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採薇·採薇》 第1页 [军事小说] 《採薇·採薇》作者:柴郡猫【完结】 【文案】 採薇採薇 薇亦作止 曰归曰归 岁亦莫止 靡室靡家 玁狁之故 不遑启居 玁狁之故 …… 昔我往矣 杨柳依依 今我来思 雨雪霏霏 行道迟迟 载渴载飢 我心伤悲 莫知我哀 我自己都不敢相信自己居然有冲动写一段三国故事——在三国题材已经滥到不能再滥的时候。 内容一句话即可概括:建安十二年曹操北征乌丸至柳城的经过(三月~第二年正月)。 没有耽美,没有穿越,没有yy改变歷史,大概有点虐。 很冷的题材,很冷的写法,比较冷的主角。 然而,会很任性地乱改文案和文名的人说—— 横流筑台拒太行,气与理势相低昂; 安有斯人不作逆,小不为霸大不王? 霸王降作儿女鸣,无可奈何中不平; 向帐明知非有益,分香未可谓无情。 (——钟惺《邺中歌》) 即使已经结文,仍然不知道如何去论那些是是非非 所以,也只不过是试着用无力的笔,去描绘那个乱世之中的一小段铁马烽火,高歌低回 文章类型:歷史-古色古香 【书名】採薇·採薇 【作者】柴郡猫 【正文】 序和少量资料 不算序的序 有大人说这篇东西放在文前很奇怪,但是,不知道该在这里说些啥啊,笑那就解释一下,会用“採薇”为题,除了因为曹操北征乌丸,正好是《小雅·採薇》所叙述的“靡室靡家,玁狁之故”之外,更重要的是文章的时间线索恰好跟诗中叙事相符:薇亦作止(薇菜发芽)——三月至四月薇亦柔止(薇菜长大)——四月至六月薇亦刚止(薇菜变老)——六月至八月雨雪霏霏——九月之后而且,另外有一条暗线,仍然跟“採薇”有关,写到尾声才被我挑明(当然一直在尽力铺垫那层意思)正如在某个评论回復里面所写的,这篇文,其实真的只是一个树洞,抒一抒对那段歷史“无可奈何中不平”的情。很无耻地引用一下passante大人的书评吧:【写自己心中的曹操,刘备,孙权,自己心中的郭嘉,荀彧,周瑜,诸葛,还有路逊,还有那一位位,在那段时光中叱诧风云,燃烧生命的人物。难道只许罗贯中写,不许我们自定义么?那几十年的时间,放在漫漫歷史长河中,只是短短的一瞬,但是对那些身临其中的人们,便是他们整个生命。风起云涌,群雄争霸,当尽舒胸中志,管他身后留何名!】诗·小雅·採薇採薇採薇 薇亦作止 曰归曰归 岁亦莫止靡室靡家 玁狁之故 不遑启居 玁狁之故採薇採薇 薇亦柔止 曰归曰归 心亦忧止忧心烈烈 载飢载渴 我戍未定 靡使归聘採薇採薇 薇亦刚止 曰归曰归 岁亦阳止王事靡盬 不遑启处 忧心孔疚 我行不来彼尔维何 维常之华 彼路斯何 君子之车戎车既驾 四杜业业 岂敢定居 一月三捷驾彼之车 四杜骙骙 君子所依 小人所腓四杜翼翼 象弭鱼服 岂不日戒 玁狁孔棘昔我往矣 杨柳依依 今我来思 雨雪霏霏行道迟迟 载渴载飢 我心伤悲 莫知我哀文中主角外的出场诸人当时官衔爵位不完全列表如下,便于对照,如有错漏千万飞砖过来,随时补充随征人员:————张绣:破羌将军,宣威侯张辽:荡寇将军,都亭候 张郃&徐晃:偏将军,都亭侯鲜于辅: 左度辽将军,都亭侯韩浩(元嗣):护军 史涣(公刘):领军曹纯(子和):议郎,参司空军事,督虎豹骑曹休(文烈):领虎豹骑宿卫阎柔:护乌丸校尉 使持节牵招(子经):军谋掾陈琳(孔璋):司空军谋(师?)祭酒(掌记室)还邺后出场人员(或没有出场却被不幸提到的人员):————夏侯惇:伏波将军+河南尹,高安乡侯荀彧:侍中守尚书令,万岁亭侯荀攸:尚书,司空军师,陵树亭侯董昭:谏议大夫于禁:虎威将军,益寿亭侯乐进:折冲将军,广昌亭侯刑颙(子昂):一开始被曹操闢为冀州从事,后除广宗长,迁行唐令,具体时间不明崔琰(季珪):冀州牧(曹操)别驾从事袁涣(曜卿):梁相毛玠(孝先):司空府东曹掾钟繇(元常):侍中守司隶校尉,持节督关中诸军,东武亭侯(註:当时司隶校尉多半治在洛阳,至于文中4.3章节处提到他在邺城……不要介意呵呵,我一时没想到还有谁能跟荀攸并列为曹操话中的“诸君”就随便写了)—————以下是原有废话,请忽略的分隔线——————————自打谢玄贊“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为《诗》中最好的句子,《採薇》这篇算是彻底的出了名。当然,在此之前,这四句也是无数人激赏的,比如才高八斗的曹子建同学,就套用出了“昔我初迁,朱华未晞,今我旋止,素雪云飞”这样的句子,结果还被后人小小bs一把,说学《诗》都玩出“朱华/素雪”这种对偶,果然是建安黄初(也就是汉魏之交啦)时代人的风格。 由于这几句太出色,缠绵悱恻哀而不伤,倒让人很容易便不太记得,这篇《採薇》其实并不是文人吃饱了无事伤春悲秋作小儿女态,却实实在在是军人征夫在吟诵对外族征战之苦。
第2页 周玁狁,汉匈奴,魏晋羯胡;南北对峙五胡乱华,金宋相持尽灭于元,到了明末满族入关……整个中国史,简直可以这么一以贯之。当然这篇小文没有打算写的多么宏大,只不过是某猫读三国的时候,看到了这么一点不太有人关注(相对于被真假参半津津乐道了很多年的周郎赤壁六出七擒之类)的小片断,忍不住不自量力想试着还原一点那些人,那些事……如此而已。————————很冷的分隔线——————————好了,多罗嗦了上面那些之后,简介:主角应该是曹操,郭嘉和田畴(排名不分先后),配角为建安十二年曹操征柳城的随行诸将,时间也集中于此战,中间插叙倒叙亦有,为情节和人物服务。原创/虚构人物应该不会有了,纵有也是路人甲路人乙,因为作者是取名无能力者(请勿歧视残疾人t_t),尽量让歷史人物出场干活就对了……文中背景主要基于志和其他史料,但限于作者知识能力【呃,某人承认在地理军事古代风土人情等方面接近白痴(天音:那你还敢写这种东东?!)】,只怕多有错漏之处,还请赐教。 另为了行文,多少也会演绎加工,以及进行合理(和不合理)的想像…… 这是欠自己良知的一篇文,因为一直忍不住揣测这场堪称持久(从出发到回来超过9个月)而规模宏大(双方各动用兵力数万,降者死者二十余万)却相对少人关注的战争,演义里面对此战处理草率模煳到令人泪飞,而相关史料也比较稀少且有疑点,倒是适合自由发挥= =另:个人的恶趣味是,会一边写一边在每小节末尾加注……注的内容除了文中所用史料,还有一些自言自语……不知道这样是否影响阅读。—————————————————————— 薇亦作止(1.1) 夜幕初垂,千帐灯火。幽州四月,夜风已不再冰寒,只略带清冷之意——清冷如崭新精亮未染血的刀剑,锋锐透衣,却并不肃杀刺骨。几骑快马正扬尘奔近,没入易水边连绵军帐灯火之中。中间一骑上,生了张端正国字脸的骑士深吸一口这微凉的夜气,旋即挺直腰身,随其他几骑一起勒马缓行。靠得最近的一排帐前,巡夜军士中照例过来一员被甲将官。将官从领头马上人手中接过牙璋,低语几句后,饶有兴趣地打量了一下他身后几骑,随即递还牙璋,拱手为礼:“司空武平侯有令:田户曹若到,便速请入中军帐一叙,在下这就遣人通禀。” 国字脸骑士按缰微一犹豫,尚未及开口,前面马上人已侧身伸手示意他先行,笑道:“田户曹莫要惊奇,曹公素不拘礼,且处理军务常至深夜,此时实在尚早。” 巡夜将官也咧开嘴角,夜色中剽悍开朗的脸上牙白得发亮。再度一礼之后,他转身走回,狠狠在手下一小校肩上拍了一掌笑语几句,小校上马疾驰向远处帐幕。被称为“田户曹”的人点点头,自我解嘲地一笑,拍拍袍上尘土,策马上前跟方才领头的人并辔向小校驰过的方向走去。营帐显然都是新扎下的,还带着泥土和青草的味道,个个端正齐整一式一样,灰扑扑拙朴简单,像陶作坊里面等待入炉的泥罐们。只是帐中有了人,便不同了。自打女娲偷懒拿了一条树藤粗心大意随随便便把那些泥点子们甩成人形,就是再想要,再硬要小泥人们一式一样,那也是绝不可得的。即使是自己再领袖群伦,再恩威并用,再文武兼济;即使山中日月再清静安稳,山外战火再惨烈慑人;即使岁月已倏忽几近二十年……也是如此。思及这些,那张端正的国字脸上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无奈。即使在纪律森严如军营,也是如此。刚才那边的营帐中看似将士嬉笑无忌,战意却旺盛到如能透甲而出,剽悍之处比北地那荒野之中的异族武士毫不稍逊,端的好一支精兵。右边,若不留意也只道是寻常一旅。但若定睛细看,便是服色低微到十夫长,眼神中也带着从战地里锤鍊出来的精明。在弱肉强食中活下来的狼,个个都有本能的精明机巧,吃饱小憩之时也是外松内紧,只待那最精明强悍的头狼一唿,狼群所向,如臂使指。左边,在听觉中几无存在感。然目力所及,沉默的帐幕在夜色中森严如山,兵士各司其位竟铁甲无声,令人觉得威不可犯——马上骑士神思微一恍惚,脑中竟浮出“细柳营”三字。 是啊,细柳营……如今那是只存在于史书中的过去了。真的还有可以再见到的那一天么?生于北地的自己,素来知道那些异族武士的桀骜不驯。当年天地肃清的王师威武,仍在族中故老间口口相传。只是,那些生于马背长于马背歌哭于马背的武士,已有多少代习惯于掠夺本已贫瘠的边地物产,似乎一时倒也数不清了。而近年来,不管是公孙家还是袁家,最爱的交易就是每年以金珠换取那些精骑,其余不闻不问,双方倒是其乐也融融。毕竟,累世公卿之家在明珠步障后面的眼,大约是看不见那些面朝黄土背朝天的人们的。幸好自举族入徐无山以来,除了勤劳农耕,也颇有家客族人习武不辍,勇力足使周边威服——然而,也只是那一小块周边而已。“田大人,曹公正在帐中等候,请。” 国字脸上感怀的神色顿时一敛,翻身下马整整衣冠,走入面前大帐撩开的幕中,正色恭谨俯身拜下:“布衣田畴,见过曹司空。”即使是羁旅征途之中,作为一军主帅之所在,这个大帐里面的陈设也堪称简单。除了多盏海碗大的铜灯里粗粗芯子吐焰照得帐中通明如昼,帐外巡逻的身影们分外精干警觉之外,能说明这是中军帐的东西,也不过就是两列长长坐席和一侧的沙盘。盘边数卷绢帛,多半是方舆图之类。军队今日营帐初安,且尚未至战地,所以议事的坐席上此时空无一人。中间几案一张,上面放了几卷竹简,想是大帐主人方才所读之书。更多的竹简散堆在帐角。田畴暗忖,传闻曹公行军之中也手不释卷,果非虚言。见田畴下拜,几案后之人长笑还礼,延田畴在左首坐下。“久闻田子泰少有奇名,文雅忠武,亮节高义,能令吏民和睦,夷狄宾服。吾今得见子泰,方知传闻却是不实!”田畴一愣。眼前之人身材普通,貌不出众,大概因为此时已是入夜,未着戎装或官服,仅穿了一身便袍,头戴袷帽,两鬓也已见斑白,却自有一种慑人的威势。饶是他曾经朝天子,见公卿,面对一方霸主如刘虞公孙瓒等人,也不记得以前见过何人能够不怒而威至此。此人这时正笑容满面,配上他多年位高权重叱咤疆场中自然而然形成的气势,其实颇有感染力,令人不由心折——不过,若这张脸上笑容换为怒色,那又会令人如何心悸呢?而此人,正一见之下就说他田畴“名不副实”。曹操见田畴发愣,笑的更是开心:“子泰,传言虽美,也还未能将汝之英武过人形容尽善!”“司空实在谬奖了。”田畴苦笑,一时未能习惯这位司空大人的说话方式。那一向德行堂堂不苟言笑的刑颙收拾行装去冀州之时,曾跟自己说,曹公法令严明,是如今这个乱世正需要的。只是实在没有想到,公事上执法峻严的一个人,私下里居然如此不治威仪。但……也许正是这样的人才能把外面那些个性如此迥异的营帐们融合成军吧?
第3页 帐外有脚步声由远及近,已可听到宿卫施礼时甲冑作响,但并没有询问之声,应该是帐中常客。 “明公——”门外人话声刚一传来,曹操便兴致颇高的扬声说:“奉孝,来的正好,快进来!” 进来的人文士打扮,身形消瘦,向曹操微一揖,便径直把手里拿的几个鱼状信函放到曹操面前的几案上。田畴一路而来见军中将士都是扎束停当,此人却轻袍缓带,不由得多看了几眼。一看之下,却意外的觉得有些面熟,尤其是那双清亮的眼睛,总觉得似是见过,却想不起在何时何地。 也还未容田畴再想,来人已经转过身来,向他长揖下去:“田大人一路辛苦。在下颍川郭嘉,忝为司空帐下军师祭酒,此征乌丸,远军而来,虏势地形多有不谙之处,还望足下日后不吝见教。” 薇亦作止(1.2) 其实来人进帐时,田畴对他的身份便也猜到几分。一路上与使者闲聊曹公此次远征来龙去脉,使者也曾提过当日出征之前,许都邺城曾为此战闹到议论鼎沸。当时众人多怀疑虑,认为大军远征,许都空虚之下,那名为“皇叔”,正栖身荆州刘表处的刘备,只怕多半要带兵向许都“勤王”。 “曹公去年本有令,诸掾属需常以月旦评议军政是非。是以,自二月曹公征淳于回邺后,面谏应缓徵乌丸之人固然络绎不绝,书简亦是纷纷飞来。或称战事连年,百姓需休养生息;或称乌丸夷狄,袁尚失势,不足为大患。如今大军虽已行至幽州,此类书简只怕田大人您去后还能见到不少。” “诸将之中也颇有人心存疑虑。如此次随行中荡寇将军张文远,旧日颇曾与刘备相处,对其人知之甚详,以为枭雄如刘备,必不会放过此袭许良机。此议众将亦多有贊同。” “是以曹公虽已凿平虏、泉州二渠为粮道,诸事堪堪齐备,却一时难以决议成行。” “唯有郭祭酒独排众议,议事之时多次力争,以为刘备目下不足为患。” 田畴闻言不禁小小惊异:“这是何故?畴虽久居山野,然因刘备曾在此依公孙瓒,也对其人略有所闻。备绝非甘心居于人下者,且审时度势亦是颇精。当日闻得曹公与袁本初相持于官渡,胜负未分,且袁军甚盛之时,其人便阳称连结刘表,阴离袁绍而去,后袁军果破。畴放肆一句,只怕以刘玄德之眼力,若许都当真空虚,确然不会放过。”虽然一直痛恨乌丸入塞掳掠,杀掉自己乡人无数,田畴思索刚才那些议论之时也忍不住皱眉,“乌丸固然……绝非小患,不得不除!——然百官之虑也并非无理……”使者尴尬一笑:“田大人,许都布防如何,在下人微职卑,无缘得详。然此次大军得以成行,却是因郭祭酒坚持认为,刘表胸无大志,且深知若委刘备以重兵,则荆州只怕便为刘备所有,是以绝不会将兵权轻付于刘备。然则表不委以兵权,刘备客卿之身,自无能有所作为。” “郭祭酒自从曹公征伐,屡建奇勋,素得曹公信赖,此言使得曹公北征心意愈坚。然毕竟众人疑虑难消,且青、冀、并三州新定,人心未测,终是留诸夏侯曹亲族,并虎威、折冲将军等宿将于青冀豫并诸州镇守,荀军师等为辅。此行军谋,则由郭祭酒主之。”像大多使者一般,曹公的这位使者也是能言善道的。大概也看得出曹操对田畴的重视,从徐无至易县一路,除了审慎巧妙地避过那些军政机密、人物臧否之外,这位使者跟田畴交谈中堪称知无不言。所以田畴除了以前耳闻的那些郭嘉所出的军谋战策,倒多知道了不少他与曹操之间如何相得的轶事。今日一见,果然不虚。田畴想。只是……似乎不合主从之礼。田郭二人简短相见之后,曹操便自顾低头去翻开刚才被放到案上的那些信函,明显是习惯性的随手指了一下自己坐席上空出来的地方,示意郭嘉坐下。看见田畴面露惊异之色,郭嘉眼中浮出笑意,并未过去,而是坐到几案右首席上,与田畴相对。田畴微觉失态,但见曹操正低头读信,也不好开口说话,只得依旧静坐,回想自己为何会觉得对面那双眼睛似曾相识。曹操翻信翻得极快,大多都是一掠而过,也无甚表情。眼看案头信札就要读完,却看着手中一封信,浓眉拧起,“哼”了一声,面露愠色把信扔在案上郭嘉那一侧。郭嘉见状从案上捡过信,看了一眼,脸色一瞬间似是一凝,但极快恢復正常,见田畴坐在那里略显尴尬,便微笑读信出声道:“融白,大将军远征萧条海外,昔肃慎氏不贡楛矢,丁零盗苏武牛羊,可併案也。融顿首顿首。” [1]田畴心忖,使者所说后方对此征颇有非议,倒是一点不错。但自己深知,此战若克,对边民实有无穷之利。思及那些也曾与自己一起挥汗习武言笑却倒在异族马下的身躯,那些从远地赶来归入徐无山时为风霜麻木的脸,此信虽是诙谐嘲戏,却让自己心里不知怎地冒上一点无名火来。 “这个孔文举,自恃薄有虚名,愈发放肆!”“呵呵,明公,楛矢之贡,乃先王用以昭其德化;苏武失其牛羊而守节杖,是以终彰汉家天威。少府大人此信,岂非贊明公威德能服远人?”“……”“司空大人,”田畴其实听着二人交谈有些心不在焉,心里那点火跳得越发有些凶。对讨伐胡虏形势的那些意见,本是一路上已在脑海里盘桓过千万遍的,此时一起涌到嘴边,忍不住开口道,“畴以为此信所言大谬!畴世居边地,素知乌丸仗其骁勇,掳掠边民成习。且如今袁熙袁尚虽逃去塞外,塞内袁家旧人犹在,隐隐有内外勾结之势,尤为隐忧深患。”“……前车可鑑,灵帝旧日,已有逆贼张纯叛汉从胡,恃乌丸大人丘力居之勇,自号为王,因其熟知塞内形势,遂引乌丸杀略青、徐、幽、冀四州,民不聊生。畴故主刘公伯安斩之,北地乃定。……”“……今蹋顿有勇力计谋,统领乌丸三王所部,其势犹强于丘力居;袁尚兄弟若復招其死主之臣,其势又非张纯可比。畴死罪妄言,若置之不理,幽州固然蒙难,只怕青、冀亦非復朝廷所有……”
第4页 “……” 薇亦作止(1.3) 曹操眯眼注目田畴,认真听着那些对乌丸和袁尚兄弟兵势的分析,时而皱眉,时而微笑。 两个月前在邺城,当郭嘉苍白着一张脸,以在他身上罕见的凝重和执拗在议事庭中独自与众人力争时,其实倒也翻来覆去说过好些遍类似的话。只是今天大概是由于帐外易水萧萧,那些乌丸故事从田畴口中听来,竟有几分悲凉椎心。而田畴说到那些地势军形,细微之处都能信口道来,显出他对此地熟稔如自己掌心。那些细节与前些日子阎柔所言对照,异同之处令人深思,只怕破贼之计,颇可以想法在这些地方上着落……田子泰,孤此次远征只怕可以得你之力良多。想到此处,曹操胸怀一畅,向身边的郭嘉看去,见他也是注目田畴,面有深思之色,眼睛却闪亮出异常的兴奋。不过——曹操微一皱眉,此人的脸色,似乎比在邺城时还苍白几分。 郭嘉见曹操看向自己之后皱眉,一怔之下旋即把手中的信不着形迹地放到一边,笑向对面刚好把话说完,激动平復下来的田畴道:“田大人,别来多年,不想今日復能聆君高论,幸何如之!”田畴一怔:“别来?”虽是刚才苦苦回想一阵,但始终未能想起何时曾与面前这位曹公心腹谋臣打过交道,只道自己记错,没想到对方却提了起来。见田畴神色迷茫,郭嘉抿唇微微苦笑,眼神倒依然明朗:“田大人,当年君名重河北,兴平初,故族兄公则曾上门拜访,嘉时在冀州,亦慕名随行。当年匆匆一面,其实未曾通名,然睹君风采卓然,嘉心中钦慕,未尝或忘。”田畴恍然,终于把对面这双清亮眼睛跟记忆中某处重合起来。初平四年刘虞死后,他毅然与公孙瓒决裂,避世山中。袁绍前后五次遣使辟召他,其中一次大约是为示礼遇,来的便是当时在其帐中炙手可热的谋士郭图。那时他打定主意绝不出仕袁绍,对使者本是淡淡的,郭图又有些掩不住的倨傲态度,所以与当时还颇有几分年轻气盛的田畴更是话不投机,未曾多说几句便不欢而散匆匆辞去。 但当日一行人中,确有这双眼睛的。记得当时眼睛的主人比田畴自己还要年轻,倒是跟现在差不多消瘦,在座中望着话不投机的二人,一言未发,骨清,年少,眼如冰。“确有此事,是郭祭酒风采更胜往昔,畴一时未能相认。”见对面人听了这拙劣客套话正好笑欲开口,田畴紧忙接上:“然畴实不敢当‘大人’之称——”随避席向几案后长谢道:“畴正有一事,本应早在日前信使回覆中禀明司空,只是田畴以为此事当慎重面禀,还请明公恕罪。” “明公领军远征,勤劳王事,畴愿为乡导,执鞭坠镫,义不容辞。然畴山野之人,官禄却并非所愿,还请司空成全。且户曹主民户农桑之事,为民生之重,畴德才实薄,无能当此重任,恐有负所託。”曹操闻言一怔,面上不豫之色一闪,虽未落入伏于地上的田畴眼中,却被郭嘉看得一清二楚。 “嘉就厚颜冒充旧识,叫一声子泰兄,子泰兄不知可识得方才写信的那位少府孔文举?” 帐中二人听到郭嘉忽发没头没脑一问,不禁都是一怔。田畴本准备好了一番话,只待曹操询问,便极力解释自己不宜仕宦,却不料郭嘉扯到闲话上去,只得答道:“虽不相识,孔北海才名素着,一向却是听过的。”郭嘉微笑:“子泰兄随曹公还邺之后,当有机会与其一晤。少府大人博学多才,颇能发古制之微以补今之不足——”见曹操眉毛已拧成一团,目中疑惑之色愈重,郭嘉不禁莞尔,向曹操躬身说道,“嘉窃以为孔少府旧年所上疏,言三府所辟称故吏事,云按‘《春秋》「女在其国称女,在途称妇」,然则在途之臣应与为比’,最是精妙不过。”[1]曹操略回忆了一下,不禁大笑:“文举妙文,由奉孝妙人解来,更是精当。若非此时无酒,当与子泰浮一大白!” 微一沉吟,又正色向田畴道:“户曹之事也确是未尽子泰之才,孤明日当上表,拜汝为蓚令。然军中之事还需子泰协助,只好待平乌丸之后再上任。如今国当危难之时,人才难得,望子泰尽忠体国,再勿推辞。”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国”字听来似是特别加重。 田畴揣摩话中意思,无奈的在心中嘆了一口气,只得谢过曹操,还席,忍不住又转脸看向郭嘉。明明是笑意盎然的一张脸,眼睛还弯弯眯着,田畴却觉得那双眼与自己的眼神交会之时竟有一剎那似是无限肃然。把田畴的官职问题放下之后,帐中气氛倒也称得上言谈甚欢。三人从军事谈到幽州风土,又谈到歷任州牧的民政业绩等事,言语之间便提起了田畴的故主刘虞。旧事新提,曹操颇有几分感慨:“……忆及初平元年,董卓挟幼主作乱,孤欲结盟兴义兵伐之,然诸人心事各异,事终不成。袁绍韩馥等随即僭欲立刘伯安为帝,亦曾与孤密谋,为孤所拒。”“有是。然刘公并无此意——”田畴急道。“呵呵,孤亦知刘公无此意,只是思及当日,感今已人物多非,未免有嘆。” “刘公非但德被民生,更为忠义纯臣。见天子蒙尘,便遣畴为使,诣长安以奉臣节。然因道路阻绝,多有匪寇,行程近四载,待畴回返,刘公已为公孙瓒所害……”田畴想起那些年的情景,不由切齿。“公孙瓒倒行逆施,覆灭乃自取其宜。然倒行逆施者,岂止公孙瓒一人啊……” 曹操悠然陷入对那个乱局的回忆,三人一时沉默,若各有所思。关东有义士,兴兵讨群凶。初期会盟津,乃心在咸阳。军合力不齐,踌躇而雁行。势利使人争,嗣还自相戕。淮南弟称号,刻玺于北方。铠甲生虮虱,万姓以死亡。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2]夜静,寒露生,金柝声道已三更。一个面色严肃,步伐稳重矫健的中年将领进来,报知曹操给田畴的营帐已安排妥当。田畴得知他是护军韩浩,字元嗣。“子泰远来辛苦。孤谈起旧事忘形,不觉夜深。子泰可暂将就住下,孤明日再向汝引见军中其余诸将。”韩浩一言不发,脸上也不动声色,只是微一侧身,向田畴做了个“请”的动作。
第5页 “大军在易暂驻——”曹操顿了一下,郭嘉已接道:“嘉已接报,董大夫所督军粮,再有三五日应可至。”“甚好!军粮运抵,便启程向涿郡!”曹操满意一笑,“子泰正好随军,沿途孤只怕还要随时请教。”“奉孝也回帐——好生休息罢。”郭嘉笑应一声,起身向曹操作别,在正随韩浩而去的田畴身后走出中军帐。 翌日,军中诸将例行聚到中军帐议事,曹操引他们跟田畴一一相见。除了昨晚见过的韩浩之外,田畴有点意外的发现了原来刘虞处见过几面的旧识鲜于辅,现已被封为左度辽将军,此次率部随行。虽然二人以前交情不深,但久别重逢,难免激动叙旧一番。交谈之下,又得知另一位旧相识阎柔——实际上田畴也只是以前听过他的名字,知道他在乌丸鲜卑中颇有威信——如今拜为护乌丸校尉,正在蓟县一带整顿已归附的乌丸和鲜卑部族,只等大军北上便一起加入。 曹操的亲卫中军,领军是史涣,字公刘。史涣比韩浩生得粗犷雄壮几分,但都显得沉默而稳重。据说二人同是从初平年间便追随曹操,忠勇过人,极得曹操信赖。夏侯和曹氏宗族正如那位使者说的,大部分并未随行,而是留守镇抚。例外便是统领虎豹骑的曹纯,和曹氏年轻一代中的佼佼者曹休。这支曹军的最精锐骑兵,其实已经有了不小的威名,因为袁绍长子袁谭便是被虎豹骑所斩。田畴得知,昨晚帐外巡逻的宿卫,都出自虎豹骑之中,无怪看上去格外精干。只是出乎意料的是,这支天下骁锐骑兵的统领曹纯,外表却文质彬彬,若非正穿着一身戎装,看上去应该完全是个文士,倒是年轻的曹休英气逼人。跟曹纯相反的是军谋掾牵招。虽然是标准文士打扮,但田畴因为自己也从小习武,却敏锐的感觉出,此人只怕手上刀剑工夫绝对不弱。还有……张辽,张郃和徐晃。在三人中年纪最轻,也有着最锋芒毕露的双眼,最带有几分野性不驯感的张辽。 看上去相当温和,甚至还颇有几分儒雅,但眼神一转中时常透出无限精明机警的张郃。 黑瘦结实,寡言少语,坐在那里如渊停岳峙的徐晃。即使是田畴已有十几年避世山中,倒也颇听过这三人的威名,不禁要揣测昨夜经过的那些营帐中,到底哪一支是他们之中哪个人所部。此外倒还有一个人,服饰品轶倒是诸将中最高的之一,曹操也对他甚是客气亲厚的样子,坐了席中的最高位,却几乎一言不发,神情略显落寞,游离于诸将之外。破羌将军,宣威侯,张绣。其实,若说张绣坐了席中最高位——却也有几分不实,因为郭嘉坐的就是曹操本人的蓆子。虽然看的出来他有些斜斜的签在那里,这种景象在田畴眼中还是分外触目。不过帐中其他人显然都对此习惯的很,田畴只好自己暗暗纳罕,从众人在帐中坐定,纳罕到议事结束曹郭二人又几乎是并肩笑语而出。 薇亦作止(1.4) 军粮终于从平虏渠水路运到,不过其实仍有部分粮草将继续辗转,经由也是新凿的泉州渠北上。但即使如此,大军毕竟有三四万之众,辎重仍是相当可观,说是粮草到了便启程,大概又多折腾了三四天才可以上路。这几天中帐外人声马嘶鼎沸,各军从上到下都有些忙的不可开交之势,曹操也一时没时间来找田畴,所以田畴暂时乐得清静,正在帐中闲坐,试图揣摩那位同时给人威严、简易、桀骜、深沉、放达、谨慎……等矛盾感觉的司空大人。——还有那位看起来略嫌轻浮却……有几分让人琢磨不透的军师祭酒。“子泰兄。”帐外一把含着笑意的声音朗朗传入,田畴听出正是郭嘉,忙出声请进。 郭嘉脸上挂了一点倦容,精神看起来倒很好。只不过,明明是端端正正坐在那里的一个人,不知怎地却透出几分惫懒散漫。“明日大军便将启程,子泰兄若有所需,尽管开口。”“有劳郭祭酒费心,畴这里一切都妥当。”“子泰兄叫在下奉孝便是。”“不敢。”田畴多年来交往的人大都举止端方,防闲以礼,看到郭嘉笑眯眯摆出一副几乎是自来熟的架势,不禁有些无奈。而且,这等杂事本也用不着郭嘉过问,更何况连日来调度粮草军队部署,军谋事务本已甚多,若说田畴这两天是个闲人,郭嘉倒断断不是的。所以田畴看着坐在那里的郭嘉,隐隐觉得他笑的似乎要头上生出一对尖尖竖耳,身后拖出一条毛茸茸尾巴来。隐形的尖耳和尾巴中间,郭嘉果然开口了。“子泰兄,乌丸若平,可有打算?”田畴其实守紧了门户,聚精会神的准备防当胸一爪,却不料爪子全没有看见,却被那条毛茸茸的尾巴软软扫到脸上眼睛里,不禁有些不知所措的迷惑。虽然自己确也没有过多掩饰不愿仕曹的意思,那个蓚令,也确实是打算战后就辞掉归隐的,但,开门见山就把自己这点心思默认下来……倒是——坦诚的惊人啊。“畴,负义逃窜之人耳,山野而来,归于山野而去,如此而已。”既然天窗已打开,话自然是亮的。“然则山野便可为人久栖之地?”“以德化人,以义喻人,以礼教人,自可以久治。”郭嘉嘴角高高向上弯去,眼睛明亮,笑容调侃。春日水边,帐中虽铺着坐席,席边案角仍能看到那些新生的草叶探头探脑。而郭嘉此时,正淡淡笑着,手中玩弄着几片草叶,望着田畴说话。那双手,手指瘦长而灵活到有几分神经质,但除了右手能看到几处握笔留下的茧子,显然没有一点握刀动剑的痕迹。在这个乱世的军营里,在耳边还传来枪戟甲冑响动的军营里,这双没有握过刀动过剑的手的主人,正笑的散漫调侃云淡风轻地跟他田畴说,欲知治,先知乱。国无干戚,便无礼义。
第6页 这双现在指头上染着绿色草汁的手的主人,正用他那对莫名清亮的眼睛望着他田畴说,若未能威服,则无从德化人心。田畴心里生出一种混杂的滋味,一种急于反驳这些离经叛道言论的欲望——在那一千多个日子里,年轻的自己带了二十位武勇家客在北平和长安间来回,逾越险阻,搏击盗寇,也是时常有这种欲望的。那种手握刀剑的实在感,也曾许多次自己让觉得礼义的无力,但只要想到那位令人油然崇敬的州牧刘虞,自己从来都会第一时间把这种想法狠狠扔到天外。至于后来刘虞遇害,公孙瓒骑着他心爱的白马,居高临下杀气腾腾面对在刘虞墓前哭拜的自己时,大概也是这种欲望让自己说出那些义正词严的驳斥吧?也许某个瞬间,知道身后有着自己数百户族人和颇多英勇的家客,倒也使那些驳斥更加有力。只不过这个瞬间,应该也是无关紧要的。 所以田畴听见自己在说话,语声中的讥讽味道浓到声音已不像自己的:“郭大人,不狩不猎,庭有悬貆;运筹帷幄,生民涂炭——果然好计谋,好手段。” 郭嘉觉得胸臆之间忽然一阵闷闷的剧痛,几乎整颗心抽搐起来,只好用全部的理智支撑着自己没有弯下身去。一些杂乱的画面从脑中掠过,竟是那些许多年未曾被允许在脑中出现过的画面。 那些在颍川结庐守孝的三年中,被家里那些似乎看也看不完的书硬生生埋掉的画面。 那些在河北袁绍那里徘徊时,忙着趁身边俊彦云集霸主争锋,藉机揣度中原以至天下大势,被从脑中挤走的画面。那些在来到许都之后,手头军情繁杂,朝中波诡云谲,被暂时抛在一边的画面。 那些在奕儿出生的喜悦和青梅竹马的爱妻去世的悲伤中被包紧成茧的画面。 画面中,还是总角的自己,眼睁睁看着那些头裹黄巾的百姓,神情狂热迷乱,面有菜色飢容,席捲过自己的家园颍川。什么家世衣冠,什么书香门第,在已经被一小撮人煽动到狂暴,而且也只是走投无路想要生存的乱民中毫无价值。 画面中,年方及冠的自己,无能为力的看着李傕、郭汜催动铁蹄,踏过黄巾之后还未稍能回復的家园。割据混战,乱局未央。当恋乡未去的族人、家人纷纷倒下,眼中尽是血色,耳中只闻兵戈,奇怪的是,自己所能想的,却只是荀文若那张俊美的脸。若当日可以说服父祖随他北上,也许巢虽覆,卵尚能全——又或,完卵也并无意义……田畴看到面前人在听到自己那句话之后极迅速的低下了眼皮,一直清亮在那里的双眼被骤然盖住,使他整个人一暗。那张本就苍白的脸有一瞬全无血色,薄唇抿出一条极哀伤的曲线。 但这些也只是唿吸之间的事,快的像是一种错觉。当眼皮再度抬起,田畴发现那双眼睛还是深黒安静一如既往,那张脸的神色又变得散漫调侃,抿紧的唇甚至还重新顺势勾起一点微笑。语声依然平淡无波,只是开头的几个字无端变得沙哑,令他轻咳一声才又再说下去:“未知身死处,何能两相完?”(第一章 薇亦作止 完) 作者有话要说:附:王粲 《七哀诗(之一)》【约作于汉献帝兴平(194-195)年间,当时长安扰乱,名公之后的王粲逃亡荆州依刘表。很快就是众所周知的曹操迎献帝,都许,改元建安】西京乱无象,豺虎方遘患。復弃中国去,委身适荆蛮。 亲戚对我悲,朋友相追攀。出门无所见,白骨蔽平原。 路有飢妇人,抱子弃草间。顾闻号泣声,挥涕独不还。 未知身死处,何能两相完?驱马弃之去,不忍听此言。 南登霸陵岸,回首望长安。悟彼下泉人,喟然伤心肝。 薇亦柔止(2.1) 大军一路北上,不觉已至涿郡。军中将领掾属除了田畴之外,暂时只有鲜于辅是幽州人。曹操此前并未到过幽州,而鲜于辅又因为领着本部军马不能随意离开,所以一直把田畴叫在身边,随时询问地理人情。 郭嘉自然也在旁随行。那日田畴心里也不知是义愤还是慌乱烦躁,脱口而出讽刺了他一句,郭嘉却看似并未在意。吟了那句王粲的诗之后,他虽然没有再继续当时的话题,但仍举止自若言笑如常,倒让田畴隐隐有点过意不去。“故北中郎将,卢公卢子干,可便是涿郡人?” 曹操骑着马踏在涿郡街道上,忽然若有所思地问了这么一句。田畴微一愕,不知曹操为何有此一问,回想了一下,答道:“正是。”“卢公海内大儒,国之梁栋,吾到此地,不由怀想当日君子之风。”那名儒卢植,田畴虽未见过,但听得那些事迹也早心怀景仰。卢植年轻时家道寒素,就学于当时的宿儒马融。马融身为外戚,生活豪奢,讲课时也常让侍女歌舞助兴。然而卢植在旁侍讲好几年,竟从不曾分神多看那些歌女舞女一眼,令马融也改容相敬。后来,卢植儒学有成,曾主持官注《尚书》、五经等,既博而精,颇有口碑,堪称几十年来少见的大才。想来,是曹操到了这里,又生起了爱才之心。明着是嘆卢植;暗着,只怕是在琢磨这里还有哪些“君子”未入自己彀中。这些日子相处下来,田畴也感到曹操爱才并非只是虚名,而且更是用人有道。军中见到的这么多人,实际性情相当不同,背景也是从旧臣到降将,从世家大族到寻常行伍各自不一,却也都能因才而用,各司其职。就连旧时曾为敌的人,也可以不计前嫌。比如这次也随行的陈琳,曾经在袁绍帐下一篇檄文骂的曹操狗血淋头,依然在几年前攻破邺城之后被曹操收为己用,起草军国书檄——而且,这还并非因为曹操没有合意的文书。毕竟曾为蔡邕弟子的路粹早已在曹操处掌记室文书,而路粹的笔桿,犀利恣肆之处比陈琳实在毫不稍逊。不过,这一切,似乎也有一个前提。那些人,无论才能高低,各自所长如何,都可以因为各种各样的理由宾服于曹操,为他所用。他们,有能力,有才华,但能力才华都还不会用到对曹操危险的方向上去。
