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宋·大结局(全15册)》 第1章 楔子 八百二十九份殿试试卷堆成高高的一堆,放在崇政殿的御案上。赵顼坐在御椅上,手执朱笔,亲自检阅试卷,这是他登基以来第一次主持殿试。宋朝的第六代皇帝,此时不过二十二岁,身上还有着年轻人特有的朝气与稚嫩。 殿试的考官们屏声侍立在殿中。 “陛下,殿试的第一名,臣等商议,取的是上官均,第二名,是叶祖洽……原来的省元陆佃,取在第五……”殿试编排官苏轼欠身禀道。 皇帝“嗯”了一声,随手抽出几份试卷,信口问道:“石越呢?他有没有参加这一科的考试?” “回禀陛下,臣等没有看到石越的名字。” “是吗?”皇帝的眼中,流露出失望的神色。 “但是《论语正义》的其他几位作者,大部分都参加了这次会试,并且都取得了殿试资格。”似乎是觉察到了皇帝的失望,苏轼又接着说道。 “唐棣、李端敏、柴贵友、柴贵谊……”机灵的内侍早已经从试卷中替皇帝翻出这些人的试卷,恭恭敬敬的摆在皇帝面前。 “怎么只有四份?”赵顼一面翻阅,一面问道:“还有一个桑充国呢?” “桑充国也没有参加大比。”参知政事王安石硬生生的回道,他并非不了解皇帝的心情,整个汴京城都在抢购一本由六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合着的新书——《论语正义》,书中的才学与见识,让饱学的王安石也为之惊讶、赞叹,更何况是求才若渴、一心求治的年轻皇帝?但是现在毕竟是殿试!八百多名菁英士子,都在京师翘首等待皇帝宣布最后的名次,整个天下都在注视这个荣耀的时刻,即便是皇帝,也没有任性的理由。 赵顼觉察得到了自己这位丞相的不悦。和他的祖先一样,他早就习惯了士大夫的矜持。年轻的皇帝朝王安石微微颔首,摆出一本正经的神态,向编排官苏轼问道:“这几个人,排在几甲?” “陛下,都在五甲。” “那么,全部升入四甲,赐进士出身吧。”皇帝说完后,目视同平章事陈升之,笑道:“宰相给朕读读叶祖洽的策论。” “是。”陈升之小心的捧起一份试卷,用带着福建口音的官话高声读道:“祖宗多因循苟且之政,陛下即位,革而新之……” 赵顼静静倾听,待陈升之抑扬顿挫的读完,忍不住夸赞道:“这个人很有见识,文章花团锦簇。最难得的是能够体会朕变法图强的用心,这个叶祖洽的见识,朕以为在上官均之上,朕决定取他为状元。” “陛下!”皇帝话音方落,编排官苏轼已是高声反对:“臣以为不可,叶祖洽诋毁祖宗,怎么可以做状元?!” 没有料到苏轼会如此激烈的反对,赵顼一怔之下,下意识的将目光转向王安石。王安石用眼角的余光有些不屑的瞥了苏轼一眼,方才缓缓出列,从容说道:“陛下,叶祖洽为状元并无不妥。苏轼虽然才高,但是所学不正,且不得志,才会如此愤世嫉俗,其言实不可听。” 苏轼万万不料王安石当面说出这样的重话,几乎气结,脸立刻涨得通红,但他正待措辞辩驳,却听赵顼已经说道:“朕意已决,便定叶祖洽状元!” “陛下英明!”顿时,顺从的祝颂声淹没了苏轼的难堪。考官吕惠卿不动声色的望了苏轼、李大临一眼,心中充满了得意之情。“识时务者为俊杰,皇上既然锐意革新,他取的状元,又岂能是抱残守阙之人?我将叶祖洽选在第一,你们偏偏要改成第二,活该受此羞辱。” 但赵顼却完全没有意识到,自从他任用王安石为参知政事,主持变法以来,席卷朝野的新旧两党的斗争,已经蔓延到了这次的殿试之中。“等到集英殿唱名赐第的时候,朕定要亲眼看看《论语正义》的作者,究竟有多年轻?”皇帝的心思,已转到了与殿试完全无关的事情上。 第2章 声名鹊起(1) 历史有无数种可能,因此人类的生活才变得充满意义。 ——佚名 1 时间倒溯五个月。熙宁二年十月,如果用耶元纪年的话,是1069年,距离第一次十字军东征还有二十六年。 这是一个大雪纷飞的冬天,飘飘茫茫的大雪给古老的开封城裹上了银装,来往于汴京城的人都一无例外的戴着斗笠,穿着蓑衣,在深达一尺的雪中艰难跋涉,曾经人来人往的官道上,马车也已经不可通行了。号称“人口上百万,富丽甲天下”的汴京,因着这严酷的天气,便是连那汴河之上,也缺少了以往的热闹与喧嚣。 因为行人稀少,守护开封外城的士兵们也变得非常的懈怠,他们把兵器斜靠在城门的洞壁之上,不停的搓着双手,来回走动,咒骂这个倒霉的天气,偶尔有几个卖柴卖炭的农夫挑着柴炭经过,兵丁们也懒得去检查,随他们通过了。大宋建国一百多年,东京城从未发生过什么乱子,在这承平的年代,更加没有什么好担心的!守城的士卒们只盼着能回去喝一口热酒,躲在火坑边美美的休息。 但是,此时在汴京南城墙最西边的戴楼门下,士兵们却不得不勉强拿起冰冷的兵器,警惕的望着眼前的装束奇特的男子。白色光滑的奇异衣服,浅浅的平头,头上却没有戒疤,身材高大,皮肤白晳,真是个非僧非俗的怪人! 穿着白色羽绒大衣的石越,望着这些目光中充满警惕的士兵,也开始不安起来,戴楼门前的行人不过稀稀数人,怎么看他们也像是针对自己来的。两天之前,石越莫名其妙的出现在距离开封六十里的一个小村庄边上时,那些村民们看着他的表情,与这些兵丁们一模一样。 使劲晃了一下头,“这里不是西元二零零四年,这里是西元十一世纪!”石越在心里默默的重复着,强迫自己接受一个不可思议的事实:自己现在所处的时代,如果不是做梦的话,的的确确是西元十一世纪,做为一个历史系毕业的学生,对于熙宁二年,他有深刻的印象——这一年,王安石开始变法!这两天以来,石越一直在强迫自己接受这个事实,如果是个梦的话就好了,但是梦里为什么会有冷饿痛疼呢? 石越控制着自己零乱的思绪,抬头打量眼前的开封古城。一眼望不到边的高墙被刻意砌得弯弯曲曲的,像一条白脊背的巨龙,伸向远远的烟霭里;宽达十余丈的护城河边种满了杨柳,树上挂满了臃肿的“银条”,真是雄伟的城市!既便在这样的时刻,石越也忍不住在心里发出一声赞叹。 若不是身处如此吊诡的境地,能够亲眼目睹开封古城,这会是多么让人陶醉的事情呀?但在这个时候,石越却只盼着这个游戏快点结束。“我真的快要疯了,爱因斯坦!耶稣基督!真主安拉!如来佛祖!玉皇大帝!”石越低声嘶吼着,抑制不住的蹲下身子,抓起一大把雪,使劲抹在自己的脸上。刺骨的冰凉,让石越慢慢的又冷静下来。 “问题没有解决之前,总得先活下去。”正是抱着这个信念,石越才决定冒着严寒大雪,来到开封。“我不会垮在开封城外的。”他站起身来,拍去身上的落雪,抬头望了一眼这座千年后只存现于典籍中的伟大都市的城楼,从容的迎着那些守城卒走了过去。 士兵们正在交头接耳,猜测着石越刚才举动的意义,见“怪人”朝城门走来,一个小头目径直走到石越跟前,缺少中气的喝道:“你是什么人?有路引没有?” 宋代的官话,发音与普通话很不相同,懂得许多方言的石越也只能够勉强听懂。他停下脚步,傲慢的回道:“我从华山来,我家世代隐居华山,不知道什么路引。”这是早就想好的托辞,但是发音却颇显怪异,倒似带有浓重地方口音的开封官话。 小头目细细打量着石越:“怪人”虽然装饰奇特,但是那件衣服,看起来却不是一般人穿得起的;他态度傲慢,想来必有所恃;此人又自称是来自华山的隐士,但凡隐士,与朝中的大官们,十之八九都有牵扯不清的联系——最起码,也是读书人,这年头最难料的,就是读书人了,自己可不好得罪,混口饭吃也不容易。而且这个“怪人”眉清目秀,肤色白得像个女人,更不可能是党项人、契丹人。 想通这些要紧处,小头目立即做了决定——请示上官。有什么不对的,由上官负责去,谁叫他们每个月的薪俸拿得比自己多呢,这责任也由他们负吧。当下便客气的对石越说道:“这位公子,你先这边请,我得请上官做主,不敢私自放行,你体谅则个。” 说完也不管石越答不答应,便把他请到了城边,早有一个士卒去最近的一个战棚[1]里请正在烤火的长官。 石越默默的站在一边,竟然背着手欣赏起这千年以后难得一见的大雪来——难道这个世界上还会有什么更坏的状况吗?石越不觉自嘲的冷笑着。这个表情落在小头目眼中,更让他觉得这个“怪人”高深莫测。 一片片有如鹅毛的大雪从天空慢慢的飘落,伴着西风在半空中翻滚、跳动,然后静静无声的落在大地上,把刚刚被行人踩出的脚印覆盖掉…… 石越突然想起了小时候,父亲抱着他坐在膝上看雪,一面教他读诗,彼情彼景,竟如同昨日发生的一般。只是自己如今的处境,与父母双亲竟是隔绝两世,重逢的机会极其渺茫,不由让他黯然神伤。在心中默默念了几遍那首在父亲膝上学来的诗,一时间积郁难当,竟忍不住低声吟了出来:“一片一片又一片,飞入泥潭皆不见;前消后继不断飞,……” 刚刚想把最后一句咏出来的石越猛然觉悟,几乎吓出一身冷汗。他吟的,是一首革命诗,在古代,便是“反诗”。这首诗的最后一句是“终叫河山颜色变”,这样的诗句,自己当着这些士卒的面咏出来,不是等于自杀吗? 小头目饶有兴趣的听着石越咏诗,心里暗暗称赞自己刚才的决定英明果断——这毕竟是一个读书人受到过份尊重的时代,在下层百姓的心中,有才华的读书人,就意味着前途无量……不过小头目的自得只保留了短暂的时间,当他见石越久久不能吟出最后一句来时,自得之情立刻转化成了对蹩脚书生的嘲笑——虽然他自己是绝不会作诗的,不过这一点也不妨碍他嘲笑人家作不出诗来。 石越怔怔的站在那儿,完全没有去想如何把最后一句吟完,这句“终叫河山颜色变”让他的心脏剧烈的跳动。这个时代!这段历史!也许、也许……在那一瞬间,一种被称为“野心”的东西,悄悄的浮了出来,自己曾经读过多少改变历史的故事,也许…… 但也就是一瞬间,他就冷静了下来,这几天连吃饭也是那些善良的老百姓们周济,没有饿死就算不错了,居然还去胡思乱想。石越摇摇头,自嘲的一笑。小头目却不免会错了意,歪着嘴朝一个同伴挤挤眉毛,心道:“原来果真是个三句诗书生!” 就在这当儿,去请示的士卒已经回来,不过长官却没有跟他一起来,这么冷的天气,长官连动都懒得动一下,反而把这个来请示的士兵给臭骂了一顿。小头目在心里咒骂了一句,毕竟不愿意得罪一个读书人,想了一回,无可奈何,只得挥手放行。放一个奸细入汴京城,不见得就一定能追究到自己的责任;而得罪一个可能有“前途”的读书人,自己就肯定惨了。这点子利害,他还是想得明白的。 2 即便是过了五个月后,石越还清楚的记得,自己是从戴楼门顺着笔直的道路,一直往北,经过“新门”进入内城的。之后又走了一段时间,在赫赫有名的开封府外面稍做停留,便顺着一条东西走向、宽二百余步、用砖石砌得整整齐齐的御街往东走,途中经过一座叫“州桥”的石桥,又穿过一个叫“土市子”的所在,走了没多久,一座大寺庙赫然入目。 石越见寺墙之外遍种柳树,虽然天降大雪,可是香客依然进进出出,车马不绝于道,而庙外更有无数店铺依然开张营业,一路所见,竟以此地最为繁华,想像平时天气晴朗时,这里真不知是如何个热闹法——他哪里知道这个地方,本是当时全球最繁华的所在,心中不免要暗暗称奇,连忙抬起头来,往寺门望去——这一望之下,石越心里便不由得“啊”了一声,“原来这就是鲁智深拔柳树的大相国寺呀!”好奇心起,石越抬腿便往寺中走去。 这大相国寺本是战国时信陵君住宅,到宋朝时,便成了皇室礼佛之所,庙中尽是些富贵和尚,他们的方丈唤作“智缘禅师”,是当朝宰相王安石的方外之交。有了皇室这样的大靠山,这一座寺庙,竟是修得无比的辉煌瑰丽。其中楼台殿阁,朱栏玉户,画栋雕梁,与宫殿无二;正中间白石的甬路,两边皆是苍松翠柏,此时尽皆为白雪所覆,玉树琼枝后的殿内,隐隐的传出钟磬的悠扬之音。 信步走进大雄宝殿,这样的大雪天,依然有十数个和尚在那里念经诵佛,还有一些善男信女在虔诚的祷告着。释迦牟尼微笑着注视着这些芸芸众生,似乎能够看透这人世间的一切苦难。一向抱持“敬鬼神而远之”的信念的石越,在袅袅香烟、喃喃梵音中,也情不自禁的跪了下来,恭恭敬敬的叩了三个头,低声祷告:“佛祖,你要帮帮我,我从哪里来,你老人家大发慈悲,便把我送回哪里去吧……” 几个香客好奇的看了石越一眼,不知道这个打扮奇特的怪人在说些什么……石越完全没有在意他们的眼光,只是诚恳的望着大雄宝殿中央的释迦牟尼金像,佛祖依然和蔼的微笑,似乎是在嘲笑着石越平时不烧香,临时抱佛脚;又似乎是在鼓励石越什么。他正犹疑着要不要继续对佛祖说些什么,忽然听到肚子“咕咕”一声……这才想起,自己已经在雪中走了整整一个上午了。 石越下意识的摸了摸自己的口袋,口袋里只有几百块人民币,除此以外,再无他物。想起带着无数设备回到古代的众多小说,对比自己一无所有的窘态,他只得苦笑着叹了口气,又朝释加牟尼叩了几个头,静静地退出了大雄宝殿。无论如何,饿死不是一种体面的死法,在祈祷中饿死,更加不体面。 石越强忍着饥饿,在大相国寺内信步走着,一面思考着自己日后的谋生之道。大相国寺占地五百多亩,有六十多座禅院,可以说规模极其宏大。石越一面走一面想,穿墙过院,信步而行,早已不知身在何处,那谋生之法,却是一个也没有想出来。 如此又走得五六十步,曲径数转,忽然一阵酒香扑鼻而来,诱得石越饥火大盛。他抬起头来,眺目而望,却见前面有一个水池,池边种着稀稀疏疏十数树梅花,此时大雪压枝下,雪白的梅花在枝头迎着严寒怒放,让人望之精神一振。又有四五个人围成一圈,坐在雪中饮酒,身上的斗笠蓑衣上,都积满了厚厚的一层雪,若不是见这些人偶尔还会动一动,远远望去,便是几个雪人。那酒香便是从那里传来! 石越这也是第一回见到有人有这样的雅兴,心中半是好奇,半是为酒香所诱,双脚不自觉就朝着那边走了过去。他故意放重脚步,在雪里踩出“咔嚓”、“咔嚓”的声音,走得近了,果然那几个人便循声望了过来。石越这才看得清楚,那些全是年轻的儒生,一共五人。他学着电视里看到的情形,抱拳朗声说道:“有扰各位的雅兴。”那些人也连忙站起身来,还礼道:“无妨。”五人见石越虽然容貌清秀,似是读书之人,但是装束却如此奇特,心中也不禁十分好奇。 其中一人似是极为豪爽,当下便出言相邀:“相逢就是有缘,兄台若无他事,何不一起饮酒赏花,也好不辜负了这美景?” 石越心中虽然求之不得,却也不愿被人小看了去,他生性本是沉稳之人,脸上便丝毫不动声色,只淡淡说道:“如此多有打扰。” 那五人见他对答之间,气度不凡,心中更是暗暗称奇。便给石越让出位置,又有不知从哪里钻出来的小僮给他把酒给添上。石越走了半天路,腹中饥寒,也不客气,接过酒来一口喝了,只觉得酒味极淡,他知道古时候的酒就是如此,也不品评,不过腹里终是有了一点暖气上来。那几人见他豪爽,便又给他满上一杯。 石越这一杯却不就饮。他心里暗暗思忖:所谓“出门靠朋友”,如今自己的处境,若不在古代交几个朋友,断然难以立足。当下一面心中计议,一面游目四顾,忽地瞥见十数步远的地方,放有一个小壶,众人身前的小案上,各有一把好像短箭的竹棍,一个书僮手里拿着笔砚,另一个书僮手里捧着一叠纸,纸上还有笔迹。他心中一动,立时想起古人的一种游戏来——投壶。那是几个人轮流将那些竹棍投入壶中,若是不中,或者罚酒,或是罚诗的游戏——此时之事,更不用说,便是在罚诗无疑了。石越眼珠一转,立时计上心来。他指着那些叠诗稿,操着口音怪异的开封官话,淡淡笑道:“诸位仁兄是在咏雪,还是咏梅?” 五人相顾一笑,先前相邀的那个书生开口答道:“见笑了,我们是在咏梅。” 石越微微颔首,站起身来,稍一沉吟,指着一树梅花,朗声吟道:“冰雪林中着此身,不同桃李混芳尘。忽然一夜清香发,散作乾坤万里春。” 这首诗本是元末着名诗人王冕之作,本是咏梅的名篇,石越记忆力颇佳,这些诗词一向记得甚熟,突然拿出来卖弄,顿时语惊四座! 第3章 声名鹊起(2) 那五人都是来京参加省试(礼部试)的“得解举人”,宋代科举考试分为三级,各路州府主持的,叫解试;解试合格,礼部主持省试;省试合格,则皇帝主持殿试。这五人已通过解试,在宋朝的读书人之中,虽然称不上是第一流的,却也都是一府一州的英杰之士。邀石越喝酒的书生叫唐棣,字毅夫,是成都府的举人;给石越让座的书生相貌清瘦,眸子里透着灵动,名叫李敦敏,字修文,是江宁举人;坐在石越对面,显得非常的矜持的书生,叫陈元凤,字履善,是福建的举人;另外两人是亲生兄弟,憨厚的是哥哥,叫柴贵友,字景初;机灵的是弟弟,叫柴贵谊,字景中。五人今日在此会诗,一是为了赏雪赏梅,二是图个吉利——考中进士后,所有的进士都会在大相国寺题名。不料竟然因此邂逅石越。唐棣等人初见石越,也不过是出于好奇之心,不料此人出口成诗,格调高远,无不大惊失色。唐棣连忙起身,拜道:“冰雪林中着此身,不同桃李混芳尘!足下胸襟,让人钦佩。在下唐棣,草字毅夫,不敢请问高姓大名?” 五人之中,石越最是喜欢这个浓眉大眼的男子,见唐棣相问,心里暗叫一声“惭愧”,一面笑道:“过奖了。在下石越,草字子明。”他随口想了一个字,却不知道古人“名”与“字”大部分都是互相唤应的。好在众人被他窃来的王冕诗作所镇伏,心中虽然觉得怪异,却都怕他引出个什么自己不知道的故典,反显得自己无知,竟也不敢多说什么,一个个只是站起身来,恭谨的自我介绍。 年轻人相聚,又无阶级之分,彼此就很容易熟络。加上双方都有意结纳,没过多久,竟仿佛是多年不见的好友之一般。 众人边喝边谈,酒过数巡,都是酒意微醺,唐棣因笑道:“子明方才一首《白梅》,拿去拜会欧阳公,也是座上之客。” 李敦敏也应和道:“便是去见大苏,也见得了。” 陈元凤却摇摇头,笑道:“学而优则仕,现在王相公执政,求贤若渴,进用新人,与其去见欧阳公、大苏,不如去见王相公。” 石越自是知道他们说的“欧阳公”、“大苏”、“王相公”,指的是欧阳修、苏轼、王安石,都是唐宋八大家中声名赫赫的人物。古人拿着诗作去见前辈,以求提携,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哪里却知道石越不过是剽窃“后人”诗作为己用,虽然说王冕还要数百年才能出生,心中却也不能没有不安,怎么敢上唐宋八大家门上去欺世盗名?这时候听他们七嘴八舌的介绍,几乎吓出一身冷汗。 众人不知道他的心思,因争持不下,李敦敏便向他笑道:“如何?子明。你可决定去见谁了吗?” 好在石越颇有急智,脑中灵光一现,想起陆游的名篇,暗道:“王冕的也用了,再借借陆游的,也无所谓了。”计议一定,便微微笑道:“数岁之前,在下也曾填过一阙《咏梅》,调寄《卜算子》……”一面说,一面起身,折下一枝白梅来,回转席中,轻击酒案,低声吟道:“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已是黄昏独自愁,更着风和雨。”他念到此句,忽然想起自己的遭遇,语气不免更加悲沉,顿了一下,方继续吟道:“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 “无意苦争春。”唐棣重复了一句,叹道:“以子明的才华,我辈如荧虫望月,不料却恬退如此,无意功名,安于寂寞。可敬!可叹!” 陈元凤却颇觉不以为然,昂然说道:“大丈夫立于世间,当博取功名,名彪青史。生不得五鼎食,死亦要五鼎烹。子明才高如此,何苦效腐儒酸状,欲迎还拒?” 李敦敏见陈元凤言辞之间已近于无礼,生怕石越见怪,连忙笑道:“人各有志,不可强求。孔子主张进取,但也一样称赞隐士的高洁。我们来考进士,报效朝廷,是圣人认可的;子明洁身自爱,也是圣人所称赞的。” 石越本来也不甚介意,见李敦敏如此,不免笑道:“几位都是考进士的吗?” “正是。”陈元凤语气中颇有自傲之意。 石越读过史书,知道当时进士一科,最为荣耀,他们参加解试时,在有些地方,是五六十个人争夺一个解额[2],能得到此资格的,自然都有骄傲的本钱。但这些东西,对于石越来说,却毫无意义——他到此时,对未来依然是一片迷惘。当下也只是淡淡一笑置之。 但是众人一旦开始了有关于进士考试的话题,却是人人关心,个个在意,柴贵谊便说道:“国朝进士科,惯例一直是试诗赋为主的。可是今年五月朝议要罢诗赋、明经诸科,专以经义、论、策来考试进士,议论纷纷未定,我曾听说是被苏直史阻止了。今岁秋试[3],明经诸科未罢,而诗赋依然是进士科考试的内容,但废除诗赋的流言一直没有平息。我平日里思虑这事,却终是拿不定主意。不知道诸位的意见如何?” 他说到此事,众人便七嘴八舌的讨论起来。或说不会废,或说拿不准,一时间又开始争论不休。石越在旁静静听他们讨论,才知道柴贵谊说的“苏直史”就是苏轼。王安石变法本是中国历史上的大事,石越也曾留意研究,这时候便细细回想,忽地想起《宋史》上苏轼那篇直斥王安石改革科举是“多事”的奏章来,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顿时清清楚楚摆在了他面前。忽然之间,石越竟有了一种“上帝”的感觉。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李敦敏对石越十分钦佩,因此便时时着意石越的神态,这时忽见他露出智珠在握的笑容,心中一动,向石越笑道:“子明,依你的看法,究竟是会变,还是不会变?”众人见问到石越,立时也都安静下来,静静等待石越的判断。 石越却犹疑起来。他完全不知道如果冒然说破历史的玄机会有什么样的后果。众人见石越既不知说知道,也不说不知道,只是望着手中的梅枝出神,更觉高深难测,竟是一个个屏气凝神,不敢打扰他的思绪。一直迟疑了十来分钟,石越手中的梅枝轻轻敲在了案上,“妈的,既然老天爷开我这么大一个玩笑,我还管什么后果不后果?”石越心里竟泛出一丝报复的快感,“除死无大事,我现在和死也没什么太大的区别,老子偏要扰乱这段历史玩玩!” 他既然拿定了这玩世不恭的主意,便收敛心神,淡淡地朝众人一笑,缓缓说道:“这件事情我虽然知道,却不敢乱说。” 陈元凤大是不信,笑道:“朝廷尚未有决断,子明便说知道。便是周濂溪、邵尧夫[4]也未必有这般本事罢。” 石越见他质疑,便微笑不语。 康棣却诚恳的向石越说道:“子明,我相信你的确知道。若是方便说,便说;不方便,不说也无妨。” 李敦敏也点点头,笑道:“我也信得过你。” 柴氏兄弟却是将信将疑,不置可否。 石越本意不过是故弄玄虚,却不料唐棣与李敦敏如此信任,心下也不禁感动。他朝二人微微点头答谢,望着陈元凤笑道:“对于天道的体悟,各人有各人的方法。我不敢和周、邵二位先生相提并论,但是我却可以清楚的知道,明年春闱,一如旧法,然而殿试却要废诗赋,只试策论。” 石越如此断然的判断,顿时让众人都面面相觑。 陈元凤心中不信,略带嘲讽的笑道:“朝议已定,子明却口出惊人之谈!王相公执政,久欲改革科举,若说最终变革,也是平常,但是焉有省试如旧,反倒只变殿试之理?我观子明诗词,可比大苏;不料又精通河洛之学,真是能者无所不能。想必家学渊源,敢问子明是何方人士?” 提起这个“何方人士”,石越就不禁起了自伤之心,黯然良久,才半真半假的说道:“我两天之前突然出现在汴京城南六十里的一块农田,自己的出身来历,父母妻儿竟是全不记得了……” 众人听到这样奇异之事,无不瞠目结舌。陈元凤根本就不相信,只以为石越要故意隐瞒自己的身世。便连李敦敏、柴氏兄弟,也觉得匪夷所思。惟有唐棣同情的走到石越身边,递过一杯酒去,恳切的劝慰道:“子明不必伤怀,你的装束天下少有,凭着这身装束,未必不能打听到你的家乡与高堂,况且你才学非凡,令府上毕竟不能是无名之辈。来,喝了此杯,大丈夫不可灰心丧气。” 石越见唐棣如此,心里更觉感动。只是自己的来历,既说不得,说出来人家也不信,不得不装糊涂。想到父母朋友,伤心之处,便有借酒浇愁之意,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说道:“我方才所说之事,信与不信,任凭诸位。只是我泄露天机,罪过非浅,还盼诸君不要外泄,否则于你们也是祸非福。” “我等理会得。”李敦敏郑重点头,温声说道:“子明,我相信你。” 一股暖意从石越的胸中升起。所谓“白首如新,倾盖如故”,他与这唐棣、李敦敏也不过萍水相逢,自己来历不明,言语间不尽不实,对方未必全然不知,但却如此信任体谅,仿若多年的故交,人与人之间的缘份,的确是奇妙难言。但是,想着这些真挚的信任与友谊,想起再也无望回到亲人身边,想起自己飘零在另一个时空的孤寂……心中却更是五味杂陈,欲哭无泪。借着几分酒意,石越拿起手中的梅枝,轻击酒瓮,呛声吟道:“玉楼十二春寒侧,楼角何人吹玉笛。天津桥上旧曾听,三十六宫秋草碧。昭华人去无消息,江上青山空晚色。一声落尽短亭花,无数行人归未得。”[5] 这词虽然不是应景之作,但是石越自怀身世,别有怀抱,自他吟来,则尽是悲怆之意,特别是念到“无数行人归未得”这一句之时,更是反复长吟,让人闻之心伤。 唐棣等人虽然从未听过这首《玉楼春》,而且石越往往是吟词而非唱词,颇显奇异,但是听石越吟到伤心之处,却也一样为之动容。便是连陈元凤,也几乎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错怪石越了…… 3 这一年的冬天,是石越永生也不能忘记的。多少年没有见过这么大的雪,这么冷的天气!没有温室效应、自然环境没有被破坏的古代,对于一个现代人来说,甚至可能觉得不习惯。 那日在相国寺结识唐棣等人,石越醉醺醺的被众人扶回客栈休息,众人见他才华出众,心里都以为此人将来必成大器,此时落难,不免纷纷想要解囊相助,却被唐棣全部拒绝了。唐家是蜀中豪商,祖上曾是交子的发起人之一,唐棣更是家中的长房长孙,因为宋代科举并不歧视商人[6],唐家便让唐棣着意进取,博取功名,他来京参加省试,他父亲唐甘楚早已下令唐家在京商号银钱,任他支取,若非他喜欢客栈中参加省试的读书多,方便呼朋唤友,早就在京师买下房子了。此时要资助一个石越,自是不劳他人费心。石越心里感激,嘴上却无半句感谢的话,唐棣固然不以为意,便是那陈元凤等人,也以为是石越对钱财之物看得甚轻,因此并不特别在意。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之后八九天里,石越平日里便随着唐棣等人一起游学,他们探讨经义的时候,他便在旁边静听,偶尔忽有惊人之论,便引得众人佩服不已。但众人若要和他探讨,他却只笑不答,过不久众人都知道他的习惯,以为他生性不爱多言,便不再纠缠。却不知道石越虽然国学功底不错,却终是怕言多必失,因此格外慎重;更何况石越也自知古今发音有别,在别人看来,自己发音怪异,更不愿意启人疑窦。因此凡事皆以谨慎为先,只是加意了解、学习当时的风俗习惯,特别是学习开封官话。总算皇天不负苦心人,不用多久,他说出来的开封官话也就有模有样了。 这天连日大雪之后金乌初现,汴京城里行人增多,更觉繁华。因为唐棣约了去会客,石越便赶大早起来。换上了一身黑色的圆领窄袖葛衣;因为没有长发,便只戴了个方巾帽。北宋的衣装以简约自然为尚,并不太合石越的审美眼光。若依他之意,这些衣服全需改良,不过此时自己都是寄人篱下,哪里能够挑三捡四呢?石越哑然失笑,暗自摇摇头甩开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快步走了出去。 唐棣和李敦敏、柴氏兄弟早就在客栈大堂里等候,见他出来,唐棣立即大声笑道:“子明,今日难得天公作美,我带你去个好去处。” 石越见柴氏兄弟在旁微笑摇头,也不知唐棣闹什么玄虚,正待回答,早被唐棣一把拉住,带到客栈外面的马车上,听车夫“驾”的一声,马车绝尘而去。 唐棣似乎心情很好,在马车里不停的打着节拍,摇头晃脑的哼着坊间流行的词曲,柴氏兄弟与李敦敏有一搭没有一搭的说着话,石越问起去什么地方,众人却只是微笑不答。跑得一阵,石越嫌气闷,就掀开车帘往外看去,这地方却是前几天来过的,原来是到了潘楼街附近。马车在潘楼街一带的巷子里穿行,几乎和逛迷宫差不多。石越估摸着跑了四十分钟左右,马车终于在一座宅子前停住。未及停稳,唐棣就拉着石越跳下马车,也不通传,便径自闯了进去,李敦敏与柴氏兄弟也跟了进来。 进得大门,才知道是好大的一座宅院。整个院子地域宽敞,占地四亩有余,院子里高槐古柳,更有森森古柏掩映,各种各样的花木点缀其中,枝头上尚挂着一层层积雪,愈发显得是银装素裹。院子是四合院、三进房,全宅房间共计三十三间,合“三十三天”之数。后花园非常幽雅,一个半亩的池塘,护岸有桃树,池塘中有水榭,一道拱桥搭在水榭与池岸之间,桥下种满了荷花。此时虽然是冬天,荷叶早已枯败,但其规模可见。 第4章 声名鹊起(3) 石越此时虽不能尽知这座宅院的妙处,但仅从前院的森森古柏中,亦能知道这院子的规模与历史了。这样一座位于京城繁华的商业区潘楼街附近的院子,虽然并未逾制,但如非十分富裕的家庭,也绝对不可能置得起。看着唐棣旁若无人的样子,进进出出的家人不仅无人出来阻止,反而一个个眼角带笑,石越已知道此家主人和唐棣渊源不浅。果然,才进中门,就听见唐棣大呼小叫:“贵客来了,主人家快来迎接。” 话音刚落,院中就有人笑道:“唐毅夫又是什么贵客了?”声音清朗洪亮,一听便知是个少年公子。又有一小女孩又清又脆的笑道:“表哥也太狡猾,这房子置了一个多月,他就不管不问,现在倒想来做‘贵客’了……” 便在说话间,唐棣带着石越走进了中进的客厅里。客厅上首坐着两个中年人,一个二十岁左右的青年男子和一个十三四岁左右小女孩站在下首相陪——显就是刚才说话的两位,两旁还侍立着一群家人奴婢。小女孩子不料有生人进来,轻轻啐一了声“好唐棣!”,赶忙避入内堂。石越愕然不解:“大户人家的女孩,怎么这样没有礼貌。”待见李敦敏与柴氏兄弟慌忙赔罪,这才醒悟过来,原来古时候女孩子,也是不能随便见外人的,想通此节,自己也不由觉得好笑。 两个中年人见有外人进来,也连忙站起身来,抱拳道:“不知有贵客光临,有失远迎,伏乞见谅。” 众人赶忙抱拳还礼,答道:“来得孟浪,晚辈们还要请长者见谅才是。” 青年男子却在旁边笑道:“若果是孟浪,也是唐毅夫的罪过,与他人无干。”一番话说得大家都笑了。 石越游目四顾,却见那个青年男子生得剑眉星目,甚是俊朗;两个中年人一个是刀削脸,一双眸子精光四溢,留着短短的胡子;一个长得甚胖,脸上带着弥陀佛式的笑容,小小的眼睛里,一不小心便会流露出狡狯的目光。石越与他四目相交,立时便移了开来,转过头去寻唐棣。 唐棣此时早已跪倒在地,又惊又喜的朝两个中年人叩头,口里说道:“给舅舅、二叔请安。”又向那个胖子说道:“二叔,你怎么来汴京了?” 胖子眯着眼睛笑道:“快起来吧。还不是为了你这个没法没天的飞天狐狸,你来汴京,家里上上下下都放心不下,正好有一批货发到汴京来卖,你爹就让我亲来了。”唐棣笑着起了身,回道:“二叔想来汴京城这繁华之地,倒扯上我了。我这么大人了还不会照顾自己吗?况且有舅舅他们在,哪有什么放心不下呀?” 青年男子不住的拿眼打量石越等人,见唐棣先拉起家常来,便取笑道:“这就是你的待客之道?唐毅夫也太过失礼了,竟把客人冷落在一边。”一面请石越等人落座,招呼家人上茶。 唐棣侧过头笑道:“偏你桑充国想得周全。”一面敛容向两个中年人说道:“这四位是孩儿新结识的朋友。石越石子明、李敦敏李修文……这两位是柴氏昆仲,舅舅却是见过的。” 李敦敏与柴氏兄弟连忙起身行礼,石越也亦步亦趋,学着和他们一起行礼拜见。那两个中年人知道这些人都是有功名的,也不敢怠慢,客客气气的还了一礼。倒是青年男子见石越等人尽皆年纪相仿,显得非常的高兴。 原来这家主人叫做桑俞楚,便是那个刀削脸,他是唐棣的亲舅舅。这桑俞楚已过不惑,膝下仅有一儿一女,哥哥叫桑充国,字长卿,今年二十;妹妹叫桑梓儿,不过十三岁,生得冰雪聪明,最得长辈宠爱。桑家祖籍便在汴京人士,五代时契丹入侵,开封沦陷,避战乱迁到蜀中,数代经营,靠经商起家,颇蓄家底,只是数代单传,人丁不旺。因桑充国弃商学文,桑家以为汴京人文荟萃,于桑充国发展有利,遂举家从成都迁回汴京,这也就是一个月前的事情。唐棣这次带石越来此,却是想把石越介绍给表弟桑充国。不料却碰上他二叔唐甘南来京。唐家人丁众多,唐棣之父唐甘楚虽然是族长,掌握唐家大部分生意的,却是人称“笑面狐狸”的唐甘南。 双方再次叙了宾主之位,唐棣与桑充国因有长辈在场,却只能站立侍候。桑俞楚与唐甘南都是商人出身,与石越等人寒喧几句,便不再说话,由着桑充国与唐棣陪四人谈天说地,二人只是静听。 唐棣想起来意,对桑充国笑道:“长卿,我这次来,便是特意为把子明介绍给你。你常说想拜在大苏门下,依我看来,若能拜在子明门下,也未必逊过大苏多少。”因大夸石越诗词文章如何出色,学问如何优异。李敦敏与柴氏兄弟对石越本就佩服,也在旁齐声夸赞。把石越闹了个措手不及,慌得连说“不敢”。桑充国等人眼中,也多有怀疑之色。 要知道在当时,不仅仅是在宋朝,北至契丹,西至西夏,南至大理,东至高丽,天下都公认苏轼文章第一。苏轼的文章在大宋写出来,不到一个月,契丹的贵人手中就有了抄本。而因为苏轼是蜀人,不要说桑充国,便是桑俞楚与唐甘南,也都是常常以苏轼为荣的,唐棣竟然说眼前的年轻人才华堪比大苏,众人自然不会相信。只不过桑俞楚与唐甘南都是世故的生意人,心里纵然不信,却不会表露丝毫,桑充国却是年轻气盛,听到唐棣如此夸誉,心中不服,便有些跃跃欲试。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他有心要考较石越一番,便想找个由头,眼珠子转得几转,计上心来,笑道:“今天贵客盈门,仓促间没什么好助兴的,前几日我在碧月轩听到一个歌妓唤作云儿的,曲子唱得极好,尤其柳三变的长短句,自她唱来,尽得其妙。莫若去将她请来,也好助兴。” 众人不知他心思,都齐声笑道:“此议甚妙。” 桑充国见众人答应,便笑嘻嘻叫过管家来福,在他耳边吩咐数句。原来那个叫“云儿”的歌妓,全名却是“楚云儿”。因为“楚”字于桑充国犯讳,却不便说出来。只得委婉再向管家说明。 石越对这些声色犬马之事,却并无多大兴趣。他十分好奇宋朝富室的家居陈设装饰,便细细打量这客厅的布置。举目所及,跃入眼帘的却是一幅人物工笔画,画的是一个女孩子在梅花前弄笛。他一向只知宋代山水画比仕女画更加流行,这时候见到一幅工笔仕女图,不免更加好奇,也不懂得要告罪,就慢慢走到那幅画之前欣赏起来。李敦敏与柴氏兄弟对于石越的“失礼”,已是见惯不怪,只是相顾苦笑;桑充国微微摇头,用嘲讽的眼神望着唐棣;唐棣连忙轻声介绍石越的来历……桑充国见他说得如此离奇,也不由生出几分好奇之心,便走到石越身后,笑道:“石兄想必精于丹青,却不知这幅画如何?可能入得法眼?” 石越正在心里摹画这幅花下弄笛图,忽然间听到有人在自己耳边说话,几乎吓了一跳。当下不假思索的回道:“这幅画画得不错,不过是女子手笔。” 桑充国微微点头,这幅画本就是他妹妹桑梓儿所画。桑梓儿小孩脾气,硬要挂在客厅,又吩咐在外面侍候的奴婢记住往来之人的评价,转告于她。这件事情,府上知道的人也不太多。石越能说破来历,虽然未足为奇,但也足见有高明之处。他正待再问,又听石越说道:“这副画可以配一首词的。” “子明是说在画上题词吗?”李敦敏兴趣盎然的凑了上来——当时却是还没有在画上题诗的习惯的。 石越习惯性的耸肩,笑道:“在不在画上题,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诗画相得。” 桑充国眉毛一挑,似笑不笑的说道:“便请石兄赐词一阙如何?”他存心要借机试试石越的本事。 石越摇摇头,苦笑道:“我的字写得太差,不敢毁了这幅好画。” 桑充国笑道:“石兄何必过谦。若不愿意赐墨宝,何妨口占一首?” 这时除了桑俞楚与唐甘南还在那里喝茶,众人都围了上来。石越心中哭笑不得,他从小背诗词古文,记下的诗词,起码有数千首,本来在现代是无用之学,不料在此时派上了用场——欺世盗名,百试不爽,可他却也无意故意卖弄。此时迫于无奈,只得略略沉吟,想起李清照悼念亡夫的《孤雁儿》,便占为己有,开口吟道:“藤床纸帐朝眠起,说不尽无佳思。沈香烟断玉炉寒,伴我情怀如水。笛里三弄,梅心惊破,多少春情意。小风疏雨萧萧地,又催下千行泪。吹萧人去玉楼空,肠断与谁同倚。一枝折得,人间天上,没个人堪寄。” 众人听他吟来,词中点点滴滴相思之意,真让人肝肠寸断,与这画中之景,也颇为契合,不由得齐声赞叹。桑充国也大为叹服,赞道:“男子能把女儿心思写得这般细致入微,便是柳三变,亦有所不能,果然是佳作。难得又有如此快才!便是二苏填词,也是要修改的,石兄之词,细细想来,竟不能改一字。”他是个性情中人,此时既觉折服,便已忘了刚才想要考较石越一番的心思,又诚恳的说道:“以石兄之才,取功名如探囊取物,可惜却错过了今科。” 石越心中苦笑。他并不愿意盗用“后人”诗词,但这种事情,真是一回生,二回熟,做得多了,却是越来越顺手。心里面虽然难免有一种罪恶感,可是想到这也是自己在这个时代立足最好的办法,也就半推半就的继续做下去了。当下半真半假的叹了口气,悠悠说道:“其实这诗赋之学,于国于家,并无半点用处,做得再好,也不算学问。况且过了今科,进士科就要罢诗赋、帖经、墨义。从这科开始,殿试更要专试策论——这诗赋之学,渐渐不再为国家取材之绳了。” 柴氏兄弟心里一直记挂着此事,只是无由相问,这时石越忽然主动提起,柴贵谊便先忍不住,道:“自从今年二月以王安石相公为参知政事,创办置制三司条例司,议行新法起,六月御史中丞罢,七月立淮、浙、江、湖六路均输法,八月御史台十数名御史皆以论新法被罢——现在正是国家改革变法之时,石兄又说进士科将罢诗赋,想来这也是新法的一部分?只是我听说庆历年间也曾罢过诗赋,不久却又恢复了旧制,这罢诗赋,真不知于国家究竟是有利还是有害?” 柴氏兄弟是土生土长的蜀人,其时蜀中学术,多有倾向佛老宿命之说,因此他们也更容易相信石越的神秘主义论调。他们此时想进一步了解的,倒不是废不废除考试诗赋,而是罢诗赋的利弊以及与时局的关联,了解这些,有利于他们把握政治脉搏,在省试时交一份让执政大臣满意的答卷。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石越见他把一年朝廷发生的大事说得丝毫不爽,不由笑道:“我一介布衣,不敢妄言朝政得失。不过,此处都是自己人,罢诗赋之事,不久便要公布,故此,才敢妄言一二,不过也只是希望诸兄能早做准备。至于别的,却非我所当言了。” 他不愿多提,但柴贵谊话中提到均输法,却是顿时勾起了唐甘南的满腹牢骚,早在一旁接过话来,讥道:“均输均输,官府来做生意,我们这些做生意的老百姓可就惨了。我们西南的还好一点,东南那边最倒霉。”唐棣没想到唐甘南竟然敢指责朝政,想是怨气实深,连忙笑道:“咱家以后少囤些货物居奇便是了。这均输法是官家增加收入的良方,不见得是坏法。”唐甘南顿时醒悟,连忙打了个哈哈,笑道:“不错,不错,反正生意还得做。” 石越心中一动,走了过来,向唐甘南问道:“不知二叔做的是什么生意?” 唐甘南怔了一怔,他不知道石越因为和唐棣平辈论交,按现代人的习惯,便跟着唐棣叫他二叔。见石越叫得如此亲热,不由得一怔。不过转过念来,也觉亲热。便笑道:“无非是些蜀锦、陶瓷,丝绸、木材之类。有时候也卖点美酒茶叶,不过那却是朝廷管得严的。” 石越又问道:“可曾贩卖棉布?”唐甘南奇道:“棉布?棉布产量不大,做工繁琐,利润又少,远不如丝绸绢缎——贤侄却为何会对此物感兴趣?”石越摇摇头,没有回答,静静思忖一会,又问道:“二叔可知道棉布织成的工艺?”唐棣等人见石越居然和唐甘南谈起什么棉布来,无不莫名其妙,倒是桑俞楚觉得有意思,方才众人说些诗词歌赋、朝政科举的话题,他也就是听个热闹,完全插不上话,这时忍不住插口说道:“这岂有不知之理,我姐夫没做过棉布生意,我却是做过。我曾亲眼见那些织户做过这些事情:凡要织成一匹棉布,首先得脱棉籽,但棉籽生于棉桃内部,极不好剥,或用手,或用铁筋碾去,然无论用哪种方法,织户辛苦一天,收获却甚有限。大量的棉花堆积,要花费无数的人力来脱棉籽,故此这棉布之成,最先一件事就要花这许多的人力。其后无论是弹棉花,还是纺成棉纱,都是极为耗时耗力。而棉布的利润又远远比不上丝绢,故此我大宋境内,做棉布的织户甚少,也就是福建、岭南、崖州有人靠此谋生。”石越见他说得明白,不由连连点头。唐棣等人却恍如在听天方夜谭。 “如果有人能够使得棉纺的过程变得简单,并且可以大批的生产,以桑伯父和唐二叔看来,这棉布的利润又能当几何呢?”石越似乎是随口问道。二人眼睛一亮,异口同声道:“真能如此,利润不可限量。”说完,桑俞楚叹了口气,道:“这又谈何容易?”唐甘南却是若有所思的望了石越一眼,含笑问道:“莫非贤侄有办法?” 石越正要回答,桑充国却已不耐烦了,本来他以为石越不过是喜欢博物,谈些民间纺织之事,当做趣谈显示自己的渊博,不料看这光景,竟然真的在讨论起生意的事情来了,便忍不住出言讽刺道:“君子言义不言利,以石兄之才,却不知道为什么要对这孔方兄如此看重?”他这一句话虽然有点无礼,却也说出了唐棣等人的心里话,众人默不作声,都想看石越如何辩解。 第5章 声名鹊起(4) 石越看了桑充国一眼,淡淡的说道:“桑兄只怕读书有些地方没有读到,我和令尊及唐二叔言利,却正是受孔子之教。” 这话却是惊世骇俗,桑充国一怔之下,不由冷笑道:“那倒要请教了,石兄莫非是想要发千古之覆?” 石越也不生气,淡然道:“那倒不敢。桑兄遍读经典,若在下说孔子一生追求者其实就是个‘仁’字,想必你不会反对吧?” 柴贵谊忍不住答道:“石兄所言极是,不过以在下之见,还有一个‘礼’字。”众人都点头称是。 “这个‘礼’字,其实不过是孔子为了达成仁道而采取的方法,以孔子本意而言,倒不会死守着礼字不放。否则的话,当时周天子尚在,孔子何故却要去游说各国?而公羊又为何会有经权之说?经,即是守礼;权,即是变礼。而什么样的情况下允许有权变呢?关键就在于是不是合乎仁道。” 一席话说得众人都点头称是。桑充国也是脸色稍霁,但犹不服气,追问道:“石兄说得虽是,但这仁道和言利,又有何关系?” 石越淡淡一笑,侃侃言道:“桑兄,什么是仁道?仁者爱人。所以爱人者为仁。如果有一个人,他行事能给百姓带来福祉,让百姓安居乐业,生活变得富足,这就是仁道了。桑兄说君子不言利,可忘了还有一句话:公利可言!周公之后,孔圣最看重管子。可管子是言利的,管子经商而使齐国富强,让华夏的百姓免受夷狄之困。这个功绩,已经让他接近于仁道了。所以言不言利,孔子是不反对的。孔子反对的,不过是那些于国于民无用的追求利益的行为!”说到此处,石越顾视桑充国一眼,又慷慨说道:“在下与令尊、唐二叔所言的棉纱之术,便是于国计民生大有益处的。百姓生活,最基本的两件事情,一为食,一为衣。倘若棉纱棉布能大行于世,那么一来百姓可以穿得更好,温饱足方可言礼义,二来棉布行销天下,国家可从中厘税,可以补充国用,三来许多百姓可以赖此养家糊口,四来自己也能挣一大笔钱,从而有能力为百姓做更有益的事情。难道这样的事情孔子也会反对吗?” 这一席话说得冠冕堂皇,让众人哑口无言。桑俞楚更是目瞪口呆,他第一次发现自己经商挣钱居然还有这么美妙的理由!只有唐甘南却是有些复杂的看了石越一眼,隐隐的感觉到了石越身上的不同之处,身为唐家生意的实际掌门人,他可不是那么容易轻信别人的嘴巴的,石越说的那些大道理,他全然不信,但是,他却比其余几人更加明白一件事——什么事情都能用大道理来掩饰的人,是绝对不可轻视的。尤其是在这个文人地位极高的年代,对方还是一个颇有才学的文士。 石越似乎意犹未尽,又挥动双手,朗声说道:“在下虽然不才,却不敢忘孔圣之教,一生的信念,就是希望天下的百姓,能够耕者有其田,居者有其屋,普天之下,没有人因为没有饭吃而饿死,没有人因为没衣穿而冻死,生病的人可以得到医治,年老孤寡和年幼无依的人可以得到照顾,所有的小孩子都可以进学校读书学礼义,既便是蛮夷,也可以受到孔孟之道的教化。我以为只有这样,才是一个真正的仁者所追求的目标。” “若能如此,要周礼何用?尧舜之世也有所不及。只是要实现起来谈何容易?”唐棣感叹道。众人都点头称是。石越的几句话所勾勒的社会,实在是孟子以来多少儒生心中的理想社会。 唐甘南虽然完全不相信如石越会有什么诚心去追求三皇五帝之治,却也绝对不会去质疑石越。他并不在乎石越的话是真心还是假意,反正,他能把他们做生意说得这么高尚,总是件好事。而且,纵然他自己不相信,却不代表他不喜欢听。 石越本来只是想找个理由对付一下桑充国,连自己也不料居然会说得这么冠冕堂皇,说到最后,竟然似乎连自己也开始相信那就是自己的理想了。这时候听到唐棣说“谈何容易”,便准备对他说一番“世上事有难易乎”之类的大道理,却听身后一个娇美的声音说道:“这位公子有如此大志,奴家不才,也要替天下的苦命人谢谢这位公子。” 众人齐齐吃了一惊,循声望去,只见一个怀抱琵琶的女子,站在门口深深一福,身后站着两个丫环打扮的女孩子,也跟着在施礼。从石越的眼光看来,这个女孩甚是漂亮,双十年华,穿着棕黄色貂皮大衣,深绛色的缎面窄脚裤,身材婀娜多姿;清秀的脸蛋上,眉如细黛,眼似晶珠,神韵清雅如水,显然是来自江南水乡。 这个女子就是楚云儿。碧月轩就在潘楼街,离桑宅倒不太远,所以用不了多久就到了。她来之时众人正谈得起劲,便不敢打扰,只好在门檐下候着,直到听了石越那番高论,心有所感,才忍不住说了那些话。大宋立国百余年,虽然号称“无事”,但实际上河灾、旱灾、地震,从来没有断过,虽然朝廷也尽力救济灾民,但一方面是天灾,一方面是豪强的兼并,小民也有苦不堪言之处,卖儿卖女的事情,时有发生。楚云儿本就是小时候因为地方豪强的兼并,家里不得已把她卖了,辗转流入青楼的。因老鸨见她天姿聪颖,便打小在她身上下了功夫,请人教她琴棋书画、诗赋文章,到了十六岁上,便出来卖艺,几年来艳名播于汴京。虽然谈不上几大名妓之一,却也是有不少的词人才子来捧场,称得上碧月轩的台柱子之一。她在风尘中数年,见过无数的读书人,有些人还是朝廷的大臣,但是等而上者,就谈些诗赋文章,等而下者,便是声色犬马,哪怕是嘴面上,也从没有如石越这般能念念以百姓为重的。虽然阅历甚多,让她知道看人重要的是看他做什么而不是说什么,但是对于这种愿为自己从未听说过的理想世界而努力的人,也是很让她感动的。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这时候她见众人打量她,又是盈盈一拜,莺声说道:“奴家云儿,给各位员外、官人请安。方才失礼,还请见谅则个。”众人听得心神都忍不住一荡,饶是桑俞楚生性严厉,脸上也忍不住泛出一丝微笑,温声说道:“不必多礼。”他生平从未对歌妓客气说过话,这时说来,语气颇显别扭。 桑充国叫人给楚云儿看了座,楚云儿刚刚谢了罪坐下,柴贵谊便笑道:“久闻碧月轩的云姑娘琴棋书画无所不精,更兼有三绝:琵琶、柳词、书法,不料今日有缘得见。” 楚云儿朝柴贵谊遥施一礼,却悄悄的望了石越一眼,才说道:“这位公子谬赞了。雕虫小技,不登大雅之堂。奴家就弹一曲清平乐,给诸位助助兴,祝主人家身体安康,财源广进;祝各位公子科场得意,平步青云。”她是久经风尘的人了,一眼就看出这里主人和这些年轻人的身份,故此祝愿得十分得体。 唐棣本不太喜欢声色犬马的事情,此时见楚云儿说话十分得体,长得又很可人,也不由凑着兴说道:“可是那‘繁花锦烂’的《清平乐》?” 楚云儿笑了笑,抿着小嘴说道:“是‘金风细细’的《清平乐》……” 李敦敏奇道:“都说云姑娘最喜欢柳永,柳词唱得也最好,为何不唱柳词反唱晏相的长短句?”这“繁花锦烂”是柳永填的,而“金风细细”却是晏殊填的,都是当时出了名的曲子,所以唐棣和李敦敏有此一问。 楚云儿浅笑道:“柳屯田的词多了些忧郁与悲伤,不合此情此景,所以奴家不敢唱。晏相公的词自有一种富贵典雅之态,正合乎主人家的身份与各位公子的气质,奴家擅作主张,欲选这一曲。”她拿桑家和晏殊这个太平宰相相比,自然也是有夸饰之意的。 众人见她这样说,心里都暗赞这个女孩子心思玲珑,便一起哄然叫好。 楚云儿轻调琴弦,曼声唱道:“金风细细,叶叶梧桐坠。绿酒初尝人易醉,一枕小窗浓睡……”随楚云儿来的两个侍女亦各自拿着乐器伴奏和声,一时间整个屋子都荡漾着楚云儿动人的歌声,这个屋子里的人们,几乎心神俱醉……这也是石越有生以来一次享受古代士族富家的莺歌燕舞。 4 自石越那一日去桑府之后,汴京城便没有再下雪,天气一天比一天温暖,虽然这一年的冬天才开始,但是挂在屋檐上的冰棱已慢慢消融,只有在屋脊两旁的瓦缝里和墙角树根之下,还能看到积雪的痕迹。汴京城也慢慢恢复了平日的热闹。 石越和唐棣一道被唐甘南和桑俞楚留在了桑宅。久经世故的桑俞楚也敏锐的觉察到石越的不同寻常,对石越刻意的百般笼络。在唐甘南的建议下,在各处里甲、衙门上下打点一番之后,石越以桑家远房亲戚的名义,把户口落在了桑家。 平日里,石越便和唐棣、桑充国住在一起,互相学习,谈些诗辞文章、经义史论之类。石越的国学功底在这时候发挥了作用,他与二人交谈会文,信手拈来前人卓见,对于唐棣、桑充国而言,就是发前人所未发的真知灼见。二人对于石越的学问,也就愈发的佩服了。便是李敦敏、柴氏兄弟,也颇愿意来桑府亲近石越。 不过唐棣的本性却是喜欢游玩,石越虽然沉稳好静,但交了唐棣这个朋友,却也免不了要和他出去游玩会友,只有桑充国一门心思闭门苦读,平日里除了和石越谈学问之外,便不太爱出门交游,有时甚至连书房都不太肯离开。这种古代儒生的典型学习方法,让石越看得目瞪口呆,又不免要摇头叹息,不太明白这些人是用什么材料做成的。不过桑充国生性聪悟,石越讲什么,他总是比唐棣更易于领会,且颇能举一反三,石越也非常喜欢和他交谈。 如此日复一日,石越的生活终于慢慢稳定下来。开始的时候,石越还会天天在梦中回忆现代世界,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这样的梦,也渐渐稀少了。他生活着的世界,却是一日比一日真实。石越也曾和唐棣一起去过他出现的地方探访究竟,但是往返数次,却终于是一无所获,慢慢的石越也就死心,不再去想自己是为什么回到了古代,有什么办法可以回去这样的问题了。 这个时候,石越在心里面却有了另一种别扭的感觉——他无法接受长时间寄人篱下的生活。虽然桑家大大小小都把他当成自己家里人一样,甚至连月例银钱都是仿照桑充国的标准给的;而唐甘南更是对他特别亲切,但是做为一个受独立精神影响的现代人,他心里总是有一种希望能够早日自立,真正在这个世界站稳脚跟的想法。远在和唐甘南、桑俞楚谈论棉布的那一天,他心中就有过这种念头。 石越读过王祯的《农书》、宋应星的《天工开物》,什么花机、腰机,什么赶、弹、纺,黄道婆以来的纺纱机他至今犹有深刻的印象;此外,还有英国的珍妮纺纱机。如果他能将样图摹画出来,再有能工巧匠试制,也许珍妮纺纱机尚有难度,但是中国元代以后的纺纱技术提前问世,绝不会有什么不可逾越的障碍。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这些技术的问世,应当可以给他带来可观的收入。 但是石越一直迟疑不决,桑家、唐家在他最困难的时候帮助了他,在这个士大夫重义轻利的时代,要求用技术参股的方式与两家合作,会不会为人所不耻?石越完全没有把握,这个时代的价值观,和耶元二十一世纪并不相同。 他既然不说,桑俞楚与唐甘南更是绝口不提当日之事。唐棣就更不会花心思去记这些事情了。 5 参加进士考试的举人们,在考前与考后的一段时间内,四处交游,结交同年参加考试的朋友,是非常重要的。这是他们将来政治人脉的基础。因此唐棣有数不清的聚会要参加,而他总是喜欢拉上石越一起去,和李敦敏等人一起吹嘘自己有一个多么优秀的朋友。 石越总是勉为其难的参加这种聚会,每次宴会,他都要有几首新诗、新词问世,虽然席间的歌妓,因为这个原因,对他也格外的青睐;而且随着宴会的增多,他的“才名”也越来越大,但是他依然不太喜欢这些宴会。 “又是一次无聊的聚会。王安石的青苗法也应当颁行了吧?”石越扶着烂醉如泥的唐棣爬上马车的时候,望着天上那轮皎洁的月亮,暗暗叹了一口气,一面不停的笑着和从身边走过的半醉的举子们说着“告辞”。 “见识了这么多的举子……刚才那个叶祖洽,文章骈四骊六花团锦簇,可是人品却……他连王安石都不认识,却把王安石吹捧成了孔子再生,这倒也罢了,最过份的竟是把吕惠卿说成是颜回……”想起这些,石越不禁有点作呕。这些聚会让石越感到无比的失望,历史书中都说宋代是培养了士大夫气节的时代,先天下之忧而忧的范仲俺,出淤泥而不染的周敦颐,以天下为已任的程颢……“这些人都在哪里?为什么我看到的全是一幅文恬武嬉的景象?”一面看了一眼在身边酣睡的唐棣,石越轻声对马车夫吩咐道:“慢点走。” “唐宋八大家的古文运动,有人甚至说是中国古代的文艺复兴,现在王安石、苏轼、欧阳修都在人世,可是他们影响下的士子却是纵情于声色犬马,有谁曾想过燕云沦于敌手,朝廷要兄事契丹?有谁曾想过黄河改道决堤,许多的百姓困苦不堪……这些寄托着这个时代希望的读书人,关心的却是诗词小调、歌妓舞女,求的是一个美好的前程!”石越越想越愤怒。宋代是一个美好的时代,有唐棣与桑家对他无私的帮助,有楚云儿那动听的宋词,有毫无污染的天空……然而来自千年之后的石越,对于这个世界的走向有着宿命的了解。这一切都将毁于蛮族的洗劫!为时不远。 “是这些人把这个可爱的世界与文明推向了她的末日!”石越不明白自己的情绪为什么如此激动。“在汉代的时候,仅仅因为汉高祖被匈奴围困在白登,人们就可以用几十年的时间来忍辱负重,最后终于打败自己的敌人,赢得了历史对它的挑战。但是这个时代的人们,是不可能赢得新一轮的挑战了!” 第6章 声名鹊起(5) 马车缓缓的在汴京的街道上跑过,市井中喧哗的声音不断传入车中,这个时代已经有了繁华的夜市!石越向车外扫了一眼,路边一株大树根下的积雪赫然入目,他想起自己来到这个世界的那个大雪天,暗暗叹了口气,忽然脑中一个画面一闪而过,那是自己在戴楼门下咏诗的情景,那一句诗,“终叫河山颜色变!”终叫河山颜色变?自己能有这个能力吗? 石越自失的摇了摇头。“我不过是一个被错误投放到这个时空的过客罢了。”凭一个人的力量,岂能转动巨大的历史转轮?这个时代人杰辈出,王安石、司马光、苏轼,哪一个又是泛泛之辈?就算是吕惠卿,也是无比聪明的人。想要改变这个时代的命运,自己就不得不去与这些人交手,这算不算是自不量力?石越自嘲的反问道。 “也许我不过就是一个旁观者,上天让我来到这个世界,为的就是冷眼旁观她的灭亡。”石越自言自语。唐棣在梦中喃喃说道:“请——请君、君暂暂上凌烟阁;若——若个书生万、万户侯。”显是还在梦中和别人谈诗。石越微微笑道:“是啊,凌烟阁上,又有几个书生呢?自己归根到底,不过也只是一个书生罢了。”石越忽的又想起大相国寺大雄宝殿释加牟尼那亘古不变的微笑——不知道佛祖能不能给我答案? 正在暗自想着心事,突然听到外面有人高声叫喊:“算命,祖传神算,铁嘴判富贵,一课十文钱,不准不要钱……”石越掀开帘子,向车外觑去,一个算命先生举着幡子从对面走来,一副仙风道骨的模样。 石越触动心事,连忙对车夫说道:“且停一下。”跳下车来,快步走到算命先生跟前,笑道:“先生,请帮我算一课。” 算命先生立即满脸堆笑,更无半点神仙风范,笑道:“公子是看手相还是测字,定是想算明春的春闱吧?”他看石越的打扮,便道是个书生,要算命决疑,这个时节,多半是为了功名,他这推算本也不算错,可惜碰上石越却差得太远。 石越见他神色,听他言语,心里头已是凉了半截,便不肯再让他算。只道:“我不测字也不看相,你这里有签抽没有?我抽个签,卦金照给。”心道:“我诚心向上天问卦,免得为你所误要紧。” 算命先生忙不迭的点头,道:“有的,有的。”一面恭恭敬敬从行头里捧出一个竹筒来。石越要了一柱香,向天拜了几拜,心里暗祷:“石越今日诚心向上天诸神祷告,我平素不信神不信命,你们把我放到这个世界来,我也不敢怪你们,倘若你们有灵,那么就给我一个指示,告诉我究竟是想让我做什么,若是没灵,就随便给个不着边际的答案好了。”他也不管这祷词是不是有点不伦不类,说完了,望空拜了几拜,接过竹筒摇了几下,就有一枝签掉到地上。 石越捡起来一看,却是两句诗:“亦予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他识得这是屈子《离骚》中的名句,反复轻诵,暗暗思忖道:这真的是上天给我暗示吗?决疑决疑,似乎越决越疑。一时间竟然痴在那里了。 算命先生却以为石越抽了只坏签,连忙涎笑着在旁边劝解道:“天命者可以因人事而改,上天不过是给我们凡人一个警示而已,易经易经,易就是变换,若能尽事功,虽然起初是不好的,也可能变好;若不尽事功,便是上上之签,最终也可能不成……”絮絮叨叨说个没完没了。 石越正没理会处,见他在旁边多嘴,倒也好笑,说道:“多谢你了。”摸了十文钱给他,也不理他在后面千恩万谢的,转身便向马车走去。刚迈开步子,便觉一阵疾风扑面而来,只听到“吁”的一声,一辆马车堪堪停在他前面,险些把他撞倒。石越惊得直愣愣地站在当地,几乎吓出一身冷汗。 他正想看看到底是谁家的马车这么没规矩,那辆马车上绿布车帘早已掀开,一张熟悉的面孔跃入眼帘,竟是碧月轩的歌妓楚云儿。 楚云儿见是石越,也不由怔住了,半晌方回过神来,在车上施了一礼,盈盈说道:“石公子别来无恙,奴家有礼了——方才多有得罪,伏乞勿怪。” 石越纵有万千火气,碰上这么一个娇滴滴的人也发不出来,何况又是故识,也只得改颜笑道:“无妨。不料今日邂逅姑娘。” 楚云儿显得对石越颇有好感,却又不敢正眼看他,低着头轻声说道:“这里不是谈话之所,不知石公子是否可以赏脸光临碧月轩?” 石越看了自己的马车一眼,他既不愿意放开唐棣不管,又因心事重重,不想马上回桑府,便笑道:“今日在下有所不便,如果姑娘不嫌弃的话,这旁边就是酒楼,就由在下做东,请姑娘一叙。” 楚云儿心里呯呯直跳,生怕被他拒绝,想自己在风尘中这么多年,从来没想过有人会拒绝自己,也从来不在乎有人拒绝自己,也不知道今天是怎么了。此时听见石越相邀,脸立时红了,轻声说道:“不敢,公子请。” 二人就在路边的酒楼上要了间雅座——其实便是用屏风隔开的一个个单间,正好临街而坐,从楼上望下来,可以看到潘楼街的夜景,虽然比不上现代都市的不夜城,但也是灯火通明,另有一种味道。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石越自上楼来,一直有郁郁之色,此刻虽有美人在畔、醇酿在手,然而终究是不能快乐。又想起那签上的两句诗,不禁喃喃自语道:“亦予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对着楚云儿,竟是视而不见,只是一举手一仰脖,便将一杯酒一饮而尽。 楚云儿是见惯世情的人儿,见这光景,岂有不知眼前这位翩翩公子其实有着满腹的心事。她心里也不知道是个什么味儿,脸上却装出淡然之色,笑道:“屈大夫这句诗,是说只要是我们认为是对的事情,就应当九死无悔的去追求,这是屈子的一种志士情怀——为这句诗,的确可以浮一大白的。”当下也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石越凝视她半晌,突然击掌笑道:“好,好!想不到楚姑娘竟是女中的豪杰。有你这句话,就可做得我石越的朋友。” “朋友?”楚云儿一阵愕然。这世界上的男人把她当什么的都有,但是绝无一个人把她当朋友,别说是她,这时候天下的任何一个女子,都不会有过男人当她是朋友的。这个石公子行事,也未免太出人意表了。 石越缓缓点头,认真的说道:“就是朋友。男子女子,皆是父母所生,天地所养,为什么就做不得朋友?” 楚云儿却有点不能接受,轻声问道:“自古以来,男子为乾,女子为坤,男子为阳,女子为阴,这五伦之中,朋友一伦却曾未听说可以男女并列的。” 石越笑道:“楚姑娘说说何为五伦?” “君臣、父子、夫妇、兄弟、朋友,是为五伦。”楚云儿抿着嘴回道。 石越笑道:“君为乾、臣为坤,父为乾、子为坤,夫为乾、妻为坤,兄为乾、弟为坤,若推而及之,那么为什么朋友不可以有阴阳之配呢?” 楚云儿听到他这番谬论,不禁瞠目结舌,只好苦笑着摇摇头。因见他心情似乎好了一点,便说道:“这几日坊间多流传着石公子的长短句,东京城的姐妹们,莫不以争唱石词为荣。不知石公子可否赐一首词给奴家,奴家以后也可以在姐妹面前夸耀。” 石越见楚云儿向他索词,不由勾起了胸中不快,他摇摇头,长叹道:“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他没有注意楚云儿的身份,随口感叹,竟把楚云儿羞得无地自容。她自然不知道石越最近最烦的就是诗词歌赋。因为石越在这短短的时间里,就有二十多首“词作”流传于汴京,而且每首都可以传之千古,由于他的词风格各异,更让人啧啧称奇,那些书生歌女,都称他“石九变”,可以说词名传遍汴京。所以楚云儿向他索词,本也是平常之举,甚至可以说是一种恭维。不料竟然就被讥成“不知亡国恨”了。 若是他人,楚云儿早就出言回讽。偏偏这个石越,她却开不了这个口,只低着头默不作声,心里只觉得委屈,泪珠儿涌到眼眶里,却又要死死忍住,不让它落下来。这么多年来风尘里承欢作笑,要哭也只是暗里哭,她也是第一次忍不住在人前表露自己的情绪。 石越话一出口,猛的醒悟过来,心里其实就已经后悔了。这时见楚云儿这副模样,心里更是没了谱,他没什么对付女孩的经验,只好红着脸,一脸歉意的说道:“楚姑娘,我不是故意的。我是有感而发……” 他不说还好,这一说,楚云儿更想哭了,可又觉得自己和这个石越也不过两面之缘,因此硬生生强忍住泪水,幽幽说道:“这不干石公子的事情。是奴家失礼。” 石越见她这样子,不由得更加过意不去,口不择言的说道:“不是,不是,是我不好,我本来是骂那帮书生的,我实在是无心之失,不过总之是我不好……” 楚云儿听他说什么“是骂那帮书生的”,却不知是什么意思,依然只低着头含泪不语。石越愈发着急,红着脸,也不知道想些什么话来安慰她。无论如何,只是说不出来的笨拙……结果他干脆也就红着脸坐着,两个人真是“相对无言”了。 两个人就这么红着脸干坐着,一个低着头不停的弄着衣角,一个歪着脖子看着窗外。上来伺候的小二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了,一个个只觉得好笑。 这么坐了十来分钟,楚云儿已知道石越脸薄,可自己又实在难以开口。眼前这个人,比不得别人,自己没来由的就要腼腆几分。正胡思乱想间,见石越从怀里拿出一本小册子,轻轻放在她前面的桌子上,温言说道:“楚姑娘,方才我实在是无心之失。这本小册子是我平日没事写的词儿,也有三四十首,算是我给你赔罪吧。今晚我还有朋友醉了酒在车中要照料,就此告辞,改日我再来碧月轩给楚姑娘赔罪。”说完便“噔噔”的逃也似的跑下楼去。 楚云儿怔怔的待石越走了好久,才轻轻拿起那本小册子,小心翼翼的翻开,见上面的毛笔字写得难看无比,勉强也就像个字而已——不由得扑哧一笑,她书法妙绝,哪里想得到石越才高如此,字迹却如蒙童?又想起石越方才的窘态,自己的委屈,双手捧着那本小册子宝贝似放入怀里,仿佛要连同一片女孩儿的心事一起收好一般。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楚云儿不知道,从这个晚上之后,她再也没有机会看到石越填词;而石越当时也不知道,从这个晚上之后,楚云儿最常唱的词变成了“石词”;而他虽然不再填词,也不再“借用”古人的词作,但是他“石九变”的外号随着歌女的歌声从汴京流传到杭州;从青楼传入了皇宫,便是连年轻的皇帝赵顼,也能唱几句“男儿心似铁,纵死亦千钧”。 6 辞了楚云儿,扶着唐棣回到桑宅之后,石越在黑暗中想了整整一个晚上。 如果没有发生变故,他又能耐住寂寞的话,他本来应当成为一个优秀的历史学家——他在历史方面的才华无庸置疑。但是现在一切都已经改变,他来到了近千年以前的时空,如果说他还有人生的话,他也决定重新选择。 现在的他,生存已不是问题,问题是如何生存?! “也许我没有本事凭一个人的力量去扭转历史的转轮,没有本事凭一个人的力量去拯救这个世界、这个文明,但是既然我来了,我就一定要在这个世界上留下我的印记!”石越决心要接受一种挑战。上天既然让我来到这个世界,我就一定要还给上天一个“惊喜”! “反正自己是死过一次的人,再死一次也无所谓。”石越对自己说,“别说是再死一次,就算应了那个签,死九次我也不后悔。” “无论在哪个时空,我都要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但是石越并没有意识到,他“想做的事情”,也许是根本不可能完成的…… 天色微白的时候,石越已经有了一个初步的计划。 做大事业的人,绝不应当求田问舍。 7 第二天一大早,众人聚在一起准备吃饭的时候,石越对唐甘南、桑俞楚说道:“二叔、伯父,晚辈有一件事想与二位商量。” 唐甘南眯着小眼睛笑道:“贤侄且说无妨。” 石越沉吟一会,微笑道:“前些天曾与二位长辈说过木棉与棉布,侄儿不才,于这些事情略有涉及。如果二叔和伯父有意的话,我或者可以让棉布制成的工艺变得相当的简单易行。” 唐甘南嘻笑道:“我素来相信贤侄的本事。不过民以食为天,先吃饭,吃过饭再谈不迟。” 桑俞楚也笑道:“贤侄连这些方面都有涉猎,真是奇才。你二叔说得不错,吃过饭,我们再详谈此事。” 唐棣却耐不住好奇,急道:“饭是天天吃的,不如先说了再吃饭也不迟。”桑充国也点头称是。桑梓儿却睁着大眼睛,好奇的看着石越。桑家并不把石越当外人看待,因此桑夫人与桑梓儿,都不回避。桑梓儿更是整日“大哥”、“大哥”地叫个不停。 石越淡淡一笑,道:“还是二叔和伯父说得是,这事且不急,棉花谷雨下种,大暑立秋摘实,也不是说差等立办的事情,先吃饭吧。” 唐甘南一本正经的说道:“毅夫你知道什么,子明侄儿不是池中之物,他知道的东西多着呢,若是听他说事却不去吃饭,只怕你饿死了他的本事也没有露出一半来。”一句话把众人说得都笑了。 但是毕竟心里有事,一顿饭众人三口做两口吃完,早有仆人把茶端上来。众人却都不约而同的望着石越。 石越要了文房四宝,方说道:“这木棉本来不是中土之物,今日种植,主要也是在崖州及岭南、松江一带,中原很少见。而且一般也不用来纺纱织布,主要不过用来放在被子里面,衣服里面,为保暖之效。但是依侄儿的看法,这棉花的用处,主要还在于纺纱织布。其比之桑蚕,无采养之劳,有必收之效;比之苎麻,免缉绩之工,得御寒之益,可谓不麻而布,不茧而絮……” 第7章 声名鹊起(6) 接着石越便将王祯《农书》中记载的木棉的种植方法,以及黄道婆的搅车、椎弓、三锭脚踏纺车等物,《天工开物》中记载的花机、腰机等等,细细讲来,说不明白的,他就随手折断一根筷子,沾了墨水在纸上画出形状。虽然画工粗糙,却也能略具其形。这样足足说了有半个时辰。那唐棣等人倒还罢了,桑俞楚和唐甘南却是深明其中关键的,此时听石越一一说来,两人听得又惊又喜,知道一宗大大的财富送到了自己手上。 说完之后,石越生怕自己记忆有误,又说道:“这些东西有些小侄也是凭空想像而来,因此还须找一些有经验的纺户、木匠,让他们依着这图纸试制,反复试验,方能成功。若仅依我这图纸而作,只怕只是纸上谈兵,误了大事。” 桑俞楚捋着胡须,乐呵呵的笑道:“贤侄不必过于谦逊。凭贤侄这个想法,已是巧夺天工了。便有一点点不当,也能解决。你方才说的确实是老成之言,这个冬季我们就可以找人试制你所说的机械,明年开春,我们再安排人往松江一带收购棉花,招收纺户。” 石越见他这样安排还算妥当,又说道:“据说这些法子,崖洲夷人女子早就会了,如果有什么差池,可以着人去那里花重金买几个夷人女子来,两相补益,可保万无一失。” “我们这就安排人去办。” 石越点点头,又笑道:“小侄另外还想到一种机械,但只是粗具模型,改日我画成图纸与说明,二位伯父可以找人去试制一下。只是不知道能不能成。”他说的却是珍妮纺纱机。 唐甘南和桑俞楚对他的能耐已是十分的相信,当下连忙点头答应。 石越喝了一口茶,见梓儿托着腮出神的望着他,不由冲她向微微一笑。他似乎是在下棋一般,深思熟虑之后,终于决定了如何布局,暂时便可以落子如飞了。与唐甘南、桑俞楚说了织布机的事情后,他转过身来,又对唐棣和桑充国说道:“毅夫、长卿,你们可先去书房,等下我还有事情希望你们帮我。” 二人一向敬服他,见他吩咐,答应一声,便起身而去。梓儿忽然仰着头问道:“石大哥,我有什么能帮你吗?”石越笑道:“当然能,这样吧,你也先去你哥哥书房等我,好吗?”梓儿脆脆地应了一声,兴高采烈的走了出去。 唐甘南是老狐狸了,此时见他支开三人,便眯着眼睛笑道:“贤侄可是还有什么话要说?” “其实也没什么大事。”石越淡淡说道:“不过我听说君不密失其国,臣不密失其身。二叔和伯父要做这些东西,所请的人,一定要能保密才好。否则流传出去,钱就赚不到了。” 唐甘南和桑俞楚相顾一笑,说道:“那是自然。贤侄所虑甚是。” 石越见他们早已想到这件事,便不再说什么,起身告退。走到大门口,忽听唐甘南唤道:“贤侄且慢走。” 石越停止脚步,回转身来,问道:“二叔还有何吩咐?” 唐甘南注视他一会,忽然一笑,道:“贤侄不是池中之物,蒙你不弃叫我们一声二叔、伯父,如果有什么事用得着我们两家的,只管开口。”桑俞楚也在旁微笑着点了点头。 石越闻言一怔,也笑道:“二叔、伯父尽管放心,你们不把我当外人,我也断不至于把你们当外人。”说罢长揖到地,便往桑充国的书房走去。桑、唐二人自在那里商议怎么样请纺户、工匠,怎么安排作坊等事。 8 石越到了书房,见桑充国、唐棣、桑梓儿都坐在那里等候。他微微一笑,径直走到桑充国书桌旁边,找出一本《论语》,随手翻得几页,嘴角露出一丝笑意。三人都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好静静等待。 好一会,石越忽然笑道:“真是天助我也。” 桑梓儿柔声问道:“石大哥,什么天助你也呀?” 石越拿起那本《论语》,朝着三人亮了一亮,笑道:“自本朝赵普赵相公号称以半部《论语》治天下以来,《论语》便深受士子的重视,现在流传的注释却是汉代何晏的《集解》,网罗的是汉儒旧义,只怕离孔子之道相差甚远,而皇侃《义疏》更有太多谬误。在下不才,对《论语》却颇有涉猎,自以为理解颇近于孔圣的本意,我想写一本《论语正义》刊行于世,岂非美事一桩?” 这一番话说出来,桑梓儿不知道厉害倒也罢了,桑充国与唐棣却是面面相觑。二人都是读书人,知道读通一经,至少需要五年,但若要精通一经,却可能要一辈子。想要着书立作,写《论语正义》,没有几十年的经学功底,广泛涉猎经史子集,是根本不可能做到的!他们见石越不过二十多岁,居然说出这种大话,怎能不惊?诗词写得好,那只是才气,可是写《论语正义》需要的,就是学问了。 石越看二人神态,便已知他们心中所想。他也不多说,只继续说道:“只是我的书法是毅夫、长卿都知道的,所以我需要你们帮助,一来这字还得你们来写,我以口授为主;二来字句有不够雅训处,或者我记忆有误的地方,还要二位帮我纠正过来才好。却不知道毅夫、长卿肯不肯帮我这个忙?”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二人虽然心中将信将疑,却也认为石越高深莫测,既然他开口求助,自是满口答应。唐棣知道这件事工程巨大,想了一会,又说道:“仅凭我们二人,人手可能不够,我把陈元凤、李敦敏和柴氏兄弟请来帮忙,集六人之力,可能更加容易一点,子明以为如何?” 石越思忖一会,笑道:“便是这个主意。我的这部《正义》,体例和前人略有不同,而且可能要写上一二十万言,我又想一个月内完成底稿,多几个人也好办事些。只是他们若不愿意来,毅夫你也不要强求。” 唐棣和桑充国听他说“一二十万言”,几乎吓了一跳,又听他说要在一个月内完成底稿,更觉匪夷所思。桑充国叹道:“愚弟本来不信有生而知之者,今见子明兄,才相信古人不曾骗我。” 石越脸上微微一红,心里暗叫一声“惭愧”,想到自己无所顾忌的欺世盗名,实在谈不上什么正人君子,而且还要欺骗这些相信自己的人,更是过意不去。然而自己要做的事情过于艰巨,不能不借助自己千年之后所学到的知识,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正失神间,却听桑梓儿撒着娇说道:“石大哥,那我帮你做些什么呀?” 石越本来没有想过给这位大小姐什么差使,但是既然已经答应她了,也不好反悔,灵机一动,笑道:“有件大事要妹子帮我做。” 梓儿一听有大事要她做,高兴的问道:“是什么事?快说,我一定帮你。”惹得唐棣和桑充国都不禁莞尔。 石越笑道:“你帮我想一个《论语正义》的封皮出来,要古朴典雅,合乎这本书的身份,如何?” 桑梓儿见不过要她设计个封皮,心里老大不乐意,嘟着嘴说道:“这是什么大事呀。” 石越连哄带骗的笑道:“妹子可别小看这封皮,要做到别出心裁又不失典雅古朴,是很难的事情,你再自己想想看是不是这个理。而且这一本书的封皮就如同书的脸面和衣着,也是很重要的。” 桑梓儿低着头想了想,似乎觉得石越说得有理,这才破颜笑道:“也是。石大哥你放心,我做的这个封面,一定不会让你失望。” 计议已定,众人便开始分头行事。唐棣去请诸人,除陈元凤推脱自己学术不精,要安心读书备考外,李敦敏和柴氏兄弟都欣然前来,桑充国便禀告了父亲,收拾几间厢房,把李敦敏和柴氏兄弟安置在自己家里住了。 9 从十月二十六日开始,一直到十一月二十六日,整整一个月的时间,由石越口述为主,唐棣、李敦敏、桑充国分班纂录,最后统由柴氏兄弟撰写定稿,六人忙了个马不停蹄。终于在计划的时间里,将一部《论证正义》的初稿写出来。石越因为过份耗费心智,整个人都瘦了一大圈。 这部《论语正义》是以后世钱穆《论语新解》、程树德《论语集释》为基础,由石越回忆写出。整部书虽然杂取二家释义为主,却也颇有一些石越自己的理解与解释,同时石越对钱穆的许多现代思想也做了更委婉的处置,因此公平的说,这部书同时也是石越本人智慧的体现。当时朱熹尚未出生,这部《论语正义》因为以钱、程二家学说为本,所以自然也网罗了朱熹以降许多学者的卓见,在当时来说,完全称得上是极具创见的学术着作。 这部书在写前面一半时,唐棣等人还偶尔会问难辩疑,到了后半部,石越越说越熟,五人几乎已经把他当成生而知之的圣人转世了。 石版《论语正义》全篇洋洋二十余万言,是以类似于朱子语录的白话写成,体例仿照钱书,先是集解释义,然后阐叙论语大义。其书最为独特之处,就是石越在这部书里采用了一整套标点符号! 石越又与桑充国一起撰写了两个前言,一篇介绍全书的体例与作者的用心,一篇则是倡议采用标点符号,并且详细解释各种标点符号的用法。虽然古代的“者也”之类的语气助词实际上有标点符号的作用,而且也有简单的标点符号——但是应用并不广泛,甚至还受到一些读书人的抵制。所以断句不一引发的歧义,始终存在,便是这部《论语正义》里,石越对某些话的断句在其后甚至引发了士林大辩论,较着名的例子便是“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历代断句,都是“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而石越用钱穆的断法,读成“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整句话的意义顿时截然相反!凭借着《论语正义》巨大的学术声誉,以及类似辩论带来的震撼性影响,标点符号后来很快得到官方的认可并风行于世。 这部书还有一个小小的附带作用,那就是石越完全确立了自己在唐棣等五人心目中的地位。 对于这部书,还有一个戏剧性的说法。 在《论语正义》尚未正式定稿的时候,这部书的名声就已经悄悄传开了。唐棣等人突然消失在举子们的应酬聚会当中,引得举子们打听相问,唯一知道内情的陈元凤用揶揄的口气回答道:“唐毅夫等人在桑府帮助石越撰写《论语正义》,欲取代何氏《集解》为天下士子必读之书。”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这个传闻于是便在京师悄悄的流传开了。 众举子对于这几人如此“不务正业”都表示不解,虽然知道石越的才气,但是听说他二十多岁就想着书立作,还是要忍不住要嘲笑一番他自不量力。六人闭门写《论语正义》成为熙宁二年十一月份时举子们酒席间的一个笑话,几乎所有的人都在等待这部“大作”的刊行,以期看到一个更大的笑话。只有极少数人谨慎的相信石越或者真有过人的才华。 这件事的真伪已不可知,因为事后没有人承认他们曾经嘲笑过《论语正义》。 当时唐棣等人完全沉迷编撰之中,他们知道自己凭借着参加了这本书的创作,就已经足够名留青史了——这种荣誉对于当时的读书人来说,是一种莫大的奖赏。桑俞楚和唐甘南一方面筹备着棉纺设备的制作,一方面干脆斥资购下一间雕版印刷作坊,只等全书定稿,就立刻刊印发行。 但在底稿草就之后,石越却迟迟不肯定稿。 这部《论语正义》里,借着对孔子及其门人语录的解释,不仅仅第一次清晰的提出了“民本主义”的概念,而且还提出了“实事求是”、“格物致知”的思想,并且石越还强调了“逻辑学”[7]的意义。对于政治体制,石越无比清楚的提出了权力制衡以及天子以下人人平等;借助对管子的议论,更提出了文化沙文主义,指出“仁”最大的目标便是让四夷同沐德化,接受华夏的思想与文化;并且数次强调国家的作用和士大夫的报负,应当是让所有的民众全部过上平等而富实的生活!他在书中强调孔子认为民众有受教育的权利与义务,认为让所有人平等地接受教育懂得礼义,这是孔子毕生追求的目标之一…… 可以说,虽然恪于《论语》这本书的内容,石越所表达的有限,但是对现代的政治思想,他几乎都有或含蓄或清楚的表达,甚至还暗示了天子的设立,是用来为天下万民服务的,而不是用来统治天下万民的。 这部书的内容,一方面迎合了当时士大夫以天下为已任,与皇帝共治天下,强调个人的道德气节修养,强调华夷之辨这样的学术主流思想;但是另一方面,却也提出了许多的新概念,并且格外的重视了民众的地位与作用。虽然这是孟子早就提到过的,而当时自王安石以下——特别是以王安石为代表的“经术派”,对孟子都非常的崇敬,王安石更是以孟子自喻,但是毕竟石越的提法更加的清晰,因此也格外的显眼。而在某些事情,例如三年之丧,石越更是提出“贵在心哀,而不在于形式”这样的思想,只怕更是要引起大的讨论。 凭着谨慎的个性,石越在他不能准确判断形势之前,并不敢轻易抛出这部书来。他需要这部书给自己带来巨大的声誉,而不是巨大的争议。新的思想只能慢慢的提出来,首先必须要让士大夫中的杰出之辈能够接受,这是石越的一个宗旨。 在十二月初,石越请了十几个老先生来专门审查这部书中是否有犯忌触讳之处,然后自己和唐棣等人反复讨论,希望可以把握一下当时代的人对一些事情能够接受的感情底线,最后终于还是做了一次修改,将如三年之丧之类的内容中关于批判的部分删掉。 第8章 声名鹊起(7) 唐棣等人对石越如此持重几乎是不能理解,他们生活在一个比较宽松的环境下,宋仁宗以来对士大夫格外的优容,而王安石变法引发的政治斗争刚刚开始,并没有波及到他们这些尚未入仕的儒生身上来,所以他们无法理解为什么需要这么小心。李敦敏夸张的说:“此书一出,从此天下学《论语》者案上必置一本《论语正义》,而天下凡识字者必读《论语》,故天下凡识字者必读《论语正义》。”他们看到的,只是他们将享有的巨大声望,虽然这部书是石越的作品,但是他们也很自豪自己能为这本书的出版付出了艰辛的努力。 只有唐甘南和桑俞楚暗暗叹服石越的老成稳重。二人对石越也因此更加信任,凭借着他们二人半生的阅历,他们绝对相信这个石越能够把他们唐、桑两家带到一个从所未有的高度。商人的本质是投资与回报,初步排除他们有可能陷入谋反的阴谋中这一可能之后,他们已经决定做一次政治投资,从此让他们两家摆脱贾人的名声,从他们的下一代开始,桑唐两家将成为名宦之族、书香世家。唐甘南给唐棣父亲的信中说道:“我们唐家现在有一个百年难遇的机遇,借助这个人,不仅仅毅夫侄儿可以轻易当大官,便我们二人,得个朝廷的封赐,也是很容易的事情。这笔生意,断无不做之理……” 基于这种判断,桑、唐两家对石越的支持不遗余力。当时的工商业相当繁荣,身家亿万的商人也并不罕见,桑、唐两家在商人之中只能算是中等,但是其财力也已相当可观。 熙宁二年十二月中旬,全套的棉纺技术设备基本上已经试制成功,同时,石越开始对《论语正义》定稿。每议定一卷,雕版工人立即开工雕刻,桑俞楚和唐甘南为了让这套书有最好的印刷效果,完全不计工本,除了原有雕版印刷坊内的工人外,还特意请来了汴京最好的数十名工人,刻板、纸张都是上上之选。但尽管如此,要刻出二十余万字的书版来,也非易事。一个字不小心刻错,整版就要重来,书版堆满了印书坊的十多个房子,上百个工人夜以继日的工作,到十二月结束的时候,一部《论语正义》不过刻完了四分之一! 石越对于这种进度十分的困惑。 他向工人们询问:“我听说有一个叫毕升的人发明了活字印刷术,无论成本还是排版的速度都要比雕版要来得好,为什么你们还用雕版呢?” 工人们却茫然不知毕升为何人。只告诉他,现在的确有人用泥活字印刷术,但是主要在杭州一带,并不普遍,汴京较少采用。因为活字印刷质量不如雕版,泥活字又不能使用太多次,于效率上的改善也并不显着,成本降低也很少。 石越默默听着。他当然知道此时肯定有活字印刷术存在于世,要知道记载这件事的沈括正当壮年,如果他没有看到,也不至于乱写,何况这也不是乱写可以写出来的。他寻思着:“活字印刷术肯定要比雕版印刷术要强,至少适用于大规模的生产。但是谷登堡印刷机和铸字机却不是一下子可以造出来的,况且用于金属活字的油脂性油墨也是个难题。如果用王祯发明的木活字印刷术,采用转轮排字架,再加以更现代的生产流程进行管理,效率一定可以提高很多倍,以后再慢慢向铅锡合金活字发展也不迟。” 因为这些日子唐甘南主要把精力放在那些棉纺机械之上,石越便去找桑俞楚商议,让他收购一家活字印刷坊,改进印刷术。桑俞楚立时便答应了,他虽然知道活字印书坊利润并不高——它在硬件成本上低于雕版印刷,但是在软件成本上,因为雕版工人不需要识字,而活字工人却需要识字,活字印刷的成本就要高得多——但这件事已经不能纯粹从生意的角度来看,因为是石越看中的事情,也许利润超出想像也说不定的。 桑俞楚是做事有效率的人,在除夕之前,他用五百贯钱买下了一家活字印刷坊,改了个招牌叫“桑氏印书坊”。 10 虽然石越很希望能够在春节里和印刷工人们探讨一下木活字印刷技术以及新式的生产流程细节的可行性,但是他毕竟无法阻止人们希望过一个轻松愉快的新年这样朴实的愿望,而他自己,也很希望领略一下十一世纪宋代春节的气氛。可是石越同时也无法掩饰自己心中的紧迫感,相对于他想要做的事情来说,他的生命实在是太短暂了。 从这个角度来看,虽然石越来到了这个时代,但是他依然和这个时代不太相融,因为这个世界普遍的作风是相当的优雅,而他则显得急促了一些,这是无可奈何的矛盾…… 除夕的那一天,石越惊讶的发现鞭炮在当时的工艺水平并不逊于自己的时代。他倚门望着那“噼里叭啦”作响的鞭炮,突然有点讽刺的想道:“这个东西也许是这个时代里我最熟悉的事物了……一零六九年算是结束了,短短三个月不到的时间里,我似乎已经慢慢溶入了这个社会,看来我的适应能力还真是惊人呀。如果换了意志脆弱的人,只怕早就死掉了吧?”一边想着心事,一边嘴角就不自觉的露出了自嘲式的冷笑。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他并不知道此时有一个人在远远的望着他,看着他那寂寥的神态,那倔犟的冷笑,那掩抑不住光芒却又似乎无比倦怠的眼神……桑梓儿知道以她的身份是不可以和男性走得太近的,虽然自己家里并没有那种清规,但是有一种约束是无形的。眼底里的这个人自己称为“石大哥”,但既便是和桑充国这个亲生的哥哥在一起,也应当恪守着一定的礼仪规范。 这个石越哥哥为什么显得那么寂寥,显得那么倦怠,神态却有几分不屈的感觉,似乎他在和一种她所不能理解的事物战斗一样,不知道有几分胜算,却倔犟的战斗不止。桑梓儿知道自己始终不过是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女孩子,那些东西是她理解不了的。但是这并不妨碍着她体惜这个石越哥哥。 在大厅里面,桑家的男人们和唐棣、柴氏兄弟、李敦敏一起忙碌着,那些祭祠祖先的供品自然是不能让外人碰的,不是姓桑的人很有分寸的把这件事交给别人去做。大宅里忙碌的人们浑身透着喜悦的心情,感染了整座桑宅。似乎觉察到自己的心情与眼前的气氛不太相符,石越回过神来,也开始去帮忙,要把整座宅院清洁一新,还真不是几个佣人就可以做到的。但是员外公子们其实也并不真的动手,他们只是发号施令——石越却并没有很自觉的意识到这种特权,他竟然笨手笨脚的去帮助佣人做事,结果惹出一堆笑话。一方面唐棣等人目瞪口呆的看着这个居然不介意做体力活和脏活的读书人;一方面那些佣人也根本没办法理解,以至于似乎是被他的行为给惊呆了。而石越又显然不像是个做惯了家务活的人,仆人一个人背着一张大的八仙桌毫不困难,而石越却是有生以来头一次做这种事情,结果是背着一张桌子在原地团团乱转,分不清东南西北,引得唐棣等人笑得打跌。 桑梓儿也忍不住扑嗤一笑,那点点不开心的情绪随着这一笑飞到了九霄云外。 也许是因为石越的这种行为让大家觉得很开心,唐棣首先便忍不住捋起袖子加入进来,接着桑充国、李敦敏、柴氏兄弟也跟着下水,不过这几位却始终有点拘谨,顶多只帮着搬搬花瓶之类的小玩意,实在比不上唐棣和石越,什么重活都抢着做。 熙宁二年的除夕最终在桑府诸人的劳动中度过,石越尽情的享受着劳动的快乐,完全忘记了自己来自一个千年之后的世界,也完全忘记了自己想要向这个世界的命运挑战,改变历史的进程,这一天他的目标就是把桑府打扫得干干净净,为了过一个快快乐乐的新年做好准备。 第9章 终南捷径(1) 翩然一只云中鹤,飞来飞去宰相衙。 ——清·蒋士铨《临川梦·隐奸》 1 西元十一世纪七十年代的第一个春节,身处世界上最繁华的都市之中,石越如同刘姥姥进了大观园。 以前认为现代人的见识必定远超古代,但是当看到从潘楼街到大相国寺这一段御街的热闹景象后,石越就不再这样想了。虽然天气有点儿冷,但是从初三开始,街上就变得非常的热闹,出来拜年的人们络绎不绝,酒楼店铺都开始营业,小商小贩们也挑着担子上街呦喝,各种各样的小吃散发出诱人的香味,最吸引石越眼球的,还是那些卖艺的杂耍……有人吞吐火球,有人掌碎石块,有几个人搭台唱戏,有几个人剑舞生风,还有说评书的,弹唱的,真真让人目不暇接。 石越和唐棣一行六人闭门造书一个多月,已经把唐棣闷得不行,趁着这举国同庆的节日,几个人便忍不住成群结队的出来透气。众人走到土市子附近时,唐棣见大家都有点累了,便提议道:“我们且上陈州楼吃杯酒再走吧。” 石越抬头看时,果然就有一座酒楼在街的对面,好大的一面酒幡迎风飘扬,一个大大的酒字下面用楷体绣着“陈州酒楼”四个大字,旁边还有一个只有三色条幅的布幡,那是官府允许卖酒的标志。众人走了进去后,才发现里面早已人满为患,店小二艰难的挤到这一行人身边,唐棣大声问道:“小二,雅座还有没有?” “有,有,楼上,六位官人,上等雅座一间伺候……”小二拖长了音大声呦喝。马上便钻出人来,将他们请上楼去。 上得楼来,石越才发现楼上楼下,竟是两个世界。楼下拥挤不堪,楼上却还有几张桌子能空出来,那一个个用屏风隔出来的雅座,也并没有坐满,石越等人竟然还能有一个靠窗的位置。“做有钱人真好呀。”石越在心里感叹道,想起以前和同学开玩笑的事情,不由童心大起,张着嗓子大声唤道:“好酒好菜尽管端上来。”——他念书的时候每每为点什么菜而烦恼,当时最盼望有朝一日,可以冲店家大喊一声:“好酒好菜尽管端上来。”想不到这个搞笑的愿望,居然在今天实现了。 这等事情在唐棣这样的富家子弟看来,却十分平常,几个人不以为意的坐下,话题便离不开科考与《论语正义》。李敦敏笑道:“子明真是神人,昨日我去给同乡的举子们拜年,听他们说道省试已经定了,果然不变,惟殿试将只试策论,一如子明所料。” 石越虽然知道这件事本是必然,心里却也有几分得意,笑道:“几位要取功名,其实也不难。考试之时,把握一个主旨便是。” 柴贵谊吐吐舌,问道:“以子明所见,当以何为主旨?” “朝廷求变求新,欲一洗百年积弊,诸位的策论若违了这个大旨,考官只怕不能相容。”石越笑道。 桑充国听得这话,心中不禁有几分不舒服,便问道:“朝廷当以才华取士,奈何迎合执政?”他满脑子的正义,看不起阿容媚世。 石越淡淡的笑道:“道理上长卿自然说得不错,只是事实如此,也无可奈何。” 桑充国正色说道:“国有道,不变塞焉,强哉矫。国无道,至死不变,强哉矫[8]。功名可以向直中取,岂可从曲中求?子明兄写《论语正义》,学际若天人,怎么可以随波逐流呢?”说到后来,是有点责备的意味了。 石越也不生气,反倒喜欢他的性格,微笑道:“长卿说得不错,不过事有经,有权。不通权变,不可谓是知王者之道。试问若权柄为小人所掌握,以直道求功名必不可得,那么用曲道求功名然后伺机匡扶朝政,救济天下百姓;较之因此而不闻不问,只求独善其身。哪一种作法更加值得尊敬呢?” 桑充国顿时怔住了,这是他从未想过的问题。默不作声好久,才说道:“天下事不如意者十之八九,子明兄说的两种方法,我以为都无可厚非。说到小人当权,真真可叹,为何三王五帝之时,就没有小人当道呢?” “三王五帝之时,并非没有小人当道,而是小人当道,马上就会被发现。故此小人不能居高位甚久。”石越笑道,仿佛他亲眼见过三王五帝之时一般。 “不错,以三王五帝之圣明,小人难居其位久矣。”柴贵友悠悠说道,其心不胜向往之。 “景中此言差矣,世人皆为此事所误。以我所见,三王五帝之明,并非便强过当今圣上。”石越语不惊人死不休,“自古皆知三王五帝,以为古之圣人,然而却没有人想过,三王五帝之时,为何圣人辈出?而此下数千年,最贤不过唐太宗?同是华夏九州,水土未变,神灵未变,何以古今有异?” “那是民风已变。” “圣人是生而知之者,与民风变不变有何关系?”石越反问道,“不过说民风已变,也不算说错。须知当三王五帝之时,民无阶级之别,普通的百姓可以直接和天子说话,若有小人为恶,则百姓一可以在华表上书,曝其罪恶,二可以直接告诉天子。天子耳目张明,如何不圣?天下人都可以直言朝政得失,小人便是欺得一时,欺得一人,如何可以长久欺瞒天下人之耳目?故此三王五帝之时,朝中便有小人也不能立足,天子由是成其圣人。”石越说到激动处,已是站起身来,手舞足蹈。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其后阶级之分遂起,民意与天子隔绝。今世虽有登闻鼓院,然而以民告官,便是坐实,民亦须受罚,故虽有小人在朝,天下百姓知之,亦不敢告之天子。诸君试看那登闻鼓院,百姓若不是走投无路,又有谁敢去敲那个鼓?这等设置,原本是百官中的奸诈之人,欲借以欺君而想出来的隔绝天子与庶民的办法,后世却因之不疑,反而在那里妄求什么三代之治,岂非缘木求鱼?天下之奸弊事情,都是欺上不瞒下的,若天子能通达民意,小人便不能安居于朝,三代之治可垂拱而得。” 这一番话说得众人耸然动容,一时座中鸦雀无声,所有的人都在心中细细思忖这闻所未闻的宏论。却听到隔壁有人鼓掌笑道:“好一番议论,真是闻所未闻,却又深明事理。不知是哪一位贤者在此?”说话之间,便有人掀开门帘走了过来。 众人一齐望去,却是个三十多岁的男子,一张国字脸,神情俊朗,旷野中带着几分飘逸。石越连忙站起身来,深施一礼,说道:“小子放肆,不知深浅,不料惊扰足下。” 来人见石越等人都甚是年轻,眼中略现惊奇之色,一面抱拳爽朗的笑道:“哪里,哪里。在下苏轼,冒昧打扰贤者,还望恕罪。” 石越听他自报名号,顿时大吃一惊,张大了嘴半天说不出话来。众人也全都站起身来,桑充国激动的问道:“足下果真是苏直史子瞻公?” “如假包换。”苏轼笑呵呵的说道,一面环视众人,目光停到石越身上,问道:“苏某没有猜错的话,方才说的子明,定是这位吧?不知可就是最近词名蜚声京师的石九变石子明?” 其时苏轼文名满天下,众人亲眼见到苏轼,尽皆激动不已,其中又以几个蜀人为甚。石越却呆呆的望着苏轼,心中寻思道:“苏大胡子怎么没有胡子?”他却不知道苏轼的胡子,到四十余岁始留。 唐棣见石越发愣,忙在他身后轻轻的捅了他一下。石越心头一个激灵,这才回过神来,抱拳道:“不敢,在下便是石越。久仰苏公之名。”众人也连忙一一上前见礼,让了上座与苏轼。 苏轼也不客气,径直坐了。便细细打量石越,竟似有几分不相信方才那番话出自一个二十余岁的青年之口。石越也愣愣的看着苏轼,一时间竟忘了说话。半晌,方听苏轼笑道:“刚才听石公子一席话,真是发千古之覆。苏某不才,想请问石公子——孔子说,未好犯上,而好作乱者,未之有也。所以君子务本,如果放任庶民百姓无所顾忌的告发官长,岂非伦常大乱,这和武则天之世又有何区别?”——石越说应当让百姓都可以批评朝政,他就举出武则天让天下人告密的例子来驳难。桑充国等人尽皆屏气凝神,要看石越如何答辩。 石越见苏轼问难,笑道:“五伦之中,闻有君臣之义,却不当有官民之别。三代之时,天子置百官,本是用来帮助百姓,使百姓各得其所、安居乐业的。因为世有恶人,才不得不假百官以威仪,故此官民之间,民重于官。后世则谓士大夫高高在上,离古之圣人之意远矣。至于武则天之法,未足称上古之遗意。一则武氏得天下不正,以女主临朝,使百姓告发长官勿问,不过是为了钳制士大夫之口,其本意如此,岂可因此而有大治?再则三代之时,民少官少,政简事易,后人若欲复先王良法,当先求其意,而不当拘泥其形。上古之时,王不过百里之地,今则天子括有四海,岂可一概而论?” “却要如何法先王之意?”桑充国迫不及待的问道。苏轼则微笑不语,石越这个论调虽然高明,却和王安石相距不远,王安石也是打着“法先王之意”的旗帜变法的。因此苏轼便耐心的等待石越的下文。 石越朝桑充国微一颔首,注视苏轼,缓缓的说道:“在下虽有良法,但愚意以为,今世欲求大治,须缓缓图之。病重者不可用急药,治大国如烹小鲜。” 这句话正中苏轼心坎。苏轼击掌笑道:“本当如此。” 石越笑道:“若从长远来看,想达到三代之治的境界,就应当在各县聚士绅乡老,设置议会,专事讨论县官施政得失、为人贤愚不肖,而不受县官刑责。其有建议之处,则可以请县官依法施行,县官若有失职处,亦可随时弹劾,请朝廷另委贤能。士绅乡老于县中利弊深知,则县官不敢任意枉为。如此,一县可得大治。再依此法,由县之议会推举名士组成州之议会,监察各州施政得失,又由州之议会荐人于各路,监察一路政治之得失,由各路之议会荐人于朝廷,监察一国之政治好坏——皇上自可以垂拱而得三代之治!在这个制度之下,皇上耳目遍及于天下,奸人断难久居于位,更不用说犯上作乱——在议会层层监督之下,纵有才智过人之辈,亦无法瞒尽天下人耳目……” 石越话未说完,众人都已悚然动容。苏轼学问再渊博,也不曾听说过议会制度,连连叹道:“奇才!奇才!” “不敢。”石越略一欠身,又继续说道:“议会制度还有一个好处,就是可以不让制度更张太大。各县置办议会,只需朝廷一纸诏书,保证士绅乡老议论之权力。更不需要增加半个官员,也无需发给士绅们月俸,便可以多出千百万计的监察御史;士绅们也可以借此维护乡里的利益,提高自己的地位。如此士绅与皇上联为一体,举国上下同心协力,国家焉能不大治?”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饶是苏轼聪明过人,此时也已完全被石越的主张所震撼。半晌,才问道:“石公子说,这是长远之法?” “正是。” “为何说是长远之法?” 石越笑道:“此法虽然好,但是如果天下人不明白它的本意,执行起来,必然走样。只怕画虎不成反类犬。” “所虑甚是,所虑甚是。”苏轼猛然发觉,眼前这个年轻人虽然想法新奇,较之王安石也有过之而无不及,但是他对于政见的谨慎,却非常地合自己脾胃。 “那要如何一步一步实现它?”桑充国也是头一次听到石越谈起议会制度。 “要让天下人都知道这种制度的好处与坏处;要有更多的读书人;要百姓更加富庶;要有谨慎的推行措施……” “这似乎不难。”桑充国张口说道。 唐棣横了他一眼,取笑道:“怎会不难?每一样都是难上加难的事情。” 苏轼却没有注意这些,他笑意盈盈的望着石越,问道:“石公子方才说,要让天下人都知道这种制度的好处与坏处?” “正是!任何一种制度,有好处必有坏处,只有清醒的知道这种制度存在的坏处,才能真正执行好这种制度。” 苏轼点点头,忽然端起酒来,笑道:“石公子,为这句话,苏某当敬你一杯!”说罢一饮而尽。石越连忙端起酒来,口称不敢,却也是一口干了。二人望着手中的空酒杯,相顾大笑。 此时苏轼对石越已是惺惺相惜,二人交杯畅饮,无所不谈。李敦敏等人又说起《论语正义》的事情,更让苏轼咋舌不已。几个时辰之后,苏轼已经完全不顾自己的身份,竟与石越称兄道弟起来。 2 第二天一大早,桑充国就将睡眼蒙胧的石越给闹了起来。 “子明,给我们说说议会吧?”石越勉强睁开双眼,迷迷糊糊见到眼前有几个人影,头一歪,又睡着了。 桑充国等人哭笑不得。昨日苏轼与石越对饮,二人仗着酒量好,说话投机,竟然旁若无人,喝得酩酊大醉。今日却无论如何,也爬不起床来。偏偏桑充国对所谓的“议会”非常好奇,昨晚已是心痒难耐,想了一个晚上,今天却是非要石越解说一遍不可。 桑充国正一筹莫展时,唐棣已经吩咐书僮端了一盆冷水过来。他摆摆手让桑充国让开,自己掬起一捧水来,猛的洒在石越脸上。此时尚是冬天,冰冷无比的水落在石越脸上,便见石越“啊”的一声大叫,一个激灵,反射似的弹了起来。 众人哈哈大笑,书僮连忙递过毛巾,给石越擦了脸。桑充国便一面问起议会的各种问题,石越只得无可奈何的一一解释着。不料众人知道得越多,疑问反而越多。 桑充国首先问道:“子明,以我看来,议会虽然是个好办法,但是如果议会成员全部是地方乡绅,他们未必便不会和官府一起上下其手,鱼肉乡里。” 李敦敏也忍不住插嘴道:“我也觉得议会虽然看起来有种种好处,但要靠它解决所有的问题,心中总觉得有很大的漏洞。” “不错,士绅和官府狼狈为奸的事情实在太多了,而若有议会,他们反倒可以用民意的借口来对抗官长了。”唐棣也有疑虑的地方。 石越的头立时又疼了起来了——这次却不是因为酒醉。 第10章 终南捷径(2) 他自觉从三代之治发挥到民主议会制度,堪称天才的猜想,心里自有几分洋洋得意。却不料连这些最好的朋友也无法说服。将醒未醒之间,不由随口说道:“你们的疑惑不能说没有道理,但也不是不可以解决的。可以用三级会议的形式嘛……况且,还有报纸的舆论监督呢。” “三级会议?那是什么?” “什么是报纸?” 石越顿时冒出了冷汗,整个人也清醒过来。瞧瞧自己说了些什么呀?此时只得小心翼翼地说道:“三级会议,就是议会组成由普通的农户、地方士绅名流、各行业代表等等,各按一定的比例组成,这样就可以避免劣绅和官府一手遮天了。” “三级会议也难称尽善尽美。农民虽是国家之本,但是大字不识,在议会上肯定说不过读过书的乡绅,而且乡绅大部分是族长族老,谁又敢和族长冲撞?”柴贵谊的见识又让石越吃了一惊。让一个农民和他的族长族老在议会上对立,那的确是不可思议的事情。 他正待回答,却听李敦敏说道:“景中兄是尽往坏的一面去想了。我们在《论语正义》中说过,孔子所谓的礼,其要义便是一个‘和’字。依我看,议会的要义,也是一个‘和’字。如子明所说,议会的作用,是监督地方官横行不法,欺下瞒上;督促地方官在政绩上有所作为,防止庸碌之辈窃居高位——这就是一个扩大了的御史台。就算仅仅是士绅组成议会,只要能保证议会不被打击报复,还怕一县之士绅,个个良心丧尽吗?既便某处坏人居多,好人也可以向上一级议会和官府申诉……” 众人细细思忖,无不点头称是——在主张人性本善的孟子最受重视的时代,人们是不可能相信一个县中的士绅都是坏蛋的。石越虽然不以为然,却也不愿意继续“布道”下去了。毕竟民主议会制度不是单独的东西,不是单独放在任何地方可以行得通的。 他微微笑道:“修文说得不错。何况还有报纸,只要报纸敢说真话,便没有谁能一手遮天。”于是细细的把报纸的作用说了一遍,众人无不拍手称赞。桑充国兴趣尤大,笑道:“我倒觉得这报纸比议会更有用处。如此看来,子明买下这印书坊,竟是另有深意的。” 3 石越很快就忘记了关于议会的讨论,春节尚未过完,木活字印刷技术的研发已经占据了他的全部精力。让他有点意外的,是桑充国竟然会主动来帮他的忙。 从泥活字发展到木活字,技术困难并不大。在石越的指导下,能够大大提高排版效率的转轮排字架也很快设计了出来。全部仅仅用了二十天左右,石越所设想的木活字印刷机全套设备都已制成样品。桑充国第一次参预到一件新技术的发明之中,显得非常的热心,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印书坊的人都知道自己的少东家能干、和气,这些设备能够这么快制造出来,和桑充国调动起来的劳动积极性,也是分不开的。 但在石越看来,木活字印刷仍然是一种简陋的技术。 既然技术上暂时无法有飞跃式的提高,那就应当通过更先进的管理手段来提高生产效率。石越设想了一个几百人规模的大型印书坊,有些人专门制造活字,有些人专门排版,有些人专门校字,有些人专门印刷,有些人专门装订成册,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工资,完全按流水线作业——如果规模足够大的话,二十万字的书二十天内就可以印刷出品。考虑到当时的书籍市场并未完全开发,许多人出书都是自己出钱雕版印刷,这样一座印书坊的利润是完全可以保证的。 按照石越的建议,桑氏印书坊制定了木活字标准尺寸,然后送到其他的雕版印书坊,向他们订货,每家各订木活字若干,桑氏印书坊则只须要请几个师傅以备不虞。由此不仅制造木活字的问题迎刃而解,整个印书坊的成本也大幅下降——这种方法很快就被印书坊行会所普遍接受,仅仅一年之后,活字标准尺寸就不再由桑家制定,而是由行会统一制定。 …… 4 “这么说来,石越的《论语正义》,便是由木活字印刷的?”王安石望着手中印刷装帧精美的《论语正义》,惊讶的问道。 曾布摇摇头,笑道:“相公,据我打听石越的出身来历,竟是一个全才。但让木活字印刷得如雕版一样精美,他却还没有这个本事。”他一面说,一面从怀中掏出一本《论语正义》,笑道:“相公请看,这本才是木活字印刷的。相公手中的,是第一版,却是雕版印刷。” 王安石接过书来,比照半晌,叹道:“也相差不太远了。”感叹一阵,沉吟道:“这部《论语正义》署名是六人合着,据我看来,这石越出现之前,似桑充国默默无名,唐棣、李敦敏、柴贵友、柴贵谊不过一举子,岂能有这般见识学问?必是石越一人所着无疑。” “听说苏轼与石越相交甚厚,或者他知道端详。” “苏轼?”王安石皱起了眉头。他因为苏轼老爱唱反调,故意把苏轼调到开封府做推官,想用琐碎的公务困住他,不料苏轼处理公务精干明了,反而声名更盛,惹得王安石甚是不快。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爹爹,区区一个石越,何必如此费心?依我看,也是浪得虚名之辈。”曾布不用看也知道说话的,必是王安石的爱子王雱。 王安石悖然作色,怒道:“浪得虚名之辈?限你两天之内读完这本《论语正义》,再说人家是不是浪得虚名!” 王雱嘴角微翘,冷笑道:“我早已看完,‘莫问湘江桥下水,此生羞作无情死’,石九变也不过尔尔。”他引的却是石越流传坊间的词句。 曾布早知王安石此子,从小聪明过人,号称“神童”,十三岁上听陕西士卒谈起洮河一带形势,便说:“此地大宋不抚而有之,若沦于敌手,则敌强不可制矣。”还未行成人礼,就写了洋洋数万言的策论——甚至王安石变法,也多是他从中策划。这样的人,年轻气盛,又怎肯轻易服人? “天下讲《论语》的,无人能出其右,你敢说‘不过尔尔’!你二叔生平未尝赞许别人,独独夸赞这个石越,你便敢说‘不过尔尔’?欧阳修、司马光、孙觉、程颢、苏轼赞不绝口,你竟敢说‘不过尔尔’?”王安石瞪着王雱,怒斥不已,“且去将《论语正义》抄三遍,看你还敢不敢胡言乱语!” 王雱从未见王安石和他发过这么大的脾气,立时不再说话。只是叉手静侍一旁。 一直默不作声的吕惠卿却知道王安石这顿脾气,并非专为王雱而发。自从推行新法以来,可以说事事难以尽如人意。朝野中反对之声浪潮汹涌。起先反对的,还只是吕诲这样顽固不化的老头,自均输法[9]和青苗法[10]推行之后,温和的如苏轼、苏辙兄弟,以及原本支持新法的程颢都开始表示反对;渐而发展到韩琦这样的三朝元老也上书批评青苗法——皇帝因此召王安石质问为何原本在农村发放的青苗钱居然连城镇居民也要强行认购,王安石竟然强辞夺理说:“如果他们愿意借青苗钱,也没什么不可以的。”一时间元老大臣纷纷支持韩琦,被称为“拗相公”的王安石则称病不出,逼迫皇帝做出选择。皇帝让司马光写诏书催王安石复职,与王安石交好数十年的司马光在诏书中皮里阳秋,指责王安石惹得“士夫沸腾,黎民骚动”,结果王安石更是怒上加怒,抗章自辩。皇帝不得已亲自写手诏解释——这还是吕惠卿亲自来宣读的诏书。这么几历波折,王安石才重新上朝视事。 身为王安石最亲信的人之一,吕惠卿自然知道司马光的不合作对王安石打击有多大——皇帝想重用司马光为枢密副使,九次下诏,司马光九次辞还,一心一意要求皇帝罢制置三司条例司[11]、青苗法、助役[12]。王安石与他书信辩论数次,意见却终不能合——于是,王安石执政仅一年左右,不仅没有得到一个有名望的大臣的支持,反而招来了诸君子的一致反对。只有吕惠卿才知道,王安石有多么渴望得到别人的支持! 皇帝在崇政殿表露出来的关切再一次浮上了吕惠卿的脑海。“王介甫也想招揽这些年轻人,特别是那个石越!”一个念头飞快的闪过脑中,吕惠卿轻轻咳了一声,笑道:“相公,自从《论语正义》问世以来,不过月余的时间,京师中举子争购,士林交口称赞,一时竟然洛阳纸贵——便是皇上,也甚是赞许,学生忝为崇政殿说书[13],便有数次听皇上亲口问起《论语正义》的事情。以学生的浅见,有这样的人才,如果能够支持新法,岂非相公一大臂助?” 吕惠卿话音刚落,便听到王雱冷冷的哼了一声。他知道王雱一向不喜欢自己,也不介意,只微笑着注意王安石的反应。 王安石瞪了王雱一眼,沉吟道:“吉甫说得有理。我想先奏明皇上,由朝廷下令推行标点符号,至少可以使公文更加清晰明了。哪位替我走一趟,去看看这个石子明?”一面说一面将目光投入王雱,王雱却赌气似的将头撇向一边。曾布连忙站出来,笑道:“我很想认识一下这位石九变,便由我去一趟吧。” 王安石在心里重重叹了口气,知子莫若父:王雱聪明绝代,便嫌心胸太小了些。一面朝曾布勉强挤出个笑脸,道:“如此有劳子宣。《论语正义》一书,依我看来,虽然言必称三代古圣,却是托先王之名行立法之实。这样的人才,应当好好争取。” 5 自从《论语正义》刊行之后,第一版三千册很快被一抢而空。除了桑氏印书坊全力复印,应付从京师到各地源源不断的订货,各个印书坊也毫不客气的印起了“盗版”。一夜之间,石越六人的名声,传遍了大河南北。 但是石越反而越发的深居简出起来。但凡慕名来访的人,大抵都由桑充国、唐棣等人去接待。他自己则全心全意构思另一部更加惊世骇俗的着作——《论语正义》的成功,给了他极大的鼓舞。改变一个世界的关键,在于改变其思想;改变其思想的关键,在于占据道德制高点。《论语正义》如此顺利的取得成功,已经悄悄的将石越推到了一个道德高度之上——但是,这还远远不够! 没有人的时候,石越喜欢静悄悄的一个人坐桑府后花园的水池边,望着水面飘浮不定的浮萍——他觉得自己很象它们,没有根的稳固,却也无惧于任何风雨的吹打。每当石越泛起“思乡”之情时,他便会来看浮萍。他用一根竹竿轻轻的挑拨它们,把它们打向远方,这个时候,一身绿衣的梓儿便会托着香腮,静静的坐在旁边观察他。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有时候,她也会问上一句:“石大哥,你为什么喜欢它们?” “嗯?” “我是说,浮萍。” 石越便会微微叹气,自嘲似的笑道:“因为它们没有野心,不会做自不量力的事情。他们听天由命,安乐于天地之间……” 梓儿的眼中充满了迷惘,“可是我听我哥哥说,男子汉是应当在天地间做一番大事业的。” “是啊……”石越的回答总是不那么确定。 6 朝局依然在石越的掌握中,历史依然按照它原本的轨迹前进。王安石复出视事之后,立即劝皇帝中止了对司马光的任命,九次辞还的诏书终于没有再一次发下去。王安石对皇帝说:“司马光一向反对新法,让他做枢密副使,是为朝中反对新法者立旗帜,使他们全都聚于此旗之下。”他似乎没有想过,司马光这面旗帜是为什么而存在的。新党与旧党的矛盾越发的激化,张方平出外,韩琦削职、范镇罢官、司马光请辞……石越静静的观察着这一切,“与我的记忆完全相符。” 但是历史也一定出现了小小的偏差。《论语正义》的发行;在石越的点拨下,唐棣等人顺利通过了省试;唐甘南带着大批工具远赴杭州,创办真正意义上的棉纺工业…… “子明。”桑充国匆匆的脚步打乱了石越的思绪。 石越站起身来,将竹竿丢到一边,笑道:“长卿,有事吗?” “有个大人物要见你。”桑充国嘻笑道。 “哦?”石越淡淡的应了一声。 桑充国重重拍了一下石越的肩膀,笑道:“你不想知道是谁吗?大前天是苏辙,前天是王相公的弟弟王安礼,昨天居然是侍御史陈襄,今天,猜猜看是谁?” “啊?我们家以前来个知县都是了不得的大事呀……”梓儿在旁边讶声道。 石越被梓儿天真的惊叹逗得一笑,在身上胡乱擦了一下手,无可奈何的说道:“凭他是谁,总是不能不见,是吧?” 桑充国笑道:“只怕确是如此,看曾布的神态,竟是非见你不可。” “啊?”石越霍地盯着桑充国,问道:“你是说曾布曾子宣?” 桑充国倒被石越的神态唬了一跳,“正是曾布。” “王安石最坚定的追随者、新党的核心成员……”石越的心中闪过几个名词。“我去见见他。” 历史上的王安石变法最终以失败告终,这是它历史的宿命。但是我来了,历史就还有机会。石越不会错过任何一次亲身了解王安石的机会。从曾布身上,可以折射出一个王安石;正如从王安礼身上,也可以折射出一个王安石。 7 “《论语正义》在下已经拜读,十分钦佩。请恕在下冒昧,不知足下以为如今国事如何?”桑府后花园水榭之上,石越和略显瘦小的曾布把酒论政,桑充国等人则在一旁作陪。酒过三巡之后,曾布开始投石问路。 “诚如王相公《本朝百年无事札子》所说,现今大宋,隐患重重,若励精图治,则是贤臣良佐大有为之日,非守成之时也。”石越不假思索的回道,措辞却十分谨慎。 “那么以石公子之见,若要励精图治,当以何事为急务?” 石越微微一笑,此时他已知曾布来意,当下笑道:“本朝之冗兵、冗官、冗费,有识之士,无不知之,自当以此三者为急。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吏治,亦未可轻易。”说完凝眸注视曾布的反应。 第11章 终南捷径(3) 曾布果然摇了摇头,不以为然的说道:“公子的话虽然有理,却还没有找到真正的关键所在,若依下官之见,则其关键只在理财。”——这分明便是王安石的论调,“国家不可以无兵无官,若有善于理财之人,那么充足的财政收入足以解决这些问题。” 石越不过是抱着试探的目的,自然不去与他争论。不置可否的一笑,反问道:“曾公,难道吏治的问题也可以用理财来解决吗?” “吏治之事,省官益俸养廉,祖宗之法甚佳,只须依法而行,并无大碍。”曾布轻描淡写的回答道。 “在下却听说,治国需得贤臣,如若地方守吏与各部监官员不贤,虽有良法亦不能行。” “不错,不过这个问题王相公却早已解决。”曾布面有得色。 石越怔道:“恕在下孤陋寡闻,还请曾公明示。” “王相公派遣四十多个提举官察行天下,地方官岂敢执行不力?”曾布洋洋得意的说道。 石越心中不自禁的苦笑,“靠四十个人就可以解决执行中可能遇到的问题吗?”只是自古以来,良药苦口,忠言逆耳,他与曾布相交未深,便不敢以肺腑相托,只淡淡一笑,道:“原来如此。” 唐棣性格梗直,却忍不住冷言问道:“曾公,这四十余人若是有一二奸邪之人,与地方奸吏上下其手,那么一路百姓,岂不要遭殃了吗?况且学生在江湖市井之中,也听闻地方官吏专以苛刻为急务,只怕有违王相公本意……” “毅夫,如何可以以偏概全?”石越不料唐棣如此直言不讳,怕他因言惹祸,连忙出言制止。 曾布摆摆手笑道:“无妨,唐公子说的也是不错的。奸人自古皆有,不过以王相公之明,他用的人,断不会有奸邪之辈。况且朝廷还有监察御史……” “子明,王相公的才学,实可与孟子相俦,当今皇上又是英明之主,与王相公君臣相得,千古以来,唯刘先主之遇孔明可以相比。”曾布说得兴起,竟直呼石越的表字,倒似相熟朋友一般,一面又向众人说起王安石的学识——王安石治《老子》和《孟子》,本是当时有名的大儒,学问自然非比寻常,因此曾布说到精妙之处,颇让众人赞叹不已,只有石越这个现代人,对这些却天生免疫。 8 自此之后,曾布竟频繁来往于桑府,石越也回访过几次曾府。二人私交日见亲密,曾布对石越的才华、见识十分佩服,石越却是刻意要从曾布、王安礼等人身上了解王安石的为人与政见。但是每次长谈,都只能带来更多的失望。 石越小心翼翼的试探着提出关于新法的种种建议,曾布却似乎认为王安石的措施已经相当的完美,虽然对石越表示赞赏,实际上却毫不重视。石越装作不经意的说起变法必然牵涉到多方利益,须审时度势,有时用猛有时用宽,宽猛相济才是上策,不料曾布丝毫没意识到石越是委婉的说他们推行新法过于“猛”了。石越又说起如何调和与旧党的关系,让新法顺利推行,曾布却认为只要用“征诛”之术,学习商鞅的果断与坚持,新法就一定能大行于世;又以为王安石和皇帝君臣相知,根本没有妥协的必要…… 石越的心在一点一点往下沉。 新法的支持者们似乎普遍有一种神经质的反应——若有人提醒他们要小心奸人,他们马上就怀疑有人意图污蔑他们,找借口攻击新法;若有人说老百姓认为新法不便,他就说这是“流俗”,不必在意,只要坚持下去,就一定能胜利;若有人说士大夫反对新法,他就说这是“顽固、迂腐、不读书”……总之天下的道理一定是新党正确。 石越谨慎的判断着——他知道政治上的选择至关重要。 一次选择错误,终身皆有污点。轻易的投入王安石阵营,将来想反出新党,不仅旧党认为自己反覆,新党也会认为自己是叛徒,打击起来必然更加不遗余力。 石越小心翼翼的伸出自己的触角,猛然发现自己碰上的东西很危险,立刻就机敏的缩了回来。一个曾布已经如此固执于新法的正确,号称“拗相公”的王安石又当如何呢? 也许曾布们不过是因为反对的声音太偏激而产生了强烈的逆反心——旧党往往针对一些小事情就极力的扩大化,攻击到新法的全部,而新党由此也变得格外的护短,几乎任何来自新党之外的意见都听不进去。 如果自己进入新党之中,或者说话就更容易被接受…… 但是石越终于不敢冒这个险。将一切寄托在王安石是否采纳自己的意见这种未知之上,不是石越的性格。 不过石越也清楚的知道,他现在没有任何对抗王安石的资本。短期之内,任何激怒王安石的行为,都属于政治自杀。保持中立,回到自己的计划之上,慢慢的积累自己的政治资本。石越在心里不断的提醒自己。 与王安礼的交往更加坚定了石越的决心。王安礼对于王安石的许多举措亦颇有保留,石越与其谈论古今大事,很是相得。王安礼与王安石有兄弟之亲,他做不到的事情,自己又有什么把握做得到?人家毕竟是兄弟!石越记起司马光写给王安石的信,信中司马光直言“一旦失势,必有卖公以自售者”,明显针对吕惠卿,可是王安石却置若罔闻。几十年相交的好友做不到的事情,自己又凭什么能做到?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他绝不敢拿自己的野心去赌王安石的性格。 石越从此刻意做出一种淡然的样子。他知道在古代中国,伦理被强调到了一个过份的高度,在这样的社会,崇高的道德声誉能给人们带来意想不到的利益,而淡泊功名则无疑被认为是一种非常崇高的道德素质。石越深深的明白,道德上的声誉比出色的才学更能够保护自己,并为自己积累足够的政治资本——这一点,甚至许多古人都不明白。 但就在之前三十年以内的时间,便有过一个成功的例子。 现在执政的王安石就是依靠道德声誉与才学声誉,二者互相作用,积累了足够的政治资本,才得到当今皇帝的一再超拔。 石越也许已经决定,他将向王安石学习一下成名之道。以他表现出来的才华——虽然依赖的是超出千年的知识积累,但在当时却已经足够支持他赢得更多的声誉了。“我需要比王安石做得更出色,因为我不能学他等上三十年。”此时的石越,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名声已经传到了皇帝的耳中。 他的确不需要学王安石等上三十年,三月份的殿试的集英殿唱名,完全超出他的想象。 9 三月壬子,集英殿。 赵顼坐在高高的龙椅上。殿试官、省试官以及两府、馆阁等一众大臣入殿侍立,八百二十九名正奏名[14]举人则在殿门之外静候着。 唱名仪式庄严、隆重,也有条不紊。 编排官们早已将殿试的试卷按名次排列在御座的西面。他们将试卷拆封,转送给中书侍郎,中书侍郎与宰相一起对展进呈皇帝。 赵顼亲口宣读了叶祖洽等前三名举子的姓名,站立在阶下的军头司便紧接着一重一重的传唱出去。被唱名的举人高声应答,进殿谢恩,然后赵顼亲自询问他们的乡贯生平,给敕赐第,并赐予绿袍、笏,表示他们从此正式成为了大宋的官员。 然后,从四甲起,便转由宰相唱名,举子们也不再进殿谢恩了。 赵顼机械的听着宰相陈升之念着一个个陌生的名字,他挺厌烦这种形式,但是他也知道这种形式必不可少。读书人需要的,就是这一瞬间的荣耀! 忽然,年轻的皇帝眼中闪过一丝兴奋之色。“四甲第八十一名,成都府唐棣——” “四甲第八十一名,成都府唐棣——”军头司高声喊道,一重一重传出殿外。 唐棣连忙跪倒,高声应道:“臣唐棣!” 名次排在前面的陈元凤充满优越感的望了唐棣一眼,忽然,殿中传来了出人意料的声音:“宣唐棣、李敦敏、柴贵友、柴贵谊入殿觐见!” 数千道艳羡的目光一齐聚集在这四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身上,每个人都在心里想着:“这就是《论语正义》的作者吗?” 唐棣等人也想不到皇帝会亲自问起,巨大的荣耀竟让四人慌得手足无措,好不容易才勉强控制住激动的情绪,在万众瞩目中走入集英殿内,叩首跪安。四人此时绝不知道,如果嫉妒的目光可以杀人,他们只怕早已被陈元凤的眼神杀死。 赵顼细细打量着四人,温声问了乡贯简历,方笑道:“《论语正义》可是诸卿所着?” 唐棣连忙答道:“回陛下,臣等不敢欺瞒,《论语正义》其实是石越一人所着,臣不过编排之功,具名书页,心中实感惭愧。” “啊?!”殿中响起细微的惊讶之声。《论语正义》由这几个年青人合着,已经让人不可思议,此时说是一人所写,更是惊世骇俗。除了王安石、苏轼以外,殿中众人无不吃惊。赵顼连忙追问其中原委。 四人之中,李敦敏答对最为机敏,于是便由他把前事说明。一时间,所有的人似乎都忘记了这是在举行着殿试传胪大典,集英殿中一片寂静,只听得见李敦敏娓娓而叙:石越如何出现,如何大相国寺相识,如何改进棉纺机、木活字印刷术,如何写《论语正义》……直把赵顼与众大臣听了个目瞪口呆! 赵顼在御椅上嘴唇微动,喃喃说着什么——只有靠得最近的内侍,才听得清皇帝念叨的,是“奇才”二字! 10 第二天,王安石去见皇帝时,便在袖子里悄悄放好了一份奏章,他准备推荐石越参加茂材制科考试[15]。王安石从《论语正义》表露出来的思想、曾布和王安礼对石越的评价、以及唐棣等人的省试、殿试策论分析,认为石越是支持变法的。虽然曾布说石越对于新法一直不置可否,但是王安石很相信自己的判断力。 赵顼的心情似乎不错。王安石一来,他就递过几封奏章给他看,却都是推荐石越试茂材科,请朝廷特开制科的。王安石心中不由泛起几分不悦,这几份奏章分别是陈襄、欧阳修、司马光、苏轼所进。赵顼兴冲冲的说道:“这个石越不过二十多岁,就有这般才学,实在是罕见。苏轼说他身世可悯,可是见识与气度,皆为人所不能及。既然依例石越不能参加科举[16],那就为他开个特科吧。卿以为如何?” 王安石心中有一种被人拔了先筹的不痛快,不过既然自己本意也是想举荐的,那也没有必要刻意的反对;只是他骄傲的个性让他耻居人后,当下淡淡说道:“臣无异议。”袖子里那份折子,自然不用再提。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此时君臣二人还有更要的事情要谈,三月份在科举考试中新党和旧党的明争暗斗并不是偶然的,也不是孤立的事件,而是忠实的反映了汴京朝政的现实。自推行新法之后,王安石昔日的好友与支持者一个接一个的走到他的对立面,同时以王安石亲自推荐的御史中丞吕公着为首,监察御史里行程颢、张戬,右正言李常、孙觉等一大批台谏官员屡屡上书,指摘新法的过失,其中言辞激烈的人,更是将新法贬得一无是处,罪大恶极,对于王安石与枢密副使韩绛一起领导的新法核心机构制置三司条例司也是深恶痛绝。只是台谏官员批评宰相,就算是当面弹劾,宰相也只能谢罪而已,这已是宋朝的传统。因此王安石也无可奈何,只能交给皇帝处理。 去年王安石曾经用“征诛”之术,把一批敢为仗马之鸣的官员给贬出朝廷,没想到一波方平,一波又起,看来如果不把御史台彻底控制住,终究是不行,但是御史的任命权,却在皇帝手中……想到这些烦心的事情,王安石已经没有什么时间去想石越了。 11 宣诏的使者来到桑府的时候,桑家上上下下都吃惊不浅——虽然苏轼事先知会了石越,但是石越似乎根本没往心里去。此时使者真的临门,商家富户不比品官之家,也只能草草在院子里设了香案,跪听接旨。 诏书是一篇骈四骊六的大文章,石越若非事先听苏轼说过,几乎要听不懂这诏书是让自己去试茂材制科的。使者摇头晃脑念完之后,便静等着石越领旨谢恩,然后自己好讨喜钱。不料等了半晌,石越一点动静都没有,他这才把一直盯着天空的眼神向地下看去,石越竟然不见了! 使者暗呼道:“糟糕!”上个月司马光拒不接诏,害得给他宣诏的仁兄跑了九次,现在这一位看样子又是不打算接诏了。使者无可奈何的左右顾盼,见到桑俞楚年纪最大,便对他说道:“这位,快去叫石公子出来领旨吧——咱家好回去缴差。” 桑俞楚也不知道石越打的是什么主意,去也不是,不去也不是,心里计较半天,朝管家桑来福使了个眼色,桑来福连忙拿了一贯钱过来,悄悄塞到使者手里。使者拿手一掂,知道有一贯左右,说话便客气了几分:“就盼石公子别让咱家为难。” 他知道若是石越不奉诏,他也奈何不得。 不料没多久石越又出来了,他将一封折纸递给使者,一面跪倒,哽咽道:“草民石越,劫后余生,无父无母,不祥之身,实在无意于功名,还请使者转告皇上,请皇上恕臣不恭之罪。” 使者也不敢为难,只好说道:“如此咱家便回去缴旨,只是以石公子的大才,只怕还会有恩旨下来的。”说罢便告辞而去。 唐棣将使者送出大门,折转回来,劈头就道:“子明,茂材制科呀!多少人求之不得,若举此科,便直接入馆阁,为何竟要拒绝呢?”当时的人,对于本官[17]升得快慢,并不很在乎,而凡是能登台阁,升禁从的,官场上便引以为荣。这是北宋一代的政治现实。一般试制科的,如贤良方正、茂材之类,一旦通过,就肯定有馆阁的美差加身,这些职位只领薪水,不太要做事情,而且经常可以见到皇帝,参赞机要,如果外放,至少也是一郡太守,称得上是前途无量——石越竟然一口拒绝,难怪便是唐棣也有点想不通。 石越却只淡淡叹了口气,道:“功名余事,富贵等闲,我竟是把这些事都看淡了。” 第12章 终南捷径(4) 李敦敏本以为石越不过是效法古人,欲迎还拒,故意推辞,但是这时见石越说话神情间有一种淡淡的落拓与伤心,心里不由暗叫一声“惭愧”。一面寻思道:“怎生想个法子替子明开解开解,让他振作起来?” 12 过得两日,眼见天气渐渐回暖,地上的小草开始变绿,树枝抽出新芽,鸟类也一天天多了起来,春天的气息一日浓似一日,已经到了文人墨客呼朋唤友,携妓踏青,聚酒高会的好季节。唐棣几人一起商议,便决定去城东北的五丈河边踏青。石越因一直忙碌不停,所以也想出去走走,六人便租了三辆马车,带了几个书僮和几坛酒菜,浩浩荡荡从东边新曹门出城去了。 出得城来,石越迫不及待的跳下马车,畅快的呼吸了一口清新的空气,才开始打量周围的情景。这条通往曹州的官道上,从汴京城里出来踏青的人们,倒似乎比那来往于曹州与开封的人还要多一些,大抵上富裕的人家都坐马车——不过此时都下得车来,在马车前面慢慢步行;也有倜傥的少年骑着白马按绺谈笑而过;普通的人家则有坐牛车的,也有骑驴读书附庸风雅的酸儒——看着那摇头晃脑的样子,石越不禁好笑,不明白在驴背上怎么能看得进书!人群之中,自然以没有任何交通工具,全靠步行的占多数,这些人都是成群结队,其中也有穷书生一边谈论诗文,赋一些“春暖花开”的句子从身边呼啸而过的;也有市井小民谈些里巷笑闻、奇闻秩事,其乐盈盈的……便一向呆在家里不能出门的女孩子,这个时候也可以趁机出游——当然,倒有一大半是借着烧香敬佛的名义来享受这春天的惬意。富家女子坐着小车,也有少数坐轿子的——当时的风俗,男性一般不坐轿子,只有女性才坐——这些女孩子都偷偷的掀开窗帘的一角,打量着外面的春天,若被人无意中看见,便连忙羞涩的放下车窗的帘子,自己躲在车里满脸通红;反而是普通人家的女子没有这许多顾忌,虽然她们一般并不和陌生男子说话,却是可以肆无忌惮的走在春风之中。 在这个世界里,只有一种女孩子,既可以坐在车里缓缓而行,又可以毫不在意的掀开车窗的帘子,大胆的享受轻轻拂面的春风。这些女孩子便是歌妓——她们有些是自己去烧香礼佛,希望有一个更平等的来生;有些则是和年青的少年一起出来,享受短暂的人生。 当石越看到歌妓之时,突然想起了那天晚上在酒楼里泪眼盈盈的楚云儿,真是有许久不见了。不知道为什么,石越有点淡淡的牵挂,那个温柔解人,脸上永远挂着淡淡笑容的女子……想到这里,石越不禁微微叹息了一下。 李敦敏听到这声叹息,却以为石越在感怀身世,连忙笑道:“子明,四季轮回变换,草木乃无情之物,尚不为严冬所折,只待春日一到,便重焕生机。况兄之大才,岂不明白顺天知命之理?若为身世而自弃,郁郁不欢,窃以为非智者所为。” 柴贵友也笑着劝慰道:“修文说得甚是,大丈夫生于天地之间,有经天纬地之才,不可以轻易自弃也。凡事皆须往达观上想。” 石越见自己一句叹息就引来这许多话语,起先不免觉得有些啼笑皆非。可后来见众人神情关切,却也不禁感动,心里又有几分惭愧,觉得自己是在欺骗这些关心自己的人。口中嚅嚅,一时说不出话来。 众人不免更加误会。柴贵谊连忙转移话题,无非是品评一路上所见的人物,又和桑充国由路上看到的美女谈到历史上的美女,天南地北的闲聊……不多久便到了五丈河边。 石越等人吃惊的发现河边亭榭楼阁,重重叠叠,不知几何。众人都不知就里,找人打听,才明白那些庄园都是朝廷的勋贵、宦官的别墅,连绵一二十里,尽全被这些人给占了。 桑充国摇头叹道:“富者广厦千万,贫者无立锥之地,只能寄人篱下,世间不公若此。” “长卿不必感怀,子明曾经说,理想世界当是居者有其屋,我辈若能同心协力,辅佐圣王贤相,三代之治,未必不可以复现。”唐棣这一番话,一面是科举得意,未免意气风发,一面还是有勉励石越之意。 此时众人可以说都是春风得意之时,听到唐棣这番话,不禁都点头称是。当下找了一个风景秀丽的亭子,一面煮酒,一面纵论天下大事、古今风流人物,大家有意无意的都找些慷慨激昂的事情来说,盼着能让石越回头转意,进入朝廷,一展平生抱负。 石越心里惭愧不已,几次想把自己的真实想法说出来,却又怕被他们当成“伪君子”看待,只好暗自苦笑——无论如何,得把这个谎圆下去。 13 不料关心他的人竟然不在少数。 当晚回到桑府,桑俞楚便递给他一封信,说是苏轼所写。信中写道: “轼启,孟春犹寒,不审起居何似。前日闻君以自伤身世,遂无意于功名,而拒赴茂材之试,惟愿终老于泉林。窃不以为然。古之隐者,有君无道而隐,有执政无道而隐,有居乱世而隐,有处太平之世而隐,当此名为太平无事,实则隐患深种之际,圣主在上,日夜欲求贤士大夫共治天下,以足下之才,正当报效君王,匡扶社稷,何由而隐?凡伦常之理,君臣重于父母,大义重于私情,岂可因一时身世之伤而自弃于天下?且,若论身世之悲凉,孔子十七而双亲皆亡,足下双亲则未必不在人世矣,孔子不敢自弃,足下何故而敢自弃?所谓自古雄才多磨难,孟子亦谓天将降大任于斯人,必先苦其心志。足下之遇,良可伤也,然亦不可以自弃也……”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信中拳拳之意,也是来劝石越不可以自弃的。 石越默默的把信收好,对桑俞楚说道:“伯父不用担心,我自有计较。” 桑俞楚冷峻的刀削脸上看不出什么神色来,他只淡淡的说道:“子明,你做事,我放得心。不当官也没要紧,富家翁少不了你的。” 这平平淡淡的几句话,让石越心头不禁一热。自从回到古代,人与人之间善良的一面,他体会到许多。在现代,除了自己的亲人与极好的朋友,谁会来关心你想的是什么?大家考虑算计得更多的是自己的利益。桑俞楚的话让石越的心中有了一种温暖的感觉,他抬起头来,打量桑宅,仿佛间竟有了一种家的感觉。 他一面想着这些让人心里充满温情的事情,一面往自己的书房兼卧室走去。进到内宅之时,突然听到有人叫他:“石大哥。”听这声音,便知道是桑梓儿。 “梓儿?找我有事吗?”石越对桑梓儿一向特别的关心,完全当成自己妹妹一样宠着。 “我想问你一件事?”桑梓儿斜靠在一根柱子上,垂着眼帘问道。 “你说便是。”石越微笑着。 “我听他们都在说你不想当官?是吗?” “差不多吧。” “可是我觉得石大哥胸中很有抱负,是唐毅夫和我哥都比不上的。如果不当官,怎么一展抱负呢?” “……”石越一时无言以对,便笑道:“小女孩不要管太多。” “人家已经不小了。我今年就十四岁了。” “是,是……大女孩也不要管这么多,好好回去学画,春研墨,秋调琴,现在正是学画的好季节。” “我正好画了一幅画送给你。”桑梓儿狡黠的笑着,从身后拿出一卷画来,石越这才注意到她一直把双手背在身后。他接过画来,展开细看,画的却是一个书生在月下舞剑,那个身影依稀便是自己,旁边用清秀的小楷题着一句诗:“欲吐草茅忧国志,谁能唤起赞皇公”——这是石越以前在她面前吟过的一句诗,不料她就用在此处,把石越比作是被称为“万古之良相,一代之高士”的晚唐名相李德裕,也是一番勉励之意。 14 有时候许多人的关心对当事人会造成一种压力。石越用自己的身世做借口拒绝参加茂材科征召的事情,很快就传遍了大街小巷,成为士子们议论的话题之一。有人赞赏他无意功名的“高风亮节”,有人不以为然的认为他“沽名钓誉”——当然,这种想法只能在心里想想,若有哪个冒失鬼说出来,不免要遭旁人白眼:“若是换成足下,还不定怎样。”另有一些人则替他惋惜,认为他这样的才华不为朝廷效力实在可惜;却也有一些人暗暗高兴,恨不得他再傻一点…… 继苏轼来信责以大义之后,王安礼、曾布也写了一封差不多内容的信,劝他节哀顺便,不要回避为国家效力…… 对于那些不是真正关心自己的人的想法,石越倒并不在意,他有固定的计划,不会为此而感到惭愧。但是对于欺骗了那些真正关心自己的人,石越心里的确感到非常的内疚。虽然马基雅维里“曾经”说过,如果你想骗人,就一定能找到心甘情愿的受骗者;但是如果这些受骗者中有一些人是真正关心你的长辈、朋友,对于石越来说,他还是觉得非常的不好受。只是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如果不把这场戏坚持演下去,对于自己声誉的打击将是致命的。 “如果诚实会严重损害到一个君主的利益的话,那么君主就应当毫不犹豫的撤谎。”石越不断用马基雅维里的名言来给自己打气,以求度过这道德上非常艰难的一段时期。石越并不是把谎言当饭吃的现代人。 “我快要变成一个政客了!”有时,石越又忍不住要在心里谴责自己。自从回到古代,自己就一直在谎言中生活,从头到尾都是谎言,诗词有一半是在抄别人的,文章也有一大半是抄别人的,自己的来历明明很清楚,却要骗所有人说不清楚……自己以前怎么从来不曾觉得自己是这么会撒谎呢? 但是要说出真相吗?想想那后果吧?疯子、伪君子、大骗子、怪物……可能疯子是自己最好的结局。 “也许自从我来到这个世界的那一天起,就注定我要当一个骗子吧?!”石越无奈的想着。 受到自己道德心困扰的石越第一次讽刺性的发现,原来一直以为自己生长在一个道德缺失的时代,应当没有多少道德上的拘束,但是当自己回到一个普通人更讲道德感与真情的世界之时,却突然觉悟到,一个生活在一群善良的人们之间的骗子,要承受多大的道德压力……石越有时候几乎有点渴望生活在一个更肮脏的地方,这样自己至少不会这么困扰。 不过这毕竟也只是想想而已,对于人类而言,不管发生感情最初的原因是什么,只要一旦彼此之间有了真挚的感情,那就是很难割舍了。对于真挚的感情,每个人都有一份与生俱来的眷恋。 困扰中的石越几乎是无意识的叫了马车去碧月轩。 找到楚云儿之后,他一句话也不说,只是坐在楚云儿的对面,静静的喝着酒,心情在这里慢慢地恢复平静。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楚云儿这段日子听说过无数关于石越的流言,当他进来的时候,她心里高兴得怦怦乱跳,却又不敢表现在脸上。当石越进来静静的坐在她对面,一言不发的喝着酒时,她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有一种针刺般疼的感觉。她轻轻地走到琴边,默默的调好琴弦,轻抚一曲,陪着石越喝酒。 两人就这么坐着,一个喝酒,一个抚琴,没有说一句话。可是两个人的心里,一个极度的宁静,温柔的宁静;一个却是快乐,从心灵到指尖都有幸福的感觉……一直到天全黑了,石越才起身,轻轻说一声:“谢谢你,楚姑娘。”也不待楚云儿回答,便转身离去,留下楚云儿一个人痴痴的发着呆。 15 从楚云儿那里回来之后,石越紧接着就引起了四月份的一场风暴。因为唐棣等人还没来得及接到朝廷的任命,这也让他们在这场风暴中依旧担任着助手的角色。 熙宁三年的四月,本来应当是一个春暖花开的季节,但是从另一个角度来看,这个季节却也是个多事的季节。在朝廷中,王安石开始了对御史台异议分子的大清洗,自御史中丞以下,一大批台谏官员被皇帝赶出了朝廷。而在民间,刚刚出版《论语正义》、拒绝赴茂材制科考试的石越,再次刊发了惊世之作——《疑古文尚书伪作论》。 这本书的内容,是石越凭出色的记忆,综合了阎若璩《古文尚书疏证》和惠栋《古文尚书考》的考据,证明东晋梅本《古文尚书》是晋人伪作。不仅如此,在书中,石越更是直接攻击《今文尚书》除了《西周书》之外,也全部是后人伪作。《尚书》作为儒家最重要的经典之一,在学术层面受到了石越最猛烈的挑战! 这就是石越和唐棣等人自《论语正义》之后一直在做的事情之一。 本来在北宋的时代,今古文《尚书》并没有分开,一直合在一起出版,要到朱熹时才开始慢慢怀疑到今古文《尚书》,把今古文《尚书》分开来讲。此时石越直接攻击《古文尚书》是一部伪作,而《今文尚书》则大部分是战国人写的伪书,如何可以不引起轩然大波?士林顿时一片哗然。 石越费尽心思写出这本书并公开刊发的目的,除了是要进一步确立自己在学术上的地位之外;就是想要颠覆当时人们对上古三代的认知,关于三代最原始的资料出自于《尚书》,一旦《尚书》的真实性被质疑,那么其权威必然大大下降,而石越便可以借机重新解释经典,构建一个新的上古三代;而且,在宋代的学者们已经开始对传统的经典不再盲目信任,并且提出种种质疑之时,石越的这部着作,无疑会极大的鼓舞这业已出现萌芽的思潮——既然《尚书》都有问题,还有什么不能被怀疑? 第13章 终南捷径(5) 如果说《论语正义》刊印之后,是赞扬远远多过批评的话;那么《疑古文尚书伪作论》一问世,首先便是让许多人目瞪口呆,舆论几乎是短暂性失声。而等到最初的惊愕之后,留给众人的,便是一种复杂的心情。石越考证之细致精确,让《古文尚书》之伪几乎成为一种无法辩驳的事实,士林也只能平静的接受。但是对《今文尚书》的质疑,却未免有证据不足之嫌。一时间批评的声音都是针对《今文尚书》部分而来,其中攻击得最卖力的,便是陈元凤。只不过他的反驳,完全是对石越人品的责难,在学术上实在没有太多的意义。而石越对《今文尚书》某些部分是否伪作,并未给出定论,这些反对的声音没有引来石越的辩护,反而引来了不少着名学者的辩护。 《疑古文尚书伪作论》的刊印,真正引发了一次学术大讨论,其直接结果就是朝廷明示天下,从此考试不再考《古文尚书》!至于今文经与古文经的战火,由此重新点燃,这却是石越所始料未及的。 四月的风暴并非仅此而已。 四月下旬,石越第一部真正意义上自己创作的作品《三代之治》出版。 这本书全文不到五万字,是一部乌托邦式的着作,以复兴上古三代(尧、舜、禹)的名义,讲叙了一个理想化的世界,包括社会、文化、政治制度等等诸方面的内容。石越与苏东坡所谈的民主议会的思想,便反映在这本书中。其中心思想无非是天子是受命于民,而非受命于天,得民意者方能治天下,又指出天子最可倚重的,不是士大夫,而是老百姓…… “石越通过攻击《尚书》的真实性,先空洞化对三代的记载,然后对上古三代进行自己的解释,借三代的名义抢占对儒家经典的制高点,再辅以对儒家经典的重新解释,完成对儒家学说内部的改革”——这是后世对石越种种行为的解释。当时的宋代,在文化上实际上和汉武帝时代的情形非常相像,经学经过两晋之变,在唐代复兴,却又慢慢让位于诗赋,五代士风沦丧,可以说在宋代迟早要有一种新的学说来占领思想界的王座,这是一种客观需要。所以先有所谓的“古文运动”,然后有王安石的《三经新义》,最后有朱熹完成的理学……群雄逐鹿,最后理学捷足高登,主导中国数百年的思想史。此时石越的作为,不过趁古文运动已到最后的辉煌,正准备完成它对晚唐以来艳丽的文风最后一击,而“王学”尚未问世,理学影响未大之际,趁虚而入,以一系列的新说,加入到这场争夺思想界王座的竞争之中。 在《三代之治》的序言之中,石越提出来“复古、朴实、求是”三原则,继承古文运动的精神,他公开说三代无书,汉人之文风最合三代的精神,文章应当学西汉;而做人或为文,都应当讲究朴实无华,不应当追求浮华的东西,文景之世,皇帝诏书如同白话,最值赞赏;三代尧舜禹,汉代文景,没有皇帝给自己加尊号,他们的令名照样传之于后,石越因此大胆的在文中呼吁皇帝不要给加自己那种长而无实的尊号——这一点其实是谋定而后动,赵顼对于加尊号的确是没有什么兴趣,终其一生,没给自己加过什么尊号;石越又提出来做事要讲证据,重事实…… 《三代之治》一经出版,几天之内就被抢购一空,汴京城的读书人睁大眼睛想看看石越的新作,桑氏印书馆几乎没有停工的时候。而之后引起的议论,更加超过了《疑古文尚书伪作论》,毕竟后者是一部考证的书,真正能从中间找出问题来辩难的,都是比较高明的人物;而《三代之治》则主要是一部空想理想社会的书,但凡空想,只要是人,便可品评一下得失。 “自古以来,君为天、臣为地,君为乾、臣为坤,子明所谓议会,以士绅百姓议论官府,以黎庶与九五为一体,似有混乱阴阳乾坤之嫌?”王安礼谨慎的问道。 石越随手画了一个太极图,交给王安礼,微笑不答。王安礼看一了会,突然开怀大笑:“原来如此,妙,妙。” 唐棣等人面面相觑,不知道他们闹什么玄虚,柴贵谊忍不住悄悄问桑充国,众人之中,以桑充国与石越相处时日最多,对石越的学说了解最深。桑充国微笑道:“阴阳一体,方为宇宙。世间至道,极阴便是阳,极阳便是阴。九五之尊为极阳,黎庶百姓则为极阴,二者表面看来相距悬殊,实则一体。” “子明在《三代之治》中倡议天下普设学校,立图书馆,欲使天下人皆得读书识字。然则自古士农工商,各有所事,此天命也,子明欲使人人皆为士,可得乎?”苏轼虽然是杰出之辈,脑子里却未免还是有那些等级观念。 “在下闻孔子曰:有教无类。未闻孔子以士农工商而有教与不教之别矣。且士者,本出于农也,故有耕读之家。工、商之间,亦未必无贤者,陶朱贾人也,傅说工人也,二者非为不贤。君以为工商不得读书乎?以为读书不可以为工商乎?”石越悠然答道。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 《三代之治》自问世之后,其中称赞者固然不少,但是众人多多少少都有一些不以为然之处,所以问难辩论便成了家常便饭。其中对《三代之治》持最激烈意见的人,竟认为这本书是无稽之谈,荒诞不经,不过是《淮南子》之类的杂家之言,不能登大雅之堂。但是毕竟大部分的读书人,却多多少少对书中提出的理想社会很有兴趣,其中提出的“耕者有其田,居者有其屋”之类的理想,更是被大部分儒生认为这正是儒家经典所说的“大同之世”。普遍的质疑,还是集中在某些具体措施之上。 皇帝赵顼曾经很认真的问王安石:“石越《三代之治》,可以施之于世否?” 王安石正色答道:“此非臣所能知也。惟其中议论,颇有迂阔之处,其谓耕者有其田,自井田崩坏以来,历代无人能复之,如何能得耕者有其田?又谓广立学校,臣以为州县立学,已属不易,全国遍立,所费几何?此石越所未深思之故。然其意甚善,亦未必无可采之处。” 王安石这还是持平之论。有大臣在赵顼问到议会制时,愤愤不平的答道:“这是石越欲要离间君王与士大夫,其心实可诛。”弄得年轻的皇帝一脸愕然,说道:“不过论是非而已,何至于此?” 《三代之治》出版之后,新党们看到的,是一个包含着改革思想的年轻人慢慢崛起,虽然他已经通过曾布向王安石表明一种中立的态度,但是王安石并未十分介意,毕竟中立不是反对,他还是乐见这个难得一见的奇才诞生的——虽然反对派诸大臣对石越的举荐,依然让他很不快。 而在旧党一面,司马光等人欣赏石越的才学,赞赏他不愿当官的人品;苏轼则和石越有不错的私交;另一些元老大臣看重的,却是石越虽然身世不明,却一向以北方人自居——这些大臣们普遍相信——北方人比南方人要值得信任!况且石越又得到司马光等人的举荐,大家对他更无恶感。 所以无论新党旧党,并没有人想去阻挠皇帝新一轮的征召——虽然对于石越写在书中的某些观点,很多人是不以然甚至极度反对的。当然,这种情况也许不过是因为大家的精力都放到了朝廷中关于变法引发的政治斗争上去了,没有人愿意花时间来对付一个无足轻重的人物,以致莫名其妙的树敌。况且石越表现出的才学,也足够构成朝廷征召他的理由了。 16 熙宁三年五月,皇帝的使者再一次来到桑府,重演了三月的一幕。虽然皇帝的诏书比上一次更加恳切,对石越的评价也更高,但是石越依然用老的理由拒绝了。而最夸张的是使者走之前说的话都和上次那位说的都一模一样——当然,他口袋里也有同样的一贯铜钱。 苏轼和王安礼不约而同的来到桑府,劝石越出山,结果发现石越的态度非常坚定,二人虽然无可奈何,却始终不肯死心,只是与石越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不胜其烦的石越,为了对付这两个说客,不得已拿出正在写的几部书的草稿,请二人指教。 果然,这几部书立即就把二人的注意力给吸引了过去。 略略看过之后,王安礼问道:“子明,这些奇技淫巧之说,虽然颇得精妙,然于世道人心何用?”苏轼也注视着石越,显见二人有同样的疑惑。 石越笑着背了一段经典:“伏曦造琴瑟,芒作纲,芒氏作罗,女娲作笙簧……”这是《作篇》里面的内容,讲叙的是上古圣贤发明创造的事迹。背完之后,石越说道:“奇技淫巧,若为无用,则伏曦、女娲、黄帝、舜、禹等古之圣人,为何皆有发明?这是圣人之事,哪里是奇技淫巧?《周礼》之中,惟《冬官》不存,故当今之人以为此等事不过小人之学,君子对之甚为轻视,我以为,这正是今之不如古的原因。” 虽然觉得石越的说法未免有点强辞夺理,但是《世本》中的确有这一篇,讲古之圣人发明创造的故事,若依石越的说法,也不是没有道理。二人虽然都是辩才无碍的人,但是对于石越的这种观点,倒也一时想不到哪里有什么不妥。 王安礼温厚的一笑,说道:“子明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不过也真让人难以驳难。只是把工人之事当成圣人之事,只怕士子们不太服气。且这些东西,甚至不是工人之事,而是杂学。” 苏轼爽声笑道:“杂学便杂学,古之君子,于经典之外,骑射博物、天文算术之学,无所不通。身兼数家之学的,今日也未必没有。只是如子明这般博学,似乎天文地理无所不通,又如此年轻,真是所谓生而知之者。”当时的许多儒生对于天文地理、算术植物以及占卜算卦,都是颇为精通的,只是他们受“君子不器”的影响,大部分人不愿意以全部的精力去钻研这些,只是当成一种业余的修养,这一点上和石越的立意大有不同,一经石越点破,苏轼眼前便豁然开朗。 石越给王安礼、苏轼看的书稿,被后世称为“石学”之始,也被一些人称为“杂学”。这几本书分别是《算术初步》、《几何初步》、《地理初步》、《逻辑初步》,这四本书加上其后的《物理初步》、《化学初步》、《生物初步》,并称“石学七书”,陆续在熙宁三年的六月份出版。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这几部书的内容可以说相当浅显。 它们的可贵之处是提出了一些理论要点,并且是中国历史上第一次对科学技术进行理论性的总结与归纳。当时宋代的技术积累已经达到了相当的高度,各种技术发明让现代人都瞠目结舌,例如在宋代的兵器谱上,火药兵器数以千百计!其他种种发明与创造,更几乎让人怀疑那是一个现代社会——但是独独缺少的,是科学理论的出现,也可以说是中华文明在这方面的天生性缺陷,也可以说是历史没有给中华文明这个机会——但是不管怎么样,如果说中华文明和现代科学之间隔着一扇门,那门的钥匙叫“科学理论”,那么此时石越无疑是告诉了中国人那扇门的存在,告诉了他们打开门之后所会发现的世界,告诉了他们钥匙制造的关键,接下来的,就是中国人凭自己的聪明,去制造钥匙,推开那扇门了。 这就是“石学七书”的意义所在! 从此中国的科学家们不再用全部精神致力于解决一个个的技术问题,而是开始去总结发现科学理论,再以理论来指导技术的创新——这是一条完全不同的道路。 学习过“石学七书”,在有限的时间内,对于一个普通人来说,只是知道了一些“杂学”,看起来并无用处,但是对于那些已经在科学领域达到一定高度的人来说,无疑是让他们眼前豁然开朗。 但是石越始终只是一个文科生。七部书中,《算术初步》略好一点,也不过是初中的水准;而《几何初步》就实在太简单了,号称为“书”,可全书不过一万字,只讲了一些简单的公式;《物理初步》也不过是初中的部分理论;最糟的是《化学初步》,完全就是一本理论书,石越根本记不住那些分子式,只好在书中罗列各种理论与化学现象数十条,提出各种问题近百个,篇幅不过两万多字,普通人根本不可能看懂;《地理初步》最为引人注目的是提出了地圆说,这在中国倒并不会导致迫害,远在汉代,对此就有不少假说,只是人们相不相信,却要另当别论——《地理初步》的确也经常被人们当成第二本《山海经》来读;《生物初步》中,为了避免太大的麻烦,石越没有说物种起源,只是介绍了化石的作用,又讲了一些人体的构造之类——这是最难写的一部书,顾忌之处,实在太多了;最好写的一部书则是《逻辑初步》,是一本纯粹的哲学书。 石越在“石学七书”中,毫不客气的使用了大食数字[18]与字母文字。这两者堂而皇之的出现在大宋的出版物里,为此石越不得不特别写了一个“凡例”,对此做出详细的解释。这个凡例的字数竟比一部书的内容还要长——虽然用字母文字表达不是没有办法可以替代,但是石越毕竟是受现代教育,让他改成另一种东西来解释一些公式,他本来就不太明白的理科头脑肯定会更糊涂,何况引进一些符号文字,并不是一件坏事。只不过后来大食数字和字母文字的命运迥异,前者很快就被广泛采用,后者一直只有一些菁英阶层做学问时才会用到。 在六月的夏日出版的“石学七书”,并没有引起很大的轰动——人们已经慢慢习惯了石越带来的一个个的惊奇。关于他的种种谣言开始流传在市井之间,最好的说法说他是“文曲星转世”,所以这么年轻有如此好的学问,连皇帝都两次征召他;而最坏的说法说他是一个大骗子,他骗了一个垂死的学者的文稿,然后刊发于世,骗取名声,所以皇帝征召他不敢应诏,是怕露了马脚…… 第14章 终南捷径(6) 不过“石学七书”依然在比较小的圈子里引起了注意,大部分赞扬的评语都是从这些小的圈子流传出来的。也有不少读书人明明看不太懂,也要买几本回去充充门面——当然,《地理初步》和《生物初步》、《逻辑初步》例外。不出石越所料,《地理初步》只有少数人识货,大部分当成海外奇谈来看,真正的《山海经》宋代版!《生物初步》引发的结果则是惊奇,人的心只是供用血液的?我们是用大脑思考?这实在有点让人觉得不可思议……《逻辑初步》在有学问的人眼里,被认为是“虽则不无道理,然亦名家之言矣,略胜古人,非正道之学”。这三部书正是导致“石学七书”又被称为“杂学”的主要原因。 但不管怎么样,朝廷在六月下旬明诏天下,以后公文、考试必须采用“标点符号”,允许使用“大食数字”记数,都是对石越某些倡议的认可。而紧接着对石越的第三次征召,也不能说完全与“石学七书”的刊行无关。 石越却依然毫无新意的用一个老理由拒绝了这又一次征召,完全不理会诏书中皇帝对他这个已经用了两次的理由进行了委婉的批评。 “这个石越真的不想做官?”年轻的皇帝未免觉得有点奇怪,才二十多岁就不想做官,实在少见,不过朝廷也极少征召过二十多岁的“茂材”。 “陛下,臣不敢妄说,只是石越断非无意功名之人,否则不会在半年之内,刊发着作十本。”王安石其实很理解石越,想做隐士的话你出什么书呀? “那为何又不愿接诏?”赵顼更加奇怪了。 “依臣妄自揣测,或者是对茂材制科不以为然。”王安石不负责任的说道。 “何以见得?”赵顼有点不快了,茂材制科都不来应试,你石越又不是身有功名的人,难道想要我直接给你官职? “臣也只是揣测……” 17 石越三拒朝廷制科的征召,半年内十部书的刊行于世,终于让他名噪天下。 石越对于自己成为大宋的名人显得宠辱不惊。 “石学七书”出版之后,他的日子就渐渐悠闲。唐棣等人陆续放了外任,一个个到地方上任去了,他除了和桑充国谈谈学问,问一问印书坊的情况;便是与苏轼、王安礼、曾布等人把酒言欢,纵论古今;又或者在家里陪着桑梓儿品评诗词丹青……总之熙宁三年的七月,除了天气热一点之外,实在是石越过得最惬意的一段时光。 桑俞楚也非常高兴,因为家里出了进士,又住着一个石越,他如今的身份地位早已不同往日——有几个商人家中接钦使都接过三次?虽然他讲究喜怒不形于色,但是心中却也不免暗暗得意。不久他又接到唐甘南来信,说他在杭州一切顺利,那边的地方官也知道他唐家出了一个进士,唐棣和石越关系非同一般,石越又是皇帝屡诏不起的人,若有一天大用,那肯定是显宦,因此谁也不愿意这时候得罪唐家——加上唐甘南颇知上下打点之道,隔三岔五各个官员都有礼物送到,自然更是对一切大开方便之门。唐甘南又在信中询问桑氏印书馆的情形,问他是否有意在杭州开设分店——不过这事还是要先听听石越的意见,无形中众人都开始唯石越马首是瞻了。 把唐甘南的信给石越看了之后,桑俞楚问道:“贤侄之意如何?” 石越略一思忖,说道:“江南读书风气日炽,印书坊也特别多,竞争定然激烈,这事还是给二叔自己处置吧。只需告诉二叔,若要印书,就可不拘一格,经史子集到佛道典藏,诗词曲艺到评话杂谈,只需有人买,便可以印。另外,我听说江南杭州颇多能工巧匠,二叔可以试试彩色套印,若能成功,定然受欢迎。”说着又介绍了什么是彩色套印。 桑俞楚连忙点头称是:“这是好主意。” 石越又笑道:“我们这边用的流水生产方式,也可以和二叔说说,便是做棉纺,未必不可以用这些方法。做生意,自然是成本越低越好的。” “那是自然。”这一点桑俞楚深有同感。 说完这些,石越沉吟了一会,抬头注视桑俞楚,说道:“小侄也有一事正想和伯父商议。” 桑俞楚见到石越如此郑重的样子,便知道一定是有什么大事,他习惯性的摸了摸短须,微笑道:“贤侄请说——” “我想创办一座书院讲学,此事还须伯父周全。”石越语调虽然温和,态度却是异常的坚定。 桑俞楚不由一怔:不去当官却想去教书,而且要办书院,这个石越的想法倒真是奇怪。他想了一会,才说道:“各地办书院,或有地方官支持,或有士绅合力资助,才能够维持一所书院日常的开销。士子们大抵并不富裕,多是平时耕种,闲时念书,半耕半读,方能勉强生活。当然,以贤侄今日的声誉,创办一所书院倒并不困难,只是……” 石越起先并没有想到这许多,他也在心里计议了一会,说道:“官府的支持且不去说它,开封府虽然会支持,但先不必计算在内。如今之计,先选一处好地方,置办学舍。附近的乡老对于在本地办学,当无反对之理,再拜会附近的士绅,请他们一起出资赞助。如此当无太大障碍?”不管多大困难,创办书院,他是志在必行。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桑俞楚知他误会,摇头笑道:“置办学舍等等,不必找别人,贤侄要做的事,我断无旁观之理。这笔钱不必劳动别人。这中间最大的困难是书院士子们的生活如何保障,以贤侄如今的名声,想来读书的士子们人数必然不少,要长期养活这许多人,并非一件容易的事情。” 石越不料他担心却是这件事,不禁哑然失笑:“我这书院,与平常的书院有所不同。当日孔子给三千弟子讲学,难不成还要养活这三千弟子?各地书院半耕半读,那是因为其弟子都是附近乡党子弟,那都是有几分义学之意。朝廷办学校,那是为国家养材,所以要给这士子们发薪俸。我这书院,却另有规模。凡是来此学习的士子,每年交学费一贯,食宿、书本笔墨自理,须连学三年,方得卒业……”当下和桑俞楚细细说来,直把桑俞楚听得目瞪口呆——这样的书院也会有人来读? 虽然半信半疑,但是桑俞楚依然决定支持石越。便由石越和桑充国在开封城西南十里处叫“白水潭”的地方选了一个院址。那本是一处白姓家族的公地,几个小土丘上种着一片果树林子,附近有一个水潭,颇见清幽,而且离官道也不太远,石越与桑充国一眼就看中这地方。白家的族老听说要在这里办书院,也非常高兴。族里几个读过书的秀才都听说过石越的大名,和族长们一说起,那更无不答应的道理。他们愿意用半价出售那块地,条件就是在书院中顺便办一所义学,让白家的子弟免费上学,白家则付给先生的食宿与礼金。这个要求也是很寻常,石越寻思着自己虽然本意并不想办一所蒙学,但是也断没有拒绝的道理,便一口答应下来。 地址定下来之后,便开始建学舍。石越一心想着要早点建好,桑俞楚便也不计成本,青砖、石灰石、木材,全部购买。 看着那一堆堆的石灰石,石越不由有点纳闷:“这时候人们就兴用石灰粉刷房子了?”找了工匠询问,才知道这石灰石不单是用来做粘剂,也是用来整齐地面的,用石灰石和黄土整齐的地面,光滑无尘,几十年都如镜子一样平整。只是因此要花的人力物力,也不是一般人家能承受起的。 石越自小在农村长大,小时候家里烧红砖,盖房子、粉刷墙壁、用水泥砌地面,可以说他这一代人只要是农村的就无人不曾经历过。而且这些事情,多半是要自己动手帮忙做事的,挖黄土用砖模做砖的事情,他小时候不知道做过多少,土法烧水泥石越也相当熟悉——此时正好用得上,用石灰石混合百分之二十的粘土烧出来,便成为水泥,用水泥做粘合剂、或者粉刷地面,比起宋代人用石灰石与黄土砌地来,效率高出太多了。 他这点小发明,被那些工匠们惊为天人,几个秀才本来以为石越不过是关心校舍的建筑才整天泡在这里,他们不肯放过这个和名人交流的机会,时常过来请教,此时见到石越还有这种手段,无不佩服万分,一个个大呼“能者无所不能”。 如此在白水潭忙忙碌碌,用了两个月的时间,这院舍才一切妥当。 在这段时间里,石越、桑充国和白水潭的村民们也变得非常熟悉了,因为族长要求族里的男子轮班去给学院义务帮忙,而村民们来做事,也是完全当成给自己家里做事一样,尽心尽力——石越许久没有见过这种淳朴的场面了,所谓“投之以桃,报之以李”,他见当时便是中等人家,也是用土砖盖的房子——这土砖盖的房子自有其好处,但是最大的坏处是不太通光,白水潭毕竟是郊区,比不得汴京城里家家都烧炭,房子经柴火一熏,更显得阴暗。石越便教给他们烧红砖的方法,虽然成本比土砖要高,毕竟要用到煤,但是比起青砖来,却要便宜许多。兼之石越平时说话非常和气,谁家实在太穷,他也会忍不住动恻隐之心,随时送点钱物,一时间整个白水潭的村民对他都非常的喜欢,连方圆十里的人都知道白水潭来了一个很和气的大人物——这个大人物不仅仅学问让村里的秀才们佩服,据说李家的李秀才平日读的书就是他写的;而且就是盖房子烧砖这样的事情,竟连老师傅也比不上他——但凡传闻,必有夸大,村民们暗地里早就开始传说这个石公子其实是某某星宿下凡,专为扶助赵宋官家建太平盛世而来的。 第15章 终南捷径(7) 以石越的本意,其实从来没有在乎诸如水泥、红砖这样的东西。之前棉纺、印刷,以及几部着作的发行,那都是他有意为之,他也相信这些东西是他扭转时代之轮所必需的助力,凭借着他对历史的了解,自然明白棉纱业是英国工业革命的重要组成部分之一,而印刷业,无人不知道“谷登堡星系”是一个时代的开始;几部着作的发行,不仅仅是为自己博得一个地位,也是为了慢慢的影响人们的思想——这些都是他为了实现自己的抱负而有意为之的东西。但是水泥、红砖能改变什么,石越却是连想都没有想过——只不过当他亲眼看到自己“发明”的东西能够派上用场的时候,心里那种成就感,和写成一部书之后的感觉,却并无二致。 18 熙宁三年九月,整个人沉浸在一种“终于建好了”的喜悦中的石越,高兴的和白水潭的村民们一起庆祝着,他到这个时候才告诉苏轼、王安礼、曾布等人,他打算在白水潭办书院,本月就要开始招生,希望他们到时候能来书院讲学,并请他们推荐一些知名的学者。 石越并不知道,在白水潭筹办书院的两个月里,汴京朝廷内的新党旧党之争更加激烈了,司马光希望能够尽最后的努力劝说王安石谨慎行事推行新法,然而却被王安石大义凛然的驳回。他在经筵[19]上给年轻的皇帝读他正在写的《资治通鉴》时,借题发挥,指着和尚骂秃驴,直说吕惠卿是巧言令色以惑国君的奸诈小人,把吕惠卿气得在心里头咬牙切齿。 与司马光冰炭不相容的吕惠卿屡次在皇帝和王安石面前借机挑拨,想除掉司马光,报一箭之仇;而司马光却毫不动摇的继续请求皇帝罢均输、青苗、助役三法,由此终于重重得罪了新党。本来因为司马光名声很大,连辽国人也知道他的名声,所以皇帝一直能够优容于他,但他屡次进谏,终于让求治心切的赵顼认定了他是新法最大的绊脚石,是王安石所说的“异党之赤帜”,也就是反对党的旗帜。而差不多同时,司马光也终于认定自己和执政大臣道不同不相为谋,皇帝已经不可能接纳自己的主张,便决心离开朝廷,于是主动向皇帝请求出外[20],而此时正逢宋夏战事重燃,五月份双方在庆州一带交战,八月西夏更是全国动员,合兵三十万之众进攻环庆,虽未占到大便宜,但宋朝却也不敢等闲视之,新任参知政事韩绛刚刚被任命为陕西宣抚使,前去主持大局,新党遂趁机托言司马光是当世名臣,闻名于辽夏,建议让司马光出知永兴军——亦即是陕西,协助韩绛一道应付西北局面。这亦是一石双鸟之计,一则国难当头,司马光无法推脱,正好借机将司马光赶出权力中心;一则司马光到底不过是一介文臣,并不知兵,到了陕西,正好给人看笑话。 与司马光同样遭遇到大麻烦的是苏轼,有人突然污告他贩卖私盐!这种莫须有的罪名,明显就是一种政治陷害,而阴谋的主角,正是新党。当苏轼穷困之时,三朝元老韩琦赠银三百两给苏轼,他也没有接受,此时居然被指控走私食盐、苏木求利,简直让人哭笑不得。而他不接受韩琦的赠银,也被说成是沽名钓誉之举。皇帝赵顼甚至当着司马光的面说:“苏轼不是好人。” 遇到这种百口莫辩的事情,苏轼也只能束手无策。他到底不过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年轻官吏,虽然略有文名,却比不上司马光声名远播,这时的苏轼也只好心灰意懒,听天由命,偶尔写点诗文发发牢骚。 毫不知情的石越把自己的门帖递给苏府的管家时,才发现苏家上上下下,眉间都带着愁容。 石越和苏轼交情已是不浅,见了苏轼之后,便直问缘由,苏轼把前因后果略略一说,因为怕让石越更加不愿入仕,反而强笑着安慰石越道:“我不过庸人自扰而已,便是君实[21],也未必有事,王驸马和我说,已有人找太皇太后和太后说去了,皇上不过一时受人蒙弊,子明切不可因此而灰心,失了上进之意。当此之时,忠臣义士,更应当挺身而出。”他口中的王驸马,是宋代着名画家王诜,和苏轼私交甚好。 石越暗暗叹道:“果然走到了这一步,哎……”一时嘴快,竟然脱口说道:“司马光权知永兴军,不久罢判西京御史台,改不了的命运。” 苏轼瞪大眼睛望着石越,奇道:“君实判西京御史台?” 石越自知失言,连忙掩饰道:“旁门左道,子瞻兄幸勿外泄。” 苏轼受佛教影响甚深,对这些事情一直半信半疑,此时心里对自己的前途忐忑不安,便想求一个安慰,他又素信石越之才学,断非江湖术士可比,便笑道:“子明有这种异能,可否为愚兄卜上一卦?” 石越暗暗叫苦,苏轼的命运他自然是知道的,但是自己做了这许多的事情,谁知道历史有没有改变?只得干笑几声,道:“智者不必知命,尽人事而已。孔门弟子,不宜信奇门之说。” 苏轼见他如此说,倒也不以为意,纵声笑道:“正是,正当如此。倒是愚兄俗气了……”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二人又说起石越这两个月筹办白水潭书院等等事谊,苏轼正容说道:“讲学于山野,为国家育才,也是正道,此孔子当年所为。然而国家如今正是多事之秋,子明之才,在庙堂而不在江湖,君当三思之。” 石越连忙欠身笑道:“小弟谨记了。” 从苏府告辞后,石越也不回家,叫了马车直奔碧月轩楚云儿那里,细细思考下一步的对策。 楚云儿见他满怀心事,也不敢打扰,只在旁边静静的相陪。 石越拿了几根筷子,并排摆在桌子上,那是朝廷中欣赏自己的有份量的大臣——司马光,罢职了;苏轼,朝不保夕;欧阳修,早就到地方去了;陈襄,也被罢了……想来旧党中的其他人,此时也一个个不免兔死狐悲,心萌退意吧?真正能在皇帝面前给自己说话,倒只有王安礼和曾布了。 “没办法,人算不如天算,学院的事情只能靠后一点了。”石越暗暗叹了口气。迟早是要入仕的,难不成在白水潭讲学就可以改变这个世界的转轮吗?没有一定的权力,或者说不能有效影响到权力决策层,靠一点一滴的积累,不知道要花上几百年的时间,自己并没有这种耐心。 “楚姑娘,给我唱《离骚》——我要听那一句,亦予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石越停止了计算,对楚云儿笑道。 楚云儿听到石越和自己说话,本来也颇为高兴,可突然听到这两句不太吉利的话,脸不知怎的,吓得煞白,好一会才轻声说道:“石公子,这《离骚》太不吉利了。换一曲柳三变的《定风波》吧?” “也罢,也罢。”石越无可无不可的笑道。“本想来点悲壮慷慨的给自己壮壮行……” “壮行?石公子要远行吗?”楚云儿不解的问道。 石越爽声笑道:“不错,正是要远行。这一步踏出,便再无回头之路,亦不知何处是个尽头……”却听楚云儿早已漫声唱开:“……无那,恨薄情一去,音书无个……早知恁么,悔当初,不把雕鞍锁……” “悔当初,不把雕鞍锁……”石越亦跟着轻声哼道,心里却暗暗问道:“我能把雕鞍锁吗?我能把雕鞍锁吗?那长安道上,可再没有回头客……” 人也跟着醉了。 第16章 集英殿风波(1) 选拔大臣是君主的一桩大事。 ——马基雅维里 1 迩英殿,顾名思义——“迩者,近也;英者,人中之杰也”,这里历代都是大宋的皇帝们和儒生们讲道学习之所,许多重要的决策,也在这里做出。 九月深秋,天气渐渐转冷,一心想着要励精图治的赵顼,此时正在这里会见群臣,并一起听曾布讲学。年轻的皇帝身体似乎不是太好,脸面略显苍白。 “……文景二帝体恤民力,藏富于民,故文景之世,国不富而民富,民先富而后国自富,其后武帝赖以征伐四夷……”曾布一边高声读着手中的新书,一边偷偷看皇帝的眼色。 自从五月王安石迫于众议,同意罢制置三司条例司后,崇政殿说书吕惠卿便兼判司农寺,负责众多新法事务,不料九月份吕惠卿父亲逝世,丁忧去职,王安石希望皇帝身边能够有新党的自己人,因此力荐曾布代替吕惠卿任崇政殿说书兼判司农寺,代替吕惠卿的位置。 “国不富而民富,民先富而后国自富。说得好!”皇帝击掌赞道。王安石微微皱了皱眉毛,这个石越,这一句话似乎和新党方针不合呀。 曾布待皇帝夸赞完毕,微微一躬身,说道:“陛下,石越的确颇有见识,而且奇在年纪不过二十多岁,实是百年难遇的奇才。” “王参政常与朕说人才缺少,可惜这等人才却不能为朝廷所用。”皇帝把热切的目光投向王安石。 王安石苦笑道:“陛下求贤若渴,只是那石越似乎真的是意在山林,我听说他在城外白水潭建了一座学院,准备收徒讲学,似乎果真无意于功名。” “陛下,微臣以为,石越既出书,又讲学,绝非隐世之人。臣以为,必是诏书中有什么是他不愿意做的事情,故此才一再拒诏。”宰相陈升之眯着眼说道。他原本和王安石一起主持新法,但是王安石越来越“嚣张”,他的宠信、口才都不及王安石,便一直想在朝廷中给王安石多立一点竞争对手,好牵制王安石。 “哦?朕听说曾子宣与石越私交甚笃,曾卿以为呢?” “陛下,这个、这个臣亦不知,王安礼或者知道。”曾布迟疑道。他与石越私交虽洽,但听王安石口气似乎无意重用石越,便不敢举荐,可曾布也不想对不起石越,便将王安礼拉了出来——怎么样也是王家的人,他若要推荐,却与他曾布无关。 赵顼略有几分不悦,转目注视王安礼,道:“卿以为如何?” 王安礼连忙出列,答道:“臣以为,石越若做隐士,是国家的损失。微臣大胆揣测,石越定是不愿赴制科。” “不愿赴制科?为何?”不仅皇帝不明白,连王安石等人也奇怪起来。 “臣以为,石越似有管、乐、诸葛之志。有这等志向的人,定然不愿意参加任何考试。陛下不如召他一见,若君臣相得,臣以为石越定以国士相报陛下知遇之恩;若不相得,彼必然弃官而去,断不肯在朝为官的。”王安礼侃侃而谈。 “这样做只怕不合体例。”有人反对道。 “似石越这等人才,若想事事合体例,只怕他永远不会为朝廷效力。刘先主三顾诸葛,又何曾合体例?然后世以为美谈。”王安礼厉声反驳道。 “卿言有理。待会叫范镇[22]来见朕书诏,召布衣石越崇政殿相见。”年轻的皇帝对于自己能够效仿一下古代的英主,内心竟有几分兴奋。 “陛下圣德!”众大臣齐声拜贺。 “曾卿,卿继续。” “是。”曾布把书打开,继续读道:“自汉武之世……” 2 “自汉武之世……”桑充国抑扬顿挫地读着石越的新着《历代政治得失》,突然笑道:“子明这本书,以汉代论叙最为精彩得当。难怪连大苏都要赞不绝口!” 桑梓儿托腮坐在旁边,忽然抬起头来,嫣然笑道:“哥,你可知道天下谁最喜欢石大哥?” “谁啊?”桑充国愕然道。 “当然是印书坊的掌柜桑致财。石大哥的书一本一本出个不停,他笑得嘴都合不拢呀,见到石大哥时便像见到财神爷一般恭敬。”桑梓儿抿嘴笑道。 几句话顿时引得哄堂大笑,桑俞楚正在喝茶,一口水喷在他夫人身上,笑了个前俯后仰。 忽然,“员外,圣、圣旨……”便在一家老小笑成一团的时候,家人的禀报将众人吓了一跳。众人连忙打开大门,布置香案,好在桑家接圣旨已经熟门熟路,瞬间便一切妥当。大家都以为这次不过又是例行公事,桑来福更是把钱都准备好了。 “敕布衣石越:卿博闻今古,周探治体,藏用而弗矜,养恬而为乐,有德君子,譬如麟凤。朕统御群方,寤寐多士,思得俊良,卿当勉赴阙庭,无恋云壑,翘待之意,当宁增深。今遣供奉官[23]李向安持诏召卿赴崇政殿觐见。” “臣布衣石越接旨,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中,石越接过了圣旨。 “恭喜石公子。”中使见石越接旨,竟是松了一口气。他接过桑家的喜钱,一面便笑道:“石公子,请准备一下,就和咱家走吧,车马已在门外恭候。” “李供奉稍候。”石越从诏书中已知道他叫李向安。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不敢。”李向安一点也不敢怠慢石越。 桑俞楚久于世故,见石越朝自己使眼色,已知他有笼络之心,连忙叫人拿出一张面值一百贯的交子,悄悄塞给李向安。李向安无故受此大礼,说话更是客气三分。恭恭敬敬请石越上了马车,一路上对于进宫的种种礼节,无不和石越讲说分明。 享受着专用马车待遇的石越,对于车外御街的奢华景致视而不见,一面和李向安应酬,一面也隐隐担忧——如果和皇帝能够谈投机,自然一切都好;但是万一皇帝让自己失望或者自己让皇帝失望,自己的理想就不知道要多走多少弯路了。“赵顼啊……”石越心中忐忑不安地回想着历史上关于赵顼的种种记载。 正在他患得患失之际,突然听李向安说道:“石公子,皇城已然到了,请下车,从这边走。” 石越下了马车,举目望去,仍然在御街之上,大内离此还远。这段御街的右侧便是尚书省等中央机构,一座座衙门庄严肃穆地座立于路旁,那一对对张牙舞爪的石狮,瞪大了眼睛向天下宣布这里便是大宋王朝的核心所在——若在此处还坐着车,就颇有点招摇之意了。李向安是成全之心,所以叫他在此下车。 石越一面随着李向安前行,一面打量着路边的建筑。几乎每座衙门之前,都有一堆堆的官员聚集,等待着官长的接见。这些官员三三两两围在一起,闲聊攀谈,打发这等待的时间。虽然已是深秋,路边两旁树上的叶子都黄了,但是地上却没有多少落叶,显然是常常有人打扫。一路上偶尔也会有人和李向安打招呼,那些官员都有点诧异地打量着李向安身后的石越,不知道这个年轻人是哪家勋贵的公子……偶尔有一两个知道内情的,便躲在旁边窃窃私语,向石越投来或羡慕或嫉妒的目光;也有些伶俐的,便用目光向石越示好,只是很难让人分清那目光里的笑意是真诚的善意还是虚伪的谀笑。 从宣德楼的一个侧门入了大内,石越也不敢东张西望,生怕失了礼数,让人看轻。只跟着李向安亦步亦趋,走了二三十分钟,才见李向安停住。石越抬眼望去,前面便是一座雕栏玉柱的宫殿,上面一块竖匾上写着“崇政殿”三个大字,心知是到了。 他不知道一众官员都以为他是“当世大儒”、“经学大师”,区区宫廷礼节不可能不懂,兼之他刚进御街,皇帝便已知道,赵顼急着想见这个名噪京师、屡召不起的年轻人,一面急匆匆叫人去政事堂宣王安石等人,一面自己带了一干侍从官前往崇政殿,所以竟是没有人向他解说见驾的种种礼节——总不能让皇帝在崇政殿等候石越吧? 到了崇政殿前,李向安向石越谢了罪,便自去交旨。不多时,一个穿着绯色官服,头戴三梁冠,腰佩银鱼袋的年轻人从殿中走了出来——三梁冠是七品服饰,而绯鱼袋则是加恩特赐的五品服饰,石越一看就知道此人必是个侍讲、侍读什么的。只听他高声喊道:“宣布衣石越觐见——” 石越连忙整了整衣服,拾阶而上,入得殿去,再拜叩首:“草民石越,拜见陛下。”行礼完毕,方敢抬起头来,却见大殿正前方,一个穿着淡黄衫袍的年轻人坐在龙椅上,微笑着对他说道:“石卿免礼平身。” 石越又谢了恩,这才起身,偷眼打量着年轻的皇帝:二十多岁的赵顼脸色略显苍白,双目深陷,整个人显得很清瘦,只是精神看起来还不错,英气勃勃。 赵顼也打量了一会儿石越,一面笑道:“石卿何来之迟也?” “山野之人,实无益于陛下,故不敢应茂材之征。”石越朗声答道。 “朕在宫中,亦久闻卿的大名。” “不敢,只恐盛名之下,难副其实,让陛下失望。” “《论语正义》、《历史政治得失》,岂是凭空能写出来的?石卿不必过谦。朕观石卿颇有经纬之才,朕正欲励精图治,富国强兵,石卿当有所教朕?”赵顼的眼光有几分热切,也还有几分怀疑。 “臣何人,岂敢为帝师?臣闻贤主求治,必委之士大夫,陛下欲为明主,励精图治,振兴大宋,亲贤臣,远小人,臣以为陛下当以此为第一急务。” “这也不过是些平常的话语。”赵顼心道,口中却笑道:“此言甚善。” “天下事知易行难,亲贤臣远小人,历代君主无论贤愚不肖,莫有不知,然而世有贤如唐太宗者,亦有不肖如隋炀帝者,可知知易行难。”石越侃侃而谈,“今陛下方图变法,欲除弊政,立万世之基。当此之时,用人之成败,实关系变法之成败,亦关系大宋之成败。此虽‘大有为之时’,然若无贤臣,臣恐画虎不成反类犬。” 赵顼听到此处,暗暗点了点头。不料却有人不答应了,出列质问道:“以石君之意,则现今朝中谁是奸臣谁是贤人?” 石越转头打量这质问自己的人,见他五十多岁,头发微白,从帽子下看来略显凌乱,身着紫袍玉带,腰佩金鱼袋,目光炯炯,透着精明强干,而细看之下,那紫袍之上,竟有一块不太显眼的油渍——他立时想起一个人来,却假装不识,笑道:“足下此言差矣,朝中贤愚不肖,可问宰相;宰相贤愚不肖,可问御史。奈何问我一山野闲人?”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那个出来质问石越的人,就是王安石,他听石越话中似乎暗有讥刺,便忍不住出来驳斥,不料又被石越不冷不淡地顶了回来。 赵顼见王安石老脸通红,想是正准备和石越辩论一番,心知自己这位重臣脾气执拗,万一被石越说得下不了台,真不知又会闹出什么事来,连忙笑道:“石卿所言,确是至理。”他这样一说,王安石就不好再说什么了。 石越朝王安石谢了罪,又说道:“陛下虽有爱民之心,求治之诏,然奉行仍赖良吏,惟地方官吏之贤者,方可行其志。而良吏不易得,此陛下当深戒者。” “甚是!”赵顼笑道。 石越微微一笑,又道:“陛下若能以人为本,则富强可得,太平可致。此大宋之福,亦天下臣民之福。” “以人为本?”赵顼沉吟道。 “不错,以人为本!陛下欲行良法,必先得良吏,纵不能所有官吏皆为良吏,亦须让所有官吏不敢为奸邪,否则,便有良法,反为小人兴事取利之机。陛下有爱民之意,而民自困苦,虽有三代之法,不得行于今日矣。”石越话中含沙射影。不过王安石对此却不以为意,他并没有认为自己的属下是什么奸小,只觉得石越过分强调吏治,见识未免差了一层。 “那么,如何才可让天下官吏不得为奸邪?”年轻的皇帝有几分急切地问道。 石越微笑不答。 赵顼沉吟半晌,悟道:“《三代之治》所说诸法,石卿以为可以行之当世?” “暂时不可以。”石越断然否定。 “那么……”赵顼没有想石越会公然否定自己的观点。 “天时、地利、人和,三者不全。臣《三代之治》所言之法虽善,亦不可尽行于世,若强行之,反乱朝政。”石越不会幼稚到第一次见皇帝,就推出自己那些比王安石变法还要理想主义得多的主张。 “那么石卿的方法究竟又是什么?”赵顼不解地问道。 “其要在宰相与御史,若宰相与御史皆贤,何忧小人?”空话无比正确却又不得罪人。 …… 3 崇政殿的召见进行了两三个时辰。皇帝不停地发问,石越对答如流,大臣们偶有驳斥,石越也毫不客气地驳回。宦官几次来请皇帝用膳,都被皇帝不耐烦地赶跑了。一直到王安石劝他先吃饭,赵顼才不好驳王安石的面子,准备结束这次召见。 “朕以为布衣石越才学见识,皆非凡品,拟赐石越进士及第,特除翰林侍读学士、着作佐郎、承奉郎,武骑尉,赐紫金鱼袋——参政以为如何?”赵顼随口说出一大串官名来,在场大臣无不变色。翰林侍读学士一职,品秩虽然不高,但随时陪侍皇帝,参赞机要,当时自宋真宗以后,一般授人,只称翰林侍读,而不加学士,这时赵顼为石越特复古称,已见恩宠;而一入仕,便径授着作佐郎,更是比状元的待遇更高——状元及第,通常授大理评事,而后才能迁为着作佐郎!这两个官职,都已经属于“殊外之恩”了,但这两者相比“赐紫金鱼袋”来说,就更加不值一提,赐紫金鱼袋,是让石越在礼仪上享受三品待遇!宋朝从开国到灭亡,一入仕便赐紫的,仅石越一人而已! 众大臣见此情形,便知道石越要得宠了。大部分人自是不愿意扫皇帝的兴头,当面得罪石越这个未来的宠臣,却也有一些人立时变色,已准备出列谏阻——别的倒也罢了,惟有赐紫金鱼袋过于骇人听闻! 不料石越不待他们开口,竟是一口拒绝道:“陛下,草民山野之人,并不愿为官。” 第17章 集英殿风波(2) 众人全怔住了,不知道石越打的什么主意。虽说皇帝赐官,然后虚伪地推辞一番,本是题中应有之义。但是石越却又不相同,众人知道他拒赴茂材制科许多次,现在好不容易来了,应当是打定主意出仕了,刚才君臣之间也很投机,怎么突然又要拒绝呢?除非是嫌官小,否则绝无是理。可这官职品秩虽然低,但是恩宠已经很过分了,穿紫袍佩金鱼袋,二府三司以下,谁敢怠慢? 赵顼不悦地问道:“石卿为何不愿意为朝廷效力?” 石越沉默半晌,黯然道:“臣是不祥之人,所以臣在江湖市井中,或反能为朝廷效力。若是庙堂之上,他日必遭小人之讥。” “此话怎讲?”赵顼奇道。 “臣来历身份,皆属不明,陛下虽然不怪,然居朝堂久了,必有人因此生事,到时臣虽想退处江湖,恐怕亦不可得。” 赵顼见他担心此事,不由松了口气,笑道:“石卿何必在乎此事。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无论卿来自哪里,都是朕的臣民。”他还在藩邸时,就以复兴以己任,常恨身边人才太少,登基后见王安石所问第一件事,就是如何招致人才。此时自是百般劝说。 可石越只是坚执不肯答应。赵顼终于无可奈何,皱着眉头想了半天,不甘心地问道:“石卿若实在不愿意在朝,那么卿想去哪里?大隐于市吗?” “微臣想在西南城外白水潭建学院,讲学授徒,为陛下培养人才,以谢陛下知遇之恩。”石越哽咽着答道。 赵顼见他就在汴京附近,又早知道他要办学院,心中略略宽解,因说道:“如此,朕依然赐卿进士及第,着作佐郎、承奉郎,武骑尉,赐紫金鱼袋,改翰林侍读学士为秘阁校理,另除白水潭学院祭酒,又赏白银三千两,绢十匹,白水潭学院附近良田四十亩,朱雀门附近宅院一座,另特许出入禁中侍读,每逢朔日朝请。” 石越未及说话,早有官员按捺不住了,出列说道:“陛下,这白水潭学院祭酒当为几品官?出入禁中侍读又是何官职?此皆无例可循!甫一入仕即赐紫,只恐开奔竞之风。请陛下三思!” 王安石见赵顼将目光移向他,微一沉吟,说道:“臣以为祭酒这个名字不妥,国子监祭酒是从四品,莫若以石越为白水潭学院山长,赐正七品薪俸,不必列为官职。出入禁中侍读,也不必为官职,只当恩宠便是。至于赐紫的殊恩,臣以为虽然恩宠过甚,然以石越之经术学问,天下少有,非常之人,有非常之遇,亦无不可。” “便依王参政所奏。石卿,卿若推辞,便以抗旨论。”赵顼断然而决。 石越见皇帝说到这份上,知道自己不可不识好歹,而自己的目的基本达到了,也就不再推辞,叩首谢恩。 4 带着“赐进士及第、秘阁校理、着作佐郎、奉承郎、武骑尉、白水潭学院山长、特许出入禁中侍读、赐紫金鱼袋”这样长长一串头衔回来的石越受到了桑府的热烈欢迎,同时,顷刻之间,给他提亲的人更是踏破了桑家的门槛。 但是石越对此却毫无兴趣。他四处奔波着,一面遍邀大儒名士到白水潭学院做老师,一面又请身有官职、学问才华出众的官员去学院做“客座教授”。以石越的赫赫声名,加上皇帝的另眼相待,从苏轼、王安礼这些名臣到叶祖洽这样的“龙飞榜”状元,都不愿意拂了他的面子。白水潭学院尚未开学,其“客座教授”阵营之强大,已让天下为之侧目——便是太学,也远远不如。 九月二十日,唐氏棉纺行在杭州正式营业;九月二十一日,白水潭学院正式开学。 白水潭学院是一所三年一贯制的现代大学,第一年为预科,学生修《论语》、《春秋》、《诗经》、《算术》、《物理》、《地理》、《生物》、《逻辑》、《化学》九门科目;测试及格,升入第二年级,学生自选专业,分“儒学”、“算术”、“格物”、“博物”、“律学”、“子学”六系,其中格物系包括物理与化学,博物系则学习生物、地理、诗经、小雅、医术等,律学系讲法令与经义,子学系讲逻辑与诸子百家之学。第二年级学有小成,可升入第三年级,这一年专做论文、设计与辩论。 这是石越和桑充国二人绞尽脑汁想出来的体例。虽然“客座教授”众多,但是老师依然缺少,毕竟这些人只能在公务之余暇抽空来讲课。此外,第一年的课程,除开《春秋》与《诗经》之外,几乎都必须由石越亲自主讲,桑充国担任助教——这也是石越不愿意做常参官的主要原因。在他看来,播下火种比自己做官,更加重要。 5 十月初一在宋代是一个重要的日子。这天皇帝会赐给百官棉袄,到了十月初四,无论官员百姓,都会在这一天去给祖先上坟,然后就是立冬,各家各户采办过冬的物品,特别是准备蔬菜,开封的冬天特别寒冷,蔬菜都得从外地运来…… 石越在车上听新买的书僮侍剑介绍着这些当时的风俗。自学院开学后,石越便在桑家住几天,在赐邸住几天——主要是为了学院太忙,有时候甚至住在学院不回来。桑夫人因不放心石越的起居无人照顾,特意买了许多奴仆送给石越,其中也不乏有见石越显达,而主动投身以求荣身之人,但石越仅仅留下一对看起来颇忠厚的石安夫妇帮他管理赐邸,又收了一个十二三岁的孤儿做书僮。石越见他聪明伶俐却身世可悯,动了恻隐之心,因此收在身边,取名“侍剑”。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其实以他的本意,却是不喜欢自己被人服侍——人情是好逸恶劳的,石越既然希望有一个更平等的世界出现,如果自己被服侍惯了,只怕慢慢地自己就会对不平等的现象感到麻木,毕竟自己现在已经是“利益既得者”中的一员了。在成功改变这个世界之前,石越清醒的知道,自己也可能被这个世界所改变。 马车颠簸着到了西华门外。 “侍剑,待会儿我去面圣,你就在这儿等我,不要乱跑,有人问起,你就说自己是白水潭学院山长石越家的书僮。”石越仔细对侍剑叮嘱着,在石越的眼中,侍剑并不是服侍自己的人,而只是一个需要自己照顾的小孩。 “是,公子放心。”侍剑伶俐地回答。 石越摸了摸他的脑袋,又向车夫叮嘱几句,这才下了马车,向大内走去,心里一面纳闷着皇帝找自己做什么。 进到西华门,李向安早在那里等候。他一面在前面带路,一面笑道:“石秘校[24],官家对您真是另眼相看,今日赐给您的棉袄,例份都等同三品以上——咱家跟官家从藩邸到宫中,从未见官家对谁这么好过。” 石越原不知这些规矩,听李向安说了,连忙笑道:“皇上的知遇之恩,臣粉身碎骨也不能报答。这次我本家二叔从杭州托人带回几匹棉布,做工却还看得过去,改明儿叫人送到贵府,供奉可得笑纳。” 李向安谦逊几句,眉开眼笑地领着石越到了崇政殿旁的偏殿,尖着嗓子说道:“官家,石越见驾。” “快宣他进来。” 石越连忙走进殿中,向皇帝参拜,赵顼待他见礼完毕,笑着问道:“卿的学院办得如何了?” “蒙陛下恩赐御宝,短短十余日,收了八百学生,现在微臣和臣友桑充国分班授课。只恨先生太少,幸好有苏轼、王安礼、曾布、叶祖洽等人替臣分别讲《春秋》、《诗经》、《论语》三门。”石越详细地回答道。皇帝亲手为他题了“白水潭学院”院名,加上他自己与众多“客座教授”的声名,第一期居然招了八百名学生,远远超过他的预期。 这些学生大多数是富家子弟,因为种种原因进不了国子监,闻得石越的大名,便进到白水潭来。但也有少数人是因为不喜欢诗书礼义,专喜欢杂学,这才进白水潭读书,不过这些却不是石越所能尽知了。 赵顼显然早知道他收了这么多学生,并不吃惊,只是颇有兴趣的问道:“听说卿的学院体制与历来学院颇有不同之处?” “回陛下,所有体制,都是臣一手草创。”石越拱手答道,又把学院各课程一一说明。 赵顼听他说完,问道:“卿开设这许多课程,又有何用处?” “臣以为,国家需要各种各样不同的人才,故分门别类,学生学经义之外,各有专门之学,将来凭此一技之长,也能报效朝廷。此前不久,朝廷以为提点刑狱不宜用武臣,专用文臣,以武臣不通律法,故有此令。臣之意,略同于此。” “原来如此。”赵顼并不以为意,他也只是觉得新奇,故有此问,又随口说道:“卿所虑甚善。他日若律学科要老师,自可问朕要。” “谢陛下。”石越顿时大喜,连忙谢恩,想了想,又小心说道:“其实臣心里一直想问陛下要一个人……” 赵顼不由一怔,问道:“卿想要谁?” “沈括沈存中。”石越微笑说道,“臣只要陛下让沈公每十天来上三天课即可,臣自当奉上相应的薪酬。” “沈括?”赵顼脸上露出疑惑之色。这位后世大名鼎鼎的人物,此时虽然已经渐受王安石的赏识,但却还没有真正进入皇帝的视线。赵顼只是依稀觉得自己在某处听说过这个名字。 石越猜到赵顼大约是还不太清楚沈括,忙又说道:“沈括现今在昭文馆编校书籍,臣听说他颇精于算学……” “原来如此。”听说只是个精通杂学的官员,赵顼便完全没有放在心上,笑道:“朕准奏了——且不说这个,子明学问极好,朕想问问你,卿以为叶祖洽的学问如何?” “状元的学问自然是好的。” “那卿再看看这几篇策论。”赵顼随手递给石越几篇策论。 石越连忙接过来细看。这几篇文章文辞甚佳,颇有汉风,但语气激切,都是些鼓吹变法,呼吁采取强硬政策推行新法的话语。他也不知道是何人所作,只好委婉地说道:“这几篇文章写得极好,不过作者似乎年纪尚轻。” “写这些策论的也是个进士出身,是王介甫的爱子。”赵顼笑道,“卿以为如此文章,比之叶祖洽又如何?” “王雱王元泽?”石越吃惊地问道。 “原来石卿也知道王元泽么?” “臣的确听说过王元泽的一些传闻。”石越笑道,赵顼的口气,摆明是要重用这个王雱了,他也无意得罪王安石,心里立时便有了主意。 “噢,有什么传闻?”赵顼好奇地问道,这时候石越才可以看到皇帝始终也是个年轻人。 “听说王雱小的时候,有个客人把一只鹿和一只獐关在笼子里送给王公,恰好王雱也在旁边,客人因问道,哪一只是鹿哪一只是獐……” “那王雱如何回答?”皇帝对这些小故事很有兴趣。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王雱回答,鹿旁边的是獐,獐旁边的是鹿。”石越笑道。 “哈哈……这个王雱,倒真有几分聪明才情。”赵顼听他回答得如此狡狯,不禁开怀大笑。 “臣听闻王雱自小便有神童之名,一生不肯做小官。皇上若要用他,只怕还须宠以馆阁之职。”石越这是顺水人情。 6 戴楼门旁边张八家园宅正店,是汴京里数得着的七十二家酒楼之一。门外依例是彩楼欢门,此时天色已晚,灯烛荧煌,然而客人依然不少。张八家的掌柜张有福乐呵呵地站在柜台前招呼着客人,茶博士和酒博士穿梭往来,忙得不可开交。 张有福眼见一个穿着锦袍,身材高大的青年官人走进店来,身后跟着一个十二三岁,穿着一件黑色袍子,眼睛透着灵光的小书僮。他见惯了各种世面,一眼就看出这主仆二人气度不凡,连忙亲自迎了出来,招呼道:“这位官人,可是第一回来小店?小二,楼上上等雅座一间侍候——” 小书僮眨了眨眼睛,稚嫩地笑问:“掌柜的,你怎么知道我们要的是雅座?” “哟,你看看,小兄弟,你家官人这气度,小的还能认错吗?”张有福笑呵呵地说道,眼光往青年的腰间无意识地瞟了一眼,几乎吓了一跳——金鱼袋! 戴楼门边不比景灵宫边的长庆楼,也不比州桥、土市子、潘楼街的酒楼,那些地方官宦云集,别说金鱼袋,就是亲王侯爵、宰执大臣,也有光顾的。张八家地处开封城西南,位置略偏了一点,来个金鱼袋,就是个大官了。而这个官人竟如此年轻,不过二十来岁,定是哪家亲王勋贵子弟无疑,否则不能有这个恩宠——当下张有福巴结得更加殷勤起来。 书僮一边走一边笑道:“掌柜的,你这回却猜错了,我家公子喜欢热闹,不要雅座。” 张有福也不敢怠慢,应了一声,亲自引着上楼给收拾了一张桌子,茶博士马上泡一壶上好的茶奉上。却听青年官人对书僮说道:“侍剑,去把桑五给叫上来,一起吃吧。”这主仆二人正是石越与侍剑。 “公子,桑五叔无论如何不肯来的,您让他在大堂里吃就行了,这上下有别嘛。”侍剑轻声解释。 “我不爱立这么多规矩,让你去叫你就去叫,什么上下有别,大家都是人,桑五赶车比我们坐车不辛苦?”石越微皱着眉头说道。 “是。”侍剑连忙答应着跑下楼去,不一会儿便拉着桑五上得楼来,在一张桌上坐下了。张有福看得目瞪口呆,瞅着这三人一桌而坐,实在不伦不类。他几时见过这样的官?便是读书人,也不乐意和一个车夫一起吃饭,可眼前这个公子倒丝毫不介意,反倒是那个车夫坐立不安。 石越要了一盘葱泼兔,一碟西京笋,又要了一壶老酒、两盘紫苏鱼、签鸡,以及各色水果,便招呼着桑五和侍剑一起吃起来。桑五开始有点拘谨,慢慢地便也放松了,一面吃一面和石越聊些家常,又听侍剑说些老家河北的乡土人情,石越竟觉得这桌饭吃起来比在皇宫里吃要自在得多。 张有福从没见过这种怪事,虽告了罪回到楼下,过一会儿就忍不住借故往上来跑一趟,一心想瞧这个稀罕。不料刚上得楼,就听人招呼他:“大掌柜的,请过来一下,打听个事儿。”他连忙循声望去,却是几个年青的儒生,想了一下,才记得是从潭州来京的读书人。他也不敢怠慢,赶忙上前问道:“几位公子有何吩咐?” 第18章 集英殿风波(3) 便听一个儒生说道:“我们几个是潭州的举子,因出来游学,听说京师西南有座白水潭学院,是石公子明亲自讲学,便想请问一声,这白水潭学院该怎么走?离此处又有多远?” 张有福笑道:“几位公子,这可不巧了,那石秘校是大宋少有的人物,听说他老人家要开堂授课,十多天便招齐八百学生,便在九月二十一日,白水潭学院已经开学了。” “这倒不妨,我辈兼程赶来,想那石山长也不能拒我们于千里之外。” “只听说学院的校舍已满,几位公子若能在白水潭村民家租间房子住,亦是可以随班就读的。不过小的听说因学生太多,那石秘校已是忙不过来了,他们肯不肯再收人,非小的所能知。”张有福倒是一番好意。 一个茶博士过来笑道:“小人可听说白水潭学院山规森严,学生不读满三年,不能卒业。” 那几个读书人显是头一回听说这规矩,有人便笑问:“茶博士是否弄错?这个规矩却从未听说过。” 茶博士见他们不信,便摇头晃脑地卖弄道:“几位公子想是外地人,不知道石秘校多大的名声。那是皇上屡召不起的人,崇政殿对答,赐进士及第,紫金鱼袋,可以随时出入禁中侍读,这白水潭学院五个大字,亦是当今亲手所书,规矩自然不是别处可以相比的。” 张有福听他说到“紫金鱼袋”,心中一动,不禁向石越望了一眼,回头又听茶博士说道:“便是白水潭学院的考试方法,亦是别处不能比的。” 那几个读书人见他所说与传言相合,不禁信了几分,便有人问道:“不知它的考试方法,又有何不同之处?” 茶博士勾起他们兴趣来了,却又支支吾吾顾左右而言它,不肯就说。那几个读书人出外游历久了,自然知道他的意思,便有人拿了几文钱塞到他手里。茶博士把钱一捏,笑着道了谢,方继续说道:“小的有一个表亲正巧也在白水潭学院读书,故于他们的山规也略知一二。听说学院里边,先生不称先生,称做教授。每学年结束,由教授出问题二十道,答对十五道方能通过。” “这也平常。”一个书生不以为然地笑道。 “这还没完呢。这二十道只是普通的问答,通过之后,教授便会出五道更难的题目,当面对答,答对三道,称为‘及格’。这算是第二关过了。第三关则是由同窗出题,考试之前,每个学生都必须出三道题,由教授核准,若是某人出的题目太容易,则罚他劳作一周,责令重出——几位想想,都是心高气傲的读书公子,哪个能丢得起这个脸?因此出的题目必是难的。而后便于这些题目中,每个人随便挑出二十道作答,答对十五道,便算通过第三关。”那茶博士口沫横飞,引得一众客人都倾耳相听,石越见他说得如此明白,心里也觉得挺有意思。 旁边不免有人搭话:“茶博士,你说得也太繁琐了吧?听说过四道考试三道考试,无非是诗赋文章,哪有这样的?” 茶博士不屑的看了那人一眼,说道:“这不难能显出白水潭的高明来?这并非小的胡说,他们山规上写得明白的。若是不信,可自己去看。” “依我的看法,这是石山长故意如此,众位想想,他学院考试方法如此困难,那些能够卒业的学生,能有多大的声誉呀?便是比太学,也要强许多。” “那不能比,太学的那是直接可以做官的。” “你知道个甚,太学做官好还是考进士做官好?这白水潭学院出来的学生,考个进士还不容易?” “非也……” …… 一众旁观的食客开始七嘴八舌的议论起来。侍剑是小孩脾气,几乎想去搭话,石越赶忙给挡住了。桑五只是一边听着一边憨笑。三个人正埋头喝酒吃饭,忽听有人在旁边说道:“这位公子请了。”石越愕然抬头,却见一个人正抱拳朝自己说话,此人三十来岁,中等身材,白衣长袍,面容清矍,只是眼帘低垂,好似没有睡醒的样子。 “这位兄台是叫我吗?” “正是。”那人嘴角流露出一丝淡淡的笑容。不知道怎的,石越一看这笑容,心里就下意识的想到一个词——“奸笑”,手不自觉地摸了摸钱包,一面笑道:“不知有何赐教?” “在下潘照临,草字潜光,真定府人。因见公子气度不凡,故此冒昧打扰。” “原来是潘先生,在下便是开封府人,石越,草字子明。”石越连忙起身抱拳还礼。 潘照临似乎并不太意外,眼角有意无意地瞟了石越的金鱼袋一眼,笑道:“原来是名动天下的石公子,在下真是失礼了,我从杭州游历至此,本想明日去白水潭拜会,不料今晚在此邂逅。” “不敢。”石越连忙谦道。其时士大夫邂逅相交,倾盖如故,本是平常之事,便如当日石越大相国寺与唐棣等人相交,一见便如莫逆。侍剑极会察言观色,早已让人给潘照临置了座,请他坐下。因听到潘照临刚从杭州过来,石越便笑道:“上有天堂,下有苏杭,杭州的风物想是极好的。”他却没注意当时尚无这句民谚。 “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美人柔夷,才士风流,如此而已。”潘照临似乎永远是没有睡醒的模样。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哦,如此而已?那么不知天下何处可当先生一赞呢?这汴京城如何?”石越看他神色,颇觉有趣,一面亲自给他满了一杯酒,一面笑道。 “汴京城外表繁华似锦,却是一只大蛀虫。举国税入,全聚于此,就为了‘繁华似锦’四字。燕云已为敌有,所幸者,契丹无雄主,大宋无大灾,一朝有变,此地必为他人所有。”潘照临冷笑一声,把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 这一番话却让石越听得暗暗惊心,对这个潘照临也顿时刮目相看,只不知这个人是何来历,有何用意。便试探着问道:“若真如此,以先生之见,可有何良策?” 潘照临见石越并不反驳自己,心中暗暗点头,口里叹道:“自古书生空议论,食肉良臣少奇谋。便有御敌之策,又能如何?” “当今明主在上,布衣上书,一朝便可为天子近臣,何忧报国无门?”石越越发不知道他的来意了,二人相交未深,此人说话却句句带着禁忌,让石越摸不着头脑。“如今朝廷方与西夏交战,韩丞相亲赴陕西,皇上亦亲自主持武举,此国家用人之际,足下大有为之时也。” “潘某非有韩信之材,在下所学,是张良、陈平一路,不遇其人,终是无用。”潘照临听石越劝他赴军前效力,不由哑然失笑。 “那……” 潘照临略一迟疑,他见石越言语之中小心谨慎,也知道此时二人交浅言深,多有不便,便说道:“此处非说话之处,潘某今夜就此告辞,改日必当登门拜访,再谈今日之事。”说罢长揖到地,告辞而去。 7 潘照临数语之中,就说出大宋几处关键的弱点,几乎道出了宋朝的未来,给石越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因此石越内心也非常盼望与他再次相会。不料此后几天,潘照临却似乎是就此消失。 就这样日子一天天过去,很快就到了立冬。石越回到宋代,也有足足一年了。这段时间里,白水潭学院又多了沈括、范镇等几个老师。沈括对于石越的“石学”,早有研习,与石越相见甚为投机,兼之又是奉旨讲学,且白水潭学院客座教授的薪酬颇为丰厚,因此对于到白水潭学院上课非常积极。石越有了这个好助手,压力顿时大减。所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短短几天之内,沈括又向石越推荐了如苏颂[25]等一大批科学素养非常深的人前来兼课,白水潭学院已渐渐称得上人文荟萃了。 这一日因为皇帝下诏要大宴群臣,因此石越一大早就赶到尚书省,在宰相的带领下,和文官们一起给太皇太后、皇太后、皇帝上寿,然后一起去大相国寺祈福。石越对这些礼仪繁多的活动毫无兴趣,只是循规蹈矩地跟着众人一起参加而已。 此时朝中局势风云变换。九月十三日推荐王安石的宰相曾公亮辞职,十月份另一位宰相陈升之的母亲也因病去逝丁忧。眼见宰相职位全部空缺,一方面是王安石踌躇满志地等待着升任“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成为真正的宰相,名正言顺地推行政策主张;一方面却是朝中大臣对王安石的专权越发不满,许多原来支持王安石的大臣一步步走向新党的对立面,紧张气氛与日俱增。在这样的情况下,石越非常不愿意参加朝廷的任何活动,生怕不小心被卷入新旧党的政治斗争之中。 从大相国寺回来后,石越正准备去尚书省都厅赴宴,不料立时便有中使来传,说皇帝召见。疲惫不堪的石越也只得强打精神去见皇帝。 他跟着宦官从右掖门进宫,不料刚走到右长庆门,便遇上王安石和曾布,此外还有一个四十多岁的官员,和王安石边说边笑,看样子也是去见驾的。石越心里暗叫一声“倒霉”,却也只好恭恭敬敬地向王安石行礼参拜。宋朝宰执地位崇高,号称“礼绝百僚”,石越也不敢不敬。但王安石对他却格外客气,热情地把他扶起来,笑道:“子明不必多礼,是皇上召见吧?” “下官正是奉诏见驾。”石越勉强挤出一丝笑容答道。 那个四十多岁的官员看见石越年轻,又见王安石对石越甚是礼遇,正暗暗惊讶,却听到王安石提到石越表字,也连忙近前拱手笑道:“原来这位就是名满天下的石子明石秘校,在下邓绾,现为宁州通判,幸会,幸会。” 石越一时也想不起来邓绾是谁,但对方如此热情,他也只得随声应酬道:“原来是邓通州[26],幸会。” 曾布知道石越多半不知道邓绾此人,便在旁边笑着介绍:“邓通州言时政十多条,极受皇上嘉纳。” 却不防旁边杀出一个程咬金来,冷笑着讥道:“不知是皇上嘉纳,还是参政嘉纳?” 石越不料有人竟敢当面讽刺王安石,循声望去,认得是开封府知府刘庠,他与王安石一向不和。在刘庠后面,还跟着苏轼等几个开封府官员。 王安石青着脸向他望去,刘庠随随便便地给王安石行了一礼,说道:“今日佳节,参政不必如此作态,刘某比不得邓通州,一心只想做馆阁,下官大不了不当官,有话却是要直说的。” “刘希道,你辱人太甚了。”被人几次三番当面羞辱,邓绾脸上也挂不住了,禁不住发作道。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是么?我有什么辱人的么?邓通州不是说‘笑骂随人,好官我当’么?在下不过笑骂而已,不会妨碍邓通州做好官的。”刘庠夹枪带棍的骂了回去。 邓绾脸上一阵红一阵白,身子气得发抖。王安石勃然大怒:“刘庠,你面辱大臣,太放肆了。我要参劾你!” 刘庠满不在乎地一笑,昂首抱拳说道:“悉听尊便。”说罢便扬长而去。 石越第一次亲身体会这些大臣水火不容的感觉,心里不由得有些佩服刘庠这份胆识,但表面却只能不动声色,他故意保持着一定的距离,跟着怒气冲冲的王安石向集英殿走去。 进到集英殿中,只见皇帝坐在龙椅之上,正笑呵呵地和几位大臣说话;石越又用目光寻找刘庠,却发现他一脸从容地站在文官行列之中。 众人给皇帝行礼完毕,王安石便厉声奏道:“启禀陛下,臣有事启奏。” 赵顼见他脸色不豫,不由怔道:“参政有何事?” “陛下,臣要弹劾权知开封府刘庠无礼,面辱大臣。”王安石声色俱厉。 赵顼未及答话,刘庠已是主动出列,亢声说道:“陛下,臣也有事上奏,臣要弹劾宁州通判邓绾谀事执政,参知政事王安石青苗法扰民不便!”声气高亢,毫不退让。 眼见一个欢欢喜喜的宴会,就要变成大臣相互攻伐的廷辩,年轻的皇帝心里不痛快到了极点。他沉下脸说道:“刘庠,你不是御史,邓绾是不是谀事执政,不必你来说。”转过来又对王安石说道:“参政先说,刘庠怎么个无礼法?” 王安石便将右长庆门之事说了,邓绾早已出列跪倒,哭道:“请皇上为臣做主。” 刘庠冷眼看着他哭闹,重重哼了一声,骂道:“小人!” “刘庠,你说什么!”赵顼不敢相信地看着刘庠。 “臣说邓绾是小人。”刘庠昂然答道。 “看来王安石说你面辱大臣,没有冤枉你呀!”赵顼气得站了起来,厉声问道。 “回陛下,若是邓绾这种人也配称大臣,臣羞与之为伍!”刘庠硬生生顶了回去,让许多人为他暗暗捏了一把冷汗。 “好啊,他不配称大臣,你配是吧?你倒说说看……他怎么个不配法,你又怎么个配法!”赵顼怒极反笑,他已认定邓绾是支持新法的能臣,这件事不过是反对派借故生事,所以格外生气。 “陛下,邓绾上书言事,说什么王安石是伊尹,已是可耻。庆州之役,朝廷重边事,他上书本是言边事,因王安石不在,宰相陈升之、参政冯京拟让他去边疆,材有所用。邓绾不乐,有人问他想当什么官,他自谓当为馆阁,甚至于想做谏官,因此媚事王安石。臣闻参政王安石轮值,立刻改授其集贤校理、检正中书孔目房公事,过两日就会宣布。其乡人笑骂,邓绾竟笑说,笑骂由你,好官我自为之。此无耻之尤也。” 石越此时才知道事情的原委,心中也觉得邓绾实在有点无耻。正想着这事要如何收场,却见翰林学士范镇出列奏道:“陛下,邓绾其人如此无耻,宜贬斥之,不可使列于朝廷。前者,邓绾上书,云青苗法在宁州实行以来,百姓欢欣鼓舞,他说以一州观之,知一路皆然,以一路观之,知全国皆然。实则青苗法扰民不便,天下咸知,邓绾其人,所言实不可信。请陛下明察,早废青苗法,则国家幸甚。” 他话一说完,殿中哗啦啦跪倒十多人,一起请皇帝废除青苗法。 第19章 集英殿风波(4) 石越在心里暗暗叹息,这些人不懂权谋至此,全不知道步步为营。如果全力攻击邓绾,想办法撕开一道口子,只要证据齐全,不怕扳不倒邓绾。打赢这一仗后,再趁着撕开的口子,慢慢攻击不迟。此时把事情扩大到对青苗法的攻击,王安石肯定死保邓绾,这是把向一个大臣的攻击,扩大到对皇帝亲自确立的“变法”这个大方针的攻击,无论是皇帝还是王安石,肯定不会退让,一退让就前功尽弃了。这邓绾的前途,算是也因此保住了。 他在那里感叹,却没注意十多人跪下之后,他站着特别扎眼。这是表明立场的时候,苏轼等人都直勾勾地看着他,恨不得起身来拉他跪下。王安石和曾布脸上却有赞赏之意。 王安石扫视一眼跪下来的诸人,厉声说道:“刘庠所言,皆子虚乌有之事,邓绾上书,陛下亲口嘉奖。除邓绾集贤校理、检正中书孔目房公事,是臣与宰相、参政商议的结果,其意在为朝廷爱惜人才。刘庠不是御史,仅凭流言,就敢面辱大臣,无礼骄横,请陛下令有司治其罪。青苗法执行以来,虽小有不便,然而国库收入增加,农民得其资助不误农时,亦是不争之事实,诸臣工奈何听信流俗之言?况此事纵有不便,亦当在朝堂上辩论,今日议论此事,亦属失礼,翰林学士范镇沮议新法,臣亦请陛下治其罪。” 他说完之后,出乎石越的意料,却没有跪倒一片,而是一些大臣分别出列,各自陈辞,围绕王安石的中心思想,对范镇、刘庠大加攻伐。石越想了想,才明白新党比起反对派跪倒一片的作法,实在聪明许多——至少“朋党”的印象,就没那么明显,倒似乎他们是“君子群而不党”一样。 只是集英殿里的大臣并不太多,此时石越一不跪倒,二不发言,那更是加倍的碍眼了。王安石见他默不作声,冷笑道:“石秘校,你可有何高见?”顿时,整个集英殿几十人的目光,全集中在石越身上。石越心里暗暗叫苦:自己居然这么倒霉,参加一个皇家宴会,也会被卷进政治旋涡之中。 赵顼也正在为难之中,范镇一向声名极佳,皇帝对他颇为优容,刘庠素有直名,他也不愿意轻易贬斥,但如果不处置他们,将来新法推行起来,未免千难万难。正没主意的时候,听王安石问石越,心里不由一动,也问道:“石卿,卿有何意见?” 被皇帝与宰执逼问,顿时,殿中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石越身上。这时石越却是不得不表态了,迫不得已,只得字斟句酌地缓缓说道:“陛下,微臣对于青苗法的利弊知之甚少,此事不敢妄议。然臣以为,本朝自太祖皇帝以来,未曾以言罪人,陛下乃不世之英主,自然当优容之,以免阻塞言路。翰林学士范镇,一向忠直,其建议废除青苗法,姑不论是非对错,其心则是至诚至公,陛下不宜以此加罪,王参政亦当有宰相之度量。如此则天下皆知陛下是纳谏之主,执政有宽容之度。至于知开封府刘庠辱骂通判宁州邓绾一事,臣以为刘庠或是听信流言,亦未可知,但此事不必深究。若深究起来,民间必有种种传闻,无论有此事无此事,于邓通州脸面上皆不好看,也失了朝廷的体统。但是刘庠扰乱宴会,其罪难免,当付有司定其罪。” 他话中帮着范镇、刘庠脱罪,这殿中之人全是久经宦海,哪有不知之理。王安石铁青着脸正要驳斥他,不料石越又说道:“陛下,臣于青苗法,并无成见,不过今日说到此事,有几句话不吐不快,若陛下肯恕臣妄言之罪,臣当条陈于陛下面前。” 石越自知对于礼仪、法令,绝对没有王安石熟悉,王安石如果引经据典,定要穷治范镇和刘庠之罪,他一来不愿意和王安石当廷辩论,重重得罪新党;二来肯定也辩他不过,所以故意转移话题,抢在王安石开口之前转移话题,引到王安石最关心的新法上去。果然,他一提到青苗法,殿中之人,尽皆关心,都想听听这个名满天下的石越的意见。曾布听他口气,以为他要说青苗法的坏话,急得不断地抛眼色,几乎直想跺脚,石越却只作没有看见。 赵顼也是怔了一下,才笑道:“卿但说无妨。” 石越环视众人一眼,说道:“陛下,以臣之资历,在此殿上,是最浅的一个,况且臣本来也无意于功名,朝政得失,也不是我应当说的。但是臣感激陛下知遇之恩,痛心于朝臣纷扰,故有一肺腑之言,敢陈于陛下之前——青苗法得失利弊,臣未曾亲自去各州县调查,没有事实之根据,没有统计之数字,臣不敢妄言其好坏。然而臣读过青苗法的条例,从条例观之,王参政与司农寺诸人,全是为国为民之心,其立法之意,一则解民之困,再则顺便增加国库收入,平心而论,青苗法,良法也。”王安石听到这话,面色稍霁,赵顼也点了点头,以示赞许,曾布更是长舒一口气。而那些跪倒的官员,脸色就不好看起来。 不料石越的话并没有说完:“然而,纵是良法,执行还需要良吏。王参政虽然才学高识,人所不及,却终非古之圣人,一部青苗法,由几个大臣坐在一间小屋之内,闭门造车,难免不能够尽善尽美,虽然此法过去曾经在一路施行过,但是各路与各路,民情风俗、官吏贤良不肖皆各不同,在此路为良法,在彼路则未必不扰民;在彼路扰民,在此路则未必不为良法。法虽相同,然后果不同,故天下有人说青苗法好,有人说青苗法坏,此并非有人想欺瞒陛下,沮议新法,实是所见未广故也。”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赵顼点了点头,又听石越继续说道:“臣闻古时有盲人摸象,摸大象之腿者,以为大象类柱子;摸大象之身者,以为大象类城墙;摸大象之鼻者,以为大象类蛇。今人之言新法,正是所谓盲人摸象。因此以臣之见,则陛下既不可以因为某大臣言青苗法不便,便仓促废除青苗法;亦不可以因某大臣言青苗法善,便加罪反对青苗法之人。青苗法虽是王参政所倡,亦当做如此想,否则的话,臣恐怕唐代党争殷鉴不远矣。” 石越这些话表面上各打五十大板,做持平之论,但是内里却实在是偏向旧党的。然而这些深意,朝臣中能体会的也并不太多,因此未免把新党旧党,多多少少都给得罪了。只是他的话却不易驳斥,王安石听得满不是滋味,直恨吕惠卿这时候偏偏不在,否则以吕惠卿的辩才,当可和石越辩上一辩。他正准备亲自反驳,突然听见有人厉声说道:“陛下,臣以为不然!”王安石顿时大喜。 说话之人名叫唐垧,只听他声色俱厉地说道:“若依石越所言,则朝廷威信尽失,青苗法名虽不废,其实则废矣。石越既然也以为青苗法为善法,此法至今不得践行天下州县,朝廷正当诛一二异议者,岂可鼓励异议者反对新法?” 石越知道此人以父荫得官,上书言事受皇帝赏识,主张以强硬政策推行青苗法,很受王安石的欣赏,因此推荐给皇帝,赐同进士出身,为崇文殿校书,是新党中的青年才俊,少年得志,行事便不免有些偏激。他却不愿意与唐垧争论,只向赵顼说道:“陛下,臣言尽于此,陛下英明,自有决断。”说完便退到一边,不再说话。唐垧不料遭石越如此轻蔑,气得满脸通红却又无可奈何。 赵顼沉着脸想了好久,忽然叹了口气,默默起身离去。一场欢欢喜喜的大宴会,竟就此弄得不欢而散。 8 石越满腹心事回到赐邸,刚下了马车,就听石安来报:“公子,有一个姓潘的客人来拜访,他一定要等您回来,小人已让他在客厅等候。”一面递上一张名帖。侍剑接了过来,递给石越,却见赫然上面写着:“真定府潘照临字潜光”。 石越心里一动,连忙往客厅赶去,见潘照临端坐在那里,慢慢品着茶。他快步入厅,一面拱手笑道:“潘先生,久等了。” 潘照临起身微微笑道:“尚书省赐宴,不应当结束这么早,石公子莫非是偷着跑回来了么?” 石越一句脏话几乎冲口而出:“赴的什么鸟宴。”话到嘴边突然警觉,便只微笑摇头,一面招呼潘照临入座。 潘照临察颜观色,知道多半有什么事情,却不方便开口。因正容说道:“石公子,明人面前不说暗话。我潘某人这次是诚心投靠你而来的。” 石越吃了一惊:“投靠我?” “不错。”潘照临斩钉截铁地回答,眼中突然间精光四溢。 “可我无权无势,一个白水潭山长而已,而观潘兄之才,绝非凡品。潘兄可是想我将你荐于皇上面前?”石越觉得这个潘照临行事未免太出人意表了,就算他自己,也不会自恋的以为这时候以自己的权位,值得什么人来投靠自己。 “非也,某若想要功名,易如反掌。我自束发起遍览诸子百家,三年之后学纵横之术,五年小成,其后游历天下,已近十年。那富贵于我,全不足道。吾一生抱负,就是想成就一番大功名大事业,然而苦无贤主得辅。” “先生这话太大胆了吧?当今皇上,便是明主。”石越作色道。他听潘照临出言犯忌,心中不免有所忌惮。 潘照临却毫不在乎,继续说道:“今上自然是英主,能简拨王安石,那是有励精图治之心。然而一部青苗法,便弄得天下纷纷扰扰,均输、助役诸法,更是弊病百出,较古之明君,颇有不如。观其用人,则老成稳重之辈不得用,所重用王安石、吕惠卿,或志大才疏,偏狭专任,或口蜜腹剑,其心可诛,故此皇上虽有求治之心,却终不能致太平之世。” “你如此非议重臣,何不自己一纸对策,叩阙进言,匡扶社稷?拿这些话在我面前说什么?”石越半讽刺半质疑地问道。 “石公子有见疑之意,还是真的糊涂?”潘照临毫不客气反讽回来,“王安石被重用,是他负天下大名三十年,兼有韩、吕世家之助的结果,我潘照临便是入朝,最多不过一馆阁,怎么可能和王安石争短长?方今之世,可以和王安石争衡的,除开石公子,又能有何人?可以引大宋开创万世之基者,除石公子,又有何人?” “先生未免太高看了我了,我不过一个学院的山长而已。”石越听得更是惊心,掩饰地喝了口茶,干笑道,一面暗暗观察着潘照临的神色。 “潘某游历天下近十年,岂会随便找个人托付一生抱负?我在杭州就读到石公子的大作,见识高绝,非常人所及,故有意来京一晤。当时还只以为石公子不过是个有见识的读书人。但其后我在潘楼街辗转打听,石公子每本书刊发的时间,在何种情况下刊发,我都查得一清二楚。唐甘南去江南办棉纺行,桑俞楚在京师办印书馆,石公子亲办白水潭学院,其中种种发明,令人拍案叫绝。而这每一本书出书的时间,其中都有深意焉。”潘照临似笑非笑地望着石越。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石越脸上的笑容更加僵硬,轻轻呷了一口茶,道:“我能有什么深意?” 潘照临笑道:“心照不宣而已。”停了一会,又说道,“石公子,高手布局,自与旁人不同,而花如此多的心血与精力,其志绝非做一个学院的山长吧?皇上对石公子宠信方隆,借用王安石的一句话:此大有为之时也。” 石越心中暗暗嘀咕:这个时候,自己应当不值得谁花这么大的力气来陷害自己。而且这个潘照临的见识,自己也是感觉得到的,用这样的人来陷害自己,未免太大材小用了。想通这一节,怀疑之心渐去,心里拿了主意,便笑道:“且不说这些——在下也多问一句,敢问潘先生的抱负又是什么?” “内革弊政,外逐强敌,有机会一展胸中所学。”潘照临淡淡的说完,又恢复了那睡意迷蒙的样子。 石越淡淡的一笑,问道:“却不知大宋国内有何弊政,对外又要如何驱除强敌?天下大势,还请先生为在下言之。” 潘照临用手指醮了点水,在桌子上一边画一边说道:“今日国家之害,有旧害,有新害。旧害者有三,冗兵、冗官、财赋聚于京师。新害者,新法也……”当下侃侃而谈,纵论形势,石越不住的点头称是,暗叹这等人才,竟然史册无名,可见各朝各代,不知都有多少贤才被埋没掉。 二人都是寂寞已久,潘照临一腔才学,却没有人识货;石越明明知道历史的走向,却恨不能警醒世人,这时候两人相遇,彼此都有知己之感。从此潘照临便入了石越幕府中。 名份既定,石越便将白日在集英殿发生的事情说给潘照临听,叹道:“圣意难料,我在朝中根基不稳,贸然介入朝政,虽是事非得已,仍颇觉后悔。” 潘照临略一沉吟,却是笑道:“无妨,公子今日所言,虽然表面看来,是新党旧党都得罪了,其实却不然。公子要立身朝廷,此时不宜得罪王安石,然而又不能不偏向旧党,否则孤立无援,日后无以制衡王安石。今日所说的本是至理,如旧党中司马光、范镇、苏轼等领袖,都能知道公子深意,传到韩琦、富弼、陈襄耳中,肯定也会表示赞赏的。王安石虽然喜欢逆我者亡顺我者昌,但公子与王安礼、曾布交好,兼之圣眷正隆,公子亦无公开反对新法之意,王安石断无就此便与公子势不两立之理。” “而最重要的,是我断定,公子这番话,肯定能打动皇上。只是,要想真正巩固在朝廷和皇上心目中的地位,仅仅以一个经学大师的身份却是不够的。皇上为何要倚重王安石?王安石每见有与自己意见不合之人,必欲除之而后快,皇上若不答应,他便以辞相要挟,皇上最后不得不听他的。究其原因,是皇上以为当世只有王安石可以帮他完成自己的抱负。皇上一心一意想做千古贤主,想要让大宋威加四海,而他想要完成这个抱负,现在来说,只有王安石一个选择。公子所要做的,便是让陛下在王安石之外,有第二个选择,而且还是更好的选择……” 第20章 集英殿风波(5) 潘照临如抽茧剥丝般,为石越分析着朝中主要力量的心态。石越本来觉得事情漫无头绪,不知从何做起,此时听潘照临一说,眼前顿时豁然开朗,想了一想,却又觉得还有不妥之处,因说道:“潜光兄的意思,莫非是让我另树旗帜,和王安石争夺变法的主导权?这似乎失之过急了。” 潘照临似笑非笑的说道:“非也,非也,王安石施行新法,搞得天下沸腾,公子此时就要从中救火,让皇上了解你的才干,慢慢树立公子在皇上心中牢不可破的地位。这般做的好处,是可以不必和王安石公开对抗,不需要逼迫皇上提前在公子和王安石之间做抉择。再者王安石搞得天怒人怨的事情,公子若可以从中周旋,把坏事变好事,则朝野上下,无不归德于公子,王安石反而没什么功劳可言。此外,旧党要攻击新法,这笔账也会算到王安石头上,对公子只有赞赏的份,可以说如此行事,则怨归于王安石,恩归于公子,上上之策。” 石越见潘照临笑谈之间,把就王安石这样了不起的人物玩弄于股掌之中,真是佩服之至。只是目光看到他嘴角的笑容时,却不免又一次想起“奸笑”这个词来。他又把这个策略想了一想,觉得自己也想不出比这更好的方针了,便颔首道:“潘兄所言,确是上策。不过若是总是为王安石补漏子,也是不够,我也必须做一些自己的政绩。” “此时自己立旗帜,若是变法,则会引起旧党的反对与攻击;若不变法,有王安石在,实在难有什么成绩可言。公子还要三思。” “你放心,我自有主意。”石越胸有成竹的笑道,“我们现在要计议的,是如何帮王安石补漏子,此亦非易事。” 9 石越和潘照临在算计王安石,王安石亦在自己的书房,与儿子王雱一道算计着石越。 “这个石越,实非易与之辈。”回想集英殿上的一幕,王安石不由蹙眉摇头。 “爹爹,不如请皇上调他去做地方官,美其名曰为朝廷培养将来的宰相,免得让他在朝中碍手碍脚的。”此时天气已转冷,王雱手里却轻轻摇着一把高丽传来的折扇。 “你难道不知道石越自命清高,连官都不肯做吗?你怎么放他外任?”王安石不满地看了王雱一眼,这个儿子聪明过人,就是有些喜欢自以为是。 “他既不肯正儿八经的出仕,却又可以对朝廷大事指手画脚。天下的好事都让他占尽了。”王雱愤愤不平地说道。 王安石摇了摇头,“并非如此。若依古制来说,石越其实是所谓的‘中朝官’,是皇上的参谋,他的立场现在还是很难说,前几日张若水从宫中传出讯来,道他在皇上面前推荐你,要皇上宠你馆阁之任,而且这一次在朝堂之上,对新法似乎也并没有很恶意的攻击,目前来看,石越并不算是一个大的障碍。” 王雱合起扇子,潇洒的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在手里轻轻敲打着:“可他的所谓‘持平之论’,颇能动摇皇上之心,这次若不是他,在集英殿上,皇上就会拿定主意处分刘庠、范镇。曾布资历不足以服大臣,辩才不足以动皇上,现在皇帝身边,正需要一个可以随时向皇上解说新法的人,石越推荐我入馆阁,正好是个机会。不管他石越的态度如何,有我在皇上身边朝夕参赞,应当可以坚定皇上变法的意志。” 王安石叹道:“话虽如此,但你始终是宰相之子,理当回避。我正准备推出任子法,限制朝中大臣以恩荫为子孙谋官职,更不可给人口实,让人说我专门任用私人。虽然前次用你的计策,将策论刊发,皇上也很赏识,但能不能进馆阁,终究要看皇上的主意。我是不能为你讨官的。” 王雱却是不以为然,很自信地笑了笑,道:“爹爹,以我的才华,还怕皇上不赏识我吗?我料得皇上招我入馆阁是迟早间的事情。现在要留意的,倒是刘庠、范镇断不能留在朝中,否则反对者会群起而效尤,新法之威信更无法树立了。” 10 赵顼在崇政殿里踱来踱去,烦闷异常。几个内侍小心翼翼地侍候在旁边,生怕皇帝天威震怒,就拿自己当了替罪羊。 “盲人摸象,盲人摸象!”赵顼抓起案上的一本书狠狠地砸在地上,突然想起一事,厉声喝道:“传张若水、蓝震元。”张若水和蓝震元是赵顼悄悄派出去了解民情的宦官,恰巧这两个人和王安石交情很好,赵顼因为听了他们的话,才对青苗法深信不疑。 不一会儿张若水和蓝震元就战战兢兢地走了进来。 “你们两个上次出去查访民情,可有虚瞒之处?”赵顼厉声喝问。 张若水和蓝震元早就知道集英殿发生的事情,二人商议妥当,知道这个主子的性格,如果自己从实说来,必是死路一条,因此只得硬着头皮说道:“老奴绝不敢欺君,民间对青苗法欢喜得紧。” 赵顼恶狠狠地盯着二人,咬牙道:“若是查得你们两个欺君,朕定斩了你们。” “老奴断然不敢。”张、蓝二人叩首如捣蒜似的,尖着嗓子回道。 “既然你们不敢,为何有这么多大臣上书说青苗法扰民?难道是他们全部都敢欺君?”赵顼的目光似乎想扒了张、蓝二人的皮。 张若水灵机一动,连忙辩解道:“奴才奉旨,了解的是开封府的民情,各路或有不同,亦不可知。奴才天大胆子,也不敢欺君的。” 赵顼听了这句话,又想起石越在集英殿所说的,心里暗暗叹了一口气。脸上却不愿少了君主的威严,厉声喝道:“退下去。” 张、蓝二人慌忙退下。赵顼无力地坐在那张宽大的御座之上,心里竟不知道是什么滋味。一心想做个中兴明主,以为王安石便是自己的诸葛亮、魏征,可是朝中却竟然因为这个变法闹得大臣水火不容。“难道王安石会骗朕吗?不会的,不会的,王安石忠贞体国,绝对是个忠臣。”年轻的皇帝把这种念头从脑袋里晃开,心里却是感觉到一阵疲惫,“也许真如石越所说,盲人摸象,盲人摸象!” “陛下,陛下……”一个内侍轻声在旁边打断了年轻的皇帝的思绪。 “有什么事?”皇帝不耐烦地问道。 “应当去给太皇太后和太后请安了。”内侍小心地说道,大气都不敢出。 11 这一年的冬至,在普通的老百姓眼中,与往年并没有什么不同。照旧是买回过冬的蔬菜储藏,照旧是开封府四面各条大路上车水马龙的运过冬物品进城……但是对于大宋朝廷的文武百官来说,因为集英殿的风波,这个冬至就不那么简单了。 大家心里都暗暗揣测着,难道皇上真的听了石越的进言,打算不了了之吗? “不可能,王相公绝不可能善罢干休!” “想想那个石越,多得宠呀,也不是不可能的。” “石越得宠,有王安石得宠?” “老子就看不惯邓绾那厮,还有老刘这次冤的……” 各种各样的耳语,在同乡同年的私交聚会上,悄悄流传着,倒是当事者的刘庠反而淡然若无事发生。 他自己淡然,别人却免不了要关心他。苏轼和刘庠有同僚之谊,政见又相近,他不顾自己现在一身是麻烦,三番几次去找石越,希望石越能够在皇帝面前帮刘庠开脱几句。大家都是聪明人,全明白这次最倒霉的人,多半就是刘庠了,而最能在皇帝面上说上话的,也许就只有石越了。 但是几天后的处分,却是出乎所有人意料的严厉。 邓绾依然是集贤校理,刘庠重贬为郴州县丞,范镇致仕! 所有的人都知道这是王安石逼出来的。 王安石数次上表要求严厉处分刘庠、范镇,以树立新法的威信,皇帝留中,引得王安石不惜亲自面圣相争。偏偏这个时候,范镇还上表抗辩,宣称“陛下有纳谏之资,大臣进拒谏之计;陛下有爱民之性,大臣用残民之术。”气得王安石亲自逐条批驳范镇。矛盾激化至此,赵顼迫于无奈,只好听从王安石的处置意见,结果刘庠远远发配到郴州,范镇本来就有本章乞致仕的,也就顺水推舟让他以户部侍郎的名义退休了,但所有官员退休应有的赏赐,却一件也不给他。 这件事情并没有就此结束。 处分公布之后,以苏轼为首,许多同情旧党或厌恶新法的官员、士大夫,还有一些书呆子,纷纷前往范镇家致贺,借此向王安石表示抗议。苏轼更是公开给范镇贺喜,说他虽然被迫退休,可名声却更加响亮了。这话没有几天,就传到了王安石耳中。于是苏轼通判杭州,去了江南繁华之地,做前参知政事赵拚的同僚。 一个月之内,加上司马光,竟有四个旧党名臣,三个被赶出朝廷,一个被迫致仕。 在此之前,石越和潘照临甚至认为刘庠顶多就是训诫罚俸了事的。他们低估了王安石对皇帝的影响力,也低估了那些名臣对自己原则的坚执。 12 “才几天时间,朝中唯一能制衡王安石的,便只有一个参知政事冯京了。王安石升任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也是指日可待之事了。”本以为历史会因为自己的到来而有所改变,结果虽然的确有一些改变,但是大的趋势,却依然故旧,不由石越不生出几分沮丧。 “我们的策略始终是不与王安石争锋,这件事虽然出乎意料,但于大局并无决定性影响,一定要耐心的等待时机。况且范镇致仕,正可以让他来学院做教授,他闲着无事,必不推辞。”潘照临却是依然很淡定。 “我不是担心大局,我是觉得皇上此时如此集中的处分一批官员,或者是另有深意。” 潘照临摇着头,“这绝非皇上的主意。王安石急欲排除异已,希望朝中能为一言堂,好顺利推行新法。却不知新法的弊病始终存在,不会因为罢退几个官员而消失,他如何能让天下人噤口?”顿了顿,又略有些不甘心的说道:“只是王安石和皇上的相知,可能还是出乎我们的预料……” 二人正谈论着这几天的朝局,突然听到外面侍剑高声笑道:“桑公子,我家公子和潘先生正在书房里,我马上去通报。” “你个小鬼头,要你通报什么!我自己去见。”话音方落,桑充国已兴冲冲地闯了进来,手里还拿着一本书。 石越和潘照临相顾一笑,二人连忙起身。石越笑道:“长卿,这么高兴,有什么好事?” “当然是好事,你看看这是什么?”桑充国一面将手中的书递给石越。石越笑着接过来,定睛一看,竟是一个字也不认识,全是些鬼画符,当下笑问:“这是哪国的文字?”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潘照临眼角往封皮上瞥了一眼,笑道:“这是契丹字,书名便是《三代之治》。” 石越再也想不到契丹这么快就有《三代之治》的盗版,大吃一惊,半晌说不出话来。 桑充国笑道:“子明这是名扬外国了。这是一个和我家交好的行商带回来的,他说现在契丹有三本书卖得最好,《论语正义》、《三代之治》,还有一本是《算术初步》,那边的王公贵人,颇以读此三书为荣。” 潘照临冷笑道:“辽狗一直羡慕中华文物,本来翻译中国文献,也并不奇怪。只是他们这次翻译如此快法,可见对于中国的一举一动,他们也是了解得一清二楚的。” 石越见他对辽人如此提防,忍不住宽慰道:“潜光兄大可放心,契丹不足为惧,其无能为也。” “未必,契丹可是我大宋第一强敌。”桑充国立即反对。 石越笑道:“现在契丹是耶律洪基在位,信任耶律乙辛,主昏臣奸,对我大宋实无威胁可言。只是我们大宋现在国库空虚,兵卒不精,也没有进攻契丹的实力。” 潘照临叹道:“公子所说不错,自己国内的事情若不解决好,敌人就算给我们再多的机会,亦只能望而兴叹。契丹的事情,现在也无力顾及。” 13 此后数日,朝中局势维持了一段虚假的平静。石越也将精力投入到白水潭学院的校务当中,在桑充国与沈括的帮助下,白水潭学院的教学渐渐走向成熟,学生人数也不断的增加。只是传闻中沈括似乎越来越受到王安石的欣赏,也不知道他还能帮石越多久。 时间很快进入十一月,一股反对青苗法的潮流从地方袭向京师,短暂的平静立时便被打破了。 受到石越“盲人摸象”比喻的启发,被贬到地方去的旧党,异口同声上表说自己所在的地方不适合推行青苗法;而朝中的一些保守派大臣,则推波助澜,趁机要求全面废除青苗法。派出去监督新法执行情况的四十多个提举官,则因为地方官吏不肯积极执行青苗法,和地方官员互相攻讦,打官司的文书在政事堂堆积如山。政事堂名义上虽有一相三参,但实际上陈升之丁忧,韩绛在陕西军中,所有朝政由两个参知政事主持,心里反对新法的冯京乐得看笑话,天天只是闷头写节略报给皇帝,也不提处置意见,直把正踌躇着准备废除更戍法,推行置将法、保甲法,全面改革宋朝军事体制的王安石累得喘不过气来。 面对这种情况,赵顼为了表明态度,断然遣使者往陕西军中拜韩绛为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昭文馆大学士(首相);拜王安石为礼部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监修国史(次相);同时以翰林学士王珪为参知政事[27]。不久又以王雱为天章阁侍讲,借着对王家的恩宠,向天下显示他坚持推行新法的决心。 然而表面上的决心,与赵顼内心深处的想法,并不是全然相同。年轻的皇帝,在内心中对青苗法,实在有着太多的怀疑——从韩琦上书说青苗法竟然在城市中推行,到无数大臣不断的上书反对,再到集英殿的风波,还有石越那盲人摸象的比喻……如此种种,他无法不怀疑青苗法的效果是否真有那么好。 第21章 集英殿风波(6) 但是他也能看到,青苗法让国库每年增加收入达数百万贯,这巨大的利益他不能不注意到。他是一国之君,他的理想是重现汉唐的雄风,但是想对外用兵,就要打仗,打仗就要花钱,而国库现在连每年的收支都不相抵。他不想做一个增加百姓负担,损害百姓利益的暴君,只有王安石,能给他“不加税而国用足”的许诺。如果青苗法并没有扰民,只是伤害了一些富室的利益,让一些人放不了高利贷了,那么他要是听信谗言而废除了青苗法,岂不是要成为天下后世的笑柄? “到底朕要怎么做才好呢?”赵顼心里实在没有底,“太皇太后和母后只知道说‘妇人不懂国事,惟愿官家凡事多问韩琦、富弼、司马光等人’,这三个人早被自己贬出朝廷了,而且要听他们的话,自己是什么也不能做,就守着这祖宗的基业,做一个庸庸碌碌的君主,眼睁睁看着国家一天天衰败下去——这是朕无论如何也不能甘心的!” “官家,石越来了。”李向安打断了沉思中的皇帝。 赵顼霍然抬头,道:“快传他进来。” 14 石越没料到皇帝会突然召见他,亦不知皇帝有何急事。这时悄悄打量赵顼,竟感觉皇帝越发憔悴了。 “石卿,上回在集英殿议青苗法,卿说朝中大臣都是盲人摸象,究竟是揣测之辞,还是实有其事?”赵顼对石越说话,总是显得很平和,可能这也是一种缘份。 “回皇上,臣之所言,即非揣测之辞,亦非实有其事。”石越实事求是的回道,他知道说大话是说不得的,就算骗得了皇帝,将来王安石面前,一样过不了关。 赵顼有几分不解,皱眉问道:“此话怎讲?” “臣说并非揣测之辞,是因为那个结论是臣依据各种情况推论出来的,并非妄言空谈;臣说并非实有其事,是因为臣终究不是地方官吏,而且于天下各地方之事,所知始终有限,所以也难说是实事。” 赵顼点了点头,又说道:“朕反复思量,也是以为卿言有理。然而王安石忠贞能干,必不欺朕,且青苗法于国颇有利,岁入能增四、五百万贯,有人轻易要废青苗法,难保不是出于偏见,朕终不能因为一些没来由的理由而废除青苗法。” “皇上说的是,王介甫的确是个忠臣,此事天下皆知。”石越对这一点倒没有异议,实际上皇帝说的也全部在理。 但赵顼依然忧形于色,“然而如卿所说的,若真是盲人摸象,那么究竟有多少个地方百姓受青苗法之扰,又有多少奸滑之吏从中生事侵扰百姓?朕为天子,亦不能不问。唐太宗所谓民为水,君为舟,民意民心,实在不可轻视的。” “皇上英明,民心即是国本,得罪百姓,就是动摇国本。” “是啊,百姓不可得罪,民心不可失。然而又有什么办法能够让朕能明察千里之外呢?”皇帝似乎在自言自语,似乎又在问石越。 “所谓兼听则明,偏听则暗。只要皇上广开言路,何忧不能明察秋毫之微,万里之远?” “这亦是所谓知易行难者。” “其实以臣之拙见,青苗法立法之本意甚善,然失之于方法不当,若加改良,未必不能成其为良法。” “卿有何善策?”赵顼眼睛一亮,石越这显然是胸有成竹了。果然,便听石越又说道:“臣以为青苗法之失,主要是强迫百姓认购,有些官吏为了多征青苗钱做为自己的政绩,便不惜扰民,中产之家原不需要青苗钱,他们也强迫百姓借贷,甚至让城市里的百姓认购青苗钱,让百姓背上了利息的负担。而反对的官吏,见识不广,不知青苗法实行得当对百姓的好处,却又故意什么也不做,导致新法不能很好的推行。青苗法的用意,由此全然毁掉。” “其次一等的弊病,则是由于百姓愚昧无知,有些人迫于贫穷,家里无米,就算借了青苗钱,亦没有用于生产,而是用来度眼前之急,结果到了还钱之时,休说利息,便是本金也还不出来。官吏急着要收回本钱向朝廷交差,便强迫百姓还钱,结果搞得贫穷之人家破人亡。” “再次一等的弊病,则是奸吏借故鱼肉乡民。明明朝廷定二分利,他们收三分甚至六分,自己从中贪污谋利。又有一等弊病,则是官吏生怕在限期内收不回青苗钱,不等农民到收获的季节,便催令农民还钱,此时农民如何有钱还他?官吏如狼似虎,又不敢不还,只好典当家产,青苗法由便民反而变成害民。” “以上青苗法实行过程中的种种弊病,皆为执政所讳言。而反对者则因这些弊病,全盘否定青苗法,不知只要平心论政,对症下药,青苗法亦可以转而为良法。” 赵顼听到石越侃侃而谈,一条条罗列青苗法的弊病,不由惨然变容,叹道:“若青苗法真是如此,实是扰民之法矣。便由朕想来,种种奸诈之事,实不能免。卿有何良策可以除弊留利?” 石越和潘照临早就把有关青苗法种种商议停当,当下石越便以商议好的方法答对:“臣以为,青苗法的种种弊病,全与官府有关,若是不由官府主持其事,则弊病自除。”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不由官府主持其事?”赵顼听到这匪夷所思的建议,眼睛都瞪出来了。 “正是。如今青苗法以国家常平仓为本钱,若某地一旦有大灾,常平仓却空无粮储,则国家危矣。许多元老大臣反对青苗法,正是由此。臣所献之策,常平仓竟可以不动,朝廷不用花一文钱,而百姓可以坐收青苗法之利,而无受青苗之害。朝廷收入虽然可能较原来的方法要少,但也可以岁入上百万贯。” 年轻的皇帝听到石越开口说出这样的话来,不由目瞪口呆,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出石越会有什么办法,难道他会平空变钱? 石越自是知道赵顼不易理解,又笑着解释:“其实方法很简单,只需由朝廷颁布诏书,招募商家在各地建立钱庄,农民可以向钱庄用田产为抵押借青苗钱,立字为据,利息限为二分,钱庄一分,朝廷一分。如此朝廷可以不动常平仓,免征收执行之劳,坐收其利,而商家自有利润可得,亦乐于去做,百姓则不受强征之苦。此三者皆有利之事。” “地方官府没有政绩的压力,由坐庄放债的债主变成了监督者,可以在钱庄和百姓发生纠纷时从中裁断,百姓也不至于上告无门。况且纵有奸邪之事,百姓亦当归咎于商人,不会归咎于朝廷。可谓恩归于朝廷,利亦朝廷得享,而怨则归于商人。” “同时,又可以依新法循例,以数十提举分行天下,监督诸钱庄不得提高利息,专门处置钱庄与百姓之间的纠纷。为防诸提举从中侵害百姓,可仿汉武帝时刺史七条问事之例,由朝廷制定《提举青苗法条例》,提举司只可以依法问事,若所问超出职权所管,或者借机侵削乡里,地方官竟可就地锁拿,报朝廷以闻。” “如此,则青苗法之害可无,而青苗法之利可存。此谓之借鸡生蛋之计。” 赵顼听石越说完,不禁击掌叫绝。 石越微一欠身,笑道:“其实此法非臣所创,朝廷早已用过。” “有这等事,朕如何不知?”赵顼大惊。 “皇上忘记了昔日朝廷给边境守军运粮的事了吗?”石越微笑道。 第22章 集英殿风波(7) 赵顼闻言一怔,旋即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原来当时有人曾经想出一个办法,解决边防军的粮草问题,就是让天下的商人自己买粮食运到边境,边防军的主管给他们开张收条,把粮草和运费的价格写在条子上。商人们再拿着条子去盐场,盐场就卖给他们那个钱数的盐。如此商人们有利可图,朝廷不用劳师动众,搞得百姓怨声载道,而边境粮草自足。这个方法商人是反对的,因为商人要因此花掉许多的精力和时间,不如直接用钱买盐好,所以在商人的影响下,这个法子并没有坚持多久,有时施行有时废除。石越深受市场经济的影响,和潘照临谈论时又受此事启发,便由此想出来一个方法,来解决青苗法的问题。为了防止商人们不肯合作,他更建言,可以强令天下钱庄,若想合法经营,就必须接受借出青苗钱的业务——其实根本不需要强迫,凡有利可图之事,商人没有不做的。 赵顼郁郁许久,突然之间听到这样的良策,顿时笑逐颜开,赞道:“卿真是经世奇才也。” 石越谦逊数句,方又说道:“皇上,其实这个方法也有些要注意的地方,尚要他法补足。” “哦?” “其一,商人言利,他们借给农民青苗钱,肯定千方百计要瞒过朝廷,因为朝廷要抽利润,他们一定是借了也说没有借。故此朝廷应当让有司规范票据,凡票据都有应有一定的格式,每张票据都有自己的号码,以方便日后查账。若不用规范票据,则农民借了可以不用还钱。不过如此,则各地官府中查账的小吏就比较多事了。” “其二,商人重利,那些极其贫苦的百姓,因为没有财产抵押,钱庄必然不会借青苗钱给他们,如此则朝廷应当别有他策,帮助这些小民。” “卿于此可有良策?”赵顼问道。 “臣有一得之愚,曰农业互济合作社,或可有所助益。”石越一步一步推出自己的主张。这些建议一旦被采纳,会产生多大影响,是他自己都计算不到的。 “何谓农业互济合作社?”赵顼对此大感兴趣。 “此法古之良吏曾经推行过,然而未能普遍施行。是以一村一乡一里为单位,由农民自愿加入,互相帮助生产的方法。例如某村,有二十户加入合作社,则此二十户在做完自己家的事情之后,凡于大家都有利的公益事业,如修路、挖渠等等,皆当一起去做,如此则平时一家一户难以做到的事情都能做成,二十户人家一齐得利。又各家各户,有人有牛,有人无牛,则有牛者助无牛者耕田,无牛者则以相应劳力补偿有牛者,如此则不误农时。又,凡贫苦之家,不能得青苗钱之济,则合作社其他社员一齐出资帮助他,待到他家境好转,再还清这笔钱。” “此真良法也!”赵顼叹道,“然恐愚夫愚妇不能行,须地方长吏督导之。” “乡有乡老,族有族长,可为头领。此事共济乡里,若有循吏为导,则未必不能行。”石越也知道合作社实行起来不是如想象中的那么容易,但是他和潘照临推演许久,认为只要不让地方官吏参与进去太多,则纵使无利,也不至于有害。毕竟地方官吏能从中谋利的机会实在不太多。 “卿言甚善,卿可将此事写成札子呈上,朕当下中书议行此二法。”赵顼真是难得的振奋,这个石越,的确不是凡品。 15 《熙宁年间诸事纪事本末》卷第十二: 熙宁三年冬十一月,赐紫金鱼袋、秘阁校理、着作佐郎、白水潭山长石越入对,言青苗法利弊与改良之议,上善之。退而作《青苗法改良条例及请行农夫互济合作社札子》,上读之嘉叹良久,谓之“天下奇材”。下中书、枢密院、三司、翰林学士、御史台议行。时安石为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冯京为参知政事,议事十日,众议纷纷而不能决。安礼力劝安石许之,曰“此亦变法,朝廷有利而无害,又可杜旧党之口”云云,安石久不能决,盖自谓此法于彼所立之法颇有更张,而心实善之。曾布又劝其行之,吕惠卿时守丧,书至,力劝安石沮之。 乙卯,上御崇政殿,以众议久不能决,怒。安石、冯京免冠谢。初,开封府判官、祠部郎中赵瞻因出使契丹而得入见,上问以青苗法事,赵瞻言青苗法之弊颇与越合,故上信之。安石亦终谓不能以私心而坏国事,遂主石越之议。既决,中书议曰:“石越诸法皆可行,其青苗法改良之议,可先于京东路、两浙路、河北路试行,其余各路,青苗法息减为一分,禁强行抑配,听民自愿。三年有成,推行全国。农夫互济合作社颁行天下,着各州县长官执行。”其以三路试行者,用安石子天章阁侍讲王雱之谋也。王雱私谓安石云,大名府、应天府、杭州皆旧党名臣所领,其执行新法多不力,以之行石法,若无利,则二虎相争,皇上可知彼辈不足恃,若得利,吾辈老成谋国之功。况亦于国有利,于新法无害。盖安石一党,虽与旧党、石越相攻伐,然其心亦无私,颇以国事为念,故石越之法得行。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其时韩琦在大名,苏轼在杭州[28],二者皆善石越。韩琦颇许石越,虽未谋面,读其书而叹曰“少年之雄者”。青苗法改良条例颇赖二人之力,其余石越之友,如唐棣、李敦敏、柴贵友、柴贵谊辈,多在此三路为县官,亦全力襄助。故石越之议,终得大行。 其后中书又制《提举青苗法问事条例》、《钱庄法》,皆石越所倡议也。此亦后世所谓“民法”之始。其时石越以一秘阁校理、出入禁中侍读,以皇帝特诏出入中书省与诸相参议,世以为荣。而事毕之后,即辞爵赏,退于白水潭旦夕讲学,举世尤高之。其于中书之时,凡安石等人厉声争辩,久决不下,或事有不协者,越皆能从容言之,从无恶言高声,仅以理论事,不及其他。冯京退而谓私人云,越有宰相之度也,惜其字甚丑,颇为诸大臣所笑。 然其诸法推行之时,亦颇有人攻讦不已,惟多迂怪之论。安石既主其议,亦颇维护之。亦此时吕惠卿不在,石越与安石亦颇能相济也。 …… 石法行于世仅二年,三路皆言甚便,遂逐次行之全国。天下钱庄之盛,始于此。十年之后,凡县城皆有钱庄,农民颇得其利。其后逐次亦有商贾借钱生利,钱庄储蓄不足,商人为逐利,熙宁十年间,成都、杭州唐氏钱庄及京师桑记钱庄遂向于钱庄存钱者发放利息,其后诸钱庄纷纷效尤,遂为成例,而今之学者反不知熙宁十年之前,凡于钱庄存钱者皆无利息,更需另付保管金也。此亦熙宁年间事之要者,兹附记于斯。而国子监及诸学院为此开会计之科,财务审计,统计报表之风,究其源,亦起于石越之改良青苗法矣。 据桑充国遗稿《白水潭纪闻》,其时石越幕府中有潘照临者,亦颇预其事。中书久议未决之时,潘照临劝石越速见王安礼与曾布,说二子为助,又劝以书报安石,言安石实有公忠之心,可以言辞动之。越拜会安礼与布,而终未以书报安石。桑氏与沈括协助石越主持白水潭学院事,凡石越之谋,颇预之。彼言非虚也。故后世颇疑石越于此时已与安石不合也。 …… 第23章 学术与政治(1) 暴力或许可以摧毁问题,但是永远也不能解决问题。 ——《白水潭纪闻》扉页题词 1 开封城外西南,比往年不同的是,这里多了一条平整的大道连通着南面的戴楼门和西面的新郑门之前的官道。这条平整的大道,其宽可以容纳两辆马车平行,是大宋第一条水泥大道。虽然不及御街那样一块块的青砖铺成,几乎光可鉴人,也不及官道平整,但是花费的人力物力都要少得太多,而且下雨天没有官道难免有的一些泥泞。 这一天风雪交加,正是熙宁三年的十二月,一年最冷的日子。一个浓眉大眼的年轻人,蓑衣斗笠之下身着白色长袍,腰佩一柄大理弯刀,骑着白马,正缓缓在这条水泥道上行走。 从这里前去不多远,便是闻名天下的白水潭学院了。在应天书院读书时,就听说这条大道人来人往,十分热闹,同窗们说起此处,无不眉飞色舞,悠色神往。自己十六岁离开家乡洪州游历天下,二十岁到了应天府,在应天书院读了整整六年书,但考上举人后,运气就开始变坏,或者省试不中,或者如去年一般,干脆大病一场,连赴京的机会都没有。虽然一身武艺,却终不甘心去考武举,本朝名将狄青,还不是因为少了一个进士出身而备受歧视?此时离下一次省试还早,正好到白水潭来长长学问。只是京师物价太贵,但愿白水潭这个地方可不要像开封城里一样贵才好,否则自己终究是住不起的。 年轻人一边想着心事,一边按绺前行。忽然听到身后有马车压过积雪的声音,他心里纳闷这种天气还有人像自己一样去白水潭,忍不住回头望去。 跃入眼帘的是一前一后两辆马车,从马车的布置和车夫的动作来看,应当是在车行租来的。看着马车朝自己急驰过来,白袍青年拉了一下缰绳,把自己的马让到一边。那两驾马车却在他身边停了下来,前面的马车内有人掀开厚厚的车帘,温声问道:“小哥,你可知道白水潭学院还有多远吗?”此人四十来岁的样子,穿着绿色长袍,很是平易亲切。 白袍青年朗声笑道:“这位先生请了,在下也是第一次去白水潭。” “哦?如此天寒地冻,何不下马上车,一同前往?”中年人温言相邀。 “多谢先生美意,不过在下习惯了这种天气。”白袍青年抱拳谢道。 “如此白水潭学院再见。小哥,请了。” “先生恕罪,在下先行一步。”白袍青年挥鞭驱马,踏雪而去。 两炷香的功夫,就可以看到前面有几座果林茂密的土丘,因下着大雪,琼枝玉树,颇见清雅。于林丘之间,依稀可以看到一个其碧如玉的水潭,虽是严冬,亦未结冰,可见水潭之深,大片大片的雪花落于潭水之上,稍触即化。就在果林与水潭之间,有几条碎石小路蜿蜓而入,不知道通向什么所在。举目眺望,在林木之后,可以看到一层层建筑的屋顶。 “多半到了吧。”白袍青年暗自忖道,“真是有若世外桃源。”为了表示尊敬之意,他翻身下了马,牵着马缓缓而行,一路欣赏沿途的景致。绕过几座丘林之后,读书的声音隐约传来,他侧耳听去,却是“……子曰:克己复礼为仁。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那是《论语》里的句子,只是这声音稚嫩,却让人颇为不解。 循声而往,白水潭的全景渐渐跃入眼帘。声音是从一排红色砖房中传出,此时走得近了,听得越发清楚,这明明是十二三岁的稚童读书的声音。白袍青年心里纳闷:莫非我走错地方了? 小心的牵着马走了过去,却见红色砖房前立着一块石碑,上书:“白水潭学院附属小学校”[29]几个大字,这才恍然大悟。从这排砖房顺着白水潭边转过一个弯,便看到第一道横门,横门之上,是当今熙宁皇帝亲笔手书:“白水潭学院”,瞻仰了一会儿,才去看左右立柱上的对联,右边是“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左边是“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却是石越所作、苏轼的书法。 白袍青年默读良久,自言自语地叹道:“好一个事事关心!”牵着马顺着水泥小路继续前进,这条路的两旁都种了竹子,慢慢离开白水潭,渐行渐远,往更深处去了。那竹林之下,不多远就有一个石椅,显是给学子们平时小憩所用。有时可以看到分出一两条小路通往林中,路之尽头,隐约是一些亭子。 他也不能一一观赏,只顺着水泥碎石小道一路前行,走不多久,终于人渐渐多了起来,不少学子在雪中漫步,有些三五成群的在一起吟诗唱和,有些人则在屋檐下倚栏唱着小曲儿,也有人坐在教室里埋头苦读……凡是老师走过时,学生们都会自觉的让到一边,躬身问好。 见他牵着马进来,便有几个打杂的人过来,帮他把马牵到马厩,问道:“这位公子,是来求学还是访友?” 白袍青年笑道:“自然是求学。” “那就不太巧了,学院每年九月份,方招收新的学员。此时来的,可以随班就读,学院虽然只收很少的学费,但也不发讲义,不提供住宿。若是求学,只能住到附近村民家了。”有人笑着说道,一面又热情地介绍道:“不过公子不用担心,书本讲义西边的白老二书店就有得买,和东京城价格一样,住宿若是能找到一处村民家,一个月只要三百五十文,很便宜的。若是想清静一点,住东头的白氏客栈和北头的群英客栈,一个月也只要三贯钱,比东京城便宜多了。像我们这里的马厩,草料钱只要东京城的一成。”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白袍青年几时见过这样的学院,店铺和学院浑然一体,虽然觉得挺方便,不过也是听得目瞪口呆。 原来白水潭学院的学生一天比一天多,教室和管理倒还好办,但是学生住宿与生活问题,就很难解决了。石越不想把这些学生拒之门外,就和白水潭的族长们商议,想出了这么个办法,让白水潭的村民到学院里开书店、客栈、酒楼、成衣店、洗衣店、车马行、马厩等等服务设施。白水潭学院几个月来已经猛增到两千多学生,因为凡是游学京师的学子,无不知道白水潭这里生活成本低,而且学术气氛好,便是原本不想来这里读书的人,也愿意交了一年的学费,住到这学院附近来,天天能听到不同的大儒讲学,又省了不少钱,何乐而不为?而且要去京城也很方便,到车马行租辆马车,不多久就到了,价格也比开封城里便宜得多。 白袍青年虽然曾经在应天书院读过书,但是那里的规模和气度,又怎么能和白水潭学院相比?而且,这里虽然有着极为齐全的商业服务,却偏生和这个学院的气氛显得极为和谐,一点也没有市侩气,倒似乎是理所当然的一样。他好奇的和马厩的人闲聊着,忽见又有人牵着马走了过来,那人操着洛阳口声说道:“老板,给我的马喂好一点。我们是西京沈记车马行的。” 白袍青年斜眼望去,却正是自己路上所遇到的马车的车夫,此时车夫解了马套,正牵着马进马厩。远处有几个人往学院内走去,其中走在前面的一个,正是在路上和自己搭话的中年人,和他并排行走的,也是一个年纪仿佛的中年人,不过却显得不苟言笑。两个人身后都跟着一群青年士子,和自己说过话的中年人身后的书生们表情轻松,显得开朗活泼;而那个严肃的中年人身后的几个士子,却和他保持着一定的距离,神情严肃,倒似庙里出来的菩萨。两群人形成鲜明的对比。他正在揣测二人的身份,学院突然钟鼓齐鸣,便见两个年青人领着一大群教授、助教迎了出来,学生们自动排成两列欢迎。两个年青人微笑着说着什么,看表情似乎是赔罪欢迎之类。 马厩的伙计低声咂舌道:“这两人是什么来头,石山长和桑公子带着所有教授亲自出来迎接,这么大的排场。” 那洛阳车夫此时满脸的骄傲,有些炫耀的笑道:“这是俺们伊洛的两位程先生来了,石山长名声虽响,却也要敬他们三分。” 伊洛的两位程先生?白袍青年不由得吃了一惊,若他没有弄错的话,当今天下的学术宗师,自己刚一到白水潭,便见到了三位!他对那车夫抱了抱拳,低声问道:“那两位先生果真就是伊洛学派的程颢和程颐两位先生么?” 那车夫也认出白袍青年来了,还了一礼,笑道:“除他们俩位老人家,还能有谁?方才在路上和公子打招呼的,就是大程先生,另一位,是小程先生。” “程颢不是被王安石贬到地方做县官去了吗?”白袍青年自言自语地低声说道。 正如那车夫所说的,这两个中年人就是程颢和程颐,后世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他们是程朱理学的创造人,曾经配享孔庙,曾经成为天下士子的宗师,也曾经被骂得一无是处,把天下的罪过都栽到了他们俩人的头上。但是历史上的伟人,无一不是这样的,那些崇拜他们的人,未必真的了解他们;那些辱骂他们的人,也根本不曾读过他们的半句着作。所以有先贤曾说,如果孔子、释迦摩尼起于地下而复生,他们就不能再成为伟人了,他们最先要受的,倒是他们信徒的迫害。人类最常做的事情,就是曲解先贤,无论是崇拜或是污蔑,皆是如此。 不去管后世如何看待程朱理学,在熙宁三年的时代,二程在读书人之中享有崇高的声誉,却是不争的事实。当此之时,号称天下学者,各以为是,互不相让,虽然不及春秋战国之“百家争鸣”时代,但若称之为“小百家争鸣”的时代,却亦并非夸饰。而天下的学问,以其影响较大者而言,大概可以分为石越的石学,王安石的新学,以及理学的周敦颐派、邵雍派、二程的伊洛学派、张载的关学,另外还有苏轼为代表的蜀派、司马光为代表的史学派等等。 这是以理学为代表的儒、释、道三教经典互相解释的时代,也是以石学、新学为代表的对儒家经典重新解释的时代,同样,也是石学提出许多有高度创见的哲学理论,创立建立在自然科学基础上的哲学思想的时代。 达成这一切,石越功不可没。早在熙宁三年四月,监察御史里行程颢、张戬等人因反对新法被贬往地方,程颢与张戬之兄张载因见石越创办白水潭学院退而讲学,一夕顿悟,于是程颢在地方上任未久,便辞官返乡,与其弟程颐一起收授门徒;张载与石越一夜深谈后,也自请辞职,回陕西老家创办横渠书院。十二月,石越趁着青苗改良法被皇帝采用,赵顼对他信任有加的时候,谢绝了皇帝对他的赏赐,而是请求皇帝将居家的程颢、在西京讲学的程颐,因弹劾王安石被贬、治《春秋三传》连王安石也自愧不如的孙觉,以及自王安石为相后呆在洛阳足不出户的邵雍等一大批学问名家全部召到白水潭学院,授白水潭学院教授之职。张载要主持横渠书院,自己不能来,也派了几个弟子来讲学。一时间,白水潭学院竟成为十一世纪人类学术的中心。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白袍青年并不知道,他此时所看到的,是在人类历史上可以大书特书的一件事情。他甚至没来得及看清楚名震天下的石越的长相,石、桑二人就携着二程走进学院内部的尊师居了。 尊师居是一个院落群,就在文庙附近,教授和助教,都是一样的三间房:卧室、书房、客厅。石越又让人在白水潭附近建造四合院,准备将来给带着家眷的教授与助教居住。但是此时,室内的布置,却是相当的简陋,除一个书架、几张桌子,再加上床被和取暖的炉子之外,再无他物。二程是自己挑房子,程颢挑了一间比较靠外的房子,而程颐似乎更喜欢清静,挑了一间僻静的房间。二人对房内布置的简陋显然并不在意,颇能随遇而安。只是程颐没有注意到,他的邻居是邵雍。 2 安置完二程,桑充国便笑着对石越说道:“今天是去张八家还是去八仙楼?这鬼天气,实在太冷。” 石越笑着摇摇头,道:“罢了,长卿,今晚还要给二程接风洗尘。” 提到二程,桑充国不觉笑了起来,顽笑道:“龙生九子,子子不同。程颢可亲可敬,程颐却真是让人敬而远之。不如我给程颢接风,子明给程颐接风罢。” “嘘……这种话你还是少说,万一传出去,麻烦就大了。程颐最开不起玩笑的。”石越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道。 桑充国奇道:“你很了解程颐吗?” 石越不小心又说漏了嘴,心中苦笑,耸耸肩道:“你看他外表就知道了。” “也是。”桑充国颇以为然,正点头同意,忽然间又想到一事,惊道:“糟了——他方才选住处,却是和邵雍住在一起,邵尧夫可是最爱开玩笑的……” 石越深深看了桑充国一眼,悠悠说道:“他们理学家内部的矛盾,他们自己解决吧。” 桑充国大笑,捧腹道:“子明,你和潘照临待久了,真是近墨者黑也。” “哎,你冤枉我了,难道我能够跑过去对邵雍说,程颐是开不得玩笑的,您老多节制,千万避其锋芒吗?”石越满脸委屈的说道。 “也罢,也罢,反正邵雍精通周易,他肯定能未卜先知,我们不用替他担心。”桑充国笑道,也许是因为受蜀派影响,对于程颐,桑充国也是天然的感觉亲近不起来。 “说到算命,沈括请的算学老师来了吗?”石越问道。这一段时间请老师的事情,他伤透了脑筋。 第24章 学术与政治(2) “算学倒不用担心,你的《算术初步》和《几何初步》,对沈存中请来的这些人来说,只是略有启发,但是内容实在太简单了。我和沈存中商议好,准备印刊新的教材,沈存中说苏颂、贾宪、刘益、蒋周和卫朴都答应帮忙了——这卫朴虽是盲人,但算术上的造诣连沈存中都自叹不如,邵雍也是很佩服。新教本可能要到明年三月才能出来,但最迟到上元佳节一过,《周髀》、《孙子》、《五曹》、《缉古》、《海岛》、《九章》、《夏侯阳》、《张丘建》等十几种算经就会陆续刊印。”桑充国如数家珍的说完,马上又抱怨道:“算学不是问题,格物和博物就大有问题了,博物还好说,国子监就能找到先生来兼课,格物却只能靠着沈括和你了,现在虽然有一些算术先生对格物学很有兴趣,但远水解不了近渴。” “不用急,到明年九月份才有二年级,到时候问题早就解决了。”石越觉得桑充国是杞人忧天,他从来都不怕中国没有人才的。 “罢了,你记得回家一趟,唐二叔来信,把你又赞了一回,说今年他的棉纺行赚大了……还有,我妹子带了几张画给你,等一会我送到你那里去。” …… 3 冬去春来,天气依然寒冷。 熙宁四年最初的几个月,并不平静。但对于年轻的皇帝来说,这半年多的日子却比以前要有意思得多。天章阁侍讲王雱是个很有才华的人,言辞答对,机变无双;不过在事务与时务方面,却要逊于石越。而且,除了经济之学外,石越更是杂学庞博,自己身体一直不是太好,石越便劝自己多活动,还教了一套“太极拳”,每日早晚一次锻炼,数月之后,果然颇见神效。想想二人都是年轻人,真是天佑大宋,竟送这等人才到自己手里。 赵顼一直坚信,刘备无诸葛亮,不能创其基业;唐太宗无魏征,不能成其圣主。虽然在这个问题上,王安石的意见正好相反,但是他还是更相信自己。自己能得到王安石、吕惠卿这样的奇材,又有石越、王雱这样年轻俊杰,看来做一番大事业,并不是难事。不过石越也有其迂腐的地方,他老劝自己说把早朝改到太阳升起之时对身体更好——完全不想想这么一改,会有多少人反对。习俗的力量,有时候是不可以违背的。 而且这朝政,一想到朝政,赵顼就头痛。身上这担子实在太重了!与西夏的战争,先胜后败,陷入僵持阶段,三月份连续罢了韩绛的相位,处罚了种谔;渝州又有夷人造反,好不容易平息,庆州兵变,又要讨平……国库好不容易积累一点钱帛,一要用兵,便如流水一样外流;枢密使文彦博和参知政事冯京反对新法,趁机要求废除免役法、保甲法、屯田法。文彦博以前和王安石关系极好,举荐王安石时他最有力,现在连他都开始反对王安石;还有司马光,自到永兴军后,几次上书,终于改判西京御史台,至他到洛阳的那一日起,便缄口不言朝政,只闭门编撰《资治通鉴》,分明是用沉默抗议……哎!如这免役法,赵顼自己也曾着人查访附近民情,明明百姓都很拥护的。 真想哪一天自己微服出宫去亲眼看看…… 4 皇帝有皇帝的烦恼,普通人有普通人的烦恼。朝廷争论不休的是新法与祖宗之法,白水潭学院却又另有争论…… 群英客栈旁边的群英楼现在是白水潭学院最大的酒楼。 学院的许多学生最喜欢在酒楼上边喝酒边谈古论今,有时候争得不可开交,甚至会在酒楼上大打出手,桑充国为此伤透脑筋。这种事情,碰上不同的教授,会有截然不同的处理结果。最倒霉的是碰上程颐,严厉的体罚都已经算是走运;最幸运的是碰上叶祖洽,这个状元爷脾气非常好,从不轻易开罪人,哪怕只是学生。不过叶状元是兼职,程颐是全职教授,如果不是程颐轻易不喜欢上酒楼,白水潭年轻气盛的学生们就要倒霉了。 群英楼隔几天就要上演一次的动作片,其实应当归咎于石越。是他把伊洛学派和蜀派这种在本质上冰炭不相容的学说请到了一个学校,而且这个学校不仅学圣人之道,连“炼丹道士的把戏”(某些学生讽刺化学的话)也要学,要不引起矛盾,那才是奇怪呢。 白袍青年到白水潭已经几个月,他第一次踏足群英楼,便听到一阵喧嚣之声。 “我们先生说,邵教授(邵雍)想传数学给他们兄弟,可我们先生没这个功夫学。”说话的显然是信服二程的学生,他口中的数学,是指河洛易理之学。 “嘿嘿,你只怕忘记你们老师后面一句话了吧?他还说要学至少要二十年功夫呢。邵教授的高明之处,二程还要学二十年。”有人阴阳怪气地讽刺道。 “说得不错,当日程正叔(程颐)先生见邵先生,指着桌子问,这桌子是放在地上的,那么这天地又放在何处呢?邵先生为其指点迷津,直至六合之外,程正叔先生叹道,平生只见过周茂叔论及至此。可见程正叔先生虽然所见不若邵先生,可邵先生在正叔先生眼里却是不如濂溪先生的。”这说话的人显然是周敦颐的信徒,他口中的“周茂叔”和“濂溪先生”,正是周敦颐。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白袍青年微笑着找了张桌子坐下。又听一个学生摇头晃脑地说道:“若依在下所见,则张横渠方得正理。”此时太极图说分为三派,周派、邵派、张(载)派,这日群英楼上,三派的信徒算是都到齐了。 “嘿嘿……周氏也罢,邵氏也罢,张氏也罢,说的不过是无稽之谈,什么六合之外?石山长《地理初步》说得着实清楚。宇宙无穷,地者与星星无异,不过是一个圆球。这个世界也不是由什么气构成的,而是由原子构成的。”一个学生站起来大声驳斥。 “石山长之说,也未得实证。这地是圆的,谁能证明之?这原子谁能看得着?” “地是圆的,沈存中(沈括)教授和卫(朴)教授就很赞叹,二位先生精通天文,可由历法而推算,以为石山长所言确是至理。至于原子之说,虽然现在不能证明,但是你那元气之说,又如何能证明?” “卫瞎子的话岂能相信?便是卫瞎子,也是学周易的,他的数学又怎么能及邵教授十分之一?”有人嘲笑道。 “你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凭什么你就敢出言不逊骂卫教授?” “你怎么敢骂我?我身上是有功名的,卫朴他有功名吗?依我说学院留着卫朴这种人,是鱼龙混杂。” “你有功名我没有?你这种欺文败类,我怎的不敢骂你?要说鱼龙混杂,我看你才是鱼。” “说得对,这种人举止轻佻,是学院的害群之马,就该骂。” ——转眼之间,争辩就变成了互相谩骂,忽然,也不知谁先动手,于是,由辩论而争执,由争执而谩骂,由谩骂而动手,便听咣咣当当的,几个学生扭打成一团,顿时茶水、酒菜被泼得到处都是。白袍青年目瞪口呆的看着这些完全丧失了君子之风的人,此时才知道传言不虚。 只见几个信服二程的学生小心的躲在一边观战,一面不停的摇头叹息,感叹着世风日下,冷不防一杯酒水泼到他们身上,便听到“哎哟,哎哟,怎么泼我身上来了,君子动口不动手,这样成何体统?”的声音,又有人骂道:“什么体统,你们想在旁边看热闹,没门。”这些人却是蜀学一派的,惟恐天下不乱。 白袍青年这时真是哭笑不得,想不到闻名天下的白水潭学院还有这样的一面。他们在学院里温文尔雅,一进群英楼,就变成这样了。正在那里叹息,忽看到店小二、茶博士、酒博士,都兴高采烈的躲在旁边看热闹。楼上打得惊天动地,楼下掌柜的竟然不闻不问,客人也照样吃饭,似乎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他心里纳闷,便拉了一个茶博士过来,指指那边打架的学生,茶博士不待他开口,便撇撇嘴笑道:“习惯啦,反正打坏了他们会赔。价钱很公道的,他们也怕我们到石山长、桑公子、沈先生那里去告状呀,打完了架会主动来赔钱的,不怕,打吧,不打不热闹。” 店小二也凑过来说道:“是啊,这位公子是新来的吧?以后你就会习惯了,隔几天就有一次。” 酒博士摇头晃脑地笑道:“秀才造反,十年不成。书生打架,伤不了人。” 白袍青年听到这些话,几乎以为自己是到了九州之外、荒服之地。正在张大了嘴吃惊,一个酒杯偏离轨道,朝他飞了过去,他本能地一抄手,把酒杯稳稳接住,放在桌上。 “好身手。”身后有人赞道。 他转身看去,是一个三十多岁的中年人。那人眼帘低垂,嘴角不易觉察地带着一丝冷笑,正是石越的幕僚潘照临。 白袍青年也不知潘照临是何许人,因听他夸赞,便向他微微一笑。 潘照临看了一眼他腰间的弯刀,抱拳笑道:“这位公子文武全才,实在难得。在下真定潘照临,草字潜光。不敢请教尊称大名?” 白袍青年连忙抱拳答道:“不敢,原来是潘兄。在下段子介,草字誉之,是江西人。” “原来是段兄,相逢即是有缘,不如在下作东,找个清静之所,请兄弟喝上一杯,不知肯否赏脸?” 段子介见那些学生们打斗正酣,无可奈何的摇了摇头,微笑道:“如此多有打扰。” 5 中书省都堂,刚刚从辽国出使回来的赵瞻正在向几个宰相汇报出使的情况,并且等待皇帝的接见。他一面汇报,一面偷眼打量这几个大宋最重要的官员。王珪永远面带微笑,这个老头完全是因为资历而被皇帝照顾性的升为参知政事;冯京则正襟危坐,他和王安石面和心不和,轻易不会开口;此时真正主持政事的,是那个皮肤微黑,头发凌乱,目光凌厉,衣服上还有一些污渍的王安石王介甫,可惜与自己政见不合。 赵瞻抑制住心中的别扭,好不容易才捱到皇帝的召见,因为出使辽国是大事,几个宰相都要一同前往,枢密院也要存档。 见到皇帝后,王安石先把赵瞻出使的情况详细奏上。赵顼又亲自问了一些细节,便例行公事的问道:“赵卿在辽国可曾在意其风土人情,北朝对大宋的看法如何?”当时资讯不发达,了解敌人对自己看法,多数是靠使者的观察。 赵瞻连忙欠身答道:“辽人知我圣天子在位,并不敢觊视我皇宋,臣到契丹之时,契丹魏王耶律乙辛曾问及石越,说我大宋有此等人,为何不能用?” “哦。”赵顼感兴趣的挪了挪身子,问道:“卿如何回答?” 赵瞻从容答道:“臣说我大宋比石越聪明之人何止千百,故其仍需加以磨励,方能大用。吾皇正用其为参赞咨议,是锻炼人才之意,谈不上不用。” “嗯,卿答得很得体。卿可知契丹人是如何知道石越的?”赵顼略表嘉奖。 “臣听说石越的《论语正义》等书已传至契丹、高丽,北朝贵人颇读其书。这是夷狄心向汉化之故使然。”赵瞻老实答道,他与石越并无私交。 但马上就有人想到利用这句话,冯京一向反对新法,可现在王安石在政事堂可以说是为所欲为,王珪与他的作用不过是画押签名而已。曾布为检正中书五房公事,负责新法事宜,凡事只问王安石,完全不理会王珪、冯京的意见,这更让冯京不满。冯京久于世故,自知不足以对抗王安石,只得隐忍。自青苗法改良后,冯京早想拉石越进入朝廷,借石越之力对抗王安石,这时连忙说道:“陛下,石越之材,颇堪大用,又闻名于外国,臣以为皇上应召其至朝,委以要职,一来使野无遗贤,二来告诉契丹人皇上知人善用,使其不敢轻我大宋。” “陛下,能招致石越,当然是好事,但是只怕他本人不愿意。现在白水潭学院办得有声有色,石越似乎也是如鱼得水。”王安石虽然也觉得石越才华出众而且并不死板,颇能推陈出新,很对自己胃口;但却又觉得石越有点隐隐约约和新法过不去的意思,兼之他很受保守派大臣的器重,因此一直心存警惕。 冯京见王安石有杯葛之意,连忙委婉说道:“陛下,把这样一个人才放到江湖之上,总是可惜。” 王安石不悦地说道:“石越现在怎么算是在江湖之上呢?臣也觉得石越之才,便是做个翰林学士也绰绰有余,但是如果他自己不愿意,又有什么办法?” 王珪见二人争执,他揣摸王安石之意,自是不愿意引石越入朝,便插话笑道:“石越之才,做个翰林学士的确绰绰有余,只是字写得不太工整。” 他一提到石越的书法,众人尽皆莞尔,连赵顼都忍不住笑了。冯京也有点尴尬,石越一笔臭字,东京城大小官员都知道,就算是普通读书人,也多半引为谈资,毕竟石越是个很吸引士子们注意的人物。想想一个翰林学士有石越那样一笔臭字,也实在是…… 冯京讷讷说道:“这个、这个,白璧微瑕。” 赵顼忍住笑说道:“字差一点没关系,朕也让石越学过字,不过看起来他什么都聪明,就是这个方面长进不大。” 王安石也笑道:“这的确是小节。”他不屑用这个打压石越。 赵顼点点头,又笑道:“说起石越,昨天还有御史弹劾他。” 冯京闻言吃了一惊,看到皇帝语调轻松,这才放心。又见王安石和王珪都不动声色,心里暗叫一声“惭愧”。只听赵顼笑道:“他的白水潭学院教的课程太杂,学生有的支持程颢,有些支持邵雍,因此三天两头在一个酒楼上打架。整个东京城传为笑谈,御史说他治校不严,有失体统。” 赵瞻见说到这些,心中好奇,却也不敢做声。只见旁人脸上都无吃惊之色,显是此事众所周知,更觉不可思议。 王安石摇头道:“治校不严,倒也不能怪石越,中书青苗法改良,他经常奉诏来制议法令,分身乏术。” 冯京听出王安石话中意有所指,不由皱了皱眉头,他心里虽怪御史多事,却也觉得石越毕竟年轻,让人抓住了这样的把柄,幸好皇帝并不怪罪,因说道:“臣以为这件事还须责令石越整改才行。白水潭的学员有不少是有功名的,公然打架,有失体统。” 第25章 学术与政治(3) 王珪之前因为说了石越的字不好,他不想开罪石越,此时便捋须笑道:“吹皱一池春水,干卿何事?学生年轻气盛,也怪不得石越的,御史是多事了。” 赵顼本不过是想说说趣闻,不料一相二参居然认真起来,这才醒悟过来,自己始终是皇帝,随便说不得话。幸好这几人还不算太呆板,没给自己讲大道理。想到这些,未免有点扫兴,便对赵瞻说道:“赵卿先回去吧。卿不辱使命,明日中书会有嘉奖的。几位丞相留下来,说说西北的边防如何了。” 赵瞻连忙谢恩告退。赵顼见他走远,才敛容说道:“种谔先胜后败,抚宁诸堡全部沦陷,但是绥州还在大宋手中,夏人兵疲,已欲遣使者前来求和,朝廷当早做打算。朕想知诸卿意见如何?”依宋之惯例,边事皇帝一般是和枢密院讨论决议,但是赵顼即位后,信任王安石,也多和中书诸相商议。 听皇帝问及边事,王安石早有准备,从容答道:“西夏不可遂图,和议可许,绥州却不可割让。以臣之愚见,则国内先变法,富国强兵,西北遣王韶开洮河,徐谋进取之策……” 冯京却是冷笑:“臣以西夏不过是小疾,季孙之忧,在萧墙之内。河北、陕西皆是前线,数年之间,既淤田,又助役,又保甲,百姓苦不堪言。庆州兵哗变,并非无由。皇上,便是助役、保甲暂时不能废,这淤田于国无补,颇劳民力,还请皇上先下旨废除这一件。” …… 6 石越并不知道皇帝和中书的宰相们居然在很正式的场合讨论着他那糟糕之极的毛笔字和白水潭隔几日就会发生一次的群架事件。但是对于自己的毛笔字,他也不是全然没有下过功夫的。 这日难得空暇,他就跑到桑府,坐在书房里一本正经的练毛笔字。只是这书法的习成,实在非一朝一夕之功,他吃力的提着笔,写一划下来,稍不留神就歪了。梓儿在旁边看得吃吃直笑:“石大哥,你不用这么用力的,写字靠的是腕力,用的是一股巧劲。你看我的……” 她从石越手中夺过毛笔,轻轻沾点墨水,在字笺上写了一个娟秀的“越”字。石越看看桑梓儿的字,再看看自己的字,一个劲的直摇头。 梓儿轻笑道:“这样吧,石大哥,改天我用朱笔写一本字帖给你描。好过你这样乱写,堂堂白水潭学院的山长,皇上亲自嘉叹的‘天下奇材’,字也不能写得太难看了。” 石越红着脸听她取笑,没有半点脾气,谁叫自己字写得太差呢?不过也只有这个办法了,虽然他认识的名人很多,无论哪一个都有一笔好书法,但是让他开口向他们求一本字帖练字,实在过于艰难了一点。 他刚点了点头说“多谢……”,就听侍剑进来说道:“公子,潘先生来了,在外面等候。” 石越连忙搁下笔,对桑梓儿讨好的笑道:“妹子,字帖就麻烦你了。”一面匆匆往外面走去。 到了客厅,便看到潘照临在那里喝茶,桑俞楚不在家,只有桑来福坐在下首相陪。见石越出来,二人连忙起身相迎,桑来福知道他们有事要说,便告了个罪出去。 潘照临似笑非笑的说道:“公子,这白水潭很热闹呀。” 石越一怔,不知道他说什么。 “难道公子不知道白水潭学院的学生隔三岔五在群英楼打架吗?”潘照临奇怪的问道。 石越愕然道:“不可能吧?” “现在群英楼的伙计和掌柜都习以为常了。”潘照临把所见所闻说了一遍。 石越不禁哈哈大笑,“这帮家伙,居然能做出这种事来。” 潘照临自己也不禁莞尔,不过他毕竟是比较理性的人,“这些学生这样子,实在有失体统。如果传了出去,给人口实就不好了。” 石越心里虽然觉得潘照临有点小题大作,却还是点了点头,随口问道:“潜光兄有何良策?” “这件事,还须告诉桑长卿,让他严肃山规。” 石越摇摇头,心里却已是有了主意,笑道:“这不是上策。堵不如疏,这样吧,我们在文庙附近再建两座大堂,一座大堂做讲演堂,专门请当世名流不能在学院兼课者讲演;一座大堂做辩论堂,专门让学生们自由辩论,免得他们去群英楼打架。每隔五日即有一日为讲演日,一日为辩论日,这两日皆不上课。你说如何?” 潘照临想了一想,笑道:“这是好主意。只不过讲演日就比较麻烦,要去请名流,学院又要多一笔开销。” 石越不负责任的笑道:“这件事让长卿去头痛吧。辩论堂没有建好之前,先找两间教室做辩论堂,让他们去吵架。每次吵架也不能白吵,找专人记录下来每个人的发言,公布在学校大栏上,给全校的人看看。另拿一份存档。” 这件事说妥,潘照临又问道:“我在白水潭西北看到有人大兴土木,公子可是想扩张学院?” 石越颔首笑道:“白水潭现在慢慢变成小镇了,我先给学院的老师们准备好一些房子,另外学院照这个趋势,规模难免会扩大,因此还要建一些教舍。还有,到了二年级,学生就要分系了,我准备为儒学之类建一座明理院,为算术物理类建一座格物院。”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潘照临因说道:“算术之书称为算经,比之儒家五经,的确可以为格物院之首。我听说有人上书朝廷,想把历代有名算术家配享孔庙,不知道有没有这事?” 石越摇了摇头,“我也不清楚,不过算术孔子也学的,朝廷有此议再说吧。现在是多事之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就不参预了。” 7 就在这种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理下,春去夏来,夏尽秋来,熙宁四年的秋天,在纷纷落叶中,也不知不觉的将要过完了。偶尔和苏轼、唐棣等人书信往来,谈谈所谓的“石法”在地方推行的情况,听听他们对免役法和保甲法的抱怨——毕竟事不关已,石越也没有那种切肤之痛,他完全是以一种政客的眼光看待这件事:此时不宜和王安石对抗。不过,因为改良青苗法推行顺利,石越在皇帝面前也越来越受重视;另一方面,则是白水潭学院渐上轨道,第二学年的学生报名达到三千人,规模超过太学。为此,学院不得不举行入学考试,控制每学年的学生在两千人左右。可以说惟一不太趁心如意的,是他的毛笔字始终不见起色。 这一天石越和往常一样,一大早起来便往白水潭学院赶,很快就是重阳佳节,加上连日大雨,好不容易放晴,东京城里到处是菊花。通往白水潭学院的水泥路边上此时已植了稀稀疏疏的树,走到附属小学的教舍附近,就可以看到学院布置的菊花,虽然品种一般,不过对石越这种不懂得赏花的人来说,还是挺漂亮的。 到了桑充国的公厅[30],石越忽然童心大作,放轻脚步,蹑手蹑脚的走了进去,却见桑充国皱着眉头,坐在椅子上发呆,手里还拿着一张写满了密密麻麻小楷字的大纸。 “咳!”石越咳了一声,问道:“长卿,秋高气爽,你在发什么呆?” 桑充国见他来了,苦笑一声:“子明,你来看这个。” 石越疑惑的从他手里接过那张纸来,原来上面写的全是些学生的名字。桑充国在旁边说道:“这是一年级考二年级的名单,其中考上明理院的约一千五百人,一千一百九十三人儒学,二百余人律学,八十人子学;考上格物院的学生约五百人,是明理院的零头,三分之一,算术九十人,格物和博物都是二百余人。”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石越倒是奇怪了,虽然算术人少一点他很奇怪,但是想来格物和博学都要修算术,专修算术的少,也很正常。格物院能有五百人这样“了不起”的成绩,已经很出乎他的意料了。 “我不是奇怪,我是担心。”桑充国解释道。 “担心?” “是啊,明理院的规模太大了,容不下这么多人呀。而格物院又空出许多地方来。”桑充国担心的是实际问题,长期以来都是他主持具体事务。“还有,现在我们学院修格物的学生倒像是谦谦君子,虽然有争议,但是都是细声细气解决;反倒是这些考上明理的学生,在辩论堂辩论时,几乎恨不得把对方给吃了。”桑充国想想辩论堂里的情景,就有点受不了。“二程和孙觉、邵雍等人自从过去一次辩论堂后,就再也不去那地方了。他们几个虽然各有观点主张,但是也不至于争得面红耳赤。这些学生却可以为了扞卫一句经义,和人家吵上整整一天。” 石越听桑充国抱怨这些,不禁好笑,“长卿也太杞人忧天了,明理院的人太多,就把他们的课分开,不用排那么满。况且明理院二年级了,教授只上大课,小课比较少,怕什么?至于辩论,对他们将来有好处……” “不错,他们经常辩论,能于经义中发现新义,也是好事。日后我们白水潭学院的学生参加科考,一定会很出色。子明在明理院前刻下‘文以载道、学以致用’八个大字,很合吾心。”孙觉一边摸着胡须一边从外面走了进来。 一起进来的二程也点头称是,理学家对于学以致用,是绝不反对的。虽然后世有人往往将科举与理学混为一谈,但实际上当时有不少人却是因为觉得科考于世无益,而改学理学的。 石越连忙转过身来,一面行礼一面笑道:“原来是莘老[31],伯淳先生、正叔先生。”桑充国也赶忙起身见礼。 孙觉和程颢微笑回礼,程颐也淡淡的回了一礼。 程颢笑道:“子明,我们是来找长卿商议一件事情的。” 桑充国请众人坐了,一面向石越解释道:“复明公、伯淳先生、正叔先生,还有邵先生等人都说学生们在辩论堂辩论,有不少言论颇有可采之处,希望能整理了刊印,而不仅仅是贴在学院之内。” 石越笑道:“这是好主意。” 桑充国皱了皱眉头,不满的看了石越一眼,“只是这些言辞,颇有不训之处,刊出去,有很多观点会让人笑掉大牙的。” 程颐点了点头,“长卿所言不错。” 石越笑了笑,说道:“这事无妨的,其实竟可办一本《白水潭学刊》,每月一期,让学生们把自己的心得写成文章投稿,由诸位先生组成编审会,专门审议文章能否在《学刊》上发表。这样就可以保证质量了。而无论学生和先生们,只要文章在学刊上发表,皆给一定的润笔,谓之稿酬。这样可好?”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程颢想了一会,笑道:“这又是个新奇的好办法。”孙觉也觉得甚好,程颐却问道:“若是编审会意见不同,那又如何?” 石越笑道:“这又不是科考,虽不能太宽,也不必太严,依在下看,倘意见不一,只要编审会有两人同意,不管他人同不同意,都可刊印。” 桑充国主持校务近一年,已是精干许多,想了想,道:“诸位先生太忙,若真要创办这个学刊,学生中优秀俊逸者,可以选一二人来帮助处理琐杂事宜。另外既是白水潭学刊,则明理院和格物院不可有偏颇,三分之二明理院的文章,三分之一格物院的文章,这样方见公允。明理院的文章由明理院的先生们审议,格物院亦由其自己选。如此可好?” 众人又议了一回,觉得他说得不错,便算是议定了。石越待二程等人一走,便拉着桑充国往门外走去,笑道:“这样秋高气爽的好日子,把校务先放一下,到白水潭附近逛一逛去。” 二人也不坐马车,各自牵了一匹马,沿着白水潭学院的小路慢慢往外走去。整洁的水泥小路,良好的植被,树丛中隐约出现的古典风味的建筑,挽绺徐行的石越忽然有一种“梦里不知身是客”的感觉。参预白水潭学院后期规划的人,都是胸中大有丘壑的人物,从美学上来讲,白水潭学院的确是很有欣赏价值的。想到实际上是自己缔造了这一切,石越心中又有了一种骄傲的感觉。只可惜这一份成就感,没有人能够和自己分享,他毕竟是有太多秘密的人。 和桑充国一边品评路边的菊花,一边享受凉爽的秋风,不知不觉便走到了白水潭之外的村落里。桑充国笑道:“子明,我有点渴了,找户人家讨口水喝吧。” 他一提起,石越也觉得自己有点渴了,便笑道:“好啊。”上马看了一下远处,扬鞭指道:“去那里吧,那里有户人家。” 二人催马来到一处农户房前,这是一栋白水潭附近很普遍的红砖平房,一个八九岁的小女孩和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在门前玩耍,见有生人过来,毕竟是白水潭学院旁边的小孩,倒并不是很害怕,男孩略带羞涩的问道:“你们找谁?” 石越弯下腰,笑着摸了摸小男孩的脸蛋,“我们来讨口水喝,你怎么不去上学?”白水潭的村民的子女,都可以免费进蒙学就读的。 “哦,二妹,去倒两碗水来。”小男孩转过身招呼她妹妹。看着小女孩清脆的答应一声,跑进屋里,桑充国也笑着摸了摸了小男孩的头,问道:“家里大人呢?你为什么不上去学呀?” “爷爷、奶奶和娘去地里干活了,爹去做保甲了。家里要人看家,还要给爷爷奶奶做饭,没时间去上学。”小男孩说话很有条理。 石越愣了一愣,和桑充国对望了一眼,不再做声。秋天是忙碌的季节,居然还要参加保甲?这保甲法也太不像样了,逼得老弱妇孺去从事生产。 小女孩端着两碗水出来,怯生生的递给石越和桑充国,石越微笑着谢过,站起来喝水,碗在嘴边,却停住了。桑充国看出他的异样,问道:“怎么了?子明。” “你看,前面的地里有青壮年在干活。”石越一边说一边指给桑充国看。 