了敲门,尔后推开。 床沿边坐着他心心念念之人,新娘子依旧用蒲扇遮面,他见着她,不禁笑意浮现,他转身关上门。 “我今夜喝了好些酒,那群狐朋狗友见我来者不拒,竟一个劲儿地灌我,不过好在我开心,丝毫醉意都没有,这一切都是因着记挂着房内的新娘子,”他一边说,一边缓缓走向她,“你今日定是一大早就起来梳妆吧,现在又正襟危坐了一夜,荆词是否累了?” 他在她身前停下,伸出手,欲轻轻拂去挡在她面容前的蒲扇…… 正当此时,新娘子突然起身,慌忙退后几步。 此举使李隆基诧异,“怎么了?” 凤冠霞帔的新娘子当即噗通一声跪下,同时将精致的妆容发饰面向地上。 “荆词?” “请太子降罪。”新娘子的声音些微颤抖,她缓缓抬头,五官终于完全露在他眼前…… “你——”李隆基瞪大了眼睛,吃了一惊,他竟然没发现,眼前人并非他心心念念之人。 “薇娍无能,无法说服任性的妹妹做出正确选择,奈何此乃贵妃娘娘赐婚,薇娍只好替妹妹出嫁,薇娍让太子殿下失望了,请太子殿下降罪。”跪在地上的杨薇娍低声道,神色甚为愧疚。 “即便眼睁睁看着姐姐代嫁,她也不愿入东宫?”李隆基深邃的双眸中顿时浮现出恼怒。 杨薇娍抿唇,垂首不语。 “哼!好一个杨荆词啊!”他冷笑。 “妹妹是个极其有主见之人,请太子殿下不要怪罪她,太子殿下要怪就怪薇娍吧,是薇娍没把她管教好。” 李隆基扫了她一眼,语气间透露着嫌弃与烦恼,“你们杨家人真可笑!即便她不愿嫁入东宫,岂有姐姐替嫁之理?实在荒唐!” “薇娍自知胡闹,但是……” 未等她把话说完,他便冷着脸转身,头也不回大步走向门外,其背影之凌冽,隐隐刺痛着她的心。 跪在地上之人看着离去之人的背影,嘴角终于泛起苦笑。 她早就料到了,他对她一丝感情也没有,但还是一意孤行。 即便如此,她也不后悔,来日方长,时间就是机会,她不会轻易放弃的。 新婚当夜,太子在新房里拂袖而去,这个消息当夜便在东宫传开了,众人纷纷去打听,究竟怎么回事。 知道了原委的众妃妾们亦吃了一惊,这杨府之人也太叫人匪夷所思了。 ………… 接下来的好一段日子,这个话题成为了东宫众人的闲话谈资。 原本新婚夜对那所谓的杨良媛还心生畏惧的妾室们,顿时鄙夷起那代嫁杨良媛起来。 理所当然,杨薇娍受了李隆基的冷落,自新婚夜后整整十日,李隆基连瞧都未去瞧她一眼,更别说留宿了。 第二百二十六章 弱者联盟 太子误打误撞娶了杨薇娍,他对荆词的心思总算被绝断了。 此举使杨寿雁诧异万分,想不到嫁的是杨薇娍而非荆词,静下来仔细一想,终于发现,原来真正想嫁入东宫的是杨薇娍。 这么多年来,杨寿雁果真低估了杨薇娍,一直以为她是个唯唯诺诺、不起眼的女子,想不到心思如此细腻,骨子里大胆得很,如今竟然一鸣惊人。 这一回,又让四娘赢了。 杨府,莞院。 今日荆词不请自来,让杨寿雁有一丝意外,呵,难不成耀武扬威来了? “恭喜,你赢了。”杨寿雁面无表情地轻轻扬了扬下巴,懒得迂回。 杨寿雁这一回终于没有笑,荆词反倒浅浅笑了,一脸云淡风轻,“记得去年,我被太平公主追杀,被逼去潞州。当时小妹就想,本自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是你不安分,并非长姐逼你。” 荆词无奈地摇了摇头,“自从荆词被长姐接回长安,从未想过逾越长姐,是长姐不信任我,处处提防、敲打,我早就说过,我终有一日要离开杨府。” 杨寿雁冷笑一声,“谁知你说的是真是假,就像不知道最后入东宫的是谁一样。” “长姐,咱们都是明白人,是亲姐妹,互相猜测、算计,何必呢?咱们是政见不合,又不是苦大仇深。平心而论,荆词很佩服长姐的智谋,如若我们俩能联手,或许真能振兴家族也说不定。” “府中早已分为你我两派,咱们亦各自择主,等不到联手之时了。” “非也,”荆词目光炯炯,看着神色淡然的杨寿雁,“太子现在的实力虽然还远远无法和太平公主抗衡,但儿子终究是儿子,妹妹到底是妹妹,往长远看,太子未必不能登基。” “即便如此,但我已站在太平公主的阵营,已无回头路。如你所说,赌一把,未必输。”杨寿雁对此颇有信心。 “你我一家,说到底,我们都是为了杨家好,既然如此,力气就该往同一个方向使……” “得了,你不必多说。”杨寿雁已然没了耐心。 “长姐请听我把话说完。” 荆词左右望了望屋内的众丫鬟,最终凑上前,贴在杨寿雁耳边,将她的最终目的缓缓吐露出来。 好一会儿,荆词说完,理了理自己的襦裙,轻笑道:“请长姐好好考虑。” 尔后,她福身告辞。 留身后的杨寿雁怔怔地看着她的背影一步步踏出屋子。 杨寿雁缓缓垂眸,她这个主意……想得真妙,明面里支持太平公主,实则暗地里转向太子,太平赢了,她站太平,太子赢了,她便站太子。 四娘如此一心为她铺路,就那么想她投靠太子? 一抹若有所思的笑终于在杨寿雁的嘴角露出…… 荆词再了解杨寿雁不过,她早就看清了,她乃墙头草本质,谁的胜算大,她可随时倾向谁。荆词做此举,也是出于私心,她并非真心为杨寿雁,仅仅是想解除这个后顾之忧。 太子纳杨家女一事,发出动机的是太子,最大的帮凶却是杨寿雁,经过此事,荆词终于被狠狠地敲打了一下,她有些怕了,怕杨寿雁会误她终身、误她大事。 如若入东宫的是她,她简直不敢想象余生该如何度过。 甲之蜜糖,乙之砒霜。 东宫。 被太子高调迎入东宫的杨良媛住在东宫最好的院子,她院里的宫女亦是太子妃亲手挑选的手脚麻利之人。 杨薇娍虽过着长安女子皆求之不得的锦衣玉食日子,但心底终究不好过。 后院女子们平日除了吃喝拉撒,便是东家长西家短。 尤其是每日去太子妃院里请安之时,是东宫最热闹的时候。 太子妃于上座,下边坐了妾室刘娘、赵娘、钱之语,以及杨薇娍,她们的位份皆是良媛,位份仅次于太子妃的良娣董知已经有好些日没来请安了。 “近来赵娘的气色好了不少,想必是进了不少补品吧?”太子妃笑道。 “妾身每日既要伺候太子,又要兼顾谦儿,太子体恤妾身,遂赏赐了大量的燕窝,妾身按照太子的叮嘱,每日进补,故而滋润不少。”赵娘笑着,眉飞色舞地道。 太子妃点点头,“赵娘辛苦了,是得多多注意身子,好伺候太子与照顾谦小郎君。” 赵娘捋了捋发丝,笑容意味深长,“哎呀,本来以为有新人进宫,妾身就能轻松些,结果叫妾身白高兴一场。” 言外之意,指的是进东宫半月的杨薇娍,仍不受太子待见。 “赵姐姐这么说不妥吧,伺候太子是咱们的分内事,赵姐姐却想轻松些,这是何意啊?”钱之语露出一丝笑。 赵娘眉头一扬,“你——”她盯着钱之语,冷笑一声,“我是想轻松却轻松不了,你就不同了,日日轻松,日子过得怪乏味的吧?” 钱之语垂眸端茶杯饮茶,不理会她。 素来待钱之语极好的太子突然冷落她,已有一段时日了。无论钱之语如何亲近讨好,都不得他的理睬,个中缘由据说和那杨四娘有关。 将一口茶喝了许久的太子妃终于放下茶杯,“咱们如今共处东宫,心力得往一处使,把力气都该用在伺候太子之上。所谓家和万事兴,只有咱们团结一致,太子在前朝才能得心应手。” “妾身谨遵太子妃教诲——” 尔后,众人纷纷告退。 ………… 路途中。 走在后面的钱之语快步追上前面的杨薇娍,“杨三娘等等我。” 杨薇娍转身见着来人,淡笑着福了福身,“钱小娘子。” “咱们如今都是太子的人,这么叫怪奇怪的。” 杨薇娍点头,“也是,那咱们就直呼名字吧。” “好,薇娍,我是想提醒你,那赵娘飞扬跋扈、心肠歹毒,你万万要小心。”钱之语贴在她身旁轻声细语。 “多谢提醒,不过我想如今我对她没有丝毫威胁,她应该不会对我下手。” “一入宫门深似海,这里不比以前在自家府里,一切小心为上。再说,咱们现在都是不受太子待见之人,赵娘心胸狭窄,说不定想趁此机会除去我们呢。” “那咱们便团结一心,相互扶持,如何?”杨薇娍笑着看向她。 钱之语闻言一笑,立即挽上她的手臂,“如此甚好,反正你是荆词的亲姐姐,咱们本该如此。” 二人遂笑着,一同缓缓前行。 话是这么说,但是,杨薇娍的内心没有钱之语那般悲春伤秋,她对未来充满了希望,甚至有些志在必得,一切只是时间的问题。她心里自信满满,飞扬跋扈的赵娘得意不了多久,她才是和太子最般配的女子。 其实于钱之语而言,她愈是悲观,便愈是动力满满,她深知女子在内宅没有地位有多可悲,切肤之痛,她尝过。只是,她如今换了一种方式前进,假装以弱者的姿态,只有如此,才能悄然前进。 第二百二十七章 崔琞表妹(重要!) 今日是荆词和崔琞约定好的日子。 崔琞如今仍旧在皇城任职,今日休沐,便以其余身份,携荆词入宫,正式拜见他的姨母崔贵妃。 崔贵妃作为崔琞如今唯一亲近的亲人,从小待崔琞如同亲生儿子,现在事事稳定,崔琞觉是时候把荆词正式介绍给自己的姨母了。 “嗯,打扮得不错,看来甚是用心嘛。”崔琞瞧着从杨府走出来的荆词,笑着点头。 “谁用心了,随意穿了件襦裙罢了。” 崔琞笑而不语,牵着她走向马车。 ………… 不稍多时,他们便入了皇宫。 崔贵妃宫内。 雍容华贵的崔贵妃坐与上座,听闻自己的外甥要来给自己请安,早早便起身了。 “阿胜给姨母请安,姨母万福金安。” “荆词拜见崔贵妃,崔贵妃万福金安。” “快快请起,”座上的崔贵妃笑着道,“想不到杨四娘也来了,快入座吧。” “多谢崔贵妃。” 二人遂入座,宫女当即奉上茶。 崔贵妃和颜悦色地打量了二人几眼,这俩人这回一起进宫,在她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上回她去潞州接杨四娘,一路上就发现自己外甥和这杨四娘之间不一般,遂那时起她便开始留意杨四娘,想不到今日这一刻,终究还是来了。 “本宫记得,杨四娘不是被本宫赐婚嫁入东宫了么?怎么最后嫁进东宫的反倒成了你三姐杨薇娍啊?”崔贵妃面色虽柔和,语气却不甚好。 一句话便阻得荆词不知如何开口。 “姨母,你赐婚时说的是杨家女嫁入东宫为良媛,并未指定杨家女就是‘杨四娘’啊。”崔琞开口道。 “是吗?”崔贵妃陷入回想,“可是……我记得太子当时来求我赐婚,口口声声说要把杨家四娘接入东宫啊,难道是太子口误?” 崔琞轻笑,点点头,“想必是太子口误。” “你——”崔贵妃被他一句话堵得又气又急,她这外甥,一点也不让她省心,个中缘由,她其实已猜到一二,想必一切都是他这个外甥搞的名堂。 崔贵妃无奈地摇摇头,这杨四娘为了自己的幸福,让姐姐代嫁,着实不可取。 “娘娘,”荆词小心翼翼地开口,“其中缘由,一言难尽,此事荆词也有失误的地方,请娘娘原谅。” 崔贵妃轻叹一声,挥了挥手道:“过去的事,罢了。” “姨母……” 崔贵妃打断崔琞,笑着道:“我早就想见见杨四娘了,听闻在讨伐韦氏时,你出力不少,又听闻杨府老太太有意让你接管杨府,我瞧着的确挺合适。杨四娘一看便知是有勇有谋之人,将来定能撑起杨府百年基业。” “娘娘过奖了,荆词不才,实则并无此志,再说如今杨府由长姐料理得井井有条,荆词难当家族重任。” 崔贵妃笑而不语,说是这样说,实际上是不是这样就说不准了。 此时,一个太监进来道,“娘娘,崔小娘子到了。” “让她进来。”崔贵妃转头对崔琞说,笑得甚欢,“阿胜,你可还记得童年时你最喜爱的女孩儿?” 崔琞一愣,有些不解,“阿胜不记得了,怎么了?” “呵呵,你儿时可是口口声声说要娶人家的呢。” 荆词闻声,转头看向崔琞,一脸打趣,“想不到崔郎君那么早熟啊。” “不可能的事。”崔琞没好气地瞪她一眼。 正说着,一女子走了进来,女子面容姣好,举止甚是端庄。她倩容含笑,规规矩矩地福身道:“元意见过崔贵妃,娘娘万福金安。” 此人正是崔元意。 见着此人,荆词突然记起,她们几年前见过,还不仅一次。那时她刚来长安,对一切都感到新鲜,不是登乐游原,就去曲江,诗酒人生,四处宴饮,每回都能认识不同的贵子贵女们,那生活好不惬意。 如今突然看见与自己酒肉过之人,只剩唏嘘。 “元意,你可算来了,快瞧瞧,可还认得眼前这位?”崔贵妃笑着指了指一旁的崔琞。 崔元意打量了崔琞两眼,甜甜一笑,“元意记得,”她直接向崔琞和荆词福身,“元意见过阿胜兄长、杨四娘。” “元意,咱们多年未见,我第一眼竟然没认出你来。”崔琞看见来人,眼里竟有一丝惊喜。 “我倒是一眼认出了阿胜兄长。” 荆词一脸疑惑,“你们……” “我与阿胜兄长自小相识,算来有十多年未见了。”崔元意柔声道,笑容宁静甜美。 崔琞轻笑着点头,“是啊,那时我随母亲回外祖母家,与你见了一次。后来,我又随姨母去见外祖母最后一面,那亦是我和你儿时的最后一面。” “哈哈,我记得,”崔贵妃一脸笑意地插话,“那时候你们匆匆一别,阿胜哭闹了许久,我便哄他,那长大了你就娶元意好不好?然后他就噙着泪说好,呵呵呵,想来你们俩的缘分从那时便定下来了。” 崔琞顿了顿,笑意稍稍收回,假装咳嗽了一声,“那都是儿时的事了,姨母就别拿出来笑话。” “哟,还不好意思了……” 崔元意亦神色娇羞,便赶紧扯开话题,恰好看向默不作声的荆词,“杨四娘,许久不见。” “是挺久没见了,今日突然见到你,甚是意外。” “元意,快坐这来。”崔贵妃朝她招手。 崔元意笑着走向崔贵妃,还未坐下来,一太监便进来道:“奴才参见娘娘,圣人传召您去一趟。” “什么事啊?” “圣人没说,但据奴才估计……应当与后宫进位份之事有关。” “得吧,本宫现在就过去。”崔贵妃点点头,起身后笑着对殿里的三位年轻人道:“阿胜、元意你们许久未见,今日便好好叙旧吧。杨四娘,今日本宫就不留你用膳了,你请自便。” 说罢,崔贵妃徐徐走向门外。 “恭送娘娘——” 直到崔贵妃走出殿外,殿内的三人方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最终,崔元意轻轻开口,“阿胜兄长、杨四娘,咱们一起去太液池边坐坐可好?” 荆词不语。 崔元意正觉有些尴尬之时,崔琞轻笑着出声应下,“如此也好。” 岂料,却迎来荆词一记瞪眼。 崔琞蓦地觉得自己答应得唐突了些,但说出的话犹如泼出去的水,遂故作无辜朝她撇撇嘴。 二人间的小动作,皆被崔元意看在眼里。 第二百二十八章 儿时玩伴(重要!) 太液池边。 三人坐在亭内,亭内还有两个宫女,宫女上了些精致的茶点。 “听贵妃娘娘说,阿胜兄长这些年一直在外游学。”崔元意端端正正地坐着,静若处子,姣好的面容露出淡淡的笑意,甚是得体。 崔琞亦淡笑着,“并非游学,经商而已。” “经商?”崔元意脸上出现一丝诧异,士农工商,商乃最末,驸马的儿子、贵妃的外甥,竟然去经商? “哈哈,是啊,跟儿时那群孩童说的一样,我将来是个没出息的。”崔琞轻笑,语气却无关痛痒。 “话也不是这么说,虽说士农工商,商为最末,但是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不管哪一行,只要发挥了其价值,便是有用的。”崔元意一派真诚,说得有条有理。 崔琞蓦然一笑,“你果真没变,与儿时一般善解人意。” 看着他们你一言我一语,一旁的荆词有起初的面无表情到沉默不语,最后眉头不觉微蹙…… “不过阿胜兄长今日怎么和杨四娘一同入宫?”崔元意快速看了一眼荆词,尔后看向崔琞。 荆词亦看向崔琞,心里带着气,她倒要看看,他如何回答。 崔琞看着荆词,伸手握住她,“我们今日入宫,主要是想让姨母好好认识一下荆词。” 崔元意佯装恍然大悟,笑道:“原来是这么回事。不过真抱歉,元意不知你们今日是因着此事入宫否则也不会选在今日进宫,打扰你们与贵妃娘娘谈话。” “无碍。”崔琞淡笑。 虽是三人闲聊,但荆词的话一直不多,久别重逢的俩人倒是聊得起劲。 荆词虽心中不悦,但未有明显的表态,而是一直静静坐着,偶尔搭话。她顿时觉得自己方才真傻,一开始听闻他儿时嚷嚷着要娶的女子来了,她还打趣他,如今到好,他们真的勾搭上了…… 出宫之时,大家各走各的。 荆词坐马车,崔琞骑马,崔元意则坐自己府上的马车。 崔琞不赶时间的时候,通常会亲自送荆词到杨府门口,今日亦然。 杨府门口。 荆词下马车,心里气鼓鼓的,瞟了崔琞一眼,头也不回地朝府内走去…… 一直到她几近踏进府门之时,身后之人仍未出声,她终于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岂料,身后之人的注意力根本不在她身上,他略微失神,似在想事情。 荆词看他如此,心里更气了。 不过,她明白她一旦进了这个府门,便不知何时再见。 她索性转身,快步走到崔琞面前,朝他轻嚷了一声,“喂!” 崔琞蓦地晃过神来,跟个没事人似的,“嗯?怎么了?” “我要回去了!”她继续嚷到。 “好,”他伸手拥了拥她,“好好休息。” 一抹失望不觉在荆词的双眸中流出,她点点头,转身头也不回地步入府内。 身后的崔琞凝视着她的身影,心里顿时生出许些愧疚…… 筎院。 荆词坐在院子的秋千上,轻轻荡着。 她轻靠着秋千绳,如今三姐进了东宫,成了又一个难以相见之人,她在杨府再也没有说得上话的人了。 这些年,身边的人一个个离开,唯有她一直在原地。 “四娘心情不好,便同奴婢说说话吧。”芳年整日都跟在荆词身边,她对今日发生的事一清二楚。 荆词摇摇头,“没有心情不好,我只是……觉得每一个亲近的人都渐渐远去,有点儿孤独了。” “四娘,奴婢会陪在您身边的,不会离开。”芳年睁大眼睛,由衷道。 荆词笑,“谢谢,芳年,将来能一直与我在一起的,或许只有你和青女了。” 芳年听主子这般说,不觉有些难受,想起今日崔郎君这般态度,连她都替主子觉得委屈,“四娘,奴婢才不希望您太有情义,您为了崔郎君,没进东宫,还拒绝了旁的郎君的追求,独独看上崔郎君,万一崔郎君喜欢上别人,那您不是太不值了嘛。” “即便没有崔琞,我也不会入东宫。至于旁的,我也不知道,”荆词抿唇,平静地说,“既然选择了这个人,我便认定他了,就想一场赌博,若输了,我认就是。” 说实话,他今日的反应,出乎她的意料,她无论如何也没想到,除了她之外,他身边竟然还出现过能牵动他心绪之人。毕竟他们相识于年少,她以为自己于他而言是唯一的…… 显然,崔琞这个儿时玩伴让荆词措手不及。 但这也是极其考验他们心意的时候。 黄昏之时,荆词跃上屋顶,坐在上面吹风,正好捋顺一下错综复杂的心绪。 刚在屋顶坐下,她突然发现自己头上的一支珠钗不见了,那是之语送给她的礼物。 荆词开始左右寻找,屋顶上不见,她又到秋千架附近寻找,沿着筎院一直顺着她方才进府的路径寻去…… 友人相赠的朱钗,弄丢了便是她的不是,她无论如何也要找到。 她叫小厮牵来一匹马,她一跃而上,开始顺着皇宫的方向找去…… 直到接近皇宫之地,她停了下来,看着眼前不远处的一男一女,整个人都怔住了。 一男一女靠得极近,女子一脸娇羞地垂下头,男子正手持朱钗为女子戴上…… 男子是崔琞,女子是崔元意,而朱钗……则是荆词丢失的那一支。 “杨四娘?”崔元意的余光瞥到有人看着他们,见是荆词,她讶异地叫了一声。 “荆词?”崔琞止住动作,亦甚是诧异。 荆词冷笑一声,“把我的朱钗还给我。”她冷冷地盯着崔琞手中的朱钗,有意无视二人的诧异。 崔元意一副不明所以的样子,“朱钗?这是我的朱钗呀……” “你的朱钗?真可笑,敢问崔娘子,就那么喜欢鸠占鹊巢么?” “荆词,这的确是元意的朱钗。”崔琞出声道。 荆词满脸不可置信,一副看傻子的眼神看着眼前的二人,她直接驭马走上前,欲伸手强行夺过崔琞手中的朱钗…… 岂料,崔琞一个躲闪,令她扑了个空。 “崔琞!”荆词终于怒视着他。 崔琞一脸不解,连忙解释,“荆词,元意的发髻散了,我只是为她插上朱钗,没有别的意思。”他一开始之所以不解释是因为知道荆词不是不明事理之人,但她现在的举止太奇怪了,他不得不解释几句。 “把朱钗给我!” 崔琞无视她的恼羞成怒,上前一步伸手瞬间将她抱下马匹,稳稳地放到他身前,凝视着她道:“有什么话咱们说清楚。” 第二百二十九章 还非她不娶吗?(重要) “好,那我便一字一句说清楚,”荆词冷笑着,扬头盯着崔琞道:“我的朱钗丢了,我从筎院一直找到此地,发现崔郎君正为崔娘子戴朱钗,而崔郎君手中这支,正是我丢失的那支。” “不可能,”崔元意急忙一口否认,她摇着头道:“这是我友人所赠,绝对不是杨四娘那支。” “这与我那支分明一模一样,崔娘子觉得我会特意从杨府折回来诬陷你么?” “可是,这……”自觉被冤枉的崔元意顿时手足无措,她说不过气势汹汹的荆词,连忙急迫地看向崔琞,试图找人帮忙。 “荆词,如若你说的是今日戴的朱钗丢失了,我今日并未见你戴朱钗。”崔琞平静地看着她。 荆词满脸嘲讽地点点头,正反说不通,“得了,既然如此,崔郎君手上的这支朱钗,本姑娘要了!”她话音刚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把夺过崔琞手中的朱钗。 之语送给她的礼物,她是一定要拿回来的。 一把夺过朱钗后,她当即上马,正欲离去之时,身后传来一声,“请留步,杨四娘!”崔元意突然大声道,“我有比这更好的朱钗,但请把这支还给我,此乃我的友人钱小娘子所赠,是她留给我唯一的念想,请你看着情谊贵重的份上,归还于我。” “你说什么?”正要驭马离去的荆词突然勒住马,转身盯着她,“你说谁赠给你的?” “钱之语钱小娘子。对了,听闻你与她交好,那么你也认识她。” “这不可能!我的那支才是之语送的。” 崔元意一副真诚,娓娓道来,“我记得之语说过这是在罗家铺子买的,罗家铺子的朱钗都有一个特点,每只朱钗后面会镌刻上顾客的姓氏。我这支上面刻着‘崔’,如此说来你那支定是刻着‘杨’,如若不信,杨四娘大可仔细瞧瞧你现在手上这支。” 荆词闻言,当即将手中的朱钗反过来细看,果真,在极其不起眼处镌刻着小小的一个“崔”字。 终于明白真相的荆词些微尴尬,她遂下马,伸手将朱钗还给崔元意,“抱歉,是我弄错了。” 崔元意一脸和善,笑着接过朱钗,“不碍事,误会弄清楚了就好。” 荆词懒得多说,更是瞧都不瞧旁边的崔琞一眼,转身便跨上马,扬鞭而去,“驾——驾——” “阿胜兄长……”一脸无辜的崔元意看向身旁的崔琞,正欲说些什么,岂料,崔琞几乎同一时间跨上马,追随前方策马扬鞭之人而去…… 留下崔元意一脸错愕。 皇城内的暮鼓已响,街上空阔无人。 两匹骏马一前一后,快速奔跑在街道上。 “荆词——”身后的崔琞大声叫她。 前面的女子不但不回头,反而驭得更快…… 后面男子骑的良马较为高大,离前面的人越来越近,加之他的骑术甚好,不一会儿便追了上前。 “荆词,停下来……”他与她并驾齐驱,转头对她道,眉眼中泛起丝丝焦急。 她哪会理他,直视前方,“驾——” ………… 一直到杨府门口,她终于停下来,跳下马,大步走向府内。 崔琞上前一把拉住她,她自是欲甩开,手却被他抓得稳稳当当。 “放手。”荆词冷冷道。 “你愿意听我说说我小时候的事吗?”他凝视着她道。 荆词冷哼,“既然是小时候的事,何必同我说,找你的青梅竹马去啊。” “对不起,”崔琞一把将她揽入怀中,感受到她微微发颤的身子,他的心不由愈发难受,好一会儿,待她平静下来,他才柔声道:“对不起,我今日不该情难自控,只是她突然出现,让我措手不及。” “阿胜兄长,我真的非常讨厌今日的你!”她抬头怒瞪着他。 “嗯,我也很讨厌今日的我!”他亦看着她,眼神尽是包容和宠溺,“我该紧握着你的手,时时刻刻牢记,我如今不是一个人了!我也不再是从前的武胜。” 大概他的眼神和怀抱非常真挚炽烈,她的情绪在不知不觉中,渐渐被他融化,“那你现在记牢,不准再见个什么旧人就失了神。” 崔琞轻笑,重重点头,“嗯,我记住了!” ………… 最终,荆词自然没有入府,而是在崔琞的一再鼓动下,随之一同悠悠走向坊内的一家馄饨铺。 坊门已关闭,日落后皆是各坊内之间的热闹。 两碗热馄饨上桌,二人皆不甚有食欲。 “掌柜的,上一壶酒。”荆词对店主道。 “好咧。” 不时,店主端了一壶酒和两只杯子过来。 素来不喜荆词喝酒的崔琞,今日却主动为荆词倒酒。 “儿时,我阿娘不受母家待见。我第一次跟随阿娘回外祖母家,便受到其他孩子们的排斥,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元意,她是崔氏家族其他支系的孩子,她靠在她的阿娘身边,非常乖巧伶俐,她阿娘让她同我玩,她便走过来同我玩。” “后来呢?”荆词静静地看着他。 “那是我对她的第一印象,很乖巧,很善良。第二次见她,是姨母带我去给外祖母奔丧,那时我阿娘已经去世,我整天郁郁寡欢,别的孩子欺负我,弱小的元意便为我出头,她告诉我,即便日子再难也要微笑面对,要活在当下。她那一席话,支撑着我度过无论在崔家还是武家都被人排斥的童年,那时,我每日都希望能早日见到她,毕竟,她是那时我在世上唯一的牵挂。”崔琞徐徐道来,声音轻缓。 荆词微微侧头看着他,他的神色很柔和,嘴角甚至有许些笑。荆词心里不禁生出难过和不是滋味,难过是为他的不幸童年,不是滋味是为崔元意在他心中悄然产生的份量。 “故而,她今日的出现,让我非常意外,甚至有些惊喜。” “这么多年,你为何没去找她?”荆词好奇,崔琞家财万贯闯南走北,又是王公贵子,要联系上一个人还不容易。 崔琞淡笑,“她说过,要活在当下,遂这些年,我读书的时候认真读书,习武的时候变认真习武,经商就勤勤恳恳经商。” “直到你遇到了我?” “嗯!” 荆词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心里虽非常不是滋味,但照他这么一说,自己就是那个后来的人啊…… “你现在还非崔元意不娶吗?”荆词道。 崔琞闻言一怔,抬头看着她。 第二百三十章 赐婚 荆词亦看着他,心里不禁打鼓,崔琞现在如此开诚布公地与她说儿时之事,她明白,如若他心里真的有别的想法,定也会此时说出口。 “胡说什么!”他蓦地一笑,抬手毫不留情地敲了一下她的脑袋。 “你……” “我现在喜欢的是你啊!怎么会娶她!”崔琞似乎有点哭笑不得,如此聪明的荆词,怎么会问出此问题。 荆词撇嘴,扬着下巴质问他,“你不是说长大后要娶她吗?她不是影响了你整个童年吗?你要食言不成?” “那是小时候的事了,有句话呢叫童言无忌,知道吗?” 荆词憋不住笑意,“那就是食言喽。” “好,我就是食言了,行了吧?”