第7页 如果不是这样,又会如何?“且卢公非但吏治清明有道,昔年吾征黄巾,亦曾闻得卢中郎讨破张角,行军方略过人,心实嘉之。”曹操仍在回忆中,有几分悠然神往。一旁许久没有说话的郭嘉接口道:“然,卢公毕竟为小人在君前所谗,虽破贼在即,却几坐成死罪,功败垂成。”“呵呵,吾时年未而立,奉孝只怕尚少,倒也听过卢公之事?”“黄巾乱起,颍川为烈,嘉先君师长辈少不得有所谈论。”郭嘉微笑,像在说一件与己丝毫无关的事情。田畴心里一颤,终于明白了自己心中对郭嘉那点隐隐的过意不去从何而来。 只不过,即使世间已经乱象纷呈,以干戚济世,便真的是正途么?他看向曹操,有几分迷茫的想起了传闻中这个人作的令泗水为之不流的徐州之屠,还有那官渡被坑杀的七万降卒……而此时,这个骑在马上,在北地风中衣角猎猎的人正带着显而易见的真诚嚮往着贤才忠良和清明之治。 郭嘉带笑的声音仍在继续:“嘉还闻得,卢公好酒,且海量,能饮一石不醉。” “好个一石不醉!可吩咐太守,置办美酒奠仪,明日吾便带酒去卢公墓前一祭!” 卢植的坟茔极尽简陋。虽然地方官吏已经尽快稍稍打扫整理了一下,看起来仍然也只是一个干净些的土堆而已。墓边芳草萋萋,一个年轻人跪在那里,看上去不过二十出头,身上的布衣看起来有几分旧,但十分规矩整洁。正是卢植之子卢毓。曹操浇酒于地,祭奠过了卢植之后,跟卢毓交谈了几句,面露赞许转头对在旁的涿郡太守说,有这等才学的士子,不拘年轻年老,出身背景,下次擢举的时候都不可放过。一行人结束祭奠回驻地的路上,曹操仍在有几分对旁人,有几分是自言自语地说,不知卢植身前的弟子都在何方,可曾得到老师几分真传。陪在旁边的地方官中,附和应答之声响起。不知是谁说了一句:“那刘玄德,当年便是卢公弟子。”这句话一出,周遭气氛为之一窒。田畴想起了路上使者说的,出征之前众将担心刘备袭许的那些话,不由得向张辽等人望去。张辽那张豪迈英武,却又不失精明之气的脸上,果然带了一点忧色。这个不管是冲锋陷阵还是单身去敌营劝降都毫无惧色的勇将,大概忧虑的必然不是北方阵前那些即将交战的异族骑士,而是身后南边的命脉所在吧?其他诸人的神情,也都有几分若有所思。一个清朗笑声打破了此时尴尬的沉默,也让陷入沉思的曹操开了口。“奉孝何故发笑?”“适提及刘玄德,不由思及一事,故此失态,明公恕罪。”话倒谦恭,只不过还是弯着眼睛提着嘴角,哪里是等着“恕罪”的样子。“不妨讲来?”“据闻,刘玄德与一人在座,其人鬍鬚甚多,刘玄德遂嘲之曰:昔吾居涿县,特多毛姓,东西南北皆诸毛也,故曰‘诸毛绕涿居乎’!”听到这里,曹操一行人已经忍不住面色暂时开朗起来。看看涿郡官吏,也都在苦笑中。郭嘉倒仍是兴高采烈的接下去:“然那人随即答曰:昔有作潞长,迁为涿令者,去官还家。人慾写信与之,不知如何称唿,欲署潞则失涿,欲署涿则失潞,乃署曰‘潞涿君’。”(*)在场的人都不禁失声而笑。尤其是诸人有多半都曾见过刘备,此时想起他那张没有鬍子的脸,更是笑得厉害。曹操边笑边道:“过些时日,便到潞县。幸好我等乃是先至涿,再至潞,否则岂非也有‘潞涿’之讥?”“潞涿”是没有,“涿潞”——逐鹿,只怕倒是有的。田畴在心里暗暗补道。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遂归于汉。而汉朝之鹿……他悚然心惊,把自己的思路从这些大逆不道的想法上面移开。人可变,势可变,但总有一些东西是值得坚持的。既然身为大梁客,自当不负信陵恩。(**) 所以田畴的注意力又移回到现在正在说话的郭嘉身上,听见他平平静静又不容置疑的说:“军至潞县前,阎校尉将率所募得胡汉部曲来归,大约便是这几日。” 薇亦柔止(2.2) 能有新力量加入军中,自然是件好事。不过也因此发生了一些奇怪的事情——至少在田畴眼里看来,那些事情奇怪得很。护乌丸校尉阎柔,实在是个生得很英挺夺人的青年。将将有而立之年的样子,身材挺拔,五官刚毅而并不粗犷,是让人很容易一见就有好感的样貌。田畴以前就断断续续听过他的不少事情,最近又听鲜于辅补充了一些。阎柔虽是汉人,但从小就流落到鲜卑和乌丸族人之中,凭着自己的勇武计谋,让远近许多部落都非常服膺。后来刘虞为公孙瓒所杀,吏民多有义愤不已者,最激愤的便是鲜于辅等人,率兵打算攻打公孙瓒为刘虞报仇。而刘虞对鲜卑乌丸等族也素有恩德,于是大家公推其中最有威信的阎柔做了乌丸司马,跟鲜于辅等人合兵攻击公孙瓒,在附近的渔阳打得公孙军大败。后来鲜于辅率部投奔了曹操,而曹操和袁绍相持于官渡,情势危殆之时,阎柔也派使者到曹操处表示愿意效力。因此,二人一直颇得曹操信任,同被遣来镇抚幽州一带。这次,他像两年前曹操攻破南皮之后一样,带来了部曲和鲜卑产的名马送到军中。 当然这些倒没有什么值得奇怪。让田畴奇怪的地方是,阎柔见了曹操,居然是大礼拜见。虽然官职尊卑有别,但也不应至此吧?而曹操对阎柔更是亲密异常,见面之后喜笑颜开问长问短的模样,怕是……见了许久不见的子侄也不过如此。更奇怪的地方在于,诸将之中,张绣看到阎柔,脸上那副一贯无可无不可的落寞神色居然被立时换去。细看去,换上的神色竟是无比复杂,有惊异,有担忧,甚至还带了几分恐惧不安。
第8页 可是,看阎柔的态度,此前他跟张绣两人明明就没有见过面。虽然为张绣看到阎柔时的态度纳闷,不过张绣跟曹操之间的恩怨瓜葛,田畴还是知道得很清楚的。建安二年正月,在宛城,张绣既因为曹操纳了自己的婶婶而愤恨,又怀疑曹操有杀他之意,于是刚投降便又叛变,让曹操吃了有生以来最大的苦头。那次,不仅曹操的贴身侍卫典韦被杀,连长子曹昂和侄子曹安民都在乱军中遇难。但后来,张绣在官渡之时再次投降到曹操帐下,倒是颇受礼遇。除了官位在诸将中最高,封邑户数也是比别人多出一大截。曹操甚至还让自己的儿子娶了张绣的女儿。不知为何,这次见到了阎柔后,一路行军中,张绣却显得心事重重,一日日消瘦下去。 大军的行进自然不会为这些事情耽搁。五月的时候,已是到了田畴的家乡无终,离乌丸骑兵出没的地方近在咫尺。此时,部属来报知曹操,宣威侯张绣急病而薨。在田畴为这些事情纳闷了很久之后,他才听说,阎柔,长得非常像曹操死去的长子曹昂。 张绣的死讯照例要报回许都传到邺城,也不知会在那边激起什么样的波澜什么样的猜测。 不过在军中,目前的急务就变成了安抚张绣部属,并重新整编入其他人所带的军队中。未战先折大将,只怕是有损士气的。然而,张绣究竟算不算“大将”,似乎倒也值得商榷。好在即使已到了无终,也还并无战事,整编起来还算顺利从容。而田畴要整顿一些家客部曲,以便散到各军中作为嚮导,所以正好也辞行暂时回了徐无山。 一路上田畴想着,其实这并无战事,是否真正是件好事,却也难说得很。 靡室靡家,玁狁之故。不遑启居,玁狁之故。若要问谁够资格说起马背上和田亩里的人们之中那些恩怨盛衰的故事,就连长城,都是太年轻了些。那些兽皮毛毡,烈酒良马的漠野武士的世界里,天命伦理是实在淡薄的,只有勇健、明智和公平能在朔风中屹立如磐。虽然两种人们已经断断续续互相擦着边生存了许多个世纪,但那擦边的轨迹中,多半仍是兵戈交错,少半是小心翼翼锯齿互相磨合。能说的,也只是在这几十年间的幽并之地,最能驰骋睥睨的,当属辽西,辽东和右北平三郡乌丸精骑。辽西乌丸,正是汉灵帝年间张纯恃以掳掠塞内的主要班底。不过当年张纯投靠的辽西乌丸大人丘力居十余年前已经去世,留下侄子蹋顿,还有当时年纪尚小的儿子楼班。然而,辽西乌丸却并未因继承人年幼而衰弱下去,反而前所未有地强大起来。虽然塞外风沙已经粗粗掩没了十几年前那些铁马云雕和计谋变诈,仍然可以想见蹋顿的武略——一直以来都各不相让的辽东乌丸峭王苏仆延,和右北平乌丸汗鲁王乌延。如今已是同气连枝,并且唯辽西部乌丸马首是瞻。 即使现在楼班已经拿回了单于的位子,这几郡乌丸实际上的首领仍是蹋顿。而除了英勇善战之外,足智多谋和野心勃勃才是蹋顿更令人心生憷惕之处。能收服其他两位名王,蹋顿的智谋和野心已可见一斑;而袁绍和公孙瓒相攻之时,蹋顿更是不失时机地提议只要跟袁绍和亲,便遣乌丸军助袁攻打公孙。于是,此议不仅换来了袁家的和亲,还使袁绍矫诏封了乌丸三王为单于。 也正是因为这层关系,袁尚兄弟才在失了冀州之后投奔蹋顿。而对塞内觊觎已久的蹋顿,自也不会放过袁家积蓄已久的人脉这层助力。族中长老都把蹋顿比作冒顿——那曾经一手制造了刘邦在白登山七日七夜之围的一代匈奴霸主。虽然跟冒顿全盛时期的三十万控弦之士相比自是大有不及,但如今的三郡乌丸,也有铁骑数万,人口繁盛。这样的实力和手段,并不需要惧战。所以,敌人当前,而乌丸并不出战的原因只剩了一个——不战是比战更好的选择。大军远征,原宜速战速决。否则一旦粮草不济,或是军心思乡,或是后院起火,都足以万劫不復。而乌丸本就习于游牧,迁徙起来最是容易。只要根基不被摧毁,暂避锋锐之后,曹军退却,马蹄又是轻松滚滚而来。便如原上草,春风吹又生,萋萋刬尽还生,更行更远更生。 说起来,乌丸人习俗敬鬼神,祠天地日月星辰山川,大约还真是有些用处。 因为,天公对于曹军来说,实在是不作美的很。本该是六月暑热之时,却赶上了这里的夏日淫雨。许多天来,太阳即使是探头出来匆匆一瞥,也会被瓢泼大雨或者绵绵细雨毫不客气的赶回云中。于是,曹操的大军被雨水困在了无终一带,无法前进。中军帐里,烛光之下。曹操看着沙盘上面东边低洼的道路,多日以来斥候的回报,几乎已经足以让那些路上的积水活灵活现荡漾在眼前。而北面的山脉,又起伏的令人难以捉摸。再转头,看到几案上连日来许都邺城的来信,虽并无甚紧急事情,但许多都是闪闪烁烁甚至直言不讳的请退兵之辞。战事受阻的消息一出,这种言辞一发多了起来,倒像帐外那些野草,愈雨愈是繁茂。而最可虑的,其实还不是这些。攘外之时,如果内部不安,才是心腹之患。虽然大多亲族重臣均在后方,但毕竟不是自己亲身所在,时间一久,疑心难免要如野草般疯长。[1]而且这些疑心,并非全无来由。多年旧友如张邈,倾心信任如魏种,还不是成为背后一刀。何况,如今势虽大,人和事却也杂了起来,朝中各处隐隐敌意,随时可能浮出水面。
第9页 所以即使帐中空气已是湿到如可拧出水来,也无法遏制心头焦躁上窜,头痛病几乎要发作。 在军中本来不常饮酒,但何以解忧,唯有杜康。“取酒一坛。”想了一想,又叫住正要出去的那个亲兵。“再传郭祭酒来。” 作者有话要说:[1] 曹操的《步出夏门行》组诗基本被认为是写于征柳城归途之中,但去时路上的心情既然没有记载,也只能以此为参考了 = =b曹操《步出夏门行·艷》:“云行雨步,超越九江之皋。临观异同,心意怀游豫,不知当復何从?” 《孟子·梁惠王下》:“ 夏谚曰:‘吾王不游,吾何以休?吾王不豫,吾何以助?一游一豫,为诸侯度。’” 《晏子春秋·问下一》:“春省耕而补不足者谓之游,秋省实而助不给者谓之豫。” 按:张绣的死那一段,纯属天马行空yy的结果,供yy史料如下,见三国志裴注……掩面逃魏略曰:太祖甚爱阎柔,每谓之曰:“我视卿如子,亦欲卿视我如父也。”柔由此自託于五官将,如兄弟。 (张绣)从征乌丸于柳城,未至,薨,谥曰定侯。 魏略曰:五官将数因请会,发怒曰:“君杀吾兄,何忍持面视人邪!”绣心不自安,乃自杀。 (五官将=五官中郎将=曹丕) 薇亦柔止(2.3) 看着郭嘉的影子被烛光拉的格外瘦长,脸上倒仍挂着淡淡微笑,进帐,入座,斟酒,曹操的心情有限地好转了一点。军情在白日里议事时已是被掰开揉碎了不知多少回,此时并没有兴致提起。所以曹操截住了郭嘉关于乌丸的话头,所以郭嘉也只是接着微笑,斟酒。不咸不淡的话在两只酒杯中慢慢化开,不知不觉间帐外也有了淅沥雨声跟壶中倾出的酒柱落杯声唿应。听到雨声响起,曹操眉头一皱,不过只是随口说下去:“张绣之死,据闻颇有流言。” “流言止于智者。”“只怕智者亦不免为小人所乘,且小人又岂必无智?”果然还是为了后方忧心。郭嘉想。张绣的死,于战局本是无关紧要的,只不过若让新降臣属人心浮动,甚或旧有的嫌隙一时翻起,事情便可大可小。然而,因为那个人在,其实也并不必担心。 “荀令君在许,当可无忧。”令君。曹操想起跟那个丰神如玉的青年初见时,他还是文若。后来,当他在宫禁里时间愈长,在尚书台中政绩愈显,人虽依然如玉温润,甚至更稳重高雅,只是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所有人都已经称唿他“令君”,包括自己。“奉孝几时起亦唿文若为令君?” 曹操从酒杯上面看着面前人那双深黒通透的眼睛,似乎要从里面看到正在许都的那个温润如玉的人一般。那些曾经的畅谈天下,患难中的休戚与共,可托生死的相知相信,与如今无能为力的渐行渐远……在曹操心里汇成一声成分复杂的轻嘆,不过他没有让这声嘆息熘出嘴边,而是和了口里的酒,用力吞了下去。郭嘉迎着那两道威严中带几分不可捉摸的目光看回去,清澈而坚决地笑了一笑。 “于公,便为令君;于私,仍是文若。” 那个人,其实始终是未变的。只是,当周遭时世已变迁,不变也就成了变。这是句大实话,曹操明白,但心里那声嘆息迴转得愈发无奈。骑上虎背不易,也危险,但要下来,就是被吞噬的覆灭之灾。文若其实也明白这点,只是令君,却绝不会做出与心中信念有违之事。 而有些事情,总要有人来做。于是另一个身影从心里转出,曹操有意无意地喟嘆道:“此次后方粮草无忧,多得董公仁之力。”郭嘉眼前浮出谏议大夫董昭那张白净而保养得宜的脸。脸是很精细很有效地保养着的,人也是精细的,知道如何最有效地在适当时机做适当的事情。那显然是一个聪明到可以放心的人,不过,放心着他,也就可以了。“董大夫此次建运粮渠,劳苦功高,为国为民……诚心可鑑。”“定邺之时,卿与公仁俱在,以为其人何如?”郭嘉的眉头难以察觉地微微一沉。“嘉与董大夫并不熟稔。且,”他停了一下,在曹操探询的目光中极力抿紧了唇角,“只恐嘉之膝太瘦,不堪为枕耳。”两人互视一眼,忍不住一起大笑。秘密这种东西,总是能够最快地流传到尽人皆知——比如董昭那次与某个同僚一起值班时,枕着那人的大腿躺卧下去,却被一把推下这回事。[1]曹操笑过之后,仍是不由沉吟。虽然并不知这样有几分必要有几分助益,只是,如今朝中之势,若能多一块筹码,总是好的。“奉孝,此次回返之后,可愿入为朝官?” 曹操沉吟之中几乎是脱口而出这句话,但一说完,不觉又自嘲地笑笑。其实这个问题的答案,自己问出口之前就早已知道。若此人有心仕汉为官,这么多年从头数来,时机尽多,又何必等到现在这一问。当日文若荐他过来时,司空所掌军队,并无如今这般名目繁多的军谋掾属编制。出谋划策的人固然不少,但无非是身在朝中任职,兼参司空军事而已。便是常为谋主的军师荀攸,在先也已有尚书之职。像他那般白身士子,辟了公府掾属,再举为朝官地方官,转参起司空军事来,才是顺理成章外加名正言顺。 回想起来,那是……建安二年吧?当时自己眼看着面前这人推三阻四见招拆招,一副不知是佯轻狂还是真疏懒的模样,终究让人找不到一个地方安置他。也是当时军国多事羽檄频飞,直到第二年才弄出一个“军师祭酒”的名头,把这个人放了进去。不过说起来,自打那年为了安置这个人,在他的旁敲侧击之下想起来置了军师祭酒一职,也更有了名义把军谋掾属有意识的慢慢扩大,如今看起来越发得力了。司空府掾属编制本有定额,且平日各有职责所在;但军谋掾属并无这种限制,战时自然是按军情调度不提,至于不作战时……却也不妨作些别的事情。于是——“嘉素懒散,明公应深知。”不出所料的答覆,不出所料的那点温和调侃笑意。
第10页 他不是懒散。曹操想。若他真的懒散,又何必做那些军谋分外之事。比如河北平定之后,谈笑间他也曾提点着自己,辟召了许多当地名士为掾属。此举看似漫不经心,细想却是刻意。袁家四世三公,家世赫赫,在河北更是根深蒂固,一直有宽柔的名声,势力一时本是难以消弭。然而,一得必一失,宽柔之下许多人如审配的骄奢愈烈,也颇有些人不满。所以趁机压制豪强亲近清流名士,人心也渐渐归附。攻下冀州不过两年多,河北局势却已趋于稳定,这的确是一手妙棋。[2]不过,也许他真的是懒散。连自己头痛每发,都有点要希冀能游离在朝中那些争权夺利之外。比如那个寒意彻骨的冬日,董承等人号称接了所谓“衣带诏”之后那次变乱……想来不禁要冷冷苦笑。那少年连野菜牛骨都不得的日子刚过去几年,倒也学会拿了君权槓桿平衡外戚大臣角力,唱了几百年的汉家旧调,果真熟极而流。而当时面前人也不过是这么淡淡懒懒笑着,笑得调侃到令人恼火,温和到令人安心着,劝着自己说,该去抓紧时机拔除刘备。倒像是生恐有人忘了,他参议的是军事,也只是司空军中之事。 但即使这只是一种姿态,也是干净漂亮,让人无从误解的姿态。他实在是个聪明的人,很明白他自己想要做的事情。幸运的是,那些事,也正是孤想要的,也只有孤才能和他一起完成。曹操很安慰的想着,看着面前这张已经退去了初见时的那点飞扬跳脱,但变得更成熟明智的脸。这张比自己年轻许多的脸。隐约可以看到这张脸再蒙了几层岁月痕迹之后,带着那点淡淡笑容衬在自己某个正扬鞭顾眄的儿子身边,是多么妥帖合宜的背景。于是曹操笑了一笑,把自己的酒杯重新斟满,拿在手里啜着,换了话题。 “若辽东平定,奉孝以为当復何从?”“应先定荆。”郭嘉笑意之中那点调侃消失无踪,语声虽仍平淡,但有着无限自信决绝。面前杯盏仍温,他把里面的酒一起倒进嘴里,热辣的感觉绕在喉间,却把刚才还安静着的眼睛烧成明亮灼人。 曹操微微一震。多年来,跟这个人这么促膝夜谈,也不知有了多少次,谈的除了军政大事,自然也有许多闲聊。还记得有好几次酒酣耳热之时,此人长笑着说起,若他到了南方,必死于当地疾疫。看着他瘦长身材薄削面孔,明亮眼神惫懒笑容,倒也实在不知道那话几分假几分真。 然而他现在正正经经地在说,回去之后就应该先南征,平定那对于许多北人来说仍是荆楚蛮乡的地方。“闻得近年来,刘景升身体愈差,二子又暗弱不成器,且为夺嫡各怀心事。刘备存身荆州,虽寄人篱下,也必为己蓄势。表若病笃,备必谋其地,荆襄必乱。而明公已尽有中原,军威赫赫,趁乱势方生,人心不稳击之,或可收不战而屈人之兵之效……”“……荆州未曾为战事多苦,府库丰饶,且旧年来中原士子多避乱荆襄,其中人才辈出,只刘景升无识人之能,不能用耳……”“……明公若据荆州,则能拒孙权于江外,暂无东顾之患,便可寻机再谋关右,蜀中……” 曹操让嘴里的酒在舌尖慢慢盘桓之后,才一路滑下。那一线酒意往腹中垂落,倒像扯开了眉间拧的那个结的线头,让眉头渐渐舒开。还是这人一贯的风格。如同庖丁解牛,爽利果决,然而必得细细观察选到最合适的时机位置。该用的力是不省的,但也并不肯多费一分力气。看着那薄薄刀子向厚硬大骨上切去,不是不让人捏一把汗。只不过,当刀从关节之间那丝隙缝滑过,骨头缓缓分开,也实在是酣畅淋漓。 本来对于自己在兵法上的心得,也是一向相当满意的。虽不敢比孙武穰苴,自认在当今之世,也算罕有人能及。即使是面前之人,若说行阵排兵,毕竟是书生不知陷阵杀敌细微之处,虽说已征伐多年添了不少老练,只怕比自己还是差一点。只是,在对时势人事的眼力上,面前人确是明敏得令人心服到心惊。就像当年觑准了袁绍的犹疑,驱逐刘备,迅雷不及掩耳。就像当年耐心等着袁谭袁尚兄弟阋墙,露出薄弱之处才挥戈一击。确实是切中肯綮的观点,确实是毫不藏私的计策。听着这些明白利落的分析,连帐外连绵不休拖泥带水的阴雨也都显得没有那么令人心烦了。至于以前那些死于南方疾疫的话,大概是……戏言吧。毕竟这个人,也还只是风华正茂之年。 作者有话要说:小修一下注解格式,以后註解格式决定都如此[1] 对不起此处又穿越了……枕大腿事件实际发生于建魏之后,但是请理解为董昭的性格不是一天之内养成的 :p《三国志·苏则传》:(苏则)征拜侍中,与董昭同寮。昭尝枕则膝卧,则推下之,曰:“苏则之膝,非佞人之枕也。” [2]《裴注三国志·郭嘉传》注引《傅子》:河北既平,太祖多辟召青、冀、幽、并知名之士,渐臣使之,以为省事掾属。皆嘉之谋也。 又按:关于袁绍内部党争和河北当时的豪强问题,多说起来自己也觉得太罗嗦,但还是忍不住要带了这么一笔。因为写的时候,想起演义里面的描述就不平——罗灌水把审配写的光辉无比,什么“河北多名士,谁如审正南”,“临亡犹北面,降者尽羞惭”,简直就是伟大烈士一名。问题在于,审正南同学,死的时候固然骨气十足(死前也很有骨气的杀别人全家老小来着),生的时候离老罗笔下那个“廉能志不贪”的形象可是差的有点远——《三国志·王修传》:太祖破邺,籍没审配等家财物赀以万数。【及破南皮,阅修家,谷不满十斛,有书数百卷。太祖嘆曰:“士不妄有名。”乃礼闢为司空掾,行司金中郎将,迁魏郡太守。……(註:司金中郎将是管金属冶炼的,显然是很容易捞油水的一个部门,老曹用人之道如此 xd)】其实看看审配,当时废长立幼拥护袁尚的河北(冀州)本地派(拥袁谭的辛评郭图是外来户,都是随荀彧去的颍川派)是个啥作风……咳咳,这个,也算能管中窥豹时见一斑。
第11页 而曹操在冀州的政策如下(先暂时不评论执行情况如何):《三国志·武帝纪》:(建安九年攻破邺城之后)九月,令曰:“河北罹袁氏之难,其令无出今年租赋!”重豪强兼併之法,百姓喜悦。 为示非胡乱更新,加一个元旦特别赠送= =贴出此节灵感如下,准备更新下一节中i sincerely dedicate this section to the eagle of lord tennyson he sps the crag with crooked hands close to the sun in lonelyndsringed with the azure world, he standsthe wrinkled sea beneath him crawls he watches from his mountain walls and like a thunderbolt he falls --the eagle, by alfred tennyson 薇亦柔止(2.4) 郭嘉从厚厚的雨幕夜幕之中回到自己帐里时,已经几乎是四更天了。虽有伞,但雨丝风片无孔不入,衣袍仍湿了许多,黏在身上如附骨之蛆,令人无奈而厌恶。郭嘉疲惫地换掉湿衣,熄了灯,倒在榻上,让自己淹没在帐内沉沉黑暗之中。若是头脑里面也能如这黑暗一般纯粹简明,倒是好了。郭嘉想着,任凭脑中那些混乱的思绪互相撕扯绷紧,裂开一道道疼痛。刚才谈兴正浓的时候,倒还没有发现头这么重。但是把那些日后才能用到的大局蓝图放下,回到目前的处境来时,却发现实在是有些泥足深陷举步维艰。道道地地,绝非比喻的泥足深陷举步维艰。本来按原计划,到了无终之后应该继续东进,再沿滨海的一条大路北上直取柳城。若要跟那些大半自小在马背上长大,逐水草而居的乌丸骑兵玩捉迷藏追击游戏,自然是以己之短攻人之长。所以光明正大打到蹋顿的大本营柳城,逼其不得不正面一战,才能真正克敌。但近来的大雨,让本来就地势低洼的滨海一带几乎变成了大水塘——或者应该说,比大水塘还要糟糕。若真是水塘,还可以用小船浮筏等物载军队前进,可惜如今的情况,是许多地方泥泞不堪,船筏根本派不上用场。而除了这些泥泞,水积得深的地方也是多到避无可避绕无可绕,不管是去打探的斥候,还是试着派遣的先头小队,都垂头丧气回来说,在那里马匹根本无法行走,更别提那些辎重车辆。……那些辎重车辆。此次远征,所带军队本就是步骑结合,机动性比全由骑兵组成的乌丸军队逊了不止一筹。那些辎重,更是成了必不可少的——劣势。[1]然而,机动力不足,本是无可奈何的事情。乌丸轻骑,几乎没有辎重之累,且塞外马种既好,战士骑术又精。而中原素来不产好马,且连年战乱,人尚且无法聊生,哪里有多餵养战马的余力。郭嘉闭上眼,进入幽州以来一路看到的那些立于荒芜田间的面孔,跟更久远的记忆中那些白骨蔽平原之间的面孔重合起来。一样的饥寒之色,一样的枯藁木然——显然不是天生如此的,只是因曝在不见希望的苦痛里太久,已经变了木然。不过,那些藁木,其实是只需要一点火星便能成熊熊野火的。火舌烧了周遭一切,却也把自己燃尽,最后终究归于灰烬四散,无声无息……这些在自己十四岁时,已经是亲眼所见亲身所感了。郭嘉懒懒的提了提嘴角,发现双眉已经倦意浓郁到几乎要托不动发沉的额头,所以举起手来在额上揉了几下,不知道是要把里面那些针刺般的尖锐痛楚揉钝一点,还是要把那些漫天黄巾的画面揉成团扔到一边。草木的好处是,只要有雨,在灰烬里面也仍能重新拔出青翠蓬勃。枣祗任峻等人整顿屯田十余年,不说是成效斐然,至少如今像官渡时军粮几乎断绝的情形已然不再。豫、兖、徐三州不提,就连新平定不久的冀州等地,这两年多来,仓廪也渐有了粮秣存储。若非如此,这次远征也无法成行。 但人显然并不是草木。还是两年多之前,在刚刚被攻下不久,百废待兴的邺城,曹公那次招待冀州众名士的饮宴上。 “今天下分崩,庶民暴骨原野。明公兴王师至此,未曾先行仁政,救民于涂炭,却计算我冀州户籍,以充甲兵,岂是本州人心所望?”崔琰本就嘹亮的嗓音由于含了忿怒,硬硬地冲上去撞到新修好不久的房梁,碎落在整个厅堂上铿然作响。于是席间众人都面无人色,战慄伏地让那些声音的碎片从背上滑落,只有崔琰长及腹间的鬍子几乎要无风自动,跟他的目光一起向主位上的曹操直逼过去。 没有目光能透过的黑暗中,郭嘉脸上又浮出跟当时一模一样的那个苦笑。自从随曹操奔波征战以来,苦笑不知何时起已成了他脸上的一个下意识表情;而当他发觉这一点后,这个表情中又多添了几分无奈的自嘲。九年前在下邳。袁涣踏着积水走上白门楼,穿的深衣新染了兵火之色,下摆还是湿的,但是从容自若,如同衣裳齐备走在最干净肃穆的殿堂上。“夫兵者,兇器也,不得已而用之。”挺直站在那些同样从吕布军中新降,但却是惶然无措拜倒在曹操面前的人群中,袁涣端正矜持地高揖,背都没有多弯一分。“公虽以武平乱,若可济之以德,则天下幸甚。”那时郭嘉正顶着一张年轻到足以被人忽略的脸,闲闲的靠了身旁廊柱站着。城中散兵和百姓惊恐奔走,搅起积水的波澜映到眼中漾上嘴角,变成还有点生疏的一丝苦笑。袁涣仍是语气和缓而字字清晰:“今公募民屯田,虽民不乐,多逃亡,然宜顺其意,乐之者乃取,不欲者勿强。” 他直身抬头,表情坦然清淡,望向曹操一干人。那目光本是平和轻柔如鸟羽,但落到郭嘉脸上时,却一下把那上面烟尘般灰濛的疏懒之意掸去了八九分,清清楚楚露出下面苍白的讥嘲。而曹操看着面前这位从少年时便清静自守,不与自己和袁绍等人一起嬉游的故司徒之子,带了一半无奈一半肃然,正色回揖还礼:“曜卿所言,自为极是。”于是在冀州的席间,曹操也是那么对着崔琰的长长须髯,敛起了脸上那些征服者的志得意满容色飞扬,口称“受教”,躬身拜谢下去。那日席间,崔琰的话也不过是一个小小插曲。后来伎乐倡优流水出入,便将之淹没得不留痕迹。秦筝何慷慨,齐瑟和且柔。阳阿奏奇舞,京洛出名讴。这样的欢宴,在不久前还兵戈杀伐之声一片的邺城,愈发显得弥足珍贵。曹操和众冀州名士,还有自许都一起过来的诸从事掾属,应答酬唱,一座尽欢。大部分宾客来时其实是怀了惴惴之心,但随着觥筹交错,渐有起坐喧譁,继而各人开始慷慨谈笑,才气纵横,庭中本有的衰颓靡伤之意一扫而空。主人殷勤,嘉宾风雅,俨然龙光射牛斗之墟,徐孺下陈蕃之榻。座中文采出众者本多,兴浓之处,陈琳、阮瑀、徐干等人纷纷赋诗,当真是辞灿灵蛇之珠。曹操当时已经半醉的前仰后合,头巾数次蘸到桌上酒水淋漓,听得那些诗,吟诵玩味之下更是欣然长笑不止,举起面前酒觞,击节高歌:“对酒歌,太平时,吏不唿门。王者贤且明,宰相股肱皆忠良。咸礼让,民无所争讼。……人耄耋,皆得以寿终。恩德广及草木昆虫。”[2]即使是席间气氛已经和乐融融,崔琰依旧正襟危坐,神情严肃,疏朗的眉目间一派威重。曹操歌毕,正在众人赞赏声中俯仰欢笑,一眼看到崔琰,不由得端整了一下自己的姿态,表情略显尴尬,向正在身侧不远处陪坐的郭嘉看去。二人目光相遇,郭嘉微笑虚虚举觞,双眉挑的有些狡黠有些调侃,眼睛倒弯出几分暖意。而此时黑暗中,郭嘉回忆着曹操当时所歌中所唱“三年耕有九年储,仓谷满盈”,连唇边那丝一贯挂着的浅淡笑意都全然不知所踪,无法自抑的皱紧了眉。此次出兵共四万多人,虽然不至于是虚国远征,但所需军饷粮耗前后封赏绝非小数。若不能有所斩获以战养战,国力一两年内只怕无法承受下一次同样规模的消耗。连年征战,诸州府库本就瘠薄;而此次为了出徵调集军粮钱物,自然又免不了有苛政搜刮之事——连细细查证都不必,只看那些还并不完全的各地逃亡流民数量情报,就足以让人心知肚明。因此当日邺城,出征之前的争论中,反对者罗列的不管是这些府库存储流民数字,还是那些时常爆发的小型起义,都着实令人难以答对。[3]只是,自古知兵者,岂为好战。四海未平,强敌窥伺在侧,家园危如累卵的时候,即使清素如袁涣,亮直如崔琰,又能把那些礼义教化,仁政爱民安稳行到几时?最现成的例子还在那里放着——那位汉室宗亲,有堂堂姿貌风仪,谦谦君子名声的荆州牧刘表。