桑充国顺着石越指的方向看去,果然有人在地里做事。他疑惑的看小孩一眼,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石越蹲到小男孩面前,笑着问道:“你知道为什么别人家有叔叔伯伯在地里做事吗?” “因为他们家有钱,我们家没钱。”小男孩的回答倒是很精辟。 石越和桑充国对望了一眼,无言的叹息了一声。两个人都是聪明人,一听就知道其中的关键了。小吏不顾农时,强迫丁夫参加保甲训练,为了不误农时,农民只好交点钱行个方便,没有钱的,就只好让妇孺去劳动,真正的劳动力却在那里参加军事训练。 第26章 学术与政治(4) 看着这一切,二人的游兴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谢过两个小孩,便慢慢从另一条路往回走。 桑充国叹道:“前一段日子,为了免役法,乡民冲击开封府、王安石私邸、御史台,几乎酿成大乱。幸好皇上是仁君,没有说他们叛乱。这样沸沸扬扬的事情,让王安石轻易压了下来。” “免役法本来是好事,但是曾布和邓绾想事情不够周详。”石越叹道。 “好事?”桑充国不解的望着石越。 “不错,其实吕惠卿行助役法,倒还不会有这么大的麻烦,但是吕惠卿丁忧,曾布一心想树立自己的政绩,所以轻率推出免役法和保甲法。邓绾是什么人你不是不知道,他哪会为百姓想得周详。王安石的毛病,是有几分见财眼开,只要能不加税而又可以给国库增加收入的行为,他没有不赞成的……” 两人一边走一边说着新法的利弊得失,突然听到前面几栋民房前有吵闹的声音。 只听到有人大声喝道:“这件事你家公子爷管定了,别说开封府,就算是王丞相那里,我又何惧?” “难道竟碰上什么了侠客?”石越好奇心起,连忙催马过去。走得近了,才看清是一个腰佩弯刀的白衣青年冲几个开封府的差人在发作,他身边两个妇人在低声哭泣,几个小孩躲在门后,悄悄伸出半个头来,一个中年人畏缩缩的站在白衣青年身后,一根手指上缠着纱布。 石越的侠客梦很快被追上来的桑充国打破了。桑充国看到那个白衣青年,脸色一沉,喝道:“段子介,你在那里做什么?”白水潭学院的学生,倒是桑充国认识得多一点。 段子介见是石越和桑充国,正要过来行礼,却听一个官差喝道:“你当真阻差办公?兄弟们,给我拿下。” 段子介停住身,冷笑一声,道:“谁敢?我是有功名在身的举子,看哪个敢拿我。” “既是举子,就要知道王法。我们也不为难你,回去开封府说话便是。”听到段子介是举子,差人便也不敢太过分。 桑充国气得脸都白了,冲段子介喝道:“段子介,你好威风。” 石越看那些差人正要动粗,连忙上前喝道:“且慢,这是怎么一回事?” 那些差人看到石越和桑充国都是布衣打扮,也不管那么多,喝了一声“拿下”,便如狼似虎的冲向段子介和那个中年人。 段子介“唰”的一声,拔出刀来,寒光一闪,厉声喝道:“既要动武,就让你们知道公子爷的刀快。” 桑充国是读圣贤书长大的,虽然喜欢任侠,但真正和官府动刀子对干的事情他想都没有想过。见段子介竟敢如此大胆,又气又急,冲到段子介面前,瞪眼喝道:“快把刀给收起来。” 段子介心里一万个不服气,但是桑充国怎么说也是他的师长,实在不敢不听,咬咬牙,狠狠的把刀插进鞘里。 石越见段子介被桑充国压了下来,也走了过去,冷冷的对几个差人说道:“你们不必动粗,既是开封府的,那么我们随你们一起走一趟便是,我倒要看看韩维能把我怎么样。” 这几个差人,却是有些不长眼。有人听石越说到韩维的名号,也不细想,便喝道:“大胆,你是什么人,韩大尹的名讳你是乱叫的?” 石越心里也隐隐有气了,回宋代这么久,没有人和他大呼小叫过,他是颇有城府的人,也不发作,只淡淡说道:“到了开封府,你就知道我叫得叫不得了。”其实他心里也很纳闷,韩维这个人,官声不坏的。 当下石越等人便跟着这一干差役去开封府。路上段子介一五一十把事情的原委说给石越和桑充国听:原来这家人是段子介寄居的房东,因为白水潭学院给这家的主人找了份活计做,钱虽然多挣了不少,但本来是下户的人家却也因此被官府算成了中户,被逼着交免役钱,这还罢了,一年在白水潭学院挣的钱,包括段子介的房钱,把青苗钱、免役钱、还有税粮交了,勉强足够。可又要轮到去参加保甲了,因为他老娘身体不好,家里实在没有劳力,可是又交不起钱贿赂小吏,只好一狠心,把自己的手指给切下一截来,这样就可以不用参加保甲了。结果官府得知,说他是奸民,要定他的罪,便差了人来抓他。段子介回家取书,恰好碰上,便忍不住打抱这个不平。 桑充国听罢,便对那个汉子说道:“这自残身体,那也不应当。”他是书生见识。 那个汉子低声说道:“小人也是没有办法,误了农时,明年就没有吃的。这个主意也是别的县有人做过,我才一时想岔了。”他自是认识桑充国和石越,说话间特别恭敬。 石越听他所说,却吃了一惊:“你说别县也有?” 那个汉子点了点头,道:“我们是托石秘校的福,一年能在白水潭挣点钱,别处交免役钱青苗钱,别说断根手指,便是卖儿卖女的,也是有的。原来下户没有差役的,所以还过得去,现在官府连下户也要收免役钱了,下户越发愁苦。我们白水潭实在是托了石秘校的福呀。”他一边说一边感激涕零。 有个差人听他说话,忍不住在前面冷笑道:“这些话劝你还是不要说,朝廷的事是你议论得的?” 段子介冷笑道:“有什么说不得的?要不是你们这些污吏想发黑心财,收什么保甲钱,他家也不至这么惨。” 那差人不干了,回头说道:“这位公子你说话要凭良心,别说我们没收什么保甲钱,就算收了,也不是黑心财。依我看,收点保甲钱,反而是给乡亲们方便。否则依朝廷的规矩,那是到了年纪,人人都要练乡兵的,他们地里的活一样是干不了。” 一番话似是而非,段子介待要辩驳,却也觉得他们说得是理。当下气鼓鼓的不再作声。 另一个差人又说道:“乡里乡亲,谁愿意太过分。不过千里求官只为财,公子想要人人清如水,只怕是一厢情愿了。我们做差的,一边捞点外快,一边也算方便乡亲,不算过分。况且我们也有我们的难处。” 石越听到这些话,几乎惊呆了。开封府知府韩维他是认得的,是皇帝赵顼做太子时的东宫旧人,登基之前一直是赵顼的记室参军,本朝着名世家韩家的子弟,他本来和王安石关系不错,王安石能够受到皇帝赏识,其中便多亏了他经常在皇帝耳边美言,但是最近几个月,他对免役法和保甲法非常不满,写过不少奏章请朝廷废除二法,这些奏章石越还读过——就这么一个人治下,近在天子脚边的开封府,免役法和保甲法就有这么多流弊了。他无法想象各路那些想树立政绩取悦上司的官员治下会是什么样子。 不多时一行人便到了开封府,这群人各色混杂,不伦不类,马上有人来相问。有一些在苏轼做开封府推官时见过石越的,见到石越来了,连忙过来献殷勤:“哎哟,石秘校,您老是来会韩大尹的吧?您稍等,马上给您通传。”石越淡淡一笑,和桑充国从怀里各拿出一张名帖,交给一个衙役递了进去。到了这时,那几个差人都吓呆了,不知道石越是什么来头,连忙颠过来陪罪。 石越也懒得和他们计较,不多时韩维便亲自出来把他们迎了进去。石越见院中有些家人在收拾东西,不由奇道:“持国兄要搬家?可是要去御史台?如此实为国家之幸也。”原来赵顼因为韩维是东宫旧人,一直想让他去做御史中丞,但是韩维却因为他哥哥韩绛是宰相,引嫌回避,一直力辞。现在韩绛受了处分,他也就没有理由了,所以石越以为韩维可能要做御史中丞了。 韩维苦笑道:“子明贤弟,实不相瞒,我是请郡了。” 石越大吃一惊:“这是为何?持国兄圣眷正隆,又是潜邸旧臣,岂可轻言外任?” “子明不是外人,我也不必隐瞒。我的政见和介甫多有不合,我不是贪图富贵之辈,既然言不能用,就不想呆在朝廷里面了。眼不见心不烦吧。”韩维有点心灰意懒,“文公请辞枢密使,陛下有意让我做枢密副使,但是要靠昔日东宫旧恩而富贵,我韩维实在不愿意。” 石越早已知道这些古人的脾气,越是君子的人越有原则,因此也不相劝,只问道:“持国兄外任何处?” “京西路,襄州……子明来此,一定有事吧?”韩维不愿多说。 石越便把缘由说了一回,韩维眉头微皱,道:“不瞒子明,这事情却不是我做的,开封府的庶事,大抵是开封府推官做,而推官上面,还有新法提举司、司农寺天天压着,多半是有人想讨好宰相。” 石越诚恳的说道:“我再愚昧,也知这不是持国兄的意思。邵雍先生对他的门人学生们曾说,新法虽然有不妥之处,但是也不必不做县官,自己在县官任上,能宽得一分,老百姓便受一分利。我来找你,便是这个意思。” 韩维笑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今日能听到这句话,韩某终身受益。我离开开封府之前,会亲自把这些事情都处理好,不过那个农夫,依例我还得问一下。” 这件事在石越看来只是小事。石越知道王安石新法敛财的本质也是被逼出来的,从一个侧面正可以反映当时的国家面临多大的财政危机!王安石甚至穷得把天下的渡口都承包出去增加国库收入,可见大宋朝实际上有多么穷了。但桑充国和段子介想不了这么远,他们是标准的儒生,从小就受“仁政”的教育,所以凡是老百姓吃亏的事情,他们就会反对。新法的弊病以前只是在传闻中听说,没有切肤之痛,这一次却是就发生在自己生活的附近,就发生在白水潭很熟悉的人身上,这种感觉是完全不一样的。特别是桑充国,一想到那个农夫为了避开保甲法,生生截断自己一根手指,就会气愤填膺。 但这种种弊端却不是那么容易解决的。王安石变法从国库财政的角度来说,此时已经初见成效,基本上改变了大宋朝入不敷出的财政困局,尤其考虑到这是在西北连年用兵,水旱灾害不断的情况下完成的,这就更坚定王安石本人对变法的信念,客观上也堵住了一些人的嘴巴。因此石越并没有打算在此时动摇原本的方针。 8 当石越疲惫的回到家里时,潘照临正急得团团转,见他回来,连忙说道:“中使来了四次,皇上急召公子进宫。” 石越锁眉问道:“出什么事了?”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大河要决口了!”潘照临急道。 石越一听知道真是出大事了,赶紧叫了马往皇城赶去。到了资政殿,赵顼正和大臣们焦急的商议,王安石在安抚着赵顼:“只要曹村之堤不决,京师不至于有险,皇上不必担忧。” 文彦博也说道:“请陛下先回宫安抚两宫太后,这种事情,做臣子宁死也不会让开封城有危险的。” 石越听说曹村之堤还没有决口,心里稍稍放心,入秋以来,先是永济一带决堤,大水淹了几个县,然后是两浙水灾,好在朝廷一向重视水利,王安石也有农田水利法,因此灾情还能在控制之中。此时的曹村,是澶州沿河的一处大堤所在,澶州可以说是开封府的前线,如果不保,水只怕真的会淹到开封城下,那时后果就不堪设想了。 却听冯京说道:“曹村急报,是前天的事情,镇宁佥判在小吴村护堤,相去百里,只怕不能亲自主持大局了。报急文书是州帅刘涣发出来的,他说他已经不顾禁令,亲自带着厢兵去堵堤了,并且自请处分。” 王安石挥挥手,沉声道:“这时候管不了什么处分不处分,事急从权。当务之急,一方面急遣禁兵去抗洪,一方面派探马流星传报,万一事有危急,则请皇上和两宫太后登龙舟以避大水,我辈和开封军民上城墙,誓保京师安全。” 这时候众人也不再和王安石扯皮,齐声称是。石越突然脸色铁青,咬着嘴唇说道:“皇上,臣愿亲赴曹村。” “卿懂得治水?”赵顼大喜。 “臣不知治水,于防洪却略知一二,且程颢原是镇宁佥判,沈括精通水利,有二人相助,事必可为。” 赵顼正要答应,王雱却道:“陛下,石秘校其心可嘉,但臣以为没有这个必要。禁军已经紧急调动,若曹村之堤不决,则禁军足以抵御;若万一不幸,则石秘校白白送死。臣愿陛下为天下爱惜人才。”石越知道他说得好听,其实只是不愿意自己去立功,心里不禁苦笑。王雱哪里知道,自己请缨去曹村,完全是出于内疚的心理。对程颢生平还算熟悉的石越,一听到“曹村”、“小吴村”、“镇宁佥判”这些名词,原本印象很淡的事情马上清晰起来——历史上,熙宁四年的这场大水,完全是因为程颢之力,才转危为安的。当时程颢听到曹村之危,轻骑一夜从小吴村赶到曹村主持大局,而且不顾禁令,和刘涣一起擅自调动厢军,自己身先士卒,亲自护堤,这才保住曹村之堤。此时石越早已把程颢调到白水潭,亲手打破了历史的轨迹,如果在这个地方出个差错,开封城保不保得住还在其次,淹死那许多百姓,石越一辈子就难以心安。他此时也没有心情和王雱计较,只是眼巴巴的看着皇帝。 赵顼想了想,终于还是觉得王雱说得在理:“卿不必去了,这几日就陪朕侍读。” 石越想了想,也无可奈何,只好请求道:“陛下,沈括对水利颇精通,可否让他协助主持开封府的防洪?” “准奏。” “另外,请诸公切记不可以泄露曹村告急之事,所有官府,一律照常办公。如果人心浮动,那就不好办了。”石越提醒道。 王安石和冯京难得的一齐向石越投过赞赏的目光。王安石环视殿内,厉声喝道:“官员敢让自己的家眷收拾物品避难的,以投敌论处;散布谣言者,无论官职大小,按叛逆论。” 开封府韩维也早已到场,这时也朗声说道:“请皇上放心,臣可保开封府一切如常。”他一回家,马上就命令家人把物品重新摆置好。 第27章 学术与政治(5) 从这天一入夜,好不容易晴得一天的天气,又开始下雨了,且越下越急,越发让人担心。几天来中书省通宵达旦都有宰相执勤,皇帝一夜三惊,开封府也增加了逻卒,来往的信使不绝于道,石越算是亲身体会了古代对于发大水的感受了,特别是浑州决堤的消息传到京师时,更让人心惊肉跳。 不过颇为讽刺的是,也就是这几天,大宋的官员们才难得的齐心协力起来。 洪水终于还是没有能够冲垮曹村的堤坊,大宋的君臣们都长舒了一口气,但是石越一直到九月份的平静生活,随着这场洪水,亦彻底消失了。 9 紫宸殿。 “宣夏国使者觐见——” 因为西夏国的国力并不能够和大宋长期作战,双方交战,经济来往被切断,吃亏的始终是西夏,所以西夏国长期以来的战略都是以打促谈。用局部战役的胜利,争取谈判桌上的实质性利益。也因此,伴随着熙宁四年春季的大胜,西夏国的使者又一次来到了汴京,“乞求”和平。 “大宋皇帝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使者长得很黑,穿着锦袍。石越看过他的资料,知道他的汉名叫李泰臣。 繁琐的礼仪之后,李泰臣很恭敬的递上国书,这个中书省早就看过了,今日不过是一个正式的答复而已。 西夏国的要求,是请宋朝“归还”绥州城,恢复通商,西夏照样对大宋称臣。 皇帝正式回答的诏书很简单,也很不耐烦:“前已降诏,更不令交塞门、安远二砦,绥州亦不给还,今复何议!俟定界毕别进誓表日,颁誓诏,恩赐如旧。” 诏书直接告诉西夏国,绥州不给,少废话。“王安石内阁”的外交策略,是对辽国采守势,对西夏取攻势,刚刚任命王韶主持西北军务,力图进取,西夏想要和谈倒也罢了,但提出领土要求,那是大宋君臣绝能不容忍的。 这个回答李泰臣早就知道,这次正式的诏见,他不过是想做最后的游说。“陛下,臣闻中国是仁者之邦,王丞相素习《老子》,当知惟仁者能以大事小,还请陛下以仁者之心对我小邦。” 王雱冷笑道:“使者知惟仁者能以大事小,可知惟智者能小事大?”话里含着威胁之意。 石越心里暗暗摇头:自己的军队被人家打得大败,怎么威胁人家以小事大? 果然,李泰臣不置可否的一笑,顾左右而它:“陛下,臣这次进贡的物品中,颇有一些奇珍异宝,可否让臣一一给陛下解说,以显示敝邦君臣的诚心?” 众人不知李泰臣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他刻意要求见皇帝,难道是为了来解说贡品的? 赵顼想了想,终不能过分小气,失了大国的风度,便点了点头,道:“那便呈上来吧。” 李泰臣从袖中取出一张礼单,状似恭敬的念道:“敝国夏国王敬呈大宋皇帝贡品:黄金五十斤,白银五十斤,西域美女五十名,千里良驹十匹,宝刀十把……”石越与王雱不约而同的仔细听他念着长长的礼单,一面猜测李泰臣的用意,可直到他念完,二人也没发现什么特别之处。 李泰臣念完之后,打量了大宋君臣一眼,缓缓说道:“这些礼品,大宋是天朝上国,大部分都是有的,唯有几样,却是天朝所无,敝国特产。” 赵顼用疑惑的眼神看了王安石一眼,他也不知道这些礼品中哪些是大宋没有的。 王安石冷笑道:“我中国诸夏之地,哪有什么没有的东西。倒要请教使者,哪几样东西是我中华没有的?” 李泰臣笑道:“便是那千里良驹和宝刀。” 满殿臣子除了石越和王雱,无不哄堂大笑,石越和王雱却难得的默契,互相对望一眼,心里尽是警惕。 “这等物什,我天朝应有尽有。” 李泰臣故作惊讶的问道:“哦?敝国所献良驹和宝刀,只怕和中土之物不同。” “有何不同?倒要请教。” “敝国所献良驹,日行千里,夜行八百,带甲作战,锐不可挡,敝国虽小,亦有带甲骑士数万人,人人皆有此良驹,臣在敝国,不曾闻中土有之!敝国所献宝刀,削铁如泥,锋利无匹,敝国虽小,亦有持刀之士数十万,人人皆有此刀,臣在敝国,不曾闻中土有之!·”李泰臣侃侃而谈,形情恭敬,眼里却尽是骄傲与不屑。 这些话背后摆明了是威胁,大宋君臣岂有听不出来的道理。王雱再也按耐不住,冷冷说道:“使者孤陋少闻,谓中国无良马宝驹,真是夜郎自大。” 李泰臣看了王雱一眼,略带调侃的笑道:“这位一定是王丞相公子,年未及冠,就欲抚洮河而有之,志向之大,臣在夏国,早有听闻。不过臣所言,却断非虚辞,宝刀良驹皆在,尽可一试。” 他既有挑战之意,大宋的君臣们也不好示弱,便有御前带刀侍卫取了西夏进贡的宝刀过来,又有人取出一副盔甲,一个使者在侍卫的监督下接过刀,对着盔甲就是一刀,只见刀锋掠过,竟然把盔甲给砍成两半。 顿时,殿中大宋君臣鸦雀无声,李泰臣洋洋得意,那些带刀侍卫哪里肯服气,有人便拨出刀来,照着盔甲也是一刀,把盔甲也砍成了两半。这一刀下来,形势立即逆转,李泰臣目瞪口呆,大宋君臣面有得色。 李泰臣如何能服气,走到那个侍卫面前,问道:“可否借刀一观?” 那侍卫望了皇帝一眼,赵顼心里高兴,笑道:“给他看一下无妨。”侍卫这才把刀递给李泰臣。 李泰臣接来刀来一看,不禁哈哈大笑。 王安石恼他无礼,厉声喝道:“放肆!” 李泰臣轻轻把刀还给侍卫,向皇帝长揖到地,笑道:“臣刚才失态,还请皇上见谅。只是臣有一事不明,这侍卫所配宝刀,是中国所产呢?还是大理进贡?”原来那侍卫的刀,全是从大理进贡来的宝刀。 王雱见李泰臣夸口,他一向长于辩论,当下微微冷笑,道:“使者休要狂妄,我中华仁义之邦,以礼义为先,不比尔等小国,在乎这些奇技淫巧之物。中国兵甲精足与否,足下若想知道,沙场上自会给你答案。回去告诉你家国主,他若真心想臣服,我大宋一如既往对他,若想要绥州城,尽可派兵来取。不必再逞口舌之利。”这番话既是当时大宋的国策,也是王雱一生所持的强硬主张。 李泰臣嘴唇微嚅,还想要说什么,王安石怕他又说出什么沮丧大宋君臣信心的话来,朝赞礼官打了个眼色,匆匆结束了这次接见。 10 接见结束之后,皇帝留下石越和王雱谈经论典。石越见赵顼眉角之间,隐有一丝忧色,知道他在为刚才的事情担心,便问道:“陛下可是为刚才之事介怀?” 赵顼叹了气,“范纯仁[32]在朝之时,朕曾问他西北边事如何,他说兵甲粗备,城防粗修,朕问他为什么说是‘粗’,他当时说‘粗者,不精也’,现在想来,言犹在耳。” 王雱听赵顼说到范纯仁,顿生警觉,轻描淡写的说道:“李泰臣也多有夸张,臣于西北兵事亦颇留心,说西兵人人有那种宝刀,绝无可能。这次朝廷派王韶去主持西北兵事,必定成功,陛下不必忧虑。” 自然,说西夏人人有那种宝刀,这种事情石越也知道是不可能的。但是西夏兵强悍过于宋军,重装骑军铁林军名震天下,也是不争的事实。因道:“陛下,前一段时间曹村大水,若非刘涣当机立断,大事去矣,然而水退之后,刘涣仅能功过相抵,此诚让天下愤不顾身的忠义之士心寒。范纯仁忠直,对西北兵事说的不会是假话。臣不似王元泽这么乐观,臣以为大宋兵制,也需要变一变了。” 王雱轻笑道:“石子明说得不错,中书久欲行置将法,此事真是刻不容缓。” 石越知道王雱天性聪颖,对自己又颇有防范之意,见他将话题顺势引向置将法,也只得暗暗苦笑,道:“置将法确是良法,不过臣以为须中书、枢密商议停当方好。” 赵顼因为改良青苗法推行的三路,政府由大债主变成监督者后,官吏们对付百姓的手段少了许多,朝野非议也大大减少,因此对石越颇为信任。这时便笑道:“正是要二府商议。” 石越迟疑一阵,又说道:“置将法有朝中诸位大臣商议,陛下英明,自可择善而从。臣受陛下知遇之恩,无以为报,想向陛下讨一件差使做。” 赵顼和王雱都是吃了一惊,石越平时不太愿意担任差使,众所周知。这时竟主动讨要差使,赵顼吃惊之后,不由大喜,笑道:“卿想做什么?朕无有不应。”王雱听到这句话,脸色不由一沉。 石越连忙谢恩,笑道:“臣想让陛下给臣一个差使,半年之内可以监管京师官营的冶铁坊和兵器作坊。” 赵顼怔道:“卿有何计较?这似乎有点大材小用。” 王雱虽不知道石越想做什么,却打定主意,绝不让石越如意,也说道:“正是,况且本朝也没有这个体制。” 石越本是想亲自了解当时的冶炼工艺和兵器制造水平,希望有机会做一番改进,但他生性谨慎,不会想当然的以为自己可以随便搞出什么发明来提高当时的工艺水平,所以也不敢许下诺言,怕万一失败,会大大损害自己在皇帝心中的印象。他沉吟一会,想了个借口,道:“陛下方留意边事,做臣子的想为陛下分忧,是理所应当的事情,臣是想有机会了解一下兵器制造各方面的情弊,将来或能有一得之愚。” 赵顼因答应了他“无所不应”,便笑道:“此事有点麻烦,冶铁归虞部管,军器归三司胄案管,卿就做提举兵铁事吧,中书议过即可领差办事。此事涉及到三司,也需先知会他们。” 王雱连忙说道:“陛下,臣以为提举兵铁事这个名份不太妥当,不若叫‘权判军器冶铁事’。”他说的这个名目有讲究,大大限制了石越的权力。 赵顼想了想,笑道:“这个名目却太小气了,不如叫权提举虞部胄案公事。” 石越连忙谢恩,他知道皇帝其实也是个聪明人,给他这样的身份,可以兼管虞部与胄案,他办起事来,自然更加方便。 11 对于石越的新任命,在中书省并没有什么阻力,王安石只要别人不和新法为难,他也就不太会去玩政治手腕。况且他也不觉得石越去管隶属工部的虞部和隶属三司盐铁司的胄案会有什么不妥之处,当时人说“宁登瀛,不为卿;宁抱椠,不为监”,这个官职,说白了也不过是一个寺监之职。王安石反倒是欣赏石越找了个这样的差使来做。他哪里知道石越根本没听说过这些口号。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得偿所愿的石越堂而皇之的出现在官营的冶铁坊和兵器坊,不过一心一意想让历史大吃一惊的石越,却被历史给惊呆了。日产一吨铁的高炉,以及当时最先进的灌钢法,给想要改进大宋钢铁工艺的石越泼了一头冷水;而管军器制造的胄案更让他吃惊,“广备攻城作坊”属下,有专门制造火药、猛火油的作坊,而其技术更是严格保密,连自己要求阅读,都要经过层层手续审批。激动不已的石越连忙去看火器成品,发现除了火箭之外,还有毒药火球、火炮,甚至还有叫做“霹雳炮”东西——和手雷差不太多。胄案的官吏都知道新来的上司是皇帝的宠臣,自是尽力巴结。见石越对火器充满兴趣,于是一个个都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深恐这位石提举不知道他们各个作坊在火药制造方面的成绩。 石越看看这个,拿拿那个,突然看到一件奇怪的东西:一把长枪上,绑着一个纸筒。他拿起来打量,怎么想也想不出来这是什么东西,于是疑惑的望着一个官吏。陪同的官吏连忙说道:“提举,此物叫做火枪。” “火枪?”石越吃惊的反问道,声音大得将众人都吓了一跳。火枪是这样的吗?他还真不知道世界上第一把火枪,居然只是一把长枪上绑一个竹筒。 看到石越充满疑问的眼神,作坊的官吏们连忙解释:“作战之时,点燃纸筒,就可以喷出火,烧伤敌军。然后士兵依然可以用这把长枪作战。” “还真是有创意!”石越心道:“不过我能告诉你们更有创意的东西!” 12 潘照临不动声色的听完石越对这些火器的描叙,不以为然的说道:“公子,战争的胜负不是由兵器决定的。” 对于至理明言,石越从不反驳,不过他也有他的看法:“武器好一点总比武器差一点强。” 潘照临又泼来一盘足以浇灭石越第一天上任全部兴致的冷水,“打仗其实就是花钱。火药兵器价格不低,作用有限,毫无意义。大宋没有能力大规模生产火药兵器,也没有钱大规模装备火药兵器。况且,我没有听说过依靠火药兵器就可以取胜的事例。” 石越的心顿时沉了下去,打仗就是花钱,这是真理。特别在古代,想要以战养战,几乎不可能。他搓着手在花园里走来走去,拧紧了眉头。 侍剑见他这样,笑道:“公子,不用太担心了。难不成非得要用火器才能打胜仗吗?” “小孩子家懂什么?”石越朝他挥了挥手,侍剑嘟着嘴站到一边不敢作声。 潘照临也不知道石越为什么这么重视火器,又说道:“打仗重要的是将领的谋略,和士兵平时的训练,本朝的兵甲,无论较之夏国还是契丹,并不逊色。”他对于辽国,始终不太愿意直呼国号。 “关键是我们没有骑兵,养不起骑兵!”石越皱着眉头说道。 “火器能对抗骑兵?”潘照临感到不可思议,当时的火器,还只是战场上的辅助兵器。 “现在当然不行,不过我可以改良。”石越吱吱唔唔的说道。 潘照临几乎感到有点不可思议,把火器改良就可以用来对付骑兵?他不禁来了兴趣,“请问公子,该如何改良法?” “这……”石越被问住了,他可不懂枪械设计。 石越又在冶铁坊和制造军器的东、西作坊呆了一个月,几乎什么事都没有做。除了亲自看着工人们开工,就是和官吏、工人们聊天。一个月的时间里,石越差不多和几百个人说过话。对于他拿着大好前程去这些地方无所事事,冯京颇有点不满,特意写信劝石越。然而石越只是一笑了之。 十月下旬的时候,几乎接近从白水潭消失的石越突然出现在桑充国的面前。 第28章 学术与政治(6) “石子明,你真是了不起,学院开学忙得一塌糊涂,你就躲到虞部去偷闲,现在一切刚刚安排妥当,你就出现了,这实在太过分了吧?”累得人仰马翻的桑充国见到石越就气不打一处来。 “有长卿在,我自然可以放心。”石越讨好的笑道,“我也是有差遣在身,身不由己,身不由己。” “少来这一套,今天晚上,要旧宋门外仁和酒家的好酒,碧月轩的女孩子,张八家雅座……”桑充国决定好好敲一顿竹杠。 “行,行。”石越哪里敢说半个不字,“现在先让我见见沈括,还有学格物的学生,行不行?” 桑充国狐疑的看了石越一眼,“你见他们做什么?又打什么主意?” “嘿嘿……”石越不自觉的出现潘照临式的笑容。 13 当天晚上,石府灯火通明,大摆宴席。石越从产业越做越大的桑家借了许多的仆人,省掉了去张八家包场的开销,又直接从张八家、长庆楼借来了厨子。而酒则是京师最好的酒家仁和的美酒;跳舞的女孩子,都是从有名的碧月轩请来,一个个国色天香,让人心醉神迷。 格物系二百多学生,都是第一次来到石府,虽然这宅子看起来简朴,但是门口“御赐石府”四个字,就足以让他们激动半天了。被自己所敬仰的石越请到家里,如此隆重的招待,真是做梦都想不到。 微微有点发福的沈括坐在石越身旁,眯着小眼睛暗暗猜测石越的用意。所谓“礼下于人,必有所求”,沈括对于这个道理还是懂。不过自从进入白水潭学院第一天起,沈括就已经打定主意把自己的前途系在石越身上了——实际上也是不得不如此,进了白水潭,往往就会被人认为是“石越派”的,他毕竟比不上叶祖洽可以八面玲珑,到处讨好,王安石把他当自己人,石越和他关系也不错。他与石越的关系越深,在王安石那边,就隐隐的感觉到越受排斥。不过沈括并不后悔这个决定,石越前途无量,跟着他必有前途;而最重要的,却是他平时所喜欢的算术、物理之类的东西,在白水潭能真正得到认可,这一点是除了石越别人谁都不能给的。 石越微笑着不停的敬酒,潘照临用一惯的笑容和蒋周[33]说着话,侍剑被安排专门服侍卫朴这个盲人,桑充国则招待别的教授…… 宴会进行到一半,酒酣耳热之际,石越突然轻轻击掌,歌妓们闻声全部退下,便是连仆人也走了个一干二净,侍剑离开筵席,带着几个桑家过来的家丁去外面巡视。 众人尽皆愕然,石越站起身来,沉声说道:“皇上手诏……” 没有人想到这个时候石越来传什么皇上手诏,顿时二百多人全部跪倒,屏声听石越说道:“诏秘阁校理、着作佐郎石越权提举虞部胄案公事,凡虞部、三司胄案、国子监、白水潭学院吏民学员,皆听调拨,无须请旨。” 众人还没有回过神来,就听石越笑道:“大家请起。” “在下奉皇命,提举虞部、胄案事,正好给了各位一个为国效力的机会……” “山长尽管吩咐,我等敢不从命?” “诸位都是国家栋梁之材,皇上亲口答应我,如果诸位能够完成此事,皇上不吝爵赏,封妻荫子也罢,恩及先人也罢,并不是难事。”想起自己和皇帝的造膝密谈,石越嘴角不禁流露出狡狯的微笑。 沈括有些不解的问道:“不知秘校是要我们做什么事?”他这一句话说出了众人的心声。 “很简单,帮助我和虞部、胄案的铁匠、军器匠一起,提高钢的产量与质量、降低生产钢的成本;研究威力更大的火药,实现火药大规模生产,研究改良火器。”石越说的事情其实并不简单。 “此事并不强迫大家参加,但是凡是参加了研究的,若是泄露机密,特别是火药配方,那就是死罪。大家都要想清楚了。”石越严厉的说道。 这二百多学生,倒足足有二百人不知道火器有什么用处,下面立时交头接耳的议论起来。 潘照临知道石越并不很明白这些人的心理,便补充道:“改良的火器研究成功,契丹指日可破,诸位便都是国家的功臣。”其实这话他自己也不太相信。 对宋代的年轻人来说,击败契丹,收复燕云,是许多人都做过的梦,他这句话的作用,比起爵赏来,却要有用得多。因为进入格物院的学生,大部分都是有钱人家的子弟,出于兴趣来学这些,对于爵赏不是说不在乎,但也不会是很在乎。因此,听到潘照临的话,马上就有不少学生高声答应。 但是依然有不少人有疑惑,而赴席的老师当中,却是卫朴率先站了出来,淡然说道:“兵者凶器也,我不愿意研究杀人之术。” 石越见他公开反对,也不生气,如果科学家变成统治者的工具,那才是他要感到悲哀的。当下诚恳地说道:“人各有志,在下早就说过,此事绝不强求。” 沈括看看卫朴,又看看石越,也跟着站了起来,道:“我是皇上的臣子,自然要为皇上分忧,此事我定然参加。”对于战争器械,沈括一直有着非常大的兴趣,而且,直觉的,他感觉到自己眼前有一个巨大的机会,让他无法拒绝。 随着二人的表态,所有的学生与老师都一个个表态,最终,同意参加的约有百余人。 桑充国一直默默旁观着,忍了半天,终于还是忍不住说道:“子明,你把格物系的学生和老师一下子带走一大半,我以后怎么开课?”他是实际上的“常务校长”,白水潭学院也是他心血所系,他不能不为学校的利益考虑。 这一点石越却是早有考虑,笑道:“无妨,离白水潭学院五里处,将新建一处建筑,叫白水潭兵器研究院,这些参加的学生和老师依然在学院上课,不过没有课的时间则要去研究院,那里有保密资料,会有禁军步兵守卫,旁人不得进入。所有进入研究院的人,领八品到七品俸禄。以后想进入研究院的学生,就要经过严格的考试才行了。” 桑充国稍稍放心,他知道石越故意搞得这么戏剧化,这件事情肯定会添油加醋的传扬出去,只怕将来格物院毕业的学生,首选就是想方设法进他那个什么兵器研究院。桑充国瞧石越是越来越像唐甘南了。 对于自己天才般的主意,石越表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是洋洋得意。说服皇帝创办兵器研究院,从白水潭学院招揽菁英,再加上有沈括这样站在当时科学顶端的人协助,聚集了大宋最优良的铁匠与兵器工匠,皇帝亲口答应的奖赏,随时可以调用的虞部与胄案的资源,还有皇家图书馆的资料,再加上自己这个来自未来的人在大的发展方向上的提示——虽然自己对炼铁和造火器一无所知,但是帮助他们少走弯路还是可以的——如果这种状态下,这些人还研究不出成绩来,石越也无可奈何了——总之自己尽力了。 14 潘照临却没有石越那样的乐观,宴会结束后,他与石越独处时,便忍不住向石越泼冷水,他对石越没有和自己商议亦是有些不满,“公子,你有没有想过,如果兵器研究院在一年之内没有成绩,最多一年,便会成为别人攻击你的把柄。这个研究院是要花掉国库不少钱的,还要平白送出一堆官职,肯定有人盯着这里。” 但石越却是不以为意,“潜光兄所言虽是,但这是对国家大有好处的事情,我亦不能太计较个人的得失。” 潘照临不禁摇头,“智者先保身后为国,公子是大有为之人,有朝一日宣麻拜相,再做这些事也不迟。如今之计,也只有尽量在一年内做出成绩来,这样坏事就会变成好事,兵器研究院亦能成为公子的重要政绩。” 石越点了点头,却没有多说什么。他心里面对于即将成立的兵器研究院的信心,是潘照临所想像不到的。潘照临虽然聪明多智,但也不是什么事都懂。 瞧见石越的神色,潘照临知道自己是白操心了,但仍是忍不住又叹道:“公子倒是厉害,说实话,我是想不到公子竟然能说服王安石从国库拿钱出来支持兵器院的研究!” 第29章 学术与政治(7) 其实王安石对国库的开销并不小气,他的财政政策的特点就是开源而不节流,但是毕竟石越和王安石是隐隐的对手,特别是王雱对石越颇有戒心,能够说服兵器研究院的拨款,潘照临还是挺吃惊的。 说到这个,石越却是有些得意的笑了起来,“潜光兄可是高看我了,要从国库拿钱出来,虽然不是那么难,也不是那么容易的,如果王安石想为难我,两府三司讨论十几天,朝议又十几天,搞得沸沸扬扬,几个月后我也拿不到一文钱。这次的钱,却是皇上的内库里出的。” “啊?” 石越笑道:“皇上也和我一样,以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说研究经费可以由我自己想办法筹集,皇上说那太不成体统,结果他出了这笔钱。国库出的不过是研究院的俸禄。虽说靠内库的钱不是长久之计,迟早还是要另想办法……” 潘照临却是突然高兴起来,笑道:“看来皇上倒是对公子不错,否则的话这种事情断难如意。”他总算是放下这桩心事,又想起一件事情,又问道:“公子,第一期《白水潭学刊》付印了,你可读过了?” “哦,终于出来了么?”石越也是有些惊讶,这倒是一个惊喜,笑道:“这些天我差不多都是在兵器作坊——潜光兄是觉得有何不妥么?” “我放了一本在公子书房,公子得空可看一下,我略略觉得某些地方似乎有点不妥……” “当然要看,等下叫侍剑送到我卧室。” 潘照临告辞后,石越又处理了一些琐事,眼见已近深夜,方才准备就寝,到了卧室,便见侍剑已将一本崭新《白水潭学刊》放在了床头,他信手拿起,靠在床上翻看着这大宋的第一本学术期刊。这第一期的《白水潭学刊》,《明理卷》主要是对经义的解释与阐述,有很大部分的文章是桑充国等人所着,引经据典证明《三代之治》是怎么样符合圣人经义,如何用《论语正义》的思想来解释其他儒家经典,让他看得哑然失笑,除此之外主要谈论“性理”、“义利”、“王霸”[34]以及历史事件得失;而《格物卷》则多半是一些数学题,也有一些尝试对石越提出的数学理论进行讨论与证明的文章,另外则是一些物理试验与地理地形的分析……他一目十行的随手翻过,看着看着,眼皮开始打架,终于撑不过去,头一歪就睡着了,手中的杂志掉到了地上。一直在外面侍候的侍剑轻轻走进来,帮他把被子掖好,捡起地上的杂志,只见翻开的一页赫然印着几个大字:“圣世宜讲求先王之法,不当取疑文虚说以图治”,那是议论王莽改制的一篇文章。他也不以为意,随手把书收好,吹灭蜡烛,轻轻掩上门回房了。 15 第二天一早起来,忙碌的石越几乎把《白水潭学刊》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提举虞部胄案事并不是一个清闲的职位。三司使、盐铁使等官员因为石越是皇帝的宠臣,也是当今的名臣,因此干脆就把胄案之事交给石越处置,他们不想为了这些得罪石越;工部本来就是个空架子,自石越来了之后,虞部的事情他们根本就是不敢管。胄案和虞部的判官、长史们,也是事事都要请示石越,让石越几乎一刻不得闲暇。两个部门中,虞部管的事包括了几乎整个大宋的采矿业和许多的手工业;而胄案是三司盐铁司的下属机构,管理全国军器事宜。石越不想被人看了笑话,只好打点精神,好好办差,好在潘照临处置公务也颇为出色,帮他分担不少事情。 而筹建兵器研究院也在同时进行。因为研究院还没有盖好,石越就要求沈括将要进研究院的学生组成几批,轮流到冶铁坊和军器作坊观摩实习。格物院的教室本来就有多,又专门腾出一些房子,给他们讨论学习,然后来冶铁坊和军器作坊试验。让石越略感沮丧的是,才开始的时间里,学生懂的东西比工匠少得多。石越费了点心思,将关于平炉、鼓风、与中国龙骨水车不同的西式水车、车床以及他能了解的火药配方,甚至硝化甘油和火棉等等东西,写成了一本小册子,取名叫《新作篇》[35],他把这本小册子交给沈括,只待研究院稳定运作,便会分发给所有的人一起研究。此后,石越唯一能做的,就是定下赏格,以上任何发明,只要能过他的认可,发明一项,即赏钱三千贯,赐勋阶一级。 此时的石越,绝没有想到,熙宁四年的冬天,竟是一个多事的冬天。 胄案办公厅内的火炉很暖和,石越叫了几个同僚一起围着火炉取暖,一面说着朝廷里的趣谈秩事,有个叫沈归田的小吏很是健谈,摇头晃脑的把大宋朝的趣闻从太祖开国起一直讲到本朝为止,逗得石越等人捧腹大笑。 “老沈,说什么呢,这么开心?”一个叫赵规的小吏从外面走进来,笑着问道。突然发现石越也在,连忙叉手行礼。 石越挥手笑道:“今日不理那些虚文,老赵,过来坐,外面也太冷了些吧。” 沈归田也笑着问问:“老赵,你到三司六部逛了一圈,可听到什么新闻没?” “还真有新闻,国子监出事了。”赵规笑道。 石越听得一怔,国子监能出什么事? 那些小吏都是喜欢听热闹的,闻言赶紧把赵规拉了过来坐下,有人忙着问道:“老赵,说说,国子监出什么事了?不说前几天皇上还加了他们的钱吗?一年三千两呢。” 赵规把手伸到火炉上烤了烤,慢里斯条的说道:“我也是方才听说的,国子监出了一道题目策问王莽、后周变法的事情,苏颂的儿子苏嘉说了一堆不是,得了个优等。有个叫苏液的向曾布告密,说他们诽谤时政。护法曾布把国子监张琥臭骂了一顿,又告诉了王相公。” 石越脸色凝重起来,因问道:“王相公怎生处置的?” “拗相公还能怎生处置?国子监所有的学官全部罢免,李定、常秩连夜入国子监判监事,陆佃、黎宗孟、叶涛、曾肇、沈季长这些人当了国子监学官。”小吏们对公卿的敬意向来有限。 沈归田笑骂道:“以后王家开会,可以搬到国子监开了。” 有人不解的问道:“此话怎讲?”石越也是一怔。 沈归田笑道:“你看看这些人,陆佃是王相公的学生,沈季长是王相公的妹婿,叶涛是王相公的侄婿,曾肇是曾布的弟弟……” 众人听得哄堂大笑,眼见他还要说下去,石越连忙咳了一声,说道:“老沈,这些话不是咱们应当说的。” 沈归田满不在乎的一笑,道:“石秘校,俺知道你身处嫌疑之地,不过您也别怕,说拗相公疯话的人是我不是你,这里的同僚,都不是长舌之妇,要是肯拍马屁,我们也不至于在三司里面混了这么久,还是呆在胄案做小吏。不瞒您说,我也是个同进士出身的,并非是选人,中同进士那一年是八品,现在还是个八品,若是肯管管这嘴巴,不至于如此。” 石越被他抢白,不觉有些尴尬,想想自己也是好意,不过这世界上尽有软硬不吃的人,只好笑道:“既如此,我也不多说什么了,我去看看作坊的学生们。”说罢便起身走了出去。他可图不得快意,若传扬出去,说什么石越和胄案小吏一起讥刺宰相,却是个麻烦。 刚出得大门,便见凛烈的寒风中,一只乌鸦落在路旁一棵孤零零的树上,张开翅膀,在树枝上摇晃了一下,凄凉地叫了两声。他心头一紧,想起刚才赵规所说国子监发生的事情,长叹了一口气。王安石如此容不得异议,这件事怕只是一个借口,不过是想趁此机会控制国子监,让国子监的学员们都接受他变法的思想,为他的新法培养出一大堆官员来罢了。 石越上了马,一面走一面顺着这个思路想下去,忽然想起一事,脸色顿时惨白,扬起马鞭,狠狠的抽了一鞭,“驾!” 第30章 白水潭之狱(1) 小不忍则乱大谋。 ——《论语》 1 到了白水潭,石越也顾不得什么风度,快步闯进桑充国的办公室,黑着脸说道:“长卿,《白水潭学刊》出了几期了,拿来给我看看,快。” 桑充国见他神色,也不知出了什么事,连忙从书架上取出两本杂志,交到石越手里,一面问道:“怎么了?子明。” 石越摇摇头,一声不吭,找张椅子坐下,就开始读起杂志来。桑充国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看到石越时而神色轻松,时而稍稍皱眉,时而摇头长叹,时而微笑颔首…… 历史有时极度讽刺。 石越在白水潭看《学刊》的时候,王安石也在书房里拿了一本学刊在读。《白水潭学刊》仅出两期,便已是汴京读书人必读之刊物。 王安石读书极快,他一面读一面指着一篇文章对两个儿子王雱和王旁笑道:“看看这篇文章,写得甚好——《经世济用,学以致用》,世俗之见,多以为学经术的人是迂腐之人,却不知学经术正是为了有用于国家百姓。想不到白水潭有此人才!” 王旁笑道:“爹爹,白水潭的确是人才济济。诗社好多社友,都说准备去白水潭读书。东京读书人中有句口号,便叫‘不上白水潭,枉做读书人’。” 王雱不以为然的哼了一声,“弟弟,你怎的也有那些流俗之见,国子监亦不过如此,白水潭又能如何?” 王旁不知王雱心思,笑道:“大哥有所不知,国子监的学生,都是因为父辈在朝中为官,才有资格入读,而白水潭却是有教无类,父亲也常说,贤材多在野,国子监其实反比不上白水潭的。” 王雱还要说话,王安石摆了摆手,说道:“这件事你弟弟说得对。”说罢又继续读下去。忽然,王安石的目光停住了,半晌方皱眉道:“这篇文章怎的和孙觉一个调子?真是食古不化!” 王雱兄弟连忙凑上去看,只见标题赫然是《圣世宜讲求先王之法,不当取疑文虚说以图治》,整篇文章讥刺王莽新政,妄改六经,分明便是借古人讽刺王安石变法。王雱冷笑道:“这个题目,都是孙觉奏章里的原话。管得了国子监,管不了白水潭吗?这些家伙也真是死性不改!” 王旁望了王雱一眼,有点不满的说道:“这是第一期,还在国子监之前,说不上屡教不改吧? 王雱白了他一眼,斥道:“你知道什么?那说不定是苏嘉受了这篇文章的影响呢。” 王安石瞪了他们兄弟一眼,继续翻阅,见到那些数学物理论文,脸色稍霁。他一向希望多一点“秀才”,少一点书呆子。这些杂学,王安石也是看重的。看完之后,他拿起第二期《学刊》读起来。不料才看得几篇,王安石便忍不住勃然大怒,把书一把摔到地上,拍案高呼:“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王雱捡起地上的《白水潭学刊》,一篇文章的题目跳入眼帘——《免役保甲二法不合经义刍议》,标题用老大的隶书印出,分外刺眼;他一目十行的翻过,后面的一篇竟是《变法为名,聚敛为实——王莽改制与本朝变法之比较》;再翻一篇,却是《王者以民为本——古今变法小议》;再翻下去,《老子,家人之言》,这是讥刺《老子》的,天下人人皆知王安石父子推崇老子……整部《明理卷》,居然有接近三分之一的文章在借着历史与经义批评新法与王安石! 2 石越的手一直在发抖,一个个触目惊心的题目,让他心里似砸翻了五味瓶,不知道是什么滋味。拼命抑制住心中的怒气与怨怪,石越颤声说道:“长卿,把这些文章的作者全都叫来;是谁允许发表的,也给我请过来。” 桑充国不知出了什么事,他从未见过石越如此神态,连忙吩咐几个学生去叫人,然后把闲杂人等全部请了出去。这才问道:“子明,怎么了?” 石越静静注视桑充国,想要责怪他,又不忍心出口;可是眼见两三年的心血,可能就因为这些文章而毁掉,石越心里竟有一种绞痛。他努力克制住情绪,轻声问道:“这些文章究竟是怎么发出去的?” 桑充国拿起《学刊》看了一眼,微笑道:“有几篇是孙觉和程颐要求发的,按学院的章程,有他们两个同意,按例就可以刊发。本来邵先生和程颢都是反对的,不过他们说的道理我们也无法反驳,我们白水潭学院门口的对联,就是‘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这句话也是我们的校训,明理院的精神又是‘文以载道,学以致用’,我见他们说得有理,也没有反对。” 石越想起这个“两人同意即可发表”的规矩是自己亲手定下的,所有校训院训,也是自己亲手所定,一时间再也说不出话来——言论自由,终要付出代价! 没多久,孙觉、程颐以及邵雍、程颢还有十余个发表文章的学生便被请来了。石越尽量平静的把国子监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这些人都是人中之杰,闻弦歌而知雅意,孙觉望了一眼石越手中的《学刊》,笑道:“子明不必担心,我一把老骨头,没什么好怕的,王介甫要清理白水潭,还要顾忌天下的公论和皇上呢。白水潭可是皇上亲笔题写校名的。”皇家的认可,在当时人的心中,始终是一种巨大的荣耀。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邵雍默默想了一会,问道:“子明、长卿,王介甫准备清洗白水潭了吗?” 有几个学生一听这话,立时激动的说道:“他凭什么?防民之口,甚于防川,他敢清洗学院,我们就去登闻鼓院击鼓上书。” 程颐脸色从容,真正的理学家都看重气节名誉,赴死也不过等闲之事,更何况其他。程颢却忍不住担心,他一度曾经是王安石亲近的属下,对王安石的性格颇为了解,所以当时他就非常反对发表这些文章。 石越瞪了这些学生一眼,厉声说道:“你们不知道诋毁朝政是有罪的吗?还在这里胡说八道。” 一个学生冷笑道:“石山长,一人做事一人当,你放心,我们不会连累学院的。” 石越见他如此不识大体,气得真想打他一顿,桑充国连忙喝道:“李治平,你太放肆了!” 石越知道自己这时候一定要冷静,他深深呼吸一下,平稳住心情,方平静的说道:“既然都是白水潭学院的人,就当祸福与共,说不上什么连累不连累。况且因言获罪,也算是一种荣耀。只是我料定王相公必然会看到这些文章——就算他不看,开封府看《白水潭学刊》的人数以千计,自有小人告诉他。”说到这里,他停了一下,环视众人一眼,方继续说道:“因此,逃是逃不过的,只有早做打算。我今晚就回去写奏章,向皇上解释这件事情。莘老和正叔先生,你们名气太大,此时又不是官身,谅王介甫也不能拿你们如何。需要顾虑的是这十来个学生,我们当为国家朝廷保护这些年青人。” 程颢点头赞许,这中间就有他不少学生,他也断难坐视不管,“子明说得不错,我们这些人没什么好怕的,这些学生却很危险。” 李治平面有愧色,低声说道:“山长,学生惭愧,无地自容。不过一人做事一人当,我们不愿意因此连累师长。”那些学生也一齐哄然称是。 石越摆摆手,“不必多言,逞血气之勇,没什么好处。长卿,你去把这些学生的档案销毁。我估计对这些学生的处分,有功名的会革去功名,不许再参加考试;没有功名的杖刑、甚至于刺配都有可能。以后如果再想挣个前途,可就难了。这里没有外人,我就直说吧,各位可以回家隐姓埋名,等风头过了,或者天下大赦之后,再出来为国效力;如果不愿意回家,我给你们安排地方,总之我不能看着我的学生把前途给毁了。” 桑充国一生未经波浪,听见事情居然如此严重,实在感到不可思议。因说道:“不过是几篇文章而已,至于如此吗?”有宋一代,优容士大夫,平常骂骂宰相,实在不是什么大罪。 程颢苦笑道:“长卿,子明所虑甚是,就照子明的吩咐去做吧。王介甫对国子监的处置,刚才你也听说了,所有老师全部换掉,写文章的苏嘉也被赶出国子监。我们白水潭学院,在地位上是比不上国子监的。” 石越又说道:“不必搞得人心惶惶,大家心里有数,都不要声张。今晚大家都来我家里一趟。” 说完,他便告辞离去,回府和潘照临商议怎么安置这些学生,怎么样写奏章。 3 王雱看着这些文章,冷冷的说道:“这是石越主使的。” 王安石也冷笑道:“若无石越给他们撑腰,他们断没有这个胆子。这个石越,仗着皇上的宠信,就敢这样公开诽议朝政,阻碍新法,此时只怕全开封城的读书人都知道白水潭对新法的诋毁了。” “依孩儿之计,干脆查封白水潭,凡是写文章的作者,全部交开封府治罪,再将《白水潭学刊》列为禁书,集中销毁。”王雱咬牙道。 “万万不可!爹爹!哥哥!此事万万不可。查封白水潭学院,会导致天下士子群起而攻之的。《白水潭学刊》虽然只出两期,但很多读书人对它评价甚高,如果列为禁书,只怕失去天下士大夫之心呀。”王旁没有他哥哥那种骄傲与不能容人的性格,虽然很崇敬父亲与哥哥,但是经常与读书人交往的他,对白水潭的印象却是很好的。 王安石也知道如果查封白水潭学院,石越肯定会和自己誓不两立,以石越在士林的声誉和他在皇帝面前所受的宠信,自己除非一举扳倒石越,否则以后新法的推行,必然会更加困难。因说道:“先不管这些,我要先弹劾石越,雱儿,你去找几个御史,问问他们为什么坐视石越指使白水潭妖言惑众而不管。” 王雱急道:“爹爹,若不同时严惩白水潭那些书呆子,就难以立威信呀,无威信则法令不行,法令不行新法如何能成功?” 王安石听了这话,又迟疑起来,半晌,方说道:“递札子给开封府,把《白水潭学刊》的编者与作者抓起来按律审问,这一期的《白水潭学刊》,禁止坊间发行。” 王雱得意的看了王旁一眼,领命而去。他刚刚走到后院,突然听到有人唤道:“哥哥,且慢行。”他循声望去,只见在假山之畔,站着一人,却是自己最小的妹妹王昉,因笑道:“妹子,有什么事吗?” “刚才哥哥和爹爹在书房说的话,我恰巧全部听到了。”王昉忧形于色。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哦?”王雱素知自己这个妹妹颇有政治才华,诸子百家无所不览,连父亲也常常叹惜她是个女儿身,否则可以和自己相提并论,便停下来听她分说。 王昉低头沉吟,似在迟疑,半晌,终于鼓足勇气说道:“哥哥,我觉得如此行事有些不妥。” “有何不妥?” “哥哥不怕人家说这是党锢之祸吗?读书人因言获罪,靠抓靠杀是镇压不了的,他们反而会把这当成一种荣誉。哥哥熟读史书,岂不知东汉党锢之祸?”王昉说完之后,脸色紧张得发白。 王雱脸色一变,哼道:“谁敢乱说话!妹子,男人的事情你不懂,不要管了。” 王昉急道:“哥哥,我是担心咱们家因此得罪天下的读书人呀。” 王雱不以为然的笑道:“哪有变法的人不招人厌的,贵在坚持己见罢了。你放心,我们得罪的,不会是天下的读书人,只会是天下的书呆子。”说罢拔腿就走,留下王昉一个人在那里跺脚叹惜。 4 第二日,王安石写了奏章上朝,他怒气冲冲的把奏章交到皇帝手里,赵顼沉着脸看完后递给冯京。冯京接过奏章看完又递给王珪,资政殿内静得听不见一点声音。 赵顼阴沉着脸,踱了几步,走到御案边上,亲自拿了几本奏章递给他的宰相们,说道:“这是御史弹劾石越的表章。”又抓起两本杂志扬了扬,道:“这便是《白水潭学刊》——想必几位丞相都看过了。”赵顼冷着脸放下,又拿起一本奏章,道:“这是石越谢罪和自辩的折子。” 王安石吃了一惊,他想不到石越自辩的折子这么快就递到了皇帝手中,看来石越的确不可小视。 冯京不动声色的把这些东西都慢慢看完,心里直呼痛快,脸上却异常严肃,“陛下,从石越自辩的折子来看,这段时间他一直奉圣命主持虞部和三司胄案的事情,这两处事务繁琐,众所周知,对白水潭一时失察,失于管束,也是情有可原。他又说本朝太祖太宗皇帝以来,未尝以言罪人,这是千古未有之德政。学生们年轻气盛,年少无知,偶有出格,也是少年人应有的锋芒,学生们绝非恶意,不过是出于善意而用了错误的方法,希望陛下允许他对这些学生加训诫,以治病救人之心相待,而不要因为他们一时的错误加罪——臣以为这一点颇有仁者之心,合乎圣人之意。石越又说,若朝廷不能原谅,他身为白水潭的山长,愿意承担所有的罪名——这一点臣虽然佩服他的担当,但是却不同意他的做法,朝廷也不应当把别人的罪责加在他身上。”冯京刻意不提王安石的指控,只从石越的奏章中为他开脱,维护之意十分明显。 赵顼不置可否的“嗯”了一声,看了王珪一眼,道:“王卿,你以为呢?” 王珪听冯京明显偏袒石越,而王安石的奏章中却有彻底扳倒石越的意思,想了想,便说道:“陛下是圣明之主,自有裁决,臣本不敢置喙。蒙圣上询问,臣以为王相公说白水潭学院士子诽议时政,的确有罪;而冯参政说石越断不知道此事,亦有其道理;臣想石越是少年老成之人,不会做此轻狂之举。” 王安石知他是明哲保身,两不得罪,哼了一声,冷笑道:“这些人在书中诽议朝政,断不能训诫了事,否则以后朝廷有何威信可言?既然石越不知道这件事,那么不妨让他和韩维、曾布一起主审此案,看看他是否公道就可以知道了。” 冯京面无表情的说道:“相公此言差矣,石越身处嫌疑之地,按例自当回避,岂可以把国法当儿戏,况且置人于不忠不义之地,也非圣主所为。” 王安石厉声道:“冯参政现在知道不能把国法当儿戏,刚才怎么又同意石越训诫之说呢?” 第31章 白水潭之狱(2) 冯京一向辩不过王安石,索性自动认输,向皇帝叩首道:“臣盼陛下以圣王之道待臣下,不要以权术待臣下,以免让天下士子寒心。” 赵顼点点头,说道:“卿放心,此事不关石越的事,朕是知道的。这件案子,由开封府韩维、知谏院邓绾、以及中书检正官曾布一同审理。” 冯京听到邓绾的名字,心里暗暗叫苦,他知道邓绾现在是王安石在台谏系统的重要臂助。那弹劾石越的奏折,便是他引荐的监察御史里行蔡确等人的杰作,由他担任审判官,岂有好事?不过,冯京忽然想到曾布与石越似乎私交不错,再加上还有韩维在其中,便也不再反对。他在心里暗呼庆幸,幸好石越前几个月力劝皇帝把韩维留在了开封府…… 5 韩维坐在厅堂里慢慢的喝着茶,掩饰着心中的焦虑。中书的命令接二连三,要开封府去白水潭抓人,他把这些事给压了下来,心腹的家丁早就到石府去报讯了,石越希望他拖一时算一时。然而终于拖不多久——听到门外急促的脚步声,他就知道中书省又有人来了。 但韩维没有料到来的人竟然会是当今除了王安石和石越之外,在天子面前最红的两个人:邓绾和曾布。但二人也是神情迥异——邓绾满脸得意,志得意满;曾布却是犹犹豫豫,心不在焉。韩维脸上不易觉察的露出一丝冷笑。韩家是名门望族——曾布倒罢了,他哥哥曾巩颇有名望,而邓绾却是个十足的暴发户、无耻的小人——韩维自是很看不起邓绾。但表面上,他却显得非常的热情:“子宣、文约,来我这小小开封府,不知有何贵干?” 邓绾嘻笑道:“持国兄,我二人奉圣旨,来协助你一起办理白水潭的案子。” 曾布却只拱了拱手,苦笑一声。 韩维心中雪亮,他知道二人虽然都是新党骨干,但邓绾急于讨好王安石,而曾布却是与石越私交甚笃,两面难做人。他一面在心中暗暗计议,脸上却是堆满笑容,道:“幸甚,幸甚,能得二位相助,在下必能轻松不少。” 邓绾抱抱拳,笑道:“持国兄客气了,这是皇上关心的案子,做臣子敢不尽心尽力?却不知人犯可曾提到?” 韩维见他如此急不可待,心里暗骂,脸上却笑道:“文约也太着急了,先喝盏茶再谈公事不迟。” 邓绾却不上他的当,他早就听说韩维与石越有些交情,此时一听,便猜到传闻多半不假,便半开玩笑半认真的说道:“这等事却是耽搁不得,若是走了人犯,我等却是没法向皇上交差。” 韩维做出不以为然的模样,笑道:“文约也太小心了,不过几个酸秀才,能跑到哪里去?” 曾布这时也听出了韩维的心思,意味深长的望了韩维一眼,也笑道:“文约,持国兄说得有理,几个秀才而已,咱们先喝杯茶,商量一下章程……” 曾布竟然也站在韩维一边,邓绾颇觉有些意外。但他虽然行事有些无耻,却怎么说也是省元出身,脑子是极聪明的,马上就猜到曾布多半也与石越有些交情,故此才存心袒护。不过他不但不气恼,反而更加高兴。虽然他与曾布都是新党,但新党之间,也是存在竞争的,尤其是吕惠卿丁忧后,王安石便重用曾布,但在新党内部,曾布却没那么能服众。这件案子,他早揣测过王安石的心思,既然曾布不识好歹,那他若能一力将这个案子办漂亮了,他在王安石心中的份量定能更重几分,甚至有可能得到皇帝的赏识!他现在是台谏官,而前任御史中丞杨绘得罪王安石被罢,职位出缺,到时候,御史中丞的位置也不是不可以想像的。若真能拜中丞,那他在新党中的地位,便足可以压过曾布一头了,将来拜相也不是不可以想像了…… 不过,邓绾也不想过于得罪韩维,毕竟对方是潜邸随龙之臣,韩家势力又根深蒂固,非比寻常,虽说他并不畏惧,可这样的人,能不得罪还是不得罪为妙。他眼珠转了一转,想出一个主意,笑道:“二位说得也是,只不过我天生是忙碌跑腿的命,不如子宣和持国兄先商量章程,苦差事便交给我去做,由我点了兵丁,先去抓回人犯,也不必劳动二位……” 韩维和曾布四目相交,都是有些不理解邓绾为何如此热衷,莫非是记恨当日石越曾替刘庠说过话么?但如此这般,却显得有些做人不留后路——不说白水潭集天下人望,单单石越,又岂是好惹的吗?但邓绾既然将话说到这个份上,二人也只能无可奈何的跟着他一起点了人马往白水潭开去——再怎么说,也是不可能让他一个人去抓人的,否则这事将来可有些说不清。 邓绾骑在一匹高头大马上,一路上不时和韩维、曾布点评白水潭周边的风光,和韩维、曾布不同,他还是第一次来白水潭,这里的水泥碎石路、红砖瓦房,都是他平生第一次见着,不免有不少的惊叹。但韩维对他颇有不满,便故意不去理他,只和曾布说话,却把他晾在一边。好在邓绾此人,脸皮颇厚,对此毫不在意,厚颜无耻的没话找话,和韩维套着近乎。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不多久,便到了山门之前。邓绾骑在马上,目光扫过石坊上的对联,冷笑一声,颐指气使的说道:“口气倒是不小!不过,什么事事关心,却有些不通。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亏石越还是治《论语》的,却如此不识大体!” 韩维听他大言,不由得冷言相讥:“失敬,失敬。却不知原来文约也精通《论语》。” 邓绾矜持道:“精通不敢,但圣人微言大义,在下还是略知一二的。” 韩维见他如此,更是不客气,嘿嘿哂道:“子曰:其言之不怍,则为之也难。不知何解?文约想必有以教我。” 这话却有些难听了,韩维这是引《论语》里的话骂邓绾大言不惭。邓绾脸皮再厚,也有些受不住,他心中大恨,却不敢在此刻与韩维翻脸,只是在心中咒誓:“只要我邓某人有一日能做到御史中丞,纠绳百官,必与你韩持国算今日之账。”面上却强自忍耐,竟假装没有听见,嘻笑自若,顾左右而言它。 曾布在一旁听韩维奚落邓绾,心里也委实痛快。但他和邓绾始终都新党一派的人,不好表露得太明显。便忍住笑驱马上前,说道:“这是皇上亲笔手书的院名,我们骑着马进去不太恭敬,不如下了马吧。”这也是隐晦的提醒邓绾,白水潭学院是有来头的。 韩维和邓绾连忙答应,下了马来,九转十三弯的往白水潭学院走去。这么一帮人大摇大摆往白水潭走来,桑充国自是早已知道,早早带了一些师生到明理院前相迎。见众人走近,桑充国连忙驱前一步,抱拳道:“韩大尹、曾殿讲[36]远来,在下未能远迎,伏乞恕罪。”他不认识邓绾,便没有打招呼。 韩维勉强笑道:“桑公子,本官奉皇命公干,请《白水潭学刊》李治平等十三名作者及编者随本官去一趟开封府。这位是知谏院邓大谏[37],和曾检正一起协助本官办理此案。” 桑充国听说过邓绾的名声,心中鄙夷,看了一眼邓绾,略有些轻慢的拱了拱手,敷衍道:“原来邓大谏,学生有礼了。” 邓绾见他如此,脸色微微一沉,心里暗恨:“区区一介布衣,竟敢如此轻慢本官,本官必让你知道我的厉害,休以为石越我便不敢得罪。”嘴上冷冷的“哼”了一声,说道:“桑公子,不必多礼,把这一众人等都给某请出来吧。若让衙役进去抓人,弄得鸡飞狗跳,于石秘校脸上须不好看。” 桑充国干笑一声:“邓大谏吩咐,敢不照办。”接过韩维手中的名单,喊道:“段子介,来,去把这些同学给找来。”段子介应声而至,却听邓绾打着官腔说道:“慢——让几个衙役跟着这人一起去,免得你一人忙不过来。” 桑充国心里暗骂,口里却答应道:“邓大谏所虑甚是。外边风大,诸公何不先入室喝杯茶?”说完便去看韩维、曾布。 但不待二人开口,邓绾便已冷言拒绝:“罢了,我们还是在这里等着吧。”韩维、曾布亦是无奈,只好随他一道等待。 等了约摸一盏茶的功夫,段子介就带着几个衙役一脸纳闷的回来了,隔老远就说道:“桑教授,这些学生,不知为何,竟一个都不曾在学校。” “什么?竟有此事?他们跑哪去了?”桑充国装作大吃一惊。 “听说,前天晚上他们就收拾行装,说要回家探亲,昨日就突然都不见了。”段子介与桑充国一唱一和,他演起戏来竟是挺有天赋的。 韩维和曾布闻言,都是悄悄松了一口气,心情放松不少。邓绾却是脸色一变,他早有所料,事情不会如此顺利,当即冷笑道:“跑了和尚跑不了庙。既然如此,桑公子,本官可要得罪了,来人啊,给我搜校。” 一干衙役连忙哄然答应,却听韩维厉声喝道:“慢!” 邓绾斜过脸来,干笑问道:“持国兄,还有什么吩咐么?” 韩维却不理他,冷笑着对那些衙役说道:“白水潭是皇上亲口嘉许的学校,聚集的是大宋的读书种子,多少人都是有功名在身的,哪个家伙要是瞎了狗眼,敢鲁莽从事,把学院搞得一塌糊涂,本府定然饶不了他。” 那些衙役顿时全都怔住了。在衙门当差,头一样本事就是要会察颜观色,韩维话中的意思,他们自然是听得明白,立时又一齐答应了,方去搜校——却也不过是草草了事,人人生怕被自己搜到了,将来韩大尹给自己穿小鞋。便是如此,也终于把全校的师生都给惊动了,数千学生开始交头接耳互相询问起来…… 邓绾听到韩维的话,便知今日断然抓不到那些学生了,他耐心等待衙役回报,果然一无所获。但他却也不肯善罢干休,只是紧盯着桑充国,寒声说道:“桑公子,既然找不到学生,就辛苦你把学生的档案交给我吧。” 桑充国摇摇头,苦笑道:“邓大谏有所不知,这些学生多是半途插班上学的,学院当时事务太忙,根本没有时间给他们编档案。” 邓绾顿时大怒,喝道:“分明是狡辩,桑充国,你要知道袒护犯人,与犯者同罪!” 桑充国冷笑道:“邓大谏言重了,无凭无据,还望大谏不要血口喷人,学生却是担待不起。”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邓绾见桑充国竟然敢出言顶撞,真是怒从心边起,恶向胆边生,当下厉声喝道:“来呀,既然学生跑了,把列在名单的编者给抓回去,还有这个桑充国,他是主编,便是主谋,断然脱不了干系,给我抓起来!” 韩维与曾布都料不到邓绾竟然如此蛮干,完全不怕和石越破脸——须知这样做,是往死里得罪了石越。二人心思转动,竟是一齐默不作声,只冷眼看着邓绾行事。 桑充国却也十分硬气,冷笑一声,淡淡的说道:“要抓要绑,悉听尊便。”竟是看都不看邓绾一眼。 但段子介与一干学生却如何肯答应?段子介见邓绾居然敢抓桑充国,刷的拔刀出鞘,厉声喝道:“鼠辈尔敢!”其他围观的学生虽不知道原因,但眼见数句不合,邓绾就要抓桑充国,尽皆动了义愤,起了敌忾之心,纷纷咒骂,有人就上来要和邓绾讲理。 邓绾知道今日之事,一不做,二不休,若不把案子办成铁案,顺势扳倒了石越,将来定然后患无穷;但他也没什么好怕的,石越再得宠,也不是宰相,他只要办好了这桩案子,王安石自然会保自己升官,石越什么的也不在话下。主意打定,咬咬牙,狞笑道:“果真是目无王法,居然敢持刀拒捕,来呀,一起拿下,若敢抵抗,就地格杀。” 韩维和曾布不曾想到居然有学生敢持刀拒捕,二人生怕事情闹得不可收拾,自己也不好交待,连忙喝道:“快把刀放下,本官自会主持公道。” 桑充国也被段子介吓了一跳,敢忙瞪眼喝道:“段子介,把刀放下。” 段子介虽知自己是一时冲动,但心里郁气不散,真恨不得一刀砍了邓绾的脑袋!但桑充国的话,他也不敢不听,恨恨的把刀摔到地上,却依然怒目瞪着邓绾。那些衙役见他把刀放下,便一起冲了过去,把桑充国和段子介绑了起来。 邓绾脸色越发狰狞,又说道:“明理卷的编者还有不少,都给抓起来,一个也别放过。” 程颐等人听到风声过来,正好听到邓绾这句话,程颐快步走到邓绾面前,冷笑道:“那些文章都是我编审,不关旁人之事。程某在此,足下不必费心去找。”程颐当时不过一介布衣,邓绾自是不认得他,见他送上门来,狞笑一声,道:“好,识时务就好。绑了!” 孙觉见邓绾如此猖狂,气得浑身发抖,也走上前来,冷笑道:“邓文约好大的官威!这件事孙某人也有份,劳动大谏一并绑起来。” 孙觉是当时治《春秋》第一大家,多年在朝为官,门生弟子,遍布朝野,非同小可,邓绾再孤陋寡闻也听说过他的大名,但此时势成骑虎,也顾不得太多,只拱拱手,道:“莘老,得罪了!给孙公一匹马,也请回开封府。” 程颢、邵雍等人正要出来一起赴难,二人忽觉有人在拉自己袖子,回头一看,却是潘照临。潘照临低声说道:“石公子在胄案听到消息,马上就过来。我先来通知几位先生,千万不要冲动,有石公子在,桑公子他们不会有事的。白水潭现在正要几位先生主持大局,如果全去了,群龙无首,后果不堪。”二人都是深识大体的人,心中顿时一凛,便悄悄收回伸出的脚来,静观其变。 韩维和曾布见邓绾竟然连孙觉也敢抓,真是丧心病狂了一般。再看白水潭的学生,已是越聚越多,群情激愤,再这样下去,眼见就要激起大变,连忙驱前几步,哼了一声,道:“邓大谏,抓够了吧?抓够了咱们可以打道回府了。”语气已经很不客气。 韩维毕竟是主审官,邓绾也不好驳他的面子,心有不甘的说道:“那便依韩大尹。跑掉的十三名书生,终究要落到桑充国头上找出来的。先回府!” 然而要走却没有那么容易了。 第32章 白水潭之狱(3) 桑充国一向替石越主持校务,同时兼任明理、格物两院的教授,讲授“石学”,他年纪与学生相当,学问上也不过是石越的喉舌,但是为人豪爽重义,处事公正,体贴人心,不仅深得学生爱戴,连众教授也喜欢他,在白水潭的威望断不在石越之下;程颐、孙觉是有名的学问宗师,更得学生敬重,兼之门生众多,这时三人被邓绾抓走,在白水潭学院是捅了马蜂窝!数千名学生互相传递消息,蜂拥而至——素有打架传统的明理院学生,还拿了简便的武器如炊饼、弹弓之类——将明理院到校门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连白水潭的乡民,也闻讯赶来,乡民朴实,桑充国平日对他们非常和气,他们生活的改善,也是因为石越和桑充国,老百姓最是知恩图报,这时候桑充国被人“冤枉”——在他们看来,这是肯定的——哪有不来帮忙的道理? 数千人大声叫喊、质问:“为什么要抓桑教授?”“放了桑公子!”“不许冤枉好人……”“凭什么抓孙教授和程教授?”还有人则大声怒骂:“邓文约你个卑鄙无耻的小人,快点放了桑公子。”一时间喧嚣震天。 邓绾几曾见过这样的阵势?心中已是先慌了,又气又怕,色厉内荏的大喊:“反了,反了。还有没有王法了?”连韩维和曾布也没想到会有这种情景,但说要就此放了桑充国等人,官府的脸面却又下不来——除非邓绾要放,否则二人绝不会开这个口,要不然,回去被邓绾参上一本,二人都要吃不了兜着走。韩维心里暗骂:“你邓文约惹出来的事你自己收场,我就等着回家写弹章弹劾你了。”曾布也是一脸木然,心道:“反正矛头又不是对着我,你邓文约刚才多威风?现在且看你继续威风!” 但邓绾能被王安石赏识,亦非无能之辈。他知道韩维和曾布都在等着看自己笑话,便驱马走到桑充国面前,厉声道:“桑充国,你是想指使这些学生谋反么?” 桑充国冷冷的看了邓绾一眼,突然笑道:“本来只听说邓大谏喜欢当好官,无耻少廉,没想到血口喷人也是一把好手。” 邓绾悖然作色,心中恨极,但此时却不愿意把矛盾激化到无法挽回的地步,也只有强忍怒火,道:“桑充国,白水潭学生聚众袭击朝廷命官,不是想造反是想做什么?你现在将他们给弹压住便罢,否则休怪本官无情!到时候你们桑家满门,都难逃一死。” 他说的也不全是恐吓之语,如果双方发生流血冲突,那么白水潭学生造反的罪名是无论如何也逃不掉的,只不过他邓绾处置失当,激起民变,就算不死,也跑不了罢官流放的命运。当然,如果事情真到了最坏的状况,估计他也等不到罢官流放的那一天,十之八九就会当场命丧白水潭,他邓绾大好前程,自是不愿意在这里挂了账。 桑充国也不愿意因为自己,把这些大宋的未来菁英推向万劫不复的地步。当下冷笑道:“邓大谏,你让我这个样子去说服学生,只怕适得其反。” 邓绾把手一挥,道:“给他松绑!” 几个衙役上来给桑充国松了绑,桑充国轻蔑的看了邓绾一眼,走到学生面前,高声说道:“当今圣天子在上,几个奸小陷害不了我们。大家全部回去!照常上课。这样围成一堆,成何体统?” 但是学生们却都不愿意动,有一个学生吼道:“不放桑教授,我们不回去!” 桑充国循声望去,怒声喝道:“袁景文,你好大的胆子,你想造反不成?白水潭还有没有校规了?连师长的话也敢不听?大家全部给我回去,你们想要天下人说白水潭是一群无法无天的乌合之众吗?” 那个叫袁景文的学生立即噤声,众人见桑充国发怒,也没有人敢再出声,但也没有人肯挪动一下脚步。桑充国知道这些学生大都是十七八岁到二十多岁的年纪,正是热血重义之时,一时难以劝散,便转身对邓绾说道:“邓大谏,我们走吧,你押着我走在前面,没有人敢阻拦的。” 邓绾冷笑道:“但愿如此,走!” 当下邓绾押着桑充国缓缓离开白水潭。桑充国所到之处,那些学生果然也不敢阻挡,勉强让开一条路来,但是队伍后面,却有数千人紧紧跟着不放。韩维感慨的和曾布对望一眼,想到自己莫名其妙在这里扮演了不光彩的角色,心里更是恨上了邓绾。待队伍走到白水潭山门的时候,几个感情脆弱一点的学生忍不住痛声大哭,悲愤的情绪突然爆发,许多人顿时一齐纵声大哭,一面指着邓绾破口大骂。 程颐听得这些哭声,心里很不耐烦,忍不住厉声喝道:“哭什么哭,七尺男儿,怎能象个女人似的。” 桑充国心中抑愤难当,停下脚步,向学生们高声说道:“男儿可流血,不可流泪。当年东汉太学生为奸人所害,或杀或逐,你们听说谁哭过吗?范滂之事,是荣非辱,大家不可丢我们白水潭学院的脸。” 有几个学生听到程颐和桑充国的训斥,便止住了泪,哽咽着高声说道:“诸位,两位先生说得对,大家都不要哭。难道大宋会没有王法吗?有什么好哭的?”众人这才慢慢止住哭声。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桑充国走出一步,对程颢说道:“程先生,子明和存中都不在,白水潭就请先生主持。”顿了一顿,又提高声音说道:“今日凡我白水潭学生敢踏出山门一步,就请程先生将其开除,以后永远也不得进白水潭学院之山门。” 程颢挤出一丝笑答,高声说道:“长卿放心便是!你此去开封府,可比东汉范滂。从今日起长卿名动天下,可惜我竟没有资格去坐开封府的大牢。” 6 邓绾等人押着桑充国等人回到开封府之时,远远便看见开封府府衙之外,一骑紫衣白马在那里徘徊,马蹄微扬,不时发出不耐烦的叫声。韩维与曾布远远望见身影,便知道是石越到了,顿时满脸尴尬,邓绾脸色也立时铁青。 石越见众人走近,看见被绑的四人,见桑充国与段子介也被绑了,微微一怔,脸色一沉,举起手来,厉声说道:“韩大尹、曾检正、邓大谏,久违了。” 韩维与曾布见他如此称呼,更加尴尬;邓绾却微微抬手,干笑道:“石秘校,久违了。” 石越阴沉着脸,狠狠的盯着邓绾,脸色有些狰狞,他怒极反笑,道:“邓大谏,好手段!” 邓绾微微一惊,却假意不解,笑道:“石秘校的话,在下却是听不懂。” 石越冷笑一声,道:“不知道我兄弟桑充国犯了什么罪?我这个学生段子介又犯了哪一条?程先生和孙先生又干碍了什么王法?大谏要把他们抓到开封府来?” “兄弟?”邓绾奇道:“我听说石秘校身世离奇,怎生又有一个兄弟?”语带讥讽。 “这等情谊,你原也不懂。”石越重重哼了一声。 邓绾满脸委屈,辞色却不肯相让半分:“石秘校,本官也是奉旨办事。白水潭学院跑了十三名要犯,下官怀疑桑充国便是主谋。段子介持兵器拒捕,辱骂朝廷命官,也不是轻罪。石秘校体谅则个。” 石越本不知道白水潭发生了什么,他阴着脸看了邓绾半晌,忽然哈哈大笑。 邓绾正有些莫名其妙,还以为石越疯症了,却听石越说道:“邓大谏,你一定搞错了!这白水潭的山长是我石某人,不是他桑充国。要抓主谋,我石某人便在此处,怎么不来抓我?” “石秘校说笑了,皇上亲口说此事不关石秘校的事,本官纵有一千个胆子,也绝不敢怀疑皇上的话。但这桑充国却是《白水潭学刊》的主编,平日也是桑充国替石秘校主持校务,他是逃不了主谋之罪的。” 石越倒不料邓绾有好口才,他知道再纠缠下去于事无补,便冷冷说道:“邓大谏,看来下官和你平日是少了亲近。下官祝你官运亨通,早至公侯。你我同殿为臣,定有再会之日。告辞了!”这番话说得怨毒甚深,竟让人平白打了个寒战。 韩维和曾布见石越说完之后,拍马便走,再无多一句话,心中都知道邓绾这次是把石越往死里给得罪了,二人不知为何,竟不约而同怜悯的看了邓绾一眼。 7 离开开封府后,石越心事重重的赶回白水潭。满腔的雄心壮志,一瞬间已消逝得无影无踪。一路之上,石越竟然有了一种惶惑,自己轻薄的想要改变历史的进程,许多人的命运也的确因为自己的决定而改变,但是,这种改变是好是坏,难道真的是自己能判断出来的吗?那些跟随自己的人,因此又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石越突然发现,自己肩膀上要承载的东西太多,却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承载得起! 刚到学院门口,几个白水潭的乡民一看到他,便围了上来,跪倒在地,恳求道:“石秘校,桑公子可是个好人,你一定要救他呀。” “我会的。你们放心吧。”石越无力的承诺着。一面却是逃也似的离开他们,进了白水潭学院。学院里的道路、草坪上静悄悄的,竟是一个人都没有。石越只觉得头一晕,几乎要跌下马来,心中无论如何也不敢去想那个答案:“不会是树倒猢狲散了吧?” 勉强挺直了身子,驱马到了明理院前面,平素熙熙攘攘的明理院,此时竟只是孤零零站了潘照临一个人。“完了!”石越在心里叹息了一声,闭上了眼睛。 “公子,学生们都聚集在讲演堂……”潘照临轻声说道。 石越霍地睁开眼睛,仿佛一个走到悬崖边上的人,突然看到了无限希望。“还没有完!还没有完!”石越的精神在一瞬间振作起来,朗声说道:“走,我们去看看。” 潘照临见石越处乱不惊,心中亦是一宽,自觉所托得人。他一面向石越说明事情经过,一边陪着他走向讲演堂。 讲演堂本是一座规模宏大的建筑,二人到时,这里已经聚集了白水潭的全部学生。让石越欣慰的是,在这最艰难的时候,几乎所有的教授都没有离开白水潭,连沈括也闻讯赶来,与程颢、邵雍等人一起,约束着情绪激动的学生。“我不会辜负你们的!这里是承载思想的源头,无论如何,我一定会保护白水潭不受伤害!”石越轻较双唇,暗暗发誓。 这时学生们都已经大概知道了事情的原委。一个青衫青年站在讲演台上,挥着拳头高声说道:“诸位,诸位,桑教授何罪?程教授何罪?孙教授何罪?段子介何罪?十三同学何罪?我们不过是探讨经义,讲了一些真话,奸党小人就要从中构陷!这是不是逆行倒施?秦政无道,偶语诗书者弃市;东汉阉乱,太学生议政有罪!古之暴政,竟然复见于今日!党锢之祸,太学生以赴死为荣,皇甫规身为将军,以不被祸为耻,上书自请下狱。我辈不可让古人专美于前。假若议政有罪,我张淳愿效古人之风,与诸师长、同窗同罪。哪位愿与我同往,去开封府投案?”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张淳兄,我当与你同往。” “张淳,我也与你一起去!” …… 台下呼应者不绝于耳。 又有一个人跳到台上,厉声说道:“张淳之说,虽然重义轻生,但今世不比东汉,皇上圣明,非昏庸之君可比。我袁景文,愿去登闻鼓院击鼓上书,为桑教授击鼓鸣冤!哪位同学愿与我联署同往?” “袁景文说得有理,我等愿往。” “不错,我便不信这世界上有人能一手遮天。” …… 还有一些稳重的学生则聚集在一起,商议道:“师有事,弟子服其劳。一日为师,终生为父。现在师长有难,我们应当上书阙下,请把师长的罪过让我们来替代,请皇上成全我们的孝心。这才是正理。至于是非黑白,上有圣明天子,下有石山长,我们不可以贸然行事,陷桑教授诸师长于不忠不义之中。” “不错,这才是正理。” “我们一起去起草吧。” …… 也有一少部分人则静悄悄的默不作声,这些人有些生性懦弱,有些则是对沈括、程颢等人十分信赖,只盼着石越回来主持大局…… 石越与潘照临在一个角落上默默的听着各种议论,见袁景文纠集了一帮人走下台来,准备去登闻鼓院击鼓上书,石越这才现身,向讲演台走去。众人见到石越,立时高声喊道:“石山长回来了,石山长回来了。”沈括和程颢等人见到石越,也是长长吁了口气。 石越默默走到袁景文等人面前,停下脚步,沉声问道:“你们准备去哪里?” 袁景文是格物院的学生,实是石越的信徒,见石越相问,连忙答道:“学生准备去登闻鼓院上书,为桑教授鸣冤。”一面说一面注视石越,眼神中满含期待。 “桑教授不过是被开封府抓去,尚未审判定案,有何冤可诉?”石越冷冷的问道。 这一盆凉水浇下来,袁景文等人顿时讷讷不言。好一会,袁景文才鼓起勇气说道:“邓绾那种小人,定会构谄成罪。我们去登闻鼓院,也好让天下人知道清议如何。” “是清议还是朋党?”石越厉声喝道,“你们还要授人以口实吗?我们白水潭的学生去上书,正好给奸人机会污陷。” “石山长,君子无朋,小人才有朋!”有人不服气的顶撞。 石越环视众人,苦笑道:“小人若要构陷你,要的只是一个口实,他管你君子有没有朋?”顿了顿,目光转向张淳,说道:“张淳,你有什么想法?” 张淳上前一步,昂然说道:“回山长,学生想去开封府投案。” “效法皇甫规?” “正是,学生愿与诸师长、同窗同罪。” “同罪,诸师长和同学有何罪可言?” “正因为他们无罪而受罪责,学生才想投案领罪。读书人因为议论时政与经义而得罪权势奸党,乃是最大的荣耀。学生要去宣德门前叩阙,上书朝廷,朝廷若认为我师长同窗无罪,便当释放;若认为他们有罪,那么学生愿意与之同罪。”张淳也是明理院出名的硬骨头,这时说来,更是辞气慷慨。 石越心里虽然十分欣赏张淳的血性,但是站在他的立场,却必须阻拦。他高声问道:“你这是学东汉人之风骨吧?” “正是。” “那么东汉党锢之祸,如你这样做之后,被关押的人有没有放出来?”石越忽然质问道。 “这……” 第33章 白水潭之狱(4) “因为党锢之祸,东汉终于元气大伤,终至于亡国。这种逞一时之意气的作法,为什么还要学?你们这样做,只能给小人以借口,在皇上面前构陷我们是朋党,最终损害的,是大宋的元气。” “……” “桑教授说过,今天敢踏出白水潭山门一步的学生,以后就永远也不是白水潭学院的学生了。你们若真是桑教授的好学生好弟子,就回去正常上课。这件事情,你们放心,我自然会有应对之策的。”石越又是训斥,又是劝解,努力弹压着白水潭的学生。 8 邓绾用尽心机,想要桑充国招出那十三个学生的下落,并且承认那些文章是有意攻击王安石的。他从文章中寻找蛛丝马迹,断章取义,横加指责;但是桑充国和程颐、孙觉的学问辩才,都不在邓绾之下,反倒常常把邓绾驳得哑口无言。韩维与曾布审问时异常消极,对三人礼数周详,还在公堂上给孙觉安排了座位,开封府的大堂竟成了白水潭的辩论堂。邓绾几度想对桑充国用刑,也都被二人拦住,气得邓绾几乎忍不住要发作。 而在公堂之外,则有雪片般的奏章递进了中书、大内。孙觉、程颢的亲友门生,白水潭学生的亲朋好友,保守派诸君子,纷纷上书保奏三人;而新党的官员也不甘示弱,不断上疏要求从严处置。政事堂内,冯京和王安石各执一辞,赵顼一时也不知道如何是好,干脆将所有关于此事的奏章全部留中。 石越在短短三天之内,连续写了十二封奏折从通进银台司递进大内,却没有一点回音。 “桑充国与臣有兄弟之义,今其无罪入狱,臣实惶惧。臣乞陛下念惜君臣之情,释桑充国之狱,臣当奉还所有封赐,从此不敢再言时政,退归田里,老此一生。若必要加罪,白水潭之事,皆由臣起,臣当一身当之,亦与桑充国无干……”石越又读了一遍刚写的奏折,小心封好。一面走出书房,一面招呼道:“侍剑,备马。” 不多时,侍剑牵了马过来,担心的说道:“公子,还是坐车的好,您这几天都没有睡好。” “不必了。”石越的眼睛里全是血丝,这几天他根本无法入睡,他不曾想邓绾竟然存心要办成大狱,结果将桑充国也牵连入狱。“要是当时自己在场就好了。”石越常常会冒出这样的念头,如果他本人在场,邓绾断不敢抓桑充国。 骑到马上,石越就想起自己去桑府时的情形。桑夫人当场晕倒,梓儿含着泪水求自己救桑充国……在这个世界,桑家老老小小都把自己当成亲人看待,此时却是自己间接害得桑充国入狱。他亲口答应桑俞楚说:“我绝不会让长卿有事的。”但是自己的承诺,究竟能不能兑现呢?石越现在最害怕的,就是每天去桑家面对桑氏夫妇和梓儿那充满期盼的眼神,看到那眼神黯淡下去,他心里就会有一种犯罪的感觉…… 这两天连皇帝也躲着自己,李向安悄悄传话,说皇帝这几天心神不宁,连王安石都不愿意接见,退了朝就急急忙忙回宫中。石越从这些线索中,揣度着赵顼的心思,心道:“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事情应当还是有可为吧?” 这么一路胡思乱想,到了东华门,石越递了牌子,便走到一棵槐树下等候宣召。过了一会,一个身穿常服的年轻人在门前下了马,径直往宫中走去。石越见此人气度高贵,心中便觉奇怪:大宋的年轻官员中,除了自己和王雱,应当再没有第三个人可以随便出入禁中,此人身材不似王雱,看他的身份,竟是比自己还要高一些……不过此时,石越却也没有太多的心思去猜测此人的身份了。 又过了好一会,石越渐渐失望,以为赵顼又不肯见自己,正觉心烦意乱,却见李向安屁颠屁颠跑了过来,笑道:“石秘校,皇上召见。” 石越当真是喜出望外,连忙向李向安谢道:“老李,这次多亏你了。” 李向安连连摇手,笑道:“小的可不敢居功。这次却是多亏了昌王千岁。” “昌王?”石越奇道。他知道昌王赵颢,与赵顼一母所生,平日最爱读书,赵顼只要看到新奇的图书和物品,必定马上告诉赵颢。在诸王之中,最为得宠。但是赵颢从不结交外官,为人谨慎,自己从来没有见过他,他怎么会给自己讲好话呢? “是啊,就是昌王千岁他老人家。”李向安一边走一边白乎道:“王安国从西京国子监回来,带了几本书献给皇上,皇上便召昌王来看。昌王刚一进门,就对皇上说:‘刚才看到有个佩金鱼袋的年轻人在外面,想是闻名天下的石越,皇兄怎的不见他?’又在皇上面前说了不少好话,皇上这才答应召见。” 石越这才知道刚才进去的就是昌王赵颢,想到二人素不相识,昌王居然帮自己说话,心里颇为感动,一面又向李向安说道:“老李,难为你告诉我这么多。” 李向安笑道:“石秘校哪里话,小人也是知道是非好歹的。” 好不容易终于见到赵顼,石越“扑通”一声就跪下了,他叩了个头,哽咽道:“陛下……” 赵顼见他这样子,心中顿觉几分不忍,亲自把石越扶了起来,笑道:“石卿,先不要说他事,朕给你介绍,这位是御弟昌王,这是王丞相的弟弟王安国,和你一样,是赐进士及第的。”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石越再大的委屈,也只能先忍了,向昌王赵颢和王安国见礼。赵颢笑道:“石九变之名,闻名久矣,大宋青年才俊,唯君而已。” 赵顼笑道:“皇弟有所不知,王丞相之子王雱虽然较石卿尚有不如,但也是难得的才士。” 赵颢笑笑,王雱之名,他自然是知道,但他也不敢争辩,只欠身贺道:“臣弟要恭喜皇兄,这是我大宋之福。” 王安国却正色说道:“陛下,我那个侄儿,较之石秘校,只怕不及万一。”众人都吃了一惊,想不到王安国会帮外人说话,就算自谦,也不至于如此贬低自己的侄子。王安国又说道:“我那个侄子,人虽聪明,但眼高于顶,无容人之量,气度狭小,若是做个谏官御史,或是人尽其材。而石秘校胸襟气度,学识才华,有宰相之具。二人不可同日而语。” 赵顼意味深长的看了王安国一眼,不置可否,随口换个话题笑道:“王卿此来,路上有何见闻?” 王安国忽然肃容顿首说道:“臣此来,知大宋有亡国之危。” 赵顼脸色顿时有些僵硬,正容问道:“卿何出此言?” “以史知之。” “哦?” “东汉桓灵之事,党锢之祸,复见于今日,不是亡国之兆又是什么?” 赵顼顿时沉下脸来,问道:“何谓党锢之祸?朕岂东汉昏庸之主?” “臣观邓绾治狱,故知有此。白水潭十三子议政,纵有不妥,亦非大罪,训诫足矣。现在邓绾竟然逮捕桑充国、程颐、孙觉及举人段子介入狱,臣不知四人有何罪?程颐、孙觉门人学生数百,聚集在开封府衙之外,乞以身代。这不是东汉末年之事吗?臣听说白水潭学生本来也想叩阙,却受阻于石秘校……”他说到这里,顿了一顿,若有所思的看了石越一眼,方继续说道:“本朝太祖太宗皇帝以来,从来未有因为议政而加罪于大臣之事,学校的学生,实是未来之大臣,他们议论时政,可以培养他们以天下为己任的怀抱,如今竟然横加罪责,想借此塞天下人之口,臣以为这种事情,正是东汉亡国之始。” 赵顼心里也觉得王安国说得有理,但是他也骑虎难下,便说道:“卿说得虽然不错,但是没有定案,现在下结论,似乎早了一点。”其实赵顼本人无可无不可,他本想给王安石一个交待,不想邓绾一味蛮干,结果却没有办法给石越一个交待了。如果没有定案就虎头蛇尾收场,不说王安石肯不肯答应,就是让天下人笑话,也太不成体统。他一心想要变法图强,而变法若要成功,朝廷的威信至关重要。 王安国见赵顼动摇,又道:“陛下何不先下旨放了孙觉?孙觉是朝廷大臣,无罪被关在开封府,实在不成体统。另外,亦请陛下命令韩维限期结案,派人温言遣散聚集在开封府外的孙、程弟子。” 石越也说道:“臣身处嫌疑,本不合多说什么,臣只求皇上许臣致仕。” 赵颢是外藩,皇帝不问,对于朝政他就不能发表意见,此时听石越想“退休”,未免感到有点不伦不类,不禁望了皇帝一眼。 赵顼摆摆手,说道:“王卿所说的,照准。石卿说什么致仕,自然不许。卿能阻止白水潭学生叩阙,颇识大体。现在是大有为之时,朕还要卿辅佐朕成为一代明君,岂可因为一点小事就弃官而去?先办好胄案虞部的差使。” 石越哽咽道:“兄弟骨肉下狱,臣方寸已乱,如何能够视事?” 王安国闻言,温声劝道:“石秘校所言差矣,大丈夫处事,当公私分明。若以私心而坏国事,亦非人臣之道。”他这话半为劝石越,半为向皇帝表明心迹。他和王安兄兄弟之情甚厚,但是和王安石政见不合,以至远避洛阳,纵情声色,不肯和新党同流合污。 赵颢若有所思的看了石、王二人一眼,默默点头。 9 石越终于看到事情有向良性发展可能,从宫中出来后,连忙直接去桑府报讯,他实在太想给桑夫人和梓儿一个好消息了。 桑夫人听石越把事情说完,她是妇道人家,却听不太明白弦外之音,心中依然疑惑,问道:“限期定案是什么意思?如果长卿定了罪怎么办呀?”桑梓儿显然也不明白其中的玄机,瞪大眼睛望着石越。 石越微笑道:“皇上下令释放孙觉,连孙觉都已不问,长卿更谈不上有什么罪责可言了。况且韩维不会胡乱定案,长卿定会获释的。” 桑夫人还是有点担心,双手合什默祷,叹道:“要是包公还在开封府就好了,有包公在,我们也不用担心长卿会被冤枉。”其时包拯死去不过十余年,百姓对包拯都非常的怀念。连夷人归附,皇帝赐姓,夷人都希望皇帝能赐他们姓包。 桑俞楚强笑道:“夫人又瞎说什么,子明都说没事了,肯定就不用担心了,我们就安心等着长卿回来。” 桑夫人啐了桑俞楚一口,埋怨道:“你儿子入狱,你一点都不担心,没见过这样做爹的。我就这么一个儿子,他一天不回家,我一天不能放心。明天我要去大相国寺去求佛祖保佑,梓儿,你明天陪娘一起去。” 石越知道宗教有助于人们心情得到平静,便笑道:“伯母说得不错,明天妹子就陪伯母去大相国寺一趟。我还要去一趟冯参政府和王参政[38]府,韩维那里我要避嫌,不能亲去,还要托二位相公帮我说几句话。”说罢便告辞而去。 他没有时间在桑家呆太久。兵器研究院的事情暂时交给潘照临和沈括一起主持。潘照临一面要负责兵器研究院的建设;一面要帮助他处理胄案、虞部的事务,件件都要写好节略,以便他次日按节略处置;同时还要出谋划策,想办法营救桑充国出狱,便是个铁人,也得累趴下。沈括主持兵器研究院之外,还要协助程颢处理校务,劝说学生;一面自己还有繁重的公务。好在程颢颇有人格魅力,在白水潭素具威信,处置事情来也井井有条。但饶是如此,石越还是感到身边人才缺乏,遇上一点风波,立时就把所有的人忙得几乎首尾不能相顾。突然间,他特别想念唐棣等人,只是在一个资讯落后的时代,他们现在还不会知道桑充国下狱的消息。 10 大相国寺号称“皇家寺”,皇家祈福,进士题名,多在此举行。这里又是开封最繁华的商业区所在,人来人往,热闹非凡。 桑梓儿陪着桑夫人在大相国寺外下了马车,三步一叩头的向天王殿慢慢走去。五间三门,飞檐挑角,黄瓦盖顶的天王殿,供奉的是释迦摩尼二亿四千年后的接班人,号称“未来佛”的弥勒佛,另有四大天王侍立其间。 桑梓儿并不信佛,比起要二亿四千年后方能降生于人间的弥勒佛,她更愿意相信石越能帮她哥哥早日脱离牢狱之灾。但是在这天王殿里面,偷眼看着那位慈眉善目,笑容可掬,端坐于莲花座上的弥勒佛,她心里亦不敢存半丝不敬之意。恭恭敬敬的上了一炷香,闭上眼睛在心里默祷:“佛祖保偌我哥哥早日平安无事……” 祷告完毕,忽听到旁边有一个女子在低声祈福,断断续续听到一些“……石公子……平安无事”之类。她毕竟只是个十几岁的女孩儿,便忍不住向声音那边望去,却是一个容貌秀丽的女子,微闭双目,在那里低声祈福,旁边还跪着一个丫环。 这个女子就是楚云儿,虽然曾经到过桑家,但是桑梓儿和桑夫人却并不相识。楚云儿祷告毕了,睁开眼来,却发现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子在偷偷看自己,不禁莞尔一笑。桑梓儿被人发觉,脸立时羞红,也微微报以一笑。 两个女孩儿正用微笑打招呼,忽听到外面一阵忙乱,两人都有点好奇的心性,便向弥勒佛告了退,出了殿来,原来却是有人去大雄宝殿进香,显然是权门势家,惊得大相国寺的和尚倾巢出动,故此惊惹了外面的香客。 桑梓儿见识有限,不过是想瞧个热闹,偷眼瞧楚云儿之时,却发现楚云儿眉头微蹙,她忍不住问道:“这位姐姐,这些进香的是什么人呀?” 楚云儿见她相问,连忙展颜笑道:“不敢当姐姐二字——这是王相公的家眷。” 桑梓儿听到“王相公”三个字,便有点上心,问道:“是王介甫相公么?” 楚云儿的丫头嘴快,脱口答道:“便是那个拗相公。” 桑梓儿因为哥哥下狱和王安石有扯不清的关系,听到是王安石的家眷,心里不乐,便见形色,勉强笑道:“姐姐认识的人真多。” 楚云儿微微一笑,道:“我哪里有福能认识王丞相,不过刚才王丞相家的两位公子过去,我略有点眼熟,所以才知道。” 旁边有几个进香的女子听楚云儿说起王家公子,已是叽叽喳喳说起来:“听说王家二位衙内,可都是世间少有的才俊。” “是啊,我听说王家大公子在圣上面前,也是说得上话的。” 第34章 白水潭之狱(5) “王家大公子便是好,又能如何,人家早就娶了庞家小娘子,才子佳人……” 一个女子瞅了桑梓儿与楚云儿一眼,掩嘴笑道:“两位姑娘都是天生丽质,哎,可惜呀……” 桑梓儿终究是小孩子,听人家说可惜,便忍不住问道:“可惜什么?” 一句话惹得那些女子笑成一团,有人便答道:“可惜不能嫁进王家呀。”顿时把桑梓儿羞得满脸通红,一时间恼羞成怒,忍不住冷笑道:“你们这些人没见过什么世面,王家又算得了什么?我便是嫁人,也断不会嫁进什么王丞相家。” 有人见她天真可爱,不通世故,更觉得有趣,取笑道:“王丞相家的公子还不行,看来姑娘是想入宫侍侯皇上吧?” 楚云儿见桑梓儿小脸臊得通红,心中竟然升一种想要保护她的感情,她啐了那些人一口,冷笑道:“你们自己削尖了脑袋想嫁进丞相府,却来取笑这位小妹妹。真是好没由来。须知这世上的人物,未必便只有王家的两位公子。” “小娘子别说大话,若王家公子你都看不上,还有哪位能比得上呢?家世人品相貌事业,王家公子哪一样不是上上之选?” 楚云儿冷笑一声,不再理会。她的丫环却无所顾忌,叉着腰嘲笑道:“真是井底之蛙,白水潭山长,皇上亲赐进士及第的石秘校如何?比不上吗?便是白水潭学院的桑公子,也未必比不上王家公子。” 桑梓儿听到一怔,见这丫环如此看重石越和桑充国,忍不住对楚云儿主仆更平添了几分好感。 但这丫环说话太冲,一句“井底之蛙”,未免把人给得罪了。有人便冷笑道:“小姑娘,我劝你死了这条心吧,石秘校是皇上面前的红人,谅你也高攀不上。桑公子虽然不错,此刻却在开封府的大牢中,你此刻若来个美人救英雄,劫狱私奔,倒也是说书人的一段佳话,只是要说桑公子和王家公子比,未免是一个地下一个天上……”白水潭的事情,在开封府已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桑梓儿听她们说到自己哥哥,关心则乱,急道:“桑公子肯定会出狱的。” “这位姑娘,看你急成这样子。其实桑公子能不能出狱,还不在王丞相一句话吗?” “你胡说八道,石大哥说他有办法的!”桑梓儿一急,忍不住连“石大哥”都说了出来。 楚云儿心里一惊,连忙过去拉了桑梓儿的手往殿里走去,一面安慰道:“妹妹,别听她们胡说八道,这些三姑六婆知道个什么……” 11 虽然桑梓儿对石越抱有极大的信心,而石越亦确有乐观的理由,但是事情却并非总能尽如人意。 韩维接到皇帝限期结案的手诏之后,和曾布面面相觑。几次过堂,孙觉、桑充国谈笑自若,程颐辞色俱厉,现在唯一能定案的,只有段子介阻差办公。邓绾却依然大言不惭:“二公何必担心,若让邓某用刑,还怕桑充国不招?数日之间,便能有结果。” 韩维冷笑道:“屈打成招,那是冤狱,不是定谳。” 曾布也说道:“桑充国一介书生,若抵讯不过,死于堂上,我们三人都脱不了干系,当务之急,是搜捕那十三名学生。” 邓绾只不住冷笑:“桑充国什么也不招,天下之大,怎么去搜捕那些人?” 争论不休之下,结果三人干脆各自上表。 韩维上的结论是: “孙觉、程颐为《白水潭学刊》编审,其纵容之情属实。然臣以为书生议政,并非有罪,宰相当宽弘以待,以免阻塞言路。桑充国实不预此事,此邓绾无事生非,当无罪释放。段子介阻差办公,杖责二十。臣另有表弹劾邓绾……” 曾布则上表称: “孙觉、程颐纵容之情自是属实,难逃其罪。桑充国实不预此事。段子介阻差办公,当杖责释放。” 邓绾又自有不同: “查白水潭之案,桑充国实为主谋。其素代石越主持校务,凡诸事未经其手,焉得施行?然臣沮于韩维、曾布,多有掣肘,遂不得定其罪实。孙觉、程颐二人,或有官命在身,或当世之所谓大儒者,却肆意纵容门生,诋议朝政,攻击大臣,下狱之日,又阴使门生故吏喧哗于市井当中,其心实不可测。若不严惩,难戒来者。段子介一举子,腰怀白刃,公然胁迫朝廷命官,目中无全王法,名为圣学弟子,实则亡命之徒,或桑充国所阴蓄之死士乎?臣以为当革去功名,禁其再入科考,其中内情,更须穷治。又十三主犯逃逸不知所踪,当行文各路通缉。石越管教失当,白水潭所致,竟皆为亡命无法之辈,平日已于酒楼拳脚相向,一朝有事,或逃逸王法,或持刃抗命,臣实忧之。奏请整顿白水潭学院,勿使鱼龙混杂,后患无穷。臣另有表弹劾石越无礼法、治邪说等十事,弹劾韩维与石越为朋党沮丧断案等七事……” 三人表章同时奏上,立时引来轩然大波。 赵顼本来想从轻处置这件案子,快快结束。不料三个法官意见各有不同,甚至于互相攻讦!而段子介竟然以白刃拒捕,也让他觉得不可理喻。偏偏三个宰执大臣的意见,也是完全相反。 王安石认为公开诋毁朝政,有损朝廷变法之威信,自当严惩。而从段子介的事来看,白水潭的确鱼龙混杂,需要整顿。对于桑充国,他倒没什么意见。王安石要的,是给天下人做个样子,告诉他们朝廷推行新法的决心容不得别人说三道四!他无意于针对具体的某个人。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冯京不敢和王安石正面交锋,就攻击邓绾心术不正,判案不公。以为白水潭学院纵有轻狂之士,亦与石越无关,与白水潭学院无关,因为没有人可以保证几千人里没有一两个轻狂之人。 王珪谁也不想得罪,干脆称病,躲得远远的。 皇帝的心意一日三变,一方面觉得王安国等人说得对,读书人议论时政,并非坏事,甚至是好事;一方面又觉得王安石说得有理,让这些人胡说八道,对变法所需要的威信,是个极大的打击,自己犹其需要保护这些坚持变法的臣子。对于白水潭学院,一面他又偏向石越,以为石越所学,实在谈不上什么邪说,白水潭学院自有可取之处;另一方面,他又不能接受石越的百家争鸣政策,更不能接受段子介拿着弯刀拒捕这样的事情。 赵顼的心意如此摇摆不定,臣子借机互相攻讦,那就在所难免了。更何况,朝廷的大臣,本来就因为政见不同而面和心不和。 韩维和石越受到邓绾的弹劾之后,不得不暂时避让,等待皇帝做最后的裁决,因为邓绾是谏官,他是有此特权的。韩维本不愿意管这宗差使,正好得偿所愿,只是心中恨极邓绾,连续上表弹劾邓绾,直骂邓绾人品不堪,是王安石的奴才。 然而邓绾步步紧逼,王安石又似乎想要插手白水潭,石越却已经没有丝毫退路了。 本来他希望这件事能够不了了之,和王安石有一个妥协。但是白水潭学院是石越心血所系,可以说是他辛苦经营,好不容易才有今天这般成绩的老巢,是他心中影响历史转轮的能量之源。任何人想要“整顿”白水潭,都是石越无法容忍的。潘照临虽然不知道石越心中所想,但是他的看法也与石越一样:白水潭学院是石越名望所系,将来从这个学校走出来的,毫无疑问都是石越系的菁英,从长远的眼光来看,石越的政治根基,必然以白水潭为主。如今王安石想要插手白水潭,无论是对石越的现在还是未来,都构成了严重的威胁。 在石越对皇帝的影响力减到相当微弱的境况下,石府纸窗红烛之下,一个阴谋开始发酵。 12 不久后,开封府的酒楼里。 “你知道吗?皇上本来有意释放孙觉的,结果被邓绾进谗言而阻止了。” “早听说了,韩大尹和石秘校,听说都官位不保呢……” “你们都不知道吧?王相公要整顿白水潭学院了。凡是和新法不合的,全部要赶出白水潭学院。” “是啊,白水潭十三子可能被通缉呢。” “你们知道什么呀?其实这件事不是主要原因,主要原因是石秘校献青苗法改良,断了一些人的财路,他们在王相公面前构陷,所以石秘校和白水潭才倒霉的。” “谁说不是呢,这次写的文章,就有说免役法不好的。” “哎,桑公子挺好的一个人,就这么被关着,出不来了。” “是啊,段子介还要被革了功名呢。” “石秘校连胄案虞部的差使都不管了,称病在家,看样子真是出事了。” “这还假得了吗?先是国子监,再是白水潭。听说丞相府已经在商议,派开封府的逻卒上街,敢说新法坏话的,立即抓进大牢。” 各种各样的耳语,插了翅膀一样的传遍了开封府的大街小巷。关于孙觉和程颐会被编管流放的小道消息,关于石越、韩维会被罢免的谣言,关于王安石要把白水潭非议新法的学生全部赶走的传闻,都被人们说得有鼻子有眼。 事情的发展似乎也在渐渐证实这些传闻非虚。先是王安国再次上书,质问皇帝为何不遵守诺言,导致案子拖延不决,人心浮动。然后又从胄案、虞部得到证实,石越的确是称病不起,而且已经向皇帝请求致仕。接下来韩维再次请郡的消息也传来了…… 所有的人都能感觉到一场政治风暴正在袭来。 13 终于,一切都在熙宁四年十二月初十爆发。 在案件久拖不决的情况下,王安石坚持让邓绾主审此案。结果邓绾第一次开堂,就对桑充国用了刑,桑充国被打得遍体鳞伤的消息被狱卒悄悄传了出来,在白水潭与国子监,无疑是点燃了火药桶。 学生们的情绪再次被煽动起来。而程颢等人当天正巧被石越请去府中商议对策,没有人安抚的学生在张淳、袁景文等人的率领下,整个学院有几乎三分之二的学生,差不多四千余人,一起写了状词,前往登闻鼓院击鼓上书,国子监受了一肚子气的学生也有三四百人过来声援。 主管登闻鼓院的官员见了这个声势,哪里敢出来接状纸,只是闭门不纳。学生们鼓噪良久,一气之下把登闻鼓院的鼓给砸了,然后前往御史台。御史台借口御史中丞出缺,大部分御史都和王安石不太相合,竟只派了个小吏出来,告诉学生们:“这件事你们应当去找王丞相,或者去开封府。”连吃两道闭门羹的学生们情绪越发的愤怒,又浩浩荡荡开到开封府。因韩维已不管事,邓绾也已回去,开封府推官下令紧闭大门,也不想出来惹事。 此时学生们已是围着开封城绕了一圈,不料各处衙门都是互相推诿,连个主事的官员都不曾见着,一个个怒火中烧,连本来想要持重的学生,也变得恼火起来。众人便准备去王安石府上,国子监的学生对于宰相执日的情况了如指掌,便道:“王安石今日在中书省执日,去他府上没有用。” 一个叫李旭的国子监学生高声说道:“诸位,我们一不作,二不休,不如叩阙上书。诸位以为如何?” 张淳、袁景文早有此意,就是不知道国子监的学生之意,这时候见他们主动倡议,自然立即同意。众学生群情激愤,也顾不许多。于是众人推举出几个文采较好的,和张淳、袁景文、李旭一起,共是十七人,做为领袖,起草奏章。洋洋洒洒万言之书,骈四骊六,倚马可待,写完后当众宣读,乃是请求皇帝释放桑充国等四人,赦免白水潭十三子,罢邓绾,废免役、保甲二法等等。众人尽皆叫好,于是便浩浩荡荡向皇城行进。 不多时,便到了宣德门外的御街之上,数千人一齐跪倒,黑鸦鸦的一片。然后由张淳带头,三呼万岁,便即放声痛哭,一时间哭声震天,连内宫都听得到。 这是北宋开国以来从未有过的大事,一干官员手足无措,不知道如何应付,禁军卫士虎视眈眈,却也不敢轻举妄动。 赵顼正在崇政殿批阅奏章,忽然听到外面哭声震天,连忙叫李向安去打听,又命人宣王安石等大臣火速见驾。 不多时,李向安和王安石等人几乎同时回报,众人站在一旁,听李向安跪奏道:“官家,是白水潭与国子监学生叩阙上书,讼桑充国之狱,约莫有五六千人之众。”反正是估计,他也不怕多说几千人。 赵顼再也不曾料到,又惊又怒,道:“这般胡来,成何体统?” 王安石在学生们游行各衙门时,便已得到消息,正欲派人去驱散,不料学生们竟然闹到宣德门前来了,这时见皇帝发怒,连忙说道:“陛下,请让臣出去将他们劝散。” 冯京心中一动,也说道:“臣请与王丞相同往。” 枢密使文彦博也道:“臣亦请同往。” 赵顼微微点头,道:“既如此,劳烦诸卿。”但忧虑之情,却形于颜色。 14 三人在侍卫的拥簇下到了宣德门外,只见御街上跪倒的人长达数百米。王安石略觉意外,定定心神,走上前去,大声道:“你们来此叩阙,所为何事?” 众学生看见王安石,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张淳傲然说道:“学生为白水潭冤狱而来,为王相公欲清洗白水潭而来,为免役、保甲二法害民而来!” 文彦博见他说话无礼,厉声喝道:“放肆,竟敢如此无礼。” 张淳冷笑道:“当此礼崩乐坏之世,学生已不知礼为何物。似邓绾这种无耻小人亦可以为知谏院,似桑长卿公子、孙莘老先生、程正叔先生这样的正人君子却要受牢狱之灾,被无妄之刑,学生敢问诸位相公,礼法公义何在?” 袁景文也高声说道:“学生引经典,议论时政,实在不知何罪之有?历史上有此罪之时,是周厉王时,是秦始皇时,是东汉十常侍乱国之时。颜子、子思、曾子、孟子,谁不曾为布衣?当他们为布衣之时,议论时政,可曾有错?配享孔庙的圣人们曾经做过的事情,为什么就要禁止我们做?学生听说王安石之子雅善法家申商之学,难道法家之‘偶语律’[39]反而是礼法么?” 王安石冷笑道:“你们倒会强词夺理,既然自称圣人门徒,难道不在其位,不谋其政都没有听说过吗?” 第35章 白水潭之狱(6) 张淳傲声道:“王相公常常讥人不读书,难道石山长《论语正义》王相公也没有读过?子曰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没有说不在其位,不能议其政。观孔子一生,不在其位而议论其政之事,举不胜举。王相公难道连这也不知道?” 王安石哼了一声,厉声说道:“强词夺理!尽是巧言令色之徒。你们若要上书,可去登闻鼓院,可去开封府,来这里做什么?惊了圣驾,其罪不小,速速散去。” 李旭冷笑道:“登闻鼓院大门紧闭,开封府闭门不纳,我们上告无门,只有告这个御状。我们一心为国,并无私心,哪怕什么罪名?” 袁景文也说道:“请王相公接我们万言书,给我们一个答复吧。”说着便把万言书递给王安石。 王安石接过万言书一看,顿觉万念俱灰,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无力感。他一心一意,锐意变革,扪心自问,毫无自私自利之意,完全是为了国家的昌兴,百姓能过上好日子,可是却被这众多的学子视为仇敌。他虽然知道废除免役法和保甲法,并非是学生聚集宣德门前请愿的原因,但在王安石心中,却也以为什么桑充国、什么邓绾,都不过是一个借口,学生们的目的,仍然是针对新法而来的。所以他才更加的失望。没有一个人是不渴望被理解的,特别是有着高尚的目的之时。但是,他却要被数以千计的学子误会、不能理解到这种地步! 王安石惨然变色,连声叹道:“罢,罢。”递给冯京,转身便往宫中走去。冯京和文彦博粗粗一看,也是相顾变色,他们知道这万言书所说若是采纳,等于是逼王安石辞相,二人也不再多说什么,连忙跟着王安石去见皇帝。 赵顼听冯京汇报了出去面见学生的经过,草草看了一遍学生们的请愿书,沉着脸说道:“诸卿,此事当如何处置?” 虽然心中很反感学生们公然挑战政府权威的极端行为,但是赵顼也明白,如果处置不当,史笔无情,他就会被后人讥刺。他顶住层层压力推行新法,锐意求治,就是希望留下万世之美名,否则以帝王之尊,他何须自苦如此?如果将来史书之上,记下他赵顼镇压学生,岂非要和东汉恒灵二帝并列? 王安石叩首道:“陛下,臣为相无能,致有此变,虽自问本心无愧于天地神明,然而却终不能见容于世俗。因为臣的无能,把陛下陷入今天这样的困境,臣实在有负陛下厚望,臣自问也没有能力再处相位上,请陛下允许为臣归老,了此残生。亦可以谢天下。”说到最后,心有所伤,不禁老泪纵横。 一生心血,满腔抱负,竟然要如此收场,情何以堪? 15 但是宣德门前数千热血沸腾的学子,是无法理解王安石心情的。几千人静静的跪在御街上,默默等待皇帝的回答。宣德门前的气氛,也是一种深深的悲情与愤慨。 满脸病容的石越在离学生们几十米的地方下了马车,在侍剑的搀扶下缓缓走向队伍的前列,学生们很快发现了石越,顿时“石山长”、“石山长来了”的声音响成一片。 看不出石越眼里有什么感情,在病容的掩饰下,石越看起来非常的疲惫,在某些人看来,现在可以知道石越“告病”并不是做假,至少不完全是一种政治姿态。 然而看到这几千个与自己年龄相若的学子,石越心里却有一种罪恶感。是自己和潘照临一起商议,定下计策,暗中在酒楼茶馆散布流言,有竟无意引导一些与自己关系亲密的学生在白水潭学院挑拨起学生们本已渐渐平稳的情绪,又买通狱卒放出桑充国被用刑的惨状,把程颢等人在关键时刻调开白水潭……所有的一切,自己都有份。 为了缓解政治上的困境,不惜把这些大宋的菁英玩弄于股掌之中,将他们推向危险的境界——如果皇帝决定镇压,那么自己就会是千古罪人,因为大宋的元气,经此一次,没有五十年无法恢复——石越想起潘照临对自己信誓旦旦的保证:“以皇上的性格,虽然刚毅果敢,但绝非无道之主,断不至于如此的!”但是这种单方面的保证,真的是自己可以如此布置阴谋的原因吗?“为了达到一个最高尚的目的,可以使用最卑鄙的手段。”想不到自己倒真有马基雅维里主义者的潜质,在书房密谋之时,自己可不曾有过半点心软。但是看到这一双双真挚的眼睛,石越却无法做到那么坦然。 但是戏还要继续演下去! “如果任由他们步步紧逼,那么公子的政治威信会荡然无存,将来的前途,顶多是皇上的一个词臣,一个司马相如,东方朔一流的角色,公子,这样的前途,你能甘心?” “利用白水潭数千学子的力量,是我们手中能把握的最重要的筹码,只有依靠这个力量,我们才可能和王安石下完这盘棋,但这个力量使用出去,虽然能致邓绾于死地,能重伤王安石,却一样也会严重伤害到我们自己,无论是白水潭还是公子,将来的处境都会变得更加微妙……” “然而我们没有选择了,两害相权取其轻!” “为了尽量消除对公子的负面影响,还有更多的事情要做。皇上对公子的信任,同样也是公子能一展胸中抱负的关键因素。”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潘照临的分析,的确有他的道理。况且石越也绝对无法忍受王安石把手伸进白水潭! 也许一切真的是迫不得已! 石越慢慢调整自己的情绪,终于,请愿学生队伍的最前列,已经到了。 宣德门外,静悄悄的,所有人的目光都注视在石越身上。 石越环视十七个学生领袖,其中白水潭占了十二个。石越心里忽然感到一阵骄傲,这毕竟是“学生运动”呀!自己对白水潭士风的培养,并没有白废。 犀利的目光在十七人脸上扫过一遍,石越发现自己能叫得上名字来的,只有张淳、袁景文,还有一个叫吴晟的学生三人而已。白水潭虽然贯彻了自己的一些精神,但在某种意义,却是桑充国的学校,这一点石越也不能不承认。 好半晌,石越厉声说道:“你们这样做,欲置君父于何地?” 袁景文师事石越,顿时不敢做声。张淳却抬起头来,朗声答道:“皇上本是明君,我们这样做,并不会损害皇上的英明。皇上若然纳谏,必能流美名于千古。学生不明白石山长所说的是什么意思?” 石越在心里赞了一声好,口中却毫不松软:“那么你们前来,又是想做什么?” 张淳正容说道:“已上万言书,请释桑教授四人之狱、赦免十三同学、罢邓绾、废免役、保甲法。” 石越高声冷笑道:“这是想挟众意胁迫朝廷?你们如此行事,要天下如何看朝廷?要后人如何看今世?” “我们不过进谏言,伸正义,朝廷能嘉纳,天下之人,当知本朝君明臣贤,后世之人,亦当赞美皇帝与宰相胸怀宽阔,以仁爱治国。”张淳辩才极佳。 “既然已进万言书,为什么还跪在这里?理当速速回校,等待皇上与朝廷的处置,跪在这里不走,又是为何?”石越高声质问,又说道:“大家立即回校,皇上圣明,当自有处置,如果跪在这里非要一个结果,这和胁迫朝廷,又有什么区别?” 石越和张淳的这番对白,数千学子听得清清楚楚,有些人怨愤更甚,以为石越不站在他们一边,心中的悲情意识更浓,反而更加坚定;有些人见自己到崇拜的偶像竟然站在自己的反面,置自己的兄弟桑充国于不顾,难免失望;有些人则心生犹豫,以为石越说得有理。但没有人带头,众人便都不愿意动,没有人希望自己被看成孬种,以后一辈子抬不起头来。 但是无论是谁,对于这些心中并没有反对朝廷意识的学生们说,石越最后的质问,都是难于回答的。 16 石越正要乘胜追击,李向安却突然出现了,并高声宣旨:“宣石越觐见。” 没奈何的石越只好去见皇帝。他的这一番表现,早有人报给赵顼和诸宰相。 赵顼看着病容憔悴的石越,还没有说话,石越就开始请罪:“臣治校无方,出此大乱,实在无颜见皇上。臣请皇上治臣之罪。” 第36章 白水潭之狱(7) 赵顼摆了摆手:“治你的罪又能如何?虽然你脱不了干系,但是这件事情也不是你能料到的。你的处分,以后再议。” 石越知道出了这样的大事,御史台不弹劾自己,那是绝不可能的。处分是难免的事情,但是处分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皇帝的对自己的信任。 赵顼对石越的偏爱,甚至超出石越自己的预料。 冯京说道:“石子明之处分,臣以为是免不了的,但当务之急,是把这些学生赶走,这样实在太不成体统。” 文彦博本来和王安石私交不错,只是因为政见不合而渐渐疏远,这时候看到王安石这样的状况,却也不愿落井下石,只淡淡说道:“冯丞相说得不错。” 众人商议了好一会,尽皆态度微妙,大家对王安石请辞都不置可否,既不想落井下石,却也不愿意挽留。赵顼却并不想让王安石辞职,这时候让王安石去职,无疑是宣布新法夭折,何况他也很倚重王安石。然而他更希望有臣子来挽留王安石,他再顺水推舟允许,不料竟然无人提起。 石越却不知道这些,他看到王安石心不在焉,不置一辞,心里有点奇怪,因多看了几眼。王安石见他如此,勉强笑道:“在下已经请求归老了。” 石越吃了一惊,连忙说道:“此事万万不可。” 此话一出,王安石、冯京、文彦博都吃惊的望着石越,他们都没有想到石越会这么鲜明的反对王安石辞职。只有赵顼笑道:“此事朕亦以为不可。”他本来想先用缓兵之计,过了几天,自然会有臣子来反对王安石辞职,没想到石越竟然不计前嫌。 石越心里打着自己的算盘:“王安石一旦辞职,吕惠卿不在,曾布和自己资历远远不够,上台的肯定是个保守派,最好的状况也就是个惟皇帝之命是从的家伙,政治风气万一转为保守,自己说不定就会成为众矢之的。这怎么行呢?”嘴上却道:“臣以为学生叩阙于宣德门外,是非未断,而朝廷罢宰相,必为天下所笑。况且这些学生也并非针对王丞相与新法而来。臣虽然不能完全赞成丞相的政见,但是也不敢以私心而坏国事,宰相如果有罪,当罪其罪。今日之事,激起大乱的是邓绾,与王丞相无关。” 这番话说得赵顼点头称是,冯京和文彦博在心里暗怪石越迂腐,王安石却是百感交集。但是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考虑,他也要表明辞职的态度,如果这时候还在相位上安之若素,那么自己的政治威信可真要荡然无存,更何况他的确心灰意懒。 他长叹了一口气,说道:“臣无颜面对皇上,去意甚坚,还望皇上成全。” 石越正色说道:“陛下,现在最重要的事情,不是王丞相辞职之事。这件事可以以后再议。臣以为,现在最重要的,是把学生们劝散回校。” 赵顼颔首问道:“石卿之意,当何处置?” 石越沉吟道:“臣以为就一个字,拖。” 冯京问道:“怎么拖?学生聚集于御街不散,如何拖法?” 石越道:“学生请愿,原是为桑充国之狱,若以臣之私心,则希望陛下能释放桑充国,这样学生自散,而兄弟之义可全。然而此非为国家谋,学生既以此狱为冤狱,陛下可以下诏告诉他们,暂时罢免邓绾,另责贤能官吏主审此案,必还学生一个公道。若果违国法,则虽万人叩阙,亦不能赦免;若真是冤狱,皇上圣明,亦不会冤枉忠良。学生既是为此狱而来,则皇上已经罢免主审官,重新择人审问,学生也当无话可说。” 冯京点头赞成:“这个办法甚好,一来保存国家体面,二来显示陛下公允之心,三来让学生无话可说。” 文彦博也道:“若是因为学生叩阙,便尽从其议,臣是绝不敢苟同的,以后小人若学了这个样,朝廷就毫无威信可言。这个方法不错,臣也赞成。但是煽动学生来叩阙的主谋,事过之后,亦当惩戒。而且要追究是否受人指使,此事若然不明,只怕石秘校也有几分不方便。”他的言外之意甚明,文彦博对石越,也免不了有几分怀疑。 冯京也道:“不错,随从的学生可以不问,以示朝廷宽大之议,而主谋的学生,无论桑充国之案结论如何,都应当严惩。至于幕后主谋之人,或有或无,以后再说。臣敢保石子明断然与此事无涉的。” 石越听到他们要秋后算账,本待反对,但是文彦博所说,竟是连自己也扯上了干系,话到嘴边,只好收回,道:“臣也以为正当如此。”一面在心里暗骂自己无耻。 赵顼想了想,说道:“诸卿说得不错,只是什么幕后主谋,那是子虚乌有之事,这件事就不必追究了,否则人心不稳,不知道牵连多少人。只惩戒一下带头的学生便是。”他知道“构陷”二字,最是容易写,这种事情的主谋,如何追究?根本无从查起。何况如果真的有,牵连的必是朝廷重臣,更加不得了,还不如故意示天下以宽仁。 17 诏谕请愿学子的诏书写得滴水不漏,一面严厉责怪学生们行事冲动,非礼逾制;一面又安抚学生,说他们其心可嘉,皇上能够理解;对于学生的要求,则是指出朝廷自有法度,皇帝应当依着礼法律令行事,处事应当示天下以公,因此白水潭之狱,要审明后方能处置,但也请学生们放心,朝廷必有一个公正的结果,邓绾处置失当,朝廷当另委官员审查;而对学生们要求废免役、保甲法,则提出严厉的质问,认为这件事情应当由朝廷大臣来决定。 “……(桑充国)彼若有罪,虽万人叩阙,朕不能赦其罪;彼若无罪,便众口钳之,朕亦不能治其罪。朕为天子,当示天下以公……”冯京一边朗声念着这道诏书,一边看着这些学生的反应。 学生们果然开始动摇,虽然有几个人似乎还想争取一点明确的许诺,但是在皇帝责以大义的诏书面前,在大部分学生感动于有这样一个体恤下情的皇帝的情况下,诏书一读完,有几千人就开始高呼“吾皇万岁”了。 张淳与袁景文等人对望一眼,无奈的发现,连十七个领袖当中,也有一大半对这个成果表示满意而高呼“万岁”。他们也只能表示接受,并由几个人商议写一道谢表和请罪的表章,交给冯京。 大宋历史上第一次大规模的学生请愿,结果差强人意。学生提了一堆要求,朝廷给出的实际让步只是撤换邓绾。虽然有少数学生不满意这个结果,但是面对高举着大义的旗帜的朝廷,他们也只能屈服。毕竟学生的请愿,如果缺乏强有力的正义性,是绝对无法成功的。 躲在这件事情背后微微冷笑的,是一个叫潘照临的男人。整件事情从头到尾没有真正失控过,石越总算以最小的代价,打赢了他政治生涯中的第一仗。 但是这个所谓“最小的代价”,对于石越来说,也是相当的困扰的。罚俸一年,免去白水潭山长的职务,这些都无关痛痒,但是接下来白水潭山长人选的确定,如何避免朝廷借此机会通过任免白水潭山长而加强对白水潭的管制?如何消除白水潭学院给皇帝的负面印象?都是很严重的问题。特别是给皇帝的负面印象,会直接影响到许多有官阶在身的人不愿意来白水潭任教,虽然从另一面来说,很多人也会因此更加向往白水潭,但是如果给朝廷和皇帝一种“白水潭是麻烦的根源”这样的印象,绝对不是好事。 另外,白水潭之狱并未结案,桑充国仍在狱中,白水潭十三子依旧是有罪之身,而新的十七个学生领袖又面临危机,如此等等,皆是石越要谋划的事情。 与此同时,伴随着这次学生运动,还有一件事情,要石越和潘照临一起关注。那就是如何说服王安石回到中书做他的宰相。无论是石越还是潘照临,都承认这个时候王安石如果去职,对石越有害无利。 一方面要制约王安石,一方面却不能让王安石离开权力的中心,这件事情,石越想起来就觉得讽刺。 第37章 拗相公(1) 世间所谓的“伟大”,其本质不过是“执着”,但“执着”的另一面,却是“顽固”。 ——某个自诩为“智者”的人 1 从熙宁四年的冬天开始,开封城的天气就一直是阴沉沉的,沉闷的天气,和大宋权力中心的气氛一样,让人感到压抑与难受,使许多人都喘不过气来。 冯京捧着一大堆公文如往常一样走进中书省那简单的厅堂里,王安石请辞,王珪请了病假,现在掌印的宰执就只有他一个人了。冯京吩咐了各部曹的官员把公文按轻重缓急分类整理好交过来,自己便坐在案前埋头开始办公。少了王安石的政事堂,气氛也显得格外沉闷。 冯京顺手翻了一下公文,瞄了外面的天气一眼,自顾自的说道:“看这天气,说不定有大雪要下。要知会一下开封府,寒冬大雪的天气,可不要冻死人才好。” 一个堂吏听到冯京说话,便应道:“大参[40],这事曾都检正已吩咐下去办了,开封府推官断不敢怠慢的,您尽管放心。” 冯京心里不由闪过一丝不悦,曾布这个“检正中书五房公事”,出了名的眼里只有王安石。就拿这件事来说,这件事本是好事,但是连自己这个当值的宰执都不知会一声,就径自施行,让人心里真不舒服。 但他毕竟是久经宦海之人,心里虽然不快,脸上却不动声色的笑道:“他倒想得周到。”又问道:“各地青苗法与京东、两浙、河北三路试行青苗法今年的报告交上来了吗?” “前天就交上来了,曾都检正和诸房提点、检正合计,这件事要等丞相回来了再处置方为妥当,压在那里呢。” 冯京听见这话,心里更加不快。但又不好发作,倘是发作,倒是好像自己盼着王安石永远不能回这中书省一样了。他暗自苦笑一下,打量一下中书省的官员,十之八九是王安石一手提拔起来的青年俊杰,这些人办事颇有干劲,议起政来也头头是道,自己在中书省的作用,原来也不过是签字画押而已。便是王安石请辞,但是他那巨大的阴影,依然笼罩着中书省,中书省的大小官员们,小事自己下令施行,大事留待王安石回来,冯京都有点不明白自己呆在这里有什么意义了。 把目光漫无目的投向窗外,冯京突然感觉到王安石像极了院子里的那棵巨大的古槐树,无时无刻不用自己的枝叶罩着中书省的院子。一股心烦意乱的感觉冒了上来,冯京突然有种无力感,觉悟到自己根本没有办法取代王安石,他挥了挥手,无力的说了一声:“知道了。”便开始继续办公。 2 王雱一面取下披风,一面走向屋子里。屋子里的几个人见他进来,都起身相迎。王雱忽然感到胸中气血翻滚,咳了几声,方勉强笑道:“我来晚了。” “元泽,你已经说服丞相了吗?”一个五十来岁的男子急切的问道。此人姓谢,名景温,字师直,现官侍御史知杂事,也就是所谓的“知杂御史”,为御史台的副长官,在此时朝中的新党中,也是地位显赫的几人之一。谢景温前半辈子都在地方上做官,是因为与王安石相善,才能调到朝廷,担任要职,因此心里极是感激王安石的知遇之恩,对王安石惟命是从。再加上他妹妹嫁给了王安石的弟弟王安礼,他与王家另有一层亲戚的关系,因此也得到王雱的信任。此前构陷苏轼,谢景温便是主力。 王雱看了一眼谢景温,不由叹了口气,摇了摇了头,道:“我父亲不是那么容易说服的,我已托人送信给吕惠卿了。” 谢景温大吃一惊,道:“元泽,你不是说吕惠卿狼子野心,不可不防吗?” 王雱苦笑道:“事急且从权,眼下只有吕惠卿能说服我父亲。如果办这件案子的是吕惠卿而不是邓绾的话,石越演不出这出双簧。” 谢景温恨声说道:“邓绾行事也是太孟浪了,如今害得我们这般被动。” 王雱冷笑道:“事后怨人,于事何益?石越这一招,我们谁又能料到?本来以为邓绾也是个聪明人,做事会有分寸,才让他去办这件事,他是想当御史中丞想疯了,居然这样小看石越。” 他正埋怨着邓绾,却听有人笑道:“现在说这些也晚了。曾布当时首尾两端,也是石越能得逞的原因。曾布虽然支持新法,但是和石越私交不错,我们也是失算了。” 王雱循声望去,说话的却是新上任的监察御史里行蔡确,也是对御史中丞一职极有野心的男子,虽然是邓绾举荐,但对于邓绾的落马,他心里只怕是在暗暗高兴。王雱有心要刺一下他,淡淡说道:“邓绾罢知永州,并没什么要紧的,他始终是礼部试第一名的进士,迟早有一天能回到开封府。”顿了顿,见蔡确神色如常,心中不由暗暗诧异,又道:“这里都是自己人,大家开诚布公,当务之急有两件事,第一件是说服我父亲不要辞相,否则新法前功尽弃;再就是白水潭案的主审官,一定要争取是我们的人,否则他们气焰一旦嚣张,以后就很难压服下去了。” 谢景温点了点头,道:“元泽所言甚是。” 王雱又道:“冯京向皇上推荐的人选是范纯仁,若真要是他来做主审官,那白水潭案肯定全部是无罪释放。”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谢景温不由皱起了眉,“吕惠卿丁忧,曾布虽然精通律法,但是他已经指望不上,我们如今还能找谁呢?” 王雱沉吟道:“开封府出缺,我以为皇上之意,白水潭之案的主审官,肯定就是新任的权知开封府……或者,竟交由御史台来审理?” 几个人的目光立即热切起来,若是下御史台,那就是所谓的“诏狱”了。现在御史台御史中丞出缺,便是谢景温做主,虽说御史台内部并没有严格的上下级关系,但他们也还有蔡确等人呼应,只须进了御史台,桑充国就不要再想出去。 但是,这个道理,他们知道,那对手也肯定知道。而且这案子的“主犯”桑充国又不是官员,不该御史台当管。几人马上意识到这是不太可能的事,王雱有些失望的摇了摇头,说道:“可惜……开封府知府要待制以上官……”他沉吟着,目光突然投向谢景温,说道:“师直公,若我们找机会向皇上推荐你如何?” 顿时,几道羡慕的目光投向谢景温,尤其蔡确的眼神,几乎是炽热得可以杀人。谢景温也是激动得胡子直抖,一时竟是说不出话来。 王雱满意的点点头,又说道:“就这么说定,我会找机会向皇上推荐,设法让师直知开封府,不过如今我父亲不在中书,我们说话的份量,在皇上那边却有些不够,所以也不一定能够成功。因此,各位也要配合我,双管齐下,多搜集些白水潭不法乱制之事,各位正好顺便做功课。”有宋一代,御史谏官每个月必须有弹劾的表章交上去,所以王雱称之为“做功课”。 众人皆是默契的一笑。谢景温更是感激涕零。 丞相府。 王安石一家人坐在一起吃饭。比起宋代官员生活的奢华来说,王安石这个背负着“敛财”之名的宰相,生活却过得十分俭朴。宋代官员俸禄颇丰,一般一家人平均每人可以请三个以上的奴仆服侍起居。但是王安石一家十多口人,请的仆人不过七八人。虽然被人讥讽“作宰相只吃鱼羹饭,得受用底不受用”,但王安石依然我行我素,并不怎么把这些闲言闲语放到心上。 自从王安石为相之后,这样一家人聚在一起吃饭的时间就越来越少,虽然这次是王安石在仕途上遭遇挫折,但是对于王夫人来说,国家大事不是她能关心的,自己的丈夫儿女能一起团聚在一起,才是最重要的。因此每一顿饭她都竭力营造一个快乐的气氛出来。 王昉一边吃着饭一边偷眼看自己的爹爹,朝局之事,她并不陌生,但是做为女孩子,却是不可以随便说这些的。王安石似乎显得有点衰老,但依然强打着精神,装出一副笑脸来。桌上摆了七八个简单的菜,王夫人知道自己丈夫的习惯,把最好吃的菜摆在王安石面前。因为王安石吃菜从来没有什么挑剔,他只吃桌子上离自己最近的一碗菜。 王昉见王安石心不在焉的夹着同一个菜,便一面撒娇一面给王安石碗里夹菜,娇声道:“爹爹,尝尝这个……还有这个……” 王安石看着自己这个宝贝女儿,温言笑道:“好,好。” 王雱回到家里,进了饭厅,正好看到这一幕,便笑道:“还是妹子有办法。”又恭恭敬敬的叫了一声:“爹爹、母亲。” 王安石看了他一眼,问道:“去哪里了?快一起来吃饭吧。”听公公说了话,王雱的妻子连忙起身帮王雱装好饭。 王雱应了一声,坐下来,说道:“方才皇上召见我。” “哦。”王安石淡淡的应了一声,不再说话。 王雱迟疑了一下,说道:“皇上要我劝说父亲回中书省主持政务。”他倒不是假传圣旨。 王安石不置可否的应了一声,筷子停在碗里。 王旁笑道:“哥,看你一回来就说公事,先不说这些吧,我倒觉得爹爹早点学张良归隐,并不是坏事。一家人开开心心,也挺好。” 王雱半开玩笑的说道:“你什么时候长进过,尽出些臭主意。父亲身负经邦济国之术,不把它施展出来难道要收死在胸中吗?况且皇上是明主,难得君臣相知,若不能有所作为,岂不为后世所笑?张良归隐,那是他帮刘邦打下了数百年的基业,功成身退。现在新法变到一半,小遇挫折便说归隐,真要被后人笑话的。” 王旁一向说王雱不过,便不再说话,只小声嘟哝道:“何苦为了一个不见得正确的理想,把天下的怨恨都揽到我们王家身上。” 他说话声音虽然小,坐在他旁边的王雱却是听得清清楚楚,顿时勃然大怒,厉声问道:“弟弟,什么叫不见得正确的理想?” 他这么高声一说,顿时全家人都听清了,王安石脸色也变得难看起来。 王旁从小就有点害怕自己这个哥哥,无论是自己还是周围的人态度,都让他觉得自己没有王雱聪明有出息。在过分杰出的父亲和兄长的阴影下,王旁的性格与父兄竟然截然不同。这时听王雱厉声喝他,便不再说话,只是闷声吃菜。 王雱却气犹未尽,他身体一日不如一日,这时生起气来,胸中气血翻腾,竟是想要吐血一样。他好强的生生吞住那口气血,说道:“我们是不见得正确的理想,难得那些庸庸碌碌之辈反倒是正确的?坐视着国家一日一日被那些满口仁义道德,一肚子男盗女娼的伪君子们掏空而无力挽救,反倒是正确的?”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王旁有点不服气的低声说道:“我可没有这么说。” 王雱不听这句话还好,一听气又上来了,他狠狠地盯着王旁,突然冷笑道:“好啊,那你说说,我们怎么样不见得正确了,什么样又是正确的了?” 王旁偷偷看了一眼王安石的脸色,见他一直沉着脸,原来就挺黑的皮肤,更显得黑得可怕。他哪里敢惹父亲生气,就打定主意退一步算了。当下低着头不再说话。 王雱见他不再说话,便转过头,继续劝说王安石。王夫人虽然感觉气氛不对,但是这毕竟是男人的事情,她不好进言,便笑道对王雱说道:“雱儿,辛苦一天了,吃饭吧,来,看看这个兔子肉味道怎么样……” 王雱勉强一笑,应道:“娘,知道了。”一边继续对王安石说道:“爹爹,你不是常告诉我们做事贵在坚持的吗?任何一件事情,都有困难,只有坚持下去,才会有最后的成功。现在的新法,就需要你的坚持呀!” 王旁在旁边听得心里很不舒服,但是他生性不愿意和父兄争执,只好默默的吃饭,狠狠的咀嚼着口里的青菜,王安石淡淡的看了他一眼,没有做声。 吃过饭后,王昉把王安石送到书房,这段时间王安石难得有空,做为经学大师的他便开始在家里读石越的《论语正义》、《三代之治》,并开始动手写《孟子注》。王雱也跟了进来,帮他整理资料。 王昉见父兄开始忙碌起来,连忙告退回自己的闺房,穿过几道走廊,一道郁郁的笛声从后花园传来,笛声中似有说不清的烦闷与担心。王昉循着笛声走去,到了后花园的池边,果然是二哥王旁在那里吹笛。 “二哥,你有心事?”王昉找了块平整的石头坐下,轻声问道。 王旁叹了口气:“妹子。” “是不是因为爹爹的事情?”王昉问道。 “二叔和三叔都和我说过,现在爹爹变法,把天下的怨恨都归到我们王家身上,对我们王家很不利。”王旁也只有在自己这个妹妹面前,敢肆无忌惮的说话。 “可是爹爹也是为了天下的苍生呀?如果能让百姓过上好日子,国家变得富强,就算我们王家受一点委屈,又有什么了不起呢?我虽是女流,却也知道如果有利于国家与百姓,即便是对自己有害的事情,我们也不应当回避的。”王昉一手理了一下刘海,娇声说道。 王旁看了一眼自己的妹妹,忍不住笑道:“想不到妹妹你也有这种见识,如果你是男儿身,爹爹一定喜欢你更甚于大哥。”旋又叹道:“但是我没有这种远大的理想与抱负,我更希望爹爹与哥哥平安。你也看到了,哥哥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还要这样争强好胜,天天算计。这并非好事。” 王昉幽幽的说道:“二哥,你也不必自谦。你的学问才华,又何曾差了?你担心爹爹,爹爹也是知道的。但是你知道爹和大哥的脾气,天生的热血心肠。虽然这一次爹爹实在有点心灰意懒,但依我看,爹是迟早要复出的。” 王旁急道:“妹子,你也希望爹爹复出吗?” 王昉有点茫然的答道:“我也不知道,我是个女孩,终究不明白天下大事的。” 王旁叹了口气,说道:“是呀,你是个女孩子,不明白,但是爹爹和大哥,却都是人中之杰,可是他们也自处于错误之中而不自觉呢。只怪我没用,不能说服他们。” 王昉有点奇怪看了王旁一眼,问道:“二哥,你怎么可以断定爹爹与大哥身处错误之中呢?” 第38章 拗相公(2) 王旁苦笑了一下,说道:“现在天下的士子,都知道这件事情。爹爹主持变法,青苗法上上下下议论了许久,又是试行又是设提举官,结果搞得天下怨声载道。叫好的人没有抱怨的人多。但是石越略一改良,现在三路试行石法,成绩斐然。前几天听浙江的士子说,单是两浙路,官府也没有掏出一文钱,尽收入二十万贯,虽然水害不断,但是两浙路因为改良青苗法施行得当,再加上农业合作社的施行,农时没有耽误,也没有饿死一个百姓,出现一个流民,大家都能尽心尽力在自己的家乡恢复生产。两浙的百姓上书朝廷,希望允许他们给石越立长生牌位。这种事情,是爹爹的新法能想象得到的吗?” 王昉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事情,瞪大了眼睛望着王旁,她是不太相信这个世界还有比她父亲更能干的人。 王旁看了王昉一眼,自嘲的笑笑,“你不相信是吧?我也不相信。但是事实如此,我不能不相信。现在被爹爹贬到杭州的苏轼在那边大兴水利。曾布说两浙今天治绩如此之好,新法之功不可没——但那是自欺欺人,无人不知道那是石越的功劳——现在朝廷可能要派大员去那里专责兴修水利,把农田水利法贯彻好,以期标本兼治。这也是爹爹的新法唯一不引起非议的法令。到坊间去转转,百姓都在传说石越是文曲星下凡,左辅星转世,是帮赵宋官家兴万世太平的;便是士林的读书人,也有许多人对此深信不疑。就算不信这些星相之说的,也都承认石越胸中实有一篇治国的大文章,改良青苗法不过是牛刀小试。” “还有那个关在开封府狱中的桑充国,两年之前,尚且籍籍无名,现在替石越主管白水潭校务,同时讲授《三代之治》、《化学》、《物理》等数科课目,声望竟然不在石越之下,隐约可与程颢等人比肩,再过几年,竟又是一个石越了……” 王旁又和她说起石越创建的白水潭学院的气度与景象,关于石越与桑充国的种种秩事,白水潭学院的人物风采……他不似王雱,白水潭学院,王旁也是亲身去过的,别的书院,他也去观摩过,两番比较,在王旁口中说出来,更显见白水潭学院的出类拔萃之处。一席长谈,直听得王昉悠然神往,恨不得自己能亲自去白水潭学院看看。 3 几天来,赵顼一直都心神不宁。熙宁五年的春节眨瞬即过,粉饰出来的太平景象随着上元灯节的结束也被打回了原形。一个宰相请辞,一个参政告病,冯京独木难支,中书要处理的公文堆满了几案。而有许多重要的事情,如曾布这样的大臣则坚持要等王安石回来再做处置,结果便是政务一天天堆积,帝国运转的效率降到了最低。 除开日常的政务被荒怠之外,朝中与地方的官员个个都心存观望,无心理政,他们更关心的反倒是王安石的去留,也许是因为这件事和他们的前途关系更紧密吧——赵顼带着恶意的猜想。但是身为大宋朝的皇帝,面对这样的臣子,他也无可奈何。新党与旧党交章上表,或者希望皇帝挽留王安石,或者敦促皇帝早日批准王安石去职,任命新的宰相,政局愈发动荡不安。 赵顼坐在龙椅上,想起昨天和石越的对话。 “陛下,王丞相去留,不可不早下决断,否则政务荒怠,为祸不浅。” “朕也是这样想,但是王丞相执意请辞,如之奈何?” “陛下,臣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朕与你君臣相知,有话但说无妨。” “那么臣敢问陛下,究竟仅仅是王丞相执意请辞,不肯从命,还是陛下心里也有点犹豫呢?” “……” “白水潭之案,与臣休戚相关,但臣不敢以私心坏国事。今日之事,陛下不早定白水潭之案,王丞相就不可能复职,王丞相不复职,陛下锐意求变之心,由谁来实现?” “……” “即便是陛下真的不想用王丞相了,也应当早点下决断,臣以为中书的权威较之新法的权威更重要。中书省诸事不决,地方便有轻朝廷之心,上行下效,地方官吏便会怠于政务,国家之坏,正始于此,陛下三思。” …… 正在出神,李向安轻轻走了过来,奏道:“官家,太皇太后和太后要见您。” 太皇太后曹氏是个了不起的女人,庆历八年卫卒作乱,她临危不乱,亲率宫女宦侍死战,坚持到天亮,平定叛乱,实在不愧是将门之女。她的祖父曹彬,也是中国历史最值得尊敬的将军之一,禀承祖父的那种举重若轻的气质,她在仁宗死后,立赵顼的父亲英宗为帝,并且曾经垂帘听政,对英宗一朝的政局稳定起了非常重要的作用。赵顼一即位,立即尊她为太皇太后。这个女子,在大宋朝野享有崇高的威望。虽然曹太后不是赵顼的亲祖母,但是赵顼历来都很尊重她的意见。而曹氏也并不是那种对权力有着变态的渴望的女人,虽然二人之间因为种种原因,有着不可避免的隔阂,但是彼此的聪明与尊重,让这种隔阂变得那么极不显眼。 皇太后高氏是曹太后的亲侄女,是曹太后亲姐姐的女儿,也是赵顼的亲生母亲,这也是个很谨慎的皇太后。赵顼屡次想为舅舅家盖座好房子,都被高太后阻止了。最后为高家盖的房子,都是高太后自己的月俸里省出来的,没有用过朝廷的一文钱。 这两个女人在不同的时代受到过不同的评价,但是仅仅在当时而言,她们却有极好的声誉。当时的人们不会因为后世的眼光而改变他们意志。 “叩见娘娘、母后。”娘娘是皇帝对曹太后的称呼。 “官家起来吧。”曹太后笑着扶起年轻的赵顼,在皇宫里,她们都管皇帝叫“官家”。 赵顼站了起来,也笑道:“不知娘娘和母后找朕有什么事?” 曹太后正容说道:“我听说外间王安石请辞,中书百事俱废,心中忧虑,我是快要去见仁宗的人了,万一有天去了,仁宗问起来今日的朝局,我也不知道如何回答,因此请官家来问问,看官家是何打算?” 赵顼连忙笑道:“娘娘身康体健,一定长命百岁。外间并无它事,朕会处理好的,娘娘尽可放心。” 曹太后温言说道:“官家,你也不用宽慰我,我五十多岁了,早就应当随仁宗而去。我并不是要干预朝政,昔日仁宗在时,民间若有疾苦传到我耳里,我一定会告知仁宗,请他下旨解救。现在我也是一样的。” 赵顼笑道:“这个朕深知的,只是当今民间却没什么怨言。” 曹太后缓缓看了赵顼一眼,说道:“官家,民间对于青苗、免役二法甚多抱怨,我也听说了。石越改良的青苗法效果不错,如果不能罢青苗法,就当于全国推行改良青苗法,何苦让他处百姓受苦?王安石虽有才学,前段却闹得数千学子叩阙,这种事情我死后若告诉仁宗,列祖列宗九泉之下如何能安心?他既然请辞,不如便把他罢免了。如果官家想保全他,就放到他到地方,他必定是一个出色的太守。况且中书不能长时间无相,如果政事荒怠,官家更应当早做决定。” 赵顼连忙说道:“娘娘教诲,孙儿不敢不听。石越青苗法改良和农业合作社,当预备推行全国。然而王安石也是极有才能的大臣,现在除他之外,仓促无人可用。” 高太后听他这么说,在旁边说道:“官家,何谓无人可用?韩琦、富弼老臣,司马光、文彦博老成之辈,苏轼兄弟是仁宗亲口说的宰相之才,便是石越,依我看,也只欠了一层资历。” 赵顼苦笑道:“韩琦老了,加上边防缺一帅才,非韩琦不能镇守,富弼病体缠身,文彦博已是枢密使,枢府亦不能无人,司马光太过保守,苏轼兄弟是轻佻之辈,行为不检,在地方历练或有所成,石越的确是个人才,但是他年轻太浅,资历太浅,用来参赞机务辄可,如果遂然重用,肯定不能服众。儿子亦有儿子的苦衷,国家之势,非变不可,不变法不足以富国强兵,不用王安石,儿子无人可用。况且王安石也有他的长处,不仅仅学问见识皆是人中之杰,而且敢任事不避嫌怨,不怕把天下的怨恨的聚于己身,一心想着国家百姓,这种人是难得的忠臣。” 曹太后默然良久,方温言说道:“官家自有官家的见识,只要官家记得,做皇帝关系天下的兴亡,行事一定要老成谨慎。时时刻刻把百姓的疾苦放在心里,小心行事,就能做一个好皇帝。现在朝局乱成这样,稳定朝局才是关键,不管官家用不用王安石,都要早下决断,中书不可无宰相。有了宰相,朝中官员才不会首尾两端,一心想着谋自己的利益,他们才能安心办事。这一节官家一定要记住。” 赵顼笑道:“娘娘的教训,孙儿牢记在心。” 4 虽然赵顼决心召回王安石,但是催王安石视事的诏书却全部被王安石给退了回来。 王安石不仅仅是因为他心里还在犹疑不断,也是因为这个时候的政治气氛,不适合他回到相位上。白水潭之案未决,请皇帝罢免王安石的奏章没有被批驳下去,就证明皇帝的态度依然不够明朗,王安石是断然不会返回中书省的。 月底,司天监灵台郎亢瑛上书:“天久阴,乃大狱久拖未决之象;星失度,主中书无相,朝政紊乱,请陛下早下决断。” 这道奏章立即成为了朝野关注的焦点,利用天象来敦促皇帝早日解决当时乱得一塌糊涂的朝局,正是各方面都盼望的,这两件事久拖不决,不符合任何一方的利益。赵顼把这道奏章发到中书省和枢密院的当天,冯京和文彦博就各自拜章,以为白水潭之案,不宜久拖,二人一齐推荐范纯仁权知开封府,审理此案;而曾布、王雱等人则推荐知杂御史谢景温。 虽然各方面都希望通过自己的人选来得到一个有利于自己的判决,但是最后的任命却不是双方推荐的任何一人,而是以陈绎权知开封府,审理白水潭之案。 这道任命传来的时候,石越正和潘照临下棋,结果一着子落下,紧了自己一口气。 潘照临见状,将石越落下的棋子拣起,淡淡笑道:“公子,不必如此担心,陈绎主审此案,正足以表明皇上的心迹。” 石越一怔:“何以见得?” “陈绎虽然一向被人认为是新党,和王安石关系密切,但是实际上却既不是王衙内派,也不是吕惠卿派,陈绎一向以能平冤案、断大案出名,是皇上亲口嘉叹断案不避权贵的强项令。这次被任命为权知开封府,可以说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意料之中。皇上是想借他的令名来堵住众人之嘴,一劳永逸的解决问题。”潘照临侃侃而谈,他说的“王衙内派”即是指新党内的王雱派。 石越却是苦笑:“我们好不容易通过沈括,说服郎亢瑛,得到这次机会。本以为中书枢密一齐推荐范纯仁,皇上决无可能驳回。现在陈绎上任,又不知道要增加多少变数了。” “范纯仁得罪王安石不浅,他名望虽高,可皇帝现在心里还舍不得王安石,所以他终是难以复用,只是一时却又找不出更好的人选来推荐,所以也只好推荐他,毕竟权知开封府,是需要待制以上的资历才行。陈绎虽然是新党,不过平时行事,在公事上也让人挑不出毛病来,而且资历与威望,都是恰到好处。公子不必太担心,我以为陈绎断案,我们虽然不会有最好的结果,也不会太差。至少桑公子我敢担保无事。”潘照临胸有成竹的说道。 “也只好如是想了,总比谢景温要好。”石越自我安慰道:“潜光兄,你说是谁举荐的陈绎?如果只是圣心独断,皇上决不能同时驳了中书和枢密的面子。” “还能是谁?只有王珪这个老狐狸。他揣摸上意,既不敢得罪王安石,又不敢得罪公子,便出了这么个主意。”潘照临笑道,“不过也好,公子可以去安慰桑家,长卿不久就可以出狱了。” “我这就过去,桑夫人急得人都快垮了,这次总算有个准信了。杭州那件事情办得怎么样了?”石越一面吩咐侍剑备马。 “唐甘南来信,说一切妥当,苏轼也报了平安。公子尽管放心。” “海外船行的事情呢?” “唐甘南说正在办,今年桑家和唐家的棉布生意赚了一大笔钱,再加上在两浙等三路办钱庄的收入,现在两家在全国都称得上是钜富之家了。海外贸易本来利润就高得惊人,现在他们财力足够,自然也会宽出手来支持。”潘照临微微停顿,迟疑了一会,忽然说道:“公子,有件事你还得留意……” 石越漫不经心的问道:“什么事?” “桑唐两家现在财力越来越大,虽然说两家和公子荣辱相关,但是我担心总有一天他们会脱出我们的掌握,特别是将来公子难免要他们花大钱做一些无利可图的事情。所以我以为应当早做打算。”潘照临压低声音说道。 石越愕然望着潘照临,“算计桑唐两家?” 潘照临平静的点了点头,好像他说的是去隔壁酒家打壶酒一样,“我们应当在桑唐两家中安插一些人手,以便于控制。另外,桑家小娘子快到出阁的年纪了,她和公子情投意合,不如我去帮公子说亲,桑家断无不允之理。” “你说什么?你要我娶梓儿拉拢桑家?”石越压低了嗓子吼道,狠狠的盯着潘照临。现在他终于知道这个世界上真有奥贝斯坦类型的人物存在了。 潘照临直视石越的目光,淡然道:“行大事者不拘小节。何况公子和桑姑娘非常相配,用婚姻来巩固彼此的关系,有何不可?我以为桑家也是非常希望的。” “你闭嘴!我才不要因为这样恶心的原因结婚。”石越翻身上马,狠狠的说道。 潘照临似笑非笑的看了石越一眼,不再说这个话题,“沈括说后天是兵器研究院第一次试验新的炼钢法,公子要不要去看?” “等我回来再说吧。”石越抽了一下马,带着侍剑扬长而去。 第39章 拗相公(3) 5 正如潘照临所说,陈绎在新党中,是属于“实干派”。这些人支持新法,勇于实干,一方面固然是因为新法给了他们展现才华的机会,能够更快的得到提升,实行自己的政治抱负,一方面也是因为他们对新法本身,亦有着相当的政治认同。他们虽然有自私的一面,却有着极为出众的政治才华。可惜的是,这样的人在新党只是少数,而且对决策的影响甚微。新党的决策者和执行者,把大部分的精力,放到了和旧党的争吵之上,甚至极端的走向“旧党反对的,我们就支持”这样的困境。 看着开封府的大门,陈绎颇有几分感触。自己终于可以走进这扇大门,坐在公案之后决断冤狱了。被皇帝亲口嘉奖“断案不避权贵”的自己,能不能和已经成为传奇被百姓们传唱的包拯一样,在开封府立下自己千世的令名呢?陈绎的手心全是热乎乎的汗水。天下睹目的白水潭之案,对自己来说,既是一个挑战,也是一个机会,千载难得的机会。陈绎心里非常明白:史官一定会记录这件事的全过程! 心潮澎湃的陈绎,忽听到自己的家人轻声说道:“王丞相公子来访。” 陈绎微微冷笑了一下,他自然知道王雱所为何来,一面对家人说道:“请王公子到客厅,我马上过去。” 一直以来,王雱都有点看不起陈绎,因为陈绎“闺门不肃”,士林清议对此颇多指摘,但是王安石一向认为“才俊之士,未必有行,择其材而用之可也”,所以大胆的重用陈绎等一批官员。但王雱却没有父亲的胸襟与气度,这次要登门拜访陈绎,实在是情非得已。 在客厅等了好久,陈绎才从内室出来,见到王雱,连忙抱拳道:“元泽久等了,恕罪、恕罪。” 王雱挤出一丝笑容,挪揄道:“哪里的话,和叔现在贵人事忙嘛。在下还没有恭喜和叔坐了开封府呢。” 陈绎笑了一下,道:“取笑了。元泽此来,不知有何指教?你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的。” 王雱一边喝了一口茶,看了陈绎一眼,细里慢条的说道:“和叔说得不错,在下此来,的确是有点事情。” “还请明示?” “和叔,不知你对白水潭之案有何看法?”王雱投石问路。 “圣上命我主审此案,其中案情我却还没来得及弄清楚,现在说有什么看法,实在是言之过早。”陈绎一本正经的说道。 王雱笑道:“哦,若依在下看,这案情却是很明白的。” 陈绎若有所思的望了王雱一眼,微微笑道:“愿闻其详。” “桑充国与程颐、孙觉借《白水潭学刊》,指使、纵容李治平等十三名学生诋毁、污蔑朝政,事后段子介又挟刃拒捕,张淳、袁景文以及国子监李旭等十七人鼓动学生叩阙,要挟朝廷,以求侥幸脱罪。案情可谓清晰无比。”王雱高声说道。 陈绎哑然失笑,道:“若是如元泽所说,那邓文约就不会被皇上罢官了,皇上何必要我来知开封府,这样清晰的案情,韩维怎么会断不了?” 王雱脸色一变,沉声问道:“那么和叔的高见是?” 陈绎笑道:“现在案情未明,我身为主审官,不能妄下结论。待我查明案情,自然会禀公处理。” 王雱冷笑一声,从袖子拿出来两份奏章,轻轻递给陈绎。 陈绎疑惑的接了过来,不动声色的看完,轻轻掩上,又递还回王雱。 这两份奏章一份是弹劾陈绎循私希合上意,放纵有罪之人,一份则是说陈绎文学出色,明达吏事,办案公允,大力荐举陈绎。显然,这两封内容完全相反的奏章在不同的情况,只有一封会呈到皇帝面前。 王雱轻轻的把奏折接了过来,收好了,似乎漫不经心的说道:“我刚才拜访几个御史,看到他们在写奏折,便凭记忆默了复本,这次来,也顺便给和叔提个醒。” 陈绎淡淡一笑,道:“如此多谢元泽了。” 这么幼稚的手段,还威胁不了他。 陈绎的确不愧是以能断冤案着称的能吏。仅仅用了十天时间,就走马灯似的提审记录了白水潭学生、印刷坊老板伙计、白水潭村民、国子监学员等近三百名人证的口供,记录了厚达数千页的案卷,终于审定白水潭之案。 “……虽涉案白水潭十三学员在逃,不能到案,然由诸人口供,臣可知桑充国实为无罪,《白水潭学刊》刊录文章规则,是秘阁校理石越所定,桑氏亦无可如何;且其人为人敦敏,性情温厚,轻财仗义,兼之学问出众,勤于校务,在白水潭学院颇受爱戴,邓绾轻率欲入其之罪,且轻用刑具,故激起大变。臣以为按律桑充国当无罪释放。其余孙觉、程颐,虽有失察纵容之情,然大宋律法并无条例可按,臣以为罚铜即可。段子介本非大罪,杖责即可。白水潭学院李治平以下十三学员,诋毁执政大臣,妄议朝政,事后又潜逃,渺视王法,按律可革去功名,交原籍编管。” “……又白水潭学员张淳、袁景文以及国子监李旭等十七人,聚众叩阙,要挟朝廷,大不敬,虽情有可原,然国法所系,不能不问,臣以为皆可革过功名,交原籍编管……” 赵顼一边看着陈绎的奏折,一边对文彦博问道:“文公以为陈绎判得如何?” 文彦博沉声道:“陛下,臣以为陈绎判得太轻了。” “哦?” “聚众叩阙这件事情,臣以为当刺配三千里,以惩来者。”文彦博对于这些人没有好感。 赵顼低头沉吟了一会,对一旁的冯京问道:“冯卿以为呢?” 冯京微笑道:“微臣以为是判得太重。” “哦?” “白水潭十三人并非每个人的文章都是诋毁执政的,其中有一些人不过是议论古代政治得失而已。陈绎不能一一详按,固是太重。何况就此革去功名,是不给这些儒生自新之路,亦是重了一点。至于叩阙十七人,臣以为既是情有可原,陈绎判得便是适当。革去功名,于儒生来讲,已是很重的处罚了。” “叶状元,卿在白水潭学院执过教鞭的,卿以为如何?”赵顼笑着对因事入见的叶祖洽说道。 叶沮洽自然不希望白水潭被整得太惨,否则自己不好做人,但是他生性玲珑,这时偷偷看见皇帝脸色甚是轻松,便小心的选择着词汇,说道:“臣以为陈绎如此断案,亦是为朝廷存些体面。臣闻陛下累旨召王丞相视事,若欲王丞相复出,则白水潭案处置不可过重,亦不能过轻。处置过重,则失天下士子之望,士子因此敌视新法,反为不美;处置过轻,则王丞相威信全无,朝廷之令亦为人所轻。故一方面,当示天下以宽宏,一方面,当示天下以威重。陈绎所议,颇为恰当。其余细节,似不必深究。此案早一日审结,是朝廷之幸,天下之幸。” 赵顼被叶祖洽说中心思,不禁哈哈大笑:“叶状元所说不错,就依陈绎所议吧。”赵顼又拣起一份奏章,递给冯京,道:“卿等看看。” 冯京连连恭恭敬敬接下,小心打开,只见上面写道: “臣御史某顿首言:……《兑命》曰“念始终,典于学”。《书》曰“学古入官,议事以制”。故国有太学,郡有庠序,以备教育,诸公卿大夫百执事无不选之其门。可见学之大盛,系俊才选优,官僚择贤之根本也。官学而外,尚有私学之立,少则家熟,长则门院,亦备补适士官之途也,然私学之束,少于监导,致常有以洁掩垢,以悫覆奸者,而寻私解愤,枉议国纲,更不类枚举。臣闻京师郊外有私学白水潭书院,乃本朝之秘书校理、着作佐郎、提举虞部胄案事石越所创。原官绅立学,本广开学风,阐弘治道,使天下人皆慕学向善,化民成俗矣。然越者,挟其官家之身,隐经去理,偏司淫巧,尽毁圣人师道也。夫古者师道,义理为重,经术次之,皆儒学根本,若熟习蹈器,经世为用,国之幸哉。嗟夫淫巧之技,何利于民生,何利于社稷!又越于书院内设一堂,谓之辩所,臣尝听之,大骇!原以为论之孔孟,研之诗书,然实诟陷国策,谗毁宰冢,则治策之诏未行必先非其是,权司之职待议然尽谤其身,于之新法,持之尤力。陛下锐毅进取,行富国之政,然于院中儒生目尔,竟是掠民之举,甚者,迳走于外,导他生员之盲从,蜚流市井,目新法为洪兽,致圣上威信荡然,臣深患之。此之一概,皆越知之而不止,罪也。此,臣固请陛下力加废禁,诸私学有为效者,或废或改,皆应严厉,而官宦大夫有庇护者,申饬再三而不改,亦当罪之……” 御史的名字被朱笔涂掉,显然是皇帝故意保护御史的所为。冯京越读越心惊,读完之后,小心递给文彦博,文彦博却一边读一边点头,显然是颇以为然。传到叶祖洽时,叶祖洽脸色沉重,默默不敢出声。三人心里都雪亮,这是弹劾石越创立私学,不讲孔孟之道而讲奇技淫巧之说,又设辩论堂诽议朝政,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良久,冯京才说道:“陛下,臣以为这份奏折所议有失偏颇,石越是治《论语》的名家,若以白水潭学院而论,程颢、程颐、孙觉、甚至叶状元,哪一个不讲经典习诵圣人之术的?至于辩论堂议论新法之事,此臣所不知。若确有其事,当召石越训诫,令其纠正。” 文彦博却道:“虽是有失偏颇,然臣以为说得却是正理。格物院根本可以废除,学生不治经义,成何体统。若礼义廉耻,全然不知,此等人于国何用?” 叶沮洽在心里把这奏章咀嚼了半天,突然脑中灵光一现,明白过来,不禁笑道:“臣以为写这份奏章的人不过是个迂腐君子。” 赵顼奇道:“状元公何出此言?” “石越七书行世,本就有格物之说,士大夫皆不以为怪也。盖上古之时,此等事皆可立于王官之学,并非贱役也,便是孔子,亦倡六艺之说,王丞相亦尝着文说学者贵全经,即是以为学者当无所不知,无所不学。臣在白水潭执教,尝闻石越言,儒学者,内则修身养性,外则经邦治国;格物者,达者格物致知,可通六合,次之者亦可有利于民生,经世济用,非无用之学也。儒学可为之体,格物可为之用,有识之士,二者不可以或缺。此等见识,实有与王丞相不谋而合者。诵读经书,不知世务,只可谓之学究,这种人于国家朝廷何用?古之学者,天文地理,诸子百家,虽极微极远之事,亦莫不求知,今之小儒,气象不及于此也。”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叶祖洽强调石越和王安石许多的共同点,虽然说得赵顼点头称是,却未免百密一疏,不自觉的把文彦博给得罪了。这不是当着面骂文彦博是“小儒”吗?猛然觉悟的叶祖洽不由懊恼不已。却也只得硬着头皮继续说道:“至于辩论堂之设,臣以为并无不妥。石越曾说‘真理越辩越明’,历史上,汉代就有盐铁会议、石渠阁会议,这都是后世所赞许的事情。学校者,本是为国家储存人才的地方,学生关心天下大事,以天下以己任,这样的学生才能成为国家未来的栋梁。他们于国家大事有所见解,于经义或有不同的理解,齐集一处,辩明得失,这是培养人才的好办法。皇上与王丞相都希望学校培养出来的人才是秀才而不是学究,如果让学生们两耳不闻窗外之事,皓首穷经,这样的人想不做学究也难。至于说他们故意谤毁新法,臣却没有听说过,臣以为石越对于新法多有补益才是真的。” 赵顼听叶祖洽侃侃说完,忍不住哈哈笑道:“真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叶状元和石越处久了,观点和语气,真是象极了石越,开口便是‘石越曾言’,闭口就是‘石越曾说’……” 叶祖洽忙不迭的说道:“臣愚昧,臣愚昧。”心里却在细细咀嚼皇帝的这句话,揣摸着皇帝是想赞他“近朱者赤”,还是在骂他“近墨者黑”。 赵顼挥了挥手,又好气又好笑,道:“卿是龙飞榜状元,有什么愚昧的。朕不是周厉王,不会禁人说话的,但是事涉朝廷法令和大臣的事情,以后就要明令禁止刊登在《白水潭学刊》上,否则人心不一,有损朝廷威信。” 6 皇帝最终认可陈绎的判决后,桑充国等人终于被当堂释放了。几个月的牢狱之灾,让桑充国脸色惨白、面无血色,身体也虚弱得很,连行走都有点困难。所幸的是身上的伤倒是慢慢痊愈了。而程颐不愧是开创理学的宗师,除了因为不见阳光而脸色有些苍白之外,与才进去时相差不大,修身养性的功课竟是做到了开封府的大牢了,让石越暗暗佩服。孙觉是享受特别特遇的,气色反逊于程颐。 前来迎接的石越向走下大堂的陈绎抱了抱拳,诚恳的感谢道:“这次多亏陈大人禀公决断。” 陈绎回了一礼,苦笑道:“我一口气革了三十名士子的功名,不被人骂就知足了。” “陈大人的苦衷,石某是知道的,没有人会怪陈大人。” “但愿如此。”陈绎又想起王雱手里的两份奏章,心道不知王雱现在正如何咬牙切齿,他心不在焉的和石越客套两句,便告辞而去。 待陈绎一走,桑充国便问道:“那三十名学生现在如何了?” 石越微微一笑,道:“这时节,先顾你自己的身体吧,伯父和伯母在家里等呢,先回家再说。程先生和孙先生也一起去桑府吧,大家都在那里等着呢,我准备好了酒宴,给诸位去去晦气。” 桑充国见石越脸色轻松,略觉放心,便点了点头,回头对段子介说道:“誉之,你也一起去吧。” 石越看了他一眼,板着脸说道:“你先写信给家里报个平安再去。” 段子介早知自己行事冲动,也不敢说什么,连忙闷声答应,惹得众人哈哈大笑。 陈州酒楼。 “陈绎!好个陈绎!”王雱气得一拳砸在桌子上,碗碟汤酒被震得洒了一地。 “我的奏折也被冯京和叶祖洽所沮,这次石越完完全全赢了。”蔡确在一旁苦笑道,他不说皇帝本来就没有处罚石越的意思,却把责任推给冯京和叶祖洽。 王雱不住的冷笑,“好呀,连叶祖洽也和我们做对了!” 第40章 拗相公(4) 忽然嘴里咸咸的,一口鲜血涌上来,王雱生性好强,咬着碎牙,竟是想生生把这口血吞回肚子。但是身体虚弱,岂可以勉强?只觉得两眼一黑,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几个时辰之后,王安石府。 “大夫,我儿子的病怎么样?”王夫人焦急的问道。 “相公,夫人,衙内的病还须好生静养,若能心平气和,调养得当,或者还有希望。”医生虽不敢明言,但用辞已是相当严重。 王安石站在儿子病榻前,脑子里不住的回想着医生说的话。“心平气和?”自己这个儿子生性争强好胜,何况身处朝局之中,哪里能做到什么“心平气和”呀。他突然想起好友大相国寺方丈智缘曾说过的话:“此子登科取制有余,斯年长寿无享!”王安石自青年时代起就志存高远,锐意复兴儒家,本来不信佛,智缘虽然是有道高僧,以医术占卜着称于世,但是王安石却一直没有放在心上。他和智缘交好,是喜欢智缘的豪侠之气,且才华过人。但此时此刻,智缘这句话雷鸣般在脑海中响起,王安石脑子一晕,站在那里晃了两下,方才倚着门槛站住了。 “难道真的是天妒英才吗?”王安石喃喃自言道。 “爹爹,你不要自乱了阵脚。哥哥是操心朝廷之事太多,气急攻心,方才如此,加以调养,一定会康复的。”王昉扶着王安石坐好,小声宽慰着。其实她心中也非常的焦急,毕竟手足关情,但在这时刻,王家却不可再有人倒下了。 王雱的病重让王安石更加坚定了退隐的心意,在给皇帝的谢表中,他直言“方寸已乱”,希望能够远离喧嚣之地,过一种平静的生活。但是赵顼却并不答应,给王雱看病的太医和宣召王安石视事的中使穿梭于丞相府…… 三天之后,王雱终于醒来。 “爹爹、母亲,孩儿不孝,害你们担心。”王雱有气无力的说道。 “雱儿,你醒来就好。你爹爹已经决定辞相请郡,等你身体好一点,我们就去江宁,离开这个地方,把你的身子调养好。”王夫人微笑道。 王雱大吃一惊,双手紧紧抓住被子,看着王安石,问道:“爹爹,此事当真?” 王安石也笑道:“不错。你安心养病,不要再操心那些朝中大事。我们学陶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王雱急得身子一晃,道:“此事万万不可。”差点又晕了过去。 他妻子庞氏连忙把他扶好,轻轻给他扶平胸口,劝慰道:“现在不要谈国事了,先好好将养身体吧。” 王雱却不去理他,对王安石继续说道:“爹爹,您常教导我说,好男儿应当以天下为己任是不是?” 王安石默然不语。 王雱又问道:“您也常教我说,凡事如果不能坚持到最后,就很难取得最后的成功。是不是?” 王安石勉强笑道:“现在更有贤者为之,我们可以逍遥的。” “贤者?当今之世,谁能比您更有资格称为贤者?谁能比您更有见识?” “爹爹,当初决意行新法来富国强兵,一振百年颓风之时,您就预见到了新法必定被许多人所不理解,但是您也曾说过,古今变法,能坚持不易者必能克成其功。现在万事刚刚起步,您怎么可以轻言放弃呢?” 庞氏见王雱说话太激动了,在旁边轻声说道:“夫君,先歇息一会吧,身体要紧。” 王雱粗暴的摆了摆手,厉声道:“身体有什么要紧的?爹爹,你说过大宋若不变革,不过百年,必然亡国,五胡乱华的历史肯定重现,是不是?你说过好男儿应当先公后私的是不是?为国者无暇谋身,如果能够看到我中国北伐燕云,收复故土,把胡人驱逐到长城之外的一天,孩儿就算是死了,也无怨无悔!如若放弃理想,就算长命百岁,又有什么滋味可言?” 王夫人嗔怪道:“什么死呀活的,多不吉利。一醒来就谈国事,就算要谈国事,也不急在今天。雱儿,你先好好休息。” 王安石也叹了一口气,说道:“你这身体,就是凡事太急惹来的病根。此事再从长计议吧。”又吩咐了几句,王安石便走了出去。方到客厅,就听家人说道:“吕惠卿大人有信到了。” 王安石眼皮一跳,接过信来,折去火漆,默念道: “……前者邓文约行事失之于孟浪,实误丞相,学子叩阙,是邓文约激起之祸,其意不过是求桑充国之释放,与新法无涉。不过黄口小子,听信一二人之谗,于万言书中谤毁新法,如此而己。此何足道哉?学生闻丞相因此而有归隐之意,实不解也。……新法变革弊政,利在千秋万代,一时为人所不理解,学生以为亦当勇往直前,待到诸法施行,绩效显然,则天下之误会一朝可散矣。……石越者,世所称道,士林颇嘉许,旧党元老重臣视之为“老成少年”者是也,学生闻此人虽于新法多有阻挠不满之处,然而其亦刻意于御前请留丞相。可见当今之世,略有见识之辈,皆知非丞相不能挽此衰弱之局。否则学生不知石越出于何种目的竭力请求皇帝慰留丞相。彼之所善者,冯京、司马光、苏轼辈也,此辈论资历名望未必不可以为相,然石越却如此在意丞相之去留。是石越亦知是非轻重也。……丞相若不复出视事,新法废矣,新法废大宋必亡,丞相何忍见此!……”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吕惠卿真不愧是个了不起的人物,于千里之外把石越的用心解释得“一清二楚”,合情合理,由此将一副大义的重担压到了王安石肩上。爱子在病榻之上的苦劝,吕惠卿悄悄的解去心结,皇帝的知遇之恩,少年时代以来三四十年的理想,国家的前途与命运……这一切的一切,都在悄悄点燃王安石心中本已熄灭的雄心。 7 琼林苑是大宋的皇家花园,占地数百顷。皇帝在那里或休闲射猎,或召见近臣,本是常事。但是赵顼自登基以来,勤于国事,励精图治,一年之中反倒难得去几次。所以石越接到皇帝在琼林苑召见他的旨意,委实有点意外。 琼林苑离白水潭学院不远,石越进苑之后,一路行来,只见溪水纵横,小路如织。溪边槐柳,路旁松柏,交错成荫,此时已是初春,翠色点缀,让人望而心怡。又可见苑之东南西北,各有花阵,东边是杏林成阵,南面是桃花相映,西角是大片石榴林,北方是梅枝交织。 顺着一条清彻的小溪走去,一路听到铮铮的琴声隐约传来,琴声略显促乱,不自觉地流露出操琴者心中烦乱的情绪。石越心里愈发纳闷。但是他今天的心情却非常不错,大宋最优良的工匠们聚集在一起,虽然第一炉铁效果并不理想,但是却研制出了更先进的鼓风机,石越虽然是外行,却也知道炉中的温度与鼓风机是密切相关的。 没有多久,石越就在太监的指引下走到一座亭子边。放眼望去,只见亭上写着“惜时亭”三个字的草书——想到自己终于能认识草书了,石越就不由自主的泛出一丝微笑。坐在惜时亭操琴的,正是当今的皇帝赵顼,时年二十三岁。他身着一袭白绸长袍,袍上隐隐显出龙纹绣饰,也没有带朝冠,只将头发用一条明黄的丝带盘扎着,显得颇为清爽。石越对大宋服饰最看不惯的,就是那个帽子,怎么看怎么觉得难看,此时赵顼不带帽子,在石越眼中,立即气色为之一变。 因见皇帝在弹琴,石越便不敢打扰,只好远远的候着,等太监的通报。不料赵顼根本心不在焉,远远看到石越过来,便把琴一推,笑道:“石卿,过来说话。” 石越连忙过去见礼:“臣石越叩见吾皇万岁。” 赵顼摆了摆手,笑道:“今日君臣之间不讲这些,随便些说话。” 石越也不知道赵顼打的什么主意,欠身道:“臣不敢。” 赵顼指着满园春色,笑道:“久闻石九变之名,今日可否填词一首,叫乐坊唱来。” 石越微笑道:“陛下,臣有一年多不曾填词,因为臣曾经当天铭誓,终身不再填词作诗。” 赵顼愕然道:“这又是为何?” “臣生性本好填词作曲,然而自到京师后,才发觉士大夫歌舞楼台,文多质少,臣遂决意不再作词,以此自励,虽不足以警醒世人,却至少可以让自己不去沉迷在诗词歌赋之中。” 赵顼抚掌笑道:“都说石子明少年老成,想不到也有些偏激之举。但朕亦不夺你之志。” 石越恭身说道:“谢陛下体谅。” 赵顼倚栏指着满园的景物,道:“石卿看这满园春色,生机勃勃,但过不了几个月,却要花落残红,朕读过卿的词,有一句叫‘惜春常怕花开早’,正是说到了人们的心坎上。” 石越却知道赵顼特意召他到琼林苑相见,绝非是为了悲春伤秋,这不过是故意东拉西扯找一个引子罢了,而现今能让皇帝操心的事情,只有两件,一是西北的兵事,一是王安石辞相。因笑道:“陛下,臣前几日在坊间倒听到王丞相的旧词,意境恰与臣之拙作相反。” “哦?” 石越微微一笑,低声唱道:“留春且住,自有天庭语,涤荡落红去锦污,应谢及时风雨。最是知趣琵琶,欢欣漫及天涯。岂止宫墙朱户,何处不正飞花。” 这一曲词欢快激越,让人听了心情为之一振。 赵顼笑道:“这是什么调子,朕怎么没有听说过?” “本是清平乐的调子,臣微微改了一下节奏与音调。”石越脸一红,他不记得清平乐的调子,便配着一段越剧的调子唱出来,竟然也别有风味。 赵顼哈哈大笑,道:“这可不是微微改一下吧?这词朕也听过,是两年前王安石唱和其弟的词作吧?过了两年,如今的心境肯定大不一样了。朕竟是无论如何下诏,也不能劝他回都堂视事。” 石越笑道:“陛下不用担心,臣以为王丞相必定能复出视事的。” “何以见得?” “有诗为证。王丞相有一首诗云:上古沓默无人声,日月山河岂待平。荷天倚剑顽石斩,动地挥鞭烈马奔。纵是泰山强压顶,怎奈鹏鸟早飞腾。借得雄风成亿兆,何惧万里一征程。臣由此诗观王丞相的抱负与胸襟,知其必会重出视事。” 赵顼默默念道:“借得雄风成亿兆,何惧万里一征程。果然气魄非凡。”半晌,忽然笑道:“卿的青苗法改良颇为成功,但是合作社的实行在各地却颇不相同,能够实行的地方效果都还不错,但全国有三分之二以上的地方都没能实行下去,朕意置提举官专门督促此事,卿意如何?” 石越见皇帝忽然转到这个话题,虽觉奇怪,却也不敢怠慢,想了半晌方道:“陛下,臣以为还是不要置提举官为好。”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为何?”赵顼奇道。 “为政之道,务在简要,不扰民。各地本来就有地方官,皇上就应当信任他们的能力。如果他们能力不行,可以撤换,不必由中央再另行派人时时督促,这样更容易滋生弊端。合作社本是自愿性的组织,百姓若见有利,假以时日,必能风行。若是无利,何必强求一个形式?” 赵顼思忖一会,点头道:“卿说得也有理。朕欲以改良青苗法今年之内在全国推行,只待王丞相回中书便议行。这件事卿之功在社稷。到时有司自当明义褒奖,但是你的白水潭学院,却是惹了不少麻烦。” 石越知道皇帝有意回护自己,把一些话放到这里来说。连忙说道:“臣管教不严,实在有罪。不过白水潭学院下一任的山长,臣希望能够组织一个教授联席会议,山长由教授联席会议选出,希望皇上能够恩准。”当下便向皇帝解释什么是教授联席会议,怎么样选举。 他希望用这个方法,一方面保证学院的山长首先是本校的教授,使今后学院的管理权、领导权不落在官僚手里,避免政治力量对学院干涉过多;另一方面则在大宋的高级知识分子中间推行民主的决策体制。只是凡事有一利必有一弊,以后石越要想保持对白水潭学院的个人影响力,在无形中多了许多障碍。不过在短时间内这不是一个问题,毕竟做为学院的创始人,这种影响力本身就是非常深远的。 赵顼听他说着这些新奇的管理方式,笑道:“这些和卿所着《三代之治》中的某些东西,颇有相合之处。朕便许了你,今后白水潭学院山长,那个什么教授联席会议选举之后,朕都要亲自任命,以为定制。” 石越连忙兴高采烈的叩谢圣恩,心里却暗暗叫苦。也许在赵顼看来,这是一种无与伦比的褒宠,便石越并不希望白水潭学院沦为官办大学,他更希望学院能保持相对的独立性,但在现实面前,他却不得不妥协。 赵顼又问起兵器研究院的情况。石越红着脸向皇帝吱吱唔唔地解解着鼓风机的“伟大意义”,引得赵顼菀尔笑道:“卿不必紧张,朕给卿两年时间,不必急。”他以为两年时间已经是很宽裕了,哪里知道石越现在要搞的发明便是几十年搞不出来,也不见得稀奇。好在石越也不是太懂,听到“两年时间”,不禁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赵顼似乎只是顺便提提兵器研究院的事情,也没有继续再问什么,忽然又换了话题,道:“朕现在最担心的,是王韶在西北究竟能不能成功。国库本不宽裕,打一仗要花的钱,都是百姓的血汗呀。” 石越嘴唇一动,却终于生生忍住了。他倒是知道王韶在熙宁五年会有一次胜利……只是说出来似乎多有不便,正在犹疑,忽然,赵顼又说道:“方才卿说王丞相必然会出来视事,现在西北要打仗,朝廷中书无人主持大局,政事乱成一团。朕素信卿之能,这次就由卿去颁旨,促王丞相回政事堂视事。卿可愿为朕分忧?” 石越顿时目瞪口呆,赵顼和他漫无边际的东拉西扯,原来竟是想让他去游说王安石复出视事!他也不知道皇帝是不是急病乱投医,但是他却知道自己几乎想跳河。让他去说服王安石,实在……但是无论如何,石越也不可能当面拒绝,他总不能告诉皇帝:“我和王安石面和心不和,不要让我去的好。” 当下石越也只有乖乖接旨,硬着头皮说道:“臣领旨、臣一定尽力说服王丞相回中书省视事。” 也许在石越的内心深处,其实也很想去一趟董太师巷的王丞相府。 第41章 拗相公(5) 8 王安石接到石越的名帖时,心中竟是惊疑不定——这是石越第一次单独上门拜访,以前虽然来过王府,却都是和别人一起同来的。对于石越,王安石有说不出来的别扭。此人似敌似友,非敌非友,让人捉摸不透。偏偏又是当今炙手可热的人物,学问声名动于九州,恩宠不在自己之下。在眼下这种非常微妙的时刻,他来拜见自己究竟是有什么事呢?王安石一面寻思一面降阶相迎。 石越见到王安石之后,立即恭恭敬敬地行了参拜之礼,才和王安石一面寒暄一面入客厅分宾主坐下。 落座之后,石越笑道:“相公,在下此来,并非是为私事,却是为公事。” 王安石不动声色的应了一声:“哦,不知石大人有何指教?” 石越正色说道:“在下是希望相公能以国家为重,早日回中书视事。”他和王安石私交一般,干脆开门见山,王安石反而会更容易接受一些。 王安石低头喝了口茶,不置可否。 石越察颜观色,便知王安石显然已经不如之前那么坚定,便用言辞说道:“在下曾读相公《本朝百年无事札子》,不仅知‘大有为之时,正在今日’,也由此知道相公应是大有为之人,奈何此刻大功未遂,百废待举,相公就欲求去?这是石某当初无知人之明吗?” 王安石眉毛一跳,淡淡一笑,道:“石大人不必用激将之法,石大人既然读过敝人的札子,可记得其中有一句话‘君子非不见贵,然小人亦得厕其间’?王某求去,不过就是为了这一句话罢了。”他这句话的意思却连着石越都一起骂为小人了。 石越没有想到他会这样不留情面,略一沉吟,就知道对王安石这种人,如果自己委屈求全,反而会被他看不起,何况传出去,自己在政治上也无法立足。因此干脆拿定主意,要和王安石好好辩论一番。当下哈哈大笑。 王安石愠道:“你笑什么?” 石越笑道:“我是笑相公刚才这句话。三代之事不去提它,在下敢问相公,自有史料记载以来,历朝历代,哪一代不是君子小人同列于朝?恕在下读书不多,却未曾听说某一朝之臣尽是君子的。况且若君子小人同列于朝,则大丈夫当激昂正气,以匡正朝纲为己任,没听说可以袖手而去的。” “那也未必然。多少隐士退而独善其身,史不绝书。” 石越冷笑数声,说道:“隐士不是儒者,儒者当知其不可而为之,是不应当回避危险的。况且当今天子是圣明之君,与相公有知遇之恩,更不可以常理论之。” 王安石一时语塞,愤愤的哼了一声。 石越却不去理他,继续说道:“何况以在下之见,那些和相公意见不合的人,未必便是小人;那些表面上和相公观点一致的人,也未必就是君子。” 王安石终于按捺不住,冷笑道:“想不到石子明见识亦不过如此。但顾一己之私利,不知国家大局之重要,以私害公,沮丧朝廷法令的人,不是小人是什么?” 石越注视王安石,问道:“敢问相公,司马君实与相公意见不合,他可曾是个小人?相公又能保证支持新法的人中没有人是因为自己的私利而支持的?政见不同,本是常事,圣人亦说君子和而不同,可知君子也可以有不同的意见。以在下的见识,则认为只要利于国家与百姓的,就是君子,心中本意是为国家和百姓着想的,就是君子。若以为除自己之外,别人都是错误的,别人都是小人,在下不觉得这种想法是正确的。” 王安石听石越侃侃而谈,几乎被他说动。但旋即冷笑道:“石子明真是能言善辩,难道新法便是不利于国家与百姓吗?难道王某心中的本意便不是为了国家与百姓着想吗?” 石越淡淡一笑,诚恳的说道:“在下却是相信相公是为了国家与百姓着想的。所以在下看来,相公自然是君子。” 王安石听到这话,面色稍霁。 石越又说道:“但是,这并不是说因为相公是为了国家与百姓着想,所以凡是与相公意见不合的人便不是为了国家与百姓着想。所以在下也认为司马君实、范纯仁一样是君子。” 王安石心里自然也知道二人是君子。 “同样,新法是不是利于国家与百姓,在下以为应当具体事情具体分析,不可以简单的下结论。纵然新法的本意是好的,在执行之中却未必不会有弊病出现,由此而面对别人的批评,在下以为正确的态度是有则改之,无则加勉。不断的修改与完善,才能让新法做到真正的有利于国家与百姓。” “书生之见!”王安石毫不客气的斥道。 石越也不生气,笑道:“不错,在下的确只是一介书生,见识不如相公广博。但是在下敢问相公,新法在历史上,可有过现存的例子可以学习?” 王安石警惕的看了石越一眼,显然担心这是个圈套,小心的回道:“虽然无具体的事例,但是却合乎圣人与祖宗法制的精神。” 石越意味深长的一笑,知道王安石担心什么,也不说破。他见王安石如此在乎新法的法理正义,就更加确定王安石已无去意。当下说道:“既无具体的事例,相公如何可以保证新法的每一条都是完美无缺的?”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王安石辩道:“小的不足无损于法令本身。何况所颁行的新法,大都是试行于一县一军一州一府,卓有成效,又在中书经过仔细的讨论,且有提举官监督执行。整个过程相当的周详与细致,便有弊端,也可以及时发现。” “真是不可救药的鸵鸟主义!”石越在心里叹道,“明明新法有许多弊端,却偏偏不肯承认。”口里却说道:“相公,当新法在一州一府卓有成效之时,也许只是因为那一州一府的地方官非常出色的原因呢?仅仅凭一些没有多少实际政务经验的提举官,又如何可以保证天下的州府地方官都能执行得好呢?何况执行中的弊端,岂是在中书讨论便能发现的?新法在执行过程中产生了弊端,而受到批评与指责,难道不是正常的吗?毕竟批评者没有义务要全面了解新法的内容,他们只需要看到了弊端就足够了。如何正确面对这些批评,难道不是相公您的责任吗?” 王安石不屑的说道:“又是盲人摸象这种老调重弹。” 石越知道再辩论下去已是多余,便把话收住,说道:“在下说了这许多话,是想告诉相公,批评新法的人未必就是反对新法,和相公政见不同的人未必就不是为国家着想,而批评者偶尔做出一些激烈的举动,执政能够有宽容的态度来接受与对待,会有一个更好的结果。如果双方都负气而为,那么石某担心总有一天朝廷会陷入唐代牛李党争那样的局面,相公与在下,都会是大宋的千古罪人。” 王安石见石越神色颇为诚恳,心中也不由一动。他知道石越是在暗示他并不反对新法,白水潭的学生也未必就是反对新法。只不过后面的话,却显得有点危言耸听了,王安石还是不能理解,如果纵容反对者的存在,朝廷怎么可能果断的推行新法?但他也不便拒绝石越的善意,便抱拳道:“王某受教了。” 石越又非常恳切的说道:“不敢。在下是衷心希望相公能早日回中书视事,政务乱成一团,非国家之福,况且西北又在用兵。相公如果久不视事,后果不堪设想。” 王安石显然也知道其中的利害关系,默然良久,忽然叹了口气,注视着石越的眼睛,问道:“石大人,王某想知道你为什么希望我回中书视事?” 石越坦然正视王安石,微微笑道:“因为在下认为相公是个真正为国家着想的人。” 王安石看了半晌,终究是不能明白石越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 石越微笑着注视王安石,认为时机已到,忽然站起来,走到南面,高声说道:“有圣旨!” 9 石越志得意满的从王府走了出来,一面上马一面小声哼起了在当时人听来怪声怪调的流行歌曲。他绝对不敢大声哼唱,所谓“音乐”这种东西,也并非是不受时间与空间的影响的,在他听来相当不错的旋律,当他试着唱给桑充国、桑梓儿听后,二人马上就皱起了眉毛,问道:“哪里学来这么难听的曲子?”倒是越剧和黄梅戏的调子,他们似乎更能接受一些,不过那种东西,石越所知实在有限。 名满天下的石子明骑着马刚出董太师巷,就被一个人迎面拦住了,那人猛的冲出来,差点把石越从受惊的马背上摔下来。石越半滚着下了马,正要发作,待定睛看清对方的模样,却忽然就没有了脾气。 这明显是个女扮男装的女孩子。虽然宋代的男人有不少长得比较秀气,而且有一些年轻人喜欢做涂粉画妆这种恶心的事情——由此让宋代的女孩扮男人更加容易,但是对石越这样经常和女孩子打交道的现代人来说,女扮男装这种事情对于他来说是无效的。 不过看到这种小说中的情节出现在自己面前,而且自己还身处宋代这样的时空,石越不能不产生几分戏剧感。 “这位小哥有什么事吗?”石越忍住笑问道,这个女孩子谈不上漂亮,不过倒很难得的有几分豪气。 自己的身份没有被石越认出来,显然给了女孩极大的信心。她粗着嗓子说道:“实在是失礼,我家公子想请公子上楼一叙。”说着指了指旁边的醉仙楼。 石越不由一怔,他身份日渐尊荣,一句话就让他巴巴的去找别人,这种事情是越来越少见了。不过看着眼前这个女扮男装的女孩,石越不由不对她家公子产生了相当的好奇心。当时的风气,女孩子虽然不如后世压制得那么严,但是毕竟也不是可以随便抛头露面的,像桑梓儿就基本上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当下微笑着点了点头,“那就有劳小哥带路。” 女孩子腼腆的把石越引到醉仙楼楼上的一个雅座,里面早就坐了一个白袍年青人,见石越进来,那人连忙站起来,恭身施了一礼,道:“冒昧邀请公子,还望恕罪。”声音清脆无比,显然也是个女子。 石越肚子里暗笑,打量着对面这个女子,见她十五六岁年纪,皮肤略黑,但是五官却长得挺精致,柳眉轻画,一双乌溜溜的眼睛有着这个时代难得一见的神采。石越来到宋朝这么久,认识的女子却不多。楚云儿是朵温柔似水的解语花,桑梓儿则天真纯良,似雪莲花,但对面这个女孩,在那略显调皮大胆的眼神之外,更有几分咄咄逼人的气势,虽然以容貌而论,在这时代她不仅比不上楚云儿、桑梓儿,甚至可能连美女都称不上,但那种神态中流露出来的自信,却远非楚云儿和桑梓儿可比。石越现在早已知道北宋女子缠脚之风不盛,只有一些歌妓和大户人家的千金为了赶时髦而缠脚,从这个女孩的站姿来看,显然是一双天足,当下更平添几分好感。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那个女子见石越盯着自己上上下下打量半天,不由略带讥讽的笑道:“怎么,这位公子,我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吗?” 石越呶呶嘴笑道:“一时没见过男子长得这么秀丽的,连带着书僮都是十二分的清秀,故此走神。失礼了,敢问公子尊姓大名,请在下来有何指教?” 那个女子知道石越有点怀疑自己了,脸上微微一红,也不知道自己是哪里露出马脚了,只好装糊涂,抱拳说道:“在下王方,草字正之,刚才在楼上见公子神貌不凡,故冒昧相邀,还望恕罪。不敢请教公子尊姓大名?” 石越笑道:“原来是王兄,在下石越,草字子明。” 王方似乎吃了一惊,问道:“可是写《论语正义》,草创白水潭学院,今上亲赐进士及第的石子明?” 石越淡淡一笑,对方吃惊的神色明显是装出来的,这可瞒不过他。和朝中的政客们打了一两年的交道,家里还有潘照临这样的谋士天天见面,他察颜观色的本事可是突飞猛进。 “不敢,正是区区。” 王方喜道:“久欲一晤,不料在此邂逅。” 石越随口答道:“那真是有缘。” 他不曾想和女子说话,“有缘”两个字是不能随便用的。王方脸色微窘,好半会才强作平静,一面请石越落座,一面说道:“石公子既精通《论语》,又通达史事,《三代之治》流传天下,石学七书惊世骇俗,又有佳词数十首脍炙京师,真是千年一遇的奇才。在下不才,有一事想要请教公子,不知肯否赐教?”说着一双溜溜的眼睛盯着石越。 石越坐了下来,微微笑道:“请说,在下自当知无不言,言不无尽。” 王方莞尔一笑,侃侃说道:“公子在《地理初步》中提到地球是圆形,北有北极,南有南极,地球竟是个磁场。而引力又能让万物生于地球上不被掉出去。在下听说这种说法能很好的解释指南针的问题,但有一事不解,石公子当初又是如何得知的呢?我观石公子年纪不大,依《地理初步》所言,地球之大,让人咂舌,且如石公子所说,扶桑倭国以东,更有大洲,称为蓬莱洲,其中风土人情,石公子竟能一一言之,而西域千里之外,又有欧洲,石公子亦能一一言之,难道石公子竟能亲身到过这些地方吗?这可真是匪夷所思了。” 石越听到王方如此相问,精神为之一振。对石越提出类似质疑的人不是没有过,但是出自一个女子之口,却是很难得。 《地理初步》问世以来,除开中国地理和当时人所见的范围之内,关于南极北极,被石越改成蓬莱洲的美洲——当初他是想借着神仙的魅力吸引一些人去探险——等等皆被人视为海外奇谈,当成《山海经》之流对待。便是白水潭学院讲课,师生们对于地圆说,地图绘制等的兴趣也远远大于蓬莱洲的兴趣——不知道为什么,白水潭学院格物院的学风从一开始,就走向了偏向实用与严谨的道路,他们对于能够解决实际问题的理论更有兴趣去证明和阐发,甚至连明理院,在哲学思想上,都有着严重的偏向实用主义倾向…… 王方见石越似乎在出神,不由不满的轻轻咳了一声。 石越一惊,连忙收敛心神,认真答道:“这些有些是假说,有些是道听途说,究竟是不是真的,我也无法证明。” 第42章 拗相公(6) 王方听到这样的回答,不禁愕然道:“这岂不是太负责任了?把未经证实的东西写在书上宣扬?” 石越笑道:“在下幼年之事,多半是不记得了,为什么脑中有这些想法,我也不知道所以。它们是对是错,自然有待观察与证明。但是一般都认为,《地理初步》中关于我们所知道的部分,基本上是可信的,而其中提到出的假说,也能解释我们观察到的许多问题。因此其中的内容,我想也不算是完全不负责任吧?” 王方摇了摇头,不以为然的说道:“恕在下直言,石公子这种想法,就有点不负责任。把证明的问题交给别人去做,简直如同儿戏。” 石越也摇了摇头,辩道:“我不这么看。如果我说的全然没有道理,别人根本不会来证明,既然来证明,无论是真是假,都有其价值。” 王方听到石越这样“狡辩”,简直有点愤怒了,质问道:“难道石公子不知道有些人相信你说的话,根本就是因为你的名气吗?他们来证明这些是真是假,不一定是这些问题本身有什么价值可言,也许仅仅是因为这些问题是石公子你提出来的吧?你这样做,是欺骗。” 听到这么严重的指控,石越简直哭笑不得,连忙分辨道:“《白水潭学刊》已经刊发四五期,一直没有停断,其中关于《地理初步》的论证与阐发的文章就有近十篇之多,虽然有少数文章指出某些地方值得怀疑,但是大部分都是进一步证实了《地理初步》的说法是正确的。既然我说的是正确的,怎么能算是欺骗?” “诡辩!”王方显得愤愤不平。 石越苦笑不已,心里感叹也不知道谁生出了这么个女儿。 “你的《化学初步》提到数十种元素的存在,《物理初步》又说万物是由原子构成的,这两种观点,真不知道那些主张元气说的人怎么没有批驳你?” 石越现在终于明白这个女孩是来找茬的了。一般人见到自己,无不要说许多仰慕的话,从自己最出色的《论语正义》《三代之治》等书说起,偶有质疑,也是相当客气,这种现象越往后越明显。只有白水潭学院的学生才敢大胆质疑自己所说的话,为此进行激烈的辩论,但也经常是支持的占多数。像这样一开始就寻找自己的弱点进行批驳的事情,可以说是许久以来没有遇到过了。本来石越还有几分沾沾自喜的绮想,以为这个女孩可能是看上自己了,现在才明白,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得罪了这个大小姐,搞得人家女扮男装来找自己晦气,想把自己驳得灰头土脸。不过石越怎么想,也不明白自己哪里曾经得罪过这个王方。 石越心道:“如果传出去说石越被一个女孩子驳得哑口无言,那可真要英名扫地了。”当下打点精神,说道:“怎么没有批驳?《白水潭学刊》每期至少有五六篇文章谈到这个问题,每到辩论日时,辩论堂里辩论这件事的学生不知道数以百计,王公子有空,亲自去看看就知道了。说起来,还是我的原子说占上风。” 王方却并不感冒,不屑的说道:“都是些不能证明的东西。” 石越只得苦笑。 接着王方又指出了他石学七书中十多处值得质疑的地方——当然,这些大部分是不能证明的。然后,王方又在《历代政治得失》中给他找出一处硬伤——其实只是笔误,但也够石越灰头土脸了。 但是他没有想到还有让他更目瞪口呆的事情,这位王方“小娘子”,抄下了他几十首词中的十多首,那绢秀的笔迹固然很漂亮,可惜的是其中用朱笔圈出许多圈圈,旁附批注,或者说用字不协音律,或是说某字不押韵…… 对方显然是有备而来! 倘若对方是个男子,石越还可以振振有辞的反驳,告诉他写词更重要的是什么,还可以告诉他自己现在根本就不填词了。但是对方对明明是个女子,他的这些解释,人家可以简单扼要的归结为两个字:“狡辩。” 石越低声嘀咕道:“惟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孔子说的真没有错。” 他的声音虽然很小,王方的耳朵却也挺尖,顿时明白了石越知道她是女孩子。她恼羞成怒,又不好意思继续争辩,啐了一口,骂着:“哼,真是见面不如闻名!”说完,便拱拱手说道:“石公子,后会有期。”竟是扬长而去,得胜回朝,把石越晾在楼上。 石越半晌才反应过来,无可奈何的下了楼,正要去牵自己的马,结果却被小二拦住:“这位公子,您还没有结账呢。” “结账?”石越瞪大眼睛,不可置信的问道。 小二很认真的点了点头。 石越无可奈何的一边掏腰包,一边暗暗发誓,以后有女扮男装的人邀请自己,绝对不再理会。他倒没有想到王方是根本没有意识到在酒楼吃饭需要付账这件事情。他更不可能知道,这个“王方”,就是王安石的幼女王昉。王昉因听二哥王旁说到石越,见他来家里,便存心想要见识一下石越的学问,于是女扮男装出了家门,让丫头半路相邀,不料见面之后,竟觉得石越颇有让人不服气的地方…… 10 时间很快到了熙宁五年的三月底。 随着桑充国的康复,白水潭学院教授联席会议成立。在石越与程颢等人的支持下,教授联席会议以简单多数选举桑充国为白水潭学院山长,程颢为明理院院长,沈括为格物院院长。又制订了一系列的山规,白水潭学院从此更加正规化。而石越的角色也变成了学院的兼职教授。 因为白水潭之狱、学子叩阙等事件的影响,《白水潭学刊》的发行量越来越大,白水潭学院的影响力真正开始幅射全国。所以白水潭学院的山长,虽然没有任何品秩,却成了接受皇帝任命,享有很高威望的职务。而桑充国以布衣的身份担任此职,位在程颢、沈括之上,加上他在白水潭之狱中扮演的关键性角色,都让他成为了自石越以后,大宋的天空中升起的又一颗闪亮的星星。 而差不多与此同时,在南方的杭州,西湖之畔,有一座学院不太引人注目的开学了,这所学院的名字叫“西湖学院”。 同是在三月底,回到中书的王安石打点精神,再次驾驶变法的马车。 “《青苗法改良条例》颁行全国,以下官看来,现在的确可行。”曾布向王安石说道,吕惠卿不在,曾布就是新党第二号人物。 陆佃却有不同意见:“当初是说三年有成,方推行全国的。是不是应当稳一点?” 李定道:“只怕时不我待。” 身体还未完全康复的王雱也说道:“不错,既是良法,早一点推行无妨。”他却另有打算,现在除开三路实行被称为“石法”的《青苗法改良条例》之外,全国都实行原来的青苗法,二者对比,格外的显出石越的出色,干脆把石法推行全国,于国于私,都有好处。何况就算推行急了一点,有什么弊端,也是石越的责任。但这些心思却不足为外人道,更不能让王安石知道。 王安石叹道:“石越也当真是奇材,改良条例完全抛开官府,让民间自主交易,官府只需要立法监督,坐收其利,执行中的弊端果真就少了许多。既然是于国于民有利的事情,也不必等够三年,早点推行全国吧。” 新党核心们在内部聚会上一致同意提前在全国实行石越的《青苗改良条例》,一方面固然是顺应朝中大臣与地方守吏的呼吁,另一方面也证明了《青苗法改良条例》在三路试行取得的成功。王雱可以说是当时所有与会人员中最无奈的一个,他明显的感觉到石越做为一股新的政治力量已经崛起。而石越对新法的态度让人捉摸不透,对于想把一切把握在手中用强力推行新法的王雱来说,实在是非常的困扰。 他强打着精神听着曾布关于保马法的建议:“下官以为,可以废除此前在大名、沙苑、安阳等地的牧马监,把原占牧地还给民户,在开封府界与京东、京西、河东、河北、陕西五路推行民户代养官马的方法:五路义勇保甲愿养马的,每户一匹,家境富裕的,可养两匹。马用原来的监马配给,或由官府给钱,让农户自己买马。凡是养马户,每年可以免去折变钱、沿纳钱。马如果病死,三等户以上,照价赔偿,三等户以下的,赔一半。这样的方法,朝廷可以节约开支,而国家也有能力组建一只骑兵,与夷人抗衡……” 王雱听得有点不耐烦,本来凡是关于强兵的政策,他都是很关心的,但不知道为什么,这一次曾布提出的保马法,让他感到很不耐烦——也许是因为曾布在白水潭之案中的暖昧态度,也许是因为这个所谓的保马法,似乎和石越的《改良青苗法条例》有几分相像。“不要画虎不成反类犬!”王雱略带恶意的想道。 接下来有人关于王韶在边境推行市易法的介绍,王雱一句也没有听进去。 沉浸在对变法的美好幻想中的诸人,没有谁注意到王雱的神情恍忽,大家都在计算保马法能为国家节省多少开支,有些人的眼前,似乎出现了一幅大宋境内遍地良马,骑兵纵横的美景,如汉代那样一次出动数十万匹马进行作战,是多么辉煌的事情呀!而有些人则在计算市易法能为国家财政增加多少收入,自己从中又可以安排什么样的职位给某人……高尚与卑鄙的幻想,分别在不同的人的脑海中浮现。 王安石仔细想了想这两条法令的细节,似乎也有点受到鼓舞。他笑着说道:“昨天吕惠卿来信,提议设立军器监,统管东西广备作和各州的都作院,取代原来三司辖下的胄案,以期提高兵器衣甲的质量与产量……”侃侃而谈的王安石忽然发现众人的脸色都有点不自然,而他没有发现的,则是王雱的眼睛忽然亮了起来,吕惠卿的用心,王雱瞬间就猜到了。 和一直没有把石越当成主要对手的王安石不同,新党的核心成员们都有点顾忌石越的存在。曾布首先犹豫的说道:“相公,胄案现在是石越管,皇上内批。另外他创造了白水潭兵器研究院,用的更是皇上内库的钱。军器监的设立,要怎么样处理兵器研究院?” 王雱听到曾布质疑,立即说道:“我认为石越不会说什么。设立军器监,可以把胄案的事情单独出来,独立运作,效率会大大提高。现在胄案的任何一件事,要经过盐铁司、三司使等层层批文,效率之低实在无以复加。而制造的军器衣服质量也相当差,现在成立军器监,可以更好的管理,这也符合石越一贯的想法。兵器研究院虽然以白水潭人员为主,却毕竟是朝廷属下的一个机构,到时候自然划归军器监管辖,以期研究出更好的武器。而让皇上出大内的钱,也终究不是长久之计,正好改过来,由朝廷出钱。” 曾布意味深长的看了王雱一眼,心里叹道:“瑜亮之争。”王雱说的,都是很明显的借口。石越做得好好的,却要去创建什么军器监,如果让石越判军器监的话,自然也没什么好说的,但是这可能吗?曾布只能暗暗摇摇头。和石越进行权力斗争,并不是一件让人很愉快的事情。 但是以王雱的特殊身份与要强的性格,没有人敢与他争辩。更何况这还是吕惠卿特意提出来的建议。 王安石一直以来就不能算是一个成熟的政治家。他环视众人,见没有反对意见,便说道:“石越的问题,不需要考虑太多,他议行青苗法改良有功,于朝政多有补益,皇上已经打算让他做直秘阁,特旨转着作郎,检正中书刑房、兵礼房、工房三房公事。提举胄案虞部的差使,有了新的官职,就不必要存在了。石越的新任命在中书是肯定会通过的,只看他接不接旨了。” 王安石这话一出口,除开曾布等少数事先知情的人之外,众人眼中无不流露出羡慕的目光。有人说道:“检正三房公事,这合体例吗?” 王安石道:“兼任三房,学习公务,谈不上不合体例。此外,子宣将升任三司使。” 第43章 离间计(1) 当你选择了最卑鄙的职业之时,你还能指望自己圣洁无暇吗? ——仟悔者语录 1 在新党们聚集在丞相府商议国事之后几天,白水潭外的一个小山坡上,石越和刚刚出任白水潭山长不久的桑充国,也坐在草地上交谈着,两匹肥大的白马则悠然自得的在山坡上吃草,一点也不关心自己的主人正在说些什么。 “子明,还记得我们才相识的日子吗?”桑充国似乎有几分沧海桑田之感。 “怎么会不记得。一恍就快两年半了,时间真是弹指易逝。”石越悠悠的说道。 “是啊,两年多的时间,两年多前,你刚刚经历大劫,出现在东京,现在却已经是天下闻名的一代学宗,皇上身边最得宠的大臣;两年多前,我还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酸秀才,只知道死读书,现在却也成为白水潭学院的山长。人生际遇如此,真是让人感叹。”桑充国动情的说道。 “长卿,这次你能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名动天下,不过是一个开始罢了,我们还能创造更伟大的功业。”石越不自觉地流露出胸中的雄心。 “更伟大的功业……”桑充国和石越相视一笑,“不错,我们定能创造一番更伟大的功业!” 石越站起身来,指着山下的风光,豪情万丈的说道:“三年前,这里只是一个穷村庄,现在却是大宋聚目的交点,一个前途无量的学院城。给我足够的时间,我能把白水潭的经历在整个大宋重演。” 桑充国似乎也受到石越情绪的感染,跟着站起身来,眺目山下的白水潭学院,良久,方悠悠的问道:“子明,你还记得你以前和我说过的理想与抱负吗?还记得写《三代之治》时你对我描述过的理想社会吗?” “怎么会不记得?”石越悠然说道,“我们正在为实现这个理想而努力。” “子明,我会永远站在你身边,帮助你完成这个伟大的理想。”桑充国直视着石越,淡淡的说道。 石越感动的望了桑充国一眼,没有说话。这时候也不需要任何语言。 良久,桑充国说道:“这次入狱,我想了许多东西。” 石越静静地听桑充国叙说。 “如果真要实现你在《三代之治》中描述的理想社会,那么最重要的一点,就是要有言论自由。人们不会因言获罪,才能通过清议影响政府。”桑充国嘴角露出一丝坚毅。 石越有点吃惊的看着自己这个最亲密的朋友,心里却不一定完全同意这句话。在石越看来,他需要的是立体式的改革,自上而下的权力,慢慢觉悟的工商阶层与拥有民权意识的公民,还有一个广泛拥护的知识阶层,如果三者有一样火候不到,改革就只是一场赌博,而付出的代价也许就是自己所不能承受的。言论自由虽然重要,但那不是绝对的。 桑充国却不知道石越的想法,继续说道:“如果想要让大家都能接受言论自由的观点,就要靠办报纸、建学校。子明,我有一个想法,我要利用我家和汴京大商贾的关系,让商人们捐资在东京办三百所小学,在白水潭和汴京各建一所图书馆,十年之内,我要让京师超过七成的人都能读懂报纸!” 桑充国紧紧的咬着嘴唇,为自己这个伟大的想法而激动不已。他不知道以他桑家现在的财力,做这点事情,根本不需要别人帮助。桑唐两家,除开棉纺业、印刷出版业、钱庄之外,别的相关产业,这几年来,也是跟着水涨船高,两家的资产,在大宋几乎是数一数二了,只不过唐甘南和桑俞楚听从石越的劝告,不事张扬罢了。 石越没有想到桑充国竟会想要创办报纸!《白水潭学刊》的事情让石越对报纸产生了极度的警惕心理,如果引导学生一再与朝廷对抗,这可不是石越希望看到的,对石越大目标的实现,也一定会有负面的影响。他委婉的说道:“长卿,学校与图书馆,的确是个不错的想法。让商人们出钱来资助学校,也有助于他们给社会留下一个好印象。这是一举多得之事。但是创办报纸的事情,我以为应当谨慎。” 桑充国悠悠的望了石越一眼,忽然问道:“子明,你在害怕吗?难道因为一点挫折你就想放弃?” 石越凭空挥了一下马鞭,勉强笑道:“我不是想要放弃,我是觉得时机不成熟。等到我身居大位之时,再来实行不迟。”他不惜第一次在桑充国面前表露自己对权力的想法。 桑充国正色说道:“子明,你不知道时间的可贵吗?等到你身居高位,最早也在数年之后,而有这数年的时间,我可以让人们都接受报纸的存在了。” 石越望了桑充国一眼,道:“长卿,我不想让你再次入狱。” 桑充国略有点感动,然而马上哈哈大笑,“从被你描绘的理想世界折服的那一天起,我最想做的事情,就是创办报纸。如果我是为了我的志向而入狱,我不会害怕。” “你不害怕,可是伯父、伯母、梓儿会担心。” 桑充国沉默了一会,说道:“他们会支持我的!” “为什么不先办好《白水潭学刊》再说,你身为白水潭学院的山长,事务也够多的了。”石越始终不赞同这时候来创办报纸,但是桑充国只是他的朋友,不是他的下属,只能靠说服。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学刊》的确要办好,但是有白水潭的教授们,就足够了。白水潭学院现在明理与格物院各有院长,我要操心的事情也少了。我想象中的报纸,会在学生中选择人才来编辑,《学刊》是给学富五车的大儒们看的,报纸却也可以给那些识几个字,学问有限的人看,报纸上不仅仅有你所说的新闻,还会有故事,还有对明理与格物各种学科的介绍,还会有你所说的广告,在报社做过事的学生,会更加出色。”桑充国完全沉浸在他的理想当中。 石越摇头苦笑,想要做一番事业真的很难。不仅仅是自己的对手,有时候连自己的朋友,你也很难掌握他们的想法。 回到赐邸,潘照临一见面就说道:“公子,桑俞楚最近连连拜访许多官员,还有宫中的内侍,你知道这件事吗?” 石越怔了一下,他立即知道潘照临肯定瞒着他在桑家收买了卧底,他不知怎的,并没有责怪潘照临,只随口说道:“桑长卿想办报纸,桑府那边是未雨绸缪吧。”当下把自己和桑充国说的话向潘照临大致说了一遍。 潘照临叹道:“原来如此。看样子,这会是重新布局的开始。” 石越疑惑的望了潘照临一眼,“重新布局?” “不错。”潘照临脸色阴郁的说道,“现在旧党方面,富弼致仕前往西京,元老耆宿齐聚洛阳,却出人意料的一个个闭口不谈国事,以沉默来表达对朝政的不满。他们这样做,势必影响到在朝廷中大大小小的同情或支持旧党的官吏,这些官吏可能改变斗争策略,以沉默与不合作与新党相对抗,这可能是旧党意识到王安石的力量出乎意料的强大后采取的新方针……” “这样的话,对我们不利。” “不错,只有矛盾越表面化,公子才可以越容易的树立自己的政治权威,而又不必把反对新法的帽子戴在头上,引发皇上的猜忌。但也不必太担心,旧党们不会甘于寂寞太久,只要有机会,他们肯定会跳出来攻击王安石。这次李肃之[41]出知地方,就在皇上面说公开说免役法扰乱州郡,可见让他们完全缄口是不可能的。” 石越点了点头。 潘照临继续说道:“在新党方面,王安石回到中书,重掌大权,公开讨论推行保马、市易二法,设立军器监。在全国推行《青苗法改良条例》。这是有大作为的表示,而且有相当一部分,直指公子你。以我的估计,王韶必定在西北会加紧军事行动,以期赢得一个大胜来重建王安石的政治威信。” 石越知道潘照临所说不错,他的历史记忆告诉他,王韶在今年内必有大胜传来,虽然历史已经有很大的不同,不过不会影响到王韶的大捷吧?但即便如此,他也并不担心,淡淡地说道:“打军器监的主意,嘿嘿……” “公子不可掉以轻心。”潘照临提醒道,“内廷已经传来消息,在四月十日同天节[42]之前,公子会授着作郎、直秘阁,检正中书兵礼房、刑房、工房三房公事,这是皇上想大用公子的一个信号,这才让公子去中书省学习政务。这自然是一个好消息,但是随之而来的,则是公子提举虞部胄案事的职务就不能保留了,虽然公子新的官职事涉兵礼刑工四部之事,但是与新法关系最密切是司农寺,王安石宁可搞个不伦不类的三房检正官出来,也不肯让公子做五房检正官,可见是担心公子掣肘新法。而且军器监的设立,又是独立的,新党一定会想控制兵器研究院,减少公子建立功劳的机会。我以为现在的上策,是推出判军器监的人选,和新党争夺军器监的控制权。” 石越沉吟一会,点头道:“幸好他们操之过急,若吕惠卿此刻复出,他想要判军器监的话,我们就真要束手无策了。谁也抢不过他。” “不错,若他们略微忍几个月,我们就真的难办了。不过想来,他们也怕夜长梦多,万一兵器研究院有什么了不起的发明,公子的地位就更加巩固了。”说完,顿了顿,潘照临忽然正色说道:“公子,恕我直言,我们面临的最大的问题,还不在新党,而是在桑家。” 石越沉默不语。 “桑充国既为白水潭山长,在学生中威信甚高,现在又想创办报纸,凭借桑唐两家的财力,加上桑家不遗余力的活动,桑充国已经隐隐约约成为公子之外的另一股力量。想要收归旗下,现在已是千难万难。等到他报纸创办成功,兴建学校图书馆又可以得到巨大的名誉,加上收了桑家好处的官员与内侍帮他说好话。那时候老虎的翅膀已经长大,再也不可以轻易制伏。便是现在,桑充国也已经由公子的半个属下,变成了平等的盟友。”潘照临脸色很郑重。 石越轻轻叹了口气,说道:“盟友便盟友,无妨。” “公子,防人之心不可无。如果是平等盟友的话,他们帮助公子做了多少事情,公子就要给他们多少回报。否则联盟的关系是难以长久的。他们固然可以把注压在公子身上,但是同样可以把注压在别人身上。”潘照临对于“盟友”是绝不能放心的。 “现在也没有什么好办法。”石越不负责任的说道,他实在不愿意去想着算计桑家。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有。”潘照临斩钉截铁的说道,“与桑梓儿结婚,可以让桑家对公子死心塌地。把唐棣想办法调来京师,施加影响,可以让唐家对公子感激涕零。只要等到公子宣麻拜相,他们想有二心也来不及了。” 石越一听到要把桑梓儿扯入肮脏的事情当中,心里就极不乐意。他并不是抗拒娶桑梓儿过门,但却绝不希望那是因为一个肮脏的理由。他下意识的拒绝着这样的事情,“婚姻大事,岂可儿戏?唐毅夫在地方上政绩不错,倒是可以想办法把他调来京师,或者升他的官,让他在地方多历练历练。” 潘照临却并不满意这样的答复。“如今公子在白水潭受到敬重,而桑充国则是得到爱戴。仅仅在教授联席会议上,公子还略胜于桑长卿。但是假以时日,只怕亦会逆转。等到老虎真的生了双翼,公子只怕想联姻也来不及了。何况桑姑娘与公子郎才女貌,正好相配……” “这件事不用再说了。”石越不耐烦的挥挥手。 潘照临无可奈何的摇摇头,“那么除开唐毅夫外,李修文,柴景初、柴景中兄弟,也想办法加以提拨吧。这些人未来或会是公子的助力。” 石越点了点头,他不愿意继续这些关于阴谋与权术的谈话,便对潘照临说道:“潜光,我们先分析一下市易法与保马法的得失,到了中书,总是要表明意见的。” 2 官场的事情果然是没有秘密可言。 四月初一,石越巡视兵器研究院时,沈括陪同视察。趁着没有人,沈括便担心的问道:“子明,听说朝廷要设立军器监,兵器研究院将划归军器监管辖,传闻沸沸扬扬,却不知是真是假?” 见石越不做声,沈括又说道:“设立军器监,对兵器研究院来说,原是有利有弊,要紧的还是在由谁来判军器监,恕在下直言,若是王介甫派人来的话,兵器研究院只怕人心涣散……子明要早做打算。” 石越只能笑着安慰:“存中兄尽可放心,我会想办法的。” 沈括却不能放心,“子明出任直秘阁、检正中书三房公事,是公开的秘密了。恕在下鲁莽,实在不知道子明可以推举谁来判军器监事。” 石越也只能默然,他走过一个正在抄写火药配方的研究员身边,停下来饶有兴趣的看了看,忽然问道:“存中兄,火器的研制情况如何?” 沈括见石越突然转换话题,心里叹了口气,一面回道:“我们试验了一种震天雷,威力还算不错,但是火药的配方大家都认为还有待改进。” “震天雷?”石越对此很有兴趣。 “不错,威力相当的强大,不过我以为还有改进的余地,而且还达不到大量生产,降低成本的要求。”沈括解释道。 便在这谈话之间,石越突然灵光一闪,注视沈括,笑道:“存中兄,你有没有兴趣做判军器监事?” 沈括有点跟不上石越的跳跃性思维,怔道:“我现在担任的职务已经有点太多了。”以资历来说,沈括做判军器监完全足够,但是他现在同时在司天监,白水潭学院、兵器研究院担任职务,领取三份俸禄,事务已经相当的多。 石越望着沈括,微笑道:“若存中兄愿意的话,军器监就会牢牢掌握在我们手里,至于兵器研究院,到时候兼领就是了。” 判军器监虽然是九寺五监中品秩最低的一个,但毕竟是一个部门的总管,掌管大宋军器制造一切事务,是一个大大的肥差。加上现在皇帝锐意边事,军器监更是大有立功机会的地方。石越的这个建议,让沈括怦然心动,沉吟半响,迟疑道:“我觉得这件事只怕没有这么容易。” 石越知道他是默许了,笑道:“事在人为。我们去看看震天雷罢,现在研究院有多少试验品?” 第44章 离间计(2) 沈括一边走一边说道:“试制了五十枚,成本太高,一枚震天雷要一千五百文,相当一张弩的价格。但胄案的人认为,震天雷尚不及猛火油实用。” 石越不禁皱了皱眉头。他知道“猛火油”实际上就是一种燃烧弹,用陶器装上石油,制成投掷弹,攻城广备作坊有专门制造这种武器的机构。但是它成本也不低。不料震天雷的评价尚不及猛火油。 沈括没有注意石越的脸色,继续说道:“不过依我看,震天雷比猛火油要有用。猛火油制造储存不及震天雷方便,且震天雷可以发出巨大的声响吓唬敌人,也有直接的杀伤力。我们现在制造了两种震天雷,各二十五枚,一种是用投掷车发射的,威力较大,一种是用手投掷的,威力较小。” 石越奇道:“为何要制造那种用投掷车发射的?”他明明记得《新作篇》里面是有炮弹和火枪的设想的。 沈括笑道:“是几个学生和火器匠想出来的,他们认为手掷弹太重,威力却小,便设计了一种威力更大,用投掷车发射的重型震天雷。” 石越很快就明白了刚才沈括所说的“太重”是什么意思。所谓的“震天雷”原来是个黑不溜的铁球,引出一根引线来。和他所想的手榴弹相差实在太远了,而且无论体积和重量,都有点离谱。用来守城堆在城墙上还差不多,要带着行军,那就太难为人了。 现在他可以很深刻的理解为什么要造用投掷器发射的震天雷了! 但是研究院的学生,甚至包括沈括都很有成就感,看到震天雷时,表情都十分兴奋。到了试验场,除了负责发射的士卒之外,一个个都夸张的捂着耳朵。 石越莫名其妙的看了这些人一眼,沈括好心提醒道:“子明,声音太大……” 石越摆了摆手,“没关系,开始吧。”他也想看看震天雷的威力。 首先实验的是投掷用的震天雷,两个士兵小心翼翼的将一颗两个篮球大小的震天雷放到发射位置上,小心的点燃引线,然后用力拉动投掷器,呼的一声,震天雷在空中划过一道抛物线,落在几十丈远的靶场,紧接着就是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靶场里冒出一阵浓烟。研究院顿时响起一阵欢呼声。 石越差点没被这“震天雷”给震晕了,他构思中的手榴弹,竟然变成了原始的炮弹,实在让他始料未及。等到烟雾散去,他走近靶场查看,只见钉在那里的木板人被炸得四分五裂,木人身上到处散布着深嵌进入的铁珠、铁片,密密麻麻——总算他们还知道在震天雷里面放了些铁珠和碎铁片。 虽然不尽如人意,但石越知道这已经是了不起的发明,毕竟当时用的是黑火药,而且火药的配方也相当原始,单是这火药的配方,提高硝酸的纯度与含量,就肯定让这些人花不了少功夫。所以石越还是表示了他的赞许。 然而接下来手掷的震天雷,却让他哭笑不得。 一个士兵小心翼翼的点燃引线,双手抓住一个木柄,高高举起,然后狠狠的往坡下砸去。石越也随之发出一声哀叹——原来他们果然是设计着守城用的!欲哭无泪的感觉让石越根本没有心思去看爆炸后的效果。他觉得自己有必要和他们讨论一下以后兵器设计的思路了。 沈括却十分得意的捋着胡子,夸耀道:“等到我们找到大规模安全生产火药的方法,把成本降低到五百文左右,大宋的城池就真是固若金汤了。” 一直到第二天,石越接到正式的诏书,除授直秘阁、特旨转着作郎、检正中书门下兵礼房、刑房、工房三房公事之时,他还在想着兵器研究院的事情。 在书房帮石越润色谢表的潘照临奇怪的看着他,忍不住问道:“公子,你有心事?” 石越长吁短叹着把前一天的事说了一回。 潘照临却兴奋的放下笔来,奇道:“造出这种利器来,是大宋之福,也是公子的大功。为何反要忧虑?” 石越自嘲的苦笑道:“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我本来是想要一种进可攻,退可守的火器,老是守城,有什么用?难道守城就可以恢复燕云,兼并契丹吗?” 潘照临一怔,这才明白石越在感叹什么,不由笑道:“公子,本朝自立国以来,最大的目标就是恢复燕云,从来没有人想过可以兼并契丹。大家何曾有过这种进取开拓之心?设计武器之时,先想着防守,再想着进攻,也是情有可原的。凡事不可操之过急,你不需要太在意。” 石越无可奈何的笑笑,“也只有如此了。” 潘照临也不去理他,继续埋头看他的谢表。石越一个人静静的发呆,突然大叫一声:“有了!”潘照临却连头都不抬,站在一边的侍剑见石越没趣,便笑道:“公子,什么有了?” 石越笑道:“我想了一个办法。以后兵器研究院有事做了。” 潘照临摇了摇头,轻声叹道:“可怜。” 石越笑道:“潜光兄,你可知道我想出什么办法了?” 潘照临一哂,轻描淡写的说道:“无非是给他们安排一些具体的东西去研究罢了。” 石越吃了一惊,问道:“你怎么知道的?”他的确就是想在兵器研究院成立一些攻关小组,先指定几个课题让他们集中精力优先解决,在这种攻关中慢慢积累经验。 潘照临不屑的撇了撇嘴,“猜到的。不过我劝公子不要这样做,这是拔苗助长。” “我何尝不知道这有点急功近利?但现在人家对军器监虎视眈眈,我们不搞点成绩出来,只怕皮将不存。” 潘照临似笑非笑的看了看石越,“有了一个震天雷还不够吗?” “那物什太差了。”石越顺口说道,说完才猛然醒悟,惊问:“什么叫有了一个震天雷还不够?” 潘照临笑道:“心照不宣。嘿嘿……” 石越暗暗佩服潘照临果然机智,也忍不住哈哈大笑。 3 四月初五。 中书开始讨论保马、市易法和设置军器监三项新的变法,结果只有设立军器监一事迅速的通过。接下来,赵顼把三项变法交给朝臣进行讨论。 所有的人都知道,设置军器监是大势所趋。人人都知道这是王安石对“新贵”石越的一次将军,但是出人意料的是,石越竟然比王安石更坚定的支持设军器监。擅长于揣测官场动态的官员们,立即就知道石越和王安石决定胜负的战场,是在判军器监的人选。如果是“石党”,那么王安石是为他人做嫁衣裳;如果是新党,那自然是石越赔了夫人又折兵。 至于保马法和市易法,枢密使文彦博与参知政事冯京都公开表示反对,石越的态度暖昧,至今没有明确表态。不论个人的观点与喜恶如何,每个人都知道,这是比判军器监的人选更加复杂的政治博弈。 但是,从四月初六起,离皇帝的生日仅仅只有四天的时间了,即便是王安石,也不愿意在这个时候引起大的争论,惹皇帝不高兴。这是赵顼登基以来,第二次正儿八经过生日,大宋朝廷一片喜气洋洋,人人都在准备给皇帝的贺礼——州郡守令们的贺礼,比较勤快的,早在十天之前,就已经送到了汴京。 四月初十。 一大早,诸亲王、枢密使、管军、驸马、诸司使副为一班,算做内臣;宰臣、百官、大国使节一班,算做外臣;一同前往紫宸殿上寿。公主、命妇则赴禁中见太皇太后、皇太后、皇后祝寿。一切礼仪,在四月初八便已定下。赵顼将亲自驾御紫宸殿,赐酒三巡,然后便是一整天的欢娱。 石越见王安石以下,朝臣们都穿着非常正式的朝服,手执笏板,手舞足蹈,心里不禁暗暗好笑,但这是礼仪所定,自己也不得不在班列中跟着跳舞,又有点让人哭笑不得。忽然,从山楼那边传来百鸟齐鸣的声音,惹得众人都倾耳相听,果然是半空和鸣,鸾凤翔集,石越暗暗奇怪,四处张望,却找不到半只鸟的影子,只好在心中纳闷。他却不知这只是教坊的乐伎在那里演奏。 不多时,在赞礼官的口号中,宰执、禁从,亲王、宗室、观察使,以及大辽、高丽、夏国使副,鱼贯而入,坐于殿上。职阶较低的百官与诸国使臣,则分坐两廊。各人面前自有各色水果点心,石越留心观察,却见契丹使者面前,较旁人要多一点牛羊之类。他知道这是大宋对辽国视为“敌国”[43]之故,也不以为异。 接着,众人山呼万岁,便开始赐宴,教坊也搭起台子表演助兴。 这文武百官,开始之时,倒还一个个循规蹈矩,不敢放肆了。越到后来,气氛就渐渐变热闹起来,赵顼也不愿意过于拘束了,任凭这些臣子们嘻笑谈论,各逞风流。 来大宋上寿的契丹使节,正使叫萧佑丹,副使叫耶律金贵,二人一个是后族,一个是皇族,都刚刚到大宋不久,故此加意留神打量大宋君臣。因见石越举止气度别异常人,又不时朝他们瞄一两眼,心里便有几分留意。 萧佑丹懂汉语,颇读诗书,本是辽国杰出之士。石越的一举一动都落在他眼中,他也只是看在心里,并不做声。耶律金贵却是个武人,因懂得几句汉语,加上辽国执政的魏王耶律伊逊不放心一向亲附太子耶律濬的萧佑丹,这才派他来做副使,兼有监视之意。他见石越老是看他们,忍不住问萧佑丹道:“那家伙是个什么东西,老是偷看我们?” 萧佑丹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 “那我去问他。”耶律金贵一向不太把宋人放在眼里,站起身来,端着酒杯就朝石越走了过去。 石越见辽国副使忽然朝自己走了过来,心中奇怪,却只是不动声色。所谓“居移体养移气”,他本来就生性沉稳,加上几年来身份尊贵,更是有了一种自然而然的傲人气质,凛然不可侵犯。耶律金贵走到他面前,见他年纪轻轻,却身着紫袍,知道是南朝高官,他凭常理推度,以为多半是勋贵子弟,心中便有几分轻视。但是石越端坐在那里,看似温和如玉,一双眸子却宛如寒潭,深不见底,竟让耶律金贵心中生出一种怯意。耶律金贵不自觉的退了两步,终不敢过于放肆,只是撇着嘴问道:“小白脸,你干嘛老看我们?” 他声音哄量,顿时把满殿的目光都吸引了过来。萧佑丹不动声色的把玩着手中的酒杯,心里骂了一声:“蠢牛!”却也不去劝阻,只是静观其变。 石越对辽人本没什么仇恨可言,颇能以平常心相待。但耶律金贵一声“小白脸”,却惹得他心头火起,他抬起来,目光逼视耶律金贵,却又立即收敛,冷冷的答道:“在下刚刚看到一只狗熊和一个人在讲话,未免好奇,多看了两眼。怎么,足下有何指教?”耶律金贵长得又黑又壮,身上体毛又浓,的确象是狗熊。宋朝馆阁中的年青好事之辈,和一些勋贵子弟,便忍不住哈哈大笑。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耶律金贵怒道:“小白脸,你怎么骂人?” 石越一脸茫然,道:“我几时骂过人?” “你骂我是狗熊,怎么不是骂人?” 石越奇道:“噫,我怎么骂了你是狗熊了?我不过是看到一只狗熊罢了。” 耶律金贵火气更大,“你还敢说没骂我?南蛮子就是狡猾可恶。有本事和爷爷打一架去,逞嘴皮子的是王八蛋。” 石越冷笑道:“畜生才只知道打架,你见过人和畜生对咬的吗?” 耶律金贵在大宴上失礼,王安石等大臣脸色都非常难看,因见石越一直占上风,才没有立即喝止。不过王安石心里已在摇头,他没想到石越也会有这种意气之争。赵顼却觉得非常解气,石越的话虽然不够文雅,但是听在心里,很是受用。所谓的夷狄之辈,在当时的中原人看来,和畜生的确是相差无几的。这时赵顼听到耶律金贵要找石越打架,他知道石越只是一介书生,生怕他吃亏,便朝殿中带御器械侍卫一呶嘴,两个侍卫便如狼似虎的扑了过去,两把刀闪电般出鞘,架在耶律金贵的脖子上。赵顼亦随之沉下脸来,重重地哼了一声。殿中顿时一片肃然,气氛陡然紧张起来。 到了这时候,萧佑丹才缓缓起身,他亦不惊慌,只向赵顼欠欠身,从容说道:“陛下,敝国副使酒后失礼,还请陛下宽弘大量,恕其之罪,以免因为一些小事而影响两国交好。”这句话半是请求半是威胁。 耶律金贵却不服气,大声嚷道:“萧佑丹,你怕个鸟?这些南蛮子没胆,趁老子没刀时,竟拿刀来对付我,要在战场上,我见一个杀一个,见两个杀一双。” 萧佑丹皱了皱眉,厉声喝道:“你住嘴!”心里暗骂耶律伊逊派了只猪做他的副使。现在大辽又有什么实力和大宋开战?不过也是借着祖宗的余威吓人罢了。一面又向赵顼说道:“此一介武夫,不通礼仪,让陛下见笑了。” 赵顼沉着脸,沉吟不语,显然犹豫不决,不知如何处置此事,石越忽然心里一动,暗道:“千载难逢。”当下起身注视耶律金贵,说道:“若真到了战场上,辽国也不会是大宋的对手。你不必大呼小叫。” 他这句话却没人敢当真。萧佑丹更是不能答应,笑道:“不敢请问这位大人尊姓大名,现居何职?方才这句话,未免过于托大了吧?” 石越淡淡的回道:“在下直秘阁石越……” 萧佑丹吃了一惊,问道:“足下可是《论语正义》诸书的作者石越石子明?” “正是区区。” 耶律金贵也大吃一惊,瞪大眼睛问道:“是那个写了什么石学七书,推行青苗法改良条例的石越?” 石越倒没有想到他也知道自己的名头,不禁淡淡一笑,道:“正是在下。” 耶律金贵大叫一声,说道:“啊,原来是你!我家魏王没少提到你。你官怎么这么小?”顿时满殿窃窃私语,众文武才知道石越不仅闻名外国,而且连辽国最位高权重的魏王耶律伊逊也知道他的名头,只怕对他还颇为忌惮呢。 石越却不去理他,只是静静的看着萧佑丹,不知怎的,他凭直觉意识到这个萧佑丹不是个简单的人物。 第45章 离间计(3) 萧佑丹暗骂耶律金贵愚蠢,契丹朝廷高层,平时议论,最担心的就是石越柄政,他们不论自己在朝中是如何勾心斗角,誓不两立,却一致同意南朝这个新冒出来的年轻人深不可测。萧佑丹自己也读过石越全部着作。似这样的人物,耶律金贵这样大惊小怪的喊出来,不是给石越在大宋皇帝心中加分吗?他瞪了耶律金贵一眼,这才转身对石越笑道:“石秘校……哦,如今是石秘阁了……之大名,如雷贯耳。只不过方才的话,未免让人不可思议。”他却不直接说大宋武力不行。 石越摇了摇头,说道:“尊使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我大宋现今国富民强,君明臣贤,士卒精练,本来有意北伐燕云,收复故土,为辽主在汴京建的房子都已经开工。但是我主仁慈,以为两国数十年来交好,从无战事,不忍心见战端一开,使千万黎庶受苦,所以才愿意以大事小。不料北朝使者全不知世事变化,公然在嘉节中如此猖狂,实在是不知好歹。” 萧佑丹听得哈哈大笑,“久闻石子明之贤名,不料竟是个大言不惭之辈。真是见面不如闻名。” 便是大宋诸人,见石越吹这么大的牛皮,也不禁暗暗摇头。满殿中倒只有赵顼知道石越一向谨慎,如此说话,必有所恃。 石越目光转动,看了皇帝一眼,见赵顼朝他微微点了点头,心中大喜。笑道:“如此说来,贵使是不相信了?” 耶律金贵忍不住插口道:“你胡吹大气,谁能相信?” 萧佑丹也点了点头,微笑道:“石秘阁,我等在大辽之时,也时常商议为大宋皇帝在中京盖好府邸,只因看到两国数十年交好,所以不忍让百姓受苦,才愿意与大宋睦邻相处。”他把石越的话学了一遍,言外之意就是吹牛大家都会。 石越笑道:“这须怪不得贵使,所谓眼见为实,耳听为虚。”说罢走到赵顼面前,顿首道:“陛下,辽国使者不信微臣之言,有轻慢大宋之意。臣请赴校场,让各国使者看看天朝的神兵利器,以证臣所言不虚,大宋对各国确有不伐之恩。” 赵顼一怔,暗道:“我大宋又有什么神兵利器?”口里却道:“既如此,卿可任意施为。略施小技足矣,不必太骇人听闻。” “臣遵旨。” 王安石等人见这出戏越唱越离谱,不禁面面相觑。赵顼立即下旨摆驾校场,石越却走到沈括面前,低声吩咐着什么。 石越要在契丹使者面前耀武的消息,长了翅膀似的传了出去,不仅文武百官,禁军军校,连一些看热闹的百姓都知道了。用不了一时三刻,校场便被围了个水泄不通。 看到这阵势,冯京等人都为石越捏了一把汗——这要是出了丑,皇帝的面子往哪搁? 石越却自顾自的忙开了,不断低声布置,不多时,便见一些人在远处钉木人之类,一些禁军将附近的百姓远远赶开……众人皆不知石越在弄什么玄虚,只见石越笑嘻嘻的把萧佑丹和耶律金贵请过去,一一敲打那些木人,又将各国使者都请过去看了一回。 王安石悄悄走到石越身边,皱眉问道:“石秘校,你在弄什么玄虚,这事可玩笑不得?有辱国体可是大事。”石越微微一笑,道:“相公不必担心。包管从此后,契丹人见了我们大宋官民,说话都要客气三分。”王安石不再多说什么,又悄悄走了回去,和两个参知政事无言的对望了一眼。 过了一盏茶的功夫,便见校场的一头,沈括指挥着一队兵器研究院的士卒走了出来,还推着一共三十辆掷石器,分两排摆好。士兵们在每一辆掷石器上,各摆了一枚巨大的黑球——震天雷! 这差不多便已是石越的全部家当,那天他离开兵器研究院后,就吩咐沈括多多赶制,兵器研究院用八九天时间,又制成了十多枚。不想在今日派上用场。 石越见一切停当,这才走到赵顼面前,奏道:“陛下,震天雷布置完毕,请陛下下旨演武!” 赵顼点了点头,他虽然不知“震天雷”是什么东西,却觉得非常的刺激与兴奋。站起身来,朗声道:“准奏!” 石越凑上去一点,小声道:“请陛下与诸公把耳朵捂上。”他存心不告诉各国使节。 那些聪明的大臣,早就从“震天雷”这个名字里听出了一点玄机,这时听石越这么神秘的吩咐,连忙把耳朵捂上。石越见赵顼和王安石、冯京等人都用丝绸把耳朵塞好了,这才走到投掷器队伍中,举手发令:“点火!” 前面十五架掷石器的士兵闻令一齐点燃引线,石越把手一挥,喝道:“发射!”十五枚震天雷在天空划出十五道青色的抛物线,狠狠的砸向靶场,仿若平空十五道惊雷一齐落下,就听惊天动地的数声巨响,一阵浓烟在靶场冒起。 十五枚震天雷同时发射,声势远同小可。就是捂了耳朵的官员,也被震得脸色发白,暗暗咂舌:“打雷也没有这般响法!”那些没有捂耳朵的外国使节与大宋军民,更是一个个耳朵里嗡嗡直响,有个使者几乎被吓软在地。石越看到萧佑丹脸色惨白,耶律金贵竟然被惊得跳了起来,不禁暗暗偷笑。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众人还没有反应过来,第二轮发射又开始了,又是几声惊天动地的巨响。萧佑丹总算是反应机敏,下意识的死死捂住了耳朵。耶律金贵却被震软在地上。 石越看了二人一眼,冷笑一声,很得意于震天雷的心理震撼效果。这种兵器杀伤力不如现代兵器,但是如果集中发射,发出巨响、浓烟,还有刺鼻的硝石味,在物理杀伤外,完全可以造成巨大的心理杀伤力。 首先从巨大的震憾中反应过来的是昌王赵颢,他忍不住叹道:“这个石子明,真是厉害。” 赵顼也喜形于色。他并不知道震天雷是什么,以他外行的观点看来,有了这个东西,他开疆拓土的前途就更加光明了。若是他得知设计者是将这东西用来守城的,那就真不知会是什么表情了。 待到浓烟渐散,石越走到萧佑丹等人面前,对惊魂未定的各国使者笑道:“请诸位使者看看震天雷的杀伤力。” 萧佑丹咬着嘴唇,耶律金贵也铁青着脸,跟着石越走向靶场,只见那些木人都被炸得四分五裂,散得到处都是,原来靶场平整的地面,也被炸得坑坑洼洼——石越往这里扔了三十枚震天雷,还会有炸不烂的吗? 所有的使者都目瞪口呆,大为震惊。几个奉旨来看靶场情况的官员,连忙跑回去,兴奋不已地大声向皇帝报告靶场的破坏程度,听得赵顼龙颜大悦,赵颢也是咂舌不已。王安石、文彦博、冯京、王珪率领文武百官一齐拜贺,校场军民也齐呼万岁,欢呼声响彻云宵。 4 第二天,弥英殿。 石越志得意满。“接下来趁机推荐沈括出任判军监器,把兵器研究院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并进一步影响到整个大宋军队的装备供应……”沉浸在梦想中的石越没有想到,一个他意想不到,却十分“熟悉”的人——蔡确,狠狠的给泼他一盆冷水。 蔡确已经不是第一次弹劾石越了。这次他弹劾石越逞一时之快,泄露军国机密,让外邦使者知道了大宋的秘密武器震天雷;同时还指责石越专断独行,操纵皇帝,没有事先和皇帝、宰臣商议就自作主张,炫耀震天雷,嚣张跋扈,其心不可问! 石越看着皇帝丢给他的这份骈四骊六,工整无比,却句句是想致他于死地的奏折,竟是打了一个激灵。他心里又怒又恨,但是,他却也知道有时候皇帝对于御史们的保护,是无所不至的,因为他们是皇帝用来制衡大权在握的大臣们的重要工具。而且,蔡确现在不论在王安石还是皇帝跟前,都颇为得意,尤其是他刚刚办完一桩大案——正在西北用兵的王韶,与当地的一些率臣、将领矛盾不断,不断的因为各种原因被参劾,皇帝几次派使者前去调查,所得结论都被王安石认为有疑点,蔡确抓住了这次机会,自告奋勇前往陕西,迅速“厘清”了此案——边境将领们的纷争,谁是谁非,这其中的内情,石越并不清楚,但有两件事他是明白的,一是皇帝与王安石都十分满意蔡确的调查结果,所以,他才能由监察御史里行,被超擢为侍御史!再就是蔡确的好运还没有到头,因为他的调查结论完全有利于王韶,帮助王韶扫清了一切掣肘,而他记得王韶很快将有一场大胜…… 所以,尽管对于从陕西回来没几天就又急不可耐和自己做对的蔡确恨得牙痒痒,石越也只能先忍耐。他一面心有不甘的顿首谢罪,一面分辩道:“臣行事孟浪,致有此失,还请陛下治臣之罪。只是,臣尚有下情,望陛下容臣细禀。” 他却不知道,其实皇帝并没有怪罪他的意思,这只不过是一种御下的权术罢了。 “卿有何情状?”果然,赵顼见石越惶恐,心中便十分满意,也无意深责。 “昨日行事,臣的确失之孟浪,因一时激愤,欲为大宋挣几分国威,立威外国,而一时不及请旨,此是臣之罪,臣断不敢否认。但臣万死不敢目无君上,此陛下所深知。至于柱史[44]以为臣泄露军机,那不过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实实是冤枉了微臣。” 赵顼却是有些意外,问道:“什么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石越回道:“震天雷的杀伤力有限,重量过大,携带不便,且运输非常不安全,兼之不能大规模生产,实际上并不能依赖这种武器提高军队的战斗力。故此臣才虚张声势,扬威于使者面前,收不战而屈人之兵之效。朝廷在西北用兵,契丹屡次牵制,欲与西夏为犄角。我若用兵,则两面受敌,力有不足;若不用兵,则彼咄咄逼人,终无了局。此次扬威,使者回国告之执政,彼国必有所惮,则大宋可以安心于西北。而西夏亦知我有此器,自会处处防备,士气自沮。” “原来如此……石卿真是谋略深远。”赵顼叹道。石越听出皇帝语气中颇有不甘之意,知道是对震天雷有这许多缺点感到耿耿。他顿了顿,觉得不便再说什么,便说道:“只是臣仓促间不能请旨……” “这倒无妨。”赵顼本来就并不在意,“机会难于把握,朕知卿忠心为国,并不怪卿。但卿也不可怪蔡确,他亦是职责所在。”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石越连忙答道:“臣不敢。” “可惜,震天雷原来有这许多的限制。”一直默不作声的王安石忽然叹道,毕竟如果震天雷有想象中的强大,大宋开疆就事半功倍了。 赵顼却是很快便想开了,笑道:“虽然如此,却也是神兵利器了。朕当嘉奖!兵器研究院还要尽量使震天雷能大规模生产,将成本降低一半,于国家便是大功一件。” 石越连忙顺着皇帝的话头,大夸了一番沈括等人的功劳。听得赵顼兴致高昂,连连说道:“果然不负朕之所望。”兵器研究院是他亲自投资,如今有了成绩,也显得他有先见之明,脸上自然也更加光彩。 石越又说道:“臣以为若假以时日,他们必能研究出更好的火器,威力更大,更便于携带,成本也更低,震天雷不过是牛刀小试。只不过,现在震天雷的缺点,是绝不可泄露出去的。” 赵顼点头称是,“不错,兵器研究院也应当加强保密。” 石越因说道:“王丞相提议设立军器监,臣以为果然是一个良法。臣虽然检正三房公事,兵礼房、工房是臣所当管,却终究不能干涉军器监的事情太多。沈括之能,陛下所深知,他管理兵器研究院,成绩斐然,臣推荐此人判军器监,一来他资望能力,皆绰绰有余;二来他可以继续加强兵器研究院的研究与开发。而且如果换上别人出任军器监,难免与兵器研究院互相掣肘……” 王安石对于军器监什么的并无私心,见石越推荐沈括,也说道:“臣以为石越所说有理,只是沈括现在担任的职务已然太多,臣以为不如让他停止担任白水潭学院格物院院长一职,然后再找个人和他同判军器监,沈括负责兵器研究院和火器诸作坊,另一人则负责军器的供应等等日常事务,如此才不会误了公事,也可以让沈括有更多的精力和时间去管兵器研究院的事情。” 石越闻言不由得暗骂:“老狐狸。”他却不知王安石全是出于公心,只觉得王安石几句话,轻轻易易就把沈括和白水潭学院拉开一段距离,顺便抢走白水潭学院一个院长,又派一个人来和沈括同知军器监,互相监视,抢掉一半权力,还把话说得几乎无懈可击,自是心中不忿。 果然,赵顼略一思忖,便点头道:“还是丞相想得周详。此事下中书、枢密议可之后,便可照办。”顿了顿,又道:“让沈括尽早上任,今年之内,要把第一批震天雷装备到军中去。要尽快把成本降下来,实现大规模制造。”这样的利器,碰上赵顼这样想有所作为的君主,怎么会舍得放过? 石越只好暗自叹气,幸好要头痛的人是沈括。 汴京城的人们都还沉浸在兴奋与喜悦之中,石越的形象开始被市民们神化了——那哪是普通的兵器呀?雷公的雷槌也不过如此吧?若不是神仙下凡,如何造得出来? 与此同时,辽使萧佑丹却有另一番心情。他本是辽国太子耶律濬身边的重要谋士,一直以来,他都以为大宋与他的国家一样,也是一个垂垂老矣的国家,自己到汴京来,无非是上寿、游玩一番,领略一下汴京城的繁华,然后就回国报告——一个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旅程。因此虽然身在南朝汴京,心思却一直悬挂着国内的局势。但是现在,一切都改变了。校场上震天雷的威力,给了他强烈的危机感! 萧佑丹并非头脑简单之辈,一旦冷静下来,他很快就发现了这震天雷的几个缺点:体积太大,重量估计也不太轻,运输起来就不太方便,而且还需要投掷器发射,机动性明显不够,所以震天雷并不是不可对付的。但是如此强大的威力,用来守城的话,那就是让善于守城的宋兵如虎添翼,几乎立于不败之地了。 第46章 离间计(4) “一定要弄清楚南朝现在有多少这样的火器!布置在哪些地方,生产能力如何。还有没有更厉害的火器……”萧佑丹暗暗计算着,他最担心的,还是大宋手里,究竟还有多少张牌没有打出来?!“这一定是南朝赵官家和石越的双簧,以石越的能力,不可能一下子把老底全部露出来……” 萧佑丹不由得一个激灵,如果还有更厉害的……他已经不敢想象后果,现在辽国皇帝整日游玩嬉戏,不理朝政,信任群小,魏王专权,太子虽然英明,却权位不稳;而南朝,王安石整军经武,改革财政,石越从旁补益纠正,再加上这些威力奇大的火器……一消一长之间,大辽有亡国之虞! 萧佑丹一拳狠狠的砸在桌上,咬牙自语道:“石越,我不会让你那么得意!” 一个国家的上层,承平日久之后,总是会出现不同的派别的,何况大宋现在正是处在改革动荡之中……萧佑丹相信,他绝对不是没有机会的。 5 碧月轩。 楚云儿看着姐妹们忽然乱成一团,奇怪的向丫头问道:“出什么事了?” “回姑娘话,外面来了一个契丹人,说是什么使者,又粗鲁又难看,姑娘们不想去陪他,正想办法跑开呢。”丫头事不关己的说道。她知道以楚云儿的地位,老鸨断然不会让她去陪契丹人的,所以并不担心。 楚云儿在京已久,自是知道各国使者来京,以契丹人最不得人心,但是官府对他们却一向优容,他们作威作福惯了,往往便更加的猖狂。为避免麻烦,她也连忙放下帘子,不再弹琴,只静静的拣点琴书词稿。 她从箱底拿出石越所赠的词稿,微红着脸轻轻叹了口气:自从桑充国入狱之后,便很少看到石越了。她只能从客人的口中,听到关于石越的一些消息。石越非常有名,有关他的消息一天没有十件也有八件,只是不知道哪样是真哪样是假罢了。她又想起上次在大相国寺见到的那个桑家小姑娘——真是一个又天真又可爱的女孩子,她们之间虽然才说了短短几句话,但以她的阅历,却是不难看出那个女孩子对石越的绵绵情意,而他们两人,看起来似乎也很般配……她不禁又想起那些关于石越的传言,其中就有关于这位桑家的小妹妹的,据说她就是教石越书法的老师,石越习字的描红本就是她写的……又想着石越来到汴京后便一直住在桑府,一定与这个女孩来过往得十分亲密,石越这样温文的一个君子,对这样的一个可爱的女孩子,还不知道是如何疼惜呢……想到这里,楚云儿心里不由一痛,对那个女孩子,竟不觉多出一份自己也说不清是羡慕还是妒嫉的感情来。 正在这胡思乱想,暗自伤怀的景儿,忽听到外面传来大呼小叫的争吵声。她皱皱眉,悄悄走到门口,将帘掀开一个角来,朝外看去,见一个似黑熊般的契丹人和一伙侍从在那里向一个腰佩弯刀的年轻人大呼小叫……她心中不快,正要走到后院去,却听丫头低声说道:“那个年轻人,听说是白水潭学院的……”楚云儿心中一动,迟疑一下,终于又往外看去。 那个年轻人,便是段子介。契丹人,却正是耶律金贵。 耶律金贵没有什么忧国忧民之心,虽然一时惊骇,但是毕竟宋辽之间,已有七十年平安,双方警惕性早已下降,宋朝官员既然依旧礼数周详,他便也乐得享受。何况,既然来到了中原这个花花世界,若不能好好享受一番,岂非白来一趟?当然是哪里繁华哪里去,哪里的姑娘漂亮哪里去。宋朝负责陪同的官员,也睁一眼闭一眼,只是陪着正使萧佑丹,不敢渎职,却并不去管他们这些人。 不料到了碧月轩,这里的姑娘竟似见了瘟神一般,那一两个出来陪他喝酒的,也是勉强得好象吃了一只苍蝇,耶律金贵在辽国也是养尊处优惯了的,自然心中不快。喝了几杯酒,就开始骂骂咧咧:“汉人……都……不是……好东西。石越……不是好东西……连这勾栏也不……不是好东西,拿这……这几个姑娘来唬弄老子,以为老子没钱给给是不是?老子,老子有的是钱!”说着从怀里掏出一锭金子,砸在桌上。 段子介正好被几个同窗拉来碧月轩听曲子,因几个同窗各自和相好的姑娘洞房花烛去了,他无意此道,便一个人一面听曲子一面喝着闷酒。见耶律金贵等人进来,心里已是加倍留意,哪知耶律金贵出言不逊,辱骂石越,他顿时无名火起,把酒杯一顿,大声说道:“天下最不是好东西的,便是那些辽狗。” 他声音极大,耶律金贵听到耳里,立时变了脸色,嚯的站起来,骂道:“宋猪,你敢骂你爷爷?” 段子介手按刀柄,也站了起来,冷冷说道:“爷爷骂的就是你这只辽狗。” 二人怒目相视,却吓坏了老鸨,她连忙跑到两人面前,连连作揖:“二位官人,二位官人,有话好说,有话好话。” 耶律金贵和段子介却不去理她,耶律金贵瞪眼喝道:“宋猪,敢和你爷爷打一架吗?” “爷爷正想玩玩辽狗。” 耶律金贵脸色更黑,忽然大吼一声,挥拳冲向段子介。二人立时打成一团。耶律金贵身材高大,力气凶猛;段子介却是闪动灵活,招数多样,二人拳来脚往,竟是打了个不分胜负。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耶律金贵的从人见主人讨不了好,一声吆喝,各拔兵器,围了上来。 段子介使个虚招,跳出战圈,寒光一闪,也把刀拔了出来,刀锋指着耶律金贵,冷笑道:“辽狗,想倚多为胜吗?来吧。” 耶律金贵呸了一声,道:“龟儿子宋猪才喜欢倚多为胜。”他接过一把大朴刀,喝道:“你们站一边去,看爷爷教训这宋猪。” 二人虎视对峙,便要一决胜负。忽然,有人用契丹话大声喝了一声什么,便见耶律金贵的从人让开一条道来,一个穿着契丹衣服的人走了进来。段子介见此人神态温文可亲,唯有眼中流露出一丝精明的光芒,倒不由吃了一惊。再看他身后,还紧紧跟着一个大宋官员。 来人便是契丹正使萧佑丹。他本是借游玩为名,想从汴京市民的闲谈中多了解一些信息,正好路过碧月轩,便看到耶律金贵一行的马车停在外面,又听到里面有打斗之声,心知肯定是耶律金贵闯祸——萧佑丹不希望多生事端,连忙进来制止。 萧佑丹踱到二人面前,轻蔑的瞄了耶律金贵一眼,暗骂道:“不知大局的蠢才。”见耶律金贵依然持刀在手,当下厉声喝道:“还不把刀子给我收起来。”那个宋朝官员也喝令段子介收起武器。 耶律金贵瞪了萧佑丹一眼,看到萧佑丹那高高在上的眼神,心里便有几分不服,但终究明白这是在国外,自己是人家的属下,当下愤然把刀扔给从人,气呼呼的走回位置坐下。 段子介也心不甘情不愿的收起兵器。 萧佑丹瞪了耶律金贵一眼,用契丹话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便有从人回道:“耶律副使并没有惹他,是这宋猪先来惹事的。” 萧佑丹哪里肯信,冷笑道:“你且将事情经过原原本本说出来。我自有道理。” 那人也不敢隐瞒,一五一十说了。萧佑丹听完,脸一沉,又问道:“你说耶律副使骂了石越?” 那人点了点头,欲要说什么,萧佑丹挥了挥手,示意他不要说话。自己走到段子介面前,抱了一拳,说道:“这位公子请了,我这伙伴生性鲁莽,多有得罪,还望见谅。”他的汉话说得甚是流畅。 段子介见他和那些契丹人叽哩咕噜半天,那些人对他毕恭毕敬,就知道他身份很高。此时见他如此有礼,不由一怔,抱拳答道:“他若能象你这般,也不至于此。” 萧佑丹哈哈一笑,问道:“我见公子气度非凡,敢问高姓大名?” 所谓“好汉不打笑脸人”,萧佑丹如此客气,虽然是个契丹人,段子介也不好意思失了礼数,连忙答道:“不敢,在下段子介,是白水潭学院明理院的学生。”这却是当时人的习惯,往往把自己现在在做什么,一齐说出来。 萧佑丹眼中不易觉察的闪过一丝冷笑,暗道:“果然是白水潭学院的人。”嘴里却笑道:“原来是白水潭学院的学子,我在大辽,就久仰南朝白水潭的盛名,今日能见到就读于其中的学子,真是幸会,幸会。” 段子介见契丹人也知道白水潭学院的盛名,心里顿时生出几分自豪。 又听萧佑丹说道:“如果段公子不嫌弃在下是夷狄之人,不若在下做东,一起喝杯水酒如何?在下也想趁此机会领教一下中华的风物,听公子说说白水潭的盛事。” 他语意诚恳,竟让人无法拒绝。段子介是个直性子,当下说道:“想不到辽国有你这等人物,还要请教尊姓大名。” 耶律金贵在那厢听到萧佑丹竟然和段子介如此客气,真是气不打一处来,站起来正要发作,不料他刚一起身,就听萧佑丹用契丹话说道:“耶律副使要回去了,好生送他回驿馆,若惹了什么事,回来我拿你们是问!” 耶律金贵几欲发狂,狠狠地转身抓起一个酒杯,一把摔得粉碎,头也不回的往外面走去。 萧佑丹毫不理会,只对段子介笑道:“让段公子笑话了,这种粗莽之人,只会扫人兴致。在下萧佑丹,在大辽也是个读书之人。”又对老鸨道:“你收拾一下,叫几个姑娘来弹琴,损失我来赔偿。” 段子介见他如此讲道理,好感顿时油然而生,敌意愈发减少了。笑道:“就是不知道能不能听到楚云儿姑娘奏雅?萧兄从北方苦寒之地而来,若能听上这么一曲,一定会终身难忘的。” 萧佑丹挑了挑眉毛,心里暗笑,须知当时天下琴技第一,首推辽国皇后萧观音,她便是太子耶律濬的生母,萧佑丹时常出入宫禁,虽然不说时时能听到,也却曾经有幸听过一两次。段子介对契丹人抱有偏见,以为契丹人便是野蛮民族,哪里知道其实契丹贵族,深受汉化。萧佑丹却也不说明,只笑道:“如此却一定要见上一见了。” 段子介笑道:“楚姑娘可不是想见就能见的,你以为是我们石山长呀?”楚云儿与石越雅善,京城士林传为美谈,段子介来京日久,自然也是知道的。 萧佑丹一听涉及到石越,更是暗暗留意,掏了一锭银子放到老鸨手里,笑道:“还请在楚姑娘面前美言几句,在下只想听听中原佳丽的仙乐,并无他想。” 老鸨哪里见过这样的契丹人,当时通用铜钱,银价颇贵,这一锭银子,价格不菲,出手如此阔绰,简直让人惊讶。她望了陪同的宋朝官员一眼,见他微微点头,连忙接过银子,一扭一扭的去找楚云儿了。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耶律金贵回到驿馆,憋了一肚子气,直等到天色全黑,萧佑丹才回来。他正要找萧佑丹说个清楚,不料却被拦在房外,倒是萧佑丹几个去别处“游玩”的亲随走进房中,和萧佑丹谈了一个多时辰。直待所有人都说完了,萧佑丹才吩咐人把他放进来。 耶律金贵一进屋就怒气冲冲的说道:“姓萧的,你不要欺人太甚?就为了个石越,你怕宋猪怕成这样?把老子赶回来,你自己在那里和宋猪称兄道弟喝花酒!” 萧佑丹一手背在身后,一手拿着一本书,坐在灯下,连正眼都没看他一眼,淡淡的说道:“我是正使,你就听得我的。若敢抗命,我就可以先斩了你。你有什么不服,回去尽管弹劾我。” 耶律金贵恨声道:“这个不劳你提醒,回国之后,我自然会弹劾你出使辱国!” 萧佑丹冷笑一声,说道:“悉听尊便。不过明天你还得陪我去石越府上,给他赔礼道歉,礼物我已经着人准备好了。” 耶律金贵瞪眼怒道:“你休想!我才不会给宋猪道什么歉!你胆小如鼠,是你的事情。” 萧佑丹冷冷的说道:“你若不去,也随你。明天一大早我不见你准备马车和我一起去石府,我就以抗命不遵的罪名先斩了你。” 耶律金贵脸色铁青,重重“哼”了一声,气呼呼的转身就走。 萧佑丹望着他的背影,不屑的冷笑了一声,朗声读道:“信义行于君子,而刑戮施于小人……” 6 第二天一大早,石安打开大门时,不禁吃了一惊。 门外停着四辆漂亮的马车,一些契丹人正从马车上往地下搬东西,显然这些都是礼品,一担一担的,把石府门前的大院都摆落了,两个衣着光鲜的契丹人站在车旁等候,一个长得很温文,一个满脸横肉,象只狗熊。 来石府拜访的官员,可以说多了去了,现在石府也添了几个老妈、家丁,石安自然而然的变成了石府的管家——虽然石府的排场,远不能和一般的官员的排场比,但是石安却也知道自己的主人是很了不起的人物——说书的也有说石公子是左辅星下凡的。所以对来拜访石越的人,无论多大排场,石安都见怪不怪了。 只是契丹人带着礼物来,却是挺稀罕的。 石安连忙走了过去,问道:“你们这是?” 萧佑丹见石府走出来一个人,连忙从怀里掏出一张名帖,说道:“大辽使者萧佑丹、耶律金贵特地前来拜访石大人,还烦请通告。” 石安接过帖子,心里猜测道:“多半是前些天被我家公子的震天雷吓得没魂了,这些辽狗才来这么低声下气求我们家公子。”一边却也不敢怠慢,坏了石府的规矩,忙说了一声:“稍等。”便拿着名帖进去通报。 石越和潘照临正在喝茶,听到石安通报,竟几乎被呛住。“有没有陪同的本朝官员?” “没有。” 石越皱眉道:“这怎么可能?只怕不能相见。”他却不知道萧佑丹故意一大早出门,以甩开陪同的官员。 潘照临道:“若不是见,显得小气了。” “若是见了,必惹闲话。”石越为难的想了一回,才对石安说道:“你带几个人去,把人请进来,礼物拦在外面,如果他们硬要拿礼物进来,就连人一起拦了。”顿了一下,又说道:“将府上的家人全部叫出来,在客厅侍候。” 石安答应去了,石越向潘照临问道:“潜光兄,你要不要见上一见?” 潘照临摇摇头,“不了。我在屏风后面听便是。” 第47章 离间计(5) 石越点头道:“如此我先出去,降阶相迎。”他如果出门相迎,说不定第二天就有御史弹劾他交结外国,如果坐在客厅不出来,又显得太倨傲,只好折衷行事。他整了整衣冠,才走到正厅外的台阶上,就见萧佑丹和耶律金贵一行人走了进来,礼物终究是被拦在了大门之外。 石越这才放心一点,抱拳朗声说道:“贵使远来,石某未及相迎,还望恕罪。” 萧佑丹远远的笑道:“哪里,哪里,我们却是来负荆请罪的。石大人若是不怪罪我们,已是幸甚。” 石越怔道:“负荆请罪?贵使言重了。” 萧佑丹笑道:“我这个伙伴在同天节多有得罪,今日我特意带他来给石大人赔罪。”说完望了耶律金贵一眼。 耶律金贵满肚子不乐意,脸憋得通红,好久才抱拳道:“石大人,我是个粗人,那天要是知道是你,肯定不敢无礼的。还请你见谅则个。” 虽然那天的确是耶律金贵无礼在先,但是让辽使给大宋的官员赔罪,却只怕是大宋开国以来头一遭。虽然萧佑丹另有所谋,但耶律金贵却并不知情,心里早把石越和萧佑丹祖宗十八代都问候了一遍。 石越淡淡回了一礼,微笑道:“贵使太过客气了。还请先进屋叙话。” 萧佑丹望了望门外,只大门敞开,那些礼物全部摆在外面,因道:“石大人,那些东西是一些敝国特产,并不值几个钱,只是略表心意,还请石大人笑纳。” 他这时说得诚恳万分,但只待石越收下这些东西,自然又有计策散布谣言出来,毁谤石越的名节。石越虽不能料得他这般险恶用心,但是在官场这么久,岂有不知小心谨慎之理?当下笑道:“贵使饱读诗书,当知君子爱人以德?二位前来,石某自当尽地主之谊,这些礼物,却还烦请诸位带回。这也是贵使成全石某了。”他的话说得委婉,语气却很坚决。 萧佑丹见他如此,也不再勉强,暗叫一声可惜,笑道:“如此在下就只好带回了。石大人,请!” 当下二人进屋,与石越分宾主坐下。 萧佑丹见石府仆人来上茶,全是几个家丁,客厅中侍立的,连一个婢女都没有,心里不由奇怪——毕竟石越是当朝少有的宠臣之一,可这排场,连个县令都不如。他喝了一口茶,笑道:“虽早闻石大人崖岸深峻,不料清介至此,其实买几个侍女侍侯起居,亦无伤大雅。有些事,婢女比家丁做得要体贴。” 石越笑道:“家中无女眷,我自己是不习惯别人侍侯的。这倒谈不上清介。” 萧佑丹笑道:“石大人过谦了。” 石越对辽国也有好奇,因问道:“贵使这次是从中京来,还是从燕京来?”当时辽国分设五京,又有五京道,上京本是辽国的首都,为临潢府;燕京是最靠近大宋的,在辽国叫南京析津府,又有南京道。除此二京外,另外还有中京大定府[45];东京辽阳府、西京大同府。那南京道与西京道,便是大宋一直想要恢复的幽蓟故地了。辽人也畏极北苦寒,有意南迁,遂于辽圣宗时迁都于中京,于石越时已有六十多年的历史。但是终辽之世,直到完颜阿骨打兴起,辽军面对金兵屡战屡败,契丹才被迫短暂地将都城南迁到燕京,但那时候辽国也快灭亡了。 萧佑丹笑答:“自是从中京来。” 石越因问道:“久闻中京繁华,不逊于中原。未知中京风物如何?” “虽不如汴京,但与汴京,亦差相仿佛,天下物产,应有尽有,我来之日,坊间最为流行的,倒是石大人的曲子词。”萧佑丹笑道。 “哦?竟有此事。石某想一睹中京风貌久矣,贵使这样说来,更让人向往。” 萧佑丹笑道:“只恐石大人盛名远播,大宋皇帝不肯让你出使我大辽。否则尽有机会。” 石越微笑不答,他想去中京,却是想观兵于中京城下。不过这话却不好明说。 萧佑丹自然想不到这些,但耶律金贵却对石越颇有敌意,这时听他们没有营养的扯淡,忍不住冷笑道:“自古北人不耐热,南人不耐寒,石大人若想去中京,只怕也不能久居。”他还想再说,却被萧佑丹瞪了他一眼,便不再做声,只是不住的冷笑。 石越想不到这个蛮子一般的人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忍不住笑道:“昔日汉武帝设乐浪郡时,倒没听说过南人不耐寒。” 萧佑丹听了这句话,眼皮不禁一跳,旋即镇静如常,笑道:“石大人不必理会他。在下久闻石大人有石九变之名,既然来到汴京,有幸相晤,可否请石大人赐墨宝一副,在下回到中京,也好向同僚炫耀一番。” 他不知道石越的字写得差是出了名的,竟然问石越要墨宝,在石越听来,竟像是出言讽刺一般。石越脸略红了一红,看了一下萧佑丹,却见他神色诚恳,并不是在讽刺自己。他想要直说,又觉得丢脸;想要拒绝,又显小气;可是要给的话,他的字实在是不怎么地道——练了这么久,虽然在现代人来说,已经勉强看得过去,但在宋代,那依然是见不得人的东西,特别以他如此显赫的名声来说,更加显得可笑。 萧佑丹见他犹疑,忍不住出言相激:“石大人可是嫌在下是蛮夷,不肯见赐吗?”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石越无可奈何,只得照实说道:“不敢,只是在下的字恐怕登不得大雅之堂。” 萧佑丹哪里肯信,他见厅中墙上便挂着几幅字画,便信步走了过去,慢慢观赏。只见那些字笔走龙蛇,一看就知道出自名家之手,仔细看印章,不是苏轼的,就是范镇的……他虽然明明知道石越就算自己字写得再好,也不会把自己的墨宝挂客厅,但心中还是忍不住有几分失望。当下干笑几声,说道:“石大人结交的,都是当今名士,在下相求,原是冒昧。不过还请石大人能够见赐,实不相瞒,大辽皇帝陛下也久闻石大人之名,在下是想求得墨宝,将来皇上相问,在下也可以有样东西证明我所言不虚。” 石越在宋代这么久,还从来没有人如此坚执的要求自己送字的,毕竟汴京城里都知道石越的字写得差;惟有萧佑丹却以为石越是故意推辞,竟是费尽心机想要得到。迫于无奈,石越只好勉强答应,找了一幅自己自认为写得比较好的字,送给萧佑丹。 石越自然不知道萧佑丹在中京,也是书法名家,在石府的时候,他拼命忍住笑没有笑出来,一上马车,萧佑丹终于按捺不住,忍不住哈哈大笑——石越的字在萧佑丹看来,还真的是幼稚,他终于是明白了为什么石越吱吱唔唔不肯送字给自己。原来他还以为那是谨慎,看来还是自己多虑了。一路上,萧佑丹细细观摹石越那幅书法,一边哼着小曲,心里冷笑道:“还想设置乐浪郡!野心真是不小,只怕不能如意。” 7 在萧佑丹拜访石越后两天,宋朝中书省终于正式通过了判军器监的人选,以孙固、沈括同判军器监。 这个任命大出石越的意料,孙固是当今皇帝龙潜颖邸时的旧人,皇帝一即位,他就做到工部郎中、天章阁侍讲、知通进银台司,主管着奏章的上达下传。此人略有干材,但是和王安石政见并不相合,反倒与文彦博关系密切。但是另一方面来看,这个任命亦在情理之中,一来孙固虽是进士出身,却也参加过军事行动,兼与枢密使关系亲密,这个任命表达了枢密院方面亦有兴趣主导军器监的发展;另一方面,由于这个人选是皇帝亲自提名的,显然表达了皇帝对军器监的关切,他派自己的旧人来同知军器监,象征意义非常明显。然而这个任命明显牺牲了新党的利益,新党提出设置军器监,结果同判军器监的人选一个都轮不到自己,反而都是自己的政敌。这种打击可想而知。 石越在中书省会议时,见到王安石丝毫不以为意,冯京微露喜色,王珪眨着死鱼眼不动声色,而新上任的检正中书吏房公事李定等人则显得非常失望——但在表态时,却没有一个人出来表示反对。 当然,最受这道任命打击的,自然还是另一个天章阁侍讲王雱。 “这个孙固,一腐儒而已,让他同判军器监,能成什么大事!”王雱狠狠的把折扇摔在地上。 谢景温小心的把折扇拣起来,交到王雱手里,这种折扇汴京虽然有得卖,但是用的人并不多,只有王雱这样自许风流又特立独行的人才喜欢经常拿在手里。“元泽不必生气,孙固同判军器监,未必不会生出许多事来。” 王雱不解的问道:“此话怎讲?” 谢景温笑着分析道:“孙固此人,我亦略有所知,他一向自命甚高,听说他九岁读《论语》,就说《论语》说的,他能做到。他本是颖邸旧人,虽然说和沈括各有司掌,但是肯定会有磨擦。加上孙固一向讨厌宦官,最反对内侍参预朝廷的事情,而军器监岂能不和宦官打交道?” 王雱微睨他一眼,冷冷地说道:“我也讨厌那些阉人多管外事。孙固若有胆把宦官逐出军器监,那么他上任我也可以接受。就怕他没有这个能耐!” 谢景温讨了个没趣,但他倒也不怨恨王雱,这段时间,他出乎意料的陷入了一个大麻烦中,王安石很赏识的李定因为未为庶母仇氏行服的问题,被御史抓住把柄攻击不休,谢景温开始时替李定辩护,后来却又畏于众议而改口,结果不但王安石对他不满,他自己也受到攻击,被斥为前后不一,首鼠两端,这个知杂御史,已是做得很不稳当。若非王雱帮他说话,只怕早已被迫解职离开御史台。因此他对王雱更加感激,这时也只是诺诺道:“元泽所说甚是。不过军器监颇多流弊,孙固、沈括都不是清廉的人,自古宦官都爱钱,我们只需安插几个小吏进去,若能逮到把柄,也算为国除害。” 王雱点了点头。军器监是个肥得流油的地方,价格上随便报点虚数,贪污的钱就是成千上万,加上各都作院的孝敬,当真是个大大的美差。孙固、沈括都不以清廉而闻名,自是难以洁身自爱……正想着,一个家人小心的在门外说道:“公子,有人送了一封信给您。” 王雱随口问道:“是谁送来的?” “不知道,那人把信交到小的手里,就走了。信封上也没有写名字。” 王雱顿觉奇怪,走出书房,把信接了过来,撕开火漆,扯出一张雪白的信纸来,刚看了一眼,就大叫一声:“好!好!”一把将信撕烂,狠狠的摔在地上,眼睛里几乎要喷出火来。 谢景温也不知道上面写了什么,连忙走过去,捡起已撕成几片的碎纸,拼在一起,只见上面写着两句唐诗:“苦恨年年压针线,为他人作嫁衣裳”! 这两句诗自然是嘲笑王雱倡议军器监,结果却为他作嫁衣裳。谢景温拿着纸片,不禁怔住了。好半晌,他才抬起头来,望着王雱,悠悠问道:“元泽,你说是谁写了这字?” 王雱这时才稍稍冷静下来,恨声道:“是谁写了这字?!” 官场本无秘密,何况王雱倡议军器监的事情,也有许多人知道。问题是谁要这么和王雱过不去,借着唐诗来嘲笑他? 两个人的脑海里同时闪过一个名字。 不过王雱立即就摇了摇头,道:“不可能,这不合石越的性格。” 谢景温却不置可否,阴着脸说道:“终能查出来是谁。” 数日之后,王雱便在自家后花园办了一期诗社,宰相家的衙内办事,自然有众多的京师名流前来捧场。众人吟风弄月,渐入高潮之际,谢景温忽然变戏法似的取出了几十幅写着唐诗的书法来,众人细细观赏,才发现每幅书法笔迹各不相同,竟是摹写了大宋许多名人的笔迹。 王雱便笑着提议,要考较一下众人的眼光,让大家每人猜一幅书法摹的是谁的笔迹。分给状元公叶祖洽的一幅,上面便写着一句唐诗名句:“苦恨年年压针线,为他人作嫁衣裳”。笔迹颇为稚嫩,和其他的书法各有名家风韵完全不同。 叶祖洽端详了一会,脱口说道:“这字中的笔韵,倒有几分象石子明。” 哪知王雱听到这句话,脸色立时就变了,还与谢景温互相使了个眼色。叶祖洽何等伶俐,这细微的举动,全部落入了他的眼中。他心中一咯噔,便觉得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不免暗生悔意。 旁人却只听到叶祖洽说是象石越的字,不免相顾莞尔,许多人便凑上前来,一面笑道:“让我也来看看石九变的字……”石越字写得差,京师士林颇引为笑谈,但平时没有人敢公然嘲笑,只是当成趣闻来说,但这里的人都多半知道王雱和石越并不相契,未免就要故意取笑石越,以讨好王雱。 叶祖洽懒得理会这些人,心中暗骂道:“衙内钻!”——当时专门讨好“太子党”的人,便往往被人们讥讽为“衙内钻”。叶祖洽虽然不愿意说石越的坏话,却也不敢得罪王雱,便悄悄的让到一边去。随这些人放肆的说着石越流传在士林、坊间的糗事——其实这些事大都是被人们当成风流韵事来说的,只是到了这些人口里,却不免沾上几分恶意。 有人用暧昧的口气说道:“诸位可知道石九变是怎么样练字的?” 便有人凑趣答道:“无非是磨墨写字临帖,还能有什么办法?” 那人摇头晃脑、故作神秘的说道:“石九变自是风流才子,和我们绝不一样,他临的字帖,乃是桑家小娘子亲笔描红,非寻常可比。” 马上便有人问道:““哪个桑家小娘子,你又从何知道?” …… 叶祖洽远远听见,低声骂道:“村牛。”这些事情虽然不是胡说,但是这样胡乱说好人家的女孩子,总是有失厚道。他不想听到这些话,便信步走到一边的池塘旁边去欣赏风景。刚刚站了一会,便听有人在身后说道:“状元公好兴致。” 他回过头,见是谢景温,连忙笑道:“原来是谢知杂,在下生性好静,那边人多,竟是不习惯。” 谢景温略带讽刺的说道:“状元公在白水潭可还习惯?那边人可不少。” 叶祖洽心思一转,笑道:“取笑了,我在白水潭教书,是圣上的意思,做臣子的守自己的本份罢了。”他知道谢景温与王雱的关系,这句话却是在向王雱撇清。 第48章 离间计(6) 谢景温听他这么说,便摇头笑道:“状元公是丞相亲自保荐的,当初苏轼还想从中做梗,说起来大家都是自己人。” 他挑拨之意甚明。叶祖洽对苏轼的确恨之入骨:状元的荣耀,差点就被他剥夺了!但即便如此,表面上他轻易也不愿意得罪苏轼。更何况叶祖洽认定了石越前途不可限量,行事更是加倍小心。当下只微微一笑,道:“我对这些恩恩怨怨,也不敢计较,只是尽力做好本份,效忠皇上罢了。” 谢景温听了这不咸不淡的话,打了个哈哈,笑道:“状元公的胸襟,在下自愧不如。”说罢,似有意、似无意的说道:“听说石九变至今尚未娶妻?” 叶祖洽不知道他问这个什么意思,愕然道:“此事尽人皆知。” 谢景温半开玩笑地说道:“以石子明的受宠,说不定要尚主……至少也是皇上指配哪家大臣的千金,真是奇怪没有人去石府说媒。” 说起这些闲事,叶祖洽便也放松了警惕,也笑道:“哪里便会没有?不过人人都觉得子明不是一般女子配得上的,一般也不敢上门说媒罢了。偏偏执政大臣的女儿们不是早已婚嫁,就是尚未及笄,也是他红鸾星未动吧。” 谢景温点了点头,笑道:“或是如此。” 叶祖洽被勾起了谈兴,又说道:“以我看,子明是不会尚主的,皇上必然是想要大用他,本朝可没有驸马都尉得到大用的先例。” 谢景温一怔,他却从未想过这一点,不由笑道:“这么说倒不错。我本以为是石子明和桑家小娘子已有白首之盟了呢。” 叶祖洽正色道:“这话可不好乱说,毕竟桑家小娘子是好人家的女孩子,他们情同兄妹,就惹出这些闲话,未免过分了。” 谢景温眼中闪过一丝不以为然,口里却笑道:“这话是不错的,这么说,桑家小娘子给石子明写字帖的事情,竟是真的了?” 叶祖洽听他绕着弯子又问到这事上来,心中一凛,一种不安的感觉浮上心头,勉强点了点头,道:“这倒是真的。不过这也没什么不妥。” “是,是没什么不妥。” …… “元泽,现在差不多可以确定是石越所为了。” 王雱依然有点怀疑,“仅凭叶祖洽的一句话……” “你看看这是什么!”谢景温从怀里掏出一册案卷来。 王雱接过一看,竟然是中书省的案宗,不禁大吃一惊:“这可是大罪!你从哪里拿来的?还不快送回去。” 谢景温满不在乎地笑道:“不要紧,明天就可以送回去。李资深[46]自会做得滴水不漏。元泽你先看这上面的笔迹。” 王雱依言看去,前面文书一眼跳过,只看后面的批注,上面写着几行小字:“……此事立意甚好,然亦有几分不妥处……”这笔迹和那两句诗的笔迹,略有相似。 王雱脸一沉,道:“这是工房案宗批文,难道……” “正是石越的亲笔批文。”谢景温一面说,一面又从袖中抽出几页纸,交给王雱。 王雱见这几页纸上,全是描红,每页都有几个字写乱了,看起来是女子的笔迹,纸张又有点儿皱,倒象是某人用朱笔写描红字帖没写好做废扔掉的。他疑惑的望了谢景温一眼,不知道什么意思。 谢景温冷笑道:“这几页纸是我吩咐得力的家人从桑家下人那里买来的,是桑家小娘子给石越描红时写废的。” 王雱连忙又细细看去,见其中某些笔意,和石越的字果然有几分象,心中越发疑惑起来。 谢景温又将那两句诗取出来,三种笔迹摆在一起,道:“这两句诗的字,表面上看来,和石越的字迹并不是很象,但是其中的笔意却是掩饰不得其法,欲盖弥彰。明明是石越刻意掩饰自己的笔迹后写的。” 王雱沉着脸端详了许久,默不作声。半晌,突然问道:“我和石越本无仇怨,不过政见不合,他何必要如此羞辱我?而且他手下并非无人,又何必亲笔手书,留下证据?” 谢景温也怔住了,想了一会,摇摇头,道:“这个我也不知道。不过我知道石越素是个伪君子,无论是故意不奉诏出仕,博取士林声誉,还是在宣德门前和那些学生演双簧,其人实是深不可测。当今世上,年轻人中能和他并驾齐驱的,也只有元泽你了。也许他是故意如此打击你吧?若真是如此,这等事他做出来也并不奇怪,而且他也不便让自己的手下知道,以免影响自己的声誉……”他的分析本来甚为勉强,只不过王雱口中虽然说得冷静,实则已是气得发抖,他本来性格激烈、眼高于顶,眼见石越竟然如此辱他,如何能不激动?此时不过是强忍着心中的怒气罢了,这时再听到谢景温的话,顿时气血上涌,一拳狠狠砸在桌面上,冷笑道:“他石越如此阴险奸诈,也不要怪我用权术!” 8 石越此时正在府中闷闷不乐——桑充国终于没有听他的劝阻,还是依托白水潭学院,创办了大宋历史上第一份报纸:《汴京新闻》。而最让石越心中不快的是,《汴京新闻》报馆的编辑与主事者,并非是一些只会冲动的年轻学生,除了十来个成绩一贯优异的学生之外,还有程颢这样的学术宗师,以及欧阳修的长子欧阳发这样的名流……虽然石越对《汴京新闻》的创刊乐观其成;但是对于桑充国不考虑自己的意见,打乱自己的战略部署,石越心中却不能没有一丝怨意,特别是桑充国竟然还能得到一些出色的人支持——这不是变相的证明自己未必正确吗?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潘照临看着脸色不豫的石越,却并没有出言安慰。他知道石越心中并不是滋味,但也许这能坚定石越以后把桑唐两家牢牢控制在手中的决心,如果是那样的话,这并非坏事。 石越紧紧握着手中第一期《汴京新闻》的样刊,无可奈何的叹了口气,道:“四月廿五日,明天会是一个被历史记住的日子吧!大宋第一份报纸问世……” “肯定会被记住。”潘照临不带感情的说道。 “潜光兄,这个‘师韩子’是谁?”石越指着报纸上的一个名字问道。 潘照临摇摇头,道:“我也不知道,这些名字用的是笔名,桑长卿说这样可以保护作者,算是吸取《白水潭学刊》的教训吧。” 石越不禁莞尔,“笔名”这个概念还是他告诉桑充国,自己却一时迷糊,竟反应不过来了——看来自己真是过分融入古代了,许多现代的东西,反倒变得不那么清晰了。 《汴京新闻》共八页,第一版上印着创刊词,文章作得很漂亮,一看就是大家手笔,署名的作者就叫“师韩子”,毫无疑问,这是以韩愈为老师的意思。石越迅速读了一遍,粗粗明白创刊词提出六大主张:复兴儒家;教化民众、有教无类;天下唯公;奖励气节;华夷大防;言者无罪——这篇创刊词提出的倡议,让石越心中最后一丝希望亦告破灭。这是明白的向天下宣告:《汴京新闻》就是要议论时政,砥励士风! “让他们‘莫谈国事’,只怕自己会成为被攻击的头号对象吧?”石越无奈的想道,一面苦笑道:“长卿真是出手不凡,日后只怕麻烦不断。” 潘照临不负责任的说道:“公子何必担心,这六点主张,其实王安石也不见得会反对。” 石越摇了摇头,道:“复兴儒家,王安石也想复兴儒家,司马光也想复兴儒家,欧阳修也想复兴儒家,程颢程颐也想复兴儒家,算上一些支持我的观点的,这新儒家至少就有五家之多,谁是正宗?必然引起大混战。况且复兴儒家,是尊三代,还是尊周公,还是尊孔子?是尊孟子,还是尊荀子?大家各有所好。战火必将由《白水潭学刊》烧到《汴京新闻》。” 第49章 离间计(7) 潘照临却幸灾乐祸的笑道:“那不更好?公子不是说过想让大家的思想更加活跃吗?” 石越却到底不能如潘照临一般轻松,虽然他知道便是晚清那般黑暗,报纸一样可以议论时政,宋朝之开明,为历史所仅见,大环境其实已经相当不错。但是,如果桑充国一再摸王安石新法的老虎屁股,会有什么样的后果,他是不敢去想的。何况这“天下唯公”的说法,其中暗含的意义,只怕不仅仅是公羊家的“天子一爵”这个说法那么简单…… 四月二十五日,傍晚,土市子闹市。 在中书省议了一天的事,市易法和保马法的条例改了又改,“冯京和石越提的意见还真是多!”王安石坐在马车上闭目养神,一面回想白天的事情。反对保马法最厉害的,其实倒不是冯京和石越,而是枢密使文彦博和吴充。为了在廷议之时减少枢密院的阻力,在政事堂商议停当,是有必要的…… “卖报,卖报——《汴京新闻》今日创刊,白水潭山长桑充国公子要建三百所义学!卖报,卖报,十文一份,一报在手,尽知汴京风物……”清脆的童声沿街呦喝,远远传来。王安石这才想起,自己没有用仪仗,也没有清街,所以才能听到这些声音,他心中奇怪,敲了敲车门,向从人问道:“什么是‘报’”? 从人呆了半晌,红着脸不好意思的答道:“这……相公,小的也不知道。” “那便去给本相买一份来,看看就知道了。”王安石吩咐道。 “是。”从人答应一声,连忙停下马车,用最快的速度买了一份报纸回来,恭恭敬敬的递给王安石。 十文钱一份的报纸,相当于一个低等厢军一天的薪水,如果在乡下,没有几个人买得起,但是在汴京就不相同,也就是客栈里一盘小菜,或者进浴堂洗一次澡的价钱。而以白水潭、桑充国名气与号召力,第一期报纸又是新鲜事物,五千份报纸上午面世,到了傍晚,就已被抢购一空。王安石能买到,完全是因为运气好。 这些王安石自是不知,他接过还散发着墨香味的报纸,见报头印着四字草书——“汴京新闻”,下面就是日期;第一版是整版的创刊词,介绍报纸的功用,提出六大主张;第二版叫时政版,介绍朝廷变法的时局,各条法令的意义,哪个衙门是主官,后面附有一个自称“山野散人”的点评;第三版、第四版叫经义版,各个学派在这里写短文发表自己的观点,甚至互相攻讦;第五版、第六版叫市井版,介绍发生在东京和全国各地的各种新闻;第七版叫文学版,是一些才子词人的诗词歌赋;第八版便是底页,叫焦点版,这一期竟是大幅介绍发生在开封府一起奇案的过程,并专门有人点评开封府断案引用律令是否合法、公允! 王安石坐在马车上,一页一页翻下去,一边点头称是,便是看到时政版,他也暗自点了点头——这一期没有说他的坏话,只是详细讲叙《青苗法改良条例》的各种细则,在各地的执行情况,评论中也说了他几句好话。至于经义版的争执,他却是已经见怪不怪了。一直翻到最后一页,王安石的脸色却终于变了。这一版公然点评官府的案卷,完完全全是以民议官——官员的好坏,自有上司和监察御史监督,岂能容这什么“报纸”来说三道四?这样下去,桑充国岂不是成了在野的御史中丞? 想到这里,王安石抬起头来,喝道:“停。掉转马车,本相要面圣。” 王安石不知道此时皇帝也正和石越讨论着《汴京新闻》。 赵顼一面饶有兴趣的看着手里的报纸,一面笑道:“这个桑充国倒有点意思,这个‘报纸’,不就是卿的《三代之治》里的东西吗?” 石越笑道:“正是。陛下。不过这第八版以民议官,只怕会惹来朝中大臣的不满。” 这一点,赵顼自然是心知肚明——多一个地方监督他们,朝中大臣肯定会不满。他想了想,既觉得这样做可以有人监督那些官员,未必不是好事;又觉得朝廷的威信似乎颇受影响,而且万一这些报纸诽谤的话,影响更坏……一时竟是拿不定主意。他看了石越一眼,道:“卿有什么好建议,与朕说来。” 石越欠身笑道:“陛下圣明。桑充国与臣其实有兄弟之情,但是他这次创办《汴京新闻》,臣并不以为然……” 赵顼打断了石越,奇道:“这是为何?朕以为这报纸很好。朕在宫中,出去不易,难知民间疾苦。这报纸能将民间之事一一写来,还有这些叫什么‘广告’的,有酒的价格,粮食的价格等等,朕读了这些,便知道民间是什么情形。这报纸还可以向百姓介绍朝廷政令,虽然略有僭越之嫌,然而也是教化百姓之意……” 石越见赵顼滔滔不绝说来,倒似比自己更维护这报纸,心里不禁好笑。不过这报纸现在制约的是朝中的大臣,皇帝又很年轻,对新鲜的东西抱有好感,倒也不是很奇怪的事情。他却并没有真正意识到,其实在君主制下,只要不至于动摇皇权,皇帝对于报纸这类东西,与官僚体制下的官员们,看法是完全不同的。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他好不容易等皇帝说完,才回道:“陛下真是圣明。报纸这个物什,说白了一方面是为百姓说话的,另一方面则是为朝廷说话的。它的主要作用,是使下情上达,上情下达,如此奸吏不能从中欺上瞒下,再不能一手掩尽天下人耳目。报纸便是民间之耳目。只是,凡事有一利必有一弊……” 赵顼点了点头,说道:“卿说得有理。且说说这弊又在何处?” “这报纸的弊端,其一,是免不了议论朝政,有时就免不了要损害朝廷的威信;其二,这报纸说的话,未必就一定可信,难免没有激愤之辞,不实之语;其三,报纸未必不会被奸人所利用。而报纸流传极广极快,有这些弊端,就是隐患。” 赵顼这时又觉得石越所说有理,不由问道:“可有良法绝其弊,兴其利?” 石越不觉笑了笑,顺着皇帝的话头说道:“臣有几个方法,不知道是否可行,请陛下圣裁。” “子明且说。” “臣以为,要除其弊,则不可断然取缔报纸,否则难免为后世所讥。报纸虽近古以来没有听说过,但说到底,也是民意,是清议,防民之口,终非明君智者所为。所以陛下欲除其弊而兴其利,实是英明。而要除其弊,其要点莫过于预防。而预防之策,其一,是立法,臣以为可以制订《出版管制条例》,什么事情不可以说,什么事情不可乱说,都要规定得一清二楚,违者则有各种惩罚。而其要点,则是既不过于繁苛,又不可以过于简略,养成民间士风气节,凡读书人皆能以天下为己任,这才是最要紧的。其二,则是报纸不能只有一家,只有一家,容易被人控制,受人利用,有人挟清议来要挟朝廷,也不可不防。所以不如朝廷以开明之姿态,鼓励天下士民兴办报馆。一方面可以借报纸教化天下百姓,一方面使报纸互相制衡。”石越这些主意表面很保守,又要管制报纸,又要制衡报纸,其实却不过是以退为进之计。若依了这个计划,则天下报纸丛生,风气养成,结果谁能预料? 赵顼哪里知道背后的用心,听了这话,不由笑道:“石卿眼光长远,如此这般,确是良策。” 正在夸奖间,有内侍匆匆来报:“陛下,王丞相求见。” 第50章 汴京新闻(1) 如果我们有立场的话,我们的立场就是中立。 ——《汴京新闻》评论员 1 王安石给皇帝见过礼后,抬头看见放在御案上的报纸,又看了石越一眼,便知道皇帝和石越肯定是在谈论《汴京新闻》的事情。 石越给王安石行过礼,站到一边。赵顼便笑问:“丞相此来,却有何事?” “陛下,臣是为了这《汴京新闻》而来。” 赵顼笑道:“这倒巧了,朕刚刚就和石卿在说这事。石卿将刚才的事向丞相说一遍吧。” 石越应了一声“是”,便又将之前讨论的事情,和王安石细细说了一遍。 王安石听完,皱眉道:“陛下,臣以为定下条法管制,倒也不失为一个办法。只是任由他们这么非议朝政,只怕终有一天,朝廷大事,要受流俗影响。圣人说,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这些人公然点评朝政得失,虽目下看来无大不妥,但长久看来,终会有隐患。若要议订条法,就应当在条法中严厉禁止此等情事。” 石越到底还是想维护言论自由的,见王安石这么说,不由急了,连忙说道:“陛下,臣以为丞相所虑,虽不无道理。但治国之道,当刚柔相济,徒以刚强,必将自折。况且士民与天子,若连为一体,则国家昌盛,若互相猜忌,则亡国可待。故民者水也,当因势利导。物有利弊,当取其利而防其弊,不必因噎废食。自古奸滑之吏,欺上瞒下,御史之设,不能尽察,有报纸从中监督,只需事先用法令约束,使其言必有据,不敢造谣诽谤,则未必不可得其利。若一意禁止,则是使上下相隔,非上策也。且孔子虽说不在其位,不谋其政,然孔子教弟子三千,未必不言政事,孟子在稷下,亦未必不言政事,此皆圣人权变之道,后之学者,也不必徒守经文。” 王安石听石越说到“徒以刚强,必将自折”,心里不由一格,倒似觉得在讽刺自己一般,但细揣石越语气,又不像如此。他想起宣德门前之事,不由暗暗叹了口气。自己若一意执着,倒似自己有什么欺上瞒下之事怕让皇帝知道一般。当下不再争执,说道:“石越所说也不无道理。臣以为可着两府、学士院等共议,制《皇宋出版敕令》,再下廷议,颁布执行。”说完这些话,王安石竟觉得自己变了许多。 石越见王安石退步,也见好就收,道:“臣以为丞相所言有理。” 石越只要《皇宋出版敕令》颁布就好——不管其中管制了什么,最起码的,是官方用这样的形式认可了报纸的存在,这一点便意义非凡。至于其中的限制,不仅可以辩论,以后也是可以修改的。 而出乎石越意料的是,桑充国与《汴京新闻》也似乎明白这一点,在朝廷有意制订《皇宋出版敕令》的消息传出之后,《汴京新闻》的社论立即给予了正面的评价。 至于新党,虽然也有人怀疑《汴京新闻》会在以后借民意攻击新法,为新法的执行增添麻烦,但所有人都知道王安石自白水潭之狱后,政治威信大受打击,这时候在“无关紧要”的《汴京新闻》上再次激化与石越、桑充国的矛盾,是相当不智的。何况石越等人动辄以“言者无罪”、“防民之口甚于防川”为借口,而皇帝本人对此也倾向支持,再去争辩,实在不见得能讨得好去。这一点便是王安石心里也明白。而且,除此之外,还有许多读过书却没有机会做官,或者官职卑微,或者颇受打压,不能对朝政发表意见,心里却念念要“以天下为已任”的士大夫,此时突然发现报纸这个东西可以让他们说出心中想说的话来——这些潜在支持者的力量,也不可小视。 在这种情况下,新党将全部精力都投入了《保马法》、《市易法》的制订之中。王安石此时也并不知道,王韶已经在西北取得军事上的大胜利;否则他只要把《皇宋出版敕令》稍稍牵制一下,情况就会完全不同。但是,此时报捷的使者,依然还在路上。 五月一日,虽然冯京与石越等人极力反对,《保马法》与《市易法》依然写出草案,上呈皇帝御览,皇帝当天即御批二府三司学士院诸寺监共同讨论。 五月二日,崇政殿。 石越上《论保马、市易二法情弊札子》,预言保马、市易二法推行后可能出现的弊端,而文彦博、吴充分别上《官不与民争利札子》、《保马法事繁弊多札子》,明确表示反对。 赵顼对于石越反对二法,显得相当的不满。他坐在御椅上,听石越读完札子,沉着脸说道:“石卿,诸事未行,卿岂能未卜先知?莫须有之事,怎么可以用来反对朝廷大事?” 石越已料到皇帝会不高兴,因此也并不怎么着急,只缓缓答道:“陛下,臣并不是反对保马法。” 他话一出口,满朝哗然。刚才读的札子反对之意非常明显,转口就说自己不是反对保马法,未免过分反覆。冯京等人侧目而视,连王安石都惊诧莫名。马上有御史蠢蠢欲动,想要弹劾石越举止失度,言辞矛盾,失大臣体。 赵顼也不悦的问道:“卿这不是反对,又是什么?” 石越欠身答道:“谋国如对弈,未虑胜先虑败。若保马法之利,臣虽愚亦知,然其可能出现的弊端,亦不可不察。臣非反对保马法,而是希望能谨慎从事。臣列举可能出现的弊病,是希望执政能够三思,想想施行二法后,可能出现的这些弊端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和取得利益相比,孰轻孰重。万一弊病尽现,而利不能收,又当如何。臣虽然不能未卜先知,但知道用兵与谋国,都要先庙算廷议,趋利避害,庙算之时,害与利等,亦不当实行。现在廷议二法,丞相言其利,微臣言其弊,陛下与诸大臣可以权衡利弊。臣拾遗补缺而已,非敢决断机务也。至于市易法,臣以为有百害而无一利,实不足道。”他说来说去,其实还是反对,不过是说得委婉一点,表明自己并无成见,不过是就事论事而已。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石越虽然刻意表明一个委婉的态度,但文彦博、吴充却没有这么多顾忌,各自出列,断然说道:“臣等反对保马、市法二法之意甚明。”二人这一句话中,竟是对石越的委婉也颇有不满。 接下来便是王安石新党与文彦博等人唇枪舌剑,新党大谈二法之利国利民,可以为国家省多少开支,可以如何方便百姓;旧党则无非说君子不言利,为政在清要,二法事繁弊多,说不扰民,是自欺欺人,说到利国,则未见其利,先见其害之类。双方争执不下,一直辩到中午,也没有议出个结果来。石越只袖手旁观,不发一言。 赵顼听来听去,难下判断,只好宣布改日再议。 众人退出崇政殿后,因为轮到冯京轮值,石越便与冯京一起往中书省走去。忽然听到背后有人呼唤,石越回头一看,却是文彦博。当下连忙施了一礼,问道:“文相公有何指教?” 却见文彦博走近来,冷笑道:“石秘阁,指教不敢。只是石秘阁虽然有经济治国之材,风骨却不让人佩服。为人臣子的,若明知某事不妥,当以死谏,岂可以柔媚行之?” 石越见他语气不善,心里却也有几分气恼,暗道:“你凭什么来教训我?”脸上却只不动声色的说道:“文相公所言虽然有理,但是凡事过刚易折,刚柔相济,比起一勇之夫,更显难能可贵。何况若以保马法而论,保马法之弊虽然让在下顾虑良多,然而保马法之利,亦让人不能不心动。是非对错,我也并无把握。如果仅仅因为看到弊端,就断然否定,不敢有所作为,这种行为,似勇实怯,我也不能苟同。”他义正辞严的说来,顿时让文彦博哑口无言,连许多旁听的官员也暗暗点头。 冯京打圆场的笑道:“老夫刚才差点也误会子明了。想不到子明有此等胸襟。”他这话虽是夸石越,却也是给文彦博一个台阶,意思是你看走了眼并不奇怪,我也一样。 文彦博岂有不知之理,但石越话中讥他“不敢有所作为”、“似勇实怯”,让人听起来却很不舒服,当下只勉强抱拳道:“恕老夫孟浪了。” 石越微微一笑,答了一礼,说道:“哪里,文相公的风骨,也是在下所敬佩的。” 这番对答很快不翼而飞,传遍官场。赵顼免不得要感叹石越是个一心为国的臣子;而王雱却加深了石越是“伪君子”的印象。 2 五月三日,清晨。 一骑快马从万胜门飞驰而入,清脆的马蹄声踏破了汴京清晨的宁静,也给王安石送来了雪中之炭。 中书省今日正当王安石轮值,王安石一边默读着保马法和市易法条例,一边想着石越指出的那些可能出现的弊端。虽然口里不说,但是王安石对于文彦博说什么“君子不言利”是不屑一顾的,但是对于石越提出的一条条似乎亲眼目睹的弊病,心里却不能不引起警觉。在中书省讨论时,石越就多少提到过一些,但是远不如他在给皇帝的札子中说得那么详细——这让王安石对石越颇为不满。但不满归不满,那一条条的弊病,总让他心里不能踏实。想到这里,王安石不由看了一眼正在自己阁房阅读文书的石越:虽然低着头,可是白皙的脸上,和三年前初见相比,又多了几分坚毅与自信。王安石暗暗叹了一口气:这个年青人无论如何,也是一个真正的人才!可惜和自己不能同心协力。 正在出神之间,忽然有人匆匆进来,高声禀道:“相公,西北王韶有使者来了。” 他声音太大,顿时连石越这些在自己房中办公的人都听到了,无不抬起头来聆听。兵者,国之大事也。王韶来的消息,无论好坏,都是大事。 王安石心里一惊,问道:“快召进来,难道西边……”他最害怕的,还是西北军事失利,军事上哪怕小小的失利,也是略显文弱的大宋不能承受之重。 石越放下文书走了出来,笑道:“丞相不必担心,必是好消息无疑。” 众人都疑惑的望了石越一眼,不知道他为什么敢下此断语。王安石也问道:“子明又如何知道?” 石越笑道:“若是坏消息,沿路的州郡一路传一路,他们的消息肯定在王韶的使者之先,岂能等到王韶的使者都到了京师,各州郡却一点消息都没有?” 