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 有钱能使鬼推磨》 第一章 【第一章】 与皇城骊京的繁荣太平不同,在远离京城的北部边关玉陵,圣武八年的春天,发生了意想不到的战乱。 守城的将领瑭王身为当今天子的堂弟,却是个不折不扣的大草包,这是朝堂上下心知肚明的事实,但没有想到堂堂一个王爷,竟然能草包成这样! 一小队乌皖族的游兵们趁着夜色,混水摸鱼地溜进了玉陵城,一夜间就袭击了驻守军队差不多一半的营帐,在被发现后又成功地逃之夭夭,只留下满营死伤无数,而瑭王此时正抱着小妾睡得正香。 天亮后,此事迅速传遍了整座玉陵城,城中百姓无不惊恐万状,生怕那性情残暴的乌皖族攻进城来烧杀抢掠,听说那番邦可是敢生吃人肉的蛮夷,这满城数万的“人肉”都被虎视眈眈地惦记着,谁还能睡得踏实啊! 一传十、十传百,终于被远在皇城里的天子知晓,当下勃然大怒,迫不得已只得放下身段,亲笔下召,“请”距离玉陵较近的、驻守西沂边关的十四王叔,瑛王殿下率兵前往玉陵查看、查看。 这个“查看”可是大有讲究的,想当年,如今的太上皇还是天子时,就因为怕死了这个十四皇弟,干脆退位,将担子一股脑丢给了自己的儿子。 儿子怎么说都要比老子强,一上台就下令削减军队,而且首先拿皇叔的人马开刀,朝堂上下都以为有好戏看了,保不准就又来一场家斗。 谁知那英勇善战、足智多谋的瑛王殿下也不知是哪根筋不对,竟然肯带着大军驻扎在西沂,一待就是好几年。 如今这“查看”,表明了玉陵成了天子不得已拱手送上的大礼,从今往后,这“塞上江南”可就是瑛王的囊中物了。 与之前的士气低迷截然相反,玉陵城这几日旌旗蔽空、兵强马壮,带兵的人不同,连军容、军貌都不一样了,尤其是瑛王麾下那支天下闻名的“虎豹骑”,更是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 瑛王的军队来了,可把城里的老百姓们高兴坏了!天天不是追着看威武的将士演练,就是主动去帮助军队进行修整维护防御、照顾受伤的士兵,满城上下一心,不怕那可恶的乌皖来犯,就怕他们怕死不来了! 玉陵城主街上有个不大的饭馆,名为“得味居”,平日里就因菜色佳、味道好,价格公道,生意十分地兴隆,这些天更是人满为患。 “姐!”一个生得挺斯文的小子穿过热闹的前厅,冲进饭馆后面的院子,对着厨房大喊。 “姐!”随后跟着的是个长得浓眉大眼的半大小子。 “不得了啦!姐!”最小的一个才十一、二岁的样子,虎头虎脑,也像条小尾巴一样跑进来瞎吆喝。 “又有什么不得了的事吗?” 婉柔的嗓音响起,接着厨房的布帘子一掀,从里间走出来一个年轻女子。 正值双十年华的清丽女子,身着鹅黄色的淡雅裙衫,衣袖半卷,腰间扎着花布围裙,黑缎一样的秀发被丝带轻挽成髻,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温柔又略带严厉地看着三个半大不小、调皮捣蛋的小鬼头。 “娘说你们最近总跑到军营那边玩儿,那里是练兵的地方,小孩子哪能跑去玩?万一教人抓起来可怎么办?三三,你是哥哥,怎么能带着弟弟们尽做些让大人担心的事呢?” “姐,没有啦!我们只是很远、很远地看一下,那些士兵哥哥演习的时候好厉害哦!”小名“三三”的大弟赶紧解释。 “真的咧!瑛王爷的军队真得好棒,姐,你是没亲眼瞧见过。”二弟小豹接着说。 “对、对!”木木也随声附和。 “是吗?”做姐姐的抿嘴直笑,如水的眼里流露着温柔,弯腰疼爱地摸摸小弟胖嘟嘟的小脸,问:“那今儿又有什么要紧事发生啦?” “姐,真的不得了哦!我刚听外头的人说,京里又要派来一队人马,这两天就要到玉陵了……姐,你知不知道是哪家的兵?” 女子笑着摇头,“别卖关子了,我哪会知道呢?” “姐,告诉你,是苻家军耶!”小豹眉飞色舞、满脸崇拜地说:“哇,咱们可真大开眼界了,连天下最骁勇善战的苻家军都要到这里来!我就想亲眼看他们怎么收拾乌皖族那些强盗。” “什么叫‘天下最骁勇善战’的苻家军?明明最厉害的是瑛王爷的‘虎豹骑’!”三三不服气。 “屁!最厉害的是苻家军!” “是虎豹骑!” “苻家军!” “虎豹骑!” “别吵了,都去后院把‘千字文’抄三遍。” 女子极平淡的一句话便化解两个小小男子汉之间一触即发的“内战”,只见两人对视一眼,再垂头丧气地携手而去,木木“哈哈”笑着,拍着小手一蹦一跳地叫:“虎豹骑和苻家军都没有大姐厉害!” 女子忍俊不禁,心头却略略诧异。 小小的玉陵城已经有了瑛王的军队,还需要调来苻家军吗? 看来那天子状似大度,其实心中仍是不放心自己的王叔,还是说,这还未到多事之秋,数万里之外的朝廷就又将有什么变故? 果然,第二天,小豹口中骁勇善战的“苻家军”就浩浩荡荡地进了玉陵城,当时她正巧站在“得味居”门口,一个脚部受伤的士兵想进饭馆,刚刚踏上台阶,于是她便伸手扶了一把。 周围一堆有事没事就爱挤在街旁看热闹的玉陵百姓们,正交头接耳地议论着:“哦哟,这么大场面……按说这皇帝也真是的,瑛王爷来玉陵就成了呗!怎么这又派了苻家的兵来?现在觉醒了?早干嘛去了?” “可不是嘛,谁不知道苻家军是皇后娘娘的娘家人呀!” “我就说,皇帝不甘心把玉陵又交到瑛王爷手里,不过那也怪不了别人,谁教瑭王那厮太草包了!” “呀,你们快看!那马上的是哪家的公子?瞧那张脸,可真是生得好看啊!” “真的耶!你们说,不会是苻家的少将军吧?” “苻家的少将军是前头那穿盔甲的少年郎,也俊得很哪!啧啧,不知什么样的姑娘能嫁给这样的男儿?真是三生有幸啊!” “哎呀,赵大娘,别只顾着看了,快把口水擦擦!” “呿!” 大概是应了这句“天高皇帝远”,玉陵城的百姓向来口无遮拦,嬉笑怒骂、有啥说啥,听在女子耳中也仅仅只是一笑,甚至没有抬头去看正从身后走过的军队。 可是,当那支队伍路过“得味居”时,没人注意到中间那个被满城妇人夸赞的、骑在紫骍驹上年轻男子,握在手中的缰绳猛地一扯…… 如果,在这大千世界,红尘渺渺中,我没有遇见你,会不会令我更快乐一些? 可是,如果上苍让我遇见了你,而且让你在我心里生了根、绽了蕊,又怎么能够轻易地将你的影子抹杀掉…… 年轻男子白色锦袍被金色的阳光照映着,笼起一层华丽的光晕,更衬出少见的高贵俊雅,黑眸淡淡地瞧着前行的方向,丝毫不曾被街道两旁喧哗的人群所困扰。 可是又有谁知道?他此刻的心,急跳如鼓、突突狂跳,如要跃出喉咙,紧紧地攥住的拳头,浑身的血液如沸腾的岩浆在血管里激荡。 饭馆前那个清丽的女子并没有看见他,甚至在他们之间还有一段不算小的距离……可是,他怎么可能错过她? 人群中,她衣衫淡雅、背影娉婷,无论是盈盈一握的纤腰、苗条柔美的身形,都与他记忆中的一模一样。 岁月并没在她脸上留下任何痕迹,依然是秀发如云、素颜清丽的脸上五官精致,白瓷般的肌肤在阳光的照耀下几近透明,浑身都散发着浑然天成的从容与安宁。 一霎时间,男子早已因无数次失望而变得麻木的感官,全部都因这喜欢和恨意而复苏。 然而,唯一不属于他记忆之中的那个意料之外……是她的右颊。 她侧着脸,正淡然轻柔地对着那受伤的士兵微笑,而那面对着他的右颊上,芙颜如雪、面容光洁,并没有那块红色的胎记! 抓住马缰的十指修长,蓦地施力,男子在心中发出冷冷的笑声。 她骗了他! 她的家乡、她的容貌、她的一切……全部都是一个骗局! 彻头彻尾的欺骗! 第二章 这几年,他一直没有放弃寻找她,并派暗卫四处追查她的下落,想起她曾说过自己是泷州人,便将搜寻的重点放在那里,可结果呢?敬忠职守的暗卫们将整个泷州都翻了个遍,也没能找出她的下落。 那么,这一切只能有一个解释……她并不是泷州人。 缓缓地撇过脸去,男子手里缰绳一扬,紫骍驹欢快地撒腿朝大部队前方驰骋而去。 他不敢再看她,因为若是再看她一秒,他怕自己会忍不住跳下马,将那个费尽心机欺骗自己的女子劫持上马。 颜樱宁…… 你千万不要让我发现,你甚至连名字,都是欺骗。 马蹄疾疾、军旗猎猎,大队人马一路朝城东进发……瑛王的军队在城西,他们被玉陵郡守马四清很用心地安排在东边安营扎寨,生怕两方人马一言不合打起来。 而男子绝对没有预料到,当他强迫自己回过头时,屋檐下的女子却刚巧抬起头,余光一眼扫视到高头大马背上那抹白衣如雪。 她有些怔忡地凝望着那渐渐远去的颀长背影。 记忆里,有个俊秀高贵的少年也爱着白袍,他喜欢叫着她“樱姐姐”,眼中的光彩由迷茫到敌视、由愤恨到不安,最后全部变成了无条件的信任与深深的依恋。 他那样信任与依恋她,然而到最后,这如珍宝一样可贵的情感却被她亲手打碎了。 他会恨她吧? 他一定不会再记得她吧? 女子的泪水,忽然盈满眼眶,她抬头望向遥远的天际边,重重云霞如火一般的燃烧,在这样动荡不安的日子里,任何的回忆和想念都是安稳美好、弥足珍贵的。 就像是桂花酿出来的第一壶美酒、就像是少年衣衫上淡淡的篆香。 十年前的那个冬天,整个皇城骊京都如同冰冻三尺,这座以繁华和奢侈闻名的城里,每个人的心,上至高官、下至平民,无不惶惶。 那高高在上、堂堂的一国之君瑱帝,竟然一夕之间在皇宫禁院内离奇地失了踪,加之手握兵权的胞弟蓟王也早于半年前被人刺杀身亡、尸骨无存,放眼整个朝野,犹如失去了主心骨,在顷刻之间,轰然倒塌…… 果不其然,叛军韩王,瑱帝那位被先皇放逐苍茫之地长达数十年、下令任何时候都不得入京的远房堂叔,趁势由溯洲起兵,数十万大军打着“清君侧”的名号,气势磅礴地向皇城进军,很快便一路凯歌高奏、势如破竹般冲破无数座坚固的城池。 士气高昂的军队,踩过无数条血流成河的道路,铮铮铁蹄,踏着数十万人的尸首,直到最终杀进了骊京城,将韩王拥立为帝,从此改朝换代。 韩王称帝后,开始着手于一连串的改革,招贤纳才、劝农桑、薄赋敛、息干戈、禁淫巧、省力役等,并认为九域之广,必伫才能,凡能安邦国定边疆者,皆不计门第、不拘资格,一律量才使用,这些新政使得整个朝野宛如注入了新活力,上下一片欣欣向荣之色。 新政的出台,在极短的时间内收拢了惶恐不安的人心,天下似乎开始渐渐平稳了…… 万万没想到的是,登基称帝的新皇竟也是个短命鬼,他的离奇暴毙成了一桩悬案,好在被钦点继位的韩王第五子,字讳“寅”,在诸多皇子中,无论是才智、谋略、功劳,皆称不上头筹,自幼因“孝”而闻名,战战兢兢地当了皇帝。 这皇帝当得窝囊,政治上不仅毫无建树,还时时被自家兄弟瑛王吓得魂不守舍,干脆心一横,退位当了太上皇,就让儿子跟那手握大权的老十四去斗吧! 黎明百姓又开始了惶惶不可终日,暗忖着:这天下,莫非又要乱了吗? 没想到,登基为帝的太子倒是与其父不同,不仅坚持推行祖父新政,并且同时大赦天下、减免徭役。 一系列“仁政”使得百姓们无不交口称赞,天下文人也极尽所能,以诗词歌赋来赞颂新帝的“仁爱”之心,这祖孙三代虽然在史册上逃不掉“乱臣贼子”的讽喻,但自古以来,“成者为王,败者为寇”,加之这位新帝勤勉,比起那终日沉溺宠妃美色的前朝瑱帝,因为一个妃子死了就意志崩溃、不问政事……啧!一心一意只想求死的昏君来,不知要强到哪里去了! 好啦!老百姓又有好日子过了、天下又太平了!“甘美食,美其服,安其居,乐其俗”,这不再是梦想。 但,真相是这样吗? 圣武元年,正是新皇继位后的那年深秋,骊京城东,有一处不大起眼的院落。 从府外看,这院落与其它家户人家没什么两样,然而府内布置却大相径庭。 不仅搭建着草庐,还栽种着成片、成片的桃、李、杏、桑,小坡下分田列亩,种着青绿菜蔬,田边打着土井,一只木桶随意搁着,大户人家的富贵气派竟一洗皆尽,倒如农家般朴实无华,在这街市之繁华、人烟之阜盛的京城,实在是个例外。 这天,天色已暗,天际月如弓、满院灯如昼。 屋内,有恩爱夫妻二人正坐于桌边,禀烛长谈;屋外,一个小人儿正蹦蹦跳跳地走上台阶,朝虚掩着的门口走去。 这年龄不过十岁的女孩儿,生得眉眼如画,额间清气流转,模样儿十分娇俏。 尚未长成的小身子上穿着件大红洋绉的小夹袄儿、鹅黄色的绣花裤、红艳艳的凤头鞋,一头柔软的黑发被灵巧地梳成了两个小小的包包头,簪着一对展翅蝴蝶样式的粉色花钿,整个人看起来分外可爱。 刚刚走到虚掩的门口,突听见屋内“噗通”一声,正欲出声唤“爹娘”的小女孩吓了一跳,微张着小嘴,惊奇地从门缝瞧见一向为人忠厚正直的父亲,竟恭恭敬敬地朝着温柔端庄的母亲跪倒在地。 欸?爹爹是做了什么错事正在向母亲认错吗?那,母亲会不会拿板子打爹爹的手心呀? 小女孩睁大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一时倒不敢推门进去,只歪着小脑袋好奇地直朝里张望。 屋内,妇人亦是为丈夫的举动震惊莫名。 “相公,你这是做什么?”她惊愕地站起身,正欲伸手去拉,男人却执意不起,并说:“娘子,为夫今日有些话要说,请娘子好好听着。” 妇人与丈夫相伴十多载,情深意重,一向最知其心思,心道肯定是出了什么大事,便也跪于地下,郑重地点头道:“相公请说。” “娘子……”只听男人长叹一声道:“如今景大人因修皇陵一事遭人诬陷,已关在了大狱中,九族蒙难,我不能坐视不理,哪怕散尽万贯家财,也必定要救!” 妇人闻言,亦是伤心不已,“原来相公说的是这件事,其实这几日京城里早已传遍了,妾身也略有耳闻,心里也是替景大人一家发愁……相公说的极是,景大人不仅是清官,还是咱们家的救命恩人,相公想要救人只管去救,苦日子咱们也不是没有过过,大不了重新回家乡去……” “娘子,难得你心里明白。”男人听了十分动容,低声道:“如今我担心的是景大人这案子不简单,若是只需钱财便能化解最好,若不是,恐怕会牵连更多无辜……我已是作好了心理准备,只是娘子你和四个孩子……我实在不忍将你们卷进此事中来。” 妇人听到这里,也是忍不住流泪,以手捂唇,哀哀地叫了声:“相公……” “娘子,樱宁虽为长女,还有几年才及笄,我这一走,也不知她跟玉家的亲事将来能否结成……我、我实在是愧对你和孩子们!”男人说到后来,已是声音颤抖。 妇人见状,伸手紧紧握住男人双手,强颜笑道:“相公,你的意思妾身都明白,如今你虽在御膳房管事,可有句话叫:‘受人之恩应当涌泉相报’,何况当年先帝离奇驾崩,整个内宫里卷进去多少条无辜性命?若不是景大人仗义执言,相公你恐怕也因此下了大狱,哪里还有如今的富贵荣华、衣食无忧?如今景大人有难,你要做什么只管去做,樱宁你不必担心,还有那三个小鬼头,放心,有我呢!明日我便带着孩子们回老家蓬山去,相公只需记着,我与孩子们等着你,无论多久,咱们一家一定要团聚!” 一向品性坚强的男人满脸都是泪水,感动地望着深明大义的妻子,想起自己幼年时期父母早亡,少年时又不知受了多少罪才出人头地,娶得知书达礼的贤妻后又顺利进入皇宫做了御厨,一家人和乐美满,眼前却即将离别,或许从此生死不明…… 第三章 想到这里,他与妻子双手紧握,腹中千言万语,只汇成了四个字:“谢谢娘子!” 屋外的小女孩诧异地望着屋内相对垂泣的父母,实是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一颗幼小的心却因为父母显见的伤心而微微泛着疼,小嘴儿一扁,正欲哭。 此时,身后却乍响起奶娘大惊小怪的声音:“哎呀!可让人好找,小姐怎么一个人在这儿玩哪?快回屋去,仔细给夜风冻着啦……” 屋内的夫妻二人听到动静,相互笑了笑,飞快地抹干泪水站起,唤道:“外面是樱宁吗?” 男人大步走过去,推开门,蹲下、抱起门外一脸迷惑的女儿,呵呵笑道:“小丫头躲在这里做什么呢?冷不冷?肚子饿了没有?咱们瞧瞧弟弟们在干什么去!” 做父亲的边说边将小丫头猛地举得高高的,马上使小女孩忘记了伤心,“咯咯”地笑个不停,一旁的妇人微笑地望着这一幕,眼底却蓄满了离别的泪。 童真可爱的笑声,无忧无虑,随着风儿洒遍了府中的每一个角落,久久不愿消散…… 【第二章】 许多年后,樱宁仍牢牢地记着那个夜晚,那是一家六口人最后一次团聚的日子,她始终不明白父亲究竟作了怎样的安排,在隔日凌晨便将母亲和四个子女一道送出了骊京。 之后,再也没有父亲任何的消息,她与母亲、弟弟们在遥远的蓬山相依为命,日子平静寂寥,一晃就是数年。 母亲颜氏对父亲的去向守口如瓶,一心执意等待,每到除夕吃团年饭时,永远会给父亲摆上一只碗、一杯酒、一双筷,很有点“不盼君来誓不休”的固执……她始终坚信自己的丈夫会归来。 每当这个时候,樱宁心中都会又笑又泛着心疼,母亲这乡村纯朴农夫的女儿,看似弱不禁风,骨子里却如此执着,一转念,她却会想,爹爹能让母亲这般念着,而母亲能有爹爹让自己这般惦着,该是何等的幸福? 那么,她自己呢? 想起无意中听到母亲与姨娘的一番话,樱宁心里就一阵莫名的烦闷。 那日,她听弟弟说姨娘来了,正跟母亲在前厅说话儿,心里很高兴,刚踏进屋子,不料就听到母亲和姨娘提起自己的婚事。 外婆是个奇女子,年近三旬方才嫁人生了一双同胞姐妹花,分别嫁给了宫里的御厨和御医,也是一桩美谈。 母亲贤淑文静,与父亲相敬如宾;姨娘泼辣率真,因反对前夫……专为宫中采买的一位皇商纳妾,便一纸休书将其休掉,独自带着幼女远走他乡,幸而后又觅得良人。 这些年跟着早已辞去御医一职的夫君四处悬壶济世,将开设在玉陵城的医舍扔给比樱宁还小两岁的女儿照顾着,压根不担心倒了。 这次姨娘刚去了趟南边准备回玉陵,路过蓬山便来探望一下亲姐。 樱宁进去时,看到姨娘正坐在窗下的一张楠木交椅上,柳眉倒竖,似乎在生着气,口中忿忿道:“阿姐,依我看,樱宁这婚事,不要也罢!” 她听了,脸上一热,赶紧躲到屏风后,姨娘恼火的声音劈哩啪啦地传过来:“真正是‘商人重利轻别离’!那玉家如今发达了,财大气粗、唯利是图,我颜紫毫这回算是见识过了。” 一听到“玉家”二字,樱宁越发不愿出去,下一刻就听母亲笑道:“小妹,你这话太偏执了,岂不是一竿子打翻了一船的人?” “阿姐,你不知道。”姨娘叹了声,“我这次到南边时路过中州,想想我们樱宁今年也满十五了,到了及笄的年纪,虽然姐夫音信不明,可这与玉家的婚约一天没退,也是要做得数的!所以想,不如去那玉家问问,看他们究竟如何打算。” “妹妹说得很是,樱宁的婚事我也正犯愁呢!我们隐名埋姓的在这里,玉家纵使要找,也不知往哪里找。” “找?算了吧!”姨娘火大了,“人家正忙着娶亲呢!” 樱宁一愣,听到母亲惊道:“娶亲?” “可不是!我刚到玉家,就见张灯结彩、吹锣打鼓的,就悄悄地找了个管事的婆子问了问,原来正办喜事呢!那婆子倒是个多话的,说是大公子今儿纳妾。” 姨娘气呼呼道:“我听了心里生气,便问,大公子先前不是订过一门亲吗?那婆子还夸我消息灵通,说当日老太爷还在时确是订过亲,玉家素来守信用、重承诺,既是老太爷订下的,日后那姑娘嫁过来还是正室,这只是纳妾而已。” 