第12页 那不是一个没有能力手段的人。快二十年前,他初掌荆州,就迅速平定了当时那里割据的贼寇。而后四周虽是乱象横生,荆州在他手里励精图治拥兵自重,居然躲过了大多战乱,沃野千里,士民殷富。可惜那样一个人,在治世自然是上佳的二千石[4],甚至三公宰辅之才;但在这个乱世,寡断优柔而不思进取,纵使能有仁爱之名,只怕最终也难免引祸上身,殃及治下黎民。何况刘表近年身体渐差,志气愈发消磨,而刘备虎踞于荆州内部,孙权鹰视于身侧江东,都对那块战略要地跃跃欲试,端看谁能找准时机先下手为强。此次若可平定辽东,则征荆州便无后顾之忧……而且,大军既已劳师动众远征至此,只怕也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八九年间始欲衰,至十三年无孑遗。”[5] 郭嘉躺在榻上心绪紊乱无法入眠,不由喃喃念出声。潜于荆州的手下细作曾传回这条童谣,初看似无稽,细细揣摩却令人深思。建安八、九年开始,荆州已略露颓象,刘表外宽内忌,兼惑溺于妻室蔡氏,良才不得进用,虽仍有蒯良蒯越文聘等能臣良将支撑大局,但人才已无可挽回的渐趋凋零。想到这里,郭嘉微微一笑。自投曹公,不觉居然已是十年有余。从当日身周强敌窥伺苦苦支撑,到现在尽有中原新平河北,几乎无战不克,快意疆场。至于朝政州郡诸事,曹公也是威重令行,锐意进取,并非刘表袁绍的优柔寡断滥施恩德可比。最难得的是曹公与自己都是不拘小节的脾气,对时事兵事的见解既时常相合,平日话语间又极是投契,所以虽然有主从的名义,但私下相处间更似忘年之交。然……也正是因此,那张不怒而威面孔之后的其他心思,十年下来自己也是再清楚不过。 严明军令之下,营地不见喧譁,夜色寂寂,雨声潇潇。帐外隐有芦笳声细细,悠长苍凉,在雨中若即若离飘摇着。连绵淫雨阻了大军前行,多拖得一日,军中锐气便消磨一分,而后方也便多一分变数。 如今曹公虽未明言退兵之意,但今晚话中已露出愁闷形状。若不能有进军的良策,只怕下令回师是早晚的事。而曹公,虽能知人善任,机变无方,但毕竟已经歷过太多背叛,且生性便本多疑忌…… 强以其所不能为,止以其所不能已,如此者身危。这句话忽然从脑中冒出,郭嘉不觉发出一声轻不可闻的微嗤,不知是嘲人还是自嘲。韩非这话,自己从小便读得滚瓜烂熟,其中道理岂能不深知。太史公嘆惋韩非能在《说难》中将进谏人主之道写得入木三分,却仍不免囚秦而死,其实太史公自己又何尝不如是?所以,鸟应择木,人也应择主——只是那还并不是最终目的。夫旷日弥久,而周泽既渥,深计而不疑,引争而不罪,则明割利害以致其功,直指是非以饰其身,以此相持,此说之成也。[6]郭嘉抿紧了唇。曹公虽然多疑,但并非不明理之人。如今,自己只怕也可以算的上能行“深计”而不被疑忌,自然正是应该直言不讳,剖明利害,以求建功立业之时。至于能做到多少……郭嘉拉了一下嘴角,把眉头顺便展开。世事如棋局,纹枰之上黑白错综难明。即使守道还如周伏柱,鏖兵不羡霍嫖姚[7],又能算到每着棋后面的几步……不过是临机应变,尽力而为而已。说到棋,纵观大势当然必要,但目前急需弈出下面一手。郭嘉苦苦思索着,十指紧紧交叠在胸前,未消的酒意烧得手指有些发烫,里面脉搏跳得很快。多日来议事之时,进军的各种方案被一一提出也一一推翻。乌丸人与汉人相邻杂居已有多年,学到的汉人用兵之法本就不少;袁熙袁尚兄弟虽然兵败如山倒,但袁熙在幽州多年,民政军事都做得不说有功亦能无过;袁尚能依邺城固守数年,也绝非彻底的蠢材。傍海道如今积水泥泞不通,乌丸的兵力便都把守住各处要塞,先为不可胜之势,意图便是逼曹军行强攻关塞这种下策,或是无奈退兵。 据方舆图而做好的沙盘上,随着派往各处的斥候一一回来,有路可通的每处要塞都被做上了有重兵把守的标志。阎柔、牵招等人虽对此处所知颇详,但看到这种景象,也都不免束手嘆气。 长城连绵,首尾可以守望相助,本是为拒外敌,但多年混战之下无人把守,自然不免被外族乘虚而入。此时若要设法攻出塞外,也着实令人头疼。纵有发石车云梯,坚固的城墙也是急切难破。而城下草木丛生地形崎岖,军队行进甚缓;反观乌丸一方,烽火只要一燃,大批兵力可以从各处自城上奔至。而当日于邺城攻袁家兄弟之时还能围城挖堑决漳水灌城,此时面对崇山峻岭,这种奇谋也没有用武之地。凡战者,以正合,以奇胜。但方今之时,又能有什么“奇”可出?在被倦意彻底吞没进帐内的黑暗之前,郭嘉很带了些挫败感地想。 作者有话要说:si vis pacem, para bellum... [1] 辎重补给问题:据某军事白痴猫的了解(这句话的意思就是错了请随便指出,但表打我),至少在后世,女真,蒙古等骑兵军队的补给问题是靠军队中携带的牛羊等牲畜,还有备份马匹的奶来解决的,甚至还有掳汉人女子平时供姦淫,飢饿时为军粮的做法……当然,每到一处现场掳掠也是少不了的。 虽然曹军显然也会每到一处靠搜刮地方供给【《裴注三国志·武帝纪(建安元年)》注引《魏书》:于是州郡例置田官,所在积谷。征伐四方,无运粮之劳,遂兼灭群贼,克平天下。】,但当时应该主要还是依靠后方运粮(参见董昭主持修平虏、泉州渠记载),而且携带牲畜等能跑的粮食是不可能的。当然辎重绝对不止粮食,还包括铠甲箭矢帐篷医药各种攻城器械等等……
第13页 [2] 曹操《对酒》对酒歌,太平时,吏不唿门。 王者贤且明,宰相股肱皆忠良。 咸礼让,民无所争讼。 三年耕有九年储,仓谷满盈。 斑白不负载。 雨泽如此,百谷用成。 却走马,以粪其土田。 爵公侯伯子男,咸爱其民,以黜陟幽明。 子养有若父与兄。 犯礼法,轻重随其刑。 路无拾遗之私。 囹圄空虚,冬节不断。 人耄耋,皆得以寿终。 恩德广及草木昆虫。 [3] 具体相关史料备查:曹操的地盘上黄巾余党及其他民间小起义,以及民众流亡问题和因此衍生的连坐族诛制度先偷个懒随手写着,查好了再放过来[4] 二千石在汉为高官代称,尤指州牧郡守等(但“中二千石”似多指九卿) e.g.【《三国志·贾逵传》:(曹操)以逵领弘农太守。召见计事,大悦之,谓左右曰:“使天下二千石悉如贾逵,吾何忧?”】[5] 出自《搜神记》,可信度相当之可疑 :p[6] “强以其所不能为”及“夫旷日弥久”段均见《韩非子·说难第十二》;司马迁嘆韩非事见《史记·韩非列传》[7] 见杜牧《送国棋王逢》,本来这类句子不打算加注,但实在爱小杜这首写棋的诗……纯属个人口味,忽略我。 玉子纹楸一路饶,最宜檐雨竹萧萧。 羸形暗去春泉长,拔势横来野火烧。 守道还如周伏柱,鏖兵不羡霍嫖姚。 得年七十更万日,与子期于局上销。 (周伏柱=老子,因其曾为周朝柱下史;霍嫖姚=霍去病) 另:有耐心看的下去这一节的人,冒出来吐个泡告诉我,心理活动是不是太纠结,註解(或需要註解的地方)是不是过多了?但是后面接着就是由事件推动情节,应该不会再这么乱了,我只是忍不住往里加铺垫…… 薇亦刚止(3.1) “砰”的一声闷响,穹庐里面,一只酒觥被摔到铺了毛毡的地上,带起一道烈而不洌的酒气。 摔觥的青年身穿云纹织锦滚边深衣,腰上束带文绣精细,配了他俊秀容颜本是令人赏心悦目,但在四壁悬挂兽皮毛毼的毡帐里面却显着几分不协调。此时他正忿忿站起,带得身上佩玉叮咚作响。 “阿瞒老贼果然狡诈!”“显甫,少安毋躁。”正与青年共饮的人也扶案站起,沉声道,“任他诡计百出,我等只以不变应万变便是。”俊秀青年正是袁尚,袁绍生前最为钟爱的第三子。只见他身形颀长动作矫健,按了腰间佩剑在帐内来回踱步,恨声说:“曹瞒近日频频以疑军出诱,胡骑虽轻捷,但跋涉往返之间不免疲惫,我自然心知。然大敌当前,那楼班竟……”刚扶案站起之人年纪略长,已过而立之年的模样,眉眼之间与袁尚颇为相似。只是袁尚的五官更精雕细琢,而此人面上线条就略显粗放,且双眉间已见浅浅“川”字皱纹,身上衣饰也素淡许多。因此相较之下,此人显得并不起眼,但通身气度却让人有稳实忠厚之感。他伸手向袁尚肩头,欲按住那个躁动不安的身影。袁尚刚才只是稍一气结,此时已愤然继续说下去:“听方才二哥言下之意,那楼班竟是不思戮力同心,反对我等心生怨怼,有不逊之言?”“楼班虽名为辽西单于,然汝岂不知其并不能服人?方今只消蹋顿明于情势便可,何须在意楼班如何。”袁绍第二子袁熙皱起眉。自己这个三弟聪明之处并不逊大哥,但脾气实在不敢恭维。而且,以前不过只是略有些骄纵的性子,如今怎么愈发暴烈到有几分戾气起来?“楼班口出怨言,无非因为数旬来郡中汉民纷纷逃亡。” 袁熙微一沉吟,又续道,“乌丸人耕种所得谷物皆粗砺,且好酒而不知作麴櫱[1],精米布帛等物均仰中国。是以,若无汉民,其生计确有不便,且汉民逃亡,胡人亦不免因此人心惶惶。然大军对垒之时未免如此,战后自然渐渐如常。楼班无谋识浅,然精明如蹋顿者自不会以为意。”“不意我等竟沦落为夷狄小人所欺!” 袁尚年轻俊秀的脸上,细看去竟可见眼下已现松弛,有几分颓废之态。 “既知其为短视小人,又何苦与其计较?曹贼在此暴师已颇有时日,此举无非是出于进退不得,试探我等而已。只须再忍得几时,老贼国用不足,自然退却,然后你我可以徐图大计。” “二哥能忍人之所不能忍,尚只怕不能。”袁尚傲然冷哼,“想我汝南袁氏何等家世,如今竟落得令家中女子委身事人,仰人鼻息。你我堂堂七尺男儿,若不能重振家声,何颜立于世间?” 甄宓妩媚温柔模样顿时在袁熙眼前一闪而过,那张方才还沉稳不惊的脸上颜色惨变。 袁尚见袁熙变色,也自知失言,不觉有些手足无措。方才酒意上涌,话中本意是指那位当日父亲为结盟乌丸攻公孙瓒,而送去与蹋顿和亲的那位庶出之妹,却不小心揭了二哥之妻当日在破邺之后为曹丕所纳的伤疤。那位妹子,其实与二哥是一母所出。说起来,自己都没有跟她说过几句话,只依稀记得性子是极婉顺的。当日告知她要被送去和亲,居然也只是淡然垂首,面无怨色,一句求恳之辞都不曾说——这份好脾气,倒与自己这位一贯温厚与人无争的二哥颇有几分相似。二哥的温厚能干,自然是令人无法不油然而感可亲可敬。不仅与兄弟争家业的行径从未有过,而且,即使一直被派去镇守幽州,中间只前几年为娶妻短暂回邺一阵,还把新妇留于邺城服事翁姑——也正是因此,邺城被攻破之后,甄氏便在袁府中被虏,成为他人禁脔。然而,二哥不与人争,只怕也是无法可争无法可想吧?袁尚虽带了歉意,想到这里却仍有些不知是惋惜还是快意的感觉。大哥身为长子,承父业本是名正言顺,而自己却占了父母宠爱,且两人各有谋臣相辅为羽翼;而二哥既非嫡又非长,自然无法与大哥和自己相争。且二哥的性子,也确是过于温吞,御下又不甚威严。自己当日败于大哥,来投奔二哥之后,居然被部将焦触、张南所攻,才会仓惶败走此处……一个看起来最多不过十二三岁的瘦弱少年本在帐角抱了卷竹简读着,此时一言不发过来从地毡上捡起酒觥,放回案上。袁尚看了少年一眼,方才的无措神色间更添了些赧然,缄口转身,双手环胸面向帐壁而立。袁熙定神微微嘆了口气,和缓了脸色温言对少年说道:“阿买,今日天晴,若是读完书,便去习骑射罢。回头叫人将我那匹‘飒露’先牵与你。”[2]少年端正清秀的眉目间,由于兄长之间争执而生的惶急抑郁顿时退去几分,有些期待之色道:“ ‘飒露’与‘延寿’日前所育那匹幼驹,闻得人言骨相神骏,可否给我?”
第14页 袁熙不禁失笑:“那自是无妨,只那幼驹如今尚未断乳,给汝又有何用?至少也须再待一载余,骨骼稍成,方可渐渐骑得。如今厩中自有几匹良驹,虽不及‘飒露’与显甫之‘奔宵’,也极难得,汝可选一骑先乘。” 少年展颜,对袁熙袁尚二人施了一礼,转身向帐外跑去:“谢过二哥三哥。” 见小弟袁买已出帐,袁尚不由转向袁熙,讷讷欲向其说些什么。袁熙摇头止住袁尚说话,面色黯淡回席坐下。袁尚也有些讪讪的落座,脸色变幻了几次,终于又忍不住开口:“乌丸人实有虎狼之性,更兼首鼠两端趋利忘义,终是难养!”“显甫何出此言?”“二哥岂不记得两年前公孙康与曹瞒俱遣人至柳城,欲招抚三郡乌丸之事?” 听袁尚提起此事,袁熙脸上也浮出愤懑。当日袁绍长子袁谭被曹军围于南皮,乌丸本是派了五千骑兵前去相救。但牵招被曹操所遣,到了柳城,在当时当值的峭王苏仆延面前慷慨陈词,甚至当场拔刀要杀掉同时到达的公孙康派来招抚乌丸的使者韩忠。于是苏仆延被吓得面无人色,鞋都不及穿就扑过去死死抱住牵招,生怕韩忠被杀,招来辽东太守公孙康的报復。结果,本来已经派出去救袁谭的骑兵被火速召回。纵然也知其曾手足相残,毕竟血脉连心……听到袁谭死讯,自己一时也是心痛难以言喻。 想到这里,袁熙不由怒道:“那牵子经尤为可恶,纵高干当日有不是处,我袁氏毕竟于他有辟命之恩,不思为报便罢,却反去助老贼!”袁尚冷笑:“牵招匹夫背德忘恩自不待言。如今据报,阿瞒老贼派出的诱我之军,居然对此地形稔熟,神出鬼没,令本地乌丸人都疲于奔命——二哥你道嚮导却是何人?”见袁熙摇首,袁尚续道:“便是田畴!想父亲当日与我皆曾屡加礼命于他……”话未说完,却停在那里。 帐内,二人一时沉默。曹军此行将领掾属,与袁氏有旧的人实在不少。偏将军张郃,原被袁军倚为梁栋,却在官渡之时因郭图谗言陷害,惊怒之下与高览率部投曹操而去。军谋掾牵招,先事袁绍,后事袁尚都被重用,曾率领乌丸突骑,颇有威望。邺城被攻破之后,他本是要相助袁尚割据并州,却因为驻守那里的袁绍外甥高干有相害之心,愤而转投曹操。 军谋祭酒陈琳,一篇讨曹檄文掷地作响声犹在耳,破邺之后却也被曹操收至帐下。 就连南皮城破之时,袁谭被虎豹骑斩首,听说都是曾在袁氏军中效力的一位牙门将所为。曹军虎豹骑皆是从各部中百夫长以上的将佐中选拔而出,自是精锐中的精锐;但若不是有人对袁谭素习形貌所知甚稔,将其擒斩又谈何容易。其实……如今想来,若说最令人痛心疾首的事情,只怕发生还远在这些人的改弦更张之前。 二人不约而同,想到了早先袁绍在日,帐下谋臣间那些尔虞我诈潜流暗涌。辛评郭图依附于袁谭,审配逢纪结党于袁尚。明里是长幼相争,暗里却俨然颍川冀州两派对峙。那时,还是地广兵强,傲视当世,可以自矜言道:吾南据河,北阻燕、代,兼戎狄之众,南向以争天下,庶可以济乎?而如今率大军而来,当时却还是朝不保夕的那个人,似曾静静说过:吾任天下之智力,以道御之,无所不可。 [3]于是,荀彧早早拂袖而去;许攸在官渡反戈一击;辛毗虽因兄长而逗留,却也暗怀异志……还有,曾经在郭图辛评身边短暂出现过的那双眼睛。清澈安静,却似让一切透透彻彻无所遁形。 于是,就在那双眼睛略带悲悯却冷静决然的注视之下,变起萧墙,手足残伤……到如今,竟已若存若亡。“负义之人已矣,不提也罢。”袁尚嗤了一声,撕破沉默,“如今,当多加留意苏仆延为是。” 袁熙略有些诧异:“苏仆延为人懦弱,素来唯蹋顿之命是从。以吾所知,此人只怕断不敢有异心。”“二哥君子之量,难测小人之心。近日苏仆延部中,似是隐有异动……” 二人在帐内浅酌深谈,不觉日已西斜。“二哥!”袁熙闻听袁买叫喊,起身踏出毡帐之外,负手立于残阳中看向声音传来处,衣袍镀上一层暗金。 “二哥,‘飒露’果是好马!”袁买背着弓,勒缰停在袁熙身边,小脸涨红出兴奋,手里提了一只中箭的野雉。袁熙见状鼓励的笑笑,又忍不住举头向西南方望去。山岭间暮色四合,高城蜿蜒如龙,而天边云彩恰呈鳞甲状,遥遥重笔抹上龙身。 “又是风雨将至……”袁熙喃喃道。袁买身下那匹酱紫色骏马若有所感,嘶鸣一声抖抖长鬃,蹭在袁熙身边喷了个响鼻。 作者有话要说:郁闷,写好的一大段居然丢掉了,草草凑合重新敲一遍扔上来吧,回头再补上剩下部分,也许会再修现有的措辞……只是想知道袁家兄弟的事迹有没有人看 :ppp(01/08/2008)那么,补全这一节~袁家的孩儿们,你们ms还满招人待见滴,口黑口黑[1]《裴注三国志·乌丸传》注引《魏书》:……能作白酒,而不知作麴櫱。…… (麴櫱大致相当于酒麴一类的东西) [2]【《裴注三国志·袁绍传》註:“吴书曰:尚有弟名买,与尚俱走辽东。曹瞒传云:买,尚兄子。未详。”】此处将袁买小同学设定为以下内容中的“婴儿”:【《三国志·袁绍传》:田丰说绍袭太祖后,绍辞以子疾,不许,丰举杖击地曰:“夫遭难遇之机,而以婴儿之病失其会,惜哉!”】[3]见《三国志·武帝纪·建安九年》按:马的名字来歷(以下内容极度缺少良知,造成吐血概不负责)
第15页 奔宵——周穆王八骏之一,夜行万里,此处取其逃得快之意…… 飒露——gjm李二郎昭陵六骏之“飒露紫”,事迹关键词……在战斗中受伤 = =延寿——因为把那匹母马设定为属于有匈奴马血统(发展到今天算是蒙古马吧?跟鲜卑乌丸靠得比较近,疑似当时那里最常见的军马品种)……请联繫一下王嫱同学事迹,over 薇亦刚止(3.2) 田畴一身轻铠,正从曹操大帐中出来。前月自徐无山回来后,但见曹公面色凝重,忧色忡忡。还好随后便拟定计策,自己依计而行,幸不辱命。刚刚见了曹公復命,那张脸上虽不见大喜,倒也颜色稍霁。只是自己旬日来钻山过岭奔波,未曾好生歇息,确有些疲累,需回帐休憩一番。 这些日子引了家客,辅着张郃所部军马,出没关塞之间。袁军和乌丸骑兵虽把住关隘,但见了山间各处都有曹军身影,也禁不住要疑神疑鬼,把兵力调度来回。然而,也不过是徒劳往返。 自己从小生长于斯,多年来又据险地经营宗族,那些山林,险阻,沮泽之形,自然是瞭若指掌。田畴不禁微笑。而张郃年少从军,本是在韩馥破灭后归依袁绍,能在人才济济的袁军中脱颖而出,被称为河北庭柱,用兵果有过人之处。白日多用旗幡,夜间频鸣鼓金,时出饵兵,虚实并用,避敌锐气,击其惰溃。虽按军令,此行本是疑兵不得争锋,即使交兵也是小股兵力一合即分,双方均没有大的伤亡;但半个多月下来,只怕乌丸那边,也已是疲乏狼狈的紧。只是,后来乌丸军大概是摸清了虚实,开始坚守不动,曹军也便依计撤归。 这般计谋,可一而不可再。田畴皱眉远眺北方,但见平林如织,漠漠不见边际。天色微阴,远山沉碧,身边旌旆在风中翻卷无定,如飞禽翼影。“子泰兄请留步。”田畴闻声转头,看到山风中郭嘉瘦长身材支在一袭飘飘摇摇的褒衣里面,正向自己走过来。头上缣巾被风吹动,分成两条拂在颈后。也许真的是隐居太久了,田畴有几分自嘲的想。以前的头巾并没见过这种式样。[1] 山中无日月,外间却世易时移。若说变化,这张脸似是变得更苍白了,还带了几分病容。唯有上面的眼睛,仍是清透明澈。 没变的,当然也不止那双眼睛。那张嘴,除了彬彬有礼寒暄对答两句之外,还是依然如故的没有正形——“闻听子泰兄引军饵敌,军出没若神,仰之弥高,钻之弥坚,瞻之在前,忽焉在后,果有夫子之风,所谓循循然善‘诱’者也。”[2]田畴觉得自己的脸似乎要皱成……小时候吃到了苦的瓠瓜时那般,一时居然无话。[3] 见到此人一本正经的时候,似乎也只有提议出此疑兵之计那次。好在也不用田畴接话,郭嘉已经自顾自说下去:“君明晰地利,远胜袁氏与乌丸逆贼,可知此地有何他人不知之蹊径可通塞外?” 其实,是有一条路的。田畴皱眉。但……若是觉得能说,上次出疑兵之计前,自己早早便会挑明。那几乎已经不能称作是“路”。记得自己上一次走到那里,已是多年之前。此次在山间出没时虽然也曾经过那处,但只见荆棘丛生乱石嶙峋。若非儿时在那里玩耍记忆太深,只怕就连自己都不敢认得那条曾经的小径。而且,那个地方,本是应搁置下去直到渐渐被人遗忘的。隐约是忧伤的调子响起,芦笳悠远,羯鼓低沉。饮马长城窟。水寒伤马骨。男儿宁当格斗死,何能怫郁筑长城?长城何连连,连连三千里。边城多健少,内舍多寡妇。[4]郭嘉仍是静静盯着田畴,看那张方正国字脸微阴如天色。风摇木梢,脸上的表情也隐隐变换。 在那双清亮眼睛注视下,田畴不由脱口而出:“郭祭酒可知,除胡虏扰边之外,边地之民最苦为何?”郭嘉微诧,不料田畴有此一问。但他心念电转,隐约似是想到了什么。“若天下肃清,边民与中原民復有何异?”田畴回视郭嘉,心中不知清醒还是迷惑,但也只是皱眉答道:“还请容畴再思。” “郭祭酒,曹公有请。”一小校匆匆奔来,拱手道。郭嘉听出田畴话中之意,眉宇间舒展不少。此时听到小校传令,他振衣施施然离开,轻笑着最后扔给田畴一句话:“回邺后,君当与夏侯元让将军一会。”“奉孝,可曾好些?”曹操正在帐中与诸将议事,见郭嘉入内,语带关心问道。 “风寒而已,已然无事。”郭嘉淡淡一笑,与诸人见了礼后坐下,转向张郃道:“俊乂将军此次出兵饵敌,多有斩获,贼虏因此夺气,实乃奇功。”张郃正站在沙盘边,身上铠甲未卸,有些风尘僕僕的倦容,但掩不住那张脸上儒雅睿智之气。听到郭嘉的话,他拱拱手答道:“多承郭祭酒当日庙算奇策。”“嘉书生之见而已,临敌制胜,自然是将军之能。”曹操笑道:“汝二人何时如此客气起来?俊乂,子方才说已依计遣人寻到那寇娄敦?” 张郃颔首:“是。寇娄敦原曾在牵军谋所领乌丸突骑军中,如今在辽东乌丸中已隐隐有威望凌于苏仆延之上之势。”一旁的牵招见曹操目光转向自己,应声接道:“是。寇娄敦已遣密使送信,云若可战后封其为单于,愿倾心归附。”曹操双眼微眯,若有所思:“此人必可信否?”“柔手下亦有人报知,寇娄敦与苏仆延早有隙,且,”阎柔沉吟一下,看了一眼牵招说,“其人素服膺子经兄,当非作伪。”“好!若其当真尽力助我破贼,即诏封其为单于,并拜子经为护乌丸校尉!”曹操看看阎柔,又笑道:“卿不妨随吾回邺,子桓曾道,甚是怀念当日与卿于南皮城外游猎骑射之事。”
第16页 ……议事已毕,郭嘉回到自己帐里,坐下来看了一会卷宗,觉得胸口血气翻涌,不由伏案一阵咳嗽。抬头见亲兵闻声过来,也未多言,只是挥手指指帐角,继续对了面前舆图簿册冥思。 亲兵会意,去帐角拿了药材茶炉,一会儿便煎了一碗药送过来。郭嘉看了看那些黑黑浓浓液体,苦笑了一下,吹吹凉一饮而尽,然后靠在榻上闭目养神。已是七月中了,时间流逝,时机却不可再失。刚喝下的药搅得胃中隐隐作痛,心头却仍是如压大石,烦闷欲呕。亲兵送来午饭,郭嘉也只是勉强扒了两口就放下,若有所思在帐中踱了几圈,眼睛忽然微微一亮,举步出帐走去。 郭嘉在帐外未走几步,便迎面与田畴撞个正着。他脸上不觉笑意转浓,眼睛更亮。 田畴身上仍是早间见到的那身轻铠,脸色更显疲倦,眼中居然看得见红丝密布,目光却少了几分疑惑,多了几分坚决。看到郭嘉,他也并无多客套,单刀直入便道:“郭祭酒,今晨相问路径之事——”郭嘉吟吟接住田畴话头:“子泰兄大可无忧,战后自当归马华山,纵有徭赋,亦无如战乱之苦。” [5]田畴也不禁苦笑:“徭役之事,圣朝不免,畴自然心知。” 他微微摇头,欲言又止了一下,然后毅然开口:“陈孔璋文章最健,然祭酒可曾闻其所填乐府《饮马长城窟行》?” 秦筝,楚瑟,燕筑,胡笳……然而最悲凉慷慨的,竟是无数人声低低吟唱。饮马长城窟,水寒伤马骨。往谓长城吏,“慎莫稽留太原卒!”“官作自有程,举筑谐汝声!”…… “闻君与刑子昂交游多年,可欲知其离君赴冀州后近况?”面对田畴这一问,郭嘉开口前仍是习惯性的抿唇微笑,却话锋一转反问田畴一句,并未正面回答。见田畴点头,他继续说下去:“刑公先除广宗长,今为行唐令,所在皆有治。曹公素日常言,刑子昂德行堂堂,法度渊深,堪为吏之典范。”田畴凝视郭嘉,须臾,沉声道:“祭酒可要与畴面见曹公,相商从小径出塞外之事?” 闻听此言,郭嘉一言不发,肃容整衣,正对田畴深揖下去。田郭二人到中军大帐门口时,曹操本在午后假寐,宿卫一时未敢通禀,倒是曹操自己听见帐外二人声音,扬声请进。虽然如此,二人入帐时,曹操脸上还有几分困意清晰可见。 但随着田畴挑明来意,将计策路径娓娓叙来,那张脸上的神情越来越警醒,甚至能看出眼中隐隐闪出激动之色。“旧北平郡治在平冈,道出卢龙,达于柳城……卢龙……”曹操打断田畴,自言自语复述了两遍田畴刚才说的话,霍然起身,走到沙盘旁,手指盘中某处道:“卢龙?岂非几位于此地正北,远较傍海路近而便?”“正是。”见曹操神情惊喜,田畴反有些语塞,不由也走到沙盘边,指划示意刚才所说路线,略带忐忑道:“然……自建武以来,此路陷坏断绝已垂二百载。而今仅存微径,且只怕已多为草木砂石所塞,樵採之人单身行走尚且不易,大军前进更是难上加难。是以……已几无人知晓,多年来亦不曾闻得有人通行。”曹操闻言只是微微点头,仍注目沙盘,徐徐说道:“然,若可出得卢龙塞,越白檀险地,此后沿途便皆为空虚之境……”帐外有风啸迅疾,帐中却好一会儿静默无声。郭嘉轻咳了两声,开口道:“此时进军,正为天赐良机。虏以为我大军当经由无终向傍海道而去,今不得进,则必或相持或退兵,若途由卢龙,虏必无备。”“近日我疑军频出,早间已闻报,乌丸各部疲弊不堪,怨声多作。”“且此时暑热未消,人本易生懈怠;且胡儿重马仍多在哺乳,须人分神照拂。若拖至秋冬……” [6]曹操手扶沙盘,眼睛微合,听郭嘉侃侃而谈。一旁的田畴也是凝神倾听,不自觉地时时点头。见郭嘉说了一阵后暂停议论,似乎正在思索着什么,他斩钉截铁接道:“若司空以为此计尚可行,畴有五百宗族家客,人人行山间如履平地,愿为大军前驱,披荆斩棘开道,以效微薄!”曹操骤然睁眼,浓眉下眼神如电。“善!如此便有劳子泰!”他转身走回案后,吩咐一旁的传令亲兵:“事不宜迟,传令军中,收拾行装辎重,预备取道卢龙!”大军驻于崇山峻岭之间,连日来又战事无多。因此,除了徐晃严令下属不得射猎,张郃领命出饵兵外,其余各部在将佐睁眼闭眼之下,射雉猎狍等事屡禁不止,附近山中生灵算是歷了小小一劫。 大概是报应不爽,这一道军令如山当头压下,整个下午各军便也忙得禽飞兽走。好在虽令出紧急,军中仍是忙而不乱井然有序,只因此次从征的部伍中,大半都是多年来东征西战过的精卒老兵,对羁旅行役之事已是再习惯不过。戎车既驾,四牡业业。岂敢定居,一月三捷。领军史涣在中军的营帐间踱来踱去已有许久。看着将士忙碌奔走,他的脸色就像身旁渐落的夜幕般慢慢拉下,越来越沉。终于,他看到远处护军韩浩匆匆走过的身影,一跺脚追了上去。 “元嗣!” 韩浩立定脚跟,面带询问看着史涣。史涣到了韩浩面前,唿吸微重,不知是因为刚才一路小跑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元嗣可愿与我共谏曹公?”“共谏?公刘欲谏何事?”韩浩那张轻易不见表情的脸上闪出稍许讶异。
第17页 “此次贸然出塞,远涉敌后,曹公以国之重臣而身履险地——”史涣顿住,斟酌了一下言辞,“只怕,并非万全之策。”他看着韩浩,似要在那张熟悉的脸上找到支持。只是,那里除了面沉如水之外,却看不出什么别的来——就像那年夏侯将军被人劫持时那样。韩浩沉吟良久才开口,但字字坚决:“公刘,不必多言。今不除此大患,必为后忧。且曹公神武,举无遗策,吾与君为中军主,不宜沮众。”史涣看着自己这位近二十年的老相识,已不再年轻的脸上那两条依然锋利的剑眉挑动了几次,终于还是默然点头。而郭嘉此时正在自己帐中蹙眉沉思,正是与午间田畴插话自请为前驱时一模一样的那个表情。案上,那十根瘦长手指来回重叠交握又放开,如此反覆许久。见亲兵过来掌灯,他似是紧闭了一下双唇,拂衣长身站起,快步向中军帐走去。中军帐里陈设本虽极简,如今也已多出了好些大箱,只待开拔令下,便可装车运走。 曹操面前仍是摊了一堆兵书战报之类,见郭嘉过来,只是点点头,也不多话,任由郭嘉自己熟门熟路拣个地方坐下。郭嘉同样是坐下便开门见山:“日间田子泰云,出卢龙之径,堙塞难行。今千里袭人,大军辎重甚多,只怕行进过缓,为虏所闻而有备。” 见曹操只是抚髯倾听等待下文,他继续说道,“兵贵神速。不如留辎重,出轻兵,日夜兼道,方可攻其无备,出其不意。”“若留辎重远行深入,粮草医药等不继,如之奈何?” 曹操皱眉。濮阳,东阿,还有……官渡。大军无粮的窘境,虽已事隔多年,依然如在眼前。“不入虎穴,不得虎子,班超见机而断,非为愚勇。且卫青不败,无非胆大心细,三军用命耳,安由天幸?” 听着这些话,曹操凝神沉思。从油灯的烟中看去,那张脸孔微微晃动,上面双眉粗浓低低压住眼睛,里面有灯焰明灭,却深不见底。“《司马法》云‘将军死绥’,嘉虽非甲冑士,岂为懦于任事之人?倘因此败军失利,嘉愿依国法军法抵罪。”郭嘉挺起身来,一瞬不瞬直视曹操。眼神仍清澈,但其中惯有的笑意已尽敛。 还是这双眼睛。曹操在灯焰明灭中看着面前人。记得那年在下邳,围城不下,跟劝自己不可退军的话一起出现的,就是这双眼睛。劝自己不可心软,应尽早处置刘备的,也是这双眼睛。想到如今屯于荆州虎视耽耽的那个大耳无须的人,曹操心里不由微嘆。而现在,这双眼睛的主人正面色凝重整襟坐好,伏下身去。“高祖当日行人所难料,暗渡陈仓,遂得三秦之地。今明公若轻兵兼道掩其不意,蹋顿之首可一举而擒!”现在,这个人的脸贴在端正放于地上的双手之上,看不见他的表情。但,隐约是十年前,自己看着这个人当时还很年轻的背影,对文若说,助我成大业者,必是此人。曹操回想着,忍不住豪气霓生。“善!奉孝起来,商量行军事宜!”正拜于地上的郭嘉重重闭了一下眼,无声的在心里长出了一口气。直身抬头,脸上已是眉宇清朗,嘴角笑意勾出几分笃定几分飞扬。“嘉以为,该当如此这般……” 作者有话要说:狗血……狗血……还是没狗血到让郭嘉吐血,过两天再吐,再吐…… (暂时就这么多吧,顶锅盖等砖) (01/14/08)这一节ms是长了点儿……可是我左看右看觉得这些内容都不适合下一节,凑合吧~以及jj这两天抽得好生古怪= =[1] 郭奉孝同学如今每出场必穿“青青子衿”,给他换个荀文若巾吧……呃,好暧昧(天音:明明就是某猫恶趣味),流汗默默滴爬【徐爰曰:“俗说本未有岐,荀文若巾之行,触树枝成岐,谓之为善,因而弗改。”(见《晋书·志第十五舆服》或《宋书·志第八礼五》)】[2]《论语·子罕第九》:颜渊喟然嘆曰:“仰之弥高,钻之弥坚,瞻之在前,忽焉在后。夫子循循然善诱人,博我以文,约我以礼,欲罢不能,既竭吾才。如有所立卓尔。虽欲从之,未由也已。” [3] 很想写苦瓜的人註:那时候没有苦瓜,只有瓠瓜(某种葫芦类蔬菜) [4] 见陈琳《饮马长城窟行》(汉乐府旧题)。 [5] 《书·武成》:乃偃武修文,归马于华山之阳,放牛于桃林之野,示天下弗服。 [6]关于进攻时机和马匹繁殖季节等,并非完全瞎编,见下: 【《新唐书·卷一百六十六·杜牧传》:回鹘种落溃入漠南,牧说德裕不如遂取之,以为:“两汉伐虏,常以秋冬,当匈奴劲弓折胶,重马免乳,与之相校,故败多胜少。今若以仲夏发幽、并突骑及酒泉兵,出其意外,一举无类矣。”德裕善之。】按1:陈寿评魏五子良将,【《三国志·卷十七》:张郃以巧变为称……而鉴其行事,未副所闻。或註记有遗漏,未如张辽、徐晃之备详也。】按2:不记得刑颙(子昂)这个npc的,参见本文第一章第一节,或《三国志·卷十二》 薇亦刚止(3.3) 朝阳刚刚冒出东边山巅,在厚云遮掩间若隐若现,颜色冷淡,却令人未曾逼视便觉刺目。整个天宇色呈苍灰,覆盖在山间一片空地里的无数个穹庐之上。所有穹庐把其中最大的一个拥在正中。此时,那大庐中正人声鼎沸,许多光头左衽,身材健壮劲装结束的武士正与袁熙袁尚兄弟坐成一圈说着什么。忽然,帐中一位看上去地位颇高的武士打断了别人正在说的话,用并不熟练的汉语几乎一字一顿道:“听!似,是情报,马,来!”