崔琞拿起筷子,将自己碗里的凌波菜夹给荆词,此乃她最爱的蔬菜,“你也知道我儿时的处境,当时之所以对她心心念念,无非是那时我的精神世界太贫瘠,我为她的善良和得体所感动和温暖。现在不一样了……我遇见了此生唯一一个不想放开、想与之共度余生之人。对于元意,我只有满怀的感激。” 要说荆词心中不感动是假的,纵使她是后面那个人,但仍旧感谢上苍,给了他对她的情义。 “不过你们方才明明已经各自回家了,怎么又折回皇宫去了?” “刚到宅中,我和她皆被姨母再次召了回去,姨母有意撮合我和她。” 原来如此……看来,崔贵妃真的很喜欢崔元意啊。 ………… 约莫隔了两三日,突厥可汗派遣使者来朝求和,圣上甚为欣喜。 待将他们送走之后不久,便迎来了开春,圣上遂召亲近的王公贵子以及女眷们入宫宴饮。 参与宴饮的有圣上的儿子、儿媳们,以及世家贵子贵女,荆词自然在列。 皇宫,太液池旁。 百花争艳,郎君们风度翩翩,娘子们华艺美裙、冰肌玉骨。 “太子,这就是你前些日子收入东宫的杨良媛?”圣上指了指李隆基身旁的杨薇娍道。 李隆基作揖回应,“回父皇,这就是孩儿前些日子收入东宫的杨良媛,杨家三娘。” 杨薇娍起身向圣上行礼,“薇娍见过父皇。” 圣上点点头,“嗯,气质如兰,不错。” 李隆基此番入宫只带了太子妃和新纳的良媛杨薇娍,他本无意带杨薇娍,但她乃新收入东宫的女子,如若不带她入宫,怕遭人非议。如今太平公主的党羽对他这个太子之位可谓虎视眈眈,他亦是如履薄冰,半点差错都不敢出。 席间,他有意几次直视荆词,荆词皆避开他的眼神。三番五次皆是如此,最终,他不想再难为她,索性不再看她。 不知是不是有人有意为之,崔元意的座位与崔琞相邻,如此的话,整个宴饮下来他们不说话就不正常了。 “阿胜兄长,听闻你也喜欢打马球,待天气再暖一些,咱们一起去打马球如何?”崔元意侧头对崔琞说。 “得了吧,你阿胜兄长日理万机,哪有时间打马球。”崔琞另一边的是李隆范,他一副正经地抢嘴道,“不过表兄在外面经营了一个马球场,下回我同你一起去啊。” 面对突然接话的李隆范,崔元意假装垂眸饮茶,不理会他。 素来高调的李隆范哪甘心被人忽视,不满地大声嚷嚷,“哎,按理说我也是你兄长好不好,咱们儿时也见过、玩耍过,你怎能厚此薄彼?” 崔元意自知有些无礼了,便道:“阿范兄长胡说什么呢,元意与您一同去就是了。” “哈哈,你们不说朕都忘了,你们几个孩子小时候还一起玩耍过呢。”圣上笑呵呵地瞧着自己的儿子、外甥和爱妃母家的侄女。 崔贵妃当即露出祥和的笑,开玩笑似地道:“可不是嘛,阿胜那时还嚷嚷着长大了要娶元意呢,这莽小子,也不看看人家姑娘乐不乐意……”她随即看向崔元意,柔声问,“元意啊,阿胜娶你,你愿意吗?” 崔元意面色一红,立马垂下头,娇嗔道:“娘娘就别打趣元意了,您知道愿意经不起玩笑……” 崔贵妃见她这般反应,心里不觉一乐,“哈哈哈,这就是愿意的意思喽,圣人,倒不如您今日就……” “姨母!”崔琞适时出声打断崔贵妃即将说出口的话。 崔元意原本垂下的脑袋,当即抬起来,眼睁睁看着崔琞,一脸不解。 “元意是阿胜儿时的至交好友,是阿胜很珍惜的故友,我很珍惜我同元意的友情。姨母,阿胜今日想正式向您介绍一个人,”崔琞的视线越过崔元意,落在她旁边的荆词身上,“杨家四娘,杨荆词,实不相瞒,阿胜已倾慕……” “好了!”这一回,轮到崔贵妃打断他,她语气淡淡,“说着你同元意的友情怎么又扯到旁人身上去了,反正你这孩子从小叫你往东你偏要往西,得了得了,姨母不管你了。你啊,也别给我惹不快。” 崔贵妃话已经说到这份上,崔琞不得不闭嘴,不再谈他与荆词之事。 在座之人何等聪明,心里早明了崔贵妃和崔琞没说出的话是什么。 崔元意的脸色不甚好,倒不是她有多稀罕这个多年未见自小相识的青梅竹马,而是当众被拒婚,使她这个出自书香门第、自小家教严明的女子下不来台面,羞愧不已。 此时,宫女们一一端上一叠红艳艳的水果。每个如拇指大小,由许多细小饱满的颗粒组成。 “这是桑葚?”李隆范咦了一声,接着若无其事地看向崔元意,“元意,这不是你小时候最爱吃的东西吗?” 崔元意看着端上来的东西,不觉间产生了些食欲,听李隆范突然如此道,不禁讶异,“你竟然还记得?” “自然记得,小时候我和表兄回外祖母家,咱们仨去采桑葚,我抱着你摘上面红透了的,结果我一下没抱紧,害你摔了个大跟头,撞了好大一个包呢。”李隆范笑着说。 崔贵妃道:“还有这事?我怎么不知道?” “我岂敢告诉母妃您啊,要是说了您还不得揍我,幸好元意乖巧善良,我让她莫说给她娘听,她就真的没说。”李隆范说到此,不禁沾沾自喜。 “哈哈——想不到这几个孩子小时候还有这么一段,”圣人闻得此事,不禁感慨,“孩童时的情谊可贵啊,如今你们再次重逢,真难得。” 圣上说着便分别打量了李隆范和崔元意一眼,自己的儿子玉树临风,崔家女儿如花似玉,遂念头一转,“依朕看,你们俩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如今再次重逢,实在是有缘,倒不如……”圣上特意停顿了一会儿,见两个当事人未说话,遂继续道:“倒不如朕为你们赐婚,喜结良缘,如何?” 李隆范和崔元意听完圣上完整的话后,还是忍不住一怔。 李隆范起身朝圣上作揖,不禁喜上眉梢,“孩儿听父皇的。” “元意,你呢?” 崔元意犹豫了一会儿,最终起身,有些害羞地道:“元意听圣人、娘娘的。” “恭喜岐王、崔娘子——” “恭喜岐王、崔娘子——” 众人纷纷起身,含笑道喜。 第二百三十一章 幸好先遇见的是你(重要!) 此次宴饮,崔琞和荆词提前离席。 众人的注意力都在李隆范和崔元意的身上,纵使他们偷偷先离开,也无人注意到。 俩人的情绪皆不甚高。 二人各自骑一匹马,悠悠走向城南,一路上,俩人话不多,心里各有所想。 荆词清楚,崔元意才是崔贵妃最理想的外甥媳妇,且她一再撮合,现在好了,成了她儿媳妇。方才听他们讲述着儿时的事,她不由想,如果崔琞没有遇到她,那如今的局面便是,崔琞、李隆范和崔元意,两男与一女诶。 方才在宫里,她听着崔贵妃似请圣上为崔琞和崔元意赐婚的话语,心里紧张得不行,直到崔琞一口打断了崔贵妃的话语,她一颗悬着的心才稍稍放下,且不由欣喜。 不过……转念一想,如若现在在崔琞身边的不是她,他应该会娶她吧?毕竟是儿时旧友,两小无猜着呢。 俩人一路行着,不知不觉便走到了曲江。 料峭春寒,又临近日落,二人遂径直去了终苑。 进屋后,老奴照旧端了一盆热牛乳和两个空碗上来。 一切似乎已成习惯,崔琞动手为荆词舀热热腾腾的牛乳,一边泰然自若地道:“你方才在想什么?” 荆词闻言,抿了抿唇,“在想崔元意。” “我姨母如愿了,现在她可是她的亲儿媳呢。”崔琞嘴角浮现一抹笑意。 盘腿坐在案前的荆词身子前倾,靠近了些,目不转睛地看着崔琞,“是因为现在在你身边的是我,你才不娶她吗?如若长大后你先遇到的是她,不是我,那你会喜欢上她吧?”她忍不住把心里话问出来。 崔琞把一碗盛好的牛乳放在她面前,尔后不自觉地起身,转身看向水榭外的滔滔江水,不禁陷入沉思。 好一会儿,他方开口道:“这是个难题。” 仍旧坐在案前的荆词心里一颤,心里有些异样的滋味升起。 “不过,幸好我先遇到的是你。”他又道。 “怎么说?”荆词亦起身,走到他身边,微微扬头看着身侧之人。 “如若长大后我先遇到的是她,我还真不确定会不会与她再续前缘。但如果真的是这样,我先同她在一起,后来又遇到你,与你发展到了像如今这种非你不可的局面之时,我想……我定会辜负她。如此一来,我便成了忘恩负义之人。情与义之间,真的会把人逼疯。”崔琞转头看着她,与之四目对视。 听他如此道,荆词顿时有些懵懵然。 崔琞俊朗的面容却浮现笑意,不禁伸手把她揽入怀里,满目深情,“真的好感谢上苍,让我先遇到了你。”很多时候,他都觉得,老天让他吃那么多苦,就是为了后面遇一个荆词。 一对璧人临江依偎,彼此的心终于又渐渐靠近。 “你方才在想什么?”荆词轻轻道。 “我在想……”说起方才,崔琞的语气不觉沉了几分,“如何让姨母接受你。” 谈及这些,荆词蓦地抬头,语气甚为无辜,“我也是无奈,你帮我想想,我究竟是哪里惹崔贵妃不痛快了?” “并没有。” “哦难道是……因着三姐代嫁的事?”最近的一件事,就是这个了。 崔琞把她的头揽回怀中,“别想那么多,不是因为你,是姨母自己的问题。” 如若旁人家遇到荆词这样的儿媳,开心还来不及,样貌家世智慧性子哪一样没有,可惜……崔贵妃不喜欢。 崔琞自小逝母,父亲转身进太平公主府成了驸马,儿时那几年,都是崔贵妃冒着触怒武后的风险悄悄把他接到自己身边亲自照料。自己亲妹妹的遗孤,崔贵妃自然护得紧,对外甥崔琞花费的心思可谓胜过自己的亲儿李隆范万千。 稍大一些,崔琞再不便与那时的相王一家住在一起,遂搬回武府独自居住,由婢仆们照料。后来,才有了外出经商的事。 由此可见,崔贵妃在崔琞心中的分量,不是母,胜过母。他选择生命中的女子,不得不尊重她的意见。 “即便姨母再不喜欢你,我也不会退让,我们一起努力,可好?” “嗯!” 日渐西斜,老奴做了晚膳,过问主子是否留下来用膳。 恰巧荆词嘟嚷饿了,崔琞看着她宠溺地道传膳。 相比崔宅,终苑的膳食不算丰盛,但两个人,三菜一汤已足够。 外面通红的日头已滑落大半至江水那边,晚霞侵染了大片天,映射进终苑,笼罩了大半个食案和案前相向而坐的璧人。 一个水榭,一张食案,一对璧人,三俩饭菜,俩人偶尔含笑相视,倒真是美极。 ………… 过不了多久,长安城便星星点点亮起万家灯火。 二人一骑,缓缓向城内的府宅行去。 男子宽大的披风披在自己身上,却一同裹住了怀里的人儿,抵挡春夜寒凉。 “我很喜欢临江河的屋子,咱们以后一定要靠水而居。”在他怀里的荆词道。 “那咱们以后就住终苑好不好?” 荆词摇摇头,“我不喜欢这里,咱们离开长安吧?” “回洛阳?”他征求她的意见,他明白洛阳于她的意义。 “我也不想回洛阳,”荆词歪着头道,“我就想远离皇宫贵族,去有山有水的地方,有邻里,有人情,有一望无际的树和花。” “真美。”身后的崔琞笑着轻轻说。 ………… 李隆范和崔元意的婚礼举行得很快。 李隆范早被封为岐王,有自己的府邸,崔元意与他乃圣上赐婚,场面自然不同凡响。 婚礼当日,圣上皆驾临岐王府观礼。其余亲王、大臣、女眷皆到场,太子妃卧病,故而太子带了良娣董知和刚进门的良媛杨薇娍赴宴。 宴席上,上座除了圣上、崔贵妃外,还有一个位份高贵之人。此乃圣上前不久刚册封的另一个贵妃,豆卢氏。豆卢氏十五岁嫁给圣上,一直无所出,一心一意照顾年幼的太子,将太子一手带大,遂与太子甚为亲厚。 此次太子带来的内眷只有杨薇娍和董知,这两个人一个是直接嫁到潞州,另一个是前不久刚入东宫,皆未有机会与豆卢氏接触。 因此今夜,杨薇娍和董知被豆卢贵妃指了名分别坐到她左右两边。 第二百三十二章 倾慕太子 豆卢贵妃见着董知,面容露出惊讶之色。 “你就是董良娣?” 董知福身,规规矩矩地回话,“妾身董知见过豆卢贵妃娘娘,回娘娘的话,妾身正是董良娣。” 豆卢贵妃仔细地打量着眼前人,神色诧异万分,她终于明白,为什么此人未生养却能被封为仅次于太子妃的良娣了。 “起来坐吧。”豆卢贵妃敛去神色中的诧异,转而笑着道。 豆卢贵妃的神色变化被一旁的杨薇娍看在眼里,这段时间在东宫,据她了解,董知深居简出,身子不甚好,偶有病痛,李隆基隔三差五去探望她,对她尊敬多于亲密,杨薇娍想不通到底是为何。 今夜见豆卢贵妃异样的神色,她对自己所猜测的答案便多了几分肯定。 不过,一切要试探过后才能确定。 “杨良媛,你在东宫可还适应?”豆卢贵妃看向杨薇娍。 杨薇娍微笑,一脸真诚,“回娘娘,妾身很适应,衣食住行皆被照料得甚是妥帖。” “第一次离家,很不习惯吧?”豆卢贵妃明白,这杨良媛出自名门望族,自小那是被精教细养的,与一般人家的娘子不一样。 “薇娍不敢欺瞒娘娘,刚进东宫那几日的确有几分不习惯,不过薇娍知道能陪伴在太子身边使薇娍的福分,亦是杨氏家族的荣耀。” 豆卢贵妃闻言满意地点点头,笑着说:“真是明事理的好孩子。太子是我一手带大的,是个有情有义、有远大志向之人,今后你要多多帮衬他,一切以夫君的事业为重。” 其实这个杨良媛,是豆卢贵妃点了名要李隆基带来的,她心里有自己的打算,杨良媛既然是世家贵女,定是与太子在潞州带回来的那些姬妾不一样,想必辅助太子成大事,还是需要这样出自贵族的深明大义、有底蕴的女人。 豆卢贵妃今日见一见此人,算是为李隆基把关。 “薇娍遵命。” 婚宴散去之时,众人送圣上、崔贵妃、豆卢贵妃上御驾。 豆卢贵妃叫住太子,看了眼他身旁端庄的杨薇娍,尔后柔和地对太子道:“阿瞒,你可要善待你这杨良媛,这是个值得你亲近和珍惜的女子”她早听闻太子宠爱潞州歌伎,只怕英雄难过美人关,那是出身低贱之人,终究不能等大雅之堂。故而今日有机会,豆卢贵妃该提点自然是要提点,让他明白什么人才真正值得他留意。 “阿瞒明白了。”李隆基笑着应声,尔后亲自上前搀扶豆卢贵妃上马车。 ………… 待圣上、贵妃们回宫后,太子与众人寒暄一番,不久也起驾回东宫。 亲兄弟成亲,太子喝了好些酒,叫宫女煮了几碗解酒茶,又留下了董知和杨薇娍一起饮用。 “看来豆卢贵妃很喜欢杨三娘。”李隆基饮了一口茶,淡声道。 杨薇娍神色故作平静,轻笑着道:“娘娘还不是因着我是东宫的人。” “是呵,这已经是不可改变的事实了。”李隆基轻叹一声。 三人接下来安安静静地饮茶,李隆基的面容不知何时浮现了一丝凝重,杨薇娍和董知皆未出声打扰。 待喝过这杯茶,李隆基对贴身太监道:“夜深了,送董良娣回去歇息。” “奴才遵命。” 董知闻言,规规矩矩地福身,“妾身告退。”尔后,李隆基的贴身太监随同董知走出殿外,走向自己的院子。 李隆基待董知素来如此,尊敬有加,却不会如同夫妾般亲密亲近。 见董知被李隆基的近侍亲自走回去了,杨薇娍亦福身道:“太子,妾身告退。” “你自称什么?”李隆基侧身对着她。 杨薇娍似笑非笑,礼数愈发到位,“此事已不可挽回,这不是太子说的吗?” 李隆基沉默了片刻,起身面无表情地道:“我和你一起回去吧,恰好醒醒酒。” ………… 月下,二人并肩行走。 池塘里的莲花正徐徐往上冒,莲下不时兴起一圈圈小小的涟漪,幼鱼在穿梭跳动。 “其实我不甚明白,杨三娘为何愿意代替荆词进东宫?难道你们的姐妹情谊真的深到能交出自己一生的地步?”李隆基语气淡淡,此时此刻,他终于能心平气和地谈论这个话题了。 今夜他曾试图找荆词搭话,奈何不是自己被众人缠着,就是荆词去了打趣新郎,故而他们一再错过说话交集的机会。 直到离开岐王府之时,他看见站在崔琞身边的荆词,二人虽规规矩矩地站着,神色气质却如此相似,他终于明白,今晚并非是他们真的那么没缘分,而是她一直躲着他罢了。 罢了,或许……有些东西他真的得不到呢。 就如同现在令他战战兢兢、不知哪日就掉落的太子之位一样。 走在李隆基身边的杨薇娍微微仰视着他,一颗心在四周静谧之下跳得尤为迅速,“如若……我说我本就倾慕太子呢?” 李隆基的眉毛微微一挑,“你?” 杨薇娍止住步伐,前方便是她的居所,她笑而不语,对身旁之人福了福身,转而缓缓走入自己的殿内。 身后的男子盯着远去女子的倩影,有些不明所以。 他摇了摇头,杨家女子皆难琢磨。 ………… 翌日。 杨薇娍前往钱之语院里小聚,顺便带了些梅花酿。 二人身穿华美的襦裙,坐在高大延展的廊下,吃着小点心,喝着美酒,坐姿随意,颇为惬意。 “幸好这偌大的东宫还有你,否则我真不知该如何打发这些乏味的日子。”钱之语啜饮了一口美酒,带着一丝愁苦轻笑道。 杨薇娍为她倒满酒,尔后举杯道:“嗯,幸好,还有你可以说说话。” 钱之语举起酒杯,与之轻轻碰杯,两只精致的被子相撞,发出清脆的叮当一声,空灵动人。 “你昨日去参加婚宴,可有意思?”钱之语支着脑袋问。 “也就那样吧,”杨薇娍笑容淡淡,“不过有一事我实在想不明白,为何太子待董良娣如此彬彬有礼?太子与太子妃举案齐眉,太子敬她如妻,这说得过去,但是董良娣的话……”她一脸疑惑地看向钱之语,钱之语比她早到李隆基身边,或许她知道答案。 第二百三十三章 追封 “董良娣比我早进王府,”对于杨薇娍的疑惑,钱之语并不避讳,“我刚进王府,也很不解,为何太子与董良娣相敬如宾,反而比同太子妃更像夫妻。” 一旁静静听着的杨薇娍点点头。 钱之语继续道:“那时……太子待我还不似如今这般冷淡,有一日,他和我说,明日是他生母的忌日。太子生母忌日那天,太子喝醉了,我正想去照顾他,岂料,在门外听到太子拉着董良娣的手,唤阿娘……” 杨薇娍猛地一怔,原来如此…… 看来她猜得没错。 “董良娣长得像太子的生母?” 钱之语点头,“据说……太子很小时,他的生母窦氏就被武后秘密杀害了,连尸首都找不到,董良娣长得像极了窦氏,太子因此才对董良娣多了几分特别对待吧。” “连太子妃和赵良媛都让其三分,看来她们也知道这其中的原由了吧?” “我想应该是的。” ………… 不日。 豆卢贵妃召太子妃和杨薇娍入宫,消息传来,赵良媛和刘良媛不禁羡慕,她们虽育有子嗣,可惜……只得暗自感叹自己的出身不如人家。 皇宫。 豆卢贵妃的宫内。 “臣妾见过豆卢贵妃娘娘——” 杨薇娍和太子妃齐声向座上神色祥和的贵妃福身道。 “起来吧,过来坐啊。”豆卢贵妃和颜悦色,招呼她们入座。 豆卢贵妃瞧着眼下两个东宫的女子,端庄大方,精神面貌极佳,遂心里生出好些欢喜,“今日召你们来也没什么大事,就是陪我聊聊天而已,你们大可随意些。” “是。” 豆卢贵妃喝了口茶,随口问了一声,“太子最近都歇在哪啊?” 杨薇娍和太子妃互相看了一眼,神色有些异色。 最终,太子妃回话,“回娘娘,太子近来都住在赵良媛院里。” “赵良媛?”豆卢贵妃抬了抬眼,有些讶异,怎么看也是眼前两个女子大方得体啊,太子竟然不选择其中的一个而选他人? “就是那个在潞州收的歌姬?”豆卢贵妃的语气顿时变得不甚好。 “是的。” “嗯。”豆卢贵妃点点头,不直言心中情绪。 杨薇娍轻笑着悠悠道:“赵良媛的儿子乖巧懂事、识大体,颇得太子欢心,太子牵挂那孩子,故而去的勤些。” 豆卢贵妃是聪明人,明白杨薇娍是想调节她对赵良媛的不满情绪,还真是心地善良啊。 “杨良媛,太子近来在忙些什么?”豆卢贵妃不直接问她太子是否常亲近他,而以这个问题侧面打探二人是否亲密。 杨薇娍的神色不禁浮起几分尴尬,“大、大约是在忙朝中的事吧……” 瞧她这般,豆卢氏心里已明了,“你们啊,虽是大家闺秀,平日里端庄大方,但面对自己的夫君,还是该主动上前关心一下。” “是。”二人乖乖地点头应声。 豆卢贵妃吃了几块点心,想起方才杨薇娍提起之人,“刚刚说起赵良媛的儿子,那孩子我有些印象,倒真是聪明、有礼。” 太子妃道:“太子甚是疼爱那孩子,几乎什么都亲自教他,幸好那孩子天资不错,性子亦讨人欢喜。” 太子妃虽然平日里看不惯飞扬跋扈赵良媛,但就事论事,她还是挺喜欢那个恭谦有礼的孩子,半点没有他娘的样子。 杨薇娍道:“太子乃极为看重亲情之人,时时刻刻挂念自己的阿爹、阿娘,对于自己的亲骨肉自然也会亲力亲为尽力教养。” 太子妃下意识瞟了旁边的杨薇娍一眼,她口中的“阿娘”乃含糊其辞啊。太子虽被豆卢贵妃养大,但他是可从未叫过她一声娘的,如今也是称为贵妃娘娘。 “他记挂自己的阿娘……”豆卢贵妃喃喃,显然,一句话牵动了她的情绪,她不禁陷入回忆,“太子很小的时候便没了亲娘,那时他夜夜做噩梦,每天夜里都喊阿娘……可惜啊……唉,窦娘死得太冤了,甚至来不及看一眼自己的儿子……” “幸好有娘娘您在太子身边照料,太子的生母会感谢您将太子照顾得那么好。” 太子妃亦附和道:“是啊,生娘不及养娘亲。” 豆卢贵妃含笑点点头,想着太子这些年的确对她礼让有加啊,遂颇感欣慰。 此时,宫女呈了一碟唤雨露团的点心上来。 杨薇娍低头看了一眼,满心赞许,“不愧是娘娘宫里的点心,这雨露晶莹剔透,光看着就让人食欲大开。” “你若喜欢,就带些回去。” “那便多谢娘娘了!”杨薇娍粲然一笑,“妾身就分些给太子妃和董良娣吧,我记得董良娣也喜欢吃这道点心。” “董良娣……”豆卢贵妃想起了上回在岐王府见到的董知,“那孩子近来过得如何?” 太子妃道:“董良娣为人低调,喜静,太子待她颇为尊敬爱护,若非有事,咱们一般甚少去打扰她。” “是么……” “此乃太子特地吩咐过的,纵使宫里最喜热闹的赵良媛,也不敢不对董良娣敬而远之。”杨薇娍此番说话大胆,丝毫不怕豆卢贵妃对董知产生不好的想法。 “太子到底还是挂念自己的生母啊……”豆卢贵妃突然感叹一声。 杨薇娍佯装一副莫名其妙的模样,片刻才笑着道:“太子孝顺,挂念自己的生母,亦时常挂念着娘娘您呀。” 豆卢贵妃听她这么说,微微陷入沉思…… 是夜,豆卢贵妃与圣上促膝长谈。 ………… 翌日。 圣上下旨,追封太子生母窦氏为昭成顺圣皇后。 由于其尸首至今下落不明,圣上便下旨招魂,将陵寝设在都城之南,陵号靖陵,且在长安立庙,号为仪坤庙。 李隆基对此感慨颇多,这么多年啊,自己的生母,终于可以安息了。 宫里不少李隆基的眼线,此事的来龙去脉,他一清二楚。 夜,东宫四下寂静,杨薇娍寝殿。 大婚之后,李隆基第一次踏进这里。这曾是他满心欢喜的地方,那日是何等的热闹,今夜却有些凄清。 “不知太子驾到,妾身有失远迎。”座榻上的杨薇娍见李隆基不声不响地进来,赶忙福身道。 夜有些深了,杨薇娍仍旧穿戴整齐,襦裙颜色鲜艳,甚至化了完整的妆容。 “坐吧。”李隆基语气淡淡,自己也径直坐到了座榻上。 夭桃当即呈上一杯热茶。 “今日父皇追封了我阿娘为昭成顺圣皇后,这么多年,我阿娘总算有个着落了。” “昭成顺圣皇后有父皇和太子记挂,想必甚是欣慰。”杨薇娍语气柔和。 “杨三娘,多谢,”李隆基神色颇为诚恳,“我知道,这都是因着你有意无意向豆卢贵妃提起了我阿娘,父皇今日才有此决定。” “太子何须言谢,”杨薇娍轻轻笑道:“我既已嫁入东宫,自然会一心一意为东宫着想。” 李隆基闻言,伸手缓缓拍了拍她的手背,心里不禁浮起一阵感动。 ………… 二人又说了会儿话,夜渐渐深之时,李隆基起身告辞。 夭桃甚为替主子失望,太子还是没留宿…… 杨薇娍却轻轻笑了,心情反而很好。 第二百三十四章 东宫妃妾形势 东宫,清晨。 各院主子每日都要到太子妃宫里请安,今日亦不例外。 太子妃殿中。 浓妆淡抹的妃妾们婀娜多姿坐在下边,向太子妃请安完之后,不免碎嘴起来。 “哟,难得啊,董良娣也来请安了。”赵娘端着茶杯,眼神瞟向董知,阴阳怪气地道。 “董良娣身子一直不大舒服,赵良媛你也是知道的。”不等董知说话,太子妃为其开口。 “多谢太子妃体谅。”董知朝太子妃微微点头,并未理会赵娘。 赵娘向来颐指气使,被人这般忽视,心里气得不行,却也无可奈何,谁叫太子看重这个闷葫芦呢。 “妾身来迟了,请太子妃恕罪——”钱之语匆匆忙忙走进来,嘴里喊着恕罪。 太子妃看着胸口微微一上一下起伏的钱之语,和颜悦色道:“钱良媛从来不迟到,今日可是出了什么事?” “妾身出门时不小心蹭脏了衣裳,不敢污太子妃尊容,故而折回去换,这才来迟了,请娘娘恕罪。” “原来如此,下回注意点便是了。”太子妃道。 “呵!我说太子妃啊,东宫这一个个……请个安都不勤快,不是生病就是忘东忘西,您这太子妃当得还真有劲儿哈。”赵娘戏笑,满是嘲讽意味。 这无疑是逼着太子妃责罚生病、迟到之人,否则太子妃就是承认自己窝囊、无尊严。 “瞧钱良媛这话说的,”钱之语接一嘴,“我的确是情形所迫,不得已才来迟了些。不过赵良媛就不同了,没几日是准时来请安的,如若一定要说咱们懒惰,那风气也是自你开始的,你进府早,又得太子宠爱,咱们都是跟你学的啊。” 赵娘笑,依旧游刃有余,“既然钱良媛也知道我得太子宠爱喽,这偶尔来迟,可是因着侍奉太子起晚了,怎么,钱良媛有意见?” 钱之语被她怼得无话可说。 赵娘可不是会轻易放人一马的主,“但钱良媛就不同了,你那些什么衣裳被蹭脏啊脚崴了啊都是借口,就是自己懒惰目无太子、太子妃,更无视规矩纪法。我觉得,当罚,太子妃觉得呢?” 太子妃看看一脸得意的赵娘,又看看被气得够呛的钱之语,“都是自家姐妹,我看还是彼此多包容些吧。” “是啊,相信钱良媛也是无心之失。”杨薇娍帮着说话。 “你们几个倒还串通一气了。”赵娘转而讥笑,“不过也是,这每夜独守空房的,不装些小毛病出来,怎么吸引太子的注意呢?我可以理解。不过啊……太子的心可是从始至终都在我身上,才不会被什么狐媚手段勾引了去。” 几人被赵娘这么一说,几人神色甚是难堪。 “咳、咳……赵良媛,注意你的措辞。”太子妃假意咳嗽了几声,语气有些严厉,“什么叫狐媚手段?她们个个都是太子亲自封的良媛,你难道在质疑太子么?” “妾身可没有,”赵娘撇撇嘴,抚了抚发髻道:“妾身该回去照料小郎君了,妾身告退。” 几人看着赵娘挺立的背影,神色皆不甚好。 这个赵娘越来越狂妄了。 “钱良媛啊,你和太子最近是怎么了?”太子妃看向钱之语,“就算是置气也得有个度啊,你怎就不知主动认个错呢?” “妾身知道了。”钱之语乖乖答话,若真是她主动认个错就能解决,她今日还会受赵娘的气么! “你莫气馁,我与太子成亲多年,我了解他,你若好好处理,他不会不待见你。”太子妃自是洞察着一切。 “是。” ………… “你在想什么?” 钱之语和杨薇娍并肩走回自己的宫殿,杨薇娍瞧钱之语微微发杵,遂开口问。 钱之语摇摇头,“没什么。” “方才赵良媛的话,你别放在心上。” 钱之语不屑,“她还不配。” “我瞧着觉得她不是什么聪明人。” “她虽然没有大聪明,却有不少的阴谋诡计,赵娘绝对是个心狠手辣的人物。在潞州时,我差点儿死在她手里。” 杨薇娍眉头微微皱了皱,“赵良媛的确是善妒之人。” “我退,敌进啊。防人之心不可无。” “今时不同往日,东宫的人会越来越多,她绝不会独大多久的。”杨薇娍安慰有点惊弓之鸟意味的钱之语。 “是啊,东宫的人会越来越多……” ………… 入夜,东宫。 月光皎洁,池水泛着涟漪。 钱之语沐浴过后,带了一个贴身宫女便朝花园走去。 如她所愿,园里池边正站着一个男子,男子看着池水,出了神。 钱之语刚想走上前,不料李隆基突然转身,便一眼看见了身后不远处的钱之语。 钱之语福身,对着李隆基浅浅笑了笑,正要踏步走上前。 