母亲面上已有些薄怒,“这正室都没嫁过去,怎么能先纳妾?” “可不是!那婆子还说年前收了一个通房的丫头,今儿又纳一个,还一脸得意之色,说‘咱们玉家是怎样的人家,多少名门大族想把闺女嫁进来做偏房,只人家大公子不肯,老夫人说大公子想得周到,收房的只是两个丫头,倒没什么要紧,若是纳了哪家千金,只怕日后正室嫁进来遭人轻视、受些闲气,所以才一概拒了’……我听了简直气不打一处来!” 屏风后的樱宁紧紧咬唇,唇边泛起冷笑。 是呢!中州玉家,家大业大,她那素未谋面的未婚夫,不就是有了两个妾吗?又有何大不了的? 裴家与玉家的长辈们相逢于微时,因投缘而结亲,到了如今,裴家衰落、玉家强盛,在外人看来,不,只怕玉家也是这般想法,她裴樱宁嫁进玉家,算是攀了高枝了! 外婆认为夫妻就应是一生一世一双人,母亲与姨娘自幼耳濡目染,加上又各自觅得良婿,自然是瞧不上玉家的所作所为,可如今父亲音信全无,母亲就算想是将亲事退了,但…… 果然,樱宁听母亲轻叹一声,说不出的忧心忡忡,“昔日玉家要结亲,送了一对玛瑙桃形水丞,说是信物,一直摆在骊京旧宅的书房里,就算要退婚,那对象势必要送还给人家的,可如今宅子没了,相公也……唉,那东西不知还在不在……” 窗外,竹影摇摇,从糊着的薄纱透进来映在雪白的墙壁,阴阴翠润,生出几许凉意来。 十五岁的少女紧紧抿起如花的菱唇,美丽的唇角隐隐生出一抹拗强的弧度,那双望向窗外竹林的如漆晶眸,看似淡漠平静,却透露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吱呀”两声,车轮稳稳地停在青石板铺成的道路上,再朝前数十米,就是高大气派的骊城门口了。 骊京城的城门,分为皇城四门,内城、外城各九门,皇城四门内便是禁宫,内城和外城是前朝君主为加强城防,分别在圣武二年和七年花费钜资、动用了数万劳力,分两次才修筑而成。 可笑的是,再牢固的防卫,也挡不住人心所向,国,还是亡了。 平日里,整座城门的吊桥高悬,四门仅开一门,专供来往商人、百姓使用,经过门前守卫盘检后,方才能入城。 驾着马车的大胡子刘五甩了下手里的鞭子,一转头,朝车内声如洪钟地道:“小姑娘,咱们就要进城啦!” “嗯,太好了,多谢大叔一路照顾。”车里传来属于少女才有的嗓音,清雅柔软,说不出的好听。 “客气什么!你一个小姑娘家独自出门在外,人生地不熟的,凡事还是小心点的好。” “我知道了,谢谢大叔。” 马车缓缓地驶进城门,正待接受盘检时,守城的那队士兵中,一个四十来岁、领头模样的魁梧汉子突然盯住刘五,下一秒欣喜地吼了一嗓子:“大胡子,你他妈的还活着啊!” 刘五吓了一跳,抬眼看过去,发现那人有几分面熟,却一时想不出来对方是谁。 “你个没良心的,我是郑石啊!亏咱们俩还在沙场上有生死之交,怎么几年不见就不记得了?” “老郑!原来是你这家伙!”刘五喜出望外地跳下马车,那姓郑的伸手就在刘五胸膛上狠狠捶了一记,却又有说不出的亲热。 “这些年死到哪去了?你不是跟着瑛王殿下的军队走了吗?后来就没你的消息了,如今可还是在瑛王的军队里?” “唉,老子可没兄弟你混得好!”刘五叹了口气,说道:“瑛王在先皇驾崩后就领兵去了西沂边关,你也晓得,瑛王功高震主,如今皇宫里的那对父子,不就是成天担心他造反吗?隔个几年就打着各个旗号削减掉瑛王的军队,老子所在的那支,前几年被调到玉陵受瑭王的指挥,瑭王那厮,可是个众所周知的大草包呀!俗话说‘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哪里会带兵?得,老子干脆一不做、二不休,不干了!” 第四章 郑石一听,差点笑出声,又谨慎地朝两侧看看,小声道:“咳,你呀,这直肠子的毛病总改不了,这可是京城,说话千万悠着点,大内的那些‘鬼’耳朵都灵着呢!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咱们先进城,边走边说。”说罢,便跳上马车。 “好!”刘五也跳上马车另一边坐下,一甩鞭子,拉车的马儿“哒哒哒”地朝前跑去。 重逢的二人开始聊起离别后的经历,一时笑、一时骂,一时感叹、一时悲怆,一路上说得十分投机,直到来到一家客栈前,刘五停下马车,这才忽然似想到什么,转过脸朝马车内大声道:“啊哟,小姑娘,瞧咱兄弟俩聊得起劲,可忘了你了。” 郑石完全没料到这马车里还有旁人,不由惊讶道:“老五,这里头的是……” 刘五哈哈一乐,“这小姑娘是我半路遇到的,一个人千里迢迢到京城里寻亲,可怜呐……欸,小姑娘,快出来透个气儿,别闷坏了。” 郑石没说话却皱起了眉头,适才可是跟这大老粗讲了不少京里的秘辛,估计这车里的人也听了不少去,若是传出去,倒是不太妙了。 只见粗布帘子被微微掀起一角,露出一张极清丽的脸蛋,面容光洁、下巴尖尖,一双眼睛灿若星辰,白瓷一般的肌肤在阳光下几近透明,年纪虽小,眉间却散发着一种天然生成的从容气质,沉静淡泊宛如潭水。 只可惜呀、只可惜……虽然这一路上已经见过这姑娘的脸好些次了,刘五还是又忍不住打心眼里叹了口气,原因无他,全是因为这么美的姑娘,右颊却有块煞风景的红色胎记。 那胎记如婴儿手掌般大小,在那张清丽的容颜上分外显眼,于是,这姑娘原本出众的外貌便大大打了折扣。 就连郑石这个肚子里没多少墨水的武将,瞧了眼这豆蔻年华的小姑娘,脑子里居然也词不达意地冒出“暴殄天物”四个字来。 少女浅浅一笑,颊边露出一个小小的梨窝,她避开郑石的打量,装不知道对方的心思,语气带着些微歉意地对刘五道:“大叔,不妨事的,还得劳烦您送我到西郊去呢!” 刘五奇道:“咦?小姑娘,你到那里去做什么?” 也不怪刘五奇怪,西郊那处有个臭名昭着的人市,聚集着从各地来的人牙子,在里面专门进行人口买卖的生意,一个千里迢迢来寻亲的小姑娘到那里干什么? 少女解释道:“大叔,我想去内馆先找事做,再去寻我家人。” “哦!那敢情好。”刘五闻言,这才放心。 西效除了“人市”还有个叫“内馆”的地方,里面倒是没有那些吃人不吐骨头的人牙子掺和其中说合交易,而是直接与大户人家的管事们签下契约,进府中做仆、做奴,或有才能、聪明伶俐的,还能给账房做副手或公子们的伴读书僮,将来等契约一满,便可结束劳役,到也算是找好差事的地儿。 一路无话,不过半炷香的工夫,马车就来到西郊,少女抱着自己的小包袱跳下车,匆匆忙忙地跟刘五道别,然后头也不回地快步走进人潮中。 她没有错过那姓郑的在得知自己在马车中,听见他与大叔两人方才一些有的、没的谈话后,眼底流露出的一丝杀气……她表面上不动声色,心下却是打算离得越远越好,眼前的西郊是个龙蛇混杂的地方、人又多,就算那人想要杀自己,也不好在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下动手吧! 远离了危机的少女缓了口气,放慢脚步,一边走、一边默默地打量着街道两侧的景色。 这里是皇城,历来被称之为“骊京”,这两个字,代表的是唯一、权利和繁华。 眼前的这座城,比儿时的记忆来得更加繁荣兴隆、如花似锦。 永远是行人如织、热闹非凡,一片喧闹、一片昌盛,就连一草一木、一景一物,都无不显示着属于天子脚下,皇权集中地特有的高高在上。 此时的百姓们,无论是叫卖吆喝的小贩,还是结伴出游的百姓,恐怕没有人会愿意记得那破城之日,潮水般的军队、攻城时的火光、冰冷的刀光剑影、惊慌失措的人群,以及鲜血和杀戮。 如果现实美好,是没有人愿意记得旧日伤害的。 可是,也有人知道,再平静的水面下,同样会有汹涌之时,甚至那些看起来越平静无波的地方,隐藏的杀机便越加可怕。 少女轻轻地叹了口气,抬头看了看那挂着“内馆”二字的匾额,略一思忖,便抬步朝内馆走去。 内馆里人满为患,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或站或坐,等着雇主挑中自己,签得一纸契约,在这和平盛世里,仍是有人需要谋一份差事、找一口饭吃的。 许是鸿运当头,刚坐下没两分钟,内馆里间出来一个管事模样的人,趾高气扬地走过来,点卯似地指指点点,边挑人、边吆喝:“你、你,还有你……过来!喂!那个小姑娘,说你呢,不是找事吗?是就快过来!” 坐在少女旁边的一个大婶一脸羡慕地推推她,“小姑娘,你运气真好,一来就被选上了,快去呀!” 站在一旁等着差事的男男女女也无不一脸羡慕,宛如天上掉下来一个大元宝,正巧砸在她头上了。 少女有点受宠若惊地问大婶道:“大婶,敢问这是……” 大婶悄悄道:“姑娘听过轩辕侯吗?那就是侯府的人,每个月都会专门过来选人进府里做事。” 轩辕侯? 少女闻言微怔,轻轻地抿起唇角……那真是巧极了。 轩辕侯府的马车与之前所乘的马车完全不可同日而语,里面空间不仅宽阔,车里还铺着舒适的青缎坐褥,黛紫色的布帘轻垂,简单又不失富贵。 少女和另外两个妇人坐在松软的榻子上,怀中小小的包袱里比先前多出了两张纸,一张是与轩辕侯府刚刚签订下的契约,另一张是盖有官府印章的户籍。 契约上的时效是一年,三百多天的日子,应该足够她找到自己想要的那个东西了吧? 那姓郑的人,在与大叔聊天时提及许多新事旧闻,宫内宫外、皇亲国戚、旧臣新贵,她知道了现今在朝堂,戚太师一家最受宠幸,瑛王仍然深受天子忌惮,不得不在军中依仗皇后苻氏的娘家,这番那般,无非是权力之争、利益之争。 唯有那一句,是她最感兴趣的。 姓郑的说:“前几年,工部景大人因为修皇陵被灭了九族,不知连累了多少人,丢官的丢官、抄家的抄家,像礼部的葛侍郎、内阁的兰大学士都贬了官,那倒罢了,一日为官,就得时刻当心头上的乌纱帽,可那些个皇商、内侍,还有宫里的御厨也莫明其妙跟着倒了楣,就教人闹不清是怎么一回事了……” “咦?御厨?” “是啊!我以前在城东那片当差,有位在御厨房管事的,姓裴,为人很是仗义,后来听说也卷进去了。” “哦,后来呢?” “裴家人下落不明,宅子也教官府查封了,后来被圣上赏给了轩辕侯府,如今是侯府的产业了,这京里头,能跟太师府和苻家相提并论的,恐怕也只有轩辕侯府了……” 长睫微垂,少女敛去眸中的点点泪意,纤细的手指用力抓住手中包袱,抓得很紧。 被高歌颂德的天子,比起做事铁腕强硬的祖父、碌碌无为的父亲,其实,性格阴沉多了,私下里,他并非像世人所说的那般仁厚,而是对异己不动声色地打压、迫害,甚至赶尽杀绝,还暗中派被称为“鬼影”的大内高手,在民间捉拿流亡的前朝余孤……这一切,不过做得较隐蔽罢了。 然而,死亡是唯一真相,终会令人察觉被精心掩盖住的虚假,最终看见浮华后的血泪。 有一些人,无声无息地死去了;还有另外一些人,依然享有锦衣玉食的生活,管他谁家当皇帝,依旧是富贵荣华。 例如,轩辕候府。 轩辕侯云万里,是天子生母昭文太后的亲兄弟,开国功臣,钦封“轩辕侯”。 昭文太后早逝,身为太后唯一的亲弟,现在自家的外甥坐稳了江山,自然而然是皇恩浩荡了。 她裴樱宁多么庆幸,这般的机缘巧合,能够让自己听见那番对话,彷佛暗夜里的一盏指示灯,指引她知晓方向,应该往何处去寻找自己要找的那样东西。 第五章 轩辕侯府位于骊京城的中心位置,侯府内白玉为墙、琉璃瓦为顶、紫檀木柱,十分华丽。 府内风景更是怡人,一眼望去,假山瀑布、小桥流水,以及盛开的各色修剪整齐的花丛,时节正值初秋,花朵开得奼紫嫣红,结果的小果子红的、绿的、黄的、紫的,颗颗饱满、累累成串,一派好景致。 一进府,樱宁等人就被那管事领着去见了白胡子的老管家,开始分派各自的工作,分到的人就跟着不同的管事走了,最后剩下她一个,还没等老管家开口,从外头突然进来一个二十出头的男人,瘦长身材,外表看上去和气谦逊,却一脸苦瓜样,后头还跟着个小厮,小厮十四、五岁的年纪,明明长着一张挺机灵的脸,却也跟霜打的茄子般……蔫了。 这苦瓜跟茄子两个似乎正为什么事伤脑筋,老管家一看到两人,赶紧问:“怎么样?郝管事、平安,小侯爷肯吃饭了吗?” “哪肯呀!”那姓郝的管事唉声叹气,“说没胃口,这都一整天了,什么都不吃。” “而且刚才还发了好大一通脾气咧!”叫平安的小厮愁眉苦脸。 老管家一听也急了,“请蒋大夫看过了?” “看过好几次了,惹得小祖宗发飙,蒋大夫也不敢露面了。” “这可怎么得了!老侯爷才离京几天,走时千叮咛、万嘱咐一定照顾好小侯爷,可是小侯爷每年一到生辰就……唉!算了,我还是先去看看。” 老管家带着一帮管事急急忙忙地走了,剩下发愁的郝管事和平安,以及安安静静站在一旁的樱宁。 “平安呀平安,你说怎么办?”郝管事叹气,“看样子咱们的差事,这回可不保啦!” “郝管事,我也没法子呀,小祖宗太难伺候了,多少人哭着、喊着不在咱府里干了……” 这是天大的实话! 府里头的这位小侯爷,含着金汤匙出生、身分尊贵,偏生性子就跟恶魔转世无异,唯一的爱好就是想方设法地捉弄人,上窜下跳折腾得满府上下不得安宁。 老爷子对这唯一的孙子向来是睁只眼、闭只眼,由着他胡闹,再加上自个儿也忙着上朝、下朝,哪有时间管? 直到某天,老爷子在看了三年前离府去了西沂边关参军的聂少爷,快马加鞭地遣人寄来的一封长信后,忽然对其孙的学业关注起来。 某日便召集府内上下一班管事,语重心长地说:“大伙儿都清楚,我云万里是个大老粗,自幼弃文崇武,肚子里没什么墨水,可那时候是乱世,饭都吃不饱,哪有书读?如今天下太平了,文武彼不能丢,狩臣有心,还记挂着墨儿的学业,说有句话叫‘潜移默化’,今后不只是要多给小侯爷请几位先生教习,还要多找几个能识字的进‘望尘轩’照顾小侯爷起居,引导他平日多读点书才对,别一门心思走鸡斗狗、不学无术!” 这年头,女子无才便是德,谁读过书啊!再说了,读过书又哪里会做“丫环”这份职业呢?于是满府上下赶紧打着灯笼,满府找那种聂少爷所说的肚子里有点墨水的人出来,偏生这但凡读过书的,都还蛮有气节,一听说要去服侍小主子,宁死不屈、死活不去。 老管家绞尽脑汁,最后才决定用“抓阄”这个公平的形式,来选出接下这烫手山芋的人选。 而郝茗……“郝茗”这名字绝对是个讽刺,要不这等大任,怎么就好死不死地落到了他这才上任没几天的新管事头上? 好吧好吧!下人嘛,如果拚了老命找,识得几个大字的也不是找不着,可是,进了“望尘轩”的全都被小侯爷吓跑了,这两天,那起因者还因为思念亡母闹起了脾气,不肯吃饭了! 这下可好,小祖宗不吃饭,自己的饭碗也快要不保了。 郝管事满脸愁云惨雾、哀声叹气地直埋怨:“想我郝茗还真是命苦哇!白白叫了这么好的名字!” 此话一出,旁边就传来“噗嗤”一声,显然有人被这名字给逗乐了,听声音,像是个年轻姑娘。 【第三章】 被人嘲笑,还是被个大姑娘笑,使得原本就犯着愁的郝管事面子有些挂不住,一回头,这才发现这屋里还有个大活人。 “你是……” 樱宁落落大方地行了个礼,“小女是刚进府里来上工的。” “哦?被分到哪儿去了?” “还未被分派。” 那大名“好命”的管事打量着她,还偷偷摸摸地在她脸上那块胎记上研究了好一会,又和颜悦色地问她姓什么、叫什么、多大了。 “小女姓颜,叫樱宁,虚岁十六了。”她想了想,觉得将母亲的姓氏报上更妥当。 “听口音,姑娘像是京城人?” “嗯,小女幼时在京里长大,几年前才随家人回了老家。” “老家在何处?” “在泷州。” “原来如此,那怎么又回京里了呢?” “小女是来投亲的,可惜隔得太远,消息失了真,怎么也找不着下落了,想先找份差事,日后再作其它打算。”樱宁规规距距地说着,神情坦然自若。 真是个勤劳的好姑娘啊!郝管事赞赏地又问:“看姑娘的样子,可曾识字?” “哦,识得几个。” “真的?”郝管事心里一喜,“念过什么书?” “也没什么,不过是‘女诫’、‘内训’。” 好、好!郝管事满脸愁云渐渐散去,“姑娘家境不错?” “这倒不是,因小女幼年跟在外祖母身边,她老人家平暇闲来无事便教小女读了些书,打发时光而已。” 郝管事听了,便知这姑娘的外祖母应是出身书香门第,心里越发满意,不住地暗自点头,瞧着眼前少女年纪不大,虽貌有缺陷,但言行举止倒是个安稳本份之人。 站在一边的小厮平安也是目不转睛地盯着樱宁看,只见她一袭月白衫子,如瀑秀发挽起,用鹅黄的丝带简单地束着,半张脸儿,像天上的仙子;半张脸儿,还是像仙子,只不过是残缺的、下了凡尘、遭遇不幸的仙子。 “姑娘平日里拿手的什么?” “对烹饪略懂一、二。” “既是这样,能不能作道特别点的菜肴给咱们瞧瞧看?” “是。”樱宁点点头。 郝管事便叫平安带着她去了厨房,自己又转回“望尘轩”去看闹别扭的小主子,一个钟头过去,还不见平安两人回来,只得又找到厨房去。 远远地,就闻到一阵清香扑鼻,厨房里里外外围着不少人,大概都是被这香味吸引来的,一个个交头接耳、馋涎欲滴。 “郝管事!”平安一脸的惊喜,“那姑娘还真有两把刷子哩!作的东西我闻着就流口水,少爷肯定会喜欢。” 是吗?郝管事狐疑地朝厨房里望去,只见灶上的锅里不知道炖着什么东西,只微微一点文火,那姑娘坐在一旁守着,倒是很惬意。 “郝管事。”樱宁见他进来,便站起来。 “姑娘这作的是什么?”郝管事觑着眼,直往那冒着热气和香气的灶台瞄。 “西瓜盅。”樱宁回答。 她适才跟着平安来到厨房,正巧碰到几个仆妇抱来好几个圆圆的翠皮西瓜,于是灵机一动,告诉平安要了两个来,又问热心的胖厨娘找了些新鲜蔬果等材料备用,挽起袖子开始作西瓜盅。 这道菜是父亲自创,作法虽简单,但味道清醇鲜美。 她先将西瓜顶部大约六分之一块切下,用长柄杓子将瓜瓤全部挖出,再将事先切好的童子鸡丁、火腿丁、新鲜的莲子米、龙眼、荔枝、胡桃、杏仁和松子仁装进去,再将切下的瓜盖重新盖好,放在灶上隔水用文火炖。 “不错、不错!”郝管事仅是听描述就已是赞不绝口,又急着问什么时候能做好。 “这个要炖足一个时辰方好,还请管事稍安勿燥。”樱宁抿嘴一笑。 她生性淡然,旁人看着只觉有一种凛然不可冒犯之感,因此她作菜时,厨房的人都只旁观,不敢大声议论,可现下见郝管事来了,又是平时熟络的人,便都或站或坐,你一言、我一言地聊起天来。 “郝管事,小侯爷今儿还是那样吗?” “是啊!正赶上老侯爷出京去了,我实在是没办法了。” “唉,说起来小侯爷真是纯孝之人,自从知道那件事后,每年一到生日就……” “咳,别说了,等到明儿去了南安寺烧香回来,应该就好些了罢。” 第六章 樱宁静静地听着,并不多问,时间一点一滴地过去,又过去一个时辰,西瓜盅终于出锅了,一揭开盖子,顿时觉得整间屋子甜香扑鼻、香气四溢。 “我作了两个,还烦请管事和大家尝尝看味道如何。” 樱宁的善解人意立即得到众人的欢迎,争先恐后地抓起碗筷就挤过去。 “真的呀!多谢姑娘。” “闻着就好吃,我还没尝过这样的菜式呢!” “给我一碗,别抢呀!” “哇,真好吃!” “妈呀,舌头快化掉了!” 