王安石听他的话也有几分道理,点了点头,略定心神,说道:“等使者进来就知道了。” 未多时,使者便被引了进来。他给王安石请个安,说道:“奉王总管令,递交奏表与相公。”一面从怀里掏出一份奏折来,双手递上。 王安石接过奏折,一面观察使者神色,见他眉宇间有喜色,心里更加放心,说道:“你远来辛苦,先回驿馆休息,到时候自有人给你回文,不过你也别出驿馆,若有事要问,会有人来找你。” 使者答应一声,告退而去。 王安石这才回到案前,拆开奏状,见上面写着:“……臣已拓地一千二百余里,招附三十余万口。方整饬军事,引兵而西,破蒙罗角、抹耳水巴诸羌,指日可待,诸夷既破,瞎征可平……” 分明便是一个大胜仗! 王安石喜不自禁,笑道:“果然不出子明所料,我要立即面圣!” 不过几个时辰的功夫,王韶在西北取得的功绩就传遍了汴京。 石越看着高兴得走来走去,喜形于色的赵顼,心里暗暗感叹,王韶的所谓功劳,不过是单骑说服了一个部落投降,并无半点武功可言,当汉朝强大之时,司马相如以一词臣,持节招附蛮人部落数以十计,亦不过平常之功,相比古人,实在不足道。但是放在此时,却已经是大宋数十年来第一次“进取之功”了。 赵顼完全沉浸在喜悦之中,虽然这个好消息不过是西北恢复河、湟进而图取西夏的第一步而已。好半晌,依然略显年轻的皇帝兴奋的说道:“以王韶为秦凤路沿边安抚使,下诏褒奖。归顺的青唐大首领,赐封西头供奉官,他们想姓包,就依他们,赐姓包氏。至于如何安置,中书与枢密共议。” “遵旨。”王安石的心情也极好。 赵顼笑道:“看来人才不可闲置,王韶这样人才,若是闲置,怎么会知道他有这等胆略。这也是丞相有识人之明,推荐有功。丞相力主其事,若论首功,当归丞相。” 众人都哄然称是,连文彦博也不好说什么。他有满肚子的气,却发作不得——王韶捷报,不送枢密院,直送中书,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 王安石连忙谦道:“臣不敢居功,这是皇上用人得当,方能使臣子人尽其材。” 赵顼笑道:“古往今来,能用人者,方为英主。汉武帝、唐太宗,都是能用人,才能其成功业。”他从小最仰慕的,就是这两个皇帝的功业,总希望有一天自己能更胜过此二人。 王安石恭维道:“唐太宗不论,汉武帝的见识臣以为是很低下的,他所用之人,不过是卫青、霍去病,以文景之基业,让天下户口减半,也不能灭匈奴,皇上当远胜之。” 赵顼却瞄了石越一眼,石越在几本着作中,论西汉功绩甚详,他想起石越以前说过的话,顺口说道:“这只能怪汉武帝自己喜欢夸饰奢侈。他对外拓边的功绩,不可以抹杀。天下户口减半,和开拓无关。” 王安石和赵顼,非止君臣,更似师友,说话向来没什么顾忌,当下不服气的说道:“多欲不能害政,齐恒公也很奢侈,可是方略得当,齐国治理得很好。”说来说去,又说到他王安石治国的中心思想上去了:开源而不节流。 赵顼摇摇头,道:“汉武帝不能和齐恒公比,汉武帝多欲,不仅在内政上,他攻击匈奴是对的,但是因为一马之故,远征大宛,劳师万里,死者数以万计,视人命如草芥,这才使天下户口减半。朕不取他这一点。为政者,当以仁者为先,以爱民为务。” 他这一番话,众臣都知道是石越在《历代政治得失》中所鼓吹的,文彦博虽然对石越仍有芥蒂,但是一来这番话他听得顺耳,二来皇帝在这点上和王安石观点不合,让他觉得很出气。当下带头说道:“陛下英明,能以爱民为务,此大宋之福,天下之幸。” 第51章 汴京新闻(2) 这一恭维,众臣子哪里敢落后,一声声“皇上英明”、“天下幸甚”顿时淹没了整个宫殿。王安石心中不以为然,却也不好多说什么。 只有石越不易觉察的皱了一下眉,由王韶的捷报,能扯到汉武帝远征大宛,这种“坐而论道”的功夫,石越实在不以为然,难道这满朝君臣,竟不知道这和皇帝召集大家前来的目的,已经是离题万里了吗? 还有一个保持着清醒的头脑,便是王安石,他等这颂扬之声一落,立即说道:“陛下,王韶在西北取得一个好的开端,征服瞎木征、恢复河湟,指日可待,臣以为保马之法与市易之法,刻不容缓,当立即施行。只等河湟归附,就当准备彻底解决河西李氏[47],到时候,要用到的马匹,绝非小数目,而且大宋也要有一支真正能作战的骑兵才行。臣做过群牧司,知道现在官府养马的弊病,因此保马之法,即便在细节上还是有些不周全处,也当立即推行。而市易之法,既能平低物价,又能为国库增加收入,将来军费开支,必然为数巨大,用兵之后,善后也需要用钱。故二法必须早日推行。又,置将之法,也请陛下准许在北方各路推行。如此,才可能为大宋最终恢复河西故地,打下一个好的基础。” 石越听了这番话,不由自主的闭上眼睛,微微摇了摇头,心里知道一切都完了。 王安石的时机挑得太好了,现在三法的推行,完全是为西北军事服务了,如果谁来阻挡,将来军费不够,马匹不够,士卒不练,这等罪名,只怕都会推到这些人头上,谁又承受得起?更何况皇帝正在兴头上,王安石的政治威信,随着这份捷报,无形中已经摆脱了白水潭之狱的影响,正在急速的恢复甚至升高,这时候反对,结果一定是徒劳无功。 石越能想到的,别人也能想到。冯京默不作声,王珪立即表态支持。只有枢密院方面的文彦博和吴充,依然徒劳的反对。但是在满朝的支持声中,这两个人的反对,又能成什么事? 石越和冯京悄悄对望了一眼,向赵顼一欠身,无奈的说道:“陛下,置将法的确是良法,臣也赞成丞相之议,以臣之愚,保马法之利害得失,臣不敢妄下断语,此事又关系西北军事,既如此,臣以为让中书再参详参详,尽量去弊求利,再予颁行,嘱各地长吏,不可以粗暴行事,以免苦了百姓,这也是彰显陛下爱民之德。至于市易法,王韶在边境或能得其利,但是施之中原与东南,臣实在不知道利在何处。如果一定要推行,也盼陛下能谨慎行事,不如先在开封府暂行一年,一年之内,若无弊端,再推行全国。还请陛下恩准。” 他说完,本以为新党必要反驳,不料王安石心里却也有几分不安,先已说道:“陛下,石越所说,臣以为可行。”——不料此言一出,顿时满殿皆惊。连皇帝都有点奇怪,这太不符合王安石的性格,若在以前,他一定会说:“王韶已得全功,此事早一日推行早得一分利,何必束手束脚?” 赵顼心里也觉得石越说的的确有几分道理,只要不是片面的反对,小心谨慎一点,总是不会错的。便点了点头,道:“就如丞相、石卿所议吧。” 文彦博愈发不满的看了石越一眼,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妥协。冯京则苦笑着摇了摇头,他知道石越能让王安石退这一步,已经是很意外的收获了。新党的气势,自白水潭之狱后大受打击,军器监一无所获,《皇宋出版敕令》颁行,几个月来一直处于低潮,所以他才有机会极力杯葛保马法和市易法,不料仅仅一天的功夫,一道小小的捷报,二法基本上通过,王安石宠信更隆,自己以后的日子,会更加不好过吧? 想到这里,冯京又看了石越一眼:也许,希望只在这个年轻人身上。 这个时候,他绝对想不到,石越马上就要面临什么样的困境。 3 保马法与市易法通过之后的两个月,大宋的朝廷忽然变得非常的平静,王安石和他的支持者们尽心尽力的推行新法,石越来往于中书和白水潭学院之间,忙于公务与教学。偶尔也抽空去陪桑梓儿画画,去碧月轩听楚云儿弹琴,这种久违的平静日子,几乎让石越有点不知今夕何夕了。如果说有什么风波,也只有《汴京新闻》上面一些读书人的论战吧。 但是凡事都是物极必反,在波涛汹涌的时代,短暂的平静之后,必然是更大的风浪。 风浪在熙宁五年第一个七月到来的时候来临。 七月二日,军器监一个叫曾守一的管财务的小吏上书御史台与丞相府,揭露判军器监沈括、孙固玩忽职守,使军器监账目不清,卷宗不明,疑有情弊。王安石十分震怒,当天就请旨彻查,对于军器监一直寄以厚望的皇帝,对此也相当重视,当即下令刚刚由侍御史再度超擢为知杂御史、权管勾御史台事的蔡确,会同中书检正兵礼、工、刑房事石越、检正吏房事李定彻查此事。 七月三日,蔡确、石越、李定带着一队官兵将刚刚成立不过两个月的军器监彻底封查。沈括和孙固当天就接到中书省的敕令,要求他们暂时休假回避!二人立即自递请罪折子,请求辞职。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七月五日,御史台特地从三司使借来的查账高手们发现,军器监的账目不仅混乱,有几宗大笔买进卖出的款项还有涂改的痕迹,某些物品的价格明显过高……当日下午,胄案改设军器监时被石越调到自己手下当差的沈归田吃惊的发现,军器监关于震天雷火药配方的存档,不翼而飞!沈归田立即将此事向石越单独禀报。石越听到这个消息,惊得脸都白了! 沈归田知道这件事情非同小可,小声的问道:“秘阁,现在该怎么办?” 石越心里边暗暗思忖:这么大的事情,未必只有沈归田一个人知道——便是沈归田,也未必可靠!瞒是瞒不住了,沈括和孙固的命运,现在只能看他们自己的造化。他立时拿定主意,吩咐道:“立即知会蔡司宪[48]与李检正,这件事非同小可。” 沈归田顿了一下,欲言而止。 石越见他神色不对,知道他有话要说,便问道:“老沈,有什么事,尽可直说。” 沈归田看了一下左右无人,这才说道:“下官是觉得这件事不对劲。” 石越一怔,问道:“有什么不对?” 沈归田道:“沈同判是个精细之人,孙大监[49]官声也不错的。军器监不过两个月的功夫,就算有贪渎,怎么就至于这样呢?而且这账目造得如此混乱,若是贪渎,以沈同判的能力,应当掩饰得很好才对。还有,震天雷的火药配方,是当今天子最看重的事情,军器监守卫森严,这又是机密中的机密,怎么会失踪?若是孙大监与沈同判想要卖掉,抄个副本就可以了。下官总觉得这件事,非常的不对,其中必有蹊跷。” 石越本来是个聪明人,不过是事出突然,看到军器监的账目居然乱成这样,对沈括实在有点恨铁不成钢,又听到震天雷火药配方失踪,如果要是流传到敌国……所以一下子被惊住了。这时听沈归田点醒,立即就明白过来了。 这其中肯定有不对! 他慢慢的踱了几步,整理自己的思绪,但一时间其乱如麻,千头万绪。他知此时无暇细想,便对沈归田说道:“老沈,此事你多留个心眼,但也不要乱说。如果这中间有阴谋,那么震天雷火药配方失踪,我更应当说清楚,若我存了个袒护的心,只怕接下来,就不是军器监这么简单了……”说到这里,他不由打个寒战——开始他未必没有想过要袒护沈括、孙固,如果这件事情只是沈归田一人知道的话…… 石越冷汗都下来了,这是个阴谋!而且竟是把自己也算计进去了! 石越深深呼吸了一下,稳定住自己的情绪,带着沈归田走到外间,见蔡确和李定正指挥一些小吏清查账薄,忽然一个念头又冒了出来:“为什么单让我带人去查档案卷宗?难道真是因为那是机密中的机密,我又是检正兵礼、工、刑三房事的原因吗?” 这个念头一跳进脑海,石越更加感觉这件事从头到尾,就是一个阴谋。 他脑中越发的空明,快步走了过去,对蔡确和李定抱了抱拳,低沉的说道:“蔡司宪、李检正,震天雷火药配方资料,不翼而飞。” 他声音虽低,却无吝于平地惊雷!账目不清,说到底不过是寻常事,但是这震天雷,想起震天雷的威力,蔡、李二人就有点发抖,何况这还是皇帝最看重的东西。 蔡确和李定一时震惊得连手里的案卷都掉到了地上。 石越也不知道他们二人是真的不知情,还是只是演戏。他心里不住冷笑——既然知道多半是阴谋,那么震天雷的火药配方就未必会流落到外国,这就让他放心多了。石越继续说道:“这是发现震天雷火药配方失踪的沈归田,我们先过去看看吧。” 蔡确回过神来,点了点头,对李定说道:“资深兄,先去看看现场。” 三人在沈归田的带领下,来到军器监保管最机密技术资料的一个院子,只见院子外面还有禁军在巡逻,院子中五步一哨,十步一岗,允许进来检查的官员并不多,不过五六个人,每个人身边都有两个士兵随时跟着,甚至不许带笔与纸进来,每间房子外面,也都有岗哨。 李定看到这种情形,不禁皱了一下眉头,说道:“这样严密的防卫,怎么可能失窃?” 蔡确冷笑道:“如果身份够高,就无妨。若是我们三个进来,他们敢跟着我们吗?” 石越不动声色。 没多久,沈归田将三人领到了放震天雷火药卷宗的柜子前,只见上面果然空空如此。而且柜子门和锁,都完好无损!蔡确又巡视了一下房屋,只见窗户甚小,人根本钻不进来,而且窗纸也完好无损,心中更是猜疑。 三人默不作声地看了一回,又默不作声的走了出去。 出了院子,李定率先说道:“蔡司宪、石检正,此事非同小可,必须立即报告皇上与丞相。” 石越点了点头。 蔡确冷笑道:“报告是要报告的,但是这奏状怎么写?二位还要给出个章程来才行。” 石越铁着脸说道:“实话实说就是,不增不减就好。” 蔡确睨视石越一眼,冷笑道:“石检正说的倒是不错,但是敢问石检正,奏状递上去,皇上要问,你们对这案子怎么看?这里防守这么严,是怎么丢的?案犯又是谁?我们该怎么答?做臣子的,皇上问起来,总不能一问三不知吧?”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石越越发不动声色,从容问道:“那么,依蔡司宪看来,又当如何?” 蔡确咬了咬牙,道:“这件事情,事关重大,我们三个都担不起责任,沈括与孙固身上,只怕有洗不脱的干系。” 石越“哦”了一声,又问道:“蔡司宪的意思,莫非是……?”他却不继续说下去了。 李定听二人对答,他也是非常聪明的人,瞬间便惊觉,沈括是身上打着“石”字印记的人,难道这个石越这时候反而想置沈括于死地?那此人也未免太狠了一点。却又听蔡确不冷不淡地答道:“我也没什么意思。不过从案情来看,能够取走火药配方的,军器监中可能只有两人而已。” 石越淡淡的问道:“那么蔡司宪以为是谁呢?这等事,断不至于两个人一起做的?” 但蔡确也不是傻子,打了个哈哈,道:“石检正,这等事情,查无实证,不好乱说。做臣子把事实禀告皇上,再把自己心里的想法,老老实实说出来,对事不对人,也就是了。石检正,你说是不是?” 他一面说,一面留神观察着石越的神色。此时,蔡确已经从最初的震惊中彻底的反应过来了,他已经意识到,这件事对他来说,并不是一件坏事,而是一个大大的机会。这两年蔡确的官运之亨通,便连他自己都想不到——他的升迁之速,完全可以说是一个奇迹。不久之前,他还只是新党的新锐,而现在,却已是新党中仅次于曾布等寥寥数人的重要人物。这背后,除了皇帝与王安石的赏识外,最重要的,正是因为他解决了一次又一次的重要案件。而且,他能感觉到,他最近运气实在好得无法形容,好象上天在特意照顾他一般,就在他要升迁的时候,谢景温终于抵挡不住朝廷中的强大压力,主动辞去了知杂御史一职,让他毫无阻碍的成为新党在御史台的领袖,甚至还被授以管勾台事的名号……那,接下来就应该是权御史中丞事,真御史中丞,原本还遥不可及的位置,现在已经近在眼前。他感觉到自己已经有些急不可耐。 而现在,眼前又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朝廷中有谁不知道军器监是石越的势力范围,谁不知道沈括是石越的人,若能将沈括和皇帝的旧臣孙固一起扳倒,替新党夺回军器监……那么,不但自己的地位会更加稳固,在朝廷中、在新党中的威望也会进一步提高,而且,很有可能借着此案,更进一步。即使拜中丞不敢指望,权御史中丞事,却也绝非奢望。 此时,他望着石越,便如同一只鲨鱼望着自己的猎物一般。 石越仿佛完全不知道蔡确在想什么,也打着哈哈笑道:“蔡司宪说得不错。” 4 “什么!震天雷火药配方失踪?”震怒之下的赵顼,第一个念头就是,如果火药流落到西夏、辽国的话,大宋要付出的代价简直不堪设想! 石越此时却在想王安石知道这件事时的反应:当时正在写批文的王安石手中的笔“啪”一声掉在了地上,墨汁洒在王安石的衣服上,到处都是。他直觉的感到,王安石没有参与这起阴谋。想到这,石越不由又有点紧张,如果不是阴谋……如果不是阴谋……他也不敢想下去了。 至于皇帝的吃惊与震怒,是在意料之中的。 赵顼恨恨的说道:“好个沈括,好个孙固,深负朕望,深负朕望!” 王安石这时却早已冷静下来,劝道:“陛下,整件事情,尚待调查,与沈括、孙固未必有关系,臣以为,二人应当不至于卖国。” 石越也道:“不错,若是沈括要卖国,根本无须盗卷案,震天雷的资料他一清二楚,自己写出来就是了。而孙和父更是陛下旧臣,陛下当深知其为人方正。这等事,臣是可担保的。” 第52章 汴京新闻(3) 赵顼怒道:“朕不是怀疑他二人卖国!但即便不是他们做的事情,军器监看管不严,账目混乱,他们二人玩忽职守,罪责难逃。拟旨——沈括、孙固,罢守本官。蔡卿,火药配方失踪之事,你去找开封府陈绎,调集得力人手,加快破案。” 蔡确却不领旨,而是顿首说道:“陛下,火药配方失踪,自当破案。若是流传外国,必经关卡,当下令各地关卡严查,严防挟带出关,同时派人盯紧在京的各国使者,如此方是上策。另外,臣身处霜台[50],职责所在,还要弹劾石越荐人不明,至有此失,陛下当论石越之罪。” 石越见蔡确当面弹劾自己,连忙跪下来,顿首谢罪:“臣荐人不当,请陛下降罪。但是臣敢担保沈括无叛国之心,其人人才难得,还请陛下许其戴罪权知兵器研究院。震天雷有失,正当责令兵器研究院加紧研制改善新火器。” 赵顼顾视石、蔡二人,沉吟良久,才冷冷的说道:“石越荐人不当,罚俸一年。沈括也别想去领什么兵器研究院了,案情没有查清,让他到白水潭教书。石卿你先兼领兵器研究院事,吕惠卿守丧期满,已经在返京的路上了,等他回来,让他判军器监,知兵器研究院的人选到时候再议不迟。” 后来被称为“军器监奇案”的事件,是熙宁年间一件值得关注的重大历史事件,其带来的一系列直接间接的后果,影响相当的深远。但在当时而言,最让人震撼的,是之前在政治斗争一直占据着主动,并且从未有过真正大挫折的石越,这一次却遭遇了真正的惨败。因为石越曾任提举胄案、虞部事,而兵器研究院又完全是石越一手创建的,因此在朝廷中,几乎所有人都知道军器监几乎完全是置于石越影响之下的,除军器监之外,钦天监与白水潭学院也有牵扯不断的关系,钦天监的几乎所有官员,都曾在白水潭学院兼过课,而且绝大部分和石越关系良好,沈括更是朝中少数被视为“石党”的人物。而这一次沈括被彻底整垮,圣意要让吕惠卿出任判军器监事,显而易见,以吕惠卿的能力,石越对军器监的影响力会被减至最低。而钦天监虽然不至于如军器监那么惨,但是沈括的罢官,也足以构成一大打击。只不过钦天监在注重“事功”的时代,不如军器监那么引人注目罢了。 5 石府。 石越和潘照临详细说完事情的经过,潘照临便立即断定:“公子,这件事必是阴谋无疑。” 石越点了点头,沉着脸说道:“肯定是阴谋,但是不知道是谁设下这个阴谋,差点把我也给算计进去了。当时若是一念之差,我现在就得回白水潭教书了。” “公子可找沈括谈过?” “皇上处分一下,我就去了白水潭,让人把他请了过去。整件事情,沈括说自己全然不知情。军器监那边,账目略有不清、各种账目混乱堆放是有的,毕竟这是一个新的机构,移交起来自然有一堆的麻烦;但是涂改大额账目,而且还有几笔大款项的卷宗不翼而飞,无论是他还是孙固都不会服气。两人都会写谢罪表自辩。” 潘照临冷笑道:“这是题中应有之义。其实账目不清,是个引子。目的只是为了引起注意,找个借口去检查震天雷火药档案。” 石越一怔,这一节他却没有想到。 “公子可以想想,账目不清,无论沈括和孙固,都肯定会不服气,上表自辩,只需让陛下查一下军器监这两个月从国库支取了多少钱,又有多少地方要用到钱,这些事有司各有档案,必有痕迹可寻。沈括和孙固便是贪渎,也不至于胆子大到这个份上,两个月能成什么事?一查事情就清楚了。所以这个阴谋的杀手锏,还是震天雷火药配方的失踪。这件东西一丢,无论沈括与孙固找什么借口,都难辞其咎。而且陛下震怒之下,也不会听他们的自辩,二人在这件事上,也无法辩解。丢了就是丢了,无论是怎么丢的,身为主官,都脱不了干系。” 石越咬了咬牙,道:“究竟是谁设的阴谋?查出此人,……!” 潘照临似笑非笑地看了石越一眼,石越身上慢慢出现的这种霸气,正是他期待的。他悠悠说道:“当今朝廷,想与公子为敌,而且有能力与公子为敌,设下这么大圈套的,又有几人?” 石越听了这话,“啊”的一声,惊道:“王安石?!”然后立即摇了摇头,说道:“不可能。” “的确不一定是王安石。但是从公子所说的情况来看,军器监肯定有人参预了这个阴谋,至少那个曾守一,就绝对没有本事单独偷出震天雷火药配方。而且要算计到公子,那么蔡确也逃不了干系。能做出这样的大手笔——既能收买军器监的人为已用,又能影响到在朝中已然是举足轻重的权管勾御史台事蔡确,这样的人,当朝除了王安石,只有两个人。” 石越想了想,摇头道:“我想不出除了王安石还有谁,而王安石断做不出这种事来。他作伪要作得这么好,可真是千古之奸了。” 潘照临悠悠道:“公子不要忘了,王家还有个御内,新党还有个护法[51]。” 石越吃了一惊,“王雱和吕惠卿?” “吕惠卿是这件事最大的受益者,而王雱则是除王安石之外唯一有能力策划这件事的人。” 历史上王雱喜欢玩闹阴谋与权术的印象无比清晰的浮上石越的脑海,只是他怎么也想不通为什么王雱要下这么大的圈套来对付他,似乎是要置他于死地。他对于新法,就算是绊脚石,比起旧党的顽固却差远了。难道为了吕惠卿?可吕惠卿和王雱的关系并不好。 正在沉思之际,忽听潘照临叹了气,说道:“计的确是好计,但是以王雱的聪明,如果存心想对付公子的话,我想一定还有后着。军器监的事情,越是查不出真相来,就越是对他有利,这样沈括和孙固就有洗不脱的罪名。这件事情我们已经落了后手,也只能以静待动了。唯一可以放心的是,既然是王雱设的阴谋,震天雷的火药配方,是断不至于流传出去的了。” 到这时节,石越也已看开了,他淡淡一笑,道:“投之以桃,报之以李,投之以木瓜,报之以琼瑶,君胡不知焉?” 潘照临闻言一怔,立时哈哈大笑。 6 便在潘照临担心着“后着”的时候,《汴京新闻》编撰部里,来了一个年轻人。 这个人叫王子韶,字圣美,太原人氏,是汴京有名的“十钻”之一,外号“衙内钻”,专门结交达官贵人子弟以求进,因为他在太学读过书,文字学的学问极好,所以桑充国等人,也听说过他。但桑充国心里对他却非常的鄙夷,寒喧过后,便淡淡的问道:“王运判[52]来鄙报,不知有何贵干?” 此时欧阳发因接到父亲欧阳修病重的消息,正在收拾东西,准备回乡。觑见王子韶进来,也不由一怔,他也认识王子韶:做过监察御史里行,和程颢原是同僚,后来贬知上元县,又做到湖南转运判官,只不知道这时候怎么又出现在京师,并且来到《汴京新闻》。他担心桑充国不知此人底细,连忙走了过去,与王子韶见礼。 他却不知道王子韶这次来京师公干,拜会王雱,顺便就讨到一件好差使,只需此事办妥,司农寺就会调他去做提举两浙常平,给他一个大大的优差——不过对于王子韶来说,最重要的却是到时候有机会再次面圣,只要在皇帝面前表现表现,不愁捞不到一个馆职。与欧阳发见过礼,王子韶又打量桑充国一眼,笑道:“久闻桑长卿大名。在下在湖南时,就听说《汴京新闻》之名,这次来京师,拜读过贵报,对于贵报的风骨,很是景仰。” 桑充国客套道:“哪里,王运判过奖了。” 王子韶满脸堆笑,道:“桑公子不必过谦。我这次来,一来是想见识一下名满天下的桑公子,另则,却是一时手庠,写了份报道,不知道能不能入桑公子法眼?” 桑充国与欧阳发都是一怔,《汴京新闻》创刊至今,写文章的人不少,而且多是名流大家,但是写报道依靠的都是本身的十几个“探事”,除此之外,只有白水潭学院和国子监的学生中,偶尔会有几人写一写。象王子韶这样主动写了报道送过来的人,还是第一个。 桑充国连忙说道:“岂敢,王运判进士出身,文章必是好的。”他还疑心王子韶送来的不过是自己的文稿。 王子韶不置可否的一笑,从袖中掏出一卷书稿,交到桑充国手中。 桑充国接了过来,打开一看,当场就怔住了——漂亮的楷书毛笔字写着几个大字标题:《军监器奇案》,下有一行小标题:“震天雷配方失窃,天子震怒;石秘阁荐人不当,罚俸一年”;署名则是“太原散人”。 王子韶一面观察桑充国神色,一面笑道:“《汴京新闻》的风骨,素所景仰,不过这篇报道,只怕牵涉太多,贵报发表也罢,不发表也罢,在下亦不敢勉强。” 欧阳发也看见了手稿上的标题,见桑充国一时失神,他处世经验丰富许多,当即便回道:“王运判,大宋自有《皇宋出版敕令》,新闻报道不可虚妄,本报一向要求新闻报道作者文责自负。王运判必须先在稿子上签名,盖上印章,证明此稿是王运判所写,文责自负,我们才会考虑刊发。另外,本报编辑还要审查文章是否泄露朝廷机密,其中内容是否与《皇宋出版敕令》冲突等等,因此这篇报道发表不发表,不能立即决定。” 王子韶一怔,他并不知道还有这许多规矩,当下笑道:“那以欧阳公子之意,何时能给在下准确的答复呢?” 欧阳发略一沉吟,笑道:“王运判不妨先回,留下稿子和住址,让我们编辑讨论一下,如果发表,我们会奉上稿酬,如果不能发表,象这样重大的题材,我们也会把稿子奉还王运判。不知王运判意下如何?至于时间,我想快则一天,慢则两三天吧。” 王子韶笑了笑,抱拳道:“既如此,在下先把名字和在京师的住址在写稿子之后,回去静候佳音。” 王子韶的这篇报道,在《汴京新闻》内部,无异于在平静的湖面丢下了一块大石头。按规矩,桑充国召来了全部编辑开会决定。 众人仔细传阅过王子韶的报道之后,几乎所有的人都反对发表这篇报道——这些人都是白水潭学院的,很多都是景仰石越的人,甚至直接就是石越的学生;而且沈括也曾经是白水潭学院的格物院院长,现在又回到了白水潭学院教书。这份香火之情,让这些编辑无论如何也不愿意发表这样一份看似“中立”的报道。 一个编辑站起来,激动的说道:“全是不实之辞。官府都没有定案,如果我们发表,会让很多市民误以为沈院长的确贪污了。” 赞同的声音响起一片。 桑充国已经冷静许多,他平静的问道:“你说是不实之辞,这篇报道中的语气表达得相当的巧妙,他也没有说官府定案了,只是很客观的说明有这么一桩案件,你能指出报道中哪几句话不实吗?” 那人顿时语塞。众人再次无声地传阅着这份报道,发现的确是写得无懈可击。只怕连他们都写不出这样“完美”的报道——用百分之百的真话,进行百分之百的误导。 程颢叹道:“这报道不会是王圣美写的,他没有这本事。这篇报道之中,竟然没有一个地方违反了《皇宋出版敕令》——这样敏感的题材,便是老手,也不容易做到。” 桑充国和欧阳发立即明白了程颢的言外之意。 桑充国忽然想起自己几个月前,在白水潭对石越说过的话:“子明,我会永远站在你身边,帮助你完成这个伟大的理想。”言尤在耳,那是自己对石越有过的承诺!石越现在的困境,桑充国并非全然不知,这个时候再刊发一份报道,不管出于什么原因,如何措辞,总之难免会严重打击石越在士林与民间的声誉,而且沈括和孙固身上的冤屈只怕更加洗不清了。至少至少,他们也是将事情变得更加复杂了。 “这篇报道不能发。”在桑充国的心中和耳边,同时响起这句话。 “这篇报道不能发。”程颢坚定的重复了一遍,“《汴京新闻》不应当沦为官场互相倾轧的工具!哪怕有再大的压力,我们也应当有这个原则。” 欧阳发却不易觉察的皱了一下眉头,他随着父亲宦海沉浮,什么样的黑暗都见过,所以身为当时最负盛名的学术宗师的长子,他却不愿意参加科举,博取功名,而是去学习天文地理各方面的知识,只想着做学问来终老此身。白水潭学院创办不久,他仰慕石越的学问到了白水潭学院,既是学生,也是助讲,身兼明理、格院两院之课。现在又被桑充国的理想所感动,毅然帮助他来创办《汴京新闻》。这时候,他又以他的嗅觉,敏锐的感觉到了这件事背后存在危险,所以才暂缓回家,留下来帮助桑充国做完这个决断。 “程先生,长卿,诸位,我以为无论我们找什么理由,这篇报道,我们都不能不发!”欧阳发知道这是自己担当责任的时候了。 众人的目光都聚集到了他身上,“我们创办《汴京新闻》的初衷,是为了公正的报道每一件事情,如石山长在《三代之治》中描叙的那样,用报纸来使贪官污吏惧,使乱臣贼子惧,我们代表的是民意,是公理,是清流,我们站在民间来制衡政府,来影响政府,正义是我们惟一的依靠,无论什么时候,无论什么原因,我们不能失去这个原则,否则终有一天,《汴京新闻》就会变质,与它初创的理念最终背道而驰……” 这个道理,在坐的人都知之甚详,《三代之治》中多有阐叙,桑充国也经常鼓吹,甚至可以说,这些一起创办大宋第一份报纸的人,都是因为被这个理想所吸引,才走到了一起。 第53章 汴京新闻(4) 众人无言的点点头,听欧阳发继续说道:“石山长曾经在一次讲演中说过,报纸都是有立场的。我们《汴京新闻》也是有立场的,但是我们有立场,并不是说我们是石山长的私人工具,我们不是任何人的私人工具。我们的立场,是我们坚持的理念。这个理念,便是报道真相。如果因为是对石山长或者与我们关系密切的人不利的新闻,我们就不报道了,那么我们就背叛了这个理念。《汴京新闻》现在面临着真正的考验,我们选择公还是私,选择坚持理想还是袒护私人,都在今天决定。我认为,如果我们有立场,我们的立场就是中立!我们办报的根基,便是不偏、不私、不党!” 说到这里,欧阳发停了一下,他看到许多的编辑都已经动摇了,甚至连桑充国的眼神中,都有了犹疑。 “还有一个原因,这一个原因,让我们别无选择。这是现实的原因。王子韶为什么把这篇报道交给我们?为什么还特意强调可发不可发?很简单,我们不幸卷入进了一起政治倾轧当中,而有人把我们《汴京新闻》也算计进去了。如果我们发表这篇报道,他们就此挑起了石山长、沈院长与我们的矛盾,甚至白水潭学院的同窗们,也会对我们不理解;而如果我们不发表,我敢肯定,明天,汴京的大街小巷,都会流传着我们拒绝报道对石山长不利消息的谣言,御史台某些早有准备的御史,肯定会攻击我们与石山长结党偏私,说我们是石山长的私人工具,到时候取缔《汴京新闻》的声浪必然一浪高过一浪,而那些因为相信报纸是公正的才支持我们的人,也会怀疑我们,一旦普通的民众不能同情我们,士林的清议不支持我们,我们就失了自己真正的根基,到时候进退失据,百口莫辩。而且还会害了石山长,结党的罪名一旦坐实,石山长也承担不起。” 欧阳发的话引起了所有人的震动,便是桑充国,也没有想过这么深的阴谋。众人低声私语,讨论着欧阳发的话。桑充国也陷入极度的矛盾中,理智上,他明白欧阳发说的有理,无论出于坚定的维护《汴京新闻》的信念,还是出于让《汴京新闻》生存下去的原因,都必须刊登这篇报道。但是如果刊登,如果刊登…… “子明,我会永远站在你身边,帮助你完成这个伟大的理想。”在白水潭说过的话,再一次在桑充国的心中响起。石越可以说既是自己的老师,又是自己的挚友,这样做,是不是背叛?! 并不止桑充国一个人有这样的矛盾,有人站起来说道:“虽然欧阳先生说得有理,但是我仍然反对刊登。在最困难的时候,屈从于压力,对自己最尊敬的人落井下石,我反对。” 但是他的话没有得到响应,能够进入《汴京新闻》编撰部的,都是有理想有独立判断能力的菁英,他们懂得如何冷静的取舍。 欧阳发盯着那人的眼睛,平静的反驳:“你说错了,这不是背叛!石山长教给我们理念,我们尊敬他最正确的方法,是坚持他教给我们的理念,而不是效忠于他个人。石山长对我们说过:吾爱吾师,吾更爱真理!这句话刻在辩论堂的石墙之上,是石山长亲自叫人刻上去的,这就表明了他的态度。以石山长的胸襟,一定会理解我们这样做是因为出于对大道的坚持。如果我们不刊登,反而才是真正的背叛。我说了三点原因,但其中最重要的,是前面的两点,而不是第三点。第三点不过是帮助我们下判断罢了。要在政治斗争中洁身自爱,最首要的因素是永远保持中立。何况,如果我们不刊登,反而是害了石山长。这一点大家都应当明白。” 其实欧阳发的心里也不敢肯定:“石越真的会不计较吗?换上谁都无法接受最信任的挚友和亲手培养的学生的背叛吧?虽然明知道那是最理智的选择。”想到这里,他有点担心地看了桑充国一眼。 一面是对理想与自己信奉的“正义”的坚持,以及自己倾注最大心血的事业的前途;一面却是对自己最尊敬的亦师亦友的人实际上的背叛。桑充国在自己的承诺与欧阳发的提醒中,激烈地交战着,这也许是他一生中,最艰难的决定之一。 希望石越的理解与原谅吗?桑充国很清楚地的知道,朋友之间一但有了裂痕,它将永远存在,很难消失。即便石越能够理解,但在感情上,他也很难指望石越可以接受,因为换位而言,他自己便无法接受。这个时候,说自己是“落井下石”也不算过分。 但是,最终还是要决定的。《汴京新闻》的前途就在自己手中!不仅是物质上,还有精神上的。如果刊登,《汴京新闻》的前途就此决定,独立于任何政治势力之外,中立而公正地报道,《汴京新闻》将会开一个好头,而士林的清议,会更加尊重这份报纸,民众也会更加信任《汴京新闻》!只是这一切,是建立在让石越声名受损、雪上加霜的基础上的。而如果不刊登,即便勉强存活下来,《汴京新闻》也会沦为石越的跟班,自己所相信过的一切理念,都不过成为极可笑的讽刺!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桑充国身上,桑充国知道自己可以投票决定,这样的话,自己也许可以多一点借口。但是,“我要这借口做什么?”桑充国在心里苦笑道,“如果需要选择,就由我来承担一切!” 终于,他拿定主意,站起身来,沉声说道:“明天在焦点版刊登这篇报道。按程序,有三人反对,可以提起表决。若有反对者,请举手。” 桑充国环视会场,良久……只有一个人,缓缓举起了他的右手。 “通过。”桑充国的嘴里,艰难的吐出了这两个字。 程颢等桑充国说完,起身补充道:“编者按由我来写。我会尽量说明这件事与石山长关系不大,案情并未查明,以及这份报道不代表本报的观点。” 欧阳发嘴唇嚅动了一下,也说道:“我写完明天的社论再回去,社论的题目是《我们的立场》,争取得到石山长、沈院长,以及白水潭师生的谅解。” 桑充国点点头,脸上露出坚毅之色,“有劳二位,大家继续工作。”说完这句话,他全身的力气似乎突然消失,一下子软在了座位上,“在理想与友谊之间,我选择了理想……” 桑充国一点都不知道,这样的选择,究竟是对还是错。 程颢见桑充国取下挂在衣挂上的披风,准备出门,迟疑了一下,也跟着走了出去。二人一起到了马房牵了马,默默地向白水潭学院的尊师居走去。二人也不骑马,只是慢慢牵马徐行,走了许久,见前面有一座建筑,二人于白水潭的一草一木,早已熟悉,自然知道那就是辩论堂。桑充国心中一动,牵了马就往辩论堂中走去,程颢连忙紧紧跟上。 因为不是辩论日,这里并没有人。桑充国找到刻在墙上的那行着名的字,看了良久,叹息道:“吾爱吾师,吾更爱真理!” 程颢十分理解他此时的心情,却也无计可施,只得温言说道:“长卿,你要不要先知会子明一声,这样可以减少误会。” 桑充国迟疑了一下,不知道为什么,这时候,他心里很害怕见着石越,更不知道要如何开口说这件事情。沉默良久,桑充国叹道:“程先生,知我者信我,知我者谅我。何须多言?新学年马上就要开学了,期末考试,准备招生,有多少事要忙呢,明年的白水潭,人数会更加多吧!”他明明是在给自己寻找逃避的借口,心里却不愿意直面这个问题,反而将这个本意藏到了更深的谎言之下。 程颢不知道桑充国心中的想法,他沉默了一阵,叹道:“是啊!白水潭学院之盛,孔子以来未尝有也。石子明真是千年难得一遇的人才,你放心,他能够理解的。” 桑充国感激地看了程颢一眼,挤出一丝笑容,道:“都说听程先生讲课,如沐春风。白水潭学院有今天,程先生也功不可没。” 7 唐棣带着从人进了新曹门。离开京师已经快两年了,本来他还没资格回京叙职,但是不久前吏部下文,让他任“权发遣判三司度支司常平案公事”,可以说是罕见的提拔,据说是因为唐棣在地方推行青苗法、农田水利法有力,中书门下直接堂除的。虽然不是馆职,但是对于自己的文采学问颇有自知之明的唐棣,倒是并不介意。 想着终于可以见到分别许久的石越和桑充国,唐棣脸上不由露出了一丝笑容。 “官人,今晚是住到舅爷家,还是住驿馆?”身边几个从人,有些是第一次来繁华的京师,也显得格外兴奋。 唐棣挥鞭笑道:“当然是住驿馆,先去吏部交了文书,到三司报到,再回家不迟,免得惹人闲话。”正在安排,忽然听到有小孩子拿着一叠报纸从身边经过,大声呦喝:“卖报,卖报,《汴京新闻》报道京师第一案,震天雷火药配方竟然失窃,焦点版详细报道,天子震怒,石秘阁被罚俸一年……卖报,卖报……” 瞬时间,小孩身边就围了一堆人,纷纷抢购,这可是震惊天下的大新闻啊! 唐棣心里一紧,也顾不得许多,连忙挤了过去,买得一份报纸出来,急匆匆的翻到焦点版,看到上面几个大字标题,几乎惊呆了! 旁边有人买了报纸的,有些紧锁着眉毛边走边看;有些则炫耀自己识字,摇头晃脑地大声读着新闻,身边聚集着一堆围着听报的市民。唐棣等人不知厉害倒也罢了,对于开封府的百姓来说,震天雷的威力不仅是很多人亲眼目睹的,而且还是被吹得神乎其神的东西,它的火药配方失踪,无论贤愚不肖,都知道只要流落到敌国手中,会有什么样的后果——这种后果,还被他们的恐惧放大了! 有人恨恨地说道:“撤得好,皇上圣明,沈括和孙固这两个官,真是饭桶,这么重要的东西也能丢了!杀头都不为过。” 有人忧心忡忡:“别是辽狗偷去了,那就惨了。” “辽狗怎么偷得去?防得那么严,多半是有内贼。” “那也不一定,你没读过书呀?薛红线和聂隐娘的故事听过吧?” “……” 有人则挽惜地说道:“可惜连累了石秘阁。” 有人不屑的反驳:“这是赏罚分明,石秘阁荐错了人,当然要罚。皇上是明君呀。” 有人沮丧无比:“看来石秘阁也有看走眼的时候,这个沈括到底是什么人?” 也有人为石越开脱:“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这还是石秘阁亲手查出来的呢。可见石秘阁还是有本事的。没本事能这么快查出来?” “可……不是说石秘阁是左辅星下凡吗?” 有人在旁边自我安慰:“以石秘阁的能耐,怎么会看错人,听过说三国的评书吗?那别是石秘阁一计吧?” 免不了有人白他一眼,“一计?一计搞得报纸上来,闹得沸沸扬扬的?没脑子。” “你说谁没脑子?你才是猪脑子,石秘阁左辅星下凡,他的计你猜得出来?你才是没脑子。” …… 唐棣一路走到驿馆,听到的都是这些议论的声音。似乎整个开封城,因为报纸的出现,瞬时间就可以让全城关注同一个话题了。而这些市井小民根本不会在乎报纸上的其他细节,没有什么比震天雷更能吸引他们的注意力了。虽然有很多人依然相信石越,但是却也有很大一部分人因此怀疑石越并没有那么神乎其神。至于沈括与孙固的名誉,在民间简直是低得不能再低了,现在只要有人提到沈括、孙固,老百姓就会破口大骂! 而唐棣更担心的却是桑充国与石越的关系。《汴京新闻》是桑充国创办的,他怎么可以攻击石越呢?唐棣实在不能理解。忽然,他改变了主意,决定先不去驿馆,而是先去白水潭问问桑充国是怎么回事! 相比市井百姓众口一辞的愤怒与担心,士林的反应就是要复杂得多。 “《汴京新闻》的胆子真是够大的,这么大的案子,他们也敢报道!” “这个太原散人是什么人?” “桑充国和石越怎么了?” “看样子《汴京新闻》果然有几分风骨,和石越关系这么好,也毫不留情的捅一刀!” “这才叫养虎自噬呢!” “石越这次,心里滋味不好受吧!”这是幸灾乐祸的。 “都说白水潭是石越系,上次宣德门我还以为是做作,演双簧,这次看来,倒也不见得。往好里说,石越也算是个君子,没有结党。” “这也太傻了一点吧?这样报道出来,石越的声誉是要大受影响的。” “那也不一定,短时间来看,自然受点影响,长远来看,还很难说。何况如果桑充国不是石越一党的话,《汴京新闻》这一次声名大震,是肯定的了。” “石越在皇上面前费尽心机维护《汴京新闻》,《皇宋出版敕令》他差不多一个字一个字的争,结果没有想到学了商鞅,作茧自缚,《汴京新闻》反倒拿他开刀立威,真是讽刺!” “其实桑充国也没什么不对,春秋大义说要大义灭亲,《汴京新闻》标榜天下惟公,他们算是守住自己的承诺了,这也是君子所为。” …… “哎,震天雷如果流传外国,只怕大宋有难。” “这样子说起来,石越的确是难辞其咎的。成也萧何,败也萧何。” …… “你说这孙固官声不坏的,怎么账目就能乱成那样?沈括也不是无能之辈呀?” “这里面有阴谋,你不知道吧?……” “……” 丞相府中。 王雱望着手里的《汴京新闻》,笑道:“石子明,这回让你知道某的手段。”他已经好久没有这么舒心的感觉了,一面懒洋洋地向王子韶说道:“圣美,你做得很好,过两天中书会直接调你去两浙,你有机会面圣,好好把握机会。” 王子韶闻言大喜,连忙拍着马屁,笑道:“元泽果然是妙计。石越这次不仅仅声誉受损,只怕从此会变得不敢相信人了,他绝对料不到连桑充国都能落井下石。” 谢景温也笑道:“如果以后桑充国和石越互相争斗,这《汴京新闻》用来对付石越,这也叫以子之矛,攻子之盾了。二虎相争,我们正好从中得利,彻底扳倒石越,就不是难事。” 第54章 汴京新闻(5) 王雱轻轻敲着手中的折扇,对王子韶说道:“圣美,以你之见,桑充国有没有可能收归已用?若能得之,是一大助力。以后新法推行,事半功倍。” 王子韶摇了摇头:“只怕不可能。桑充国声名日盛,几乎让人以为是另一个石越。所幸的是他因白水潭之狱,朝中大臣对他多有嫌隙,是没有机会进入朝廷了。否则的话,我还要担心这是养虎为患。” 王雱惋惜的说道:“真是可惜了,听说他和程颢、欧阳发走得近是不是?” 王子韶点了点头,说道:“应当是如此。欧阳发和他交情非浅。” 谢景温也说道:“若能收服桑充国,自然是一大好事,白水潭学院中他的威信不在石越之下,而白水潭的学生将来做官,推行新法,比起现在朝廷中的老朽,要好得多。只不过这件事终究是太难。” 王雱叹道:“既然如此,就算了吧。我还有点想法,等吕吉甫回京,再商议不迟。” 谢景温疑惑地看着王雱,说道:“元泽,你和吕吉甫……” 王雱笑道:“我自然知道防他,但他也是人才难得。现在变法前途维艰,仅靠王子纯[53]在前线的大胜是不够的。现在我和吕吉甫,自当同心协力。这一点他也是明白的。” 谢景温点了点头,不再说话。王子韶见王雱说这些话时,丝毫不回避自己,显是把自己当成心腹了,更是高兴得手足无措。 8 潘照临的目光一直停留在书桌上的《汴京新闻》上面,默不作声。 石越沉着脸,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桑充国连通知都不通知一声,就来这么一手!他却不知道那个太原散人是王雱派去的。 “公子,当断不断,反受其乱。这次桑长卿拿我们立威,几乎是要置沈括于绝地,公子声名也颇受损害。《汴京新闻》羽翼已成,桑充国依托白水潭学院,隐隐成为在野的清流派首领。我们再不小心,只怕将来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对于石越不把《汴京新闻》控制在自己手中,潘照临是很不以为然的。 石越沉默半晌,苦笑道:“当务之急,是安慰一下沈括。他才是最惨的,只怕在白水潭教书,见面都会难看。孙固也会把长卿恨到骨子里吧?只不过这件事说起来,长卿倒也没做错什么。”他的话有点言不由衷。 潘照临注视着石越,嘲笑似的问道:“公子真的以为桑充国没做错什么?” 石越又沉默了好一会,才说道:“这是我一直主张的理念。总不能因为事情临到我头上,我就说不对了吧?” “是吗?那可要恭喜公子了,《汴京新闻》还真是公子的好学生啊。”潘照临讥道,他与石越,向无形迹。 石越心里又烦又乱,这时的平静,是几年来磨练出来的功夫。他不由自主地看了《汴京新闻》一眼,只觉得那份报纸烫得刺目,连忙将目光移开,问道:“潜光兄,这些事多说无益,商量一下对策吧。” “凡事皆是有利有弊。如果从大势上来说,公子的局面并不差。虽然桑充国以白水潭学院和《汴京新闻》成为在野清流派的领袖,这件事已经一步步下来,不可避免了。但是,这次的事件,对于公子来,不过是声名受点损失,却可以消除皇上对公子仅有的一丝顾虑,让皇上知道公子全无私心,尽忠为国;而且还堵住了御史们想要弹劾公子结党的嘴。所以这件事,实际上还是得失参半,得多于失。另一方面,公子在白水潭的影响力,不是轻易可以消除的,和桑充国依然可以争一日之短长,桑充国和公子,各得半个白水潭,公子得实利,而无虚名引人注目,更可以大展手脚。只不过沈括经此一事,只怕会请求外任,公子一定要打消他的想法,只要他挺过这件事,无论在白水潭还是兵器研究院,他都是一大助力。毕竟他在格物院的影响力,仅次于公子。” 石越点了点头,这件事情,他是明白的,现在无论是技术上还是管理上,很多事情,他都需要沈括帮助,而且沈括与钦天监的关系,更是他必须倚重的。在这个时代,钦天监有时候能起到意料不到的作用。 潘照临显然和石越想到一块去了,又说道:“只要把沈括留在京师,利用他和邵雍的人脉,公子可以好好笼络钦天监的诸人,王安石在私下里说什么‘天变不足畏’,很是得罪了钦天监,公子正好借此机会,使之为我所用。” 石越点点头,说道:“王安石也不是没有想过要控制钦天监,不过力有不逮而已。” “但他做不到的事情,公子却可以做到。一来因为白水潭学院的关系,钦天监和公子有良好的合作,二来政见上,钦天监的诸公都很厌恶王安石,而欣赏公子。因势利导,便事半功倍。”见石越点头表示同意,潘照临又道:“现在王安石一派气势正焰,正是不可与之争锋之时,公子在这一段时间,要韬光养晦,免役法也好,市易法也好,保马法也好,公子在庙堂上不必做出头之鸟,自有文彦博他们去力争。公子利用这段时间,留意人才,将来要用人之处甚多,如果尽用白水潭之人,必然招人议论,何况白水潭的学生,未必都能成大器。”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石越默不作声,他知道潘照临所说有理,但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识人之明,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以诸葛之智,也有马谡之失。 潘照临却没有想他那么多,顺着自己的思路继续说道:“现在大家都想做好官,邓绾其实不是最无耻的,他不过是太坦白,敢大胆的说出来,别人却只敢在心里想。所以,如今各部寺的差使,甚至地方知县,略有背景和野心的人,都不愿做。但公子既然想做大事,却和他们正要相反,公子选中的人才,要能够有干材,让他们在部寺地方做事,将来才能于国有益。便往小处来说,倘若军器监的属官都是偏向公子的,吕惠卿就算能做判军器监又如何,公子想让军器监一无是处,便一无是处,他还得灰溜溜的走。至于往馆阁台谏安插人,一来公子现在实力不够,二来引人注目,三来这些人不容易受控制,这种事情,便让王安石去做好了。” 石越苦笑道:“潜光,方法是好方法,我现在检正三房公事,安排几个人也不成问题,可是你以为人才真的那么好找吗?” 潘照临抿了抿嘴,道:“十步之内,必有芳草。只要留意,怎么会没有人才?又不是要张良萧何之材,不过是一些能臣干吏而已。被埋没的人多的是,公子多留意就是,我们也不是指望着一晚上就成功。将这些不被重视的人简拨于底层,更能让他们感恩戴德!所谓士为知己者死……” 石越知道他说得有道理,便不再说什么。 潘照临又道:“朝廷的事情,先只能做这么多,而且不是急务。如今表面上风浪虽大,实际上公子并不危险。但是桑长卿的事情,却是可能要动摇公子根本的,这种事,我以为可一不可二,若再出一个桑长卿,那就真要无法控制了,唐家,一定要牢牢控制在手中。” 石越皱眉道:“长卿的事情,并不表示桑家脱离控制了吧?” “这当然不能证明桑家和公子交恶,毕竟桑唐二家和公子实际是休戚与共的,但是公子也不能太安心,因为他们随时可以抛弃公子的,大不了前途差一点而已,也不失为一个富家翁。桑俞楚是个聪明人,他肯定不敢得罪公子,但是桑长卿实力一日强过一日,终有一日不再是池中之物,到时候桑唐两家是支持公子还是支持桑长卿呢?” 石越默然不答。 潘照临又道:“现在公子流水似的送礼物给内侍,白水潭的财力虽然独立了,但是还要给钦天监的官员礼物和‘津贴’,这些都是桑唐两家的钱,更不说杭州的西湖学院,几乎完全是唐家在支持,多少事情,都离不开桑唐两家财力上的支持。如果桑长卿的力量足以保护桑唐两家了,只怕他们不会乐意出这些钱。” 石越无可奈何的叹了口气。对于某些人来说,“好感”这种东西,背后的实质很可能就是你送给他的钱的多少。内侍在宋代虽然大部分时间不能为恶,但是他们的影响力也是不可以低估的,以赵顼这样的英主,也免不了让宦官领兵。所以和这些内侍们保持良好的关系,只要不涉及到原则问题,也是一个政治生存的策略,只是若仅凭石越的薪水,送礼给内侍们,只怕自己天天喝粥也送不起。石越现在每个月的薪水,不过三十贯钱,加上七石粟——如果比起后世来,的确是了不起的高薪,更不用说还有“增给”、“茶酒厨料”、“公用钱”等等名目繁多的津贴,皇帝时不时也有赏赐;但是如果说到送礼,靠薪水的话,就实在是不可能了。一个稳定的财力支持,对现阶段的石越来说,可以说是相当重要的。 想到这些,石越也不能不面对现实了,但是心里却始终有点不坚定,他沉吟道:“潜光兄,是不是说得太危言耸听了?” 潘照临冷笑道:“也许是我杞人忧天,但问题是,我们现在输不起。桑家我自有安排,但是唐家却是鞭长莫及,唐甘南这几年把生意从川峡顺着长江一直做到杭州,在最富庶的两淮和两浙,唐家的生意几乎无处不在,钱庄、棉纺、印刷、造纸、陶瓷、丝绸、刺绣、造船、车马、酒楼,每年唐家让人到岭南去收购荔枝,走海路运往高丽与日本,一年仅此一项,利润高达十万贯,这还根本不是唐家的大头。有公子的支持,唐家与各地官员结交更加顺利,每年用在送礼上的开支,达二十万贯之巨,连韩琦也收过唐家的歌妓。只不过唐甘南行事低调,懂得分寸罢了。但是这样庞大的势力,如果不能掌握在手中,唐甘南可是比桑俞楚更多的参预了公子的事情——万一反噬,后果不堪设想!” 潘照临说的,有些是石越早就知道的,有些却是石越不曾听说的,他不动声色的听完,忽然似笑非笑地望着潘照临,道:“唐家那里,潜光兄也未必就是鞭长莫及吧?”潘照临方才说的有些事情,如果不是在唐家安插了人,是绝不可能知道的。而且他安插的人在唐家的身份,只怕还不会太低。 潘照临微微一笑,算是默认,又继续说道:“唐家有八兄弟,唐棣之父唐甘楚是长子族长,而唐甘南最精明。唐甘楚只有一子,唐棣将来是会在仕途上发展了,所以以后唐家的生意,多半会交给唐甘南打点。唐甘南有三子一女,三个儿子中,老大唐羽一直在蜀中帮着打理生意,老二唐康有意于功名,唐甘南有意让他去西湖学院读书,老三唐夏拜在了苏轼门下。幼女年纪尚小。现在唐棣已经调来京师,估计也快到了。我的想法是,唐夏在苏轼门下,就不必说了,但是唐康,我们不如把他接到白水潭学院来,现在西湖学院都是一些小毛头,免得误了这孩子的学业。另外公子就认他做义弟,以后朝廷有什么推恩荫赏,他就可以荫袭功名……” 石越看了潘照临一眼,这是恩威并用,一方面是栽培唐康,一方面却也是个人质,偏偏他能说得这么好听。 潘照临却不理石越,又继续说道:“这是其一,其二,唐甘南的高堂尚在,唐甘楚和唐甘南都是孝子,将来有机会公子给他母亲申请一个朝廷的表彰,一来可报唐棣与公子相交之情,二来唐家必定对公子感恩戴德。其三,公子既然有意观兵燕云,就不可不早做打算,不如与唐甘南商量一下,派人去契丹各城开商店,或者就与本地人合伙亦可,我们可以趁此机会,把细作分散到契丹诸地,到时候契丹内情,再也瞒不过我大宋。” 石越听到这里,才赞赏的点了点头,说道:“这的确是个好主意。现在他们过去,只要开妓院、酒楼、茶馆就可以了。收集的消息,也不过是一些商品的价格,哪个官员得宠之类,必然不会太引人注目,等到十余年后,这些人都变成了当地的土着,届时就有大用。这是长远的好计。” 潘照临笑了笑,并不多作解释,只要给他个机会和唐甘南商量这件事,有机会涉及到人事安排,他就不怕不能把更多的唐家人变成自己的细作。却听石越又说道:“其实唐家并不难制,做太多事情反而会让人寒心。你行事要谨慎一点。” 潘照临心中一凛,不由望了石越一眼,却见石越脸上并无半分异色,当下便点了点头,答道:“公子放心,我自会小心。” 石越微微点头,端起桌上的茶喝了一口,看似漫不经意的说道:“潜光兄,我想借唐家的财力,在京师再办一份报纸,你以为如何?” 潘照临一怔,果然石越表面上虽然说得大方,可是心里却是介意到了骨子里。他也不说破,只是老老实实答道:“公子,万万不可。” 石越疑惑的望了潘照临一眼,问道:“为何?” 潘照临站了起来,踱了几步,缓缓说道:“此事有四不可:其一,公子让唐家办报纸,是把自己卷入风浪之中,让御史们多一个地方盯着你,让皇上怀疑公子;其二,这样做,是示人以小器,而且白水潭学院到时候就会有分裂之虞,学生们不得不在桑长卿与公子之间选边,说到底这是内斗,会大大损害公子的声望;其三,桑长卿这件事做得大公无私,公子若是让人觉得你很计较此事,并且和桑长卿因此而不合,士林一定会鄙薄公子。因此公子反而要显得光明磊落,如果有机会,要公开赞扬桑长卿与《汴京新闻》的风骨——我建议公子去白水潭学院发表一场演讲,公开支持《汴京新闻》的行为,避免白水潭的分裂;其四,这样子是把桑家逼到对立面,桑家即便变成盟友,也好过变成敌人,若公开显示公子的不信任态度,是非常不智的。” 第55章 汴京新闻(6) 石越摇了摇头,不再说话。他其实只是心里有点不舒服,说到很怨恨桑充国,那是谈不上的,这件事从理智上来说,桑充国也不见得错了,只是没有先和自己商量一下,让他心里总是觉得有根刺。他知道潘照临误会他的意思了——他提出办一份报纸,只是想有一个自己可以控制的舆论平台罢了——但这也没有必要解释,有时候做为一个首领,是没有必要让属下知道自己真实想法的,潘照临让他处处防着桑唐两家,在他看来,虽然未必不对,但是让自己控制的各种力量保持一个平衡,才是他首先应当考虑的。他不可能事必躬亲,一个不信任自己属下的人,是不能成大事的,而且有些见不得光的事情,他也不宜亲自过问,但是如果因此让自己的某一个属下势力过大,他也不会愿意看见。 想到这些,石越似有意似无意地看潘照临一眼,说道:“方略差不多定好了。唐家的事情,拜托潜光兄去安排。另外,把沈归田调到兵器研究院去,军器监从这件事看来,人员相当复杂,沈归田到兵器研究院去会有比较有用。另外,我会抽空去白水潭学院做一次讲演。” 潘照临微微一笑,点头答应。 石越站起身来,喊道:“侍剑,备马。” 9 沈括的情绪相当低落,石越走进沈府的客厅时,发现一张桌子上还放着一份《汴京新闻》,报纸的一角有被狠狠捏过的痕迹,皱巴巴的。 “多谢你来看我,子明。”沈括看到石越后,勉强笑了笑,情绪依然低沉。 石越挤出一丝笑容,说道:“存中兄,不必如此沮丧。” 沈括嘴角抽搐了一下,目光却不由自主的落到了那张报纸上。他重重地叹了口气,说道:“子明,多谢你看重我。这次我行事不慎,也是咎由自取,无话可说。方才孙和父来过了,他想请外郡,如果皇上不肯恩准,就此致仕也罢了。我也想去延州军前效力,离开这是非之地。” 石越向沈括深深一揖,敛容道:“存中兄,是我连累了你。” 沈括摇了摇头,苦笑道:“不要这么说,子明,你前途无量,多多保重。我不能帮你做一番事业,反而牵累于你,心里已是过意不去。” 石越叹了口气,“存中兄,以兄之材,去外郡终是屈就。是非黑白,自有水落石出的一天,何不暂时牺身白水潭,等待这一天的到来?” “本来我也是这么想的,但是这报道一出来,我无颜面对我的学生。” “你又没做错什么!” “人言可畏,子明,人言可畏呀!” 石越沉默半晌,才说道:“存中兄,西北不是能展现兄台才华的地方。我希望你能留在京师,助我一臂之力。” 沈括似乎有点意外,“我还能帮你什么吗?子明。” 石越用力的点了点头,“不仅是帮我,也是你帮你自己。兵器研究院的诸多项目,都需要存中兄来主持,另外,皇上既有旨意让你回白水潭,你依然是格物院的院长。只要在兵器研究院能取得成绩,那么皇上必然会重新重用你的,你能留在京师,一切的阴谋与流言,慢慢也会烟消云散。毕竟所有的事情,都是查无实据的。” 沈括本是名利中人,石越所说的确有理,他也不由不动心。但是转念想想要去白水潭面对学生的怀疑,还有和桑充国见面时的尴尬,以及被老百姓的痛骂,什么样的想法都立即烟消云散了。他迟疑的说道:“子明,只怕我不能帮你。” 石越知道他在顾忌什么,毕竟有些时候,面子问题比什么都重要。他诚挚的说道:“存中兄,我知道你顾忌什么。这样,我在白水潭给你建一间专门的研究所,你可以挑自己最得意的学生帮助你。你依然是格物院的院长,什么时候你愿意上课,就去上课,短时间内,你可以专心做你的学问与研究。再给兵器研究院的一些指导就可以了。兵器研究院的诸位与你共事这么久,他们是深知这件事的内幕的。” 沈括开始有点动摇,石越又继续说道:“到时候若有所成绩,亦是为国立一大功,皇命必有嘉奖,今日之事,自然一笔勾销。这也是帮了我一个大忙。” 沈括望着石越诚恳的眼睛,不由有几分感动,道:“子明,承你如此看重,士为知己者死,愚兄岂敢再推辞。只是不瞒你说,你所说的研究院的钢铁高炉、平炉炼法试验过数十次了,从焦碳到鼓风机的改进,都一步步积累着,虽然什么时候成功还很难说,但是成功已是必然之事。震天雷的改进,火药颗粒化的试验,还有你说的硝化甘油,火枪这些设想,没有我,那些学生们一样有能力试验,他们需要的是时间和经验,不断的试验,总结经验,就会成功。我能帮的忙实在有限。” 石越见他已经答应,心放了下来,笑道:“存中兄不必过谦,能有今日之成绩,你功不可没。这是别人抹杀不了的。兵器研究院的事情,你只需做做指导就可以了,我想请你做另几个课题的试验。” 沈括疑惑的望了石越一眼。 石越微微一笑,走到屋角的一个沙漏上,只见细沙从微小口子中慢慢漏下,外面则是表示时辰的刻度。他凝视良久,回头望着一脸不解的沈括,笑着从袖子里掏了一个东西来。 这是一个穿了一根绳子的圆球。 石越把绳子的一端拴在一个架子上,轻轻的拨动圆球,圆球开始做左右的摆动…… 沈括迷惑地看着左右摆动的圆球,脑子里一个念头一闪而过,他似乎发现了什么,却又把握不住,不明白是什么东西。 圆球渐渐停止摆动,静止的垂了下来。 石越走了过去,再次轻轻拨了一下,圆球又开始左右摆动…… “存中兄,注意看这个圆球左右摆动的时间与幅度。”石越轻轻的提醒道。 沈括集中精力观察着圆球的左右摆动,发现左右摆动的幅度和时间,几乎是一样的。 “左右摆动的时间与幅度,几乎相等。”沈括喃喃说道。 “不错,是相等的,但不是每一次都一样。”石越肯定了沈括的判断。 石越又从袖子里抽出一张雪白的纸来,打开放到沈括面前,纸上面画了一个擒纵器,这个沈括并不陌生,当时钦天监已经掌握了这种东西,并且用来制造天文钟。擒纵器上是两块掣片连着一根主轴,主轴做九十度的弯转,就是一根绳子吊着的摆捶了,绳子上方是摆线夹板。这实际上是一张老式摆钟的原理图,石越家里就曾有一架,他对这个东西很感兴趣,因此记得相当的清楚。 在图的上方,是一个刻度图,以及摆钟的外形图。 沈括捧着图了看了半天,不敢置信的问道:“子明,这是什么?” “这是我设计的摆钟原理图。”石越淡淡的说道。 “摆钟原理图,你是说利用这个摆动的原理,来制造计时的仪器吗?”沈括那天才般的悟性,正是石越如此看重他的原因。 “我以为相当的可行,但是需要你制作仪器的经验。”石越微笑点了点道,“你看这,单摆在短弧线上摆动比长弧线上更快,用这个摆线夹板可以解决这个问题,当摆线摆动,被这个东西挡住,它就不再走弧线,而走摆线了……” 沈括看着这张图纸,一边听石越解说,一边眼睛都直了。 “我能造出来这东西!”沈括捏着拳头说道。被军器监一案打击的锐气,突然又回到了身上。 石越抓住沈括的肩膀,说道:“我不仅仅需要你造出来,以存中你制造天文仪器的经验,有足够的支持,制成这个摆钟自然不成问题。但是我要你从白水潭学院格物院三年级的学生中,挑出优秀者来,共同制作这个摆钟。要把时钟做得精密,就要做大量的观察与测量,你带着这些学生,让他们也学会实验与观察,学会记录与制作,我希望白水潭格物院的学生,是真正的英才。” “子明,你放心,我必不负你所托。” 10 在石越在沈府做钟摆试验的同时,集英殿里,文彦博和王安石几乎是针锋相对。 文彦博恨声说道:“陛下,桑充国实在是小人,前者因他而有学生聚众叩阙,无视皇法,现在竟然敢以下议上,根本不把朝廷放在眼里!臣以为应当封了这种无上下尊卑之分的报馆。”孙固和他私交甚洽,而且政见相合,是志同道合的同志,这次文彦博把桑充国恨到了骨子里。 王安石却不紧不慢的说道:“陛下,桑充国不过公正的报道事情,虽然在私谊上,自然有不义之嫌,但是在公义上,却也没什么不对。《皇宋出版敕令》既在,朝廷行事,还当依法而行。” 文彦博高声争道:“介甫,难道凡事都要依法吗?圣人有为尊者讳、为贤者讳、为亲者讳之说,难道圣人的教诲比不上那个所谓的法吗?” 王安石冷笑道:“圣人之义,还有大义灭亲呢。陛下,臣与桑充国并不认识,亦无交情,不过臣知道朝廷法度不轻立,既然立下,就要遵守。桑充国这次被文宽夫[54]指责,难道真是因为桑充国议论了尊者吗?之前《汴京新闻》议论的朝廷官员多的是,怎么没见伊叟有半句指摘呢?” 刚刚来到京师的张商英,站在一旁,见王安石说话如此不留情面,心里也暗自感叹。他是因为新党骨干章惇经抚地方,所过之处,不可一世,于是几个地方官员把他给推了出来,一席话折服章惇,结果竟被章惇推荐给了皇帝,刚来面圣,就碰上这样火爆的场景…… 文彦博说不过王安石,便跪了下来,顿首说道:“陛下,臣的确没什么才学见识,一把老骨头,不合时宜,就请陛下放臣外郡。” 赵顼皱眉道:“文公,现在西北用兵,枢府岂可无人。桑充国这是小事,不可逞意气。你是国家重臣,岂可轻易弃朕而去?” 文彦博朗声说道:“老臣留在朝中,也没什么用处,而且不合时宜。朝廷说变法、变法,可以不顾祖宗家法;朝廷说立法、立法,却连圣人的教诲都可以不听。上下失常,阴阳失度,这是礼崩乐坏之际。老臣不忍见此,陛下念着老臣忠心为国,就请放臣外郡吧。” 赵顼见他这个样子,也只好温言安慰道:“文公,枢府非卿不可,卿当勉为其难。朝廷委卿之任,不可谓不重。卿欲请外,朕是不准的。这样,今日就议到这里,卿等都先告退吧,丞相和张商英留下。” 第56章 汴京新闻(7) 待一众大臣都退下后,赵顼打量了张商英一眼,这个二十七八岁的年轻人,长得甚是俊逸,星目如点,炯炯有神。赵顼不由生出几分好感,说道:“张卿,章惇很是称赞卿的学问。” “不敢,那是章察访[55]谬赞。”张商英谦虚道。 “章子厚岂是喜欢说别人好话的人?”赵顼笑道,“张卿对于朝廷行新法是什么看法?” “新法本是良法,如果得其人,缓缓行之,则有利于国,如果非其人,急功近利,则有害于国。”张商英看都不看王安石,直率的说道。 “哦。”赵顼不置可否,继续问道:“那么对于《汴京新闻》,卿又有什么看法?” 张商英略想了想,答道:“陛下,微臣以为《汴京新闻》,于国是有益的。” “何以见得?” “臣听说《汴京新闻》的主事者,是桑充国、程颢、欧阳发,这三个人,桑充国先是得罪了邓绾,这次连石越、沈括、孙固都一起得罪,由此可见此人是个极有风骨的人;程颢、欧阳发,久负盛名,世人都称为君子。这样的人主事,《汴京新闻》就不至于对国家有害。何况报纸一物,一则可以启发民智,教化百姓;二则可以让贪官污吏惧怕,不能欺上瞒下;三则似臣这等外地来京之人,只要买几期报纸一读,就知道京师最近情况如何,甚是方便,由此可知,朝廷大臣若每天读读报纸,必不至于与下情相隔。因此臣以为《汴京新闻》于国有益。” 赵顼点了点头,对王安石笑道:“丞相,这个张商英见识不错。不过说到桑充国,不过是今之郦生,其为人,朕不取他。” 王安石见皇帝竟然用到“郦生卖友”的典故,不禁吃了一惊。不过他和桑充国,说起来还有过节,王安石毕竟不是圣人,自是没有意愿刻意为桑充国说好话。 赵顼又继续说道:“不过郦生卖友,却也有利于刘氏江山。因此不能以此加罪,若从公义来讲,朕还得说他是对的。最值得欣慰的是石越没有结党,所有谣言不攻自破,正是日久见人心啊。” 王安石也只好说道:“石越行事,是很谨慎的,乱法的事情,大概他也不敢乱来。” 张商英在旁边却不敢插口,只好老老实实听着。 赵顼看了他一眼,笑道:“张卿有才识,敢说话,就去御史台做监察御史里行吧。”监察御史里行,虽然官职不高,却很受人尊敬,听到这个任命,张商英也是意外之喜,连忙叩头谢恩。 11 桑充国并不知道皇帝在接见张商英的时候说他是“卖友”,但是他此时也在受到相同的指责。他的表哥唐棣在白水潭学院找到他后,一把将他拉到房子里,门一栓上,就大骂他没有义气。“长卿,你忘记了我们当年的抱负了吗?我们不是说好要帮助子明,一起实现他描绘的理想世界的吗?你这是为了什么?为了出名吗?你坐牢那会,我们远在外地,子明在皇上面前是怎么保你的,你不知道吗?你怎么能落井下石?!” 唐棣的指摘,句句诛心,桑充国心里一阵揪心的疼痛。 他直视唐棣,倔强的咬着嘴唇,朗声说道:“我什么也没有忘记!我这样做,正是为了实现子明描绘的理想世界!” “是吗?为了实现我们的理想,你在子明最困难的时候,用焦点版报道一篇毫无实据的丑闻?来损害他的名声?”唐棣冷笑道。 “报纸的理念,就应当是公正与中立。这也是子明所主张的。” “什么公正与中立?没有证据的说人家坏话,就是公正与中立?” 桑充国第一次发现,自己和唐棣的思想,已经相差得太远,这些在白水潭来说很好理解的思想,到了唐棣身上,就变得无法解释。他尽量平静的说道:“毅夫,你读过《三代之治》和最近的《白水潭学刊》吗?公正与中立的报纸,是子明经常提到的。我们这样做,是为了尊重我们的理想。” “是吗?”唐棣冷笑道,“长卿,就你读过书。白水潭学院的山长,名动天下的桑公子。你的名气,的确可以和子明当年相提并论了。我不懂你那些伟论,《三代之治》我读过,没有读出你的那句话来。我只知道,子明能够带我们实现一个伟大的理想,我们要做的,就是帮助他。” “就是帮助他?做石子明的奴才吗?”桑充国微微动气,冷笑道:“毅夫,你明不明白,我们要实现的,是子明所提到的理想,我们要尊重的,是那个理想以及相关的理念,而不是石子明本人。” “这有什么区别吗?”唐棣冷冷的说道。过了一会,他似乎恍然大悟,指着桑充国,尖锐的冷笑道:“我明白了,我明白了。我以为实现那个理想,就必须跟着子明,帮助子明。而你以为,别人也可以带我们实现那个理想。原来你想做那个人,是不是?” “你竟然这样想我?毅夫。你以为我是那样的人吗?”桑充国气得浑身发抖。 “我本来以为你不是那样的人,但是我发现,人是会变的!”唐棣冷笑数声,打开门扬长而去。 几缕阳光照进屋中,桑充国咬紧嘴唇,几道血丝顺着嘴角流下。 “哥哥。”桑梓儿敲开桑充国书房的门,桑充国已经好久没有时间回家了,脸色非常苍白。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梓儿,有事吗?” “毅夫表哥回京了,刚刚来家里,见了爹爹和石大哥。”桑梓儿端了一碗参汤,轻轻放到桑充国面前,欲言又止。 桑充国立时明白她想要说什么了,他怜爱的看了妹妹一眼,说道:“妹子,你也在怪我,是吗?” 桑梓儿垂下头,低声说道:“我也不知道你们谁对谁错,我只想大家可以平平安安的在一起,开开心心就好。” 桑充国轻轻摸了摸梓儿的秀发,叹惜道:“妹子,哥哥知道你肯定很为难。不过哥哥也有哥哥的苦衷。” “我知道。方才爹爹和毅夫表哥都很生气,爹说要停止帮你办义学,不让印书坊印你的报纸,是石大哥劝阻的。石大哥说哥哥没有做错什么,石大哥还说哥哥很有风骨,他说,他还会亲自去白水潭演讲,让学生们都明白你的苦衷。”桑梓儿抿着嘴,带着几分骄傲的说道。 “是吗?子明他真的不介意吗?”桑充国愕然道,他一直不敢去面对石越。 桑梓儿抬头望了桑充国一眼,桑充国连忙把头偏开,他不想让妹妹看到自己眼中的泪水。 只听桑梓儿轻声说道:“石大哥也未必不介意,我能感觉他心里有几分勉强,不过他也是知道哥哥做得是对的,所以虽然不高兴,但是还是帮着哥哥说话。哥哥,你不要怪石大哥好吗?到他那份上,要是完全不在乎,也挺难的。” 桑充国听到梓儿这话里,竟是对石越情意深种,心里不由一惊。“妹子,我不会怪他的,他不怪我就很好了。我怎么会怪他呢?”桑充国温言答道。 “妹子,你是不是喜欢子明?”迟疑了好一会,桑充国终于问了出来。 桑梓儿根本没有想到桑充国会问这个问题,呆了一下,脸立即红到脖子根了。她站了起来,低着头说道:“哥哥,我出去陪娘一会,你等一下也过来给娘请安呀。”说完也不等桑充国回答,就逃也似的跑了出去。 12 熙宁五年七月份的军器监事件,并没有让人得出满意的结果。火药配方离奇失踪,开封府束手无策,虽然暗流在地下悄悄的涌动,各个政治势力重新开始审视面前的棋局,但若从表面上看来,则似乎这个虎头蛇尾的事件,完全是为了等待吕惠卿在闰七月到来的时候可以顺利的入主军器监。 但是就在吕惠卿抵京之前数天,发生了一件可以在历史上大书一笔的事情,但在当时却没有几个人知道。 白水潭学院一个叫赵岩的学生,也是兵器研究院的研究员,先以百分之七十五的硝用水溶解,然后装百分之十的硫磺放入其中搅拌,最后再用百分之十五的炭投入,吸干后把炭取来碾压成粉,然后晒干。再用牛皮胶溶液与酒精混合,喷洒在药粉上,滚成颗粒,成功的试制出最佳配方的黑火药粒子。使火药生产、保存、运输过程的危险性大大降低。 报告递交上去的当天,就被石越锁进了档案最深的那一层里面。赵岩受到表彰,但是这件事却被下达禁口令。 “赵岩,你这个成绩是天材般的成绩,我为我们白水潭学院有你这样学生而骄傲……但是,这个成绩将作为机密被保存起来,你可以继续进行这方面的研究与试验,沈归田会给你提供协助。但是希望你不要向任何人泄露你的研究内容与成绩。”石越一脸严肃的叮嘱。 “石山长,您放心。”赵岩处于极度的兴奋之中,丝毫没有问为什么。 “今后你的研究进程,可以向沈归田报告,他会直接向我反映的。不管兵研院换了谁来主事,这个章程不能乱。这件事你能理解吗?” “我明白,山长。”沈括的去职,让兵研院的人心里都非常不平,可以说凡是进兵研院的学生,都是对石越非常崇拜,对沈括相当尊敬的人。他们虽然不愿意参预政治,可是《汴京新闻》还是会读的。 赵岩不知道,同样的要求,通过不同的人的口中,传给了兵研院白水潭系的所有研究组的核心人物。不过他出色的成绩,让他有了与众不同的待遇——石越亲口向他提出了这个要求。 二人伫立在兵器研究院外面的山坡上,这是一个明媚清新的早晨,细小的云片在浅蓝明净的天空中泛起了小小的白浪,晶莹的露珠一滴一滴的撒在草茎和树叶上,远远望见白水潭的水面,静静地在太阳下闪耀着。这是一个如此美丽的世界,石越望着沉浸在这一片美景中的赵岩,这个年轻的学生,根本没有意识到,他带给这个世界的,将是什么样的改变!但石越其实同样也不知道,自己带给这个世界的改变,究竟有多大! 他不知道,一个璀璨的星系,已经在空中渐渐升起! 第57章 吕氏复出(1) 事情总有其两面性。 ——石越 1 熙宁五年闰七月。数十个人押着浩浩荡荡十数辆马车,行走在通往汴京南薰门的官道上,让人觉得不同寻常的是,这么多人行进,除了车马之声外,却听不到半丝喧嚣之声。一个身着白色的长袍,头戴乌纱幞头,四十岁左右的中年男子骑着一匹大白马走在车队的最前面。他削瘦白皙的脸庞上,一双细细的眼睛炯炯有神,留着三缕美须的嘴角略带微笑,顾盼之间,神采流转,实是个俊逸的美男子。同样骑着一匹白马,紧跟着这人的,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路人们从这一行人的规模与气势来看,就知道肯定是官宦人家举家进京。 中年人打量着南薰门外官道两边,只见屋宇鳞次栉比,有茶坊、酒肆、脚店、肉铺、书店……商店门楼悬挂市招旗帜,招揽生意,各色行人,摩肩接踵,川流不息,和汴京内城的繁华比起来,亦是毫不逊色。他脸上不自觉的露出惊讶的神色,勒马叹道:“履善,我等不过离开京师三年,这里的变化竟然翻天覆地,真让人吃惊。” 他叫的那个人,正是熙宁三年与唐棣、柴氏兄弟等人同榜进士,外放判官的陈元凤,这次推行新法有功,治所内赋税与户口都有增加,回京叙职,眼见就有提升。而和他说话的中年人,就是居丧三年期满的吕惠卿,外号“护法善神”,深受王安石器重,被皇帝称为“今之贤人”。吕惠卿是人,居丧间和陈元凤相交甚欢,这次正好顺路,就相伴返京。二人离开京师,都差不多有三年了。 陈元凤也勒住马头,感叹道:“恩师说得不错,京师的确是日新月异。”因为吕惠卿是他中进士那一年的考官,私下里他便称吕惠卿为恩师。 二人却不知道,这南城的南薰门外到西城的万胜门外,之所以一片繁华景象,短短两年多时间就变得堪与汴京城的内城相比,完全是因为在这一段的中心,有一个规模空前庞大的白水潭学院,还有一个白水潭兵器研究院和负责警戒的一千名禁军,而《汴京新闻》的报馆,桑氏印书馆的白水潭分店,亦在此间。仅以白水潭学院为例,在校学生已近万人,大部分学生都有书僮,以平均每个学生一个书僮来计算,就有近两万人口。再加上延请了数百名教师以及家眷,还有许多赴京赶考、或来京游历的学子为了贪图方便与节省用度,也尽量住在白水潭附近,白水潭的人口单就这一项,就已经有三万多。如果再加上其他种种,人口已在十万有奇。虽然白水潭村依然固执的保持着自己的农业化,但是在中心区的一片田园之外,却不可避免的兴建起大量的服务性店铺。白水潭学院区的房价慢慢上涨,这些店铺就自觉地向外扩张,竟然一直延伸到了南薰门和万胜门附近。现在朝廷已经在讨论开封的城墙是不是要向外扩建,将这一片繁华区纳入保护之当中,相信如果不是因为朝廷在西北用兵,导致财政紧张的话,只怕早就开始建新城墙了。 从南薰门和万胜门开始,有几条水泥马路在城外连结戴楼门和新郑门,一直通往白水潭学院,沿路两边,在还显得瘦小的树木之后,各种店铺如雨后春笋般竖立两旁,这些房子与汴京城的不同之处是,大部分都是红砖水泥结构。白水潭学院在九月份即将迎来第三届学生,估计可能高达一万人。而桑充国在开封城的百所义学计划中,在白水潭区的就兴建了十所总计三千人的规模,分散在从南薰门到万胜门的九十度角区域。一片市铺的叫卖声中,传出儿童清脆的读书声,也是所谓“白水潭坊”独特的景致。 虽然不知道这些前因后果,但是以吕惠卿的聪明,很快就猜到了这一切与那个叫石越的年轻人密切相关。他向陈元凤笑道:“石子明名不虚传,履善,现在天色还早,我们不如在前面的酒楼歇会儿。” 陈元凤迟疑了一下,提醒道:“恩师,你这次返京,肯定有同僚在城门前迎接的。” 吕惠卿挥了挥手,笑道:“他们不知道我的行程,相公不喜欢这些虚文,我们也不必搞些繁文缛节。等进了城安顿好,明日就可以面圣了。” 二人说话间,就到了一家叫“蔡水居”的酒楼前,几个店小二看到主顾上门,立即迎了出来,殷勤的招呼着。当下便把家眷们请到了楼上的雅座,家人们却在楼下用餐。 吕惠卿执鞭上楼,和陈元凤凭窗而坐,谈论些佛老要义,各地风物,一边看官道上人来人往,也别有一种味道。二人正把酒交谈,忽听到雅座之外有抑扬顿挫之声。二人不由侧耳相听,却不是说书人,而似乎是有人在读着什么文章。吕惠卿好奇心起,便吩咐家人撤去屏风,只见一个五十多岁的老酸儒,手里拿着一张印满了字的纸,坐在一个小桌子旁,摇头晃脑的读着:“……故曰,治者国当以民为本,民为重……”而一干客人或自顾自的吃着饭,轻声谈笑,视若无睹,或倾耳相听,细细思考,还有人则交头接耳,轻声评论着什么,有鲁莽的便高声问道:“报博士,你刚才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给洒家解说解说……”那读书的应了一声,便开始细细解说。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吕惠卿和陈元凤面面相觑,不知道这又是什么新行当?想不到离开京师不到三年,今日回来,竟然有诸般事物都不知道了。陈元凤忙叫过酒博士,问道:“何谓报博士?” 酒博士忙打了个躬,笑道:“回官人话,那个读报的,便是报博士了。” “你这不是废话吗?”陈元凤皱眉骂道。 酒博士本意是想要些好处,不过他也知道这两个官人来头大,倒也不敢轻慢了,见陈元凤生气,连忙答道:“官人想是离京久了,报博士就是专门给客人读报纸的人,各家酒楼都有,一般都是酒楼出钱请的,客人都喜欢这个,哪家酒楼没有这个,生意就不好。他们就在酒楼里、茶馆里给客人读当天的报纸,客人不明白的,他就要详加解说,客人走的时候,也会赏几个钱给他。这些人收入比说书的还高呢。”说到这里,酒博士已是满脸的羡慕,显然这些读报人的收入比他要高。 “报纸?”吕惠卿在旁边听明白了,笑道:“是桑充国的《汴京新闻》吧?你们这样做,不是没有人买他的报纸了么?” 酒博士笑道:“哪里会,读书人,官老爷,只要有钱的,都是自己买。听说每天能卖五六万张,上次军器监案,印了十万张,桑家印书坊有时都印不过来,还要请别的印书坊帮忙,晚上那一块灯火通明的加工加点,我们这酒楼里,不过是些不认字的,或者没空读书的,听着玩玩。连相国寺说书的张十三,都是上午读报,下午说书。”他说的张十三,吕惠卿倒也知道,说一部隋唐出名,在东京颇有点名气。 吕惠卿点了点头,朝书僮使了个眼色,那书僮便拿出一把铜钱塞给酒博士,吕惠卿笑道:“麻烦你去帮我买几张近几日的报纸,多出来的算是赏你的。” 2 皇帝赵顼对于吕惠卿返京,非常高兴。接见的当日就授天章阁侍讲、同判司农寺,兼知军器监事。且留他赐宴,询问他对朝廷政事的看法,了解地方民情,一直到天色作晚,才放他出宫。如此恩宠,当世罕有。 第二日,吕惠卿又拜会了王安石等诸宰执,然后就正式走马上任了。与此同时,赵顼认为石越应当主要在中书省学习公务,便解了他权知兵器研究院事的差使,改由吕惠卿推荐的陈元凤权知兵器研究院,这样,不过两天的时间,吕惠卿在形式上便把军器监牢牢的掌握在自己手中。 因为兵器研究院无疑是军器监的重点部门,而那里又是石越白水潭系的老巢,最初几日,吕惠卿只要有空就会亲自去兵器研究院视察,帮助陈元凤了解各个部门研究的课题以及意义,一方面试图尽快淡化石越的影响,一方面也希望能够做出一点成绩来。 认真看过石越和沈括定下兵器研究院管理规则与奖惩条例之后,吕惠卿望着陈元凤,温声问道:“履善对此有何看法?” 陈元凤一怔,随即答道:“学生以为不过如此。” “嗯?”吕惠卿脸色一沉,“履善,听说你和石越也是旧识?” 陈元凤点点头,道:“虽是如此,不过学生与石越却谈不上什么交情。” “嗯,你和石越之间有什么恩怨我不管,但是做大事的人,要明白事理,懂得敌我的优劣,这样才会有成功的希望。”吕惠卿不紧不慢的说道,“我看石越此人,计虑深远,处事谨慎,你若想有一天能压倒他,就要承认他的优点,做出点成绩来,让皇上承认你的能力。当今皇上,勇于有为,没有政绩,是不能打动圣心的。” 陈元凤低着头道:“恩师教诲得是,学生记住了。” 吕惠卿点点头,继续说道:“你看石越在兵器研究院制订的种种条例,都是相当精细,可以说面面俱到,他有沈括等人帮忙,自己在虞部和胄案积累了大量的经验,加上才华出众,所以才能制定出这些细则来,我们奉圣命来接掌此处,凡是好的,都要因袭,所以石氏成规,就不要轻易改动,否则闹出笑话,反会被人看轻,让御史知道,必有话说。” 陈元凤佩服的点了点头。又听吕惠卿继续说道:“兵器研究院的人,都是白水潭出身,对石越必有好感,若要得到他们的支持,你平时不可以对白水潭学院表现轻慢之意,对桑充国与石越,也要有一份尊敬的样子,这样才不至于激起反感,象石越留下的计划,就要全力支持,这样是告诉大家你的胸襟宽广,来这里也不是和石越为敌。这样才能使兵器研究院为我所用。这个道理你明白?” “学生明白。” “你能明白就好。”吕惠卿笑了笑,又说道:“不过这样消极的因势利导,也只是一个方面,你平时要多观察,尽量提拨一些不是白水潭出身的人来主持新的研究,军器监能工巧匠甚多,市井中多有奇人,你能加以提拔,他们必定感激你的知遇之恩,竭心尽力为你做事。你再用这些人来在兵器研究院树立威信,这才是上策。” 陈元凤听得频频点头,对吕惠卿佩服得五体投地。 吕惠卿轻轻拍了拍他肩膀,温声说道:“履善,记住,小不忍则乱大谋,军器监和兵器研究院,是最容易建立功劳的地方,你不会因此而得罪人,却可以立下极大的功劳。震天雷就是一个极好的例子,若不是沈括等人行事不谨,让人有机可趁,现在我们哪里有这个机会?你好自为之。白水潭,桑充国和石越也有矛盾,桑充国在野,不足为惧,所以白水潭出身的研究员,你也可以多加交往,凡是倾向桑充国的,不妨加以引导,许以重用,把他们争取过来。”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学生明白得,恩师放心,我一定在这里做出点成绩来。”陈元凤认真的答道。 “好,好,年轻人就要有这个气度。”吕惠卿哈哈笑道,“听说四大学院在白水潭讲演,我准备顺路去听听,你要不要一起去?” 陈元凤迟疑了一下,说道:“学生就不去了,我再多了解一下兵器研究院吧。”他心里却是不愿意去看到桑充国名满天下春风得意的样子。 吕惠卿也不勉强,从小厮手里接过马鞭,纵身上马,直奔白水潭学院而去。 3 白水潭学院这几天出奇的安静又出奇的混乱,军器监案在这里并没有引起太大的风波,因为升学考试相当的困难,大部分学生都要全心投入进去,这些在自己家乡看起来不可一世的年轻人都不想自己成为不名誉的留级生。而另一方面,为了赶上九月的开学,各地学子从七月开始,就陆续来白水潭报到,他们中大部分是读一年级,也有少部分是申请参加一年级的升学考试,希望可以直接读二年级。这些人的到来,让白水潭在安静中多出了几分混乱。另外,从关西横渠书院、以及嵩阳书院,各来了十五名学生,将在讲演堂做一次为期十五天的讲演活动,白水潭和太学也将各派十五名学子,参加这次学术交流。这就是吕惠卿口中所谓的“四大学院在白水潭讲演”了。 隐隐已经是执天下学术牛耳的白水潭学院自然不愿意在这第一次交流中丢脸,所有人员都由桑充国、程颢以及新任格物院代院长贾宪三人亲自选定,虽然许多出色的学生已经进了兵器研究院和《汴京新闻》报社,加上“白水潭十三子”等人南奔杭州,但是以明理院常州人佘中为代表的白水潭二年级生中,依然人才辈出。但让桑充国困扰的是,格物院这次却只派了三个人来参加讲演——本来他希望格物院多派人出来,趁机影响横渠书院和嵩阳书院,让这个两书院也能开格物课。然而石越亲自介入格物院二年级的升学考试,提前公布格物院毕业设计的题目,这让所有格物院的学生一方面受宠若惊,一方面却不免担心自己毕不了业,对于分心去参加讲演活动,大多数人都望而却步。 算术系的日子相对是最好过,毕竟所有的毕业论文课题,都是自选的,而且讨论的不过如何系统化的解决三次方程以及一些关于三角形计算的论文之类;而博物系的学生就比较痛苦了,他们被告知,在第三年他们将分成四个小组,分别向四个方向出发,沿途绘制地图,考察地形与物产,提交论文,有一个小组的题目竟然是沿河而西,考察黄河,其中重要的一问竟然是“黄河是否可以变清”;而最难的是格物系的毕业论文题目——“试论温度测量的可行性”、“对热与力关系的理解”、“质量守恒假设是否成立”、“试论两个铁球为何同时落地”、“磁铁性质”、“空气是否燃烧之要素”……虽然学生也可以自己申报论文的题目,但想想石山长与那些教授的神态,就知道想随便申请一个题目过关是不可能的。相比之下,博物系可以得到大笔津贴出去“游山玩水”,真让人羡慕不已。据说这个事实直接导致当年报博物系的人数激增。 第58章 吕氏复出(2) 吕惠卿和王安石、王雱等人不同,石越对他来说,无疑是一个可怕的政敌,一个竞争对手,但却并非是仇敌。王安石因为叩阙事件之后,身份尴尬,又有宰相的身份,所以他不可能亲自来白水潭学院;而王雱却是纯粹的意气用事,他似乎根本就不能接受“白水潭学院非常成功”这样的事实,于是在书房里将手一挥、眉毛一扬,不屑一顾。但号称“护法善神”的吕惠卿,自从回京的那一刻起,就对白水潭学院充满了兴趣,他很有兴趣了解石越为何能迅速的崛起。 寄好马匹,悄悄走到讲演堂,有三千座位的讲演堂被挤了个水泄不通,吕惠卿饶有兴趣的打量着这座内部就有两丈多高的建筑:三千个座位呈一道弧线排列,在弧线上每三百个座位形成一块,按梯状高度由低而高从里向外排列,共有十块,而纵向则由八条过道分成整齐的九块,它们共同的中心点,则是一座高台,讲演者便在那高台上讲演,他的背景,是一幅一丈多高,四丈多宽的人物画,画的是孔子给三千弟子讲学的故事,这三千座位,估计就有孔门弟子三千的意思。不过此时的讲演堂内,绝不止三千人听讲,所有的过道都站得满满的,传说中精力过剩以至于在酒楼打架的白水潭学生,此时却显得秩序良好,没有人交头接耳,整个讲演堂内,只听得到讲演者的声音。 吕惠卿在后排细听,原来是横渠学院的学生在演讲,他听了一会,觉得学问平平,索然无味,便走了出来,信步走到旁边的辩论堂。辩论堂的布置和讲演堂不同,辩论堂的座位是分成三块的,形成三足鼎立之势,他略略能猜到为什么辩论堂会这样布置,无非是让立论者、反对者、中立者,各坐一方。而进门就可以看到的背景,也是一幅大型人物画,以吕惠卿的渊博,一眼就知道那是孟子稷下学宫辩论的故事。两边的墙上,刻着一些字:“吾爱吾师,吾更爱真理”、“真理越辩越明”诸如此类……想来讲演堂两边的墙壁上也有刻字吧,不过是人太多了,吕惠卿却没有看到。 正在遐想之际,忽然听人唤道:“吕公,你怎么会在这里?” 吕惠卿回头望去,却是穿着绿袍和白袍的两个年青人,叫自己的就是穿绿袍的叶祖洽,当下笑道:“原来是状元郎。” 叶祖洽取中状元,吕惠卿功不可没,因此叶祖洽对吕惠卿颇为感激,不过他却不敢公然称吕惠卿“恩师”,因为朝廷明令禁止,他又是状元的身份,自然要注意一些。他笑着对白袍青年说道:“长卿,这位就是今上称为‘今之贤人’的天章侍讲吕吉甫吕公。” 桑充国连忙拱手行礼:“在下桑充国,见过吕侍讲,不知侍讲前来,多有失礼。” 吕惠卿也是久闻桑充国之名,一边打量着桑充国,一边笑着答礼:“桑公子名闻天下,在下也是久仰了。”他的态度谦和,让人顿生好感。 桑充国笑道:“吕公微服来此,是敝院之幸,今日四学院讲演,不知侍讲有无兴趣下听?也好给后学们一些指教。” 吕惠卿淡淡一笑,道:“我刚才已经领教了,呵呵……”他却不愿意指摘横渠书院,树无谓之敌。 桑充国和叶祖洽都是聪明人,自然知道他的意思。叶祖洽便婉言解释道:“四学院十五日讲演,共讲十个题目,上午是太学和嵩阳书院,下午是横渠书院与敝院,今日讲的题目是《佛经要义》,横渠书院不擅于此,多半是不入吕公法眼的。” 吕惠卿好奇的问道:“这十个题目又是哪十个?” 叶祖洽笑答道:“计分孔子要义、孟子要义、荀子要义、墨家要义、法家要义、老子要义、佛经要义、六合本原、王霸之辩、利义之辩十个题目,中间五日,我们白水潭学院还会派人讲演白水潭各种学说的浅议。吕公若有兴趣,其实是值得一听的。王丞相常说,全经为上,学者贵全经,这次讲演会和王丞相的想法,是一脉相承的。” 吕惠卿笑道:“若是如此说,我倒一定要来听一听,看一看四大书院的菁英们,是怎么样解说诸家要义的。” 桑充国笑道:“欢迎之至,我们前排专门有贵宾座,我吩咐人给侍讲预留。其实来听讲演的公卿大臣也颇有几位,冯当世参政[56]也来听过,连昌王殿下也亲临了。” “啊?昌王殿下?”吕惠卿倒是吃了一惊。宋朝对宗室结交外臣,防范非常之严。昌王赵颢因为很受高太后的宠爱,赵顼又有“友爱”之名,所以才拥有与其他宗室没有的特权。但公然到白水潭来听讲,也不怕御史弹劾,也实在是出乎他的预料了。他不知道这件事是大宋百年来的盛事,赵颢费尽心机,才得到皇帝的许可。其实连皇帝都有点动心,不过九五之尊,不能随便跑就是了。 叶祖洽点头笑道:“正是,这次讲演会未必不能和石渠阁会议相提并论。”石渠阁会议,是汉代的一次经学盛会。 吕惠卿心中一动,立时明白了白水潭学院的用心——他们是想用利用这次盛会,在士大夫中树立一个正面形象,改变宣德门叩阙留下的负面影响,同时可以很好的宣传自己,十五天的时间,有五天是宣传自己的各种观点,还有十天时间和三家学院正面交锋,用心良苦呀!他心里闪过这些念头,只是一瞬之间,口中依然是笑着回答道:“那是自然。如此盛会,我岂能错过?”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桑充国笑道:“吕侍讲客气了,像吕侍讲这样的贵宾,我们求之不得。趁现在休息,吕侍讲何不和我们一起走走,也好向吕侍讲介绍一下敝院的情况。等一会,就是敝院的学生上台讲演了。” “如此有劳桑公子,我方才从兵器研究院过来,看到有一处地方正在大兴土木,却不知道那是什么场所?”吕惠卿一边和桑充国二人向外走,一边问道。 “那多半是体育场。”叶祖洽笑道。 “体育场?”吕惠卿不解的问道。 “那是给学生们练习马术、剑术、格斗、射箭,还有蹴鞠,毽子之类的场所……”叶祖洽解释道。 “这马术、剑术不论,蹴鞠,毽子不有点玩物丧志么?”吕惠卿忍不住问道。 “这是石子明的主意,他说服了教授联席会议。”叶祖洽笑道,他也是教授联席会议的成员,想起那天石越异常严肃地旁征博引,就是为了说服大家同意让学生们踢蹴鞠,组织蹴鞠比赛,他就不禁莞尔。石越和程颐为此还辩论了一上午,程颐主张养“浩然正气”,以静坐为要,和石越的主张截然相反。 “石子明真是让人捉摸不透,这次讲演会也是他的主意吧?”吕惠卿不动声色的探问。 “非也,此乃桑山长和程颢先生之意。” …… 4 “吉甫,听说这十多天里,你一直在白水潭学院听讲演?”王安石喝了口茶,随口问道。 “正是,我自觉获益良多。”吕惠卿笑道。 “唔?”王安石点了点头,若有所思。 吕惠卿看王安石的表情,笑道:“难道相公也去过么?” “虽然未曾去得,然报纸有专栏介绍,据说昌王也去了,是确有其事么?” “是,不过昌王身边禁卫森严,每次都是开场即到,听完即走,从不停留,亦不曾与外臣说话。”吕惠卿笑道,他知道王安石在问什么。 “嗯——桑充国这一着很聪明。连皇上也夸了数次,道是大宋建国百年之盛事。他们又在报纸上宣称是禀承我‘学者贵全经’之精神,给我送了一顶好大的高帽。”王安石淡淡的说道,连吕惠卿也不知道他是高兴还是反对。当下转过话题说道:“在白水潭呆了十余日之后,我现在更坚定的支持丞相以前提出来的编撰《三经新义》的想法了。” “哦?”王安石不置可否。 “相公,变法之要,在于得人。朝中官员老朽,皆不可恃,故此我们应当把目光投向年轻士子。石越已经走在前面,当我们还在讨论《三经新义》之时,《石学七书》已大行于世;当我们还在议论着经义局、三舍法之时,白水潭学院已隐然执天下学术牛耳。然亡羊补牢,为时未晚。只要能尽快置立经义局,推出《三经新义》,培养出一批支持新法的青年,新法就不会有人亡政息的一天。而若能用《三经新义》取士,更会不断地给我们补充了解丞相思想的新官员,对新法的执行,非常有利。就是对丞相本人来说,也几乎是可以和孔子相提并论的伟绩。”吕惠卿把他心中的想法合盘托出。 王安石点了点头,道:“知我者,吉甫也。我个人荣辱不足道,不让新法人亡政息,才是要务。” 吕惠卿见王安石支持他的主张,便顺着思路继续说道:“创办经义局,非但是培养人才,更可争夺士子之心,可以让天下人明白,相公之主张,才是儒家正统,才符合先王之道。我以为可仿效白水潭学院,创办《经义局月刊》,每月刊发我们的见解,以争取士林的认可与支持,此外,更可以太学为依托,让国子监创办《国子监月刊》,解说新法与新学要义,此皆争取士林支持之良策。” 王安石之前从来没有想到过这种可能性,当时便听得呆住了,好一会才回过神,叹道:“吉甫,真奇材也,我以前竟没有想过,石越可以做的东西,原来我们也可做得。” “相公谬赞了,您公务繁多,虑不及此也是难免。我从家乡抵京,倒是有点旁观者清了。”吕惠卿笑着谦虚了几句。 “既然如此,除了《月刊》之外,我们也可以办一份报纸,难道只有桑充国能办报纸么?”思路一旦打开,王安石立即就往更深一步想了。 这也正是吕惠卿想要说的,他笑道:“《月刊》是阳春白雪,用来争取士林之道德支持,报纸则是用来影响清议,解释新法,各地执行新法得力的情况、取得的成绩,我们都可以通过报纸报道出来,让百姓知道我们的成绩,让他们理解新法,让反对者无话可说。” “善,甚善!”王安石不禁站起身来,踱至窗前,想了一会,说道:“报纸的名字便叫《皇宋新义报》!这件事可着陆佃去办。” “《皇宋新义报》,好,好名字。”吕惠卿拊掌笑道,“不过此事还有为难之处。” “有何为难之处?” “《月刊》还可由朝廷出钱,然报纸由朝廷出钱,只怕会有争论。” “官办报纸,有何不可?没有人规定报纸只能民办。”王安石不以为然。 吕惠卿担心的却不是这个,“若是官办,自然是翰林学士院主办,断没有国子监主办的道理,若是学士院主办,只怕麻烦更多。“他的言外之意很明显,学士们未必都听话。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王安石笑道:“吉甫,谁说我让国子监主办了?中书门下省主办,学士院也无话可说。” 吕惠卿这下倒真是佩服王安石了,中书省要办报纸,虽然没有先例,但是别人的确也不好去抢。 5 石越当真没有想到王安石多了个吕惠卿,气象就完全不同了。创办经义局、《经义局月刊》、《国子监月刊》,让人根本提不出半分反对的理由。王安石亲自指定的一班人,从此天天开始聚集经义局,编修《三经新义》,希望有一天让这本书成为“全国公务员考试的唯一指定教材”。石越从心里面就反感这种指定唯一教材的做法,明清八股取士,其实八股文的形式并不足以为害千古,真正为害千古的,是所有经文的解释,都必须来自于朱熹的理解,这样才会严重束缚读书人的思想。本来程朱理学做为一种哲学思想,历经近二百年的曲折,能够在有宋一朝的各种思想、学说中胜出,自然是有其出类拔萃之处的,朱熹也不愧为儒家的一代宗师。但是当他的哲学思想由明清的科举异化成官方的意识形态之后,一切便走样了。这一点石越知道得很清楚。王安石的《三经新义》取士,正算得上是其始作俑者。只是,石越虽然反对,但是想要正面辩论,以王安石、吕惠卿对经义的了解程度,他却根本不是对手,他也不会自取其辱。至于和皇帝谈论统一思想的害处,那实在是对皇帝要求太高了,赵顼绝对不会反对统一思想,实际上自有人类以来,几乎所有的人类都希望别人能接受自己的思想。 好在《三经新义》不是一两天可以编成的,所以石越还有时间去想对策,何况这也不是最出乎石越意料的事情。 最让石越吃惊的事情,是王安石提请皇帝,中书门下省要创办机关报《新义报》! 中国历史上第一份官方报纸在自己的眼皮底下诞生,石越不太明白自己心里是什么滋味,是自己对这个时代产生了巨大的影响而有了一丝成就感,还是政敌越来越聪明带来的忧虑感,亦或是二者兼而有之,这件事没有人说得清楚。石越唯一可以确定的是,王安石要创办《新义报》,其目的绝非为了促进言论自由与新闻监督,而是明显的要利用巨大的行政资源来影响舆论,攻击反对者,以求顺利的推行新法。《新义报》从一开始,就注定它是一份全国性的报纸,其影响绝对不会比《汴京新闻》要低。 “丞相,石越对于办报纸一定很在行,既然中书省想办《新义报》,朕以为就让石越主编如何?”赵顼对于办《新义报》倒并不反对,但是他的建议却未免让王安石哭笑不得。 “臣以为石越在中书省检正三房公事,事务烦忙,又要顾及白水潭学院诸事,恐无暇脱身。臣推荐许将、彭汝砺、许安世三人为编辑,陆佃为主编,必然不负陛下所托。”王安石从容答道。他举荐的三个编辑,全部是状元,其中许将更是文采出众,深受赵顼器重,曾经免试为知制诰,三日三迁;而彭汝砺也是深受王安石器重,做过国子直讲,为人正直敢言;许安世则是陆佃的学生,陆佃又是王安石的学生。 如此阵营,赵顼自然照准。而《新义报》单单是三个状元做编辑,就已让人炫目,当时的状元,便是和天上的文曲星相比,在老百姓眼中,实际上也没什么太大的区别。 第59章 吕氏复出(3) 熙宁五年闰七月二十五日,晴,《新义报》创刊,十万份,其中由驿亭送往全国各路府州军县官员的报纸占两万份,汴京卖掉八万份,超过《汴京新闻》,成为大宋第一大报。 做为官方报纸的《新义报》,影响力远远超过《汴京新闻》,虽然模仿《汴京新闻》的体例,但是这份报纸的特殊身份,无疑使它具有了官方喉舌的意义。因此对报纸的控制权,同样会牵动许多人敏感的神经。 在《新义报》创刊三天之后,已经身为经义局编撰的王雱被任命《新义报》副主编,成为《新义报》的太上编辑,因为《新义报》完全是一个新生的机构,而且不涉及具体的政务,因此王雱并无回避的必要——虽然冯京提出宰相子侄最好回避,但实在是没什么说服力。 6 而石越则被突如其来的事务给忙疯了:王韶不断的要钱要粮要兵器要衣服,冬天就要到来,将士们没有寒衣怎么行?一方面要和文彦博这个老头子沟通,一方面要小心处理王安石的关系,还要去军器监这个名义上的下属机构和吕惠卿打交道,石越一天差不多有半天时间是在马车上。幸好曾布和自己关系不错,和三司那边的沟通还算比较顺畅;而吕惠卿办起事来也很痛快,处事利索,且对人和气,让石越竟不由得有点欣赏他,很多时候,石越几乎要怀疑《宋史》把这个男子名列《奸臣传》,是不是出于成见。 “眼见一天天入冬,从各地都作坊调集寒衣,时间上只怕来不及。将士们受冻,影响战局,不是小事。” “京师的绢、布、棉花也不能全部征购完了,十月一到,就有例行的赏赐,数十万禁军,上万的官员,还有数十万户的老百姓,都需要这些东西过冬,毕竟京师是根本之地。若到时候再去征调,说什么都有点来不及。军器监我才上任,之前准备不充分,我亦觉为难。”吕惠卿向石越摊摊手。石越却不去看他,调集不了应有的寒衣,不是他的责任,吕惠卿如果想向他石越诉苦,只怕是找错了对象。他把目光转向文彦博,果然,文彦博急道:“兵者,国之大事。从陕西调集一些,川峡来的全部运往前线,再加京师的储备,应当够了?” 吕惠卿摇了摇头,“军器监的储备,不到两万。可是因为胄案改军器监,又接连出了事情,没有人理会到这件事情,当时正是盛夏,谁会去想冬衣呢。” 王安石望了望政事堂外的那棵大树,沉着脸说道:“无论如何,前线将士的供给一定要保证。”王韶的每一次胜利,都是给皇帝和新党的一剂强心剂。 吕惠卿听王安石定了基调,忙改口笑道:“虽然困难重重,但未必没有办法。” “吉甫,你有何良策?”王安石问道。 “京师唐家棉纺行的棉花和棉布,有十万之巨,朝廷可先全部买下来,再募集民户、成衣店连夜开工,再加上军器监的工匠一起,二十万冬衣,半月可就。然后再叫薛向从江准诸路调集棉布过来售卖。那么就可以先应这个急了。”吕惠卿笑道。薛向是六路均输使,总管新法中六路均输法的实施。 文彦博皱眉道:“十万匹棉布,要多少钱?再说马上入八月,薛向有三头六臂,现在才征调,十月之前这些布进京是不可能了。唐家棉纺行的棉布没有了,老百姓怎么办?到时布价定然飞涨。” 吕惠卿笑道:“我就不信薛向没有一点储备。唐家在江准积屯的棉布棉花,也决不会少。若朝廷再敦促唐家租用官私船只向京师调运棉布,或者让薛向先向唐家借一点先供给京师,当可解此困。” 王安石不经意的看了石越一眼,问道:“子明,你以为如何?”石越和唐家的关系,众所周知。 石越琢磨着吕惠卿的话,不知道他打的什么主意。除了让薛向向唐家“借”棉布这个主意不利于唐家之外,别的似乎都对唐家有利。这吕惠卿就这么好?见王安石相问,石越连忙答道:“这也未必不是一个好办法。不过如果仅向唐家一家买,只怕招惹物议,不如多向几家买比较好。” 王安石点点头,道:“也好。不过‘借’就不必了,薛向如果不够,向唐家买便可,免得招惹物议。朝廷连这点事都办不好,要我辈有何用?” 7 会议结束之后,石越婉拒了冯京的邀请,急急回到赐邸。他实在不明白吕惠卿是什么意思,有一个自己捉摸不透的对手,让他感到很不舒服,所以非得弄明白不可。 刚进家门,才吩咐了侍剑去请唐棣,就见潘照临迎了出来,一面笑道:“公子,你看看谁来了。” 一个笑嘻嘻的声音传了过来:“子明贤侄,别来无恙。” 他抬头一看,不由愣住了,“唐二叔,你怎么来了?”站在他前面的,正是胖弥陀一样的唐甘南,此时正笑嘻嘻的向自己打着招呼,身后站着两个人,一个是唐棣,另一个是一位十六七岁的小男孩,身着一袭雪白的丝绸长袍,腰间扎着黑色的绸带,显得英气勃勃,长相不象唐甘南,倒有几分象唐棣。 见石越打量着这少年,唐甘南冲那个少年笑道:“康儿,还不见过子明兄长。”原来这个孩子就是唐甘南的次子唐康,表字康时。 唐康上前几步,揖礼道:“唐康见过兄长。”眼睛一边不安份的打量着石越,石越在每个少年的心目中,都是一个传奇。 石越连忙牵起他的手,笑道:“一家人,不用拘礼。来,进屋谈。” 众人进座坐好,石越问了唐康几句话,见唐康答对落落大方,心里便有几分喜欢这个孩子,因笑道:“二叔,康儿他日必成大器。” 唐甘南咪着眼睛笑道:“他能不能成大器,就看贤侄你的了,我把他送到白水潭,就算偷了这个懒,这孩子就交给贤侄和长卿调教了。” 石越笑了笑,“二叔放心,少不了还一个少年进士给你。” 众人哈哈大笑。 唐棣因笑道:“说到少年进士,倒真有一个出色的。” 石越好奇心起,端了茶先不喝,停在手中问道:“毅夫说的又是何方英杰?” 唐棣笑道:“此人与我同榜进士,姓蔡名卞,听说是王安石的学生,十二岁中进士,比他同时中进士的族兄蔡京要年轻十多岁,现为江阴县主薄,今年亦不过十四岁,任上推行改良青苗法、合作社,兴修水利,端的是个奇才,当地百姓都把他和甘罗相比。” 石越自然知道蔡京和蔡卞,一个是千古奸相,对北宋的灭亡负有重要责任,一个是王安石的“爱婿”——不过现在还不是——王安石幼女待字闺中,他倒是知道的,只不过他不知道那个女孩他已经见过了。然而此时听到蔡卞不过十四岁,仍不由咂舌惊叹。 唐甘南笑道:“这个蔡卞我也知道,江阴县的几个钱庄,我们都是和本地的士绅联合建的,有一家钱庄利息高了点,被他当天就给封了。罚了三千贯,真是雷厉风行的人物。他堂兄蔡京在钱塘,和夷人打交道,虽然有几分才具,不过贪财爱色,没什么风评可言,我们就送了不少钱给他。此人吃东西最是挑剔,说起来子明你的排场比起他,就远远不如了。” “蔡京,呵呵……”石越摇了摇头,心里有几分好笑。 唐甘南因说道:“其实子明你也不必如此简陋,买几个女孩回来侍侯,家里的家丁也要添几个,多少要有几分天子重臣的气派才好。你看冯当世,那种排扬,是宰相应有的气派。” 石越也不去解释,只笑道:“冯当世的月俸不是我可以比的,我的月俸只有他一个零头。王安石便很简朴。我若摆那种排场,御史就会说我收受贿赂。” “御史就是喜欢欺软怕硬,没事找事。朝中大臣,收受贿赂的多了。吕惠卿什么品秩,能有多少俸禄?还不是靠收贿赂?薛向做六路均输,最大的肥差,每年都有无数商人送给他孝敬;曾布看起来一本正经,一样收钱买地,大家图的就是这两人在王安石面前能说上话。吕惠卿就是做得聪明一点罢了,他自己管的那块,他倒清介,让人无话可说。他收钱也不是自己收,他有两个弟弟帮他收,这次我们唐家棉行就送给他弟弟吕和卿五千贯,外加大相国寺附近的一座宅子。”唐甘南眯着眼睛,似闹家常一样的说道。 石越听到此处,心里一动,叫过侍剑,说道:“侍剑,你带康少爷去白水潭玩玩。”他怕唐康是少年心性,听到这些说出去,就是无穷的祸患。 唐甘南知道他的意思,等两个少年出去后,笑道:“康儿不是读死书的人,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贤侄可放心的。” 石越因问道:“你们贿赂吕和卿是什么原因?”政事堂的事他却不敢乱说,就算是唐甘南,也怕他不小心传出去,追究起来,便是泄露军国机密。 “还不是因吕惠卿管着军器监,我们打听到西北将士的寒衣未好,就先往京师多积了十万匹绵布,我们不过让吕惠卿买我们的布罢了,打点打点,就可以卖个好价钱。”唐甘南笑道,嘴巴向潘照临努努,道:“潘先生也知道的。” 石越恍然大悟:吕惠卿还真是绝了,一方面收了唐家的钱替唐家说话,又明知道自己和唐家的关系不会反对,通过绝无问题,便故意搞得这么复杂,一方面又给薛向找了个借口,可以征购棉布棉花,无论是“借”还是“征购”,说到底,都是是强行贱价购买,不过是个程度问题,薛向又可以从中谋利。唐家要怪也不能怪到他头上,只能怪薛向。世间的好处他全得了,最后还是为国分忧!不过他不明白潘照临为什么要赞成唐家这么做,而不是通过自己去办这件事情。想到此处,石越便不由自主的把目光投向潘照临。 潘照临仿佛知道他要问什么,淡淡的说了句:“公子是要办大事的,和吕惠卿比什么排场呀。依我看现在这样挺好。”这话又似是回答唐甘南,又似是回答石越。 唐甘南七巧玲珑心,立时明白,忙笑道:“对,贤侄是要有大作为的。”他和潘照临倒是相交甚欢。 唐棣虽然在地方历练了两年,逢迎送往,收受卖放,看过不少,可是心里却是一直看不惯,这时听到朝中这么多重臣收受贿赂,心里很不舒服,朗声道:“我们何不抓住这个证据,扳倒吕惠卿?” 此话一出,石越三人愕然相对,好半晌才回过神来。石越苦笑着解释道:“收受贿赂的是吕和卿,不是吕惠卿。再说若是首告,人家多半以为是设圈套陷害,没有铁证,如何扳得倒吕惠卿?难道吕和卿收了钱还会写得收条给你?”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唐棣哑口无言,却是愤愤不已。 潘照临笑道:“毅夫不必如此。指望天下官员都清如水,那绝无可能。虽然公子说过权力制衡是一剂良方,可真说要完全杜绝贪贿,也是甚难。王韶在前线打仗,还不是拼命要钱,市易法也好,通熙河也好,都是向朝廷要钱,朝廷明明知道他账目不清,虚报数字,可也没有治他。为何?总好过他去抢掠百姓。你个个都要除之而后快,只怕朝中最后也没几个人了。真要澄清吏治,造福天下,还得徐徐努力,第一还要公子站稳脚跟,手握大权才成。” 唐棣心里也知道潘照临说得有理,可是心里总有块垒,因对石越说道:“子明,希望你以后不要忘记自己最初的抱负!” 石越站起来,认真的答道:“你放心。” 唐棣凝视石越半晌,忽然开怀笑道:“子明,我相信你。”说罢抱拳道:“二叔、潘兄,我听多了这些事情,心里不痛快,先去白水潭看看康儿他们。”也不等三人回答,转身便走。 潘照临看着唐棣的背影,微微叹了口气,半晌才转身对唐甘南说道:“唐兄,现在我们可以说说在契丹设分店的事情了……” 8 在某些人看来,《新义报》的发行便如同打开了潘多拉之盒。当嵩阳书院、横渠书院的讲演组结束讲演返回学院之后,他们对于汴京的人文风气都羡慕不已,《白水潭学刊》自不用说,那设计得颇有气象的讲演堂与辩论堂,一栋栋藏在树林与花丛中的教学楼,还有闻所未闻的实验室,田野与花园,校园与市井,完美的结合在一起,连贩夫走卒说起话来都比别处的要文雅几分……他们这些人去了白水潭,简直感到自惭形秽。 特别给他们深刻印象的,除了这些之外,便是白水潭的学生们活跃的思想,许多的观点让他们闻所未闻,比如在“佛经要义”的讲演中,三大学院都是说禅宗与儒学的互证,而白水潭则有一个学生讲的却是他们闻所未闻的“因明学”和逻辑学、名家的关系。而对诸子百家、王霸利义之辩,白水潭的学生也表现得相当的抢眼。中间五天白水潭对自己的宣传,甚至让一些学子有留在白水潭不愿意回去的冲动。 与此相俦的,则是《汴京新闻》,这种叫“报纸”的东西,给了他们巨大的冲击。人们可以借它议论官府的得失,可以探讨学问,可以了解民情,最让人炫目的感觉,是那种凡是被报纸报道的人和事,都是被千万人同时注目的感觉…… 他们的心都被打动了。 横渠书院的人在返回关中途经西京洛阳之时,更震撼的事情发生了:朝廷的《新义报》问世了!这是一个过于明显的信号:我们要办自己的学刊,我们要办自己的报纸,我们要做到和白水潭一样……这样的想法充斥着横渠学院学子们的心中,关中人固有的骄傲,对先进地区的羡慕,激励着每一个人。虽然关中因为种种原因而导致不可抗拒的衰落让他们在经济实力与技术实力上无法与白水潭相比,但是仅仅一年之后,《横渠学刊》也终于问世了,虽然当时的大宋,各大书院几乎都有自己的学刊了,但是以横渠学院的经济实力,能做到这一点,已是付出了巨大的努力。 第60章 吕氏复出(4) 而嵩阳书院比起横渠书院来条件要好得多。嵩阳书院始建于北魏太和八年,已有六百多年的历史,后唐时就有人在此讲学,便是从后周正式变成书院时算起,在大宋各大学院中,亦称得上历史悠久。他们书院的名称,是仁宗皇帝御笔亲题,书院的气象规模,较之白水潭更多了几分古朴之气,一代名臣范仲淹也曾在此讲学,便是现在白水潭的程颐,也在此讲过学。嵩阳书院和西京国子监关系密切,常常互相往来交流。如今亲眼看到白水潭学院的兴盛,除了羡慕与赞叹之外,嵩阳书院的士子们是无论如何也不愿意低下高傲的头的。回到嵩阳书院的第二个月,继白水潭与国子监之后,嵩阳书院创办了自己的《嵩阳学刊》,并且毫不犹豫的成立了格物院,学校分科完全效仿白水潭,他们数次派人到白水潭学院,希望白水潭学院能选派优秀的学生甚至教授过来讲学,帮助他们建立全面的教育体系。 而仅仅是在《新义报》发行一个月之后,几乎与《嵩阳学刊》同时,在西京洛阳,退居西京的富弼等致仕的元老大臣,依托西京国子监与附近的嵩阳书院,在洛阳创办了大宋的第三份报纸——《西京评论》。此后数百年,《西京评论》牢牢占据着大宋五大报之一的位置,以立场保守稳健而着称于世。 大宋的保守派,终于在被王安石逐出御史台之后,找到了一个说话的平台。这是吕惠卿建议创办《新义报》时绝没有想到的——旧党们并不是在每一件事上都守旧不变的。做为旧党精神领袖的司马光,虽然依然缄默不语,埋头撰写《资治通鉴》,以不谈政治这样的手段来抗议新法,但对《西京评论》的问世,他表达了他独特的支持方法,他把《资治通鉴考异》的内容陆续送给了《西京评论》报,默默的表达他的态度。 9 刚刚从欧阳修的家乡江西吉州兼程回到京师不久的石越一边吃饭一边读着手边的三份报纸,《汴京新闻》与《新义报》是当天的,《西京评论》则是昨天的——说起来《西京评论》在汴京卖得很不错,据说每天的销量在东京都有两万份以上,可见旧党的势力依然很强大。 欧阳修在八月初逝世,虽然晚景并不见得多么好,但死后却是备极哀荣,太常议论谥号之时,竟比之韩愈,谥一个“文”字,据石越所知,整个宋代,人臣单谥一个“文”字的,也就王安石一人而已,这是文臣最高的尊荣了——连范仲淹都是“文正”,虽然是双谥中最好的谥号之一,但是比起单谥来,还是要差那么一点。不过这件事因为判太常寺常秩和欧阳修不和,从中做梗,明褒实贬,最后还是谥号“文忠”,终于没能享受那么高的待遇。但不管怎么说,身为文臣,有一个“文”,就很了不起了,连包拯都没有“文”字的。朝廷赐钱一万贯,给他办丧事,家乡与京师同时举祭,远在杭州的苏轼也亲往吊丧。天子以下,昌王赵颢、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王安石等在京师遥祭,本来朝廷想派常秩和一个翰林学士去欧阳修家乡吊拜,但因为石越很景仰欧阳修提携后进不遗余力的种种事迹,因此他特意请求皇帝让他去欧阳修家乡参加祭礼。离京既久,回来第一件事,自然是看报纸了解京师的变化。 “唔?……潜光兄,范祖禹不是在帮司马光写《资治通鉴》吗?他怎么跑到《西京评论》上发表文章了?”石越看到手边《西京评论》头版文章的作者名,吃了一惊,一口饭没有吞下去,差点噎着。 潘照临见他这样子,不由暗暗摇了摇头:在自己家里还好,传出去又是一大笑话——石越吃饭没个吃相。如果说严重一点,这在许多人眼里,甚至算得上是“举止轻佻”了。一面回道:“公子去江西给文忠公吊丧,不知道京师这边已经打起来了。” “打起来了?”石越讶然,“却是为何事?” 潘照临指着报纸笑道:“公子请看,这是范祖禹的,这是范纯仁的,这是富弼的,这是刘攽的……表面上都是悼念欧阳修,称赞他堪称韩愈以后第一人,对于太常定谥文忠表达不满。又宣称要继承欧阳修的遗志,坚持古文运动,复兴儒家。范纯仁和欧阳修是世交,欧阳修私修《五代史》,他多半是先读过,又大赞《五代史》立意深远,春秋笔法褒贬得当,重义尚节,同时回顾庆历新政等等,含沙射影的攻击新法和王安石……” 说着又翻出一张《汴京新闻》,“公子再看这一篇,这是呼应复兴儒家与古文运动的,但这一篇却是有些受公子影响,宣扬利亦可为义,经权并重……” 又抽出一张《新义报》,笑道:“《新义报》便没有这般客气了,这篇竟是暗中讥讽欧阳修私德有亏,谥为文忠已是溢美。这篇则与范纯仁针锋相对,也是回顾庆历新政和欧阳修生平,不过却是说应当以史为鉴,现在的新法正是汲取了前人经验的良法,又讥讽有些人看不到新法的成绩,不为社稷百姓着想,只想着自己的私利因为新法受损失,固步自封,是腐儒和小人儒……” 石越目瞪口呆的看着潘照临变魔术似的抽出一张又一张的报纸,一边听他讥讽点评,一边一目十行的浏览,才发现这场口水仗打得竟甚是厉害,若不是顾及欧阳修刚死,只怕各方就要破口对骂了。他看着报纸,不禁摇头苦笑道:“这点事也能吵得不可开交,还是三国混战。你看这,《西京评论》这一段,是在讽刺《汴京新闻》吧……” 潘照临已是见怪不怪,又笑道:“这些尚是小事,还有大事。” “大事?” 潘照临又翻出一张报纸递给石越,“公子请看这篇,《西京评论》为军器监案做了一个专刊,名义上是向洛阳的百姓介绍这个案子的来胧去脉,实际上却是表达对这案子拖在现在没有结果的不满,并且提出了不少疑点,认为案情蹊跷,孙固与沈括可能有冤情。虽然没有明言,却隐隐约约将矛头指向王安石了。当然,表面上是抨击开封府陈绎和权管勾御史台事蔡确办案不力,称火药配方失窃,关系重大,这个配方‘生要见人,死当见尸’,不可以不了了之。” 潘照临幸灾乐祸的笑着,显然于军器监一案,有许多人并不甘心,譬如孙固的亲友门生便难免要抱不平。 不过,石越却有些怀疑潘照临是不是也参予了这个专题报道,他一面看着报道,一面狐疑的看了潘照临一眼,潘照临却视而不见,继续幸灾乐祸的说道:“不过这次长卿有麻烦了。针对这篇报道,《新义报》立即刊登了一个专题,表面上呼应《西京评论》,实际上却是指责《汴京新闻》为了出名与报纸的销量,不考虑军器监的情况特殊,轻率报道,不但给大臣的名誉造成极坏的影响,还让敌国知道火药配方失窃,很可能引发觊觎之心,声称如若最后火药配方落到敌国手上,《汴京新闻》也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时移势变,昔日的当事人,现在反变成旁观者,如今军器监案闹得越大,对石越就越是有利,《汴京新闻》的麻烦,他潘照临自是懒得操心,因此说得兴高采烈。 石越却是暗暗叹了口气,《新义报》的手法是如此的似曾相识,不由得在心里感叹:“王元泽也算得上是才智之士了,转移视线这种千年以后的政客常用的手法,他现在就用得如此纯熟。” 不过,对石越来说,桑家其实并不仅仅是潘照临心里的“盟友”那么简单。在心底里,石越一直觉得,桑家是他在这个时代的家。所以,当潘照临把桑家放到算盘上来算计之时,他才那样的反感与抗拒。因此,对于桑充国,虽然有点不舒服,但是,他并不希望桑充国遇上什么麻烦。只是,他也不愿意让别人知道他的真实感情。他沉默了一小会,刻意淡淡的问道:“那长卿他们是什么反应?” “长卿倒是命好,他命中便带贵人相助,虽然欧阳发不在,但他又结识了贵人,再加上还有程颢相助……” 石越心中不由一宽,有些好奇的问道:“长卿又认得了什么贵人?” 潘照临嘿嘿笑了两声,拖长了声音说道:“长卿结识的,是晏相公的公子——晏几道。长卿与晏几道,还有一个叫郑侠的,三人最近交往甚密,那郑侠倒没什么,听说是晏几道的朋友,不过只是个城门小吏。但晏几道……嘿嘿……长卿已经将他请到了白水潭做助教,在明理院专门讲诗辞文章。” “原来是小山呀。”石越有些勉强干笑了一声,掩饰着他听到另一个名字时,心中的震动。郑侠,终于出现在视野之内了么?——任何学历史的人,都不可能不知道郑侠,一个小吏,却掀起了惊天巨浪,但石越的演技已经很到家,连潘照临也没有觉察到他的异样,只是又说道:“小晏虽然为人清高,流连风月,不思进取,但毕竟是相门之后,王元泽那点手段,小晏怎么会看不出?何况还有程颢在。被《新义报》指名道姓后,《汴京新闻》便接连刊文,把自己做的事情说成了上合天理下合人情,《三代之治》与《论语正义》几乎被引遍了,什么言论、清议、制衡,说得天花乱坠。又反唇相讥,讥讽《新义报》是朝廷的报纸,军器监的案子查不清楚不去怪有司,反倒将罪责推给无权无势的他们。以前倒不知道,小晏写起这类文章,竟也极妙,颇有东方朔之风,冷嘲热讽,我料得王元泽读过,八成气个半死。” 石越放下心来,却听潘照临又道:“不过《西京评论》那边,对《汴京新闻》报道军器监案也颇为不满,他们一边敦促朝廷要让案子水落石出,却也没忘记责怪《汴京新闻》行事轻率。如今长卿算是腹背受敌,口水仗没那么容易消停……” “朝中没有动静么?三家报纸把事情又炒了起来,蔡确和陈绎又有何反应?”相比起文字仗,石越更加关心朝中的公卿们的动态。 潘照临道:“军器监在名义上,也归枢密院管,文彦博便与《西京评论》朝野呼应,朝廷中自然不可能没动静——王安石现在心里应当是悔得肠子都青了,突然冒出来一个《西京评论》和他处处做对,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才勉强控制御史台,现在居然出了一个声音更大的对头,他还无可奈何,毕竟民间的《汴京新闻》也有了,朝廷的《新义报》也办了,没理由不让人家办《西京评论》……河北的韩琦也不甘寂寞,上书要求朝廷彻查此案,不过现在日子最不好过的,应该还是陈绎和蔡确……”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10 的确,陈绎堪称大宋有史来最倒霉的权知开封府。在这个多事之秋担任“首都市长”,虽然地位显赫,令人羡慕,可是麻烦也出乎意料的多。 白水潭案他解决得还算利索,本来以为不会再摊上太复杂的政治案件,结果又冒出来一个军器监案,明显牵涉到新党、旧党、石越三方利益。陈绎是办案的行家,一眼就看出这中间有猫腻。可是知道归知道,他却不敢查。做开封府,是个极微妙的差使,在什么时候必要要敢于得罪人,在什么时候绝对不能多管闲事,都是有讲究的。否则的话,一步行差踏错,后果就不堪设想。更何况,陈绎便是想查,他也不可能查得清。因为还有一个权管勾御史台事蔡确从中掣肘。这桩案子,说到底,还是御史台为主,开封府与皇城司[57],都只是配合。 所以,打一开始,陈绎就抱着个不了了之的想法,慢慢的时间长了,大家就忘记了。但他想不到,《西京评论》“旧事”重提,还把他这个权知开封府也推到了风尖浪口。 皇帝和两府严辞切责,要他加紧破案,以安中外之心。但这个案子明明是不能破的。陈绎几次想告病或者干脆请求外放,可是又无法压制自己对功名的渴望,开封府再进一步,就有可能是政事堂——这种诱惑,陈绎无法抗拒,所以才勉强坚持。 “田捕头,可有线索?”陈绎端坐在椅子上,纯粹是例行公事的问着眼前这个新上任不久的捕头田烈武,此人长得五大三粗,除了公门常用的棒子、朴刀、铁链外,长枪和箭法都相当不错,为人还算精细,平时办案倒是一个好帮手。可是这个案子,陈绎在没真正摸清朝廷各方的意图之前,不过就是做做样子,算是给外界一个交待——陈某人还是在尽力督促属下办案的。 田烈武低着头。他出身捕快世家,爷爷是捕快,父亲是捕快,自己还是捕快。他虽然读过几年私塾,但家里对他也没什么期望,只想他继承家业——开封府的总捕头,就是家人对他最大的期待了。其实他本人更喜欢带兵打仗,平时也会读读兵书,虽然不太读得懂——他是一边听评书一边读兵书,自己琢磨。不过,这种事情他是不敢在家里说的,一说肯定会被老头子骂:“兵书兵书,当兵能有什么出息?狄相公知道不?就算做到他那份上,还是被人看不起。你有本事,就去考文进士,光宗耀祖。当兵还不如当捕头。有能耐做到开封府的总捕头,那风光,那体面,岂是当兵能比?想当年包龙图坐开封府的时候,我……”然后便是可以说上三天三夜的吹嘘,其实田烈武也知道,他老爸当年在包公手下,不过是个平常的捕快罢了,站在堂上喊喊“威武”,自己好歹还是个小捕头了。 捕头不是官,严格来说,甚至连吏都不能算,只能算是“公人”,但是,田烈武还是很珍惜他的这份工作,即便他的梦想是投身行伍。但是,这几个月来,因为接了这宗案子,田烈武算是被折腾得够呛。 第61章 吕氏复出(5) 他自然不知道这案子有什么内幕,只是克守本份、实心实意的去查案。但这个案子,却根本不是他查得了的。不说别的,单说出事的地方军器监,就不是那么好进的,这是失窃案,可失窃的现场,军器监的档案库,总共只让他进去过一次,还是跟在陈绎屁股后面,时间也不过一炷香,整个过程,军器监的人寸步不离,防贼一般。但他还是没有放弃,另寻他法,努力查探。他在汴京的酒馆茶楼勾栏商行,四处打探消息,却一点线索都没有。而最让他想不明白的是,这么重要的案子,陈大尹提审军器监相关人等时,不但没用过刑,连询问也是草草问过了事,似乎压根就没想问个明白。 过了许久,他终于意识到,陈绎可能压根就没有想破这案。不想,他才打算要放下这案子,陈绎却又叫他来过问了。把田烈武搞得满头雾水,难道是自己想错了? 但此刻他也只能老老实实的回答:“回大尹,实是没有什么消息。小人估计这样查也不会有消息,京师的契丹人、党项人一点动静也没有。军器监的人我们也盯了梢,半分破绽都没有找到。依小人看,还得去军器监勘探一回,或许……”说到这里,他大着胆子说道:“或许,再问一次口供……” “嗯?”陈绎鼻孔里哼了一声,田烈武赶忙闭上嘴巴,心里不由有些忐忑,刚才的话实在有些僭越了,好在陈绎并没有过多责怪的意思,态度还比较和气:“田捕头,你只管做好自己的本份,继续抓紧追查,时间一长,或许有人就守不着口,不小心露出点马脚来。你先下去吧。至于别的事情,就不用你操心了——这个案子,你继续盯紧了就是。” 田烈武连忙答应了,告了退,刚走到门口,就听有人进去禀道:“御史台蔡司宪求见。” “快请。” 离开陈绎的住处时,就在公廨的门口,田烈武看见几个人簇拥着蔡确走了过来,他连忙让到一边,蔡确看都没看他一眼,便大摇大摆的朝公廨里边走去。 对于这个长得仪表堂堂的蔡司宪,田烈武心里是有点看不惯的,以一个捕役的直觉,他觉得此人有些阴险。不过,人家是朝廷重臣,和他的地位有天壤之别,他也不敢表露出来,御史台司宪,有时候连宰相也得让他三分,自己又算是什么? 不过他也只是担心陈绎,因为他知道这个案子是御史台管的,他不希望陈绎吃蔡确的亏。陈绎也许不及他父亲经常挂在嘴边的包公,但田烈武觉得他们的这个陈大尹,其实也算是个好官。田烈武只是一个小小的捕头,既不明白朝廷中复杂诡谧的形势,也分不清错综复杂的派系。他和大部分老百姓一样,只知道谁是个好官,谁是个坏官。朝廷的法令,能够让老百姓过安定日子的,就是好的,搞得鸡犬不宁的,就是坏的。田烈武有这样简单的判断——在陈绎坐开封府以来,开封府的衙役们,都还很规矩,虽然他们田家代有祖训,不许欺压良善,但田烈武也知道,因为衙役们的薪俸不高,上下其手做各种坏事的人,所在多是。但是公吏们也是最善于察言观色,见风使舵的,若遇到能干的好官时,他们就会主动的收敛一些。因此,陈大尹能令他的同僚们规规矩矩,自然就是好官。 出了开封府,田烈武回头看了一眼那对瞪圆了眼睛的石狮子,又想起自己经办的这个军器监火药配方失窃案,心里面感觉到说不出来的窝囊。他很想甩挑子不干了,但想想家里新婚燕尔的婆娘还要养活,老头子脾气来了,拿起棒子就打的狠劲,终究是不敢乱来。田烈武很羡慕自己的族叔田琼,他是王韶手下的一员大将,现在正在熙河边上一刀一枪的和那些夷崽子们拼前程。前一段时间听说王总管招降了包顺一伙,现在应当开始大战了吧? 想到那金戈铁马,鼓角峥嵘,田烈武身上的血液都热乎起来,真是羡慕。可是,当兵还要好象囚犯一样黥字,挣再大的军功也照样被人看不起,再说,自己根本不可能说服老头子……想到这些,他又不由有点意兴阑珊。倒不如叫几个人去大相国寺边的酒楼喝两盅,听听那说评书的讲讲三国隋唐过瘾。怎么关公那时候,当兵就没这么多事呢?只要当上将军就能万人景仰,和现在全然不同。 以田烈武的薪俸,自然是买不起马的,现在汴京的马价,一匹普通的马也要九千文左右,加上四百余文的税钱,总计要花到十贯,这对田烈武来说,是一笔巨款。如果是战马,差不多要三十到五十贯,更非他所能问津。因此,他平时骑马,都是骑公家的过过瘾。这时候便先步行回了家,换了便装,揣了一块腰牌,出门叫了几个伙计,一道往大相国寺走去,好的酒楼他们也去不起,只能随便找个热闹一点的店铺,叫几个下酒的小菜,一边喝点老酒,一边天南海北的扯谈。 一个叫贾胡子的捕快见田烈武闷闷不乐,满腹心事,知道他在烦什么,便开解道:“田头,有什么好烦的?那破案子,破得了就破,破不了就算。有什么要紧,你还看不透么?”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不说还好,说出更是心烦,田烈武端起酒碗,猛的喝了一口酒,恨声道:“一点头绪都没有,砸了我们开封府的招牌。” 见他如此烦躁,旁边一个叫吕大顺的捕快也笑了起来,道:“我说田头,用得着那么较真吗?你没看出来陈大尹根本没有想破案的意思吗?” 田烈武瞪了他一眼,“这种话可不能乱说。” 贾胡子哂道:“田头,也就你认真。说真的,这有什么?你去过酒楼吗?只要去酒楼听那报博士读读这两天的报纸,也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其实这案子,本来算是了了的,不了了之,不想西京有家什么报纸又捅出来了,所以赵官家和王相公面子上挂不住了,才又着了急,一级压一级,于是陈大尹又来催你。可依我看,陈大尹依旧是想拖一日算一日。” 田烈武瞪大眼睛不信,嗤之以鼻。他平素不看报纸。原因很简单,穷!做捕头要不挣昧心钱,手头的钱就得算计着花,他既买不起报纸,也难得进一次有报博士的酒楼。因此,他根本就不信贾胡子的话。 吕大顺知他不信,也笑道:“田头,贾胡子这次却没乱说。你和嫂子也别太热乎,偶尔也去去酒楼,长长见识。如今要不知道报纸上写了啥可真不行,出门和人说话都搭不上话。贾胡子说的,我也听我家三哥[58]说过……” “你家三哥?” “没错,三哥现在可是长进了。”吕大顺毫不掩饰的炫耀着,“田头听说过白水潭的桑公子说服了东京一百家商号掌柜,一起出钱办了一百所义学的事吧?这事陈大尹是请了皇命嘉奖的——我家三哥就进了桑公子办的义学,如今也和田头你一样,认得字了。他学里边有报纸,回来便和我讲,嘿嘿……那上面什么都有,听听,长见识。” 贾胡子也笑道:“巧了,我也是我家那小子从义学回来胡吹,才想起去见识见识。桑公子真是好人,要不然我可从来没想过要送我家那小子上学。龙生龙凤生凤,我儿子没有中进士的命,但识几个字总是好的,不至于做睁眼瞎。” 田烈武才二十四岁,他老子生他就生得晚,他结婚又晚了一点,才一年多,老婆肚子还没有动静,自是不太关心义学的事。这时听了这些事情,心里既有些惊讶,也为他们高兴,他倒丝毫不介意二人的炫耀,反顺着贾胡子的话笑道:“那可不一定,家境贫寒能中进士的人也不少。你家大哥儿我看就挺有出息的,将来若是中了进士,可就是光耀门楣了,比我们这些舞刀弄枪的不知强到哪里去了。” 贾胡子嘿嘿笑道:“这个,田头又有所不知了,桑公子办的义学,和寻常的私塾不一样,小哥们除了读书识字,还教算术格物,还要习弓马,逢双日就要骑马练箭,还学剑术之类,说要文武全材才是英雄。中进士什么的,我是断不敢想的,只盼他能和田头你一样,文武双全,就是我家的造化了。” 田烈武听他说义学有这些名堂,正在惊讶,没想到贾胡子居然说自己“文武双全”,一口酒下去差点给呛着,笑骂道:“你真是没出息,我就识几个字,会写几封信,也叫文武双全?让人听见笑掉人大牙。” 贾胡子嘿嘿傻笑,也不辩解,他自己大字不识几个,便是“开封府”三字,连在一起他就认识那叫“开封府”,要是拆开了,他一个都不认识。田烈武能写信,还读过书,在他看来,的确是“文武双全”了。 三人跑题闲扯了一阵,但田烈武心里到底还放不下案子,喝了阵酒,又不禁自言自语的说道:“究竟是哪个龟儿子偷了配方呢?” 吕大顺是个老捕快了,见田烈武犹在纠结,不禁冷笑道:“田头,你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你家世代捕快,回家去问问你家老爷子,看他可曾见过什么飞仙剑侠没?我做捕快二十多年了,什么案子没见过?像军器监那样的地方,什么外贼能有这个本事?你真当契丹人、党项人能上天入地不成?” 田烈武心里一震,“可若是内鬼,偷这个火药配方有什么用?” “是啊,偷这个火药配方有什么用呢?按理说,偷了配方,也只能是卖给那些胡狗子了,可是各国使者我们都盯得死死的,皇城司那边也没有消息,谁也没见过可疑的人和他们接触……这才是这个案子最蹊跷之处。”吕大顺对此也是无法理解。 几人正在苦思不解,忽然,却听到一个陌生的声音说道:“要是有人偷了配方,根本不是想卖给敌国,只是偷偷烧掉,你们就算把胡人盯得再紧,也没有用吧?” “谁?”田烈武腾的站了起来,目光锁定一个白袍儒服的男子,那个男子坐在靠墙的一张桌边上,自顾自的喝着酒,虽然是在这种市井嘈杂之地,可是他身上散发的那种气质也能让人觉得超凡脱俗。那个男子旁若无人的喝了几盅酒,理都不理田烈武一行人,就向外走去,似乎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他们存在一样。 吕大顺见他如此猖狂,正在发作,却被田烈武一把拉住,“不要冲动。”田烈武若有所思的望着那个年轻人渐渐远去的背影,轻轻的说道。 见过蔡确之后,陈绎总算是大体明白了朝中各方的心思。 对于新党的这位新贵管勾御史台事蔡确,陈绎还是有过一些了解的。此君可谓深得霜台之精髓,最擅长的就是揣摩上意,希旨办案,而且该狠的时候够狠,敢于兴大狱、锻炼成狱;该装糊涂的时候,更是擅于装糊涂。 但更让陈绎警惕的是,蔡确的每一次升迁,都是踩着与他办一案件的同僚爬上去的。到目前为止,除了这桩悬而未决的军器监案,蔡确经办的所有大案,与他经办同一案件的同僚,不论官高官低,无一例外,全都倒了大霉,被贬逐是他们共同的下场。而这也更加突显了蔡司宪卓越的能力,案件最后的定谳不但彰示了蔡确的英明,更重要的是,它还总是“暴露”出其他办案官员的无能昏庸甚至是奸诈——因此他才升迁如此之快。 陈绎可没有兴趣延续蔡确这一记录,让自己步那些倒霉的家伙的后尘。 蔡确向他暗示,朝野压力极大,皇帝与王安石都想尽快厘清真相,应该不惜代价把这个案子办成铁案。他暗示很可能是军器监中有人想将配方出售给辽人牟利,而冒险偷取原件,应当是为了取信于辽人。而能够有此能力的人,必定是与孙固或者沈括关系密切的亲信、心腹。因此,他们应该从二人身边的亲信人员进行突破。 不得不说,蔡确所指示的方向,的确是可能性最高的。 但是,陈绎是断案的行家,在这方面,蔡确在他面前,只能算是班门弄斧。而且,他也不是田烈武这样的小捕头,他有丰富的政治经验。只是凭直觉,他就知道,案情不可能象蔡确暗示的那样简单。而且,他甚至觉得,蔡确很有可能知道这一点,甚至是已经知道真相,他在故意误导自己,如果他根据蔡确所指的方向去办案,十有八九,要掉进蔡确早已挖好的坑里。 就案情本身来说,孙固、沈括都不是白痴,军器监两个月能把账目烂成这样,固然一方面是因为军器监刚刚创建不久,账目混乱,但是很明显,肯定有一只巨大的黑手在后面操纵,他无法想象军器监中有多少人参预了这件事!火药配方失窃,陈绎做过现场勘查,外贼可能性为零,此案绝对是监守自盗。以陈绎丰富的经验,要破此案不难,甚至是很简单——只要能兴大狱,让他放手逮捕疑犯,严刑拷问,他就有九成的把握,把案件弄个水落石出。 但是,这却是不可能的。陈绎甚至有一种直觉,在他真的抓住犯人之前,他的乌纱帽会先保不住。 当然,让陈绎不敢轻举妄动的,并不是直觉,而是蔡确。陈绎对自己拷问犯人的手段颇为自信,但是,他更加清楚,在这方面他如果和蔡确相比,同样是班门弄斧。况且这是涉及到朝廷官员的案件,御史台更是有得天独厚的优势。此案如果可以这样办,蔡确没理由把功劳分给自己,他有充分的理由吃独食,他才不相信蔡确会看在同是新党的份上,分一份功劳给自己。要知道,蔡确有一样让陈绎都望尘莫及的本事,他能够从嫌犯口里拷问出任何他想要的口供,而且,在他用过刑后,嫌犯在任何情况下,都绝不敢翻供。 小心驶得万年船。陈绎觉得这个案子,他不求有功,但求无过,蔡确不去做的事,他也绝不去抢功。 况且,除此以外,陈绎从蔡确身上,也并没有真正感觉到紧张与压力。如果真要有压力的话,按理说,身为御史台的代台长,蔡确的压力应该比自己大才对,这也是让陈绎感到奇怪的地方。 所以,他既不敢追查真相,更不敢制造真相。这个案子不好结,只要结案,就要上报大理寺复审,然后还有审刑院、中书省——石越检正三房公事,就带着一个刑房公事,这一关没那么好过。 第62章 吕氏复出(6) 陈绎也听说,皇帝在召见吕惠卿时问到过此案。据说吕惠卿的回答是“内紧外松,欲速不达”,以这个八字为破案之要。护法善神就是比别人会说话,这“内紧外松,欲速不达”,说白了,其实就是个“拖”字。而这个办法,也正是他陈绎想要的,能拖一日算一日,拖到他卸任开封府,那就是别人的烦恼了。 但是,吕惠卿为什么要这样回答呢?护法善神和他陈绎只是泛泛之交,他不会无缘无故帮他,那么,他又是在帮谁呢……不管吕惠卿是在帮谁,还是另有打算,陈绎觉得,护法善神一定也是知道真相的。 所以,真相究竟是什么,陈绎是完全不想知道。现在他感到最奇怪的,倒是文彦博对这个案子耿耿于怀,而受害人石越却如同没事人一样,一点动静也没有。 他不知道对于石越来说,在这件事上,已是不可能再坏了,所以才干脆“以静制动”,无论什么样的结果,最多是没有改善而已。他如果自己主动出击,反倒会把自己推到风尖浪口上,毫无必要。更何况,石越也知道,这个案子破不得,如果破了,必然对会朝局产生极大的影响。而政治,首先要考虑的不是公理,而是利益,他必须站在一个更全面的战略高度来考虑整局棋的下法。 “所有的人都想拖,除了文彦博。”陈绎不禁自言自语的说了出来,嘴角露出一丝微笑,“那么,就如诸位所愿吧。” 报纸叫得再响,始终只是报纸。文彦博不识好歹,只怕在朝中愈发的呆不下去了,他的日子指日可待。陈绎在心里冷笑。 11 计算着军器监案的陈绎,自然不会知道从江西回来后的几天,石越在做些什么。 把欧阳修《五代史》遗稿交给朝廷之后,石越向皇帝提出了一个请求——把三阁之内的皇家图书馆藏书按一定的手续分批分时段借给白水潭学院抄录副本,帮助白水潭学院建立一个图书馆,其中有价值的版本,在申请朝廷同意后,用来出版,利润白水潭学院与朝廷五五分成。至于欧阳修的《五代史》,自然是第一批之列。 赵顼没怎么想就答应了,这是一件好事。而且,他最近对白水潭学院的印象渐渐变得好起来。 这件事说妥之后,石越就开始回中书省上班——不过连王安石也看出来了,这几天石越下班比较积极,而且一下班就走得没影,谁也不知道他上哪去了。要不是石越最近处理公务越来越熟练,估计王安石就想找个借口训他一顿了。 石越这几天的确处于兴奋之中。 在汴河边某处,一座隶属于三司盐铁司铁案的作坊内,建起了四五座高炉,工匠们按着设计好的图纸用耐火砖仔细的盖好这一对对的高达两丈有余的高炉,高炉两侧各开一个口,一个是水力鼓风器的风口,一个是出铁口。在高炉之旁,则是一米多高,形状低平,横截面近似扇形的平炉——相比高炉而言,这个建筑更加奇怪,不去说用耐火砖建造的一格格的蓄热室,就是这设计形状,工人们就根本没有见过——当时高炉炼铁技术已有相当的积累,所以对于研究者来说,高炉技术并不困难,无非是选焦与对耐火砖做一些试验罢了,最重要的是鼓风机的改良。另外就是高炉的容积太小——所以研究者们设计了双高炉。但是平炉炼钢技术和没有被最后采用的转炉炼钢技术就让研究者们吃过无数苦头——最典型的是用固态燃料试验时,有时候炉渣会阻塞蓄热室,从设计到改良平炉的构造,研究者们付出了艰辛的努力。 在高炉与平炉之外,铁矿石、焦炭、鼓风机、水车、还有骡子,一应俱全。半个月前就被调集到此处的工人们,并不知道他们要做的是什么,偶尔有一些陌生的人来指指点点,观察施工的进度。工人们虽然猜到是要炼什么东西,但也没有什么好奇的,谁知道官老爷们要搞些什么事呢? 而到了最近几天,附近的士兵突然多了起来,一个白白净净、身材高大的年青官人和一个身材瘦小的黄脸中年人经常过来观察,工匠们眼中平时很大的官员,见了这两个人都毕恭毕敬的,有耳尖的就听到他们叫这两人什么“史(石)秘阁”、“曾计相”。跟着这两个官人的,是几个在官坊中很出名的铁匠,还有几个清清秀秀的年轻人——倒似读书人的样子。 这些工匠们只能从这些表面的现象知道他们做的事情很重要,但是重要到什么程度,他们并不知道。 但石越却很清楚的知道。 可以说他曾经一直在盼望着这一天的到来。但是,当沈归田秘密报告他,兵器研究院终于掌握了高炉炼铁和平炉炼钢技术之时,他却几乎有点不敢相信。 从他担任提举虞部胄案事开始就已经在为此努力了,大宋最优秀的铁匠和科学家们投入了无数的时间和金钱,石越所知道的试验就有三十多次,虽然每次都不是全无所得,但是开始想增加高炉高度,导致高炉轰然倒塌的事情也不是没有碰到过。虽然知道有很多事情不可以强求,但是石越终是有点灰心,一年的时间过去之后,他已经对此不抱什么希望了……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然而讽刺的是,偏偏就在吕惠卿入主军器监不久,这样伟大的成就,却终于被那些夜以继日工作、试验的研究者们发明了。石越几乎有点嫉妒吕惠卿的“好运”,幸运的是,陈元凤也好,吕惠卿也好,都把目光投向了火药——他们被震天雷迷惑了双眼,陈元凤死死的盯着几个火器研究组,几乎是尽可能的满足他们的一切要求,希望能够有所成绩,结果却忽视了这些不起眼的铁匠们——铁匠们的试验所,在白水潭附近的河边,和兵器研究院有一定的距离。 而这些研究者也表明了他们的立场——详细的资料首先到了石越手中,这当然也得益于潘照临事先的策划以及发给这些研究者的一笔为数不菲的“津贴”;另一份则做为平常的数据封入了兵器研究院的资料库之中。 无论如何,石越都是不甘心把这样的成绩拱手让给吕惠卿的——但是他同样也不愿意让这样具有很大意义的发明被封存起来,毕竟这项发明在很大程度上会降低钢铁器的成本,促进整个社会对钢铁器的使用。石越始终不能把自己完全变成一个政客,他依然有自己执着的东西。 慎重考虑后,石越选择了曾布,曾布虽然是新党的核心成员,却和自己交情一向不错;而且,曾布和吕惠卿的关系相当的紧张;最重要的是,曾布还是三司使——除了吕惠卿和自己之外,官方现在唯一与铁器有关系的盐铁司就归他管。检正工房公事石越在几乎是个空架子的工部本来就具有相当的影响力,再联手眼睁睁看着吕惠卿步步得势而心怀不满的曾布,新的炼钢技术在军器监之外问世,就不那么困难了。 “子明,你真的觉得这些东西有用吗?”一身便服的曾布对新技术的意义并不是很理解,如果不是相信石越的眼光与能力,以及抱着“反正也是公家的钱,能打击吕惠卿一下也不错”的消极想法,他甚至未必会参预这件事情。 石越却是满腔的喜悦,他丝毫也没有在乎曾布的疑虑,笑道:“子宣兄,如果成功,仅仅是大宋的兵器甲仗,成本就会降低许多,每年为国库节省的钱,数以百万计,单这一项,就是极大的成绩了。” 这些理由曾布自然是早已听石越说过,但是对于炼钢一事,他实在是一无所知——当然石越所知的,实际也并不比他多多少。“能成功吗?”曾布依然有点不放心,虽然是国家的银钱不心疼,但是如果失败,让御史知道,不大不小也是个罪名。 若不是心情极好,石越简直要有点不耐烦,他指了指正在忙碌着的那几个特意想办法从兵器研究院带出来的研究骨干,笑道:“能不能成功,得问他们。” 曾布自然不会去问他们,他矜持的看了他们一眼,过了一会,才似有所感的说道:“说起来,子明和介甫相公倒是很像。这等奇技淫巧之物,愚兄是全然不知道有何用处,而子明偏偏就能看出来有益于国计民生,这般见识,除子明之外,当世惟有介甫相公了。” 石越心里不以为然的想道:“那就未必,至少吕惠卿肯定明白。”但他当然不会当着曾布的面夸吕惠卿,只是笑道:“我哪敢和介甫相公比,不过生性喜欢这些事情罢了,不过子宣兄现在可是‘计相’,为国家省钱挣钱,都是你的份内事了,你也终不能省这个心。” 曾布自嘲的笑道:“计相,嘿嘿,在那些自称‘正人君子’的人嘴里,我不过是个言利之臣罢了。” 这话石越却不方便回答,只好干笑几声,说道:“言利也好,言义也好,只须为国为民,就是道理所在。管别人说什么呢。走,子宣兄,我们过去看看……” 其实从兵器研究院的报告中,石越已经知道高炉炼铁以六天为周期,每炉出铁一般是四到五吨——石越对这个概念并不清楚,让他吃惊的是高炉与平炉的不成比例——报告中宣称,平炉以一天为一周期,但一次却可以炼高达百吨的钢水,并且质量稳定——这才是最关键的。即便石越再怎么外行,他也知道研究员们在平炉技术上取得突破,堪称伟大。 但是对于高炉与平炉的产量为什么不成比例,石越却一无所知了。也许原本就应当是这样的吧,石越当时就是这样的想法。 政治家的责任是鼓励科学家们去发明创造,让科学家们的成绩可以变成效益,为新的发明储备基础知识与人才,而不是对发明者指手划脚。这是石越一早就有的觉悟。政治家如果把手伸进自己不懂的领域,就一定会成为那个领域最大的危害。 石越很早就开始在怀疑的问自己,是不是在科学上说得太多了——在科学上,自己远远不是一个合格的启蒙者,如果自己一不小心说错什么,以自己如今的身份地位,就会让这些研究者甚至是未来的研究者们,走无数的弯路。 所以最终他选择了一个明智的做法——闭嘴。“我应当相信专业人士,我只需鼓励他们继续研究与改良就是了,我的责任,就是把图纸与试验,变成工业。”这才是石越的觉悟。 七天之后,当曾布目瞪口呆的看到一炉流出的数十吨钢水之后,石越知道现在是尽他的责任的时候了。 12 对于曾布碰上什么高兴的事情总要写一两首诗的习惯,石越感到十分的无奈。他实在不想写诗!而且他也觉得曾布写的诗并不怎么好,但是那是曾布的自由,他也没有办法阻止。正如他没有办法阻止曾布要先向中书报告此事一样,石越无可奈何的意识到许多的事情:比如,曾布始终是王安石的信徒;又比如,新的钢铁技术在当时虽然很有用,而且王安石也很重视新技术的发明,但是始终是不登大雅之堂的,用不着立即惊动皇帝;再比如,王安石是宰相,向他先报告才是正道。 非常巧的是,同时被任命为同判司农寺,主持新法大部分事务的吕惠卿,也在中书。 听到曾布眉飞色舞的形容新的炼钢技术,王安石喜出望外,一缕胡子高兴得直颤,他的心里,可能正在计算着大宋国库为此要节约多少钱——特别在这个时候,王韶在西北用兵,军器供应对于朝廷的财政支出来说,就是一个大问题。吕惠卿则表情奇怪的望了石越几眼,嘴角动了一下,终于没有说话。 “子宣、子明,这件事的确是很了不起。”王安石称赞道,他有时候也会叫石越的字,比如现在,心情好的时候。 石越心里还是很佩服王安石的眼光的,身居高位者能看出来这件事了不起,已经很不容易了。当下说道:“此事陛下曾垂询下官,圣意亦颇留意于此,只须铁矿跟得上,对大宋而言,就不仅仅是省钱而已。” 在座的自然都知道石越曾经宣称汉代强盛的一个原因就是铁器大行于世,但这个时候也没有人和他讨论这个观点的是非对错。当下冯京便说道:“那快把这个好消息禀告皇上。” 王安石笑道:“不急。明日早朝时再说不迟,到时圣上自有许多事要问起,我们也要先商量商量。”其实要在朝会上郑重其事的说这件事,已是说明王安石很重视这件事情了。 石越却是别有主意,他对冯京使了个眼色,笑道:“丞相所言甚是,明日早朝再说不迟。” 待到众人散了,吕惠卿借故来到石越的厢房,笑道:“子明真是奇才,昔日诸葛孔明能造木牛流马,真是能者无所不能。” 石越一面请吕惠卿坐了,一面笑道:“吉甫兄说笑了,这是子宣的功劳,与我何干。” 吕惠卿哈哈笑道:“子宣亦说是子明的功劳,两位倒真是谦虚得紧。” 石越装着糊涂:“是吗?总之是于国有利,也不用管是谁的功劳了,大家同殿为臣,都是为皇上效忠,为国家尽力,算这么清楚做什么?” 吕惠卿听他这么说,连连点头,笑道:“子明真是高风亮节,我自愧不如。” 虽然在都堂的时候没有流露出丝毫的异样,但是,吕惠卿心里却已直觉的怀疑自己被石越撬了墙角,他回去后立即就叫陈元凤去彻查,结果发现河边治炼研究还在那里试验,根本没有成功。既然找不到证据,那也只好做罢——其实,如果是吕惠卿亲自去看一眼,定然可以看出来问题来,两处的平炉结构,竟是出奇的相似。 13 第二天早朝,在王安石禀报了新技术的发明之后。赵顼不由微微怔了一下,如果是石越或者吕惠卿做出来的,他都不奇怪,但是扯上曾布,那就在意料之外了。待听王安石将新技术的意义说完,赵顼这才想起这些事情原来石越和自己提到过。便笑道:“这件事二卿功劳不小。” 石越和曾布连忙出列,齐声说道:“此陛下之福,非臣等之功。” 赵顼笑了笑,他倒不会当真以为那是自己的功劳,“此事既然有益于国,可推行天下。有司详议曾、石二卿及相关人等之功劳赏赐,再报上来给朕看。” 王安石正要答应,却听石越上前说道:“陛下,凡事推行天下,必有方略,若无方略,虽有良法而不能为其善。臣有《论钢铁利弊札子》,恭请陛下御览。” 第63章 吕氏复出(7) 赵顼早就知道石越一向都是谋定而后动,也不奇怪,只笑道:“呈上来。” 内侍赶紧接过石越的札子,恭恭敬敬的递给皇帝。赵顼打开细读,却是好大一篇文章,除了把新技术推行全国之外,还有技术管制、钢铁专营专卖,扩大生产,降低价格,让农民用得起钢铁,提高生产效率等等措施。最显眼的是石越请求将三司盐铁司铁案独立出来,成立钢铁监,专门管理全国与钢铁有关的问题;并提出让各冶铁坊独立经营、独立财务核算的建议,提出建立“采矿-冶炼-生产-专卖”四级体系的目标,四者间既合作又独立,并在冶炼一环之外的其余三环引进民间资本…… 这些事情,对赵顼来说,都是闻所未闻的,未免便有几分疑虑,尤其是让民间富室进入钢铁业,他疑虑更多。因为当时采矿的主要是囚犯,人聚集多了本就容易出问题,何况还是挖铁矿。官府自己管理都要严密防范,让民间参预进来这种事情,赵顼一时间很难同意。倒是在生产与专卖上有限度的引进官民合营,似乎可以接受。 他看完后,便把札子递给王安石,说道:“石越所献之策,亦有可采之处。中书商议得失,再报与朕知道。” 结果,这一“商议”,就是旷日持久。王安石虽然对这种种想法表示欣赏,但是他没有看出来这样做有何必要。虽然王安石勇于有为,但如果现有的东西能运行良好,他也不会觉得有必要去改变。一贯支持石越的冯京也没看出来这种实质上是在钢铁业进行公司化的行为有什么优点可言。而石越又根本无法说服他们……最后,为了照顾石越的面子,技术管制、专营专卖、扩大生产降低价格等等建议还是被采用了,但其实如技术管制、专营专卖,这些本来就在实行,所以实际上石越的主张根本没有被采用。好在不管怎么样,新技术很快的推行下去了——因为西北的战争迫切需要更多的兵器。 石越从这件事中得到的唯一好处,是皇帝为了奖励他或者说安慰他,他又升官了。他现在有一串长长的官名:“赐紫金鱼袋、礼部郎中、直秘阁、朝请大夫、检正中书三房公事、骑都尉”——他的本官与散阶,都是皇帝特旨,本朝少有的殊荣。但实际上除了工资高一点之外,完全没有实际作用。宋代本官经常不任职,因此礼部郎中对于石越来说,不过挂个名罢了。 14 也就在石越在中书省试图说服王安石与诸位宰执接受他的钢铁业公司化的主张之时,远在西北的王韶开始了他一连串的胜利。 面对着王韶驻扎在渭源堡的大军,羌人部落各自倚险自守,不敢出战,企图拖跨宋军。王韶率军从抹邦山过竹牛岭,仰攻羌人,取得第一场大胜。其后又在竹牛岭虚张声势,让羌人以为他还在竹牛岭,王韶却亲率大军偷偷抵达武胜,半路邀击羌人援军,大败羌人。王韶遂在武胜建城堡而守,然后自己又趁胜攻击,在巩令城大败羌族瞎木征,招降其部落两万余人。自此王韶威震洮河,兵锋所向,羌族无不战懔。瞎木征惶惶不可终日,覆亡只是时间问题。 另一方面,不甘寂寞的章惇也在湖南开始招降苗族,修建城镇,把雪峰山脉大梅山上的数万苗族纳入朝廷的管制当中。 得到王安石支持的军事行动接连取得大捷的消息,很快就传回京师,《新义报》、《汴京新闻》对这些胜利的歌颂,让王安石在京师百姓中的形象也变得高大起来。大宋的子民们,太渴望一场胜利来鼓舞他们的士气民心了。所以无论是实际上为新党所控制的《新义报》,还是标榜着“中立”的《汴京新闻》,都没有吝啬自己的赞美之辞。相比之下,石越钢铁新技术的成就,在当时的人们眼里,简直就不值一提了。如果不是市易法在时时提醒着开封的市民们新法有多少弊端的话,王安石定会成为最受汴京市民拥戴的宰相,只是,现实却是,现在连上街卖水果,都要交一笔所谓的“免行钱”了,这让汴京的百姓实在无法做到没有怨言。——对此,《汴京新闻》曾经进行过猛烈的抨击,结果却被《新义报》的三个状元公模糊了焦点,双方进行了激烈的辩论,不分胜负,而那些靠做些小生意糊口的小商贩们的“免行钱”仍旧照交不误,直接的结果就是东京城的物价再次上扬。 相比《新义报》与《汴京新闻》高调赞美王韶的胜利,《西京评论》就要酸溜溜得多,他们居然在这个时候不识好歹的对在武胜筑城等事宜要花掉国库多少钱进行了讨论与质疑,暗讽王韶花钱太多!这和枢密使文彦博简直一模一样的口吻,导致《西京评论》当天在汴京的销量跌了三成,而文彦博则被王安石驳了个狗血淋头,连皇帝也在心里认为他不识大体。 被石越形容为“往坏里说叫不太识得好歹,往好里说叫有风骨”的文彦博,的确也没有让石越“失望”,眼见着昔日的好友今日的政敌一日一日得势,除了经过石越改良的青苗法之外,别的新法他一样比一样看不顺眼,而军器监案明明是个糊涂案还就是破不了……文彦博已经一日也不想在朝廷中呆下去了,有了被赶出朝廷的觉悟后,他更加无所忌惮,愈发坚定的攻击市易法与保马法起来。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在几次和皇帝谈论朝政后,石越明显的感觉到赵顼对文彦博有了不耐烦的情绪。当他隐晦的告诉冯京,希望冯京劝一劝这位文相公注意一下策略之时,冯京却是摇了摇头苦笑道:“没有用的。他早就想走了。” 到了九月初,御史张商英的一次弹劾,终于导致了文彦博的提前罢官。张商英弹劾枢密院诸使包庇亲戚、纵容院吏犯法等十二条罪名,直接导致枢密使文彦博、副使吴充、蔡挺同时请辞。赵顼无可奈何,只好把张商英罢了,这个才到京师没几个月的御史,虽然才识卓绝,却完全不懂得政治之真义,只好被贬去两浙路监税。因为皇帝无论如何,也不希望他的枢密院突然间连一个枢密使都没有了。 但是这件事却也使得赵顼对文彦博的印象恶劣起来——大宋皇帝在用人的时候,最讲究平衡之术,所以,赵顼用王安石为相,却故意把与他政见不合,又是富弼女婿的冯京放在中书,同时枢密院的文彦博和吴充,也都与王安石不和,这就是明里暗里的防了这个表面上大权在握的宰相一手。因此,赵顼其实并不希望文彦博去职,因为无论是枢密副使吴充还是参知政事冯京,在声望上都不足以与王安石相提并论。但是文彦博一再“不可理喻”的挑战新法的行为,终于让赵顼很不耐烦。而王韶的胜利也给皇帝吃了一颗定心丸,现在已经不是那么需要文彦博在枢密院主持大局了。于是,张商英去两浙路没有多久,文彦博便罢枢密使,守司徒兼侍中、河东节度使、判阳河。同时,以吴充为枢密使。 第64章 天下才俊(1) 定理之一:每个时代都会有不被发现的才学之士。 ——佚名氏《论人才》 1 虽然文彦博的去职是在意料之中,而且文彦博和石越关系并不好,但是他的罢相无疑给所有新党的反对者们兔死狐悲的伤感。连潘照临也不免感叹朝廷中少了一个制衡王安石的重要力量。但也有高兴的人,权知开封府陈绎就是其中之一,少了文彦博,朝中就没有人会追究军器监案,而王韶的大捷又让报纸们把注意力全部转移了,他迎来了难得的平静日子。于是便连小捕头田烈武也因为陈大尹不再关心军器监案而变得轻松起来。 老是幻想着去西北建功立业的田烈武这几日天天都要在一家叫会仙楼的酒楼听报博士读报,以了解前线是不是又有了什么新的消息。当然,对家里老头子的解释是“也顺便知道一下我叔的情况”。 三份报纸中,《西京评论》文绉绉的,田烈武听不太懂,就连报博士解说的时候也不一定说得清楚,而《新义报》很多话明显是放屁——新法有那么好吗?田烈武深感怀疑,当然他不敢说出来,只是心里不信罢了。不过他还是很爱听《新义报》,因为他和很多人的想法一样,《新义报》是朝廷办的,状元爷主笔!当然他最喜欢的还是《汴京新闻》,《汴京新闻》什么鸡毛蒜皮的小事都有,而且还有“广告”,报博士有时是连着广告也一起读出来的,会仙楼旁边的“李家老字号”,就在《汴京新闻》上打了广告,连着那些伙计都非常神气,整日拿着报纸对客人夸耀:“我们这是报纸上登了的……”不过对于《汴京新闻》上的什么“以民为本,民为贵君为轻”之类的话,田烈武是想不太明白的:“我一个小捕头,怎么可能比赵官家要‘贵’?这不是胡扯吗?”听了好久以后,田烈武才想“明白”:这是因为桑公子是个读书人,又是个大好人,他这是帮老百姓说话。 这日约了吕大顺和往常一样踏进会仙楼,田烈武忽然感觉不太对劲——会仙楼客人比平日多了许多,而且看打扮全是些读书人。田烈武暗暗纳闷,一边上楼一边向吕大顺问道:“大顺,怎生多出许多人来?” 吕大顺笑道:“瞧你糊涂的,省试就要开始了。各地贡生都来考试,连贡生带书僮,得有多少人呀?再加上白水潭学院新年级开学,我们这边还好点,你去白水潭看看,那才是人山人海。” 田烈武拍了一下脑袋,恍然大悟。噔噔噔三步两步挤到楼上,找了个位置坐好,要了一盘豆角,一盘小炒獐子肉,一壶老酒,和吕大顺一边对饮一边听报博士读报。这报搏士读的报纸,却是《汴京新闻》,他先读了一段关于礼部试的报道——《汴京新闻》是三大报中最灵活的一份报纸,桑充国特意组织了人手去采访礼部官员,还有以前参加过科举的成功人士,介绍经验,提醒考生注意事项,专门做了个“省试专题”。相比之下《新义报》就死板得多,连三位状元主笔的优势都不会利用,让桑充国等人很不理解。那些考试的注意事项和经验,很受参加省试的贡生们欢迎,让《汴京新闻》的销量一路攀升。但是对于田烈武来说,却未免有点索然无味。 好不容易把这些东西全部读完,报搏士清了清嗓子,捡出一段新闻,摇头晃脑的读道:“本报最新消息,白水潭学院第一届技艺大赛定于九月十日在新建体育场开幕,为期十五日……比赛项目分马术、剑术、格斗、射箭、蹴鞠、毽子……单人团体共三十六项,第一名可得金质奖牌与缗钱三十贯之奖励……以上云云。” 这段新闻立即引起了许多人的好奇,吕大顺喝了一口酒,高声问道:“报博士,这比赛是怎么个比法?报纸可有说及?” 报博士朝这边做了个揖,笑道:“这位官人,这个我也不知道。不过报纸上说欢迎参观……” 吕大顺不以为然的说道:“读书公子踢踢毽子,玩玩蹴鞠也就罢了,怎么会去比剑术、格斗呀?”他这句话立即引起很多人的共鸣,连不少读书人也在交头接耳,议论着白水潭搞的这个什么“技艺大赛”是不是有辱斯文。 却听酒楼西边有一个年青人站了起来,朗声说道:“列位不曾读书么?孔圣人也会剑术的。大丈夫出则将,入则相,须当文武全才。国朝读书之人久不习剑术技击,桑山长的见识,在下很是佩服,届时在下一定要去看看的。”自然没有几个人知道那是石越的主意。 田烈武抬头打量此人,只见他二十二三岁,剑眉星目,脸色略显苍白,身材清瘦,身穿一袭白色棉布长袍,虽然显得很旧,却洗得干干净净,腰间系着一条黑色布带,扎了一个漂亮的结,腰带上插着一根绿色的竹箫,虽然一看就知道不是富家子弟,但是整个人神采飞扬,顾盼生辉,气质清雅得紧。 这个年青人见田烈武在打量他,便朝这边点头一笑,田烈武也不禁点头微笑致意。又听他说道:“白水潭学院乃是天下学院之宗,在下今科若不得中,还要投入白水潭学院读书呢。诸位存有此想者,亦不在少数吧?” 当下很多人轰然称是。除了一些老书生,指望着连试三科不中,朝廷恩赐同出身的之外,只怕十个有九个想到白水潭就近读书。 田烈武见这个书生气度不凡,心中顿生结交之意,但是自己终究只是一个小捕头,粗人一个,和读书人结交,未免有点高攀的感觉,因此心中迟疑,却见一个身穿白色丝袍的书僮走到那个年青人面前,行了一礼,问道:“这位公子,我家主人有请,不知可否赏光?” 那个年轻人怔了一下,问道:“不知贤主人是?”他见这个书僮就能穿丝袍,其主人非富即贵,自己是个穷书生,父亲早死,由寡母辛苦带大,自然不会是故交旧识。 书僮微微一笑,用手指了一间雅座,笑道:“我家主人就在里面,公子见了便知。” 当时读书人入京考试,无不想结交名流以抬高声誉,大部分都是欲求一个引路人而不可得,有这种机会送上门来,这个年轻人便是清高,亦不能不心动。当下拱手道:“如此有劳带路。” 田烈武自幼习武,听力胜过常人,这一番对答虽然远了一点,却听得清清楚楚,他目送着书僮把那个书生带入东边的一间雅座,不禁好奇心起:那个书僮的主人是谁?这么神秘。正在想着要怎么样去偷听一下,忽然吕大顺捅了他一下:“田头,你看……” 田烈武忙循声望去,原来竟是那日在小酒铺插话的年轻人走了上来,今天他一袭白色丝袍,更见飘逸,跟在他身后的,还有四个黑袍儒服的人,两个年纪稍轻,约二十四五岁,两个年轻略大,约三十四五岁。这一行五人走到东边,寻了一张桌子坐下。那个年轻人经过田烈武身边时,嘴角不易觉察的露出一丝微笑。 2 会仙楼东边的某个雅座之内,一身便服的石越向侍剑引进来的年轻人拱手说道:“适才见公子气度不凡,大为心折,故冒昧相邀,还望公子恕罪。在下石越,不敢请教公子尊姓大名。” 那个年轻人已然想到这里面的人物必定非富即贵,但是走了进来,还是吃了一惊。雅座内一共七人,除去三个站立侍侯的书僮,余下四人中,竟有三个佩着金鱼袋!另有一个布衣,虽然神情憨怠,但是一双眸子精光内敛,亦可见其绝非凡品。这时石越自报名号,只有那个布衣跟着站起,另外两个端坐不动,虽然都是常服,但是身份之尊贵由此可见。而以石越之身分,亦已是万千人所仰慕。石越石子明,桑充国桑长卿,是大宋年轻人眼中的双璧,尤其是石越,在年轻人眼中,完全与一串褒义词连在一起。现在这个传说中的人物如此平易的出现在自己面前,年轻人不由一阵激动,他暗暗深吸了一口气,缓和一下紧张的情绪,这才长揖答道:“在下高邮举子秦观,草字少游,见过石秘阁。” 石越吃了一惊,“这人就是秦观?写过‘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的秦少游?”心中的历史记忆飞快的闪过脑海,苏门四学士之一的秦观此时肯定还没有拜到苏轼门下,石越依稀记得他是元丰年间的进士,眼下才是熙宁五年,离元丰年间最少也有五六年时间,他这么年轻就考上举子了?历史上的秦观,给石越的印象,不过是一个词人骚客,但是刚刚却明明听到他谈吐不凡……难道此人不是那个秦观?石越并不知道秦少游年轻时的喜好与抱负,心中不由浮上一丝疑惑,一面笑道:“原来是秦公子。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冯当世大参,这位是郑州牧刘希道使君[59],这位是潘照临潘潜光先生。” 原来这却是石越和冯京在此为刘庠接风洗尘,刘庠虽然被贬,但他于当今皇帝有拥立之功,邓绾一倒台,石越和冯京就为他求情,终于让他改任权知郑州军州事。目下王安石如日中天,刘庠也不愿意声张,低调绕道回汴京一趟,打算悄悄见几个故旧就要赴郑州任上。 秦观连忙一一见礼,他知道冯京是大宋少有的几个三元及第的人物之一,又是参知政事,富弼的女婿,朝中旧党硕果仅存的旗帜……也是一个传奇式的人物,对于考前能见到此人,秦观不由大感幸运。所谓三元,就是解元、省元、状元,三场考试,场场第一。 石越等他们答礼完毕,便请秦观坐了,问道:“秦公子一向做何学问?” 秦观见石越相问,忙敛容答道:“学生所习,无非六经,亦读《论语》、《孟子》,此外石秘阁的《三代之治》、《论语正义》、《七书》亦略有涉猎。”虽然秦观年岁只比石越小几岁,但是当时坊间流传四句口号:“通达六经王介甫,天下文章苏子瞻,若谓二人皆不足,孔孟之后有子明。”这口号虽然对石越颇有抬高,但在大宋士人的心中,石越的地位尚在王安石与苏轼之上,却是不争的事实。面对这样的“大人物”,秦观自然得执晚辈之礼。 石越点点头,笑道:“秦公子年岁尚轻,能尽通六经,亦很了不起。” 秦观苍白的脸上闪过一丝红晕,忙道:“绝不敢谓尽通六经,学生资质平庸,仅于《诗经》略有所得。” 刘庠性格刻薄,否则也不至于当年面辱邓绾,他见秦观拘谨,忍不住在旁边笑道:“那亦不错,唐人谓三十老明经,秦公子虽然二十多岁仅能通一经,却还不算太老。秦公子若考明经科,能通《诗经》,足矣。” 秦观听他取笑,不亢不卑的答道:“回刘使君,目下省试进士亦要考五经,不考诗赋,明经一科亦已取消,学生已无机会做老明经,不过学生生性愚钝,也比不得使君当年‘少进士’的风采。” 刘庠虽然少有文名,八岁能诗,但中进士却比较晚,当年因为岳父遗奏补将作监主薄,入仕之后才参加进士考试,虽然终于进士及第,但的确不是少年得志之人。他取笑秦观二十三四岁才通一经,读书不够用功,差一点点就变成“老明经”了,秦观便以牙还牙,骂他中进士太晚。所谓“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秦观这里说他是“少进士”,是语带讥讽。 这等话在坐的谁听不出来,冯京皱了皱眉,心里暗道秦观轻佻;石越虽然早知秦观必有书生狷介之性,但也有点担心刘庠生气;潘照临似笑非笑的看着秦观和刘庠,摆明了看热闹。 不料刘庠却并不生气,只是嘿然笑道:“秦公子伶牙利齿,只怕自己未必不做‘少进士’。” 秦观淡然一笑,道:“能不能中进士,那自有命数。学生今科不中,便当往白水潭读三年书,三年后卷土重来亦未可知。”他这时少年意气,自然说话间挥斥方遒,总觉世间一切事皆是容易。 冯京心里虽不以为然,但他既不喜欢秦观的性子,便自矜身份,不去搭话。石越和刘庠却喜欢他这份少年锐气。刘庠笑道:“若能在白水潭学得三年,出来亦不失为一真书生,养好这份书生之气,将来便不能为能臣,也是个好御史。” 石越本来和刘庠并不是太熟,不过出于政治上的考虑,他要为刘庠说好话,以博得旧党的好感,这时听他对秦观的鼓励,不由大起好感。 秦观也有几分感动,起身长揖一礼,朗声道:“多谢刘使君教诲,学生自当铭记。” 石越温言笑道:“汴京居住太贵,秦公子何不到白水潭附近去住,写点文章给几份报纸投稿,一可扬名,二有稿酬,或者在义学兼份教职,亦可养活自己,男儿大丈夫,不怕出身贫贱,就怕没有志向……” 他的话虽然琐碎了点,却是说得诚恳,秦观更加感动。他此番来京,的确盘缠不多,都是同窗接济,以石越今日之身份,和他说这些话,显见石越的关心。他却不知石越心中本有意让他住在自己府上,但是早有消息石越是钦点的考官之一,他不得不避这个嫌——御史台蔡确蔡司宪,正在虎视眈眈盯着他。 众人又说了些寒暖冷热,石越等人便开始谈古论今,刘庠颇知古今史事,和石越相谈甚欢,而潘照临之广博机敏,冯京之典训雅正,秦观之清新机智,碰在一起便是经常引起众人欢快的笑声,除了石越外,众人对秦观诗才敏捷,都非常的惊讶。 3 而就在这间雅座的屏风之外,白袍书生和四个黑袍儒生围成一桌,一齐举杯痛饮。 “允叔,你真的决意去高丽?”一个三十多岁年纪的黑袍人问道。 那个叫允叔的人是一个二十多岁的黑袍人,他微微笑道:“已经说好了,我们曹家本来就是商人,我对经书没什么兴趣,诗辞歌赋更加不愿意读。在功名上多半是无望了,不如做个富家翁也罢。” “总是可惜了,以你的聪明,今年虽然没有考上贡生,但三年后却肯定有希望的。”那个黑袍人遗憾的说道。 第65章 天下才俊(2) 叫曹允叔的年轻人豪迈的笑道:“子云,你真是个痴人。你考了几科了?连试两科不中,今年再不中,你真指着朝廷赐你个同进士出身?当官当官,还不是为了钱财?我家在钱塘有商行,一船丝绸运到高丽,回国之后,利润有数万贯,你当官若不贪污,得多少年才挣得来?” “我是痴人不假,可是海上风浪巨大,又有海盗,你一介书生,利润虽巨,风险亦大,怎比得读书挣功名,可以光宗耀祖,报效国家。”那叫子云的中年人显见是和曹允叔极熟。 “就是啊,就算真的无意功名,想做陶朱公,亦不必去远涉风浪,开钱庄、办印书坊、织棉布,怎样不行?就是开家水泥坊,利润亦不在少数,何须自苦如此?”另一个黑袍年青人也对曹允叔一定要去海外不以为然。 “仲麟兄,你也这么看吗?”曹允叔对那个黑袍年青人笑道,又转头向另一个黑袍中年人问道:“子柔兄,你的意见呢?” 叫子柔的中年人笑道:“允叔既然决定了,我有什么好说的?我看你志向虽然不在功名,只怕也未必在高丽的数万贯利润。” 曹允叔拊掌笑道:“还是陈子柔知我。” 白袍书生见他如此,忍不住微笑道:“你曹友闻曹允叔的志向,谁又不知道呢?读了石九变的书,想看看大海之外的世界,做梦都在说这个,还真以为是什么秘密呀?” 曹友闻笑道:“这有何不可?大丈夫当持三尺剑横行天下,埋首书丛,皓首穷经,我可不屑为。何况出海一次,利润数以万贯计,陶朱之富,不逊于公孙之封,我在白水潭格物院读了一年书,眼界顿开,很多想不明白的事情,现在都无比清晰了。” 众人见他竟然说陶朱公比白衣拜相的公孙弘还要好,不由好笑。叫仲麟的年青人笑问:“既是如此,为何不和同窗一道去周游九州,堪测地形物产,却要出什么海?等到毕业再出海不好吗?” 曹友闻听他如此相问,不由指着他笑道:“仲麟,不想你也是痴人。我连功名都不在乎,我要白水潭一纸毕业证书何用?我感兴趣的,是石九变所说的大海之外的世界,大洲大洋,风物百态,而不是在神州大地上堪测地图物产。更何况利之所在,我是个大俗人,不能不动心。” 众人摇了摇头,陈子柔举杯说道:“允叔既然决定,我们多说无益,不过海上风高浪险,兼有海盗为虐,一切务必小心。今日在此饯行,明日就不去东门外相送了,免得效小儿女模样,惹人笑话。” 曹友闻举杯答礼,笑道:“这样便好,大丈夫相交,贵在知心。我们几个情同手足,何必多言。诸位金榜题名之后,若得闲暇,再来钱塘会我便可。” 众人见他豪气干云,纷纷举杯,一饮而尽。 那曹友闻本来脸色较黑,喝了一杯酒,竟是黑中泛红,只一双眼睛却更是炯炯有神,他放下酒樽,笑道:“子云、仲麟这科省试之后,必跃龙门,身价自不相同。子柔和纯父不知有何打算?” 那个陈子柔名陈良,子柔是他的表字,已是三十五六岁的中年人,几科不中,今年更是连贡生都没有考上,早就心灰意懒,绝望功名,因此对曹友闻想出海并不如另外两个人反对得厉害。此时见他相问,便笑道:“我虽然没有去白水潭读书,但是石秘阁的书也都读过,以前白首为功名,考不到一个进士出身,总不能心甘。不过我家耕读传家,若说我要去经商,非被赶出家门不可。” 众人听他这么说,相顾一笑,可想到这中间的苦涩,又有点笑不出来了。 陈良见众人为他尴尬,连忙转换话题,笑着对白衣书生说道:“纯父,你的打算呢?我和允叔都算是功名无望,方存他念。你文章经学、诗辞策论,皆是上上之选,若要博取功名,不说状元及第,取个进士出身,那是探囊取物。为何却一直不存此想?大丈夫取功名报效国家,毕竟这才是正道。” 白衣书生微微一笑,轻轻唱道:“黄金榜上,偶失龙头望……幸有意中人,堪寻访……” 这两句词虽是一首,却并非连在一起的,他此时故意连在一起唱,调子便显得有几分怪异,引得众人哈哈大笑。柳永的这曲《鹤冲天》,北宋的读书人无有不知,特别落榜书生,更喜欢到勾栏听这曲子,解闷自嘲。白衣书生志向高远,这是四人所深知的,此时用这曲子来回答,不过是书生伎俩罢了。 那个叫仲麟的年青书生笑道:“司马梦求,就你有这么多古怪。黄金榜你不屑一顾,哪有什么龙头望可言?若真要唱这首曲子,我们几个都是不够格的,张淳、李旭辈才真要唱这曲子呢。” 张淳、李旭是宣德门前叩阙的风云人物,这些人自然是知道的。司马梦求听他说到这两人,便笑道:“张淳现在变换姓名,在西湖边上教书,我刚从钱塘游历过来,还去看过他们的西湖学院,一切皆是仿效白水潭学院,不过规模尤大,显见其志不在小。你说他偶失龙头望,可他也不见得要去依红偎翠呢,假以时日,不失为江南桑充国,比你考一个进士,放一个从七品主薄,要强得多。”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曹友闻听他说起张淳,连忙竖起手指,摇了摇,放低声音说道:“纯父,别在这里说,让人听见,害人不浅。”他和张淳有同学之谊,自然存了维护之意。 司马梦求笑道:“允叔倒是稳重人,不过他们在杭州,被人认出,也并不掩饰。要不我从何得知?” 叫子云的中年人忍不住插话道:“在京师还是小心一点好,朝局波云诡谲,纯父应当知道吧?惹上中间的事情,总是不妙。” 司马梦求见众人如此紧张,便点了点头,笑道:“以后小心便是。” 陈良却忍不住感叹:“真是人各有命,张淳文章学问,气节操守,皆是上上之选,不料有此大变。不过说来却也不是大不幸,朝局风高浪险,便是我们这些布衣也感觉得到,石秘阁却硬是把白水潭的学生全给护住了,李旭在国子监读书,出身官宦,本是前途无量,结果反不如白水潭的学生。” 这五人里面,只有曹友闻是白水潭学院出身的,听到这些感叹,不由有几分得意,当下取笑道:“纯父一向在外游历,自然不必说,你陈子柔我当年可是极力邀你一起去白水潭的,你当时却说什么在哪里读书不是读,在家里读书就可,不必去学院。子云兄当时有大孝在身,也不必说,可你范翔范仲麟却未免好笑了一点,自己明明是陈桥人,却要跑到嵩阳书院去读书。现在羡慕来不及了。” 范翔笑道:“我可没有什么后悔的,白水潭是不错,要不然我们嵩阳书院也不会全力学白水潭,可是哪里没有英才?若是学问要在学院读书才好,我看我们几人中间,倒数你曹允叔学问最坏,司马纯父没进过学院,公认他学问最好。子柔兄只是说石秘阁对学生好,偏你就能得意成这样?” 四人见他说得曹友闻黑脸再次转红,不由一起哈哈大笑。他们在此闲聊,自以为没有人注意,却不知道这番对话全部落到了田烈武的耳中。田烈武对白袍书生司马梦求是十二分的留意,在秦观被石越请进雅座后,他就竖起了耳朵听司马梦求等人对话。幸好他不是告密小人,否则石越和西湖学院,难免麻烦缠身。 田烈武暗暗揣测着司马梦求的身份,那日在酒铺,他一语惊醒梦中人,田烈武一直以为这个公子哥肯定和军器监案关系密切,不料这时听他们对答,这个司马梦求倒象是个游历天下的读书人,回汴京城还没有多久,而且听他们说的,似乎身上连个功名都没有,如何就能一口说出军器监案的关键?田烈武是习武之人,更是一眼就看出这个司马梦求步伐稳健,眸子精溢,这个人才是真正的“文武双全”,对于这样的人,他更不敢掉以轻心。 忽然,外面一声炸雷,淅淅沥沥的下起大雨来,把陷入沉思的田烈武给吓了一跳。吕大顺一向知道自己这个“田头”,为人虽然极好,办事也算精干,但就是喜欢胡思乱想,因此见惯不怪,一边喝酒吃菜一边吃报博士读报,一个人把酒菜吃了个七八分。这时田烈武突然被炸雷惊得回过神,吕大顺未免有点不好意思,连忙笑着搭讪:“田头,这真是下雨天留客天,想走也走不了。” 田烈武却没有去注意这些,看了下外面突然黑下来的天空,雨是越下越大,再看看司马梦求那桌人,还在谈些什么,似乎根本没有在乎外面的大雨。一时觉得自己有点好笑,军器监的案子连陈大尹都不想破,关自己何事?却一直操着这些空心。 还在胡思乱想之际,忽又听到有人带着几分醉意呼道:“好雨,好雨,实是一扫心中阴翳之雨!” 他这般大呼小叫,未免让全楼人都为之侧目。田烈武循声望去,却是坐在西头角落的一个人发出来的,此人穿着灰色长袍,因为是脸朝窗外背对着自己,所以看不清长相。不过显是一个人独斟,一个简单的包裹放在桌子上,包裹上还放着一把长剑。田烈武在开封做捕头,各地乡音都听过一二,一听口音就知道是福建人。 众人看了他一眼,听他酸不溜湫的叫唤着,就知道是个不得意之人,这样的人开封街头甚多,虽然开封府算是人情高谊,不比千年后大家只爱自扫门前雪,老百姓都乐于助人,但是象他这样的,愿意管的也不多。何况酒楼之上,多是行人旅客,大家看了他一眼,便继续喝自己的酒,吃自己的饭。 田烈武却是天生的好奇心,忍不住要多看他几眼,只听此人忽然举杯高声吟道:“迎朔风而爰迈兮,雨微微而逮行,悼朝阳之隐曜兮,怨北辰之潜精,车结辙以盘桓兮,马踯躅以悲鸣,攀扶桑而仰观兮,假九日於天皇,瞻沉云之泱漭兮,哀吾愿之不将……”声音甚是悲怆,让人闻之动容。 田烈武不知为何,下意识的看了司马梦求一眼,果然见司马梦求已起身走到那个灰衣人面前,抱拳道:“这位兄台请了。” 那人头也不回,抑头喝了一杯酒,冷冷的说道:“有何指教。” 司马梦求走南闯北多年,见他如此,也不生气,反而微微笑道:“指教不敢,方才听兄台吟曹子建之《愁霖赋》,似有伤感之意,在下多事,来请兄台一起喝一杯,所谓四海之内皆兄弟,多个朋友,离愁寂寥之意或许就会冲淡许多。”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按理说他这般折节下交,别人纵使不领情,也不能恶言相向。可那人竟然冷笑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在下便有不妥,亦不劳足下相问。” 司马梦求不由一怔,这世界上竟然有这样的人,他也真是无话可说。不过他也无意挑起纠纷,当下板着脸抱拳道:“如此多有得罪,是在下多事了。”说完便走了回去,和曹友闻等人说起,众人都觉得此人不可理喻。便连田烈武也觉得那人毛病不小。 差不多就在此时,石越等人从雅座走了出来。石越、冯京、刘庠各自披了披风,把腰间的金鱼袋给遮住了,别人自是不知道他们身份。可是曹友闻却是认得石越的,见到石越,习惯性的站了起来,行弟子礼,把石越给唬了一跳。幸好曹友闻还算机敏,没把“石山长”三个字给喊出来,否则石越等人难免要被当成珍稀动物给围观。 石越在白水潭学生成千上万,他哪能一一认识,当下朝曹友闻微微点头答礼,目光在几个人身上转了一圈,落在司马梦求身上,忍不住夸了一句:“真是气度不凡。”他身份日尊,说起话来不自觉的就有点居高临下的气度。 司马梦求目送着石越等人离去,嘴角亦微露笑意——这是他第一次这么近距离观察石越。 4 熙宁五年九月十日的汴京,晴空万里无云。 白水潭学院第一届技艺大赛,吸引了无数在京学子的目光。体育馆是一座当时的人们从未见过的环形露天建筑,完全免费对外开放。 开幕式虽然简单,但在当时的人们看来,亦是东京城的一大盛事,权知开封府陈绎、直秘阁石越、白水潭山长桑充国分致简短开幕词——石越和桑充国的配合,相当的默契,几乎看不出二人之间有什么裂痕可言。然后便是从乐坊请来的五百乐人上演大型剑舞,五百支宝剑在太阳的照耀下发出夺目的光芒,整齐的舞蹈,激昂的节奏,那种宽宏的气势让在场的学子们回味良久。最后便是公布比赛项目与赛手名单,小型项目,白水潭学院的学生们按年级与系为单位组队排列比赛轮次;大型项目则是自由组队,比如在汴京很流行的蹴鞠,总共就只有四支队伍参赛,全部是自由组合的。 第一天的比赛项目主要是一些单人比赛的预赛。田烈武一大早被吕大顺拖过来看热闹,倒也觉得不虚此行,要知道从他家到白水潭,走路过来,可是很有一段距离。吕大顺是个喜欢看热闹的,一个人跑去看马术、剑术了,田烈武的兴趣却在射箭与枪法之上,这时便一个人寻到射箭比赛的场地。 射箭比赛分弓手与弩手两组,有宋一代,弓弩手都是宋军的主力兵种,也是宋军对抗骑兵的主要依靠。而射技亦是六艺之一,古代贵族生子,要朝天地四方各射一箭,以示男儿之雄心,到了宋代,这种风俗早不流传,但是读书人中能挽弓者虽然比率上不多,但是绝对人数上并不少。所以在白水潭学院第一届技艺大赛中,参加射箭比赛的人相对要多得多。 田烈武走到射箭场边时,已是第二小组十人的比赛了,十个箭靶皆在五十步开外,古制一步约合现在一点三米弱,算起来就有六十多米的射程。射手们手中的弓,是典型的中国双曲反弯复合弓。这时十个射手站自己的位置上,左手持弓,搭上箭,用右手带着指环的拇指拉开弓弦,食指和中指压住拇指,瞄准自己的靶心。 第66章 天下才俊(3) 田烈武自己很喜欢射箭,他一向认为射箭之要,在于心念专一,身形和步法,反在其次。这时看这些学生,有些臂力甚大,弓都挽满,手指拉弓处与弓弦形成一个锐角;有些拉开不过一半,便是射到靶心,只怕亦不过是强弩之末。至于能够心念专一者,他却是一个也没有看见,当时不由轻轻摇了摇头。只见裁判令旗一挥,大喝一声“射”,有七支箭离弦而去,直接钉在靶上——顿时整个射箭场鸦雀无声!田烈武更是张大了嘴合不拢来——因为十个人的比赛,只有七支箭射了出去,还有三张弓,竟然给拉崩了,一个射手被弓打在脸上,鲜血直流!如此戏剧性的变故,让第一次主持这样比赛的裁判都目瞪口呆,不知道如何处理。 一个穿着丝袍的年轻人从田烈武身后快步走了过去,捡起地下残弓看了半晌,上面分明刻着一行隶书“军器监弓弩院督造”,他默然半晌,长叹一口气,对裁判说道:“计算前面七人的成绩,这三人换弓重新比试,第一名进入复赛即可。”本来每组只许第一名进入,这一组因为这次偶然的变故,不得不让两个人进入复赛。 田烈武听到那个裁判用尊敬的语调对那个年轻人说道:“是,石山长。”这才知道眼前这个人,竟然是名动天下的石越石子明。他不由多看了石越一眼,正巧石越抬起头,目光交集,唬得田烈武连忙低头。 不料石越已走到他身边,微笑问道:“这位兄台请了。” 田烈武没想到石越会和自己打招呼,不由吃了一惊,好在他是经常见官的,忙作了一揖,说道:“见过石秘阁。” 石越点头答了一礼,笑道:“不用拘礼。刚才我见你在摇头,你可是能从他们挽弓中看出来这些弓要坏了吗?” 田烈武这才知道石越来了好久,自己的举动都被他看见了,只是却误会了自己的意思,他脸色微红,答道:“回石秘阁话,小的方才摇头,是觉得这些官人射箭不得其要,并非能看出这些弓是坏的。” “原来如此。”石越对于射箭是超级外行,此时碰上行家,不由饶有兴趣的问道:“却要请教,不知他们射箭如何不得要领?” 田烈武见石越如此平易近人,不由胆子更大了几分,朗声道:“射术之要,不在身形与手法,而在心念要专一,我见这些官人虽然姿式正确,但是总是嫌不够投入,所以觉得其箭法称不上很高的境界。” 石越听他说得有点道理,不由好奇的问道:“你的箭术如何?” 田烈武朗声答道:“小的自幼好武,能挽一石五斗之弓,五十步之内,百发百中。”石越吃了一惊,宋代弓弩每石的斗力约九十二宋斤半,约相当于现代的一百一十七斤,一石五斗便是约一百七十六斤,称得上是臂力惊人了,后世岳飞、韩世忠是名将,能挽三百斤不奇怪,可眼前这个人,绝不是什么着名人物,在自己面前自称“小人”,更显见地位卑微。他到宋代已近三年,传说中的武林高手,他还真是一个都没有看到过,段子介会武功,但是好是坏石越并不清楚。那些御前带器械侍卫的功夫,石越也没有亲眼见识过,不知端详。这时听田烈武自称能拉一石五斗之弓,自然而然便起了好奇之心。笑道:“马上两组比试完毕,会有一段空暇时间,可否试射给我看看?” 田烈武并不傻,象石越这样的高官,便是知开封府陈绎,也要给几分面子。那是平素他想巴结都巴结不来的,虽然他心里并没有想过要刻意巴结权贵,但是机会到了面前,凡俗之人,哪能不动心?当下连忙点头答应。 一炷香的功夫,接下来两组射手便比试完了,这些人眼见前车之鉴,一个个小心翼翼,生怕自己被这些“劣弓”给伤了,拉起弓也不敢尽全力。惹得一些懂行的人大皱眉头,潘照临走到石越旁边,更是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待裁判宣布了获胜的名单,石越叫过裁判,打了声招呼,便让田烈武上去挑弓箭。旁边围观的人听说有人要在石秘阁面前表演箭术,无不好奇,还有几个好胜的,一时技庠,便向裁判说了,要求和田烈武一起比试。连侍剑都忍不住小孩心性,对石越说道:“公子,让我也去试试吧?” 石越教过侍剑写字读书,也教他骑过马,潘照临有时候闲着无聊,也会教他下棋、丹青之类,倒从来没有见他射过箭,因此不由有点奇怪:“你会射箭?” 侍剑望了潘照临一眼,点点头。石越见他这样子,知道也是潘照临所教,不免好笑,说道:“那你去吧。”侍剑和他虽然不是形影不离,但是大部分时候都是呆在自己身边的,便是会箭术,也好不到哪里去。不过石越知道他小孩子心性,自然也不会阻拦。说起来同是少年,侍剑跟在石越身边,表面上看来稳重细致,实际上内心却是好玩好动,好奇心特别强;而唐康却正好相反,表面上看来活泼大方,也经常和朋友出去游玩,谈吐风趣,可是内心却是相当的持重稳健,心思缜密,和一般的少年根本不一样。 侍剑见石越答允,便上前挑了一张弓,他臂力不够,只能挽到一半,可是准头却好,扣箭射出,直中红心。众人见他小小年纪,有这样的准头,不由喝了一声彩。石越也微露赞赏之意。 田烈武等人见侍剑射出,练武之人,哪能自甘人后,所谓“武无第二”,争强好胜之心,对于武人来说,概莫能免。田烈武从箭筒中抽出一支箭来,搭在弓上,“嗖”的一箭射出,正中红心,入木三寸,把箭靶打得直晃。他有意卖弄,连珠价的抽出来三支箭,也不间歇,连续发出,箭箭皆在靶心,顿时彩声一片。 另外几个人都是上京参加省试的士子,平时自负文武全才,因此有意想在名闻天下的石子明面前卖弄卖弄,不想碰上田烈武这样的神射手,虽然他们敢上来,自然五十步内能命中红心,但是如田烈武那样连珠发箭,却是功力不够。而仅仅是射中红心,又有什么好自夸的,连那个小书僮也能射中红心呢。 石越见他们垂头丧气,不由一笑。他自然明白这些士子在想什么,当下各自温言勉慰几句,方对田烈武说道:“真是神射手。不敢请教尊姓大名?” 田烈武心里颇是得意,见石越问询,却也不敢失了礼数,恭身答道:“回石秘阁话,小的叫田烈武,是开封府的捕头。” 石越笑道:“原来是陈大尹的人,这就好办了。我想请你来替我教两个孩子箭术,不知田捕头意下如何?” “这……”田烈武不由有点迟疑,虽然是难得的好机会,但是他最想的,还是有机会去前线杀敌,并非做高官的护宅教头。 石越见他迟疑,以为他担心的是开封府的差事,便笑道:“开封府的捕头你继续做,陈大尹那里我会打招呼,每日抽空过来教教孩子就是,他们也不能全天跟着你学箭。每个月我给你三贯钱补贴家用,可好?” 每月三贯钱绝不算少,最要紧的是巴结上石越,前途自然大不相同。便是没钱,田烈武也会做,当下再不迟疑,立即答应。 5 离开射箭场后,潘照临忽然低声问道:“公子,圣上旨意下来了吗?” “还没有,不过基本上已经定了。常秩、吕惠卿都是考官,主考官皇上钦点冯京、陈绎。”石越淡淡的回答道。 “两个主考官不成匹配吧,陈绎无论哪方面都不足以和冯京相抗。”潘照临皱眉揣摸赵顼如此任命人事的用意。 石越笑道:“潜光兄,你不用多想。皇上变法之心,一直没有动摇过。因此开科取士,无非还是要为新法简拨官吏,但是皇上英明得很,决不可能让王安石一人专权,我和冯京插进去,为的就是此事。别的十多个考官,可全是新党干将。” “不知白水潭能中多少?”潘照临对此十分关心。这也是在情理之中,白水潭学院出去的学生,都有一种强烈的自豪感,他们根本不需要刻意拉帮结派,自然而然就会形成白水潭系。做为学院创始人的石越,进入仕途的弟子越多,自然越有利。 “这就难说了。长卿前一阵子做过统计,白水潭学院取得贡生资格,能参加礼部试的,有一千一百多人。另外皇上恩旨,礼部在白水潭组织考试,院试前五十名可以参加礼部试,称为院贡生,加起来一共有一千二百人左右。至于有多少能中,谁也不知道。”赵顼算是很给石越面子,但为了以示公允,天下书院都因此得益,嵩阳、横渠、应天等规模在三百人以上的书院,皆恩赐五名院贡生名额,由各路学官组织考试。这项措施极大的促进了各地私办学院的发展——其实这也很接近王安石的理想,王安石一直希望所有参加州郡试的学生,都必须在州郡学校入学三年才能获得资格,但是每每遭到朝野的反对。反倒是这种恩赐院贡名额的作法,后来逐渐发展,在二十多年后,终于变成全国百分之九十以上的省试考生,皆出自各大学院的毕业生,不过那个时候,无论是王安石还是赵顼,都已作古。 “今年省试取中名额是三百以上,六百以下,可全国参加考试的士子高达一万多人,考上的一跃龙门,自然身价百倍,但是没有考上的却永远是大多数。这些人只能等待三年后的机会,年复一年,可多数人到底是一辈子都考不中进士,白白蹉跎一生。”潘照临忍不住感叹道。 “这便是有如千军万马挤独木桥了。考进士做官,也几乎是读书人眼中惟一的正途。世人观念如此,又能如之奈何?白水潭明年的毕业生,除去中进士的,进入兵器研究院的,继续读初等研究院的,被各个学院聘去当老师的,进报社、印书社的,长卿和程颢先生进行了估算,还有一百多人没什么着落可言。第一届的学生人数不多,还好办。第二届学生毕业,问题就会更明显。”石越面对这个古代的人才闲置问题,也伤透了脑筋。 这些人并不存在失业的问题,一般回家后可以当少爷,最不济的,也可以耕读传家,继续等待下一次科考的机会——但是在石越看来,宋朝受教育的人口并不多,在工业与商业部门,其实需要相当多的受过教育的人才,特别是白水潭学院的学生,头脑灵活,又有算术格物功底,做琐事亦能胜任——便是普通书院的学生,接受过教育的也比没接受过教育的要强得多——但问题的关键在于,这些学生,即便是白水潭学院明理院毕业的,有着极其强烈的行业优越感与行业歧视。他们宁可回家一边种田一边读书,也不愿意为工为商,更不用说做商人的下属。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提倡“士农工商”平等吗?口号是喊了,但是当时虽然没有“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说法[60],却已经有了这样的观念。石越看起来理所当然的事情,对于当时的读书人来说,就可能是奇耻大辱。 一方面是人才缺乏,一方面却是人才得不到利用,石越自问不是什么神仙,他也不是那种一呼百应的鼓动家,面对这种问题,他只能束手无策。等着他们慢慢觉悟,或者有一天,当全国的读书人突然达到百分之三十甚至百分之五十之时,读书人就不会觉得进入工商业是一种自贬身份的行为了。在现在这个时刻,也只能看到一少部分人自觉不自觉的去经商或者从事工业。 潘照临是属于对科举严重缺少兴趣的人物,但他同样不会了解石越的烦恼,工商业要什么读书人?顶多识几个字,会算术记数就行了。聪明如潘照临也无法理解石越的担忧。只有这种时刻,石越才能体会到和风车作战的无奈。 这个世界上,真正能和石越谈论这些新奇的思想,并且理解这些新奇的思想的人并不多,屈指可数——王安石可以算一个,可却是石越最大的政敌;桑充国算一个,可是自从报道军器监案事件之后,二人虽然依然亲热,却都在刻意回避那件事情,两人都小心翼翼地不去提它;还一个欧阳发,石越只见过几次,那个年轻人真是相当的出色,可惜现在远在家乡居丧——石越知道因为这个年轻男子的离开,曾让桑充国如失右臂…… 石越很喜欢去桑充国办的义学里去,有时候还会即兴给小孩子讲故事,以前他不知道原因,后来他才意识到,也许真正的改变,还得从那些小孩子们开始,白水潭的学生们,离他的理想虽然更接近,但是真正说起来,还差得远…… “公子,你看……”潘照临打断了石越的感怀。 石越抬起头,这才发现自己和潘照临已经走进了体育馆的击剑馆了,此时正在进行剑术组的预赛,比赛用剑是特制的无刃剑,一般倒不会出现伤亡。但是潘照临显然不是让石越看正在比赛的两个学生,而是在旁边观战的几个人。 那正是前几天在会仙楼见到的司马梦求等人。 曹友闻等不及这次盛会,早就前往钱塘,现在和司马梦求在一起的,是另外三人:吴从龙字子云、范翔字仲麟、陈良字子柔。今天四人都是穿着白色丝袍,站在一边观赏比赛,时不时指指点点。这四人站在一起,司马梦求卓然不群,给人一种浊世佳公子的感觉;吴从龙年纪稍大,读书时也稍嫌用功,眼镜略有近视,而为人端正,倒像极了白水潭程颐的学生;范翔年纪最轻,长得很是清瘦,他是嵩阳书院的学生,骨子中自有一股书卷气;陈良也有三十多岁,他和吴从龙一样,大儿子都有十岁了,自然颇多稳重,不过许是因为绝望功名的缘故,神态中多了一点落拓之气。 石越虽然不认识这几个人,但是对于司马梦求却颇留意。气质与这个男子相类的人,石越也见过,眼高于顶的王雱——不过身上多了暴戾之狂态;晏殊之子晏几道——富贵书生气略重了些;还有欧阳修的长子欧阳发——可惜身体也不太好,而且也没有眼前这个人身上的沧桑感。眼前这个男子一眼望去,就知道他去过很多地方,经历过很多事情。 石越正要过去叙话,却见一个穿着绿袍的武官带着一个人走到自己面前,行了一礼,道:“石秘阁,下官有礼了。” 第67章 天下才俊(4) 这个武官石越却是认识的,叫做康大同,是熙宁三年的武状元,现官左侍禁,八品小使臣。石越本来就架子不大,加上康大同是武状元出身,又是正儿八经的御林军,更是加倍客气。拱手还礼,笑道:“状元公不必多礼,怎么有兴致来白水潭?” 康大同不好意思的笑了笑,道:“下官表弟来京赴考,带他来白水潭见识见识。下官那边都是些粗人,呆久了于他学问有害。” 石越打量着他身边之人,只见那人一身灰布长袍,虽然也算是生得眉清目秀,但是脸上却冷淡得一丝笑容都没有,嘴角微往上翘,明知道眼前是名闻天下的石子明,却根本是爱理不理的样子。看他的神情,根本是那种把天下人都要拒之千里之外的样子,康大同想让他结交文友,只怕是打错了主意。 石越却不知道这个人前几天就和自己在一座酒楼上,还把司马梦求给呛了个半死。当下朝康大同笑道:“这位就是令表弟?” “正是。镇卿,这位就是名闻天下的石秘阁。”他这个表弟姓吴,叫吴安国,字镇卿。 吴安国看了石越一眼,微微一礼,连嘴皮都没有动,这算是无礼之极了。 石越见他如此,回头看了潘照临一眼,二人相视一笑。石越笑着对尴尬的康大同说道:“年轻人性子高傲一点,没有关系,你带令表弟到处转转吧。” 说完,便辞了康大同,朝司马梦求一行走去。司马梦求早就注意到石越过来了,他对吴安国印象深刻,眼见石越身居高位,竟然毫不在意这人的无礼,不由暗暗称奇。 “昔日邂逅却未及深谈,足下风姿,常萦眼前,不料今日竟有缘再见。”石越走到司马梦求跟前,拱手笑道。 “不敢,学生何德,竟敢劳石秘阁记挂。”司马梦求不亢不卑的还了一礼。当下按一般的礼节,和吴从龙、范翔、陈良向石越自报家门。如吴安国那样的人始终是极少数,吴从龙等人免不了要说一番仰慕的话。石越又一一还礼。他此时也是个五品官员,又是甚得皇帝宠信,兼之名闻天下,俨然一代宗师,甚至民间有人把他放到孔孟之后来提,但是他却是一点官架子都没有,反差如此剧烈,更让人有如沐春风之感。 司马梦求无意科举,但是却并非无意功名。中国的“士”,讲究的是得其人而辅,若找不到那个明主,便宁可耕躬乡野,苟全性命,终身做个隐士,这是“士”之一阶层人格上独立的一面。他游历天下,遍览形胜,结交三教,十年有奇,所见所闻,文官只知道贪财好色,巴结上司,钻营升迁;武官们醉生梦死,兵甲不练,坐吃空饷,倒似大宋这棵大树上布满了蛀虫一般,大家都拼了命要吸干这大树的树汁。 好不容易盼来负天下大名三十余年的王安石,结果他的三大干将,韩绛是世家子弟,眼光看不到一等户以下;吕惠卿三兄弟在乡里就巧取豪夺,变法的结果是国库的钱财大幅上升的同时,他们吕家的田产与钱财,也跟着上升;曾布的亲戚们在县里连知县都不放在眼里,欺压良善之事屡屡不绝——其上如此,其下可知。王安石纵使自己清廉,同样也要引荐亲戚,甚至是任人唯亲,他所用之人,如曾布之妹是其弟王安国之妻,谢景温之妹是其弟王安礼之妻,如此种种,不用枚举……而对于吏治,他根本不敢动一根手指。只知道拼了命的喊“开源”,实则历代苛捐杂税,本朝无一不有,这种情况下还要开源,老百姓也只能苦不堪言。而所谓的旧党名臣,更让司马梦求不知道要做何想,不知道这些人是不是被庆历新政的失败给挫掉了全部的锐气,只知反对不知建树——便是瞎子也知道,大宋的情况,不变不行了,但这些君子们却似乎不知道。 在《汴京新闻》之前,大宋本来就有朝廷的邸报流传于市坊,虽然不是正式的报纸,但对于关心时政的读书人来说,却是必看之物。因此王安石的一举一动,朝野变化的情况,司马梦求虽在外省,亦了然于胸,但是越了然,只有越失望。他几乎以为大宋是变亦亡,不变亦亡的危局了,差点想要剃度出家,不再问尘世之事。直到他在成都读到《三代之治》、《历代政治得失》,读到关于青苗法改良的邸报,他这才又被勾起一丝希望。 司马梦求知道“与其许之空言,不如见之行事”,于是他马不停蹄的出剑阁,顺长江而下,直奔江淮两浙,亲自了解改良青苗法的推行情况,用钱庄借济的利弊得失。在那里呆了一年有多,种种利弊,他无不了然于胸。他在松江边上,看到了机户之家成千上万,官府为了调节棉花的种植和水稻的种植而大伤脑筋,二者的矛盾至今没法解决;他在杭州,看到苏轼浚清西湖,亲手规划杭州市区图,教附近的百姓使用煤矿;最让他印象深刻的,是一个叫蔡卞的小官,不过十几岁的年纪,就将一方治理得井井有条,他在治区要求百姓种植棉花和水稻三七分,而新开恳的田地则可以棉花水稻六四分,把松江边上官员们解决不了的问题,轻易的解决了,他异常严厉的打击富家私放高利贷,监视钱庄的利率情况,对于一些官府不愿意解决的贫困户的问题,他下令这些五等户中的贫困者,可以由县府调查清楚后,押结作保,让他们去钱庄借钱买种——司马梦求所过诸县,便是《论语正义》的署名作者唐棣、柴氏兄弟等人所在的县,都没有人能比这个蔡卞做得更好。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这一年多的所见所闻,把司马梦求的希望慢慢点燃。所以他又回到京师,就是想看看这个似乎是突然冒出来的石越石子明,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而石越对司马梦求也是印象深刻,颇生招揽之心,寒暄之后,便即笑道:“想不到今日能见着许多英杰之士。司马公子,今日不便长谈,如蒙不弃,改日可否和你的这些朋友一起到敝府一叙?” 司马梦求也知此处交谈不便,他看了吴从龙等人一眼,见除了陈良之外,吴从龙与范翔眼中都流露出热切的目光,当下也不矫情,爽快答应下来:“改日定当拜访。” 潘照临马上又约道:“不如约好就在后天如何?” 石越一怔,不知潘照临为何要定好日期,不过马上就转过念头,他知道潘照临心思缜密,是担心司马梦求等人或许是贡生,如果石越是考官的旨意下来,再来拜访,就会惹人闲话。当下便微笑着等待司马梦求的回答。 司马梦求淡淡一笑,点点头,抱拳答应:“如此便是后日。” “那么一言为定。” 6 “公子想把那个司马梦求招入幕府?”辞了众人之后,潘照临笑问道。 石越点点头,笑道:“我见他人才难得。他不说司马梦求这个名字倒也罢了,说起来,李敦敏和柴贵友都写过信推荐他。”当下把这人在江淮的事情略略说了。 “看来倒是个有心人。”潘照临笑道。 “我去信给子瞻先生,问了两个人,一个是这个司马梦求,一个是蔡卞,子瞻先生也认识此人,他和灵隐寺一个和尚很熟。后日再看看他的干材器量,就知端详。贡生名单里没有他的名字,当是无意科举。”石越轻轻拨开小路边上的柳枝,此时离开体育馆已很远,白水潭学院里显得很安静。 潘照临沉思了一会,方说道:“要慎重,如果不是其人,不要轻易招揽。” 石越不置可否,他知道潘照临是怕御史说闲话。不过他自小就听闻曾国藩幕府人才的事情,难道曾国藩幕府中的人,就全能一一交心?为政之道,有阴谋,有阳谋,关键是要有能力,如果自己明知是人才而不敢用,又能成什么大事?口里说道:“我见司马梦求一不求科举出身,二没有结交权门,仅这两点,就显见其志向器量。” 潘照临知道石越主意已定,便不再多说,笑道:“常言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司马梦求的朋友,应当也不是凡品。” “但愿如此,不过吴从龙与范翔目光热切,他日的助力,亦在朝堂之上,而不在我幕府之中。”石越笑了笑,那种眼光,他看得实在是太多了。 潘照临不以为然的撇撇嘴,“一个八品进士,搞不好还是个九品,如果不是进士及第的话,到外县从主薄、县尉做起,按部升迁,何年何月才能有机会进入朝廷?新法招致不满的一个原因,就是王安石只要人家说新法好,就加重用,简拨了太多的投机侥幸之人。这两人要想有机会进入朝堂,还早得很。” 其实当时朝廷重臣推荐一两个人,根本就是平常风气。王安石以外,冯京、文彦博、吕惠卿、曾布,甚至石越,谁没有做过?吕惠卿两兄弟布列朝廷,又将陈元凤带到兵器研究院;石越也提拔了一个唐棣。而且说起来,进身最快的,当数石越,三年时间,就是五品,历史上不能说没有——宋代还有三日三迁的——但是终究是很罕见的了。 石越微微笑道:“你说得虽然有理,但是多一些人才,于国家还是有利的。何况如果他们真的有才华的话,未必就一定要放外任,到太常寺做个奉礼郎以下的官,我就办不到吗?” 7 白水潭学院的第一届技艺大赛,在第一天结束之后,所有的人都知道这肯定是一次成功的活动。 当时汴京的居民们,文艺生活虽然不能和后世相比,但也不能说不丰富,相国寺的“万姓大会”就是经常有的,但是竞技体育那独特的魅力,和“万姓大会”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事物。当着数以千计、万计的人击败对手,那种成就感让年轻人们感受到不逊于黄金榜上题名的快意。 无论是从马术比赛中从马背上摔下来,还是射箭比赛中弓被拉崩,亦或是二十五里(不足一万米)长跑中差不多有一半以上的选手没能坚持下来,都成了汴京街头巷尾津津乐道的话题。最让桑充国意想不到的是,当天下午有许多赴京考试的士子请求参赛,和白水潭的学生一决高下。无论在哪个场合,能够击败名动天下的白水潭学院的话,对于这些年轻的士子们来说,都不失为一种乐趣。 桑充国对于这个实际上“白水潭校运会”摇身一变,转变成“大学生运动会”,并没有特别的奇怪,当时石越提出的宗旨,就是希望借此吸引更多人的注意,让读书人在读书之余,不忘强身健体——不过这个主张自始至终没有说服程颐,伊川先生认为养生之道在于打坐,这个观点也不能说错误,不过按石越的说法,则是两个正确的观点同时存在是可能的。伊川先生当然可以继续打坐,不过让白水潭不愿意打坐的学生练练剑术、跑跑步,也没什么不好。 第一届技艺大会正好赶上省试之前,桑充国并没有刻意如此安排,但石越有没有想过这一点,别人就不得而知了。反正能提高白水潭学院的声誉,总是不错的,这一点桑充国也好,程颢也好,程颐也好,邵雍、孙觉也好,大家观点一致。前阵子“四大学院白水潭讲演”被誉为大宋开国以来第一盛事,所以对于和别的学院进行交流,白水潭学院的领导者们都是很开明的。桑充国当天召开的教授联席会议很容易的通过了决议,在接下来三天内,允许白水潭以外的士子组队或者单独报名参加比赛。这个决议只是苦了那些负责组织这次比赛的学生们,如果不把赛程变得具有相当的灵活性,根本不可能适应这份新的决议。 于是比赛从第二天起,也因此变得更有对抗性,更加精彩。连汴京的市民也分成了两派,一派支持本土本乡的白水潭学院,一派支持外来的士子,有两家酒楼公开博彩,赌三十六项的冠军人选,差点被开封府给查封了。 最让石越哭笑不得的是,有个御史居然因此弹劾石越,说他纵容指使白水潭学院办技艺大赛,让天下士子不安心读书备考,玩物丧志,是破坏国家抡才大典的行为云云,此事后来成为熙宁五年第一笑谈,忍俊不住的皇帝赵顼在弹章上御笔钦批:“吹皱一池春水,干石越何事?” 8 但是,在熙宁五年九月中旬,最值得注意的事情,也许是九月十二日司马梦求等人如约拜访石越。 接到司马梦求等人名帖的石越亲自迎到大门外,把四人直接引到花园设宴接待,这让吴从龙和范翔受宠若惊,连陈良都为之动容。毕竟如今石越的名声,如日中天,完全可以和王安石、苏轼相提并论,地位也已算是尊贵,寻常士人上府求见,已经未必能见到一面了。所以,如此礼贤下士,实属异数。 石越赐邸的花园,此时和之前又有不同,因为石安夫妇忙不过来,他又请了几个家丁和花仆帮忙——家丁是唐甘南亲自帮他选的,花仆却是冯京推荐的,有足够的人手与专业人士打理,石府也渐渐有了些豪门大户的气象。花园虽然不大,却也是静中有韵,一股引来的活水,从石眼中涓涓冒出,兼之绿草茸茸,石苔斑斑,竟是颇有山野之妙。横塘曲桥之畔,一座翠亭,亭中自有桌椅酒菜,石越请众人坐了,自己这才坐了主位,潘照临则坐在他的旁边相陪。 石越端起酒来,笑道:“越闻司马公子之名久矣,久欲请教,今日终于得偿所愿,吴公子、范公子、陈公子亦皆是大宋英杰之士,今日有幸识荆,真快事也,石某不才,在此先敬诸君一杯。” 众人连称不敢,举杯回敬。 待一杯酒尽,司马梦求方问道:“学生一向默默无名,但方才石秘阁所言,却是早已知道学生一般,这中间缘故,学生愚昧,还请石秘阁解此迷津。” 石越笑道:“良材美质,断难自弃。君在两淮江浙往来一年,不知道有多少人称赞公子呢。”他故意点到为止,却并不说明。又笑道:“以司马公子之能,必能有所教我,还盼不吝赐教。” 司马梦求不想石越如此开门见山,谦道:“学生见识愚钝,只怕让秘阁失望。” 第68章 天下才俊(5) 石越却并不和他虚辞委蛇,直言道:“身在高位者之患,是不知百姓之疾苦。象我们这些人,整日里穿的是绫罗绸缎,吃的是山珍海味,高坐庙堂之上,坐谈议论,百姓之疾苦,谁能感同身受?上行下效,便是小县知县,真能深入民间者,亦寥寥可数,而敢于据实上报者,更是难有。《汴京新闻》号称能反映民间疾苦,可实则亦不过限于开封一府罢了。朝廷法令行于四方,纵有良吏执行,各地风俗人情不一,守令为求考功升迁,无不讳病忌医,这是人之常情,而最后吃亏的,是百姓与国家。我虽有亲近百姓,了解法令真正的执行情况之心,但是身在朝廷,往往也脱不开身。司马公子是有心之人,还望能够直言无忌。” 他这一番话说得众人无不动容。司马梦求起身行了一礼,正色说道:“石秘阁如此见识,实乃朝廷百姓之福。如此学生便斗胆放肆直言,有不是之处,还请秘阁见谅。” 石越伸手说道:“但说无妨。” 司马梦求也不作态,娓娓说道:“自熙宁二年,皇帝召王相公入朝主持变法,至今已近四年。所谓变法,其要者有六路均输法、农田水利法、青苗法、免役法、保甲法、保马法、市易法、免行法及置将法等。其他细法,不计其数。而其中青苗法,本是争议极大,秘阁改良之后,又多出三法:青苗改良法、钱庄法、合作社法。不到四年时间,相继推出如此之多的法令,一法争议未休,一法又出,本来就嫌苛急。而地方官吏奉行,多有变样,更易招致反对。但平心而论,新法亦有可取者。譬如免役法,朝野之中反对一片,但学生这几年往来南北,终于发现其中之奥妙。原来免役一法,北方人反对得厉害,南方人却不甚反对。” 石越和潘照临听到这话,不由愕然,三年以来,还从来没有人对石越说过有这样的事情,他却不明白为什么南方人反对不厉害,而北方人反对得厉害。便问道:“这又是为何?” 司马梦求解释道:“因为南方与北方,风俗不同。大抵南方百姓,较北方百姓要富庶,而南方百姓的徭役,亦比北方要重。实行免役法,一般的南方百姓,多能承受,而因此免掉徭役,只要朝廷不是庸外加庸[61],百姓反而觉得方便。而北方就不同,百姓穷苦,本来就出不起免役钱,而免役法又分五等户征收,原本不要服役的客户与四、五等户、单丁户、女户,都要交一半的助役钱和十分之二的免役宽剩钱,这便形同对穷人增税,使贫者更贫,雪上加霜,而国库竟因此富裕。所以北方最穷的百姓,很受免役法之害。特别是十分之二的免役宽剩钱,说是为荒年灾年备灾的,实际上年年征收,几乎变成常赋,有些地方甚至增加到十分之四,十分之五,深害百姓。南方还好,北方百姓则实有不堪忍受之苦,而偏偏北方官户、客户,及四、五等户尤多,故此天下沸腾。新法实施以来,北方有些百姓甚至不愿意种桑养牛,因为家里有桑树、有牛,就被视为富户,免役钱就要多出,一岁所得,反不如税钱多。但在北方而论,比贫困之家反对更强烈的,是一等户和官户,很多官户,本来免役,现在同样要交免役钱,自然不愿意;而一等户反对,则是因为他们出钱最多。朝中大臣以北方人居多,利益纠葛,自然颇惑人心,真要说为贫困百姓吁请的,倒不见得有几个。否则也不必全盘攻击免役法,只需改良助役法便可。如果平心而论,对于南方人而言,则免役法就算没什么好处,但至少也不是什么坏法,而对北方而言,如果能取消或者减少四、五等户和客户的助役钱和免役宽剩钱,那么它纵有弊端,也可以接受。” 石越听到此言,想到自己之前在心里一直单纯的认为免役法扰民,甚至想过要联合旧党狙击此法,心里不由一阵惭愧。司马梦求这一番话,让他想起苏轼本来反对免役法,可是到了杭州后就慢慢没有听到他反对的声音了,而韩琦在河北,则对免役法恨之入骨,其中原由,他终于算是完全明白。不由长叹道:“非纯父,他人不能为我言此。” 而潘照临听到这里,见司马梦求如此通达上下情弊,也有点自叹不如。 司马梦求又继续说道:“又如保甲、保马二法,推行皆在黄河以北,黄河以南,对此二法闻所未闻,更无害可言。而青苗法推行得当之处,百姓颇得其利。南方百姓所苦的,反倒是农田水利法。” 这话说出来,众人皆是大吃一惊。陈良等人以前也未曾听他说过这些,忍不住问道:“这怎么可能?”——农田水利法可是新法中公认的善法。 “怎么不可能?地方官吏为了邀功,乱开沟渠,胡修乱造,虚报数字。逼迫百姓向朝廷借钱,虽然利息甚低,却始终是要还的。何况江浙两淮,要修水利,就应当统一规划,才能见其利。各县乱修一气,又有何用处?” 陈良等人闻言,尽皆默然。石越点了点头,说道:“这些情弊,朝廷却是已经知道了,已打算派使者去江淮督修水利。” 却听司马梦求又说道:“至于秘阁所改良青苗法,虽然是善法,情弊减少许多,但也并非全无弊端。一则若非大县,一县只有一座钱庄,而钱庄春季借出,秋季收回,若非富户豪室,断无这许多本金。而富户豪室也有不良之人,宁可钱庄开不成,自己方好偷偷放高利贷。要抑制这种情况,一要靠地方守吏能干,能打击高利贷,让县中富户联合出资办钱庄;二要由外地请来大商大贩兴办钱庄,让本地的富户无利可图。故此,秘阁之法,在富裕之州县往往施行得好,在穷困之州县,却全看地方官的能力。毕竟,仅仅靠着青苗钱收息那一点微利,如何能打动富商去外地办钱庄?何况越是穷的地方,借钱出去风险越高。此外,对于那些极度贫困的农民,钱庄往往并不愿意借钱给他们,官府亦不能强迫钱庄借钱出去。而合作社的推广,也只能说是差强人意,于是,最穷的人,依然还只能去借高利贷。所以改良青苗法,如果摊上一个好的地方官,则可称良法,若是地方官平庸,那么只能说聊胜于无,只不过是不扰民罢了。” 石越默然良久,才说道:“南方已是如此,北方只怕更加复杂。” 不料司马梦求却笑道:“那却未必。” “为何?北方可是比南方更穷。” “北方虽穷,但北方也有有利之处。一是北方人情淳朴,欠钱不还之事要少,借贷风险便小得多;一是青苗钱利息低,北方三等户以下,都愿意借,甚至客户也愿意借,借的人比南方要多,钱庄所得利润反比南方高;一是因为钱庄收息多少,始终是考核地方官政绩的重要一条,地方守吏往往都会很主动的把富户召集起来合伙开钱庄。而地方官为了从钱庄中多收息当成自己的政绩,又会鼓励这些钱庄借钱给商人谋利,从中抽取税金当做青苗税钱交纳。这是李代桃僵之法,却意外促进了北方商业的发展。所以,北方实际上并不比南方执行困难。钱庄自开办以来,借钱给商人做本经商谋利,不分南北,各处都有,甚至已渐成钱庄之主业。这当然也是有利有弊,有利处是钱庄利润变大,商人愿意开办,有利于青苗法之推广;其弊则是钱庄本金有限,借给商人后,反而没有钱借出做青苗钱——这种事情也是屡见不鲜了,而地方官员为了自己的政绩,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钱庄更是只要有利可图便可,如此下去,青苗法不免名存实亡,生产需要资金的农民最终还是不得不去借高利贷……改良青苗法之所以朝野一片平静,玄机便在于此。” “那么……纯父可有何良策,存其利,除其弊?”石越虽然觉得资本追求最大利润根本是正常现象,但是他也觉得青苗法积极的一面如果断送,也未必是什么好事。让太多农民破产,而社会工业化程度又无法容耐这么多劳动力,最后的结果只能是引发社会的动乱,从这个意义上讲,石越还是希望青苗法能够切切实实解决农民的一些问题。但是让民间资本有效的流入农业生产当中,这个难题也不是那么容易解决的。 司马梦求摇了摇头,苦笑道:“学生不过是眼高手低,又能有何良策可言?越是穷县越是需要青苗钱,结果却是越是穷县钱庄越是不愿意借出青苗钱。人情如此,如之奈何?虽说也不是不能解决,但却要靠地方官吏的良心与能力。或者,可在钱庄法增加一条,农民满足贷款条件而钱庄不放贷者,可以向官府申诉求助?……不过依学生来看,这些都是小节,实则王相公变法的路子,整个就走错了,这完全是一个死连环。王相公变法便真能成功,财政岁入真能大增,亦不足以解决大宋的问题。” 他这话实在是惊世骇俗之论。就算是石越,也不曾对王安石变法全盘否定。 石越忍不住问道:“纯父何出此言,介甫之新法有不合人情而难以成功处不假,但若是能够成功的话,岂得谓无益?” 司马梦求却是不以为然,慨然道:“大宋之弊,在于冗官冗兵。要解决二者,首先就要澄清吏治,不澄清吏治,消除冗官,就不足以宽养民力,不能宽养民力,就不能厚培国本,不能厚培国本,就不足以显耀武功。王相公变法,背道而弛,焉能成功?” 这个道理,石越和潘照临,甚至苏轼、范纯仁都曾看到,也不算稀奇。但石越却是不置可否,说道:“若说冗官冗兵,王相公亦非不曾着意,似不能谓其见不及此,更不足以言背道而弛。” “王相公的确也在裁撤禁军,然而西北军费所需,数以亿万计,此处裁撤省得一二,彼处所增军费却十倍不止,又有何用?而冗官之多,四年以来,更是愈演愈烈。如嘉佑年间,推恩者不过数十人,治平间增至三百人,而如今则更增至四、五百人矣。官员们一个个求田问舍,为子孙谋,谁来谋国?又如王相公立置将法,每将下面各有部队将、训练官一、二十人,诸州又自有总管、钤辖、都监、监押,设官重复,平增冗官又是数以百计;为推行新法,诸路增置提举官凡四十余人,各自开府设衙,费用又增。又,国初供奉三班不过三百人,天禧间也不过四千二百多,现在则有一万一千多。景德年间大夫之官不过三十九人,如今达二百三十,增加七倍。朝奉郎以上景德年间不过一百六十五人,现在是六百九十五,五倍于彼时。承议郎一百二十七人增至三百六十九人,奉议郎一百四十八人增至四百三十一人,冗官之势,有增无减。而朝廷厚待士大夫,各项赏赐,曾无止尽。王相公只管理财,想方设法替朝廷开利源,但冗官越来越多,便是王相公再能理财,所得亦不足以偿所出,终不过是白辛苦一场……” 司马梦求把这些数字一一说来,如数家珍,显是平时非常留心。吴从龙等人不知道端详,倒也罢了,石越和潘照临却听来惊心。宋代一个官员能享受什么样的待遇,石越是亲身体会的。俸银之外,还有春衣、绫、绵、冬绢,还有粟,还有随身仆人的衣粮,还有薪、炭、盐、纸,还有所谓的“增给”、“赡家钱”、“马钱”、“茶酒厨料”……名目繁多,连石越自己都记不过来。每逢郊天、皇帝生日、太皇太后、太后、皇后生日,更是各有恩赐。国家从百姓那里聚敛来的钱财,就这么被所谓的“百官”们分走了很大一部分。当然不能说这些冗官是王安石的过错,但是王安石变法完全没有抑制冗官的增长,却也是事实。 司马梦求又说道:“本朝苛税,七倍于唐,百姓之苦,谁人知之?天下之财输于京师,而地方不能自留钱财用于建设。朝廷养兵养官之费,占岁入十分之九。不除冗官冗兵,又谈什么宽养民力,谈什么厚培国本?如今国家之事,乱无头绪,便即仓促用兵,更是急功近利之极。” 听到这里,石越算是明白了司马梦求的大概思路,此人虽然算是才华出众,对国事有着深刻的见解,但同样是那个时代的人物,他的见识,依然是以范仲淹的见解为基础的。 石越和潘照临对望一眼,从对方的眼神中,知道对方和自己想的一样。有些事情,不是司马梦求想的那么简单的。除冗官,冗官是那么好除的吗?王安石未必是见不及此,反倒很可能是范仲淹的失败给了他深刻的教训,他不愿意一个人挑战整个官僚阶层罢了。冗官也好,冗兵也好,归根到底,核心问题是冗费。这是一个先有鸡还是先有蛋的问题。王安石选择的解决思路是增加收入,只要国库的钱足够多,那么开支再多也不是问题。而司马梦求则认为,不解决开支的问题,再怎么样增加收入,也赶不上开支的增加……石越不认为王安石的策略能够成功,因为历史已经证明过一次了,但是,他却也承认,王安石的策略,的确能够避开许多的阻力。只是,话又说回来,真是想要解决宋朝的问题,三冗的顽疾,迟早都得面对! 只不过,王安石甚至还没能走到真正正面面对这个顽疾的那一步,便已经折戟。所以,虽然石越迟早也避不开这个问题,但他现在还不用太着急。 他笑着结束了这个话题,委婉的说道:“纯父所言,的确一针见血。不过,事有轻、重、缓、急,很多事情,虽然按理要那么做,可是真正实行起来,很多时候,却需要多走一点弯路才能达到最后的目的。” 司马梦求本来还有不少的话想说,石越的话却让他怔了一下。他细细的咀嚼着这句话,不由觉得石越的话意味深长。 一旁的范翔突然插道:“秘阁的意思,学生大概明白了。” 石越笑着看了他一眼。 “我们要去一个地方,面前有巨石挡道,仓促间不能踢开。这时候花点时间去准备工具,召集人手,一起来搬开巨石,比起用莽夫之勇,一味蛮干,要有用得多。”范翔打了一个比喻。 第69章 天下才俊(6) 这个比喻可谓十分生动贴切,石越不由赞许的点了点头,赞道:“仲麟说得极好。” 司马梦求也是豁然明白,抱拳说道:“学生受教了。” 一直认真旁听着的陈良亦是眼睛一亮,补充道:“如果在准备工具的同时,行有余力,还可造一架马车,这样在搬开巨石之后,便可以加快上路,把时间补回来。” 石越笑道:“正是如此。”又对司马梦求说道:“冗官冗兵冗费,这的确是国朝的痼疾,但仓促间难以解决。所以,不妨先多做些有益于国的事情,待到时机成熟,再去动它们不迟。只要能耐下心来,静待时机,必有成功之时。当今天子圣明,英杰之士,正是大有为之时。” 司马梦求连连点头。 9 严肃的话题既然说得差不多了,众人也就慢慢放开。司马梦求喜欢说些他游历各地时所见的风俗习惯、地方民情、官吏贤愚之类,和潘照临倒是颇有共同话题。而吴从龙等人显然去过的地方不多,吴从龙对秦汉晋唐以来的官制礼仪非常熟悉,常能引经据典,说上一番,不过他为人方正拘礼,和范翔恰好性情相反。范翔思维灵活,什么事情都是一点就通,上至朝廷官员,下至市井百姓,各种趣闻秩事,他信口拈来,倒如同自己家后院的事情一般清楚。而陈良此人,竟然是精通刑名钱粮诸般庶政,实在出乎石越意料之外。 众人交谈颇为相得,而吴从龙和范翔又是刻意巴结,卖弄学问,席间气氛活跃,笑声不断,直到天色渐暗,这才发现时间流逝之快。石越与宋人交游,见过的名士才子,不知凡几,但当时读书人,无不书生气甚重,谈得几句话,往往就是往琴棋诗画引,其中高材之士,也不过谈谈历史上的典故经文,以证其博,石越心里对这些实在有一种厌烦之心,因此他平时倒更喜欢和沈归田这样的小吏说话。今日碰上司马梦求几人,说的当时当世之事,便是说历史得失,品评也是适可而止,绝不肯夸张虚饰,石越本就有招致之意,此时更觉不舍,便吩咐侍剑,让人点起蜡烛,挂上“气死风”,做彻夜之谈。 众人从上午至晚上,边喝边谈,本来各有醉意,石越又说到给侍剑和唐康找了个箭术教练,称君子当文武全材方为上乘。范翔乘着酒意,指着司马梦求笑道:“石秘阁,若论文武全材,司马纯父可是上马能杀敌,下马能作赋。其箭法之精妙,非开封府一个捕头可比。” 司马梦求笑道:“仲麟不要胡言乱语。” 潘照临却似笑非笑的说道:“纯父何必过谦,仲麟岂是乱说话之人?” 范翔也一本正经地说道:“潘先生说得是,我范仲麟什么时候会乱说话?纯父兄何必谦虚,干脆表演一下,也给秘阁看看你的本领。” 众人哄然称是,侍剑少年心性,更是想看热闹,也忍不住露出期盼之色;潘照临却依然是似笑非笑的神色,道:“纯父兄表演两手,我们以此下酒,岂不也是雅事一桩?” 司马梦求早就看出来潘照临实是石越身边的谋主,对自己的态度相当微妙。他其实早就对石越颇为钦服,而石越言语中也已微露招致之意,心想干脆就一展生平所学,也好给石越一个好印象,同时让潘照临知道他司马梦求的本事。当下并不回答,只是迟疑的看了石越一眼。 石越对于所谓武功,心里本来就很好奇,毕竟他是看着武侠小说长大的。加之大家都在兴头上,便也笑道:“纯父何不就露一手给大家开开眼界?” 司马梦求见石越发话,站起身来,抱拳笑道:“如此恭敬不如从命。” 侍剑见他答应,顿时喜笑颜开,连忙说道:“公子,我去取弓箭刀剑来给司马公子。” 石越心中一动,叫过侍剑,在他耳边轻声吩咐了几句,侍剑似乎吃了一惊,略一迟疑方才答应着,去拿诸般兵器。 不多时,侍剑便带着一个家丁取了弓箭和一个大盒子过来。 石越先接过弓箭,双手交到司马梦求手中。这是一张犀角弓,石越提举胄案虞部之时,胄案经常会造些好兵器出来送给王公贵人,石越做了那份差使,下面的人要巴结他,自然忘不了给他留一份。他也并不拒绝,只是按价付钱,以免授人以柄。这些兵器放在家里,他也没什么用处,一直是当摆设用。 司马梦求接过此弓,不由赞了一声:“好弓!” 弓是好弓,箭自然不会是坏箭,金箭筒内二十支箭,全是雕翎箭。 司马梦求也不说话,走出亭来,就在曲桥之上,搭箭上弦,嗖嗖三箭,只听弓弦响过,池塘那边的三枝柳条,应声而落,掉在水池之中。而箭势并不稍减,一直钉到花园的围墙之上。众人一齐起身,凭栏而立,齐声喝彩,侍剑更是兴奋得小脸通红。 司马梦求微微一笑,手中却不停留,接连二十箭发出,二十枝雕翎箭在雪白的围墙上,竟是钉出一个隶书“石”字来。这手箭法,连潘照临也望而失色。 石越击掌笑道:“司马纯父,果然神技。” 司马梦求拱手谦道:“雕虫小技,让秘阁见笑了。”说着就要把弓还给石越。 石越摆了摆手,却不去接,“所谓红粉送佳人,宝剑赠英雄。这张弓放到我这里,白白蒙尘,不如就送给纯父,明天我再让人去在箭上刻上纯父的名字,纯父不要推辞才好。”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司马梦求心里也很喜欢这张弓,而且他也是豪爽之人,当下恭身笑道:“如此学生愧领了。” 石越微微一笑,走到侍剑身边,接过他手中的檀木盒,递到司马梦求前面,笑道:“这里有件东西,还要请纯父鉴赏。” 众人见石越如此慎重地取出一样东西,知道必非凡物,不由一道围了上来。司马梦求却抽空偷偷瞄了潘照临一眼,见他眼睛眯成一条缝,嘴角微露笑容,显是早知道里面是什么东西了。当下接过这个三尺长半尺宽的檀木盒,右手轻轻一扣,把盖子打开。 众人一齐把头凑过去,只见里面静静地躺着一把古剑,剑鞘和剑柄,皆是黑色,上面刻有简单的花纹,在剑鞘之上,刻有隶书诗句:“肝胆一古剑,波涛两浮萍”。宋人文章独推韩愈,司马梦求等人自然知道这是韩愈的名句,用来形容朋友之间的赤诚相待。石越这时候拿出这么一把剑来,背后深意,不言可知。 司马梦求拿起剑来,只觉触手生寒,便知这确是一把宝剑。他把盒子交给一个家丁,右手握剑,左手抓鞘,刷的一声,将剑拔出半截,便见寒光四溢。他观摩良久,自问见识并不浅薄,却不知道此剑之名。因问道:“学生孤陋寡闻,竟不知此剑来历。” 潘照临笑道:“这柄宝剑,是有人高价从杭州购得,送与公子。苏子瞻、公子与在下,皆是不识。剑上并无题款,唯鞘上有韩文公诗一句而已。” 范翔伸着脖子看了一回,他本是个儒生,自然也不能识其来历,不过他生性机敏,眼珠一转,高声笑道:“何言中路遭弃捐,零落飘沦古狱边?虽复尘埋无所用,犹能夜夜气冲天——这柄剑虽由昆吾之铁炼成,却必是零落飘沦已久,竟至于没没无名,要待秘阁方能识它,可见也是机缘巧合。此剑之前辗转于俗人之手,自然无名,然宝剑入英雄手,日后必当显名于世。学生以为不如就由秘阁给此剑起个名字,也好别让它埋没了。” 他一番话语带双关,以宝剑暗喻司马梦求,还轻轻拍了石越的马屁一下,便连潘照临也暗赞他的机敏。石越虽然不喜欢别人拍马屁,但是如范翔这般恰到好处,只怕是圣人再世亦不能拒,何况石越一凡人,因笑道:“仲麟道这宝剑蒙尘已久,只怕也是事实,否则以苏子瞻那般高才,岂能有不识出处之理?方才仲麟用了郭震的诗句,我就从这诗来名之,称这柄剑为‘昆吾剑’,如何?” 石越都把名字说了出来,除非是吴安国,别人又怎么会说不好?自然是哄然称赞。 石越见众人都说不错,又笑道:“仲麟方才说宝剑入英雄手,方能显名于世。此话深得我心,在坐并无习武之人,文武全材,当数纯父,我便将这昆吾剑赠予纯父,料纯父定不会让它埋没。” 他这话一说出来,除了潘照临,众人都是吃了一惊。这柄宝剑,虽然无名,却必是名贵之物,竟然就此相赠。不过众人都是聪明之人,石越之意,已经非常明显。 司马梦求轻抚昆吾剑,慨然说道:“大丈夫在世,能得一知已足矣。学生定然不负秘阁之望,绝不让此剑蒙羞。” 说罢拔剑出鞘,白衣晃动,剑光闪闪,竟是在曲桥之上舞起剑来。只见他出剑之时,有如雷霆之怒,收剑之时,却似江海澄光,白衣寒光,滚滚翻动,看得众人都痴了。舞得兴起处,突然将宝剑掷上云宵,高达数十丈,而司马梦求手执剑鞘,准确的把电闪一样的宝剑接入鞘中。 潘照临看着此景,不知怎的,心中忽有慷慨高歌之意,情不自禁的拍栏歌道:“昔闻班家子,笔砚忽然投。一朝抚长剑,万里入荒陬……” 这本是唐人的一首长诗中的几句,潘照临心有所感,此时唱来,慷慨豪迈之意,动人心魄,众人对这首诗都不陌生,此时亦克制不住心中的情绪,一齐跟着拍子,慨然歌道:“……岂不服艰险,只思清国雠。山川去何岁,霜露几逢秋。玉塞已遐廓,铁关方阻修……” 当读完“卒使功名建,长封万里侯”之时,便是连似懂非懂的侍剑,也心情澎湃不已。众人都在想象着自己就如那把昆吾剑,此时虽然默默无名,但日后建功立业,虽有艰难险阻,而必定终于能显名当世、流芳青史…… 也是自此夜之后,司马梦求与陈良一起进入石越的幕府,而吴从龙与范翔,日后亦成为“石党”的中坚。 第70章 再度交锋(1) 人贵知过,是因人之不能知过。 ——《论语正义》 1 白水潭学院第一届技艺大赛成功结束后不久,石越成为礼部试考官之一的任命终于正式下达,忙碌的日子再次开始了,田烈武虽然是唐康与侍剑的教练,经常出入石越赐邸,也很难见到他几面。让他吃惊的是司马梦求竟然是石越府上的门客——军器监案让他越来越觉得糊涂,直到他最终决定不去想这件事情。但除此之外,唐康与侍剑都聪明伶俐,而石府上上下下,完全没有大官家的架子,这一切,让田烈武感到很舒服。 而且在石府还有一个好处,石府的书很多,无论是潘照临,还是司马梦求,或者陈良,都很愿意借书给他看。田烈武粗识文字,他并不想看那些精深的古文,而是喜欢读兵书。石越是直秘阁,宫廷藏书他多能见到,而白水潭学院又正在进行一个图书馆工程,潘照临便经常去白水潭借书,这个习惯很快又传给了司马梦求与陈良。当时大宋因为大兴武学,正在编撰一套兵书集做为武学的教科书,叫做《武经七书》,虽然尚未成书刊印,但是七部兵书却是早已存在的,田烈武一日见司马梦求借来,他辗转借到,自此爱不释卷,这种书是管制书籍,坊间是买不到的,田烈武也不敢私自给别人观看,竟是用了极大的毅力,一页一页的抄录。若有不懂的地方,碰上潘照临或司马梦求闲暇,还会给他讲解一二。可惜的是,另一部更加有名的《武经总要》,他却看不到,这部书是大宋军事百科全书,不是当官的,绝对不可能读到,当然潘照临和司马梦求自是特例。 不过对于田烈武来说,他已经很满足了,因为有一次石越还告诉他:明年六月的武举,如果他愿意参加,石越愿意找个大官一起保荐他——这是田烈武以前不敢想象的,大宋的武举,需要两个高官保荐才能有参加考试的资格,如田烈武这样的人,以前哪里敢奢望?就是为了武举,田烈武也决定要努力读兵书,这是考试项目之一。 这日的下午,田烈武带着唐康在院子里练了一会箭术,忽见石越回府来——他铁青着脸穿过院子,走回书房,不久就听到书房里传出瓷器砸坏的声音——田烈武的听力,实在是太好了一点。 “公子,何事如此?”潘照临也从未见过石越如此生气过。 “吕惠卿太过分了,这次我断不会善罢干休!”石越恨恨的说道。 潘照临和司马梦求、陈良都是满头雾水。 侍剑小心的端过一杯茶,石越从离开礼部上马车开始,就没有好脸色,还有一个同样脸色难看的,是参知政事冯京。 石越接过来,喝了一口茶,稍稍平息了一下怒气,方说道:“成绩已经出来,是糊名改的,皇上恩旨,这次进士、明经共取士五百九十六人。本来按议定,拟定的进士及第三人中,省元是白水潭院贡生佘中,而另两人虽然不是院贡生,但有一个也是白水潭的学生。此外进士出身的白水潭学院学生共六十五名,其中院贡生三十人,同进士出身白水潭学生共四十三名,其中院贡生十二人,另外明经科还有二十一人。白水潭学院的学生这次一共考中进士科的有一百一十名,明经科二十一人,占了总人数的六分之一有余。” 潘照临几人顾视一眼,“这可是大喜事。” “确是喜事,但是,谁也料不到,吕惠卿、常秩竟然敢冒天下之大不讳,在拆封之后,更改省试名次!”石越一掌击在案上,怒声说道。 众人都是一惊,陈良愕然道:“这怎么可能?本朝百年以来,未闻有此等事。” 潘照临却是沉吟道:“既然吕惠卿、常秩敢行此非常之事,必有非常之理由。” “理由?理由便是犯忌讳!”石越怒道:“按理说,杂犯举人[62]若要黜落,也应当在揭名之前。吕惠卿、常秩却强辞夺理,道杂犯举人便是殿试,亦要黜落。佘中本来是定为省元第一,吕惠卿、常秩黄口白牙硬是从中找毛病,子虚乌有说其中有文字犯忌,引喻失当,降至一百一十二名,六十五名原本在进士出身名次下的,都被找出毛病来往下面降,有三十人掉到了同出身;此外,更有二十余人竟遭黜落!” 潘照临顿时愣住了。 石越越说越是生气,寒声道:“揭名之后竟然还能调动名次,那糊名又有何用?犯忌触讳之事,行文一不小心,就会碰到,谁也难免,何况如佘中等三十余人,根本不曾触犯历代皇帝名讳!只不过写了一些同音字而已。我和冯参政已经封了原来的判词与名次。明日我们各自拜表向皇上陈说,弹劾吕惠卿、常秩。” 潘照临却是很冷静,说道:“公子,若真有犯忌,考官黜落,吕惠卿也不是没有依据。” 司马梦求却道:“但无论如何,此事秘阁断无坐视不管之理。御前官司打得赢打不赢,秘阁都要打。摆明了被黜落的都是白水潭的学生,皇上自有分辨。” 石越苦笑道:“吕惠卿岂会落下如此把柄?白水潭的学生固然占多数,不过他同时也动了其他二十多个考生,以掩人耳目。偏偏这是朝廷机密,一点也不能外泄,否则他吕惠卿难免千夫所指。”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潘照临皱眉道:“如此,这份弹章可就难写了。” 石越恨恨说道:“也没什么难写的,所有被调动学生的名次,理由,被黜落的学生的卷子,取代他们的卷子,我一一记了下来。我讨不回这个公道,妄为白水潭的山长!”他这次对吕惠卿可说是恨得咬牙切齿,白水潭学院的学生一步步进入仕途,本是大势所趋,而其逐渐积累而产生的影响,必然慢慢浮现。但这是白水潭学院建校后的第一次大比,就面临这样的黑手,石越岂能善罢干休? “潜光兄、纯父、子柔,准备一下,共同议定一份奏章出来。写完之后,我要拜访王安石,我倒要看看拗相公是何说法!”石越嘴角露出一丝冰冷的笑容。 2 石越坐着标有自己官职的马车来到董太师巷的王丞相府时,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但是董太师巷各大宅院住的,都是朝廷重臣、亲王贵戚,各府邸大门之外,都高挑着大红的灯笼,倒似一排排的路灯,把董太师巷照得灯火通明。 石越在相府门外四五米处下了马车,便有丞相府看门的门子过来询问:“这位官人可是来拜会我家丞相的?” 石越微微点头,抽出一张名帖,递给门子,说道:“下官直秘阁、中书检正官、同知贡举石越有事拜见大丞相,烦劳通告。” 门子听了这一串官职,他知道石越的名头,倒也不敢怠慢,说声:“请石秘阁稍等。”连忙跑了进去通报。 石越在外面等不多时,一身绿袍的王雱便迎了出来,挽着手把石越请进府中。 王雱暗暗奇怪石越怎会在晚上来拜访他父亲,看着这个一路高升,仕途得意的石越,王雱心里不太是滋味,他觉得自己因为是宰相之子,所以升迁受制约,到现在都没有机会从事实际政务,一直做皇帝的侍讲、在经义局修撰、在《新义报》做编辑,对于很盼望能有真正的“事功”的王雱来说,有时候他真是很羡慕石越。如果自己有机会的话,一定能比石越做得更好!王雱打心里就是这么认为的。不过自从前一次耍手段把石越整得七荤八素之后,王雱算是狠狠出了一口闷气,“居然敢嘲笑我,嘿嘿……”想到这里,王雱不由斜着眼睛看了石越一眼,只见石越脸上挂着一丝不变的微笑——就这么看来,不知情的人会以为这两个年青人是莫逆之交。 “虚伪!”王雱在心里骂了一声,他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也是同样的虚伪。 王安石已经在客厅等候多时了,他也不知道石越为什么会这么晚来拜会他,因为石越实在很少来相府,此时前来,必有要事。他还不知道吕惠卿和常秩在礼部搞的名堂。 石越进来后,向王安石行过礼,分宾主坐下。他和王安石打交道久了,知道王安石的脾气,当下也不客套,开门见山的说道:“丞相,下官无事不登三宝殿。这么晚来打搅,是为着省试的事情,非得来和丞相分说不可,望丞相能主持公道。不过明日弹劾的奏章,下官却是一定要上的。” 王安石听到石越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几句话,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因道:“子明稍安勿躁,礼部试究竟发生了何事?” 石越便把前因后果说了一遍,然后说道:“眷录的卷子上的判词,全部由封印官封印了,下官就是不明白,为何揭名之前是‘文理俱通’,揭名之后就变成了‘文理中平’、‘文理疏浅’?若是杂犯,为何有些便黜落,而有些却只是降低名次?到底糊名眷录有用无用?国家抡才大典,是否儿戏?” 当时宋代进士科判词,分为五等,其中第一等为“学识优长,词理精纯”,第二等为“文理周率”,这头二等便是进士及第;第三等是“文理俱通”,这是进士出身;第四等是“文理中平”,第五等是“文理疏浅”,这算是“同进士出身”。考官在试卷之上,写的判词,便是这些,然后再在此基础上议定名次。 王安石听石越说完,就已清楚了事情的原委——虽然石越并没有提受害者是白水潭学院的学生,但是其中玄机,王安石一猜就中。一定是吕惠卿、常秩等人借机来阻止白水潭学院在政治上进一步扩大影响,而这无疑就踩中了石越的痛处。 的确如此,对于石越来说,在新法上的所有事情他都可以妥协,但在白水潭学院上的事情,哪怕是一件很小的事情,都会让他紧张。白水潭学院就是他用来撬动地球的支点,他利用白水潭学院来影响大宋的士大夫阶层,影响汴京的市民阶层,让自己的理念缓慢而坚定的浸透人心;不仅如此,当白水潭学院的学生三年一度的进入仕途之后,在北宋的政府当中,石越就等于拥有了独立于新党与旧党之外的力量,这些学生的绝大部分,一般情况下都不会和自己年轻时代的偶像为敌——哪怕为了证明他们的正确,证明他们在白水潭所受的教育是最优秀的教育,他们也需要一个正确的石越——单是这一点,就足以让他们中大多数人站在石越这一边。更不用说还有个人所受教育的影响、师生的感情等等因素。 对于这一点,无论是王安石还是吕惠卿,都看得相当清楚——惟有皇帝不相信,赵顼在经历过宣德门叩阙、《汴京新闻》批评石越之后,压根就不再相信白水潭学院会是所谓的“石党”。不过,王安石也并不赞成用卑劣的手段来阻止这一切,在他看来,虽然白水潭学院的学生并不是自己的支持者,但是这些学生思维活跃,比起保守的大臣们,更容易支持新法。何况对于用错误的手法来推行正确的主张,王安石比起他的长子王雱来,有更多的道德自律。 “据子明所言,吉甫等人黜落的人数相当的多,名次前后调动甚至黜落的考生有七八十人,以此来看,至少吉甫等人并非以权谋私,否则断无必要如此惊天动地的动手脚,揭名后大举变动名次,实犯忌讳,吉甫等人不会不知。”王安石不紧不慢的说道,轻易的揭掉了吕惠卿等人动机不纯的帽子。 石越心里一紧,他马上明白了这中间的关键——王安石这么说,就是量定自己不敢公开指出吕惠卿等人在针对白水潭学院的学生,如果他这么说了,吕惠卿有没有这个想法还没有定下来,他自己心中有一个“白水潭系”的事,就已经不打自招的坐实了。那么皇帝对于被石越亲口证实存在的“白水潭系”会有什么样的态度,御史们会借机做什么样的文章,都会很难预料,情况立即就会复杂起来。 吕惠卿敢于这么大动手脚,也是看出了这一点!虽然吕惠卿也不会说“白水潭系”——一说就证明他们在党同伐异,但他们同样也料死石越开不了这个口! 如同电闪雷鸣一般,石越的大脑一瞬间变得无比清晰。“吕惠卿果然厉害!”石越一边在心里暗骂,一边不动声色的回答着王安石:“丞相,此事的要点不在于吕吉甫有何动机。他有何动机,下官实在不宜妄加揣测。但是在揭名之后如此大规模的调动考生名次,完全不合规矩。国家抡才大典的公正性,也会因此受到质疑。朝廷亦由此而失信于千万士子,也失信于天下百姓。下官在拙作《三代之治》、《论语正义》、《历史政治得失》中,都曾提出过‘程序正义’之说,此事便是在公然破坏程序正义!” 王安石却不置可否,只是笑道:“子明不必激动。此事本相明日自会询问,他们若无理由,朝廷法度具在,容不得他们乱来。” 石越正色说道:“丞相,下官此来,是把情况告知丞相,望丞相能主持公道。至于明日,下官是肯定要拜表弹劾吕惠卿、常秩的。是非曲直,今上圣明,自有明断。” 一直在旁边旁听的王雱听见石越语带威胁,忍不住冷笑道:“既然如此,子明今夜来此,又是为何?”这件事情,他完全是事不关己,吕惠卿是死是活,他王雱并不关心,和石越斗个两败俱伤,新法路上,正好少了两个麻烦。 石越却不理他话中的讥讽,义正辞严的说道:“下官来拜会丞相,本来是想知道丞相对此有何章程。按例中书门下有权干预此事,丞相如果愿意主持公道,我们就不必先烦扰圣躬,臣子们做事,是要为皇上分忧,而不是把麻烦全部推给皇上。” 他其实和冯京早已有了默契,此时如果打御前官司,先不管输赢,这么大的事情,必有一方要引咎辞职。皇帝正倚重新党,单是吕惠卿等人还好,但万一王安石突然插进来要扛起所有责任,皇帝最后多半还会和以前一样偏向王安石,那他和冯京就骑虎难下了。这种御前官司,很多时候并不是谁对谁就赢,而是皇帝更需要谁谁就赢。政治上的事情,一向如此,石越早已看得清清楚楚,比如前一段张商英出外,若论是非曲直,就连赵顼也明白张商英是对的,但是结果张商英输。原因很简单,比起一个监察御史,皇帝更需要枢密使们。 第71章 再度交锋(2) 所以石越才连夜来拜访王安石,他知道王安石肯定也不会愿意去打御前官司。毕竟揭名后这样调动名次,再多理由也说不过去的,王安石虽然与此事无关,但若吕惠卿、常秩等人被赶出朝廷的话,他的日子也不会好过。而另一方面,王安石即便真的硬扛进来,皇帝会不会因此就把石越、冯京赶出朝廷,也不一定。皇帝虽然年轻,却很懂御下之术,他一直在朝廷中留下能制衡王安石的人,就是最好的明证,这一点石越相信王安石也明白。冯京和石越全部走了,朝局就会变成王安石无人可制,年轻的皇帝能不能放心?这一点谁也不能保证。 果然,王安石听了这番话,站起身来,背对着石越踱了几步,好一会才说道:“子明说的亦有道理。做臣子的不能各司其职,亦非为人臣之理。何况按章程,礼部定下名次之后,中书门下复核也是有前例可循的。再说,冯当世本就是知贡举……明日本相就会同冯参政、王参政,一齐到礼部,将八十余名涉及名次变换的考生的卷子取出来,重新评定。当然,此事依然是以当世为首,若再有争议,将名次报上去后,再分别向皇上陈说,就不至于有骇物听了。” 石越听王安石说完,就知道这已经是最大的妥协,便说道:“若有丞相来主持公道,下官亦无话说——冯参政为人温和,常为奸小所轻慢。一切事情,明日之后再说。” 此话一出,白水潭那些名次调乱的学生的命运,就只能靠他和冯京去据理力争了。 3 第二天在礼部的覆议,出乎石越意料之外的激烈,但结果也出乎他意料之外的好。 吕惠卿和常秩虽然精通典故礼仪,但冯京也是三元及第,而石越的杀手锏,则是对比判词,因为每一份卷子的上面都有好几个考官的签名,而有些考官明明在一份卷子后写着是第三等,到了揭名之后就指出某处犯忌须当降等,自是难免要被石越大加讽刺。如此一份份卷子的力争,最后终于判定:白水潭学院的学生进士科共取中一百零六人,只有四人最后还是被黜落了——他们在写“曙”字时字迹潦草,被硬指为没有缺笔,犯了宋英宗的名讳,对此,石越与冯京也无可奈何,毕竟严格来说,这个字、甚至是同音字,这些学生都不该用的;而进士出身减少到五十八人,有七人掉了一等,同进士出身四十六人。佘中的卷子给王安石看了后,提到了省试第三名——王安石暗骂力主把这篇卷子黜落的常秩糊涂,如此文章,有石越和冯京推荐,到了殿试,皇帝照样可能提到前三名,到时候不是自己打自己耳光吗? 到此为止,石越可以说基本上打赢了这一仗,虽然这一仗根本是吕惠卿等人无中生有搞出来的。但不管怎么说,最后的结果总算还是可以接受,特别是院贡生四十三人都保住了,更让石越欣慰,毕竟这都是自己的学生。而白水潭学院也势必因此而声名更加显赫。 只是这中间也有遗憾,比如糊名时是进士出身的段子介,竟然被黜落,成为四个不幸者中间的一个,对于这个白水潭之狱的重要人物,甚至连冯京都不愿意替他多说好话。而康大同的表弟吴安国,也遭受池鱼之殃,被吕惠卿、常秩误伤了,本来是第三等进士出身,被降到第五等同进士出身。此外秦观秦少游,竟是榜上无名,连被误伤的机会都没有,这也让石越感到有点哭笑不得——自己那个时代着名的才子词子,此时却被自己和吕惠卿、常秩、冯京四人一致同意没有资格中进士,这中间绝无半点政治斗争的成份,不能不说有点讽刺。好消息则是范翔礼部试排在第三十四名,进士出身;吴从龙排在第二百九十一名,同进士出身——没有人知道他们和石越的关系,所以安然无恙。 4 礼部试张榜的那一天,和王韶红旗捷报,再克瞎木征,擒其妻儿子女,押解京师的好消息抵京刚好是同一天。 白水潭学院在那一日再次震惊天下:院贡生五十名,竟然有四十三名取中!虽然殿试还未举行,但本朝已经十多年殿试不再黜落“过省举人”,顶多在名次上有所起伏罢了。但是在白水潭学院全校欢庆之中,免不了也有许多失意之人。其中最沮丧的就是段子介。他自觉几场策论,文章做得花团锦簇,而经义对答,也颇为精妙,最不济也是同进士出身,怎么可能竟然名落孙山?!似乎永远是一袭白袍的段子介,一个人默默的走出白水潭,他不愿意让自己的情绪妨碍别人的庆祝。 此时已是熙宁六年的二月,春寒料峭之时,寒风似刀一样的刮在脸上、身上,钻入脖子里。离开白水潭后,段子介顺着白水潭那条着名的水泥路,往南薰门边走去。路上的行人依然不少,可这不关他段子介什么事,也不知道在这寒风中走了多久,迷迷糊糊中他听到有人对他说道:“客倌,外面天寒地冻的,进来喝一杯暖暖身子吧。” 失魂落魄的段子介就这么走了进去,要了一壶酒,自饮自斟,喝着闷酒。从来酒入愁肠,更断人肠。段子介想起自己单骑赴京,立志要学有所成,报效君王,做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在白水潭学院两年多,终日与名师交游,自己也觉得学问突飞猛进,以为今年中进士是手到擒来之事,不料竟然会被黜落……双亲年事已高,白水潭之狱时为自己担心,千里迢迢来到京师,回家之前殷勤致意,只盼着自己能金榜题目,光宗耀祖,早点回去迎娶自小定亲的未婚妻——自己眼见二十有九,一事无成,思来想去,真有万念俱灰之感。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他正在借酒浇愁,醉意微醺之际,忽听一阵琴声传来,一个青年男子和着琴声唱道:“黄金榜上,偶失龙头望。明代暂遗贤,如何向。未遂风云便,争不恣狂荡。何须论得丧。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正是柳七的《鹤冲天》,那男子唱来,意兴萧条,自暴自弃之意,更是牵动段子介心事。 段子介听到这声音是从一间雅座传来,他这时也不怕冒昧,竟然径直闯了进去,却见雅座之内,坐了一男一女,女子抚琴,男子唱曲。女子一身艳装,显然是勾栏的歌妓,而男子一身灰袍,脸色沉俊,便如暗夜中冰冷的繁星,虽然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神态,却也自有其骄傲之资本。此时他显然喝了不少酒,坐得已不是太端正,一只手拿着筷子,和着琴声敲打,一边高歌。 这个男子就是武状元康大同的表弟吴安国吴镇卿。吴安国向来自视甚高,自以为就算不是进士及第,那也是进士出身的前几名之内,不料榜文一出,竟然忝陪末座。虽然还有殿试那个万一的希望,皇帝也许能从几百人中看出自己的才华,给自己应得的评价,但是这种可能性,便是骄傲如吴安国,也知道毕竟太低。但吴安国高傲的性子,又怎么可能心甘情愿做个与“如夫人”相对的“同进士”?! 段子介这么闯进来,把吴安国和那个歌女都吓了一跳。段子介平时虽然冲动,却不太会做失礼的事情,但这时候他却根本不在乎这些,居然拉了张椅子,一屁股坐下,盯着吴安国上下打量。吴安国莫名其妙被他看了半晌,正要开口喝斥,却听段子介说道:“你是何人?在这里唱柳七的曲子,扰人心绪。” 吴安国一生被人说成不讲理,倒也没想到还有段子介这样更不讲理的人,他打量段子介半天,冷眼说道:“你又是何人?我爱唱曲子,关你甚事?” 段子介傲然说道:“我是段子介,你要唱曲子,回家唱去,为何在酒楼上唱?” “段子介?”吴安国本欲发作,却隐隐觉得这个名字有些耳熟,似乎在哪里听过,好半晌才想起,“你可是那个洪州段子介?在邓绾面前拔刀子的段子介?我是吴安国,你敢在邓绾面前拨刀,胆量不小,不知道武艺如何?” 段子介想不到这人知道自己的名字,不由一怔。又听吴安国冷笑道:“我在这里唱曲子,碍你段子介何事?触了你的伤疤?自己没本事,休去怪别人。”此人出口若不伤人,就觉得少做了一件事情。 段子介听他讥讽,不由恼羞成怒,反唇相讥道:“你吴安国在这里喝闷酒,唱曲子,只怕也好不到哪里去。” 吴安国心里本不痛快,虽然自己在榜上还有名字,但他也羞于提起。站起来看了段子介半晌,最后目光停在段子介腰间的弯刀上,不由哈哈笑道:“你段子介想要我不唱歌也容易,和我打一架,你赢了我,我自然听你的,你赢不了我,你就坐在这里,听你家公子唱一天的曲子!”其实以吴安国平日不爱理人的性子,能和段子介吵一架,已经是异数了。 段子介见他挑战,哪会退缩,何况他自恃武艺出众,眼见对方不过一介书生,就算会点三脚猫的功夫,又能经得自己几下打?当下傲然道:“那就一言为定,我们到街上去打如何?”也不等吴安国答应,就要拂衣下楼。 吴安国冷笑一声:“要打架还挑什么地方?”话音未落,一双筷子甩手而去,直袭段子介后脑,虽然被打上了最多也就是疼一下,但是段子介怎么能出这个丑,听到身后风声,连忙闪身,不料喝了点酒,步法不似平时灵活,竟把一面屏风轰的撞倒。 他恼怒吴安国偷袭,纵身上前,手臂如使,攻向吴安国,用的是当时流传甚广的太祖长拳。吴安国本来身法不错,但是此时也过量了,只好用一套军中平常操练的散手应敌。两个喝多酒的人,哪里能管什么跳跃避闪,连走路都不见得太稳当,无非是你一拳我一拳,打得酒楼上碗筷齐飞,身上青白一色。二人由散打变成摔跤,由摔跤变成柔道,两人最后竟然是抱成一团,全无体统,在酒楼上滚来滚去,一时段子介压在吴安国身上,大呼:“你服不服?”一时吴安国反下为上,把段子介压在身下,冷笑道:“你服不服?” 酒楼老板早听到动静,但听说有个客人还带了刀子,哪里敢上楼去?正要出门呼救,刚好看到开封府的捕头田烈武和一个青年公子边说边笑走了过来,他如见救星,大声呼道:“田捕头,田捕头……”一路小跑,把田烈武给拉了进来,请到楼上。 田烈武见着二人模样,不由哈哈大笑。他不认识段子介,却见过吴安国。想着这么冷傲的人,居然会和人这么狼狈的打架,实在感觉可笑之极。他正想方设法把二人分开,那个“青年公子”秦观,却已经从歌女口中知道了事情的原委。秦观对于名落孙山,倒也没什么太多的失望,他早有思想准备,考不上就进白水潭学院读书。而且石越对他很看重,还能经常出入石府,向名闻天下的石越石子明时时请教,秦观早就心满意足。这日榜一出来,心里只是略有点不舒服的秦观在街上散心,正好碰上田烈武,二人在石府见过几面,田烈武因此就向秦观请教兵书中不懂的句子。不料在这里却遇见段子介和吴安国打架。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既已知道原委,秦观笑嘻嘻地走到被田烈武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分开的段子介、吴安国前面,大义凛然地数落道:“两位真是见识浅薄,所谓胜败乃兵家常事,又所谓不以为物喜,不以己悲,你二人的作为,实在有辱斯文……” 段子介和吴安国听到这个酸儒居然在这里和他们讲大道理,又好气又好笑,同声“呸”了一声,说道:“关你何事?在此聒噪。” 秦观本来就是有捉弄之意,他也不生气,笑道:“不料二位还这般有默契。不过依我说,二位武功这么好,考不上文进士,何不去考武进士,用得着又是喝酒又是唱曲子又是打架么?” 段子介和吴安国冷冷的“哼”了一声,当时文人不愿意从事武职,否则段子介早就想考武举了,可是狄青之遇,让人人心冷。这两人都自负才学,怎么可能愿意去考武举。就算康大同那样,武状元及第,又有何用? 秦观本不过是想取笑一下他们,此时见他们这等反应,心中更觉得好笑,更加一本正经的说道:“想不到你们都是庸俗之辈,国家外患不断,若是想报效国家,文进士武进士,又有何区别?何必在意俗人的看法?难道卫霍之功,反倒不如公孙弘?我是不会武功,否则我才不会固执于文武。石子明石秘阁的着作,你们都没有看过?一点道理都不明白,读再多书有何用?我看你们也不用考甚进士了,回家去种田比较好,否则就算中了进士,也是于国无用之辈。” 秦少游不过是逞舌辩之快,田烈武却是正中心事,不由心悦诚服的点头称是。段子介和武安国哑口无言,干脆不去理秦观,反对田烈武说道:“你老按着我们做甚?打烂的东西我们赔,放我们起来。” 田烈武是做老了事的捕快,知道二人都是举子,也不能太为难。当下把老板招呼过来,算了损失,先赔后放。 段子介和吴安国好不容易脱了田烈武的掌握后,互相狠狠的瞪了一眼,互不服气的扬长而去。 5 京师里举子们为了自己的前途或悲或喜,而大宋安静没多久的朝廷,也突然间再次变起动荡不安起来。 这又是一个多事的春天。 王韶带来的,不仅仅是捷报,还有死难将士的名单。田烈武此时还不知道,他的叔叔田琼已经战死在熙河。朝廷要追封有功的将士,抚恤他们的家人,还要请和尚去熙河边给战死者做法事,超度亡灵。有司为此忙得马不停蹄,各项开支,都是要钱的。 另一方面,王安石在大宋财政收入变好、王韶接连大捷,新党政治声誉上扬的情况下,终于在中书省提出了他构思的新法中,最终极的一项法令——方田均税法。 第72章 再度交锋(3) “以东西南北若干步为一方,量地,验其肥瘠,定其色号,分五等定税数……”王安石在都堂眉飞色舞的说着他的想法。这个梦想,是宋代开国以来,多少有识之士梦寐以求的理想,从郭咨到孙琳,从欧阳修到王洙,多少人想过,多少人面对其困难而终于放弃,而他王安石,在今日将要正面挑战这个难题。只要方田均税法能够成功,那么新法就能克竟其功了。无论前面的种种法令有多少不是,在方田均税法的历史意义面前,都会变得微不足道。“此法以二十年时间推行,厘清天下土地税收,从此国富兵强,指日可待!” “国朝以来,官户富室,兼并土地,却故意虚报土地,逃避税收。而小民田产已无,税收却依然存在。结果农民破产,豪强得利。行方田均税之法,以每年九月丈量土地,次年三月造册,按此纳税。则被豪强隐瞒的耕地,可以纳入国家的税收之中,而无地的小民,不至于受税收之苦……”同判司农寺的吕惠卿侃侃而谈,讲叙着方田均税在道义上的正确性。 如此利国利民之法令,连冯京都不由有点动摇,他疑惑的看了石越一眼,不知道这是对还是错。 “子明,你的意见如何?”王安石主动询问石越的意见,礼部试事件后,他对吕惠卿等人也略有不满。 数道目光投到石越身上,石越想了想,还是决定照实直说。如果现在不说,到朝议上再向皇帝说,王安石就有理由指责自己是两面三刀的小人了。“丞相,方田均税法,立意极善。但下官有三点疑问,请丞相为我释疑。” 王安石笑道:“子明,你说来听听。” 石越看了王安石一眼,目光扫过冯京、吕惠卿等人,方继续说道:“下官的第一点疑问,是想请问丞相,国朝大小官员上万,其亲戚家属十倍于此。这些人除去职田之外,各有多少田产,又有多少是隐瞒未报的?而其家属亲戚之田产,又有多少?在座的诸位,所谓官户富豪之家,各位自己又算不算?” 王安石怔了一下,很多人立即不自在起来。就算冯京,虽然家道本不殷实,但他三元及第,又娶了富弼的女儿,现在家产,那也绝对不在少数。真正没有什么田产的,只有王安石和石越。如吕惠卿,他们三兄弟加上亲戚朋友,更远在富弼之上。 石越又说道:“丞相,上行下效,其上不正,其下如何能正?我并非怀疑诸位,也不是怀疑国朝数万官员。但是在下以为,若要方田,那么不如要分几步走,第一步,就是丈量评定国朝官员及其亲戚之田产。先清三品以上,再清五品以上,再清九品以上。” 王安石若有所思的看着石越,只听石越继续说道:“下官的第二点疑问,是方田均税法由谁来执行?各地方田均税,无不由大小甲头与小吏来丈量,大小甲头又无不来自一等户,以兼并富豪之家来丈量兼并富豪之家的土地,虽然有官吏监督执行,但这些兼并之家,哪个不是手眼通天?这方田均税之法,如何保证可以落到实处?” 王安石从未想过这个问题,他似乎过分相信了官员们的能力与操守,这时听石越娓娓说来,连冯京都知道方田均税法可能出现的问题之所在了。 “下官的第三个疑问,是当年九月丈量,次年三月就要立册交税,全国土地数百万顷,而官吏有限。下官请问丞相,究竟有何良法,可以在短短六个月内完成丈量到交税这一过程?” 听完石越的三点疑问,吕惠卿笑道:“子明所说,虽然有理,但是方田均税,亦有必须推行的理由。” “哦?”王安石看着吕惠卿,想听听自己这个学生的高见。 吕惠卿说道:“去年对全国土地初步清查,豪门隐没的土地,就达到数百万亩之多,一方面国家收入不足,一方面大笔税金进入那些富室的口袋中。而许多贫穷的百姓,却在卖掉田地之后,还要交纳税金,致使百姓困苦不堪。而且兼并之风至今愈演愈烈,如果放任发展下去,下官恐怕有一天,国家能收税的土地越来越少,而没有土地却要交税的百姓越来越多。唐太宗所谓民者水也,不可不慎。所以下官以为方田均税法虽然有种种困难,也必须推行。” 吕惠卿所说的原因,王安石早就明白,否则他也不会一定要推行方田均税法。而石越所说的三点疑问,第一点他并不在乎,他的观点是:如果清查,本来有十家隐瞒不报,现在查出了三家,还有七家继续隐瞒,那仍然是对国家有利,比不清查要好。而专门清查朝廷官员和他们的亲戚,政治压力太大,他王安石也不是不知世务之人。而第三点他也不在乎,因为他自认有一系列良好的手段,可以保证任务能够完成。让他担心的,倒是第二点,要不要派出专门的监察官? 王安石根本没有意识到,很多问题,不是监察官可以解决的。小吏们从中做假的方法太多,不仅仅是田地的大小,还有田的等级,把给了贿赂的人家的一等田,变成下等田,把没给贿赂的人家的差田变成好田,单是这一种手法,就足以让方田均税法把大宋搞得鸡飞狗跳。而这一点,只怕短时间内连石越也没有办法解决。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吉甫所言的确有理,但子明之虑,也值得慎重考虑。方田均税法既然有其必行之道理,那中间的问题,我们可以再详定条例,加以解决,但是法令的推行,却是不能停止的。我们不能因为困难而不敢有所作为。”王安石坚定的眼神,让石越决定停止无谓的劝说。而且,石越的确也找不到很好的理由来说服王安石。 不过此时,无论是正在春风得意的王安石、吕惠卿,亦或是保守派硕果仅存的冯京,或者是石越,都不知道广泛意义上的旧党,已经开始了对王安石的逆风攻击。 6 事情的起因是几个月前发生在少华山的一次山崩。 在二十一世纪来说,一次山崩实在无足轻重,但是在十一世纪下半叶,山崩并不仅仅是山崩,还意味着上天对人们的示警。 《西京评论》几个月来契而不舍的就此事发表“评论”,虽然在当时因为王韶的胜利让人们对此不以为然。而王安石也毫不客气的反唇相讥,说那的确是上天在警示某些小人,不过那些小人却是攻击新法的人。王雱为此还写过一篇尖酸的社评,讽刺《西京评论》自以为是奉天行道,其实不过是些食古不化的腐儒。 但到了二月份,《西京评论》终于找到了一个突破口,最初倡议市易法的魏泽宗,面对着吕嘉问提举市易司的种种盘剥刻敛,愤然感叹自己的主张完全被变样了,因向王安石陈说不果——王安石十分信任吕嘉问,一怒之下,向《西京评论》和《汴京新闻》同时投稿,愤怒的谴责市易法盘剥行商,官府控制货源后,自己取代大商家成为兼并之源,使上下皆受其困,不但汴京城的商贩因此少了三成以上,市易司强买强卖,更是令百姓怨声载道。《汴京新闻》便在汴京,早就曾关注过这个话题,得到机会,立即做成一个专题,批评市易法种种弊端。而《西京评论》更是由市易法而谈到保马法、保甲法、免役法,对新法大加攻挞。 事情很快被每天读报的赵顼注意,他立即命令李向安等内侍去访查民情,又密诏曾布调查吕嘉问。曾布得到密诏,不敢告知王安石,只是详加查访,和李向安异口同声证明种种情况属实,并且在回报皇帝的奏章中写道:“今日市易法之弊,历历皆如石越当日所言”,明确建议废除市易法!赵顼翻出石越当年的奏章,一一对比,让他觉得不可思议的是:市易法之弊端真似石越能未卜先知一般,全如石越所言。老百姓买东西,果然是“买梳朴即梳朴贵,买脂麻即脂麻贵”。 虽然惊叹于石越的见识,但想挽回一点面子的皇帝还是发了一道内批给王安石,要求他督促吕嘉问一切按魏泽宗当初谋划而行。 王安石正准备和皇帝讨论方田均税法,接到内批后便连忙立即进宫。 见到赵顼,他也不客气,竟直接问道:“陛下,内批中有‘市易买卖极苛细,市人籍籍怨谤,以为官司浸淫尽收天下之货,自作经营’之语,陛下如此说,必有事实,还请陛下明示。” 赵顼见王安石不先反省,反而语带质问,心中已是不喜,让李向安递给王安石两份报纸,嗔道:“市易司种种事迹,上皆明列,丞相如何不知?朕又听说市易司竟然立赏钱,抓捕不去市易司进货的商人。这种事情也做得出来,未免离市易法的本意相差太大。” 王安石却只是用眼角扫了一下两份报纸,便亢声说道:“若果真如此,则臣便是聚敛之臣,有负陛下。陛下深知臣的为人,怎会做出这等事来?” 赵顼不料王安石竟联系到了对他的信任之上,更觉无可奈何。他凝视王安石良久,叹道:“丞相,朕并非疑丞相。朕是怕丞相所用之人未能体会朝廷之深意,只知敛财。”他只差没有点吕嘉问的名了。 王安石听到皇帝这么说,知道他怀疑已深,这才说道:“此事请容臣详查。若真有此事,必定严加约束。” 但是王安石只是口中答应,却并没有真正的去详查,他不知道曾布这个三司使,已经调查出市易法推行不过一年,居然导致有两万多户商家至少欠市易司共二十余万贯的本钱,而吕嘉问很可能就在其中上下其手。所以曾布才认为市易法非废不可:一年已经如此,还只是开封府一府,如果推行全国,说不定全国财政就被市易法给拖崩溃了。王安石更不知道,以此为契机,北方各路州府要求废除免役法、保甲法、保马法的奏折,再一次数以十计的飞到皇帝的御几之上。韩琦几封奏折,痛陈新法之弊,几乎到了声泪俱下的地步。而王安石的亲家,枢密使吴充,更是向皇帝说过几次保马法的弊端了——几乎也和石越当初料定的一模一样。 7 琼林苑。赵顼与石越席地而坐,正在手谈。 宋代的皇帝,特别是北宋的皇帝,因为自小和士大夫一起长大,大部分都受过良好的教育,琴棋书画,大抵精通,后世宋徽宗那样的才子皇帝出现,并非偶然。赵顼虽然并不以文学上的才华闻名于世,但是诗词歌赋、丹青书法,却也是无一不通,尤其喜好对弈。石越很幸运的下得一手臭棋。即便他拼命和赵顼对攻,使尽全力,也是败多胜少,这种刚好差一点的水平,让赵顼非常的喜欢找石越作对手。不幸的是,这个千疮百孔的国家,给这个想要有所作为的青年君主留下的可以用来下棋的时间,并不是太多。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陛下,臣又输了。”石越把手中的黑子投进棋盒中,再次认输。 “不对,卿没有输,这次是朕输了。”赵顼叹了口气,也把手中的白子掷进棋盒。 石越一怔,再次看棋盘上的棋势,的确是自己输了,不由抬头看了皇帝一眼。赵顼今天穿着一件雪白的丝袍,上面绣着九条黑龙,张牙舞爪,象征着人间的威权,不过他似乎有点心不在焉。 “石卿,市易法与保马法之弊,竟然完全如卿所言,当初未用卿言,哎……”听到赵顼口中的叹息,石越倒真的吃一惊,赵顼这个皇帝,是很少会露出这样的后悔之意的。 石越知道后世之人,出于种种目的,为了给王安石辩护,总是说赵顼并没有坚定的推行新法,并且将此当成王安石变法失败的重要原因。这种本末倒置的说法,实际对赵顼很不公平。因为即便是王安石罢相之后,赵顼依然坚定的推行着新法,直到他的死去。若反过来想想王安石新法给这个年青的皇帝带来的巨大的压力,他能如此坚持,实在是相当可贵。 赵顼真正的缺点,也是最致命的缺点,是他缺少如李世民那样的雄主的才华,而并非他的意志不够坚定。 此时面对赵顼的感叹,石越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 “石卿,今日再无旁人,朕希望卿可以无所忌讳的说说新法的利弊得失,变法已有四年多,到如今朝廷中依然吵吵闹闹,难道变法真的错了么?”赵顼的确很烦恼。 石越突然有点同情面前的这个同龄人,即使他是皇帝。他知道皇帝对自己的信任感再一次加强了,这是他和潘照临当初想好的策略。但是不知为何,他并没有什么很高兴的感觉,此时,他不过按着和潘照临早就制定好的策略,一步步加深皇帝对自己的印象。 “陛下,变法本身没有错。以免役法为例,在王丞相变法之前,韩琦、司马光这两个反对免役法的人,都曾经上过折子,力陈役法之弊。司马光的《衙前札子》连臣也拜读过。可见原来的役法,实在是到了非变不可的地步。” “那又为何韩琦和司马光要如此激烈的反对免役法?若说执行的官吏不好,导致了新法走样,以他二人的才干,如果各自掌管一个州郡的话,应当能将那些弊端克服。若多一点能臣干吏来执行,所谓执行走样的弊端,不是可以减到最小么?”赵顼说出了憋在心中好久的话。 石越想了一下,终于还是把司马梦求关于南北方对免役法的看法,与免役法的利弊仔仔细细说了一遍。赵顼专注的听着,似乎非常的震惊。的确,除了石越,不会有人和他讲这些。 “原来是这样。但石卿为何不在朝会说这些?若有这许多的弊病,其实是可以修改的。宽剩钱可以不征,而助役钱对四、五等户可以减免。”赵顼总以为一道诏书可以解决许多问题。 石越苦笑了一下,道:“陛下,不是臣顾忌什么,而是这些事情,臣身处京师,也没什么证据,不过从民间听来。若无证据,如何说服王丞相。更何况,免役钱现在是西北军费的主要来源,而宽剩钱和助役钱,更是免役钱中的重要部分。陛下想想北方有多少四、五等户和客户,这些人交的钱虽然少,但积少成多,实际上比起一等户交的钱还要多。” 听到石越提到西北军费,赵顼不由怔住了。 第73章 再度交锋(4) 知道皇帝会很难取舍的石越并没有继续这个话题,他转移话题,向赵顼继续说起新法的利弊,他细细的列出王安石的种种法令,告诉赵顼农田水利法虽然暂时繁琐,却是善政,终有一天国家要从此得利,但也必须禁止胡乱修筑水利设施;而置将法、削减禁军人数,也是值得肯定的。保马法和保甲法利弊难知,不过施行的地方有限,只要谨慎,不至于成为大害。市易法却是没有半点好处,祸害无穷,完全应当废除……他做中书检正官已有年头,许多数据说来相当的详细,赵顼一边问,他一边答,君臣二人细细推敲,竟然完全忘了时间之流逝。 “朕让王安石详查吕嘉问市易司之事,到现在亦无下文。市易法苦民,朕已深知,此法定要废除。”赵顼轻咬碎牙,抿嘴说道。 石越却知道事情不可能如此简单,从容说道:“陛下,市易法是必须废,但又不能废。” 赵顼不由一怔,这说法也太自相矛盾了,“怎生是必须废,又不能废?” “市易法扰民又无益于国家,自然要废除。但是微臣请问陛下,如果废除市易法,王丞相会有什么反应?” “这……”赵顼真被问住了,王安石十有八九,是要闹辞职的。 石越知道赵顼没办法把话说出来,便继续说道:“王丞相变法,把令行禁止看得很重要,他很在意新法的威信。如果市易法被废除了,就会给反对变法者以鼓励,他们会更加努力的攻击其余法令。这就是王丞相最大的心病。他明知道市易法种种弊病,却也没有办法回头,因为他怕一个口子缺了,洪水会冲跨整座大堤。而陛下若废止市易法,更会让人错误的以为陛下不再信任王丞相,王丞相到时候,只怕不安其位。” 赵顼听他侃侃而谈,便知道石越定有应对之策,他倾了倾身子,问道:“石卿可有两全之策?” 石越笑道:“臣倒有一个方法。” “快快说来。” “陛下可以罢免吕嘉问,将市易司划归三司或者开封府,然后不派官员主持,或者由三司派个小官,密令曾布市易司的任务是在两年内收回借出的本钱,不再进货卖货,如此市易法不废而废。等过两年,此事不再敏感,再彻底废掉市易司,为时也不算晚。”石越笑道。 赵顼沉吟了一会,点头赞道:“好一个不废而废!的确是两全之策。” 颁行一年的市易法,就这样死在了琼林苑的围棋案前。 但是,石越的目的并不仅仅是给皇帝心中已经判了死刑的市易法最后一击,趁着这个机会,石越开始了向吕惠卿的反攻。 “除了市易法之外,军器监亦有相当大的弊端。” “哦,卿可一一说来。”对于军器,皇帝一向很关心。 石越谨慎的选择着措辞,“去年白水潭学院的技艺大赛,陛下可曾听说?” 赵顼不明白石越怎么会突然扯到技艺大赛,不过皇帝倒还真的相当了解,笑道:“朕也听说了。三十六项比赛,听说有九项冠军被外地的士子夺走。蹴鞠的冠军是国子监的飞骑队。”国子监后来组织了四个队参加蹴鞠比赛,以骁骑、飞骑、云骑、武骑这四个勋号命名,竟然把白水潭打了个落花流水,这件事被很多人津津乐道。 石越笑了笑,说道:“正是。微臣亲眼看了那场比赛,飞骑队的确马术精纯。除此之外,臣最喜欢看的,便是射箭。” “哦,结果如何?是谁技压群雄?”赵顼也挺喜欢这些轻松的话题。 石越摇了摇头,苦笑道:“臣没有看最后的比赛,因为在分组赛中,有件事让臣忧心忡忡:射箭比赛用的弓弩,全部是从军器监租来的,比赛过程中,拉坏的弓有十张,弩有七张。有一场比赛,居然三张弓同时被拉坏,这种事如果在战场上出现,后果不堪设想。别的姑且不论,对军心士气的打击,便不可等闲视之。” 赵顼默然无语,这种事他也是有过亲身体验的,有一次他去军器监,即兴抽查,三张弩竟然全部不合格。 “此痼疾朕亦知情,然苦无对策。石卿可有良策?”他突然明白过来,石越提起此事,多半便有办法。 “微臣以为,军器监有必要彻底改革。此事微臣思虑已久,若用臣之法,必可改变军器监所制劣品甚多之弊,以后供给士卒的每一件兵器,都会是合格的。”石越朗声说道。 “哦,卿试为朕言之。”赵顼大感兴趣。 “臣做过提举胄案虞部事,又是兵礼房、工房检正官,对于军器监的弊端,臣思考过很久,终于有一得之愚,还请陛下裁断是否合理。”谦逊几句,石越开始描述他策划已久的军器监改革草案,“现在军器监的情况,是军器监之下,有各作坊,而各地又有都作监。但是无论从原料购买,到制造生产,到军器的检验,到发放军中,几乎一切权力,都集中在军器监手中。军器监既是政府的监管机构,又是生产机构。臣以为,所有的弊端,都是因此而生……” 赵顼有点不解的看着石越,和石越不同,他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石越知道皇帝一时间不能理解,当下说道:“敢问陛下,如果御史中丞归宰相管,三司使也归宰相管,结果会如何?”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权相为害,君不能保其位。”赵顼毫不犹豫的说道。 “那么敢问陛下,如果没有谏官,没有驳议,宰相对皇上亦唯唯喏喏,天下大权皆集于陛下一人之手,陛下认为结果又会如何?”石越毫不客气的继续追问。 “贤明之主,仅保其身;中主以下,必致昏暴。”和后世想象的不同,古时中才以上的皇帝,对于权力制衡的必要性都有既清醒又模糊的认识。 “陛下圣明,故臣以为权力过分集中,反会为害。为政之道,在于使各部门互相制衡。古人说宰相之职,在于调和阴阳,可谓深得其要。调和阴阳者,使阴不能凌于阳之上,亦不使阳凌于阴之上,二者互相制约,成其大道。” “唐太宗分中书、门下,便是深得其要。”赵顼一生最佩服的,就是唐太宗。 “正是如此。天下之事,事有大小,理则同一。故军器监之事,臣以为可如此处分:凡各作坊,全部独立,采制原料、生产等等,皆独立核算。虽然在军器监备案待查,但不归军器监管辖,反归工部管辖。军器监的作用,是管理兵器研究院,协同各作坊研制新的武器装备,同时派人进驻各作坊,监督生产,验收军器,制订标准化数据……” “标准化?”赵顼有点不懂了。 “臣以为各种军器配件,皆可由军器监制订相应的尺寸规格,全国作坊,必须严格按此规格生产,如此兵器若其中一个部件损坏,则随时可以互换修理。同时亦可以提高作坊生产军器的质量。如某些大型的武器,若用标准化生产,可以让生产能力加强。因为各部件按标准化由不同的作坊生产出来,并不需要多年的熟练工人才能完成,而那些经验丰富的熟练工者,只要负责最后的装配和一些难度较高的部件的生产。这样自然可以效率大为提高。民间印刷业、棉纺业等等,都是用这样的方法,效果相当显着。”商人是接受能力最强的一个阶层,桑、唐两家的成功经验,很快就推广到整个行业,所以石越对于标准化生产,很有信心。 “这的确是好办法。”赵顼点了点头。 石越继续说道:“同时军器监还要负责研判朝廷军队需要各种兵器的数量,再根据需要,向各作坊事先订购。而各作坊则根据要求,去采购原料,生产兵器。如此生产者与监督者分开,生产者想要偷工减料,军器监也不会答应。而最重要的,则是各兵器之上,都要刻上作坊的生产者、作坊的监工、军器监的验收人员三者的名字,如果出现问题,三者皆要受罚。这样数管齐下,大宋的军器,就断不至于出现什么问题了。” 赵顼听得频频点头,展眉笑道:“好办法,好办法。” 石越心中不禁有些得意,这一次他是一举多得,一方面分了吕惠卿一大半的权,一方面又改革了兵器生产制度,如果成功,将来还能把这个经验用到钢铁行业。可表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是说道:“臣的想法尚不止于此,军器监现在的生产能力有限,臣以为很多基本的原料,以及实现标准化后一些不关键的配件,还有诸如寒衣这样的军用品,日后都可以制定规格要求后,或由自己生产,或由军器监向民间采购。可以让民间作坊公开竞争,择其价美物廉者,如此计算成本,比朝廷自己生产要节约得多。还可与民间均分其利,而朝廷又可从中抽取商税。” 赵顼听石越说完,思忖良久,点头赞道:“石卿所言,甚有见地。但是军器监改革,涉及到军器监、工部、各作坊,若无人主持其事,只怕未见其功,先见其害。” 皇帝的担心早在石越预料之中,石越马上顺着皇帝的话说道:“陛下,真要做一件事,其中总是困难重重的。但只要谨慎从事,纵有害处,也不用太担心,总有办法解决。而且,臣举荐几个人主持此事,必能克建其功。” 赵顼听了石越的语气,不禁开玩笑的说道:“此语听来颇似王丞相所言。” 石越也不由得笑了起来,“这可不敢。不过,臣认为若能用苏辙、蔡卞、唐棣负责在工部组建兵器作坊的管理机构,起用沈括、苏颂在军器监协同兵器研究院陈元凤与各作坊的官员共同制订标准化规格,加上吕惠卿继续主持军器监之事,只要详定条例,谨慎行事,两年之内,可建全功。而且改革之事,亦可以一步一步来,不必急于求成。毕竟兵者,国之大事。比如可先将问题最严重的弓箭坊分出来试行,等到有了一定的经验,再一个个的作坊慢慢分离,到最后军器监的作坊,便可以全部独立出来。如此纵有不妥,影响亦不会太大。” “这却是老成谋国之言。若一下子全部改革,朕确有不放心之处。然卿所说蔡卞、唐棣又是何人?起用沈括,亦颇有为难处。” 石越这才知道自己糊涂了,皇帝又哪里能知道蔡卞、唐棣?当下又在皇帝跟前,大赞这两人的能力,对于沈括,更是赞不绝口:“……至于沈括,臣以为他在这方面的才华,无人可及,若是不用,实是国家的损失……” 8 吕惠卿得到皇帝在琼林苑召见石越的密报之后,心里就隐隐有点不安。由魏泽宗掀开的口子,王安石虽然没有太放在心上,但吕惠卿却直觉得这件事不会那么平静的度过。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这种感觉,也许从省试事件开始,就一直存在于吕惠卿心中了。 吕惠卿对于新法并没有很大的执着,但是他已经走到了新法的战车之上,现在下车也来不及了,何况正是新法与王安石,给了他今天的地位与声望。 更何况,年轻的皇帝是想要变法的——这一点是吕惠卿坚持变法的唯一原因。 在书房里,吕惠卿提起毛笔,沾满墨汁,在一张雪白的宣纸上,写了四个名字:王安石、石越、蔡确、曾布。 吕惠卿眯着眼睛审视着这四个名字,沉思不语…… “哥。”喜欢穿名贵的刺绣丝袍,身材矮小的吕升卿有点畏缩的叫道。对于自己的大哥,他有着天然的敬畏。 “何事?”吕惠卿没有抬头,只是温和问道。 “蓝震元悄悄告诉我,道皇上和石越在琼林苑谈了整整一天,所有的内侍都被赶得远远的,多半是在说什么机密要事。”蓝震元和王安石、吕惠卿都保持着“良好”的私人交往。 “知道了。”吕惠卿不动声色的应道。 “哥……”吕升卿欲言又止。 仿佛知道自己弟弟要说什么,吕惠卿淡淡的说道:“你不用担心,皇上见石越,必定是问市易法的事情,大约也会问问新法好坏,不关我们的事。” 吕升卿这才放下心来,准备出去。 “你有空记得多读点书,别老让人笑话你,少去逛勾栏。”吕惠卿忽然严厉的说道。对于自己两个不成材的弟弟,他实在也很伤脑筋。不过毕竟是自己的弟弟。 吕升卿小心应了一声,退了出去。 吕惠卿重新把目光投到那张宣纸上,自言自语的低声说道:“石越,这次你又有什么应手呢?” 冷笑数声,他终于再次提起笔来,把四个名字涂成一团,扔进废纸篓中。 “哥。”刚走没多久的吕升卿又折了回来。 吕惠卿有些不耐烦了:“又有何事?” “陈元凤求见。”吕升卿对于陈元凤,无好感也没无恶感,但是他知道自己这个大哥很看重此人。 “快请他进来。”吕惠卿转过身来,吩咐道。 吕升卿不易觉察的撇撇嘴,连忙出去把陈元凤请了进来。 陈元凤脸上的红潮还没有褪尽,显然是刚从兴奋中舒缓过来不久。 吕惠卿笑问:“履善,有何事急着要见我。” 陈元凤刚刚坐下,不由自主的又站了起来,略带兴奋的说道:“恩师,成、成功了!” “什么成功了?”吕惠卿虽然看起来无动于衷,但身子却依然情不自禁的向前倾了倾。 陈元凤满脸喜色,“是震天雷!我们制造了一种新式的震天雷,体积比石越的小一半还不止,在里面加了铁珠,还有胡椒粉,威力很大,还能发出刺鼻的味道……”陈元凤一边说一边手舞足蹈的比划着。石越根本没有料到,虽然他隐瞒了最新火药配方和颗粒化制法,但是兵器研究院火药研究组的天才却不止一个。在陈元凤的督促下,对硝、硫、炭进行精制之后,再分别试验其配方,有人试着增加了硝的比例,结果让震天雷的威力大增。而陈元凤又别出心裁的在这种缩小的“震天雷”身上加了木柄,只要点燃引线,就可以让士兵握着木柄投掷——石越断然想不到,就这样,原始手榴弹,居然被陈元凤发明了! 吕惠卿听完陈元凤的描叙,也不由站起来,微笑着拍了拍陈元凤的肩膀,赞道:“履善,你做得不错。”忽然,一个念头闪过脑海,“但是,这个新式武器,不能叫震天雷!” 陈元凤一时愕然,道:“为何?” 第74章 再度交锋(5) 吕惠卿微微一笑,道:“你试想,若叫震天雷的话,其中就有石越的功劳。天下人皆知震天雷是石越之功。这种武器和震天雷并不相同,据你所说,形状都不象。故此,应当重新命名,如此,才是你陈履善发明的,和石越无关。” 陈元凤恍然大悟,暗骂自己是个笨蛋。“恩师所言甚是,就请恩师为它命名如何?” 吕惠卿想了想,笑道:“这个名字须和震天雷一样响亮,且不能太雅,倒不好取。” 陈元凤拍马屁道:“所以才要烦劳恩师来想名字。” 吕惠卿哈哈大笑,道:“便叫霹雳投弹如何?” “好名字!霹雳投弹……果然是好名字!”陈元凤自然不会傻得说不好。 吕惠卿又笑道:“震天雷到现在为止,除了侍卫步军装备了三百枚车掷弹、五百枚手掷弹之外,未曾用于实战。因为投石车在西北王韶那里根本用不上,而手掷弹又太重了,只能用于守城。现在你解决了这个问题,明日我就向皇上奏请成立霹雳投弹院,调集资金人手,专门生产这种武器。” “不过,这霹雳投弹生产的周期比较长,学生估算,就算尽可能抽调人手,每个月最多也就能制造一千枚左右……”陈元凤头脑还算清醒。 “不要紧,只要尽快用于实战就好,霹雳投弹能在战场上杀伤敌人,你的功劳才能真正显现出来。”吕惠卿毫不在意的说道。他知道“霹雳投弹”怎么样使用,才能给他带来最大的政治利益。 9 事情总是不能尽如人意。 石越向皇帝建议改革军器监,一方面固然是为了一步步实现自己的理想,另一方面却也不可否认的是希望分吕惠卿之权,夺回对军器监的一部分影响力;但是他却无法预料到,陈元凤就在这个关键的时刻,改良震天雷,发明了“霹雳投弹”,而吕惠卿又当机立断,写了一封《建霹雳投弹院札子》,竟然是以宋朝罕见的高效率,要求把这种武器投入生产,并装备军队。因为新式火药要精研细制,加上生产效率所限,这所谓的“霹雳投弹”,每枚的造价高达二千余文,大约相当于一张弓加十枝箭或者一张弩的价格,而弓弩可以使用很久,霹雳投弹却是一次性武器,扔出去就没有了,所以,实在是相当昂贵。如果再考虑到运往前线的运输成本——这种火药武器的运输费用也肯定会比冷兵器要高,“霹雳投弹”完全称得上是大宋军队最昂贵的武器。 但是吕惠卿就有这个“魄力”。也许他根本不在乎要花多少钱,反正钱不是他的;也许他就是希望多花一点钱,这样他才有机会从中渔利。不管原因如何,总之,他一手促成了霹雳投弹院的诞生,并且敢于把这种武器送往战场,让王韶的军队使用——石越完全不敢想象:没有任何的训练与技术指导,吕惠卿仅仅是写了一封信给王韶,告诉他这种武器应当如何用,霹雳投弹就算初步列装军队了。 但站在吕惠卿的角度,他也不曾预料到石越会突然提出改革军器监的主张。石越《军器监改良诸事札子》,用一项项颇具说服力的主张,向世人展现了他对于军器监的影响力——与石越想的不同,吕惠卿并不在乎军器监的权力被分掉,虽然在军器监他的确也吃了不少回扣,但是做得相当隐蔽,他也不怕在改革的过程中,会被暴露出来。 吕惠卿真正在意的,是石越用他那出色的创意,削弱了“霹雳投弹”发明所应有的荣耀——对军器监进于改良,无疑就是说军器监之前并不成功,一个运行良好的机构又怎么会需要改良?这中间暗藏着对自己的批评。另外,吕惠卿也清楚的知道,石越每一项成功的建议,都会加重这个年轻人在皇帝心中的份量,在将来争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那个位置的战争中,石越的砝码会越来越重…… 他知道自己这次是输了一城。当皇帝宣布市易司改归三司管辖,罢免吕嘉问的时候,吕惠卿就已感觉不妙,他注意到王安石对此并没有太大的反应,只是微微的叹了一口气。所有的人都心照不宣的知道,市易法已经名存实亡了。而接下来军器监的改革,石越的建议很快就获到原则上的通过。只余下实施的细则,以及具体负责官员的人选还需要中书门下仔细讨论了…… 10 而与此同时,石越的幕僚们,对于事情的某些变化,也是相当的困惑。 “王安石对于市易法的实际上被废除,竟然一点反应都没有,实在有些不可思议。” “的确,虽然我们提出不废而废的方法,早已预料到可以减少来自王安石的阻力,但是他几乎把市易法当成不是自己提出的新法一样抛弃,却未免太过于诡异了。” 司马梦求和潘照临都绞尽脑汁的揣摩着王安石的想法。对于“拗相公”来说,这实在太反常了。而这两人,却都坚信“事有反常必为妖”。 “王介甫究竟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呢?” 倒是陈良觉得奇怪,忍不住问道:“为何王介甫就非得要有何反应不可?” “因为王安石的性格……”潘照临脱口答道,但他只说了一半,就闭上了嘴巴,一刹那,他感觉有什么东西在脑海中一闪而过,却又匆匆溜走。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石越却是比潘照梦与司马梦求想得开得多,笑道:“王安石的性格……也许就是王安石的性格让他不再反对也说不定。皇上说他没有调查吕嘉问,我却以为,他也许是调查了,却又不甘心自打耳光……借着这个机会,让市易法终止,也许同样是王安石的想法。” 陈良的心思要简单得多,笑着点头,道:“秘阁说得有理。其实,以学生之见,王安石怎么想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市易法终于废除了,开封府的老百姓,也可以松一口气了。” 潘照临闻言不禁自失地一笑,道:“竟是子柔说得有理,不过开封府的老百姓可以松一口气,我们却不可以松这口气。王安石的方田均税法,公子须得有一个章程应对。”他心里还有一句话没有说出来:吕惠卿和陈元凤对军器监以及兵器研究院的影响力,看样子也在加深。 石越听到“方田均税法”五字,便眉头微皱,说道:“只怕不易说服王安石,唉,明年……明年……”石越心里知道一个惊天的大秘密。但是他能说出来吗?唐棣等人相信神秘主义,可潘照临和司马梦求,却是彻头彻底的无神论者。 陈良见石越欲言又止,忍不住好奇的问道:“明年,明年会发生什么事么?” 潘照临和司马梦求的目光同时汇聚到石越身上,显然他们对此也有好奇心。不过对石越,他们有着相当自觉的主臣观念,不会主动问这种失礼的问题。 “熙宁七年,自春及夏,淮南路、京东路、陕西路、河东路、河北路久旱;九月,除以上诸路外,新收复的洮河亦旱……”祸不单行的是,就在熙宁七年,开封府和河北路,还遭遇到了大蝗灾!换句话说,河南东部、安徽、山东、河北、山西、陕西,宋朝的北方六个省的地方,全部受灾!石越在心里想着这些很快就要发生的事情,虽然对历史的细节不是太清楚,但是熙宁七年与熙宁九年,造成王安石两次罢相的重要自然因素,却是任何一个学历史的学生都应当耳熟能详的。实际上从熙宁七年开始,一直到元丰二年,大宋北方的国土之上,就是旱灾与蝗灾不断。而偏偏正是因为新法的许多法令,让大宋北方的大部分居民们不堪重负,只能勉强生活下去——于是天灾一到,他们根本没有半分抵御自救的能力。也许自己的到来,让这些百姓的情况要稍微好一点,至少青苗法得到了一定程度的改良,而原本几个月前就应当实施的方田均税法,现在依然还在政事堂悬而未决。石越在心里计算着时间:如果九月实行,搞得鸡飞狗跳,紧接着就是三月备案征税,紧紧伴随着这个过程的,则是整个北方农业被天灾的摧残…… 到现在为止,石越并没有见过真正的流民! 他生活在十一世纪全球最富庶的城市,每天交往的,不是皇帝高官,就是士子清流,就算桑、唐两家,也都是富商大贾;而他出生的时代,中国虽然不算富裕,但是流民这种东西,他毕竟也没有见过。石越对难民的印象,是电视里面的那些悲惨镜头,他见过饿得皮包骨头的非洲人……那种悲惨,让任何良知未泯的人都要心中愀然。 我一定要阻止这种情况出现! 石越抿紧了嘴唇,暗暗发誓。 潘照临等人看着石越突然陷入了沉思,都不敢打扰,互相交换着眼神,暗自猜测明年会有什么事情,但是便是他们再聪明,也不可能提前知道下一年的灾情。 突然,石越抬起头来,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紧绷着脸,一字一句的说道:“我担心明年整个北方,都会面临旱灾与蝗灾,现在北方的情况,纯父你应当很清楚,如果风调雨顺,那么底层的百姓还能够支持,一遇上灾害,非有朝廷救济不可。可是朝廷把钱粮大部分都集于京师,一旦北方大面积的受灾,那么便有三头六臂,只怕也顾及不过来,何况在这个时候,还要加上一个方田均税法!那是雪上加霜!” 潘照临和司马梦求、陈良顿时面面相觑,他们见石越如此慎重其事的说一件事情,可整件事情却是建立在假设明年北方全面受灾的情况之上——这实在让他们觉得匪夷所思。 “公子,你说明年北方会全面遭受旱灾和蝗灾?”潘照临小心的重复了一遍。 “不错,如果我没有弄错的话,到今年冬天就可以看出端详了,整个冬天都不会下雨,而蝗灾先起于契丹境内,然后飞向河北,直达开封府。”石越肯定的说道,他需要把这些资讯告诉他的幕僚。 石越如此言之凿凿,更让潘照临等人感到不可思议。 “公子,你是如何知道的?”潘照临问出了三人心中的疑惑,他不是怀疑石越,而是此事太不可置信,而做任何决断之前,首先都必须判断情报是否可信。 石越想了半晌,看了三人一眼,缓缓说道:“你们不必管我是如何知道的,我有时候会有一些常人没有的能力。总之,你们只要相信我,此事十之八九会发生。” 他身为主上,将话说到这个份上,潘照临等人自然不好再说什么。司马梦求和潘照临迅速的对望了一眼,虽然心中依然怀疑,但是从最差的状况来设想行动计划,虽然有可能浪费一些机会,但毕竟不会导致最差的结果,这是二人可以接受的。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秘阁想要全力阻止方田均税法的通过吗?”司马梦求问道。 石越点了点头。 “我反对,这不是上策。”潘照临毫不客气的提出反对意见。 “这不是上策与下策的问题,这是千万条人命的问题!”石越冷冷的说道。 潘照临略带讽刺的说道:“但就算公子阻止了方田均税法,也不能挽救千万条人命。方田均税法,不过是雪上加霜罢了。除非公子能说服皇上,从今年开始,免征整个北方的赋税钱粮,同时从南方调粮前往北方,发动军民严阵以待,以图自救。否则的话,做什么都是徒劳!大宋现在的能力,根本无法应对遍及半个国家的灾害全面爆发。” 石越虽然知道潘照临说的是实话,但是却觉得过于冷血,实在无法就这样接受。他略有些激动的说道:“我会试着说服皇上的。”不过,这句话说出来,连他自己都不相信。皇帝凭什么要相信他对明年灾害的预言,并且做出如此巨大的调整?王安石与中书诸相、枢相、三司、以及整个朝廷,谁又会相信他的预言? 潘照临脸上又露出那种微微讽刺的笑容,他有意无意的看了司马梦求一眼。 司马梦求也平静的说道:“秘阁,学生也反对您阻止方田均税法。” 陈良却是急了,道:“为何?就算起的作用有限,但也不能见死不救呀!” 潘照临冷笑道:“既然救与不救,结果一样,就应当用这种结果为自己争取最大的利益,这样才能避免以后少死人,这才是真正的仁慈。那种妇人之仁,不要也罢。如果公子所说属实,那么到时候新党肯定和旧党互相攻讦,王安石会面临巨大的压力,而公子正好利用这次机会,收取士林与民间的声望。我们应当想一个全面的救灾措施,在流民到达京师,造成惊骇之后,送呈皇上。” “不错,虽然全面救灾实际上不可能。但是如果秘阁呈上的措拖能够成功缓解一两路的灾情,再加上尽力解决开封府的灾情与流民,那么秘阁的政治声望将达到一个新的高峰。王韶在西北打多少胜仗,都比不过秘阁的力挽狂澜。”司马梦求平静的补充道。 陈良似乎有点不认识的看着这两个人,“放任北方百姓于不顾,解决一两路加上开封府的情况,这就是你们所谓的仁慈?!” “子柔,事有经权。”司马梦求看了陈良一眼,解释道:“救整个北方是不可能的,何必徒劳。但是提出一两路的解决方案,只要我们尽早准备的话,却还是有可能的。而最要紧的是,开封府不能不救,救了开封府,才能让皇上和百官看到秘阁的能力,才能让开封府的士林与百姓们更加支持秘阁。何况以我们现在的能力,能够解决一两路的问题,已经是尽力了。”司马梦求的说辞,比起潘照临来,要好听得多,但是其本质却一般无二。 心里极度不以为然,可是却无法说过司马梦求和潘照临的陈良,求助似的把目光投向石越。 石越站起来,冷冷的说道:“我不需要利用灾民的生命换取什么政治声望。我们可以想一两个解决一两路灾情的好办法,同时我也会试着向皇帝提出建议,争取说服皇上能够及早做好准备。另外从现在起到秋收,隔两个月送封信给韩琦,提醒他早做准备。” 第75章 再度交锋(6) 潘照临冷笑一声,道:“没有用的,公子。没有朝廷的命令,韩琦身处嫌疑之地,他如果屯聚粮草,被御史一参,说他想谋反,韩琦也受不了这一本。而且以韩琦为人的谨慎,他根本不会那么做。既然公子这么肯定明年有灾害,那么均田方税法就算通过,灾情一起,也会暂停。又何必在这个时候和王安石为敌?等到明年伺机而动,不是要好得多吗?” 司马梦求也说道:“王安石对方田均税法志在必得。极力反对的,自有其人,秘阁也没有必要把和王安石的矛盾加大。王安石已经放弃了市易法,步步紧逼,又有何益?” 无论是潘照临和司马梦求,都有一句潜台词也没有说出来:石越的最大利益,并不是把王安石赶下台。在石越的政治声望达到可以出任宰相之前,王安石在相位的利益,远远大于换上别人在相位的利益——因此对方田均税法,根本不应当与王安石做鱼死网破之搏。 这一点石越并非不明白,但是很多事情,并非你明白就会那么去做的。 11 二月春风似剪刀。 石越和侍剑打着伞走在白水潭的一条小路上,听到雨水从刚刚被春风剪裁过的绿叶尖头滴下来,清新的泥土味伴着这大自然的生机,扑面而来,让人感觉无比的惬意。 想起前几天还和潘照临等人说起大宋北方将要有的大旱,石越不禁有点怀疑——从现在的天气看来,和旱灾实在相差太远了一点。这几日他都在中书详议军器监改革的条例,在苏辙被任命为同判工部事后,又是和苏辙、唐棣解释改革的意图以及具体执行的方法,忙得不可开交。如果王安石这时候提出方田均税法,石越简直要怀疑自己有没有精力去反对了。 今天抽空来白水潭,也不是因为很闲,而是想和沈括好好谈一谈关于兵器制造标准化的问题。 “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公子,今天我才明白这句诗的妙处。”侍剑心里没有石越那么多心事,这些天他跟着司马梦求学韩愈的诗,居然也能背得几首。 石越笑道:“韩文公的诗很不错,不过如果说到咏春雨的诗,只怕比不上‘小楼一夜听春雨’。” “小楼一夜听春雨,那是谁的诗?”侍剑奇道。 “那是陆……”石越立即就知道坏了,此时陆游的爷爷陆佃还是风华正茂的年纪,正在《新义报》做主编,他一时顺口就把陆游的诗吟了出来,当下连忙含糊道:“一时却记不得了。” 侍剑年纪尚小,其实对于诗词的好坏,所知有限,听石越这么说,也不疑有他,只是笑道:“前几日我去桑府,见到桑姑娘写了一首咏春的诗,桑公子很是夸赞,虽然不是咏春雨的,但是依我看来,也是极好的。”在石越的鼓励与要求下,若无旁人在侧,他们主仆之间,说话都很随便。 石越见他如此夸赞,微感好笑,不过听说是梓儿所写,这才想起来实在有一段日子不见她了,便笑着问道:“是什么诗,可还记得么?” 侍剑其实早知道石越必然要听,早就刻意背诵下来,当下摇头晃脑的吟道:“道边残雪护颓墙,城外柔丝弄浅黄。春色虽微已堪惜,轻寒休近柳梢旁……”[63] 石越不曾想到梓儿的诗竟然进步至此,左手擎伞,低着头正细细品着“轻寒休近柳梢旁”中那种倔强之意,忽听有人唤道:“子明。”石越不用抬头就知道是桑充国,只是刚刚和侍剑说桑充国和梓儿兄妹,不料立即在此碰上桑充国,可见河南地面真邪。此时和桑充国在一起的,还有程颢。 “伯淳先生、长卿。”石越连忙揖礼道,对于程颢,石越一直相当的尊敬。程颢最是平易近人,温尔可亲,和石越关系也是极洽,忙还礼笑道:“子明,开封府地面真的邪,刚刚和长卿在说你,不料就此碰上。” 石越听他这么一说,不禁和侍剑对望一眼,莞尔笑道:“伯淳先生,说到在下,可是有何事么?” 程颢笑道:“自是有事,不过却是一桩美事。” “美事?”石越愕然道,不知自己有何“美事”可言。 桑充国微笑不语,程颢温声笑道:“子明一直未曾婚娶,长卿是央我做月老,来牵这一桩红线的。” 石越对于自己的婚事并不着急。现代社会晚婚是平常之事,石越的年纪根本还不到谈婚论嫁的时候。更何况到了宋代之后,名人倒是见过不少,女子却是认识得不多,来往于朝堂之上,更是谈不上有什么时间谈恋爱。此时程颢突然给自己提亲,石越不由狐疑的看了桑充国一眼,半开玩笑的说道:“不知是哪家的千金,只怕我一个大俗人,有点配不上。长卿你自己不早点结婚,给伯父添个孙子,怎么倒操上我的心了。” 程颢笑道:“这却是真的过谦了。子明和长卿,便是朝廷许个公主,也配得上。事情一桩一桩的来,子明你比长卿大,自然先给你提亲。” 桑充国忽然说道:“程先生,在这里提亲,似乎儿戏了点。不如改天到石府再说吧。” 程颢笑道:“子明不是俗人,必定不会在乎这些。不过改日再说也好,子明,你就等着我这个冰人上门吧。”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石越并非愚钝之辈,见二人这般神态,心中不由一动,几乎已经猜到这是为梓儿提亲了,否则桑充国何必要请别人代劳?他顿时不由得心里惴惴起来,这些日子来,潘照临不止一次的向他提及过此事,他虽然嘴上一直不肯松口,但心中情不自禁的,还是会忍不住的念及此事,梓儿的性格俏皮中不失温柔,天真中不失体贴,很容易让与她接近相处的人亲近她、喜欢她,尤其自己,更是几乎看着她一天天从稚气未除的小女孩长成娇羞妩媚的少女,对于这样一个与自己过往亲密的女孩子,要说从没动过心,自然是不可能的,但若说这就是男女之情,他也觉得难以置信,毕竟现在的梓儿也不过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女,虽说这样的年纪相对于早婚的宋代女子而言已不算小,但对他而言,却还隐隐是个未成年的少女。所以他自己也分不清楚,对梓儿的那份疼惜照顾,究竟是男女之情,还是兄妹之情?因此若要答应,未免有几分犹豫,种种顾虑良多;若要拒绝,却又有几分不甘与不舍。见桑充国提议改日,不由得如释重负,连忙抱拳笑道:“我还要找沈存中有事相商,改天请伯淳先生和长卿一起过来喝一杯,我们好久没有相聚了。” “如此一言为定。” 12 专门提供给沈括的研究院,在白水潭学院的深处,一条流向金明池的小溪旁。 整个研究院一共有四座院子,数百间房屋,格物院一百多名学生跟着沈括在做研究,他们现在的课题之一,是制造一架精密化程度相当高的座钟。 当石越怀着一种矛盾的心情走进沈括的研究院时,他真的吃了一惊!大厅之中,摆满了各式各样的零件,一些学生拿着炭笔与尺子在仔细的测量,一些学生拿着笔墨记录着什么……而在大厅之一角,摆好了三个看样子已经做好的木质座钟,中间一座差不多比自己的身高还要高,石越估算着两米有余,记时的指针现在已经走过了“巳时”(上午九点)——让石越大吃一惊的是,从这个座钟的指时来看,它走一圈是从丑时开始,到子时结束,整整二十四小时!也就是说,它的秒针两分钟才能走上一圈。 看着这座典型中国特色的时钟,石越不由得有点哭笑不得。虽然说不出有什么不好,不过看到一座二十四小时一圈的钟表,他心里总不免会感觉有些别扭与怪异。 在这座座钟旁边,有两座小一点的座钟,其中一座为了方便,在刻度上只标了从一到十二的大食数字,而把时辰标在了相对应的木制框架上。 石越正打量着这几座时钟,感觉着秒针那“答答”的声音伴随着自己心脏的跳动。忽然听人唤道:“子明,你怎的来了?”石越转过身去,见沈括站在自己身后,手里拿着一个青铜式样的东西,看起来倒象是手枪,正微笑着和自己打招呼。 “存中兄,看来你的进展不错。”石越一边拱手笑道,眼睛却好奇的盯着那个青铜制品。 沈括见他注意自己手中的物件,便把它递给石越,笑道:“一个铁匠从长平古战场那边捡来的东西,我正在琢磨着是做什么用的,子明看看识不识得。” 石越接来过了,放在手中,看了一眼,不禁失声叫道:“青铜弩机!”[64] 沈括惊讶的望了石越一眼,他本想考考石越,却不料他立即就能认出来——此物之上望山、牙、悬刀、钩心、键一应俱全,保存得相当完整,沈括岂有不识之理?他哪里知道石越在博物馆中曾经见过这种青铜弩机,对于其意义更是了解深刻。此时石越强抑住心中的狂喜,故作平静的问道:“存中兄,能不能把他复制出来?改用钢铁制品的也行。” 沈括微微笑道:“易如反掌。” 青铜弩机之妙,在于设计巧妙,并不在于工艺复杂,其失传的原因已不可知,但其在后世虽然偶有发现,却未被重视,因为很少有人能意识到这种东西对于弩的重要意义,当然另一个原因,自然是因为成本!在弩上装备青铜弩机,在手工业时代,需要的成本是惊人的——并非每个政府都装备得起,毕竟对于中原的步兵来说,弩在军队的配置甚至超过了人手一张。 石越自然是知道这些道理的:“那么,若要求每个工匠制造的弩机,都是一模一样,这张弩上的弩机可以换装到另一张弩之上,存中兄觉得有多难?” 沈括没想到石越会问出这样的问题,不禁愕然,想了一想,才叹道:“难如登天!” 石越笑道:“我这次来,就是来请存中兄做这件难如登天的事情!”当下和沈括走进内室,把改革军器监的事情详细说了一遍。 沈括听到标准化的主张,不由苦笑道:“子明,此事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比如这弩机,要让它能互换契合,各个部件需要毫厘不差,如此,首先就要重申度量衡之标准,确定精度,才有可能。为了验收,更需要有精确之量具,否则如何检验?这些都是大事,牵涉甚广,非关军器监一监之务。”当时一般能用到的最小长度单位是分,十分为一寸,十寸为一尺。沈括在制造钟表之时,就已经感觉很需要更小的计量单位了——当然,最困惑的问题,是没有精度很小的计量工具。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石越知道沈括所虑也不是没有道理,想了一想,笑道:“没有精确的量具,可以想办法制造出来,我相信这难不倒你们。至于度量衡推行全国,影响太大,但可以在军器监和各作坊内部先颁行一部《军器制造法式》,规定好度量衡之类,这就不成问题了,一切事情存中兄放手去做,这是不世之功,必能留名千古。” 沈括想了一下,觉得只限于军器监各作坊的话,还是可行的,便点头答应,一边笑道:“子明觉得那些座钟如何?” 石越笑道:“甚妙,就是有一个缺点。” “愿闻其详。” “现在以地支记时,一天是十二个时辰,我觉得粗略了一些,不如在十二时辰之内,再做一细分,分成二十四小时,每一个时辰以初、正为分,以丑时为例,丑时为丑初,而丑寅之间,另有丑正之时。而钟表一圈可以改为六个时辰,这样时辰以下的时刻,可以显得更加清晰。”石越为了自己的方便,开始假公济私。 沈括奇道:“这又有何必要?”对于宋人来说,如此大费周章,那的确有点画蛇添足,多此一举。 石越却另有高论,笑道:“我不过是想让大家珍惜时间而已。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子存兄座钟发明之后,人们不必临川,看着时钟指针移动,就可以感觉到时间的流逝。而时间细分,更让人们有清晰的时间感,有更紧迫的感觉,会更加爱惜光阴。” 沈括想了一会,也没有感觉到细分小时和时刻会能让人更加惜时。不过分得越细,对人们总是越方便,沈括想到这一节,也就笑道:“那就改一改试试,反正现在没有成型,就当给学生们一些机会吧。正好趁此机会,考虑制造一些精密的量具。” 13 汴京外城西墙正中间的一道门叫做万胜门。 从白水潭学院,顺着“白水潭西街”往北,蜿蜒可到外城西墙的新郑门外通往郑州的官道。白水潭西街比不上通往南薰门的白水潭东街繁华,但是它却穿过官道,一直通往万胜门官道南头的皇家园林琼林苑,而在琼林苑的对面,隔着一条官道,就是很出名的金明池了。 金明池是一座人工湖,到此时有将近一百年的历史了。当年宋太宗开凿此湖,是为了训练水军,大宋的水军就在此湖中进行对抗演习。但到了宋神宗之时,讲习水军的初意早已荡然无存,而是变成了皇家水上公园。每年的三月初一到四月初八,金明池更是向天下百姓开放,百姓们观看的,当然不是水军的军事对抗,而是水军的艺术表演,一切都是为了好看,没有半分实战的价值。但是对于北方的居民们来说,金明池的开放,却不失为游乐的好去处,所以每到三月一日开池,金明池立即人山人海,热闹非凡。 熙宁六年三月一日,为了军器监改革等等事情忙得不可开交的石越,竟然也出现在金明池的人群中,这说起来肯定让吕惠卿十分羡慕——他为了军器监改革和霹雳投弹院,已被忙得恨不得自己有个分身才好。不过石越倒也不是无缘无故来金明池的,他身边,除了潘照临和司马梦求之外,还跟着唐甘南。 再次来到京师的唐甘南,向石越介绍了他在杭州与泉州的造船厂的情况,潘照临便告诉他,金明池正在挖“大澳”,建藏船之室——也就是船坞,目的是为了修理一条二十余丈长的大龙舟,实际就是楼船。这条船是宋初吴越王钱俶所献,龙头龙尾,中间有楼台殿阁数重,很受大宋官民的喜爱。此时到神宗年间已有百年,难免老坏,为了修好它,在一名叫黄怀信的宦官的主持下,出现了这座当时世界上最先进的干船坞。 第76章 再度交锋(7) 石越对于技术推广一向颇为热心,黄怀信设计的这座干船坞,不仅设计上已十分巧妙,而且还采用了诸如起重绞车、悬门等先进技术,便大力鼓动唐甘南将这些技术应用到他的船厂中去。为此竟然忙里偷闲,陪着唐甘南来看金明池的船坞——虽然这是因为没有石越陪同的话,想要看到黄怀信的船坞并不容易,但其实也有假公济私之意,毕竟天天这么忙,石越也感到有点累了。 船坞在金明池北岸,此时因为大修水利,同时还有一项导洛通汴工程,要将伊、洛清水引入汴河,所以借此机会,赵顼下令开筑一条水渠,从北面引汴水入金明池,为金明池增加新的水源。而这金明池的北岸,也因此游客稀少。人们此时都聚集在南岸,观看水军进行精彩的表演。 看完船坞的整体设计后,唐甘南忍不住赞叹道:“真是巧夺天工,如此船就可以直接在江河湖海中建造,得省去多少人力物力。” 石越笑道:“方才已给二叔介绍了黄怀信,二叔只管向他贿赂,肯定能买来设计图。”这并非什么军国机密,有人出钱买他的东西,黄怀信断无拒绝之理。 唐甘南眯着眼睛笑道:“这是自然。但还有一件事,也想要子明成全。” 石越笑道:“二叔请说。” “我听说沈存中先生设计了一种叫座钟的东西……”唐甘南捏了捏鼻子,笑道。 石越不想他的消息如此灵通,而且竟然敏锐的觉察到了座钟的商机。于是装着糊涂,不着边际地说道:“二叔消息倒是灵通,那个物什的确有趣。” 唐甘南笑道:“子明,自家人不说两家话。把那个座钟给我来生产如何?” 石越没有答应,反笑问道:“二叔打算一座座钟卖多少钱?” 唐甘南想了想,说道:“我想卖一百贯应当没问题。” 潘照临和司马梦求倒吸一口凉气,心里面竟是同时说了声:奸商!两人也见过那座钟,成本最多三十贯。 石越却是摇了摇头。 唐甘南以为他嫌贵,忙道:“子明,太便宜了不好。” 不料石越笑道:“一百贯,的确太便宜了。” 唐甘南一怔,半晌才明白过来,不由心里一寒,他一向知道石越精明,没想到居然比自己还黑。当下问道:“那子明的意思?” 石越笑道:“座钟这种东西,若要拿去卖,便不要将它当成计时的沙漏去卖,而是要当成奢侈品去卖。同是座钟,可以造出许多种类,可以给座钟镀金,可以嵌满各种宝石珍珠,摆在堂上,便显得富丽堂皇……至于定价,几万贯也好,十几万贯也好,几十万贯也好,二叔一定比我内行。” 唐甘南眼睛都亮了,笑道:“子明果然是能者无所不能。若如此卖,不但大宋,辽国、高丽、日本,甚至大食的胡人,恐怕都要趋之若鹜。” 石越笑道:“那就要看二叔的了。总之不妨将座钟造成几等,分别定价,贵者价值连城,普通的则几百贯便可……” 唐甘南顿时大生知己之感,笑道:“子明说的是。虽然里面的东西是一样的,但是外面的架子却是可以变化的,而价格自然随着外面的架子而变化。” “不错。”石越点了点头,笑道:“反正就算一百贯,一般的百姓也是买不起的,那么,最差的那一种,干脆就卖三百贯好了。大宋的有钱人,实在多的是。不过,要卖座钟的话,恐怕二叔还得弄一批人来修理,毕竟这座钟是不可能永远不坏的。” 听着这二人的对答,司马梦求姑且不论,潘照临却是感叹万千——他终于见识到了石越腹黑的一面。 而唐甘南听石越话中之意已是答应了,甚是高兴,笑道:“那是自然的,既然子明答应了,我这就去和沈括说。” 石越见他如此着急,不由摇头笑道:“二叔莫急。座钟制造并不容易,你便现在去找沈存中,也是无用的。——但先不说这个,二叔可想过大概有多少人会买这座钟?” 唐甘南怔住了,他知道有很多人会买,但是具体的人数他如何能知道?连潘照临和司马梦求都想不出来。当下坦白回答:“买的人应当不少,但究竟有多少,却很难说。” 石越却肯定的说道:“只要运输没有问题,我以为不会少于十万,换句话说,最差也有两千七百万贯的利润,当然事实上肯定不止此数。”[65] 两千七百万贯这个数字,不但潘照临与司马梦求,连唐甘面都吓了一跳。 “我绝非是红口白牙乱说大话。二叔只要略微算一算便知——大宋约有三千万户人家,能买得起座钟的一等户和官户中的富豪之家,少说也有五六十万户,只要其中五分之一购买,就有十万之数。这还没有算上辽国、大理、高丽、南洋诸国。故此,我说十万之数,已是保守。而且很多人家,未必只买那种三百贯的。” 唐甘南连连点头,实际上他觉得石越认为宋朝有购买力的家庭只有五六十万户,已是大大低估。这方面,石越是根据中书门下的官方统计数字估算的结论,但唐甘南却更加明白实际的情形如何——民间的富室,远比朝廷以为的要多,只不过为了逃避赋税,很多人家都不惜想方设法贿赂官吏,刻意低报户等。想到这巨大的市场与惊人的利润,唐甘南嘴都有些合不拢了。须知当时大宋一年岁入,上缴中央者总数亦不过约六千万贯左右。 石越因说道:“但二叔也莫要高兴得太早,因为,虽然有超过十万户的市场,但这座钟全靠手工制造,工艺要求又是极高,想造出来并不容易。就算是现在开始就加紧招收培训学徒工匠,平均每年能制造一千座,只怕也是很不容易了。” 唐甘南不由点了点头。虽然一千座就是三十万贯的收入,而且他肯定会制造一些豪华座钟,若能卖掉一座十几万贯的,利润就相当惊人了。而这是肯定能卖掉的——想想大宋与各国的王公贵人们……但是,石越刚刚才向他描绘了一座巨大的金山,这几十万贯与两三千万贯之间的差距……不过,他也知道,石越不会无缘无故的说这些,因此只是耐心的听着。 果然,石越又说道:“所以,能否收获这座钟所带来的利润的关键,却是要想方设法,提高生产的能力。要想做到这一点,只靠过去的方式,绝难办到。因此,我建议二叔办一所技术学校。” “技术学校?” “不错,这种学校,专门招收培训学徒,让学徒学一点基本的文化基础,然后就专门学习如何做机械,比如纺纱机、印刷机等等,当然也包括座钟,我可以帮忙,让白水潭派一些学生去讲课,二叔也可以让作坊里的熟练工去讲课。那些学徒在学校学一两年,就可以到作坊去做事。通过这样的方式,就能够以最快的速度培训出尽可能多的学徒。” 唐甘南认真想了一下,说道:“这的确是好主意。不过有个坏处,这样各种技术很容易泄露。” 石越笑道:“有一利必有一弊,也是难免的。不过,这也有办法对付,每个学徒招进学校,你管吃管住,给他们签十年以上的契约,毕业后十年内,专门在你的作坊做事。至于十年后,留不留得住人,我想二叔应当不会太担心……” 唐甘南赞道:“这个主意妙极。如此,便依子明的。” 石越笑道:“其实十几年后,座钟也好,纺纱机也好,可能都会又有改进了。我听说二叔杭州的印书坊把活字改成了铜活字,却不知效果如何?” “还好,还好。”唐甘南打着哈哈回道,他其实根本不知道这回事,他的生意这么大,哪里处处顾得过来。 石越也猜到他只是在敷衍,笑了笑,又说道:“还有一件事要与二叔商议——新的钟表行,包括建学校,都需要白水潭花不少力气。而白水潭以后搞研究、扩建,都需要花钱。因此我想,这个钟表行,就叫做白水潭联合钟表行,由白水潭学院占三成的股份,他们负责提供技术,帮你建学校。二叔你也占三成的股份。另外沈存中和一起做研究的学生,一共占一成的股份。经营上的事情,由二叔你负责,白水潭学院和沈存中他们只管按利润分红,并提供技术上的帮助。”唐甘南对此倒没什么不愿意的,三成也不算少了,何况还管着经营。便说道:“这是应当的,余下三成,便归子明了。” 石越摇了摇头,笑道:“余下三成,一成给桑伯父,另有二成,可用来招蓦各地的富商大贾一起合作。” 唐甘南眯着眼睛想了一会,道:“子明,给桑家我没有意见,但是不需要别家加入了,开始的本钱全由我来解决,那二成不如你自己留着。”这是稳赚的生意,唐甘南自然是不愿意别人来分一杯羹,更不愿意别人来指手划脚干涉他经营。他能占到三成股份,每年利润最低也有九万贯——而且肯定大大高于此数,否则他这辈子算是白活了。因此,即便前期投入大一点,但是只要经营得好,两三年就可以收回全部成本,根本没有合资的必要。最重要的是,给石越股份,不但是理所应当的,而且能将他和石越更紧密的捆在一起。 石越笑了笑,二成股权并不是小数目,每年的分红最少都是六万贯。但是对于他来说,金钱的意义不大,唐家和桑家在金钱上对他从不吝啬。桑充国的意外事件,直到现在也并没有让桑俞楚生出什么异心。所以他觉得没必要去沾这个锅。何况宋朝优待百官,石越现在的薪俸赏赐颇为丰厚,养上几十个门客都不成问题。他正要开口拒绝,潘照临却突然说道:“若直接划到公子名下,却不太方便。到时候必遭御史弹劾。”他这样说,实际上倒是替石越答应了。 石越诧异地看了潘照临一眼,却见司马梦求朝自己使了个眼色。他知道他们必有原因,便不再说话。 唐甘南笑道:“此事我会安排,这个潘先生不用担心。”他一生中做过无数的决策,最正确的一项决策,就是决定永远站在石越这边。 白水潭联合钟表商行在金明池北岸的船坞里敲定,这件事影响最深远之处,莫过于其后在大宋各路州兴办起来的技术学校,第一批技术学校遍布于南方的五十个城市,其后渐渐遍及整个国境。技术学校的出现,渐渐改变了中国传统的技术传承方法,称得上是革命性的转变。虽然其最初的意义,不过帮助唐家等商家控制的作坊迅速培养出一批批出色的工人而已。 另一个怎么样夸大也不为过的重要内容,就是石越分给白水潭学院的百分之三十的股份,这笔不菲的固定收入,立即就让白水潭学院成为宋朝最有钱的学校,其后白水潭学院各种研究院的陆续出现,其经费之保障,全赖于此。 唐甘南对于石越主动提出来把白水潭钟表联合商行的总部设在杭州,又提出先期五十所技术学院全部设在南方,连汴京都不开设,想也不想就全部答应了。他明白这种做法的用意,也明白这样做对自己的好处是不言而喻的。此时他最大的希望就是快点去和潘照临、沈括等人谈好细节,金明池的春光,突然间格外的美好。 第77章 婚姻大事(1) 与政治无关。 ——《政治学》 1 似乎是为了配合唐甘南愉快的心情,忽然,一阵丝弦管乐之声从湖面传来。众人此时心情都好得不得了,不由静心来细听歌词,却是从未听过的调子,歌辞依稀是: “珠泪纷纷湿绮罗,少年公子负恩多。当初姐妹分明道,莫把真心过与他……” 歌声也非常侬软。 石越等人谈妥大事,好奇心起,纷纷走出船坞观望。原来金明池北岸正中,是依水而建的宫殿,从宫殿正中伸出一座桥来,正好搭在湖心的小岛上同,这座桥叫做“仙桥”。每年金明池开放,便有歌女一排排站在仙桥上演唱,给湖中表演的水军和游人助兴,若是游人从南岸或东、西两岸远远望去,只见衣袂飘扬,云发高耸,倒真似仙女下凡一般,让人不知道身处何境。 此时石越他们所处之地,因为就在宫殿之旁,比起一般游人,倒要看得清楚一些。几排数百个歌女,倚栏而立,都穿着彩衣,古代女子盛装之时,往往云发高耸,而身上又系有一根彩带,此时随风飘舞,的确让人观之而心醉神移。这许多女子,各携乐器,一起合奏,或同时轻启朱唇,曼声歌唱,曲子随风送至,中间那温柔婉转之意,又有道不尽的缠绵。 这里石越、潘照临、司马梦求,都是通晓音律之辈,而唐甘南虽然是不懂音乐之人,在杭州呆久了,却也很喜欢这种温柔的曲调,禁不住要随着节奏而摇动胖胖的身体。 忽然,这靡靡之音中,闻得几声铁筝之音划过,音调高昂激越,若放在别处去听,自是另有风味,但是在此时,却好比是柔情蜜意之中,有野狼悲吼,不仅大煞风景,而且是让人生厌了。岸边游人,此时已忍不住叫骂,便连石越也微皱起眉头。但那弹筝之人,却似乎毫不在意,音调越发悲壮慷慨,引得那些歌女手中的乐器,都不时走调。 石越细听筝声的来源,却是从湖心的小岛上传来。 他与潘照临、司马梦求对望一眼,只见对方目光中都有惊讶之意。须知道岛上亦有宫殿,虽然金明池对士民开放,那岛上也是不许人去的。 司马梦求轻声赞叹道:“此曲慷慨激昂,抚琴之人,必是清高不群之辈。”石越和潘照临听他称赞,也点头同意。不过自古阳春白雪,和者廖廖,那游湖的百姓,哪里管得了你清高不群?只觉得这筝声说不出来的刺耳难听,许多人便纷纷叫骂,声音越来越大。 潘照临忍不住笑道:“此人筝虽然弹得好,却不看场合,未免自讨没趣。” “那倒未必,金明池本是演戏水军之所,歌女奏郑乐,才是不合时宜,而此人不过拨乱反正而已。先生是怪错人了。”一个清脆的声音从四人身后传来。 众人吓了一跳,转身望去,原来是两个青年公子,一个是王安石次子王旁,一个是石越曾经见过的王方——王昉此时依然女扮男装,也不知道这两人是何时来的。 石越等人忙与王旁见礼,却见王方俏脸微扬,而王旁满脸尴尬。众人不免暗暗好笑。此间都是见多识广之辈,王方一开口就知道她是女子,不过便连着石越在内,因为她与王旁一起出现,却都以为她是王旁的红颜知己,只是石越心里却不免暗暗纳罕,当日醉仙楼上的相见,他记忆犹新,此时更是奇怪,这女子若是王旁的红颜知己,找他麻烦做什么?若她是王雱的红颜知己,倒还容易理解。只是这第二次又见到这个女子,却让他不期然的想起梓儿来,正是因为这个王方女扮男装给他的启发,让他与梓儿拥有了一个共同的秘密:经不住梓儿的再三恳求,他曾将梓儿女扮男装带出家门玩过一次。这自然是瞒着所有人的,只有侍剑约略知道经过,却守口如瓶。 当时北宋的风气其实远不如后世人所想象的保守,但一个大户人家的女孩子,还是难得随便出门,就算出门,也有马车丫环的跟着,于汴京种种风物,不过浮光掠影而过。当时汴京虽然也有许多妇女游玩的场所,但大多都是相熟的妇女成群结伴的去,桑俞楚一家从蜀中迁来,在京师的故友亲朋并不多,所以梓儿也没有什么女伴,可以一起出去参与当时大多数贵族妇女可以参与的娱会,加上桑充国也是个闭门不爱出的人物,所以比石越还先到汴京的梓儿,其实对于汴京的种种繁盛与风物,所知还远远不如石越,每次听石越提起时,不免充满了羡慕与向望,但她这样年纪的女孩子,却是不适宜由一个青年男子单独带出去游乐的。石越对她的处境,实在是充满了同情,对于他来说,实在很容易理解这样一个年纪的女孩子的寂寞与喜爱热闹的天性,因此,在醉仙楼见到王方之后,他心里就生出了另外的念头。然后大胆的将这个计划付诸于实施。 他现在都还能清楚的记得那天,他们一齐去了潘楼街看那些珍奇玩物,又去州桥乳酪张家吃了东西,然后游玩了相国寺,听了艺人们说书唱曲,才沿着熙熙攘攘的汴河回桑宅,而同样清楚记得的,还有临别时梓儿依依不舍的神情与挂在眼眶中强忍着不肯落下的泪珠,在那一刻,他心里充满了对梓儿的同情与怜惜,让他忍不住想:如果可以的话,他真想一直能带着她出来享受这样正该在青春年华时享受的快乐时光。但他越来越忙,事务越来越多,那个少女的愿望也便渐渐被抛在了脑后,直到这一刻,他看到了王方,那一天的惬意时光竟在瞬间全回到了他的心里,那怕对于他而言,也是来到汴京后过得最轻松快乐的一天了吧?不再为什么事烦心,只是单纯陪着一个自己所爱护的女孩子欣赏这个引人入迷的城市中的种种精彩之处,简单中却有简单的快乐。“只不过,”他略有些自嘲的想:“身在名利场中,竟连这些也无暇回味了。”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潘照临因被女人抢白,心里惊讶一个女子有这种见识,自觉不好意思,因此并不反驳,只向王旁问道:“王公子,你知道弹筝者是何人么?” 王旁笑道:“京城之中,并无弹筝的好手。在下也不知是什么人在此。” 王方见无人理她,顿觉无味,忍不住冷言说道:“若想知道,过去瞧瞧便是,何必在此猜来猜去。” 她一开口,众人尽皆莞尔,王旁苦笑着呶呶嘴,说道:“那岛上怎生过得去?桥上站满了歌女,难不成我们几个大男人从百花丛中挤过去?” 石越心里也觉得好玩,好不容易忍住笑,正色说道:“若能够凌波微步,踏水乘风,也不必去挤那百花丛。” “都说石子明多谋善断,看来亦不过尔尔。你看那里,不就有人一叶扁舟,欲飘然登岛吗?”王方冷笑讥道,一面用手指着湖对岸。 众人顺着她纤纤玉指望去,不由哄然大笑。原来那根本不是什么扁舟,而是一只龙舟。龙舟之上,坐着四个云发高耸、身着素裙,腰缠彩带的女子,各抱一把琵琶,这依然是表演的一部分,她们可不是想要“飘然登岛”的。其中一位,和石越更是交游甚密,正是碧月轩的楚云儿姑娘。 这四个女子纤手轻拨珠弦,琵琶之声,便似珠落玉盘,却是一曲“玉楼春”的调子,四人一齐曼声唱道:“东城渐觉风光好,縠皱波纹迎客棹。绿杨烟外晓寒轻,红杏枝头春意闹……” 竟是堪堪把那铁筝之声给压了下去。 岸边的游客一齐叫好。那桥上的歌女得到支持,一齐重调音弦,齐声和唱:“浮生长恨欢娱少,肯爱千金轻一笑。为君持酒劝斜阳,且向花间留晚照……” 石越与楚云儿交好,可以说天下皆知,王旁因笑道:“楚姑娘的琵琶,果真是京师绝技,难得又很仰慕石兄,才子佳人,堪称佳话,石兄何不为她赎身,收为侍妾,朝夕抚琴为乐,亦是人生一大乐事。” 王方因为刚才出了个不大不小的洋相,微觉羞耻,将脸偏向一边,装做听楚云儿她们的演唱,此时听到王旁说石越与楚云儿关系暖昧,心中不由大起轻蔑之意。她自小就很崇拜她父亲王安石,而王安石便是坚持不收侍婢的一个人,更不用说和一个歌女关系暖昧了。 石越听到王旁劝他收楚云儿做侍婢,忽地就想起来桑充国和程颢那天在白水潭和自己说的话来。结婚?侍婢?石越苦笑了一下,他有时难免自嘲的想:自己是不是运气不够好,来到另外一个时空,也没有碰见那种让自己一见倾心的女子,那些在他那个时代所盛行的或轰烈炙热、或率性随意的所谓爱情,与这个时空是如此的格格不入,他以前就怀疑过这世上是否真有爱情这种东西,如今更是觉得这东西是与自己无缘,只是要让他如同这个时代的大多数男人一样轻贱女人,却又不为他的道德观所允许。加上心里怀抱着那样远大的梦想,更是很少会想到结婚这件事,直到现在,他才发觉,结婚这件本于他似乎并无迫切需要的事,此时却似是迫在眉睫了。这说来倒也不奇怪,毕竟在古代,自己这么大的年纪,迟迟不婚也是说不过去的,毕竟连唐棣等人也全都成婚了,潘照临这样的榜样,自己却是学不了的。 正在胡思乱想之际,筝声突然高亢,竟似要和这柔软的歌声争斗一般。这筝声与楚云儿等歌女的歌声,在这金明池上,便如苍鹰与百鹂,鸣唱争胜,虽然苍鹰一时能压制百鹂,但所谓“柔不可守,刚不可久”,楚云儿等四女领唱下的柔声却始终没有被打乱节奏。 王方听了一会,心里也不禁佩服楚云儿的确精于音律,不过转念一想到宫殿里的几个人,却又有点莫名其妙的担心。王旁不知道宫殿里有什么人,她却是知道的。人之一物,最是奇怪,有时候想什么来什么。王方正想此事,就听筝声久不能胜之下,兀然而止,不久岛中宫殿里就走出来一个八品服饰的侍卫,对一条大军船上的人说了几句什么,军船马上就划到楚云儿等人坐的小舟边上,将她们引去岛上。 潘照临追随石越已久,朝中亲贵,多有相识。远远看到那个武官,似有几分眼熟。这时见石越眼神中露出担心的神色,当下轻轻在石越耳边说道:“公子何妨借一叶小舟,登岛求见,这是风雅事,无妨。” 石越本来并不想生事,但是楚云儿也算是他红粉之中的知交,每有心情郁闷之意,总是去听楚云儿弹琴,便是他的琴艺,也是楚云儿所教。这时候眼见她是很可能是得罪什么亲贵,自己岂能不管? 唐甘南最是知情识趣之人,察颜观色,早知道石越想要做什么,他嘻嘻笑道:“子明,我和潘先生、司马公子先回去,商量好事情的细节,你去拜会一下弹筝的高人吧。”以他和潘照临、司马梦求的身份,自然是不能同去岛上的。 王旁与其兄长不同,他可说是胸无大志,便也没有妒嫉之心,因此心中颇亲近石越。此时也知道石越必定担心楚云儿,便笑道:“正好我想去瞧瞧弹筝之人,便一齐登岛如何?”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石越朝他微微点头,笑道:“如此正好。” “一厢情愿,便是上得岛去,人家不一定肯见你们。”说风凉话的人,自然是王方。 众人也不去理他,当下石越与王旁同一个军士说了,一个是皇帝宠臣,一个是宰相公子,那些军士哪敢得罪,自是立即派船过来送他们登岛。而唐甘南三人也先行告辞回去。 2 石越和王旁、王方到了岛上,只见岛上遍种柳树,此时柳叶新裁,煞是娇嫩。湖中微风轻轻拂来,柳条迎风轻展,清凉味道,触息可闻。 金明池是皇家讲兵之所,而赵顼在位之时,皇亲勋戚倒并不敢胡作非为,似楚云儿这等,就算是触忤人意,本也不至于有什么危险。只是石越知道楚云儿外表柔顺,内实刚烈高傲,如果言语之中冒犯,她不过是一个歌女,虽然不至于有生命危险,但是皮肉之苦却也难免,而且歌女地位卑下,纵然受责,也无处申冤。念及此处,这风景再好,他也没什么心思去欣赏。 急匆匆走到宫殿之前,见上书三个大字:“凌波殿”,殿门自有门戟排场,外面站着四个八品武官。石越不由愣住了,因为这些武官的服饰,摆明了都是侍卫。而八品武官看门,只有两个可能,一是内里是皇后公主之类,武官是男子,不便入内,所以看门;二就是里面的人,至少是个郡王国公之类。 这些武官职位低微,石越自然不认识。可是王旁却是认识的,他拉住石越,瞅了他妹子一眼,问道:“是濮国公还是他家的清河郡主?”若非石越在旁边,还有半句话他几乎也要说出来了:“怪不得硬拉我到金明池来。” 石越听他发问,心里又吃了一惊。原来当今皇帝赵顼之父宋英宗赵曙,本不是仁宗皇帝亲生,而是濮王之后,仁宗无子,所以过继宫中承绪大统。因此濮阳王诸子,虽然当时最大不过一个濮国公,但是论及亲贵,则无人能比。而濮国公赵宗朴,更是非比寻常,他是濮王次子,和英宗最为亲善,当年就是他亲自去劝说英宗入居庆宁宫的。因此他是当今皇叔,迟早要袭封濮阳郡王,继承濮王香火的。所以说起来比赵顼的两个亲弟弟还要亲一点,毕竟赵顼与赵颢诸弟,虽说友善,但是皇帝之家,始终有一种忌讳,倒是他这个皇叔,可以百无禁忌。而濮国公却也一向谦退随和,甚少谈政事,他表面上虽然对石越也是很亲热的,但是却从不和任何官员深交。 第78章 婚姻大事(2) 不过若是赵宗朴在此,倒还好说,毕竟濮国公不是嚣张无行之辈。可是听王旁的口气,如果真是清河郡主赵云萝,那只怕石越也只能叹气了。清河郡主是赵顼的堂妹,在所有姐妹辈中排行十一,唤作“十一娘”,本来宋随唐制,皇太子之女方能封郡主,诸王之女方能封县主,但是清河以宗朴之爱女,英宗即位后就晋封郡主,实际上却是当公主看的。这个女孩是所有公主、郡主、县主中最漂亮的,也是最受宠爱的一个。内廷中太皇太后、皇太后、皇后、蜀国公主,直到两代皇帝,没有不宠她的,她的身份比起寻常的公主来都要金贵许多。而且因为是个郡主,反倒少了许多拘束,若说她跑到这凌波殿来了,石越一点也不奇怪。本来单单这样一个清河郡主,倒也罢了,然而对宫廷亲贵之事并不陌生的石越,自然知道清河郡主的身边,永远也少不了柔嘉县主赵云鸾。他实不能不倒吸一口冷气。 果然,便听王方笑道:“自然是清河郡主和柔嘉县主在此,难道似濮国公那样的人也会来这里学弹筝吗?” 石越心中暗暗叫苦。 王旁很同情的看了石越一眼,对王方说道:“不如你和石兄进去,我忽然有点事情。” 王方忍住笑,抿着嘴说道:“此事我却管不着,我先进去给你们通传。”说着竟然背着手,大摇大摆的走了进去。那几个侍卫看了她一眼,竟然不闻不问,石越立时就明白这两个“主”,和王方必是闺中好友。那么王方是什么身份呢?石越突然意识到这个问题。王旁的妻子、宠妾,都不可能和清河郡主交情深到这个地步。 王旁见王方进去了,对石越抱了抱拳,转身便待溜走。石越忙一把拉住,说道:“既来之,则安之。” 王旁苦笑道:“你岂非害人么?清河郡主自然是人人都想见,可是十九娘是我们惹得起的吗?”柔嘉县主在姐妹中排行十九,是濮王幼子赵宗汉四个女儿中最小的一个,年方十二,宫里都唤她十九娘。小小年纪,威名远播,勋贵子弟,无不闻之而色变。邺国公赵宗汉是英宗最喜欢的弟弟,因此赵云鸾小小年纪,便封为县主。 石越不怀好意的笑道:“刚才那位姑娘肯定会帮你的,你不用怕。” 王旁苦笑不已。濮王二十八子,孙子孙女辈数以十计,十九娘赵云鸾最为出名之事,就是曾经把几个堂兄骗得当马骑,让几个堂兄数月不敢出门见人;有一年冬至,还将大才子晏几道骗到金水河里洗了个澡,让晏几道感冒一个月才好,从此晏几道听到“柔嘉县主”四个字,都忍不住要打个喷嚏,其余自韩琦、富弼、冯京以下,这些勋贵之子,只要碰上了柔嘉县主,难免要上她一个恶当。偏偏她深得赵顼宠爱,连赵宗汉都管不了。太皇太后和皇太后几次管教,最后也是不了了之。就在前三个月,赵云鸾还骗得驸马都尉王诜把醋当酒喝,一口喷在一幅画了几个月的画卷上,欲哭无泪。 这些事迹石越多少也有所耳闻。他和晏几道、王诜不同,他是朝廷重臣,身份体面最是重要,那些勋贵子弟出了丑,大家当成笑话趣闻,以助谈资就可以了。但是这种事若出在他石越身上,必定让他为人所轻视,被人当成弄臣不说,他的政治威信也会在瞬间荡然无存。因此站在宫门之外,他多少也有点紧张。毕竟石越也不能和十二岁的女孩子计较。 二人各有各的担心,各想各的心事,没多久就听到一阵脚步声,一个婢女走了出来,施了一礼,道:“二位是石大人和王公子吧?郡主有请。” 石越与王旁忙抱拳说道:“不敢,有劳姑娘带路。” 这凌波殿不过一离宫,可也是凤楼龙阙,颇具规模。石越和王旁跟着那个女孩穿过几道门,九曲八弯,眼前忽然开朗,却是一个布置得很精致的院子,院中有一个栽满荷花的水池,池上建了一座水榭。此时已挂上轻纱,里面绰约几个人影。而楚云儿和另外三位歌女,都抱着琵琶站在水榭边,见石越过来,楚云儿俏脸微赫,用目光向石越致意。 石越微微点点头,方朝着水榭和王旁一道行礼,朗声说道:“臣石越、王旁见过清河郡主、柔嘉县主。”实则以他的身份,区区一个郡主,是当不起他的大礼的,只不过清河、柔嘉的身份不同,所以另当别论罢了。 赵云萝和赵云鸾果然也不敢受这个全礼,在轻纱后还了个半礼,清声说道:“久闻石大人、王公子之名,果然是人中俊杰。给二位公子看座,上茶。” 二人躬身答道:“不敢。”一面接过婢女送来的茶,轻轻喝了一口——石越顿时一阵恶寒,这茶根本不是茶,而是放了茶叶的盐水,又咸又苦——在这个时代,因为没有牙膏,石越每天都是用盐水漱口,这自然不是寻常人家能享受得起的奢侈,不过对于现代人来说,如不漱口,实在也难受了一点——此时的盐水,比石越平常漱口用的盐水,更要苦咸十倍,他知道已经上了柔嘉的当,却不敢失态被人嘲笑,皱着眉毛勉强吞下。再看王旁,早就“哇”的一声,一口水全部吐在地上。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石越见旁边的人一个个嘴角带笑,他心中一转,早有主意,竟装作什么也没有发生,笑道:“多谢县主赐茶。” 只听有个略显稚嫩的女声问道:“你怎的只谢我,不谢我姐姐?” 石越微微一笑,风度翩翩的说道:“清河郡主断不会赐这种风味独特的茶水,这自然是柔嘉县主的匠心了。” 柔嘉笑道:“难怪皇帝哥哥经常夸你。” 石越笑道:“县主谬赞了。” 赵云萝毕竟年长,她知道石越和一般勋贵子弟大不相同,不是可以随便捉弄的,因对柔嘉说道:“十九娘,不要胡闹了。石大人久有词名,想必是精于音律的,今日机缘巧合,还要请石大人不吝赐教。”后半句却是对石越说的。 “方才弹筝之人,胸中颇有清奇之处,若论音律之妙,此人与这位楚云儿姑娘,都远胜在下,石越怎敢班门弄斧。” “楚云儿?”赵云萝奇道,以她郡主的尊贵身份,方才召楚云儿等人进来,因知是歌女,竟是连名字都没有问。 只见王方在赵云萝耳边轻轻说了几句,赵云萝抿了嘴笑道:“原来如此。原来石大人和这位楚姑娘是故识。我也是见这位楚姑娘精于音律,故此才召来相见,并无他意,石大人不必担心。”赵云萝虽然号称“解语花”,可毕竟不是老于世故的人,她想什么便说什么,倒把石越和楚云儿的关系说得暖昧了,连王旁都忍不住窃笑,更不用说别人了。那三个歌女用眼睛瞅瞅石越,又瞅瞅楚云儿,要不是这地方不容放肆,早要笑开了,楚云儿更是面红过耳,低头直盯着琵琶。 石越脸上微微一红,顾左右而言它:“请问郡主,可否让臣下见识一下方才弹筝的高人?” 赵云萝见众人表情,已知道自己失言,她并无意让石越难堪,便顺着石越的话柔声笑道:“哪里是什么高人,不过是我家买的一个奴婢罢了。” “啊?”石越和王旁一齐吃了一惊。 柔嘉年纪小,没有许多顾忌,忍不住走出水榭来,大模大样的说道:“有何可怪的?阿旺,你也出来,给他们看一下。” “是。”那个叫阿旺的女子说话甚是生涩。 石越和王旁看着走出来的女子——原来竟是个二十多岁的阿拉伯女奴,站在石越这个现代人的立场来看,也算得上是个美人。加上穿着汉族女子的服装,更是别有风韵。当时有一些阿拉伯女奴流入中土,倒并不奇怪,毕竟当时开封还有犹太人聚居区——石越专程去看过,那些犹太人汉化得相当严重,相信用不了几十年,根本就和中国人一般无二了。但是一个女奴,能把筝弹到高昂激越,倒似一个久历杀场的壮士一样,却不能不让人吃惊。他不知道这种女奴是一些商人从小培训长大的,小时候教她们学会诸般技艺,长大了再高价卖出。因此这个阿旺,甚至还粗通汉语。 石越打量阿旺半晌,见这个女孩虽是奴仆,却有一种寂寞的气质,不由在心里称奇,问道:“阿旺,你还会说家乡话吗?” “会。”阿旺不料这个公子竟然问这样的问题,不由暗暗称奇。她刚才从众人的语气中听到石越的身份不同寻常,但是却并不知道石越的大名。 “能看懂家乡的文字吗?” “奴婢读过几年书。”阿旺低声答道。 石越点点头…… 3 三月初四,垂拱殿朝会。 赵顼坐在高高的龙椅上,听王安石一条一条的读着《方田均税法十八条》,这是王安石最终议定的改良版本。石越在班列中心不在焉的听着。将唐甘南送走后,钟表行和技术学校很快就要开始运作,再过几天沈括又将回到军器监协助改革,他将一把西晋制造的古琴送给清河郡主,又送了一面上好的铜镜给柔嘉,再用一幅卫夫人的真迹,才从濮国公手里买回阿旺——用唐甘南的话说,这阿旺堪称天下最贵的女奴了……正在胡思乱想之际,却见吴充、冯京等人已经开始慷概陈辞,认为方田均税法“事烦扰民”。王安石、吕惠卿则条条反驳,金碧辉煌的垂拱殿里,顿时只听见大臣们高昂的辩论之声。不知道为什么,石越忽然心中生出厌烦之意。 “争名于朝,争利于市”,天下熙来熙往,孰不为名为利?这几年来,他要风得风,要水得水,虽然略有风波,但是却也算得上是青云得意:不到三十岁就官居要津,而且也算是为了一个伟大的理想而努力。但是似这样每日忙忙碌碌,在朝堂上勾心斗角,真的有什么意义吗?自己固然是自认为想把中国引入一个正确的方向,但是王安石又何尝不是如此?自己知道王安石是错了,可是自己真的敢那么肯定自己做的,就一定是正确的吗?即便自己来自千年之后,但是面对这个早已改变的世界,也许自己的眼光能透视千年之后,却未必可以正确的引导这个文明走过眼下的一百年!如果度不过这一百年,千年之后的事情自己知道又有什么用呢? 石越并没有意识到,政治家永远不可能把民众带到最正确的道路上,次差的道路就是一条好道路了。 很多时候,石越都在想希望有一段时间出去走走——到目前为止,他最远只去过一次江西。他记得千年之后有一位政治家说过:“我的影响力甚至还达不到北京全市。”石越其实也知道,自己真正意义的影响力,也许不过只是白水潭学院的一部分。三年多的时间,也许自己做的,已经是自己能力的极限了。 石越再次把目光投入黑黑瘦瘦的王安石,相比之下,冯京与吴充,就要显得富态许多。“五十多岁的老人还能有着如此坚定的理想主义信念,想起来实在是不可思议。”石越在心里想。 “公子,方田均税法已经不是重点,如果真有公子所说的天灾,我相信王安石撑不过这一次天灾的,我们要早点准备王安石罢相之后的策略……” “对付灾情已经有了一个大致的方案,我们还应当有一个万全的方案,把这件事告诉皇帝,他无论信与不信,最后都会对大人更加信任与倚重……” “理想的方案,在五年之内王安石继续留在相位,对公子的事业更有利,但是未来的事情总是不断变化的……” 潘照临和司马梦求的话依然还在脑海之中,自己的幕僚不希望自己坚定的反对“方田均税法”——石越知道这中间还有别的原因:因为“方田均税法”是宋代有识之士百年来的梦想,并非王安石一人的冲动。潘照临和司马梦求虽然从理智上意识到这个法令会有巨大的弊端,但在侥幸的立场,他们也希望王安石来做一次试验,反正失败了,自己正好从中搏取政治利益。 即便是很关心民众利益的司马梦求,在必要的时候,也会毫不犹豫的让民众去承受苦难——石越在这两个人面前,有时候真会觉得自己好天真、好幼稚!不过在另一方面来讲,也幸好他还有一点天真与幼稚,为了达到高尚的目的而不择手段,最后很可能会使人性扭曲,让执行者忘记了高尚的目的本身,反正会陶醉在不择手段所带来的一个个胜利中,最后迷失自己。权力对人的诱惑,环境对人的同化——意志不够坚定的人,是很容易走失自己的。就算是石越,现在也慢慢变得理所当然的接受别人对自己的尊敬,有时候也会很想用“最简单的手段”打击不合自己心意的人。 石越一直到此时,依然自觉自己还有一份高尚,其实这种高尚,站在另一个立场,不过是对千载流芳、万世景仰的绝世功业的追求罢了。实际上如果是自觉选择研究历史的人,一百个中没有一个能逃出对后世之令名的追求。 “石卿,卿意如何?”赵顼略显嘶哑的声音打断了石越的思绪。 “陛下,俗语有云:小心驶得万年船。方田均税法的利弊,不实行很难体现出来,不如就请先在福建路、江南西路试行。”石越此言一出,朝堂当中立即有许多人暗骂他“小狐狸”。江南西路是王安石的老家,福建路是吕惠卿的老家,支持新法的人多半也是这两路出身的官员。你们不是要方田均税吗?先拿你们的老巢开刀。 冯京和吴充意味深长的对望了一眼,眼中微微流露出一丝笑意。 这个方案,吕惠卿岂能接受?若是全国一体实行,他吕家的事情就可以人不知鬼不觉的摆平,一句话下去,哪个县令敢得罪自己?但是如果单单在这两路实行,到时候全国官员、御史谏官甚至过路官员,只怕都会把目光牢牢盯着这两路,吕家强买巧夺来的数千顷良田、庄园,岂不是要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就在一个月前,自己的弟弟吕升卿还让家里买了几百顷田。 第79章 婚姻大事(3) 不止吕惠卿一人如此,王安石自己清廉,可是他的亲属就未必干净;曾布的妻弟魏泰,在县里为非作歹,这些吕惠卿知道得一清二楚。新党如此,旧党亦不干净。只不过这两路旧党较少罢了,所以他们更会盯死,若是新堂真的厘清,只怕两路田地厘清之日,就是新党身败名裂之时;若是装模作样,那么他们也会有样学样。而且,万一碰上一个不知好歹的官员,在皇帝面前把一切抖落出来,那可就什么都完了。 石越之前说先厘清官员及戚属之家的土地,吕惠卿心里也知道的确说到关键上了,但是就算王安石也知道这件事执行起来有多大的阻力。 念及种种,吕惠卿义无反顾的站出来,朗声说道:“陛下,臣以为石越所言不妥。” “吕大人,下官所言,有何不妥?难不成福建路有何问题?”石越语带讥刺的问道。 吕惠卿冷笑道:“恰恰相反,福建路问题不大,黄河以北诸路问题却大得很,所以下官才说不妥!” 石越略带讽刺的笑道:“吕大人,愿闻其详。” 吕惠卿脸上闪过一丝夹杂着讥讽和恼怒的笑容,他毕竟城府过人,立时冷静下来,从容说道:“陛下,臣以为,行大事者,当不避艰难。方田均税之法,其要是在防止豪门大户逃脱税役,使地多的人多纳税,地少的人少纳税,让穷苦小民得以休息。石越所说先在福建、江南西路实行,已经大违方田均税法之本意。因为这两路豪强兼并,是天下各路中比较轻的。真正兼并严重,隐瞒不报风行的,是黄河以北诸路直到开封府。” 赵顼点了点头,这一点他从石越的口中已经知道。 石越见皇帝点头,心知不妙,当下朗声问道:“治国如治病,病情严重之处,猛然下药,只怕会医死病人。现在从情况稍好的诸路试行,积累经验,岂不强过骤然在黄河以北推行?” 吕惠卿干笑几声,诘问道:“石大人此言差矣。所谓头痛医头,脚痛医脚。现在黄河以外兼并逃税严重,而方田均税法本是对症之药,岂有不在此处实施,反而去千里之外的福建、江南西路积累经验之理?各地情况不同,江南的经验又如何可以搬到河北来?” 这番话说得赵顼频频点头,冯京等人暗呼不妙。须知吕惠卿舌辩之能,朝廷之上,只怕无人能及,司马光、苏轼都吃过苦头的。这一节冯京等人想到了,石越也想到了。他知道这样辩论下去,只怕要被吕惠卿说得哑口无言,念头一转,改变主意,向吕惠卿问道:“吕大人既然如此说,那么吕大人以为天下兼并隐瞒最重的地方是哪里?开封?河北?永兴军?” 吕惠卿占到上风,心中得意,见石越发问,不急细想,脱口说道:“开封、河南最厉害,其次是河北。”这本是新党的共识,公开的秘密,但是共识归共识,公然说出来就是另一回事。朝堂之中,果然如石越所料,顿时一片哗然。石越所举三个地方,这垂拱殿中倒有一半以上来自于此。 石越心中冷笑,继续问道:“既是开封、河南为甚,敢问吕大人,开封、河南兼并土地、隐瞒不报的情况,大致若何?” 吕惠卿背上已经发凉,他虽然春风得意,不可一世,但是一句话把满朝文武得罪一半,顺便把皇亲勋贵、内侍外戚全部得罪,他心里也不得不掂量掂量了。 “这等事,当问开封府、京西路、京东路的官员。”王雱虽然暗暗幸灾乐祸,但此时却也不能不出来一致对外。 枢密使吴充厉声道:“此言差矣,吕惠卿判司农寺,这等事情都不知道,方田均税之法,岂非儿戏?” 吕惠卿悄悄的瞪了石越一眼,心中已是咬牙切齿。不过吕惠卿终不愧是吕惠卿,他揣测皇帝之意,一狠心,便欲将河南河北兼并事实全说出来,做一把名臣。这样一来固然得罪的人不少,但是在新党中的地位和在皇帝心中的印象,都会更加改观,得失之际,其实难说,总好过畏畏缩缩,被皇帝和王安石所轻。吕惠卿很明白,他的一切,都是皇帝和王安石给的,归根结底则是皇帝给的。只要能讨好皇帝,得罪天下人都不怕。他主意打定,正欲开口,不料王安石已经高声说道:“陛下,河南河北,兼并之事,多是勋贵官员之家,而隐瞒不报之田地,数以千万计。若要厘清田地,按地征税,则河南河北,将是最困难的地方。吕惠卿、石越所说,大抵便是此事。”王安石不怕得罪人,不过见吕惠卿不能果断的表态,心中忍不住有一点失望。王雱见他父亲如此,暗暗气得直跺脚。 赵顼本是聪明之主,加上石越给他点透了许多东西,内中情况,一眼即明。当下朗声说道:“朕要做励精图治之主,就不能畏事不敢作为。河南河北诸路,不论谁家,田地一律要厘清。丞相与诸臣工勉力而为。方田均税之法,朕意仓促间不可全国推行,先在河南河北陕西诸地试行。” 吴充和冯京对望一眼,暗暗叫苦,正要反对,突然一个内侍急冲冲走到皇帝身边,高声拜贺道:“恭喜官家,王贵妃娘娘诞下一个公主!”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其时赵顼生的儿女差不多有四五个,结果四个男婴全部没有能活下来,两个女婴也只有向皇后生的延禧公主存活,子嗣来得如此艰难,便是生个公主,也让人高兴了。王安石立即率群臣拜贺,吴充和冯京纵有再多的话,也只能憋在肚子里。 4 石越回到府上,便连忙准备贺礼,让人送进宫去。他知道古往今来,许多名臣就是栽在一些小人手上,因此这些细节之处,一点也不敢怠慢了。 果然赵顼对这个女儿特别看重,破例在她出生第二天就赐封号“淑寿公主”,特意加上一个“寿”字,为的就是这个女儿能够平平安安长大。顺着这个喜事,朝廷百官各有赏赐,而石越和吕惠卿竟然同时博到大彩头——皇帝竟然拜石越为翰林学士,而吕惠卿也加天章阁学士。 自有宋以来,升官从未有石越这么快的。翰林学士号称“内相”,他这一入学士院,不知道羡煞多少人。人人都以为石越不过是步王安石的后尘,做到参知政事是早晚间事了。这么一来,到石府来道贺的人竟不知道有多少,几乎把门坎都踩烂了。石府门前两棵大树间牵了一根绳子,为的是平时有人来拜访,就把马系在那绳子上,这一两天间,那绳子上都满满的系满了马。他赐邸这边比不得王安石府所在的董太师巷宽敞气派,因此停的马车竟从石府门口排到巷外……石越对这些应酬不胜其烦,一回府就干脆躲在书房里装病,有客人来全由潘照临和司马梦求接待。 其实石越也有他纳闷的地方——他也不知道皇帝到底是个什么章程,在通过方田均税法之后,他暂时卸了检正三房公事的差使,皇帝让他“权同判工部事兼同知军器监事”,负责军器监的改革,而吕惠卿虽然依然顶着知军器监事的名头,皇帝的意思却是让他把精力放到司农寺那边,主要负责协助王安石推行方田均税等新法。因此石越这个翰林学士,反倒不是两制官,实际上也不进学士院当值。他这一点上就犯了迷糊,不仅是他,连潘照临和司马梦求也一样糊涂了——赵顼若只是想加个学士衔以示恩宠,那么这么多馆阁学士可以加,不必非得加个翰林学士;若是想循王安石的例,做翰林学士然后就进中书做参知政事,这时机未免又有点不对。 皇帝想的是什么,的确没有人知道。不过这个任命,倒是上上下下没有反对的,除了御史中丞蔡确蔡大人。但赵顼将蔡确的奏章留中不报,结果也就是不了了之。 就这么过了几日,好不容易清静下来,石越便在花园里和潘照临等人谈起他和苏辙、沈括商议的军器监改革的事情,又说起这几天的应酬,潘照临似笑非笑的说道:“公子高升,满朝文武,没有不来贺的。就是王安石,也让王雱过来道了贺。可独独缺了三个人。” 司马梦求笑道:“我只知道两个人,还有一人是谁?” “有个人你不知道,那不足为怪。”潘照临笑着轻轻摇了摇头。 石越心里一动,似这种应酬,若论本心,石越心里也很讨厌,但是事情就是这样的,如果大家都这么做了,偏偏有一两个人没做,那么其中的意思就比较明显了。所以若是环境所迫,你还不能不做。他本是个明白人,听这两人一说,就立即知道是谁了,当下摇头不语。陈良却有点好奇,忍不住问道:“是哪三个人?” 潘照临有意无意的看了石越一眼,说道:“御史中丞蔡确、知兵器研究院事陈元凤、白水潭山长桑充国。” 司马梦求不知道陈元凤的底细,因为此人官职卑微,又不出名,因此漏算了,他知道潘照临此人颇有心计,竟然把这个叫“陈元凤”的人算进来,必有缘故,所以便加意留神听下文。石越心里也已经知道定是这三人:蔡确不来,那是肯定的。他刚刚弹劾过自己,又来道贺,脸皮上拉不下来;陈元凤不来,那意思就很明白了——石越现在同知军器监,是他顶头上司,在军器监低头不见抬头见,说起来二人还是故交,此时却不出现,石越不用琢磨也能知道怎么回事;但是桑充国也没有来,他心里就实在有几分不舒服——本来不来也没什么,毕竟桑俞楚是最早来贺喜的人,但是因为军器监案的报道桑充国一直没有向石越解释,两人到现在在心里还有芥蒂,这时候桑充国若来了,什么都可以烟消云散,毕竟桑充国不是别人可比。但是眼下却是连道贺也不曾到……因此潘照临一提到桑充国,花园里就沉默了。石越沉着脸不说话,潘照临似嘲似讽,司马梦求默默无语,陈良紧闭双唇。 石越却不知道,桑充国本来是想来给石越贺喜,然后趁这个机会好好解释一下以前的事情。但是接连的事情,却让他把这件事给忙得忘光了——先是殿试在即,白水潭学院为了扩大影响,把学院出身的准进士们聚起来举办了一次文会,同时因为这些人中了进士后,要出去做官,因此还要在殿试前提前给他们举行毕业考试,真正通过毕业考试的,才能发毕业证——这可是白水潭学院第一批毕业证,他说什么也得要做得尽善尽美;然后就是石越和唐甘南搞的联合钟表行,涉及到许多学生的问题,他也过得问,联合钟表行还打算在白水潭学院建一座大型座钟楼,选址、造型,他都要亲自协调……再加上平时就是一堆的校务和《汴京新闻》的馆务,平心而论,桑充国的确是忙得不可开交。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但石府后花园的几位是不可能知道这些事情的,大家正在尴尬无言的时候,石安进来报道:“程颢先生来访。” 石越一愣,连忙说道:“有请。”整整衣冠,便和潘照临等人前往客厅。 见石越等人出来,程颢站起来抱拳笑道:“恭喜子明,三十岁不到为翰林学士,国朝前无古人,大概也是后无来者。” 石越笑道:“不敢。”一边再次请程颢坐下。 程颢坐定后,端起茶来轻啜一口,笑容满面的说道:“此次前来,除了给子明贺一件喜事外,还要向子明提一件喜事。” 陈良插嘴道:“提一件喜事?” “正是,我是受桑俞楚与桑长卿所托,来给子明说媒的。”程颢笑呵呵的说道。 潘照临和司马梦求顾视一笑,竟一齐笑道:“这个媒说得好,官居三品尚未成亲,也有点说不过去。桑姑娘才貌俱佳,和公子倒是天生一对。”他们两人心里同时转过的念头是:这是拉拢桑家的好机会。 石越红着脸,迟疑道:“这……” 程颢笑道:“我们都不是俗人,难道还要请媒婆?” “这倒不是……” “既不是就成,难道子明你不愿意吗?”程颢倒是说媒的好手。 “这也不是……” “既然不是,那么我算是男家的媒人。”石越话未说完,就听有人一边说一边从外面走了进来。众人一齐望去,原来是苏辙。他本来是有事和石越商量,一路闯进来,见大门二门都无人招呼——石安等人正偷偷赖在客厅里想知道自家主人的终身大事结果如何——所以苏辙在门口居然听到这件事情,当下一口抢着要做男家的大媒。 程颢拊掌笑道:“子由来得正是时候。”他和弟弟程颐不同,对苏家兄弟并没太多的成见。 石越心里其实还有颇多顾虑和想法,无论是反对还是答应,心里总觉有点地方没有想清楚……不料这两位就这么着强点鸳鸯谱了,众人却以为他答应了,正要道喜,不料又闯进来几个人——李向安带着两个内侍进来,往正北一站,高声说道:“宣翰林学士石越即刻进宫见驾……” 石越如逢大赦,连忙准备好马匹,跟着李向安进宫。 5 “官家真的打算将清河下嫁石越?”向皇后感觉皇帝实在有点儿戏了,仅仅因为柔嘉的几句话,就打这个主意,那柔嘉是出名的淘气鬼,她说的话也能信? “皇后,你听说过本朝有没有妻室的翰林学士么?朕见到淑寿,给石越写诏书的时候,就想到这件事了。朕都有两个女儿了,石越年纪和朕相差无几,居然没有成婚,这成何体统?朝中的大臣应当给天下百姓做表率的,臣民们都学他那样,那还了得?”赵顼笑道,“何况石越不是朕的宰相,就是朕儿子的宰相。” “那你也得看清河愿不愿意?十一娘的性子,外柔内刚,她要是不愿意,那也不成。” “天下还有比石越更好的男子找么?她怎么可能不愿意?嫁过去连婆婆都没有,朕是体惜这个妹子。柔嘉昨天也说了,清河在金明池见过石越。”赵顼觉得皇后未免有点杞人忧天了。“何况太皇太后和皇太后也很乐意这门亲事。” “这倒是,不过濮国公知道么?”太皇太后曹氏心里也乐意这门婚事。 赵顼笑道:“皇祖母,皇叔怎么会不答应?这个不用问了。这种事情夜长梦多,朕虽然是皇帝,可是石越若是答应了别家女儿,清河也不能强嫁过去的。” “可清河年纪小了一点,本朝按例要十七岁才出嫁的。”向皇后还是比较细心的人。 第80章 婚姻大事(4) “这倒是。”赵顼和太皇太后、皇太后全愣住了。赵顼念头一转,笑道:“不要紧,先定亲。朕和石越约好就是了,反正只等一两年。”这种事赵顼倒不是做不出来的。 “那不行,传出去会被臣民笑话的。石越虽然好,可清河又不是嫁不出去,何况清河上面,还有七娘、八娘、九娘,都正好到了年纪,官家是皇帝,对弟弟妹妹就得一视同仁。”皇太后高氏可不能任着自己这个儿子乱来。 “那朕召清河来问问,她若是愿意嫁给石越,还依儿臣的说法。若不愿意,朕另找一家大臣的女儿许给石越。七娘、八娘、九娘就算了,石越的性子,朕也知道一二,那几位县主,他受不了的。” 不多时,清河郡主便被召来。 “十一娘,官家想让你下嫁石越,你愿是不愿?”皇后笑嘻嘻的问道。 “啊?……”赵云萝羞得脸红到脖子根了,哪里还敢说话。 “姐姐定然是愿意了。”柔嘉在旁边笑道。 “胡说。”赵云萝真有点生气了。 “那你是不愿意了?”向皇后笑道。 “王丞相家的二娘子,似乎很喜欢石越。”清河垂着头低声说道,她不知道此话一出,太皇太后和皇太后都变了脸色。赵顼却立时非常高兴:石越和王安石、吕惠卿,是现在他最倚重最信任的三个臣子,因为石越和王安石不和,他心里还有几分遗憾——虽然赵顼也看得出守旧的名臣们对石越很欣赏,因此石越在很大程度上可以用来调和新旧两党之间的关系,但是对于石越和王安石之间那微妙的芥蒂,赵顼心里还是有几分遗憾。若不是因为先许了自己这个堂妹,他早就要改变主意将王安石的幼女赐婚石越了,此时他主意打定,对两宫太后的脸色就假装没有看见,笑道:“想不到十一娘颇有侠义之风。” 皇太后高氏却不去理赵顼,追问道:“十一娘,你如何知道王丞相家二娘子的事情?” 若是平时,赵云萝肯定知道有几分不对劲。但此时她羞得不敢抬头见人,自是不知众人脸色如何,当下一五一十把王昉和自己交游,女扮男装为难石越的事情全说了。 太皇太后和皇太后脸色愈发难看,“王安石家竟是这种家教!” 赵顼却笑道:“这倒是桩风雅事,朕有主意了。” 6 石越甫一进宫,赵顼就沉着脸,劈头问道:“石卿,三月初一,卿做了何事?” 石越吃了一惊,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当下一五一十,将三月初一游金明池的事情大略和皇帝说了一遍。 “钟表?技术学校?”赵顼不料问出这些事情来了,他不置可否的一笑,也没怎么太注意,“爱卿现在是石学士了,至今尚未婚配,朕以为不太妥当。朕想加清河郡主公主之名,下嫁卿家……” 石越闻听此言,不由好笑,暗道:“难不成今日真是我姻缘星动,在家里有说媒,皇帝召见,还是说媒。”口里却说道:“陛下,微臣何德何能,怎么配得上清河郡主?臣不敢奉诏。” 赵顼将脸一沉,“那卿如何送琴给清河?琴瑟琴瑟,卿是读书之人,这点道理都不明白么?”他今日心情特好,故意捉弄石越。 石越暗暗叫苦,“误会,误会!请陛下明察。” “朕知道得很清楚,还要明察什么?清河有什么配不上你么?” “陛下,清河郡主德识兼备,才貌双全,怎么会配不上微臣。是微臣高攀不上罢了。” “一派胡言,莫非卿心中另有佳人?”赵顼一面说一面在肚子窃笑,他以为石越定是喜欢王安石的女儿,所以才不愿意配郡主。 “这……”石越略一迟疑,就听赵顼哈哈笑道:“那便如卿所愿,朕将王丞相家的二娘子赐婚于卿,如何?” “王丞相家?二娘子?”石越顿时大吃一惊,不由呆了一下,他偷眼看看赵顼,实在猜想不透皇帝怎么会突然生出这样的奇想?只是看皇帝一脸的兴致勃勃,显然没留意到自己老大的不情愿——他连见过面的清河都不愿意娶,何况见都没有见过的王安石家的小娘子,更不会想到那就是他已经见过两次的王方。 “在金明池卿不是与她一道去见过清河的么?”赵顼自以为得计,笑嘻嘻的取笑石越。 石越脑中电光一闪,这才明白那个王方便是王安石的小女儿,心里暗道:“我要娶了她回家,那真是前世修来的——不知道要有多少架吵。”心急之下,连忙澄清道:“臣并不知那是王丞相府上的千金,而且王姑娘是跟王家二公子一起出游,和臣毫无关系。” 赵顼却以为他在假撇清,笑着挥挥手,说道:“行了,不管你们认不认识。总之朕的翰林学士不能没有成家,清河还是王家娘子,卿必须给朕选一个。” 事既至此,石越也只暗暗叫苦的份,正不知道该如何回绝,忽然记起家里还有个程颢在提亲,自己虽然至今还是未能够确定自己对桑梓儿的感情究竟算是什么,但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还是称得上非常愉快的,一些日子不见,总会想念,而梓儿眼下虽然年纪还小,自己却可以耐心等她长大,总比娶一个高高在上的郡主回来要好:若娶了清河,每日请安服侍自不必说,还要忍受那个无法无天的柔嘉县主天天来窜门——自己是有大抱负的人,这样不知道会有多不方便;而那位王家姑娘就更不用提了,单想想那个性格,就足够令自己心生畏惧,而她的父亲,则是那个自己无时不刻不在算计的王安石……而且,给梓儿提亲的程颢还等在自己家里,想必梓儿也正忐忑不安的在家里等消息,若等到的是自己答应了另外的婚事,那她又情何以堪?他想到此处,再不犹豫,对赵顼说道:“陛下,不敢相瞒,臣已有婚姻之约了。”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啊?”赵顼怔住了。 石越知道皇帝不肯相信,当下细细说道:“就是今天上午定的,臣不敢欺君,男家的媒人是苏辙,女家的媒人是程颢,说的是桑俞楚之女,桑充国之妹。”这是箭在弦上,不能不发,也再容不得他思前想后的犹豫不决,否则遗恨的,就不止他一个人了。 “桑充国之妹?桑俞楚?不是个商人么?”赵顼这次脸真的沉下来了,“不行,桑家是商人之家,如何配得上卿家?今天早上说定的,那就一定还不曾下文定。卿还得在清河和王家娘子之间选。” “陛下,桑家对臣,实有救济之恩。若说起来,臣在世间并无亲属,桑家倒是臣之亲人一般,臣焉敢嫌弃门户,做此负义之事?”石越开始抬出大道理来了。 “便是那贫素之家,也要讲个门当户对,何况卿是朝廷大臣。桑家若对卿有恩,自有报答之法,朕可以替你赐桑家祖上三代官职。若说卿的妻室,还得娶名门望族之女。”赵顼其实是对桑充国的好感有限得很,加上一意想把王安石的女儿嫁给石越,因此竟是竭力反对。 石越笑道:“谢陛下恩典。陛下赐桑家祖上三代官职,桑俞楚自然没有市藉了,臣与桑家的婚姻,也不算门不当户不对了。” 赵顼一怔,忍不住哈哈大笑:“好你个石越,算计到朕头上来了。朕小气这功名爵赏着呢。这么着,此事先不要定下来,等殿试完了之后,国家要赏赐熙河有功将士臣工,两件事一完,再定卿家的婚事。卿回去好好想想,看样子朕要找个好媒人才成了,总之桑家门不当户不对,那绝对不行。” 7 石越在此之前,是做梦也料想不到官居三品,娶个老婆竟会如此麻烦,更料想不到的是皇帝做媒的执拗态度,心里免不得的懊恼。其实若平心而论三女,固然是桑梓儿最亲近,但是清河也罢,王昉也罢,却也未必就不是良配,只不过人的决心一下,难免会对决心以外的选择加以排斥,尤其这两人,他对柔嘉深怀戒意,对王昉又未免因为王安石的缘故多有偏见,因此竟是越想越觉得不如意。但皇帝又说得坚决,只能满脸郁闷的回到府中,程颢、苏辙等还在吃茶等候,听石越把面圣的事情一说,不由全都怔住了。 程颢心里对皇帝颇不以为然,只是不便直说,唯有摇头苦笑道:“好在要殿试之后,还可慢慢计议,不过子明你的章程是什么?” 潘照临和司马梦求对望一眼,不待石越回答,抢先说道:“程先生放心,此事先容咱们慢慢计议,再寻个妥当的法子出来。” 苏辙也道:“正是这个主意,仓促间也不可以定计。子明的主意,自然是想和桑家结亲的,否则何必烦恼?”他是忠厚君子,因此没听出潘照临话里含混的推脱之意,还只道他们也是真心想要设法成就此事。 程颢想了一回,也无可奈何,只好告辞而去。苏辙自从在置制三司条例司时被吕惠卿向王安石进谗言,被赶出中枢,就一直不太得意。这次因为石越的推荐,判工部事主持军器监改革,虽然不是再入中枢,却也是再次被皇帝重视了,他心里便存着一点感激,对军器监改革事无不尽心尽力,因为蔡卞还未到京,他就日日和唐棣计议,其他工部的郎官,如虞部郎范子渊,是个专门敲顺风锣的家伙,当年对石越百般奉承,这时也不免跟着苏辙摇旗呐喊。苏辙这次来,本是和石越有事商量,这时见不是时候,也就随着程颢告辞而去。 二人一走,潘照临就问道:“公子是何主意?” 石越摇头苦笑,还未说话,司马梦求已笑道:“其实撇开王家女不论,若娶的是清河郡主,大人将来,必得一贤内助。”说着,便意味深长的看着石越,显然剩下的话,他不便直说出来——娶了清河郡主,石越便等于与濮王一系建立了最亲密的关系,皇帝对濮国公赵宗朴的礼敬与信任自不必说,清河更是自幼曾养于宫中,极得两宫太后、皇后的宠爱,若石越能得她为妻,日后宫里任何的的风吹草动,只怕都能提前知道。 潘照临心里也是这个想法,对王安石之女,做为把一切放到天秤上来衡量的他,是毫不感冒的。但是清河郡主,却不能说不是一个比桑梓儿更为诱惑的存在。在他看来,娶了清河郡主,石越的地位就更加巩固了,而又因为清河不是公主,石越还要少了很多顾忌。此时见司马梦求先说出来,便立即点头表示同意。 陈良见这二位碰到任何事情都不忘把政治利益的考量放在首位,心里未免有点不舒服。对潘照临倒还罢了,但是司马梦求与他算是交情深厚的,以前一直觉得此人颇具正义感,不料自从投奔石越之后,竟然变成了一个自己几乎都不认识的人。司马梦求和潘照临的言外之意,他如何听不出来,此时忍不住略带讥讽的说道:“早知道要娶清河公主,倒不必急着把阿旺买回来了,到时当成嫁妆一并过来,岂不省很多?” 他这番牢骚自是对司马梦求发的,石越却是心有戚戚焉,忍不住拍了拍陈良的肩膀,以示赞同。石越是打心眼里的反对把自己的婚姻政治化,对于他而言,他内心还是希望有一个自己真爱的人成为自己的妻子,然后两个人能够始终彼此信任,彼此理解,只是这样的愿望,实在是难以实现,在这个时代,他既没有时间也没有条件谈恋爱,但退而求其次,他觉得起码他与自己的妻子,还是要能够彼此了解,彼此喜欢的。但就是这么点要求,竟然也是难以做到的。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他其实不是不知道很多事情并不以他石越的意念为转移,但那种彻底将个人生活牺牲掉取得的政治上的成功,并不是他所追求的;虽然到了他这个身份,想要一场完全与政治无关的婚姻,也有点自欺欺人,但这超出底限的一步,他也无法再退让。竟忍不住冷笑道:“清河的确不错,而且若娶了清河,还有另外的一个附赠品过来,嘿嘿……” “附赠品?”司马梦求一怔,又是个新名词。不过他也听出陈良和石越的讽刺之意,忍不住摇头叹息,把目光转向潘照临。 潘照临却是一听就知道他所说的附赠品指的是柔嘉,不禁苦笑了一下,他自然也不会喜欢柔嘉那样的性情,但从政治上来考虑,柔嘉同样是一位幼时被养于宫中,深得两宫欢心的县主,据说皇帝更是尤其的喜爱这个小妹子,这才放纵得她无法无天,她的父亲邺国公赵宗汉是濮王幼子,虽然上面还有那么许多个哥哥,但了然赵宋皇室的人都知道,赵宗汉是英宗赵曙同母幼弟,幼时一直受到英宗的抚育教导,英宗与他几乎是亦兄亦父的,所以他的地位即便是在濮王一系之中也很特殊,当今皇帝更是自幼便与这位小叔叔过往亲密,若能通过柔嘉与他交好,肯定也会大有助益的,只是柔嘉那脾气,确实让人头大,今后若是有她在,想要这么安静的商量事情,只怕是做梦,不过暇不掩瑜,潘照临依然觉得能娶清河真是上上之选。“虽说这柔嘉县主是难缠了些,但夫妻间闺阁的事,也不是她能时时插足的。而且宗室女十七岁出阁,女儿家嫁人后脾性总会改改,听说邺国公最钟爱这个女儿,嗯,一定……”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石越的脸色已经是越变越难看了,眼看着潘照临竟又开始接着算计通过柔嘉结交邺国公赵宗汉的好处来,再也忍耐不住,低声叫了起来:“无论如何,我不想天天见到柔嘉县主,你没听说王驸马一听到她的名字就摇头叹息么?”他说所说的王驸马就是王诜,蜀国公主的夫君,这位驸马天性的风流不羁,偏偏蜀国公主又是历朝历代公主中最贤惠的一位,竟将这位风流夫君的出格之事一一容忍,倒是柔嘉年纪虽小,却大为不忿,三天两头的就找上门去将这位驸马捉弄一次,以至王诜有一次向着苏轼大倒苦水,连说了三遍:“不堪忍受!不堪忍受!不堪忍受!” 潘照临还想再说,司马梦求却是看出石越脸色不对,便先问了一句:“公子的心意,难道竟是心属桑姑娘?” 石越被他一口道破心意,不禁有些脸红,竟嗫嚅着道:“若在这两人中选,我还是情愿娶梓儿。” 第81章 婚姻大事(5) 潘照临看了他几眼,终于不再坚持己见,果断的决定改变观点:“呃,纯父,和桑家联姻,也是不错的选择……既然桑姑娘和公子情投意合的话……可是桑家的门户,的确是个问题……” 但石越听到他改口,却已经满面笑容的恭维道:“以潜光兄之智,必不难解决这个问题!” 8 桑梓儿其实早就知道哥哥要给自己去提亲了。 因为报道军器监案和父亲桑俞楚闹别扭的桑充国,罕见的和父亲商量了半天,桑俞楚当然不会反对。大户人家的仆人偷听主人的墙角,说主人的闲话,这种事情古今中外概莫能免,据说连中书门下省外面,都有小吏偷听,以致使机密泄露,何况桑家。所以,自然很快就有丫头来给梓儿道喜。但是,梓儿却一直都没有听到确切的音信,对于未知的忧虑煎熬着她,可她还得努力的掩饰着。 终于有一天,她无意中听到桑充国满脸不服气的告诉桑俞楚,皇帝居然干涉石越的婚事…… 在那一刻,她的心里,实在是很绝望的,没有人会知道,她有多想跟那个石大哥在一起,就算石越自己都不会知道,她曾经多少次偷偷的望着他的身影,然后在静寂无人的夜晚,慢慢的回味他的一言一行,她的心里,总是会不由自主的记挂着他说过的话,很多时候,她都觉得自己离石大哥是很近很近的,近得看得到他的神采飞扬,近得看得到他难言的焦虑与复杂的心事,于是,就很想做那个跟他分担这一切的人。这样的心思,她不能跟哥哥说,也不能跟母亲说,只是自己默默的想,一想起来就脸红。但悄悄的,她还是在做着她的努力与准备,她更加用心的学习那个时代大家闺秀应该具备的一切,她仔细的阅读石越写的每一篇文章,每天都看《汴京新闻》,甚至她还会认真的听哥哥谈论朝廷中的种种事,然后牢牢的记在心里,虽然她对此从不敢兴趣,但她还是努力去做了这一切,因为她知道这一切都是石大哥所关注的,那么自然而然的,也就是她所关注的,她觉得自己所要做的,就是努力的提高自己,让自己可以离石大哥更近一些。 所以当她知道哥哥去给自己提亲的时候,心里是那样的欢喜,以为心底那个最隐秘最期待的愿望就要成真了,却不料,这时却听到了这样的消息。对于皇帝,她忽然竟生出一种莫名的嗔怪,他身为天子,怎么连这样的事都要管呢?而更让她感到悲哀无助的是,她仿佛这才第一次真正认识清楚了自己的身份。一个是金枝玉叶的郡主,一个是丞相家的千金,她们中任何一个的身份,都不是她这样一个商人之女可以望其项背的…… 唯一让她还留存着一丝隐约希望的,只是石越并没有答应郡主与王丞相家的千金,她不知道这究竟意味着什么,却只能以此来安慰自己。而那个决定着她幸福的人,那个本来常常都来看她的人,却在这个她最想见他的时候,突然的消失不见了,让她更是摸不着头脑,整日里患得患失。 丫环们都知道她的心事,却没办法开解。她不知道殿试在即,身为考官之一的石越的确很忙,何况他还要和苏辙忙着军器监改革,这种事情纸面上说来容易,可是做起来千头万绪,事务繁琐。加石越也有点不太好意思见她,自然是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日梓儿铺了画纸,一面发呆一面磨墨,却见一个丫头慌慌张张的闯进来,气喘吁吁的说道:“姑娘,石公子送了个夷人女婢给你。” “啊?石大哥来了么?”梓儿眼睛一亮。 “石公子没来,是他送了个夷人女婢过来。” “哦……”桑梓儿没听见似的,继续磨墨。 几个丫头面面相觑,哭笑不得,一起看着桑梓儿毫无意义的浪费着从黄山张处厚那里买来的上等好墨。 “阿旺见过桑姑娘。”不多时,操着并不太流利的汉语的阿旺,被丫环领着,来到了桑梓儿的闺房。 对于这个桑家小娘子,她充满好奇,那日跟随清河郡主回去后,就听柔嘉和清河、王昉说了许多石越的故事,虽然从王家小娘子嘴里说出来,多有不屑之意,便连白水潭学院也说成了多半是桑充国的功劳……但听清河的语气,她也知道石越不是寻常之辈。然后不几天,她就被石越用几件稀世之珍换了过去,在石府呆几天,才发现石府是她平生见过的最穷的府邸——显然石越不是没钱,不过没等她品味清楚,和石越也不过早晚见过几面,略略说过一些家乡“传说”中的风土人情,她这个可能是有史以来身价最高的奴婢,又被送到了桑府。 石越花大价钱买了自己,便是为了送给一个小女孩。她自然会对这个女子产生好奇。阿旺请过安后,好久没有听到回应,只好自己抬起头,却见几个丫头在对自己挤眉弄眼,一个穿着淡绿丝袍,一头乌黑的秀发随意披洒在肩上的女孩,正趴在好大一张书桌上无精打采的磨墨,显然此人便是自己的新主人、桑家的小娘子了。 阿旺迷惑的不知道要做什么才好,一个丫环走到她面前,对她轻声的说了几句,她这才知道这位桑姑娘此时心情欠佳,多半是没有听见她说话。她也不敢介意,便自顾自的打量着房间的布置,却也颇见素雅,目光所及,只见墙上挂着一幅画,从背影看依稀便是石越(梓儿自然不好意思挂石越正面的画像),心思一转,立即想起在石府听到有关提亲的点滴,她心领神会,马上知道这位桑姑娘为什么事这么郁郁不乐了。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此时正好有丫环搬着她的行李从院中经过,阿旺便招手拦住,轻轻走出去,从行李中取出一把半梨形,短颈,附五弦,上端向往弯曲的木制乐器和一根羽管,倚栏而立,便在画廊之上弹奏起来。只见素手拨动,悠扬而淳厚的琴声在空气中飘扬,阿旺弹奏的这种乐器,音量变化幅度相当的大,时而如怨如诉,时而欢欣喜悦,倒正像极了桑梓儿此刻的心情。 果然梓儿听到琴声,抬起头来,托着腮子听了一会,忽然问道:“这便是传说中的曲颈琵琶么?”曲颈琵琶流行于中国南北朝之时,此时早已少有人弹奏,梓儿一眼能叫出名字,若是苏轼在此,必然赞她博学。 阿旺听到这个新主人相问,微微一笑,回道:“姑娘,这叫乌德。” “哦?”梓儿听说自己弄错了,不由有几分奇怪,她起身走过去,细细端详,只见这把“乌德”琴面板上有镂花音孔,且用芦荟木制成,果然不是书上记载的曲颈琵琶。这二人都不知道,其实中国南北朝的曲颈琵琶,正是这种阿拉伯乐器乌德的中国变种,它的欧洲变种就是所谓的诗琴。 乌德琴在阿拉伯号称“乐器之王”,在古典吉它流行之前,它的欧洲变种曾经风靡整个文艺复兴时代,而乌德琴本身直到千年之后,也是阿拉伯地区的重要乐器,这种乐器无论音色音拍,都与中国传统的音乐大异其趣,因此桑梓儿对它好奇,也不奇怪。当下两个女孩子一边比划一边弹琴,梓儿也把那些烦心事抛到了九霄云外。 这时候梓儿才意识到阿旺是石越送来的,便免不了问起情由,阿旺便把前因后果说了。梓儿听到阿旺竟做过清河郡主的琴师,也见过王丞相家的小娘子,免不了又要勾起心事,忍不住便细细地询问起这两位姑娘的点滴,从容貌长相到性情言谈,样样好奇。阿旺本不过是一个女奴,辗转被卖,各种各样的主子见得多了,也从未见过如梓儿这般毫无心机,待人诚挚的主人。投桃报李,她知道梓儿的心事,便免不了有意无意的开解,暗示她在石越府上住过几日,知道石越对她颇有情意——实则她根本不知道这码事,不过既然她刚刚在石府呆过几天,说出来的话自然颇有权威,倒引得桑梓儿心里十分高兴,二人竟是说不出来的投缘。 梓儿听说阿旺也曾读书识字,便拉着她去看自家的藏书。桑家本是富豪之家,而且还是大宋最大的印书坊的业主,加上石越曾做过直秘阁,而桑充国又是大宋第一大学院的山长,她家的藏书之多,自不是寻常人家能比。桑家在后花园中专门修了一座三层的藏书楼,因为在楼前有一座亭子,亭中放了一把铁琴,大才子晏几道题写的楼名便叫“铁琴楼”。 阿旺虽然出入王府豪门,对钟鸣鼎食之家的排场也算是习以为常,可毕竟身份卑贱,又是女子,哪里有机会见识人家的藏书楼?此时见到铁琴楼的规模,真是吃了一惊,叹道:“世间竟有如此多的书么?” 梓儿长得这么大,平时没什么闺中朋友,似父亲桑俞楚交往的朋友家的姑娘,能识几个字的便已不多,说到喜欢读书且有几分见识的,那是一个也无。至于丹青音律,更是无人懂得欣赏。号称贤淑的,不过会针线女红,一般的便只会颐指气使,喜欢听听戏看看热闹罢了。因此见到似阿旺这么妙通音律之辈,且又颇解人意,她便迫不及待的想看看阿旺在读书方面的见识了。 她拉着阿旺,径直上了二楼,走到一个房门前,只见门上刻了一个大大的“乐”字,她伸手推开,和阿旺一齐走了进去。 阿旺进门第一眼,便看到两个书架上,堆满了书卷,她忍不住走近前去,拾起一本,翻开看时,原来是一本琴谱,放下来拿起另一本,却是一部词集,这才明白这个屋里,放的全是与音乐有关的书籍。 “阿旺,你来看,这是陇西公的《念家山》曲谱,当时号称‘未及两月,传满江南’的名曲……”梓儿自然是捡最好的东西来说。陇西公便是南唐后主李煜,“陇西公”是他降宋后的爵位,《念家山》乃是他在南唐时所写词曲,百年之前,曾经非常流行。 没想到,却听到阿旺一声惊呼:“《音乐之精华》[66]?!《论音乐》[67]?!” 桑梓儿奇怪的向阿旺望去,只见她手里拿着两本书,封皮上写着弯弯曲曲的文字。她这才意识到阿旺原来是个夷人,因好奇的问道:“阿旺,这是你们夷人的书吗?” 她心下也有点奇怪家里为何会有夷人的书,却不知道这本书本是和大食胡人有过交往的白水潭学院学生袁景文送给桑充国的。袁景文粗通阿位伯语,却是只会说不认字,勉强知道题目的意思是什么,便送给桑充国,桑充国更是不知所云,随手便丢到藏书楼中。此时却被阿旺找到,自然相当吃惊,在异国他乡,看到用自己家乡的文字写的东西,那种感觉可以让人窒息。阿旺紧紧抱着手中的书册,泪已盈眶。 梓儿忙轻声安慰道:“阿旺,别伤心了。先坐会。” 阿旺倚着室中一张椅子坐下,轻声说道:“奴婢本是黑衣大食[68]人,这两部书中,《音乐之精华》本是我族四五十年前一位贤者所着,这部《论音乐》,据扉页上所介绍,却其实不是我族人所写,而是很早以前的庾那人欧几里德所着,在一两百年前,这本书被译成我族文字出版。奴婢见此家乡之物,不免触景生情。” 阿旺虽然幼小被卖,却也因此受过良好的教育,对于阿拉伯历史,也能略知一二。她口中所说的《论音乐》被译成阿拉伯文一事,便是世界历史上着名的“百年翻译运动”,阿拉拍人用了超过一百年的时间,把古希腊作品转译成阿拉伯文字,这件事对于欧洲影响至深。 梓儿这时听阿旺叙说,心中其实不知所云。当时中国人对西域以西完全没有清晰的概念,石越的《地理初步》也不曾叙及当时各国的状况,不过是略言其要,因此在桑梓儿这样的宋人心中,所谓的大食夷人,只怕和契丹党项人并无多大分别,反正不是汉人便是了。不过她天性善良,为了安慰阿旺,便指着《论音乐》,说道:“阿旺,你翻译几页这本书给我听吧?” 阿旺微微点头,翻开书页。一边翻看一边轻声用汉语读出,不料欧几里德的《论音乐》,竟和数学也关系密切,虽已译成阿拉伯文,可真要转译成汉语,对阿旺来说,还是十分的困难,她拗口晦涩的译着,梓儿不知其味的听着,竟然慢慢趴在她身上睡着了。 9 数日之后。 赵顼一面浏览手中的卷子,一面对吕惠卿笑道:“吕卿,这个佘中,几篇策论做得花团锦簇,倒真是个状元之才。”赵顼抱着一股年轻的锐气想要励精图治,对于人才的选择颇为留意。 吕惠卿听皇帝提到佘中,眼角不由一跳,幸好冯京、石越等人不在,否则的话,冯京和石越不趁机落井下石才叫怪事。他心里转了几个念头,试探着说道:“佘中是白水潭学院有名的才子,桑充国的高足。” “桑充国……”笑容突然僵在了赵顼的脸上。 这个年轻的皇帝,对桑充国,虽然恶感已经消除不少,但是说好感却远远谈不上。所以虽然迫于石越的请求,钦赐他白水潭学院的山长,却始终不肯赐一个功名给他。而桑充国虽然名满天下,但是朝中大臣也没有人愿意推荐他……这件事固然是政治现实使然,但还是显得相当的吊诡。对于赵顼来说,这次他反对石越和桑梓儿的婚姻,也未必全然是因为他希望石越和王安石联姻。 吕惠卿察言观色,知道“桑充国”这三个字让皇帝听起来心里不舒服。便趁势说道:“此次白水潭学院考中的进士有一百多名,五十名院贡生竟然考中四十二名,若说培育人才,白水潭学院的确是天下无出其右。” 已经做到内西头供奉官的李向安偷偷用眼睛瞄了吕惠卿一眼,且不说他和石越交好,内头自李宪以下能说上几句话的那么十来个宦官,哪个没有收过桑俞楚的礼物?吕惠卿这句话,明里是夸白水潭,实际上还是想把皇帝向“朋党”两个字引。李向安心里雪亮,不由得暗骂吕惠卿阴险狠毒。 吕惠卿见皇帝沉吟不语,又继续说道:“陛下,臣以为这件事情,有喜有忧……” 赵顼眉头一皱,摇了摇手,说道:“卿过虑了。桑充国一介书生,能有多少作为?白水潭多出人才,是国家之幸事。” 第82章 婚姻大事(6) “陛下不见宣德门叩阙之事?书生未必不能没有作为。”吕惠卿这是存心把桑充国往灭门的方向引,他心知真要捣了白水潭学院,石越便不足为惧。 不料赵顼脸一沉,厉声说道:“肯在宣德门前叩阙,说到底还是忠臣所为。依朕看来,白水潭的学生见事明白,颇有才俊之士,此是国家之幸事。朝廷若老是怀疑他们,以后如何劝天下人读书?那只会让士子寒心。” 优待读书人,那是宋室的祖训,加上赵顼自知若在这件事上松一点口风,朝堂之上,只怕不知道要乱成什么样子,石越也难以善处。总算他这件事还算果断,打断了吕惠卿的想头。一边的李向安也暗暗松了口气。 吕惠卿见皇帝作色,心里叹了口气,装模作样的叩头谢罪。他认为这完全是因为皇帝对石越的宠信一时间无法动摇,吕惠卿并没有看到,京师的官员在白水潭做兼职做教授的有一百多人,而且个个都是名流。因此白水潭就算没有石越,皇帝也不会轻易去动。 赵顼见吕惠卿谢罪,便把语气缓和下来,道:“吕卿须知朝廷要励精图治,便要天下读书人齐心协心,这一层见识,你比不上石越,朕决定就让佘中做今科状元,并且要好好奖励白水潭学院。” 吕惠卿万万料不到偷鸡不成蚀把米,他心里悻悻,脸上却是一副认为皇帝无比英明的样子,高声说道:“陛下圣明。” 赵顼笑着点点头,又道:“说到石越,倒让朕想起一桩事来。朕想把王丞相家小娘子赐婚给石越,石越却说苏辙、程颢为媒,先说了桑充国的妹妹。这本鸳鸯谱竟是还没有写好。” 吕惠卿大吃一惊。他第一个念头就是:石越如果和王安石和好,以后还有自己的立足之地么?好不容易稳定情绪下来,吕惠卿在心里寻思了一会,不禁哑然失笑,暗道:“我这是杞人忧天。石越和王安石,到了今天这个地步,岂是一桩婚姻可以和好的?他们双方谁又肯让步?况且一门两相,是本朝的忌讳,只要王安石在位,石越身为他的女婿,连个正式的职务只怕都不能担任;石越若真成为王安石的女婿,那就得拒绝桑充国的妹妹,正好离间二人关系,旧党一向欣赏石越,若石越变成王安石的女婿,他们对石越只怕平白便要多了一层疑虑……” 他心思转得极快,主意拿定,便笑道:“臣以为王家小娘子才貌淑德,无一不备,王丞相与石越又都是朝中重臣,二人门当户对,实在是天造地设之合。臣听说桑充国之父,是一个商人,而桑充国虽然名满天下,毕竟也没有功名,与石越门户不对,并非石越的佳偶。” 赵顼笑道:“卿家所见,正合朕意。奈何石越这个人重情重义,桑家当初对他有收留之恩,他就念念不忘,一直把桑充国当成兄弟看待。现在桑家提婚在先,只怕很难说服他改变主意。朕的意思便是想让卿给朕推荐一个好的媒人。” “媒人?”吕惠卿怔住了,想了好一会,才说道:“陛下,王丞相同意了么?丞相的脾气……” “朕已经提过了,以石越这样的佳婿,王丞相自然不会反对。”赵顼说话全然不顾事实,其实王安石也相当矛盾,站在父亲的角度,他当然希望自己的爱女有一个好的归宿,石越前途无量,堪称本朝现在第一金龟婿,他也提不出反对的理由来。而且他心里也未必不希望石越能成为自己的一个臂助。但是另一方面,从政治现实来说,如果石越和自己一直是政敌,那么嫁在吴充家的大女儿就是前车之鉴,那样子完全是害了自己的女儿。这样的情况,王安石怎么可能不犹豫?不料皇帝竟然一厢情愿的认为王安石那一点点迟疑,完全可以忽略不计。 吕惠卿并不知道这些情况,想了半天,终于说道:“有两个人去做媒,或者有用。” “哦,快快说来。”赵顼有点急不可耐了。 “一个是曾布,他和石越交好,而且口才亦不错;一个是苏轼,他去说媒,比他弟弟苏子由要强。就是远了一点。”吕惠卿倒颇有知人之明。 赵顼本是希望吕惠卿毛遂自荐,不过想想终不可能,便笑道:“便让曾布去吧。为此事把苏轼调回来,也太过分了,到时御史又有得说了。殿试一完,便让曾布领了这桩差使。” 熙宁六年的殿试,在历经风波之后,最终以白水潭学院的高材生佘中高中状元,皇帝亲赐白水潭学院“英材荟萃”牌坊,另赐白水潭学院良田二十顷,所有教授每人绢三匹这样的欢喜结局结束。可以说这次殿试正式巩固了白水潭学院在大宋的历史地位,随着白水潭学院的学生一批批成为大宋的精英,学院对大宋的影响只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加深。 在殿试之后,宋廷也正式公布了对熙河阵亡以及有功将士的褒赏,田烈武因为族父田琼战死被追赠为礼宾使,朝廷录其子侄四名,他也沾光受封为从九品的“殿侍”、“陪戎副卫”,成为大宋朝最低一价的武官。虽然官职低微,每个月的工资只有区区四贯,外加每年春冬绢六匹、钱四贯的年终奖,但对田烈武而言,总算朝着自己的目标迈出了可怜的第一步。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然而抛开这些不说,这一年三月春风之中的殿试与奖赏,却似乎都带着一点桃花的色彩。那些头上戴着金花红花的进士们,私下里议论纷纷的,是各种各样关于石越婚事的传言。新科进士们出于种种原因,大部分在内心都倾向于希望石越娶桑充国的妹妹为妻,但也有不少人坚定的认为,皇帝指定的婚姻,对于大宋的前途更有利。 实际上这件事自从悄悄的传开之后,上到文武百官,下到市民百姓,都对“石学士”的婚姻大事充满了兴趣。官员们各有各的打算,有些人悄悄的揣测皇帝让石越与王家结亲的目的,有些人暗地里评估着这件事情的后果,虽然传说中石越婉拒了这桩婚事,但是大部分都认为石越最终并不会为了一个女子抗拒皇命。 10 碧月轩。 秦观和段子介这两个莫名其妙凑到一起的人你一杯我一杯一边喝酒,一边听女孩子唱着曲子。这两个人,秦观基本上是个穷人,段子介家里有钱一点,却也不是喜欢乱花钱的人,何况二人身份也低微得很,自然是请不动楚云儿那样的当家姑娘。不过话说回来,没钱的秦观在碧月轩,比有钱的段子介,更受欢迎。 “漠漠轻寒上小楼,晓阴无奈似穷秋,淡烟流水画屏幽……少游,这是你的大作吧?”段子介一边学着一个歌女的曲子哼唱,一边笑着对秦观说道。 秦观轻轻斟了一杯酒,端起来在嘴边啜了一口,笑道:“段兄见笑了。” “似少游这样的才气,愚兄自叹不如,假以时日,必成大器。”段子介脖子一扬,自顾自的干了一杯,这几日看到人家进士及第游街赐宴的风光,他心里更是不好受。 秦观自然知道他的心事,笑道:“段兄不必灰心。小弟倒觉得考不上进士,也没甚关系,在白水潭学院做个教书先生,每个月的薪水比七品官要高,还能受人敬重。以段兄的才能,这一点完全不成问题。若一心想建功立业,依小弟看,当今官家锐意进取,颇有光复汉唐故土之志,加上有石学士佐辅,必能成功。段兄文武全才,考个武举,如同探囊取物,到时建功立业,强过一腐儒。若二者皆不愿意,再等三年,亦非大事。” 段子介把杯子一放,长叹了口气,道:“少游,你可知横渠书院山长张载张先生的故事?” “我是东方人,去不曾听过。” “张先生年青时喜欢读兵书、练剑术,后来见到范仲淹大人,范大人自己文武全才,为国家守边,颇立功劳,却劝说张先生弃武学文,所以张先生才有今日之令名。可见文重于武,不仅仅是朝廷的意见,连范大人那样的人物也是这般看法。”段子介对这些故事知之甚详。 不料秦观冷笑道:“小弟不才,也喜欢读兵书。汉人投笔从戎,遂有西域,今人弃武从文,昔日关中腹地,今日竟成边塞。孰是孰非,不是一眼即明么?因此小弟觉得,这文武之道,不可偏废。” 段子介想不到秦观能说出这番话来,倒是吃了一惊。道:“少游见识不凡!” 秦观笑道:“这倒称不上见识不凡。不过小弟之所以喜欢石学士府上的那个田烈武,实在就是喜欢他这一点。他可是一心想读兵书,考武举,将来边疆立功的。” 段子介叹道:“想不到我见识还比不上一个捕快。” “今日之事,段兄可曾看清,朝廷四处用兵,那是因为中国对胡夷低声下气太久了,堂堂上国,怎能一直受这种屈辱。石学士让义学的孩子学弓箭,马术,又是为何?技艺大赛,又是为何?段兄在白水潭学院呆了这么久,还看不清这些事情么?其实我倒是很羡慕段兄文武全才,我若有段兄这样的身手,早就考武进士去了。”秦观娓娓说道。 “或许我真的应当去考武举,在沙场上搏个功名。”段子介被秦观说得怦然心动。 “非止是你,那个和你打架的吴安国,同进士出身的功名都不要了,听说已经让他表哥找人保举他去考武举,想夺武状元哩。” 段子介冷笑一声,“是么?这个状元只怕轮不到他。”他被秦观说得下定决心了。 “段兄有意去考武进士了么?”秦观故意问道。 段子介笑道:“我不是去考武进士,我是去夺武状元。” “那得去找石学士,请他具保推荐才有资格。”秦观看来果真对武举很有兴趣,竟然把这些事打听得一清二楚。 “那倒不必,在学院里找两个有资格保荐的老师帮忙不是难事。听说石山长要成亲了,这种事情,不好去麻烦他。”段子介笑道,他内心是希望石越娶桑梓儿的,不过无论结果怎么样,他倒并不是很在乎。不过白水潭学院的学生对于他们的前任山长,大宋现在最有名的钻石王老五终于传出来要结婚的消息,都有长出一口气之感。毕竟以石越的身份,老不结婚,在他的学生们看来,也不象个样子。估计等石越正式成亲之后,他们的担心就会全部转移到桑充国身上。 第83章 婚姻大事(7) “听说是皇上赐婚,王丞相家的小娘子?”秦观风流人物,对于这种轶闻,一向很有兴趣,他没注意说到这个话题时,那个在旁边弹曲子的歌女也不易觉察的竖起了耳朵。 段子介却是第一次听到这个消息,很是惊讶,“啊?是王丞相家的小娘子?” 秦观见他全无所知,便索性和盘托出:“据说太皇太后也想给石学士赐婚哩!濮国公家的清河郡主!但我还听到有人传说,皇太后认为郡主家尚有长姐未嫁,郡主也不到出阁之龄,所以做罢,但太皇太后还让人传谕濮国公,让他自己找媒人去石府提亲。” 段子介这才知道事情错综复杂,自己竟然毫无听闻,便向秦观详细询问起来,秦观听到无数的流言闲语,此时索性一并说出:“我还听说皇上要将王家小娘子嫁给石学士的心意很坚决,已经指了曾布曾大人为媒!” “啊,”段子介却是对王安石不满的,听说自己敬仰的石山长竟然要娶他的女儿,竟颇有几分不乐意,“那也只有娶王家小娘子了!” “可这也不一定,我听说石学士府上的教习说,石学士心仪是桑山长的妹妹,桑家小娘子,他不愿娶郡主,也不愿娶王丞相家的小娘子。”这事秦观其实是听田烈武说的,田烈武因为教唐康、侍剑射箭的缘故,常得以出入石府,竟掌握了第一手的消息。“不管是谁,有件事情可以肯定。” “却是何事?”段子介问道。 秦观笑道:“那便是石学士要成亲了,这总错不了。” 段子介拊掌笑道:“这果然是错不了的。为了这件事,可以浮一大白。”说着举起酒来和秦观碰杯。 秦观也微笑着举起酒来,以示庆祝,这酒尚未入口,就听到那边厢琵琶的声音“铮”地划过一道破音,显是弹琴者心神不宁,一不小心跑了调。秦少游是何等人物,音律上一丁点事情都逃不过他的耳朵,何况这么明显的错误。他奇怪的看了那个歌女一眼,问道:“莺儿姑娘,可是有心事?” 那个叫莺儿的歌女见秦观相问,连忙敛身道歉,低声说道:“奴婢该死,请二位公子恕罪。” 秦观笑道:“恕罪无妨,不过总得有个缘故。我和段兄听得在理,自然不会怪你。” “这……”莺儿迟疑的看了两人一眼,不敢做声。 段子介笑道:“莺儿姑娘的琴技,也是碧月轩有名的,今日显是有心事,有什么事情不妨说出来,说不定我们也能帮到你。” 莺儿叹了口气,回道:“只怕这桩心事,二位公子也帮不了。” 秦观和段子介对望一眼,更加好奇。秦观心思灵转,想了一下,半开玩笑半认真的取笑道:“难不成我们在说石学士的婚事,姑娘心有所感么?” 他这句话说得莺儿哑然失笑:“奴家哪里敢存那个痴心妄想。二位公子相问,倒也不敢相瞒,奴家这桩心事,是为一个要好的姐妹操的。” “要好的姐妹?” 莺儿苦笑一声,叹道:“本来似我们这样的风尘女子,是应当少一点痴心的。不过我这个姐姐,生来高傲,平素便是王孙公子,也未必愿意多瞧几眼,可真要喜欢上了一个人,也就傻得什么都不顾了,也不去论对方身份高贵,并非平常之人,真真如飞蛾扑火一般,到头来只让我们看得心疼。” 秦观和段子介对望一眼,她这番话虽然没头没脑,但二人却也立时便知道她说的正是楚云儿了。京师无人不知碧月轩的楚云姑娘是石越红粉中的好友。石越的婚事传出来,桑梓儿还是小女孩的心思,而且还未必没有希望,家里又是千人哄万人疼,更兼有一个石越送去的阿旺专门陪她开解,挂着的心事终究有限。楚云儿却是明知没有希望,但心中却也没办法不去在乎,真正愁肠百转,整个人都消瘦了一圈。她平时和碧月轩的女孩子相处极好,在姐妹中人缘很好,因此这些女孩子看到她这个样子,心里也不是滋味。 段子介对歌女们的心思本也不太了解,虽然他不曾刻意的歧视这些女孩子,但是在他心里,根本就没有想过这些歌女们也有自己的爱憎,这本是那时候许多男子最常见的心态,因此听莺儿说来,一来理解不了,二来也没觉得是个事情。秦观却是心思细腻的人,对女孩子的心事知道得多一点,听到莺儿忍不住在这里打抱不平,他就更可以想见楚云儿的苦楚了,因此不由有点尴尬。须知方才他还在这里和段子介举酒庆祝,哪里又知道几家欢乐几家愁,有人却要为此事痛不欲生?当下也只能勉强挤出一丝笑容,道:“这等事情,皆是命里定数,也没有办法强求。姑娘回头好好安慰一下你那位姐姐吧。” 莺儿听他这么说,又敛身一礼,柔声道:“多谢公子关心。”回到座位上,重新调了一下琴弦,起了个调,娇声唱道:“……春风十里柔情,怎奈何、欢娱渐随流水。素弦声断,翠绡香减,那堪片片飞花弄晚。蒙蒙残雨笼晴,正销凝,黄鹂又啼数声……” 这本是秦观一首新词,当时写来,秦观本来也没什么感情,然而此时此刻,见那位莺儿姑娘柳眉微锁,眼中晶莹,却又是另一种感觉了。 11 有人为不能嫁给石越而伤心,有人为石越要结婚了而举杯,也有更多的人为此交头接耳,议论纷纷……但谁也不曾想过,这件事在王家引起了轩然大波。 不同于王安石的犹豫,王雱对这桩婚事,却是强烈的反对。而王旁以及两位叔父王安礼、王安国,却是表示支持。可悲的是,王昉虽然受到宠爱,但在这种场合,却几乎没有她说话的份儿——尽管这涉及到她的终身幸福。而王夫人则是一个标准的家庭主妇,她完全无条件的支持丈夫的决定,不愿意在这些事情上让夫君为难。 王旁因为在家里受的宠爱远不如哥哥王雱,而自己才学也不及王雱,所以一向不敢顶撞王雱,只听到王雱厉声说道:“父亲,这种事情,如何做得?你想让妹妹重蹈姐姐的覆辙么?” 王安石沉吟不语,用手指不断的敲击桌面,显见心里犹豫得厉害。没有一个父亲不希望自己的女儿幸福,特别王安石这样非常护犊的人。 王旁小心翼翼的轻声说道:“大哥,石越真的有那么差么?” 王雱冷笑道:“你以为他有多好?我知道你们都是贪图他以后的前途无量,妹子有个好依靠。可你们想过没有?石越现在就推三阻四,显得很不乐意,妹子过去,能有好日子过么?再说石越对新法是何态度,父亲难道你看不见么?你让妹子过去何以自处?” 王旁嘟哝道:“这是皇上钦赐婚事,要推辞也难。况且依我看,妹子和石越才学相当,门当户对,如果两家联姻,石越能够帮助父亲,齐心协力,也是一桩美事。” “原来你们打的这个主意?”王雱勃然大怒,“咳……咳……”他一时气急攻心,连忙用手绢捂住嘴巴,停了好一会,待气息平静,这才继续说道:“我看你们打错主意了,吴充不曾改变主意,石越如何能改变主意?父亲决意变法,便肯定会招天下人的责难,只有坚持下去,等到云开雾散,事成功竞,才会得到理解。怎可如此天真?” “依我看,父亲和石越的分歧没有想象的那么大。我读过石越的书,父亲说要法先王之意,不能拘泥于先王之形,如此才要变法图强,石越实际也是如此说的。只不过提法不同,父亲说是‘新法’、‘变法’,石越说是‘复兴’、‘法古’,表面上不同,实际上说的是一回事。父亲说,只要增加民财,那么不增赋而财用足是可以的,石越在给皇上的奏章中也说过类似的话。父亲说,言利只要便民,便合乎仁者之义,这一点石越也是大加鼓吹的,他说孔子的‘仁’的核心,便是爱民利民……况且对于新法,石越也不见得就是一味的反对、要求罢废,而只是要改良。石越和那些旧党并不相同。”王旁说完之后,脸上微红,长出一口气。显然这是憋在心中好久,而一直不敢说出来的话。 王安石和王雱惊讶的看着王旁,显然没有想到他能有这般有条理的分析事情的能力。而且一字一句,都未尝没有道理。 王雱皱了皱眉头,语气温和几分,叹道:“你说的话虽然未必没有道理。但是有些事情,你还是不懂。现在父亲与旧党,都是箭在弦上,不能不发。我们若退步,最后的结果便是前功尽弃。石越就算和旧党不同,但是冯京在朝、司马光在野,是旧党两面旗帜,石越与冯京、司马光、韩琦遥相呼应,肘掣新法,他也不可能退步了。他如果退步,那是拿自己的功名前程开玩笑。人心如此,你懂得太少了。” 在王雱心中,虽然同意石越和旧党确有不同之处,但是他却从未想过反省新法的缺点。他的态度,还是希望石越能够“反省”,投到他们这边来。如果不能,就觉得没有可能妥协。王雱如此,王安石又何尝不是如此?他们坚信变法不能退步的,退步便会导致前功尽弃。 王旁对于政治斗争懂的的确比较少,他怯怯的问道:“为何不试一下呢?依石越的为人,我觉得妹子嫁过去,绝不会受什么委屈。何况石家也没有公婆,没有许多亲戚。二姐嫁给石越,就是有了一丝机会吧?若有石越相助,对于新法而言,不是要好得多么?” 王安石沉默不语,王雱却又气又急,厉声喝道:“你到底是不是被鬼迷了心窍,告诉你那根本不可能!最后不过是妹子白白受苦,误了妹子的终身。更何况如果石越拒婚,我们王家颜面何在?父亲,这桩婚事,你万万不可以答应。” 第84章 匪斧不克(1) 伐柯如何,匪斧不克。 ——《诗经·豳风·伐柯》 1 王安石与王雱并不知道,在他们还在为这件事情困扰的时候,钦命说婚的三司使曾布,已经领了旨意,跨出东华门,预备去石府正式提亲。 对于自己接到的这桩差使,曾布倒没有什么不满意的。这个世界上真心希望石越成为王安石女婿的人当中,曾布无论如何要算一个,更何况这是皇帝钦命的差使。 自从传来消息说石越婉拒了濮国公的媒人,而程颢也没有再去过石府之后,朝廷中有一定身份地位的官员,虽然态度不同,但是似乎都相信石越成为王安石的女婿只是迟早的事情。有些性急的家伙甚至开始准备贺礼——毕竟无论王安石还是石越,都是当今炙手可热的人物。 曾布坐上刻有自己官衔的马车,对随从挥了挥手,道:“走吧。” “省主[69],是回府吗?”随从恭恭敬敬地问道。 “去石学士府。” “是!” 马车夫吆喝了一声,长鞭一挥,载着皇帝提亲使者的马车,向南城驰去。车尘后面,李向安一路小跑出来,看到的却只是曾布车驾的背影,他一面跺脚,一面尖着嗓子喝道:“备马,备马!” 一个小内侍连忙牵了马过来,李向安跃身上马,催马追去。 可气的是这位大宋三司使的马车夫,不知吃错了什么药,跑得这么快,而李向安比不得他的前辈、现任嘉州防御使的李宪,他本不是一个善于骑马的宦官,也不敢跑得太快,兼之汴京的街坊道路,十横九纵,顷刻之间,曾布的马车竟然踪影全无。 “没办法了,这个曾布,害我要骑着马跑到石府。”李向安怨天尤人地骂道,只好自认命苦,一路颠簸,到石越府前去守株待兔。 石越赐府所在的小巷,现在汴京的百姓一般称为“石学士巷”,做了翰林学士之后,赵顼特别赐了十二门戟的排场——这是很了不得的尊荣。十二把门戟分成两列,一边六把,摆在新建的三间五架门屋正门的两侧,任何人来到此处,都会知道此家主人的身份尊贵,更不用说大门正上方,有当今熙宁天子亲笔赐书的“学士府”竖匾——当然,这是仿制品,真品是要供起来的;两边内檐下各挑着两个灯笼,上面用浓墨写着两个大大的“石”字。这几样东西,加上学士府的旁边,原本就有的几株参天大树,虽然府邸还是那座府邸,在外表看来,却已经全然不同往日的寒素模样。 石安现在做了石府的大管家,同样也与以往天天守门的模样不同,除了他婆娘还要负责全府的伙食之外,他已经不需要亲自做事了。本来自从司马梦求等人入府之后,配置的僮仆就相应增加不少。再加上唐康除了一半时间住在白水潭学院外,也有一半时间住在石府,也需要有侍奉的下人。石学士府上,现在连僮仆加上,一起住了三十多人,虽然和真正的钟鸣鼎食之家比起来,还相差甚远,但也开始慢慢地变得有气派起来。 对于这种变化,如果是三年之前,石越或者会很不习惯,甚至会很不能接受,但是对于熙宁六年的石越来说,这种事情,他甚至懒得过问。来往于王侯卿相之府,对于这样的排场,他并不觉得有什么奢侈的,相反的,在石越内心,一直认为自己还是相当的节俭,依然保持自己不同于一般宋代官僚的本色。 春风满面的曾布和身着一身白色湖州丝袍的石越分宾主坐下之后,曾布端起手中汝窑出产的茶杯,轻啜一口,这才笑容满脸的说道:“子明,你可知我的来意?” 石越心里本就在揣测着曾布的来意,实不知曾布能有什么事这么高兴,这时见他相问,突然脑中灵光一闪:莫不是钢铁冶炼那边有什么好消息?想到这里,石越心里不由有几分紧张与兴奋,建立一个粗具规模的钢铁业,是他一直十分在意的事。 曾布是老于宦海之人,别人表情的丝毫变化,他都能立即捕捉到。这时见石越神色,心里暗暗好笑,心道:“都说石子明少年老成,但终只不过是个少年人。”对于说成这桩婚事的信心,不由又增了几分。 石越也在打量曾布的神色,见他面带笑容,微微点头,心中不由大喜,脱口问道:“子宣兄,莫不是……” 曾布见他如此性急,再也忍耐不住,拊掌笑道:“正是子明的大喜事到了!” “大喜事?”石越与在一边相陪的潘照临相顾愕然。 曾布笑嘻嘻地说道:“不错,天子赐婚,子明与王相公家小娘子堪称佳偶天成!我却是来说媒的。” “啊?!”石越大吃一惊,目光不由自主的投向潘照临,二人心中都暗暗叫苦:“难道真的晚了?” 曾布见二人如此表情,奇道:“子明不知道此事吗?” 石越只得苦笑着又把前因后果说了一遍,又故作慷慨地说道:“子宣兄,让我做负恩无义之人,实不可能。可否替我向皇上说几句情?” 曾布本不知道这种种情由,心下不由得十分为难:“子明,此事你和桑家毕竟没有婚姻之约,我知道你志向远大,为了一个女子而抗旨,皇上心里会怎么看你,你可要想清楚。且桑家小娘子固然好,但王姑娘亦是才貌双全,未必不是子明的良配。”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他所说的这些,石越心中其实早就想到过了,且不是没有反复计算过利害得失:公然抗婚,不仅皇帝无法下台阶,而且也是摆明了和王安石划清界线,在政治上绝非一个好选择;而委婉拒绝,眼见皇帝兴高采烈,硬要牵这根红线,说什么他也听不进去的,仅仅用桑家先来提婚这一个理由,也很难具有说服力……想到这里,他忍不住又望了潘照临一眼,潘照临很无辜地回望一眼,意思是:这个我也没有料到。 但要让他接受一桩毫无感情的婚姻,他究竟还是不能够做到:那个叫王昉的女孩,虽然石越对她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恶感,甚至潜意识里未必没有一点好感,但是仅仅见过两面,而且自己和她的父亲、兄长处在一个非常微妙的关系之中……石越毫不犹豫就在心里否定了这种可能。 但另一方面,石越同样很难理解自己对桑梓儿的感情。到底是不是自己就真的爱桑梓儿,他也不是很清楚。爱情在很多人眼里,可能是一种无趣的东西,其实不仅仅对于古代的男人如此,石越出生的那个时代的男人,同样只需要一个借口就可以把号称“伟大”的爱情出卖,人与人之间的区别,也许仅仅便是卖价的高低贵贱不同而已。人类最爱做的事情,就是一边歌颂着某件事物,一边出卖它。只不过相应的,每群人中都有另类,每个人都有自己坚守的东西。对于石越而言,也许称不上什么高尚,但如果他能够确定的知道自己在爱一个女孩子,背叛不会是他的选择。所谓的“理想”,在某些人的心目中,未必就一定比很多人认为幼稚的爱情更值得坚守。他很可能宁肯背叛自己的理想,也不愿意背叛自己的爱情。 让石越为难的是,他与桑梓儿之间到底有没有称为“爱情”的东西?他不能肯定。或许有,或许没有,于是选择起来,加倍的艰难。 但无论如何,那种大哥哥保护小妹妹的怜爱,肯定是存在的,做一件让梓儿伤心的事情,不管出于什么原因,石越心里肯定会非常的抱憾。“让我好好照顾她一辈子,也很好。”石越当时心里的想法就是:“让我来守着她长大。” 曾布和潘照临看着紧皱双眉的石越,知道他现在的确是很难拿定主意。这两个人,对于感情这种东西,都是相当的陌生。曾布为了追求功名,曾经把新婚妻子扔在老家几十年不闻不问;潘照临心中,只有一个所谓的“抱负”,除此之外,别无其他。因此他们也无法理解石越心中的困扰。 曾布轻轻咳了一声,说道:“子明,此事无须如此踌躇不决。若你真的喜欢桑姑娘,纳她为妾,也未尝不可。” 这话不说犹可,石越闻言眉头微皱,心中已是老大不满,但又不便训斥。他其实也有几分执拗的性格,不过和王安石不同,王安石剑拔弩张,从外到内,无一处不是拗脾气;石越则是外表温和谦逊,内里才有一种让人不易觉察的拗劲。否则他也不可能高官厚禄三四年,依然还坚持着一些莫名其妙的道德。须知人一处高位,若缺少制衡,那种“逆亡顺昌”的心理就会不由自主慢慢滋养,多少暴虐妄为之人,并非全是性格天生如此。 曾布却不知道石越的想法,在他看来,以石越的身份地位,桑家不过一个商人之家,纳妾也没什么不可以的,见石越不答,以为他已心动,便继续劝说道:“我平素也知道相公很是欣赏子明,若有半子之实,翁婿同心,往大里说,可以报效皇上知遇之恩,中兴大宋朝,往小里说,日后子明封侯拜相,不过等闲事。子明一定要三思而行……”他那里知道石越之志,王安石亦不过是在他计算之中。 “我一个大男人,连自己的婚事都不能做主,还谈什么扭转乾坤?何况现在事情做到这个份上,我若中途变卦,梓儿的性格,虽然口里不说,心里难免伤心欲绝,她那样的小女孩儿,谁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情来?我石越如果连一个小女孩儿都保护不了,还要靠女人去封侯拜相,又有什么面目再谈雄心壮志?”一念及此,石越几乎忍不住要反唇相驳,总算心中的理智尚存,硬生生把这些话吞在肚子里,但便有几分忍不住要在心里责怪司马梦求:“去了这么久了,你也太慢了一点吧!” 曾布哪里便能知道石越差点和自己说重话?他兀自在那里口惹悬河,委婉劝说石越不要因为一时任性而抗旨不遵,毁了自己的前途,所谓“女人如衣裳”,那样大大不值……谁知道石越竟然变成闷声葫芦,一声不吭。 说了半晌,曾布见石越只是不说话,也不由有点生气,涨红了脸厉声说道:“子明,我见你平日行事干练,今日怎地这般婆婆妈妈?不就是一个女人吗?大丈夫行事,一言而决。” 石越闻言一愣,心中也不由有气,暗道:“我不娶那个女的,你能把我怎么样?我还真不信皇帝就这样不用我了!”抬起头来,正要不顾一切地断然拒绝,便在此时,听到有人尖着嗓子在外面喊道:“曾省主,咱家可赶上你了……”李向安一边喘着气,一步一摇地闯了进来。 潘照临看见李向安进来,眼睛不由一亮,朝石越微微一笑;石越心里也长出了一口气,暗道:“总算来了!” 果然李向安进了客厅,径直往北边一站,尖声说道:“皇上口谕,曾布接旨。” 曾布狐疑地看了李向安一眼,见石越和潘照临等人已经跪下,连忙上前跪倒,朗声说道:“臣曾布恭聆圣谕。” “着曾布即刻回宫交旨,不必再去石府。钦此!”李向安原原本本的背着皇帝的口谕,这句话其实就是说曾布不必做这个媒人了。 石越和潘照临顿时长出了一口气,高声谢恩。曾布却傻眼了,不甘不愿的谢了恩,站起来抱拳问道:“李供奉,这又是为何?” 李向安回了一礼,笑道:“曾省主,可把我一阵好赶,总算没有误了差使。你前脚刚走,后脚韩侍中的表章就递了进来,道是请皇上做主,将他新收的义女许给石越。一面又有太皇太后和皇太后的懿旨,你说韩侍中三朝元老,皇上能不答应吗?连忙叫我过来通知你,要不然就闹笑话了。”他口中的韩侍中,就是三朝元老、策立两朝的韩琦。对英宗与赵顼父子,韩琦都有策立之功。虽然赵顼现在变法用不着他了,但是他的声望毕竟本朝的大臣中无人能及,而且又是赵顼也心知肚明的忠臣,他提这么点要求,皇帝便冲着“老臣”两个字,也没有驳回的理。更何况还有两宫太后的旨意。 曾布更加莫名其妙:韩琦什么时候收了个义女?怎么半道杀出来也要嫁给石越?不过他也无可奈何,抱了抱拳,悻悻地说道:“既这样,有劳供奉了。”又对石越挤出一丝笑容来,道:“子明,你可以不用为难了,不过韩家的女儿,未必好过王家的女儿。” 李向安笑道:“曾省主有所不知,这个韩家的女儿,便是桑家的女儿,韩侍中在表章中写得明白。” 曾布能做三司使,是新党中除了王安石、吕惠卿之外最重要的人物,自然也不是等闲之辈,心中一转念,事情也能猜出三四分。他目光在潘照临身上停留了一会儿,笑道:“果然是妙计!” 2 无论是吕惠卿这样心怀叵测的人,还是曾布这样虽然有点私心,但毕竟还算是真心诚意想让石王结亲的人,之前都绝对没有料到潘照临会有这么一手。 既然石越决定了要娶梓儿,潘照临也只好按他意愿来做,为了能让婚事得谐,绕开商人之女这块大石头,潘照临就写了一封书信,让司马梦求领着桑家的家人,一路护送着桑梓儿往河北大名府去了。这封信是代桑俞楚写的,信中希望韩琦收桑梓儿为义女,好让有情人终成眷属云云,随行的是满满一车队的礼物。而与此同时,有使者带着冯京说明情况的信件到了韩琦那里。 韩琦本来就不喜欢王安石,又极欣赏石越。他在官场上打滚多年,若论到对政治的理解,王安石其实远不如他。他知道年轻的皇帝一心想做番事业,信任王安石,变法图强,对他这样的老臣多有疏远,他反对新法亦是无用。所以他的心思,不过是表明自己的立场,做点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事情,聊尽人事。但自从石越突然冒起,迅速成为大宋朝廷中的新贵之后,韩琦就有了新的打算,他想借着石越的受宠,在朝中制衡王安石,以求把大宋引向他心目中的“正轨”。所以平时便经常和石越书信往来,在地方上也常常呼应石越。如今碰上石越有求于己,这等顺水人情,他怎么可能不卖给石越?毕竟让石王结亲,旧党之中,可没有一个愿意的。再加上有司马梦求巧妙周旋,桑梓儿的确也很可爱,又有一车的礼物往韩家上上下下这么一送,韩府中竟是没有一个人不为桑梓儿说话的。 第85章 匪斧不克(2) 韩琦于是一口应承下来,又是正儿八经地让桑梓儿拜了韩家的家庙祖宗,又是宴请大名府的大小官员,没两天整个大名府都知道韩琦收了一个义女。桑梓儿就这么变成了韩梓儿。这个时候,汴京城里还没有开始殿试。 但韩琦也很明白这件事情办得不漂亮,是有可能弄巧成拙,惹恼皇帝的。因为韩梓儿就是桑梓儿这件事情,瞒一时半会儿不成问题,但时间一长,自然有人知道。到时候皇帝以为他和石越瞒天过海的欺君,这样的政治风险,韩琦亦不愿承担。所以他一边张罗,一边写了请安的折子,分别递给太皇太后、皇太后和皇帝,说他在京师之时,曾经认识桑俞楚,觉得他这个人急公好义,颇为欣赏,本来打算把他的女儿收为义女,但是因为种种原因,当时便耽误下来了。现在桑俞楚因为自己的门户配不上石越,连累到女儿的婚事,便想起当日之事。因此把女儿送到大名府,希望自己能够替她作主。他因为的确曾经有过承诺,所以也不能拒绝,故而只有厚着老脸请两宫太后和皇帝做主赐婚,了结这桩婚事。他装做对清河郡主与王昉的事情毫不知情,对此一字不提,只强调桑俞楚是因为门不当户不对才来求他,而他也认为应当撮合有情人。 以韩琦的身份,就算皇帝本来想嫁公主,也要考虑一下。赵顼一看到这个表章,就知道自己绝没有理由反对,何况自己不答应,两宫太后也一定会给自己压力,便马上派了李向安去追曾布…… 3 大宋朝第一钻石王老五、翰林学士石越的婚事,终于以这样的方法遂了当事人的心愿。赵顼见到石越后,把他笑骂一顿,也并没有太放在心上。但是石越、韩琦都是品官之家,石越与韩梓儿的婚礼,便自有一番讲究,龟筮之后,皇帝亲择佳期,就选中五月初一,下旨赐婚。所以诸如“纳采、问名、纳吉、纳成、请期”诸般礼数,倒也简化了。但饶是如此,也是相当的繁琐,韩琦做为女方的父亲,就有特旨回京,为的不过是站在台阶上,穿好吉服,对韩梓儿说一句:“往之汝家,以顺为正,无忘肃恭。” 石越也不记得走了多少道程序,才用花轿把韩梓儿迎回石府,拜堂成亲。此时石府已是宾客盈门,苏辙、程颢做媒人,自当上座,这已不消多说,宗室外戚,除英宗的兄弟们只派了使者之外,至昌王赵颢、乐安郡王赵頵以下;朝中大臣,自王安石、冯京、王珪以下,无不亲临到贺,唐甘南早已从杭州赶来,帮忙打点一切,便是唐棣之父唐甘楚,早知消息,也从蜀中兼程赶来,专门道贺。此外白水潭学院的学生,或三三两两,略致薄仪,或者数十百同窗,共办贺礼,这场婚礼,堪称轰动汴京,开封府的百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以石越之受宠,韩琦之望重,天下势利之徒,有谁不想攀结?因此虽然石越本意不想铺张太过,但直到吉礼已成,迎宾使还在门口高声唱名。石越穿红戴花,笑容满面,周旋于宾客之中,他虽然平素里不太喜欢这种交际应酬的场面,但人逢喜事,又另当别论。 就在一片喧嚣喜庆之中,忽然听到迎宾使高声唱道:“柔……”,接下来便没有声音了。众人正在奇怪,忽听到有个稚嫩的女声高声说道:“你到底念不念完?你若不念我自己进去了啊!” 石越听到这个声音,头立时就大了…… 赵颢和赵頵嘴边,露出古怪的笑容;王雱、晏几道这些知道底细的,无不幸灾乐祸地望着石越。大家都知道来者必是柔嘉县主!果然,可怜的迎宾使结结巴巴的喊道:“柔、柔嘉县主驾到……” 石越哪里敢得罪这个小姑奶奶,连忙快步迎出,见柔嘉背着双手,一步三摇,左顾右盼地走过来,心里也不由好笑,嘴上还得说道:“柔嘉县主驾到,有失远迎,得罪得罪……” 柔嘉见石越迎了出来,也装模作样地抱抱拳,努努嘴说道:“石学士,恭喜你和韩家小娘子夫妻恩爱,百年好合。我今日来,只为看看新娘子的模样,你不会反对吧?”原来柔嘉心里气不过石越为何不娶清河,也不娶王昉,偏要娶个什么桑梓儿,她小孩心性,便以为定是桑梓儿貌若天仙,否则为何如此美貌的郡主不娶,如此聪敏的丞相千金不要,好奇心起,便想来看看桑梓儿长得什么样,到底怎么个好法?于是找了个借口溜出府,跑这儿看新娘子来了。 但这等事情,石越如何可以答应?结婚这一天,新娘子岂是可以随便看的?但是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女孩,去和她计较,未免又有点说不过去。石越陪着笑说道:“那自是没有问题,待下官给县主安排雅室,晚上行礼之时,便让贱内给县主请安。”他说的“行礼”,是指揭盖头一事。 柔嘉心思一转,笑道:“新郎倌,你这明明是哄我。” 石越笑道:“岂敢,县主言重了。”二人一边说着话,一边进了礼堂。 “既不是哄我,那为何要等到晚上?我又如何能待到晚上才回去?” “这……既然县主不能久留,那么改日石某必和贱内一同去邺国公府拜访,到时候贱内一定很高兴认识县主的。”石越口里说得客气,心里却是实在巴望着她能快走。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你又何必如此小气?我不过是看她一眼,有何要紧?”柔嘉却老大不愿意。 这时候众人已经知道柔嘉此来是为何事了,满座的王公大臣,官职低微者,自然不敢开口,而位高权重者,有些存心想看石越的笑话,有些却是顾忌到柔嘉的性子,若被小孩子没大没小的抢白几句,自己以后难免传为官场笑柄——所谓“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既然是石越结婚,就让石越操心好了。 石越此时哭笑不得。他自是不能让梓儿受这种难堪,结婚的红盖头,不是由丈夫来揭,却由一个不相干的女孩来揭?日后定当传为笑柄。到了这份上,他也没有办法,只得沉了脸道:“县主,这恐怕于礼不合,恕下官难以从命。” 柔嘉本无恶意,只是心中不服气。石越有点作色,她却是毫不放在意上,反问道:“何必这般小气?新娘子有甚看不得的吗?我今日偏要看一看,最多你让官家把我关几天。” 昌王和乐安郡王相顾苦笑,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这两人和石越关系虽然都算不错,但毕竟亲王与大臣,不得擅交,反倒还不如与桑充国、晏几道情谊深厚。二人轻易也不愿意得罪这个堂妹——若惹恼了她,谁敢保证她以后不会把自己的王府搞得鸡犬不宁呢? 石越见柔嘉这般胡搅蛮缠,一时也束手无策,新娘子自然不能让她见,但也不能对她用强,讲道理又说不通,难道眼睁睁望着她把自己的喜事搅了?真是左右为难。那在场与石越关系交好之人,亦不免替他着急,却一个个苦无良策。潘照临正在一筹莫展之际,忽然看见田烈武从旁边经过,不由大喜,一把拉住,在田烈武耳边嘀咕几句。田烈武的身份既低,又是个武人,自不足以在这里相陪贵宾,不过是帮着石府打理一下杂事,偶然从此经过,对这礼堂中间的事情,并不知情。潘照临故意不说柔嘉身份,只说有个小女孩不懂世故,想要强揭盖头,石越不好和她计较,让他出去解围。 田烈武向来感激石越对自己的赏识,此时未遑多想,便挺身而出,走到柔嘉面前,道:“你是哪家的小娘子?如何这般不懂规矩?由来新娘子的盖头,都是由新郎倌揭的,要看新娘子,不在此时。” 柔嘉不料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抬头一看,却见一个浓眉大眼的家伙在和自己说话,语气还颇为不逊,当下叉着腰喝道:“你是何人?怎敢和我这般说话?” 田烈武见这个小女孩这般刁横,不由有点生气,却又不便太凶,便弯腰道:“想看新娘子,日后你嫁人时照镜子就行了,别在这里捣乱。来,跟大叔走,大叔给你买点心吃。”说到后面,已是哄人的语气。众人听到此人居然自称柔嘉的大叔,便连石越都忍俊不禁。 柔嘉鼻子都气歪了,厉声喝道:“我是柔嘉县主,你是哪来的野人,敢这般无礼!” “什么县主乡主的?”田烈武一时不及多想,也不管三七二十一,一把挟起柔嘉,就往外走去。柔嘉何曾见过这般大胆之人,一面拼命挣扎,一口狠狠地咬在田烈武手臂上,痛得田烈武几乎叫出声来。 就这么一折腾,便听到大门那里高唱:“蜀国公主、驸马都尉王公讳诜亲临到贺……” 石越顿时松了口气,忙向田烈武说道:“快放下县主。”救兵终于来了,那个温柔贤淑的蜀国公主是少数几个能管住柔嘉的人。 …… 4 把所有的宾客全部送走之后,天色已经完全黑下来了。 两只大红烛映在贴满一对对红色鲤鱼的窗纸上,一跃一跃的烛光让洞房里充满了暖意。服侍的丫头婆子全部识趣地退出,整个房间只留下一对新人。 石越望着低垂臻首,一脸娇羞的梓儿,雪白的肌肤上,分不清哪里是烛光的映耀,哪里是羞红,此情此景,便是毫无感情的人,也会怦然心动。梓儿心愿得偿,能够嫁给自己喜欢的郎君,自是满心欢喜,虽然不敢明言,却是明明写在脸上了。此时她又是紧张又是欢喜,一双小手不停地搓弄着红色的衣襟,连大气也不敢喘一口。 二人默默对视,沉浸在这种无声的喜悦之中,远处隐隐约约传来一曲悠扬婉转的琴声。两人静心听着这首曲子,只觉曲中有祝福,有欢喜,有哀怨,有难过,有自怜,似乎弹琴之人一面哀怨的自怜身世,一面在向人表达着祝福之意,听了之后,让人顿生怅然…… 梓儿低声说道:“石大哥,这个弹琴的人很可怜。” 石越轻轻握住她的小手,默默点头。他自然知道是谁在弹琴,那琴中的哀伤让他忍不住一阵心疼,把一个视为知交好友的女孩儿伤得如此之深,绝非他所愿意。 “是她喜欢的人抛弃了她吗?她又在祝福谁呢?”梓儿也是颇通音律的。 石越把她的手握得更紧了,答非所问地说道:“我一辈子都会好好保护你的。”似乎是对自己说,似乎又是对梓儿的承诺,声音温柔而又坚定。 沉浸在幸福当中的韩梓儿,娇嫩的脸上,更加红润。 石学士巷的一座酒楼之上,穿着蛾黄色丝衣的楚云儿轻抚着手中的瑶琴。站在旁边的一个丫环轻轻把一件披风搭在她肩上,低声劝道:“姑娘,我们回去吧。”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楚云儿整个人已消瘦了一圈,她轻轻摇了摇头,一滴晶莹的眼泪顺着脸颊流下来,滴在衣带上,纤手一抖,一根琴弦断了。 楚云儿轻轻拈起琴弦,幽幽叹了一口气,对丫环说道:“我们走吧……” 她今夜来此,不过是用琴声祝福石越终于娶了一个好女孩儿,因为以她的身份,甚至不能登堂拜贺! 再也无心奉承别的男人的楚云儿,自己向碧月轩的妈妈赎了身,带着两个丫环,抱着一把瑶琴,一把琵琶,次日一大早,便租了一只船,飘然东去,在杭州买了一座小庄园,打算在江南故乡,渡过余生。 5 大内翠芳亭。 石越夫妇成婚之后,进宫谢恩。韩梓儿说话进退,很讨曹太后、高太后和向皇后的开心,被破例留在那边陪这三个号称“母仪天下”的女人说话。石越却被皇帝叫到了翠芳亭闲聊。 君臣谈笑一回,赵顼站起身来,指着亭北三棵合抱大的鸭脚子树,说道:“石卿,你看这三棵大树,每岁可以摘的果子有数斛之多,可是那个地方却十分阴翳,没可以临玩的所在。而在太清楼之东,同样有一株鸭脚子树,却是地方显阔,非常适合赏玩,然而却不曾结过一个果子。这个世界上的事情,总是不能尽如人意呀!” 石越听神宗没头没脑的说了这番话,心里不由十分奇怪,只好笑道:“世上之事,总难两全。” 赵顼叹了口气,说道:“正是如此,就如石卿你,若论才治干具,无一不是宰相之材,却偏偏年纪太轻,资历太浅,终是难以服众。”一边说一边从袖子拿出一本弹章,递给石越。 石越连忙接过来,翻开细读。只见上面写着: 臣御史确稽首言:近闻内议翰林学士石越将受参知政事职。事不下于宰辅,内制已成,外以宣言曰:“内上意”也。臣闻成周选士,先以论辨,然后使任,举察良久,方得除职,循范规矩,是予民择贤。及春秋公室衰微,卿门遴择由己,时士只知有其主而不知有其国,谋事但为其邑而不为众庶,移国事家,败矣。自秦汉以降,重简材任人,四百石以上,莫不委议朝堂,论辩公卿。爰乎魏晋而今,铨选举于吏部,悉任酌之宰执,刀笔量才,簿书察行,早有故事。今陛下授意随侍,有此举动,无异端废纲纪,置有司法纪何从秉直哉!臣惶恐,伏请依例行事。 夫石越者,先所授逮乎馆职,原以不妥。是故国朝自淳化以来,未尝不试而授此者,况乎石越本非科道荣身,其经艺见识,博鄙未知;文学考究,精疏待定。而饱学举子,翘首引颈,斟选一再,既而授职,例知杂事,几经课考,方得转升,石越凭幸入馆,已属觊逾,俄而又擢,非之经术之显,非之义理之彰,且无功创之劳,何以从任,而越安敢任此,愧无自知,必是沽名慕流充名士之徒尔。故诏达阁院,下议纷纷。今陛下又欲私予权职,更废典制,臣惶恐慎言,陛下三思! 臣闻荐越者,参知政事冯京也,表有“性行端醇,通诗赋,晓音律,似唐季,五代之风存”语。察其诗文之说,则馆阁偶言一二;观其音律之学,则阎闾时有流传。然道学性理之属,未见论及,醇正与否,尚待斟考。陛下恩幸其人,欲之大用,付之政事堂以常备,臣窃以为忧!是石越者,未劳之部寺,持之州县也,忽而莅揆,何所详能。若之选备,亦当先使州县,烦之以务,以观其能;监之以利,以察其廉。如是数年,政绩之有,方评议中央,可嘱社稷否。此方行例,至是精审人才,甄叙良士,隆重社稷也。臣伏请陛下明辨! …… 第86章 匪斧不克(3) 最爱和石越过不去的权御史中丞蔡确蔡中丞,在这封弹章里,强烈的反对石越进入政事堂做参知政事,甚至指出他当年做到直秘阁,都是违背制度的举动。弹章中说了不少大道理,对石越大加鞭鞑,更是义正言辞地给石越指出一条明路:想当参知政事,先到地方州县去历练几年。 不过石越奇怪的不是蔡确会上弹章反对任自己做参知政事,他也知道自己资历不足以服众;他奇怪的是,冯京推荐他为参知政事的事情,他竟然一点风声都不知道!如果事先知道,他肯定会说服冯京不要做这种徒劳的推荐。 石越揣测着皇帝给他看这封弹章的用意,道:“蔡中丞说的的确不错,臣也认为自己资历甚浅,做翰林学士以备咨议,已经是颇有不足了,参知政事是副相之职,非臣敢奢望。” 赵顼微微一笑,说道:“卿之才干,朕所深知。只不过一则年纪太轻,二则本朝自有体例,为相者未尝不历州县。朕已请教过太皇太后,慈后和朕的想法一样,决定让卿到州县历练一番,若能有所建树,以后就没有人可以在这个问题上反对卿了。” 石越心里一沉,眼见马上就要有“历史上”曾记载的大灾到来,这个时候让他出外,肯定会打乱他的全盘计划。但是如果断然拒绝,却和自己一向清高恬退的政治形象反差太大,让人以为自己迷恋权力中心,目光不及长远。 事起突然,石越心知犹疑无用,无可奈何之下,只得叩头谢恩。 赵顼微笑着看着石越谢了恩,对一个内侍招了一下手,便有一个内侍恭恭敬敬地递上一本书来,石越斜着眼偷偷瞅去,却是一本崭新的《白水潭学刊》。他心里立时一跳:不会又出什么事了吧?好在皇帝脸色温和,这才略略放心。 只见皇帝翻开《白水潭学刊》,从中拉出一张长长的折页来,上面弯弯曲曲画满了东西,石越仔细看去,原来是一幅地图。石越平时公务繁忙,《白水潭学刊》倒有好几期没有读过了,不料那些学生竟然在杂志中画出了大宋的地图。他却不知道,这幅简图,是博物系学生的杰作。虽然不尽完美,但不久之后,待出去考察的学生陆续返回,编撰全新体例的《大宋地理志》,便将成为白水潭学院一项长达二十年的工程。 此时赵顼饶有兴趣地在地图上移动视线,估计是想帮石越找一处外放的地方。石越的目光却忍不住随着那道“几”字形的黄河移动,想到次年的灾难,不禁忧形于色。看得起劲的赵顼不经意一抬眼,便发现石越紧锁双眉,他以为石越不愿出外,心里不由有几分不悦。 “石卿何故忧形于色?” 石越一时出神,没有听到,目光却死死盯着地图上的黄河。 赵顼不由有点奇怪,提高了声音问道:“石卿?!” “臣在。”石越猛地一个激灵,回过神来,高声应道。几个内侍忍不住便要发笑,赵顼狠狠瞪了他们一眼,吓得他们赶紧把头低下。 石越这才发现自己失态,连忙谢罪道:“臣该死。” 赵顼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问道:“石卿可是不想出外么?” “不敢。臣受陛下知遇之恩,早已立誓以身许国,效忠陛下,岂敢计较于身在朝廷或地方?臣一时失神者,实是忧心于另一件大事。”石越听到皇帝半带认真的质问,连忙解释。 赵顼听了这番话,心里舒服很多,道:“那卿家方才忧心的,究竟是何大事?” 石越本不知要从何说起,但是皇帝逼问之下,又不能不答。他心中灵光一闪,忽然想起一策,此时也无暇考虑周详,将心一横,决意不顾后果一博。于是故作迟疑地说道:“臣死罪,陛下不恕臣之罪,臣断不敢妄言。” 赵顼听他说得郑重,不由奇道:“究竟何事?朕恕卿无罪,但说无妨。” 石越郑重其事地又叩了一个头,这才说道:“微臣前天晚上,梦见了太祖皇帝与太宗皇帝……” “啊?!”赵顼不由站了起来。 “太祖皇帝和太宗皇帝晓谕微臣,道是明岁起大河以北,各路皆有旱灾、蝗灾,虽开封府亦不能免。因知臣谨慎忠诚,故特此托梦予臣。又道若不早做打算,天灾必会大伤大宋元气,祸及子民……”石越撒了这个弥天大谎,虽是面不改色,心中却也惴惴不安。 虽然当时之人,多数都很迷信,特别相信祖宗有灵。但是赵顼听到此事,不免也要匪夷所思,何况太祖皇帝和太宗皇帝不托梦给他本人,却托梦给石越,未免太不知道亲疏了。但是让他公然不信祖宗有灵,这种话是说不出来的,特别是万一明年真有灾害,那么自己真要无颜见列祖列宗于九泉之下了。何况石越在赵顼心里,也绝非信口开河之人;可若是贸然信了石越,万一那不过石越胡乱做梦,后世史官之讥,他和石越都要成为万世笑柄,而且真到了那个地步,不杀石越,只怕要无以谢天下。 赵顼是绝不相信石越在胡扯的,因为在他看来,此事对石越只有杀头的风险,却没有一丝眼前的好处。若不是石越“忠心”,一般人做了这样的梦,也断然不敢说出来。但是要就这么相信了……这件事情如果石越在朝堂上公开提出来,那就是要在大庆殿进行讨论的大事,甚至是要拜谒太庙的!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臣知道此事关系重大,但是断不敢隐瞒欺君,有负太祖皇帝、太宗皇帝之重托。只因此事有骇物听,才不敢贸然说出。方才见到地图上大河以北的江山,不由触动心事,这才忧形于色……” 赵顼挥挥手打断石越,冷冷地对一旁的内侍说道:“今日之事,谁敢泄漏只言半语,你们全部不用活了。”吓了那些内侍一齐跪倒,口称不敢。赵顼这才细细问了石越梦中太祖皇帝、太宗皇帝的穿着。石越到宋代已有三年,三年一大郊,一年一小郊,他岂有不知之理?何况读书的时候,还看过历代帝王图呢,自然说得似模似样。而赵顼却未免更加难以决断,计议良久,这才说道:“卿与朕一同去见慈后。”这等事情,他不能不跟曹太后和高太后商量。 6 一路之上,石越见赵顼忧形于色,心里不由有几分抱歉。但是想来想去,不借助于鬼神,自己眼见就要离京,那黄河以北千万百姓的生命,却也不能不顾。 借着这机会固然能打击王安石,但是同样的,会大伤大宋的元气。石越自认为自己绝非一个政客,断然不会做这种事情。何况他心里还在计议:假托宋太祖兄弟托梦,短时间内,肯定会招致御史的攻击,说他故意惊骇物听,造谣生事,但是只要明年大灾真的到来,他的政治地位更加巩固不说,还会加上一层神秘的光环——太祖、太宗皇帝选中的臣子!到了那时候,他石越身上任何缺点与不足,都会被这道光环给掩盖。 君臣二人各想各的心事,默默不言,一路来到太皇太后曹氏所住的庆寿殿。还没到门口,便听到里面莺莺燕燕的笑声。皇帝和石越自然是不知道那是蜀国公主在讲柔嘉的调皮,顺便取笑一下初为人妇的韩梓儿。曹氏和高氏都出于勋族名门,自小受的教育相当严格,但也并不是严肃枯燥之人,曹太后是名将曹彬之后,在仁宗朝便亲身指挥宫女内侍抵抗叛乱,英宗即位初期曾经垂帘听政,政治才能相当出色;而高太后在石越的时空中,被称为“女中尧舜”,也绝非没有原因的溢美之辞。难得的是,这两个女人,都没有过分的政治野心。这时候两位太后听到柔嘉的种种,也不由好笑,不过反映却各不相同,曹太后一边笑一边对韩梓儿说道:“这可真难为你夫君了。”高太后却毫不客气地训斥柔嘉:“这成何体统。十九娘,以后你不要随便出门。” 韩梓儿连连谦逊,她自然不会知道,曹太后之所以不训斥柔嘉,不过是因为柔嘉是英宗的亲兄弟的女儿,对于濮王一脉的皇族,曹太后虽然是大宋地位最高的女人,却从不会厉声训斥。这件事情,通常由高太后来做。 赵顼听到里面的声音,对石越勉强挤出一丝笑容,说道:“卿先等一会儿,朕先进去。”说完也不等石越回话,便快步走了进去。 石越知道他是外臣,自然不可能随皇帝一起进去。只好老老实实站在外面候着。不一会儿,听到里面一阵响声,然后便是蜀国公主、清河郡主、柔嘉县主,还有自己的夫人韩梓儿从庆寿殿的偏门退了出来。石越见韩梓儿投向自己的目光中流露出关切之意,心中不由一暖,对她微微一笑,示意没什么事情,不过这场景下,两人也只能用眼神远远地打个招呼罢了,便连柔嘉也不敢放肆。 又过了好一会儿,才有内侍走出来,尖声唱道:“宣翰林学士石越觐见。” 石越连忙整了整衣冠,随着内侍走了进去。这时候曹太后、高太后已坐在珠帘之后,皇帝却站在珠帘之外。待到石越见礼完毕,曹太后温声问道:“石学士,卿家说太祖皇帝、太宗皇帝托梦与卿,个中详细,可否为我再说一次?” 石越知道这个太皇太后是个精明的角色,丝毫不敢怠慢,当下依言重叙一遍。 曹氏听石越说完,思虑良久,才开口说道:“如此说来,真是祖宗庇佑。官家,依我看来,祖宗托梦给石学士,应当是可信之事。”她这话说出来,众人都不免大吃一惊,石越也想不到太皇太后如此肯定的支持自己。他却不知道这正是曹氏的聪明之处。 高太后看了自己小姨一眼,她一向信服自己小姨的才干,既然曹氏表了态,她也说道:“官家,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敬祖宗白做事,也不失为孝。若因不信祖宗有灵,而误了天下苍生,这个罪过就大了。” 听到这番话,石越顿时一个激灵。高太后故意强调“敬祖宗”与“不信祖宗”,只怕不单单指眼下这件事情。他突然间有一个预感:这件事情,只怕不会这么简单的解决!不过他本人并不知道,他这样做,同样是在冒险,因为他并不知道在蝴蝶效应的影响下,熙宁七年的旱灾,会不会如期而至,根本是未知之数。若是不来,在掀起轩然大波的情况下,他的政治生命就不用说了,就算是他的小命,哪怕宋廷有“不杀士大夫”的祖宗之法,只怕也保不住他。 7 非常讽刺的是,石越关于不好的事情的预感往往很准。 虽然鬼神的说法在宋代的中国有着巨大的市场,但真正受到儒家纯正教育的士大夫,往往是不信鬼神之说的。因为孔子曾经说“天道远”,又曾经说“敬鬼神而远之”,又有一种说法,说孔子“不语怪力乱神”。从哲学意义上来说,儒家是典型的不可知论者,他们认为人类的渺小,不足以解释鬼神这么复杂的事情,于是心甘情愿地表示回避,而期望人类能把精力转向于“人事”。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然而矛盾的是,同样是儒家,他们也承认鬼神对政治生活的重要。所以他们拜祖宗,敬天地,视之为政治生活与伦理生活中最重要的事情之一。解释他们的动机可能相当的复杂,但是肯定包括这样的理由:他们想借着鬼神之力,来压制高高在上的君主不要胡作非为。所以当王安石、吕惠卿向年轻的赵顼灌输无神论思想之时,不止一位的士大夫急了。虽然他们本人并不相信鬼神,但是他们却希望皇帝对鬼神有着应有的敬畏。 石越当时曾经对这种事情啼笑皆非。但是这一次,他却衷心的希望大家都能相信一下“祖宗有灵”这种荒唐的事情,毕竟这关系到千万无辜百姓的生命。讽刺的事情又发生了,垂拱殿上,三品以上的官员,石越分明可以感觉到,没有一个人真正相信“祖宗有灵”,更不用说相信祖宗会托梦给石越了。 但是这种话却没有人敢说出来。说宋太祖和宋太宗是没有灵的吗?石越心里几乎是带点恶意的在想,看看谁有这个胆子! 吕惠卿本质上是个不折不扣的无神论者,所以他心里同样是不可能相信宋太祖、宋太宗会托梦给石越的。他疑惑的是,石越从这件事情,得不到任何好处,却有着显而易见的风险。石越是烧糊涂了?现在又不是昏君当政的时代。可石越不是白痴,难道真的“祖宗有灵”? 同样的问题在王安石、冯京、王珪、蔡确、曾布、王雱,以及许多大臣的心中徘徊,一时间,整个垂拱殿竟然静得可以听见银针落地的声音。 过了好久,王雱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讽刺的笑容,他相信石越已经疯了。几乎差不多同时,王珪和蔡确也有了自己的想法——石越肯定能预知到明年的大旱与蝗灾!他们自己没有疯,自然不会认为石越会疯。石越能有这种能力?王安石和吕惠卿的心中,这种想法一闪而过,他们是饱学之士,也不会相信这种近似于鬼神的预知能力。这两个人一瞬间得出一个可怕的结论——石越或者略通星象之说,或者身边有此能人,他在依靠那些虚无的东西进行一场政治赌博!虽然他们并不知道有什么星相家能预知下一年的灾害。 王安石不由皱起了眉头。石越这次赌搏的代价,是让大宋整个财政政策向救灾转移,而方田均税法更是不可以避免的要暂停,免役法也肯定要调整!吕惠卿心里已经差不多在暗笑,他和王雱、王珪、蔡确的分析结果虽然不同,但是结论却是一样的:让石越去疯狂,自己走向自己的坟墓!连冯京和曾布,这个时候也不敢开口,任何支持石越的言论,一旦预言失败,自己肯定会遭到空前的政治攻击,这个后果,他们知道得清清楚楚。 如果王安石是一个政客的话,这个时候,他会把这件事交给钦天监、以及太清寺的道士和相国寺的和尚们来负责,然后和吕惠卿所想的一样,放任石越去给自己挖掘坟墓。但不管怎么说,王安石始终是一个政治家。 他打破了垂拱殿的沉默,用略带江西口音的官话高声说道:“陛下,臣有一事不明。上有陛下和两宫慈后,下有元老大臣,为何太祖皇帝、太宗皇帝单单托梦给石越?”他这句话,其实说出了许多人的心声。 第87章 匪斧不克(4) 石越自然知道这是问他的,他非常诚恳地说道:“陛下,此事臣亦不知。”若真有宋太祖、宋太宗的鬼魂,谁又知道他们怎么想的? 王安石正要继续追问,却见一个人横里出列,亢声说道:“陛下,臣以为这是石越在妖言惑众,妄图扰乱新法,侥幸求进!” 满朝文武大吃一惊,顿时一个个侧目而视,原来却是同知谏院唐垧。此人一直想做御史中丞,奈何半路杀出个程咬金,竟然被蔡确捷足先登,而且皇帝与王安石还对蔡确信任有加,他心里既怨恨又羡慕,这时见到王安石反对石越,他便强行出头,希望讨好王安石,给他留下一个好印象。 石越见是他,不由冷笑道:“唐谏官,你道我妖言惑众,有何证据?”掌管纠察殿中礼仪的御史也立时出列,弹劾唐垧失仪。 不料唐垧昂然不惧,反而厉声说道:“陛下,臣要当廷弹劾石越诸罪!”一面正义凛然地指着石越,喝道:“石越还不跪下听劾!” 这下事起突然,连王安石都措手不及,冯京、王珪、曾布目瞪口呆,吕惠卿、蔡确、王雱微微冷笑,诸大臣都不知道如何是好,只是心中都暗道唐垧强横。赵顼登基以来,也没有碰上过这种事,他驭下温和,一时竟也不知道如何处置。石越心中倒是明白,唐垧不过借此求名,他是谏官,再大不了的罪过,也不过是贬官而去,而这么一闹,立时名满天下,不论识与不识,是非曲直先放到一边,但都得赞他一声“不畏权贵”。想到自己竟然变成了“权贵”,心里也不由好笑,一念及此,他不由微微一笑,不置一语。 不料唐垧竟把这当成一种蔑视,更加怒气上冲,当下厉声说道:“石越假托祖宗之名,妖言惑众,意图扰乱变法,冀求非份之福,不敬祖宗,欺君瞒上,其罪当诛!其平时在朝,外示清高,内则首鼠两端,执政有过不能面争,故意言于陛下之前以邀宠,此犹小人之心也。又以学校之名,聚朋结党,心怀叵测,使士子聚议朝政,石越实为幕后之主使!又以朝廷重臣而下节结交商人,贿赂内侍,其心尤不可问!入仕三年,于国无尺寸之功,年不及而立,却官至三品,古今无有,此亦石越狡黠深谋所致。陛下不宜受此奸人所惑,应即刻将其逐出朝廷,永不叙用,遣御史穷治其罪,发其奸谋,以绝天下侥幸之路!” 他这番话说出来,赵顼不由愕然道:“卿未免言过其实。” 唐垧听到皇帝这句评句,不免心中一冷。他本来是行事冲动之人,未及深思,做出这等事来,这时候更是干脆把心一横,一不做二不休,昂然质问皇帝:“事到今日,陛下还受石越蒙蔽,臣只怕他日白水潭的学生布满朝廷之日,便是这垂拱殿易主之时!” 他把这等话说出来,立时满殿皆惊。这分明和石越不两立了。石越立时拜倒,摘下帽子、玉带、鱼袋,把紫色官服脱了,自请处分。冯京、曾布、苏辙以及平时一干和石越交好的人,也全都跪下,力保石越的忠心。冯京本是讲究宰相风度的人,平时行事,绝不激动,这时也不由有些动容,厉声说道:“臣敢以身家性命,保石越对陛下与朝廷的忠心!唐垧狂妄无礼,构谄大臣,分明是想借机求名,此人留在柏台,是柏台之污,请陛下明察!” 王安石和吕惠卿也不想唐垧居然把话题引到石越要谋反上面去了,吕惠卿心里暗骂唐垧笨蛋,他和蔡确有意无意地对望一眼,两人默不作声。倒是王安石也出列说道:“唐垧此言太诬,石越不失为忠臣。” 赵顼本来不信唐垧之言,只不过他说得厉害,历来君王,最忌讳的是朋党满朝,有一日石越真要做曹操,他心中也不能不惮。这时见王安石、冯京一齐都说石越是忠臣,那一点点疑虑倒也烟消云散。他是很知道谏官为求一个“死谏”之名,经常会故意夸大其词的,这本也是他们赵家的家传秘法,用谏官爱虚名的心理,来制衡执政大臣,保持朝内的政治平衡。若是谏官做得过火,便把谏官或罢或贬,安抚大臣。此时赵顼不免故伎重施,厉声喝道:“唐垧,回去听候处分。”竟是把他当廷逐出垂拱殿。 唐垧冷笑半晌,指着王安石叹道:“王公,王公,不料你亦为竖子所误!他日竖子必取公而代之,那时一生事业,付之东流,只怕悔之晚矣。”说完朝皇帝叩了三个响头,缓缓退出垂拱殿,回家自听处分去了。他这么一闹,后来也果真名动天下,不几日自有旨意下来,罢官为民。他却不甘寂寞,典卖家产,又纠集了几个人,在汴京自创《谏闻报》,一份报纸,四处竖敌,被人讥为“反对报”,专门以反对石越和王安石、冯京为已任,不料也不是全无市场。 垂拱殿上,经唐垧这么一闹,赵顼少不得又要温言安抚石越几句。然后便宣布退朝,单单留下王安石、冯京、王珪三相、枢密使吴充、三司使曾布,以及翰林学士石越。吕惠卿见皇帝没有留他,心里满不是滋味,但他也乐得不去沾这件事的锅,用复杂的眼神看了石越一眼,随班退出。石越却装作没有看见,重新穿上衣冠,静听赵顼说什么。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这时候垂拱殿上的七个人,便堪称大宋最高权力中心的七人了。 赵顼目光一一扫过这几个臣子脸上,说道:“诸卿,石越为人,朕所深知,非胡言乱语,侥幸取宠之辈,此事诸卿有何看法,不妨一一直言。” 王安石见皇帝目光停在自己身上,当下揖了一礼,朗声说道:“陛下,以臣之见,天道远,人道近,国家大事,岂可寄托在一个梦之上?若是无稽之事,岂不贻笑天下?” 他这番话说得众人深表赞同,便连冯京、吴充,也不太愿意在这件事上站在石越一边。 赵顼又看了这几个人一眼,说道:“诸卿之意,皆如丞相所言?冯卿,卿的看法呢?”他点名问道。 冯京迟疑半晌,勉强说道:“陛下,臣也以为单凭一梦而决国事,失于草率,后世之讥,不可不虑。”他在这件事上,很难和石越取得一致。 赵顼不动声色地点点头,把目光移到王珪身上:“王卿,卿意如何?” 王珪小眼睛眨了眨,义正辞言地说道:“臣之意,则以为以一梦而决国事,失于草率;但若然置之不理,万一真是祖宗托梦,则上则愧对祖宗,下则害死千万百姓。此事当持重而行。” 赵顼不由一愣,半晌才明白他原来竟是什么也没说,心里不由哭笑不得。他又一一问过吴充、曾布,二人都主张不能因为一个梦就决定什么。 石越心知冯京和吴充不站在自己这一边,完全是因为在政治上风险太大,不值得冒险,否则以他们的精明,如何不知道这个“梦”是可以阻扰新法的。不过到了这时候,他才知道想凭着一个梦来左右国家决策,是何等的不切实际。他几年辛苦建立的政治形象,亦不过勉勉强强保护他不会被治一个“妖言惑众”之罪罢了。碰上这样的情况,石越也不知道自己是应当高兴还是应当烦恼…… “陛下……”石越想起日前两宫太后的支持,还打算尽力争取一下。 不料赵顼挥手止住了他,叹道:“石卿先不必说,容朕三思之。”又对王安石说道:“朕欲召回韩绛、孙固,以韩绛为同中书门下平章事,集贤殿大学士;孙固为翰林学士、知制诰,丞相以为如何?” 这两个人,都是是待罪之身。韩绛有兵败之辱,孙固有军器监之案,但却都是赵顼藩邸旧人,如今碰上难事,赵顼便想起他们来了。趁着这个机会,要把他们召入朝中。 石越听王安石点头答应,而众人皆不反对,心中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还颇觉奇怪。因为韩绛本是支持新法的,王安石能为相,大半是他的功劳,平时为相,也和王安石互为表里,他回来冯京和吴充多半不会太舒服;但孙固却是明确反对王安石的,他回来做知制诰,按理王安石们应当不会高兴的……他心思转了几转,忽地明白,原来皇帝还是在玩弄平衡之术,这垂拱殿上站立的众人,看来对此都心知肚明。 8 接下来几日,石越颇为清闲。他这个翰林学士并无职掌,虽然主持军器监改革之事,具体事务,却自有苏辙、沈括等人操心,二人都是深具干才之辈,他的日子自然省心,倒是吕惠卿创办的霹雳投弹院进展迅速,石越暂时取回军器监的主导权后,便开始下令推广被封在资料库里的火药颗粒化制法,使得霹雳投弹的生产更加迅速,这种新式的火器,终于开始向前线运输,按吕惠卿当初的规划,是以“西七北三”的分配方法,每生产十枚霹雳投弹,则往河北、河东两路运送三枚储备,向王韶军中运送七枚使用。石越本来有意在河北以及长安各建一处霹雳投弹的作坊,以降低运输成本,不料这件事被赵顼亲自否决。原因倒很简单,主要是因为熟练的工匠不够,在京师禁军不能大规模装备的情况,皇帝绝对不会允许边防军不仅仅拥有一种先进的武器,更同时拥有这种武器的制造能力。这种对武人根深蒂固的防范思想,主宰着大宋每一位皇帝的大脑,让石越亦无可奈何。 这一日一大早起来,石越见梓儿还在熟睡,便不忍惊动,轻轻披了衣服出来,用盐漱了口,信步走到前院,却见唐康穿了一身蓝色劲装,正和侍剑在那里练习击剑,潘照临和司马梦求两人都是一身黑袍,在旁边微笑指点;陈良和秦观却在一边轻声谈论什么。 众人见他出来,正要打招呼,石越轻轻竖起手指,摇了摇,意思不要打扰两个少年练剑。不料二人早已看到,一齐过来给石越请安。 石越笑道:“你们好好的练剑,不须管我。” 唐康因为认了石越为兄,便笑道:“今日学院没课,难得大哥也休息,就带我们一起去外面玩玩吧。” 石越想了一下,点头笑道:“也好,那你们等一会儿。”说着便跑入内院,不多时候便出来两个人,跟着石越后面的那个年青男子,长得甚为清秀,众人却非常面生,不由大奇。 好半晌,唐康吃惊地指着那个男子,结结巴巴地说道:“你……你是……” 那人微微一笑,并不作声,石越笑着拍了一下唐康,说道:“小子,别多嘴。” 这时候潘照临和司马梦求早已看出来,那个“男子”,乃是石夫人假扮的,二人大吃一惊。司马梦求慌忙回避,潘照临却和石越打交道久一点,知道他脾气,这时也不顾尊卑之礼,不由分说把他拉到一边,低声说道:“公子,此事万万不可。” 石越奇道:“有什么不可?” 潘照临也奇了,挑起眉毛问道:“公子真不知假不知?让御史知道,弹劾一个闺门不肃,公子成为天下士人的笑柄还是小事,于前途也颇有妨碍的。” 他这一说让石越也呆了一呆,他听说唐康想出去玩,心里便不免想到可以带梓儿一道去逛逛街,如今结了婚,自然是夫唱妇随,名正言顺了,因此便又给梓儿换了男装。没料到竟会唬了潘照临和司马梦求一跳,司马梦求不好直说,潘照临却是毫不避讳,警告他“闺门不肃”的弹词,很可能就由此种下。 石越本是没有想到这么复杂的,这时虽然知道,却是已经把韩梓儿拉了出来,看她兴高采烈的样子,要这么扫了她的兴致,那是无论如何都不愿意。 那边厢秦观冷眼旁观,早知端的。他瞧见石越神色,便猜了个八九,便也凑过来,低声笑道:“潘先生何须紧张,这不过是小事。” 潘照临脸上作色,冷笑道:“似秦公子这般模样,自是小事,风流倜傥,少年俊彦呢。若是公子,却是大事,轻易授人以柄,还嫌麻烦不多吗?” 秦观虽恼他说话无礼,却也知潘照临在石府的身份只有司马梦求勉强可比,不同寻常门客。当下强忍这口气,只半带讥笑地说道:“都说潘先生足智多谋,难道不知道给夫人备上马车吗?这样携眷出游,难不成还有哪家御史来弹劾?总好过扫人雅兴。” 石越听他如此说,虽然和自己本意差得太远,却也好过扫韩梓儿的兴头太多,他正是疼爱娇妻的当儿,听到这个本是平常的主意,也不由大喜,拍拍秦观的肩膀,笑道:“少游果然是个解人。既如此,干脆把阿旺也带上,让人越发没话说了。” 9 石府自梓儿嫁过来后,内宅外院,渐渐森严,僮仆奴婢,也增多不少。别说桑俞楚没有慢待爱女佳婿之理,便是唐家结上石越这门远亲,心里也是乐意万分。何况还有韩琦也不肯低了勋族的排场,石越想要不奢华,都有点身不由己。 这时既是夫人出游,虽号称是轻车简装,却也非一般人家可比。石夫人韩梓儿的马车,是石越前几日亲自吩咐制造的,假公济私,托大宋最好的工匠特制了四辆四轮马车,除了自己老婆外,另外三辆是分赠蜀国公主、王安石夫人、冯京夫人的。他自己不想太招摇,反而没有。这辆崭新的马车,朱壁绿顶,光彩照人,外表就煞是漂亮,内里布置更是堂皇。石越亲自挽着韩梓儿的手,把她送到车上,看着几个服侍的奴婢也上了车,又见唐康、侍剑、秦观也各上了马——潘照临和司马梦求、陈良却是不愿意去,他这才自己也上了马,按辔缓行,一行人浩浩荡荡出了学士巷。 众人本是没有什么目的可言,无非哪里热闹去哪里。唐康和侍剑到底年纪不大,一路兴高采烈,秦观也乐得陪他们说说话,指指点点。他为人也算风趣,读书也不少,引经据典,引得唐康和侍剑十分钦佩。石越却是紧紧跟在马车之旁,偶尔低头和娇妻说几句话,生怕她坐在车中无趣。 一行人这么边说边笑,缓缓而行,也不觉时间流逝。石越和梓儿说得开心,更是连东南西北也没有注意,忽然就听车夫“吁”的一声,把马车停了。石越吃了一惊,猛地抬头,原来是到了一个所在。 梓儿在车里问道:“大哥,这是到了何处?”他们夫妻平素叫惯了,梓儿却并不叫他“官人”或“郎君”。 第88章 匪斧不克(5) 石越应了一声,挥鞭笑道:“似有点眼熟,就是一时想不起地名来。”正说着,唐康、秦观等人拍马过来,正好听见,唐康笑道:“大哥真是贵人事忙,武成王庙就在前面哩。” 石越虽然在军器监做过官,也做过三房检正官,按理说见识应当不少了。可偏偏却不知道“武成王庙”是个什么东西,供的是哪路神仙。他心道:“《封神演义》是明朝的,此时还没问世,莫非真有黄飞虎不成?”只是心里纳闷,却不敢说出来,怕惹人笑话,说名满天下的石郎石子明,连个武成王都不知道是谁。因只说道:“走,过去看看。” 秦观笑道:“学士,本朝武学就一向建在武成王庙,王相公欲重兴武学,现在那里住的,都是武学的学员。带着夫人,只怕多有不便。” 石越这才恍然大悟,心道:“这武学建在武成王庙多半是听说过的,多半是忘记了。”秦观一提到武学,倒勾起石越一桩心事,不由坐在马上开始出神。 秦观和唐康见他蹙了双眉,不知道在思虑什么事情,不敢打扰,便静静立在周围。半晌,忽听到有人大叫:“秦公子,是你吗?” 听到这大呼小叫的声音,秦观便知道是田烈武。循声望去,果然不错,不过却不是田烈武一人,数着人影,一共是五人。不多时这几人便到了近前,此时石越早已回过神来,和秦观相视一笑,下了马迎上前去。连唐康和侍剑也下了马。 田烈武不料石越也在,而且又亲自迎了前来,倒吃了一惊,虽然知道石越最是礼贤下士的,却依然一半受宠受惊,一半心里不安,恭身行了一礼,口称:“拜见石学士。” 石越知道他的性情,受了这一礼,才笑道:“不必拘礼。”一边打量边上四人,那四人中有三人早已拜倒,口称“拜见”,有一人却只微微欠身。那个不曾拜倒的,石越倒是认识,正是康大同的表弟吴镇卿,他早知此人心高气傲,听说只因考进士名次靠后,便弃官不做,决意改考武举。石越平时和潘照临、司马梦求谈起,还赞此人识度不凡,只不过脾气太傲,只怕难以容于世俗中。石越一早就有意抬举他,对他这点脾气,倒并不介意。只微微一笑答礼。 拜倒的三人中,有一人石越也是认识的,便是白水潭的学生段子介,算起来是桑充国的好门生。他见到石越,依旧是称“山长”,并不称官职。另两个人,石越却不认识,听他们自报家门,一个叫文焕,一个叫薛奕。文焕倒也罢了,薛奕却是世家子弟,他曾祖薛峦、叔父薛利和都曾在朝廷为官,薛利和还做过屯田员外郎,现今依旧在工部当差,和石越也曾打过交道。石越知道这薛家和大宋朝有名的武将世家种家一样,都是以武传家的世家,只不过门第声名,比不上种家罢了。这两人都是武学的生员。 石越心中虽然奇怪这五人如何能凑到一块,面子上却不免着意结交。他一向知道北宋一代,武人中没什么名将,便是一个狄青,也是演义小说夸饰的多,他曾见过狄青的二子狄谘和三子狄咏,但仓促不及深交,只是觉得三郎狄咏长得非常帅气,是他平生所见第一美男子。传闻也就只有王韶有个儿子在西北军中,还有点父风。石越既是有意做大事业的人,对武人之中的杰出之士,不由加意留神。此时一边打量这几人,一边和他们交谈,只见文、薛二人谈吐识度,颇为不凡,特别是薛奕,生得猿臂蜂腰,高大威猛,说话条理清晰,清简不烦,更让石越喜欢,不免几个人多谈了几句。 文焕也是个有眼色的人,他斜着眼睛看见一辆四个轮子的马车,纹风不动地停在那里,几个石府的家人恭恭敬敬地围在马车周围,就猜到这是石越携眷出游。武成王庙本也是开封城里一个热闹的所在,想来石越夫妇是来看看热闹的,因笑道:“石学士的风采,晚生平素久仰得很了,便是众同窗,提起石学士来,也仰慕得不得了。今日难得到此,武成王庙就在左近,石学士虽是文官,可晚生读学士的大作,一向是说文武不可偏废的。平日见惯了孔圣人,今日何妨见见姜太公?也可让武学的同窗们一睹学士的风采。” 石越这才知道原来武成王竟然是姜子牙。他本来就有意去见识见识,又见文焕说得十分得体,更不好拂他面子,笑着点了点头,道:“诸位可愿一齐去瞻仰一下武成王?” 田烈武读书少,此时早已不敢多说;吴镇卿却是不乐搭理人的,也不说话。只余下段、文、薛三人抱拳道:“只怕扰了学士的雅兴。” 石越笑着告了罪,一面回去上了马,隔着窗帘和梓儿说了。韩梓儿只要陪在石越身边,便是再脏再臭的地方,只怕她也能当成人间乐土,哪里会有什么不乐意?何况又知道丈夫只怕还另有图谋,自是满口答应。于是一行人竟是直奔武成王庙而去。 石越在马上一面和文焕、薛奕交谈,一面打量众人的行当。田烈武自恩荫了官职,石越便送了一匹马给他,因此跨下的马倒是极好的一匹,不过鞍就未免差了一点,想是田家一向持家谨严,小户人家,奢侈不起使然。虽然如此,但此人心眼实诚,又不乏精细,且上进好学,长得也是高大修长,武艺又好,倒似一块天然璞玉,这个人只需略加恩威,便是自己彀中之物。段子介依旧是一身素袍,腰佩弯刀,较之几年之前,脸上更见风桑之色,就是跨下的那匹马,也似乎消减不少。石越知道这是他虽然满腹之才,却命运坎坷,不能大用,故此销神。他以前脾气冲动,路见不平,就欲拨刀而向,现在稳重不少,也算是可造之材,只不过要让段子介成为自己缓急可用之人,却是难了一点。此人对桑充国的忠诚要高于对自己的忠诚,不过他可能更忠于自己的主见也说不定。至于眼角向天的吴镇卿,穿着灰色的袍子,五花马上挂着一张雕弓,一把弩机,一副爱理不理的脾气,连向自己这边看都不看一眼;但此人虽然驯服不易,只要驭之以术,倒不怕不为己用,毕竟他这样的脾气,只恐当世也只有自己愿意用他。文、薛二人衣着光鲜,浑身上下,都透着活力,刀、剑、弓、弩,全是新的,似乎文焕也是大户人家的子弟。二人谈吐之间,虽然不亢不卑,却处处现着名利之心,更是不难笼络。不过要看看他们有多少真材实学罢了。 不多时便到了武成王庙。文、薛二人说声“怠慢”,便先进去通知回避出迎,被石越一把拦住,笑道:“不必兴师动众。平日里我去白水潭,亦没有多少排场。似白水潭学院,那是供着孔圣人的地方,我便觉得凭你多大官威,到了学院,就得敬孔圣人几分,安心做个平常的学子模样。因此便是昌王那样的凤子龙孙去了,也并不讲阶级之分的。武学虽然不供着孔子,却供着武圣,也是一样的道理。” 薛奕和文焕相视一笑,薛奕便笑道:“说起来,晚生倒也算是白水潭的半个学生。晚生平素是在博物系听课的。只因现在博物系的许多学生都出京游历了,沈存中先生又办了研究院,又要去工部军器监帮办公务,晚生最近才去得少了。不说晚生,似文兄、武学里的学生,十个里倒有五个去过的,余下没有去听课的,也去玩过的。要不然晚生也不能认识段兄这样的人物。因此,学士的规矩,晚生们倒也知道一点。只是这是学士第一次来武学,再者,夫人来游玩,让众人回避一下,也算是我们知礼。” 石越想了一下,笑着点了点头,说道:“也不必多事声张,让众人回避一下便可。有劳二位。” 薛奕和文焕答应着进去,通知众人回避了。石越这才让阿旺扶着梓儿下来,只让唐康、侍剑跟了,进去武成王庙参谒。只见正庙供的是姜子牙一身戎服,一手按剑,一手捧着一本书,倒也栩栩如生。韩梓儿读杂书甚多,拜谒完毕,因笑道:“大哥,你可知道古来大将成千上万,为何偏选着吕太公做武圣?” 石越心道:“这我怎么知道呀?我们那时的武圣可是关羽,哪里轮到了姜子牙。”嘴上却笑道:“惭愧,正要向妹子请教。” 唐康忍不住捂着嘴偷笑,说道:“大哥博古通今,岂有不知之理?明摆着哄嫂子开心,倒真个是相敬如宾。”他和石越熟了之后,知道石越平素脾气比自己老子还好,因此便敢开玩笑。 梓儿啐了他一口,笑骂道:“没上没下的。小心回去罚你抄《仪礼》一百遍。” 唐康朝侍剑伸伸舌头,立时做出垂首低眉可怜兮兮的模样,说道:“嫂子,再也不敢了。” 连石越都忍不住笑了,韩梓儿笑道:“认错了还不行,你说说为何把吕太公奉为武圣?说得出道理来,自然饶你这次,不然,加倍罚你。” 唐康笑道:“这却容易,孙子云,将有五德,智、信、仁、勇、严也,凡为将者,以智为先。吕公辅佐文王、武王平定天下,创周天下八百年之基业,入则相,出则将,又有《六韬》六十篇传世,以智而论,后世无出其右者,单是这一点,便足以为武圣。而且他五德皆备,不负文王之托,辅武王成大业,堪称为‘信’;以有道伐无道,救民于水火,堪称为‘仁’;亲率六军,冒敌矢石,自可当‘勇’;至于‘严’字,《尚书》有《牧誓》篇,虽是武王之口,然当时军令,皆出于吕太公,亦不能瞒了他的功劳。五德俱备,称为武圣,自是天经地义。” 石越夫妇见他小小年纪,有这般见识,自是欢喜。石越赞道:“康儿的书倒没有白读。”韩梓儿见夫君夸她表弟,也是非常高兴。 唐康少年心性,见石越夫妇夸他,便忍不住卖弄道:“当年文王问治道于太公,太公回道‘王者之国,使人民富裕。霸者之国,使士人富裕。仅存之国,使大夫富裕。无道之国,国库富裕,这就是所谓的上溢而下漏’,我观太公的见识,倒和大哥平日说的一般无二。若似本朝人物,变法之前,不过是仅存之国,充其量不过是霸者之国;若王相公所行之法,倒似是无道之国了。太公到了齐国后,精简礼仪,重视工商,以利字言仁义,似乎也与大哥平日说的不谋而合,这个武圣人,他自是当得的。” 石越夫妇万料不得他说出这番话来。韩梓儿女孩子家倒还罢了,石越却真是吃了一惊。左右看时,幸好没有外人。因沉了脸问道:“这番话你哪里听来的?” 唐康不料石越作色,也不敢隐瞒,说道:“前半段话,平日在学院,多听到一些同窗这么言语。后半段话,是我自己这么想的。” 石越脸色稍霁,心里赞叹:“难为他有这般见识。”嘴上却正色说道:“以后这些话,你不可以乱说。别人说得,你是我兄弟,却说不得。否则传到御史耳中,必有是非。就算是别人说,你也要走得远远的。这些道理,你以后自然能理会。” 唐康点了点头,答应道:“我理会得。平时并不敢乱说的。” 韩梓儿看着这一大一小两个人的模样,忍不住笑道:“看看康弟这样,倒不象大哥的义弟,倒是亲兄弟一样。”她自是说唐康是个小大人,惹得石越和唐康都笑了。四人又看了一会儿陪祠的武将,无非是韩信以下诸朝名将,石越和韩梓儿一边瞻仰,一边和唐康、侍剑讲这些人的事迹。石越是学历史的,韩梓儿读书又博,倒也说得津津有味。好一阵子,梓儿才笑着对石越说道:“大哥,你不可让那些人等太久了。我和阿旺去车上等着,有阿旺陪我聊天便可,你们慢慢谈正事要紧。若是要谈得久了,打发侍剑出来说一声,家丁自会送我们回去,那马车不愧多了两个轮子,跑得竟是比平日坐的安稳多了。”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石越心里知道这是梓儿体谅自己,笑着轻轻握了娇妻小手一下,答应着把她送了出来,又亲自扶她上了车,这才带了唐康、侍剑,折回武成王庙。那文焕、薛奕远远见到石夫人出去,便一齐迎了出来。石越见到吴镇卿老大不耐的样子,心里知道怎么回事,倒不在意。他却不知道若非段子介的面子,他早就走了。段子介和吴镇卿,不打不相识,莫名其妙的成了朋友,这中间种种,连段子介本人,也觉得奇哉怪也。 此时文、薛二人把石越请了进去,早有武学的教授出来迎接,陪着石越参观武学。当时武学的规模并不大,不到百人,所有学生都是世家子弟,似田烈武这样的出身,都没有资格入学。教的课程除了兵法阵图弓马之外,还有五经。石越一边听教授介绍,心中暗道:“这武学多有可改革之处。”不过转念想到现在自己身上的麻烦,心知一时也是有心无力。自己出守外郡,是迟早间的事情,现在朝政说得不好听一点,那是一地鸡毛,眼见明年更有大灾,千万百姓不知道如何救助,又哪有心思有机会来改革武学? 所谓“饱汉不知饿汉饥”,在石越看来,这武学之中,可以改革的地方多不胜数,在田烈武看来,这里却是羡煞人的地方,只是自己没有这个福气进来。因此一边看一边将羡慕之情,全都写到了脸上。惹得秦观在旁边偷笑。文、薛二人却只顾看石越的反应,见他脸上并无嘉许之意,心里不由有点失望。两人对望一眼,互相使了个眼色。文焕趋前几步,抢先说道:“学士不妨到这边来看看。”一边说一边把石越引到一个房子里。 进到屋中,石越顿觉眼前一亮,让眼前的东西给吓了一跳。他揉揉眼睛,几乎怀疑自己看错了——出现在自己眼前的,是摆在五米长的桌子上的沙盘!上面山脉、河流、城堡,一应俱全! 石越吃惊的望了文、薛二人一眼,见二人脸上带有得意之色,便猜到可能是这二人的手笔。果然,文焕介绍道:“这是薛兄的杰作。乃是西北边防地形图,如此制成,一目了然,于用兵行军,颇有助益。” 第89章 匪斧不克(6) 石越对薛奕不由要刮目相看,赞道:“果真了不起。薛世兄是如何想到这样做地图的?”他一个现代人,在电视里见惯了沙盘,若能想到,倒不以为异。只是古代,石越却似乎没有听说过有这样的东西,他不知道实际上沈括的确有过这样天才般的设计。 薛奕有点不好意思的笑道:“这并非晚生想到的,沈存中先生在讲博物学时,曾经用木屑、面糊、熔蜡做成地形图,讲解各地地形。晚生受此启发,便用此创意,做了这个西北边防地形图。平时演兵之时,同窗也好更加方便。这地图也非晚生一人之功劳,若无白水潭的同窗,还有文兄、段兄,晚生便有此心,也无此力做成。” 石越这才知道端倪,他点了点头,赞道:“薛世兄不必过谦。似这个想法,没有过人的才智,断难想到。我有意向陛下举荐世兄,不知世兄之意如何?日后无论大内、枢密院、甚至都堂,都需要有这样的地图,以方便执政者决策。” 薛奕笑了笑,婉言谢绝:“晚生之志,是想上去疆场挣功名。多谢石学士厚爱,晚生愧不敢受。” 文焕在旁边解释道:“薛兄已经打算参加下个月的武举,他素日也是心气高的,还请学士见谅。” 石越哪里会见怪,心里更加喜欢薛奕,连连赞道:“薛家子弟,果然名不虚传,他日必能成就一番功名事业。”又转头问旁边的人:“诸位也有意参加武举吗?” 有几个人便答应了。文焕笑道:“非止这几人,便是吴兄、段兄、田兄,还有晚生,都有此意。不过不知道下月武举取录人数有多少。” 石越见他提到段子介和田烈武,因用目光去寻这二人,却见段子介倒是倾心在听自己说话;而田烈武显然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沙盘”,正在那里感叹不已,心驰神移。 石越虽然心里知道皇帝决定本次武举录取人数不能超过三十名,甚至连直舍人院、集贤校理刘攽与馆阁校勘黄屡考文墨,龙图阁直学士张焘与权枢密副都承旨张诚以及吕惠卿三人主持考武艺的事情都早已知道。不过此时自然不能乱说,只温言勉励几句,又想起左宗棠的名言,便借着“前人”的牙慧说道:“中国强盛之时,无不掩有西域。今河西李家叛逆已久,实是本朝武人之辱。诸君皆当勉之,今上是大有作为之君,良材美质,不可自弃,国家若有缓急,便是诸君出鞘之时!” 众人听了这话,无不凛然答应。连吴镇卿也不禁眼角一跳,回想起当日秦观和自己说过的话,这才知道国家果然有意用兵进取。王韶今日之事,不过是大战略的第一步而已。 石越又和众人说了几句闲话,无非是些勉励之词,眼见天色已晚,便告辞而去。那些武学生员,若论年纪,倒没有比石越小的,不过地位悬殊,倒是石越老气横秋的说话,那些人也只能自称“晚生”。不过众人皆不以为意,以石越今时今日之声望,在一般士人眼中,自然当得起“前辈”二字。 10 一行人在外面转了一天,回到府中,石越把梓儿送到内院,才出来和潘照临、司马梦求、陈良打招呼,却见秦观早在眉飞色舞和三人讲叙今日所闻,他因今天出去,结识了几个出色之人,便趁着这机会羞惭一下潘照临,以报白日言语不逊之辱。 不料潘照临见石越出来,不冷不热半讥半讽地说道:“虽是如此,只怕秦公子却不知道,得之东隅,失之桑榆。” 石越知道他的脾气,笑着望着司马梦求。果然司马梦求老老实实地说道:“今日学士出门,有几个故交来访不遇,说是去了桑府。”陈良早翻出拜贴,石越拿在手里翻看,不由吃了一惊,原来是柴贵友、柴贵谊、李敦敏等人三年任满,回京叙职。他一面翻看,发现有份名帖上,赫然写着蔡京的名字。石越心里奇怪:“这个奸臣怎么和他们三人到一块了。”因一边细问。 司马梦求笑道:“是桑充国、唐棣、蔡卞陪着来的,那个蔡京,听说是去见王介甫,却被拗相公羞惭了,因和蔡卞是兄弟,便一道来此,多半是盼着学士提携。众人因见学士不在,都去桑府了。” 潘照临冷笑道:“长安路上,来来往往,孰不为名,孰不为利?我看这蔡京谈吐之间,倒是又有干材又有文章的。” 石越心道:“若蔡京没本事,徽宗那样的才子皇帝能看中他?”不过这番话却不便说出来,只笑道:“改日看看他的情况再说。三年一任,回来若不能试馆职,不过由县尉而主薄罢了。倒是如今李敦敏和柴氏兄弟,须得好好想个法子。” 司马梦求听到这话,正色道:“学士,这不是正理。让他们进馆阁,有害无益。便留在京师,得个美职,又何益于事?学士岂可和那些庸官一样?”说话间已有责难之色。 石越见陈良也点了点头,便笑道:“纯父不要误会。我和潜光兄早就计议过,他们安置在朝中,并不能为国家百姓做点什么,于他们倒也没有好处。反倒我石越真变成结党营私的小人。君子爱人以德,况且李敦敏和柴氏兄弟也是深明事理之辈,我不过是想着给他们谋一个大县知县、主薄罢了。”潘照临却知道石越向来意志坚定,当日既然定策,让王安石争馆阁,他们自己则争取在地方做点实事,并不会轻易改变。因此这一科的白水潭学员,还有范翔等人,若留几个人在京师,本不困难,石越却终是一个也没有留,全是派到地方上做县尉、主薄去了,只有状元公佘中按例是试大理评事。这时见石越一边说,一边起身吩咐侍剑备马,便知道他是想连夜去会旧友了,忙说道:“公子且别忙,今日刚得消息,韩绛和孙固都见过皇上了。明年灾荒之事,只怕明日皇上就会诏见,且先议定个章程。” 他话音未落,石越已到了前门之外,口里说道:“那事不急在一天两天。”一边上了马,扬长而去。 似李敦敏、柴氏兄弟、唐棣、桑充国,本来是他初到这个世界结识的几个朋友,感情不同一般,何况大家还算志同道合。现在桑充国虽然说是自己的大舅子,却是不可避免地一日比一日疏远,不过看在梓儿的面子上,桑充国这段时间来往石府才多了一点。唐棣倒没话可说,可他是直性人,毕竟不惯于勾心斗角,很多话也不好多说,只任他在苏辙手下做事,实实在在做点事业,他反而心里踏实。因此若论石越的内心,倒颇有点想念李敦敏和柴氏兄弟,特别是李敦敏,当年就十分仰慕自己,心眼又灵活,又能死心塌地地信服自己支持自己,方才石越本是有意把他留在京师的。只要他向皇帝推荐,应个馆阁试,得个清职,自是易如反掌。不料被司马梦求一说,他也知“自在不成人,成人不自在”,自古以来,纵性妄为能成大事的人,那是绝没有先例的。少不得只有收拾这心思,好在想想自己说不定马上出外了,倒也不是十分耿耿。 一边想着,一边轻骑到了桑府。他刚跃身下马,桑府的门人早已看见,连忙过来接过马去,口称:“姑爷。”就要着人进去通报。 石越忙笑着止住,径直走了进去。只见里面灯火通明,大堂之中,觥筹交错,依稀便有李敦敏和柴氏兄弟的声音。石越大步进去,高声喊道:“若是喝酒,怎少得了我?” 里面早有人笑道:“我说石子明岂是朱门早达笑弹冠之人?他知我们在此,今晚必来。怎样?”听声音便是李敦敏。说话间,众人都迎了出来。 石越见桑、唐、李、二柴、蔡卞之外,另有一人,长得修长挺拔,皮肤白净,非常英俊,心里便知道那是蔡京了。当下一一见礼,和众人一起重新进了大堂,论了座次坐定。蔡京见石越一口就能叫出自己的表字,真是又惊又喜,几乎高兴得坐定不安。他是功名心极重之人,有机会巴结上石越这样的人物,岂能不殚心竭智? 李敦敏等人和石越一别三年,这时石越已非吴下阿蒙,虽然平日书信往来,都是平辈论交,但毕竟心里还是担心石越在他们面前摆长官的架子。想想一个是官居三品,参议军国重事的翰林学士,天子近前的红人,自己几个人不过是七品不到的小县主薄、县尉,有种种顾虑,更是难免。这时见石越连夜赶来,竟无一点拿腔作势,几人不仅脸上自觉有光,心里也甚是舒畅。 李敦敏是三人中最坚信石越不会变的人,这时更觉得自己果然没看错人,不由取笑道:“子明今日倒是风雅得紧。”柴贵谊也笑道:“才子佳人,自然比不得市井庸人。快说,今天到过哪里,做了何事?可又有佳作?” 石越老实笑道:“佳作一点也无,倒是去了武成王庙。”说着便把在武学的见闻说了一遍,惹得众人感叹一番,李敦敏半开玩笑地说道:“想不到有此人物。不过此事长卿可不能在《汴京新闻》上登了去。现在《汴京新闻》卖得好红火,别说江浙,听说契丹河西,都有得卖。让夷人知道了,岂不让他们学了这个乖?”他本是无心调侃之语,不料竟不小心碰上桑充国和石越的心病。桑充国勉强干笑道:“那是自然不敢的。”石越装作没觉察,自和柴贵谊说些没要紧的话。 蔡京是个伶俐之人,这些微小举动,自逃不出他的眼睛,察言观色,想起种种传言,便知道是怎么回事。便配合石越岔开话题,笑道:“说到报纸,我倒听到一个笑话,说是唐垧正在变卖家产,打算办一份报纸,真是可笑不自量力。”他知道唐垧得罪石越,趁机便来贬损几句。 不料桑充国冷笑道:“也未必是不自量力,若依我的本心,却是希望办报纸的人越多越好。” 石越看了桑充国一眼,淡然一笑,道:“长卿说得是。”桑充国不料他如此,倒不好意思起来。 蔡京却是脸皮极厚的,丝毫不以为意,笑道:“那自是学生见识浅了。” 李敦敏见气氛有点尴尬,知是自己说错了话,暗暗后悔。此时便有意想把话说开了,又不便太露痕迹,便顺着这个话题说道:“子明,我看邸报,说是唐某人当廷弹劾你,所幸天子圣明,没有受此小人所惑。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石越做的梦,虽然在垂拱殿上说了,却是不许公开报道的,怕的是人心动荡,因此连邸报上也语焉不详。不过官场没有秘密,李敦敏等人虽然官职低微,又是初到京师,也已略略听到风声。 石越却也不便多说,只说唐垧因事弹劾自己,把那弹词挑着说了一遍。休说李敦敏等人,连蔡卞这样觉得事不干己的人,也以为唐垧这样想置人死地,未免过分了。李敦敏叹道:“子明和白水潭学院,是一根绳上的两只蚱蚂,便是没事,人家也要把你们往一块儿想。”说完意味深长地看了桑充国一眼。 桑充国想想这句话,倒真是百感交集。又想自己没做错什么,又想自己的确有点对不住石越,他一边想,一边酒到杯干,竟是存心把自己灌醉。石越见桑充国如此,心里也似打翻了五味瓶,一时又觉得桑充国其实没错,一时又觉得自己小气,一时又觉得桑充国的确有不够意思的地方,嘴里耳边,和李敦敏、柴氏兄弟、蔡京说些外地的风光人情,京师的佚闻趣事,边说边笑,却也是酒到杯干,存心一醉。这三年多时间,自从入仕之后,石越竟是一次也没有醉过,做什么事都小心谨慎,虽然说一半是性格使然,一半也是环境所迫,这一晚上,酒遇故交,又夹不住几分心事,满桌人都喝得大醉。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11 次日一大早,天就下起蒙蒙小雨。侍剑急匆匆跑到桑府,不由分说,吩咐丫头用冷水把石越弄醒了,整好衣冠,便催着他进宫,原来真不出潘照临所料,皇帝要召见石越。 石越被冷水一淋,倒是清醒过来了,知道众人都尚未醒。自己却要急急忙忙去见皇帝,不由自嘲道:“果然是富贵闲人最难得。” 侍剑一边服侍他换上官服,一边冷笑道:“公子也别抱怨富贵闲人,昨日岂不是闲人了?结果醉成这样,夫人一晚上让丫头出来问了不下十次,我们也不敢说。” 石越听他数落,不由笑骂道:“臭小子胆子就大成这样了。” 入了宫来,才知道皇帝是在集英殿召见。连忙跑了过去,到那时,连韩绛在内,二相三参,外带其他几个翰林学士,加上枢密使、三司使、御史中丞,以及吕惠卿——石越知道那多半是特旨——都来了。他才告了罪,便听吕惠卿笑道:“陛下,依臣之见,应当给石越赐一座离大内近一点的宅子才好。” 冯京知他这是讽刺石越来得晚了,不待石越分辩,也笑道:“吕学士说的也是正理。石越的赐宅离大内太远,因为陛下所赐,所以他也不敢置办新宅。何况平日清廉,京城房价贵,也不见得就说能买便买。碰上今日这样不该他当值的日子,有急旨要商议军国大事,便难得及时赶到。” 吕惠卿见冯京强出头,干笑道:“冯执政对石学士的事情,倒是了如指掌。只怕比韩侍中还知道得多些。”他这话说得厉害了,分明是说冯京与石越结党。冯京勃然变色,枢密使吴充已先说道:“为人臣者,要有人臣的体统。” 这三人在皇帝面前夹枪带棒,王安石不以为然,蔡确却幸灾乐祸,在他看来,这无非是“狗咬狗”,曾布虽是新党,心里只怕也是盼着吕惠卿吃亏要多些。韩绛和孙固却是木人一样,不动声色。 赵顼心里明白,可也无可奈何,只好装作糊涂,笑道:“这些事现在不必议。先说正事,石卿不久就要出京替朕牧守一方,京师的宅子,等他回京后再赐不迟。”这话说出来,王安石、蔡确、石越不为所动,显是早已知道。此外众人却无不吃了一惊,冯京、吴充眼见着韩绛回来,以后中书的事情更加难办,还盼着借石越为助力,因此冯京才不顾成例,一力荐举石越为参知政事,哪知道荐章上去没几天,反倒说让石越出外了。 赵顼却不去管他们想什么,只向韩绛、孙固问道:“韩丞相,孙卿,对太祖皇帝、太宗皇帝托梦之事,二卿有何意见?” 第90章 匪斧不克(7) 韩绛和孙固对望一眼,心中暗道:“果然问及此事。”他二人在进宫之前,早已猜到皇帝必问此事,二人互相探过对方口风,只是两人的嘴都非常严实,不知道对方想的是什么。韩、孙虽然同是待罪之身,但一日召回,便各居显职,韩绛为次相,孙固做的翰林学士、知制诰亦是最为机要之官,国家军机,无不与闻。但是韩家是北宋官品世家,可以说是冠带满朝,在宠信上孙固也不能和韩绛相比,且韩绛又是次相,这时自然是韩绛首先开口:“臣以为若以此事做决断大事的根据,必为后世所讥。请陛下三思。” 对于韩绛的态度,众人倒并不奇怪,韩绛外号“持法罗汉”,要他和王安石生分,只怕难了一点。殿中众臣,都把目光投在孙固身上。 石越心中此时也忐忑不安。他知道孙固的态度极为重要,此时连冯京都不能对自己有坚定的支持,孙固是皇帝特意召回的,若能得到他的赞成,那么说不定有希望说服皇帝早做一点准备;但是如果连他也反对——孙固一向是不支持王安石的,那么大事去矣。他心中实在无法不顾那千万百姓之生死,这时几乎要忍不住抢先说服孙固,好让他在皇帝面前赞成自己。 孙固并不理会众人的反应,趋前一步,亢身说道:“陛下,臣以为此事,全由石越年轻孟浪而起,实不足以在朝堂之上讨论!”此言一出,众人顿时相顾愕然。“年轻孟浪”四个字,对于资历不深,骤然窜起的石越来说,堪称为政治上最忌讳的评语。孙固与石越并无公怨私仇,竟然如此不留情面,不由众人不吃惊。 石越因为是说到自己,不好反驳,冯京却忍不住说道:“石越一向谨慎老成,孙学士似乎用词太苛了。” 孙固斜着眼睛看了冯京一眼,厉声说道:“执政此言差矣!今日所议之事,无论是与不是,都不足为后世之法。若石越所做之梦为虚妄,明年并无旱灾,那么于石越是欺君大罪尚还是小事,辱及列祖列宗之灵,才是大事。石越身为朝廷重臣,便真有其事,也不可妄言,他应当知道万一不中,太祖、太宗皇帝于九泉之下,何以心安?到那时候,石越纵是万死,亦不能偿其罪。” 冯京心中十分不服气,但他一向拙于言辞,不知如何应对,只好诺诺退下。 石越万料不到孙固不仅不支持自己,反而倒戈一击,此时已知事情不能挽回。他自恃皇帝的宠信,倒不太害怕皇帝的处分,只是心中对孙固已十分不满,暗暗骂道:“忽起忽落,想在皇帝面前表现自己不偏不党吗?”其实此事孙固并无不是,但精神紧张之下突然觉悟自己的挫败,石越自己的心态,已很难保持公正。 吕惠卿与蔡确对望一眼,心中无不大喜。他们万万料不到孙固会攻击石越,如此天赐良机,岂能放过? “孙固所言有理,石越此事,确属轻狂,且累及祖宗,宜交有司论处。请陛下明断。”蔡确首先迫不及待地发难。 吕惠卿却是大义凛然地说道:“石越之肺腑,实不可问。今日他假天下百姓之名,道祖宗托梦报灾,其所言不中,于祖宗大不敬;万一不幸而言中,他日他说祖宗托梦于他,要石越行伊尹之事,陛下信是不信?”这话从吕惠卿口中说出来,连皇帝都悚然动容。殿中群臣,更是惊心动魄!伊尹是什么人?伊尹表面是古之圣相,实际上却是可以废立皇帝的权相!吕惠卿是要置石越于死地了。冯京和吴充对望一眼,心知不妙,正要说话,蔡确已抢在前面,道:“石越所言,确已近乎妖言,有辱斯文,重失大臣之体。” 石越听到这两个人交相攻击之词,脸色也不由变得非常难看起来。吕惠卿所指之事,虽无任何证据,却是诛心之罪,句句惊心动魄。他一瞬间就想起太平天国杨秀清降神之事,那后果,便是东王府最后在政治斗争中被杀得干干净净!宋代虽然号称不杀士大夫,但若论及谋反大逆之事,却同样是毫不手软的。一念及此,他已不能不辩,不免以手指心,声色俱厉地说道:“吕惠卿,欲用谗言杀人吗?石某对大宋、皇上,忠心可鉴日月!” 坐在龙椅上的赵顼,听到殿中这句句要置石越于死地的话,心里镜子似的明白。他知道若自己再不说话,惯于附风而动的臣子们,就会一个个跟上来,狠狠往石越身上砸石头了,到时候不怕列不出“十大罪状”。 年轻的皇帝对于石越,还有着甚多的期望,绝不愿意就这样把他牺牲掉,他无意识地看了王安石一眼,见他欲言又止的样子,生怕他说出对石越更不利的话来,连忙摆了摆手,温言说道:“石越一向忠贞体国,断不会有那等事情,众卿不必过虑。” 听到皇帝这么说,蔡确犹豫了一下,便立即乖觉的闭上了嘴巴,不再说话,便如从没有发生过这件事情一样。 蔡确能够在几年之内,由一小官而窜升至权御史中丞这个全国最高监察长官之职,自然有他的心得,这可不是只靠着如疯狗一样咬人便能做到的。他的秘诀,一是揣测、希合皇帝与王安石的心思,一是在皇帝面前竖立孤臣的形象,甚至和王安石也维持一种微妙的距离……因此,他虽然心里面是欲致石越于死地——他与石越的恩怨太多,从邓绾被贬逐开始就结下了,既已得罪了对方,他便不去指望再修好,只一心想彻底搞垮石越。而且,他也是极有野心的人,石越无疑也是他将来位极人臣的障碍,更何况他隐隐也觉得,皇帝对于他不断的攻击弹劾石越,恐怕也抱着一种微妙的心理……所以,无论出于哪方面考虑,蔡确都有理由把将石越当成他最大的政敌之一。但既便如此,一觉察到皇帝有意保全石越,他便绝不肯轻易做让皇帝生厌的事。 吕惠卿见蔡确这样子,心里暗骂道:“真小人也,此时不把石越彻底击倒,若让他缓过劲,有朝一日,邓绾就是我辈的前车。这蔡持正真是无见识之辈,不可与谋大事!”他心念既定,便不依不饶,用手指着石越,厉声说道:“陛下,王莽、曹操,初仕之时,未必不是忠臣!此时若不防微杜渐,他日必开侥幸妖言之门。”他明知现在集英殿上二相三参,都有点不耐烦,一个个缄默不语。但所谓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一时之间,也顾不上许多。 石越环视殿中,孙固已经不可能帮自己直言,冯京、吴充,一时间也指望不上,曾布断不肯做王安石反对之事,其余诸人,只要不落井下石,已经是谢天谢地。此刻他已不得不自辩了,当下凄然说道:“陛下,臣自知有罪,不敢再辩。只是罪臣之荣辱不足道,所念者,万一罪臣所言为真,望陛下与诸公顾念千万百姓之生死,略做准备,如此上不至有负祖宗之托,下则显陛下爱惜元元之心。” 吕惠卿心中暗骂:“以退为进,转移话题,真是虚伪小人!”但是眼见皇帝、王安石都为之动容额首,心里已知道要彻底击垮石越,不说皇帝那一关依然难以撼动,便是王安石,可能也并不想置石越于死地,心中不免又是嫉恨,又是害怕:和石越既然脸皮撕破,那就是势同水火了,不能扳倒石越,总有一天,他会转过手来对付自己。 他正欲措辞把话题拉回到攻击石越身上去,已听皇帝温言说道:“今日不必议论石越所作之事的是非对错,朕以为,万一他说的是真的,实在不可不防。因此朕欲暂免河北诸路免役宽剩钱,而且略略酌情削减赋税,再下令各地提举常平使检视仓储,以备万一。同时凡往河北贩卖粮食者,一律免税。外示无事,内为之备。丞相与众卿之意如何?” 第91章 匪斧不克(8) 石越听到这些话,就知道皇帝有意保护自己,加上皇帝提出的方法,无疑可以大大减轻灾情的危害,不禁大喜过望,立时拜倒,高声说道:“陛下圣明。” 冯京、吴充对于这件事,本来已经没什么主张可言,但眼见对石越有利,又是皇帝亲口提出来的,不用怎么样权衡,也就立即随声附和。 王安石和韩绛却不免蹙起眉头。方才之事,韩绛深知皇帝的脾气喜恶,因此他倒并不想太得罪石越了,做人要给自己留条退路,不宜赶尽杀绝,这是他一向深信的持身之道。王安石心里也觉得若要置石越于死地,未免过分了,因此二人倒都有意替石越求情,不过二人都想等皇帝迫不得已要处分石越之时,再出头做个好人,示恩于石越。二人虽然是宰相,但是若能让石越受自己的恩惠,对于这个前途无量的年轻人进行一点感情投资,就算是王安石,也不会拒绝不做的。不料说了半天,皇帝竟然是十分明显的眷顾石越,如此处分,实际上根本是相信石越的判断了。二人在心里计算了一下,正要表明自己的意见,就听到今日自从石越踏进集英殿之后,就一直攻击石越的吕惠卿,竟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朗声说道:“陛下如此处分,不失为万全之策。”王安石对于自己这个学生,顿时大跌眼镜,他第一次发现,自己根本不知道吕惠卿在想些什么。 孙固厌恶地看了吕惠卿一眼,心里骂道:“小人!”但是他毕竟不是言官,皇帝没有问到,不能随便攻击大臣,因此并不做声。蔡确心里一面冷笑,一面暗暗把这件事记下,留着以后对付吕惠卿时翻老账,好说他希合上意,左右摇摆,现在却也并不说话,到了这个时候,他就要等着听王安石说什么再判断自己怎么做了。 只有韩绛悄悄打量吕惠卿几眼,暗赞一声“精明”,他用眼角偷觑皇帝,果然赵顼在轻轻点头,显然心里赞赏吕惠卿果然不愧“贤人”之称。攻击石越,自是为了赵家的江山;而赞成早做准备,同样也是从公义的角度来考量…… 知道皇帝心思的韩绛,正在考虑是立即附议,还是等王安石表态之后再说话。却听到一直沉默不语的三司使曾布酸溜溜地说道:“陛下,如果不征收免役宽剩钱,国库要少一大笔收入,西北军费日费千万,若不从内库借点钱,入不敷出,只怕难免。”他公开叫苦,完了还不忘揶揄一下吕惠卿:“吕学士同知司农寺,居然一力赞成,看来司农寺以后不必向内库借钱了。” 吕惠卿暗骂曾布,却只管做出充耳不闻之状。石越心里暗暗叫苦,不管出于什么样的原因,曾布这时候在操作层面叫苦,必然再次打击自己提前救灾的主张。引出来的连锁反应,现在已经难以预料了。他自然知道曾布这个三司使做得相当的拮据,因为国家本来收不抵支,加上宋代财政,有一个非常吊诡的事情:皇帝另有一个内库,和三司使、司农寺同管天下财政收入,虽然宋代的皇帝并不乱用钱,这个金库的钱主要是用来做军费,而且国库用度不足时,可以向皇帝“借钱”,但是在账目上,号称“计相”的最高财政官曾布,却是不知道国家到底有多少钱的。因此他计算起国家的收入之时,未免更加的显得少了。有点心痛银钱的曾布一方面顾及到皇帝的态度和石越的私交,不愿意鲜明的反对,一方面却不能不表明态度。但客观上,对石越却已是非常不利。 王安石暗暗点了头,心里十分赞许曾布说了很实在的问题。但同时他不免也有点伤脑筋:理财、理财,帮国家理好财,是他一生最大的政治抱负。用一个子虚乌有的东西,打乱既有税收政策,直接影响国家大笔的财政收入,对于王安石来说,的确难以接受。但是皇帝的态度也不能不考虑。沉默良久之后,王安石终于开口说话:“陛下,臣以为此事影响太大。要么相信石越,暗中准备救灾,要么就不要相信,不要打乱变法的进程。拿定一个主意,方好办事。臣是不信怪力乱神之语的,太祖、太宗皇帝,没有托梦给一个臣子的道理。” 王安石话音刚落,蔡确也立即跟进,说道:“陛下,臣也以为此事亦有欠周详。若依陛下所言行事,那么无疑是说石越说的,都是真的。万一不中,史官之笔,后世之讥,不可不惧!” 孙固也断然说道:“若真如此,臣不敢草诏!” 石越眼见又是一片反对之声,终于按捺不住,对着蔡确愤然说道:“中丞奈何只惧后世之讥,而不顾百姓生死?” 蔡确冷笑道:“我非是不顾百姓生死,只是不愿因为妖言而动扰朝政。” “万一明年真有旱灾,不知道对那遭灾的百姓,中丞心里会不会有愧!”石越的这些话明着是对蔡确说,实际上却是说王安石听的。他看着比自己矮了一个头的王安石,心里很清楚,无论多少人反对或支持,关键还在王安石,只要拗相公点点头,万事自然通行无阻。 但王安石却默然不语。石越不由有些急了,也不再去理蔡确,直视王安石,说道:“相公,国家之财,取之于民,用之于民,岂能不顾百姓之生死,只管做守财奴?” 王安石淡淡地看了石越一眼,对皇帝说道:“臣岂是守财奴?臣只是幼守圣人之训,不敢语及怪力乱神。若能确知明年有旱,便是暂停新法,也在所不惜。” 孙固不待石越相问,也朗声说道:“守道而死,好过无道而活!” 石越冷笑一声:“好个守道而死!可惜若真的要死,死的也是无辜的百姓!”他说话也越来不越加辞色,惹得孙固脖子都红了。 冯京眼见事情刚有挽回的余地,不料曾布一开口,事情又是急转直下,心里也不知做何想法。他小心地说道:“现在要断定真假,实在不可能。臣以为陛下所言外示以宽,内为之备,最是英明。这种种措施,假各种名义颁布便可。财政之拮据,朝廷节省用度,未必不能支持。” “执政此言,是没有是非曲直的说法。臣以为石越上此言语,不能不处分。而这虚无飘渺之事,也不必去信。检视仓储,以备非常,是有司之责,亦不必特意申明。实则臣以为,石越所料如果真的中了,本朝祸乱,才只是开始!”孙固冷冷地反驳。 这句箴言背面的含义,让石越都打了冷颤。 集英殿外,细雨越下越大,淅淅沥沥的雨声传入殿中,所谓“大旱”的说法,愈发的显得遥不可及。赵顼用目光巡视自王安石以下诸臣,眼见本朝最高权力中心的臣子们,大部分都是反对着石越的主张,仅有的几个支持者,也是信心不足的样子。那真的不过是石越的噩梦吗?赵顼不知道自己不知不觉已经习惯“石越总是对的”的思想,这时候让他做出一个和石越的主张完全相反的决策,竟不由得要犹豫不已。 然而此时集英殿内,无声地回响着孙固那固执的声音:“臣不敢奉诏……” 第92章 汴京·杭州(1) 欲求非常之功,则无务为自全之计。 ——苏轼《晁错论》 1 学士府。 早上的蒙蒙细雨到了下午,一直不肯下大。天气显得非常的阴翳,学士府中,气氛十分压抑。自从昨日在集英殿石越的主张受挫之后,要处分石越的谣言就悄悄传开了。石越那一片金光灿烂的仕途,顿时阴云密集。已经有御史闻风上书,弹劾石越,这件事情,就算是石越自己也知道。但是究竟是为了什么事情,官不到五品,位不居机要,却是不能知道的。《新义报》的编辑们虽然知道真相,却不敢报道;《汴京新闻》一向消息灵通,这次也只报道了石越受弹劾的事情,但是什么原因,却是既不知道也不敢说。普通的人们对这种弹劾早已习以为常,以为凭石越所受的信任,是绝不会有什么事情的。 “我已和冯参政说过,修文兄调杭州仁和县知县,景初兄为福州签书判官厅公事,景中兄为潭州安化县知县。”石越的语气非常平静。 李敦敏与柴贵友、柴贵谊兄弟都有点兴奋,宋代县分八等,仁和县和安化县都是三等县,一等县和二等县分布在京师周围,所以,在外地来说,实际上就是最好的县了,一般都有四千多户户口,比起自己以前所在的县来说,不知道大多少。而柴贵友更加是升迁。 “仁和是个大县,自不必说,修文兄正好可以大展拳脚,在地方上历练经年,下次回来,就可以试馆阁了。” 李敦敏点点头,道:“我更愿意做地方官,为百姓干点实事。县官虽然是小官,却是亲民官,对国家朝廷,实是很重要的。” “这话说得对,修文有这番识度,已出于众人之上。”石越微笑着点头赞许,一边又对柴贵友说道:“福州知州和通判,都是冯参政门生,应当还好相处。景初兄去福州,留神看看青苗法和钱庄在那边的情况,若有闲暇,写封信给我。” 柴贵友微笑点头答应。 “景中兄去的安化县,是刚刚置县的地方,收服蛮夷,聚集人民,开垦土地,都是要务。章惇现在经略荆湖,此人面善心狠,景中自己多加小心。也望勿以地方荒远,而不肯安心为政。” “断不敢误了国事。弟心所想,与修文兄是一样的。”柴贵谊欠身回道。 石越一边和三人叮嘱,一边不时用眼神向外瞟,仿佛在等什么。司马梦求和陈良虽然一起陪客,也不时会往门外看上一眼,只有潘照临安之若素,细细地品着贡茶。李敦敏最是细心,立时知道石越虽然看似平静,但心里依然悬着担心。他本来想替蔡京问问前途,这时也不好开口了。 2 内东门小殿。 “韩丞相以为当如何处置?”赵顼背着手,踱来踱去。外面的细雨,真是不太合时宜,颇扰人心绪。 韩绛叉手侍立一侧,见皇帝发问,连忙说道:“陛下欲保全石越之意,臣心里知道,陛下对臣下如此仁厚爱重,臣下焉有不感恩戴德的?” 站在韩绛下首的一个人不易觉察地冷笑了一下,此人是遥领嘉州防御使的李宪,当朝真能带兵的宦官,虽然谈不上名将之材,但比起听到西夏兵一到,就进退失措的韩绛来,实不知强了多少倍。因此他心里不是很看得起韩绛这个世家子弟。这时听到他口出谀词,虽然自己也是靠拍马屁讨皇帝喜欢起家,但是丝毫不会妨碍他嘲笑韩绛。 心里明明知道韩绛说的是奉承话,但是赵顼苍白的脸上,也不由泛起一丝笑容。“朕想让石越在京师附近,择一善地,出守大郡,也好时时咨议。卿意如何?” 韩绛迟疑了一下,小心说道:“陛下圣明,不过如此只恐不能让孙固辈心服。臣以为孙固必然不肯奉诏草制。” 赵顼听他说得委婉,不由问道:“卿的意思是……” “臣有一点想法,要么陛下对石越降职、罚俸,留在京师,委一个部寺之责,也算是惩处了。要么就远放外郡,一来锻炼石越,看看他在州郡任上治民的能力,将来若进中书,也能让人心服;再来也是告诉群臣,已经惩处了石越;其次则看看石越的肚量,是心存怨望还是处变不惊。比起置于京师附近,要好得多。陛下英明,必有决断。” 赵顼想了想,点头道:“卿说得有理。不过石子明非百里才,既是翰林学士出外,须得稍存体面,又不使掣制太多才好。” “臣以为,不若暂且罢翰林学士……” “也好。苏卿,便由卿来草制。”赵顼对站在一边的知制诰苏颂笑道。 韩绛心里暗暗好笑,皇帝不叫孙固来,单叫苏颂,这意思简直是路人皆知。 一旁的内侍不待吩咐,立即摆好文房四宝,赵顼想了想,道:“写两道制文,第一道,授石越宝文阁直学士,晋朝奉大夫。” 苏颂应声提笔,写道: 翰林学士礼部郎中石越可宝文阁直学士制 敕:祖宗之设阁院,则奉先崇敬,以训承资后嗣;则优选贤良,以备佐翊政纲。翰林学士、朝请大夫、礼部郎中、骑都尉、新化县开国男、食邑五百户、食实封二百户、赐紫金鱼袋石某,顷以经艺入侍,量储顾问之职,建议表疏,多有助裨;应和文章,谙合义理,内外相闻领,无不赞盈。朕嘉才猷,庸劳阁院,故特授宝文阁直学士,晋朝奉大夫,依前翰林学士、礼部郎中,勋封赐如故。 然后轻轻吹干墨迹,双手呈奉皇帝御览。 赵顼看了一眼,点了点头,以示认可。他知道苏颂在白水潭学院兼课,和石越私交良好,果然一篇制文里,找不到石越半句坏话。 韩绛却有点莫名其妙,忍不住问道:“陛下,怎么给石越授宝文阁直学士,他是翰林学士,正三品,宝文阁直学士是从三品。这个任命……” 赵顼看了韩绛一眼,笑了笑,没说话,又对苏颂说道:“第二篇制文,除石越两浙路转运副使兼提举常平使兼知杭州军州事,罢翰林学士。” 苏颂答应一声,铺开黄绫,提笔立就。韩绛略带惊讶地凑过去,轻声读道: 除宝文阁直学士礼部郎中石越充两浙路转运副使兼提举常平使兼知杭州军州事并罢翰林学士制 敕:漕司之效,厘乎使副;仓司之烦,劳于监佐。夫一路钱粮之政,最系紧要。而之慎选不能率尔。又昔古之都国,今之州县也。临民亲近,朝夕不绝;法令闻转,上下凭详。盖治乎始于此,乱乎视于此,谓之固重,朕最攸紧。而之选任,未不慎重。学问疏达,干力遒举,皆之度虑。具官某,行之有典刑,学之素师法。庶务推明则称于实;文章论议必造于理,斡旋内外,蔚然得体。《书》曰“建官惟贤,位事惟能”,朕深知之。畴若三任,我图兼才,则以问谘试习之效,故去荐付使委之烦。朕赖于贤臣,牧巡一方,纳宣忠力,授之两浙路转运副使兼提举常平使兼知杭州军州事。依前仍宝文阁直学士礼部郎中。卿钦服予命,益厉乃诚。可。 韩绛这才明白皇帝的意思。 3 “一日之内,连降两道制文,似升似降,看来皇上为了处置公子,也是煞费苦心。”潘照临笑道。 司马梦求这时也长出了一口气,笑道:“至少圣眷未衰,不过谢表就一定要写得感恩戴德才好。” 陈良却还有点不明白,问道:“为何先加宝文阁直学士,后罢翰林学士?” “皇上是想对学士略加薄惩,又怕直接罢翰林学士惹人误会,引起百官弹劾学士,因此又特意加授学士宝文阁直学士。那些希合上意的御史,看了就明白是什么意思了。”司马梦求笑着解释。 “原来如此。”陈良算是又上了一课。 “不过这封谢表,用辞一定要恭顺,万不可流露出半分怨望。不仅对皇上不能有,对别的大臣也不能有。”潘照临一面说一面看着司马梦求,道:“纯父,这就由你来动笔吧。” “这个我理会得。幸好学士不再填词写诗,否则文句一定小心。日后不在朝廷,奸人构隙的机会就更多了。吕惠卿、孙固在朝堂上说的话,皇上恩宠正浓之时,自然不以为意,但是若有人天天进谗言,禁不住日销月损,有朝一日,必成大患。今日既已受命出外,这等事不能不事先预防。” 说到这里,陈良也严肃起来,道:“不错,历史上多少备受宠信的大臣,一朝出外,就渐渐疏远了。学士在朝中,政敌不少,吕惠卿、蔡确辈更是深受重视。有这二人朝夕进言,实在可怕。” 石越点点头,思忖一会儿,笑着望了望潘照临。 潘照临会意地一笑,轻轻说道:“吕惠卿、蔡确吗?” “学士,夫人想见你。”一个叫牵儿的丫头站在门禀道。 司马梦求和潘照临、陈良相视一笑,三人便告了退,去商量写谢表以及离京之前善后处置之事。 石越想到马上要离京,的确也应当告诉梓儿一声,立即随着牵儿走进后院,却见梓儿和阿旺正坐在亭子里边说着话儿。 石越接过一把伞,踏着青石路悄悄走了过去,笑道:“妹子,找我有什么事吗?” 梓儿把他迎进亭子,接过伞来顺手递给阿旺,一面笑道:“只是听说外面有圣使到来,有点担心。” “没什么事情,不过有件事要告诉你,我加授宝文阁直学士,进朝奉大夫,准备出知杭州了。”石越怕老婆担心,轻描淡写专捡好事说。 “大哥要去杭州吗?听说苏子瞻也在杭州。那个地方,风景很好吧?” “上有天堂,下有苏杭。怎能不好?”石越笑道,“我估计过不几天就要出发,这之前,你回去和父母、哥哥道个别。我只怕不能陪你回家了,要陛辞,还有同僚的饯行,还要去一次白水潭学院……”说到这里,石越忽然怔住了。 “怎么了?” “妹子,我要先去见一下你哥哥。有事晚上回来再说。”石越轻轻握了一下桑梓儿的小手,也不顾外面正在下雨,快步走了出去,叫了马车,直奔白水潭学院。 桑充国万料不到石越会冒着大雨来找自己,更料不到石越不动声色把旁人都支开,显见是要和自己密谈。 “长卿,已有旨意,我要出知杭州。”石越凝视着更显清瘦的桑充国,轻声说道。 桑充国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不知道是应当道贺还是应当如何,更不知道石越来找自己,究竟是为了什么事情。 “西湖学院在杭州,格物方面一直没有名师,进展缓慢……” “你的意思,想从格物院调一些先生过去?”桑充国立时明白石越的意思了。 “不错。” “为何?我不太能理解。白水潭学院本身格物院的力量就不足,等到学生们正式毕业,再请几个人过去,那倒不成问题。”桑充国不解的问道。 “你还记得叩阙之事吗?”石越盯着桑充国问道。 “当然记得。” “我有我的担心。白水潭学院现在虽然根基渐渐牢固,但是我离开京师后,不知道京师会发生什么事情,我怕有个万一……所以我要把格物院的一些先生请到杭州去,不仅仅是想增加西湖学院的力量,也是想要分散风险。” “分散风险?”听到石越这些可托肺腑的话,桑充国心里不由一热,嘴上却说得非常平淡。 “不错,把鸡蛋放在两个篮子里,虽然打了一个,可另一个篮子里还有,若是放在一个篮子里,打碎了就全没有了。” 桑充国低着头踌躇良久,才说道:“按照山规,须由教授联席会议决定。同时去的人员,要由他们自愿。” 石越点了点头,半晌,又说道:“长卿你的意见是赞成还是反对?” 桑充国迎上石越的目光,抿着嘴唇说道:“我会投赞成票。” 4 白水潭学院教授联席会议很平静地通过了帮助西湖学院建立格物院的决议,这一点也不奇怪,因为两所学院实际上血脉相连,联席会议的许多教授都心知肚明——在西湖学院,有自己以前的爱徒高足。这件事情在《汴京新闻》上占据了一小块版面,报道说:“卫朴先生、袁景文等三十名师生自愿前往……前山长宝文阁直学士礼部郎中石公官讳越缺席会议云云。” “此地无银三百两!”丞相府王雱的住所内,谢景温冷笑着放下手中的报纸,望着王雱,脸上肌肉不住的颤动。 王雱却似乎心情不错,笑道:“这是石子明学乖了,特意声明此事和他无关,免得被蔡确说他结党,那才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不过说起来,石越也不过如此。正所谓自做孽不可逭,他竟然糊涂到这种地步,如此自寻死路,若非皇上宽容,他早掉脑袋了,哪里还能去杭州……”一边的王子韶却是有些不以为然,他一面嘲笑着石越,只是目光中却无法掩饰住羡慕的神情。 看到王子韶这副样子,王雱心里有点不屑,不由得就感到一阵没来由的烦躁。有些事情,他虽然不太愿意承认,但是心里还是隐隐的有所感觉的。 那就是,无论他再怎么样聪明能干,可因为他父亲王安石是当朝的宰相,为了避嫌,他就很难担任真正显要的职务,如此一来,既便他在皇帝与王安石面前都有举足轻重的影响力,但毕竟是名不正言不顺,朝廷中真正有份量的大臣,或者对自己真正有信心的青年才俊,甚至是一般比较自矜名望的士大夫,都会和他刻意保持一定的距离。更有一些人,比如现在炙手可热的权御史中丞蔡确,在未显达之前与他过往甚密,可一旦权位渐重,便会有意无意的慢慢疏远他——聪敏如王雱,心里面当然知道,这是蔡中丞在顾虑他的名望。但是他性情高傲,却也不屑于放低身段去屈就蔡确,而且,只要蔡确还是新党,还是忠于他父亲,那他也懒得去与他计较许多…… 第93章 汴京·杭州(2) 可是,也因为这样,虽然巴结他的很多,但他真正能够引为腹心的人,却屈指可数;而当他真的想做点什么事情时,朝廷中缓急可用的人,更是少之又少。眼前的谢景温能算一个,他是王雱现在最信任的人,他既是王家的姻亲,又支持新法,并且很有吏材,在朝廷中也已有了一定的资望,本来能够成为王雱难得的臂膀。但是,谢景温却因为李定的案子闹得灰头土脸,里外不是人,在新党内部也受到一些人的排挤,再加上其他的一些矛盾,罢知杂御史之后,谢景温竟是已经有点心灰意冷的意思,多次流露出想要出外的想法,想到地方上去当地方官,远离汴京的是非。王雱好不容易才勉强劝服他打消这个想法,又在王安石面前说了不少好话,好不容易才让王安石举荐他改任直史馆[70]兼侍读,正儿八经的华选清途[71],是无数官员梦寐以求的。侍读能够经常随侍皇帝左右,备皇帝顾问经史诗赋,既超然于朝局,又能对皇帝产生潜移默化不容低估的影响,而且还可以与身为天章阁侍讲的王雱互相呼应,对谢景温以后的前途也很有利——王雱觉得这是一个非常理想的安排。然而,让他意外的是,谢景温却对新的官职毫无热情,还经常在他面前表达经史文学非己所长,不愿意任此职的想法。这让王雱非常的困扰。 王雱并不知道谢景温心里的想法。谢景温对自己的长处与短处都是非常清楚的,他之前对于知开封府一职非常的热衷,不仅仅是因为知开封府地位显赫,更是因为他知道自己在那个位置绝对能干得很漂亮,进而赢得皇帝的赏识,将来就有入中书的机会。而现在开封府已经没有希望,其余能做实事展现他吏材的位置,三司有曾布占据,部寺中重要的部门如司农寺有吕惠卿占据,他也基本没有机会,甚至于退而求其次进中书做都检正官、检正官的可能性如今也几乎为零——那些职位基本为受王安石赏识的新党成员占据,因为李定之事,不少人都与他有矛盾,而且王安石又不看重他,不可能将他置于中书,他谢景温也没有石越那样的能力,让皇帝亲自将他安插进去……所以,在谢景温看来,中枢他已经没有了机会了,倒不如去地方上做出点政绩来,等待时机,知杂御史罢不罢,他都不太想继续在汴京呆了。他现在还留在汴京,完全是出于王雱的挽留,他对王雱还是颇为感激的,也知道王雱的处境有些尴尬,不忍就此弃之而去。而王雱也的确对他不错,只不过,旁人眼里的华选清途,对谢景温来说,却一文不值,因为他有自知之明,他的经史文章虽然不算差,毕竟也是中过进士的,但是,担任此类职位的,大多都是些天材般的人物,以他的能力,勉强厕身其列还是比较吃力的,一不小心就可能出乖现丑,对自己以后的前途,究竟是有利还是有害,根本是很难说的事。就算他每天小心谨慎,维持住在皇帝心中的形象,但每天那种沉重的压力,也是他不愿意承受的。 但谢景温再怎么样也不可能和王雱直说自己的算盘,而王雱这样天生聪慧的人,也根本无法理解谢景温的压力,谢景温虽然说经史文学非己所长,但王雱却只当是推辞,在他看来这有何难呢?一个中过进士的人,说自己不懂经史文学?这如果不是说笑的话,说出去谁会相信? 值得信任的谢景温不安于位,但好歹现在他还留在汴京继续帮自己,更无奈的,是除了谢景温外,王雱身边的可用之人,就只有王子韶这样的人了。与一心想出外的谢景温正好相反,王子韶却是一心想要留在开封。他之前谋求提举两浙常平的职位,不过是想谋得一次皇帝单独召见的机会,他也果然在召对时使出浑身解数,只是最终的结果有些讽刺——皇帝的确将他留在了开封府,只不过原因是皇帝对他的字学很是赏识,留他在京修定《说文》。毫无疑问,这绝对不是王子韶的初衷。 王子韶留在汴京后,与王雱的交往倒是更加频密了。他凡事都惟王雱马首是瞻,替他打听各种事情,事无巨细的禀报,也算是帮了一些忙。只是,让王雱有些瞧不惯的,是自打留京之后,王子韶对所有获得皇帝赏识的人,都是一副愤世嫉俗酸溜溜的口气。王雱以前愿意交结王子韶,是因为他觉得王子韶还是有些才学的,没有材学的人,就算是再怎么样拍马屁,王雱也是瞧不上的。但现在王子韶这个样子…… 不过他也不愿意因此影响到自己良好的心情,不去理会王子韶的语气与表情,只是笑道:“只要石越离开汴京就好,吕惠卿和蔡确,一定会想方设法寻找他的不是的。只要他离开京师,谗毁之言,堆积成山,石越的前途,嘿嘿……” 谢景温却似乎没有听到二人的话,沉吟了一会儿,低声说道:“元泽,桑充国与石越交恶的传闻,已经传了许久,此次《汴京新闻》替他掩饰,难道二人和好了?” 王雱倒没想到这一节,不由一怔,也愣住了,“二人和好了吗?也未必没有可能。”想到这个可能,又不由得剑眉深锁。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王子韶忍不住笑道:“元泽何必如此过虑?区区一桑充国,就算和石越和好,又能如何?再说桑充国已是石越的大舅子,二人和好是迟早之事。若是吕惠卿能在皇上面前扳倒石越,到时候便可顺便将桑充国一起除去,不知省却多少麻烦,免得他那份报纸天天在那里说这不好那不好的。” 王雱摇了摇头,鄙视的看了王子韶一眼,忍不住讥道:“除去桑充国?然后呢,是不是还要除去有富弼背后支持的《西京评论》?连唐垧这种人都开始办报纸了,除掉一桑充国能有何用?桑充国这种人,可以利用,不可以硬来。否则,难免偷鸡不成蚀把米。” 谢景温根本不想理会王子韶,目光只是放在报纸上,又不解的问道:“奇怪,石越为何要将卫朴这三十余人送到杭州去?” 王雱对此却并不担心,略想了一会,便展颜笑道:“管他为何,石越尚且自身难保,皮之不存,毛将焉附?且看吕惠卿和蔡确如何演戏便好了。少去石越在京师碍手碍脚,我们就可以好好做一番事业。方田均税法的推行,会更加顺利。” “正是。”见王雱心情甚好,王子韶忙顺着他的话说道,又涎着脸道:“元泽,军器监改革现在是由苏辙在主持,此人是石越的羽翼。元泽可否向丞相说说,让在下去工部或军器监兼个差使?顺便也能监视苏辙。” 谢景温闻言,顿时心中冷笑,他知道军器监改革,实际上是个大大的肥差。多少利益关系牵涉其中,经手的物件、银钱,随便捞一点,都骇人听闻。苏辙持身尚正,那还好说,若这个王子韶进去,那就不知道要做些什么了。不过这等事情,他却不会说出来,千里求官只为财,他没必要阻别人的财路。 王雱却没去想这一节,他只是觉得王子韶说得也不无道理——正待满口答应,突然间,却想起一事,忙改口道:“家父很看重蔡卞的能力,此人能够同时得到家父和石越的器重,实非常人。工部与军器监那边,只怕不太方便安插人进去了。” 王子韶不由有点失望,略带酸味地说道:“蔡卞那个黄毛小子吗?”蔡卞十二岁中进士,此时年不过十五,居然同时得到石越的举荐和王安石的认可,在当时的确是个不大不小的奇迹。王安石对蔡卞如同对吕惠卿一样,当成自己的弟子看待。而石越不知为何,也对他青眼有加,因此不知惹来多少人的嫉妒。 谢景温有点同情地看了王子韶一眼,笑道:“蔡氏兄弟同年中进士,和唐棣、李敦敏、柴贵友、柴贵谊是同榜,透过这层关系,让石越青眼有加,也不是难事。听说他兄长蔡京,最近也常在石越门下行走。” “那又有何用?只须石越敢荐他们试馆阁,蔡确和吕惠卿定会找出毛病来。”王雱不屑地说道,“那个蔡京,一看就两面三刀,不是好人。” “元泽,你看是否要在《新义报》上,轻描淡写写上几笔?石越年纪轻轻,做到宝文阁直学士,已经是异数,怎么还敢援引党羽?”王子韶酸溜溜地说道。 听到“宝文阁直学士”这六个字,带着“天章阁待制兼侍讲、《三经新义》编撰、《新义报》主编……”这么一长串官衔的王雱,心里就觉得有些不舒服,不过石越总算去掉“翰林学士”了,否则他一听到这个官衔,真就如同有根刺堵在心里一般。似乎是为了消去这种不快,王雱故作洒脱地挥了挥手,道:“石越现在已是在外侍从官[72],荐士举官,是他的权责,我们不用去理会了,现在就让吕惠卿和蔡确闹吧。” 谢景温也是点了点头,有些不怀好意地笑道:“元泽说得是,嘿嘿……明日石越叩阙之后,众官会去城外相送,我也颇想看看吕惠卿和蔡确与石越相别之景。这时候,我们何苦去惹这个麻烦?” 5 夏季并非是一个辞别的好季节。 雨停之后,已经连续几日烈阳高照,因为集英殿中放着几块大冰,因此较之外面,自是凉爽得多,甫一出来,石越几乎有了从空调房出到街道外的错觉,一时间几乎忘记自己身处西元十一世纪末叶的中国。 细细回味刚才的召见,年轻的皇帝眼中似乎流露出一丝不舍之意,帝王的权威与尊严,纵然让他把这丝真情压抑住,却也免不了在言辞之中流露出关爱之情。石越并不太担心自己的命运,因为吕惠卿眸子中不经意流露出的欲望,与他平时温文尔雅、机智善辩的形象相差太远,自己现在未必会是吕惠卿的主要对手吧?石越有点讽刺地想道。不过这时候他也没有精神思考太多问题了,因为天气实在是太热了。他忍不住有点担心娇弱的妻子能不能在这种酷热中远行,也许把她留在开封更明智,只是梓儿有时候实在比他想象得要固执…… 一边用手绢擦着汗一边胡思乱想的石越,这时候深深体会到统治阶层的好处——他只盼着快点离开禁中,回到马车上,喝一口酸梅汤。不过事情总是不能遂人愿,眼见快到东华门了,天知道为什么竟然会在第二道横门前碰上那个黑黑瘦瘦的老头——王安石没事上东华门这边来做什么?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心里暗叫倒霉的石越,迫不得已也只好上前行礼,强打精神说道:“石越拜见丞相。” 王安石似乎也没有想到会碰上石越,不过一转念就知道定是来陛辞的。欠身把石越扶起,王安石好久以来第一次细细打量石越:头上并没有如一般的官员一样,戴着乌纱幞头,也没有戴官帽,而是如古人一样插了一根玉簪把头发束起来,虽得格外的英气——他忍不住将石越与他儿子王雱比较,石越的这种装束习惯,和他儿子完全相反,王雱也不喜欢戴头巾幞头,但他却喜欢把头披散,而石越却总是把头发梳理得整整齐齐;肤色已没有三年前那么白净,浓眉之下,一双眼睛炯炯有神,却是光芒内敛,并无那种慑人的气势;嘴唇轻抿,并没有留胡须,这个爱好也挺象自己的儿子,到底是年轻人!身上穿着一袭紫色丝袍,腰束玉带,右腰侧挂着金鱼袋,石越的衣服并不如一般的宋人一样,以宽松简约为尚,反倒略裁剪得紧身,更显英武。 王安石平时既不太注意自己的仪容,也不太关心别人的穿着,这时候才猛然发现,石越浑身上下,和普通人的穿着打扮乍看起来并没什么特别的不同,可略一仔细端详,竟是浑身上下,没有一处地方和常人相同。他心里一动,似乎觉察到什么,却一瞬即逝,这时候却也不便多想,口里很客气地应承着:“子明不必多礼。” “方才下官去政事堂告辞,恰逢丞相不在,只向韩相公他们告辞了,不料在此碰上丞相。”石越虚伪的笑道。 王安石点点头,问道:“这是陛辞出来吧?” “是。正欲往东门外,有同僚在那里设席饯行。”石越这是不欲与王安石多说。 但王安石却似乎没有注意到这一点,依然很和气地问道:“子明此次是初次出守地方,皇上交待了不少事情吧?” 石越怔了一下,不知道王安石吃错了什么药,他心念一动,说道:“皇上并没有说什么,倒是下官依然深以明岁灾旱为念,又有一些国事,向陛下进了三策,希望能于国家有所裨益。” 王安石也略怔了一下,似乎没有想到石越如此固执,但他今日心情却似乎格外的平和,竟然只是淡淡一笑,道:“子明倒真是固执,你我同殿为臣三年,很可惜从来没有过深谈。此次子明出守外镇,再会不知何期!” “下官岂敢和丞相谈学问?丞相的大作,下官大抵都拜读过,非下官所能及。”石越半真半假地说道。 “哈哈……若子明不配和我谈学问,天下似乎没有人可以和我谈学问了。子明的佳作,我也是全部拜读过的。可惜三年之间,竟白白错过,可叹,可叹。” 石越越听越觉得奇怪,不由打量王安石几眼,暗道:“这是当我永别给我送行呢,还是拗相公吃错药了?”嘴里却不过诺诺而已。 王安石表情颇为奇特,似乎是犹豫半晌,终于下定决心,略带严肃地说道:“子明,某家有一事不解,不知子明是否可以坦诚相告?” 石越心里暗暗称奇,忙欠身拱手,道:“丞相但有所问,敢不尽言。” 王安石点了点头,神情却有些不置可否,“其实,我是很想知道子明为何坚信明年必有旱灾?按理说,梦中之事,真假难料,而子明如此坚持,必有原因吧?” 石越没料到王安石会问这个,不由惊讶的抬头看了王安石一眼,心中这才知道王安石是真的精明。不过他在此时相问,未免又透着政治上的幼稚,石越别说不能说,便是能说,亦不会对自己的政敌坦诚相告。 当下敷衍道:“此事谁又能肯定,不过防患于未然罢了。” 第94章 汴京·杭州(3) 王安石倒是出奇的坦率,不信的笑道:“此事风险如此之大,岂能是防患未然就可以轻率开口的?子明既不肯相告,我也不便勉强。不瞒子明,此事若放到另一个人身上,我便要怀疑他是故意阻碍新法。” “丞相明鉴,下官决无此心。” “这我自然知道,子明和那些徒知祖宗之法不可变的流俗之人,毕竟不同。三年前读君之着叙,我就明了,否则三年之前,便不能容子明厕身朝堂之列。”王安石言语之中,带着几分傲然。 石越再也料不到王安石和自己说出这种话来,看看王安石的神色,绝不似作伪,他不禁说道:“以丞相之明,自能知下官之心与丞相无二,都是为了天下百姓与大宋的社稷。但是下官所不解者,似司马君实、范纯仁之辈,何尝不是为了百姓社稷,丞相奈何不肯相容?” 王安石苦笑了一声,道:“彼辈便是存了好心,奈何学问迂腐。司马光精通各朝典故史事,却不知变通;范纯仁不及乃父多矣,他们又如何可以与子明并论?若是他们如子明般,虽然不是全然同意新法,却能拾阙补遗,于新法多有补益,某何至不能相容?子明今日虽然出外,他日却必定会坐上今天我的位置,到那时候,子明才会真正知道某的苦衷。他们今日不能助我,他日亦不能助子明。” 石越心里虽然不能尽然同意,却也只有默默不语。 “子明少年得意,锦衣玉食,民间利弊困苦,难以尽知。此次出外,一定要四处走动,不必以官场逢迎为意,把时间花费在交游之中。皇上以漕司、仓司、知州三职付予子明,便是希望子明可以不必把时间用在逢迎往送之中,可以四处巡视。胸中抱负,也只管在杭州大胆施行,积累经验之后,他日方可行之于天下。我今日为国家理财,施行新法,皆是在地方官时所得,若是一直做京朝官,也不过一俗吏罢了。”王安石语气谨谨,倒似长辈在叮嘱一个大有希望的晚辈一般。 石越这时候才知道王安石和自己说的是肺腑之言。想到自己一开始就利用王安石,慢慢巩固培植自己的政治力量,而王安石对自己却一直没有太大的恶意,心里又有点惭愧又有点感动。又想到二人只要同殿为臣,“相逢一笑泯恩仇”,终究是个幼稚而且风险极大的想法,又不禁有点遗憾。 “多谢丞相教诲。”石越恭恭敬敬行了一礼。 “后生可畏,我又岂能于子明有什么教诲!少年俊杰之中,惟子明、桑充国及犬子三人而已。” “丞相……”王安石如此大反常情,真情流露,石越心中实在不能不感动,他终于忍不住说道:“明年灾害之事,朝议已定,绝不可违。孙固固执难辩,吕惠卿、蔡确于下官多有成见,朝议纷纷,下官几乎为天下之罪人,此时再说,已是徒劳。不过下官向皇上已献数策,他日万一不幸而言中,盼丞相能以天下苍生之念,体惜无辜元元,助皇上通过救灾诸法,则下官受恩实多。” 王安石正色道:“此是何语?若真有灾荒,我岂敢不顾百姓之生死?子明尽可放心。” “另有二事,下官亦曾与皇上言及,但恐到时朝议反对者太多,皇上不能采用。丞相若能嘉纳,亦是大宋之福,百姓之幸。” “哦?却是何事?” “下官陛辞,向皇上上三策,其一为救灾;其二则是下官料定王韶此后必有大胜,王韶统军严明,深知羌人之情,又有勇气,本是不可多得的良将。有他在西边,诸夷心服,不敢妄动。但是本朝成例,一旦王韶大胜,羌人略平,必有大臣向皇上进言,召回王韶,酬以高官。这是防范边臣之意。下官以为此时王韶一旦回京,边事必有反复,在荡平瞎木征,彻底平定熙河之前,万万不可召回王韶。” 王安石叹道:“子明所说虽然有理,但是只怕……” 石越心知宋人防范边臣,几乎草木皆兵,当下也只是默然,半晌方继续说道:“第三事,是下官听说交趾不稳,现在朝廷正在四处用兵,上有所好,下必甚焉。边境知州以为交趾小国可欺,为求边功,必定有人进言求对交趾用兵。今日国家之患,在西北与东北,交趾小国,胜之不足以偿所失,败则颜面无存。何况国家财政本来紧张,同时与两国开战,更是大忌。下官已向皇上进言,交趾现在可抚不可攻。待李家归服,幽燕光复,再徐图之不迟。” 王安石点点头,悠然叹道:“之前以犬子与子明相提并论,今日方知,犬子不及子明多矣。子明但可放心,交趾必不至于再兴边事。” 石越见王安石点头答应,心中不由大喜。他知道大宋之事,只要拗相公和皇帝都答应了,基本上就定了,这时连忙拜谢。 王安石忍不住取笑道:“公家之事,有何可谢之处?难道就你石子明一心为国的吗?” 石越这时几桩心事勉强放下,倒似乎天气都没有这么热了,笑着拱手告辞道:“丞相,下官先告退了,不便让臣僚久等。” 王安石微微点头,也拱手说道:“我就不去相送了,子明多加珍重。” 6 给石越饯行的酒会,就在东城汴河之外的一个山坡上举行。石越将从汴河坐船,东下扬州,再转道杭州。石越本来想低调出京,所以才让白水潭的师生先一日出发,但是盛情难却,此时也只好让司马梦求等人护着夫人先行登船,自己带着侍剑前去赴会。而潘照临按着事先的商议,留在京师“照顾”石越的义弟唐康。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当石越赶到之时,不仅韩绛、吴充、冯京、王珪、曾布、苏辙等人都来了,王雱、吕惠卿、孙觉也赫然在列,比较显眼的,只有权御史中丞蔡确没有来。 所谓的饯行,无非是赋诗壮行,叮嘱道别之意。韩绛因为和石越平时交往不多,这时甫登相位,石越就又要出外。官场之人,就算心里恨得要死,脸上也是嬉笑如故,何况他一向深知赵顼的心意,知道石越前途无量,哪里愿意和石越结怨?所以才不惜以次相之尊,亲来送行,更是请来几个歌女,唱着石越的曲子词,以为助兴。 “荆吴相接水为乡,君去春江正渺茫。日暮征帆何处泊?天涯一望断人肠。” 王雱手持金樽,走到石越跟前,假惺惺地叹道:“子明此去,可惜汴京城中,再无知音。” 石越不怀好意地笑道:“元泽何出此言?似吕吉甫,非君知音乎?一向听说元泽兄有横戈荡平诸夷之志,奈何今日竟然效小儿女状?” 王雱干笑几声,道:“子明责备得是,飞蓬各自远,且尽手中杯,那就先饮此杯,为君饯行。”说罢一饮而尽。 此时吕惠卿也微笑着走了近来,笑道:“我无德无能,哪能敢充元泽的知音?天下也惟有子明能配。不过以子明的才华,声闻宇内,倒真说得上是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子明此去,多多珍重才是。”说到后来,虽然脸上还勉强带笑,声音却已哽咽。他如此神态,看得侍剑暗暗纳闷:“都说吕惠卿欲置我家公子于死地,怎么竟如此舍不得我家公子,似是多年知交好友一般?” 石越心里暗骂,却不能不佩服吕惠卿这份拿得起放得下,装什么像什么的本事。昨日白水潭三十余师生东行,吕惠卿亲自骑马在岸边送出十里,待这些师生船只走远后,又派人快马沿岸追上,赠上三十多把雨伞,道南方多雨,恐众人未备,特意送上。倒比石越更透着几分关心,惹得白水潭那些送行的学生回校后,纷纷都说吕惠卿爱惜人才,不愧了“贤人”之称。 石越虽然知道吕惠卿虚伪,却也半分发作不得,否则倒显得自己气量不足了。因此尽管知道对面这个家伙心里恨不能置自己于死地,却也不得不笑着应酬,道:“多谢吉甫关心。” “子明此是第一次去江南之地,一定要为皇上爱惜身体。路途不可太赶,以免过于劳累,便是子明受得住,夫人也受不住,因此不妨缓缓行之。三个月到任,时间尽是来得及的。”吕惠卿强忍着眼泪,拉着石越的手叮嘱道。他这么一做作,便是连韩绛也不能不佩服他了。那些官品稍低,不知内情者,更是以为石吕二人,关系不同寻常。 石越见众人都点头附和,也只好随声答道:“不劳吉甫与诸公牵挂,在下理会得。” 吕惠卿又道:“这几天天气酷热,坐在船中,更是闷气。我知子明必无远行的经验,因此着人准备了一些避暑与旅途必备之物,已让人送到船上去了,或有用得着之处。” 饶是石越在官场之中混了三年,也没有碰上过吕惠卿这样的人物,他几乎是苦笑着道谢:“多谢吉甫如此关心。” 吕惠卿点点头,长叹了一口气,道:“虽然说子明此去,是为天子牧守一方,又能造福一方百姓,三年任满,皇上必有大用。但是毕竟自此之后,有很长时间再不能听到子明的清音,以后又有谁能在朝堂之上,为介甫丞相补阙拾遗?为朋友则是诤友,为天子则是诤臣,唉,子明一去,再也听不到新奇的议论了。于私心,我的确是希望车轮四角,多留一留子明,然而子明之身,竟已是皇上的、朝廷的了,为了公心,我却是希望子明在杭州能有一番作为,造福一方百姓!” “吕天章说的是,我辈见识不及此处呀。”除了少数官位较高者,许多职阶较低的官员,都不禁要点头附合,私声窃语,以示赞成。 王雱和谢景温见此情景,实是大出意料之外,对视一眼,谢景温轻轻用手在王雱手心写下“可惧”二字。王雱脸色已是微变。去了一个石越,新法的路上,说不定这个吕惠卿才是最可怕的敌人! 这时只听吕惠卿带着几分慷慨说道:“君将远游,子明非常人,惠卿不敢以常礼相送。为君引歌一曲,以为壮行!”说罢击掌数声,便有仆人送上一把古筝。 吕惠卿轻引筝弦,便闻亢亢之声。 “卧病人事绝,嗟君万里行。河桥不相送,江树远含情。别路追孙楚,维舟吊屈平。可惜龙泉剑,流落在丰城……”他的声音清朗而略显低沉,一首唐诗之中的惋惜与赞赏之意,让他演绎得淋漓尽致,连石越都不禁要为他叫好。若不是还保持着几分清醒,也许石越自己都要怀疑吕惠卿竟不是自己的政敌,而的的确确是惺惺相惜的故交知己! 吕惠卿一曲奏罢,划弦而断,长叹道:“此曲不复弹矣。”这酷暑严热之中,平添几分萧索之意。 石越同众人再次道别珍重,带着侍剑翻身上马,又回顾众人一眼,抱拳道:“诸公,后会有期!下官就此告辞了。” 说罢也不回头,驱马往码头而去。 7 七月。 辽国大熊山。 当时在位的辽国皇帝,叫耶律洪基,在另一个时空的历史中,被称为辽道宗,是辽国历史上倒数第二位皇帝。做为一个君主来说,他绝对称不上一个明君,但是同样,他也并非无能之辈。这一年他三十九岁,即位已经十五年,在这十五年当中,耶律洪基最大的爱好,便是打猎。他甫一即位,便信任皇太叔耶律重元,加封为天下兵马大元帅,后来耶律重元谋反,耶律乙辛平叛有功,即加封魏王,事无大小,皆得专决。而身为皇帝的耶律洪基本人,则把自己的大部分精力,用于从一座山到另一座山的围猎。这位皇帝,将辽国的“四时捺钵”制度,发扬得“淋漓尽致”。 萧佑丹有几分无奈地看着骑在名为“飞电”的骏马之上、兴高采烈地射杀一只只野兽的皇帝。自从出使南朝归来之后,他心里一直就有深深的忧虑。身为皇后萧观音的远亲,他心里非常明白太子耶律濬现在的处境。太子今年十六岁,再过两年才能成人,正式出掌大权,到那时候,耶律乙辛的权势,真不知会是什么样了。现在国内大小事情,几乎都由耶律乙辛一人说了算,有时候连皇帝都不需要通知。唯一能与之对抗的,也就是后族萧氏几百年来的势力,但是皇帝对耶律乙辛非常的信任,根本听不进任何话语。 他忍不住把目光投向那个十六岁的少年。耶律濬长得非常的清秀英俊,可能是更象他母亲的缘故——萧观音是辽国所有皇后中的异数,她诗辞歌赋,无所不通,一手琵琶绝技,号称“天下第一”,契丹自从出现在这个世界上以来,就从来没有过这样的皇后。太子耶律濬兼得父亲的英武与母亲的清秀,是很多魏王反对者心中的寄托,包括萧佑丹在内,都知道皇帝是不能劝说了,只有等待耶律濬快点成人。从南朝回来后,萧佑丹每次看到耶律濬,都会想起南朝那两个年轻的君臣,他经常在梦中惊醒!被震天雷那种巨大的声响和石越那冷酷的笑容所惊醒!满朝的君臣,都还以为宋廷依然是真宗那种软弱无能的皇帝在位,都以为可以每岁安享岁贡,时不时再恐吓一下宋朝的君臣,就能让契丹人永远在北方称王!自从澶渊之盟以来,大辽国的君臣,早已把宋人对燕云十六州的企图,当成了一个笑话。 现在朝廷当中,只有自己和太子知道,这件事情,不再是一个笑话。也许魏王耶律乙辛也是知道的,不过他现在心里想的,恐怕是怎么样登上九五之尊的大位吧? 耶律濬读过石越的所有着作,虽然只有十六岁,但是辽国宫廷的斗争远比宋朝要残酷血腥,夺位、叛逆,自从契丹建国以来,就从来没有停止过。胜利者能够主宰天下,失败者满门皆死——这是血的法则。所以这个太子深深的明白,自己的地位一直有无数人在觑视,而值得信任的臣子中,萧佑丹算是一个。他从宋朝一回来,耶律濬立即和他谈论宋朝的种种,辽国的贵族们,都对石越充满好奇……当他从萧佑丹嘴中听到石越对燕云、辽东的野心之时,耶律濬几乎是立即意识到:自己在国内与国外,都已经有了强劲的敌人! 虽然他意识到也许遥远的汴京中那两个年轻的君臣,可能是自己最危险的敌人,但是现在来说,自身难保的情况下,他首先是要保住自己的太子之位不被动摇。 “濬儿,射那只獐子!”耶律洪基大声喊道。 第95章 汴京·杭州(4) 萧佑丹和耶律濬这才发现一只獐子慌不着路,窜到了离自己几十米远的地方,他也不及多想,摘弓搭箭,羽箭如闪电般射出,正中獐子大脑。几个武士见太子射中,欢呼一声,跑过去捡了猎物,抬到耶律洪基面前,禀道:“陛下,太子勇力惊人,一箭竟然将獐脑射穿!”这些武士也不禁非常吃惊,毕竟耶律濬只有十六岁而已。 “果然是朕的好儿子!”耶律洪基跳下马来,拍了拍耶律濬的肩膀,以示赞赏。 “儿子这是遵父皇的教诲,契丹的男人,一定要是能够上马打仗的男子!” “说得不错!我就是怕你被你母后带坏了,所以才把你带出来,若是你去学着作诗画画,日后和那些南人一样,必然坏我契丹大事。”耶律洪基笑道。 萧佑丹听到这父子的对白,却不免又喜又忧,喜的是太子尚还得宠,忧的是皇后似乎不太讨皇帝欢心,自古以来,皇后若不受宠,太子能安其位的,虽然不能说没有,却总是不多。 正在患得患失之际,远远一人身被重甲而入,高声喊道:“报——” 萧佑丹移目注视,他知道此人叫萧忽古,本是原西北路招讨使耶律萨沙部将,能够披重甲跃驼峰而上,耶律洪基特意招他为护卫,宠信有加。这时只听萧忽古说道:“陛下,南院大王耶律哈哩济遣使来报,道南朝王韶军前月攻克河州后,降羌忽然叛变,王韶不得不回师平叛,现在不知所踪,细作有言其全军覆没者。” “好!”耶律洪基听到这个“喜讯”,不由喜动颜色,“让那些羌人给南人一些苦头吃吃,他们必能安分许多。” 耶律濬和萧佑丹对望一眼,两人心里都不由流露出一丝苦笑,心知天下事哪能这般如意,这不过是没有证实的消息。不过这时节,却也不敢扫耶律洪基的兴致。 萧忽古也不置可否,只继续报告:“敢问陛下要不要接见使者?” “不必了,赏了他让他回去就是。”耶律洪基挥挥手,就准备继续上马打猎。 萧忽古却似没看见一样,又道:“又,陈国公、参知政事张孝杰遣使来报。” 耶律洪基不耐烦地说道:“又有何事?” 耶律濬和萧佑丹心里却不由紧张起来,张孝杰是兴宗年间的状元,辽国汉人最得耶律洪基宠信者,和魏王走得很近。他又有什么事来报告? “有两件事,一是乌库德寽勒统军上报,道部人杀节度使叛乱!” “这是什么大事!让魏王分兵进讨!另一件呢?”耶律洪基根本不以为意。 “遵旨。另一件事,是南京来报,之前南京连续数月不雨,蝗虫四起,近日得报,道归义、涞水两县蝗虫已飞入宋境。”萧忽古报告事情,永远是公事公办的语气,若换上别的臣子,必然大赞一番耶律洪基的圣德,张孝杰言事的札子上,便有十分之九的话在干这件事情。 耶律洪基听到这个消息,哈哈大笑,喜道:“妙极,妙极!” 辽之所谓“南京”,便是北平。若说那里的蝗虫曾经让耶律洪基困扰过,只怕没有人会真正相信,但是蝗虫能飞入宋境,让宋人也苦恼苦恼,耶律洪基却是免不了要龙颜大悦的。他见耶律濬脸上没有高兴之色,忍不住笑问道:“太子可知此事妙在何处?” “让祸水南流,自是妙事。” 耶律洪基大笑摇头,道:“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蝗虫南飞,朕料定南人明年必然大灾,到时候灾民聚集,朕再集师二十万于边境,遣一使者至开封,让宋人割地赔钱,宋人内忧外患,必然不敢不从。本朝不废吹灰之力,又得土地又得钱粮,正好补上今岁蝗灾的损失。真是天助大辽!”耶律洪基越说越是得意。 耶律濬和萧佑丹却已是忧形于色,又不敢直言,只能顺着耶律洪基的意思赞道: “父皇英明!” “陛下英明!” 8 七月份辽国蝗虫入境的事情,却并没有及时反馈到大宋朝廷。 地方官员不知道朝中曾经发生过一场重大的讨论。蝗虫这几年来几乎年年都有,只要为祸不大,便没有人上报。官场常态,本是报喜不报忧。 七月份的宋廷,赵顼忧心的,是突然失去一切消息的王韶军——当然,也许现在实际上有消息了,只不过传到京师来,必有延时。此外,自石越走后,近一个月的时间里京师滴雨不降,也已是铁一般的事实——这样下去,石越预言极可能成真,而这一季的收成,算是没有了。赵顼对此充满了担心,王安石和几个宰相的脸色,也一天比一天难看……不要一年,甚至不要一年,老天爷就似乎已经在验证石越的话。但是每个人心里,都存着一分侥幸:也许明天会下雨。现在的情况,虽然对生产会有影响,但并不致命——没有人愿意去想,等到“致命”的时候,是不是有点迟了? 潘照临心里亦不禁苦笑,六月份的时候,时不时下着小雨,在雨中讨论旱灾,的确缺少说服力,没想到一个月过去,天象就表露得如此明显!如果改成这个时候说旱灾,很多人心里只怕就会相信了。不过说什么都迟了,石越此时,已经快到杭州了。 自从石越离开汴京之后,新党们一时间变得非常活跃,又是吕惠卿提请在各路增设钱监,多铸铜钱,又是王雱提出重划行政区域,又是详论方田均税法……整个朝廷似乎在自欺欺人的忙碌着。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他留在京师本来负有重要的使命,但现在看来,他自己都有点怀疑这个使命有无必要。 现在京师的气氛,的确有点怪异。就算是连一向充满活力的白水潭学院,这时候也因为接近毕业考试与期末考试,加上悼念大学者周敦颐逝世,变得非常的安静,秦观有一次甚至嘲笑说:“现在白水潭学院唯一的声音,就是建造钟楼的声音。” 一边想着这些事情,潘照临一边跨进一间酒楼,酒楼外有一面旗子,绣着“唐记迎宾楼”五个大字。 店小二看到潘照临进来,轻车熟路地把他引进一间雅座,显然是熟客了。 “先生,今次要点什么?” “还是老样子。”潘照临眯着眼睛答道,眼角向隔壁的雅座一瞥。 “那位官人已经来了。”店小二压低了声音说道。 潘照临点点头。 店小二不再说话,悄悄退出。潘照临拿起一份《汴京新闻》,慢慢看起来。 和潘照临隔了一个雅座的包厢之内,有两个人用不大不小的声音在交谈。 “供奉,听说朝廷最近在诸路增设钱监,家兄想谋个差使,想请供奉指条明路。”一人谄笑着说道。 “哎哟,鲁二,你这不是害洒家吗?若是现在得宠的李中尉、李向安、张若水他们,或者还能偶尔向外面的诸公说个情,我若是干请,官家非斩了我不可。”一个声音尖声说道,显然是个内侍,他口中的李中尉,便是李宪。 “瞧您说的,小人哪敢乱了国法呀。不过都说现在朝廷之中,有王衙内、吕学士、曾计相、蔡中丞四人说话最有用,供奉这么疼小的,若能告诉小人和哪个求告最好使,小人便感恩不尽了。” “嘿嘿,你都打听清楚了,来问洒家做甚?你老哥是想找谁说呢?” “别人我们也巴结不上,王衙内那里,小人可以找人说说,吕学士的两个兄弟,隔上几转找个故交同年说说,也是能的。”这人说话倒是老实。 “这不结了,这两家答应了,哪有事不成的,你问我做甚呢?” “供奉见笑了。嘿嘿……这两家也不是轻易孝敬得起的,所以小人才想问问供奉一个准信……” “依我说,哪家都成。左右小小一个钱监,哪用得着惊动他们两位。” “供奉明鉴。”那人陪着笑说道。 “洒家知道你家老兄的算盘,想傍上一棵大树了,以后就一直顺着往上爬。是不是这个主意?” “嘿嘿……有什么事能瞒过供奉呀。” “依我看,趁早不用打这个主意。” “怎么说呢?” “俗语说,花无百日好,人无百日红。现在风高浪急,不知道哪天谁翻船。” “还盼供奉明示。” “和你说说也无妨,当初我进宫,还是托了你家老爷子,否则这话我不敢乱说,传出去就是杀头的罪。” “供奉尽管放心,小人定不敢乱传。” “依洒家说,王衙内也好,吕学士也好,你家老兄现在只好赌命。这二虎相斗,必有一伤,至于谁胜谁负,洒家也不能未卜先知。” “这……”那人显然有点不相信,“一个是丞相公子,自不消说,吕学士和王相公,不也是号称孔颜孔颜的吗?” “孔颜孔颜……你可知道伯鱼和子路联手害颜子的故事?” “啊?!这个……小的读书少……” “嘿嘿……这个典嘛……” 两人声音越来越小,几不可闻。 潘照临把手中最后一份报纸放下,这是新办的《谏闻报》。 “已经走了?” “全走了,先生。”回话的是店小二。 “赏那两个伶人,把他们送到南方去,不可让人知道他们俩人和我或者唐家有什么关系。”潘照临嘴角露出一丝冷笑。 “小的理会得。” 9 吕府。 “哥,你可知道伯鱼是谁?”吕升卿回到家里时,吕惠卿正在和陈元凤闲聊,他和陈元凤随手打个招呼,就迫不及待地向吕惠卿问道。 吕惠卿皱了一下眉头,又好气又好笑,自己这个弟弟真正的不学无术,还不怕丢脸,哼了一声,也不去理他。倒是陈元凤笑道:“伯鱼是孔子的儿子,子思的父亲。” “啊?”吕升卿一下愣住了,“那么伯鱼和子路联手害颜子的典故,又出自哪里?” 这一下陈元凤和吕惠卿全都怔住了。“伯鱼和子路联手害颜子?这个学生倒没有听说过。惭愧。” 吕惠卿却是素知自己这个弟弟的,便问道:“你是在何处听来的村言野语?” “我刚刚在酒楼里听隔壁的人讲话听到的。” 吕惠卿和陈元凤相顾一笑,不由来了兴趣,笑道:“他们都说了什么?” 吕升卿瞥了陈元凤一眼,不肯便说,吕惠卿早知他意,笑道:“履善是自己人,不妨事。” “既是如此,我便说了。”吕升卿也不隐瞒,把他在酒楼听到的对白,一五一十全部学了一遍。话未说完,陈元凤和吕惠卿脸色已然变了。吕惠卿对王安石执弟子礼,好事者说王安石是孔子,吕惠卿是颜子,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伯鱼自然就是王雱,子路就是曾布,那个内侍说的什么,简直呼之欲出了。 “他们真的这么急不可耐了吗?”吕惠卿苦笑着对陈元凤说道,“新法大业未成,相煎何太急!相煎何太急!” 陈元凤道:“恩师,这位伯鱼兄一向心胸狭窄,不能容人。只怕不可不防。” 吕升卿似懂非懂,一肚子的莫名其妙。 “只怕是他人设计离间,亦未可知。”吕惠卿皱着眉,依然保持冷静。 陈元凤冷笑道:“恩师只管仁义待人,哪知他人阴险呢。请看这个……”一边说一边从袖子中抽出一封信来,递给吕惠卿。 吕惠卿接过来,略略扫上一眼,脸色越发难看。 “这是知县给学生的一封信,他说最近有人在那边打听恩师的家产田地之类的琐碎事,有认得的说此人也在‘伯鱼’门下行走过。”陈元凤缓缓说道,“学生此来,本就是想给恩师提个醒的。” “我行得正,坐得直,不怕别人用这鬼蜮手段。”吕惠卿冷笑道,“只不过现在朝中老朽之辈守旧迂腐,能助相公者没有几人,凡事总得以公事为重。” 陈元凤却是知道吕惠卿绝对没有他说的那么行得正,宋代官员都有限田,吕家田地数千亩,早已远远超过规定的数目,而且其中还有许多田地是强买来的。吕升卿、吕和卿受贿之后,便寄往老家广置田地家产,吕惠卿特意关照下,一族人都从中受益。做过判官的陈元凤,自然是知道这些陈年故事要被翻出来,对吕惠卿的影响巨大,因笑道:“虽说如此,但是贵族中人多事烦,若有一二人做事不够周详,被人别有用心的人放大,亦不可不防。” “石越前脚刚走,他们便后门操刀。竖子真不足与谋!”吕惠卿长叹了一口气。 陈元凤又说道:“福建路提点刑狱检法赵元琼前日离京,与‘伯鱼’通宵达旦欢聚,外人没有一个人知道他们说了什么,这种种事情联系起来……” 吕惠卿摆了摆手,面有难色,沉吟良久,才轻声叹道:“投鼠忌器。”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这时节还能管什么器不器的?那政事堂之位,难道是有种的吗?”陈元凤轻咬碎牙,狞笑道,“不如先下手为强!夫子虽贤,难道‘伯鱼’便清如水吗?” 吕惠卿心如明镜,他知道陈元凤自然是盼着自己早登相位,他做为自己的心腹,便可水涨船高,好出一口一直被桑充国、唐棣等人盖过的恶气。宰相之位,自然是他吕惠卿梦寐以求的,但是此时…… “履善,做事不可冲动,一定要耐得住性子。”吕惠卿抬起头来,跃入眼帘的是一幅自己的手书:小不忍不则乱大谋! 10 从汴河坐船,直抵扬州,虽然一路上淮南东路的官员士子们早已得讯,想要沿途邀请,会一会名满天下的石子明,但是低调而行的石越,自离开汴京后,就没有摆官船的架子,一路静悄悄地顺流而下,倒是非常顺利的到了扬州。然后石越便不肯继续坐船,改行陆路,想要过一番微察私访的瘾。 一直到了这个时候,石越才深深明白自己是中了武侠小说的剧毒——在汴京、扬州这样的大城市倒还不觉得,客栈酒楼遍地都是,但是一出了这些大城市,要找一家客栈,那就纯粹要碰运气。石越终于知道原来古代的庙宇,竟然还有旅店的功能,一路上除了住沿着官道的驿站之外,大半倒是住在庙宇里。 “大哥,为何过了太湖之后,你似乎心事一日重过一日?”韩梓儿终于忍不住相问,石越的眉头紧锁也不只一天了,连司马梦求和陈良,也心事重重的样子,一点儿也不似在扬州之前谈笑风生的样子。 石越驱马近前,勉强挤出一丝笑容,说道:“也许我只是杞人忧天,妹子不用担心。” “学士,只怕不是杞人忧天。”司马梦求适时泼了一盘冷水。 “子瞻应当不至于瞒报灾情,我读过之前的奏章公文,都说两浙路旱灾已经得到控制,本路无一个流民。”石越也不知道是在替谁宽心。 第96章 汴京·杭州(5) “没有一个流民并不难,两浙路本是产粮之区,自钱氏起,这里太平之世便远长于别处,百姓家家都有余粮,一岁之灾,再加上官府赈济,断不至于有流民的。” “子柔说得不错,何况子瞻只管杭州,这里还不到杭州境内。只是自过太湖以来,田地里庄稼稀零,许多的田地干沽,那么灾情就算得到控制,情况也绝不乐观。” “不错,学士,你看那边,若在彼处蓄水,自可以灌溉这一片田地。如此放任,自是百姓已无余力,而官府却殆于组织之故。”陈良一边说一边叹气,若非在马上,几乎要跺脚了。 “大哥,天子既将这一方托负给你,你须得救这一方的百姓。”梓儿一向深信石越无所不能。 “放心吧。不过眼下也只能到了杭州再做打算。”石越不知道是安慰自己还是在安慰韩梓儿。 其时杭州户口约二十万,石越早先查阅典册,知道全国户口千余万,成年男丁三千余万,平均每户男丁将近四人,而杭州虽然有户二十万,男丁却不到三十万,平均每户不到两人,因此知道此处风俗与中原北方不同,百姓往往以小家小户立业,又民间风俗趋利,富庶虽然不及扬州,却也往往过于北方。石越本以为苏轼在杭州为官几载,据说浚清西湖,兴修水利,简政宽民,颇有治声,唐家在淮浙一带也是经营数年,自己上任之后,便可有一个好的基础,真正有一番的作为,不料人还没有进杭州,眼底所收,已不容乐观。 众人一路行来,杭州城北门终于渐入眼底,官路上行人也渐渐熙攘,司马梦求知道一行人既带着女眷,似石夫人这样的身体,断然耐不得紧赶的,因挥鞭指着前处一酒旗飘扬之处,笑道:“学士,我们不妨在那边歇歇马。” 石越点点头,道:“也好,只不过不要惊忧了百姓。” “我们理会得。”一边约束了家人,一行人便往那个路边的小店赶去。 到了酒旗之下,石越这才发现杭州毕竟不能和汴京比,汴京城外,特别白水潭学院一边,酒楼林立,繁华不逊城区,而这里距杭州城不过数里,却不过简单的搭了一座草屋,沽些酒水给行人解乏罢了。如石越这么一行浩浩荡荡的,别说不惊扰,就算把别的客人都赶跑了,也是坐不下的。 那店主却是一对年轻的夫妇,江南人物,虽然是市井小民,长得也清清秀秀的,二人见到四五辆马车,外带十数匹人马停在店前,连那些仆役打扮的人,都衣着光鲜,自然知道非富即贵。店主连忙小跑过来,对跑在最前面的侍剑做了个揖,说道:“官人可是要歇马吗?” 侍剑闻言一怔,杭州官话与汴京官话大不相同,他半晌才明白原来这个店主把自己当成了主人,不由笑道:“我可不是什么官人,我是书僮,来你们这儿,自然是要歇息的,不过……”见惯动则占地数亩,楼上楼下内房外房这样的大酒楼的侍剑,看到这个店子,不由直皱眉。 店家虽也听不懂侍剑的话,但察言观色,便知道自己弄错了,憨憨一笑,不住搓手,看看这一群人,又看看店里坐的客人,脸上也有难色。 这时石越已驱马过来,看了一眼店子,笑道:“贤主人贵姓?” 店主愣愣地看着石越,不知道他说什么。 司马梦求知道他不懂,笑着用杭州话说道:“我家主人问你叫什么名字?” “小的叫苏阿二,官人叫我阿二就是。” “阿二,你不必为难,只须找一两张干净点的桌子,给我家主人坐下就是,坐不下的,你打了酒送到他们手里,倚着马休息一会儿就好,我们坐一会儿便要进城的。” 石越听到二人的对白,笑道:“纯父的越语说得不错呀。” “见笑了,此前亦曾游历至此。这边的百姓,若非士子官吏,十之八九,是不会说官话的,便是听也听不太懂。” 二人说笑之间,苏阿二已经收拾了一张桌子,把石越一行人引到桌边坐了。司马梦求点了几个菜,石越随便吃了几口,便把苏阿二叫了过来。 “这位官人,可是饭菜不合口味?”苏阿二怯道。 石越看了司马梦求一眼,司马梦求微微一笑,道:“饭菜甚好。叫你来只是想问你几件事,你尽管直说,只要不撤谎,完了便赏你。” “官人要问什么只管问便是,小的无有不说的。” “那就好,我问你,今年田地收成如何?” 苏阿二顿时脸色一黯,答道:“哪里有什么收成呢,过节以来几个月没有下过雨,除了沟渠边上的地,六成以上地方的稻苗都干死了,后来下了一点雨,苏知州从淮南买回来‘百日熟’叫我们补种,还是死了一半以上,大伙全指着剩下的那点收成,还不知明年一年要怎么过日子。” “明年,我说店家,你用不着担心。你看这份报纸上说的什么……”旁边一个客商显然是听到二人的对话了,忍不住插嘴说道。 “怎么能不担心呢?报纸上说什么,也不能变成粮食。”苏阿二叹了口气,他倒是见过报纸,倒也并不觉得稀奇。 石越和司马梦求相顾一笑,司马梦求对那个插嘴的人笑道:“这件仁兄,你那是什么报纸?”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我这个是中书省政事堂亲办的《皇宋新义报》,你看这里,说苏公即将调任岳州知州……”那人洋洋得意地卖弄着。 “啊?”旁边不少人听到这个消息都有点坐不住了,“苏知州可是好官,调走了明年的日子只怕更加艰难。你居然还说不用担心!” “瞎……你们知道什么,你们知道新任知州是哪位么?” “是谁?” “小石学士!” “怎么可能,造谣!” “就是,小石学士是天子身边的红人,怎么可能来杭州?” “分明是乱说!” 不信任的声音此起彼伏。 那人涨红了脸,冷笑道:“你们知道什么,乡野村夫!这是《皇宋新义报》的消息,白纸黑字,三个状元公主笔,还会是假的?”一面对石越和司马梦求、陈良远远行了个礼,说道:“这三位官人一看就是读书公子,你们做个证,说我说的是假的不?” 石越和司马梦求、陈良三人相顾莞尔,这些人只顾高声争辩,石府的家人、随从、女眷,老成的尚能端正,忍不住的早已笑成一团。 陈良忍住笑,说道:“真假且不论,只是为何说小石学士来了,就不用担心了呢?” 没等此人回答,早有旁人说道:“这位先生可就问差了,若真的是小石学士来了,自然不用担心。小石学士是左辅星下界,要风便有风,要雨就有雨,区区小旱,算得了什么?怕的就是官家怎么肯放小石学士来这东南边远之地!” 石越等人闻言,不禁绝倒。 不料苏阿二也正色说道:“几位官人莫要不信,二十多岁做到学士,就是文曲星也没这般厉害的。” “不错,不但文章学问好,而且还能做震天雷,我听说在汴京演武,当场炸死几百个契丹人,辽主吓得要写降表!”这人一边说一边咂舌,以示惊讶佩服。 石越见到此人形态,再也忍俊不禁,一口酒全部喷了出来,司马梦求和陈良还能端庄,侍剑却早已笑得打滚。那些家人彼此传话,这里面说的话早已传了出去,店外官道之旁,笑成一团。 最先发问的那个人见到这个情景,心知古怪,又听众人说话口音,明明是汴京口音,因试探着问道:“几位官人都是从汴京来的吧?难道这说的是假的吗?” 司马梦求笑道:“我们可不知道真假。只不过震天雷并不曾炸死几百个契丹人便是……”正说话间,忽然听到外面马声嘶鸣,又有人叫道:“还不回避?彭使君驾到,闲杂人等让开!” 石越讶然望了陈良一眼——使君是宋人对知州的别称,这是在杭州境内,前任知州是苏轼,现任是他自己,又哪来一个彭使君? 却听陈良低声笑道:“这多半是有人过称官职——学士有所不知,其实本朝官员过称官职也是常事,只不过此前朝廷曾经严令禁止过一次,所以在东京官员们还比较收敛,不过地方上,却依旧是屡见不鲜的。有些是下人谀称,有些干脆是官员自己要求如此,这种事也不算少,所以即便是上官听到,也不以为怪。这‘彭使君’的话——新任杭州通判倒是姓彭,叫彭简,仁宗朝翰林学士彭乘之族弟。” 司马梦求哑然笑道:“可是‘当俟萧萧之候’的彭乘?” 陈良点声笑道:“正是。” 石越不知道二人说的是仁宗朝的一个典故,彭乘做翰林学士时,有边臣希望回朝见见皇帝,仁宗答他等到秋凉就可以动身了,彭乘代皇帝草诏批答:“当俟萧萧之侯,爰堪靡靡之行。”故作酸文,一时之间哄笑士林,被天下人传为笑柄。似司马梦求等人,对这种事情,自然知之甚详,石越却未免要不知所云了。 司马梦求知道石越对这些不太熟悉,笑道:“公子和彭乘相交泛泛,自是不知。若是说到彭几彭渊材,想必是知道的,这三彭正是一族,彭渊材似是族叔。” “彭渊材,可是剃眉之彭渊材?”石越忍不住噗嗤一笑。 原来彭渊材以布衣游历京师,最是有意思的一个人,他和曾布颇有交游,石越自是知道此人。这位仁兄在庐山太平观看到狄青象,大起仰慕之心,竟然吩咐家人把自己的眉毛剃成狄青一模一样,为人最是滑稽迂阔。曾布因为他通晓诸国音语,向石越、桑充国推荐,让他在白水潭学院讲博物,他却常常喜欢谈兵事,讲大话。一次和人说:“行军驻营,每每担心没有水,近日我听到一个开井之法,非常有效。”当时他住在太清宫,人家就逼他一试,结果无可奈何之下,这位仁兄便在太清宫四周四处挖井,挖了无数个洞,一滴水也没有出来,让太清宫的道士们哭笑不得;又有一次去某人家里,自夸有咒语驱蛇之法,不料话音未落,就出来一条大蛇,某人便让他驱蛇,他流了半天的汗,被蛇追得到处跑,末了不忘告诉人家:“这是你们家的宅神,驱不得。”于是白水潭的学生每每嘲笑他说:“先生虽然是布衣,却有经纶之志,谈兵晓乐,文章都不过馀事罢了,只是挖井、驱蛇这两件事,实非先生所长。”彭几怒目相向,道:“司马迁以郦生事事奇,独说高祖封六国事不对,竟不在其本传里记载,而在子房传中记载,这是隐人之恶,扬人之美。有这样的好样你们不学,反来说人挖井、驱蛇之事!”如此种种笑谈,往往传遍京师,当日范翔在石越门下行走之时,经常拿来做笑柄,所以石越一听到彭渊材之名,便忍不住好笑。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这种种事情,司马梦求等人自然也是知道的,一齐笑道:“正是此君。” 石越心里不禁起了好奇之心,一来想知道这彭简是不是和他族中二彭一样有趣,二来杭州通判在此一郡,实是要职,任何公文,若无他的副署,都不能生效,实际上是和自己这个知州互不隶属的并列行政首长。因此他也有意打好关系,正欲起身相迎,不料外面竟然传来吵嚷之声,其中还有几个人的哭声。 石越不禁脸色一沉,对侍剑说道:“去看看怎么回事。” 司马梦求怕侍剑少年生性,反滋事端,连忙站起身来,道:“让我去看看便是。”整整衣冠,便往店外走去。 待他出得店来,真正大吃一惊!石府所有家人,一个个脸有怒色,张弓搭箭,瞄准一个穿绯色官服的中年男子,那边的官兵也已执刀在手,虎视眈眈。 “石梁,怎么回事?”跟随石越来杭州的家人,为首的叫石梁。 石梁走过来,行了一礼,兀自满脸怒容,道:“先生,这个官儿不讲道理,竟敢要我们回避,险些冲了夫人的车驾。那些百姓回避迟了,便挨了鞭子,连我们的人也挨了两下,这是官道上,哪能容这么横冲直撞的?!” 司马梦求听到冲撞到石夫人,不由吃了一惊,连忙问道:“夫人没事吧?” “没事,小的们护住了。” “那就好。”司马梦求放下心来,冷冷地喝道:“让我们的人把兵刃放下,光天化日,成何体统,又不是贼匪,怎么敢和官兵动兵刃?!” 石梁虽然心有不甘,却也不敢顶撞,策马过去,高声喝道:“收起兵器。” 石越府上,一向由潘照临管治,御下颇严,这时既然传下令来,众人心里虽然愤恨,却也不敢说什么,只得依言收起兵器。 那边那个官员却以为这边毕竟是怕了官府,不禁脸上又有得意之色。不料司马梦求却不理他,只冷冷对石梁说道:“石梁,府上的规矩,你懂是不懂?” 石梁这时才醒悟自己做的事犯了规矩,跃下马来,跪倒在地,道:“请先生恕罪。” “你保护夫人,本没有错。不过事情既然过去了,就应进来通报,居然敢和官兵对阵,你好大的胆子!家有家规,要么你自己认罚,要么把你开革了,你所作所为,与石府无关。你自己选吧。” “小的甘愿认罚。” “那好,来人啊,先把石梁给我绑了。”司马梦求喝道,便有两个家人过来,把石梁给捆结实了,拖到一边。 那个官员看到这边做作,摇头晃脑地笑道:“你倒是个明白人,既然你如此知情识趣,只要把这个没法没天的小子交给本官,本官看在你是个读书人的份上,也不为难你。” 司马梦求抱了抱拳,笑道:“不敢请教席下[73]名讳。” “大胆,我们家使君的名讳也是你问的?你眼睛瞎了,看不见吗?还是不识字?” 司马梦求冷笑一声,找到仪仗中写有官职的牌子,果然是“通判杭州……”。 “原来是彭监州,失敬了。” 监州是对某州通判的简称,听到对方如此称呼,彭简心中不悦,用鼻孔“哼”了一声,骑着马上,眼睛望天,微微抬了抬手,以示还礼。 司马梦求也不管他,又彬彬有礼地说道:“彭监州冲撞本府车驾,想来我家主人不会见怪,只是如果一直骑在马上,不肯下马,只怕多有不妥。” 第97章 汴京·杭州(6) “冲撞你们的车驾?”彭简再也想不到司马梦求说出这样的话来,脑子里电光火石般闪过两个字,眼睛往那边马车望了一眼——四轮!汴京来的,姓石——彭简几乎吓得从马上跌了下来。他慌忙翻身滚下马来,问道:“可是石学士尊驾在此?”虽然说通判可以与知州抗礼,但是像石越这样的知州,只怕不在其中。 司马梦求依然客气地笑道:“不敢,我家学士在里间小憩,不知道席下官甫……”刚刚问话被人驳回,这时候他明明知道,却又依然客客气气再问了一次。 彭简焉能不知其意,满脸通红,臊道:“适才多有得罪,下官通判杭州彭简,拜见石学士,烦请这位先生通报一声。”说着抽出一张名刺,恭恭敬敬地递给司马梦求。 “好说。”司马梦求接过名刺,走进店中,不多时候便折了出来,把名刺还给彭简,笑道:“我家学士说,今日在此相会,多有不便,明白到官邸再会不迟。” 彭简讷讷收起名刺,抱拳道:“还盼先生代为转致,今日实是无心之过,下官改日必当登门谢罪。” “彭监州不必介怀,些些小事,一笑便可。只是我家学士有一句话要转告彭监州。” “请说——” “亲民官若不亲民,有负此称。为官者不可使百姓惧之如蛇蝎。” 彭简满脸通红,说声“受教了”,便率众悻悻离去。 这时候这个小酒店里,已是静得能听下一根针落下的声音。传说中的左辅星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这件事足以成为许多人一生的谈资。苏阿二慌得手足无措,倒是有个客人提醒道:“店主,石学士来你这店子吃酒,这是你几世修来福缘,还不快求一幅墨宝?” 有客商立时说道:“我这里便有文房四宝——” 石越这时候想溜,实在是来不及了,这些市井小民殷切的眼色,实在让人无法拒绝,但是自己这“墨宝”若真的留下来,不免又要成为杭州士林取笑的对象,思前想后,知道逃不过这一劫,只也能咬咬牙,勉强提起笔来,留下了他在杭州的第一个印记:“仁者爱民”。 而石学士知州杭州的消息,也随之传开了。 11 十日之后。 杭州所辖州县大大小小的官员们齐聚“九思厅”,一个个交头接耳,等待传闻已久的新任知州石子明到来。 这个石九变自到杭州后,即刻颁下命令,九天之内,不见任何官吏,第十日在“九思厅”召见所有官员。这九天之中,除了苏轼为他接风和替苏轼送行两次宴会中能见到他的身影外,别的时候根本不知道他身在何处。但各官员所送“薄礼”,他却一并“笑纳”了。想到这里,彭简安心不少,毕竟得罪石越这样的人物,绝非他愿意的,为了挽回双方的关系,彭简一咬牙,赠出价值五千两白银的礼物,特别是一大堆给石夫人“压惊”的东西,更是费尽心思。不过记得那个司马梦求收礼的时候,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彭简未免又有点放心不下。 通判如此,其他各个官员大抵差不多,谁也不知道这个负天下盛名的石学士是什么样的脾性,巴结好了,以后自然鸡犬升天,若是给他留下不好的印象,只怕以后仕途也会加倍的艰难吧?俗话都说“新官上任三把火”,就是不知道石知州要向哪里烧了。 巳时钟声响过之后,身穿紫袍,腰悬金鱼袋的石越,笑容满面地走进大厅。众人连忙参拜,石越笑着一一见礼,自彭简以下,张口便能叫出每个人的官职表字。寒喧半晌,众人这才落座。石越又特意走到一个二三十岁的官员面前,抱拳笑道:“张监盐,别来无恙,不料在此相遇。”此人正是监两浙路盐税的前御史张商英,他和石越交情泛泛而已,不料石越竟然又特意和自己打招呼,几乎有点受宠若惊,也抱拳说道:“石学士,别来无恙。” 石越点点头,走到厅首位置上,朗声说道:“在下奉圣命,牧守杭州,日后还盼能与诸位同僚同心协力,治理好这一方土地人民,上不负皇上重托,下不负百姓之望。今日便在此略备薄酒,邀诸公前来,一来是大家见个面,略表在下思慕之情;二来却是有一件大事,要与诸公商议。” “不知是何等大事?”彭简心里有点不舒服了,心道:虽然你是知州,但若有大事,怎可不和我商议? 石越转过身,朝彭简微微笑道:“彭监州不必着急,稍候便知。我们先上酒菜,吃完之后,再谈正事不迟。”说罢击掌三声,便有仆人把酒菜端了上来,自石越以下,每人桌上,各有糙米饭一碗,无盐无油青菜一碟,再加一大碗水。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道石越闹何玄虚,石越却不答言,只说声“请”,便坐了下来,端起糙米饭便大口大口的吃起来,吃一口饭,又把青菜往那碗水里一浸,原来那却是一碗溶了一点盐的水,青菜这么一沾,才算是略带咸味。石越自己吃完,往众人看时,却只有张商英、李敦敏、蔡京全部吃完了。他原来风闻蔡京吃东西最是讲究,不料吃这种难以下咽的东西,他居然也甘之如饴;李敦敏默不作声,张商英脸上却略带冷笑——此外诸人,或者略略动了动,或者根本没有去碰。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石越把脸一沉,寒声说道:“诸位是觉得本官请客太过于寒碜吗?” “不敢……” “既是不敢,为何不吃?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浪费粮食,死后要下阿鼻地狱的。”石越冷笑道。 “这……”富阳知县刘非林壮着胆子说道,“石学士,这实在有点难以下咽。” “嘿嘿!”石越脸色已沉得如九九寒冬之冰,“皇上是九五之尊,九重之内,若知道百姓受苦,便会忧形于色,经常吃不下饭。” “圣天子天生仁爱,此天下百姓之福。”众人齐声颂道。 “以皇上九五之尊,尚能为元元罢膳。诸位吃一吃各位治所之下的百姓们平日所吃的东西,焉有难以下咽之理?咱们杭州的百姓,还有许多未必能有这么一顿吃呢。”石越一边说,一边把目光投向彭简。 彭简自生下来,何曾吃过这种东西?但是他既不愿意公开得罪石越,这时候也只好咬咬牙,拼命把这一碗糙米饭给吞了,心里已是把石越的祖宗十八代骂了个遍。众人看到彭简也吃完了,心知眼前摆的便是砒霜也得吃了,一个个心里骂娘,苦着脸硬生生吃下这顿饭。 石越待众人全部吃完,这才笑道:“诸公,味道如何?” “还好,还好。”刘非林习惯性地随口答道。 石越冷笑道:“既然还好,那么只须我们杭州治下,还有百姓吃这种东西,那么每月十五,本官便请诸位来这九思厅,领略一下百姓们的家常饭菜。” 众人不禁叫苦不迭,有人心里已是暗骂富阳知县:“刘非林,多嘴的猪。” 不料刘非林却丝毫没有自觉自己多嘴,道:“石学士,若是我富阳县没有百姓吃这种东西了,总不能也叫我来吃吧?” “那当然,若是你治下的百姓能不用吃这种东西了,那么刘知县来的时候,你桌子上摆的东西,应当会可口得多。” 张商英笑道:“如此倒是公平,这个饭,应当有个名目,便叫‘亲民饭’如何?” 彭简心中虽不乐意,不过此时饭也吃了,乐得做个好,也笑道:“石学士这个主意果然不错,这也是与民同苦的意思,各位心里万不可怨怪的。” “岂敢,岂敢!”众人言不由衷地应和着。 “既然诸公都深明大义,那就再好不过了。”石越正色说道:“本官在汴京之时,以为杭州是富庶之区,虽然春夏有旱灾上报,公文邸报,却都说已经控制了,不料到杭州之后,才发现远不是这么一回事。诸位,今日汴京之安危,全仰仗于东南之漕运,朝廷的粮食,全指望着淮浙蜀三地供给,两浙路大旱,是能动摇国家根本的大事!” “回学士,旱灾其实已经过了,现在也已下雨,应当不至于有大事。”刘非林倒是个老实人,心里想什么说什么。 “是么?这几日我调阅了各县案卷,又遣人分往各县查访,各县补种‘百日熟’,能够成熟的不到一半。请问各位,到明年收成时为止,百姓的口粮要如何保证?明年的种粮,又要如何保证?灾害之年,只靠青苗法又如何能解决问题?” “这……”杭州的大小官吏们,一时被问得说不出话来。 石越却是知道这些官员们各有各的想法:有些人是接了前任的烂摊子;有些人却是自以为自己马上就要三年任满,以后的事情不关己事;有些人则是得过且过,只需百姓不造反,自己并不算有罪过…… 石越的目光一一扫过在座的官员,众人都把眼皮垂下,不与他对视,当他目光落到富阳县刘非林身上之时,刘非林却满不在乎的笑道:“石学士,别的县我不知道,富阳县只需学士一纸公文,许我开常平仓,这些都不是难事!”他话音一落,立即有不少人随声附和,点头称是。 石越一边打量着众人,却见座中不过彭简、张商英、李敦敏、蔡京三四个人不动声色,蔡京脸上更是微露讽刺,石越心里不由对这个“历史上”着名的奸臣刮目相看起来。本来他以为蔡京不过是以书法文才得到宋徽宗的宠幸,加上勾结童贯,所以才能擅权,因此心里虽然不愿意因为一个人目前还不存在的历史就把他打入另册,但是说到重视,蔡京在他心里,根本不能和蔡卞相比。但这时开始,他却不能不加倍留意起此人来。 “自古大奸大恶之人,必有大智大勇。”石越一边心思转动,“岳不群的这句话,自有他的道理……”一边却是离席走到刘非林面前,冷笑道:“刘知县,你们富阳县常平仓现在实有余粮三百石,你想靠这三百石余粮去救济百姓?!本官就给你这一纸公文,你可有办法?” “三百石,怎……怎么可能?” “你是富阳县知县,不知道常平仓里有多少余粮?”石越一边说,一边从陈良手中接过一本账册,扔到刘非林桌上,“还要请刘知县过目!” 刘非林和众官员哪里知道,这十日之内,石越以常平使的身份在杭州建府,悄悄调了一些平素得到苏轼认可的小吏,加上从唐家临时借来几十个账房先生,从杭州开始,重新清查两浙路常平仓的账目,结果发现仅仅账目上的存粮,就已经少得让人不敢相信——其中因为以前青苗法借出去没有收回的,“依法”挪作他用的,救灾用的——这几项几乎便把现在统计出来几个州的常平仓储粮耗光了,余下的那点粮,别说救灾,连给老鼠吃都不够。石越又派人去悄悄检视,发现有不少州县,更是有官员把常平仓的储粮借出获利,实际储粮又不及账目的一半!可笑杭州至两浙路大小官员,自以为天高皇帝远,又以为这里素是产粮之区,一个个想当然的以为粮仓的粮食,必然不少。这时候石越把统计出来的各县的账薄一一分发到各县知县的手中,而给彭简一份总册,立时众人脸色都变得难看起来。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特别是册中详列账目储粮几何,实际储粮几何,在座官员,没有私借常平仓牟利的,十无一二,这时哪里还能坐得住?若石越是一般的官员,只怕众人早已打好回去写弹章,构陷长官的主意了。偏偏石越又是天下都知道的大红人,这个事实,总算压住了不少人心中的蠢动。 九思厅内,此时静得只听见翻动账册的沙沙声。 杭州通判彭简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这常平仓账目与实际的亏空,他只怕要占一大部分。若以常理而论,他并不受知州节制,但是石越在账册上用的印,却是提举两浙路常平副使的大印,这个印,却算是他的上司了。 “本官本来想的主意,却是平常,不过是‘以工代赈’四个字,用常平仓之余粮,雇用受灾百姓,修水利,建驿道,恢复生产。不料这常平仓所余之粮,却未免是过于触目惊心了。因此不得不召诸公前来,一起想个主意,总得把这个难关过了。”石越回到座位上,徐徐说道。 “除去常平仓,州县还有备三年用度之钱吧?”刘非林飞快地瞥了石越一眼,小声说道。宋朝财政上也是行强干末枝之策,各州县钱粮,都是计算好只留三年用度甚至一年用度,多余的全部转往京师。杭州毕竟也算富庶之地,特别唐家等大商家在此设商行之后,棉布行销天下四海,单单是商税,已经很是可观,因此三年用度之钱,的确也不算太少。 但是他不说还好,一说更有不少愤恨的目光投来,常平仓的粮食都能借出,政府的储钱,贪污的,挪用的,拿去放高利贷的,更不知道有多少,而且钱上面的账目,更加好做手脚。 “嘿嘿……”石越干笑几声,目光逼视着刘非林,厉声说道:“备三年用度之钱,你富阳县有吗?” 不料刘非林这时却并不示弱,朗声道:“三年之钱是没有,朝廷诏令救灾、修水利,已用过不少。苏使君在时,浚清西湖,重修六井,虽然是惠民之举,也是要用钱的。州府也因此问各县借调过一些,借据尚在,学士可以查证的。” 石越见他如此,倒不由一怔。他本意并不是想打贪官,现在首要之任务,还是恢复生产。天下承平已久,清廉的官员不能说没有,但官员们绝对是鱼龙混杂——贪污腐败毕竟是无论民主或专制都不能彻底解决的问题,他就算用自己的威权压得属下暂时清廉,但是只要他前脚一走,后脚必然死灰复燃,这种人治下的清廉,意义相当有限。至少以轻重缓急而论,现在的确不是追究这些的时候,他不过想借此一面威慑群僚,让他们对自己有所畏惧;一面引出自己的办法来,以减少反对之意见。 他见刘非林倒还磊落,微微一笑,借势转换话题,道:“本官自然是信得过刘知县和众位的。” 众人心里暗骂:“只怕未必,要不然如何派人偷偷查常平仓?”可是听到石越这么一说,知道他至少暂时无意追查,心里也可以把心放下一会儿,算是略略出了一口气。 第98章 汴京·杭州(7) 这口气刚刚出完,却又听石越朗声说道:“不过本官也希望诸位信得过石某才好。在下给诸位十天的时间,各位把本县钱粮,受灾情况,恢复生产状况一一如实报来,若有良策,亦可附上,只需不加隐瞒,有什么事情,本官都替大家一一承担了。不过若是有人有所隐瞒,他日被本官知道,那便是祸福有命,还请自求多福。” 12 “此次多亏了二叔帮忙。”石越笑着亲自给唐甘南敬上一杯茶,一边温言说道。 唐甘南连忙站起来,忙不迭的说道:“不敢当,不敢当。”一面小眼珠溜溜的打量着石越知州府内的客厅,很宽敞的大厅,陈设得很雅致,完全是苏轼之前的布置,没有改动分毫。十天前当石越差陈良问他要人的时候,他二话不说,便把最好的账房给派了出去,要说普天下最高兴石越来杭州的人,绝对要数唐甘南。 “此次请二叔来,一来叙叙旧,二来是有事想请教二叔。”石越自己回座坐了,笑着望了司马梦求和陈良一眼。 司马梦求笑着点点头,对唐甘南说道:“学士本来想用州县储钱去外路买粮,再以粮食为工钱,招募百姓兴水利,修驿道,恢复生产。托杭州大小官员所送礼金的福,去两准福建路买早熟稻种的队伍已经出发了,但是买粮食的事情,却不免有种种顾虑。一来财力不足,算上运粮路上消耗,回来后也不过杯水车薪;二来以两浙路产粮之区,学士一上任就出境买粮,只怕会有种种议论,也不可不防。唐员外在杭州已久,熟知种种情弊……” 唐甘南听他说完,立时笑道:“其实不必出境买粮。两浙路并非无粮,各地士绅大族,藏粮之多,只怕大宋无出其右者。不过是他们不肯出卖,有些人就是想坐待高价罢了。” “这个我也有所听闻,二叔可有良策?” “子明,此事我也没有办法。士绅豪族的势力根脉连结,上可通天,下可入地。他们既然不肯贱卖,谁又有办法让他们卖?除非出他们想要的高价,可那样一来,和往外地买粮,花费上也就相差无几了。” “哼!”石越把茶杯往桌上一顿,冷笑道,“国家还有‘和买’之律,我倒要看看他们怎么个上天入地之法。”所谓“和买”,就是政府以强制性的价格购买百姓的物品。 “万万不可,学士。”司马梦求和陈良几乎是同时出声劝阻。 “有何不可?理在我这里,怕他们何来?还是杭州两浙,有什么了不起的皇亲国戚?” “学士,天下士绅皆是一家,兔死狐悲,狐伤同类。学士方上任地方,如果强买士绅的粮食,必然让天下人侧目。万一激起大变,悔之无及。如今羽翼未成,就算是得不到士绅的支持,也断不可招致他们的反感。那样做是因小失大。” “纯父说得不错,学士是为了百姓,百姓还不领情呢。山野草民之是非,便是当地德高望重士绅所讲之是非。和买之令,出自朝廷则可,出自学士则万万不可。” 连唐甘南也说道:“司马先生和陈先生所言不错,此事还当慎重。实在不行,子明还可以往各地钱庄借点钱,明年大熟,就可以还钱了。为这件事并不值得大动干戈。” 石越闻言不禁莞尔,果然无商不奸,唐甘南明知自己断不能赖唐家的钱,这时放心借钱给官府生息,还能卖个人情给自己。他正待说话,抬眼却瞅见一个门房拿着帖子站在外面,便招手说道:“进来吧。” 那门房连忙应了,快步走进客厅,递过帖子,说道:“钱塘尉蔡京求见,说有要事秉报。” 石越皱了皱眉毛,说道:“请他进来吧。” 13 身着宋朝低级官员服饰——绿色官袍的蔡京走进客厅,给石越见过礼后,又和司马梦求等人一一见礼完毕,这才侧着身坐在下首宾客之位。 石越打量着蔡京的仪态,见他身高修长,须发梳理得整整齐齐,一身绿袍并不太新,却是洗得极干净,往那里一坐,倒真是个美男子。虽然明明知道这是个着名的奸臣,心里却也不禁起了几分好感。因见他嘴唇微动,欲言又止,便笑道:“元长此来,必有教我之事。” 蔡京连忙抱拳说道:“不敢。不过下官确有一点想法,想向学士讨教,不知道是否可行。学士名闻天下,能谋善断,下官也好从中有所长进。” 