可惜,李隆基对她扬起一只手,示意她止步。 原本充盈着笑意的眼眸,缓缓浮上失落,看来……太子今夜不想被人打扰。又或者是,不想被她打扰。 一抹苦笑浮上钱之语的嘴角,难道她真的没有翻身之日了么? “钱良媛,那咱们……”她身后的宫女小心翼翼地试探主子的意思。 “回去吧。”他既然无意,再强行接近只会适得其反。 那宫女点头,遂陪着主子缓缓折回自己的院子。 钱之语低头看着地上影影绰绰的光与影,这花园真大,比钱府花园不知大了多少倍呢。 曾经,她从未想过,自己会成为太子的妃妾,未出阁时,她只盼着嫁到个小门小户,能清清静静地过日子。她只想远离钱府,远离那个内宅妻妾尔虞我诈的地方,岂料,上苍捉弄她,让她嫁给个王爷就算了,如今还成为了太子。 这注定了她的日子不能平静啊。 她不觉轻叹一口气。 “娘子不必气馁,来日方长,咱们有的是机会。”钱之语身旁的贴身宫女开口。 咱们有的是机会…… 钱之语蓦地惊愕,一语惊醒梦中人,想不到,她也有今日。 她今夜做了自己曾经最不屑之事,她终于像钱府的姨娘们一样,费心思去接近那个男人了。 她走的就是那些姨娘们的路呵。 男子的事业在朝堂,女子的事业在男人,尤其是宫里的女人,位份就是前程。 她算是彻彻底底地想明白了,心里顿时泛起一抹心酸。 第二百三十五章 异样情绪 东宫,钱之语殿里。 钱之语坐在座榻上,懒懒靠着,手执勺子轻轻搅动着一碗牛乳。 一宫女走了进来,“回钱娘,杨良媛来不了,好像要接待她的妹妹。” “接待她妹妹?”钱之语扬了扬眉,“莫不是荆词?” 宫女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好像是的,听闻是杨四娘。”东宫的人多多少少都知道些,关于杨良媛的事。此杨良媛非太子心目中的彼杨良媛。 钱之语心里微微沉了些,荆词不该来这个是非之地,万一太子起了其他心思……荆词就等着后悔莫及吧。 “杨四娘可进东宫了?” “已经到了。” 钱之语立即起身,“我许久未见杨四娘了,同她聚聚去。” ………… 杨薇娍殿内。 几名伶俐的宫女候在一旁,桌上摆了好些点心茶果。 荆词和杨薇娍并排坐着,自进门始她就不由打量着眼前的三姐,试图从她身上找些她生活在东宫的蛛丝马迹,以推测她的近况,“三姐这些日子过得好吗?” 杨薇娍握着妹妹的手,微笑着点点头,“还不赖。” “三姐平日都做些什么呀?” “从前做什么,现在也是做什么呗。长姐得知我入了东宫,气得够呛吧?”大约是怕她多问,杨薇娍干脆扯了旁的话题。 说起长姐,荆词不觉一笑,“可不,大发雷霆呢。她多志在必得的一盘好棋啊,就这么毁了。” “长姐太高傲自负了,总以为自己天下第一聪明,挫挫她的锐气也好,叫她知道,咱们纵使是庶出,也不是任人拿捏的。” 荆词瞧着眼前的三姐,总觉得她有所不同了,但又说不出具体哪里不一样。 “近来太平公主愈发权势滔天,太子处处被她挤压,朝中有一半都是她的人。三姐,你在东宫,也要小心些。” “好,我会注意的。不过如此说来,你在外头更要小心谨慎啊。太平公主心狠手辣,只怕她不会放过你。”杨薇娍说着不觉眉头微蹙,荆词现在可谓处在漩涡之中。 “争权夺势她尚且顾不过来,哪会留意我这个小人物。”近来她还算清闲,长姐和胡远皆为太平公主耳听八方,紧跟局势,未有空闲找她麻烦。 “那就好,”杨薇娍放心地点点头,“我在东宫,不方便走动,今日叫你进来就是想看看你的近况,见你安好无恙,我就放心了。” “启禀杨良媛,钱良媛来了。”一宫女走进来通传。 “让她进来。” “是。” 不一会儿,钱之语笑吟吟走了进来。 荆词立即起身相迎。 钱之语边走边笑道:“好你个荆词,自家姐妹在东宫就是不一样,跑得这般勤快,杨良媛未嫁进东宫前,你才来看了我多少次?自家姐妹就是自家姐妹……” “瞧你说的,像我冷落了你似的。”荆词亦笑,拉着她到桌前一同坐下。 钱之语看向杨薇娍,“杨良媛竟也这般思妹心切,在这种情形下还要让荆词进东宫。” 杨薇娍听出了那么些意味,神色有些不自然,“你可是……在怪我?” 杨氏姐妹乃她坦诚相待之人,钱之语遂丝毫不隐瞒心中所想,“薇娍,你不是不明白太子对荆词的感情,荆词现在来东宫,这不是提醒太子她的存在么?万一哪日太子兴起,真的想法子让她入东宫,该如何是好?” 钱之语的话道得一点都不客气,被这般铿锵怼了几句,杨薇娍的脸色有些不好。 “荆词是我唯一的亲人,她在外面,我在东宫,丝毫不知道她的消息。让她一个人在杨府,不闻不问,她就安全了么?我是她姐姐,自然要保证她的平安为先。”杨薇娍语气生硬,不觉得自己有什么不妥之处。 “荆词好歹是历经过几次风浪的,最紧要的关头她都过来了,你担心她现在的安危?”钱之语嗤笑,如今外面什么情况她清楚得很,只要有崔琞在,荆词不会有任何危险。 “好啦,你们别说了,”荆词赶紧打断她们,瞧俩人这架势,再说下去非得吵起来不可,“多谢之语和三姐为我担心,你们说的都对,你们都是为了我好。如之语所说,我好歹是经历过几次风浪之人,有能力保护自己,你们不必为我担心。” “你啊……” “三姐,之语,”坐在她们二人中间的荆词一边握住一个人的手,她将她们的手叠到一起,由衷道:“如今你们是我唯一的亲人和唯一和好友,你们是我的牵挂,机缘巧合之下,你们都嫁进了东宫,我真的非常希望,你们互相扶持、相互照应。” 俩人看着一脸真诚的荆词,又看了看对方,皆点点头。 “这是自然,之语何尝不是我在东宫唯一的朋友。”杨薇娍道。 钱之语轻轻抽回手,微笑着说:“我亦是希望咱们能相互扶持、安安稳稳,以真心换真心,我同荆词一样,都是重情义之人,如若谁要是对我的朋友起不义之心,我定不会原谅她。” 敏感如杨薇娍,她明白钱之语这番话是一语双关。呵,可笑,她一个旁人竟敢质疑她这个亲姐姐会害荆词?这个钱之语未免太把自己当回事了吧。 “得了,我不打扰你们姐妹相聚了,省得呀,说我一个旁人插足你们的姐妹情感。”杨薇娍笑着起身,打算离去。 荆词见状欲挽留,“说什么呢,没有的事……” “是我有事要去忙,行了吧?钱良媛,告辞。”钱之语福了福身。 杨薇娍亦起来福身,“慢走。” 钱之语刚走,宫女便端了几碟精致的点心上来。 荆词夹起一块点心送入口中,嚼了几下咽下道:“之语没口福,走得这般匆忙。” “我看她是有目的而来。”杨薇娍说。 “什么目的?” 杨薇娍不屑一笑,“她怕我有私心而陷你于不义,特来警示我呢。” 荆词一怔,细细一想,之语方才的言行中貌似真的透露了几分这个意味,“三姐,我是绝对信得过你的。” “那是自然。” 她相信三姐不会害她,这是处处为她着想的姐姐啊。 不过,有友如钱之语,亦是她之幸。 ………… 荆词又小坐了一会儿,眼看时辰不早了,打算回杨府。 杨薇娍起身相送,亲自陪同她至上马车。 她们刚要踏出大门,一个高大的身影迎面走进来。 “杨四娘……” 第二百三十六章 连替代品都做不了 李隆基看见眼前的女子,毫不犹豫叫出了声。 荆词不自觉地抿了抿唇,福身行礼,“见过太子,太子安好。” “杨四娘,好久未见。”他直直看着她,眼眸中有种说不出的情绪。 “我先告辞了。”荆词又福了福身,抬脚踏出大门。 李隆基及时出声,“等等……” 荆词闻声止住步伐,背对着他。 “既然来了,就多坐一会儿吧。”李隆基转身看向他,淡淡道。 荆词有些犹豫,她多留不益,但又不知该用何言语拒绝。 “不会耽误杨四娘太长时间。”他知道她的犹疑,遂补上一句。 “好。” ………… 东宫,后花园。 亭内只有荆词和李隆基俩人,宫女斟完茶便福身退下,杨薇娍亦识相地回避了。 “杨四娘总躲着我,我是才狼虎豹不成?” 荆词轻笑,淡淡道:“太子是天之骄子,哪是什么才狼虎豹。” “天之骄子又如何,想要的东西,还不是得不到。”李隆基凝视着荆词,眼眸中流出一丝遗憾。 他口中的“东西”可谓含糊其辞,荆词顿了顿,“纵使现在时局不好,但您是太子,将来继承大统乃名正言顺。” 李隆基苦笑着摇摇头,罢了,她的心始终不在他身上。 “我能否顺利继承大统,一切还要靠杨四娘帮衬。” 荆词微笑,“太子放心,三姐已嫁入东宫,我杨家自然要支持姑爷的。” 她提醒他,杨家已和东宫联姻,更是提醒他杨薇娍的存在。 俩人未多说几句,荆词起身告辞。 李隆基让贴身太监亲自送她出东宫。 今日荆词突然被杨薇娍唤进东宫,她不是没想过万一撞上李隆基的可能性,她想着,事已至此,她总要面对。再说,如若她迟迟不面对李隆基,要是他把气撒在三姐身上,那就惨了,只怕三姐在东宫没有翻身之日。故而这个坎,她得过去,就算不为自己,也为了三姐。 她今日这般决绝地拒绝他,他暂时大概不会把心思放到她身上了吧。 ………… 杨薇娍优哉游哉坐在金碧辉煌的座榻上饮茶,心情不错。 宫女们有条不紊地端上膳食,到了吃晚膳的时候了。 正要动筷子,外头传来太监的声音,“太子至——” “外面说什么?”杨薇娍一连懵懂,以为自己听错了。 一旁的夭桃笑逐颜开,“三娘,是太子来了。” 杨薇娍连忙起身,正要出门时李隆基高大的身影大步走了进来。 “太子安好。” “起来吧,还没用膳呢?”李隆基径直坐到座榻上,“正巧,我也没吃,一起吃吧。” “是。”杨薇娍恭谨地坐回座榻上。 太监和宫女分别为李隆基、杨薇娍布菜,俩人相对而坐。 “今日杨四娘说了一句‘杨家和东宫联姻’,我忽而觉得,你真的嫁入东宫了,成为了我的人。”李隆基饮了一口佳酿,语气有些淡,“唉,你嫁入东宫,不管是阴差阳错,还是有意为之,这个‘果’我都得接受。” 杨薇娍如此听着,心里隐隐泛起些难受,被自己的夫君这般嫌弃,说得她是大灾祸似的。 “总得来说,这件事也怪不上你,杨四娘打心底里对我无意。”李隆基终于醒悟,有些东西他得不到就是得不到,不管怎么努力都是徒劳。 杨薇娍垂眸,柔声道:“空腹喝酒对身子不好,太子吃些菜吧。” 李隆基倒是听劝,拿起筷子夹菜入口。 看着他吃菜,杨薇娍依旧没动筷子,“薇娍真的……觉得很抱歉,薇娍明白太子对四娘的感情,但是事已至此,咱们都回不了头了。薇娍如今能做的,就是做好这个杨良媛,辅助太子成大业。” 李隆基停住筷子,抬头看着她。 好一会儿,他才稍稍点了点头。 一顿晚膳,李隆基未再开口,杨薇娍几次展开话题,他都懒得接下去,弄得杨薇娍不敢再多说一句,生怕惹他生厌。 用过晚膳后,宫女端了茶上来。 李隆基喝了一口,然后起身,“我还有事要办。” 一屋子宫女随杨薇娍赶忙起身,朝他的背影福身,“恭送太子——” 杨薇娍愣愣地看着大步流星离开的李隆基,脸色有些沉,迟迟未坐回座榻上。 “三娘……”夭桃看着主子,小心翼翼地开口。太子用膳后放下筷子就走了,这事儿又有得让那些妃妾落井下石了,三娘已然足够谦和恭顺,太子怎么就这么瞧不上呢。 “你们都下去吧。”杨薇娍淡淡开口。 转眼,宫女、太监皆退了出去,只剩夭桃在旁伺候。 杨薇娍缓缓挪回座榻上,为自己倒了一杯酒,尔后一饮而尽。 “他终究放不下她……”她喃喃开口。他放不下荆词就罢了,为何不愿接受她?他的心既然能宠赵良媛,能容太子妃,为何不愿接受她? “三娘,少喝些。”夭桃轻声道,怕主子喝多了。 “夭桃,我真的那么糟糕么?比不上荆词,也比不上东宫任何一个女人?” 夭桃摇头否认,“才不是呢!三娘是个才女,妙笔丹青甚少人能及,这可是从前太子亲自承认过的。三娘莫要灰心丧气,恰巧在这个节骨眼上,太子一时看不清,三娘再耐心些,太子迟早会看到您的好的。” 杨薇娍叹了一口气,但愿如此吧。 她放下酒杯,走向内室,“我累了,去睡会儿。” ………… 翌日。 太子妃殿里。 众人正候着,等太子妃出来。 赵娘气色甚好,正眉飞色舞地不知道说些什么。 杨薇娍刚踏进门,就听见了殿内的嬉笑声,好不热闹。 “哟,杨良媛来了。”赵娘瞟了杨薇娍一眼,嘴角的笑意似冷刀,“正说着你呢。” “妹妹有做得不妥之处,还望姐姐指点。”杨薇娍面无表情地道。 “呵,没什么,咱们是在为你抱不平呢,瞧你进东宫多久了,太子还这么冷落着你,咱们看着都心疼。就说昨晚吧,本以为太子会留宿你那儿,咱们都知道太子向来在哪用晚膳便留宿哪儿,可谁知道太子一放下筷子就走了,把妹妹晾在一旁。” 赵娘的声音柔媚,杨薇娍却觉得非常刺耳,面色不禁微微涨红。 东宫诸人都知道,杨薇娍进东宫那么久了,太子连碰都还没碰她一下,这个“赵良媛”的封号,乃有名无实。 “唉,费尽心思入了东宫,最后连替代品都做不了,真可怜……” 第二百三十七章 太子是否留宿? 杨薇娍瞧着眼前面目可憎之人,不觉悄悄握紧了双手……待松开之时,面容浮现一抹轻笑,“多谢赵良媛关心,花无百日红,赵良媛与其为我担心,不如好好为自己想想法子吧。毕竟,再怎么着,我身后还有整个杨氏一族呢,这个‘良媛’怎么着都是我的,至于赵良媛……那就难说了。” “杨薇娍,你说什么!”赵娘想不到素来低眉顺眼的杨薇娍敢这么明目张胆地挑衅她,她顿时怒气大涨。 “没什么,我只是觉得咱们身为太子的妃妾,有义务让自己的家族为太子肝脑涂地,赵良媛说呢?”杨薇娍冷笑着道,语气比她方才的讥讽冷上几百倍。 赵娘的嘴角颤了颤,脸色不是一般的难堪,她的出身,一直是她的心结。 “太子妃至——” 一道声音打破了紧张的局面。 众人起身,朝缓缓走出来的太子妃行礼,“太子妃安好——” “诸位妹妹今日来得真早。”太子妃看着众人神色与往常不同,加之方才宫女已向她禀明一二,她自然知道方才有人发生了口角,也有人看了一场好戏。 “是啊,尤其是赵良媛,今日出奇地没有迟到。”钱之语开口便扯到怒气未平的赵娘头上。 太子妃是聪明人,明白赵娘已然怒气冲天,遂没接钱之语的话,省得撞她的气头上,对于这个赵娘,她是能躲就躲。 众人今日未多言,太子妃喝了口茶便让大家回去了。 半道上,杨薇娍走在赵娘身后不远处,依稀听到她和宫女的谈话。 “出自杨家有什么了不起,瞧她自命清高的样儿,我总有一日,要把她赶出去!” “就是啊,咱们赵娘可是既得太子宠爱,又有小郎君,她杨薇娍算什么……” 杨薇娍停下步伐,看着远去的婀娜身影,轻轻叹了一口气。 她是时候未雨绸缪了,在东宫,她谁也靠不了,万一哪日出了点儿状况,恐怕连李隆基都懒得帮她。 ………… 几日之后就是杨薇娍的生辰。 杨薇娍让夭桃默不作声,万万不得张扬,直到她生辰那日的夜晚,她交给夭桃一副画卷,让她亲自送到李隆基手中。 “这幅画卷我记得……”李隆基看着手里的画卷,喃喃道,“这是薛夫子书房前的杜鹃花。” 那年荆词、他,还有杨薇娍三人被薛夫子要求各自作一副杜鹃,杨薇娍的画技着实把他惊艳到了,而荆词……李隆基想起她的鬼画符般的画作,嘴角不由泛起笑…… 一旁的夭桃见李隆基笑了,轻声道:“今日是杨良媛的生辰,杨良媛想起曾经的日子,好不怀念。可惜如今身处东宫,没有家人和朋友,想来志气相投的只有太子您一人,请太子过去共饮一杯。” 李隆基收起画卷,递给身后的贴身太监,“好。” 夭桃心一喜,想不到他这么爽快地应下了,赶忙给李隆基让路。 ………… 杨薇娍的殿内。 沐浴过后的佳人如出水芙蓉,杨薇娍穿了一袭艳色襦裙,略施淡妆,气质出尘,竟有些娇媚。 一席丰盛的晚宴已摆好,美味佳肴,色香味俱全。 “太子至——” 杨薇娍走到殿门口,微笑着朝走向她的李隆基福身,“恭迎太子殿下。” “杨三娘,生辰快乐。”李隆基看着杨薇娍,浅笑道。 杨薇娍粲然一笑,“太子,里面请——” 晚宴丰盛,桌上还摆了两只华贵的夜光杯,以及一壶葡萄酒。 宫女为二人斟了两杯酒。 杨薇娍举杯道:“多谢太子赏脸来看薇娍,这一杯,妾身敬您。” 李隆基将杯中酒喝下,“我不知今日是你的生辰,过来急未给你带礼物,说说看,你想要什么?” “薇娍最欣赏太子的画作,太子的画作中总有一股傲然正气、刚毅凛然,薇娍很是喜欢,太子可否赠一副画给我?”杨薇娍笑道。 “好说,”李隆基点头,“不过说起画作,杨三娘的绘画技艺是叫我佩服的,你所作的画,无论所画何物,都有柔情似水的娇媚感,画如其人,大概说的就是这般。” “不瞒太子,杨府的孩子自小就被长辈安排各自专攻一项技艺,我约五岁起就学画,为了把画画好,吃了不少苦头,不比书生十年寒窗容易。” “是啊,出自世家大族的,哪个都不容易。” 杨薇娍亲自为李隆基布菜,站在他身旁,边夹菜边道:“杨府几姐妹里,荆词是最幸运的,她自小放在表舅家教养,性子活泼,快快乐乐地长大了,直到十五岁才回来杨府。” 今夜,她主动提起荆词,就当时赌一把了。 李隆基心绪未有大变化,“我记得,你和荆词是同母所出。” “嗯,”杨薇娍点点头,一颗提着的心顿时松懈不少,“我们是至亲姐妹,我虽是长在阿娘身边,但总是羡慕她来得多。我羡慕她有快乐的童年、有知己好友,一颗爽朗的心胸,永远那般赤诚……” “是啊,这是杨四娘的可贵之处。”李隆基的嘴角浮现极其温和的笑。 一切已然徐徐展开…… “谁说不是呢?”杨薇娍亦笑得几位柔和,“她喜好自由,故而我这个做姐姐的不得不多为她担待些,毕竟她身上那一份东西,难得可贵。因着是我所不具备的,所以我不希望她失去。” “所以这是你代她进东宫的主要原因吗?”李隆基抬头看着她。 杨薇娍放下为正他布菜的筷子,停下动作。她低头看着李隆基,轻轻咬了下唇,然后一脸真诚地点点头。 李隆基看着眼前的女子,轻叹了一口气,“你坐吧。” 他提起酒壶为杨薇娍倒了一杯酒,“无论如何,祝你生辰快乐。” 杨薇娍与他一同举杯,笑着柔声道:“至少今年还有李三郎为我庆贺生辰,凭这一点,我就该庆幸。” 俩人一来二去,喝了好几杯。 杨薇娍又将话题扯到画作上,说得兴起之时,让夭桃把她珍藏的名家之作拿了出来,与李隆基一同鉴赏。 李隆基是爱画之人,听闻有名家之作,更是兴趣盎然。 葡萄酒本不醉人,但在夜色、画卷的衬托之下,显得分外迷人。 不知不觉,夜色渐浓,葡萄酒喝光了,画卷亦赏完了。 烛光有些暗,外面的月色映射进来,平添一分浪漫之气。 杨薇娍手持画卷,将它轻轻放在桌上。李隆基站在她对面,神色宁和。 俩人对视,面容皆浮现浅浅笑意,不得不承认,在画作的学问上,他们的心意是互通的。 杨薇娍的指尖有些僵硬,故作一脸平静地柔声道:“更深露重,太子今夜是否留宿在妾身这儿?” 李隆基看着眼前的佳人,毫不令人意外地点了点头。 第二百三十八章 谋爱(依旧是妃妾争斗) 翌日,天刚亮。 杨薇娍殿里的内室。 床榻上,丝绸被褥下,一男一女紧紧挨着,皆闭着双眸,睡颜宁和。 杨薇娍的睫毛颤了颤,朦朦胧胧地睁开眼,轻轻转头看着枕边人,她的手不由抓紧被子,原来昨夜的一切都是真实发生的,不是梦。 正当她充满爱意地凝视着枕边人之时,李隆基唔了一声,渐渐转醒。仿若能感受到她的目光般,他转头看向她,“你醒了。” 杨薇娍微笑着点点头,“嗯。” “我该上朝了。”李隆基掀开被子,准备起身穿衣裳。 杨薇娍亦掀开被子坐起来,欲伺候他穿戴,李隆基一边穿衣裳一边阻止她:“不忙,你再睡会儿吧,时辰还早。” “是。”她笑着点点头。 李隆基穿戴完整,便匆忙走了出去…… 床榻上的杨薇娍未再入睡,她双手抓着被子,微笑洋溢在面容上,心里泛起丝丝甜意,这一日,她等了太久了,她终于名副其实的是他的人了。 那么久,他亦终于,接纳了她。 太子昨夜宿在杨良媛殿里的消息一夜之间在东宫传开了,妃妾们对此抱有各自的态度,有人欢喜有人忧。 太子妃殿里,有的人未睡好,早早就来请安了。 “杨良媛被太子晾了那么久,想不到也有出头的日子。” “话不能这么说,人家可是出自杨家,那是名门望族,可不是咱们能比的。” 屋内几人正议论着,太子妃身边的宫女进来道杨良媛来了。 话音刚落,杨薇娍便走了进来,众人皆将目光放在她身上,跟随其移动。 “给太子妃请安,太子妃安好。”杨薇娍规规矩矩地朝座上的太子妃福身行礼。 太子妃和颜悦色,“起来吧,坐。” “赵良媛还真是一鸣惊人啊。”杨薇娍刚落座,一旁的赵娘别语气尖酸地道。 “昨日是我的生辰,咱们的太子宽厚仁义,念我第一年出阁,遂过来陪我吃了一顿便饭。”杨薇娍语气柔软,微笑着道。 赵娘冷笑一声,“呵!也对,只有在杨良媛生辰的时候,太子才会象征性地去探望你,不过杨良媛厉害,直接哄得太子留宿。” “哟,赵良媛酸什么呢?”钱之语扬了扬嘴角,笑里藏刀,“大家都是太子的女人,太子留宿杨良媛处,再正常不过。方才还说杨良媛出自名门望族呢,你我都比不上,即便太子要独宠杨良媛,也轮不着你来置喙不是?” 这话看着像是帮杨薇娍说话,无形间却使赵娘对杨薇娍多了几分恨意,众人皆知赵娘乃歌伎出身,钱之语明知如此还有意拿“名门望族”说事。 这么一来,杨薇娍就有些尴尬了。 “得了,咱们如今都是太子的人,英雄莫问出处,咱们的分内事是服侍好太子,为皇家开枝散叶。大家都是姐妹,就别踩谁捧谁了,能为太子和皇室立功者,才值得被称赞。”座上的太子妃面色柔和,朝身旁的宫女示意了一眼。 宫女立即端着一托盘走至杨薇娍跟前,“恭贺杨良媛与太子合房,这是太子妃赠予您的莲纹金镶玉镯,愿您早日为皇室开枝散叶。” 杨薇娍连忙起身,“多谢太子妃。” 对于太子妃此举,众人皆有些讶异,此举乃挺其的意味啊。 不过想来也是,杨薇娍是唯一和太子妃进宫见过豆卢贵妃的人,又的的确确是名门望族,太子妃嘴上这么说,实际行动还是在讨好她。 太子妃都送东西给人家了,众人再无话可说。 小坐了一会,太子妃正打算让众人散了,外头却突然传来一声尖锐的声音,“太子至——” 众人不禁错愕,太子来了? 转眼,李隆基大步走了进来,神色颇为愉悦。 “太子安好——”众人纷纷起身,向其福身请安。 李隆基直接走到太子妃旁边,在她旁边坐下,“大家坐吧,不必多礼。” “想不到太子今日这么早就下朝了。”太子妃笑道。 “今日没什么事,就早下朝了,知道这个时辰大家都在太子妃这儿,遂过来看看。我这几日忙,想来有好些日子没见大家了。”李隆基接过宫女端过来的茶水,直接端到嘴边喝起来。 “多谢太子惦念,妾身们一切都好。”太子妃代表众人回话。 李隆基把茶杯递回给宫女,抬眼看众人,“赵良媛,病了吗?脸色不好啊。” 被太子点名,赵娘不慌不忙,方才被怼的坏情绪还堵在胸口,遂语气淡淡回应,“没,妾身好着呢。” “谦儿这几日如何啊?” 李嗣谦乃李隆基的次子,聪明伶俐,颇得他欢心,是赵娘所生。 “谦儿可想念他阿爹了,背诵了好些诗赋,说等阿爹来看他时背给阿爹听呢。”谈及儿子,赵娘艳丽的面容浮现笑意。 “哈哈!谦儿从没让我失望过,你回去跟谦儿说,阿爹明日就去看他。” 赵娘顿时眉开眼笑,丝毫不掩饰心中的雀跃,“那妾身和谦儿等着太子。” 瞧着给她点阳光她就灿烂的赵娘,李隆基的脸色又愉悦了许多,笑道:“你这几日可有念书?” 赵娘愣了愣,犹豫了一番回到,“有啊。” “真的?”李隆基一副不相信的神情。 “真的!您上回说的那几本书,妾身全都看了,还做了批注呢。” 李隆基点点头,依旧笑道:“皇孙的生母不识字,可说不过去啊,既然赵娘这般听话勤奋,我可要去督查一下,看下你有没有撒谎。” 说罢,李隆基起身,走到赵娘身前,朝她伸出手。 赵娘满脸笑意,一把挽住李隆基,高高兴兴地遂他一同朝外走去。 “恭送太子——” 瞧着太子就这么走了,众人相视了一眼,心中皆有小感。 “今日大家都散了吧。”太子妃出声道。 “妾身告退——” ………… 返回各院的路途中。 钱之语快步追上前面的杨薇娍,“薇娍,等等我。” 杨薇娍遂放慢了脚步,停下来等钱之语。 “恭喜你啊,薇娍。”钱之语浅笑着说。 “多谢。” “唉,最是无情帝王家,昨夜太子陪你吃宴赏画,还宿在了你那儿,今日一转身就牵着赵良媛走了。”钱之语面无表情地摇摇头。 “之语的消息倒是灵通,连我同太子赏画都知道。” 第二百三十九章 复宠(重要!) “呵呵,这事儿整个东宫都知道啊。关于太子,那可是没有秘密的。”钱之语笑着坦言。 “男子三妻四妾很正常,且不说他还是太子。”杨薇娍语气甚为平静。 钱之语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你这心态倒是不错。” “你也不错啊。” “我同你是不同的,”钱之语苦笑,“你嫁进来时是满怀期待,我是心如死灰。” 关于钱之语的事,杨薇娍多少知道些,“日子总要过下去,放宽心吧。” “可不?我现在可谓不悲不喜了。” 岔道口,二人礼貌告别。 在东宫,若说谁能同她们说说心里话,也就只有彼此了吧。她们相识于年少,相处起来相比旁人要少些防备,但因着前些日子荆词来东宫的事,俩人间产生了些隔阂,故而现在不觉又疏离了几分。 ………… 二人分别后,钱之语并未走回自己的住处,而是不知不觉绕到了花园。 她身后只跟着一名宫女,随之缓缓走着。 钱之语的注意力并不在满园美景中,而是稍稍出神,好一会儿,她突然淡淡开口,“阿鸣,你说……杨良媛以后会得到太子宠爱吗?” 身后的宫女阿鸣一怔,未料到主子想的竟是这事儿。 宫女阿鸣想了想,回到,“阿鸣不知道,不过杨良媛的身份是摆在那的,太子即便不喜欢杨良媛,也不会怠慢了她。” 钱之语点点头,“是啊,就像董良娣一样,太子虽对她无爱意,却极尊重她。” “主子,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 “是该想想办法了。” 如今杨薇娍已经和太子合房,因着她的家世,赵娘从此定会把眼睛盯在她身上,如此一来,总算为她分走了些注意力。是时候……挽回了,否则再过些日子,只怕太子真的把她忘得一干二净。 ………… 不日。 东宫花园内。 曲声潺潺,自亭内流出。 亭内一女子手持胡笳,吹奏得甚为用心专注,沉浸在乐声之中。 花园的另一角落,李隆基负手漫步于园中,忽闻乐曲声,细听之下,奏者技艺不算高超,但这乐器声不常见,李隆基片刻才反应过来,原来是胡笳。 李隆基不由自主朝乐曲声的方向走去,一边走一边想,究竟是谁在吹奏呢? 他一步一步朝亭子靠近,几近行至亭前,李隆基才想起来,钱之语有一把胡笳,在潞州时偶尔吹奏。 得知吹奏者是钱之语,李隆基便无兴致往前走了,但是脚步不知不觉间已行至离亭子几十步之处,原路返回又多此一举,遂有些犹豫。 与此同时,亭内的钱之语微微侧了下头,看清不远处驻足之人后,果断地戛然而止。她收起胡笳,匆忙走出亭子,朝另一个方向走去,似在逃离般…… 她的举动被李隆基看在眼里,她躲他不成? “站住。”