郝管事尝了一口汤,便觉得香甜爽口、口齿留香。 特别是西瓜渗出的汁液熬炖出的鸡汤,瓜的清香衬托出鸡肉的鲜美,令人尝之难忘、回味无穷。 乐得郝管事一拍大腿,“平安!赶紧地,快给少爷送一盅过去!” 一炷香的工夫,平安眉开眼笑地回来了,说少爷先前还不耐烦,但一看那瓜盅青翠可爱,总算是吃了,也没说好不好吃,不过看样子还算喜欢。 这回满府上下,欢天喜地。 因为这人人赞不绝口的“西瓜盅”,樱宁很顺利地留在了轩辕侯府。 甚至于郝管事觉得她既识字又有一手好厨艺,搁在厨房里太浪费了,干脆派到“望尘轩”,另开小灶,专门服侍小侯爷去。 小侯爷屋里侍侯的两个丫头马上被叫了来,一个叫荷香、一个叫绣菊,皆是品性纯朴之人。 两人满眼欢喜地瞧着樱宁,见她姿容清雅、容貌美丽,有着一股极少见的清新淡泊,放眼整个侯府里,何曾有过这般出众的人物? 想到小主子说不定会喜欢的,便心头一喜,可再一瞧见她脸上的胎记,眼里就含了几分叹息,加上听见郝管事说她竟然还识字,马上又肃然起敬了。 “樱姑娘。”年纪略长的荷香笑着道:“你才到这里来,还不太习惯吧?以后日子长了就好了,咱们府里主子不多,各有各的屋院,只管做好自己份内的事就行了,你不要太担心。” “好。”樱宁察觉到她的善意,微笑着点点头。 年纪较小的绣菊也腼腆地告诉她,小侯爷住在“望尘轩”,那里是整个府内最漂亮、安静的地方。 “我们带姑娘先去见见王嬷嬷,她是‘望尘轩’的执事嬷嬷,小侯爷刚才出门去了,估计要到晚上才能回来。” 侯府很大,三人一路走、一路说着话儿,穿过月洞门、走过穿山游廊、踏上流水小桥,不时碰到府里各房的丫环们,一听说樱宁是新进府去侍候小侯爷的,脸色又是庆幸、又是同情。 有人欢天喜地,“谢天谢地啊,总算不会派我去‘望尘轩’伺候小祖宗了!我在那儿待了三天,小侯爷天天晚上扮鬼吓我,害我夜夜作恶梦……” 有人惊魂未定,“是呀,我去年和珠儿派过去照顾小侯爷,不知道那小祖宗在肉羹里掺了什么东西让我们俩吃了,回来足足吐了半个月,差点就吐死了。” 还有人好心提醒道:“这位姑娘,你可要当心呀!小侯爷要你吃什么,千万别吃,睡觉前一定先瞧瞧被窝里有没有什么活物儿再上床,哎哟、妈呀,一说我就全身起鸡皮疙瘩了……” 丫头们叽叽喳喳说个没完,荷香和绣菊一脸尴尬,本来还想给这才来的姑娘留个好印象,这下全完了。 “樱姑娘,你别听她们乱讲,少爷年纪还小,个子虽然看起来高了点,可还不满十四呢!玩性重也是难免的……” “是呀,小侯爷……心眼其实不坏……” 樱宁听得抿嘴直笑,心中不由对那被人形容得宛如恶魔在世、诸人避之不及的小侯爷生出了几分好奇。 来到“望尘轩”,樱宁被带到执事的王嬷嬷面前。 那王嬷嬷年纪莫约四旬,干瘦爽利、眼神尖锐,隐隐透着几分刻薄,她上下打量了一下樱宁,似笑非笑地道:“樱姑娘是吧?这整个京城都知道轩辕侯府不是小猫、小狗都能来的地方,所以我老婆子得先把话说在前头,既然姑娘自愿担了这份差事,那就好生伺候主子,伺候好了,一呢,不枉主仆一场;二呢,主子也不会亏待了姑娘,可千万别学那些胆大包天的狐媚子,一心想着往主子床上爬……” 樱宁闻言面色一窒,略为尴尬,心想:老天爷,那小侯爷不是才十三、四岁?就有女人打他主意了? “方才小侯爷出府去了,荷香,你带她先下去收拾一下,晚上等小侯爷回来,再来见见主子。” 王嬷嬷三言两语打发了樱宁,荷香赶紧应了声,带着樱宁下去了。 “望尘轩”雕梁画栋、布置精巧,樱宁在最靠东侧的那一间屋子住下,房间不大,里面倒也收拾得干净整洁,一桌一椅、两只柜子、一张小床,上方垂着干净的布帐,榻上搁着的被褥都是新的。 一出门,不过三十米就是间小厨房,里头家什齐全,听荷香说,这里每日都会有专人送来新鲜的蔬果,晚间小侯爷饿了,婆子们就在这弄些吃食,只不过小侯爷不大喜欢。 荷香还悄悄地告诉她,在这“望尘轩”里服侍小侯爷的丫头,赶趟儿似地换了一拨又一拨了,走马观花似的,也数不清楚究竟有多少个了,有的是被小侯爷吓走的、有的是王嬷嬷瞧不上眼的,如今除了她和绣菊,也就只三个年纪小且本份的丫头、四个小厮并两个粗使婆子,十来个人在这“望尘轩”照顾小侯爷的日常起居。 樱宁跟荷香说了说话,又被带着去熟悉“望尘轩”,用过晚饭,那素未谋面的尊贵小侯爷还不曾回来,她便一个人悄悄来到屋外。 侯府晚间的景色更加不错,皎洁的月光洒满了整个园庭,连远方的树林都被披上了一层银色的光辉。 她缓缓地走着,忽然嗅到空气里浮动着一股极淡的桂花香,不禁有些微讶。 旧时在这骊京的家里,就种着好几棵成年的桂树,树身粗得她与弟弟手拉着手才能合抱过来,到了蓬山后,这不耐干旱瘠薄的树就很少见了,纵使见到,也是枝叶稀少、叶片瘦小,不开花或很少开花。 她没想到这侯府里也栽植着这属于秋天的树,而且还长得这么高呢! 足有七、八米的高度,灰褐色的树皮无比粗糙,枝叶繁茂、亭亭如盖。 一小簇、一小簇如米粒的花朵藏在厚实的枝桠间,散发着清雅的香气,令人颇为神清气爽。 但,樱宁的注意力很快从那些细碎花朵中转移开了,她听到了极轻的啜泣声。 是谁在那儿呢? 她心里刚冒出这个想法,莲足已经朝那里走去了。 刚踏出几步就一眼看见,那粗壮树身的一侧,有个人正静静地坐在那里。 那是个少年。 他正席地而坐,一身白色的锦服,一头如墨般的发丝被上好的羊脂玉发簪束起,脚上的靴子全是泥土,脚边还滚着一只空酒壶,他却不以为然,单薄的身子半是蜷缩、半是倚靠在树干上,仰着修长的颈脖,抬头默然地遥望天空。 少年有着极完美的侧面轮廓,鼻梁挺拔、睫毛浓密,虽然离他仍有些距离,樱宁看不到他的神情,可然而仅仅只是这么看着,却无法忽视他全身都流露出一种极度的哀伤,以及从眼角滑落的泪水。 樱宁蓦然收住了脚步,莲足缓缓朝后轻移,想趁他还没发现自己时离开这里……这种时候,应该没有人会愿意被别人打扰吧! 可是,这样轻微的举动还是惊扰了少年。 当她扭过头,正欲转身之际,他蓦地转过脸,泪水都还来不及擦拭,冷然的视线已直直地向她扫过来。 樱宁微微地愣住了! 那少年红唇齿白,略上挑的浓眉下是一双极好看的眼睛,眸黑如漆,瞳仁又如星河般灿烂,散发着璀璨的光芒,宛如黑夜里的繁星。 眉宇间的神情明明还带着些微稚气,可又散发着天生的骄傲、冷然和贵气,真是……好俊的一张脸! 少年乍见到她,略有些醉意的冷眸中,迷茫还未散尽,怔怔地看着她,张了张嘴,半晌才发出好听的声音。 他问:“你是……天上的仙女姐姐吗?” 樱宁愣了片刻,意识到自己应该赶紧离开这里,只看这少年的穿戴,就知道他绝对不会是个平常人,然而下一秒,她的脚步就被少年的喃喃自语硬生生地给定住了。 第七章 “仙女姐姐……今天是我的生日,也是娘亲的忌日,我去南安寺烧香了,让菩萨保佑娘亲在天上好好的,不要再受苦了……” “仙女姐姐,如果你在天上见到我娘亲和爹爹,一定要告诉他们,墨儿很想他们,吃饭的时候想、念书的时候想、作梦的时候也想,如果他们愿意,就来看看我……” “墨儿不是故意害死娘亲的,别人都有爹爹和娘亲,墨儿好羡慕……” 樱宁的心一下子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给紧紧地揪住了,微微泛着疼意。 身为女子特有的母性,在这个十五岁的少女内心深处涌动出来,她不禁对这个失去双亲的少年充满了怜惜。 “仙女姐姐,你为什么不理墨儿?” “墨儿很坏是不是?娘亲因我而死、父亲不要我、爷爷不喜欢我、连兄长也去了边关……他们都讨厌墨儿……每个人都讨厌……” “仙女姐姐……你也讨厌墨儿吗?你不要走,跟墨儿讲讲话好吗?” 少年的声音颤抖着,满目忧伤地盯着月下的仙子,见她侧身而立,似走欲留,面朝自己的那半张玲珑脸孔,细致清丽,在淡淡月光下,肌肤显得细腻如玉,透着秋水盈盈般清雅脱俗的气质。 当轻薄的、纤尘不染的月白衣衫被晚风拂拭着,那俪人恍如随风渐起、宛如翩翩欲飞的蝶翼。 “仙子姐姐,你要飞走了吗?” 他发出惊叹,声音里还有属于少年的真纯和幻想。 他好想走到她身边去,可是又担心她突然间会消失不见,心里正在踌躇不定时,蓦然听到一个悦耳轻柔的声音响起。 那声音是那么的柔美婉转,像是拥有一股神奇的力量,瞬间抚平了他内心的不安。 他欣喜地看着仙女姐姐……没错!她正在对自己说话呢!她在问他:“你知道吗?月亮上也有一棵桂树呢。” 少年又惊又喜,忙不迭地点头,听她用清柔的声音继续对自己道:“听说那棵树有五百多丈高,下边有一个人每日都用斧子不停地砍伐着它,可是每次砍下去之后,被砍的地方又立即合拢了,因此几千年来,随砍随合,那棵桂树才永远没有被砍断。” “那个人是不是叫吴刚?我偷偷听到胖厨娘给她儿子讲过,真好听。” 这样的传说,本应该是母亲送给孩子的枕边故事,例如她,就是从母亲口中听来的,可是这少年,却需要去偷听。 “是的。”樱宁心里一酸,语气和神情越加柔和,她始终侧身而立,不想让他瞧见自己缺损的容貌,也不愿打破他这份可贵的纯真。 这少年,轻而易举地就令她想起自己远在蓬山的弟弟们,或者在这一刻,她已经把自己当成了一个称职的小母亲。 那是幼年时孩童常玩的游戏,在田梗边用泥土搭着灶台,拜堂成亲、办桌办酒,她是姐姐,自然扮成温柔严厉的母亲,养育儿女,很快就过完了一生。 “可是,仙女姐姐……”少年惑然地问:“吴刚为什么要砍树呢?” “因为那个吴刚原本是个凡人,后来跟着仙人修道,所以才能到天界,可是他在天庭上犯下了很严重的错误,于是神仙就罚他到月宫,日日夜夜做这种苦差事,以示惩处。” 少年眨眨眼睛,迟疑地轻声问:“做错事,就一定要受罚吗?” “嗯。” “这样啊……那我、我以后再也不拿火去烧郝管事的屁股、不用剪刀去剪彩霞姐姐的辫子、也不会把荷香姐姐推到荷花池里、不在绣菊姐姐的被窝里放蛇、更不会让平安顶着苹果当箭耙子了……”少年开始一脸虔诚地真心忏悔起来。 呃…… 樱宁听出了一头冷汗,眼前这么好看的少年,竟然会做出一箩筐的恶事吗? “但是、但是那个艳姨娘真的是很讨厌!我顶多、顶多不理她就是了。”少年下了决心。 唔,孺子可教也,樱宁微微地笑起来。 “仙女姐姐,你一定要去告诉我娘亲和爹爹,墨儿这次真心知道错了,今后再不做那些坏事了,请他们不要生气……” 少年的语气充满了真诚,他第一次相信,原来这世上真的有神仙呢,仙女姐姐会将他的话带给天上的父母,所以他要努力地改掉错误,不让他们失望。 少女满意地轻吁了口气。 阿弥陀佛!菩萨保佑,这才叫作“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没想到自己到轩辕侯府的第一天,就成功规劝了一位迷途少年,也算是件功德吧! 樱宁轻笑着点点头,对他承诺道:“好。” 【第四章】 好? 好什么? 好个鬼! 如果当时樱宁知道,自己一时的同情和怜惜,换得的却是令人啼笑皆非的折磨,她就会在看到那个小魔头的第一眼,毫不犹豫地闪老远! 天空刚泛起了鱼肚白,樱宁就早早地起了床。 “洒扫庭院”这事自有人做,但黎明还是要靠自己“即起”。 梳洗过后,她到小厨房先熬了燕窝粥,并着府里的厨房送过来的蒸饼和一些小菜,用木盘端了,才跟着荷香来到小侯爷住的屋子。 因她还未跟这位小主子正式见过面,于是留在外间摆放早膳,由荷香和绣菊捧着盥洗的物件进了内室。 这间屋子极其宽敞,雪白的墙壁上挂着数幅字画,高大的多宝格上放满了各种珍贵的玉器古玩,紫檀木的家俱描金雕花,一应俱全。 屋内静悄悄的,香炉里熏着淡淡的篆香,嫋嫋香烟、卷舒聚散,仅仅闻着就有种恬淡宁谧的满足。 梅花式的洋漆小几上一只晶莹剔透的玉瓶,插着刚剪下来的、还带着露珠的绿菊,指头大小的南海珍珠穿成珠帘,静静地低垂着的。 再往内去,就是一道华贵的深紫色幕帘,将内外两间隔断,此时里面正传来对话:“荷香姐姐、绣菊姐姐,你们先别忙了,我有话跟你们讲。”刚睡醒的少年,好听的嗓音里含着慵懒。 “少爷。”荷香的声音含着惊讶,“您有何吩咐?” “嗯,我以前做错了很多事情,对不起,我以后一定不再欺负你们了,我会好好改过的!”十四岁的少年努力地展示自己洗心革面的决心。 “小侯爷?” “小主子?” 可惜荷香和绣菊却不给半点面子,两人不约而同地打了个哆嗦,手里端着脸盆和茶碗差点失手掉在地上。 错了? 改过? 对不起? 开玩笑!小侯爷的词典里有“知错就改”这四个字吗?再说,她们只是丫环,哪里担得起这三个字? 荷香和绣菊被吓傻了眼。 “是真的,荷香姐姐,我以后不会再推你进荷花池了,虽然你已经学会了游水。”小主子继续表决心。 荷香一脸惊慌,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小侯爷该不是魔怔了吧! “相信我,绣菊姐姐,我以后不会再把蛇放进你的被子里了……嗯,还有死耗子、癞蛤蟆也不会再出现了。” 绣菊的嘴张得足以吞下一整颗鸡蛋,手里的铜盆再也端不住了,“砰”的一声落到地上,顿时水花四溅。 饶是荷香到底年纪大一点,她以最快的速度回过神,转身掀开帘帐,拨脚就朝屋外奔,扯着嗓子大叫:“不得了啦……平安、平安!快去请管家来……还有那个谁?柱子,赶紧去请大夫呀……” “搞什么嘛?”倚在铺着金钱蟒条褥床榻上的少年坐起身,侧耳听着院落里兵荒马乱的动静,忍不住嘀咕一声,再看到绣菊正手忙脚乱地在收拾满屋的水渍,唇角就扬起忍俊不禁的弧度。 轻盈细碎的脚步声由远至近,轻轻地传来,他懒洋洋地抬了掀了下眼帘,瞥了来人一眼。 仅仅一眼,就足以令那张俊脸上的颜色由讶异到错愕、再由气恼到愤怒,乍然变色了! 原来樱宁方才在外面闻得里头声响,又见荷香发狂般一溜烟跑出去了,心下诧异,不知道发生了何事,因此才面带疑惑地走了进来。 谁知刚拨开珠帘,一抬头,她就与一道难以置信的目光相对上了。 她知是他……昨晚的少年。 在外间听到他的声音后,灿若星辰的眸子便忍不住染上了笑意,她并不知道自己的出现有多么令少年火大,甚至在进屋后,还后知后觉地带着盈盈笑意望向对方。 第八章 可是!在眼前这个十四岁的少年脸上,樱宁看不到那晚的纯净、快乐和依赖,那双明明是与夜幕下无异的漆黑眼眸,此刻却隐匿着冷厉的冰刀,完全与当日那个因思念母亲而伤心哭泣的少年判若两人! 樱宁心里忍不住一紧,屈膝行了个礼,轻声道:“樱宁见过小侯爷。” 大概是生性如此,尽管心里忐忑不安,她的声音依然保持着平静无波,彷佛此时此刻才是两人的第一次碰面。 这使少年更冷地瞪着她,刀子一样的目光将她从头至脚扫过,最后停留在那右脸上的胎记,良久,才恨恨地从牙关里蹦出两个字:“是你!” 绣菊由于太过惊讶小主子大清早的怪异,并没有发现两人间的波涛暗涌,还二丈金刚摸不着头脑地拿着抹布擦地板上的水。 樱宁不卑不亢地立在那里,身体略为僵硬。 缓缓回靠到舒适长枕上的少年没有再开口,一双冒火的眸子却死死地瞪着她。 华丽缎被下的双拳握得死紧……只有这双手的主人才知道,自己的心头,有多恨! 她、欺、骗、了、他! 僵持了一会,樱宁觉得自己好像有必要向这位小侯爷解释一下,正欲开口,怱闻外头一阵脚步纷乱,一群人如流水般顷刻之间涌进了屋子。 她立即收回了解释的念头,向后退了退,低调地站在了幕帘边,佯装没察觉到少年冰冷的目光一直停留在自己身上。 从少年的角度看过去,少女那微仰的尖尖下巴、修长的雪白玉颈,勾勒出一抹优雅且孤傲的弧度,彷佛有一股不自觉的藐视意味,看在眼中,自然越发恼羞成怒。 她骗了他!拿他当傻子一样耍,竟然还瞧不起他? 真是岂有此理! 少年此时气得只差用眼睛在樱宁身上剜出两个洞来,后者却全然不知,只坐壁上观,不动声色地打量起刚进屋的那几个人来。 最先进来的是个年近四旬、穿着朱红绸缎长袍的胖男人;接着是个打扮得花枝招展、走到哪里都能洒下一片脂粉味儿的妖娆少妇;这两人身后还跟着神情小心的白胡子管家、“望尘轩”的执事王嬷嬷,以及额头冒着细汗的郝管事;再往后,就是满脸紧张不安的荷香和平安。 那肥胖男人面大如盘、满脸横肉,体型大概有郝管事三个大,第一个冲进来的是他,口里大呼小叫地喊着“小侯爷”的也是他。 可笑的却是,第一眼不是看向床上的少年,而是色眯眯、直勾勾地盯着樱宁瞧,但转眼在看到那张粉脸上大煞风景的胎记后,心下就暗自生起郝管事的气来。 实在想不明白,那一板一眼、谨慎小心的郝管事,怎么有这本事能找来一个,头一眼能令人眼睛一亮、第二眼就能教人生厌的丑丫头来呢? 妖娆少妇倒是掩饰不住的满脸高兴,一双媚眼儿有些轻蔑、又有点自我感觉良好地扫了眼站在幕帘前的少女。 漂亮的东西人人都喜欢,这话没错儿,可漂亮的、却有缺憾的东西就还不如那平凡的呢!何况是跟声色俱佳的自己比? 这一想越发觉得有优越感,女人扭着细如水蛇的腰肢来到床畔,满脸关切地伸出尖尖玉指,就要去摸少年的额头,“啊唷,小侯爷这是怎么了,病了吗?发不发热?还是心里不舒服了?快跟艳姨娘说说……” 少年正眼也没瞧她,只将头一偏,躲开她的手,厌恶地冷说了声:“滚开!” 那艳姨娘讨了个没趣,脸色不由一僵,下一秒又讪讪地笑道:“瞧这孩子,不仅长得像侯爷,连这脾气倒也是差不多呢!” 众人心里一阵好笑,老侯爷生得五大三粗,小侯爷却是相貌俊秀,明明是随了自己的娘亲;再说,老侯爷是个直肠子,小侯爷心眼儿却比世人都多,这艳姨娘可不是睁眼说瞎话吗? “艳姨娘请坐吧,这么早早地就过来了,还没用早膳吧?荷香,你怎么还愣着?还快给艳姨娘和舅老爷倒两杯茶来。” 荷香应了声,赶紧去倒茶。 樱宁见那王嬷嬷一反昨日见自己时的傲慢刻薄,对这位艳姨娘十分的殷勤,又是布置座椅、又是亲自奉茶,不禁暗想,这艳姨娘大概是云万里的姬妾,云万里的孙子厌她,倒也平常。 这时,老管家上前,小心翼翼地问道:“小侯爷,是不是新来的这丫头不合您心意、得罪了您?” 少年不说话,只睨了对方一眼,冰冷的眸光又很快落到樱宁脸上。 那眼神有恨、有恼、有怒,还有几分说不出的滋味,看得胆子本来就不大的郝管事心惊胆颤,也赶紧站到老管家身边,对少年打了个揖,小声问:“主子若是不喜欢这丫头,小的就把她领走了,等再找着合适的送过来。” 少年还是不吭声,郝管事进退两难,不知道这小主子心里究竟打着什么算盘。 “哎哎,既然小侯爷不喜欢,刚巧我那里缺人手,不如就让这丫头到我屋里头去吧!”舅老爷适时地冒出来,“虽然丑了点,不过另一边脸还算能看,大不了让她天天戴个面纱啦……” 艳姨娘嘴里的一口香茶没含住,“噗”地喷了出来,接着笑得花枝乱颤,王嬷嬷也陪着笑,唯有郝管事心下暗道不妙。 满府里谁不知道这舅老爷一向好色呀!仗着是去世老夫人的远房外甥,好吃懒做、游手好闲,一把年纪了不好好成家立业,每天尽朝青楼钻,府里的丫头们也不怕他,胆子大点的当着面就连讽带刺,他竟也不觉害臊,只当打情骂俏了。 