石越明知道这等话不过是乖巧的谀辞,却也颇觉顺耳,笑道:“元长不必谦虚,请说无妨。” 蔡京又抱拳行礼,方说道:“那就恕下官放肆了。” “那日在九思厅,学士摆亲民宴后,下官大胆揣测,料得如今州县府库银钱,必然所余无几。学士心存爱民之念,上欲报效皇上,下欲体惜元元,既然牧守一方,如今万事,以下官之浅见,必是要从恢复生产开始。惟百姓安居乐业,温饱无虞,方可兴礼义教化。” 石越见他侃侃而谈,所谈尽中心事,不禁点头赞许。 蔡京得到鼓舞,精神更振,继续说道:“而要恢复生产,如今却先有两难,一是钱粮不足,二是境内无粮。下官见识不及学士万分之一,自然知道这种解决之法,学士必然早就胸有成足。不过下官回去后,仔细思索,却也有一得之愚,特不揣冒昧,来向学士请教,不知是否可行……”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石越此时已略知蔡京实非无能之辈,因此也知道他既然敢来陈说,必是有良策,否则自暴其丑,他必不肯为。所谓向自己请教云云,却是不敢居功之意。他正为此事而苦恼,不料立即有人来献策,不免喜出望外,因说道:“元长有何良策,但请说来。若是有用,便是大功一件。” “下官以为,杭州境内,并非无粮,而是士绅有粮不肯出卖,而要坐沽高价。如若是要买粮,若出境买粮,一来财力不支,二来恐有无知之辈议论,无知者只说学士治理地方无方尚不足道,就怕有居心不良之人,说杭州本是产粮之区,而学士往外路买粮,广蓄粮草,是有非常之心,虽然圣上圣明,却也不可不防。” 他这番话说得众人悚然动容,石越几人,却也没有想到还有这种可能。 “那么依蔡少府[74]之见,是不能出境买粮了?”陈良忍不住问道。 蔡京微微一笑,说道:“不是不能,是不能买得太多,而且事先须向皇上奏明。” 陈良疑道:“若是不多,又济得何事?” “下官有一策,不仅府库缺钱粮之事可以高枕无忧,连出境买粮一事,也可省了。” “哦?愿闻其详。”石越对蔡京的观感不禁又有改观,自己和司马梦求、陈良研究了几天没有结果,连唐甘南这样的老狐狸也束手无措,他竟然可以轻易解决? 蔡京站起身来,走到唐甘南面前,笑着问道:“请问唐员外,两浙路的商家认为利润最大的行业,是什么?” 唐甘南略略想了一会儿,说道:“这却不少。出海贸易、棉布、丝绸、瓷器、香料是比较大的。”他却少漏说了一样,正在建设的钟表行,无疑也是利润很大的行业。 “哦?没有了吗?” “恕我孤陋少闻了。” “茶、盐,这两样在唐员外眼里,竟然不算是利润最大的行业吗?”蔡京不禁有点奇怪。 唐甘南笑道:“茶、盐一向是官府专卖……”他说到这里,不由一顿,已经是知道蔡京想要做什么了,便是石越、司马梦求、陈良心中也差不多明白。 “不错,茶、盐一向是官府专卖,而行商购买茶、盐也受到严格的控制,若是学士下令,三个月之内,出售今后三年杭州茶场、盐场的茶、盐之全部配额,若想购买者,只能用粮食平价来抵换,单是昌化县紫溪盐场一处,所得粮食,便已相当可观。如此外地行商,自然会乖乖押着粮食入杭换得茶引、盐引,而杭州之士绅,商人,哪里又肯让这个机会被外地人独占?” 唐甘南笑道:“若真是如此,只怕我也想来分一杯羹。”就算他这种豪富巨商,对于茶盐的利润也会垂涎。 “不仅可以如此,学士甚至可以下令,允许百姓用粮食购买三年煮盐权,只需限制盐产量,这样一来,下官敢保证杭州境内,没有一个士绅能不动心。而三年之后,开发好的盐场又可收归官府,此官民两便之事。” 石越此时已是频频额首,心知若行此策,区区赈灾恢复生产的钱粮,决然不在话下。连唐甘南也兴高采烈,如果石越采纳此策,他们唐家就不会稀罕那盐引茶引之配额了,非得竞标开发一个盐场不可。陈良却没有这般高兴,“新开盐场倒勉强还可以请中书三司同意,但卖掉诸盐场、茶场三年配额,这是相当于预支三年的盐税、茶税,如今一次用尽,日后欠缴朝廷的税款如何偿还?别说御史们不会放过,便是三司使也会追问,丁吃卯粮,须三思而行。” 蔡京不料被陈良浇了一盘冷水,不禁有几分没趣,只好拿着眼去偷看石越的神色。却见石越沉吟一会儿,说道:“此亦不可不虑,纯父你的看法呢?” “学生以为可行。至于盐税、茶税,日后再想办法便是,非常之时,不能事事尽求善美,子柔说出来了,咱们以后记得想办法,便不怕了。” 石越笑道:“我的意思也是如此。日后之盐税、茶税,我自有办法。”一面又向蔡京笑道:“元长果然是干练之材,日后前途无量。本官亦会向皇上推荐。” “多谢学士栽培。”蔡京得到石越一言,忍不住喜动颜色。 14 虽然知道这件事最后的通过,不免还要得到彭简和张商英等人的同意,但是石越以宝文阁直学士的身份,身兼漕司、仓司之职,牧守杭州,虽然在围绕着中书政事堂的竞争中,看起来并不那么顺畅,但是到了地方上,却是十足的威势压人。地方官吏若没有铁硬的后台,谁又敢和石越争短长? 果然不几日之内,不单张商英毫不迟疑的同意,连彭简也爽快的答应副署,他这时哪里敢去得罪石越半句,虽然对石越如此专断独行,心里颇为不快,但是毕竟“识时务者为俊杰”,和自己的乌纱帽过不去,委实没有必要。 让司马梦求看过之后,石越便吩咐侍剑用火漆封好写好的奏章,抬起头来,这才发现天已微亮,几只蜡烛,都快燃到了尽头。司马梦求告了退,回房小憩,石越吩咐完侍剑盖好印信,安排差人送往京师,自己这才起身,走到走廊之中,享受拂晓的清风。 一面向皇帝说明情况,一面在杭州大小州县的照壁中贴满告示,如果一切顺利,那么至少目前的难题可以解决了,接来要思考的问题是什么呢?把这些钱粮用到哪些工程中才是最好呢?水利也是一门学问,沈括远在京师,自己看来只能依赖地方上的人物,也许把那些老农叫来,一起商议一个对策,也不失为一个办法?而这之后呢?这之后我在杭州又应当做些什么?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石越又沉浸在对未来的思索中…… “大哥。”梓儿轻轻把一面披风搭在石越肩上,一面轻声说道,“外面风大,还是进屋吧。小心感了风寒。” “妹子,你还没有睡?”石越吃惊地望着妻子。 “我昨晚看这本书,太深奥难懂了,结果睡着了,是方才突然醒来的。”梓儿略带娇羞地掩饰着。 石越用披风把她裹入怀里,接过她手中的那本书,赫然竟是欧几里得的《论音乐》! “这本书是哪里来的?”石越吃惊地问道,“是阿旺带来的吗?” “不是,是我哥放在铁琴楼里的。我见阿旺喜欢,就送给她了,她说见到了,可以多少联想到家乡,一面又译成中华文字给我看,你看这里是她译的。”韩梓儿仰起小脸,轻声答道。她眼中能看到石越脸上惊喜、兴奋的神色,她委实是不能明白,一本根本看不懂的小书,为什么会值得石越这么兴奋。 “没错,就是这样!百年翻译运动,我可以翻译,加速交流!”石越兴奋得有点语无伦次,他紧紧抱着韩梓儿,使劲地在她小脸上亲着,一面大声说些韩梓儿根本听不懂的话语。 “我能带来的东西有多少?但是如果我提前把希腊、罗马、阿拉伯的文化引入中国,让他们在中国交流碰撞,中国不乏有智慧之人,这岂不比我在那里写什么‘石学七书’要好得多?!”石越心里早已经沸腾开了! “妹子,你真是我的福星。”石越又狠狠地亲了梓儿一口,抬起头来,对着东边太阳将升时炫红的天空,高声说道:“这才是最有意义的事情,我要亲手开始中国的百年翻译运动!这件事情一旦开始,历史前进的方向,就会彻底改变。我接下来的使命,就是保护她渡过最脆弱的萌芽状态!” 韩梓儿依偎在石越怀中,如石越那么伟大的理想,实非她所能理解,但是她却比世界上任何一个人都更清楚的感受到自己依偎的这个男子那颗心脏跳动的声音。 15 杭州的早晨,非常的温柔。 曹友闻挤在一面照壁之前,仔细读着官府发布的告示、抄录的朝廷邸报以及《皇宋新义报》,这种地方,一向是大宋各地方的“新闻发布中心”,还有专门的差人和好事者,在旁边大声诵读。曹友闻到了杭州后,本来是想去高丽的,不料父亲突然得了急病,不得己只能在家静养,而一切事务,便交给了曹友闻打理。他并不知道司马梦求和陈良已经入了石越的幕府,只是在白水潭学院养成的习惯,让他每天必然看报纸,并且到照壁这里了解当天的新闻。 “宝文阁直学士礼部郎中权知杭州军州事石谕杭州军民:……” 一道告示跃入曹友闻的眼帘:为了募款赈济灾民,恢复生产,石学士决定预售杭州所辖盐场、茶场三年产盐、产茶,并公开竞标拍卖盐场开发权,只是所有款项,一律要用粮食或者粮八钱二的比例支付。 “石山长果然名不虚传。”曹友闻在心里感叹道。 “公开竞标拍卖却是何物?”旁边一个穿着湖丝袍子的胖子高声问道。 “你不会自己看吗?这下面有解释。”旁边人没好气的说道。 “我……我……”那胖子涨红了脸。 第99章 汴京·杭州(8) 曹友闻知道他肯定不识字,忍不住笑道:“所谓公开竞标拍卖,这石学士告示上说的明白,是所有想买盐场开发权的官民都先缴纳三百贯定金,然后聚集一堂,对盐场进行叫价,价高者得,如果叫了价最后不想买,三百贯定金罚没,并另有处罚,如果没有购买,那么三百贯定金依然退回。” “这样倒是公平合理。”那个胖子感激地望了曹友闻一眼。 “石学士是左辅星下凡,哪里能不公道?何况这样做,也全是为了杭州的百姓。”有人以先知先觉的口气很不屑地对胖子说道。 曹友闻不禁莞尔一笑,对胖子抱拳说道:“这位仁兄不必介意,石学士这样做,正是要示人以公正,这是告诉某些奸商,你们没有必要行贿官府了,也不必请托关系,就凭价格来竞标便是。” “正是,正是。”胖子忙不迭的点头,“若是天下官府都这么清廉公平就好了。” “那只怕难了点。石学士可是五百年一出的人物。老兄若是有意,不如回去打点打点,竞标可是要用粮食的,若没有粮食的话,还不知道那些地主怎么样哄抬粮价呢,而竞标的粮食却只能是平价。”曹友闻笑着对胖子说,他自己倒不用担心,曹家有满满几仓粮食,只需粮八钱二,他相信区区一个盐场,不在话下。 那个胖子一怔,说道:“若是如此,在竞标之前,粮价岂不是反而会居高不下?谁都知道盐场之利呀。” 曹友闻笑道:“老兄,你不会去外路运粮进来吗?粮价再高,也不过是外地粮价加上运费了。从两淮沿运河运粮,从福建走海路运粮,都不算太麻烦吧?何况如果价格涨得太高,石学士不会坐视的。” “就是呀,到时候借几个人头来示威,也未必没有可能。”旁边有人半开玩笑地说道。 胖子点点头,抱拳对曹友闻说道:“在下姓甫,大号甫富贵。这位官人仪表不凡,想来不是一般人物。” 曹友闻抱拳回礼,笑道:“我和甫兄一样,也是做点小生意。小姓曹,曹友闻,表字允叔。” “原来是曹兄,在下来杭州之前,听就杭州有三大船行最有名,曹、唐、文,特别曹家有位公子,就是石学士做过山长的白水潭学院的学生,不知曹兄可否相识?”其实曹家本来是排名最后,根本不可能和唐家相提并论,唐家单是机户织棉一项,便可以抵曹家全部收益,船厂、贸易行遍布杭州、明州、泉州、广州等口岸,真正是富可敌国,岂是曹家可比。不过这胖子却是故意抬高曹家罢了。 曹友闻自是知他有意结纳,也笑道:“不敢,正是区区。” “原来真是曹公子,失敬、失敬。” 旁边有人听他们对白,若说曹家,倒也平常,但是“白水潭学院的学生”,却也不能不让人高看一眼,众人立时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向曹友闻打听石越的相貌行止,曹友闻措手不及,几乎被吓得拔脚欲跑。幸好此时有个差人拿来一张告示,贴上照壁,然后提着铜锣用力一敲,“铛”的一声,大声呦喝道:“石学士有令,凡懂治水利、知农桑者,可以揭榜拜见,若是建议采纳,赏钱三十千。”曹友闻见众人注意力又被吸引过去,顿时松了一口气,哪里敢再停留,连忙溜之大吉。 刚刚走出两条街,忽听有人在背后喊道:“允叔。”曹友闻回头望时,不禁大吃一惊:“子柔兄?” “你如何来了杭州?纯父他们还好?” “此事说来话长,先找家酒楼坐下慢慢说,纯父几次想去找你,不过以为你已去高丽,加之事务太忙,总不得机会。不料竟是在此巧遇。”陈良一边说,一边和曹友闻走进路边一家酒楼。 两人刚一落座,曹友闻又忍不住相问。陈良也不隐瞒,便把分别后发生的事情详详细细说了一遍,末了笑道:“如今子云、仲麟已经释褐,前途不可限量,我和纯父便在石学士幕府参赞,允叔若是有意,我相信石学士一定会折节下交的。” 曹友闻笑道:“众位都能有机会成就一番事业,我也替你们高兴,不过男儿不可中道而改其志。” “如此也不敢勉强,不过我相信允叔非一般的商人可比,他日石学士若有事相托,还望不要推辞才好。” “石山长高居朝堂,有何要用我的地方呢,子柔说笑了。不过若然有那么一天,小弟断然不敢推辞便是。”曹友闻笑道。 “如此便好。” “那个公开竞标的方法,可是纯父的主意?”曹友闻对这件事颇有兴趣,既然碰上石越幕府中人,哪里能忍住不问。 “这是石学士的意思。学士远离庙阙,行事不能不慎,这是示天下人以公正的方法。”陈良笑着解释,其实他也有所有隐瞒,石越根本是害怕有御史弹劾他假公济私,种种措拖不过是为了收受贿赂,或者帮助唐家谋利,为了堵住京师里政敌的嘴,石越才想到了公开竞标的办法。但是这些话,却是不可能和曹友闻说了。 “真是别出心裁,这两天尽是听说石山长设亲民宴等等事迹,杭州百姓都传为佳话。” 陈良微微一笑,颇有几分自豪地说道:“日后必然有更多的佳话流传。石学士数日后将接见所有大食商人、以及和大食商人有往来的中华商人。想来曹兄也在受邀之列。”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这却是为了何事?” “你再也料不到是为了什么事情……” 16 石越接见所有在杭州的大食商人与外贸商行的地方,是在西子湖畔的西湖学院大讲堂。 西湖学院单从建筑物的规模构建上来看,比起白水潭学院占地更宽,建筑更加不惜工本:学院正前,跨湖架桥,桥旁荷叶,清风袭人,更有大小几座凉亭,点缀其中,让人置身其中,脱然忘俗。大讲堂也是傍桥而筑的一座建筑,宽长皆是三百步左右,朱墙之外,左右竟是荷叶的海洋,石越一见之下,不禁连连感叹江南人之匠心,果然与中原不同。那些商人到此,竟有自惭形秽者。 在几年经营之后,西湖学院已经毫无疑问的成为两浙路最大的学院,学院的《西湖学刊》也颇具声望。这次石越守杭,卫朴等人追随而来,执天下学问牛耳的白水潭学院第一线的主力教学力量加入,更让西湖学院实力大增。此时白水潭十三子依然在斯,学院既由这些激进的学生所主持,而协助的苏轼也是最洒脱不羁之人,因此西湖学院的风气,竟是比白水潭学院还要开放。石越要借他们的大讲堂接见商人,若在白水潭,只怕教授联席会议会一点面子也不给就否定了,而西湖学院却满口答应,丝毫不以为异事。 不过更觉得奇怪的是那些装束奇异的大食商人。杭州并不是大宋最主要的对外贸易港口,因此杭州的阿拉伯商人,远远不及泉州与广州,主要的夷商不过七十余人。这些人自入中国以来,官员们态度各异,或者满脸不屑,不耻与言,视他们为禽兽一般的野蛮人;或者笑容可掬,却明摆着是想要收受贿赂,他们的笑容,是为了银钱而发。像石越这样,一次齐聚所有商人,在一所着名的学府接待,那是谁也没有听说过的事情。听说这位石学士,是中国皇帝面前的红人,是中国最有权势最有学问的年轻人,他把自己召来,究竟会有什么事情呢?众人都不免心怀惴惴。曹友闻也是非常的好奇。出乎他意料的是,那个甫富贵居然也被邀之列,而且就坐在自己的旁边。他想来想去,杭州着名的与夷人通商的商行中,似乎并没有姓甫的一家。甫富贵见到曹友闻,却是非常的兴奋,不住的嘘寒问暖。 石越与一般官员的作风都不相同,他并没有让众人久等,所有人刚刚坐定,立即就有人清着嗓子大声喊道:“石学士驾到——”话音落下,又有一个人用夷语喊了一句什么,曹友闻却识得那个学生,是在白水潭学院风头甚健的袁景文。他连忙中止了和甫富贵的寒喧,随着众人一起站起,迎接石越的到来。 石越在彭简、蔡京、司马梦求、李治平等官员幕僚和西湖学院山长教授的陪同下,走进大讲堂,在上首居中坐了。众人之中,李治平等学院教授习惯于此,倒不以为意,彭简却未免有几分不自在,忍不住忸怩不安,而蔡京以区区钱塘尉的身份与会,也让他觉得奇怪。 “诸君请坐。”石越环视全场,朗声说道,“今日本官召诸位前来,实是有要事相商。” 自古以来,官为虎,商为羊,老虎与羊又有什么好商量的?听到石越说出“要事相商”,下面的商人便有一大半不安的扭动身子。 “本官久闻黑衣大食是西域之大国,物产文明,相俦于中华,不知在坐的,谁是黑衣大食臣民呢?” 这些阿拉伯商人,有些来华日久,本已略通中文,又有袁景文翻译,听到石越竟然夸赞黑衣大食可以与中华相提并论,不免大吃一惊。一向以来,华夏文明都是高高在上,哪里肯平等待人?而彭简等官员与一些西湖学院的教授学生,心里却都不免要不以为然了。 当时阿拉伯世界一分为三,在伊比利亚半岛者为白衣大食(后倭马亚王朝),在北非者为绿衣大食,在中东者为黑衣大食,以地域远近而论,自是黑衣大食与中国更近,因此在座的阿拉伯人,十之八九是黑衣大食之人,此时便又纷纷站起,举手示意。另有少数夷人,或者是绿衣大食人,或是久居中华的犹太人,脸上不免就有不平之色。 石越却不可能顾及这些人的感受,见在场的人大部分都是阿巴斯王朝的阿拉伯人,心里更加高兴。他轻轻击掌,便有一些差人出来,给每个商人分发数张写满了字的纸。曹友闻接过手中的几张纸一看,只见上面竟然密密麻麻全是书目,他略略一看,有《形而上学》、《理想国》、《天文大集》、《动物志》、《金色格言》、《逻辑学》、《地理学》、《几何原理》、《解剖学》、《定律》、《波斯列王记》、《卡里莱和迪极》……所有闻所未闻之书目,达百余部之多。而在书目之旁,另有一种弯弯曲曲之夷文所标书目,似乎便是这些书目之夷名。他自是不知道这是石越绞尽脑汁回忆起来的古希腊、波斯着作,包括医学、星象学、天文学、哲学、数学、物理学、文学等各个领域,从亚里士多德、柏拉图、托勒密这样的着名人物到玻菲利、阿波罗尼罗斯这样相对不那么出名的人物,几乎要把阿拉伯百年翻译运动译成阿拉伯文字的各种着作一网打尽了。只是阿旺毕竟不过是一歌女,她从中文译回阿拉伯文字,未免却水平略逊,很多书名和原书之阿拉伯名相距甚远,害得不少大食商人要极尽猜谜之能事。 “本官自幼好学,喜欢博览群书,曾听一西域回鹘商人言道,黑衣大食曾有数位哈里发,极崇文教之功,自极西庾那诸国译介诸贤之书为大食文字书稿,前后历有百年,这百年所译之书,大抵便是这几张纸上的书目了。本官当时便立下心愿,要将这几位贤王所译之书,延致中国,再译成中华文字,供我大宋皇帝御览……”听到石越说到这里,彭简不由恍然大悟:怪不得你石子明这么费心尽力,原来是想讨好皇上,嘿嘿,这种大事,我彭简也不敢后人的。彭简立时精神大振,认认真真听石越继续说道:“……恰好天子遣本官牧守杭州,而杭州又有众位黑衣大食之臣民,这是上天叫本官了此心愿。因此烦劳诸君在此相会,助本官一臂之力。书单上所列诸书,各位若能罗致,送交西湖学院,只要裁定为真本,每本书本官赠予白银五十两,一人若能献上八十本,两年之内,杭州市舶司不收他分文关税!” 石越此言一出,底下立时一片哗然。当时阿拉伯帝国黄金五百年虽然已过去,但是文明之花并未遭到太大的破坏。虽说印刷术不及中华发达,而大宋也严禁印刷机器出口、工人出境,但是手抄本之流传,毕竟也不在少数。搜罗八十本书并不容易,但是也不会太难,却可以免除两年关税,那些拥有几条船的商人,此时心里已经盘算如何去买那些书了。 有一个夷人立时站起来,学着中国人的样子向石越长揖为礼,用夹生的官话说道:“石学士,我们不是黑衣大食人,如果可以献上八十本书,也能一样免税吗?” “当然可以!并且本官将在西湖学院建西夷译经楼,在各处发布榜文,凡是通达华文、大食文字者,可揭榜入译经楼译书,每月俸银十千钱,一切食住由学院供给。待书译成之后,本官进献皇上,别有封赏,而其后由印书坊颁行天下,译书者皆可署名其上,随书而流传千古!” 曹友闻听石越所说诸事,隐约感觉似乎背后皆有深意,而目光更是长远。但是他毕竟限于所见,哪里又能知道自己所参与的这次会见对中华有什么样的影响?他只是觉得石越所说之事,其实与自己这些中华商人无关,不知道把他们也一同召来,又有何事。而见识更差一层的,不免觉得石越爱书成癖,白白便宜那些夷人许多关税钱。只不过便是彭简也知道,御史们绝对不会拿这个弹劾石越,因为就算弹劾,也不过徒为石越增添一个佳话,皇帝与中书,最多也不过是一笑置之。 然而接下来石越所说的话,却如平地惊雷一般,让彭简与曹友闻心惊肉跳:“此外,本官在此公布一事,本官已向朝廷荐钱塘尉蔡京为提举杭州市舶司,一年之内,将造三十艘战船,组成船队,保护商船通往南洋诸国之安全,凡本埠欲与海外贸易之商行,皆可交纳一定之保护费用,跟随船队前往……船队之建成经费,亦有赖于在座诸君之资助……” “万万不可,石学士,万万不可!”石越话未说完,彭简已经吓得脸色苍白,惨无人色,连声制止。 石越转过头了,望着彭简,从容问道:“彭监州,有何不可之处?” “私建军队,形同谋反,守臣掌军,大违祖制,这是灭门之罪,石学士万万三思。”彭简激动得手舞足蹈,似乎想拼命制止。毕竟这件事情,如果他不表明态度,一定会牵连到他身上。 第100章 汴京·杭州(9) “私建军队?”石越一脸疑惑,半晌才恍然大悟似的笑道:“彭监州不要误会,这三十艘战船,其实是商船,本官不过是下令市舶司不仅仅要征收关税,管理贸易,同时也要主动去贸易,蔡县尉已经算过,一年快的话往南洋往返两次,利润可达百万贯,慢的话往返一次,亦可得数十万贯,有这些收入,茶盐税引之缺,便可补上,同时亦可顺便招致夷商,说明本官奖励贸易之意。” 彭简惊魂稍定,颤颤的问道:“那为何要建战船贻人口实?” “彭监州有所不知,海上盗贼甚多,既是官府之船,就要有一定之武力加以威慑,因此这支船队,还需亦军亦商;且官船去往南洋诸国,就要扬我大宋之国威,示皇帝陛下威加四海之武功,若非战船,不免为夷人所轻。”蔡京向彭简揖了一礼,代石越答道。 其实造成战船,根本还是为了找个借口让外贸商人们出钱,毕竟现在府库根本没有本钱去建大船,建三十艘大船,加上招集水手,平时供养,那笔开销是相当惊人的,不让商人们出点血,怎么能尽快挣回就要预支掉的三年盐茶之税?不过这些话,当着众商人的面,是说不出口的。 “这,这,总是不妥,石学士,千万要三思。”彭简心里是绝对无法安心的。 石越笑道:“彭监州不必担心,本官必会请旨。若有干系,本官一人承担,绝不连累彭监州就是了。” 他口头说得轻松,心里却也是惴惴不安,不知道皇帝和朝廷会怎么样处分这件事情。其实司马梦求已经谏过这件事情了,当时石越倒是慷慨得很,回道:“事有可惧者,有不可惧者,若事事皆惧,则一事无成。”而司马梦求也实在想不出上哪儿找一笔钱来补上三年的盐茶之税,只好勉强同意。就为此事,石越写了几封奏章信件,分别递呈皇帝、王安石、冯京等决策人物,盼望能得到支持。 而蔡京心里,却也充满着紧张、兴奋之情。他明明知道这件事情风险极大,弄个不好,他和石越一起就会被弹劾得永世不能翻身,却依然顺着石越的思路帮他想点子,因为他知道一旦成功,他必然成为石越的心腹,又为国家打开巨大的财政来源,循此之蔓,一路上爬,前途真不可限量!在他眼里,那支船队实在是一条从杭州钱塘尉通往汴京禁中政事堂的金光大道! 17 汴京城,大内。 赵顼身着明黄的龙袍,坐在偏殿中小憩。 刚刚在崇政殿亲试武举,一口气点了文焕、薛奕、吴镇卿、段子介等七人武进士及第,亲授左侍禁,田烈武以下二十余人武进士出身,依例都授右侍禁之职。这是赵顼登极以来第二次亲试武举,熙宁三年,他曾经亲取康大同为武状元,那时并无半点疑虑,但是今年的武举,却让几个主考官十分伤神,众人意见不一,原来文焕、薛奕、吴镇卿、段子介、田烈武五人,若论武艺弓马,兵法阵图,竟是相差无几,根本分不出高下来,权枢密副都承旨张诚和龙图阁直学士张焘,虽然异口同声,说这五人都是良将之材,但对于谁高谁下,却各执一词,互不相让。 而试文辞之时,田烈武文理稍拙,自然难以进士及第,其他四人,竟又是相差无几,吴镇卿本是文进士,段子介是白水潭的学生,文焕、薛奕是武学学生,四人的策论各有所长,让主持文试的刘攽、黄屡等人又争执不下。最后不得己,只好把这四人并列一纸,请赵顼亲自裁断。 这四人之间,本来就已经难断高下,不料到了崇政殿殿试,王安石又为田烈武大报不平,说道:“武进士要文辞何为?能武艺、通兵法、晓阵图足矣。田烈武是功臣之后,当赐武进士及第,以示朝廷奖励死节之意。” 此言一出,立时引来枢密院官员群起反对,张诚立即反驳:“丞相所言诚为至理,然不在武举之前定下制度,考试之后再为此言,如何示天下以公正?”赵顼当然不可能知道张诚不惜得罪王安石,实是因为张家与文家世代交好,而他亲自主持武试,自然心里明白若论武艺,这些人中,倒是田烈武最高,这时若用王安石之策,那么田烈武只怕就不是“进士及第”,而是“进士及第第一名”了。他觉得张诚说得在理,最终还是没有采纳王安石的意见,只不过为了照顾王安石的面子,便把田烈武放在进士出身第一名,又亲自下令,编入殿前司捧日军;而以文焕为第一名进士及第。 这么着一天下来,年轻的皇帝身子已略觉疲惫了。他毕竟是个太平天子,整日价养尊处优,哪里比得上马背上的皇帝身体好?他父亲宋英宗的身体就不太好,留给赵顼的朝廷,又有处理不完的国事,加上一直无子,不免又要格外努力,即位不过六年,年纪不过二十有四,身体却比不得在藩邸之时了。 但是隐患重重的国家社稷之托,是不能让赵顼一直休息的。这偏殿里亦分门别类,堆满了奏折。苏颂、孙固、刘攽三个知制诰恭敬的坐在下首,根据引黄整理着奏折,把中书的急务和一些认为皇帝会比较关心的,先递到皇帝跟前,若皇帝要批答,则把意思说明,由知制诰执笔书写,谓之“内批”。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陛下,这是石越五天来的第三封奏章……”刘攽轻轻把一封黄绫封面的奏章递给皇帝,他知道这几天赵顼读石越的奏章读得津津有味。从到杭州开始的第一封谢表起,石越递上来的奏章,根本不就像是奏章,倒像是一篇篇游记,他在奏章中历叙出京开始沿途所见所闻,在杭州一切施政要略,心中构思,又有对官员的观感,事无巨细,都写在奏折中。又胜在文辞情理,颇能引人入胜,种种有趣滑稽之处,连孙固那样正经的人读了,也不禁要忍俊不禁,经常逗得皇帝哈哈大笑。 刘攽很难理解石越这么老成的人会在皇帝面前如此自在洒脱,一般人写奏折,都是“顿首”、“死罪”、“诚惶诚恐”,其中歌颂皇帝之圣明,表明自己之渺小的内容,充斥全篇,真正伴君如伴虎,生怕一个不小心得罪了皇帝。像石越这样一篇奏章,洋洋洒洒数万字,每次都是厚厚一本,几乎是到了不厌其烦的地步,放在别人身上,是不敢想象的。而皇帝却偏能看得开心,丝毫不以为意。对此刘攽只能理解成“天授”,是他们君臣相得的缘份,换成他自己有朝一日出外,也决不敢东施效颦。 “这个石越,真是胆大包大。”赵顼一边看奏折,一边笑骂,“等一会儿丞相过来必要说他。” 刘攽、苏颂、孙固都停止了手中的工作,望着皇帝,一面好奇石越又在奏章中写了什么。前天的奏章说预支三年盐茶之税,拍卖盐场,种种出人意料之举,皇帝和王安石都已经同意,批复的公文都到了路上,今天所说,不知又是什么惊世骇俗之事。 赵顼笑着把奏章递给刘攽,道:“刘卿,你们自己看吧。真是恃宠而骄,竟然要造战船,还说不用花朝廷一文钱,每岁可多收数十万贯。让朕准他试行,若是成功,将来广州、泉州也可以造船队出海。” 刘攽接过奏章,细细读完,又递给孙固,一面笑着对赵顼说道:“陛下,石越现在倒不象个儒臣,倒像个商人了。”因为王安石执政,刘攽虽然对石越牧守一方,不讲文治教化,却专门追逐利益心里有点不以为然,却也不便明说言利不好。 孙固看完之后,却没有那么客气,道:“前次石越还是劝农桑,循的是圣人之道,这次却是本末倒置了。他大谈通商之利,通商有何利可言?只会败坏风俗道德,何况私造战船,实在大胆,臣以为应当严加训斥。” 苏颂不动声色的看完,把奏章递还皇帝,这才从容说道:“孙公此言差矣。孰为义,孰为利,石越在《论语正义》中说得清楚,臣以为是深得孔孟之要义。为国逐利,是大义,为民逐利,是大仁。通商海外,如石越奏折中所说,以中国泥土烧制之陶器,绵花织成之棉布等无穷无尽之物,换得海外之特产、金、银、铜钱,甚至粮食,岂不远胜于加赋于百姓?何况船队又不花朝廷一文钱,以兵养兵,若其成功,朝廷坐享其利,若其不成,于国家无丝毫损害。这等事情,何乐而不为?” 刘攽想了一回,也点头说道:“苏颂所说也颇为有理。若能以兵养兵,建成水师,他日国家若有意于燕云,进可联络高丽,夹击契丹,退可巡逡于辽东沿海,使辽人首尾受敌,此亦一利。不过朝廷自有祖训,船队既有水师之实,石越所荐蔡京固然可用,前日里预支盐茶之策,石越也说是他所出,想来是个人才。但是为防微杜渐,朝廷需派一使臣持节节制。” 赵顼笑道:“这个蔡京,的确是个人才,不知道是哪里人,家世如何?” “据说是蔡襄族人,熙宁三年与其弟蔡卞同中进士,当时传为佳话,不过那一科人才辈出,似唐棣、李敦敏、陈元凤辈都是一时俊彦。蔡卞现在工部,协助军器监改革诸事。蔡京的升迁倒是比较迟滞的,一直是做钱塘尉。”刘攽随口答道,身为皇帝身边的机要秘书,对于种种事情,必须要广博多闻。 “原来是蔡卞的兄长,那么就依石越所奏,让蔡京提举市舶司。只是船队之事,须得先问问丞相、枢使的意见,便是可行,节制的使臣,也需使一得力之人才行。”赵顼脸带微笑,目光忍不住又投向石越那本厚厚的奏章,“李向安,去传王丞相,吴枢使。” “遵旨——”侍立在一旁的李向安柔声应道,面朝皇帝,缓缓退出殿中,不料刚到门口,未及转身,竟是撞在一人身上。他定晴一看,赫然竟是丞相王安石和枢密使吴充,二人联袂而来,正欲通传,王安石性急,走快了两步,结果被退出来的李向安一屁股撞上。唬得李向安连忙跪倒,口称:“死罪!” 不料王安石竟是依然满脸春风,毫不介意,只是整整衣冠,就和吴充一起拜倒,大声说道:“臣王安石、吴充求见。”再看吴充,也是掩饰不住的喜色。 “传。” 王安石、吴充皆身着紫色官袍,喜气洋洋的大步入室,一齐拜倒,高声贺道:“臣王安石、吴充拜见吾皇万岁!吾皇大喜!” 赵顼与刘攽三人见到这个形情,心中都不由一动。赵顼强抑住冲动,问道:“丞相、枢使,有何喜事?”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启奏陛下,岷州首领摩琳沁以其城降,叠、洮二州诸羌尽皆俯首,王韶部行军五十四日,涉地千八百里,平定五州,斩首数千级,获牛、羊、马以万计!瞎木征主力尽皆击溃,灭亡已是迟早之事!”王安石激动地报告着西北传来的大喜讯! 刘攽、苏颂、孙固乍闻此讯,也忍不住喜形于色,王韶军失去音讯非止一日,有谣传说已经全军尽没,汴京君臣,为了此事,五内惧忧,非止一日,这时猛然听到大捷的喜讯,如何能够不高兴? “报捷文书何在?”赵顼握紧了拳头,声音都有些轻颤起来。 王安石从袖中取出一本红绫奏折,双手递上。 赵顼打开奏章,“……臣已复河州,不意降羌复叛,瞎木征趁机占据河州,臣遂引兵攻诃诺木藏城,托陛下洪福,一战而破。遂穿露骨山,南入洮州境,道路狭隘,军士释马徒行,遂失音讯,瞎木征以其党守河州,自率军尾随臣军,军士苦战数日,复平河州。再攻宕州,拨之,洮州路遂通……”其后正是盖着王韶将印! “好,好个王韶,果然未曾辜负朕望!”赵顼连连赞道。 “此皆是陛下英明,祖宗庇佑,至有此胜!”王安石率诸臣贺道。 赵顼喜动颜色,笑道:“这也是前线将士奋战之功,才有此本朝数十年未有之大捷。朕意,进王韶左谏议大夫、端明殿学士,以赏其功!” 18 座落在董太师巷的丞相府车水马龙、冠盖如云,从丞相府往北走约五百步,就是吕惠卿的府邸,相形之下,却要冷清许多。 吕惠卿一大早起来,抬头看了看天,感觉阴得很,一阵阵的风吹得街上的树叶哗哗响,这样的天气有几天了,但是雨却是一丁点也不曾下过。吕惠卿身兼司农寺,自然是知道如今黄河以北诸道,到如今一直没有下过雨,石越的预言,不知怎么的,不时会在吕惠卿耳边响起,让他难以安心。最近不顺心的事情特别多,王雱派人刺探自己私产的事情,现在还没有结论,而他在朝堂上,已经几次阻扰自己的建议,看来空穴来风,必有其因。如今王韶大捷,除了前线的将士之外,争功争得最厉害的,倒是朝中的文官。王安石不去说他,吕惠卿自知拗相公圣眷尚在,皇帝说他有立策之功,他也不敢去比,可是王雱又是什么东西?吕惠卿想起这几天的议论,冷笑一声道:“黄毛小子,居然拟授龙图阁直学士!还假惺惺的拒绝——” 他脱口而出,立时自觉失言,左右一看,所幸无人,不由自失地一笑,大声喝道:“备车。” “学士!”背后猛地传来小厮的声音,吓了吕惠卿一跳,他回头一看,原来是自己的家人吕华,吕惠卿眼中刀子般的冰冷一闪而过,脸上堆起温和的笑容,和谒地问道:“你来多久了?怎么没声没息的站在这里?” 吕华打了个躬,回道:“小人刚来,听到学士喊备车,不过小的进来,却是通报学士,兵器研究院陈知事在前厅求见,一同来的还有一个叫邓绾的官人。” “邓绾?”吕惠卿一怔,一面向客厅走去一面寻思,“他来做什么?” 来到前厅,见陈元凤和邓绾正在那里正襟危坐,他哈哈笑了几声,大步过去,笑道:“是哪阵风吹来了邓文约?” 邓绾不意吕惠卿如此亲切,连忙起身行礼,口称:“惭愧。” 陈元凤待他二人寒喧过了,轻咳一声,说道:“恩师,你可知道王元泽授龙图阁直学士的事情?” 吕惠卿目光流动,看了邓绾一眼,笑道:“我当然知道,元泽已经推辞了,元泽身为丞相之子,倒是颇知谦退之道。” 第101章 汴京·杭州(10) 陈元凤冷笑道:“他假惺惺推辞一次,皇上自然要再授一次,然后他勉为其难,就成为龙图阁直学士——大宋朝开国以来最年轻的龙图阁直学士!” “履善不可胡说!”吕惠卿脸一沉,厉声喝止。 邓绾瞅这模样,便知道吕惠卿有不信任之意,他淡然一笑,道:“吉甫朝不保夕,却不肯信任我吗?” 吕惠卿嘿嘿一笑,说道:“文约何出此言?” “王元泽遣人阴往福建,在朝堂上屡沮吉甫之议,你且看看这是何物——”邓绾一面说一面从袖中抽出一张《皇宋新义报》,递给吕惠卿,“连续七期,都说的一件事,限制官员名田,重新清量土地——项庄之意,吉甫当真不知道?” 吕惠卿看也不看,把报纸丢到一边,冷笑道:“此事也是区区的主张。” “那么这件事呢?”邓绾又抽出一张纸,递给吕惠卿,“这上面写着令弟明甫[75]收受贿赂、强买民田、陷人死罪等十三事……” 吕惠卿接过纸来,略略一看,铁青着脸,勃然怒道:“全是血口喷人!” “虽然是无稽之谈,却也未必不能蛊惑人心。何况这是区区在谏院某位故旧家不小心看到的底稿——”邓绾缓缓说道。 吕惠卿站起身来,背着手看了看外头,沉吟半晌,说道:“大丈夫做事,只求心之所安。何况今上圣明,必不至于受小人蒙骗。” 陈元凤急地站起来,红着脸说道:“恩师,真的要我为鱼肉吗?人家已经步步紧逼了!如今王韶大捷,朝廷论功行赏,王元泽不可一世,一旦父为宰相子为学士,盛极之时,便是他下手之日了。如今却有一个机会摆在面前……” 吕惠卿的瞳孔骤然缩小,却一直背着手望着外头,并没有回头。 陈元凤继续说道:“……前几日我无意中听智缘和尚说,他曾给王元泽诊脉,说王丞相此子,风骨竦秀,是非常之人,可惜却有心疾。学生去相国寺听说书的说《三分》,有说书的讲到孔明三气周瑜,虽是村言野语,学生却寻思,王元泽或者竟是和周郎一个毛病。因此天不假年……” 邓绾也笑道:“因此履善和我,便想出一个主意来……” 吕惠卿听他二人陈说,不禁冷笑道:“文约如此热心,想必绝非无因吧?” “吉甫果然通达,犬子释褐已久,仕途艰难,若得吉甫提携,授一大郡,于愿足矣。” 19 差不多与此同时,崇政殿内。 石越组建船队的想法,并没有受到政事堂和枢密院太大的阻力。争议的焦点,倒是派谁去节制那只船队。一方面,石越既然说要经商,那么任谁都知道利益极大,是一个肥差;另一方面,这只船队肯定要出海,那远离中华,渡过凶险的海浪,和蛮夷之人打交道,在大部分官员看来,简直便是比被贬到崖州还要惨。权衡利害,倒是害更甚一些,这个节制使臣,反倒成了烫手的山芋。但是如果说不派人去节制,让石越放手施为,却没有人敢开这个例。最后冯京想出来一个万全之策,就是从今年武举中进士及第七人中,挑一个自愿前往的,提升一级,加西头供奉官,持节节制船队。 解决掉这件事情后,韩绛上前欠身说道:“陛下,王韶既已取得大胜,朝廷又加其左谏议大夫、端明殿学士,就当召其回朝,参加庆功大典。其军可由总管高遵裕,河州知州景思立节制。” 他话音刚落,吴充等人纷纷附议道:“本朝之法,不可使将领久统大军,五代车鉴未远,韩相公所言极是。” 王安石心中虽然不愿意,但是他本是荐王韶之人,此时独存异议,岂不要让人怀疑他有异心?当下也只得勉强附议。 群臣纷纷要求召回王韶,恰巧王雱、吕惠卿都不在殿中,而王安石却要避嫌疑,赵顼此时早已把石越临走之前“瞎木征未擒,不可召回王韶”的诫言扔到了九霄云外。而王安石心中,也不自禁的苦笑,想起石越临去前和自己说的话,也只有摇头暗道“惭愧”而已。 20 第二天吕惠卿刚刚入朝,便得知朝廷已下旨意召回王韶,他立时大惊失色,连声跺脚直呼:“失策!真是失策!” 赵顼却不以为然的笑道:“瞎木征已不足虑,召回领军大将,是祖宗制将之法,卿何谓失策?” “陛下,臣料瞎木征虽败,然高遵裕、景思立皆非其敌手,王韶召回,李宪又在朝中,只恐王韶未到京师,西北败讯已经先到。”吕惠卿虽然知道高遵裕是高太后家人,此时却私毫不留情面。 “卿不必多虑,石越数月之前,已有此虑,不过朕与诸位丞相,都以为无事。”赵顼依然没有放在心上,笑道,“且说说封赏之事,朕欲加王雱龙图阁直学士,王雱却道不敢奉诏。卿意如何?” 皇帝如此,吕惠卿亦无可奈何,在心里叹了口气,转过心思,从容说道:“臣以为加龙图阁直学士,是恩宠太过了。王元泽受丞相家教,深知谦退恭让之道,断然不敢接受,莫若就拜龙图阁待制。” 赵顼诧异地望了吕惠卿一眼,说道:“王元泽于西北军事,是最先立策者,又有参赞之功,自古以来,军功最重,龙图阁直学士,朕以为并不为过。”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吕惠卿淡然一笑,欠身答道:“陛下所言极是,不过一来以丞相家教,臣料元泽不敢拜受,二来元泽毕竟未曾亲历军功,若以功劳而论,元泽于国家建树似乎不及石越,石越为宝文阁直学士,等而下之,元泽为龙图阁待制,也是名至实归。” “卿所言亦有理。如此,便改授王雱龙图阁待制。”赵顼想了一想,终于也觉得王雱之功劳,的确比不上石越。 赵顼和吕惠卿都料不到,当天的对答,被侍立在一旁的李向安不动声色的透露给张若水,张若水又一句不改的告诉了王雱。 可怜这几日一直卧病在床的王雱,本以为自己终于超过了石越,拔到先筹,结果吕惠卿一席话,由龙图阁直学士连降三级,变成了龙图阁待制。更可恨的是,“仅仅”授龙图阁待制的理由,是他的功劳不及石越。 “福建子,真是可恶!”王雱恨声骂道,一时又气又恨,血气上涌,几乎晕去。 谢景温也忍不住在旁边恨声骂道:“福建子,真是小人!早知就当趁早除去,今日如此忘恩负义,他有今天,也不想想是靠了谁!” 二人正在切齿大骂,王雱冷眼看到外面人影晃动,厉声喝道:“何人在外面?” 一个家人探进头来,恭声说道:“公子,邕州知州萧注来给公子探病。” “是萧注呀,”王雱略为松弛了一点,“请他进来吧。” 萧注与王雱一向交好,此时因为来京叙职,也常在王雱门下走动。这几日他在京师,见到王韶开拓熙、河,立下好大功劳,王韶自己晋封端明殿大学士,几个儿子都受封赏,当真是备极荣耀,回京之后,只怕是做枢密使如拾芥,萧注在心里头已经是羡慕得几个晚上睡不着觉了。 这时见了王雱,略略问了几句病情,便忍不住滔滔不绝地说起交趾之事:“交趾自黎桓篡国,丁氏一脉便绝了,朝廷不遑讨罪,只封黎桓为交趾郡王以为安抚之意;黎桓死后,交趾国内几度夺位,李公蕴又夺黎氏之位,传到今日,是李乾德在位,今上封为南平郡王。却不知交趾虽奉朝贡,实包祸心久矣,当日侬智高之叛,便曾连结交趾,是前鉴不久。不久前交趾为占城所败,其军队已不满万人,数日之内,便可平定。若今日不取,必为后忧,悔之无及!” 谢景温见他滔滔不绝,丝毫不顾王雱的病情,心中颇不耐烦,正欲用言语堵住他的话头,不料王雱却丝毫不以为意,反而颇有兴趣地问道:“当年狄青狄武襄平定侬智高之乱,岩夫[76]颇立功劳,又久在南边,想来是颇知情弊的。交趾之众,果真不满万人?” 萧注见王雱有了兴趣,他知道王韶平定熙河,王雱正是主要的倡议者,立时情绪高昂,慨然道:“那是自然,谍报皆如此说。南交趾,跳梁小丑而已,天朝大军一出,弹指可平。” 王雱听萧注如此有把握,虽是病体,却也不由精神一振,转过脸来对谢景温一笑,咬牙说道:“若是再平了南交趾,看福建子还能说我功劳不及石越否!” 第102章 十字(1) 命运处于变化之中时,人们不得固守一法。 ——马基雅维里《君主论》 1 冬天的运河两岸,显得格外的萧索。几只寒鸦飞过天空,哇哇的叫声划破冰冷的空气,让人越发觉得天气的寒冷。 离开汴京,一路都是取水道往杭州,坐船已坐得让人腻味了。不过自己的未来,大部分时间是笃定要在船上度过了吧?薛奕自嘲的想道,现在他已经开始奇怪自己为什么会要求来杭州担任这个“西头供奉官、节制杭州市舶司水军事”了,也许是因为这支军队,与那个叫“石越”的年轻人有关吧。总之薛奕成了七名武进士及第中唯一一个愿意来指挥这支陌生的水军的人。 那支水军,现在应当还不存在。不过既然与石越有关,一定会很有意思就是了。薛奕一路以来,都在胡思乱想着关于那支甚至不能称为“水师”的船队。他并不知道,自己的这个决定,完全改变了他生命的轨迹,如果按照石越所来的那个时空的历史,他应当是熙宁九年的武状元,几年后英勇地战死在与西夏交锋的战场。但是现在,他的生命已经向另一个方向走去。 “公子,马上快要到余杭了。”书僮薛戟轻声提醒着,他的脸已经被朔风吹得通红。 “嗯?”薛奕随口应道,不解的望了薛戟一眼。 “船家说,刚刚泊岸时,听一条余杭来的船上人讲,昨天在余杭看到石学士的仪仗。” “哦?”薛奕点点头,想了一下,高声向船家喊道:“船家,你过来一下,我有事问你。” 船家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听到薛奕叫唤,连忙答应了过来,道:“官人,不知有何吩咐?” “你说石学士在余杭?你可知石学士在余杭做什么?” 船家憨厚地一笑,回道:“那怎能不知道呢。石学士来杭州后,为了咱们一州的百姓,卖掉了盐引、茶引,还有几个盐场,当时全杭州的老爷们、员外们全去了……”石越拍卖盐场的事情,薛奕在汴京早已知道,这时听到船家答非所问,又翻出来讲一遍,不由又好气又好笑,笑骂道:“我问你石学士在余杭做何事,你扯这么远做甚?” “官人有所不知,这原是一件事。”船家嘿嘿一笑,不急不慢地回道。 薛奕苦笑一阵,摇摇头,说道:“那你就继续说吧。” “是,官人。石学士卖掉这些子东西后,便说是有了粮食和钱,于是一面在各地分发稻种,一面开沟渠,今年冬天前好不容易有一熟,全是石学士的功劳,要不然我们百姓可就苦了……”薛奕原料不到这个船家罗嗦到这个地步,这时又不好发作,只好勉强听他叙说石越的政绩。“……后来石学士又下了令,说靠那一熟的收成,百姓就是吃个半饱,也等不到明年收获。于是石学士叫来各地耕种三十年以上的老农,还有几个懂治水的和尚,商量办法,最后说要是疏通了盐桥河和茅山河,再从浙江上游石门开一道二十多里的运河连通钱塘江,就能让我们杭州从此没有水害,只有水利。这件事对百姓有好处,迟早要做,不如现在做,让百姓去那里做工,管饭,还能发点粮食回去给老婆孩子吃。” 薛奕听他事情倒是说得明白,就是答非所问,不得要领,又忍不住好笑,说道:“船家,那钱塘江在南边,关余杭何事?” “官人莫急,且听我说完。那富阳、钱塘一带的人,都可以做这件事,现在还在忙乎,此外几县的人,石学士便让各县的父母官召一批人去圩田,召一批人去修路,州内各县官道重修一下,该建桥的建桥,往北连到湖州,往南连到明州。还有一些人,就许去盐场帮工煮盐。” 薛奕笑道:“这倒是德政,强过一味的赈灾。不过要组织如此多人做事不出乱子,却也极难。” “旁人自然难,石学士是星宿下凡,那便不难了。”船家一副理所当然的神气。 薛奕知道这些事和他也分扯不清,便也不分辩,只笑道:“依船家你的意思,是说石学士在余杭巡视修官道、圩田这些事?” “官人猜得不错。不过听说昨日在余杭,今日便不一定了。我听说往来的人说,石学士这几个月来,每个月只在初一、十五各在杭州住五天,处理公事,别的时候都在各县巡视。” 薛奕掐指一算,回首对薛戟笑道:“既是初一、十五各有五天在杭州,那就好办。只需到时候赶到杭州便可。我看余杭也不必停,一路顺流而下,在杭州守株待兔便好。” 2 那船家说的果然不假,薛奕十三日到杭州之时,石越并不在杭州。他对政治民生并无兴趣,虽然出身世家,却也不太喜欢交际应酬,于是也不住驿馆,反倒是自己找了家客栈和薛戟一起住下。心里算计:石越既要造战船,想来此时船尚在船坞中,尚未完工,不如自己先去看看。主意打定,竟是连薛戟也不带,自己一人一路打听着杭州知名的船坞寻去,不料这些船坞都在钱塘境内濒杭州湾的地方。好在钱塘离杭州并不远,租了一匹马,用不多久便到。 到了钱塘,薛奕问明所在,便牵马寻去,不想离船坞尚有约摸一里路远,便被差人拦住。任他如何分说,也不准接近,远远看去,里面也无人出来。一日之内,一连换了几个船坞,皆是如此。最后惹得他心头火起,向拦截的差人怒道:“本官是钦命节制杭州市舶司水军事,难得看不得吗?造个战船,又有何秘密?” 不料那差人冷笑道:“凭你是谁,小的只是钱塘尉蔡少府的手下。若要进去,须得蔡少府手谕,否则上头责怪下来,小的担当不起。官人若真是圣上派来的,何不去市舶司找蔡少府要个手谕?” 薛奕听了这话,当真是无名火起,也不答话,只问了市舶司所在,勒马便冲了去。他是西头供奉官,论品秩比蔡京要高,又是钦命的节制使臣,居然报明身份还进不了一个船坞,少年新贵,如何不气?何况大宋金明池内造船,也不曾防范得如此严密,真不知蔡京在搞什么鬼了,凭了他薛奕的性子,今天非得弄明白不可。 一路纵马急驰,没多久便到了市舶司开府所在,定晴望去,原来便在一个港口旁边。薛奕在府前跃身下马,连马也不拴,只把金牌往守门的差人眼前一亮,牵着马就闯了进去。那守门的半晌才晃过劲,跟在后面喊道:“不得乱闯!” 薛奕进了大门,才发现市舶司与一般官府建筑不同,大门之内,是好大一个院子,院子里有七八十人正拿着刀枪在操练。这些人听到外面有人叫唤,又见薛奕竟然是牵着马闯了进来,立时一阵大喊,把薛奕团团围住。 薛奕一手牵马,一手按着腰中佩刀,冷笑不止。那群人见薛奕神态高傲,一身黑色湖丝长袍,剪裁合体,做工极其精细,腰间悬着绿色佩玉,佩刀刀鞘竟然还镀着金,只要不是瞎子,便能知道此人非富即贵。因此倒也不敢乱来,只有一个教头模样的人出来问道:“你是何人,为何擅闯市舶司衙门?” “西头供奉官、钦命节制杭州市舶司水军事薛奕,求见提举杭州市舶司蔡提举!”薛奕仰着脸,冷冰冰地说道。 那帮人听到薛奕自报家门,倒是唬了一跳,心道:“原来是顶头上司来了!”有人咂咂舌,立时便去通传。这些人原来是蔡京从越人中招募的水手,虽然越人大都精通水性,但是农民、渔民和军人毕竟不同,因此蔡京趁着两浙路被灾还没有恢复元气,百姓乐意从军混口饭吃之际,提前招募了不少精壮的汉子,分别编成数队,在市舶司内外训练。本来市舶司一向是知州兼任,并没有单独的衙门,为了安置这些亦兵亦民之人,又特意盖了这座与众不同的衙门,一半倒是充做水手营用。 薛奕见这些人听到自己通名之后,便有一人进去通报,另有两三人陪着自己,半是监视半是作陪,其他人等便自觉回去继续操练,一切颇有章程,心里倒也佩服蔡京颇有御众之能。他是世家子弟,官场中的许多秩事听得多了,曾听说吕惠卿驾驭家人,数百人之众大白天经过一座城市,能够不发出一点声音,今日蔡京的手段,倒也可以和吕惠卿相比了。转念又想起那些守护船坞的差人,丝毫不敢违拗一个小小的钱塘尉的命令,也真是要一些手段才行——一念及此,便不由渐渐把心头的火气,变成了对蔡京此人的好奇。 约摸半炷香的功夫,远远听到有人亲热地笑道:“薛将军,下官可把你等到了,未曾远迎,还望恕罪则个。”一边说着,一边走出一个二三十岁的年青人,身材修长,面容极是英俊,让人一见之下,顿生好感。薛奕暗赞一声:“好个倜傥人物!”也迎了上去,说道:“是下官来得唐突了。”一面从怀中抽出枢密院的敕令,递给蔡京。 蔡京双手接了,满脸堆笑,细细看过,又还给薛奕,一面笑问:“薛将军可见过石学士了?”一面便要把薛奕往里面请。 “听说石学士要十五日才回杭州,在下有点等不及,便先来这边看看。”薛奕淡淡地回道,身子却一动不动,“蔡提举,在下有个不情之请——” “但请吩咐便是。”蔡京倒是答得爽快。 “我想先去看看我们的战船——”薛奕一边漫不经心地说道,一边留心观察蔡京的神色。 果然蔡京眼中掠过一丝惊诧之色,又看了看薛奕,笑道:“薛将军果然了不起,才到杭州,竟然知道下官已经造成十艘战船了。下官本还预备再赶出五艘来,元春佳节时给石学士和薛将军一个惊喜。” 薛奕不由吃了一惊,诧道:“十艘战船?前后不及半年……” 蔡京见他神色,奇道:“薛将军不知道吗?那刚才所问……” 这时候薛奕早已把船坞之事抛到九霄云外,目光炯炯望着蔡京,道:“且烦劳蔡提举带我去看看十艘战船!” 蔡京上下又打量薛奕一眼,不料这个新任薛节制,竟是有几分痴气的,忍不住扑嗤一笑,把手一抬,笑道:“那就这边请了!” 3 十艘大船似海怪般静静地潜伏在杭州港内。船上人来人往,却悄无声息,有人挥动着旗帜指挥一切。薛奕这才知道蔡京招募的水手,基本上已经齐备,心里不由更加赞叹此人的才干;一面认真观察自己未来的船队。 十艘大船中八艘是普通的“福船”,长达二十六米左右,宽亦有十米许,船尾有当时世界上最先进的平衡舵设计、并且是大小二舵,可随水之深浅不同而更换使用——中国是世界上最早发明舵的国家,欧洲最早见到此物,已是西元十二三世纪的事情了。这种船船底是尖的,便于破浪,船首高翘,帆桅三座,帆四面;中部上层建筑四重,舵楼三重,旁设护板,可载人达三百之众。似这种普通的“福船”,往来于大宋东南沿海,绝不在少数,薛奕往日游历之时,倒也见过。真正让他大吃一惊的,是另外两艘“怪物”!那是长达五百尺的超大型船只,设计与福船相似,不过除尾舵是采用绞盘的升降舵之外,桅竿高达十丈,头樯高八尺,论体型,几乎是普通“福船”的三倍之大!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蔡京察见薛奕颜色,不禁面有得色,指着两艘大船笑道:“这种大船,风正之时,可张布帆五十幅,风偏则用利蓬,左右张翼以利用风势,樯之巅更加小帆十幅,谓之野狐帆,风息时用之。设计之妙,可谓巧夺天工。” 薛奕注目良久,叹道:“这种大船,真是蔚为壮观,只是舟底不平,若是遇上潮落,只怕大事去矣。” 蔡京满不在乎的笑道:“世事难两全,既要运货多,吃风浪,又要能在浅水中行,哪有这便宜事?各船既要装矢石、火器、粮食、淡水,若不造大一点,三年盐茶税挣不回来,石学士一定怪我办事不力。” 薛奕这才想起来,自己这只船队,主要是经商的,想到蔡京为了多载货,竟造出如此大船来,也不禁莞尔。 蔡京又笑道:“待到明年开春,还有几艘船可以下水,船队便先行扬帆出海,现在只怕要辛苦薛将军多多操练水手了。下官已从各地募来有经验的舟师近百人,反正不急着打仗,只要水手可用,便无大事。将来船队建成,算有大船十艘,小船二十艘,水手数千众,薛将军纵横海疆,扬威异域,为期不远了。” “使李将军,遇高皇帝!使李将军,遇高皇帝!……”薛奕轻轻地念着“石越的诗句”,目光远远地投向大海深处,右手紧握佩刀,心里激动不已。不管怎么说,他知道他找到了自己的舞台! 4 第二天。 杭州知州府衙,提前回来的石越铁青着脸,端着茶杯的手气得发抖。 “胡闹!他眼里还有没有王法!” “这其实是平常事。”司马梦求沉吟道,“不过手段的确是过于激烈了。” “平常事?只是平常事?把十多家船厂团团围住,不给一文钱就强行要求开工,人家先预定的船,强行就抢了过来,这简直形同强盗!”石越怒道,“我听说他半年不到,便造出十艘大船,心里就知道不对。果然不出所料!” “既要办大事,偶尔就要用点非常手段,若依常规,一年之后,船才造好,再训练水手,又要半年,时间上如何来得及?”司马梦求低着嗓子反驳,“蔡元长只是手段不够柔软罢了。” “不够柔软,我看是不想柔软吧!”陈良冷笑道,“我问过钱塘县令周邠,蔡京勒令钱塘县内的船厂加紧开工,凡是预制的大船,先行征用改造,有不服的厂主,立时锁拿杖责。为了防止告状,一面又威逼百姓,一面把船厂附近严加看守——两浙路提点刑狱晁美叔的衙门就在杭州,他胆子也真是够大的。” “唐家不是也有船厂吗?唐甘南能受这个气?”石越突然想起一事,这些情弊,唐甘南不可能不知道。 司马梦求冷笑道:“蔡京前途不可限量,在学士面也是受宠的,唐甘南没事断不敢得罪他,何况蔡京这样处置,也不是没有原因的。经费既然不足,钱塘县外的船厂他管不着,只能先行交一部分银钱,唐家的船厂半在余杭,半在萧山,更不曾吃半分亏。蔡京要在学士面前显示自己的能力,倒霉的自然就只有钱塘的船厂了。” 第103章 十字(2) “经费如何会不够?各个商家不是都有捐纳吗?”石越在这件事情上,一直是做甩手掌柜。 “同时造三十艘大船,又要备火器弓矢,还要招募数以千计的水手,那点钱哪够用的?”司马梦求细细说道,“子柔想必不明白我为何为蔡京说话,其实我不是为蔡京说话,我只是认为站在他那个立场想罢了,既要讨上司喜欢,做成绩出来看,用点子非常手段,也是平常得紧,一个人功名利禄心重了,眼里只有上司没有百姓,是再平常不过的事,天下官吏,大抵如此。看他这个样子,明春就可以扬帆出海了。府库可没有为此出一文钱。” 石越默然良久,叹了口气,一心想做个好官,到头来,还是免不了有同明抢一样的事情发生。 陈良也可无奈何地摇摇头,他知道司马梦求说的毕竟是事实,发生这种事情,固然可以说是蔡京不体民情,急功近利,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但何尝又不是因为石越意图在短短的时间做太多的事情而引起的呢?如果要说急功近利,应当是石越急功近利才是。上有所好,下必甚焉! “而且,学士实际上也不能处罚蔡京的。蔡京是学士亲自推荐的人,若不几个月便有过错,御史趁机说他贪酷虐民,学士荐人不当,这是自己打自己的脸。如今之计,也不必责怪蔡京,只需想个办法帮他善后便是。” 石越苦笑半晌,说道:“纯父你亲自去办一下这件事,和那些船厂重立债券,约定一年后还钱,息钱高于钱庄青苗钱一倍。同时免掉船厂三年之税。”他府库里现在粮钱都等着要用,无可奈何之下,也只能先打打白条了。 司马梦求答应一声,正要退出,就听家人进来通报:“有自称西头供奉官、钦命节制杭州市舶司水军事薛奕求见。” 5 薛奕在武成王庙见到石越之后不久,石越便奉旨出外,不料没几个月,二人又在杭州相会。薛奕见了石越,立即拜倒,口称“山长”。 石越知道薛奕算是沈括的学生,因此也算是白水潭的编外学生,因这层关系,才对他执弟子礼,当下起身一把搀起,笑道:“薛世兄别来无羔。” 薛奕站起身来,又躬身笑道:“山长叫学生世显便是。” 石越上下打量着薛奕,见他较上次相见更加神采奕奕,一边让他坐了,一边笑问:“世显来杭州有几日了?我今日方回府,想来不会这么凑巧的。” “也是昨日才到。”薛奕欠了欠身,答道,“前几日在船上之时,已听到山长的德政,昨日到杭州后来府上拜问,因山长不在,便先去了市舶司。蔡元长果然好本事,十艘大船半年即成,水手也招募齐全,训练亦颇得法,以前在白水潭,听山长说起南海诸国,大洋之外诸洲种种故事,或许不久便可亲往异域。” 石越回首与陈良对望一眼,不自禁苦笑一声,不过这种事情,却也不便在薛奕面前表露,只是勉励道:“他日世显便是我大宋的博望侯。” “若得如此,亦全是山长之功。现今的确是大丈夫建功立业之良机,此次朝廷决意对交趾用兵,学生此来,也是想和恩师讨教一下方略。”薛奕说起这话时,目光中飞快地闪过兴奋之色。 石越愕然道:“世显说朝廷决意对交趾用兵了?” “山长不知吗?” “之前只接到京师的消息,说王元泽举荐萧注,萧注上书言事,请皇上对交趾用兵,说交趾旦夕可平,这是约一个月前才到的消息。”石越当时接到潘照临的书信,还不以为意,想来自己切切叮嘱王安石,又再三向皇帝谏言,应当不会有事。 薛奕却兴奋地说道:“原来如此,毕竟京师与杭州隔得远了,讯息迟滞。那萧注其实却不足道,虽然当年狄武襄时也是颇有勇略之人,现在却是老了。他上书言交趾可击,可是皇上召他问方略,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最后倒是度支判官沈起主动请缨,现在皇上任命沈起做了桂州知州,眼见明年就要大举用兵。” “那么世显要问我方略又是何事?”石越已隐约猜出何事。 薛奕环视厅内,见只有陈良在侧,其他家人都站得远远的,他知道陈良是石越心腹之人,便不忌讳,压低了声音说道:“若沈起在桂州进攻交趾,学生再以水师自交趾海岸登陆,突袭其国,神兵天降,交趾不足平!如此便是奇功一件。这里有学生搜罗到的交趾地图,原以为派不上用场,但是不料蔡元长如此能干……” 石越知道王韶平定熙河之后,赵顼亲往紫辰殿受贺,王安石受皇帝亲赐身上玉带,王韶进端明殿学士、左谏议大夫不提,从军中的长子,到家里几岁的小儿子,都受世职之封。又追封祖宗三代,真的是天下为之侧目,多少人想立军功想红了眼。薛奕年纪轻轻,有些想法亦是正常。只不过这只船队,他是用来挣钱的,却不是用来打仗的,至少暂时不是用来打仗的。 他装做沉吟良久,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果然薛奕紧张的问道:“山长,有何不妥吗?” “此事有三不可。” “三不可?”薛奕反问道。 “李乾德一向修朝贡,事我朝甚恭,兴无名之师,诛无罪之人,纵是得利,李乾德只须退兵防守,遣一使臣至汴京,向皇上哭诉,只道沈起擅兴边事,到时候只恐满朝大臣,都要无言以对。那时也只好罢沈起以为搪塞之言。我料定沈起此人,不懂得栽脏嫁祸,寻找开战的借口,我天朝是礼义之邦,能架得住对方责以大义?若是蛮不讲理,以后不免为众藩国所轻,此其不可者一。”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昔日太祖皇帝时,南唐乞缓兵,太祖皇帝说‘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遂平江南。这不是理由吗?” “交趾非卧榻之侧,而是南方偏远之邦。” 薛奕默然不语。石越知他心中不服,又继续说道:“便不论这些,只说一旦与南交征战,若用土人为兵,则决难取胜,最多破城掠夺,想全其国,决不可能。若用中原禁军,则不免转运千里,难以持久,加之中国之人,不习水土,南蛮瘴疠之地,未及交兵,十之二三,已死于疾病。因此攻伐交趾,仓促之间,难竞其功,非唐宗汉武,国力极盛之时,中原对彼处,只能鞭长莫及。此其不可者二。” 薛奕沉思良久,点头叹道:“山长所说有理,可叹满朝大臣,智不及此。” “那倒未必,似吕吉甫,心中必是知道的,不过别有怀抱;蔡确蔡中丞,也是知道的,不过又不敢说,冯参政、吴枢密,也未必不知。”石越冷笑道,“尚有不可三,便是船队刚刚组建,未占天时地利人和,不宜轻启战端,便是作战,也要尽量海战,避免步战。否则不免全军覆没,画虎不成反类犬。” 薛奕连连点头,叹道:“若非来问山长,几乎坏了大事。” 石越笑道:“年轻人心怀壮志,不是坏事。只是行事当谨慎,需知世间无后悔药。明春出海,往来南洋诸国,一面贸易牟利,一面留心各地地理、风土、人情、物产,将来未必没有从海上进攻的一天。早有谋画,积累经验,日后便事半功倍。” 薛奕听石越口气,不禁大喜,连忙点头答应:“学生理会得。” “不过,”石越又沉着脸,肃然道,“这一两年之内,世显若是不听忠言,擅兴战端,便是有陈汤斩郅支之功,你上岸之日,我亦要斩你之首,以明国法!” 薛奕站起身来,抱拳为礼,朗声答道:“学生断不敢擅动干戈!” 6 熙宁七年,春暖花开时节。 杭州刚入春天,就已经下过几场雨了,各地的官员大都松了一口气,他们“亲民宴”上的伙食,也终于慢慢变好了。这几天大家谈论的话题,变成了即将扬帆出海的船队。 这是大宋历史上规模最大的一次海上航行。市舶司所属战船十五艘,其中三艘被称为“神舟”的超级大船,十二艘“福船”,水手便多达两千余名;另外还有随船队同行的各个商行的船只八十余艘。所有船只上,装满了瓷器、丝绸、蜀锦、棉布、座钟等等中国的特产,只不过他们首航的目的地,并不是南洋,而是高丽与日本。 表面上看来,这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只不过因为第一次进行这样大规模的航行,便是船队的补给,也会成为沿岸巨大的麻烦,因此决定选一条航线较短的商路进行首航。但实际上,却有更深层的原因,当然这些原因,也不过石越和他的幕僚们知道罢了。 曹友闻站在自家“福船”的甲板上,暗暗感叹自己的理想以这样的方式开始。他远远望着隔了几艘大船的旗舰,身着轻铠,肩披黑色披风,腰间别着大理宝刀的薛奕站在船首甲板上,威武非凡;而让他意外的是,站在薛奕身边,负责官船贸易事务的,竟然是自己结识的那个胖子甫富贵! 当薛奕挥出手臂,指向前方的大海之后,所有的船只都同时打出了“出发”的旗语。曹友闻不禁喃喃自语道:“这是第一步!” 此时站在港口送行的石越,也轻轻说道:“这是第一步!” 同一天,大宋的船队在杭州起航;同一天,回到汴京不过几个月的王韶,又骑上了战马,只不过这次同行的,多了一个李宪。 果然不出石越、吕惠卿所料,王韶回到京师不久,瞎木征就死灰复燃,扰攻河州,河州知州景思立轻兵出击,在踏白城被瞎木征部将青宜结、果庄伏击,兵败自杀,瞎木征复围河州,为防岷州总管高遵裕相救,瞎木征又佯攻岷州,高遵裕遣包顺出击,瞎木征一触即撤,高遵裕却也不敢追击,坐视河州之围而不敢相救,只是把报急文书象雪片一样的发到汴京。 王韶心里不住的苦笑,他想起皇帝连夜召见自己时,一个劲跌脚后悔:“悔不听石越、吕惠卿之言,悔不听石越、吕惠卿之言……”其实他来之前,他儿子、军中将领都劝过自己,让他请表留下,剿平瞎木征再回京不迟,但是可能吗?别说被人诬成谋反,便是“跋扈”二字,他便已担当不起。高遵裕做岷州总管,是做什么用的?那是监视自己的!临走之前,千叮万嘱,要景思立不要出战,善修守备,不料还是战败身死! “卿此次去河州,不彻底剿灭瞎木征,决不班师!”尽管皇帝如此信誓旦旦,但是王韶吃一堑长一智,为了避免皇帝终于还是不放心,他主动要求李宪跟自己同行,李宪是皇帝信得过的宦官,又真会打仗,比起什么也不懂乱指挥的监军要好得多,这样也好让皇帝少一点疑心。 熙河不可丢!有了熙河,不仅断掉西夏一臂,宋军也可与效忠宋朝的青唐吐蕃连成一体,互相呼应,直接威胁兰州乃至凉州、灵州。而且每年还可从熙河地区得战马二万匹!这都是将来恢复河西的资本。可惜自己年纪已越来越大,不知道还能征战多少年,不知道能不能亲眼看到平定西夏的那一天?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端明[77],你又何苦非得把我拉上呢?”李宪苦笑着打断了王韶的思索,“你就不能让我在汴京享几天清福?” “有了李中尉,活捉瞎木征不难。”王韶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回道。 “罢!明人面前不说暗话,平定熙河,最重要的就是得吐蕃部落之心,端明能孤身冒险,武艺超绝,兼之胆色过人,吐蕃各部落又敬又畏,所以往往愿听驱使,瞎木征既失人和,便绝不是端明敌手。我去又有何用?不过守守城罢了。” 王韶语带双关地笑道:“有中尉坐阵,在下方无后顾之忧。” 李宪听出话中之意,不由得哈哈大笑,旋又忧形于色,说道:“不知河州现在如何了?” “回京前我生怕河州有失,把军器监送的震天雷、霹雳投弹一半都留在了河州城,贼子想攻破河州城,也不是那么容易的!”王韶咬着牙冷笑道。 李宪也不由略觉宽心:“你把震天雷留在河州了?这就好,这就好。不知河州现是何人守城?” “河州守将倒也罢了,倒是大相国主持智缘大师也在河州,大师颇有谋略,河州至今不失,我料定是他的功劳。”李宪也知道这个智缘和尚,是佛门中了不起的人物,与王安石、王韶交好,王韶平熙河,便是智缘以讲佛法为名,在前面探路,带着金银,贿赂各部落首领,因此王韶才能入熙河如入无人之境。这时听说有他在河州主持大局,倒也放心得下。 又听王韶冷笑道:“中尉也不必过于担心,瞎木征敢围河州,无非是自恃有西夏为外援罢了,此次去救河州,可从熙州调守兵二万,往定羌城,攻破西蕃、结河川族,断了瞎木征与夏国的通路,再进临宁河,遣偏将入南山,断他回老家的后路,瞎木征那狗贼,别说围河州,我让他有来无回。” “果然是妙计!”李宪不由感叹万分,心中暗道:“王韶真名将也!” 然而,当王韶、李宪一路急驰熙州,调齐熙州全部二万守军,正欲依计行事,兵发定羌城之际,京师的使者就持着使节后脚赶到,口称敕令:“诫王韶持重用兵!” 顿时诸将面面相觑,王韶冷着脸,沉吟半晌,寒声说道:“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诸将依令行事!” 使者尚欲多言,王韶按剑怒视,冷笑道:“军中自有军法,使者勿乱我军心,否则休怪本帅用使者来试军法!” 使者吓得面如土色,望着李宪,嚅嚅说道:“中尉……” “军中自有军法,细柳营的事情,你不曾听说吗?且回去吧,不必多言,皇上不会怪罪的。”李宪温声说道,把使者赶出了军营。 不料大军刚到定羌城,竟又有使者持节赶到,依然是一模一样的敕令:“诫王韶持重用兵!” 气得王韶钢牙一咬,怒目睁圆,沉着脸怒道:“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使者请回,但听捷报便可!”不由分说便着人把使者哄出军营。 数日之内,使者两至,李宪忧形于色,道:“端明,京师必然有事,否则皇上不会万里之外,遥下诫令。两位使者全是金字牌急脚递,日行五百里加急,大宋输不起这场战争了!” 王韶冷笑道:“中尉,正是因为知道京师必然有事,大宋输不起这场战争,我才要按计行事!若是兵败,我王韶决不生出熙河!” 第104章 十字(3) 7 几乎仅仅在一夜之间,大宋就变得输不起一场战争了! 不久之前,赵顼与王安石还沉浸在开拓熙河的喜讯之中,好消息一个个传来,梓夔察访司熊本以民兵讨平泸夷,去掉大宋西南地区百年之患;章惇完成对南江蛮的最后一击,克日便可回朝;石越奏两浙路元气渐复,杭州市舶司船队首航,这更是可比之张骞通西域的大事! 志得意满的赵顼整日在御案之间,探讨形势,布置方略,只待沈起攻破交趾,收复此汉唐古郡,然后挟四面告捷之余威,大力推行方田均税之法,彻底改革唐德宗两税法以来几百年间积累的税法沉弊,为大宋奠下万世之基。如此将养数年,一面使百姓休养生息,一面积蓄国家财力,勤修将兵、保甲之法,修缮战备,只待夏国有可趁之机,便数路大出,恢复河西;西夏平定,挟得胜之势,再攻燕州……赵顼几乎已经可看到自己将来在历史上的评价,会比唐太宗还要伟大!每次想起这些,他苍白的脸上,便不自禁的泛上一丝红晕,呼吸也变得微微急促起来。“若真能如此,朕一切辛苦费心,皆是不枉!”这是赵顼每次看到内库的封椿钱、挂在寝宫的天下郡县图时,都会不由自主泛出来的想法。 然而自从河州被围,瞎木征死灰复燃的消息传来之后,当真祸不单行,更大的噩耗从北面传来—— 王安石这日自起床之后,右眼皮就跳个不停,一大早刚刚走进禁中政事堂的院子,冯京就焦急地迎了出来,道:“介甫,河北西路诸州公文,道该路各州自去年入秋以来,滴雨未降,不料又有蝗虫成灾,常平仓无粮可济,道路上已经开始出现流民!” 王安石脸色立时惨白,他阴着脸看了冯京一眼,冯京已是手足无措,而政事堂的官员,无论大小,一时都变得异常的沉默。 旱灾不算什么,几个月来,无论是汴京的天气,还是各地的报告,都在说明旱灾很可能会发生——问题是石越!托梦竟然是真的?!所有的人心里都不由自主的泛起这个念头,但是没有人敢说出来。而更让人心惊胆颤的,是蝗虫!一般人会认为,蝗虫是上天对朝廷不修德政的惩诫!几个检正官心里已经在嘀咕:“老天爷真不给人好日子过,没省心几天,又送来了攻击新法的借口。”按惯例,拗相公要请求辞职以应天象。 王安石还没来得及说话,又有人拿着文书闯进院子,禀道:“河东路蝗灾!” 冯京身子不由一颤,虽然他和王安石政见不合,灾情严重的确是攻击王安石很好的机会,但是这种延及数路的大灾,万一处理不当,激起民变,是可以动摇大宋国本的!河北流民要逃灾,一路南下,自然而然是汇集开封,而开封也好几个月没有下雨了。如果流民要在京师闹起事来……冯京想到这个后果,就不寒而栗。 河北诸路,绝无赈灾的能力! 然而事实无比的残酷,接连半个月内,黄河以北地区,报告灾情的文书如雪片一样飞入汴京,每份文书上,都无比清楚的告诉政事堂的大臣们,本州已经有百姓开始逃灾,流民们的目的地,十之八九,都是汴京! 政事堂取消了轮值的制度,所有的宰执,每天都必须到齐。而赵顼现在接到的文书,凡是黄河以北来的奏章,几乎毫无例外的是报告灾情的严重性。官员们的语气诚惶诚恐,但是却也无比清晰地告诉赵顼与王安石:“我们无力赈灾,也无力阻止流民的出现!” “丞相,如今要如何处置方是?”赵顼这个时候,已经没有心情去后悔了,他并不是昏君,深知此时的情况,只要处理不当,必然动摇国本。因此他才断然拒绝了王安石的辞呈。 “方今之计,只有仰赖东南漕运和开封的积蓄了。”王安石也没有什么良方,“还有一个月,东南种两季稻的地区,早稻可熟,加上各州的存粮,应当可以度过这个难关。” “陛下,臣有一言!”知制诰苏颂略有迟疑的望了王安石一眼,咬咬牙,终于出列说道。 “苏卿有何建议?”赵顼用期望的眼神望着苏颂,似乎是希望他嘴里能蹦出一个奇迹来。 “臣以为事属非常,当诫王韶持重用兵。行军打仗,最难预料后果,万一前线有失利的消息传来,被流民中别有用心的贼子利用,祸事非小!臣以为河州便是舍弃了,也是枝叶之地,不得己之下,两害相权当取其轻!”他话一说完,不少人立时点头称是,连韩绛也说道:“此言有理,河州之地,就算暂时舍弃了也不要紧,朝廷此时须冒险不得。” 吕惠卿鄙夷地看了韩绛一眼,心道:“舍弃河州?被围的军民,就这样被丢弃了!这些君子们……”他心里只是不住的冷笑,却不置一言。此时他脑中想得最多的,是石越为何能料中这次大规模的旱灾,以及皇帝对王安石的态度。“应该把握好每一个机会,哪怕那看起来是个坏消息。”吕惠卿似乎敏感的嗅到了什么,静静地退到一边,故意默不作声。 王安石却无法保持沉默,他无法同意舍弃河州的议论,急道:“陛下,河州决不可弃。” 苏颂却毫不相让,冷笑道:“陛下,若是万一王韶战败,这个后果谁来承担?” 王珪是老于政治之人,苏颂一开口,他便知道苏颂为何要坚持放弃河州:开拓熙河是王安石最重要的军事主张,一旦放弃熙河,等于向全国宣告“西进政策”完全失败,不管是什么原因,都等同于王安石的政治自杀。苏颂此时借机发难,无非是要报儿子在太学被逐之仇。对于朝中这些所谓“君子”、“名臣”们在冠冕堂皇的语言背后的想法,王珪心里比谁都清楚。他想了一下,欠身说道:“陛下,河州若放弃,是朝廷置被围的河州军民于不顾,这会让天下人失望,更是示人以弱。不若只遣使节诫王韶持重用兵,只需不打败仗,便可无碍。” 曾布也趁机说道:“若贸然放弃河州,也相当于一个败仗,只怕也会让人心不稳。” “朕知道了,此事枢密院派使者便是。”赵顼心烦意乱地挥挥手,“众卿且退下,尽快想一个安置流民,赈灾的法子。” 众人正要退下,突然听到赵顼迟疑了一下,又补充道:“同时也派使者告诉沈起,不得轻启边衅。”他这时候突然想起石越反对对交趾用兵的事情,虽然心有迟疑,还是下达了诫令。在场的大臣,别人只道皇帝是由苏颂之谏让皇帝举一反三,只有王安石在心里微微叹了口气,他知道,皇帝此时心中是在后悔! 8 这是桑充国在马车上第五十次掀开帘子了。 从河北四路逃荒的灾民,流入京师的,他粗略估计了一下,至少有二十万之多!“死于道路,困死乡里的,不知道又有多少!”桑充国摇头叹息不止,白水潭学院因为本来就有官赐田产,再加上钟表业带来的分成、校营印书业等等产业,在经济上颇能自立,仓库储粮可供学生们三年之用,因此倒没有受到太大的影响。 “可恨那些粮商,虽然官府三令五申,依然要抬高粮价,这些灾民衣不敝体,哪里又有钱去买粮?”郑侠愤怒地指责着,全然不顾桑充国的父亲也是一个大粮商。 桑充国叹道:“我已经劝家父不许提高粮价了,不过一家之力,也济不得甚事。这二十万灾民流入京师,根本无处安置,现在大相国寺以下,各寺院、道观、庙宇都挤满了灾民,可是大部分依然只能露宿街头,幸好现在是夏天,否则真不堪设想!” “饿——娘亲,我饿——”一个孩子的哭声传入马车,桑充国再也按捺不住,大声喊道:“停车!” 车夫也不知何事,连忙停下马车,只见桑充国掀开帘子,跳了下去。一同坐车前往学院的郑侠和晏几道,不得己也只得跟着他跳下马车。 桑充国循着刚才听到声音找去,却看不到那个孩子在哪里,只见坐在沿街墙角下,有无数衣衫褴褛的母亲,有无数瘦骨伶仃的孩子,一个个都睁着无助的双眼,伸出又黑又瘦的双手,向街上的行人乞讨。 一种强烈的无力感顿时涌上心头。“我能帮得了谁?!”桑充国站在街边,第一次觉得自己的力量真的微不足道。 几个灾民可能是看到了桑充国的同情心,立时一拥而上,把桑充国三人团团围住,一个妇人把一个面黄肌瘦的小丫头推到桑充国面前,用半生不熟的官话乞求道:“公子,求你行行好,买下这个女孩吧!她再跟我们,就要饿死了。”话未说完,已是泪流满面。立时众人都把孩子推到他面前,跪下苦苦哀求。 桑充国一生都没有见过这么凄惨的景象,他手足无策的望着这些灾民,只要目光一触碰到那些瞪大双眼,跪在地上,虽然默不作声,却已在眼中写满了哀求的孩子,他的心便如被刀割一下,连忙把目光移开。晏几道是前朝丞相之子,虽然平时任侠纵性,挥金如土,却从来没有碰到过这样的场景,一时竟是被惊呆了。只有郑侠出身较低,他一面默默地把身上带的钱全部掏了出来,散给灾民,一面摇头叹息;桑充国这时才反应过来,他俯下身子,轻轻地摸了摸那个小丫头的脸,学着郑侠的样子,把身上的钱全部掏了出来,散给灾民,又从腰间取下一块玉佩,塞到小丫头手里。那个小丫头显然是惊呆了,竟是忘记了叩头道谢。晏几道也连忙依样散尽了身上所有的铜钱。然而纵是三人把全部的钱都散尽,又能济得几何?反倒是吸引了愈来愈多的灾民。车夫拼命挤进来,一把拉住桑充国,苦笑道:“公子,你这样济得甚么事?这种事,还是要靠官府。”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怎么能只靠官府?”桑充国满腔的郁闷,倒被这车夫一句话激发出来了,不由激动地大声说道。这是石越以前常说的。 晏几道和郑侠是第一次听到“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这句话,郑侠击掌赞道:“说得好,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晏几道却带着几分无奈地摇摇头,叹道:“肉食者鄙,人微言轻,终是管不了的。” 桑充国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握紧双拳,抿着嘴无比坚定地说道:“这件事情,我非管不可!” 回到马车上,郑侠一拳砸在车厢侧壁之上,怒声道:“朝廷的大臣们,都在做什么去了?数日以来,所见惨景让人心悸。单将军庙[78]附近,每天都有数十饿死的百姓被拉去火化,公卿们真的不管吗?”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介夫,有些事情你不知道。如今庙堂之上的公卿们,已经吵得不可开交了!”晏几道摇摇头,无可奈何地说道。 “吵?吵什么?”桑充国无法理解这种事情。 “还能吵什么,旧党趁机攻击新党,无非是说天降大灾,是新法触怒上天,才使得上天降罪。又说正是因为新法,使各地常平仓空虚,才让流民聚集京师。要求皇上罢免王安石尽废新法的奏章,比报告灾情的奏章还要多!”晏几道毕竟对这些事情知道得比较多,“我还听说皇上去太庙谢过罪。” 桑充国冷笑道:“此时首要的是赈灾,大臣们吵一团,又有何用?罢了拗相公,废了新法,老天爷就会下雨?何况就算下了雨,也不能立即长出粮食!” “长卿,你毕竟不懂朝堂之上的事情,若是子明在此,必有良法。”晏几道仰着脸冷笑着,“赈灾是河南府、开封府的事情,关三公九卿们何事?且罢了新法,一出胸中恶气,管灾民们死活?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呀。” 9 “大哥。”王昉轻轻扶起王雱,这个往昔风流倜傥,聪明过人的大哥,已经被病魔折磨得不成样子了,现在整日都是用药来支持着,偏偏王雱又闻不得药味,只好在四角都点起檀香。 “二弟呢?”王雱勉强坐起,强打精神问道。 王昉抿着嘴,默不作声从桌子上端了药过来。 王雱立时便感觉不对,又厉声问道:“二弟他去哪里了?” “他出去了。”王昉心虚的回道。 “出去了?外面饥民遍地,他出去哪里?如今老天爷不长眼,让石越那厮蒙中,我料到朝中那些满口仁义的小人必然借机攻讦父亲,他此时还出去游玩,也不怕给父亲招致物议吗?”王雱心中气恼,越说语气越是严厉,只是身子不由己意,声音却也不免越来越微弱。 “你别说这许多话。先歇会,二哥并非出去游玩。”王昉一边说一边把药送到王雱手中。 “不是去游玩你如何不敢说?”王雱却是不信。 王昉垂首想了一会儿,抬起头,强笑道:“你先喝了这药,我便和你说吧。” 王雱皱着眉头,微微摇了摇头,道:“我不喝这劳什子药,喝了再多的药,也不得好。生死有命,只可惜大事未成,父亲少有助力,二弟终不成气侯,你又是女子。”说到后来,语气已是凄恻。 王昉心里一酸,眼泪顿时涌了上来,连忙低下头去擦了,勉强笑道:“你别胡思乱想,吃了药,病好之后,父亲还要你帮忙呢。你现在可是龙图阁待制了。” 王雱心里叹气:龙图阁待制本来也不错,不过既有了石越的宝文阁直学士在前面,又有何可稀罕的?不过此时他不愿意多说,接过药来,勉强喝了,苦笑道:“不知道这药还得喝多久。” “很快便会好了。”王昉接过碗来,放到一边,微笑着岔开话题,“其实二弟是去白水潭学院了。” “他去那里何事?”王雱不易觉察地皱了一下眉。 王昉却没有发现他这细微的动作,用带着一点兴奋的语气说道:“因为桑充国公子组织白水潭学生赈济灾民,二弟也过去帮忙。听说桑公子把家里的粮食全部捐了出来,大设粥场,又让白水潭的学生暂时腾出一部分校舍,把一些身体弱的灾民都移到校舍里和体育馆居住,学生们上午上课,下午就去帮着救济灾民。” “沽名钓誉!”王雱冷笑道,“桑长卿这次可想错了主意,要是有小人在朝中说他收揽人心,有非常之志,只怕画虎不成反类犬。” “我瞧桑公子是赤诚之心,大丈夫若要做有利于百姓的事情,哪能怕小人陷害就不去做了?自古以来可没有这个理的。”王昉噘着嘴,不以为然地说道。 第105章 十字(4) 王雱摇摇头,道:“妹子,朝堂之上的险恶,你毕竟不懂。” “大哥,此事你却是想岔了,我敢打赌断没有人会去害桑公子。”王昉星眸流转,开玩笑似的说道。 “哦,愿闻其详。” “其实原因很简单,现今朝廷之上,旧党正想尽全力攻击父亲,而支持变法的大臣们,则不免都想保住父亲的相位,在这个时候,没有人会愿意节外生枝,去攻击桑公子,平白无辜把桑公子背后的石越推到敌人那一边去;且如今二十万灾民聚集京师,桑公子救济灾民,让灾民们感恩戴德,若攻击桑公子,必然招致众怒,朝廷为了稳定民心,只怕就要拿此人之头来安抚百姓。大哥小看了白水潭背后的力量,当今朝廷的公卿,有几个人家里没有子弟在白水潭上学?有几个人没有去白水潭讲过课?陷害桑公子,不吝于同时得罪天下所有的读书人,如今白水潭可以说是羽翼渐成,无论是谁,都应当知道白水潭只可倚之为援而不可图。”王昉娓娓说道。 王雱听到这番议论,惊讶地张开了嘴,半晌才叹道:“妹子,可惜你不是男儿之身,否则你定能胜过石越。” 王昉见自己这个哥哥,时时刻刻都忘不了石越,心里也不由叹惜,道:“石越或许了不起,不过未必是真英雄。我虽在闺阁之中,也听说过他不少行事,总觉得他少了那种虽万千人吾往矣的决然。” 王雱听到这话极是顺耳,不禁笑道:“若说那种义无反顾的决然气慨,当今天下,也便父亲一个人有。纵然天下人都不能理解,但父亲却是从没有退缩妥协的。” 王昉略带自豪的点了点头,不过她的心中,却还有个念头:“有这种决然气概的男子,未必只有爹爹。” 10 王旁并不知道此时他哥哥和妹妹在谈论着什么,在王家众兄弟姐妹之中,他是属于较简单的一个人。 此时开封府,除了官府设的粥场之外,影响最大的,就是设在白水潭学院和大相国寺的粥场了。而一般的灾民,更愿意去白水潭学院。因为伴随着灾荒而来的,不仅仅只有饥饿,还有疾病,在白水潭,学生们会相对比较认真的照顾病人,毕竟很多师生都同时粗通医术。因此白水潭一地,聚集的灾民,几乎有两万多人,占到汴京灾民的十分之一,学生们大都忙忙碌碌,白水潭附近的居民也往往主动前来帮忙,不过除了学生之外,像王旁这样愿意来帮忙的官宦子弟却并不是太多。 王旁并不在乎别人怎么看他,他觉得在这里帮助那些灾民很有满足感。但也不是没有委屈的时候,有一次,几个灾民知道他是王安石的公子后,竟然扑通跪下,哭着求他:“公子,您回去求求丞相,不要变法了!不变法,老天爷就不会怪罪了——”他当时就满脸通红,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幸好晏几道过来,把那些灾民拉开。以后他再也不敢轻易让人知道他是王安石的幼子了——这是他第一次要刻意隐瞒自己的身份,他一直以来,都为自己的父亲感到自豪。 不仅仅是灾民,有些学生,甚至连那个郑侠,都会用异样的眼睛看他。这些读书人自然不会象那样灾民一样跪下来哭着哀求,但是他们会用眼神和神态来表示他们的意见,这更让王旁受不了。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这是桑充国与程颢提出来的口号,他能够清楚地记得那一天,桑充国满含着眼泪,要求白水潭的学生们有一颗“仁者之心”,去主动帮助那些受灾的百姓:“我们不应当把责任推给朝廷,不必去问官府做了什么,而要先问我们自己做了什么!我们有自己的责任!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读圣人之书,要有圣人之心,我们白水潭的学生,要对自己的良知负责!”在那一刻,王旁觉得桑充国真的很了不起,难怪有人把他和石越,并称之为“双璧”。他曾经听到过程颢对桑充国的评价:“勇于有为!” “小心点儿,老丈。”王旁把一碗粥递给一个颤微微的老人,暂时收回自己的胡思乱想。 老人挣扎着想要起来给他叩头。“折福呀,折福呀,让这些天上的文曲星来送东西给自己吃。”旁边有人喃喃说道。王旁又觉好笑,又觉可叹,一面拦住老人,轻声道:“老丈,不用起身,坐下喝吧。等会儿我过来拿碗。”说完便连忙走开。凭经验知道,如果他不走开,这个老人是非要叩完头才敢吃的,对读书人的敬畏,在老百姓心中根深蒂固得超出人的想象。 因为桑充国要求所有的碗筷都要用沸水煮过才可以再用,他便准备去另一个地方收碗筷,不料刚刚走了几步,便见桑充国和晏几道连袂而来,身后跟着一个面黄肌瘦、怯生生的小女孩,一步不离桑充国左右。桑充国显是几天没有睡了,眼窝深陷。 “长卿、小山,有礼。” “二郎,有礼。”桑充国笑道。 “你们这是去何处?”王旁随口问道。 桑充国和晏几道对望一眼,苦笑着摇摇头,晏几道从袖子中抽出三份报纸,递给王旁。 王旁每天都过来帮忙照看灾民,已经几天没有看报纸了,这时候伸手欲接,却发现手上沾满了米浆,不由不好意思地笑着伸出手掌,在二人面前晃了晃。桑充国和晏几道不由哈哈大笑,二人也学他的样子,伸出手掌来晃了晃,这些公子们平日里白净如玉的手掌,竟也是沾满了米浆之类的东西,王旁再看二人的袍子,更全是汤水的渍迹,也不禁哈哈大笑。心里更不顾忌,用沾满米浆的手打开报纸,原来是《新义报》、《西京评论》、《谏闻报》各一份。 他略略一看,便知道又是那些互相攻讦的把戏,只不过此次是《西京评论》和《谏闻报》细数王安石执政以来的天灾异象,把这次天灾的责任,全部推到王安石身上,似乎只需罢王安石、废新法,那么一些问题便迎刃而解,《谏闻报》更是强烈呼吁召韩琦、富弼、文彦博、司马光回朝。而《新义报》又免不了对此冷嘲热讽一番,嘴仗打得不亦乐乎。 王旁撇撇嘴,不屑地说道:“满篇骂来骂去,没有半句提到如何救灾。” 桑充国苦笑道:“灾民每天都在增加,朝廷再不想办法,迟早会出大事。” “这也无法可施。长卿你也已经尽力了。”王旁安慰道,站在他的立场,的确认为桑充国做到这个份上,已经很了不起了。 “长卿和程院长商议了一下,《汴京新闻》也要表个态。我和长卿现在回报馆写评论。”晏几道解释道。他其实更无主张,不过以他的性格,桑充国既然是他的朋友,做的事情又是对的,他也就没什么选择了。 11 赵顼无力的坐在龙椅上,失神地望着门外的天空。 今天早上给太皇太后、皇太后请安时,两宫太后突然哭了起来,原来是两宫太后已经知道现在京师流民聚集,黄河以北地区的灾情愈来愈严重了。 “官家,当初祖宗托梦,没有采信,已是大错。自古以来,上天降灾,必是政事有不对的地方,如今之事,除了新法,还有何事?何况百姓流离失所,一半也有新法刻剥百姓的原因!官家,你就废了新法吧!” “官家,新法已经使天怒人怨。如今灾民聚集京师,百姓们都认为是新法的过错,万一有人挑唆,以清君侧为名,激起大变,那该如何是好?不若先罢了王安石,给他一个大郡做地方官,安抚百姓要紧!” “官家,为了列祖列宗的江山社稷……” “官家……” “废掉新法,罢掉王安石就能没有天灾吗?”赵顼喃喃自语,他心中充满了迷惘。“朕也是为了江山社稷呀!”在太庙祷告时,他曾经很坚定的相信太祖、太宗皇帝是支持自己变法的,否则的话,二圣为何会托梦给石越提醒灾害的到来呢?只恨没有听石越的话,没有做到有备无患。 但是现在他又有点觉得新法可能的确错了,如果真是如王安石所说,新法尽是利民的,那么百姓们的储存应当增多,即使是灾荒,哪里又会有这么许多的流民出现?攻击王安石的奏折,堆满了御案,《谏闻报》公开请求召回司马光等人,罢免王安石;《西京评论》列举了王安石执政以来的种种天象示警,似乎也不是空口白牙——新法真的惹得天怒人怨了吗? “朕错了吗?”赵顼的信心堤防,已经渐渐松动。 “官家!”李向安蹑手蹑脚的走过来,打断了皇帝的思绪。 赵顼心里一个激灵,立时恢得了皇帝的威严,冷冷问道:“有何事禀报?” “王丞相、韩丞相求见,还有,今天的报纸……”李向安一面说一面把一叠报纸双手递到御案之上。 赵顼微微颔首,道:“宣两位丞相进来吧。”说完顺手拿起一张报纸浏览,李向安因为和石越交好,又经常得到桑俞楚的孝敬,因此每次送上一叠报纸,总是会刻意把《汴京新闻》放到上面,果然皇帝每次顺手拿起的,首先总是《汴京新闻》。 赵顼本来不过是想随便浏览一下,他深知自己知道民间之情才不会受大臣蒙弊。不料几篇文字跃入眼帘,立时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有徒知议论而不知事有轻重缓急者,《西京评论》、《谏闻报》诸君子也。诸君子陈义甚高,不意董子春秋繁露之学,光大于今日,而不知国事艰难,百姓旦夕不保,社稷可危矣!今之要务是何事?今日之急务,非罢丞相、废新法也!二十万流民聚集京师之地,若官府不加体恤,万一有陈胜、吴广之徒,追悔何及?……丞相是否有过、新法是否当废,待灾情控制,百姓安顿,朝堂之上,再议论未迟。今日之大宋,须当官民一心,共体时艰;朝野共弃前嫌,赈济灾民!而非互相攻讦,推卸责任也。…… 这段话可谓深中赵顼之心,他心里微微赞叹:“这才是识大体的话。”又继续移开视线,去看另一篇文字,全然没有注意王安石、韩绛已经进来,恭身站立在下首,只是不敢打扰皇帝的兴致。 ……充国布衣也,尚知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其位虽卑,其心不敢忘国忧。诸大臣皆食朝廷俸禄,深受皇恩,岂可不知此意?诸大臣之荣耀,皇上所赐也;诸大臣之衣食,百姓所供也。惟此国家艰难之际,百姓流离失所、朝不保夕,皇上心念黎民之疾,睡不安寝、食不知味,诸大臣若不知体惜圣心,同心合力,赈灾救民,不知于心何安?!…… 赵顼一口气读完,不由暗暗叹道:“事急见忠臣,桑充国如此痛责朝廷大臣,是为国而无暇谋身了!可惜满朝大臣,却没有几个识得大体的。”他抬起头来,发现王安石和韩绛已经进来,当下便把报纸递给二人。 二人读完之后,王安石却不便说话,只韩绛道:“桑充国确是至诚之人,他捐出家中全部存粮数万石,在白水潭学院开设粥场,救济灾民。又亲自带着一干学生,去游说开封府的富豪贵人,要求有钱人捐粮捐钱,齐心合力救济灾民。有小人竟然在臣面前说他有非常之志,被臣痛声驳斥……”他知道赵顼此时对桑充国颇有好感,便顺着皇帝的意思,夸赞起桑充国来。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非常之志?”赵顼不由一怔,冷笑道:“别说桑充国一介书生,单论白水潭数万学生,便没有谋反的理。自古以来,一群书生忠君爱国是有的,一群书生谋反,那是闻所未闻之事!只有恒、灵那种昏君,才相信那样的事情。” 韩绛对皇帝的这种历史观心里颇不以为然,嘴上却道:“陛下所说,自是正理。似这种为朝廷分忧之事,少不得便会有小人看不过眼。” 赵顼点点头,转过头问王安石道:“二位丞相一起来见朕,想是有事?” 王安石正要答话,忽见一个宦官走进来,叩首禀道:“陛下,银台司急奏!” “呈上来。” 那个宦官连忙把一份奏章和一个卷轴高高捧起,恭恭敬敬递上。 赵顼让李向安接过来一看,却是监安上门郑侠所写,他心中奇怪,不知道银台司急急忙忙递上一个小吏的奏章,是何用意。当下将前后文略去,只挑着紧要的句子看:“……去年以来,秋冬亢旱,兼以蝗灾,麦苗焦槁,五种不入,群情俱死……灾患之来,莫之或御。乞陛下开仓廪、赈贫乏,取有司掊克不道之政,一切罢去……臣仅以逐日所见,绘成一图,但经眼目,已可涕泣,而况有甚至此者乎?如陛下行臣之言,十日不雨,即乞斩臣宣德门外,以正欺君之罪!……”原来却是道灾情、要求救灾的奏折,所谓“取有司掊克不道之政,一切罢去”,乃是要求废除新法的委婉说法。赵顼本来看这样的奏折已经看得烦了,心下倒也不以为意,不过这次上书之人,却颇有胆色,说什么“行臣之言,十日不雨,即乞斩臣宣德门外”!而且区区一个监安上门,更让赵顼有点另眼相待。 他不自禁用眼角看了王安石一眼,拿起卷轴,打开一看,却是一幅数米长的图画,图上画了许多灾民,尽是衣衫褴褛,形容枯槁,这些灾民,有些在吃树皮,有些趴在地上哀号,有些在卖儿卖女,有些惨死路边……画家工笔极为传神,每幅图画之旁,都有小楷注释,图画之右,赫然写着《流民图》三个字的行书。 赵顼才看到一半,就已经感觉惨不忍睹,再也看不下去了。他强抑着情绪,看到三分之二,终于控制不住,将图一把抓起,丢给王安石、韩绛,颤声问道:“此图的内容,可是真的?”说完之后,眼睛死死的盯着王安石。 王安石默默打开《流民图》,注视了几秒钟,便把《流民图》递到韩绛手中,韩绛才看了一眼,冷汗就冒了出来。他正欲设辞分辩,不料王安石已经跪下,惨然说道:“陛下,此图所绘,的确就是外间百姓的惨状。” 韩绛绝对没有想到王安石会一口承认,大吃一惊。天子在九重之内,外面是个什么样子,还不是大臣们说了算?!现在虽然有报纸了,但是巧言设辞,也并非难事。他实是不知道王安石为何竟要一口承认。若是石越在此,必然也要吃惊的。因为他所学过的历史书,是说新党百般抵赖的。 第106章 十字(5) 赵顼见王安石承认,又惊又怒,道:“丞相,你、你……”皇帝用手指着王安石,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王安石微微叹了口气,沉声说道:“陛下,臣深负圣恩,万死不能赎其罪。现在既知事事属实,断无欺君之理!” 韩绛听到赵顼和王安石的对话,心里却也乱成一团,完全失去了分析后果的能力。 赵顼瞪视王安石良久,又是失望又是焦虑,最后终于把手放下,一屁股坐在龙椅上,闭着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既是属实,这幅《流民图》,就挂在内殿中。也好让朕天天记得,朕的子民们现在是什么样子!” 王安石心中的灰心,其实比皇帝远甚,负天下之望三十余年,一旦执政,数年之内,先是士大夫沸腾,议论纷纷,自己平素所看重的人,似司马光、范纯仁辈,根本不愿意与自己合作;好不容易国家财政渐上轨道,各处军事上也接连取得胜利,却来了一场大宋开国百余年没有的大灾! “陛下,王丞相执政之前,曾经上《本朝百年无事札子》,内中言道一旦有事,百姓必然不堪,今日之事,实非新法与丞相之错,而是替百年之沉苛还债!还望陛下明察。”韩绛终于理清了思绪,战战兢兢地说道。 王安石望了韩绛一眼,他不知道新法到现在为止,已经造就了一大批既得利益者,无论他自己怎么样想,这一批人却是肯定要一直打着新法的旗帜,来在政治上争取主动,维护自己的利益。一旦王安石罢相,万一皇帝变卦,不再变法,这一群人的政治权益,就会立时失去,从这些人的角度来说,是无论如何都要尽力保住他的。王安石却只道韩绛是因为他们几十年的交情,竭力为他掩饰,心里不由也颇是感动。 “子华……”王安石叫了一声韩绛的表字,沉默半晌,方对皇帝说道:“陛下,臣并非是为推行新法而向陛下谢罪。大宋国势,不变法不行,这是陛下也深知的。臣向陛下谢罪,是因为六年来,陛下对臣的知遇之恩,旷古绝今,信臣用臣,而臣的新法,却没有办法应付一场大灾,致使百姓流离失所!”赵顼见王安石眼中已经满含泪水,心里也不由动容。又听王安石说道:“方才看到桑充国的文章,臣才知道臣身为宰相,器量竟不如桑充国一介布衣,心下惭愧万分。但是臣的本心,可鉴日月,绝对是对大宋、对皇上的赤胆忠心,绝对没有想过要盘剥百姓来敛财邀宠!” 赵顼微微点头,这一点上,他绝对相信王安石。 “虽然如此,但是错了毕竟是错了,为相五年,却是今日这样的局面,臣非但外惭物议,内亦有愧于神明。石子明离阙之时,嘱臣数事,备灾荒、缓召王韶、不向交趾用兵,臣没有一件事做到了。石越回京之日,臣若还在相位,实在羞见石郎!因此臣请陛下许臣致仕!” “致仕?!”赵顼和韩绛不由大吃一惊。 “万万不可,陛下,介甫,此事万万不可!”韩绛这个号称“传法沙门”的韩相公,几乎有点语无伦次了,“陛下,新法不可半途而废,否则必然前功尽弃!王丞相若罢,新法必然更加艰难!” 12 桑充国的呼吁、郑侠上《流民图》、王安石自请致仕,汴京的政局却并没有因此而变得清晰,想要旧党放弃这千载难逢的机会,实在是有点一厢情愿。局势反而更加复杂化了。 朝廷与地方的旧党,平素与王安石不合的大臣,借着《流民图》的机会,一波一波地要求皇帝罢王安石、废新法;连一向不干预朝政的两宫太后,也天天向赵顼哭诉,赵顼被这件事情搞得晕头转向。偏偏蔡确这时候,却做出了一件更加激化矛盾的事情来,他带着御史台所属兵士,一纸行文,将郑侠捉住,关进了御史台的牢狱之中。此事立时在朝堂上掀起轩然大波。 “陛下,臣以为此事或有不妥。”连吕惠卿也对蔡确的做法不以为然。 苏颂更是直接质问道:“蔡中丞,不知郑侠所犯何罪?” 蔡确冷冷地望了二人一眼,根本不屑于回答,只是冷笑道:“二位不会连大宋的律令都不知道吧?” 赵顼此时实在是伤透脑筋,蔡确也不请旨,直接将郑侠系狱,结果当日营救的疏章就达到二十多份,他下旨让蔡确释放郑侠,蔡确毫不客气的顶了回来:“祖宗自有法度,陛下须做不得快意事!” “郑侠到底是犯了何事入狱?”赵顼不得不亲自开口询问。 蔡确见皇帝发问,这才躬身回答:“回陛下,是擅发马递之罪!” “哦?”赵顼没有明白过来。 “臣听陛下说,陛下接银台司急奏,却是郑侠所上《流民图》,不知确否?” “正是。” “臣当时便想,郑侠一个监安上门,上《流民图》,如何能得银台司急奏?”蔡确这么一说,赵顼才想起来,自己当时的确也奇怪过。 苏颂等人听到此处,却也已经略略猜到事情的原委了。原来皇帝所阅奏章有缓急之别,其中最急者,便是密报,直接由银台司递进,且绝不敢延迟。而递交密报,就需要发马递。想是郑侠急欲皇帝知道,便不顾后果,兵行险着,利用监安上门的权力,竟然假托密急,骗过银台司把《流民图》递了进去,不料却被蔡确一眼就瞧出破绽来。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果然蔡确把原委一一道来,这是证据确凿之事,不仅众臣,连皇帝也哑口无言。宋代的君权本来就没有后世的霸道,大臣把皇帝驳得气结于胸无可奈何的事情,史不绝书。此时既然被蔡确抓住了把柄,赵顼虽存着息事宁人之心,却也不能不好言相向,道:“念在郑侠是一片忠心,此事不如罢了。” 蔡确冷笑道:“此次若是放过,下次人人都会发密急,谁又不是忠心?陛下要为郑侠说情,说不得先请罢了臣这个权御史中丞。否则臣既然掌纠绳百官,区区一个监安上门,还不必劳动天子说情。” 赵顼不料碰了好大一个钉子,却也只能摇头苦笑。 吕惠卿心里奇怪,他远比他人了解蔡确,知道蔡确虽然时不时刻意在皇帝面前表现得甚有风骨,但凡是重大事情,其实倒多半是希迎皇帝、王安石之意的,此时为了一个郑侠而如此大动干戈,难道是王安石的意思?“不可能,不可能。”吕惠卿心里摇摇头,否定了自己的想法,他可以明显感觉出王安石最近心情颇异于往常,而且对郑侠并没有特别怀恨。 “这个蔡持正,究竟是何主意?”吕惠卿心里嘀咕着。 然而大部分的新党,便没有吕惠卿这么多心肠,韩绛、曾布、李定等人,心中直呼痛快!“丞相对郑侠不薄,把他从光州司法参军调到京师,本来欲加重用,不料他却对新法全盘反对,不得己安置他为监安上门,谁知此时却来反噬!”这本是新党许多人心中的想法,蔡确一定要治郑侠的罪,不由让这些人也对蔡确多了一份亲近感来。 相比韩绛等人眼中的赞赏,冯京眼中却不免多出许多疑虑,“那么蔡中丞打算如何发落郑侠?”平素温和的他,此时却是用明显的讽刺语气发问。 蔡确丝毫不以为意,只向赵顼说道:“臣以为郑侠当落职,安置一个小县,交地方看管,以使后来者知戒。” “这……”赵顼面有难色,如此处置,朝中必有大臣不服。 果然,他话音未落,冯京就愤然说道:“蔡持正未免处置过重了!” 连王安礼也反对道:“若郑侠上《流民图》而遭黜,是朝廷无公理!请陛下三思!” 刘攽、苏颂、孙固等人,更是同声反对。 而似曾布、李定等人,却不免又要一致支持,只有韩绛知道皇帝心意,便默不作声。 吕惠卿见到这种情形,立时恍然大悟,原来蔡确竟然是想趁机竖立自己在新党中的领袖地位!他暗暗冷笑:“蔡持正未免操之过急了!”当下再不迟疑,朗声说道:“陛下,臣以为郑侠擅发马递,自然是有罪,但是他一片忠心,而且便是几位丞相,都能体谅,并没以为郑侠是在妄言。因此臣以为,有罪虽不可不治,但法理亦不外乎人情。郑侠本来是光州司法参军,王丞相曾称赞其能,不若再放回光州,依然任司法参军,同时记过。一来以示惩戒之意,二来示天下朝廷之宽仁美德。” 他这番话,却是两面顾到,打太平拳的意思,旧党的感受,吕惠卿本来并不太在乎,但他知道皇帝心中此时必然抱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想法,只不过若是完全不给郑侠一点颜色看,只怕新党中人也要视自己为异类了,当下才说出这么一个办法。 果然赵顼听完,立即点头同意:“吕卿所言有理,便依如此处置便可。”而韩绛、冯京、曾布等人觉得这个方案也可以接受,也就不再出声反对。 蔡确知道这个方案提出,别人既无异议,自己便也不便再过分坚持,他万万料不到自己一腔心血竟被吕惠卿卖了个乖,低下头狠狠瞪了吕惠卿一眼,无可奈何地说道:“臣遵旨!” 13 桑充国既料不到郑侠会不和自己与晏几道商量,就假托密报上《流民图》,也料不到朝廷的公卿们,此时没有去想怎么样救济灾民、恢复生产,反而在争论着如何处置郑侠的事情。不过他也没有心思去想这么多事情,官府虽然也设了粥场,但是却严格控制府库的存粮,根本无法满足这么多灾民的生活之需,白水潭的粥场,吸引的灾民越来越多,而仓库中的存粮,却一日比一日少了,桑充国虽然有心买粮,可在汴京城,上哪里能一次买到这么多粮食? 在众多的灾民之中穿行,望着那一双双充满了期望与信任的眼神,桑充国实在不敢去想象彻底无粮的那一天。他下意识的想避开那些眼神,忙抬起头来,却发现王旁正陪着一个老人在灾民间穿行。桑充国连忙信步走过去,招呼道:“王兄。” 王旁见桑充国走过来,低声对老者说了几句什么,这才笑着回道:“长卿,现在情况如何?” 桑充国皱眉道:“情况实在很糟,得病的灾民越来越多,人手不足,粮食也快没有了,朝廷再不想办法,我不知道还能支持几天。程先生和邵先生几位,已经想办法去了。”一边朝那位老者行了一礼,招呼道:“老丈,这里礼数不周,还望恕罪。” 那个老者微笑着点点头,说道:“不必多礼。”却是公然受了桑充国这一礼。 桑充国不由一怔,须知他毕竟也是名满天下的人物,一般人便是长者,也不至于见到他连一句客套话都没有。王旁知他心思,连忙低声解释道:“这是家父。”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桑充国随口应道:“原来是令尊——”说到这里,不由一顿,这才反应过来,王旁的父亲,不是王安石吗?! “你、你是王相公?”桑充国有点失礼地问道。 好在王安石却是个不太拘礼法的人,当下微微点头,笑道:“正是某家,久仰桑公子的大名,不料今日才得相见。” “不敢,不知相公驾到,学生实在失礼了。”桑充国一面说着,一面就要下拜。 王安石连忙止住,道:“今日野服相见,桑公子不必多礼。”王旁也笑道:“长卿不要太声张,家父是想来看看白水潭是如何救济灾民的。” 听到王旁提到灾民,桑充国看了王安石一眼,叹道:“不瞒相公,如若朝廷再不设法,我们也要无可奈何了。相公是饱学鸿儒,岂不知绿林、赤眉,皆是饥民吗?”他说的虽然委婉,却隐隐有责难之意。 王安石见他初次见面,便如此坦然,不由暗暗称奇。他自是不知道白水潭学院一向颇为自矜,平时便是昌王来此,也并不拘礼,因此白水潭学院的人对于公卿,实在是看得太平常不过,而对所谓的尊卑之分,除了君臣父子师生这些之外,比起别处的人来,倒要淡了几分。 “某岂有不知之理,不过谈到救灾之法,却是苦无良策。”王安石摇了摇头,回道。 桑充国毫不客气地说道:“相公如此说,学生不敢苟同。岂能用‘苦无良策’四个字来推卸责任?若绿林、赤眉贼起,饥民们可不会听‘苦无良策’四字。” 王安石不由有几分尴尬,王旁有点担心地望着父亲,若是往常,只怕王安石早已发怒,今日不知为何,脾气却格外的好,只是苦笑道:“那么桑公子可有救灾之策?” 桑充国说完之后,其实也自觉颇有过分,只是这几日急火攻心,猛然碰到王安石出现在自己面前,却不自觉的要嘲讽几句解气。这时候见王安石竟是丝毫不以为意,心里也不由奇怪,暗道:“王安石人称拗相公,说是脾气易躁的,难道传闻有误不成?”嘴上却回道:“学生不过一介布衣,才疏学浅,又知道什么国家大事?不过这救灾之策,自古以来,无非是开仓放粮,使百姓不必流离失所。” 王安石不禁哑然失笑。他虽然并不指望桑充国有石越一般的政治才能,但也没料到桑充国原来竟是书生气这么重的人。他苦笑道:“若是如此简单,那便好了。似如此大规模的灾情,本州本府,再如何开仓放粮,也不敷所用。何况重要州府的军粮,更是一点都不能动。因此一切只能靠外郡运粮救济,而运粮所费,更是惊人。因此似这种大灾,除非百姓本来殷实,或者早有准备,否则无法杜绝流民出现。”说到后面,王安石眼神不由一黯,本来大宋朝是有机会早点准备的。 桑充国其实并非不明白这些道理,道:“相公说的自是实情,但如此放任流民聚集京师,终究不是办法。” “可又能如何?若阻止流民来京师,立即就会官逼民反。自古以来,百姓再没有心甘情愿背井离乡的,迫于无奈之下,也只有让灾民去他们想去的地方了。”王安石无可奈何地说道,“桑公子莫以为朝廷坐视不理,从各地调粮往京师、受灾州郡的文书,催粮的官员,早就出发了。不过这种事情,归根到底,却只能等待老天爷下雨。” 桑充国摇了摇头,道:“相公,学生虽无良策,但是却相信肯定有一个办法存在,只不过学生想不到罢了。”他立时想到了石越,也许石越应当有办法吧? 第107章 十字(6) 王安石悠悠道:“若石子明在,不知道是否有良方?”二人默默望着东方许久,好一阵子,王安石才说道:“桑公子,我会通知开封府给白水潭五千石粮食,或者可以多支持几天。” 桑充国万万没想到王安石会送粮食给白水潭,虽然五千石粮食的确不够几天用的,但是却总是聊胜于无,连忙谢道:“充国替灾民们谢谢相公。” 王安石微微苦笑,“灾民们便是骂我,也没什么。” 14 杭州。 一场大雨过后,西子湖显得更加的妩媚。沿岸的游人,把伞拿在手上,尽情地享受着雨后湿润的空气,一年之前,两浙路大旱,就在此时,大宋黄河以北的地区也是赤地千里。想想这些,这大雨就不知道有多么珍贵了。因为远离灾区,加上丰收的喜悦,杭州的老百姓今年走路都会显得特别的精神。 开春前往高丽的船队,在前不久顺利返航。这只史无前例的巨大船队的到访,轰动了整个高丽,近百只船的货物,一时间充斥着高丽那尚未开发的市场,大宋商人用瓷器、丝绸、棉布、座钟等等换购药材、白银甚至粮食等高丽商品,在返航时,更是带上了高丽随行使者,以及他那几艘相形之下小得可怜的船。因为高丽市场一时间根本接纳不了如此规模船队的货物,为了保证利益,薛奕与甫富贵并没有直接回国,而是在高丽使者的向导下,转道去了日本,把余下的货物以及一部分在高丽买来的商品,全部倾销在日本的市场,又买回大量的日本特产以及黄金。此次贸易的总利润,因为一些奢侈品全部脱手的关系,竟然高达到一百多万贯,而官船的收入,占到将近三十万贯——当时大宋各市舶司每年总关税亦不过六十多万贯——这还没有算要上缴朝廷的市舶司关税,什一之税便有七万贯。如此,把欠船厂的钱全部还清后,还能余下二十来万贯。 一次如此大规模的航海,只有一艘商船在途中不幸触礁沉没,还不是市舶务的官船,而利润却如此之高,石越笑得嘴都合不拢。可惜接下来是台风季节,出海远航风险太大,否则一年之内,便能把三年茶盐之税,全数挣回了。 除了船队的开门红之外,石越主修各项水利工程都已峻工或者接近峻工,包括新开发的数万顷圩田在内,在灾年过去之后,竟然有了一次大丰收。石越亲自巡视各县,几乎带着强制性的推行合作社制度,让农民互相帮助,以充分利用牛力,保证土地的肥力,又派人去淮南、福建选种,贷给百姓,花费诺大的精力,终于保证了这次丰收的取得。虽然到目前为止,杭州府库所存钱、粮,实在只能勉强度支,但是以民间而论,杭州却是一派繁荣景象。 表现最为明显的,就是商业的繁华,邻近州县的商人,已经开始渐渐把杭州当成一个地区性的商业中心了。因为石越下令把用官价强行征购民间商船的高利润商品的比例下调到百分之二十,而余下百分之八十允许商人在杭州就地出售,立时大大刺激了商人们的神经。于是最典型的交易行为是,外地商人把本地货物运往杭州,卖给杭州的外贸商人,又从杭州买回高丽、日本的特产,以及杭州本地的一些物品,贩运回乡,牟取利益。托赖杭州的交通发达,各官道修茸一新,沿途皆有驿站,出入杭州又只要交纳一次关税,石越又严禁小吏勒索商人,这里简直就成了商人的天堂。 当潘照临进入杭州府界之时,就被驿道上往来的商贾吓了一跳,而进入杭州城后,更是被市面的繁华所震惊。他以前来过杭州,那时候的杭州,虽然也是大城,但若论繁华,不用说与汴京比,就是比之扬州,也相差甚远,而眼见所见之景,倒俨然是个“小汴京”了。不过汴京此时却是饥民遍地,而杭州虽然一样也有乞丐,却保持在一个正常的范围之内。 漂荡在西子湖上的一艘画艇之上,潘照临眼睛迷离地望着远处翠碧荷叶之上点点晶莹的水珠,忽然赞叹道:“公子真是非常之人,一年之间,便能使大灾过后的杭州有如此景象,只怕古之管仲,亦不过如此。” 司马梦求笑道:“难得潜光兄开口赞人,不过比起管仲来,却还是差得远哩。打开杭州的府库,什么底都露了。现在通判彭使君,心里可从来没有安稳过,整天拐弯抹角来找石学士,说来说去,都是一句话——快收税吧!” 一句话说得众人哈哈大笑。 石越轻轻把玩酒杯,望了潘照临一会儿,悠悠问道:“潜光兄快马急驰,兼程而来,想必不是为了来夸赞我在杭州的治绩的。” 司马梦求和陈良、李敦敏立时都止住笑容,望着潘照临;侍剑默不作声走出船舱,到外面监视。潘照临亲自赶来,众人都知道这是有大事要相议了。 潘照临笑眯眯地说道:“公子说得不错,眼下有了千载难逢的机会!” 石越默不作声,只是望着潘照临,等他的下文。他们都知道河北诸路大旱,流民聚集京师,只是不知何故,石越临行前向皇帝所献诸策,赵顼却至今没有采用,虽然知道种种措施,只怕有骇物议,但石越也认为的确是行得通的办法,虽然不可能完全救灾——在当时的条件下,这是根本不可能的,可至少能够减缓流民的出现。 “王安石已经不安其位了。”潘照临淡淡地继续说道,“郑侠上《流民图》,王安石已经有灰心之意,现在勉强继续视事,却不过只在政事堂处理公文罢了,隔不几天就托病一次,有人看到他经常微服在灾民中行走,我看拗相公良心发现,自己已经坐不下去了。而各地攻击新法的奏章,没有一日停止过,最致命的是,两宫太后不断的请皇帝罢王安石、废新法,这个消息居然被人传了出来,更增加旧党的气焰。王安石能不能撑过这次旱灾,完全在于皇上的心意……” 陈良不禁问道:“如果此时王安石去位,学士远在杭州,又怎么称得上是机会?” “正为了远在杭州,才是机会。若在京师,反有许多麻烦了。”潘照临斜着眼睛看了陈良一眼,又继续说道:“最有意思的是桑长卿……” “长卿,他怎么了?”石越奇道,不明白这些事情怎么和桑充国又扯上关系了。 “嘿嘿,‘当日爱王相公亦切,今日责王相公亦过’,任谁也料不到,《汴京新闻》与桑充国,这个时候替拗相公打抱不平来了。”潘照临讽刺地说道,一面把几份《汴京新闻》发到众人手里。 众人接来,略略一看,石越和李敦敏默默摇头,司马梦求叹道:“长卿真是天真了。”陈良心里却觉得桑充国也没什么不对。 “其实长卿这样也是示天下以公正,对《汴京新闻》的威望颇有好处,听说范纯仁就很欣赏桑充国。”潘照临冷笑道,“而且这样做,对公子也有好处。” 石越“噢”的一声,有点摸不着头脑,连司马梦求都奇道:“对学士又有何好处可言?” “新党都知《汴京新闻》与学士关系密切,如今桑充国替王安石说话,免不得缓和的关系,有一半要算在公子身上;旧党这面,自冯京以下,却是知道这件事与学士没甚关系,以学士的声望地位,他们不愿意视之为敌,自然若有怨望,也全记到桑长卿身上了。” 石越苦笑着摇摇头,想不到潘照临连这都要算计。他说自冯京以下,都知道这事与石越无关,背后的文章,就不知道有多少了。 “可笑的是桑长卿,这时候还妄想让众朝臣捐弃前嫌,真是缘木求鱼。现在朝廷之中,连新党也知道王安石必然不安其位,韩绛、吕惠卿、蔡确、曾布,个个都想取代王安石的地位,再也安分不起来了。” “啊?!”司马梦求听到这句话,不由猛地站了起来,问道:“此事当真?” “岂有假的?”潘照临脸上也慢慢泛起了红晕,瞳仁中闪过晶莹的光芒,不过一瞬而过,立时便又黯淡下来,继续说道:“韩绛不足为虑,虽然他现在地位最高,但是吕、蔡、曾三人,说起来他一个也斗不过,因此他是希望王安石留下的,这样他就安心做他的相爷,位居王安石之后,也可以心安理得。” 司马梦求点点头,冷笑道:“韩家是本朝巨族,三兄弟这次各有立场,总之无论哪派得志,庙堂上都少不了韩家的人,真不知道是巧合还是故意。”石越心里对此也是雪亮,如果旧党当权,韩缜就肯定要上台;如果自己或者中间派执政,韩维也一定会官居显职,否则河北士绅,绝对不会善罢干休。韩家这样的布局,有时候不能不让人怀疑是老谋深算的结果。 “此次河北受旱,韩家只怕又要得不少便宜,灾民背井离乡,韩家焉有不趁机占据田地的,到时候灾民能平安回来的,也只有一部分,略略还一点,做个样子就可以了。河北地主士绅的心里,是盼着流民出现的,这样他们才有利可图。”陈良愤慨地说道。 潘照临轻轻摇了摇头,把话题转回来:“吕惠卿这次走的是温和路线,有意无意的与王安石保持距离,向旧党示好,此人颇能揣测上心、迎合圣意,虽与王安石保持距离,但所作所为,却还能让王安石放心,真是不可小视。蔡确过于急躁,一心想领导新党,吕惠卿在,他机会不大,但是韩绛这只老狐狸心里明白得很,他宁可与蔡确、曾布合作,也不会愿意和吕惠卿合作,因此也未必没有机会。曾布羽翼未成,因此退而观战,此人与公子交好,除了王安石之外,我相信他最愿意追随的人,就是公子。此人既然与吕惠卿、蔡确关系都不好,必然不愿意见他们得意,可以成为公子他日之助力。” 司马梦求听他说完,沉思一会,突然问道:“王元泽呢?他坐视不理吗?” “嘿嘿……”潘照临禁不住冷笑,“王衙内重病缠身,否则有他在,必然能坚定拗相公的意志,哪里轮得上韩吕蔡曾辈来登场?王衙内太过于争强好胜,我看他性命早晚要断送在交趾一事之上!” “交趾?皇上不是下诏不得擅开边衅了吗?”石越吃惊地望着潘照临。 “所以我才说他的性命,早晚间断送在此事之上。”潘照临冷笑道,“王元泽来往桂州的书信使者,达到五六次,虽然不知所谋为何,但是我料他必是不死心。” 石越腾的站起,道:“南交之战,绝不可开,这件事情,得想个办法阻止!” “阻止?公子如何阻止?写信给沈起还是王衙内?!”潘照临嘲讽地望了石越一眼,停了一会儿,又缓了语气说道:“何况我们根本不知道他们信里写的是何内容,不过推测而已。” 石越心里知道潘照临所说有理,怅然良久,无可奈何地坐下,叹道:“但愿王元泽不要发疯,否则倒霉的是国家。” 李敦敏眼见石越伤神,便笑着岔开话题,向潘照临笑道:“潘先生刚才说了许多,道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在下却只看到对朝局的分析,实在不知道机会究竟是什么。” 司马梦求笑道:“自然是机会。王安石去位,如果新党诸大臣能够一心一意拥立一两个继承者,分配权力,那么学士暂时就没有机会进入政事堂,只好继续在地方积经验,攒资历。但若是他们居然内哄,那么不仅可以得到旧党的声援,连他们内部的矛盾也可以善加利用,到时候反对的声音,就会很小了。” “不错,比如蔡确与吕惠卿不和,那么若吕惠卿进入政事堂,蔡确就会害怕吕惠卿趁机报复,如此蔡确虽然平素与公子不和,可照样也会希望公子进入政事堂,制衡吕惠卿,让他无法为所欲为。而他以御史中丞的身份,无论是公子和吕惠卿,都会希望他能成为自己的助力,他的地位在二虎相争之中,就可以得到巩固了。”潘照临举杯饮了一小口,微笑着解释,“不过,想要这个机会能够被利用好,还要做许多事情!” 15 汴京的天气,一日热过一日。 自从太皇太后、皇太后哭诉于皇帝面前,要求废新法、斥王安石的消息传出来之后,王安石更加知道自己已处在风雨飘摇之中,但是对于这些,他已经完全看淡。只是让人瞒着王雱,怕这个消息让儿子病情加重,吴夫人以要安心静养为借口,更是连报纸都不让王雱看了,每天不过读些诗词解闷。王安石一面不断地上请求辞相的奏章,一面却照常视事,他此时根本不在乎别人说他矫情恋栈,只希望能够尽自己的力量,略微缓解灾情。 到了六月二十日,赵顼终于召见政事堂诸大臣,下罪己诏,又诏令暂罢方田均税法、免役法、保马法、保甲法等新法,令黄河以北受灾诸路,开常平仓赈饥民,沿途官吏,戒饥民不得入京,又诏川峡诸路府、东南诸路,就近运粮至受灾诸路赈灾,不必再转往京师。六月二十一日,赵顼再次下诏,令受灾诸路长吏,从饥民中挑选强壮者募为厢军,赐军号为威边军,驻扎各路州训练。王安石自然知道这是皇佑年间富弼曾经用过的办法,把灾民中的强者壮者召入军中做为安抚,这样受阻不能离乡的饥民,即便心有不满,却也无力暴动。六月二十二日,赵顼令枢密使吴充亲自主持,从在京灾民中募强壮者两万人,组成四十指挥,赐军号忠锐,兵士待遇虽然同厢军,但是训练、差使却一切依禁军之例。 三日之内,犹豫不决的皇帝连下数诏,王安石知道赵顼是打算吞下苦果,以求尽快渡过眼前的难关了。 这三天之内所下的诏令,的确取得了一定的效果。至少前往汴京的流民,已经不再增加了,各地灾民,在官府三分劝导七分威逼之下,不得已苦苦的死守乡土,等待官府的救济。人类的生命力愈是卑贱便愈是顽强,黄河以北众多的灾民们,每天仅仅靠着一碗粥度日,顽强地延续着自己的生命。 而在汴京,桑充国终于可以略略松一口气了,组建忠锐军的消息公布之后,各个募兵处排起了长队,每个招募入伍的士兵,都会在额头刺上“忠锐”二字,与此同时,也意味着他们可以用教阅厢军[79]那每月三百到五百文的俸禄,勉强养活家人。 第108章 十字(7) 然而这并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消除掉饥民暴动的隐患,不过是使政府今后背负更沉重的财重负担而已。饥民始终存在,不过存在的是一群失去了有组织性暴动能力的饥民。 16 大宋熙宁七年六月二十五日,崇政殿。 王安石、韩绛、冯京、王珪、吴充、曾布、蔡确、吕惠卿,以及诸翰林学士、知制诰,默默的传阅着一份奏章。赵顼眼窝深陷,用忧郁的目光望着他的臣子们。待到最后一个人看完,赵顼才开口问道:“丞相以为石越所奏诸事,是否可行?” 众人的目光刷的集中在王安石身上,所有的人都知道,五天前皇帝几乎是尽罢新法,王安石的政治生命在那时候,便已经结束了。皇帝顶住巨大的压力,把王安石留到现在,也许不过是念及到君臣相知之情罢了。 但是皇帝的态度也颇值玩味,无论是韩绛、吕惠卿、曾布、蔡确等人连篇累牍分析说明新法与这次灾情无关,请求赵顼坚定意志,继续推行新法,还是一些旧党大臣趁胜追击请求皇帝罢免王安石,斥吕惠卿、蔡确,召回文彦博、司马光、范纯仁等人,赵顼都不置可否,只用朱批写上“已阅”二字,照样发回。 也许王安石还有翻盘的机会?这也是不少人心中的疑惑。 “陛下,石越条奏诸事,事事牵涉过多,臣实在不知道后果会是好还是坏。”王安石坦然答道,顿了一会儿,又补充道:“不过臣认为,或者可以一试。” 赵顼沉默良久,转过脸来,对众人问道:“众卿的意见呢?” 韩绛想了一会儿,道:“陛下,石越所说救灾诸法,第一条是他在杭州的故伎,用茶、盐、酒以及香料等奢华之物的专卖权为饵,引诱南方商人运粮入黄河以北诸路,平价卖给官府常平仓。这样做本来也并无不妥,朝廷以前为了充实西北军粮,也用过这个法子。但是这次受灾面积太广,商人运粮往灾区,只怕都会挑近的地方运,结果可能不尽如人意。” 韩绛话音刚落,苏颂便朗声说道:“陛下,韩丞相所虑虽是,但却并非没有办法解决,只需按就近之原则,规定某路商人,只能运往某路,便差可解决了。何况往灾区运粮,石越也说始终必须以朝廷为主,商人私人运粮,不过是弥补官府运粮能力之不足。微臣以为,这一条,实是可行的。朝廷过去又实行过,颇有成效,一切驾轻就熟,事情亦不烦苛。” 赵顼想了一会儿,点头赞许道:“苏卿说得不错,这一条朕亦以为可行。” 韩绛见皇帝表态,便不争论,心里对苏颂虽然不满,却不便公然发作,只得隐忍不发。蔡确见韩绛不再作声,便接过话头说道:“第一条犹可,第二条,诏令灾区各路州县,若百姓受灾逃亡,其田地暂由官府看管,若灾后归乡,则赐还田地,若再无音讯,则充为公田。此条虽然在理,但是只怕事情烦苛,流弊转多,小吏乘机敲诈牟利,本为爱民,反而害民。”他这话说出来,别人犹可,吕惠卿心里立时就暗骂蔡确无耻。蔡确对石越这一条提出异议,摆明了是讨好家在河北的大臣,特别是韩绛,不过吕惠卿同样不愿意在这时刻得罪韩绛,便紧闭双唇,不表意见。 他不说话,却自有人说话,又是苏颂出来质疑道:“陛下,蔡中丞此言差矣,乡土自有册薄,各家产业记载甚详,此等事有何烦苛可言?何况纵有小吏乘机敲诈百姓,也好过那土地全部被豪门大族兼并了。” 吕惠卿实在不明白苏颂为何如此活跃,竟是不惜得罪韩绛、蔡确。他哪里知道苏颂的心思!苏颂既然知道自己得罪王安石,新党迟早要对付自己,此时不趁机倒向石越,结援自固,更待何时?得罪王安石也是得罪,加上一个韩绛、蔡确,又有什么了不起? 石越与潘照临商议之后用快马密急送达赵顼御几之前的这份奏章,一方面是说高丽使者抵达杭州,请皇帝决定何时让他入京;更重要的一方面是再次陈叙救灾之策十余条。这十余条对策,包括开放矿山,由政府出卖许可证,让富民召募灾民入山挖铁、锡、煤矿等矿产;凡商民献粟一万石以上给灾区州县,即由太常寺颁授“仁爱功臣勋章”,佩此勋章者,见三品以下官员,可以不必参拜,子孙参加科举考试,视同官宦出身等等充满了争议的措施。 这种种措施,若在平时提出来,立时就能掀起轩然大波,而皇帝也绝对不可能加以考虑,因此石越临去杭州之前,虽然献有救灾数策,但一来不够系统周详,二来便是因为种种手段,实在让赵顼难以放心,所以赵顼一直压住不提,但是事情的发展,却渐渐迫使赵顼不能不考虑一些可能存在风险隐患的手段了。此时石越与幕僚们商议的救灾之策送到赵顼手中,正是恰到好处,赵顼也没有多做犹豫,就召见高级官员廷议。 然而石越的许多主张,却不可避免的要触犯到一些人的利益。每个有资格来议论这份奏章的人,心里都有自己的算盘。 吕惠卿在心里盘算许久,皇帝的意思,已经渐渐明了,那是倾向于接受石越的方法了;王安石虽然不再能让皇帝言听计众,但是他的态度,依然颇为重要,只要王安石还在汴京一日,吕惠卿就会充分考虑王安石的态度。而从王安石短短几句话之中,吕惠卿也可以感觉到王安石实际上也是倾向于接受的……“我应当表明意见了!”吕惠卿立即做了决定。 “陛下!臣观石越之策,其实是从几个方面入手来救灾。其一,保持运输的通畅,使粮食能够源源不断的运往灾区;围绕这个方面,除了朝廷的转运之外,石越的方法一是鼓励商民运粮进入灾区,以减轻朝廷沉重的运输负担,为此朝廷要付出的代价,是所谓的‘勋章’,这便相当于古时的入粟买爵,历代以来,都是行之有效的办法。观石越所说,勋章一物,与朝廷之功臣号相似,更似一种荣誉,臣以为虽然古今所无,却也是可行的……”吕惠卿说到此处,顿了一顿,见赵顼微微点头,方继续说道:“……以上是诱之以名,二则是用盐、茶、香科等物的专卖权为饵,此是诱之以利,如此数管齐下,只要能够保证有足够的粮食进入灾区,粮价就能保持平稳,民心便可安定,确是救灾之良策。” 赵顼和王安石听得频频点头,众人心中都知道吕惠卿与石越常有不和,此时见吕惠卿说来,竟然是极力支持石越的主张,而条条阐述,倒似说得比石越的奏章还要简单明晰,不由尽皆诧异。 “石越救灾之策,其二是引诱、迫使受灾诸路豪强,主动拿出家中的藏粮。臣敢断言,受灾诸路,绝非没有粮食,而是许多富家大族,家中有粮,却不愿卖出,他们是想趁机大发国难财!”吕惠卿此言一出,许多河北出身的官员,脸色立时变黑,便连皇帝的脸色也难看起来,只有王安石、蔡确等人微微点头。吕惠卿却毫不在意,继续朗声说道:“石越的办法,一是保护灾民的田地免遭兼并,尽量让一些富豪之族无利可图,而朝廷、南方商人的粮食又源源不断的运进灾区,打击他们高价卖粮的企图。此时朝廷再开放矿山之利,自古以来,矿山之利最厚,朝廷许可富民用钱粮购买矿山五年或十年的开发权,各地富民,岂能有不心动之理?如此一来朝廷不但立时可以得到一笔巨款与粮食,而一些灾民更可以借此谋食,避免私自聚啸山林,若用此策,想来那些富豪之家,也是乐意的。”吕惠卿说到这里,心中不由一凛,他这才发觉,石越的建议,表面上充满了争议,但在利益上,却几乎谁也没有得罪!河北的大地主大富豪们,从这矿山之利中,不知道能得多少好处,难怪没有人反对这一条。 赵顼听吕惠卿说完,不由站起身来,背着手走了几步,问道:“矿山一事,朕以为颇为可虑,一是怕奸民私铸钱币,二是防日后有人借此机会,聚集流民,图谋不轨,此不可不防。” 吕惠卿上前一步,道:“陛下,人不可因噎废食。黄巢可不曾开得矿山,照样谋反。要使四海晏平,还是要使百姓安居乐业。何况五年、十年之后,若国家无事,再收回也不迟,一时权宜之策,不必立为永久之制。” …… 17 崇政殿廷议五天之后,赵顼再次颁布诏令救灾,石越的主张几乎被全部采纳,大宋终于开始真正动员起庞大的国家机器,来对付这场建国以来最大的自然灾害。然而讽刺的是,就在这一天下午,诏令刚刚发出不到一个时辰,从开封以北,大宋境内各路州府,几乎都下起了倾盘大雨! 在汴京城西南的白水潭学院,数万名师生不由自主的扑进雨中,欢呼雀跃,桑充国、程颢、晏几道、王旁,甚至于邵雍、程颐,都忍不住随着学生们走进雨中,张开手掌,捧着珍珠般的雨水,激动得热泪满眶!那些还没有离开的灾民们默默地仰起脸,任雨水打在干枯的脸上,水沟纵横,分不清是泪水还是雨水。这场该死的旱灾,终于要过去了! 类似的场景,从南薰门到新封丘门,从万胜门到新宋门,从开封到河北,无数的人们在苦苦挣扎数月乃至于一年之后,终于看到了希望! 然而在禁中政事堂,中书的官员们却一个个面面相觑!他们根本不知道自己是应当喜悦还是要诅咒——人人都盼望着下雨,但是这场雨却不应当是在今天到来! 王安石走到院中,院中的大槐树被雨水打得沙沙作响,他把给自己打伞的下人推开,让凭雨水淋在自己身上,良久才苦笑道:“天意!真是天意!” 吕惠卿轻轻跟了过来,心里忍不住一阵窃喜,脸上却有不以为然的神色,咬牙道:“天命不足畏!巧合罢了,何曾有甚天意!丞相不必介意。” 王安石转过脸来,犀利的目光在吕惠卿脸上停留良久,见吕惠卿眼中闪烁的,尽是真诚与信任的光芒,王安石的眼神终于黯淡下去,伸出手来轻轻拍了拍吕惠卿的肩膀,温声说道:“吉甫当自勉之!” 与此同时,赵顼站在集英殿的正门外,喃喃说道:“真的是天意吗?!” 侍立身后的韩绛与冯京、王珪面面相觑,不敢作声,孙固微微冷笑,接过话茬说道:“也许真的是天意!” 赵顼转过头来冷冷地望了孙固一眼,孙固却昂然不惧,直视皇帝的目光。良久,赵顼叹了口气,道:“十日不雨,斩臣于宣德门外!十日不雨,斩臣于宣德门外!” 苏颂轻声说道:“自六月二十日诏罢新法至今日,整整十日!”他的话音虽轻,却是轻轻地捅破了那层窗户纸,韩绛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再看冯京与王珪,二人竟是装得一脸的木然,他在心底叹了口气,知道王安石的相位,已经被老天爷推了最后一把! 18 河州踏白城。 天降大雨。 王韶披着铠甲,骑在一匹白马上,铁青着脸望着雨中的踏白城。数日前,在成功切断瞎木征的退路之后,果然不出王韶所料,在攻河州城时被震天雷、霹雳投弹炸得损失惨重的瞎木征军,知道自己的退路被切断之后,立即撤了河州之围,退守踏白城。不料王韶已料到瞎木征必然退保踏白城,早就率军绕到城后,出其不意,突击瞎木征大营,焚帐八十,斩首七千余级,把羌人杀得胆战心惊。瞎木征无可奈何之下,只得率领残军龟缩进踏白城中。王韶与李宪亲率两万宋军,会同赶来的河州守军,把小小踏白城围了个水泄不通。 “几个月前,景使君就是战死在踏白城!”骑马跟在王韶身后的河州尉悲愤地说道。 “阿弥陀佛!”骑在一匹白马之上,身披袈沙的智缘禅师低声念道。 王韶转头脸来,与他对视一眼,默默无言。那些普通的将领,是不会明白他心中的想法的,“这一战的胜利,能与以前一样帮得了王丞相吗?”王韶用目光询问智缘。 仿佛看懂了王韶眼中询问的内容,智缘微微点头,沉声说道:“无论如何,这是熙河地区的最后一战!” 王韶收回目光,环视左右,见手下将领尽皆跃跃欲试,李宪却勒马停一边,目光远远的望着踏白城,他心中一凛,拨出宝剑,厉声喝道:“攻城!” “攻城——” “攻城——” 号角齐鸣,响震天地。数十架抛石器把石块扑天盖地的砸进本就低矮的踏白城,冲车与云梯已运到阵前,作势欲发——便在此时,一面白旗从城墙中竖起…… “瞎木征投降了!” “瞎木征投降了!” 士兵们传出阵阵欢呼。 王韶与李宪对视一眼,虽然瞎木征的覆亡已经注定,但二人都没有想到最后的胜利竟然来得如此轻松,兵不血刃,便彻底平定了瞎木征之乱。王韶远远望着缓缓打开的踏白城城门,见到几十个白衣白帽的人从城中走出,终于不易觉察的吁了口气。智缘轻轻念了一声佛号,目光若有所思的投向东方…… 19 汴京大内。 赵顼的目光在巨大的天下郡县图上停留良久,沙着嗓子说道:“丞相,当朕还在藩邸之时,便时常听说你的大名!那个时候我常想,你就是朕的魏征、诸葛亮,得丞相相助,朕终于有一天,能成就唐太宗也比不了的事业!”他的目光从河套地区,移到了幽燕,热切的光芒一闪而熄。 王安石静静地侍立在一旁,低声说道:“臣有负……” 赵顼挥挥了手,苦笑道:“丞相不必有自责之语。桑充国说得有理,当日爱丞相亦切,今日责丞相亦过。朕即位已经七年,国家的财政较之仁宗时、先帝时,都要好得多了,无论如何,这是不争的事实。这是丞相的功劳!” “陛下!” “丞相一意求去,朕慰留不得。只是丞相虽去,但变法却决不能中道而废,继丞相之位的人选,不知丞相以为何人最当?”赵顼终于委婉地接受了王安石的辞呈,他们两个人这时候并不知道王韶的胜利,但是即便知道了,事情也未必会有任何改变。 王安石如释重负地舒了一口气,拜谢道:“谢陛下隆恩。” 赵顼走到王安石跟前,竟是亲自弯腰扶起,温声说道:“丞相快快平身。” 第109章 十字(8) 王安石站起身来,沉吟良久,方说道:“韩绛、吕惠卿,当可不负陛下之望。” 赵顼低头思忖一会儿,道:“韩、吕二人,的确可以不变新法之意,吕惠卿既有才干,又识大体,不记私怨,事事以国事为先,犹是难得的人才,只是得罪的人太多,且资历终是浅了,只恐有骇物议。” 王安石略有不解地望了赵顼一眼,说道:“当初陛下用臣之时,臣之资历,亦远不及韩琦、富弼、文彦博。” 赵顼背着手,微踱两步,又说道:“丞相所言是,那么蔡确此人如何?” “蔡确亦是人才,只是略嫌急躁了,且不如吕惠卿能容人。” 赵顼点点头,又问:“曾布呢?” “材有不足。” 赵顼转过身来,冷不防问道:“石越呢?” 王安石不由一怔,这才明白原来皇帝竟然是想要石越入政事堂!他想了一会儿,终是摇了摇头,说道:“陛下,石越的才华,只和吕惠卿差相仿佛,但是若论远见卓识,臣也自愧不如。说是宰相之材,的确当之无愧,只是毕竟年纪太轻,资历太浅!这个人,陛下不如给子孙留着用吧。” “朕以为石越年纪虽然轻,但是颇为老成,似乎可以补此不足。” 王安石默然良久,缓缓说道:“陛下若一定想用,臣也不会坚持己见。不过若以臣之愚见,则以为让石越在地方做六年地方官,再回朝廷择一部寺做三年主官,然后再做两年翰林学士,十一年之后,此人便是宰相的不二人选。少年骤贵,升迁太速,有时候并非好事。” 赵顼微微点头,良久,才说道:“容朕三思。” 熙宁七年七月,为相五年的王安石,终于被皇帝批准了辞呈,但是皇帝也并没有许可他致仕,而是让他以“观文殿大学士、行吏部尚书、位特进、上柱国、太原郡开国公”的身份,权知江宁府事。 虽然王安石的罢相是旧党们孜孜以求的,但是这件事情却不值得他们多么高兴,因为仅仅在一日之后,皇帝即任命韩绛为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昭文馆大学士、监修国史,以吕惠卿为翰林学士,几天之后,又进为参知政事,以此向他的臣民们宣告,他变法的决心,并没有改变! 然而赵顼与王安石都没有意识到,三司使曾布与御史中丞蔡确,是不可能承认吕惠卿的权威的,而旧党中人,痛恨吕惠卿更甚于痛恨王安石,这项任命对于汴京复杂的政治局势而言,毫无缓和之用。 20 “你说什么?!”王雱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死死地抓住谢景温,厉声说道:“父亲找苏子由替妹子向桑家提亲?” 谢景温被王雱吓了一跳,王安石罢相的消息,也不过让王雱稍微咳了两下,淡淡地说了一句:“退一边看看,也未必是坏事。”不料他妹妹的亲事,竟然把他紧张成这样。谢景温连忙温声说道:“元泽,你先不要激动。”一边轻轻掰开王雱的双手,扶他慢慢躺下,这才继续说道:“平心而论,这是一桩好婚事。” “好婚事?!”王雱冷笑道,“不行!桑家是商人之家,桑充国的父亲还是个商人,女儿嫁给石越,那已经是石越不长眼,儿子还想娶宰相之女?” 谢景温笑道:“元泽,你想偏了。桑充国也是个读书人,白水潭学院的山长,《汴京新闻》的社长,眼下大宋也就是他能配得上令妹了,相公的眼光,你我皆不及呀。” “父亲那是鬼迷心窍,要不然不会推荐福建子进政事堂。”王雱却一点也不买账。 谢景温微微摇头,笑道:“元泽,此次福建子进政事堂,可以说是得意忘形。他两个兄弟神气得如同村牛,摇头摆尾,不可一世。那个陈元凤也人模狗样的,嘿嘿……若依我的浅见,福建子是一屁股坐上了火坑而不自知。” 王雱轻咳几声,不解地望着谢景温,道:“如今父亲罢相,政事堂韩、冯、王三人,论舌辩机智,引经据典,皆不及福建子,加上皇上信任,如何说是坐上了火坑?” “元泽,你是没有见到曾布和蔡确的神态。”谢景温冷笑道,“如今一相三参,韩、冯、王哪个心里会服福建子?相公在位之时,这几位对相公还有几分敬畏,韩绛与相爷交好,冯京与相公是同年进士,王珪靠的就是资历老,也毕竟要服膺于相公的盛名,可福建子又凭何事让他们服气?” 王雱垂首想了一下,也不禁点头道:“倒是有理。福建子这一进政事堂,等于是把天下的怨望聚于一身,我倒要看看他怎么去长袖善舞。” 谢景温干笑几声,又道:“所以说,相公虽然罢相,但未必没有复出的机会,只要元泽你养好身体,帮助相公振作起精神来便可。元泽你没有看报纸,不知道端详,此次桑充国可很是为相公说了公道话,反倒是《新义报》的人,自你病后,便尸餐素位,不知所谓,相公马上要去金陵,吕惠卿必然在《新义报》安插心腹,日后是很难指望得上了。” 王雱已猜到谢景温要说什么了,他心中不喜,便皱了眉,冷冷地问道:“你的意思是……” 谢景温说得得意,全然没有注意王雱的神态,见他相问,立刻不假思索地说道:“现在笼络住桑充国,日后必是一大助力!”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王雱脸色越来越难看,他盯着谢景温,冷冰冰地说道:“你的意思,是把我妹子当工具?” 谢景温这才发觉王雱语气不对,忙不迭的解释:“元泽,你不要误会,我并无此意。” 王雱狠狠地盯了谢景温几眼,寒声说道:“我们王家,不需要女人做工具!我父亲也不会有那种想法。” “是,是。”谢景温赔着笑脸答应着,心里却不怎么相信。不过,这些也与他无关了,随着王安石罢相,谢景温的去意,也更加坚定,他已经下定决心要离开汴京了,他奏章都已经写好,只待王雱身体稍稍好转,就马上递上去。 21 与谢景温一样认为王家打算通过婚姻笼络桑充国的,不在少数。 吕府的夜晚,灯火通明,笙歌不绝。吕惠卿身穿上好的湖丝道袍,与邓绾、陈元凤等几个亲信围坐在后院水上凉亭中,每人面前,都放着一只口大底深、黑色润泽的兔毫盏。吕惠卿将御赐的龙凤茶团轻轻碾成细末,然后取一点香料,一道放入盏中。这龙凤茶团,在茶芽采回后,要先浸泡水中,挑选匀整芽叶进行蒸青,蒸后又用冷水清洗,然后小榨去水,大榨去茶汁,去汁后放在瓦盆内兑水研细,再放入龙凤模压饼、烘干,前后经六道工艺方能制成,乃是皇家珍品,非巨宦显贵之家,绝对用不上。因此陈元凤等人,都是瞪大了双眼,来欣赏吕惠卿的茶艺。 吕惠卿略一伸手,旁边侍立的侍女连忙将一个小小的铜壶递过来,吕惠卿接过铜壶,微挽长袖,站起身来,向盏内倒入少量沸水,将茶末与香料调匀。一阵浓洌的茶香顿时扑鼻而来,陈元凤与邓绾都不禁闭目深吸一口,陶醉的点了点头。这才睁开眼睛,欣赏分茶艺术的最高潮:只见吕惠卿左手执壶,右手拿着一个似小勺的茶笼,一边量茶注水,一边用茶笼击拂,茶叶的泡沫随之出现各种各样的颜色和起伏,吕惠卿一面变动手法,那汤纹水脉时而如花草,时而如飞禽,时而似走兽,时而类游鱼……所有幻象须臾即灭,却又层出不穷,当真是如梦如幻,如诗如画! 陈元凤等人不禁大声击掌叫好。当时人们上至天子,下至贩夫走卒,无不喜欢斗茶——也就是分茶,吕惠卿本就是其中的高手,但是因为皇帝赵顼对这种犬马声色之事,总是刻意避而远之,因此吕惠卿也极少人前卖弄。今日之事,可以说难得一见。 吕惠卿见众人叫好,微微一笑,淡淡地说道:“天下之事,理归于一。人生与斗茶,也是一样的,当真是如梦如幻,一个繁华去了,另一个繁华来了,替代无穷,大家所斗的,所争的,便是那片刻繁华时间的长短。” 陈元凤与邓绾不由一怔,不料吕惠卿在此志得意满之时,竟然发出如此感叹。 吕惠卿一面轻轻击拂茶水,一面又叹道:“你看这幻象,若以这茶比作人事,那么它们当以为是久了,可在我们看来,却不过一瞬之间,停得再久,也是一瞬,停得再短,也不过一瞬,以茶及人,真感觉一切争斗,毫无意义。” 陈元凤笑道:“恩师志节清高,非我等俗人能及。” 吕惠卿微微摇头,对陈元凤说道:“听说王相公想把幼女许给桑充国?” “应当不会错了,是苏子由亲自说媒。”陈元凤笑道。 “苏子由是蜀人,桑家也是蜀中迁来的,苏氏兄弟在蜀人中威望极高,王相公倒会选人。”吕惠卿漫不经意地笑道,“桑家答应了没有?” 陈元凤嫉妒地说道:“桑家不过一个商人之家,宰相家下嫁,焉有拒绝之理?桑俞楚满口答应了,双方已经订下婚约了。” “哦?”吕惠卿手下一点也不停顿,一边击拂一边思量,过了一会儿,笑道:“如此说来,桑充国也并非仅仅是一个书生这么简单呀!” 陈元凤冷笑道:“桑充国无可无不可,是程颢极力劝说他答应。何况他父亲既已应允,婚姻大事,双亲尚在,又岂容自己作主?” 吕惠卿微微抬头,望了陈元凤一眼,应道:“原来如此,程颢这个老狐狸。”顿了一会儿,又笑道:“如此说来,桑家不经意间,竟成为大宋最显赫的家族之一了。我的恩师,可不简单呀!” 陈元凤眼皮一跳,小心翼翼地问道:“恩师是说,王安石是结桑充国为援?” “白水潭学院,《汴京新闻》,魏国公韩琦的义女,姑爷石越,桑家的财力,再加上王相公的女婿,桑家的力量,不知不觉,几乎可以与河北韩家比肩了。韩家为本朝巨族,靠的是什么?一是人才辈出,二是门生故吏,桑家迟早会走到这一步的。”吕惠卿放下茶笼,背着双手,轻踱到凉亭边上,冷笑道:“我的恩师是害怕罢相之后,有何不测,预先埋下一队伏兵呀。” 邓绾凑上来,笑道:“我看不足为惧。” 吕惠卿不屑地看了他一眼,转过身,对陈元凤说道:“我也需要一些人才了。《新义报》一定要由自己人控制,履善你也要到地方上去,再积累点资历。” “多谢恩师栽培!”陈元凤喜出望外。 吕惠卿轻轻拍了拍陈元凤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道:“记住做官要清正,有了官声,回来便可以进御史台。” “学生谨记恩师教诲。” 吕惠卿望了一眼热切的邓绾一眼,心里冷笑一声,脸上却温和地笑道:“邓公子亦可以趁此机会在地方谋一优差。” “多谢相公。”邓绾谄笑道。 一声“相公”,把吕惠卿捧得身心飘然,浑身舒泰无比,为了这一声称呼,他奋斗了几十年!“如今河北各路救灾,一切有条不紊,正是建立政绩的好时机,所以履善与邓公子,都会派到河北去。我会挑两个有矿山的州县。”他看似不经意地说出这句话,陈元凤还不知道深浅,邓绾却不禁大喜,如今朝廷出卖矿山开发权,在有矿山的地方做守令官长,不动声色之中,发财致富,如探囊取物。他却不知道,吕惠卿自己也想买一个矿山,下面有几个亲信,自然方便得多。 22 在给女儿定下这桩出乎许多人意料的婚事之后,王安石立即替王雱告了病,一家人乘船静悄悄地离开生活了五年的汴京,前往江宁任上。至于为什么王安石要把女儿许给桑充国,尽管外人有许多的议论,但是王安石心中的想法,却已经没有人知道。两个当事人平静的接受了这场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典型中国古代婚姻,甚至连相亲这一道程序都省掉了。 就在王安石离开汴京三天之后,也就是熙宁七年八月十九日,李宪押解瞎木征回到汴京城,枢密使吴充奉诏迎出西城外十里,赵顼喜出望外,御殿受俘,封瞎木征为营州团练使,赐姓名为赵思忠,授王韶观文殿学士兼礼部侍郎,进枢密副使。王安石开拓熙河的政策,终于取得了最后的胜利,然而此时王安石却已经不在相位。 在这个时候,眼看着熙河靖平、天已降雨,受灾地区救灾有条不紊的进行,运粮的商人们络绎不绝的来往于大河南北,多数的流民们也陆续返乡,几乎所有的人都相信,大宋的局势,在经历了最艰难的时期之后,应当有一个缓和与上升了。大宋国也该否极泰来了! 至少到熙宁七年十月三日之前,这一切亦完全如人们所料。这一天晚上,潘照临在汴京石府,提笔写信给石越: “公子动止万福。某观京师之事,暂不可为,公子安心于杭州开拓,立下政绩,一切功勋,自有人报与上知。某以为政局之平稳,最多半年,迟则明春,必有机会,吕惠卿辈,不过为王前驱者……” 写到此处,突听到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走了近来。他连忙把信压好,抬起头定睛望去,却是秦观闯了进来,也不待他相问,秦观便上气不接下气的说道:“先、先生……出、出事了!” 潘照临轻轻做了个请坐的手势,说道:“少游,不要急,慢慢说,出何事了?” 秦观深呼了一口气,走到潘照临面前,端起茶杯,也不管是谁的,全无风度的一口喝了,这才说道:“方才听苏子由的消息,辽人陈兵十万于边境,要求重订边界,增加岁币!还道十日之内,我大宋使者不到代州境上会议,便要兴兵进犯!” “啊!”潘照临不由站起身来,他脸上的神情,却让人分不清是高兴,还是愤怒。 此时屋外的世界,月光如洗,星辰寥落,光芒隔着窗子,洒落在潘照临与秦观的身上,但是却无法照见他们的内心。同样的,从这皎洁的月光中,也没有人能看见大宋的前途究竟是什么样子! 第110章 身世之谜(1) 1 代州是大宋河东路重要边防州郡。在雁门山古长城一线以北,它与辽国西京道辖下朔州、应州、蔚州三州接壤。在民间传说中,代州是“杨家将”抗辽的主要场所,杨五郎出家的五台山,也就在代州境内。所谓的“杨家将”虽然多属传说附会,但代州于大宋边防之重要性却并非虚构。代州失守,则太原可危;而太原失守,则关中、洛阳震动,大宋形胜之地,都将沦为战场。 因为代州如此重要,所以宋朝沿代州边境由东向西修筑了瓶形寨、天石寨、雁门寨、西径寨、阳武寨、楼板寨等等数以十计的军事据点。而在其辖境内的禁军、厢兵、乡兵,亦是数以万计。各种忠烈社、弓箭社,更是遍布各乡各村,民风之剽悍,殊不可轻侮。自从王安石执政以后,除了置将法、保甲法之外,更是在代州边境修缮要塞,增建军事据点,以巩固边防。辽人对于此事实是隐忍多时,但因当时河北诸州守臣皆是宋朝一时名臣,而辽国的实力也支撑不起一场与宋朝举国相争的战争,因此一直只能静待机会。 到了熙宁七年十月,也就是辽国耶律洪基在位的咸雍十年之时,眼见宋朝大灾之后,元气大伤,兼之王安石罢相,政局不稳,辽主耶律洪基与魏王、枢密使耶律乙辛相议,要趁火打劫一番,遂下令枢密副使萧素坐镇西京大同府,遣林牙萧禧往代州,诬赖宋人修城寨侵入朔、应、蔚三州境内,意图不善,要求宋国停止修筑城寨、重议辽宋边界,并赔偿白银二十万两、钱二百万贯、绢二十万匹。且扬言已屯兵十万于边境三州,若宋人不予,则是自坏和议,辽军当自己来取。 这是宋朝二十六岁的皇帝赵顼第一次面对强大北邻的军事威胁。虽然自小心怀大志,锐意收复幽蓟,但当敌人在一个不是由自己选择的时机发出恐吓之时,赵顼却显得有点色厉内荏。连羌人那种小小的反抗,都会让这个皇帝寝食难安,何况是自五代以来就让人谈之色变的契丹人!偏偏在此之时,他的政事堂与枢密院的主要成员们,没有一个人有过与契丹人打交道的经验。 这一次,是赵顼很无奈的前往慈寿宫。太皇太后曹氏的智慧,很多时候,是赵顼所必须倚重的。 “辽人如此蛮横无理,实在可恶!”赵顼向曹太后介绍完事件的大概之后,犹自显得愤愤不已。 曹太后却只是平静地望着赵顼,皇帝的生气,在多大程度只是为了维护天子的尊严?又有多少是为了掩饰自己心中的恐惧?她把一切都收到眼底,只是用安静详和的目光凝视着自己这个贵为天子的孙儿。宫女乖巧地将从江西上贡来的金橘用玉盘盛着,小心地放到赵顼伸手可及的地方。赵顼此刻哪有心思吃东西,不耐烦的挥了挥手,吓得那宫女脸色苍白,大气都不敢喘一口,连忙退到一边。 高太后忍不住轻轻皱眉,用略带责怪的口吻道:“官家亦是已为人父了,遇事须要沉得住气。”赵顼在熙宁六年,两子夭折后,终于得第三子,取名赵俊,就在熙宁七年二月,赐封永国公。 赵顼听到高太后斥责,忙红着脸起身恭聆。 曹太后用眼色止住高太后,又叫赵顼坐了,道:“官家既知契丹索求无厌,又有何计议?” “这等要求,实是答应不得,但若不从,不免兵祸连结,因此不若继太祖、太宗皇帝遗志,挥师北伐,先发制人。”赵顼说得非常豪迈,但却始终有点底气不足。 曹太后不置可否,只问道:“既如此,那么官家,而今国家储蓄赐与,可曾备足?士卒甲仗,又是否精利?” 赵顼被问得一怔,寻思这话中深意,只觉得便似一盆冷水迎头浇下来,呆了一会,方勉强答道:“这些事,现在筹办也不迟。” 曹太后在心中微微叹息了一声,委婉地说道:“官家,先圣有言:吉凶悔吝生乎动。一旦兴事,结果是好是坏,将来是否感到后悔,会否遭受耻辱,都难以预料。便以用兵而言,若北伐得胜,官家不过是南面受贺;而万一挫败,所伤实多。我想那辽国若容易打败,那太祖、太宗之时,应当早已收复,何必等到今日?幽蓟之事,不若缓缓图之。” 当此国家元气大伤之时,赵顼心中,又何曾真有战意?只不过种种不甘、屈辱、冲动,在心中交织,又碍于皇帝的脸面,一时犹豫难决而已。他虽然贵为皇帝,但此时的心态,其实与那些怀着雄心壮志却又缺少实力的普普通通的年轻人无异,不过是自己无力面对这一切,所以需要得到可以信赖的长辈的帮助、决疑,仿佛这样做了后,那巨大的责任,就不再是由他一个人来承担了。 曹太后又道:“而今两府诸公,都难问北事。我不过一妇人,见不及长。官家何不召魏国公韩琦问策?其余富弼、文彦博、曾公亮等一干老臣,亦可备询。古训有云,兼听之明……” 河北大名府。府衙。 白色的布缦结满府前,进出之人皆披麻带孝,在街上都能隐隐约约听见自内宅传来的哭声…… 潘照临日夜兼行,当他在大名府府衙前滚身下马之时,已是筋疲力尽,然而没有什么比眼前的景象,能够更让他心惊胆颤的了!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韩琦,你可不能死!”潘照临在心中不停地祈祷,疾步走向门房,递过名帖,道:“学生潘照临,求见侍中,劳烦通报。” 不料那个门房接过名帖,便放声大哭,“侍中、侍中他仙游了!” “啊?!”眼前之情形,虽让潘照临早有不好的预感,但他还怀着万一的侥幸,可事实却是如此的冷酷。任谁也没有想到,历事三朝的元老重臣,魏国公、侍中韩琦,竟然在这关键时刻死了! “人算不如天算呀。”潘照临心里泛起苦涩的感觉,“看来,只有去洛阳了。” 代州城,寒风萧索,落叶纷飞。 太常寺少卿[80]刘忱与吕大忠坐在同一辆马车上,闭目养神。他一闭上眼晴,就不由自主的想起崇政殿中皇帝召见的情形。 那天是在崇政殿,皇帝对他说道:“朕已命秘书丞吕大忠知代州事,大忠正逢父丧,朕得不已方夺情起复,卿往代州,当与大忠齐心协力,断不可轻启边衅,有负朕望。” 他还记得自己当时答道:“臣既受命,便往枢府考核文据,未见本朝侵辽人一寸之地。臣既为使者,必当据理力争,若辱使命,臣当死在代地,以报圣上。” 然而就在启程前,皇帝内降指挥,给他的手诏上写着:“辽理屈则忿,卿姑如所欲与之。” 一个使节,临行前居然收到一份如此让人灰心的手诏!刘忱心里百感交集,到代州后,他一直把手诏深藏,绝口不提。这几天揣见吕大忠为人,倒也是志节慷慨之辈,但知人知面难知心,他依然犹豫着要不要和吕大忠说明情况。今日是辽国枢密副使萧素亲自前来,自己和萧素的第一次交锋,若告诉吕大忠,万一挫了锐气,反为不妙。他咬咬牙,暗道:“罢了,不奉诏的罪名,我一人担了便是!” 不多时,马车便到了驿馆。二人下了马车,便见辽使萧禧早已在门口迎接。见着二人下车,萧禧忙拱手相揖,笑道:“刘大人、吕大人,请。”二人亦自揖逊回礼。这是宋辽之间通用的外交礼节,这简单的揖逊之礼,亦表示两国是平等的外交关系。刘忱因见萧禧一身戎装,不由得轻轻冷笑一声。吕大忠却是神色自若,竟似是浑然不觉。 入了大门,辽国枢密副使萧素已率众随从在中门相候。刘忱远远打量,见那萧素约是四十来岁,方额浓眉,双眸精光内敛,一看就知道是个厉害人物。站在他身后的却是一个身披镀银铁甲、腰佩长剑、相貌英俊的年轻人,曾经出使过大宋的萧佑丹,竟然还站在少年之后。刘忱心里一惊,不由得多留意了几眼,再看吕大忠,却见他也有诧异之色。 当下双方又行过揖逊之礼。萧素拱手笑道:“刘大人、吕大人,远来辛苦。”吕大忠亦拱手回礼,淡淡回道:“萧大人说错了,此是宋境,是萧大人辛苦。” 萧素哈哈一笑,抬手道了声“请”,将刘忱、吕大忠等人迎入厅中。 刘忱等人走进大厅,却见厅中早已布好酒宴。萧素往主位上一站,高声吩咐:“奏乐,请刘大人、吕大人入坐。”有侍者立即走了上来,把二人往客位上引。 刘忱与吕大忠对视一眼,却都不肯动身,刘忱凝视萧素,道:“萧大人,你又弄错了!” 萧索一脸愕然,问道:“本使哪里弄错了?” 刘忱缓步走到萧素面前,昂然道:“此处乃大宋国境,驿馆亦是大宋欢迎邻国使节的驿馆,于情于礼,应当请萧大人坐客位。” 萧禧在一旁听到这话,不由悖然大怒:“岂有此理!既是我大辽设宴,焉有反坐客位之理?刘大人莫非是有意轻慢?!” 刘忱却不看他,只盯着萧素,从容道:“若是私宴,自然能坐主位,不过萧大人代表大辽皇帝,在下代表大宋皇帝,这是两国之宴,既然在宋境,自是宋使坐主位。” 萧禧却不答应,“刘大人莫要逞苏秦之辩,天下之事,理为同一,我等设宴,自是我等坐主位。” 刘忱知道这第一次交锋,事关双方锐气,如何肯退让半步,当下冷笑道:“大宋的国土,大宋的驿馆,若要设宴,自然由它的主人来设,这宴会所费几何,不必由贵国出。” 萧禧趋前几步,声色俱厉,道:“刘大人这等小节都一步不让,如此不近情理,可是没有诚意谈判么?” “本使千里迢迢持节而来,如何说没有诚意?!想辽国亦是大国,岂能不顾礼义,为天下所笑?天下万事万物,都抬不过一个理字。鹊巢鸠占,反宾为主,到底是本使缺少诚意,还是贵国缺少诚意?!” 刘忱舌辩滔滔,萧禧一时竟被他驳得说不话来。那银铠青年多看了刘忱几眼,刘忱回视之时,却见他眼神中竟有赞赏之色,不由得一怔。却听萧素笑道:“既是二位定要争这个主位,我看两家七十余年交好,亦不必为些些小事伤了和气。只不过本使设宴,客位也是断然不坐的。素性明日在雁门山古长城以北重新设宴,再请二位与会。未知意下如何?” 刘忱与吕大忠对望一眼,道:“如此,明日必准时赴约。” 次日,辽国朔州马邑边境。 刘忱骑在一匹黑马上回头眺望,险峻的雁门山已被远远的抛在身后,跟着自己的只有几个幕僚与三十名军士。为防不测,吕大忠并没有随行,而是在雁门山以南的西径寨接应。刘忱不禁又一次想起身上肩负的使命,既要维护国家的利益,又要不至于引起战端,而面对咄咄逼人的辽国,自己身后的国家与皇帝,都显得孱弱了一点! 刘忱乃是进士出身。此时连朱熹都未出生,科举的内容更没有限制于四书五经之内。宋朝建国一百年来,能考中进士的,都称得上是一时一地之人杰,对于华夏族之典章故事,自然都是非常清楚的。这马邑之地,纵是匈奴强盛之时,也一直在汉朝的疆域之内,当年汉武帝曾经在此伏兵三十万,以待匈奴。此时身临其境,而境遇不同如此,刘忱环视四野,不由怀古慨今,抚绺长叹:“未知要何时,我大宋方能有三十万雄兵,再临此地,以邀单于!” 他话音刚落,便听得一阵号角长鸣,北方的原野上扬起一阵灰尘,轰隆的马蹄之声由远及近而来,刘忱心知这是迎接他的辽人来了,忙挥令属下军士勒马列队,向前迎进。果然,不多时,远方便出现了百余骑辽人。辽人占据幽蓟之后,虽渐染汉化,但毕竟是马背上的民族,素重骑术,非宋人能比。这百余骑是从萧素的亲兵卫队中挑出来的佼佼者,其军容气势,更是令人见之夺魄。 刘忱心知这是萧素在炫耀军威,隐隐含有威胁之意。他回头见属下军士,都有畏怯之意,不禁眉头一皱。他素有智略,此时便佯为不经意,勒马停步,扬鞭指着辽军,嘲笑道:“契丹素称善战,然亦中衰矣,某看这些骑兵,较我大宋捧日军差得远了!” 这些军士何曾知道“上四军”之一的捧日军是何等军容?只是人人都知道上四军的兵都是禁军中千挑万选的,这位刘大人从京师来,既然说捧日军强悍,心里不免就信了七分。虽说捧日军再强,也远在千里之外,所谓远水难解近渴,但众人却感觉有了依靠一般,士气竟为之一振。 刘忱见计策奏效,立时寒下脸来,扫视众人,厉声道:“诸君随某出使敌国,国体便系于诸君,若畏惧怯敌,非止是君一人之耻,亦是堕了我大宋国威,祖上宗族,亦要蒙羞!刘某来此之前,便听说自古代地多慷慨之士,诸君能让契丹胡虏笑我大宋无人么?!” 这些军士见刘忱不过一介书生,却如此慷慨激越,胸中无不热血沸腾,一个士兵忍不住高声回道:“大人放心,代州军队,也没有孬种!绝不敢有堕国威!” 其余众人也紧跟着高声答道:“绝不敢有堕国威!” 刘忱满意地看着众人,高声道:“果然都是好男儿!待见到辽人,不论文武,若有胆怯畏惧者,回代州之后,某必以军法处置!若不辱使命,某亦将给诸位请功!”说完勒转马头,厉声喝道:“列队前进!” 也不过几瞬的功夫,辽人便已到面前,刘忱定晴望去,领头的人却是萧禧。萧禧见着刘忱,远远便哈哈笑道:“刘大人,一路辛苦!” 刘忱便在马上回了一礼,道:“有劳贵使远迎。” 萧禧看了一眼刘忱身后,见随从军士都精神抖擞,士气高昂,不由得对刘忱又高看了几分。又看他身旁,见吕大忠不在,当下故作惊讶的问道:“吕大人如何没来?” “吕大人乃代州知州,守土有责,不可轻出辖区。本使是大宋皇帝钦命的谈判使者,出国会议,本使一人持节便可。若在代州境内,则由吕大人会同谈判。”刘忱不亢不卑地答道。 萧禧已知此人辞锋甚健,再说下去自己也讨不了好,只怕还会自取其辱,哈哈一笑,便不再纠缠此事,引了刘忱向北而行。 第111章 身世之谜(2) 然而没走多久,萧禧便即按捺不住,自矜地看了身边的精骑一眼,又问道:“刘大人见我大辽的军容如何?” 刘忱笑道:“契丹骑兵,天下闻名,然亦不过与我代州之军差相仿佛。若较之诸班直、上四军,只怕要大辽皇帝的御帐亲军方得比拟。至于震天雷、霹雳投弹之神威,则是古今所无,只恐贵国无器可比。” 萧禧也曾听说过震天雷、霹雳投弹之名,这两种武器,若真论威力,倒也不至于能左右胜败,只是当时之人,却不免要骇于物听,为传闻所误。加上河州之围,玛尔戬在震天雷、霹雳投弹之下,大吃苦头,更被人传得神乎其神。吕惠卿正是以此为借口,给陈元凤叙功。萧禧因只是闻名,不知虚实,却不愿堕了自家威风,只好强梁着说道:“似震天雷、霹雳投弹之类,只怕多有夸大。” 刘忱微微一笑,道:“贵使哪日出使汴京,问问玛尔戬便知虚实。” 萧禧被他说得脸上一红,连忙纵声大笑,掩饰自己的窘状,“刘大人辞锋之利,真是不亚苏秦。在下以前只听说南朝石子明、司马君实、苏子瞻的大名,不料刘大人之才,似不在此三位之下。” 刘忱哈哈大笑不止,却不作答。 萧禧明知若是相问可能会被他讥笑,却又忍不住好奇,脱口问道:“刘大人为何发笑?” 刘忱摇头笑道:“某笑贵使不知我大宋之能人贤士。似石子明、司马君实、苏子瞻,那是天纵之才,刘某岂能望其项背?石、马、苏之辈,在大宋,也就只有三人而已,若以刘某之才,大宋以车载,以斗量,不可胜数。” 萧禧心知他故作夸大之语,不由得嘲笑道:“石子明、司马君实、苏子瞻,确是天纵之才,不过一在杭州、一在洛阳、一在岳州,却不知大宋朝廷为何如此处置天纵之才?若是三人在大辽,必然官居二府。” 刘忱脸上微红,嘴上却毫不示弱,“古来贤君用人,必先试之州郡,再劳之部寺,进退以观其志,三人各居州郡,又何足为怪?!” 萧禧明明占理,却被他说得哑口无言,心里也不得不佩服。二人便这么一路唇枪舌剑,边谈边行,没多久,登上一道小坡后,萧禧执鞭指着前方,笑道:“大营便在那里了。” 刘忱闻言,连忙眺目远望,这一看,不禁大吃一惊!只见眼前契丹的营帐,竟是连营数里、旌旗密布!他曾与吕大忠商议,以为辽国十万大军之说,不过是虚张声势,但眼前此景,单在马邑,便至少有五六万的大军! 他脸上依旧素然自若,与萧禧一路谈笑,心里却暗暗思忖:“辽人如此劳师动众,怎么可能是为了争这数百万贯的钱财,数百里的疆域?难道他们竟另有所谋?!吕大忠道细作全然不知辽人十万大军在何处,却又为何突然出现数万之众于距雁门寨不过百十里的马邑边境?”他左思右想,却总是不得要领,只觉种种不合情理之处,令人生疑。自古以来,都是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谈判之先,能多知道对方一些底细,至关重要。此时突然见到这连营数里的大军,刘忱不得不三思。 但辽人却不肯给他细细思考的时间。萧禧不断和他东拉西扯,大营越走越近,没多久,数百号角齐鸣,声彻原野,只见营门大开,两列甲士荷戈而出,森严立于营门两侧,萧素一身戎装,率领帐下之官员,迎至营门。 刘忱只得收回思绪,翻身下马,整整衣冠,迎上前去。 萧素如逢故交般地将刘忱等人迎入帐内,分宾主坐下。刘忱打量辽国众人,却还是萧素为首,那个银铠青年为次,其次方是萧佑丹与与萧禧等人,心里不禁暗暗称奇。他与吕大忠猜测了许久,一直没有弄清楚那个青年的身份。 简单的寒暄过后,萧素突然便收起一直挂在脸上的笑容,劈头道:“贵使奉大宋皇帝之命前来,想是已答应敝国的要求了。却不知何时交接银钱,何时划定边界?” 刘忱愣了一下,随即知道这是萧素先声夺人之计,当下微微一笑,缓缓说道:“某奉大宋皇帝之命而来,乃是不忍两国七十年之邦谊毁于一旦。凡北朝先前一切指责,皆属无中生有;索赔银钱之事,犹为无理!愿北朝皇帝陛下毋受兴事之臣所弊,听信谗言,启无穷之祸。” 萧素登时把脸一沉,寒声道:“南朝在边境修缮城寨,侵占我疆地,还说什么两国七十年邦谊?我主本欲兴兵讨伐,念及先帝之盟,又以为南朝皇帝会念在两国交好,停止挑衅之举,才遣使交涉,不料贵使之意,竟是全不认账!既是如此,又有甚好说的?!”说罢,作势便要翻脸。 刘忱却毫无惧意,从容道:“枢使不必动怒,大宋若不重视两国邦谊,何必遣某前来?只是北朝所求,绝无道理。北朝说大宋修缮城寨便是挑衅,天下实无此理,各国修缮城寨,以备盗贼,不过平常之事,百年以来,宋辽两国,都未曾间断。以北朝所言之事,雄州外罗城,已修了十三年,昔日既无一言及之,今日如何便成挑衅?北朝既然不欲,吾主念及邦谊,已下诏停止修筑;白沟馆驿之箭楼城堡,亦已拆毁,屯兵亦已撤回。北朝何至咄咄逼人?”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萧素一时语塞,不好再说此事,只厉声问道:“那贵国侵入我大辽疆界,又要如何说?” 刘忱冷笑道:“宋辽两国,向来以古长城为界,如何说侵入大辽疆界?大宋未曾占北朝一寸之地。” 萧素却是知疆土之事,最可以混赖不清,当下道:“公莫要混赖,辽宋之界,一向以各山分水岭土垄为界,未曾听说以古长城为界。若以古长城为界,我武州岂不归南朝所有了?” 刘忱看了萧素一眼,回头对随从道:“取地图来!”左右连忙取出地图打开,刘忱指着代地边界,对萧素道:“枢使请看,此乃仁宗之时的地图,当时两国疆界如此。” 萧素晒然一笑,看都不看一眼,也喝道:“取地图!” 不多时辽人也摊开一幅地图,萧素道:“刘公请看,此乃本朝十年前地图,当时两国疆界如此!” 刘忱凑上前一看,辽人竟是在地图上将代州与朔州交界的西部边境,前推到了黄嵬山,与旧地相距数百里!这黄嵬山正当要冲,在代州境内西边一条官道附近,可以据此俯视阳武寨和楼板寨,直接威胁宋朝之原平乃至忻州。辽人之居心实不可言。 刘忱见这地图纸张甚新,墨迹未干,显是新作,自是辽人故意混赖。他本欲断然拒绝,可转念一想到这数里连营,却只得强自忍耐,道:“这图只怕不是十年前之物。但既是疆界有争议,倒不难解决,枢使遣一胥吏来代州,会同代州守吏一同勘察疆界,便知是非。” 萧素见刘忱语气放缓,得势更不饶人,道:“如此可是缓兵之计么?我十万大军,每日空耗粮饷,哪里经得起慢慢勘界?” 刘忱正要说话,却见身后一个士兵动了动嘴唇,欲言又上。他心上一动,走到那个士兵跟前,问道:“你可是有什么要说的么?” 那士兵上前一步,躬身答道:“大人,小人是代州土着,代州北部诸山,多数有分水岭而无土垄,黄嵬山更是没有土垄的。” 这士兵声音虽然不大,却也是满帐皆可听见。萧素等人只顾漫天要价,想当然的以为凡山皆有土垄,却不料黄嵬山偏偏没有,这时被人揭破,好不尴尬。好在萧素颇有急智,他不待刘忱说话,便抢先说道:“咳!我方才一时口误,黄嵬山的确没有土垄,而是以分水岭为界。” 刘忱岂能相让,“只怕黄嵬山本不是北朝土地,历来分界,毕竟是古长城为准,若不然,为何又怕勘界?” 萧素恼羞成怒,怕案高声道:“足下一步不让,竟是为何?勘界亦是分水岭为界,不勘界亦是分水岭为界!” 刘忱昂然冷笑:“有理不在声高,阁下岂能指黑为白?” 双方谈到此处,皆不愿意相让,眼见就要谈不下去了。 雁门山以南,西径寨。 夕阳西斜,似火烧的云霞挂在雁门山的那一头,吕大忠不安的在寨中走来走去,探马报告马邑一夜之间出现数里连营之后,吕大忠已经下令代州各寨加强戒备。西径寨中更是如临大敌,士兵们手中的弩,都已装满了箭矢,全神贯注的盯着北方。这里扼住了雁门山通往代州的大道,如若有警,必然是西径寨最先燃起烽火。 “那数万大军,究竟是从哪里冒出来的?究竟是疑兵之计,还是实有这支军队存在?”这个问题不断的折磨着吕大忠,刘忱去了一天了,还没有回来,虽然吕大忠相信不会有太大的意外,但肩负守土之责,却不能不防万一。 “再派一拨人马去五十里外接应刘大人!”吕大忠向西径寨寨主吩咐道。 “末将即刻派人前往。” 话音刚落,了望的士兵便大声呼喊起来:“刘大人回来了!刘大人回来了!” 吕大忠快步登上了望台,远远望见果然是刘忱一行人。他忙不迭地吩咐道:“快,开寨门,迎接刘大人!” 宋辽在马邑的第一次谈判,没有取得任何成果。双方不欢而散,只有约定择日另行谈判。但为此感到困扰的,却绝不仅仅只有刘忱和吕大忠。 当晚,马邑城。 萧素对银铠青年恭敬地说道:“殿下,这个刘忱,实在难缠。” 他口中的“殿下”便是太子耶律濬。便听耶律濬笑道:“此人胜在颇有胆气。这本是父皇投石问路之策,试一试南朝皇帝究竟是何等人物,所得多少,倒不必在意。” 萧素却心知并非如此简单。朝中耶律乙辛原本是希望借机挑起战端,以便他进一步掌握兵权的;不过辽主耶律洪基却否定了轻率用兵的建议,定了一个投石问路之计。这个计策虽然未必是太子耶律濬献的,但多半与耶律濬身后的萧佑丹有关。 萧禧却不知道这中间种种勾心斗角,只笑道:“可惜了布的那个疑阵,数里空帐,佑丹兄的妙策却没有吓倒刘忱!” 萧素笑道:“那倒未必无效,南朝一向畏惧我朝,便明知是疑兵之计,心里却总怕是真的。有了这番做作,刘忱虽然强梁,别人未必能如他强梁。” 萧佑丹背着双手,心里苦笑。这投石问路之策,无非是虚张声势,大声恐吓,趁火打劫捞些好处;又可看看南朝君臣有何等的胆色器局;最主要的则是防止耶律乙辛借机加深他对军队的控制,称得上是一石数鸟之策。以萧佑丹对宋廷的了解,他也知道好戏才刚刚敲锣,但不知道为何,他心里总有隐隐的担忧,却又不能确切的知道自己在担忧着什么……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与此同时,汴京皇城。 当赵顼看到韩琦的儿子、户部判官韩忠彦一身孝衣走到自己面前之后,终于不得不接受魏国公、侍中韩琦已经死了的事实。国失社稷臣啊!仿佛一根顶梁的柱子,就这么轰然倒掉了。赵顼在这个时候,才真正感觉到韩琦对于宋朝是何等的重要。他心里回顾着韩琦的一生,仁宗朝抵御西夏,主持庆历新政,力保先帝承嗣;先帝英宗朝时,更是忠心耿耿,不惜得罪曹太后强迫曹太后归政……虽然在自己继位后,他反对新法,自己不得不加以贬斥,但是,韩琦对大宋朝,对赵家社稷,对濮王一系,都是有大功劳的! 尤其在大宋朝遇到危机之时,如韩琦这样才能与忠诚都无可挑剔的老臣,便是他赵顼可以信赖的对象。太皇太后还说让他谘询韩琦,但诏书尚在路上,斯人却已西归……赵顼亦不觉伤感,既是为韩琦,也是为了他自己,为了他苦苦支撑却依然孱弱的大宋朝! 韩忠彦低泣着递上韩琦的遗表,道:“先父临终之前,知道北面胡虏挑衅,陛下或会下问,留下遗表令臣代呈,盼能于国事有所裨益。先父遗言:不能再为陛下分忧,有负陛下之恩,请陛下善自珍重。” 赵顼戚然动容,接过韩琦的遗表,恸声道:“韩琦三朝老臣,朝廷失此梁柱,是朝廷失一梁柱,社稷失一忠臣,朕失一肱股!” “陛下!”韩忠彦又是悲痛,又是感动,竟已是泣不成声。 赵顼默然提笔,沉吟了一会,写下“两朝顾命定策元勋之碑”十字篆文,令人赐给韩忠彦,沉声道:“国难思良臣,惟韩琦当得起这十个字!”又对侍立一旁的韩绛、吕惠卿等人道:“追赠故司徒兼侍中、太师、魏国公韩琦尚书令,配享英宗皇帝庙,发丧之日,朝廷为之辍朝一日,以示哀悼!韩琦的丧典、谥号,交有司详议,要备及哀荣。” 韩、吕诸人连忙躬身道:“遵旨。”韩忠彦更是哭泣着拜倒在地,呼道:“谢主隆恩!” 待韩忠彦退下之后,赵顼这才翻开韩琦的遗表,细细览读。韩绛在一边窥见皇帝脸色,却是眉毛时皱时缓,脸色似喜似忧,也不知道韩琦在表中说了什么。差不多一柱香的时间,赵顼才放下韩琦的遗表,顾视众人,道:“故韩侍中在遗表中说,北虏不足为虑,朝廷只须不亢不卑,既不示弱,也不逞强,从容以对。又荐石越、司马光、范纯仁等数人,辽人素重司马光之名,遣之使辽,必能不辱使命;又荐范纯仁志德纯虑,可为御史中丞、知制诰;石越稍加磨励,可为……”赵顼说到这里,想起韩琦在表中是说石越“可为宰相之备”,这时说出来却多有不妥,忙改口道:“……可当大任!” 赵顼从容说来,韩绛倒还无事,吕惠卿的脸色却顿时微微变了一下。韩琦的遗表,分明是要把旧党与石越结成更紧密的同盟。司马光如若出使辽国,解决了当前的边界纠纷,那么以他的名声,皇帝再把他召入朝中,委以重任,就是顺理成章的事。而石越到目前为止,仕途之上,几乎是一帆风顺,在新法遭受重大挫折之际,这两人若同时入朝,皇帝会不会因此变心,那真的是难说了。更何况司马光与他是冰炭不相容。一念及此,吕惠卿立即出列,委婉道:“陛下,臣以为方今刘忱、吕大忠正与辽人会议,临阵换将,实是兵家大忌,请陛下三思。” 他话音方落,便见吴充已出列道:“陛下,臣闻‘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故韩侍中遗表所言,愿陛下听之信之。司马光便不为使者,亦不可闲置西京。” 第112章 身世之谜(3) 吕惠卿正要驳斥,却见蔡确已出列,亢声道:“陛下若欲变法,召回司马光亦不会受命。况未闻司马光有通晓北事之名,朝廷何至于无人?”吕惠卿正奇怪蔡确为何替自己抢着出头做这招人忌恨之事,却听蔡确又道:“至于石越,素为朝野称誉。陛下使居州郡,是试其之能,察其之志。而今一届之期未满,便召回京师,恐遭物议。臣以为亦非石越之福。陛下何妨一纸诏书,问他对策?若有良策,再召未迟。” 众人都吃了一惊。蔡确一向和石越不对眼,忽然委婉同意召回石越,其心思实让人捉摸不透。只有吕惠卿已知蔡确其实不过是欲引石越为助,来抗衡自己。 冯京却知机会难得,也出列附和道:“石越之能,为陛下所深知。愿陛下三思。” 韩绛低着头,张嘴欲言,却终于没有说什么。王珪也默默不语。吴充从眼角瞅见二人神态,知道韩绛是顾念王安石的面子,他与吕惠卿同是新党,吕惠卿入政事堂不久,二人还没有大的矛盾,因此不愿意表态;王珪却是明哲保身,不愿意卷入吕、石两个新贵的冲突之中。他心里颇为不屑,正要发表自己的意见,赵顼却已先开口了:“前者石越于救灾诸事上,颇有功绩,有功不可不赏。朕意先加石越龙图阁直学士,超转左谏议大夫,晋爵开国子,食邑五百户,实封一百二十户。再遣一使者,谘以北事,众卿以为如何?” 赵顼这番话淡淡说出,许多人的眼睛都红了。按宋代之制,龙图、天章、宝文三阁,龙图最居前,由宝文阁改龙图阁已是恩宠;而石越本是礼部郎中,礼部郎中带待制以上职当转右谏议大夫,而右谏议大夫中资历浅者,再转左谏议大夫——石越的所有官秩,几乎是数级数级的跳,但是他既有这样大的功绩,杭州考绩,又皆在优等,兼之还有圣眷,谁又能阻挡?蔡确若在平日,或还会加以阻扰,但是此时却不欲与石越为敌,因此竟缄口不言;吕惠卿心里虽然不乐,但是此时情势,他却也不愿与石越结下深怨,使将来没有退步。 反倒是吴充道:“臣以为石越晋升太速,于国于身,皆非幸事。” “国家名器,朕亦爱惜。但若是有功之臣,朕又何惜爵赏。赏功罚过,要在公正。有功而强抑之,何以激励后进?于国家朝廷,所得者少,所失者大……”赵顼的辩护冠冕堂皇,但他的臣子们却早已心不在此。皇帝突然找借口给石越加官晋爵,究竟是什么意思?左谏议大夫是四品官,按惯例,参知政事的本官最低一般是右谏议大夫!也就是说,经过皇帝这道看似不经意的任命,石越担任参政,在资历上已经不存在任何障碍了!这真是偶然么? 西京洛阳。 韩国公富弼的府邸,是洛阳人人皆知的所在。在富府的后花园,有凌霄花攀延所成大树,亭亭可爱,纵在大街上,都能望见。这棵大树也成为富府身份地位的一种标志。但富弼在洛阳,有的绝不仅仅只是尊重与荣华。从潘照临留意的消息知道,河南府知府李中师与富弼有着极深的宿怨。当年富弼在皇帝面前揭穿李中师结交宦官,导致李中师一直无法升迁。不料怨家聚首,富弼致仕定居洛阳,李中师再次为河南府知府,趁着王安石变法的机会,要报那一箭之仇。免役法颁行后,他便要求富府与普通官户一样按例份缴纳免役钱。无论是李中师还富弼,都不会把这点钱放在眼里——富弼每年资助《西京评论》的钱,是这笔钱的数百倍还不止——要紧的是面子难堪。偏偏富弼还不可能为这等小事向皇帝诉苦!堂堂的韩国公,真是憋了一肚子的恶气。潘照临时常带着恶意的猜想,富弼如此激烈的反对免役法,也许不过是想为自己挣回这个面子而已。 一面想着这些有关富弼的故事轶闻,一面牵着马穿过洛阳的大街,感受着这座与汴京完全不同的城市。“卖报!卖报!韩侍中病逝,谥号忠献,备极哀荣……石学士救灾、治杭有功,加官晋爵……最新的《西京评论》……”一个男子背着个大竹篓,放满了报纸,沿街叫卖。 潘照临数日来都在马上度过,忙叫他过来,要了一份《西京评论》,又道:“《新义报》和《汴京新闻》我也各要一份。” 卖报的竟是愣了一下,半晌才笑道:“这位官人,俺这里是西京,官人要买《嵩阳学刊》,小的这里倒是有几本,《新义报》和《汴京新闻》,不去驿馆事先订购,却是没得卖的。” 潘照临不由怔住了,洛阳与汴京相距并不远,不料《西京评论》在汴京可以沿街叫卖,而《汴京新闻》在洛阳却是这般光景。他无奈地笑了笑,打开手中的报纸,当街浏览起来。只见整整一期报纸,倒有一半是在追悼韩琦。由《新义报》转载来的韩琦遗表节略,更是在极显着的位置。潘照临匆忙读过,见韩琦推荐司马光、范纯仁、石越三人,不禁心中暗喜,笑道:“天助我也!”又找到石越加官晋爵的报道,一眼扫过,微一沉吟,不由大喜,心道:“此事已成了五分。”本是疲惫已极的人,精神一振,脚步都变得轻快起来。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不多时便到了富府之前。富弼府宅之大,让潘照临都不觉慨叹!整整一条街道,便只住了富弼一户人家。粉壁朱墙,高高耸立,大门之前,门戟森严,共有八个家丁穿着一色衣服,守在门口。见潘照临牵马过来,一个看门的家丁立时喝令一个小厮去给潘照临牵马,自己整整帽子,迎了上来。 “久闻富弼善治产业,有良田数千顷,看来所言不虚。”潘照临暗暗思忖,一面递过自己的名帖,对家丁道:“在下真定潘照临,奉龙图阁直学士、杭州知州石大人之命,求见韩国公,烦劳通报。” 那家丁听到“龙图阁直学士”几个字,不敢怠慢,只欠身回道:“这位潘先生来得不巧了。我家相公抱恙在身,不便见客。相公早有吩咐。凡来的官人,得罪之处,还乞恕罪则个。”却不敢去接名帖。 潘照临早知富弼致仕后,罕见外客,未必便会接见自己。这时连忙取了一小锭碎银,悄悄塞进家丁手中,笑道:“原是不当打扰,但念我远道而来,还要劳烦通报一声。韩国公断不致于见怪的。若是韩公果真不愿见了,我亦不敢打扰……” 当时通用铜钱,银价甚贵。那家丁接过银子,不由喜笑颜开,这才接过名帖,笑道:“但我家相公见与不见,我却是做不得主的……” 潘照临笑道:“只要劳烦通报一声,便感激不尽了。” 那家丁听他这么说,方欠身笑道:“如此请潘先生稍候。”说罢从偏门急急进去通报。 潘照临便在门前静候,不多时,便见那家丁一路小跑出来,对潘照临笑道:“先生请,我家相公有请。”一面又打量潘照临,咋舌笑道:“先生定不是常人,我家相公素不见客的,今日竟是为先生例外了。” 潘照临方才松了口气。他知道这个家人并非虚言,富弼交接宾客,无论贵贱,一律一视同仁,致仕以精力不济,不能尽数接待宾客,又不愿厚此薄彼,竟是干脆闭门谢客。自己这次来,若非赶在一个极为敏感的时刻,只怕也只能吃闭门羹。他随着家人从偏门进去,豪门大宅,不比寻常,走了百余步,方到中门,一个三十来岁的中年人在中门相候,见潘照临过来,抱拳彬彬有礼地说道:“绍庭久仰潘先生之名,不料今日有幸得见。家父腿脚不便,不能出迎,还望见谅则个。” 潘照临已知他是富弼之子富绍庭,连忙还礼,道:“不敢,有劳德先兄。” 富绍庭又客套了几句,便将潘照临引至后院内室。方进了厅门,潘照临便闻到一股浓烈的檀香味,富弼须发皆白,一身道袍,坐在主位,见潘照临进门,勉强站起身来迎接。 潘照临连忙拜倒参见:“晚生潘照临,拜见司空。”富弼是仁宗朝的名臣,三朝辅臣,年轻之时,才量俱佳,他的许多举措,一出台就成为宋廷的典范。虽与王安石政见不合,但致仕退居洛阳之后,赵顼也经常遣使者问起居,有时还会召往京师相见;而富家更是《西京评论》的最大后台,对大宋的政局,依然保持着巨大的影响力。潘照临心高气傲,但对富弼却是十分服气。 富弼微微抬手,笑道:“不必多礼,早就听说过潘潜光的大名,后生可畏,后生可畏。” 潘照临笑着起身落座,又问富弼起居,富弼叹道:“韩稚圭[81]已经去了,接下来,轮也当轮到老夫了。” 潘照临笑道:“朝廷正当多事之秋,司空是天子素所敬重的重臣,当为朝廷保重身体。”一面说一面打量四周,室内最显眼的,便是一幅旌旗鹤雁降庭图,他心里不由微微一笑,这幅图说是的富弼出生之日,其母梦见旌旗鹤雁降到自家庭院之中,其后富弼果然贵达。 富弼老眼迷蒙,笑道:“不在其位,不谋其事。老夫自归故里,也就天天念佛颂经,或练丹求仙而已,朝廷之事,哪里是老夫应当管的。” “果然是老狐狸。”潘照临心道,口里却笑道:“司空过谦了,便是司空有南山之志,皇上、朝廷毕竟是不许的。” “朝中有韩绛、吕惠卿、蔡确,又有石子明这等奇才,哪里还用得着老夫。老夫老矣,只愿悠游林下,不问世事。”富弼笑眯眯地说道。他知潘照临前来,必是石越有求于己,他便耐心等着对方先开口。 潘照临望着富弼,半晌,忽笑道:“我家学士尝论及本朝人物,以为故韩侍中、司空皆为本朝第一流人物,但却都还不及范文正公——嗟夫!予尝求古仁人之心,或异二者之为。何哉?不以物喜,不以已悲。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是进亦忧,退亦忧。然则何时而乐耶?其必曰:‘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 范仲淹《岳阳楼记》中这一段话,道出了当时多少士大夫的抱负。而范仲淹于富弼,更是有过知遇之恩、同志之义的,当年范仲淹便曾亲笔眷写《岳阳楼记》一篇,勉励富弼。此时潘照临慷慨吟来,富弼隐藏于心中至老不死的理想抱负,那些历经宦海生涯而不得不深埋于内心深处的书生意气,都不由得翻腾起来。他回想自己的一生,因范仲淹之推荐而试茂材科及第入仕,而后昭雪刘平之冤,以一书生游说辽主却十万雄兵,与范仲淹共同推行庆历新政…… “哎!当年之事……范文正公的确是本朝人物第一……”富弼几乎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却被敏锐的潘照临捕捉到了,他凝视富弼,正色责怪道:“范文正公以天下之己任,故进亦忧,退亦忧,司空岂得以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而推卸肩上之责任?学生随石学士游,常听学士言: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况司空三朝元辅,为天下士大夫所寄望者?”说罢,顿了顿,又慨声道:“司空当年以一书生游说北朝狼主,却十万雄兵;与文正公辅佐昭陵[82],推行新政,慨然欲澄清天下……‘富韩’‘富韩’,侍中临死尚不忘国事,遗表无一言及于私;司空如此,却是富不及韩矣!” 富弼久经宦海,人老成精,早已看出潘照临是在用激将之法,他眯着眼睛,叹道:“人老万事空,什么雄心壮志,数十年岁月,都足以消磨得一点踪迹也不见。争强斗胜的心,也早没有了。烦潘先生转告石学士,好好辅佐圣主,江山社稷,毕竟要靠年轻人。” 他倚老卖老,打了个太极,竟是滴水不进。潘照临不由得在心里叹了口气,知道富弼非言语所能动者。但他却绝不相信富弼是死心塌地的不问世事——资助《西京评论》、接见自己、还有那旌旗鹤雁降庭图……这些都证明富弼的心还热着呢。他心中一转念,既不能动之情,便只得诱之以利,当下心一横,开门见山地说道:“司空虽如此说,但姜毕竟是老的辣。如今便有一桩大事,非得请教司空不可!” 富弼知道潘照临终于忍不住了,捋须笑道:“潘先生言重了。” 潘照临道:“司空可知辽人提兵十万于边境,要求割地赠款?” “略有耳闻。” “昭陵时,司空主持北事,深知契丹虚实。恕晚生冒昧,敢问司空,而今朝中有何人可当北事?”对于辽国,的确是“富”胜于“韩”,但富弼与曹太后之间的恩怨,却让他很难成为曹太后心目中值得信赖的对象。 “朝中可当北事者……”富弼微微摇头。 “北边之事其实不及庆历时严重。庆历时,辽主屯兵边境,索取关南,当时又有元昊为祸,朝廷汹汹不知所为,司空以一书生,主动请缨出使北朝,辞折辽主……学生遥想当年之事,心折不已。便我家公子也以为,若能请司空复出……”潘照临毫不吝惜高帽子。 “一个七老八十的人复出,岂不让辽人笑我大宋无人?”富弼摇头笑道:“辽国所谓十万之兵,依老夫看来,多半是虚张声势;辽主虽昏庸,却非无能之辈,彼亦自知并无实力与我大宋进行举国之战。契丹一向自许大国,节制着众多的属国部落,若蛮不讲理的开战,会失信于天下,所得不足以偿所失。况契丹内部,岂能没有矛盾?当年契丹要的是关南之地,要的是增加岁币,而今却不过争边境之地,赔款数百万贯,更可见他们底气不足。只要朝廷稳住阵脚,一面暗加戒备,一面遣一硬气能言的使者,向辽主说以利害,最多给一二十万贯钱,为辽主留点面子,便可解决。” “可侍中遗表却是说……” 富弼摆摆手,道:“韩稚圭还是存了一个怕的念头。对契丹人,不能怕。他们也害怕和我们打仗。一要讲理,以礼义折服之,契丹非不讲礼义的胡狄可比;一要气壮,气壮则人不敢欺。若非朝廷元气大伤,无力北伐,否则竟是可寸步不让。” “朝廷今以刘忱、吕大忠为使,司空以为如何?” 第113章 身世之谜(4) 富弼说了这么久话,气力已有点不继。富绍庭忙递过一碗参汤,富弼轻轻啜了一口,笑道:“这高丽参还是你家石学士托人千里迢迢从杭州送来的,可生受了……”其实当时并无吃参的习惯,便连以人参为补,也是石越告诉富弼的。 “刘忱、吕大忠……若两府胆小怕事,使者又有何用?”富弼一针见血地说道。 “执政如此,使者再佳,亦是白费力气。”潘照临附和道,又试探道:“侍中荐司马君实为使,司空以为?” 富弼的眼睛眯成一条线,他自然知道,潘照临名义上是问司马光,实际上却是在问石越! “韩稚圭举荐的人,自然是不错的。”富弼模棱两可的答道。 潘照临微微一笑,道:“学生也觉得侍中为国远谋,不可谓不深远。不过司马君实在朝中得罪的小人太多,只怕终难如愿。我家公子常说,范家三杰,皆是朝廷栋梁,只是范尧夫持身清高,皇上亦不能屈其志,可惜了。”说完,意味深长的望了富弼一眼。富范两家交情,非比寻常,范仲淹四子,长子最佳,可惜早死,其余三子,各有才具,以范纯仁最为出名。 富弼是何等人物,闻弦歌而知雅意,潘照临是石越府中的重要人物,他刚刚看到皇帝对石越加官晋爵的报道,潘照临就来求见,虽然言语谨慎,但是绕了无数个弯之后的本意,富弼又岂能不知?石越是韩琦名义上的女婿,虽然石韩关系并不是十分紧密,但怎么说也要略胜于旁人,外人更不可能知道内中虚实,富弼再精明,也想当然把韩琦上表推荐石越这些事情都联系起来了——石子明这是要向庆历老臣示好! “范家三子,皆有乃父之风,老夫并不替他们担心。似老夫到了这把年纪,深受国恩,若说还有担心的,便是盼皇上不要受奸人所骗,乱了国事!” 富弼开始还说“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一下子又变成了担忧皇帝为奸人所骗了,潘照临笑道:“我家学士也常说,当今是大有为之主。凡有雄才大略的君主,若只知谏止,这也不成,那也不行,反为不美。君子不能见容,小人自然趁虚而入,国事就这样坏了。似比干死谏自是忠臣,但进谏应有许多种,死谏直谏之外,还当有智谏。如今的朝局,不变法已是不可能之事。但是这个法,如何变,由谁来主持变,变的是什么,不变的又是什么,却是大有文章之事。国事的兴废,便全在其中了。” 富绍庭听到这番话,不禁插嘴赞道:“这却是高论!” 富弼瞪了他一眼,笑道:“石子明之志,果然了不起。” “司空过奖了。我家学士还说,司空平生所虑之事,其实也可以解决,且正在解决。” 富弼诧道:“老夫有何平生所虑之事?” “我家学士说,司空平生所虑者,是人君权力太大,惟有用天命才可以制约。但有些人却鼓惑圣主不惧天命,司空最担心将来人主为所欲为,无所约束,害了国事。所以《西京评论》常常说天命,并非无因。” 富弼真正吃了一惊,这的确是富弼最重要的政治主张之一:以强调天命来制约皇权!虽然他在奏疏中常常直言不讳,却一向没有引起别人的重视,想不到被石越注意到了。“石子明倒是老夫的知己!”富弼忍不住叹道,“不知又有何良方可以解决?” “清议、报纸、礼制、法律!”潘照临吐出四个词。 “这些有用?”富弼怀疑的问道。他的政治智慧,让他敏感地注意到了报纸的作用,于是断然出资创办《西京评论》,但是说要用来制约皇权,却从来没有想过。这似乎有点大不敬。 “天命虚无飘渺,难为人主相信。清议与报纸,代表的是民意,明君要尊重民意是天经地义的;而礼制与法律,代表的是习惯、经验与圣哲的主张,也应当为明君所尊重。若能让国家形成一种习惯,无论是皇帝或者宰相,都尊重民意、习惯、经验与圣哲,岂非远胜于天命?”潘照临说这些的时候,感觉自己象桑充国。 但富弼却不是那些容易接受新主张的学生,他不置可否的一笑,道:“老夫宁可希望皇帝畏惧天命。不过石子明能想到这些,那他便不是一个一味逢迎人主的人。潘先生请回去替老夫问候石学士,便说老夫对本朝贤士的看法,与韩稚圭完全相同!” 代州边境的谈判,几次拉锯之后,陷入僵局。 耶律濬的金帐中,生着一盆巨大的炭火,耶律濬一身戎装,与萧佑丹、萧素、萧禧等人围坐火边,商议对策。这些天来,虽然谈判没有取得进展,但耶律濬却颇有收获,他对人和蔼,体恤士民,朔州守军将士,对这位太子都非常爱戴,甚至连萧素,对他的好感也与日俱增。若他一直身处耶律洪基身边,或者在孤立无援的朝廷上,是绝对得不到这些人心的。 “刘忱一直不肯让步,诸位大人以为应当如何是好?再拖下去,这虚张声势的疑兵之计,就要被揭穿了。”耶律濬望着萧佑丹与萧素,问道。 “殿下说得是,十万人马空耗粮饷却无所作为,宋人也不是傻子。”萧禧笑道。 萧素道:“但也不能真的杀了过去,刘忱风骨这么硬,实是棘手。” “与南朝开战,是两败俱伤之局,只能让夏国得利,万万不可。前几日有公文,道效忠朝廷的生女直部节度使阿库纳重病之中,万一死掉,而朝廷又与南朝开战,好不容易镇压下来的生女直,只怕又要有反复,其他各部落,也是蠢蠢欲动,反叛此起彼伏,这几年都没有停过。而且……”萧佑丹这么顿了一顿,众人都知道这个“而且”,是指当权的魏王耶律乙辛,不过此时却不能明言,萧佑丹又道:“南朝王安石方罢,又经大灾,刘忱不过书生意气,不肯相让,但其两府中,首相韩绛是最胆小的,枢密使吴充亦无过人之材,吕惠卿、冯京、王珪据说颇有矛盾,既然主上本意是投石问路,问的也是南朝皇帝和他两府大臣的路,不若我等干脆避开这个刘忱,借口谈判僵持不下,派使者入汴京,试试南朝皇帝的胆色器局!” 萧素听他说完,赞道:“好计!我也让三千兵马,盛布旗帜,每日东出西入,西出东入,在马邑大布疑兵之计,让南朝更摸不清虚实。” 耶律濬也笑道:“既是十万大军久驻边关,要价太低,未免让人小瞧。让使者见机行事,再增加岁币十万贯、绢十万匹!” “殿下英明!”萧佑丹赞许地看了耶律濬一眼,这段日子以来,耶律濬处事的才干,明显有所增长,决断事务也更加果断。更可贵的是,太子以前虽然勇武,但是处事却颇有书生的温文,而现今却多了几分军人的豪气。 “那,派谁去汴京呢?”萧素笑问。 萧禧对耶律濬笑道:“殿下,这个差使便给我罢。” “好!”耶律濬点点,拿来一皮袋酒来,递给萧禧,道:“便以此酒为君饯行!” 萧禧接过酒来,喝了一大口,还给耶律濬,耶律濬也喝了一大口,二人相视,哈哈大笑。 刘忱与吕大忠坐在马车上,相视无言。久议不决之下,辽人突然要求见京觐见皇帝,刘忱只好急报朝廷。朝廷立时答应了,且让他与吕大忠一同回京。吕大忠本想在代州监视辽人,但接到诏命,也只好安排防务,与刘忱一同返京。二人各自想着各自的心事,刘忱抗诏谈判,早将荣辱置之度外,但想到有可能前功尽弃,心里也不禁颇为沮丧;吕大忠却是担心着代州的防务。 耶律濬派来的使者是萧佑丹与萧禧,名义上萧禧为正,萧佑丹为副。此时,萧佑丹也在想着自己的心事…… 那天晚上众人散去之后,萧素留下耶律濬和萧佑丹,跪在耶律濬面前,以刀刺臂,发誓效忠。萧佑丹知道,萧素是在赌博,他把自己的前程,压在了耶律濬能战胜魏王耶律乙辛,顺利登基之上。只要耶律濬顺利登上大辽皇帝的宝座,他萧素的前程也不可限量,但若失败,必是族诛之罪。这个选择,辽国的重臣们,都要做,迟早要做。在这个时候,能够有萧素这样的重臣投入自己的旗下,可以说是耶律濬的一大胜利。考虑到耶律乙辛绝无可能在这个时候生变,为了显示对萧素的信任,萧佑丹干脆决定离开一段时间,再次前往大宋的京城。 萧素与耶律乙辛的关系并不好,他投入太子这一边,应当是可以相信的…… 萧佑丹一面担心着国内的局势,太子的地位;一面随着摇摇晃晃的马车,经过陈桥驿驰入了汴京城——一座辽国所有的城市都比不上它的繁华的城市。 2 杭州。知州府九思厅。 石越、彭简、薛奕、张商英、蔡京……杭州的重要官员,几乎都到齐了。 蔡京向石越汇报着市舶务的情况。“……台风季节过后,新船加入船队,下官与薛世显商议后,分成两支,又走了高丽、日本国两趟,托赖大人洪福,一切顺利,收益颇为可观。虽然途中撞礁折损一只大船,损失了一百单三名水手,但除去抚恤之后,赢余亦将近七十万贯。两国对天朝物产,非常渴慕。只是……” “只是什么?”居移体,养移气。石越汴京之时,可以说只有上司,没有下属。而到了杭州后,却是只有下属,没有上司。近两年的时间,高高在上,言谈举止中,便多了几分威严,少了几分谨慎。 蔡京笑道:“只是朝廷有严令,儒教经典,重要的政令史书典籍,不可卖给夷人。便是契丹求书,或靠走私,或求恩赐,法令上是不准卖的。而民船之中,因为两国对天朝文物非常渴慕,其贵人往往以数百金之高价求书,私自贩书者因此屡禁不绝……” 石越倒怔住了。他只知道一千年各国恨不得把自己的文化推销给别国,称之为“软力量”,哪里还记得中国古代曾经有这种禁令?他想了想,笑道:“高丽使者金德寿曾屡次求书,今竟在西湖学院乐不思蜀了。朝廷对高丽一向另眼相待,想来卖给高丽《九经》、子、史等书,必会恩准。市舶司事繁任重,元长似不必为此小事伤神。” 蔡京揣摸石越之意,倒似颇有放纵之意,连忙答应。彭简也咀嚼着这番对话,不由得看了石越一眼,通判一职,本有监视知州之意——实际上宋朝州郡政务,究竟是由知州做主还是同通判做主,完全是因人而异,他彭简不过是倒霉,碰上了一个位高权重,还勤于政务的知州,所以才于杭州政务几乎等同于看客一般,但若是石越公然违背朝廷法令……彭简不由想起家里吕惠卿那封充满暗示的书信。不过,对于高层的权力斗争,彭简还是有点投鼠忌器,他并非傻瓜,亦不愿被人当枪使。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石越却根本没有理会彭简,对众人笑道:“七十万贯,除去本钱之外,补足盐茶之税,绰绰有余了。某已向朝廷给蔡元长、薛世显请功,皇上特旨,蔡、薛二人本官各两转,赐绯,以为奖励。” 众人立时啧啧称羡。所谓“两转”,就是本官升两级。连升两级,已让人羡慕,而皇帝特旨、赐绯,则更是极为难得的恩宠。蔡京、薛奕都不由得喜出望外,连忙拜谢。 石越又道:“于有功之臣,朝廷向来不吝爵赏。众位当自勉之。”座中顿时一片附和之声,他偏过头,对薛奕道:“世显,明春出海,你有何建议?” 薛奕正感恩戴德之时,忙道:“夏、冬二季在港操练水手,春、秋二季出海经商,正是以军养军之道。下官以为,往高丽、日本国的航线,往返数次之后,已算是熟门熟路。自不能放弃,然而末将以为,这两国国穷民贫,贸易之量有限。若还似今年这般,则是涸泽而渔,非长久之道。然,节流不若开源,明春之后,下官请自领一队,前往大人着作中所说的南洋诸国,开拓新的航线,但高丽、日本国这边苦于无得力之人主持,水手若无人节制,难免上岸滋事,甫富贵虽晓夷语,能经商,却少威严,且无朝廷之令,亦不能让其领军。” 石越疑道:“船队中的船长,竟无一个可用之才?” “彼辈领一只船尚可,若要率领船队,代表朝廷与海夷交涉,却是不成。” “此事再议吧。”石越心里也明白,人才的确是可遇而不可求。 薛奕又道:“此外官船水手挟带私货屡禁不绝,下官与蔡元长商议,以为既然禁之不绝,不如干脆允许水手携带定量私货,亦得提高水手士气。还要请大人示下。” 石越道:“这等小事,你们两个决定便可。”他说完,正要继续处理公务,便见管家急匆匆跑进来,禀道:“大人,有圣旨!” 众人不由一怔,忙一齐站起,石越整整衣冠,大声喝道:“开中门接旨!” 赵顼一脸愠色。 吕惠卿低着头,装作没有看见赵顼的脸色,继续转述接见刘忱、吕大忠的情形,韩绛满脸尴尬,怨恨地望着吕惠卿。 刘忱、吕大忠回到汴京,席不遐暖,便被召至两府问事。 二人先至枢府,见了枢使吴充、副枢使蔡挺等人,汇报过情况后,吴、蔡等人亦不问二人意见,便点汤送客。二人又到了中书,结果中书诸相问了出使谈判经过后,韩绛、王珪、冯京都口口声声“不宜轻启战端”,惟有吕惠卿一人闭口不肯表态。刘忱据理力争,以为黄嵬山以北至古长城的土地,代州都有档案,枢府亦有存档,本是宋朝土地,绝无割让之理。结果反被一心想做太平宰相的韩绛训斥,还说“将欲取之,必先予之”。中书诸相一味的怕事求和,听到吕大忠与刘忱怒不可遏,二人在中书省当场发作,吕大忠对着韩绛冷笑,道:“相公好一个‘将欲取之,必先予之’!辽人派个使者来我汴京,便可索我五百里之地,数百万贯赔款;若是魏王耶律乙辛亲来,岂非要给他关南之地!”刘忱更是尖刻,道:“将欲取之,必先予之,反正关南之地,乃周世宗所恢复,给辽人又有何妨!只不过下官既为使者,纵死不敢奉诏!诸位相公先请皇上收我使节,再去欲取先予吧!”二人将中书诸相骂了个狗血淋头,然后竟扬长而去。韩绛等人可以说是颜面扫地。 第114章 身世之谜(5) 听到吕惠卿转叙刘忱那可以说是极为无礼的话,赵顼苍白的脸孔瞬间变成通红,好不容易才没有立时发作,只问道:“辽使那厢如何?” 因为这是枢府的事情,吴充忙回道:“辽使甚是无礼,萧禧甚至说,若无结论,他便不回辽国,是战是和,全由我朝决定。”任凭韩绛、冯京等人拼命使着眼色,吴充也自低着头,全当没有看见。 “浑帐!”赵顼的怒气终于不抑制地暴发了,“那便告诉他,他们要战,朕便和他们打一仗!朕受够了!朕要亲征北伐!” 崇政殿中,顿时死寂般的沉默,只有赵顼的咆哮声在殿中回荡。 “刘忱、吕大忠便是慷慨的大丈夫?他们这是讥刺朕甚至比不上周世宗!契丹人咄咄逼人,是可忍,孰不可忍?!传诏,召回王韶!召回王韶!” 哗地一声,崇政殿中跪倒黑压压地一片。韩绛连声道:“陛下息怒!陛下息怒!北伐之举,万万不可!便是辽使不恭,陛下决意断交,也只需诏大臣议边防,亲征北伐,不可不慎!请陛下先息雷霆之怒,三思而后行!” “请陛下息怒,三思而后行!”众人也跟着一齐劝道。 赵顼望着跪拜在地上的大臣们,心里忽然莫名的生出一种极度抑郁的感觉,他突然想起石越、王安石,若这两个人在,又会怎么样呢……北伐,北伐,那也只一时气愤之言罢了。良久,赵顼无可奈何的叹了一口气。“敕枢府议边防战守之策!王韶为枢密副使,即日回京,熙河军事暂由高遵裕代理。以韩维为翰林学士。章惇为知制诰兼判军器监。” 皇帝一口气连下数诏,韩维是韩绛的弟弟,按例韩绛本当拒绝,但他抬头看到皇帝的脸色,竟是不敢说半个“不”字。嘴唇张了半天,终于吐出一句话来:“遵旨!” 赵顼面无表情的抛下他的两府大臣们,朝着殿外走去。“起驾——”内侍又尖又长的声音在崇政殿中响起。在踏出崇政殿的那一刻,赵顼忽然咬了咬牙,沉声道:“遣使者问富弼、王安石、石越、文彦博、曾公亮、司马光、范纯仁边防之策!” 朱雀门附近的夜市,人声鼎沸、灯火通明。 “南朝繁华,真令人称羡。”萧禧感慨道。 为了防止辽使刺探国情,刘忱与萧禧、萧佑丹一直寸步不离,他听萧禧感叹,笑着指着前面一家酒楼,道:“那家店子的沙糖冰雪冷丸子,味道最佳,二位可要尝尝?” 萧禧望了萧佑丹一眼,见他点头,便笑道:“那真是大有口福了。” 刘忱笑着引二人进了店,除沙糖冰雪冷丸子外,又顺手点了旋炙猪皮肉、野鸭肉、滴酥水晶鲙、野狐肉等几样下酒之菜,要了几壶黄酒,三人竟是在夜市上对酌起来。 萧禧待菜上来,便迫不及待地夹了一粒沙糖冰雪冷丸子,放入嘴中,闭着眼睛细细咀嚼品味,半晌,方赞道:“果然美味。” 刘忱劝了二人一杯酒,又给自己满了一杯,举杯一饮而尽,叹道:“今日能与二位在此饮酒,全赖两朝通好七十余年,至今未绝,他日一旦断交,便为寇仇,那是誓不两立之局了。” 萧禧与萧佑丹不禁一怔,不料刘忱突然说起这些话来。二人这些日子与刘忱朝夕相对,都很佩服刘忱的风骨才学,虽是各为其国,亦有点惺惺相惜。萧佑丹是契丹第一智士,此情此景,顿时让他想起庆历时富弼使辽,辽国接待他的使者竟然对富弼惺惺相惜,帮助他促使辽国退兵的故事,心中暗暗警惕。 萧禧却没这多心机,只问道:“南朝真要为区区数十里之地,自绝两国欢好?” 刘忱正要说话,忽听到街中有人呦喝:“卖报、卖报,《新义报》最新报道——枢密副使王大将军奉诏回京……朝廷诏准高丽使者来京进贡——《汴京新闻》专题报道,通商高丽百利无害……” 萧佑丹脸色一沉——难道南朝皇帝真的不惜一战?高丽为何在此时遣使入贡? 偏偏便在此时,又听旁边有人隐隐约约说道:“故韩侍中临终前荐司马君实、范尧夫、石子明三位大人……” 萧佑丹心中一凛,假意向刘忱问道:“听闻故韩侍中故世之前,荐司马、范、石三位,不知在大人看来,三人之中,以谁最贤?” “这三位之学问品行,非在下所能评判。”刘忱不假思索的答道。 萧佑丹见刘忱没有否认韩琦推荐三人,心里不安的感觉越来越强烈了。“石越!石越……”萧佑丹在心里暗暗计算着。 不仅萧佑丹不希望石越进入宋朝决策层,在宋廷中,抱这种想法的人也大有人在。 “听说皇上下诏问元老重臣边防之计,富弼自韩琦之后,又向皇上推荐石越,相公不可不防!”邓绾似只巴儿狗似地跟在吕惠卿身后,吕惠卿不置可否的“嗯”了一声,自顾自地逗着笼中的鹦鹉。“石越此人,阴险狡诈,虚伪矫情,真是个活王莽。当今皇上最信任的人是谁?是相公么?恕在下直言,皇上对相公的信任,还不及皇上对王安石的信任!而皇上对王安石的信任,绝对不会高过对石越的信任!”邓绾提到石越的名字时,便不由自主地咬着牙,仿佛要把那两人字咬碎一般。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吕惠卿的手忽然停了一下,他想起冬至郊祭之时,为了试探皇帝心意,他故意援引郊祀赦例,荐王安石为节度使。不料立时被皇帝训斥:“王安石并非因罪去职,何故用赦复官?”皇帝心中,对王安石依然有很深的感情。这个邓绾,说得倒并没有错。 邓绾知道吕惠卿已被说动,又道:“为相公计,要固宠,一是要斥王安石、石越于朝廷之外,时日一久,什么样的恩信都会淡忘;一是要在皇上身边有人,能影响皇上,当年王介甫用的就是此策!” 吕惠卿缓缓转过身来,看了邓绾两眼,忽然笑道:“邓文约,你以为我和你一样么?皇上是英明之主,王介甫与我有师徒之谊,石越是朝廷栋梁,为了争宠固权,你就劝我去陷害自己的老师、朝廷大臣,欺骗皇上。你看错人了。” 邓绾再料不到吕惠卿大义凛然的说出这番话来,一时竟不知道说什么。“相公,我、我……” “你回去吧,以后做人做事,持心要正。”吕惠卿沉下脸来,训斥道。 邓绾还想再说什么,吕惠卿已背转身去,不再理他,只得垂头丧气的告辞而去。邓绾才出门,吕升卿便从屏风后面闪了出来,笑道:“大哥,为何要把邓文约给赶走?” 吕惠卿头也不回,逗弄着鹦鹉,不去理他。 吕升卿道:“一只哑巴鹦鹉,有什么好玩的?” “但哑巴鹦鹉绝不会出卖你!如邓文约那种人小人,若引之为心腹,将来只须有个好价钱,他便能毫不犹豫地卖了你。” 吕升卿似懂非懂的望着吕惠卿。 “可惜我不该把陈履善派到地方上去,否则……”吕惠卿叹了口气,又问道:“和你交情最好,学问也最好的朋友,是谁?” 吕升卿愣了一下,回道:“是沈季长。” “沈季长?王安石的妹婿?”吕惠卿皱了皱眉。 “对,就是他。” “既如此,我就向皇上推荐沈季长与你为崇政殿说书。皇上聪明好学,你的学问应付不了,两个一起,若有疑难,或可由沈季长替你回答,遮掩一二。”吕惠卿道,当年王安石为相,就是把他安排在崇政殿说书的位置上,来代替王安石影响皇帝;但是如今他的周围,除了陈元凤外,已找不出一个像样的人材安排在那个位置上了。 “太好了!”吕升卿不禁喜上眉梢,崇政殿说书是一个极受人尊敬的位置。 “好什么好,多少人在那个位置上被皇帝问得汗流浃背,你以为那是个好呆的位置么?”吕惠卿训斥道。 吕升卿不敢回嘴,忙转换话题,道:“大哥,朝廷对辽国的战和,究竟是个什么章程?” 吕惠卿横了他一眼,冷冷道:“你关心这个做什么?” “大哥,你忘了,石越向皇上提出那个什么法子后,我家在河北买了一座矿山,亲戚中在那边或合股,或自己出钱买矿山的都不少,万一打起仗来,岂不什么都完了?”吕升卿讪讪笑道。 “求田问舍,胸无大志!”吕惠卿忍不住骂道,顿了一会,才道:“朝廷元老上书,或主战或主和,纷纷不决。蔡挺、王韶、富弼和石越主张对辽人强硬,一面修战备一面谈判。司马光、王安石之辈,皆支持和议……” “那太好了!司马光和王安石都主和,那定是打不起来了。依我说那几百里无主之地,有什么好争的。”吕升卿笑道,心中放下一块大石头。 “你知道什么?!见识还不如邓绾!”吕惠卿对这个弟弟,真是失望之极。鼠目寸光!若两府没有一个有份量的人主张强硬立场,那朝野之中那些主张强硬的“清流”们,必会自觉不自觉的去寻找一个有份量的代言人,当今天下,这个代言人除了石越还会是谁?到时石越进中书,可真的要成众望所归了。 “我不会让这种局面出现的。”吕惠卿轻轻地对那只哑巴鹦鹉说道。 好不容易被激起了一丝豪气的赵顼,在王安石、司马光、范纯仁异口同声反对开战的奏疏之前,彻底动摇了。王安石与司马光,无论是在朝还是在野,在那一个世代的大臣之中,是赵顼心中最信服的臣子,这一点,也许连赵顼自己都没有意识到。 “除了武臣之外,没几个人支持打仗。”赵顼似乎在喃喃自语。 新任的知制诰兼判军器监章惇低着头,答非所问地说道:“陛下,苏辙、唐棣、陈元凤、蔡卞以及沈括等人之前一直负责着军器监改革,今已初见成效。标准化生产逐步推行,改良弩机也试制成功,若要说到军器的准备,现在唯一缺少的就是钱。弓、弩、箭、震天雷、霹雳投弹等军器成本高昂,是一笔不菲的开销。陛下若给臣足够的钱,臣与苏辙合作,两年之内,臣便能让王师装备精良!” “两年?那也还要两年!”赵顼立时就听出了章惇的言外之意,这是在委婉的劝他,不要急于开战,再等一等。 “武臣想建功立业,自然不怕打仗。国家战和之策,臣妄言,似不应当以武臣的意见为主。其实富弼、石越,也并没有主张与辽国开战,他们不过是认定辽人是虚张声势,不敢开战,所以才主张强硬。”章惇又说道。 “但王安石与司马光都以为不必激怒辽人,辽人生性蛮不讲理,万一恼羞成怒,反坏国事。文彦博、曾公亮等人,也说要争取谈判解决争端为上策。”赵顼犹疑道。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章惇眼中闪过一丝不以为然的神色,欠身笑道:“陛下是觉得王安石、司马光、文彦博、曾公亮懂辽务,还是富弼、石越通辽务?” “这……” “石越姑且不论,富弼在昭陵时主持北面防务,出使北朝,此老的意见,微臣以为,陛下应当重视。石越自侍奉陛下以来,几乎是算无遗策,臣的愚见,石越的建议,陛下不可以等闲视之。” 一直站在旁边侍候的李向安猛的听见章惇竟然偏向石越,不由暗暗称奇。章惇奉旨招抚荆湖,可以算是王安石新党中的重要人物,王安石倒台之后,章惇不助吕惠卿、蔡确、曾布等人也就罢了,居然倾向于石越,李向安虽然见惯了权诈之术,也觉得匪夷所思。不过以李向安的见识,自然也无法理解章惇这种人的心理,更不会懂得何谓政治投机?在新党排位战中靠后的章惇,自有他自己的考虑。 赵顼听章惇的话,觉得颇有道理,正要说话,一个内侍走了过来,叩首禀道:“陛下,吕惠卿求见。” “宣。” 内侍答应着退去,不一会,吕惠卿便在内侍的指引下走了过来,参拜之后,赵顼便道:“朕方才与章惇论及北事,卿以为要当如何应付?” 吕惠卿用眼角瞥了一眼章惇,笑道:“臣以为,天下之物,什么都割让得,就是国土割让不得!” 吕惠卿小心看了看赵顼的神色,又正色道:“昔日匈奴有冒顿单于,为强邻所迫,强邻索以美女财货,冒顿皆如其所欲,而当其索要荒土之时,冒顿竟斩许割地之臣,断然拒绝,引兵开战,终成霸业。冒顿,不过一胡虏,尚知土地人民为国之根本,虽荒野之地尺寸之微,不可与人,陛下不可不察。” 赵顼沉吟道:“此事朕已知之。不过勾践亦曾有卧薪尝胆之日,大臣们多以国力不足、战备未修,反对开战。” 吕惠卿笑道:“陛下可知箭在弦上不能不发之理?当年景帝平七国之乱,何曾准备充分?澶渊之役时,又何曾准备充分了?况且臣之主张,也不是要立即绝关市,拒使者,伐幽蓟。臣是主张断然拒绝辽使的无理要求,同时内修战备,以防万一。” 自契丹启衅以来,赵顼几乎每日都要接见两府大臣,商议对策。吕惠卿之意见,他原也问过,当时吕惠卿亦是说过国土不可割让的话,只是他那时回答得极为委婉,远不如今日之坚定明快。赵顼用吕惠卿,看重的原只是他在内政上的才能,于外事上并无寄望,因此也不曾放在心上。其后政事堂以首相韩绛为首,屡次奏对,在此事上亦无分歧,无非是让他学勾践。这番吕惠卿的对答,实是大出赵顼意料。 吕惠卿又道:“得陇望蜀,人心苦不知足。今日若轻易许了契丹,日后索求无厌,中国更无宁日。还望陛下三思。” 第115章 身世之谜(6) 赵顼默然不语。吕惠卿与章惇的回答,并不能帮助他下定决心,反让他更加犹豫。朝野当中,畏惧怯敌主张顺契丹所请的,慷慨激昂主张强硬拒绝的,叫嚣着北伐决一死战的,都是大有人在。如韩绛之流,一味的畏敌怯战,只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赵顼觉得面子上过不去,且如吕惠卿所言,担心契丹人得寸进尺,开了头没法收场;至于兴兵北伐,那更是所谓的“孤注一掷”,拿社稷存亡开玩笑,赵顼自然不会采纳,他容忍这些声音的存在,不过觉得这股士气民心甚为难得;但果真如富弼、石越、吕惠卿等人所请,拒绝契丹所请,后发以制人,赵顼也觉得底气不足。章惇就说得明白,至少两年之内,宋朝没有与契丹一战的本钱。而如韩绛等所言,万一真的激怒契丹兴兵入侵,河北、河东都沦为战场,即使最终能击退契丹人,也是两败俱伤之局。宋朝的损失,也不是现在契丹所要求的这点东西所能比的。而且这会让西夏坐得渔翁之利,王韶在熙河的经营,甚至赵顼先西后北的策略,都可能毁于一旦。 皇帝不说话,吕惠卿与章惇也不便说话,二人便叉手侍立,各自想着各自的心事。两天前,章惇便听说有御史弹劾韩绛,指责他之所以是怯敌避战,是因为韩家产业都在河北,害怕一旦发生战争,其家产玉石俱焚。虽然这份奏章被皇帝压了下来,但是韩绛在陕西遭败仗,居相位又碌碌无为,现今又传出这种诛心之论,韩绛的圣眷显是要到头了。章惇甚至还听到一些小道消息,说弹劾韩绛的御史是得到了吕惠卿的暗示。他又联想刚刚吕惠卿的对答,心里登时雪亮似的——只要皇帝最终没有采纳韩绛那一味畏惧求和的主张,那么依照宋朝的惯例,韩绛就要主动辞职。如果他恋栈,皇帝只要将那被压下来的奏章发给他看看……在这一刹那,章惇犹豫了一下——他现在所做的一切,岂非正好是在帮吕惠卿的忙?他用眼角瞥了吕惠卿一眼,不料吕惠卿也偷偷在看他,四目相交,一闪而过,章惇一咬牙,便打定了主意:便是被吕惠卿利用了,也只能一条道走到黑。他正琢磨着要怎么样向皇帝开口,却听赵顼忽然说道:“昨日朕召见韩维,他却是个糊涂人,没甚么主张。朕在东宫时,韩维是记室参军,无论诗文时务,他都没甚主张,凡事必引王安石之见。这点毛病七八年了都不曾改过,朕问他北事,他便只知道向朕推荐石越……” 章惇心中一动,忙笑道:“臣以为这正是韩维之长处,懂得藏拙、不妒贤忌能,单这两条,便甚为难得。臣还是那点愚见,石越非百里才,不宜久居外郡。朝廷日前已准高丽使者金德寿入京,陛下何不下诏,令石越将郡务暂时移交杭州通判处理,陪同金德寿一共赴京。待事毕之后,是留之于京师,还是回杭州,陛下尽可从长计议。” 吕惠卿心中一凛,正要择言阻挠,却听赵顼已说道:“韩维也是这么个主意,朕昨日已令人传旨了。” 章惇忙颂道:“陛下圣明。”吕惠卿竟似嚼了一口黄莲,张了张嘴,终是什么也没有说。他却不知道,此时高丽使团早到了应天府,距汴京不过数日之程。是冯京暗中让应天府留住高丽使团,等待石越来“陪同”进京。 3 熙宁八年正月。汴京城万家同喜,举城欢庆。在普通的老百姓看来,大旱过去,灾民留在汴京的已经非常少,物价也渐渐平稳,一切又回到了太平盛世的模样。至于宋辽边境纷争,因为宋廷对谈判的进程严格保密,禁止报纸报道,普通的老百姓,只知道辽国的贺正旦使照旧来到汴京,大多数人都相信战争还是一件很遥远的事情。 但事实却离此相距甚远。宋辽之间的关系,正在急剧地恶化。 先是契丹副使萧佑丹不知什么原因忽然提前回国,然后自代州传来消息,辽主对萧素十分不满,已经将其召回,令另一个枢密副使杨遵勖来主持谈判。随后,萧禧便向宋朝下达了最后通牒,要求宋朝在两个月内做出最后的决定。 与耶律乙辛关系密切的杨遵勖,对于挑起一场战争,没有任何顾虑。耶律乙辛利用辽主对萧素久而无功的不满,进言换上杨遵勖,其目的就是要将“投石问路”之策演变成双方都骑虎难下的局面,最后挑起一场宋辽之间的战争。若非耶律濬的制约,这最后通牒的时间绝不会有两个月那么长。 但宋朝君臣并不清楚辽国内部的权力斗争。便如萧佑丹所嘲笑的,在契丹大军未打到黄河之前,宋朝君臣都很难下定任何决心。他们的小算盘打得太多了。 而更没有人料得到的是,一场针对石越的阴谋,正在悄悄地发酵中…… 吕惠卿闭目养神着。他并不介意是战是和,那不会动摇到大宋的根本。与石越不同,当时的精英们国土观念并不强烈。不论是韩绛们,还是富弼们,他们从来都没有国土神圣不可侵犯的观念。他们的分歧,在于种族荣誉感的强弱不同,对形势判断的不同,以及各自的政治利益不同。不过吕惠卿也清楚,史官会赞美种族荣誉感更强的人,但他也无暇为此感到高兴——石越即将抵达汴京;皇帝日前突然问起王安石的幼弟王安上,若皇帝重用王安上,那无疑就是皇帝想重新起用王安石的信号,形势会更加的复杂……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从外边传来,吕惠卿睁来眼睛,见吕升卿已经到了门外,手里捧着一叠东西,一脸兴奋。“进来吧,又有什么事?”吕升卿应了一声,掀开珠帘,快步走了进来,笑道:“大喜之事!大哥看看这个——”一面说着,一面将手中的东西放到吕惠卿身边的案上。“这是何物?”吕惠卿瞥眼望去,却是一张揭贴,还有几本小册子。小册子有一半旧得发黄,另有一半却是新印的,封面上都写着“石氏家谱”四字隶书。他心中一凛,打开揭贴,细细看去,不由大吃一惊。“这是哪来的?” “汴京大街小巷,随处可见。这新的《石氏家谱》,也到处都是,倒是这份旧家谱,我费了点心思才从一个姓石的手里买回,为的是和这些新的对证一下前面的,看看是不是伪造……”吕升卿面有得色地笑道。 “这竟是想置石越为死地!”吕惠卿悚然道,“这会是谁做的?” “管它是谁做的,这揭贴是说石越是石敬塘之后,一份族谱造得滴水不漏,在这节骨眼,真是天赠大礼!” “石敬塘之后并没什么了不起的。五代十国之后,不见得是天生的罪过,反而让石越的身份更加尊贵。”吕惠卿指着揭贴,叹道:“最狠最毒的乃是这一段——说石越来大宋之前,先拜会过辽国贵臣,密约复国,为辽人所拒,才来大宋;又说石越之志,非止是光复祖宗帝业,而是想建立一个括有汉唐疆土的强国,辽人识破其志,才会拒绝,不料大宋竟为所欺……奇才!真乃奇才!石越为大宋尽心尽力,若说他私通外国,皇上如何肯信?他所作所为,哪一样不是为了大宋好?这写揭贴的看到了这关键,反说他要做曹操、王莽,如此一来,石越的尽心尽力,反倒成了他的罪证了!此人才华,不在我之下,究竟会是谁?!” 吕升卿笑道:“既如此,那明天我便上呈皇上,再找人参石越几本,石越定然熬不过这一关。” 吕惠卿听到这话,霍然一惊,盯着吕升卿,见他兀自洋洋得意,不由叹了口气,道:“万万不可!” 吕升卿愕然道:“为何?” “此人竟是将我也算计在内了。我若出头攻击石越,人家定怀疑是我在陷害石越,他诚心让我们二虎相争!” “难道,难道是王……”吕升卿跳了起来。 吕惠卿点点头,“十之八九便是王元泽。除了他,还有谁有这种能耐,有这种毒辣?还有谁同时忌恨我与石越?又知道我素来忌惮石越?想不到他大病之中,竟还能……仅凭这无凭无据的揭贴,皇上未必会杀石越,可纵然不杀,将来用起石越来,亦难免会心存疑虑,不敢大用,如此便是绝了石越的进身之路。同时又给我下了一个饵,我若上钩,借机对付石越,是使天下人疑我,以石越之能,临死前反咬我一口,只怕我也就从此完了!”他以己度人,越想越觉得是王雱所为,不禁恨得咬牙切齿。 “那我们就这样放过石越?”吕升卿有几分不甘心。 吕惠卿思忖一会,忽问道:“你说这种揭贴遍布汴京?” “单相国寺就发现数十张,其余各地,到处都有,开封府几乎全部出动了,正在收缴。韩维刚刚坐上开封府,便碰上这档事……”吕升卿幸灾乐祸地笑道。 “抓到人没?” “一无所获。” 吕惠卿笑道:“那就不用担心。事情闹得这么大,怎可能不传到皇上耳中?这件事情,你切记不可以出面。只要辗转托人去找邓绾或唐垧,把这些东西交到他们手中。这两人自会找自己相熟的御史去对付石越。”吕惠卿轻轻啜了一口茶,闭着眼睛,悠悠道:“这次我不仅不攻击石越,还会不痛不痒地保他一本。” 唐康和秦观几乎是一路闯进桑府的,进到客厅,却发现厅中除了桑充国外,还坐着几个人,都是平素认识的。东边第一个座位,坐的是明理院院长程颢,紧接着坐着的是守孝完毕刚回汴京的欧阳发;西面坐着格物院的正副院长沈括与蒋周。五人正谈笑风生,似乎在聊什么高兴事。见二人不请而来,众人都不由怔了一下。因有师徒名份,唐康二人也不敢怠慢,忙先给五人行礼完毕,唐康便道:“表哥,揭贴你可曾见到?” 他没头没脑这么一句话,众人都是一怔,桑充国愕然道:“什么揭贴?” 唐康与秦观对视一眼,知桑充国等人还不知此事。秦观便从袖中抽出一张纸来,递给桑充国。桑充国连忙接过,只看了一眼,不由倒吸一口凉气。又递给在座众人,传阅一圈,众人都知此事非同小可,尽皆沉默不语。只有程颢道:“这是陷害!” 唐康点点头,他年纪虽小,但行事已非常果决,此时只是目不转睛的望着桑充国,等桑充国说话。桑充国知道唐康是石越义弟,对石越非常敬服,这般作为,是对自己有见疑之意。他心里也不禁苦笑,他妹子嫁给石越,若石越要谋反,族诛之罪,他这“妻族”岂能逃脱?但唐康却有不放心的理由——谁知道桑充国会做出什么事来?表兄弟俩默默对视着,室中的气氛顿时变得异样起来。沈括与秦观都是所谓的“石党”,此事牵涉身家性命,自然关心。便是程颢、欧阳发、蒋周,都是聪明剔透之人,立时便明白了这依然是此前的心病所致。这时一句话不对,唐康这等年轻气盛的人,真不知道能干出什么事来。 欧阳发轻咳一声,打着圆场笑道:“这不过是奸人陷害子明,《汴京新闻》断不会是非不分的。长卿,你明日要去接新娘,报社之事,有程先生与我在,尽可放心。” 桑充国摇摇头,苦笑道:“我的事不要紧,王旁会护送妹妹来京,我让家里再多派人去便是了,这次我一定留在汴京,为子明辩污——只可惜,我没有个好弟弟,否则倒可替我跑这一趟。” 唐康听到这酸溜溜的话,却总算是放下心来,笑道:“弟弟替哥哥迎亲,于礼不合——这程先生是知道的。小弟还有要事,就此告辞了。”说罢团团一礼,扬起衣袂,与秦观转身离去。 桑充国望着二人的背影,长长叹了口气。欧阳发知道他的心事,轻声道:“但凡坚持理想者,难免被人误会。” “我明白。”桑充国摇摇头,“我只是担心子明。” “但愿他能挺过这一关。” “一定能的!”桑充国对石越的信心,可能比石越自己还大。 陈留附近的汴河之上,几艘官船逆水而行。岸边行人远远望去,官船的仪仗上,隐隐约约写着“龙图阁直学士石……”、“高丽国……”这样的字迹。 再有一天,便可以到汴京了。石越陪着金德寿,站在船头,无限感慨:“我又回来了,汴京!” 金德寿是高丽国中受汉化较深之人。高丽国自五代时建国,便依着传统请求中原王朝敕封,其遣使者来往宋朝,自建隆二年起便开始了,而大宋皇帝也不断赐高丽国王国书、文物。此时的高丽国王叫王徽,赵顼在给王徽的诏书之中,称其为“权知高丽国王事王徽”,视同藩属,而王徽也居之不疑,可以说四夷之中,宋朝对高丽格外的另眼相看;而高丽也是最心慕中华的。但饶是如此,高丽使者在宋朝境内逗留之久,也要以金德寿为最。他在杭州与官员唱和,在西湖学院与学生一起听课,穿汉服,讲汉话,俨然便是一个汉族士大夫。而对于石越这个二十余岁的龙图阁直学士、杭州郡守,金德寿更是非常的钦服。能够与中原王朝声名鼎盛的人物同船,对于区区一高丽使者来说,本身就是一种荣幸了。而大宋皇帝特意让石越陪他入京,不知内情的金德寿,更是受宠若惊。 “大宋山河的壮丽,真是让人赞叹!真不愧是中土上国。”金德寿站在石越身旁,指点两岸风光,大发感叹。 石越微微颔首,想起千年以后韩国与中国,不由平兴感慨,便向金德寿询问高丽国的风俗历史政事,石越或有所问,金德寿几乎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交谈正欢之时,忽听到岸边有人呼喊道:“那是龙图……学……石……送高……者……船……吗?”声音略显稚嫩,随江风传来,隐约听不太真切,但又似乎颇为熟悉。石越连忙走到舷边,循声望去,却见岸边有二三骑随着船前进,一面有人便在呼喊。 石越忙叫过护送的指挥使,指着岸边,问道:“你听得清岸边那人喊什么?” 那指挥使连忙倾耳静听,半晌,方说道:“听得在问是不是大人的船。” “问问他们是谁。” 那指挥使忙叫过几个士兵,一齐喊道:“这是石学士的官船,你们是谁?”一连喊了几遍,才停下来,听岸上的人喊道:“我……康……” 第116章 身世之谜(7) 石越吃一惊,“唐康,是唐康!快,把船停下来,划个小舟过去,把他们接过来。” 那指挥使答应一声,连忙派人去办。石越却在心中暗暗疑惑,不知道唐康来此做什么。 过了一会儿,小舟把唐康等人接上船来,石越定晴一看,是唐康、秦观,还有几个仆人,唐康一见到他,便道:“大哥,借一步说话。” 石越心中一惊,却依旧从容不迫地等秦观等人参拜完毕,这才向金德寿告了罪,将唐康与秦观叫进船舱,问道:“康儿,出什么事了?” 秦观从袖中取出揭贴,递给石越,道:“此事非同小可。” 石越见秦观都说得慎重,心中更是惊疑,接过揭贴,细细读了,背上不觉冒出冷汗。“这是要置我于死地!”一面问道:“这是自何处得来?” 唐康道:“昨晚一夜之间,此物遍布汴京城。大哥,此事当如何是好?皇上若有疑心,今日不死,迟早也是灭族的大罪。” 对于后果,石越知道得比唐康更清楚。自古以来,皇帝最忌讳的就是曹操、王莽,虽然赵顼断不会为了这无凭无据的揭贴而杀自己,但是想想自己在朝中政敌林立,若有人再构陷其中,后果便不堪设想。石越背着手,踱了几步,一个念头浮上脑海:若此时折转船头,或投高丽,或者干脆夺薛奕之印,或往冲绳,或往台湾,击破土人自立为王,毫不困难——这念头一闪而过,竟是把石越自己给吓了一跳。“我两世为人,有什么可怕的?我若这样一走,谋反之名坐实,一切心血,立时就要全毁了,还不如一死,成全一个好名声……可是我死了不要紧,梓儿呢,她岂不也要……未必会有那么严重吧,宋朝有不杀士大夫的祖训……”一时之间,各种念头纷至沓来,让人不知道如何是好。 石越知道在此时是一点也犹豫不得的。其实宋朝的祖训只是不杀言事者,但因宋朝的确甚少诛杀士大夫,所以这当儿石越竟是记混了。他想来想去,赵顼毕竟也不是昏君,他最多也就是罢官流放的罪,既是这样,真到了海南岛再另做打算也不迟。当下道:“皇上自会还我清白。如今之计,是以不变应万变——康儿,你怕不怕死?” 唐康与秦观哪里知道石越一瞬间转过如此多的念头,见石越顷刻之间便从容如此,心中更是佩服。唐康握了握腰间剑柄,笑道:“兄长不怕,我也不怕!” “少游,你呢?”石越把目光转向秦观。 秦观笑道:“我也是读圣贤书长大的,成仁取义,当能从容应之。” 石越走到二人跟前,笑道:“你们都是好男儿,日后必是我大宋的栋梁。放心,绝不会有事的,你们就随我一道回去,平日如何,日后依然如何,就当这件事没有发生。” 石越抵达汴京之后,刚刚将金德寿送至驿馆,甚至没有来得及回府,就接到旨意,宣他立即晋见。 在东华门前下马,便碰上不少官员,若是往常,这些官员必然亲切的招呼,但碰上这等时候,人人对他避之唯恐不及,官员中间较好的,也只是淡淡的打个招呼,便匆匆走开。他虽然知道世态人情,本就如此,实不足深怪,但一直少年得意,几曾有过如此光景?心中亦不免有郁郁之意,只是强打精神,装出笑容,不肯让人小觑了自己。他刚刚要进东华门,一个人满脸笑容,朝他走来。他定晴一看,原来是吕惠卿。 吕惠卿远远便拱手揖礼,亲热地说道:“子明,你终于又回来了。” 此时石越纵明知他虚伪,却也生不出半点排斥之意,只是答礼道:“吉甫,久违了。” 吕惠卿走近来,在石越耳边放低声音,笑道:“奸人陷害,子明不必介意。今上是英明之主,断不会受人挑拨。某已在皇上面前,力保子明忠心。” 石越大出意料,亦不觉感动,连忙道谢,又道:“皇上召见,不便久留,请恕罪。” 如此入了东华门,直趋崇政殿。所谓“千条弱柳垂青琐,百啭流莺绕建章”,琼玉的台阶,镏金的檐壁,石越在内侍此起彼伏、尖声宣唱“宣石越入见——”的声音之中,万分感慨的拾阶而上,进了崇政殿。 “罪臣石越,叩见吾皇万岁。” “爱卿免礼平身。”熟悉的声音中,似乎有一点情绪的波动。 “谢陛下。”例行公事的参拜之后,石越终于站起身来,打量皇帝——赵顼今年已经二十有七,脸色依然苍白,毫无血色。赵顼也在打量着石越——石越的脸上,有三分憔悴,七分成熟…… “子明,你在杭州做得不错,朕很欣慰!”赵顼突然叫着石越的表字,夸奖道。 “全赖陛下之洪福。” “朕知道外面有人陷害你,你不必放在心上,朕已着韩维缉拿歹人。” 石越连忙拜倒,“臣粉身碎骨,亦不能报此知遇之恩。” “谁是忠臣,谁是奸臣,朕心中清楚,别人想离间,也离间不了。”赵顼亲手挽起石越,温声笑道。“卿在杭州,朕听说市舶司官船通商高丽、日本国,获利倍于盐茶之税,高丽使者前来,除入贡之外,卿可知他还有何事?” 石越忙答道:“国朝与高丽交通,海道已经熟悉,据海商所说,从四明或杭州,若得顺风,二三日入洋,五日抵达墨山入高丽境,自墨山过岛屿,七日至礼成江,又三日抵岸,再四十余里,便至其国都。往返一次,约四五十余日。而倭国,向来倭人至我大宋者有之,而大宋至其国者少,海道风险略高。但高丽国所产,是人参、水银、石决明、茯苓、鼠毛笔等物,获利远不及倭国。倭国有丁八十八万三千余众,多金矿,生丝、糖贩至彼国,获利近十倍。故杭州市舶司官船,往往分走高丽、倭国两处,往返一次,获利超过杭州府一年茶盐之税。杭州市舶司行此事之后,臣思逐年减少百姓科赋,使两税法名副其实。至于高丽使者来华,除了朝贡之外,主要是求皇上赐书。” “赐书?” “高丽国一向心慕汉化,臣以为不妨许其国使者买《九经》、子、史类书,而陛下可以要求高丽国贡马,或许可大宋官民从高丽买马。”石越答道。 “高丽也有马?”赵顼奇道。 “高丽国产马,倭国产水牛……” 石越回到府邸之时,天色已经全黑。 君臣二人相谈如此之久,在外人来看,那也许是证明着石越恩宠未衰,但石越自己却非常的明白,赵顼已经有猜忌自己之意。几个时辰的交谈,全是说石越在杭州的政绩,与外国交通的利弊,没有一个字涉及到与辽国的边境纠纷,更没有对石越的任何任命!皇帝召他回来,难道是在乎他在杭州的政绩吗? 下了马车,管家石安早已率领家人,在门口恭候。侍剑见着石安,便问道:“安叔,房间收拾好了么?” “已经收拾好了。”石安笑着迎石越进府,一面说道:“最近桑府又送来了一个厨娘,竟是张八家的庶支,端的好手艺,小的已叫她准备了晚餐……”一面走着,两旁的家人纷纷请安。丫环婆子等女眷,则在中门以内给他请安。石越心里不甚喜欢这些排扬,进了中门,也没有注意看,就随口说道:“不用多礼,都散去吧。” 不料回答他的,竟是一阵莺声燕语:“谢学士大人。” 石越愕然抬头,这才发现跪在他面前的,除了几个熟悉的丫环婆子外,更多了一群红绫绿衣的歌姬,一个个都长得美艳动人。当时官宦之家,便是个县官,蓄养歌姬,也不过平常之事,但是石越府中却从来没有养过这些人。石越的脸顿时沉了下来,指着那些歌姬,冷冷地对石安的老婆问道:“安大娘,这是怎么回事?” 石安家的见到石越动气,忙道:“公子,这些婢女是石安叫养在内院,等公子回来再处置的。老奴便拨给她们一座院子,平时并不许她们随便走动的。” 石越见她说得不明不白,更加恼怒,“这事潘先生可知道?” “这是潘先生出门之后的事……” “二公子呢?”石越说的二公子,是府内对唐康的称呼。 “二公子一向不进内院的。”石安家的见石越生气,声音越来越小。 石越冷笑道:“好本事,潘先生不在,倒也算了,二公子就在汴京,为什么不问过他?你去叫石安来见我。”说罢也不理会,便往厅中走去。石安家的从来没有见过石越发这么大的脾气,连忙跑出去叫石安。 不多时,石安便急匆匆走了进来,侍剑知道石越动气,忙抢先道:“安叔,那些歌姬是怎么回事?内院怎么可以养来历不明的人?” 石安看见石越脸色阴沉沉地,也吓了一跳,忙陪笑解释道:“非是小的敢乱招人进来。公子的家规,小人是明白的,平时便有人送礼都是一概拒绝。便有人丢下礼品,小人也一定会找到府上,给他送回去,绝不敢乱收人家东西。” 侍剑见他说得明白,道:“既然如此,那些歌姬又是怎么一回事?瞅着这些歌姬,至少也要几千贯钱,难道是自己跑进咱家的?” 石安笑道:“倒也不是自己跑进咱家的。她们也是一位大人送的,送来还没有几天,那位大人留下名帖,还有一封信。只是小人坚拒不受,送的人却不闻不问,丢下便走;小人按名帖上留的姓名打听,却说不是京官,只好养在府内,等公子回来定夺。”一面说一面递上一份名帖与信函。 侍剑接了过来递给石越。石越听他这么说,脸色稍霁,当时官员之间,互相赠予歌姬,是十分平常之事,甚至不被人当成贿赂,他自己也是经常要给一些重臣们送礼,只是一向以来,却并不怎么收礼。当下随手打开名帖,看见上面的名字,却不由一皱眉,“彭简?!”——石越万万料不到,这批歌姬竟然是彭简送来的!他也不知道彭简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连忙把信拆开,细细读去。侍剑在一边瞅见他的神色,却是一边看一边不住的冷笑,待看完之后,石越随手把信揉成一团,往地下一丢,低声咒骂道:“狗拿耗子!” “公子,我在杭州时,和彭家的书僮说过话,知道彭简有个表亲在京师,开了一间大酒楼……”侍剑随石越多年,主仆之间颇有默契,早知石越心意,便轻轻笑道。 石越不待他说完,便举起手,略带嘲讽的说道:“明天你们寻着那家酒楼,把这些歌姬给我送回去。告诉彭简那个什么表亲,让他转告彭简,这等粗陋的女孩,还入不得我的眼!以后别往我府里乱塞。” 侍剑和石安都不由一怔,不料石越居然说出这种不给人台阶下的话来——须知石越平日对人,都是非常懂得留余地的。彭简与他在杭州同僚这么久,表面上并无矛盾,不过送几个歌姬给他,也是一番好意,如何便说出这种重话来? 侍剑迟疑道:“公子,这……这话似乎不宜说得太过……” 石越瞪了他一眼,沉了脸,喝道:“照我的话去办便是,有什么过不过的?” 侍剑与石安见他发作,也不敢再说,连忙应道:“是。明日就去办。” 石越这才不再说什么,吩咐道:“等一会让人把最近的报纸送到我卧室,侍剑,你也累了一天了,早点休息。”说完,转身便往卧室走去,他也自知心绪太乱,需要好好休息一下,才能好好地迎接这次的挑战。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石安连忙答应,出去吩咐人进去服侍石越睡觉。待人手安排妥当,这才又回到厅中,却见侍剑站在那里,拿着石越揉烂的信在看。他便凑了过去,问道:“侍剑,你说姓彭究竟怎么惹我们家公子了?生这么大脾气,以前也不是没有收过歌姬的,都是客客气气的送回去……” “安叔,有些事你不知道,也别问。公子最近心情不好……” 石安又试探着问道:“是不是外面传的那码事?” 侍剑眉毛一挑,问道:“外面传的什么事?” “说公子是石敬塘之后……” “安叔,你乱说什么?!”侍剑厉声斥道,石安虽然是管家,但是在仆人之间,到底只有侍剑是石越最亲信的人。 石安笑道:“侍剑,这不是我乱说,外面满大街的在传,有些人更是说得天花乱坠。信的人也有,不信的人也有……” “这种谣言,也有人相信?真是无知!长了眼的人,也知道有人在陷害我家公子!成百上千的揭贴,攻讦朝廷大臣,他们以为皇上会相信吗?!”侍剑愤愤说道。 “皇上信不信,倒也难说。”一个声音从厅外传来,侍剑与石安转身一看,原来是唐康与秦观,二人连忙行礼:“二公子、秦公子。” “我大哥呢?” “公子已经休息了。” 唐康与秦观对望一眼,笑道:“大哥倒真有几分谢安的风度。”秦观也笑着点头。他们没有看到石越方才恼怒的样子,倒以为石越根本没有把这么大事放在心上。只是石安却茫然不知所谓,而侍剑虽然也读过一些书,却同样不知道谢安是什么人物,二人也不敢多问。侍剑想起方才唐康所说之话,便笑问:“二公子,为何说皇上信不信也难说呢?我听说皇上是英明之主,这种事情,皇上能相信吗?” 唐康年纪虽小,但是他的师长朋友,都是石越、程颢、苏辙、桑充国、晏几道、秦观这样天下一等一的人物,加上生性聪明,论到见识,远非一般人能比,平时行事果决,有时候竟让人觉得便是石越也颇有不如。这时候见侍剑追问,不由叹了一口气,说道:“隋文帝杨坚,何尝不是英主?不过因为一句童谣,一个梦,就诛杀多少姓李之人?身居高位者,对能干的下属,有几人能没有猜忌之心?” 隋文帝的事情,侍剑与石安倒是都知道,当时坊间讲评书的,也就有人讲那一段的。石安不由就紧张起来,小心翼翼地问道:“那……那公子会不会……?” 唐康望了他一眼,心中一动,嘻嘻笑道:“安叔不用担心,我大哥圣眷未衰呢。我方才看到那边院子里有十来个歌姬,若是咱们家有事,别人避之惟恐不及,能有人来送礼么?” 他提起那些歌姬,石安与侍剑不由相对苦笑。唐康见二人神态甚是古怪,不由笑问:“这又是如何?那些女孩子有什么古怪么?” 第117章 身世之谜(8) 石安便笑着把经过说了一遍。唐康听完,便问道:“侍剑,信中写了什么?”侍剑脸色尴尬,却不说话,只把信给递给唐康。 原来彭简以为石越入京,必然会被皇帝加以大用,他便想趁机巴结石越——自来少年新贵,没有几个不好色的,而且韩梓儿与石越成婚经年,却一直没有生育,若在杭州,碍着韩梓儿的面,还不好冒然送歌姬,此时他们夫妻相别两地,石越枕边寂寞,他便让京师的表亲买了十几个色艺双全的女孩子,抢在石越回京之前,送到他府上,料想必能投其所好……但是他却不太懂得含蓄之道,石越与韩梓儿结婚两年多,虽然谈不上如漆似胶,却也是恩爱非常,他在信中隐约暗示韩梓儿没有生育,对梓儿已是颇有不敬之意,这些话让平日对梓儿百般维护的石越看到,自然非常生气,所以才说出那等话来,意思是告诉彭简:“那些女孩子没有我老婆好。” 侍剑看到这些,本来就是非常尴尬了,事涉他的主母,哪怕是转叙别人的话,说出来也是不敬。何况韩梓儿平素对下人非常和气,在仆人中,也得颇得好感的;而站在他面前的唐康,更是韩梓儿的嫡亲表弟,唐康平素与梓儿感情最深,是石府众所皆知的事情。 果然,唐康接过信来,略略读了一遍,就不由怒从心生,恨声道:“大哥骂他,已是客气了,真是小人。明日便照样告诉他就是了。” 秦观凑过身子,看了信一两眼,便已知端倪,他却毕竟是旁观者清,笑道:“贤弟,石学士此时似乎不宜过多树敌,把这些女孩子,好言好语送回便可以了。” 唐康毕竟年纪还小,心里虽然知道秦观说的有理,却依旧气鼓鼓的说道:“就这样送回,实在难消我心头之恨!” “二公子,俗语说,宁得罪君子,莫得罪小人。”石安虽然不知道详情,但也是不主张做得太过份的,只是石越有令,他却不敢违拗,便盼着唐康出来做主。 秦观见唐康还有不平之意,当下微微一笑,走到茶几边上,用手指沾了剩茶,在几上写了几个字,笑道:“明日便把这几个字交给彭简便是。” 三人上前一看,秦观写的却是“燕婉之求,蘧篨不殄”八个字。唐康是读过《诗经》的,看到这句话,不由一怔,转念一想,才明白秦观的意思,不由莞尔,击掌笑道:“妙哉!如此才算出了我胸中的恶气。”侍剑与石安,却是莫名其妙。他们自是不明白,秦观引了《诗经·新台》中的这句诗,也是在嘲笑彭简——“你给我送枕边人,鸡胸驼背之人我可不喜欢!” 杭州,早春。 留连戏蝶时时舞,自在娇莺恰恰啼。 彭简一身便服,带着两个小厮走在杭州南郊的田间小道之中。江南的田野风光,让彭简亦忍不住赞道:“真是好所在!” 两个小厮却是一脸茫然,“这又是什么好所在了?杭州十里八郊哪里不是这样的地方?” 彭简笑骂道:“你们又懂什么,风雅之地,有风雅之人。龙必潜于深渊,兰必生于幽谷。我们可是来找一个兰心慧质的美人儿。” “什么美人?还用得着老爷您亲自来寻?” 彭简笑道:“你们不知我费尽辛苦才找到她隐居之所,若非我亲自来,必然请不动她。” 一个小厮咋舌道:“难不成是什么公主娘娘,哪有这么大的驾子?官府相请,也敢不来?” 彭简显得心情极好,笑道:“倒也并非什么尊贵之人,不过却是子明学士的红颜知己,以前也是京师有名的歌姬。我听说她脱籍回了杭州,便让人查阅户薄,终于找到。” “那怎么竟住在这种地方?难道是什么屋藏什么?”那小厮奇道,另一个小厮啐骂道:“那叫‘金屋藏娇’!” “可我听石府的下人说,石夫人最是好脾气的一个人,怎么还用……?” “你懂什么?石夫人这么久都没有一儿半女的,将来若一直不生育,便难免犯了七出;要是石学士收了小妾,后来先有了儿子,难免有一天她的诰命不保呢……便是不被休出,恩情转薄,妇人哪有不妒的?” 两个小厮竟是你一句我一句的说起石府的家事来。彭简的心思却早已转到了别处,他托表亲送歌姬巴结石越,那边托驿馆送来急信,说石越把歌姬送还,还有“燕婉之求,蘧篨不殄”八字回复,彭简也是读书之人,马上便想到石越毕竟是有名的才子,寻常女子,入不得他的法眼,恰好有门客提起石越在京师结识名妓楚云儿,而这个女子也听说已经脱籍回杭州。彭简巴结上司,倒有一种契而不舍之心,便发心非要把楚云儿寻出来,好从中给他们做一个冰人,由此不仅一举博得石越的好感,更可以让楚云儿一生都感谢自己,留下一个大大的内援。只是他那表亲,却忘记在信中告诉他,京师有关石越的流言…… 彭简一行出了田间小路,又穿过一个村庄,便见眼前出现好一片翠绿竹林,郁郁葱葱,一条石径小道,直通幽微之处。彭简已知这便是楚云儿隐居之所,他知楚云儿艳名冠于一时,既然能自赎其身,想来积蓄不少,购下这片竹林田产,倒也并不稀奇。只是一般女子,谁不愿得嫁有情郎?此次前来,只要动之情,必有希望。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他令小厮在林外等候,自己整整衣冠,沿着林间小道,一路逶迤前行,这片竹林甚大,走到深处,已是非常的幽静,只隐约听到有泉水流动的声音,伴着自己踩着竹叶发出来的沙沙声,真是雅致之极。若不是知道楚云儿是石越旧人,彭简几乎便想将此处夺为己有。 走了数百步之后,便到了竹林的尽头,眼前豁然开朗,一座好大的院落,便座立在离竹林约百步的地方,一条小溪绕着院子流向远方。院子后面,是一望无垠的田地,此时未到农忙,田地里并无农人的身影。彭简朝院子走了几步,见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正在井边吃力地打水,忙走过去,抱拳问道:“敢问小哥,这里便是杨家院吗?” 那少年扭过头来,瞥了他一眼,反问道:“你是外地来的?找亲还是访友?”语气虽然生硬,声音却极是娇软。 彭简吃了一惊,细细打量,不觉好笑,原来这少年竟是个小女孩,长相清秀,一双漆黑的眼珠咕溜直转,透着几分江南人特有的灵气。他既不知这女孩和楚云儿有什么渊源,此时为博得楚云儿的好感,便加倍的客气,笑道:“原来是位姑娘,多有得罪。在下前来,是想访一位芳名楚云儿的姑娘……” 那女孩听到“楚云儿”三个字,却将水桶放下,转过身来,对彭简笑道:“这位官人,我找看你是找错地方了,这里是杨家院,哪有什么楚云楚雨的?”彭简笑道:“姑娘莫要诳我,我若非打听清楚了,怎敢冒然来访?实是特地来告诉楚姑娘一位故人的消息,且有重要事情相商。若是姑娘与楚姑娘有什么渊源,还劳烦通报才是。”他说完,见小女孩依然在狐疑,又笑道:“楚姑娘改了姓,现时叫杨云,不过杭州户薄上,两个名字都标着,断然错不了的。” 那女孩显得有点吃惊,上下打量了彭简一番,狐疑道:“你又是什么人?官府的户薄你怎么知道?” 彭简嘻嘻一笑,捋须道:“在下彭简,现任杭州通判。” 这女孩叫阿沅,原是楚云儿在杭州旱灾时收养的孤儿。楚云儿回杭州后,已寻不着亲人,便用积蓄购置了一些产业在此安身。待听说石越来杭做知州后,她便让人去户薄上改了名字,怕的是石越检视户薄时看到自己的名字。她却不知凡是改名的都会留下档案,若是石越细查户薄,焉能不知?那改名之事,实是多此一举。因此彭简轻易便能从户薄中寻出她下落。楚云儿在京之事,她随身的丫头,偶尔也和阿沅说起过。兼因阿沅聪慧可爱,楚云儿也教她些文字歌赋之类,平时楚云儿总要让人去杭州购买或抄录邸报,凡与石越有关的报纸、书籍,必要珍重收藏,阿沅视楚云儿为亲姐姐,便常常主动替她关注这些东西,因此这杭州通判彭简的名字,她倒并不陌生。只是却不知道这么大官前来找自家姑娘,所为何事?难道是石越托他前来? 想到此处,阿沅心中一动,脸上却假装迷糊,道:“杭州通判是什么呀?” 彭简却以为她是乡村的小女孩,不知官职,笑道:“便是杭州的父母官,和杭州的知州大人一起,管理杭州百姓的官。” 阿沅装得吃了一惊,“原来你就是官呀?” 彭简见她如此不知礼数,几乎要笑出声来,笑道:“对,我就是官。可肯替我通报?” 阿沅却摇着头,道:“你要告诉我是什么事才可以通报的。我家姑娘说,她从来不认识什么官的。” 彭简见她言语中已承认是楚云儿的家人,心里暗喜,笑道:“我的事必须和你家姑娘当面说。你说你家姑娘不认识官,那可未必,石学士和你家姑娘便是旧识……” “什么石学士木学士呀?我家姑娘哪里便认识这么大官,我看官人是找错人了。”阿沅依旧摇头,转身作势欲走,连水桶都不管了。 彭简忙道:“断不会找错人的,你快去告诉你家姑娘,以免误了大事。” “我们乡村之人,哪有什么大事可误?这样,官人,我帮你说一声,你在这儿等着,找没找错人,得问我家姑娘才知道。对不?” 彭简是有求于人,打狗看主人,忙点头道:“正是,正是。姑娘通报时,切记转告你家姑娘,此事与石学士有关。” “知道了,你等着便是。”阿沅笑着答应了,也不再多言,转身往院中走去。 彭简背着手,在井边等了好一阵,阿沅却一直没有出来,他正心急间,却见一个男仆模样的人走了过来,对他揖了一礼,道:“我家姑娘有请彭大人,不便亲迎,还望大人恕罪。” 彭简见楚云儿不肯亲迎,心中微觉不快,却又不便发作,只好略端着架子,道:“无妨。” “那大人这边请——” 随着男仆进到院落之中后,彭简才发现这个院子并非普通的农家院落,院子的西北角上,盖满了一座座类似于作坊的房子,而时时能听到牛骡驴等牲畜拉磨的声音,而作坊中,堆满了甘蔗与甘蔗渣。彭简这才知道楚云儿还经营制糖业。制糖业在当时本就是高利润行业,自从石越通商日本国之后,因日本国不产糖却需求极大,糖更一跃成为可以与丝绸相提并论的暴利产业。当时台湾被称为琉求,并未正式纳入大宋行政版图,大陆种植甘蔗,首推广东福建成都三路,唐家更是在老家蜀中大力发展制糖业,只是当时生产效率低下,产量远远不能满足需求。两浙地区的甘蔗种植,虽然比不上三地,所制之庶糖,质量亦显低下,但是因为节省运输费用,卖到高丽、日本国,其利润也相当可观,因此民间颇有百姓以此为业。彭简料不到楚云儿竟然颇善经营,已是吃惊;而杨家院外示清幽,内实热闹,更出乎他的意料——他哪里又能知道,楚云儿一颗痴心寄托在一个不可能的人身上,再也没有办法接受别的男子,若是隐居山林,不与人来往,整日无所事事,胡思乱想,便不早夭,亦是生不如死。她实是刻意寻一个避世而又热闹的所在,给自己找点事情做,来打发难捱的光阴。因相思而寂寞的时候,最怕一个人独处。对于楚云儿来说,若能看着旁人的热闹,虽然不能减相思分毫,却至少可以让自己感觉到世界的生气。 那仆人见彭简打量院子,忙解释道:“西北角是作坊,做的蔗糖产量并不太大,不过略略可以让村里补贴家用。我家姑娘却是住在东南角竹泉旁。” 彭简唔了一声,拿腔道:“某也料到你家姑娘本是清洁高雅之人,毕竟不与群芳相同,怪不得石学士与她相善。” 那仆人见他说话文绉绉的,便有几分听不懂,只是猜到是夸奖的话,因笑道:“大人过奖了。”他却也不敢再说话,默默地把彭简引到院中东南角溪边一处宅前,道:“便是这里了。” 彭简定睛打量这座宅子,却见粉墙柳树,虽然不大,却也非常的幽致。不由暗暗点头,见那仆人不进去,不由奇道:“你不进去么?” 那仆人笑道:“我们是不住在府里的。” 彭简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却见大门“吱”的一声开了,阿沅换了一身光鲜的装束——却依然是男装,走了出来,对他笑道:“彭大人,我家姑娘有请。” “有劳。” 彭简随着阿沅走进客厅坐下,打量客厅,却见西面墙上挂着一幅字帖。他不由站起身来,细细欣赏,只见虽然是龙飞凤舞的狂草,但是字迹中却自有妩媚娟秀之意,显是女子所书,上面写的是一首词,彭简不由轻声读道: “梦绕神州路。怅秋风、连营画角,故宫离黍。底事昆仑倾砥柱。九地黄流乱注。聚万落、千村狐兔。天意从来高难问,况人情、老易悲如许。更南浦,送君去。凉生岸柳催残暑。耿斜河、疏星淡月,断云微度。万里江山知何处。回首对床夜语。雁不到、书成谁与。目尽青天怀今古,肯儿曹、恩怨相尔汝。举大白,听金缕。” 再读落款,却是“调寄《贺新郎》,某日楚云醉书石词”,彭简不由心中暗喜,石词流传甚广,这阙词外间却从来没有人听说过,可见石越果然与楚云儿交情匪浅,而楚云儿对石越,也绝未忘情。 正在想入非非之际,却听身后有人柔声道:“彭大人远来,多有怠慢,还请恕罪。” 彭简忙转过身去,见一个眉目如画的美丽女子,正朝着他盈盈下拜,他已知是楚云儿到了,连忙还礼,笑道:“冒昧打扰贤主人,还望见谅。” 楚云儿又还了礼,请彭简坐了,方才问道:“贱妾何人,敢劳大人枉驾,不敢问大人屈尊,有何赐教?” 彭简却不回答,只指着那幅字帖,笑道:“方才读到一首好词,敢问姑娘是何人所作?下官竟是从未听过。” 楚云儿瞥了那幅字一眼,淡淡地回道:“彭大人见笑了,那不过是一个故人所作,不足为外人道也。”一面对侍立一旁的阿沅道:“阿沅,把那幅字收起来。” 第118章 身世之谜(9) 彭简看着阿沅去取那幅字,一面笑道:“这字倒是可以收起来,可心里的人,又如何能收得起来?” 楚云儿身子一震,旋即笑道:“贱妾听不懂大人在说什么?大人若是没什么事情,奴家一个妇道人家,不便留客……” 彭简却端坐不动,笑道:“楚姑娘不必急着下逐客令,下官这次前来,全是为了姑娘好——你就真的不想和写那首词的人再见上一面么?下官不妨直说,若是姑娘答应,在下愿意做个冰人……” “彭大人。”楚云儿背转身去,打断了彭简的话,“若是没有别的事情,恕贱妾不敢留客。” 彭简不料她不问情由,便如此断然拒绝,不禁愕然,道:“下官可是一片好意,错过这个机会,只怕姑娘后悔。” “奴家后悔不后悔,不敢劳彭大人费心。” 彭简只道马到功成,却不料碰了个钉子,不禁有点恼羞成怒,正要发作,转念又想到她与石越的关系,总算硬生生的忍住,又道:“姑娘三思,只要你应允,某保你们有情人终成眷属,胜过两地相思,整日守着空闱……” “彭大人美意,我心领了。阿沅,替我送客。”楚云儿竟是不容他多说,说完便往内房走去。 彭简一脸尴尬,发作也不是,不发作也不是,也不待阿沅相送,站起身来,哼了一声,甩袖而去。阿沅也顾不得彭简,连忙往内室走去,却见楚云儿坐在铜镜前发呆,她轻手轻脚的走过去,搂着楚云儿的肩膀,笑道:“姑娘,我看那个姓彭的,也是好意,为何……” 楚云儿勉强一笑,淡淡道:“阿沅,你还小,不懂人间的险恶。若是他果然于我有意,他知道我的性子,自会亲自前来,便不能亲自前来,也会有一纸手书。何必去托别人?姓彭的不过是看他青云得意,想拿我做工具罢了,我又岂能在他面前自甘下贱,为他所轻?” “姑娘,他真有那么好么?不就是官大么?既然他这么无情无义,不如另找个人嫁掉便是。天下未必没有好男人。” 楚云儿听她说得轻松,不禁苦笑,“有些事情,不碰上是不会懂的。我也不必嫁人,现在这样,一样挺好,不是么?” 阿沅嘟着嘴,摇了摇头,“我看你心里苦得很,有什么好的?我听说石夫人一直无子,或许……或许有一天,他会念着旧情吧?” 楚云儿微微摇了摇头,“傻孩子……你不明白他的心有多大!比起他的理想来,就算他喜欢我,也不会娶我,何况他对我,不过是朋友的感情罢了。况且,我也不能和桑家小妹妹去争他的,那个女孩……”楚云儿淡淡的说道,嘴角竟还挤出一丝微笑来,似乎在说别人的事情一般,但是便是阿沅这样的小姑娘,也知道她的心,此时是碎的! 在痛苦的时候强颜欢笑,其实是一件最容易不过的事情。 彭简郁郁回到府中,一肚子的闷气无处发泄。似他这种人,若是吃了上官的脸色,还能若无其事;但若是吃了下位者的脸色,却不免要百般的烦闷与气恼。 气冲冲的走进中堂,管家小心翼翼地凑上前来,禀道:“老爷,有京师的来信。” “什么京师的来信?别来烦我。”彭简没好气的喝道,寻又对管家喝道:“把家里的那些歌姬,每人打十板子。” 管家完全不知道那些歌姬怎么就惹着彭简了,只是当时家养的歌姬地位低下,被主人打骂,实在是寻常不过的事情,管家也不敢触彭简的霉头,连忙答应:“是。”弯着腰便要退出去,刚刚走到大厅门口,却又听彭简喝道:“回来。”他连忙又跑了回去,听彭简训道:“你跑什么跑?” 管家一面暗叫倒霉,一面给自己打了几个耳光,低声下气的说道:“小人知错。” 彭简皱眉看了他几眼,不耐烦的挥了挥手,“罢罢,方才你说京师的信,什么信?” “是京师表舅爷的信。”管家连忙把信递上。 彭简接过信来,拆开细读,才读到一半,脸上已是由阴转晴,“原来姓石的竟然也有倒霉的一天!哈哈……”彭简几乎畅快地笑出声来,“石敬塘之后,有异志……”突然,他脑中闪过一个念头,他连忙冲到书房,铺开一张白纸,也来不及磨墨,便用墨笔沾点唾液,将在楚云儿家看到的那首石词默了出来。 写完之后,彭简又细细读了一遍,他的脸上不由露出了一丝惊喜之色,“好你个石越,难不成真是石敬塘之后,居然敢写反词!”一面又取出一支朱笔,在石越盗用的张元干的那阙《贺新郎》上圈点。 “故宫离黍?谁的故宫?这兴亡之叹,从何而来?……昆仑倾砥柱?我大宋还好好的,石越到底在感叹什么?……什么又叫天意从来高难问?……什么又是万里江山知何处?” 彭简越圈越惊,越点越喜,惊的是石越写出如此词来,只怕当真是什么石敬塘之后;喜的是这么一宗大富贵,竟然落到了自己手上! 喜不自禁的彭简,一面叫来心腹手下,暗暗监视石越家眷和楚云儿住所,一面赶忙写了一份弹劾石越的奏章,用加急密报,连夜差人送往京师。 4 汴京大内。 赵顼受到的压力越来越大。诚如《汴京新闻》所说,这次的事件,肯定就是有人在陷害石越!但是是谁在陷害石越是一回事,陷害的内容有没有可能是真的,是另一回事!若石越真的是石敬塘之后,既便他本人没有野心,但是这种谣言出来后,若是石越权势日重,就难免有一天某些贪图富贵之辈,给石越也来一次黄袍加身!这种谣言只要存在,总会有人想让它变成真的。但是赵顼也不愿意就这样杀了石越或者不再重用石越,他可不希望遭到后世的讥笑,况且君臣之情,人材难得……都让赵顼不愿意冒然做出任何决定。 这些天他几乎每日都要召见石越,君臣纵论古今四海,了解石越对一些政务的想法,更让赵顼越发的珍惜石越这个人材。但是关于辽事,他却不愿意问石越的意见。战争是野心家的机会,赵顼不希望石越在这件事上,加重自己的疑惑。 “国家现在的状况,臣自出知杭州后,感受实深,朝廷养兵百万,却常患无兵可用;赋税多如牛毛,却常患国用不足;官吏十倍于古,却常患无官可用;百姓便遇丰年,也往往今日不知明日的死活……” “卿有无良策以救此弊?趁着还来得及,咱们君臣合力,还可以改,可以变……” 赵顼闭着眼睛,回想着和石越的对话,眉头锁得更紧了。忽然,听到内侍的报道:“启禀官家,韩丞相与三位参政求见。” “宣。”赵顼霍然睁开双眼。 未多时,韩绛与吕惠卿、冯京、王珪联袂走了进来,叩拜见礼。 “丞相,有何要紧事要禀奏么?”赵顼看着他们的表情,便知道出了大事。 “陛下,这里有杭州通判彭简的急奏……”韩绛双手把一份奏疏托过头顶,恭恭敬敬的递上。 赵顼接过内侍递来的奏折,奇道:“彭简?什么事值得惊动卿等四人一起前来?” 韩绛苦笑道:“这件事,臣等有争议,故此要请陛下圣裁。” “唔?”赵顼一面打开奏折,才看了几眼,脸就沉了下去,奏折中所叙,正是弹劾石越写反词,而且说石越通商高丽、日本国,是欲结外援以自固;训练水军,其心更属难测——字字诛心,直欲置石越于死地。 “臣认为,本朝一向恩遇士大夫,例无以言罪人之事,似彭简折中所说,一来并无实据,二来多属附会,实在不足以惊动圣听,本欲对彭简严加训斥,但是吕参政却颇有异议……”韩绛一面说,一面把目光投向吕惠卿。 赵顼“嗯”了一声,望向吕惠卿。 吕惠卿连忙出列,朗声道:“陛下,若在平常时候,这等折子上来,的确不必深究。才子词人,自写自的兴亡之叹,本也平常……但这个时候,臣虽然相信石越是个忠臣,只是众口烁金,臣以为还是应当问明石越,或使御史查明此案,使清浊自分……” “问明石越?”赵顼意味深长的问了吕惠卿一眼,反问道。 “正是。”吕惠卿一时竟拿不定皇帝打的什么主意。 赵顼冷笑一声,把奏章丢到一边,对韩绛厉声道:“丞相可去告诉彭简,人家自写自己的词,干他甚事?石越通商与练水军,是朕知道的!水军提辖,是朕亲派的!那些捕风捉影的话,不是他彭简身为朝廷大臣所应当乱说的!” 吕惠卿听到皇帝声色俱厉、几近于训斥的话,已知皇帝对石越还有保全之意,但是如此千载难逢的良机,他怎肯放过,连忙跨出一步,说道:“陛下——” “吕卿还有什么要说的?怀古之词,实在不必大惊小怪。” “陛下圣明。但臣也有疑惑的地方——依彭简所说,这首词是在石越交好的歌妓楚氏处寻着,而偏偏此词,坊间流传的几种《石学士词钞》,皆无收录;教坊歌女,亦从无传唱者。若是平常之作,为何又秘而不宣?陛下可以细读这首词,实在是不可多得的佳作——” 冯京忍不住说道:“一首小词,未流传于坊间,也是平常。” “若是我与冯参政的词,不能流传,倒并不奇怪,但这是石九变的!” 赵顼细细思量吕惠卿说的话,不由也有几分疑惑起来。冯京见皇帝犹疑,急道:“陛下,本朝祖宗以来,未尝以言罪人,况且石越一介书生,若说有反意,他又凭什么造反?” 吕惠卿看了冯京一眼,徐徐道:“现在不能,不代表将来也不能。臣也以为石越人才难得,因此要尽量保全——但他牵涉这么多事情,若不辩明,就难以大用,用之也不能服众!陛下或者就此一切不问,让他去太学做教授、白水潭做山长,或者给一散官闲置,不使他掌大权;或者就要让他辩明一切,使清浊分明……” 韩绛本来并没有想为石越分辨的意愿,但他十分恼怒吕惠卿风头太健,这时候忍不住道:“陛下,臣看彭简亦不过是在一个歌女家看到这首词,是不是石越写的,都还难说——许是彭简与石越在任上有隙,怀恨构陷,也未尝没有可能!若就这样捕风捉影让石越自辩,形同污辱,不如先遣人去审那个歌女,看是否真有其事,再问石越不迟!” 赵顼想了一想,点头道:“丞相说得有理。” 吕惠卿见皇帝认可,不敢继续争辩,忙道:“陛下圣明,臣以为可让彭简去查明证据,也可稳妥。” 冯京冷笑道:“让彭简去查,又如何能公正?不如由两浙路提点刑狱公事晁端彦去查。” 吕惠卿却故意迟疑了一下,摇头道:“臣听说石越在两浙路官员中威望甚高……” 王珪见二人争执,韩绛又朝自己打眼色,知道自己终究是不可能置身事外了,只得出来折衷道:“陛下,臣以为可着晁端彦将那个歌女提来京师,令韩维审理,再钦点两个御史去旁听,如此该回避的人都回避了,若有人想污蔑石越,石越就在京师,也可以对质……”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赵顼心里苦笑:“弄清楚了又怎么样?若真的是石越所写?朕还能杀了他?这些东西,又算得了什么真凭实据?徒乱人意罢了!”但他此时已听出他几个宰执之间的争执,想想这也是折衷之计,也不再多问,点头道:“就依此言!这件事情,要快点弄清楚。” 杭州钱塘,市舶司。 “你说什么?”蔡京腾的站起来,犀利的目光逼视着他的家人蔡喜。几个歌姬被吓坏了,一下子都停止了弹唱,不知所措的望着蔡京。 蔡喜望了那几个歌姬一眼,又望了望蔡京。 蔡京把袖子一挥,对那些歌姬喝道:“都退下去吧。” 蔡喜望着那些歌姬都退了下去,这才低声说道:“大人,断不会错的,小人在迎春楼与彭简家的两个家人喝酒,听他们说的……” “彭简敢派人监视石大人家眷?!”蔡京站起身来,背着手思忖。 “不止是石大人家眷,还有杨家院的,一个叫楚什么的女子。” “楚?……楚云儿?”蔡京突然想起楚云儿的名字,追问道。 蔡喜忙不迭的点点头,“正是,正是楚云儿。” “姓彭的想干什么?”蔡京凭直觉就知道彭简敢这样做,一定有大问题。 蔡喜却以为蔡京在问他,小心答道:“依小人之见,一定是不利于石大人!” “难道朝中有什么不对?”蔡京心道,但他马上就打定了主意:大丈夫不能五鼎食,便当五鼎烹。他被石越举荐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是石党了!这时再犹疑,也来不及了。他走到蔡喜跟前,压低了嗓子,沉声说道:“我亲自去石府和陈先生商议,你立即安排心腹差人,多带人手,赶去杨家院,说楚云儿涉及市舶司一桩走私案,将那个地方看管起来,把彭简的人全部赶走。我见过陈先生,再去那里计议。” “是,小的立即去办。”蔡喜连忙答应。 蔡京点点头,寒声道:“你知道我的规矩,不要怕什么,把彭简的人全部赶走,不许他们带走杨家院的任何东西,有什么事情,我来担着!” “大人放心,小人是办惯事的人,岂能不知道轻重?”蔡喜答应着,作了个揖,便匆匆退了出去。 蔡京目送着他离开背影,忍不住冷笑道:“彭简这个蠢货!既然要对石大人不利,却又如此束手束脚、瞻前顾后,不管你有什么打算,蔡某也能让人证物证,一齐消失!”一面高声喝道:“备马,去石大人府!” 蔡京刚刚在石府前下了马,未及让差役通传,忽然听到北边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而来,转瞬的功夫,一白两黑三骑呼啸而至,“吁——”的一声,勒马停在石府大门前十步左右的地方。马上的三个骑客熟练的翻身下马,箭步直奔石府大门而来。 “侍剑?”蔡京望着为首的那个少年,不禁失声唤道——这时候遇上石越的心腹书僮,真的是又惊又喜了。 侍剑听到有人叫他,向这边转过脸来,见是蔡京,急忙走了近来,笑着行了一礼:“蔡大人。” 蔡京却不敢受他的礼,不待他拜下,便已经扶起,问道:“你怎么回来了?不是随学士去京师了么?” 侍剑笑道:“我是特意回来报平安的。”一面高声向另外两个家人说道:“你们先进去,告诉夫人和陈先生,我回来了。等会儿就去参见。” 第119章 身世之谜(10) 这会功夫,蔡京的心思已转了几转——石越特意让亲信的书僮回来报平安,可见京师里一定发生了什么不平安的事情!否则的话,石府多的是人差遣,怎么可能让侍剑受这来回奔波之苦? 他看了一下四下无人,不由低声问道:“京师里一定发生大事了,是不是?” 侍剑淡淡一笑,道:“蔡大人不用担心,没什么大事。若有大事,我还报什么平安?” 蔡京见他如此神态,不由也放了几分心,他知道侍剑做事老成,多问无益,便不再追问,转过话题,说道:“没什么事便好。杭州却是出了几件怪事,我来此,正是要找陈先生商议。” 侍剑眉毛一挑,道:“怪事?” 蔡京点点头,却不再多说,道:“此处不是说话之所,先进府再说吧。” “也好,我去叫了陈先生,到他的书房说话。那里很幽静。”侍剑听蔡京的语气,知道必是有密事相商。 石越入京后,杭州石府的事务,一向便由陈良负责打理。这时候见侍剑与蔡京竟联袂而来,陈良心中便已有了不祥的预感。待听蔡京说完蔡喜报告的事情,侍剑毕竟年岁还小,对于事情所见未深;而陈良又不太懂得权谋机变。二人听说彭简如此大胆,竟是一时都呆住了。 蔡京一向自视甚高,对二人如此反应,倒也不以为怪,他只望着侍剑,再次追问道:“侍剑,你在京师,果真没有听到一点风声?” 侍剑这时知道已不能隐瞒,思忖一会,方道:“京师的确有谣言,但是皇上极信任我家公子,几乎每日都会特意召见,这样的恩宠,天下少有。”说着,便把京师发生的事,简略的说了一下,不过他出发时,彭简的奏折还没到汴京,他也不知道更多。 蔡京低着头想了好一会儿,才抬起头来,道:“依在下之见,必然是彭简也听到了一些风声,在搞什么古怪,而这个古怪,又必然与楚姑娘有关……” “可是他又能玩出什么花样来呢?”陈良疑惑的问道。 蔡京微微一笑,道:“他能玩出什么花样来,我们在这里想是想不出来的。但不管他玩什么花样,我们都要抢得先手。彭简心怀忌惮,所以不敢乱来,这就给了我们机会——我已经嘱人,说楚姑娘涉及市舶司一桩走私蔗糖案,去杨家院将彭简的人赶走,把杨家院控制起来。等一会儿,我再自己去一趟,看看能不能从楚姑娘口中,探听出点什么来?” 侍剑与陈良见蔡京如此胆大妄为,又是吃了一惊,但此时他们却也没什么更好的办法,只得依他行事。侍剑知道石越与楚云儿交情非常寻常,生怕蔡京乱来,想了一想,说道:“蔡大人,楚姑娘与我家公子交情非同寻常,大人去若是探不出什么话来,便让小的去一次,或者更容易让楚姑娘相信些。” 蔡京岂能不明白他的意思,虽不以为然,却亦笑道:“如此甚好。” “那——这些在本府周围的人,又要如何处置才好?”陈良问道。 “很简单。”蔡京望了屋外一眼,冷笑道:“胆敢监视朝廷重臣,他们是御史台还是皇城司?统统抓起来,严刑拷问,拿到证据,凭此一条,日后便能让彭简吃不了兜着走。” 陈良与侍剑听到他的话,都不禁心中一寒,蔡京却若无其事的继续说道:“杭州的情况,要修书急送京师,报与石大人知道。我们三个,都在石大人的船上,有些事情,石大人不方便做的,我们要替他做了,似彭简这样的蠢货,本来就不配做石大人的对手……” 侍剑低着头,想了半晌,抬头望了陈良一眼,咬咬牙,道:“陈先生,这件事情,就照蔡大人的主意办了,我看这样处置,再差也不可能给公子惹麻烦的。” 陈良沉默良久,终于也点了点头,表示同意。这两件事情,的确都有冠冕堂皇的理由! 蔡京见二人答应得勉强,不由暗暗冷笑,心里便有几分看不起陈良,当下略带嘲讽的说道:“若是陈先生觉得下不了手,其实倒有更好的办法,陈先生只需将这些人抓起来,送给晁美叔,然后自己亲自去看晁美叔审案——自然有人替我们用大刑的!到时候,还有一个人证在那里,看彭简如何脱身?!” 侍剑却没有听出来蔡京嘲讽的语气,拍手笑道:“这个计策好!既然说定,我们就分头行事,先辛苦蔡大人去一次杨家院;陈先生去安排官兵抓人;小的还得先去见夫人,想来夫人已经等得不耐烦了。” 侍剑刚出了西花园,就被一个丫头一把拉住,嗔怪道:“侍剑,你跑哪去了?让我好找,夫人等你好久了。” 侍剑连忙赔礼,笑道:“姐姐容我去换件衣服。” “哪还顾得了这么多呀?先去见夫人吧。”丫头也不容分说,拉着他便入内院走去。 侍剑心里暗暗苦笑,不管他在外面怎么样,到了屋里,却始终是个书僮——被丫头连拉带扯,到了后园,也来不及整整衣冠,就听那个丫头高声叫道:“夫人,侍剑来了。” “让他进来吧。”却是梓儿的声音。 侍剑连忙随便拍了一下衣服,快步走进后堂,见梓儿坐在厅中右侧上首的椅子上,手里拿着针线和一只未绣好的香囊,却是一直没有下针。侍剑叩了个头,道:“给夫人请安。”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嗯,你起来吧,一路辛苦了。”梓儿柔声道。 “谢夫人。”侍剑站起来,拆开随身带着的包裹,取出两封信来,递给梓儿身边的丫头,笑道:“公子让小人回来,给夫人报个平安,京师一切安好,请夫人毋念。这里有公子和舅爷的家信,另外老夫人给夫人带了一些东西,不知道已经送进内堂没有?” 梓儿从丫头手中接过信来,笑道:“已经送进来了,我让他们两个去休息了,你再辛苦一会儿,我还有话问你。给侍剑看个座。”她后一句,却是对丫环说的。 “不敢,夫人吩咐便是,小人站着侍侯就行了。” 梓儿一颗心思早已飞到石越身上去了,哪里还听得见他在说什么?先拆开石越的家书,默默反复读了几遍,石越却是尽捡好的说,无非是一切平安,好得不能再好,让梓儿在杭州好好照顾自己,不用挂念之意,除此之外,便是些夫妻之间的相思情话。梓儿读完之后,张嘴欲问侍剑,想想不妥,将石越的书信珍重折好,交给丫头,又拆开桑充国的家书,细细读来: “……近日朝野间虽有不利于子明之谣言,但以愚兄之见,则子明圣眷未衰,不足挂心。且奸人陷害之意甚明,皇上圣明,当不会为宵小所欺,贤妹大可放心。开封府已经通缉奸人,愚兄与《汴京新闻》亦全力为子明辩污,便是《西京》报,亦难得深明大义。愚兄相信不久一切将水落石出,子明必受大用,贤妹在杭,须得保重身体,勿为流言所扰……” ——桑充国根本不及石越十分之一了解他妹子,虽然他信中是关切之意,却全然没有想到,梓儿远在杭州,高门大院,虽然自有丫环婆子多嘴,可也不可能这么快听得见什么流言。反倒是他这封家书,让梓儿的心一下子就悬起来了。 “侍剑,公子在京师,究竟怎么样?”梓儿一面把桑充国的信收起来,一面装作漫不经心的问道。 侍剑瞅见梓儿读信的神色,心里早已惴惴不安,这时也只得硬着头皮道:“一切都好。” “你是大哥用惯了的人,若是一切都好,为何让你千里迢迢跑回来?”梓儿一下子就发现了其中的破绽,她心里一急,张口便把“大哥”给叫出来了,脸上不由一红。 侍剑陪着笑回道:“夫人想想,若是有什么事,公子怎么会让小人回来呢?那边不更需要人吗?让小人回来,是公子顾念夫人之意。” “那京师朝野的谣言,又是怎么一回事?” “这……”侍剑知道瞒不过了,他立时想到必是桑充国在信里说了什么,心里一面暗暗怨怪桑充国,一面避重就轻地说道:“那是小事,公子说怕夫人担心……夫人尽可放心,小人回来之前,皇上几乎一日一见,君臣之间相谈甚欢,绝不会有什么事的。”一面又略说起揭贴的事情,梓儿听得胆战心惊,直到知道皇帝并没有降罪之意,这才稍稍放心,但心里却忍不住感到一阵难受。她知道石越关心自己,不愿意让自己担心,所以瞒着自己,那不过是一种体惜之意;但是她终究是不能为他分忧,不免自觉得自己竟是多余,甚至是石越的累赘。心思百转,不免平添自怨自艾之意。 梓儿性子温柔,遇上不开心的事情,也断不肯迁怒别人,却又没什么闺中密友,无人倾诉,又要顾着在众人面前不要失态,眼泪涌上眶来,也只得生生忍住,低声对侍剑道:“你休息几天,还是辛苦一下,赶回京师。京师气候比南方要冷,我缝了件貂袍,你替我带过去。替我告诉公子,我只要他平平安安便好。” 侍剑连连点头答应,欲要宽慰她几句,却有身份之隔,正要告退,一个女子掀开珠帘,闯了进来,看见侍剑,劈头就问:“侍剑,你回来了?” 侍剑抬头见是阿旺,忙笑着答应,一面打着招呼。 阿旺走到梓儿身边,将手里一堆东西交给一个丫头,笑道:“夫人,这是给您买的颜料与笔、纸,还有琴弦。” 侍剑吐吐舌头,笑道:“这些东西还要你亲自去买?”大户人家,丫头侍女亦有大小之别。 “别人买的不合适。”阿旺却是转过头,向侍剑问道:“刚刚进府的时候,看到府中的官兵在外面抓人,听说竟是胆敢觑视咱们府上的,不料天下竟有这么傻的贼——太岁头上动土!你知道是怎么回事么?” 侍剑不由暗暗叫苦,支支唔唔说道:“我,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梓儿见他这神态,一颗心又提了上去,问道:“侍剑,你老实告诉我罢。” 侍剑见梓儿问得虽然温柔,但是神色却甚是坚定,他知道这个夫人颇有点外柔内刚,不能相瞒,只好说道:“夫人,这件事情……”说着往左右看了一眼。 梓儿见他如此,心中更是担心,往左右看了一眼,对丫环婆子们说道:“你们都下去吧,阿旺,你去外面看着点。” 待众人一一退下,侍剑这才把事情详详细细说了一遍,末了,又叮嘱道:“这件事本不当告诉夫人,但小的又怕夫心担心,想得太多。只是此事,便是再亲密的丫环婆子,亲戚朋友,都不可以说的,否则公子就麻烦了。”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梓儿这时却早已听呆了——她还是第一次知道有楚云儿这个人的存在!“我理会得。”梓儿勉强一笑,说道:“你说那个楚云儿姑娘,现在在杭州?” “是啊,在杭州杨家院,我们也不知道彭简要搞什么鬼。” 梓儿想了一想,终于下定决心似的,说道:“我想去见见她。” “夫人?”侍剑吃了一惊,他哪里能明白女人的心事? 梓儿柔声说道:“你放心,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依你所讲,以前大哥烦恼的时候,也常去她那里,我猜大哥没有娶她,也不过是因为身份地位不相配,既是她能明白大哥的心思,替大哥宽心解闷,我又有什么舍不得把她收进府中呢?”梓儿说到此处,心中一痛,脸上却依然装出极其勉强的笑容。 “这,这……小的以为公子绝对没有这种意思才对。”侍剑碰上这种事情,不由有点语无伦次了。 梓儿强笑着看了他一眼,把头转过一边,道:“你说我是那种只会妒嫉,不识大体的女子么?” 侍剑慌得连连摆手,“不、不是,夫人温柔贤淑,上上下下无不知道的。” “那就行了。我帮不上大哥什么忙,反累得让他替我操心……”梓儿说到此处,神情黯然,转又强笑道:“你不知道,但凡一个女子,只是惟愿她喜欢的人好的。我去见见她,有些事情你们男人说不通,也许我就能说通了。” 侍剑知道梓儿真要主意拿定,再也阻挡不住,只好说道:“那夫人容我去安排一下。这件事,要隐秘一点好,也不能带太多的人,到时候,只说去拜佛。” “你去安排吧。”梓儿微微点头,柔声答道。侍剑是什么时候离开的,那些丫环们是什么时候进来的,她都没有注意。她坐在哪儿,望着绣包上的鸳鸯发着呆。凭着直觉,梓儿知道石越遇上了大麻烦,她其实是个很聪明的女子,岂能看不透事情?只是一直被幸福的呵护着,没什么太多的世事经验罢了。她担心着石越的安危,责怪自己不能够为他分忧——特别是当她想起那个叫楚云儿的女子之时,心中更是一阵阵的刺痛。没有人愿意和别人分享自己喜欢的人,但是如果自己的丈夫,真正喜欢的,竟是那个叫楚云儿的女子呢?一直以来,石越有什么烦恼,从来不会向自己倾诉,自己只是如一个小妹妹一样被呵护,连称呼也是“大哥”、“妹子”…… 如果真是那样,也许自己能做的,是悄悄的躲在一边吧?梓儿终于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 杨家院。 蔡京赶到之时,杨家院以外三里的地方,都已在市舶司的控制之下。 蔡喜给他牵了马,笑道:“彭简的人都是饭桶,一直在旁边转悠,根本不敢光明正大的出现,一来就被我赶跑了。” 蔡京冷笑道:“人家没犯什么事,他就敢光明正大的围村?不怕官逼民反?楚云儿呢?怎么样?” “小人没敢惊动。” “你引我去见见她,我们终不能一直围着这个地方,久了必生事端。”蔡京一面走,一面说道。 楚云儿早就意识到不对。 自从彭简来过之后,十几个陌生人便在杨家院附近鬼鬼祟祟的出没——杭州现在虽然也是人来人往,商贾云集的地方,但在杨家院这样的乡下,若有陌生人出现而不立时被乡民们知道,那才真是奇怪之极的事情。到了今天,事情更是越发的闹大了,杭州市舶司的差役,也不说原由,如狼似虎的把杨家院围住,说是要办什么案子——她却不知道那些鬼鬼祟祟的陌生人,也被这些差役给赶走了。整个杨家院的百姓,都惴惴不安,奇怪的是,那些差役却并没有入院子里骚扰。 “姑娘,有个官儿在外面求见,自称是提举杭州市舶司公事蔡京。”阿沅走到她身边,轻声说道。 第120章 身世之谜(11) 楚云儿望了阿沅一眼,见她脸上有担忧之色,她轻轻拍了拍阿沅的小脸,微微笑道:“别担心,他们不敢乱来的。去请他进来吧。”她言语之间,竟隐隐有一种傲然之气,几乎让人不敢相信,这个女子以前竟是一个歌妓。 阿沅强压住心中的忧虑,笑道:“我有什么好担心的?”不知为什么,她心里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去吧。我在大厅里等他。”说罢,楚云儿随手往肩上搭了一件披风,往客厅走去。 没多久,便见阿沅领着一个俊雅的年轻官员走进客厅,楚云儿早早站起身来,敛身说道:“奴家不便远迎,还请蔡大人恕罪。” 蔡京抱拳还了一礼,淡淡的说道:“是蔡某打扰。” 二人说了几句客套话,分宾主坐下,蔡京却不说话,只是静静打量厅中陈设。却见客厅布置,虽然精雅别致,却也没什么特别出奇的地方。 楚云儿对石越这两年在杭州的事情,了若指掌,自然听说过蔡京是石越跟前的红人,只是她见惯了各色各样的人,却绝不会对人轻易相信。见蔡京如此,便试探着问道:“不知蔡大人枉驾前来,所为何事?奴家听说,市舶司的官差,已将敝府团团围住,却不知又是为了哪桩?” 蔡京见她语气温柔,辞锋却是犀利,不由一笑,道:“蔡某前来,便是为了解释这件事情。” “解释?不敢当。”楚云儿的话中,已略带讽刺之意。 蔡京是何等聪明之人,哪里听不出她话中之意?这时却只装做听不懂,他不敢冒然相信楚云儿,也不肯以实言相告,抱拳笑道:“有人举报说,杨家院涉嫌走私蔗糖……” 楚云儿不由一怔,再也想不到竟有这个罪名,不由反问道:“走私蔗糖?” “正是。” 阿沅见蔡京说得郑重,不由在一边冷笑道:“蔡大人,可有证据?” 蔡京也不看阿沅,只盯着楚云儿,淡淡笑道:“下官正是来取证了。” “那大人是取到了,还是没有取到?”楚云儿向阿沅使了个眼色,制止她再说话,淡淡问道。 “差人还在外面做事。”蔡京随口答道,顿了一顿,突然笑道:“我特意来此,其实是想问问楚姑娘,外面那些鬼鬼祟祟的家伙,是怎么回事?” 楚云儿奇道:“蔡大人,贱妾还以为他们也是市舶司的呢?” 蔡京眉头微皱,追问道:“楚姑娘真的不知道?” “不知道。” “那彭简彭大人,楚姑娘你总知道吧?”言色之中,蔡京对楚云儿已有疑忌之意。 楚云儿微微点头,“他前一阵子来过一次。” “敢问楚姑娘,他来此与你说了什么?”蔡京紧紧盯着楚云儿,追问道。 楚云儿不由微觉愠恼,那天彭简和她说的话,她怎么可能向蔡京转叙?“蔡大人,这些与走私案有关么?” “有没有关系,要说了才知道。而且这件事多半与另一个人有关。” “与谁有关?”楚云儿冷笑道。 “楚姑娘冰雪聪明,心里自然明白。心照不宣吧。” 楚云儿站起身来,冷冷的说道:“蔡大人,民女没有做过作奸犯科之事,要如何处置,悉听蔡大人之便。若想问彭大人的话,何不自己去找彭大人?” 蔡京见她发作,也不生气,只站起身来,抱拳说道:“楚姑娘实在不肯说,也罢了,想来我自有办法知道……下官告辞,这几天便请姑娘留在府中,不要到处乱跑,以免下人不识,多有得罪。”说罢竟是扬长而去。 楚云儿哪里知道,蔡京在这一瞬间便已定了一个釜底抽薪之计,若是万一不行,便要将她构以重罪,用刑伤于大堂,再让她死在狱中,报一个染病而死,也是事属平常。然后将她家产充没,让彭简无论是玩什么花样,都死无对证! 一个歌女的生命,在蔡京眼里,根本不值几文。 5 汴京,石府。 田烈武加入禁军上军之后,俸禄已经比较优厚。禁军诸军将校,分为二十三等,最高的每月俸禄为三十贯,最低者与士兵一样,只有三百文,相差一百倍。田烈武现在的身份不高不低,做了一个小小的指挥,管着四百骑兵。他是忠臣之后,皇帝钦点,又是武进士,而且又是石府二公子的武术教头,晋升起来,自然比旁人快一些。 石越的谣言传开之后,《汴京新闻》与《西京评论》在客观上帮了石越的倒忙——虽然这两份报纸竭力为石越辩污,但反而吸引了东西两京的人们来关注这件事情。相对而言,老百姓更愿意相信石敬塘之后这样有传奇色彩的传说——人类有时候,是不喜欢讲证据的。 因此当田烈武去石府给唐康教骑射的时候,总有同僚好心的劝他:“你是上军的指挥,避避嫌对你和石学士都有好处。”田烈武却总是置之一笑,照常来往于石府。他也不懂怎么样辩驳,像他这样的人,只会做自己认为是对的事情。 不过田烈武也能看到一些人情世故:来往于石府的官员急骤减少,石府前人来人往的,大部分倒是白水潭的学生。而另一方面,石越也很少出去拜客,除了进宫见皇帝外,连白水潭也不去讲课,只是在家里与唐康、秦观谈古论今,有时候田烈武也会坐在旁边静听。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田烈武对石越有一种发自内心的钦慕,有一次,石越看到他在那里招呼人削马掌,便立即叫来一个铁匠,仿着马蹄打制了一块铁块,将铁块烙在马掌之上——铁块比马掌谁更耐磨,是显而易见的!田烈武回营后,立即命令本营军马,全部铬上铁马掌!没几天功夫,京师的禁军、甚至民间,都知道了这个方法。 而当石越和他们讲海外的奇谈之时,讲薛奕带回来的高丽、日本国见闻之时,不仅仅唐康、秦观,便是田烈武,都有点羡慕起薛奕那小子起来。虽然他更喜欢的,还是骑在马上奔驰的感觉。 这一天,田烈武便和秦观、唐康一起,坐在院子中,听石越讲异国的奇闻物产。 “……猫儿睛这种宝石,一般都是如同拇指大小,莹洁明透,像猫儿的眼睛,所以叫猫儿晴,它的产地,主要是南毗、锡兰等国……” “大人,南毗、锡兰又在哪里?”田烈武这是第一次听说这两个国名。 唐康从袖子中掏出一张老大的地图来,铺到桌面上,一面对地图指指点点,一面对田烈武说道:“田教头,你来看,这里便是我们大宋中土,这下面,这,便是锡兰,那便是南毗……” 田烈武望着那张地图,不由大吃一惊!“我们大宋西边还有这么大的地方?” 秦观笑道:“这是石大人在杭州时,汇集了大食商人的海图,加以自己的见闻画的。你看,东边这两块大陆,还有南边这个大岛,是大食人也不知道的。” 田烈武不可思议的摇着头,感叹道:“可惜隔这么大的海,要不然就不愁穷人没有田耕了。” 众人听他说得天真,不由莞尔,正要说话,却见石安急冲冲地走了进来,笑着向石越禀道:“公子,潘先生回来了!” 石越霍地站了起来,与秦观、唐康对望一眼,三个人的心中,竟是闪过同一个念头:“他终于回来了!” 石越的书房布置得非常的简洁。北面靠墙,是一个很大的檀木书柜架子,上面摆着各种各样的书籍、文卷、笔墨纸砚;书柜前面是一张黑色的书桌。东北角斜放着一个架子柜,上面摆着各式各样的玉器。在玉器架旁的东面墙上,挂着一把宝剑。东墙正下方,摆着两张椅子和一只茶几,坐在椅子上,可以看到西边墙上,挂着苏轼手书的“君子自强不息”六字草书条幅。 石越坐在书桌后面,无意识的看了那幅草书一眼,叹道:“潜光兄,世事变化无穷,真是不可逆料呀。” 潘照临微微一笑,又看了门外一眼,秦观与田烈武早已经相约去喝酒了,唐康在书房外二十步远的亭中读书,实际上是为了防止下人打扰。潘照临确认无人靠近,这才说道:“公子,不必过于忧心,这个世界上,岂有解不开的结?” 石越这些天来,一直装作若无其事,其实心中根本没有底。他见潘照临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这才稍稍放心,道:“京师揭贴的事情,想必先生是知道了。彭简上书一事,先生还未知吧?” 潘照临苦笑道:“《汴京新闻》与《西京评论》连篇累牍,我岂能不知?用不多久,必然传遍大宋。不过彭简上书,却又是何事?” 石越将事情详细的说了一遍,道:“现在京师知道此事的,不过皇上与宰执而已。这还是李向安悄悄传出来的消息,我也不好上折自辩。”说罢,又苦笑道:“那首词的确是我送给楚姑娘的,不知为何竟为彭简所知。其实倒没有必要去提楚姑娘来京,实是多此一举!” “公子自然不能上折自辩,这种事情,说不清楚的——有罪没罪,全在于皇上。皇上不直接降诏问公子,而是千里迢迢去提楚姑娘,那是不相信彭简,至少是不愿意相信彭简。”潘照临沉吟了一会,问道:“现在给晁美叔下诏的使者出发了未?” “三天前出发的。”石越对这件事,只能淡然处之。 潘照临又思忖了好一会儿,才说道:“此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其根本,还是因为有公子身世的谣言,这首词才会成为问题。我既然不能抽身去处理这件事情,侍剑又已经走了,如今只有辛苦二公子了。” 石越奇道:“辛苦他做什么?” 潘照临微微笑道:“当然是让他去杭州。一来和陈良、侍剑说一下京师的情况,再则让他抢在晁美叔之前,见一次楚姑娘。如果可能,让楚姑娘销毁证物,来个死不认账。到时候,我们就可以反攀彭简诬告,至少可以加重皇上对彭简的怀疑。” “这……”石越不由有点迟疑,“若是死不认账,只怕会受刑,她一个弱女子……” 潘照临望了石越一眼,知道石越顾念旧情,便笑道:“公子不必担心,只需销毁证物,没有物证,韩维自会给公子几分薄面,不至于让楚姑娘受苦的。” 石越心里依然犹疑,道:“可是……” “公子,这件事情,我们也不过是尽尽人事罢了,若能够从源头上击败彭简,我们的胜算就多一分;反过来,若是唐康去时,一切都已经晚了,那么到时候公子就直承其事,把一切交给皇上来处置——至于皇上到时候是信公子,还是不信公子,就看皇上圣明与否了!” “只是……只是……如果皇上在楚姑娘来京之前,突然问我呢?” “那也简单,公子就承认是自己写的。