第18页 “嗒嗒”,毡帐外果然有蹄声迅疾,听声音方才还在十几丈之外,这句话的尾音尚未全落就已到了帐前。马上人滚鞍下马,快步进帐向坐在帐正中的蹋顿和楼班单腿跪下,用乌丸话说了几句,乌丸各单于名王顿时脸上都写出不可置信。袁家兄弟听了通事转达后,也面露惊异,转头,看向正站起身来,边询问来人边向身后部属吩咐着什么的蹋顿那里。与他身后侍立的几个乌丸勇士相比,蹋顿并不高大,容貌也平平无奇,只有脸上一个鹰钩鼻子略显阴骘。他吩咐部属已毕,转向众人。一开口,声音也不甚大,帐中却忽然鸦雀无声。只听他用有点生涩的汉语说:“不妨,同去一观,已探得清楚,那处并无伏兵。”说着,便穿了手边皮铠,拿起佩刀迳自出帐。帐中其他人闻言也都纷纷起身,披挂上兜鍪铠甲等,略召集几队部属随从,便出帐各自上马疾驰而去。不多时刻,众人便到了一处山边。山上虽是林木繁茂,此时却因为没有一丝风,全无平时的木叶沙沙,静得出奇,令飞奔而来的这些蹄声显得分外响亮。此地与曹军驻地相去不过二三十里,本是北上行军必经之路,如今因为连月阴雨,已暂时被雨水和山上流下的泥沙朽木掩没,无法通行。山侧水边,一块木牌端正立在那里,牌上四行十六个大字:***********************************方今暑夏 道路不通 且俟秋冬 乃復进军***********************************那字迹墨色犹新,一笔一划清晰工整。看上去,蚕头是无懈可击的圆融,燕尾微提得却如一抹挑衅笑意。马蹄轻踏,静水顿现微澜。木牌在水中的倒影本是安稳肃立,此时也跟着晃出几分波磔律动疑幻疑真。众人读着牌上的字,一时面面相觑,然后窃窃私语声渐起。袁尚看着众人,忍不住发出一声不满的冷笑:“木上这些话,显是疑兵之计!老贼用兵素不厌诈,若当真退军,岂有如此明言之理?若以此木牌所言为是,岂非误把曹阿瞒作了宋襄公?” 蹋顿说起汉话虽然口音略涩,但颇为流利,遣词甚至时常不失雅驯,显是对汉家文化所知甚稔。袁尚的话,他听得明白,此时正在马上凝神注目那块木牌,嘴唇微动,似是准备要开口说什么。 但蹋顿身边的右北平单于乌延汉文造诣却与他差了很远,刚才辨认木表上文字都是一字一读半蒙半猜。听到袁尚所言,他似懂非懂生硬的矫着舌插嘴说:“曹军,上前不得,退兵,正好!此时,小马多;热,湿,软弓,不好。秋冬,小马长大,硬弓,射人有力,好!” 听到他这话,乌丸人众里面嗡然出声,声音中多有贊同之意。先前毡帐中提醒众人探马来报的那个乌丸武士这时却脸现深思:“只怕,仍,应,小心……” 乌延忍不住出言相讥:“苏仆延,汝,可是被,吓怕?” 这指的自然是当年苏仆延被牵招吓住之事,他身后自己的部属轰然大笑。辽东和右北平乌丸虽都推蹋顿为主,但两郡之间却是素来互不心服,乌延此话一出,苏仆延的辽东乌丸人众个个怒形于色,要不是看蹋顿在场,只怕当场就要发作开打。苏仆延身材高大,衣饰铠甲华丽非凡,但露在外面的手臂等处已有赘肉,显出几分耽于逸乐之态。他这两年来本就因为在郡中威信下降而恼火,闻听此言顿时大怒,汉话也不说了,用乌丸话竹筒倒豆子般噼噼啪啪跟乌延你一言我一语争执起来,一时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所以,并无人发现,听着那些话,苏仆延身后一个精壮乌丸勇士的脸上闪过一丝不易被人察觉的复杂神色。 蹋顿看到双方剑拔弩张,皱眉喝道:“都住口!苏仆延,汝方才言,愿率人众追袭曹军,掠其辎重?”“正是!”苏仆延怒意未消,挺胸凸肚,手按镶了许多金珠宝石的佩刀回答。 袁尚听苏仆延如此说,脸上先是一喜,接着却现出一点疑惑之色,刚要说些什么,身边却已有人开口。“且慢!” 袁熙刚才一直未曾发话,此时面色凝重,边思索边说,“若此为曹瞒所设疑兵,自然不可妄动。若当真撤兵,亦不可轻易追击——兵法有云,归师莫遏。”乌丸习俗本是以母家、妻家为尊,虽然与汉人也已交往多年,但此风俗并未全改。许是因此,蹋顿对袁家兄弟态度也一直相当尊重客气。听了袁熙的话,他面露贊同沉吟了一下,看看苏仆延等人,又看看木牌之后,转身吩咐手下部属:“多派候骑,细细打探!得到翔实军情,再作打算!”虽是炎夏午后,却并无灼人阳光,阴霾空气间只有压抑到几乎令人无法唿吸的闷热,蝉鸣都显得有气无力。几骑乌丸斥候正在山间小路上细细搜寻。忽然,正远望东边山谷的其中一骑似是看到了什么,出声相唤同伴,几人都面色警觉,一起眺望一阵低语几句,然后急急纵马而去。 另一处山间,长长队列如蛇行,悄然却迅速。蛇首虽在路上也会时时稍停,但转眼也便将那些乱石草木压在身下继续逶迤而去。“人衔枚,马摘铃,偃矛戟,结旗幡,鼓角不得作!”每隔一段便有传令兵骑了马踏在路边,向军中将佐发令,低声却斩截。空气是窒闷到有如凝固,被前行的军队划开,又不留痕迹无声闭合。 暗云比早上愈发深浓低垂,从后面望去,那大片铅色云块几乎就压在前方远处人的头顶。过不多时,却微风渐起,转眼间已变成大风,捲起地上碎叶杂草抽打在人身上。天色更暗如墨染,忽有剑光电闪划破那墨色帷幕,顿时里面的水不由分说倾泻而下,与仿佛战鼓隐隐的雷声一起滚落人间。于是豆大雨点被山风卷挟,急管繁弦铮鏦铿锵砸上军士铁甲,如千万琵琶弦上一起轮指弹拨,声裂金石,隐含杀伐之意,端是令人色变的天地之威。雨虽威势慑人,但也并未持续许久,转过几个山坳便渐见稀疏。依然似琵琶弦音,但已移宫换羽,调转清商。应是砂石间雕车里泪湿春风,素手弹看飞鸿。大军队列中一匹拳毛健马上,也有人转身抬头,远望背后空山苍浓青翠新洗,飞鸟投林。
第19页 抬头的人似是嫌头上斗笠碍事,一把摘掉,露出苍白脸上深黒眸色。视线四下延伸,与旁边蓑衣下一身重铠的曹操目光交会时,那张脸浅浅微笑一下,眼中却略带焦灼。这场雨来得甚急,山中又无处躲避。虽然其实早先看天色便知有雨,军中将官人等均已预备下蓑衣等物,但普通士卒除了兵器铠甲,身上都是只负粮草而行。所以,如今队伍中几乎人人身上透湿,颇为狼狈。曹操看了一下军中情形,下令到前方林中休整一刻。到得林中,郭嘉下马脱掉蓑衣,连同手中斗笠一起递给亲兵。虽然看得到他身上儒衫大半也已沾湿,他却似浑然未觉,只是走到一片林木较疏处向远空望去。军中有几员将领此时也过来,说大雨湿衣,军士穿甲冑行进不便,向曹操请命可否暂卸铠甲。曹操沉吟一下,问明并无敌军动静,也就让亲兵传令下去,说各部可自行斟酌行进时被甲与否。大军只是稍事休憩,不多时便整队继续前行。郭嘉骑在马上一直若有所思,过了一阵终于叫住中军队列中一人,正要开口询问什么,却忍不住一阵剧烈呛咳,令身旁多人不由侧目。待稍稍缓解,不知是因为刚才那阵咳嗽还是因为焦急,郭嘉开口,声音微带嘶哑问道:“不知此等天气,鹞飞可会有碍?” 那人摇头否认,向空凝神观望一阵之后,曲肘抬臂,撮唇低低一声清哨。不知何时已飞到大军头顶上的一只鹞收翅直冲而下,伸爪稳稳抓住那人小臂上皮靠。驯鹞人解开鹞爪上绑的一个小小竹管递于郭嘉。郭嘉瘦长手指连动,迅速旋开管盖,扯出里面一条素绢,目光掠过上面墨字,顿时露出喜色,转头向见状已催马过来的曹操说:“公明将军诱敌之势已成!探得已有敌军向东而去!”曹操接过绢条来看,也面现欣然。“好!奉孝可要随我上前相询子泰,何时可到卢龙塞?” 一旁的史涣听了之后,表情却是亦喜亦忧。他面色阴晴几次之后,看见曹郭二人正要策马去队伍前方,忍不住出声问道:“若贼出关隘相攻,徐公明岂非身处险境?当如之何?” 郭嘉微笑不言。曹操在马上已是捻须畅笑道:“袁家竖子,外有躁厉之性而内多柔懦寡决,必不敢贸然相攻。且公明为将,治军最严而性谨慎,先为不可胜,然后战,贼即欲相攻,亦难寻可攻之隙。”史涣闻言颔首,郭嘉见曹操已迳自上前,正欲策马跟去,又笑向史涣补道:“牵子经已与辽东乌丸部中寇娄敦密信相商,必将见机行事,尽力助我。”“若暂不留宿,兼程而行,天明之前当可至卢龙塞!” 见曹郭二人过来询问,田畴说着,脸上也不由得带了几分兴奋。若出得卢龙塞,便已是敌军后方。山岭重重,纵使乌丸人发现徐晃所领只是后军辎重,也绝难猜到前头大军所在。郭嘉抿唇略一沉吟,似是想起了什么,点头示意身旁一亲随跟上,便拨马转回驯鹞人身边。他从耳后发间抽出笔,接过亲随递来的绢和墨,略一思索,就在马上援笔落绢,飞快写了数语。在把绢递给驯鹞人之前,他转头,却并未向来时的南面看去,而是遥遥望向东南。西天仍有余霞飞出几缕散碎绫绮,东边天际却已是整匹的苍蓝厚帛。郭嘉的目光在那匹帛里面搜寻了一会,似是看到了什么,满意的弯起眼睛舒开双眉。他把手里的绢卷好塞入竹筒递过去,看着驯鹞人将其牢牢绑上鹞爪放飞,然后转身拨马离去。身后,城上烽逐星起,空中书随鹞飞。 薇亦刚止(3.4) “今日鹞书所言敌情如何?”“公明将军仍在与虏周旋,暂无异状。那日暴雨冲下,大军踪迹已应全无。沿途山深道险,敌骑不至,出燕山前当可无事。” 郭嘉靠在树上把手中的绢条看完,直了一下身子,走回马边拿出一卷用油布精心包好的厚帛。自那日急行兼程出得卢龙塞,长城的城堞已被远远甩在身后。只是出塞之后那段山路愈发难走,年久失修加上多雨泥泞,时不时需要停下开闢路径才能前行。虽说经常日夜兼程,但如此下来,三百余里路走了仍有半个多月之久。“出燕山一脉,便到凡城,地势渐见开阔。” 田畴接过郭嘉递来的帛卷,展开,指点着对曹操说。正坐于石上小憩的曹操“唔”了一声,注目帛面,手指一处道:“子泰先前曾言,过得凡城,仍有高山在此?”“正是。山名白狼,盖有一处巨石形似白狼蹲据,后人附会为狼神所化,是以得名。山势雄峻,林木繁茂,乃去柳城必经之路。”闻言,曹操站起,日光透过山间氤氲雾气,映得脸上容貌表情都看不清楚,隐约间却是神完气足,睥睨众生。他眺向东北面,眼神似要越过那些崇山峻岭伸到不知多远处去。“传令各军,今晚早些扎营休整,明日全速行向白狼!”曹军向那眼神所望的方向疾行,一路俨然如入无人境,平静安稳得就像……那日暴雨前的天气。 但却另有一处地方,正喧嚣到如崩如沸,如火如荼。那一直堪称有序的毡帐营地中,从早间开始便人喊马嘶。“什么?苏仆延言其无法调动本部军马?” 袁尚面上尽是惊怒之色。袁熙眉毛紧拧,重重点头:“正是。辽东属国乌丸部中有变,一时不及细说。” 他按住正要暴跳的袁尚,不容袁尚插话接着道,“此时急躁无用!辽西及右北平乌丸尚有数万骑,已在整军预备逆击老贼,显甫速召部属上路,途中再细打算!”袁尚也知事态紧急,悻然不再多问。他吩咐心腹亲兵下去传令已毕,边穿铠边怒道:“上次候骑来报,云老贼已至凡城?”“如今只怕已过凡城!”袁熙已经披挂停当,正在低声跟小弟袁买说话,听此一问转头作答,面上忧急之色更甚。但是他定定神,又毅然接道:“老贼远行深入,军必疲惫,方今我等若可及时阻其前行,当可寻机破之!”出凡城,歷平冈,至白狼。名为白狼山,山石却多是黑色。山上高树多生,互相轩藐,气势雄浑异常。
第20页 出塞之前,轻军简重,人人身上仅负粮米。虽也有肉脯之类,但各军依然需採薇藿等物为蔬,甚至依然多有猎野味为食者。山间小兽遍地,稍稍留意可以说俯拾皆是,也并不费太多力气。然而昨日晚间在山间扎营,居然没有猎到一只獐狍之属。听部下随口跟自己提起这个,张辽只是有些奇怪,并未往心里去。侧翼前军,忽然一阵大乱。张辽怒喝,催马上前正要训斥那里的将佐,却听到几声惨唿,一阵咆哮。面前人马翻倒,鲜血淋漓,竟有一只勐虎蹲在那里。曹操在中军,远远也看到前军的乱象,皱眉。“前军遇虎!”环顾左右,正看见年轻气盛的曹休领了手下虎豹骑宿卫跃跃欲试。征战日久,寻常兵士或有厌战情绪,这些军中精锐出征以来未曾与敌交锋,却是战意更盛。曹操不由豪情陡生,仰天长笑,也不管旁人劝阻,便自己带了曹休等人上前相搏。乱箭枪戟齐下,虎不一时便哀嚎倒在血泊之中。 大军因此暂停了脚。自有军士扛了虎在一边收拾,张辽歇在那里却有些郁郁不乐。 回想起与虎乍遇时的情形,张辽胸中似有火烧。这些部曲许多都是自己十余年前亲自募兵得来,朝夕相处,到如今已可以说情同手足。即使有生离死别,也是沙场战死侠骨犹香,今日却为一只斑斓畜生所伤,由不得不气闷。而且,多人被杀伤,并非因为手下将卒不勇——实际上,若说勇勐善战,只怕当今之世甚少有军队能及得上他们。就是当年高顺所领陷阵营,号称战无不胜,也只是强在纪律严明进退有度上,说到英勇,自己这些手下其实还要过之。陷阵营。张辽微觉黯然。那位清白威严的将军虽为人寡合,但当年在奉先公军中无人不敬。只是下邳城破,人也俱亡……而围城死守之时,多次有人提议用强冲出,也不过是因为良马无多,难以实行。便如今日,亲如手足的部下被伤,细细问来竟不是因为见了勐虎仓惶无措,而是身下马匹胆小受惊把人掀翻。而虎豹营中人人均骑阎柔所送鲜卑良马,训练有素,自然与虎相持时尚能冷静。 从征当作羽林郎。所以虎豹骑每次选补,都是人人争先,包括自己部中将士。张辽苦笑。军中健儿,谁也不敢说自己下次还是否能从战场下来,所求也无非只是鲜衣怒马驰骋长驱。 而自己从小,其实也是见了无数这样的良马的。虎凌厉扑来时,气息隐隐让人想起故乡雁门荒野里面的风。在那里的荒野,先祖聂壹几乎以一人之计,困得匈奴十余万骑,却事泄计漏,功败垂成。史书之意已是嘆惋不已,身为后人更能感到切肤之痛,时时扼腕。而此次冒险远征,劳师伤财,若不能一举克敌……张辽按剑霍然站起。四顾之下却看见身侧不远处,出征之前还曾与自己等人争执是否应该出兵的那个人扶了马站起来。那个人,宽衫博带之下,身躯似是比前愈发清癯。张辽看在眼中,隐觉哪里有些不妥,却不知为何。骑马在路上多日,四肢百骸其实无一不酸痛,不过已是习惯到不觉得了,倒是胸口不时发作的刺痛愈甚。正靠在树下休息的郭嘉皱皱眉,伸展一下已经几乎被颠簸到麻木的身躯,欲站起时却觉得眼前一黑。幸好一直骑的那匹捲毛鲜卑骏马就在面前,他一把扶住,让那些金星在眼前慢慢消散,景物才恢復了正常颜色。马儿扭过温柔大眼光滑皮毛的脑袋来,他轻轻拍抚了一下,去解拴在树上的马缰。不料先前系得太紧,刚才眩晕之下手指无力,居然一下没能解开。郭嘉苦笑,随手抓起衣带上佩的骨觿。 插入结中,挑开,心中却一霎缩紧。许久未曾用过这个。依稀竟是多年前总角之宴,那个少女的言笑晏晏,如在眼前。虽则佩觿,能不我知?那份心意,自然是知道的。在那些家人离丧,心底迷茫,不愿与人交接的日子里,那个女子一直伴了自己,不离不弃。但愈习屠龙之术,愈对那些杀戮鲜血本能的厌恶,只想对了那张春风人面终老山林。直到春风人面随着奕儿的出生逝去。当自己在深痛中被哌哌哭泣惊醒,才惊觉不该让这个新鲜的小生命流离于乱世。于是北见袁绍,无非失望而去,却在失望中接到文若的来信。[1] 转头看见张辽正在看着自己,郭嘉迅速调了调脸上表情,掩饰的一笑,再次轻抚手底马匹。“真乃好马,文远将军以为如何?”张辽随口答道:“果然好马。”脸上心事重重之色却并未稍减,目光不由瞟向为虎所伤的兵员马匹那边。仍有伤马萧萧哀鸣。见状,郭嘉顺了张辽的视线看去,沉吟一下不由轻笑出声:“若能击破乌丸,则胡儿好马,可尽为我所有——” 笑意未敛,忽然掩嘴一阵剧咳,目中本来闪过的一丝冰凌般利芒被这阵咳嗽化开一层湿润,日光下却更清亮到耀眼。咳嗽稍平,郭嘉放下手臂,宽大的衫袖迅速垂落,但张辽仍看见上面一小片殷红,不由心惊皱眉。“郭祭酒”三字还未曾出口,却已经听到角声骤起。三短一长,正是遇敌之音。林鸟簌簌惊飞。 天边尘沙遥遥带了马蹄声飞扬。沙尘间似是黑云涌动,映入军中将士眼中,翻起一片杂乱。 角声依然四面奏响,急促悽厉。张辽匆匆拍马驰向中军,胸口郁结之气难舒,几欲和了这角声长啸。军中多部兵士并未被甲,阵脚一时大乱。曹操正要发怒,想起之前是自己下令可暂卸铠甲,硬生生把怒喝吞了回去,面上阴云密布环视周遭正赶来的诸将。“此时但以一当一,勇者得进!辽愿为前驱,自请陷阵杀敌!” 张辽滚鞍下马,拱手,开口,语声铿锵奋厉。曹操仔细端详着面前人勇武精明的面孔。跋涉多日后的这张面孔上,轮廓比以前还要深刻如刀雕成,脸色铁青,鼻翼翕张。狮盔之下,那双眼睛里面此时尽是怒火,似要随时让面前万物燃烧。只是那些火舌,居然仍是能随心所欲如臂使指,毫无失控之虞。令人无法不被感染的一张脸。曹操奋然自己上马,到得坡顶远望下面那块开阔地。奔来的那些乌丸铁骑,前锋竟也一阵混乱,然后来势渐缓。隐约听得到芦哨作响,当是也刚刚发现曹军踪迹。远来,乍遇,无阵形,军容未整。曹操眼睛眯了起来。“好!文远为前锋,持吾大麾击敌!”“喏!”绝路,强敌。死地,生机。策马,疾奔。高唿,严令。以旗幡指麾为号,麾前则前,麾后则后,麾左则左,麾右则右!不依麾令所指,而擅前后左右者,斩!一部受敌,余部不上前相救者,斩!军队突前时,擅自退入阵间者,斩!交锋时不思杀敌,妄取牛马衣物者,斩!士卒有弃队逃归者,斩!伍中有不进者,伍长,杀之!伍长有不进者,什长,杀之!什长有不进者,都伯,杀之!督战部曲将,拔刃在后,见有违令不进者,斩![2]传令兵纵马来回唿喝之下,本来略显混乱的军阵渐渐恢復了井然有序。“左右阵骑在前,于侧翼击之!”“陷阵骑其次,击敌未整!”“虎豹骑在后,见敌隙则击之!”“中军结圆阵,橹盾居外,弓弩在内!”……战鼓隆隆如巨雷压来,碾在山下那些马蹄声响之上。不高亢,却声声直砸人心。
第21页 鼓声中张辽握住马缰,听到耳畔声音由散乱渐变节奏划一,眉肌也为那杀伐节奏所激,微微抽搐。身边部曲已彼此熟悉如自己的肢体。无需多言,甚至只要一个动作一个眼神,便可知对方心意。 背后“曹”字大麾猎猎。转头,看见军士已列队如锥。山下马阵仍杂沓凌乱。风挟了马蹄扬起的尘土掠过手中戟,有沙沙的轻响。挥起,明明戟锋只是划过虚空,却如利剑出鞘,声作龙吟。暴喝。声音在战鼓的宏大低音中是陡然裂开的一束,拔地而起,响遏行云。 “沖!”无数马蹄重重踏过地面。矛戈精光映日,灿如白虹。旌麾在黄尘中飞舞,如神衹忿怒,挥袂欲降天诛。山为之摇,地为之裂,目为之眩,神为之夺。 作者有话要说:[1] 此段相关ox情节,终于可以隆重推介拙无良篇外短文~ 佩的“觿”,参见《芄兰》(新加了註解),张辽相关参见《雁门行》……某后妈掩面泪爬,抽人表抽脸啊,表抽脸…… [2] 见《通典·兵典第一百四十九》辑录魏武《步战令》,有改动。 按1:如果有玩过《曹操传》的,大概记得柳城一战(就是要不要救郭嘉那一战)里面很突兀的有驯兽师这个兵种出现。玩的时候我还因此着实纳闷了半天,后来看《三国志集解》发现如下记载,恍然btw,没玩过的——推荐没事去玩一下,该游戏size很小,战争场面很白,人物形象很弱智,但很经典 = = 【《博物志》曰:魏武伐冒顿,经白狼山,于马上逢狮子,使格之,杀伤甚众。王乃自率常从健儿数百人击(之)狮子吼唿奋越,左右咸惊。王忽见一物从林中出,如狸,超上王车轭上。狮子将至,此兽便跳上狮子头上。狮子即伏,不敢起,于是遂杀之。得狮子而还,未至洛阳四十里,洛中鸡狗皆无鸣吠者也。(《三国志集解》中此段有卢弼按:操军还邺,未至洛阳。博物志所言似不足据。)】(註:“伐冒顿”,“冒顿”应为“蹋顿”误,《三国志·乌丸传》:“蹋顿又骁武,边长老皆比之冒顿。”) 猫尾续貂按:同为猫科动物,特别介绍一下,目前狮子除了在动物园里,显然不会生活在河北辽宁那一带……但是汉朝确实有西域(中亚西亚等地)进贡狮子一说,具体流落到哪里不详,是否是现在所称的狮子也存疑。此处很恶趣味的改编此不可信记载中狮子为老虎,口黑口黑按2:其实我想了很久,都不是很肯定到底要不要提张辽是聂壹后人这回事……我个人是觉得聂壹很拉风啦(汉代王二小?= =),但是三国时期的人会不会以这种事为荣,实在不好说……因为士农工商,“商”的地位还在最底层,聂壹ms正是那“商”啊……最后想了一下,觉得聂壹也算青史留名,估计有可能在当时也还是满值得一提的,还是写上去了。 史载张辽“以避怨变姓”,说的究竟是他前人因为聂壹这回事变了姓氏,还是文远本人有别的什么“怨”,实在不知。 【聂壹事见《史记·卷一百八(韩长孺列传)》:其明年,则元光元年,雁门马邑豪聂翁壹因大行王恢言上曰:“匈奴初和亲,亲信边,可诱以利。”阴使聂翁壹为闲,亡入匈奴,谓单于曰:“吾能斩马邑令丞吏,以城降,财物可尽得。”单于爱信之,以为然,许聂翁壹。聂翁壹乃还,诈斩死罪囚,县其头马邑城,示单于使者为信。曰:“马邑长吏已死,可急来。”于是单于穿塞将十余万骑,入武州塞。 当是时,汉伏兵车骑材官二十余万,匿马邑旁谷中。韂尉李广为骁骑将军,太僕公孙贺为轻车将军,大行王恢为将屯将军,太中大夫李息为材官将军。御史大夫韩安国为护军将军,诸将皆属护军。约单于入马邑而汉兵纵发。王恢﹑李息﹑李广别从代主击其辎重。于是单于入汉长城武州塞。 未至马邑百余里,行掠卤,徒见畜牧于野,不见一人。单于怪之,攻烽燧,得武州尉史。欲刺问尉史。尉史曰:“汉兵数十万伏马邑下。”单于顾谓左右曰:“几为汉所卖!”乃引兵还。出塞,曰:“吾得尉史,乃天也。”命尉史为“天王”。塞下传言单于已引去。汉兵追至塞,度弗及,即罢。王恢等兵三万,闻单于不与汉合,度往击辎重,必与单于精兵战,汉兵势必败,则以便宜罢兵,皆无功。】 薇亦刚止(3.5) 骑兵由高处冲下,捲起尘埃如昏暗云雾。从平地看来,几如天兵乍现,带了罡风唿啸,噼下雷霆万钧。将至敌方阵前,喊声瞬间炸开。“杀!”“杀!”“杀!”上万人同时暴喝,声势赛过狂涛翻涌,令人胸臆如要迸裂,全身血液沸腾。 迎敌始至,攻其懈怠,出其不意,卒击其未整。山下的乌丸兵本就未曾立稳阵脚,猝不及防间,人人面上现了惧色。狭路相逢,勇者胜。军队只要有了怯意,败象便已露。鲲鹏展翅,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而此时,曹军阵势正像大鹏震怒,威动天地,势不可当。两翼骑兵先至,疾风般左右包抄敌阵,甩出一片人仰马翻。中间,张辽率陷阵突骑如尖利鸟喙深深扎入,兵刃到处,队形分崩离析。身后,虎豹骑亮出撕裂血肉的强健锐爪。
第22页 随即便捲来铺天盖地的步兵,战衣的红色刺痛人眼,预兆了鲜血迸溅。所以曹军步步进逼,敌手人数虽众,却只有仓惶后退不已。生与死的边缘地带,对于张辽来说已是相当熟悉。他任由一道道热血溅上身体,长戟连挥之下,敌人鼓卧旗折,刃碎肢裂。胯下马蹄踏过,乌丸人阵中不由瀰漫开胆寒的气息,在这个宛若战神的人面前纷纷散开。阵形裂开的口子里面,赫然却有个乌丸骑士策马而立。马上骑士衣着朴素,相貌平常,只有一个鹰钩鼻子是脸上最显眼之处。他见张辽在阵中左冲右突勇不可当,悍然挥了手中长刀向张辽砍去。张辽挥戟格开那人长刀,虎口竟被震得隐隐作痛。刀快,力沉。若能将其降服,应该是个对练的好对手,但擒贼应擒王,此时不是恋战之时。他不觉有些欣赏地露齿微笑,全然不觉连番杀戮之下面肌痉挛,这个微笑在他人眼中满满皆是嗜血的狰狞。“张辽手下不斩无名小卒!若报上蹋顿去向样貌,饶你不死!”对手的表情剎那间全是错愕,但居然很快面色宁定,手指向西边:“蹋顿在那里!乘黄骠马,上身长下身短者便是!”张辽撇了那貌不惊人的乌丸骑士,向那人手指的方向催马杀去。当他再一次用戟锋撩开面前一个敌人之后,却在那道血光中愕然想起:那个乌丸人,说的汉话虽带口音,却是自己在乌丸人中从所未见的流利。骑兵沖阵,步卒掩袭。但即使是再训练有素的兵卒,几度冲杀之后阵形也渐见散乱。曹军这边金鼓鸣响,旌旗挥动,各部将领闻声聚拢于旌麾之下,重新列阵,杀气再凝。而对方也并非乌合之众,纵使已被沖得乱不成军,但只听芦哨厉响频频,那些人马居然也有慢慢聚拢之势。眼见若是阵势成形,又是一场恶战。曹军阵中弓弩齐发,乱箭如雨飞去,但乌丸骑兵且挡且退,收效不显。张辽抬手把脸上汗水甩出去,才发现身上不知是血还是汗,已经把战袍粘在身上。他正要晒笑自己的窘态,却发现面上,甚至全身的肌肉,已经因刚才的死战而变得僵硬。而很快将是下一轮的冲击。他深吸一口气,努力放松身体。旁边虎豹骑阵列中,有人转身看向张辽,然后在马上拱手为礼。张辽认得那张脸。自己曾经亲自把他从都伯擢为百人将,两年前要提为牙门将时,正值虎豹营战后缺员,他便应选补入。而现在,开口说说话,拉到极限的神经正好松开,以备下一次绷紧。“方才杀敌,战果何如?” 那百人将——现在是虎豹骑中一个小队长——咧嘴一笑,脸上灰尘血污已煳得五官有些走样,愈发衬得只有眼睛和牙齿在渐暗的天色中闪闪发亮,像某种野兽。“将军,属下亦不知杀得胡儿多少,首级倒有十数个。”多年来在张辽面前的称唿习惯性的从那张剽悍面孔上脱口而出,好在战场混乱如此,也没有谁会认真计较,“将军请看。”马鞍旁好大两个革囊被拉下,哗啦从里面滚出一堆血淋淋的球体。旁边曾在鲜于辅麾下效力的一个骑兵拨马过来,好奇的伸头来看。他刚用手中长枪在那堆头颅中挑了两下,却睁大了眼睛,张口结舌,满脸的不可置信:“蹋顿!” 张辽看到了那个鹰钩鼻子,已被半凝的血迹盖满,却仍似曾相识。虎豹骑统领曹纯也闻声而至,身上血透重甲,但看样子并未受什么伤。得到几个认得蹋顿的人肯定之后,周遭喊声顿时爆开。“蹋顿首级在此!”“蹋顿首级在此!降者免死!”……原先只是数人高喊,渐渐成了万众齐声大唿。那百人将催马出阵,唿声中在阵前高高举了蹋顿首级踏步来回。声音传到对面乌丸阵中,如千万石子落上水面,泛起圈圈相互重叠的涟漪。于是那还未曾完全成形的战阵也如水,皱起,波动,终于变成大浪,堤岸崩毁,水流横溢。兵败如山倒。数万人的骑阵溃散,当真是海啸山崩一般,令任何人力都显得渺小无助。马惊人喊,狼奔豕突,互相践踏,早先令人生畏的铁蹄之下如今只剩慌乱。山野间,一时碎石翻滚,沙尘飞扬。遥遥看去,马蹄扬起的黄雾笼住残阳似血,冶艷诡谲。残阳边,隐有星辉熠熠,是长庚,不是启明。曹操在坡顶立马眺望山下战况。那些喊声他虽然听得分明,却也面露惊诧,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但转眼间曹纯已经纵马飞奔上坡,素来文质彬彬的面孔被狂野和兴奋扭曲:“蹋顿首级已为虎豹骑所斩!”于是曹操脸上的表情便由惊疑变成狂喜。在山下敌阵溃崩的背景中,他跳下马来,击掌而歌,手舞足蹈,情不自禁处还把马鞍敲出《武德》之舞的节奏。[1]于是如火焰在枯叶间蔓延,胜利之喜也迅速燃遍全军。一片欢腾之中,郭嘉疾步过来,脸色在暮霭中看不清楚,话音也被山风和欢唿声微微撕裂:“公明将军有书来报:辽东属国郡中,胡汉人口尽降!苏仆延已与亲信几十骑奔柳城而去!” 夜已渐深,战场上日间沖天的杀意和刚战胜时的狂欢如潮水退去,只留下风声与砂砾互相砥砺,浅浅呜咽。空山深林间月色胧明,照着那些跪地的降者光光的头顶,格外凄清。 地面已被鲜血浸透,踩上去吱吱作响。各部军士正在清理战场,收殓死者。尸身遍布山野,有乌丸战士,也有曹军将士的躯体。军中依约传来歌声暗哑,悲切深沉,却听不分明是《无衣》还是《东山》 的调子。