可这樱姑娘不是府里的家生奴才,没个人撑腰,看样子人又朴实温顺,小侯爷孩子心性,还不解事,顶多就是搞些恶作剧出来,若是真去了舅老爷那边,怕就真的凶多吉少了,万一要是出了什么事,可是误了这姑娘一生啊! “怎么会呢?” 幸好,郝管家耳里传来少年冷冷的声音,不禁松了口气。 脸色不大好的小侯爷总算开口了,众人见他扯唇笑了笑,才慢慢道:“这丫头我很喜欢,就让她留在这里吧!” 他的语气和笑容,莫名地令樱宁的背脊窜过一阵寒意,像是被蛇盯住的感觉。 不过寥寥半月,樱宁就开始身体力行地懂得,这种感觉是从何而来了。 前几天还好,小侯爷照常进宫去上学了,后来听说自己视为兄长的聂家公子从边关回京了,欢天喜地地蹦躂着就不见了人,之后几天不是住在聂府,就是在宫里晃悠、参加各种宴会。 剩她与荷香、绣菊,三人每天收拾完屋子,就在长廊下坐着,做做针线、聊聊府里的事儿,很是轻松自在。 “那艳姨娘是简国公送给老侯爷的,进府里才一年,就作威作福起来,打骂起丫头来绝不手软,心可狠呢!” “还有那舅老爷,也是着三不着两,看到丫头里略有个平头整脸的,就挪不开脚了,要不是老侯爷看在死去老夫人的份上,早把他扫地出门了。” “唉,其实少爷只是脾性古怪了些,樱姑娘,你往后只要顺着他就好了……” “老侯爷平时也管得少,以前聂家少爷还在府里时,小侯爷还能听他的话,后来连聂少爷也去了边关,没人管了,难免性子就刁钻了一点……” “说起来,少爷也怪可怜的,一出生就没了爹娘,两年前无意间听见,自己的亲娘是生自己时因难产去世的,想想多受打击呀!从此就再也不肯过生日了。” 樱宁一面听着,一面手中不停,帮着荷香、绣菊给丝线打络子,又随意地问了些府内的事情,三人说说笑笑,时间倒也过得飞快。 这一日,到了黄昏时分,却听到“望尘轩”外传来平安的声音。 “少爷回来啦!” 荷香和绣菊赶紧放下手里的东西,过去迎接小主子。 云墨大步走进庭院,修长的身上穿着一袭白色的锦袍,以金冠束发,明明比樱宁小两岁,个头却已经比她高出了好些。 他狭长的眼角冷漠地扫向站在廊下柱子后的鹅黄色纤细身影,不动声色地在心底轻哼一声,目不斜视地进了屋子。 晚膳时,樱宁再次见到数日不曾照面的云小侯爷。 他独自一人坐在长长的条型餐桌上,桌上照例摆了满满一桌子菜,色香味俱全,仅闻着香味儿就令人饥肠辘辘。 第九章 烧花鸭、汁鲫鱼、芙蓉燕菜、什锦苏盘、三丝汤、蟹肉羹……樱宁仅看了其中几道,就知道这轩辕侯府里的厨子不是西贝货,甚至排场堪比宫廷啊! 荷香和绣菊两个一左一右站着,正在殷勤地帮小侯爷布菜,他却神情冷恹,似没胃口,面前一大碗热腾腾、碧莹莹,蒸的绿畦香稻粳米饭动也没动,一掀眼帘,盯着正前方的一只盘子。 盘子里盛着几只饼,晶莹透亮如同水晶石一般,金面银帮、起皮掉酥,一看就令人垂涎不已。 “那是什么?”云墨眨眨眼,印象中似乎从来没见过这种东西。 “少爷,那个是‘水晶饼’。” “端过来。” “是。”绣菊赶紧端过来,放到云墨面前。 他夹起一只,先是打量了一番,才送到唇边,张嘴咬了一口。 哗!不得了,这东西不仅看着漂亮,入口便凉舌渗齿、甜润适口,好吃! “少爷,这饼怎么样?味道还合口?”荷香和绣菊相互对视一眼,笑咪咪地问。 “府里的厨房什么时候会作这种东西了?”他很快吃完一个,又拿起第二个。 “不是厨房作的。” “那是哪里来的?”他又解决掉一个,吃得很欢。 “是樱姑娘作的,说是家乡的小吃,桌上的菜都是府里的厨房送过来的,唯有这饼是今天咱们院里自己开的伙。” 荷月和绣菊见主子吃得开心,心里也高兴,叽叽喳喳地介绍:“院里的人下午都吃过了,樱姑娘手艺真好,对了,上次您吃的西瓜盅也是樱姑娘作的,味道挺特别的,您说是不是?” 闻言,云墨差点噎住,立刻将咬了一半的饼连着筷子一齐丢到盘子里,碰都不想碰了,还将恼怒的眸光直直地扫向在门外候着的少女。 只见她穿着一身极朴素的杏黄绣衣、月白罗裙,外罩一件花色同样朴实的夹衣,乌黑的秀发长及纤腰,被简单地挽成了髻,只有几绺垂落在肩头,这样普通的装扮,都能让他常常盯着看好一会。 看什么? 看她,看她的一颦一笑、看她的-言一行,她的每一种神情、每一个动作,甚至骨子里散发出来的漠然置之,都教他看得怒火中烧。 没错,他很生气! 所有的人都在关心他、注意他,唯有她不是! 总是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淡然处之的态度,根本就没将他放在眼底、根本就是在藐视他! 想到这里,少年生气地一推盘子,低吼出声:“拿走!一点也不好吃。” 忠心耿耿的丫头们闻言,又着起急来,不知道这小祖宗又是哪里不对劲。 “少爷,您是不是哪里不舒服?要不要请蒋大夫过来瞧瞧?” “是这些菜都不合您的胃口吗?要不先撤了再换些别的?” 一时间,这个问、那个劝,忙得不可开交。 可惜,云墨根本不买帐,横竖就是不吃,冒火的眼睛一直瞪着门外的沉静少女。 纵然荷香和绣菊两人再没眼力,也察觉到小主子的不对劲,是打从那早上看到新来的樱姑娘后开始的。 平日里胡作非为、不亦乐乎的小侯爷,脸上总是挂着捉狭的坏笑,这些天却一直生着闷气,连笑都懒得笑了。 这就教人弄不懂了,若是不喜欢樱姑娘,干嘛留下她?若是喜欢人家,又怎么总是一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的模样?再说,这饼明明就很好吃,他一开始不也吃得挺欢嘛!现在怎么又不高兴了呢? 丫头们弄不明白,只好继续苦口婆心地劝:“您多少再用一点吧!要不您的身体怎么受得了呢?” “是呀,少爷,万一教出京了的老侯爷知道了,可怎么得了啊!” “说不吃就不吃!烦死人了!”小侯爷语气很冷,显然很不耐烦。 樱宁安然地站在门边,听着少年使性子、发脾气,还有忠心的丫环们轻言细语、无比耐心的劝慰声,心儿却早已飞到了千里之外的家乡。 一个人用饭,应该是件很凄凉的事情吧! 再多的美食摆在眼前,却无人分享,只怕也会使人觉得索然无味吧! 她不由自主地想起自己在家中时,和母亲、弟弟们围坐在一张圆桌边吃饭时的场景,虽然不过家常小菜,却和乐融融。 而母亲,连年过节时也总是不忘在桌上替下落不明的父亲摆一副碗筷……温暖、牵挂、关怀,混成淡淡的幸福,那才是家的感觉。 可是这少年呢?却是孤零零的一个人。 樱宁心中悸动,不禁回过头朝屋内看了一眼,恰巧正与另一道视线撞个正着! 她静静地看着他,不惊慌也不谦卑,他眼神阴鸷冷厉,看不懂心思。 终于,少年的薄唇一扬,叫她:“喂,你过来!” “是。”她依言施施然地走过去,站在桌侧,福了福身,从善如流地跟着荷月她们一样称呼他:“少爷,您有何吩咐?” “想你也不是个愚笨的人,应该知道少爷我为什么吃不下吧?”他挑衅地注视她。 “回少爷的话,樱宁并不知道。”她平心静气地站在他面前,没有丝毫畏惧。 就是这种神情、就是这种语气! 她分明瞧不起自己、在心里偷偷嘲笑自己!那晚因思念娘亲、伤心啜泣的他,外人何曾见到过? 除了这个臭丫头! 乖戾阴沉地瞥了她一眼,他蓦然嗤笑一声,“因为你的脸好丑……”冰雪一般的黑眸冷酷无情地盯着眼前的少女,见她正随着自己的话语低了头、垂下长睫,却没有应声,便火大的腾地 站起来,凑到她面前,一字一字、重重地道:“丑得教人……无、法、下、咽!” 【第五章】 很长时间,她都低垂着脸,看不清楚究竟有没有掉眼泪。 拿着乌金筷的荷香、捧着白玉碟的绣菊,不忍又忧心地对视一眼,女孩子家的,谁不喜欢漂漂亮亮的?被小主子当着面说自己丑,就算再坚强的人也会受到打击吧! 但小主子怎么可能有同情心呢?恐怕他只会落井下石、趁势追击!樱姑娘真可怜,怎么就这么不讨小侯爷喜欢呢? 很显然,云墨也是这样决定的,所以他重新坐回位置,又换了一种七分惋惜、三分诱惑的口吻,对她道:“不过这也不是没办法的事,我听说宫里头有一种秘药,可以把你脸上的胎记给弄没了,你想不想试试看?” 琉璃似的眸子泛着冷然笑意,一眨不眨地盯着她,他胸有成竹、得意洋洋,他就不信她不动心! 先是恶毒地给了她一巴掌,再拿出一颗诱人的枣引诱她,诱惑她跳进他刚刚挖下的陷阱。 如果她点头说“想”,那么他马上就去外头弄些乱七八糟的药水、药膏给她抹脸,让她变得更丑!或许他也会干脆直截了当地跟她说“笨蛋,哪有那种东西?少爷我骗你玩的!” 这都要看他的心情,但当她知道自己被耍了后,必定会露出失望的表情吧? 还有什么事能比成功地打击到一个,在心里偷偷瞧不起自己的人更加愉快的呢?没有! 想到这里,云墨浑身上下都来了劲儿。 果然,没让他等太久,她便红唇轻启、开口了。 语气一如既往地平静,听在云墨耳中,竟没有半点儿伤心。 她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樱宁并不觉得自己哪里丑,也不想去改变什么,多谢少爷费心了。” 屋里很静,空气凝固了,稍一碰触就会爆炸。 荷香和绣菊紧张得大气也不敢喘,虽然她们很佩服樱姑娘的胆量,下意识地觉得樱姑娘的这番话没有哪里不对,但她们看到主子的脸色明显沉了下去…… 一只琉璃碗瞬间飞出去粉身碎骨了,接着他伸手指向屋外,声音中的恼怒简直令人害怕,“你给我出去!我不想再看见你!” 荷香万分着急,如果樱姑娘这时能好言求饶,那小主子应该会消气吧?这樱姑娘虽然来这里时间不长,但那气质、那性情、那份淡淡的清傲,连好些官宦人家的小姐也比不上。 可再怎么心高气傲,毕竟也是个下人呀!为什么就不能让一让呢? 绣菊更是摸不着头脑,小主子的性情虽然谈不上好,但从来没见过他发这么大的火,就算府里一些关于他身世的流言蜚语传到耳中,也仅是一笑了之、不置与否。 第十章 可今儿……这是什么了? 两人在一旁拚命地给樱宁使眼色,想让她去说几句好话,不料她竟然无比俐落地转过身,脚步轻盈地朝外面走去,脸上甚至没有半点惊慌或者委屈。 倒是从来没受过气的小主子,像是被她的举动给气狠了,俊脸铁青,连嘴唇都在发抖。 后来的好一段时间里,因小侯爷发狠话说不想再看见她,樱宁倒捡了个轻闲,很自觉地避免在小霸王面前出现,更没待在屋里长吁短叹,不是去园子里晃悠,就是帮着荷香去库房领东西。 有一次去领“褰衣坊”刚送来的冬衣,居然还很巧地碰见郝管事,俗话说:“头回生、二回熟”,两人很快熟络起来,有时候还在一起聊上几句家常。 “郝管事,又有好几天没见您了。”她笑盈盈地迎上前打着招呼。 “是呀,樱姑娘,最近好吗?在小侯爷那里还习惯吧?”郝管事关心地问。 “嗯,这里很好。”如果那位小侯爷别给她那么多脸色看的话,她大概会觉得更好。 “那就好。”郝管事听了挺高兴。 她瞧他神色匆匆的,关切地询问:“您这是要赶着去哪儿呢?” “城东府中栽的桃树、李树到了春夏季节总是爱生虫子,所以现在趁着要过冬了,赶紧找人拾掇、拾掇,预防一下。” 她好奇地问:“城东府中?” “是呀,以前是宫里御膳房的一个管事的宅子,后来被查抄了,因为那里的景致跟别处完全不同,老侯爷十分喜欢,就找皇上讨了来,每年夏天还会去那边小住几天。” “真的吗?是什么样儿的?” “里头种着好些果树,还搭着草庐、开着菜地,也正因为树多,蚊虫也特别多。” “郝管事,在我的家乡有个除虫的妙法子,您可以试试看。” 郝管事好奇地问:“真的?什么妙法?” 樱宁娓娓道来:“将一些野蒿晒乾,然后编织成草绳,每隔一段时日在树下燃烧即可。” 郝管事心头一喜,“这法子甚妙!我会试试看,不如……烦请姑娘哪天有空,随我一块去那边府里瞧瞧做法可对?” “好。” 少女笑起来,清澈的杏眼里是不动声色的慧黠。 “望尘轩”里的这场冷战,是云小侯爷先挑起来的,最先按耐不住败下阵来的,仍然是云小侯爷。 这天黄昏,刚用过晚膳,平安就被主子派来叫樱宁过去。 樱宁正待在自己屋里用饭,忽听平安在外头叫:“樱姑娘、樱姑娘!少爷叫你去呢!” 咳!不知道那小魔王又想出什么法子来对付她了。 樱宁应了声,将碗筷放下后又洗了洗手,稍微整理了一下才出屋子。 踏进主屋,刚走进书房,一眼便见到云墨正坐在宽大的檀木案前。 案上的纱灯明亮,映着一只名贵的青玉把莲水虫荷冲洗,水一般的清澈透亮。 云墨正微低着头,看着手里的一幅字轴,无论从任何角度看,他都是个无可挑剔的翩翩美少年,可惜性情却着实古怪,不易亲近。 听见声响,他便立即抬起头来,一见她来了,眼睛顿时一亮,不由自主地正襟危坐,很快收回视线。 在那一刹间,樱宁可以肯定,他在看到自己时绝对充满了不怀好意……那个舅老爷同样是不怀好意,因为眼底全是赤裸裸的猥琐。 可这十四岁的少年,绝对没有那样的意味,倒比较像是看见了某种好玩的东西,跃跃欲试地充满了挑衅的欲/望。 脚步细碎,她轻盈地走到案前,曲膝对他施了个礼,很善解人意地不去提之前两人的冲突,只问道:“少爷,叫樱宁来有何吩咐?” 云墨当然也是个聪明人,神情虽懒懒散散的,一双黑漆般的眸子却是精神百倍地盯着她:“听郝管事说你识字?” “是。”她点点头。 “哦,那就好,我今儿得了个好东西,给你瞧瞧。”说着,他将手里的那幅字轴合起,递向她。 他年纪不大,再淘气,平时也称年纪略大的丫头一声“姐姐”,婆子们一声“嬷嬷”,唯独对樱宁却不肯唤这一声,总是“你”来“你”去、颐指气使,丝毫不将她放在眼里。 樱宁虽不见怪,却觉得今儿这语气如此的谦逊,实属难得了。 樱宁伸手接过,慢慢展开,仅一眼,心下已知晓,这卷字,是被当世称为“书仙”的范夫人所书的“九宫山墓志”。 范夫人为当朝奇女子,其书法成就以楷书为最,笔力险劲、结构独异,其源出于汉隶,骨气劲峭、法度谨严,于平正中见险绝、于规矩中见飘逸,笔划穿插、安排妥贴,大气中毫无女子常见的忸怩和矫揉造作。 可那范夫人是个怪人,书法誉满天下,不知拒了多少名门子弟的求亲,年近三十才嫁了个目不识丁的乡村农夫,宁可流落乡野、耕田织布,也不留恋繁华之地。 因而民间流传的手迹稀少,于是越发的千金难求,让世人趋之若骛,人人都将她亲笔书视作瑰宝。 难得这本“九宫山墓志”竟是真迹,也不知这小侯爷是从哪里弄来的。 红唇微勾,手指细细地抚过字卷,像是在其中寻找旧日故人的踪影。 半晌,樱宁才抬起头,望向正锁眉盯着自己看的云墨,轻声问:“少爷可是想习字了?” 云墨挑眉,“不行吗?” “当然行。”她对这比自己还小两岁的少年,就像是对着正跟自己赌气的弟弟,眉眼尽是耐心和悦,“不知少爷可曾听过范夫人习字的故事吗?” “什么?”云墨脸色一僵,“什么故事?” 没有,从来没有人对他讲过故事。 他自幼没有爹娘,祖父忙碌于国家大事,教书的先生总是战战兢兢地说不完“之乎者也”,宫里的学士说的长篇大论他压根不爱听。 唯有她对他讲过故事,耳朵里听着她动听的声音,云墨心里突然冒出了一股莫名其妙的滋味。 “范夫人在幼时习字,只临写‘千字文’,从‘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写到‘谓语助者,焉哉乎也’,日以十本为率、书逐打进,对于一笔一画,从来也不会马虎草率,稍微有一点不符合心意,一定三番五次改写过它,不怕麻烦,所以她的书法才会越来越精致巧妙,终于自成一家。” “哦,是这样?”他怔怔地看着她,心里五味杂陈。 “是的。”樱宁淡淡一笑,“少爷喜欢习字,这是好事,但不可急于求成,这篇‘九宫山墓志’太过精妙,初学者不得要领,反而容易误己。” 以手支着下颔,少年眼睛一眯,“那你说说看,这字如何精妙?” “这篇字,论点画,顾盼呼应,粗细变化有致,笔划硬挺、直中见曲;论结字,内紧外松、夺取纵势,讲究变化、飘逸如仙,也不枉范夫人‘书仙’的称呼。”樱宁一面说,一面欣赏那些字,心里实在喜欢,话题却倏忽一转:“不过,依奴婢所见,小侯爷年纪还小,不如先学着临另一篇‘皇甫林碑’一些时日,才会更容易上手些。” 听得津津有味的少年,在听到最后那一句,倏地扯唇一笑,笑容里忽然充满了恶趣味。 “你弄错了。” 樱宁抬头看着他。 “这里头的笔法的确难以掌握,我年纪比你小,不如就由你先把这卷字临摹一遍,让我瞧瞧难不难学。” 他的用意原来如此,樱宁恍然大悟,面上却不动声色,微微颔首:“既然是这样,樱宁遵命。” “干脆你现在就写吧,这儿桌案也有、笔墨纸砚也有,就不必回你屋里去了。”俊脸越发笑得开怀,彷佛天真的孩童,笑容纯净、绝不冰冷,更没有半点杂质,充满了令人无法拒绝的期盼。 “我挺喜欢这卷字的,想早日练好了写出来叫人送到边关给聂大哥瞧瞧去。” “是,少爷。”她没有任何迟疑便欣然领命,跪坐在案侧,微垂着头,柔指拢起宽大的衣袖,露出一只纤纤如削蒽的雪白素手,姿态优雅地研起墨来。 黑眸盯着那双玉手,像是憎恶自己的心乱般,少年电光火石般扭头移开视线,嘴中却问:“什么时候可以写完?两个时辰够吗?” “可以。”手指的动作并未停,她轻执玉管,在铺好的雪白浪笺纸上缓缓落笔。 第十一章 空气中淡淡的篆香令她身心宁静,加上又是做着自己喜欢的事情,红润的唇畔便微微地上扬。 她的仪态优雅端庄,乌黑的发丝映着雪白的芙颊,灯影下,这张有着缺陷的容颜,竟清丽不可言,云墨不禁失了神。 皇宫中、京城里,国色天香的女人、英姿飒爽的女人、口蜜腹剑的女人、楚楚动人的女人……多得犹如过江之鲫,如乱花入眼,他看得多了,可是怎么会觉得这称不上好看的女子是与众不同的呢?再说,她不只是个厨娘吗? 这篇“九宫山墓志”共有四千九百二十四个字,整篇字笔力险劲,犹如龙蛇战斗之象,又有云雾轻笼之势,风旋雷激、操举若神,既有男子的豪迈,又有女子的婉约。 就算那些善书法的先生们心无旁鹜地临完一整篇,也得三个多时辰,一个小厨娘竟只需两个时辰? 哼,吹牛的吧! 少年疑惑的视线转开,硬逼自己从少女脸上收回好奇与质疑。 月牙儿渐渐升到高空,纱灯内的烛火依然明亮。 坐在案几后读书的少年,时不时抬头偷望对面疾笔如飞的少女,根本静不下心来温习今日宫中师傅教导的功课,眉宇间流露着连自己也不知道的情结。 而樱宁……简直是沉醉其中了! “范体”有“八诀”……如高峰之坠石、如长空之新月、如千里之阵云、如万岁之枯藤、如劲松倒折、如落挂之石崖、如万钧之弩发、如利剑断犀角、如一波之过笔。 她一直记着这些,记得很牢呢! 那双带着薄茧却始终温暖的纤手,轻轻握住女童还握不住笔的小手,一笔一划、一丝不苟地教她写着字,一老、一少快乐地沉浸在书写带来的快乐中,窗外的竹林沙沙,是风掠过时的眷恋。 终于落下最后一笔,樱宁轻轻地吁口气,将笔搁到架上,再把写满了字的宣纸推至怔忡的少年面前,“少爷,奴婢写好了,先告退了。” 这还不到两个时辰呢!那小厨娘又在唬弄自个儿吗? 云墨微微蹙眉,狐疑地目送她走出去,直到纤细的身影消失在门外,才收回目光,低头看向桌上的东西,霎时一愣。 