李隆基出声。 前方的钱之语遂止了步。 李隆基走至其跟前,“你为何躲我?” 钱之语正视前方,不卑不亢道:“妾身不愿徒增伤感。” 李隆基有些不解,盯着她问,“什么徒增伤感?” 钱之语微微垂眸,凝视着手中的胡笳,沉默不语。好一会儿,她才道:“太子可还记得,当初在潞州时,我总不时吹奏这胡笳。” 钱之语双眸出神,悠悠道:“初到潞州时,我多兴奋啊,太子待我那般好,之语觉得甚是幸福。后来,之语大病一场,总不时想念娘家人,便偶尔吹奏这胡笳。有一次,太子说这胡笳太苍凉,您不愿意之语吹奏,可是之语想念家人,太子说您当之语的家人,我想念家人的时候,您会陪在我的身边……” “我记得……” “可惜,太子近来事务繁忙,之语只好与胡笳相伴,不忍看太子一眼,怕心有眷念,更不愿触及在潞州时的美好回忆,省得心痛。” 李隆基看着她,似若有所思。 末了,他嘴角轻轻扯了扯,“你在埋怨我吗?” 钱之语轻笑,神色有些无奈,“之语哪敢啊,只是感慨唏嘘往事如烟罢了。在潞州时,咱们是何等开心,怎么回来长安,一切就变样了呢……之语百思不得其解……” “你觉得和我在一起开心吗?”李隆基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一颗心不由拧巴着。 钱之语微微抬头凝视着他,满脸真诚,“离开钱府,于我而言,宛若新生。”此话道得委婉,但她相信于他而言,再容易理解不过。 二人对视片刻。 李隆基终于移开眼神,脚步轻抬,往前走去,语气分外柔和,“胡笳不适合你,以后就弹弹琴吧。” 钱之语的面容亦终于浮现出浓浓的笑意,跟上他的脚步,“可是之语不会弹琴。” “我教你。” ………… 片刻间,钱之语复宠之事在东宫各院传开。 太子手把手教钱良媛弹琴,太子似乎教上瘾了,一连几日,太子只要忙完手上的事,便教钱良媛弹奏,东宫几日都沉浸在管弦曲调声中。 大家都以为太子早已厌倦钱之语,谁也没想到她还有复宠的一天,且势头这般盛。 这一日,李隆基忙完后照常召见钱之语。 二人正吃着晚膳,看这势头大抵今夜又是钱良媛侍寝了,太监突然进来通传,道太子妃来了,有急事求见太子。 太子妃素来识大体,李隆基相信她应当真有急事,遂让她进来。 “太子安好。”太子妃端庄地福身行礼。 李隆基身旁的钱之语放下手上的筷子,起身朝太子妃福身。 “有何急事啊?” 太子妃咧开嘴,面容中不觉洋溢出喜色,“恭喜太子,方才医师禀报,杨良媛有身孕了。” 李隆基剑眉一抬,有些讶异,“此事当真?” “此乃千真万确,咱们东宫,又要迎来个孩子了。”太子妃笑吟吟地道。 “好!甚好!”李隆基顿时喜上眉梢,“赏,大家都有赏。” 一旁的钱之语浅浅笑着对李隆基道:“恭喜太子、贺喜太子!” 太子妃继续道:“不过杨良媛的身体反应有些强烈,太子可要过去探望一下?” “也好。”李隆基笑着起身,刚走出两步,回头对钱之语道:“你先吃着,我改日来看你。” 钱之语福身,“是。” 李隆基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屋子里,太子妃却稍慢了几步,临走之时,她看了钱之语一眼,神色颇有意味。 这个孩子,是李隆基第三个孩子了。 最主要的是,这孩子的母亲是杨家。观国公、郑国公这两个府,可是深得圣上信赖的世爵啊。 第二百四十章 突然怀孕 “太子至——” 门外忽然传来一声,座榻上斜靠着的杨薇娍闻得声音,正欲起身出门相迎。 不待她下榻,李隆基已经大步走了进来,忙道:“躺着别动。”他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前,伸手将她搀扶着靠到后面的枕上,“你如今身子不便,就莫要行这些虚礼了。” 杨薇娍笑着道:“妾身遵命。” 李隆基坐在榻沿,看着脸色不错的杨薇娍,眼前的是杨三娘啊,竟然怀了他的孩子,他实在措手不及,有些再为人父的开心,也有无法名状的奇怪情绪。 “太子,您怎么了?”杨薇娍神色柔和地叫唤有些出神的李隆基。 “没什么,我只是觉得……上苍突然给了我一个惊喜。” “上苍何不是也给了妾身一个惊喜,妾身一定会好好保护他的。” 李隆基点头,轻轻拍了拍杨薇娍的手背。 ………… 杨薇娍突然怀孕,东宫妃妾们皆猝不及防,谁曾料想杨良媛头一次与太子合房就怀上了。大家还想着今后怎么应对正圣眷优渥的钱良媛呢,现在倒好,又杀出了个杨良媛。 据说赵娘得知消息后,直奔钱之语的住所,明里暗里讽刺了好一番。二人不和由来已久,结果钱之语反唇相讥,谁也没沾到嘴上便宜。即便如此,赵娘心还是开心的,钱之语这小浪蹄子一直以来同她作对,耀武扬威已经很久了,趁此机会能她的杀杀锐气,再好不过。 太子妃当日便赏赐了好些物件给杨薇娍,除了首饰、绸缎,还有婴孩用的精致华贵的东西。 “还是太子妃待咱们好。”夭桃一边清点物件一边轻笑道。 座榻上的杨薇娍却神色严肃道:“夭桃,你今后要更加注意自己的言行举止,莫让有心人钻了空子。” “奴婢明白,定不会给三娘惹麻烦。” “咱们院里的人,你要多留意,仔细盯紧了,我现在是非常时期,这个孩子是我同太子的,段不能出一丝差错。”杨薇娍轻抚着自己的肚子,神色极为柔和。 东宫的情形,杨薇娍心里清楚。太子妃无子嗣,虽顶着个正室头衔,难免会被恃宠而骄的小妾欺负。赵娘为人最高调,仗着自己生了个太子最疼爱的儿子,有时甚至目无章法。刘氏生了太子的长子,东宫上下没人敢轻视她。其他旁的存在感较弱的人,也就是些小角色,不值得在意。 至于钱之语……杨薇娍想起她,不觉轻咬下唇…… 她是荆词的朋友,杨薇娍一直同她也处得不错,她们或许会是朋友吧。 ………… 这日,李隆基下朝后顺便去探望豆卢贵妃。 豆卢贵妃素来是极为关心自己一手带大的太子的。 “东宫近来不太平吧?”慈眉善目的豆卢贵妃浅道。 李隆基饮了一口宫女刚斟上来的茶,有些心事重重地回,“一直就没太平过。” “是啊,有你太平姑姑在的一日,怎会让你太平。” 东宫布满太平公主的眼线,时时刻刻密切监视着东宫的一举一动。李隆基知道这情形,遂做事甚为小心谨慎。 “我看……要不就给东宫诸人进一进位分吧,良媛和承徽都进一进,给她们母家一些信心,也涨涨东宫的声势。”豆卢贵妃身处后宫,自然最懂得如何用后宫来协助男子。 李隆基想了想,点头道:“东宫现有良媛四名,承徽六名,依娘娘看,这位份该如何进呢?” “进一名良媛为良娣,两名承徽为良媛,如何?” “好,只是这人选……” “听闻杨良媛有了身孕,我看良娣人选就她吧,至于承徽如何进良媛……我不太了解,你自己斟酌斟酌。” 李隆基没及时应声,而是犹豫了一会儿,尔后道:“要不就进两名良娣吧?” “两名良娣……”豆卢贵妃喃喃,摇摇头,“我觉得不好,如此一来就有三名良娣了,东宫的人本来就不多,显得头重脚轻,不妥。”她转头看向李隆基,“怎么?除了杨良媛,你还有意于哪一位啊?” 李隆基笑,“没有,孩儿只是说说。” “那便好,不过进杨良媛位分只是我的看法,太子有更好的想法不乏照着自己的想法去做。”豆卢贵妃道。 豆卢氏是聪明人,明白太子有自己的抱负,更清楚太子就是她的未来,她是不但不愿意惹他不高兴,更希望他能顺利继承大统。 “儿子明白。” ………… 杨薇娍怀孕,李隆基除了偶尔去看望她之外,平日里要么去看看赵娘,要么就同钱之语待在一起。 钱之语住处。 李隆基前脚踏进来,宫女便斟上茶,刚要端给李隆基时,被钱之语一句“慢着”阻止了。 李隆基和宫女都有些疑惑。 钱之语示意了一眼自己的贴身宫女阿鸣,阿鸣当即上前接过茶,打开盖子用银针试毒。待细细检查过之后,她才毕恭毕敬地把茶水端给李隆基。 “你们都下去吧。”李隆基对一屋子宫女道。 “是。” 众人遂徐徐退下。 李隆基饮了一口茶,看向钱之语,“还是你谨慎。” 钱之语轻笑,叹声道:“如今东宫遍布太平公主的耳目,不谨慎不行。光是妾身这院子,就有好几些个行为诡异的人。” 李隆基握住她的手,神色充满关怀,“你要小心,注意安全。” 她点点头,眼神竟有些担忧,“太子也务必谨慎,吃的用的都要吩咐人细细检查,怕就怕出其不意。” 见她如此,李隆基握紧了她的手,不觉将心里话对其倾吐个干净,“你说现在……” ………… 权势滔天的太平公主对东宫虎视眈眈,前些日子,太平公主把被圣上贬在外头的萧至忠召了回来,为她所用。她试图借助萧至忠对太子的恨意来对付太子,毕竟他唯一的儿子萧平死在太子讨伐韦后时的刀下。 荆词得知消息后,当即蹙起了眉。 圣上真的很宠爱他的这个妹妹啊,竟容得下她与太子分庭抗争。 要说萧至忠,那真的是一个八面玲珑之人。他一回到长安,第一件事就是把自己的女儿萧安的棺椁从韦后表弟的坟墓中挖出来,放回了最初的墓地里。此举意在表明萧家与韦家再无一点联系,从前的冥婚也不作数。 第二百四十一章 去子留母(重要!) 萧安的墓前。 荆词静静站着,看着这座墓,她突然无言以对。 她心底里便觉得自己欠萧安一条命,如果当初萧安的选择不是去向她报信,而是出了城门与魏元会合,或许现在她就正和魏元幸福地生活吧? 可惜……萧安即便死了,萧至忠也不让她安宁。 “萧安,待太子登基之后,我就听你的话,立即离开长安。”最终,荆词喃喃。 东宫。 啪—— 茶杯从杨薇娍手中坠落在地,茶水洒了一地。 她脸色突变,声音颤抖,“太、太子说什么……” 坐在她对面的李隆基叹了一口气,“薇娍,对不起,但是为了你的安危,我不得不这么做。” “不、不……”杨薇娍慌忙摇头,哽咽着哀求,“太子,妾身不要安危,妾身只要这个孩子,我求求您,让妾身把他生下来吧。” “薇娍,”李隆基看着眼前激动的杨薇娍,一脸的无奈,“当今是什么情况,你不是不知道,万一你被他人暗算,牵连性命,我如何向杨四娘交代?如何向杨家交代?” “太子,这可是咱们俩的孩子啊,您怎能不要他?”杨薇娍满眼泪水直直地盯着他,似在质问。 李隆基撇开头,不忍与之对视,淡淡道:“孩子还会再有的,这个孩子留不得。” 说罢,李隆基起身,头也不回地走出门外。 座榻上的杨薇娍愣住了,良久的出神…… 他说不要这个孩子…… 这是她同他的孩子啊…… 两行泪水顷刻间流了下来,杨薇娍的心好疼,这是她心心念念的他的骨肉,他怎能放弃他……说得那么好听,为了她的安危,可是她甘愿不要安危,她只要这个孩子! 杨家,呵!想不到,他真正在意的,竟然是杨家!多么冠冕堂皇,为了保住她这个东宫和杨家的唯一联系,他可以杀死自己的亲骨肉。 杨薇娍握紧了手心,心里暗暗发誓,她绝对不会让这个孩子有事。 ………… 李隆基欲去掉杨薇娍腹中胎儿一事乃东宫的秘密,谁也不知道。李隆基生怕太平公主对杨薇娍下毒手,届时连杨薇娍的命都保不住,又何况腹中胎儿。 杨薇娍强制自己冷静下来,盘算着如何保住肚子里的孩子。太子妃虽是李隆基的正室,但她太过温柔贤惠,夫君说什么便是什么,想来不会帮她一同劝说太子。 而赵娘那女人巴不得她滑胎,更不会为她说一句话。 这么说来,只有……钱之语了。 杨薇娍当即动身,前往钱之语的住处。 一入内,她直接噗通一声跪在她面前。 钱之语顿时慌了,“薇娍,你这是做什么?” “之语,拜托你救救这个孩子。” 钱之语赶紧搀扶她,把她扶到一旁坐下,“有什么话好好说,当心孩子呀。” 杨薇娍顺势抓着她的手腕,泪眼婆娑,“之语,太子要拿掉这个孩子。” “什么?”钱之语脸上露出意外之色,“怎么会呢?太子不是喜欢得紧吗?你不会搞错了吧?” “没有错,太子亲口对我说的,因着现在东宫处境不好,太子说为了保全我才出此下策……可是,你觉得我是那种自私的母亲么?无论如何,我都要留下他。”杨薇娍看着钱之语,一脸乞求,“之语,如今你与太子最亲近,求求你,帮帮我可好?救救这个孩子。” 钱之语看着可怜兮兮地杨薇娍,轻叹一声,“他何尝不是太子的孩子,想必太子心里也不好受……” 杨薇娍眼含泪双眸一直盯着钱之语,等待她的答案。 “你别这么看着我,我话还没说完,”钱之语看了眼她继续道,“不过我理解你为娘的心情,哪个母亲不是为了自己的孩子能拼上性命?我会试着帮你劝劝看。” 杨薇娍当即道:“之语,这个孩子命,就交到你手上了。” 钱之语默默地点点头。 ………… 这日午间,李隆基在钱之语住处午休。 午后,一宫女悄悄闪进杨薇娍的院子。 座上的杨薇娍听完宫女的禀报后,再次大失神色。 由诧异,到愤怒,最终冷笑。 好个钱之语! 她挥了挥手,让这个悄悄给她报信的宫女退下。 那名宫女刚退至门外,夭桃把她拦截下来,严肃地叮嘱,“继续留意钱之语的一举一动,有要紧事及时汇报。” “是。”此宫女垂首福身。 夭桃入内看主子的情况时,深深闭上双眸的杨薇娍利落地起身,走向门边。 “三娘,您要去哪?”杨薇娍越过她,大步朝外走去,夭桃赶紧跟了上去。 ………… 李隆基的书房, 太监紧着脚步入内通传,“启禀太子,杨良媛求见。” “让她进来吧。”李隆基放下手上的奏折,淡淡道。 不一会儿,杨薇娍快步走了进来。 她看着座上器宇轩昂之人,再次噗通一声跪下,语气已然不再像上回那般激动,而是万分冷静,“请太子收回成命。” “道理我已经跟你讲过了,杨良媛莫再执迷不悟。”一个成大事的男人,对于眼前女人的执着,他没有太大的耐心。 跪在地上的杨薇娍微微仰视着座位上一动不动的男子,语气充满了质问,“太子难道对自己的亲生骨肉就没有哪怕一丝的感情么?您可是他的父亲啊!你真的要杀死他?” “说的什么话!”李隆基剑眉轻蹙,有些不悦,“事已至此,你先回去吧。” 心底最后一丝希望渐渐幻化成寒凉的冰……杨薇娍嘴角生出一丝冷笑,“如若……怀这个孩子的是荆词,你还会做同样的决定么?” 李隆基深邃的双眸一闪,面色浮现许些厌烦,他起身朝外走去,直直绕过她,留下身后跪在地上之人。 原本直直跪在地上的杨薇娍,随着他决绝地离去,身体上最后一丝力气亦被渐渐抽离,她瘫坐在地上,冰冷的泪水情不自禁地流下,一瞬间心如灰死。 他终究,丝毫没有爱过她啊。 所以他才能痛下杀手,一点情分都不顾。 他当真一点都不稀罕他们的孩子。 曾经,二姐杨钰沛说,“李隆基是成大事的人,不会一心待你。”可惜那时的她有一颗飞蛾扑火的心,什么都听不进去。 呵,如今,她不求一心,但求动心。 可惜连乞求他动心都是奢侈。 第二百四十二章 生死一线 面色极其难堪的杨薇娍在夭桃的搀扶下,颤颤巍巍地回自己的院里。 “三娘,咱们该怎么办?要不……咱们告诉四娘,让四娘劝劝太子吧?”夭桃犹豫着道。 见主子不语,夭桃又道:“或者找薛夫子,薛夫子也做过太子的夫子,定会……” 杨薇娍摇摇头,神色呆滞地喃喃道:“他是太子呵,谁劝也没用,他要保他的太子之位,他要的是天下。”她心里其实很清楚,即便今日换做是荆词,太子也会狠下心堕胎。 她当初爱慕的是胸有乾坤、抱负远大的他,何曾想有一日他因着自己的远大抱负,甘愿牺牲亲儿。 她不理解他,作为一名母亲,她非常非常不理解。 无论如何,她要自救。 “去调查一下,太子近来都与哪些朝臣接触。”杨薇娍终于冷冷发话。 夭桃紧着神,毕恭毕敬地领命,“奴婢遵命。” 这么多年经营的铺子、积攒的人脉,是时候派上用场了。 ………… 当日深夜,夭桃前来复命。 杨薇娍斜斜靠在座榻上,毯子盖着小腹,心绪难平。 “禀三娘,与太子接触频繁的有好些朝臣,但论及亲密,恐怕中书侍郎张说与太子最为亲近,他是太子的侍读,太子对他很是看重。” “张说……”杨薇娍轻声重复,她注意这个人很久了,能干、聪明,但也狡猾、贪财,“就他了。夭桃,你亲自拜访,片刻不要耽误。” “是。” 当夜,夭桃骑了一匹马一路打点出了东宫。 她快马加鞭行至一民宅,利落地下马,小跑到大门前。 啪啪啪—— 啪啪啪—— “谁啊?大晚上的……” 啪啪啪—— “来了来了……” 门终于被打开。 “把你们阿郎叫来,就说夭桃找他,让他带上铺子的钥匙。”夭桃冲着睡眼惺忪的门房劈头一句。 “你、你找我们阿郎干吗?”门房显然搞不清状况。 夭桃怒言相对,大嚷到,“赶紧的!我是你家阿郎的东家!耽误片刻小心你的小命!” “是、是……”门房这回明白了,阿郎的东家可是神秘的大人物,养活着这一家老小呢,“姑娘稍等,小的这就去。”他点头哈腰道,尔后屁颠屁颠往里面跑去。 不一会儿。 一中年男子边穿衣裳便小跑着出来,“您怎么这时候来了?可是出了什么事?” “钥匙带了么?” “带了带了。” 夭桃一把拉过他,转身往马匹走去,“赶紧跟我走。” ………… 夭桃和药铺掌柜直奔仓库,片刻,夭桃提了个小包裹,再次踏上马,将掌柜一个人留在后头。 “哎,夭桃姑娘,我……”被撇下的掌柜无所适从。 “我必须赶在天亮之前完事,掌柜委屈一下在此过夜吧,驾——” 人马渐渐消失在夜色中,掌柜一脸无奈,转身悠悠朝里面走去。 不久,夭桃悄悄溜进张说的府邸,直奔主院的内室。 内室主人早已熟睡,甚至打起了鼾。 夭桃把东西往床榻上一放,然后开始用力拍熟睡之人。 “嗯、嗯……干吗啊,别闹……乖啊……” “醒醒,醒醒。”夭桃加大了些力度。 “你是谁啊!”床上的人终于睁开眼,刚想叫嚷,一把尖锐的匕首就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别出声!” 张说一颤,“你、你你要干什么……” “我来求张侍郎救命。” “救、救谁的命……” 夭桃放下手中的匕首,噗通跪在他的面前,一脸诚恳,“求张侍郎救救我家娘子。” 坐在床上的张说暗暗松了一口气,揉了揉眼睛才道:“怎么回事啊?你说说看。” “事情是这样的……” ………… 张说是通达人,杨家乃名门望族,看在杨家的份上,这个忙他会帮,再说,夭桃带来了名贵的药材和重金,他没道理和钱过不去。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在下愿意一试,但是能否成功,在下就不保证了。”张说一脸正经。 “请张侍郎务必要劝服太子收回成命,杨家上下还有将来的小王爷会对您感恩戴德。” “我尽力吧。” 黑夜开始透着隐隐的亮光。 杨薇娍一夜未眠。 天亮之后,滑胎药将如期而至,不知夭桃此行能否成功。 杨薇娍反复摸着自己的小腹,神色透露着心绪不安,孩子啊孩子,你的去留,就在这一夜之间,如果这一劫你能逃过,阿娘余生定会用命死死护你周全…… 以李隆基的性子,这回也算仁至义尽了。他有意提前一日告知她他的决定,好让她有个心理准备,并且打算亲自煎这碗滑胎药。 一大早上,正当李隆基在厨房煎药之时,太监道张侍郎求见。 “传。” 不时,张说走了进来。 “你怎么找到这来了?”李隆基一边扇火,一边道。 “见过太子,微臣听闻太子在厨房,好奇,便过来看看。” 李隆基轻叹一口气,“不瞒你说,此举是为了杨良媛腹中的胎儿,终归父子一场,我该亲自送送他。” 张说点点头,“原来如此,太子是性情中人啊。” 李隆基不想再说此事,遂转了话题,“我方才做了一个梦,梦见一神人推翻了一个巨大无比的鼎,你觉得……这是什么意思?” 张说闻之,顿了顿,尔后郑重其事地作揖道:“太子,依微臣看,此乃‘吉兆’。” “哦?愿闻其详。” 张说酝酿了一番,“恰逢杨良媛有孕,又恰逢太子您打算送他最后一程,太子竟做了这种梦,不就是意味着这个孩子是‘神人’的化身吗?如若让他留下,他将来恐怕大有作为啊。” “是么……”李隆基扬眉,轻声呢喃,“真的吗……” “微臣斗胆,恳请太子留下这个孩子,说不定将来能造福大唐百姓啊。”张说再次作揖道。 李隆基未语,沉思了良久…… 最终,他似下了极大的决心般,点点头,“好吧,此梦着实离奇,那我便冒一次险。” ………… 杨薇娍住处。 “太子至——” 随着外头传来一声,杨薇娍的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她紧紧拽着身上的襦裙,双眸渐渐闭上,该来的终究会来。 “哈哈——杨三娘,不必紧张。”爽朗的笑声响起,李隆基大步走了进来。 “太子。”她甚至没有下座榻,只淡淡叫了一声。 李隆基未在意,直接上前坐到座榻边上,“我方才做了一个吉梦,这个孩子,咱们得留下。” “当真?”杨薇娍喜出望外,甚为激动,“多谢太子,多谢太子!” 李隆基拍了拍她的肩膀,“这个孩子,你务必小心养着,万万不能出一丝差错。” “妾身谨记!” 第二百四十三章 谁也没把谁当朋友(重要!) 李隆基未久坐,不到一盏茶的功夫便离开了。 杨薇娍遣去了屋内伺候的宫女们,眼泪终于再次情不自禁地流了下来,甚至忍不住呜呜哭了出声。 她后怕,后怕极了,差一点点,她就要失去这个孩子。孩子来得突然,她为此每一日都过得幸福无比,但从昨天到今天,她仿若身处地狱一般。 历了一劫,她终于重见光明。 这一次,她定会好好护住这个孩儿,绝对不让任何人再有可乘之机。 ………… 钱之语起身,打算去给太子妃请安,那就会一会那些人吧。 太子妃宫里。 众人见杨薇娍姗姗来迟,都一副看好戏的模样。 “杨良媛也有来迟的时候啊。” “哎呀,人家杨良媛现在肚子里怀着一个呢,没法子的事儿。” “再没法子,也不能藐视太子妃呀。” 杨薇娍无视众人的七嘴八舌,径直向座上的太子妃福身,“太子妃安好——” “赐座,”太子妃轻笑着道:“杨良媛身子不适,一早便让人来说了,并不是诸位妹妹说的那样。现在看杨良媛抱病请安,这份心意着实令我感动。” 一席话让杨薇娍不禁对太子妃心生感激,她并未让任何人来向太子妃请假。 太子妃如此说话,众人倒也不好说什么了。 众人今日在太子妃这儿请安已接近尾声,杨薇娍没坐一会儿众人便散了。 回各自院子的路途中。 钱之语叫住杨薇娍,“看见你没事,我真是替你松了一口气。” 杨薇娍轻笑,语气却甚是嘲讽,“是啊,我该谢谢你。” 钱之语一怔,难不成她知道了…… “我会永远记住你的恩情。”杨薇娍侧头盯着她,一字一句地道。 钱之语脸上的表情迅速变了变,顷刻恢复常态,同样轻笑道:“举手之劳。” “钱良媛如此高瞻远瞩,前途一定不可限量。”杨薇娍言有所指。 钱之语终于确定,她定是什么都知道了。也罢!朋友一场,不瞒她算对她的最后一点义气,“杨良媛也不错,面面俱到,事事留一手。” 四目对视,笑意间满是寒凉和戒备。 谁也没料到,对方会有这么一手。 大家都是聪明人,其实谁也瞒不了谁。 俩人未再言语,礼貌性地福了福身,便分开各自走各自的路了。 说实在的,其实钱之语和杨薇娍双方心底皆终究有点不是滋味,原本还存在的那么一丝纯洁友情,今日算彻底化为乌有了。可又有什么法子,她们已然身处这种环境,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 那夜钱之语宫里偷偷溜出来向杨薇娍禀报的宫女,是杨薇娍很早就安插在钱之语宫里眼线的。谨慎如杨薇娍,东宫每一个妃妾的宫里,都有为了钱财愿意向杨薇娍提供消息之人。 说到底其实谁也没打心底里信任过谁。 那也宫女禀报之事,是太子之所以兴起堕了这孩子的念头,是钱之语吹了耳旁风,钱之语有条有理地分析当前局势,以一心为东宫好的名义,劝李隆基拿掉杨薇娍肚子里的孩子。 钱之语真正想要的,是一个良娣的位分。她比谁都清楚,位分对于一个女人有多重要。 “把这封信交给荆词。” 杨薇娍思前想后,终于落笔写了一封信,递给夭桃。 “是。” 这回是利用太子堕胎,下回就指不定是什么了,为了孩子,她不得不求援。 ………… 杨府。 荆词刚处理完青女送来的近来杨家在朝中的官员变动的资料,芳年便送了一封信进来,说是东宫三娘子来的。 “快给我。”荆词笑着催促,前段日子听闻三姐有孕了,她着实替她高兴,一直想着抽空去看看她,可惜这几天一直很忙,她不时还要去一趟观国公府,同观国公一同商量杨家事宜。 太平公主步步紧逼,杨家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及时调控朝中局势,尽量把自己的人安插妥当。 “怎么了?三娘出什么事了吗?”芳年好奇地望着看过信后沉默地主子。 “三姐差点被太子堕胎,这封信是让我去东宫陪她养胎。” 芳年和青女都不禁讶异,太子竟然要三娘堕胎?那可是他亲骨肉啊,太不可思议了…… “那四娘您去还是不去?” 荆词思虑了一会儿,“这事恐怕要和观国公商量一下,毕竟咱们两府是一家,进了东宫恐怕很多事会不方便。” 荆词又细细阅读了一遍三姐让人送来的书信,信中把缘由写得很清楚,太子是害怕太平公主对三姐不利,在有心人的建议下决定堕胎,幸亏侍读张说及时阻止。 唉,太子现在如同惊弓之鸟,生怕出一点错啊!三姐战战兢兢了几日,实在可怜。荆词明白三姐,她就算是不要自己的命,也要这个孩子的人,何况这还是她最爱的人的孩子。 翌日。 荆词亲自登观国公府邸,说了杨薇娍的事。 观国公沉思了一会儿,觉得杨薇娍的建议甚是可行。 “若我进了东宫,咱们要见面恐怕就不方便了。” “不碍事,”观国公道:“这一波官员调整之后,想必太平公主会安分一段日子,咱们手上的事也会少了许多。若有重要的事情,我会想法子把消息传到你手中。” 荆词点头,“那行,如今太平公主的眼线已经布满东宫各个角落,这已然是东宫的大患,前些日子太子在长鹊楼召见一行人,他的意思是无论如何要揪出一些来。我看,我此行就顺便帮他清理一下东宫吧,省得他草木皆兵,竟打起了三姐肚子的主意。” 观国公神色严肃,“四娘,你此行,最最重要的任务,还是要护好三娘肚子里的孩子。如若这个是男孩儿,有一半咱们杨氏的血统,他将会成为杨家接下来几十年的扶持对象,太子登基后,杨家会立保他为太子。” “还是观国公想得长远,于公于私,我都会保住三姐的孩子。”荆词道。 眼看着已近年关,荆词决定年后再去东宫。 过年前,杨府还有许多事待处理。 她已经多日未见崔琞,崔琞如今还在宫里任原来的职位,她和他都很忙,偶尔他深夜回来会直接来杨府找她,二人说不了几句话又得分开。 是夜,她去了崔宅,去东宫之事,还是得亲口和他说说。 第二百四十四章 进东宫陪产 崔宅。 荆词在崔琞的书房等得快睡着之时,崔琞终于回来了。 他看见她出现在自己的书房,一点也不意外。 “你可算舍得回来了,宫里有美人留你不成?”荆词笑着上前。 “胡说。”崔琞洗了把手,宠溺地瞪了她一眼。 “三姐写信来,希望我去东宫陪她待产。而且,前段日子太子不是也说了么,欲清理一下东宫眼线,我想我此行可顺便帮他这个帮。” 崔琞的脸色顿时变了变,不假思索道:“我不同意。” “为什么?两全其美,多好啊。”她不解。 “太子是什么人你还不清楚吗?”崔琞直视她,“那是头狼。” “你放心,我会保护好自己的。” “总之我不同意。”崔琞沉着脸道。 荆词撇了撇嘴,转身坐回了椅子上,嘟嚷到,“那不行,我已经应允三姐和太子了,等过年后就去。” “什么?”他的声音甚为不悦。 荆词扬了扬下巴,“我就是来和你说一声,任务我已经领下来了,不做也得做。” 崔琞沉着脸甚为无奈地瞪着她,全然拿她没办法。 平日里处理事情认真谨慎、行事利索的荆词,也就只有在崔琞面前,才会有既撒娇又耍小性子的一面。自然,崔琞亦然,他只接受她一人的肆无忌惮。 ………… 年后,将近出正。 杨府的车夫赶了一辆坐着主子的马车,和一辆装满行李的马车,悠悠朝东宫的方向走去。 已是冬季,今天没有下雪,寒风呼呼地吹着,连素来不畏寒的荆词也感到有许些冰冷之意了。 马车行至东宫,荆词下车,夭桃已经带了两个宫女候在门口了。 “见过四娘,您总算来了。”夭桃一派喜色,带着两个宫女福身请安。 “三姐这两日情况如何?” “三娘的身子这两日好了许多,现在在屋里歇着,一早就吩咐奴婢来接应您呢。” 荆词点头,随夭桃一起朝杨薇娍的住处走去。留青女和芳年指使太监们搬行李。 杨薇娍刚踏出屋子,就看到荆词迎面走来。 “三姐。”荆词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前,眼神充满关切,“三姐怎么出来了?不在屋里好好休息。” 看见自家妹妹来了,杨薇娍脸上满是笑意,“我没事,总算盼到你来了。” “外面冷,咱们先进屋。”荆词搀扶着杨薇娍,朝屋内走去。 进屋后,宫女立刻为她们斟来两杯热茶,又取了新的手炉。 俩姐妹挨着坐在一块儿。 “事情我都明白了,定是让三姐担心害怕了。”荆词颇为疼惜地道。 杨薇娍轻叹不语。 “此事,是太子过于心急了,好在他后来被劝通了,想必他心里也一万个不愿意伤害你和孩子的。”荆词见她满目伤神,继续宽慰道。 “呵!”杨薇娍苦笑,“现在我只希望孩子能平安落地,旁的我已无心理会。” 荆词握了握她的手,“我会和三姐一起护他周全,让他平平安安地来到世上。” “有你这个小姨,是他的福气。”杨薇娍的脸上终于出现一丝柔色。 关于钱之语的事,杨薇娍闭口不提,她不想荆词夹在中间难做人,再说,荆词上次嘱咐她们要互相帮助,依她们现在的关系,恐怕只会让她失望和担忧。还是先瞒着为好。 用过午膳后,荆词去了钱之语的院里。 钱之语对于荆词进东宫一事,甚是意外,当她知道荆词是受杨薇娍之邀进来陪她待产时,脸色已经沉得不行。 “荆词,如今东宫什么状况你不是不知道,你何必来趟这浑水?”钱之语的语气满是嗔怪。 “你放心吧,我能全身而退。” 钱之语讥笑,“杨薇娍作为你的姐姐,就这么理直气壮么?” “三姐大抵真的是吓坏了,一切为了孩子。而且我也实在不希望她的孩子有什么事。” 钱之语默然不语,好一会儿才道:“总之,你多多注意些。” 注意同太子的关系。 “好啦,别闷闷不乐了。怎么?钱良娣,怕我抢了你的太子不成?”荆词故作轻松地揶揄。 “少跟我贫,”钱之语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这‘良娣’你若想要,我双手奉上喽。” 最终,良媛进位良娣的名额,还是落到了钱之语的头上。 “哎,不过话说回来,你可是自潞州就跟着太子的,怎么肚子没一点儿动静呢?”荆词说着瞧了瞧钱之语平坦的肚子,据说李隆基最宠的是钱之语,这么久了还没动静,说不过去啊。 钱之语突然浮现一抹苦笑,语气淡淡道:“其实……我在潞州时生过一场大病,从此不能再生养。” 荆词闻言甚为讶异。 “这件事你对任何人都别说,包括杨薇娍。” 荆词点头,心里有些不好受,“好。” 钱之语迅速敛去忧色,轻松地呼了一口气,“也没什么不好,省了以后的麻烦。”反正从一开始,她就没打算怀李隆基的孩子。皇室子女的命运有多凄惨,看眼前就知道,从肚子里就被后宫算计,长大了逃不掉手足相残、政治斗争,哪有快活日子可过。 痛苦在她这里终止就好了,她不想做自私的母亲。 “我打算过两日把阿逸接进来住一段日子。”钱之语不想继续伤感,便捡开心的说说。 “真的吗?”荆词喜出望外,“那好啊,我许久没见那小子了。” “那小子和你颇为投缘,想必看见你会很开心。” “不过你怎么突然想起把他接进来?”荆词记得她对阿逸的娘没有什么好感。 钱之语撇撇嘴,“有什么法子,如今是宫姨娘掌家,我还不得讨好一下她,让她儿子来见见世面嘛?” “之语,你真的比出阁前成熟了许多,对待钱府尤其是那宫姨娘,终于不再剑拔弩张了。”嫁人果然是历练人的方法。 钱之语轻轻笑了。 ………… 杨薇娍由于有孕在身,太子妃特地免除了她每日的请安。 荆词自第一日入东宫时去给太子妃请安,后面的日子也随着杨薇娍免除了请安了,故而自在了许多。 两日,阿逸进东宫了。 荆词与他们约在花园见面,阿逸长大了许多,一见面,两个人便聊个不停。荆词对手语已经很懂了,阿逸想表达什么,她都能看出来。 此次花园见面,杨薇娍和钱之语也陪着来了。 “杨良媛,你有孕在身,进亭子里挡挡风吧。”钱之语开口。 “好啊。”杨薇娍回应。 看得出来,二人有话要说。 第二百四十五章 太子宾客(重要!) 二人走到亭内,遣去了多余的宫女,只留下了近侍。 杨薇娍和钱之语的神色皆不太好。 钱之语率先开口,“杨良媛,这还真是亲姐姐能做出的事啊。” “我不明白钱良娣是何意。”杨薇娍淡淡回应。 “不明白?”钱之语扬了杨眉,张口质问,“把自己的妹妹接进东宫,无非是想保住你的地位,你敢说你不想利用荆词让自己节节高升么?” “呵!”杨薇娍冷笑一声,“我接我妹妹进来,是来为我出谋划策的,以防诡计多端之人再次陷害我。” “这里没有别人,杨良媛不必装模作样。你接荆词进东宫,真正的目的是想让太子把她收入房中吧?”钱之语睁大眼睛盯着她,生怕错过她眼眸中一丝内容。 “你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吧。” 钱之语不禁走前两步,“她是我真心相待的朋友,我不会让任何人毁了她下半辈子的幸福。” 这个朋友,恐怕是她心里最后一个想真心相待的人了。她忘不了,出嫁那年她灞桥送别,仅这一举动,就值得她一生感激。 杨薇娍没有还嘴,而是转身走出亭子。 “荆词,天寒地冻,别玩太久。”走到回廊时,杨薇娍柔声对正和阿逸聊得火热的荆词道。 “三姐要回去了吗?” “嗯,我先回去了。”杨薇娍点了点头,留下身后的妹妹,朝自己的住处走去。 荆词早就发觉钱之语和杨薇娍之间有些奇怪,不过转念一想,在东宫相处的是她们二人,她管太多也没意思。 “杨四娘、钱小郎君,钱良娣请你们进亭内聊。”一宫女走了过来,在他们身边毕恭毕敬地道。 “好。” 他们刚走进亭子里,宫女便端了三碗长生粥上来。 “来,趁热吃些。”钱之语为他们张罗。 阿逸接过长生粥,看了眼碗里的东西,眉头略为皱了皱,尔后拿起勺子,把碗里的胡麻一粒粒挑出来,挑得甚是仔细。 钱之语看着觉得好笑,“你不吃胡麻?真少见。” “长生粥里的胡麻又细又多,你得挑到什么时候,阿逸,你就将就一次吧。”荆词笑着劝说。 阿逸倔强,当她们的话是耳旁风,仔仔细细地挑着碗里的胡麻。 荆词无奈摇头,“你就跟我阿爹一样,我阿爹吃长生粥一定要挑出胡麻来……” 说到后面,荆词的声音小下来……今日看到阿逸,她才又想起阿爹的那些饮食习惯来。 ………… 他们才吃了没多久,外面的宫女突然道:“太子安好。” 几人往外一看,李隆基走进来了。 她们正要行礼,他立即抬起手阻止,“不必了。” 李隆基看向荆词,和颜悦色道:“接下来这段日子要多多麻烦杨四娘了。” 荆词轻笑,“不会辜负太子所望。” “之语,这是你弟弟?长得好俊秀文质。”李隆基看向阿逸。 “来,阿逸,见过太子” 阿逸听话地向李隆基恭恭敬敬地作揖。 “阿逸这孩子口舌不好,不便说话。” 李隆基点头,“我了解。”这些事钱之语早在之前就同他说过了。“你就安心地在东宫陪你姐一段日子,你姐对家人可是依赖得很啊。” 钱之语正打算让宫女再盛一碗长生粥来,一太监走了进来,“启禀太子,新任的‘太子宾客’来了。” “让他过来。” “是。” 片刻。 一器宇轩昂的男子走了进来,面无表情道:“见过太子。” 荆词有些诧异,想不到是他。 “这里没外人,崔郎就不必多礼了。”李隆基笑。 荆词好奇的目光一直追随着崔琞,他不是一直在皇城内做膳部侍郎吗?怎么突然又成了太子宾客了? “崔郎愿意来东宫任职,我实在高兴啊!” “我早就想亲自来帮太子的忙了,前段日子太平公主那边调整了官员,可是占尽了优势,太子这边动作不能慢。”崔琞道。 李隆基连连点头,“是啊,现在你和杨四娘就是东宫的手和眼,杨四娘务必帮我把东宫的毒瘤揪出来,崔郎任我参谋,同我一起好好谋划。” 荆词和崔琞皆行礼领命。 又坐了好一会儿,太监来说圣上请太子进宫一趟。 李隆基起身离开后,只剩下钱之语、阿逸和荆词、崔琞四人。 “好啦,不必眉来眼去了,”钱之语突然笑着道,“我和阿逸这就离开,不打扰二位。”对于眼前这个太子的座上宾,她多多少少知道些。 荆词没好气地瞪她一眼,“尽胡说。” 钱之语起身,笑着同崔琞示意了一下,尔后带着阿逸走向亭外。 此刻,亭内只剩下崔琞和荆词。 崔琞对荆词笑着道:“瞧瞧,还是钱良媛有眼力劲儿。” “你怎么突然也来东宫了?”荆词懒得同他嬉皮笑脸,而是一脸正经劈头发问。 “和你一样,来助太子一臂之力。” “真的?”荆词扬眉,他答得太干脆了,她有点儿不信。 崔琞支吾了一下,“假的。” “我就知道。” “某人固执起来,九头牛都拉不回,我可不想到嘴里的小羊羔突然跑了。”崔琞的语气不觉奇怪起来。 荆词的面容不觉有些微红,“谁是小羊羔!” 崔琞嘴角浮现一抹戏谑,一双眸子直直盯着她,“你啊。”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避开他的眼神,却一不小心被他一把拉入怀中,她赶紧推开他,“别闹,这里是东宫呢……” 岂料,她正要推开他,一性感的双唇却迎了上来…… 冬日严寒,俩人的身子却温热着,一双眷侣甚为亲密,丝丝甜蜜温馨气息环绕在旁。 ………… 临近日落,俩人走出亭子。 亭外不知何时飘起了雪花,一对佳人十指紧扣,动人、俊俏的面色皆如屡屡春风。 “去我院里用晚膳吧。”崔琞含视着她,语气甚是亲昵。 荆词微笑着摇头,“不了,我去陪三姐。” 崔琞闻言眉头不觉微蹙,神色显然不悦。 “明早一起用早膳吧,”荆词继续道,“反正咱们都住在东宫。” 崔琞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也对,反正跑不了。” 此话一出,荆词的脸色不禁又红了些。 她的细微变化全被他看在眼里,嘴角不觉又浮出戏谑,“我以前怎么没发现,我们家荆词那么容易害羞?” “好啦,”荆词本想埋怨,结果一出口竟变成了娇嗔,脸色便更红了,“我、我要回去了。” 说罢,她收回自己的手,转身快步离去。 身后之人看着落荒而逃的身影,爽朗的面容上笑意不断加深。 第二百四十六章 玉真公主(重要!) “怎么逗留了那么久?” 杨薇娍见荆词终于回来了,一边示意夭桃传膳,一边对荆词道。 “三姐离开之后,太子来了,遂几人坐了会儿。” “是吗。”杨薇娍笑意淡淡,并无多大波澜。 宫女陆陆续续把美味膳食呈上来,荆词坐到桌前,“后来崔琞也来了,说什么他被封为‘太子宾客’,估计今后会常出入东宫吧。” 杨薇娍闻言不觉稍稍讶异,他竟然追到东宫来了,看来对荆词很不放心嘛。 二人吃过精致可口的晚膳后,荆词陪杨薇娍聊了会儿天,便回自己的屋去了。 今日进东宫前,望兮那小丫头缠了荆词好久,那孩子快三岁了,如今对荆词是一口一个“阿娘”,全然把她当作自己的阿娘,大约知道荆词要离开一段日子,故而向她撒娇了好一会儿。荆词忙于安抚她,将她哄睡了才出门前往东宫。 荆词这回进东宫,乃真心希望三姐能平平安安地把孩子生下来。她知道自古后宅从来不平静,又何况太子的后宫?她眼睁睁看着二姐的望兮成了孤儿,她不希望她的亲姐妹的孩子再有波折。 荆词想好了,此番入东宫,她不介意为保三姐而得罪李隆基的其他妃妾。 翌日。 荆词陪杨薇娍去园子里小逛。 远远地就听到有俏皮女子的声音,“崔郎,你尝尝,这个好吃。” 待荆词和杨薇娍走近,才看到亭内坐着崔琞和李隆基,另有一名样貌清秀、穿着打扮璀璨华丽的年轻女子站在崔琞身旁,正眉开眼笑地为他夹了一块点心,眼神里全是崔琞,举止甚是亲昵。 “瞧瞧,女大不中留啊,转眼就忘了我这皇兄。”李隆基瞧着主动的女子,无奈地笑着摇摇头。 “好啦,三皇兄也吃。”俏皮的女子含羞带笑,转身为李隆基也夹了一块。 荆词和杨薇娍已渐渐走到了亭外,福身道:“太子安好——” 亭内的几人不约而同地抬首,崔琞对上荆词的眼神,竟然不觉些微讪讪。荆词则睁大眼睛望着他,嘴角扯了扯,竟然有些打趣的意味。 李隆基看着她们道:“给你们介绍一下,这是玉真公主,我的同胞皇妹。” “见过玉真公主。”二人又福身道。 李隆基看向那玉真公主,笑道:“玉真,这是杨良媛,以及杨良媛的妹妹杨四娘。” 玉真公主的注意力放在荆词身上,光明正大地细细打量她,待从头到脚看了个遍,面容才浮现淡淡笑意,“早听闻杨四娘的大名,今日一见果然是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 “多谢玉真公主夸奖。”荆词亦淡笑着回到。 “过来坐吧。”李隆基笑眯眯地朝她们道。 荆词和杨薇娍遂走到桌前,身姿优雅地入座。 “杨四娘在东宫住着可还习惯?”李隆基看向荆词。 “我挺习惯的。”荆词客气地点点头。 “那就好,太子妃那边不必多礼,你是东宫的客人,莫要拘束。” “好。” 李隆基继续道:“天冷了,吃穿用的,哪样要是缺了直接派人去领,无需过问任何人。” 玉真公主笑出声,“三皇兄还说我呢,瞧瞧,你还不是一个样儿,杨四娘一来,整个心思都在人家身上了,哪还顾得着我这个亲妹子。” 李隆基笑而不语,杨薇娍和荆词的神色皆有些不自在。 “太子多虑了,荆词认床,吃得也挑,该带的东西都带来了,若缺了什么,微臣自会让人给她捎来。”崔琞一本正经地道,俨然一副她是我的人的口吻。 “哦?”李隆基看向他,却也不再说什么,遂若无其事地点点头,荆词一来,他嘱咐着嘱咐着,潜意识里自动忘了旁人。 崔琞这话道得霸道,却莫名让荆词的心情好了几分。 “啧啧,崔郎,连人家认床你也知道,这话在大庭广众之下拿出来,让杨四娘的脸皮往哪搁呀!”玉真公主笑着揶揄,又仿若是在为荆词抱不平。 “传闻没错,玉真公主果真是直爽性子。”一旁的杨薇娍微笑。 “传闻?”玉真公主眨巴了几下水灵灵的眼睛。 “太子身边的人都知道,太子有个胞妹,自小养在宫里,直爽俏皮得很。” 玉真公主扬了扬嘴角,“是嘛……”她转眼却看向崔琞,“崔郎,听闻你射箭功夫不错,要不你教我射箭可好?” “我这皇妹是好玩性子,你就陪她玩玩吧。”李隆基道。 崔琞点头,“好。” 玉真公主见他一口应下来了,喜悦之情溢于言表,“那咱们现在就去后花园练习。” 几人起身,荆词和杨薇娍刚想福身恭送,崔琞便转身看向荆词,“一起吧?” “啊?” “杨四娘善于投射,人人皆知,一起去玩玩吧。”崔琞看着她,轻笑着道。 玉真公主的脸色不觉变了变,却也没说什么。 荆词见状,嘴角勾了勾,点头,同他们一起走向后花园。 后花园。 宫人早已摆设好靶子,并将弓箭准备妥当。 玉真公主拿过弓箭,反复打量了一下,又试着找一个舒适的拿握方式,显然她是一个十足的新手。 一旁的李隆基岿然不动地看着一脸懵懂皇妹,没有丝毫上前帮助她的想法,而是道:“玉真,请崔郎给你指导一二吧。” “崔郎,教教我可好?”玉真公主转过身看着崔琞,笑靥如花,天真无邪。 崔琞面无表情地上前,取过一把弓示范给她看,玉真公主聪慧,一看就懂,不过真正射靶的时候,却怎么都瞄不准,崔琞只要手把手教学。 荆词看着动作亲昵的二人,方才的打趣心态顿时消失得一干二净,反而有些不是滋味。她看着这个俏皮的玉真公主,心里不由隐隐生出许些不安,总觉得……这个玉真公主不好应付。 “杨四娘,大显身手一番吧。”不知何时,李隆基已拿过一把弓,亲自递给她。 荆词轻笑着点点头,接过他手中的弓,开始射箭。 天赋乃天生,许久未碰过这东西,她仍旧百发百中,出手利落敏捷,李隆基则一边贴心地为她呈箭,一边大声叫好。 正专心致志学箭的的玉真公主和教学的崔琞不禁停了下来,看向旁边一个射箭、一个呈箭的俩人。 俩人这么站着,女子射箭,男子附在身旁为她呈箭,这副画面颇为亲昵。 第二百四十七章 生命里的救赎(重要!) “崔郎瞧,我三皇兄和杨四娘真是郎才女貌。”玉真公主仰头笑着对身后之人道。 崔琞的脸色本就不甚好,她这么一说,便更沉了。 “来呀,咱们继续。”玉真公主催促道。 崔琞收回目光,继续手把手教身前的玉真射箭,却教得比方才认真多了。 一组箭射下来,荆词停了手,却发现另一边的崔琞和玉真公主打得火热。一股莫名的火气不觉蹿了上来,方才这俩人起码还知道注意点儿分寸,她转个身他们就粘到一起了? “不射了吗?”李隆基轻笑着柔声道。 “不了。”荆词把手里的弓箭递给另一旁的太监,面无表情道:“我先回去陪三姐了,你们玩。” 她说完头也不回地转身,大步离去。 李隆基看着她心存怨气的背影,嘴角浮现一抹笑,若有所思。 原本认真教授的崔琞适时停下来,回头看着远去的人,面容冷峻,一时失神…… “崔郎?”玉真轻轻扯了扯他的袖子。 崔琞回头看了眼凝脂似雪的玉真,不觉退后两步,淡淡道:“今日就到这里吧。” “可是……” 李隆基打断不满的玉真公主,“行了,就到这吧。崔郎,你来我书房一趟。” 崔琞点头,不久便和李隆基一起双双离去。 花园里只剩下玉真公主一人了,周围还站着一干宫女、太监。 “公主还要继续吗?”宫女毕恭毕敬地问。 玉真公主撅了噘嘴,“继续啊。”她心情似乎还不错。 杨薇娍宫中。 杨薇娍才回来坐下不久,就见荆词也回来了。 座榻上的杨薇娍不觉有些诧异,轻柔地抚摸着肚子道:“不是去射箭了吗?怎么那么快就回来了?” 心里闷闷的荆词有些强颜欢笑,“外面风大,有些冷,便回来了。” “是吗?”杨薇娍不信,她这妹妹素来不是畏寒之人,且现在离开春越来越近了,早过了严寒时节。 “当然了,再说,我也想早些回来陪三姐。” 杨薇娍心里隐约猜到了些什么,招手让她坐到自己身边来,又吩咐宫女去呈点心,“委屈你了,东宫比不得杨府,难免要受着点儿别人的脸色。” 荆词见三姐突然软言软语,心里不禁有些愧疚,毕竟……这说到底不关三姐的事,“没事儿,我早想到东宫比不得杨府,放心吧,我不会把不开心的事放心上。” 杨薇娍点点头,拍了拍荆词的手,喃喃道:“如今真的只有咱们姐妹俩相依为命了……” ………… 午后,荆词去阿逸的院里玩耍。 男女有别,阿逸不适合同钱之语一起住。太子妃遂给青云安排了一座独立的小院落,供他一人住着。 阿逸一见荆词,就拉着她陪他下棋。荆词本就没心思干别的事,想让她专心致志地下棋,就更难了。 一局下来,阿逸索性自己玩。 “阿逸,我真的好羡慕你,永远不受旁人所扰。”荆词一手托着下巴,歪着脑袋看着心无旁骛下棋的阿逸道。 大约坐得有些累了,荆词起身打算活动活动筋骨,顺便让人端些茶水来。 一个转头,荆词发现角落处有一婆子在暗自打量他们,那婆子目光敏锐,知道自己被发现了,迅速闪身离去。 “青女。”荆词立刻出声,悄声问她,“你方才注意到那个角落没?” 青女侧头看了看主子指的地方,摇摇头,“奴婢没留意看,怎么了?” “方才……好像有人在看我们这边。” 青女默默地想了一会儿,猜测性地开口,“或许是太子后宫之人听闻四娘和阿逸郎君进了东宫,便好奇得派人过来打探也说不定?” “打探的话直接买通这院里的宫女不就好了,何必派自己的人过来鬼鬼祟祟地窥探?”芳年插嘴道。 芳年说得不无道理,方才那人的行径……好诡异,那是一双老辣的眼睛。 只是不知道,她是来窥伺阿逸的,还是来窥伺荆词,又到底是谁的人? 荆词未久待,片刻便回了杨薇娍那。 ………… 刚出了阿逸的小院不远,荆词远远便看见一道熟悉的身影。 荆词被堵了大半日的心突然动了动,她面无表情径直朝他走去,双方擦肩而过的刹那,她的手腕被稳稳地抓住。 “放手。”荆词沉着脸道。 崔琞俊朗的面容扯出一丝冷笑,“你在东宫玩得很开心啊,上午陪太子射箭,下午陪小白脸下棋。” “你、你倒恶人先告状了!”荆词莫名觉得委屈至极,她欲甩开他的手,却被他抓得更紧。 “我冤枉你了不成?”他转身站到她跟前,一双眸子执着地盯着她。 荆词撇开头,不想看他。 “看着我。”崔琞心里已经够窝火了,他现在后悔了,千不该万不该同意她进东宫,才第一天,就出了这种事。 荆词冷笑一声,“你当然没冤枉我,我上午同太子射箭,下午同阿逸下棋,过得潇洒自在,崔郎不去陪玉真公主,来管我做什么?” 崔琞眼睛眯了一眯,“吃醋了?” “我一个小小的臣女,哪敢吃金枝玉叶的醋啊?” 荆词说着欲转身离去,却被崔琞一把拉入怀里。 她第一反应就是挣扎,这被崔琞理解为她不乐意,故而把她禁锢得更紧了。 “这是东宫……”荆词忍不住出声提醒。 崔琞哪肯放手,生怕一松手她就溜走了,届时跑到她三姐那,他抓都抓不回来,“东宫又如何?你以为太子不知道我们的关系么?” “不要忘了,东宫何止是太子的人……”荆词仍旧不停地挣扎,同时小声道。 “我才不管!有各路人马最好,恰好让所有人知道,你是我的,休得觊觎。”崔琞冷哼。 这一刻,荆词真的觉得他疯了,毫无理智可言。 荆词遂也不再挣扎了,任他拥抱着。 好一会儿,待他平静下来,她才道:“东宫远比我们想象中的要复杂……” “不管是泥潭还是深渊,我都不会放开你。”崔琞嗅着她充满花香的发丝,喃喃道。或许的近来的事太多了,他的压力很大,要筹谋的事情太多,精神时刻紧绷着,不想她再同他闹别扭。 他们已经踏进来了,她是他如今最珍贵的东西,他绝对不能失去。 他生命里的救赎,绝对不能失去! 第二百四十八章 威胁 元宵佳节。 太子理所应当携女眷一同入宫,参加元宵夜宴。 荆词因着住在东宫,遂陪同杨薇娍一道入宫参加晚宴。 圣上后宫的人不多,左右也就一个崔贵妃和一个豆卢贵妃。今夜进宫的多数都是王爷和女眷们。 晚宴上,荆词见到了很多熟面孔。比如岐王李隆范和王妃崔元意、玉真公主…… 席间,玉真公主对崔琞频频示好。 玉真公主和李隆基一样,都是被豆卢贵妃照顾长大的,故而和豆卢贵妃很亲热。而崔琞是崔贵妃的亲外甥,情同母子。崔贵妃和豆卢贵妃同为圣上枕边人,大半生苦的甜的都一起过来了,她们倒也乐意看见两个孩子交好。 圣上更甚,一个是自己的女儿,一个是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因此对他们颇为看好。 “玉真许久不曾这般开怀过了。”圣上看着玉真公主欢乐的脸庞,面色亦浮现出欣慰的笑。 “可不?妹妹,我们家阿胜于玉真而言真的很特别啊。”崔贵妃笑着向豆卢妃道。 “哈哈,这是自然。先帝时,玉真被韦氏扣留在宫里,无依无靠,幸好阿胜在宫里,能照应的地方都为玉真照应着。” 豆卢贵妃声音不大,却刚好能让在座的每一个人都听清楚。 玉真公主笑吟吟间又含几分羞涩,“那段日子多亏了崔郎,若非崔郎,玉真是举步维艰。” 喝着汤的荆词的手不禁颤了颤,汤汁洒了些出来。身后的青女取出手帕,为主子轻轻擦拭了一下。荆词迅速敛回心绪,继续静静地喝汤。 这一幕完全落在对座的崔琞眼里,他眉头不觉粗了蹙,尔后心思全在对面之人身上,便未理会玉真公主等人的言语。 一旁的玉真公主本还想着崔琞能说几句客套话,却不想他一字不语,她遂忍不住转头看向他,却发现他的注意力全在对座的荆词身上。 玉真公主发现崔琞此举后,心里蓦地有些气恼,她在同他说话,而他竟然在看别的女人! “一转眼,玉真都十八了吧?”太子位上的李隆基道。 豆卢贵妃轻叹,“这几年,把玉真都给耽误了。” 若非韦后强行把玉真留在宫中,却又不管不顾,玉真岂会留成老姑娘?如今公主们都出嫁了,只剩下她还在宫里参加元宵宴。 圣上放下酒杯,若有所思地道:“是时候该给玉真找们好亲事了。” “父皇,玉真才与你们团聚不久,我不想这么快就出嫁。”席位上的玉真公主娇嗔,全然一副女儿向父亲撒娇的模样。 圣上瞪了女儿一眼,口吻却很轻柔,“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再留下去,你就真的成老公主了。” 玉真公主撇撇嘴,歪着脑袋道:“那必须得是我喜欢的驸马,父皇可不能随便指个人就把我给嫁了。” “哈哈哈——”圣上突然大笑,甚是开怀,“朕说呢,还真以为咱们玉真不想嫁,原来是怕朕给你选错如意郎君?” “父皇!”玉真公主再次娇嗔怨怪,却羞红了一脸。 李隆基道:“如意郎君还不好找?只要是咱们玉真喜欢的,相信父皇都会考虑的。” “玉真,你可有中意的郎君?”圣上看着玉真公主,径直开口。 此举弄得玉真公主有些哭笑不得,语气有些怨怪地道:“父皇,玉真是女儿家,您岂能当着那么多人的面问这种问题……” “好好好,那待会儿你瞧瞧同父皇说,可好?” 崔贵妃终于忍不住道:“圣上,亦妾身看,咱们玉真的如意郎君是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哦?”圣上挑了挑眉,一副饶有兴致的模样。 “圣上,依您看,妾身这外甥如何?”崔贵妃笑得大方温婉。 在座之人都知道,崔贵妃的外甥,不就是崔琞么? 荆词闻言怔了怔,心里一颤,不觉屏气凝神。想不到……崔贵妃竟然直指崔琞…… “嗯,是挺般配的……” 玉真公主浅笑着,并不表态。 “圣人、娘娘恕罪,”一直未开口说半个字的崔琞突然淡淡开口,他起身作揖,一本正经地道:“微臣原本就是行走江湖的商贾,配不上玉真公主,请圣上为公主另觅良人。” 