第23页 建安十二年八月十九日,登白狼山。二十四日,挥师越白狼东二百里,至柳城。长烟落日孤城。城外平沙漫漫,沙上已尽是曹军帐幕,一圈圈将那弹丸之城围住。远远望去,如隋侯之蛇盘曲,衔珠待献。一切都在意料之中。那日白狼山一战,楼班,乌延等惊见蹋顿被斩而逃,辽西与右北平乌丸余部皆降。袁家兄弟自率了几千残部,逃到柳城与苏仆延会合。合计之下,自忖不敌曹军,弃城远遁。 城中已群龙无首,所以战意涣散,不堪一击。于是围城,待辎重赶来,投石,云梯,城破。 围而后降者,不赦。田畴听了这条军令,眉梢重重一跳。看看四周诸将,却都是面色平静如常,接令而行。 汉家旧制,以斩首级数计军功。所以屠城破邑,所过多所残戮,虽为人不齿,但军士做起来,也是坦然而自然。世间已多年纷扰,混乱无象,这般军令,自然知道不是第一人第一次发出,也绝不是最后一人最后一次。只是,耳闻和眼见,总是不同。田畴的眉头,多日来首次拧到死紧。 故主刘虞,对鲜卑乌丸总是怀柔恩抚,所以各部虽然非我族类,也多来归服。而公孙瓒的铁腕和白马之下,却几乎只有杀伤。而,最终刘虞仍被公孙瓒所害……他想到此,愤懑和隐隐迷茫之情搅得脑中作痛。而眼前人在军令下纷纷倒地,与多年来自己乡人倒在乌丸人刀下的姿势,竟是何其相似。 田畴闭了一下眼,把这念头从脑中挤出去。他看向不远处高头骏马之上的曹操,那张威严面孔却正转到了另一边,只看得到脑后铁盔森冷坚硬。于是,他又带了迷惑烦闷,向那个一直儒衫飘飞,看起来与队伍中的重重铁甲最不谐调的人那边看去。郭嘉正骑在马上,表情是惯常的淡然,眼下却带了少许青色。许便是因此,那双眼睛被衬得分外幽黑。残杀,其实也是见多了的。官渡时那些被割的耳鼻,坑中那七万降卒被土埋没的惨唿,漳水冲进邺城人作鱼蟹……都是亲身目见耳闻,一如此时。面前一切都被马蹄踏破,未及衰朽却已倾颓。正应了目下秋意,如万木摇落,枝叶纷披。所见也如季节交替般毫无意外,无非是些无措的人,无名的脸,无主的屋,无燕的梁。只是这般景象,已然过于熟悉,翻成不可或忘。那些仓惶的身影,横七竖八或展开或蜷曲着的躯体,重重叠叠零乱支离,已经分不清楚族裔。方当乱世,应破而后立,然而一个“破”字里面却是枯骨如山鲜血成河。即使清楚心知,不有所废,其何以昌?但白虹贯日,闪出的血光竟艷至无法逼视。兵刃已被血肉磨钝,所以造成的伤口更加血肉模煳。或许人心,也会在杀戮中渐钝。 悲泣,哀嚎,叫喊,呻吟。各种声音充盈在耳中,却听不清它们的意义。 眼见得天高气清,身周却瀰漫了愈来愈浓的腥氛,粘稠重浊。初起的秋风并不甚凉,却有寒意侵肤透骨。马腹有点若有若无的温度,动盪起伏不已,带了景物在面前一起摇曳。大概,确实是有些累了。胸口有点闷,喉头微微发甜。曹操听到身侧嘈杂中忽然出现几声惊唿,勒缰转头,正看到郭嘉面色惨白,在马上晃了晃,栽倒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1]加个注吧,关于曹操跳舞……这个情节看起来我自己都觉得很汗,然而:【王粲《英雄记》:建安中,曹操于南皮攻袁谭,斩之。操作鼓吹,自称万岁,于马上舞。十二年,攻乌桓蹋顿,一战,斩蹋顿首,击马鞍,于马抃舞。○《御览》五百七十四。又《水经?大辽水注》引「曹操于是击马鞍,于马上作十片。」语有脱误。】(看出某猫喜欢拉大旗作虎皮的本性了吧……) 按:暴露作者恶劣本性的竞猜(会有人猜么,汗):斩蹋顿首级一段,有没有人觉得情节眼熟捏?写的时候其实是捏合了三件三国志(裴注)里面发生的乌龙事,到底是哪三件捏嘿嘿嘿? 可惜猜对了也不知道能有啥奖品送,55……先说一声,至少可以对文对人物有啥要求随便提吧另外,此战相关八卦,可以点击观赏楼下的《三国主旋律》,里面有《屠柳城》一曲。 看到207大人提问张辽的兵器,还有为啥要把功劳扔给虎豹骑,敬请点击:《胡考乱证集》 雨雪霏霏(4.1) 柳城是边陲重镇,乌丸三王在此轮流驻守,胡汉人口众多,本是个算得上热闹的地方。 但如今,城中每间屋子都房门紧闭,街上行人全无,隐隐还闻得到某种腥气。许多路角墙面,半新半陈的血迹凝成诡异的紫黑色。大军驻扎于城中已有好几日。破城时略带发泄的遵令屠城之后,为防瘟疫蔓延,死者躯体被拖到城外掩埋。城外荒野中,遥遥有哭泣声若断若续。曹操此时已将披了多日的铠甲卸去,只穿了身寻常袍服,步入一处还算安静的小院。院中屋门口有几个兵士把守,见曹操过来纷纷行礼,随后转身要进屋通禀。曹操皱眉摇首,示意不要进屋,然后低声问了几句什么。听了守卫答覆,他眉宇略略舒开,自己推门进去。不过是九月初,即使在塞外的柳城,天气也不能算冷。这间屋里铜炉却烧得很旺,入门暖意扑面。室中有苦辛气息瀰漫,是煎药和烧炙艾草的味道。郭嘉正阖眼躺在室内榻上。脸色依然不好,但已经不像前几天昏迷中那种毫无生气的颜色。听见曹操进来的动静,他睁眼,以肘支起身欲行礼,被曹操伸手止住。早有亲随把一件厚密出锋的狐裘拿来披上。郭嘉半躺半靠下去,紧了紧那件狐裘,声音有些沙哑道:“还未曾谢过明公赐裘。”曹操已在榻边坐下,向身旁几上一张写了字的绢看去,随口说:“免了。奉孝已见过孔璋前日所作之赋?”“早间与战报一起送来,战报已阅,此赋正待细品。” 郭嘉伸手拿起那张绢,读道:“……华珰玉瑶,金麟互鹿。文贝紫瑛,缥碧玄绿。黼锦缋组,罽毼皮服。” [1] 抬眼看见曹操脸上微有得色,郭嘉轻笑,“孔璋作赋,辞采笔力果富丽雄健。”“此次所获器物,确然甚丰。乌丸众单于名王颇有素习奢华者,金银毛皮无论,便是宝玉明珠亦復不少。”曹操想起各部所缴的战利品,满意之情油然可见,“未及细细清点,然粗估之下,大军所费军资,只怕已足可相抵有余。”“子桓公子素爱明珠,此次留守邺城,所治清平,营建得法,正宜以明珠赏有功。”
第24页 曹操听了这话微笑捋髯颔首,转眼间却又重重皱眉。这个儿子,诗书弓马都不逊于人,近年来军政之事略有插手,表现也堪称能干。可是说到性情脾气,却与自己南辕北辙。自己以俭约率下,服饰车马不尚华丽,但子桓虽然也还称不上性喜奢华,却对细物玩器颇有爱好。至于平日所作文字间透出的心思,也嫌过于细腻,不够大气磅礴。说起来,自己的几个儿子,到底谁是能成大业者,尚在未知之数。彰儿虽还未及冠,也已看得出来性子尚武不好文,即使已经是刻意强制他读诗书,只怕最多是大将之才,终非国器。倒是植儿如今才十六岁,就已经文采斐然,而且为人简易不尚威仪,与自己实在颇为相似——只是,却也有放荡不拘小节之嫌,或许年纪再长,会收敛几分。但,只怕这些孩子中最出色的,应该是今年十二岁的沖儿。曹操想起那个清秀可爱的孩子,忍不住又微笑起来。那孩子每次见到有人犯错受刑,必然要探查有没有冤枉,仁慈之心与生俱来。而且,沖儿绝不仅是仁慈而已——那年令众人束手的巨象重量,竟被一个小孩子称了出来,聪颖不可谓不惊人。曹操笑意愈浓。那巨象,似乎……是孙权送来的。孙权。年少万兜鍪。想到那个年轻人,曹操带了几分欣赏。孙策死时,孙权还年少,能稳住江东局势并励精图治,虽是因了周瑜张昭等人尽力相辅,也确有过人之处。自己的这几个儿子,恐怕也是需要独立镇守城池,或是领军出征,才看得出真实才干的吧。只望他们,能胜过如今江东那个紫髯碧眼的年轻人。思及此处,曹操收住心神摇头说:“子桓微末之功,不必细论。吾却检得其中有素屏风一扇,素冯几一张,做工精细,已遣人另册留出,待回邺后送于毛孝先。”素屏风、素冯几。郭嘉心思略转,已经想到了曹操此举用意,不禁莞然而笑:“孝先公有古人之风,明公故赐以古人之服,果然不错。”“孝先为人清介,如今为东曹掾,与崔季珪同典选举,所举皆清正之士。”曹操面带欣然,“故天下之士莫不以廉节自励,虽贵宠之臣,舆服不敢过度。若得四海皆如此,天下自治,吾何为哉?” “治大国若烹小鲜,选举清正,无为而治,自然可贵。”郭嘉随口应着,心中却隐隐有些不以为然。想了一下,不禁要加上一句:“然只恐官职多,而贞信之士少。明公素日用人唯才所宜,只须重赏严诛,以法制之。明主之道,一法而不求智,固术而不慕信,故法不败,而群官无奸诈矣。”[2]曹操“唔”了一声,若有所思。毛玠自己的为人,固然是雅亮公正,无可挑剔。但,也正因其对政绩不着而私财丰足的官吏极为严厉,一时之间,官场表面上节俭成风。长吏还者,垢面羸衣,常乘柴车;军吏入府,朝服徒行。然而内里怎样,却是谁都不知了。不过,以约失之者,鲜矣。似乎这样,虽嫌矫枉过正,但也不是什么错失……所以郭嘉也并未把心里想的这些说出口,只是有点迷茫,不觉习惯性地嘴角微动,似是牵了一点笑意出来。 曹操却看到郭嘉这丝笑意,不由问道:“卿又何所思而笑?”郭嘉其实对此也并未理清思绪,不愿在这个话题上多作停留,于是转了话锋笑道:“孝先公掌东曹,甚有法度。只是如今西曹掾却暂时虚位,明公还邺,亟待有司选补贤才——如陈长文者。” 见郭嘉居然提起原先的西曹掾陈群,曹操也忍不住笑意上脸。当年陈群在廷中议事时,屡屡当面斥责郭嘉散漫无行,郭嘉却总是戏笑如故置若罔闻。此情此景,顿时宛然如昨。后来因陈群父亲病逝,辞官回家守孝,倒已有几年未曾见过荀文若这个为人方正的女婿了。其实,陈群与荀彧年纪相仿,却娶了荀彧之女,莫非是因为以荀彧门生自居?细细想来,海内俊才,以成为文若门生为荣者,也实在不少……“算来,月前长文丁忧便应已毕,明公何不重召其入府?”曹操闻言回思一阵,却想起未出卢龙塞之前,收到的公文信件中,似乎确曾提到陈群守制结束,重返许都为官的事情。当时正为军情忧心,并未过多注意。且那几日郭嘉也受了风寒卧床不起,自是没有对他提过此事。“当日许都曾有书来,言长文已以司徒掾举高第,今为治书侍御史——”说到这里,却想起了什么,脸色剎那间阴沉到似要滴出水来。郭嘉本来因病中乏力,正眼睛微合靠在那里,听到这话也骤然睁眼,眉头却紧紧压低下去。 陈群是大儒陈寔之孙。陈寔虽出身清寒单家,但号称德冠当代,教化“梁上君子”之事无人不知。去世时,不说四方去祭拜者据称多达三万人,单单披缌麻执子孙礼去弔唁的就有上百,其中也包括荀彧之叔,前司空荀爽。自陈寔始,陈家三代均名重于世,在士人中算是颇有号召力,就连孔融这样的圣人后裔、郡望名士,都与陈家过从甚密。那年陈群从吕布军中降来,被曹操闢为西曹掾,本是曹操故吏。如今却又被司徒赵温辟召,且成为朝官,隐然与司空府关系渐疏。而陈群与荀彧自小熟识,如今又多一层翁婿关系,更为亲密,此事荀彧不可能不知。虽然想到这些心绪有些紊乱,郭嘉看见曹操那张阴沉的脸,也只好勉力微笑道:“如此一来,陈长文却与荀公达同僚——既有公达素为军中谋主在前,何不表长文同参司空军事?此时幽并虽已暂定,然荆楚未靖,邺中军务正是繁忙之时。”闻声,曹操起身在屋内来回踱了几圈,然后不语徐徐点头。脸色虽仍不豫,但也稍好看了几分。又沉默一阵之后,他正负手背对了榻站着,面露深思,却忽然开口:“奉孝所言‘幽并已暂定’却是何意?闻报,袁尚兄弟已向辽东公孙康处而去。诸将多云,若乘胜击之,尚兄弟可擒。” 说到这里,曹操停下,沉吟,欲言又止几次,才接下去道,“卿以为如何?”说着,转过身来看向郭嘉。谈话不过一刻,却已看得出郭嘉气色明显变差,虽仍强打精神对答,但额上隐现薄薄一层冷汗,唇色也有些发青。曹操见状,不由深深皱眉,向侍立一旁的亲随询问何时吃药,效果如何。
第25页 “早间服过一次药,现大约已快到再服药之时。”说话间,已有军中医官拿了个托盘端药过来。军中医药针石本来不是很齐全,乌丸人治病之道又与中原人大大不同,遇有发热便用刀放血,或是让人卧于烧热的地上用艾灸躯体祛病。[3] 所以搜尽柳城,也没有什么可用的药材。军医也无法,只是尽现有的药材大致开了个方子。“当归?”曹操拿起药盏看看,闻到一股熟悉的味道。[4]“是。”医官垂首恭敬答道,“当归能养益气血,且性温平,目下所有之药材,以其最宜……”因手头药料并不齐全,这军医刚开口时,其实有点惴惴不安吞吞吐吐。但见曹操只是细听着病状分析,他也就接着说下去,因是本行,居然有点滔滔不绝起来:“今祭酒脉象沉而数,用当归则……” “当归”二字刚入耳时,郭嘉微微一怔,随后眉梢轻挑,嘴角掠过一抹稍纵即逝的苦笑。不过他随即拿了药盏在手里喝着,沉思着什么,对医官后来那些话似听非听。等医官停下,他手里药也已经喝完,忽然展颜道:“果然方今之时,用‘当归’为最上。” 听了医官所述病状,曹操脸上本来颇有忧色,听郭嘉突兀冒出这么一句,不由一愣。他看向郭嘉,只见榻上那张脸虽然病容憔悴,但眼里却闪亮着一点笑意,注视自己。曹操仔细想着郭嘉话中之意,紧锁的眉头渐渐舒展,脸上露出一丝会意微笑。 “好!当归,便归!” 作者有话要说:某很八卦的后妈小心翼翼在精钢锅盖后面露出眼睛观望…… [1] 见按[2] 见《韩非子·五蠹第四十九》,有改动 (——小小发泄某人对九品中正制的怨念ing,忽略我吧) [3]【《裴注三国志·乌丸传》注引《魏书》:有病,知以艾灸,或烧石自熨,烧地卧上,或随痛病处,以刀决脉出血,及祝天地山川之神,无针药。】题外话,发热的时候放血这个法子,欧洲很久很久之后都还在用捏 [4] 大家不要只记得曹丞相与诸葛丞相之间鸡舌香的故事(btw,居家小贴士:煮酸梅汤放点丁香味道不错),当归也是跟曹大大很有渊源滴常备药材:【《遗令》:吾夜半觉小不佳,至明日饮粥汗出,服当归汤。(《曹操集》)】【《三国志·太史慈传》:曹公闻其名,遗慈书,以箧封之,发省无所道,而但贮当归。】按:以下,如果有人感兴趣的话可自行阅读 (不感兴趣的话某猫以伪劣人民日报体翻译缩写一下:建安十二年,我们的伟大领袖曹操同志,率领大军,浩浩荡荡,兵不血刃战不旋踵[编辑批:好像有矛盾],以迅雷不及网际快车的速度战胜了乌丸匪寇,取得了人类对外战争歷史上最伟大的胜利之一。除了成功处死恐怖分子首脑之外,我军还缴获战略物资无数,为我国的****建设事业添砖加瓦。本报记者 陈琳 讯) 【陈琳《神武赋》 并序建安十有二年,大司空、武平侯曹公东征乌丸。六军被介,云辎万乘,治兵易水,次于北平,可谓神武奕奕,有徵无战者已。夫窥巢穴者未可与论六合之广,游潢污者又焉知沧海之深?大人之量固非说者之所可识也。○《艺文类聚》五十九。《书钞》一百五十八。 伫盘桓以淹次,乃申命而后征。觐狄民之故土,追大晋之遐踪。恶先縠之徵寇,善魏绛之和戎。受金石而弗伐,盖礼乐而思终。陵九城而上济,起齐轨乎玉绳。车轩辚于雷室,骑浮厉乎云宫。晖曜连乎白日,旂旐继于电光。旆既轶乎白狼,殿未出乎卢龙。威凌天地,势括十沖。单鼓未伐,虏已溃崩。克俊馘首,枭其魁雄。尔乃总辑环珍,茵毡幕幄。攘缨带佩,不饰雕琢。华珰玉瑶,金麟互鹿。文贝紫瑛,缥碧玄绿。黼锦缋组,罽毼皮服。○《艺文类聚》五十九。】(如果看到这里,觉得有看火星文的感觉——欢迎跟某猫一起加入文盲行列,撒花~陈琳你个衰仔,用正常的字会死啊……) 又及:记得某人问过我到底是乌丸还是乌桓,这两种译法在当时明显并存,均河蟹而正确,见三国志后汉书及相关记载。但陈琳作为当事人,用了乌丸…… 那个,所以 :p还有单于名字译法,辽东属国乌丸峭王苏仆延,又译为“速仆丸”(看了之后我也“速仆”……这个译法真是rp),见志中公孙康斩送首级事等处。文中取前者,但二者应为同一人。 雨雪霏霏(4.2) “司空,今袁尚兄弟仓惶逃遁,已为流寇;我军气势方盛,何不乘胜追击,一举灭之?” “毋须多言,我等可安心引军自退,不烦再动干戈。”“……喏。”天高云淡之间,有雁字远去。而雁阵之下,四方辗转的征人心中到底是归心似箭,还是近乡情怯,却是谁也不得而知。离了柳城向南而行,一路不疾不徐十余日来,渐见白露为霜,塞外已是一片深秋肃杀景象。但自从前几日入得塞内,秋风虽仍萧瑟,气候却温煦了许多,满眼树木丛生,百草丰茂。 遵照医嘱,郭嘉在行军途中一直躺在车里,不得骑马。病情虽然时好时坏,大体也还称得上平稳。倒是入塞以来,大概是由于天气温和,看起来他的精神比先前好了不少,有时甚至可以起来走动一阵。大军行至碣石山,曹操下令,扎营休整两日,再开拔西向易水。去年虽曾东征海贼管承,却仅至淳于,未真正亲自到过海边。于是待安下营帐,曹操只带了几个随从,登上碣石山一览海景。正是潮低之时,滩涂无人,坦荡如镜,让人想起当日塞外平沙漫漫。与塞外不同的是,海边有轻浪沉沉抚过岸沙,声音如天地的均匀唿吸。远眺烟涛微茫之处,但见云霓明灭。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陆上百川,终究汇海,即使是那奔腾澎湃一往无前的——长江,也不能例外。曹操神思飞向迢递江东。身后有马蹄声渐近,在山石上踏出徐缓的脆响。曹操闻声转头,看见郭嘉正下马走来。
第26页 “河海应龙,何尽何歷?” 曹操见过来的是病还未愈的郭嘉,有些意外也有些高兴。本要问他为何会来,但对了面前沧海浩浩无涯,一句问话脱口而出,竟是感慨万千。[1] 听到曹操戏以屈原《天问》中词句相询,郭嘉随口答道:“揽騑辔而下节兮,聊逍遥以相羊。” 神情散淡语意萧疏,虽未唿应曹操话中苍茫之意,但用《九辩》之辞,也正与此时秋色相合。两人相视一笑。未待曹操再言,郭嘉又续道:“于今之时,正须应龙划地为江河,通荆楚而达吴中。” 曹操不语,只是微笑。自己的心思,这个人一向都能明白。就像看透袁本初、孙伯符和所有其他人那样,自己的那些权谋软弱野心忠心仁慈残暴爱才猜忌……其实他都看得一清二楚。但一生中,这只怕是唯一一次自己能放心被人这样了解个通透——因为,面前这人,实在也是个简单的人。 他虽弱冠即隐居,但入世之心只怕比谁都炽烈。只是以他的简明果决性子,必得选到最合宜的地方才肯落子。曹操自矜一笑。方今之世,也没有别的哪块棋,比自己这块更适宜成为大龙。 大概,也正因了这份不枝不蔓到有点刻意的清爽简单,他对人事情势才会有如此单刀直入的锐敏。所以自己对这样的简单,一向也都是能够放心的。但偶然,自己也会不知道他心中到底想着什么……比如现在。“明公提起应龙,嘉却为奕儿想好了一个表字在此,” 郭嘉望着海面沙鸥翩飞,闲闲开口说,“明公以为‘伯益’如何?” [2]记得在郭嘉那里见过那个男孩,眉目之间颇有灵气,身体却略嫌单薄。回想起来,那个孩子应该与沖儿差不多年纪,不过十二三岁,并非加冠取字之年。“伯益?”曹操不觉拊掌,重复了一遍,把“伯”字读得特别重些。“果然不错,奉孝可是终于有意再续以仲、叔、季……?”他看向身边那个虽对女乐优伶来者不拒,这些年来却一直并未续弦的瘦长身影,笑得意味深长。“非也,”郭嘉淡淡道,“能佐圣王,治理山泽,调驯鸟兽可矣。”曹操微愕,然后朗笑。“有趣有趣!沖儿回头倒也不妨如此取字——”“沖儿聪明仁爱,可字‘苍舒’;”[3]“宇儿既与沖儿同为阿环所出,如今年幼体弱,不妨字‘彭祖’,只怕可以益其寿。”[4]郭嘉也笑了。不过海边风大,吹得他眼睛微眯,让那个笑容看上去与往日也有了几分不同。 “奕儿自幼失恃,嘉又时常在外,乏人教导。虽大体尚明事理,然……”他想起那个孩子那双聪敏的眼睛,其实不知何时开始已经带上了一点偏激之色,不由暗嘆,语声也变成罕见的沉重。“日后,奕儿若有轻狂之处,还望明公勿以为意。”……日后?品出语中不祥,曹操眉头紧锁。郭嘉却似浑然未觉,在海风中转过头来,双目已回復灼灼:“嘉此来,实是特为贺喜明公。” “何喜之有?”曹操询问地挑起浓眉。“适才探马来报,辽东太守公孙康已将袁家兄弟及乌丸众叛王斩首,首级不日将送至邺中。众将闻知,均深服明公当日洞见卓察。”虽然也是意料中事,曹操听了这个消息,仍是忍不住负手而立,面上笑意浮现,无声却傲然。 公孙康之父公孙度的性子,便是相当桀骜不驯。他虽然出身小吏,为辽东郡中大族所轻;却藉助辽东远离中原扰攘的地利,在郡中杀人立威拥兵自重,自立为辽东侯。也因为地处偏远,群雄逐鹿之中无暇北顾辽东,他还逾制僭越,自行郊祀天地,藉田,治兵,乘鸾路,九旒,旄头羽骑。曹操曾表封他为武威将军、永宁乡侯,却被他置之不理,扬言自己已在辽东为王,与永宁何干? 而这样的一个人,其实也对袁家势力相当忌惮。即使对曹操的拉拢只是虚与委蛇,他也未敢直接撕破面皮,就是出于对袁氏可能吞併辽东的担心。袁家兄弟与乌丸众王逃至公孙康处时,仍有数千残部。袁尚自恃武艺过人,想要刺杀公孙康,从而夺得辽东之地,徐图再起。然而,自恃勇力,最多不过是数人之敌。而公孙康虽是子承父荫无甚太大作为,但一是也还不至庸碌到看不出袁尚的野心;二是也惧怕若收留袁氏兄弟,曹军恰有了理由相攻,辽东不保。 所以公孙康埋伏了勇士在房中,请了袁熙袁尚入内,顺理成章绑缚起来。刀斧之下,本来也不认得什么公卿门第。深秋的辽东,枝柯萎黄,地上寒如冰封。袁尚坐在赤裸土地上,是寒冷,也是前所未有的耻辱。于是向行刑者要求最后的尊严,希望死前可以坐在席上。而袁熙怆然:你我头颅方行万里,何席之为?涛声席捲寥廓天地之间,节奏舒徐,却有种慑人心神的无可抗拒。郭嘉娓娓讲着探马所报这些情形,话音在涛声中听来并不响亮,但一字一句都踏实而肯定。听着听着,曹操初闻消息时面上的喜色,渐转成了感慨良深。曾经也都是京洛之中轻狂少年,相携游猎西园,狗马飞鹰,仗剑横行。那时,其实并没有想过,故友之间终会兵戎相见。如今,累世公卿家声煊赫,俨然一时之雄的汝南袁氏,已经覆灭到无可挽回,再无给自己带来纷扰之虞了。但,明白这点以后,心中居然并无太多喜悦,反而隐觉落寞伤情。
第27页 就像那年攻破邺城,到得袁绍墓前,自己也曾感发五内,痛哭拜祭。不是不知道,许多人私底下说这等行径着实虚伪。但即使不能避免那些不得已,至少,我自行自己所想,他人背后评说,又何须在意。只是虽身边已勐将如云谋臣如雨,名播天下,人人敬我谀我畏我或者憎我厌我恨我,但是又有几人知我懂我?想着这些,曹操略露苍凉神情,却只是昂首面向远方,任海风拂面须髯飞扬。 当然,只要还是有人能懂,便也够了。曹操转头,看见身侧郭嘉明净双眼正含笑注视自己,心中不无宽慰地开言:“此计与当年奉孝所言袁显思、显甫兄弟相争之事,其实略同。急之则併力,缓之则自相图,并非吾计也。”郭嘉笑意清浅:“然明公亦曾言,兵无常势,水无常形,但因势制宜。若能通晓其势,自然变化之妙存乎一心,计策本是末事。”曹操捻须长笑,但笑声未停,脸上就已泛出深忧。“如今邺中,多有曾为袁氏僚属者。”曹操眼前掠过一张张脸孔,上面千篇一律的顺从谦沖,却不知那后面的心中,是如何打算,“奉孝以为若其不忘旧恩,当如之何?”闻言,郭嘉一晒:“袁氏已矣,明公又何必以为意。”曹操点头,只是脸上的忧色并未退去,依然眉头拧紧,凝神注视郭嘉。袁氏已矣,纵使那些旧人受了袁氏之恩,不能忘怀,其实也并不需要介意。实际上,不忘故主,只怕倒是真正义士所为。只需礼遇厚赏,渐渐毕竟能收为己用。但……还有一句话是没有,也不能说出来的。即使那句话,在大多数人心中都已如明镜,又何况几乎是一手造成这情势的这二人。四百年汉室,到如今已是衰微不堪了。然而,不同于袁氏的是,汉室在天下人心中,仍是不可替代的正统。汉承尧运,德祚已盛,协于火德,得天所钟。当然,天下人,无非可以使由之,不可以使知之,也还不需要在意。只是,如果有人其实一切都洞烛于心,却宁愿玉石俱碎,又如之奈何?[5]于是,二人一时相对无话。此时瀚海潮生,波涌渐如怒,风啸显得愈急,浪尖在黝黑礁石上摔碎出无数雪沫。 郭嘉皱了皱眉,似是下了什么决心正欲开口,却被风声呛住。未能出口的话也如那些波浪般,碎成一阵汹涌的咳嗽。脚下碣石的坚实忽然变成绵软,不由有点站立不稳。见状,曹操伸手扶住他,却带了心惊地发现:厚厚皮裘和宽博衣袍之下的那个身体,居然已经瘦到触手生硬,在这阵咳嗽的剧震之下,几乎让人觉得……有些脆。已有亲随牵过马来预备回营。郭嘉歇息一会,晕眩渐止,但一路上咳嗽始终难平。 回到营地,亲兵扶了郭嘉进帐,在榻上安顿下来。扎营之时,本来派了人在附近四处延请医者,现都已带至军中等候。给郭嘉把脉之后,众医者却不约而同面现忐忑,凑在一起对着原先的医案商量许久,才小心翼翼开了个方子,让亲随去抓药不提。郭嘉靠在榻上,脸色苍白眼睛紧闭,神情倒是平静。等因骑马和剧咳而变得散乱的气息稍稍调匀,他睁开眼,正要说话,却又感到天旋地转胸口翻腾,只好又苦笑合上眼。这样一来,帐内亲随人从等,一厢要给郭嘉暖炉煎药,一厢送走医生再给曹操安席看座,又一厢还要诸事恭敬请示曹操……忙乱之状也蔚为可观。虽然不尚繁文缛节,有些东西,总还是不能免俗……曹操见自己在这里,徒然令帐中扰攘,病人无法好生休息,心中微嘆。他吩咐从人小心照料郭嘉,略带无奈地离开。曹操步出帐外,听到衰草间蟋蟀鸣叫出惨澹秋意。他方要微晒自己这种情绪,却忽然停步,脸上神情陡地震盪出复杂烦乱。先前郭嘉无意间所引《九辩》从脑中冒出,竟挥之不去。 揽騑辔而下节兮,聊逍遥以相羊。岁忽忽而遒尽兮,恐余寿之弗将。 ——————————————————悼余生之不时兮,逢此世之俇攘。 澹容与而独倚兮,蟋蟀鸣此西堂。心憷惕而震盪兮,何所忧之多方!——《九辩》 附:英英文若,灵鉴洞照。应变知微,探赜赏要。 日月在躬,隐之弥曜。文明映心,钻之愈妙。 沧海横流,玉石同碎。达人兼善,废己存爱。 谋解时纷,功济宇内。始救生人,终明风槩。 ——袁宏《三国名臣序贊》(节选荀彧部分) 另外把俺自己某次看见有人求对联时瞎编的烂联存此备份,平仄格律就别细看了,忽略我……囧个【见人求荀彧郭嘉联戏作(要求嵌表字地名):落落奉孝,解攻心岂图三分鼎,惜人谋不竟天机,边地殒身,从此曹营无佳(嘉)色英英文若,能审势偏念五株钱,嘆铜雀终非金茎,碎玉明志,只今颍水有余(彧)香 】 雨雪霏霏(4.3) 方洗兵海岛,又刷马江洲。从碣石山一路西行,十一月,军已至易水。如今易水却并非可刷马之地。乡土不同,河朔隆冬。水竭不流,冰坚可蹈。车轮辚辚行过,碾不碎冻土,却把车里面传出的低咳声碾得破碎断续。曹操皱紧了眉,拨马过去揭开车上帷裳。车中人眼帘垂落,气色看得他心中一紧。但是,很快就要回到邺城了。“奉孝,孤已命人延请名医,至邺后可速行调治——”“禀司空——” 话音未落,已有小校过来禀报事情,面上带了不知是寒冷还是兴奋的红色,“代郡乌丸行单于普富卢、上郡乌丸行单于那楼将其名王而来,贺司空平叛得胜旋归!”