只见雪白的纸张上写满娟秀清丽的字迹,他越看越惊奇,细看就会发现,虽然同为女子所书,可那些字,每一个都竟像是出自“范体”一派,参差错落、大小有致、静中求动,行距、字距宽疏明朗。 不禁令人咋舌,这一个小厨娘,究竟是如何办到的! 惊叹的目光落在末尾,她竟然还在那里多写了四句短诗:“君子慎所履,小人多所疑,尼甫至圣贤,犹为匡所縻。” 纵使云墨的书念得再烂,他也明白她在讥讽自己的行径是小人,当下气不打一处来,恨恨地将那张纸揉成一团,用力摔到地上,咬牙切齿地低叫一声:“颜、樱、宁!” 天空中星罗棋布,夜已渐深了,年纪略小点的丫头们都点头晃脑地打起了瞌睡,唯有荷香和绣菊一脸担忧地守在书房外,见她出来,总算松了口气。 樱宁与两人说了几句话,便出了正屋;深秋的风吹得人有些凉意,她打了个寒噤,不禁揽紧衣衫,快步朝自己所住的屋子走去。 她没料到自己与这小侯爷的关系会弄成这样,她清楚他一直在找她的碴! 出言羞辱、刻意为难,显而易见那少年有多么的不喜欢她。 那一晚,她曾想过这哭泣的少年可能是这府里的主子,更有可能就是那轩辕侯云重山的孙子。 原本她以为,少年的玩劣和任性,有天性、也有刻意,叛逆的年龄,需要有个人能去引导开解,她愿意当那个人。 因此,当她第二日在外室听到他对荷香、绣菊的保证时,心里不是不高兴的,高兴到根本没有去想,万一被他发现自己就是他误认的“仙女姐姐”,他会不会吃惊、会不会生气? 甚至她还抱着侥幸心理,或许他没认出自己来呢! 没料到的是,他不但认出了自己,还记上了仇! 其实,身为老侯爷唯一的孙子,轩辕侯府唯一的继承人,云墨其实也挺忙的。 白日里,他要进宫与那些皇子、世子们一道读书做学、学习骑射;下了学回侯府,还要绞尽脑汁地想着花样刁难她。 她的被褥里先后被青蛙、蟾蜍、土蛇光临过,甚至有一次还有一只乌龟慢吞吞地“到此一游“,她瞧着那缩头缩脑的小东西,敲敲它的壳,轻笑起来。 这些孩子赌气般的行为,并不会教樱宁觉得太气恼,反而忍俊不禁“兵来将挡,水来土淹”,一一化解。 说到底,她心里拿这个比自己小两岁的贵族少年当弟弟,但明显这小侯爷比家中的弟弟远远要顽劣多了! 可惜,她的不以为意和刻意地退让,不仅没有使云墨收敛,反而变本加厉起来,弄得荷香和绣菊更加心有戚戚焉,不约而同地认为那天早晨幸好没上当,听信小侯爷的忏悔,看吧?这果然又是小侯爷耍的新花招! 当然,实在在这里待不下去,她还可以一走了之,留在轩辕侯府,是因为她还有更重要的事做。 那个时候,樱宁根本没有料到,她不仅没有很快地被这位小侯爷赶出轩辕侯府,反而一待就是好几年。 说起来,这还得感谢那位艳姨娘。 【第六章】 一年前,被简国公送给轩辕侯的艳姨娘,是个风月场上的风流人儿,够媚、够嗲、够浪,可也是个够没脑子的人儿。 这女人嘛,若只是没脑子,倒也罢了,男人大多数还不生厌且会将此当成一种乐子;但若是蠢笨到不知道自己姓什名谁,那就十足令人生厌了。 艳姨娘就是这种女人。 她那没脑子的表现就两个字,轻狂! 而这种表现是在某天,被大夫诊出怀了身孕后猛地迸发出来的。 这可是老侯爷的骨肉啊!是比那性子古怪乖舛的小侯爷更亲上一层的血脉。 “母凭子贵”四个字预兆着她未来唾手可得的荣华富贵、锦衣玉食,她熬了多久,终于盼到了这一天…… 艳姨娘激动万分,直奔南安寺烧高香去了。 也就从那天起,一向在侯府里遭人讨厌的艳姨娘,突然就身价百倍起来。 送礼的、拍马屁的、联络感情的……不仅只是侯府里的上下,还有一些官员的妻妾也登门拜访,俨然当她是未来轩辕侯府的女主人。 喜讯飞一般地送到京外,听说老侯爷知道后只是笑笑,什么也没说,不知内心究竟是喜还是不喜,不过在年过半百后还能得到子息,会让任何男人都受用吧! 唯一不把艳姨娘放在眼里的,仍然是府里那个小魔王。 原先他就当她不存在,现今依然当她是空气,从来不正眼瞧她,艳姨娘每每一想就恨得牙痒痒。 越是不甘,越是要狭路相逢、针锋相对,哪怕碰得头破血流! 秋高气爽的晌午,一身绫罗、满头钗环的艳姨娘正在园内的游廊里宴客,花圃中各色的菊花怒放,几家来串门子的官员姬妾欢聚一堂,边赏菊、边拉着家常。 为了显摆自己在这府里的地位,艳姨娘一声令下,竟叫各房的丫头、婆子们都聚到园子里,附庸风雅地跟着赏起了花儿来。 客人里头两个不懂事的小妾,模样生得轻佻,与艳姨娘出身十足相似,因而无比投缘,说着、说着就聊起各自的造化。 这一个说:“哎哟,艳姐姐可真是好福气,这有了子息,这轩辕侯府夫人的位置还不就是您的了?” 那一个听了嬉笑道:“羡慕吧?你这小浪蹄子还不赶紧想些法子,只要你家老爷夜夜离不了你,不是自然就怀上了?” 两个女人边说、边相互取笑,听得艳姨娘和席上的另几个小妾也掩着小嘴儿吃吃地笑,两人又饮了些酒,干脆将那男女间的房事摆上台面大聊,听得旁边一干未出嫁的丫头们脸都红了。 正说在兴头上,其中一个小妾一眼便看到刚从府外归来,踏进抄手游廊的云墨。 俊秀少年穿着紫袍、腰上系玉钩锦带,领口与袖口都以白狐狸毛滚着边,明明还是舞勺之年,但长身玉立,那张脸也已过份俊逸。 既有少年的明朗纯净,也有成年男子的英气勃发,全身混杂着两种截然不同的特性,益发地吸引人,哪个女人看了都忍不住怦然心动。 第十二章 都说姐儿爱俏,何况对方是这么俊秀的年轻男子! 那小妾见了云墨,一双媚眼儿都直了,当下就不管不顾地迎上去了,抛着媚眼儿,“哟,这不是小侯爷吗?这是打哪儿回来呀?” 云墨素来从不理会那些妇道人家,俊颜冷漠,脚步也半点不停,却在不经意间,忽然看到一旁大堆丫头婆子中一抹杏色身影,嫋嫋娉娉,那不是樱宁是谁? 她怎么也在这里凑热闹? 少年微微一愣,脚步就缓了下来,那小妾误以为少年有意自己,心下大喜,揪准机会扯住云墨的衣袖,另一手端着杯,笑着扭身挡住云墨去路,”哎呀,小侯爷呀,干嘛不理人呢?既然来了,不如坐下来喝几杯再走嘛!” “放手。”云墨冷冷地吐出两个字,毫不留情地甩开她的手,教那小妾当下涨红了脸。 “哟,小侯爷害臊了?”另一个小妾不知死活,也嘻嘻笑着凑过来道:“人人都说苻家的少将军生得俊,依我看,咱们这小侯爷跟苻家少将军不相上下,就是不知哪家小姐有福能配得上呢!对了,听说好像戚太师家的郡主就挺中意小侯爷的,是不是?” 云墨闻言脸色一沉,冷声斥道:“你胡说什么?” “哎哟,这么凶做什么呀?我们可是艳姨娘的客人呢!”那小妾见小侯爷被惹得发火了,便撇了撇嘴,将艳姨娘抬出来,还不知天高地厚地道:“等老侯爷从京外回来,扶了艳姨娘作正室,你这小侯爷可也要叫一声‘奶奶’的哦!” 这满府上下,谁人不知小侯爷与这位姨奶奶不对盘? 荷香等人顿时倒抽一口气,心下直叫不好,唯恐这小爷翻脸,赶紧朝那边走去,樱宁想了想,也起身跟了过去。 云墨厌恶地瞟了眼那女人,口中却以一种不屑一谈和讥诮的口吻,沉声吐出羞辱的话语:“难怪说一个土山里的貉,彼此同是丑类,没有什么差别,果然是物、以、类、聚。” 此话一出,马上打击了一大片人,尤其把那个艳姨娘气得浑身发抖。 这臭小子实在是目中无人!以前不把自己放在眼里就算了,她忍了!可今时、今日不同了! 她肚子里的是谁? 是老侯爷的种! 论理,这臭小子还得叫一声“叔叔”!凭什么就敢在外人面前给自己没脸? 艳姨娘越想心头越火大,当即一拍桌子站起来,指着云墨泼口骂道:“你以为自己出身有多高贵?你那个娘亲还不只是个低贱的丫头,费尽心机勾引了主子才有了你!可惜呀可惜,有那个运、没那个命,还不是生你时被你克死了!” “艳姨娘!别乱说话!”这会子就连王嬷嬷也被她的口不择言给惊呆了。 这女人莫不是疯了吗? 小侯爷的亲娘和身世在这轩辕侯府里是个禁忌话题,谁敢提起?今儿可好,不仅说了,还当着小侯爷的面,说得明明白白! 数十双眼睛不约而同地瞧着云墨,在那十四岁少年的脸上,竟然有着一种狠虐的残忍,因为那双眸底如火熊熊燃烧,又如海潮波涛汹涌,随时能将人吞噬。 谁也不敢再看小侯爷脸上的表情,各个屏气凝神,竟不敢发出半点声响。 “你们装什么傻?这事儿谁不晓得?还怕说不成!” 艳姨娘仍然在叫嚣:“一个丫环也妄想当轩辕侯府的少奶奶?真是痴心妄想,老侯爷根本就不承认她,就算死了,还不是没个名份!” 眸子彻底结了一层冰,云墨的额上青筋直跳,眼角的余光却下意识地在找那个身影,当发现她正蹙着一弯清秀的眉,静静地聆听时,挺直鼻梁下的薄唇越发抿得紧。 她听到了、她听到了!她以后会更加瞧不起他! 好、很好…… 好得很! “有运没命?”他森冷地笑了声,盯着那不知死活的女人,语气中充满了恶毒:“这话说得真好。” “你什么意思?”艳姨娘整个豁出去了,叫嚣道:“你把话说清楚!就算侯爷怪罪,咱们有理还得说理!” “没什么意思。”他怒极反笑,慢条斯理地道:“小爷我只是想瞧瞧,你会不会也落得那种既没运也没命的下场。”说罢一拂袖,转身就扬长而去。 “你你你……你说什么?”艳姨娘心中一惊,追过来尖声质问:“你想做什么?想害我母子吗?你别忘了,我腹中是你爷爷的血脉!” “害你?”云墨恰好走到樱宁身旁,闻言,他微微侧首,薄唇边挂着一丝冷笑,无比鄙夷地说道:“真的假的都没弄清楚,害你什么?再说,小爷可不想弄脏自个儿的手。” 眼一瞥,发现樱宁正一瞬不瞬地看着自己,便不自然地昂着头,眼睛也不瞧她,话语中却似乎有些赌气:“你们还不回去?都在这凑什么热闹?” 荷香和绣菊闻言赶紧应了声,正欲跟着主子回“望尘轩”,怎知身后的艳姨娘越想越气、越气越惊、越惊越怕,一回头瞧见一个丫头捧着的木盘上有一只玉杯,一把抓起,狠狠地朝云墨砸去! 那一瞬间,樱宁只是下意识的动作……因为她来不及提醒他小心,双手已不由自主地将身边的少年推开,接着就听见“咚”的一声闷响,那只坚硬的杯子正好砸中了她的后脑勺。 数道惊呼在四周响起,有温热的液体似乎缓缓在发间淌下,沿着玉颈蔓延…… 樱宁抬起手,触摸到一片濡湿,她想,真糟糕,一定是流血了……她一阵晕眩,身子软软地朝下倒。 伴着一声怒极的吼声,有人在同一时间伸手抱住了她。 衣衫上有极淡的篆香味……那是属于少年的味道。 蓬山里的雾,总是浓厚得见不着人影,这一次似乎特别的浓,无边无际,好像一个看不见的恶灵,挂在树上、绕在山脊、漫在羊肠小径上、藏匿在草丛中,对她如影随行。 她想要脱离这可怕的包围,于是拚命奔跑,直到再也跑不动,她才停下脚步,大口、大口地喘气。 朦朦胧胧中似乎听到有人说话的声音,接着一股熟悉的淡香又包围了她,不一会儿就让她迷迷糊糊地睡去了。 当意识再一次清醒时,樱宁发觉自己正伏卧在柔软的床榻上,头痛欲裂,她忍不住轻轻地呻/吟出声。 “你、你哪里疼?”那是少年特有的嗓音,夹杂着紧张和不知所措。 掀开如蝶翼的长睫,樱宁第一眼看到的就是云墨。 他正坐在床榻前的圆凳上,半伏在床边,俊秀的脸孔离得她很近,一双黑亮的眼眸紧张地注视着她,一见她睁开眼睛,眸中立即飞快地滑过一丝喜悦。 “那个……你的头很疼吗?”从未关心过他人的少年,神情十分别扭,不自然地对她说:“嗯……蒋大夫刚才来看过了,也上了药……你这样睡是不是不舒服?” 她轻轻的“嗯”了一声,才察觉到这似乎并不是自己的床,但又没有半分力气起身,忍不住秀眉轻拧,微微地阖上眼。 “还想睡吗?要不要……先喝点水?蒋大夫开了药方,药已经快熬好了。” 不等她回应,樱宁就感觉到自己被一只手臂稳稳地托住,小心翼翼地将她的上半身扶靠在自己的臂弯里。 那是一幅很美的画面。 俊秀的少年扶着受伤的少女,另一只手拿起茶盅喂她喝水,大概是打生下来就从未服侍过人,显得略有些笨手笨脚,脸上的神情却是无比的认真。 没想到打小就养尊处优惯了的小侯爷,竟也会有甘心伺侯人的一天!以前,他甚至连给老侯爷奉个茶都不情愿呢! 眼前的一幕让正端药进来的荷香、守在外室的绣菊、平安三人看得傻了眼,半晌才不约而同地回神,相互对视一眼,忍不住偷偷地发笑。 服了药的樱宁又渐渐睡熟了,朦胧中,似乎有个人一直守在床畔,过了一会,耳边隐约有对话声,但很快又安静了。 云墨将絮叨的荷香、绣菊推到幕帘后,生怕吵醒了床榻上的人。 “少爷,您快去睡吧,这都几点了呀!” “是呀,少爷,东边厢房里已经都铺好了,您明儿还得进宫读书呢!” 云墨将食指压在唇上,朝两人轻轻“嘘”了一声,示意她们小点声,“我不困,你们都去睡吧。” 第十三章 “樱姑娘已经睡踏实了,您还守在这里做什么呢?”忠心的丫头赶忙压低嗓音,困惑地问。 “我……”清清朗朗的嗓音响起,似乎踌躇了一下,才不好意思地回答道:“我怕她喊疼。” “樱姑娘吃了药,会好起来的。”荷香听了,又好气、又好笑地劝道:“您去休息吧,要是明天樱姑娘醒了,可您却熬病了,这教樱姑娘怎么过意得去?” 少年始终不肯,还低声问:“你们说,我以前那样对她,她会不会生我的气?” “不会的,樱姑娘心眼儿好,怎么会生您的气呢?再说,您其实还算……”荷香迟疑了一下。 算什么?手下留情。 小侯爷若是赶忙想要谁走,又怎么会做不到呢? 荷香又忍不住悄悄笑了一下,心中却是略为诧异,谁又何曾看过这位小爷这般仓皇不安,他可是只能教别人不安的哦! 云墨不再说话,固执地也不肯离开,荷香见劝不了,只得在窗边那张小小的卧榻上铺了白狐皮的褥子,又和绣菊抱来衾褥锦被,无奈地说:“少爷,您今儿晚上委屈些,在这就上面将就着吧!” 云墨这才高兴地点点头,看荷香、绣菊忙前忙后,等她们走了,仍坐回原来的位置,盯着床榻上沉睡的少女,彷佛出神一般,半晌,喃喃地自语。 “我对你那么坏,为什么……你还要替我挨这一下呢?” 直到隔天中午,樱宁才完全清醒,一睁眼,就看到荷香守在旁边做针线活儿,后者见她醒了,立即欢喜地叫道:“樱姑娘醒了?伤口还疼吗?” “不打紧了。”樱宁见她一脸关切,于是忍着不适,装着无事的样子笑道:“我睡了很久吗?” “可不是?昨儿流了好多血,吓死人了!” 荷香想起那兵荒马乱的场面,受伤昏迷的樱姑娘、愤怒至极的小侯爷,还有差点被小侯爷掐死的艳姨娘……不由得心有余悸。 “我没事的,难为你守着我。”樱宁有些过意不去。 荷香却“噗哧”一声笑出来,“守着姑娘的可不是我,是小侯爷呢!” 云墨?他怎么会? 樱宁一愣。 “是真的,小侯爷昨儿怎么都不肯去别的房里睡,我跟绣菊就只好给他铺了个卧榻,今早我来收拾,才发现那小祖宗根本没上榻,敢情是硬坐了一宿。” 樱宁心下一暖,才意识到自己睡的正是云墨的床,这下倒成“鸠占鹊巢”了,不禁笑了起来,还未说话,就听到窗户外头绣菊正大呼小叫:“呀!少爷,您不是在宫里吗?怎么这会子溜回来了?” “樱姐姐醒了没有?”少年的声音从窗户外传进来,隐隐的、清朗而好听,似乎才刚走到院门口。 这是樱宁听到他第一次叫自己“樱姐姐”,某种很奇特的感觉像河水一样缓缓淌过心间,抚平了一切沟壑,连头上的伤口似乎都不那么疼了。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奔过庭院,踏上石阶,就在跨进屋槛时,却陡然停住了。 脚步变得轻而缓,似乎怕惊扰了屋里的人。 樱宁微微撑起身子,抬眼望去。 少年站在门边,漆黑的眸一眨不眨地望着她,银色华服、鎏金银冠,衬得他那般俊秀好看。 他似乎刚刚才跑了老远的路,额上还冒着细汗,黑发有些汗湿地散落在额上,白皙俊秀、精致如玉的面孔上有点微微泛红,不知是少见的羞赧还是因为热…… 那么踌躇不安地站在那里,眸光淡淡流转,渴望、迟疑、不安,甚至从骨子里散发的孤单,让樱宁的心都揪了起来。 唇瓣轻扬,她向他露出一朵可人的浅浅笑花,刹那间,仿佛漫山遍野的鲜花哗啦啦地绽放开来。 那笑容感染了忐忑不安的少年,那双灿若星辰的眼睛一亮,笑容缓缓地自心里蔓延出来。 明媚得就像要召唤那消失已久的春天。 整个轩辕侯府里的人惊讶地发现,不过半年时间,恶魔般的小侯爷突然就像变了一个人。 每天一下学,小侯爷头一件事就是回到自己的“望尘轩”,勤勤恳恳地读书、习字,很少往府外跑,也不闹得满府上下鸡飞狗跳,修身养性起来了。 仍在京外公干的老候爷得知后,十分欣慰,将满府上下一帮人都打赏了一遍。 只有荷香和绣菊心里明白,该领这份儿赏的只有一个人,就是樱姑娘。 在“望尘轩”,她们经常看到一个画面,灯烛幽幽,他们在宽大的书案两边相对而坐,一个认真地阅读书籍、另一个在纸上随意地写着字,再伸出纤手将灯芯拨亮一点。 或者是这一个凝神肃静地习字、另一个静静地坐着、慢慢地替他研着墨,体贴入微地为他端来一碗泛着热气和香味的燕窝粥。 这种时刻,是只属于他们的时刻,没有任何人可以插 入其中,连荷月和绣菊都从来不曾想过要去打扰这美好的一幕。 她们这小侯爷原本就是个教人琢磨不透的人,外表看起来顽劣不羁,其实那只是他的保护色,因为很少有人能真正走进他的心里,以前还有个在府里住了八年的聂家少爷,小侯爷视他如亲兄,愿意听他教诲,可后来聂少爷也走了,又剩少爷一人了。 现在不同了,这位来了没多久的樱姑娘成了一个例外。 他仔细地听她说的每一句话,他将她写的每一幅字都悄悄藏起来,甚至有些只是随手涂鸦之作,他也当宝贝一样藏起来。 她高兴时,他也会变得心情舒畅,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的笑容,黑色的眼睛亮得像最耀眼的宝石。 他心情不好,或者是被人不小心惹到了,稍精明一点的都知道要赶快去找樱姑娘来,因为只要看到她,主子的脾气似乎就会消一点,在听她小声地劝说几句后又会消去一点、再一点,直到那些怒气不翼而飞。 荷月和绣菊不禁感叹,原来越是看起来没心没肺的人,一旦上了心,便会全身心的投入,眼里只能装得下那一个。 寒露刚过,侯府里又发生了两件意想不到的事情。 一是艳姨娘落了胎,有人说是老侯爷狠心派人打下来的,因为那根本不是老侯爷的骨肉。 还有人说艳姨娘根本就没怀孕,不过是想演一出“狸猫换太子”,可惜演砸了锅。 二是在艳姨娘落胎后的第三天,她就跟着舅老爷卷了大笔的钱财私奔了。 这事儿一出,闻者无不诧异,都暗自猜测,那艳姨娘肚里的胎,究竟是有呢、还是没有呢?如果有,那种到底是老侯爷的、还是舅老爷的呢?艳姨娘和舅老爷两人,又是什么时候勾搭到一起去的呢? 没有答案,从京外公干回来的老侯爷也平静如初,没有半点动怒,这完全出乎众人的想像。 流言蜚语随着时间的消逝渐渐淡去,但众人从这两件事中发现,原来艳姨娘并不如想像中那样得宠,老侯爷心里最疼的人,其实从头到尾都只有小侯爷一人,只不过没有表现出来罢了。 是啊!小侯爷才是轩辕侯府正统的血脉、唯一的继承人,旁人又算得了什么呢? 【第七章】 有诗云:“残日东风,不放岁华去;有人添烛西窗,不眠侵晓,笑声转、新年莺语。”