玉真公主见他如此,脸色顿时就沉了下去,父皇话都还没说完,他就直接驳了回去,她玉真就那么入不了他的眼么! 圣上下意识看了眼自己的女儿,又看了看崔琞,有些尴尬地道:“阿胜尽会贬低自己……你生父母皆是贵族大家不说,自己在朝中任职数年,又是讨伐韦氏的功臣之一,怎说出这种妄自菲薄的话……” “圣上,微臣实在配不上玉真公主。”崔琞再次打断圣上的话。 一旁的崔贵妃变了脸,想不到阿胜竟然如此决绝,她沉着声道:“阿胜,莫再任性妄为。你同玉真乃金童玉女,天造地设的一对,你既然搭救过玉真,如今又说出这番话,让玉真的面子往哪搁?” “我当初帮她是因为……” 这回轮到崔贵妃打断他,“不管因为什么,缘已结下。” 在云谲波诡的深宫,一个臣子三番两次帮助一个王爷之女,这便显得有一层暧昧不清的成分。 “父皇、母妃,忘了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李隆范见气氛不对,赶紧开口,“元意有身孕了,已有近三个月了。” 一句“有身孕”拉回了众人的注意力。 “真的吗?”圣上眉眼间一喜,“那太好了!” 神色肃穆的崔贵妃听到这个消息,表情不觉松了松,渐渐柔和下来,“怎不早些说?元意,你真给我争气。” 元意笑吟吟地道:“想着过了三个月再将此事告知父皇、母妃,哪知王爷欢喜得紧,沉不住气。” “这小子毛毛躁躁的,以后可得悠着点儿,别总往外跑,多陪陪元意。” “是,儿臣遵命。”李隆范道,面容上也尽是喜色。 ………… 一顿元宵晚宴就这么过了。 一行人出宫时,夜幕已降临。 今夜之事,着实敲打了一下荆词,她终于发现,自己和崔琞的路不是她以为的那般难走,而是非常难走。 崔贵妃不喜欢她,这已经是铁铮铮的事实。她明白,崔贵妃甚为不喜自己像男人一样去朝堂中搅动风云,觉得她不适合做个贤内助、一心一意爱她的外甥。 唉,一个崔贵妃就算了,如今又来了个玉真公主…… 看得出,俏皮伶俐的玉真公主备受宠爱,又当真是对崔琞上了心。 不过,今夜唯一的抚慰是,崔琞对他人的决绝。 他这抹决绝让荆词的心安定了不少。 第二百四十九章 比剑(重要!) 玉真公主请求圣上让她在东宫住一段日子,圣上点头同意。 遂这夜玉真公主便理所当然地随东宫众人回了东宫。 荆词明白,玉真公主此行的目的是崔琞,毕竟崔琞平日都在东宫任职,唉,这个玉真公主,真的有些难缠啊。荆词不由有些头痛,顿时有些埋怨崔琞,英雄救美,现在好了,救出桃花来了? 接下来在东宫的每一日,只要荆词去了花园,必定能看到玉真公主围绕在崔琞身边的身影。 要说玉真公主在崔琞面前倒真的没一点金枝玉叶的骄傲气,活泼俏皮,事事主动得不行。 这日。 荆词陪着已有四个多月身孕的杨薇娍在花园里散步,老远便听到了玉真公主嘻嘻的笑声。 “要不要回去?”杨薇娍抬眼看身旁的荆词,悠悠道:“省得看着心烦。” 荆词嘴角浮现一抹淡笑,“不必了。”她若真要躲,直接躲回杨府得了。 远处亭内,李隆基和崔琞皆坐在石台前,玉真公主站着,不知在眉飞色舞说着什么,她身前俩男子的神色皆微微笑着。 崔琞仿若能感应到心仪女子的气息,轻轻移了移视线,果然,荆词正朝他的方向走来。 玉真公主又何尝感应不到崔琞的变化,不用看也知,那个女人又来了!最让人气愤的是,她还不得不笑脸相迎。 “太子安好、玉真公主安好——” 荆词和杨薇娍一同福身行礼。 “免礼。”李隆基见着来人,嘴角不住上扬。 玉真公主坐下来,低头喝茶,笑意不明,“杨四娘好兴致,有事没事就到花园来闲逛。” “彼此彼此啊。”荆词道。 俩女子柔声细语间,暗含犀锐讽刺。 双方都不是好惹的人,说起话来自然是谁也不让谁。 “昨夜突然电闪雷鸣,你睡得可还好?”崔琞看着荆词,毫不避讳旁人。 “昨夜惊醒了一次,后来青女进来,便睡得安稳些了。” “近日恐怕夜里气候都不甚好,我待会儿让华舟给你送些波斯安神香来,睡前点上。”他语气轻柔,神色分外柔和。 荆词点点头。 “太子殿下。”此时,一太监将一个长长的绸缎锦盒呈到李隆基面前。 李隆基打开锦盒,里面是一把巧夺天工的软剑,一看便知乃世间精品。 “这是何物?”玉真公主好奇地张望。 李隆基笑道:“我知道咱们玉真喜欢舞剑,听闻此物稀罕,遂命人寻了来,你看看,喜欢吗?” “送给我的?”玉真公主眼里划过一丝惊喜,她伸手把剑拿出来,细细打量。她一寸一寸,认真地瞧着,岂料,一个转身,用力挥剑直指坐在一旁的荆词。 荆词心一惊,闪身躲开。 “玉真,你干什么?”李隆基出声欲制止她。 玉真公主并不住手,一边不停地朝荆词挥剑,一边笑道:“既然是好剑,就该试试。” 玉真公主出手迅速,每一剑都直击荆词要害,幸而荆词身手不赖,每一剑都能准确地躲开,随之而来的,却是玉真愈发步步紧逼…… 杨薇娍见状吓得花容失色,将身份抛在脑后,焦急地开口,“公主,住手……” 剑在自己手上,玉真岂会听从他人的指使。 荆词已然退无可退,眼看玉真公主又是一剑刺来……她已做好了受伤的准备,说时迟那时快,玉真背后突然被击了一掌,她的的剑一偏,自己险些跌倒。 转眼,崔琞已将荆词护在身后。 玉真不可思议地看着崔琞,想不到……他会为了护她而伤害她……一抹失落痛心从眼中划过…… 这抹难过被她迅速掩饰了,转而露出爽朗的笑,“杨四娘,得罪了。” “你呀你,怎这般顽劣?”李隆基几步走上前,开口便数落自己的宝贝妹妹。 玉真公主撇撇嘴,一脸真诚地道:“玉真错了,不该乘人之危,在杨四娘手无寸铁的时候任性妄为一心想同她比试……”她双眸一转,心生一想法,“哎,要不这样吧,杨四娘,你我一同执剑,咱们公平地比试一下如何?我倒想知道,咱们究竟谁高谁低。” “公主……”荆词正想开口回绝。 “怎么?瞧不起我?”玉真公主扬了扬脑袋,打断她。 “不是……” 玉真公主转身一把拔出一旁侍卫的剑,隔空扔给荆词,尔后冲荆词挥剑,“看剑——” 荆词不得不接过剑,抵挡迎上来的玉真公主。 仍在亭内坐着的杨薇娍面色已经变得煞白,她连忙站起来,走前几步焦急地看着“比剑”的二人。 玉真公主的剑法比方才更为犀利敏捷,毫无保留地朝荆词刺去。 幸而手持剑的荆词剑术不在她之下,总能躲过,可是对方步步紧***得荆词不得不主动攻击。 哐—— 哐哐—— 玉真公主躲闪了几下,再次进攻,二人势均力敌…… 荆词进攻,玉真公主只要随便一个闪身就能躲过,出人意料的是,玉真公主竟然一动不动,丝毫没有躲闪的意思。 荆词察觉她这个举动时,剑已出,收手已经来不及了…… 剑毫无悬念地刺中了玉真公主的肩膀,荆词彻底反应过来迅速收剑,鲜血随之喷射出来…… “啊——”杨薇娍吓得尖叫出声,脸上毫无血色,突然觉得小腹一痛,她双腿一软,倒了下去,身后的夭桃赶紧搀扶着她。 另一边的玉真公主亦双腿一软,倒了下去,鲜血渐渐溢出来…… 众人一时之间,全慌了。 “崔、崔郎……”玉真公主喃喃喊着。 “殿下,良媛娘娘昏倒了——”另一旁的夭桃出声喊李隆基。 李隆基看了眼血流不止的玉真公主,又看了眼倒在地上的杨薇娍,有些心急地道:“崔琞,你照顾玉真。” 尔后,李隆基大步走向杨薇娍,一把抱起她,大声吼道:“快传医师!” 崔琞情绪不明地看了眼荆词,然后快步朝玉真公主走去,俯身抱起他,亦朝周围的人道了声:“传医师!”尔后脚步匆匆地离开。 待他们离去,荆词还傻傻地站在原地。 一切发生得太快了……她尚来不及反应。 ………… 末了,荆词的嘴角浮现一抹冷笑,玉真公主果真不是善茬。 荆词正欲离去之时,余光瞥到角落一熟悉的身影。 那身影缩在花丛的一角落,脸色煞白,眼神空洞,瑟瑟发抖…… “阿逸,你怎么在这里?” 第二百五十章 神秘人(重要!) “阿逸?”荆词走上前叫唤他。 他眼神空洞,丝毫听不到荆词的叫唤。 “莫慌,究竟发生什么事了?你告诉我。” “四娘……”身后的青女山前,“奴婢方才就留意到了阿逸郎君,阿逸郎君是看到您和玉真公主方才的比试,才吓得如此……” 荆词不由轻叹了一声,俯下身欲安妃他,岂料,她一靠近,阿逸慌乱地撇开头…… “阿逸……”荆词换了个位置,想看着他的眼睛。 阿逸这回猛然推开荆词的右臂,哐当一声,荆词手中的剑掉落在地上。 荆词不觉看向地上的剑…… 她试探性地问,“阿逸,你怕剑吗?” 阿逸的情绪一点一点地恢复,比方才要平静了些,他微微颤抖着点点头。 “谁?”青女突然出声,目光一瞥,发现那边有人的身影颤栗了一下。 荆词亦随着青女的眼神看去,只见一身影迅速逃窜,眨眼便消失了。 荆词神色一紧,又是那个人…… 好一会儿,荆词柔声对阿逸道:“好了,别怕了,起来,咱们回去好不好?”她拍了拍他的背。 阿逸点点头,荆词搀扶他起身之时,发现他后颈上有一颗红痣,她嘴角顿时浮现一抹笑,“真巧,我后颈上也有一颗红痣,和你的相差无几。” ………… 荆词让青女亲自送阿逸回他的院子,然后自己回了杨薇娍的院子。 医师已来看过,杨薇娍现在静静地躺在床上,还未醒来。 “三姐如何了?” “放心,只是受了些惊吓,并无大碍。”李隆基道。 荆词终于松了一口气,“那就好。”想不到三姐这般受不得惊扰,她就不该提议去逛园子的,否则也不会碰上着一出。 “你……不去看看玉真公主吗?”荆词看着坐在座上悠悠饮茶的李隆基道。 李隆基亦看着她,眼中有一抹意味不明的情绪,沉默了好一会儿,他终于开口,“玉真是我的同胞妹妹,却自小长在宫里,一个人在宫里吃过不少苦,她很可怜,现在终于苦尽甘来,我们不免对她宠溺些,她本性不坏……” “太子要说什么不妨直言。”荆词轻轻微笑道。 “我希望……你对她包容些。” 荆词点点头,“我明白。” 李隆基凝视着她,临走之时,突然抬手想拍她的肩膀。 荆词心一紧,有意无意间,悄悄躲了躲。 李隆基的手一僵,好一会儿,他尴尬地放下手,然后离去。 ………… 大约半个时辰后,杨薇娍醒了。 她醒来第一件事就是看荆词有没受牵连,知道李隆基没苛责她半句后,大大松了一口气。 尔后,杨薇娍便开始对荆词进行一番叮嘱,无非是说以后对那玉真公主能躲就躲着些,要懂得蛰伏保身……毕竟那是个危险人物…… 荆词怕她再动了胎气,遂她说什么她都点头,一副听话、愿意吸取教训的模样。 待杨薇娍说了个够,荆词才离开回自己的屋里。 青女早已等候多时。 “可发现了些什么?”荆词紧着神问。 青女亦一本正经地回答,“监视阿逸郎君的,好像只有那一个人。” “还是让人继续盯着吧,不过阿逸究竟为什么会怕剑呢……”荆词不明白,阿逸眼里流露出的那种怕,与普通的害怕不同,而是一种巨大的、足以泯灭身心的恐惧。 “这事或许钱娘子知道。”青女提醒主子。 “那咱们去一趟之语院里吧。” 荆词此行来东宫,陪伴杨薇娍生产是其中一个原因,更重要的原因还是暗中清除潜藏在东宫的眼线…… ………… “想不到你会对阿逸的过去感兴趣……”钱之语坐在桌前,有些诧异,那已经是很多年的事了。 “他那么恐惧剑,不是很奇怪吗?” “其实他怕的不是剑,是打斗时的刀光剑影。”钱之语一边道,一边细细回想多年前的事,“宫姨娘把他带回来的时候,他才七岁,似乎受了很大的惊吓,大喊大叫的,后来昏过去了,生了一场重病,醒来就不会说话了,以前的事也忘得一干二净。” “宫娘子从哪里把阿逸带回来的?”荆词追问。 钱之语摇摇头,“只说是路上捡的。” “路上捡的?”荆词讶异,“阿逸不是受了惊吓么?应当是发生了什么事吧?” “宫姨娘不愿意说,大家也没多问,原本阿爹打算把他当仆人养,宫姨娘偏要当自己的养子,阿爹宠她,遂随了她。我记得……那时候宫姨娘好像还受了伤,貌似是拼命救了阿逸。” 宫姨娘救了阿逸…… 荆词陷入思考,照这么推算的话,阿逸应当是经历了一场打斗,受了惊吓,接着恰好被宫姨娘所救…… 可是在东宫监视阿逸的又是什么人? 方才在花园,那人之所以暴露是因着她直言阿逸怕剑,那人猛烈地颤抖了一下。 所以……那人难不成与阿逸的身世有关? 如若真是单单冲着阿逸来的,那倒没什么。只要不是与太平公主挂钩,一切就没那么糟糕。 “对了,你之前让我留意的事,现在有些眉目了。”钱之语道,“我院里有两个宫女每隔三日就会夜里消失一次,估计是与人接头。” “接头人是谁?” 钱之语摇头,“不知道。” 荆词点头,末了道:“之语,多谢。” 钱之语笑笑,“帮你就是帮东宫,你要万事小心。” 又坐了一会儿,荆词才起身回杨薇娍的住处。 ………… 玉真公主的住处。 床上沾了一片血渍,地上有几件脏衣裳,玉真公主厌恶肮脏,片刻不能忍,让人及时清理,自己便下了床移到座榻上,面无血色地半躺着。 医师已为她处理好伤口,所幸伤的不是要害,只是失了些血。 医师和李隆基都离开了,玉真央求着崔琞留下,陪她说会儿话。 崔琞出人意料地没有拒绝,面无表情地走到桌旁坐下,优哉游哉地饮茶。 “瞧瞧,我不伤你的意中人,不代表她不会伤我。”玉真公主哼唧,虽受了伤,但声音仍旧灵动悦耳。 “多谢。”崔琞淡淡道。 玉真公主有些诧异,他谢她?她可还没说不追究杨荆词呢! “你为了引起我的注意,宁愿选择自己被她伤,而不是伤她,多谢。”她方才的那些小动作,他全看见了。她若真的要伤荆词,不见得荆词躲得过。 玉真公主闻言,心里不禁五味杂陈,他竟然谢谢她受伤的是她…… 第二百五十一章 胜券在握 “你真的就那么喜欢她么……”玉真公主喃喃。 她口中的“她”是荆词,崔琞毫不犹豫地点点头,嘴角浮现一丝难以察觉的笑意。 “你喜欢她什么?”玉真公主咬唇,大不了……她愿意变成他喜欢的模样…… 崔琞垂眸,轻笑着,丝毫不隐藏自己的情绪,“我喜欢她的心性、她的一颦一笑。” 玉真公主闻声顿时就哇地一声大哭了出来,破口大破,“混蛋!这怎么改嘛!嘤嘤嘤……混蛋……她有什么好的……” 崔琞眉头皱了皱,未想到她竟然大哭了出来,但一想,她就是这般的人。不过他未出声安慰,而是起身,默默地离开了。 看着那人离开的背影,玉真公主直接扬起案上的茶杯摔了出去,顿时水花四溅,屋内的宫女、太监全跪了下来。 “公主息怒……” “公主息怒……” ………… 自从玉真公主一事之后,杨薇娍几乎不允许荆词去花园。 随着肚子越来越大,杨薇娍做事愈发小心谨慎。 接下来的几个月,李隆基偶尔看探望一下杨薇娍,每次都坐不久。荆词则向李隆基汇报她追查之事的进展,那些事已经有了些眉目,只要再加把劲儿,要不了多久,就能一网打尽。 “小家伙还有三个月就能出来了。”荆词轻轻抚摸着杨薇娍的小腹,里面的孩子在动。 “嗯,”杨薇娍笑得很柔和,“但愿接下来的三个月,能平平安安、一切顺遂。” “会的。”荆词安抚她,“如今整个东宫,三姐的院里可是最安全的。” 为了保障三姐和孩子的安全,荆词早已将这个院里的眼线铲除干净。杨薇娍这一胎实在不太稳,她自己心里清楚,稍微动一下胎气都不得了。 荆词虽与崔琞同处东宫,但算来已有许久没见了,崔琞那边也非常忙,似乎李隆基那边也将会有大动作。 如今当务之急是先清理东宫,这样李隆基之后的行事才不会走漏风声。 “四娘。”青女从外面进来,轻声叫了荆词一声。 荆词会意,拍了拍杨薇娍,尔后起身出门。她快步穿过院子,走进自己的屋内。 青女紧接着跟进来,神色严肃地道:“我们的人查到,她们叫那个接头人‘三姨’,如果我们的人没跟错的话,‘三姨’应当潜伏在太子妃宫里。” “太子妃?” 青女点点头,“您说,太子妃……” “别妄下定论。”荆词轻声打断她。 “是。” “让人继续盯着,太子妃那边……让靠得住的人盯。” “要不……”青女有些犹豫地开口,“奴婢亲自去盯着如何?” 荆词眉头微蹙,不免担心,“若是被人认出来就不好了。” “奴婢自从跟您来了东宫,没出过三娘这院里几次,咱们都来了半年了,外面的人应该早忘了奴婢的模样。胜利近在眼前,奴婢亲自出马,恐怕更稳妥。”青女为主子分析形势。 荆词沉思了好一会儿,她说的不无道理,最终,点了点头,“万事小心,注意保全自己。” ………… 一个月后。 一大早,有一宫女到杨薇娍的院里,说太子妃有请杨四娘。 杨薇娍讶异,隐约有些不安,荆词来了东宫大半年,今日怎么突然传唤荆词?她知道青女最近不见了,亦能隐约猜到些什么。故而今日太子妃的传唤,才让杨薇娍如此不安。 “别去了吧,就说你病了。”杨薇娍想了个法子敷衍。 “不行,青女还在那,不知道是否出了事,我想我必须去一趟。”荆词语气坚定,“三姐放心,我会顾全自己的,我是太子首肯进来的人,别人不敢拿我怎样。” “好吧,你放机灵点儿。” ………… 荆词带着芳年去了太子妃宫中,刚踏进她的地方,就看见了三名宫女端着茶水朝屋内走去,其中最末尾的那名宫女,正是青女。 “杨四娘拜见太子妃,太子妃安好。” 屋内,除了上座的太子妃,一旁还坐了钱之语、赵良媛、刘良媛,还有好几名侍妾,以及阿逸。 “起来吧,赐座。”太子妃和颜悦色地看着荆词,道话非常客气,“我知道杨四娘的主要任务是陪伴杨良媛待产,今日突然叫你来,打扰你了。” “太子妃说的哪里话。” “若非重要的事,我也不敢唐突地传唤杨四娘,今日主要是想与你商量一下太子的生辰之事。过不了几日就是太子的生辰了,近来太子总是心事重重、脾气也不好,我们想着,趁他生辰那日,好好让他放松一下,故而请杨四娘一起来出个注意。”太子妃面含微笑地道。 原来如此。 后宫中的女人,人生是围着男人转的。 荆词该想到的,太子妃毫无征兆叫她来,应当就是关于太子的事了。 “不知太子妃和几位娘娘有什么好想法?”荆词看向在座的几个人。 “我想着让舞姬来助兴。” “太普通了,没新意。” “要不让人表演舞剑?” “说的什么话,万一有刺客混进来怎么办……” “或许可以……” 话匣子一开,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纷纷道出自己的想法,同时又不忘挑出对方毛病。 这么一说,小半个时辰都过去了,荆词听得有些脑袋发热。 荆词心里暗想,这么多人把这么多时间浪费在讨论一个男人的生辰上,这样的人生太乏味了,她甚至不由有些同情三姐,竟然成了她们中的一员。 “杨四娘有什么想法?”太子妃再次看向她。 荆词努力挤出微笑,“我觉得都挺好的,哪有十全十美的事。” 这话说了等于没说。 遂众人又继续讨论。 过了一会儿,一宫女进来道:“禀太子妃,杨良媛来了。” 太子妃有些讶异,“谁?” “杨良媛。” “快传进来。”太子妃终于反应过来。 “是。” 片刻,顶着大肚子的杨薇娍在夭桃和另一个宫女的搀扶下缓缓走了进来。 众人的视线顿时集中在了她身上,大家都有半年未见她了,想不到肚子已经这么大了。这段时间,杨薇娍低调,若不是今日突然出现,大家几乎都快把她给忘了。 “难得呀,杨妹妹竟然来了我这,莫行礼了,快坐。”太子妃笑着,竟然起身相迎。 “这么长时间未来向太子妃请安,还请太子妃见谅。”杨薇娍小心翼翼地坐下来。 “说的什么话,妹妹现在怀着皇孙,无需行这些虚礼。” “四娘突然被太子传唤过来,妾身想着四娘是个不知轻重的小丫头,就过来看看,以防她冒犯了太子妃。”杨薇娍道。 此时,宫女斟上一杯茶,放在杨薇娍身旁的桌上。 “哟!想不到杨良媛这般紧张自己的妹妹呀?这半年没出过自己的住处一步,看来还是妹妹比皇孙重要哪!”赵娘轻笑着道,语气语义皆犀利十足。 第二百五十二章 连根拔起(重要) 杨薇娍轻笑,当即反问赵娘,“妹妹是太子请来的贵客,太子可是甚为上心的,我难道不该放在心上吗?” 这句反问把赵娘生生呛住了,众人都知道,起初太子真正想娶的,其实是她们眼前的杨四娘,只是阴错阳差,把杨薇娍娶了回来。 杨薇娍游刃有余地拿起桌上的茶水,饮了一口。 赵娘哪是嘴上肯服软之人,看她这副得意模样,忍不住道:“是该放在心上,毕竟……太子真正心仪之人并不是杨良媛你啊,万一谁把太子心仪之人碰坏了,还想不想在东宫待了。唉,说来也真是同情杨良媛啊,就这么眼睁睁……” 找娘话还未说完,杨薇娍突然咳嗽起来。 咳、咳咳…… 杨薇娍越咳越激烈,她一手心脏,一手托着小腹,呼吸也开始变得急促。 “三娘,您怎么了……”夭桃迅速俯下身,一脸焦急地看着主子。 另一边的赵娘美艳的容颜浮现一抹蔑笑,“哟,装得还真是惟妙惟肖呢……” “你住嘴!”荆词朝她呵斥了一声,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前,赶紧察看杨薇娍的症状,“三姐脸色发青,恐怕中毒了!夭桃,快请医师!” “中、中毒?” “啊——” “水、好多水……” “羊水破了,应该是要生了……” “产婆,把产婆也叫来。” 众人一时之间手忙脚乱,尤其是太子妃,惊慌不已,这毒可是在她宫里中的,她难辞其咎。 “快把她挪到床榻上去。” 有太监连忙抬起杨薇娍,不敢耽搁片刻,走向内室…… 大家亦纷纷跟在后面,朝内室走去…… 与此同时,谁也没注意到,席末的一个少年被人捂住嘴,生生拖走了。 ………… 医师和产婆很快就来了。 医师下针之后,发现这并不是很厉害的毒,不会致人性命,但用在孕妇身上,则会动胎气。 杨薇娍本已临近产期,今日胎气一动,羊水就破了。 一行看热闹的人被产婆赶出内室,产婆开始准备接生。 钱之语回到原来的位置上时,才发现阿逸早没了踪影。 “阿逸呢?”钱之语东张西望,但屋里哪还有阿逸的身影。 一宫女立刻跪下来,“钱良娣,奴婢方才看见裴嬷嬷把他拉走了,方才局面混乱,奴婢也不敢吱声……” “裴嬷嬷?” 此时,青女光明正大地走上前,对荆词道:“四娘,如果奴婢推测没错的话,掳走阿逸郎君的正是‘三姨’。” 荆词喃喃,“裴嬷嬷……三姨……”她顿时明白过来了,总觉得那人身形熟悉,果然是她!裴三!她虽然易了容,但身形是不会变的。 “快追!” “放心,咱们的人已经追过去了。” ………… 另一边。 裴三凭借着一块令牌,带着青云早已坐着马车出了东宫。 她赶着马车,快速驰骋在街道上。 岂料,还未出城门,她的马车就被几名身手不凡之人团团包围住了。 裴三停下马车,拿起身旁的利剑,利落地拔剑,眨眼间,双方便打起来了。马车内的阿逸闻得外面哐当哐当的打斗声,吓得连忙缩在马车的一角,瑟瑟发抖。 手持利剑的裴三哪是一直以来的沉静妇人模样,她出手快准狠,一看便知有十几年的功力。 杨家的人身手自然不差,个个都是顶尖的高手,且多对一,抓她完全不在话下,很快,裴三已处于下风。 正在此时,一人一马疾驰而来…… 马匹上的也是一个妇人,冲着马车而来,转眼,那妇人飞下马匹,落在马车上,“驾——” 她突然赶起了马车! 裴三见状,心猛烈地一颤,努力睁大眼睛看清那人,终于……一切都确认了。她手中的剑突然变得激烈起来,欲甩掉牵制她的人朝马车追去,杨家人岂是那么容易甩的,对其步步紧逼,丝毫逃脱的空隙都不留给她。 此时裴三心里早已心烦意乱,虚晃了几招,转身就上了马…… 杨家人就在她身后几步之远,他们毫不留情,全部一起上,刺向了马匹上的人…… 被马车吸走注意力的裴三哪有心思躲剑,身体上突然传来阵阵刺痛,一口鲜血喷射而出,整个人都跌倒在地…… “住手!” 十多米之外,荆词终于骑马赶来。 倒在地上的人满身是血,五官皱成一团,持剑的杨家人停了手,等候主子到来,然而就在这个间隙,裴三挣扎着起身,跃上马,乘人不备冲出包围…… 敏锐的杨家人见状,欲追去,荆词冷冷发话,“不用追了!” 转眼,荆词抵达众人面前,从马匹上下来,劈头就是一句,“我不记得我说过可取人性命!” “主子,那人负隅顽抗,属下……” “所以你们就全部一起上,差点杀了她?”荆词冷着脸,第一次这般恼怒地斥责为她卖命之人。 众人神色一变,顿时全部单膝跪地,“属下该死,主子恕罪——” 荆词倒吸了口气,双眸一垂,“走吧。” 方才她看见裴姨差点命丧此地,嗓子眼都快跳出来了,那好歹……是在王家张罗了十几年、自己母亲的陪嫁啊…… 原来心底里,她一直把她当家人,相看生厌、对自己特别严苛的家人。 ………… 杨薇娍产下了一个男婴,这是李隆基的第三个儿子,他为他取名,李嗣升。 孩子长得像杨薇娍,性子也安静乖巧,豆卢贵妃闻言还亲自来东宫探望了这个孙儿,又赏赐了好些东西。 李隆基暗地里彻底下了命令,让荆词彻查杨薇娍中毒一事,以及东宫眼线一事。 如此看来,他真的不打算忍了。 青女交给荆词一本花名册,上面罗列潜伏在各个妃妾身边的眼线,人数之多,令人咋舌,这些人都有一个共同的接头人,裴三。而裴三的主子,八九不离十,应该是太平公主。 以荆词雷厉风行的性子,很快,所有人以莫须有的罪名,被赶出了东宫。但她没料到的是,那些宫人前脚出了东宫,后脚就被人诛杀了,无一幸免。 荆词得知此事后,垂眸无奈。 东宫这一大动作,彻底跟太平公主撕破了脸。 朝堂之上,两股势力自然愈演愈烈,随时准备把对方铲除。 ………… 危局已变得一触即发,圣上唯恐朝堂生乱、天下大变。 终于,于公元712年,素来性情温和的圣上不顾众人阻止,突然毅然决然下诏,禅位于太子李隆基,自己当太上皇。 第二百五十三章 封为驸马都尉(重要!) 太子李隆基登基,太平公主怎甘心? 太平公主强烈要求朝中三品以上官员以及重大刑事案件皆由太上皇处理,太上皇知道自己妹妹的那点小心思,但遂也同意了。 李隆基为帝,手中的权利比之前自然要大得多,纵使很大一部分权利仍旧掌握在太上皇手上,但为政者,哪个不是想着法子清除障碍? 几个月后,前朝的事情终于安定下来。 李隆基册封太子妃为皇后,董知为董贵妃,钱之语为钱德妃,赵娘为赵丽妃,刘良媛为刘华妃。 四妃缺一,另一个妃位理所应当属于杨家所出、又产下了皇子的杨薇娍。然而,李隆基却只封了她为杨贵嫔。 众人都不甚理解,皇后有意无意间提了一句,结果迎来了李隆基的斥责,故而后宫中人也就不敢再提了。 入住皇宫不久,杨薇娍把自己的孩子送到了皇后宫中,道皇后无子嗣,自己不敢独享为人母的喜悦,从此这个孩子就交给皇后抚育。 李隆基知道了,倒也没说什么。 ………… 荆词早已住回了杨府。 她最近在查阿逸的事,阿逸身世可疑,却又恰好被裴姨掳走,且后来裴姨为了他连命都不要,荆词隐隐猜测到……阿逸十有八九就是青云。 实在太出人意料。 荆词认识阿逸好几年了,竟然一点都没怀疑过他就是青云,亏她辛苦查了那么久,可惜一点眉目也没查到。 如今青云再一次失踪,荆词已经派人马不停蹄地追查,估计这会儿裴姨也在找青云的下落。 