第28页 听见这些话,郭嘉张开眼,笑笑。于是曹操放下车帷,让那厚幕隔断视线,也隔断自己隐隐一点心绪不宁。 还邺,恰好赶得上除夕的喧闹沸腾。尧之城,舜之壤,禹之封。邺城经过近三年的修缮营造,如今规模已经初具。楼台殿宇倒还称不上富丽,然而城中布局阔朗端整,隐隐见得气势磅礴。干戚羽旄,棨戟弓韣,武卒衣三属之甲,剑士冠缦胡之缨。这样的雄壮军容,从城中贯穿南北的主道上走过,朔风中旌旆猎猎翻起貔貅,飞熊……当真是一时之盛。邺中所有官属均整装相迎。置酒高殿,烹羊宰牛,畅饮欢庆。宴酣,夜深。已是饮到醺然半醉,偏有人拿了事情来请示办理。辽东太守公孙康,斩送袁家三兄弟,及乌丸单于苏仆延等人首级,至邺已有数日。未敢擅专,望司空示下如何处置。好!可悬于马市,以儆效尤!且慢——另外传令下去:三军敢有哭之者,斩!“公达,今天下事已略定,孤愿与贤士大夫共飨其劳。”坐在荀攸府中,曹操面有倦色,但是情绪显得还甚为高昂。“昔高祖使张子房自择邑三万户,今孤亦欲君自择所封之地。” “攸安敢无功受禄。”“孤率军远征,公达抚宁内外,仅次于文若而已,何得云无功?”听到曹操提起这位比自己还小上几岁的叔父,荀攸微笑:“叔父在许,左右王略,功高日月,攸何能与并论。”曹操闻言,眼中有怔忡闪过,转瞬却忽然想起了什么:“文若已——回了许都?” 那日回军的庆功盛宴,荀彧也特意从许都赶来祝贺。许久未见,他还是一贯的温润清雅。在大片上玄下纁的公服之中,那身朱衣皓带分外抢眼。然而回邺以后事务驳杂,几日来竟都无暇与他促膝多谈。荀攸点头:“叔父言许都事繁,且侍中为天子内臣,久离都城,非事君之礼。” “哦,也好,”曹操话音平静,但隐约似是带了丝怅然,“台阁……不可一日无令君。” 其实只有一剎那的沉默,却不知为何显得很长。所以荀攸觉得应该开口。“还许之前,叔父曾与攸……去奉孝处探望。”“奉孝可曾说些什么?”“两次去时……皆昏睡未醒。”谈话间的静默自然是尴尬的,但,有太多东西比静默更难以为情。所以此时,二人都缄口,放任静默在面前勾勒出那苍白面孔和病骨支离。却是恰到好处。速遣人去郭祭酒府上询问病况如何。是。奉孝可曾好转?命人去探!这几刻之内,司空……已遣过数人前去探病,皆未及回返而已。哦?再着人探看,速去速回!司空何不亲自前去?好——取孤大氅来!司空,已至半路,为何又折回?若孤自去,府中忙乱劳动,反而添病。再遣人问疾,嘱其当心诊治调养即可。 大军回邺以来,各军部官署都一直忙乱不堪,这日还是正月里司空府第一次召集群臣僚属议事。 说是议事,其实也相当不正式。大家素知曹司空对礼数不甚拘泥,且此时又是节下。于是入得堂上,诸人之中老友叙旧,新知见礼,正如这座营建中的邺城,带了像新漆的舆车驶过的气息,兴兴腾腾。却也如新漆,气味未沉,有点略刺鼻的浮躁,无处着力。直到曹操示意开始谈论正事。远征方归,自然许多事都是题中应有之义。 “……孤欲表封公刘为中领军,元嗣为中护军,诸君以为何如?”曹操先前已提了张辽张郃等数人的论功封赏,并不见异议。史涣坐在一侧,听到这里却如坐针毡,连忙起身避席谢道:“涣实在惭愧,不敢当此。” 见曹操挑眉面现疑惑,他望了一眼韩浩说道,“当日出卢龙之前,涣心中本怀疑虑,几乎欲去谏止明公。未酿成大错,实是多承元嗣出言劝阻。”坐于左首离曹操最近席上的男子,年纪已过天命,举止豪爽但也不失得体。那张仍看得出曾经英爽飞扬的脸上,唯一的缺憾是左眼已盲。他见韩浩闻言有些赧然欲出声逊谢,抢在前面先笑说道:“元嗣素来果敢勇决,行事——可为万世法。” 这话其实是当年曹操嘉奖韩浩时所说。那次夏侯惇被贼劫为人质,韩浩毅然按国法行事,不顾人质而去攻击贼人。因此不但夏侯惇得免,贼也惊惶被斩杀。有此先例后,再无人质被劫之事。 “伏波将军……说笑了。”大家都知道,由于那次的事情,韩浩在这位旧上司面前总觉有些拘束;反倒是夏侯惇自己从不介怀,甚至还有些得意于当初是自己将韩浩从袁术处收入军内。此时看韩浩因此而愈发讷讷,窃笑之声四起。曹操见状也忍不住长笑。犹疑不定,当然是人之常情。即便是孤自己,当日作下决策,也是需要可以信赖的人在旁诚恳进言的。不过曹操并没有把这话说出来,只是继续吟吟微笑。习惯性地伸手出去,案上却没有中军帐里的虎符牙璋等物,于是他随手抓起手边笔筒玩弄着,脸上不由得露出一点踌躇满志。 他命史涣安心还席之后,正见到堂外有小吏模样的人徘徊,似乎有事欲报。 “何事?”曹操看那人踟蹰不前口气吞吐,皱眉,心里有点不知是不安还是不悦。 “禀司空,军谋掾牵招,及蓚令田畴,在马市于袁尚等人头下设祭悲哭。”
第29页 室内空气微觉滞重。夏侯惇闻听此言,表情竟是一震,急切开口道:“孟德,田子泰日前已将家属宗人三百余家尽迁居邺……”曹操点头示意心知,把他的话止住,手里仍是下意识拨弄笔筒,脸上阴晴不定。喜怒之色交替几回之后,他却把脸上波澜尽敛,展了眉扬声说:“听之自去,不必多问!”周遭气氛这才又松了下来。只是虽松弛,却不觉平和。并没有人私语,但总觉空气翕动,也像新漆沾上人身,令人无由地发痒,无法宁静。“报——”又是一个从人行至堂前。与刚才来人的逡巡犹豫不同,他显然报的是急讯,匆匆喘息未定便躬身行礼高声开口。只不过,当他边说边直身起来,看见曹操的脸色变化,声音却不自觉地与头一起渐渐低下去,最后几已成为俯首嗫嚅。“军师祭酒,洧阳亭侯,郭嘉……薨。”厅堂上忽然安静。仿佛所有人的动作声音瞬间被抽离,全部汇聚到了曹操手里那个笔筒之上。 于是死寂中绽开唯一的动静。连串脆响,那个笔筒滚至阶下,瓷片飞溅,碎得万劫不復。 司空几日来饮食俱废……恳请司空,身为国之重臣,不可过于哀毁。孤知道了。司空……其实于礼不必亲自临吊,遣人前去致唁便是。取孤素服来!还不速去!……是。然后,所有的印象,其实也只是那日大雪纷扬。茫茫素白天地之间,飒飒素白帷幔,惨惨素白缟衣,与冉冉素白六出飞花瀰漫成一片。素白到不真实的这一切里,棺木望过去是森森沉黑,扎得眼睛作痛。本是界限鲜明如泾渭的两种颜色,却令眼前景象尽转朦胧。看不清那些荒、火、黻,二衽二束,漆盖玄绿。界限鲜明的,不止是泾清渭浊……更是碧落黄泉。模模煳煳之中有人过来劝慰。转头,都是多年来熟稔的面孔。即使看不清楚,也能认出大约是公达,还有元常等人。然后有个少年披了衰麻扶杖过来还拜礼,有双年轻的眼睛,带了种易晞朝露一般的明净。往里看进去,本该是新鲜清朗如同所有的未来,但如今里面还是只有黑白两色,拼合成深浓悲哀。 胸口窒闷。心似乎在被一只手狠狠抓掐揉捏。所以能听到自己的声音不知从哪里爆裂出来,在周围的低低哭泣和轻声安慰中,每个字都显得格外响亮清晰。只是,并不知道有没有人能真正听得分明。弦断有谁听。“诸君年皆孤辈也,唯奉孝最少。”依稀是那年在许都,初会畅谈,相见恨晚。只是当时谈的什么,一时竟想不起来。 再想一下,大概是因这样的谈话,十年来已经成了固有的习惯。说过的话题多到不可胜记,人却一贯是那个样子,坐在面前笑得闲闲懒懒。然而,记得那脸上眉间远峰散朗,信步过去,总有无限胸中丘壑。目中其实是夜色里波澄不动,但如浸一天星。所以,虽只是斗室一隅闲坐漫谈,也似见眼前万里江山。“天下事竟,欲以后事嘱之。”禀司空,上次所延名医,已去郭祭酒处诊过脉回来。速速有请!先生,病情究竟如何?回司空,医者医病,不能医命……老朽亦只是尽人事,听天命而已。“而中年夭折,命——也夫!” 雨雪霏霏(4.4) 邺城这场撕棉扯絮的大雪终于停了,只是依旧阴云霏霏不见霁色。天地为炉,造化为工,却也未能将青铅苍穹和白银人间熔成一体。晨光熹微中四下无人,万物泛出冷硬无情的金属色泽。司空府内,案上一方素砚中,墨汁早已磨了好大一汪,波澜不惊地躺在那里。墨色深黒,反射着窗外雪光,安静,明亮。像……曾经一抬眼就能看到的那双眼睛。曹操的手一抖,受惊一般有点粗暴的把笔探进那汪墨汁,像要从中拂去什么一般一阵乱搅。直到墨面皱得不成形状,笔头也已经蘸到过饱,他才停手用力把笔头在砚边捺了几下,移到面前空白缣帛上方。那个不乏聪明,却失之柔弱的年轻皇帝,是会看到这张表的。然后他会例行询问一下面前各位臣子,自然是无有异议。大概还会有老到的人,明白司空曹大人的心意,提议追加一个四平八稳悦耳动听的谥号——或者,甚至御座上那个年轻人自己也已经足够聪明,会主动加上这点顺水人情。 这么多年,他应该也习惯了。任免升迁,爵位封邑,不同的名字不同的称号,一张张奏表呈上去批下来。他的硃笔玉玺落在表上,是最后的汉家威仪。只不过,也只有在那些名号上,这点威仪才显得必须。 [1]想起来,都不记得皇帝到底有没有见过三年前被他御笔亲批,封为洧阳亭侯的那个人。反正即使是金印紫绶,也不过遣个礼官端端正正捧出来送过去,是天恩浩荡,只是与施恩的人怎么看怎么无关。汉家制度,非军功,不得封侯。不过已经十二年有余了,在“军”这个字上,年轻的皇帝,不过是每次出征祭坛前的那个影子。立于高高阶陛上,衣饰华美庄严,但看起来如斯遥远。 就连,就连那个温润如玉的人在宫禁之中给他讲论文学时,也未见得会对他提起。不管是相如辞赋,还是贾生才调,大概都实在是跟铁血纷飞、金戈交鸣搭不上什么关系。至于那个温润如玉的人,自己几乎可以看到他拿着这张表久久不语的样子。 但是,也只能看到他的不语……如此而已。从未见过那张温雅高华的脸上有失态的表情,永远的如冰之清,如玉之洁——只不过冰固然清,玉固然洁,却都不免脆硬易折。大家看见的他是对人法而不威,和而不亵,然而他骨子里面实在是个极固执的人,固执地对自己要求完美。但这世界上,又何尝为完美留下过位置?[2]君之相为举人,君之相为匡弼,君之相为密谋,君之相为建计,何尝不是张良之才,何尝不及萧何之绩……只是,对于他来说,此时毕竟是汉世不是秦末;而自己,也只怕终不是高祖,斩不成那条白蛇。[3]他们俩相识的时间,其实比自己认得二人的时间还要长得多了。曹操想着。那张秀雅面孔之后应该会翻起许多比表中所写更久远的记忆,虽然,那些回忆也不过是如切如磋如琢如磨……而切磋琢磨后玉仍是玉,看上去盈手柔光,握起才知不可屈挠。所以,说到底,正要写下的这些东西,其实是给自己看的。压住了就要脱口而出的一声嘆息,曹操拧紧眉,扯开颌下丝绦,把头上的三梁进贤冠扔在一边,伸手到介帻下面使劲揉揉额头。方要下笔,他又皱着一脸烦躁转头挥手屏退方才在砚旁磨墨,如今正垂首侍立一旁的婢女,拿起手边杯把里面温热汤水一饮而尽,才笔走中锋,落在帛上。
第30页 “臣闻:褒忠示宠,未必当身,念功惟绩,恩隆后嗣……”[4]曹操闭上眼。似乎有声音响起。日后,奕儿,还望明公。那日漫天的白色中,灵柩之侧的那个单薄少年,抬起头来,竟然也是一双那样的清亮眼睛。一惊,一愣,一恍惚之后,再去看,发现毕竟是不一样的。虽然也是同样的深黒明净通透,似乎要看进人心里去,但是,看向自己的时候,少年的双眼不像自己习惯的那双那样带了几分温暖笑意,而是严肃、尊敬——却疏远、陌生。所以那双眼睛,是再也不会有了。恐惧在心底极深的某处空虚中隐隐要蔓延。曹操使劲摇摇头,把陌生的熟悉的眼睛一起摇出脑海。眼睛不见了,只有这张表,还得继续写下去。 “故军师祭酒,洧阳亭侯,颍川郭嘉”,以前从未想过,写到比自己还小十好几岁的郭嘉之时,居然要在前面加上一个“故”字。再说什么烈士暮年壮心不已,也无法不发现,冉冉老之将至,从来没有如此显明而令人悚然暗惊。“立身着行,称茂乡邦……”不知道陈长文会不会看到这句话,看到了又要说什么。记得那年陈群初来乍到,郭嘉也新拜为军师祭酒不久。二人算是一个比一个年轻气盛,好几次议事的时候郭嘉的轻狂散漫样子激得陈群忍不住当众出声斥责。只是,从郭嘉安然自若风平浪静的听着那些斥责的模样来看,简直要怀疑他当时是不是在故意气老实人来寻开心——所以也不知道从哪天开始,陈群除了处理事务仍然持正,在人前却变得再也不偏不倚不言人非了么?[5] 想到这点,曹操几乎有点想笑,但某种酸楚把笑意阻断,笔倒是没有停下——“……每有大议,发言盈庭,执中处理,动无遗策。自在军旅,十有余年,行同骑乘,坐共幄席。东禽吕布,西取眭固……逾越险塞,盪定乌丸……” 居然转瞬已是十一年,转瞬从几难立锥到如今尽有中原河北。然而,柳营春试马,虎帐夜谈兵的日子以后还会有,只是曾经同乘同席同论天下的那个人却已不见——带着他犀利的议论妥帖的手段一起不见……“……虽假天威,易于指麾,”讽刺苦涩的一笑不觉在曹操嘴角掠过。不知为何,这一笑跟郭嘉常常挂在脸上的那个有点苦有点调侃的笑意几乎如出一辙。“至于临敌,发扬誓命,凶逆克殄,勛——实由嘉。”他停笔,皱眉,欲落笔又收住,如此犹豫几下之后,还是似乎有点负气地飞快写了一句:“臣今日所以免戾,嘉与其功。” 当然是句不合适的话,对自己这个臣子的功劳,似乎扯不到需要朝廷封赏上面去。然而,自己“僭越”之处,早已不止这一桩,加上又有何妨?反正已经明白这张表是为自己而写的,别人怎么想怎么说,也无关紧要。“方将表显……薄命夭殒,不终美志。上为陛下悼惜良臣,下自”,笔头再度顿住,搜寻着可以表示心情的词。虽然左一个无力,右一个还是苍白。嘆了一口气,就这样吧。笔落下,“毒恨丧失奇佐。”毒恨。如何能不毒恨。塞北烽烟,莽苍天地还犹在眼前。三百多年前,一个青年曾在塞外广袤漠野,率领敢力战深入之士,轻骑疾进,取食于敌,所以封狼居胥,斩匈奴首七万余级。不知道你对我说“应该轻兵兼道掩其不意”的时候,是不是想起了那个年轻的传奇。于是昔霍去病早死,汉武为之咨嗟。归途上鸿雁南飞,行止自成行,一如军旅。只不过,当时已经经常躺在车中昏沉的你,不知有没有看到那些大雁。军中的条件,自然是简陋艰苦的。当那位曾战渔阳、定陇西,战功赫赫的征虏将军病倒在军,即使光武帝特地下诏送来御盖和厚软绵毯,生命还是无可挽回地消逝。 于是祭遵不究功业,世祖望柩悲恸。[6]好吧,写到这里大约是够了。“今嘉殒命,诚足怜伤。”笔被疲惫地放下。 封起这张表,曹操忽然感到寂寞铺天盖地涌来,厚重到令人窒息。戎马大半生,当手中的权柄愈重,身处的地位愈高,却发现,身旁可以说话的人愈发稀少。张邈,陈宫,袁绍……一个个旧时知交从自己的轨迹上滑开去,在身后遥遥沉没。只是,当习惯于身侧空白被那清亮眼神调侃笑意填满,竟未曾发觉,高处已经不胜寒。这个,无非是唯唯喏喏。那个,也只会恭敬谨言。再那个,还不是自保推託……所以当寂寞难遣,更与何人说。把现在邺城所有的人在心里过了一遍之后,曹操无奈的合上眼睛,脑中浮出那张远在许都的温润如玉面孔。细看起来,那张如玉面孔其实跟那双清亮如水的眼睛一般通透。只是水光清冷,却因势成形;玉光柔润,却宁碎不弯。但即使如此,那也已是仅存的,纵使有了几分无奈几分隔阂,仍可以带着理解而诚恳的目光看过来的面孔。笔又被拿起来。***许都,尚书台。一双朱红袍袖中的手接过别人递来的一抱帛卷竹简,最上面正是曹操这份奏表。那双手修长而稳定,微露的骨节由于肤色润泽,并不显得咄咄逼人,反而把那些看似有些过分温文的动作中和成恰到好处。手利落但细心地揭掉封缄,展开这份奏表,却忽然一顿,停在空中许久。整齐干净的指尖渐渐由于捏得太紧而发白,微颤。二十五年前。初到阳翟为郡吏,仍极年轻的自己。少年浴着阳光立在自己身前,脸上有一双聪颖却未经世事,因而锋锐逼人的眼睛。十九年前。因董卓乱政而弃官,与部分乡人北上途中的自己。少年已是即将行冠礼的青年,站在黄巾摧残后的断壁颓垣间,眼中曾经的明锐被几分忧伤迷茫深深埋住。十二年前。初迎献帝都许,内忧外患中忙得不可开交的自己。欲叫辛佐治从袁绍处过来一起共事,未果。却因此得知,那个青年并未没于李傕郭汜之乱,刚刚还短暂在袁绍处呆了一阵,又回了颍川。十一年前。许昌。发了一封后来想起,不知是该高兴还是该后悔的信的自己。那个瘦削的青年再度出现,熟悉的脸上带了一抹不那么熟悉的调侃笑意,眼睛不再迷茫,却清亮到令人有几分……不安。于是,之后的十一年岁月居然就这么倏忽而过,凝在手里这张表中。“荀令君,曹公另有信在此。”拿起,拆开。奏表上的字体看上去仍维持住端整矜严;这封信上,见惯了的那笔漂亮章草却不復平时的浸润流利,笔划顿挫得分外险峻,转折间墨迹断续枯涩。[7]“郭奉孝年不满四十,相与周旋十一年,阻险艰难,皆共罹之。又以其通达,见世事无所疑滞,欲以后事属之。何意卒尔失之,悲痛伤心!今表增其子满千户[8],然何益亡者!追念之感深。且奉孝乃知孤者也。天下人相知者少,又以此痛惜,奈何!奈何!”荀彧拿了信,只是久久不语之后轻轻放下,也并没有再接着翻开任何东西。见状,刚送来这些公文信件的新晋守尚书郎试探着开了口:[9]“荀令君,赵司徒新举曹司空之子丕为茂才,有口信来问,令君以为其人宜委以何职?”