到时候即便楚姑娘说不是公子写的,皇上也只当是一件风流佳话——楚姑娘有情有义,不肯连累公子,所以矢口否认,想来皇上也未必会责怪。” 石越站起身来,走到玉器架前,信手拿了一件玉器把玩,定睛一看,却是一只玉玦!他心中一震,终于点头,道:“如此,我便修书一封与楚姑娘……” “不行。”潘照临立时制止,“公子想想,彭简如何知道楚姑娘那里有公子的词?没有了解真相之前,便是楚姑娘也不能相信,焉知她不会由爱生恨?公子只让唐康带一件信物去便可,绝不可再授人以柄。” “她应当不会……”石越虽不相信,却也收起了写信的念头。 潘照临也不愿再去纠缠这件事情,轻轻啜了一口茶,正色说道:“公子,此事就这样处置了,等会我和二公子说明关键,他聪明果决,自然会处理好。我们现在应当想想如何应付那铺天盖地的谣言。” 石越沉默良久,摇头道:“我已经想了很久,终无良策。也许只能用时间来解决这个问题了,等到尘埃落定,一切自会水落石出。” “那不是好办法。”潘照临抬起眼皮,断然否定,道:“我们等不起,再者问题始终存在,并没根本解决。” 石越无可奈何的说道:“那又能如何?” 潘照临抿着嘴,右手紧紧握着茶杯,沉声道:“公子,你真的不记得自己的身世了?” 石越脸上泛起一丝苦笑,转过头来,看着潘照临,道:“不记得了。”脑海中,却如电影一般闪过现代生活的种种画面,父母、亲人、女友、师友……每个人的面孔竟是特别的清晰,他又怎么能真的不记得了? 潘照临眯着眼睛望着石越,也默不作声。 二人相对无言,沉默了许久,潘照临突然咳了一声,用极低的声音,一字一句的说道:“既然如此,我们就行一险计!” “险计?”石越眉毛一挑,冒险实在不是他的性格。 “不错,若是成功,公子的身世日后不仅不再是阻碍,反而将成为一大助力;若是失败,就是欺君之罪,公子最好的下场,就是发配边州看管!”潘照临脸上的表情有着从未有过的郑重与严肃。 “到底是什么计策?”石越紧紧的握着玉玦,手心里沁满了汗。 潘照临凑到石越耳边,用极低微的声音细细说着。石越一面听,一面已是目瞪口呆! “这——这——” “此计成功的关键,全在于富弼!若是富弼肯合作,那么便是弥天大谎,我们也能圆了它!而这件事,从头到尾,也可以只有我们三人知道!”潘照临仿佛没有看见石越吃惊的表情,说完之后,竟从容的品起茶来。 石越又望了一眼手中的玉玦,问道:“富弼凭什么要帮我?” 潘照临点点头,“不错,也许富弼的确不会帮我们。” “那么……” “但是富弼也有要帮我们的理由。”潘照临不待石越说完,继续不紧不慢的说道。 “他有什么理由?”石越奇道,他完全想象不出来,有什么样的利益和大义,值得富弼去平白冒这么大的险。 “公子可知道富弼这个人的生平?”潘照临突然问道。 “富弼是本朝名臣,我当然知道。” “我在洛阳,和富弼前后见过三次面。”潘照临缓缓的说道,“此公给我的感觉,是四个字!” “哦?哪四个字?” 潘照临嘴角一动,微微笑道:“不甘寂寞!” “我所听到的传闻中,富弼是个忠直的人,他曾经当着仁宗的面,直斥自己的岳父晏殊为奸臣。” 第121章 身世之谜(12) “我还没见过完美无缺的圣人,公子。”潘照临恢复了他似笑非笑的表情,“富弼从小家贫,因为范文正公举荐,试茂材制科出身,其后在危急之时,出使辽国,脱颖而出,从此出将入相,为国家栋梁。若观他一生的所作所为,称得上是才华出众,胆色非常!” “但是从另一方面来说,富弼少年时代依附范文正公,后来又娶晏殊的女婿,听说他少年做举子时,王冀公以使相的身份,镇守洛阳,他去围观王冀公车驾,感叹说:王公也是个举子呀!我这次去他家里,他家中还挂着旌旗鹤雁降庭图,可见富弼一生,都是名利中人。”潘照临口中的王冀公,是指宋朝名臣王钦若。 石越也点头笑道:“我送给富弼的礼物,他从没拒绝过。” 潘照临莞尔一笑,道:“我观富弼一生之中,有两件事可以说是纠缠他一生。其一是边事。他以边事而发迹,但若别人说他是因为出使辽国而发迹,他却会引以为耻。虽然他暗暗得意于出使辽国,折服辽主的壮举,可心里又对于达成增加岁币的和约深以为耻!所以他曾劝朝廷斩元昊的使者,对西夏采取强硬的政策。他劝皇上二十年不言兵事,绝非是因为他不想一雪朝廷的耻辱,他只不过是想学勾践之事罢了。富弼一辈子都没有真正看得起辽国过,若是有人能够替他达这个心愿,富弼未必不会对此人另眼相看……” 石越把玉玦放回玉器架上,摇摇头,道:“富弼绝不可能为了这个理由而冒此大险!” 潘照临点头道:“不错。若只有这一个理由,富弼毕竟不再是侠气的少年,断不可能为此冒大险。但还有另一件事……” 石越信手拿起另一件玉器,细细观赏。 “富弼位列两府,三朝元老,与韩魏公同时在朝,二人又是数十年的交情,可是为什么韩魏公死后,富弼既不遣人吊祭,也不在洛阳遥祭?又者,富弼与欧阳修,交非泛泛,为何欧阳修死后,他也不去吊祭?” “他的理由,是老病吧。”石越放下手中的绿玉老虎,淡淡的答道。 “那不过是向世人的交待。富弼不去吊祭这两个人,是因为刻骨铭心的怨恨,若公子是韩魏公的亲女婿,只怕他会连公子一并恨上。这中间,涉及到仁宗、英宗及至本朝三朝的宫廷政治!富弼毕竟不过是一个贫家子弟出身,在这些政治角力中,他根本比不上世家子弟的韩琦,若非资历才望超过欧阳修,甚至可以说他连欧阳修都比不上……” “若论治民的能力,治军的能力,出将入相的本事,韩魏公不如富弼。但是若论说到政治角力,富弼因为仁宗朝废后之事,替范文正公说话,而间接得罪如今的太皇太后;至和年间,仁宗病危,立英宗为储,本来也有富弼参预,富弼召韩魏公入枢府,本想共谋其事,不料富弼丁忧,韩魏公早早议立英宗为皇子,独享其功;其后英宗朝,英宗得病,当今的太皇太后垂帘,英宗待内侍甚严,内侍怀恨构隙,富弼竟然谏英宗,说‘伊尹之事,臣能为之’,英宗不得已忍气吞声,而韩魏公因此对富弼颇有疑惑,一日趁英宗病愈,当着百官之面,用智迫使太皇太后撤帘归政,而身为枢使的富弼事先竟不得商量,他以为韩魏公欲致他于族灭,由此对韩魏公恨之入骨。其后又有濮议,欧阳修首议追尊濮安懿王,富弼竟断然反对……” 潘照临如数家珍一般,向石越讲叙着富弼在仁宗、英宗两朝废立大事中的立场与结果。石越以前虽然听说富弼的事迹,又如何能明白这许多的内情?不由叹道:“难怪皇上对韩家与对富家,有两种截然不同的态度!” “不错。英宗策立、亲政,韩魏公居功至伟。而当今皇帝之立,也有韩魏公的功劳。两代策立之功,岂同寻常?所以皇上无论如何,也要和韩家约为婚姻,而韩琦再怎么样反对新法,皇上也不会将他真正的罢黜。所以夫人一旦成为韩魏公的义女,便是郡主,也要退让三分……所以皇上才会给韩魏公亲写碑词!所以富弼,虽然与韩魏公一样的资历,却只能提前致仕,退居洛阳。若再对比一下富弼之子富绍庭与韩忠彦如今的身份地位——以富弼对功名的垂意,他心中若不介意,岂非咄咄怪事?” “都说‘富韩’‘富韩’,不料富韩竟然相差如此之远!”石越感叹道,“可是,这与我们计议的事情,又有什么关系?” “大有关系!”潘照临脸上泛起一丝冷笑,“富弼若不介意,便罢了。若是介意,那么他想要儿子辈孙子辈,都能使富家赶上韩家的话,现在就是一个机会!” “机会?”石越转过身来,望着潘照临。 “不错,就是机会。”潘照临冷冷的说道:“这件事情,富弼若是做了,既便事情败露,毕竟不是谋反,最多不过是流放安置,他富弼反正也没有几年好活了;若是成功,谁都知道公子前途无量,公子又岂会亏待他的儿孙?何况这件事情,只有我们要担心他富弼出卖我们,他富弼根本不用担心我们会出卖他……风险对富弼而言,如此之低,而却可以为子孙保几十年的平安富贵,我想不出他富弼有什么理由去拒绝。”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石越想了一会,突然笑道:“富弼难道不担心我们有一天对付他的儿子,杀人灭口吗?或者等他死后,我不再照顾他的儿孙?” “这些事情,就取决于富弼对公子的印象了。不过富弼也应当知道,我只要去找他开了这个口,那么他与公子,就只有两条路了,非友即敌!富弼若是聪明人,自然就会懂得怎么选。”潘照临将茶杯端起,笑道:“天下哪有什么绝对会成功的事情?公子你也需要早下决定!” 石越垂下头,反复思忖,许久,终于抬起头来,说道:“我只希望富弼能将这个秘密带进棺材之中!” 潘照临嘴角似乎隐隐露出一丝笑容,“我想他会的,除非他认为他儿子的智慧,能够用好这个秘密!” “富弼自己也曾经被流言所攻击,历史真是讽刺!”石越走到东墙边上,取下宝剑,刷的一声,拔出剑来,顿时寒光四溢,“天下的确没有绝对能成功的事情,这次若是失败,也许就真的用得着你了……”石越望着手中锋利的宝剑,暗暗想道。 杭州杨家院。 楚府的男仆们一大早起来,便看到一个身着白素羽衣、盘着一头乌黑的秀发,约二十来岁的少妇站在楚云儿的幽居之前。这个女子身后还跟着四个丫头,全是一身白衣;另有一个身材高挑,身着白衣,丫头打扮的女子,在大门之前,轻轻的叩响门环。这些仆人们虽然看不见那个少妇正面的模样,但在众人环簇当中,都能感觉到那少妇有一种别样的气度。若是他们知道世间有雪莲花这一样花儿,必定感叹,那个少妇便如同雪山上的雪莲花一样,冰清玉洁,让人见之而生怜爱,看似柔不禁风,实则坚韧非凡。若他们能从正面再看得一眼,一定能从她的闪烁的星眸中,读出一种聪明狡黠的可爱处。这个少妇,与他们的主人楚云儿,是两种完全不同类型的女子。 这些男仆们正踌躇着,未及前去询问她们的来意——便听吱的一声,大门开了。阿沅睡眼蒙胧的把头探出门缝,柔媚的嘟噜道:“是谁呀?这么早——” 她这幅神态,不由惹得那四个女子都掩袖偷笑,白衣少妇也不禁肩头微耸,显然也是忍俊不禁。敲门的女子更是放肆的笑出声来,柔声道:“姑娘,我家主人特意前来,求见楚姑娘。” 阿沅听她说的一口汴京官话,不由一愣,睡意也消了半分。她勉强睁开眼睛,上上下下打量了敲门的女子一眼,又往那边站立的五个女子望了一眼,不自禁打了个小小的哈欠,才问道:“你们又是谁呀?”言语之中,依然带着几分将醒未醒的样子。 来访的女子,几曾见过这样天真烂漫、毫不掩饰的女孩,她们自小秉承的教训,都有诸如“笑不露齿”等等维持淑女风范的礼仪教条,那个少妇虽然少女时代,也是个调皮淘气的女孩子,可毕竟也不会如阿沅这般,毫不介意的在客人面前打着哈欠——众人不由都忘了自己的来意,轻轻笑起来。 “不知这位姑娘怎么称呼?”白衣少妇的声音,非常的清澈。 “我叫阿沅。”阿沅丝毫没有意识到她们在笑什么,随口答道。 “原来是阿沅姑娘,可否劳烦你通报一声,就说石夫人求见楚姑娘,盼她能赐一见。” “哦,石夫人——”阿沅心中一个激灵,睡意顿时全消,她张大了嘴,看着眼前这个不施粉黛,温柔可亲的女子,呆道:“你就是石夫人?石学士夫人?” “正是妾身。”梓儿微微颔首,笑道。她正在孝中,所以一府皆白,不施粉黛。这次前来,也不敢太过张扬,只带了阿旺和四个心腹的丫头。侍剑等人则远远的在村外等候。 不料阿沅知道是石夫人之后,反倒将脸一沉,冷冷道:“你们能不能给人过一天安稳的日子?不见。”说罢,也不多说,将门一合,又关上了。 梓儿料不到这个阿沅会如此的讨厌自己,心道:“若是我石大哥前来,只怕便不会如此了……”心里不由又有几分莫名的刺痛。 她见阿旺脸上有不忿之色,抓紧门环还要敲门,连忙止住,道:“阿旺,你过来。” 阿旺心不甘情不愿的走过来,愤愤道:“那个小丫头太无礼,便是蜀国公主,对夫人也是礼敬有加的——” “说这些做什么?”梓儿淡淡的说道,转过头,对一个丫头吩咐道:“去将阿旺的筝取来。” 那个丫环答应着,走到十数步远的马车之前,从车上抱出一把十三弦的秦筝,交给阿旺。 “阿旺,你替我在此奏一曲吧。我记得你曾编过一曲《望月怀远》……” 阿旺点点头,找了块青石,席地而坐,将云筝架在身边,又在琴边燃了一个香炉——这本是宋代大户女子出行必备之物,这才俯首轻调琴弦,素手翻转,鸣筝弄响,兹弦一弹,筝声含着一种哀怨相思的婉转,一种无可奈何的期待,所谓“弦凝指咽声停处,别有深情一万重”,所有的人,竟都不禁要被这筝声中洋溢出来的情绪所感染。梓儿默默的站在阿旺身边,听着筝声,不由想起远在汴京的石越,不知祸福,心头亦不禁相思百转,又不知道自己深爱的人,爱的究竟是自己还是在眼前这宅子中的人?心中抑抑郁郁,竟似要把心都想碎一般。她不欲多想,便在心里默默念道:“海上升明月,天涯共此时。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灭烛怜光满,披衣觉露滋……”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阿旺一曲终了,楚宅内外竟显得格外的寂静,仿佛所有的人都还沉浸于这筝声之中,过了好一会,宅中忽然传出一阵清彻的琴声,琴声清韵如风,让人们心中刚才的郁郁,顿时消散,而那表面的淡然恬静之中,更有一种落拓的骄傲!梓儿与阿旺细听一阵,不由相视一眼,见双方眼中,都有诧异之色。阿旺精通音律,梓儿悟性本就极高,与阿旺相处几年,于音律也颇有领悟。这时听到这琴声,二人竟都有似曾相识之感! “这是由王相公的《暗香》改编的曲子,我曾经在京师听人弹奏过,但是没有人能出这位楚姑娘之上。”阿旺轻轻的赞许道,其实她和楚云儿,倒是见过的,只不过一时没有想起来罢了。 但梓儿心中却是另有所思,“新婚之夜的琴声,原来便是她所奏。”梓儿在心里摇摇头,悲伤的想道:“大哥,你明明知道,为何却要瞒着我?” 然而这曲《暗香》,楚云儿终是没有弹完。阿旺的话音刚落,便听到铮的一声,琴声截然而止,显是琴弦断了! “心境若不能溶入琴境之中,琴弦难免折断。”阿旺惋惜的叹道。 “有些事情,阿旺你是不明白的……这个楚姑娘,一定是个倔强的女子。”梓儿淡淡的说道,她话音未落——“吱——”的一声,楚府的大门,终于打开了。一个身着淡黄色丝袍的女子,亭亭走到门口,敛身说道:“石夫人,多有怠慢!” “是你?!”梓儿望着亲自出门来迎接的楚云儿,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不错,是我,数年之前,大相国寺,我们曾有一面之缘。”楚云儿微微笑道。 梓儿摇了摇头,自嘲的笑道:“原来大家都知道,就我一个人不知道!”难道幸福真的是建立在谎言之上的吗?梓儿已经不愿意去想这个问题了。 “知道了未必是好事,不知道未必是坏事。”楚云儿幽幽叹道。 梓儿默默的摇了摇头,良久,才对楚云儿笑道:“可以让我进去吗?” “请进来吧。”楚云儿微微笑道。不知为何,她心里面对梓儿,竟没有一点的怨恨。迎着梓儿进厅中落了座,楚云儿问道:“石夫人来找贱妾,是有什么事么?难道……”虽然明明知道会惹起梓儿不快,可是语气中,毕竟有掩饰不住的关心。 梓儿微微点头,柔声道:“我来找楚姑娘,的确是有事情。不知可否摒退左右,我们单独说说话?” “有什么话是见不得人的么?你们只知道欺负我家姑娘!”阿沅不知为何,心中突然泛起一种强烈的不祥之感,她爱护楚云儿心切,竟是不顾礼貌,出言相斥。 她这话说出来,梓儿倒还罢了,阿旺和几个丫头,脸上就难看了。只是石府平素家规甚严,在外人面前,颇知进退礼数,也不敢随便口出恶语。 梓儿望了阿沅一眼,苦笑着摇了摇头,又转过头去望着楚云儿,脸上尽是殷切的期望。 楚云儿对着梓儿微微点了点头,对阿沅道:“阿沅,不可无礼。你出去招待一下这几位姐姐,我与石夫人说会话。” “姑娘——” 楚云儿把脸一沉,喝道:“快去。” 阿沅无可奈何,只得退下。阿旺等人在梓儿示意下也一一退下。楚云儿见众人走了,方又问道:“石夫人……” “楚姑娘,我想先问你一件事?” “请说。” “你平素怎么称呼我大哥,我大哥又怎么称呼你?”梓儿望着楚云儿,很认真的问道。 第122章 身世之谜(13) 楚云儿不由一怔,待要拒绝回答,望见梓儿那双清彻剔透的眼睛,心中又着实不忍,迟疑好久,才叹道:“我也叫他石公子、石大哥;他有时候叫我楚姑娘,有时候叫我云儿……” “他叫你云儿吗?”梓儿又似问楚云儿,又似自语自语,不由痴了。 “石夫人,你别误会,他的心里,只不过当我是个朋友一般。”楚云儿黯然道。 “朋友?”梓儿不由一怔,终是不愿意多想,因为每想一次,都是让自己的心痛一次。她也不愿意在楚云儿面前显出自己的软弱来,便勉强笑道:“楚姑娘,你、你喜欢他么?” 楚云儿万料不到梓儿会这么直接的问自己这样难堪的问题!若说喜欢,是当着人家夫人的面。何况她始终是个女子,如何说得出口?若说不喜欢,不免又是自欺欺人。 好在梓儿并没有一定要她回答的意思,又继续道:“我是想问楚姑娘,若我想把接你进府,侍候他,你愿不愿意?” 这次却是轮到楚云儿愣住了,她望着梓儿,见她脸上虽然勉强笑着,可在眉尖,在眼中,都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痛楚。楚云儿岂能不明白那种难受的感觉,她缓缓走到梓儿身边,柔声道:“石夫人,我可不可以冒昧,叫你一声妹子?” 梓儿点点头,道:“你比我大,我叫你一声姐姐,也是应当的。” “妹子,你真是个好人。”楚云儿搂着她的肩膀,轻轻说道。 梓儿咬着嘴唇,直是摇头,黯然道:“我也不知道我是不是好人,我不过是想,你若在他身边,或者他烦恼的时候,可以有人让他开心一点。”她的眼泪,几次涌到眶中,几次生生的抑住。 “傻妹子,他娶了你,最能让他开心的人,是你呀。”楚云儿柔声道,“我不会答应你的。” 梓儿未料到她会拒绝,愕然道:“为什么?你不喜欢他?” 楚云儿摇了摇头,默不作声。 “我是真心的。”梓儿又说道。 “我知道。” “那为什么?” “因为我不想成为任何人的工具,包括成为你讨好你丈夫的工具!”楚云儿在心里说道,“若是他喜欢我,他会自己和我说。我不愿意看到他眼中,有一丝一毫对我的嫌恶!”但这些话,她是不愿说出来的。只是淡淡道:“我在这里住惯了,已经不想嫁人,去奉迎别人。” “可是,这样子你太苦了……” 楚云儿淡淡一笑,“妹子,什么是苦,什么是乐,很难说的。这件事情,就不要再提。这些天不断有人来找我,妹子,你可不可以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梓儿迟疑一会,终于没有隐瞒,道:“大哥在京师遇上了一些风波,我们怀疑彭简想要陷害大哥,但究竟是为什么,一直没有弄明白。因为他来过你这儿,所以我们怀疑,与你有关……” “与我有关?”楚云儿冷笑道。 “你别误会,我相信你……” 楚云儿摇摇头,似笑非笑的问道:“妹子你来,也有一半是为了这件事吧?” “嗯……” “那你放心,便是让我死了,我也不会做半分害他的事情的。”楚云儿淡定的说道。 钱塘市舶司。 蔡京的书房,正墙上挂着一幅并不精确的海图,桌子上放着几本崭新的线装书,书名是《动物志》。西湖学院首批翻译的两套书,分别便是《几何原理》与《动物志》,第一批印出来的书,除了卖给太学、白水潭学院、嵩阳书院、横渠书院、应天书院等书院以及赠送给皇家藏书外,只有少量流传到市面,蔡京因为是市舶司的重要官员,与译书关系密切,所以才得到赠送一套。只不过蔡京拿到手后,那部《几何原理》他随手翻了几页,便丢在书架上,永不再看了;倒是这部《动物志》,他还勉强有兴趣读读。 此时蔡京背着手,正在看从杭州通往南洋的航线,“若能将泉州、广州全部置于管辖之内,那么利润不知还可翻几番!”蔡京在心里感叹道。历史上从未有政府组织进行的大规模贸易活动,一旦得逞,不免让人食髓知味。当年石崇靠抢劫海商,富可敌国,蔡京在提举市舶司的职位上,又是大宋现在最有活力的市舶司,他都不用怎么伸手,一年下来,几十年的俸禄也早已经入了腰包。无论从公从私,蔡京都真心希望海外贸易能更加繁荣。半晌,蔡京才意识到蔡喜在他身后,漫不经心的问道:“有什么事么?” “今天早上,石夫人去看那个楚云儿。是侍剑陪着去的。” “哦?”蔡京转过身来,问道:“知道她们说了什么么?” “不知道。”蔡喜答道,“不过石夫人出来的时候,是楚云儿亲自送到门口,二人神情,似乎颇为亲密。” “颇为亲密?”蔡京冷笑道:“妇人之事,不必理会。只是暂时不要孟浪行事。” “小的明白。” “彭简那边可有动静?” “彭简几次行文给我们,但他一个杭州通判,毕竟管不着我们,也拿我们无可奈何。不过他似乎已经生疑,从他家人那里,打听不到什么东西。” 蔡京笑道:“石府抓了他的人,他不生疑才怪。晁美叔那里,彭简又岂能要到人?” “公子料事如神。”蔡喜也笑道:“我看彭简的日子也不会好过了。明天晁美叔就正式审问那几个家伙,只要一用刑,彭简就等着挨参吧。陈先生也够狠的,听说他把杭州知州衙门、以及两浙路在杭州开府的大大小小的官员,包括彭简,都请去听堂了。” “我也想去看看彭简的丑态!”蔡京嘲讽的笑道,“可惜市舶司的事务,的确太多了。” 6 晁端彦的审判没有任何波澜。晁端彦才威胁要用大刑,堂上的犯人便全部招了,一齐指证是受彭简指使,彭简虽然想否认,可这些人都是他彭家的家人,实在不是可以脱赖得开的。晁端彦虽然没有权力立即剥夺彭简的官职,却可以将供状案卷随着一纸弹文,送往京师……不过彭简倒并没有惊慌失措,他一面写折子谢罪自辩,一面还在等待着朝廷对石越的处分——只要那份弹章能够扳倒石越,那他一定会是笑到最后的。 就在此数日之后,唐康与朝廷的使者,竟在同一天抵达杭州。差不多就在使者进入杭州北门,前往提点刑狱衙门宣旨的同时,唐康在石府门前,翻身下马,和出门送侍剑返京的陈良、蔡京等人,撞个正着。 “二公子!”众人看见风尘仆仆的唐康,心中都是一惊。难道京师又出什么事了? 唐康让随行的两个伴当牵了马,先进府中。一面对众人见礼,抬眼见侍剑一身行装,知道这是要返京了,又笑道:“侍剑,你且慢行一步。” 侍剑见唐康突然出现在杭州,早已知道走不成了。众人簇着唐康又转回石府,唐康低声对侍剑道:“只叫靠得住的人,去后厅相谈。”他一向在京师,并不知道杭州的人,有谁是信得过的,因想去找楚云儿必然也是大费周章之事,又不能不劳师动众——他却不知道这边的人,早将楚云儿握在手心了。向侍剑低声说罢,唐康便停步朝众人团团一揖,笑道:“请恕在下失礼,我须得先去拜见嫂子。”说罢又是一揖,竟径往后面去了。 侍剑见唐康走远,方转过头来,对陈良道:“陈先生,请随我去一下后厅,小的有点事情请教。”又环视众人一眼,目光停在蔡京脸上,又望了陈良一眼,见他微微点头,心中迟疑了一下,终于道:“蔡大人,不知可否劳动尊驾,去一下后厅?” 蔡京早将二人这细微的表情收入眼底,他知侍剑这么一迟疑,便是已经认可他能算是石越的心腹之人了,心中不由暗喜,只是他城府颇深,脸上却不动声色,矜持的点点头,道:“不敢。” 三人在后厅等了一盏茶的功夫,唐康才走了进来,抱拳说道:“恕罪,久候了。”目光却停在蔡京身上。 陈良知道唐康不认得蔡京,忙道:“这位是提举市舶司蔡元长蔡大人。”又对蔡京笑道:“蔡大人,这位是石大人的义弟唐康时。”康时乃是唐康的表字。 唐康早听说过蔡京之名,知道是石越举荐之人,又见陈良与侍剑引为亲信,便抱了拳,笑道:“久仰,蔡大人提举杭州市舶司,早已名动京师,今日得见,果然风采过人。”蔡京连忙谦逊。二人客套了几句,唐康笑道:“事情紧急,这里都是自己人,我便开门见山,诸位可知楚云儿姑娘隐居杭州?” 他张口说出“楚云儿”三字,三人不由相顾一笑。唐康心知有异,不待他们回答,便又问道:“想必是知道了?莫非此间又有什么变故?” 侍剑忙从头到尾把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唐康这才知杭州之事,竟已不足为虑。待侍剑说完,他也将京师的情况拣着能说的,简略的说了一下,众人至此方知彭简竟然如此包藏祸心。但唐康生性谨慎,那首词究竟是不是石越所写,他却语焉不详,众人也不敢追问。 蔡京心里知道那首词多半就是石越所作,却也不敢说破,只皱眉道:“眼下奇怪的,是彭简如何便攀上了楚姑娘?这件事情,只怕非问本人不能知端详。” 唐康望了蔡京一眼,笑道:“我来杭州,便是为了此事。就怕彭简污蔑楚姑娘,打听清楚中间的隐情,日后也好为楚姑娘周旋,免得官府偏听一面之词。”他把话说得如此冠冕堂皇,顿时让蔡京刮目相看,笑道:“如此,就由下官领路,带公子去见见楚姑娘。下官想,我衙门杨家宅的走私案,看来也是查无实据,现在可以销案了。” 唐康微微一笑,点头道:“如此有劳了。” 自从那日梓儿来过之后,楚云儿府上便难得的清静了数日。这日阿沅领着一个男仆到院子外面来打水浇花,竟发现那些将杨家院围得密不透风的官差全都不见了。“阿弥陀佛!”阿沅不由念了一声佛号,长出一口气,说道:“这些个瘟神,可都走了。” 男仆也笑道:“这定是亏了石夫人。” 阿沅听到这话,脸顿时沉了下来,嘴角一撇,冷笑道:“你就知道是亏了什么石夫人木夫人?我看她不是好人。”这些男仆素来不敢和她争辩,也不敢再接话,只默默去提水。阿沅心中兀自不快,愤愤道:“也不知道石学士看上她哪一点?听说她也不过是个商人之女。”直到二人各挑了一担水往回走,阿沅还是心有余忿,但想着和一个男仆说这些,又没什么意思,满腔的忿忿郁结于心不能发泄,当真是难受得要死。眼见着那男仆挑着满满两大桶水都健步如飞,她挑了两小桶水竟被远远抛在后面,心里更是莫名地感觉到不痛快。一不留神间,忽然脚底一滑,“哎哟”一声,她整个人竟摔在了路边水沟当中,两桶水全洒在了身上,一股泥臭更是扑鼻而来。 阿沅虽爱男子装束,可到底也个容貌颇佳的女孩,眼见身上又脏又臭,心里又气又急,竟是忍不住几乎要哭了出来,再看那男仆,早已走出视线之外了。她生怕别人看见自己糗样,遭人取笑,只好硬着头皮爬起来,左顾右盼的往回走,好不容易到了家门口,见没人看见,方松了口气,伸手正欲去推侧门,忽听到一阵脚步声从背后传来。一个男子的声音说道:“二公子,这里便是楚姑娘府上。” 阿沅暗暗叫苦,也不敢回头。却听另一个男子“哦”了一声,突然用惊讶无比的声音问道:“这位是……?”阿沅听他声音中有惊奇之意,好奇心起,一时不及多想,回头望去,却见数步之外,有一个十八九岁的男子,正朝自己抱拳相问——她顿时满脸通红,恨不能找个地缝钻了进去。 这两个男子,正是蔡京与唐康。唐康见到阿沅满身是泥,黑一块白一块的,几乎忍俊不住,只是初次见面,对方又似是楚府的人,倒也不好嘲笑,只得生生忍住,勉强正色说道:“敢问这位兄台……” 阿沅见唐康一脸的正经,可是眼中却有掩饰不住的笑意,不知为何,她心里呯地一跳,竟莫名地便恼羞成怒。她也不管是否冒昧,怒道:“我知道我的样子很好笑,你要笑便笑,何苦想笑又不敢笑,没半分男子气慨,哼!”说完使劲一推门,便跑了进去。 唐康一时竟是目瞪口呆。他听她声音柔软,骂人亦似唱歌一般,明明便是江南少女——女孩子穿着男装在唐康看来倒不稀奇,有几次他便看到他表姐穿过,但这么弄得浑身是泥的,他却是头回见着。他平生所见女子,多半是大家闺秀,行止节制,讲的是淑女风范;便是丫环使唤,也是自有家法戒律;只有歌妓妓女,才有故作放肆之态,以示与众不同的,可那种女子,再也不能和刚才那个女孩那种天真烂漫相提并论。半晌,唐康这才回过神来,向蔡京摇头苦笑。 便是蔡京也不禁失笑道:“好个野丫头。我若没记错的话,方才那位是楚姑娘的贴身侍女阿沅。” “阿沅?”唐康轻轻念道,又问道:“她没有姓的么?” 蔡京一愣,摇摇头,笑道:“是人都有姓,只是下官却不知道她姓什么。” 唐康也不觉一笑,道:“咱们还是办正事要紧,有劳蔡大人相送。”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下官在竹林之外等候二公子,一同返城。若是晁美叔的人来了,自会有人来通知二公子。”蔡京微笑答道,告辞而去。 唐康待蔡京走远,方走到大门之前轻扣门环。不多时,便有一个丫头把门打开一条缝,探出头来,见扣门的竟是个风度翩翩的青年男子,脸不由自主的便红了,低声问道:“请问公子找谁?” 唐康从怀中取出一个木匣,递给那个丫头,笑道:“烦劳姐姐将这个送给你家主人楚姑娘,就说京师故人托人来访,还盼赐见。” 那个丫环红着脸伸出手来接过匣子,道:“请公子稍候。”吱的又把门关上了。 第123章 身世之谜(14) 唐康背着手,一面打量周边景色一面等候。他生于四川,其后随父亲又到杭州呆了两年,熙宁五年到汴京,屈指一算,如今也已有两年多了。这次回杭州,虽然明知道父亲在杭州,却也没空相见,更不用说细细品味这杭州的风景了。这时候见此处环境幽雅,让人心旷神怡,不由得竟生出几分喜爱。他正想走远几步,门吱的又开了,先前那个丫环走了出来,敛身说道:“公子,我家姑娘有请。” 唐康微微颔首,笑道:“有劳姐姐带路。”跟着那个丫环,进了楚府。那个丫环带他逶迤而行,过了几道门,尚不见客厅。唐康心里暗暗纳闷,不知道这个楚府竟有多大。正在揣测,便听那个丫环笑道:“公子,这便到了。我家姑娘在厅内相候。” 唐康抬头打量,这才明白,原来那个丫环竟是带自己直往内厅相见!他知道这是楚云儿另眼相待,连忙整了整衣冠,走进厅中。 “不知公子如何称呼?” 唐康循声望去,一个肤如凝脂的女子站在主位前,正向自己敛身行礼。他知此人便是楚云儿,连忙还礼道:“在下唐康,是石大哥的义弟。”眼角却瞥见楚云儿葱指上,正挑着一小串念珠。他带来的盒子,打开放在桌子上面。想来里面装的,竟是一小串的念珠。唐康自是不知道这串念珠,是楚云儿从大相国寺求给石越的,上面更有楚云儿亲手所刻“寿考维祺,君子万年”八字。因此楚云儿一见便知是石越遣他来的,自然要另眼相待。 “他还好么?”楚云儿一面请唐康坐了,抿着嘴唇,轻声问道。她心里怦怦跳得厉害,前几天桑梓儿刚走,石越便遣他义弟千里迢迢而来,却不知所为何事? 唐康坐下来,轻叹了口气,苦笑道:“只怕称不得一个好字。” “怎么?”楚云儿的语气虽然淡淡的,可是紧紧抓住念珠的手指却出卖了她的感情。 这些细小的动作怎么能逃过唐康的眼睛,他低下头,沉声道:“前一阵子,皇上召大哥回去,本是预备大用。我甚至在大哥的书房里,还看到过一篇关于本朝役法的文章——大哥显是想有一番作为的;不料一夜之间,京师间谣言四起,说大哥是石敬塘之后,有不臣之心,如今皇上虽不至于要杀大哥,却也明显心存疑虑。雪上加霜的是——” 楚云儿听到“不臣之心”四个字,心立时就紧紧揪起来了,这时见唐康欲言又止,忙追问道:“是什么?” “是有人上了一封弹章给皇上,里面附了一首据说是大哥写的词,说这首词不仅能证明大哥是石敬塘之后,更能证明大哥心存不测之志!” “啊?”楚云儿脸色惨白,急问道:“那皇上……” “楚姑娘不用担心,皇上现在还不确定这首词究竟是不是大哥所写。” 楚云儿脸色稍霁,“这就好,这就好……” 唐康一直留神观察楚云儿神色,见她关心石越,不似作伪,心中不由有几分不忍。只是事关重大,他却断不敢轻信任何人,便又问道:“楚姑娘不想问我的来意么?” 楚云儿听唐康问得奇怪突兀,不由怔道:“公子的来意是?” “有一桩祸事,便要临门。我大哥特意让我来知会楚姑娘,早做准备。” “祸事?”楚云儿淡淡一笑,神情中似有点失望,“生死贵贱,平常之事。我与世无争,又能有什么祸事?” 唐康苦笑道:“姑娘可知树欲静而风不止?” 楚云儿微微摇头,不欲争辩,道:“那公子说的祸事,又是什么事?” “楚姑娘,你可知那个小人给皇上的词是哪一首?”唐康喟然长叹,不待楚云儿相问,便自己回道:“梦绕神州路。怅秋风、连营画角,故宫离黍……” 楚云儿听到此处,身子不禁摇了一下,苍白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她低下头,看了手中的佛珠一眼,挤出一丝笑容来,问道:“那个小人,便是彭简?”唐康轻轻点了点头,抿着嘴,听楚云儿继续说道:“我已经知道公子的来意了。可是想问我为何这首词会流传出去?” 唐康摇了摇头,苦笑道:“姑娘不要误会,这首词会被彭简所知,我大哥深知绝非姑娘本意,而且这件事情,倒也不必深究。只是我们听到消息说皇上亲自下诏,要求晁提刑晁大人将姑娘带回汴京作证。我大哥担心姑娘的安危,但是他此时的立场,出来说话,只能更加坏事,所以……” 楚云儿突然微微一笑,平静的说道:“看来事情还有转机,皇上宁可千里迢迢提我这个民女入京,也不肯去问石大哥……唐公子,若我一口咬定那首词并非石大哥所写……” “只不知道那首词有多少人见过?若是见的人多了,迟早会泄露。” 楚云儿蹙眉道:“我一向少见外客,大哥手稿珍不视人,也是因为一时不察才让彭某见着一幅字帖,那是醉后草书,我身边的女孩子,便是识得几个字,也断不认得草书的。” 唐康这才略略明白端详,他见楚云儿主动愿意合作,心中不由一宽,道:“主审此案的是开封府韩维韩大人;还有两个御史陪审。韩大人倒也罢了,断不会为难姑娘,只怕那两个御史……若是作证,倒也罢了,若是否认有这件事情,只怕彭简那厮反咬一口,到时候姑娘就会受苦了。”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楚云儿倦倦的一笑,“唐公子不必担心。” 唐康迟疑了一会,担心的望了楚云儿一眼,心里不住的权衡风险,这么娇柔的一个女子,真不知……楚云儿抿着嘴,并不说话。唐康又看了她一眼,似乎是下定了决心,道:“楚姑娘,既然如此,就请将原稿和字帖等一干字迹毁去,再找一幅别的字帖来顶替——官府来人的时候,自然会将物证一块要走的,府中人多,难保没有人卖主,这可抵赖不得。” 楚云儿心中突然似刀绞一般剧烈地疼痛,脸上却笑道:“如此,请公子随我来。” 望着楚云儿打开那幅字帖,痴痴的看着,目光中似有千种柔情、万般相思,唐康心中忽然非常的惭愧,在眼前这个女子面前,自己似乎是一个无耻的小人了。 自两年前跟随石越之后,唐康忽然发现,自己似乎来到了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在白水潭学院亲眼目睹各种不同思想的交锋碰撞,他还很清楚的记得第一次在辩论堂听人辩论的震憾,在技艺馆第一次参加比赛时的兴奋与激情;跟随在石越这个义兄、表姐夫的身边,感染着他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理想与抱负,听他讲一些新鲜的思想与故事,想象着自己所经历的一切,竟是他一手创造出来的——唐康早就不知不觉的成为了石越的信徒,他很愿意跟随着石越,去一起创建《三代之治》所描叙的理想世界! 而从现实的一面来说,自己曾经因为石越的缘故,几乎要推恩受封勋号,因为石越坚持拒绝,才最终作罢,但是便连皇上也知道石越有自己这么一个义弟。唐康深深的明白,自己的前途,自己家族的前途,与石越是紧紧的绑在一起了。 因此唐康在为石越谋划之时,从未有半分的犹豫与迟疑。他看过石越书房中的《役法剳子》,那是比王安石免役法、助役法用心远要纯正的役法改革方案,若他的改革能够实现,那么千万百姓都要从中受益!自己站在义兄一边,于公于私,都是正确的! 但这一次,望着楚云儿的神态,唐康感觉到自己是在亲手剥夺一个人的幸福!望着楚云儿的手一松,那幅字帖滑落到火盆之中,唐康竟不由自主的打了一个冷战! 楚云儿低不可闻的叹了一口气,目光落到石越亲自赠给她的手稿上。 五年前,五年前……那座酒楼上,那个手足无措的男子……她的眼睛已经晶莹。楚云儿轻轻的抚摸着那本手稿,目光近似哀求的望了唐康一眼,可不待他回答,眼睛一闭,手一松,那本手稿便向火盆中滑去……两行清泪,再也无法抑制,从紧闭的双眼中,夺眶而出。 “楚姑娘。”唐康抱愧地唤道。 “公子,请回吧。我会另找一幅字出来代替的。”楚云儿闭着眼睛,不敢睁开。 “这本手稿……” “手稿已经烧掉了,就不要再提了。” “手稿没有烧掉。”唐康望着自己一时冲动伸手夺回的手稿,心里也不知道自己这样做是对还是错。 “什么?”楚云儿霍地睁开双眼,见唐康手中果然拿着那本手稿,她一把抓过,紧紧的抱在怀里,低声哭了起来。 唐康叹了口气,“姑娘情深意重,让在下汗颜。我把手稿中有那首词的那一页撕了,别的就请姑娘好好保存吧。” 汴京大内,天章阁之东,群玉、蕊珠殿之北。宝文阁。 宝文阁内供奉了宋仁宗、宋英宗两代皇帝的御书、御集,赵顼此时坐在阁中,面前放着一堆的御书,所有的御书,全部与一个人有关——武襄公狄青! 国难思良将! 赵顼推开桌上的书卷,喟然长叹。“有狄武襄的画像么?” “有。”李向安小心的应道,将一幅狄青的画像打开。赵顼端详良久,目光凝视在狄青额上的刺字之上,叹道:“真英雄也!” “小人听说外头传说,都讲狄武襄公是真武神转世。”李向安顺着皇帝的语气笑道。 “是啊。可惜当年狄青麾下,能用之人,只剩下一个张玉张铁简了。”张玉军中外号“张铁简”,勇力过人,当年是狄青帐下猛将,现为宣州观察使,副都总管,亦在熙河地区。 随同的知制诰苏颂笑道:“陛下,臣听说狄青有六个儿子,次子狄谘与三郎狄咏,武艺颇佳,有乃父之风。自古以来,天下未尝无人,但观人主能否简拨于草野之中罢了。” 李向安也陪着笑,小心的说道:“官家常说仁宗朝人材鼎盛,可是老奴也听说,本朝的人材,竟一点也不逊于仁宗朝呢。” “哦?” 苏颂笑道:“最近汴京的书坊,报童,都在卖两种画,一种是仁庙名臣像,一种便是本朝名臣像。也不知道是哪个画工,妙手画得,竟是惟妙惟肖,亏他认得这么多大臣。” 赵顼不由来了兴趣,笑道:“卿说说看,都有谁?朕也想知道,百姓心中的名臣都是什么人?” “官家,那画前天老奴便让人买了回来,是否就取出来御览?”李向安感觉自己得了个好采头。 “快呈上来。”赵顼一面吩咐,一面对苏颂道:“卿说狄青有六子,都在做什么?” “回陛下,狄青长子狄谅袭爵,现在汾州西河老家耕读;次子狄谘与三郎狄咏,均为阁门使,狄谘在禁军当中任职,狄咏在王韶军中,此次颇有军功。四郎狄惠与五郎狄说弃武从文,幼子狄谏,现在白水潭学院格物院读书。” 赵顼沉吟道:“将狄咏调入禁军,赐带御器械。” “遵旨。” 苏颂话音方落,李向安就捧着两幅卷轴走了进来。四个内侍不待吩咐,连忙上前,一人拉着一边,将画卷展开,供皇帝观赏。赵顼走近观看,却见两幅画上,各画了一二十人,每个人像的左上角,皆用小楷注明人物的官职名讳。他顺着看去,见仁宗朝的,无非是范仲淹、韩琦、富弼、包拯、狄青等人。 苏颂在旁笑道:“世传仁宗朝有‘四真’——富弼为真宰相、包拯为真御史、欧阳修为真学士、胡暖为真先生。陛下你看,这个就是胡暖……” 赵顼把目光移过去,点点头,笑道:“听说当年礼部取士,十之四五,便是这个‘真先生’的门生,他旁边的徂徕先生石介,可是那个写《太历圣德诗》的石介?” “正是此人。” “听说仁宗不敢让他做谏官,怕他玉碎石阶,可见定是个性子孤介的人。”赵顼与石介虽然是两个时代的人,但是倒也听说过一些仁宗朝的掌故,他一面说一面心里暗暗奇怪:“这个石介眉目之间,似乎隐隐有点熟悉。”赵顼慢慢看完仁宗朝的名臣像,这才走到《熙宁名臣像》之前,第一个便是王安石,第二是司马光,第三个是石越,赵顼站在石越像前,突然停住了,仔细端详画像一会,忽然向苏颂道:“苏卿,卿来看石越的画像。” 苏颂连忙过来细看,但细细看了半晌,却不知道皇帝的用意,只得笑道:“这画工画得很像。” “的确很像。”赵顼点点头,又走到石介的画像前,看了一会,指着画像,问道:“卿看看,这两人眉角之间,是否有点相似?” 苏颂看看石介的像,又看看石越的像,果然竟觉有几分相似,他不由点点头,道:“倒的确有几分像。不过石介看起来,就显得孤傲;而石越,则温和许多,二人不可同日而语。” “这倒是。”赵顼莞尔一笑,不自觉地摇摇头,继续去欣赏其他的画像。 银白的月光洒在地上,满地树影重重,沓无人声,石府的花园中,甚是寂静。石越挂了一件披风,从纱窗望了出去,天空如洗,没有一丝云雾,只见到满天的星斗密密麻麻。 “公子还没有睡?” “潜光兄?你怎么这么晚来花园?”石越转过头,见是潘照临,不觉有点奇怪。 “刚刚整理了一下本朝官制,到这里来看看。”潘照临脸上似乎也有一丝的倦容,“公子在担心什么?” “侍剑刚刚回来,说楚姑娘大约明天到京。” “公子不必担心,晁美叔弹劾彭简私自派人监视大人官邸,皇上勃然大怒,两府、翰院、兰台都指责彭简胆大妄为,本朝头一次有这样的丑闻。皇上既然驳回了彭简自辩的折子,那么这件事应当告一段落了。”潘照临的语气,让人觉得似乎一切都在掌握之中。 “我担心的是吕惠卿。他一有机会,就一定不会善罢干休。现在彭简已经被提回京师,若能在开封府证实那首词是我定的,他未必赢不得同情。本朝自太祖立国以来,就恪守‘道理最大’的祖训,便是皇上,也不能因为讨厌彭简而拿他怎么样。杭州事务,由晃美叔代理,也不知道会怎么样?” “公子何必杞人忧天?”潘照临笑道,“康时信中说楚姑娘外柔内刚,坚韧节烈,他年纪虽轻,但是看人向来很准。” “过刚则易折。”石越喟然长叹,“我却是怕她太过刚烈。开封府的衙役,已经托人打点妥当了么?” 第124章 身世之谜(15) “已经妥当。是以秦观的名义出面,不会授人以柄。田烈武也去和他的弟兄们说了,万一要用刑,他们自有分寸。” 石越这才稍稍放心,但是心中的愧疚之意,却不曾减得分毫。 “公子,若皇上果然要大用,改革之事,你以为当从哪里开始?”潘照临不经意地把话题岔开。 果然,说到此事,石越精神便为之一振,“我这些天反复考虑,以为本朝之事,千头万绪,而改革须以三事为根本。一则改革官制,使名实相符;一则创立学校,以培养人材;一则完善选举,可使朝廷得人。” 潘照临击掌笑道:“这三件事,头两件在朝中断无阻力,本朝官制名实不符,早已被众人所深恶痛疾,新党旧党,尽皆盼着厘清。若能趁着改革官制的机会,为以后的改革埋好伏笔,那定能事半功倍。创立学校,自白水潭以来,有近五年之功,并非难事。只是选举之法,关系朝野利益甚巨,须当慎重。” 石越点点头,道:“我若要改革,既不能使旧党认为我要步王安石后尘,而只能举庆历新政之旗号,循序渐进;又不能使皇上等不急,心里不耐烦……”说到此处,石越忽然自失的一笑,自嘲道:“现在麻烦不断,居然奢谈这些。” “大丈夫便在最困难的时候,亦不可忘其志。皇上已经看到了名臣画像。富弼前天上书,请求皇上录忠良之后,皇上下诏录赵普、狄青、包拯三人之后各一人为官,几天之后,富弼会再次上书,请求录石介、欧阳修之后。计划到现在,进行得非常的顺利,公子的志向,必有一日能够大展。” 石越忽地想起一事,“我怎么可能和石介长得像?” “嘿嘿。”潘照临悠悠笑道:“不是公子长得和石介像,而是石介长得和公子像。” “啊?” “石介死去二十余年,他死的时候,正好得罪夏竦,很多文稿都被烧毁,他的画像更是一幅也没有留传,事隔二十年余年,我听富弼介绍石介的模样,在画石介像的时候,略略在眉目上改了几笔,也不过举手之劳。这画像连富弼都觉得甚像,别人又如何去分辩真假?”潘照临似笑非笑的低声说道,显是极为得意。 石越不由暗呼侥幸:“幸好中国画不同于油画。” 潘照临抬眼仰望着夜空中的繁星,道:“这些事情迟早会过去。真正让我担心的,是皇上最终顶不住压力,向契丹人示弱。司马梦求,怎的还不回来?” 翌日,崇政殿。 “昨晚刘忱与萧禧争论到深夜,萧禧始终不肯让步……”韩绛小心翼翼的说道,他低着头,不敢看皇帝的眼色。 “今日两府三司学士院御史台都在这里,一定要有最后的结论。”赵顼冷冷的说道。“辽人既不肯让步,朝廷是准备边防,还是要忍气吞声?诸公都是朝廷大臣,事到临头,岂可噤若寒蝉?” 皇帝的话,却是说得很重了。韩绛连忙出列,首先说道:“与辽国轻启边畔,臣以为是下下之策。”他话未说完,吕惠卿已然厉声反对:“臣以为要断然拒绝辽人无理之求。”冯京、王珪对望一眼,齐声说道:“臣以为不可轻启战事。”吴充迟疑了一会,也道:“臣亦以为不可轻开边衅。” 他三人一表态,枢密副使蔡挺、王韶不由相顾色变,二人上前一步,厉声道:“臣等以为辽人索求无厌,不可遂其愿!” 赵顼不置可否的点点头,把目光投向曾布。曾布连忙出列,道:“臣还是以为要持重。” 蔡确略一踌躇,也出列道:“臣请陛下下旨备战。” 殿中的大臣们终于一一表态,吵成一团,但主张议和的力量,终是远远超过主张强硬的大臣。赵顼紧紧咬着自己的嘴唇,半晌,终于无力的说道:“姑从其所欲。” “陛下圣明!”歌功颂德的声音立时在崇政殿中响起,赵顼听到耳中,却觉得说不出来的刺耳。 王珪又禀道:“刘忱、吕大忠持议甚坚,朝廷若主和议,只恐不能夺其志。” “那就换人吧,让刘忱归本职,让吕大忠回家终制。”赵顼无可无不可的说道。 “臣以为可遣天章阁待制韩缜为使者……”王珪又继续说道,吕惠卿、蔡确默不作声的冷笑着。 “准奏!”赵顼挥挥手,便欲退朝,忽然一个大臣“卟”的一声,倒在殿中。“蔡大人,蔡大人!”崇政殿中,顿时乱成一团。赵顼走下御座,才看清原来是枢密副使蔡挺当殿晕倒!他心里一惊,连忙高声呼道:“御医,快传御医!” 站在崇政殿内的史官,注视着殿中略显混乱的情景,默默地观察着每个人的动作。回到史馆之后,他在一张纸上写道:“熙宁八年二月某日,……帝使韩缜如河北议界……枢密副使蔡挺议事崇政殿,疾作而仆……” 数日之后,史官又提笔写道:“……枢密副使蔡挺以疾罢为资政殿学士,判南京留司御史台……” 史官所不知道的是,蔡挺在病中,曾经大呼:“奇耻大辱!奇耻大辱!”而就在蔡挺罢枢密副使的当天,富弼的表章抵达京师;石越词案,在开封府秘密开审…… 吕惠卿的目光停在政事堂北面墙角的一台座钟之上,钟的式样是青铜制的孔子雕像站在一条蜿蜒九曲的河边,在河的旁边,有一棵铜树,从树枝上伸出一根纤细的钟摆,钟摆上是一只黄铜打制的小鸟,小鸟就在这河边的树下,来回不停的摆动着。钟面是瓷质的,嵌在树枝中间,标明了十二个时辰。在树干上,刻着“逝者如斯夫”五字篆文。 “咯当咯当”的响声,是安静的政事堂唯一的声音。 这架座钟,是做为贡品进贡给朝廷的。它在东京的售价,是五百贯;在辽国与大理的售价,是三千贯;在高丽与日本国的售价,是五千贯。 “当”——金钟铜磬一般的一声巨响,几乎将吕惠卿唬了一跳。他不易觉察的皱了皱眉,到现在为止,他还是不太习惯座钟每个时辰一次的报时。他又瞅了一眼王珪,后者果然很准时的,每到整点报时,必然起身往院子中走一圈。 “禹玉兄,听说富公又请皇上录石介、欧阳修之后了。”吕惠卿在王珪散完步,回到政事堂后,笑着问道。 “这是等闲事。”王珪微微一笑,漠不关心。 “果然是个‘三旨相公’!”吕惠卿心里鄙夷,不再相问,埋头继续批阅公文。王珪在相位,被朝中喜欢开玩笑的大臣们讥刺为“三旨相公”,讲他上殿进呈,说一声“取圣旨”;皇上决定后,说一声“领圣旨”;退殿后吩咐禀事之人,说一句“已得圣旨”。他凡事皆以皇帝之是非为是非,既无创见,也无主见,徒然文章写得好而已。在中书诸相之中,王珪也是最没有威胁的人。 “三旨相公”见吕惠卿不再相问,正待回位去整理公务,却见一个中使急匆匆走来。“王参政,吕参政,有旨意——” “臣——”王珪与吕惠卿连忙拜倒接旨。 “圣谕,召王珪、吕惠卿迩英殿见驾。” “遵旨。” 当王珪与吕惠卿赶到迩英殿偏殿的时候,发现殿中还有几位知制诰、以及翰林学士元绛等人。甚至连崇政殿说书吕升卿、沈季长也在场。待二人参拜完毕,皇帝将目光投向元绛,道:“元卿,你继续说罢。” “是。”元绛欠了欠身,继续说道:“……石介本是兖州奉符人,进士及第……入为国子监直讲,学者从之甚众,太学因此益盛……因杜衍、韩琦推荐,为太子中允、直集贤院。曾着《唐鉴》以戒奸臣、宦官、宫女,指切当时,无所讳忌。庆历年间,章得象、晏殊、贾昌朝、范仲淹、富弼及韩琦同时执政,欧阳修、余靖、王素、蔡襄并为谏官,石介喜朝廷得人,做《庆历圣德诗》,诗中暗斥夏竦为奸臣。” 王珪与吕惠卿这才知道原来皇帝在听元绛讲本朝典故,却不知把他们二人召来又是什么意思,心下纳闷,然而皇帝不问,也只好叉手侍立。吕惠卿偷眼瞧见吕升卿满脸通红,心里早料到必是皇帝有问,他回答不出,才劳动翰林学士元绛亲自讲故事,心里亦不免有几分羞恼。 “……不久石介病死,正逢狂人孔直温谋反,官府搜其家,得石介书信。夏竦怀疑石介诈死,北走契丹,请发棺以验……” 赵顼皱眉道:“这未免有点过份,想是夏竦挟怨报复?”当时的人们,对入土为安是非常重视的。 王珪与吕惠卿等人自是知道这件事的,夏竦非但是因为石介称颂庆历诸君子,骂自己是奸人而怀恨在心,而且更是想借机中伤杜衍、富弼等人——当时杜衍便在兖州,所以才冒天下之大不韪,如此行事。但是他们哪里肯说破这些事情。便是元绛,也只是淡淡应道:“陛下圣明。”又继续说道:“于是朝廷下诏,要求地方查清石介之存亡真相,兖州掌书记龚鼎臣愿以阖族保介必死,杜衍与提点刑狱吕居简,以及地方民众数百人,也保其必死。由是方免于斫棺之辱。石介死后,族中子弟羁管他州,其家本来贫苦,妻子几乎饿死,是富弼、韩琦一起买田赡养。” 虽然元绛故意用平淡的语气,尽量简略的介绍石介的生平。但便是赵顼也知道,这后面实有一段惊心动魄的政治斗争,实际上也是庆历新政中“君子”与“小人”斗法的一部分。而石介便是庆历新政诸君子中,最有名的激进分子,他的遭遇曾经得到诸君子的广泛同情,他当年讲学时的学生,此时也有不少人在朝中为臣。 “难怪富弼特意上书,想为石介之子石起谋个封赏。”赵顼暗暗想道。富弼在表中说到石介的事迹,与元绛所说,大体相合。且说石介之妻已经亡故,仅有一子名石起,在家耕读。 “众卿,还有一件事,不知众卿可有耳闻?富弼说石介病故之年,有一侍婢有三月之孕,因有破家之祸,害怕株连,逃亡他处,不知所踪。”赵顼迟疑了一下,终于问出口来。 元绛想了一会,目光望向王珪,王珪摇了摇头,道:“陛下,这等近三十年前的石家私事,臣等不甚了了。石介妻子向来由富弼照顾,富弼如此说,想来不假。” “朕颇怜其身世。”赵顼叹道,“富弼说石介之妻为防夏竦报复,想为石家留一脉骨肉,才遣其逃亡。仅有半片和田绿玉独角兽,与石起所有半片,合为一对,以为他日信物。此事便是富弼,先前亦不知情,其妻死前,方托嘱富弼查访。” “既是富弼先前亦不知情,臣等更无由得知。”吕惠卿笑道,“只是如今要查访此人,只怕也是海底捞针一般。” 赵顼点点头,“朕找王卿、吕卿来,便是想问此事,可否由朝廷下榜寻访?若能找到这个遗孤,亦是一桩美事。” 吕惠卿笑道:“陛下仁德,只是石介病故于庆历五年,至今日已近三十年。其子便是庆历六年出生,现在也有二十八九岁了,其母更不知是否还在人世。若由朝廷下榜,只恐寻不来真人,反倒引出不少妄人来冒充。” 元绛也知道这终究是一件难事,道:“朝廷顾念忠臣,本是一桩美事。陛下何不从富弼之议,召欧阳发、石起一见,若其才华可用,则授以官职,也好报效朝廷;若资质平庸,则赠以金帛。如此也足以鼓励天下世道人心了。至于石介的遗孤,上天眷顾,必能找到,臣之愚见,以为不必大费周章。” 赵顼想了一会,点头充道:“如此,便遣使者诏欧阳发、石起来集英殿,朕要亲自见上一见。听说那个欧阳发,也是个出了名的才子。” 午时过后。 开封府。 韩维望了一眼外面的天空,浮云满布,淡一块、浓一块,坐在开封府衙之内,也能感觉空气的潮热湿闷。韩维不自觉的摇了摇头,心道:“真不是一个好天气!”他侧身望见前来听审的御史蔡承禧与监察御史里行安惇,二人正在窃窍私语。蔡承禧倒也罢了,安惇却不过是太学上舍及第,上书言学校之事,得皇帝赏识,又为吕惠卿所荐,遂居美职,也是个平步青云的小人。韩维在心里叹了口气,抓起惊堂木,重重一拍,喝道:“开堂!” 衙役立时拖长声音喊道:“威——武——” 蔡承禧与安惇也连忙整整衣冠,正襟危坐。 “带人证楚氏上堂——”韩维高声喝道,故意加强了“人证”二字的语调。蔡承禧不置可否的眯着眼;安惇脸上却不免微微变色。 不多时,楚云儿便由衙役领上堂来。 “堂下可就是楚氏?” “民女楚氏,拜见大人。” “民女?你不是歌妓么?楚氏。”安惇语带讥刺的问道。 楚云儿低着头,冷若冰霜的答道:“回大人,民女早已脱籍。” 安惇讨了个没趣,讪讪不言。韩维接过话来,例行公事的核实了楚云儿的身份。这才问道:“楚氏,本府奉旨将你从杭州召来,你可知为了何事?” “民女不知。” 韩维“啪”的一声,拍了一下惊堂木,厉声喝道:“你真的不知?” “回大人,民女的确不知犯了什么罪?还请大人明示。”楚云儿的话中柔中带刺。 韩维放缓语气,道:“若是犯了罪,岂无枷锁?是让你来做人证。此事干系重大,你须得从实说出。若说实话,是有功无过;若有虚言,这个罪责,你担当不起!你可知道?” “回大人话,民女不敢欺瞒。”楚云儿心中冷笑不已。当真官命似泰山,民命如鸿毛,不过是做个证,又没有犯事,便不由分说,让她千里迢迢入京。 “知道就好。”韩维使了个眼色,班头立时跑了近来,拿过一张写满字的白纸,递给楚云儿。“楚氏,你可见过这首词?” 楚云儿接来纸来,见上面写的便“梦绕神州路。怅秋风、连营画角,故宫离黍……”,她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亦不由一震,当下伪装不识,细细读完,将纸还给班头,迷惘的摇了摇头,道:“民女从未见过这首词。” 她这句话说出来,韩维心中一喜,暗暗松了口气,又肃然问道:“你再细细想一下,果真没有见过?” 楚云儿假意思索了一阵,依然摇摇头,道:“民女的确没有见过。” 安惇忽然冷冷的说道:“楚氏,你可知道欺瞒官府,是什么罪过吗?” “民女不敢欺瞒。” 第125章 身世之谜(16) “既是不敢欺瞒,为何有人在你家厅中见过这首词的字帖,你却说不曾见过?”安惇沉着脸,厉声喝问。 “回大人话,既是在民女家中见过,想必有物证。两浙路提点刑狱衙门,将民女家中翻箱倒柜的抄查,想来大人已有证据,何不取来与民女一观,也好让人心服。若是无凭无据,民女却也不敢担这罪责。” 两浙路呈上来的物证,倒有几十幅字画,可其中并无一幅有那首《贺新郎》。安惇被楚云儿反驳,脸面羞得通红,怒道:“好你个泼妇,长舌倒是利害。你将物证毁去,谁能查出?” 楚云儿反问道:“既无物证,大人说有人亲见,想来必有人证,何不让他来对质?” 安惇望了韩维与蔡承禧一眼,韩维不置可否,心中已是怒他多事;蔡承禧却假装没有看见,他平时附风弹劾石越倒有可能,遇上这种大事,蔡承禧早已打定主意,绝不做出头鸟。邓绾前车之鉴,明明皇帝有维护石越之心,他身为御史,怎敢逆圣意行事?御史御史,便是皇帝制衡百官的工具,对于这一点,蔡承禧比谁都清楚。“你安惇恃着有吕惠卿这座靠山,你就去闹吧。”蔡承禧暗道。 安惇见二人都不表态,心中不免也有几分犹豫。脑海中一瞬间又想起吕和卿的暗示,一瞬间又是石越的权势……他权衡一阵,终于咬咬牙,狞笑道:“楚氏,你可是以为本官没有人证和你对质么?” 楚云儿微微抬起头,轻蔑的看了他一眼,道:“民女既无欺瞒,亦不怕对质。大人若有人证,便带他上堂当面对质;若无人证,亦不必虚言恐吓。民女也想知道是谁在污蔑我!” 韩维见楚云儿神色坚毅,眼中颇有决绝之色,心中一动。他又看安惇,眼中已有狂怒之态,他担心楚云儿不知轻重,越发激怒安惇,忙接过话来,道:“既是如此——”他顿了顿,提高了声音:“请彭大人[83]上堂。” 楚云儿不料彭简竟然与自己差不多同时到京,心中真是吃惊不浅。她转过头去,见彭简一步三摇走进大堂,望见她跪在堂中,“哼”了一声,抬着头从她身边走过,向韩维等人揖礼参拜:“下官见过韩大人、蔡察院、安大人。”他接到降罪责问、召他入京的圣旨后,一路昼夜兼行,赶到汴京,一方面是为了提前打点,一方面便是等待今日能翻盘。 韩维与蔡、安二人抱拳还礼,道:“给彭大人看坐。”待彭简在堂中坐了,韩维方转过头来,向楚云儿问道:“楚氏,你可识得彭大人?” “民女认得。” “如何认得?” “数月之前,彭大人来过民女府上,说是与民女商议一件事情。”楚云儿语带讽刺的说道。 彭简见韩维问到此事,脸上早就一阵红一阵白,尴尬万分。韩维却装作没看见,继续问道:“商议的是什么事情?” 楚云儿冷笑道:“彭大人是来为民女作伐!想将民女嫁给石子明学士为妾。” 韩维脸上不由泛出一丝蔑笑,瞥了彭简一眼,彭简早已忸怩不安了。蔡承禧淡淡的问道:“彭大人,她说的可是真的?” “这……” “彭大人,你回去等着弹劾罢。”替一个歌妓出身的人做伐,本来就很失大臣体面了;而且还是为了讨好上官,那就更加不堪。蔡承禧若是知道了还不弹劾,只怕用不了多久,就有人因此来弹劾他了。 安惇也有几分地不屑望了彭简一眼,轻轻咳了一声,道:“还请韩大人继续问案。” 韩维点点头,转向楚云儿,问道:“那么,彭大人是来过你的府上了?” “是。” “彭大人说,那天在你府上,便曾见过这一首《贺新郎》!”韩维厉声质问道。又转头问彭简道:“彭大人,是这样吧?” 彭简连忙应道:“正是如此。” 楚云儿讥道:“回大人,只怕是彭大人记错了,民女府上那天挂的,的确有一首词,不过民女记得清楚,是一首《菩萨蛮》。民女从来没有见过这首《贺新郎》,我一个女子,亦不能挂这种怀故国之思的词于厅中。” “胡说八道。明明便是《贺新郎》,当时我看得一眼,你便让你的丫环收起。”彭简高声斥道,“韩大人,可宣她的丫头来对质便知。” 韩维点点头,拍了一下惊堂木,发下一支签来,喝道:“宣楚氏府上丫环下人十名上堂。” 早有衙役将阿沅等十名丫环下人,引入堂中,一齐跪下。韩维又向楚云儿问道:“那天有哪个丫环在场?” “是阿沅。”楚云儿答道。 “哪个是阿沅,可上前来听问。” 阿沅应了一声,走上前来,韩维打量她一眼,问彭简道:“彭大人,可是她?” 彭简对她印象本深,点头道:“正是她。” “阿沅,你可曾认得这位彭大人?” “认得。他那日来过我们府上。”阿沅却不那么通礼数,径直回道。 “嗯,那日你主母可曾让你收过一幅字?” “让收过。” “你可识得那上面写的是什么?” “我不认得草书!” 韩维点点头,问彭简道:“那字可是草书?” “正是。” 韩维沉下脸来,“啪”的一声,喝道:“楚氏,你又怎么说?” “回大人,民女并未说谎,民女当日让阿沅收起的,正是一首《菩萨蛮》!”楚云儿从容答道。 安惇在旁边冷笑道:“是什么《菩萨蛮》,这般见不得人?” 楚云儿淡淡答道:“回大人,是陇西公的‘花明月暗飞轻雾’,似乎不太方便让男子看。” 韩维等人都是饱学之士,自然知道李煜的那首词,是描写一个女孩与情人幽会的情事,若说不便让彭简看到,倒也讲得通。而且楚云儿本是着名的歌妓,她府上有这样的艳词,倒似乎不足为怪。在韩维等人心中,这种词只怕更符合楚云儿“应有的”品味。 安惇一时语塞,他屡屡被楚云儿言辞所攻,又一心想迎合吕惠卿,不由恼羞成怒,道:“我看你分明是设辞狡辩,若不用刑,量你不会说真话!来人啊——” 韩维与蔡承禧不由一惊,止道:“安大人,岂能对证人用刑?” “若以彭大人为原告,那么楚氏非止是人证,也是被告。”安惇冷冷的答道,继续喝道:“给我杖责二十,看她说是不说!” 楚云儿早将一切看淡,见安惇如此,只是淡淡一笑,神色中尽是蔑视。 安惇更是暴怒,红着眼睛喝道:“给我重重的打。” 阿沅跪在旁边,听明白竟是要对楚云儿用刑,心中大急,站起身来,指着安惇质问道:“你这个官人,好不讲道理。我家姑娘犯了什么事?凭什么用刑?”唬得众人目瞪口呆。 “好大的胆子!果然主仆皆是刁民!竟敢扰乱公堂,指责官府,给我掌嘴,撵了出去。” 那些衙役多数受过打点,这时迟疑了一下,见韩维没有发话,连忙拥上,抓住阿沅,狠狠的抽了四个嘴巴,将她撵出大堂。一干衙役如狼似虎地将楚云儿按倒在地,但见手起板落,楚云儿背上已被打得血肉模糊,昏死过去。虽然有过打点,没有伤及筋肉,但是皮肉之苦,她那么娇弱的人,又如何受得了? 安惇早已豁出去,又让人将楚云儿用冷水弄醒,狞声问道:“你到底说不说实话?” “我……说……的……就……是……实……话……” “你若要倔强,本官自然奉陪到底?”安惇重重的“哼”了一声。 楚云儿勉强睁开双眼,轻蔑的望着安惇,却没有力气说话。 韩维与蔡承禧对望一眼,二人不易觉察的点了点头。韩维向安惇意味深长地说道:“安大人,适可而止吧。” 蔡承禧也沉了脸,道:“便是她在大刑之下又翻供了,又要如何服石越之心?何况似她这样的柔弱女子,若是再用大刑,只怕抵不过先死了,反而生出事来。” 安惇见二人都反对再用刑讯逼供,知道强拗不过,只得心有不甘的点点头。他冷冷的扫视了楚府丫环一眼,喝道:“你们谁敢不说实话,小心有大刑伺候!”然而那些丫环,又能知道些什么?总之关键之处,终是不得要领。韩维待他全部问完,便让这些丫环退出大堂,盯着彭简,冷冷地问道:“彭大人,你可还有别的证据?” 彭简见韩维与蔡承禧都似已经信了楚云儿的话,想起这个后果,额上不由冷汗直冒,他站起身来,高声说道:“我身为朝廷命官,岂会骗人?韩大人,切不可被歌女所骗,她们是串供的!” 韩维把脸一沉,喝道:“彭大人,话不可乱说!” 连蔡承禧与安惇,也不由变色,道:“此事朝中上下知道详情的人屈指可数,谅她楚氏一个歌妓,焉能事先知晓而串供?”承认楚云儿串供,岂不是自承有人泄露机密?到时候谁也脱不了干系,韩维等人,岂能不知道这中间的轻重? 韩维又逼问道:“彭大人,那首词,到底是怎么来的?” 彭简指着楚云儿,嘶声道:“便是她那里来的。” “可你也再无证据,是不是?”韩维的脸,越来越阴沉。 “这……” “焉知不是你伪造的,彭大人!”韩维加重语气,冷冷的问道,“若果真如此,你可知道国法无情?” 彭简脸色越来越惨白,几乎是歇斯底里的喊道:“韩大人、蔡大人、安大人,你们要给我一个公道!这个贱婢算计我!” 韩维冷冷的问道:“本官要如何给你一个公道?” “她们是串供,用刑,用刑,她不能不招!”彭简指着楚云儿,恶狠狠的吼道。 “还要用刑?屈打成招?”韩维冷笑道。 安惇脸上的肌肉,却不禁一跳,他望了韩维与蔡承禧一眼,突然朗声说道:“依下官看,今日审案,可以告一段落了。至于彭大人那首词是如何来的,想来皇上必会下令御史台穷治,到时候,彭大人必能告诉我们真相吧?” 韩维与蔡承禧都不料安惇的立场变得如此之快,二人点点头,韩维将惊堂木一拍,喝道:“退堂!” 一场审讯,竟是如此草草收场!只有彭简似丧魂落魄一般,呆立堂中。 7 二月十五日。 这一天的汴京,与往常一模一样。络绎不绝的行人从各个城门进进出出。 在汴京南薰门前,唐康骑着一匹白马,一身窄袖素袍,乌黑的长发披散肩头,头上发束用一块白色丝绸包着,俨然便似个浊世佳公子。他的身后,跟着几辆马车,却是他的表姐、义嫂梓儿的车驾。一行人从杭州缓缓而行,终于回到了汴京。 “二公子,你看那个人是谁?”家人指着一个身着黑色布袍,脸容憔悴消瘦,一副失魂落魄神情的中年人惊道。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是彭简!”另一个家人诧异的喊道。 唐康定睛望去,嘴角泛起一丝轻蔑的笑容,“彭简?”他的身后,还有大大小小一行,似乎在哭泣送别。四个官差不耐烦的等在一边。 “真是彭简!怎么沦落到这个地步?”说话的家人在杭州已久,看惯了彭简的风光得意,哪里能料到世间沉浮,竟如此之快。 “不自量力,便是如此结果。”唐康冷笑一声。 他此时尚不知道,自那一日的审讯之后,韩维等人又连续经过三场审讯,楚云儿始终不改一辞。三人终于结案上报。赵顼认定彭简诬陷石越,竟下诏狱,令蔡确查明真相。蔡确“轻易”的就让彭简服罪,认定那首词是自己所写,动机是因为他在杭州与石越不和,贿赂不成,怕石越报复,所以怀恨陷害。赵顼拿到供词,悖然大怒,下诏夺彭简官命告身,贬为庶民,发往琼州编管。这场从头到尾都是静悄悄的“石词案”,就这样结束了。而他所看到的,正是这个案子最后的尾声。 唐康又冷冷的遥望了彭简一眼,夹了一马腹,跑到梓儿车前,低声说道:“姐姐,汴京到了。” 梓儿伸出纤手,掀开帘子,望了一眼南薰门外熟悉的风光,一路旅途劳累的脸上,也露出一丝浅笑,“终于到了。” 梓儿的车队,与彭简在南薰门前擦肩而过。唐康甚至没有用正眼去瞧彭简一下,在他看来,彭简从头到尾,都称不上是石越真正的敌人。 沿着东京整齐的街道前行,梓儿的马车,不久便停在了石府大门之前。 阿旺扶着梓儿走下马车,石安早已下令家里的男丁回避,一众丫环婆子,簇着梓儿,走入内堂。阿旺跟随梓儿已久,见她的脸色,由下马车的期盼、兴奋,渐渐变成失望,心知这是因为石越没有在家的缘故。当下一面问石安家的:“安大娘,学士呢?上朝去了么?” 石安家的迟疑了一下,笑道:“是吧,老奴也不知道。” 她这细微的迟疑,早已落在梓儿眼中。梓儿心里一震,竟是平添了几分郁郁。待到了内堂,众人见礼请安完毕,一一散去,梓儿叫住一个丫头:“明眸,我有话问你。” 明眸连忙停住脚步,转过来敛身道:“夫人?” 梓儿端起茶,轻轻啜了一口,突然问道:“学士到底去哪里了?你是我桑家陪嫁过来的丫头,须得和我说实话。” 明眸迟疑了一下,低着头不肯做声。 梓儿心中更是怀疑,柔声问道:“是学士不让你们说么?若是,你就不要说了。” “没有,没有。”明眸慌得连连摆手否认。 “既然没有,为何又不肯说?” “婢子怕惹夫人不高兴,学士他……学士他……”明眸显是犹豫不决。 梓儿柔声道:“不要紧的。你但说便是。” 明眸垂着头,低声说道:“婢子听说,学士是去看一个叫楚云儿的姑娘去了。” 时间似乎突然停止了流动,梓儿呆呆的坐在那里,心仿佛被针刺中。 楚云儿在京师临时住的院子,在白水潭学院以南的郊外,叫做“沈家园”。院子不大,很清雅,篱笆上挂满了绿油油的叶子,沐浴在温煦的阳光下,给人一种幽美、恬静的感觉。一缕炊烟,从屋顶轻袅地飘起,更让这处小院,多出一种温馨的感觉。东京的住宅很贵,楚云儿既不愿意接受石越的资助,一行人将近二十余口,每日的花销也不在少数。而她自从受刑之后,又感染风寒。虽然每日有医生开方精心调理,却不免于沉苛日积,缠绵于病榻之上,竟是起身不得。但对于楚云儿来说,这几日,却实是平生最幸福的日子。 第126章 身世之谜(17) 石越轻轻从阿沅手里端过熬好的草药,轻轻吹了吹,亲口尝过,才用勺子喂给楚云儿。阿沅斜着身子,靠着门槛上,痴痴地望着这一幕,楚云儿就似个小孩子一样,被石越照顾着,眼中尽是幸福的光芒。 只是,只是她的脸色,却是越来越苍白了。 石越在阿沅的心中,曾经有无数种形象,民间的传说,楚云儿的回忆,自己的想像,每种形象,都不一样——到这几日,她才亲眼看到,原来竟是这样一个温柔敦厚的男子。已经快三十岁的石越,并没有和当时的人一样留着胡子,他的衣服裁式,以紧身为主,与那个叫唐康的小子有点像,显得非常的精神。他不说话的时候,沉默得如一座石雕,让人不敢打搅;他开口的时候,威严中带着温和亲切…… 不知道为什么,阿沅很喜欢看着石越给楚云儿喂药的样子。她在熬药的时候,想到这副情景,也会不自觉的微笑。自己是在为姑娘高兴吧?阿沅痴痴的想着,一滴眼泪从眼角滴落,她连忙悄悄的抹掉,不让别人看见。 “石大哥。”楚云儿轻轻咳了几声,不再喝药。 “怎么啦?云儿。”石越停下勺子。 “我有事情想对你说。”楚云儿挣扎着想坐起来。 石越连忙把碗放下,轻轻扶她起来,笑道:“有什么事等病好了再说。” 楚云儿摇了摇头,对阿沅说道:“阿沅,你先出去一会。” 阿沅点点头,走到院子中间,望着篱笆发呆,一面胡思乱想的猜测楚云儿与石越要说什么。 “石大哥,我想问你一件事?”楚云儿温柔的望着石越。 “你问吧。” “如果我好了,你会娶我吗?”楚云儿大着胆子说出这句话来,苍白的脸上,也增添了几分红晕。她低着头,不敢再看石越。 “……”石越没有回答,他不知道要怎么样回答。 等了很久,楚云儿微微叹了口气,柔声说道:“石大哥,你连骗我都不会吗?我是好不了了。” “你别乱说。”石越温柔的训斥道。 “我的身体,我心里很清楚。”楚云儿突然笑了笑,伸手想拂开额前的一缕头发,稍稍一动,就是剧烈的疼痛。 石越连忙按住她的手,帮她把头发拂开,勉强笑道:“病都是慢慢好的,不要心急。安心静养,哪有不好的病呀?” 楚云儿也不分辩,望着石越,又问道:“石大哥,你很喜欢桑家妹子吧?” 石越点了点头,笑道:“她是我在这个世界上,真正的亲人。” “我也知道,她是个好女孩。”楚云儿真诚的笑道,“可惜,我的命没有她好。” “你不要胡思乱想。”石越又似有点手足无措了。 “我没有胡思乱想。”楚云儿轻轻抓住石越的手,柔声道:“我很知道知命惜福的道理,能够让你为了我担心,我已经心满意足了。” 这种情意深重的话语,实是在石越不能承受之重。他心中感动,却又说不出话来。 “石大哥,我只想求你一件事。”楚云儿幽幽的望着石越,眼中晶莹闪烁。 “你说,不管你有什么事,我一定帮你做到。”石越毫不犹豫的答应。 “你见着阿沅了?” “嗯。” “她是我收养的一个小女孩,孤苦零丁,和我小时候一样,也是灾荒,我没有她命好……每次我看到她,就想起自己小时候……”楚云儿眼光有点迷离,陷入了回忆之中。好一阵子,才回过神来,继续说道:“我若死了,就把阿沅托付给大哥了。她还有个表姐,叫王朝云,现在已经不知所踪,若有可能,也请大哥替她访到,免得她象我一样,想找个亲人也找不到,没个依靠。” “傻妹子。”石越强抑住泪水,伸手抹去楚云儿眼角的泪珠,强笑道:“你不会有事的。你也不是没有亲人,我就是你的大哥。” “我可不想你是我大哥。”楚云儿望着石越,心里说道。 “我是说我万一死了……”楚云儿一句话没有说完,石越已经轻轻捂住她的小嘴,忙不迭的说道:“我答应你,我收她做我的干妹妹,当她亲妹妹一样对待。你再不要胡思乱想……” 当天,集英殿。 欧阳发与石起站在赵顼面前,形成鲜明的对比。欧阳发风度翩翩,谈吐优雅,条理清晰,每每让赵顼称赞不已。石起却显得有几分紧张、拘束不安。他的皮肤被太阳晒得黝黑,虽然不到四十岁,却已颇显老态,显是寄人篱下的生活,过得并不十分如意。赵顼每每问话,石起回答起来总不免结结巴巴,完全没有“三先生”之一石介之后的风范。赵顼抱着一种怜惜的态度,问了问他一些学问上的事情,见答对并不如意,便转过话题,问道:“朕听说你尚有一个同父异母的弟弟,不知所踪?” 石起紧张的回道:“草民先前也不知情。不过先母去逝之先,的确曾拜托韩国公一事,后来韩国公与草民说道,说寻访良久,一直没有消息。草民才知道还有骨肉兄弟。”他是老实之人,想起失散的兄弟,不免便有几分戚容。 赵顼微微点头,道:“这便是了。朕听说有半边绿玉独角兽为信物?” “这半边绿玉独角兽,本是家父遗物。” “卿可曾带来?”赵顼饶有兴趣的问道。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回陛下,草民随身携带。” “可呈上来,给朕看看。” “遵旨。”石起连忙从佩带中解出一片三个手指并拢大小的绿玉独角兽,恭恭敬敬递给来取的李向安。 殿中众人,都将目光聚在这半片玉上,想要看个稀奇。便听到有两人,同时“啊”了一声! 赵顼诧异的望着失声的三司使曾布与不久前刚调入秘书省的着作佐郎叶祖洽,皱了皱眉头。曾布与叶祖洽这才注意到自己失态,连忙拜倒谢罪:“臣死罪。” 若只是叶祖洽失态,倒也罢了,三司使曾布也如此失态,却未免让赵顼颇有点不以为然,他又看了曾布一眼,问道:“曾卿,何事惊讶?” 曾布伏着身子,与叶祖洽对望了一眼,又见到几个大臣眼中,似有嘲笑之色,他不觉红了脸,回道:“陛下,臣见到那个绿玉独角兽,非常的眼熟,故此失态,请陛下恕罪。” “哦?”赵顼不置可否的应了一声,转过头,望着叶祖洽,说道:“叶卿,你又是因何惊讶?” 叶祖洽红着脸回道:“微臣也是看到那个绿玉独角兽,竟似……竟似……” 赵顼见他这副窘样,又是好气又是好笑,道:“竟似什么?卿是朕的状元,如何这般拘谨?” “是,陛下死罪……不不……臣死罪,臣死罪……”叶沮洽被皇帝说了两句,不由得更加紧张起来,语无伦次的说道:“臣是见那个绿玉独角兽,似乎石子明学士家里也有同样的半片……” 赵顼见叶祖洽这幅样子,本来心头颇有不快,待听到他最后一句话,却是什么都忘了,探起身来,问道:“卿说什么?” “回禀陛下,微臣说那个绿玉独角兽,似乎石子明学士也有。” 曾布也趴低了身子,道:“陛下,臣也在石越书房里见过,石越喜好玉石,颇集精品,这个玉独角兽因为是半只,故此臣印象十分深刻。” 这二人说出此事来,殿中赵顼以下,众君臣都面面相觑,石起也似惊呆了一般,张大了嘴合不拢来。他自是无论如何也料不到有这种变故的。富弼将这个石介的“遗物”交给他的时候,只告诉他这是他父亲不多的遗物之一,他母亲珍重保存,死前交给富弼,让他替石家寻访石起同父异母的弟弟,此时转交给他,要他一定随身携带,好好保存。他对富弼一向敬服,自是谨遵,哪里便知道一日入京,皇帝亲口问起,又有大臣说名动天下的石越石子明也有此物! 赵顼从李向安手中接过半片绿玉独角兽,仔细端详了一会,突然死死地望着曾布与叶祖洽,指着手中的独角兽,问道:“二卿可曾看得真切,果真是此物?” 曾布与叶祖洽又悄悄对望一眼,却绝不敢接口。万一说错,便是欺君之罪,这么远远的看一眼,又岂敢保证?曾布迟疑道:“这个……这个……”眼睛不断望赵顼手中的玉独角兽上瞟,几乎要急出冷汗来。 赵顼立时明白曾布的意思了,将手中的玉独角兽递给李向安,道:“且拿去看详细了。” “遵旨。”二人连连顿首,接过李向安送来的玉独角兽,仔细端详起来了。 众人紧张地望着二人的表情,曾布看完之后,不发一辞,递给叶祖洽,叶祖洽拿在手中,看了半晌,脸上惊异之色却是越发的明显。 “如何?”赵顼忍不住又问道。 曾布连忙小心翼翼的说道:“臣、臣以为,这片玉与石越所有的半片玉,很可能是一对!” 叶祖洽也答道:“微臣也以为,的确很像是一对。” 二人话一出口,殿中众人,无不瞠目结舌!赵顼不由站起身来,追问道:“二卿可看仔细了?难道?难道?”赵顼不可思议的摇了摇头。 殿中诸大臣,以王安礼最是心思缜密,他立时出列,欠身道:“陛下,微臣以为,陛下可遣一中使,往石越家取来此物,看是否相合?并问石越家中玉片的由来。如此,事情便可知其大概。” 赵顼点点头,道:“卿说得不错。李向安,你立即快马去石府!” “遵旨。” 赵顼又是猜疑又是兴奋。石越若真是石介之后……赵顼突然又想起那日在宝文阁看名臣像的事情——难道? 石府。 梓儿自那日回府之后,因旅途劳顿,又听到石越去见楚云儿,气郁于胸,加上杭州、汴京气候不同,一时不慎,便感染了风寒,竟然也一病不起!御医沈厚给梓儿诊过脉之后,在丫头的指引下,轻轻退出梓儿的闺房,石越连忙走过去,低声问道:“沈大人[84],拙荆的病情要不要紧?” 沈厚蹙眉摇头,叹道:“学士,夫人本只是劳累之下,偶感风寒,兼气郁不散,因此得病,本来也无大碍,用几味药,调理调理,也就好了。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石越紧张的问道。 “只是据脉象来看,夫人已有数月的身孕……”他一句话没说完,石越听到“身孕”二字,已是喜上眉梢,可转念想到沈厚的“只是”,心里又是惊怕,堂堂的龙图阁直学士,竟是有点手足无措了。却听沈厚继续说道:“……这本是喜脉,只是此时得病,若稍有不慎,后果不堪设想。” “啊?”石越听到此语,不由从喜到惊,从惊到怕,急道:“沈大人,你一定要想办法,保住她们母子平安!”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下官自当尽力。”沈厚欠身答道。 “康儿,你去陪沈大人开方抓药,封五两白金[85]给沈大人吃茶。”石越叫过唐康,低声吩咐道。一面朝沈厚说道:“沈大人,在下就先失陪,一切全拜托大人多多用心。”说完,便转身往桑梓儿房中走去。 梓儿的卧室,是三间屋子打通而成,东侧放着一张大理石案子,案上堆着各种名人字帖、墨砚、笔筒;西面则堆成山似的画卷;正里间,用珠帘隔开,放着一张古琴,琴边设着大鼎,时时都焚着几枝檀香。在琴之西,有屏风隔开的里间,才是梓儿真正的卧室所在。 石越轻轻走进去时,阿旺正在给梓儿盖被子,她见石越进来,连忙起身行礼,柔声道:“奴婢给学士请安。” 石越朝她微微一笑,轻轻摆了摆手,走到梓儿床前,替她把被子轻轻盖好,坐在床边,望着自己的妻子。 梓儿睁着大眼睛,从被子中伸出手来,握住石越的大手,轻声唤道:“大哥。” “妹子,你有了身孕,怎么不告诉我?”石越轻轻握住梓儿的手,微微笑着嗔怪。梓儿小脸羞红,闭上眼睛,不敢做声。半晌,才偷偷睁开一只眼睛,见石越还在温柔地看着她,连忙又把眼睛闭上。“是多久的事了?”石越温柔的问道。 “三个多月了,我也是回京之前,才确认的。”梓儿紧闭双眼,低不可闻的答道。她毕竟也是没什么经验的女孩子,到石越离开杭州后,虽然隐隐猜到自己是怀孕了,却到第三个月上,才敢确认。 “真是个傻孩子。”石越笑着轻轻骂道,俯下身去,轻轻吻了梓儿的脸一下。 梓儿的脸立时变得滚烫滚烫的,用几乎低不可闻的声音说道:“阿旺她们还在这里。” 石越一时忘情,根本没在意还有下人在场,这时不由尴尬的打量房中,见阿旺与两个丫头明眸、珠辉,正在捂着嘴偷笑。见石越看她们,阿旺连忙笑着对明眸与珠辉轻声喝道:“呆在这里做什么,快出去做事。” “是。阿旺姐姐,你可不也要出去?”珠辉捂着嘴取笑道。 “叫你多嘴。”阿旺装做张牙舞爪扑过去。 三人一面走一面笑,往外面走去,不时还回过头来,悄悄看石越与梓儿一眼。石越倒还无事,梓儿却是羞得满脸通红。夫妻亲热自是平常事,但在古代却也不便当着别人的面做。 阿旺三人刚刚走到门口,便见一个人急匆匆走了进来,差点与阿旺撞个满怀。阿旺正要啐骂,定睛一看,却是唐康,连忙改口道:“二公子。” 唐康朝她微微点头答礼,急步走石越跟前,唤道:“大哥、嫂子。” 石越见他跑到后室来,心中奇怪,道:“康儿,沈大人走了么?” “走了。我已经吩咐下人去买药了,有几味药只有大内有,已让侍剑随沈大人去取了。”唐康欠身道。 “嗯。”石越点了点头,道:“那还有什么事么?” “有……”唐康望了床上的梓儿一眼,欲言又止。 石越虽然知道唐康要说的话,可能不方面梓儿听到,但是此时却是不愿意离开梓儿,见他这个神态,不由笑道:“是国事还是家事?若是家事,你便在这里说吧。” “是家事。”唐康不好意思的笑笑,道:“方才送沈大人出门,见到石安家的领着两个女孩子进来,却说是舅舅家送来的,为侍候大哥用的;石安家的也不知道能不能收,又不敢擅自进来打扰,所以让我来问一声……”唐康说起这件事来,神态中总有几分勉强。 “荒唐……”石越皱了眉毛,正要斥骂,却突然想起是自己岳家送来的,又不好开口了,只得硬生生忍住,心里却奇怪桑楚俞送两个女孩子给自己做什么?不料梓儿突然低声说道:“大哥,康儿,那两个女孩子,是我让买来的,你让石安家的收进来便是。” 第127章 身世之谜(18) 石越与唐康都吃了一惊,石越转过身,望着梓儿,温声说道:“妹子,既然是你买的,便收了留在你房中侍候吧。” 梓儿睁开眼睛,长长的睫毛不停的颤动,她望着石越,挤出一丝笑容,似乎是带着几分歉意的低声说道:“大哥,我这是给你买的。我房中的女孩子够用了。” “你知道我不习惯别人伺候的。”石越微笑着摸了摸梓儿的脸蛋,低声说道。他也没有多想太多。 “不是这样,朝中的大臣们,哪个家里没有几房姬妾的,大哥没有,没得惹人笑话,我……” 石越笑着摇了摇头,“傻瓜,没的做什么胡思乱想。王安石、司马光都没有姬妾,谁又敢笑他们?我有你也就够了。”他这么旁若无人的说情话,倒惹得唐康尴尬万分。 “可是,我又没有孩子……” “你不是已经有了吗?”石越用半带取笑的语气说道,转过头,吩咐唐康道:“康儿,既然是自己家买的,也不好退,便给潘先生与司马先生房中,各置一个吧。” 唐康迟疑道:“陈先生那里,似乎不好厚此薄彼。” 石越沉吟了一会,笑道:“说得也是,便再去买一个,到时候再一起各送一个。” “是。”唐康答应着,迫不及待地退了出去。 石越见唐康走了,方又转过身来,却见梓儿眼角,挂着几滴泪珠。他伸手轻轻抹掉,低声哄道:“傻妹子,你哭什么?” “我没哭。” “还说没哭?”石越伸出手指,想轻轻刮一下梓儿的鼻子,却忽然发现梓儿的神态与往常全不相同,手指伸到半空便怔住了。半晌,才轻轻的放下,爱怜的抚摸着梓儿的脸,柔声道:“妹子,你是不是有心事?” 梓儿痴痴地望着石越,摇摇头,低声说道:“大哥,我什么也帮不了你,我明明知道你喜欢楚姑娘……” 石越万万料不到梓儿会说出这话来,怔道:“你一定是误会了?你怎么知道楚姑娘的?” “我有什么不知道的呢?”梓儿心中,肝肠寸断。“我还听说当年,你并不是因为喜欢我才娶我的。”只是心里的这句话,梓儿却不敢说出来,只是在心中不住的徘徊,不住的折磨自己;她很怕一但说出来,什么都似梦幻一样的,立时什么都没有了。“便是你不是真的喜欢我,可是如果能天天看着你,我也是愿意的。”她心中转过的,是这样的念头。 石越哪里知道梓儿心中的想法,他一转念,便猜到是自己去看楚云儿的事情,让梓儿知道,这才引得她胡思乱想,便笑着解释道:“妹子,你一定是误会我了。我去看她,是因为这次,我欠她的实在太多。” 梓儿点点头,石越心中一宽,却听梓儿低声说道:“我去找楚姑娘,让她来服侍你,可是她却不肯。我想我从来不会为大哥宽解心事,才托人去寻了两个善解人意的女孩子回来,大哥你又不喜欢……我知道,我总是这么笨,一点也帮不了大哥。” 石越望着自己的妻子,听她说着这些事情,又是显得情深意重,又是让自己头痛不堪;真的是又气又爱,又怜又恨,做声不得。半晌,方柔声说道:“你再不要胡思乱想了,我真的不要别人来宽解什么,我只要你就够了……” 石越正待继续开解,忽听门外唐康高声唤道:“大哥,有旨意。” 石越苦笑着摇摇头,轻轻握了一下梓儿的小手,把它放进被中,柔声说道:“你好好将养,不要胡思乱想,我去去就来。”说罢,连忙起身出去迎接圣旨。 二人一路紧走,方到中门,潘照临手里捧着一卷书,站在那儿,见石越与唐康过来,他走近几步,到石越跟前,低声说道:“公子,成败在此一举!” 石越心中一凛,知道那件事已经进行到关键时刻了,他朝潘照临微微点头,收敛心神,快步走进客厅。 李向安见石越出来,咳了一声,往北面站了,尖声道:“有口谕,石越接旨。” “臣石越恭聆圣谕。”石越见李向安表情又是严肃,又是兴奋,已知潘照临猜得不错了,连忙拜倒。 “卿家是否有半片绿玉独角兽?”李向安尖着嗓子问道。 石越装作一怔,诧异的回道:“臣家确有此物。” “此玉是如何得来?卿可如实回奏。” “此玉是臣熙宁二年遇变之时,随身所带之物,臣实不知来历。” “啊!”李向安忍不住低声呼了一句,见石越诧异的望着他,连忙用严肃的表情继续说道:“卿可将此玉交给李向安带予朕一观。” 石越假装诧异地望着李向安,半晌,方恢复恭谨之态,道:“请圣使稍候,臣马上去取。” 不多时,石越便去书房中取出半片绿玉独角兽,用绸布小心包好,交给李向安。又佯装不知,低声问道:“李公公,皇上要这个东西做什么?” 李向安故作神秘的摇摇头,笑道:“许是石大人大喜,说不定咱家还要来跑一次的。” 石越知道戏已经演得差不多了,便不再多问,恭恭敬敬将李向安送出大门之外,望着他骑上马飞驰而去,不由长长的叹了口气。 “公子不用担心,在家静候佳音便是。”潘照临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石越身后,悠悠说道。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石越点点头,回到客厅,突然对潘照临笑道:“潜光兄,我们来手谈一局如何?” 潘照临点点头,笑道:“公子是想学谢东山么?” “哪里又比得上先贤,谢东山是期待淝水之前破敌的消息,我等的又是什么呢?”石越自嘲的笑了笑,在棋盘之前坐下,拈起一粒白子,轻轻地放在天元之上。 集英殿上。 赵顼静静的听李向安把到石府的经过叙述了一遍,当听到石越的玉是熙宁二年遭遇变故时随身携带之物时,眉头不由跳了一下。他打开绸布,将石越的半片玉独角兽放在手中,细细端详一会,又向曾布、叶祖洽问道:“二卿所见,可是此物?”说完将玉独角兽递给李向安。 李向安捧着玉独角兽,走到二人面前。曾布拿起玉来,不过看了一眼,便斩钉截铁的答道:“陛下,正是此玉。”叶祖洽却拿在手中,仔细的看了一会儿,才回道:“回禀陛下,便是此玉。” 赵顼点点头,又吩咐李向安把玉呈上来,把玩了一会儿,怎么也看不出这块玉独角兽与平常所见的有什么区别,便又问道:“二卿何以能确知便是此玉?它有何奇特之处?” 曾布欠身道:“陛下可以看那半边独角兽的角上,刻有极细的一个‘安’字。听说石府的管家叫石安,便是从这个字而来。” 叶祖洽也道:“臣能识得此玉,亦是同样的缘故。” 赵顼闻言,将玉捧起,向玉独角兽的角上仔细望去,果然有一个极小的“安”字,他这才全无怀疑,又拿起石起的半片玉独角兽,“啪”地一声,合在一起! 殿中顿时鸦雀无声,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皇帝的手上——在赵顼的手上,捧着一只完整的绿玉独角兽! 赵顼细细观察,竟是丝丝契合,他又往石起那半片独角兽的角上看去,竟发现一个相同字体的“平”字!合起来,便是“平安”二字。 “竟然真是一对!”赵顼脱口说道。 石起被这不可思议的事情给惊呆了!他再迟钝也意识到了:突然之间,名动天下的石越,竟然成了自己的亲生弟弟!“那,那石学士……石学士……” 赵顼点点头,微笑道:“石越很可能就是你失散的弟弟。” 曾布与叶祖洽见皇帝亲口说出众人都在心中猜测的事情,慌忙一齐拜倒,贺道:“这是陛下洪福齐天,恩德所致,才使石家骨肉重逢!皇上万岁、万万岁!” 二人一旦开头,在场众大臣,便是号称忠直之辈,亦不免要拍几句赵顼的马屁,将石家“骨肉重逢”这一佳事,归功于赵顼的圣德与英明!而石起突然之间有了石越这样的一个弟弟,早已高兴得手足无措,亦不免要笨拙的感激着皇帝的恩德。只有欧阳发冷冷的望着这一切,他虽然不知道这件事只不过是一个阴谋的产物,却是十分讨厌那种无耻的谀辞。突然之间,他十分想念白水潭学院与《汴京新闻》报社,在那里,人与人的关系要纯洁许多,至少,他欧阳发可以不用拍任何人的马屁! 石府。 石越在中腹紧了黑子一块大龙一口气,笑道:“潜光兄,中原这块,我赢了。” 潘照临似笑非笑的在西北角上落下一子,淡淡地说道:“中原虽然是公子暂时得了先手,东北角上这一块,却终是丢了。” 石越闻言一怔,细看棋局,果然如潘照临所言,他纠缠于中腹的缠斗,却无暇顾及全局,东北角一块,白棋能不能活,都已成了大问题。石越长长的叹了口气,摇摇头,道:“顾头不顾尾,可笑,可笑!” 潘照临微微笑道:“不过也要恭喜公子,终于暂时可以摆脱了中原的纠缠,这个先手,难得之极。” 石越自嘲的冷笑道:“金角银边草肚皮,中腹的暂时先手,又有什么用处?” “公子之言差矣,自古以来,对弈之胜负,十之八九,都取决于中原的胜负。更何况,先手始终是先手,总比后手要好。” “也只能做如是想了。”石越微微摇头,在中原西北方向,落下一颗白子。 代州。 杨遵勖洋洋得意,前来谈判的宋使韩缜毫无辩才,他逼一步,韩缜便退一步,不过几天的谈判,宋朝丧地七百里,最关键的是,虽然黄嵬山留在宋朝的版图之内,但沿界之山,尽都以分水岭为界,雁门天险,实际上已归辽宋共同所有! 杨遵勖望着韩缜在边界文书中签字盖印,忍不住心情大佳,借空便问起宋朝的人物故事,笑道:“韩天制[86],我在北朝,听说南朝有王马石苏四杰,其中以石越石子明年纪最轻,却不知是何等人物?” 韩缜虽然受了“从其所欲”的圣旨来谈判,却也知道清议可惧,自己亲手割让七百里之地,回京之后是怎么样的情况,真是不可预料!因此心情不免有几分低落,忍不住出言反讽道:“不是说北朝看不上石子明,他才来大宋的么?” 第128章 身世之谜(19) 杨遵勖与萧佑丹本就没什么交情,也不是太子一党的人物,更不曾知道大宋汴京还有闹得沸沸扬扬的谣言,不由一怔,笑道:“石子明何曾来过我们大辽?若是来过,我大辽皇帝陛下又岂能舍得这种人材归你大宋所有。” 韩缜心中顿时一个激灵,试探着问道:“杨大人,若有才华绝世之人,欲借大辽之力灭宋,事后再取大辽而代之,我可不信辽国皇帝便敢用这样的人物。” “哈哈……”杨遵勖不由哈哈大笑,傲然道:“以我北朝主上的才华,又岂会害怕一二野心之辈利用?若有这样的人物,我主上必然乐于借其才华混一宇内,至于取大辽而代之,却绝无可能。” “世间尽有才智之士……”韩缜一副不以为然的神色。 杨遵勖笑道:“我北朝与南朝不同,宗室后族,或手握兵权,或各有私兵,出则将,入则相,纵有才智之士,阴谋亦不可得逞。若是以堂堂之师对阵,最多便是得到南朝之后,做一个南朝皇帝,又能奈我大辽何?” “那,石敬塘……” 杨遵勖击掌笑道:“韩大人说得不错,石敬塘便是例子。石敬塘非英雄乎?亦不过我大辽一走狗尔。我跟随主上数十年,可从来没有遇到过韩大人所说的狂悖之辈。” 韩缜心中暗暗松了口气,他自以为自己终于找到了一件事,可以来转移皇帝对于丧地七百里的羞辱感了。 三春时节,杂花生树,飞鸟穿林。 “贼子做案十分隐秘,到现在为止,只找到九个人证,看到了当晚散布揭帖的人,可是都只是看到背影。”韩维一边拨开御苑中横生的树枝,紧紧跟着皇帝的步伐,一边报告着“揭帖案”的进展。 赵顼“嗯”了一声,在一株桃树前停下脚步,冷冷地说道:“现在已经可以证明石越应当就是石介当年的遗腹子,那必然有人恶意陷害朕的大臣,离间朕与石越的关系,是谁干的,一定给朕查出来!” “臣定当竭力而为。从臣的私下揣测来看,臣以为是辽人所用的离间计。”韩维从容答道。 “若是辽人所为,那么杨遵勖就不应当在韩缜面前说那些话。”赵顼质疑道。 韩维思忖一会,说道:“辽人国内有分歧,也是可能的。或者辽国朝廷并不知情,不过是一些见识长远之人,设下此计……” 赵顼点点头,说道:“卿说也不无道理,不过终是查无实据吧?” “的确没什么证据。揭帖的纸张,是河北所产,但是这种纸张大宋有,与辽国互市时也有流传,极其普遍。想从雕版上查更不可能,唯一可以肯定的是,这些物什不是在汴京印刷的。而若从动机上查……” “如何?”赵顼转过身来,望着韩维,追问道。 韩维又岂是会胡乱说话的人?他不紧不慢的说道:“若是从动机上查,臣以为只有辽人有可能了。” 赵顼摆摆手,“这件事情,卿不要放松就是了。” “臣不敢。” “嗯。”赵顼随口应了一声,换过话题,说道:“欧阳发是个人才,朕欲赐他进士出身,不料他却拒绝了。卿说他果真无意功名吗?” 韩维笑道:“欧阳发若要考进士,不过是探囊取物。臣看他是不愿意为五斗米折腰,在白水潭学院为陛下培育人材,在《汴京新闻》做陛下的布衣御史,也是报效之意,臣以为陛下不如就全其之志。” “也罢。”赵顼点点头,又笑道:“龙生九子,九子不同。石起与石越一父所生,何至于竟有天壤之别?” 韩维望了赵顼一眼,欲言又止。 赵顼早已看在眼中,笑道:“卿有什么要说的,但说无妨。” 韩维肃容说道:“臣要说的话,原是不知轻重,不该臣说的,所以臣不敢说。” “朕与卿君臣之知已非一日,卿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方是。” “那就恕臣放肆。”韩维欠身说道:“臣以为石越之才,是天授,非人所能及,故此石起不能与石越相比,并非是因为石起太差,而是因为石越太好。此子前事尽忘,而少年能着《论语正义》,又蒙太祖、太宗皇帝见爱,或者他是太祖、太宗皇帝替陛下选中的臣子,亦未可知!自古以来,有贤主生,必有良臣生。故汤有伊尹,文王有太公,汉高祖有三杰,唐太宗有魏征……” 赵顼不置可否的望了韩维一眼,说道:“卿不必多说,朕知道了。” “陛下圣明。” “朕会下旨给石越认祖归宗,赐石起勋云骑尉,给田十顷,让他好生耕读传家。至于石越要如何用,还要容朕三思。” 辽国马邑。 耶律濬刚刚抄完一部《金刚经》,见四下无人,偷偷伸了伸懒腰。忽然听到房外隐隐约约有读书之声,不由循声走出房外,四下张望,原来却是萧佑丹在院中读书。 萧佑丹见耶律濬走近,连忙放下书卷,欠身行礼道:“殿下。” “佑丹好雅兴。”耶律濬盯着萧佑丹手中的书,笑道。 萧佑丹把书合上,递给耶律濬,却是一本《老子》。萧佑丹悠悠说道:“《老子》一书,全篇讲的都是权谋机变之术,眼下殿下正用得着。” “我?如何说我用得着?” 萧佑丹见四下无人,压低声音道:“如今皇上四处巡游,朝政越发紊乱了。前一段到大鱼泺,鹰坊使耶律阳陆不过博得头鹅,竟然加工部尚书!又崇信佛事,因殿下在军中,竟让殿下抄写佛经——殿下可知,如今我大辽,也是处处灾荒!偏偏我还听说,知三司使事韩操说今岁的钱谷还会增加,看来韩操授三司使指日可待——可是这些钱谷,又从何而来?只是让百姓更加离心离德而已。” 耶律濬摇摇头,说道:“这种事情,非止一日,又何足怪?” “可是南朝石越,听说竟是石介之后,眼见便有大用。彼长此消,如何受得?皇上既然四处巡游,而朝中又是奸臣当道,殿下内忧外患,臣恐怕殿下即便他日顺利登基,亦不过一亡国之君!”萧佑丹面有忧色,正容说道。 “那佑丹以为我当如何处置?” “殿下,眼下还须先求自全之策,臣这里有上中下三策。任殿下选取。” 耶律濬道:“请说。” “上策,此间事情既然了结,就跟随皇上左右,以为固宠之道,同时阴蓄死士,万一有变,挟天子以令诸侯;中策,太子妃已有九月之孕,皇太孙即将出生,殿下以此为借口,速回中京,陛下自会让殿下总领朝政,如此慢慢谋划,若时间足够,自能培植自己的势力,其弊是会打草惊蛇,只恐耶律乙辛那老家伙不能相容;下策,学重耳之策,在边郡领兵自安。”萧佑丹显然思虑已久。 耶律濬思忖一会,断然说道:“我当取中策。” 萧佑丹脸色凝重的点点头,道:“既是如此,殿下就可写表请求回京了。” 熙宁八年四月一日。大宋汴京大内。 赵顼涨红了脸,愤怒地将一份表章撕得粉碎,碎纸片片飘落,洒得御书房中满地都是。“无耻!无耻!” 石越平静的望着突然发怒的皇帝,一言不发。 赵顼指着满地的碎纸,冷笑着问道:“石卿,卿可知道这说的是什么?” “臣不知。”石越欠身答道。 “是韩绛率领众大臣,请求给朕加尊号的表章!绍天宪古文武仁孝皇帝!嘿嘿……”赵顼不住的冷笑,讽刺的说道:“而加尊号的理由,竟然是因为朕终于与辽人达成了和议!外抚四夷嘛!” “陛下,韩丞相此举,倒并不是因为不知道大宋的羞辱,反倒是因为知道这种羞辱,所以想用这种办法来遮掩。” “是啊,遮掩!”赵顼狠狠地踩过地上的碎纸,冷笑道:“石卿的看法呢?” “臣以为,知耻近乎勇。自欺欺人,似无必要。” 赵顼似乎没有料到石越会当着他的面说这样的话,望了石越半晌,突然笑道:“好,好。卿没有让朕失望。知耻近乎勇,说得好,朕当记住这句话!”赵顼高声说道,似乎要渲泄自己压抑的情绪,“朕若加尊号,是欺人乎?是欺天乎?石卿,卿在这里,可记住朕今天说的话,宰臣们给朕上过四次尊号了,都被朕所拒绝。朕一生中,绝不会给自己加任何尊号!” “陛下圣明。” 赵顼似乎怒气稍遏,定下心神,对石越笑道:“卿可知道朕今天召卿来,是为了何事?” “臣不知。” “朕以为,改革还要继续,国家不变,则无以富强,不富强,则屈辱还要继续!因此,国事虽艰,却非变不可!”石越静静地听赵顼继续说道:“朕让你来,是让你给朕推荐一个杭州知州与杭州通判的人选。” “这……”须知此时,石越依然还是“权知杭州军州事”,皇帝却让他推荐杭州知州人选,言外之意,不道自明。 赵顼无比果断的说道:“卿不必犹疑,朕已决定留卿在身边。杭州的事业,朕知道有卿的心血,所以特许让卿来推荐继任人选。” 石越顿首道:“陛下,臣以为杭州知州或可以由张商英担任;通判一职却不应当由臣来推荐,否则有失朝廷设官之本意。”赵顼赞许的点点头,却听石越继续说道:“陛下,臣只恐暂时不能报陛下之恩,臣既知生父、大母都已逝世,而生母却不知所踪,不孝之人,当先为父母守孝三年,以尽人伦。” 赵顼不料石越竟然提出来要丁忧,不由怔道:“卿父去逝已有近三十年,大母去逝,也已经超过三年,礼制亦不至于要求卿为此丁忧。卿孝心可嘉,只是朕却不能允许的。” “陛下!”石越哽咽道,他的演技,已是越来越逼真了。 “除卿翰林学士的制文,就在朕的袖中。朕不会许你回家的。”赵顼断然说道。 第129章 典制北门(1) 8 虽然石越与桑梓儿成婚后不久便即出知杭州,京中的赐第只余唐康这么半个主人,但桑楚俞却是坚信爱婿必要重回京师大用的,一直都请人替他经营府宅。桑家财力雄厚,又不会在爱女爱婿身上吝啬钱财,三年来银钱流水价的使出,早已令得石府焕然一新,颇具泉石花木之胜。尤其后花园中,叠垒山石,凿池引水,林木蓊郁,花竹清绮,加之院外古树参差,蔚然深秀,春秋佳日,月夕花晨,四时四季之情竟是全然不同。 此时是四月初夏,春虽已去,但万物生机不减。临窗的那架葡萄,已近花时,红紫芳馥、繁英密蕊,霏霏满几榻。石越扶着病体稍愈的梓儿在葡萄架下的藤榻上斜靠着,自己则坐在她的身边。“大哥,你真的决定要守孝三年吗?”自从感觉到梓儿的怨怜之后,石越隐约意识到了缘由,便渐渐有意识的跟她讲一些自己在朝中的事情。 石越见阿旺等人都在远处采花,轻声笑道:“那只是策略。” “策略?”梓儿睁着大眼睛,有些迷茫的问道。 “是啊,如此一来,既可封世人之口,不至于让政敌说我是不孝之人;再则亦可让皇上做一个表态——看看他会在多大程度上支持我。我要做的事情,若得不到皇上有力的支持,下场只怕不会太好。”石越耐心的解释道。 梓儿怔了一怔,随即摇了摇头,轻轻说道:“我是不懂这些的。不过不管大哥做什么,我都愿意陪在大哥身边,富贵贫贱,那也没什么可怕的。” 石越一手握着她的手,一边仰首轻轻笑道:“这些事情,不懂也好。但大哥只要你相信大哥所做的事,都是有利于天下百姓的,便足够了。” “我相信。”梓儿抬起目光注视着石越,柔声而肯定的回答,在她清澈的眸中,是无比的坚定与温柔。 石越微微一笑,郑重其事的点了点头。 “大哥……” “嗯?” “我想去看看楚姐姐……”梓儿迟疑着,但终于还是说了出来。楚云儿因何受刑,眼前情形如何,她已经知道了大概。 石越没料到她会说出这句话来,不由怔了一下,旋即笑道:“那也得等到你身体康复以后呀!现在可不方便出门。”石越开玩笑的说着,一边伸手摸了摸梓儿的腹部。 梓儿红着脸,低声道:“你欺负我!” “我那里敢?”石越朗声的笑着,此时朝中大事已宁,梓儿又怀了身孕,他的心情极为欢畅。 “楚姐姐的病情怎么样了?我想如果你答应的话……”梓儿垂着头,似乎不敢看石越的眼睛,声音却似下了极大的勇气似的,道:“若大哥答应的话,就把她接进府中来疗养吧?” 石越愕然望向梓儿,却意外看见她清澈的眸中似有泪光,她低垂着头,那泪雾似乎便挂在她长长的睫毛之上,在隐约的泪光之下的,是一种说不出的哀伤与压抑,他不由得心中一震,疼爱怜惜一时间尽数涌上心头,当下蹲下身去,紧紧握住她的双手,轻声但又诚挚的说道:“妹子,你再不要胡思乱想,若将她接入府中,名不正言不顺,必然多有嫌隙,给人口实;况且她自己也不会愿意……”说到最后一句,声音似乎顿了一顿,因为他自己也不能确定,楚云儿是不是会不愿意,但是在桑梓儿心中,他知道那必然是不会愿意的。 “我、我愿意给她名份!”梓儿认真诚恳地说道,却依然不敢抬起眼睛去看石越,在她的心中,其实也是一点也不知道自己这样说究竟是对是错,她甚至有一些茫然,似乎自己也不确定自己在做什么。 石越缓缓地摇了摇头,其实一直以来,他都不太能辨出自己内心真实的情绪——楚云儿为他做的事,他不是没有感动过,楚云儿的心意,他不是毫无觉察了解,只是一种更为重要的东西似乎早已经在很久很久的以前牵系住了他的心,让他的感情始终控制在一个尺度之内,但此刻梓儿眼中的泪水却突然教他明白了许多事,“我对云儿……,”他的声音顿了一顿,有些自嘲的笑了笑,然后轻轻说道:“我对她,有尊重、有同情、有感激、有愧疚……,但是这些,和真正的喜欢是两回事,一个能够安慰自己的人,并不一定就是自己真正喜欢的人。而且那也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妹子,你真的不用想太多了。”他还有想说的话,可是看着梓儿,那些话,他又觉得一时间似乎又说不出来,只得温柔的看着妻子。 “可是……”梓儿长长的睫毛微微瞬动着,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因为她还是不知道是自己是不是已经相信了石越的话,还是真的能放得下对楚云儿的同情? “不许再想这些了。”石越站起身来,半开玩笑半认真地笑道,“若你身子还不快些康复,你哥哥和王家小姐十天后的婚事,我可是不许你去的!” “我……我可只有一个哥哥……” 石越一边笑吟吟的看着梓儿着急的样子,一边道:“傻妹子,你须得好好将养,若是在婚宴之上被别人家眷看着你这般病骨俜停的模样,还不要让别人笑了我石子明养不起老婆么?而且,你此刻腹中可是我的孩儿呢……”他话未说完,梓儿的脸已经羞红到脖子根上了,石越看得心动,正要继续调笑,却见明眸红着脸站在十步之外的地方,显是有事禀报,因见他夫妻说话,便不敢打扰。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明眸见石越看到自己,连忙敛身道:“学士,蜀国长公主派人求见夫人。” 石越笑道:“快让她进来吧。”一面转头对梓儿说道:“不知是长公主有什么事情?” 梓儿想了想,笑道:“我也不知道,长公主对笔砚书画颇为精识,或者是问我要什么东西,或者是送什么东西给我罢。” 不多时,一个中年妇人随着明眸走了进来,见石越也在,连忙行礼请安:“学士,夫人万安。” “苏大娘不用多礼。”梓儿在石越的搀扶之下坐了起来,微笑道:“长公主一向可好?妾身回京后一直没有去拜访,反劳公主记挂,心里甚是不安。” “长公主一切都好。长公主让奴婢给夫人带来一些东西,并要我告诉夫人,夫人是头胎,又染了风寒,一定要好生将养,若要什么东西,虽然府上不缺,但若是大内才有的东西,便尽管开口,不要见外。身子骨最是要紧的。”苏大娘伶俐的说道。 “有劳长公主惦记,妾身实不敢当。” 苏大娘又笑道:“长公主说,上次夫人从杭州捎给她的琉璃跳子棋,柔嘉县主看了要过去,若是夫人还有,便请让奴婢带去。改日再来致谢。” 石越不禁莞尔,那琉璃跳子棋,不过是他在杭州时让人制成,给梓儿在闺中聊解寂寞的玩具,当时只制了四副,一副送给向皇后,一副送给蜀国公主,一副梓儿千里迢迢的托人送给自己未来的嫂子王昉,自己也就留了一副。不料蜀国公主的竟被柔嘉夺爱,这时竟又特意派人来要。但既是长公主要的东西,却也没有小气的道理,何况梓儿本来就甚是大方,果便听她笑道:“可巧我这里还有一副,便劳烦大娘带回去。” “如此甚是多谢了。” 梓儿笑道:“一点小东西,值得谢什么?”她见阿旺早已过来,便吩咐道:“阿旺,快去把那副跳子棋取了来,另外我房中还有两把高丽扇,扇页上风物甚是有趣,也一并请苏大娘带去,当是我一点小小的心意;再取三瓶大食国的蔷薇露[87],两瓶给公主,一瓶便送给苏大娘了。” 这些东西,在当时都是奢侈之物——须知当时的蔷薇露,都是用琉璃瓶盛装,一个瓶子便价值不菲了。宋朝的公主们少有骄奢之人,蜀国公主更是一向节俭,是以连带她们这些下人,也难得有几样好东西。苏大娘见平白得了一瓶蔷薇露,实在是喜出望外,却不能不笑着谦逊道:“这如何敢当?” 梓儿见阿旺答应着去了,又微微一笑,道:“这值不得什么,妾身劳烦长公主记挂,才是十分的不安。烦劳苏大娘转告长公主,待妾身身子好一些儿,便去给公主请安。” 苏大娘连忙答应,又说了些闲话,待阿旺取来东西,便告辞而去。 石越见梓儿处置这些事时,言词对答均甚为得体,气度俨然,那里还似自己初见之时那个娇蛮可爱小女孩?但自己还清清楚楚的记得她当时指着康棣娇声说话的神气,直待目光看见自己,才脸红羞怯的退回房中!他回想起往事,心中忽然全是暖意,不由得笑赞道:“我夫人可能干得很呢!” “那也是大哥才想得出这些东西来,司马相公[88]作七国象棋,着法复杂,闺中竟是没有几个人会玩,到现在我都找不到七个女伴来凑齐下棋的人。这个跳子棋就不同,两人可以玩,六人也可以玩,又简单又有趣,在杭州时,在各衙门的女眷中早已风行一时,许多人家都争相仿制。若不是琉璃珠太贵了,就说是风行天下,也不奇怪。”梓儿此时却不知道,其实琉璃跳子棋在大宋禁中的嫔妃宫女、朝中大臣的家眷之中,也早已风行了,它又有个浑名,便叫“石子棋”。禁中要仿制几副棋,自然是极容易的事,皇后妃子们正好拿来赏赐众人,柔嘉正是因为没有讨到这个彩头,才从蜀国公主那里巧取豪夺,蜀国公主不便向皇后开口,只得来问她讨要。 这些曲折,石越自然也不知道,这时听梓儿这样说,不由笑道:“这下可害得你也没得玩了,我这便托人再去定制几副,免得还有人问你讨要。”心里却突然想到:“若是能把玻璃镜子做出来,还不知道你会有多高兴呢!” 大内,瑶津亭。 曹太后与高太后一面下着跳子棋,一面说着闲话。向皇后与几个妃子则站在一边陪侍。“圣人,官家最近寝食可好?”曹太后虽然已经五十九岁,但思维依然清晰、敏锐。 “回娘娘,这几日官家依然是忙于国事居多,每日早上的点心,都只是草草吃过便罢。”向皇后回道。 “这样也不行,龙体要紧。” “臣妾也劝过,只是听说吕惠卿、曾布、蔡确等人,日夜上疏请官家再行新法,官家忙着议定此事……” 曹太后默默听着,她心里虽然不以为然,却并不轻易开口说话,只道:“国事再忙,亦当注重身子骨才好。” “官家现在何处?”高太后随口问道。 “是在崇政殿召见石越吧,石越三次上表请求丁忧守孝,都被官家驳回了。臣妾听官家的语气,是一定要重用石越了。” “不料石介能生出一个这样的儿子。”曹太后感叹的说道,“这个石越,除了年纪轻一点、资历浅一点外,竟是个完人。依哀家看来,朝中一定有大臣劝官家‘成全’石越的孝道,以奖励风俗吧?”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正如娘娘所料,而且人数不少。大抵都夸石越毕竟懂得礼法,官家不当夺其志……” 曹太后点点头,将手中的珠子连续几跳,送入高太后一方,淡淡的说道:“官家已经做了八年的皇帝,这些事情,他看得透了。” 内东门小殿。 偌大的殿中,只有赵顼与石越两人,所有的内侍都远远的站在殿外。 “陛下,臣斗胆,自熙宁二年开始变法图强,陛下于变法,可有什么领悟?”石越平和的注视着赵顼,从容问道。 赵顼沉吟一会,道:“惟有‘艰难’二字!” “自古以来,要变法,没有不艰难的!而克服这艰难,就各有各的办法:商鞅变法能够成功,是他依着秦王的坚毅,用严刑峻法来推行法令;汉武能够成功,是他重用当时尚不得重视的士人,来对抗功臣勋贵们;北魏孝文帝能够成功,除了他本身的雄才大略之外,汉族士大夫们支持也殊不可少……” 赵顼悟道:“卿的意思,朕变法要想成功,也要有所依托?” “陛下英明。陛下不惟要自己意志坚定,更要清楚的明白,变法要达到什么目的,要采用什么手段,会得罪什么人,陛下能依托的,又是什么人?” 赵顼沉默良久,突然长长的叹了一口气,道:“朕也不知道能依托的是什么人?朕是天下百姓的君父,所作所为,自然是为了江山社稷、天下百姓……” “当日王莽,岂是故意把国事弄坏的?”石越毫不客气的反问道。 赵顼嘿然道:“朕岂和王莽同?” “陛下是圣明之君,自然非王莽能比。臣只是希望陛下明白,想法再好,若方法不对,一样会为害百姓;倘若以为心意是好的,就不去管手段的好坏,王莽亡国,就是前车之鉴。” 赵顼细细咀嚼石越这句话,半晌方叹道:“朕当深思。” “臣愿赠陛下十二个字,为陛下鉴。” “卿试为朕道来。” “凡变法之要,在于‘因势利导、循序渐进、不畏艰阻’十二字而已,陛下若能体悟这十二字,施行天下,何愁变法不成功、国家不富强?!” “因势利导、循序渐进、不畏艰阻。”赵顼不断地低声咀嚼着这十二个字。忽然抬起头,注视石越,郑重说道:“卿当助朕。” “臣不孝之人,岂可重用,且资浅德薄,难以服众。”石越推辞道。 赵顼走下御座,快步走到石越身前,诚恳的说道:“君臣相交,贵在知心。卿岂可弃朕而去?”他此时完全忘记,自己也有疑忌石越之时。 石越拜倒在地,哽咽道:“陛下知遇之恩,微臣粉身碎骨,难报万一。只是人言可畏,臣岂敢损陛下知人之明?” 赵顼俯身亲自扶起石越,道:“卿不是常说‘苟以利国家,岂因生死避’么?朕不惧人言,卿有何惧?今日即夺情除卿翰林学士,三日之后,即拜参政。卿之主张,朕当施行!” 石越再次拜倒,亢声道:“陛下若果真要用臣,则请陛下收回成命,内翰臣不敢辞,参政断不敢受。” “这是为何?” “臣资历依然太浅,为内翰为陛下参谋画策,拾遗补阙,则无不可;若为参政,决难服众,反增侥幸之风。” 赵顼沉吟一阵,终于点头道:“既如此,先不拜参政亦可。卿可将变法之主张,条陈以闻。” “臣当尽心竭力,以报陛下!” 第130章 典制北门(2) 孔历一六二六年,耶历一零七五年,当时是宋朝第六位皇帝赵顼在位的熙宁八年。这一年有两个四月,在第一个四月的月圆之日,当时的白水潭学院山长、《汴京新闻》报社长桑充国与前丞相王安石之次女王昉举行了隆重的婚礼。这场婚礼的盛况,不亚于公主出降,朝野凡有名望的人物,几乎都亲自出席或者送去了贺礼,其中身份最显赫的人物,便是皇弟昌王赵颢。而引人注目的是,翰林学士石越,并没有出现在当天的婚礼中。这件事情引起了许多人无端的猜测,但是其实背后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只不过因为不久前由邺郡君改封为鲁郡君的石夫人韩梓儿因为在父丧中,只是非常低调的前往祝贺,不免更加引起人们对石越与桑充国关系的猜疑。实际上这一天石越之所以没有出现在婚礼中,是因为皇帝赵顼将他留在宫中讨论国政,直到深夜。 大内所用的蜡烛由河阳县专造,用龙涎香等灌入烛心,本来是同时点燃一百二十枝,赵顼节省宫中开支,减为二十四枝,虽不及平时明亮,恍若白昼,却也幽香袭人,宫殿中华丽的陈设,在烛光闪烁下,璀璨生辉。 但是无论赵顼还是石越,都没有心思去欣赏烛中美景,将近十万字的《变法图强札子》,是做为机密奏折上呈,石越细细解释,赵顼不断的发问,君臣二人在这里讨论构建的,是一个憧憬中的强大国家。为了防止全部变法主张颁布后,过于惊世骇俗,在石越的强烈要求下,这份折子,只有赵顼、石越、韩维三人知道。 “陛下,具体执行之时,遇上什么问题,现在都不可预料。整体的大构架固然不可泄露出去,但是每一个具体的改革要颁行之前,却依然应当按例进行讨论,以集思广益。若是发现有误,亦当不惮于改正。臣非圣人,不能无错。”待全部解释完毕,石越又特意申明道。 韩维满脸兴奋之色,附和道:“臣以为子明所说的是正理。”韩维是石越千挑万选,才选中的结盟对象,王安石依靠韩维才登上相位,而石越则也要依靠韩维,来缓解将来皇帝对于一个臣子过于专权的猜忌。 赵顼此时已经被石越所描叙的构想完全说服,他站起身来,英俊的面容在烛光的照耀下,闪闪发光。“朕决意施行!” 石越与韩维一齐拜倒,朗声道:“陛下圣明!” “二卿平身。”赵顼又走到案前,再看了《变法图强札子》一眼,说道:“那么第一步便是改官制、兴学校,韩卿,可为朕拟诏。”韩维依然兼着翰林学士。 “是。”韩维一面答应,快步走到案前,铺开一张宣纸,提笔沾墨,写道:“改官制诏……” 石越见他运笔如飞,数百言诏书,不假思索,顷刻可就,不由十分佩服。他接过韩维写好的诏书,朗声念道:“朕嘉成周以事建官,以爵制禄,大小详要,莫不有叙,分职率属,万事条理。监于二代,为备且隆,逮于末流,道与时降……惟是宇文造周,旁资硕辅,准古创制……今将推本制作董正之原……便台省寺监之官,实典职事,领空名者一切罢去……中书门下、学士院可条具闻奏,兹诏示。想宜知悉。” 这诏书之意,乃是声明要向南北朝时宇文氏之周朝学习,改革官制,赵顼亦不觉点头嘉许,道:“明日即以此诏交付中书、学士院。” 韩维又铺开一张纸,提笔写道:“兴学校诏:学校崇则德义着,德义着则风俗醇。故教养人材,为治世之急务。仍诏宰府立法,更制革弊,增建学校,条具闻奏。议可,颁付礼部施行。” 赵顼接过看了,笑道:“只恐中书门下立法,不能尽如人意。” 韩维也笑道:“自古以来,都是乡有乡学、县有县学、州有州学、国有太学。由乡学而县学,由县学而州学,由州学而太学,中书门下立法,臣料其不能出于此,无非是裁定名额费用而已。” “很难说古制不好。”石越笑道:“但臣主张的兴学校之法,是要结合州县乡学之古制,为陛下建立一个完整的学校教育体系。” “教育体系?”赵顼揣摩着这个名词,笑道:“卿当为朕言之。” “臣以为,完整的教育体系,包括普通教育、军事教育、专门教育。所谓普通教育,便是以太学、州学、县学、乡学为核心的学校体系;军事教育,则是以武学为核心的学校体系;专门教育,所谓医、画、农、工,皆在此列。陛下变法图强,不仅仅是要振百年之沉苛,而且应当立千世之基业,故此,臣以为,着眼之处,须当长远……”当下石越以案中玉器陈设为筹,一面说一面摆弄,向赵顼解释他设计的学校教育体系——那是一种以官办为主体,结合私办学校、书院;以自费教育为主体,结合奖学金制度;以高等教育为主,鼓励推行基础教育的教育制度。石越拿起一本书,放在案上,道:“此为蒙学和乡学,国家有主客户一千四百余万,便以两户才有一个男孩需要教育,亦有七百万之巨,因此要使每个人都受到教育,非数百年不能为之;要使每个人都可以受免费的教育,今日之财政,便是倾举国之力,亦有所不能。陛下虽然仁泽天下,但亦只能等行有余力之时,再作此想。故此,臣以为,蒙学与乡学,陛下可责成各县官员,鼓励民间兴办或官民合办,甚至可以列为政绩考核之条件;而民间办蒙学与乡学者,可以赠匾嘉奖,免役抵税——只需学校达到一定之规模,其办学所费之资,皆可从应缴税款中抵去;民间本有向学之风,只要再加鼓励提倡,虽然不可能人人入学,但是亦能有一个良好的基础。至于国家财政,暂时无力及此。”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赵顼与韩维点点头,二人心中自然明白,所谓使人人得免费入学,不过是石越在《三代之治》中的空想,也只有桑充国那样的人物,才会在开封府广泛实践。开封府富甲天下,已是非常困难,想要推行全国,那可真是要难于登天了。 石越又拿起一本书,放在上一本书之上,道:“这是县学。全国有县千二百有余,日后便加裁并,亦不在少数。若用白水潭式学校教育,每县便只设五名学官,亦有六千名,而按例,县学生员,朝廷当供给禀食,以每县三十人计,又是三万人要仰赖国家赋税。因此,若要大兴学校,以往日之方法,则难免使朝廷财政雪上加霜。这些人,待之薄则下有怨言;待之厚则朝廷不足;然育人为治世之急务,朝廷亦不可因噎废食。” 赵顼点头道:“本朝学校之法,一直不能贯彻,其根本原因,便在于此。只是学校例不收费,若加变革,只怕群议汹汹……” 庆历新政提倡大兴学校,结果终于不能彻底贯彻实行,县学以下,时办时废,其根本的原因,就是因为国家财政支持不起这巨大的花费——虽然当时仅中央政府岁入,折缗钱就超过六千万贯,但是支出比之却更多,财政得不到缓解,分出钱来办学校,客观上就不太可能。当时认为官办学校,本为国家培育人材,而且贫家子弟,以上学为最佳之出路,若要收费,则使下层无进身之望,导致社会分裂,因此在当时人看来,绝无收费之理。这一点赵顼与宋朝的有识之士,早已意识到,但他们吝于历史之成规,无法放开手脚去想办法来改变折衷。 石越自然也是明白这一点,才想出这个对策。见赵顼指出问题的症结,便笑道:“陛下毋忧,白水潭学院五年来收费育人,天下早已习惯。各地书院,生员或者出钱米,或者边读边耕作,臣也只见书院如雨后春笋,不见其有衰败之势。可见收费未必不可行。当年孔子收徒,亦不是免费的。若官立县学,其中每年二成考绩优异者,依然由朝廷为其出学费、供食宿;其余八成,则由生员自负学费,朝廷加恩,免其役使。那么计其花费,朝廷所出之钱,甚是有限。而这些生员纵有怨恨,也有限得紧,谁让他成绩不好,学问不佳呢?朝廷毕竟不能养无用之人。” 韩维思忖一下,却笑道:“虽然如此确会少了许多怨言,且亦非不可行。然我以为亦有不妥之处,一则学生得免役,其弊必生,或有寄名者,或有赖着不毕业者;再者便以每县学五名先生而计,有没有这么多先生,也是个问题;且各县情况不一,县小者,生员不足,县大者,先生不足。” 这原是石越所没想到的,他忙点头道:“持国所言甚是。若是寄名,实难防范,只有严申制度,多派官员巡查,若有违犯者,加以重惩,且凡入县学者,必经考试,考试由县令、知县与县学学官会同主持,或者可以防范一二;若是赖着不毕业,则不妨定下规条,最多五年,必须结业。县大县小的问题,或者可以如此,凡万户以上县,方立县学。万户以下县,或者就近在附近大县上学,或者几县合立一县学。” 赵顼也笑道:“朕以为可行。” 石越见皇帝认可,便继续说道:“凡县学所学科目,除五经、论语、算术、射术、博物、物理为必学科目之外,由各学校自定。务必使学生文武双全,不可偏废。” 韩维问道:“射术、博物,或者还可以理解,物理又何必加上,似乎于经国济世无用;而且偏远之郡,闻所未闻,亦无师者可教。” 石越笑道:“所谓君子不器,县学生员,当不求其精,务求其博。先生的问题,并非不能解决,白水潭、嵩阳、应天诸书院,都有物理学之课,何愁无人?” 赵顼知道“物理”本是石学中的重要科目,石越为自己的学术主张张目,改革时夹带点私货,也是人之常情——这事王安石也干过,便只是微微一笑,却不反对。他正要重要此人,于小节处自然不妨纵容。 石越见韩维不再反对,又将一本书放上,道:“县学之上,便是书院、学院。各州皆立学院,除四京之学院外,只许生员在本州学院入学,各军、监,皆不立学院,只命其就近入学。凡各县学毕业生员,可升入学院,亦可由考试进入学院就读。各官立学院,成绩优异者前一百名,且不得超过学院生员总数之二成,由朝廷供给学费,免其食宿;凡学院,皆依白水潭学院之制。礼部可三年一次,裁定各书院等级,赐给院贡生名额,使其优异者,可得直接参加礼部试;此外,凡是书院毕业,便可直接参加各路之取解试;愿为武官者,由兵部试合格,待官制改定后,可授从九品武官。” 赵顼沉吟了一会,问道:“卿可算过,如此国库每岁所费为几何?” “各学院、县学仅二成生员及学官需国家供给,以八成生员之学费,供其所费,纵有不足,亦属于有限。以全国计,臣以为便有十万之士子需入学院,国家需供给者,最多一万人,各地物价不一,平均每人每岁供给十二贯钱,如此每岁十二万贯足矣。纵有二十万人入县学、州学,朝廷所费,亦不过二十四万贯——十年之内,能有此规模,便是千古未有之盛事。朝廷岂能吝啬那区区二十余万贯?!”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赵顼仔细想了想,确定对财政不会造成太大的负担,心里不由暗暗松了口气,却又突然想起一事,连忙问道:“那似白水潭、嵩阳、横渠这些书院,又当如何?” “凡私立学院、书院、县学,须得有司批准,学生名单送有司备案,按年考核其资格,否则,可取消其学生免役之特权,甚至勒令停办。朝廷毕竟不可能同时在二百余州兴办学院,臣以为当用三年时间,逐步创办,以缓解对财政、人员的压力。因此朝廷应当鼓励士绅、商贾出资创办私立县学、学院,三年之内,私立学校若能保证一定的生员数量,学生成绩考核能达到一定的标准,朝廷可以仿照乡学蒙学的办法进行嘉奖、免役、抵税。” 韩维笑道:“创办学校便能抵税,又能挣得名誉,相信很多人都乐于办学。不过若有人借此多抵税的话……” 赵顼摇摇头,笑道:“韩卿过虑了,朝廷不怕他们多抵税,这点钱,朕舍得出!只须叫有司严格审批,不要让什么人都可随便办学院,以免误人子弟,便可以了。” “陛下圣明。”石越真心诚意的说道,赵顼能有这种见识的确也是颇为难得的。 赵顼脸上略有得意之色,正要夸奖石越几句,忽见石越手里还拿着一本书,奇道:“难道这学院之上,还有什么学校吗?” 韩维欠身笑道:“陛下忘了太学了吗?” “太学?” 石越点头道:“正是。”把那本书放到了最上面,“国家最高官立学院,是太学。” “为了尽可能减少反对的声音,太学依然维持上、中、下三舍法名号不变。但是三舍法却可改成等同于白水潭式的一、二、三年级。太学生员来源有三:其一,五品以上官员,许子弟一人入学,三品以上官员,许子弟两人入学;其二,各学院、书院推荐毕业的学生;其三,公开考试。太学总人数不得高于三千,免费入学,供给食宿。上舍毕业,前十名赐进士出身,可直接释褐为官。其余人等,许参加礼部试,由进士谋出身;不愿参加礼部试者或参加礼部试落第者,许参加吏部试,合格者为九品以下官。愿为武官者,参加兵部试,合格者授从九品上武官,优异者,可径授正九品。太学生员,在太学所习,为五经、论语、算术、射术、地理、律学、史学等科目。” 赵顼听完,却不去问石越,反望了韩维一眼,道:“韩卿之意如何?” 韩维意味深长的答道:“或有深意焉。” 赵顼拿起那本代替太学的书,反复看了两眼,笑道:“如此一来,太学的学生,只要不太笨,将来都会当官吧?” “差不多如此。”石越沉声说道:“陛下,恩荫补官、任子太滥,是本朝一大弊政,范文正公、王介甫,无不想革除之,臣亦不外如是。但若直接革除,不免将天下士大夫一股脑儿的得罪了。臣以为不如折衷,先将五品以上官员子弟送往太学,待日后彻底纠正此弊之时,至少五品以上官员,便不会过份反对了。” 第131章 典制北门(3) 赵顼与韩维这才知道石越着眼果然长远,赵顼把手中的书放回那堆书上,笑道:“石子明果然名不虚传。” 9 吕惠卿穿着深紫色湖丝长袍,拿着一根玉签逗弄着鹦鹉,从背影来看,委实称得上倜傥风流、儒雅端庄。 “皇上与石越几次彻夜长谈,颁布《改官制诏》与《兴学校诏》给中书门下的前一天晚上,宫里的人说,皇上与石越、韩维一直说到三更。”吕升卿低声道。骤风吹过,直吹得吕惠卿的衣袂高高扬起,就连壁间字画也簌簌作响,悬挂着的金丝笼也不由得东摇西晃。“山雨欲来风满楼。”吕惠卿叹了口气,说道:“翰林学士这个位置,进可攻,退可守,我就是做翰林学士的时间太短了。” “想不到石越竟然是石介之后……”吕升卿心中依然耿耿。 “石介之后?”吕惠卿冷笑道,却不再多说,转过话题,道:“韩家兄弟一唱一和,现在朝中时兴的,都是如何改官制,如何兴学校……” “最可恨的是蔡确,以前恨不能置石越于死地,现在两人见面直若故交,听说他的儿子蔡渭和冯京的女儿定了亲事……” 吕惠卿皱着眉瞪了吕升卿一眼,诉道:“怨恨别人有什么用?胜负乃兵家常事,输了只能怪自己本事差,不必找别的原因。”他望了望天空,见天色阴沉,转身走回房中,突然沉声说道:“石越手段高明,我十分佩服。” “如今我们该怎么办?”吕升卿问道。 “只有静观其变。”吕惠卿沉吟良久,才道,“现在只有等石越犯错,不管怎么说,我依然是参知政事,皇上依然还信任我。我便暂且把风头让给石越!” “那么大哥的意思是,你不准备就改官制与兴学校表明意见?” “当然要表明意见,我就附议韩绛的意见便是。”吕惠卿冷笑道:“若一言不发,皇上要么以为你无能,要么以为你怨恨,那都是愚人所为。” 吕升卿正要说话,忽听到一声霹雳般的巨响,倾盆大雨从变黑了的天空中倾泻下来。淅沥的雨声落在地上,顿时汇成一条条的小溪流,向低处倾泄而去……他不由得怔了一下,说道:“下雨了。” “下雨了,姑娘。”阿沅一面把门关上,走到楚云儿床前,轻轻说道。楚云儿脸色苍白削瘦,高烧之下,已经昏迷几天了。虽然沈家园的条件并不是很差,而且也有不少下人服待,石越请来的医生也是京师名医,但她的病情却始终不见好转——棒伤虽愈,感染风寒惹下的病根,却一日严重一日。阿沅心里又急又痛,也不过是在勉强支持,细心服侍着。 从楚云儿昏迷之前的二天起,石越就一直没有来过,阿沅哪里能知道这几天他在翰林学士院与众学士一起,商议细节条例,务求说服几个翰林学士,共同拿出一份完美的官制、学校方案来,以和中书门下的方案抗颉,让皇帝能够更理直气壮的选择。但凡这些翰林学士,都是饱学之士,自然是意见百般。要调和众人的观点,说服、妥协,都在所难免。因此石越便是每日回家,也不过草草用餐,便躲进书房与潘照临商议细节。有时甚至还得去白水潭学院,找程颢等人咨询。但凡改革,若用古制支持,便可更有说服力,只是不免要多知道典故方能让人无法反对;而若是平空创革,那用来说服他人的理由就更加要切合情理。这中间要耗费的智慧、心力,实非外人所能了解。好在这几日梓儿心情不错,家中照顾之人不少,而他上一次看到楚云儿之前,楚云儿病情已略有好转,因此倒也能放得下心来。 但是身处阿沅的立场,却不可能知道石越这些苦衷。她一个小女孩,自然想当然的认为朝中大事都是一言而决,只看得见表面上的风光无限。在她心中,像石越这样的“大官”都是说一不二,每日都是极悠闲的。兼之刚开始时石越几乎天天来探望,更加深了她这种印象。因此,此时对于石越,她心中实是颇有怨怪之意。石越一日不来,她竟似没有主心骨一样,做什么都不知如何是好。 “呯!呯!” “呯!呯!” 院子中依稀传来敲门的声音。 阿沅全然没有料到这样的大雨天还有人来敲门。她把手中的药碗放在桌上,小心帮楚云儿盖好被子,走到窗前,向外看去。却见一个男仆打着伞,在大门之前和人说着什么。她招手叫过一个小丫头,吩咐道:“去吩咐一声,若是来避雨的,就让人家进来避避雨,只要不吵到姑娘就行了。” 小丫头答应着,抓了把伞跑出去,和男仆低声说了几句什么,又一路小跑回来,向阿沅回道:“不是避雨的。是石府的人来看我家姑娘。” “石学士府的?那还不快让他们进来。”阿沅似乎看到救星了一样,急忙说道。 小丫头迟疑了一下,吱唔道:“是……是石夫人和他们府上的二公子。”在楚云儿的这些丫环仆役眼中,石越与自家主人之间是有着说不清的暖昧的,这时候来的却是石夫人……阿沅脸色也沉下来了,冷冷的说道:“她来做什么?姑娘现在这个样子,她想来看笑话么?”她话音未落,却听到门“吱呀”一声,已经被打开了。守门的男仆叉着双手,不知所措地望着唐康打着伞走进院中。阿沅轻咬着嘴唇,幽怨地望着唐康的身影。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唐康远远已望见阿沅,他记性甚佳,已看出便是当日满身是泥的女孩子,不由朝阿沅微微点头一笑,方去看院中情形,见地上颇有积水,因皱了皱眉,向外面招招手,一个家丁模样的人走到他跟前,听他低声说了几句什么,又走了出去。 阿沅正不知他在玩什么把戏,唐康已经走到廊前,抱拳笑道:“阿沅姑娘,实在是失礼了。楚姑娘可还好么?”他对楚云儿是颇有几分敬意的。 阿沅心里恼怒他不请自进,隔着窗子讥道:“石府二公子又有什么失礼的,小民可不敢当。” 唐康却不与她分辩,只笑道:“恕罪则个,呆会再当面向主人赔罪。” 阿沅听到这话,眼睛一红,道:“若是姑娘此时能听到你赔罪,你便再放肆我也不来怪你。”语气却是软了。 唐康心中一惊,正要再问,见几个家丁抱着不知道哪里找来的草席进入院中,张罗着用草席在院中铺出一条路来,他便不再多问,告了一声罪,走出院去,迎梓儿进来。他们出门之时本还没有下雨,不过是去进香,转道回来之时,梓儿因问道沈家园就在附近,便坚执要来看看楚云儿,唐康拗她不过,只好让带她前来,哪知道竟下起这等大雨来。因梓儿有孕在身,唐康是细心之人,便让人去找点东西铺在地上,在富贵人家,这也是平常之事。仓促之间,只是垫点草席,只能算是“草就”了。但阿沅却没见过这样的排场,她见众人在院中铺草席,便隐约猜到是做何用处了,心中不由又气又恨,以为这是故意来显摆,冷笑数声,把窗子一关,背过身去,走到床前,怔怔地望着楚云儿,泪水不知不觉就涌了上来。 她一个人发了一会呆,便听到外面哗哗的大雨声中,有女子说话的声音依稀传来,阿沅知道这是梓儿来了,她想了一回,咬咬牙,用袖子揩去眼泪,整理一下衣服,打开门,走了出去。这时梓儿已被人簇着到了廊前。见到阿沅出来,梓儿忙柔声问道:“阿沅姑娘,楚姐姐怎么样了?” 阿沅随便敛衣行了一礼,冷笑道:“倒是有劳石夫人挂怀了,我家姑娘福大命大,只怕还不会如夫人所愿。” 梓儿听她语气不善,怨念实深,竟不由一怔。旋又挂念着楚云儿的病情,也不便和她解释,勉强笑道:“阿沅姑娘,你多有误会。我也盼着楚姐姐能好起来……” “是吗?那可真让我们这些草民折福了。”阿沅冷冷的望着梓儿,语气生硬。她这般旁若无人,梓儿还能体谅,但是石府的下人,却早已怒目相视了,一直呆在那里不知所措的不丫头见气氛变僵,连忙走到阿沅身边,低声说道:“阿沅姐姐,我看石夫人也是好意。” 阿沅瞪了她一眼,骂道:“你倒会吃里扒外,是不是以为姑娘不行了,想投个好主子呀?” “你……你……”小丫头不料脾气素来极好的阿沅竟说出这样的重话,脸霎时就涨得通红,眼眶一红,跺了跺脚,终于一句话没说完,转身往自己的房间跑去。阿沅说出这种口没遮拦的话语,心里也是后悔,却毕竟不愿意在梓儿面前服软,依然倔强的站着,竟是望也不望她一眼。 唐康已略略知道阿沅的性子,见她阻住梓儿,虑及外面风雨交加,梓儿病体初愈,若是又有点什么不妥,不是玩的。连忙走上前来,笑道:“阿沅姑娘,我们本是善意,你这样做,若是楚姑娘知道,怕会不高兴。” “我家姑娘就是心软,才来见你们这些紫衣黑心的人。” 唐康温声道:“我们是什么人,日后你便知道,但此刻这样,我相信却是有拂你家姑娘之意的。我们看看楚姑娘的病情,或许还能想出什么办法来。” “谁知道你们安的什么心?”阿沅咬着牙说道。 她这么着冷嘲热讽,梓儿与唐康倒还罢了,石府的下人却都已怒形于色。阿旺忍不住便出言训道:“你一个丫头,便这般没个尊卑大小之分,若是让我家夫人受寒,你担待得起么?” 本来似梓儿与唐康步步忍让,阿沅或者还会搁不住心软,但阿旺这么一说,反倒激起她性子来了,她冷笑几声,道:“你这种夷狄之人,便知道尊卑大小?我又有什么担待不起的?最多把我抓到衙门去,也打几十板子。反正你们这等官府之家,草菅人命也惯了。” 梓儿见阿旺还要说话,忙喝止阿旺,一面笑道:“阿沅姑娘,原是我们冒昧打扰。我们并无他意,只须看得楚姐姐一眼便走,还请让我们一见。” “少在我面前唱双簧。若真安着好心,只须不要来打扰我家姑娘就好了。”阿沅对梓儿的偏见,不知为何,竟是根深蒂固。 唐康揣度情势,知道梓儿不见着楚云儿,断不肯走;而阿沅却也不会轻易让步。这样纠缠,终不是办法,他眉头一皱,忽然望着阿沅身后,惊声叫道:“楚姑娘,你怎么了?!”众人闻言,都是一惊,阿沅更是关心则乱,慌忙转身望去,却是什么也没有,不禁呆了一呆,唐康趁势快步抢上前去,把门推开,走进房中。阿沅这才知道上当,但阿旺早已扶着梓儿走进房中,她却是无论如何也不敢在楚云儿房中吵闹的。只得紧走几步,跟着进了房中,狠狠的盯了唐康一眼。唐康少年心性,见阿沅瞪他,反朝她吐舌一笑,直把阿沅气得脸都青了。 梓儿走到床前,见楚云儿这般憔悴,心中一酸,眼泪簌簌的流了出来,轻声唤道:“楚姐姐……” 阿沅走到床前,哼了一声,低声骂道:“猫哭耗子,假慈悲。” 梓儿被她冷言冷语,心中郁闷已极,却又不好争辩,只好装作没有听见,向唐康问道:“康儿,你说这该怎么办?” 唐康走到阿沅跟前,低声道:“阿沅姑娘,方才多有得罪。在下也是迫于无奈。” 阿沅哼了一声,不去理他。 唐康又陪笑道:“你千万不要见怪。楚姑娘最近的情形怎样?大夫可和你说过没?说出来,大家商量一下,也好想个对策。这都是为了楚姑娘好的。” 阿沅本不愿理他,可又怕误了楚云儿的病情,心中又是委屈,又是难受,眼泪终是忍不住,又流了出来,一面泣道:“你们来又济得甚事,偏偏学士又不来。若是学士来了,亲自喂药,姑娘或者还能喝得进一点,我每次喂药,都是吃一半吐一半的……” 梓儿听到阿沅说什么“偏偏学士又不来”、“亲自喂药”,心中顿时五味瓶打翻,竟是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在心间。呆呆痴立在那儿,说不出一句话来。 阿沅本是无心之语,见梓儿如此模样,心中竟似有一种快意,正要添油加醋再说几句,却见唐康寒着脸,冷冷的瞪着她,不知为何,她心头突然一怯,终于把那些话吞回肚子里。 良久,梓儿望了楚云儿一眼,苦笑道:“康儿,再给楚姐姐找几个好大夫诊诊脉,不知道大哥能不能来……” “石卿,上次卿和朕说,学校之法,有三个体系……”赵顼望着宫殿外的倾盆大雨,哗啦啦的似乎把人心中阴霾也一并冲走了。 “是。不过微臣以为,凡事不可性急。须得一步一步来,世上可做的事情很多,该做的事情很少,陛下当做该做的事情。”石越的眼睛里尽是血丝,脸色憔悴。 “卿所谓普通教育之法,中书门下并无特别的反对意见,只是冯京向朕言道,有些军下辖数县,主客户七八万,若不设学校,于理不合。朕以为所言极是,已着政事堂商议,凡户数超过两万户的军,可以设县学或者学院。”赵顼细里慢条的说道,“卿意如何?” “臣无异议。”石越欠身道,“韩相和王参政的奏疏,臣已拜读,学士院拟的条例,也早已送到中书。初步的意见,是学校推行之法,分五年逐路实行。第一年,只在四京、京畿路、京东东路、京西南北路、两浙路、淮南东西路、江南东西路、成都府路执行。以后按年逐次推行,终及全国。” “五年时间,似乎太长了一点。”赵顼皱眉道。 “臣以为并不长,这些事情千头万绪。另外,翰林学士元绛的奏疏中,言道宗学、蕃学,不可偏废;又如此大规模众建学校,应当设立专门的机构来总领其事……” “卿以为如何?” “臣以为陛下既已决意改革官制,不妨等到改官制时,或是在礼部设一个院,或以国子监来专责管理学校事宜便可。至于宗学是隶太常还是隶礼部或国子监,须陛下圣裁,下臣不敢妄言。在京师设蕃学,使各部落酋长贵人子弟入学,习汉文,知汉礼,行汉俗,为朝廷培养一些心向汉化、忠心不二的臣子,这是谋国之言。” 赵顼思忖了一会,道:“既如此,可让国子监管理学校之事,宗学亦隶属国子监。至于蕃学,朕以为可行。” 第132章 典制北门(4) “陛下圣明。”石越习惯性的恭维了一句,又道:“专门教育,似画、律、乐等,是为朝廷培养人材,则可以纳入太学之中,不过单列一门罢了。这个只要议定条例,便可推行。至于培养各种工匠的学校,若由朝廷出资,或会引起士大夫不满,倒不如让那些商人去办,朝廷反倒省事。”说到这里,石越顿了顿,又道:“臣奉旨到政事堂与宰臣们商议,诸公都不同意由朝廷出资兴办,以为有那些余财,倒不如花在县学、官立学院上,诸公认为这种事情朝廷不加禁止便是了,没有必要去提倡。但臣以为,士农工商,国所不可或缺……” 赵顼摇摇头,笑道:“石卿自己也说,可以做的事情很多,应该做的事情很少。这些东西,无须太在意。数千年来,毕竟没有听说过工者亦要读书的。朝廷上下,只怕都不会同意。” 石越坚执道:“陛下,这就是应该做的事情,千百年后,后人会夸赞陛下的远见卓识!” 赵顼见他如此坚持,又是奇怪又是好笑,笑道:“这又是什么远见?石卿,朕以为没有必要为这等小事,惹得朝议沸沸扬扬。” “是以臣想出另外一个办法,请陛下定夺。” 赵顼无可无不可的望着石越,听他继续说道:“朝廷可下诏,凡钟表、印刷、造船等行会所有民营作坊、商号,每年必须到有司登记发证,方可开业,发证之要求,除了出具业主之身份证明、作坊地点、规模大小之外,同时要求三年之后,若无一定比例的雇工是在有司登记、朝廷认可的技术学校毕业的学徒,则将课以高额罚金,甚至不许经营。这样那些作坊主、商人,就会主动去开办技术学校。为了保证商人们不瞒天过海,有司可以对技术学校进行抽查考试,若达不到要求,则课以罚金、勒令停办。如此,朝廷不必为技术学校出一文钱,反倒可以坐收一笔登记费。”石越一面说一面在心里叹气,他明明知道这样做利弊参半,却也别无选择。因为整个朝廷中没有一个人支持朝廷出钱办技术学校,理由也很简单——朝廷有这个钱,不如去办乡学县学。迫于无奈,石越只得向商人、作坊主们开刀,用律令逼他们办学校。好在唐家的技术学校,已有一定的规模,石越这样做,不仅没有得罪唐家,反而无形中又为唐家拔一个头筹。 赵顼想不到石越要求朝廷办技术学校不成,不惜加重各作坊的成本也要逼他们办技术学校,心里颇是不解,问道:“卿说的这个技术学校,真的有这样重要么?” 石越此时也不知道自己这个主意的利弊究竟如何,但他非常遗憾中国有许多技术的失传,如果采用这种方法,那么好的技术可能更容易由学校层面进行推广——虽然石越这个时候心里也并没有底,但说什么也得试一试。因道:“陛下,以臣之浅视,认为技术学校的普及非常重要。” 赵顼心里难以理解,但他已知石越势在必行,不由玩笑道:“拗相公之外,又有一个拗学士。既是卿坚持,朕也准了。每年国库能多收一点登记费,朕不会反对的。” 石越见皇帝取笑,也笑道:“反正收的是有钱人的钱,微臣也不会于心不安的。” 君臣二人对视一眼,不由齐声哈哈大笑。 四月份的这场大雨,整整下了三天之后,天气终于开始放晴。 新婚的王昉比她的姐姐要幸福得多,桑家对于能够得到前宰相的垂爱,几乎有点受宠若惊,上上下下对王昉都非常的客气。而桑充国也称得上是个如意郎君。若说还有什么缺点的话,就是少了一个诰命。但是王昉对这个并不是很看重。 给公公、公婆请过安之后,王昉无所事事的在院中和丫头们踢绣球玩耍。忽见桑充国取了披风,似是准备出门,她连忙丢了绣球,迎了过去,笑道:“桑郎,是要去学院吗?” 桑充国点点头,心不在焉的答道:“嗯。” “出什么事了么?”王昉立时便注意到桑充国神色的不正常。 桑充国苦笑着摇摇头,说道:“刚刚欧阳公子来过,告诉我朝廷今天正式颁布《诸州县兴学校敕》,并且把内容抄给我看了。” 王昉从桑充国手中取过披风,亲自给他披上,一面笑道:“这是好事呀。范文正公、我父亲,都是想要兴学校的。无论由谁来完成,我父亲一定都会很高兴,这不也是桑郎的愿望吗?” 桑充国奇道:“你怎么说便是我的愿望?” “桑郎若不愿意大兴学校,何苦在京师费尽心思办义学?”王昉调皮的眨眨眼,笑道。 桑充国微微点头,笑道:“这倒是。”但立时又皱了眉,叹道:“不过你不知道这《兴学校敕》的内容,政事堂的相公们……”说罢,又摇了摇头。 王昉见他大不以为然,心中一动,笑道:“桑郎,可以给我看看那份敕令么?” “那又有什么不可以的?”桑充国一面从袖子中取出一卷密密麻麻写满字的纸来,递给王昉;一面挽着她,到院中藤椅上坐了。 王昉垂首细细读了一遍,她记性甚好,生性聪明,虽然比不上父兄可以一目十行,却也不遑多让。读完后,蹙眉想了一会,忽道:“桑郎,你是准备反对这份敕令么?”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反对倒谈不上,根据《出版条例》,似这样的敕令,不涉及军机大事,朝廷未曾明令禁止议论,《汴京新闻》可以提出自己的看法,至少可以帮助朝廷拾疑补阙。” “那桑郎的意思,还是要管了?”王昉认真地问道。 “是。有些话不能不说。”桑充国慨然道:“若按这个敕令执行,从此穷人读不起书。或者说,若穷人的成绩在一百人中不能成为前二十名,不仅仅生活无着落,还要缴纳学费,这实在让人无法接受。” 王昉微微点头,道:“桑郎说的很有道理。贫穷之户,若要读到县学,往往需要举家举族之力供给,待入了县学,这才由朝廷供给,从此可以不需要家人族里负担。若按这个条例,那家贫而资质仅是中等之人,需要由家人族里负担到学院毕业,的确不太公平。而且朝廷舍不得出钱办蒙学,政事堂诸公,见识远不及桑郎。” “难得娘子有这等见识。”桑充国不由大起知己之感。 王昉抿嘴一笑,道:“但是,桑郎,你可知这个敕是谁写出来的?” “谁写的?”桑充国接过敕令,看了一会,摇头道:“欧阳公子说是中书门下颁的诏书。” 王昉微微摇头,笑道:“若是妾身没有看错的话,这是石子明的政见。” “何以见得?”桑充国心里倒并不意外,只是他不知道王昉何以如此肯定。 “从敕令的详细程度,执行方法,以及技术学校等等,无一不可看出石子明的印记。妾读过石子明的全部着作,还有一些奏疏,家父也常常提起他。相信妾身不会看错。”王昉笑道。 桑充国不由佩服的叹道:“欧阳公子也这般说,娘子若是男子,必是国家栋梁。” 王昉被丈夫夸奖,俏脸微红,垂首不语。桑充国见她娇羞不可方物,心中不由一荡,将她拥入怀中,笑道:“可惜今日不能多呆,学院报社琐事太多。” 王昉轻声问道:“桑郎,你明知是石子明的政见,还要公开质疑么?” 桑充国沉吟了一会,道:“子明在《三代之治》中说要让人人都可免费入学,要让贫家子弟能凭自己的能力博一个出身,可是他高居庙堂之后,却似乎把《三代之治》中说的种种理想,忘得一干二净。真是让人失望。” “这或是他性格沉稳,顾虑过多使然。家父曾经说,石子明前途不可限量,现在他虽然只是翰林学士,却是他实际上第一次正式推行自己的政策主张,尚未执行,便被你质疑,只恐将来结下难解之怨恨,使得兄弟不睦。”王昉注视着桑充国,眼中尽是担忧之色。桑充国苦笑数声,竟不知如何回答。“桑郎不如先去见见石子明,当面问问他究竟是何主意。若是有理,便由《汴京新闻》替他向天下解释——料来天下不能理解的士大夫,并不在少数。若是无理,再委婉批评。这样既不伤兄弟之情,又顾全了公义……”王昉柔声劝说道,以她的见识,实在不愿意桑充国得罪眼见正在得势的石越。 桑充国却只是默不作声,似乎在思考什么。 “桑郎,石子明第一次主持这么大的政策,他急需博得皇上、朝中大臣、清议的支持,若此时唱反调,纵然他明知你有理,也会变成政敌的。三份大报中,《西京评论》背后是富弼撑腰,就算他们再反对,妾身肯定这一次他们一定三缄其口;《新义报》的编辑,都是支持新法的,他们是朝廷的喉舌,肯定也会支持。若《汴京新闻》不支持,那就是成了《谏议报》之流了。”王昉继续劝说道。 桑充国注视着王昉,叹道:“这些我以前从来没有想过,我只知道道理最大。” “这些本不是什么光明磊落的东西。”王昉笑道:“我知道你定不能说违心之话,那么便去见见石子明,看看他如何说?若真的兄弟反目,桑、唐两家都要表明立场,便是令妹,也难以自处。” “好吧。”桑充国终于点点头,站起身来,笑道:“我便去见见子明。” “嗯。”王昉也笑着站起来,帮他整整衣冠,轻声叮嘱道:“千万不要动意气。” 与此同时,石府,石越正在艰难地游说着王韶。 “军事教育体系的设想,是在京师创办讲武学堂,将军中指挥使、都头一级的将校分批召回培训一年,第一批受训将领,选其精干者组成教导军,然后将都头以下的小校们,分批抽调,进行训练。一年之后,这些受训的军吏,搭配讲武学堂结业的军官,从禁军中抽调士卒,整编成满员的指挥,进行严格训练……”石越一面说,一面注意观察枢密副使王韶的表情。王韶又矮又胖,肤色黝黑,若走到大街上,很难引起人的注意,只是一双眸子精光四溢,显出他并非常人。王韶受王安石知遇之恩,本来也不愿意再俯首事人,况且以他今日的地位也高于石越,虽然石越炙手可热,可他王韶也未必放在眼里。他这次来石府,是因为石越几度拜访,他却不过面子,只得回拜一次。 “在下记得王丞相曾经提出过将兵法,朝廷一直没有全面正式推行,依在下愚见,法令越繁杂,便越难推行,只要推行将兵法便足矣。”王韶并不肯留情面。 “将兵法之弊,还是易使将领拥兵自重,似有违祖宗成制。”石越虽依然笑容可掬,但言语中却绵里藏针。 王韶丝毫不理会石越话中的暗示,淡淡道:“恕在下愚昧,看不出此法比将兵法强在何处。那些军校,只有将领得力,在军中一样也能练得好。” “若是将领不得力呢?”石越笑着反问道。 “若将领不得力,再好的兵也是送死的。”王韶眉毛都没动一下,让人看不出他心里的想法。 “诚然。”石越一心想得到他的支持,强捺着性子,笑道:“但是在下的方法,纵然将领不得力,也能使军队战斗力大幅提高,不知大学士以为然否?” “我是个粗人,石学士莫怪。石学士的意思我明白,但这种朝廷大事,朝中议定如何,便是如何。我只要奉行圣旨便是。”王韶这已是当面声明拒绝支持石越了。 石越看王韶神态,知道已无法挽回,也只得作罢,勉强笑道:“这也是做臣子的本份,在下理会得。来,莫谈国事,请喝酒。” 王韶站起身来,把杯中之酒一饮而尽,抱拳道:“宅中还有些事,便先告辞了。” 石越又留了一回,但终是话不投机,只得送他出府,望着王韶上马远去,不由长叹了一口气,恹恹走回府中。 “我也没有料到王韶竟会拒绝。”潘照临早已在厅中等候。 “军事教育体系、兵制改革、裁军,我本预备步步为营,不动声色的进行。皇上也同意了,但若不能得到军中名将的支持,只怕阻力重重。”石越心有不甘的说道。 潘照临也点头道:“本朝能带兵的将领,只剩下王韶、郭逵、刘昌祚、种谔数人而已,如张玉之辈,一勇之夫而已;李宪终是宦官,唐代之鉴不远。可恨狄武襄早死。” “英雄也要时势,也未必当真无人,也许是没有机会,声名未显之故。”石越叹道。 “现在这些将领,王韶是唯一在京的,位高权重,又受王安石知遇之恩,公子难以笼络。郭逵因与韩绛不和,一直不得志,在太原做知州,与王安石也未必没有嫌隙,他当年名声,仅次于狄武襄,若然公子在皇上面前推荐他,他必然感激——不过此人眼高于顶,若不能让他心折,他反要来轻视你,且用他就不免得罪韩绛;种谔时运不济,也是被贬在外,他和韩绛关系也好,公子若要用他,只要皇上答应,他必然乐意听从。” 石越想了想,说道:“兵者国之大事,不可不慎。先写封信,试探一下郭逵,若是意见不同,终不能勉强。” “也好。军事改革要单独进行,我们先设法让朝廷接受公子的官制改革方案。” 二人正讨论着,却见侍剑快步过来,禀道:“公子,舅爷求见。” “长卿?” “长卿?” 石越与潘照临对望一眼,暗道:“他来做什么?” 大雨过后,树叶比平时更加新绿。石越与桑充国在南郊外的一片树林中并绺而行,带着雨水珠的树叶,在微风中摇晃,一不小心,水珠就像骤雨似的落在二人的头上。但二人都似有无限的心事,竟然丝毫没有觉察一般。 “长卿找我出来,定有要事?”石越觑见桑充国神色,已知他定是有话想对自己说。 “嗯……的确有事。”桑充国故意不去看石越,自顾自地说道:“我刚看到朝廷颁布的《诸州县兴学校诏》……” “唔?” “我、我听说这是子明你的政见?”桑充国突然勒马,转头望着石越。 “不错。”石越淡然笑道。 “我有点不明白,这份敕令和子明你在《三代之治》中说的,完全不同。”桑充国注视着石越,质问道。 “的确不同。”石越已经猜到了桑充国的来意,笑道:“长卿,《三代之治》中,有些构想,是要几百年的时间去实现的,我所做的,是第一步。” 第133章 典制北门(5) “可我认为这一步太不公平。” “此话怎讲?”石越奇道。 桑充国道:“你可知道贫穷的人家,都以读书上进为唯一的出身之道?他们往往是一家一族,支持最有希望的几个人去读书,十年寒窗,能中进士的,是其中极少的部分,大部分,便止于县学。这些人的资质不过中等,也许并不能得到奖学金,对于这样的人,你要他们如何选择?继续读书,家里族中供不起了;若不读书,十数年的功夫,尽皆付诸东流……” “这我知道。我听说有些人甚至只能喝粥度日。但是,长卿,我问你,在此之前,全国究竟又有多少地方有县学?范文正公读书,要断齑画粥,像这样的杰出之士,若依我的法子,便可以有一份保障,使他们不至于因为生活所迫,而不能发挥自己的才能!” “杰出之士,始终只是少数。还有中人之资的人呢?他们也需要有一个希望。” “纵是中人之资,若按绝对人数算,这个法子施行之后,也会比前受益的人多。” “未必,你可没有限制那二成人中有钱人的数量,若有什么情弊,谁又能料到?难道你便能说可以杜绝情弊?” “一项政策的推行,不能只去考虑最坏的状况,否则天下再也没有可做的事情。天下州县以千百计,纵然有些地方有情弊,但是从总量来说,依然是有更多人受益。那二成中,纵有人以权谋私,也不可能把所有的名额全占了。”石越轻描淡写地说道。 桑充国愣了一会,突然道:“子明,你不觉得你的话似曾相识么?” 石越也怔住了,他这才意识到,自己辩护的言辞,竟然和王安石为新法辩护的言辞,如此相似。他夹了夹马腹,向前紧走几步,苦笑道:“长卿,我也是有不得已的苦衷,若是用以前的政策,朝廷根本出不起这笔钱。” 桑充国骑了马追上,听到石越诉苦,反问道:“朝廷官员个个锦衣玉食,恩宠不断;军队数目庞大,空费粮饷。只需裁汰几万军队,略减官员的恩赐,哪里便会有没有钱的道理?” 石越见他说得这么简单,笑道:“世事哪能如此轻易?我可不想出师未捷身先死。” “为之,则难者亦易;不为,则易者亦难。”桑充国慨声道。这是石越的“名言”,也是桑充国的座右铭。 石越望了桑充国一眼,百感交集,竟是说不出什么话来。 二人默默地并绺前行,各自想着心事。走出树林的那一霎,石越突然把马勒住,对桑充国说道:“长卿,你容我三思。” 桑充国默默的点了点头,突然叹了口气,道:“不管怎么样,我们的目的,是一样的。” 与桑充国在白水潭附近告辞之后,石越牵马沿着一条田间小道往回走。他反复考虑着自己倡导的学校政策,类似桑充国的质疑,绝对不止桑充国一人有,只不过现在只有桑充国一人有机会提出来罢了。但是,桑充国式的解决办法却是绝对不可行的。在威信未着之前,悍然触犯官僚阶层的利益,而且同时涉足军队改革,根本就是树立强敌的同时,还要授人以柄,那在政治上是取死之道。 “石山长。”一个清朗的声音打破了石越的思考。 石越循声望去,叫他的是一个十七八岁的青年,瘦瘦高高,肤色略黑,一身破旧的灰布长袍,虽然打着不起眼的补丁,却非常的干净整洁。石越见他虽然穷困,神态间却有一种清逸淡泊,站在自己面前,虽然略显羞涩,却也是不卑不亢,颇为得体,不由暗暗称奇,连忙微笑着回礼道:“你是白水潭学院的学生么?” 那个青年略带腼腆的一笑,点头道:“学生包绶,草字慎文,是白水潭学院明理院二年级学生。” “包绶?”石越觉得这个名字非常耳熟,却不记得在哪里听说过。 包绶微微一笑,脸色似乎有些发红,道:“久慕山长大名,寒舍就在附近,不知山长是否有暇去小憩片刻?” 石越不知为何,对这个年轻人竟是颇有好感,颔首笑道:“如此多有打扰。” 包绶见石越答应,忙引着石越前行。二人绕过几片小树林,前面隐隐便露出一带黄泥墙,墙上用稻草麦杆掩护。慢慢走进,便见墙内是数楹茅屋,外面种了桑、榆各种树木,院外有一土井,旁边有辘轳之类。石越看这样子,便已知包绶家境贫寒。 包绶引石越进到院中,便见数个大木盆里,堆满了衣服,一个四十来岁的女子坐在旁边搓洗,见包绶带了石越进来,连忙站起来,敛衽道:“不知有贵客光临,多有失礼。” 石越连忙还礼,“不敢。”心中暗暗称奇,他本以为包绶不过平常的农家子弟,可这女子落落大方,谈吐文雅,显然又不是一般人家的女子。 包绶略带兴奋的对那个女子说道:“嫂子,这位便是石学士。” 那个女子诧异的抬眼打量石越一眼,又行了一礼,道:“原来是石学士,请屋中坐。” 石越连忙谦逊还礼,随包绶走进屋中。见屋中虽然昏暗,家具多是破旧,却也十分整洁。石越告了座,笑道:“慎文,令尊令堂不在家么?” 包绶黯然道:“学生不幸,五岁丧父,家兄早夭,全由寡嫂抚养长大,家中便只有寡嫂与学生、义侄包永年以及一个老仆四人。”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石越不料他身世竟如此可悯,怔道:“家中可有产业?” “学生祖籍是庐洲合肥人,虽在开封出生,却一向是在合肥长大。因慕白水潭之名,便变卖了一些产业,来到开封,买下这处房子,以方便就学。”包绶解释道。他一家四口的生活来源,不过靠寡嫂崔氏替人家洗衣服、缝补,再加上他在义学上课挣点薪水,过得甚是清苦,只不过他却不愿意向外人诉苦,因此语气之间,倒象很平常一般。 石越点点头,鼓励道:“自古英才出贫家,将来必有集英殿戴花的一日。” 崔氏端了茶进来,听到此语,微笑道:“若有那一日,慎文不可忘了老家堂屋东壁的祖训。” 包绶肃然道:“绝不敢违。” 石越心中好奇,向崔氏问道:“贵府的祖训,可否让在下一观?” 崔氏笑道:“祖训却在老家。慎文,你可背给学士听听。” “是。”包绶站起身来,朗声念道:“后世子孙仕宦,有犯赃滥者,不得放归本家;亡殁之后,不得葬于大茔之中。不从吾志,非吾子孙。” “后世子孙仕宦,有犯赃滥者,不得放归本家……”石越默默念了一遍,喃喃道:“包绶……合肥……”心中灵光忽现,脱口说道:“你是包孝肃之后?” 包绶点头道:“正是先父。” 石越知道包拯官至枢密副使,不料身殁之后,家中竟然如此清贫,他举目打量屋中陈设,叹道:“孝肃公果然让人敬佩。前不久富韩公向皇上举荐你,你为何不愿意受官职?” 包绶淡然笑道:“我不愿意以父荫受官,宁可参加考试。” 石越见崔氏包容的望着包绶,显是也很支持他的决定,不由肃然起敬。清贫至此,却能放弃禄养,宁可守着贫寒,一定要从直中去取功名,石越扪心自问,自己便不能做到。 “慎文有此节操,日后当能不堕令尊之名。” 石越又问了问包绶的学业,取来包绶平日所写的文章策论细读,虽然及不上秦观的文章倜傥清丽,却另有一种中规中矩的坚持,其中于时政的见识,更在秦观之上,倒和唐康在伯仲之间。他不由更是喜爱,他存心想考考包绶,看看他的见识究竟有多高,便笑道:“今日所颁《诸州县兴学校诏》,慎文可曾见到?” “早上在白水潭已经看了。” “你觉得如何?这是良策,还是恶政?”石越故意问道。 “自然是良策,只是……”包绶迟疑道。 “只是什么?但说无妨。”石越笑着鼓励道。 “学生以为宰府颁行此诏,是朝廷财政不支的权宜之计,但仅以二成优异者由朝廷供给,只恐难防情弊请托。况且富家子弟得此奖学金,不过锦上添花;贫家子弟失此,却有饥馁之忧。学生以为颁行此法,不能止下之怨言。” 包绶这些话,却是说中了石越的心病。石越见包绶也有这样担忧,不由苦笑道:“但此法比起以前,却是能让更多的贫家子弟入学。” “或者可以。”包绶没有注意石越的语气,继续说道:“但百姓只会看到形式上的不公平。” 石越叹了口气,道:“却不知道有什么更好的办法?难不成真要全面免费?可是朝廷哪里又有这样的财力。”他此时,已经不再是在考较包绶,而是变成了抒发心中的烦恼。 “或者……或者也不是没有办法。”包绶大着胆子说道。 “哦?”石越精神一振,问道:“慎文有何良策?” “学生也不知是否可行……” “无妨,先说出来,是否可行,可以再加参斟。” “是。”包绶道:“学生以为,朝廷可以再下一诏,凡前二成优异、当得奖学金者,若自愿放弃奖学金,朝廷可追赠其死去的祖先一个官职——如此,许多富家子弟而祖上无官职者,必然会放弃奖学金要求封赠。这样省下来的名额,便可由贫家子弟递补。” 石越思忖了一会,笑道:“读书便可以得封赠?” 包绶不好意思的笑道:“学生原也是异想天开。” “不,慎文,这是好办法。不过需要有更详细的条例……”石越得到包绶的提醒,实有柳暗花明之感,他笑道:“我们的确可以想办法,让那些奖学金名额,尽可能的分给贫家子弟。” “把奖学金的名额,尽可能的分给贫家子弟?”赵顼笑道。 “不错。”石越回道:“凡五品以上官员,已有子弟在太学入学,且官员受朝廷禄养,可令其在州县入学之子弟,不得享受奖学金,若成绩在优等者,由朝廷赐金花嘉奖;凡祖上无官,家有三顷之田以上者,若成绩优等可得奖学金,若肯让奖学金三年,朝廷封赠其先人一人七品散官;若肯让出五年奖学金,朝廷封赠其先人二人七品散官,如此,既可奖励孝道,淳化风俗;又可让出名额给贫家子弟,名为助学金。为鼓励上进,又可规定,凡成绩连续两年不能在前一半名次以内者,不得享受助学金……” “这倒是个好主意。”赵顼一面翻阅石越的条陈,一面笑道:“亏得卿想得出来。” 石越见赵顼应允,笑道:“陛下,这却不是臣想出来的。” “哦?那又是谁的主意?”赵顼听石越的语气,便知他要举荐人了,笑着把条陈合上。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是包孝肃之后包绶的主意。”石越笑道,便将在南郊邂逅包绶的事情说了一遍。 赵顼听得连连感慨,赞道:“崔氏抚养包绶长大,且为包家长房收养义子包永年,是使包拯家有后的功臣;而且难得又能安贫向道,恪守祖训。这样的女子,朕不能不奖励!” 石越本意想推荐包绶,不料赵顼却对崔氏大加赞赏,石越也只得随声应和道:“这个女子的确让人敬佩。” “朕要让礼部议格,封赐她一个诰命,以奖率风俗!” “陛下英明。” 赵顼又提起笔来,沾沾墨,在屏风上写下“包绶”二字,一面笑道:“闰四月初一,在文德殿,讨论改官制,卿可准备妥当了?” “已有草稿……”石越正要详说,便见一个内侍走了进来,尖声道:“官家,枢密使吴充、参知政事吕惠卿、枢密副使王韶求见。” 赵顼疑惑的望了石越一眼,问道:“石卿,今日政事堂哪位当值?” “是吕惠卿。” “参政与枢院同时求见?”赵顼脸色一下子凝重起来,“快宣。” 石越心中也不住的敲鼓,他反反复复的想着熙宁八年“历史上”曾经发生过的事情,却终是什么都想不起来。君臣正在惊愕之间,吴充、吕惠卿、王韶已经走了进来,叩首行礼。石越见三人神色,在似忧似喜之间,心中更是奇怪。 吕惠卿偷眼见石越也在场,眼中闪过一丝嫉恨,不过立时便将眼皮垂下,将一本奏折递上,神色从容的说道:“陛下,交趾李乾德奉表陈诉,状告知桂州沈起在融州强置城寨,杀交人千数。” 赵顼刚打开奏章,听到此言,不禁愕然道:“朕不是已经严令沈起,不得擅起边衅了吗?” “确有此诏。”吴充道:“不过沈起入桂之后,立即遣使入溪峒募集土丁,编为保伍,派设指挥二十员,出屯广南……” 赵顼拍案大怒,厉声道:“他便敢如此?视朕和朝廷为无物吗?” “陛下息怒,国家克河州、平泸夷、收峒蛮,边臣艳羡,本是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吴充不冷不热的说道。 “什么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吕惠卿看了吴充一眼,道:“沈起欲邀功,抗诏不遵,怎么便是上有所好,下必甚焉?” 王韶亦不免物伤同类,也道:“沈起擅兴边衅,当自严责,但吴枢密的话,却是不敬。陛下不过意图恢复,并非穷兵黩武。” 吴充斜着眼望了二人一眼,淡然道:“陛下,臣并无他意。” 赵顼摆摆手,道:“朕知道。眼下之事,是决定如何处置此事。乾德上表,朕不能不答;沈起抗诏,朝廷不能不管。” 吴充欠身道:“陛下圣明,只是此事曲在中国,当今之计,只有将沈起罢职,好生安慰乾德,以弥边衅。” 吕惠卿早知沈起一向亲附王雱,既无维护之心,便也道:“臣也同意如此处置。同时可遣使者质问沈起,为何竟敢大胆抗诏,是否别有隐情?” “陛下,臣以为不可。”王韶见吴充、吕惠卿都主张靖绥,连忙出声反对。“若如此处置,是向交趾示弱,只能更增其气焰,只怕南交从此无宁日。”王韶望着赵顼,急道:“但凡小国夷狄,不通教化,是禽兽之属,畏威而不怀德。示之以畏,则其心敬服,凛然不敢犯;若怀之以德,彼则以为软弱可欺,得寸进尺,欲求无止。沈起开边衅是一错,但若此时罢沈起而慰交趾,则是再错。一错已甚,岂可再乎?” 吴充摇头道:“此言差矣,天子德被四方,岂有不能以德服众之理?既然说沈起有错,有错焉能不改?” 第134章 典制北门(6) 吕惠卿心中认定沈起是王雱党羽,沈起不罢,他却没有办法将王雱牵扯进来,见有吴充支持,也是不依不饶,道:“若不处置沈起,只怕从此边臣不知朝廷为何物。只需善择守臣,李氏割据安南边鄙之地,又岂敢捋中国虎须?” 赵顼一时觉得王韶有理,一时又觉得吴充、吕惠卿说得不错,心中摇摆,便拿不定主意,见石越一直沉默不语,便问道:“石卿以为当如何处置?” “陛下。”石越欠身道:“如今实在不宜在南交开战,但若示交趾以弱,毕竟不妥。臣以为,不如遣一使者召回沈起,让他说明为何竟敢不顾朝廷严令,擅启边衅。同时择一善守出知桂州,只须不断绝与交人互市,不遮断其通使之路,内修守备,外加安抚,料来不至有事。再遣一使者往交趾,宣示朝廷怀德之意,则交趾一郡之地,断不敢与中国为敌的。”他一心一意要改革朝政,自然也是希望在无关的事情上,一动不如一静。 赵顼思忖了一会,心中却又有不甘之意,一面他恼怒沈起抗诏,一面却又觉得沈起轻易击杀交人千数,交趾似乎软弱可欺,因此沉吟不决。 石越揣见赵顼心意,又道:“陛下,南交是瘴疠之地,中国兵士前往,未及交战,十停已损一停,便得胜回朝,十分之三,又已死于疫疾。得不偿失,正是言此。如今国内千头万绪,去年灾害,元气至今未复,此时不是开战之时。” 赵顼想起国库的窘状,这才不太甘心地颔首道:“便依卿所言。只是桂州知州,诸卿以为谁人可任?” 吕惠卿见赵顼对石越言听计从,心中大是不忿,但他生性隐忍,面上却不动声色,笑道:“臣以为知处州刘彝可以代任。” 吴充却知道刘彝也是好大喜功的人,此人知桂州,南交必无宁日,忙道:“臣以为知邕州苏缄可以代任;刘彝代任,只恐招惹事端。” 枢密使这么公开反对宰执区区一个边远知州的人选,若是韩绛,只怕脸上早已挂不住了,但吕惠卿业已打定暂时退让的主意,竟是毫不在意,反笑道:“臣无异议。只是派往交趾的使者,须得慎重。” 石越心中想起一事,连忙说道:“臣以为沈括可当此任。” 赵顼皱眉不语,他没料到石越会举荐沈括,虽然沈括现在参预军器监改革诸事宜,但赵顼对此人印象,始终不佳。 石越却知道此时出使交趾并非美差,那种瘴疠之地,中原人士谈虎色变,无人愿往,何况两国关系正在紧张之时,虽然交趾绝不敢杀害大宋使者,但毕竟有风险。石越推荐沈括前往,正是想让他立功,以改变皇帝对他的印象。他见吕惠卿等人不置可否,心中便知已成功一半,又道:“臣以为沈括定能不辱使命。另外,臣以为可同时命令薛奕的船队顺途往交趾港口耀武,以震摄交人。” 赵顼终于点头答道:“便以沈括为宝文阁待制,出使交趾。” 10 辽国中京大定府,是汉朝之新安平县,唐太宗伐高丽,便曾驻跸于此,其后曾置饶乐都督府。耶律阿保机建国后,平奚族,括有此地。其后辽圣宗使人望气,有楼阁之状,遂议在此建都,实则是为了镇压奚族。皇城之中,除祖庙宫殿外,有大同驿以接待宋使,朝天馆招待高丽使节,来宾馆招待夏使。在当时是辽国的一个政治中心。 司马梦求离开辽国南京之时,宋辽和议已成。他自知自己的使命已经没有意义,于是决定趁此机会,打探一下辽国的形势。因听说辽国太子已回中京,所以便决定往中京而探探消息。离开南京非止一日,这日行至松亭岭,司马梦求见地势险峻非常,便停下马来,细心观察形势。跟随司马梦求的,是一家析津府商号去中京贩卖药材皮货的商队,这个商号名义上是辽国汉人的产业,实际上却是唐家的资金。商队的领队叫韩先国,他见司马梦求对这此处颇有兴趣,便招呼着商队到一处酒铺停下来歇脚,自己陪着司马梦求四处闲逛。 其时辽国承平日久,松亭岭虽有驻军,却是稀稀垮垮的,司马梦求心中顿生鄙夷之意,挥鞭指着那些辽军问道:“韩兄,辽兵尽是这般模样么?” 韩先国笑道:“辽国最精锐的军队,是宫卫骑军、御帐亲军,共六十万骑,非五京乡丁可比。” 司马梦求点点头,又问道:“我听说辽国军队,百姓年十五以上,五十以下,皆隶兵籍。每正军一名,有马三匹,打草谷家丁、守营铺家丁各一人。人备铁甲,马备皮甲,弓有四张,箭四百,别有长短枪等物,装备精良。平日遣打草谷骑四出抄掠以供养军队——所不解者,这承平之时,如何能靠抄掠来供养六十万骑兵?” 韩先国本是落第的秀才,为唐家所笼络,并非毫无见识之辈,他见司马梦求说起辽军制度,分毫不差,心中也不禁佩服。一直以来,他都在揣测着司马梦求的身份——潘照临与唐家在辽国所建的间谍网络,为防泄露,都非常隐秘,因此发展也极其缓慢,骨干之人至今不过二十余名,大部分相互都不认识,所有的人都只知道自己向宋廷效忠,除此之外,便所知有限。当自称“马林水”的司马梦求拿着玉制鱼符与接头暗号前来时,韩先国便已经在暗暗揣测他的身份了,这是几年以来,第一个拿着玉鱼符来找他的人。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马先生所说不错,不过所谓打草谷供养军队,也只是片面之辞,辽国的军队一样要耗费国家的粮饷。”韩先国笑道。 “六十万骑兵!若大宋有六十万骑兵,天下不足平。”司马梦求感叹道,一面细心的数着驻扎在松亭岭的辽兵人数,以便晚间绘图记下来。 韩先国摇摇头,背着手笑道:“宋与辽不同,辽国养得起,是因为马不要本钱,大宋可做不到。其实只要士卒精练,将帅得力,政治清明,骑兵又有什么用?幽蓟之地,是城寨攻防,又不是大漠追逐。” 司马梦求若有所思的点点头,道:“我这次北来,听说辽国各属国、部落,对辽国朝廷,都多有不满,韩兄久居燕地,可有耳闻?” “那不足为奇。”韩先国笑道:“这些部落、属国,当契丹强盛时,便唯唯诺诺,不敢不听;但若其虚弱,自然先为自己考虑。似幽蓟的汉人,虽然未必便心怀故国,但却也未必会为辽人卖命。”他见司马梦求有愕然之色,又笑道:“我听说南朝有人以为析津府的汉人一定心怀大宋,这其实不过是一厢情愿而已。老百姓只需平安生活,他们早已经习惯了契丹人的统治。” “那么韩兄为何?”司马梦求不解的问道。 韩先国自嘲的笑笑:“我不过因为累试不第,没什么出身之路。有人出钱帮我创业,让我能有机会做点事业,自然死心塌地的为大宋卖命。辽国象我这样的汉人,若有人加以笼络,却是多少有点用处的。” 司马梦求点点头,傲然道:“这也是好事。大宋才是前途无量的国家!朝廷日后绝不会忘记韩兄的功勋,封妻荫子,等闲之事。”韩先国不置可否的笑笑,显然并不太当真。司马梦求笑道:“我知道你不信,若在几年之前,我也不信。但是现在,一切都已经改变!” 韩先国见司马梦求说得认真,心下竟也不由信了几分,他思忖一会,终是不明白为什么说“现在一切都已经改变”,便试探着问道:“马先生,朝廷养着我们这些人,自然是有意幽蓟,那究竟什么时候才会有用?” 司马梦求望了韩先国一眼,笑道:“不要急,此事非一朝一夕之功。慢慢的,你就会明白我的信心从何而来了,不用太久,所有的人,都会有这样的信心的。”说完,挥鞭抽了一下马背,驰向酒铺。韩先国怔了一下,来不及细细咀嚼司马梦求的话,也连忙拍马跟上。 二人一前一后,走进酒铺,便觉得一股森冷之气迎面而来。只见酒铺前,站着一队黑甲卫士,军容肃穆,凛然生威,见二人走近,四个卫士立时围了上来,用契丹话喝道:“什么人?” 韩先国见他们的打扮旗号,已知这些人竟是宫卫骑军,心中不由一凛,一霎时就换过脸来,满脸堆笑,用流利的契丹话说道:“小的们是商队的头头。”两个商队的伙计也连忙跑过来,一面作揖,一面解释。那几个卫士又上上下下打量了二人一眼,这才释去疑心,任二人进入酒铺。 司马梦求与韩先国暗暗称奇,看这个样子,酒铺中必有大人物,但是为何却不驱逐众人呢?司马梦求本来也难得见识一下辽国的贵人,更是暗暗留心。 二人走进酒铺,便见两个契丹人占了一张好桌子,在那里饮酒,旁边站着剽悍的八个卫士。其中一个神态儒雅的中年人见到司马梦求,似乎微微一怔,用契丹话问道:“那位先生,请过来一下。”用辞虽然客气,但神态语气,却非常傲慢。 韩先国知道司马梦求不会说契丹话,连忙拉着司马梦求走了过去,陪着笑问道:“不知大人有何吩咐?” 那人却不去理他,望着司马梦求微微一笑,在另一个人耳边低语数句,忽然用流利的汉语说道:“这位先生是南朝人吧?” 司马梦求心中一震,他知既已被人识破,毕竟不能再掩藏,否则只能启人疑窦,便装出讶异之色,抱拳答道:“学生的确是南朝人。却不知大人如何知道?” 那人笑道:“我去过南朝许多次,两朝人物,略有些不同处,倒也分得出来。” “大人果然慧眼。”司马梦求笑着恭维道。 “哪里,却不知先生台甫如何称呼?来北朝何事?”那人看似漫不经心的问道。 “不敢,在下马林水,草字纯父。因为生性喜欢游历,来北朝,无非是想看看北地的风光。” “哦?”旁边那个契丹人突然开口说道:“先生倒是个雅人,不过这样做,似乎触犯了大辽的律法。”他的汉语,竟然也甚是流利。 司马梦求连忙谢罪道:“在下实是不知,还望大人恕罪。”他却不知道那两人,一个便是辽国太子身边最重要的谋主萧佑丹,另一个,是辽主刚刚任命辅导太子的客省使耶律寅吉。萧佑丹往来宋朝,颇能识人,竟一眼认为司马梦求是宋朝人,不过他却也没什么疑心,毕竟他也不认识司马梦求,不知道此人竟是石越的重要幕僚。 萧佑丹与耶律寅吉本来也有要事要赶回中京,辽主很快就要任命太子耶律濬总领政事,他二人须得在中京替太子谋划,特别是耶律寅吉,在辽朝威望甚高,颇为魏王所忌,太子身边,有他无他,相差甚大。因此二人在此短暂歇脚,不愿意扰民,也没有把旁人赶走,不料竟然邂逅司马梦求。一个人的气度是经历养成,毕竟遮掩不住。萧佑丹见司马梦求神态之间,颇出常人,竟生了招纳之意,因笑道:“马先生想必也是读书人吧?” 司马梦求作出愧色,道:“惭愧,累试不中,最终无意功名,只愿留意山水。” “非也。”萧佑丹笑道:“我观先生非腐儒可比,必是文武兼修之人。”说罢站起身来,用契丹话大声喝道:“来人。” 一个黑甲卫士跑上前来,高声应道:“在。” “取弓箭,我要与马先生试试骑射。”萧佑丹喝道,一面拉着司马梦求的手,走出酒铺。早有卫士取来弓箭,交给二人。萧佑丹取了两个卫士的头盔,指着远处的一棵树,令他们将头盔挂在树枝上,一面用汉语向司马梦求笑道:“马先生,我们来试试骑射,你若能胜我,私来我朝之罪,一切不问,我待以上宾之礼;若胜不得我,便要得罪先生,送予官府治罪。” 司马梦求不由暗暗叫苦,此时耶律寅吉也已出来观看,眼见四周卫士环绕,终是脱身不得,而且也不能置韩先国等人于不顾,这时骑虎难下,只得硬着头皮应允。 萧佑丹见他答应,大笑上马,左手引弓,一箭正中头盔。 司马梦求也只得咬牙上马,他要胜得萧佑丹,竟驱马向后奔驰,在马上返身挽弓,便听弓弦响动,飕的一箭,正中头盔。 这一手施展出来,不要说萧佑丹,便是耶律寅吉与那些铁甲卫士,也不禁齐声叫好。 萧佑丹见逼出来司马梦求的本事,不由微微一笑,拈弓搭箭,三箭连发,二箭射中头盔,一箭擦着头盔而过,正中树枝。这却也已经是不错的本事了。司马梦求见众人叫好,心中已是暗悔卖弄,但骑虎难下,这时也只得依样学葫芦,连发三箭,却是箭箭中的。 萧佑丹不料司马梦求弓马如此了得,不由高声赞道:“好本事!南朝有此人而不能用,可谓无人。” 司马梦求只得欠身答道:“侥幸而已。” 萧佑丹下了马来,亲自扶着司马梦求下马,一道走到耶律寅吉跟前,笑道:“耶律大人,如何?这是天赐此人予大辽。” 耶律寅吉颔首笑道:“这样的人材,定然深知大宋人情虚实,他日石越得志,我们亦不至于束手无策。” 司马梦求与韩先国听到二人对答,不由面面相觑,心中又是好笑又是着急。却见萧佑丹转身向司马梦求说道:“马先生,实不相瞒,这一位,是当今太子之师耶律大人,在下萧佑丹,是太子属下。以先生之材,南朝朝廷竟然不能用,若弃之山野,岂不可惜?我大辽太子英睿天授,爱贤如渴,才华远在元昊辈之上,先生如若不弃,定能不负胸中所学。” 耶律寅吉也走过来,道:“良臣择主而仕,若先生不弃,太子当待以张元、吴昊之礼;先生名标青史,富贵荣身,皆不过等闲之事。”张元、吴昊,是当年不得志而投奔元昊的汉人,元昊扰乱华夏,得此二人之力甚多,而元昊亦不惜以师礼待之。 司马梦求万料不到竟然有这样的事情发生,当真是目瞪口呆,不过他却也知道这是难得的机会,当下假意推辞道:“二位大人错爱,在下山野陋人,本也无意功名……” “哎,先生何必过谦。”萧佑丹笑道:“我已问过下人,你们商队也是要去中京,如此便一道前往,待先生见过太子,便知太子实是可辅之主,所谓楚材晋用,本是平常之事,先生断不可辜负了胸中的材学。” 第135章 典制北门(7) 司马梦求见萧佑丹此人精明强干,辩才滔滔,心中也不由暗暗警惕。他自然是知道似萧佑丹这样的人物,断然不可能随便信任自己,更不可能会轻易委以腹心,但是若能进辽国太子府,萧佑丹能否从自己口中探得宋朝的虚实自然不问可知,但是于自己了解辽国虚实,却是天赐良机,当下半推半就,竟然应允了萧佑丹一道前去中京,拜见太子。萧佑丹与耶律寅吉见司马梦求答应,也甚是高兴,二人都知道太子地位并不巩固,多一人之助,便多得一人之力。司马梦求纵有千般不济,只须不是魏王的爪牙,以他的武艺,至少也为太子增了一得力侍卫,在这个时候,也是难得的。但萧佑丹毕竟是谨慎之辈,果然不出司马梦求所料,一路之上,凡有司马梦求在的场所,他便绝不会说什么重要之事,只是和司马梦求询问宋朝风物人情。司马梦求这时也有意卖弄,议论宋朝各地风土人物,点评士夫政事,竟与萧佑丹谈得甚是投机。 如此众人快马前行,走了几日,过石子岭出山,又走了一百七十里,辽国中京大定府,便在眼前。 不要说和开封府那样的巨城相比,既便是比起城方三十六里,城墙高三丈,厚一丈五尺的析津府来,中京大定府,都称得上是城垣卑小。当时辽国人口约有四百万,户数在百万左右,丁数约二百万左右,是中国东北地区历史上极盛之大国。但是因为辽道宗以及之前的几任皇帝大抵昏乱,因此民间隐户、逃户甚多,真正登入户薄的人口,不过十之六七而已。 司马梦求在朱夏门前勒马观望这座辽国的行政首都,以常理而论,南京道是辽国最富庶、最发达的地区,其次便是渤海国故地。朱夏门是大定府南门,从南京道往来的商贾人群,无不要从此经过,只需观看此门之繁华与否,便可知辽国之治乱盛衰。此时正是上午,司马梦求见来往行人,虽然也是络绎不绝,但是人数却并不太多,比起大宋,不要说东京之南熏门,便是比杭州也难望项背。“如此小的国家,却扼住大宋咽喉近百年,真是可叹!”司马梦求一念之及此,不由微微摇了摇头。 这细微的动作,早已落入身后的萧佑丹眼中,他驱马过来,笑道:“马先生看中京而摇头,却不知何故?” 司马梦求见萧佑丹如此观察入微,心中暗暗警惕,“此君真人杰也。”口里却笑道:“实不相瞒,我看到中京之繁华,尚不及宋之中城,而辽国却能蔚然为上国,不免心生感慨。” 萧佑丹与耶律寅吉相视一眼,哈哈笑道:“我大辽能有今日,除开先祖努力之外,也是天授,天神地祗佑护,方有今日之局面。” 司马梦求曾经听说过,天神与地祗,是辽人所信之二神,天神为一骑白马的男子,地祗为一驾青牛小车的妇人。他甚少接触契丹的杰出人物,对他们的见解也颇为好奇,便笑道问道:“辽国能有今日,当是百战之功,为何说是天授?” 萧佑丹笑道:“马先生是中国高士,当能博古通今,先生可知我契丹盛于何时?” 司马梦求知道这是萧佑丹考较自己的学问,当下微微笑道:“我听说契丹源出鲜卑,本是宇文别部的一支。又有说契丹是南匈奴贵族之后。至北魏年间,已是北方强国。但若论强盛,当始于五代。” 萧佑丹点头笑道:“马先生说得不错,但北魏之时,契丹力不如人,常受欺凌,真正强大的机会,是唐太宗贞观二年,我契丹归附唐朝与突厥作战。其后虽然偶有边将侵侮,但终唐一世,我契丹都因得到了唐朝的支持,所以才能有机会击败强敌,蒸蒸日上。到五代中国大乱,契丹趁时而起,得幽蓟之地,方能成今日之大国。倘若中国得人,又岂有今日之契丹?所以说我大辽之兴,半是天授。” 司马梦求见萧佑丹如此夸耀这所谓的“天授”,心中不由十分感叹,他也知道五代之时的种种故事,似辽国能够灭亡后晋,全是因后晋用人不当,否则辽太宗耶律德光难逃全军覆灭的命运。当下干笑道:“闻大人高论,胜读十年之书。在下本以为北朝之士,必轻南朝。” 耶律寅吉摇了摇头,道:“本朝太宗皇帝攻克开封后,本欲占据中原,但终不能立足,临出开封之前,太宗皇帝道:‘我不知中国之人难制如此!’自此之后,本朝再无问鼎中原之意,只求世世与南朝为兄弟之国。似本朝制度,也多半取自中华,于南朝之士,又岂敢轻焉?” “不错,当年太祖皇帝为八部所迫,赖以兴国者,汉人也;先朝韩德让等人也是汉人,官至封王。我大辽以南面官治汉人事,以北面官制契丹事,于蕃汉一视同仁;且历代皇帝,都崇信儒教,未曾有不亲自拜祭孔子者;而朝中大臣贵戚,不通汉语,不习汉字者,百中无一,谁人又曾敢轻视中国之士?皇太子殿下,不仅弓马纯熟,而且诗画琴棋,也无一不通,如南朝石越、苏轼的文章,太子殿下曾亲览而赞叹也。以先生之高才,若能悉心佐辅太子殿下,必能大展胸中抱负。”萧佑丹这番话,虽然语多夸饰,无非是要进一步游说司马梦求为辽太子效力,但是其中所说,大体却也近于实情。契丹是半牧半耕之民族,汉化程度相当高。 司马梦求正要答话,忽见朱夏门城门大开,数百黑甲骑兵排着整齐的队伍,整肃而出,黑压压的旌旗蔽日,一时之间,整个城外便只听见整齐的马蹄之声。司马梦求见到这个阵仗,不由吃了一惊,正要转过头来询问萧佑丹,却见那些黑甲骑兵从怀中一齐取出号角,呜呜呜的吹了起来。他回头觑见耶律寅吉,脸上却是颇有惊喜之色。 司马梦求见萧佑丹朝他微微呶嘴,心中一动,已知是怎么一回事了。连忙回转马头,肃然观望,便见两面绣有日月的大旗,拥着一个身着金铠的年青人,从城中飞驰而出。那些黑甲骑士都齐声呐喊道:“千岁、千岁、千千岁!” 萧佑丹过到司马梦求身边,低声笑道:“马先生,这是太子殿下的亲兵。太子殿下出城,亲迎太子少傅耶律大人回京来了。”说罢,萧佑丹与耶律寅吉早已翻身下马,迎了上去。 司马梦求却是依然在队伍中,并未跟上。韩先国趁着这时,催马过来,低声道:“马先生,若是有事,在下在大同酒楼等您。”说完,也不等司马梦求答应,便又连忙闪回后面的商队之中。 司马梦求见辽太子与萧佑丹、耶律寅吉笑着说了几句什么,又见耶律寅吉朝太子拜倒,显是心情甚是激动,辽国太子又亲自搀起,心知这是辽国太子御下之道,不由微微冷笑。只是细心打量辽国太子的亲兵卫队。不料耶律濬扶起耶律寅吉之后,竟然与萧佑丹、耶律寅吉一齐驱马,直奔他而来。司马梦求只在一怔之间,耶律濬等人已到眼前。他连忙翻身下马,拜道:“草民拜见太子千岁。”他游目四顾,便见齐来兵士,早已个个躬身,抽刀柱地。 耶律濬笑着跳下马来,一把扶起,朗声道:“马先生是南朝高士,不必多礼。快快请起。” 司马梦求不料耶律濬如此随和,心中亦不由有几分感动,口中连连谦道:“山野草民,岂敢,岂敢。” 耶律濬笑道:“此处非待贤之所,还请入城说话。”说罢左手一挥,队伍立即奏起鼓乐,欢迎嘉宾。耶律濬左手搀着耶律寅吉,右手搀着司马梦求,一齐上马,在众军士的拥簇之下,一道入城而去。 进入东宫之后,酒宴却是早已备好的。耶律濬一面笑道:“少傅,马先生,在此先设家宴,替二位接风洗尘,简陋处勿怪为是。”一面竟是要请耶律寅吉与司马梦求上坐。 二人却是无论如何也不敢坐那个位置,司马梦求见辽国太子如此礼贤下士,心中暗暗警惕。他自是不知道耶律濬因为外公萧惠、舅舅萧慈氏奴尽皆早死,只余一个舅舅叫萧兀古匿,却是才智平庸之辈——舅家无人,而皇帝耶律洪基日渐一日的昏庸,不仅仅信任耶律乙辛、张孝杰这样的奸臣,前几日居然还传出用掷骰子的方法来任命朝廷官员这样荒唐的事情——这对于有意重振朝纲,大展作为的耶律濬来说,不能不产生莫大的危机感。更何况南朝石越如今已经开始被重用,更让耶律濬要迫不及待的聚集人材,以求在朝中与耶律乙辛、张孝杰抗衡。耶律寅吉素以忠直见称,得他支持,颇能笼络一些朝官;而耶律濬又在心中视石越为大敌,迫切想知道宋朝虚实,因此对二人,耶律濬竟是格外的礼遇。耶律寅吉对此却是心知肚明。他虽然感于太子的礼遇,但却也是知道分寸的人,终不敢去坐那个上首。最终一番辞让,还是太子坐了上首,耶律寅吉、司马梦求次之,萧佑丹在下首相陪。 酒过三巡之后,耶律濬笑着对萧佑丹说道:“佑丹,父皇已经答应我的请求,你改任皇太子惕隐。” 司马梦求知道所谓的“皇太子惕隐”,是管理皇太子宫帐之事的官员,相当于皇太子的大管家、侍卫总管,是皇太子的心腹之人。耶律濬得萧佑丹为谋主,司马梦求不由微微皱了皱眉,但忽的想起萧佑丹的厉害,立时警觉,连忙低头饮酒掩饰,一面偷眼觑视萧佑丹。好在萧佑丹却并没有注意他,他望了耶律濬一眼,心不在焉的说道:“多谢殿下。” 耶律濬见他神情中似有忧色,不由一怔。正要相问,耶律寅吉轻轻咳了一声,说道:“殿下,您总领北、南枢密使事,有励精图治之意,臣早有听闻。本朝能得太子如此,是国家社稷之福。” 耶律濬连忙谦笑道:“少傅谬赞了。” 耶律寅吉却脸色沉重的摇摇头,继续说道:“殿下胸怀大志,上任几日,便任命了一批低层官员,将原来那些靠阿谀奉迎得官的腐虫罢免,又推荐素有忠直之名的马群太保萧乌克邻为契丹行宫都部署,使一些忠直之士能有机会为报效朝廷,大有澄清天下之志,臣等非常钦佩,百姓们都交口称赞殿下英明果决。” 耶律濬迷惑不解的望着耶律寅吉,他口中说的尽是赞美的话,但是脸色非常的严肃,似乎在说着什么严重的事情一样。 耶律寅吉似乎没有看见耶律濬的眼神一般,只是回头望了望左右。一直沉默不语的萧佑丹使了个眼色,那些侍奉的宫婢们连忙一一退下。一个青衣卫士走了过来,躬身行礼。耶律濬举起左手,沉声道:“撒拨,你带人四处巡视,任何人不许靠近。”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是。”撒拨简短的答了一声,转身离去。 司马梦求知道这是要谈论机密之事,连忙站起身来,笑道:“殿下,草民亦有点乏了,先行告退。” 耶律寅吉微微一笑,道:“马先生不必走,殿下托先生以腹心,先生国士,又岂得置身事外?” 萧佑丹素知耶律寅吉是有分寸之人,既然他不介意留下这个马林水,就是说他要讲的话可以让他知道,当下朝耶律濬使了个眼色。耶律濬立时笑道:“马先生不可见外,快快请坐。呆会还盼不吝赐教。” 司马梦求知道这不过是笼络之计,当下也不推辞,抱拳道:“不敢。”他也正想趁机多知道一些辽朝的虚实。 耶律寅吉见司马梦求坐下了,这才接着说道:“当今朝中,耶律乙辛与张孝杰惑乱皇上,殿下如此行事,不是正犯二人之忌么?殿下罢斥的人,正是二人的党羽,如此操之过急,是臣所不解者。” 萧佑丹也苦笑着摇摇头,他本来已经劝喻耶律濬不要打草惊蛇,但是事有两难,若是不去罢斥奸小,那么一切雄心壮志,都不过是空中楼阁。皇太子和耶律乙辛、张孝杰的对立,几乎是无法回避的。他也知道以为皇太子的性格,是绝对无法身居重位却隐忍不作为的。因此他一路上听说的种种作为,既让他高兴皇太子是个明君,却也让他无比的担心,害怕太子斗不过耶律乙辛与张孝杰。这时候耶律寅吉当面指出来,却正是说出了他的心事。果然,耶律濬只是微微一怔,便笑道:“少傅,所谓冰炭不同炉,我若想有所作为,便不能太束手束脚了。那些奸小,怕他们何来?何况父皇终究只有我一个儿子。” 耶律寅吉这才知道耶律濬有恃无恐的原因,不由叹道:“不可恃,殿下,此事不可恃。皇上正富春秋,未必会担心日后无子,何况,恕臣直言,皇上便是没有了儿子,也还有孙子!” 耶律濬怔道:“孙子?” “正是,皇长孙已经出生。” “少傅是说我儿子阿果[89]?”耶律濬问道。 耶律寅吉点点头,道:“正是。” “这怎么可能?”耶律濬几乎不敢置信。 “若有人在皇帝面前进谗言,中伤殿下,当皇上不相信殿下之时,未必不能选择皇长孙为嗣。殿下锋芒不可太露,锋芒太露,上则让皇上不安,皇上亦担心唐太宗之事复见于今日;下则让奸臣侧目,树敌于朝。”耶律寅吉冷冷的说道。 “这……”耶律濬仰身靠在椅背上,似乎是问话又似乎是喃喃自语:“可是……这可能吗?……南朝石越已经被重用,我朝现在四处叛乱,百姓怨身载道,若再不振作,只怕社稷不保……” 司马梦求不料石越竟然给耶律濬如此大的压力,心中竟不免有一丝骄傲,又有一丝惭愧,他身为石越的幕僚,在此之前,竟然不知道北朝辽国,有一些杰出之士正把石越当成巨大的威胁。 耶律寅吉也没有料到太子如此迫不急待,竟然也是迫于石越的压力,他沉默良久,目光转向司马梦求,问道:“马先生,你以为如何?” 司马梦求见众人的目光都聚到自己身上,沉吟一会,道:“石子明的确是百年难遇之人,只是宋朝朝廷上的纷争,便是诸葛亮复生,也必然会束手束脚,暂时似乎不必太担心。” 耶律寅吉与萧佑丹相顾点头,又问道:“先生说得是。” 司马梦求又道:“攘外须先安内。安内之术,草民赠太子殿下八个字——”他略略一顿,轻声说道:“豺狼当道,安问狐狸?” 第136章 典制北门(8) “豺狼当道,安问狐狸?”耶律濬等人重复着司马梦求的话,各自思考着,一时之间,厅中变得无比的寂静。 过了好一阵子,忽然听到撒拨在门口沉声说道:“殿下,有书信。” 耶律濬朝众人点头示意,起身走到门口,从撒拨手中接过一个火漆木匣,回来放在桌上,从腰间取出一把小刀,刮去火漆,从匣中取出一卷白纸,打开来细细看了,脸上明显有欣喜之色。他看完之后,将纸卷成一团,一个护卫立时捧着火炉走了过来。耶律濬将纸条连木匣丢入火中,望着高高窜起的火苗,笑盈盈的说道:“一头豺狼已经被赶出大道了。” “哦?”耶律寅吉与萧佑丹都形动颜色,紧紧望着耶律濬。 耶律濬笑道:“萧素与萧岩寿弹劾耶律乙辛那厮,父皇已经下诏,罢耶律乙辛北枢密使,他现在的官职,是中京留守。此贼既去,张孝杰不足为虑。” 11 闰四月初一。 大宋,文德殿。 大臣们按着班次站在自己的位置上,皇帝赵顼头戴皂纱折上巾,身着浅黄袍衫,腰间系着玉装红束带,脚穿六合靴,端坐在御椅上。今天的朝会,虽然不是一年三次的大朝会,但所有的人都知道,今天是第一次在朝堂上辩论两个版本的官制改革方案。在如此较大规模的朝会之上,翰林学士石越的班次,是相当靠后的。至少如韩绛、吕惠卿、蔡确、曾布们,都远远的站在他前面。他能看到的背影,也就是同为翰林学士的韩维罢了,他的背后,站着翰林学士元绛、张璪。 但是文德殿之上,每个人都心知肚明,今天的主角之一,就是站在人群中的石越与韩维。 “诸卿,改官制诏颁下之后,中书门下与学士院皆呈上了改官制的条例,众卿都已看过,今日朝会,便是要廷议以何者为优?是否可以互相取长补短?章程拿定,便好颁行天下。”皇帝环视众人,朗声说道。他说完,顿了顿,望着王珪说道:“王珪,你先来说中书门下的条例。” “遵旨。”王珪出列,欠身道:“陛下颁改官制诏,诏中书与翰林院各自详定官制,是欲使名实相符,以正名合古制,此本朝百年之盛事。国初承唐制,三省无专职,台、省、寺、监无定员,类以他员主判。于是三省长官不预朝政,六曹不厘本务,给舍不领本职,谏议无言责,起居不记注,司谏正言,非特旨供职,亦不任谏诤。凡官人授受之别,有官、职、差遣。仕者尽以登台阁、升禁从为显宦;而不以官之迟速为荣滞。于是陛下慷然欲更其制,下诏议行,臣等愚昧,以为宋承唐制,官制之变革,其要者,无非是使一切领空名者,尽皆罢去,而以阶寄禄。故中书门下所上官制,有三省六部,有职事官、散官、勋爵诸等……” 王珪口若悬河,说了大半个时辰,介绍中书门下的改官制方案,石越等人早已读过,中书门下的方案,完全以《唐六典》为基础,再辅以宋制,是一个中规中矩的方案,三省事无大小,以中书取旨,门下审覆,尚书执行,分班奏事。这个方案,既没有任何创举,也原封不动的保留了枢密院等机构设置,并没有要求增加相权。较大的改革,是撤消了三司使,使其权归于户部。 等王珪说完,赵顼微微颔首,目光投向石越,道:“翰林学士石越。” “臣在。” “卿说说学士院的条例。” “遵旨。”石越应声出列,朗声道:“陛下下诏厘定官制,诏臣与翰林学士韩维、元绛、张璪,以及枢密院承旨张诚一领其事。臣等以为,改官制之要义,除名实相符之外,须要使权力互相制衡、增加效率,去除冗官与重复设官,故此臣等所定官制,是以唐制与国朝旧制为基础,权衡古今利弊得失而设……” 吕惠卿早已读过石越等人草拟的方案,这个方案颇有出人意料的设想,他也能感觉其中的智慧与见识,但他一眼就可以看出,这个方案其实并不完全,例如军事方面,枢密院等一切,完全因袭旧制,毫无更改,因此他一直在揣测着石越的用心。吕惠卿一面听着石越侃侃而谈,一面低着头偷觑韩维等人神色,只见韩维脸色沉稳如常,元绛从容自若,惟有张璪面有得色,他心中略一思忖,便已知石越必有一个更详尽的方案,只是暂时没有公布。想通此节,吕惠卿连忙细心听石越向皇帝阐述其要旨。 “究其实,臣等所拟之方案,与中书所拟方案,大同而小异。”石越说了一句照顾中书面子的话,便接着说道:“臣等以为,凡一国之官制,无非是由朝廷与地方组成。而中央朝廷,又可细分为数部分,三省与枢密院、门下后省等,可称为中枢;各部、寺、监等,可称为辅枢;学士院、翰林院、秘书监等,可称为附枢;御史台为监察;诸殿阁学士修撰等,可统称为贴职;另外又有宫廷官、东宫官、王府官。除此之外,枢密院以下,可以细列为军事系统;大理寺等又可细列为司法系统。如此划分,则朝廷官员烦要职掌,便可以一目了然。此外又别有崇官、散阶、勋、爵等等,臣等统称为勋爵体系……”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而其中最要者自是中枢。臣等细考古今,究其得失,定中枢制度:中枢以尚书省掌全国大小政事,以枢密院掌军事,以门下后省掌上下封驳之权,以中书省掌外制宣敕,谏诤人君;以门下省掌谏议……” 虽然石越等人所拟的官制,众人早已知详,但是他在朝堂上公开宣读,依然引来了众官的侧目,若非有皇帝在,殿中侍御史虎视,只怕早就一片哗然了——石越所定的制度,虽然是三省之名,实际上却又是一次千古未有的大变局。韩维与元绛见到众人表情,不由相顾点头,嘴角微微泛出冷笑,张璪却是愈发连下巴都扬了起来。 “尚书省,有决策、行政之权。设尚书令之位,虚位以待储君监国、学习政务之用,为使上下得所,储君非监国,不掌印不决策;非储君,纵亲王亦不得为尚书令。于尚书省设政事堂,掌大小事务决策,以尚书左右仆射为宰相,领政事堂;另设参知政事为副宰相,列政事堂议事,然参知政事不单授,可使辅枢各部尚书、寺卿之贤能者,加参知政事衔,以为副相。参知政事除六部尚书例加外,各寺卿、知监事中择三四人兼任,如此,宰相虽只两人,副相却有六至十人,尚书省位权虽重,而有参知政事相制衡,则臣下不能擅权。另设尚书左右丞,列席政事堂,分监辅枢各部寺监之行政,以为行政监督之职……” “臣有事启奏!”班列中,忽然有人大声打断了石越的禀奏。 赵顼不由皱了皱眉。文德殿上,所有的大臣,都不由自主的把目光往说话的方向聚集过去,所有人都想知道究竟是谁这么不给炙手可热的新贵石越面子,居然当殿打断他说话。殿中侍御史们早已蠢蠢欲动,有人已经在筹算着趁此机会送石越人情了。却见一个脸色金黄的中年人走出班列,昂声道:“臣宝文阁待制孙览有事启奏。” 见到此人出列,众人都吃了一惊。吕惠卿眯着眼睛,脸上不由露出一丝讥笑——原来这个宝文阁待制孙览,是最近新除的。此人一向转任地方,颇有治迹,但说起来,却是更偏向于旧党一面,因石越得势,才能够再入中央为宝文阁待制,他的哥哥,便是在白水潭学院威望甚高的孙觉!没有人料到,竟然会是一个被隐隐打着石党标记的人,出来向石越发难! 赵顼见是孙览,脸色稍稍缓和,他对孙览有点印象,数年之前便是赵顼亲自调他入中央做司农寺主薄的,后来被判寺事舒亶弹劾才又离开中央。此人是个虽有才干,却经常与执政者意见不和的人物。赵顼耐着性子问道:“卿有何事?” “臣以为翰林学士院所拟官制甚为不妥。”孙览亢声说道,总算他对石越还有一些情份,并没有去点他的名。 “哦?有何不妥?”赵顼的脸色开始变得难看,张璪也开始不自在起来。石越与韩维、元绛六目相交,亦只有苦笑。 “自唐以来,向是以中书为决策,以尚书为行政,以门下驳议,此千古之典范。翰林学士都是饱学之士,平白就让尚书省身兼决策、行政之权,破坏三省平衡,未见其利,先见其弊,再用增加参知政事之法来制衡相权,更是画蛇添足,多此一举。臣不以为然。” 张璪早已忍耐不住,跨出一步,向赵顼躬身道:“陛下。”他侧着身子觑了孙览一眼,高声说道:“臣等以为,改官制是为了增效去冗。使各部尚书、寺卿兼参政,决策之时,诸相便能深知各部寺内情,凡有大事,各部尚书、寺卿同时站在本部寺之立场表达意见,而左右仆射则协调融和,无论大小政事,政事堂皆能尽知其情弊。这样的制度,好过中书、尚书互不相闻,虽有制衡,却互不了解。且各部尚书、寺卿既然兼参知政事,隐然便可以与左右仆射分庭抗礼,左右仆射虽然官高位重,却也无法擅权。如何又可以说是画蛇添足?” 这种种制度,虽然多出自石越的创议,比如尚书兼参政,就类似于二十世纪之内阁,虽然难说尽善尽美,但较之三省分权,却还是有其优势的。张璪校对《唐六典》,精通故事典章,在这份方案中出力甚多,他知道只要这份方案最终采用,凭借种种创制,他张璪便可以籍此名扬万世,因此倒成了为官制辩护的急先锋。 孙览虽觉得他说的也有道理,但心中却尚不服气,又问道:“如此,将置中书省于何地?” 张璪见孙览有退让之意,得意的扬起下巴,高声说道:“以中书省掌外制宣敕,谏诤人君,有何不可?” “这,这不合祖制。” “三代以来,何曾有中书省,何曾有门下省?秦汉之际,中书省又在何处?制度因循变化,本是天道之常。况且国朝以来,官制混乱,太祖、太宗征战四方,真宗、仁宗、英宗皇帝休养生息,无暇厘正。逮至本朝,皇帝英明,遂有此盛事,此祖宗留给皇上做的事情,如何说是不合祖制?臣以为,皇上如此,正是要给后代,立千秋万代之规模。上及三代,下至汉唐,其制度规模,善者可循,恶者可改,合时者可用,不合时者可去,这才是道之所在。”张璪舌辩滔滔,说得孙览哑口无言,他这才知道,所谓的“翰林学士”,并非浪得虚名。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赵顼也连连点头,笑道:“孙卿可还有意见?” “臣孟浪,请陛下恕罪。”孙览本是直率之人,见说人家不过,人家也不是强辞夺理,便干脆伏首谢罪。 赵顼含笑摇了摇头,道:“卿无罪。今日朝议,本就是要讨论官制,若有不妥,诸卿尽管直言。孙卿之失,不合太心急,且待石子明读完再说不迟。” “陛下圣明。” 一片拍马屁的拜贺声落下之后,吕惠卿忽然道:“陛下,臣有个问题,想问石学士。” 赵顼微微额首,目光转向石越,石越连忙道:“参政请说。” 吕惠卿笑道:“依学士院之条例,政事堂除左右仆射之外,另有参政十人左右。便是说,朝廷多则有十二位以上的宰相,少则有八位以上,政事堂决策之人如此之多,难免众议纷纷不能决,若意见分歧,无法全堂画诺,又当如何是好?难道事无巨细,都要陛下亲断么?若如此,则宰相之体何在?皇上设宰相又有何用?” “参政问得好。”石越笑道:“左右仆射轮流值日,诸参政亦轮流值日,小事由左右仆射与诸参政决断备案;大事召政事堂会议,若不能全堂画诺,亦由左右仆射决断,但若决策失误,左右仆射便当为此负责。若左右仆射之间亦有分歧不能决,或者参知政事之间意见纷争,则可由左右丞交皇上裁决。如此,左右仆射亦不敢逆多数参政之意见而轻率决策。” 吕惠卿略一思忖,笑道:“如此甚好。” 石越又继续说道:“何况无论大小事务,尚书省皆不直接草诏敕,大事由学士院草拟,小事由中书省舍人院草拟。翰林学士与中书舍人若以为不妥,可以拒绝拟诏。此外更有门下后省给事中,上可封还诏书,下可驳正百官章奏,诸诏敕无给事中画押,不得颁行,此唐制之善者也。给事中者,位卑而权重,由人主择清介出众之士任之,凡诏敕,给事中认为不合理者,说明理由封还之。执政再思,修改之后再至门下后省,给事中画诺则可。若否,则不得颁行。若一份诏书封还三次,则当付诸廷议。廷议许给事中,则执政当辞职;廷议许执政,则给事中当辞职。如此,臣等以为,朝廷之诏令,必然都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决策……” 殿中诸人都知道给事中历来便有封驳之权。但石越提出三次封驳,便有一方要为此付出乌纱帽的代价,却是无形中加重了给事中的权威。众人自然不知道石越是因为看见后世的给事中,因为不要负责任,就滥用职权,所以想出此策来防患于未然,同时也迫使执政们正视给事中的权威。皇帝自然乐于看到臣子们互相制衡,且以宋代之皇权,赵顼也根本不介意给事中有权力封还他的诏书——皇帝被臣子扫面子的事情,实在太多了。 众大臣一面听着石越滔滔不绝的介绍着他的官制改革方案,便是连韩绛、冯京、吕惠卿、王珪,都知道皇帝是打定主意要采纳这个方案了。这其中的修改最多是细节性的。此时众人心中想的倒是自己究竟能分到哪个职位。与其纠缠于官制改革这种无“实际意义”的东西,倒不如花点心思去想想之后的实利。毫无疑问,除左右仆射之外,兵部尚书兼参知政事、吏部尚书兼参知政事,应当是最让人眼热的职位了。 第137章 典制北门(9) 而另一方面,枢密院系统的大臣们则个个都无动于衷,石越刻意回避了军事体系的改革,枢密院、三衙等原封不动的保留,武职系统也丝毫没有触动,这一点出乎很多人的意料。只有枢密使吴充与枢密副使王韶,心里才非常的明白,军事体系的改革,是势在必行的。吴充突然想起来自内廷的小道消息,说他将出任兵部尚书兼参知政事,而将有一位中书的丞相对调,过来担任枢密使。他嘴角不由抽搐了一下。后面石越说的什么,竟完全没有在意了。 这个世界上,不把禄位放在心上的人,毕竟是少数。 当天的讨论一直到未时的钟声响起才告结束。整个的过程并没有激烈的辩论,但也没有最终的结论。因为所谓的官僚体系毕竟非常庞大,其中可以争议的地方实在太多了。 从文德殿出来后,蔡确觑见左右无人,快步走到王珪身后,低声道:“禹玉公请留步。” 王珪忙停下步来,笑道:“蔡中丞,有何指教?” “禹玉公,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蔡确眼珠转动,微微笑道。 王珪见蔡确说得奇怪,他也是老于世故的人,不由笑道:“中丞有话但请直说。” “今日之朝议,禹玉公应当明白圣意何在了。” 王珪笑道:“人君择善而从也是平常之事。学士院的方案好,便用学士院的,不仅在下,便是政事堂其他诸位,我也可以担保他们并不介意。” “诸相公宰相之量,自当如此。”蔡确打着哈哈笑道,“不过……” “中丞有话但请直讲。” 蔡确游目四顾,见无人在侧,压低声音道:“在下听到传闻,说圣上曾对韩维、石越说,若新官制推行,朝中大臣,陛下想要新旧参用。” 王珪一怔,道:“这亦是常事,比如石越,自然要趁着机会大用。只是不知他会做左右仆射还是吏部尚书兼参政,这也是别人争不来的。”王珪心里也有自己的小九九,他自知资历、根基不及韩绛,宠信才智比不上石越、吕惠卿,朝廷之中,谣言数日之前便已传出,韩绛、吕惠卿、冯京、吴充、石越这五人,免不得要分了左右仆射外加兵部、吏部尚书,以及一个枢密使的职位。他王珪的本份,应当是守着六部尚书中的一个职位了。 蔡确见王珪神色中并不担心,心中冷笑,脸上却笑道:“王相可知御史大夫一职,圣上有意由何人担任?” “这……中丞说笑了吧?石越也说御史大夫不轻授,本朝亦没有先例。” 蔡确故意轻描淡写的笑道:“在下却听说并非如此,本朝有一人一直简在帝心,圣上在韩维与石越面前,曾指着御史大夫的官职,说御史大夫非此人不可。” “啊?”王珪眉毛一挑,问道:“那是何人?” 蔡确压着嗓子,一字一顿的说道:“司马光。” “司马光?”王珪愕然道。 “正是。” “司马光不是曾经拒绝御史中丞的任命么?这,这……御史大夫,或者谣传罢?” 蔡确听话知音,便知目的已经达到了一半,笑道:“此一时彼一时,如今王丞相不在朝中,新法大部分暂时中断,若说司马光回朝也不奇怪。说不定司马君实在洛阳呆久了,正在后悔呢。” 王珪心中却已在计算不定——石越心里未必希望司马光回朝,只是石越虽然内里依然是用变法来博皇帝信任,但又焉知他不会向司马光、范纯仁辈卖弄人情?司马光若为御史大夫,他王珪固然要寝食难安,甚至相位堪危;但是他蔡持正只怕也要无处安身,便是吕吉甫也万万容不得司马光回朝中的…… 蔡确瞅见王珪脸色阴情不定,只是垂首踌躇,不免又有点心急——司马光做御史大夫,首当其冲的就是他蔡中丞,堂堂兰台首领,不仅从此要屈居人后,而且只怕司马光上任第一本就是弹劾自己。到时候别说御史中丞,便是要留在汴京这个花花世界也不可得。但他心中虽急,却要外示平静,笑道:“禹玉公,你可知要阻司马光入朝,最好的办法是什么?” 王珪虽知蔡确必然有所主张,天塌下来有高子个顶着,但事关自己的富贵前途,却也不能不关心,连忙问道:“持正有何良策?”语气间又变得亲热了几分。 蔡确笑道:“皇上早有意要收复灵武,这次官制改革事,凡是涉及到武事的官职,都暂原样保留,禹玉公可知其中玄虚?” 王珪思忖了一会,道:“兵者大事也,或是为了慎重。” “这么说,禹玉公也不认为皇上会不整顿武事,石越、韩维会不改革武官了?” “那是自然,兵制是迟早会动的。依某看,也许是皇上现在没有得力的枢密使人选,所以才不急于改革兵制。” 蔡确从容道:“禹玉公既然知道这个道理,何不送给石、韩一个人情,也替皇上分忧?我可听说最近石越的家人几次来往于太原……” “太原?”王珪不由一怔,半晌,才失声笑道:“持正果然智珠在握,如此简单的方法,我居然没有想到。” 石府,石越书房。 “公子又把司马君实搬出来,是一手妙棋,但也是一着险棋。”潘照临听石越说到皇帝有意司马光,石越在旁边大加撺掇之时,不由笑道。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石越轻轻啜了口茶,笑道:“司马君实也是个固执的人,兼之声望太隆,若他入朝,牵制实多,皇上未必没有借他来保持朝中平衡之意,但是现在却不会太着急,中书门下本来就四分五裂,各有主意,皇上又用我和持国等人借学士院推行政策……” 潘照临轻轻摇头,道:“今上登基八年有余,朝野之事,已大有进步。他数度遣使问王介甫平安,又加赐王安上官爵,为的便是防着中书门下的相公们有朝一日得意忘形,便可一道诏旨往金陵诏回王介甫,这么着中书门下就没有谁能真正弄权。留下司马君实在洛阳,从今年正旦开始,不过几个月时间,已有两次遣使赏赐,一次是赐龙凤团茶,一次是赐座钟与笔墨,还不是怕有一日新党坐大,就可以召回司马光,从中制衡。王安石与司马光,始终是两个大伏笔。”他顿了顿,又继续抽丝剥茧的分析道:“但皇上突然要召回司马光,揣其原因,或是今上毕竟年轻,还是沉不住气,或是他现在就觉得朝中力量的均势已被打破。中书四相,没有两个人是同心的,枢密使、三司使、御史中丞亦无强援,唯一略显齐心的,只有学士院……” 说到此处,石越不由望了潘照临一眼,心中一震。“我在朝中并无根基可言,若说现在就来防我……” 潘照临沉声道:“若是改官制后,皇上有意让公子做到吏部尚书兼参政,甚至是左右仆射,而韩维、冯京隐隐与公子一体,翰林院元绛、张璪,甚至连蔡确也有倒向公子的意思,皇上这时候想要召回司马君实,也未必不合情理。” “这……” “我想这着棋,或是慈寿殿那位老太太下的也不一定。”潘照临苦笑道。 石越不想自己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他本以为皇帝并没有什么强烈的意愿要召回司马光,所以一点也不反对皇帝将司马光推出来,吸引那些争权夺利者的目光,顺便也卖给旧党一个人情,如此来分担自己将要遇到的阻力——这本是“暗渡陈仓”之计。但若司马光真的来做宋朝的第一个正儿八经的“御史大夫”,位列三公,掌握着监督百官之权,又兼着司马光巨大的名望,从此真不知道会有多少掣肘了。 “真要和司马光打交道了么?”石越不禁喃喃道。 “司马光最终会不会入朝,取决于皇上的态度——王安石不在,没有几个大臣敢直接反对这项任命,旧党势力犹在,司马君实声望又这么好。但公子可以将官制改革,特别是兵制改革的大局尽早定下来,若朝廷做出一副有意整兵经武的样子,司马光愿不愿意复出,还是未知之数。” “不错。”石越击掌笑道:“司马光一向反对朝廷用兵,若与皇上政见不合,未必会复出。新官职任命之时,我会向皇上力拒左右仆射或者吏部尚书之职。” “不做左右仆射或者还好,但不做吏部尚书……” 石越笑吟吟站起身来,走到书案前,提笔醮墨,写下几个字来,递给潘照临,笑道:“我就求皇上让我做这个官吧。” 潘照临凝视半晌,拊掌笑道:“极妙!” 二人计议方定,便听到唐康在门外低声说道:“大哥,有太原的书信与陈桥镇传书。” “快送进来吧。” 唐康推开门走了进来,朝二人欠欠身,一面从袖中取出一封书信并一个密封的小铜筒,递给石越。石越先拿起小铜筒,见上面有数道火漆印,他检视正常后,方剔开火漆,从筒中取出一个小纸卷,打开看时,却见上面写着莫名其妙的字体,便递给潘照临,问道:“潜光兄,这又是什么字?” 潘照临接过来看了一眼,笑道:“这是西夏字和契丹小字糅合在一起的密语,这是析津传来的消息,第一站传到大名府,在大名府再换鸽子,传到陈桥镇,陈桥镇飞马报到京师。这还是第一次由析津正式传来的消息——说纯父准备去契丹中京探听虚实。” 唐康听到“契丹中京”四个字,脸上不由露出羡慕的神态,笑道:“什么时候我也能去去便好。” 石越望了唐康一眼,淡淡道:“你和潘先生学好这些密语,平素好好学兵法、武艺,将来未必没有机会做个儒将。有朝一日,统十万之旅,观兵中京,才是好男儿。” 唐康忙敛容答道:“我记得了。” 石越点点头,这才拆开郭逵的书信,只见上面用刚劲的字体写道:“某启。孟春犹寒,伏惟学士阁下动止万福。前急足自府还,伏蒙赐书为报,因得备问起居之节、进退之宜,私心喜甚,何可甚道……” 石越看完,顺手递给潘照临,笑道:“是平常书信,郭公殷勤致意矣。” 牡丹花开时节。 西都洛阳的大街小巷人来人往。 与富弼府第的张扬相反,司马光的府邸,藏在洛阳巷陌深处,若非陈襄事先知道,绝难寻到。作为皇帝身边重要的史官,起居注修撰者,陈襄对司马光府有一种别样的感情——《资治通鉴》书局便在司马光府中。他把马车停在司马光府外约几十步的地方,仔细打量着这个不起眼的巷子。离司马光府约五百步的地方,有一座外表极其简陋的宅院,宅院的大门横匾上,不起眼的题着“西京评论”四个魏碑大字——这里便是闻名天下的《西京评论》报报馆所在地,这座宅子里面,不仅仅有数以十计的房间、会客厅,还有一个藏书数万卷的藏书楼,以及一个占地十余亩的大花园。每当报纸定稿之后,便有快马从这里将报纸清稿分送洛水边上三个印书坊,连夜排版,第二日上午,便能把刚刚印好的报纸,发送到各个卖报人、书坊。据陈襄所知,三大报中,《皇宋新义报》是一日一刊,除正旦、五月初一、冬至三天外,从不间断;《汴京新闻》是每月二十九刊,月末休息一日——有时候甚至连月末也照常刊印;《西京评论》则是一月三休,逢初十、二十、三十便休刊。除三大报之外,似《谏闻报》及其他新创办的小报,则往往是三日一刊甚至五日一刊。 已经五十八岁的陈襄,身体依然康健,他一面打量着入眼的景物,一面朝司马光府上走去。“这个司马君实,自从贬退洛阳之后,一直闭口不谈朝政,只是专心编撰《资治通鉴》……”——陈襄想起自己身负的使命,以及关于司马光的种种传言,目光不由自主的又瞥了一眼五百步外《西京评论》报社——《西京评论》的现任主编范祖禹同时也是《资治通鉴》书局重要成员,司马光的主要助手;而《西京评论》最重要的核心成员,除了有嵩阳书院的师生、洛阳名宿之外,还有一个人,便是司马光之子司马康;同样,负责《西京评论》的销售发行等等事宜的,传说便是富弼之子富绍庭…… “司马君实真的不关心朝政么?”陈襄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这种说法。思量间,陈襄已经走到了司马光府前。 早有仆人看见陈襄,连忙迎上前来请安迎接。陈襄问道:“你家司马学士[90]在家么?烦劳通传一声,便说故人陈述古求见。”说罢从袖中掏出一个名帖递给仆人。 那仆人却不接他的名帖,只问道:“陈先生可是从京师来么?” “正是。” 那仆人顿时满脸堆笑,欠身道:“我家大人等待多时了。陈先生,便请进吧。”一面说一面引着陈襄往屋中走去。 陈襄奇道:“你家老爷知道我要来?” “前几日,有个智缘大师来过,小的正在旁边侍候,他说不多日陈先生要来,我家大人便嘱咐小的,若有从京师来的陈先生,便可直接请进去,万不敢让您等候。那个智缘大师不愧是得道高僧,果真能掐会算……”仆人说起此事,不由叹服不已。 “智缘?”陈襄怔了一下,大相国寺方丈智缘大师颇有名气,是王安石的方外密友,如何便来拜会甚少和释道交游的司马光了?而且还能料到自己的到来?正在猜疑间,忽听到一人唤道:“古灵公[91],小侄有礼了。” 陈襄抬眼便见司马光之子司马康正给自己行礼,连忙搀起,笑道:“贤侄不必多礼。令尊可在?” 司马康笑道:“家父正在书房,不知陈大人远来,请往客厅奉茶,容小侄去通报一声。” 陈襄上下打量着司马康,见他手中拿着黑黑白白的一根根小棒,不由笑道:“贤侄莫急,你手中拿的却是什么物事?” 司马康忙笑道:“这是嵩阳书院格物院一个学生发明的玩意,黑色的叫炭笔,白色的叫石笔。” “这是笔?” “正是。”司马康笑道:“这炭笔倒也寻常,这石笔却是将石膏加热至一定程度之后,再将热石膏加水搅拌成糊状,灌入模型凝固而成,甚是巧妙。用这种石笔,再配上黑色的木板,写完可以擦去,擦掉可以重写。于书院讲课,颇为便当。” “哦?”陈襄将信将疑的接过一支“石笔”,端详一会,赞道:“若能如此,果然便当。” 司马康笑道:“我已问过家父与那个学生,便要将此物的制作方法公布于《西京评论》与《嵩阳学刊》之上,使它可以造福天下。” 第138章 典制北门(10) 陈襄连连赞叹,夸道:“君子重义轻利,原当如此。” 司马康一笑,谦逊几句,将陈襄请进客厅。陈襄见客厅中陈设精雅,诸物尽皆一丝不苟,心里暗暗点头。司马康待陈襄坐了,亲手从仆人手中接过茶来奉上,这才转身对仆人说道:“快去知会老爷,便说京师陈大人光临。”仆人应声退出门外。司马康又站在陈襄下首,笑道:“听说最近京师伯淳先生与正叔先生各出了一部新书,伯淳先生说天理自在宇宙洪荒之间,若要明天理,非得穷究万物之理,得其本原真相,而格物之道,虽不得少体悟,却还得从实物中去寻;正叔先生则说天理本在人心之中,格物之道,是穷致其理,凡物之理,精妙无穷处,需得从人心中去寻。昔日二程先生在洛,愚侄也曾听过教诲,似乎主张相近,不料数年之后,竟有殊途之虑。大人是饱学名儒,却不知大人以为二程之说孰是孰非?” 陈襄不料司马康张口便问起学问上的分歧,而且是近来在儒林惹得纷纷扰扰的二程兄弟分途之事,不由笑道:“殊途无妨,若能体悟天道与圣人的仁心,从实物中寻也罢,从人心中寻也罢,只要能寻到,便是正道。依老朽之见,程伯淳颇受石子明所倡之逻辑学影响,凡事皆欲寻其道理是如何来,却不知道道理之得,有时候便是羚羊挂角,无迹可寻的;而程正叔则太重体悟,虽然也常说吾日三省吾身,却怕有一日落入玄想之中。” “述古兄见识不凡。”一个沉稳的声音从门外传来。陈襄知是司马光到了,忙站起身来迎接。司马光笑着走进厅中,与陈襄对揖一礼,寒喧数语,再次分宾主坐了,道:“方才说到二程。述古兄可知二程之分途,原因究竟何在?” 陈襄微微一笑,道:“无非是石子明。” 司马光摇摇头,徐徐说道:“从表面上看来,自然是石子明。但究其实,则无非是内圣与外王孰轻孰重的分歧。二程之说本来是欲从内圣中求外王之道,从人心中求天理,桑长卿在《白水潭学刊》中着文说,这种主张之实际就是要让士大夫皆成圣贤,再来感化了贩夫走卒,皆成圣贤,若其有一样不能成圣贤,那么由外圣而求外王,终不可得,这却是见识敏锐之语。而自石子明大张杂学、重《论语》以来,其赤帜却是直接由外王而外王,他将一切过往视为奇技淫巧之事,都用一个‘仁’字包了,他说那些奢侈之物卖给有钱人,国家从中多征一分税,则可以让百姓少出一分税;他说商人若能使一个地方物价平稳,则商人之仁与圣人之仁无异……如此等等,则石子明竟不止是想由外王而外王,竟是想由外王之术,而入内圣之道。白水潭有学子鼓吹:时时有坏心,却不得不做好事,要好过时时存着善心,却全然不做好事;吃斋念佛颂经一世,不若耕田一岁功德大……” 陈襄仔细揣摩着司马光的话语,他知道司马光与自己其实差不多,是两汉以来经生的门徒,他们相信从五经之中,能找到经世济用的方法,能找到致天下太平的方法。因此他们的本质上,相信外王之道更甚至相信内圣之道,虽然他们也认为外王内圣才是最理想的人生。从司马光的这番话中,陈襄努力想读出一丝褒贬来,却终是一无所获。 “那君实是以为程伯淳这是回归外王之道了?”陈襄试探着问道。 司马光点点头,“程伯淳是有志于事功的人,他是白水潭学院的首领之一,日日受到石学影响,若还一成不变,那便是咄咄怪事。” “那君实以为这是好是坏?”陈襄决定单刀直入。 司马光沉吟一会,方道:“学风归于朴实,自然也是好事。由杂学而入经学,未必不能找到一条新路——程伯淳的转变,无论如何,我以为都是一桩大事。但石子明之学说,过份相信外王便可以治天下,甚至以为外王可以及于内圣,未必没有隐忧。只是这是百年之后的事情,以光之才,不能预料。” 陈襄不由笑道:“如今天下之学,十分之七,都归于外王了。除石学外,王介甫之新学,实际也是公羊家之遗意,不脱于外王之学,若真有隐忧,那程正叔的学说,未必没有他存在的道理。也许百年后纠正浮弊,便要靠程正叔了。可见世间之上,有阴必得有阳,有阳必得有阴。” 司马光听陈襄言辞当中,意味深长,竟似别有他意,不由一怔,想起受王安石嘱托来见自己的智缘说的话来:“学士(注:司马光时为资政殿学士)与相公,虽都不在朝中,却无一日不在皇上心中。相公的宰相做得与常人不同,怨谤虽多,威信亦大,不得万不得已,皇上不会再下旨往江宁,但给学士的诏旨,依小僧看,迟则一年,快则半年,必然下来。相公之意,是盼着学士莫要推辞,朝中那位学士,志向本事皆是难得,但少年得志,或有孟浪处,上上下下,多有不放心的、忌恨的,若有学士在朝中,则朝野都能安得住心,便于那个学士也是有好处的……又有一事,学士的风骨,九重之内也知道的,诏旨断不会轻易下,毕竟会有一个人先来——依小僧看,或者便是陈述古……”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陈襄自是不知道司马光在想什么,见司马光默不做声,又继续说道:“我在京师曾听说——太皇太后言道:当今朝廷,甚少老成之人,若老成之士,外臣中自以司马君实为楷模。最近朝中改官制,皇上也说想要新旧参用,圣上手指御史大夫一职说,此非司马光不可。石子明亦深以为然,听说他向皇上进言,道司马君实志虑纯熟,若为御史大夫,朝中可无邪党……”他一面说,一面偷偷看司马光的脸色。司马光却只是淡淡一笑,反问道:“述古兄此来,是奉了圣意呢?还是私下来拜访。” 陈襄笑道:“我却是奉了圣意私下来拜访。” 司马光微微颔首,道:“那么,只怕述古兄回朝之后,便没有这道旨意了也未可知。” 陈襄愕然道:“这怎可能?” “岂不知世事难料?” “那若还有这道旨意呢?” “为人臣子的,又岂能不想报效朝廷?”司马光淡淡的答道。 12 “殿下。”萧佑丹轻声唤道。 耶律濬今夜穿着契丹蕃服,紫窄袍、水晶饰带,紫皂幅巾,腰中别着一把弯刀。他轻轻梳理着爱马的毛皮,一面问道:“佑丹,有事吗?” “殿下真的决定大事改革?” “时不我待。” “但耶律乙辛始终是心腹之患。”萧佑丹皱眉道。 “找个机会除掉他便是。”耶律濬不以为意的说道,“朝中不少大臣,也是支持我的。” “只怕那是镜中花,水中月。面对皇上数十年的积威,还有数十万皮室军,这些支持都只是虚影罢了。”萧佑丹不客气的说道。 耶律濬停下了刷理,转过身来盯着萧佑丹,半晌,深吁了一口气,问道:“难道要我什么也不做?” 萧佑丹放缓语气,温声劝道:“殿下的动作太快了。你三天之内罢免任命了一百三十名官员!现在朝廷中,从小怨谤载道。” 耶律濬哼了一声,没有回答。 “你又下令允许民间印刷书籍,开办学校,请求皇上让契丹人参加科举考试——这些事情,皇上能高兴么?皇上一向以为本朝是以武立国的。” “契丹人实际已经在读书,我不过是承认事实罢了。何况文武不可偏废,科举可以给契丹人进身之道,培育契丹的人材,有何不可?父皇会答应的。” 萧佑丹苦笑道:“这些倒也罢了——可是你减免了中京、上京道今年一半的赋税,又请求减免南京道、西京道三成赋税——这皇上能答应么?你要让一半的乡丁归乡,要检视皮室军的数目,要求对叛乱部落剿抚并用——这皇上能答应么?” “我知道肯定没这么容易答应,但我必须试一试!”耶律濬压着嗓子道:“契丹人是立国的根本,现在契丹人都民不聊生——我必须让契丹人有时间去放牧、去打猎、去耕田,让他们的牛羊繁殖,让女人生孩子,只有如此,我大辽的根基才会稳固!我还要让汉人和那些蛮夷部落不至于心生怨恨,要让他们对大辽既敬且畏,这样大辽才会强大!” 萧佑丹沉默良久,低声道:“殿下不能太心急。万一皇上翻脸……” 耶律濬游目四顾,见并无他人,沉吟了一下,忽低声道:“萧素扈从圣驾,萧忽古深得宠信,二人皆已向我效忠。” 萧佑丹心中不由凛然,萧素倒也罢了,萧忽古何时向耶律濬效忠,他竟全不知情,这个太子殿下的本事,看来比他想像的更加了得。 “萧忽古之父本是我外公旧部,我外公在世,颇为照料……”耶律濬低声解释了一句,又继续说道:“现在若有可虑者,便是耶律乙辛那厮为中京留守,中京的兵权,我不及他。且那些将领我又动不得。只需找个借口除去此贼,皇上仅我一子,万事不足虑。” 萧佑丹思忖良久,沉声道:“既然如此,干脆求一刺客,杀耶律乙辛于市中。” “就怕事情暴露,反为不美。”耶律濬摇摇头。 萧佑丹微微叹了口气,不再多说,转过话题道:“若论厘清朝政诸事,本朝之法,虽不可照学南朝。但南朝事多有可取处,马林水与臣几次交谈,臣以为确是个人材,殿下可以常常咨询他。” 耶律濬望着夜空,轻声叹道:“毕竟不知道此人底细,若用起来,还要慎重。上次之事,我想来也有一点后悔,似乎有些轻易了。” 辽国犊山。辽帝耶律洪基行宫。 耶律洪基穿着一身宽大的红袍,手握金樽,开怀畅饮。不久前赐姓耶律的北府宰相张孝杰与北面林牙耶律燕哥坐在下首陪饮。侍卫萧忽古与萧十三侍立两旁。几个侍从官员则趴在下首掷骰子,凡胜者得锦缎一匹,负者杖责一十,因此不时有人被拉下去打屁股,哇哇的叫声从帐外远远传来,引得耶律洪基哈哈大笑。 耶律燕哥见耶律洪基心情甚是欢畅,连忙凑着兴笑道:“陛下,下臣最近得了几件宝物,不知陛下可否替臣下鉴赏一下。” “哦?”耶律洪基醉眼迷眬的笑道:“是何宝物,快呈上来,让朕一观。” “是。”耶律燕哥谄笑着退出帐外,朝自己的家奴做了个手势,家奴连忙递过一个镶金盘子,耶律燕哥双手接过,小心的吹吹,双手捧着走进帐中,轻轻放在耶律洪基的案上。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耶律洪基掀开盖着的红绸,笑道:“这又是什么物事?”话音未落,眼睛却已直了——放在盘中的,是一套黑色犀牛皮甲,皮甲上缀着一般大小数百颗东珠,光芒夺目,晃得整个金帐之内都觉耀眼。在犀甲之旁,是一柄精铁小刀,单是看到刀柄,便已知价值万金——那是用极其名贵的白犀角刻成的刀柄! 耶律燕哥笑道:“陛下,白色犀角,便在天竺也是甚稀罕之物,传说只有独角兽之王,方能有之。普天之下,也只有陛下配得上此物。” 耶律洪基哈哈大笑,拿着小刀,拔刀出鞘,在空中比划几下,斜着眼望了耶律燕哥一眼,笑道:“说吧,燕哥你送这么名贵的宝物给朕,想要朕赐你什么?” 耶律燕哥谄笑道:“陛下说笑了。陛下富有四海,做臣子的只愿陛下万寿无疆,哪里还用得着别的什么?这些东西,其实是魏王耶律乙辛所贡,魏王说这些东西非人臣所应当有,只有陛下才配得上,因此特意托臣贡上。” “好、好!”耶律洪基笑道:“难得他有这份心思。” 耶律孝杰趁机道:“魏王对陛下的忠心路人皆知。当年重元作乱[92],魏王披甲执刃与逆贼格斗,已可证其忠节。这次罢为中京留守,魏王亦毫无怨言,只说恨为小人构隙,使君臣有间。魏王起于贫贱,富贵全赖陛下赐予,又何曾敢有二心?” “孝杰说得有理。”耶律洪基叹道,“乙辛的忠心,朕是知道的。明日便让他复任北枢密使罢。叫他暂时留在中京,好好辅佐太子。” “陛下圣明。”耶律孝杰与耶律燕哥顿时喜笑颜开,齐声拜贺。萧忽古恶狠狠的瞪了对面笑眯眯的萧十三一眼,悄悄退出帐外。 萧忽古出来后,围着金帐巡视一圈,见左右无人,纵身闪入一个帐蓬中。帐中两个侍卫正在喝酒,见有人闯进来,唬了一跳,慌忙抢过坑上的兵刃戒备。萧忽古皱皱眉,大步走了过去,笑道:“阿萨、刺葛,有酒没?” 二人这才看清楚是萧忽古,连忙放下兵刃,笑道:“原来是萧大人,正有几袋美酒。” 萧忽古走到近前,抓起一袋酒,低声道:“皇上要让魏王复职,留守中京辅佐太子。”一面喝了两口,高声笑道:“果然好酒,可惜还要值日,我先走了。” 阿萨与刺葛会意的点点头,一起将萧忽古送出帐外,躬身道:“送萧大人。” 萧忽古出得帐来,正待返回金帐,忽的瞥见帐角微微抖动,再望夜空,却无一丝风意,他心中一动,朝阿萨、剌葛呶呶嘴,二人立时会意,忽地往两面窜出,直抄帐后。二人方动,便见一个身影从帐后逃出,萧忽古冷冷望了身影一眼,忽然拔出兵刃,大吼一声,掷向黑影。但听“卟”的一声,黑影倒在地上。萧忽古快步上前,翻过黑影的身体,见他一息尚存,连忙弯了腰,厉声问道:“是谁派你来的?” 那人却瞪着萧忽古,却不答话。萧忽古正待再问,便听阿萨在身后低声道:“萧大人,有人来了。”萧忽古脸一沉,抓起刀柄,猛的拔出,反手一刀,便把此人的头砍了下来。也不管血溅得满身都是,一手持刀,一手提着头颅,大步往金帐走去。阿萨与刺葛连忙紧紧跟在他身后,一道往金帐而去,任由那些闻声而来的侍卫去处理尸体。 守在金帐的萧十三见萧忽古如此模样走近,心中一惊,正要拦他,却见他手中人头形状,不由惊唤道:“这是蒲哥!” 萧忽古一怔,问道:“你认得此人?” “他也是护卫,最近方调进来的。” “原来如此。”萧忽古点点头,冷冷道:“他在金帐后觑视,我到阿萨、刺葛帐中讨酒喝,正好看见,追他不住,被我掷刀砍了。” 萧十三愕然道:“他怎会做出如此行径?” 第139章 典制北门(11) 萧忽古双目瞪圆,悖然作色,厉声道:“怎么?你以为我撒谎?” 萧十三知道萧忽古勇猛过人,怒则杀人,心中先怯了,哪敢再和他争辩,连忙放下脸来,笑道:“谁不知阿斯怜是我们契丹人中的英雄?小弟绝无此意,绝无此意。”阿斯怜是萧忽古的契丹字。 萧忽古脸色稍霁,将刀和头颅递给阿萨,进帐禀报。 耶律洪基正在喝得开心,见萧忽古满身是血走了进来,心中一惊,以为哪里造反了,顿时连酒也醒了几分,坐稳身子,厉声问道:“阿斯怜,怎么回事?”萧忽古躬身禀道:“护卫蒲哥觑探金帐,意图不轨,被臣给杀了。” 耶律洪基听说不过是一个侍卫不轨,立时放下心来,笑道:“这等小事,杀了便杀了。” “陛下,臣以为但凡谋反行刺,必有同谋……” 耶律洪基摆摆手,不以为然的笑道:“区区一个护卫又怎敢来行刺朕?无非是来刺探点隐秘罢了。杀了便是,不必深究。朝中有多少人想知道朕说了什么,是怎么想的?朕可杀不完。”说罢,有意无意望了耶律孝杰、耶律燕哥一眼。 萧忽古心中一凛,这才意识到,这个皇帝虽然纵情酒色渔猎,不太把百姓朝政当回事,但却是个不折不扣的聪明人。他不敢再说,连忙答道:“遵旨。” 耶律洪基笑着倒了一杯酒,放到案上,笑道:“阿斯怜,你忠心耿耿,便赐你御酒一杯。这个金樽,也赏了你罢。” “谢陛下。”萧忽古大步上前,接过酒来,一饮而尽,将金樽揣在怀中,退出帐来。一阵夜风刚好袭过,他竟不禁打了个冷战。他的父亲,本来是太子耶律濬的亲外公枢密使萧惠的旧部,当年辽帝亲征元昊,他父亲触犯军法,是萧惠念在他是随自己征回鹘阿萨兰的旧部的情份上救下。其后萧忽古跟随招讨使耶律赵三,因为勇猛过人而名闻三军,耶律赵三将爱女嫁给他,皇帝又手诏擢为护卫,宠信无比——当时萧忽古绝对想不到,自己会如此之深的卷入到宫廷的政治斗争中。但无论如何,自己的岳父耶律赵三已向皇太子效忠,自己的父亲又受萧惠之恩,兼之自己几年的护卫生涯中,随眼可见皇帝的昏庸、太子的贤明——最重要的是,萧忽古认为,帮助太子,不等于背叛皇帝,而是对皇帝的另一种忠心。因此萧忽古在岳父的劝说下,很自然的在皇太子与魏王中,选择了皇太子。 但今天晚上,萧忽古突然觉得,自己的皇帝,也许并不是那么好糊弄的! 13 江宁。 小舟泊在岸边,一个渔夫端坐垂钓。一个壮实的和尚骑着黑驴慢慢走近,到离渔夫垂钓处数十步远的地方,便下得驴来,轻轻走近,也不做声,只盘腿坐在地上,嘴唇微动,双手不停的拨动着佛珠。那渔夫钓得一阵,也不见浮标动静,心中似乎极烦闷,“啪”的一声,提起线来,往另一处甩去。那和尚见到此景,不由微微一笑,高宣佛号,笑道:“阿弥陀佛,相公怎么还是这般沉不住气?” 渔夫听到后面有人说话,似乎唬了一跳,放下竿子,转过身来——见着和尚,立时面露喜色,笑道:“智缘大师,你终于回来了。” “贫僧回来了,却不知相公回来未?”智缘笑道,他面前的渔夫,正是大宋的前任宰相王安石。 王安石摇摇头,叹了口气,道:“我却是回不来了。” “不忙,终有回来一日。”智缘笑道,又问:“公子病情可有好转?” 王安石苦笑道:“时重时轻,终日目视南方,却不知有何心事。” “贵人自有天佑,相公亦不必太忧心。” “我就怕这孩子自小太聪明,易遭天妒。” “贫僧却怕公子是胸襟未广之故。” 王安石摇摇头,默然良久,方问道:“大师,此行顺利否?” 智缘淡然道:“略尽人事而已。相公忠君之心,也可报得了。” “或是我多虑。”王安石苦笑道:“退出朝中,许多事情,反倒看得清楚。石子明之才,若用之于正道,自是朝廷之福;若万一有莽操之心,他三十便已得志,此后若数十年执政,真不可料。” “贫僧此去京师,特意见过王子纯,子纯说,石越在游说他,似有意整军经武,贫僧看石子明之规模气度,不在相公之下。他由改革官制入手,颇见高明。如此之人,不用则可惜,不防则可惧。” 王安石听说石越拉拢王韶,倒也不是太意外,道:“军制是本朝忌讳,我创议将兵法已是困难重重,他石子明又有何良策?” 智缘低宣佛号,缓缓说道:“其中具体之策,便是枢密使吴充,亦不得与闻。所知者无非皇上、石越、韩维数人而已。现下所知的,不过是练兵之法,恕贫僧直言,此法已不在相公将兵法之下。”说罢便将当日石越所说练兵之法复叙了一遍,且说了王韶拒绝之意。 王安石静静听完,沉思一会,笑道:“石子明之意,不止于此。” 智缘微笑点头,“相公也看出来了。石子明用讲武学堂与教导军,一面是整编军队,培训将校,训练士卒;一面也是要趁机裁汰冗兵!贫僧之见,他是想先把禁军中的冗兵裁汰到厢军,待到禁军事了,再来整顿厢军,步步为营,不动声色解决困扰本朝数十年的大弊政。自古以来,人心只要有退步,就不会铤而走险。禁军裁到厢军,军吏虽然薪俸减少,待遇变差,却也是技不如人,且毕竟还有薪俸可拿,每个指挥中被淘汰的又是少数,纵有怨言,也闹不出事来——只是不知石子明究竟想把禁军控制在何种规模,若是裁的人太多,终究还需要别的手段。” 王安石沉吟道:“只要皇上有决心,有耐心,这样裁军,总能成功。我所担心的,却是讲武学堂的山长与教导军的指挥使由谁来担任?此人若威信太高,皇上断不能放心;若威信不高,又如何服众?石子明迟迟不肯下决心推行,定然是在犹疑这个人选。” 智缘怔道:“相公是说石子明找子纯,是想让他做讲武学堂的山长?” “也许吧。”王安石收拾起钓具,轻叹口气,不再说这个话题,笑问道:“君实那边又如何?” “司马君实不是出世之人,但他与石越毕竟不同,会不会回京师,也很难说。” “哦?” 智缘笑道:“方今天下,除去那些顽固无识之人,真能有主张的,不过三人而已。相公主张的是富国强兵,司马君实主张的是富国安民,至于石子明,却似乎是什么都想做,也有司马君实的富国安民,也有相公的富国强兵。相公说开源,司马君实说不能开源、只能节流;而石子明却似是说,既要开源,又要节流。司马君实能不能与他共处,贫僧也料不到。” 这番话说得王安石也笑了,“那便且听石越去做吧,我们回去手谈一局如何?” 智缘一面接过王安石的钓具,绑在驴背上,笑道:“甚好,贫僧正好手痒。” 二人相顾大笑,离了江边,向城中走去。才走近城外官道边,便听到一个背着书篓的人大声唤道:“《海事商报》,第一份《海事商报》,杭州最近创刊,江南十八家大商号联合发行,有海外奇闻,有各地商情——江东第一报,不可不看。” 王安石饶有兴趣的停下脚步,与智缘对望一眼,叫过卖报人,笑道:“报家,这又是什么报纸?” 那卖报人连忙应了一声,笑道:“哎、这位官人,这《海事商报》是江南十八家大商号合伙创刊,前天才在杭州发行的,快马送到江宁府,您看这报纸,厚厚一叠,不过五文钱。这也是咱们江南第一份报纸……” 王安石瞅了一眼,果然是厚厚一叠,不由奇道:“这岂不要亏本么?” 卖报人笑道:“人家有的是钱,旁人也管不着。官人要不要来一份?有京师十天前的物价,是急足快马昼夜兼程从京师将物价抄送到杭州的;还有海外日本国、高丽国的奇闻;这儿,有扬州、杭州物产价格——若要做个营生什么的,这《海事商报》最有用。” 智缘和尚拿起一张报纸,读得几句,忽然扑嗤一笑,笑着读道:“《李家纺织机最好》、《买船出海,当到唐家船坊》……” 王安石接过来看了一眼,也笑道:“这便是所谓的‘广告’了。难怪厚厚一叠,竟全是广告,果然是‘商报’。”一面掏出五文钱,递给卖报人。 《海事商报》其实也并非只是些商业信息,其中也有皮公弼的奏章,讲的是交子之法与铸钱之事;还有一篇《高丽游记》,不过内容却不敢恭维,无非是一个落泊子如何去高丽经商,复兴家业,且博得美人归的粗俗故事…… 王安石一面看一面笑道:“这份报纸还好是在江南发行,若在江北,定然为千夫所指,被人骂成败坏世道人心的罪魁祸首。” 智缘却似没有听到王安石的话,出神的望着报纸,忽然道:“相公,你说这份报纸真的是商家自发创办的?” 王安石怔道:“大师何出此言?” “相公,你看这个——这是给技术学校招收学员的广告,这是招老师的广告……” 王安石看了一眼,不以为然的说道:“这不过是平常之事,大师何必大惊小怪?” “相公,我所惊怪的,不是这两则广告,而是这几篇报道——这一篇是为朝廷的兴学校唱颂歌的;这一篇是讲江南这些商号如何和朝廷合作创办学校的;再看这一篇对新成立的‘江南联合技术学校’的介绍,那些学生在此,甚至可以学到座钟制造技术——其中还有几个科目,竟是与军器监合作的,学生毕业后将往军器监各作坊做事……” 王安石连忙细细读下去,果然便如智缘所说,他思忖一会,似自言自语的问道:“唐家为何愿意放出座钟制造的技术?为何会扯上军器监?” 智缘笑道:“只有一个解释。” 王安石嘿然叹道:“的确,也只有一个解释。” “石越在杭州两年治绩,很博得商人好感。如今杭州蔚然成为江东大镇,夷商往往宁可多历风浪,也愿意在杭州靠岸,市舶务的岁入更成为主要财政收入。石越是唐家的保护人,也是众所周知的——贫僧以为,这《海事商报》是与石越进行呼应的,石越推行的第一项政策,三大报虽都是正面评价,但如《汴京新闻》,总是少不了左一个建议,右一个建议,若千里之外,能得到来自‘民间’的认可与全力支持,无疑会增加石越的威信。这样,在改官制后,只要石越愿意,他也能够有更多的理由占据一个更高的位置……” 王安石正要答话,忽然背后一个声音笑道:“大师说的,只怕却是错了。” 二人齐齐吃了一惊,转过身来望去,却见一个二三十岁的男子,站在身后七八步远的地方,笑吟吟的望着二人。王安石倒也罢了,智缘却是文武兼修的和尚,听觉一向敏锐,有人站在自己身后如此之近,他居然不知,这一惊却是非同小可。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那人见到王安石,立时拜倒,爽声道:“晚辈程栩,拜见王相公。” 王安石诧怪道:“你是何人?怎么认得我?” 程栩笑道:“晚辈是孙少述先生的弟子,西湖学院延请孙先生往学院讲学,故一向在杭州读书,是以相公不识。”他口中的孙少述,名叫孙侔,当年与王安石、曾巩交好,名倾一时。年轻时也求过功名,不料累举不第,后来母亲死后,自誓终身不仕,隐居在江、淮间,名声极大。王安石却没有想到他被请进了西湖学院,听说程栩是孙侔的学生,不免笑道:“令师一向可好?” “家师身体甚好。因晚辈家在金陵,此次回乡探亲,家师记念相公,特托晚辈带书信问候相公万福。本欲亲自送往尊府,却不料在此处邂逅。”程栩一面说一面递过一封信来。王安石接过来草草看了,却无非是问候平安之意。 智缘打量程栩一眼,道:“施主如何认得这便是王相公?” 程栩笑道:“晚辈岂止知道王相公,还知道大士是大相国寺方丈智缘大师。”他生性敏悟,自幼兼习文武,机缘凑巧听到王安石与智缘的对话,兼之平素也听说过二人的事迹,又岂能猜不出来?这时候却不过是故弄玄虚而已。 王安石于小节处却不甚注意,伸手扶起程栩,笑道:“想是尊师和你说过我的相貌,也不足为奇。贤侄说家在金陵,敢问令尊是?” 程栩忙欠身答道:“晚辈草字近谦,排列第三,相公唤晚辈三郎便是。家父名讳程望,本是庆历间进士,现已致仕,便住在城东。” 王安石也是庆历间的进士,却不认得程望此人,想来不过汲汲无闻之辈,当下也不再多问,笑道:“贤侄方才说大师猜错了,却是为何?” 程栩笑道:“晚辈放肆了,不过据晚辈所知,这《海事商报》其实与石学士无干,乃是提举市舶务蔡京蔡元长大人,与敝院山长李先生,召集了十八家大商号,一同商议决策的。”王安石与智缘对望一眼,心中不约而同的想道:“蔡京不就是石越的爱将么?”他们哪里便肯相信,这件事情石越的确没有参预。 程栩显得甚是豪爽健谈,又笑道:“自兴学校诏颁布以来,仅以两浙路而言,学校如雨后春笋般冒出,富民以为建学校既可博名又可抵税,无不乐从。此官民两便之事,石学士此举,颇得民心。又何必画蛇添足?不过蔡大人之所以要创办《海事商报》,传说中倒是另有隐情。”王安石与智缘见他如此交浅言深,不免心中好笑,一面却又忍不住好奇之心,不由问道:“又有何隐情?” 程栩却不过是说些市井传闻之意,更不以为意,他生性洒脱,也不在乎王安石对自己的观感,因此肆无忌惮的笑道:“相公自是知道朝廷明颁诏令要改革官制。杭州便有传言,说新官制其实已定,而六部九寺中,太府寺将负责商税与市舶等事务,蔡大人猜到朝廷以后必定会重视吏才,他这时干出治绩来,无非是想入太府寺,以为升迁之道而已。两浙路上则呼应朝廷新政,下则吸引商贾拓展税收,一时之间朝野称誉,号称大治,这中间又岂能少得了蔡大人的功劳?” 第140章 典制北门(12) 王安石见程栩语气中颇有嘲讽之意,顿时大是不以为然。心道:“蔡京持什么心迹姑且不论,但他若真有本事报效朝廷,自当论功行赏,按能授职。若人家有本事做点事出来,便嘲笑人家是追名逐利之辈,那天下事又由谁去做?”只不过程栩虽是孙侔的学生,但毕竟相交不深,兼之王安石心中并不喜欢蔡京,更不愿意帮他辩解,当下嘿然一笑,道:“市井传闻,姑妄听之。明年又是大比之年,贤侄此次回乡,可是想整点行囊往京师赴考?” 程栩摇了摇头,笑道:“晚辈已经无意功名,倒是想学薛提辖。” 饶是王安石颇为开明,此时也不由吃了一惊,诧道:“你想考武举,去水军?” “薛提辖是机缘凑巧,以后很难有这般机会了。”程栩无比羡艳的说道:“石学士组织船队通商,给朝廷带来巨大的收益。昔大食夷商至广州、泉州,一船之货,多者可卖数十万贯,而除去税收与成本,利润少说也有两三万贯,多者十万贯。而今朝廷组织规模庞大之船队,常年来往于东、南两方航线,将大宋的物产运往各国,将各国的特产运回大宋,据晚辈估算,朝廷每年由此,最少可以净入两百万贯。利之所在,食髓知味,朝廷又岂会轻易放弃?晚辈在杭州时已听到传言,说朝廷将在沿海设十个港口五支官船队,也听说有官员向朝廷建言,若有二十万贯财产以及十户具名联保,每年一次性向朝廷缴纳五万贯以上的税款,朝廷可许其组织五只船、八百人以下的半武装船队,来往固定的线路经商……” 纵然是王安石,也万万料不到一个儒家弟子、官宦之后,会公然和他说这些满口利益的事情,他与智缘相顾苦笑,心中真是百感交集。王安石虽然言利,却依然是儒家的传统——“公利可言”,就是说虽然提倡重义轻利,但是“公利”还是可以说的。这同时也是石越的理论据点——不过石越在这一点上,做得比王安石虚伪得多,也成功得多,他大大倡导了“公利可言”的风气,但即便如此,象程栩这样的人也是很少的。程栩注意到了王安石的表情,却丝毫不以为然,反倒有点无礼的笑道:“久闻相公不是名教礼法中人,如何也如此作态?我此番回金陵,便是要说服家人,只待朝廷下诏,我便要组建船队出海,将来有朝一日,我还要去石学士所描述的那些大陆,我要亲自证明看看我们生活的大地,是不是真的是圆的!” 遇上这样狂妄的年轻人,倒真把王安石给弄得有几分尴尬,他有几分欣赏这个年轻人的豪气,却又有点哭笑不得,只得勉强点点头,问道:“贤侄既有这样的志向,为何不去报效朝廷,参加朝廷的水军?” 程栩脸色奇异的望了王安石一眼,笑了笑,没作声。 王安石被他这副神态弄得莫名其妙,不由望了智缘一眼。智缘低宣佛号,他知道王安石一生,最大的缺点,就是不知道下面的情弊有多少,只得轻声解释道:“相公,这事容易明白。薛奕的船队有多大的利润,现在朝廷的武官们没有不知道的,若不是石越,薛奕早就被撤换。若真要建船队,要么就是朝廷精挑细选,要么便是朝中重臣贵戚的亲戚——若说有人想用大笔贿赂换一个提举水军事来做,贫僧是不会奇怪的。无论怎样,一个新人,休说是如薛奕一样指挥船队,便是做个船长,也不可能。这位程施主是心高气傲骨的人,又岂能屈居人下?” “让民间建立武装商船队,此事枢密院未必会同意。”赵顼一把抱起才两岁的淑寿公主,放在自己的膝上,微笑着逗弄着,一面和石越谈论国家大事。 石越站在一旁微笑着,他很喜欢这个场景,这样的赵顼,显得更加亲切。不过认为皇帝是“亲切”的,始终是一个危险的想法。若不是这里是南郊御苑,若不是这里没有别的大臣,赵顼断然不会如此显露他父爱的天性。别的臣子,要么就会规劝皇帝守着礼法;要么就会谄媚他的“仁爱”,只有石越才会微笑着,很平常的看待这种事情。 赵顼的心里,也很渴望这种平常的看待。 “杭州市舶司的成功证明了一件事,大宋完全可以主动参预海外贸易获得更大的利益,而不仅仅是被动的抽税。”石越轻声说着,生怕惊扰了才两岁多两个月的淑寿公主。小女孩睁着黑溜溜的眼睛,好奇的看着石越,时不时还会抽空伸出胖嘟嘟的小手,去扯赵顼的胡须,嘴里不停的嘟喃着奇怪的音节,看得石越几乎忍俊不住,却不敢偷笑,只能强忍着继续陈说。“从主动海外贸易中,我们可以得到很多好处。朝廷每年从中至少可以获到相当于免税法收入的净入。同时还有别的收获,读诗书谈礼乐的蛮夷,不容易成为大宋的威胁,他们会乐于接受陛下天子的地位,向大宋朝贡,向住大宋的教化与繁荣,因此,在对外贸易的同时,应当有专门的人向各国提供九经,如果他们的贵族子弟愿意来中土学习,我们也要提供方便。” 赵顼出神地听着石越说话,一时间竟没有注意膝上的小女孩,已经悄悄爬了下来,而且顺便把他桌子上的东西,撒得满地都是。石越依然沉浸在他的描叙当中,“陛下是天子,是代理上天治理天下万民的人,因此,教化百姓,让普天下下所有的人都接受礼乐诗书的教化,本来就是上天赋予陛下的职责。大宋周围的国度,没有不仰慕我们中华文明的,我们有责任帮助他们。当然我们也应当记住魏征的话,不可为了蛮夷而削弱中华,中华才是根本。但行有余力,则不当放弃。所有的船队,不仅要为朝廷带回财政的收入,也要向四夷散播天子的恩泽!”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船队还有很多好处。”石越压抑着自己的兴奋,首先,要让传统的政府慢慢的喜欢上海外贸易带来的利益,只要时间够久,这种收入就会变成一种习惯,那时候,很多事情都会自然而然的发生。“长期来看,大宋应有三到五只船队,在杭州的船队,可以有一支到两支,分驻杭州与明州,主要负责对高丽与倭国的贸易……”赵顼很奇怪石越为什么坚持对日本国使用一个难听的“古称”,但是石越的这种习惯正在影响朝中的大臣,他们随波逐流的使用“倭国”的称呼,完全没有意识到其中的恶意。“杭州以北,考虑到气候的原因,只设港口,不必再设船队。在泉州可以设一支,广州设一支,在雷州或者琼州设一支——这三支船队,将主要负责南海的贸易。”——广州以南的海域在白水潭最新的教本中,被称为南海。“但泉州船队,在时间适合时,可以将琉求括入大宋的版图,雷州或琼州的船队,在日后要惩罚交趾时,也大有用处。” 赵顼皱了眉毛,道:“雷州是瘴疠之地,绝对无法供养一支船队。夷商也不会愿意在那里靠岸。” “陛下圣明。雷州的船队规模不必太大,主要来往于交趾与广州之间贸易,熟悉水路,了解交趾情况,同时也以军养军。”石越一面说着,突然弯腰抱起摇摇晃晃走到他脚下,拼命扯他衣襟的淑寿公主,想起自己马上要出生的孩子,几乎有忍不住要亲一口的冲动,好在五年多的时候,总算让他立时想起自己身处的时代,连忙抑制住自己的本能反应,将她轻轻还给皇帝。 “只怕交趾不肯上当。”赵顼接过淑寿,轻轻捏了一下她的小脸,笑道。淑寿却丝毫也没有理会皇帝的威权,张着双手,拼命的想往桌子上扑,待发现企图不成,立时转换了策略,伸出手来指着石越,奶声奶气的喊道:“抱、抱……”石越从来没有和小孩打交道的经验,顿时便傻了眼,心里虽然也想抱一下,却没有胆子开那个口,半晌才缓过神来,说道:“那就看沈括的本事了,交趾也是乐于与中国互市的。” 赵顼微笑着点点头,立即又几乎有点嫉妒的望了石越一眼,似乎不明白自己的女儿怎么会这么亲他,一面问道:“那些民间武装船队,又有什么用处?这不是与朝廷争利么?” “贸易只会越做越繁荣。这些船队,是朝廷的补充,十家望族联保,数十万贯资产抵押,所有船只、水手登记在册——岸上无家属的水手,不得受雇于私人船队,如此朝廷就不必担心他们敢不顾法令,这些人可以让贸易更加活跃,万一有事,又可征召他们为朝廷所用,这是寓兵于民的古义,是‘海上屯田’之策。朝廷还可以从中得到一大笔税收。” 赵顼笑着点头道:“这些船队归谁管?” “殿前司。水军将统称为虎翼军,这个旗号不再授予马步军。杭州水军将改名为殿前司虎翼军第一军,当然,为了减少诸夷的戒心,对外只称杭州市舶司贸易船队。至于贸易,则由太府寺直辖各市舶司,由市舶署直接派人负责。” 赵顼沉吟了一会,笑道:“此事朕以为可行。待五月初一新官制改定后,再下诏颁行。各主官人选,须得千万慎重,朕要一一亲自召见。” 石越正待说话,忽见李向安急急忙忙走过来,叩首禀道:“官家,三司衙门失火,火势蔓延不止。” 赵顼与石越齐齐大吃一惊,三司号称“计省”,是主管国家财政的要害之地,此地失火,档案卷宗的任何损失,都会造成极大的混乱!这让赵顼与石越如何不惊?赵顼也顾不得许多,抱起淑寿公主,急声道:“快,摆驾回宫。” 三司是一个庞大的衙门,大小房屋有数千间。一旦失火,里面尽是些积年的档案文卷,更是不可以抑止。偏偏此时还刮起风来,一时风助火势,火借风势,大火瞬间便烧掉了千百间房子。当赵顼与石越赶到之时,正是火势最炽的时候,石越生怕赵顼有失,骑马趋前,将赵顼远远拦住,厉声道:“陛下与公主便可在此指挥,便臣去一看究竟。” 赵顼颔首点头,高声呼道:“狄咏何在?” “臣在。”扈从中立时闪出一位面如冠玉的年轻人,身着铠甲,腰佩弯刀,俊逸非常。 “卿可随石学士去看看究竟,护卫学士安全。” “臣领旨。” 石越连忙谢了恩,带着狄咏往火灾现场驰去。赵顼望着二人远去的背影,却见远远有二人正驱使兵丁救火,忙向左右问道:“那二人是谁?”李向安最是眼尖,凑前尖着眼望了一阵,跑回来禀道:“回官家,似乎是吕参政与知军器监章惇大人。”赵顼点点头,忽地想起一事,立时厉声问道:“曾布呢?他人在何处?”李向安见皇帝勃然变色,吓得连气都不敢喘大了,只敢轻声答道:“这个,老奴不知道。” 石越却不知皇帝在那里生气,他与狄咏走到现场时,便见吕惠卿与章惇亲自上阵,各据一角,指挥着救火的工作。二人脸上都被火薰得黑一块紫一块的,身上更飘满了烟灰。石越下了马,快步走到吕惠卿近前,高声问道:“吉甫,情势如何?”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吕惠卿回头见是石越,不由摇头苦笑,道:“已经把隔火带清理出来了,可三司算是彻底完了。” 石越望着那火势,此时便是白痴也知道三司肯定是彻底烧光了。他正要大举改革,撤三司,权归枢密、户部、太府,不料突如其来一场大火,把三司烧了个干干净净!接来的户部,可真要白手起家了。他抱着万一的希望问道:“三司的档案卷宗,有没有抢救出来一些?” “哪里还有卷宗?竟是烧了个四大皆空。”石越循声望去,章惇不知什么时候到了身后,他脸上泛着青白的光,竟是抑住不住的气愤。 “曾子宣呢?” 听到这话,吕惠卿袖着手,不发一言;章惇却忍不住冷笑,“嘿嘿……三司失火,倒是我这个知军器监最先发现救火。我来之时,三司的官吏兵丁们,乱成一团,若不是吕参政弹压,只怕火势会蔓延,不知道还要烧掉多少地方。” 石越的脸立时也青了,他抱了抱拳,道:“吉甫,子厚,皇上就在那边看着。有劳二位大人再调集人手,先把火灭了。善后之事,稍后再议。在下还要先去回禀皇上。” “这是自然。子明你请便。”二人抱拳送走石越。章惇望着石越的背影,偷觑吕惠卿神色,正要说话,却发现吕惠卿眼中闪过稍纵即逝的冷笑,他心中也忽地一动,把要说的话全部收回了肚子中。 这场大火,整整烧了五个时辰,最后几乎把三司衙门全部烧光,一切卷宗案牍,损失殆尽。而三司使曾布,竟然到大火将灭时,才匆匆忙忙赶到现场。 当天晚上,崇政殿,烛火通明。 “究竟是何原因起火?是无意失火,还是故意纵火?”赵顼铁青着脸,恶狠狠的盯着曾布,厉声问道。 曾布腿都吓软了,这天降祸事,他又如何料得到?还想着趁着春天将逝的时光,去城外垂钓,不料发生这样塌天的事故。这时他根本无法面对皇帝的质问,嚅嚅答道:“陛下,臣有罪、臣有罪……” “朕知道你有罪!”赵顼愤怒的站起身来,指着曾布,高声吼道:“朕要问的,是怎么起火的?” “臣、臣不知。”曾布的声音更加小了。 “好、好!既然你不知道,那你也不必知道了!”赵顼怒不可遏,“三司烧光了,你也不要再做三司使!你去广州做知州吧。”贬到广州,在宋代来说,已是非常严重的重贬,但是曾布的确有过错,而皇帝又在怒气中,众人竟是皆不敢出声。 “陛下。”石越眼睁睁看着自己可以引为助力的未来的户部尚书变成了广州知州,心中尽是失望与无奈。但这个时候,他还是必须出来说话。 赵顼见是石越,怒气稍抑,问道:“卿有何事?” “臣以为曾布的确有失职之辈,但是远逐广州,似乎处罚太重。请陛下三思。” 赵顼听石越竟然敢为曾布说情,顿时悖然作色,怒道:“比起三司的损失来,这算什么重?卿不必再说,谁敢为曾布说情,谁便随他一道去广州!” 第141章 典制北门(13) 石越微微苦笑,望了曾布一眼,见他面如死灰,只不停地顿首谢罪,当下只得在心里叹了口气,道:“陛下,当务之急是立即善后,三司事务,牵涉全国,为防人趁机为奸,臣请陛下立即下诏,令各路州县军监立刻封缄熙宁五年以来帐目。同时提前将三司之事转交户部处理,以尽可能挽回损失。” 他的建议立时调动了所有人的神经——如若采纳,则石越的官制草案等于事实通过,而户部尚书兼参知政事的位置,更是炙手可热。吕惠卿与章惇、韩维不约而同的望了石越一眼,心里都非常佩服石越利用灾祸的本事。他们自然不知道,“对任何事情的后悔不应当超过十秒钟”——这是石越的信条。 赵顼虽余怒未息,但提及这各大事,他依然竭力让自己冷静下来,把目光投向几个丞相。韩绛以降,宰执们这时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兼之他们早知皇帝已圣心默许,这时纷纷表示赞同。 “那谁来做户部尚书?”赵顼马上问道。 韩绛心里飞速的运转着,老奸臣滑的他,立时决定给石越一个顺水人情,当下假意思忖一会,道:“臣以为,石越可当此任。”冯京、王珪、蔡确等人更无反对的意思,纷纷同意。连吕惠卿也表示赞成。韩维与元绛等人心中却是明镜似的,若让石越做户部尚书,这些相公们,根本就是松了一口气。 “不行。石越另有他任。”赵顼未及多想,便脱口否决。他完全没有意识到他这句话会给臣子们多少联想,把目光投向石越,问道:“石卿以为谁可任户部尚书?” 石越却是知道这些相公们的小算盘,若不加解释,让人误会自己图谋更高的职位,只怕自己会成为众矢之的,忙顿首道:“陛下,以臣的资历,做户部尚书只会开幸进之门,臣自是万万不敢,臣以为有一个人,可以当此重任。” 吕惠卿目光霍地一跳,立时垂下眼睑,他心中不住的想着石越说的话:“本以为他是嫌户部尚书官小,怎么的说出资历不足的话?石越究竟打的什么主意。”他游目四顾,却见韩绛等人皆似若有所思,便知人同此心,心同此想。当下更加留神听石越说话。“臣以为,司马光可当户部尚书兼参知政事一职!若其在位不称职,臣甘与同罪。” “啊?!” 惊讶的声音在崇政殿内响起,不仅仅是皇帝,连吕惠卿这样城府极深之辈,也掩饰不住内心的惊异。冯京等倾向于保守派的大臣脸上,露出了难得的笑容。蔡确与王珪面面相觑,竟不知道是喜是忧! “司马光?”赵顼下意识的反问了一句。 “是。”此刻,没有人可以猜透石越的心思。“以司马光为户部尚书,臣敢保证,国库不会有一文钱被滥用。” “你打的是什么主意?石越。”吕惠卿低着头,他与司马光是不折不扣的政敌,但是他并不惧怕司马光。“想让司马光被户部繁琐的事务绑住手脚?或者竟然是想将司马光玩弄于手掌?”吕惠卿绝对不相信石越与司马光是一党的。 “陛下。”冯京激动的出列,高声说道:“臣也愿同保司马光可当此任。” 王珪小心地审度着情势,“两害相权取其轻!”他心中飞快地思考着利弊得失,“户部尚书总好过御史大夫。”终于主意拿定,朗声说道:“陛下,臣以为司马光之才,做户部尚书绰绰有余。” 赵顼从来没有怀疑过司马光的能力,但是手中的御史大夫,突然变成了户部尚书,不免让他生出几分哭笑不得的感觉。他犹疑着,想起陈襄的回奏:“司马光这次十之八九会答应复出。”但是石越的推荐,也不无道理——司马光的确是户部尚书的上上之选。“反正石越已经拒绝了左右仆射的任命,他要担任的官职并不需要一个御史大夫来制衡,或许是朕多心了……”反复思忖良久,赵顼终于点头,道:“便召回司马光,授户部尚书兼参知政事。下诏各路封缄熙宁五年以来帐目,着蔡确彻查三司失火原因……” 曾布完全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样离开崇政殿的。打击太过于突然与巨大,让他在朝会散了之后,都没有回过神来。“知广州军州事”并不可怕,可怕的是皇帝那恨之入骨的神态。但谁又能想到,三司重地,会发生如此可怕的火灾呢?在仆人的搀扶下,曾布木然上了马,穿行在灯火通明的汴京街道上。京师的能工巧匠们,在州桥附近建成了一座比白水潭更加规模宏大的钟楼,巨大的钟摆撞击着,发出清脆的响声,告诉人们,现在已经是凌晨的寅时了!曾布意识中还记得,这座钟楼的拨款,还是他亲手画的押。但是现在这一切都已经没有意义了。州桥旁边,有艺人在表演着奇能异术,有人在口吞铁剑,有人在玩着药法傀儡,有人口吐五色水……穿着各式各样衣服的男男女女,穿梭于热闹的街市中,享受这一天的乐趣,完全没有受到三司大火的影响。而他,之前还是被称为“计相”、掌握着这个庞大帝国的财政大权的三司使,却被一场大火逼得不得不离开权力的中心,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不夜城! 真不甘心。 “子宣,子宣。” 曾布隐隐约约听到有人在唤自己,他勒住马,欲要回头,却忽然嘲笑起自己来:“必定是幻觉罢,这个时节,人人避之惟恐不及,又岂会有人叫我?”他摇了摇头,催马欲行,不料追者早已到了身后。“子宣,可叫我好赶。土市子旁边新开一间仙人酒楼,且去喝几盅杜康如何?”石越一把拉住曾布的马绺,笑道。 曾布不料石越会这个时候来追自己,他看了一眼石越,又看了一眼自己身上,微笑着摇了摇头,道:“还穿着朝服,不必张扬为好。” 石越看他强作笑容,知道曾布也是要强之人,也不好勉强,他望着曾布,诚恳的说道:“子宣,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广州虽远,却是大有为之地。若有能一番治迹,弟在朝中为兄进言,重返汴京,并非难事。他日当更加风光。万不可灰心丧气。” 曾布以为石越不过是安慰之辞,他心中虽然感激石越念旧,口里却言不由衷的说道:“不以物喜,不以已悲。愚兄知道的。子明在朝中,多多努力。” 石越见他神态,已知是必不相信的。他也不便解释,只好说道:“子宣,你到了广州就知道端详。天下之事,变化万端,不可逆料。若你自己放弃,那么也没什么办法,只可惜了你的才学。若能不自弃,那么皇上也不会放弃你的。” 曾布细细咀嚼着石越的话语,在眼前的一片迷茫中,似乎隐隐感觉到了一丝希望,却又不知道希望是什么…… 三司大火的原因,很久以后都有人怀疑其中存在着巨大的阴谋,成为熙宁年间有名的疑案之一。它如此明显的变动了政治版图,司马光痛快的接受了任命,数日之后便带着《资治通鉴》书局离开洛阳,进驻户部,保守派因此开始了重返权力中心的进程,石越的政治策略也开始变得更加积极。但是在当时,御史中丞蔡确在开始调查后的第二天,就有一个低级官员来投案,证实是因为自己煮药不慎失火,引发了这场损失巨大的大火。而且很快,蔡确就发现“事实”果真如此——这完全是一起偶然的事故。皇帝由此罢免了三司使曾布以下数名官员,那位煮药不慎失火的官员,按着宋律,也不过是罢官而已。 在司马光返京后的第三天,闰四月二十日晚上,司马光的府邸,来了一个客人。 司马光的精神极好,但是眼睛明显肿大,而眼角也泛着疲态——石越端详着这个赫赫有名的老人,知道户部的事情把他累得不轻。三司烧光后,重建一个户数超过一千四百万、口数超过三千万的庞大帝国的主要财政管理系统,石越自然明白司马光面临多大的压力。御史台现在依然由蔡确领导,这位蔡中丞正等着司马光犯错,然后身败名裂的被赶出朝廷——各路的官员们,想趁机谋利的,不知道会有多少,至少石越自己就不敢接手这个工作。 也许这件事情,还真的只能够由司马光来做。 石越掩饰性的啜了一口茶。他比谁都明白,虽然在他一手倡导的新官制中,财经大权有相当一部分被划给了六部九寺中排名最后的太府寺,又将传统的少府剥离出辅枢系统,但在财政上,最主要的机构,依然是户部。原因十分简单——没有哪种税收比得上农业与人头税!那是国家财政的主要来源,是牵涉国家根本的关键性税收。 “君实相公。”石越终于打破了寒喧之后短暂沉默,直截了当的说明来意,道:“我这次来,是想请教一下相公对青苗法、免役法、方田均税法的看法。” 司马光也一直在揣测着石越的来意,这时他沉吟了一会,方说道:“子明,从新官制来看,钱庄归太府寺的市易局管理,青苗法一直运行良好,自然可以保留。免役法扰民不当,老夫以为当废了。方田均税,更不可行。” 他的回答早在石越意料当中,“相公以为废掉免役法,复行差役法,就可以不扰民吗?”石越悠悠问道。 司马光一怔,沉吟良久,道:“两害相权取其轻。” 石越淡淡一笑,道:“在下却有不同的想法。” “哦?愿闻高论。” “我以为差役法决不可复行,但免役法与募役法也要改革。改良役法,首先要改革五等户分等,将五等户正式改成城乡三等。一等户为上户,二等户为中户,三等以下统称下户。下户免役,自然也不必交纳免役钱;中户与上户所纳免役钱,均由户部裁定,中户一年所纳,不得超过两贯,上户按口算,每口不得超过一贯,二十年内不得增加。如此,百姓不会再受差役的困扰。相公按理户部,可以严令地方,不得税外加役,以免重蹈覆辙。” “若依子明所说,于百姓便,于官府却不便。如此征税,免税钱岂码要减少三成到五成,到时候连募役的钱都出不起,政府便无法运转。且官府很多事情,良民不愿意做,顽劣之辈则借此把官家的财产卖掉,然后逃之夭夭。这是募役法的一大弊端。” 石越沉默了一会,注视着司马光,徐徐说道:“若不行募役法呢?” “啊?!”司马光匪夷所思的望着石越,吃惊得嘴都合不拢。 石越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司马光吃惊的样子,继续说道:“本朝弊政,以役法最为害民。多少百姓因此家破人亡——不仅免役法害民,差役法一样害民。要彻底革除这一弊政,非要有一大变局不可!” “但百姓服役是天经地义的。自古以来便是如此。” “没什么天经地义的。本朝徭役多重,相公岂能不知?能便百姓、利国家的事才是天经地义。若有一位君主,愿意节俭开销,让百姓免服徭役,难道相公认为这是不应该吗?” “那自是仁政。不过事情总要可行才好。”司马光捋须道。 “必定可行。”石越的眼中露出热切的光芒,“但会损害到胥吏的利益,也许会让其怨声载道!” 司马光不屑的说道:“不必理会他们。子明,且说说你的办法。” “本朝养了百万之兵,禁军要打仗,不得不养。教阅厢军是禁军的补充,也未尝无用。但是那些不教阅厢军,又有何用?这些军队,成为了各级官员役使的奴仆,或者干脆是虚占名额,被人吃空饷,空耗国库。但是这些厢军,却是老于官府差遣的人,他们深知下层情弊,没有小吏能欺负到他们。我的想法,就是把一部分差役,固定交给不教阅厢军去做,他们力有不及的,再去募役。” 司马光静静听完,思忖良久,几乎是同情的望了石越一眼,道:“这近于空想。” 宛如一盆冷水泼头而来,石越万万料不到司马光给自己的设想如此评价。他愕然道:“为何说是空想?” “下层之事,千头百绪,不是二三十万厢军做得完的,纵然做得了,也不可能把这些厢军分配到各县去,否则厢军就不再是厢军了。还有一些事情,比如催税,又如何能够让厢军去做?若依老夫之见,为政务在简要。子明果真有意惠民,不如想办法说服皇上,将一些不必要的役税科目废除,何苦如此繁琐?” 石越默然良久,忽然问道:“相公的《资治通鉴》,已经修到魏晋了吧?” “正是。”司马光狐疑的望了石越一眼,不知道他怎么突然问到这个上面。 “各朝各代,科役减了又加,加了又减,由此导致的治乱循环,不知道相公如何看待?”石越的语气尖锐起来,“相公是要归之于天命吗?” 司马光略略迟疑,道:“正是。治乱循环,本是天理。我辈再怎么努力,也只能让治世长久一点,乱世减少一点,却不能阻止乱世的到来。” “那么为何远古之世,太平有千百年,近古却不过二三百年?” “因为后世德化不淳。” “那么有何良策?后世的人就一定要接受二三百年一乱的命运么?” “孔圣之学,可以救之。” “孔子以后,多不过四百年,短不过数十年,必有一乱。又是何故?” “因为后世未能复古。” “给相公宰相之位,五十年的时间,相公能复古吗?” 司马光一怔,迟疑了好久,终于还是摇摇头,道:“不能。” “一百年时间,能吗?” 司马光又沉吟了一会,终于诚实的说道:“不能。” 石越又追问道:“使诸葛亮、魏征复生,能否?” 司马光颓然摇头,道:“凭一人之力,便是孔子复生,也在能与不能之间。” 石越点点头,道:“既然如此,那么又谈什么为万世开太平?” “若众人齐心,尚有可能。”司马光忽然抓住一根稻草。 “相公修史,以古可知鉴今,可曾见过有所有的读书人一条心的时候?”石越毫不客气的驳斥道。 “这……” “今天大宋要做的事情,是天地间一大变局。不仅仅事关大宋的祸福兴亡,也关系到华夏能否脱离这一治一乱的宿命。”石越情不自禁的站起来,双手挥动着。“凭借德化不能完成的事情,我们要用更出色的制度来达成。我不惮烦琐,要用厢军来解决役法的事情,就是想一劳永逸的解决役法的弊端。” “制度?”司马光完全不相信这套说辞。 第142章 典制北门(14) “不错,为后世立下可以效法的规模制度,最重要的,是要让后世不能随意的破坏这个制度。” “今日我们可以败坏祖宗法制,后世为什么不可能败坏我们立的制度?”司马光语带讥讽的说道。 “我们的制度若不合时宜,也会被淘汰。但是它本身要有足够的力量,去制约一些不必要的破坏。”石越没有理会司马光的语气。 司马光摇摇头,板着脸说道:“老夫不相信有这样的东西存在。人若死了,一切作为,皆由后人做主,又岂是你我所能左右的?秦始皇欲传万世,二世而亡,为万世笑柄,子明不要步他的后尘才好。” 石越终于知道自己要说的东西,毕竟缺少说服力。他已经明白对司马光,只能够退而求其次,得到他的有限支持便是成功。至少司马光是赞成减免役税的。“那就由我来开源,由你来节流吧。裁并州县的事情,你总不会反对吧?”石越望着司马光,无可奈何的在心里安慰着自己。 司马光果然没有反对裁并州县的计划,不仅如此,他在给皇帝的第一份奏疏中,提出了包括正式废除免役法、募役法,恢复差役法,减免数项差役,将八等县[93]改成三等,裁并户数不足三千户的县,废并所辖不足三县的州,节省朝廷财政开支等等十条建议。《司马十策》在递给皇帝几天后,就被中书门下几位宰相或真心、或别有用心的下令在《皇宋新义报》中刊登,各报纷纷转载,朝野中的目光,一时间全被吸引。舆论或赞成或质疑,吵得不可开交。 “想不到司马君实竟然会提出如此全面的财政主张。”连潘照临都掩饰不住自己的吃惊。 石越心情极是畅快,“司马光实在是替我背去了一件大麻烦。”他笑着亲手换了根蜡烛,这一段时间,白天他基本上没有任何空暇可言。“按他的建议,全国的县可以合并到八百到九百,州也可以减少一二十个。由此全国至少可以有近十万百姓可以不要再服差役,而官员也要裁减一千以上。” “这事本来司马光不做,公子也要做。现在司马光做了,名声上司马光会更受敬仰,但那些裁汰官员的怨恨,也一并归到司马光身上了。”在潘照临看来,这是捡了个大便宜。 “阿弥陀佛,我可不要什么名声。我只要少一点麻烦便好了。”石越双手合什,笑道。 陈良也笑道:“司马君实表面上谨慎温和,实则与王介甫是一样的人。要求皇上宫廷用度裁减二成,以为天下表率——皇帝是非答应不可了。” 石越摇头笑道:“皇上和我说了,除恢复差役法之外,其余主张,都会答应司马光。这大部分事情也都是户部该管的。若司马光做好了,国库省下的这笔钱,百姓减轻的负担,都值得大大的记上一功。”潘照临与陈良都无言的点点头,不管对司马光的观感如何,那些措施若是成功,对于整个改革计划来说,都是好事。“此外,为了适应户部的计划,皇上已经决定,中枢、辅枢、附枢、监察、贴职诸系统的改革,将提前推动。”石越故作平淡的说道:“尚书左仆射是……” “尚书左仆射是韩绛;右仆射是吕惠卿……”赵顼的脸在烛光中映得红瞠瞠的。 “韩绛还说过去,吕惠卿——罢,罢,官家既然想用,便用吧。”曹太后不易觉察的皱了皱眉。她最近身体欠安,时不时竟然会梦见仁宗皇帝,“哎,真是老了。”她暗暗叹了口气,温声说道:“我本以为左右仆射中官家会给石越留一个职位的。” 赵顼笑道:“朕本来是想让石越做右仆射,但石越坚决辞了。” 曹太后霍地睁了一下眼睛,随即叹道:“那么留给石越的,是吏部尚书?” “吏部尚书,暂时定的是韩维。”赵顼有点犹疑的说法。 “一门两相?”曹太后怔道。 “的确有碍物议。”赵顼坦白的承认,“但韩维是朕信得过的人选。” 曹太后摇摇头,语重深长的说道:“官家,韩维人是不错,但若要用他,不如便让韩绛出外。巨堤溃于蚁穴,忠臣与奸臣,只有后世才能分得清楚。” “娘娘说的甚是。” “官家英纵神武,有太宗皇帝之风,我是妇人,本不当多话。但于制度上,却不可不慎。” “娘娘说哪里话来,朕是以为韩绛与吕惠卿分立,是目下不二良策。王珪、冯京,皆不足与吕惠卿相抗。”赵顼心里从不把这个奶奶当寻常老妇人看待。 “依我看,依旧让韩维做韩林学士的好。” “朕理会得了。” 曹太后说了这一会话,忽觉气紧,猛的咳了数声,赵顼连忙上前给她轻轻捶背。好一阵子,曹太后才气息渐平,轻声道:“官家,石越此人,是忠是奸,委实难料。若从现在来看,他是古今少有的大忠臣,难得又年轻又稳重,又有才干,简直便似上天送给官家的。那太祖、太宗托梦之事,更是让人难测高深。此人若是用得好,自然是官家之福、大宋之福。但我常想,大奸似忠,这石越拒右仆射,连吏部尚书也不做,这谦退之道,已近于权谋了。这样的人,实在不可不防。”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这一席话让人听得悚然动容。赵顼左右四顾,见无人在侧,这才放心,低声道:“朕还有时间去了解石越,娘娘但请放心。” 曹太后点点头,注视着赵顼,道:“官家,我是要见仁宗的人了,也没什么好顾忌的。我们曹家世代忠臣,也没有人在朝中任要职,更不会有什么外戚乱政的事情。我为的都是赵家的江山——不论石越是忠是奸,司马光、范纯仁,甚至王安石,这几个人都必定不会牵入乱谋之中。无论何时,官家都要让这几人有一个人在朝中……” 赵顼微微颔首,道:“朕明白。”顿了一会,又说道:“石越向朕推荐的吏部尚书人选,是冯京,以范纯仁为吏部侍郎。” 曹太后怔了一下,摇摇头,叹道:“看不透,真看不透。” “朕明天便改诏令,以吴充为兵部尚书,以冯京为吏部尚书,范纯仁为吏部侍郎,户部尚书是司马光,刑部尚书为陈绎,礼部尚书王珪,工部尚书苏辙……” “石越竟然不在六部尚书之中?” “不在。但是九卿之中,也有加参知政事衔的。石越位在九卿。” “九卿?”曹太后略一沉吟,问道:“司农寺还是太府寺?” 赵顼笑道:“娘娘果然料事如神,朕让石越做太府寺卿加参知政事。九卿当中,眼下只有司农寺、大理寺、太府寺三寺卿能加参知政事。” “如此官家竟有了十一位宰相。”曹太后静静想了一会,道:“我不知道这是好是坏,但官家要做中兴大宋的皇帝,总是一件好事。祖宗家法,要善待读书人。我常听说民为国本,官家若能守住祖宗家法,善待读书人,同时也善待百姓,便能是一位受后世称颂的仁君了。” “娘娘放心,朕会牢记在心。” 汴京城的天边开始发白的时候,数骑快马冲破手持令牌冲出了四墙的城门。黎明前的晓风好似在卷动天边剩下的那重黑幕,赵顼挂着披风,站在大内西角楼的高楼上,眺望远空,他知道,不久之后,粉红色的云朵,将如火花似的向四边奔放,太阳——将发出四射的光芒。 他不知道的是,此时汴京城中的一座府邸中,也有人在静静地望着东方的天空。 “尚书右仆射……尚书右仆射……嘿嘿……”吕惠卿不停的把玩着自己手中的玉箫,忽然,猛的往一块大石头上一击,一声脆响,玉萧断成两截。不知道为什么,当知道自己很快就要真正站到权力的高峰之时,吕惠卿的心中,并没有半点高兴,反而是说不出来的烦躁。走掉了曾布,新党的骨干并没有如想象中的那样集中到吕惠卿的身边;朝中来了一个自己极度讨厌的司马光,却并没有和石越闹得不可开交——所有的事情皆不如意。吕惠卿觉得自己就象一个丧失了先手的棋手,对手的第一步,都在侵削自己的利益,而自己却只能够步步隐忍。 “还是要忍。也许,机会,就在不远处。”吕惠卿紧紧握住半截玉萧。 “大哥。”吕升卿远远站在十步开外,怯声唤道。 “什么事?”吕惠卿没有回头。 “桂州来信……” “什么?”吕惠卿霍地转身,“信在哪里?” 吕升卿连忙走近,将信递上。吕惠卿细心的看了一下封皮,见无异样,这才拆封取出信来,细细阅读。吕升卿站在一旁,抑制不住好奇,悄悄打量着吕惠卿的脸色,却见他平淡如常,心中不由失望。下意识的缩了一下头,便即告退。吕惠卿漫不经心的点点头,待到吕升卿从自己中的视线中完全消失,他脸上才露出不自觉的微笑,仰首望天,用几乎细不可闻的声音自言自语道:“天助我也!” 14 “薛大人,沈大人的使团已经到达交趾。” “知道了。”薛奕站在甲板上,注视着远处的天际线,心中突然有莫名的澎湃。他这次麾下远航的船队,整整有二十五艘庞大的战船,跟在战船后面的,是数十艘民间的商船。这些船上面,装满了大宋的各种商品,座钟、瓷器、丝绸、棉布、蔗糖、书籍……不可胜数。除此之外,还有数以千计的装备精良,曾经有远渡高丽、日本国经验的士兵。皇帝在下诏的同时,为了壮大声威,还让军器监带来了三百枚霹雳投弹——石学士更是在私信中表示,若这次能不辱使命,皇上很可能准许在杭州设霹雳投弹院,他的水军,从此可以装备这种强大的武器。而这次返航之后,杭州水军的旗帜上,将绣上“殿前司虎翼军第一军”九个金灿灿的大字,他薛奕将顺理成章成为第一军都指挥使,升迁之快,为大宋百年来所罕见。想到这些,薛奕觉得连那带着腥味的海风,都格外的让人舒服。 “薛大人,我们这次应当在哪里登陆?”胖乎乎的甫富贵不知道何时蹑到了薛奕身后。这个甫富贵城府极深、精于计算,薛奕与他打一年多的交道,早知此人不可小觑。有一次他听人说这个姓甫的,竟是河北韩家的什么亲戚……从此薛奕对他,更是另眼相待。见他询问,薛奕忙笑道:“甫先生,船队刚刚在琼州做过休整,就是为了直接在河内附近登陆。” “河内?”甫富贵惘然反问道。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薛奕微微一笑,道:“就是李乾德建牙的升龙府,不知道什么缘故,白水潭与西湖学院最新出版的海外全图都在后面标了‘河内’二字——听说是石学士取的名字,却不知道真假。” “他小小交趾,原也当不起‘升龙府’这三个字。”甫富贵嘻嘻一笑,见薛奕招招手,有两个文士打扮的人过来,在他们面前,摊开一张最新的海图。甫富贵知道每次出海,都会有几个“书记”记录各种情况,然后交给西湖学院、白水潭学院甚至枢密院备档,由这些机构再画出全新的海图,其中便以西湖学院近水楼台,地图最为精准。但是在对各夷国、岛屿的命名上,习惯却以白水潭学院为主。 薛奕俯身望着海图,手指在上面不停的移动着。这张地图是西湖学院所绘,但包括交趾等国被称为“南海”这一带的海图,多出自传闻与采风,并不精确——若是杭州、高丽、日本国三国之间被统称为“大宋海”(白水潭学院的地图分称“东海”、“黄海”、“渤海”——但是杭州人一直固执的称之为“大宋海”)的庞大海域,他倒是可以相信一下海图,在这里,薛奕能依赖的,只能是那些有经验的商人与廉州、钦州、雷州、琼州派来的向导船。 “这里有个岛么?”薛奕向他的书记问道。书记并不仅仅是记录资料,抄发文书这么简单,现在船队的规模并不正规,他们还要负责整理各种情报交给薛奕。 “这个小岛叫吉婆岛,离河内甚近,吉婆岛的对面,有一个深水海港,可以停泊我们的大船。”说话的书记叫钱平,非常的精干。薛奕一直都在怀疑此人有不同寻常的背景。另一个书记叫苏子秀,根本就是市舶司派来的“奸细”。“不管你们是什么人,我薛奕行得正,立得直,也不必怕你们。只要有本事,我就能容你们呆在这个位置上。”薛奕心里的主意打得清楚,自己统军在外,若说身边没有奸细,那才是匪夷所思。 “钱先生,你可能确定?”薛奕瞪着双眼,望着钱平沉声问道。 “这是向导船上的水手提供的消息,我不能确定。”钱平谨慎的回道。 “我们离吉婆岛有多远?” “不到两更。”——当时航海,六十里称为一更。 薛奕沉吟一会,忽然站直身来,拍拍手,笑道:“传令,船队驶向吉婆岛。” “遵令。”传令兵大声应道,正要去发旗语,忽见一个传令兵快步跑了过来,大声喊道:“报——” 薛奕立时收起笑容来,把脸一沉,厉声喝道:“什么事?” “启禀提辖,西南方船只发现交趾人的船队,至少有四十余艘!” 甲板上的气氛立时紧张起来——这是船队第一次遇上大规模的敌人,从数量上看,敌船的数目还在己方之上,加之大宋的船队是劳师远征,对敌人完全不了解,地形也不如敌人熟悉,这一切,都更让人心中加倍的不安。 “传令——神舟与商船退后回避,战船列长蛇阵准备迎敌!”薛奕站上船头,厉声喝道。 震天的战鼓在平静的海面响起,了望塔上的士兵不停地挥动着手中的旗帜,透过鼓声与旗语,宋船之间互相交换确认着一道道的命令。数艘神舟级大船与商船一面放下联络用的小艇,开始转舵,缓缓后退;战舰则依次驶入自己的位置,将自己的撞角,对准了西南方向。二十五艘福船级战舰上,到处都是军官驱使士兵的吼叫声。每艘船的甲板上,士兵们飞快的披挂纸甲,准备弓箭与朴刀;炮手们疯狂地奔跑着,将数以十计小型弩炮推到战斗位置,副手则将成坛成坛的火油弹搬到弩炮旁边;操纵着巨型床子弩的战士则拼命地拉着弓弦,一张张床子弩张弦待发,虎视眈眈的望着远处的黑点…… 第143章 典制北门(15) 鼓声三响之后,海面一片静寂,只有斗大的飞虎旗在海风中猎猎作响。薛奕早已披挂整齐,站在旗舰的甲板上,望着交趾的战舰驶近。他斜着眼看了一下大旗飘动的方向,嘴角露出一丝微笑:“我们在上风。” “我们要先礼后兵。”薛奕没有回头看身后的属下,厉声喝问道:“谁愿去问问他们的来意?” “学生愿往。”率先请令的竟是长相秀气的苏子秀。 “便烦劳苏先生一行。”薛奕赞许的望了苏子秀一眼,一挥手,早有士兵放下小船,吊下苏子秀,往交趾的船队划去。 “敌舰四十五艘,斗舰十五艘,走舸三十艘!”忽然,了望的士兵大声喊道。 “有走舸?!”薛奕皱起了眉毛。 “提辖,我军全是大型帆船,若让敌人走舸靠近冲撞,十分不利。” “我知道了。”薛奕举起手来,厉声喝道:“命令各船,听我号令,便即进攻!” “大人!”钱平沉声道,“苏先生已经……”众人望了一眼海中,苏子秀的小船,在一起一伏的海浪中,已经到了双方船队的中间位置。薛奕寒着脸望了钱平一眼,别过脸去,注视着交趾的船队,冷冷的说道:“大宋的使者,有他自己的使命!” 交趾人显然已经发现了出现在眼前的巨无霸舰队,他们停在了视线的最远处,似乎在犹豫什么。如此庞大的舰队,在当时的海上,是绝无仅有的!没有人敢于冒然行事。“也许他们又要放弃了。”人们心中都泛起了这样的念头。然而,在短暂的停顿之后,交趾人开始变换队形,三十艘走舸突前,排成横队,十五艘斗舰居后,列纵队。 “交趾人想用走舸突前冲撞,护卫斗舰进攻。”一个幕僚说道,话音刚落,交趾的船队又开始了逼近。 “来意不善。”钱平在心里抽了一口凉气,正待说话,便听有人说道:“提辖,交趾人还在逼近,要不要召回苏先生?” “来不及了。”薛奕他抬眼望了苏子秀的小船一眼,寒声道:“便是李乾德,也没有胆子敢杀大宋的使者!” 与此同时,“大越国”升龙府。 与沈括谈判的大将军李常杰是个极为精悍的老头。熙宁五年之时,年仅七岁的李乾德即位,大权落到了辅政的太师李道成手中,但没过多久,宦官出身的李常杰就大得宠幸,几年时间,就掌握了交趾的军政大权。此时李乾德不过是个十岁出头的小孩,一切军国事宜,实际上都是由李常杰说了算。李常杰出身武将家庭,自幼读诗书、习兵法,精通权谋之道。交趾自李公蕴得位以来,便颇有开疆拓土的野心,与周边诸国战争不断,但对于宋朝,还是颇有畏惧之心的。当沈起在桂州修寨练兵之时,李常杰便已经感觉到空气中的杀意。沈起刚刚兴兵,极通权变的李常杰立刻就做出可怜的样子,派使者昼夜兼程向中原汴京的皇帝谢罪喊冤。中原文化区内的外交关系,“礼义”是重要的主题,甚至连北方强大的辽国也非常注意“礼义”之说,李常杰心里非常明白:宋朝断不敢冒天下之大韪,公然破坏外交准则,招致辽人的嘲笑与轻视。毕竟,只有唯一的强者或者得到唯一强者的支持,才可能破坏准则而不招致惩罚。宋朝并非唯一的强者。 但尽管如此,中原王朝对交趾李朝来说,仍然是绝对的强者。所以在南交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李常杰,面对大宋的使者沈括,依然不得不装出一副笑脸来,细心的奉迎。 沈起已经就地罢职,继任的苏缄一面开放互市,一面继续训练土丁,修缮守备,让人摸不清头脑,不知道宋朝打的什么主意。李常杰还听来往的商人报告说宋朝有一只巨大的船队,从广州到交趾来了——这是大宋的缓兵之计么?不敢掉意轻心的李常杰立即倾全国之力,组织了一支精锐的水军,日夜在红河三角洲海岸线附近巡逻。一面又亲自去见沈括,拐弯抹角地质问:“下藩世代为大宋守卫南疆,实不敢有半点叛心,每岁进贡也从不敢怠慢,不知为何,却总是为边臣侵凌……” “沈起擅自兴事,非朝廷本意。朝廷已下旨将沈起罢职。”沈括早知他想说什么,不待他说完,便软硬兼施地说道:“但将军也万不可因此生怨望之心,否则不是朝廷的不幸,而是交趾的不幸。” “下藩万万不敢。”李常杰谦声道,一面又申诉道:“只是在下听说新上任的苏知州,依然在训练兵丁,大修战备……” “这个将军不用担心。”沈括打着官腔,拖长了音调说道:“各地守备是为了防范盗贼,那是平常之事。朝廷知道郡王忠心耿耿,这才派我不远万里而来,晋封郡王为南平王——这是前所未有的恩典。将军可转告郡王,只要不生贰心,朝廷更可赐丹书铁卷。” 当时但凡交趾嗣子继位,请命之后,宋朝就会赐封交趾郡王,几年之后,再次请命,才会晋封南平王,而且,宋朝从来不肯封交趾郡王为“国王”——这个待遇,远远不及高丽,甚至连占城都不如。原因当然是因为自秦汉自五代以来,交趾一直是中国郡县,在宋朝看来,交趾与幽蓟、灵夏无异,不过是个分裂政权而已。想西夏为了得到个“国王”的封号,和宋朝不知道打了多少仗,交趾实力远远不如西夏,宋朝只是因为曾经出兵恢复受挫,战略重心又在两北,无暇南顾,才勉强容忍它割据。这已经是心中抱憾,怎么还可能轻易给“国王”的封号? 但这般待遇,对于交趾君臣来说,却也是十分不满的。虽然宋使亲自来升龙府晋封李乾德为“南平王”,也是莫大的面子。但到底也不过是个姿态而已。而所谓的“丹书铁券”,从历史的经验来看,与其说是免死金牌,倒不如说是催命符。凡得过“丹书铁券”的,几乎都没有好下场。 李常杰心中暗骂,脸上却笑道:“皇上隆恩,下藩君臣,莫不感激!” 沈括这才笑道:“朝廷知道交趾物产匮乏,已下令沿边各州,不得阻碍互市。并将派遣市易船队前来交趾各沿海口岸,与南交互市。这是千古未有之恩典,于南交来说,也是求之不得的好事。因此朝廷希望交趾为船队提供靠岸的港口,进行补给与市易。中国地大物博,尽是繁华之地,本来也无求于交趾。朝廷这一番好意,想来将军不至于拒绝吧?” “这……”李常杰倒吸了一口凉气!交趾一向不许宋朝船只来贸易,偶有船只,也要进行种种限制,就是怕让宋人知道国内虚实,同时也避免宋朝的影响向各个部落渗透,这时沈括打着互市的名义,要求从海岸进行互市,李常杰不免又惊又疑。 “沈大人,这历代以来,都是从陆地进行互市……” “大宋自有大宋的规模制度。陆地海上,都是一样的。这些船队不仅仅要在交趾停留,还要向更南的诸国宣播大宋皇帝的恩泽,将军难道连朝廷一番好意,也不愿接受?” “绝无此意,绝此无意,只是尚有诸多不便,还要一一上达……” “提辖,苏先生已经上了交趾人的大船,交趾船队还没有停下来。” 