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就到了来年的端午节,正逢老侯爷六十大寿,既是节气、又是寿辰,轩辕侯府里里外外张灯结彩、鼓乐齐鸣。 满府的仆役、佣人们忙里忙外,迎接着宫里宫外不停送来的贺礼,殷勤地招待着川流不息的宾客。 这次为庆贺老侯爷大寿,侯府不仅花钜资请来了西域的舞娘,还有来自汉中的杂耍班子、红遍大江南北的京剧名角儿,满府里人声鼎沸、丝竹声声,欢声笑语让一向安静的侯府里里外外都沸腾起来。 别的不提,仅这轩辕侯乃当今天子的舅舅,就凭这个身分,得让多少人高看一眼,极尽巴结之事啊! “太理寺陆大人到……” “京兆尹刘大人到……” “礼部赵大人到……” “简国公到……” “西平王爷到……” 天子赏赐的礼品早就送到了府上,来恭贺的宾客们,来头更是一个赛过一个,显现出侯府今时今日的地位。 府内摆着流水席,厅内坐满了宾客,酒酣耳热、推杯换盏,其中最热闹的当属“翠霞厅”的一帮年轻人。 第十四章 这些年轻人都是当今皇亲国戚,公卿大臣家的公子、少爷们,各个家世显赫、非富即贵。 往翠霞厅里瞧,就能看见里头数个美丽舞娘、乐师、甚至还有好几位朝中官员,一干人呆呆地坐一边,傻眼地盯着公子群中一位俊美绝伦的少年将军。 那少年将军正兴致勃勃地一面饮酒、一面气壮山河地打着拍子大唱“小雅”诗。 “君子有酒,嘉宾式燕以乐;君子有酒,嘉宾式燕绶之;君子有酒,嘉宾式燕又思……” 那五音不全的雄厚嗓音,借着三分酒意、七分豪气,居然唱得很是高兴,完全不担心荼毒了旁人的耳朵。 难听是难听,但……没人敢走哇!这急性如火、脾气暴燥的苻家少将军,翻起脸来可是六亲不认人的! 公子们悄悄在心里翻着白眼充耳不闻,官员们打心眼里偷偷叫苦不迭、如坐针毡,偏偏脸上还得陪着笑,装成无比受用的样子,帮忙打着拍子叫好。 只有一个人在苻卿张口唱出第一句时,就很不给面子地掉头走开了。 那个人是这侯府的少主子,云墨。 过了年,又长了一岁,十五岁的云墨身形已渐显颀长,加上俊秀的脸上剑眉、星眸、高挺的鼻梁,以及一身作工、质地上好的锦袍白靴,更显贵气。 不少宾客中的家眷,家中有未出阁的姑娘的,都暗地里打听着这小侯爷可曾订了亲、老侯爷有没有属意的人家,要知道,能嫁到侯府,该是给家族带来如何的荣耀啊! 懒得应酬身旁那些太过热络的闲杂人等,远离那些笑语喧闹,云墨踱步来到略显冷清的“望尘轩”里。 “主子这会儿怎么回来啦?前面不热闹吗?”绣菊笑着迎上来。 就是太热闹了,很吵! 他没有回答,却问道:“樱姐姐回来没有?” “还没呢,郝管事专门来请人,说樱姑娘教的法子好使,拿晒好的野蒿薰果树下的蚊虫,前些天又要我们趁着这节气用雄黄、蒜头、菖蒲根浸酒,放在墙角阴暗潮湿之处杀灭虫蚊,难得怎么想出来的呢!樱姑娘真是冰雪聪明,难怪郝管事三天两头碰到难题就来请。“ 云墨听到有人夸自己心上第一人,自然很高兴,黑色的眸子也漾出一抹愉快,“要不,让人去瞧瞧,叫他们办完了事就赶快回来。” 绣菊捂着嘴直笑,“您就别担心了,荷月姐姐和平安也被您派着跟了过去,还怕樱姑娘遭人怠慢了不成?一会子见不着就心急成这样。” 云墨脸一红,不说话了,走到庭院里的石桌边坐下,手一摆,止住丫环上前倒茶的举动,伸手执起桌上的一个茶壶,斟入杯中,再细细品味着其中醇香的美妙滋味,一饮而尽。 炊烟缭绕、酒香肉浓,前院依然在交杯换盏、莺歌燕舞,这哪里有樱姐姐亲手泡的一盏莲心茶好喝呢? 之前走掉的几位王孙公子,挤眉弄眼邀他同去“牡丹阁”吃酒。 想想也是,这侯府再热闹好玩,可也有长辈大人们在,不好太过放浪形骸,这会子趁人多溜之大吉了,想必正在“牡丹阁”内左拥右抱,一面品尝着各种美味佳肴,一面笑狎谑浪、暮成云雨吧! 他没兴趣坐在女人堆里,因为那些刺鼻的脂粉味令他浑身不自在。 更何况那些女人的目光,彷佛迫不急待地想要吃了他! 与他的没兴趣比,苻卿则是不解风情,性子又急,丝毫不懂温柔。 因二人自幼一起长大,素来交好,私底下苻卿常常取笑他,说这世上哪还有女人能入他的眼? 苻卿说错了。 他的眼里唯一能容得下的女子,是他的樱姐姐。 曾经的恼怒生气、鸡蛋里挑骨头、找碴戏弄、出言不逊,如此大费周章,无非是为了掩盖一个简单的真相:他想要引起她的注意,他不愿意被她漠视、轻视或者蔑视。 他甚至也不明白,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自己总是想看到她、最想看到她、只想看到她? 或许就是从那年在桂树下初初相遇的第一眼吧! 那张清丽出尘的脸蛋上,弯弯的柳眉,灿若星辰的眸子、嫣红柔软的唇,即使是后来看见芙颊上那块旁人深感可惜的红色胎记,随着时间悄移,竟也会让他觉得那是分外美丽的。 也许只要是她的,都是美的、让他惊艳的。 这么独一无二的女子,像一个巨大的宝藏,取之不尽、挖之不绝,无人可以窥得全貌,所以老天爷才会妒嫉她,让她显得与众不同一些吧! 她有着令人交口称赞的厨艺,她熬的清粥小菜他也爱吃。 她会讲许多他没听过的故事,那是书本里没有的、让人惊奇的。 她绣的花草虫鱼栩栩如生,她给他绣的香囊他宝贝似地贴身携带着。 她写的字,连京城里最着名的书法家都自叹不如,不住打听这是哪家千金的笔墨。 她高兴的时候,就会绽放出美丽的笑容,那眉眼间的风华教人心动不已……这样的女子,怎么会只是一个小小的丫鬟?她到底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呢? 猜不透,也不想去猜,这个时候的云墨甚至从未想过,有一天她会离开侯府、离开自己。 随着年岁渐长,他不是不解情事,熟识的王孙公子们有的已经娶了亲、有的在外养了妾室、还有的偏爱流连青楼中的温香软玉。 众人聚在一起喝酒时难免提起女人,感叹女人的香肌玉肤、婀娜体态,女人的柔若无骨、亦酥亦脂,甚至有几个还趁兴吟起了淫词艳曲。 “浅酒人前共,软玉灯边拥;回眸入抱总合情,痛痛痛;轻把郎推;渐闻声颤,微惊红涌;试与更番纵,全没些儿缝,这回风味成颠狂,动动动,臂儿相兜,唇儿相凑,舌儿相弄……” 他听了,脸红心跳;其实早在十二岁那一年的夏至,他去简国公府里作客,就曾经看见过春宫画。 那简国公是个风流人物,姬妾成群,最喜收藏春宫画。 那些绝精绝巧的画册整整齐齐摆在书房的架上,册子为府镶花绫裱、牙签锦带妆成,大青小绿细描金,再以象牙雕成的别子别紧,十分讲究精美。 他因好奇,随意地抽出一本,翻开来看,上面所画皆是男女交合,所绘的人物唯妙唯肖,内容靡艳淫狼。 第一页上画着的一男、一女都是赤身裸体的,女子跪在地上,一对玉乳雪白无瑕、挺拔高耸,男人则站在她身前,女子伸出一双柔荑握住硕 大的男/根,衔在嘴里吮吸,彷佛是把玩一件艺品珍宝般爱不释手。 另一页,宽大的床榻上,身无寸缕、娇柔曼妙的女体被强壮结实的男体压在身下,两腿被掰得极开,幽禁红赧的下体插 入男人硕 大的阳/物,女子蹙眉,神情楚楚动人,仰头欲叫,一对雪白的胸脯似乎也晃起了淫浪的乳波…… 他的脸一下子红了,脑子里似乎有些什么被“啪”地唤醒了。 简国公为了讨好他,甚至要将自己最喜爱的歌姬赠与他,他红着脸,还带着少年的青涩,不好意思地推辞掉赶紧回家了。 樱姐姐……为什么现在每次看到她,脑海里就会不由自主地想起画里的那些女子? 不!那些女子哪里有樱姐姐好? 他的樱姐姐,有着如白瓷般细致的肌肤,乌黑的头发像最柔顺的黑缎,酥胸前隆起的美丽曲线,让他只敢瞧上一眼,当对上她美丽的眼眸时,就会如同做错事般的小孩,仓皇不安地迅速移开目光。 他只敢在她没有察觉的情形下怔怔地偷看她。 看如画的眼眸、莹白的两颊、瑶鼻下嫣红的樱唇,甚至在她伏案写字时,看她一只玉手如青葱,纤纤十指优美地轻扣笔杆,满脑子全都是绮丽的念头。 他想吻她柔软的唇,也想含住那纤指,吸吮、轻舔,都该会是何等的幸福? 他觉得像是着了魔般……是心魔。 对那脱了衣裳行勾引之事的艳姨娘,他只觉得厌恶,可是他却常在夜里大汗淋漓地醒来。 他梦到自己在对樱姐姐做那画卷上的男女之事,这样的梦一方面使他惴惴不安,生怕被樱姐姐知晓,这无疑于亵渎,一方面他又兴奋莫名、异常欢喜。 他喜欢樱姐姐,他只想对她做那画上男子所做的事情……只与她。 但他不敢冒犯樱姐姐,他怕她生气。 第十五章 至于那些肤浅的女人有什么好?怎么比得上她一根头发? 府里的宴席如流水,开了一席又一席,觞酌流行、丝竹并奏,客人们酒酣耳热、高声谈笑,仰而赋诗,有管事的来寻他了。 “主子。”那管事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老侯爷请您到前厅去,戚太师和两位国舅都来了,同来的还有几位少爷和郡主。” 云墨厌烦地挥了下手,动也不动,“就说我出门了。” “这……”管事的为难地劝道:“那三郡主特别要见您。” “见什么?难不成我是笼子里关的野兽,长得青面獠牙,还有三头六臂?”他嗤之以鼻。 “噗!”这话说得那管事的和绣菊都忍不住闷笑。 戚家的三郡主敏茹自一年前在宫里见了云小侯爷一面,就芳心明许,这在骊京城里也不是什么新闻了,这回又打着幌子来给老侯爷祝寿,还不是来见自个儿的意中人的? 偏生这意中人半分面子都不给,说不去就不去。 正在此时,从门外跑进来一个小厮,嘻嘻笑着报告:“主子,荷月姐姐和樱姑娘他们已经回来了。” 这回云墨倒是“腾”的就站了起来,面上的不耐和烦躁已一扫而光,整个人如沐春风般,大步流星地朝外走去。 那管事的忍不住感慨,若是千金之躯的敏茹郡主得知,自己在小侯爷心目中还比不上几个丫头,不知道会做何感想啊! 当真是冤家路窄。 云墨刚出了庭院,就见那穿戴得花团锦簇的戚家三小姐……钦封敏茹郡主的刁蛮少女和其兄戚虎,正带着几个丫头一路走、一路游玩地朝这边来了。 “小侯爷!”敏茹遥遥望见云墨,当下惊喜地拉起裙子就朝这头跑。 敏茹与云墨年龄相仿,自小心里就爱慕云墨,一心希望父亲能与祖父开口,向老侯爷提一提儿女亲事,让两家结亲。 因而趁着这次机会,拗了半天才让父亲同意带自己过来,哪怕亲事不提,先见见梦中情人也是好的。 “三郡主。”云墨仅瞟了她一眼,直接绕过,继续朝前走。 “小侯爷,原来您真的在这呢,前头正唱‘李逵负荆’呢!”敏茹脸红红地跟上去,扭捏着问:“您不爱听这戏吗?” “不爱。” “那……那……‘荆钗记’呢?” 云墨颇有些不耐地随口敷衍了几句,懒得搭理。 这戚家人一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仗着家族受皇上恩宠,在骊京城欺上瞒下、仗势欺人,按京里百姓的说法,这还不都是戚太师靠敬献各地美女去吹皇帝的枕头风得来的? “小侯爷。”这时,长得黑塔一般壮实的戚虎已经走了过来,招呼:“你这是要去哪呢?” 云墨漫不经心地点了个头,脚却不停地朝园子入口走去,“我还有事,恕不奉陪了。” “小侯爷!”敏茹又不是傻子,早看出这云小侯爷根本对自己没意思,甚至连跟自己多说一句话都不愿意,当下气得直跺脚。 戚虎见妹子与自己都受了冷落,脸色也讪讪的。 敏茹心下那个恨呀!她自认为是天之娇女,受这种窝囊气,偏偏对方又是身分尊贵的小侯爷,亦是她的心上人,她惹不起、又恨不得,一时间无处可发泄。 正巧一眼看到旁边绿茵茵的草丛上,不知打哪儿跑出来一只刚两、三个月大的小白狗,胖乎乎的一团,正憨态可掬地捕蝴蝶玩,怒气冲冲地上前就是一脚踢过去! 可怜的小狗凄厉地惨叫一声,被踹了好远,重重地落到草地上,发出极微弱的呜咽,半天没动弹。 这一幕,正好落在刚进园子的樱宁、以及听闻声响回头正望过来的云墨眼中。 樱宁暗暗蹙了眉头,紧走几步,上前将小狗小心翼翼地抱起,察看它的伤势。 云墨又岂是好惹的?俗话说,“打狗还要看主人”。 这戚敏茹敢在轩辕侯府放肆,敢情是把这儿当太师府了吧! “戚敏茹!”他怒气冲冲地转身,火冒三丈地大吼一声,旁边跟着的小厮们又急、又发愁,生怕主子一时气急,冲过去将那三郡主一脚踹飞了。 再怎么说她都是府里的客人啊,撕破了脸可怎么行呀! 这时,不少宾客和府里的下人闻见声响,不明所以,也纷纷朝这边聚过来。 戚敏茹更是吓了一大跳,她平日里在太师府任性惯了,别说什么小猫、小狗,就是她不喜欢的丫头,一不顺心就是一顿打。 因此云墨的反应让她大骇,惊慌失措的赶紧躲到戚虎身后。 “哎呀,小侯爷息怒!”戚虎陪笑道:“不就是只小畜生吗?有什么大不了的?回头我选上十只血统纯正的送到府上,专门给小侯爷陪罪。” “不必!”云墨冷着脸,“轩辕侯府不像太师府,将人都看成三、六、九等,但只要是进了这府里,无论是仆役还是丫头,就算是一花、一草,那就是轩辕府的,容不得外人来欺负!” 此话一说,在场的府里下人都挺直了腰杆,脸上皆是骄傲。 正是呢!他们是侯府的人,放眼望去,满京城哪还有能像侯府这样宽待下人的?更别提那些在太师府里做事的了,听说动不动就挨打受骂,甚至还有因做错事被打死了的呢! “唷,小侯爷,戚虎是诚心给您道歉,您怎么还说得这么难听?难不成我堂堂圣上钦封的‘虎踞将军’,还比不上这只狗崽子?”戚虎不满,出言不逊道:“还是说,你这侯府就是有这主子、奴才乱七八糟的传统,所以如今客人连下人、畜生都不如了?” 众人倒抽一口气,这话分明就是在暗指小侯爷的身世,再一看,云墨已是脸色铁青、怒火一触即发! 正在此时,樱宁将怀中受伤的小狗交给一旁的荷香,上前一步,拉住云墨的衣袖,安抚他,并侧身冷冷道:“虎踞将军?可知‘虎苑’有云:‘虎之能捕狗者,牙爪也;使失其牙爪,则反伏于狗矣’。” 那戚虎自幼习武,仗着一身蛮力被封了个三等将军,哪里听得明白这文绉绉的话?当下被堵得直瞪眼。 不少听明白了的宾客们,已经纷纷小声笑起来,那平安也不是个省事的,嘻嘻笑道:“樱姑娘,这话里说的是什么意思呀?咱们这些没念过书的粗人,哪里听得懂?快跟咱说说呗!” 樱宁微微一笑,“‘虎苑’上说,老虎之所以斗得过狗,全在于它有牙和爪子,如果老虎没有牙和爪子,就会反过来被狗制伏。” “哦……”平安恍然大悟,“原来老虎看起来威风,其实靠的只是这些啊!干嘛还瞧不起狗儿呢?好歹狗儿还能看家,说起来这老虎也没什么能耐嘛!要是没牙和爪子,岂不是连狗都不如?” “哥!她在骂你!”那戚敏茹总算听明白了,一边指着樱宁、一边大声提醒自家亲哥。 一道道好奇的目光都看向那三言两语就让戚虎脸面尽扫的少女。 看她的穿着打扮,应该是个丫环,可那自然而然流露出的气势,虽不曾大声,却是柔中带刚,打蛇一般,一下子打在了七寸上。 这风姿、这气度、这敏锐,又岂是戚敏茹之流能比得上的? 云墨这下连眼角眉梢都泛着柔情和笑意,琉璃般的黑眸一瞬不瞬地凝视着她,反手握住那只抓在自己袖上的纤纤玉手,十指交缠、牢牢相握。 樱宁脸一红,想挣开,却被他抓得好紧,只好低了头,轻声道:“少爷,我们回去吧!” “嗯。”云墨点头,眼中只有她,连瞧旁人一眼的兴趣也没有。 这一幕看在戚敏茹眼中,当即气急败坏,一跺脚,指着樱宁怒囔:“原来……原来你喜欢的是个丑丫头!” 荷香和平安心里叹了口气,这位敏茹郡主若是不提这三个字,日后走了好运能嫁到侯府来也说不定,可是这一下子,倒彻底绝了往后的所有念想了。 果然,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发出惊呼声…… 敏茹郡主的嘴巴不知道被什么东西重重地打了一下,先是一呆,下一秒捂着嘴、发出尖锐的哭叫声,戚虎手忙脚乱地扶着其妹,想看明白那是什么暗器。 众人再定睛一看,原来是块质地不怎么好的玉璜。 云小侯爷已经牵着纤细的人儿,转身朝着“望尘轩”走去,声音冷冷地传来…… 第十六章 “我没说过自己不打女人,别让我再听到这样的话。” 戚虎气得跳脚,大骂道:“云墨!你、你给老子等着!” “‘虎踞将军’今后若有指教,云墨随时奉陪。” 此刻,这“虎踞将军”四个字听在众人耳中,更像是讽刺,笑声隐藏不住,气得戚虎又是一顿咆哮。 接着,远处又有对话传来…… “啊,少爷,您干嘛把我的玉璜摘了?”那是平安的小小抱怨声。 “回头赏你新的。” “真的吗?多谢少爷!”平安惊喜地直叫唤,少爷打赏的,那可比自个儿的要贵重得多罗! 【第八章】 日子过得轻快,转眼就到了秋天,又是云墨的生辰。 这一次,樱宁仍是在桂树下找到他。 虚岁十五的少年,身量又拨高了,她与他说话时都要仰起头。 如墨的青丝用玉簪简单的束起,沾了淡淡的湿气,雪青色的锦衣华丽贵气,金色的丝线由领口至袖口蜿蜒而下,泛起浅浅柔光,衬托着少年特有的诱人气息。 她走过去,在他旁边的位置轻轻坐下,并善解人意地转过身去背对他,她想,他也许只需要有个人陪伴,但不一定需要被人窥见心事。 然而没多久,他慢慢地倾靠过来,伸出手臂紧紧地环住她的肩头,额头沉重地抵在纤巧的颈背,微湿的发丝有几缕调皮地挠在她颈间,痒痒的。 “樱姐姐……” “嗯?” “我今天又跟爷爷吵架了。” “哦。”这祖孙俩明明都很重视彼此,可到了一处就水火不相容,相互唱反调。 “爷爷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他,还有……”他停顿了一下,声音含着几分厌恶:“那个艳姨娘。” “为什么?”她转过脸去瞧他。 “她……她……”俊脸倏地红赧,有薄怒,还有几分窘态。 樱宁心里就明白了,脸上也是一红,不再问了。 年轻风流的小妾想勾引成长中的俊秀少年,这样的风流韵事,在这王侯府内,倒也有一桩。 “樱姐姐,我……我并没有……”少年生怕她误会,心中一急,结结巴巴地解释道:“是她……她自己跑到我屋里来……” “哦……”后来呢? “我放了条蛇,才把她吓跑了。” 这还真像他会做的事!樱宁忍不住笑出声。 “樱姐姐……”他知道她没有生气,放下心来。 “嗯?”她都不知道,他何时开始能这么坦然自若地叫着她的,那叫声中充满了说不出的亲昵和满满的信任。 “我娘亲……她不是坏女人。” “嗯。”她无需说什么,只需静静聆听。 “她原本是我爹爹的丫环,爹爹自小体弱多病,她十多岁时被卖到这里,就在他身边照顾他;他们是彼此喜欢的,可是爷爷不喜欢我娘亲,不准我爹爹娶她……”少年的声音平静,向她诉说从来不曾倾吐的往事。 “后来,我娘亲有了我,爹爹很高兴,以为有了子嗣就能让爷爷同意他娶娘亲进门,但是他们没能等到那一天……娘亲在生我的时侯难产,拚死把我生出来就咽了气,爹爹伤心欲绝,导致病情加重,隔了半年也走了……” 他悲哀地说:“是我害死他们的。” “不是的。”樱宁打断他,声音里隐埋着无限的理解与怜惜,无比坚定地推翻他自己认定的结论。 “没有孩子会害死自己的父母,就如同没有父母会不爱自己的孩子一样,你娘亲会在另一个世界跟你爹爹结为夫妻,我想她一定很高兴,能够把你生下来。” 他没说话,良久,才用很沙哑的嗓音问道:“是真的吗?” “当然,樱姐姐什么时候骗过你?” 他的脸深深地埋进她肩头,她感觉到一阵湿意,但他却不肯抬起脸。 “樱姐姐……郝管事说,你的契约要满了。” “嗯。” “樱姐姐,你不要走。”他揽紧她的肩,“我不让你走。” 樱宁没有立即应承他什么,却暗自打算,明儿先出趟府,将事赶快办了。 先去驿站发封信,再将那对包得严严实实、藏在床底的物件,托了人送走才好。 信嘛!是寄往蓬山给母亲的,报个平安;那对物件则是送至中州的,物归原主,从此两清。 至于她自己,纵是没有“只缘感君一回顾,使我思君朝与暮”,亦是“戚君区区怀,君既若见录”了。 京城的大街上人来人往,熙熙攘攘的,两旁的店铺林立,眺眼望过去,满街都是茶楼、酒肆、米铺、绸缎庄等等商家的幌子,大街与小巷交错着,到处都是人,高低远近起伏的叫卖、 吆喝声不绝于耳。 樱宁从邮驿里慢步走出来,抬起一只素白纤手遮在额前,挡住午间明晃晃的日头。 离家已有有两年多了,她照旧给母亲寄了信件,告诉她不要挂心,仍然没有透露自己的踪迹。 她在侯府过得很好,以至于能将思乡之情稍稍压抑。 她退了玉家的信物,单方面解除了婚约,就算玉家不肯善罢干休,找到家中却寻不着她,久而久之,这门亲事就也只能是不了了之了吧! 正出神,一辆马车停在她面前,接着帘子一掀,露出少年俊秀清逸的俊颜,正笑吟吟地看着她,还叫了一声“樱姐姐”。 樱宁有些怔忡,云墨?他怎么会在这里? 平安从车前跳下来,笑嘻嘻地说:“今儿天气可真不错,樱姑娘自己出府来玩儿,也不带上咱们,嘿,还是让少爷我找着了吧!” 原来是专门来寻她的,樱宁不由得抿嘴一笑,朝马车上的少年招招手,“既然出来玩,就别坐车了,下来逛逛再回去吧!” “好。”云墨依言下车。 他们并肩走在大街上,平安一下子跑在前头看路边的杂耍、一下子又落在后面吃零嘴,忙活极了。 走着、走着,樱宁轻易就能察觉与他们擦肩而过的路人们,正将各种各样的目光投射在两人身上,甚至耳畔还有小小的议论声传来。 “呀,快瞧,好俊的少年郎唷!” “是呢,也不知是哪位王公大臣家的小公子。” “旁边的那女子是什么人呀?看,她脸上……” 那些话传在樱宁耳中,她稍一偏头,澄清的眸子看向云墨,当下就了然了。 身边的少年,今日穿着一身洁净明朗的白色锦袍,腰间收着白玉带,黑发用上好的羊脂玉冠束着,脚上一双白色银丝鞋,长身玉立,宛如皎晈雪山上青莲般,自有一股华光耀眼的夺人贵气。 反观自己,一身朴素的杏色衣裙,齐腰的秀发被一根碧玉钗子简简单单的挽起,与身旁的美少年一比,实在是暗淡无光,再加上脸上脂粉未施,还有个骇人的胎记,难怪旁人看了也觉得诧异,她这样的人,是如何能与那人人羡慕的富贵王孙为伍的? 樱宁垂下睫,暗自一嘲,脚步略缓,便与云墨拉开了距离,不愿再被当人议论的焦点,落得耳根清净。 “樱姐姐?”云墨很陕发现了她的小心思,蹙起眉,他停下脚步,伸出手,自然而然地牵住她的。 “少爷?”她微愕,目光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 “樱姐姐很好看,不要管其他人说什么。”他低头看着她,漆黑如夜的瞳闪着温柔的光芒,脸上的微笑,纯净如雪后初晴的阳光。 暧暖的温度从掌心一直流入心脏,秋水如波的翦水双瞳里漾出感动,樱宁笑了,颊边小小的梨窝如蜜,甜美得使得少年心跳如狂。 清风习习,黄昏的夕阳洒下金丝一片,他们手牵着手,沿着街边走走停停,看了一出皮影戏、吃了一串冰糖葫芦、还买了一幅喜欢的字画,大街上依然人潮如流,却没人在意路人的指指点点。 走到一栋生意不错的酒楼前,招牌上拓着三个大字“瑞祥楼”,云墨便拉着樱宁进了酒楼。 一走进去,店小二就殷勤地迎上来,刚要招呼他们坐到楼下临窗的位置,楼上忽然传来一道声响。 “咦?这不是小侯爷吗?这么巧!” 樱宁抬头,循声望向,见一个二十出头的男子站在楼梯口,眼睛正望向这边。 那男子身着褚色长衫,看上去虽然相貌堂堂,可那双眼中却充满了算计。 云墨淡淡地点头,算是打过招呼,回头对樱宁道:“那是戚家的人,戚虎的哥哥,正五品御前带刀侍卫,戚龙。” 第十七章 樱宁点点头。 老侯爷寿辰那日,戚虎和戚敏茹在侯府受了气、挨了打,肯定不会善罢干休,而这戚龙一看就是奸猾之辈,这样的人,还是少接触为好。 她见云墨并不过去,显然心中亦有同样的想法,知他年纪虽轻,却并非旁人说的那般顽劣不堪、不计后果,其实行事缜密谨慎,也懂得适时地收敛锋芒,便放下心来。 谁知那戚龙已下得楼来,十分热情地邀请云墨同往楼上雅座共饮。 “相请不如偶遇,小侯爷,我今日有一位好友正巧也在此,他素闻小侯爷大名,一直想要结识,不如就烦请小侯爷上楼,容我引见?” 云墨听了,自嘲道:“戚大人这话奇怪,我哪有什么大名?恶名倒还差不多。” 戚龙也不觉得尴尬,哈哈一笑,“小侯爷有所不知,我家妹子平时在家中总是小侯爷长、小侯爷短的,我那好友自然是心生好奇,不知是怎样的人中龙凤,能教我妹子称赞。“ 称赞?这话听着也太假了些,戚敏茹不在家咒骂他就行了。 云墨轻嗤一声,懒得搭理,这时,楼上又“咚咚咚”走下来一位年轻公子。 那公子显然出身富贵人家,生得风流倜傥、玉树临风,头发梳理得一丝不乱,身着一袭玉色长衫,上面以银丝绣着华丽的图案,十分华丽。 “啊,玉兄,这位便是轩辕侯府的云小侯爷。”戚龙回头对那公子笑道:“我正邀小侯爷上楼与你、我一道畅饮,无奈小弟面子不够大,请他不动。” 那姓玉的公子闻言,一脸喜色,拱手作了个揖,自我介绍道:“云小侯爷,在下玉中石,前些日子老侯爷寿辰时,小的曾送去贺礼,一来为老侯爷祝寿、二是想拜访小侯爷,可惜未能蒙面,实在遗憾;今日有幸结识小侯爷,实属人生一大乐事。” “玉中石”这三个字不说还罢,他一说,顿时让樱宁猛地抬起头来,一双眸子朝那人看去。 那玉中石察觉到她的视线,也朝她看了一眼,一见是个丫头,又看到那左脸上的胎记,便然心生鄙夷,飞快地移开目光,不肯再多瞧上一眼。 戚龙热心地接着道:“这位玉兄是中州玉家的大公子,玉家的生意如今遍布江南,小侯爷应该听过吧?” 玉家世代从商,是商场巨擘,可比起人家轩辕侯府来,那还是差一大截。 云家还没被封侯前就是一土财主,啥都没有,就是有钱!云万里一个大老粗,生意却作得如火如荼,生意垄断了整个北方,一直作到了关外,金银财富如雪球般越滚越大,估计就算不到富可敌国的地步,只怕也相距不远了。 可惜就是子息不多,就这小侯爷一个宝贝疙瘩,捧在手里怕飞了、含在嘴里怕化了,满府上下宠着,只怕会宠出一个败家子来;不过话说回来,就算人家是个败家子,云家的产业恐怕也很难败得完吧! 玉中石一面暗暗思忖,一面打量着眼前的少年,见他锦衣华服、五官俊秀清逸,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全身上下却自有一股雍容庄重的气派。 此时他从中州专程到骊京来,目的就是想将玉家生意伸延至北方,预先到京里打通各个关卡。 除了戚太师府、还有云家,这些跺跺脚,地上都能震几下的皇亲国戚,岂能不尽力巴结? 于是玉中石先奉上黄金和美女,孝敬了戚太师,因双方各有所图,自然不谋而合。 唯有那轩辕侯府云家,苦于无人引路,虽在云老侯爷寿辰时他亲自送去一份大礼,可惜却连面都没能见着。 后听说老侯爷又去了溯州,心里正泛着嘀咕,谁料今日就碰上了云小侯爷? 眼前这云小侯爷是云万里唯一的孙子,轩辕侯府的继承人,年纪虽轻,但未雨绸缪、先打好关系,往后可不就好办事了吗? 因此当下玉中石极力邀请云墨到楼上雅室,云墨原本就厌烦这些官场、商场上的客套和虚伪,见那姓玉的过份殷勤,便有些不耐,正欲拒绝,不经意间,却发现樱宁正默默地望着那玉中石! 樱宁何曾用称得上“专注”的眼光看过谁?甚至、甚至连对云墨也不曾! 莫非……樱姐姐喜欢那个人? 心一下子抽紧了,酸酸地刺疼起来,胃里一阵、一阵地泛起了寒意,俊颜已经蓦然染上了薄薄怒意。 平生第一次,少年品尝到了吃醋的滋味。 他定了心神,傲然的目光骤然变冷,又重新仔细地打量了一番玉中石,忽然扯唇一笑,淡淡地说:“既是如此,那就多谢玉公子了。” 玉中石闻言心中大喜,连连道:“再好不过,小侯爷,请!快请!” 云墨头也不回地径直朝楼上走去,樱宁不知道他有什么打算,但见他冷着俊颜,眉宇间似有愠色,只得与平安跟在后面一同上了楼。 楼上的雅室名副其实,布置得极为优雅,雅室四壁挂满了文人墨客的书法字画,临窗的高几上,搁着青釉白盆,里头一株君子兰,叶端浑/圆、脉纹凸起,叶面碧绿光亮、犹如着蜡,极为优美,正是”幽植众宁知,芬芳只暗持有“。 宽大的雕花圆桌上,有佳肴美酒,桌边,有娇艳美人。 “小侯爷,这是我的姬妾。”玉中石指着那一红、一绿两个女子,唇边勾起笑意,“紫莺、燕燕,还不快去见过小侯爷?” 那紫莺和燕燕赶紧上前,万般娇柔地福了福身,“见过小侯爷。” 虽然早知道这前未婚夫已经纳了妾,樱宁还是怔了一下,打量了那对女子,见外貌皆是不俗,加之体态丰盈、身姿曼妙,自有一种风流。 云墨一直留心在她身上,先前见她望着玉中石微怔,如今又盯着人家的姬妾瞧,越发觉得她对那玉中石有意,僵硬的俊容越绷越紧,一颗心登时冰凉起来,好似都快不会跳了。 在这顷刻之间,他突然惶恐不安地意识到……也许,樱姐姐对他,并不像他对她那般喜爱。 樱姐姐是不是不喜欢他?他比她年纪小,甚至离弱冠之年还有好几年,她是不是一直拿自己当小孩子看? 如果有一天她喜欢上别人?她、她会不会离开自己? 不安的种子在心中生了根、发了芽,而且越想就越发不安,他看着那身边依红偎翠的玉中石,目色渐渐的冷厉。 一回头,对站在身后的樱宁说吩咐道:“你先回府去!不用跟着我。” 他的语气又冲、又急,甚至是在赶她走了。 他不要樱宁再留在这里,他生怕她多待一下,就真的会喜欢那个玉中石。 “是。”清柔的嗓音四平八稳,樱宁温婉地应了声,转身便走出雅室。 她并没有多瞧玉中石一眼,刚才乍听他的大名,因好奇才多瞧了几眼,瞧完了,也没觉得心中有任何异样。 多有意思!如果她没有来骊京,而是安守本份地等着那个男子,高车驷马地来迎娶她过门,那人就会是自己一生一世的良人了。 但如今,原本就是不相干的人,又何须神伤? 回到侯府,樱宁与荷香、绣菊说了会话,用过晚膳,云墨还未回来。 她不放心,就叫另两个小厮上“瑞祥楼”瞧瞧去。 一个钟头后,两个小厮回来了,嘻嘻笑着说少爷跟那位玉公子早不在酒楼了,改上“如意阁”去了。 樱宁和荷香她们一听,不由一阵愕然。 “如意阁”是骊京最大的青楼,她们从来没听说云墨去过那里,今儿去喝花酒,是不是说明主子已经长大了,懂得寻欢作乐了? 荷香的心里又是高兴、又是担忧,高兴的是小少爷终于要成人了,担忧的是那青楼毕竟不是什么好地方,万一被什么狐狸精缠上,可怎么跟老侯爷交待? 与荷香不同,樱宁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她一直以为云墨与那些王孙公子不同,他看似顽劣、性情有些微的阴郁乖戾,但他骨子里是骄傲而纯净的,怎么……怎么也会学那些男人一样流连于烟花之地呢? 她倒是压根没去想玉中石如何、如何,心里有些发堵,闷闷地脱了外衣,倒头就睡下了。 更夫已经打起三更的梆子了,窗外漆黑一团,月亮也隐在了云端。 樱宁仍然睁着眼睛,在床上辗转反侧,她睡不着。 云墨……还没有回来。 v第十八章 这样的情形恐怕以后会渐渐多起来吧?他已经长大了,也许不久之后就会结一门亲事,然后……娶妻生子。 那么她呢?是不是到了该离开的时候了? 正躺在床上正胡思乱想,突然听到外面有人急急地小声叫门:“樱姑娘、樱姑娘?你睡了吗?快开门……” 樱宁听出是平安的声音,心下诧异,转念一想,该不会是云墨有什么事?便赶紧起身下床,披上外衣,匆匆忙忙地打开门。 “樱姑娘……”平安一头的汗,扶着强撑着的云墨,一看樱宁出来,差点哭起来。 “怎么了?”樱宁心中大惊,急忙上前扶住云墨,只觉得他全身都在发烫,身上的衣服都被汗湿透了,“是病了吗?怎么回事?平安你快说。” 平安吃力地与樱宁将云墨扶上床,才抽抽咽咽地说:“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樱姑娘,你走了没多久,少爷也打算要走,可是那个玉公子和戚大人一个劲地留客,加上又刚好碰上别家的几位公子,也不知谁提议的,就一起去了‘如意阁’,我一直待在屋里头,觉得闷,就跑了出去透气,没想到竟然看到那个玉公子从里头出来,拿着一包药粉之类的东西倒进了酒壶,然后又进去了。” 樱宁一面听、一面拿着手绢给云墨擦汗,云墨此时意识显然已浑沌,面色红得怕人,额上也浸了一层细汗。 “那个玉中石往酒里下药?”她听到平安说玉中石做这种下流之事,心中一阵气恼。 “嗯!我怕那姓玉的有害人之心,又担心少爷吃亏,就留着心眼,从门缝里看,看到那些公子,包括姓玉的也喝了那壶酒,我才放了心。” “后来呢?” “后来不知道怎么回事,少爷一个人从里头出来了,脸色变得好怪,好像很难受的样子,只说赶紧回府,还叫我不要声张。”平安边说、边抹着脸上的汗和眼泪,“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要去找大夫,少爷却不让,只一个劲叫你的名字,所以我才把少爷弄这来了……少爷是不是中毒了?会不会有危险?” 樱宁心里已明白了几分,见平安吓得不轻,便安慰了几句,告诉他过了今晚就好了,再叮嘱他此事不得泄漏出去。 …… *本书内容略有删减,请谅解* 【第九章】 …… *本书内容略有删减,请谅解* “樱姐姐……”云墨疲惫不堪地将红赧的俊颜埋进她雪白如玉的颈间,心中全是欢喜和满足。 紧紧地闭着眼,樱宁用力地咬着唇瓣,不敢发出任何声响,羞涩、慌乱、尴尬、难为情,各种各样的情绪混杂在一块儿,让她整个人,都乱了…… 侯府的书房,向来宽敞明亮,正中地上一只铜鼎雕花香炉缭缭生烟,檀木书格中陈列着价值连城的玉器古玩,波斯进贡的地毯铺满整个房间,沉香几、太师椅、紫木书橱、雕龙长台以及三扇云龙地屏等物件的摆放错落有致。 房内很安静,甚至连一根针掉在地上几乎都能听见。 轩辕侯云万里正坐在案前,一面品着香茶、一面翻看着一些帐目,不时唤过站在一旁的郝管事询问几句。 屋外有人轻声禀报:“老侯爷,人已经带来了。” “知道了。”云万里放下盖碗,示意郝管事去隔着雕花镂空书橱的小几继续清理帐目,这才声若洪钟地吩咐道:“叫她进来吧!” “是。” 郝管事不由好奇地看过去,当发现进来的人是位清丽的姑娘时,有点难以置信。 怎么是樱姑娘?老侯爷怎么会召见她呢?是她犯了什么过错吗?他忍不住替樱宁担心起来。 走进书房里的樱宁却并没有郝管事的忧虑,虽不是第一次见这位老侯爷,但从来没有离他这般近,更没有交谈过,这还是她第一次踏进老侯爷这间华丽的书屋。 幸而她生性沉稳,既来之、则安之,又何须慌张? 轩辕侯云万里六十出头,全身衣饰并不华美,相貌却强硬激昂。 一张好像是刀子刻出来的粗犷面孔,轮廓分明,云墨唯一像他的,大概就是那挺直的鼻梁,线条略有些硬,鼻翼随着在观察人时,如细弱的脉搏一样,微微伸缩,使得整张面孔呈现出一种粗犷冷傲的神情。 眼前那正值妙龄的少女,容颜清丽,潭水一般的眼眸、纤长的羽睫、端正小巧的秀鼻,朱唇榴齿,虽只是下人的打扮,粗布衣裙,可全身散发出一种与众不同的气质,宛如画中谪仙。 第十九章 这让云万里不禁又想起前日无意间听到的闲言碎语…… “你们看到没有?小侯爷看身边的那个叫樱宁的丫头,那眼神也太……咳,那个了吧!” “是呢!我也听王嬷嬷说,那丫头素来目中无人,性子也古怪,对谁都淡淡的,也不知便了什么妖媚手段把个小侯爷收伏了,不仅对她言听计从、百依百顺,还成天黏着。” “没错、没错,在老侯爷的寿宴那天,小侯爷还为那丫头连郡主都打了呢!哎哟,堂堂一个郡主,被气得直哭。” “真的呀?你们说那樱姑娘不会是个狐狸精变的吧?就连那脸上的胎记,看久了,竟也不觉得丑了……” “哼!丑女就是丑女,还听说老侯爷书房里那本不见了的碑帖,就是小侯爷为了讨好她,悄悄拿了去的……嘁,还真以为自己是哪家千金小姐,也不过是个识得几个字的丫头罢了!” “丫头也不能小觑呀,小侯爷的亲娘还不是……” “嘘!你想死呀!当心被人听到……” 那些闲言碎语听在耳中,怎能不令云万里心惊肉跳! 十五年前,他唯一的儿子就是因为一个丫头死了,他白发人送黑发人,谁能体会其心之苦?怎么可能在十五年后,让他看得如性命一般的孙儿重蹈覆辙? 红颜祸水啊!何况那丫头还是个居心叵测之人! 屋内长久的沉默使隔着书橱,正埋头写账的郝管事越来越困惑,直到忽然听到一段对话。 讲话前,似乎有什么物件被放到了桌上,接着他听到老侯爷道:“这里面的东西既已拿去了,姑娘还意欲何为?” 樱姑娘似乎愣了一下,声音带着淡淡的错愕,但很快便趋于平静,她说:“樱宁明白了。” “我轩辕侯府从不做仗势欺人的事,这些可够了?” 郝管家忍不住觑着眼瞄过去,原来是好几张银票,足以买下骊京城内的一幢屋宅了。 旁边还有一只描着金粉的长型盒子,似乎是专门用来装什么贵重物件,此时已被打开来,那里面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 那樱姑娘不会是个贼吧? 难道她偷了老侯爷的东西?可是为什么老侯爷还要给那么多银票呢? 郝管事怎么也想不通,那气质出众的樱姑娘,怎么看也不像宵小呀! “那……多谢老侯爷了。” 他觑见樱姑娘也不推让,收起桌上的银票,脚步声轻盈,彷佛浮萍一样,无声无息地飘远。 好几年以后,已经当上轩辕侯府总管的郝管事都对那一幕记忆犹新,在了解到此事对自己那高贵的小主子打击有多大时,他不禁深深地暗叹气。 俗话说,“有钱能使鬼推磨”……不只是鬼能为了钱心甘情愿地去推磨,甚至还能让看起来知书达礼的好姑娘,也去推。 这正是“有钱可使鬼,而况人乎?” 岁去弦吐箭,转眼过了四年。 晒京城中的轩辕侯府,桃花开了又谢、谢了又开。 “郝茗”这个名字绝对不再是个讽刺了,因为郝管事最近人逢喜事精神爽、春风满面,不仅当上了侯府新一任的总管,而且还娶上了老婆。 被他娶回家的,是小侯爷身边的丫环荷香,因此旁人最常见到主子打趣这位为人处事皆小心、本份的管家道:“欸,管家,你可不能欺负你老婆哦,不然小爷我就叫她再回‘望尘轩’当差,顺便替她寻一个更好婆家。” 荷香听了,感动得直哭,还哽咽地对郝茗说,小侯爷就是太念旧,才会让自己那般辛苦,搞得现在被满京城的人骂他奸诈,吝啬起来能把侯府全拆了卖银子。 