第31页 荀彧其实并没听清这句问话。他已届中年,气质愈发内敛蕴藉,脸上轮廓却仍挺拔英秀。如今这张脸上看不到什么波澜,只是脸后面的心绪已翻腾绞缠成无法理清的一团。虽然“赵司徒”三字挣扎着挤过这团混乱传入耳中,但曹操录尚书事已有多年,朝政一切均经由尚书台处理。不管是司徒赵温还是太尉杨彪,都无非是位尊名重的幌子,想来纵有事,也不会是什么实政急务。所以,他也只是稍稍更挺直了一下身子,对着眼前这张只见过几面的脸孔温颜笑笑,说:“此事容仆稍后再议。”停了一下,又颔首向面前人道:“若无他要事,便去回赵司徒罢。”依然是温和的口气,但也是明明白白的送客之意。[10]新来的守尚书郎有点诧异的应着,向荀彧一礼,转身退出。他入台办事时间不长,但已经知道这位尚书令为人是极和气的,处理公事却素来干练决断,绝无拖沓。可是今天,不但未像平时那样和气地边看公文边考问一些自己对那些政事的见解,而且居然大多公文放在那里不见处理,一件小事都还要拖后回答……他忍不住在跨出门槛之前微侧头,往公案后那个身影处瞄了一下。但能看到的,只有衣襟无声垂落在薄薄坐席上,因背着窗棂而笼了一层如玉光晕,却没有一丝动静。 荀彧在心里对赵温有点抱歉地一嘆,目送着人影从门口离去。确信已无他人能看到屋中情形之后,他忍不住以肘支案,把额头和双眼深深埋进掌中。一室沉寂。无风,薰炉中香菸逸出笔直一缕,伏案的人所戴冠侧貂尾却轻颤不休。 且,奉孝乃知孤者也,天下人相知者少。十一年前在许都,那张懒洋洋面孔从曹公庭中出来,见了自己只是微微带笑颔首,说文若高明,果然英主。但有一瞬间,那眼中清澈止水,忽变明如霜雪利如吴钩。而自己接着入得庭中,正见曹公欢欣抚髯,长身而起。有此人相助,孤大业必成。面上方败于张绣的郁结忿怒之色一时居然不见,换了意气风发,顾盼自雄。天下人,相知者固然少。相知而又能相得者,更是少之又少。荀彧心中抽紧到隐隐作痛。若非相知,自不会以这样的信相诉。但即使相知,甚至互相欣赏,却并不一定可以成为同道之人。上次见到他时,已是一年多之前。曹公为自己在邺营建府第[11],落成之日筵间他把了盏晃过来,问自己欲何时迁居邺城。盏中酒光摇盪间,亮灼眸子令人想起当日阳翟那个少年。 只是听了自己无意离许的答覆,转瞬那闪亮便落入钟内琥珀醇浓,流上唇边笑意佻达。 笑得一如这次所见。枕上人陷昏迷,面孔形销骨立到几乎陌生,然而嘴角线条仍带了习惯性的勾起。仿佛那笑意已经刻到骨子里去。不知若他睁开眼来,又会说什么。荀彧从掌中抬起头来。案上被手捏过的缣帛微皱。面上线条也与平日微有不同,大概是指掌压痕所致。 手指再重新抚平帛面,脸上也恢復平静,一切无懈可击。他慢慢卷好那素帛,把它与其他已理好要送呈君前的奏表文书放在一起。纵使能帷幄间指点山河决胜千里,终究发现,“知遇之恩”四字竟是重逾千钧无法权衡。 年少相知,辟命礼遇,难违君恩。然而君子之道,期于为善而已。[12]所以,自己所求,大约也只能是无愧于心。 作者有话要说:写着写着就知道这节长了一些,节奏应该再控制一下的……但是这文说到底本来就是任性的产物,就随我去吧……没说完的话,容我在尾声里面呓语再度无耻地说,看不懂郭荀之间这段设定的筒子们,点篇外《芄兰》……其实我还有好几个颍川军师团的篇外构思,但都还很混乱没能成篇orz另新增《荀彧服饰考》[1] 不太确定汉朝的皇帝批奏章是不是用硃笔,但至少那时候硃砂是有的吧……所以,若有错讹,敬请指出,但声明免责 = =[2] 曹植《光禄大夫荀侯诔》:“如冰之清,如玉之洁,法而不威,和而不亵。百寮士庶,敌歔沾缨。机女投杼,农夫辍耕。轮结辙而不转,马悲鸣而倚衡。” [3] 曹操《与荀彧书》:“与君共事已来,立朝廷,君之相为匡弼,君之相为举人,君之相为建计,君之相为密谋,亦以多矣。夫功未必皆野战也,愿君勿让。” [4] 此表内容见按[5]《三国志·郭嘉传》:“初,陈群非嘉不治行检,数廷诉嘉,嘉意自若。太祖愈益重之,然以群能持正,亦悦焉。” 《三国志·陈群传》:“群……在朝无适无莫,雅杖名义,不以非道假人。” 《裴注三国志·陈群传》注引《魏书》:“群前后数密陈得失,每上封事,辄削其草,时人及其子弟莫能知也。论者或讥群居位拱默……” 又注引《袁子》:“故司空陈群则不然,其谈论终日,未尝言人主之非……” [6] 霍去病,祭遵事分见《汉书·卫霍列传》和《后汉书·祭遵列传》(天音:bs你!这跟没说有任何区别灭???>_.<【《晋书·志第十四职官》:尚书郎初从三署诣台试,守尚书郎,中岁满称尚书郎,三年称侍郎,选有吏能者为之。】[10] 赵温辟曹丕及相关事件摘录:【《裴注三国志·文帝纪》注引魏书曰:举茂才,不行。
第32页 《裴注三国志·文帝纪》注引献帝起居注曰:建安十三年,为司徒赵温所辟。太祖表“温辟臣子弟,选举故不以实”。使侍中守光禄勛郗虑持节奉策免温官。 《后汉书·献帝纪》:建安十三年春正月,司徒赵温免。 《三国志·武帝纪》:十三年春正月,公还邺……汉罢三公官,置丞相、御史大夫。夏六月,以公为丞相。】[11]《御览·百八十一》引《荀氏家传》:荀彧,字文若。太祖既定冀州,为公起大第于邺。诸将各以功次受居第。太祖亲游之,笑曰:“此亦《周礼》六勛之差也。” [12] 见《裴注三国志·田畴传》注引魏书载荀彧议按:曹操为郭嘉请身后封的表,大致有两个版本,内容似像非像,不清楚到底短表就是长表的缩写,还是先后两次上的表(一个请谥号一个请增封)。此处为了方便= =,只取最长的一张。 此表见《曹操集》,内容跟《裴注三国志》引用的“《魏书》载太祖表”小有不同,全文如下: 《请恤郭嘉表(一作请追增郭嘉封邑表)》 臣闻褒忠示宠,未必当身,念功惟绩,恩隆后嗣。是以楚宗孙叔敖,显封厥子,岑彭既没,爵及支庶。诚贤君殷勤于清良,圣祖惇笃于明勛也。故军祭酒洧阳亭侯颍川郭嘉,立身着行,称茂乡邦,与臣参事,尽节为国。忠良渊淑,体通性达。每有大议,发言盈庭,执中处理,动无遗策。自在军旅,十有余年,行同骑乘,坐共幄席。东禽吕布,西取眭固,斩袁谭之首,平朔土之众,逾越险塞,盪定乌丸;震威辽东,以枭袁尚。虽假天威,易为指麾。至于临敌。发扬誓命,凶逆克殄,勛实由嘉。[臣今日所以免戾,嘉与其功。]方将表显,使赏足以报效,薄命夭殒,不终美志。上为陛下悼惜良臣,下自毒恨丧失奇佐。昔霍去病蚤死,孝武为之咨嗟;祭遵不究功业,世祖望柩悲恸。仁恩降下,念发五内。今嘉陨命,诚足怜伤。宜追增嘉封,并前千户;褒亡为存,厚往劝来也。(《艺文》无宜追增等句。) 尾声 “……畴但求无愧于心,有益于民,当日方投丞相,助讨乌丸。若以此受封,岂非畴以卢龙之塞易爵禄,终为不义之人?”田畴坐在榻上,转头去看身旁的夏侯惇。二人的脸孔随着烛光摇动乍明乍暗。两张脸上明明写着不同的年纪,而且上面线条其实也差别极大,尤其是其中稍年长者的左眼处还有个触目的大伤疤,眼中乌珠已然不见。但奇异的是,一眼看上去,两张面孔居然给人很相似之感,都刚毅凝重,却又隐透侠烈之气。夏侯惇迎上身侧人的目光,口已开,却欲言又止。自征乌丸还邺,至今已是三年。期间田畴也不知道拒绝了多少次封赏,带着毋庸置疑的毅然决然。孟德知道田畴并不会为爵禄动心,所以让自己来以情动之。只是如今大多人都觉得,这般志向其实无需转移……包括荀令君。“故匹夫守志,圣人各因而成之。”[1] 看着许都来信中清劲笔迹,几乎听得到那个声音,温和却无容辩驳。就像前些年孟德欲表他为三公之时,十数次坚执辞让,终是不受。 其实自己大概比孟德都更早明白荀令君的外朗润,内刚直。早在当年的鄄城,郭贡兵临城下时,他执意独去敌人军中以舌辩退兵,又何尝有人劝得住他。从城上看去,只能看得到他衣袂当风,虽柔,却韧。即使那个人未逝,只怕也不会让他的心思有丝毫改变。攻城略地不难,但要改变人心,谈何容易。所以夏侯惇只是嘆了一声,拍上田畴的肩:“曹公……与我,皆是心意殷殷,子泰不能顾乎?” 田畴有一剎那的无措。与面前人的倾盖如故,和数十年来心中的坚持,一时居然不知孰轻孰重。又或许,无措的原因其实是茫然。八百年周室一朝倾颓,有霸主问鼎天下逐鹿。而四百年汉家之后,又会是怎样?但是,对自己来说,已经不必知道了。脑中忽如灵光一现,自来无法理解的一首古歌,竟已不再难明。于是田畴整整衣襟,郑重向夏侯惇稽首下去。“将军雅知畴者,不意犹復如此——若必不得已,请原效死刎首于前。”他伏在那里,没有去看夏侯惇脸上满满的无奈和憾色,只是任那首古歌在脑中响起。登彼西山兮,采其薇矣。以暴易暴兮,不知其非矣。神农、虞、夏忽焉没兮,我安适归矣?于嗟徂兮,命之哀矣。[2]建安二十五年,洛阳。盏中的当归汤热气氤氲。曹操饮干那些药液。果然,自己也到了归去之时。能看见榻侧贾逵的脸,满是庄肃威严。玺绶托给这样的一个人,是可以安心的。即使,心可以安,并不等于没有遗憾。曹操阖上眼,却看见面前江流天地外,上吞巴汉,下控荆襄。于是他轻声喟嘆,不在意有没有人听到。“我前后行意,于心未曾有所负也。”但毕竟有一句话没有说出来。所空负的,却是那些未遂的大志。眼前那几张熟悉的面孔掠过,与他们所谈的王图霸业,言犹在耳。无奈,天不假年。即使可以不在意那些巴丘疾疫,赤壁烈火,关山迢递……却终是抵不过心内渐冷,渐觉无人可以信託。所以终于在陇右望着蜀山崔嵬,嘆一声既得陇何必望蜀,任别人腹诽壮志消磨。 犹记当时在长安,仰望金人捧盘承露。[3] 已经遣人去召驻守那里的刚严烈性的黄须儿,但恐怕也是无缘最后一面了。而子桓,如今应已收到自己病危消息,大约正在邺城的铜雀台上,焦虑徘徊。
第33页 其实,夜夜照耀金人和铜雀的,是同一轮明月。太多人明白,却勘不破这一点。 曹操睁开眼来,决定口授一道令。那些军国之事已经吩咐完毕,这令只是给儿子们的。 枭雄最后的声音迴荡在室中,其实并不威严,反而有丝隐隐的愉悦和……戏嚯。只不过,那些诚惶诚恐跪在身前的人大概不会听得出来。但这无关紧要。因为,应该很快就见得到能听懂这些的人。曹操在心中无声微笑。 “吾婢妾与伎人皆勤苦,使着铜雀台,善待之。台上施六尺床,下施繐帐,每月旦十五,辄向帐前作伎乐。汝等时时登台,望吾西陵墓田。”***尾声的尾声:《三国志·明帝纪》:(青龙元年)夏五月壬申,诏祀故大将军夏侯惇、大司马曹仁、车骑将军程昱于太祖庙庭。《裴注三国志·明帝纪》注引魏书载诏曰:“昔先王之礼,于功臣存则显其爵禄,没则祭于大蒸,故汉氏功臣,祀于庙庭。大魏元功之臣功勋优着,终始休明者,其皆依礼祀之。”于是以惇等配飨。《三国志·齐王纪》:齐王讳芳,字兰卿。明帝无子,养王及秦王询;宫省事秘,莫有知其所由来者……(正始四年)秋七月,诏祀故大司马曹真、曹休、征南大将军夏侯尚、太常桓阶、司空陈群、太傅钟繇、车骑将军张合、左将军徐晃、前将军张辽、右将军乐进、太尉华歆、司徒王朗、骠骑将军曹洪、征西将军夏侯渊、后将军朱灵、文聘、执金吾臧霸、破虏将军李典、立义将军庞德、武勐校尉典韦于太祖庙庭。(五年)冬十一月癸卯,诏祀故尚书令荀攸于太祖庙庭。(猫偷偷伸爪按:《三国志·荀攸传》:……正始中,追谥攸曰敬侯。) 裴松之註:臣松之以为故魏氏配飨不及荀彧,盖以其末年异议,又位非魏臣故也。至于升程昱而遗郭嘉,先钟繇而后荀攸,则未详厥趣也。……《三国志集解》此处註:何焯曰,遗郭嘉者,亦以其非魏臣故也。景元三年復祀嘉,盖司马氏以厉其党。赵一清曰,是时配飨不及郭嘉,何焯以为非魏臣之故,而后景元三年仍以嘉祀太祖庙庭,盖司马氏以厉其党,此语不可解。岂误记郭淮为奉孝族属乎?此则颍川彼则太原人也。奉孝子奕,亦非典午之党。《三国志·陈留王纪》:陈留王讳奂,字景明,武帝孙,燕王宇子也……(景元三年)诏祀故军祭酒郭嘉于太祖庙庭。《三国志·武文世王公传》:环夫人生邓哀王沖、彭城王据、燕王宇……燕王宇,字彭祖。 ***读歷史的过程,是拿了那些史料作圆心,思绪作半径,以意识流无所不在的笔触,画出一个越来越大的圆的过程……圆内是已知,圆外是未知。于是读得越久,就越触到更多的未知,越看不清歷史究竟是什么样子。其实看世上的事,大约无不如此。所以,请大家一起,自由地,穿越吧……以上。 作者有话要说:此文终于树洞完毕,撒花~~当然,其实关于三国的话是说不完的,但这个树洞虽然粗糙不堪,但没有坑掉,对我自己来说就足以撒花庆祝。 就像在文案里说的那样,对为啥最终把文这样定名,算是给了个交代。其实也是满简单的一个理由……但复杂的事情,很多时候也不过就是由一些简单的片断组成的吧 (殴打,好烂的说法orz) 其实对这个尾声的处理,也并不是很满意的,大概是有些东西本是无可言喻,说出来就变味了……(写不好就承认吧,找这个藉口作甚) 至于楼下承诺了打算写的关于荀攸的篇外,其实跟正文没有什么特别的关系——实际上,是忽然兴之所至起了一个有点恶搞的念头,hiahia。所以,应该将会是一篇八卦的贺年文吧……但请不要对这个人的速度有过高期待啊啊啊啊[1]见《裴注三国志·田畴传》注引魏书载荀彧议[2]《史记·伯夷列传》:武王已平殷乱,天下宗周,而伯夷、叔齐耻之,义不食周粟,隐于首阳山,採薇而食之。及饿且死,作歌。其辞曰:“登彼西山兮,采其薇矣。以暴易暴兮,不知其非矣。神农,虞,夏忽焉没兮,我安适归矣?于嗟徂兮,命之哀矣。” [3]【《裴注三国志·明帝纪》注引《魏略》曰:是岁(景初元年),徙长安诸钟懬、骆驼、铜人、承露盘。盘折,铜人重不可致,留于霸城。大发铜铸作铜人二,号曰翁仲,列坐于司马门外。又铸黄龙、凤皇各一,龙高四丈,凤高三丈余,置内殿前。起土山于芳林园西北陬,使公卿群僚皆负土成山,树松竹杂木善草于其上,捕山禽杂兽置其中。 《汉晋春秋》曰:帝徙盘,盘折,声闻数十里,金狄或泣,因留霸城。】铜人、承露盘等等的来头:【《史记·孝武本纪》其后则又作柏梁、铜柱、承露仙人掌之属矣。 (◇集解苏林曰:“仙人以手掌擎盘承甘露也。”○索隐三辅故事曰“建章宫承露盘高三十丈,大七围,以铜为之。上有仙人掌承露,和玉屑饮之”。故张衡赋曰“立修茎之仙掌,承云表之清露”是也。)】诗词中常用指代为“金茎”(班固《西都赋》“抗仙掌以承露,擢双立之金茎”;卢照邻《长安古意》“汉帝金茎云外直”)、“仙掌”(杜牧《早雁》“仙掌月明孤影过”)、“金铜仙人”(见李贺《金铜仙人辞汉歌》),等等
第34页 篇外之三国主旋律等 作者有话要说:某猫的废话再度发作……关于我为什么不会取以下这条流毒甚广的史料(似乎听说许多不负责任的分析会拿这条史料来证明曹操此次出征是个败笔),说明如下:【《裴注三国志》注引《曹瞒传》:时寒且旱,二百里无復水,军又乏食,杀马数千匹以为粮,凿地入三十余丈乃得水。既还,科问前谏者,众莫知其故,人人皆惧。公皆厚赏之,曰:“孤前行,乘危以徼幸,虽得之,天所佐也,故不可以为常。诸君之谏,万安之计,是以相赏,后勿难言之。”】裴松之和司马光(见《资治通鑑》,俺懒得贴了)都认为这条记载讲的应是回军途中的情况,但如今大多意见认为曹阿瞒的《步出夏门行》组诗写于柳城回军途中,查其从秋色写到隆冬,也跟九月从柳城出发,十一月到达易州的行程相符,可是诗中左一个“百草丰茂”右一个“农收积场”,更有写河流写结冰的,不像缺水的景况。至于粮草,从柳城回来又不是急行军,不至连军粮都不带;如果说后勤不力没补充上,曹大又为啥回家就因挖运粮渠有功封了亭候给董昭?而如果说这条记载说的是去柳城的路上,则更无法解释:大雨下到道路不通才绕道,怎么忽然“旱”了;而且不过七八月,那里是辽宁,又不是北极,“寒”从何来?《三国志集解》中卢弼就是在此提出的异议。鑑于此记载:1.孤证不立;2.不合逻辑;3.源自口碑参差的八卦杂志《曹瞒传》;4.其他史料对此旁证时无法证明只能证伪——虽然我也不能说这条史料肯定是错的,但是在文中取用还是表了……——————————————以下内容证明——每个朝代,都有自己的主旋律歌曲,口黑口黑~首先介绍大家欣赏本文相关的这首,剩下的,感兴趣的筒子们自己慢慢看bia~屠柳城,功诚难。越度陇塞,路漫漫。北逾冈平,但闻悲风正酸。蹋顿授首,遂登白狼山。神武慹海外,永无北顾患。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魏鼓吹曲】缪袭《晋书·乐志》曰:“魏武帝使缪袭造鼓吹十二曲以代汉曲:一曰《楚之平》,二日《战荥阳》,三曰《获吕布》,四曰《克官渡》,五曰《旧邦》,六曰《定武功》,七曰《屠柳城》,八曰《平南荆》,九曰《平关中》,十曰《应帝期》,十一曰《邕熙》,十二曰《太和》。”古【楚之平】《晋书·乐志》曰:“改汉《硃鹭》为《楚之平》,言魏也。”《古今乐录》作《初之平》。知楚之平,义兵征。神武奋,金鼓鸣。迈武德,扬洪名。汉室微,社稷倾。皇道失,桓与灵。阉官炽,群雄争。边、韩起,乱金城。中国扰,无纪经。赫武皇,起旗旌。麾天下,天下平。济九州,九州宁。创武功,武功成。越五帝,邈三王。兴礼乐,定纪纲。普日月,齐辉光。知《楚之平》曲凡三十句,句三字。古【战荥阳】《晋书·乐志》曰:“改汉《思悲翁》为《战荥阳》,言曹公也。”主战荥阳,汴水陂。戎士愤怒,贯甲驰。阵未成,退徐荣。二万骑,堑垒平。戎马伤,六军惊,势不集,众几倾。白日没,时晦冥,顾中牟,心屏营。同盟疑,计无成,赖我武皇,万国宁。斋《战荥阳》曲凡二十句,其十八句句三字,二句句四字。主【获吕布】《晋书·乐志》曰:“改汉《艾如张》为《获吕布》,言曹公东围临淮,生擒吕布也。”斋获吕布,戮陈宫。芟夷鲸鲵,驱骋群雄。囊括天下,运掌中。主《获吕布》曲凡六句,其三句句三字,三句句四字。知【克官渡】《晋书·乐志》曰:“改汉《上之回》为《克官渡》,言曹公与袁绍战,破之于官渡也。”主克绍官渡,由白马。殭尸流血,被原野。贼众如犬羊,王师尚寡。沙塠旁,风飞扬。转战不利,士卒伤。今日不胜,后何望。土山地道,不可当。卒胜大捷,震冀方。屠城破邑,神武遂章。斋《克官渡》曲凡十八句,其八句句三字,一句五字,九句句四字。主【旧邦】《晋书·乐志》曰:“改汉《翁离》为《旧邦》,言曹公胜袁绍于官渡,还谯收藏死亡士卒也。”斋旧邦萧条,心伤悲。孤魂翩翩,当何依。游士恋故,涕如摧。兵起事大,令愿违。传求亲戚,在者谁。立庙置后,魂来归。知《旧邦》曲凡十二句,其六句句三字,六句句四字。古【定武功】《晋书·乐志》曰:“改汉《战城南》为《定武功》,言曹公初破邺,武功之定始乎此也。”知定武功,济黄河。河水汤汤,旦暮有横流波。袁氏欲衰,兄弟寻干戈。决漳水,水流滂沱,嗟城中如流鱼,谁能復顾室家。计穷虑尽,求来连和。和不时,心中忧戚。贼众内溃,君臣奔北。拔邺城,奄有魏国。王业艰难,览观古今,可为长嘆。知《定武功》曲凡二十一句,其五句句三字,三句句六字,十二句句四字,一句五字。斋【屠柳城】《晋书·乐志》曰:“改汉《巫山高》为《屠柳城》,言曹公越北塞,歷白檀,破三郡乌桓于柳城也。”古屠柳城,功诚难。越度陇塞,路漫漫。北逾冈平,但闻悲风正酸。蹋顿授首,遂登白狼山。神武慹海外,永无北顾患。主《屠柳城》曲凡十句,其三句句三字,三句句四字,三句句五字,一句六字。知【平南荆】《晋书·乐志》曰:“改汉《上陵》为《平南荆》,言曹公南平荆州也。”斋南荆何辽辽,江汉浊不清。菁茅久不贡,王师赫南征。刘琮据襄阳,贼备屯樊城。六军庐新野,金鼓震天庭。刘子面缚至,武皇许其成。许与其成,抚其民。陶陶江汉间,普为大魏臣。大魏臣,向风思自新。思自新,齐功古人。在昔虞与唐,大魏得与均。多选忠义士,为喉脣。天下一定,万世无风尘。斋《平南荆》曲凡二十四句,其十七句句五字,四句句三字,三句句四字。主【平关中】《晋书·乐志》曰:“改汉《将进酒》为《平关中》,言曹公征马超,定关中也。”斋平关中,路向潼。济浊水,立高墉。斗韩、马,离群凶。选骁骑,纵两翼,虏崩溃,级万亿。知《平关中》曲凡十句,句三字。古【应帝期】《晋书·乐志》曰:“改汉《有所思》为《应帝期》,言文帝以圣德受命,应运期也。”知应帝期,于昭我文皇,歷数承天序,龙飞自许昌。聪明昭四表,恩德动遐方。星辰为垂耀,日月为重光。河、洛吐符瑞,草木挺嘉祥。麒麟步郊野,黄龙游津梁。白虎依山林,凤皇鸣高冈。考图定篇籍,功配上古羲皇。羲皇无遗文,仁圣相因循。期运三千岁,一生圣明君。尧授舜万国,万国皆附亲。四门为穆穆,教化常如神。大魏兴盛,与之为邻。古《应帝期》曲凡二十六句,其一句三字,二句句四字,二十二句句五字,一句六字。主【邕熙】《晋书·乐志》曰:“改汉《芳树》为《邕熙》,言魏氏临其国,君臣邕穆,庶积咸熙也。”斋邕熙,君臣合德,天下治。隆帝道,获瑞宝,颂声并作,洋洋浩浩。吉日临高堂,置酒列名倡。歌声一何纡余,杂笙簧。八音谐,有纪纲。子孙永建万国,寿考乐无央。古《邕熙》曲凡十五句,其六句句三字,三句句四字,一句二字,三句句五字,二句句六字。主【太和】《晋书·乐志》曰:“改汉《上邪》为《太和》,言明帝继体承统,太和改元,德泽流布也。”斋惟太和元年,皇帝践阼,圣且仁,德泽为流布。灾蝗一时为绝息,上天时雨露。五谷溢田畴,四民相率遵轨度。事务澄清,天下狱讼察以情。元首明,魏家如此,那得不太平。古《太和》曲凡十三句,其二句句三字,五句句五字,三句句四字,三句句七字。主【吴鼓吹曲】韦昭《晋书·乐志》曰:“吴使韦昭制鼓吹十二曲:一曰《炎精缺》,二曰《汉之季》,三曰《摅武师》,四曰《伐乌林》,五曰《秋风》,六曰《克皖城》,七曰《关背德》,八曰《通荆门》,九曰《章洪德》,十曰《从歷数》,十一曰《承天命》,十二曰《玄化》。”知【炎精缺】《古今乐录》曰:“《炎精缺》者,言汉室衰,孙坚奋迅勐志,念在匡救,王迹始乎此也。当汉《硃鹭》。”主炎精缺,汉道微。皇纲弛,政德违。众奸炽,民罔依。赫武烈,越龙飞。陟天衢,耀灵威。鸣雷鼓,抗电麾。抚干衡;镇地机。厉虎旅,骋熊罴。发神听,吐英奇。张角破,边、韩羁。宛、颍平,南土绥。神武章,渥泽施。金声震,仁风驰。显高门,启皇基。统罔极,垂将来。主《炎精缺》曲凡三十句,句三字。知【汉之季】《古今乐录》曰:“《汉之季》者,言孙坚悼汉之微,痛董卓之乱,兴兵奋击,功盖海内也。当汉《思悲翁》。”主汉之季,董卓乱。桓桓武烈,应时运。义兵兴,云旗建。厉六师,罗八阵。飞鸣镝,接白刃。轻骑发,介士奋。丑虏震,使众散。劫汉主,迁西馆。雄豪怒,元恶偾。赫赫皇祖,功名闻。斋《汉之季》曲凡二十句,其十八句句三字,二句句四字。主【摅武师】《古今乐录》曰:“《摅武师》者,言孙权卒父之业而征伐也。当汉《艾如张》。”斋摅武师,斩黄祖。肃夷凶族,革平西夏。炎炎大烈,震天下。主《摅武师》曲凡六句,其三句句三字,三句句四字。知【伐乌林】《古今乐录》曰:“《伐乌林》者,言魏武既破荆州,顺流东下,欲来争锋。孙权命将周瑜逆击之于乌林而破走也。当汉《上之回》。”主曹操北伐,拔柳城。乘胜席捲,遂南征。刘氏不睦,八郡震惊。众既降,操屠荆。舟车十万,扬风声。议者狐疑,虑无成。赖我大皇,发圣明。虎臣雄烈,周与程。破操乌林,显章功名。斋《伐乌林》曲凡十八句,其十句句四字,八句句三字。主【秋风】《古今乐录》曰:“《秋风》者,言孙权悦以使民,民忘其死也。当汉《拥离》。”斋秋风扬沙尘,寒露沾衣裳。角弓持弦急,鸠鸟化为鹰。边垂飞羽檄,寇贼侵界疆。跨马披介冑,慷慨怀悲伤。辞亲向长路,安知存与亡。穷达固有分,志士思立功。思立功,邀之战场。身逸获高赏,身没有遗封。古《秋风曲》凡十六句,其十四句句五字,一句三字,一句四字。斋【克皖城】《古今乐录》曰:“《克皖城》者,言魏武志图併兼,而令硃光为庐江太守。孙权亲征光,破之于皖城也。当汉《战城南》。”古克灭皖城,遏寇贼。恶此凶孽,阻奸慝。王师赫征,众倾覆。除秽去暴,戢兵革。民得就农,边境息。诛君吊臣,昭至德。主《克皖城》曲凡十二句,其六句句三字,六句句四字。知【关背德】《古今乐录》曰:“《关背德》者,言蜀将关羽背弃吴德,心怀不轨。孙权引师浮江而擒之也。当汉《巫山高》。”主关背德,作鸱张。割我邑城,图不祥。称兵北伐,围樊、襄阳。嗟臂大于股,将受其殃。巍巍夫圣主,睿德与玄通。与玄通,亲任吕蒙。泛舟洪泛池,溯涉长江。神武一何桓桓,声烈正与风翔。歷抚江安城,大据郢邦。虏羽授首,百蛮咸来同,盛哉无比隆。主《关背德》曲凡二十一句,其八句句四字,二句句六字,七句句五字,四句句三字。古【通荆门】《古今乐录》曰:“《通荆门》者,言孙权与蜀交好齐盟,中有关羽自失之愆,戎蛮乐乱,生变作患,蜀疑其眩,吴恶其诈,乃大治兵,终復初好也。当汉《上陵》。”古荆门限巫山,高峻与云连。蛮夷阻其险,歷世怀不宾。汉王据蜀郡,崇好结和亲。乖微中情疑,谗夫乱其间。大皇赫斯怒,虎臣勇气震。荡涤幽薮,讨不恭。观兵扬炎耀,厉锋整封疆。整封疆,阐扬威武容。功赫戏,洪烈炳章。邈矣帝皇世,圣吴同厥风。荒裔望清化,化恢弘。煌煌大吴,延祚永未央。古《通荆门》曲凡二十四句,其十七句句五字,四句句三字,三句句四字。斋【章洪德】《古今乐录》曰:“《章洪德》者,言孙权章其大德,而远方来附也。当汉《将进酒》。”古章洪德,迈威神。感殊风,怀远邻。平南裔,齐海滨。越裳贡,扶南臣。珍货充庭,所见日新。主《章洪德》曲凡十句,其八句句三字,二句句四字。知【从歷数】《古今乐录》曰:“《从歷数》者,言孙权从图箓之符,而建大号也。当汉《有所思》。”主从歷数,于穆我皇帝。圣哲受之天,神明表奇异。建号创皇基,聪睿协神思。德泽浸及昆虫,浩荡越前代。三光显精耀,阴阳称至治。肉角步郊畛,凤皇栖灵囿。神龟游沼池,图谶摹文字。黄龙觌鳞,符祥日月记。览往以察今,我皇多哙事。上钦昊天象,下副万姓意。光被弥苍生,家户蒙惠赉。风教肃以平,颂声章嘉喜。大吴兴隆,绰有余裕。知《从歷数》曲凡二十六句,其一句三字,三句句四字,二十一句句五字,一句六字。斋【承天命】《古今乐录》曰:“《承天命》者,言上以圣德践位,道化至盛也。当汉《芳树》。”古承天命,于昭圣德。三精垂象,符灵表德。巨石立,九穗植。龙金其鳞,乌赤其色。舆人歌,亿夫嘆息。超龙升,袭帝服。穷淳懿,体玄嘿。夙兴临朝,劳谦日昃。易简以崇仁,放远谗与慝。举贤才,亲近有德。均田畴,茂稼穑。审法令,定品式。考功能,明黜陟。人思自尽,唯心与力。家国治,王道直。思我帝皇,寿万亿。长保天禄,祚无极。斋《承天命》曲凡三十四句,其十九句句三字,二句句五字,十三句句四字。主【玄化】《古今乐录》曰:“《玄化》者,言上修文训武,则天而行,仁泽流洽,天下喜乐也。当汉《上邪》。”斋玄化象以天,陛下圣真。张皇纲,率道以安民。惠泽宣流而云布,上下睦亲。君臣酣宴乐,激发弦歌扬妙新。修文筹庙胜,须时备驾巡洛津。康哉泰,四海欢忻,越与三五邻。古《玄化曲》凡十三句,其五句句五字,二句句三字,三句句四字,三句句七字。知
第35页 篇外之胡考乱证集 作者有话要说:还是一些废话……严正声明:以下(包括文中其他“考证”类说明),凡是我个人所写,非引用的部分(请放心相信引用的部分,某猫ctrl+c ctrl+v应该还不至出错,且已尽量避免过度断章取义),均为伪劣考证——票友态度,不甚严肃(天音:那叫“甚不严肃”还差不多),谨供娱乐,欢迎讨论,但发现错漏及观点不符处勿殴打作者————————————————————————1. 张辽兵器考(见207大人问有感)虽然koei的设定中,张辽从来都是用枪的,但是,文远同学其实是用戟,见下:【《三国志·张辽传》:平旦,辽被甲持戟,先登陷陈,杀数十人,斩二将,……】(咳咳,题外话,大家难道不觉得,用戟比用枪可以y的地方多了很多灭,完全不知道光荣设定是怎么想的……虽然我本人其实不y吕奉先同学,但是为大家提供yy资料也是好的…… = =) 既然说到这里了,忍不住要为文远同学做点宣传,威震逍遥津,绝对不是吹出来的……不像啥啥坡啊,啥啥计啊,咳咳……【《三国志·张辽传》:平旦,辽被甲持戟,先登陷陈,杀数十人,斩二将,大唿自名,沖垒入,至权麾下。权大惊,众不知所为,走登高冢,以长戟自守。辽叱权下战,权不敢动,望见辽所将众少,乃聚围辽数重。辽左右麾围,直前急击,围开,辽将麾下数十人得出,余众号唿曰:“将军弃我乎!”辽復还突围,拔出余众。权人马皆披靡,无敢当者。自旦战至日中,吴人夺气,还修守备,众心乃安,诸将咸服。权守合肥十余日,城不可拔,乃引退。辽率诸军追击,几復获权。太祖大壮辽,拜征东将军。建安二十一年,太祖復征孙权,到合肥,循行辽战处,嘆息者良久。 ……孙权復叛,帝遣辽乘舟,与曹休至海陵,临江。权甚惮焉,敕诸将:“张辽虽病,不可当也,慎之!”】【《三国志·吴主传》:权与凌统、甘宁等在津北为魏将张辽所袭,统等以死扞权,权乘骏马越津桥得去。】【《三国志·吕蒙传》:师还,遂征合肥,既彻兵,为张辽等所袭,蒙与凌统以死捍卫。】【《三国志·凌统传》:……魏将张辽等奄至津北。权使追还前兵,兵去已远,势不相及,统率亲近三百人陷围,扶捍权出。敌已毁桥,桥之属者两版,权策马驱驰,统復还战,左右尽死,身亦被创,所杀数十人,度权已免,乃还。】……(仲谋你要原谅我……不过我觉得,你的形象已经很差,加上这段糗事也难得再差了= =) 虽然陈寿的惜字如金(或者说,惜字如大米……飞)态度总是令人恨得咬牙切齿,但这些部分,怎么看怎么都比罗灌水yy的八阵图借东风啥的精彩多了。文中瞎编的张辽沖阵,有一部分就本于此——显然相比之下写得极差,555(註:实际上白狼山一战,张辽具体有没有亲自陷阵还是个问题,见下面“斩蹋顿考”。8过小说不能不编呗……被殴打)裴註里面还有些更精彩的部分,暂不引了(主要因为跟3.5章节那个无聊的竞猜有点关系),最后加一段庾信《哀江南赋》中关于张辽的用典:【……排青龙之战舰,斗飞燕之船楼。张辽临于赤壁,王浚下于巴丘。乍风惊而射火,或箭重而回舟。……】所谓盪气迴肠,就是如此吧……庾信平生最萧瑟,暮年诗赋动江关。——————————————————————————2. 孰斩蹋顿考这个问题,想了一下,首先要推荐网文《曹操北征乌丸战果校考》(by凌云雕龙),应该很容易搜索到,未曾徵求作者意见,就不作连结了。那里面引用资料详细充分,条分缕析而且又很简洁,仰望。特此说明,以下观点跟该文若有雷同之处,虽然均本史料,但确实受到了很大影响。不敢掠人之美,隆重推介感兴趣的筒子们自行参观该文。几处“斩蹋顿”的史料记载:【《三国志·乌丸传》:太祖登高望虏陈,(柳)〔抑〕军未进,观其小动,乃击破其众,临陈斩蹋顿首,死者被野。】从此处看不出来谁斩的,继续~【《三国志·武帝纪》:公登高,望虏陈不整,乃纵兵击之,使张辽为先锋,虏众大崩,斩蹋顿及名王已下,胡、汉降者二十余万口。】张辽出来了,于是看张辽传:【《三国志·张辽传》:从征袁尚于柳城,卒与虏遇,辽劝太祖战,气甚奋,太祖壮之,自以所持麾授辽。遂击,大破之,斩单于蹋顿。】最关键的地方就在于,“太祖……自以所持麾授辽”。上面文中提到“张辽具体有没有亲自陷阵”这个问题,我深深怀疑其实此战张辽处于战术指挥地位,不见得沖得很深入。因为主帅的大麾是一军精神所在,随便乱跑似乎不太好……这个纯属个人臆测。(臆测的根据,见曹操关于夏侯渊的《军策令》:……为督帅尚不当亲战,况补鹿角乎?)所以,到底是谁斩的蹋顿,噹噹噹噹——【《三国志·曹纯传》:及北征三郡,纯部骑获单于蹹顿。】就是酱紫,斩蹋顿是曹纯所督虎豹骑里面某个无名小卒干的没错。其他文中相关内容,就纯属恶意编造了 xd————————————————————————3. “军师祭酒”考(搬了自己的旧笔记过来,但其实啥都没说清楚,汗)众所周知三国志并未编写百官志,关于这个“军师祭酒”与郭同学的关系,“考证”如下……