是夜。 崔琞潜进杨府,筎院。 他们已经许久未共处了。 “我想找到青云就离开,我们一起走可好?” 庭院星光璀璨,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花香,崔琞从后面抱着心仪女子,荆词在他怀里柔声道。 “虽然太子已登基,但一切还未安定下来,太平公主的势力尚未被削减,很多人和事尚被牵连其中,咱们再等上一些时日吧?我答应你,快则一年,慢则三年。”崔琞的声音亦很轻柔,这份承诺,又郑重又充满诚恳。 “可是……”可是她当真是对长安没有了丝毫眷恋。 她更怕夜长梦多,不知往后还会发生什么。 他转过头,俯下英气的脸庞,对着柔嫩的红唇吻了上去…… 一记饱含爱意吻,温暖缠绵,直直深入彼此的内心最深处。 ………… 许久,一吻终,俩人皆微微喘着粗气。 崔琞拥着她,低声道:“过几日,你同我去一趟太平公主府吧。” “嗯?”荆词有些不解。 “武攸暨病危,恐怕没多少时日了,我想……去见他最后一面,毕竟父子一场……最主要的是,想让他见见你。”崔琞的眸子不知不觉染上一层雾水,对于那个生父,他的感情一直很迷茫。究竟爱多一点?还是恨意多一点? ………… 未过几日。 一道圣旨震惊了好些人。 皇上封崔琞为驸马都尉,将玉真公主李持盈赐予他,二人年后完婚。 圣旨是直接下达到崔琞府邸的,李隆基未留给他丝毫拒绝的余地。 这道圣旨于崔琞和荆词来说,可谓晴天霹雳。 一时间,崔宅门庭若市,朝中大小官员纷纷送礼表示恭喜。 朝堂上下皆知,玉真公主是圣上一母同胞的妹妹,突然被赐给了崔琞,有此可见圣上将来定会重用他。虽说驸马参政不妥,但现在是非常时期,圣意已经非常明显了。 曲江边。 一高大俊逸的男子和一样貌清丽美好的女子各自牵着一匹马,缓缓踏在枯草上。已是深秋,江边没什么人。 “事已至此,你忍耐一下可好?我保证,我绝对不会娶她。”崔琞神色语气皆十分恳切,深邃的眸光里全是身旁伊人。 荆词脸色有些低沉,丝毫不掩饰自己的坏情绪,“我不想忍耐,片刻都不想。太子登基后第一件事就是赐婚,再在长安待下去,谁知道下一刻又会迎来什么。” “荆词,相信我……” “哟——这不是驸马吗?”崔琞话刚说了个开头,一道声音生硬介入。 中气十足的声音突然传来过来,不远处,一大腹便便的中年男子骑马而来,笑吟吟地看着崔琞,待行至跟前,连忙下马作揖,“驸马安好——想不到驸马爷也有兴致这个时节来曲江……” 崔琞的脸色顿时一黑,多事! 显然男子并未察觉,而是神色颇有意味地瞥了荆词一眼,笑呵呵地道:“不愧是驸马爷啊,风流倜傥叫人好生羡艳,婚前携漂亮小娘子游曲江……” 崔琞眉头紧蹙,不悦地打断他,“胡说什么。” “哎哟,大家都是男人,我懂的……”男子朝他挤了挤眼,继而信誓旦旦地道:“驸马爷尽管宽心,我这张嘴绝对锁得牢牢的,不会向任何人透露半字。”男子说完,笑着踏上马,缓缓离去。 素来把情绪把控得很好的崔琞此刻心烦气躁,急急看向身旁脸色淡淡的荆词,刚想开口,荆词已然出口。 “看,我的身份已然沦落为驸马身边的花柳。”她淡淡的语气里含有一丝嘲讽意味。 崔琞只觉心头沉痛,痛得快窒息,他长开手臂,轻轻揽过她的肩膀,附在她耳边,语气轻柔近乎哀求,“咱们理智一点好不好?相信我,我能处理好,我发誓不会娶她。不要忘了,咱们还有一个美好的未来,我曾许诺你的,每一件都会实现。” “换位思考,如若我接到入宫为妃的圣旨,你能忍耐吗?” 闻言,崔琞的手一僵。 两个人良久无言。 ………… 这几年来,荆词深知人事易变,故而不愿在长安多做停留,半刻都不想。先前她让步,答应他在长安等一至三年,可是等来的却是李隆基的赐婚,如今,她如坐针毡,恨不得现在就走。 荆词明白,李隆基非池中之物,一旦他势力足够强盛,只要他想留,恐怕他们插翅难逃。 荆词心里难受,崔琞又何尝好过,连日来,他内心的痛苦挣扎,他未向她透露一个字。 他积蓄势力这么多年,终于选择、扶持了一位有能力的君主登上帝位,混乱了这么多年的局面,眼看大唐盛世就在眼前,他此时抽手,无异于给了混乱势力可乘之机,多年的心血……将付之东流。 他既然答应她不娶玉真公主,就绝对不会娶,他的势力远比她想象中的要大得多,自己的婚姻选择权,从来都是在他手上。 而那道旨意……是他和李隆基商榷下决定设置的一个障眼法。 无奈……荆词对他不自信,更是信不过李隆基。 第二百五十四章 世上只有一个他(重要!) 曲江边。 二人一直僵持着,似乎都在等对方让步,又似乎都在挣扎要不要自己退一步…… 每一刻都在无限延长…… 荆词心里压抑的情绪终于不受控制,欲倾泻而出,她转身,打算跨马而去……崔琞亦终于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下意识伸手去拉她…… “主子——”不远处,华舟骑马疾驰而来,语气和神色皆是慌乱。 华舟突然出现在这里,崔琞貌似想起了什么,眉头不由一蹙,缩回了手。 华舟骑马跑到崔琞跟前的间隙,荆词已经骑马渐渐离开。 “主子,阿郎快不行了。” 果真……崔琞神色一慌,有些恋恋不舍地看了一眼渐行渐远的荆词的背影,最终跃上马,朝另一个方向疾驰而去。 ………… 身后一片宁静。 滔滔江水,秋衣甚浓,素来不因秋色伤感的荆词,此刻眼角不由湿润。 她没回杨府。 而是去了个某个坊内的小餐馆,要了一壶酒,一个人一杯接一杯喝起来。 街上人来人往,很热闹,女子独自坐一桌,身影稍显落寞。 不知何时起,店铺外站着一个人,目光牢牢锁在女子身上,好一会儿,薛崇简终于鼓起勇气上前。 “介意共饮吗?”薛崇简站在荆词面前,目光分外柔和,轻笑着道。 荆词抬眼,嘴角一扬,“坐。” 薛崇简遂坐下,自个儿倒起酒来。 “虽说你酒量好,但这身打扮独自在外饮酒,没个人跟着,实在不是什么好习惯。”他心疼她,但看这这副样子,更是忍不住担心她。 “行——兄长教训得是,”荆词凭借着微微醉意连连点头,“我下回定会注意……” 顿时,薛崇简心底难受不已,聪明如荆词,她以一个“兄长”称谓,划清了俩人的界限。 他看着她喝了一杯又一杯,突然情不自禁地出手,一把摁住她欲再次倒酒的手,声音有些沙哑,“世上好男人多得是,何必执着,痛苦了自己,跟自己过不去。” 荆词哑然失笑,过了一会儿,她才轻声道:“世上好男人多得是,甚至比他好的大有人在,可是……世上只有一个他啊。” 世上只有一个他……一句话,说得薛崇简连最后一丝底气也没有了。 良久,薛崇简抽回手。 “我陪你喝,不醉不归。”他强忍着心中剧痛道。 薛崇简是谦谦君子,连同爱也是温润谦逊的,他既然代替不了她心中的人,那便为她护航。 荆词酒量极好,鲜少有喝醉的时候,但喝闷酒则另说。 一壶酒下来,她便有点儿神情恍惚了。 “小二,再来一壶酒……”她顶着醉态朝小二吼。 小二正想应答,但转头却看见同桌的薛崇简冲他摆了摆手,小二识相,遂未应答她。 薛崇简起身,搀扶着荆词,走向铺外…… 他让小二雇了辆马车,尔后将走路趔趔趄趄的荆词抱上去,吩咐车夫去杨府。 ………… 马车内,薛崇简终于可以毫无保留地凝视身旁之人。她躺在座位上,闭着眼,不知是睡了还是醉了,一动不动地任凭马车摇晃。 李隆基赐婚一事,连同薛崇简都吓了一跳。 听闻此事后,他忍了很久,最终还是不由自主走到了杨府,甚至不受控制地敲开了门。门房说四娘出门了,他竟然松了口气,想着荆词应该去见那个人了,或许一切还有转机。 应当是他多虑了,毕竟那人对荆词的爱亦不浅,那人应当不会让荆词受委屈。他缓缓往回走,岂料,没走多远,荆词的贴身丫鬟青女追了出来。 不知青女私心里是出于何目的,竟然为他指了几个地方,知主莫若仆,青女道主子通常去的无非就这些地方。 青女是既聪明又清醒的女子,她懂得为自己的主子考虑,并做出最有利于自己主子的选择。 曲江、长鹊楼、坊间酒铺,他挨个去寻,终于找到独自喝闷酒的她。 “不求你在心里给我十分的位置,哪怕一分,我也满足。”薛崇简苦笑。 马车最终在杨府侧门停了下来,他让车夫上前敲门,门房知道车内是自家四娘后,转身进去叫了两个丫鬟出来搀扶。 薛崇简看着两个丫鬟搀扶着若醉若醒的荆词进了杨府,才放心地坐着马车离去。 马车离去之后,门房正欲关门,突然,一道力将门猛烈地扇开。 门房甚至被力道打得退了几步,一妇人以来去无踪之势,眨眼移到门内,一把抓过荆词,利落地以手刀打昏荆词,尔后将其扛在肩上,转身跑出门外…… 青女和芳年听闻主子喝醉了,连忙出府来接,岂料刚好看到这一幕。 “拦住她!”青女大吼一声。 妇人武功高深,小厮和丫鬟哪是她的对手。 待青女带暗卫出来,妇人早已带着荆词不知所踪。 “我认得那个人,是钱府的宫姨娘。”芳年看人过目不忘,“咱们去钱府要人!” ………… 荆词昏昏沉沉地醒来,头脑沉重、浑身乏力,四处打量了一下,发现自己身处一邸店的大堂,自己躺在地上,大门紧闭,四周空无一人。 由于乏力,她连站都站不起来,何况去开门。 她记得自己明明只是喝了些酒,然后被薛崇简送回了杨府啊,怎么突然身处此地?她突然发现自己身上的衣裳换了,换成了一袭男装,她不由紧张起来,脑袋顿时清醒了不少。 “杨四娘放心,我不会伤害你。” 一道女声自她身后响起。 宫姨娘缓缓行至她面前,面无表情地将她搀扶到背对大门的条凳上坐下,让她趴在桌上,并在她后背上盖了一件青色的披风,仅仅露出后颈和一颗后脑勺。 荆词不仅衣裳被换成了男式的,连发式都被梳成了男式。 “等我完成了事情,自会平平安安的送你回杨府。”宫姨娘坐到她对座,面向邸店大门,倒了一杯茶,面无表情地道。 “即便是被利用,好歹也让我知道自己被用来做什么吧?”荆词的语气非常孱弱。 宫姨娘扬了扬冰冷的嘴角,“告诉你也无妨,伏诛裴三那个贱人。”她语气里不觉透露出了一抹狠狠的杀意。 “青云是被你劫走的吧?” 第二百五十五章 王家的过往(揭秘!) 宫姨娘神色微闪。 “十年前,劫走青云的是你。前几日在大街上,从裴姨手中劫走青云的,也是你。”荆词语气冷静,终于看明白了一切。 宫姨娘手执茶杯,不置可否。 “你究竟……为什么对王家恨之入骨?” “王家……”宫姨娘头一晃,“谁说我恨王家?” “你……” “我恨的是裴三那个贱人!那个贱人十七年前在娘子面前陷害我,致使我被娘子赶出王家,与爱人生生分离,这也就罢了,她毒死我不成,竟然让人凌辱我……”宫姨娘狠狠拽着手心,想到那些过往牙齿都快颤抖起来。 “你既然那么恨她,何不一刀杀了她儿子,何必养在身边多年?”荆词早明白,青云应该是裴姨和阿爹的儿子。 “你以为我不想吗!我挣扎过无数个日日夜夜,何不一刀杀了他,送裴三一个人头去!可是那是他唯一的骨血啊!我离开多年,他再未娶纳,亦无所出……我如何忍心除去他唯一的血肉……” 原来,宫姨娘爱的男子是阿爹。 “阿爹很爱我的母亲,母亲去世这么多年,他也没将裴姨收入房中,既然如此又怎么让她怀上青云……” “谁说阿郎爱娘子?”宫姨娘眸光一瞥,语气里透露出不屑,“自始至终,他爱的都是我宫五儿!当年……若不是裴三那贱人用卑鄙手段迷惑了阿郎,让阿郎把她误认为了我,凭她也想怀上子嗣?后来阿郎带着娘子去蝴蝶谷养病,一年后,那贱人在王家生下青云,却赶在娘子回来之前跑去蝴蝶谷,道是我生的。娘子盛怒之下,瞒着阿郎偷偷让人轰走了我。裴三那贱人紧接着就想毒死我……总之!我就是死,也要拉她下地狱!” 荆词轻叹,原来王家的那些爱恨情仇,这么复杂迂回。 “阿爹知道青云并非你所生吗?” 宫姨娘痛苦地闭上眼,“他自然是知道的……他心里也清楚,这么多年,青云其实在我手上……他认定了我不会害他……” “所以你现在想拿青云引裴姨出洞,因为不确定胜算的多少,怕她真的把青云带走,故而让我假扮?” 宫姨娘甩手冷哼,“哼!我早已布下天罗地网,她今日绝对插翅难逃!若不是那日有人从我手上抢走了青云,我也不会拿你假扮!” “青云被人抢走了?”荆词心中一紧,“你可知……” “做你的春秋大梦吧——”荆词话还未问完,一道凛冽的声音突然响起,紧接着,房瓦哗啦哗啦地落下来,“十七年前你斗不赢我,今日也休想赢我——” 裴三突然从房顶飞下来,一把利剑直指宫姨娘…… 宫姨娘敏捷地躲过她的剑,将茶杯掷地有声的摔下,许多黑衣人突然从邸店的大门、窗户、后院冲了进来。 裴三盯着宫姨娘,嘴角划出一丝得意的笑,“多谢你告诉我我儿子已经不在你手上!” “愣着干什么,还不快上!”宫姨娘冲一屋子的黑衣人大吼一声。 宫姨娘话落,黑衣人果然持剑一涌而上,不过……却不是朝裴三而来,而是将利剑刺向宫姨娘的身体…… 十几把剑同时刺向一个人的身体……身上各个部位同时传来刺痛,紧接着鲜血流了出来 宫姨娘瞪大眼睛,死都不敢相信,这些黑衣人……竟然早已被裴三掌控…… “你……你……”宫姨娘瞪着得意洋洋的裴三,“不得……好死……”话落,黑衣人的剑一收,鲜血四溅,宫姨娘直直倒地。 裴三脸中却再没了笑意,而是俯下身,冷冷地盯着被刺得千仓百孔的昔日姐妹,一字一句地道:“我早已不在乎生死,你害我骨肉分离十七年,六千多个日夜啊,我发过誓,一定要在你身上讨回。” 眼前终究是上演了一场悲剧。 荆词无奈地闭上双眸,她无论如何都想不到,干净澄澈的王家,会有这么些龌龊的过往…… 纵使宫姨娘说阿爹爱的只有她一个人,但荆词知道,阿爹心里的那个人绝对是母亲,眸光骗不了人,提起母亲时,阿爹眼中总有一抹柔情。 大概……阿爹是不在意青云的吧,故而任凭裴姨和宫姨娘去折腾。他应该只想好好地陪自己病重的妻子走完余下不多的人生。 “裴姨,放我回去。”荆词淡淡道。 “放了你?”裴三眯了眯眼,“莫忘了,我可是太平公主的人。” “原来消失的这几年,你果真投靠太平公主去了。” “若不依靠太平公主,我又如何查得我儿的下落?靠你不成?”裴三言语充满讽刺。 “这几年,我没有一刻不在查青云的下落。” “若不是看你对我儿还上那么点儿心,你以为你现在还能安然无恙地活着?”裴三冷笑,在宫姨娘方才的位置坐下来。 “所以你究竟想怎样?”她不放她,却又不杀她,那便是利用她。 裴三不理会她,而是吩咐屋内的黑衣人,“准备硫磺伏火,给我填埋在整间房子的四周。” 荆词一颤,硫磺伏火,古来用于炼丹的东西,这种东西威力无穷,若是用量足够,能将人炸得粉身碎骨! 黑衣人领命走了出去,裴三为了确保万无一失,亲自出去监督。 屋内顿时只剩下有气无力地趴在桌上的荆词,以及……脚下一具千仓百孔的尸体。 荆词莫名打了几个寒颤,打心底里生出一股冷意,她默默地闭上双眸…… 裴三不是不杀她,而是要将她的价值发挥至最大。 ………… “四娘……” 突然,一道熟悉的声音微弱地响起,荆词立即睁开眼,抬头,发现芳年竟然在屋顶上。芳年伸出头,满脸焦急地俯视着屋内的荆词,“您莫怕,奴婢想办法救您……” “别!”荆词连忙出声,有意压低声音,心里非常慌乱,“别轻举妄动,去、去找崔琞,告诉他裴姨在四周埋下了硫磺伏火。” “可是……” “他一定会想法子救我的,快去。”荆词不想芳年做无谓的牺牲,就她那个三脚猫功夫,说不定落脚就会被黑衣人一剑刺死。她更不想杨家暗卫为了救她,全部被炸死。 屋顶上的芳年犹豫了好一会儿,终于起身悄悄沿着屋顶一直走,待离开关荆词的邸店的范围,才跳到地上。 “怎样?是四娘吗?”地上,青女焦急地问打探回来的芳年。 芳年点点头,“四周布满了硫磺伏火,非常危险,我这就去找崔郎君,他一定能救四娘!” 青女闻言吓了一跳,很快恢复冷静,认同地点点头,“暗卫们在追查青云郎君的下落,也只能找崔郎君帮忙了。” 第二百五十六章 芳年 “这样吧,你去找崔郎君,我回杨府再想想办法。”青女道。 “好!”芳年点头。 俩人立即兵分两路,去往不同的方向。 ………… 小厮打听到崔琞现如今在太平公主府,据说其生父病危。芳年二话没说就赶往太平公主府。 “让开,我找崔琞……我有急事,让我进去……” 太平公主府外。 府卫拦住一个劲儿往里冲的芳年,随随便便一个丫头拿这般的理由硬闯公主府,他们岂会不拦? “你是何人?可知这里是何地?你以为里面的人是你想见就见的么?” 芳年急得都快跳脚了,“我、我是郑国公家的丫鬟,我家四娘身处险境,赶紧让我进去见崔琞……哦不,武胜,就是你们家驸马的长子……” “去去去……”府卫将芳年推搡开,“我凭什么信你……” 芳年气极,狠狠地嚷到,“你们承担得起责任么?要是我家娘子出了什么事,崔琞绝对让你们死无葬身之地!” 突然被如此恶狠狠地警告,府卫门一愣,心底莫名有些慌张,万一要是真的…… “那什么……”一府卫神色有些不自然,“我去通传一下,万一要是假的,小心我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等等——” 不知何时,太平公主府外停了一辆富丽的马车,一打扮得奢华娇贵的女子自马车上下来,出声制止欲转身进府通传的府卫。 “叩见玉真公主——” “怎么回事?我未来夫君是她想见就能见的么?把我玉真放在何处?”玉真公主冷色,不悦之情再明显不过。 “奴才该死——”府卫纷纷屈膝下跪,他们差点儿酿成大错。 “公主,我家主子危在旦夕,还请您高抬贵手,让奴婢见一见崔郎君吧!”芳年眼巴巴地望着高高在上的人,心里顿时泛酸,真的不能再耽误了。 “哼!我会傻到放小浪蹄子与我未来夫君相会?除非我死了。” “你——”芳年见如何都说通不了她,干脆豁出去算了,她迅速对玉真公主出手,“那你就去死吧!” 玉真公主的胸口顿时被芳年击了一掌,一个趔趄险些跌倒,周围的宫女慌忙搀扶玉真公主站稳。玉真公主面色涨红,愤怒地道:“贱婢!好大的胆子,敢行刺本公主!你们给我上,宰了她!” 府卫闻声,齐齐朝芳年进攻。 芳年眼见不但见不到崔琞,还有可能被围殴,遂敏捷地转身,欲上马离去…… “拦住她!莫让她跑了!” 太平公主府的府卫可不是吃素的,在芳年离去前已将她牢牢围住。有人踹了一脚马匹,马嘶叫一声,马背上的芳年一个不稳,被狠狠摔在地上。 她正想爬起来,一把利剑已经架在她脖子上…… “平日里跟在贱人身边耀武扬威惯了,还真敢不把本公主放眼里,你方才说杨荆词那贱人如何?”玉真持利剑指着她的脖子冷冷道。 芳年咬唇撇开头,不理会她。 “说!”利剑已紧贴脖颈,丝丝鲜血渗透了出来。 芳年是何等倔强之人,就是杀了她,也不见得会说一句自己不愿说的话。 “你不说,本公主如何派人去救她?”玉真公主的语气有意软下来,带着循循诱导的意味。 芳年闻言,眼神渐渐放柔,显然她犹豫起来……多等一刻,说不定主子就被炸死了,“她被裴三困在城西的邸店,四周埋了硫磺伏火,求公主派人去救她……” 话还未说完,玉真公主漂亮的眼眸中杀意已显,手中的利剑一紧…… ………… 与此同时。 关押荆词的邸店内。 裴三带人在四周埋满硫磺伏火后进屋,她在后院拿了根麻绳,把荆词牢牢绑了起来。 “信传了么?”裴三对其中一个黑衣人道。 “传了。” 裴三微微点头,瞟了眼地上宫姨娘的尸体,淡淡道:“把她拖到后院去。” “你想威胁杨家?”荆词疑乎。 裴三冷哼,“杨家也配?”她坐回了原先的位置,目不转睛地盯着荆词,嘴角扯出一丝意味不明的笑,“你知道为何杨薇娍没被封妃么?” 荆词垂下眸子,默然不语,显然不想多说。 裴三不理会她是否有谈这个话题的兴致,反正自己正百无聊赖着,“你心里清楚得很,李隆基一开始真正想娶的就是你,甚至到现在……也未放弃这个念头,呵……真想不通,我们家小娘子究竟哪点值得他如此惦念……这样也好,好歹是在我眼皮底下长大的,能迷惑住那种男人,也算是有出息了。” 荆词的嘴角不觉抖了抖,她倒引她为豪起来了。 “你好不好奇他究竟能为你付出多少?”裴三嘴角扬了扬,浮现一抹玩味,“我已经派人去通知他,很快,你就知道他是否敢现身亲自救你了。这份爱,是该考验考验,谁让他爱上咱们王家的女儿呢。” 原来引李隆基现身才是裴三真正的目的! 荆词当即出口道:“我根本不爱他,他不会来的!” 裴三微微一笑,“别怕,无论如何,你都是幸运的。如若他不来,我就放了你一条生路,如若他来……我就让他给你陪葬,以后咱们小娘子能名留青史,也算不错……” “疯子!”荆词瞪了裴三一眼,冷冷道:“要死我也不要和他死在一起!莫要忘了,他是九五之尊,胸中怀的是天下,你以为他会为了一个女人舍弃性命、舍弃天下?” 裴三佯装无奈地摇摇头,只对她前面那句话感兴趣,“唉,我们家小娘子真是冷血无情啊……” 她话还未说完,一黑衣人推门进来,吐出简单的一句话,“有人来了。” 裴三眼睛一眯,迅速起身靠近大门…… “荆词——” 外面一道熟悉的男声响起,语气甚为焦急。 “别进来!”荆词用尽全力使劲儿大声道,因着宫姨娘下的药的药效还没过,她仍旧全身乏力。 门外之人早心急如焚,哪管得了那么多,正欲闯进来的时候,突然…… 砰—— 门外的泥土炸飞了起来,整个房子都微微震了震,着实威力无边…… 裴三埋在最外沿的硫磺伏火被引炸了。 第二百五十七章 救荆词 荆词嗓子眼都提起来了,心里随之传来巨大的悸动,薛崇简,我不值得你这般做…… “再走进一步,炸的可就不是泥地了。”裴三冲外面的人冷冷道。 这么说来…… 幸好,薛崇简没事。 荆词顿时心安了点儿。 “你想怎样?”外面的薛崇简道,他身旁站着一脸焦急的青女。 “只有李隆基一人能踏进这间屋子,其余人若敢上前一步……我炸他个粉身碎骨。” “他若是不来呢?”薛崇简盯着她。 “那就里面的人粉身碎骨。” “那样你也会死!” “哈哈哈——我早将生死置之度外。给他半个时辰,我半个时辰后未见到了,你们就等着给杨荆词收拾骨灰吧!”裴三道罢,用力一挥,将门甩上,潇洒地走回荆词对面坐下。 荆词的眼眸中满是凉色。 “裴姨,你虽只是我母亲的陪嫁,十几年来却代替母亲管理王家上下,亦是真把我当王家亲女儿般管束,你难道……真的对我一点感情都没有吗?”荆词微微垂下双眸,言语间充满难过。 “说到底,你不是阿郎亲骨肉。”裴三言语淡得不能再淡。 “我十五岁那年,一路颠沛流离到潭州与你相会,你眼中流露的疼惜和对凶手的恨意,是假的吗?”荆词凝视着她,脸庞上皆是难过之色。 裴三顿了顿,“自然。不装得像一些,如何骗得过你?” 两道泪痕自眸中留下,荆词心里万分失落,原来连真情也可以装…… 她轻轻撇开头,“你要我寻青云,直说便是,何必费尽苦心……他好歹是阿爹的亲骨肉,我又岂会放他流落在外……” “我不信你,”裴三直言,盯着她逼问,“你敢说,你在王家的十年里,有哪一日是服从我管教的?” “我……”那时的她,还只是阿爹怀里的小女孩儿,任**胡闹…… “哼!无言以对了吧?” ………… 良久,荆词再次淡淡出声,语气出奇地平淡冷静,“不管李隆基来不来,你莫与我同归于尽,你从上面逃走,青云……还没找到,你务必带他回王家……认祖归宗……” “我自己的儿子,用不着你操心。” ………… 突然,外面传来一阵异响。 裴三似乎意识到了什么,迅速起身,一把拉过荆词,用匕首架在她脖子上,移动到大门处。 “怎么回事?”裴三贴着门,低声对外面的人道。 外面的人声音有些僵,“裴娘子……主子……” 裴三打开一丝缝隙,不觉一怔。 “把人放出来。”外面响起一个冷冷的声音。 荆词心里亦一触,是华舟,他的人! 外面不远处,华舟手上也挟持了一个人,利剑架在那人的脖子上。 “放人。否则我立马抹了她的脖子。”华舟冷色威胁。 华舟手中的,是太平公主。 太平公主脸色极沉,悠悠吩咐,“放她出来……” 裴三不悦地哼了一声,却又无可奈何,只好松开手中的匕首,打开门,推着荆词一步一步走出去…… 此时,一道不显眼的身影窜到角落,手持火把,点向埋在地下的硫磺伏火的引…… “荆词――”薛崇简发现了,用尽全力大吼…… 火星一点点漫延到地下…… 裴三亦有所察觉,然而一切已经迟了…… 砰―― 砰――砰―― 轰―― 顿时,自地下升起的巨大的力量将整个房子炸了…… 四周发出剧烈的响动,人仰马翻,整个长安皆因此震动。 天地间仿若混为一体,硝烟滚滚…… 四周弥漫着刺鼻的味道。 渐渐的,周围安静下来,只剩下空中飞扬的尘土,方才完好无损的邸店已经成了灰烬。 良久…… 躺在地上的人动了动。 薛崇简睁开眼睛,下意识地寻找荆词,可是……却看到眼前是一片灰烬。 他的心一颤,开始无限下沉,仿若跌落悬崖……空洞、痛苦、窒息感…… “荆词――”他冲灰烬大吼,随即冲向灰烬…… “唔……”不远处,一个被五花大绑的人躺在地上,轻轻呢喃。 “薛郎君,是四娘!”青女一睁眼就发现了满身泥土被五花大绑的荆词。 薛崇简这才看到不远处的荆词,心里终于开始回暖,他慌忙跑上前,紧紧把她拥在怀里“荆词、荆词……” 荆词抬眼看了拥她之人一眼,全身疼痛不已,张了张嘴,最后昏了过去。 “四娘!” ………… 荆词再次醒来,已是第二日,她躺在筎院的床榻上。 床沿坐着一脸疼惜的薛崇简,他的目光非常炽烈,片刻不愿离开她。 “薛二郎……”荆词声音很沙哑,“你没事吧……” 薛崇简面容浮现温和的笑容,“我安然无恙,你该担心的是自己。” 荆词脑袋昏沉,回想昨日…… 在爆炸的前一刻,裴三竟然用内心将她隔空推了出去,她尚未落地便听到身后几声巨响。 “裴姨……”荆词蓦然想起。 薛崇简垂下双眸,握着她的手柔声道:“裴三被炸死了。” 荆词脸色一变,“死了……” 泪水一点一点落下来,骗子!说自己对她没感情,那为什么要救她!口是心非! 荆词捂住满是泪水的脸,声音沙哑道:“裴姨不是打算放我出去了么?为什么……还会发生那事?” “是玉真公主的手下……另外……”薛崇简看着躺在床上伤心难过的人,心里满是不忍,却又不得不说,“荆词,你身边那个芳年,被杀了。” 荆词一怔,声音颤抖,“你、你说谁?” 床前的青女顿时泪如雨下,哽咽着道:“四娘,芳年没了……” 一瞬间,仿若天旋地转,巨大的悲伤传来,再次侵袭全身。 “怎、怎么回事……”荆词强忍着痛苦,拼命使自己的语气保持平静,她记得,芳年被她派去找崔琞…… “是玉真公主下的手,芳年去太平公主府寻崔郎君,结果撞上了玉真公主,玉真公主知道您遇难,先杀了芳年,后又派人去了城西的邸店。” “玉真……”脸色煞白的荆词吐出两个字,如此说来,芳年、裴姨皆是被她所害……好狠的心啊…… 荆词的拳头紧握,眼中流露出的除了伤痛,还有愤恨。 