薛奕黑着脸,望着交趾人的船队,双唇紧闭如铁。交趾船队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了…… “提辖,交趾船队进入弩机射程!” “交趾船队进入弩炮射程!” 薛奕双瞳忽然缩小,狠狠地盯着眼前的船队,猛的拔出刀来,喝道:“满帆,弯月阵,弩炮攻击!” 如同雷霆响起,进攻的鼓声打破了海面的寂静,数以百计的弩炮忽然同时发射,如同漫天冰雹散落,成百上千的火油瓶扑天盖地的散落交趾船队,炮雨方落,一次可以发射数十枝火箭的床子弩发出“嘭嘭”的声音,上千枝火箭如蝗雨船射向交趾船队,高速飞行的弓箭与空气摩擦,立时便燃,一波攻击过后,交趾的走舸舰上,霎时到处都燃起了熊熊大火。 交趾水军完全没有料到在自己理解的射程之外,会遭到宋军的突然攻击。在这波猛烈的攻击之下,数十艘走舸顿时乱成一团,有一艘走舸战舰慌忙转舵,却不小心与友军撞在一起,结果两艘战舰一同漏水,尚未交战,便做了海底亡魂。有些战舰想用海水来浇灭大火,不料以水烧上,大火反而越燃越大。只见海面上烈火熊熊,将海水映得通红,交趾战舰上不断传来哀号声,许多的士兵纷纷弃船跳海逃生。 但在这一片混乱当中,也还有二十来艘走舸冲了出来,其中还有数艘真是悍不惧死,船上一面燃着大火,一面以惊人的速度,冲向宋军战舰。 “弓箭手!”薛奕没有时间庆祝第一轮攻击的成功,果断地下达了第二道命令。 宋军的弩炮手们飞速地计算着投射距离,甲板上的战士们则已排成了方阵,拉弓引箭,轮次向逆风冲击的交趾走舸攻击。一时间,南海的海面上,鼓声雷动,箭如雨下,炮若蝗飞,又有几艘走舸终于支持不住,缓缓沉入海中。 但双方战舰的距离也终于不断地靠近。一艘奇迹般逃过宋军几轮打击的走舸竟冲到了一艘宋军战舰之前,尖锐地船角狠狠地撞进了这艘宋舰的船身上,宋舰立时裂出一道大口子,海水哗地涌了进去。 交趾战舰上顿时传来一阵巨大的欢呼声——但这欢呼声很快便变成了惊谔——受创的宋舰并没有沉没,反而趁着交趾走舸那一瞬间的失神,宋舰将几块乌鸦嘴木板搭在了走舸之上,一队队的宋军蜂拥而入,斫杀着瘁不及防的交趾水军。 这一刻发生的事情,显然严重打击了尚不知“水密隔仓”为何物的交趾水军的士气。超远射程的弩炮、弩机;用水浇不灭的大火;走舸撞不沉的战舰……一向称霸南方的交趾水军,仿佛面对着一支由怪物组成的舰队,不知所措。 而且他们还处在下风。 但宋军没有给他们缓过气来的机会,接近宋舰的走舸,受到更密集的火箭攻击,宋军的炮手开始用手向交趾走舸投掷火油弹,只见走舸一艘接一艘的沉没,侥幸撞上宋舰的走舸,也难逃覆辙,小小的走舸,根本没有与福船级的战舰进行接舷战的能力。尽管这些走舸上的交趾水军依然用他们仅有的火箭顽强地攻击着强大的宋军舰队,在甲板、船仓与宋军进行着白刃战,但是战争似乎已经没有了悬念。 走舸后面的交趾斗舰也已经失去了与宋军进行接舷战的勇气,交趾主将的座舰,率先开始转舵。十几艘斗舰,也纷纷开始调转船头。 “留下一半战船收拾这些走舸,其余战船升起所有的船帆,随我追击!”薛奕并不满足于这点战绩,他要全歼这只交趾舰队。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但便在此时,左翼忽地传来轰地一声巨响——一艘宋舰为了避开一艘冲向自己的燃烧着的走舸,在转舵时正好碰上冲过来的友舰,将友舰的船头撞掉了一大块,灾难并没有就此结束,另一艘燃着熊熊大火的走舸,疯了似的撞到了受伤的宋舰上,几块着火的木板正好打到了装满火油弹的坛子里,宋舰的甲板上,立时燃起滔天大火。 “继续追击!”薛奕铁青着脸,重复了一遍命令。 薛奕的座舰上,所有的风帆全部张开,不依不挠地朝着交趾斗舰逃跑的方向追去。 交趾水军更加熟悉海洋的情况,而宋军战舰却有更快的速度,这场南海上的追逐战,持续了三个多时辰之后,交趾水军的主将,才不得不面对必须一战的现实。而当双方再次交战之时,除去在追逐的过程触礁沉没以及落队的战舰,交趾水军只余下十艘战舰,而薛奕的身后,也只有六艘战舰。 交趾水军仿佛又看到了胜利的希望。在数量上,他们再次占据着绝对优势。对宋军的远程打击能力心怀忌惮的交趾水军,将胜利的希望寄托在接舷战上。不顾宋军的箭雨,交趾主将命令自己的舰队一面用弓箭回射,一面不顾一切地靠近宋舰。 但当交趾的斗舰快要靠近宋舰之时,怪事发生了——宋舰竟然纷纷主动靠了过来,率先用乌鸦嘴搭上了交趾的斗舰。交趾的水军将领们甚至没有时间嘲笑宋军的“有勇无谋”——准备接舷战的士兵都聚集在甲板上预备着厮杀,这时候,从宋舰上扔过来十几个黑黝黝的东西,上面还有一根线在飞速地燃烧着——紧接着,轰,轰,巨大的爆炸声在一艘艘交趾战舰上响起,许多人还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便被气浪冲到海里,甲板上到处都是血肉横飞……交趾舰队的主将和他的十余个僚属被当场炸死,交趾士兵还未来得及从霹雳投弹的爆炸中回过神来,宋军士兵已经踏着乌鸦嘴冲杀过来…… 15 “此战得胜,交趾人见识到薛奕的舰队,便能知道大宋随时能向红河出海口运送数以万计的精兵,并且可以水陆夹击河内。这样的情势下,李常杰断不敢拒绝朝廷的任何‘美意’。”枢密副使王韶向皇帝介绍薛奕海战胜利的经过时,声音亦抑止不住激动。海上的功业也是了不起的成就。薛奕的官职低微,没有资格直接递送奏章——但这一次胜利之后,他的身份、地位都必然会有所不同。 石越也笑道:“是以大宋水军在吉婆岛驻扎数日之后,李常杰最终答应了朝廷的所有要求,沈括与薛奕一道和李乾德签订了盟约后,已准备启程回国。” “这是《升龙府盟约》的大概内容,还要请皇帝钦准——”韩绛也显得甚是高兴,“交趾永为大宋藩属,交趾嗣子继位,须经大宋皇帝册封。交趾不得对他国称臣。大宋皇帝恩许大宋臣民与交趾互市,大宋船队可在交趾沿海指定的十三个城镇与交趾互市,关税不得超过二十分之一,前十年之关税由大宋征收,用以补偿大宋军费。交趾须为大宋船队提供有偿补给与帮助。吉婆岛与对岸之归义城[94]为大宋国土。交趾须协助大宋修筑归义城。交趾须协助大宋各学院学生在交趾进行博物考察。交趾明定儒家为国本,用儒家经典进行科举考试选拨官员,大宋有偿协助交趾创办学校。大宋许可交趾臣民赴大宋参加科举考试,中第者可以回交趾担任官职。交趾嗣子必须在汴京蕃学受三年之教育。交趾每年朝贡之物为……” 第144章 典制北门(16) 王珪首先皱起了眉来,笑道:“臣怎么听着这个盟约似乎给朝廷带来了一堆麻烦。除了得到一个海外小岛和一个城池外,什么也没有。筑城、守城,都是一大笔开支。” 石越见皇帝也有疑惑之意,连忙笑道:“归义城与吉婆岛,不过是监视李乾德之意。只须派数百人驻扎便可,只要我们有随时夺回来的能力,这种海外之土,就不用劳民伤财的去驻守。陛下可以下德音,将要处死的刑犯全部流放到那两处去编管。这份盟约真正的目的,是为陛下子孙得到了交趾一国的臣民。” “此话怎讲?” “自秦汉以来,交趾便为中国郡县。但自唐代以后,交趾便割据分裂,沦为蛮夷。陛下若徒以武力兼并,只能得其地,不能得其民。且南交偏远瘴疠之地,国家耗费军费驻扎,所得不足以偿所失,是陛下虽然得扩地之虚名,却以四夷害中国,非策之善者。而今之策,乃是让交趾国用自己的财赋教养臣民,而其臣民学习的是儒家典籍,他们的老师也是大宋人。时日浸久,交趾的百姓由夷返夏,自不待言。他们自会从心里认可大宋的皇帝才是这个世界上理所当然的共主!如此所费有限,而陛下虽不得其地,却能得其民。”石越努力的向赵顼推销他的文化殖民主义。“依着这份盟约,将来交趾的官员都是大宋培育,官员中必然大部分都亲宋。这岂不远远好过直接占领交趾。所谓‘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下攻城’,此之谓也。这其实是不战而屈人之兵。” 他这番话倒是引起了一些人的共鸣。赵顼也笑道:“这话倒是不错。这回薛奕将俘虏的船全部送回国,朕打算将这些船放在金明池,给百姓们也看看。他与沈括的功赏,两府可以商议了报上来。另外,便是派谁去驻节归义城,给个什么官职为好?” “臣以为官职不可过高,以正七品左右为佳。”一直没怎么开口的吕惠卿忽然说道,“至于官员,选派武官最好。” 石越若所有思地瞥了吕惠卿一眼,笑道:“臣亦赞同吕相处置,日后陛下的海外国土定然会越来越多,至于官名,臣以为不如便叫权持节都督海外归义城军政事。” “那便准奏。” 吕惠卿见一切都说得差不多了,因从袖中取出一份奏折,道:“陛下,前往桂州召沈起的使者已经回京。昨日政事堂臣当值,有一份章奏要递呈皇上。” “哦?”内侍从吕惠卿手中接过奏章递给赵顼,赵顼接过细读,表情忽然凝重起来。韩绛、石越等人都是莫名其妙,不知道吕惠卿闹的什么玄虚。赵顼看完之后,将奏章轻轻放好,游视众人,最后将目光落在石越身上,笑问:“石卿现在有多少田院地宅?” 众人越发不解,石越也是一怔,答道:“臣蒙陛下圣恩,所赐田宅,现在已有近百顷,具体数额,臣却不清楚,这等事还要问臣的管家才知道。” “想不到石越倒是小事上糊涂。”赵顼笑道,“朕听说卿分了五十顷地给卿的兄长?卿的田产,都在什么地方?” 石越见皇帝问得希奇,心中不免不安起来,忙回道:“臣的产业,都在汴京与老家两处。” “只有这两处么?” “臣除此以外,的确已再无产业。”石越斩钉截铁的答道。 “那么是谁在桂州等数州兼并良田数百顷?”赵顼神色中已有责怪之态。 石越完全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愕然道:“陛下,臣在桂州,绝无产业。” “子明,兼并良田已是不对,还要巧取豪夺,逼得数十家走投无路,又让地方官镇压,却未免太过于心狠。”吕惠卿在旁冷冷的说道。 “什么?”不要说石越,便连韩绛、王韶、冯京等人,全都怔住了。 “陛下!”石越惊讶之后便是生气,继尔又觉荒唐,竟忘了礼数,亢声道:“臣绝不敢做这等欺君害民之事!请陛下明察。” 赵顼看了看手中的奏折,又看了一眼石越,微微摇头,道:“卿远在京师,自然不会去做这等事情。但难保卿的亲戚朋友门客,没有借着卿的名义为所欲为。”“这……”皇帝这么说后,不仅石越,旁边的众人也都迟疑起来——说石越兼并,的确让人感觉匪夷所思,但是说到他的亲戚朋友门客,那又有谁敢保证?就算是石越,也不敢打下这包票。赵顼又道:“这件事朕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使者去桂州罢免沈起——居然引出数十户百姓联名告状,告的竟然是朕的弘股重臣,翰林学士!”皇帝的语气很平静,但越是如此,就越让人觉得心惊。 石越近乎无礼地直视皇帝良久,忽然缓缓跪下,沉声道:“陛下,若臣果真做了这样的事情,甘愿受罚!” 其实当时位高权重的大臣,在各地兼并田产、广置物业,都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似王安石、司马光这样清介的是极为少见的。其余之人若说有什么区别,不过就是做得漂亮不漂亮罢了。韩绛、冯京见皇帝如此“小题大作”,早就不以为然。韩绛存心要卖个面子给石越,当下出列说道:“陛下,石越人材难得,岂可因小过而……”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韩相公。”韩绛的话没有说完,便被石越打断了。石越板着脸,昂然道:“多谢相公为在下说情。不过若我果真做出这样的事情,则是愧对陛下知遇之恩,又有何面目位列朝堂?臣再无他想,只请陛下遣一能臣查明真相,还臣清白!” 赵顼见石越如此理直气壮,神色稍霁,温言道:“朕与卿君臣相知,不比他人。他人若是这种过错,自有国法绳之,用不着朕来生气。但若是卿发生这样的事情,朕须容不得卿去欺压百姓,欺君瞒上。同样——”赵顼又看了一眼奏章,冷冷的说道:“朕一样也容不得有人来污陷朕的重臣!” “臣谢陛下隆恩!”石越顿首道。 “这件案子,御史中丞蔡确,监察御史蔡承禧去审理,朕要亲自看全部供词。” “石子明暗中派人在广南西路诸州县兼并田地?”一辆漂亮的四轮马车内,王昉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的望着清河郡主。 清河郡主抿了抿嘴,轻轻道:“我也是入宫时听太皇太后与太后、皇后聊天时说起的,”她顿了一顿,又补充了一句:“但究竟真相如何,眼下还不得而知。”说完了这一句,她又有些后悔,怕被王昉看出她对这件事情的过份了解与关切,毕竟她与石越也是曾有过许婚之说的。 但王昉摇了摇头,却显然没有留意到她的心思,“我不相信,”王昉沉吟道,“石越这个人虽然不怎么样,可也不是目光短浅之辈。他要兼并,不去杭州兼并,反去广西那路偏远之地兼并,实是不合情理。只怕是他家的什么人在外面为非作歹吧!” 清河郡主见王昉神情郑重,忽地捂嘴轻笑起来。 “你笑什么?”王昉奇道。 清河揶揄的浅笑,轻轻道:“石越的家人不就是你们家吗?他兄长听说是个老实人呢。” “我们家哪会有人在外面惹事生非呀!”王昉一本正经地说道。 “是啊,是啊,是我胡说了——我们家又哪会有人在外面惹事生非呀?”清河郡主拖长声调,学着王昉的语气说道。王昉这才省得清河是在取笑她,呵呵双手,就去咯吱清河。清河郡主一面伸出手来挡,一面取笑道:“你们家的人可了得呢,便是连太皇太后也说桑……” “太皇太后?太皇太后说桑郎什么了?” 清河郡主眼波流转,嫣然道:“太皇太后说了什么呀?……嗯,你先告诉我今天去白水潭学院究竟是做什么?” 王昉笑道:“郡主到了那里,自然就知道了。” 清河郡主撇了撇嘴,笑道:“那桑夫人也自己去问太皇太后好了!”她有意将“桑夫人”三个字咬得极重,语调更是拖得极长,语气中全是戏谑之意。 王昉侧着头,望着清河郡主,笑道:“你告诉我,我也告诉你。如何?” “遵命,桑夫人。”清河郡主在外人面前端庄娴雅,直似庙里的菩萨,惟有和王昉在一起,才显露出一个妙龄少女活泼的天性,肆意的打闹嘻笑,因此二人闺中之谊,实是非比一般。当下忍住笑说道:“前几日我进宫给太皇太后、皇太后、皇后请安,因听皇后说,淑寿公主很喜欢石学士,皇太后便笑道:‘可惜石越没有孩子。’皇后笑说:‘石夫人韩氏已经有喜了。’皇太后说:‘韩氏聪明剔透,说话行事都得体,我倒是很喜欢她。只是听说她本家有个哥哥,却是个硬骨头,办报纸得罪过不少势家,连石越都骂过的,却不知一母同胎,怎的竟生得如此不同?反倒是妹妹好过哥哥。’太皇太后拿着玉如意敲了敲,笑道:‘你却是不知道,她哥哥现在长进不少。结婚之后,一日比一日的稳重。待到明年会试,白水潭学院再考上几十上百的进士,将来这个人可了不得。’——姐姐,你说,太皇太后可不是在夸你的桑郎么?” 王昉出身宰相门第,于普通功名利禄,未必看得太重,但对于皇室的评价,却不能不十分重视,因此也常常会透过清河郡主,以及一些熟交的夫人小姐,侧面了解内廷与朝廷的意见,然后小心的提醒桑充国注意。是以婚后,王昉俨然竟成了《汴京新闻》的“幕后总编”,而《汴京新闻》的风格也变得更加稳重成熟。外人皆以为桑充国更加历练成熟,却不知道竟是一个女子的功劳。但这时候她听到太皇太后那不冷不热的评语,竟是怔住了。直到清河郡主唤她,才猛然回过神来,心不在焉的笑道:“太皇太后也是说笑而已。” 清河郡主望了王昉一眼,忽然悠悠叹了口气,轻声道:“女子嫁了人,果然便一心一意都为着夫君了。” 这一声感慨说得王昉俏脸通红,不由低声啐道:“你也会嫁人的,皇太后亲自为你择婿,你当我不知道呀?” 清河郡主顿时脸如霞染,一直红到耳根,半晌才低声啐道:“你不要胡说八道。” “我何曾有胡说八道?都说你那未来夫婿是再世潘安呢!”王昉笑道:“狄武襄的三公子狄咏——我说也唯有这样的人物,方配得上你。”但清河郡主的笑容,却似慢慢的僵住了,过了良久,她才苦笑着摇了摇头,却欲言又止。王昉看在眼里,不由关心的问道:“郡主,怎么了?难道竟是不喜欢……”清河郡主却紧闭着双唇,默不作声。王昉猜测道:“狄三公子人品出众,难不成郡主竟会是嫌他是个武夫?”半晌,清河郡主方轻轻摇头,神情中竟带着些苦涩,过了良久方低声说道:“你可知道蜀国公主的事?”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蜀国公主?” “本朝的公主之中,论相貌、才华、品行,谁能在蜀国公主之上?但千挑万选,还是……王驸马……王驸马对她……原来竟是这般……,以前也有过王驸马风流不羁的传言,听说现在越是变本加厉,竟容小妾轻辱公主,但公主却生怕驸马被降罪,一直隐忍着不说,所以竟连太皇太后、皇太后、皇后都被瞒得死死的,丝毫也不知情,若非柔嘉那日撞破几个侍奉公主的宫女私下哭泣议论,便连我,也不知道竟还有这样的事!” “怎么会这样?”王昉听清河郡主说得含糊,便也聪明的不敢追问。有些事情,女孩子本就不好开口,何况事涉宫闱,更是不便议论。 “听说是因为王驸马觉得自己才华出众,却因娶了公主,阻了他的前程——本朝之法,你也不是不知,蜀国公主是何等尊贵清洁的人物?又哪里会去学那些下贱的女子般去做些无耻之事,讨他欢心?” 王昉一时无语,蜀国公主与驸马王诜之间的事,她也不是全然没听过传言:蜀国公主温柔娴雅,一贯为人称颂,但王诜也是开国功臣之后,文采风流,也是有心做一番大事业的,却因尚主而前程受限,心中颇有不平郁郁,于是纵情声色,冷落了公主,但公主对他却是一心一意,所以一直瞒着此事,不敢叫皇太后知道。想到这里,她随即便悟到清河郡主为什么会黯然了,于是轻声问道:“郡主是怕狄三郎……” 清河郡主幽幽说道:“本朝的例典,尚宗室之女,便再不可领兵。这为的是严防外戚之乱。狄武襄公之后,只怕也不是甘愿默默无闻的人。我却是实在不愿他日受辱。” “似王诜那般的人,终是少数。郡主也无须太过介怀,缔姻皇室,是多少人盼也盼不来的荣耀!” 清河郡主涩然道:“是啊,多少人盼也盼不来,所以我倒宁愿嫁个庸碌之人,那么至少还能有郡主的尊荣。” 王昉握起清河郡主的纤手,柔声道:“你是堂堂郡主,有什么好担心的?何况狄咏未必是这样的人,我请桑郎托人帮你询查他的人品德性好了!”一面却岔开话题笑道:“今天我带你去,却是看一位了不起的姑娘。” “什么了不起的姑娘?” “她是大程先生的女儿,据说河洛一带的名门望族、少年英杰,为了想娶这个姑娘,把程家的门槛都踏破了,却终是没有一人让程家看得上眼的。” “啊?”清河郡主轻笑道:“那是个什么样的人儿呀?” “你见了定会喜欢的,”王昉笑道,“我第一次见到她时,看着她那动静举止,竟要以为自己是个乡下人了,……听说她自搬到白水潭后,虽然深居简出,可却是把白水潭图书馆的书看了个十之七八。若是说起经义道理来,就连二程难她不住,有时候甚至要向她请教呢!前不久做了一篇《问道》,拿着几位大家的着作,提出来十八个问题,石子明听了也连连夸赞,只道是五年以来,除了我爹爹,没有人见识及得上这位小姐。” 第145章 典制北门(17) “啊,那岂不是个女博士?素来女子无才便是德,只怕太过聪明……”清河郡主说到此处,方觉失言,连忙止住。王昉却丝毫没有在意,自顾自的说道:“我向来以为自己是女子中的聪慧者,却不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这位姑娘不仅学问道德出众,便是相貌,也是说不出来的可亲可爱。以前我老笑郡主是菩萨,见这位程姑娘,方知郡主是假菩萨,她才是真菩萨。皮肤便如定窑的瓷器一般白润,五官不是五官,竟似是玉雕成的。你见了她,虽不觉得是倾国倾城,却自然而然的觉得可亲可敬,想要和她亲近说话,我虽然是一个女子,也会对她生出喜爱之心哩!” “若这般说来,这个女子不是天人也似?她闺名唤做什么?” “程琉,小字唤做‘璃璃’的。郡主见了,便知道了。” 二人一路说着程琉的种种事迹,马车从西面的旧郑门拐了个弯,直奔西南面的戴楼门而去。在将出戴楼门的那一刹,风动车帘,缝隙中王昉竟见两个熟悉的身影从眼前一闪而过。“他们怎么到京师来了?”她不由得心中纳罕,不明白大哥王雱的书僮,怎么竟到京师来了? 此时,开封城外北郊的一座小山林中。潘照临、陈良、唐康、秦观等人率一众家丁簇拥着一身紫衫、骑白马、挟弯弓的石越在林中穿行,众人一面走一面说着闲话。“潜光兄,去桂州调查的人,安排好了吗?” “公子放心,已经安排好了。我也想明白究竟是谁这么大的胆子,居然敢陷害公子。”潘照临仿佛感觉自己被人家打了一巴掌。 “去宣诏的王焘,不过是个中书舍人,我打听了他的底细,他断没有胆子来陷害我。他是迫不得已接了数十个百姓的状纸,又被人暗示,不得已才上报中书门下的。此事背后一定有人弄鬼。唐二叔那边来信了吗?”石越平静的声音中透着一股寒气。 “还没有。”唐康接过话来,答道:“我回家也想了一回,若按那些状纸所说,是有一个人叫石珍的拿着大哥的书信,还有一枚大约是伪造的印章,往来诸州县,强买田地。我家中诸位叔伯堂兄,纵有不肖,也不至于如此大胆。” “嗯。”石越漫应一句,举起马鞭顿了顿,忽道:“若是别人陷害,我也不怕。若果真是跟我的人胆敢如此,我却断不能容他。” “我们理会得。”众人赶忙齐声答道。 “此事不过三种可能,要么是我自己做的;要么是我家中门下果真有人胆大妄为;要么便是有人陷害我。那个石珍干下这么大的勾当,背后没人撑腰,我却不信。” 潘照临苦笑道:“我看咱们府上也没有人有这种本事。虽然亲戚繁多,门人家丁,也在不少数,难免有不肖之徒,所谓宰相门前七品官,出去便能为恶。但家中的家规森严,我谅也没有人敢犯,何况又是这样的大手笔。根据现在的线索,那个石珍不是等闲之辈,熙宁七年他运过粮去灾区,得过太常寺颁发的奖章,他配着奖章,拿着莫分真假的印信,也难怪能得志一时。桂州偏远小郡,那些地方的县官,谁又敢来问公子真假?” “沈起也不敢么?”石越反问道,一片栖鸟被他的话惊起,乱糟糟飞上空中。“沈起不是怕事的人,他是敢惹事的人!” 潘照临沉思半晌,道:“此事还得从桂州调查起,最要紧的是抓住石珍。只要抓住人,不怕他不说真话。只是这若是个阴谋,也未免太简单了。既便石珍跑了,那些印信核对一下,就能分出真假了,抓住石珍,不过是可以揪出幕后指使的人而已。谁会这么傻?” “大哥,我倒有点明白了——”唐康沉吟道:“此事会给大哥带来什么损害?皇上对大哥一向信任恩宠,为何这次却又大发雷霆?” 石越和潘照临听到这两个问题,顿觉心中似乎有什么东西一闪,二人连忙勒住坐骑,沉吟思忖。片刻之后,二人同时轻轻“啊”了一声,石越叹了口气,说道:“原来如此!”潘照临赞赏地看了唐康一眼,笑道:“吕吉甫真是了不得。” “虽然知道了,可一时也难有良策。”石越拿着鞭子,不停的在手中轻轻敲打,苦苦思索。潘照临也默默不语,似乎在想着对策。 秦观与陈良却是茫然不解,秦观悄悄走到唐康身边,低声问道:“康时?”唐康知道他想问什么,笑道:“少游兄试着反过来问问,便知端倪,我问你,皇上为何会大发雷霆?” “这样的事情,皇上岂能不怒?”秦观一脸愕然。 唐康摇了摇头,叹道:“少游兄,皇上正要锐意进取,一切改革措施都有赖于家兄,以皇上的脾性,是绝不可能为了一点小过而责罚家兄的。除非这件事情对变法有很坏的影响。” 秦观依旧没有明白。 “我想那个石珍,可能确是有人想陷害大哥。也许还有其他厉害的手段还没使出来,或者来不及使出。但那人未必是吕吉甫。但吕吉甫却是看到了这后面的机会,善加利用。此人真是善于把握时机!”唐康感叹道。 秦观依然想不清其中的曲折,不好意思的笑道:“这又有什么机会?只要调查清楚真相,不就一切大白了吗?”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那时候就晚了。”唐康冷笑道,“这才是吕吉甫的厉害之处。皇上马上就要正式公布官制改革,左右仆射六部尚书九寺卿一切重要职务,都要公布人选。家兄本来定为太府寺卿,改革后的太府寺卿是仅次于户部尚书的财政大臣——但若这时候,家兄正陷在一起严重影响声誉的案件中,你要让皇上如何服众?到时吕吉甫就可趁机提出他的人选,将家兄排斥于尚书省之外。皇上即便再加宠眷,也不过是继续做学士——以改革后尚书省的权力来说,一个翰林学士又岂能主导变法的进程?他吕吉甫自然顺理成章可以唱回主角。待这案件澄清之日,尚书省众相早已各安其位,若无大过,岂好轻易罢免?要任用家兄,岂码也要两三年之后……到时众多的预备措施,说不定吕吉甫稍加改变就会加以施行,将名望与功绩全部揽到自己身上,若有成效,两三年后他已地位巩固,牢不可破;若无成效,自然于大哥身上也没什么光彩。” 秦观听到唐康娓娓而谈,背脊上冷嗖嗖的寒气直往上窜。他万万想不到,一桩看起来愚不可及、简单明了的陷害案,能够被人发挥到可能影响到朝局的地步……“这些勾心斗角……”秦观游顾四周诸人,心中冒出一股凉意,“吕惠卿的聪明才智,用来争权夺利,已是如此可怕;幸好石越和这些人还有着为国为民之心……”他完全不敢想象下去了。 唐康却没有去在意秦观,只喃喃道:“皇上大怒,是因为皇上已经意识到了这一点。皇上既说了要提前改革官制,话不能收回;可偏偏出了这样的事情……” “如今之计,是要赶快澄清这件事情纯粹是诬陷。只要澄清此事,镇压交趾,学士有建策之功,到时候大加宣扬《升龙府盟约》的文治武功,朝廷便可以借此声势,将官制改革顺顺利利的推行下去。并且可以借此机会,逐步开始进行军事改革!”潘照临笑道。 一直默不作声的陈良早已听到惊心动魄,这时听潘照临如此说,不由精神一振,笑道:“这只是大道之前的小坎?” “这是许多大坎前面的小坎。”石越看了他一眼,淡淡笑道。 但这个小坎也不是那么好过的。按先前确定的方针,皇帝将在四月廿五日公布官制改革中的大部分内容;五月一日大朝会,公布中央政府三品以上官员的任命,同时下令增建“海船水军”,建设港口,增设市舶司,并诏令新任太府寺卿厘定新的“市舶务敕令”草稿。不出意外,皇帝还会在这一天正式宣布对交趾的武功,嘉奖有功人员!五月一日那一天,石越究竟是太府寺卿兼参知政事,还是依然做翰林学士,很大程度上便取决于短短七天之内,石越有没有可能澄清自己。 正如石越等人所料,变法并没有因为“石珍案”而停住脚步。 四月廿四日,赵顼在崇政殿召见两府、学士院、御史台的大臣,最后一次确立官制之细节。讨论从早晨持续到晚上。每个部门每个职位都进行再一次审核。 次日朝会,赵顼向天下颁布《熙宁八年新官制第一敕》,烦琐复杂的官制改革,正式开始。“朕要在今岁之内,结束官制改革之过渡期!”皇帝以威严的语气,向庞大的官僚机构展现他的决心。这是对一个庞大官僚体系进行的外科手术。 赵顼首先做的,是稳定人心,满朝的臣子都在关心着新官制推行后自己的官位。禁中右掖门东面,原本是中书门下省在东面,枢密院在西面,两府遥遥相对,称为“东西二府”。赵顼以非常的效率与果断,将中书门下的官衙改称“尚书省”,迅速任命了尚书左右丞以下的官员,让几位宰相暂时保留原有的职务与官名,搭起尚书省的架子。然后将中书、门下二省迁到尚书省北面紧挨着文德殿的几个院子中;将枢密院北面的院子,划归门下后省,任命了门下后省的官员。在大宋少有的雷厉风行的作风之下,不过两天时间,中枢机构就可以基本上维持运作了。 几乎同时,赵顼又诏令以冯京为权吏部尚书,简拔刚回京的范纯仁为权吏部左侍郎,以翰林学士韩维为权吏部右侍郎。令三人以原中书门下堂官、审官院等机构官员为基础,选择在京官吏,经尚书省、门下后省同意后,即颁布任命,在宣德门外御街东侧的官衙中建立起吏部。 仅仅三天时间,官制改革的核心机构,便已全部粗具规模。 然后,尚书省与吏部在赵顼的督促下,颁布了“以阶易官”的转换表,废除原有文散官,将所有文官旧的寄禄官一律按规定改换成新的散官。并同时向天下官员颁布诏令,宣布此次改革,暂时只涉及文官;勋爵、祠禄官、贴职等等暂不涉及;地方官员差遣亦暂时不变;中央机构职事官未接到新任命之前,照常处理事务,直到接受新任命或与新委任官员办好移交为止。为了严防作弊请托,皇帝更是断然下令,在此期间,所有批文往来必须有清楚的记录,否则罢官夺告身,永不叙用。尚书省、门下后省、吏部,包括拟诏的学士院、舍人院所有官员一律住进官衙,由皇城司派兵吏锁院,禁止无诏外出。尚书省、吏部召见新任官员,皆须有第三人在场。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在如此严厉的措施之下,身为翰林学士的石越,与身为参知政事的吕惠卿,全部都困在了禁中。石越万万想不到,当初自己给皇帝的建议,竟成了捆住自己的一根绳子,眼前的困境,也只能指望外头的幕僚们了。 皇帝是如此重视这次改革,凡五品以上的职事官,也就是诸部各司郎中以上官员的任命,皇帝都要亲自过目,并一一接见。在此期间,石越一直陪在皇帝身边,向皇帝介绍这些官员的能力与声誉,向皇帝提供自己的意见。这是一个让无数人羡慕的美差。但在迩英殿一天站上九个时辰,中间连吃饭都不敢放肆,无论什么样的美差,同时也必然变成一种苦差。 所以,当子时的钟声响起,石越拖着沉重的双腿回到学士院后,一向习惯自己照顾自己的石越,也没能抵制住眼前的诱惑——他听之任之的让皇帝特意分配来照顾自己的太监脱掉了自己的靴子,伸进温热的清水中——让一个太监给自己洗脚,的确是一种奇特的体验!石越没有忘记在心里讽刺着自己。他看了那个太监一眼,见他年纪轻轻,长得白净高大,竟有几分英俊,却不知为何来做这种贱役,当下竟忍不住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个内侍连忙尖着嗓子答道:“回学士,小人叫童贯。” 石越早已疲惫得迷迷糊糊,一时也没有听清,反问道:“童贯?这个名字好熟,我以前见过你么?” 童贯谄笑道:“小人进宫不久,还是第一次有幸见到学士。” “哦。”石越正要闭目养神,忽的灵光一闪,双脚一个哆嗦,腿一伸,竟把水盆蹬得老远,热水流了一地,“童贯?”他倦意全无,瞪大了眼睛,上下打量着这个年轻人,不可思议地问道:“你就是童贯?”童贯被他问得莫名其妙,还以为什么地方没有服侍周到,忙不迭的道:“学士息怒,学士息怒。” 但饶是石越如今已是“见多识广”,王安石、司马光、苏轼、蔡京……什么各式各样的人都见过了,但一个直接造成北宋亡国的大奸宦,忽然出现在自己身边,替自己洗脚,自己还浑浑噩噩的没有反应过来——这实在不能不说是一件极其吊诡的事情。看着眼前的这个家伙,想着他的种种“劣迹”,石越竟是呆住了。半晌,他才哑然失笑,“管他是不是童贯,现在他又能有什么本事为恶?”但心里却毕竟有着一种偏见,当下只冷冷说道:“方才水太凉了,去换盆水吧。” “小人立即去换。”童贯连忙答应着,谄笑着捡起盆子,轻轻退了出去。 石越望着童贯轻轻走出门去,方无可奈何的叹了一口气,来到这个世界上,总要和各种人打交道的。和童贯相遇,既是偶然,也是一种必然吧?“只是,不知道这时碰见这个阉人,究竟是凶是吉?”石越心中自嘲的想着,“碰上这种东西,估计不会是什么吉事。” 石越这边困在禁中出不来,为了避免给人口实,也不敢递消息。外面潘照临等一干人也忙得四脚朝天。七天的时间,无论能不能找到石珍,都已经来不及了。所以潘照临定下的策略第一就是“撇清”。只要能证明石越与这案子无关,案子什么时候破都不重要。好在石越亲戚并不多,家人门客也有限。这些人的名籍田产,很容易厘清,排除掉这桩嫌疑之后,石越的嫌疑就洗去了一半。 第146章 典制北门(18) 另外就是要设法找到石珍伪造的印信,只要证实是伪造的,那案子虽然未破,但石越亦可以立时由嫌疑人变成受害者——至少皇帝在心理上,会倾向于相信石越。从政治上来说,这就完全足够了。这些印信流落在各州县的官员手中,但都远在广西,调过来核对已来不及了,而蔡确又指望不上——蔡确接过这桩案子后,只是简单的询问过沈起、王焘之后,就发文给桂州苏缄,“耐心”的等待那边移来石珍和涉案文书档案,他的心思也许是放到了官制改革之上,也许是另有隐情。总之他有充分的理由暂时不去搭理此案,别人也拿他无可奈何。 但却也并不是完全没有办法——潘照临就坚信,不管这个构陷是怎么来的,沈起手中于情于理,都会保留着这些伪造的印信,除非他傻得愿意自己去扛全部的责任。他通过田烈武寻来东京最负盛名的几个小偷,于是沈起被软禁的驿馆,多了几个梁上君子进进出出。 16 四月廿八日的清晨,沈起看着空空如也的箱子,面如死灰。钱财只是身外之物,丢了就丢了,他虽然此时正值晦气之时,也未曾将之放在心上。但那封信的丢失,却让他意识到出大事了!寻常盗贼,是决不会偷他书信的。 “沈大人!” 沈起被吓了一跳,霍地转过身来,却见是两个清秀少年,他认得这是王雱的书僮王芄、王兰。连忙收敛心神,努力镇静下来,勉强笑道:“是你们啊!” 王芄、王兰给沈起见了礼,方说道:“沈大人,可是出什么事了么?” 沈起故作轻松地笑道:“不过被小贼偷了一点银子。怎么样?二位见过蔡中丞了么?” 王芄、王兰相顾一眼,王兰立时走到屋外,王芄又游视了房中一眼,见再无旁人,这才说道:“已经见过了。” 沈起稍稍放下心来,笑道:“来,咱们坐下说话。” 王芄也不推辞,与沈起相对坐了,道:“蔡中丞说皇上正在恼怒当中,此事甚是难办。” 沈起“呸”了一声,冷笑道:“还不是索要贿赂?皇上怎么看这件事,还不是公卿一张嘴说死说活?往坏里说,我这是抗旨兴事;往好里说,就是为国者无暇谋身。春秋经义里,还找不到替我辩护的话么?” 王芄微微一笑,“正是。不过我家公子早有妙策——他知道蔡中丞现在也是骑虎难下,进退维谷。” “怎么说?”沈起不觉向前倾了倾身子,专心听王雱的书僮给他分析朝中大势,他深知王雱热心权术,虽身在江宁,但是于汴京朝局洞若观火,加之王安石虽已罢相,但新党之中,未必没有依附传话之人,王芄虽只是个书僮,可在这样的主人身边,知道的事未必会少了。 “沈大人治民打仗,都是个人才。但若论到对朝中大臣的了解,却不及我家公子。如今我家相公退居金陵,朝中主张变法的大臣,以吕参政、蔡中丞、曾计相三人为首。我来京师之后,曾大人也去了广州,那么此刻,朝中自然只余下其余两人。”王芄娓娓道来,神情竟似教授弟子一般。 沈起心中冷笑了一声,脸上却做出虚心受教之态,点头道:“正是如此。” 王芄见他如此,更加矜持,昂然说道:“既以二人为首,那其他支持变法的臣子,便只有四种选择——或支持吕;或倾附蔡;或观望;或者干脆投奔正得势的石越!而石越此人外似忠厚,内怀奸诈,是十足的伪君子,但凡此类人,久必败露,众叛亲离。所以吕参政与蔡中丞心中所想的,必是由谁能继承我家相公之位,得到皇上的信任、众大臣的支持,来主导变法。这却是瑜亮之争。”沈起自然知道王芄对石越的评价殊不可信,不过对于吕惠卿与蔡确的心理分析,他倒是深以为然。“所以沈大人也无须太过担心。吕参政如今在朝中支持者寥寥,那些亲附他的多是些无知无学的小人,不过想借此幸进。下无有力大臣的支持,上也无皇上的信任——皇上此时的信任,还是全在石越身上。故吕参政对我家相公,还会装成尊重之态,否则只怕内外交攻,立时便要被逐出朝廷。蔡中丞身在御史台,身份超然,可让他坐享清誉,他既交好冯京,又向石越示好,与旧党、石党若即若离,这是他的优势,但也是他的弱点——若他无所顾忌打击支持变法的大臣,甚至涉及到我家相公,沈大人试想一下,支持变法的大臣将如何看待他?若果真如此,他就只有彻底转向,依附石越——但是他之前弹劾算计石越不少,他又如何肯信得过石越?雷州、崖州,说不定便是他的终老之地。” 沈起听了这番话,细细思忖,似乎觉得颇有道理,但又隐隐觉得其中似乎还少了点什么,可一时间竟想不出来。迟疑半晌,问道:“既如此说,那为何蔡中丞说难办?” 王芄笑道:“沈大人还不明白么?蔡中丞当然难办,因为吕参政正拿着您做棋子,逼着蔡大人落子呢。蔡大人若放过您,皇上那边如何交差?石越那里如何交待?若是严惩您,我家公子那面,他又当如何处置?他想干干净净,却偏生不能,岂不为难?这中间最痛快的,就是吕参政吕大人了!”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沈起心一沉,“这么说来?我的事情岂不是……” “沈大人自己也说了,春秋经义中,一定也有帮您开脱的那一条。所以您不用着急,蔡中丞一定会拖,拖得皇上火气渐小,拖到他可以从宽处置。这样他才能把事情做得圆满。如今朝中局势瞬息万变,一切都有可能发生。只要待我家公子病体稍愈,大人既便是这次稍受委屈了,我家公子也能帮您把这委屈加倍的补还过来。” 沈起望着口若悬河的王芄,心中忽然泛起一阵莫名其妙的心烦意乱,还有一丝后悔。他又想起了丢失的那封信,心中竟有一种快意:丢就丢吧,丢得好!我沈起未必便是你们的棋子! 次日上午,石越陪着皇帝接见了几十个官员后,趁着中间有段时间小憩,赵顼忽然笑道:“昨天晚上,通进银台司递进来开封府的一份奏疏……”说到这里,他忽然顿了一下,看见石越一脸茫然,不由一笑,又道:“原来却是开封府推官破获了一起盗窃案——不,甚至没有破获!不过是缴获了一批脏物。”石越听出赵顼的语气带着嘲讽之意,更是莫测高深,不知道一件这么小的案子,究竟什么原因,竟会惊动到皇帝御前。赵顼嘲弄地笑道:“卿可知道这些失窃的物什是哪位大人的东西么?”“臣……”但不待石越说完,赵顼已经先说了出来,“朕本来也觉得奇怪,心道是什么人的东西值得开封府这么巴巴的递给朕?又是什么盗窃案值得直达九重之内!谁知原来竟然是朕的前桂州知州沈起沈大人!” “啊?!”石越根本不知道外头发生的事情,此时乍闻,也完全是大吃一惊。 “开封府没能抓到盗窃,却捡到了他留下的赃物。这些赃物里面,别的东西倒也平常,唯只有一封书信,却是非同寻常。便是沈起沈大人,也还一般,更不得了的,居然还牵涉到本朝一位青年俊杰!哼哼……”赵顼越说脸色越是难看。石越听到“青年俊杰”四字,心里便是一阵格登,但随即又想到,皇帝既然这般说起,那么此事与自己必然无关,这才心中稍安。只见赵顼脸上的表情说不清楚是失望还是愤怒,他从袖中抽出一封信来,递给石越,咬牙说道:“卿可以自己看看,当可知道人心如何险恶法!” 石越赶忙恭恭敬敬的接过信来,略一浏览,背上已是冷汗直冒!原来这竟是王雱写给沈起的书信,那桂州田宅,自是王雱帮忙购置——但让石越想不到的是,这还只是这一桩大阴谋中的小小的一个佐证罢了!王雱之计,是让沈起派人深入交趾,买通交人将领,伪造与石越的书信。石越保证在朝中帮助李乾德,利用海船水军帮交趾攻下占城。而交趾的报答是,和大宋和平共处,在石越有朝一日不顺之时,为石越和海船水军提供据点,到时候从交趾反攻桂州,让石越割据两广为王!购置田产,不过是石越在桂州设置据点的一个伏笔罢了。王雱在信中叮嘱沈起小心行事,耐心等待时机,只待朝局有变,就抛出此计,可置石越于死地! 但是王雱却没有料到沈起罢职、交趾屈服,令得田产一案提前泄露……这桩阴谋,还没有发动就败露了。 “陛下……”石越身上冷汗涔涔,他完全没有想到,他和王雱根本就没有什么深仇大恨,如今勉强也还算是亲戚,王雱竟然如此狠毒要致自己于死地,一时间竟是说不出话来。 赵顼默默望着石越,忽然叹了口气,道:“依他之罪,便是赐死也不为过!” 石越静静的望着赵顼,见他脸上虽然大有愤怒之色,却又有犹疑之状,他已知皇帝此时兀自还在顾及与王安石的情份。若以他的本心,此刻实在恨不能置王雱于死地方能后快,但是此时的石越,已深深明白凡做大事的人,却多半做不得快意事。他控制着自己的情绪,淡淡道:“陛下,于王元泽,臣已无话可说。是可忍,孰不可忍!但是于王相公,还望陛下稍存些体面才是。陛下与相公君臣相知,臣也惟愿陛下能全始全终!” 赵顼赞赏的望了石越一眼,轻声道:“朕会派人将这封信还给王元泽。” 君臣又说了一会话,听到午时的钟声响起,石越方告退出了迩英殿。刚刚走下了白玉阶,便见童贯鬼鬼祟祟走了过来,低声唤道:“学士万安。” “有什么事么?”石越对童贯,始终有点偏见。 却听童贯压低了声音,说道:“刚刚学士府的书僮侍剑带话进来,说府上有要事。” “什么要紧事?”石越心不在焉的问道,“石珍案”如此顺利的了结之后,他的仕途现在看起来是可以一帆风顺了。下午皇帝将要召见准备拜兵部侍郎的郭逵,顺便讨论一下军事改革的事宜,事关重大,他甚至没有时间去高兴自己前面的一块障碍已经被扫除了,中午吃饭的时间,还要好好理一下思路才行。“小人也不知道!”童贯对石越却格外的巴结,这让石越完全不能理解——他是中官,没有必要来巴结一个外官的。“但是听说侍剑的样子非常着急。” “嗯?”石越怔住了,是什么事让侍剑冒着禁令来见他?正思忖间,一个宦官急匆匆地走了过来,石越隐约认得这是太皇太后身边的小宦官,还不及他细想,那小宦官已经看到石越,也不待站稳,便尖声叫道:“接太皇太后懿旨!”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石越心中惊疑不定,连忙拜倒接旨。 “太皇太后口谕,让石越立即回府!” 石越不由怔住了,他谢了恩站起身来,一时间心乱如麻,不知道家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居然会劳动到太皇太后下旨。慌慌忙忙出了西华门,却见侍剑早已在门外等候,旁边还有一个长相清秀的少年,相貌似曾相识,但此时他已经无心细想了,他已经看见侍剑脸上的惶急与大汗。侍剑见他出来,立即牵着马迎了过来,急道:“公子,快快回府罢!夫人要生了……” “什么?”石越的头仿佛被什么东西重重的敲了一下,一下子就懵了。梓儿此时怀孕尚不足六个月,这个时候早产,凭谁都知道凶多吉少。尤其当时卫生条件低下,即使是正常生产,为此丧命孕妇的也为数不少,何况梓儿这是毫无预兆的早产?他也顾不得许多,甚至不敢去多想,跳上马去,狠命抽了一鞭,驱马往家里跑去。侍剑与那个少年见他如此,连忙上马跟上。 一路之上,石越的脑海中一片空白,只知道拼命挥鞭往家中狂赶,什么也不敢想,生怕此时一想那些种种可怕的念头就会浮上来将他吞噬掉。此时正值正午,街上行人众多,熙熙攘攘,而从西华门到石府,还要经过许多条热闹的大街,他既没有带仪仗,更无人清道,这般纵马狂奔顿时冲得街上行人七零八落。惹得皇城使和开封府的兵丁一路叫喊追赶。 好不容易奔到府前,石越翻身跳下马来,连马也顾不得了,便径直冲进府去。紧随而来的皇城使和开封府的兵丁没料到犯事者进了石府,一个个不知深浅,在府前面面相觑,一时也没有人敢说要入府搜查。正没奈何处,又听两骑从后面冲来,两个少年下了马,一个书僮打扮的人翻下马来,便也径直冲进府中。另一个少年却勒马望了这些兵丁一眼,冷笑道:“你们快快散去,这是你们呆的地方么?回去上司若要交待,便说是柔嘉县主做的。” 那些兵丁听他这么一说,得了交差的办法,哪里还敢停留?顿时散去。那少年得意洋洋的下了马,便往石府走去。石府中的下人正乱得热锅上的蚂蚁也似,也无人留心他,他一路穿堂入室,直到了内堂。却见蜀国公主、清河郡主、王昉、程琉都坐在那儿发呆,阿旺等丫环侍婢走来走去,似那无头的苍蝇一般,石越却不在堂中,便高声问道:“石越呢?去哪了?”顿时引得众人睹目。蜀国公主抬眼望见是她,叹了口气,说道:“他进产房去了,怎么劝也劝不住!”当时的风俗,男子是不能进产房的,否则便会有血光之灾,但此刻的石越又怎会理会这些忌讳? 那少年笑道:“啊!我现在看他可顺眼多了。鲁郡君怎么样了?” 蜀国公主摇了摇头,黯然说道:“还在半昏迷当中。” “孩子呢?” “自是保不住了。”蜀国公主一面说着,一面双手合什,轻声祷告。少年的脸色立时黯淡下来,也不多说,转身便往产房走去。慌得众人急叫:“十九娘,你去不得。”但柔嘉却早已闯进产房之中。 第147章 典制北门(19) 这个少年正是柔嘉县主,她今日正好陪着蜀国公主等人来看访梓儿。不料竟然赶上梓儿早产,家中虽有男子,除了唐康外,却都不敢踏入内房。而众女中有生产经验的,也唯有蜀国公主一人,情急之下,只得由蜀国公主来主持大局,但不料竟遇上梓儿难产,性命堪危,当下一面找稳婆来引产,一面便急急忙忙带了柔嘉进宫。因为怀胎六月早产,后果实在难以预料,蜀国公主念在相交之情,无论如何也要求太皇太后下旨让石越回府不可;同时也好带来御医。好在蜀国公主见了太皇太后,说起此事,立时得到应允。蜀国公主这便带着御医先行回到石府,柔嘉却孩子脾气,偏要到西华门外等候石越。她此时年纪渐长,略解人事,一边见到的是王诜对蜀国公主的薄情与冷淡,便想看看这不纳妾的石越对待妻子是何等模样。却不料见石越如此情急担心梓儿安危,不由得大生好感,竟替他揽下冲乱街市的罪状来。 此时她蹑手蹑脚的走进产房。却见石越坐在床头,将梓儿轻轻抱在怀中,身子微微颤抖。梓儿躺在他的怀中,脸色苍白如纸,半睁着眼睛,声音几乎细不可闻,却又隐隐的带着一丝哭腔,“大哥,我对不起你。” 石越伸出手来,轻轻擦去她眼边的泪水,柔声安慰道:“傻瓜,是我害得你受苦,是我对不起你才对,是我对不起你……”他喃喃的说着,声音却不由自主的发颤。 梓儿轻轻闭起眼睛,泪水却依然从她紧闭的眼中溢出,她微微摇了摇头,哽咽道:“我们的孩子没有了……”石越心如刀绞,却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来,柔声道:“没有关系,没有关系。大哥只要你平安就好了,你平安就好了。”他反复念叨着,眼中犹有惊悸,似乎这句并不单只是安慰梓儿,还是在安慰他自己。 “可是,我真的很想要那个孩子。”梓儿的声音中,似乎有无限凄伤,令得石越的心,似乎也要在这一刻粉碎了。他俯下身去,轻轻吻去那些泪水,温柔的劝慰道:“我们以后还会有孩子的,以后还会有的,很多个孩子……”他顿了一顿,忽然轻轻说道:“天可怜见,你却会平安无事!” 柔嘉见他真情流露,忽然间觉得心里酸酸的,泪水也似要流出来了,她咬着嘴唇,轻轻退出房外,痴痴的想着,痴痴的想着,竟似呆了一般。她似乎很难明白,为什么这个世界上,既有王诜那样的坏蛋,又有石越这样的好人。 但石越究竟是不是“好人”,委实也很难说。 冥冥中似乎果真会有一只手在推动命运的走势。正在同一天,楚云儿昏晕过去两三次,只余得心头口中一丝微气尚未断绝了。阿沅哭得死去活来,到得最后,连眼泪都流不出来了。打发去石府报讯的人,又被石府管事的人全部打发了回来——石越还在宫中,又逢梓儿早产,谁会有心思去理会一个外人的死活?潘照临安排了个大夫,又随便派了几个人过来侍候,这些人早就听说过阿沅的盛气,这时一个个消极怠工。大夫看完之后,只轻轻说了句:“准备后事吧。”便匆匆离去。 如此耗到下午,楚云儿却又缓过神来了,能睁开眼睛,似乎竟可以吃点东西了。阿沅哪里知道这是回光返照,赶忙擦干眼泪,就要去熬药熬汤,不料却被楚云儿一把抓住,轻声道:“阿沅,你不要去了,陪我一会吧。”说着,闭了眼睛,仿佛是在积攒精神。 阿沅强作笑颜,柔声道:“姑娘,我去煎药,你定会好起来的。” 楚云儿摇摇头,低声道:“我是不行了。阿沅,你不要难过。我这是解脱……” “不会的,不会的。”阿沅说着又哭了起来。 楚云儿却只是闭着眼睛,又不说话了。半晌,才说道:“阿沅,我已经把你托给石大哥照料……他是个好人,他做的是大事业,你万万不可怪他……”阿沅哽咽着,又听楚云儿说道:“你也不可以怪石夫人,她也是个好人……我自己命苦,不愿意你也命苦,你要记得,不可因我的事去怪旁人……” 阿沅趴在床边,泣道:“我哪里也不去,我谁也不怨,我只要姑娘好好的,我情愿跟姑娘一辈子。” “傻孩子。”楚云儿伸出削瘦的手,温柔的摸了摸阿沅的脸蛋,说道:“扶我起来,我想弹曲琴。” “姑娘……” 楚云儿竟然微微一笑,道:“谁知道阴间能不能抚琴呢?便顺我这回意吧。” 阿沅迟疑着退出房间,走一步回头看一眼,走一步回头看一眼。出了门,便快步走到放琴的房间取了琴一路小跑回来。刚刚进门,望那床上时,不由得心头一凉,手一松,琴“当”的一声掉到地上。 楚云儿的手僵硬的垂着,却已经断绝了呼吸,在她的脸上,似乎还含着淡淡的微笑。 17 五月一日的大朝会如期举行。皇帝与文武百官都穿上了正式的朝服,在大内的正殿——大庆殿举行一年三次的大朝会。仪仗是最为奢华壮观的黄麾大仗,整个仪仗队用到数以百计的旗帜,以及五千余名精壮的禁军。四象旗、五岳五星旗、五龙五凤旗、红门神旗在风中猎猎飘扬;禁军们的铠甲在阳下闪着耀眼的光芒!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赵顼高高坐在大庆殿的御座之上,俯视着向他山呼万岁的臣子们。在今天,他要向天下宣布,他的帝国,将开始全面而深刻的变革! 礼官们有条不紊的引导着仪式的进行,石越却知道这一切不过是个仪式。所有的一切都安排妥当,公布官制改革,各主要官员的任职,公布《升龙府盟约》,宣布归义城都督,然后就是献捷仪式…… 这个帝国,正慢慢的开始按照他所希望的方式来运转。 但是石越感到非常的疲惫,非常疲惫。 梓儿终于保住了性命,但是他的孩子却死掉了。年近三十的石越,其实非常盼望能有一个孩子。结果在他从一桩陷害案中脱身的那一刻,在他顺利成为太府寺卿、参知政事之前的那一刻,他的孩子却死了!梓儿的身子依然虚弱,至少要一个月才能复原,更让他忧虑的,是她心中的创伤,这个孩子是她的第一个孩子,寄托了她几乎所有的期待与梦想,却在瞬间倾覆了,此刻没有人能够安慰她的悲伤,就连石越都不能,他甚至不敢在梓儿面前露出他的悲伤,他只能寄希望于时间,那漫长的时间会冲淡她的悲伤,会给她带来另一个孩子。 楚云儿也死了。自己感觉亏欠最多的楚云儿,竟然与自己的孩子在同一天死去。他不知道这是否是命运的残酷安排,他最终没有能够去看她最后一眼,这让他不能不感到歉疚。每当他闭上眼睛,就会想起熙宁二年的那个冬天,那个双十年华、穿着棕黄色貂皮大衣、深绛色的缎面窄脚裤,身材婀娜多姿的女子;那个容貌清丽,眉如细黛,眼似晶珠,神韵清雅如水的女子;那个和自己在酒楼尴尬对坐的女孩子;那个默默给自己弹琴的女孩子,用那样的信赖仰慕的目光望着自己…… 宣读诏令的官员大声的念着:“翰林学士石越除参知政事、太府寺卿……” 石越默默的听着,思绪却似在这一刻飞到了不知名的地方。不知为什么,他很想哭一场……但是他不敢。 对于升朝官来说,高潮是宣布官员的任命,还有皇上照例的恩赐。对于百姓来说,高潮却是归义城都督的任命与献捷仪式——此后,皇帝还会开放金明池,许可百姓参观被俘的交趾战舰! “第一任归义城都督,百姓们的热情……”只有朝中的重臣,才知道这个归义城都督并非是一个美差,朝中没有什么大臣愿意去比桂州、雷州更远的南方,中原之人,谈瘴疠而色变,谁愿意死在那个遥远的异乡呢? “以狄谘权持节都督海外归义城军政事……” 诏令从大庆殿一重一重传出宣德门,很快,京师的百姓们都会沸腾起来,报纸也会关注“归义城都督”的身份来历——为了这个,石越与尚书省诸相伤透脑筋,一个近乎贬斥的地方,要派一个让百姓觉得重要的官员,这是多么为难的事情!狄谘是天造地设的人选。他是狄武襄公狄青的次子!这一点就足够刺激百姓们的神经了。因为狄谘本是正六品武官,不得已,朝廷最终决定从权,将归义城都督的品秩定为武职正六品。 “但愿狄谘不要堕了他父亲的威名。”石越模糊的想着。 在这整整一天,他的心神都无法集中。 七七四十九天后。 汴京城南六十里的小村庄。楚云儿的冢边,青烟兀自袅袅不散,纸钱漫天飞舞,亦如花般慢慢委与泥土。 石越扶着病体初愈的梓儿,站在墓前。夕阳也似要渐渐入土了,残阳的光芒照着新坟,显出一种凄凉的红黄色。远处搭了间茅屋,那是给楚云儿守墓的仆人居住的。远远地站在他们身后,阿沅铁青着脸望着石越与梓儿的背影。 石越默不作声,这个地方,是他记忆最深的地方。他当年穿越时空后便是出现在这里。往事前尘,已如一场遥远的旧梦,现在开始的新梦是什么呢?他突然感觉到一种说不出的荒唐。 现在此处的田地已经全在他的名下。不过却不是兼并,因为他是以田易田,而且还加付相当于田产价值五成的补偿。但不论怎么样,此地现在已叫“石家村”。他将楚云儿安葬此处,究竟是为了什么,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梓儿从丫鬟手里要了一柱香,给楚云儿插上,轻声道:“楚姐姐,愿你在……泉下的日子,会比这人世间更多些快乐满足。”她的声音中似有微微的哽咽,似乎是在感叹,又似是在祈祷什么,她的心绪似乎也在这一刻飘到了那遥远的地方去。 石越凝视墓碑,听了她的话,不禁微微叹了口气,柔声道:“妹子,眼下暑气未散,我们回去吧。” 梓儿点点头,却向阿沅走去,石越连忙快步跟上。 “阿沅,楚姑娘曾经对石大哥说过,要他照顾你,你这便和我们一起回府吧。这里我会安排人手照料的。”梓儿柔声说道。 阿沅身子轻颤,瞪着她冷冷的说道:“我不用你惺惺作态。我……我是不会去你们石府的!” 石越见她说话无礼,不由沉了脸,喝道:“没点规矩么?” 阿沅嘴一撇,又狠狠瞪了石越一眼,哽咽道:“我就是不懂你们的规矩,更不会假惺惺。我在这里陪我们姑娘,不用你们装好人来多管闲事。”说罢,已经掩面跑到楚云儿坟前低声哭泣起来。先前被阿沅训斥过的那个小丫头也忽然走了过来,低声道:“我们陪着我家姑娘便好,就求你们成全罢!”说罢竟跪了下来。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石越不料她如此,倒是怔住了,正要伸手相扶,阿沅已经跑了过来,一把拉起那个小丫头,狠狠的骂道:“没出息的东西,谁让你给他们下跪了?他们是大官,我们是百姓,他们蛮横,我们便让他们打死就是了。有什么好怕的?” 石越见她说话越来越放肆无礼,心中更加不悦。他心中记得楚云儿的托付,已以阿沅的保护人自居,更不在乎她生什么嫌隙,当下提高声音喝道:“真是没有管教了。你家姑娘若见你这个样子,只怕也要泉下不安!来人,把这个丫头给我绑了,带回府上。找个婆子好好管束她。”他话音未落,已经有几个妇人跑了过来,她们原是出来祭拜的,那里会有什么捆人的索子,但几个妇人七手八脚的,早把阿沅架到了马车旁。梓儿不料石越如此,忙劝道:“大哥,她这样也是情有可原……”阿沅挣扎不得,大声哭道:“我让姑娘不安心,你便让姑娘安心了么?” 石越被她一语击中心事,身子不由一颤。咬着唇,铁青着脸喝道:“带回去。”那些妇人早已将阿沅丢进马车里挥鞭而去。石越这才转过身来,见梓儿脸止兀自有担心忧虑之色,忙柔声说道:“我知道她情有可原。不过放她在这里,只怕性子要一日比一日激烈。不若带回府上,好好的宽解教养。日子长了,自然能领会到咱们的苦心。”一面扶着梓儿上了马车。转头又吩咐道:“其余的丫环仆人,若愿意守灵,便让他们在这里守着。若想进府上,也由他们。总之他们爱去哪便去哪,每月给他们发钱粮便是。” 早有管事的人连忙答应了。石越踏上马车,侧身远远望见墓碑上“楚氏云儿之墓”六个大字,虽然是新立的墓碑,光鲜明洁,但在夕阳之下竟是显得说不出的凄清孤寂。不禁长长的叹了一口气,他默默注视一会,终于低头钻进马车。 当石越一行回到石府时,天色已然全黑。但石府内外却是灯火通明,石越先将梓儿送回内院,未及更衣,便见唐康急匆匆走了进来。石越见他脸上颇有惊喜之色,知道是有事禀告,便笑道:“康儿,有什么事情么?” 唐康点头笑道:“大哥,司马先生回来了。” “什么?”石越竟是吃了一惊。 “是司马纯父先生回来了。”唐康又重复了一遍。 第148章 励精图治(1) 18 司马梦求见到石越的第一句话便是:“辽国大乱了!”石越与潘照临面面相觑,当下便听他细说辽国的究竟。 自从耶律乙辛复任北枢密使,留守中都之后,辽朝局势就充满了火药味。太子耶律濬展现的决心,让整个辽朝的统治层都担心不已——亲信者,担心他的前途多艰;反对者,担心被他澄清朝政的动作波及;甚至就连耶律洪基,心里也未必真的希望自己的太子如此能干但是耶律濬似乎完全没有顾忌到这些。 那一日风和日丽,司马梦求原想出门了解些当地的民情。谁知方一踏出门,却见耶律濬的侍卫撒拨向自己走了过来。司马梦求对此人一向非常忌惮,他知道撒拨虽然寡言少语,却极为精明,而且武艺过人,曾以一人之力独自搏杀死猛虎,兼之对耶律濬忠心耿耿,若是被他发现什么破绽,只怕自己立时便要死无葬身之地,是以见他朝自己走来,不由得有些惊讶又有些意外。却见撒拨走到司马梦求近前,躬身抱拳,冷冷道:“马先生,太子有请。”见司马梦求点头,他便转身带路,除此之外,再也没有多一句话。 司马梦求自从入太子幕府以来,除了第一次听到一些大事以外,一直便被耶律濬恭恭敬敬的供着,却再也没有机会参预过什么重要的事务。而他怕别人起疑心,也装得淡然自若,只是整日价四处闲逛,了解中京风俗民情,四周地理形势,兵防布置。他有太子府的腰牌,任何去处,都是畅通无阻。隔一段时间,司马梦求也会去见一次韩先国,传递一些信息。不过,最多每隔一日,耶律濬总要见上他一面,无非是问些宋朝的情况。耶律濬听司马梦求说起三大报、白水潭学院的种种趣闻,总是听得津津有味。有一次,耶律濬竟然找出来白水潭学院的全套最新教材给司马梦求确认,令得司马梦求大吃一惊——须知白水潭学院的教材在大宋国内自然可以畅通销售,但却是严禁私带出国的。 这时司马梦求一面想着心事,一面揣测着耶律濬找他的原因。不多时便见着一大队战士簇拥着一身金色软袍的耶律濬、萧佑丹等人策马而来。见司马梦求过来,耶律濬笑道:“马先生,快快上马,今日天气甚好,正好出去打猎。” 司马梦求知道契丹人生性便喜欢打猎,便是太子号称“英明”,也不能例外,这一点与大宋尚文之风全然不同。他也不以为异,笑着答应了,见有人牵马过来,脚尖微一点地,便纵身跃马而上。当下一行人扬鞭催马,浩浩荡荡,便出了城去。 但这次狩猎却与往常略有不同。以往耶律濬狩猎,不过在中京周围的大定县、长兴县等处,这次却不停留,倒似行军一般,沿河而上,直达归化县境内,方开始打猎。耶律濬在打猎之时,一向以军法勒束部属,加上这次带的又都是侍卫中的精锐之士,不消一两个时辰,便已硕果累累。 萧佑丹抬头打量天色,见天已渐晚,便轻声向耶律濬低语数声。耶律濬立时勒转马头,鸣金收兵。一面向司马梦求笑道:“马先生,今晚且委屈一些,我们要住在归化县了。” 司马梦求笑着答应了,他此时已看出耶律濬似另有所谋,他留神观察萧佑丹,却见他虽然神色如常,却隐隐约约似有忧色,当下心里更加疑惑,索性不动声色的等着看戏。 一行近二百人悄无声息的在山林间行走了半个时辰左右。便听到一个侍卫回来报告离归化县城还有七里左右,众人皆以为耶律濬会下令加速前进,不料他竟忽然下令扎营做饭来。耶律濬军令甚严,部下无人敢多说什么,只见命令一声声传下去,近二百名侍卫便有条不紊的忙碌起来。司马梦求却是暗暗心惊:这么近却不去归化县吃饭,分明是想保持侍卫的体力,这位太子爷究竟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众人悄无声息的埋锅做饭,虽然火光点点,归化县却也没有人前来干涉。耶律濬不时张望归化县城,嘴角不经意的流出丝丝冷笑。吃过饭后,侍卫们便就地休息,耶律濬却与萧佑丹、司马梦求围坐在一起,低声说着闲话。眼见天色全黑,耶律濬依然谈笑风生,没有半点动身的意思。司马梦求虽然心中好奇,却也只得忍住,陪着这位太子爷聊天。 估摸着到了亥时,萧佑丹才忽然打断了谈话,对耶律濬笑道:“殿下,天色已晚,我们该动身了。” 耶律濬笑着起身,轻轻握了一下刀柄,对司马梦求笑道:“马先生,今晚我们还要去归化县过夜,真是辛苦先生了。” 司马梦求连忙欠身道:“不敢。” 耶律濬一行人举着火把来到城墙下时,整个归化县城都在一片寂静之中。守城的士卒早已歪歪斜斜的躺在粗陋的城墙上睡着了。 “开门,快开城门!”几个侍卫扯着嗓子大声喊道。 过了半晌,方有人举了火把从城头往下张望,“什么人呀?这么晚了。”声音依然带着迷糊以及明显的不耐烦。 “瞎了你的狗眼,太子殿下的旗号都不识得么?快开城门!”侍卫不耐烦的厉声喝骂。 那人睁大眼睛看了半晌,黑夜之间又哪能看得清楚,只是见城下之人穿着都十分华美,也知必是贵人无疑,立时慌慌张张叫了人起来放下吊桥,开了城门。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吱”的一声,城门才开了一半,卫队的侍卫早已迫不及待的拥着耶律濬冲进城去。前面稍有人阻拦,便有几个侍卫骑马冲上,没头没脑一顿鞭子打得鬼哭狼嚎也似。 “去县衙!”耶律濬冷冷地下令,于是队伍便似群狼般扑向归化县衙。 司马梦求冷眼旁观着这次行动,耶律濬如此行事,明显是针对归化县令而去。但一个小小的南面县官,怎么又值得当朝太子如此兴师动众?正疑惑间,队伍前锋已到归化县衙,归化县令似乎已经得到消息,率领一大群僚属在县衙之前跪迎。 耶律濬似乎吃了一惊,但立即就恢复平常之态,向萧佑丹递了个眼色。萧佑丹微一点头,策马上前,冷冷的问道:“谁是归化县令?” 一个四十来岁的官员赶紧向前爬出几步,媚声道:“下官便是归化县令。” “你叫什么?”萧佑丹骑在马上,竟没有看他一眼。 “回君侯[95],下官张思平,不知太子殿下远来,有失远迎,还请殿下与大人恕罪。”张思平的神态中,有着掩饰不了的惊讶,但更多的,却象一只急欲讨好献媚的哈巴狗。 萧佑丹“哼”了一声,讥道:“你的罪过只怕不止于此。” 张思平呆了呆,似乎这才发现萧佑丹来意不善,慌得连天价的叩头求饶,“殿下恕罪,大人恕罪。” 萧佑丹鄙夷的望了他一眼,忽然笑了起来,温和地问道:“这么说,你知罪了?” “是,是,下官知罪。”张思平几乎是条件反射般的说回答道。 这本也只是一句惯常对长官说的话,谁知萧佑丹脸一沉,却厉声喝道:“既然知罪,那么来人啊,先给我绑了!” “是!”几个王府卫士早已经如狼似虎的冲了过来,将张思平捆了个结结实实。张思平惊骇之极,眼看耶律濬不是玩笑,但任他挖空心思也想不出自己如何惹恼了太子以致降罪,只一面挣扎一面大呼:“下官冤枉,下官冤枉!”归化县县丞嘴唇微微动了动,似是想说什么,却终于不敢说话。 萧佑丹冷笑几声,望着张思平,叹了口气,说道:“你都已经知罪了,怎么又冤枉起来?” “我,下官的确冤枉。殿下明察,殿下明察!” “你竟然敢说殿下冤枉你?!”萧佑丹厉声喝道,“来人啊,给他打上二十军棍,看他还冤不冤枉!” 到这个时候,任谁都能看出来萧佑丹根本是故意在找岔,但却没人敢做仗马之鸣。归化县每个人都恨不得把身子伏低到土里,大气不敢喘上一口。只在心里暗暗猜测张思平不知道怎么便得罪了太子,生生竟惹来这场祸事。张思平也已吓得魂飞魄散,口不择言的乞求道:“殿下,殿下,看在小人族叔的份上,饶了小人一回吧。看在小人族叔的份上……” 萧佑丹脸上讥笑之意更浓,他策马走到张思平身边,跳下马来,用只有二人能听见的声音恶狠狠的说道:“殿下这次来,就是想要你的狗命,岂不知道你的族叔是谁?你若有种,就纠集县中官兵,与我们打上一仗,反正你们人多,我们人少,杀人灭口,也是个办法。若是没种,不如便等死罢!” “我、我……”张思平听到这话,尿都吓出来了,一屁股瘫在地上,神不守舍的哭道:“我,我可从来没有得罪过殿下呀。” 萧佑丹一只手抓起张思平,轻声笑道:“怎么会没有得罪过?殿下要宽赋养民,偏偏你归化县年年税收为中京道第一,殿下没有办法因你收税收得多治你的罪,难道就找不到别的办法么?你死于军棍之后,我还不信从你官衙中找不出你贪污受贿的证据来。” 张思平万万料想不到,竟然是因为自己收税收得最多而招来杀身之祸,一时之间根本就说不出话来。远处耶律濬早已等得厌烦,和司马梦求说起闲话来,显见全然没有将张思平的生死放在心上。萧佑丹将他一把丢到地上,俯身又道:“太子殿下最喜欢勇士,你若敢纠集兵丁和我一决高下,说不定殿下还能饶过了你。” 张思平眼睛一亮,随即又立时黯淡下去。他心头一片空明,似乎一瞬间什么都明白了过来,惨笑道:“你也不必骗我了。我不反抗,是我一个人死;我若反抗,便是我一族死。我有今天的下场,也不全是因为我收税收得多吧?” 萧佑丹倒料不到张思平竟有这份心思,居然顷刻间竟会什么都明白了过来,倒也微感意外,他也不否认,反倒笑道:“想不到你倒也不是笨蛋。这样好了,你替我写封信,我便求太子殿下放过你。” “什么信?”听了这话,张思平又似抓住了一根稻草。 萧佑丹压低了声音,对他耳语道:“写给耶律乙辛的信件。” 张思平呆滞了一会,然后苦笑一声,竟也不问信件的内容,无力的说道:“大人,我虽然怕死,可不是傻子。我若写了这封信,只怕死得更快。到头来我家人也难免受连累。罢了罢了,你就给我个痛快吧。” “想不到我倒小看你了。”萧佑丹当下不再废话,站起身来,冷冷的说道:“拖下去,帮张大人弄清楚他有什么罪。” 归化县杖毙张思平之后,耶律濬又从张思平官衙搜出数万贯铜钱以及几千两黄金白银,轻轻松松的便安了一个贪赃的罪名给张思平。紧接着,他又寻出中京道收税最多的十来个官员的罪过,一一重加贬斥;又将两个收税少的县令提拔做州官——到这个时候,中京道的官员便都是傻子,也已经知道皇太子完全是因为没有办法要求皇帝对中京道减赋,便来了一招釜底抽薪,将怨气撒在那些税民多的苛吏身上。但凡还长着脑子的,碰上这样不惜以杀人来威慑人心减税的皇太子,于催税收税上,都不免要收敛很多。 但在司马梦求看来,耶律濬这样做,未免过于激烈,是有勇无谋。张思平苛剥百姓,死不足惜,但是他口中的“族叔”,毕竟是正受辽主宠信的耶律孝杰。二人虽然血脉疏远,但是打狗伤主人,这已摆明了是向耶律孝杰示威。在与耶律乙辛为敌的同时,再去激化与耶律孝杰的矛盾,习惯石越作风的司马梦求,心里肯定是要不以为然的。在他看来,哪怕耶律濬再怎么轻视耶律孝杰,但在策略上也是错误的。也许萧佑丹明白这一点,但是便连司马梦求也已看出来了,耶律濬的行事极端自主自负。这有时是优点,有时却会是致命的缺点。 当然,这一切与司马梦求无关。对于他来说,辽国内部的矛盾,越激烈越好。 张思平的死的确刺痛了耶律孝杰。但耶律孝杰状元及第,以一汉人而身居辽国北府宰相的高位,深受耶律洪基的宠信,却也绝非只会拍马屁、揣摩主人心意这点本事。他看透了耶律濬的“用心”,不仅没有为自己这个远房侄子的死向耶律洪基诉冤,反倒一面向耶律洪基自请罪责,一面又亲自向耶律濬写信,表达自己疏于管教、诚惶诚恐的心情。 刚刚吩咐家人将信送往中京,耶律孝杰便听到管家来报:“魏王王子耶律绥也求见。”“快请。”不多时,管家便将一华服少年引至。那少年见到耶律孝杰,连忙拜倒在地,口中称道:“小侄拜见丞相。” 耶律孝杰忙上前一步,亲自将耶律绥也扶起,笑道:“王子不必多礼,快快请起。”耶律绥也顺势起身,注视耶律孝杰,沉声道:“丞相,大祸临头,犹不自知么?”耶律孝杰笑道:“又能有何祸事?王子莫要危言耸听。”耶律绥也环顾左右,见有仆人在侧,便默然不语。耶律孝杰哈哈一笑,朝左右挥挥手,道:“你们都退下吧。”数以十计的仆人不一会便走得干干净净,只留下耶律孝杰与耶律绥也二人。耶律孝杰笑着拉耶律绥也坐了,这才笑道:“王子请说。” 耶律绥也望着耶律孝杰,道:“丞相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 “还盼明示。”耶律孝杰目光闪动。 “老狐狸!”耶律绥也在心里骂了一声,叹道:“太子柄国,倒行逆施。日前无故杖杀张世兄,污以他罪,让忠臣元老为之寒心。狡兔未死,走狗先烹。只怕不待他登基,丞相与家父,都不会有好下场。” 耶律孝杰不以为然的笑道:“他毕竟是太子。” “太子又如何?大辽的事,可不是由太子作主。”耶律绥也赤裸裸地说道。 “这可是族诛之罪!” 耶律绥也哼了一声,笑道:“若丞相肯周全,古今被废的太子还少么?” 第149章 励精图治(2) 耶律孝杰没料想耶律绥也竟如此放肆,倒不由吃了一惊。他一向的名言,是“无百万两黄金,不足为宰相家”,一贯贪污受贿、厚颜无耻。耶律濬柄政之后,大大阻了他的财路,早被他恨之入骨。更何况还杖杀他侄儿——张思平血脉上自然不亲,可是每年的孝敬,却从来没有少过。此时耶律乙辛主动要求联手,他岂有拒绝之理?只是他生性谨慎,若非万全之策,也断然不会轻易下水。当下笑道:“废立大事,若无万全之策,不可轻言。” 耶律绥也显然也早已摸透耶律孝杰的性情了,笑道:“自古以来,欲谋废太子,必先废其母。而且宫闱床第之事,向来最易构事,当今又善妒,从此下手,绝无不成者。” 耶律孝杰却不置可否,沉吟道:“皇后一贯甚受宠爱……”耶律濬的生母皇后萧观音,是辽国有名的美女、才女,一向得到宠爱,耶律孝杰不能不有所忌惮。 耶律绥也笑道:“丞相有所不知——当年耶律重元谋反,有奴婢名单登,精擅筝与琵琶,号为国手,后重元事败被没为宫婢。皇后素来精通音乐,宫中有伶人赵惟一最为得宠,单登每与赵惟一争胜,总是因皇后偏袒而不能胜,早有不满之心。其后皇上召单登弹筝,又为皇后所阻,不得入内宫。单登因此深怨皇后,偏偏世事极巧,单登的妹夫教坊朱顶鹤,颇得我父王喜爱。若定计让单登与朱顶鹤揭发皇后与赵惟一的私情,皇上必然大怒……” “此事若无证据,皇上如何肯信?”耶律孝杰皱眉道。 耶律绥也从袖中取出一页纸来,笑道:“丞相请看——” 耶律孝杰接过来一看,见上面写着一首《怀古诗》:“宫中只数赵家妆,败雨残云误汉王。惟有知情一片月,曾窥飞燕入昭阳。”当下微微一笑,道:“仅凭这片纸,只怕动不了圣听。除非是皇后手书……” “正想诳得皇后手书。”耶律绥也笑道。 “这首诗里藏了赵惟一的名字,皇后也是聪明人,岂能不知?若用此计,只怕坏事!”耶律孝杰沉吟半晌,忽然走到书案边,铺纸沾墨,提笔书道:“青丝七尺长,挽作内家装。不知眠枕上,倍觉绿云香。”写完之后,又看了看,颇觉满意,又继续写道:“红绡一幅强,轻阑白玉光。试开胸探取,尤比颤酥香……”他是状元之材,写这些艳词自不在话下,当下笔不加点,连写十首,总名之曰“十香词”。 耶律绥也早已离座,探头看耶律孝杰的词稿,一面摇头晃脑地低声吟哦着,当读到“解带色已战,触手心愈忙。哪识罗裙内,消魂别有香”之句,不由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笑道:“丞相果真是才高八斗,倚马书成,只怕曹子建也有所不及。” 耶律孝杰笑道:“皇后最喜欢这些诗词曲赋,只须让宫人哄得她手书《十香词》,再呈给皇上,皇上大怒之下,再背一下《怀古诗》——若说皇上会不穷治其事,那便是神仙也不肯相信。” “正是,正是。”耶律绥也喜笑颜开,道:“只要皇上穷治……如是我父王上奏此事,必由丞相治狱。到时候……” 耶律孝杰冷笑一声,道:“只要赵惟一落到我手中,我让他写什么供词,还怕他竟会写不出来么?” 19 正当耶律濬志得意满的准备对朝政进行进一步的整顿之时。从萧忽古那里传来的信息却让他彻底的懵了。 原来耶律乙辛密奏皇帝,说单登与朱顶鹤举报皇后萧观音与伶官赵惟一有私情,奏折之中,将通奸过程讲得绘声绘色,当晚皇后所穿衣裙等细节都有描绘,并且还拿出皇后赐给赵惟一的手书《十香词》为证,更另有一首藏名的《怀古诗》。耶律洪基闻后果然大怒,立即下令耶律乙辛与耶律孝杰穷治此事。二人遂立即逮捕赵惟一,用酷刑使其诬服。为了使此事更加可信,又将教坊高长命也牵连进来,屈打成招。枢密副使萧素与萧惟信前去讲理,耶律孝杰冷然不听。当日即将供词交给耶律洪基。因见耶律洪基尚有犹豫之色,耶律孝杰惟恐有变,立时再审,锻炼证实。于是耶律洪基终于悖然大怒,便即日下令,族诛赵惟一,斩高长命,并赐皇后萧观音自尽。 于是事涉当朝皇后的大案,从案发到案结,前后竟然不过两日!而耶律濬远在中京,促不及防。公主在行宫中乞代母死,也被耶律洪基拒绝。 当日萧观音便赋绝命诗自缢而死。 耶律濬自接到信的一刻起,脸色便由铁青转为苍白,浑身颤抖,最后整个人都跪到了地上,紧紧咬住嘴唇,鲜血竟从嘴角溢出。 “殿下!”萧佑丹见状大惊,慌忙扶起耶律濬。耶律濬木然半晌,才将手中的信递给萧佑丹,萧佑丹略扫一眼,脸色立时大变。好半晌,才颤声说道:“殿下节哀!” 司马梦求听到此语,也是大吃一惊,不过他还以为是耶律洪基驾崩了,于此时也顾不上收敛形迹,忙上前问道:“萧兄,发生什么事了?” 萧佑丹微一迟疑,便将手中的信递给司马梦求,司马梦求匆匆扫了一眼信件,也是被这突如其来的事情震惊了。他正要说话,便听耶律濬低声抽泣起来。司马梦求心中一动,上前一步,冷冷道:“殿下,此时非悲伤之时!母仇不共戴天!”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耶律濬闻言先是一怔,随即咬牙恨声道:“不错,杀吾母者,耶律乙辛也!”说话间,突然一把拔出腰刀,狠狠的劈在地上,厉声高呼道:“不杀耶律乙辛、张孝杰二贼,誓不为人!” 司马梦求是局外之人,一惊之下,心中便已有计议。当下一心想挑起辽国贵族内讧,好让他们无力南顾,于是更是刻意火上浇油,挑拨道:“自古以来,母后惨死,太子能久居其位者,十中无一,殿下不可不防!今日之事,若不早作决断,莫说报仇,只怕他日死无葬身之地!” 耶律濬如被冷水浇身,霍地站起身来,狠狠盯着司马梦求,狞声道:“马先生有何良策教我?” “当日耶律重元如何谋反?”司马梦求知此时不能有丝毫迟疑,直视他目光,毫不退缩的逼问道。 “以四百余人诱胁弩手攻击帷宫!” “为何失败?” “其军心不稳,临战动摇。” “若不动摇,又当如何?” “胜负难知!”耶律濬此时已经知他话中之意,不由栗然一惊,已经动摇起来。 “今太子若亲率二百亲卫,以奔母丧之名,直取行宫。萧大人率亲军占据中京,随后而至。举清君侧之名,纵不能一举而成大事,然诛耶律乙辛、耶律孝杰不在话下。好过坐而待毙百倍!”司马梦求声色俱厉。 耶律濬不由得悚然动容,但兹事体大,心中却不免迟疑,道:“然一切皆无准备。” 司马梦求听出他的犹豫,森然道:“正是没有准备,才能事起突然。殿下与臣白衣而行,若能成功,则大事可定,效唐太宗故事,遵皇上为太上皇即可。若不成功,萧大人还控制中京,中京、西京、南京三道百姓皆知殿下之明、皇后之冤,民心岂不可用?”司马梦求到了这个时候,也已没有退路。 萧佑丹一直冷眼旁观,揣摩司马梦求的用心。他虽不能深信司马梦求,但知此刻决断当速,否则必有后祸,细想司马梦求之言,似乎眼前形势也的确可以一搏,否则若容耶律乙辛返回中京,只怕便再也没有任何机会。当下说道:“殿下现在总北南枢密院事,一道令书,臣可以控制中京,先将耶律乙辛等贼子家人诛杀殆尽。然后遣亲信之大臣矫诏前往上京,二京在手,则朝中贵幸之家属尽在掌握之中。届时再下诏大敕,免税,以清君侧之名行大事,向天下白二贼之奸,皇后之冤,既便正面对决,也未必没有机会。只是奇袭行宫……” “欲得奇功者,不可不冒奇险。何况当年耶律重元一击不中,尚可远走大漠。臣拼一已之力报殿下相遇之恩,敢以性命保殿下平安返回中京!”司马梦求慨声说道,他现在只求挑起辽国内乱,对耶律濬的生命安全,却是毫不在意。 耶律濬微一沉吟,随即紧握刀柄,断然说道:“事已如此,便冒一回险——或者为人上人,或者死无葬身之所!” 耶律洪基行宫所在,有近三万大军,附近的州县尚有两万马军驻扎,随时策应。自重元之乱后,若有人再想谋反,已是千难万难。耶律濬精挑细选了两百名卫士,外着缟衣,内着软甲。距行宫二十里左右时,耶律濬下令留下了一百五十名卫士策应,自己只率着撒拨、司马梦求等五十名身怀短刃的卫士前往行宫。一路之上,想起无辜惨死的母后,耶律濬忍不住泪流满面,整只队伍都不停的低声哭泣着。 整个行宫的人都知道太子为何而来! 看着这些人人数不多,又没带兵器,没有任何人不识相的出来阻拦。这时候激怒太子,和自杀又有什么区别? 自然早有人报给大帐内的耶律洪基:“太子前来奔丧。” “让他去看一眼他母后便是,朕就不见他了。”耶律洪基心中也有几分黯然,他与萧观音,也有几十年的夫妻情份,年青的时候,那个如观音般美貌的女子也是曾经得到过他全心全意的宠爱的。 但耶律濬一行却向着耶律洪基的金帐而来。在距耶律洪基的金帐不过两里的地方,耶律孝杰与萧十三等一批侍卫将耶律濬拦住了。“太子殿下,陛下说不想见你。”耶律孝杰恭谨的语气中带着一丝嘲弄。 “我要见陛下!我要替我母后申冤!”耶律濬高声呼号道。 耶律孝杰沉下脸来,厉声喝道:“太子殿下,皇后是你的母亲,可是皇上才是你的父亲!你难道要违抗圣旨不成?” 耶律濬红着眼睛望着耶律孝杰,厉声道:“你们这些奸人,难道要阻止我和父皇相见不成?我是皇上的儿子,为什么不可以见皇上?” 耶律孝杰的目光中似乎有无比同情,却只能无奈的望着耶律濬,假惺惺的劝慰道:“殿下,你应当冷静一点。你以后要绍继大统的,须注意自己的言行举止为万民表率!” 耶律濬怒视耶律孝杰,忽然扬声吼道:“阿斯怜,你在哪里?你出来替我禀报!” 萧十三上前一步,笑道:“殿下,阿斯怜不在这里。” “谁说的?!”一个沉厚的声音从耶律孝杰等人的身后传来,萧忽古身披重甲,大步走上前来。耶律孝杰与萧十三都是一怔,回头望去。便在此时,司马梦求忽然飞身上马,拔出短刃,从耶律孝杰身边掠过,只见刀锋一闪,一道鲜血喷洒而出,耶律孝杰当场毙命。司马梦求突起发难,便是耶律濬也始料未及。好在撒拨反应十分神速,见司马梦求动手,便也斜冲上前,抢了萧十三的腰刀,一刀便将其斩成两段。耶律濬再也没有犹豫的机会,长啸一声,纵身上马,率着众侍卫向金帐冲去。 萧忽古事先也毫不知情,夺过一匹马来,追上耶律濬,厉声问道:“殿下,这是怎么回事?” “清君侧!替我母后报仇!”耶律濬侧首怒视萧忽古,低声吼道:“阿斯怜,你去替我杀了耶律乙辛。” 当侍卫惊慌失措的闯进帐中时,耶律洪基知道自己又一次面临一场叛乱。此时外面的喧嚣与马蹄声,只有叛乱才可以解释。“太子谋反!请陛下先离开此处。”侍卫们牵了马过来,慌乱的说道。耶律洪基被这消息惊呆了,“太子谋反?”自己的儿子什么时候养成了谋反的胆子?!“阿斯怜,萧十三!”耶律洪基怒吼道。 “陛下,萧忽古与太子是同谋,萧十三已经殉国了。”侍卫们焦急万分。太子打着“清君侧”的名义一路攻来,侍卫们军心极不稳固,他们不过出于本能在抵抗。只有一部分最忠心的侍卫组成一道防线在距金帐不到五十米的地方守卫——他们甚至不知道究竟有多少人攻来了。 “朕要去见见那个逆子!”耶律洪基并没有迟疑,就站起身来,大步走出帐外。对付叛乱,他早有丰富的经验。果然,众侍卫见到皇帝威风凛凛的出帐,立时响起一片“万岁”之声!耶律洪基跃身上马,上前几步,厉声喝道:“耶律濬,你出来见朕!” 耶律濬的卫队此时距他不过百米之遥,耶律洪基的声音清晰的传入每一个人耳中,长期积威之下,耶律濬身子都震了一下,几乎便要下马认错。 司马梦求早已经驱马近前,沉声道:“殿下,回答他,切不可散了军心!”耶律濬哪里知道司马梦求打的如意算盘?那里知道他正是想要让辽国长期两方内战?还道他感激自己的知遇,所以忠心耿耿,他感激的望了司马梦求一眼,收敛心神,高声回应道:“父皇,儿臣在此!” “你还敢叫朕父皇么?快让你的人住手!你可知这是在谋逆!” “儿臣并非谋逆,儿臣是清君侧!待陛下身边的奸臣死尽,儿臣自会向陛下自缚谢罪!”耶律濬毫不示弱,抗声说道。 “你……”耶律洪基的话没有说完,一支羽箭已经准确的射中这位辽国皇帝的额心。 耶律洪基魁伟的身躯在马上一晃,倒下马去。 “弑君!”“弑父!”——相同的念头泛上不同人的心中,耶律濬脸色立时苍白,几乎要与耶律洪基一起倒下马去。便在此时,南面有人厉声喝道:“皇上被魏王耶律乙辛刺客所弑!儿郎们,快护卫太子,诛杀刺客!”紧接着数十个士兵高声呐喊道:“皇上被魏王刺客所弑!快护卫太子,诛杀刺客!”耶律濬回头望去,却是萧素领兵到了。 萧素是老于谋略之人,他远远望见耶律濬与耶律洪基正在说话,不料不知从哪里飞来一枝长箭,正中耶律洪基——萧素立时想到嫁祸江东之计,这数十儿郎喊将出去,不知底细的人自然要信以为真。至于事后是否经得起推敲,却并非此时要考虑的了。 司马梦求眼见耶律洪基刚刚被弑,萧素就带着数千精骑,风卷而至,将金帐团团围住,若让太子耶律濬稳定了辽国局势,只怕为他人做嫁衣裳,心中暗暗焦急。 第150章 励精图治(3) 身披重甲的萧素铁青着脸环视兀自持刃挟弓的金帐侍卫,厉声喝道:“太子殿下在此,还不速速放下兵刃,尔等想谋反不成?!”众金帐侍卫面面相觑,眼见大势已去,抵抗无益。但是放下武器,又焉知下场如何?数百侍卫在萧素部的威逼下,下意识的护着耶律洪基的遗体缓缓后退。 “再不投降,就地诛杀,满门处死!”萧素脸上青气更盛。 “当”的一声,终于,一个侍卫抛下了武器。便如多米诺骨牌倒下,众侍卫纷纷抛下武器,有些忠心者更是抱头痛哭。萧素立即驱使兵卒将众侍卫与耶律洪基的遗体分开。耶律濬早已翻身下马,扑了上去,放声大哭。萧素这时候却没有时间假哭,他一面部署亲信侍卫护卫耶律濬,一面派人去召集文武百官,一面又让撒拨领人去找玉玺。 司马梦求见他处分事情有条不紊,更是暗暗叫苦。 萧素待诸事处分完毕,此时耶律洪基遗体早已移到金帐之内,他走进帐中,向耶律濬低声道:“殿下节哀,此时奸臣未除,人心未稳,殿下当墨缞治事。先帝侍卫无能,导致先帝被弑,臣请殿下赐众侍卫自尽,以慰先帝在天之灵!” 司马梦求心中一凛,暗叫一声:“毒辣!” 耶律濬也知道这是杀人灭口之策,射杀耶律洪基之人,眼下虽然不及、不便追查,但自己总是难逃干系。既然要嫁祸耶律乙辛,那众多金帐侍卫自然非死不可!他停止哭泣,面无表情的挥了挥手,道:“赐其自尽,陪葬先帝,厚恤其家人。” 萧素漠然点头,无声的朝身边的侍卫打了个手势,侍卫略一欠身,默默退出金帐。片刻之后,就听见马蹄奔驰、弓箭掠空,一声声惨叫传入帐中。萧素便在这惨叫声中扶起耶律濬,说道:“耶律乙辛党羽众多,殿下不可掉以轻心。眼下之事,一面要安抚人心;一面要趁势擒杀耶律乙辛;同时上京、南京、西京、东京的守臣也必须安抚,禁止南京、西京行人出关,以防南朝趁火打劫……”他话音未落,便见撒拨闯入帐中,萧素连忙问道:“玉玺呢?找到没有?” 撒拨单膝跪倒,面有愧色,道:“臣无能,没有找到!” “啊?!”耶律濬站起身来,与萧素四目相交,心又紧张起来。 撒拨伏着身子,有点僵硬的说道:“刚才臣翻查尸首,没有发现近侍直长撒把的尸体……” “撒把?” “臣问过宿卫官敌里刺等人,皆说撒把平素与耶律乙辛往来甚密。” “啊!”耶律濬脸上再无悲伤之色,厉声喝道:“萧素,命你为权知北枢密使事兼契丹行宫都部署,整顿军马,擒拿耶律乙辛,夺回玉玺。” “臣遵旨!” “撒拨,命你为侍卫太保兼近侍直长,掌领一切御帐亲卫之事。以敌里刺为总知宿卫事,统领宿卫之事。以萧禧为北面林牙兼总领左右护卫,往军中拜萧惟信为同知北院枢密使事,遣人速召萧岩寿……” “殿下!”一个侍卫急冲冲闯了进来,禀道:“五里之外,出现一支骑军!好像是耶律乙辛的旗号!” “狗贼来得正好!”耶律濬双眼立时红了,怒冲冲走到帐外,跃身上马,厉声喝道:“布阵,准备迎敌!”萧素等人连忙紧紧跟上,司马梦求骑在马上,双手轻轻抚摸着从金帐中顺手取出的弓箭,意味深长的望了耶律濬一眼。 耶律乙辛万万想不到太子耶律濬敢于谋反。耶律孝杰、萧十三横死、耶律濬进攻御帐的消息一传到耶律乙辛耳中,他立即前往亲信部将控制的营帐,同时四处下令,准备再一次亲自率军“勤王”。但是这一回的叛乱,却非比寻常——各营帐将领都有自己的效忠对象,有些奔赴耶律乙辛帐下,有些听从萧素的调动,有些则是萧惟信的部属,还有些意持观望……反应最快的是萧素,他不仅亲自率军前往御帐,而且还分出兵力将那些忠于耶律洪基本人的部队拦在御帐数里之外——仅仅凭此一点,耶律乙辛也可以断定萧素的立场了。整个行宫一片混乱,耶律乙辛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调集了近九千骑军,气势汹汹的向御帐扑来。 “只要能趁机杀了太子……最好趁乱把皇帝也杀了……”耶律乙辛已经感觉到前途巨大的透惑,那座万万人之上的黄金宝座,在向自己招手! 御帐之前两军遥遥对峙,惟有马蹄微扬之声,竟听不见半句人言。辽军与敌人作战,向来四面布阵,每面五到七万人左右,每逢攻击,先以五到七百人为一队,试探进攻,若得利,则诸队齐进;若不利则退回,由第二队攻击,如此轮番骚扰,敌阵不动,则一直死耗,敌阵若动,则趁机进攻……所谓“成列不战”,本是辽军治军之格言。 此时双方兵力,耶律乙辛有九千骑兵,而耶律濬属下却不过五千余人。双方结阵列队,皆不下马,弓弦绷紧,只待鼓声三响,便即进攻——所谓狭路相逢勇者胜,一切战法都只好抛到九霄云外。 耶律乙辛见耶律濬军营整肃,心中暗骂萧素。他知道萧惟信部心怀叵测,若久拖于己不利。眺望耶律濬阵中,却不见耶律洪基身影——他心中又惊又疑,咬牙拨出长刀,高声大呼:“前锋出击,左军、右军包抄,冲啊!”顿时中军鼓声摆起,数十面皮鼓蓬蓬大响。顿时五六千骑兵喊声震天,冲了过来。萧素眼见敌军冲近,夺过令旗,将军令旗向下一挥,厉声喝道:“放箭!”顿时中军鼓声三响,数千支羽箭同时射了出去,只见漫天盖地的箭雨后,敌军前锋纷纷倒地。但这进攻的亦是辽国精锐之师,将兵们尽是悍不畏死,前仆后继,蜂涌而上。萧素刚牙一咬,拨出弯刀,大声喝道:“儿郎们,冲啊!”顿时数千官兵一齐拨刃,冲了上去。耶律濬双目瞪圆,抢过一面鼓来,亲自击鼓,数十面大鼓一齐响起,中军将士齐声呐喊,众将士见太子如此,士气立时大振,锐不可挡。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司马梦求见霎时之间,羽箭长枪在空中飞舞来去,杀声震天,血肉横飞,想到这死的尽是辽军精锐之士,不由大感快意。但眼见耶律濬一方虽然士气高昂,但毕竟人数太少,却又不免担心——耶律濬的死活他自然不在意,但自己的生命却不愿就此消逝。 司马梦求能看出来战场形势,萧素自然早已看出来。己方在敌军人数优势下已是左支右绌,战阵左翼尤其危险,他几次忍不住要投入中军,终于硬生生咬牙忍住。司马梦求走到萧素身边,低声耳语数句,萧素立时大喜,立时叫过传令官,叮嘱数句,传令官连忙领令下去。 片刻之后,就听见萧素中军数百名士卒齐声高喊道:“皇上有旨:耶律乙辛谋反,行刺皇上,众将士不得附逆,以免连累中京家属!”“皇上有旨:众将士不得附逆,阵前反戈,助朕平叛,加官晋爵,更有重赏!”“耶律乙辛全家已经伏诛,众将士不得附逆!” 这一声声呐喊传过战场,耶律乙辛部下顿时军心动摇——这御帐亲军比不得别的军队,家属全在中京、上京为质,听到这些喊话,便是耶律乙辛中军的士兵脸上都露出了迟疑之色。萧素瞅准机会,厉声传令:“中军第一队、第二队冲击左翼!”又有千余骑军朝左翼呐喊冲去,耶律乙辛的右军早无斗志,竟是一触即溃。 萧素见机会难得,挥刀大喊:“敌军败了!全军追击!”身先士卒,率中军冲向敌军。 耶律乙辛此时也只得孤注一掷,仗着自己生力军人数远远占优,举刀高呼:“儿郎们不要听叛军造谣,救出皇上,人人都有重赏!冲啊!”鼓声大作,中军只留下千余卫队,此外尽皆倾巢而出。 这时双方都已倾尽全力。司马梦求一心盼着耶律乙辛耗尽精兵后得胜,自己再与撒拨护着耶律濬逃回京师,从此耶律濬占据上京、中京、东京三道,耶律乙辛则占据西京、南京两道,让辽国陷入内战之中。宋朝则好乘机恢复燕云故地——眼见战场上耶律乙辛渐渐有利,司马梦求的如意算盘就要打响——不料便在此时,便见远处黄土飞扬,一大队骑兵向战场卷进! 耶律濬与萧素、司马梦求顿时又紧张起来——若来者是敌,则三人只怕连逃都逃不掉了!若是友,则形势立即逆转,要逃命的变成了耶律乙辛。三人六目相视,竟是谁也说不出话来。 20 金明池,百年前吴越王进贡的楼船被翻修一新,赵顼很随意的坐在甲板上,饶有兴趣的听着石越的叙述。“究竟是谁来了?” “是萧惟信的军队。” “啊?!”赵顼遗憾的摇了摇头。 石越笑道:“耶律乙辛也不是傻瓜,他远远望见萧惟信的旗号,就带着千余亲兵逃之夭夭了。臣听说辽国上京留守萧挞得与他一党,西京留守杨遵勖与太子不和,耶律乙辛党羽遍布辽国军中朝中,若能得到玉玺,别立宗室,矫诏讨伐太子,辽国内乱,没那么容易消停。” “那玉玺究竟落在何处了?” “臣亦不知。玉玺究竟有没有被找到,待耶律濬登基,遣使来告哀,自然便知道了。” 赵顼笑道:“朕想那耶律濬也非蠢人,怎的不追杀耶律乙辛?偏要留下这个后患。他虽是王储,但若有弑父之疑,又无玉玺,兼之耶律乙辛作乱,辽主的位置只怕坐得不甚便当。” “耶律濬与耶律乙辛有杀母之仇,怎会不追杀?”石越笑道:“只是他身受重伤,这件事情,终是不得不耽搁了!” “啊?卿说耶律濬身受重伤?!” 萧佑丹狠狠的一拳砸在桌上,目光中闪着愤怒、羞辱的火焰,“是我误了皇上!是我误了皇上!” “萧大人,现在自责无益。谁知道那马林水如此包藏祸心!”耶律寅吉劝慰道。 萧素苦笑道:“当时贼子鼠窜,皇上执意要亲自追杀,我只得亲自点了一支精兵随皇上一道追击。果然追出二十余里,便见皇上先前埋伏的百余侍卫正与贼军力战,此时侍卫虽已伤亡殆尽,但那老贼眼见也难逃一死,那马林水忽然持弓突前,我等皆以为他是想射杀老贼求功,谁料他反手一箭,竟然是想弑君!皇上瘁不及防,胸口中箭。我只得护着皇上返回中京……” 萧岩寿望了自己的缞衣一眼,沉声说道:“众位,这些事情,待日后慢慢细究不迟。所幸太医说皇上的伤势并不致命,眼下之事,是要尽快给先帝举丧,请皇上登基。安抚属国、部族,向宋朝告哀;将五京道稳稳的控制好,再追捕耶律乙辛老贼——这几件事情,却是拖不得的。” 萧惟信也道:“如今玉玺不知所踪,天下疑惑,必须要尽快给天下人一个交待,宣布耶律乙辛的罪状。南京道与东京道已向皇上效忠,但是西京道杨遵勖却没有消息回来,上京留守萧挞得一向党附耶律乙辛,不可不防。” “上京是我大辽根本之地,各帐、各部族大王、节度使不会追随耶律乙辛叛乱。可虑者,是耶律乙辛拥立宗室,胁迫引诱女直等部落与我为敌。如此上京与东京虽在吾手,上京道与东京道却永无安宁。杨遵勖若为耶律乙辛所惑,亦是大患——西京道临宋、夏两国,焉知狗急跳墙,贼子不会引狼入室?!”萧素也有自己的担心。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耶律寅吉苦笑道:“皇上的伤势,没有三个月无法养好,至少要半个月到一个月才能起床行动,这登基大典,又要如何举行?” “一定要尽快举行!”萧惟信沉声道:“耶律乙辛的罪状好定,便说马林水是耶律乙辛的奸细,受其指使弑杀先帝,后来又行刺皇上。下令全国悬赏捉拿耶律乙辛。”他说到此处,一直默不作声的撒拨与萧佑丹迅速对望了一眼,又立即分开。 萧岩寿自告奋勇道:“我来草拟诏书。” “此外,就是要派大军前往上京临潢府与西京大同府……” 一瞬间,所有的人都沉默了——没有人愿意在这个时候离开中京。萧惟信领兵来得太迟了,萧素既不愿意让他一个人留在中京,也不愿意让他领大军出外;而萧佑丹也不敢在此时冒险,若让萧素领军出外,成功了,是不赏之功;失败了,是覆国之祸! 兵权在这个时候,必须牢牢由耶律濬掌握;耶律濬的生命越是脆弱,这一点就越重要。 “我看还是应当先取守势。”耶律寅吉看懂了萧佑丹给他的眼色,“先派使者安抚杨遵勖与萧挞得……一切等皇上龙体康愈再说。” 萧忽古只带了阿萨和刺葛两个人去寻找耶律乙辛。 但很快他就发现,行刺耶律乙辛已经成为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在近万大军中取上将首级,萧忽古可不认为自己有这样的能力。他看着耶律乙辛进攻御帐,看着萧素抵抗,看着萧惟信的大军赶到,看着耶律乙辛逃窜……只有他发现了,耶律乙辛在逃跑时并没有惊慌,他自己带着大部队向上京方向逃跑,而另有一支二百余人的队伍却是向西京方向逃跑! 如果是萧佑丹,会马上明白逃往西京的队伍的意义。但萧忽古只是个战士。他让阿萨和刺葛去跟踪小队,自己则从另一条路去包抄耶律乙辛。结果他亲眼看到了那一幕——从耶律濬的身边策马飞驰出一个白袍男子,弓弦一响,耶律乙辛身边的一个侍卫便应声倒地,他还没得及叫好,弓弦二响,却是反手后射,一箭正中耶律濬的胸口!所有人都惊呆了,白袍男子却没有丝毫停留,伏在马上,催鞭向上京方向逃去。耶律乙辛也趁此机会,催马狂奔。 萧忽古顾不上看太子的伤势,愤怒充斥他的脑海,他疯了似的赶着马向白袍男子追去。他一定要亲手杀了这个奸细! 司马梦求很快就发现身后有人追踪,来人马术精湛,竟然一面追赶一面在马上解甲!他瞅准空档,嗖嗖连发三箭,不料那厮反应敏捷,一翻身将身子挂在马腹边,三箭全部落空。司马梦求连忙俯身驱马狂奔,跑得数十步,就听身后风响,他慌忙低头,一支羽箭擦着头皮飞过。 这么一次交手,双方皆知遇上了劲敌。几乎便在同一瞬间,双方又互射了一箭,司马梦求的羽箭正中萧忽古马首,萧忽古的一箭,射中了司马梦求的马臀!狂奔中的坐骑忽然倒下,饶是萧忽古武艺精绝,也被摔出老远;司马梦求的马一阵吃痛,发起性来,竟也几乎将司马梦求摔下马来。 第151章 励精图治(4) 但司马梦求也总算将萧忽古甩开了。他跑不多远,便转道向南,往南京析津府逃去。只是坐骑奔跑已久,又兼受伤,跑出数里之地便轰然倒毙。司马梦求也只得徒步而行,翻山越岭。好在他还有东宫的腰牌,到了一处关隘,便要了几匹马,昼夜兼行,直奔燕京。如此非止一日,好不容易出山到了檀州。但城门口的一道告示,却几乎让司马梦求绝望!萧忽古竟然追踪而至,并且先他一步到了檀州!而且不知辽人用了什么方法,从中京传来命令,燕京已经闭关,大索“马林水”,当初和自己一起去中京的商号,也被查封,所有人员一律下狱,估计难逃一死,惟有韩先国生死不明!檀州离燕京尚有一百二十里,纵使侥幸到了燕京,没有当地人的帮助,又岂能那么轻易出关? 虽然石越有所隐瞒,比如并没有说到商号的遭遇与韩先国等人,但对于赵顼来说,这也是他一生都没有听过的精彩故事。他明明知道司马梦求已经“顺利”逃了回来,却依然忍不住紧张的问道:“那司马梦求究竟是如何逃出辽国的?” 石越叹道:“换上为臣,也不知道要如何是好!偏偏司马梦求却想出了办法。” “是何妙策?” “这个办法过于骇人听闻……”石越皱了皱眉,脸上有几分不忍之色,道:“司马梦求寻了一个身材,脸的轮廓和自己相近的辽人杀了。换上自己的衣服,又将脸孔剁烂,抓了几只野狗,将尸体咬烂,丢在檀州出山口附近……” “这……”赵顼也被吓了一跳。 “然后司马梦求又射杀了几个辽人,打扮成强盗模样,将尸体一路布置在山中。引来野狗咬烂。再给扮成自己的辽人尸体上砍上刀痕,却将所有钱物一律带走。” “杀一人却也够了,如何杀这许多人?”赵顼露出不忍之色。 “陛下,萧忽古与司马梦求交过手,知道一两人根本不是他的对手。为释其之疑,只好扮成被强盗围攻突袭而死的样子,而司马梦求死前,也必然会杀了不少人。”石越细心解释道:“为防万一,司马梦求杀的辽人,都是贩卖山药的行商,这些人失踪也是常事,不至于引人注意。待到辽人注意力被吸引,他便装成行商招摇出关。到燕京后,也不再进城,只是翻山越岭的绕道而行,一路艰辛,非臣所能尽道。” “哎……不管怎么说,司马梦求毕竟是有功于国。” 石越知道赵顼长于深宫,听到这种为求脱身滥杀无辜之事,心中自然也是难以接受。他自己却知道当时户籍严密,一百二十里人烟稠密之地,若不用此策,断难脱身。当下委婉说道:“两国交兵,虽然多杀不仁,但毕竟不能苛责于司马梦求。司马梦求当初入辽,是愤于臣被人陷害,想单骑查明真相,不料却机缘凑巧,立下这番奇功。虽然有功不能不赏,但是司马梦求之功,却不能公开赏赐,否则辽国无法下台,必然兵戈又起。” 赵顼犹疑道:“毕竟是奇功!” “此事再不能让他人知道!”石越断然道,“陛下,军制改革,此前商议,枢密院设职方馆,兵部设职方司,对外的名义皆是测绘地图,记录地理风物,便于通商、水利、采矿诸事,实际上则为间谍机构。职方馆负责搜集辽国、夏国、大理,甚至吐番、交趾、高丽、倭国等国的情报,在各国安插间谍;兵部职方司则负责国内安全,与各部门协调,调查潜入国内的奸细,搜集国内各土藩的情报,供朝廷决策等。臣以为这两个机构,每年虽然要花掉国库一笔开支,却终究对国家有利……” “孙子兵法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朕是知道的。这笔钱不怕花。” “陛下圣明。臣以为,司马梦求深知辽国情弊,陛下若要奖功,不若让他去枢密院,试知职方馆事,组建职方馆,以他的才能,必能胜任。”石越已经决定要将之前的间谍组织纳入国家机器中。 “爵以赏功,职以任能。官职不能用来赏功,不过既是卿举荐,朕便给他一个机会。职方馆知事是正六品上,司马梦求布衣入仕,便是称‘试’,也远远不够,朕想,便以司马梦求为试同知职方馆事,为从六品上,如此方能不骇物议。” “陛下圣明。” “那便让司马梦求去向朕证明他的才能吧!”赵顼意气风发的站起身来,走到甲板边上,半晌,却忽然叹道:“石卿,朕想知道海风与河风,究竟有何不同……”石越默然不语,他只能苦笑,甚至无法安慰皇帝——除了创业之君,亡国之主,历史上守成之主能亲身享受海风的,绝无仅有。 赵顼似乎也明白自己想的只是一种奢望。他深深的呼吸了一口金明池上清新的空气,问道:“狄谘应当到了吧?” “应当到了。这次朝廷特赦一千名死囚和数千名重刑要犯,随狄谘前往归义城,臣心里也惴惴不安。招募前往归义城的官员,也大部分都是在中土走投无路,或者唯利是图之辈,所有的一切,都有赖于狄谘的能力。” “朕倒不担心。交趾外虽示弱,心里却未必归服,这些人大部分都是悍不畏死之辈,以毒攻毒,可得奇效。狄谘临行前,崇政殿面辞,朕已叮嘱他,治理这些犯人的第一要务,是要让他们在当地成家立业。只要他们不想着返回中土,就不会和李常杰勾结威胁中原,朕可安枕无忧。”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服与不服,李常杰都不敢轻易造反。”石越淡淡的说道。 “南面事了,石卿,北面之事又当如何?”赵顼突然转过身来,热切的望着石越。石越这才知道方才皇帝提起狄谘,不过是想整理一下心中的思绪,他的心里,无时无刻没有忘记北面的辽国。 “若耶律乙辛真有能力站稳脚跟,反扑耶律濬,朕以为机不可失,何不准备一支大军,趁机收复幽蓟?!”赵顼握紧了拳头。 “陛下!”石越跪了下去。 赵顼的脸沉了下去。 “士卒未练,兵甲未精,驱羊逐狼,岂能成功?” “这……” “陛下,国内万事待举,众多变法刚刚开始,河北灾情方过,各地报告似乎明年又有旱灾,这样的情况下,朝廷又有什么本钱北伐?” “难道就这样眼睁睁看着机会从眼前流走?”赵顼心有不甘。 “机会只给准备好了的人。”石越沉声说道。 “朕不甘心!”赵顼无名火起,怒声吼道。 “不甘心也要甘心。”石越硬生生顶了回去,他可不想看着五路伐夏的悲剧提前上演。 赵顼怒气冲冲的盯着石越。石越只是板着脸不做声。 君臣二人对峙良久,忽然,赵顼叹了口气,道:“罢!罢!” “陛下,朝廷应当静待形势。一面抓紧推进变法,防范灾情,一面整军经武,静候时机,切不可操之过急。机会日后一定还有。”石越放缓了声音安慰道,“若这次辽国内乱,朝廷虽然无力发兵趁机恢复燕云,却也并非无利可图。” “怎么说?”赵顼悻悻的问道。 “一旦辽国正式内战。若是南京道与西京道分别被双方割据,则于我大宋利益最大,可以遣使者分赴双方,要求他们卖战马与耕牛与我,我则用棉布、钟表、茶叶交换,谁敢不从,便威胁他们与另一方结盟攻击之。臣谅耶律乙辛与耶律濬都不敢不从。若二道为一方占据,朝廷依然可以要他卖战马与耕牛,他若同意,我则承认其正朔;他若反对,我便以用兵相威胁……” 赵顼脸色稍霁,又问道:“岁币呢?难不成朕还要给他们岁币?” “战争未打完之前,自然不给。打完之后,给与不给,其权在我。” “如此则差强人意。军事改革,朕以为刻不容缓!” 21 “整个军事系统将由六个机构领导:枢密院、兵部、三衙、卫尉寺、军器监、太仆寺,受御史台与门下后省监督。其各有职掌——枢府掌军国机务,兵防、边备、戎马之政令;同时亦是皇帝陛下之最高军事参议机构。兵部的职掌,包括六品及以下武官品级的补选和升调转迁;征募兵员、士兵的迁补,退役;驿传,后勤军资等等。殿前都指挥使司、侍卫亲军马军都指挥使司、侍卫亲军步军都指挥使司三衙掌全国之禁军,平时主要职责是督导各军训练、建议奖惩官兵、提出装备建议。卫尉寺掌监军、军法诸事宜,它可以监视、调查军中一切叛乱、违法行为,审理军事案件。军器监掌研究、生产军器。太仆寺专掌马政……” 王韶坐在滕椅上,听长子王厚介绍着军事改革的内容,忽然冷笑道:“这次郭逵要受重用了吧?”身为枢密副使,却只能做军事改革的看客,王韶心里十分不满。但是皇帝的决心如此之大…… “郭逵任兵部侍郎兼讲武学堂山长。”王厚淡淡的说道,“儿子以为讲武学堂非常紧要,这次军事改革,首要的事情就是整编禁军。按计划,将首先在京师创办讲武学堂,从禁军中选调从九品下至八品上的武官进入讲武学堂培训,训练阵法、纪律、号令、武艺等等,然后再由这些武官为基础,从各禁军中选调副都兵使至什长等,组成骁胜军与宣武军第一军、神卫营第一营……” “慢着!”王韶忽然坐直了身子,问道:“什么叫副都兵使?” “这次变动非常之大。副都兵使,大约便是原来的副都头吧。”王厚笑道:“武官也废除了寄禄官,以散官品秩决定服色、俸禄、资历等……从骠骑大将军至陪戎副尉共是二十九阶三十一个名目,大抵名称还是本朝旧制。而从九品外,又有准备使唤至守阙毅士十资。似爹爹,散阶便将定为镇国大将军。” “镇国大将军?” “是。天下武臣阶级,都全部改成新官名。从一品为骠骑大将军,正二品为辅国大将军,从二品为镇国大将军。爹爹便是镇国大将军!”王厚一面说着,一面递过一张写满了字的纸给王韶。王韶接过来一看,见上面写着: 熙宁八年钦定武臣散阶 从一品 骠骑大将军 正二品 辅国大将军 从二品 镇国大将军 正三品 冠军大将军(怀化大将军) 从三品 云麾将军(归德将军) 正四品上 忠武将军 正四品下 壮武将军 从四品上 宣威将军 从四品下 明威将军 正五品上 定远将军 正五品下 宁远将军 从五品上 游骑将军 从五品下 游击将军 正六品上 昭武校尉 正六品下 昭武副尉 从六品上 振威校尉 从六品下 振威副尉 正七品上 致果校尉 正七品下 致果副尉 从七品上 翊麾校尉 从七品下 翊麾副尉 正八品上 宣节校尉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正八品下 宣节副尉 从八品上 御武校尉 从八品下 御武副尉 正九品上 仁勇校尉 正九品下 仁勇副尉 从九品上 陪戎校尉 从九品下 陪戎副尉 未入流共十资: 准备使唤 守阙准备使唤 听候差使 守阙听候差使 听候使唤 守阙听候使唤 效士 守阙效士 毅士 守阙毅士 王厚见父亲看得认真,又笑道:“这其实是旧瓶装新酒。散阶的名称没有任何变化,怀化大将军与归德将军依然只授给归顺诸蕃首领……” “这未入流十资又是怎么一回事?”王韶指着纸问道。 “从守阙毅士到准备使唤,一共十资,士兵入伍第一年,就是守阙毅士。又特别规定,士兵入伍后,只须训练合格,不犯军纪军法,一年一迁。若有功劳、或考绩优等,还会按功绩加以晋级。每级薪俸各不相同。这本来也是军中旧法,用来鼓励士兵上进之心,不过这次却是规定得更加具体了。”王厚也是久在军中之人,于旧制本熟,因此说起军制改革来,也历历如数家珍。 “这么说,士兵的役期是十年?”王韶眯起眼睛,反问道。 “是,十年役满,若还不能升到陪戎副尉,就要退役。兵部将另外颁布禁军士兵退役法例,或使其转入厢军、地方巡检部队,或者就直接发钱遣散回籍。另外,此次兵制改革,将暂时保持募兵法不变,禁军以后会采用两种招募方法,一是从厢军中挑选,一是直接向天下招募,士兵入伍后一年,所属部队若发现条件不合要求,将遣回原籍,处罚招募官员。看来这次皇上是打定了主意,要让禁军的士兵永远由三十岁以下的精壮青年组成。” “说来容易,”王韶不以为然地笑道,又将身子舒服的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嘴里开始哼起不知名的小曲。 王厚微微欠身,道:“其实这兵制改革的谋主还是石越。是他建议皇上将卫尉寺变成一个监军、军法系统,军法官配到了大什一级,依孩儿之见,若真能够成功,军中许多改革必然能够实现。卫尉寺成了完全独立的系统,若有人招募不合格禁兵,他便要同时让军中武官与军法官都与他同流合污才能如意——这代价未免就太高了。” “这么说,你是相信郭逵能成功?”王韶的眼睛却没有睁开,只是淡淡的问。 “不。”王厚咬着嘴唇,缓缓说道:“孩儿是相信石越能成功。” “你又要劝我和石越合作?”王韶懒懒的问道。 “爹爹,石越一样可以让您成就功勋!” “是么?”王韶冷笑道:“我可不相信几个新机构就能解决问题。” “若有清晰明确的奖惩制度,又能公正的执行,孩儿却认为是可能的。”王厚声音很轻,似乎怕因此冒犯了父亲,但眼神中却极有信心。 “谈何容易?”王韶依然没有睁开眼睛。 “总要去做!”王厚的声音终于渐渐大了进来,“皇上亲自接见儿子,以我为骁胜军第一营都指挥使。讲武学堂第一期将召集禁军中副都兵使以上,指挥使以下军官约一千人进行训练,半年之后,组织比武与演兵,淘汰近四百人,胜出的六百多人,将分别编入骁胜军、宣武军第一军,神卫军第一营为军官,组成教导军……” “抽掉一千名小使臣进讲武学堂训练,真是大手笔啊!”文焕笑道,“还要淘汰四百人,更是出手不凡。” “现在不叫小使臣了。”段子介笑着纠正,一面问道:“文兄被抽中了么?” “不幸抽中。”文焕的语气中却没有半点“不幸”的意思,却听到田烈武瓮声瓮气的叹了口气,文焕于是回身笑道:“田兄,你叹什么气?” 第152章 励精图治(5) “一千人淘汰四百人,你居然觉得好笑?”田烈武摇了摇头,“万一被淘汰,薪俸减半,留在讲武学堂继续培训一期,如果两期都被淘汰,四十五岁以上罢职为民,四十五岁以下降两级调入厢军——这是好玩的么?” “纵要倒霉,也是别人倒霉,田兄你怕什么?这次过关的将全部进骁胜军、宣武第一军、神卫军第一营,品秩虽不变,却拿高一阶的薪俸,也是美事一桩啊。”文焕不以为然的笑道。 “莫要想得太乐观了。”田烈武继续的摇着头,显然对于文焕轻松的神情不以为然。 “你想想,全国有多少禁军,再怎么裁减,指挥使以下的武官起码有一万多人,凭你田兄的本事,还不能立足么?这次整编,不过是对付那些吃闲饭的。不过朝廷这次整编倒是动真格的。我听说朝廷准备用五年时间,以每年整编七到八个军的速度,对禁军重新进行编制。指挥使以下的武官由讲武学堂训练,从第二期起,人员还会逐渐增多,一期培训两到三千名武官。而什长以上未入流的武官,就由骁胜军、宣武第一军、神卫军第一营进行训练,每次也要淘汰三成到四成人。”文焕压低声音,说着听来的小道消息。 “这真的是整编么?”段子介若有所思的问道。 “何出此言?”文焕与田烈武都怔住了。 段子介沉思了一会儿,方轻声道:“五年时间,每年整编七到八个军,算来全部禁军加起来也不过只有三十五到四十个军左右,每军一万五千人左右——这不是裁军么?” “啪啪啪……”段子介话音方落,便听隔壁桌上传来击掌之声,有人高声赞道:“好见识!”他不料自己压低声音说的话还被人听见,忙回过头去,却见一个三十余岁的中年人走了过来。文焕见着此人,吃了一惊,连忙起身抱拳道:“章大卿[96]。”他识得此人是新任卫尉寺卿章惇,只没有想到会在此处偶遇。 章惇也不料有人识得自己,吃了一惊,拿眼打量文焕,却不认识,不由奇道:“你怎的认识我?” 文焕微微一笑,却不解释,只道:“下官文焕,这厢有礼。”段子介与田烈武也连忙起身行礼。章惇笑道:“不必多礼。”一面大大咧咧拉了张椅子坐下,又打量三人一回,才笑道:“本想出来散散心,不料倒有这番奇遇,竟遇见几位青年俊杰。” 三人连忙谦逊道:“不敢。” 章惇又看了段子介一眼,笑道:“这位段公子,颇能知微见着,一语中的,某十分佩服。不知却是在哪里高就?” “惭愧,下官不过一区区宣节副尉。” “咦?”章惇真是吃了一惊,说道:“我看段公子是读书人,怎的换了武职?” 段子介被他问到痛处,当下摇头不语。章惇微微一笑,随即道:“班定远当年也是投笔从戎的。”旋又道:“方才听到几位谈论,这位文公子和田公子,都入了讲武学堂。不知段公子?” “下官却是没有抽中。”段子介淡淡笑道,声音中却听不出是高兴还是沮丧。 章惇顿时面有喜色,笑道:“我还道郭逵要将武官中杰出之辈一网打尽,却不料终有漏网之鱼。” 文焕不由笑道:“章大人,这又是怎生说的?下官听说这次抽选的武官,也都是在京师附近禁军中抽调,驻边禁军,轻易不敢动的。” “那也已经了不得了。”章惇笑道,“我现今要在禁军中找些识文断字的人来做军法官,实在如大海捞针一般难。段公子若是有意,不如便进卫尉寺如何?” “卫尉寺?”段子介怔了一会,立刻摇头婉拒道:“多谢大人厚爱,但是下官志不在此。还望大人恕罪。”章惇盯着段子介看了一会,见段子介神色很坚定,知道不能相强,微微叹了口气,道:“我又岂敢相强?既如此,我便有一言相劝,方才段公子所猜测之事,千万不可泄露,否则于国于身,皆有大害。” 段子介猛然醒悟,正要道谢,忽然便听到远处传来“轰隆”数声巨响,隐隐似从西南面传来。他正感愕然,章惇已经快步起身,走到窗边向外张望,只见是西南城外浓烟直冒,似要蔽住天日。他顿时脸色大变,也来不及和三人告辞,匆匆便即下楼而去。 待章惇下楼,段子介三人也立时好奇的走到窗边察看——眼前之景,顿时也让三人全都怔住了,文焕脱口说道:“白水潭……”段子介脸色煞白,转身就向楼下奔去。 三人一路策马狂奔。到了白水潭学院,却发现白水潭虽然学生三五成群凑在一起议论,神情中惊疑不定,但学院却安然无恙。段子介下马一打听,才知道原来出事的地方,竟是兵器研究院!兵器研究院的研究员这几年也陆续有招集别处人员,但是骨干力量始终是白水潭格物院的师生,可以说与白水潭学院同气连枝,这时发生爆炸,学院的学生自然非常的担心。但是段子介等人打听半晌,却没有人知道究竟是发生什么事情。 段子介三人便又驱马向兵器研究院行去,不料在两三里之外,就被士兵挡住。三人皆是禁军军官,却也不敢擅闯,只得悻悻在外围远眺,却发现附近一棵树下,桑充国、程颢、蒋周等人也站在那儿焦急的等待。三人连忙过去,下马行礼后,段子介便迫不及待的问道:“桑山长,究竟是出什么事情了?” 桑充国忧形于色,摇头道:“只听到数声爆炸巨响,本来我们以为是在试验震天雷什么的,但后来才发现响声巨大得多,而且更引发了大火,这才知道是出了事故。我们几个担心,来探问情况,谁知却都被拦住了。” 蒋周低声道:“一定是研究什么新兵器出事了,我听说……”却听桑充国突然高声唤道:“子明!”众人连忙循声望去,见远处一群人驱马而至,中间一人,依稀便是石越。 石越听见这边呼唤,连忙拨转马头过来,下马问道:“长卿,程先生,蒋先生,文兄,段兄,田兄,你们怎么在这里?”虽然眼前之事甚急,他却还是从容不迫一一唤出名字来。段子介等人连忙上前参见。桑充国急得直摆手,道:“子明,这时节就不用管虚文了。兵器研究院究竟出什么事了?” “我也是刚刚赶到。”石越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事情,“你们且随我进去看看便知。只是兵研院里规矩甚多,你们不要到处走动。”说着便招呼众人,一道进了兵研院。 待进入兵器研究院的警戒圈内,石越才发现竟然所有的卫哨都已经动员。从三里之外开始,便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所有的士兵都脸色严峻,如临大敌。石越看到这个场面,心也开始一点一点往下沉。众人在兵器研究院一个官员的指引下,无声的向出事地点走去。 约摸走了两盏茶的时间,出事地点才终于出现在众人视线之内。众人都被眼前所见惊呆了——大地的某一块似乎已经被烤焦了,地面被烧得黑糊糊的,大火虽然扑灭了,却不时还有地方在冒烟;到处是被炸飞的物什,巨大的铁块东一块西一块的满地都是,其中还夹杂着一些血肉模糊的残肢!连流动的空气中,都夹杂着刺鼻的焦味与血腥味…… 石越不由颤抖起来,心中立刻明白:“大爆炸!这是大爆炸!究竟是在试验什么兵器?!”他的心里转过一个个的念头,难道…… 桑充国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声音颤抖得几乎不能成声,“死、死了多少人?!” “二十五名研究员、八名工匠、三十名卫兵当场殉国!还有四十余人受重伤,已经转移。”章惇不知道什么时候也已经到了。听到这个可怕的消息,桑充国已经颓然的跌坐到地上,没有听到章惇刻意的加重了“殉国”这个词的语气。 “医官到了么?”石越的声音也有一点呆滞。 “已经到了。正在医治,只是……”章惇垂着头,叹了口气。他在任判军器监的时间里,就一直亲自兼任兵器研究院知事,这里所有的人,他基本都认识,并且这个研究项目,也是他亲自批准的…… “二十五名研究员,八名工匠,三十名卫兵,一共六十三人殉国。”石越身子颤抖,喃喃的道,“究竟是什么试验?究竟是什么试验?”他的声音逐渐由低到高,说到最后一字,几乎已经变为咆哮。 “山长,我们在研究一种远程攻城火器,研究院命名为火炮。”章惇身后的一个研究员轻声道,被浓烟薰黑的脸上纵横着一道道的泪痕。 “火炮?难道是……难道是炸膛?!”石越颤声问着,只觉脑中一阵晕眩。 “我们以前试验过几次,威力很大,于大哥说,再多加点火药,不知道效果会怎么样,结果、结果……”那个研究员早已经泣不成声,他口中的“于大哥”,显然也是研究员。 “该死!”石越喃喃诅咒着,他眼前仿佛能看见几十个研究员和工匠,正围在黑黝黝的火炮旁边,记录着火药的配比,计算火炮的仰角,检查着火药与火炮是否符合规定,然后,引信点燃,每个人都捂上耳朵,紧张地观察着,没有人想到这么大的铁管也会有被炸飞的危险。人人只关心火炮发射时的威力是不是达到要求,炮弹是否会按着设想的抛物线飞出去,然后,轰地一声…… “该死,是我的错!我明知道可能有这样的结果,可我忘记提醒……”自责、痛惜……诸般感情啮咬着他的内心,一种前所未有的愧疚几乎要把他一口吞没掉,令他几乎说不出话来,过了好一会,他才勉强轻声的问道:“遗体已经清理了么?” “有几个人的遗体根本无法找全了……” “一定要找全!”石越铁青着脸,几乎是声嘶力竭的吼道,“一定要找全!” 桑充国此时已在程颢的掺扶下站起身来,缓缓走到章惇身边,颤声说道:“章大人,我想去看看我学生的遗体,不知可不可以?” “请——”章惇叹了口气,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是做了个手势,一个研究员便引着桑充国走向一栋平房。 石越呆呆的站着,还是无法接受这个事实——“他的”研究院,竟然因为一次炸膛,导致了六十余人的死亡!其中还包括二十五名最优秀的火器研究专家,这已是全部兵研院火器专家的一半!六十多条生命,他的头脑之中一片混乱,无数的面孔在他的心中交递着闪过,他的心中忽然隐隐的浮现出一个想法:“如果不是我,他们都不会死去罢?”这种可怕的想法才一出现,便立刻象附骨之蛆般缠绕住他。 “这是可以避免的。如果我事先……”他喃喃的说道,不敢正视心中那个可怕的想法,可是却又无法逃避,只要他睁着眼睛,就能够看到眼前的悲剧,这是六十多条人命呀! “子明,总要付出代价的。人之一死,有轻如鸿毛,有重于泰山……” “他妈的!这是可以避免的!”石越再也忍耐不住,高声的向章惇吼了起来,在这一瞬间,泪水迅速的涌上了他的眼眶,他喃喃的说道:“六十多条人命呀!” 章惇并不知道“他妈的”是什么意思,但却能明白他的心情,于是将安慰的话咽回了口中,静静等待石越的平静。 这一天,是熙宁八年的七月初七,乞巧节。传说中的这天晚上,牛郎与织女将在鹊桥相会。但是在人间的汴京,却因为一场意外的变故,令得六十多人再也见不着他们的情人了。并且,死亡的人数在三天后上升到八十二人。 火炮研究是保密内容,不能公开报道,无论是《新义报》还是《汴京新闻》,都只是约略提到:“七月初七日兵器研究院发生意外事故,造成爆炸云云”,但是八十余人死亡的大事,却无法瞒过和死去的研究员们朝夕相处的白水潭学院的师生。 整个学院第一次陷入了全面的悲痛当中。曾经朝夕相处的伙伴,在一声巨响之后,就再也回不到你的身边——第一天时,这种的感觉是一种不敢相信的迟钝,到了第二天、第三天,就变成了一种抓不住东西的惶然。只觉得身边的东西,一件件失去,至关重要,却无可挽回。这种失去的东西,无法描述,却能感觉得到,就象自己的一部份也被带走了。 几天来,桑充国每天晚上都会坐到兵器研究院的山下,燃起香烛,静静的哀悼。 那些死去的人中,有他的得意门生,他还清楚的记得熙宁三年他们来报名的情景;他清楚的记得:有一个叫赵铭仁的学生,为了撰写的论文能在《白水潭学刊》上发表,是怎么样深夜来敲他的门,求他把论文给蒋周看看的;他也还记得他在开封府狱中的时候,这些死去的学生,就曾经悄悄的买通狱卒来看他……他曾经亲手发给他们毕业证,曾经和他们一起参加技艺大赛,曾经知道他们的喜怒哀乐…… 这些人,都是白水潭的精英,是他的学生,也是他的朋友,是他整个生命的一部分…… 但现在,却全都失去了。 为了一个理想,他们被炸得四分五裂,尸体不全。 第一天,他还会低声的哭泣,到了现在,他已经哭不出来了。他只能静静的坐在那里,远远望着这些学生工作的地方,死去的地方。当他专注的时候,他的眼前就会出现幻觉,仿佛他们还活着,还在那里研究着火药的配方,试验着各种各样的兵器,为了一张设计图纸而争吵不休,那声音都似还在他的耳边…… “长卿。”程颢和蒋周一人点着一枝香烛,默默地坐在桑充国的旁边。想劝慰,却不知道从何说起。 “他们是为了自己的理想而死,死得其所。长卿要节哀。”程颢低声说道。 “他们还年轻。”桑充国却只会反复说着,“他们还年轻……” 程颢与蒋周对望一眼,无言的叹息一声,坐在旁边。没过多久,欧阳发、晏小山也捧着香烛静静的走来,坐在旁边。然后便是白水潭的其他师生,一个一个,有些点着香,有些捧着香烛,密密麻麻……在兵器研究院外,便见数千只烛光摇曳闪烁,还夹杂着低声抽噎之声,那是平素相好的同窗,抑制不住悲痛之情。 第153章 励精图治(6) 忽然有人悲声作歌唱道:“薤上露,何易曦!露曦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起先还只是一个声音,慢慢的,许多声音便都加入进去,悲歌渐转低沉,最后变成数千学生齐声合唱,他们低声的,反复的和唱:“薤上露,何易曦!露曦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薤上露,何易曦!露曦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 悲凉凄婉的歌声,在旷野中久久的回荡着。众人一边唱和着,一边已是泣不成声。便是程颐那样淡然生死的人物,也不禁惨然动容。 在这样一首无可挽回的哀歌声中,桑充国再也压抑不住内心的哀恸,他奋然站起身来,张开双手,仰望星空,厉声呼道:“彼苍者天,歼我良人!如可赎兮,人百其身!彼苍者天,歼我良人!如可赎兮,人百其身!”他凄厉尖锐的声音似乎要将天地裂破,直穿入九霄黄泉。 “如可赎兮,人百其身!” “如可赎兮,人百其身!” 众人一齐沧然合应。 桑充国却忽然转过身来,注视烛光点点下泪流满面的师生们,呛声道:“我们不会忘记,死去的同窗是为何而死!他们是为了汴京永远不会再有异族的铁骑而死!他们是为了探寻未知而死!我们永远都不会忘记……” 远处。 田烈武、段子介、文焕、秦观四人默然站立,静静望着这一幕。田烈武低声问道:“少游,方才他们唱的歌,是什么意思?” 秦观显然也被这情绪所感染,眼中隐有泪光,轻声道:“《薤露》是汉朝的挽歌,意思是说人生就像薤上的露水一样,容易消逝。但是露水干掉了,明天早晨还会再有,但人死去了,却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田烈武本不是多愁善感的人,但此时细细思忖秦观话中之意,想到果然露水易逝还能复结,人死却不知魂归何处,又想起失去亲人朋友,一时竟是痴住了。竟没听到秦观又说道:“后面桑山长念的诗,是《诗经》中《黄鸟》里面的句子,那是指责上天为什么要夺去国家的栋梁,如果可以挽回的话,就是自己死上一百次也愿意。那本是秦人悼念四良的诗……” 他们都没有看见,在不远处的树下,还站了一个人,树下的阴影似乎已经将他包裹了起来,令得他整个人都象是处在黑暗之中。他静默的站立着,在他的心里,正反反复复的想着:“如可赎兮,人百其身……消逝的生命不会再回来,我的过错,要多少人来赎呢?赎得回来么?” 22 兵器研究院的惨剧,白水潭学院的哀伤,到了朝廷中,却变成了怀疑。 虽然官制改革与兵制改革依然有条不紊的推行着,宋朝中央政府转换成尚书省与枢密院对掌大权,御史台、门下后省监督的架构。在兵部尚书吴充与兵部侍郎郭逵的支持下,兵制改革也开始了它的第一步……但是,对于开发火药武器,朝中却开始出现质疑之声。甚至还连累到石越,有言官指责是他破坏了天地的平衡,使阴阳失调,于是降下天怒。 “已经不止一个官员上书说,兵器研究院研究的事情不祥,要求朕下诏禁止。”赵顼的眼中,也似有了疑惑。“卿说是不是兵器研究院欲夺天地之造化,所以招此大祸?此是上天之警示?” 石越沉声道:“陛下!自古以来,凡欲求真证道,无不经历千难万险。便如陛下改革,也是一步一步走来,不知中间有过多少曲折艰辛。兵器研究院之事,至为不幸,然而却不可因噎废食,半途而废,更使死者枉送性命。” 赵顼沉默良久,方说道:“人心疑惑,又当如何?” “若表彰死者之功,使天下皆知他们的死重于泰山,且能得到朝廷的认可,则敬意可以取代疑惑。”章惇从容答道。 石越见他如此敏锐,也不禁感到惊讶。此人运气极好,方除卫尉寺卿不久,兵器研究院就出事,于是责任就完全与他无关,反倒显出他的能干——在章惇任期内,大规模生产的霹雳投弹和震天雷,没有出过任何差错;而标准化改革,也推行得非常顺利,已经初见成效。 赵顼目光移向石越,问道:“石卿之意如何?” 石越连忙敛神答道:“章大人所说极是。若天下人皆以为国而死为荣,那么国家强大之日也就不远了。” “朕会给他们追赠官爵,厚加抚恤。” “追赠官爵的荣誉,不足以震撼天下人的耳目!”石越决心要给死难者争取更大荣誉。 赵顼不由面露难色,问道:“那卿以为当如何?” “臣请陛下,在汴京建先贤祠与英烈祠。先贤祠专门供奉本朝有名的学者、于国有功的研究者的牌位,不分儒学杂学,只要才学有益后世,皆得入祠供奉;英烈祠则供奉为国战死的将士牌位,凡为国尽忠者,都要查明其姓名籍贯,将牌位供于祠中。每年春秋二季,由朝廷举行祭奠,宰相以下行跪拜礼……” 赵顼与章惇听到石越这番话,都不禁吃了一惊,赵顼不禁迟疑道:“这只怕于礼不合。” “陛下,虽是古礼所无,但是儒家弟子,亦可配享孔庙,国家功臣则可以配享宗庙,二者之意义相近。若能让人知道死去有意义,则人人勇于效死,远胜于追赠官爵。这也是奖励忠义智勇之意。”石越竭力地游说着。 章惇看看石越,又偷眼打量一下皇帝,道:“臣以为此议可行。” 赵顼苦笑几声,道:“知都给事中事是前御史中丞杨绘,这还是石卿举荐的。朕愿和石越打个赌,纵然尚书省同意,门下后省也非得驳回去不可。” 同一日。开封城南朱仙镇。皇宋讲武学堂。 一千零八十二名指挥使以下,副都兵使以上的禁军军官,分成马、步、器械三列整整齐齐的站在校场上。他们都是来自于汴京周围的禁军军官。将台上,站着三四十名教官,其中不少教官一脸杀气,一看就知道是久经战阵的悍将;还有一些则文质彬彬,倒似读书先生,这自然是原来武学的教授。 枢密副使王韶、兵部尚书吴充、兵部侍郎郭逵都出席了这次“开学典礼”。开学典礼后,所有禁军军官分成了十个都。其中九个都一百零五人,包括三个骑军都,六个步军都,另有一个神卫军都则是一百三十七人。田烈武和文焕分在同一个都,他们很惊喜的发现,在自己这个都中,还有一位老熟人——吴镇卿! 但他们没有什么机会叙旧,传令官刚刚分配完毕,一个可能不到三十岁的年轻军官就走了过来,厉声喝道:“从此时起,你们归本官统辖,谁敢不听号令,军法无情!” 文焕低声在田烈武身后说道:“这人是王韶的长子……”一句没有说完,就听王厚厉声喝道:“文焕!” “末将在。”文焕吓了一跳。 “还有你,田烈武!” “末将在!” “文焕,你可知罪?”王厚不去看田烈武,只向文焕冷冷的喝道。 “末将、末将……” “本官知道你是武状元,武状元又如何?”王厚冷笑道,“田烈武,你执杖重责文焕十五军棍!” 田烈武一怔,早有亲兵到小校场边拿来一根大棍,递到他手里。田烈武无可奈何,只得应道:“得令!”走到被两个亲兵按倒的文焕身边,“啪”的一棍打下去,便听一声清脆的响声,文焕应声“啊”的大叫。他把棍子举得高高的,一连打了十五棍,文焕痛得哇哇真叫,王厚却只是不住的冷笑。待他打完十五棍,王厚却忽然走了过来,目光逼视着田烈武,沉声问道:“听说你是田琼的侄子?” “是。”田烈武不曾想王厚对他们每个人都如此熟悉。 “田琼当年和我有袍泽之谊,他常说他有个侄子武艺出众,可惜在开封府当差,那人是你不是?” “是。”田烈武的冷汗已经冒出来了。 “衙门里打犯人的把戏,你玩得挺熟是不是?”王厚这时才提高了声音吼道。 “……” “是不是?!回答我!”王厚的目光犀利得仿佛要撕开田烈武的皮肤,直刺入他的内心。 田烈武硬着头皮高声答道:“是!” “很好。”王厚大步走到队伍之前,厉声喝道:“来人,给文焕重打二十军棍,田烈武三十军棍!” “得令!”他的亲兵厉声应道,按下两人,棍如雨下,顿时打得二人皮开肉绽。但这次二人却是咬紧了牙连哼都不哼一声。 王厚环视众人,厉声道:“今日就告诉你们第一课,我不管你们在禁军里面是什么老爷,是上四军的还什么军的,进了讲武学堂,就要明白一件事,军中纪律第一!”他轻轻一击掌,一个亲兵送上数张写满字的白纸。王厚指着纸说道:“这是讲武学堂纪律,也是军中纪律,我让亲兵念读十遍,今日你们就站在这里给我背熟了,记熟了,到讲武台来找我的亲兵背完再回去休息,背不会,站在这里背会为止!”说罢竟是头也不回的走了。可怜这些禁军军官,平日里薪俸优厚,最少也管着百来号人马,这时却被几个小兵虎视眈眈的盯着,一遍一遍的听着军纪。稍有动弹,几个亲兵就冲上来,扑头盖脸就是一顿鞭子。 讲武学堂的教官自然并非全如王厚一般严厉,但其中却也还有更加残酷的,比如军中号称“枭勇”的两大名将张玉和林广,竟然要求受训的步军军官站在箭雨面前纹丝不动,保持队列的整齐,若是稍露出些许怯意,就会受到极其严厉的体罚。于是讲武学堂开学第一天,和田烈武、文焕一样被打得几乎站不起来的学员,竟多达数十名,至于挨过鞭子的学员,则数以百计。 当天晚上,田烈武与文焕从医官那里要了药,挣扎着相互搽了,趴在简陋的铺盖上睡了。谁知迷迷糊糊睡了两个时辰不到,但听得一阵刺耳的号角声打破了夜空的寂静,回荡在整个学堂之中,随即便听到有人声嘶力竭的大声喊道:“劫营!劫营!” 文焕连眼睛都没有睁开,只含含糊糊的嘟哝道:“太平盛世,劫的鬼营?”话音未落,头一歪竟然又睡着了。田烈武本也是强睁睡眼,但看到他这神情,却不禁又是好笑又是好气,伸手重重拍了一下文焕屁股上的伤口,痛得文焕“哎哟”一声大叫,几乎跳了进来,正要埋怨,却见田烈武已开始披挂,一边道:“快起来,要不然小阎王饶不了你。”——不过一天功夫,王厚便已在学员中得了“小阎王”这样的浑名。文焕这才醒悟过来,慌慌忙忙披挂——便在这时,校场结阵点兵的号角声已经响了起来。吃过苦头的学员们也顾不得身上的盔甲是不是穿齐整了,慌慌忙忙便往校场跑去。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到了校场,就发现各都教官都已经到齐,所有教官、亲兵都穿得整整齐齐,手执长鞭,肃然站立。王厚冷冷的望着麾下的学员,见他们一个个披挂不整,有些人甚至连武器都没有拿,眉间早已经锁成了“井”字。 “明日每人去领一本《诸军训练条例》,自己看看若敌军劫营,应当如何应对。”王厚忽然举起鞭子,指着一座不知什么时候搬来校场的座钟,厉声斥道:“从吹号到集合,竟花费整整三十分钟!若真是契丹、党项的骑兵,你们早就去奈何桥报到了!” 文焕心中大是不服,暗道:“你不安排哨探,是你主将无能。”但不服归不服,这样的话,那里敢说将出来? 王厚凌厉的目光环视众人,高声道:“我知道你们不服!但两个人配合披甲,快则五分钟,最多十分钟!从明天开始,连续十天,每天一个时辰练习解甲披甲。今晚凡拿了兵器的,回营睡觉。没拿兵器的,换班守夜!” 众人如蒙大赦,顿时散去。那些没有拿兵器的学员虽然愁眉苦脸,却也不敢让“小阎王”听见了。王厚待所有人全部走了,才吩咐亲兵道:“待会给挨过打的人,悄悄送点伤药过去。”亲兵连忙应着去了。却听一人笑道:“恩威并施,处道将门之子,果然深明治军之道。” 王厚循声望去,却见是讲武学堂大祭酒章楶,连忙欠身行礼,道:“末将见过大祭酒。”原来讲武学堂之设,除了五年整编期内半年一期速训军官外,以后每个军官升迁,都要到讲武学堂速训半年。其长期的目标,更是直接向各州学、县学招收士子,培养科班武官。担负这样的重负,兵部侍郎事务烦多,是不可能奔波于开封与朱仙镇两地来管理校务的。因此,讲武学堂在山长之外,设有“大祭酒”一职,负责处理日常校务。第一任大祭酒章楶,是礼部试第一名,省元出身,畅晓军事,文材武略,皆是大宋少有的人物。因此石越特意向皇帝推荐,以章楶为讲武学堂大祭酒兼武经阁侍讲。 章楶这一日来四处巡视,检查各都教官训练之法。他与卫尉寺卿章惇同宗,又得石越青眼,自是知道不少内情——为了防止某一派系军官对讲武学堂影响太大,皇帝与吴充、石越、韩维四人精心挑选了数十名教官,名义上的山长郭逵与他这个大祭酒,并没有影响第一批教官任命的能力。这些被精心挑选出来的教官,来自武学、王韶军、蔡挺军中,还有些则是以前狄青的旧部。所有的教官都必须是有过战功,武艺好,通文墨,懂兵法,可以说放在任何一处,都是军中翘楚。皇帝与石越,就指望着以这些人来打造一个精干的军官阶层。因此章楶丝毫不敢怠慢,他知道这些教官虽然都是军中英杰,但是各军风格不同,作风自然不一。似王韶旧部,如王厚便深受乃父影响,虽然讲究恩威并施,却是为人严肃;而张玉、林广,训练虽然严酷,但是一旦解散,就和部下喝酒赌钱,无所不为;还有些教官,则多恩少威,或者有威无恩……虽然颁布了《诸军训练条例》,明确提出了各种训练指标与操练规程,但是要打造一只真正强大的军队,还需要有真正精干的军官与公正的奖惩监督。这些东西的养成,绝非一部《条例》的颁布就可以解决的。所以,章楶知道自己的责任,就是约束好这些教官们。 第154章 励精图治(7) 但是章楶这次来找王厚,却是为了别的事情。他走到王厚身边,笑道:“处道,刚刚接到兵部行文,卫尉寺想派一批军法官来讲武学堂,一同参加训练。”王厚不明其意,便不接口,只是默默的看着章楶,知道他必然会继续解说明白。果然章楶顿了顿,又道:“但学堂教官人手略嫌不够,而且……” 王厚心中顿时雪亮,笑道:“而且没有人敢接收军法官,这些人将来是要配备军中,负责执行军法,监督将领的,而我们这些第一批教官,却没有几个人会在讲武学堂呆一辈子,迟早要编入禁军之中,到时候难免不碰上这些冤家。此时训练起来,轻不得,重不得……” 章楶苦笑着点了点头,道:“正是如此。”他倒不料得王厚如此坦率。 王厚嘴角忽然露出一丝嘲讽的笑容,他掂了掂手中的软鞭,淡淡道:“既然他们想来,就让他们归我管好了。我倒要先看看,这些所谓的随军军法官,究竟长了几颗卵子?” 章楶见王厚一口答应,不由松了口气,一面笑道:“这些人也只来受训半年,然后还要回卫尉寺受训半年,主要是成为卫尉寺军法官的教官,派到军中的机率也是很小的……” 王厚注视章楶,脸上肌肉一跳,笑道:“大祭酒太小看我了!我王厚对朝廷忠心耿耿,怕什么军法官!” 章楶哂然一笑,道:“那就好。我还要去看看神卫营的教官,兵器研究院的惨案,对他们的打击太大了。” 王厚连忙欠身抱拳,道:“末将恭送大祭酒。” 尚书省,政事堂。 政事堂会议。 左仆射韩绛、右仆射吕惠卿并排坐在上首。六部尚书中,吏部尚书冯京、户部尚书司马光、礼部尚书王珪在左,兵部尚书吴充、刑部尚书陈绎、工部尚书苏辙在右;六部尚书之次,则是大理寺卿张景宪、司农寺卿安焘、太府寺卿石越;压班的两个座位,左面坐着尚书左丞王安礼,右面坐着尚书右丞吕大防。此外,太常寺卿常秩与新任军器监兼知兵器研究院苏颂则坐在了最下首,他们二人均不带参知政事衔,是奉命前来旁听并作证的。按旧制,太常寺卿为九卿之首,如今却事权多削,反而远远比不上九卿之末的太府寺,看着正襟危坐的张景宪、安焘、石越,常秩不由感到一阵别扭,不安地扭了扭身子。这一切都落在了吕惠卿眼中。他淡淡一笑,旋即正容,缓缓说道:“子明关于建忠烈祠与先贤祠供奉殉国将士与逝世贤者的建议,门下后省通过了忠烈祠,却驳回了先贤祠,理由是凡国之贤者,或可入孔庙陪祠,或可入宗庙配享,设先贤祠多此一举,虚耗国帑。”他说到这里,有意无意的望了石越一眼,见石越面色沉静如水,竟是看不出深浅,心中一凛,继续说道:“今日要讨论的第一件事,便是政事堂是否决定坚持设立先贤祠?” 韩绛轻轻咳了一声,望着石越,道:“子明是倡议者,你以为如何?” 石越的目光依次扫了众人一眼,才缓缓说道:“我依然认为有必要设立先贤祠,因为孔庙、宗庙非常人所能配享。” “贤者自然不是常人。”吕惠卿笑道,“某以为给事中们担心的,是先贤祠供奉的人是什么人,是不是要把杨朱墨翟之流,全部请进去供奉?谁有资格入先贤祠又当由谁来决定?若这些不说清楚,只怕还会被驳……” “虽不必杨朱墨翟皆入祠,但是如算学名家入祠,却是可以的。此前以算学家配享孔庙,争议甚大,若设先贤祠,便可无争议。”石越的声音微微抬高了些,似乎要以此表明他的决定,他心里也知道以这样的理由是很难说服众人的。先贤祠对在座的人来说,除了苏颂以外,没有任何吸引力可言。这些人死后,既便是进不了孔庙,也是有机会宗庙配享的。 果然,王珪息事宁人的说道:“子明,这个先贤祠若专为祭祠算学家似无必要。这次兵器研究院不幸死难的人可以进忠烈祠祭奠,那也是罕见的殊荣了。为何非要偏执于一个先贤祠?” “诸公,”石越抱拳环顾,慨声道:“设立先贤祠是功在千秋之事,它可以鼓励一代一代的人去追求真知,了解天地间的奥秘,甚至于不惜为此献身,因为他们会知道,自己死后,英灵能得到祭奠,自己的努力会得到天下的认可!当然,先贤祠也是慰藉军器监事件中死去的二十五名研究员和八名工匠的地方,他们不仅是为国捐躯,也是为追求真理而死!在一个个教训中吸取经验,是前进所必须付出的代价!他们必须被我们用一种特殊的形式来纪念!” 但是没有人听得懂他的话。司马光蹙眉道:“死去的人诚然值得悼念,但是有英烈祠足矣。我总以为,若创立先贤祠,不利于淳化风气,且会破坏董仲舒以来儒术独尊的地位……” 石越愕然道:“君实相公何出此言?” “朝廷为钻研奇技淫巧的人如此郑重的大开先例,必会影响天下风气。若只是入祠英烈祠,倒还算合情合理。” “君实,这是偏见!” “偏见?儒学自是正统。”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儒学不仅仅只有九经!天地之间,存在大道,要了解道是什么,就需要我们格物致知。仅凭九经,是不能了解天地的真理,圣人的本意的!” 吕惠卿心里其实是非常同意石越的意见的,但同时他也十分怀疑石越是不是别有用心。在他看来,石越的七书已经开了奇技淫巧之例,这先贤祠不过石越欲借朝廷威信来巩固他的学术地位而已。不过吕惠卿更明白这件事背后有着什么样的含义——白水潭学院集体悼念死者英灵的事情,他早已听说,《汴京新闻》、《新义报》甚至《谏闻报》都有详尽的报道,他一点也不想得罪白水潭学院上万师生,倒是乐得看石越和司马光打擂台。 与吕惠卿相反的是,冯京虽然心里支持司马光,但却不愿意看到二人发生矛盾,这时见二人争执,便连忙出来说道:“我以为不必争执这些细节,政事堂本是支持动议的,还是想想怎么样说服都给事中杨绘和礼科给事中吕希哲?要紧的是不要出现三驳。” 吕惠卿目光转向韩绛,笑道:“韩相以为如何?” 韩绛本来就在为难,若不支持石越,不免得罪了这个红人,若是支持,就要承担三驳的政治风险。杨绘的性格他是非常明白的,虽然到时是谁辞职尚且难说,但事情走到那一步,本身就已经是失败了。他沉吟良久,才含糊道:“若一点不改,那是断然不行的。不过这次设立英烈祠与先贤祠,本来就是以政事堂的名义颁敕,若这么被驳回了,似亦有失体面……” 吕惠卿不由笑道:“韩相的意思是要杨绘能接受,政事堂也不失了体面?” “正是。” 吕惠卿环顾众人,道:“依我之见,不如一面且由石大人去草拟方案,最好能先说服杨绘与吕希哲;一面可由常大人先准备祭祀之礼,到时纵然给事中们不肯通过先贤祠,我们也可以给死者风光大葬,迎入英烈祠,以示朝廷之恩。” 韩绛也点头赞道:“此议甚佳。诸公可还有意见?” 这算是进可攻退可守之法了,当下众人纷纷赞同。石越也无可奈何,只得点头答应。 吕惠卿见众人都无意见,又笑道:“此事便算暂时议妥。且说第二件事,也与兵器研究院有关。是一个叫赵岩的研究员改进火药,制成火药颗粒的事情。赵岩的嘉奖令已由吏部颁发,我们要议的是军器监苏大人上表,要求扩大震天雷与霹雳投弹的生产,给永兴军诸路以及河北诸路诸军配备霹雳投弹。皇上下诏,询问尚书省与枢密院、学士院的意见。” 苏颂忙欠身道:“下官乞政事堂下敕,在河北、陕西、两浙、广南东路各增建一座火器作坊,河北、陕西两路,以日产五百枚至一千枚为额,两浙路与广南东路以日产百枚为额。加上京师作坊,最终使每天可以制造两千到三千枚霹雳投弹……” “且慢。”司马光问道:“一枚霹雳投弹的成本是多少?” “现在已经可以降到三百文左右。” “一个普通厢军一月的薪水?” “相对来说……” “每日以生产两千枚计算,是六百贯,每月是一万八千贯,每年约二十一万六千贯。若再计上运费……” “君实相公,三百文已极便宜,一枚霹雳投弹也就是七八枝箭的价格,却比七八枝箭有用得多。 “但这是额外支出的,难道军器监准备减少弓箭产量?” 苏颂顿时语结。 王珪插话道:“但是皇上一定是支持的……” 司马光不客气地说道:“大臣不是专为迎合皇上的意思而设的。大臣要为天下着想!” 王珪面红耳赤,心中暗恨。吕惠卿却讥道:“司马公说得不错,然某以为,正因大臣要为天下着想,才不当吝啬区区二十余万贯的开支。须知若打一次败仗,国家的损失远不止二十万贯。” 司马光反唇相讥道:“吕相公莫不是以为有了霹雳投弹就可战无不胜?我却以为有了霹雳投弹,不过是多了把双刃剑而已。若是自觉可以战无不胜,只怕穷兵黩武,国家的灭亡,也指日可待!” “司马公又何必危言耸听?每年军费单俸禄支出就有近千万贯之巨,区区二十余万贯算得了什么?裁掉两千厢军就省出来了。某以为这个规模还要扩大。”吕惠卿慢条斯理的说道,存心激怒司马光。 石越立时就明白了吕惠卿的用心:皇帝循问两府和学士院,不过是问怎么样执行,了解一下利弊,至于增建霹雳投弹院,进行大规模生产,那是势在必行。若司马光在这个问题上再次逆鳞犯颜,保不准皇帝就要把他赶出政事堂。因此吕惠卿才这么咄咄逼人,不断刺激意欲节省财政开支的司马光。石越心里也恼怒司马光在先贤祠的问题上和他纠缠,导致他在政事堂陷入被动,吕惠卿从而可以轻易的把包袱丢给他。但让司马光在政治上陷入困境却并不符合他的利益。户部进行的一系列改革,完全有赖于司马光个人的政治威信——石越无法想象换一个人来推行并县省州的政策的结果,那必然是铺天盖地的反对声。唯有司马光一人有本事让这么大的改革安安静静的进行。 所以石越还是要拉司马光一把。他趁着司马光一时辞拙,插道:“君实相公也是为朝廷着想。朝廷增加开支,哪怕再小,都要慎之又慎。因为增起来容易,减起来就千难万难。冗兵冗官冗费,不是一夜之间出现,而是日积月累,不知不觉形成的;百姓的负担加重,也并非出自一夜之间,同样是这里加一点,那里加一点,积少成多。故为政者对每一项开支进度都要慎重。今日加二十万贯,明日再加二十万贯,则国家财政,再也没有好的一天。” 这一番话说出,司马光大感知己,吕惠卿却笑道:“子明的意思是反对增设霹雳投弹院?” “非也,非也。”石越连连摇头,笑道:“霹雳投弹是军中利器,自然不能吝啬。但在增建霹雳投弹院的同时,我们要寻一处地方,减掉开支,使整体支出不增加,这才是谋国之道。” “子明所言确是正理。”众人尽皆点头称是。连吕惠卿也笑道:“如能这般,自是最好不过。”说罢,话锋一转,立即问道:“那子明以为,当从何处削减这超过二十一万贯的开支?” “重新厘定短刃刀、斩马刀、弓弩生产数量,略加节省,便可以省出。”石越胸有成竹地说道。 苏颂迟疑道:“斩马刀是皇上亲赐式样,只怕……” “皇上是明君,必不以为嫌!”宋军制式兵器花样过多,石越早就想解决了。 政事堂会议结束后,石越便想去找杨绘、吕希哲游说先贤祠的事情。不料前脚才踏出尚书省,就被李向安给叫住了。“石大人,皇上召见。”石越只得随着他去见赵顼。不料这次皇帝召见,既不在崇政殿、资政殿,也不在内东门小殿,反倒是在一座小水榭上。赵顼见了石越,便笑道:“是淑寿想见卿。” 石越这才发现赵顼的脚边,还有一个小人儿在爬,旁边的宦官宫女都睁大了眼睛紧张的望着她,生怕发生半点意外。那小小的人儿见到石越,早已经半仰起身子,伸出胖乎乎的双手,含糊不清的叫道:“抱、抱。” 石越方遭丧子之痛未久,对小孩子真是喜爱之极,此刻见一个冰雪可爱的孩子对自己流露出亲切信赖之意,心中一动,竟忘了她的公主身份,不由掀起衣襟,蹲了下去,将她一把抱了起来,那孩子被他抱起,不由得咯咯大笑。石越见她一双小眼睛黑得宝石也似,脸上肌肤娇嫩似吹弹可破,可爱之极,一时间忘情,竟在淑寿脸上使劲亲了一口——他这“无礼”的举动,顿时教水榭之上的众人都惊得呆了,一时间竟是鸦雀无声,便连赵顼也目瞪口呆的望着石越。 石越这才意识到自己举动出格,不由尴尬的望着赵顼,欲要解释,一时半会却也说不清楚。偏偏在他怀中的淑寿公主不肯安静,伸出白嫩的小手一把抓住他耳边垂下的两绺头发,使劲的拉扯着,害得他只能歪着脑袋望着皇帝。 赵顼见他这模样,终于忍禁不俊,“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一面却充满醋意的从石越怀里一把抢过淑寿,也狠狠的在淑寿脸上亲了一口。 石越这才讷讷的说道:“臣死罪、臣死罪。” 赵顼摆摆手,半开玩笑的说道:“石起不是有两个儿子么?卿过继一个过来吧。” 石越不料赵顼对他的家事知道得这么清楚,倒是吃了一惊,只是他却不愿意过继石起的儿子,便委婉拒绝道:“臣想过一段时间再说……” 赵顼笑道:“卿若现在过继过来,朕便将淑寿许给你儿子,结个亲家。若是晚了,你还有几个小舅子,王韶家还有个聪明的十三郎,只怕要被人抢走了。” 石越知道皇帝说的是韩琦的幼子和王韶的十三子王寀,不由恋恋不舍的望了淑寿一眼,也半开玩笑的笑道:“陛下何不再等几年?臣还想自己的亲生儿子来娶公主进门呢。” 赵顼哈哈大笑,抱着淑寿使劲亲了两口,自嘲地笑道:“朕这个公主,总算是不愁嫁了。” 第155章 励精图治(8) 石越跟着笑了一回。赵顼忽然问道:“卿有个义弟叫唐康,是吧?” “是。臣弟现在白水潭读书。” “朕想给他做个媒。”赵顼笑道。 石越一怔,笑道:“唐康何德何能,岂敢劳动天子?” “朕想冲冲晦气。清河郡主不日将下嫁狄咏,听说卿也在给程家小姐做媒,是嫁给包拯之后吧?朕来凑个热闹,替卿的义弟定下文彦博之孙女,这门婚事,还算是门当户对吧?” 石越忙笑道:“只怕是臣高攀了。” “你一下子比文彦博矮了两辈,有什么好高攀的。”赵顼开着玩笑道,“朕准备不日召文彦博还京,再拜枢密使,正好让他带着孙女进京,两家好订婚下聘。” 石越这才知道皇帝的意思,他需要一个信得过的人来掌领枢密院。而且此人必须资历极高,可以统领枢府以制衡现在风头正劲的兵部,达到枢府和尚书省的平衡。文彦博毫无疑问是最佳人选。“陛下,臣以为让文彦博掌枢密院甚当。只是若臣与文家结亲,只怕还需要避嫌……” “那倒不必,有王安石与吴充的先例在。”赵顼摇摇头。文彦博与石越关系并不太好,稍稍拉近一点距离,是有必要的。 这几日桑充国一直忙着筹办在兵器研究院事故中身亡的二十五名研究员的丧事。对于其它之事,都无心关注。这日他疲惫不堪的回到家中,忽然发现书案上放着一份报纸,他顺手拿起来,却见是当天的《新义报》。桑充国习惯性地去看头条,目光便立即被吸引住了——只见那头版头条用粗黑的隶书印着一行标题:“逝者已矣”,而标题下面,竟赫然署着石越的名字! 他立刻仔细读起来。原来竟是石越在《新义报》上倡议建立英烈祠与先贤祠以分别迎奉兵器研究院死难者牌位,并公开呼吁朝中大臣予以支持。桑充国做梦也没料到石越竟然有这样的决心,更付以此非常之法,一时竟陷入沉思中,恍恍惚惚的想道:“难道以前那个子明又回来了?” “桑郎。”桑充国猛然一惊,回过神来,却见是王昉盈盈站在自己面前。她显然已经猜出桑充国在想些什么,只瞟了一眼报纸,便即浅笑道:“听说石越好容易说服皇上与政事堂,要下敕建英烈祠与先贤祠,却被门下后者驳回先贤祠之议。昨日政事堂会议,石越又受阻于司马光,没有得到政事堂的支持。晚上就听说他夜访吕希哲与杨绘郁郁而归。谁料今日一早,《新义报》上就刊登了石越的署名文章,摆明了就是想借士林清议的力量来迫使杨绘与吕希哲屈服。数年以来,倒是头一回见到石子明如此决然毅然。” 王昉素来能对朝中大臣的动向了如指掌,这样的能耐,他也早就习以为常了。只是此刻,他望着自己的妻子,忽然无比懊恼的摇摇头,道:“昉儿,你不了解子明。”王昉诧异的望着他,但她聪明的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的等待着桑充国解释。果然桑充国叹了口气,又道:“这个世界上,真还有比石越更决然的人么?他不过有时候藏得极深罢了。” “我一直觉得他缺少直面困难的勇气。有些困难,总是需要人面对面去战而胜之。”出于某种不可言传的偏见,王昉对石越的评价始终有限。 “这不公平。”桑充国轻轻道:“也许,他只是比我们多了面对困难的智慧而已。” 王昉默然良久,忽然柔声道:“桑郎,你很尊重他?” 桑充国郑重的点了点头,道:“我一直都尊重他。他是我见过的最有智慧的人,虽然有时候,我理解不了他。” “也许吧。但我觉得你比他要坚毅勇敢。”王昉温柔的笑了,非常诚恳。 桑充国站起身来,缓缓踱到门口,望着蔚蓝的天空,悠悠道:“我曾经答应过他,会永远站在他的一边。但是,我似乎没有做到。” “我的夫君无论什么时候,都应当站在道义一边。”王昉的唇边流露出一丝执拗。“桑充国不应当向任何人效忠。” 桑充国却没有转过身来看自己的妻子,“但这一次,道义就在石越一边。” 王昉撇了撇嘴,摇着头,柔声道:“桑郎,你还不明白?石越不象你,他永远没有你的纯粹。他做任何事情都带着功利。他表面上温文尔雅,其实心机深不可测……你以为这次,他只是纯粹想慰藉死难者的英灵么?” “难道还有别的目的?”桑充国愕然回过头,惊讶的看着妻子。 王昉犹豫了一下,不由在心里叹了口气,她的神情依然似水般温柔,但声音中却隐隐有刀锋般的锐利:“他不过是想借此机会,设立先贤祠,破坏儒家的独尊地位,树立自己的万世声名罢了!” “这……”桑充国不自觉地瞪大了眼睛。 王昉细声道:“桑郎,你且想想,石学问世以来,风行于世。那些所谓的杂学,除了不能参加科举之外,学习者已经完全可以借此谋生,甚至也有做官的机会。如今朝廷再这么大张旗鼓的进行褒扬,死后甚至可以千秋万世的祭奠——这已是董仲舒以来从所未有过的新局面!虽然不可能彻底撼动儒家的地位,但是儒学独尊,必然受到实质上的挑战……天下杰出之士,有多少人能不被万世之名所诱惑?石学一派的贤者,本来有许多是终身无望入孔庙的,但如今他们却终于可以进先贤祠享受祭祀——我看石越的野心,根本不是在孔庙里陪祀,而竟是想与孔子并驾齐驱!”她侃侃而说,若此刻石越能听到她的这番评论,也许都会感叹王昉才是他真正的知己。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不管如何,这都是好事。”桑充国依然不太相信,但石学地位的提高,也是他所乐于见到的。 “不管是不是好事,我都觉得石越城府太深了,连他这次亲自在《新义报》撰写署名文章,我也觉得有他的用意……” 桑充国摆了摆手,咬着嘴唇说道:“昉儿,你不必对子明太过苛责。这次我一定会站在他的一边的!” 次日起,《汴京新闻》刊登了一个系列报道——《汴京新闻》替二十五名死者各做了一个专题,讲叙他们的生平事迹,和亲人朋友对他们的悼念。报道感人至深,几乎博得了整个汴京的同情。而《新义报》则默契地刊登着一系列的评论,不断呼吁朝廷的“有关官员”不要让死者不能瞑目,令生者常怀耿耿。在两大舆论力量的引导下,汴京士林普遍相信,石越的要求完全是出于一种对死者的尊重。也有不少人知道自己配享孔庙终身无望,却幻想能进入先贤祠享受千年之令名,因此极为支持石越的主张。甚至连《谏闻报》也一反常态,站在了石越一边——很多人都怀疑唐垧是因为盼望自己死后能入祠先贤祠,才有这样异乎寻常的举动。 这是历史上头一次,尚书省操纵舆论,来对门下后省的官员施加压力。 23 崇政殿中气氛有点紧张。赵顼亲自在这里召见吕惠卿、石越和门下后省的杨绘与吕希哲。 “陛下,古往今来,从未有这样的事情——臣身为都给事中,是慎政官员,需要公允地判断每件政事是否恰当,石参政居然用这样的手腕,实在让臣大失所望……”杨绘一脸愤然。 “陛下明察,臣只不过在《新义报》发表了一篇文章,寻求士林理解,实在不明白杨大人的‘手腕’是什么意思?” “《汴京新闻》与《新义报》的一唱一和,臣的家门槛几乎被来劝说的士大夫踏平,每日都有十数个人来劝臣,臣迫于无奈,已经不敢见客。”杨绘想起这几天的情况,就气不打一处来。上门游说的,写信劝说的,从亲朋好友到故交旧识,甚至还有素不相识的人,络绎不绝,给他造成极大的心理压力。吕希哲这时也是苦笑不已。他是吕公着之子,不过二十来岁,颇有令名,这才被皇帝擢为礼科给事中。他与白水潭学院本来关系甚密,此时受到的压力更在杨绘之上。故友好友的冷嘲热讽、声色俱厉的指责都已是家常便饭,甚至还有人威胁要与他割袍断交。杨、吕二人万万料不到会面临这么强大的压力,吕希哲已经动摇,但是杨绘却拒绝让步,反而要求面圣,当面弹劾石越。这才有了这次崇政殿的召见。 石越愕然望着杨绘,半晌,方转向赵顼,激动的说道:“陛下,《新义报》是吕相公当管,臣在政事堂忝居末席,何曾能施加影响?《汴京新闻》臣更没有本事去影响,此是陛下所深知者。杨大人不晓其中原委,怎生便如此妄下结论?” 赵顼的目光转向吕惠卿,问道:“《新义报》还是陆佃在管罢?” “是,陛下。陆佃原兼着《三经新义》与《新义报》两边的差遣,如今《三经新义》已经停了,他便专责做《新义报》的主编。” “陛下,陆农师[97]是王介甫的门生,与臣无半点交情。臣岂能影响到陆佃?”石越慨声道。又转过脸怒视杨绘,道:“杨大人,你以为我石越是个弄权的小人么?” “这……”杨绘竟是被弄糊涂了,但他始终不相信《汴京新闻》与石越无关。 石越得势不饶人,又厉声道:“杨大人,在下以为,做给事中,需要的是一颗公心!舆论清议怎么样,并不重要。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便可。譬如此次设置先贤祠,天下皆谓可,杨大人若持公心,便不当坚持一已之偏见,否则给事中之职,徒然变成慎政官员与尚书省意气之争的工具,那不免大违本意。若杨大人坚执以为不可,则可以再度封驳,三封之后,自有规矩,是非曲直,天下咸知。又何必以清议为嫌?”杨绘默默不言,脸立时红了。“给事中之大忌,在于沽名钓誉。诸科给事中,官卑位重,本来就是希望给事中们不要在乎自己的官职,敢于用自己的官职来博得名誉。但是过犹不及,若故意反对政事堂来获取‘不阿’、‘刚直’之名,却也是以私心坏国事。杨大人如此介意清议,难道是因为反对此议,除了最终不免要丢官弃职,还会得不到士林的同情,所以心怀耿耿?”石越句句诛心。 杨绘涨红了脸,便要辩驳,却忽然发现自己辩无可辩,怎么说都是越描越黑。当下叹了口气,不再说话。吕希哲却是初生牛犊,上前亢声说道:“臣反对建先贤祠,却不是为了什么沽名钓誉。臣以为,入祠先贤祠礼制过隆,近于僭越。唐太宗贞观二十一年,首次将左丘明、公羊高、谷梁赤、孔安国等二十二位为《春秋》、《诗》、《书》、《礼》、《易》等作过注的学者,作为传播儒学的功臣配享太学孔庙,以表彰其传注之功,亦只称为‘先儒’。而所谓‘先贤’,则专指孔门七十二贤。似兵器研究院诸人,虽为国尽忠,其情可悯,但是道德学问,岂能比之先贤?何况数十人一朝入祀,更是唐太宗以来前所未有之事。国之大典,不可轻下于人。”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赵顼思忖一会,问道:“先贤祠不附于孔庙,仪制贬损一等,卿以为如何?” “犹是大典。” “各州县皆立孔庙祭祀,先贤祠只立于京师,孔庙四时祭奠,先贤祠只春秋两季祭奠,如此则所费有限,卿以为如何?” 吕希哲眼见皇帝步步退让,但言语中偏袒石越之意甚明,心中不禁灰心。欲待坚执不可,心中一转念想起众多的亲友劝说,士林议论,不觉意兴阑珊。口气一软,偷偷望了杨绘一眼,说道:“臣不敢再持异议。” 赵顼又顾视吕惠卿、石越、杨绘,笑道:“三位以为如何?” “陛下英明。”三人一起欠身回道,只是神情心思,却各不相同。 赵顼嘴唇微动,正要说话,忽见一个内侍急匆匆走进大殿,尖声禀道:“陛下,礼部尚书王珪求见。”赵顼一怔,却不知道发生什么事情,忙道:“宣。”“遵旨。”内侍一面高声应道,一面爬起来退出大殿,亮起嗓子唤道:“宣礼部尚书王珪觐见。” 吕惠卿与石越顾视一眼,肃容站立,远远望着略显臃胖的王珪走进殿中,近得前来,跪下叩首道:“臣王珪拜见吾皇万岁。” “平身。” “谢主隆恩。”王珪站了起来,便即一脸兴奋地说道:“陛下,辽国遣使报哀,辽主耶律洪基宾天,太子耶律濬在中京即位。” “啊?!”耶律洪基春秋正盛而去逝,吕惠卿都不由大吃一惊。赵顼与石越四目相交,心中暗道:“终于来了。” “可有辽主的国书?”赵顼连忙问道。 王珪点点头,道:“有。” “上面用玺……” “此正是所怪者,玉玺似是伪造,但使者却是北朝名臣耶律寅吉。”王珪心中显然也大惑不解。 赵顼激动得站起身来,急道:“快去调阅以往档案,核实玉玺是不是伪造的。” “遵旨。” “礼部派遣谁作陪?” “臣选定主客司郎中富绍庭相陪。” “富绍庭?富弼之子?此人城府谋略如何?”赵顼皱眉问道。 “富绍庭老成稳重,但是不及乃父多矣。” 石越自是知道赵顼心中打的什么主意,但富绍庭本是他大力推荐,自是不便亲口否决,连忙笑道:“陛下,耶律寅吉是北朝名臣,轻易也套不出什么话,让富绍庭陪同似无不妥。能不能套出话来,或者另遣大臣试探,或者就看职方馆的本事了。” “也罢。”赵顼点点头。 吕惠卿心思何等伶俐,一听赵顼与石越之话,便知道二人早就知道了耶律洪基驾崩之事,内中自然会有许多的隐情。但他耻于相问,只是心中计较。 第156章 励精图治(9) 耶律洪基突然驾崩,太子耶律濬即位,南京道、西京道戒严……种种消息很快就传开了,因为不是本国事务,除了《新义报》较为谨慎外,《汴京新闻》、《西京评论》、《谏闻报》都饶有兴趣的讨论着北面强敌的种种变故。各种猜测满天飞舞。司马梦求看着手中的报纸,哭笑不得。虽然朝廷装模作样的罢朝一日,表示深切哀悼,但是民间对于辽国皇帝,却没有任何敬意可言。七月廿日,《谏闻报》首先怀疑耶律洪基是死于纵欲过度。次日,《汴京新闻》对此冷嘲热讽,认为耶律洪基死去数日之前,皇后萧观音也被赐死,耶律洪基之死,二者必有因果。第三日,《谏闻报》相信有可能是鬼神勾魂报应,并写了一篇有声有色的传奇故事。第四日,《西京评论》与《汴京新闻》一致认为《谏闻报》“白日见鬼”,《西京评论》认为耶律洪基很可能是打猎时被狗熊所伤致死……大宋的市民阶层,对于种种推测分析,都充满了兴趣。《谏闻报》因为作风大胆,敢于迎合大众的口味,销量几日之内扶摇直上。 但是司马梦求感兴趣的,却不是几大报纸的猜测与销量,他关心的是辽国的形势究竟发展到了哪一步?耶律乙辛究竟值不值得期望?可惜的是,燕京几家商号被辽人捣毁,如今又全面戒严,消息根本传不出来。韩先国也不知道是死是活……他现在的事务繁多,一面要培训细作,从大理、西夏、辽、甚至高丽招募汉蕃人等,长期潜伏各国,收买高官,传递情报;石越私下提出来的要求非常严格,收集的情报内容,从粮食的价格到驻军的分布,官员的贤愚,私人的矛盾,都被包括在内。真正的骨干细作,要精通各种语言,了解种种风俗——从细作的培养,到间谍网的建立,都不是一朝一夕之功。石越给的时间是五年,但司马梦求认为岂码要十年。另一面,虽然耶律寅吉的驿馆布满了枢密院职方馆的细作,但是职方馆却缺少情报分析人员,细作们汇报耶律寅吉的一举一动,职方馆的官吏事无巨细的记录下来,整理成文件,司马梦求则要阅读全部的文件,以求从中发现有用的线索——最可恼的是,他与耶律寅吉认识,只好成天躲在职方馆,不敢亲自去试探究竟。 “大人,这是最近几期的《海事商报》。”一个文吏捧着一大叠报纸走进司马梦求的阁间。 “放下吧。”司马梦求随口说道,一面拿起一份报纸浏览起来。文吏连忙轻轻退了出去。忽然,司马梦求的目光停住了,一行不起眼的小字跃入眼帘:“传闻七月初高丽国东部粮价、铁价皆有上涨,价格不详……”司马梦求盯着这短短一句话,翻来覆去看了许久,忽然站起身来,朝门外喝道:“备车,去石参政府。” 短短几个月之间,石越的府邸已经大变模样。“学士”变成“参政”那是题中应有之义,而最显眼的,则是规模气势扩大许多。显示官府威严的门戟,紧闭的朱红大门,衣着光鲜的奴仆,普通的百姓尚未进门,已经先畏惧三分了。司马梦求下了马车,递进名帖,等待召见。府上的奴仆大都认识他,虽然以往出入便如自家之门,但是今时不比往日,很多忌讳,却也是必须讲的。因此司马梦求便安静的站在门外等候。未过多时,便见陈良从偏门迎了出来,远远便是一辑,笑道:“纯父,久违了。” 司马梦求也连忙回了一礼,笑道:“子柔,久违了。”一面问道:“参政在府上么?”“参政特意叫我来迎你。若是亲迎,未免太过于招摇。”陈良低声道,一面与司马梦求携手并肩,走进府去。司马梦求见陈良一路前去,却是直奔石越的书房,不由问道:“参政在书房?” “是潘先生在书房。参政在客厅会客,包孝肃之子包绶来访……” “参政亲自接见?这个年轻人看来非同寻常。”司马梦求诧道。 “若非如此,岂能劳动参政给他做媒?程颢的女儿,不是人人有资格娶的。”陈良笑道。 司马梦求也笑道:“二公子是天子指婚,何时下聘?” 陈良苦笑着摇摇头,道:“二公子似是不愿意娶文家的女儿,眼下正求公子让他去广州。” “这是为何?”司马梦求不由一怔。 “二公子想去虎翼第二军。”按枢府新设的沿海制置使司的规划,杭州市舶司海船水军待返航后,就进行整编,一分为二,虎翼军第一军负责高丽、倭国、琉求等航线;虎翼第二军驻扎广州,负责南海航线。登州海船水军则是虎翼第三军,负责与高丽之间的航线,威胁燕云,保护登杭二州之间海运航线。 “早不说去晚不说去,这当儿却要去,分明是缓兵之计,还不如说考不上进士,不愿意成婚呢。”司马梦求笑道:“难不成文家的孙女有什么不妥当处?” “这倒没有听说。” 二人边走边聊,须臾便到了石越的书房。跨进房门,司马梦求便见潘照临手里拿着厚厚一叠报纸在看,赫然便是《海事商报》!见司马梦求与陈良进来,潘照临连忙放下报纸,起身笑道:“纯父、子柔。”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司马梦求也不客套,注视潘照临,笑道:“潘先生,在下此来,特意向先生请教辽事。不知先生以为耶律乙辛……” 潘照临笑道:“纯父真不知耶?假不知耶?辽国五京道,耶律濬在中京即位,耶律寅吉自南京而来,若东京道为耶律乙辛所制,必然遣使联络高丽,然而似乎并无异动。如此,中、南、东三京道为耶律濬所控制,自无疑问。眼下不知者,只有上京道与西京道。上京道深入东北,是辽人内腹之地,虚实固然难知。但是西京道却邻西夏与本朝,自是容易知道……” “辽人戒严,用间不易。” “间者,千变万化之物。若西京道为耶律乙辛控制,则必然遣使本朝。其使未至,则可知西京道尚未为其控制;但是否为耶律濬控制则还不能轻易断言。只须如此这般,便可以探出虚实。”潘照临低声细说方略。 司马梦求听得连连点头,笑道:“此计甚妙!” 潘照临又笑道:“纯父再看这《海事商报》,高丽国东部铁价、粮价皆有上涨,虽是传闻,却也是蛛丝马迹。似是辽国境内局势紧张所波及。” “高丽向来向宋、辽皆称臣,只恐难以利用。” 潘照临微微摇头,缓缓道:“虽然如此,但是纯父须知自杭州市舶务水军建立以来,高丽与本朝联系越发紧密,本朝大量丝绸、钟表、瓷器、书籍、棉布卖往高丽,深受高丽人喜爱。若辽国不乱,或还无计可施,若辽国内乱,则可趁机施加影响。须知辽国之乱,高丽必然害怕波及,挟宋自保,本是必然之选择。本朝若能遣一精干使者,前往高丽,收买贵人,游说高丽国王,趁火打劫……” “妙哉。一旦高丽卷入辽国内战,势必与辽国结仇,则更加依赖于本朝。” “高丽国王未必不觊觎辽东,惟辽国强大,自保不暇,自不敢做非份之想。一朝有变,未必不可游说。纵不得志,亦于本朝无损。” “如此,何人可以出使高丽?”石越爽朗的声音从门外传来。身后跟着二人,却是唐康与秦观。众人连忙行礼,潘照临却注视石越,笑道:“可令蔡京为使,二公子为副。” “康儿不过一布衣。”石越迟疑道。唐康却面有喜色。 “加恩未难,副使有九品官足矣。”潘照临笑道。 “学生也愿同行。”秦观面有羡慕之色。 “马上就是大比,少游若去高丽,又要蹉跎三年岁月……” “科场功名,岂比得上立功边疆?”秦观慨声道。 石越微睨秦观一眼,笑道:“少游果真不后悔?” “绝不后悔。” “那我便遂你心愿。”石越又道:“蔡京诚然是个人材,若使之高丽,则杭州事属谁?” “杭州之事,规模具在,张商英、李敦敏皆可代之。况且蔡京此人,若一直不得升迁,则必有异志。令他去高丽立功,其必不推辞。” “只恐羽翼渐丰,势大难制。”石越皱眉道。于蔡京此人,他一直有深深的戒意。 潘照临见无旁人,竟是肆无忌惮,淡淡说道:“非汉高不能用韩信、陈平。” 石越赫然变色,却见众人一脸淡然,连秦观也无异色,他怕越描越黑,当下便只轻描淡写的笑道:“此喻不类。惟蔡京此人,不用可惜,用之可惧。” “魏王不能用商鞅,亦不肯诛之,遂为万世之患。”潘照临眼中闪过一丝寒光。石越却微微摇头,笑道:“潜光兄越说越不靠谱了,岂可诛无罪之人。” 次日,驿馆。耶律寅吉一早起来,便被访客的身份给吓了一跳。宋参知政事、太府寺卿石越与卫尉寺卿章惇奉旨前来慰问!履行了种种礼仪,说过种种套话,耶律寅吉正暗暗揣测石越与章惇的来意,却听章惇笑道:“下官闻贵使自南京道来?” “正是。”耶律寅吉笑道,却暗生警惕。 “听说贵国边境戒严,不知是真是假?”章惇又笑问道。 “确是实情,因有盗贼作乱,故下令边将严防。”这却是早已想好的推辞。 章惇却似毫不怀疑,只叹了口气,道:“原来贵国也是如此。也好,如此贵使当能体谅……”耶律寅吉莫名其妙的看着章惇,却听石越笑道:“贵使有所不知,我二人奉旨前来,便是想告知贵使,毗邻贵国南京道诸州县,忽发盗贼,悍不可制,官兵正在围剿。本朝问哀的使者、贺新皇登基的使者,只得取道太原,由贵国西京道往中京,为了贵使的安全,也请贵使从贵国西京道返回上京……” 耶律寅吉顿时呆住了。他想不到宋朝给他来这一手。他来之时,耶律乙辛在上京举兵,手执玉玺,挟持各部落贵人家属,自称天下兵马大元帅、总北南枢密院事,要为耶律洪基报仇。而耶律濬自是自奉正朔,指耶律乙辛为逆贼。辽国境内,本来各少数部族一向反抗不断,此时更是蠢蠢欲动,不少部族就不再纳贡,反而屯粮备战;西京道杨遵勋一日之内诛杀异已将官四十余名,家属上千,将西京道牢牢控制在自己手中,摆出拥兵自重的架势。这时若使者从西京道过,后果真的是不堪设想。 “石大人,章大人,在下以为还是从南京道走比较稳当。”耶律寅吉只怔了一下,连忙说道。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石越与章惇相视一眼,旋即从容问道:“这又是为何?” 耶律寅吉笑道:“区区几个盗贼,当不至于遮断使路。否则两朝的体面何在?” “还是安全要紧。万一有失,体面更是无存。” 章惇却狐疑道:“莫非西京道?” 二人如此一唱一和,耶律寅吉何等人物,这时岂能还看不出来?他虽然不知道是哪里露出了破绽,但宋朝君臣既然起了疑心,却终是隐瞒不下去的。若是真的逼着自己从西京道走,那就大事去矣。当下苦笑数声,道:“明人面前不说暗话。敝国西京道盗贼更加猖狂,故此还是走南京道妥当。” “原来如此。”石越恍然大悟,顺口道:“昨日贵国魏王遣使……” “呯!”饶是耶律寅吉再镇定,这时候也不由大吃一惊,茶碗自手中跌落,砸了个粉碎。 “贵使……” “没事,没事。一时失神,见笑。”耶律寅吉连忙掩饰道,一面正色说道:“耶律乙辛叛逆弑主,无父无君,理当为天下之共敌,还请南朝不要接纳,将其使者遣返中京。” “叛逆弑主?”石越与章惇都惊得站了起来。 “本朝正欲讨伐此叛贼。”耶律寅吉惨然道。 “这,这……”石越一脸地震惊。章惇却干笑道:“北朝的家务事,本来不容我们置喙,但是玉玺,似乎……” “那是逆贼弑主夺玺。正朔何在,天下皆知,一玺何用?想来南朝是礼义之邦,必不至于不顾大义,助纣为虐。”耶律寅吉逼视石越、章惇,慨声道。 “本朝自不会帮助无父无君之人。”石越断然说道。耶律寅吉稍稍放心,却听石越又道:“只是眼下局势不明,真假难辨。虽然本朝相信贵国新君才是辽国帝室正统,但不能不谨慎。眼下之势,却不知贵国能否迅速控制局势?为防万一逆贼势大不可制,殃及池鱼,敝国欲修缮边境城寨,还望贵国谅解。” 眼下之势,宋朝自要修边防,辽国也无可奈何。耶律寅吉一念及此,干脆便示以大方,道:“那是贵国之事,自修边防,也是平常。不过区区逆贼,本朝必然克日擒杀,南朝也不必过于紧张。” 石越暗骂道:“此前怎么就不是平常事?”一面又笑道:“若果真如此,自是幸事。万一有变,还请禀告北朝皇帝陛下,大宋与辽国世为兄弟之邦,愿意帮助皇帝陛下平叛。北朝用兵,必缺兵器、粮草,本朝愿意用弓矢、粮食等物换取贵国的马、牛等物,以互取所需。” 耶律寅吉心中一凛,这摆明了是趁火打劫,当下推脱道:“此事在下却做不得主,须得皇帝同意。” “那是自然。不过本朝弓矢,为天下劲兵,下官私心揣测,贵国皇帝必然不会拒绝这份好意。最近本朝改革官制,财库紧张,一时之间,也无法履行澶渊之盟,每年岁赐,也只能折进这弓矢之中,本朝自当降低价格,以为补偿。还盼贵国能够谅解才是。” 耶律寅吉心中暗恨,但是形势比人强,却也无可奈何。他却不知道,所谓耶律乙辛的使者,自然是杜撰,但是宋朝的使者,除了一路等着与他同行去见耶律濬,另有两路,却早已分头出发,一路往西京道,一路却是直奔杭州。赵顼给真定府、河间府、太原府等沿边府州守令的密诏,也陆续发出。催文彦博上任的使者,更是不绝于道。 这等天赐良机,若不趁火打劫,简直便无天理! 石越一回到太府寺,便命令属下的互市局准备与辽国进行大规模互市的计划,太府寺的官员,低级官员中有不少是白水潭学院毕业的学生,但是七品以上,却几乎全是同情和支持新党的官员,用起来倒还顺手。刚安排妥当,便有人进来禀道:“大人,有个叫程栩的人求见。” “程栩?” 第157章 励精图治(10) 那人显然是收了好处,又道:“这个程栩是市舶局介绍的,是江宁二十家商号联合作保,想组建武装商船队出海的。”说完,见石越还在沉吟,连忙又补充一句,道:“听说是西湖学院的学生。” “哦?”石越顿时来了兴趣,笑道:“那便见他一见。”不多时,便见一个年轻人被领了进来。那青年见着石越,赶忙趋前一步,拜道:“学生拜见石大人。” “不必多礼。”石越打量着程栩,笑道:“你是西湖学院的学生?” “是。学生懂大食语,曾译过夷书。”程栩爽声答道。 “哦?这可极难得。为何想要组建武装船队?怎的不去考取功名?”石越笑道。 程栩笑道:“千里求官只为财,通商海外,功名利禄,不逊于东华门戴花。况且,学生总想亲眼见识一下,世界是不是圆的。”石越见他如此坦诚,顿生好感,笑道:“你的船队想去哪里?” “学生要比薛世显走得更远。去天竺,去大食,甚至更远。” “本朝极少坐海船去天竺者。” “正因为少,才有大利润。” “你知道海上的风险么?航路不熟,却是大忌。” “在杭州、泉州便能雇到大食人。” 石越见程栩对答,辞气慷慨,却又不故作夸饰,心中暗暗称赞。又笑道:“为何非要组建武装船队?” “一是防海盗,且若去了异乡,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若无武器,只恐被人欺生。” “那你来见我,却是为何?市舶局不准你建船队么?” “学生已是第三只武装船队,市舶局岂能为难学生?不过是学生仰慕大人令名,所以冒昧求见。同时,学生也有一个不情之请。” “哦?” 程栩迟疑了一下,终于鼓起勇气说道:“若有朝一日,学生在证明世界是圆的的航行中遇难,请大人许诺学生,死后能进入祀先贤祠。” “先贤祠尚未建立。”石越注视程栩,淡然道。 程栩平静的望着石越,道:“学生以为必会建立。” “纵然建立,能否入祀,非私人说了算。取决于公议。” “那么学生敢问大人,大人以为若学生因此而死,公议当不当许我入祀?” “理所应当入祀!”石越毫不迟疑的答道。 “如此足矣。”程栩深深一揖,告辞而去。 石越望着他远去的背影,不知为何,心中竟是生出了一丝妒忌。 程栩的信心果然得到了验证,兵器研究院爆炸事件四十九天后,忠烈祠与先贤祠终于在此之前建成。在爆炸中死难的士兵自然是进入忠烈祠,忠烈祠还一并请入了宋朝开国以来历次战争死难者的总牌位加以供奉。研究员则被隆重的请入了先贤祠。但是那几个工匠,在几次争论后,终于没有能够入祀先贤祠,而是进入了忠烈祠。这种身份歧视,短时间内依然难以改变。甚至连白水潭学院的学生,都不认为死去的工匠可以和他们死去的校友相提并论。入祀先贤祠,在某种程度上,依然是读书人的专利。不过,超乎规格的葬礼——皇帝亲自下诏书表示哀悼,丞相吕惠卿,副丞相王珪、石越等人亲往拜祭,白水潭学院以及汴京市民上万人送葬,数以千计的人写诗哀悼,还有迎入忠烈、先贤二祠的殊荣,都让整个天下为之震动。 连《海事商报》这样的报纸,都大加报道,言辞之间,有掩饰不住的羡慕。 这绝对是一次观念上的大冲击。 然而石越对于自己的杰作,却不过得意了一天的时间。因为第二天,就发生了一件让他哭笑不得的事情——王雱死了。石珍案早已查清,在皇帝的授意下,司法公正毫无疑问的被破坏了,石珍被流放到归义城,王雱却没有承担任何罪名。对此现实,石越没有任何办法。王雱的死讯传到京师之后,蔡确、李定、常秩等人当天就上表,认为王雱完全有资格入祀先贤祠! “故天章阁待制王雱,为建议新法,多有贡献。其文章策论,有数十万言,更非常人能及。其于《老子》、《孟子》二书,更有独到的见解……总之,王雱无论学问功业文章,皆有资格入祀先贤祠。”石越用嘲笑的语气说道。 潘照临都忍不住苦笑,“虽然王元泽才华过人,但是若这样就可以入祀,只怕晏几道这样的才子词人,将来也会有资格进先贤祠。” “但我似乎还不能反对。”石越有一种吃了苍蝇的感觉。“旁人倒也罢了,蔡确并非不知道内情,怎的也上表,他不怕惹皇上生气么?” “蔡确在御史中丞的位置上坐太久了,很快就会换人,他有什么好怕的?皇帝最多说他太念旧情。这都是给王安石面子。” “让王雱入祀先贤祠……”石越喃喃自语道,他实在无法接受这种事实。 潘照临完全可以体谅石越的心情,但是体谅不等于支持,“不管能不能接受,都没有理由反对。硬要反对的话,代价太高。”石越心烦意乱的站起身来,踱来踱去。“公子,太常寺卿是常秩,韩绛以降,朝中半数以上是王安石的旧人,《新义报》的陆佃是王安石的学生,连《汴京新闻》的桑充国也是王安石的女婿、王雱的妹夫——左右是在先贤祠加个牌位,不如就认了吧。”潘照临无可奈何的劝道。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皇上呢?皇上的意思呢?” “皇上与公子只怕是一样的,有些事情既然不便声张,到头来也只好装傻。” 石越摇摇头,道:“好不容易争来先贤祠,却要便宜王雱,太让人憋气。” “世事大抵如此。” “罢、罢。我去散散心。” 石越骑了马离开府邸,一路随意而行,亦不知过了多久,竟然不知不觉又走到了先贤祠前。这是一座标准的中国宫殿式建筑,大门正上方高悬一匾,写着“大宋先贤祠”五个大字,是当今皇帝赵顼亲笔手书。石越在门口无声地叹了口气,方走进祠中正殿,在一个蒲团上跪了下来,正要低声祷告,却发现旁边有一个人在那里低着头,无声的哭泣。他定晴望去,原来却是赵岩。石越轻轻叹息一声,低声道:“死者已矣,还须节哀为是。” 赵岩听到石越说话,吃了一惊,抬头道:“石山长……” 石越沉着脸,闭上眼睛,低声祈祷。赵岩不敢打扰,只默默望着石越。良久,石越忽然说道:“赵岩,你为何来这里?”“我……”赵岩咬着嘴唇,不肯回答。石越却没有等他的回答,低声道:“你是因为自己发明了黑火药的最佳配方,所以感到内疚么?”“我……”虽然石越一直闭着眼睛,但是赵岩也没有勇气抬起头来看他。“你是觉得如果不是你,就不会死这么多人,是么?”石越的脸上,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悠伤。 “是。”赵岩低声说道,话音中带着一丝颤抖。“我很恨,为何死的人不是我?” “哈哈……”石越睁开眼睛,转过头来望着赵岩,低声苦笑道,他的眼中,有深遂的悲伤。“你都这么自责,我呢?你可知道,其实是我害死他们的!” “啊?!”赵岩瞪大了双眼,“山长?” “你还记得那年么?我把你们叫到我的府上——这些人,大部分都是那一年,在我的劝说下进入兵器研究院的……” 赵岩叹了口气,道:“这怪不得山长。我们都有一个理想……” “是啊,一个理想。赵岩,你知道么?火药的确很重要,以后,也许要很久以后,但它一定会主宰战场。”石越似乎在和赵岩说话,也似乎是和先贤祠的英灵们解释。“我想得到它,我想利用它的力量。纵然我不能成功,我也要让我们汉人比别人先一步了解它,重视它,使用它!我这么急功近利,所以我想要造出来火炮、火枪,我想用强大火器武装起大宋的军队,保卫我们的文明。”赵岩忽然觉得眼前的石越,非常的脆弱。似乎不再是以前那个光彩照人,温文尔雅的石子明了。他静静的听着,“我想要收复灵武,我想要夺回河套,这样我们才可以打通西域;我想要北伐燕云,我想至少要控制辽东。如果我们能够拥有绝对优势,我们就可以裁军,然后大宋才有可能历史上第一次全国性的减税减役!那个时候,我才有足够的资金,在全国广建学校与图书馆!辽国和西夏,就象两根绳子栓在我们脖子上,让人不敢大声喘气。所以,任何有可能帮助我们打败他们的东西,我都想拼命的抓住……” “你没有错,山长。我愿意为了这个理想而奋斗。为此牺牲,也是值得的。”赵岩感觉到石越话中的诚恳,他再次被感动了。 “也许目标没有错,但不代表手段没有错。”石越苦笑道,他使劲的摇头,似乎这样可以让自己舒服一点。“站在我这样的地位,若我选择的道路错了,就会这样——”石越用手指着先贤祠的牌位,惨容道:“许多的生命白白死掉。如果更严重一点,甚至会万死不赎!凭什么我石越就认为自己能有资格做引路人?如果我引导的道路,走向的是一个深渊,那又会如何?!我有什么资格,去决定别人的生死?” 赵岩觉得石越身上,有一种孤独的气息,但是他无法理解石越说的意思。 “所有人的道路,都是自己选择的。你没有决定别人的生死,是我们决定了自己的选择。”一个声音从门外传来。赵岩诧异的转过身去,看清来人,怔了一下,唤道:“桑山长。” 桑充国微微颔首,一面走进殿中,跪在石越身后,低声祷告完毕,才沉声道:“子明,你又何须自责?” “你不知道,这完全是我拔苗助长所致!火器研究一直一帆风顺,大家才因此忘记了最基本的安全常识,没有人想到,火药会炸膛,而且会把那么厚的铁管都炸掉!长卿,你不会明白,这完全是报应——畸形发展,最后必然付出惨重的代价!我们积累的太少,却走得太快!这是我的过错。”石越低着头,充满自责。 但是他说的,无论是桑充国,还是赵岩,都只能似懂非懂。 “他们很出色,才几年时间,就已经想到可以制造火炮了。而且还懂得制造实心的炮弹,和布置碎片的炮弹,他们真的很出色。”石越喃喃道:“可是,不管如何出色,却终究是为了一个错误而死了。他们也是我的学生!也是我的学生!” 桑充国与赵岩都沉默了,他们不能理解石越。桑充国在这个时候,终于发现自己和石越的差距,原来远比自己想像的要大。他默默地听石越说道:“……我知道了错误,却不知道如何去纠正。我知道要循序渐进,但我不知道如何在急攻近利与循序渐进中,找一个平衡点。我不知道那个平衡点在哪里?若想待它自己出现,又不知道要付出多少不能承受的代价?”石越抬起头来,望着殿中一个个牌位,一个个熟悉与不熟悉的名字,竟是无比的愧疚与迷惘。但是有些东西,是没有人可以给他答案的。 沉默良久,赵岩忽然道:“山长,我不知道你的平衡点是什么,但若是这次的悲剧,我虽然很内疚,但是我认为对同学们最好的安慰,便是成功的造出火炮来。把他们想做的事情做完……” 石越爆发的情绪已渐渐平复,他望着赵岩,很久,才说道:“这件事情,等幸存的研究员们精神平复再说吧。” “我可以试试。”赵岩抿着嘴道,“之前我一直在试图配制出山长所说的硝化甘油这种东西,试过很多配方,却一直没有明白它的成份是什么。我想暂时中断这个研究,来制造火炮。兵器研究院的试验,有完整的档案记录,我只需要一些精通铸造的研究员配合,再到格物院招募几个新人,在这样的基础上,成功并不会太难。” 石越知道赵岩非常的出色,他最擅长的事情,便是进行各种试验,从中选出最优的方案。本来配制硝化甘油也是很重要的工作,但是此时的石越,对于这种可以说是超越时代的进步,已是变得非常的没有信心。他不能知道,没有各方面的齐头并进,没有扎实的底子,而拼命的进行功利性极强的研究,究竟是福是祸?再次沉默良久,石越终于说道:“我会去找苏大人说说,让你来负责火炮研制。” “多谢山长!”赵岩深深揖了一礼。他那种恭敬的态度,竟让桑充国生了一分嫉妒,明明自己才是“山长”,可是两个人在一起时,赵岩口中的“山长”却是指石越,叫自己,却叫“桑山长”! 石越注视赵岩清秀的脸庞,忽然轻声说道:“不要太勉强。我不想再看到牺牲。” 赵岩的眼睛红了,他望了一眼香烟缭绕中的牌位,提高了声音,说道:“不会了,不会再有牺牲了!我保证!”说罢又朝桑充国躬身行了一礼,头也不回的转身离去。 石越伫立殿中,望着他远去的背影,良久,忽然说道:“他比我要伟大。” 先贤祠与忠烈祠隶属于太常寺,因此负责日常祭祀的人员,非僧非道,而是穿着礼服的官员。但是这些官员中有一部分,是从死者的遗族中挑选出来的,所有二祠官员与吃政府俸禄的医生相似,别有品秩升迁,与一般官员区别了开来。因为朝廷的重视,兼之不断有白水潭的学生、汴京市民、外地赴京的人来上香祭拜,且负责者又有死者遗族,因此照看非常的殷勤。未多久,便有人来殿中察看香油是否足够……那人方进殿中,见着石越与桑充国,不免吓了一跳。须知这二人对于先贤祠的祭官来说,并不陌生。见那个祭官正要上来拜见请安,石越连忙避开,道:“死者为尊。你在这里供奉诸贤英灵,除天子外,不必向任何人参拜。你可见过僧人在释迦牟尼面前向官员叩头的么?” 祭官一时却反应不过来,为难的说道:“这……” “你是替天子与天下的百姓祭祀英灵,纵然是太子亲至,宰相拜祭,也不能要你拜见。特别在此殿上,更加不可。” 桑充国也道:“石参政说的是至理。所以朝廷为你们另立品秩,为的就是让你们超然俗品之外,以示对先贤与忠烈的敬崇。” “下官明白了。”祭官非常不自在的欠身答道,然后转身去添香油。 石越望着他的背影,微微叹了口气。 “子明,为何叹息?” 石越默然不语,只是摇头。 第158章 励精图治(11) “很多观念一时之间总是难以改变的。只有慢慢培养。若能坚持四五十年,则人们便会习以为常。”桑充国安慰道。 石越默然良久,走出殿中,仰望天空。一只大鸟从空中掠过,发出一声响彻云宵的清鸣。石越忽然道:“自从云儿死后,我常常会感叹很多事情自己力有未逮。我经常会对自己的能力感到迷茫。” “如果子明你都不能够做到的事情,只怕没有人能做到了。”桑充国诚恳的说道。 “其实并非如此。令岳、司马君实,甚至苏子瞻、范尧夫,都比我要聪明。” “但是普天之下,没有人能比得上你目光长远。而且我知道,你一心想废除本朝的一些苛政,你是以天下为己任,而非为一己之私利,你始终是个好官。” 石越忽然在先贤祠的台阶上坐了下来,拍了拍身边的台阶,向桑充国说道:“来,坐。”桑充国目瞪口呆的望着石越,小心翼翼的坐在石越身边,只觉得屁股上一阵上冰凉。石越笑道:“好久没有这样放肆过了。” “你的压力很大。”桑充国温声说道。 “是啊。我就象在下一盘棋,我小心翼翼的布局,却发现后面千变万化,未必会完全按照我的心意走。我很怕出错,我输不起这盘棋。”微风吹动石越垂在耳边的一绺头发,石越伸出手轻轻理了一下,又道:“我写了《三代之治》,但我自己都没有指望在有生之年能看到那个世界实现。也许永远也不能实现。我的目标很简单,第一步,我要解决本朝冗官、冗兵、冗费三大难题;第二步,我要为华夏日后的良性发展,打下最好的基础……” “你已经在做了。” “是啊。我已经在做了。在五年之内,我要全面开始官制、军事、财政、交通、教育、司法、农业、工业八个方面的改革,并且要初见成效,这样才能说服皇上坚持下去。将来的大宋,一定要让最多的百姓都能安居乐业,轻徭薄税,要让文化高度发达,要让国家兵精粮足,充满活力。这里是世界贸易的起点,也是世界贸易的终点,我们制造各种产品,运往天下的每一个角落,赚取利润,并且将那里的特产带回国内销售。由繁荣的贸易刺激工业的发展,再由工业的发展来支持贸易的繁荣。一旦国家财政得到初步改善,我就可能减轻务农者的税役……” “贸易真的这么重要?” “贸易的作用,是激发各个层面的活力。我要解决冗官问题,第一步,就是重定官制。先中央,后地方;先职官,后勋爵;一步一步来。先借用司马光的威信,裁并州县,节省开支,也可以减轻百姓的负担。接下来我就要改变官员的考试、考核制度,慢慢废除荫官。本朝因为荫官太多,所以进士科就歧视其它出身的官员,因为进士科是凭自己的才智考取为官的,所以朝廷也特别重视。但是在官员的磨堪考课中,这种优势太明显了,结果才华取代了政绩,进士科的出身掩盖了一切,我要改变这个弊政,以后大宋官员的升迁惩罚,将主要以政绩决定。本朝还有一大弊政——就是不杀士大夫!” “啊?”桑充国吃了一惊,望着石越,眼睛都不再眨动。 “你不要吃惊,这就是弊政!不杀言事者,才是德政。不杀士大夫,却是十足的弊政。言者无罪的传统要坚持,但是不能扩大。百姓贩卖私盐二十斤就要处死,重罪法适用全国,但是凭什么官员贪污腐败就不判死刑?各级官员贪污得不到有效的制裁,只能依靠自律。本朝一个状元赴任,在途中骗得同年数以十计的金器,士林不以为耻,反引为美谈。朝廷优待士大夫,薪俸优厚,的确使许多人可以廉节自爱,但是人心苦不知足,只抚不剿,想要吏治澄清,终是空谈。柴贵友是你我旧识,号称清廉,但他在家乡置地千亩,以为我不知道么?李敦敏清介,杭州官场却骂他是傻子。我如今立足未稳,不便大动,但迟早有一日,我会严厉惩罚那些贪官,纵然不杀士大夫,也要将他们流放到归义城,虽赦不得归。” 桑充国听石越说起这些内情,不禁耸然动容,道:“只怕镇压解决不了问题。” “我自然知道。只不过到时候,压力也一定非常大!所以我现在,根本不敢动,不能动。” “到时候我一定站在你这边,便是落得家破人亡,也在乎不惜。”桑充国淡淡的说道。 “令岳也曾经想过要解决这个问题,但是连他那样的人,也没有勇气来直面这个挑战。他担心低层官吏薪俸太低,克剥百姓,所以想办法提高他们的薪俸,但这一点也不妨碍那些人继续克剥百姓。令岳也无可奈何。因为如果一动,就是犯了众怒。”石越没有正面回应桑充国的话。 “那也顾不得,义之所在,虽万千人,吾往矣。”桑充国坚定的说道。 “我现在羽翼未成,未可轻飞。”石越一拳砸在石阶上,一丝鲜血从手上流了出来,他却浑然不觉,注视桑充国,说道:“你知道我今天为何来先贤祠么?”桑充国嘴唇动了动,终是没有说出来。“你以为我是来忏悔的么?不是。我不过是因为王元泽要入祀先贤祠,心中不平,信步至此而已。进来之后,也不过是触景生情。我不曾想我也会有如此脆弱的时候。”石越苦笑了几声,又道:“但是平心而论,王元泽虽然对我过于心狠,但他其实不是个太坏的人。他只是很可悲。” “他做了什么?”桑充国愕然问道。 石越却没有回答他的话,自顾自的说道:“为了一个高尚的目的,可以采用最卑鄙的手段。王元泽的目的如果是对的,如果他能走向成功,那么一定有很多人会赞美他。他毕竟从来没有贪污过,他不择手段打击政敌,主张采用最激烈的方法进行改革,最终的目的并非是为了私利,至少他比那些只知道克剥民脂民膏的人要强。令岳的几兄弟,除了令岳一家,王安礼、王安国、王安上,都谈不上清廉,难怪王元泽对他们谈不上多尊敬。”石越做了这么多年的官,官场上的内情,早已非常的清楚。 桑充国的脑海中,却一直在想着一个问题:他的大舅子王元泽究竟用了什么“最卑鄙的手段”? 石越与桑充国在先贤祠交谈的同时,石府却乱成了一团——阿沅不见了! 自从那日石越将阿沅带回府后,阿沅的情绪就一直不稳定。整个府上,她只愿意见石越与唐康两个人,但每次见面,和石越基本上都是冷言冷语。石府所有的丫环婢子,家丁奴仆,都不喜欢阿沅。梓儿再怎么样三令五申,下人们只觉得梓儿宽大,却越发的觉得阿沅可恶。更何况,阿沅本身不过一个丫头,忽然间被当成了小主人,更让很多人心里不服气。阿沅在石府的身上,虽然锦衣玉食,却也谈不上什么快乐。虽然石越每日下朝,都会花点时间去陪她,但是几个月来,二人的关系却从不见好转。只有唐康似乎慢慢成了阿沅的朋友,经常会陪她去拜祭楚云儿。但自从唐康与秦观一同前往杭州,成为蔡京的副使,准备出使高丽之后,石府上上下下,除了石越和梓儿,基本就没有人记得还有阿沅这个人的存在了。丫头们见着她行礼,都会主动退到十步之后,她偶尔走出房门,无论走到哪里,哪里的欢声笑语就立时中顿,所有的人都会用无比冷漠的神态待她。无论是阿沅自己,还是石府的下人们,都觉得她完全是硬生生的挤入了一个不属于她的世界。 于是,阿沅终于从石府消失了。丫头们心里几乎是幸灾乐祸的向梓儿报告这件事情,梓儿立时吩咐家人寻找,众人在梓儿的催促下,心不甘情不愿的翻遍了府上的每个角落,终是没有找到阿沅。石安派人去楚云儿的墓地打听,也是不得要领。似汴京这么大的城市,若她真有心不让人找到,那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情?一时之间,竟连潘照临也束手无策。 众人抱着各异的心情,一直瞎忙到石越回府,这才七嘴八舌的向石越禀报阿沅失踪的事情。石越顿时也慌了神,但是凭他有多大本事,除非全城大索,否则要找到阿沅,完全没有任可能。石越一时想起楚云儿对他的嘱托,一时又想起阿沅一个女孩子家,万一有什么差错……竟是欲哭无泪。当下也只能去开封府报官,又派出家人,去杭州打探消息。 24 数日之后,东海万里碧波之上。海面蓝得象最美丽的矢车菊花瓣,清得象最明亮的玻璃。唐康与秦观都是第一次出海,站在神舟海船上,看着眼前的大海,伟丽而宁静、碧蓝无边,象光滑的大理石一般,二人都不禁从心底发出一声赞叹。唐康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新鲜的海风,笑道:“少游兄,果真是不虚此行啊。” 秦观正要点头同意,却听身后有人笑道:“那是二位公子没有见过风高浪险之凶险。” 二人知是蔡京,连忙转身,抱拳道:“蔡大人。” 蔡京知二人身份与众不同,丝毫不敢怠慢,回了一礼,笑道:“我比二位痴长几岁,如蒙不弃,叫我一声元长兄便可。大家不必过于拘谨。” “岂敢。” “康时、少游,可是嫌我是个俗人?”蔡京笑道。 “蔡大人书法名动天下,京师至有人百金相求;少游的词则连大苏都称赞,若说我是俗人,那还差不多。”唐康笑道。 “康时何必过谦?白水潭谁不知康时的大名?明理院、格物院两院的才子,整个白水潭也就君一人而已。”蔡京恭维道。 唐康倒想不到蔡京竟然连这些也知道,他虽然为人沉稳,但毕竟年轻,还真道自己的声名竟然传到了杭州,心里不由暗自得意,口里却谦道:“几年来格物院越发受重视,明理院学生兼格物院功课的,在白水潭也有五六百人。我却也算不得什么。蔡大人……” “康时真的要如此见外?”蔡京不悦的说道。 唐康与秦观见他如此,对望一眼,改口说道:“元长兄。” “这便对了。”蔡京顿时喜笑颜开,笑道:“这次我们奉旨出使高丽,正要齐心协力,大伙儿都是为了皇上,为了大宋,也是给石参政争口气,千万不可生疏了。” “正是。”秦观笑道:“元长兄以前去过高丽么?” 蔡京笑道:“我虽然提举市舶务,却是连海也没出过几次。哪里便去过高丽。不过二位放心。高丽贵族学汉文,讲汉话,虽然和普通百姓之间言语不通,和高丽国官人,却是没有任何障碍的。何况我使团之后,还跟着这许多商船,精通高丽语的人多的是,我已经让人召集一些对高丽风俗民情非常了解的人,来船上备咨询。这叫有备无患。”蔡京微微笑道,显是胸有成竹。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难怪家兄时常夸赞元长兄颇有干才。”唐康对蔡京也是很佩服,但他久在石越身边,自是知道石越对蔡京颇有疑忌之意。 蔡京微觉得意,又笑道:“每次使节、商队出海,都有专人进行详细的记录,这些记录我早让人抄录了一份,带在船上。康时与少游若有空,不妨也看看。孙子兵法说,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我们此去,要说服王徽出兵辽东,并非易事。” 唐康点头道:“还是元长兄想得周到。” 秦观却道:“高丽国国王王徽即位以来,高丽一直弱小,面对辽国,自保不暇,要游说他攻辽,又无大宋策应,的确是太难了。” “凡人必有欲望。世人最难戒者惟一‘贪’字。若能诱之以利,使其利欲熏心,则无论什么傻事都做得出来,虽然斧钺加身,也不能使其后退半步。少游千万不要以为天下人都能够懂得取舍进退。”蔡京走到一个文吏跟前,取来两张报纸,递给唐康与秦观,笑道:“我查了不少关于高丽的记录,二位看《海事商报》的这篇游记,说高丽国王心慕汉化,在开京建了白水潭学院与西湖学院各一座,规模制度,甚至名称,完全仿照本朝,不过只能让贵族子弟入学罢了。高丽贵族对本朝丝绸、瓷器、钟表、书籍的喜爱,比日本国平安京[98]的贵人更深,单单那种价值高达一万贯座钟,在小小的高丽国竟然卖掉了三十八座之多!” “这能说明什么?”秦观不解的问道。 “这说明高丽贵族生活极其腐化。”唐康收起手中的报纸,道:“他们极度的想要过一种更好的生活,希望自己的一切,不要比中原的贵人差。” “正是。”蔡京笑道。他一向知道唐康不可轻视,这时更加加深了这种印象。“所以我们可以知道一点,高丽国王和他的贵人们绝非无懈可击。接下来,我们要弄明白的,是他们的勇气有多大,他们敢不敢为了更好的生活去冒险?” “不管他们有没有冒险的勇气,我们的任务,就是一步步引导他们去冒险。当然,他们或将在这场冒险中,付出极其惨重的代价。”唐康笑道。 秦观震惊的望着唐康与蔡京,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蔡京轻松的笑道:“少游,不必如此。为了大宋的利益,让高丽人去送死,是一种仁慈,至少是对大宋百姓的仁慈。我们如果成功,将来就要少死许多大宋的百姓,国库就要少花许多百姓的血汗。” 唐康知道秦观喜欢的,是以堂堂之师击皇皇之阵的战争。他注视秦观,良久,忽然从怀中掏出一本书来,递给秦观,笑道:“少游,走之前,家兄让我把这本书转赠给你。” 秦观疑惑的接过书来,只见封皮上写着三字草书:《战国策》! “家兄曾经说道,西夏、契丹、南交,本属中国,高丽亦中国之后院,岂可落他人之手?我辈当勉之。” 秦观正在细细品味着这句话,忽然,了望塔上的水手吹响了号角,一时间旗号挥动,原本松散的水手迅速紧张起来,纷纷拿起武器。随船的水军武官楼玉匆匆走了过来,欠身说道:“蔡大人,唐大人,秦公子,有海盗。” “海盗?”蔡京吃了一惊,道:“什么海盗敢来打劫我们?” 第159章 励精图治(12) “回大人:最近因为薛提辖率海船水军南下,东海[99]海盗便猖獗起来,不过,敢挑衅杭州市舶司水军的海盗,下官却还是第一次听说,向往他们连大规模的商船队都不敢招惹的。”楼玉脸上露出不可思议的笑容,居然有人敢在东海水域公开挑战大宋海船水军的权威。 蔡京见他如此轻松,也放松下来,笑道:“便看楼将军破敌。”楼玉官职低微,本不配称“将军”,他听到蔡京如此称呼,心中亦不由得意,笑道:“海上稍成气候的海盗,多是契丹人、女直人与高丽人组成,据说数十年前,曾经有这样的海盗攻入日本国,日本国用尽全力,才将他们击败。但若说要在我大宋的海船水军面前,未免就有点过于不堪一击了。” “将军莫要轻敌。”蔡京提醒道。 楼玉笑道:“就算是最为凶猛的女直海盗,也不可能与我大宋水军相比。”话音刚落,便听到号角声变,连蔡京也听出来了,这是敌人远窜的信号,显然那支海盗完全是看花了眼,待到看清,自然要逃之夭夭。 唐康听二人对答,忽然心中一动,脱口说道:“女直人!楼将军,能不能派船追上那些海盗,我要见见女直人。” 蔡京笑道:“康时,多一事不……”忽然间,他也明白过来,转身向楼玉命令道:“不管用什么办法,我要几个女直活口!” 楼玉虽然莫名其妙,却知道唐康的身份,兼有蔡京下令,自是不敢违抗,连忙敛容答道:“遵令。”一面冲身边的传令兵大声喝道:“传令,张帆,追击海盗!” 东海海面上正上演着一场毫无悬念的追逐游戏;而在汴京城中,白水潭学院格物院博物系的学生们,却在兴致盎然的听一个学生讲叙他的构想:“以汴京为中心,构建庞大的水陆交通网,可以加强朝廷对南方的控制,进一步开发南方——根据这几年的全国考察结果,进行初步分析,我们一致认为北方已经出现人多地少,许多人力闲置,垦田也不容易。而南方,虽然大宋建国以来,赋税仰仗东南,但是南方远未真正的开发!特别是荆湖北路与荆湖南路、江南西路,可以成为天下的粮仓!我们估计,若这三路真正开发了,其粮食产量能占整个大宋的三成到四成。所以开发南方绝不是痴人说梦……” 坐在最后排的程颢低声对桑充国说道:“王介甫一定很喜欢这个构想。” 桑充国苦笑着摇了摇头,用只有程颢一个人听得见的声音说道:“这也是子明的构想。博物系与子明的观点,不谋而合。” “啊?”程颢大吃一惊,道:“这只是一种构想。构想未必可以付诸实现——当年隋炀帝修运河,前车之覆,后车之鉴……” “子明应当有别的办法,他总能想到一些更好的办法。”连桑充国也知道这样的工程有多么浩大。 “司马君实一定会反对。”程颢自我安慰道。 “司马君实自然不会轻易同意。便是苏辙,也未必会同意。子明若要开始这个计划,就一定会先说服苏辙。”桑充国的声音压得更低。 台上的学生继续慷慨激昂的演说道:“……从汴京到江陵府,到潭州,到广州,所有主要城市,用陆路与水路连结起来,在军事上,可以加强朝廷对南方的控制,使更多的蛮夷归化,成为编户齐民;在财政上,便于漕运的畅通。更重要的是可以有计划的向南方移民,将中原的耕种技术传播到南方,十年之内,可以初见成效;五十之内,可以克建小功;一百年之后,国家坐享其利……” 程颢摇头叹道:“这些学生难道真的只见其利,不见其害么?隋炀帝之事,不可不惧!不可不惧!” 石府。 苏辙吃惊地望着石越;蔡卞也觉得不可思议,道:“仅仅是修葺、拓宽从汴京到广州这一条官道,以通常之造价计算,每修整一里官道,需费缗钱数贯至数十贯不等,汴京至广州约四千七百里,纵以平均每里十贯计算,就是近五万贯。此外还要修葺甚至更造桥梁,新建一座石桥所费在五百贯至数千贯不等,若是大桥,甚至需上万贯,修葺虽略省,然总不下数十贯,便以百座桥梁来计算,下官以为亦至少需预备五万贯。如此则总计需要十万贯之巨。而参政若急于求成,则所需将十倍于此,因为和雇民夫十分费钱,和雇一个民夫每日至少需一百文,有些地方甚至需要二百、三百文一天,方能雇到民夫——低于此价,则容易逼迫地方官强行征发民夫,变成扰民。哪怕只以每日一百文计算,若和雇十万民夫,每天光工钱就需一万贯!如此浩大之工程,再快亦需数月,则所费工钱便不下百万贯……这还仅仅只是一条官道,若要完成参政的构想,下官认为那笔开销,实在有些骇人听闻……”[100] 唐棣几乎怀疑石越是不是因为阿沅的失踪而导致精神恍惚,在国家财政并不是十分乐观的情况下,提出如此庞大的计划——构建一个几乎遍布整个南方地区,以及部分北方地区的水陆交通传驿网——虽然说是“长期”的计划,也已是耸人听闻。他委婉的说道:“子明,我们可以等上几年……”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子由、元度、毅夫,你们先听我说完。”石越向陈良打了个眼色,陈良立时转身,取出一幅“天下郡县图”来,铺在桌子上。石越走到桌前,苏辙、蔡卞、唐棣等人也围了上来。石越拿起一根玉如意,在地图上依次点了几个城市,道:“汴京为中心,沿汴河至楚州,再沿运河到扬州,不仅沟通长江、大河两大水系,也堪称整个大宋的生命线。汴京的生存,严重依赖汴河的漕运。为了解决漕运问题,朝廷可以在泉州、福州、杭州、扬州建立四个大的港口,利用海运,解决福建路、两浙路与京师的运输问题。但是京东东路、淮南东路、淮南西路、江南东路、两浙路、福建路,以及江南西路,这八路是朝廷赋税的主要来源,而所有的运输,最终全部要依赖于汴河,但汴河漕运已经快不堪重负。倘若能利用长江,使汴京与沿长江的城市——江宁、鄂州、江陵,甚至庐州、光州、襄州,用水运、官道连接起来,便可缓解汴河压力。而长江以南诸路若也能用水、陆两种渠道连接,则整个南方的流通将更为顺畅。将来朝廷开发荆湖南、北两路也可受益——这两路与京师的联系,绝对无法指望汴河。” “开发荆湖南、北路?”众人越发的震惊起来。 “不错。”石越用玉如意在二路的位置上画了个圈,道:“构建水陆交通网,促进南北流通以及南方内部的流通,最终是为了开发南方。大宋的富强,只可能建立在南方全面繁荣的基础上。同时……”玉如意指向了蜀中,“也能顺便解决川峡的漕运。” “计划越大,开支越惊人。不知参政想要如何开发南方?”蔡卞注视石越,实在无法想象石越这样谨慎的人,怎么会提出这样大胆的计划。 石越在黄河以北诸路画了个大大的圈,道:“北方兼并日甚一日,大量的农夫无地可种,盗贼不断。重罪法诸位都知道,这是盗贼猖獗使然。民本不乐为贼,迫于无奈,不得不为贼。而南方许多地方稀无人烟,有待开垦。白水潭的学生写了报告,认为仅两湖路、江南西路就可再吸纳一百万户人口。我想从兼并严重的北方,招募五等户以及客户、流民,往两湖甚至远至广南东、西路垦荒。除了几条主干道外,垦荒的人走到哪里,道路就修到哪里。” “即是说除了主要官道、河道的修缮开通,其他道路的开通,包括在移民费用中?”蔡卞立即反应过来了。 “正是。”石越赞赏的一笑,道:“朝廷对五等户与客户本来就不征收役税。将这些人吸引到南方,每丁授地八十亩,桑麻田二十亩,宅地三亩;五年之内免税。凡移民之户,朝廷每丁发给安家费三十贯,足够一年之开销。凡种子、农具,皆可贷给,用劳役的形式分年归还。” 苏辙望了石越半晌,叹道:“子明,你可知道这要花多少钱?假设你能吸引五十万丁,安家费就是一千五百万贯,还有种子、农具,亦不下一千五百万贯。朝廷哪有那么多钱?何况你还有个修路的计划。” 蔡卞苦笑道:“实际上绝不止三千万贯。而且农夫能领到手里的钱,也不可能有三十贯,我看最多有十五贯。” 唐棣也道:“中间若不经剥刻,实无可能。” “我当设严刑峻法以待之!”石越寒着脸说道。“刻剥之事,自然难免,但只要查出一个,便抄没家产,发配往归义城。更何况,便是十五贯也够用了,一个低等厢军,每年的薪俸是四贯左右,也可以拮据维生,十五贯在湖广四路,既便维持一个五口之家的生活,都不是问题。” “严刑峻法只能惹来议论,未必有什么用。但这事没这般容易,荆湖南北路又不是无人之所,哪些地是有主的,哪些地是无主的,弄清这桩事,便不容易。”苏辙泼着冷水。 “除所开垦熟田之外,一切山林河泽,皆是官产!移民之前,可命令湖广四路编户自报财产,他报多少,朝廷信多少。以后便按这个收税。等到移民之时,朝廷就按所报之数,计算其地产。若到时有人忽然又多出了许多田产,一百亩之内,朝廷就既往不究。若超过一百亩,那便怪不得朝廷了。” “这只怕会引得湖广四路骚动……” “湖广四路在朝廷没有重臣贵戚,流民少了,对北方未必是坏事,许多官员也多了中饱私囊的机会,朝堂中的这一方面的阻力倒不用担心。我担心的是朝廷的财政,能不能支持这个计划?”蔡卞直言不讳的说道,他非常明白为什么石越自然而然地没有提到江南西路——那是很多朝廷官员的老家;不过,他心里还有一句话没有说出来:“石子明与王介甫的区别,就是石子明拼命花钱,王介甫拼命挣钱;若再加上司马君实拼命省钱,实在可以并称三绝。” “财政的问题可以再谈。”石越笑道:“我们先达成一个共识,不考虑财政的因素,移民开发湖广四路是完全可行的。若执行得好,四五年之后就能见大利。诸位是否同意?”他的目光扫过众人,苏辙与唐棣点了点头,蔡卞却迟疑了一下。石越注视蔡卞,笑道:“元度还有何意见?”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蔡卞笑道:“下官以为,庙算者,未算胜,先算败。还要看看若然失败,会有什么后果?” 石越一愣,旋即赞道:“说得好。”他转向陈良,道:“子柔,不如你来说吧。” 陈良应了一声,微一欠身,道:“最坏的状况是国库六千万贯白白花掉,财政彻底败坏,移民与官员,移民与本地百姓冲突不断,甚至引发小股叛乱,同时,各蛮夷部族因移民开发起兵叛乱。朝廷在财政瘫痪的情况下,不得不增加税收,组织军队平叛,整个大宋因此万劫不复……”他说到此处,见苏辙与唐棣脸色都为之一变,不由笑道:“不过我们认为这种可能性很小。我们不是一次性的大规模移民,也不是无序的移民,移民开发是有组织的,比如分几年来达成这个目的,每次移民的规模,移民的目的地,都会谨慎规划。我们事先要对一些州县进行调查,分析每个州县大约最多可以接纳多少移民,并且只移民最大可接纳数的六成,尽可能缓解移民与本地居民的冲突。再善择官吏,加强监督,减少移民与官员的矛盾……” “那么与蛮夷呢?”唐棣忍不住问道。 “让山中蛮夷下山成为编户,蕃汉杂居,本就是开发的一部分。我们尽量避免冲突,若诸夷接受教化,朝廷也一视同仁,以华夏待之。实在不可避免的冲突,则自有军队进剿。同时可以在水源上游,湖泽周围,划定一些山林,禁止开垦。诸夷愿意迁徙,朝廷当优容之。只要他们不袭击移民,朝廷会一如既往的优待他们。”唐棣听到陈良这冠冕堂皇的话语,心中一凛,移视石越,却见石越竟似一尊雕塑一般。他知道一旦移民,的确也会有汉蕃取长补短,互相交好的事情发生,但是只怕更多的还是血腥的冲突。越往南这种冲突必然越明显。因为很多耕地的开垦,一定会侵犯到蛮夷的传统领地。唐棣犹豫了一下,终于说了出来,道:“子明,多杀伤仁,不可不慎。” 石越避重就轻地笑道:“朝廷自会慎重,尽量用抚不用剿。兵者凶器,不得已而用之。” 陈良又道:“最可惧者,还是虽多有挫折,但移民总算进行,而南方也得到开发,但是移民却给朝廷背上了巨大的财政包袱,朝廷不断追加费用,财政十年之内,都处于极度困难中。万一有何天灾人祸,或者朝廷支持不下去,半途而废,就导致前功尽弃。” 蔡卞点头道:“这亦是我最担心的。” “所以移民一定要有计划。第一年移民的数量要少,移民限制在某几个州县,发现问题,可以及时解决。若真有大问题,朝廷也可以及时抽身。一年之后,第一批移民基本可以站稳脚跟,下一年可以适当增加数量。如此进行,朝廷在前五年内虽然要花上一大笔钱,但是分开支付,却并非不能承受……” 蔡卞道:“话虽如此,但再怎样裁减,移民与修路浚河的费用,都是目前朝廷的财政无法支持的。朝廷要冒风险花一大笔钱,可单靠移民们能给朝廷增加的税收,见效太慢。” 石越笑道:“元度,账不是这么算的。若移民成功,首先大宋粮食产量便能显着增加,百姓日子也能好过些。南方适宜耕种,把中原的技术带过去,垦田开发,有朝一日,便能湖广熟,天下足。其次可以缓解北方兼并严重带来的矛盾。现在工业与商业吸纳的人口有限,下户、客户、流民太多,移民是唯一的解决办法。朝廷与其等到灾害来临之时,将人召入厢军,白白浪费粮食供养,还不如来支持移民,这才是治本之策。如此,移民也是为了解决冗兵的弊政,减少不必要的厢军供给,多出了向国家纳税的主户,一进一出之间,利弊自现。” 第160章 励精图治(13) 苏辙等人显然都没有想到这个层面,须知当时厢军有四五十万之巨,是一个巨大的财政负担,若能够彻底解决这个问题,将节省下来的军费,去供给移民生产开发之用,这一进一出之间,的确是个巨大的诱惑,而且,将来裁军时,许多的厢军安置计划也可以放进移民计划中统一解决——将裁汰的厢军以军屯的名义,进驻羁縻州,那是一举数得的事。这样算起来,虽然整个计划的总开支高达数千万贯,但真能成功的话,却是值得的。 石越见众人神色,知道已经打动他们,当下趁热打铁,又道:“朝廷还可将部分厢军按编制开进羁縻州,实行军屯。南方不缺粮食,厢军可种植甘蔗等作物,生产蔗糖;还可以烧制陶器,酿酒,甚至制药——如此,军屯不仅不会成为朝廷的财政负担,反而会成为一个财源。蔗糖、酒、药材,不仅可以满足国内的需要,也能通过海外贸易带来高额的利润。” 苏辙、蔡卞、唐棣终于被彻底打动了,他们都知道蔗糖在海外贸易中的惊人利润,而酒与药材,也是可以带来巨大收益的。只要有办法保证厢军能心甘情愿的进驻湖广四路的偏远之地,削减厢军进行军屯时稍稍谨慎一点,那么石越所画出来的大饼,绝对是可能实现的!石越与陈良相顾一笑,又重新说起南方水陆交通网的构建与步骤,终于赢得了苏辙等人的首肯。 “一旦计划推行,我将向陛下推荐元度为工部屯田司郎中,毅夫为屯田司员外郎,负责移民开发事务。民屯军屯,一应总之。元度精细谨慎,毅夫沉稳至公,必能为大宋日后的盛世,奠下坚实的基础。”石越目光中充满了期望。 蔡卞与唐棣心中也甚是激动。尤其是蔡卞不过二十岁出头,一旦升了屯田司郎中,就是正五品下的朝廷大臣,服绯佩银,其任命也将由政事堂发布,而不再归吏部管辖——许多人在官场上沉浮一生,也未必能跨过五品这道坎,当真称得上青云直上了。唐棣对于蔡卞居于其上,倒也并不介意。他与蔡卞同年进士,蔡卞名次便在他上,后来一同协助军器监改革,蔡卞的能力他也是亲眼目睹,的确远在他之上。因此石越不推荐关系更亲密的自己,而是推荐蔡卞为屯田司郎中,寄以重望,唐棣反倒觉得石越有识人之明。当下二人齐声道:“必当竭尽所能。” 苏辙目光在《天下郡县图》上停留良久,道:“子明,我自当全力助你。但是此事要通过朝议,非一朝一夕之功。尚书省韩、吕二相,冯、司马二参政不首肯,众给事中不同意,皇上不下定决心,终究只能是纸上谈兵。” “子由说得甚是。” “一定要说服司马君实,只要司马君实肯花这笔钱,冯当世也会同意。吕吉甫是乐于生事的,不会太反对。韩子华不过拱手而已——如此,至少能取得尚书省的同意。” 石越笑着点点头,胸有成竹地说道:“要说服司马君实与朝廷诸公,须得如此如此……”说罢,将早已想好的计划全盘托出,苏辙开始听得目瞪口呆,其后便徐徐点头,最后不由笑道:“子明真野狐精也。” 25 熙宁八年重阳佳节。此时大宋朝野所关注的焦点,毫无疑问是辽国已经渐渐明朗的内战与即将开始的省试。 辽主耶律濬控制了中京道、东京道、南京道等辽国最富庶的地区,以大义之名,举兵十五万,准备进攻占据上京的耶律乙辛。为了防备宋朝趁火打劫,监视态度暖昧的西京留守杨遵勋,耶律濬不得不分兵十万,保护自己的后方。耶律乙辛则在上京道纠集了约八万契丹军、十二万各部族军队,指责耶律濬弑父,另立了一个叫耶律阿剌的三岁宗室为君,自称总北、南枢密院事兼天下兵马大元帅,与耶律濬对抗。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双方势均力敌,耶律濬控制的三京道内,有不少耶律乙辛的死党,以及怀疑耶律濬弑父而心怀两端的人;他还要担心着宋朝与杨遵勋的进攻、东京道诸蛮族的叛乱。而耶律乙辛部下,则有许多部族是被胁迫引诱而来,斗志不高,也有许多的契丹贵族心向耶律濬,只是不得已而臣服于耶律乙辛。因此,双方都不敢冒然接战——耶律濬担心一旦远离中京,杨遵勋就趁机进攻,腹背受敌;而耶律乙辛却也不敢远离上京,他担心自己一离开,上京立即就被同情耶律濬的人控制,到时候只怕二十万部下会作鸟兽散。双方都希望杨遵勖能够明确站在自己一边。杨遵勖已经被耶律乙辛封为楚王、北枢密使;被耶律濬封为宋王、北枢密使——他的向背,可以说举足轻重。与此同时,从西夏到宋朝,都不断有使者来往于西京大同府,游说杨遵勖归附,西夏梁太后开出的价码是代王、中书令、都统军;而赵顼的许诺则是泰宁节度使、中书令、世袭卫国公。但是无论怎么样,杨遵勖就是不肯表态,只是操练士卒,征集粮草,勤修武备。若非觉得过于不可思议,简直让人怀疑他自己想做辽国皇帝。 在大宋国内,三年一度的大比也拉开了序幕,成千上万的士子聚集陆续聚集京师。赵顼一面下令边境修缮守备,监视辽国的动向;督促诸作坊大量生产霹雳投弹,军器监全面推行标准化生产;一面不得不暂时转移一部分精力,来关注省试的公平进行。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然而,便在此时,苏辙与石越一起上了一道奏章,不仅吸引了皇帝的注意,而且还引起了轩然大波。这是一个超出所有人想象的规模庞大的计划,共由三个部分组成:其一,从黄河以北诸路移民五十万户至荆湖北、南路,广南东、西路。计划分五年进行:第一年移民五万户至湖北路南部地区;次年移民十万户至两湖路;第三年移民十万户至两路、广东路;第四年移民十二万户至两湖、两广路;第五年移民十三万户至两湖、广西路(包括崖州)。其中,第一年的移民投入是三百万贯;接下两年则是六百万贯;第四年是七百二十万贯;第五年是七百八十万贯。此外还有军屯的计划,五年内调拨十五万被裁汰的厢军,进驻四路。其二,交通网计划:首先修葺沟通南方各主要城市间的官道、水道,特别是从汴京到广州的官道;建设海运港口;然后再从衡州修葺一条通往桂州、邕州的官道,从潭州修一条通往洪州的官道,并修葺京南西路的官道,加强汴京与川峡路的联系等等。整个计划中较大的官道、水道、港口的修建,就有三十余项,总费用高达数亿贯!凡小城市、小水道的建设沟通更多——全部计划执行完毕需一百余年,平均每年的投入,不低于五百万贯!其三,改革驿传体系…… 赵顼几乎是被吓住了——每年投入至少一千万贯,而且要持续五年,其后每年还要投入至少五百万贯!赵顼存下钱来,是为了开疆拓土的!移民计划如果成功,税收当然会增加,但他没有耐心,而且他担心在他收到成果之前,国家便先破产了。除非强行征发民夫,那国库倒的确不要花多少钱——但赵顼不想成为亡国之君!整个计划唯一让他心动的,就是让厢军去军屯。按此计划,十五万厢军的军屯,每年至少为国库增收一二百万贯,而且还能省掉对这部分厢军的开支……赵顼的确很赞赏这个想法。 但是对于这个计划,石越似乎另有一套理论。赵顼想起了那天石越与司马光在他面前的辩论…… “陛下,这是亡国之策!”司马光毫不留情。 “臣却以为这是大宋真正繁荣必须付出的投资。”石越虽然针锋相对,但是语气却很平和。他似乎不愿意激怒司马光。 “隋炀帝倒是为大唐的繁荣打下了基础。所谓‘为王前驱’,便指今日之事。国库每年的收入,折算成缗钱约合六千万到七千万贯,但开支惊人,尽管陛下即位以来开源节流,总算每年收支相抵后还略有盈余,但每年节余不过几百万贯。万一边防告警、旱涝灾害,这点钱根本不够用。若按此议,所有节余全部花掉尚且不足。若只是一年,还可以勉强支撑,但这短则五年,长则一百年,国库如何承担得起?休说祖训不得加税,就算想加税,百姓负担已经很重,也实是不能再加了。且修路开河,是强征劳役,还是雇役?强征劳役有官逼民反之虞,陈胜吴广之事,指日可待!若是雇役,国库又从哪里去找钱?朝廷处处要用钱,臣以为这等事情,不如留待后世去做。” 但石越却有他的一套说法:“臣以为并非如此。譬如第一年投入八百万贯,其中三百万贯的移民费用虽暂时没有回报,却也没有白白花掉。不过是朝廷将取自百姓的三百万贯,又还给了百姓。这笔钱迟早能收回。而修路的五百万贯,臣以为绝不可以强征民夫,而应当雇役——如此至少有十万农夫从中获益,若整个工程只在农闲时进行的话,便有十万人增加了一笔额外收入;此外还有供给原料的许多作坊,也会从中获益。可以说朝廷是用这种形式,将五百万贯税收还给了百姓,而且还修葺了一条从汴京至广州的官道——百姓多了余钱,可以用来从事生产,或者购买货物,间接又可以提高朝廷的税收。而官道的修葺可以节省许多的运输开支,加强京师与湖广的联系,不仅朝廷,包括百姓,都可以从中获利……所以,臣以为不可一概而论,克剥百姓自然会导致亡国,但若朝廷采用一种温和而宽厚的方法来进行这个工程,结果绝不相同……” 石越的这种经济思想,无论是赵顼与司马光,都是闻所未闻的。赵顼亦觉得他说的并非全然没有道理,沉思良久,才问道:“那应当如何去计算这笔钱投入进去之后,间接又能给朝廷带来多少收益呢?” 这么不经意地一问,却把石越问倒了。石越显然没有料到皇帝会问这个问题,想了半晌,还是老实的摇头道:“预测这笔投入带来的效应,给国库的税收带来多少增长,臣暂时还无力做到。可能需要进行许多的统计、分析、计算,才可能做一些大概的预测。但它能带来一系列好处,却是肯定的。” 这显然不能够说服人,赵顼沉默良久,终是摇头道:“此事关系太大,还是要慎重。” “陛下英明。”不知道是因为石越并不是想要强征民夫修路;还是石越的经济新思维对他有一些触动,语气之中,司马光已经明显带了几分善意,“臣以为这样的大事,还是应当权衡利弊。最重要的,还是量力而为。” 石越默然无语,他心里依然相信,要从根本上解决宋朝一系列社会问题,要么就要凭借发达的工商业吸纳大量的贫民与客户,创造更多的社会财富进行分配;但在没有近代工业之前,只能一面鼓励传统工商业发展,一面寻找新的土地进行农业开垦来多管齐下。若没有新的土地去吸收大量的劳动力,创造更多的财富,任何一切变革,都只能是治标不治本。除非他要徒劳无功的去学王安石方田均税,向整个社会的既得利益挑战;或者去美洲找回高产作物种子,在有限的土地上创造更多的财富!湖广地区本是历史留给宋朝最好的礼物。在耐寒高产作物出现之前,这里几乎是当时中国唯一的处女地。而最妙的是,在这里,大宋朝廷的高官们既没有什么重大的利益,而四路的居民对朝廷的决策也明显缺少影响力,所以移民过程中可以预见的主要矛盾,不过就是汉蕃矛盾。但这样巨大的工程,是需要很多钱来支持的。而且湖广特别两广被视为“瘴疠之地”,足以让许多的北方人视为畏途,因此移民的过程,既要诱之以利,也要有官府进行组织……一笔庞大的开销实在不可避免。 不过石越也没有指望他的计划能够获得通过。这不过是策略的一部分而已。所以皇帝与司马光的质疑与反对,是在预料之中的。 赵顼虽然同意司马光的话,但似乎觉得不能太驳石越的面子,又笑道:“朕以为军屯一事,还是颇为可取。” “谢陛下。” “卿亦不必灰心,待日后国家行有余力,未必不可以再实行这个计划。或者将修路开河与移民分开来……” “是。”石越沮丧地应道,但他心里等皇帝这句话,却是等了很久了。 石越的庞大计划,甚至没有被付之政事堂讨论,就被赵顼强行压住了。暂时也没有人知道一向以谨慎闻名的石越,为何会提出这样激进的主张……但很快,事情出人意料地迅速地滑出赵顼与石越的掌握之中。 九月十二日,发生了一件让人不可思议的事件。 午膳之后,赵顼按习惯开始浏览当日的报纸,当他拿起《新义报》与《汴京新闻》后,忽然发现竟然有一份《谏闻报》放在下面。赵顼素知《谏闻报》是小报,双日是绝不发行的,不由奇道:“今日怎会有《谏闻报》?” 侍立一旁的李向安连忙回道:“回官家,或是增刊也未可知。辽人内乱、京城省试,百姓也很关心。《谏闻报》偶尔也会有增刊。” “那朕倒要看看唐垧又找到什么独家新闻了。”赵顼玩笑道,一面拿起《谏闻报》,却发现比平日厚了一倍,足有十六页厚!赵顼垂首欲读,才看了一眼,笑容便立即凝固在脸上。李向安察颜观色,知道不对,顿时大气都不敢出一口。 殿中沉默了一会,便听赵顼一掌击在案上,怒声喝道:“唐垧好大的胆子!好大的胆子!” 龙颜大怒,顿时满殿的内侍宫女全都跪了下来。李向安趴在地上,偷偷向上望去,却见一叠报纸飘摇落下,掉在他面前的那页报纸上,赫然印着一行字——“开发湖广裁汰厢军”,后面还跟着一条大号标题——“独家报道《苏石奏折》详情”! 李向安正待再看,却听皇帝厉声吼道:“速召张景宪、蹇周辅!” 李向安慌忙应道:“遵旨。”一面急急退出殿中,取马往大理寺宣旨。他匆匆忙忙走到明堂附近,却见童贯在那里做事,瞅见四下无人,李向安连忙朝他招招手。童贯赶忙跑了过来,请安谄笑道:“小的见过都知。” 李向安看了他一眼,问道:“你可知道太府寺怎么走?” 第161章 励精图治(14) “回大人,小人去过几次。” “嗯,怪不得石参政说你办事伶俐。你现下悄悄去趟太府寺,叫参政看今天的《谏闻报》。”李向安不动声色的低声吩咐道。 “小的一定办妥。”童贯低声应道。 李向安见他竟不多问半句,心中大喜,笑道:“你果然聪明。快去。”说完也不停留,便直奔大理寺而去。 童贯匆忙收拾一下,转了个弯,也从东华门溜了出去。他知是李向安与石越的差使,也不敢怠慢,一路紧赶,到了太府寺。见着石越,便将李向安的话转叙一遍。 石越一头雾水,问道:“都知也没有和你说别的?” “却是不曾说得其他事。” “嗯。”石越沉吟道:“如此有劳你了。”一面吩咐侍剑道:“给公公封点茶水钱。” 童贯连忙欠身道:“不敢。参政,小的不便久离,便告辞了。盼参政小心为要。”竟是连钱都不要,转身便走。侍剑从未见过不要钱的宦官,望着童贯的背影,不由怔道:“公子,这……” 石越笑道:“有违人情者,必然为伪。不过他能做到这个份上,也是难为他了,便领他这个情。”一面走到案边,翻出当日的《谏闻报》来,才看了一眼,整个人也呆在当场。 “这,这是军国机密!是谁敢外泄?”石越颤声问道,一面急速的翻阅《谏闻报》,却见整份报纸,不仅详详细细的刊登了石越与苏辙联名奏折的全面内容,还刊登了白水潭的几场讲演,以及《谏闻报》对此事的评论。 侍剑也不知道是什么事情,凑过来了一看,顿时也吃了一惊,忽想起一事,恍然大悟道:“刚才出去,听说《谏闻报》增刊大卖,市井纷纷抢购,我以为又是辽国的谣言……” 石越苦笑道:“必是皇上也见了,李向安才着人来知会我。唐垧要倒霉了,这份奏折事关裁撤厢军等等机密大事,出了两府几乎没人知道,唐垧怎么如此不知好歹,《皇宋出版条例》规定泄露军国机要,最轻都要杖责二十,罚铜二百斤……” “公子,只怕皇上要追查是谁泄密的。皇上最恨的便是有人泄露朝中讨论的大事,这件事情只怕公子与苏大人都脱不了嫌疑。”侍剑担心的说道。 石越不以为然的摆摆手,道:“我怎么会泄露这些机要,荒谬。” 崇政殿。 大理寺卿张景宪与少卿蹇周辅跪在殿中,听赵顼怒气冲冲的说道:“朕要你们即日查封《谏闻报》,将唐垧抓起来,找出泄密之人。” “陛下。”张景宪已经知道事情的大概,他缓缓说道:“臣以为按例此事当由开封府管。” “大理寺管不得么?大理寺不管天下刑狱么?”赵顼怒道。 “这等小事若也要大理寺亲自过问,大理寺就有管不完的事。”张景宪毫不退让,顶了回去。 “这是小事?”赵顼恶狠狠地问道。他气极欲狂,几乎想要走下御椅狠狠踢张景宪一脚。 “臣以为就是小事。一桩普通的泄密案,大理寺不当管。”蹇周辅也不给皇帝面子,“而且,若开封府要查封《谏闻报》,臣必当驳回。” “朕为何查封不得?”赵顼怒睁双目,霍的从龙椅上站了起来。 “有法令在。”张景宪简简单单的回答道。 “陛下。”蹇周辅道:“按《皇宋出版条例》,报纸泄露朝廷机要,可以杖责当事的编辑、撰稿者,可以追查泄密人,可以对报社罚铜,却不可以查封报馆。” “若朕定要查封呢?”赵顼冷笑道。 “立法不守,不如无法,臣等不敢奉诏!”张景宪与蹇周辅一齐顿首道。 “你们可知道《谏闻报》所泄机密,关系重大?” “若情节严重,最重可以杖责四十,罚铜千斤。足以让唐垌刻骨铭心。”张景宪道。 蹇周辅却道:“陛下若大动干戈,世人本来还怀疑《谏闻报》者,反不能不信了。臣以为上策是宣布绝无此事,以伪造朝廷奏折,报道不实的罪名处罚《谏闻报》。如此时日渐久,自然无人相信。” “臣亦以为《谏闻报》所登之所谓‘奏折’,荒谬不经,倒似纸上谈兵,便是泄密,亦多有夸饰,世间凡明事理之人,皆知断非苏、石所为,此案之罪断,似乎诬蔑造谣多于泄密。”张景宪粗略看过《谏闻报》上刊登的奏折,心里非常不以为然。 赵顼不料他如此说,愕然道:“卿何出此言?《谏闻报》所登,却是千真万确之奏折。” “啊?”张景宪与蹇周辅齐齐吃了一惊,二人讶然对视,半晌,忽然一起顿首。 赵顼奇道:“这是为何?” 张景宪慨然道:“陛下,泄密事小,奏折所议事大。苏、石向来谨慎,不知何故献此下策。隋亡故事,陛下不可不戒!臣身为大臣,此事亦不可不谏。” 蹇周辅亦道:“臣不敢信此为苏、石所为,便是周文王再世,朝廷财政亦将败坏不可救。若有天灾兵祸,陛下将如之何?万望陛下三思。” 赵顼摆摆手,道:“苏辙、石越不过建议而已,韩绛、吕惠卿、司马君实皆以为不可,故此事外间不知。《谏闻报》竟刊登其事,朕必欲知此事是何人泄密,若不查出,日后朝廷岂有机密可言?” 张景宪、蹇周辅这才稍稍放心,齐声道:“陛下英明。”张景宪又道:“既确是泄密,臣请陛下令开封府立案。”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罢、罢。权且让开封府去查这件事罢。”赵顼不耐烦的挥挥手,懒得再和这两个固执的臣子计议。 《谏闻报》的报道在汴京城迅速掀起了轩然大波。既有旗帜鲜明的支持者,也有立场坚定的反对者,但绝大多数的人,则是觉得不可思议——如此庞大的计划,几乎是当时人闻所未闻的。支持者以白水潭的一部分学生为主,反对者则多是老成稳重之辈,而觉得不可思议的,却多是朝中的大臣——很多人的第一反应就是不屑的丢下报纸,笑道:“造谣!”这些人中间,就包括在当天抵达京师的枢密使文彦博。 “若说是吕惠卿提出这样的主张,或者还可以相信。苏辙、石越?”文彦博摇了摇头,在来迎接他的冯京面前骂道:“这些报纸越来越放肆了,居然连朝廷大臣的谣也敢造。如此军国大事,连老夫都未曾与闻,又怎能让唐垧知道?” 冯京一脸的尴尬,半晌没有作声。文彦博瞧出蹊跷,心中一惊,问道:“当世,难道此事是真的?”冯京吱唔一声,道:“今日傍晚,开封府已经将《谏闻报》有关的编辑全部抓了起来,罪名未定。不过我听说,皇上曾召见大理寺卿张景宪与少卿蹇周辅……” “哦?” “究竟圣上和他们说了什么,别人也不知道。现在皇上龙颜大怒,宫中也没有人敢乱传话。张景宪与蹇周辅,什么话进了他们的耳里,那便和进了棺材没甚区别……只是我颇疑心,此事或许是真的……”冯京也无意隐瞒文彦博。 “为何?苏辙、石越,皆是稳重之人。”文彦博奇道。 “十几日前,我曾听说苏辙、蔡卞、唐棣等人频繁来往石府,虽说几人素来交好,但现在各部正是事繁之际,总有点不同寻常。其后石越又拜访过韩维。尔后皇上一日之内,先是召司马君实、石子明、苏子由密谈,其后又相继召见韩、吕二相。尔后又闻通进银台司曾递交苏、石之奏折……种种事情,总觉可疑。”冯京身为吏部尚书,自然是知道很多内幕。 文彦博皱眉道:“既是奏折言事,如何这般遮遮掩掩?你是吏部尚书、参知政事,竟不得与闻?” 冯京笑道:“若果然是真的,亦不难理解。如此庞大之计划,以石子明之性格,必然先得到皇上的同意、司马君实的支持,方愿示人。一旦皇上与司马君实认可,自然就会交朝廷讨论;既是秘而不宣,想必是皇上与司马君实没有答应。” 文彦博又瞄了一眼手中的《谏闻报》,冷笑道:“司马君实除非疯癫,否则焉能同意这种事?数亿贯——朝廷哪来这么多钱?何况移民又岂是小事?一次移民五万户,折算人口,就是二十万人,那还不搞得鸡飞狗跳?朝廷莫非钱多了没处花?石子明一向谨慎,不料倒成了王介甫第二。” 冯京苦笑着摇了摇头,道:“相公此言太过,石子明此事虽然失算,好在为人不固执。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且我看其中也并非一无是处。譬如移民,未尝不是好事,北方盗贼不断,朝廷岂不知原因?然无可奈何尔。移民便是良方。只是性急不得,还要慢慢来,若五年之期,改成十五年,先遣人分赴南北,将要移民的地方与要移民的人都算清楚了,第一年竟只移民一万户,且这些人必是北方无业之民,或为乞丐,或为招安之盗贼。如此缓缓图之,朝廷付出有限,而长远来看,确有大利。且湖广之利,未必全在于移民,应于北方征募老农,前往湖广为农师,劝农教农,如此持之以恒,二十年后,必收全功。” 文彦博却毫不客气的反问道:“当世说得轻巧,为政者十五年坚持不懈,图二十年后之利,又岂是容易之事?石越年轻,急于求成,既是孟浪,然亦是本朝风气使然。依我说,朝廷能安静劝农,少收两税,便是上策。” “诚然。石子明其实亦并非不知缓缓图谋之理,他道路修建之法,便是长达百年,却不知为何,移民之事,便要急于求成,非要五年之内见功。”冯京又想了想,终是不能明白,只得无奈的摇摇头。 文彦博冷笑道:“百年之规划,真是痴人。一朝天子一朝臣,谁能管得住二十年之后事?全篇奏折,最愚不可及者,便是道路修建,朝廷有此数亿贯,早已北伐燕云。此时辽国内乱,本是大好机会,朝廷不敢动手,还不是缺钱?本来石子明建议皇上整编禁军,训练将校士卒,老夫亦觉得他知世务,远胜王介甫。若从此事来看,未免让人失望。” 冯京知道文彦博对石越素来观感一般,虽然皇帝给两家订下亲事,但是文彦博三朝元老,说话之间,也未必会给谁留面子。当下不再讨论这个话题,只笑道:“此事竟不知何人泄密?想来惹怒龙颜者,或是此事。” “管他谁人泄密,到头来还是报纸泄密。”文彦博对于报纸,始终没什么好印象。 但既便是文彦博如此不屑一顾的计划,也并非没有支持者。次日,《汴京新闻》便针对《苏石奏折》刊登了一系列的评论,其中既有白水潭博物系学生的支持,也有士林的担忧与怀疑。而随着当天开封府正式以泄密罪提审唐垧等一干编辑,从侧面证明了《苏石奏折》之真实性后,关于此事的讨论,立刻变成众所关注的焦点。支持者与反对者纷纷在《汴京新闻》与《西京评论》上发表自己的观点,提出各种各样的建议与指责。与此同时,商人与百姓们谨慎的评估着移民与修路的可能性,厢军与其家属有些则担忧着是否会遭到裁汰的命运,有些却期盼着被裁汰……朝中的大臣更是纷纷上书,未雨绸缪地劝告皇帝不要推行这个计划。而最让人担心的则是北方百姓和湖广四路汉蕃居民听到传言后可能产生的惊慌与不安——这些地方的百姓在不久之后听到的“新闻”,必然大大走样。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所以,石越此时已经明白,短期内,自己这个计划已经彻底夭折!尽管他从未指望这个计划会获得通过,但这样的方式夭折,却也并非他所愿——这份奏折留给清议的,绝不会是一个好印象。要命的是,这时候京城里正聚集了成千上万的举子。 果然,到了九月十五日,民间对此事的关注几乎已经超过了省试与辽国内战,众多在京参加省试的举子议论纷纷,有传言说他们准备云集白水潭辩论此事。终于,到了九月十六日,宋廷再也无法坐视了,为了安抚已经动摇和将要动摇的军心民心,在石越的请求下,皇帝亲自拟写了《安民诏》,向天下臣民宣布,《苏石奏折》所叙内容只是朝廷的一种讨论,朝廷并无实施之意图;而裁军云云,更是无稽之谈。这份《安民诏》由各大报开出头版整版转载,总算是暂时起到了安抚人心的作用。 而另一方面,石越则在《皇宋新义报》发表了一篇着名的错误百出却影响巨大的署名文章——《货币乘数效果》,指出货币只有进行流通,才能创造更多的财富,由此提出了一种全新的货殖思想。因为石越学术宗师的地位,这篇文章一面世,就引起了各大学院、书院的关注,各《学刊》纷纷讨论石越的基本观点:政府投放或收回一单位基础货币,即能取得倍数之效果,故政府支出能带动整体的经济活动,导致社会财富的增加。石越的这一理论非常的粗糙,他毕竟没有受过经济学之专门教育,当时的钱庄也无后日商业银行之影响。但饶是如此,对于当时的精英来说,也已是巨大的冲击。不过绝大部分的人,则被石越所举的例子给绕晕了——石越在文章举了一个很简单的例子:假设修路,朝廷给农夫十文钱,农夫吃饭、穿衣各用五文,则十文钱有二十文之效果;粮食店、裁缝店各得五文,其中要又要支持成本、制作、运输等等环节之支出,则十文钱的效果又会产生相应的倍增……如此,朝廷若将十文钱收在府库,则始终是十文钱,若将其花掉,便能使整个天下得利,产生远远超出十文的效果,这些效果又可以通过税收等手段为朝廷收回,从而创造更多的财富! 对于“货币乘数效果”,无法理解者斥之为诡辩——因为他们一时间也无法驳斥;而许多杰出之士,则感到眼前一亮,似乎发现了一片全新的天地。 吕惠卿府。 “石越真奇材也。”吕惠卿手里拿着一份《皇宋新义报》,感叹道:“我本以为他提出那样大的计划,只是进二退一之策。谁知背后竟有大文章。自古以来,都以节俭为尚,不料花钱也有这等妙处……王介甫见到这篇文章,必然赞叹。” “在下却不以为然。”安惇的笑容中,带着几分不屑。 “哦?” 第162章 励精图治(15) “石越所言,一则难以证明,二则会败坏风俗。这不是鼓励人君乱花钱么?自古以来,穷奢极欲、大肆花钱的君王又岂在少数?若依石越之说,岂不是个个都要国富民强了?”吕惠卿微微一笑,却不答话。他自是知道古时暴君穷奢极欲,却是廉价役使百姓,百姓困于生死之间,与石越所说全然不同。但是既是批评石越,他却没有必要去为石越辩解。安惇见吕惠卿神态,却以为是默认他的话有道理,顿时大受鼓舞,又语带讥刺的说道:“石越也是想学王介甫不加税而财赋足,只是画虎不成反类犬。皇上厚德,生性节俭,又岂会受他鼓惑?” 吕惠卿干笑道:“处厚所说的确有道理,但是眼下皇上所关注的,只怕还是唐垧是如何知道那份奏折的。” “唐垧与《谏闻报》的编辑都一口咬定消息来源是匿名。若非唐垧说的是真话,则提供消息者的背景一定非同寻常。”吕升卿插话道。 “知道此事的朝廷大臣,说多不多,说少不少。若是石越那里泄露,想来……”安惇意味深长的说道,一面望了吕惠卿一眼。他心中甚至在怀疑这件事是吕惠卿做的。 吕惠卿从容放下报纸,有意无意的“嗯”了一声,淡然道:“石越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实在不可能。最多是门客亲友泄露……” “只是唐垧与石越向来交恶,他不肯招供,情理上却又颇说不过去。”安惇皱眉道。 “越是如此,越是值得怀疑。”吕升卿高声道,“或许唐垧真不知情,倒是被人一起耍了。” 安惇心中暗骂吕升卿是个草包,唐垧又不似他吕升卿一样蠢,岂会随便发一些匿名的东西?必是背后之人他惹不起,而又知道朝廷的处罚重得有限,所以才不肯招供。想到此处,他又怀疑的望了吕惠卿一眼,见他从容淡雅,一脸超然,但不知为何,安惇就觉得和吕惠卿有关……但当此之时,他要想青云直上,却是需要和吕惠卿互相利用,纵是怀疑,也不会说出口来。 “此事定然会水落石出的。”吕惠卿眯着眼睛笑道。奏折的泄露,让朝中大臣对石越的信任感大幅度的降低,对吕惠卿而言,总是一件好事,至少石越以后在尚书省,就不会得到那么多的支持了。 但吕惠卿没有料到,仅仅一天之后,石越又联合苏辙,向皇帝提出了新的计划。 赵顼仔细阅读着手中的奏折,新计划的内容做了十分巨大的调整,整个计划几乎完全不涉及民间,其修路的内容,大幅削减为沟通湖广、川峡诸路漕运的几条水陆要道,其构想中由广州通往汴京的交通路线,是由西江入漓水到桂州,走灵渠进湘水而入洞庭,再由长江入汉水,溯游而上,由白河进南阳,由唐河进唐州方城,再用陆路联结南阳、方城、叶县、襄城、颖昌府,由颖昌再转水道,进惠民河,直抵汴京。这条路线完全无须修筑新路,北面只须对南阳至颖昌的方城路加以改造,在原有官道上加铺石灰石与黄土以增加运能;南面则只须开浚灵渠,保证灵渠之畅通无阻。同时修葺由颖昌、信阳军至江夏的官道,以供军队与行人使用,节省交通时间。两条道路一旦开通,汴京至江夏之间即可畅通无阻,并可利用长江水运,其投入则相对较少——除了开浚灵渠需要厢军与民夫的配合,花费较多之外,颖昌至南阳与颖昌至信阳、江夏两条官道的修葺,皆可由厢军进行,且数百里之路,数月便可成功。朝廷要出的只是一些工本费罢了。至于屯田之计划,石越则暂时搁置了移民之主张,采用的是军屯先行的策略——从信阳开始,一路逶迤而南,直至永州,开辟六十个定居点安置三万名厢军,每个定居点约五百人。定居点之选择,则必须是已经存在的与日后可能要修建的交通干线附近,由朝廷遣工部屯田司官员往各路州县善择军屯地点。与传统的军屯不同,厢军在军屯地点因地制宜,生产蔗糖、药材甚至陶瓷等物,主要以手工业和加工农业为主…… 赵顼看完,不由望了石越一眼,笑道:“卿这个计划之中,伏笔甚多。” “陛下英明。臣与苏大人商议此策,是所谓‘进可攻、退可守’,若成功,将来朝廷财力宽裕,便可以沿厢军驻扎地点,修葺官道,进一步加强对南方的控制;同时,移民也可以沿官道南下,处于厢军保护之中。最重要的是,一旦军屯成功,朝廷大部分厢军,以及一少部分禁军,都可以采用军屯的模式,逐步以军养军,可以缓解冗兵之害。”石越说的让赵顼怦然心动。 苏辙窥见赵顼神色,又补充道:“臣等之军屯与历代皆有不同。历代军屯以屯田为主,而臣等所议,则以手工业为主,屯田为辅。如此一则厢军不会占据过多的垦田,此法若能成功,则天下皆可效仿;再则以军养军,因地购粮,可以减少转运之费;三则厢军受朝廷供养日久,或有不乐耕田者,工业之利,远胜屯田,朝廷与军卒,皆可从中得利,则上下两洽。” “那由颖昌至南阳、江夏两条官道,须要出动多少厢军?”赵顼已经心动。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二万厢军足矣。”石越欠身答道,“路不甚远,半年可就,且不扰民。惟役使厢军,不能不厚给其禀,以免由怨生变。故臣等核算,所费在八十万贯至一百二十万贯之间。至于灵渠,非有数年不可成功,不可急于求成。其所费也略多,然永州、桂州一带,物价低廉,故臣等以为,亦不当超过一百万贯,若以三年图之,则每岁最多四十万贯。”石越心中,自是从来没有强制役使百姓的想法。 赵顼又问道:“厢军军屯所费几何?” 石越与苏辙对视一眼,二人皆是迟疑了一下。赵顼看在眼中,不由笑道:“但说无妨,便是所费略多,朕亦当考量。”看过最初的计划,再来看这个计划,不管多少钱,赵顼都觉得是节省了。 不料却听石越笑道:“臣等有一个异想天开的主意,竟是不想让朝廷出一文钱。” “啊?”赵顼当真吃了一惊。三万人进驻南方,虽然必定是就近调动,但是军队的调动,平日的粮饷,还有初时军屯要投入的成本,这笔钱自然是不能少的,赵顼本来已想要咬咬牙出了这笔钱,不料石越竟说不要花一文钱,让他如何不惊? “臣等商议出一个办法,却未知可行与否,还请陛下裁断。只是所议之策,历朝未有,或者骇人听闻,故不敢写在奏折之中。”石越这样一说,赵顼本是聪明之主,立时便知道石越与苏辙是多么希望这个新的计划能够通过,因此竟然连一点会遇到阻力的东西,都不愿意添加进去。他不由笑道:“朕登基以来,已不知做过多少历朝未有之事。” “陛下,这笔钱不妨想法子让那些巨商富室来出。”石越谨慎的说道。“臣等以为,可由朝廷公开招募商人出资,供给三万军屯厢军之军费与军屯成本,且派人教导军屯厢军技术。而三万军屯厢军所生产之蔗糖、陶瓷等物,即归商人所有,十至十五年之内,朝廷、军屯厢军、出资商人,按一成五、一成五、七成的比例分成。军屯所生产之商品,由朝廷一次性征收百分之五的货物税,发给‘长引’,从此过关进场,不再征税。臣以为军屯货物,既可北供京师,又可南下广州运往海外,利润本就十分丰厚,且一路再无关场征税之繁扰,商人必然乐从。而朝廷则坐享其利。为保证公平,朝廷可监督商人与军屯厢军签订契约,在商人保证供给的前提下,军屯厢军每年必须交纳足额合格产品给商人,否则则由其赔偿损失;而朝廷亦要所有商人,提供资产保证,若其毁约,则没其资产供给厢军。” 赵顼虽然心动,犹自半信半疑的说道:“朕颇疑商贾不乐出钱。” “商人逐利是本性,以五百厢军计,其一年薪俸成本,不过二千至三千贯,朝廷或给山林,或给土地,虽非熟田,然总不低于四千亩,便是种田,收获亦倍于此数,何况工商之利,又倍于农田。且军屯地点南北交通畅通,无论运至京师还是远卖海外,利润又可至数倍甚至数十倍。其所疑惧者,惟朝廷是否信守诺言而已。陛下若以为此策可行,可交由微臣执行,只要朝廷守诺,必能成功。”石越信心十足的说道,他知道单单省去一笔运输的成本,以及沿途无数关场的繁苛,这每年用两三千贯雇一些“高薪工人”并租下至少十年的土地,根本算不得什么。更何况,所有的商人都明白,与官府合作,虽然有官府翻脸不认人的风险,却也有许多意想不到的好处。 苏辙也道:“臣亦以为商贾不足为虑,所虑者,或朝中大臣以逐利见责。且军屯附近百姓,必然受到影响,或亦有弃农之事,而致使地方守吏骇怪……” “此未足虑。”从南方不痛不痒的割出些荒山野地,国库不仅可以省下三万厢军的军费,每年还坐享税收与分成之利,一进一出之间,国库每年便多了数十万贯的收入。若能成功,推行全国,想想全国数十万厢军的军费全部省了下来……无论如何,都是值得一试的。“此事当交两府、学士院、诸部寺监共议。” “陛下圣明。”石越又趁机说道:“军屯厢军既驻扎荆湖南北路,臣以为其兵器可以一律改用诸葛连发弩……” “石卿,军屯厢军当是不教阅厢军,甚少配备军器。”赵顼以为石越不懂军中状况,笑着提醒道。 “既往南方,不得不配军器。其既在朝廷编制之内,紧急之时,朝廷还需依赖之。国朝兵器,诸葛连发弩传说得自诸葛亮遗法,弩上刻直槽,相承函十矢,其翼则取最柔木为之,另安机木,随手板弦而上,发去一矢,槽中又落下一矢,则又扳木上弦而发。然机巧虽工,其力甚绵,所及不过二十余步而已,非军国之器。正好用来装备南方军屯厢军,其镇压藩人有余,若万一有不测之心,与禁军作战,则与徒手无异。故臣以为,军屯厢军,当配此弩箭。甚至可允许一些军屯厢军造诸葛连发弩市卖民间……”石越不惮其烦的向皇帝介绍诸葛弩,其用心无非还是要想办法引导民风重武。 赵顼迟疑道:“持弩之禁,只恐未可轻弛。”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禁令空悬已久,百姓持弩者甚众,臣以为不如废之。一弩所值亦贵,非寻常百姓所能置,且诸葛弩非军国器,故于朝廷无害,民间防身则甚便,若使部分军屯厢军专营此物,亦是一利源。且民间习武,则全民皆兵,此不可战胜之法。” 赵顼思忖良久,方说道:“卿策虽善,但还须问韩绛、吕惠卿、文彦博,此事不可轻率。” 26 次日,兵器研究院。 石越与苏颂望着摆在沈括面前的机械,石越的眼中闪烁着惊奇的光芒——天才的设计!石越感到不可思议,在没有自己指引的情况,沈括能设计出这个机械来。摆在石越眼前的,是一个架子上面放置的齿轮,齿轮的中心用轴连着一根杆子,杆子上面有一个爪子似的东西。而在齿轮的下侧,架子固定着另一个爪子,正好合在齿轮之上。沈括让他的一个学生转动杆子,当杆子顺时针方向摆动时,杆子上面的爪子便插入齿轮的齿槽中,齿轮亦随之转过相应的角度。与此同时,下方的爪子则在齿背上滑动。苏颂望着这似乎平平无奇的东西,不知道其中有何奥妙,却见沈括微微一笑,向他的学生点点头,那个学生立时开始逆时针转动杆子,此时齿轮下方的爪子阻止齿轮逆时针转动,而杆子上方的爪子则从齿轮齿背上滑过,整个齿轮静止不动。那学生忽然加快速度,齿轮便一直作着单向的间歇运动——苏颂的嘴开始张开,人也不禁走近几步,赞道:“妙哉!”沈括却一直注意石越,见石越神色间似乎对这种机械很熟悉,不由奇道:“子明,你见过这个物什?” “棘轮机构,我当然见过。”石越随口答道。 沈括与他的几个学生顿时都呆住了。石越这才发觉自己失言,一时尴尬无比。半晌,石括怅然若失的叹道:“不料世间竟早有聪明之人制出此物,我还道自己已是极得妙思,哎……” 石越有心安慰他,可是这却是涉及至自己来历的大事,只能不痛不痒地说道:“存中兄之才智,的确已是世所罕见。” 沈括摇头叹道:“子明毋须安慰我。这个物什,是叫棘轮机构么?” 石越却问道:“存中兄本来又是如何命名?” 沈括摇头不答,只默念道:“棘轮、棘轮,果然是个好名字。这些零件,想必亦各有名称?” 石越无可奈何的点点头,道:“正是。这个杆子,叫主动摆杆;齿轮便叫棘轮;主动摆杆上的爪子,叫驱动棘爪;下方这个爪子,叫止回棘爪。主动摆杆与刺轮相连的轴,叫从动轴;与驱动棘爪相连的轴,叫转动轴。”这种最简单的棘轮机构,石越曾经不止一次的见过,因此对于各部分名称,竟是记得十分清楚。 “果然是好名字。”沈括叹道。 “存中兄的发明意义重大,在许多地方都可以用到!”石越见沈括总免不了怅然若失,连忙岔开话题。 苏颂本来也是精通机械,宋朝最先进的天文仪器,他便有设计之功,自然是识货之人,也不禁赞道:“的确是工者之利器!” “我料存中发明此物,不止是工者之利器如此简单。”石越望着沈括笑道。 沈括听到这里,神色一振,笑道:“正是如此。因子明说要改进弩的设计,除了以钢为弩臂、统一弩机规格、精确望山刻度之外,我以为还可以设法节省弩手的体力、缩短上弦时间,这棘轮一物,便由此而来——用棘轮传动,便是老妇稚童,亦可张弩!此物于单兵所持之弩上作用还不甚明显,毕竟工艺甚繁,造价太贵,然而若用到七种床子弩上,则意义巨大。似三弓弩,射程达三百步以上,一次可发数十箭,然须七十人操纵,消耗体力甚巨,若装上棘轮机构,则多不过十数人而已!且激战一日,亦不觉疲惫。” 第163章 励精图治(16) 苏颂顿时大喜,他知道床子弩威力巨大,是攻守必备之物,如果改进至此,自会大大增强宋军的战斗力。他思忖一会,道:“若能如此,则禁军组成战阵,三百步以外,用床子弩与神臂弓,床子弩先发,神臂弓次之,一百五十步以内,则用弓箭。若是守城或有营阵防护,床子弩之威力,实不可小视。不过……” “不过什么?”石越见苏颂忽现迟疑之色,不由问道。 “钢臂弩的推广,甚是问题。虽钢、铁产量皆有增加,且以钢为臂,可以减少天气对弩的影响,增加射程与力量,但是全面采用配备钢弩机、棘轮的钢臂弩,价格不菲,亦是一大问题。”苏颂身为军器监,自然要考虑到兵器的价格成本问题。 石越笑道:“我担心的却是产量。” “这倒不用担心,一年装备至少两至三个军不成问题。”苏颂对于产量反而不以为然。 “三个军?年产四万五千把钢臂弩?”石越不可思议的反问道。 苏颂淡淡的回道:“若让所有作坊全部开工,我能做到。” “罢。”石越笑着摇了摇头,道:“只需整编一军,装备一军,如此足矣。以前的淘汰军器,不妨卖给民间的武装船队,装备厢军,还有辽人内战,普通的弓弩,正好送给他们。至于成本,我会再想办法考虑……” 苏颂笑道:“若皇上最终能允许彻底开放民间持兵器之禁,允许卖诸葛弩,那么许多兵器都可以卖掉。民间用来打猎,却是最合适不过。” 石越叹道:“始终是国家大防,能否最终通过,我亦没有把握。” “所有的报纸都支持彻底解除持兵之禁,白水潭学院的技艺大赛马上又将举行,民间清议,却是支持的……”沈括插口说道。 “且看文相公要如何说。”石越摇了摇头,文彦博的心思,委实难猜,偏偏潘照临又被派出去了。 让石越没有想到的是,他今时今日之身份地位,早已不比以前,既便在政治声望颇受影响的情况下,亦有人对他讨好献媚。仅仅数日之内,便有数十名官员接连上表,公开支持解除持兵之禁,其中淮南东路转运使更是重提当年石越钢铁奏折之旧事,甚至提出可以让部分兵器生产民营化!石越自是知道这些人支持自己,很多并不是因为政见相合,而不过是知道自己的地位日渐一日的巩固,希望凭借这种支持进行政治投机,为自己以后谋一个好职位。当年党附王安石的人,大抵便是此辈。石越自然不介意他们进行投机,但是“回报”这种东西,他暂时却没有准备给他们,他没有任何兴趣走上王安石的老路。不过这几份奏折的确上得恰得好处,又过了数日,苏颂便同时向皇帝和尚书省提出了改进手弩与床子弩,装备整编军队,处理过往军器等一系列问题的札子。是否允许民间制造、携带部分兵器,立时成为朝廷必须要讨论的一大问题。 “数日之内,皇上接连召见韩绛、吕惠卿、文彦博、王韶、冯京、吴充、司马光、王珪、陈绎、蔡确、韩维、张璪、元绛、曾孝宽、郭逵还有李宪共十六名大臣,询问对于修路与军屯、解除持兵之禁、允许部分兵器私营的看法。关于修路与军屯,似乎只有吕惠卿与文彦博说要从长计议,旁人倒没有反对……”司马梦求笑道:“而司马君实看起来似乎竟很支持这个提案。” “那么纯父你的看法呢?”石越笑道。 司马梦求笑道:“我开始亦奇怪参政最初为何提出那样的计划,但想来有潜光先生参赞,参政又一向谨慎,其后必有深意。果然,朝野间才被这庞大的计划吓了一跳,立即又有新的计划提出来,相形之下,无不觉得这个计划实在可行——这可是进二退一之策?” 石越笑着摇了摇头,既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旋即笑道:“吕惠卿必然料不到我这么快抛出一个新计划。” “但是我更奇怪的,还是司马君实的态度……” 石越淡淡一笑,司马光坚定的支持他的提案,原因可能有许多——石越纵然不是最好的选择,也是目前来说最不差的选择,彻底的打击石越对司马光来说完全没有好处,那只能让吕惠卿得利;而且,司马光也认为这个提案是值得一试的;但石越却知道,自己曾经向司马光许诺要力劝赵顼“永不加税役”——这才是司马光支持自己的关键。但是这些事情,他却没有必要告诉司马梦求,只是笑道:“君实之政见,无非是不扰民,不白耗钱财。修路之事,只要不白白役使百姓,而是发给工钱,多用厢军,且不在农忙之时进行,反是便民利民之事,与君实之政见便无根本之冲突;军屯之事,朝廷之利,众所周知,虽或损蕃民之利,然纯父若读《资治通鉴》,便知君实是将中国之利益置于夷狄之上的,并无‘德被天下’类的想法。整个计划若有争议,亦只在于是否同意商人参预进来。文彦博之反对,若我所料不差,便为此事。” 司马梦求笑道:“原来如此。” “但皇上虽然心动,亦不会轻易下定决心。毕竟牵涉甚大,因此,皇上的使者,一早就出发,分道前往西京与江宁,询问富弼与王安石的意见……”石越漫不经心的说道。 司马梦求一惊,笑道:“参政果真料事如神!我今日前来,其中一事,便为通知此事。” 石越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泡沫,笑道:“但是最让皇上疑惑不决的,还是我向皇上主张彻底解除持兵禁令,或者说放宽百姓持兵器之种类。将大量的兵器卖给百姓,甚至开放部分兵器生产民营,皇上心中不能没有疑惑。太皇太后与太后心中,也会拿不准。” “正是如此。”司马梦求点头说道:“皇上询问之大臣,反对解除持兵禁令者,有文彦博、吴充、王珪、陈绎、蔡确、曾孝宽五人,可怪者是吕惠卿支持此事。而反对兵器民营者,则有整整十二位,只有王韶、韩维、郭逵以及吕惠卿认为可行。”对于吕惠卿支持此事,司马梦求多少都感到不可思议。 “只要王安石与富弼皆支持,皇上与太皇太后、皇太后心中便不会执着。只是吕惠卿为何会支持,我却也一直没有想明白……” “参政放心,此事我会想办法查清楚。吕惠卿如此行事,必有他觉得值得这样做的理由。”司马梦求笑道:“我此来另一件事是想告诉参政,学生已经成功的将几名细作,安插进了夏国,而且是进入了几名大将的幕府。” “哦?”石越倒当真吃了一惊。 “这要多亏了活捉的玛尔戬,还有董毡、包顺部……”司马梦求的声音,几乎细不可闻。 江宁城外,钟山。 一位葛衣老者静静的站在一抔新坟之前,凌厉的山风掀动老者的衣襟与发须,发出呼呼的声响,然而那个老者沧桑的身躯,却始终一动不动。数十步开外,一个三四十岁的中年人垂着眼帘望着老者的背影,似乎在等待老人的回头。几个素衣童子跪在墓前,默默地供奉着果品酒水。坟前所立之高大的石碑上,刻着几行遒劲的大字:“大宋故太子中允、天章阁待制、赐紫金鱼袋、赠天章阁直学士王君讳雱之墓”。 “阿弥陀佛!”一声洪量的佛号,从远处传来,但是王雱坟前的诸人,却似乎根本没有听见,竟没有一个人回头。驴蹄之声慢慢由远而近,一个中年僧人骑着一匹黑驴渐渐走近,他在坟前数十步远的地方下了驴,走到静立不语的中年人面前,又高宣佛号,双手合什,道:“阿弥陀佛!” 中年人斜着眼睛望了他一眼,嘴角竟露出一丝讽刺的笑容,微一欠身,淡声道:“这位想必便是智缘大师。” 智缘微微一笑,回道:“不敢,施主想必是潘潜光先生。” “正是区区。”潘照临淡然回道,目光却始终不离葛衣老者,那个人,才是他千里迢迢来此的主要目标——前宰相王安石。 王安石却似乎没有意识二人的存在,他的目光一动不动的停留在那块高大的墓碑之上,久久不愿移开。他人虽已歌,亲人的悲痛却会长久的存在,爱子王雱与弟弟王安国相继去世,特别是聪慧的王雱在三十二岁的年纪英年早逝,给王安石与吴夫人的打击,是一种旁人无法体会的沉重。王安石的脑海中,不停的回放着王雱去逝之前的一幕幕情景: 王雱的病情略有好转,却忽然接到皇帝从京师送来的东西,使者只让王雱一个人看这些东西…… 当晚,使者走后,王雱的病情忽然转重。 但第二天一大早,王雱又似乎清明起来,还问了书僮关于交趾的局势,朝中的情况。上午,王安石外出,王雱忽然烧掉了皇帝御赐的物什。 晚上,王安石回家,得知此事,大为生气,训斥了王雱不知天高地厚的行为——这是大不敬之罪。不料王雱却一反常态,默不作声,只是脸上却有愤然与灰心,那种死灰的脸色,让王安石也感到一丝害怕。 但是事情似乎就此过去,平平安安的过了许多天。直到那天终于到来…… 王雱半卧半躺地靠在枕头上,皱着眉头,四处顾视,似乎在寻找什么。王安石与吴夫人连忙寻找,找了无数的东西,放到他眼前,王雱却总是看都不看一眼,半晌,方问道:“妹妹呢?”王安石的心立时就颤抖起来,他知道儿子已经快不行了。吴夫人忍住眼泪回道:“在汴京。”王雱忽然咳了几声,道:“在汴京好。只须防住石越,此人狡猾虚伪,万不可掉以轻心。”吴夫人闻言,顿时泪流满面,泣不成声,王安石也哽咽得说不出话来。又听王雱皱眉咳道:“我……我……”好像每个字都在喉咙里生了根,要艰难的拔出来一般,“我不会输给……给……石……”这句话终于没有说完,王雱头一歪,便断了气。 王雱死后,皇家追赠官爵,入祠先贤祠,备极哀荣。但是这一切,对于王安石夫妇来说,却没有任何意义。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东西能够换回已经死去的儿子! 王安石常常不自禁的回忆起过往的种种,想起爱子王雱为自己出谋划策,那种种理想抱负——早知有今天这一日,又岂会有当日之事?偶尔,王安石也会想皇帝赐给王雱的,究竟是什么东西……但是每次想到这些,他都会晃晃头,把这个念头赶开,不愿意深想下去。 “相公,人死不能复生,还须节哀顺便。”智缘大步走近,在王安石身后低声说道。 王安石终于转过身来——潘照临这才发现,王安石比起在汴京之时,神态之间,老去不止十岁,但是那双咄咄逼人的眼睛中,此时却多了一种深深的寂寥与悲伤。他连忙深深揖礼,非常诚挚的说道:“元泽文章逸发,材不世出,不料天不能容一士,良可伤也。惟望相公节哀顺便,保重身体,使死者有灵,亦足欣慰。” 王安石注视着潘照临,略显疲惫地说道:“吾儿去逝,子明亲自撰写祭文,遣使吊祭,吾闻入祀先贤祠,亦有子明建言之功,此德至深,未能面谢。潘先生甫来金陵,即先祭拜吾儿,亦必是子明之托,先生回京之日,还望替老夫转达谢意。” “相公何出此言?无论生前有何误会,我家公子却常常与我辈提起,元泽良材美质,一心为国,有公无私,堪称贤士,国事之分歧不可引为私情之嫌怨。”潘照临态度诚恳谦和,与平时不可一世的神态,宛若两人。 “潘先生此来,想必是身怀使命。”王安石的神情,始终是淡淡的深远,连潘照临也难以知道他心中所想。 “相公料事如神。我家公子在这几日之内,将向皇上提出一系列之政策主张,因涉及朝廷理财之要,公子担心自己年轻少识,或有阙失,故特遣在下东来,向相公请教。这是我家公子给相公的书信。”潘照临一面说,一面从袖中取出一封信来,递给王安石。 王安石接过信来拆开,只见上面写道:“越顿首相公阁下:某愚不量力,而欲有为于天下……”信中不过略表慰问谦逊请教之意。他一眼看过,又将信收起,道:“子明过谦了,《货币乘数效应》一文,我曾见过《西湖学刊》的转载,其想法实非常人所能及。《苏石奏折》之规划,虽过于骇人听闻,然于长远来看,却也是有利之事。非大有为之人,不敢及此。” 潘照临笑道:“然此次前来就教者,却是之后我家公子又提出的新计划。”他忽然走到马边,抽出一支箭来,在地上画了几个圈,在旁边标上“汴京”、“广州”等字样,又画了几条水道陆道相联,便就在此地解说起石越的一系列政策起来。王安石与智缘只是静静听他解说,始终不置一词。 这种态度,竟让潘照临心中亦惶惑起来。石越给他的指示,是要说服富弼、王安石支持自己的政策,特别是解除持兵禁令,以后后续的一系列政策:钢铁产业化,部分军器民营生产等等——实则这不过是军器监改革的进一步而已,军器监的一些军资,已经开始向民间采购,而非采用过往的“进贡”,更不是物无轻重,皆由军器监属下作坊来亲自生产的格局了。但是眼下,王安石的这种态度,却让潘照临感到莫测高深。他并不知道王安石对于石越的真正观感如何;而这种观感是不是会最终影响王安石的政治判断,他也不能把握。他在王安石身上感觉的,是一种奇怪的气质…… “相公,依贫僧之见,这份计划,最终必然会通过。军屯之利,还有便利湖广四路以及川峡诸路漕运,这已是十分诱人。而亦不扰民,司马君实等人也不会反对。”智缘待潘照临说完,沉吟一会,便抢先开口说道,他本人十分认可这个计划。 王安石却只是沉吟不语。 潘照临试探着问道:“不知相公以为如何?我家公子说,任何计划,都不可能完美无缺,以他的才华见识,必然更有许多不尽如人意处……” “子明之识,远在众人之上。”王安石打断了潘照临的话,沉声说道。“只是某虽无大病,然年弥高矣,衰亦滋极,稍似劳动,便不支持,朝中大事,实无精力关心。况且远在东南,亦不当于多论朝事。” 第164章 励精图治(17) “士大夫当以天下兴亡为己任,岂可逃避自己的责任?”潘照临正色责备道。 “肉食者谋之可也。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老夫已经无意政治,只想退而着书,以老天年。西湖学院所译诸夷之书,虽多有晦涩不可解之处,然亦颇有真知灼见于其中。老夫老年丧子,功名之意已绝,只欲于学问中求一解脱。盼潘先生替老夫回复子明,望他能念同殿之情,吾尚有一子一女,便托他照顾。”王安石的回答,让潘照临与智缘都大吃一惊。 “相公之才,只怕天子不许隐居。” “老夫已上表请求致仕,君臣相知一场,想来皇上会许我。” “相公,此事亦非元泽之愿!” “某一生抱负,已付东流,子明后起,政策谋略,远胜于吾,某又有何可坚执者?且吾儿既逝,某之抱负,更无后继者。曾子固、蔡持正之辈,虽则聪明多智,吏才敏捷,然恋于禄位,终难寄以大事者。惟一吕吉甫,或可期待,然此人之材智,亦无须他人帮助。” “吕吉甫?”潘照临不觉摇了摇头,道:“真能继相公事业者,惟石公子一人而已。相公无非想要富国强兵,石公子必能让大宋国富兵强。” 王安石目光一闪,轻轻说道:“子明抱负,不止此尔!” 他这轻轻一句话,却如平地霹雳,将潘照临与智缘都吓了一跳。二人顿时脸色齐变,潘照临立时说道:“相公此言差矣,石公子忠心事国,岂有他志?” 王安石转过身去,摇头道:“我并非此意。老夫已知先生来意,若是有天使至此,询问老夫意见,老夫必然会凭心回答,绝不会欺瞒圣上。潘先生尽可放心,老夫于子明的政策,非常赞赏。” 潘照临注视王安石良久,他虽然任务完成,却又凭空添上一桩心事,也不知是高兴还是烦恼,表面上却只是恭恭敬敬的欠身说道:“得相公一言之赞,石公子行事,便可放心。石公子曾言道,天下士大夫中,能为后世表率的,不过王相公与司马参政二人而已。二公心愿,皆是要使国富兵强,百姓安乐,公子也必当为此目标,竭心尽力,死而后已。” 王安石脸上却无半分激动之色,只是微微点头,转目注视智缘,叹道:“吾儿之死,让我明白许多道理。我今生惟欠皇上知遇之恩,粉身碎骨难报。其他再无别想。大师虽在空门,却有一身才智,不可轻弃。不若便从此投了石子明,也好不辜负胸中抱负。安石只有一语相告,望大师念着你我几十年之交,他日切不可有负赵家。” 智缘望了潘照临一眼,又注视王安石的目光,知他心意已决,但是他也不愿意这样自贬身价,轻易投靠石越。当下淡淡一笑,道:“相公心意既决,贫僧依然便回大相国寺可也。”说罢合什一礼,便欲飘然离去。 潘照临却知道智缘此人,人脉深广,在河套一带蕃部更是颇有威信,石越若得此人襄助,自是难得的臂助,当下连忙大声说道:“大师可知我家公子为何开始要提出一个那么庞大的计划?” 智缘不由一怔,这也是他所好奇之处,当下停住脚步,笑道:“这不是进二退一之策?” “世人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哦?” “还有一个原因,却是我家公子五年之后,欲在西北用兵!故此,眼前一切计划,皆是五年为期,庞大的移民计划,欲用五年时间完成,便为此而来。” 智缘吃惊的问道:“五年之后?夏国虽小,不可轻视。五年之期,似乎太急。” “若大师知其中缘故,便知不是太急!” 智缘完全被吸引住了,他走近几步,问道:“其中又有何缘故?” 潘照临却不再回答,只淡然一笑,道:“十五日之后,京师之中,可由我家公子亲自向大师解惑!大师若想知道,望不负此期。”说罢竟向王安石、智缘深揖一礼,告辞而去。 27 开封府狱。 唐垧在这里已经坐了很久了,他比桑充国不幸,没有什么人去营救他;但他也比桑充国幸运,因为没有人对他用刑。牢房阴森森的,唐垧一直没有习惯这里。 “吱——”的一声,牢房的门又打开了。牢头领着一个人走了进来,唐垧见着来人,不由笑道:“安大人,真是难为你天天来看我。” 安惇嘻嘻抱拳一笑,道:“唐兄,别来无恙。” “这里头管吃管住,渐渐习惯,也谈不上有恙无恙,总比桑充国好,开封府还没有用刑。”唐垧嘲讽的笑道。 “那是,其实这原也不关我事。我一个御史,也没什么旨意管这件事。”安惇笑道,一面找了块干净点的地方,就在唐垧对面坐了下来。 “是么?那就难得安大人如此重情重义,我唐某入狱之前,与大人毫无交情,不料住进了这开封府的大狱,倒高攀了安大人这样的好朋友。”唐垧毫不留情的讥道。 “呵呵……在下不过是仰慕当年唐兄做谏官时的风骨而已,并无他意。唐大人的案子,结不结,怎么结,对我而言,实在没什么好处。唐兄不要误会。唐兄一口咬定奏折是有人匿名送到报馆,不惜在这种狱中坐下去,也不肯出卖朋友,在下十分钦佩。”安惇漫不经心的笑道。 唐垧翻了一下白眼,嘲笑道:“安大人,御史台我也呆过,这种套话的伎俩,我早就知道了。我们接到的奏折,的确是匿名送上的。安大人若有心帮我,何不向皇上保我一本?如此唐某深感大德。” 安惇笑道:“唐兄,不瞒你说,保本我早就上了。”他一面说一面从袖子中抽了一份奏折的抄本,递给唐垧。 唐垧却懒得去接,袖起手来,笑道:“如此多谢安大人厚德,待唐某出狱之后,再行报答。” “唐兄莫非不信?”安惇的脾气好得出奇,无论唐垧如何冷嘲热讽,始终不生气。 “我有什么不信的?”唐垧经过几年的历练,早已油盐不进。其实《谏闻报》几年来一直能够不错的生存下来,委实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不管唐兄信还是不信,反正我的确是上本保了唐兄,唐兄出狱之后,自然便知道了。”安惇忽然正色说道。“不过唐兄这些年批评朝政,结怨甚多,这次又重重得罪了石越,出狱之后,是编管何处,委实难料。” “安大人以为我不懂《皇宋出版条例》么?大宋刑律,我知之甚熟。”唐垧不屑的冷笑道。 “我当然知道唐兄懂。”安惇笑道,“不过唐兄若自己承担这个罪名,最终结案,自然是散播不实言论,诽谤朝廷大臣,用不实言论故意扰乱朝政这三条。说起来也是罚个倾家荡产,然后再加杖责而已。但是唐兄在御史台呆过,想必知道栽赃嫁祸是怎么回事?皇上恨那泄密之人入骨,唐兄却揽过责任。兼之又得罪了石越,到时候若有人给你安点别的罪名,来迎合上意,讨好执政,去归义城屯田想来也未必不可能。” 唐垧眼皮一跳,神色却依然平静,懒懒的说道:“纵是如此,也是唐某的命不好。多谢安大人关心了。” 安惇缓缓起身,拍了拍衣服,走到牢门口,忽然放重了语气,冷冷道:“唐兄,我劝你还是招了的好。纵然你不招,开封府也会破了这桩案子。实话和你说,开封府调查了奏折上呈那天起,一直到《谏闻报》泄密止,有关你唐兄的全部行踪,你接触过什么人,关于这个案卷资料就有十本之多。只要将这些人一一排查,你以为会找不到么?” 唐垧蔑视地看了安惇一眼,笑道:“既是如此,安大人又何必来找我?” 安惇黑着脸转过身来,狠狠的盯着唐垧,冷笑道:“唐兄,别敬酒不吃吃罚酒,说吧,是韩家的衙内,还是张安国?” “什么韩家的衙内,什么张安国?” “韩绛的三公子韩宗吾,尚书省左司员外郎张安国,你这些天接触的人中,只有这两个人有机会接触到奏折。你和韩宗吾是多年好友,满风楼喝花酒一个月至少三次;张安国与王元泽是好友,与阁下也是至交……”安惇的声音,似冰刀一样划向唐垧的心防。 “是我的朋友又如何?”唐垧并没有惊惶失措,反倒更加冷静了。 “你真不肯招?唐兄……”安惇弯下腰来,放低了声音,恶狠狠的说道:“你以为我不敢提审韩宗吾与张安国?告诉你,我没什么不敢惹的。这两人,一个不过是有个宰相爹,一个不过是受到前宰相的赏识,但我是御史,我不怕他们!你知道皇上有多重视这个案子么?” “按新官制,御史不能单独审案。” “谁说我要单独审案,我是监察御史,监察御史主监察地方官吏,并稽核该府路刑名案件。正巧,开封府就是我当管!我不过是稽核该府路刑名案件而已。而且,我可以以监法御史的名义,来陪同治狱!”安惇桀桀冷笑道。 “那你还不快去做?” “嫌麻烦,如此而已。你若肯和我合作,招出一切,则省去无数烦恼,你唐垧的罪名,也可以从轻。若你不招,我便冒冒风险,看看韩宗吾衙内与张安国大人,是否也与唐兄一样的硬气!你们满风楼喝酒说的话,我总能让那些妓女想起来!你以为这个世上,有破不掉的案子么?”安惇的眼神,咄咄逼人。 唐垧沉默良久,他心中已然知道此事败露,不过是迟早的事情。但是他亦想得很清楚,为了他唐垧的前途,也为了《谏闻报》的前程,他绝对不能松口。否则《谏闻报》以后声名扫地,肯定得不到半点内幕消息,若他能紧咬牙关,纵然受罚重一点,日后却终有东山再起之日。明白此节,唐垧脸色重新恢复了木然的神态,他毫无表情的望着安惇,道:“安大人,我奉劝你不要捅马蜂窝。株连无辜倒也罢了,株连到宰相公子、尚书省官员,一个小小的从七品上御史……” 安惇的脸色已如铁一般黑,他盯着唐垧许久,恶声道:“你既然是铁了心不招,就别怪我翻脸无情!” 从开封府大牢中出来之后,安惇一只脚方跨上自己那辆崭新的四轮马车,一面已经向仆役沉声喝道:“去满风楼。”仆役答应了一声,便欲鸣锣开道,却见前面一群人高声嚷嚷而来,竟将去路阻住,不由有些怔住了。安惇已坐进车中,见马车未动,不由怒道:“怎的还不走?” 一个仆役忙走近来,恭声回道:“大人,前面有人挡道。”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谁这么大胆?”安惇“刷”地掀开车帘,怒声喝道。 “大人,好象是白水潭学院的技艺大赛,小的听说叫什么马……马拉什么树来着,就是一群人跑步,听说一共要绕过城中的许多街道,总共加起来有几十里哩,赛跑的与看热闹的人又实在太多……” 安惇立时便明白事情之原由,暗道:“我怎的忘了这事。”心中又不免暗怪:“石子明堂堂一国参政,位列九卿,却生出来这些个怪花样,叫这么多学生举子一起赛跑,委实有失体统!”他当初听闻此事,本欲弹劾,但是白水潭学院学生众多,中进士为官的便有数十,加上此次大比,不免又有数十人要考上进士,且学院学生多有出自富室豪族的,安惇不免投鼠忌器,生怕犯了众怒。石越又说这“马拉松”源自泰西,本是为纪念一次卫国大胜而设,整个故事详情,便登在《汴京新闻》之上,安惇却也看过。年青学子都是好事之徒,又有这等名目,报名参赛者竟然数以千计,汴京百姓也将之当成不逊于大相国寺“万姓会”的一大热闹来看,于是皇帝亲自下旨,让开封府提供方便,昌王殿下还要亲自为获胜者颁奖…… 他并非不知轻重之人,抬眼望去,眼见那什么“马拉松”的队伍离自己的马车越来越近,连忙喝道:“蠢材,还不让开!” 仆役与车夫闻言,连忙手忙脚乱将马车与仪仗让到一边。刚刚妥当,马拉松的队伍便从安惇等人身边涌过,还有一群看热闹的汴京市民,紧紧跟在参赛者旁边,大声加油,更有好事者竟一路敲锣打鼓,沸声喧天,热闹非凡。 安惇斜眼望去,正好看见自己仪仗中那几块写着“回避”、“肃静”的牌子,心中不由苦笑,自语道:“到底是谁给谁回避?”正自感叹了一回,回过神来便听见几个仆役在悄悄商议着要买哪支蹴鞠队彩头,今次的射箭比赛,又会是何人夺魁?他仔细听时,竟然还听见还有许多花样,买某人是一赔几,买某人又一赔几,各不相同……安惇不禁摇了摇头,暗道:“此等事情,于淳化风俗何益?回去当好好写篇奏折,向皇上说说此事。”一面板下脸来,瞪了那个几个仆役一眼,喝道:“人已过了,快点整理一下动身!不可误了公务。” 几个仆役伸伸舌头,连忙抖擞精神,朝着空空如也的街道重新鸣起锣来。安惇在马车上坐好,闭目养神,一面考虑要怎么样从满风楼的妓女身上审出消息,一面又想着要如何对付韩宗吾——张安国倒也罢了,似韩宗吾这样的世家子弟,却最是让人头痛…… 第165章 励精图治(18) 这次白水潭学院技艺大赛的盛况远胜三年之前——在熙宁七年,太学、嵩阳书院、应天府书院就已经都派了队伍来参加比赛,并且约好以后年年参加;今年除了这三家如约而来之外,横渠书院、西湖学院、岳麓书院等十余家书院,都特意趁此大比之年,派队伍来京,共襄盛举;再加上众多参加省试的举子,可以说这是一次规模空前的技艺大赛。石越因此还特意添加了马拉松长跑等几个项目,更是吸引了汴京城无数市民的注意,以至于导致了内城空巷的情形。白水潭学院的体育馆虽然依然是免费开放,但是为了有效限制入场人数,教授联席会议采用石越的建议,特意印刷了一种叫“门票”的小纸条,提前赠送给市民与学生。但让桑充国等人始料未及的是,一些没有领到门票的人,居然会出钱从有门票的人手中购买某些比赛的门票,最受欢迎的蹴鞠比赛门票,竟然能卖到五十文一张!若不是因为明知教授联席会议绝不会同意体育馆收费,且白水潭学院今时今日,不仅仅有学费收入,还有数千顷田产、钟表业分成、印刷出版业收入、报业收入、朝廷对一些研究项目的资助等等,资金非常的宽裕,也不会在乎那笔“小小的”的门票收入的话,石越几乎想要劝说白水潭学院不妨发展一下竞技体育。在石越看来,竞技体育完全可以在当时并不丰富的娱乐生活中占据一席之地,而商业化也是完全可行的。 石越的这种想法,最终并没有在教授联席会议上提起,反倒是和西湖学院的几个学生当成笑谈说到,不料仅仅一年之后,在扬州、江宁、杭州、苏州,就相继盖起了大型的体育馆,四个城市的一些商人,竟然率先组织起了蹴鞠、龙舟、射箭、徒手搏斗四种联赛。这种联赛与汴京白水潭学院的技艺大赛不同,完全与学生无关,而是各商行自己从民间中募集训练,然后进行循环比赛,争夺桂魁。百姓观看比赛,自然也需要购买门票。扬州、江宁、杭州、苏州是当时江南最富庶的四座城市,特别是扬州与杭州,繁华仅次于汴京,四项联赛一经推出,立时大受欢迎——最让石越意外的,是此举居然还受到司马光的称赞,虽然司马光对于收费之举有点不以为然,但是他却认为这样的比赛,有助于民间习武,较之保甲法的强迫训练,要好上百倍! 但这些都是后话。当此之时,白水潭学院技艺大赛带来的最直接的后果是,当安惇一路畅通无阻的走到满风楼之时,偌大一座勾栏,竟然只有稀稀拉拉几个人。见安惇带了七八个仆役进来,龟公连忙迎了出来,点头哈腰的招呼道:“这位官人……” 安惇不待他说完,沉着脸喝道:“竹娘呢?叫她出来?” “官人,您来得不巧,竹娘已经有客了。”龟公以为安惇来嫖妓,连忙谄笑着赔罪。 “大胆!”安惇“啪”的一个耳光扇去,将龟公打得直冒金星,连忙跪了下来,哭道:“官人恕罪。” “你只管去将竹娘叫出来,否则本官封了你这院子!” 眼见安惇生气,龟公虽然害怕,却也并不动身,只是一个介的叩头,道:“官人恕罪、官人恕罪……” “蠢材,还不去叫人?”安惇心中不耐烦,照着龟公,狠狠踢了一脚,骂道。 “小的不敢,小的不敢……” “不敢?”安惇心中一动,冷笑道:“如何不敢?” “韩相公的衙内与竹娘在喝酒,若是惹了韩衙内的雅兴,小的实在吃罪不起,还望官人恕罪。” “韩宗吾么?”安惇冷笑一声,心道:“本官正要会会他。”他背着手踱至龟公面前,忽然笑嘻嘻说道:“我与韩公子本是世交,见见又有何妨,你便领我去见他便是。”话音方落,便听有人大声问道:“谁又与我是世交?”只听玉佩叮当,一大群人前拥后簇中,一个身白色湖丝长袍,脸敷粉,唇点朱的青年公子哥已经从里间走了出来。他身旁还依偎着一个女子,赫然便是汴京名妓竹娘。韩家宗字辈的子弟中,安惇与韩宗师、韩宗道等人倒是认识,于这个韩宗吾却一点也不相熟,不过此时揣见模样,也知道便当是韩宗吾本人,当下淡淡一抬手,算是抱拳为礼,道:“韩世兄好雅兴。” 不料韩宗吾见安惇身着常服,平淡无奇,却态度高倨,心中已是十分不喜,连手都懒得抬,待下人搬来椅子坐好了,方跷着二郎脚,两眼望天,回道:“这位官人面生得很,我家世代交好的,似乎没有阁下。世交二字,绝不敢当。” 安惇见韩宗吾神情高傲,看着自己脸上颇有轻蔑之色,显然没把自己放在眼中,心中更加恼怒,咬咬嘴唇,笑道:“本官又不是衙内钻,岂敢高攀相府子弟?只为了一桩公事而来,要提审满风楼歌妓竹娘。韩衙内想必不会阻挠。” 竹娘听到此言,竟不知安惇为何事而来,顿时慌了神,跪倒哀声告道:“奴婢一向安分守己,不知如何得罪大人……” 韩宗吾也不知竹娘犯了何事,此时见她肩膀微颤,模样楚楚可怜,不免生了几分怜香惜玉之心,又听安惇语含讥讽,更是大怒,竟向竹娘笑道:“有何了不得之事,本公子自会给你做主。”一面挑衅地看着安惇,道:“大人,不知道竹娘犯了何事?”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此事不劳韩衙内过问。”安惇背着手,冷冷说道。又讥道:“难不成韩衙内还想要来阻拦本官么?这倒也不难,不过下官却要先劝衙内回府好好读书,等中了进士,当了官,再来打抱不平,方为时不迟。” 韩宗吾屡试不中,只是靠恩荫受勋爵,向来都引为奇耻大辱,安惇如此当面讥讽,他又是作惯了威福的人,此时那里按捺得住?霍地站起身来,破口骂道:“你别口口声声本官本官的,当本公子没见过官么?你若识相,便立时滚出此地,否则,就休怪本公子不客气。”说罢一呶嘴,一群家丁便已将安惇等人团团围住。 本来韩宗吾若是知道安惇是御史,自是不敢如此放肆,但是他如何会想到竹娘一个小小的歌妓,竟然会劳动御史亲至?因此他以为安惇只不过是开封府一个小官,那么以他韩家的声威,自然是不会放在眼中的。但安惇既然身为御史,有参劾之权,便是韩绛都要礼让三分,如会竟会怕他的儿子?他眼睛高抬着,只略略打量了韩宗吾一眼,不屑地笑道:“韩家有你这样的儿子,若不败亡,是无天理。” 韩宗吾哪里知道安惇是存了心要激怒他——韩家世代缨簪之家,终宋一代,都非同小可。他家中长辈兄弟,无不以诗书自持,做官不稀罕,考中进士,方是荣耀。韩宗吾学问不精,又不愿意去太学与白水潭学院读书,在家中兄弟面前,常常都是抬不起头来,因此才流连于声色犬马之中。偏偏安惇神态语气,每一桩都直中他的心病,早已惹得他恼羞成怒,一时也不及细想:眼前之人若当真只是一个开封府小官,又如何竟敢平白惹他宰相公子?只是涨红了脸,作色大骂道:“你是什么东西,也如此无理?来人啊,给我撵了出去!”他那些家丁侍从,平时间跟随主子为所欲为,怕过谁来?只听得韩宗吾一声吩咐,便气势汹汹冲了上来,不管三七二十一,鞭子棍子,纷如雨去,便向安惇等人打去。 安惇不料韩宗吾竟如此不知天高地厚,冷不防竟吃了几鞭,眼见对方人多势众,也不敢再留,连忙由仆役护着,狼狈逃出满风楼,口里兀自骂道:“好你个韩宗吾,你与你老子便等着圣上降罪吧。”那些韩家家人见安惇手忙脚乱爬上马车跑去,一个个叉手嘲笑,浑不当回事情。 安惇又羞又怒,催着车夫便要回御史台调兵,不料方出了一条街道,便见前面一队仪仗马车经过,他定睛去看旗牌,不由大喜,原来经过此处的,却是参知政事吏部尚书冯京与参知政事太府寺卿石越!当下安惇也顾不得许多,连忙提着衣襟跳下马车,飞奔过去,一面高声呼道:“冯参政、石参政,下官安惇有事求见。” 石越与冯京本是刚刚从崇政殿议事回来。原来派往辽国南京的使者已经回来,说辽国新主耶律濬愿与大宋重订盟约,永结世好。并许诺以每岁马二万匹、牛二十万头的限额,与大宋进行互市,但是耶律濬需要的,不仅仅是宋朝的弓箭,还有大宋新近打造的上等钢刀、钢片盔甲、震天雷、霹雳投弹,以及粮食与食盐,再加上一份双方皇帝盖上印玺,向天下颁布的同盟诏书——耶律濬愿与赵顼结为兄弟,两国约为兄弟之邦,辽国兄事宋朝! 如此大事,赵顼自然要召集所有重臣商议。石越没料到耶律濬竟然如此聪明,针对宋朝明显的趁火打劫,不仅不动怒,反而放开手脚,不仅跳出不向宋朝卖马的成规,反而主动出价,要求得到宋朝更多的支持——一旦真的签订那样的盟约,宋朝若毁约,就无疑是赵顼向天下百姓宣布他背信弃义,在重视信义的宋代,难免会严重影响到士气民心。耶律濬摆明了是想用区区二万匹马的市易,解除自己的后顾之忧。至于震天雷、霹雳投弹等物,那不过是漫天要价的一部分,摆明了宋朝绝对不会卖的。 宋朝君臣商议了半天,一时难作决定。虽然自韩绛、吕惠卿、文彦博以降,大宋的重臣,都清楚的知道宋朝此时并无攻辽之实力,但眼见敌消我长,轻易签订盟约,作茧自缚,自然谁都不愿意。但若不答应,却又有不便明言之处——万一耶律濬能迅速平叛,到时候只怕便会招来报复,如此亦非众人所愿。 因此,退朝之后,石越便邀冯京一道去自己府上,想与他私下里交流一下意见,且商议一下官制改革的下一步计划。不料半途之中,竟被安惇拦住。 石越因楚云儿之事,与安惇本有素怨,此刻见安惇模样如此狼狈,心中竟有一种说不出的快意,当下坐在马车之上,略带嘲讽的问道:“安大人,何事竟然急急似丧家之犬?” 安惇眉棱微微一抖,眼中不由闪过一丝恼怒之色,但他入仕愈久,心机愈深,只欠身道:“参政说笑了,下官冒昧拦驾,却是想请冯参政、石参政替下官主持公道。” 冯京眉头微皱,却不应话,只是望着石越。他与石越毕竟私交颇深,不久前还在商议要把石起之女许配给冯京的孙子,两家约为婚姻。安惇与石越之间的恩怨,他岂有不知之理?自然是不愿意拂石越之意。只听石越冷笑道:“安大人身为御史,朝中谁不退避三分?怎么还要我们来主持公道?安大人的公道,只怕唯有皇上能主持。若无他事,我等便要告辞了。” 安惇见石越转身欲走,连忙高声呼道:“参政,若是有人殴打朝廷命官,参政也要坐视不管么?” 石越闻言不由一怔,若真发生这样的事情,于情于理,他没有不管的道理,否则只怕又要掀起轩然大波。当下沉着脸望着安惇,道:“安大人,难道有人殴打你么?若真有此事,我自然要管,不过是非曲直,我也要弄清的。若有人在外面胡作非为,我却不能官官相卫!” “那是自然。”安惇立时应道,一面便将自己如何发现泄秘案的破绽,如何去满风楼寻找证据,如何被韩宗吾所阻,一一说了。只是却瞒过了自己去见唐垧的情形。