何止!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久而久之,就连其他州府的老百姓都晓得,京城里有位云小侯爷,是个财迷、奸商! 为何这样讲呢?这还得从小侯爷与苻将军说起。 云墨与苻家少将军苻卿是总角之交,自幼一同长大,后又随苻家军出征打仗。 苻卿性急,为人直率火爆,在战场上英勇似虎、矫健似豹;云墨则年少好学、能言善辩,机警似鹿、狡猾如狐。 人谓“一勇一谋,相得益彰”。 小侯爷善书法,随军征战沙场时,常以沙土作纸、树枝作笔,随心所欲、龙飞凤舞。 每遇攻城,苻卿一马当先,勇往直前,云墨带领军中的马夫、伙夫、押运粮草的后备营随后而至。 城池陷后,凡有苻卿分得兵器、人马,其余粮食、军晌、物资等均归云墨,盆丰钵满。 朝中有官员眼红,这应该属朝廷的产业,怎么就教两个毛都没长齐的死小子给瓜分了? 苻卿知道了,一顿暴打,让人乖乖闭了嘴;云墨听了,不声不响,拿出征前签下的军令状,瞧瞧,上面写得清清楚楚,皇帝许诺:战败,提头来见;战胜,各取所需。 为什么?因为这战难打呀!这两小子拿命换来的,你这会子倒有本事说了,先前怎么不见有勇气出战呢? 仗打完了,小侯爷不靠老侯爷,拿着自己抢来的战利品开起了银楼、当铺、绣庄、商行,什么买卖都做,天下只要能赚钱的,就没有他不敢干的。 少将军苻卿呢?照样直来直往,绝对不拐弯抹角,看不顺眼的人,就没有他不敢揍的。 “京城两大不好惹”的名号,这两个从此就坐实了。 可又有谁知道,这天之骄子,虽然拥有世人求之不得的富贵荣华,却在受到一次挫折后,差点使他夭折了年轻的心。 谁说生在富贵家就一定会快乐呢?在荷香和郝茗看来,少爷就一点儿也不快乐。 有句话叫“怕人询问,咽泪装欢”。 云墨这些年,不过是在强装欢笑罢了,他受了伤,一直没有痊愈。 “望尘轩”的书房里,一切如旧,每一样家俱、每一种摆设,都与先前无二。 檀木案上那只名贵的青玉把莲水虫荷叶洗,本来在那一年被他砸破了,后来他四处找了很久,终于找到一只一模一样的。 唯一不同的是,墙上挂着一幅裱好的字。 昔日的任性少年已经成长为翩翩贵公子,依然是鼻梁挺直、黑眸如星、修眉斜飞入鬓,比年少时越发风流俊秀。 他如往常的每一天所做的那样,寂寥地端坐在宽大的案几后,一双灵动瞳仁在烛火的映衬下,流光溢彩。 他遥遥地望着那幅字,神情专注……就那样看着,就连时间也好像静止了,或者说,被遗忘了。 “盈耳暮蝉催别骑,数杯浮蚁咽离肠……” 他反覆地念着那一句,纵使整首诗早他能倒背如流,他最爱的,还是这一句。 她离开的那一日,他从宫里回来,“望尘轩”所有的人都在,唯独没有她,他找不到她。 他慌乱地逢人便问:“樱姐姐呢?”却没人愿意告诉他。 后来,爷爷派人唤他过去,对他说了一些话,然后他死死地瞪着自己的祖父,黑眸里飘射出冻人寒光。 祖父说,那丫头走了,带着许多钱财离开了侯府。 但他怎么可能相信? 在他们有了那样亲密的行为后,她怎么会还想着离开? 云墨满脑子只闪过要去找她回来的念头,但他刚到府门口就被侍卫们拦了下来,他们对他说:“小侯爷,老侯爷有吩咐,您今日不得再出府。” “滚开!”他怒发冲冠,抬脚撂倒两个,就要往外头奔,侍卫们相互对视一眼,一起围上去。 闻讯跟着过来的平安抱住他苦苦地哀求着,身后是哭天抹泪的荷香和绣菊。 没人拦得住他,他打了人、发了火,大闹一场后成功地跑了出去,跑遍了整个骊京的大街小巷,却没能找回她。 她走得那样快,是不是生怕他会找到自己?所以才没留下任何踪迹? 整个“望尘轩”内一片狼籍,宛如狂风过境,能砸的都砸了,就连门窗也不能幸免?能烧的也烧了,她写的那些字、她为他绣的香囊、她睡过的床褥……一切跟她有的东西全都无一幸免地被大火吞噬。 他甚至还在狂怒中遣人伐掉了围里那棵粗壮的桂树,整整烧了一天一夜,燃尽的灰堆积成了小山。 唯一一样完好的东西,是一轴新完成的字帖。 那帖上的字婉转俊秀、灵气十足,一勾一画间如染仙气。 第二十章 “一轴烟花满口香,诸侯相见肯相忘;未闻珪璧为人弃,莫倦江山去路长;盈耳暮蝉催别骑,数杯浮蚁咽离肠;眼前多少难甘事,自古男儿当自强。” 一首七律,五十六个字……是她唯一留给他的东西。 他的手指慢慢抚过那些诗句,黑眸死死地盯着那些字,像一泓死水,盛满了哀伤。 【第十章】 就算乌皖族被声势浩大的“虎豹骑”和“苻家军”吓得成了缩头乌龟,玉陵城依然是军旗猎猎、鼓声隆隆,随时枕戈待旦。 一个傍晚,樱宁站在玉陵城郡守的府宅外,抬头打量了一下眼前的建筑,有些好气又好笑地叹了口气。 那三个小鬼头,哪天都不能消停,果然还是惹事了! 半个时辰前,有军士去饭馆找她,她才知道,原来三个小家伙在晌午悄悄溜进了苻家军的大营,还玩起了将军和士兵的游戏,谁知正在兴头上,就被人当场活捉了。 三个小鬼头被俘后倒是“英勇不屈”,死也不肯说自己是城中哪家的,但这种气节也只是暂时而已,随着时间渐渐消耗掉,天一点、一点的暗下时,三个小家伙呜呜咽咽地全都招供了。 苻家军军营驻扎在城东,领兵的少将军苻卿则被郡守亲自请到府中居住,理由是少将军一路劳顿,此番不远万里为玉陵城百姓安危而来,又怎能委屈住在军营里呢? 于是军士将她带到了这里。 “姑娘,请跟小的来。”那军士对她极为客气,领着她走进府内,穿过一道圆型的垂花门,又踏上了长廊。 刚走过一个拐角,一只手臂突然抓住她的肩膀,进而将她整个拥进怀中。 樱宁吓得“啊”的叫了一声,正欲转过头,可长廊四周都是茂密的树影花藤,光线较暗,还没等她看个究竟,那个人已经一反身将她压在了长廊的柱子上! 这是个男人……个子很高,比她要高出一头,而且肩膀宽阔、手指修长而有力,她被他禁锢到一点儿也挣脱不了他的控制。 她知道自己现在一定非常狼狈,那军士已走远,她却被一个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陌生男子紧紧地压制住、求救无门。 男人与女人的力量是如此的悬殊,他的脸就在她头顶上方,下颚抵在她头顶上,太近了,近到她能清楚地感觉那灼热的呼吸,正急促地喷洒在自己的发丝上。 “放手!你是谁?放开我……”她又挣扎起来,虽然自幼她就是从容不迫、冷静自持的性情,但这一刻,她还是难免惊慌起来,毕竟,她不知道对方是出于何种目的要这样做。 “哼……”那男子在她耳边发出声音,似嗤笑、似生气,最令她惊诧的,除了那声音,他衣衫上散发的淡淡薰香,竟有几分似曾相识! 他没有再说话,而是用结实的大腿抵住她的腿,不让她动弹,然后他腾出一只手,俐落地点了她锁骨处的一处穴位,她赫然发现自己不仅动弹不了,甚至连声音都没了。 男子伸手,似乎想要捂住她睁大的美眸,她在那只大掌到来前,早就先惊吓地闭了眼睛,眉眼处细致的雪肤与他的掌心接触,令男子的心头忍不住地一荡。 他将她半抱、半搂着,朝旁边的一间华丽静谧的屋子走去。 她感觉他们进了屋,接着自己被整个抱了起来,朝着一个方向走去,接着,她被毫不怜香惜玉地丢到了一个柔软的地方。 这是……床! 她差点惊叫出声,虽然她根本就发不出半点声音,她飞快地睁开眼睛,却沮丧地发现自己仍然什么都看不到……他在她脸上盖了一方丝帕。 这人……到底是谁?她不禁害怕地想,难道自己遇到了一个登徒子吗? 她冷静下来,慢慢恢复理智……首先,这里是玉陵郡守的府邸,这人肯定也不是一般人,而且他不愿意让她看到他的脸……有可能,她是认识他的吗? 其次,这人是预先就知道她会来这里,还是只是碰巧而已?他这样将她捉住,到底是出于什么目的呢? 她紧张地呼吸着,这时,那人攥住她的一双手,拉高,再用柔软的布料将它们绑在床头! 男子的上半身整个压在了她的身上,肌肉纠结的有力长腿,正试图挤进裙下那双纤细的长腿间,那人甚至低下头,隔着薄薄的丝帕,脸颊暧昧地摩挲着她的! 绝望和害怕像波浪一样席卷了她,她的脑中一片空白…… 她开始因恐惧而颤抖,因为他们贴得那样近,他紧紧地抱着她,像是不打算再放她到别处去。 他们是如此贴近,近到她可以闻到健硕的男性身体散发的气息……一种属于成年男子的阳刚气息;她可以感觉到他衣衫下结实的胸膛散发出的热度,以及那紧紧抵住她两腿私密间的男性欲/望,早已有了反应,越来越肿胀地顶着她。 她终于呜咽出声。 “你现在知道,绝望是什么样的滋味了?”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可怕静默中,樱宁总算听到那个人开口说话了。 他的声音很轻,没有任何感情,像是在陈述一个意料中的事实。 可是……可是…… 她呆住了,惊魂甫定的张大眼睛,明知道看不见,她还是拚命瞠大眼睛。 柔软丝帕无论是质地还是作工都无可挑剔,可是磨擦在长睫上,还是极不舒服,她的泪水终于忍不住地“扑簌簌”落了下来。 那些再也无法回头的荏苒岁月,像白雪覆盖住了过去,连痕迹都无法留下,只匆匆的被刻画成了心内的一道伤。 这人,是云墨。 是的,是他,四年的岁月,他也许变了不少。 他的个子会长高,甚至他的容貌也跟她记忆中的有所不同,但是,他的习惯不一定会变,他的声音,还是有着她熟悉的东西。 她的泪水越来越多地涌出来,染湿了蒙在她脸上的丝帕,很快丝帕被拿走了,他让她重见光明,还顺手解了她的穴道。 她不适地闭了下眼睛,但又很快睁开,当她看见眼前那张近在咫尺的年轻面孔时,樱宁呆住了! 四年不见,他的身量已经长足,体形极为修长,看似瘦削却有一副精健的肌理,那张在少年时就迷倒无数少女的俊秀脸孔,如今缺少了年少的飞扬跋扈、恣意妄为,变得内敛深刻,尊贵中带着点儿慵懒,有了成长的棱角,越发的好看。 可是那双眸黑如漆、瞳仁又如星河般灿烂的眼眸,变得锐利冰冷、没有一丝温暖,让人忍不住怀疑他即使是在笑的时候,那笑容也不会真正到达心底。 他真的长大了,不再是那个青涩任性的少年,而是成长为一个目若朗星、唇若敷朱的英俊男子。 樱宁沉浸于惊喜交集中,本来以为不会再见面,可是自己又见到了他……这旧人重逢,该是何等的惊喜! 但是显然只有她这样想,云墨狠狠地盯着她,眼角的光很凌厉,既陌生又冷酷,薄唇紧抿着,一句话也不说。 “少……少爷……”她嗫嚅地叫了一声,意识到自己还被他压在身下,立即粉脸生晕,刚挣了下被绑住的手腕,他眼睛一凛,更加霸道地压住她。 “少爷,原来是你……呀!”她吓得用力挣扎,急得朝自己被绑在床柱的双手看了一眼,发现绑着纤细手腕的,竟是他的汗巾! 一股浓浓的羞怯感涌上心头,她双颊似火,轻喘出清新如兰的气息,“先、先放开我,好不好?” 修长的指尖抚上她的右颊,眼眸里凝成的冰慢慢融化了,顷刻之间又彷佛升起了一把火。 “你脸上的……东西呢?”他总算开口了,语气冷得足以令人打个寒噤。 “……”她愕然地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更不知道该怎样回答他。 “你不会要说,在离开侯府后遇到了医术高明的大夫,将你的脸治好了吧?”他嘲讽地说。 不,她不会,那原本就没有的东西,在离开骊京后,自然也是要丢弃的,就像将那华丽的府宅全部抛之脑后,不再有任何瓜葛。 然而她还是低估了自己,某些东西、某些人不是说想丢掉就丢掉的,它们总是会在某一个时刻,突然侵袭了她的心。 四年前的每一幕,都记得比她想像中还要清楚,清楚到始终忘不掉。 第二十一章 对他的怜惜、对他的喜欢、对他的愧疚和歉意,还有那意乱情迷的一夜……到后来,各种复杂的感情混合在一起,让她的心不安份起来。 她的性子虽然表面上看来,一贯淡淡的,内心却是向往自由自在的女子。 二十年来,唯一羡慕的人就是活得恣意潇洒的外祖母,那才是真正的“巾帼不让须眉”,她清楚地知道自己要什么。 因此,她自幼起就藏了那样的念想,与其嫁与一个三妻四妾的男子为妻、与其要和其他女子分享丈夫,还不如孤孑一生。 世间男子皆薄性,对妻子忠诚的男子太少了,因为太少,所以更显得珍贵。 在未去骊京之前、在没走进那富贵侯府之前,她的心何曾让任何异性入驻过?包括那所谓的未婚夫,从来没有起过任何涟漪。 那看似叛逆的贵族少年,有一种莫名的魔力,轻易地就让她敞开了心胸,数百个相互陪伴的日子,情意日积月累,若说没有滋生出感情,那是骗人的。 但偏偏,又是那样的家世,云泥之别,亦是世人常说的,门不当,户不对。 她曾想,这心,若是由不得自己,不如就索性随它去了……反正是藏在心底最深处,无人可晓、无人能诉,甚至老死,或许都没有可能再见上一面。 可是现在他们竟然重逢了,似乎那些无人知道的想念,藏在心底最深处,终于有了落脚处,竟让她一时之间不知如何是好。 樱宁在欣喜和惊诧的同时,也被他的冷嘲热讽刺疼了心。 眼前的云墨,眼底有着她以前从来没有看到过的乖舛,他的性子在少年时就有些古怪,如今更让她琢磨不透。 “少爷……你怎么回来玉陵?” 这句话犹如火上添油,瞬间让他眸中的火烧得更加旺盛,眼角、眉梢都带着阴霾。 “那么我应该去哪儿?”他一下掐住她尖尖的下巴,恨声道:“去泷州吗?你到底有哪句话才是真的?” “我……”她面生愧色,说到底,她终是欺骗了他。 “你叫什么?”他的手向下滑去,危险地箝住她纤细的颈项,似乎她胆敢说出另一个他闻所未闻的名字,他就要她好看。 “樱……樱宁。”她回答得有些错愕,原来他对她存的疑心已经到这种地步了。 “姓什么?”他继续盘问并在心里打赌她绝对不姓颜。 果然,在这个问题上她小心地斟酌了一下,才说了个“裴”字。 裴? “我娘姓颜。”她不自在地解释了一下,这样,他应该没那么生气吧? 云墨盯住她,眼瞳深邃,慢慢地拧起了眉,“裴守元是你什么人?” 他果然会猜出蛛丝马迹,她心下暗叹,老实地说:“是我爹爹。” 原来如此。 “真难为你了,堂堂御膳房管事的女儿,竟屈身去做丫头。”云墨冷笑一声,连嘲带讽道:“是因为你家的宅子变成了侯府的产业,所以才跑去我家做丫环?想要重游故地?” “不是……”樱宁赶紧摇头。 “不是?”漆黑的眼微眯,他像是在揣摩她的居心,“那是付么?” “我、我只是要去拿一样东西。” 这是实情,骊京有什么好?朱门酒肉、纸醉金迷,没有一点儿比得上风景秀丽的蓬山,甚至还不如“塞上江南”玉陵来得惬意。 云墨显然不太相信她的说辞,挑了挑眉,“什么东西?” “一对信物。” “嗯哼,然后?” 于是樱宁把与玉家当年订下的亲事,摆放在旧宅书屋里的那对玛瑙桃形水丞,自己又被毫不知情的郝管事带去昔日的“宝丰隆”等等,尽数全盘托出。 在她讲述期间,云墨一直保持着沉默,他专注地静听着,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 最后,当她说出自己是如何自作主张,将那对信物送至中州玉家解除婚约时,他的眼睛突然变得亮光慑人。 “原来如此,那个玉中石是你的未婚夫?”他这下全明白了,为何她当时紧盯着对方不放,原来还不是一般的渊源! “继续说。”他微微松了手,指腹沿着她的颈子来回滑动,有一种暧昧不明的意味。 “后来……后来不知怎么被老侯爷发现了,虽然他没说什么,但我看到他将那只装水丞的盒子拿出来放到桌上,就知道他什么都知道了。” “然后你就走了?” “嗯。” “还拿了侯府的一万两?” “是。”那屋子本来就是裴家的,在临走时能意外得到一笔银子,又有什么不好? 云墨冷冷地看着她,看不出任何心思,“那对信物你是什么时候得手的?” “进府的隔年夏天。”藉着第二年被郝管事再三请去教侯府的家奴、仆众们薰蚊虫,很快就得手了,她本想自己带回蓬山,或者亲自送至中州,可是她一直没有走。 “那你为何不立即离开侯府?” 她一阵沉默,是啊,难道要她说,自己不走只是因为他在生辰那天对她说了一句“樱姐姐,你不要走……我不让你走”? 有没有那么自作多情呢?若是她此刻说出来,恐会自取其辱吧!这骄傲尊贵的小侯爷,在被她彻底地欺骗之后,还能相信她的话吗? “难道是为了那一万两银子?”他的声音像冰一样地传过来。 她一怔,抬头与他眸光相对。 “裴樱宁。”他眸中的瞳仁轻轻收敛起来,突然笑起来,笑声中全是不怀好意。 “呃……”她警觉得仰头望着他。 “我素来最恨被人欺骗!骗我的人,我都会让他们后悔,可后悔又有什么用呢?已经迟了,再多的忏悔都于事无补,不是吗?” 她长睫轻垂,纤细的身子随着他森冷的语气,不可忽视地轻抖了一下。 “但是你不同,你曾经是我最喜欢的樱姐姐,不是吗?”他的语气突然一转,变得狎昵起来,手指沿着粉颈的曲线渐落,隔着衣衫落在她丰盈饱满的酥胸上,“你说……咱们这笔帐要怎么算呢?” 她蓦然明白了什么,呐呐地说不出话来,清丽的脸蛋由白转红,连洁白如玉的耳根都染上了动人的樱色。 “对了,还有你的脸上那东西,想必是你自己贴上去的吧?可笑的是我居然觉得它还挺漂亮的。”他的唇贴着她的耳朵,轻轻含住贝壳般洁白的耳垂,他的动作使她的脸都涨红了。 “不如这样,就让它永远留在你脸上吧,嗯?” 她倏地睁大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虽然知道他是故意吓她的,但他的语气还是让樱宁整个人从乍见他的喜悦中清醒过来,从头到脚都凉了。 莫名的伤感袭上心头,她知道眼前的云墨,已经不是当年那个眼里只有她的飞扬少年了。 那个时候,她喜欢的东西,他总是会为她留着。 她喜爱书法,他也勤勉地练习。 她爱吃的食物,他会叫厨房每日都变着花样作了来,尝一口后板着脸,挑剔这、挑剔那,吓得一帮小丫头悄悄地央求她过去劝,他见了她便要她吃,她“以身试毒”般地将每样菜都吃了几口后,也差不多饱了,抬起头,却见他已经扬起原本蹙得紧紧的眉,畅快地笑……她才知道自己受骗了。 有一回内廷送来一盆名贵的昙花,说是傍晚会开放。 偏巧她出府去了,他到处找不着她,急得什么似的,一个人站在侯府门口,远远地朝街头张望,还不停地派侍卫去寻,终于在看到她的身影后,朝她跑过来,拉起她就朝“落尘轩”跑。 那是何等的美啊! 夜幕下,水莲似的白色花瓣从相互轻拥,清雅幽香,他们手拉着手,惊叹着看那些花瓣儿缓缓绽放,果然是“玉骨冰肌入夜香,羞同俗卉逐荣光,辉煌生命何言短?一现奇芳韵久长”。 当他们在灯下一同执笔写出这首“咏昙”,搁笔后,相互对望凝视,再发自内心地笑出来。 那样耳鬓厮磨、相濡以沬的日子,大概再也不会有了吧? 可见她当日的欺骗伤得他有多重! 重到他再也不会对她发自内心地微笑,再也不会了…… 【全书完】 注:本作品由豆豆网提供,感谢您的阅读。希望一如既往支持豆豆网,有您的支持,我们将做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