第二百五十八章 那时朕还不是君(重要!) “四姐……” 一道声音把荆词从恨意中拉了回来。 有人喊她? 喊她……四姐…… 荆词转过头,看到一道身影朝她缓缓走来,那人眉目清秀隽永,仿若出尘仙子。 “四姐,是我。”那人上前,伸手握住她的手,一双清澈的眸子凝视着出神的她。 荆词看着眼前的人,顿时百感交集,“青云……” “昨日,祖母派人将我送去城西邸店,还有几十米远,前面就炸了,我吓懵了,后来慢慢地终于清醒了,以前所有的事,我都想起来了……对不起,都怪我不好,十年前,因为恐惧,心生逃避,把所有的事都忘了,才使得……阿娘如此。”两行清泪自阿逸漂亮的眸中流出,他的语气充满愧疚。 荆词连忙摇头,激动不已,“不、不关你的事……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那日我被宫姨娘抓走,未走多远,又有几人将我抢走,那几个是祖母的人,这些天我一直在杨府。”阿逸继续道。 ………… 谁也没料到,最后带走青云的,竟然是杨家老太太。 果然,姜还是老的大。 青云是入了杨氏族谱的,生是杨家人,死是杨家鬼,老太太怎么可能放弃?说到底,一家之主,终究还是由男子来做比较好。故而青云的身份一曝光,老太太便找准时机下手了。 据说太平公主的驸马武攸暨,昨日离世了。 荆词经历此难,崔琞是知道了,听闻青女说他昨夜陪了昏睡的荆词一个时辰,尔后匆匆离去,此刻估计回太平公主府了。 荆词醒后,刚吃了些东西,就听闻圣上驾到了。 李隆基大步跨进屋内,目光落在荆词身上,丝毫不掩饰眼中情绪。 “伤得可严重?”他伸手触碰荆词的肩膀,荆词有意挪了挪,使得他碰了个空。 李隆基略有几丝尴尬,悄悄将手收回。 “臣女有伤在身,无法行礼,还请圣上恕罪。”荆词淡淡道。 “无妨。” 荆词看了眼屋内的几个丫鬟,“你们下去吧。” 几名丫鬟福身退出,李隆基见状,亦挥了挥手让身边的太监退下。 “听闻,昨日裴姨派人去给圣上传信,让您亲自去接我。”荆词语气淡淡。 “昨日朕正同几名大臣商谈重要事宜,实在走不开,你可是怪我……” “臣女哪有那么大的胆子怪罪圣上,”荆词打断她,“您是君王,岂能为了一个小百姓而以身犯险。” “荆词,你于朕而言,不是普通的小百姓。”他目光灼灼,亦急于打断她。 “我是。唯一的不同在于,五年前,我在崔琞的鼓舞下,选择追随您,帮助您,为您卖命,”荆词与之对视,“您想要天下,我们便全力以赴帮您去夺,屡次遭遇危险,我毫无怨言。还记得那时,您允诺我,事成之后,给我自由。君无戏言,圣上莫要忘了。” 李隆基看着她,沉默一会儿,轻声道:“那时朕还不是君。” 荆词闻言,不觉冷笑,一个人怎能这般无赖? “难道你感受不到朕的心意吗?”他凝视着她,“不说远的,就说这一年,你在东宫之时,朕杜绝任何妃妾接近你,甚至你伤了玉真,朕可有说过一句重话?朕登基之后,后宫始终为你留了一个位置……” “圣上,莫让杨四后悔当初选择了您。” “你说什么?”李隆基没想到她敢这般直白地说话。 “这五年,且不说我对您的大业是否有功,留在长安,于我便是牺牲与煎熬。我阿爹、闺中密友、二姐用他们的死,警告我离开,可我自从选择您之后,可有过一丝动摇?纵使牺牲和煎熬又如何?我心底终究对大唐的未来满怀希望,相信您能正朝纲、创盛世。” 荆词垂眸,语气不觉低沉,“我在他们坟前立过誓,待太子事成,我便离开。如今,若我还留在长安,便是对他们失信。圣上觉得对荆词失信无关紧要,但荆词若对逝去的亲者失信,则痛不欲生,将来亦无颜见他们。你做强行留我,不仁不义也就罢了,还要我也不仁不义么?”她微微抬头盯着他,言有讽意。 “你——” 荆词无视已有怒气的李隆基,语气愈发生硬,“还望圣上莫让荆词觉得自己眼拙,选了个昏君。” 李隆基握紧了拳头,怒视着她,她竟然把“昏君”二字摆了出来,哼,好一个杨四娘啊!当初能用自己的犀利聪慧为他办事,如今也能用来对付他。 她很聪明,上有太上皇、下有太平公主,当前局势下,一个根基尚不稳的新帝,如何有勇气承受“昏君”二字? 李隆基退了两步,努力抑制心中的愤怒,终于转身离去,踏出房门之时,他背对着她道:“从今以后你爱去哪去哪,朕绝不阻挠你。今日的话,朕也全当没听过。” 身体一直紧绷的荆词,此刻终于松懈下来…… 好险…… 好险局势未稳,好险他不是非常爱她,好险他更爱龙椅和江山。 ………… 李隆基走后,荆词让青女替她送薛崇简出门,一切举止合乎礼仪。 薛崇简轻叹,她以礼相隔,就是婉转的拒绝啊,无论如何,她都不肯给他一丝机会。 ………… 入夜,崔琞来筎院看荆词。 荆词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我要为芳年报仇。” 崔琞紧紧抱着她,将头埋在她脖子上,好似非常疲倦。他父亲去世,即便是不愿相认的人,但终究血浓于水,说不难过是假的。 良久,崔琞才道:“我不会让芳年白死。荆词……要不你先离开长安吧?” 荆词一怔,“什么叫‘我先’?” “我承认,我害怕了,我怕你再出意外,这种事如果再发生一次,我想都不敢想……” “那你呢?你不走吗?” “待事情处理完,我第一时间赶去与你会合。” 荆词摇头,“不,要走一起走。” “听话……” “我不想人走了,心还留在这里,这比我待在长安还难受。”她轻声道。 ………… 接下来的日子,李隆基开始大肆铲除太平公主的党羽。 首当其冲的是萧至忠,李隆基出手颇狠,一刀一刀砍掉太平公主的爪牙。太上皇貌似有意不过问,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直到最后,毫无悬念地,李隆基处决了太平公主。 这还不算,处决完太平公主,连同党羽,李隆基也不甘放过。 有一个特别的人,也在名单之内,薛稷。 安静了许久的杨薇娍闻言迅速赶去面圣,乞求他放过她和他曾经的夫子。 李隆基并不表态,简单安抚了几句,让宫人送她回宫。 但是,她踏出殿门后,并未立即离去。殿内,贴身太监问李隆基该如何办,李隆基淡淡道:“杀。” 一个“杀”字,杨薇娍顿时流下清冷的泪水。 她不得不承认,这是一个冷血无情的男人。亦是从这一刻起,她彻底下定决心蛰伏,保留好自己的心,为自己的儿子蛰伏。 他登基后,未给她妃位,她便知他对荆词还存想法。故而杨薇娍有意将孩子放到皇后宫里,暂时抽身后宫争斗,转移众人注意力,然后着手谋划让荆词进宫。她明白,只要荆词进宫,她的孩子就能回到她身边。谁料荆词后来出了那些事,对李隆基说了那些个狠话,让李隆基彻底死心。 说到底,杨薇娍心里是自私的。 不知何时起,她对李隆基的爱不再纯粹。她明白如果荆词在,她便能在后宫“平步青云”,且也能永远和这个妹妹在一起,一起作伴共度余下人生,倒也不错。 如今……只能靠自己了。 杨薇娍是个聪明人。 往后的几十年里,她隐匿在后宫,不断降低存在感。她亲眼看着皇后、赵丽妃、刘华妃,一个一个相继被斗倒,却视若无睹,依旧过自己被冷落的清闲日子,她的心力全部用在暗自为自己的儿子安排良师,渴望自己儿子有朝一日能一飞冲天。 自然,她教自己儿子的第一个道理就是蛰伏。 这直接影响着她的儿子,对未来储君之位的争夺方式。 不过,这些都是后话了。 第二百五十九章 大结局(一) 近来长安风起云涌。 荆词拗不过崔琞,终于松口答应先离开。 确定好离开的日子,荆词安排青云入读国子监。 这是青云自己的意思,他刚出生就被送到了杨家,又在杨家长大,不得不说,儿时杨知庆、王氏真的拿他当亲生儿子养,杨钰沛更是他的亲姐姐,他潜意识中便觉得自己是杨家人了。 杨家如今仍旧是长安名门望族,朝中将来需仰仗杨家的地方多得是。杨寿雁虽犯了大错,站错了阵营,但李隆基未对其实行连坐惩罚,只将她贬为了贱籍,永远不得踏入杨家一步。 大家心里清楚,饶她一命已是圣上对她莫大的恩赐,这份恩赐,大多是看在荆词的面子上。 杨寿雁收拾细软离开杨府的那一日,无疑是人生中最灰暗的日子,这比杀了她还惨。 众目睽睽之下,她一个不稳,摔了个跟头,素来高贵的妇人发髻顿时就乱了,细软包袱散落一地。杨府大门站了两排婢仆,冷眼旁观,无一上前。 其夫胡远恰巧赶来,将其搀扶起来,为她正发髻,柔声道:“你永远是我胡远的妻子。” 其次子胡胡已长成十四岁的少年,牵着自己母亲的手道:“阿娘,咱们回家。” 他口中的“家”,自然是胡府。 简短的两句话,使多年不曾落泪的杨寿雁瞬间泪眼模糊。 五年未踏出过娓院一步的老太太,悄悄站在杨府大门后面,目送她离开。待马车离去,老太太深深叹了声唉,落寞地转身回娓远。 年前,李谌通过科举考试,取得了状元,却执意离开朝廷,去江南任一方之官。 荆词终于安排好杨府的一切,打算离开。 岂料,启程的前一日,皇榜贴了出来,玉真公主与驸马崔琞翌日完婚。 “四娘,这或许是别有用心之人的有意为之,目的就是阻止您的离开,您莫要中圈套啊。”华舟看着脸色大变的荆词,言辞恳切。 崔琞安排华舟护送荆词离开长安,这几日皆在荆词身边护卫,以防不测。 “你难道要让我眼睁睁看着他们成亲么?” 华舟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看着荆词的反应,心里不禁打鼓,讪讪道:“请您务必相信主子,他绝对不会做对不起四娘之事……” “我要见他。” “这……”华舟有些为难,最终不得不道:“好,属下现在就去找主子。” ………… 黄昏之时,华舟回来了。 结果不言而喻。 “他现在在哪?” “主子在宫内,主子让您一定要相信他……” 荆词垂眸,一颗心分外难受。 他说他不会娶玉真公主,他说待李隆基事成便离开…… 呵!现在呢?他不仅一再逗留,还昭告天下,他要做驸马! “你们出去吧……” 屋内,荆词淡淡道。青女看了眼主子,欲言又止,最终挥手带着几个丫鬟下去了。 荆词呆呆地坐在榻上,突然觉得倍感无力。她到底做错了什么?为什么身边的人一个又一个地离开…… 真的是她错了么?是老天对她的惩罚么?她生来……就该被放弃么?生父不爱她,阿娘出家,阿爹死在她怀里,萧安、裴姨、芳年一个个离去…… 她真的……厌透了! 也真的是……发自骨子里的害怕。 ………… 整整一夜,荆词没等来崔琞。 黎明破晓之时。 荆词悄悄走进望兮的屋子,把她抱出来…… 玉真公主成婚,十里红妆,奢华耀世。 听闻驸马是太妃亲侄,英俊潇洒、才华盖世。 这是圣上登基以来赐的第一个婚礼,颇被百姓津津乐道。 十里红妆自大明宫蜿蜒至宫外玉真公主的府邸,新娘子坐在宽敞的大红马车内,两旁是面容姣好的宫女们,前方……是一袭红衣的新郎官,他身上的绯红是那般刺眼,痛得在酒楼上观摩这场盛世婚礼的一女子流下泪来。 她在高楼之上悄悄凝视着一袭红衣的他…… 曾几何时,她附在他身边俏皮地说,“你娶我啊。” 他皱眉说,“现在还不是时候。” 曾几何时,她在秋千架下忍不住动情地说,“我嫁你啊。” 他笑而不语。 或许……从一开始,他就没想过真正和她在一起呢? 否则为何他一次又一次食言? ………… 不知过了多久,大红婚礼的车马消失了,街上的行人恢复如常,女子仍旧站在寒风中,清丽的面容上一行清泪早已被寒风吹干。 “四姨……”女子身旁一个约莫四五岁的女娃扯了扯她的襦裙,奶声奶气地安慰,“四姨不哭……望兮给四姨吹吹……” 荆词缓过神来,看着眼下伶俐的孩子,俯身抱起她,一步步离去。 ………… 一辆马车驶出长安城,车上坐着一个女子和一个幼儿。 刚出了城,女子便带孩子下了车。 待马车回城后,她们未走多远,又重新雇了一辆马车。 基本每到一个城,女子都会换一辆马车。 ………… 再说回玉真公主府。 这边正盛况空前,宾客云集,一派热闹喜庆景象。 拜过天地后,在宾客的打趣声中,新郎迫不及待地进了洞房。 新房。 崔琞一改方才淡笑的面容,神色冷峻地一把推开门,隐隐含着怒气。 他行至坐在大红喜床的新娘子跟前,居高临下,冷冷吐出两个字,“解药。” “宾客还在外面,我好歹是堂堂公主,驸马就非要让我下不来台,从此一生遭人笑话么?”新娘子语气平静,对他的反应习以为常。 “解药!”崔琞又道了一遍。 “宾客散后,我自会给你。” “你最好不要再给我耍什么花样。”崔琞冷哼了一声,转身夺门而出。 床沿边,新娘子的玉手不由紧拽…… 宾客熙熙攘攘,一口一个“恭喜驸马爷”,崔琞脸色深沉,连方才最基本的应付都没有了,吓得宾客一个个也不敢玩得太过。 不知何时,华舟潜进玉真公主府,找到新郎官,附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新郎官神色顿时大变。 “今日到此为止,各位请吧——”崔琞扫了宾客们一眼,冷冷地下逐客令。 众宾客你望望我,我看看你,眼里皆充满疑惑。 不待众人反应过来,崔琞得身影已经消失在众人面前。 新房的门再次被粗鲁地推开,床沿上的新娘子心里不由颤了颤。 崔琞未多看她一眼,径直走到书案前,提笔落字…… 第二百六十章 大结局(二) 一封简短的书信写完,崔琞大步走至新娘子面前,一把挥去她手中掩面的蒲扇,将手中的书信丢到她身上。 玉真公主看着甩下来的书信,满目慌张,泪水顿时就流了下来。 “你、你非要这么对我吗?”她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的人,这是曾经救过她命的人啊,他怎么会变得这么狠心? “你先是杀了她的丫鬟,后派人去城西邸店点火,差点炸死她。如今一封休书,算是便宜你了。”崔琞撇开头,连看都不愿再看她一眼,“解药!” 玉真公主嗤笑一声,“我若是不给呢?” “无妨,趁着宾客未散尽,我现在就让人出去把休书诵读几遍……” “你——”她狠狠地瞪着他。 “华舟。” 华舟闻声进来,作揖道:“属下在。” 崔琞俯身捡起摔打在她身上的休书,递给华舟,冷冷下命令,“让人把这封休书抄写一千份,天亮之前,我要看到它们张贴在长安的大街小巷。” “属下遵命。” “等等!”玉真公主终于忍不住道,喉咙里生硬地挤出几个字,“崔琞,你狠。” 她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小锦盒,撇开头扔向他,“这辈子别让我再看到你。” 崔琞一把接住锦盒,转身再次夺门而出。 玉真公主看着迫不及待离去的背影,再次潸然泪下,最后一丝情分,终究被她挥霍完了…… 她对崔太妃用毒,逼他与她成亲。 成亲之前,她拿着向圣上请旨的诏书,对他说,“我一直渴望一个盛大的婚礼,即便崔郎最后不能同我在一起,但能同我一起拜一次天地,我此生就心满意足了。成亲之后,我会拿出崔太妃的解药,接着我会入道教,还崔郎自由身。” 崔琞犹豫很久,最终沉着脸冷冷道:“希望公主能说到做到,莫要让微臣丧失了对您的最后一丝信任。” 玉真知道他心里没她,不管她怎么努力,都挤不进他心里丝毫。不知何时起,她变成了自己最不喜欢的坏人,甚至对杨荆词动了杀心…… 这根本不是原本的她啊,她变成这种人,自己何尝不痛苦。 她被困在宫里数年,从来就不屑于韦后那种人,她想着自己秉承了母妃的傲骨和清高。可是在这场一厢情愿的感情里,她还是迷失了自我,不知何时起染上了肮脏…… 良久。 “公主……”宫女脸色煞白,小心翼翼地叫了一声一动不动的主子,试探性地道:“要不要……去禀明圣上?” 玉真公主苦笑着摇摇头,她与他之间的约定,皇兄是默许的。毕竟……崔琞用一万兵马换他的自由身,作为君王,没有理由不做这个划算得不能再划算的交易。 天亮之前,奢华的玉真公主府突然燃起了一把大火。 熊熊烈火,一把烧掉了新婚夜的喧嚣热闹,只剩下一片死寂与灰烬。 ………… 玉真公主站在城门前,眼看着那人驰骋而去。 ………… 自此,长安再无杨荆词,再无崔琞。 ………… 一年后。 江南,太湖湖畔。 “站住!”一个样貌精致的六岁女娃娃站在岸边,扬声阻止欲从太湖上岸的男子。 俊逸的男子扬了扬剑眉,未想到会被一女娃娃阻拦。 女娃娃身后站了两个侍女,一看便是有武力之人,默默不出声,静静守在小主子身后。 “此乃王氏山庄,闲杂人等不能踏岸。”女娃娃盯着眼前的男子,一本正经地道。大约是居于青山秀水旁,被山水浸染,女娃娃和身后的侍女身上皆有一股出尘气质。 “哦?是吗?”男子闻言,不但没有皱眉,反而顿时眉开眼笑,“在下是来寻人的。” “你找谁?” “王荆词。” 女娃娃诧异,“你找我阿娘?” “你阿娘?”崔琞不由皱了皱眉,她何时多了个这么大的女儿? “你是谁?找我阿娘有何事?”女娃娃依旧理直气壮地质问。 “我是……”崔琞嘴角划出一抹笑,“我是你爹,此行特来赴婚约。” 六岁的女娃娃闻言,整个人都愣住了,她、她阿爹? “不要脸――”一道女声突然响起,转眼,一貌美女子轻功飞来,落在女娃娃身后不远处,女子眉目若画,隐隐有一股美妙的淡然之气。 女娃娃回头看见来人,立即笑逐颜开,奶声奶气地叫唤,“阿娘!” “怎么又偷偷溜出来了?”荆词语气虽充满责备,却又隐隐透着柔和,“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回去。” 女娃娃嘟了嘟小嘴,转身朝荆词走去,扬着脑袋问,“阿娘,那个人找你耶?他说他是我阿爹,真的嘛?” “假的。” 被她们留在身后的崔琞脸色不觉沉了沉。 “可是望兮想要有个阿爹……” “闭嘴。” ………… 荆词带着望兮进入王氏山庄,刚进屋,就看见一俊逸的男子负手屹立在中央,笑着凝视着她。 荆词神色一变,“你什么时候进来的?” 屋外的两名侍女听到主子的声音,赶紧进来察看,却见屋内竟然站着一大活人,侍女吃惊咋舌,“这、这……奴婢该死,不知有人潜了进来。” “把贼人赶出去。”荆词道。 “是。”两名侍女领命,当即上前对崔琞动武。 岂料崔琞毫不费力地躲闪,最终大约是嫌弃那侍女难缠,稍稍伸手出了一招,便借力打力使两名侍女受了轻伤。 “你敢动我的人。”荆词瞪着她,语气里颇含怒气。 崔琞的目光自始至终都没移开过她,“对不起。” 一旁眉头紧蹙的侍女甚是讶异,此人武力高深,上门找茬,开口第一句竟然“对不起”? “得了,出去吧,这里不欢迎阁下。” “既然王庄主都说在下是贼人了,若不盗得珍宝再离去,岂不是白来一趟?”崔琞不恼,反而轻笑道。 “你想要什么?” 崔琞玩味一笑,“放眼望去,整个王氏山庄,自然是王庄主最稀珍喽。” 两名侍女闻言,脸色一变,“贼人,敢轻薄庄主,拿命来——”说罢,俩人当即拔剑上前,对崔琞出手,直指要害。 崔琞明知俩人手上有武器,不但不出手,甚至连躲都不躲,静静伫立着,等待对方一剑刺来。 眼看侍女的剑就要刺进崔琞的胸膛,荆词下意识出声,“住手。” 侍女有些意外地停手,一头雾水地看着主子。 “太不乖了,你知道我找了你多久吗?三百多个日日夜夜,我都快崩溃了……”荆词还未反应过来,已被人紧紧拥住,熟悉的气息在她身边蔓延,那人在她耳边轻轻诉说着,语气满是眷恋和痛苦,“你怎能对我那么残忍?一丝音讯也不留……” 荆词挣扎了几下,奈何对方愈发用力,似要把她融入自己的身体。 “混蛋……”她的语气充满怨恨与委屈,眼眶不受控制地渐渐湿润。 他心一喜,眼眸亦不住湿润,“混蛋也好,贼人也罢,这辈子你都休想摆脱我。” 一旁的侍女愣了又愣,这、这这……主子难道心甘情愿被此贼人盗? 望兮羞羞地捂住漂亮的双眼,侧头悄声对侍女们道:“这是我阿爹,特地来找阿娘的。” 侍女们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望兮!”荆词责备地叫了她一声,“再胡说就不许出去玩了。” “女儿真棒,阿爹有奖。”某人粲然一笑。 ………… 第二百六十一章 大结局(三) 夜。 王氏山庄。 夜幕星光点点,院子里种满了花草,袭来屡屡青草香,旁边挂了两只灯笼,为庭院增添不少暖意。 “你知道我此生最后悔的一件事是什么吗?”崔琞说。 荆词看了他一眼,“是什么?” “我那年南下,没有阻止你去潭州。”如若她没去潭州,被他金屋藏娇了起来,她会不会就不用经历长安的风风雨雨。 荆词轻笑,“那年我十五岁,是我们第二次见面,不见得你能阻止我。” 她明白,事不由人,长安发生的种种,都是必然,没人阻止得了。当年他让她选择李隆基,更是明智之举。李隆基是注定的赢家,她如今能安然离开长安,过上自己想要的生活,幸亏当初选对了人,否则怕是死无葬身之地了。 当然,即便选对了人,但能过上今日的生活,也是曲折了一番。 崔琞将她揽在怀里,轻笑着道:“过去的事我们就别想了,我们来想想……成亲的事。” “啊?” 成、成亲? “谁要跟你成亲。”荆词瞪他一眼,挣脱他转身走向屋内。 崔琞长臂一伸,将欲逃离的她再次揽入怀,他低头在她耳边道:“不成亲也行,省了,直接入洞房吧。” 荆词的耳朵顿时一红,他怎么变成这样了! “流氓……” 身后之人邪魅一笑,“还有一件事我也特别后悔,如若我当初流氓些,咱们儿子都有望兮这么大了。”天知道他突然被叫阿爹是什么感受…… ………… 不日。 整座王氏山庄被绯红喜庆包裹,府上的婢仆们个个笑逐颜开,孩子们上蹿下跳的。山庄里来了好些宾客,正等待一对新人的到来。 “望兮姐姐,望兮姐姐……”一个两岁多的女娃娃在人群中走来走去,四处寻找。 “念安妹妹,我在这呢。”望兮见念安寻来,赶紧走上前,伸手拉着她,“今日是我阿爹阿娘成亲之日,我待会儿带你去吃糖。” “好呀好呀,我喜欢吃糖。”念安笑嘻嘻地点头。 “小孩子不能吃太多糖。”两个小孩子身后突然响起一声。 两个孩子蓦地一愣,糟糕,被发现了。 “阿爹,念安想吃,就让念安吃一次嘛……”念安拽着男子的衫袍撒娇,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 “就是嘛,舅舅,让我们吃一次嘛,难得阿娘大婚……”望兮亦上前拉着男子的手一摆一摆地摇晃。 萧平蹙眉,正想义正言辞地拒绝两个小破孩,岂料妻子走了上前,柔声道:“难得荆词大婚,就破例一次吧。” “噢耶!舅母最好啦!” “谢谢阿娘!” 两个孩子欢呼,一溜烟就跑去吃糖了。 萧平无奈地摇摇头,宠溺地揽着妻子,“环儿,你怎让孩子胡闹?” 陈环儿无辜地吐吐舌头,摸了摸微微拱起的小腹,“不是我让孩子胡闹,是这个小家伙说让姐姐们吃的。” “就知道拿小家伙当借口。” 那年,他本该命丧皇宫,幸好荆词暗地里让人救他,趁乱将他运出皇宫,身受重伤的他醒来已在江南,环儿亦被荆词救出来,陪在他身旁…… 荆词的认知里萧平终究是家人,纵使意见出现再大的分歧,岂能眼睁睁看着家人丧命。 他醒来后,便和陈环儿一直在江南隐居,他们成亲、有自己的孩子,无忧无虑地过自己的小日子。未过多久,萧母也来了…… “新人至——” 随着一道声音响起,一对红妆新人走来,喜乐响起,一片欢天喜地。 “一拜天地——” 一对面容带笑的新人一齐对着天地拜了一下。 “二拜高堂——” 新人转身,对着高座上的萧母二拜,面色红润的萧母感动得眼眶含泪,却笑得极其欣慰。 “夫妻对拜——” 新人彼此笑着含视,朝对方拜了一下。 “礼成——” 一对新人紧接着被送入洞房。 外面的宾客喝酒、畅谈,好不热闹,但另众人讶异的是,为何新郎迟迟不出来敬酒?难不成新郎娶了新娘就懒得应付他们了吧? 好一会儿,新郎才姗姗来迟。 “哈哈,怎么回事啊?新郎来得这么慢,该罚该罚……” “新娘美得都流连忘返了吧?哈哈——” ………… 崔琞挨个敬完酒,迫不及待地让人送宾客,尔后在宾客们的打趣声中进了新房。 新房内,一袭红妆的荆词让侍女摆了一桌山珍海味,正吃得不亦乐乎,看见崔琞推门进来,夹着鸡腿的筷子愣住了,“你怎么这么快?应付完啦?” 崔琞脸色一黑,他怕她一个人无聊,遂急急忙忙地应付宾客,她倒好,在这吃上了。这个女人,哪有一点新娘子洞房花烛的样子? “来吧,那就一起吃吧。”荆词无视他微变的神色,嚼了一口香喷喷的鸡腿。 崔琞走到她身旁坐下,冷哼,“不吃。” “不吃就算了。”荆词撇撇嘴,继续胡吃海喝。 红烛暖光照耀着新娘子明媚的脸,一闪一闪,美得动人。 新郎官嘴角一勾,“你说不吃就不吃?” “啊?” 新娘子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新郎官打横抱起,走向喜庆的大红暖帐…… “哎我、我我还没吃完呢!”新娘子不满地嘟囔。 “乖,待会儿让你吃个够。” ………… 红床帐暖,一夜春宵,温暖了料峭春寒。 翌日。 崔琞一脸柔和地看着臂弯里睡得很沉的妻子,轻轻托起她的脑袋取回手臂,然后下床穿衣服,尔后哄她起床。 “起床了,小懒猫。” “唔……”荆词转了个身,背对着他。 “太阳快晒屁股了。”他扯了扯盖在她身上的大红喜被。 她不满地哼唧了几声,卷过被子,把自己盖得严严实实的。 崔琞无奈,她大概真的累坏了,他坐到床沿上,硬生生将她拉起来,靠在自己身上,然后为怀里还睡得迷迷糊糊的人穿衣裳…… 待穿好后,他直接把她抱出了房门。 山庄里的侍女们见自家主子被姑爷抱了出来,纷纷浮现暧昧不明的笑意。 “阿爹,你要把我阿娘抱去哪?”望兮转动着黑溜溜的大眼睛。 崔琞怀里的荆词终于转醒,睡眼朦胧地问怀抱的主人,“去哪啊?” “去了你就知道。” 他抱着她走出山庄的后门,未走几步,就停了下来。 荆词看着满天桃花,整个人都愣住了。 他们置身于一片桃花林中,粉红桃花芳菲,美丽动人。 “这里怎么一夜之间长满了桃花?” 他轻轻地在她额头上印下一吻,“你曾经说过,以后咱们住的地方,要有山有水,有邻里,有一望无尽的花和树。” 这些开得正艳的桃树是他让人连夜移植过来的,他答应过她的事,一件件、一桩桩,都会做到。 荆词心里满是感动和温暖,在美艳的桃花映衬下,有一种梦境般的感觉。 如今这样的日子真好。 萧平和陈环儿隐居在旁边的山上,大家逢年过节一起吃饭热闹,他们的孩子们将会自出生便是青梅竹马,一同长大…… ………… #正文到这里就结束了。接下来要忙别的事了(-.-)爱每一个陪伴向安到这里的人,爱你们~感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