这泄密案本是皇帝关注的头等大案,石越直到此时,也没有完全洗刷嫌疑,本来安惇发现线索,于石越也是好事。但是他在大宋朝的最高层摸爬打滚了数年,面对与自己有怨的政敌,又岂敢掉以轻心?当下微睨了一下安惇,似笑非笑的说道:“安大人,既要去传人,不穿官服,不带兵丁,未免过于不慎了。韩衙内又焉知你是不是大宋的官员?” “下官微服私察,方能得其真。便下官不是官员,韩宗吾如此行事,亦是横行地方,仗强凌弱。何况他明知我是朝廷官员,分明是不将朝廷命官放在眼中。”安惇忿然道:“如何?参政是不愿意管这事么?” 石越正要答话,便听冯京轻轻拉了一下自己的袖子,低声道:“子明,安惇是想害你我得罪韩相公。此事要三思而行,若是去了,此事坐实,只怕韩相公难安其位,得罪韩家不轻;若是不去,安惇必生事端,我等皆难免要受皇上斥责。”石越心中也早已明白此节,当下微微点头,目光霍地一闪,计上心来,笑道:“安大人微服去满风楼,是真办官事,还是争风吃醋?某等无从确知。此事某自然会知会有司查明,并上奏皇上——韩宗吾若果真如安大人所说无法无天,他是宰相之子,还能跑到哪里去?安大人似乎不必急于报仇。如此,安大人且先回御史台,某等差人将韩宗吾叫我府上,细细讯问。明日再向皇上分辩此事可也。来人……”石越不待安惇答应,便向侍剑唤道:“带我名帖,去满风楼,请韩衙内与竹娘请到府上。” 安惇本欲致石越于两难之地,借机挑起韩、石之间的矛盾,不料石越居然还有这一手,而且行事之间,根本不把自己放在眼中。但人家位列九卿,是皇帝倚重的参知政事,军国决策,无不参预,自己却不过一七品御史,权虽重,位却卑,若无道理在手,自然也无法与之抗颉。只得抱拳说道:“泄密案非同小可,盼参政能秉公行事,无愧士大夫的风骨,对得起天下的人望。”说罢又一欠身,道:“下官告辞了。” “不送。”石越淡淡抬手,不待安惇走远,便吩咐道:“回府。” 冯京待车帘放下,微微一叹,轻声道:“又会是一件倾动朝野的大事。” 第166章 励精图治(19) 石越却似乎无动于衷,笑道:“冯相不必担心。这些些阴谋,又能成什么气候?无非争权夺位而已。我本以为此事是针对我的,不料竟然不这么简单……”说罢轻轻一笑,道:“富韩公的奏折已经递了进去,韩国公支持修路与军屯之事,眼下就只看王介甫的意见了,料来此事通过已有九成。然军屯之事,究竟由工部屯田司负责,还是由枢府东南房负责,或者组成新的衙门来推行,依然有待商议。我特意想问问冯相的意见,不知如何更好?” 冯京微一沉吟,他自是知道由枢府负责,事情皆由文彦博,于石越而言,远不如由工部屯田司更好施加影响。大抵尚书省诸相,这一点上都与石越利益一致。不过如此一来,工部的职位,立时就炙手可热了。冯京不愿意轻易表态,笑道:“军屯之事,不可操之过急。朝廷方针一定,依我之见,可以让枢府职方馆、东南房,兵部职方司、驿传司,工部工部司、屯田司,以及将作监有司,各遣能员,秘密分遣各地,负责堪定修路之路线,军屯之地点,作好前期准备。” “此议甚善。”石越微笑赞道:“其妙在‘秘密’二字,便是不许扰民。各官员司责须当明确,路线地图要测绘清楚,一切困难、预计开支,至于周边物产民情,皆要上报。待日后执行,若是一如所报,则记功奖赏;若有不实虚妄,则要追究其责任,加以严惩。每地各部司各派一人或数人,如此则不易欺瞒。此外,我欲禀告皇上,请皇上允许,派各学院博物系学生随行实习。争取年底之前,完成此事。明春就可以进行军屯,修路则选农闲时进行。” “修路由工部司负责,一切自有成规,只要勤于督促,便可放心。” “虽说如此,我却每每担心小吏舞弊,使朝廷良法,反成恶政。思来想去,惟完善制度,方能杜绝此弊。” “制度虽善,亦须人来执行。若人存心不正,制度再好,亦流于形式。依我之见,与其多事完善制度,不如澄化风俗,肃清吏治为上。” “非也。夜不闭户,道不拾遗,历代以来,非上贤不能为之。然上贤不常有,故平常人家,皆有门闩与铜锁。敢问冯相,门闩与铜锁,是用来防范何人?” 冯京不知石越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笑道:“自然是防盗贼。” “非也。此二者,防君子不防小人,防良民不防盗贼。” “这……愿闻其详?” “若真是盗贼,岂有门闩与铜锁能防范得住的道理?若能防住,世间便再无盗贼。门闩与铜锁,最多让盗贼稍稍麻烦一点而已。但是二物却能让君子与良民,见而止步,故曰,防君子与良民甚有用。”冯京一时没有明白石越之意,一头雾水,只觉石越强辞夺理。石越知他不解,又笑道:“倘若某屋,大门洞开,堂中放着黄金千两,且无人看守,敢问冯相,世间不取此黄金者,能有几个?” 冯京笑道:“此万中难觅一人。” “正是。”石越又问道:“若是这千两黄金,大门紧闭,铁箱铜锁,试问冯相,世间不取此黄金者,又将有几人?” “大抵清白持家者,必不会取。若越墙破门而入,便是盗贼了。” “正是如此。”石越笑道:“制度之设,便如门闩与铜锁,其目的是为保护大部分人的名节。制度愈是完善,则世间君子越多。故我以为,欲使民风官风澄朴如古,一则自然还要德化,以德治天下,若处道德沦丧之时,便有严刑峻法,亦不能止人为盗贼,好的制度并不能决定一切,同样的制度,在此处是良法,在彼处则是恶政,便是道德不同所致,此所谓徒法不足以自行。所以,既便是三代的制度,也不能照搬于今日。但另一方面,仅有德化,亦不足以自恃。譬如日日有黄金千两唾手可得为诱惑,便是一日在其耳边念上《论语》三百遍,亦难使其不作贼。故此我以为,道德教化与完善制度,二者不可偏废。” “道理自是如此……” “人情都是趋利避害。制度之设计,便是要使众人知道,做好人便是利,做坏人便是害。” 冯京苦笑道:“子明,种种情弊,想要杜绝,绝非易事。制度过于严密,也并非好事。做宰相的,要有包容之心。要知道阴阳为天地之道,宰相之道,在于调和阴阳,而并非执其一端。否则,徒然多事,让天下不安而已。” 石越知道冯京倒也并无恶意,只是一时难以完全理解自己的想法,当下笑道:“冯相放心,我绝不会做商鞅、李斯的。” 石越与冯京到达石府之后,二人方坐下来,便听侍剑来报,韩宗吾与竹娘已经请到。石越与冯京微微一笑,连忙吩咐侍剑将这位韩衙内与竹娘请进客厅。 韩宗吾虽然是宰相之子,但是身份比起石越来,却有天渊之别。他于石越,素来是高攀不上,此时忽然接到石越的帖子,心中不免惴惴不安。走进厅中,正要行礼,却又见冯京也在,更是吃了一惊,连忙拜道:“学生见过冯参政、石参政。”竹娘也盈盈跪了下来,欲要参拜。 石越却抬抬手,笑道:“韩世兄、竹娘姑娘,不必多礼。来人,看座——” 早有仆人过来,给二人上茶看座,韩宗吾见石越如此客气,稍稍放心,一面抱拳问道:“参政召学生前来,不知有何吩咐?” 石越笑道:“的确有事相询,不知韩世兄与竹娘姑娘,可否如实相告?” “参政下问,焉敢不答?” “如此便好。”石越站起身来,慢慢踱到二人面前,看着韩宗吾,笑道:“在下便是想问问二位,那份奏折,是不是韩世兄泄露给唐垧的?” 韩宗吾被石越吓了一跳,抬起头来,愕然道:“不是,不是。” “韩世兄,此事你隐瞒无益。你若能坦白告诉我,或还有转寰的余地,也保住了这位竹娘姑娘一条小命。我坦白向你说罢,你可知道今日来满风楼的人是何人?此人朝中赫赫有名,乃是御史安惇。世兄今日得罪了他,只怕明日令尊都难免要受到牵连……你若再瞒上这等大事,到时候只恐真的要祸及家门,牵连不浅呀!”石越看着韩宗吾与竹娘,从容而恳切的劝说道。 冯京也温言说道:“我与石参政,与令尊,令叔皆是交好,今日之事,贤侄还是要实话实说,以免误了大事!” 韩宗吾万万料想不到自己打的竟然是当朝的御史,尤其安惇的名字,他也是听说过的,当下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想起后果,不由得后怕,竟然瘫在椅子上浑身颤抖,半晌说不出话来。那竹娘被卷入这等大事中,早已目瞪口呆,只是垂头屏气,连喘息都不敢稍大一些儿。 石越静静的望着韩宗吾,柔声说道:“那份奏折,是令尊带了抄本回家,所以被你看到了么?” “不是,不是。”韩宗吾似乎还没从震惊中回复过来,听了石越的问话,条件反射似的一颤,便即慌忙否认。 “那你是如何得来的?” “我……”韩宗吾望了石越与冯京一眼,一咬牙,道:“我是拣来的。” “拣来的?”石越与冯京不可思议的望着韩宗吾,齐声反问道。 韩宗吾见二人似有不信之意,急道:“家父家规甚严,我等兄弟轻易不能入家父书房,我怎能偷看到?实是那日我约了唐垧去满风楼喝酒,在楼外的街上与人发生口角,那人伤了我两个家人,逃跑之时,不慎遗下这个包袱,学生想查知此人是谁,便打开了这个包袱,只见里面除了一些铜钱外,便是这封奏折。学生当时也不知是真是假,便和唐垧炫耀……”韩宗吾在此处,却是撒了点小谎——他以为既是捡来的东西,无论真假,告诉唐垧也不会与他韩宗吾有关,这才没有顾忌。 石越见他神色惶急不似撒谎,不由得苦笑问道:“你看到这个包裹,也不觉得可疑么?” “学生以为那或是个盗贼……” “没脑子!”石越一边在心中暗暗骂了一句,一边却在口里安慰道:“既是如此,奏折还在么?当时必有家人为证。” 不料韩宗吾低垂着头,低声道:“那奏折,学生在唐垧入狱时烧掉了,但做证的家人倒是有。” “草包!”石越再次在心中暗骂了一句,他望着韩宗吾,心中颇有些哭笑不得。当真是龙生九子,子子皆有不同,韩家也并非没有英杰之士,否则那能在宋代盛极一时?但韩宗吾此人,却的的确确是既无心机又无胆色,十足的一个纨绔子弟。如今还亲手毁掉了物证,纵是韩绛只怕也要百口莫辩了。 “世兄现在即刻回府,快将此事原原本本告知令尊。以令尊之明,自然能猜到事情真相如何。只是事已至此,只怕也没什么更多的办法。单单只今日满风楼之事,便已足够令尊头疼了!”石越几乎是叹息着的说道,想起以韩绛的厉害,竟然会有这么一个草包儿子,他的心中对韩绛,但也有些同情。 “我若回去,会被家法活活打死的。”韩宗吾脸上露出极恐惧之色,一边哀求的看着石越与冯京,似乎想恳求些什么。 “事到如今,只怕令尊已经没有空来打你了。”石越又叹了口气,一边高声唤道:“石安,送韩衙内回府。” 待石安将韩宗吾与竹娘送走,石越与冯京相顾一叹,二人心中皆是雪亮:韩绛在尚书省政事堂的日子,只怕已经是屈指可数了! 果然,次日早朝,安惇便即弹劾尚书左仆射韩绛教子无方,纵子行凶,殴打朝廷命官,且事涉泄露朝廷军机。顿时令得满朝惊骇,韩绛自韩宗吾回家,便已知悉此事,早已准备了谢罪的表章递上,自请引咎辞职。安惇一个七品御史,仅凭一己之力,扳倒宰相,一日之内,便名噪天下。 接下来数日之内,赵顼接连降诏,罢韩绛相位,夺韩宗吾勋品,以安惇为殿中侍御史,韩绛这个尚书左仆射屁股还没有坐稳,短短几个月就被罢相,尚书省暂时便形成了以尚书右仆射吕惠卿为首的新格局。 而唐垧亦在交纳巨额罚金之后释放出狱,但是《谏闻报》在财政上受到重大打击,无力复刊,只得暂时停刊。唐垧出狱之后,因为一贫如洗,不得已远赴杭州,加盟《海事商报》。 但是这一切,对时局产生的影响,其实相当有限。韩绛本身是个没有特别坚定政治信念的相公,他在政事堂的作用,甚至连石越都认为几乎是可有可无——无非是用来盖印而已。而《谏闻报》也并非是有影响力的大报,虽然这可以看成是报业发展的一个小小的挫折,但是无论是石越,还是三大报的编辑们,都没有夸大这件事的负面影响的意图。 总之,大宋前进的车轮依然没有停止,并且一直停留在石越所希望的轨道上。 第167章 江头风怒(1) 28 熙宁八年十月立冬之后,天气渐渐转冷。因为汴京冬月无蔬菜供应,上至宫禁,下至民间,无论贵贱,都开始购买蔬菜收藏,以备过冬之用。这段时间,汴京四门大开,过冬物资车载马驰,充塞于诸官道。连接汴京与扬州的汴河,也是船来船往,一片繁华景象。自从石越任太府寺卿之后,杭州的海外贸易与鼓励商业政策,得到了大宋朝廷最高层的直接支持,以扬州、杭州、江宁、苏州、明…… 第168章 江头风怒(2) “臣却以为文公过虑了。”石越笑道:“商人若有数倍之利,虽死亦不足使之惧。一旦开战,需求增多,只要朝廷许诺给钱,焉有不尽心尽力之理。何况朝廷亦当立法,与其签订契约之时,就当规定国家若有战事之时,一切与军队有关之作坊,都需按要求开工。而纵是平时,卫尉寺与军器监都要派人进驻作坊,加以监督。凡产品交验,必须手续清晰,责任至人。若三衙属下军队发现有问题,即可请求追…… 第169章 江头风怒(3) “以夷制夷,未若化夷为汉。辽东非不能为我所有。”石越笑道:“然而我听说耶律濬才智过人,又信任贤臣,我大宋兵不练甲不精,一旦行军,处处掣肘,且于辽军有未战先怯之忧,真要打仗,胜算不多。故此我才力劝皇上不可轻举妄动。历来占形势而兵败,不知凡几,实不得不谨慎。至于夏国之事,若朝廷早做准备,一待有变,兵锋直指灵夏,当其内外疑惧之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可一鼓而胜…… 第170章 江头风怒(4) “陛下所虑甚是,然敢问陛下,是大宋的商人多,还是辽国的商人多?再者当年耶律德光曾经攻破开封,真宗时辽军亦曾至澶州,河北道路,于辽国有何秘密可言?倒是燕云沦陷已久,辽国道路,我大宋惟一二使者曾至,反不知其虚实。若如此说来,臣以为还是我大宋得利多,辽人得利少。天下事,兴一利,必有一弊,惟其利害相权,孰轻孰重而已。” 赵顼听石越说起当年耶律德光之事,又提…… 第171章 江头风怒(5) 石越又打量了被擒之人一眼,终于恍然大悟。归来州是西南梓州路的羁縻州,大约在后世宜宾的古兰、叙永、兴文一带,是熊本平定泸夷时所置。石越兴蕃学,凡附宋之各部酋长都遣子入学,这些人平素在山乡夜郎自大惯了,又不懂礼法,触犯法禁更是常事。为此事,石越没少遭弹劾。朝廷为之屡申严令,这些人才渐渐收敛,这乞弟等人,想是来京不久,才敢如此横行。只是那个何畏之,却不似一个平…… 第172章 江头风怒(6) 石越心中一凛,忙问道:“是何秘方?” “大宋广南东西路、梓州路附近,以及大理国,有一种树汁巨毒无比,见血封喉。若将此种树汁与砒石煅烧后一同投入烈酒之中,淘去渣滓,然后将澄清之毒酒在沸水上隔锅加热,酒蒸发之后,便只余下潮湿的褐色粉末,再行加热,便成药粉。又取蛇毒液浸泡后阴干。凡一十五斤药材,可得一两药粉。此药粉可随军携带,要使用时,加水冲兑,以箭簇沾…… 第173章 江头风怒(7) 蔡京眼中凶光一闪,冷笑道:“昔日陈汤万里之外能斩郅支。如今海港之中,尚有五百军士等候,等赴倭国船队返航,军士水手,亦有数千之众。真到决裂之时,胜负未可知也。” 唐康亦笑道:“少游不必担心,欲立奇功,必冒奇险。惟此事须机密,不可贻人把柄。” 秦观见二人已经定策,便不再多言,握紧佩剑,慨声笑道:“既是如此,在下亦无异议。若能为国立此奇功,必当扬名…… 第174章 江头风怒(8) “非也,非也。”唐康摇头道,“那种事情,下官怎么会劝国原公行之?”他心中冷笑:我若劝你行玄武门之事,保不住谁杀谁。你王运死了,于我大宋有害无益。 王运显然心中也知道其中利害,吁了一口气,笑道:“那尊使所说?” “唐太宗能登大位,不在玄武门,在其晋阳首义、征伐四方之功。因此当时名将,大抵心服。”唐康说到此处,却不再多言。 王运也是聪明之人…… 第175章 江头风怒(9) 赵顼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叹道:“可笑本朝此前无人,那注辇国,本在西天南印度,是天竺眼下最强盛之国,三佛齐又有何本事能使其为属国?薛奕回报,道注辇国有战舰千艘,战象五万,为一时霸者。此国在大食与中华之间,掠夺小国,灭国无数,凡香瓷之路上所有贸易,注辇国必然要分一杯羹,控制海路近七十年。” 赵顼此时说来,殿中之人,无不吃惊。连石越也不知道在印度洋东岸…… 第176章 江头风怒(10) 乞弟发音不准,石越怔了一下才明白他的意思。他正待说话,忽然见另两人中有一个人眼中似有愤怒之色,心中一动,向吕惠卿笑道:“相公,不知这两位又是何人?” 吕惠卿指着二人,笑道:“这一位是归来州罗氏鬼主之子罗牟平;这一位是我族侄吕颜山。”吕颜山见介绍到自己,连忙向石越行礼,甚是恭敬。 石越一面答礼,一面却不禁哑然失笑,他知道吕惠卿以一国宰相之尊,自…… 第177章 江头风怒(11) 耶律乙辛一方真正的依赖,是利用时间与险阻来拖垮耶律濬。只要时间一长,南方的宋朝、东方的高丽、西方的夏国,还有杨遵勋、女直部落,都会嗅到味道,一起来抢夺,到时候耶律濬就算是阿保机转世也无力回天;而耶律乙辛便有机可乘。这一点,不仅耶律乙辛心里明白,很多将领也明白。耶律濬本身一向有“英明”的贤名,毕竟又是天下公认的辽国太子,他的正统地位远远强过耶律乙辛拥戴的小…… 第178章 江头风怒(12) 萧佑丹望着萧忽古远去的背影,微微叹了口气。眼角之间,不由有点湿润。 长乐县城隶属延庆宫所辖饶州,是饶州州治所在。辽太祖将渤海国故民迁居于此,其县有四千户。其中有一千户从事采铁矿的工作,每年要向辽国朝廷纳铁为税。其城是潢河与黑河交汇处最为坚固高大的。耶律乙辛自己并没有驻跸城内,原因很简单,城中住不下太多的兵马。但是此城既当要冲,他便也在城中驻扎了一万…… 第179章 江头风怒(13) 耶律濬的军队似乎没料到防守的耶律乙辛会主动出击,营中的抵抗没能对耶律乙辛的军队形成有效的狙击。在如潮水般的冲击之下,只有节节败退,很快,所有的残兵败将都聚集到了金帐周围。但耶律乙辛部杀得性起,仿佛是如同一股巨大的洪流卷来,数以千骑的马匹冲向金帐——“轰”地一声巨响,整个金帐平空陷了下去,冲锋中的马匹来不及停止,一匹匹摔入坑中。许多人从马上被摔了出去,当时…… 第180章 江头风怒(14) 这般不客气的言辞,也只有文彦博敢说。赵顼肃容道:“文卿所言有理。”心中却不免大觉扫兴,转目去看场中比赛。这时场中的争夺已经进入白热化。讲武学堂采用淘汰制教学,从七月中旬开学算起,半年为一期。眼下期末将至,有数百人将要惨遭淘汰,众军官都在明争暗斗,在任何事情上都不肯落人身后。何况这是皇帝亲自观赏的击鞠比赛!李世衡领衔之右朋,其教官是军中勇将林广;而田烈武所…… 第181章 江头风怒(15) 骁胜军第一营被视精锐中的精锐,从军中选拔基层武官由第一营先挑,军器监与兵器研究院为其量身订造武器,有着最优良的装备,每人的标准装备都是轻型装甲一套——田烈武见过文焕的这套盔甲,羡慕不已,那套盔甲与普通的鳞甲全然不同,只在要害部位提供了精钢防护,其他部位则用野猪皮或者牛皮制甲,对于在讲武学堂每日进行负重行军的他们来,非常轻便灵活,但防护能力却也同样出色,足…… 第182章 江头风怒(16) 便在金色佛像升空之时,在大坪周围,忽然传来许多人的惊呼声,不少班直侍卫都吓得连连后退。田烈武等人居高临下望得清楚,却见是数百只小猫大小的老鼠,屁股上闪着火花,在大坪中满地乱窜,把围观的军民都吓了一跳。好一会,众人才看清楚,原来那些大老鼠,也是烟火玩具。这东西是兵器研究院的研究人员利用火药燃烧时产生气体向外喷射的反推力围绕一个轴心旋转的原理设计出来的,在当…… 第183章 江头风怒(17) 赵顼在相国寺时便感不适,后来又吹了冷风,竟突然晕倒,此刻虽然醒转,但却依然是头晕眼花,浑身无力。虽吃了太医的一剂药,也不觉如何好转,正欲上床休息,哪里料得竟冲进一班大臣,个个面色凝重,似惹出了什么大事来。正自奇怪,听了文彦博的话,这才略略明白些究竟,有心想要怒他们小题大做,但见他如此情真惶急之态,终又忍住不说。 王贤妃与李宪听到文彦博直斥自己,丝毫…… 第184章 江头风怒(18) “你这话是正理。石越这样的人,兴许就是周公,但是就怕万一是王莽,就悔之无及。所以,我以为石越这样的人,是国之能臣,国之干材,却不是社稷臣。老太婆这么说,不是猜疑他,也是为了保全他,让他只有机会表现他的好,没有机会表现他的坏。” “臣当铭记在心。” “嗯。我信得过司马公。外间之事,司马公还要多加小心,若不得己,就派人去召王安石,王安石做了五年宰…… 第185章 江头风怒(19) “大王对我,有救命之恩。所以有些事情,我不能不直言。治平元年到治平二年,我流年不利,为强盗所伤,身上又无分文,若非大王救治,我有死无活。因此在告辞之时,我破例为大王看了相。大王之相,贵不可言。但天下至道,变化无穷。小道虽自以为识人不差,却不敢以为世上之事,竟能仅以相术来定命运。” 赵颢心中略觉不快,但是他知道眼前之人,并非寻常傍倚大户豪门求取荣华的…… 第186章 江头风怒(20) 石越听到话中之意,似乎暗有所指。忙道:“臣对大宋的忠心,可表日月。请太后明鉴。” 高太后“嗯”了一声,微微点头,道:“我自是信得过卿家的。眼下官家病了,朝政就全赖卿家等大臣,又岂能谈得上一个疑字?自古以来,猜忌大臣,都是自取败亡之道。” “太后圣明。” “想来石卿也听说过,太皇太后赐《汉书》第六十八卷给杨士芳。” “臣听闻过,这是…… 第187章 江头风怒(21) 石越却是越听越心惊。与宗室结交,这个罪名是非常微妙的。如果得意之时,自然无人管你;但是一旦失势,却是一条能让人丢官罢职的大罪。本来太皇太后对自己有点猜忌,石越并不在意。但是如果皇帝对自己也动了怀疑之心甚至厌恶之心,事情就会变得非常的棘手。但是无论如何,石越自是知道此事与柔嘉无关。他勉强把这些事情暂时从自己的脑中赶开,挤出笑容来,温声道:“你放心,皇上是明…… 第188章 江头风怒(22) 她不说这话还好,此话一出,却是把赵宗汉的火气全部激了出来。赵宗汉涨红了脸,粗着脖子瞪着柔嘉,冷笑道:“是啊,现在还担心会不会连累‘别人’呢!我的宝贝女儿真了不起,柔嘉县主,你就敢去尚书省玩?你怎么不去明堂玩?你怎么不去太庙玩?!” 柔嘉见父亲如此模样,缩了缩脖子,不敢再做声。 “赵云鸾,你听好了。太皇太后旨意,从今日起,无诏不准你进宫,不准你…… 第189章 江头风怒(23) 群玉殿。 “臣妾拜见贤妃娘娘。”成安县君金兰的封号,是大宋少见的例外。因为她与唐康的婚姻,是宋朝建国以来从未有过的例外。而大宋关于官员妻母封号的另一个例外,也发生在石越家里,参知政事石越的夫人韩梓儿固辞鲁郡夫人的封号,最后还是太皇太后与皇太后叙封梓儿的母亲为郡太君才算了结此事。 “兰儿。这里没有外人,不要拘礼了。”远嫁到天朝上国的王贤妃,除了…… 第190章 江头风怒(24) “我担心的,却是参政可能面临的危险。”司马梦求关切的说道:“据我所知,御史台已经下令荆湖北路与荆湖南路的两个监察御史回京叙职,眼下荆湖南北路接连出事,我听说政事堂已经议决,将派遣官员前往新化县等处调查,御史台也蠢蠢欲动。一旦有什么风吹草动,矛头必然指向参政。而且眼下的局势,似乎皇上有意让参政出外。” 石越摇了摇头,道:“你放心。三件事情都会平息下去…… 第191章 江头风怒(25) “愿闻其详。” “与叔封回诏书的理由,是石越无罪遭黜,且国家大举改革之时,不可使能臣不用。是吧?” 吕大临点了点头,道:“正是如此。下官以为……” 司马光摆了摆手,打断了吕大临的话,道:“石越并非是被黜,参知政事是正三品,安抚使也是正三品。国家委以西北方面之重任,一身牵涉国之安危,不能说是‘不用’。所以,你的理由并不成立。” 吕大…… 第192章 安抚陕西(1) 40 西京河南府,洛阳。 因为遭遇了暴风雨,端明殿学士、陕西路安抚使石越的座船,行了整整两日,才到达西京洛阳。石越到达洛阳的那一天,晴空万里。 “公子,顺这条道前去不远,便是洛阳城了。”在一个岔路前面,潘照临挥鞭指着正西的道路笑道:“富韩公已经知道公子这两日之内会经过洛阳。到洛阳后,应当先去拜会一下他。” “本当如此。”石越揽辔应…… 第193章 安抚陕西(2) “孩儿若有半句虚言,天地不容。”赵颢仰面望着高太后,赌咒发誓道:“孩儿亦盼着皇兄大好,也好少操这份心。若为此事,让母子相疑,兄弟生隙,孩儿纵是死了,也带着罪过。” “你能如此想,那还有可恕之处。”高太后幽幽说道,“我最担心的,是你们兄弟阋墙,骨肉相残,为后世所讥,为天地不容。” “孩儿若有此心,叫天诛地灭。” “若说你与佣儿,一样是与我…… 第194章 安抚陕西(3) 除了富弼之外,其余三人都遇到过类似的事情,但是三人都与吕惠卿不和,却没有人应他的话。文彦博看都不看吕惠卿,只向富弼说道:“朝中有些别有用心之人,与一些不明真相的官员,搞了个联名上书,连两府官员中,亦有附和者。” 富弼脸上肌肉一动,问道:“联名上书的臣子,官衔最大的是谁?” “联名上书的都不足道,倒是朝中另有一人,虽未联名上书,却是言辞恳切,持…… 第195章 安抚陕西(4) 赵知节早就听说石越的大名,这时候见他仔细观察沙苑监的凉棚、泉井、马厩,忙在旁边介绍道:“牧马之法,春夏出牧,秋冬入厩。此时方及二月,所以马都在厩中,监兵小心照料,就是盼着这些监马能生马驹。凡生一驹,便可赏绢一匹。” 石越点点头,信步走近一匹黑色的牡马前,从马槽中抓了一把饲料在手里,细细拔弄了一下,脸色立时沉了下去,“怎么全是小麦秸?” 没有人…… 第196章 安抚陕西(5) “好马?!”石越霍然一惊,“敢问先生,可知是在何处买?”熙宁九年与熙宁十年,大宋市面上一切良马,都优先供应军队。以装备整编的骑兵部队,民间能买到的,都是做不了战马的马,怎么可能同州还有好马买? “听说是在延祥镇。” “延祥镇?” “不错,便在沙苑监附近。” “先生,在下有一事相求……”石越霍地站起身来,注视何畏之,说道。 “…… 第197章 安抚陕西(6) 丰稷却摇头道:“我看没这么简单,景安世是吕相公的门生,朱时也算是王介甫的门生,又与邓绾家是世交,二人纵然不是监察御史,也是不肯赴刘希道的宴的。”石越霍然一惊,与潘照临相视一眼,二人脸上都露出一丝苦笑。石越再也想不到,陕西路的监察御史,竟然有这样的背景!丰稷似乎没有看见二人的表情,尚兀自说道:“向安北与段子介却是两个忙人,这二人到陕西的第一天开始,就四处调…… 第198章 安抚陕西(7) 那毕竟曾是他人生永难忘记的事件! “都头。” “嗯?”李十五回过神来,望着叫他的士兵。 “我觉得我们不应当这样径直去迎石帅,这样能迎到,早有消息送回。我们不过是白白走到潘原罢了。” “也对。”李十五想了想,拍了拍那个士兵的肩膀,笑道:“你说的有道理。回头赏你一壶酒——弟兄们,我们从原州边界那边绕到潘原去!” 傍晚。残阳。 …… 第199章 安抚陕西(8) “慕家一向忠于朝廷,其族酋长有两任死于王事。你说慕家投降西夏,实让人难以置信。而且本官之责,是守卫原州,发兵入渭州境内,若高帅怪罪起来,我却担当不起。” “李大人若见死不救,只怕皇上也容不得你!”中年男子见李德泽推三阻四,说话便不客气起来。 李德泽脸色一沉,喝道:“这是什么地方,容得你如此无礼!” “李大人!在下一时情急,还望大人恕罪,…… 第200章 安抚陕西(9) “想从原州潜回环州,没有那么容易。”石越淡淡的说道:“但是环州慕家族众甚多,支派不一,若断然处置,反滋事端。况且此事真正的主谋,还是西夏国相梁乙埋。” “梁乙埋?”慕义忽然想起一事,道:“静塞军司都在传说梁乙埋亲至讲宗岭监修讲宗城。” 石越霍然转身,瞳孔缩小,问道:“你是说梁乙埋现在正在讲宗岭么?” “下官的确曾听到这样的传闻。”慕义忙…… 第201章 安抚陕西(10) “借此机会招募亲兵。”潘照临低声说道,“高遵裕表面虽然和公子客气,但是我看其颜色,知他必不肯将旗下的精兵强将让给公子。陕西因处边境,民风尚武,且又质朴。而百姓贫困,若有机会加入禁军,必然趋之若鹜。不若就在此地招募家世清白之百姓为亲兵,只要抚之有术,必能供公子驱使。” 石越也知道边境将领,或多或少,都要养一些亲兵卫队,只不过人数不敢太多,否则难免会招…… 第202章 安抚陕西(11) 石越与高遵裕都吃了一惊,神锐军第一军与第二军整编完毕不久,因为神锐军是四步一骑混编军,刘昌祚的第一营是骑兵营,建制完整,堪称渭州最精锐的部队。他营下五个指挥使,除吴安国与第五忠之外,都是在西线经历过实战的勇将;而吴安国与第五忠,前者因为几次在演习中表现出色,甚至屡屡击败其长官王厚,在骁胜军中颇为出名,因为其桀骜不驯,让王厚又气又爱,刘昌祚想尽办法,才把他…… 第203章 安抚陕西(12) 石越接了过来,只见在镇戎军熙宁砦以北,石门峡江口好水河之阴,用朱笔画了两个醒目的红圈,两个红圈南北相距之距离,有朱笔标注“十二里”字样。石越看完之后,递给高遵裕,高遵裕只看了一眼,脸色微变,又递还给石越。 石越这才握着地图问道:“这是何意?” “这是章祭酒所献之策——若在石门峡江口好水河阴筑此二城,互为犄角,渭州防线可向北推进数十里,此二城可…… 第204章 安抚陕西(13) 司马梦求的身子却一动不动,待赵顼稍稍平静一点,方从容说道:“陛下若是担心石大人安危,可以派几个侍卫去陕西,保护石大人安全。下令兵部职方司加紧陕西的防范。不必为一点小事,改变既定之策略。职方馆几年内的责任,是为收复灵夏作准备,臣以为不可朝令夕改。” “朕知道了。”赵顼没好气的说道,“狄咏已经和朕说过好几次想去陕西了,就让狄咏挑几个班直侍卫去陕西吧。明…… 第205章 安抚陕西(14) “不错。”赵顼赞赏的点了点头,然后便静默着抬起头,远眺着殿外的天空,目光中流露出无限的热切与憧憬,“此殿本名简贤讲武殿。只为若要混一四海,就不能不简贤讲武!”狄咏静静地站在殿中,低垂着的目光却不经意地落在赵顼的腰间——皇帝今天罕见的佩了一柄佩剑!“卿可知道,朕为何让卿去陕西?”不知过了多久,狄咏觉得赵顼的目光忽紧紧的盯住了自己,他不敢动弹,也不抬头,只是…… 第206章 安抚陕西(15) 却听曹太后道:“官家,你坐下来,听我说话。” “是。”赵顼一边答应道,一边挨着床沿坐了。脸上打起笑容,道:“娘娘身体不适,眼下还不宜劳神,听说琼林苑牡丹开了,娘娘且安心静养,过些日子,朕陪娘娘一道去赏花。” 曹太后淡淡一笑,道:“官家不用安慰我。我这病,只怕是好不了了。不过是拖罢了,能拖到几时便算几时,都算是从阎王那里挣回来的。这生死之事,我…… 第207章 哲夫成城(1) 48 西边的夕阳已隐入山中,晚霞渐渐消退,乳白色的炊烟却依然飘荡在天际。小虫子们已经开始聚集成团在空中嗡嗡飞旋。黄昏里的熙宁寨看来美丽而安详。 在崎岖不平的山路之上,正有一行三百余人的骑客燃起了火把,高高的举起照亮着前行的道路,马蹄踏踏。旗帜在风中猎猎飘舞,在火光中,依稀可以辨出那上面的写得有“陕西”、“安抚”等字样。 行在队伍中间的石…… 第208章 哲夫成城(2) “你叫人去告诉夏元畿,他的补给若有半点差池,就让他等着听参!”高遵裕厉声道。 顾灵甫不敢做声,只是求助似的望着高遵裕身后的一个道士。顾灵甫跟随高遵裕多年,知道这个叫“月明真人”的道士虽然只是偶尔出现,但是在高遵裕面前说话却颇有份量。但月明却看都没有看一眼顾灵甫,只是向高遵裕淡淡说道:“高帅,将帅不和,是兵家之忌。火器威力无比,是攻守利器,万一有失,…… 第209章 哲夫成城(3) 泼喜军是一只颇有特色的军队。在夏景宗元昊的时代,人数不过二百,最近几年梁乙埋把这支部队扩充到了四百,每个泼喜军正兵,照样配备两到三名负担,其作用是运送辎重、保护、协助正兵作战。泼喜军在骆驼鞍上立旋风炮,发射拳头大小的石头打击敌军。一向是西夏最主要的攻城部队。宋军对这只部队并不陌生,兵器研究院更是成功的造出了宋朝的旋风炮,但是主要用于海船水军发射震天雷。虽…… 第210章 哲夫成城(4) 连吃三次亏的野利荣名白白损失了数百人马,又气又急,却束手无策。看着宋军又要重施故技,他再也不敢分兵,干脆领着六千右军,只盯着一路举着“神锐军第二军第一营第三指挥”旗帜的宋军,穷追不舍。这野利荣名颇有一股狠劲,如蛆附骨般的追着这一路宋军,这一指挥的宋军,竟被他追得没有半点脾气,跑了半天,野利荣名始终离他们只有一箭之遥,怎么甩也甩不脱。野利荣名看到便宜,便准…… 第211章 哲夫成城(5) 突然,东门箭楼上负责了望的士兵大声喊了起来。 “来了!”某处传来酒杯被捏碎的声音。 一万五千精锐的西夏骑兵急驰而来的声音,让大地都为之发抖,随着西夏人的接近,东大营的营帐都能感觉到震动的余波。这支骑兵急趋至东大营东门外四百步左右的地方才停了下来,凛然打量着守备空虚的宋军东大营东门。而勒马于中阵之前的,赫然是西夏大将李清! “将军真是神机…… 第212章 哲夫成城(6) 这一日恶战,夏军屡次受挫,损兵折将。李清回到石门峡后点兵,发现大小首领战死受伤者数以十计,死亡失踪的士兵高达六千余众,受伤的更是多达八九千余人,堪称西夏近年以来少有的大败。一念及此,李清不由心情郁郁。只是他却不知道,宋军在此战役之中,付出的代价,也堪称惨重! 刘昌祚的神锐军第二军第一营,战斗结束后,只有三百余人存活,还是人人带伤,此外更损失了全部两…… 第213章 哲夫成城(7) “战争方起,便是有过,也应当军中处罚,以便效用,如何还要递交帅司处置?”田烈武大摇其头,却不去问吴安国是不是真的“目无长官”。 吴安国脸色却渐渐黯淡了下去,叹道:“部下都死光了,呆在平夏城,又有何益?” “啊?不是大捷吗?” “什么大捷!”吴安国冷笑道,“双方死伤差不多,不过是击退了西贼的进攻而已。两个翊麾校尉殉国……”说到这里,吴安国…… 第214章 哲夫成城(8) “正是。”种古哈哈大笑,道:“你叫田烈武,我也听说过你。薛奕与金彦都很是夸奖你。不过我却不好意思抢我家二郎的参军,只好放你去龙卫军。这个吴安国,却须得我来调教,才管得住他。”他也不管吴安国答不答应,立时就板了脸说道:“这次向安北无论如何,都会给你处分。你御武校尉是肯定保不住了,来云翼军也要按朝廷的规矩办事,指挥使你是没指望了,营行军参军我也不会让你做。你…… 第215章 哲夫成城(9) 那男子闻言,顿时一怔——任再是豪富之家的子弟,挥金如土,但是寻常出来逛街,谁竟会随身携带三千贯的巨款?不过他家本是长安城中有名的人家,虽然所携不足,却也不以为意,一怔之后随即笑道:“掌柜的,可听说过城西卫家?” 那剑铺掌柜听到“城西卫家”四个字,身子便不由得哆嗦了一下,忙应道:“知道,知道,京兆府中,只须不是聋子,谁不知道城西卫员外家?那是咱们京兆…… 第216章 哲夫成城(10) 这一日,禁不住柔嘉百般央求,清河终于松口,让柔嘉带了两个靠得住的家人,出来逛一次街。那料得到柔嘉天性便要生事,这却是无可奈何的事,便只逛一次街,自也能生出许多事来!这时柔嘉捉弄完卫棠,心满意足,便决定去看看石越。不料到了安抚使司衙门之前,却又情怯起来,一时患得患失,思前顾后,踌躇半晌,方又转到这酒楼之上,发起呆来。 两个小厮只见柔嘉托腮远眺,脸上神…… 第217章 哲夫成城(11) “哦?”李清的语气并没有十分的意外,只是细心的吃着烤鱼,仿佛这是天下最难得的美味一般。 “你不意外?”史十三抓起酒囊,喝了一口酒,递到李清面前,笑道:“尝尝。” 李清接过来,轻轻抿了一口,只觉这酒入口香浓,而后味道极辣,竟是生平从未喝过的酒。他目光中不由露出惊讶之意。 史十三微微一笑,道:“这是宋朝新出的酒,唤作酒露,为中原特产。西夏地…… 第218章 哲夫成城(12) “也罢!”梁乙埋终于下定了决心,“明日我便去天都山督战!” 西夏大安三年五月。 宋夏双方在平夏城僵持了整整一个月之久,虽然宋军依然牢牢地驻扎在军营之中,但是在夏军的不断骚扰下,平夏城却才修了三分之一多一点。 双方的心态都变得焦躁起来。 石门峡西夏军大营。 从辕门到中军,手执刀枪矛戟的卫兵们站立在甬道和台阶两侧,如同一尊尊生铁…… 第219章 哲夫成城(13) “正是。临阵换帅,换上的又是自诩会用兵,刚愎自用的梁乙埋,平夏城无忧矣!”丰稷也难掩自己的激动。 “西夏并非没有可用之将,但是身居上位者却喜欢越俎代庖,若不致败,是无天理!”石越感叹道。他一向主张治国之道,在于上下各安其位;宋朝之所以武功不显,绝非兵甲不精、士卒不练,也绝非没有将帅之材,更不是因为“将不知兵、兵不知将”,导致大宋武功不显真正的原因,…… 第220章 哲夫成城(14) 本来区区一个文焕,哪怕他是武状元,司马梦求也没多放在心上,大宋的八品武官多的是,哪值得他来操心。但石越却非常不明智的插了进来,虽然石越的观点司马梦求无法苟同,但是事已至此,若能证明文焕不是真心降敌,那石越至少还可以消除此事的负面影响,甚至得到一个“知人之明”的美誉,并且在大宋朝的武官心中留下一个不错的印象——易地而处,司马梦求却是知道,大部分武官是并不想…… 第221章 哲夫成城(15) 因为这条人命,很可能就取决于石越心中的天平,向哪边倾斜一点点。 想了良久,石越忽然喟然叹了一口气,虽然这花园闹中取静,十分清幽,然而,从几年前开始,石越就已经很难找到一个让自己心境安静下来的地方了。他看了摆在自己面前的古琴一眼,双手不自觉的在古琴上乱划起来,陕西路安抚使司衙门的后花园,响起了一阵紊乱急促的琴声。 52 匆匆忙忙走到后花园…… 第222章 哲夫成城(16) 他的话音刚落,就听到守在花园门口的亲兵莫五忽然用一种惊奇的语调大声的问道:“侍剑,你这是要做什么?这……这又是什么人?”花园中的众人只听见侍剑用吱吱唔唔的语气低声的回了些什么,却谁也没有听清楚其中的一句。 莫五显然也已经不耐烦了,提高声音道:“侍剑!” 侍剑终于也提高了声音,“我……我来见石帅!” “那么这个人呢?”莫五声音怀疑的问,这…… 第223章 哲夫成城(17) 卫棠觑见柔嘉如此形态,心中更是叫苦不迭,暗悔当时不该一时冲动,不料却得罪了石越。他越想越急,几乎流出汗来。突然,卫棠脑中灵光一闪,竟被他想出来一条妙计,忙欠身向石越说道:“石帅曾为白水潭山长,学生不才,亦曾学于山长门下,是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今山长替皇上牧守三秦,学生受山长教诲,每每思欲有所报,因于数日之前,觅得一口宝剑……”原来这卫棠买到倭刀后,爱不释…… 第224章 哲夫成城(18) 种谊抬头望了望天色,见天尚未亮,离观操的时间还早。若依平时之作息,此时是他灯下读书的时间。但今日自然另当别论,当下向狄咏笑道:“郡马若无他事,何不入帐一叙?” “固所愿也。”狄咏笑了笑,他为示尊重,便将手中之枪,往营帐外边的武器架一插,方随着种谊弯腰入了帐中。 种谊的营帐,是在中军大帐之旁的一座小帐。狄咏进去之后,发现帐中布置极是简陋,只有一…… 第225章 哲夫成城(19) 种谊默默点头,高遵裕这一点,却是说得非常在理的。梁乙埋久攻而无功,仗打得越久,士气就会越加低落,而且国内难免也会遇到问题,自然迫切希望有机会能早日决战;何况西夏军队不善攻城,双方拉出部队来打一场野战,于梁乙埋来说,的确是有百利而无一害。但是宋军这边,却也有不得不战的理由——若是拖久了,军事上虽然问题不大,但是政治上与财政上的压力,却是不可以轻视的。十几万…… 第226章 哲夫成城(20) “你该死又有何用?!”梁乙埋恨恨地瞪了阿庞一眼,真恨不能杀了他泄愤。但是他知道这个没藏阿庞是不可以随便处死的。没藏氏在西夏的实力人所共知,夏景宗元昊的宠妃、夏毅宗谅祚的生母没藏氏曾经专擅国政,他的姐姐,当今梁太后便曾经是谅祚的母舅没藏讹庞的媳妇。虽然梁氏因与谅祚私通,诬告没藏讹庞谋反,助谅祚铲平没藏氏的势力,方才得立为后,可以说梁氏的荣耀与权力,是用没藏…… 第227章 哲夫成城(21) 梁乙埋眯着眼睛沉吟了一会,笑道:“令各军顾惜点马力,再让人去叫战!” “是!” 不多久,数百名西夏骑兵纵马到了西大营前,高声呼骂起来:“高遵裕,尔约我家相公前来决战,今我家相公已如期前来,尔为何畏缩不出?莫非尔是想学王八不成?” “高遵裕听着,尔若是有种,便即出战。若是无种,让出大营,我家相公说了,放你一条生路!” “高遵裕鼠辈……… 第228章 国之不宁(1) 54 《熙宁年间诸事纪事本末》卷第五十四: 先是,章楶议筑平夏城……高遵裕遂使狄咏、韩处下书,约梁乙埋决战,阴使种谊埋病羊于河畔,毒石门水上游,使水草皆毒。是日,高遵裕撤沿河之防,示敌以诚,使狄咏、包顺绕道渡河,伏兵北岸。梁乙埋率军渡河,成列。遵裕闭营不出,且使人遗书梁乙埋,曰:“午后决战,不为失信。”西夏军远来,久不得战,天燥热,人马皆困渴…… 第229章 国之不宁(2) 月光将李清的身形拖曳出长长的阴影,在长廊下,他整个人都象笼罩在阴影之中。紧蹙双眉的中年男子,抬头仰望月空,终于只能发出喟然的长叹声。 “夫君。”不知何时,卫慕氏已经站到了李清的身后。“是朝中又有什么难解之事么?” 李清默默摇了摇头,却没有转过身去。他感觉到有一双温暖的小手攀上自己的肩膀。 卫慕氏帮李清轻轻的系上白色披风,柔声道:“无论什…… 第230章 国之不宁(3) 自从石越提出的官道修葺计划进来以来,大宋的君臣士民,认识到交通的发达对帝国的繁荣至关重要的人们越来越多。在官道修葺计划进行顺利,以及以杭州为中心的两浙路良好的交通道路网的刺激下,帝国一部分青壮派的低级官僚再也不甘寂寞,这些官员或者是所谓“学院党”出身,或者受到王安石、石越的双重影响,或者只是为了迎合上意,又或者竟是为了捞取私利,总而言之,熙宁十年宋朝官场…… 第231章 国之不宁(4) 众人在宫中日久,都知道狄咏这次是擅离职守,犯了皇帝的大忌,当下全都默然不语。向皇后有心替狄咏说几句好话,但是话到嘴边,看见赵顼的脸色,嚅嚅一会,却终于不敢出声。惟有曹太后却似没看见赵顼的脸色一般,只是淡淡地问道:“是石越、高遵裕的奏折中不曾表叙其功么?” 赵顼板着脸道:“石越、高遵裕皆赞其功。但是狄咏之职责,不在平夏城。无论他立下多大功劳,朕也不能…… 第232章 国之不宁(5) “旁门左道!”司马光心中十分地排斥发行交钞这种危险的想法。他始终相信,真正理财的王道,就是朝廷的君臣厉行节俭,轻徭薄赋,使百姓们种好地,生产出足够的粮食,这样国家自然会上下富足。其他所有的理财方法,在本质上,都是属于歪门邪道——“天下的钱财有限,不在官便在民,官多自然民少!”虽然司马光并不懂得什么叫做“零和游戏”,然而他却固执的保持着这样的信念:其他所谓…… 第233章 国之不宁(6) 刘庠一怔,脑中突然灵光一闪,猛的明白过来,原来潘照临是说他是转运使,实可以在“转运”的名义下,开始驿政马车制度的建设,根本不必请示石越。他立时眉开眼笑,向石越说道:“子明,可否将府中的陈先生,借我一用?” 石越却是知道潘照临分明是拿刘庠当枪使,只不过刘庠却也是心甘情愿当枪——他当年连王安石都不放在眼中,哪里会理会一个吕惠卿?当下便笑着向陈良说道:“…… 第234章 国之不宁(7) “但是他始终是高家的人。”向安北毕竟是世家子弟出身,他摇摇头,叹道:“不过我辈受朝廷之命,监察一路之将兵,可谓身负重任,不论结果如何,也只能据实直报,方对得起皇上的信任!” 段子介见向安北语气之中,始终不怎么自信甚至是有一点担忧,不由放缓语气安慰道:“向兄放心,我相信太后、皇上也不会循情,边境将领守臣,谋私者甚众,但是实难查出证据。此次事出偶然,才…… 第235章 国之不宁(8) “在下便是新任陕西路安抚使司监察虞候致果校尉王则。”武释之旁边的武官态度就要温和许多,他向向安北抱拳还礼,温声说道:“在下的副使要三日后方到任,因向兄与段兄失察之事,上官十分恼怒……” 向安北与段子介见这个王则显然是不明真相,心中不由暗暗苦笑,一时竟也没有心情听他说些什么。二人只觉得如此作为,显然是章惇与高遵裕勾结在一起,要将自己二人赶到海外,从此…… 第236章 国之不宁(9) 武释之指向的那条街道,总共只住了四户人家。头一户是郡马府,住的是清河郡主与狄咏;他家的对面,则住着陕西路转运使刘庠;狄咏的邻居,则是才搬来不久的监察御史朱时;而与刘庠比邻而居的,也是一户官宦世家,祖上曾经做到过天章阁待制,在京兆府,也是有名有姓的人物。 军士们拥簇着身着戎装、脚踏黑革靴的武释之向郡马府走去。构造雄丽的郡马府即便是夜色之中,也依然可以…… 第237章 国之不宁(10) “卫尉寺欲得将军而心甘,而将军则非见石帅不可。”清河娓娓说道,“这其中,或许确如将军所言,只有帅司衙门,才能护得住将军。敝府虽然可以拒卫尉寺于一时,但是若是卫尉寺的武将军能请来一个监察御史,那么只怕妾身也保不住将军。因此,妾身请将军前来,是想与将军商量一个对策……” “想必郡主早已经成竹在胸,还请赐教。”段子介一向是个磊落之人,他知道对方这样的勋贵…… 第238章 国之不宁(11) 而在西北方向的一条小巷上,正骑在马上的监察御史景安世,嘴角亦不时露出得意的笑容。他此时的心里,正在构思着最新的奏章——这必然是一份能掀起惊涛骇浪的奏章!在这份奏章中,将涉及到一个与皇帝有着近系血亲的公爵、一个极受宠爱的郡主、一个无法无天的县主、一个似乎正在失宠的郡马、还有一个如今炙手可热的安抚使,无论如何,他的老师吕相公,一定会非常喜欢这份奏折的。 …… 第239章 国之不宁(12) “已经有前期的准备,也有一定有经验。”苏辙沉声说道:“明春可以从淮浙运种粮,还可以从占城、交趾购买种子,种子可以解决。农具由朝廷提供,垦田十年内不要纳税,所垦之田归本人所有,朝廷只要提供路费与过冬的衣服粮食……” “这……”韩维被说得也有几分心动了。 “这也是个机会,否则朝廷多因循守旧之人,移民之事,百年难成。某听说已经有南方的商人至灾民中招…… 第240章 国之不宁(13) 李清虽知逢今日之事,不降者十无一二,但文焕亲口说出来,却亦不禁喜形于色。他急欲招降文焕,是想引为臂助,协助秉常掌权,以实行汉化改革,须知以文焕“宋朝武状元”的身份,在人材缺少的西夏,必然受到重用。 当下李清忙上前,握着文焕的手,朗声笑道:“贤弟能想通此节,兄必不敢负于贤弟。贤弟在西夏,必得大用,他日成就,在我之上。”一面转过身去,向屋外高声呼道:“…… 第241章 国之不宁(14) “太后只道用蕃礼胡俗,便可以保全国家。然而陛下可知否,连辽主那等英主,都大力推行汉化,俨然更以中国自居。陛下为一方天子,岂能自甘与蛮夷为伍?何况若用胡俗,便当逐水草而居。一旦筑城池宫室,垦田耕种,尚欲久存胡俗,以陛下之明,以为可得乎?陛下又以为这兴庆城中的贵人,有几人能真正少得了宋朝的丝绸瓷器?连素恶汉物的太后宫中,还摆着一座宋朝制造的珍珠座钟呢!” …… 第242章 国之不宁(15) “我在西夏虽不久,然被李清引为同党,又渐得夏主信任,深知西夏内情,若能加剧夏主与后党的内斗,不难引发西夏内乱。到时候,我大宋便有机可乘……”文焕的声音,充满了怨恨。“李清那厮,一心想辅佐秉常,使西夏成为小华夏。但是他党羽不多,西夏兵权又全梁家掌握之中,梁后向来反对汉化,李清要想达成心愿,就必须先要帮助秉常登基亲政,除去梁氏。我只要从中下手……”文焕压低了…… 第243章 国之不宁(16) “嗯。”石越点了点头,他心中忽然有点兴奋,如此亲自主持如此重要的军事会议,对他来说,本是难以想象的事情。看见几个名震西陲的大将对自己恭恭敬敬,自己的一句话,可以调动上万的兵马,关系到数以万计的百姓的存亡,石越在这一瞬间,感觉的竟然不是责任,而是一种满足感。 不错,正是满足感! 石越猛地一惊,突然间意识到自己的心态极其危险,连忙收敛了心神,沉声…… 第244章 国之不宁(17) “是末将的族人带来的。绝对可信!” 狄咏例行公事的走到环州城墙上面,无聊的找何畏之说话。环州城墙上,插满了各色旗帜,以及穿着衣服的草人,远远望去,几乎让人以为有数万大军屯结于此。但是实际上,在环州城内,不过只有暂由狄咏统率的一千厢军与何畏之率领的一千环州义勇。可笑的是,西夏人居然被吓得果真不敢进攻,每天清晨,便可以远远望见西夏人从青岗峡出来,在距离…… 第245章 国之不宁(18) 然而,在他刚刚点齐兵马,准备出营攻城的时候,忽然听到东边传来一阵喊杀之声,一彪人马,奇迹般的从庆州方向杀来。瘁不及防的东大营顿时一片人仰马翻。 “慕将军,要不要去救援?”身边的副将探身询问。 “不必。”慕泽眼中露出冷若冰霜的光芒,“城中宋军必然出去接应,我等趁机强攻西城,环州城必将易手。” “将军英明。” 但是慕泽的如意算盘并未打…… 第246章 国之不宁(19) 在环州城的烽烟熄灭两天之后,庆州城城墙上的士兵,终于看到了西夏人的军旗,以及一眼望不到尾的西夏军队。西夏人如同巨大的狼群,黑压压的一片,伴随着巨大的轰隆声,高高扬起的灰尘,向着庆州城席卷而来。 庆州城的号角在夕阳中吹响,发出悲呛的呜鸣声。站在城墙上的宋军士兵,都绷紧了每一根神经,略带紧张地望着西夏军队肆无忌惮地涌向自己的城池。士兵们不由自主地偷偷回…… 第247章 国之不宁(20) 石越听到这话,不由得打了个寒战。在所谓的“善用兵”的人眼中,老百姓的性命亦不过是夺取胜利的工具而已。虽然这种事情,古今中外慨莫能免。但是石越对此,却是始终难以认同。但是,如果真的走到那一步……石越在心里叹了口气,他永远不知道自己届时会做出什么反应。也许不能保持那种冷血,也许比自己想象的更冷酷?石越不由出了神。 贾岩却并没有注意到石越的反应,他微微叹…… 第248章 国之不宁(21) 几乎将王恩部淹没西夏士兵,都带着几分尊重地望着自己的敌人。双方无言的对峙着。连慕泽都没有了那份猫捉老鼠的戏弄。 一名中军官策马冲至阵前,高声喊道:“仁多统领询问宋将之名,若能归顺,立拜将军之位!” “去你姥姥的!”王恩大吼一声,“爷爷是大宋宣节副尉王恩!世上岂有投降的宋将!孩儿们,杀啊!” “杀啊!” 慕泽无言的摇了摇头,拉开了手…… 第249章 大安改制(1) 63 石越第一眼见着李清清,便愣住了。这个女子的眼神,让他不由自主的想起一个故人,那个被埋葬在他最初出现在这个世界的那个小村庄的女子。 “李姑娘不必多礼。”石越很快压抑住想走近几步的冲动,彬彬有礼的说道。他很想亲切一点,但客气的语言后面,却是一种习惯性的居高临下,语气更不由自主地变得有些僵硬。 但是李清清好象完全没有注意到这些,她笑吟吟…… 第250章 大安改制(2) 但是这个局面却是尴尬得紧。仁多澣一时之间,竟然是想不出对策良方。他却不知道被绑的慕泽在心里冷笑——这等计策,实在容易化解,只要将战鼓搬到阵前,擂动战鼓、吹响号角,便可将那女子的声音淹没,不过慕泽此时却没什么兴趣帮助仁多澣脱困。 “统领!”嵬名讹兀策马走到仁多澣身后,低声说道:“僵持下去,有利无害。此事断难掩饰,趁现在诸将都害怕被太后迁怒灭口,不如就…… 第251章 大安改制(3) 第一营都指挥使与三个分掌情报、作战、训练的行军参军连同第一营几乎半数的战士,在西夏人攻城的第一天全部不幸战死,魂归忠烈祠。副都指挥使卢靖是个一步一步积功升迁至翊麾校尉的老部伍,为人忠厚,作战勇敢,但是能力平庸,做到营副都指挥使,已经是他的极限,种古与云翼军军部的行军参军们,都深知他绝对支撑不了这个局面。不得已的情况下,种古将刚刚受惩罚的吴安国发配到第一营…… 第252章 大安改制(4) 因为这里离主战场实际距离较远,而且较为隐蔽,又或是自恃能够及时得到中军的接应,西夏人并没有停止作业,只是守卫的士兵们看起来加强了戒备。绞盘不断的将泥土从洞中带出,这些泥土,又被人运去土山的方向。 营门是半开的,以便随时可以关上。 在泥土从地道中运出,送出大营的同时,还有一些西夏士兵一起扛着伐下的树木,运进营中。在营中,到处垒积着厚厚的木板,不…… 第253章 大安改制(5) 其时西夏三路入侵的危机早已化解,捷报传至京师非止一日,但是具体的详情、战况,民间却无人知晓。之前两军激战正酣之时,因为情报传送滞后,连皇帝与枢密院都是一夕三惊,京师曾经谣传了十余日,道是石越已被西夏人俘虏,绝食殉国,西夏兵锋直抵长安。皇帝赵顼坐立不安,一夜之间,三次召文彦博入宫。好在文彦博毕竟是三朝老臣,知道皇帝的心思,竟是安卧家中酣睡,对皇帝的诏书,只…… 第254章 大安改制(6) 二人说到此处,再无谈兴,不约而同都将目光移向那些还在兴高采烈听李秀才说书的茶客。桑充国见那些人脸上一个个都洋溢着兴奋之色,猛然间又想到,这些人似乎是乐见军队开疆拓土的,这些人的心意,应当也是民意,那么,究竟应当先考虑哪个民意呢?为什么某些人的民意,就可以重过另一些人的民意呢?想到此处,桑充国只觉得原本清晰的脑中如同一团乱麻,纠缠不清,竟是完全呆住了。 …… 第255章 大安改制(7) 却听赵顼又说道:“石越的奏折,娘娘已经见着。战前他已画好方略,熙河之兵仓促间难以调动,石越令其牵制西夏西南之敌,使其不敢妄动——这点朕是深以然为的,兵法说,千里趋利,必阙上将军。便使征调熙河兵,亦是疲惫不能用,且熙河素有重兵,又为西夏所瞩目,其地归化未久,蕃部尚未完全归心,一旦调动,更易泄露军机,此所得不足以偿所失者——而以种谊守平夏,以高遵裕宿将重臣,…… 第256章 大安改制(8) 章惇吃了一惊,在石越笔下、大食商人的描述中,罗玛国有文物典章,其历史比起大宋建国的历史要久远许多,可以上溯到汉朝,并非匈奴、突厥这样的蛮族可比。他又听说罗玛国与大宋之间,有大食阻隔,连百姓商贾都难通往来,这时候听阿卡尔多自称是罗玛人,当下言语中都客气了几分,又问道:“敢问掌柜的尊称大名?” “我叫保罗·阿卡尔多。大人叫我阿卡尔多便是。” “嗯…… 第257章 大安改制(9) “我刚刚为何要说是七八年?明明儒生佩剑之风,不过是近两年之事?”章惇怔怔地愣在那里,心中如同翻江倒海一般,“七八年前,正好是熙宁三年,那正是石越初露峥嵘的时候……”他猛然想到这一点,脑中便只觉得一片空明,在心里一件件梳理这七八年来天下发生的大事,什么事情都清晰起来。 “这七八年以来,大宋所有的变局,竟大都与石越有关!”章惇得出了一个并不意外,但在以…… 第258章 大安改制(10) 安惇突然话锋一转,直视章惇,问道:“公可知如今朝廷之局势如何?”他问完,不待章惇回答,便说道:“石越在陕西孤注一掷,以百姓的性命来冒险,博取一己之成功。如今他侥幸成功,声誉之隆,一时无俩。石越想做权臣,故此他第一个便拿定西侯开刀,借口定西侯不遵军令,故意陷他于死地,以掩饰自己失陷名城,致狄咏战死的无能。他要扳倒定西侯,自然连带子厚也脱不了关系。公可试想,…… 第259章 大安改制(11) 他只想表达自己的感情,却没有想到,无论宋朝还是西夏,依然都是等级社会。在石越看来,凡是为国献身的人,既便以皇帝之尊,也理所应当表示尊敬之意,这是再天经地义不过的事情;但在当时的人们心中,却有根深蒂固的等级观念,以石越身份之“尊贵”,这一拜实是非比寻常。 震惊、疑惑、感动……各种各样的情绪交织混杂,这山野雪地之间,竟然突然间变得无比的寂静。 抬…… 第260章 大安改制(12) “回长安么?”石越喃喃自语道,“其实我也想回长安的。”他娇妻爱女,皆在长安,焉有不想念之理?只不过,他现在总觉得边境还有一堆事情需要处理,而这又是他不应当回避的责任。 “想不到你也长大了。”石越含笑望着侍剑,眼中尽是赞许之意。“你跟了我有七年了吧?” “是,七年有余了。”侍剑的话中,有几分感慨。 “这次回长安之后,你便去白水潭读几年书,…… 第261章 大安改制(13) 忽然,门外廊下传来几个人的脚步之声。何畏之是习武之人,听觉锐于常人,他听到其中数人步履落地的声音不轻不重且有一定的节奏,已知来人非常有教养,绝不会是卫尉寺的武官。正在揣测来人的身份,却听那脚步声在自己这间房前停住了,“吱”地一声,虚掩的房门被推开,几个男子出现在门口。 “石大人!张大人!”何畏之完全没有料到石越与张守约会来此处,十分惊讶地望着门口。…… 第262章 大安改制(14) “闭嘴!”吕惠卿悖然大怒,指着吕渊骂道:“不肖子欲使吾家遭灭门之祸乎?!吾家富贵已极,尔不知学好,反习异端。如今更是不知轻重至此!真是气煞我也。” 吕渊被吕惠卿痛骂,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一顿脚,上前抱起金雀石砚台,竟是头也不回的离府而去。在外面观望的吕升卿与吕和卿慌乱去劝阻,却哪里拦得住。二人只得回头来见吕惠卿。吕和卿低声说道:“渊儿回来不易,大哥为…… 第263章 大安改制(15) 忽然,琼林苑外传来一阵欢呼之声。安惇心中一动,暗道一声:“来了。”果然,便听有人高声叫道:“来了。”众人都循声望了过去,等了一会,果见石越在幕僚、扈从的簇拥之下,向苑中走来。吕惠卿见着石越,忙快步迎上前去,远远就高声笑道:“子明为国家朝廷立此不世之奇功,某奉旨,率文武百官,在此迎接子明回京。国朝立国以来,这可是开天辟地头一遭,真真叫人羡煞。”一干文武官员…… 第264章 大安改制(16) 邓润甫偷窥一眼皇帝的神色,方接着说道:“地道无成,出自《易经·坤卦·文言》,‘阴虽有美,含之;以从王事,弗敢成也。地道也,妻道也,臣道也。地道无成,而代有终也。’” “此是何意?”虽然读过《易经》,但是赵顼对这句话的意思,却有点拿不准。 邓润甫红着脸,摇头道:“此句意义深奥,臣亦不能明其义。” “安卿可明其义?”赵顼转过脸来,注视安惇,…… 第265章 大安改制(17) 石越倒也不曾指望能让司马光完全支持自己那本来就有点冒险的行为。有这样的表态,他已经十分知足。当下微微一笑,道:“朝野清议,无论说什么,都是应当的。身居高位者,食朝廷之俸禄,受皇上之重托,寄百姓之厚望,凡谋事自当尽量谨慎周全。且理当受清议批评。清议之批评,虽然未必尽能公允,然亦不足深怪。不过是有则改之,无则加勉而已。” 对石越的态度,司马光颇觉意外,…… 第266章 大安改制(18) 唐康侃侃而谈,桑充国本来还在犹疑这般刻意行事,是否有违《汴京新闻》创立之原则,此时却被唐康侃说得怦然心动。他反复思量,只觉找不出一丝反对的理由。当下笑着点头应允道:“我现在只担心到时候我白水潭的学生都要投笔从戎了。” 唐康又与桑充国、贺铸闲聊了一阵,便起身告辞。身在枢府任职,虽然品秩不高,但是却毕竟是要职,而且他还背靠着石越、文彦博两座靠山,又与宫…… 第267章 大安改制(19) 至目前为止,高丽国是唯一一个被大宋朝廷允许在汴京与杭州两处派驻常驻使节的国家。其余诸国,辽国的使节是在大名府,交趾以及南海诸国有常驻使节的都是在广州(不过实际上,交趾在汴京是有非正式的常驻使节的——那便在白水潭学院以及蕃学的留学生),而大理国始终是保持着定期朝贡的习惯,日本国虽然因为种种因素,部分开放了与大宋的贸易,但保守封闭的平安朝因为不希望宋朝有官方…… 第268章 大安改制(20) “兰儿以为大哥所言,是道战和乃国之机密,既便已定策,亦不可以使敌国事先知晓。是要以高深莫测之态,使敌国迷惑。” 石越点了点头,赞道:“兰儿果然聪慧。”又转头去看唐康,见唐康也已领悟,这才又说道:“是以我不请旨便斥夏使于国门之外,使其不知吾国之意。兵者,诡道也。吾欲战,先示之和;吾欲和,先示之战。水无常形,兵无定法,其精要之处,不过是使敌国不测而已。…… 第269章 大安改制(21) 好在赵顼这句话似乎并不是准备要石越回答的,很快便接着说道:“朕让卿千里迢迢回到汴京,除了要给卿庆功之外,实是还有数件难决之事,要询问卿的意见。朝中大臣虽多,可为朕决疑者却少。此外,朕还有一层深意:自古以来,臣子立下大功之后,往往君臣之间更加难以相处,要么便是臣子骄宠过度,自取其祸;要么便是君臣相忌,难以善终。朕要当面与卿说上几句话,让咱们君臣二人,能善始…… 第270章 大安改制(22) “在河北、河东诸熟蕃中,招募对大宋忠心且武艺出众之辈,由职方馆加以训练约束,便可行此事。便是契丹之民,亦未必不可为我所用。” 赵顼想了想,点头笑道:“此真良、平之谋。” 石越也笑道:“若能再遣人伪为僧人,前往各部,挑拨其对契丹之不满。假以时日,臣料契丹必有腹心之患。” 赵顼不由击掌赞道:“妙策!” 这几条计策,实行起来并不容易,果…… 第271章 大安改制(23) 殉道殿外的香坛内,一本刚刚印出来的线装书正在燃烧,火焰被微风吹得上下乱窜。从烧了一半的封皮上,还可以看出书上赫然印着“火药填装暨抛物原理”一行小字。 汴京内城的大梁门外西北,净慧院。 大约在熙宁八年八月,当今熙宁皇帝将金水门外的英宗潜邸改为佛寺,赐名兴德院,同时赐给兴德院淤田三千顷。这种事情在当时本来很寻常,但是仅仅在几个月后,熙宁九年,皇帝…… 第272章 大安改制(24) “李郎君。”禹藏花麻在客位上屁股尚未坐稳,便迫不及待地开口说道:“国中如今流言四起,人心惶惶。有人在传说,宋朝不仅要全面停止互市,还要严查私贩,于是茶叶之类价格飞涨;又有人在说,国中有人想联辽制宋……兴庆府与灵州又开始严格执行宵禁,灵州已有十几个百姓因为冒犯宵禁,被就地处斩……” 李清静静地听着。 “明人面前不说暗话,我来是想问问李郎君,有无…… 第273章 大安改制(25) “好处?我大辽灭掉杨遵勖之割据,对贵国便已是最大的好处!” 梁乙逋不由愕然,道:“上国消除割据,于敝国又有何好处可言?” 萧佑丹撇撇嘴,冷冷笑道:“梁将军还在梦中么?夏国转瞬便有亡国之祸!” 梁乙逋眼皮一跳,却借酒装疯,故意嘻嘻笑道:“大王未免太过危言耸听了。敝国虽小,却安若磐石。” “梁将军果然如此以为?”萧佑丹犀利的目光,注视…… 第274章 大安改制(26) 如果宋朝果真已决意灭夏,那么无论如何,至少也要拖延他们的时间…… 正当李乾义在心中几乎已经做了最坏的判断之时,一线希望突然间出现在他面前。 “朝廷并非容不下夏国。”石越的语气略有缓和,“西北之地,朝廷取之无用,远不若南海诸国富庶,且有通商之利。” 李乾义听出了石越话中的暗示。 不要说薛奕是在宋、辽、西夏都大名鼎鼎的传奇人物,也不必…… 第275章 大安改制(27) 苏轼有诗云:“承平苑囿杂耕桑,六圣勤民计虑长。碧水东流还旧派,紫檀南峙表连冈。不逢迟日莺花乱,空想疏林雪月光。千亩何时耕帝藉,斜阳寐历锁空庄。”这一首诗,道出了玉津园在四苑中地位——这座规模宏大的园林,从惠民河引水入园,再放水入惠民河下游,水利条件极好,因此玉津园中的青城,也是宋朝皇帝藉田之所。这里“柳笼阴于四岸,莲飘香于十里。屈曲沟畎,高低稻畦,越卒执…… 第276章 大安改制(28) “你是说,宋朝无亡我之意?”秉常瞪大眼睛望着李乾义,黑瞋瞋的眸子在烛光下闪烁着。听到李乾义回国的消息,秉常立时丢下刚咬了一口的烤羊腿,连夜召见李乾义。 李乾义躬身答道:“至少宋朝口头上是这么说的。除了石越的暗示外,臣离开汴京之时,宋朝兵部侍郎郭逵奉旨前来送行,他亲口向臣传达宋帝的口谕,道是沙漠以外,宋朝取之无用,游牧之族此来彼往,宋朝反要用军队镇守…… 第277章 大安改制(29) “知道了。”仁多保忠看都不看,便将文书直接丢到一个角落里。 “你!” “我什么?”仁多保忠霍然抬头,犀利的眼神逼视着那军官,那军官被吓了一跳,不禁倒退了一步。 “烦你回去回禀国相,便说我部粮草不足,士卒疲惫,尚须休整数日。” 军官鼓起勇气,高声道:“你这是违背军令!” “是么?”仁多保忠嘴角露出一丝讥笑,仿佛在说:“那你能将…… 第278章 大安改制(30) 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雪,将有“塞上江南”之称的兴庆府附近都裹上了银装,这座矗立在白茫茫的原野之上的城池,雄浑之中又多出了几分英气。在兴庆府的王宫之内,夏主秉常身着黑狐袍,正与一干亲信的臣子商议着犹豫了近一年的大事。 “朕已决意,要仿宋、辽之制,改革国家之礼仪制度……”没有人知道秉常为何突然下定了决心。事实上,连李清、文焕、禹藏花麻这几位素所亲信,并且一…… 第279章 大安改制(31) 75 梁乙埋的国相府,是兴庆府除王宫以外最大的建筑群。整个相府占地数百亩,有三道厚实的院墙,高耸的箭楼,以及丰富的仓储,还有超过千人的家兵,俨然就是一座小小的城池。在相府的高墙之内,则有百千楼阁,高下参差,轩窗掩映,幽房曲室,玉栏朱楯,金碧辉煌。其后院更有绿水环绕于楼台假山之间,花木苍松,繁茂交错,是这“塞上江南”少有的园林。此时因天近严冬,普降大…… 第280章 大安改制(32) 很快,仁多澣就给秉常打了一剂强心针。在“大安改制诏”颁布一个月内,以仁多澣为首,四五个实力派的军司统军,以及部落首领,陆续将自己支持改制的奏折送到了兴庆府。有了做第一个的人,许多人对梁乙埋的顾忌就少了许多,后面陆陆续续,各军司的统军们,全部送来了支持的奏折。 终于,在大安四年快要过去之前,西夏的各路“诸侯”们,也许是出于真心的支持,也许是出于政治上…… 第281章 大安改制(33) “报——”中军官打断了仁多澣的思绪,他抬起头,望了这个新任的中军官一眼,他曾经几乎要斩了这个家伙灭口,但是最后他发现这个家伙非常的识时务,而且有能力,虽然他也知道这样充满野心的人很危险,但也许是看在他献上来的巨额赎金的份上,也许是一种类似于想要驯服野马的心理,仁多澣留下了慕泽的性命,并且任命他做自己的中军官——虽然在必要时,他会毫不犹豫地再杀了他。在西夏…… 第282章 大安改制(34) 禹藏花麻苦笑了一下,道:“臣虽然不过一介武夫,但也敢立下军令,若有臣在,只须宋朝不是兴兵十万来攻,臣可为陛下当之。”他说完,眼光瞥了梁太后一眼,却见梁太后那若有若无的笑容,更加深不可测。禹藏花麻怔了一下,心中一凛,一个念头浮了上来:难道她本来就是想算计我么?这一想之下,愈发觉得此事大有可能,不由大觉沮丧。但是想来想去,自己不站出来,却又没什么别的良策。 …… 第283章 大安改制(35) 然而,西夏国上下并没有因此而松一口气,他们甚至也没有时间为自己的草木皆兵感到羞愧——西夏的细作探知了宋军的演习内容:用精兵长途突袭敌军不及设防的城池与关寨。侵略性十足的演习内容,让西夏国的统治者都嗅到了一丝危险的气息。 这还不是事情的全部。 宋军至少又有两个军完成整编布防,宋朝兵部在延州增设马步军第二讲武学堂,以加速陕西禁军的整编速度……所有…… 第284章 大安改制(36) “法明”脸上却是波澜不惊,只向着梁乙埋微微一礼,宣一声佛号,朗声道:“阿弥陀佛。贫僧法明,见过国相。” “高僧不必多礼。”梁乙埋亦合什回礼。 明空在旁笑道:“师兄自宋朝来,可知这承天寺塔较之开宝寺塔,孰高孰低?” “塔之优劣,不在高低。”“法明”淡淡回道。“山在不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一塔之高下,又何足道?” “大师高…… 第285章 大安改制(37) 文彦博在心里暗暗记着在场之人的官职与姓名,预备着万一。这位三朝元老、枢密使,时时刻刻都不忘以国事为重,他没有时间为曹太后的即将离世而悲痛,虽然文彦博很惋惜大宋即将失去一位贤明的太皇太后,但是事实无法挽回之时,他也会坦然接受。文彦博心里真正担心的,是太皇太后在此时逝世,而种种迹象表明西夏似乎又将有千载难逢的机会,为这一刻准备很久的宋朝,会不会因为国丧而丧失…… 第286章 大安改制(38) “陛下,臣以为不妥。便是诛李将军,亦难诓来梁乙埋。”仁多保忠当即反对,“请陛下先以计图之,不成则可暂时东狩,召天下义士共讨国贼,梁氏不足平。”对他而言,将夏主带到仁多澣军中,自然是不世之奇功。 “但若国家内战,岂不为石越所乘?” “若事情果真至那一步,请陛下割河南之地与宋朝,以换取宋朝之支持。石越兵不血刃,而得河南之地,从此陕西无边患,其所立…… 第287章 大安改制(39) “间谍有许多种,有些间谍为了钱财,有些间谍为了信念。为了钱财者,可以因为钱财而背叛;为了信念者,亦可以因为信念而背叛……” “那我是为了什么而做间谍呢?”突然之间,她心中冒出一个问题来。不过很显然,这个问题此时出现并非是一个恰当的时刻,栎阳县君连忙收敛心神。无论如何,她的直觉意识到,今后的史十三值得更加注意。 “……史大人与县君还有异议么?”…… 第288章 大安改制(40) 梁乙萌瞥了文焕一眼,语带讥刺地说道:“人算不如天算。我命在君手,何必诳你。” 野利兰看了看帐外,走到文焕身边,低声说道:“文侯,此事须速决。” 文焕何尝不知道久拖不利,但是这件差事,办得却总是让人不能放心,他苦笑道:“若无兵符,将军能弹压住西厢大营否?” “只须拦住嵬名荣不归此营。末将有圣旨在握,尽可弹压得住。” 文焕寻思了一回,…… 第289章 大安改制(41) 但是这一点也不能掩盖巷战的残酷与血腥。 这样的风雪,只有最好的弓箭手与最好的角弓,才能真正发挥一点作用。无论是仁多保忠部,还是宁葛的相府亲兵,都是在短兵厮杀。 不断有人倒下,但用不了一会,便连尸体都看不见了。 仁多保忠的确是一名出色的将军,他身边的四百精兵,也不逊于天下任何善战的战士。但是,漫天飞舞的大风雪遮蔽了人们的视线,要挡住宁葛的…… 第290章 大安改制(42) “你不必再说。”史十三打断了她的话,“外面这么多人聚集在一起,再没有不泄露的道理。这些人若散了,便是被人一个个抓了处死。况且这些人不过是些市井无赖子,也难以凭他们成大事。待会我率他们杀去王宫,在兴庆府搅个天翻地覆;你带着我这个童子和几个心腹之人,悄悄去李清府,将他妻儿接出来。若能送往大宋,纵在九泉之下,我亦感此大恩。要是李清侥幸不死,他妻儿俱在大宋,绝无…… 第291章 大安改制(43) 王城南门外。 在巷战中,史十三率领的地痞无赖们,未必没有他们的长处。他们从各个建筑的后面、雪堆之中,突然冒出,或是给嵬名荣的西厢侍卫一冷刀,或是扔出一块石头,待到这些精锐中的精锐,御围内六班直的侍卫们集结起来追击之时,他们早已不知去向,消失在白雪之中。 嵬名荣努力勒束着自己的士兵。“休管那些该死的兔子!”他执刀大声吼着,“盯紧南门,不要那些叛…… 第292章 贺兰悲歌(1) 80 陕西的三月,草木已经发出新芽,但空气中依然还有着丝丝寒意。 这是熙宁十三年的三月四日的傍晚。距离西夏己丑政变,已过去了一个月。因为文焕与仁多保忠成功逃过梁乙逋的追杀,在十余日后到达静塞军司的控制区,于是正月己丑日兴庆府发生政变、夏主被幽禁的消息很快就传了出去。仁多瀚立即向西夏十二监军司派出使者通报此事,但是这位西夏国地方诸侯中的强者,却…… 第293章 贺兰悲歌(2) 石越的新驿政法触动了一大批人的利益。在汴京,找出种种借口来反对新驿政的官员,头一次比支持的还多。因为此事一旦陕西成功,肯定要推行全国,注定是要损害到所有官员的利益的。自从陕西推行新驿政法后,官员上任带一大堆人的事情,马上就消失了——若是自己出钱,既便是宋朝官员薪水优厚,许多人出行,也是一笔可观的开销。而且,更让一些人无法接受的是,在新驿政法推行后,地方上…… 第294章 贺兰悲歌(3) 种建中几乎可以肯定,折可适怀中,有两封不同内容的奏折。这一瞬间,种建中有几分犹疑,他很想出言劝阻折可适,若折克柔的奏章被别有用心的人利用来打击石越,对于西夏的战局,绝不是一件好事。种建中从来不相信朝廷会派一个出色的统帅给他们,以对一个文官的要求而言,种建中对石越已经够满意了。 然而,种建中也知道,折家的人,从来都不是那么容易说动的。他们只相信自己的…… 第295章 贺兰悲歌(4) “折将军请起。”石越一面吩咐下人给折可适看座,一面趁这当儿打量着折可适。这个史书上记载过的名将,比自己要小上几岁,他身材与自己相侔,但是显得更加精壮有力,一身戎服一丝不苟地穿着身上,仿佛竟是个天生的军人。石越注意到,折可适那略显谦卑的眸子中,其实藏着不易觉察的桀骜。 折可适也趁着这机会打量着闻名已久的石子明。虽然早已知道石越的年轻,但是看到一个比自…… 第296章 贺兰悲歌(5) “正是。敌我之优劣甚明。当秋高马肥,弓矢劲利之时,是贼雄我劣,若战于敌境,则天时、地利、人和,三者皆在敌,智者所不取。当此之时,贼兵长驱深入,彼则聚而攻,我则分而守。至冬深水枯之时,贼马无隔夜之草,是其弱之时。然冬季苦寒,进攻不易,此两不利之时。至春深,贼势更弱,而我则练兵秣马,可乘便而出,此我雄而贼劣之时。是故四月出兵,我军可得天时。”当折可适看到沙盘…… 第297章 贺兰悲歌(6) 仁多保忠这句话说出来,厅中诸人,除石越与张守约之外,都不约而同的露出喜色。所谓“借兵平叛”,任谁都知道,在现在的形势下,不过是为宋军伐夏提供一个借口。仁多瀚打着什么主意姑且不论,有人开门揖“兵”,对宋军来说,总是求之不得的。 一时间,连任广与刘过,也暂时忘记了文焕这个“大叛贼”,留神倾听石越的回应。 “借兵平叛?”石越意味深长地反问了一句。 …… 第298章 贺兰悲歌(7) 陈良一面抓紧时间吃着茶和果子,一面插口道:“这时不将事情弄妥当,果真打起来,些许小事不周到,便可能酿成大错。我是与学士说马政的事情的……虽说这事急抱佛脚,已经干不了打仗多大事,但若是处置不当,难免不拖后腿。且这也是朝廷的百年计,轻率不得。”他整个人都已经削瘦得不成样子。 潘照临半取笑半规劝地说道:“知道你陈子柔忙的百年大计,却只怕你太拼命,把这条小…… 第299章 贺兰悲歌(8) 在某种程度上,石越承认卫棠是个聪明人。石越自己为报纸的言论自由立下的法令,被卫棠充分利用。对于石越,他一半高调赞扬,一半高声反对,从而让支持石越的人轻易不能抓住他的把柄,却也讨得了反对石越的人的欢心。《秦报》凡是批评石越之政策行为,都是从礼法道德的高度下手,以不动声色地替《秦报》最大的读者群——陕西路的士大夫们代言,博取他们的欢心。而在另一方面,卫家又心…… 第300章 贺兰悲歌(9) “张哥,是自己人!”一个爽朗的声音传到折可适的耳里。他不禁在心里暗暗笑了笑,来的人竟然又是熟人,种杼!又是一个种家的人,不过这个种杼在种家这一代的兄弟中,并不是出众的子弟,也不甚被人注意。几年前种杼离开延州后,便不知道他去了哪只部队,算算年龄,今年应当正好是虚岁二十。 “是种兄弟。”张范似乎松了口气,停了一会,又听他问道:“这位是……” “来…… 第301章 贺兰悲歌(10) “外面的火是不是你们放的?!”折可适又问了一句,虽然是极力压着声音,但是任何人都听得出他声音中的冷酷。 种杼转完了最后一转,将头转向折可适。 姚凤的手指扣向扳机。 “那是不得已而为之。”种杼没有了笑容。“我们约好时间赚门,张大哥那关通不过,只好出此下策……” “你们混账!”折可适大声吼道,一拳挥向种杼。 种杼未及反应过来,便…… 第302章 贺兰悲歌(11) 热,四周全是滚烫,仿佛有烈焰烧灸着自己的身体,直达自己的内心。他觉得自己如处洪炉之中,正被炭火煅烧着。 他在无边的痛楚海洋中漂浮,黑暗笼罩着一切,他却觅不到可以依恃的稻草浮木。 神思既恍惚,却又清醒。人生中无数的片段纠葛,似乎在这一刻纷至沓来,争先恐后的在他眼中浮现。 啊,那是何处,如荫绿盖,无边翠障,道上青草延绵,嫩绿可喜,那绿忽似一…… 第303章 贺兰悲歌(12) 赵顼亦不以为意。他早已习惯他这些臣子的脾气。平心而论,赵顼称得上是史上少有的能优容大臣的君主。他将目光转向他的枢密使与枢密副使们。 文彦博微微躬了下身子,沉声道:“陛下,枢密会议商议的结果,臣等已具表上呈。” “朕已读过。”赵顼点点头,由年高德勋的军中宿将、元老们组成的枢密会议,是一个没有决定权的参谋机构,专门就军事方面的问题讨论,提出建议供…… 第304章 贺兰悲歌(13) “果真易如反掌么?”沉稳得有些阴郁的声音,不用看,也知道说话的人是大辽军中第一名将耶律信。 “陛下!若以俺为将,担保三天之内,必克西京!”韩宝的嗓门更加响亮起来。他是辽国土生土长的汉人,而耶律信却是契丹人,二人俱有盛名,未免便有争强好胜之心。 “可笑。”耶律信不屑地哼了一声。 “你说什么?!”韩宝猛地吼了一声,眼珠瞪得如牛眼一般。 …… 第305章 贺兰悲歌(14) “如此则非难事。”高太后悠悠说道,“官家可以范纯仁、陈元凤督粮草;向传范、高遵惠督军器;另遣亲信者为石越之副以监军事。各行营主帅,本是朝廷委任;地方州府,亦是朝廷之官。如此,石越可立功而不能结党,可树威信却不能具羽翼……” 赵顼无比惊讶地望着自己的母后,心中油然生出一种叹服之情。高太后的处分,特别是最后两句话,实是触及了问题的关键——赵顼并不担心石…… 第306章 贺兰悲歌(15) 赵顼心中更倾向于吕公着与吴充的意见。虽然他并不相信种、姚二家有造反的可能与实力,但是他也有他要担心的事情。在需要用人之际,一般来说是应当加以恩宠的。此时诛杀其家人,是很可能会影响到臣子的士气,导致他们在战场上不能尽心竭力报答皇恩。无论是先行押监,待他们立下功劳后再以功抵罪加以释放;还是直接让他们以有罪之身效力沙场,都是收拢臣子忠心的有效手段。这种手腕,历…… 第307章 贺兰悲歌(16) “但凡用兵者,以正合,以奇胜。打仗有时候不仅仅是斗智斗勇,亦要斗胆略。两军对阵,有时候是需要冒险的。一位优秀的将军,往往便是一个出色的赌徒。以石大人的性格,却是谨慎有余,胆略不足。这样的人,若是去玩关扑,是赢不了大钱的。”折可适侃侃而谈,“然而石大人却有别样的好处,为他人所不及……” “哦?” “石大人务实而不虚夸,持公而不谋私,纳谏而不刚愎…… 第308章 贺兰悲歌(17) 根据5月7日那天的传闻,帝国在这场战争中,投入的总兵力达到三十万,加上后勤补给人员,达到一百万这个不可思议的数字!这个数字也许并不准确,在伟大的罗马帝国,既便在戴克里先皇帝的时期,常规军的数量也不过四十三万多点。我从来没有听说过历史上有在一次战役中动用三十万规模军队的记录。而根据商贾们的传说,帝国的藩属国夏国,既便在军事上屡次受到挫折,又有一个重要军阀投…… 第309章 贺兰悲歌(18) 西讨行营都总管司向枢府递交的作战计划,是兵分两路,主力从韦州出发进次灵州,步步为营,严守粮道,是为右路。而遣秦凤行营总管种谊与副总管兼威远军都指挥使刘昌祚率领一支偏师出葫芦川,急取灵州,是为左路。根据都总管司的推演,灵州是必守之城,梁乙埋既然早已知道仁多澣会降宋,那么宋军肯定会越过横山而出韦州,因此他必然会将主力集结在灵州道。因此宋军很难由灵州道而取得速…… 第310章 贺兰悲歌(19) 这里是宋军将旗所在的地方,是冲在最前面的战船!同样也是西夏人重点攻击的对象。几乎七成上的旋风炮,都是打向刘昌祚的座船。不断的有亲兵受伤,甚至战死。好几次箭矢几乎就是擦着刘昌祚的耳边落了下来。 刘昌祚眼睛都不曾眨一下。 世上只有怕死的将军,没有怕死的士兵! 越是靠近东岸,西夏人的箭雨就越是疯狂,宋军盾牌所能挡住的箭就越少。被箭射中的宋军士…… 第311章 贺兰悲歌(20) 与兰州夏军的几次交锋,王厚又故意设法让阿里骨出阵。这个于阗杂种作战勇敢,武艺高超,骑射之术,让西夏人望而生畏。而最要紧的是,王厚分明看得出,那些吐蕃的战士,在心里面对这个于阗杂种都很服气!是那种出自于战士心中的钦佩。这种感情,王厚最熟悉不过——熙河地区不知道有多少蕃部首领,对他的父亲便抱着这样的感情。 董毡已经老了。 否则如此重要的战争,他不…… 第312章 贺兰悲歌(21) “石帅!”种谔既打定主意,不仅没有收敛,反而昂首瞪视石越,抱拳大声道:“自用兵以来,诸军皆势如破竹,西贼闻风而窜。吴安国轻骑取石州,种古、折克行会师夏州城下,三日急攻,便克此名城,眼见便可鼓行而西,平夏传檄可定。本路宣二军前锋已抵灵州之境五日;西路七日前李祥夜袭鸣沙城,获夏人粮草近百万石。三道而进,两路已然见功,而今惟西线李宪、王厚当最弱之贼,反而最后,…… 第313章 贺兰悲歌(22) 小隐君与折克行商议,为了保护自延绥至夏州之粮道,不仅要重新修葺夏州城墙,而且在延绥至夏州之间,要沿途修建城寨,用一个个的堡寨,来使梁永能无机可乘。折克行根本不相信西夏的百姓,他甚至建议,要将银夏地区的人民,尽数强行迁往内地,分割开来安置。并且强征其丁壮为宋军建城寨、运粮草。并且,折克行还提出一个更加狠毒的建议:向横山诸部族颁布赏格,购买死活西夏人,以诱使…… 第314章 贺兰悲歌(23) 位列“上四军”之一[120],在大宋所有禁军中地位仅次于捧日军,号称精锐之精锐,禁军之禁军,扈驾警跸,担当着保卫天子与京师之重任。早在讲武学堂之时,种建中就听说过:只有成绩最好的学员卒业后,才能进入“上四军”与宣武军第一军。这四支禁军,也被宋军军官们视为他日青云之上的捷径。因此,除了那些被戏称为“上舍生”的优秀中低级武官外,在“上四军”中,还充斥着忠臣烈…… 第315章 贺兰悲歌(24) “倘若辽人也派兵进入西夏,那么末将只能说,西夏已不可能不亡国了。”种建中平静的说道。 慕容谦似乎没有料到种建中会如此回答,他看了种建中半晌,脸上终于露出一丝赞许之色。“但无论如何,碗里的肉被人抢走一块,总是煞风景之事情。”慕容谦在帅椅上跷着腿坐了下来,“仪卫队们道,我们这些无能之辈在夏州呆了一个月,耗费不少国帑,却一事无成,放任梁永能逍遥自在,反而…… 第316章 贺兰悲歌(25) 他用了许多的时间与毅力才克制住自己的冲动。 只有活着的人才能讲面子。 依照职方馆绘制的军事地图——这份地图的准确性已经被充分证明,它抵得上一个出色的向导——在盐州城外东北三十里,有一个叫杨柳屯的小村庄。那里是由宥州前往盐州城的必经之路。符怀孝决定当日便在杨柳屯扎营。 拱圣军依然教科书般地策马行走在黄土高原上。 估计走了十里路之时,…… 第317章 贺兰悲歌(26) 前锋部队离主力差不多有两里之遥,此时已经进驻村中,并且开始了警戒。探马们也没有发现异常——这似乎已经只是例行公事了,没有人相信会有敌人。所有人都松了口气,期盼着好好休息一个晚上。经历一整天的劳累,几乎人人都显得疲惫不堪。只不过恪于军纪,没有人敢窃窃私语——按宋军的军法,夜晚行军时喧哗私语,都是立斩不赦之罪。 士兵们自觉加快了脚步,希望快点赶到杨柳屯…… 第318章 贺兰悲歌(27) 士气虽然有点低落,但士兵们还没有丧失斗志。种朴满意地点点头,勒马回转。在转身的那一刹那,他见到符怀孝的将旗也冲了出来。也在那一刹那,他听到了漫山遍野的号角之声!大地都似乎在颤抖,便见黑压压的西夏骑兵,如同鬼幢一般,从各个方向冲了出来,喊声震天。 种朴握弓的手背,青筋狰狞。 “正东面的西贼要薄弱一点!”一个念头突然跳上心间,种朴不知道这是直觉还…… 第319章 贺兰悲歌(28) “就算符怀孝完了,梁永能亦没有这般快跑掉。”诸将之中首先开口的是吴安国。他一点也不忌讳自己的身份,在众多身份比自己高的将领们还没开口的时候,便脱口而出,且直呼符怀孝之名,引得满帐侧目。但他却毫不在意,继续说道:“杨柳屯与铁柱泉、叱利砦等处,皆并为盐州最险要之地。符怀孝不通地理,以骄兵遇伏,本在意料之中。但梁氏既败拱圣军,正是志得意满之时,且以为拱圣军是孤…… 第320章 贺兰悲歌(29) “上策,请皇上复辟,以圣意招谕仁多澣,向宋朝乞和。宋军失了口实,纵有兼并之心,我国君臣齐心,以哀兵背水一战,胜负亦未可知。只须僵持数月,再遣使厚赂辽主,促使大辽出兵,局势便可改观。况且若卑辞厚礼,暂割河南之地于宋,宋军已失口实,又得实利,未必不退。我国效勾践之事未晚。” 他说完,并不看梁乙埋脸色,继续说道:“中策,兴、灵不足守。效祖宗之法,携战士、…… 第321章 贺兰悲歌(30) 王师宜尴尬地笑了笑,道:“这倒不曾听说。”实际上是他听到这个消息后过于兴奋,竟忘记打听这至关重要的事情了。他毕竟也是堂堂的骁骑军副都指挥使,这么丢脸的事情当然不好意思说出来。 “此乃辽主一石二鸟之计。”章楶想了一会,忽然说道。 “此话怎讲?”王师宜对章楶一向非常佩服,连忙向前倾了倾身子,问道。 章楶笑了笑,吩咐亲兵将桌上清理开来,然后将…… 第322章 贺兰悲歌(31) “下官已先将夏使送至驿馆,栎阳县君求见石帅,下官自作主张,已安排她往帅府来,便在府外等候。”丰稷非常激动,夏使到韦州开始,便要求尽快见到石越,而栎阳县君又有石越的亲笔信件,因此韦州官员不敢怠慢,安排车马卫队,护送他们前往庆州。丰稷已向护送的武官打听清楚,一路之上,夏使不断催促他们昼夜兼程赶路,甚至不惜私下贿赂,这可是前所未有之事。这种种迹象都表明,夏国内…… 第323章 贺兰悲歌(32) “折将军的胜利传到延州后,立即使这个中国边城成为欢乐的海洋。太守下令三天内短暂取消酒类的销售配额,并将战争开始后就加强的宵禁时间推迟到午夜。此外,因为折将军占领了一个重要的产盐区,战争开始后不断上涨的盐价也终于出现了些微的滑落。这件事情立即引起了聚集在延州的商人的注意——在此时依然停留在延州的商人,大多数都是非常出色的冒险家与投机者。因为石元帅担任杭州太…… 第324章 贺兰悲歌(33) 他这么一说,在座文武无不动容。须知方才天都茂暗示若逼急了他们,就举国降辽,的确是说中了让宋朝文臣武将最担心的事情。如果秉常真的能够入朝,缓数月之兵,却未必不能接受。宋军正好巩固目前的战果,一旦秉常入朝,要他方还是圆,自然就看宋廷的高兴了。到时候只要他一封奏章,献土移封,不仅可以彻底封住辽国的嘴巴,使辽国没有任何借口,而且西夏内部的分裂也势必更加公开、激烈…… 第325章 贺兰悲歌(34) 马同寿此时完全丧失了思考的能力,只是本能地跟随着宣二军的一万多名袍泽一起,簇着云梯,向着灵州的城墙发起一次又一次的冲锋。每一架云梯车后面,都跟随着数以百计的战士。而在他们身后,在夏军射程以外,宋军整整两百架抛石机分成三队,不断的向灵州抛射出石块与泥团,压制着城墙上的夏军。虽然五到八斤重的石弹,打在灵州城那坚固而高峭的城壁上,连个印子都留不下便化为齑粉;它…… 第326章 贺兰悲歌(35) 跳上城头的两个宋军下意识地便向城面上滚下去,守城的夏军还未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便听“呯”地一声,几个人被炸了个血肉模糊。 “快上!”马同寿大声喊道。不待他吩咐,前面的宋军早已抓住这个机会纷纷爬上城头。马同寿跟着跳过女墙,刚刚拔出佩刀,便见近百名夏军从两面围了过来。他下意识地向摸腰间,却发现另外一枚霹雳投弹不知道何时弄丢了。他再看身边的士兵,竟然都是些…… 第327章 贺兰悲歌(36) 耶寅望着叶悖麻双手恭敬地捧起血书,微微叹了口气。血书的内容他自然早已经看过,那是秉常在被幽禁前写给宋帝的奏章。秉常乞求宋帝出兵助他平乱,并且表示愿意学江南钱氏,举国内附! 耶寅见到这份血书不过几个时辰的时间。那种震惊、愕然、还带着些难以言喻的感觉,让他至今都难以平静。耶寅雅好儒学,仰慕宋朝文物。秉常推行“大安改制”,他是坚定的支持者。梁氏在己丑政变…… 第328章 贺兰悲歌(37) “我夏国立国以来,累历危难,然而形势之坏,无过今日者。强敌日迫,有亡国之忧,而主上困于权臣奸党,诸侯各怀私心。梁乙埋固然是奸臣,仁多澣之心机亦不可测。李清已死,余者惟一禹藏花麻,虽然忠于主君,但苦于势单力孤,才具不足,独木难支。以儿之见,其降宋指日可待。国事到了这个地步,这西平府之得失,真是不足论。守不住西平府,大夏固然要亡;纵然守得住西平府,左右也是个…… 第329章 贺兰悲歌(38) “因为回去就有机会,不回去则一点机会也无。” “机会?” “若能达成和议,陛下谨慎事奉宋朝,借助宋朝的威望来镇伏国内。重用仁多澣,利用仁多澣与梁国相的矛盾,维持朝中的平衡。陛下再施行善政,留意人材,未必不能做个中兴之主。” “大师这样的人材,遁迹空门,实是可惜。” “阿弥陀佛。”明空的笑容依然是那般和谒,“在空门是修行,在官府能行…… 第330章 贺兰悲歌(39) 叶悖麻再一次认真打量着自己的两个儿子。耶亥身上又添了几处新伤。宋人的震天雷对夏军所造成的损伤远不及猛火油,但是老天爷从来都是个势力眼,只爱雪上加霜,耶亥在守城时,偏偏就被震天雷所伤,所幸不过伤及皮肉,并无大碍。但这几日下来,平素生龙活虎的耶亥,也已经显出几分疲态。他的目光只在耶亥身上停留了一下,便移到耶寅身上。他的二儿子,目光深幽得让人感到心里发寒,甚至…… 第331章 贺兰悲歌(40) “站住!”他大吼一声,一箭射将出去,正好落在冲在最前面的那个夏兵的脚下,那夏兵愣了一下,被吓了个半死,哭吼一声,连滚带爬地跑了回去。营外的败兵也安静下来,一个个望着吕渡守军的营寨,进也不敢,退也不敢。 “叶大人在哪里?”王颂师大声问道。 寨外的败兵面面相觑,谁也不知道叶悖麻如何了。 “你们是怎么败下来了?谁是领头的?找一个人出来答话。”…… 第332章 贺兰悲歌(41) 皇帝已非昔日之皇帝。仁多澣颇为感慨,若秉常早有这样手段,大夏国又岂会沦落到今日之地步? 令禹藏花麻退守,自然是为了巩固自己的权力。他已经意识到禹藏花麻是他目前唯一可以依赖的实力派,禹藏花麻与他的军队,自然是离权力中心越近越好。而对仁多澣,秉常则是在同时拉拢、试探、离间…… 仁多澣进退维谷。 宋朝人不在乎秉常是不是真的复位了。石越用给宋朝…… 第333章 贺兰悲歌(42) “哪个是大姚?”“哪个是大姚?”围观的人们交头接耳,互相询问。众人都不敢相信一个令小孩不敢夜啼的恶将,竟会有这般华贵的气度。 那边厢仁多保忠早已快步迎上前来,引着周、姚诸将向府中行去。 仁多瀚早已闻报,便站在府门之外迎接。他细细清点了周、姚及随行诸将,心中真是又惊又喜,铁林军诸将竟是倾巢而出! “周大人,姚大人。”仁多瀚拱手揖礼,向着铁…… 第334章 贺兰悲歌(43) “乞弟在京师以眦睚杀人,潜回归来州,抗拒官兵追逋,进而叛逆,这根本不过是小事一桩。归来州虽远,朝廷要诛此小丑,亦不是甚难事。”石越显然没有将乞弟放在眼里,事实上他早已淡忘了自己曾经见过乞弟此人,“但吕惠卿……吕惠卿……哎!这实是要逼人造反!此策若行,自此西南无宁日矣!” 在这邸报之上,有一份吕惠卿的奏折全文。吕惠卿以归来州乞弟叛乱之事,大做文章。认…… 第335章 贺兰悲歌(44) “石越实无亡我之心,不过不欲授人以柄。彼既欲我牵制青唐,又可轻易得数千里之地,顺水人情,岂有拒绝之理?” 一个月后。 陕西安抚司,燕歌亭。 “……铁衣远戍辛勤久,玉箸应啼别离后。少妇城南欲断肠,征人蓟北空回首。边庭飘飘那可度,绝域苍茫更何有?杀气三时作阵云,寒声一夜传刁斗。相看白刃血纷纷,死节从来岂顾勋。君不见沙场征战苦,至今犹忆李将军…… 第336章 贺兰悲歌(45) 不过石越既不想炫耀自己的深谋远虑,也不想表露自己软弱的一面。 96 熙宁十四年元旦。 亚欧大陆东方诸国,正是几家欢喜几家愁。这一天,是岁之朝,月之朝,日之朝,一岁节序,以此为首,无论是北方的辽,还是南方的宋,这一日都是极为重要的节日。尽管有了常驻的使馆,双边外交的形式不知不觉中已经进入了另一个时代,但原有的外交礼仪依然被完好的保存下来,…… 第337章 贺兰悲歌(46) “入城吧!”他简短地吩咐了一声,然后就纵马回城,任由亲兵们一声声的大喝在风雪中传递:“入城喽,入城喽!”在他身后延递的声音夹杂在呼呼的风声中,竟有种让他不忍卒听的感觉,他夹了夹马腹,驱使坐骑疾驰向城门,这陡然间的加速,将护卫在他身边的四个亲兵都抛下了。 马疾雪更疾,那冰渣打到脸上的疼痛他早已习惯,此时更觉麻木。他毫不间歇的驰到城门处,忽又不自禁的回…… 第338章 贺兰悲歌(47) 几乎与此同时。 西夏王宫。 到处都是横七竖八的尸体,忠于梁太后的侍卫,几乎全都被诛杀殆尽。 秉常在禹藏花麻、耶寅的簇拥下,大步走进那间阴沉沉的宫殿。这一刻,他才真正体验到一种大权在握的感觉,一种可以任意主宰他人的生死祸福的快意。 但尽管如此,当他走梁太后所居的宫殿之时,依然不自觉地颤抖了一下。 “兀卒,你来了。”殿中梁太后的…… 第339章 尾声(1) “一郡官闲唯副使,一年冷节是清明。春来春去何时尽?闲恨闲愁触处生。漆燕黄鹂夸舌健,柳花榆荚斗身轻。脱衣换得商山酒,笑把《离骚》独自倾……” 汴京大相国寺附近的一座酒楼内,两个中年男子正对坐浅斟,坐在东首的男子约摸三十来岁,面容削瘦白净,模样虽不能说英俊,但一双眸子却是深遂得似是见不着底,端端正正坐在那厢,便自有一种从容华贵的气度,看起来是常居人上者…… 第340章 一闻战鼓意气生(1) 1 极亮极热的晴午,忽然之间变成了黑夜。倾盆大雨从变黑的天空里倾泻下来,从四面八方倾泻下来,打在烟尘陡乱的驿路上。一个接一个的霹雳,越来越近越来越响,伴随着一道道电光,撕裂了黑暗的天际。零口镇驿馆的邓老三自屋门口伸了伸脖子,眼见雨水从屋檐、墙头、树顶,似泼水似的淋下来,从院子中顺着门缝和水沟流出去,不由得咋了咋舌头,骂道:“这直娘贼的天气。”他甩甩…… 第341章 一闻战鼓意气生(2) “不能请示。”唐康断然道,“请示调兵,公文往返,太费时日。镇压这兵变,就是要迅雷不及掩耳,动作要快,乱兵瘁不及防,有数千精兵足矣。我又想了下——渭南非是甚要紧地带,在此地兵变,多半还是偶然。乱兵仓促作乱,心里定然惶恐不安,他雄武二军的家眷,可还都在朝廷手中捏着呢。而且,既然是仓促作乱,乱兵内部必然有分歧。若是往返请示,宽以时日,乱兵的心便稳了,内部亦整合…… 第342章 一闻战鼓意气生(3) 田烈武一怔,伸手摸了摸脑袋,呵呵笑道:“二公子,这可折杀老田了。” 唐康望着田烈武,皮笑肉不笑地说道:“堂堂朝廷的致果校尉,有什么折杀不折杀的。所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嘛……” 纵是田烈武再粗糙,此时也已隐约觉出唐康话中的讥讽之意。他诧异地看了唐康一眼,却见唐康看起来笑容可掬,神情亲切,一时竟又疑心自己感觉岔了。但他是个直性子,当下道:“…… 第343章 一闻战鼓意气生(4) 宋象先看了高遵惠一眼,又继续分析道:“今国家之兵,一在陕西,一在益州。陕西虽无战事,然平定西夏后,兴灵驻扎之禁军、厢军各三万余,兰会驻扎之禁军二万余,平夏亦有万余禁军、四万余厢军,以上单禁军即有六万余众,总兵力十三万有多,若仅以驻军而论,较之恢复灵夏前其实好不了多少。这十三万大军,虽有屯田,朝廷又是军屯又是募民实边,但一两年内实难见效,其粮草供给,依然有…… 第344章 一闻战鼓意气生(5) 然而此时,他什么都还没来得及做,所以,他手里还没有半点筹码。如果高遵惠要阻止他,既便事后高遵惠有可能被追究罪责,但他唐康,还有田烈武,以及那个热情的护营虞候李浑,都不会有好下场——唐康能够清楚地看到那个可怕的后果,他不仅会葬送掉自己的前途,还会连累到石越,连累到田烈武、李浑…… 唐康飞快地转着各种念头,某一瞬间,他甚至闪过一丝杀机,但他看了一眼正与…… 第345章 一闻战鼓意气生(6) “果……果真有百姓逃匿山林为盗之事?”高遵惠被唐康所说之话震惊了。益州局势,难道真的败坏到了这种地步? “我岂敢乱传谣言?”唐康苦涩地说道:“事关考绩,地方官多隐而不报。大人应当知道这几年间,朝廷发行了多少交钞!朝廷为供应军需,在益州和买[123]粮食,征用民夫,交付的都是交钞。成都一面是粮食奇缺,一面是交钞泛滥,官价和买,八百文交钞一石米,而成都…… 第346章 庙堂无策可平戎(1) 1 六月二十四日。汴京城西,万胜门外一里许,灌口二郎神庙。 “这灌口二郎真君庙,原就是汴京一个极繁华的所在……”金兰此时俨然已是一个汴京通,熟门熟路地向她的姐姐、高丽国王妃介绍着汴京的风土人情。在熙宁十六年的时候,高丽国先王王徽病逝,王太子王勋继位,不足百日,便忽然暴死。在高丽国王公大臣以及宋朝使节、军队的拥护下,国原公王运继承王位,并且顺利…… 第347章 庙堂无策可平戎(2) 2 当天午后,原本阳光普照的好天气,忽然间便转了性,浮云布满了汴京城的天空,渐渐地往地面上沉,城中的人们抬头仰看,似乎能感觉到这云已经盖到了城墙上,正向着屋脊压下来,仿佛想把屋子也压垮一般。流连在街上的人们开始加快脚步,御街上的小摊小贩们也纷纷开始收拾东西,所有的人都忙着往家赶。此时,大相国寺旁一间酒楼的某个小院内,却有几个人围坐在院内的花园中,煮…… 第348章 庙堂无策可平戎(3) “我假意相信其诚意,倒厉声训斥了那民部尚书一顿。又让他转告王勋,新王即位,须善待前朝大臣,和睦兄弟,三年不改先王之政,否则是致乱之由。大宋望高丽有长君在位,更望高丽有贤君在位。几天之后,江华岛驻军便夜不解甲,枕戈待旦。停留在江华岛附近的海船水军,也开出港口。这番做作,将那王勋几乎吓破了胆。只是战战兢兢准备着王徽的丧事,也不敢轻举妄动。反倒不断派人来游说我…… 第349章 庙堂无策可平戎(4) “这惠民河,在太平兴国六年,每岁向京师运送粟菽总计不过六十万石,而至熙宁十六年,惠民河运粟九十万石,菽四十万石,平日舟辑相接,热闹非凡。这庄园原是王君贶家的,因嫌惠民河舟辑日多,喧扰不宁,才将这园子卖与我。我却喜它热闹……”蔡京笑着说起他得到这园子的经过,颇有几分自得之意。这王君贶,便是当今的三朝老臣王拱辰,他十九岁中得状元,仁宗时做了十几年的翰林学士,…… 第350章 庙堂无策可平戎(5) 他非常清楚地知道,即使他把宅子买在熙宁蕃坊,他也不可能真正的置身事外。因为,他就是石越手中的棋子,而石越,已经将他这颗棋下出去了。他必须完成棋手的任务,也必须巧妙地保护自己,只要稍有不慎,无论是哪方面的力量,都能轻易地让他化为齑粉,并且,不会得到任何同情——包括石越的! 快到书阁的时候,蔡京刻意放缓了脚步,把自己的神态变得从容。他走进书阁之时,王谷…… 第351章 庙堂无策可平戎(6) “我与世用兄是同年,又是旧交,蔡王两家,又是姻亲……”蔡京微微叹了口气,极为诚恳地望着王谷,道:“若不是为此,我才不想管这些闲事。得罪了那‘庆父’,难道我的前程就不是前程么?我亦是好不容易才进到这太府寺的!世用兄,你和那周录事打得火热,真以为别人不知道么?交钞局的事情,我这个太府寺丞都只能见着台面上的事情,他一个小小的录事,又非交钞局的人,能知道些什么?…… 第352章 庙堂无策可平戎(7) 田烈武的话,似是谈心,又似是劝诫,每一句都打在唐康的心中。他望着田烈武,心里隐隐感觉他这个弓马老师,实是大智若愚。 “所以,若是我,我心里再恨那些畜牲。我也不会允许我的部下去做那种事情。那是卫尉寺的事情。我擅自出兵平叛,是不得已,是用‘权’;可是我若去擅杀那些畜牲,我就是滥权。”田烈武回视着唐康,忽然微笑道:“但你这样做,我还是要说你做得对。” …… 第353章 庙堂无策可平戎(8) 但是她的命运却并未因此而出现转机,如此离经叛道的事情,使她在宫中也无法安身。她的亲生母亲苗妃虽然因曾经多方维护当时养在宫中的英宗皇帝而结下善缘,但是与曹太后的矛盾却让她的立场更加尴尬。仁宗在世的时候,曹后已经公开表示出同情驸马之意。仁宗去逝后,她丧失了最大的依靠。而高太后更是无法接受这种不符合道德礼法的行为。楚国大长公主最终还是被迫复婚,很快,就郁郁而死…… 第354章 庙堂无策可平戎(9) “其实若说怪事,说穿了也无半点希奇。他能独相九年,不过是因为皇上腾不出手来罢了。这九年之内,朝廷经历了多少事?改官制,裁撤州县,整编军备……外加上东征西讨,真是数都不数过来。朝局好不容易达成微妙之平衡,只要不出大错,在这当儿,皇上肯定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外头打着仗,怎经得起内里头还朝局动荡不安?宫里头说,太后好几次和皇上说司马光之位不宜在吕惠卿之下,皇上…… 第355章 庙堂无策可平戎(10) 但金兰与王昉去静渊庄却扑了个空,柔嘉与清河一大早便都被太后召进宫了。金兰本想与王昉一道在静渊庄等柔嘉回来,但是她没等上多久,便有家人领着石府的人过来,说是石夫人请她过府,金兰不敢怠慢,连忙又托了王昉代她向柔嘉与清河赔罪,又转道去石府。这么着来去折腾,到石府时已是隅中时分。她才到了门上,便见阿旺已在那里等候。她知道阿旺在石府虽然只是个婢女,但石府是大宋少有…… 第356章 庙堂无策可平戎(11) “太傅。”吕惠卿从容向着文彦博欠了欠身,淡淡说道:“这等大事,还是应当请皇上定夺为是。”他心里暗暗后悔,他本来正与陈绎在政事堂值日,听到文彦博相请有要事商议,未及多想,便急匆匆赶了过来。他到时只有司马光先到,文彦博倒是向他们两人先通报了情况。当时吕惠卿完全被这个意外所震惊,竟没有细想文彦博的用意,便没有立即告辞,直接进宫转移战场。一招不慎,竟已落入文彦博…… 第357章 庙堂无策可平戎(12) 李宪是个极聪明的人,他知道自己能有今日的地位,除了军事才能之外,他懂得谨慎地避开朝廷的是非,只是单纯地向皇帝效忠,亦是至关重要的原因。但他万万没有料到,自己小心谨慎了一辈子,仅仅是一次回京叙职,便不由自主地卷入到了政治斗争的漩涡中。他当然会将这次会议的内容详详细细地报告给皇帝以划清界阶——他心知肚明,这也是文彦博请他与会的原因——但此时,李宪只能暗暗后悔…… 第358章 谁持白羽静风尘(1) 1 大相国寺。帝国最大的皇家佛寺。珍楼宝座,殿塔壮丽,钟磬悠扬。 一处清幽的庭院内,智缘与潘照临分据石案,手执黑白,正在十九路纹枰上厮杀得难解难分。智缘始终脸带微笑,潘照临则微阖双目面无表情,二人各自气定神闲,落子如飞,绝不有丝毫迟疑,但他们身后侍立的小沙门与书僮,眼见着二人针锋相对,互杀大龙,眼见一招不慎,满盘皆负,已经是看得冷汗直冒。 …… 第359章 谁持白羽静风尘(2) 但站在石越的立场,蛰伏了数年之久,石越又并非淡泊功名之人,如此天赐良机,他岂能甘心坐视它从眼前白白溜走?石越苦心经营了十几年,若说他没有野心入主政事堂,只怕说出去没人肯信。所以这一次,石越才会如此关心这观风使的人选,否则,他大可以看着文彦博、司马光与吕惠卿斗法便可。人心是极富变化的东西,当一个人羽翼未满之时,若他能够借助他人之手推动自己的主张,他亦会视之…… 第360章 谁持白羽静风尘(3) “三娘,你能不能安静一点?”被女儿在身边烦了小半个时辰,赵顼终于忍耐不住了。 好不容易终于吸引到父皇的注意,淑寿完全无视了赵顼那没有任何杀伤性的训斥,跳下石头,扯着赵顼的袖子低声央求起来:“求父皇开恩,便让儿臣去看白象罢。” 赵顼皱起眉毛,回过头望着自己最心爱的公主,不禁哭笑不得,这一天之内,淑寿至少已经央求过他不下二十次了。 到这一年…… 第361章 谁持白羽静风尘(4) “这是好主意!”不待李宪说完,赵顼已击掌称赞,“何去非毕竟是书生之论,比不得老将之言。一个指挥一个指挥调出去,他们也不敢兴风做浪。” 李宪听皇帝褒贬何去非,心里忽然一动,这何去非原本是福建一介书生,累次考进士都落第,后来得人推荐,入慕容谦幕中,颇立下些军功,战后慕容谦向皇帝举荐何去非之能,皇帝亲自廷试,奏对称旨,特授同进士出身,令他在讲武学堂为教授…… 第362章 谁持白羽静风尘(5) 在别人看来,也许兵部尚书才是一生奋斗的至高点,但在郭逵,却是有别的价值更在其上。 何畏之不由得有些同病相怜。 “莲舫,若是我这次得为经略使,荐君为参军,君可愿助我?”郭逵忽然问道。 何畏之却没有马上回答郭逵邀请。堂堂昭武校尉做参军,这不是问题;回到军中,也是何畏之的心愿……但是,何畏之亦不愿轻许人。 “太保,平西南夷,非徒以军事便…… 第363章 谁持白羽静风尘(6) 赵顼默默叹息,良久,才又说道:“刑部乃是事务繁剧之部,又事关国家重典,陈绎在时,朕将刑部托给他,亦甚是放心得下。今陈绎已去,刑部不能不善择其人,朕意在范纯仁,卿等以为如何?” 范纯仁?!石越不由得呆了一下,他一直认定范纯仁是御史中丞的有力人选,却万万想不到,皇帝竟然有意让他直接进入都省做刑部尚书。这一步棋若走出来,朝廷的政局将会变成什么样的,真是难…… 第364章 谁持白羽静风尘(7) 石越因笑道:“王禹玉是天生富贵命,他人比不得。看看他的诗,又是‘晓日初临金阕动,春风正与玉杯期’,又是‘翠凤有时翻瑞影,银蟾通夕堕清津’,金璧珠碧,不是富贵人,断不能写出这种富贵诗。” 赵颢哑然失笑,“至宝丹么?”至宝丹是当时的一剂名药,由生乌犀、生玳瑁、琥珀、朱砂、雄黄、牛黄、龙脑、麝香、安息香、金银箔等研制而成,其成分珍稀难求,因此价格昂贵。王…… 第365章 谁持白羽静风尘(8) “这一军之众,也并非全部作乱。凡不肯附逆而被杀的,照例进忠烈祠祭祀,自不必论;逃走的也法外开恩,赦免其家属——不过这些也难以甄别,只能少冤枉一人算一人。其余眷属,死罪可免,但流放是免不了的。只是这人实在太多了,朕想借着太后寿辰,下一道德音,凡家里有五十二岁以上老人的,一律赦免不问……” 赵顼这话一出口,众人便已知道他根本无意再兴起波澜,几千家被谪戍…… 第366章 谁持白羽静风尘(9) 他满腹心事的等到下午,又听到消息,皇帝走马灯似的接连召见文彦博、冯京、司马光、王安礼、范纯仁,吕惠卿更是几乎如坐针毡——偏偏这时几个湖北路来的官员还絮絮叨叨拿着一点芝麻蒜皮的小事说个没完。他心里虽然不耐,却也不好发作,又找不到借口离开,只得心不在焉地有一搭没一搭地问着话,心里只想着是不是皇帝打算除范纯仁观风使,一面盘算着怎样才能合情合理的把这诏旨给堵回去…… 第367章 书生名利浃肌骨(1) 1 吕惠卿不知道自己是怎样熬到离开政事堂的。“王安石”——这三个朱笔红字是那样的刺目,不断在他眼前晃动着,晃得他心烦意乱。上了马车后,便听随从在旁边问道:“相公,可是回府么?”吕惠卿抬头看了看天色,夏日昼长,虽已过了酉正,竟还是白堂堂的,他掀衣上了马车,道:“去集禧观。”随从亦不敢多问,应了一声,便吩咐了车夫仪卫,驱车往集禧观驰去。 这集禧观…… 第368章 书生名利浃肌骨(2) 石越也知道这桩典故,赵从式是奉宋太祖祭祀的安定郡王,赵世永是宋太祖的长房元孙。宋朝宗室由太祖、太宗、秦王廷美分为三宗,当年七名宗室请求军前效力,都是太祖一系的,虽然赵世永在资善堂伴太子读过书,与仁宗关系非浅,但是无论是真宗以后宋朝宗室不再掌握实权的传统,还是太宗一系对太祖一系宗室潜在的防范,都不会允许赵从式们发挥自己的爱国之心。高遵惠说的,的确也是当时一…… 第369章 书生名利浃肌骨(3) 石越也知二人基本立场相差太远,逞口舌之利无益,他听吕惠卿话中有妥协之意,便也不愿咄咄逼人,只是顾左右而言它:“依在下之见,经略使若不能速定,益州提督使却应当早点定了。” 吕惠卿微微一笑,他曾听到过风声,皇帝有意用高遵惠为益州提督使,传闻便是石越所荐。这时石越提起此事,其意甚明——要起用高遵惠,渭南兵变的案子就要先结案,怎样处置唐康、田烈武等人就要有…… 第370章 书生名利浃肌骨(4) 石越笑着回了一礼,道:“今夜真是巧遇了。”口中说着,目光却被二人身后的凛冽寒光所摄,不由自主的脱口赞道:“好宝剑!”郭、何二人不由相视一笑,何畏之将那剑递与石越,郭逵笑道:“这确是柄难得一见的宝刃,子明公好眼力!” 石越方接过剑来,便觉此剑沉重,剑锋冰凉,似能砭入矶骨,一股寒意由然而生,端详那剑,却又与平日所见皆不相同,剑锋扁圆,竟若针状,四面有锋…… 第371章 书生名利浃肌骨(5) 郭逵对突然被皇帝留下来单独接见,颇觉意外。他暗暗猜测着皇帝的心意。难道益州经略使的事,又有了转机?一念及此,郭逵心里又生出一丝希望来。文彦博坚决拒绝吕惠卿的人选,而吕惠卿则不断地催促皇帝早下决心,指责文彦博以党争为上,国事为下,欺君误国。两人的亲友、门生、党羽,也开始互相攻讦,不过,因为自司马光以下,两府的宰执们,无论倾向哪一方,对于这场争执,似乎都还有…… 第372章 书生名利浃肌骨(6) 他还记得他回到汴京的当天,便有两个自称是台院“承差人”的小吏拿着牓文在城门口等着,二人让他验过文书,便有一人从怀中取出一份椟书,用例行公事的语气说道:“台院奉圣旨推勘公事一项,要戎州知州唐康一名,前来照鉴。”知会完毕,二人便客客气气领着他前往御史台。到御史台时,天已经渐黑,二人到了门前,便招呼守门的阍吏,将牓文又给阍吏看了,说了声:“我等已勾人至。”便将…… 第373章 东风未肯入东门(1) 1 唐康、田烈武案审结,皇帝下两府台谏学士院杂议,渭南兵变案也随之正式公告天下,坊间流传的谣言得到官方的证实,顿时天下震动。报纸在传播信息方面,发挥了难以想象的作用——渭南兵变的整个过程被详细地报道给大宋各大城市的市民们,结果引发了赵顼完全预想不到的波澜——尽管宋廷已经下诏免除渭南五年的赋税,命令陕西路妥善安葬死难军民,又召集了三百多名高僧前往渭南…… 第374章 东风未肯入东门(2) 拖古烈到汴京后,便以其文章与才华,赢得了宋朝皇帝、士大夫的好感。而其身世之离奇,更为其增添了神秘的光环。凭借着出色的外交手腕,拖古烈为辽国赢得了许多外交利益。而且,在他任上,辽国对宋朝的间谍工作,也取得了前所未有的进展。凭借着与宋朝士大夫的交游,宋朝每往河北、河东、京东派出重要官员,往往这边厢官员还未离京,其简历便到了辽主御案之前,因为其擅长丹青,有时甚…… 第375章 东风未肯入东门(3) 出得禁中,萧佑丹在鸿胪寺官员的引导下,正要回都亭驿。他方上了马,忽听到东边传来“嘭”地一声震雷般的闷响,他一惊之下,慌忙勒住受惊的坐骑,循声向东边的天空望去,却听到“嘭”、“嘭”,一声声如同炸雷般的巨响,自汴京外城墙的各个方向传来,每一声巨响后,天空中都绽开巨大的礼花。萧佑丹目瞪口呆地望着这极尽炫丽的一幕,却听身边的宋朝官员兴高采烈地说着:“是用火炮放烟…… 第376章 东风未肯入东门(4) 萧佑丹侃侃而谈,直指宋朝之弊,毫不给赵顼面子,集英殿中顿时一片目瞪口呆,许多朝臣已是冷汗直冒。赵顼一脸尴尬,萧佑丹所说,他并非全不知情,但朝廷财政拮据,不得不多发行交钞来度过难关,却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事实上,发行交钞对支持宋朝打赢与西夏的战争,可以说至关重要。而如今,宋朝的财政已经患了一种“交钞依赖症”,为了巩固在平夏地区的统治而实行的军屯、民屯需要…… 第377章 东风未肯入东门(5) 石越进了书房,司马梦求见了礼,不待石越坐下,便即说道:“学士,智缘大师回来了。” “哦?”石越一怔,望着司马梦求,问道:“如何?” 司马梦求苦笑道:“王介甫不肯出山。” “啊?”这是石越并没有预料到的挫折,他将目光投向潘照临,发现他也在苦笑,显然是早已知道了此事。 “事情还有挽回的余地。”司马梦求道,“智缘大师说,王介甫没有退还使…… 第378章 东风未肯入东门(6) 人在慌张不知所措的时候,若身边有一个人能拿得定主意,往往便能够很快的安定下来。有了清河这定海神针,听她安排处置着。知女莫若母,梓儿随即便想到——这五个孩子中,另外四个都极少出门,只有她家的女儿是被经常带着在外面乱跑的,石越似乎一点也不曾有过要培养“大家闺秀”的想法,经常带着她满汴京的到处乱窜。夫妻俩为了孩子的教育方式,还发生过小小的口嘴,但最后还是梓儿妥…… 第379章 东风未肯入东门(7) “石学士!”萧佑丹才说了三个字,便听到一个怯生生的声音唤道:“爹爹!”他大奇回头,却见石蕤低着头,一副做了错事的模样。他又抬头望望石越,见他满头大汗,一脸焦急,全不似平时的从容镇定,几乎再次笑出声来。 “萧大王?”石越亦没有料到萧佑丹会出现在此处,他看着萧佑丹,目光却停到了石蕤脸上,他见女儿没出什么意外,已放了一半的心,再掠过她身边,见淑寿、赵俟、…… 第380章 东风未肯入东门(8) 果然,“你放心,少不了要罚你。”高太后的声音依然严厉,怒气却平抑了许多,“各人有各人的职责。你们是皇子、公主,一举一动,关系的都不只是你们自己。尤其是六哥,现在你犯了错,身边服侍你的人,都要跟着受处罚。将来你若是不顾后果,犯下大错,便是整个大宋要跟着你受罚!” “凡为天下国家有九经。第一即曰修身,修身则道立。齐明盛服,非礼不动,所以修身也。六哥为天…… 第381章 东风未肯入东门(9) “再等一等。”李昌济摇头道,“要等个好时机。” “但六哥马上便要出阁读书了,这个十九娘……”赵颢对于柔嘉的建议,一直耿耿。 “这也不是坏事。”李昌济笑道,“关键还是要看师傅是谁。” 赵颢一时没有明白李昌济的意思。 “以太子的性情,大王只要设法推荐几个学问出众、名望过人,却又迂腐刚正的儒士做师傅,然后悄悄令这些儒士知道太子今日之所作…… 第382章 东风未肯入东门(10) “薛侯且耐心等等。”蔡京安慰道,“眼下朝廷关心的是,说到底还是西南的局势。千头万绪的一团乱麻,想理清了,总得要有个下手的地方。西南之事一日不定,朝廷就腾不出手来关心你的海船水军。再怎么说,注辇国也是在万里海域之外,与我大宋往日无冤近日无仇的,前些年还有注辇国的使者来进贡过……”说到这里,他顿了顿,又道:“使者今晨已经出发了,小阎王和慕容谦分任益州经略使副…… 第383章 东风未肯入东门(11) “贸易怎么办?”赵顼望着石越,“继续下去,王运迟早有、有一日王位不保,难、难道真要出动军队、队替他稳固王位?到、到了那个时候,江华岛那点驻军只怕不够……但、但也不能停止贸易……” “臣倒有个办法。”石越心里只想着要帮助赵顼,他突然间少了许多的顾虑。高丽的局势,他早已经反复地考虑过。“大宋要保持对高丽的影响,不但不能停止贸易,还应当加深贸易。长远之策…… 第384章 东风未肯入东门(12) 他腾地跪了下来,朗声道:“臣有肺腑之言,敢陈于官家面前——太子年幼,若以朝中大臣于资善堂讲读,此一派说此一派的道理,彼一派讲彼一派的注疏,于东宫实有害无益。若其只顾了互相倾轧、争宠,于太子又有何益?桑、程虽是布衣,然盛名布于天下,且皆讲学十余年,亦有当师傅的资历。二人为人刚直,又脱于党争之外,实是极难得者。官家若要为太子寻师傅,舍此二人其谁?臣愿官家三思…… 第385章 面如田字非吾相(1) 1 “康时……”唐康揉了揉眼睛,御史台外面的太阳,仿佛格外的亮,刺得他眼睛生疼。他定睛向四周望去,除了几个家仆外,并没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他自失地一笑——自来便没有人敢在御史台外面接被释放的亲友,自己不知怎么了,竟生出幻听来了。他抬头看了看明亮蔚蓝的天空,汴京依然炎热,太阳火辣辣的晒得人受不了,但他却感觉到这个太阳,较之御史台里面的太阳,是如此的亲…… 第386章 面如田字非吾相(2) 薛奕在旁笑道:“好叫学士知道,这宗泽是我海船水军少有的人才。在西湖学院读过两年书,非止文章策论做得好,几何、算术也极好,还精通数种夷语。译经楼想请他没请动,他却学班定远投笔从戎,报考了杭州伏波学堂,以第一名毕业。我费了好大周折,才从杭州海船水军手中把他抢过来。”他这么着介绍宗泽,已经是极克制了。宗泽在杭州伏波学堂,已被视为“水战奇才”。虽然名义上他还只是…… 第387章 面如田字非吾相(3) 朱妃垂下头,轻声道:“便是资善堂直讲的事……”是否能给赵佣选个好老师,关系极大。但朱妃常年生活在深宫之内,娘家又没什么出色的人物可以依靠,她本人亦只是一个恪守妇道规规矩矩的后妃,哪里便能知道谁才是“好老师”?她关心赵佣的命运,却又害怕向皇后多心——毕竟,六哥与七哥名义上还是皇后的儿子。女人对于这种事情,是极其敏感的。但是种种顾虑,到底比不过对儿子的关心,…… 第388章 面如田字非吾相(4) 但这怎么会不是干政?!只是清河这会实已无退路,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说道:“圣人知道云萝这番心意便好,否则云萝这般胡言,真要死无葬身之所。第三样好处,是桑充国既是前头王相公的女婿,又是石学士的大舅子,听说他与程颐还为司马相公诸君子所看重,朝廷台谏,半数皆是二人之门生,故此这才有许多官员为之延誉。这二人为六哥之师傅,虽则六哥名份早定,亦无人敢生觊觎之心,但这总也…… 第389章 面如田字非吾相(5) “看来西南夷能平定了。”一旁的开封府巡检温大有一面吃着酒,一面笑道。温大有是个粗壮的西北汉子,穿着黑色绸缎做的袍子,看起来仪表堂堂、威风凛凛;而坐在他旁边默默吃酒的马绍,却是又矮又胖,长相十分的猥琐,其穿着打扮,便是做温大有的跟班,都有点提携不上的意思。但田烈武却知道二人家世大不一样,温大有是客户出身,斗大的字不认得几个,而马绍家却是当地的名门望族,也曾…… 第390章 面如田字非吾相(6) 王贤妃并非是因为心地纯良,她也不缺少智慧与手腕。即使她的确爱着面前的这个男子,但她也不是没有想过为自己的儿子考虑。 但是她终究是什么也没有做。 她没有料到的是,因为这样,反而让她赢得了意料之外的东西。宫内的高太后,宫外的两府大臣,无一不在冷眼旁观着她的表现。这些皇帝以外最有权力的人物,自然不愿意在这个时刻,皇帝身边突然多出一个充满权力欲望的女…… 第391章 面如田字非吾相(7) 另一方面,安州巷打听到了消息,包括秦观在内的相当一部分宋朝官员,有意给高丽海商与宋商同等之待遇。虽然金兰与安州巷的使者们到现在都不敢确信这个消息的可靠性——这实在让他们不敢相信,但推动它的实现,却是极有意义的事情。安州巷已经试探性地向宋朝提出请求。万一这竟然是真的,金兰定将竭尽全力促使它早日实现。 高丽的未来在海洋! 在宋朝生活了这么多年后,…… 第392章 面如田字非吾相(8) 二人你来我往,顷刻间便过了数十回合。侍剑在一旁看得明白,何畏之出招狠毒,但只要遇到危险,手中的招式便马上成了虚招,他的招式虽让人眼花缭乱,却是九虚一实,多数反而是侧重于防守,仿佛是在耐心地等待机会,便可给人致命的一击。而王厚的刀法都只是军中常用的刀法,乍看上去并无过人之处,但他仗着自己臂力过人,每一出手,都是势大力沉,令何畏之不敢缨其锋芒。若依常理而论,…… 第393章 江上潮来浪薄天(1) 1 政事堂。 “前有某僧犯禁,苏颂因蒋安之请,枉法循私,纵之不问——仅此一事,苏颂便难逃其罪!陈世儒人伦逆案,案情甚明,苏颂又故意拖延,久不定罪,其心甚不可问,其辜负皇上、朝廷亦甚矣——下官自吕公着之子希绩、希纯家中,搜到二人写给苏颂之信稿数封,皆为陈世儒关说者,其词更连及吕公着,由此亦可证实,此前有台谏弹劾吕公着干涉陈世儒案,皆是事实!书信…… 第394章 江上潮来浪薄天(2) “绝不能让石越抓到把柄。”石得一在心里想着,一面脸上却堆出了笑容,又将身子向舒亶挪了挪,放低声音,道:“舒大人,你我如今已是一条绳上的蚂蚱,我也不闹那些虚文,打开天窗说亮话罢——我们虽然都是奉旨办案,公正无私,但自古以来,要公义,便难免会得罪权贵。苏颂、吕公着父子、司马康下狱,你我便回不了头了。这桩案子若不能办成铁案,让人无可挑剔,我一个内侍,刑余之人,…… 第395章 江上潮来浪薄天(3) 范纯仁站在那里,望着他的背影,咀嚼着他的那两句话,越发的觉得扑朔迷离。他不觉摇了摇头,到政事堂打了个转——这些日子吕惠卿不论当不当值,每天都会到政事堂坐堂,理由是冠冕堂皇的:皇帝病重,西南干戈未息,身为首相,自然没有道理偷懒的。范纯仁参见过吕惠卿,却见当值的冯京坐在榻上,埋头看他的公文。见着他进来,只是抬头笑笑,也不说话。待他坐下,才听冯京干巴巴地笑道:…… 第396章 江上潮来浪薄天(4) 薛向笑了笑,也不质疑他所说真假,只淡淡反问道:“相公的这番苦心,谁能知之?” 这句话却是正中要害。 吕惠卿是想借陈世儒案打击旧党,借此难得的机会,巩固自己的政治权威。但他的目标原本只是吕公着与苏颂,一面杀鸡骇猴,一面清算一些旧党台谏,并不想把事情闹得这么大。但谁料舒亶意欲扬名,不知道吃了什么熊心豹子胆,竟然牵出了司马康。吕惠卿见有机可乘,才在…… 第397章 江上潮来浪薄天(5) “何为小义,何为大义,那是很难说的。”范翔笑了笑,却不与蔡京争辩,又说道:“不过以我等之智,亦不必劳神分辩。我只知道石公所持的,便是大义,如此足矣。” “正是。”蔡京言不由衷地附和道。 “既然蔡兄也这么认为,那么事情便好办了。” “什么好办了?”蔡京装着糊涂。 范翔忽然直视蔡京的眼睛,半晌,方淡淡笑道:“石公说,范公虽想要守道而亡…… 第398章 江上潮来浪薄天(6) 交钞局的交钞并非一次性发行出去的,而是分批分量发行的,因此交钞局随时有大量的交钞存在右藏库局备用,以吕家的背景,私自挪用几百万贯轻而易举。他们将这些交钞通过永顺钱庄,借给东南沿海的海商,赚取巨额利息,等到每年三月查账查库时,再收回来补全。只要贷款时足够谨慎,运气不背到一定的程度,那就是稳赚不赔的生意。而且他们不在汴京放贷,广州等地天高皇帝远,旧党与海商也…… 第399章 江上潮来浪薄天(7) 众人很快便到了蔡京说的商行。蔡京主仆对于熙宁番坊的一众奇珍异器,可以说是了若指掌。那西湖学院研制出来的新式罗盘,说起来其实也非常简单——自从发明旱罗盘后,不仅宋军广泛配置,来往于宋朝的海船,无论是哪个国家的,都开始大量采用旱罗盘引导航行,但是罗盘在海上却有很多不方便之处,比如至今仍然让西湖学院头痛的磁偏角校正问题;又比如在船在海上行走,难免会有摆动颠簸—…… 第400章 江上潮来浪薄天(8) “秦少游替田烈武求过情?”此时众人都不愿意再去触碰刚才的话题,杨时这时候酒也已经醒了很多,心中亦暗生悔意,因听蔡京提到田烈武,不由慨叹道:“田烈武真英雄也。秦观敢在皇上面前替田烈武说情,我等却从未听闻过,也令人佩服。” “中立兄说得极是。”吕大临想起如今的朝局,也不禁叹道,“田烈武不过一介武夫,我等虽读再多经书,相形之下,亦觉惭愧。可怜我辈尸位素餐…… 第401章 中流以北即天涯(1) 1 熙宁十七年十月一日烧衣节。吕惠卿早早起来,小妾一面服侍着他更衣洗漱,一面笑道:“相公说这是不是好兆头,昨日园子里面,竟开了几朵花……” “十月孟冬,民间叫小春,开几朵花不值得大惊小怪,过几日天气转寒,便凋了。”吕惠卿挑了挑眉毛,淡淡说道,“官家的风疾越来越严重,叫了几个老太医回来看病,也拿不出好法子。昨日政事堂已颁下敕令,向全国求医……这…… 第402章 中流以北即天涯(2) 趁着精神好,赵顼派人去将吕惠卿、韩维、王珪等几个宰相与石越、韩忠彦、李清臣这三个亲信的大臣叫了过来。太医们百般劝谏,这时候断不可再操劳了,一定要静养,而赵顼自己也感到力不从心……但益州局势,今岁的收成与秋税,还有皇太子的教育、配置僚属,他却是绝不可能放下的。 从吕惠卿与韩维的报告来看,益州与秋税,他暂时可以安心。但六哥的事,赵顼却始终不能省心。前一…… 第403章 中流以北即天涯(3) 十七年的励精图治,换来的却是“蜀中危贻”这四个字?!对“今之贤人”十几年的信任,难道就是为了换来“欺上瞒下”四个字?!这不是吕惠卿的政敌呈上来的札子!这是新党的青壮派,吕惠卿的门生陈元凤写的奏章!是吕惠卿亲自推荐陈元凤去的益州!这也不是陈元凤落井下石,奸诈无常!当陈元凤在成都府写这篇奏章时,吕惠卿还是炙手可热、只手遮天的政事堂首相!赵顼甚至可以想象到陈元…… 第404章 中流以北即天涯(4) 出了牢房,舒亶在御史台也呆不安稳,找了个借口便溜了出去。马车出了内城西南的崇明门,在崇明门外惠民河边上的一家酒楼外停了。舒亶下了马车,便往店中走去。那掌柜老远见着舒亶,早就笑容满面的跑了出来,将他迎进店中,一面低声笑道:“秘丞[150]早吩咐了,舒大人今天会来……” 3 汴京内城东南,保康门外,惠民河边的一座宅子里。 “舒亶去见了吕升卿…… 第405章 中流以北即天涯(5) 次日凌晨,吕惠卿书房之外。 “爹爹!”满眼血丝的吕惠卿推开门走出书房,便见着吕渊正站在外面的走廊上,显然他是不敢打扰自己,已经在外面等了一个晚上。他身后,吕升卿怯懦地望了自己一眼,便慌慌张张把头低下,不敢再看自己。 “你们在这里做甚?”吕惠卿不由皱起了眉毛,他很不喜欢这个儿子。 “爹爹,你要用舒亶之策么?” 吕惠卿不由瞪了吕升卿一…… 第406章 国须柱石扶丕构(1) 1 福宁殿。 赵顼在李向安的搀扶下,缓缓从御床上起来,走到跪在他面前的两个臣子前面。 “司马公……”赵顼才叫出这三个字,心中便觉得一阵酸楚,他把手轻轻放在司马光的背上,涩声道:“朕对不住你!” “陛下!”司马光使劲地叩着头,却已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石越望着大病未愈、瘦骨嶙峋的皇帝,方经丧子之痛、苍老憔悴的司马光,一时也不由…… 第407章 国须柱石扶丕构(2) 纵然是石越料想过一万种开头,也万万想不到王安石第一句话竟然是自责,他惊讶地抬头,望着王安石。却听王安石又低声叹道:“吉甫无它,但性急耳。熙宁归化之策,吉甫当年也曾经写信询问过我的意见,国家向西南蛮夷用兵,开拓疆土,本是熙宁以来的国策,这十年来,官军屡战屡胜,恢复灵武,此太宗以来第一功业——南交、大理,本属中国,亦自当混一,谋划西南,那是万世基业,原本也是…… 第408章 国须柱石扶丕构(3) “什么?!”石越惊得几乎站起身来。交钞自发行以来,假交钞便一直没有消失过,但是因为交钞所用的纸张都是特制的,彩色套用技术又严格控制,因此假交钞往往都是粗制滥造,只在一些偏远或者不甚发达的地区流行,也很容易被识破。开封府界,却是从来没有出现过假交钞的!这时候听侍剑说开封府竟然出现假交钞,而且还几乎可以以假乱真,石越怎能不惊?! 吕惠卿执政以来,交钞发…… 第409章 国须柱石扶丕构(4) 石越这时候却听得明白,李舜举的这些话,自然都是皇帝叫他说的。皇帝是个极英明的人,他表达不便,便从内侍中挑了李舜举出来,这也是有深意的。李舜举不仅素有“厚重”之名,可以信任,而且与朝中百官素少瓜葛,在宦官头领中,相对而言更少实权,这样自然便难以弄权。但即使如此,赵顼还是不放心,便是叫李舜举做传声筒,也小心谨慎,只肯叫他当着自己的面当传声筒,在司马光在场的时…… 第410章 国须柱石扶丕构(5) 石越很难判断司马光究竟是不是在“拉拢”蔡京,不过他也并不担心这些,尽管现在蔡京两面都献着殷勤,但要说蔡京会冒然投靠旧党,却也为时过早。石越向皇帝推荐苏辙接任司马光的户部尚书一职,已经得到司马光的首肯,这显然要比蔡京重要得多;做为回报,石越也默契地接受了不到五十五岁的旧党名臣刘挚担任权御史中丞——这个刘挚是仁宗时赫赫有名的“河朔三令”之一,性格峭直,既通经…… 第411章 国须柱石扶丕构(6) “长卿的算盘倒打得精。”石越不由得笑道,“皇上的确是很恼他。不过,倘若你们能请动苏子容做白水潭的山长,我便也能说服皇上许可他致仕。”当年程颢不过是低级官员,本来当官的意愿也不强,弃官便弃官了;但苏颂却已经是朝廷重臣,虽然因罪获贬,仕途遭受重挫,但石越如今已贵为宰相,二人私交甚好,苏颂岂能没有东山再起的机会?石越怎么也不相信白水潭能劝动他致仕,去当山长。 …… 第412章 国须柱石扶丕构(7) “天觉之意是?”石越听他的言外之意,却越听越觉得不对。李清臣反对废除交钞,这是众所周知的事情,他真正的动机石越也能猜到一二。李清臣奉命追讨永顺钱庄案流失的交钞,十分得力,屡受褒扬。这些交钞很多还在运回汴京的路上,若还没来得及入库,就被废除,这岂非是一个笑话?何况朝中真正掌握财计的大臣,都知道如今交钞对宋廷的财政非常重要,轻易废除,势必成为惊天动地的大事情…… 第413章 国须柱石扶丕构(8) “那也比现在好办得多。如今朝廷已是进退维谷,先不提废不废交钞,现在朝廷已经是没米下锅了。若继续发行交钞,军中也好,官员也好,岂能无怨言?便是用交钞收购百姓货物,几乎也等同于苛税;但若废除交钞,这半年之内,只怕朝廷连军费军饷都要凑不够……” “若是汴京的情况蔓延出去……”这些可怕的场景,石越已经向司马光描述过很多遍。 “相公以为这李绾和吕彰的对…… 第414章 国须柱石扶丕构(9) 王安石这时才知原来竟是温国公主,他见皇帝的溺爱之情溢于言表,不由微微一笑。他自己也是极宠爱女儿的,因此倒也不觉是多大事情,只是在心里却不免要暗暗想道:幸好这是大宋的公主,若在唐朝,免不了又是一个太平公主,司马君实非得睡不着觉不可。 赵顼又指着赵佣和赵俟,道:“六……哥和七……哥,丞相要多多费……心。朕与卿一生的事业,最后成败,免不……了要落……到六…… 第415章 当年师友尽豪英(1) 1 “界身巷果然名不虚传。”回到犀光斋后,曹友闻终于忍不住从心底里发出了一声感叹。 曹五郎对于曹友闻不肯听他的劝告,却依然有点耿耿为怀,“大哥这般报价,实是太吃亏了。纵是大哥果真想博一把交钞,也应当找个好牙人,一点一点不动声色地出价买进,这两万两黄金一把标出去,买那么一大堆废纸,界身巷内的牙人,还不象闻到臭味的苍蝇一般聚过来?” 这日界…… 第416章 当年师友尽豪英(2) “这也是天经地义的,便是行贿,也不能叫人非得办成不是?”蔡京毫无愧色,反颇为得意,“况且海商们能有今日,也是朝廷的恩德,这时朝廷肯让他们报效,是他们福气。至于军国大事,自当决于朝廷,又岂能容商贾置喙?” “只怕他们自己不觉得是福气。”潘照临讥道。 “这却不难,只要相公点头,下官自有办法让他们争先恐后的掏钱。”蔡京一面说,一面又去看石越。 …… 第417章 当年师友尽豪英(3) 汴京的游戏规则和南海是不同的。在南海,没有熙宁重宝办不到的事情,但在汴京,却并非仅仅只用熙宁重宝就可以撬动的。 “如此说来……”一瞬间,曹友闻几乎打算放弃。他可不愿意把自己的生命耗费在汴京这令人生厌的官场。 但范翔接下来的话,却又点燃了他的希望。“倒也并非没有捷径可走。” 曹友闻紧紧盯着范翔,生怕漏过他的任何一句话。 “两条路。”…… 第418章 当年师友尽豪英(4) 石越和潘照临在下面听着,只觉得这周应芳煞费苦心,他提出来的条件,看起来非常的公平,让小钱庄无法拒绝。潘照临倒还罢了,石越一面觉得这周应芳聪明过人,一面却是惊得汗毛直竖——这周应芳倡议的,分明便是一个庞大的金融卡特尔,这样的机构不加限制,迟早成为一个巨大的金融托拉斯。周应芳想借机控制小钱庄倒也罢,但他们竟然已经想要控制钱钞比的定价,虽然只是为了自保,也是石…… 第419章 当年师友尽豪英(5) 但周应芳也不想拒绝二人。吕彰和李绾在太府寺任过职,被司马光“重用”后,分别被提升为金部主事与仓部主事,大小也是个户部的官员。周应芳要想与唐家争夺对钱庄总社知事局的主导权,就免不了要尽可能的利用每一个与官府有关的资源。毕竟在这方面,周应芳有先天的劣势,面对强大的竞争对手,他除了要发挥自己的优势之外,尽量缩小劣势也是必要的。 因此,吕彰话虽说得吞吞吐吐…… 第420章 当年师友尽豪英(6) 周应芳似乎很会拉近他和别人之间的距离。曹友闻虽然心里明明知道他这样必有目的,但却也忍不住觉得周应芳的确称得上是个坦率、亲切的人,而他们弃儒从商这一相似的背景,也的确让他们之间有比别人更多的共同语言,两人在很多地方遇到麻烦、困扰甚至快乐,都是如此的相近,曹友闻由开始的警惕、排斥、不耐烦,不知不觉间,便变得放松、亲近,甚至是有点喜欢和周应芳的谈话了。 …… 第421章 当年师友尽豪英(7) 而且,尽管周应芳的方案已经足够巧妙,尽管唐家绝不可能知道曹、周两家的关系到了一个什么样的地步,尽管李绾和吕彰答应尽力在司马光面前说好话……但对于唐家,依然不可不防。 目前最重要的,就是希望周应芳能说服李敦敏。 这位海外事务丞,在这件事上,举足轻重。他的态度,很可能影响到石越甚至是司马光的判断。 曹友闻这次回京并不算特别顺利。 他在…… 第422章 错料一帆超十程(1) 1 禁中,政事堂。 海外事务丞李敦敏望着当值的右仆射石越与参政、刑部尚书范纯仁,目光中没有半点退缩。 “……太府寺必须立即停止蛮干!”李敦敏语气激烈,“下官已是第三次来政事堂陈情,李大卿只顾着追讨永顺钱庄的债务,却不知东南情势之微妙脆弱,这般蛮干,必酿成大祸。近几年内,海外贸易原本已呈萎缩之势,海商利润亦大不如前,然东南诸路工商之兴勃,…… 第423章 错料一帆超十程(2) 石越却是十分高兴,笑道:“我既非替自己多谢范公,亦非替曾布作谢。”目前这种情况下,所有的人事任命,总要政事堂诸相达成共识,方才好和皇帝去说,这样才不至于节外生枝,又闹出什么别扭来。石越原来很担心旧党不会接受曾布这个人选,所以这事他连曾布那里都没有露过半点口风,但如今范纯仁既然表态支持,却是得了一块重重的筹码,司马光那边游说起来,也会事半功倍。因此石越之喜…… 第424章 错料一帆超十程(3) 赵顼真的很可怜。石越知道自己不应当有这样的感情,但有时候,人的感情是无法控制的。他第一次见着赵顼的时候,曾经想过,这个年轻有为的君主,这个充满理想与斗志的皇帝,会有一个不同的结局。他能够带给他一个不同的结局。然而,经过十几年的时间,君臣之间,由相互信任,到相互猜忌,到相互依赖、利用……两人看起来越来越近,心却已经越走越远。而石越终于还是没有完成对赵顼的承…… 第425章 错料一帆超十程(4) 这一点,甚至让不少班直指挥使感到愤愤不平。但在这个多灾多难的熙宁十七年的年末,守护在福宁殿外的,依旧是守义侯仁多保忠。 “你听说过么?陈都知挨了太后的训斥……” “休要胡说八道,谁不知道陈都知最得太后的宠信?他那么谨慎的一个人……” 身着赤红的戎装,象雕塑一样地站在福宁殿外,望着天上的雪花一片片地飘落下来,仁多保忠不由自主地又想起几天前…… 第426章 错料一帆超十程(5) 她明白十一娘的意思是叫她不必担心。然而,王、马、石之贤,是否比得过韩琦,她却没有清河那样的信心——当时两府,还有文彦博、富弼、曾公亮,哪一个不贤?可最后也只有韩琦才能主持公道。今日之三公,果真便贤得过当日之文、富、曾么?况且慈圣也不比高太后,慈圣没有亲生儿子,将先帝当做亲生儿子来养的;可高太后,却还有个最疼爱的亲生儿子! 然而当她小心翼翼表达自己对…… 第427章 错料一帆超十程(6) “老杨说的句句是真。小人往来满剌加城,满剌加是三佛齐大城,这传言最早便从满剌加传出来的。传言三佛齐是因丹流眉而对朝廷心生不满。丹流眉素来是三佛齐属国,但如今吴哥、占城都想吞并丹流眉,丹流眉为求自保,只好亲近朝廷,三佛齐早生不满。他家料到要吞并丹流眉,难免要得罪朝廷,故生了反心。三佛齐不断到满剌加买铠甲、弓箭,征募训象师,定是没安好心。”黎天南的官话竟也说…… 第428章 错料一帆超十程(7) 田烈武见温大有与段子介一来一往,已是把话揭破。这时候也不再避讳,对段子介三人长揖一礼,诚声道:“我本不想令三位卷入这是非当中。海外、段兄、曹先生,若是觉得有嫌隙忌讳,这时离去,尚还不晚。” 段子介与李敦敏相顾一笑,却自顾自找了张椅子坐了下来。曹友闻脑筋一转,也已拿定主意,笑道:“只怕我帮不上忙。” 田烈武见三人如此,不由大喜,拜道:“三位果然…… 第429章 错料一帆超十程(8) 李昌济不由怔住了。的确,吕渊绝非是信口开河。不能说宋朝建国以来从没有过宫廷政变,但是因为宋朝限制宗室权力,宗室谋反、尤其是发动兵变,的确是不可想象的事情。当年真宗病逝时,八大王元俨就曾经有过非份之想,但被李迪一盆墨水就吓退了,从此安安心心做了“八贤王”。当年元俨的声望、尊贵,甚至还在雍王之上——当然,他也不如雍王命好,有高太后这么一个举足轻重、威望极高的…… 第430章 三朝元老心方壮(1) 1 熙宁十八年,元旦,大雪。 每年的元旦,照例都要举行大朝会。皇帝上香为苍生向上天祈祷后,车驾至大庆殿,在大庆殿接受文武百官、各国使臣的拜贺,然后便宴会赏赐。但这一年的元旦大朝会,因为皇帝的健康无法乐观,却被迫取消了。而是改由太子赵佣在高太后的陪同下,在集英殿代替他接受群臣与外国使节的拜贺。 参加完朝廷的各种礼仪活动后,回到府中的石越,…… 第431章 三朝元老心方壮(2) 潘照临见石越也望着自己,显然也是想看看自己是不是能识透他话中之意,因眯着眼睛,淡淡笑道:“子柔可知,但凡能成大事业者,必是能顺应民心者。所谓英雄顺时势,时势造英雄。任你多有本事的人,若所生之时,没有那时势,也只能徒叹奈何。这时势说白了,便是人心。田烈武、曹友闻要做的事,看起来简单,实则微妙。他们若是无能之辈,心里便不免会抱了个念头,想要摆布人心,若是如此…… 第432章 三朝元老心方壮(3) “我有一个习惯。若是一件事情过于复杂,以至于看起来用任何办法也无法解决之时,我便会回到事情的起原,从最基本的地方开始思考对策。”石越拿起筷子,挟了一口点心送到嘴里,似自言自语一般,开始向司马光说明他的设想。“用这个法子,我终于想明白,今日钱庄之危机在于交钞,交钞之危机,其实只是一道简单的算术题。” “算术题?”司马光的脑子里,仿佛有什么东西被碰了一…… 第433章 三朝元老心方壮(4) 司马光一面坚持镇压陈三娘之乱,但在对西南夷的态度上,却出现了大动摇。他要求果断结束对西南夷的战争——这个主张,背弃了此前王、马、石三人达成的先取得军事胜利再体面议和、结束战争这一共识。司马光并非不明白在军事胜利后再谋求妥协是正确的,但交钞危机爆发、扩大,却还是让司马光改变了态度。 人人都知道西南用兵是目前最大的开支。 石越知道司马光素来立场鲜…… 第434章 三朝元老心方壮(5) “他事好说,此事孤却不能许他。折氏世代忠义,于国家是特例。似仁多家,若纵其回灵夏坐大,焉知不是第二个河西李氏?”赵颢断然拒绝。 吕渊悄悄拉了拉李昌济的袖子,摇了摇头,止住了还想说服赵颢的李昌济。 “大王放心,臣曾游历天下,早年亦认得几个河西蕃僧,恰巧与仁多家交好,正可游说。世人莫不爱高官厚爵,何况仁多保忠一夷狄?亦不必非裂地侯之不可。” …… 第435章 三朝元老心方壮(6) “若能遣一善辩之士,说服辽主,与西夏同盟,西掠高昌、黑汗诸国,西域诸国,焉能当契丹铁骑?我素闻西域诸国财货堆积如山,秉常所欲得者,无非土地人众而已。若辽主出兵相助,我观秉常之志,必不吝啬财货。使辽夏两国,辽得财货,夏得土地,瓜分其民众,正各得其所,秉常欲速成霸业,中兴夏国,更无不允之理。而辽主可得财货充实其府库,得俘获富裕其将士。与大宋交战,两败俱伤,徒…… 第436章 三朝元老心方壮(7) 尽管石得一已经下定决心要谋叛,但那是皇帝死后的事情。皇帝只要活着,哪怕是中风瘫痪,口不能言,这种可能致皇帝于死地的事情,石得一也会发自内心的畏惧。他做了一辈子的奴才,从不敢违逆赵顼。他一生对赵顼所做的,都只有献媚讨好,那种服从性已经深入骨髓,即使赵顼下令要处死他,他亦绝不敢有半点反抗。这种涉嫌弑主的事情,只要想一想,都会造成他潜意识的反抗。 石得一…… 第437章 一夜大雪风喧豗(1) 1 熙宁十八年,一月八日,晚,福宁殿,大雪。 赵顼躺在床上,只觉得周围一片静寂,静得他能听到雪花片片坠落的声音,静得就连烛油滴落、烛芯偶尔爆出的“噼啪”声都清晰得惊人,只是,为何此刻却静得连一声呼吸都听不见?难道此时,偌大的宫殿里竟然连一个宫女与内侍都没有吗?他忽然近乎荒唐的可怜起自己的孤独来。于是他只能驱使着思绪飘远些,李向安说,外头已经积…… 第438章 一夜大雪风喧豗(2) 孙固是皇帝的潜邸之臣,屈指算来追随赵顼已有二十多年,他是亲眼看着赵顼如何由一个稚气未脱的少年,成长为一个大宋有数的名君的!殊不料……他比皇帝尚要大几十岁,在此之前是从未想过自己竟会是看着皇帝先逝的…… “官家……官家……”他用手扶着身边的一张几子,撑住身子,不住的念叨着。 “参政!还请速往福宁殿!”蓝内侍一面抹着泪,一面急声催促道。 孙…… 第439章 一夜大雪风喧豗(3) 李向安忙又解释道:“童贯河东差遣回京后,便在右银台门当差。”一面又对那小黄门道:“这位便是石相公,有什么事还不快说?” 那小黄门慌忙跪下叩了个头,禀道:“童公公令奴才禀报相公,有小黄门与宫女见着尚书省内冒出浓烟……” “什么?!”石越惊住了。 那小黄门又继续禀道:“童公公以为着火,正想派人去救火,还没到右嘉肃门,便见已着不知哪来的许多人…… 第440章 一夜大雪风喧豗(4) 石越背手站在殿中,望着外面越来越肆虐的风雪,心里越发的茫然。赌注已经丢下了,这时候亦只能听天由命。诚如李向安所言,大宋朝的内侍,若不能立功,积劳到了一定的位置,便不能再升迁,而军功则是最常见的晋身之途。因此很多内侍都会点弓马,有少数人还身手不错,甚至连宫女也并非如后世一样弱不禁风。石越早已算到了这一点,才叫仁多保忠率内侍、宫女坚守福宁殿。但是,石越心里也…… 第441章 一夜大雪风喧豗(5) “我一晚上已失去两个儿子,若是连皇孙也……”高太后注视着石越,她一夜之间,也似乎衰老了许多,“适才我过来的时候,碰上几个逃命的小黄门,作乱的贼人,极可能是皇城司……” 一晚上已失去两个儿子?! 高太后的这句话,让石越心里头一颤,从这句话里,他能体会到此时看似强硬坚定的高太后,在这故作从容的背后,究竟藏着怎样的痛苦! 却听李舜举又道:“那…… 第442章 一夜大雪风喧豗(6) “有几百人的班直……”马绍以为韩忠彦没有听清,又说道,但话未说完,便见韩忠彦拨转马头,对着韩治与韩平说道:“大郎,你与韩平即刻去宣德门前的御街,若有相公、执政进宫,立刻拦住,告诉他们,雍王作乱,宫中恐有他变,为策万全,请他们带兵进宫宿卫。” “是!”韩治一阵兴奋,连忙与韩平一道答应了,正欲离去,又被韩忠彦叫住叮嘱道:“为防万一,除非遇着司马相公,否…… 第443章 一夜大雪风喧豗(7) 只是,他自己也渐渐意识到,胜利已然渺茫!他虽然想跟自己说,自己今晚这番兵变实在是迫不得已,是无路可退下的放手一搏。可心里,还是感觉说不出来的懊恼,皇帝死得这般时机不好,雍王当真无能,居然一直不能进宫!他猛然间想起一事:雍王不是临阵退缩了吧?这没骨头的雍王,心里头倒是时时刻刻想着皇帝宝座,可保不定事到临头,却又畏缩不前了……却是这样一个腌瓒人,居然便把俺推…… 第444章 两河百郡宋山川(1) 1 熙宁十八年一月十日。残雪未融的汴京城,显得格外的寒冷,但此时若有人拨开白雪,便会发觉雪地下面的野草,早已不似冬天的枯黄,早春的绿意,仿佛已经迫不及待的想要降临到人间。 “这算是个好兆头。”汴京城北的陈桥门外的官道上,骑在马上的范翔望着路边石头缝里溜出来的一丝春意,心里自嘲道。 范翔再也想不到,赴辽国告哀使的差遣,竟会摊到自己头上。为…… 第445章 两河百郡宋山川(2) 其余诸人,司马光虽态度不明,但潘照临却认定他亦不想对赵颢赶尽杀绝。而且他是首相,按例要担任山陵使,诏令在大敛成服前就会颁布,所以他有足够的借口谋定而后动。 而吏部尚书王珪虽然平叛无功,却因为进宫时被石得一禁锢,受了惊吓,竟然就此一病不起。赵顼选定的六位托孤之臣,眼见着他刚刚升遐,便要少了一位。王珪一生行事,本来就无甚主见,此时更不会强出头。 …… 第446章 两河百郡宋山川(3) 桑充国嗟叹了一会,方又说道:“除此四地外,如荆湖北路,却正好是个反例。荆湖北路史上曾经人材辈出,然不知何时却衰落下来,本朝以来,湖北路偶尔出几个名臣,便全是靠的那点遗脉还没有断绝。与之相应的,则是湖北路今日教育之盛,甚至还不如荆湖南路了。如今湖北路唯一学校办得较好的,便是岳州,乃是腾元发的遗泽。而湖南路自建国初重建岳麓书院以来,讲学之风大盛,熙宁兴学校诏…… 第447章 两河百郡宋山川(4) 曹友闻闻言,惊讶的抬起头,却见石越面无表情,他不知道石越打的什么主意,想了想,方谨慎的回道:“这个……东南商贾如过江之鲫,学生也不能知道究竟有多少商贾……但以学生所见,家财在百万贯以上的,总有上千家,至于十万贯以上的,当数以万计、甚至十万计。这些人家,多少都会藏一些金银、铜钱,便是这金银、铜钱只占到家财的两成,最少也不会少于二十万万贯……” “两成…… 第448章 两河百郡宋山川(5) 因此,吴从龙的思绪,总是不自觉的飘到自己写给石越的那份札子上去…… 那是吴从龙的兴趣所在,虽然吴从龙并不知道石得一叛乱的更多内情,但他出色的政治嗅觉,让他相信朝廷在此时刻,会格外的猜忌宗室。 一百多年来,大宋朝宗室人数众多,也早已成为朝廷的隐患——大行皇帝即位之初,仅仅汴京宗室每月的日常开销,便几乎接近于汴京全部官员的每月用度的两倍,相当于汴…… 第449章 两河百郡宋山川(6) 摆在石越面前的这张南海地图,就是由西湖学院制作的,虽然难称完美,但地图上注明的大小岛屿,已经多达上千个,标明的港口也有上百个,实称得上是当时最为精密的南海地图。 “相公。” 石越正趴在地图上,全神贯注的研究着地图,他只“嗯”了一声,却用手指着摩逸岛,似自言自语的说道:“我记得是在密院还是西湖书局的某本书上,提到有人在摩逸岛上发现过金、铜等矿,…… 第450章 天机云锦用在我(1) 1 一切都有条不紊的进行着。 十一日,宣布“山陵五使”的人选——按照大宋祖宗之法,皇帝的丧葬事宜,将由所谓的“山陵五使”全权负责。五使人选皆有惯例,在那个位置上,想不做也逃不脱,不在那个位置上,想做也没机会——山陵使自然是首相司马光,礼仪使是礼部尚书李清臣,卤簿使是工部侍郎吕大防,仪仗使是御史中丞刘挚,桥道顿递使则是知开封府韩忠彦。 同…… 第451章 天机云锦用在我(2) “此事两府已经议定,太皇太后与皇上已经认可。”司马光断然说道,“钱只有这么多,但山陵大事,却不可马虎。都知按行之时,须多加留心,风水要好,须符合五音姓利,这些自不必多言,但亦须留意,陵区要搬迁的百姓、旧坟不能太多,我大宋不比汉唐,可以强拆百姓房屋坟墓,这迁居之费用向来都是官给,若能省下来,则是官民两便。至于役夫,尽可能多用厢军,少雇百姓……若能精打细算,…… 第452章 天机云锦用在我(3) 王防读的这篇谥议,乃是由翰林学士们商议所作。此时学士院一共有三个翰林学士——安焘、许将、蒲宗孟。安焘不属于任何一派,却是赵顼一手提拨的臣子,赵顼死前,还令他与李清臣一道写遗诏;许将乃是状元出身,在熙宁一朝,曾经颇受赵顼与王安石器重,王安石当年曾特意让他主持《新义报》,他一直做到翰林学士兼知开封府,几乎一只脚跨进政事堂,后来为吕惠卿所忌,被寻了个过失,贬知…… 第453章 天机云锦用在我(4) “好处不只这些……”王安石似有深意的说道,“自古以来,西汉赖有诸侯王,吕氏方不能篡汉。若西汉末之诸侯王能似国初时,王莽又何能为哉?赵氏子孙中,多有凤凰儿,本朝宗室之制,原亦委屈了他们;而那些宗室中的纨绔子弟,白食朝廷禄米,若能将他们丢到南海蛮荒之地,亦属大快人心。然天下没有这般有百利而无一害的好事,西周有春秋战国之乱世,西汉有吴楚之乱,西晋有八王之乱,我…… 第454章 天机云锦用在我(5) “要么,支持一个新党去益州,便当再送给王安石一个人情。此人自然不能是吕惠卿的党羽,但新党不论是谁,都是支持大行皇帝开疆拓土的。即使朝廷有意放弃西南夷,他到了益州后,多半也要唱反调。不过,新党的人将如何恢复益州的元气,那便没人能料得到了……” “先生以为司马君实会答应让个新党去益州么?”石越没好气的说道,“他恨不得明天便下令和西南夷议和,后天便颁令撤…… 第455章 天机云锦用在我(6) “唉!”高太后轻轻叹息了一声,“治国之要,首在选贤与能。吏部事务繁剧,以王参政的身子,只怕……且吏部亦不能久缺尚书。”她说到这里,微微顿了顿,又缓缓说道:“哀家之意,不若且拜王参政为太子少师,令他在家安心养病,吏部尚书一职,先由范纯仁接任。君实相公以为如何?” 内东门小殿之内,顿时一片沉寂。 宰执们全都面面相觑,谁也不曾想到,高太后没有问那些…… 第456章 天机云锦用在我(7) “君实,子明。”王安石犀利的目光,最后落到了司马光的身上,他凝视司马光,好久,忽然轻轻叹了口气,“君实,今日君实实是犯了大错!” “大错?”司马光有点愕然的望着王安石。 王安石点点头,“天下之士,少有不为功名利禄所羁绊者,若用之得当,原也没什么。但蔡京此人,实是有太多的机变权诈之术,我观此人,野心勃勃,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今日君实与子明让他一跃…… 第457章 莫嗟身世浑无事(1) 1 睿思殿。 “阳信侯。”远远望着田烈武走进来,赵煦立即将手中的毛笔一丢,抛开跟着身边的内侍,起身快步朝田烈武走去,“阳信侯,你见着桑先生了么?” “陛下。”田烈武连忙参拜行礼,他还有点不太习惯自己的这个侯爵。 “你见着桑先生了么?”赵煦却只是满脸期盼的盯着田烈武。 田烈武点点头,从怀里掏出一本还散发着墨香的书来,双手捧着,…… 第458章 莫嗟身世浑无事(2) “不过,小王将军又向朝廷上了‘平夷策’。朝廷虽会撤回在益州的大部分兵马,但小王将军与慕容将军会挑拣三千精兵留下来屯田,训练当地土兵,以战养战。你表哥若在小王将军帐下,只怕在那里娶老婆生孩子也说不定。”田烈武笑道。 ——这是一个段子介赞不绝口的方案。驻军多而无用,又不习水土,完全是加重己方的负担。相反,若只留下部分精兵,那对益州的财政完全不构成负担,…… 第459章 莫嗟身世浑无事(3) “龙涎香?”田烈武也呆住了,他这辈子从未见过龙涎香,只是听说,龙涎香极为难得,便宜的时候,一两也要五六十贯,上百贯;但这等宝物,有时候却是近乎无价的,听说最上等的龙涎香,一钱便能卖到十万贯,甚至是十五万贯这样不可思议的价格!而在田烈武所听说的传闻中,龙涎香便以白色为上品。 眼前的这块龙涎香,少说也有十来斤! “老七,你这……这是如何得来的?”…… 第460章 莫嗟身世浑无事(4) 所有在开封府当过差的公人都知道,汴京的宗室们,是一个极为物殊的群体。他们身份高贵,坐享厚禄,在普通的市民看来,他们高不可攀;而在富商巨室们看来,他们则是结亲的理想对象;但对于士大夫们来说,宗室却是他们敬而远之的对象…… 想要准确的评价一个群体的社会地位,这个群体的婚姻状况绝不可忽视。汴京宗室的婚姻对象主要有三——旧日勋贵之后、富商巨室、举子进士或者…… 第461章 莫嗟身世浑无事(5) 她也看不懂朝中的形势。在她的心里,当六哥的地位笈笈可危时,原本应当有一些忠臣站出来,保驾勤王,便如叛乱的那晚一样……但是,她却发现,现实的情况完全不同于想象。无论她去问任何人,人人都会说王安石是忠臣,司马光是忠臣,石越是忠臣,韩忠彦是忠臣……然而这些忠臣们做的事情,与她所想象的,却全然不同。他们不仅没有去追究雍王,去镇压这个最大的乱臣贼子,反而似乎是在有…… 第462章 莫嗟身世浑无事(6) 高太后尽量让自己委婉一点提出来,既然知道了吴从龙背后站着的人是谁,她亦已知道石越的能量,如今她在外朝的权威尚未完全巩固,那无论如何,她都不能过份刺激石越。 所谓的“封建之议”,针对的是谁,她心知肚明。他们断不肯就此甘心!这是她早就有心理准备的。只不过,她绝料不到,石越竟然能下出这一步棋! 她心里面不能不暗暗赞叹石越果然有过人的智慧,他的确能够…… 第463章 莫嗟身世浑无事(7) 他是在洛阳过的元旦,他特意在洛阳多留了几天,以便能一一拜访西京的清流名士……当时,卫棠无论如何都想不到,当他赶到汴京时,竟然会祸从天降。 先是大行皇帝驾崩,石得一之乱,雍王被软禁。然后,便是两府突然下令,宗室戚里之家,不得经营一切报刊,不得在报刊中担任一切职务——这明显是针对《秦报》的,大宋朝所有的报刊中,只有卫家算有一点“戚里”的背景。接着,卫棠…… 第464章 安汉当年一触龙(1) 1 禁中,后苑,瑶津池。 宋朝皇宫的后苑,因为引金水河之水注入,池沼众多,这些池沼也互相联接,形成一个不小的湖泊,占据了后苑相当的面积,甚至可以在其中泛龙舟游玩。其中的瑶津池,乃是熙宁年间由宋用臣主持凿成,水面遍种莲花,乃是大行皇帝赵顼生前最喜爱的地方。 此时无论是赵顼,还是宋用臣,都已经不在人世,而瑶津池的莲叶,在这个季节里,依然还显…… 第465章 安汉当年一触龙(2) 石越并没有觉察到韩维的私心——虽然同为辅政大臣,但以目前的形势而言,政事堂彻底压倒枢密院,几乎已成定局;而已经快七十岁的韩维亦已不太可能超越司马光与石越拜相。尽管韩维与石越私交极好,但是他既非石越的下属,更非石越的应声虫。韩维亦希望能够对朝政有自己的影响力,能够左右军国大政的走向——但如若按照司马光战略收缩之策略,密院只会越来越被削弱,而他韩维,亦只会越…… 第466章 安汉当年一触龙(3) 虽然界身巷在翘首以待东府的敕令,但转眼一个时辰过去,在皇城外面等候消息的牙人,却依然迟迟未能传回消息。不过此前的流言非比寻常,据说来源非常可靠,而且言之凿凿便是在除服后将有重要敕令公布,因此界身巷内,人们依然在耐心的等候着。曹友闻不断见到茹孝标招呼着手下的牙人跑进跑出,向他禀报着交钞的比价——一切正如所料,交钞对铜钱的价格不温不火的一点一点的涨着,反倒是…… 第467章 安汉当年一触龙(4) 但待大名府的官员走后,唐康却并没有半点顾惜范翔“鞍马劳顿”的意思,竟又吩咐下人另外在小厅里重新置了酒菜,拉着范翔过去坐了,一面笑道:“全走了这才清静。我原是有些事想问问仲麟兄,这些没相干的人甚是碍事。” 范翔使命在身,本也无意与大名府的官员过多的周旋,但他也颇知为官之道,更绝不愿意这么无缘无故得罪同僚,更何况大名府乃是大宋朝的北京,亦算是仅次于东西…… 第468章 安汉当年一触龙(5) “但辽主亦算是英主……”唐康难以相信,“他当年兵变夺位之时,何等果决,岂会……” 范翔摇摇头,“这却非我所能知者。若从辽主之赫赫英名之来看,的确是不可思议。然若以常理而言,契丹也罢,大宋也罢,只要大军调动,便不可能瞒过对方——以今日之事论之,辽国君臣非无智谋之士,不可能不知无论他如何设计,朝廷总不敢掉以轻心。故若用疑兵之计,辽主应当是如此虚张声势几…… 第469章 安汉当年一触龙(6) 甚至有一些原本沉默的人,也站了出来,指责石越“弄权”。王安石早已前往杭州的事公布之后,人们都明白了一个事实——石越对反对者毫无尊重可言。矛头对准了石越,熙宁初年关于王安石的记忆,在许多人的脑海中,忽然再次清晰起来。人们相信这只是石越步王安石后尘的第一步。矛头也对准了司马光、范纯仁——尤其是司马光,虽然他在旧党中威望犹在,多数旧党或体谅他的苦心,或以为他只…… 第470章 安汉当年一触龙(7) 不管怎样,有关柴远的情报,的确是他们从通事局内部得到的第二份情报。 不过,这些当然没有必要让唐康知道。 “这个柴远,似乎与石相有关。”文焕一面说,一面观察着唐康的表情,但唐康却并无惊讶之色,“此君是后周柴家的后代,不过既非世宗后裔,亦非国宾崇义公一系,而是世宗胞弟柴华一脉。” 不想此时唐康却面露讶色,“国宾崇义公竟不是世宗之后?” …… 第471章 安汉当年一触龙(8) “官家聪颖,实由天授。太皇太后保护官家既尽力,小人便难以构隙其中。纵先帝在,以先皇帝之友爱,亦当如此处分。所谓日久现人心,太皇太后与官家相处,年岁尚久,皇太后、太妃亦贤而知礼,又岂能不知太皇太后苦心?” 殿中又沉寂下来。 过了很久,才听高太后说道:“卿且退去罢。” 韩忠彦连忙叩头谢恩,退出殿中后,他才惊觉,自己的内衣,已经全部湿透。 …… 第472章 安汉当年一触龙(9) 所谓“防微杜渐”,清河郡主虽然的确颇有贤名,但一旦大权在手,谁又能保证时日一久,她不会迷失本性?况且这是大伤太皇太后圣德之事。 但太皇太后将所有谏章一律留中,两府亦无可奈何。而且两府心里亦十分明白,他们的确找不到更好的折中之法——可没有人敢叫太皇太后去安心养病,将权力全部交给两府。宰执们虽然心照不宣,但众人心里的打算,司马光却是明白的——此时虽无可…… 第473章 安汉当年一触龙(10) 清河等了一会,见高太后没有进一步的示意,便在奏状上批了句“降付都堂”,然后放到一边,又取过一本奏状来,看了一眼引黄,禀道:“这封是石相公奏状,引黄言前次奏事,议及与西夏议和之事,未决,石相公请凡夏使所请诸事,其中册封秉常、复赐国姓、许秉常每岁遣使祭祖、朝廷设官照看其祖坟、允两国互市、遣归愿归夏之党项贵人、互派使节,朝廷均可以允诺;朝廷要求秉常诸事,则当包…… 第474章 封疆尽是春秋国(1) 1 绍圣元年春,正月。 自从石越通海以来,大宋朝的海上贸易日渐繁荣。位于钱塘江边的杭州港凭此天时、地利、人和,十几年来经营下来,规模与气象都远非昔日可比,已然成为国内最为繁忙拥挤的港口。 尤其今年,虽然元宵节才刚过,春色与绿意都还未及展露,但已经渐渐转暖的天气,却在向人明白无误的显示着这一年的与众不同。蛰伏的万物也应时而动,因此杭州港也…… 第475章 封疆尽是春秋国(2) “什么宫里头?又岂止是宫里头,邺国公又有什么了不起,依我看,还不是因为柔嘉县主的面子?如今清河郡主是太皇太后面前的红人,权势正盛,谁不给她三分薄面。谁不知道柔嘉县主与郡主情同姐妹?还有,汴京谁没听说过,柔嘉县主至今未嫁,是因为和石相公有私情——你看丰稷跑前跑后这么殷勤,他是石相公抚陕时的旧部;还有,薛奕居然把宗泽都派来了,就为了给他家带个路,若非是为了石…… 第476章 封疆尽是春秋国(3) 自赵宗汉被封建之后,曹友闻便受石越之托,让他尽力协助邺国在建国之初,能站稳脚跟。曹友闻在汴京日久,自然也听到过一些关于石越与柔嘉的传闻,无论是石越果真与柔嘉县主有私情,还是只是卖清河一个面子,石越既然开了口,曹友闻自没有不竭心尽力的道理。更何况这于他亦一举多得之事,除了能在石越那里记一功外,以柔嘉县主那复杂的关系,他更顺便讨好了小皇帝,还可以借此机会,拉…… 第477章 封疆尽是春秋国(4) 有一天,能够离开汴京,可以坐船,可以看到传说中的大海,去到一个万里之外的异国他乡建国,远离那些宗室,远离那些流言蜚语,对于柔嘉来说,实是一件求之不得的事。 她不惧怕瘴疬与疾病,甚至常常会胡思乱想,想知道人染上瘴疬究竟是怎样的,想象自己那样的死去,有时竟会有一种渴望…… 她也不害怕战争。 她甚至有些渴望战争。她会幻想,自己能象他一样,指挥…… 第478章 封疆尽是春秋国(5) 却听曹友闻早已接过话来,笑道:“卢家虽然不造兵器,但他家却有几宗生意,对邺国大有助益。卢道传第三子卢安甫在婆罗洲有一处极大的庄园,乃是南海少有的几个大粮商之一,邺国所在的金洲,土地肥沃,气候适宜,将来自是不愁粮食不足,但建国之初,养兵养民,这粮食却是至关重要。此外,卢家六娘子的婆家,拥有泉州有名的船坊,如今李承简既已在雍国当了官,只怕……如今朝廷大举封建…… 第479章 封疆尽是春秋国(6) 也许以后真的只能用吕渊所说的办法——花钱买人。只要有利可图,自然会有胆大包天的海商,去诱骗拐带人口到雍国来。 “起桅啰!起桅啰!” 十余个大汉的声音齐整宏亮的叫了起来,顿时唤回了正在出神的卫棠,他不由转过头去,只听见桅杆下的转轴发出“嘎嘎”的巨大声响,但这声响瞬间就被淹没在众多水手们兴奋的叫喊声中。帆船上的三根桅杆在转轴的带动下,数丈高的后桅…… 第480章 黄金错刀白玉装(1) 1 得到制糖的秘方后,我并没能马上回国,而是在这个国家滞留,原因是我听到传闻,南海发生战争,强大的室利佛逝帝国试图挑战这个帝国在该区域的权威,显然这是个愚蠢的错误。战争很快结束,我原本计划在冬月较好的天气归国,但是却又碰上了一些生意上的麻烦,我在杭州唐家预定的一艘九桅中国帆船,因为他们的诸侯要前往自己的封国,因而到处买船,结果就是我的船受到了拖延。…… 第481章 黄金错刀白玉装(2) “柴若讷定然是听到这些事了。他只率壮丁,只带兵器而来,打的便是以征服、掳掠立国的主意。只须周国部众不要被水土不服、疾病打败,这一千三四百人中,有五百教阅厢军,其余八九百人定然也是精挑细选,即使对付人数十倍于己的金洲部族,亦绰绰有余。这些人平时屯田耕种,营建城池,闲时外出掳掠,征服夷人,绝无后顾之忧。待根基渐固,再接来老幼妇孺,实为万全之策。” 柔嘉…… 第482章 黄金错刀白玉装(3) 他就是一只从小被养在瑶津池内的金尾鲤鱼,血统尊贵,外表鲜艳,但是,一旦将他放至黄河,遇到风浪,他很快便会不知所措,永远也无法跃过龙门,变化成龙。 若是十九娘是男子的话,他会将封国的大权全部交给她。奈何,她只是个女儿。而他的儿子,自赵仲珙、赵仲彩以下,大多与他都没有区别。他们一个个温文儒雅,懂得吟诗作画、分茶斗花,待人接物,绝对礼貌周全,令人如沐春风…… 第483章 黄金错刀白玉装(4) 可以说,自盐债以下,石越的种种理财之策,全都靠着司马光、范纯仁的个人威信与良好的人脉支撑着,朝中才没有形成再一次党争。但司马光的牺牲亦极大,不断有旧党名臣自请出外,不断有故交好友与他断交,而旧党间的裂痕,亦越来越大——旧党中对司马光、范纯仁不满的君子们,以河北人为主,大批大批的聚集到御史中丞刘挚的周围,俨然自成一党,若非司马光威望犹存,旧党几乎立刻就要分…… 第484章 黄金错刀白玉装(5) 但此事对于邺国来说,也未必全是好事。新邺原来的居民,对于新来的宋人,大多抱着敌视、疏远的态度,而邺国部族对于这些蛮夷,亦心怀轻视、猜忌。 而邺国公赵宗汉自入新邺,便发觉此城城垣残败、宫殿不修,他虽然无暇修筑宫室,对城墙却不敢掉以轻心——新邺城有大河穿城而过,城中水道纵横,乘船便于乘马,然此种地势,在一个一生生长于中原的宋人心中,却是全无安全感可言的…… 第485章 黄金错刀白玉装(6) 城外的蕃人都敬畏这位县主,对她又有一种莫名的亲切。也许是因为她是第一个敢于进入“牌水居”的邺国贵人——那是汉人对三佛齐当地盖在木筏上的房屋的称呼;也许是因为打猎歇息的时候,她会毫与顾忌的蕃人向导一道席地而坐,痛饮椰子酒……没有人知道究竟是什么原因,城外的蕃人见着邺国的其他部队,往往便躲藏逃匿,但若见到柔嘉县主的仪仗,甚至有人会主动请求做向导。 而大…… 第486章 黄金错刀白玉装(7) 而他们自到新邺后,整日与柔嘉打猎巡城,主仆情谊日浓,上下之间,往往熟不拘礼,众人也放肆惯了。宗泽早已摸透众人的性格,此时故意不加理会,依然自顾自的对柔嘉介绍着。旁边赵仲珙心里暗暗叫苦,暗怪宗泽多事,却不敢出言阻止,只是拼了命向宗泽打眼色,但宗泽亦只是佯装不知。 但张受等人见宗泽厚着脸皮不理会他们,却哪里肯善罢干休。 有人便在后面奚落道:“宗校…… 第487章 附录 “两朝国史·邺世家一” 邺康公宗汉者,濮安懿王少子而英宗幼弟也。绍圣元年,宗汉初封于邺。是为邺公。 邺康公元年春闰二月,宗汉率部众就封,建新邺,立宗庙、社稷。 六月,宗泽、曹友闻以宗汉及诸子仁弱,谋以柔嘉县主掌军政事,语在《宗泽传》。 七月,镇海侯赵惟礼兴乱,兴兵攻邺。 先是,薛奕大破三佛齐,分其地为三。朝廷以春秋之义,存亡…… 第488章 关河迢递绕黄沙(1) 1 冬天的北国,空旷、辽阔,朔风在原野间呼啸,经霜的树叶,在这寒风中猝然脱落,在干燥的沙碛地面上旋转、飞舞着。 唐康骑在马上,举目四顾,目力所及之内,除了他身后绵延逶迤的使团,以及周围护送的契丹军队,整个天地之间,竟似渺无人烟一般。只有几只乌鸦落在远处河边的几棵杨树上,张开翅膀,凄凉的叫着——虽然人生大部分时间都在北方度过,但对唐康而言,这种…… 第489章 关河迢递绕黄沙(2) 果然,便听那接伴官已笑着介绍道:“唐大人、童大人,这位便是本朝去年的武状元,乃生女直部节度使完颜劾里钵大人之次子完颜阿骨打将军。” 唐康心里暗暗点头,又笑着回了一礼:“原来是状元公。”转身对童贯笑道:“前几日,还和供奉说及生女直男子勇敢善战,冠于北朝诸部,不想今日便见着其中之翘楚。” 一面又留神打量着完颜阿骨打——便见这阿骨打虽然头上戴着狼皮…… 第490章 关河迢递绕黄沙(3) 因为行礼辎重甚多,在完颜阿骨打部的护卫下,使团又走了近一个时辰,才终于到了广平甸。到了这广平甸,唐康便即恍然大悟,方知这所谓的“冬捺钵”,说白了,不过是契丹皇帝带着群臣一起避寒。这广平甸位于辽国之永州,乃是一片东西二十多里,南北十多里,地势平坦之沙地平原,此地原本都是沙漠荒原,却因为有两河在此流过交汇,反使广平甸成一得天独厚之地,因为其四周都是沙漠,到了…… 第491章 关河迢递绕黄沙(4) 这番二人遭契丹软禁,困于异国他乡,倒是成全了童贯,他每日闲得无事,早中晚要练三次箭,每次都要射六十枝箭,并至少射中三十枝,方才罢休。 这日早上,唐康照旧挑了六十枝箭给童贯,又纠正了一番他捏箭的姿势,便在一旁袖手观看童贯练箭,看了一会,见他射了二三十枝箭,五十步的箭靶已可十中六七,再看他虽然黑脸微红,额头泛汗,但呼吸均匀,显然并没有气力不继,因止住童…… 第492章 关河迢递绕黄沙(5) “我却怕是足下太会做文章了。”唐康说着话间,神色已变得傲慢不可一世,厉声道:“十六年前,云阳侯远在杭州为家兄宾佐,一日未离左右,在杭州见过云阳侯的人没有一百,也有数十。休说我大宋堂堂中夏,不会做那种败坏纲常之事,便就事论事,云阳侯亦无分身之术。在下念及两国近百年通好之谊,免不得要提醒足下,云阳侯亦本朝重臣,容不得他人污蔑。况为北朝计,这等事情,这般轻率孟…… 第493章 关河迢递绕黄沙(6) 大辽无论是女后临朝,或是外戚主宰朝政,都不是什么新鲜事。毕竟耶律氏与萧氏世代为婚,便是卫王萧佑丹,也曾经有女儿在宫中为妃。如当年承天皇太后[198]之父萧思温,长女与次女皆嫁给王族,并为王妃,三女更是贵为景宗之后,虽然当时身为南京留守的萧思温生平从未赢过周朝一次,唯一一次“胜利”还是捡了个柴世宗因病退兵的便宜,但就是如此平庸之人,托了女儿的福,照样能仕途…… 第494章 关河迢递绕黄沙(7) 他们当然并不敢形成一种明目张胆的派系,甚至也不再有人胆敢存心挑战皇帝的政权,但他们把心里的怨恨全部归到了卫王、以及韩拖古烈这些人身上……他们把自己隐藏起来,依附于各个派别,比如以前的萧惟信,如今的萧岚,表面上看来,这一种势力似乎并不存在。但只要是发现与卫王有冲突、有矛盾的势力出现,他们就视为盟友、新主子,甚至于不惜把自己的真正想法隐藏、扭曲。而这些旧贵族…… 第495章 云重阴山雪满郊(1) 1 “林牙果真相信萧大王么?”望着南院大王府的仪驾渐渐消失在帐幕相连的东方,韩拖古烈不由得摇了摇头,叹了口气。说话的人是他的心腹,在南枢密院任南院郎君的耶律昭远。二人的关系可以远溯到他担任驻宋正使时,当时耶律昭远在白水潭留学,颇有声名,是韩拖古烈力荐他回国做官。 “我不知道。”韩拖古烈转身望了耶律昭远一眼,“两害相权取其轻。” “卫王……… 第496章 云重阴山雪满郊(2) 萧岚心中不快,亦不理会,径直走到铺着麒麟皮[203]的座椅,怒冲冲的坐下。帐内侍女不知发生何事,一个个屏气低头,大气都不敢喘一声。 但他刚一落座,帐帘便被掀开,他的亲兵队长萧排亚走进帐中,躬身禀道:“大王,国舅别部夷离毕萧官奴、北院右中丞[204]耶律直、南院林牙萧不哥、南院副统军使耶律白、国舅别部将军萧不也帐外求见。” “叫他们进来罢!”萧…… 第497章 云重阴山雪满郊(3) 但是,要让宋人明白这个道理,只靠着国书往来,文士辩论是不成的。宋人现在自以为中兴,不可一世,若不用武力真正打击一下他们的气焰,他们又如何肯去认真想想这世上还有“道理”二字? 耶律濬一面想着心事,目光停留在帐内一架巨大的屏风上——这是析津府的汉人仿南朝式样造的,上面画的是一幅“天下万国舆地总图”——这是派往南朝读书的一个士子偷偷带回国的,在这张地图上…… 第498章 云重阴山雪满郊(4) 马九哥一面叩头如捣蒜般,撞到地面砰砰直响,一面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放声大哭,“陛下试想,若非卫贼私通南朝,暗中早有交易,为何我大辽内乱之时,南朝不乘我之弊,反而去攻打西夏?为何五六年之前,南朝疲弊,国内骚然,卫贼使宋觑其虚实,回来反而力陈宋之不可伐?为何今日南朝复振,便欲毁约,而卫贼却又敢与朴彦成私订密约?陛下!陛下!陛下不可再为此贼所欺!” 萧岚终究…… 第499章 云重阴山雪满郊(5) “拿个主意?什么主意?”萧佑丹将书卷放到案上,平静的问道,“你真以为马九哥死了是件好事么?” 萧逊宁愣住了,“这自然是好事……” “是好是歹,且熬过这一个月再说不迟。”萧佑丹望着萧逊宁,淡然道:“说不定,咱们父子,便活不过这一个月了,时日无多,尚自寻苦恼,真是痴儿。” “这……这是如何说……”萧逊宁完全被吓住了。 “你没听说过狗急…… 第500章 云重阴山雪满郊(6) 如此塞防体系,虽然的确是可谓“固若金汤”,辽人纵然能在河北平原肆虐,但如若双方一开始就决定在大名府一带决战,辽军就会面临粮道太长,客军在外,面对的是数不清的拥有火炮的城防要塞,以及数以十万计的重兵这样的窘境;而宋军则可以依托坚固的城防,还有从汴京到大名府成熟发达的交通体系来运送粮草物资——比起以往分兵坚守边界,一旦有事,则仓促调集大军北上,逆战于析津城下…… 第501章 君王有意诛骄虏(1) 1 汴京外城城北的阳信侯府,座落在五丈河畔,占地二十多亩。绍圣六年皇帝赐给田烈武的这座宅子,原是熙宁朝大宦官王中正的一座宅院,前宅后园,在汴京也是有一座有名的园宅。当年王中正仿效王开府王拱辰在洛阳的名园“环溪”的格局,引五丈河之水,人工挖出一条溪河来,环绕花园一周,复流入河中,号称“小环溪”。又效仿洛阳会草坊苗帅园,花了大力气,迁来一株百尺高的七叶…… 第502章 君王有意诛骄虏(2) “司马相公也不肯相信。”杨士芳的神情,完全是兴高采烈,“但唐康时也是个谨慎人,没有十二成把握,如何敢在太皇太后面前下这种断语?莫不是嫌官做得太大了?”他心情甚是高兴,一面说着,又见到田烈武手中的名刺,便笑道:“如何?觅着什么贤材了?” 田烈武的心思却全不在这上面,顺手递过名刺给杨士芳,道:“大哥可听说过此人?” “张叔夜!”杨士芳接过名刺,方…… 第503章 君王有意诛骄虏(3) 但许将的个人魅力,完全无法与吕惠卿相提并论。而在“和衷共济”的大策下,被调任回本土担任江南西路转运使的另一位新党名臣蔡确,因为长期在海外,回国后又没能进入中枢,影响力也非昔日可比…… 因此,石越的担心绝非是空穴来风——如若王安石一死,新党中的一些官员转而支持吕惠卿,那么绍圣以来的局面,就将不复存在。 虽然从表面上看来,新党掀不起什么大风浪,在…… 第504章 君王有意诛骄虏(4) 赵煦很喜欢听人讲熙宁变法的故事,虽然那还不是历史。但了解前朝的政事典故,这对他将来做一个明君是很有益的,因此高太后与两府的宰执们都鼓励他这个兴趣。但没有几个人知道,赵煦并不信任经筵上的大臣们所描叙的一切,他宁可偷偷看桑充国给他写的熙宁故事。 在这个十六岁的少年皇帝心中,他的父皇就是一个榜样。他根本不相信那些学士们所讲的尧舜禹汤的圣迹,也不想向那些虚…… 第505章 君王有意诛骄虏(5) 陈元凤在奏折中献策,变革现今的科举之法,部分恢复唐代的办法。即在考中进士之后,进士们还要再次参加吏部举行的考试,才能真正做官。而吏部的考试,则要考法律条文、钱粮支用之法、公文格式等等,使这些进士们不至于到了地方州县后,一无所知,空有报国为民之心,却经常被胥吏所欺。另一方面,他还建言在各路举行“路试”,这种“路试”,只考法律条文、钱粮、公文格式等庶政之法,…… 第506章 君王有意诛骄虏(6) 二月五日的早晨,两府收到了两份从辽国送回来的报告。 一份是宋朝君臣期盼已久的朴彦成的奏折,这份奏折说辽主已经同意前约立即废止,但新约仍有细节没有敲定,辽主已令韩拖古烈亲自与他谈判,一旦谈妥,则可择期签署,在雄州边界交换誓书。这看起来是个好消息——但除此以外,朴彦成又提到,辽国现在实际主政的,是耶律信与萧岚。北枢密使萧禧长期告病,辽国有流言说他很快要…… 第507章 君王有意诛骄虏(7) “嗯?”唐康一惊,不觉道:“阳信侯来了?”一面说着,一面也探头朝楼下望去——来的却不是田烈武,而是范翔和潘照临!小厮还在絮絮叨叨说道:“那位官人却是面生,想是生客……”唐康已连忙起身,一面吩咐:“休要聒噪,快,找间雅静的小院。”说着话,已经大步下楼去了。 5 若不是在这杭州正店巧遇,唐康差点把潘照临给忘了。 自绍圣以来,潘照临便如神龙见…… 第508章 君王有意诛骄虏(8) “大哥!”唐康又痛又悔的涩声喊了一声,眼中已是噙着泪花,“我当初设法调赵将军去雄州,全是一片公心,并无私情。可是,绝没想到会有今日……当年我们在渭南也算是祸福与共,若知今日,我再怎样也不会将赵将军调去雄州!” 田烈武几乎已经猜到唐康为何如此悔恨,但仍然勉强笑道:“你这说的,倒象雄州是什么……” “没错,雄州如今便已经是鬼门关!” “你是…… 第509章 君王有意诛骄虏(9) “这……这的确是妙策。”听着耶律信的分析,萧岚不得不承认,即便在军事上,他也低估了耶律信。“但既是如此,为何还要刻意隐瞒?最后决战之时,宋军精锐必然已经驰援。” “出其不意,是为了尽可能攻克保州、定州、雄州这些沿边军州重镇。我们可以迅速切断这些重镇与外界之联系,使其成为一座座的孤城。也可以让石越与司马光误判,他们摸不着头脑时,多半会以为我们再会如以…… 第510章 君王有意诛骄虏(10) 他的话还没说完,司马光等人的脸色就变了。 “陛下,这是不得以必须要冒的险。”这次开口回答皇帝的,是左丞相司马光。“实则辽人南犯之可能,微乎其微。” 但司马光的话音刚落,赵煦就看见兵部尚书章惇大步出列,高声道:“这却未必!” 这让赵煦也微微愣了一下,他原本是指望枢密副使许将、或者是另一位年轻的辅政大臣韩忠彦站出来声援他,甚至他做好了心理准…… 第511章 熊罴百万临危堞(1) 1 绍圣七年四月八日。 大宋,河北路,雄州,白沟驿。 武卫二军三营营都指挥使赵隆,率领十余名亲兵与一个都的骑马步兵,正在巡视着这座位于大宋最北方的驿馆,隔着驿馆北面的白沟河,便是辽国了。 这只是一次例行的巡逻。宋军在白沟驿,没有一兵一卒,只有一个烽火台,由白沟驿的驿丞顺带着看管。因此,雄州的武卫军,必须经常来此巡逻,平时的重点只是…… 第512章 熊罴百万临危堞(2) 他在心里暗骂自己一声“饭桶”——这是早该想到的事,一面目瞪口呆的望向赵隆,却发现赵隆正朝自己笑着眨了眨眼。 他忍不住悄悄走到赵隆旁边,在他耳边低声问道:“赵大人,你早就知道了吧?” 赵隆笑着点点头。 他忍不住又问了一句:“你想让我们这十个人与远探拦子军交锋?!” “不错!” “这厮疯了!”杜台卿几乎要忍不住低声咒骂起来。宋朝…… 第513章 熊罴百万临危堞(3) 这让赵隆实在无法相信。他将他负责情报的行军参军韦荣儿叫来,令他亲自渡河前去打探。但心里面,他却已经相信那探子所带回的情报。他隐隐的感觉到辽军的这次南犯的不同寻常,然而他却无法分辨是否如此——这雄州城里,没有人真正经历过辽国南犯。 也许这就是辽人与西夏人不同的地方。 赵隆原本早已打定主意绝不分兵去救归信。但当真正听到探子带回的消息,他又犹豫起来…… 第514章 熊罴百万临危堞(4) 来了!赵隆在心里说道——易水对岸,战鼓之声,隆隆擂起。紧接着这战鼓声传来的,竟然是群马踏过地面的轰隆声。 站在赵隆身旁的杜台卿惊讶的张大了嘴,忍不住问道:“辽狗疯了么?韩宝想做什么?他们在河对岸冲锋?” 连赵隆一时之间,也搞不清韩宝想要做什么——他总不至于疯狂得想让麾下的骑兵纵马跃过易水吧! 他瞪大眼睛,看见一队队的骑兵踏着鼓声,冲到河…… 第515章 熊罴百万临危堞(5) 段子介身兼飞武一军都指挥使,因两府深知定州之紧要,因此定州辖下,除军直属部队外,尚有一步营一马营——若是再迟上个一年半载,定州甚至还会有装备火炮的神卫营进驻。而此番率军东援,他带走了马营近一千八百名骑兵,以及军直属部队的大部——包括一个指挥的骑兵、一个指挥的辎重兵,以及随他而行的护军虞候与几十名执法队,此外,还有定州巡检麾下的三百巡检,总兵力超过三千人。…… 第516章 熊罴百万临危堞(6) 韩敌猎想都不想,便笑着回道:“若是孩儿,屯兵两千骑于城外,围而不攻。然后纵兵四掠,将霸州四野,焚荡无遗。甚而可以干脆不理它,绕城而过便是。这城值不值得攻,不可一概而论。若这仗打得短,反正南朝也不敢出城,攻它做甚?若这仗打得长,他既不敢出城,我围他三年五年,屯粮再多也吃没了,这城又焉有不破的?不瞒父亲,儿子就是想不明白,我大辽善野战,南朝善守城,都百多年了…… 第517章 熊罴百万临危堞(7) 人人心里都明白,这是一去不复返之行。 而做此殊死一搏的人当中,竟然有雄州的主将,既便是留下来的人,心里面也尽是茫然、惶恐…… 但是,这一日的交锋,赵隆已深知韩宝的厉害,已经有一个人冒充柴贵友,他绝不敢再找一个人来冒充自己。 他向柴贵友、胡玄通告过辞,叮嘱过高光远,又缓缓走到杜台卿跟前,两人默默对视了一会,赵隆抱了抱拳,轻声道:“杜大人,…… 第518章 天下自古无能才(1) 1 绍圣七年四月十三日。 汴京。 尽管河北沿边,已经战火连城,距汴京一千一百二十宋里的雄州也在这一天陷落,但是,大宋朝的首都,这座普天之下最繁华的城市,却依然笙歌夜舞,歌舞升平。整座城市之中,没有人知道此刻千里之外的北方,发生了什么样的变故。 在这座城市里,最大的争论,仍然是王安石一生的功过,以及新党这二十余年的功过……汴京的市民…… 第519章 天下自古无能才(2) 白天,他看起来与平常一样,没有区别,做着固定的事情。但实际上,他花更多的时间练习骑术,他开始对军器监与兵器研究院产生了兴趣——因此,他又有了更多的时间与七哥赵俟相处。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这个弟弟的生活,变得比他轻松、快乐许多。赵俟每天要做的事情很简单,他每天要花一个时辰跟皇太后在一起,闲聊、逗得皇太后开心;然后就是上一些简单的课,他没比自己小多少,但…… 第520章 天下自古无能才(3) “太皇太后放心,我大宋如今国库丰盈,士甲精练,只因两朝结盟,通好已久,不欲失信义于万国,且念及兵戈一起,死伤必众,大伤天和,方委曲求全,谋求两国之和好。他契丹虽强,难道我大宋便是弱国么?!他辽人既背盟在先,那臣敢请太皇太后颁诏于天下——我大宋若不能击破辽军,将契丹逐出国境,乃至收复燕云,誓不言和!” 石越厉声说出这番话来,真是一殿皆惊。众人都没想到…… 第521章 天下自古无能才(4) 绍圣以来,司马光、石越经营河北防线,便是以真定府、河间府一西一东为据点,皆是池深城高,屯驻精兵,若北方之敌敢深入大名府,则此二镇之兵,便可断其粮草,攻其后背,将来犯之敌歼灭于大名府防线之前。所以,实际上,在司马光与石越的布局中,真定、河间,才是大名府防线之关键。若无此二镇,则大名府防线便成了单纯龟缩死守的一条防线。 也因为如此,真定、河间府驻扎的,…… 第522章 天下自古无能才(5) 陵山位于满城西南三里,满城东距保州州治所在保塞县仅四十里,西距北平寨也不过三四十里。在唐代天宝年间,这里曾经设立过满城县,然而,历五代以来之战乱,每有契丹入侵,满城总是首当其冲的地区之一,因此户口减少,至宋代,便已并入保州。宋初之时,满城犹是重要的军事要地,但到了绍圣年间,这里便只有一座年久失修的废城,以及居住在城中的千余户居民。这既有和平日久的原因,也…… 第523章 天下自古无能才(6) 唐康对大名府十分熟悉,他曾任大名府通判,参预大名府防线之修筑,于此功劳卓着。大名府原本有宫城、外城,宫城周三里一百九十八步,外城周四十八里二百六步。在宫城与外城之间,还有牙城、隍城——这座大宋的陪都,乃是河北路最大、最坚固的城市。而自宋廷经营大名府防线以来,大名府再加改建,耗费缗钱无数,四十八里的旧城,被全部改用砖石加固,成为外砖石内土城之格局。城墙上炮…… 第524章 天下自古无能才(7) 他只是一直在琢磨韩宝为何还没有出现。这几日间,他又详细问过了本地的老人,确信了所谓的“塘泊防线”,根本不可能阻止辽军——在雄、霸、莫、清、沧五州之间,有好几个大泊,一到夏秋两季水就浅到可以徒步涉水而过,而到了冬天就会结冰,也就是说,只有春季才能发挥作用。但是在春季的话,如果赶上滹沱河发大水,自深州以东,一片泽国,哪里还用得着这塘泊?难怪熙宁年间,新党有些…… 第525章 天下自古无能才(8) 唐康就很疑惑,雍国哪来这么多钱?这不是生口贸易,可以以货换人,翟原必须手里就有充足的缗钱,保证能养活他募集到百姓,至少能顺利走到杭州。这不是一笔小钱,雍国诸事草创,国库不会太宽裕,更不可能有多少钱放在翟原手里。 他正想着这些,翟原已经发现了唐康,连忙吩咐了身边的从人接过他的工作,朝唐康走了过来。一面抱拳笑道:“唐康时如何也来馆陶了?” 二人早…… 第526章 天下自古无能才(9) “明府有此决心,那馆陶我等便放得下心了。”陈元凤笑着接过话来,替邓方进缓颊,“邓大人你只管好好做,唐大人是出了名的重赏重罚,你若做得好,唐大人是绝不会计较你今日之失的,只要你有功绩,不出两年,保你脱去绿袍换绯服。但你若再敢出甚差池,那也莫怪军法无情。” “是,是,下官一定尽心竭力……” 陈元凤却不再理会邓方进,他心里其实颇有些意外,唐康在河北…… 第527章 天下自古无能才(10) 最终这些契丹人狼狈的退了回来,在城中大肆搜捕,却完全找不到地道的入口。他们束手无策,却不想丢掉这座重要的城市,只得一面派出小股军队去劫掠南朝的小镇,摆出进攻的样子,一面坐等后面主力的到来。 若非南朝无能,一直未能派出援军,他们的处境将会更加的尴尬。 可就是这样,对于帮他们保住了这座重镇的阿骨打,他们却没有半分的感激之意。 他们没有从那座…… 第528章 天下自古无能才(11) 阿骨打的心中,飞速的闪过一个个的念头。对于草原与森林的部族来说,打不过便投降是家常便饭,只要敌人能接纳自己,即使是做奴隶也无所谓,因为这是保护自己部族血脉的唯一办法。草原与森林上,所有部族的祖先都有向强者投降的先例,没有此先例的部族,早已经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之上。 但投降南朝依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们还有族人在辽主的统治之下。虽然对于部族来说,他的这…… 第529章 天下自古无能才(12) 田烈武对此有着清醒的认识——向他投降的,是一群必须时刻加以防范的狼。尽管他们此时看起来全都疲惫到了极点,但田烈武从来不会低估敌人吃苦耐劳的能力。 恢复秩序之后,田烈武马上让人将阿骨打带了过来,并给了他一匹马,让他与自己同行。 他有很多问题想问阿骨打,不料却是阿骨打先开口问他:“为什么?” 田烈武愣了一下,马上笑道:“攻守异势,不得不如此…… 第530章 河潼形胜宁终弃(1) 1 汴京。 大相国寺。大宋故左丞相司马光的灵柩,刚刚由此出发,在司马光的侄子司马富,以及尚未成年的嫡孙司马植的护送下,返回陕州老家安葬。前来送行的汴京百姓,挤满了从大相国寺至万胜门的道路,汴京的内城、外城、甚至西城以外,数十万的百姓,密密麻麻的跪在道路两旁,焚香烧纸,泣如雨下,哭声震天。 虽然司马光遗表上,请求薄葬,并且希望不荫封其后代…… 第531章 河潼形胜宁终弃(2) 西线各军、州各自为战,只有定州段子介力主主动出击,并隐晦的要求整个西线的指挥权,但这显然是不可能的,以他的资历,即使给他指挥权,亦无济于事,反而会更加麻烦。段子介弹劾真定府的武骑军畏敌如虎,辽军一百余骑自府前而过,万余骑精锐骑兵竟然作壁上观,不敢出战。而真定府与祈州之守臣却也指责段子介轻率草莽,轻侮同僚,还弹劾他在各州招集亡命无赖,有非份之想,说他遇敌而…… 第532章 河潼形胜宁终弃(3) 他能看到的,是天下百姓在交口称赞“赵官家”,高太后的声誉之高在民间无以复加。许多的杂赋被取消后,百姓无不感恩戴德……司马光与石越固然功劳很大,在百姓心目中威望很高,但百姓更不会忘记赵家的“恩德”。 他一生的事业,竟然是帮助了赵宋的中兴? 他苦心经营的一切,难道是为了巩固赵家的统治? 他辅佐石越,却是替赵家造就了一个好宰相? 事实还…… 第533章 河潼形胜宁终弃(4) 潘照临笑了笑,迎视着石越的目光,笑道:“我知道相公所虑之事。” “哦?” “以常理而言,功高不赏。相公再次领兵,并非上策。但是,相公莫要忘记皇上……” “皇上?” “皇上是欲有所作为的。”潘照临抿嘴说道:“他对相公之不满,溢于言表,相公以为不去领兵,便能轻易全身而退么?自古以来,皆是一朝天子一朝臣!” 石越顿时默然。 …… 第534章 河潼形胜宁终弃(5) “丞相……”范纯仁还想再劝,却听韩维已说道:“子明,若是顾忌福建子,不若由某出外领兵。” 韩维如此推心置腹,让石越又是意外,又是感动,但他此时主意已定,便不再犹豫,摇摇头,沉声道:“韩公还是坐镇朝中,更妥当些。某已想过,吕吉甫之事,倒亦有万全之策。” “哦?” “某观辽军作战,每每一将之兵,便有数万之徒,而吾军一军之众,不过万余。兵少又…… 第535章 河潼形胜宁终弃(6) 不过这些不是姚兕需要考虑的,他要算计的,是他的火器、他的箭枝……深州没有足够的能做箭杆的材料,他更找不到足够的工匠打造箭头。亏得拱圣军自姚兕为将后,便一直以契丹为假想敌,一切皆仿照契丹之要求,例如姚兕要求拱圣军每人携四张弓,四百枝箭,这在辽军司空见惯,在宋军却是绝无仅有。 但四张弓、四百枝箭也未必够用…… 因为,他们也许很快就将面对数量超乎想…… 第536章 河潼形胜宁终弃(7) 果然,他发现了一队宋军向南门赶着许多牛马,往南门一带行进。 韩宝连忙唤来一个永兴宫部署,让他率领本部一千骑,去试探着攻击出城的宋军,看能不能占到什么便宜。为防万一,他又命令选调五百阻卜精兵,从西边绕过去应援。 这日护樵的宋军将领,一个叫刘延庆,一个叫荆离,分别是拱圣军第二营第三、第五指挥的指挥使。两人都不过二十岁出头,履历亦出奇的相似:都是出…… 第537章 河潼形胜宁终弃(8) 须知自来良医难得,当时好的医者,大多身兼他职,或是着名的官员学者,或是佛道门中有名的大师,便是专门悬壶济世者,也多半非富即贵,大抵要去做军医的医者,便都不会有多高明的医术。当时毕竟是太平盛世,只要有寻常医术,在汴京街头摆个摊子,也能养活一家老小,衣食无忧,又何苦投身禁军遭奔波迁徒之苦,还要受人管制?更不用提若有战事,还有生命危险。故此当时军中军医,十之七…… 第538章 河潼形胜宁终弃(9) “难免的。”荆离笑着点点头,见刘延庆好了一点,才松开口手,骂道:“这些辽狗邪门得紧!都说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直娘贼的一而再,再而三的,也不见他们竭了。” “他们还在一鼓作气呢。”刘延庆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回道:“韩宝这是孤注一掷,人家一个月的本钱,他一天就用光了,不过这般攻城法,我们只要守得住今日,就算守住了。” 但他说完,看着荆离的眼睛…… 第539章 真刚不作绕指柔(1) 1 大名府。 宋右丞相兼河北、河东、京东三路宣抚使石越与三千“羽林孤儿”,六月一日于汴京出发,日行六十里,于六月六日,抵达此城,至此时,已经过去了半个月。但是,设置宣抚使司,并不只是任命一个宣抚使这么简单。 虽然六月初宋廷颁布诏旨,任命了诸路宣抚使、宣抚副使、都总管,但是,这些机构要能运转起来,发挥作用,却还需要选拔任命更多的官员。 …… 第540章 真刚不作绕指柔(2) 折可适与和诜原是故交。熙宁西讨后期,折可适曾与章楶往河套经营,直到吴安国前来河套,他便回了府州,朝廷正待大用,不料天不遂人意,他竟突然大病一场,几乎要了性命。虽然最终勉强逃过此劫,然而曾经被视为“将种”的他,身体却再也没有恢复元气,休说打仗,便是骑马,也不能耐久。便连此番前来大名赴任,也只好乘马车。后来他又在河东路做过一两年地方官,直至几年前,石越举荐他…… 第541章 真刚不作绕指柔(3) 故此,即便李直夫已经擅自率军北上,石越遣唐康率环州义勇前去,明明是为了追回骁胜军,兴师问罪,但话语之中,仍然要留下一些退步的余地,而并没有给李浩轻易就扣上一个罪名。 统率诸军,有时候,不是仅仅靠着纪律严明,赏罚分明,严刑峻法便可以做好的。历史上,同样是申明纪律,有些人就成为名将,成就功勋;有些人却背上暴虐少恩之名,最后兵败身死,成为天下的笑柄…… …… 第542章 真刚不作绕指柔(4) “只不过对李大人,这不遵号令、擅发兴之罪,轻也够个编管某州了。李大人虽或不惊宠辱,但是这建功立业的大好机会,却只能再次失之交臂。下官亦为大人感到可惜!”唐康叹惜着摇摇头,“可惜!可惜!” 唐康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便是呆子也能听得出他话中留下的余地,只是李浩仍不敢深信唐康,只含糊接道:“唐大人若果能体谅,还请高抬贵手,放某前行。待某破贼后,甘愿负荆请罪…… 第543章 真刚不作绕指柔(5) “田宗铠?”何灌感觉自己似乎听说过这个名字,他低头思索了一会,才抬起头来,惊道:“田宗铠!原来足下便是阳信侯的长子!” 唐康直到当天的傍晚才知道田宗铠突围渡河请援,也因此一并知道了何灌单舟却敌的神勇。这日白天,他与李浩去了北沼的一个村庄拜访一位隐士,据说这个隐士不仅是冀州第一名医,能妙手回春,而且还精通六壬之术,是个占卜神算。虽然儒家讲“敬鬼神而远…… 第544章 真刚不作绕指柔(6) 两边的将领都利用这个时间观察着自己对面的敌人,而士兵们则抓紧时间完成最后的战斗准备。宋军的重骑兵们在扈从兵的帮助下,在披挂铠甲的余下部分——为了节省马力与体力,他们事先只是穿好身甲,披膊、臂护、垂缘、膝裙等部分,以及胄、兜鍪、面具都要临时披戴,战马的马甲则在上次休息整顿队形时已经披好。然后,在扈从兵的帮助下,重骑兵们被一个个扶上他们的战马。 辽军并…… 第545章 真刚不作绕指柔(7) “那是自然!”但是唐康没容何灌将这句话说出来,“契丹皆百战之馀,骑术精湛,以骑对骑,攻其有备,环州义勇虽然善战,但多这一千骑,未必便能于轻易取胜。况且吾攻其左,辽人未必不能救其左;攻其右,辽人未必无力救其右。” 唐康轻击马鞭,又说道:“兵法说,出其不意,攻其不备。何将军说,辽军此时,最无备的是何处?” “唐大人是说?”何灌的眼睛亮了。 …… 第546章 真刚不作绕指柔(8) “大宋朝谁人无父母?别家父母,亦是同样的难交待。”田宗铠平静的笑道,“田家世代忠烈,宗铠既已从军,马革裹尸,亦是份内之事。今日一番恶战,辽军必然也是极疲惫的,我正好连夜进城。唐大哥尽管放心,这往来的路,我都是极熟了的。” “这……” “我回到城中,必将大哥的话转告城中军民。大哥放心,只要深州尚有一个宋人在,城池便不会陷落。” 唐康看着田…… 第547章 真刚不作绕指柔(9) “不错。”韩宝却是毫无避讳之意,“若是下了深州,吃掉姚兕,那便是又一个君子馆,咱们这次南下,便算是竟全功了。趁此机会,能议和便议和,不能议和,便叫南朝调集军队来追咱们罢,看看这次,他们咬不咬得动南京城。若是攻不下,咱们更不当再在这坚城之下,拖到师老兵疲,坐待南朝各路之兵大聚。况且如今将士离家两个多月,正是渐生思乡之绪的时候,士气亦不可能与初来之时相提并论…… 第548章 真刚不作绕指柔(10) 这突如其来的变化,不仅让刘延庆意外,连姚兕也有点摸不着头脑。 不仅二十七日是辽军停止攻城,二十八日,辽军也没有攻城。只是零星的,辽军会朝城里打几炮。此时深州城被辽军围得铁桶一般,特别是辽军开始在南城挖壕沟以后,深州与外界便完全断了联系。拱圣军诸将全然不知道外界发生了什么,对于辽军的突然变化,他们也只能带着种种猜测,静观其变。对于拱圣军有利的是,深州…… 第549章 臣忧顾不在边陲(1) 1 绍圣七年七月一日。 自骁胜军与环州义勇退回到衡水县,已经过去四天。这四天的时间里,唐康时刻都在关注着苦河北岸的深州的战局。此间,大名府的宣抚使司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接受了唐康与李浩编造的解释,没有追究二人的责任,只是移文唐康与李浩,命令他们接受仁多保忠的节制。但是,让唐康与李浩都深感意外的是,尽管仁多保忠统率着神射军于六月二十七日便已经抵达…… 第550章 臣忧顾不在边陲(2) “康时说哪里话来,说甚节制不节制,这却是见外了。”仁多保忠哈哈笑道,“你我同僚,所思所想,不过是同心协力,抵御外侮,报效皇上。” 唐康正待再谦让几句,却见着郭元度便站在仁多保忠身旁,朝他行了一礼,说道:“守义公说得甚是,守义公乃成名宿将,唐参谋是后起之秀,二公齐心协力,何愁契丹不破。” 唐康耳听着众将齐声附和,连忙谦道:“郭将军与诸位将军谬赞…… 第551章 臣忧顾不在边陲(3) 城头上,顿时发出一声欢呼,王赡眼见着荆岳眼里闪过一犹疑,他心中一动,快步上前,探头望向城下,厉声喊道:“尔是何人,半夜如何能看得分明?况且吾等替皇上守城,便是慕容总管亲至,半夜也不能开城门。” 却听城下赵甫恼怒的喊道:“你是何人?敢如此放肆?!慕容总管率大队人马随后便来,还不快快准备迎接,你真敢让慕帅在城外露宿么?” “便是石丞相来,半夜也不…… 第552章 臣忧顾不在边陲(4) “段使君道,他听说邺国以此物装备军队,颇获奇效。此物虽不及弓弩能射远,然胜在简便易用,且威力亦不小,于禁军虽然无用,非军国之器,然倘若用来装备乡兵义勇,却是易于成军。唐河之败,使君道,倘若俺们定州兵有这种火器,虽然不能挽回败却,却也未必会如此惨败。” 慕容谦仔细看着段子介亲手所画的图纸,在心里暗暗摇头。他全然无法理解这种火铳能有何用?只觉得段子介已…… 第553章 臣忧顾不在边陲(5) “扯你娘的鬼淡!”萧岚在心里骂道,他眼见着韩宝就要按捺不住,当场便要发怒,忙悄悄朝韩宝摆了摆手,示意韩宝镇静,一面冷笑道:“那只怕是郎君想多了,某与晋国公岂是顾惜私名的人?这几日也与郎君反复详说过利害,郎君只是不信,既然如此,咱们便把丑话说在前头,吾等皆是奉令行事,日后若有好歹,那也不干吾等的事。” “那是自然。”慕容提婆昂然应道。 “既然如…… 第554章 臣忧顾不在边陲(6) 但姚雄却等不及这么久,慕容谦阅兵之后,七月二日的晚上,他便领着自己的亲军,挑了一个指挥的蕃骑,亲任先锋,往深州而来。一路之上,晓行夜宿,他是一肚子的着急,却又不敢过于急躁的行军,毕竟横山蕃骑已是劳师远征,一路之上,未经休整,人马疲惫,也是十分危险。若非是横山羌人平素生活艰苦,本就较汉人更能吃苦一些,他是断不敢如此轻率进军。因此,姚雄心里面是恨不能胁生双翅…… 第555章 臣忧顾不在边陲(7) “你说什么?!”萧岚几乎疑心自己听错了,“哪里?败兵?” “是……是束鹿。是一些蛮兵,还有几个宫分军……”那校尉胆战心惊的说道,生怕萧岚一个不高兴,会迁怒于己,“他们说,从真定府来了大股的宋军,慕容提婆将军迎战失利,战死殉国。如今束鹿已经丢了,宋军正朝深州追来……” “放你娘的狗屁!”萧岚一鞭子抽到那校尉脸上,怒道:“你敢乱我军心?!慕容提婆…… 第556章 臣忧顾不在边陲(8) “既然如此,耶律薛禅老将军是老成稳重之人,本帅令老将军率本部兵马,在西北布阵,广布侦骑,以备非常。请萧签书统率诸军,协力攻城,打破深州。本帅亲率五千宫卫骑军,前往苦河,唐康、李浩若敢渡河,本帅便将他们赶进苦河喂王八!” 韩宝的这番部署,的确令众人都安心不少。 有耶律薛禅放哨,韩宝亲自去备御唐康、李浩,只要尽快攻下深州,击退唐康、李浩,那么,有…… 第557章 臣忧顾不在边陲(9) 这让石越心里十分的恼火,但是要处理起来,却是十分棘手。这与他十几年前平夏时的情况大为不同,平夏之时,上面有一个意志坚定的皇帝,宰相们虽有分歧,但便是吕惠卿,对他也并无掣肘;下面则是刚刚经历军事改革,整编方毕的禁军,军队之间虽也有派系,但主要还是与西夏作战已久的西军,大体来说,那个时候,从皇帝到普通的将领,都是抱着一种同仇敌忾的态度,希望大宋朝在励精图治之…… 第558章 臣忧顾不在边陲(10) 陈元凤抵达汴京是在七月二日,他到达的当日,段子介兵败唐河的消息,也正好抵达汴京——比仁多保忠、唐康接到消息,只晚了一天。这得益于自战争开始之后,开始渐渐运转起来的驿传系统。大宋的驿传系统,仿佛一台老旧生锈的机器,当它运转以后,开始是缓慢的,需要一段时间,各种齿轮之间经过磨合,才终于能慢慢的变得灵光。战争初期,传递战报的消息虽然有严格的要求,但速度不过中规…… 第559章 臣忧顾不在边陲(11) 一是朝廷最近传出来的“和议”风波。为此,他老实不客气的训斥了韩维,却也因此挨了太皇太后一顿臭骂。而让他郁闷的是,韩维虽然在他面前表现得诚惶诚恐,但这些人都是如此——他们标榜着自己全然是为了国家社稷考虑,因此便把皇帝的威严视为粪土。韩维不仅没有收敛,反而写了一封奏折,向他表明自己的苦心,反过来倒规劝他要如何如何。 但至少这件事上,赵煦是站在石越一边的…… 第560章 臣忧顾不在边陲(12) 从七月六日开始,清河与小皇帝赵煦,以及向太后,全都呆在了保慈宫,衣不解带的照顾着高太后。其余的嫔妃宗室,则只能在殿外请安。从六日到七日,高太后只短暂清醒过一次,在这个短暂的时间里,她念叨了四个名字:韩维、韩忠彦、范纯仁,还有雍王赵颢的第三子,雍国驻汴京正使,年方八岁的赵孝锡[246]。赵煦立即下旨诏四人进宫,如今老幼四人,皆侍立于殿外,却不知高太后何时能…… 第561章 臣忧顾不在边陲(13) 而七月六日,当韩宝准备一举击破拱圣军的时候,却又面临了意外的变化。 耶律薛禅突然来报,他的西方出现大量的烟尘与旗帜。没多久,韩宝又接到报告:有数百骑穿着契丹宫卫骑军服饰的军队向耶律薛禅那里仓皇逃来,耶律薛禅派出数百骑前去接应,结果遭到突袭,双方一阵混战,各死伤了十余人,那支假冒宫分军的军队,才悻悻而退。 但韩宝仍然不敢大意,留下萧岚指挥部族属…… 第562章 圣主如天万物春(1) 1 三天后,大名府。 对于大名府的宣抚使司众人来说,他们经历了自开府以来,最为紧张抑郁的三天。七月八日,冀州急报,深州城失守,拱圣军被全歼,辽军屠城,姚兕生死不明。没晚多久,从汴京的使者,带来了一个让石越与他的谟臣们皆寝食难安的噩耗——高太后驾崩了! 当此大战之际,古往今来,在外面统军的方面之臣,最担心、最惧怕的,便是中枢的政治剧变。而…… 第563章 圣主如天万物春(2) 耶律信的目标十分明确,永静军处在永济渠的北段,东光县是宋朝整个河北地区粮食转运的重要码头,那里有无数的粮草,各种军资,还有船只。若能顺利夺取永静军,辽军不仅可以缓解补给的压力,而且可以封锁永济渠,让宋军在河北地区丧失主要的水路交通通道,从而增大河北宋军补给的难度——直到冬天河水封冻之前,永济渠对于宋军在粮草军资转运上的意义,都是无法估量的。永静军虽有教阅…… 第564章 圣主如天万物春(3) “他们不是一直想打仗么?”仁多保忠知道仁多观国想说什么,挥手止住,冷笑道:“吵着要救深州的,第一营声音最响,我此番便成全他们。” “可……” “怕什么?!”仁多保忠轻蔑的说道:“难道他们还敢造反不成?” 2 在向仁多观国面授机宜之后,仁多保忠立即召开军事会议,调整各营部属,他担心郭元度在知道皇帝手诏的内容后,为了讨好皇帝,迫使他带…… 第565章 圣主如天万物春(4) 他总不能渡河之后,一箭不发,便即退回吧? 别说皇帝,没有人会相信他的判断,大家只会认为他怯战。 仁多保忠一时间陷入一种令人啼笑皆非的尴尬处境。他一直以为渡河之后,便有恶战,此后的事情,自然也不用多想,却不曾想过,渡河之后,竟是这样的局面。他不过区区三千步卒,东进攻打严阵以待的武强县,难竟全功;但除此以外,他还能做什么?找不到辽军,便以三千步卒…… 第566章 圣主如天万物春(5) 仿佛是一石击起千层浪,他话未说完,行辕之内,已是一片哗然,有几个参军立即摇着头,高声反对:“不可,不可!据探马所报,南宫之敌,少则八千,多则上万,敌众我寡,况辽人深入我腹地,夜宿岂能无备?谈何一击得手……” “是啊,我军若然南下,只怕难以脱身。到时候韩宝、萧岚趁虚渡河,大事去矣!” “信都关系紧切,还是持重些好……” 唐康站在那里,不断…… 第567章 圣主如天万物春(6) 他们对萧阿鲁带有着足够的信心,这是一位用兵沉稳的老将,只要赶在他粮食耗尽之前,攻入冀州或者永静军便可以。甚至倘若萧阿鲁带能顺利渡过黄河,进入永济渠以西地区,他还可能很容易的找到粮草补给——永济渠是南朝北方漕运要道,那一带到处都是粮仓。 所以,在耶律信策划的这一波攻势之中,韩宝与萧岚达成的共识就是,他们要以更长远的目光来对待这场战争。若是他们耗尽全力…… 第568章 圣主如天万物春(7) 在辽国,公认的具有如此水准的将领,也就只有耶律冲哥一人而已。即便是耶律信,这也不是他的长处,耶律信更加擅长的,还是骑兵战。他被视为能将骑兵的优势发挥得淋漓尽致的将领。 而在宋朝,对于神卫营与骑兵的使用,将领们仍然意见分歧。大部分将领对于马军的使用都不太擅长,而擅长统率骑军的将领,对于要让骑兵配合步军作战,又是十分的不以为然。 这一点在殿前司诸…… 第569章 圣主如天万物春(8) 但他进攻的目的,已经不再是急于攻破这只宋军,而只是消耗他们的体力与斗志。他仍然花样百出的尝试各种进攻的方法,却小心翼翼的避免过大的伤亡。同时派人向韩宝与耶律信送出情报,还一本正经的向韩宝借调那仅剩的几门火炮——反正韩宝是不需要它们了,他拿来试试用火炮攻打宋军的重兵方阵的效果也不错。这可是一直以来,给大辽的将领们带来最大鼓舞的事。可它还从来没有机会实践过呢…… 第570章 圣主如天万物春(9) 原本,与河朔将领不同,王赡一向知晓西军底细,他知道渭州蕃兵是当今右丞相石越的亲信李十五所创,在平定西南夷之乱中,也曾立下过一些战功,虽然李十五在绍圣初年因染上瘴疫而壮年病故,但继任的都指挥使刘法是王厚亲自推荐,也是轻易得罪不得的人。所以,在听说刘法到了深泽镇之后,王赡本是怀着刻意折节下交的心态,邀请刘法来参观鼓城山的风景与鼓城城北据说是东汉皇甫嵩所筑的京…… 第571章 圣主如天万物春(10) 刘延庆又想了一会,才回道:“这恐怕是祸水东引之策。韩宝、萧岚,弟所深知,狠如狼、猛如虎,这分明是有人要故意挑得韩宝、萧岚来攻打慕容大总管。此人在束鹿大布疑兵,韩宝、萧岚知道慕容大总管在其侧翼,若他舍不得放弃深州,便免不了要移师西向,先来攻破西边的威胁……” “那样一来,这疑兵之计,不是被揭破了么?” “自然难免被揭穿!但是韩宝、萧岚岂能甘心白…… 第572章 圣主如天万物春(11) 这危渡口的名字,相传与后汉光武帝刘秀有关,当年刘秀尚在做更始帝的大司马,更始帝派他经略河北,在邯郸称帝的王郎与之争夺对河北的控制权,其时刘秀兵微将寡,略为所迫,甚至一度萌生退出河北之意。某次刘秀被王郎大军追赶,逃至危渡口,滹沱河气温骤降,河水结上坚冰,令刘秀得以从容渡河,而他渡河之后,坚冰立即消融,将追兵挡在了滹沱河的南边。这即是着名的“汉渡留冰”。 …… 第573章 谁知快意举世无(1) 1 王赡、刘延庆在说动刘法、任刚中同意出兵之后,七月十七日的当天,四人便制定了一个作战计划:在几个当地向导的带领下,由任刚中率所部前去联络何灌;刘延庆率领一个指挥的武骑军与刘法的渭州蕃骑一道,沿着滹沱河南岸,大张旗鼓,直趋束鹿的北面;而王赡则统率其余的武骑军,接掌滹沱河诸渡口的防卫,并在任刚中联络上何灌后,派出数百名骑兵,不断往来鼓城与何灌部之间,…… 第574章 谁知快意举世无(2) 他一个出神,愣了一下,忽然忍不住骂出声来:“直娘贼的!” 西边竟然什么都没有! 没有扬起的灰尘,没有特别的声音,也看不见人影…… 刘延庆心里面一阵发凉。 刘法明明在他后面不远!他们相距没那么远,按理说,打了这么久,就算刘法没到,但至少该看到大队骑兵行进时扬起的灰尘! 他被那杂种给算计了! 他知道刘法阴鸷可怕,但却想不到…… 第575章 谁知快意举世无(3) 刘延庆一时无言,默然望了刘法一眼,心里面不无妒意。其实这等应对之法,他事先并非没有想过,此时也未必想不到。只是他明明已有想过,但是事到临头,亲眼见着辽军这许多人马,心下便慌了,对之前所想过的计算,便也怀疑动摇了。所谓纸上谈兵是一回事,临机应变又是另一回事。他看着刘法这等镇定自若,临乱而不慌乱,敌军虽强而无惧色,这正是为大将者所必备的素质——可是这些东西,…… 第576章 谁知快意举世无(4) 他不知道辽军有八万宫卫骑军,各宫战斗力也难免有高下之别。此番韩宝派来试探的五千人马,由萧吼统率,便在宫卫骑军中,也能傲视同侪。契丹亦是马背上的民族,男孩自小骑羊骑马,甚而能在马背上吃喝拉撒甚至睡觉,又民风尚武,小时射兔,长大射鹰。兼之萧佑丹执政十几年,整军经武,东征西讨,国力强盛,辽军之强,较之耶律德光之时,亦有过之。而宋朝虽汉人习武之风仍然极为普遍,熙…… 第577章 谁知快意举世无(5) 他哪里知道刘延庆心里打的主意却是兵凶战危,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他不过感念王赡之恩,才肯替王赡出马,今日见着辽军的战斗力,又见识了这几只宋军的战斗力,不管刘法有什么妙计,反正是他去向慕容谦请兵,若然成功,功劳少不了他的一份;若是失败,这却是有可能要送掉性命的一仗。能够如此冠冕堂皇的脚底抹油,刘延庆岂有不肯答应的道理? 七月二十日的清晨。 鼓城。 …… 第578章 谁知快意举世无(6) 好在任刚中并没有忘记他的使命。他的身边,几名挚旗始终还扛着刘法的将旗,笔直的朝着陈家庄冲来,而在他的身后,吸引了数以千计的辽军。辽军看起来打定主意要全歼这支宋军,他们分成三队,一路在身后穷追,另外两路从两旁疾驰,想要包夹败逃的宋军。 这让刘延庆放下一半的心来——这样的骑兵追逐,在草原之上,乃是司空见惯之事。他曾听人说过,塞外的战争,一旦一方失败,胜…… 第579章 谁知快意举世无(7) 胜负之势,再次逆转。 慕容谦已经接受了这个现实,开始果断的下令退兵。 然而,这时候想要从容退兵,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宋辽两军原本就已混战在一块,听到宋军响起鸣金收兵的声音,辽军士气更加高涨,就这么一小会,刘延庆看见原本被困的萧吼已然杀出重围,一面收揽着各自为战的散兵游勇,一面高声用契丹话喊着什么,辽军听到之后,都是哇哇怪叫,疯狗似的反扑向宋…… 第580章 谁知快意举世无(8) 眼见着辽军后阵中一片哭爹喊娘,混乱不堪,宋军趁势大举进攻。西岸辽军虽仍有四五千人马,但是先遭此大挫,军心摇动,士气低落,而宋军趁胜而击,士气高涨,两军交锋之后,宋军立即占得上风。但萧阿鲁带不愧是大辽宿将,所统宫分军,皆是彰愍宫、兴圣宫精锐,尤其是彰愍宫宫分军,这十数年间,在大辽赫赫有名,颇立功勋。此次南征,韩宝所率三千先锋,主要便是选自彰愍宫。萧阿鲁带所…… 第581章 谁知快意举世无(9) 可大辽却不同,大辽改变得比南朝更加彻底! 大辽在用崭新的眼光看南朝,积极的应对南朝的改变带来的威胁与挑战;但南朝,虽然自己改变了,他们眼里看到的,却依然是过去的大辽! 在耶律信的心中,推演这场战争的种种变化已经不知道有多少年了,早在几年前,他就意识到在战争开始后,东光可能成为宋军的一个重要的屯粮之所,他暗中找人数度出入东光城,对东光的城池结构…… 第582章 谁知快意举世无(10) 只不过,胜利的天平,终究是要不可避免的向辽军倾斜。守城之法,每一丈长的城墙上,仅仅作战的士兵,就需要十个人,否则很难抵挡住攻城者。所以并非城池越大越好守,城大还需要兵多。而东光有东西两城,却不过数千兵力,原本就捉襟见肘,激战两日之后,士兵伤亡激增,到了二十三日的中午,因为西城吃紧,守军不得不将更多的兵力投入到西城的防守,东城已是十分空虚。 也许,真…… 第583章 谁知快意举世无(11) 耶律孤稳抬头看看城头,只见城头的缺口越来越大,登城的将士已有数百之众,南北两边,宋军都被杀得节节败退。其实此时他军中亦没余下几架云梯,况且城上城下皆已十分拥挤,按理他是应当等着攻进城内的人马打开城门,再率军冲进城中,便算正式攻陷东光东城。但他眼见着诸将皆摩拳擦掌,士气可用,这是胜局已定之时,也不愿扫兴,当下点了点头,道:“留下我本部一千人马,其余听其攻城…… 第584章 自古和亲诮儒者(1) 1 冀州,信都城北门之外,数千骑具装骑兵挎大弓,持长枪,整整齐齐的布阵于北门官道外的两旁,一面面赤红的大鹏展翅军旗与“姚”字将旗在风中猎猎飞扬,严整肃穆的军阵,绵延数里。唐康身着丧服,骑了一匹黑马,立在这军阵之中。他的身旁,冀州知州、通判,还有自军都指挥使姚麟以下的云冀军诸将,按官阶高低,依次而立。众文武官员,全是穿着白色的丧服。 这一天乃是…… 第585章 自古和亲诮儒者(2) “如此,皇上只需遣一介之使持诏前来,便足矣。”石越淡淡说道,“劳动师朴前来,想来此事仍有转圜。” 韩忠彦不置可否的笑道:“军国大事,有时只凭着公文往来,却也说不太清楚。故此我特意来问问丞相的本意。到底是真议和,还是假议和?” “真议和又如何?假议和又如何?总之都是议和。”石越笑道:“苟能制侵陵,岂在多杀伤?所谓‘兵者凶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 第586章 自古和亲诮儒者(3) 但从第三日起,唐康便干脆不直接参预谈判了。而辽国那边的情况看起来也好不到哪里去,也是从这天开始,便只有耶律昭远一个人过来,与吴从龙交涉。唐康知道,对于吴从龙来说,是战是和都是无所谓的,就算他心里有什么主张,那也是次要的。他此时大概也已经渐渐熄了做“和议功臣”的心思,只是能够参与甚至主持对辽国的谈判,这对于吴从龙来说,依然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他自然要好好…… 第587章 自古和亲诮儒者(4) 这些个利害细节,都是唐康这六七日间才慢慢想明白过来的。所谓“当局者迷,旁者观清”,他身在局中之时,不免觉得宋军已熬过最困难的时期,击败辽军,那只是顺理成章的事,却忘记站在辽国君臣一方来看待战局的变化。但这数日间,他每日里飞鹰走马,反倒想明白不少事情。辽国君臣之间,定然也有许多人觉察到这个问题。只不过,辽人不管有多么了解宋朝,有些事情,他们也难以感同身受—…… 第588章 自古和亲诮儒者(5) 仁多保忠离开汴京的时间其实很短,然而在再次回来之后,宫里面的情形,便已让他颇有物是人非之叹。垂帘时期宫中最得势的陈衍与清河郡主,如今都已是昨日黄花。陈衍在忙于太皇太后的山陵之事,而清河郡主则退居家中,深居简出,整日替太皇太后念佛讼经。曾经炙手可热的两个人,几乎是转瞬之间,便可以让人看到他们凄凉的下场。而如今宫内的权贵,摇身一变,换成了李舜举、庞天寿、童贯…… 第589章 自古和亲诮儒者(6) “可在本朝,朕却只好忍了。对么?!”赵煦尖声讥刺道,陈元凤的这一番话,譬如火上浇油,然而却也句句皆是实话,赵煦气得手足冰凉,心里面却也清楚,他的的确确做不了什么。他或许可以用欺君跋扈的罪名来处分他的宰相们,但那只是成全他们的令誉,让他们在国史上面浓章重彩,然后,他还只能换上一群一模一样的宰相。这种事情,是不分新党旧党石党的,将吕惠卿、章惇召回来,又能好多…… 第590章 自古和亲诮儒者(7) 陈元凤原本就料到李敦敏请自己绝不是吃顿“便饭”那么简单,因此虽听陈元凤一直闲扯,心里却在等着他步入正题,只是他绝没料到,李敦敏竟是要送一大笔钱给他。他拿眼睛瞥了一眼桌上的交钞,全是五十贯一张,大约有二十来张,竟然有一千贯之多! 他不由愣了一下,问道:“修文,这却是何意?”陈元凤的惊讶,倒的确是发自内心。他与李敦敏相交数十年,对他也算十分了解。李敦敏…… 第591章 自古和亲诮儒者(8) 韩拖古烈从来就知道,石越与司马光耗费巨资构筑的大名府防线,于南朝究竟有着什么样的意义。这也符合石越一惯的风格,此人的性格,从来都不是拿着一切身家去关扑的人。他总是慢吞吞的做好一切准备,再开始出手。因此,即便有人说石越修筑大名府防线是为了图谋大辽的山前山后诸州,韩拖古烈也会深信不疑。因为,这就是石越会做的事。别人想要图谋山前山后,或许会整军经武,经营边地,…… 第592章 自古和亲诮儒者(9) 韩拖古烈却不知道韩敌猎心里面在想些什么,见他不再说话,以为他是接受了自己的看法,又继续说道:“故此若从此事看来,和议之望,仍未全然断绝。不过……”他沉吟了一会,方才又说道:“不过,南朝石越,貌似忠厚,表面上观他行事,总是光明正大,不肯去使阴谋诡计。然我在南朝亦颇有些时日,知道此人有时狡诈似狐。他宣台的谟臣,如折可适、游师雄辈,皆是南朝智谋之士。尤其他幕府…… 第593章 自古和亲诮儒者(10) 至于田烈武兼知河间府事,自然没资格这么郑重其事,也几乎没有激起任何波澜——宋朝本就有许多武官刺史以上做知某府事的“故事”,其时武官刺史不过从五品而已,熙宁改制后,知某府事是正五品下,从五品武官自然做不得了,可是田烈武乃是正五品上的定远将军,资序上面,完全没有任何问题。而且田烈武在汴京名声甚好,此时又是战时,他的这道任命,甚至在给事中那儿都没遇到任何的阻力…… 第594章 自古和亲诮儒者(11) 战时的军费开支远高于平常是不用多说的,特别是熙宁西讨之后,赵顼颁布了《熙宁赏功格》,重新详细的规定了禁军杀敌、俘获、重伤、轻伤、战死等等各种情况下的奖赏抚恤。尤其是加大了对获胜部队、参加艰苦战斗部队的集体赏赐,加重对斩杀、斗杀敌人的赏额,对战斗中受重伤、轻伤者也给予重赏,比如凡在战斗中受轻伤者,即赐绢十匹,重伤者除赐绢十匹外,还可优转一资,连续在几次战斗…… 第595章 自古和亲诮儒者(12) 韩拖古烈失望而归,回到都亭驿,又有下人来报,称吕大防也婉拒了他求见的请求。 这时候他终于不再怀报幻想,着人将早已写好的辞行表送至礼部,讨了国书,即吩咐韩敌猎与萧继忠并一众随行,收拾行装。宋廷果然也并不慰留,当日皇帝赵煦便颁了敕令,赏赐韩拖古烈一行,又有两府各部寺官员来辞别,并安排了护送的文武官员与军队。 韩拖古烈暗中计算时日,知道耶律信早晚间…… 第596章 与昔一何殊勇怯(1) 1 北京,大名府。 “胡马嘶风,汉旗翻雪,彤云又吐,一竿残照。古木连空,乱山……”宣抚使司溪园花厅之内,一个歌姬端坐下首,轻弹琵琶,和声清唱,坐在厅内喝茶的宣抚使司一干谟臣武将,似是对这曲《青门饮》的歌词都感觉到陌生,有人低头细品着词中的悲凉深厚,有人悄悄侧过头去,向同席的同僚打听这曲子词的作者,然而被问到的人都是轻轻摇头,同样也不知道这首词…… 第597章 与昔一何殊勇怯(2) “难道我大宋不曾扣押辽国使馆众人么?韩拖古烈乃是来我大宋吊丧致哀者,凡圣人治平天下,莫不以孝为先。朝廷或者不要纳辽使,他既然来了,若竟扣押辽国致哀使者,将何以表率天下?更贻后世之讥。休说是一个拖古烈,便是辽主亲至,亦当礼送出境,再决胜负!” 石越听着不由笑了起来,“遵正,此非兵家之言。” 折可适却正色欠身一礼,道:“回丞相,下官学的是儒家圣学…… 第598章 与昔一何殊勇怯(3) 他要想方设法,不惜一切,将辽人拖在河北,能拖一天算是一天。聚蓄更多的对宋军有利的因素,就意味着增加更多的对辽军不利的因素。他不是一个能临阵指挥若定的将军,也不能保证率领军队打赢每一场恶仗。他能做的,就是争取尽可能多的对于他的将领们有利的东西。 既然现在辽人是骑虎难下,而宋军进未必有功,僵持则一定可以无过,那就拖着好了。时间站在宋朝一边,从短期来看是…… 第599章 与昔一何殊勇怯(4) 2 石越突然决定亲自前往冀州前线视察,对此宣抚使司内众谟臣都各持己见,意见不一。但是,石越似乎心意已决,九月十三日,便率众人自大名府出发,除了楼烦侯呼延忠率三千殿前侍卫班寸步不离外,石越只留下了参议官游师雄在大名府处理日常事务,其余主要的谟臣,除了陈元凤还在横塞军中,仁多保忠已经返京,唐康、何畏之、和诜皆已先后去了冀州与永静军前线,自李祥以下,折可…… 第600章 与昔一何殊勇怯(5) 石越心里觉得这不失为一个办法,却又有些迟疑,过了好一会,才道:“恐遭物议……” “不妨。丞相只令吕惠卿佯攻,可取则取,打不下来,亦不勉强。至于慕容谦,仍令他东下,进兵祁州,只在深泽驻军,不可与辽军交锋。” 石越这才点点头,却听何去非又说道:“丞相既然已令太原兵北攻辽境,蔡京率军至沧州已有时日,何不同时也令他率京东兵解霸州之围?” “他那…… 第601章 与昔一何殊勇怯(6) 这样的一种心情,若是河朔禁军,就只会觉得可笑。同样的待遇,若是施之于某些河朔禁军,大概换来的回报,只是当停止这种待遇之后的怨言以及随时可能因此而爆发的兵变。 但对于这些淳朴的西军士兵来说,这却是切切实实的感情。和他们讲什么保家卫国,有时候便如同对牛弹琴。在他们的心里面,会自然而然的将陕西当成家,面对西夏时,他们能理解这一切,并产生一种同仇敌忾来。但…… 第602章 与昔一何殊勇怯(7) 慕容谦与刘延庆其实都不知道姚麟与种师中就在滹沱河的南边,这是战争中的平常事,但他事先已得到宣台的军情通报,知道中军行营已经开始反攻深州。而韩宝又突然出现在安平,再加上打了一整天的仗,辽军不仅主力没动,连韩宝的大旗都见不着……故此慕容谦才认定,在几十里外的滹沱河附近,必然还有一支让韩宝更加忌惮的宋军存在。他不知道那支宋军是否已经知道自己正在与辽军激战,但就…… 第603章 与昔一何殊勇怯(8) “北有木刀沟、唐河,东南有滹沱河,我大军与之相持……”刘延庆接道,但他心里面,却并不是这么乐观。要想实现这一切,最起码要先保证慕容谦不被击败。否则,这可能是宋军的又一个伤心地。仁多观明说辽军绝不会轻易抛弃辎重不假,可是刘延庆是知道韩宝厉害的,他肯定还另有所持。或许,他觉得他可以拒宋军于滹沱河之南,争取时间击败慕容谦;或许,他还可以等到冬天——马上就进十月…… 第604章 与昔一何殊勇怯(9) 但云翼军亦不甘示弱,三百敢战士尚在江中射箭还击,且战且进,后面的第七营便已经有恃无恐的开始搭设浮桥。几十个士兵划着几艘小船至河中,每隔一两丈,便弃掉一艘船,然后用大铁链将这些相隔几丈的小船首尾相连,后面跟进的士兵则将一种类似壕桥的东西,铺到船上。宋军渡河之处,是一处河面相对开阔但水流却较平缓的河段,如此只要前面的士兵牵着铁索,浮桥便也冲不太斜。转瞬之间,…… 第605章 与昔一何殊勇怯(10) 这两日间,刘延庆无事可做,便也跟着田宗铠、仁多观明一道,在深州四处闲逛。仁多观明有个亲兵,叫刘审之,是他父亲守义公仁多保忠送给他的,就是深州人氏,此时便做了三人的向导。但这个时候的深州,其实真是没什么好逛,到处都是浩劫之后的惨况,让人不忍目睹。令刘延庆惊奇的是,他原本以为深州已渺无人烟,可是,战争还没有结束,竟然已经有一些百姓重返家园。 这些百姓大…… 第606章 与昔一何殊勇怯(11) 开始发生的一切,与二十二日发生的战斗,几乎没什么两样。只不过刘延庆被姚麟安排在先锋营,而不是河对岸的高台上观点。辽军也不会再被宋军的弩机杀个措手不及,不过云翼军也自有他们的办法,军中的工匠改造了几百枚的霹雳投弹,几十名宋军前锋渡河之后,不待辽军赶到,便纵马狂奔,到处扔掷这种霹雳投弹——点火之后,这种改造过的投弹,并不会爆炸,而是放出加了各种稀奇古怪东西的…… 第607章 与昔一何殊勇怯(12) 大军缓慢的行进着,仅仅走了几里路,何畏之突然下令全军就地休息。就在诸军将士都莫名其妙时,他又让人去将何灌和环州义勇全部召了回来。 这支混编的军队本就不是纪律严明的禁军。眼见着原本走在前面的环州义勇突然折转回来,除了神射营的那几千人还能忍住自己的好奇心,雄武一军与镇北军的将士都开始窃窃私语起来。当心不甘情不愿回来的环州义勇经过雄武一军的军阵之时,甚至…… 第608章 与昔一何殊勇怯(13) 当雄武一军的车阵之内再次寂静下来之后,夜幕笼罩的平原之上,清晰可闻的,是辽军数以万计的战马踩踏大地发出来的那种沉重如雷的声响。辽军分成三个大阵,齐头并进,听着大地传来的雷鸣般的闷响,看着那仿佛一眼望不到边的火把,宋军的车阵之内,许多士兵全身都在哆嗦。许多平端着弩机的士兵,手一直在颤抖。尽管经过整编,但雄武一军中,有大量世代从军的士兵,他们的祖先,有些甚至…… 第609章 三更雪压飞狐城(1) 1 高耸的太行山脉从宋朝境内黄河北岸的王屋山,一直向东北蜿蜒,迄于北方辽国境内的燕山山脉,正好成为世界岛东部黄河大平原与河东高原之分界。太行山脉的西侧,坡度徐缓,而东侧则十分陡峻。但这长达数千里的山脉中,亦有八处中断之所,成为联结东部平原与西部高原之间的交通孔道。这就是所谓的“太行八陉”。绍圣七年之时,这太行八陉,其中有五陉,在宋朝境内,是联系河东…… 第610章 三更雪压飞狐城(2) 然而,赵煦并不完全相信他的解释。他更相信宋军的强大,对于石越的解释,他半信半疑——石越心里面很清楚,赵煦需要的是一个时间表。如若他给皇帝约下一个明确时限,皇帝的怀疑在短时间内,就可能转变成一种狂热的信任与期待。可惜的是,给皇帝的许诺是绝对不能乱下的,任何人若忘记这一点,他的结果都不会太好。石越也不希望有任何时间表影响到他的谋臣与将军们对战事的判断——就算…… 第611章 三更雪压飞狐城(3) 范丘却是没什么耐心听他解释,“一共便只十门炮,一门翻在路旁,一门陷在那破水沟里!他吴昭武是不心疼,一声令下,扔了继续赶路。俺老范有甚家当?这可是你十将军回来说了,这条道尚能通车乘的,火炮也走得动。这前半路是好走的,便已丢了两门炮,后半程你打算再丢几门?” 陈庆远被范丘数落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却也不知如何辩解。此番他们受令到河套蕃军的吴安国帐下听令,…… 第612章 三更雪压飞狐城(4) 这时候石邻幸灾乐祸的说这番话,明着是褒扬,实则任人都听得出他包藏祸心。那燕希逸早已是满脸涨得通红,反唇相讥道:“赞公可言重了,我燕家并非大富大贵,比不上尊府家大业大是实,可却也不曾与宋人往来贸易,灵丘人人皆知,燕家的裘衣卖的是南京千金坊,赞公不会不知道千金坊的大东家是何人吧?” 谁都知道南京千金坊是当今国舅萧岚家的生意,但石邻心机城府都是极深的,燕…… 第613章 三更雪压飞狐城(5) 灵丘城北面靠山,滱水由西而南,绕城汩汩流向东南的定州,这条河流也成为灵丘天然的护城河,守护着灵丘城的西南两面,东面则被灵丘城扼断,不经过城内,就无法通往东边的灵丘古道与隘门关——这样的地形,对于防守一方非常有利。但是相应的,灵丘的农田与村庄,也主要集中在西南滱水两岸的肥沃盆地,在宋军突然来袭之后,檀迦几乎丧失了他所有的村庄,这却是檀迦事先所没有料到的——…… 第614章 三更雪压飞狐城(6) “契丹确是十分忌讳本朝、高丽人物与阻卜诸部直接接触,便是誓约未改之时,有商旅前往阻卜,稍不小心,便会被加以贩卖禁物之罪名处死,更有莫名其妙失踪者。此后契丹更有禁令,阻卜诸部敢私自接纳本朝人物者死,前往塞北草原、生女真诸部的商贩,都要至五京办理凭证,否则便是死罪。可若办凭证的话,只要发现有本朝商贩,那最后总有别的罪名按上,也难逃一死。辽人的法典常常自相矛盾…… 第615章 三更雪压飞狐城(7) 他招来一个小校,轻声说了两句,那小校快步走到女墙边上,高声喊道:“尔等是河东折家蕃骑还是吴将军的河套蕃骑?” 一名宋将跃马出阵,高声回道:“我军乃是大宋河套蕃军!韩将军可在城中?我家吴将军请韩将军说话。” 尽管早已猜到,但听到这些宋军是吴安国的骑兵,韩季宣还是心头微震,他走到城墙边上,看了那宋将一眼,朗声说道:“某便是韩季宣,吴将军有何话要说…… 第616章 三更雪压飞狐城(8) “韩将军说的没错。”吴安国忽然停了下来,对身边一个校尉吩咐道:“这次不用太急着赶路了,让大伙歇息一会。”说完,不理那校尉接令离去,跳下马来,从马背驮着的一个口袋掏出一把生谷,一面喂着坐骑,一面又说道:“韩将军有所不知,昨晚忙着烧城,我这几千人马,快没粮草了,放那些百姓和俘虏各自逃命,亦是迫不得己。要不然我也未必那么好心,肯将蔚州让给折总管。毕竟只攻下易州…… 第617章 三更雪压飞狐城(9) 众将都不知道发生了何事,但也无人敢问,只得行礼退出帐中,各自散去。定州三将中,李浑已经算是后来的,常铁杖与罗法却是结拜的兄弟,两边交情也是泛泛,散帐之后,常铁杖与罗法结伴离去,李浑的坐骑却是拴在另一处,他正自去取马,却见段子介已骑了马过来,见着李浑,便笑道:“李寨主速取了坐骑,随我去处地方。” 李浑微微一愣,也不多问,连忙取了马过来,却见段子介身边…… 第618章 三更雪压飞狐城(10) 段子介点点头,笑道:“正是。这火铳虽然不能仰射及远,然平射射程已与普通弓箭相当,虽难射准,但若是火铳再多一点,准与不准,便没那么要紧了。” 吕惠卿若有所思的点点头,他是极聪明的人,亲眼目睹火铳兵的作战,虽然段子介只是简单的介绍一二,但他马上意识到了这个新兵种的作用,他看了一点段子介,笑道:“定州可知道君已为大宋立了大功?!” “大功?”段子介…… 第619章 山河百战变陵谷(1) 1 太平中兴十二年,冬十月庚戌朔,十五日,癸亥。 这一日,正是二十四节气中所谓的小雪,大河以北已经进入朔风凛烈的孟冬,而对整个黄河流域的宋朝农民来说,这时候都是忙碌的时节,许多作物需要在此时收获,地里的小麦,也需继续好好看护。但在这一年,至少在河间府、莫州地区,却是没有多少农业存在了。到处能见到的都是荷戈持矛,腰挎大弓的士兵,偶尔能见着的平民…… 第620章 山河百战变陵谷(2) 高革默默的摇了摇头,过了一会,才简单的回道:“去雄州。” 出乎他的意料,这个回答竟让家丁的脸上立即露出欣喜之色,便见他答应一声,欢天喜地的退了下去。 同日,肃宁。辽主金帐之内。 皇帝耶律濬头戴紫皂幅巾,身穿红袄窄袍,腰间围着貂鼠扞腰,坐在一张胡床上,望着他的将军大臣们。包括耶律信、萧岚、萧阿鲁带、韩拖古烈在内,群臣十余人分成两列,肃立帐…… 第621章 山河百战变陵谷(3) 而段子介也有他必须要退兵的理由,易州之战,据战报来看,定州兵伤亡严重。他若继续留在易州,虽然可以为吴安国赢得更多的回旋空间,但是他自己却不免九死一生;反之退守定州,他不但毫无危险,而且仅凭着此战的俘获,他亦可坐享朝廷的重赏——易州之捷,足以令他扬眉吐气,一扫数月之耻。 只要将利害说明,除非段子介是个圣人,否则任谁都知道如何选择。 而做为对吴安…… 第622章 山河百战变陵谷(4) 河水冰冻的日子迟迟没能到来,而军粮却一日日耗尽,吴安国又令人意外的出现在南京,飞狐、易州失守……山前山后的局势扑朔迷离,这一切,都让韩宝开始犹豫——他也许无法再从容等待了。尽管表面上他还可以公然训斥萧吼。 正沉吟着,忽然,从城外传来一阵惊天动地的欢呼声,隐隐约约,仿佛有人在高呼着“万岁!万岁!” 众人惊讶的对视了一眼,韩宝腾的起身,便见一个亲…… 第623章 山河百战变陵谷(5) 希元是已故枢密院都承旨刘舜卿的表字,石越当年伐夏,倚为谋主,十分信任。辽国南侵之初,石越又荐为御前会议成员。不料战争之初,便即病故。这次吴安国东出飞狐、蒲阴之策,亦是刘舜卿所定。当年刘舜卿的计划,是使吴安国为先锋,折克行随其后,而种朴固守河东。但这个计划早已走样,吴安国既然烧了飞狐城,折克行便不能再随之东出;折克行既然不能东出,北攻蔚州,也就是当然的选择…… 第624章 山河百战变陵谷(6) “辽军突然加强警戒,绝非无因。”何畏之断然说道,“不过辽主若果真开始退兵,也瞒不了多久。某不是虑其退兵——耶律信若肯老老实实退兵,于我军倒是一件好事。以大宋如今的能耐,真能吃掉韩宝,便是肚皮也将将要撑破了。况且若真能全歼四万辽骑于唐河之畔,那便是契丹建国以来前所未有之败。如此功业,亦不让于卫霍了。” 何畏之这番话,何灌心里却不甚服气。他此时不过二十…… 第625章 山河百战变陵谷(7) 凭仗着田烈武的信任,都总管司内,自负谋略的张叔夜几乎无事不预。而田烈武所统诸将,苗履乃西军将门之后,其父是王韶部下先锋大将苗授,他自束发从军,屡立功勋,既有才干,出身又好,免不了跋扈刚愎,更难将田烈武、张叔夜放在眼里;张整则是侍卫出身,在东南、西南镇压蛮夷,屡立奇功,历任陕西、河北诸军,号称名将,章惇深知其人外谦内傲,极难统御……田烈武倘若是个文臣还好,…… 第626章 山河百战变陵谷(8) 此时的几个战场,最重要的莫过于安平。但最凶险的,却是蔚州的折克行。以绝对劣势的兵力,守卫一座刚刚夺下的敌人的城池——城内的百姓中,只有敌人,没有盟友。只能靠着定州运送粮草与箭矢、火器,因为转运艰难,这些补给永远都是杯水车薪,而且必须靠老天保佑才有可能及时送到。一旦连续下上几天的大雪,就算段子介再怎么努力,也很难将补给送至蔚州。而折克行此时却只能指望段子介…… 第627章 山河百战变陵谷(9) 对于不知底细的人来说,这成千上万的外表看来几乎一模一样的营帐,完全无法分辨,走进其中,便仿若走进一个迷宫一般。但对于任何一个辽军将士来说,这些营帐却是如泾渭一般分明。哪些是御帐亲军,哪些是宫分军,哪些是部族军,哪些又是属国军,绝对不会有人搞错。正如宋人从来都不可能分辨清楚十二宫卫,却没有一个契丹人会将此弄错。 而在这些营帐之外,肃宁城外最引人注目的…… 第628章 山河百战变陵谷(10) “因为辽人兵制如此。”慕容谦道,“就算是宫分军,金银细软,也定会随身携带,难以信任他人。更不用说那些部族、属国,难道辽主与耶律信说一声替他们将掳获财物送至辽境再还给他们,他们便肯相信么?” 唐康一时默然,过了一会,才说道:“如此,撤退的时候,他们更加不会抛弃这些财物。这可真是人为财死。” “不错。” “如此说来,韩宝亦不会在今日撤兵了。…… 第629章 山河百战变陵谷(11) 右军行营若全军覆没,王厚的侧翼将受到严重威胁,焉敢再追击韩宝? 那时候何畏之将不再是一个问题,他的那几万人马,不可能防守这么宽的地带,若王厚不迅速撤兵的话,耶律信完全可以自河间进入深州,直接出现在王厚的身后…… 直到这天早晨醒来之前,耶律信便连做梦也没有想过,居然还会有这么好的机会出现在他面前,在他几乎已经承认他的战略已然受挫,不得不见好就收…… 第630章 山河百战变陵谷(12) 但萧垠久于戎行,知道众心不一的军队,面对险境时的危险。因此,在等待宋军追上来之前,他便已经召集两部的大小将领,直言不讳的警告或者是威胁他们,他们地处河北腹地,想要回家不仅要面对宋军的围追赌截,还必须要穿过大辽的千里领土,除了一心一意击败追击的宋军,以哀兵之势打赢接下来的恶战,再无他法。 他不知道这些蛮夷是否听懂了他话中之意。 不过,此时,他看…… 第631章 山河百战变陵谷(13) 这些辽人的身上,都披了一块白色的披风——或者只是一块白布。这点简单的伪装,原本不难察觉,但种师中眼中只有逃跑的萧垠,最主要的是他的确也没有想到韩宝会来这一手——他本来以为再次与辽军对阵,应该是唐河边上的事了。 “昭武?”种师中的都行军参军,此时连声音都有些发颤了。 但种师中依然只是满不在乎的啐了一口,“无关紧要。迟早都要相会,晚见不如早见。”…… 第632章 山河百战变陵谷(14) “鬼才知道。”那人漠不关心的回了一句,“不管有没有用,反正我半个月前来到这儿时,他们便已经准备了一段时间了。” 孙七不由惊讶的看了他一眼,“原来兄台已经来了这么久了,小弟孙七,却是四日之前才到的,不知道兄台以前是在哪一军?俺以前是在横山蕃军慕容大总管帐下听用,如今算是在唐都承跟前效用……” “孙兄弟好机缘。”那人淡淡一笑,说道:“我却不在哪一…… 第633章 谁其当罪谁其贤(1) 1 被白雪覆盖的河北平原上,日轮的光彩已经黯淡下来,东边遥远的天际,橘色、暗紫色相间的云层离地面仿佛触手可及,不知道是因为染上了太多的鲜血,还是因为这夕阳,雪原也染上了一层暗红。 田烈武伸手轻抚着身旁几近脱力的战马,一面远眺着北方似乎仍不甘心的辽军。但是,战斗已经结束了。他在心里吁了一口气。此时的战场,一片寂静,只有双方派出的小股人马,在默契…… 第634章 谁其当罪谁其贤(2) 就看了这么一小会的战斗,便如同在王襄火热的心里,泼上了一盆冰水。或是因为天气太冷,骁骑军那几名大将,脸色也是不太好看。发了半天的呆,总算王襄还有几分智术,回来之后,便禀报陈元凤,虽然他们很想一举击溃辽军,但奈何天色已晚,此时加入战斗,已无意义。不如厚张兵势,摆出架势来,先在气势上威慑住辽人,待明日再战,辽人就会未战先怯。 陈元凤虽然将信将疑,但行军…… 第635章 谁其当罪谁其贤(3) “我已经给了萧春足够的时间。这么久时间内他没能做到的事,再拖到天黑,结果也不会改变。”耶律信的回答一如既往的冷漠。“错已铸成,不可一错再错。” 谨慎的耶律密小心藏起了心中的疑惑,不再多问。他并不如萧春一样信心十足,只要回想起白天战斗的情形,耶律密就觉得一阵说不出的别扭。 云骑军比他们想象的更加善战,雪战给双方都带来了麻烦,双方都有一些将士是在…… 第636章 谁其当罪谁其贤(4) 绕开何畏之继续东进更不可能——何畏之那些笨重的战车与火炮的确不可能追得上韩宝的骑兵,但那意味着辽军必须抛弃作战队形,骑马疾驰!否则的话,何畏之再慢,也足够牵制住他们了——这样小的战场,极大的削弱了骑兵的机动性。在王厚与慕容谦的数万骑兵紧随其后、虎视眈眈的情况下做这种事情,而前面还有河流隔断,这和自杀没有任何区别。 事实上,如果韩宝真的这么做了,即便…… 第637章 谁其当罪谁其贤(5) 韩宝慨然而语,听得五人皆是热血沸腾。其实辽军将领中,从来没有几个人认为大辽铁骑会打不过宋军,然而自从在安平被慕容谦牵制以来,这仗便打得极其憋气,宋军聚集重兵,却始终躲在营寨里面,就是不肯出寨一决胜负,偏偏他们还无可奈何。加上二十三日白天这一仗,三四万大军,几乎是莫名其妙就落到这般困境,众人心中都不免憋着一股鸟气。甚至颇多将领已然有些腹诽,以为与其如此,不…… 第638章 谁其当罪谁其贤(6) 而耶律信竟然说出要在这个时候撤兵的话,萧春岂能接受? 甚至连耶律密都觉得接受不了。 难道局势真的已经无可救药了吗? 撤兵对韩宝的那几万人马意味着什么,是显而易见的。相应的,这对于耶律信意味着什么,也是可以想象的。耶律密看着耶律信的神色,便知道那一定是他深思熟虑的结果。他心里明白,倘若还有一线希望,耶律信就断不至于弃韩宝于不顾。因为,救韩…… 第639章 谁其当罪谁其贤(7) 这些诱惑,让刘仲武觉得实是极难抗拒。只是成为独领一军的统兵大将,一直是刘仲武的梦想,眼见着离达成梦想只有一步之遥,此时放弃,却也难以轻易下此决心。而且刘仲武已经预料到,与辽国的战争,不会在河北结束。大宋已经取得战略上的优势,击退辽军之后,朝廷恐怕也不会善罢干休。宋辽两国的新仇旧恨,百年恩怨,真要清算起来,正是武人大有作为的时候。观兵幽蓟,是无数大宋将领的…… 第640章 谁其当罪谁其贤(8) 没过多久,在云翼军之后赶到战场的,是辽军的另一路骑兵,由长宁宫都辖萧垠率领的一万余部族属国军,这万余人马一到,辽军的阵地上就变得热闹起来,这些军队真以个人的战斗技能而言,可能未必逊色于宫分军,甚至可能更强也说不定,但是战斗意志与战场纪律,却是远远不如宫分军。尤其是战场纪律,之前韩宝和耶律雕武的两万大军,因以宫分军为主,虽然人马调动,一切都行动有序,两万余…… 第641章 谁其当罪谁其贤(9) 王厚定然是知道这七千步卒真正实力的,所以他才敢如此重用。此时唐康才想到,这横山蕃军右军虽然减员颇多,但战斗损伤并不多,大部分不是自陕西长途行军前来时已经掉队,便是到了河北后染上疾病——陕西至河北,当然谈不上什么水土不服,天知道他们是吃了什么鬼东西还是走了什么霉运? 唐康心中颇有些百感交集,但他的目光,却更加阴沉。如此力量,为大宋所用固然好,但是………… 第642章 谁其当罪谁其贤(10) 仿佛等待这一刻已久,那七千步卒毫不犹豫的扔掉了手中的弓箭,拔出随身佩带的兵刃,刀、枪、剑、锏,便见他们高举着五花八门的兵刃,齐声高吼着“大宋万岁”,毫无畏色的冲向辽军! 这是令无数人永生难忘的震撼一幕。 七千横山步卒,用不甚标准的官话高呼着“大宋万岁”,向五千大辽骑兵,发起了反冲锋! 这一刻,受到震撼的绝不止辽军。 有短短一瞬,整…… 第643章 谁其当罪谁其贤(11) 打不赢不要紧。王厚手中的筹码远比韩宝丰厚——即便牺牲掉横山步卒,若能换来保全大宋精锐马军的实力,对于王厚来说,也是根本不需要犹豫的决定。不仅仅是横山步卒,大宋朝所有的步军都一样,只要对保存精锐马军有利,步军牺牲多少都是可以的。这只是一个简单的利益取舍——步军可以很快重建,但马军不能。有人、有器甲、有武官,就有步军;但马军并非如此,即便有足够的战马,有战斗…… 第644章 谁其当罪谁其贤(12) 战场之上,不止是横山蕃军不断的高呼着“大宋万岁”;辽军也在不断的大声吼叫着,他们吼的什么,唐康完全听不懂。也许,倘若他能听得懂的话,那他便会更加清楚为何这场战斗如此艰难——那些辽人,用不同的语言呼吼的,都是同一句话——“惟胜可归!” 只有打赢,才有可能回家! 宋军前军。 迎风飘扬的双戟熊战旗下,和诜与褚义府默默的注视着西方的战场,两人的…… 第645章 谁其当罪谁其贤(13) 6 超过两万五千名骑兵,从正面宽达七里的战阵中,左中右三翼几乎同时出战,那种骇人的声势,即便是见惯大场面的大辽宫分军,也要为之震怖。数以百计的号角手在同时吹响手中的牛角,上千面各色军旗猎猎飞舞,数万匹战马同时践踏着大地,一瞬间,仿佛整个滹沱河北岸都在颤抖。 当响彻云霄的号角声响起,正在与辽军苦战的横山步卒,几乎是不约而同的仰天长啸,在那一瞬间…… 第646章 谁其当罪谁其贤(14) 在他的头顶,辽军的箭雨如蝗虫一般的落下,身边也不断有袍泽中箭落马,但他心中非但没有半点的恐惧,反而感觉浑身的热血开始沸腾。这种感觉……连勾栏的女人,都不能令他如此兴奋。恍惚间,他感觉自己又回到了十多年前的灵州城下,那时候,他还不到三十岁,在刘昌祚手下,报名充当了敢死之士——那种命悬一线,提头搏功名的感觉,让他感觉浑身兴奋得颤抖,连手中的长刀,也似乎在泣鸣…… 第647章 谁其当罪谁其贤(15) 他也知道耶律雕武已经丢下军队,突围逃走。对此韩宝并无责怪之意。当年汉高祖刘邦,也曾经抛下军队仓皇逃命,历史上的名君名将,也常有遭逢挫折之时,单骑逃命,乃是常见之事。或者,正因为他们做得出这样的事情,他们最后才能成就一番霸业。同是抛下军队逃命,也是有区别的。于有些人,是怯懦、无能,但于另一些人,却是明悉利害、隐忍果断。耶律雕武并非怯懦无能之徒,他能够如此果…… 第648章 平昔壮心今在否(1) 1 大胜! 大宋建国一百三十余年以来,前所未有的大胜! 全歼辽军主力近四万骑!斩首超过四千级,获辽军主将晋国公韩宝以下大将首级六十余级,生擒偏佐将领百余人,俘虏辽军一万九千余人,更有超过两万辽军,或战死于乱军之中,或死于自相践踏,或淹死于滹沱河中,无法计算首功[247]……至于缴获的战马、军资器械,更是不可胜数。最终得以陆续逃回辽国的将…… 第649章 平昔壮心今在否(2) 在这场战争中,冀州有不少地方受过辽军的祸害,有数以千计的人户流离失所,房子被辽军烧了个干净,大部分的财产也付诸流水。如今战事虽停,但大半个州有半年没有生产,境内粮食、衣布、柴火木炭等必须品,全都供不应求,一切物什都贵得离谱。加之因为天寒地冰,水路运输早已中止,陆路则成本高昂,本来就是杯水车薪,现在这雪一下,更是连这杯水都没有了。如今大半个冀州都靠着从军储…… 第650章 平昔壮心今在否(3) 苗履的失利,也令得身在河间府的章惇悖然大怒。二十三日晚,就在河间府的城门口,章惇派人解除了苗履、李昭光、张叔夜等人的兵权,将诸将全部逮捕入狱。而在得知耶律信退兵之后,他又立即遣使前来,督促田烈武率军追赶。 章惇并非完全不懂军事,他知道耶律信麾下两万数千人马全是骑兵,自肃宁北撤的道路,依然在辽军控制之中,而田烈武麾下骑兵已经不多,即便宣武一军没有损失…… 第651章 平昔壮心今在否(4) 这种风雪交加的天气,站在外面等人的滋味并不好受,王襄虽是习武之人,但一生大部分时间都是在汴京养尊处优,此时一张脸冻成了酱紫色,早有些耐受不住,只是心里想着李清臣与庞天寿的身份,才强自忍耐。 此时的一举一动,都关系到自己的前途。 在宋朝的武将当中,王襄素来自认为是数一数二的名将之资。他出身将门,文武双全,熟读兵书,精通韬略,而且与一般武将不同,…… 第652章 平昔壮心今在否(5) 进入乐寿县城之中,王襄便不由得皱眉,心中忍不住的一阵烦闷。这乐寿县城曾被辽军攻占,城内驿馆、官衙皆已毁坏,不堪居住,就算是普通民居房屋也毁坏大半,南面行营数万人马退居于此城,其实也是迫不得已,大半人马,不得不在城外扎营。李清臣与庞天寿这一大队人马到来,连住处都成问题,还是陈元凤腾出自己的行辕,才有了个像样的地方安顿这两位天使。那里原本是乐寿县的一座小佛寺…… 第653章 平昔壮心今在否(6) 李清臣决定把陈元凤说的“仁义三篇”找出来亲自细读一遍。他的看法最终可能会影响到皇帝。他判断对了,又能合乎皇帝的心意,皇帝会更加信任他,他在两府的地位会更加重要;若判断错了,就难保将来皇帝不会迁怒于他。这种差遣,其实有极大的风险,但这种举足轻重的感觉,是世上绝大多数人都难以拒绝的。李清臣这次出使河北,对于河北的政情军情民情,他当然会一如既往,秉持公正的态度…… 第654章 平昔壮心今在否(7) 这已经让范翔十分满意了。他自己并不觉得他有多少功劳,毕竟他从未上前线杀过敌,也谈不上建谋献策,不过是勤勤勉勉的处理一些文书事务,做好本份未出差错而已,半年时间就能进秩一阶,还能得赐功臣号与勋剑,范翔已是喜出望外。熙宁以前,文官只要达到一定的官阶,就会被赐予相应的功臣号,几乎就只是一个形式而已,亦不受官员重视,但在新官制中,赐功臣号与勋剑这样的荣誉,却是十…… 第655章 平昔壮心今在否(8) 安平大捷的消息一传到汴京,小皇帝便因韩忠彦、曾布等人之请,下诏仿三阁故事,建熙明阁藏高宗御集,设学士、直学士、待制、直阁等官,序位在宝文阁下[253]。这应该是他准备已久的一个动作,李清臣前脚离开汴京,赵煦就又颁下敕书,下诏宣抚副使、河东路转运使章楶责授熙明阁待制,罢河东路转运使,仍兼权宣抚副使;以御前会议成员、权司农寺卿唐棣迁正奉大夫,改任河东路转运使…… 第656章 平昔壮心今在否(9) “这……”和诜等人尽皆皱眉,和诜不悦的说道:“军中偶语者诛!行此等事,乃是干犯军法,要处极刑的!”这是要他们牺牲一个属下啊。几人此前大多不认识张叔夜,对他也不甚了解,只知道他是田烈武军中的人,颇得田烈武信任。此时听他的主意,颇为心狠手辣,心中都是奇怪,田烈武为人忠厚,怎么会信任这样一个人? 张叔夜却无半丝不忍之意,冷声说道:“行大事者不拘小节,下官…… 第657章 平昔壮心今在否(10) 自折克行攻克蔚州后被耶律冲哥围困,已有一个多月,但这一个多月的时间,除去段子介曾经想方设法运过去几百石粮草与一批箭枝外,蔚州便彻底与外界失去了联系。先是安平大捷后不久,段子介报告,他运送补给的部队在飞狐陉被耶律冲哥截击,不但段子介部损失惨重,更糟糕的是,这意味着飞狐关已被辽军夺回,折克行部已被锁在飞狐峪以北,完全成了一支孤军。宣台得到报告后,原本打算抽调…… 第658章 平昔壮心今在否(11) 唐康与种师中相交已久,他知道种师中虽然性子高傲,给人的感觉是说话百无忌讳,甚至经常得罪同僚,但其实他在涉及朝局的事情上,从来都非常谨慎,此时更是绝不会接自己的话,便又说道:“许副枢、吕吉甫、段子介,还有那薛嗣昌,究竟是不是心底里真的认为火铳有那么有用,我无从知道。但我却能肯定,他们四位都知道,倡议兴建火铳局是能讨好皇上的事!” “原本,不管北伐不北…… 第659章 平昔壮心今在否(12) 但这个安排,却也给了陈元凤一个表现的机会。如今屯聚于河北的军队不下一二十支,各军皆有自己的旗号,这许多旗号集于一处,就算是枢密院的老吏,也未必人人识辨得出来,李清臣与庞天寿能认得出几支较有名的军队的旗帜就算不错了。但陈元凤却是了熟于胸,信手拈来,如数家珍的向二人介绍着各军的旗帜、在这次战争中立下的功勋,在郊迎队伍中为何会排在那个次序,是否公平……李清臣、…… 第660章 平昔壮心今在否(13) “大宋万岁!”“大宋万岁!” 顷刻之间,欢呼之声,山呼海啸般的响了起来。 跟随在郊迎的骑兵队伍之后,李清臣与庞天寿率领的使团车队甫一走进夹迎的方阵之中,便听到山呼“万岁”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二人的脸上都不由自主的露出一丝微笑。在方阵之间的官道中,早已停了一辆装饰得富丽堂皇的驷马战车,战车的前方,一干文武官员或着官袍,或着戎装,倚马而立,李清臣…… 第661章 平昔壮心今在否(14) 李清臣、庞天寿在石越的陪同下,缓步走下高台,再次登上阅武的战车,石鉴轻挥马鞭,在教坊歌伎的铙歌声中,战车向着河间府的南城门缓缓驶去。战车所过之处,道路两旁军民的欢呼声一浪高过一浪,穿过城门,李清臣惊讶的发现,城内的道路两旁,竟然也同样挤满了密密麻麻的人群,看到战车经过,人群的欢呼与尖叫之声,比起城外的军民,更加热烈与疯狂。 “如此民心,如此士气………… 第662章 平昔壮心今在否(15) “北伐……”石越嘿嘿笑了两声,突然向范翔问道:“仲麟,你认为该不该趁胜北伐?” 范翔不由一怔,这还是石越第一次就北伐征求他的意见,他定了下神,才谨慎的回道:“学生以为,虽然我们迫使辽主退主,又歼灭了韩宝,但辽国的实力,依然不能小觑。甚至可以说,辽军主力还在,虽然我们在自己的国土上打败了辽人,但到了辽人的国土作战,那就又是另一回事了……” 石越…… 第663章 明皇不作苞桑计(1) 1 绍圣七年十一月十九日。 辽国容城。 这是一座简陋的边城,做为辽国南京道惟一落入宋军控制的城池,在这大雪漫天飞舞的寒冬里,尤其显得萧索。因为当日对吴安国的出现毫无准备,整个容城县城内几千户人家,几乎全部落入宋军手中,仓促逃出容城的,可能还不到一百户。 这座挨着宋辽边境的小小县城,当初可是让吴安国的河套蕃军们大大的吃了一惊。他们完…… 第664章 明皇不作苞桑计(2) 不过吴安国也知道自己是不可能想出答案的。他有自知之明,对于朝中大臣们连枝错节的关系,他完全是一头雾水。其实不但吴安国、段子介想不出来,就算是石越与折可适也料不到如此绝密的事,竟然会泄密,而且还是泄到了吕惠卿那儿。但若是知道内情,就会感到毫不为奇。因为向吕惠卿泄密的人,正是此次与辽国秘密交涉的负责人之一,黄裳。而原因也很简单,黄裳本来就是福建人,与吕惠卿算…… 第665章 明皇不作苞桑计(3) 现在雄州惟一的赈灾方式,就是赵隆的募兵。补充禁军、征募厢兵、巡检,多多少少能减缓雄州匪盗的力量,但这个冬天之后,雄、莫及周边地区盗匪的力量肯定还会增强。虽然如今宋军在河北的强大军事存在,让这些盗匪掀不起什么乱子来,但是他们也不会自己消失掉。更麻烦的是,正因为这些盗匪不会闹出大乱子,朝廷就不会随便出动禁军剿匪,最后,不管是镇压还是招安,这些麻烦,始终都是地…… 第666章 明皇不作苞桑计(4) “郎君可能误会了。所谓‘放折家军一条生路’云云,言过其实了。”吴从龙淡淡回道:“折家军现在还在蔚州活得好好的,贵国若能让开一条道路,既是表达贵国重修旧好的诚意,另一方面,也是为了贵国免祸。我大宋是断不可能坐视永安侯被围困而不救的,如果贵国执意不肯让开飞狐峪,我大宋自然会举兵相救。” “活得好好的?”耶律昭远当然听出了吴从龙话中的威胁之意,却是毫不在…… 第667章 明皇不作苞桑计(5) “第一个疑点,是下官查到方索儿家贫,为了嫁两个妹妹,欠下同营袍泽林林总总近八万文的巨债未还,但在安平事件之前,这笔巨债,竟然已经还清。而在此之前,云翼军与辽军的作战,却并非是有丰厚缴获的战斗,包括收复深州,也完全是一座空城。下官又查了方索儿应得的各种军功奖赏,累计也就是一两万文左右。而更可疑的是,下官查了方索儿阵亡后,其本营书记官整理的应交付其家属之遗物…… 第668章 明皇不作苞桑计(6) 人的命运可能是世上最难以预测与计划的事情。就算是打心眼里喜欢按部就班的人,他们往往早熟而聪颖,清楚的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并且计划了行之有效并且风险极低的人生道路,满以为从此以后,自己的人生就清晰而可以预测了。但是,到最后,他们都会发现,命运几乎一定会和他们开起玩笑,就在某个完全预想不到的地方,他的计划被打乱,甚至连原本坚定的意愿也发生动摇,未来又重新变得不…… 第669章 明皇不作苞桑计(7) 4 宣抚使司行辕。 对于职方司正在进行的秘密调查,石越一无所知。这也从一个侧面证明了司马梦求接手后的职方司的确卓有成效,不但石越对此毫不知情,包括和职方司有千丝万缕联系的高世亮在内,一众宣抚使司的谟臣,也都被完全瞒在鼓里。众人当中,惟一稍稍听到过一点风声,只有在朝中宫中都颇有人脉的唐康,但即使唐康所知也颇为有限,他对于师怀秀等人也是同样的一无…… 第670章 明皇不作苞桑计(8) 幸好,这个问题也并不难解决,因为类似的事情实在太多了,所以早就有现成的办法可用——只要找一个合适的说客就行。 而到了河间府后,李清臣很快就找到了一个再合适不过的说客——新晋的温江侯唐康。 早在汴京陛辞的时候,皇帝赵煦便跟他提到过唐康,皇帝对唐康赞不绝口,称其锐意敢为,不但有勇有谋,而且十分忠心,认为唐康很可能会支持北伐。在李清臣接见唐康的时候…… 第671章 明皇不作苞桑计(9) 李清臣顿时微微松了口气,却见石越轻轻摇了摇头,“天气对我们更不利,但辽军也一样受到影响,耶律冲哥没有强攻蔚州……”说到这里,石越心里只感到一阵无奈,因为他知道,耶律冲哥是没有必要强攻,他控制了飞狐峪,就是将折克行关在了蔚州,那已经是一只孤军,如果没有援兵,被全歼是迟早的事,想到这里,他有些苦涩的继续说道:“但是,永安侯部的粮草已尽,而且还缺少薪炭,还能坚…… 第672章 明皇不作苞桑计(10) 温国的眉间却是锁得更紧了,“不是为了私心的话,那么,六哥,你可要慎重考虑了。”她严肃的望着赵煦,认真说道:“石丞相如今的权力,可以说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甚至说功高震主,亦不为过。这样的权位,古往今来,有几人能说舍弃就舍弃?他宁可舍弃这权位,也要劝谏反对北伐,那说不定他才是对的呢?” “怎么可能?!”仿佛是为了强调自己的不信,赵煦使劲的摇着头,激动…… 第673章 明皇不作苞桑计(11) 过了一小会,柴逊似乎是暗暗咬了咬牙,又继续说道:“在下北来之前,家兄曾经吩咐在下,说先生乃是不世出的人物,有经天纬地之材,神鬼莫测之智,敝国得以封建南海,先生之力大焉,封建之后,亦蒙先生照顾,此恩此德,我兄弟纵粉身碎骨,不得报其万一。但如今吾柴氏宗庙立于金洲,而家兄亦得国公错爱,为柴氏国相,一言一行,不得不以祖宗社稷宗庙为重。敝国国小民寡,战战兢兢,犹恐…… 第674章 明皇不作苞桑计(12) 正说着,忽然,便听到街上传来一阵喧嚣之声,潘照临便停口不语,叫“叔高”的青年快步走到窗前,往外探望,却见自安平门方向,有一队骑兵护着数辆马车,逶迤而来。似乎是为了给这队人马清道,一群大名府的公差也出现在街上,不断驱赶着行人。 叫“叔高”的青年在窗边看了良久,却是“噫”了一声,转过头来,对潘照临说道:“先生,似乎有点不对——这不是李邦直参政的车驾。”…… 第675章 明皇不作苞桑计(13) 虽然堂堂旧党三巨头之一,竟然因为这样莫名其妙的原因被罢御史中丞,不可避免的让许多旧党官员感到无法接受,甚至为刘挚抱屈。但同时他们却也无可奈何,因为身为御史中丞,理当所然应该有最高的道德标准,这样的事情,就算出现在宰执大臣身上,宰执大臣也得避位谢罪,何况是御史中丞。而且弹劾刘挚的,并不是新党或者石党,而是两名声名极好的旧党,杨畏是刘挚亲自推荐的,刑恕不仅是…… 第676章 明皇不作苞桑计(14) 的确,便如韩维所说的,御史台,可从来不是御史中丞说了算的地方。这些年刘挚能够将御史台管得服服帖帖,那是因为刘挚个人的强势作风,他是旧党的三巨头之一,为人刚正,有着极强的个人魅力,所以,基本上整个御史台,都要惟刘挚马首是瞻,御史的选拔,也基本上是刘挚推荐为主。但是,御史台原本根本不是这样的一个地方。 御史台的职责是监察百官,但同时,它也是皇帝用以制衡…… 第677章 明皇不作苞桑计(15) 范纯仁再次落座,却不急着说话,韩维望着范纯仁,亦不催促,二人颇有默契的沉默了一会,范纯仁才调整好情绪,尽量平静的说道:“丞相,高丽出兵了!” 韩维眉间一紧,却并不是太意外,只是问道:“这却是什么时候的事?” “大约一个月前,高丽出兵三万,号十万,已至大同江。” 停了一下,范纯仁又说道:“还有一个好消息——被困在蔚州的折克行部,已然突出辽…… 第678章 明皇不作苞桑计(16) 赵煦能够感觉到自己的心中,在愤怒与失望之外,始终被一种无以名状的慌乱缠绕着,他并没有意识,或者即使意识到了,也不愿意承认——他其实并没有准备好面对这样的情况。庞天寿带回来的报告是他不希望看到的,他虽然下令秘密调查,但是,当一切证实安平劳军事件真的是一起阴谋的时候,他却并没有真正准备好面对这一切。 在这样的情况下,要如何处理和石越的关系? 小皇…… 第679章 明皇不作苞桑计(17) 司马梦求对徐禧这位枢密院副都承旨了解不多,只知道此公属于新党,熙宁年间以布衣上书,而得不次擢用,在中书任习学公事,因为晋身方式与石越相似,一时间也有人称他为“小子明”。据说先帝也非常欣赏他,后来他与吕惠卿亲善,在熙宁间,也算是官运亨通,虽然比不上石越,但短短十余年,便由一介布衣而成为五品大员,也算是一个异数。而且此公好谈边事,在新党中被视为“知兵”。不过…… 第680章 明皇不作苞桑计(18) 赵煦连连点头,又说道:“有人陷害石越,或亦有之。朕闻河北有流言,或谓是吕惠卿欲害石越……” “臣以为吕吉甫不至如此。”许将连忙说道。 吕大防却道:“亦未可知。” 范纯仁却是脸色有些难看,皱眉问道:“敢问陛下自何处知之?”一边说着,一边拿眼神去看庞天寿,神色颇为不善。庞天寿感觉到范纯仁的眼神,顿时心惊肉跳,却又不敢分辩,只是暗暗叫苦。须知…… 第681章 明皇不作苞桑计(19) 但范纯仁虽然辩不过许将,却也并非被其说服,虽然许将语带讥讽,他也不生气,只是对赵煦欠身说道:“陛下,石越曾与臣言:不谋万世者,不足以谋一时。此真不易之理也!臣愿陛下三思。辽人虽行不义,然其与大宋相处已逾百年,渐蒙德化,已非蛮夷可比,此番南犯狼狈而归,足以令其刻骨铭心,若此时议和,则是我大宋德加于辽国,北境可得百年无事。杜诗有云:苟能制侵陵,岂在多杀伤?幽…… 第682章 明皇不作苞桑计(20) 但这些内情,殿中众人,连御史中丞李之纯都不知情。因为弹劾苏辙的奏章虽多,但实际参预弹劾的御史只有四人,他们并未知会李之纯,而是独立上奏,其所上奏状,赵煦又基本都留中了。不过杨畏颇会揣测上意,皇帝虽然留中,但他却并不罢休,仍是联络几名御史反复论列,摆出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架式。外人虽然知道杨畏等人在揪着苏辙不放,但大都以为还是王巩的事情,御史们小题大作,也…… 第683章 明皇不作苞桑计(21) 即使这一次安平事件,卫尉寺、职方司所有人都闹得灰头土脸,但曹谌还是能感觉得出来,皇帝对司马梦求的信任并没削弱。这种关系,让曹谌不自禁的感到羡慕,甚至是嫉妒。不过,曹谌继承了祖辈的一些性格特征,尽管是名门望族出身,他也从不会骄矜自大,反而是缜密谨慎的性格,在外人面前,他从不会表露出任何的想法。职方司乃至兵部的僚属,都觉得他和司马梦求的关系,完全是萧规曹随,…… 第684章 明皇不作苞桑计(22) 火光映照在司马梦求紧锁着双眉的脸上,他暗暗做下了决定——为了掌握主动,无论如何,他都要先将潘照临的事情查个水落石出。 数日后,北京大名府。 晴朗的冬日里,万里无云,淡淡的阳光照耀着这座河北名城,令整座城市都浸沉在一种明朗的严寒中,透出一种坚硬、洁净的美来。 但对此刻身在大名府的潘照临来说,却是毫无心情去感受这样的景致。石越的行程比他预想…… 第685章 明皇不作苞桑计(23) 这件事情,无疑对吕大防如此彻底的转变态度,起到了很重要的作用。折克行的突围,不仅让吕大防觉得宋军北伐的胜算已经足以让他都感到极度乐观,而且在心理上,也是一个极佳的鼓舞。所有的儒家门徒都不会甘心任由所谓的“天命”摆布,但是,同样,也绝对没有一个儒家门徒会完全不相信所谓的“天命”。折克行的突围,看起来就象是一种“天命”,昭示着上天的旨意。 无论是否觉得…… 第686章 明皇不作苞桑计(24) 潘照临听出他话中的坚持,不由皱了皱眉,道:“相公又何必如此固执?某实在难以理解相公为何到今日仍要坚持反对北伐,如此除了让皇上对相公心生不满,更有何益?即便如相公所言,北伐是一场无意义的战争,但若战争本身已经没有意义,不能打赢的话,岂不是更加糟糕?为国家社稷计,相公亦当委曲求全,若相公支持北伐,则皇上必以相公为率臣,这场战争,至少不会有最差的结果。但若是相…… 第687章 明皇不作苞桑计(25) 心里面马上浮出来的答案是否定。但是,那是真的么?再次追问,石越便无法如最初那样信心十足。权力是个好东西,石越明白那种滋味,即使他不需要靠权力来欺压别人、获取财富,他的理想、他的抱负,也同样需要权力才能实现。而理想实现的那种满足感,是用尽世间的一切语言,都无法形容的。如果没有了权力,那么,恐怕想要实现什么,都会举步维艰。 需要掌握权力是为了理想,为了…… 第688章 明皇不作苞桑计(26) 潘照临叹道:“举数十万之兵,北伐幽蓟,收复汉唐故郡,此乃何等功业?!这是百余年来,天下英雄豪杰,无不朝思暮想之事,相公二十余年之功,不正为此?奈何事到临头,反失之交臂,与他人做嫁衣裳?” 他话中遗憾、失望,无不发自肺腑,说完这番话,整个人都变得十分沮丧。 见石越不以为然,又说道:“相公苦心经营二十余载,若得亲自率军收复燕地,亦可算功德圆满,他…… 第689章 明皇不作苞桑计(27) 熙宁以来,宋朝进行的改革,在士大夫中间,其实都是有共识的。主张变法的新党自不用说,旧党其实也同样想要变革,所谓的“旧党”,本身就是庆历年间的改革派传承下来的,旧党反对的只是新党的变法,他们与新党,只是在变法的方向、方式、程度上面,有着极大的争议。如果从儒家的角度来说,新党主要是接续古文经学派的遗绪,旧党则主要是今文经学派的传承,儒家这两大学派从西汉斗到宋…… 第690章 莫笑青袍学士老(1) 1 绍圣八年正月。 “朕荷皇穹之眷命,守列圣之丕基,于兹八年,常思安民息战,每戒边臣,勿侵外境,岂黩武以穷兵者哉?而契丹不遵道理,背盟弃义,侵我边州,深入封圻,涂炭生民,故天所以厌之,今已遣上将,分路致讨,终麾貔虎之威,大破逆虏之众。而辽主尤无愧悔,仍怀侥幸。幽燕奥壤,本中华故地,自五季石氏割赂,契丹盗据一百五十余年矣,朝廷顾澶渊、熙宁之誓,…… 第691章 莫笑青袍学士老(2) 石蕤获封嘉乐长公主,也震惊了整个大宋朝,有人欣慰,有人嫉妒,但石越此时正如日中天,倒也没有太大的反对声音。有个别大臣为此上章劝谏,但被向太后一句“此吾家事,干卿何事?”便封堵了回去;而赵煦则对反对的大臣解释:“石相公女性情肖似延禧长公主,太后欲收养久矣。” 延禧长公主是向太后所生的长女,甚得高宗与向太后宠爱,不料十二岁即夭折,追赠为燕国公主。[26…… 第692章 莫笑青袍学士老(3) “至少现在看来,章子厚的自信,也不是完全没有来由的。”潘照临讥道,他根本不理会唐康的难堪,继续说道:“章子厚的确高估了自己的威望,他不是子明丞相,即使有宰执大臣兼宣抚左使的身份,也无法让康时你们六人俯首听命……但章子厚也有他自己的手腕。” 唐康沉默了一会,恢复了平静,缓缓说道:“这正是我想不明白。没有丞相的支持,章子厚赢不了这一局……” “小…… 第693章 莫笑青袍学士老(4) 安平之战才结束,蔡京就悄悄的上了密奏,强调火炮在对辽战争中的作用,并认为未来如果北伐用兵,火炮可能会决定战争的胜负。在他后来公开的《取幽蓟十策》中,也有大造火炮,增设神卫营一策,而在此之前,他早就秘密建议宋廷立即全力生产火炮。由于安平之战中宋军神卫营遭受严重的损失,当时的枢密使范纯仁虽不支持北伐,但也认可火炮对宋军的价值,他咨询了枢密会议的意见后,果断采…… 第694章 莫笑青袍学士老(5) 章惇的这番难,是田烈武无法回答的。 他默然良久,终于向章惇低头拱手:“末将才具实不堪此任,愿听大参调遣,惟愿大参以国家为先,莫负陛下之托。” 章惇上前一步,扶起田烈武,一手指天,肃声回道:“我章惇指天为誓,必不负陛下、朝廷、郡侯之信任!” 说完,他挽着田烈武的手,一道走出行辕,大声下令:“传令,召蔡元长、陈履善、唐康时,速至雄州,后日此…… 第695章 莫笑青袍学士老(6) 如果自己真要对付唐康,自己这大帐中,除了陈元凤等人乐得坐山观虎斗,好坐享渔翁之利,蔡京、田烈武,以及种师中、姚麟等人,恐怕都不会支持自己,甚至可能将他们逼到唐康那边去,或者说,是逼到石越那边去。他们不可能不顾虑石越的香火情。连王厚和唐康发生分歧时,都不能不看石越的面子不为己甚,更何况这些人! 而更关键的是,唐康此举,看似鲁莽跋扈,其实却是暗中拿住了…… 第696章 莫笑青袍学士老(7) 卫士唱喏离去。 没一盏茶的功夫,田烈武和蔡京便前后脚赶到。 章惇请二人坐了,将陈元凤的报捷文书递给二人传阅,一面说道:“陈履善顺利攻克歧沟关,明天便可至涿州城下。唐康时那边,据说他们原本是计划围困易州,引诱涿州辽军来援,但辽军应该早就做好了部署,涿州没有任何一支军队出动救援易州,他们已决定改变方略,先打下易州,再率军前往涿州。易州原本驻扎有接…… 第697章 心如金石同谋国(1) 1 绍圣八年,三月二十日。 “草树知春不久归,百般红紫斗芳菲。杨花榆荚无才思,惟解漫天作雪飞。”晚春时节,驰道两旁,柳絮如雪,落满了路边的水沟。 汴京城西的官道上,石越和他的爱女石蕤各骑了一匹白马,在数十名卫士的簇拥下,按绺徐行,一面悠闲的欣赏着官道两旁即将逝去的春色。 这是这许多年来,石越最为轻松的时刻,宣仁太后的葬礼已经正式结…… 第698章 心如金石同谋国(2) 入夜以后的禁中大内,大部分宫殿都没有点灯,有些黑漆漆的,和宛如白昼的汴京城比起来,显得有几分寒酸。石越知道这是从宣仁太后开始削减宫中开支导致的,从这方面来看,高太后固然是贤太后,赵煦其实也是称得上是个好皇帝。宋朝在河北对辽国的战争也好,现在发动的北伐战争也好,并没有太严重的影响汴京市民的生活,反而是皇宫的生活受到很大影响。这是绝大部分君主都做不到的,尤其…… 第699章 心如金石同谋国(3) 皇帝主动示好,石越当然不能不给这个面子,更不用说他今天还有求于人,连忙回道:“陛下宵衣旰食、勤政爱民,实乃天下之幸,但天下之重,系于陛下一人,臣还望陛下保重龙体,陛下万寿安康,才是大宋最大的幸事。” 赵煦越发高兴了,点头笑道:“朕知道了。”又笑着问道:“听说子明相公昨晚回去后,和尧夫相公在白衣楼喝酒了?” 这下,殿中众臣更是惊讶了。 对…… 第700章 心如金石同谋国(4) 石越一句话把吕大防怼得说不出话来。而殿中众臣,基本上都是极聪明的人,是这个时代的人杰,韩忠彦马上察觉到了石越的真实意图,只要石越不是真的想搞那个什么门下后省新制,让朝议讨论讨论,挺好的。大家都知道原来还有这一种这么不方便的新制之后,就会更加珍惜现在的门下后省制度。但石越的影响力太大,韩忠彦不免担心结果玩脱了,因此说话也很谨慎:“下两制以上杂议自无不可,这…… 第701章 心如金石同谋国(5) 这又是一桩只有宋朝皇帝才知道的秘密——在宋朝的太庙中,有一间夹室,里面立了一块石碑,平时用黄布盖着,进去打扫的内侍,都必须是不识字的。每位皇帝在继位之时,都会由两个不识字的小黄门领着,进入其中,跪拜恭读碑词。那块石碑上,刻着宋太祖留下的三条遗训——“柴氏子孙有罪不得加刑,纵犯谋逆,止于狱中赐尽,不得市曹行戮,亦不得连坐支属;不得杀士大夫及上书言事人;子孙…… 第702章 心如金石同谋国(6) 而在座听琴之人,是皇帝赵煦之下,大宋朝位极人臣的三人——仅存的三个辅政大臣,这三人中,除石越外,韩维、韩忠彦都有极高的艺术鉴赏水准。听着这刚刚入门的琴声,韩维、韩忠彦比起听孱杂乱耳的噪音都要难受,但看到石越闭着眼睛,一副如痴如醉陶醉于琴声之中的模样,二人也只好礼貌的装出欣赏琴技的样子来。 好不容易熬到一曲终了,石越热烈起身的鼓掌,二人心里好笑,却也…… 第703章 心如金石同谋国(7) 攻取涿州城后,唐康、陈元凤、章惇分别遣使告捷,三人立场完全不同,描叙的过程与侧重点,自然也是大相径庭。唐康站在自己的立场,不免要夸大萧忽古与涿州辽军的实力,然后盛赞慕容谦指挥得当,姚雄、折克行作战勇猛、身先士卒,吴安国深入敌境智勇双全……然后顺便抨击陈元凤、王光祖父子胆小怯战,隐射章惇自私自利、处事不公诸如此类。而陈元凤的重点,则是自己屡为唐康所迫,但相…… 第704章 心如金石同谋国(8) 横山蕃军、武骑军们,有唐康出头顶着,陈元凤稍差一点,出卖部下换好处时他不会犹豫,但没有好处的时候,他依然会为部下争取最大的好处,田烈武顾不了所有人的时候,也会首先关照自己的云骑军……惟有章惇是高高在上的宰执大臣,在他眼里,所有的军队都是他的部下,无所谓亲疏远近,他会从大局出发试图关照一下火炮部队,但同样也会从大局考虑,撤回他对火炮部队的支持。营寨而已,住…… 第705章 心如金石同谋国(9) 君臣二人,就这样,一句顶一句,火气越来越盛,眼见着小皇帝要被石越顶得下不了台了,范纯仁和韩忠彦连忙出来打圆场缓颊,最后的结果,是赵煦下旨严厉的训诫唐康与慕容谦,要求他们此后约束部属,严守纪律,要象对待宋朝子民一样对待燕地汉人。但同时拒绝了陈元凤的其他请求,重申唐康、慕容谦仍另为一营,受幽蓟宣抚使司节度如旧。 这件事情的始末,章惇从自己的消息渠道已打…… 第706章 死生共抵两家事(1) 1 轰! 轰! 轰! 硝烟散去,露出幽州析津府在火炮肆虐下坑坑洼洼千疮百孔的南城墙。神卫营第十营的阵地上,都校张蕴满身的灰土,紧紧盯着一里开外的城池,开阳门前瓮城上的箭楼已被轰塌了一半,南城的敌楼、马面也被破坏得七零八碎,但面前这座拥有长达三十六里城墙的名城,依旧巍然屹立。 一名行军参军在他身边压低了声音说道:“都校,克虏炮…… 第707章 死生共抵两家事(2) 更糟糕的是,之前的战斗让章惇意识到象幽州这样的城池,要靠火炮轰塌城墙或者城门,可能需要半个月以上的连续炮击……幽州城外这个地形,对守城方非常有利,为了躲避城墙上的火炮、床弩等重武器,宋军火炮除了拉开距离,别无选择。 但幸好章惇早就准备了第二计划,他事先制造了大量的云梯,并将它们也拉到了幽州城下。他决定执行第二计划,将神卫营第十营、二十营、雄武一军的…… 第708章 死生共抵两家事(3) 章惇也含笑点头,重用王师宜,是他早就决定的事。田烈武并不知道,王师宜是章惇真正的旧部,早在熙宁年间,就曾经随章惇征讨南方蛮夷……章惇一直很欣赏王师宜,如今王师宜再度到他麾下效力,委以重用,本就是顺理成章之事。田烈武即使反对也不会有用,但能得到田烈武的支持,当然是更好。 “丹凤门以铁林军先攻,龙卫军继之。铁林、龙卫皆精锐之师,不会逊于横山蕃军。” …… 第709章 死生共抵两家事(4) 火炮与床弩率先发射,伴随着火炮的轰隆巨响,宋军再次迎来一波弩、炮的打击,被击中的宋军士兵甚至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就被砸成了肉泥,巨大的步兵方阵,好象被什么东西啃过一样,出现了东一块西一块的空白。 但宋军的鼓声始终没有停止,铁林军的方阵依旧整齐,许多新补充进来的士兵双腿瑟瑟发抖,但在身后军法官的刀锋下,仍然咬紧牙关,靠着本能向前移动。 火炮被击…… 第710章 死生共抵两家事(5) 耶律淳想要南奔,惟一的办法,就是和宋军里应外合。 耶律淳并不想出卖大辽,但他很快也意识到,大辽和自己的生命,他只能选一样。这个选择并不困难,因为想要他性命的,正是大辽的皇帝。 困难的是他和高革没有献城投降的实力。耶律淳自不用说,只有几百名亲卫、家丁可供差遣,这些人还被萧岚盯得严严实实的,一有动静就会被发现。高革也好不到哪去,虽然没有人怀疑他,…… 第711章 死生共抵两家事(6) 萧岚一开始的计划是和宋军打持久战,城墙上的弩、炮部队,都是以够用为原则,因此也没有将这支部队一开始就部署在城墙上,而是做为预备队使用。这也让这支部队幸运的躲过了宋军的炮击,完全没有遭受损失。 虽说萧岚完全没想到他这么早就需要动用旋风炮,但这个时候,有这么一支奇兵,萧岚觉得足以让外瓮城内的宋军喝一壶了。 迅速架好旋风炮,炮手们将一枚枚辽国自产的…… 第712章 死生共抵两家事(7) 天下之事,从来都是一顺百顺,一不顺百不顺,章惇越是心浮气躁,不顺心的事情,就越是接踵而来。 就在此时,宋军从雄州运粮至涿州的车队,遇到大辽文忠王府都辖萧吼所率骑兵的奇袭,车粮全部被毁,护粮的军队和民夫死伤惨重。 宋军开战以来,最为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直到此时,宋军才知道,自开战以来,萧吼便率三千精锐宫卫骑兵,藏在幽蓟东南部的高梁河、安次一…… 第713章 人间谁解惜春风(1) 1 山中兰叶径,城外李桃园。直知人事静,不觉鸟声喧。 进到幽草寺中,司马梦求便已知道这寺名的来历——寺内遍种兰草,此时只是晚春,兰花未发,但春兰葳蕤,幽丛深深,一入其境,便让人忘俗。随着老僧绕过松柏掩映之下的大殿,走进一座小院,竟隐约听到汩汩泉水之声,院中到处都是蕙兰,中间辟了一条石径,沿石径而行,便看到兰草环绕之中,有一汪清泉,泉边摆了案几…… 第714章 人间谁解惜春风(2) 不待潘照临回答,司马梦求便自己给出了答案:“因为我并没有危言耸听,子明丞相也看得到那个未来,他也不会想要那样的新朝,哪怕他是皇帝!我不敢说子明丞相绝对不会谋反,但是,我敢肯定,只要还有一丝可能,他就不会走上那条道路。我们追随过的石子明,不是一个为了自己想做皇帝而可以牺牲一切的人,相反,他是一个为了这天下可以变得更好,而对做皇帝这种事不屑一顾的人!” …… 第715章 人间谁解惜春风(3) “以前雇一个下婢,只需要一次先付大约五百贯做身价钱,每月的月例则由主人家随意赏赐,如今下婢的身价已涨到七百贯,吃住之外,月钱也不能低过两贯,至于那些有姿色或者有本事的婢女,那就没有个一定之价了,小的听说桑府前一阵买了个有点名气的厨娘,身价高达五千贯。” 石越听得已经不想再细问下去了,但想了想,还是问了一句:“那……这女先生上课的费用是多少?” …… 第716章 人间谁解惜春风(4) “这个道理,连奴婢都看得透,官家如此英明,当然看得清楚,司马侍郎自然也看得清楚……所以,那就只可能是另一种情况,那些贼人想要攀污陷害石丞相,但这种情况下,既然明知道石丞相是清白的,最好的选择,当然是留下活口,将贼人带回职方司讯问,以司马侍郎的能力和职方司的手段,不可能审不出真相,如此,司马侍郎完全可以光明正大的替石丞相洗清最后一丝嫌疑,而不必象现在这样,…… 第717章 人间谁解惜春风(5) 而许将、李清臣等人却担心临阵换帅导致军心动荡,反对在此时召回章惇。 为此,众宰执又是唇枪舌剑,争吵不休。 这让赵煦心烦意乱,也很不耐烦。他决定无论如何,今天都必须要有个决断。现在北伐虽然是陷入了僵持的局面,但如果不能尽快打破僵局,情况始终是对宋军不利的。 宰臣们争执的真正原因,赵煦心里面也很清楚。 赵煦在单独召见李清臣时,曾经试探…… 第718章 人间谁解惜春风(6) 而赵煦相信,他的计划足够周密,足以预防可能的风险。 头一次真正感觉到自己能掌控住石越的命运,赵煦整个人都变得自信起来。这甚至让他心里隐隐的有一丝兴奋! 他不耐烦再听宰执们的争执,决定自己来主导议题。 赵煦伸手做了个手势,打断了正在说话的许将,目光望向韩忠彦,问道:“韩枢密欲召回章惇,若朝廷用枢密之策,韩枢密以为何人可以代之?田烈武?蔡京…… 第719章 人间谁解惜春风(7) 只是稍稍想了一下,赵煦便决定先含混回应:“吕大参所言虽不无道理,然恢复将从中御之制,牵涉甚多,仍需从长计议。” 说完,他便转头望向石越。 而正好便在此时,石越在听完吕大防的话后,也是惊讶的抬起头来,和范纯仁、韩忠彦无声的交换了一个眼神。 赵煦不知道,他的这三个宰相此时心里不由而同冒出来的念头,是吕大防的建议,竟未必不可行! 这个世…… 第720章 人间谁解惜春风(8) “不是因为耶律冲哥?”众人都露出惊讶不解之色,李清臣忍不住问道:“莫非子明相公是在担心耶律信?” 石越摇了摇头,“辽人最难对付的,并不是两耶律。两耶律虽是一时名将,然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无根之水,无源之木,是不足为虑的。辽人真正难以对付的,是萧佑丹!” “但萧佑丹已经死了。”张商英立即知情识趣的接了一句。 石越朝他点了点头,又转向赵煦,幽…… 第721章 人间谁解惜春风(9) 他一面说,一面小心看了一眼石越、范纯仁、章惇、吕大防、许将等人一眼,心里惴惴不安。因为他想说的并非只是纯粹的军事意见,如今这个场面,由不得他不小心翼翼,生怕一不小心踩进什么漩涡里,再也爬不出来。 但这却是这一天以来,赵煦听到的惟一稍稍顺耳的话。 “卿欲如何权宜处置?” “朝廷既想再试一下能否攻下幽州,又担忧山后的耶律冲哥不得不防,不如稍…… 第722章 人间谁解惜春风(10) “这个,奴婢不知。”童贯老老实实的回道,“但杨殿院还在内东门司候着,等官家召见。” 赵煦稍稍认真了一点,将奏章递给庞天寿,庞天寿拆开封皮,取出奏章,又交还给赵煦。赵煦打开奏章,才读了几行,脸色便涨得通红,待到读完,气得双手直颤,愤怒的将手中奏章掷于地上,口中直呼:“岂有此理!真岂有此理!” 童贯吓得慌忙趴倒在地,口称“死罪”,庞天寿也垂首躬身…… 第723章 人间谁解惜春风(11) “学生以为,应该是潘先生预知到幽蓟的战局,在未来会发生极大的变化,让朝廷不得不启用丞相,而丞相也因为那种未知的变化,而无法拒绝……” “呵呵,要出现那般情况,只能是章惇和田烈武遭遇惨败——但如今的情形,虽然对北伐不利,然而即便最悲观的人,也不会相信北伐真的会重演国初伐燕的惨败。” 与其担心那种事情,倒不如担心大宋与北朝,会因北伐而两败俱伤,最…… 第724章 人间谁解惜春风(12) 托病在家的石越,一大清早就起来,到书房草拟好向皇帝解释遣吴从龙与辽使“接洽”一事始末的奏章,交给石鉴抄篆工整后,签押盖印,便准备派人送往通进银台司进呈。 便在此时,有家人前来通传——司马梦求的长子求见。 石越心中不知为何,顿时生出极为不好的预感。他知道司马梦求的长子不过十岁,怎么会突然前来求见他?这必然是出了什么大事。 此时石越也顾不得…… 第725章 尾声(2) 1 绍圣八年五月,左丞相燕国公越挂印辞相,辞表至禁中,帝召韩、范诸相问去留,韩、范皆劝帝遣使召越慰留,而吏书吕大防、户书许将、刑书李清臣、工书曾布皆以为当全其志,帝遂允之,仿王安石故事,遣使拜越观文殿大学士、平章军国重事,赐宅杭州居住。 当日,耶律冲哥兵出蔚州,军容极盛。 ——《绍圣编年》 吾曾见韩魏公四世孙某,谓其祖(指韩忠彦,…… 第726章 注释 [1]《东京梦华录》记载,汴京新城(即外城),每百步设马面战棚。《梦溪笔谈》记载,其作用是用于城防,可以防止敌人攻到城下。 [2]参加省试的名额。 [3]宋代解试一般有七八九三个月举行,故称秋试。省试一般在元月至三月举行,称春闱。殿试一般在三月举行。 [4]即周敦颐、邵雍。二人都是宋代名儒,道学家,精通太极、易经之说。 [5]此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