第36页 【《三国志·武帝纪·建安三年》:三年春正月,公还许,初置军师祭酒。】【《三国志·郭嘉传》:……表为司空军祭酒。】祭酒一称,古已有之,有说起于汉,有说起于周,反正在当时也不是什么新鲜名词,但是基本共识是:这是一个类似“荣誉××”的职位,大概相当于英文中emeritus ***:【“酒为祭祀之本,长者主之”,“汉之侍中,魏之散骑常侍,功高者并为祭酒/公府祭酒”(见《三国志集解·武帝纪·建安三年》)】而最晚在东汉初,便已出现军队设祭酒一职(见《后汉书·邓禹传》),然而并非“军师祭酒”,所以武帝纪里说“初置”。但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陈寿是晋人,避司马师讳——《三国志》中并无哪个谋臣本传里职位明写为“军师祭酒”。不过可以基本肯定的是,郭嘉职务本传写“军祭酒”,实际应该就是这个“军师祭酒”。但是“军师祭酒”到底有无定员,定员几人,实在不知。【《三国志集解·武帝纪·建安三年》註:洪饴孙三国职官表有列为丞相府属者,有列为司空府属者。洪表又云,司空府属军师祭酒一人,第五品,建安三年太祖为汉司空时置。或称军祭酒,或称军谋祭酒,皆避晋讳也。】如果看这句,会以为“军师祭酒”“军祭酒”“军谋祭酒”是一回事,并且定员一人,但看三国志诸人传记,ms不是酱紫……据不完全资料显示,除了郭嘉同学之外,建魏前任军师祭酒,职能最类似郭嘉者似为董昭,当是在郭嘉死后(建安十三年)不久以谏议大夫拜为司空军师祭酒。而陈琳阮瑀王粲等人的职位陈寿记载为“军谋祭酒”,其他书籍也有记载为“军祭酒”,此处不赘引。这方面的意见也有分歧,一说军谋祭酒即军师祭酒,晋人避讳的产物;另一说是因军师名位太尊,陈阮王等人从事的工作属于杂事(记室等),对军机要事没有话语权,所以用“军谋”以示与“军师”的区别。参看曹操进魏公时劝进名单:【于是……军师祭酒千秋亭侯董昭、都亭侯薛洪、南乡亭侯董蒙、关内侯王粲、傅巽、祭酒王选、袁涣、王朗、张承、任籓、杜袭……(见《裴注三国志·武帝纪·建安十八年》注引《魏书》】此处可以理解为军师祭酒和后面的祭酒是两个不同的职位,前者高于后者;也可以理解为董昭因为封列侯而排在前面,实则职位上是一致的,后面简写职位名称而已。董昭本传被陈寿记载为“军祭酒”,袁涣王朗等人本传中也是“军祭酒”,但陈琳王粲等人本传均是“军谋祭酒”——那么,有人明白了么?反正我还是没搞清楚……摊手,飞逃 篇外之胡考乱证集(二) 作者有话要说:n包感冒清热沖剂之后,顽强爬上来将后妈事业进行到底……恶灵退散!祥瑞御免! 1. 郭奕年龄考 郭奕在三国志中记为“早薨”,按陈寿同学的用词习惯,似未活到30岁。参见:【《三国志·荀彧传》:(彧长子)恽早卒……恽子甝,……年三十薨。】大概活到三十岁就用不着“早”字了……但是郭奕同学有儿子,ms还不止一个,所以也不至于太早,死的时候大概二十多吧。而曹丕建安22年为太子,25年即位。郭奕为太子文学,但并无其他职位记录,按照新朝建立百官升级的规律反推,郭奕应该死于建安22-25年之间。文中此时为建安12年,设他为13岁左右,死时23-26岁,大概尚在合理范围。 郭奕同学自己的八卦:【《三国志·郭嘉传》:谥曰贞侯。子奕嗣。《裴注三国志·郭嘉传》註:魏书称奕通达见理。奕字伯益,见王昶家诫。】【《三国志·王昶传》:(王昶诫子书)颍川郭伯益,好尚通达,敏而有知。其为人弘旷不足,轻贵有余;得其人重之如山,不得其人忽之如草。吾以所知亲之昵之,不原儿子为之。(裴松之註:伯益名奕,郭嘉之子。)】顺便加两条ms跟“郭奕”有关,但是其实应该是此郭奕非彼郭奕的无聊八卦:【《晋书·荀勖传》:帝即出镇长安,主簿郭奕、参军王深以勖是会从甥,少长舅氏,劝帝斥出之。】这里的郭奕大概是太原郭氏(郭淮家)或者西平郭氏(郭太后家)之类的。而且,《晋书》这个豆腐渣工程,本来就不怎么信得过。*********************************看书不仔细的人说,写的时候不过脑子也不查书,果然就漏了,拜谢207大人英明神武滴补充,这个郭奕果然是太原郭氏:【《裴注三国志·郭淮传》注引《晋诸公贊》:淮弟配……配弟镇……镇子奕,字泰业。山涛启事称奕高简有雅量,歷位雍州刺史、尚书。】另外这个郭奕本传见《晋书·列传第十五》另加也是207大人补充的,《世说》里面的郭奕:【《世说新语·赏誉第八》:羊公还洛,郭奕为野王令。羊至界,遣人要之。郭便自往。既见,嘆曰。“羊叔子何必减郭太业!”復往羊许,小悉还,又嘆曰:“羊叔子去人远矣!”羊既去,郭送之弥日,一举数百里,遂以出境免官。復嘆曰:“羊叔子何必减颜子!”】*********************************【《后汉书·列女传》:南阳阴瑜妻者,颍川荀爽之女也,名采,字女荀。聪敏有才蓺。年十七,适阴氏。十九产一女,而瑜卒。采时尚丰少,常虑为家所逼,自防御甚固。后同郡郭奕丧妻,爽以采许之,[一]因诈称病笃,召采。既不得已而归,怀刃自誓。爽令傅婢执夺其刃,扶抱载之,犹忧致愤激,□卫甚严。女既到郭氏,乃伪为欢悦之色,谓左右曰:“我本立志与阴氏同穴,而不免逼迫,遂至于此,素情不遂,柰何?”乃命使建四灯,盛装饰,请奕入相见,共谈,言辞不辍。奕敬惮之,遂不敢逼,至曙而出。采因□令左右辨浴。既入室而掩户,权令侍人避之,以粉书扉上曰:“尸还阴。”“阴”字未及成,惧有来者,遂以衣带自缢。左右翫之不为意,比视,已绝,时人伤焉。(注[一]魏书奕字伯益,嘉之子也,为太子文学,早卒。)《三国志集解》对此条註:……计爽存日,嘉年方冠,不得有授室壮子,又爽名德素着,不得有夺女志事。爽奕二字必有误。……】————————————————————————2. 曹沖表字考(又名:论yy史学中想像与编造的重要性)= =三国志中曹沖的字记为仓舒,但不知是曹丕还是曹植写的《弟苍舒诔》又作苍舒(见下),好歹是当哥的,跟曹沖的关系怎么也比陈寿近一点,而两个说法由于传抄而出现错误的概率应差不多,所以“苍舒”至少有50%+的可能吧……曹操的儿子,大部分表字没有记载,有记载的多为“子×”(子昂子桓子文子建子安……)
第37页 但是不同的几个是:曹沖字苍舒/仓舒,曹宇字彭祖,曹彪字朱虎(曹彪虽然不是环夫人生的,但“朱虎”似乎也没有什么典故,就是诠释“彪”吧……),所以,环夫人所生儿子,表字有可能都是用典故的,不同于“子×”系列……【“苍舒”的出处:《左传·文公十八年》:昔高阳氏有才子八人,苍舒、隤岂、梼寅、大临、龙降、庭坚、仲容、叔达,齐圣广渊,明允笃诚,天下之民谓之八恺。】【《弟苍舒诔》(曹丕曹植集中均有,多认为是曹丕作):曹沖字苍舒,文帝之弟也。少聪察岐嶷,有成人之智。年十三,病卒。曹公哀甚,为聘甄氏亡女与合葬,赠骑都尉印绶。唯建安十有(五)[三]年,五月甲成,童子曹苍舒卒。呜唿哀哉!乃作诔曰:于惟淑弟,懿矣纯良。诞丰令质,荷天之光。既哲且仁,爱柔克刚。被德之容,兹义肇行。猗欤公子,终然允减。宜逢介祉,以永无疆。如何吴天,雕斯俊英。呜唿哀哉!惟人之生,忽若朝露,役役百年,亹亹宣行暮。矧尔夙天,十三而忘,何辜于天,景命不遂。兼悲增伤,诧保失气。水思长怀,哀尔阁极。贻尔良妃。腏尔嘉服。越以乙酉,宅彼城隅。增丘峨峨,寝庙渠渠。姻媾云会,充路盈衢。悠悠群司,岌岌其车,倾都盪邑,爱迄尔居。魂而有灵,庶可以娱。呜唿哀哉!】————————————————————————————3. 荀彧服饰考:(——献给颍川军师团之脱离白衣飘飘的年代)时令君官位侍中守尚书令,怀疑即使是日常办公,也应服侍中服色。东汉时,侍中的衣服疑似红袍子,白腰带……为什么我写到这里眼前出现了一颗花生……= =(王粲为魏侍中,“戴蝉珥貂朱衣皓带”,参见曹植《王仲宣诔》。魏承汉统,衣着官制等本没有太多改变,何况当时并未禅让)。或者说,就算不是,令君你也凑合穿吧,因为某个衣服饰品控的人很喜欢这样的颜色搭配…… 至于冠上插的可爱的貂毛——应为侍中左貂,中常侍右貂,是当时很为人羡慕的清贵职位的代表,所谓“金张借旧业,七叶珥汉貂”。相关记载摘录如下(当然还可以参见宋书礼志)。汉魏晋制度应相差无几,唯魏晋以来废中常侍,置散骑常侍。【《后汉书·舆服志下》:武冠,一曰武弁大冠,诸武官冠之。侍中、中常侍加黄金珰,附蝉为文,貂尾为饰,谓之“赵惠文冠”。胡广说曰:“赵武灵王效胡服,以金珰饰首,前插貂尾,为贵职。秦灭赵,以其君冠赐近臣。”建武时,匈奴内属,世祖赐南单于衣服,以中常侍惠文冠,中黄门童子佩刀云。】【《晋书·志第十四职官》:侍中……秦汉俱无定员,以功高者一人为僕射。魏晋以来置四人,别加官者则非数。掌傧贊威仪,大驾出则次直侍中护驾,正直侍中负玺陪乘,不带剑,余皆骑从。御登殿,与散骑常侍对扶,侍中居左,常侍居右。备切问近对,拾遗补阙。及江左哀帝兴宁四年,桓温奏省二人,后復旧。】【《晋书·志第十五舆服》:武冠……侍中、常侍则加金珰,附蝉为饰,插以貂毛,黄金为竿,侍中插左,常侍插右。胡广曰:“昔赵武灵王为胡服,以金貂饰首。秦灭赵,以其君冠赐侍臣。”应劭《汉官》云:“说者以为金取刚强,百鍊不耗。蝉居高饮清,口在掖下。貂内劲悍而外柔缛。”又以蝉取清高饮露而不食,貂则紫蔚柔润而毛采不彰灼,金则贵其宝莹,于义亦有所取。或以为北土多寒,胡人常以貂皮温额,后世效此,遂以附冠。汉貂用赤黑色,王莽用黄貂,各附服色所尚也。】另外,关于荀彧的行为……我忍不住要承认我其实从某种程度来说是杜牧的粉丝,虽然我倒不见得认为荀彧这样是单纯“邀名于汉代”而已。感兴趣的人可以看看杜美人的《题荀文若传后》,还有司马砸缸爷爷在《资治通鑑》里的反驳,就不在这里贴了 篇外:三国故事集(人物相关,故事独立) 篇外之“鼠唠”三国(荀攸篇) 前言:看见不熟悉的名或者字请拖到页面下方,“作者有话说”里有简明出场人物姓字表,按出场顺序排列(那啥,当然,董卓吕布之类的就没写了……)————— 此文出产清水,直男和冷笑话,阅读请注意防寒之分隔线————每只成功的公鼠,背后都有一只多事的母鼠。所以,当我小心翼翼从墙角探出头来,环顾这间狭小阴湿的囚室时,我对自己说:今天一定要觅到食物。她的眼神,还有她身下那些新生的粉红鼠崽们,都这样告诉我。近年来,所有的东西都价钱飞涨,我家中已经有几个月没能吃到猪肉了。[1] 世道艰难,据在市面上混的鼠们说,最近董卓大人铸了一种无廓小钱取代五株钱,闹得一斛谷要数十万钱才能买到[2]。但是我觉得他们在骗我。铜钱再小,数十万钱也比一斛谷重得多了,怎么会有人做这种事情?我,作为一只有独立思考能力的老鼠,对这样的骗鼠行为很是不屑。对了,需要说明的是,我的家族,在狱中繁衍生息已经好多代了。曾经,这种出身是被鼠歧视的,就像人们会斜睨曾经犯罪入狱的人一样。但是情形已经改变。二十几年来,入狱的大多数人,身上打扮都从以前常见的短襟褐衫,换成了褒衣博带。听说这被称为“党锢之祸”,我不明白那到底是什么意思,反正,我们家族的文化水平从此提升了很多。因为入狱的人都是饱学之士,他们即使三木束身,也不忘之乎者也谈古论今,一副忧心忡忡模样。从那些话里,我知道了本朝高祖的身世变迁。时值乱世,所以市井流氓也会变为万人之上。于是我想,我们家族地位的提升,又是否与乱世相关?这个想法的对错无关紧要。我提到这些只是想说:如果我谈吐间偶然会显示出老鼠不该有的见多识广,那丝毫也不足为奇。***囚室中的这个男子挺年轻,看起来不到而立之年。他穿了件鸦青色直裾,脸色不太好,连带眉眼都显得清淡。在这些发霉的稻草间,我们老鼠很容易便快乐地肥大起来,人却会日渐消瘦憔悴。
第38页 他入狱数月来,我也常路过这里,听到有比较文雅的声音叫他“荀侍郎”;还有差不多文雅但含了恶意的声音叫他“逆贼”;至于狱卒粗嘎的嗓音,则是叫他“餵”。而他对这些声音的态度都差不多,闲适自若,仿佛那些劝导、威胁甚至侮辱都不是对他说的。所以,我其实还不太确定应该叫他什么。但是这次传来的声音让他面现愉悦。因此我想,这样叫他应该没错。“公达,繇来看你了。”他闻声站起身来,掸掉下襟上几根稻草,走到栅门处,对来人微笑一揖。 “元常,经年不见,别来无恙。”叫做“元常”的来人看上去比公达要年长几岁,举止间透出知交旧友的熟稔。他们的口音让我觉得亲切,但我会留下的原因,其实是元常手里那个诱人的食盒。公达在地面唯一那张破旧的草蓆上安之若素坐得端然,欠身示意元常落座。 食盒默默被摊开。醇酒、梨枣、脍炙、糕饼。狱卒身上的钥匙铿锵声转出甬道,远去,但不知有多远。“元常不该来此。”公达一开口便皱眉,声音中几乎有点责备。“繇月前辟三府,如今之官到长安,为廷尉正……公达无需担心。”无怪狱卒态度是罕见的恭敬。毕竟是上司的上司,纵使新任,也开罪不得。所以公达提壶稳稳斟满两只杯,酒光映得眼睛有些润,有些亮。“元常可曾去探望过伯求?”“听闻,便是繇到长安前几日,伯求已经……自尽。”“伯求能识人,却……居然不能存身。”“当年他称文若有王佐之才……”“除了叔父,伯求也还称道过一个人。”“曹孟德?”“正是。他称道过的人,都已经弃官而去远离是非。”二人相对笑得恻然,无声浇酒于地,脸色均黯。而我乘机偷偷熘到最接近食盒的隐蔽位置,觑着他们接下来也只是斯斯文文对酌,平平淡淡交谈。……“你说——吕奉先?”这个名字我很熟,虽然我从没见过名字的主人。但从那些母鼠提起他时的痴迷口气来看,我想,他至少应该是本朝蹴鞠队的首席先锋。元常把手指放在唇边做势噤声,向酒杯挑挑眉。于是公达会意一笑,二人蘸了盏中酒在食盒上写字,嘴里的话却也不停。“既无投壶,”王司徒欲离间吕布杀董贼。“不妨射覆。”[3]须防李傕、郭汜黄雀在后。“匪兕匪虎。”纵无李、郭,长安也必乱。“载驰载驱。”只怕你需与李、郭周旋,扶助天子离此西京。“清酒为圣。”周旋又为何人?“浊酒为贤。”能成桓、文之业者。“噫嘻成王。”已礼崩乐坏,何尝又有桓文?……我耐心等着。高谈阔论指点江山,我们家族的老鼠近年来已经习惯耳闻目睹。那些谈话终究会溶入狱中潮黏的空气沉在阴湿的墙壁里,但他们会留下很实在的食物,足以饱腹。而且,在此等待是安全的。经验告诉我,公达和元常这样的人,对我们老鼠的威胁很小。虽然…… 我忽地一颤。因为公达双眉一扬,瞬间整个人几乎有些锋利。但那锋利一闪即敛,像猫的爪子伸出又缩回肉垫。再看过去,又是缜密好整以暇,然而柔软人畜无害。“嗟嗟臣工。”称桓文为盛,并不仅为周室,更是因其能解黎庶于倒悬。听了这话看了这字,元常缄默,良久,轻嘆却仍无言。“你又输了,喝酒。”元常眉宇眼中都是烦难深忧,唇边却久久带笑:“喝酒便喝酒,从来你我行令便是我喝——所以我酒量比你好上许多。” ***无令,酒便成了闷酒,但是三巡一过也入腹牵肠。“仲治、佐治兄弟托我相告,你姑母如今很好,毋须挂念。”“如此甚好……佐治?”公达面上第一次露出了迷惑不解。元常看上去因此很愉快, 啜一口酒眯起眼睛:“就是辛仲治之弟,阿毗,已行过冠礼,取字佐治。” “哦,”公达的眼神变得有点悠远,“那么,还有一个人也到了及冠之年吧?” “你说的是?”“郭公则的族弟,郭嘉,当日与辛——佐治一起就学的那个少年。”“哦,常来找文若的……他去年加冠,取字奉孝。”作为狱中老鼠世家的子弟,我不会不知道颍川郭氏。明帝以来,郭家出了廷尉七人,[4] 是本朝最出名的刑律世家。所以我刚才会说,他们俩的颍川口音听起来亲切。但是郭氏子孙,大概性格有些难以捉摸。据说当年那个廷尉,叫做郭贺的,父死后本该嗣侯爵,却不受诏命逃回乡里,直到几年后顺帝遣大鸿胪亲自把他从家中找出,才迫不得已入仕为官。所以,对元常接下来的话,我一点都不惊讶。“只是听闻,郭奉孝这几年来都深居简出,好似有意躲开乡里品评州郡辟命。” “如此……其实不失为明智。”闻言,元常笑开:“当年你才十三岁,凭察言观色便揭穿了张权杀人亡命,从此盛名在外。”他盯住公达的眼睛,“你——后悔了?”公达苦笑垂目,这通常是点头的前奏。然而他随即竟又抬眼,摇首,眸子澄明话音平静:“若可再来一次,我仍会那样做。”我发现,公达其实是个很好看的人。笑起来的时候,那清淡眉眼间有种不动声色的狡狯。大多数人看不懂那种狡狯,就把那称作“莫测高深”,像他们认为猫没有表情一样。但作为一只老鼠,看到同类在猫的爪下辗转时,一定会无师自通地看懂猫的表情。据说猫是好的,只要你不是老鼠。而且,公达的眼中有那样的宁定,有那样的机敏,却没有那样的冷酷。我不喜欢猫,因此我讨厌把猫从西域带回来的那个张骞,但我开始有点喜欢公达。
第39页 而他们的谈话仍继续。纵使老友年来已动如参商,一旦相见,谈起旧识总有无穷话说。 “杜子绪,赵伯然,还有邯郸子叔,繁休伯……都去了荆州。”元常话声透着寥落,“文若与休若、友若他们也正打算携乡人北上。”“陈元方公,还不是携长文等一起,离了颍川出任平原相。颍川四战之地,常为兵沖,何能久留……”公达嘴角上挑,眼帘却低垂,“只是他们去处,只怕也并非可久居之所。” “那公达又有何高见?”“若是我,却希望能做蜀郡太守。”“蜀郡?” 元常眉头皱出深堑险壑,眼睛里面水远山遥,“那里自是地势天险,人民殷富……然而只怕一去,便难有……还乡之时。”公达微微抿唇。须臾,他开口,面色沉重,但语调有种刻意的轻快:“何须在意那些,此心安处,便是吾乡。”半晌沉默后,元常举杯,同样面色同样语调:“好,应浮一大白!”两只酒盏轻碰,被同时饮干。“钟侍郎,国家法度,不可再多留了。”狱卒的粗嗓音由于尽量要带上礼貌而显得不伦不类,像稗子团蘸了糖。于是元常起身,到了门口,却转过身来看着公达,蹙眉,欲言又止。公达见状微笑:“元常,你的字写得越发好了,当是修身养性有成,日后记得送我几帖。” 二人再无多话,相对一揖作别。元常的脚步声渐没。而公达走到窗边站着,背对狱门,背对草蓆和囚室中的一切。 ***这个兵荒马乱的时代,有好处,也有不好处。好处是:你可以选择成为英雄力挽狂澜;或者选择偏安一隅世外桃源;又或选择平凡一世随波逐流。不好处是:你的选择不一定会成为你的结果。 如果你不是正好跟我一样,是一只没有选择的老鼠的话。但没有选择是快乐的,因为这样不需要动太多脑筋。比如现在席上食盒里正好有块蒸饼,大小很合适,上面还有个红枣。于是我飞快地把它拖走,成就了我今天的幸福。公达还站在那里,负手,仰望窗栅间那一小块有点发灰的天。在我拖着蒸饼钻入墙角稻草间时,他的肩微微一动。我想他应该听到了我的动静,但没有回头来驱赶我。他一定是个好人。 作者有话要说:本篇出场人物简表:荀攸字公达,颍川颍阴人。(当时任职状况:黄门侍郎) 钟繇字元常,颍川长社人。(当时任职状况:辟三府,为廷尉正,黄门侍郎) 何颙字伯求,南阳人。 荀彧字文若,颍川颍阴人。(《荀氏家传》:衍字休若,彧第三兄;彧第四兄谌,字友若) 辛评字仲治,颍川阳翟人。 辛毗字佐治,颍川阳翟人。(荀攸与辛家的jq:《裴注三国志·荀攸传》注引魏书曰:攸姑子辛韬曾问攸说太祖取冀州时事。攸曰:“佐治为袁谭乞降,……) 郭图字公则,颍川阳翟人。 郭嘉字奉孝,颍川阳翟人。 陈群字长文,颍川许昌人。(父:陈纪,字元方) 杜袭字子绪,颍川定陵人。(《三国志·杜袭传》:袭避乱荆州,刘表待以宾礼。同郡繁钦数见奇于表……) 赵俨字伯然,颍川阳翟人。(《三国志·赵俨传》:初,俨与同郡辛毗、陈群、杜袭并知名,号曰辛、陈、杜、赵云。) 邯郸淳字子叔,颍川人。(《裴注三国志·王粲传》注引魏略曰:淳一名竺……博学有才章,又善苍、雅、虫、篆、许氏字指。初平时,从三辅客荆州。) 繁钦字休伯,颍川人。(繁,音婆。《裴注三国志·王粲传》注引典略曰:钦字休伯,以文才机辩,少得名于汝、颍。) [1] 此老鼠穿越了,不要理他……那个时候ms其实比较流行吃狗肉[2] 《三国志·董卓传》:悉椎破铜人、钟虡,及坏五铢钱。更铸为小钱,大五分,无文章,肉好无轮郭,不磨鑢。于是货轻而物贵,谷一斛至数十万。自是后钱货不行。 [3] 射覆,在当时本来应该是用一个钵盂扣住东西猜的……此处就请随便把它理解为类似红楼梦里面那种口头文字游戏吧……至少比“小蜜蜂嗡嗡嗡”之类的听起来好点儿= =[4]【《后汉书·志第二十五(百官二)》:廷尉,卿一人,中二千石。(本注曰:掌平狱,奏当所应。凡郡国谳疑罪,皆处当以报。)】猫按:廷尉,ms大致可以当作最高法院院长来看;廷尉正,就是院长首席助理吧……顺便,解释一下老鼠对于颍川口音的亲切感(但是此处的bug是,董卓此时应该已经从洛阳徙都长安了……不要在意,嘿嘿) 【《后汉书·郭陈列传》:郭躬字仲孙,颍川阳翟人也。家世衣冠。……郭躬起自佐史,小大之狱必察焉。】这篇实在让俺写得很哈皮~把自己代入老鼠还这么开心,果然我是个ws的人啊看了之后,把你们的感受都吱出来吧(有殴打欲望者……轻点打),祝鼠年大吉心想事成~ 赠送钟繇《荐季直表》碑帖 脱线版伪前传(真策瑜,orz) 以下为某rp极度发作的脱线产物,灵感来自破题中的记载……另其实某只猫对地理和吴志都很白……看后请随便抽打,但老规矩,不要打脸(掩面)
第40页 ——————这真的是一个非常脑残的故事的分隔黑线—————策瑜二十御题之 《凝筝》 破题:【唐赵磷《因话录》记述:“筝,秦乐也,乃琴之流。古瑟五十弦,自黄帝令素女鼓瑟,帝悲不止,破之,自后瑟至二十五弦。秦人鼓瑟,兄弟争之,又破为二。筝之名自此始。” 宋代《集韵》中载有:“秦人薄义,父子争瑟而分之,因此为名。筝十二弦,盖破二十五而为之也。”】***“讨逆将军吴侯策拜上皖太守刘公勛:上缭宗民,数欺下国,忿之有年矣。击之,路不便,原因大国伐之。上缭甚实,得之可以富国,请出兵为外援。策顿首再拜。”与这信一起送到皖城的,还有金珠、葛越等无数,乱人眼目。***建安四年冬,孙策自与周瑜率二万人步袭皖城。寒夜五更,正是流连睡乡最难警醒之时。更兼此时皖城正城防空虚,于是一蹴而就。 城池新破,要做的事情尽多。所以晨曦中人影幢幢,拱手听命。程普、黄盖、韩当、蒋钦、周泰、陈武、董袭、凌操。连串“喏”声响过,那些孙氏虎臣都接令而去,顺便兴沖沖跟去了小脸冻得通红的两个孙家少年,一个黑目,一个碧眼。只剩了霜天晓角声中两条身影并立城堞上,此时朝阳尚未起,最亮的便是二人的容光。 “刘勛听不进刘晔的话,被咱们的信骗去率军袭击上缭,合该他被截在彭泽动弹不得。” “刘勛不听话——倒也事出有因。”“何解?” “刘子阳从来最爱吞吞吐吐旁敲侧击,他说便说了,刘勛大概……并未听懂。” [1]“听懂也无用。袁胤、黄猗等人拖妻带子携部曲扶了袁术棺柩来投奔刘勛,吃得他粮草空空,华歆又接济不上,”孙策笑得开心,“看了那信中说上缭仓廪充实,且又有钱物与他作‘军资’,由不得他不去一博侥倖。”“怪不得你这次格外大方,珠宝绫绮眼都不眨送将过去。”“当然,如今皖城攻下,连本带利都拿得回来。公瑾,走,陪我清点去!” 看了身侧孙策摸着浅浅唇髭洋洋得意,周瑜忍不住一眼如刀斜剜过去:“故破虏将军有这习惯,是因为他鬍子够长。”清点战利品,本该是件惬意事情。只是,有时也并非如此。比如——“禀讨逆将军吴侯,属下带来原袁术手下百工及鼓吹部曲三万余人在此。” 百工,也就罢了。奈何鼓吹部曲中埙笙箫管、铁板铜琶、笳鼓喧喧,再和了滥竽充数,一古脑营营嗡嗡乱在耳中……真亏他孙伯符倒是兴致勃勃。周瑜皱了眉,趁无人看见快步行到安静处,才嘘了口气,揉揉耳朵。孙策军令整肃。百姓都关门闭户,在家中两股慄栗以眼神互诉感怀。所以街巷比平日更形岑寂,才衬出瑟声低回宛转。鼓瑟的女子令人不由不嘆——嘆的是,一之为甚,岂可再乎?太美丽的女子,从来都容易薄命流离,纵不是乱世,微眄也足倾城。何况是两个。此时,许是霜浓弦涩许是怕听金戈,素手微颤,曲调便误,于是顾了周郎。 周瑜倚闾而立,遥遥含笑默聆。品音律之时,不应有语。赏美人,也自当如是。 二女依约似湘灵。如有意,慕娉婷。若含情,遣谁听。螓首低垂,纤指轻拂云和之瑟。那弦声温婉,没有一丝乱世气息。琴瑟在御,莫不静好。就连美人忽见有人卷了阵寒风进门,起身裣衽肃拜,都稳稳盈盈。只是闯进来的青年粗粗点头为礼,然后按剑扬眉一粲,恍然间竟是山河变色,带了风起云涌。 “公瑾害我好找,看剑!”寒光当真出鞘,便奔了美人……面前的瑟而去。 齐瑟虽好,怎当吴钩。“伯符你……”眼见得锦瑟丝弦便要从中而断。二十五弦若断作五十,却是无端有百般无奈出来。 青年笑得更开,手腕忽转。剑锋划过瑟上,作声,铮然如裂金石。语声带了笑意,也同时响起,反比瑟音更清越:“原先你告诉我,将瑟竖直,中裂为二,便是筝。”“话虽如此说……”“瑟破成筝,你我一人一张。虎符剖了,你我一人一半。桥家姐妹——”见周瑜唇角与眉梢一起抽动,孙策空着的手便大喇喇拍上他肩去,“你我总角之好,骨肉之分,何必客气。” “……瑜不是要客气。”“这便是客气话。”“瑜是在庆幸,初见鲁子敬那次,未和你同去。”孙策终于一怔,手难得安静凝住,周瑜乘机施施然把肩从那下面滑开。“若是当日子敬见到你这匪类样子,只怕要拿了盾牌出来一箭射穿……还真不知能否借得来他家的粮。”瑟已分开,二女子却靠在一起。明明是二人,看上去却有茕茕之态。两双蛾眉,若颦若舒。转盼间虽带深深惶恐,但眼中仍光彩流离,未可方物。饶是孙郎周郎自有姿颜为人称许,瞬间也看得一窒。重新端整了礼数道过冒犯辞出户外,笑语又起:“你——这算是强抢民女?”“趁你在那里傻笑呆立,我已见过桥公,得他首肯。”“…… ” 虽说是士民见孙郎,莫不尽心乐为致死,只是此时情境,要人家不首肯也难。周瑜脸上无奈似水,满盈成河。“那你倒说说,方今时世,对她们来说,还有什么比这更好?”孙策自小江中戏水长大,何曾把河看在眼里,“桥公二女虽流离,得吾二人为婿,亦足为欢。”周瑜无言,却也实在看不得那自负模样。“你上书朝廷自比霍去病,倒不学他匈奴未灭何以家为?”“家为——早就为了,你还不是一样。”“那你又拿什么来比骠骑?”孙策露齿笑出百般轻狡千种风情,却先不言语,只是抬头眺望东北天际。
第41页 皖山皖水皖城。皖又名潜,东北有天柱巍峨。汉孝武巡南郡,至江陵而东。登礼潜之天柱山,号曰南岳。“走,明天坐船向寻阳追击刘勛,然后逆江而上,去江夏收拾黄祖。今日你陪我出城去爬天柱山。”“就这么空手?”“——所以去套白狼。”“……”汉骠骑将军霍去病,于元狩四年出代郡击匈奴,封狼居胥山,禅于姑衍,登临翰海……这些且作后话,丈夫挟三尺剑纵横乱世,自当先看他为将行军之道。于是向下读去。取食于敌,逴行殊远而粮不绝。孙伯符……你读史便只学到这个?周瑜骑在马上只觉耳畔风生,不知是马飞奔喘息还是自己在嘆气。***许都司空府内。二男子对坐肃颜低语,年长些的威势迫人,年轻些的容止温雅。 有青年疾步走进庭中,口鼻间呵出白气迷离,却蒙不住清瘦脸上黑眸通透。 “奉孝来得正好,一同商议如何布防对战袁军。”“明公,吴郡新来飞鸽传书,言孙策已拔皖城、又破寻阳,皖太守刘勛正携数百骑奔许都来降。” 话音分明入耳,曹操除了浓眉乍沉,却恍若未闻,只是一把将青年拉到舆图前面。二人指点手下江山,只谈,不笑。“袁军势大,只好分兵机动……”“……遣屯白马、黎阳、延津……主力扼守官渡。”“……”“许都,与——军粮之事,都要劳烦文若了。” 温雅男子端坐颔首,带起暗香浮动。而曹操转头凝注瘦削青年,良久,长嘆。 “猘儿……难与争锋也。”孙策以天下为三分,众才一旅;项籍用江东之子弟,人惟八千;遂乃分裂山河,宰割天下。——庾信《哀江南赋(序)》————以下部分惶恐涕泣不知所云的分隔线——————曹操转头凝注瘦削青年,良久,长嘆。“猘儿……难与争锋也。”瘦削青年闻言垂目敛住眸中亮芒,若有所思,随即却抬眼展眉:“策轻而无备,虽有百万之众,无异于独行中原也。若刺客伏起,一人之敌耳。”细看去,颊上笑意三分,二分飞扬,一分微憾。***大江流入夜色深浓,有风惊射火,箭重回舟。烟炎张天,人马自相践踏溺死。岸山半壁尽染赤红,也不知是焰光还是血光。艨艟斗舰上人人戎装结束奔走叱咤,唯有一长壮身影只着轻袍稳坐船楼,羽扇纶巾姿貌翩翩。 “都督,黄公覆将军的赤幔船已沖入北军营中!”“仆知道了。”“都督……”“……”“都督,曹贼已率部逃遁,向南郡方向而去。”“甚好。后面便看刘玄德的了。”周瑜终于唇角轻挑。“取酒……和那张筝来。” 目送惊鸿,手挥丝桐。俯仰之间,想那日双双束髮从军,想那日萧萧霜角城垣,想那日携手击楫中流,想那日并辔跃马登临。 那个从来就不通音律的傢伙,居然在品鑑乐器上也对了一次。齐瑟和柔,怎如秦筝慷慨。 所以临江酹酒,鸣筝,清音遏云。一柱一弦,依稀华年。***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 ...(以上为省略殴打情形若干字……于是作者已死有事烧纸……) 作者有话要说:[1] 【《裴注三国志·刘晔传》注引《傅子》:后一见太祖止无所復问,晔乃设远言以动太祖,太祖适知便止。若是者三。其旨趣以为远言宜徵精神,独见以尽其机,不宜于猥坐说也。】怎么说呢……刘子阳同学,您这算是领导魏晋后来的清谈玄妙之学潮流么……所以您的传记里面总是“太祖不从”、“帝不听” 于是只能证明,过于走在时代尖端,是寂寞的= =忏悔室:全文最无良之处,在于飞鸽传书是从吴郡来的……猫死罪死罪顿首顿首,阿门 otl 还有“空手套白狼”的俗语——讨逆将军,周大都督,恭喜你们穿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