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你懂我的心》 第一章 【第一章】 飞机目前的高度位在三万五千英尺高空。 夜间飞行。 云层在机腹下方,窗外黑茫茫一片。 然而,就在十分钟之前,几近圆满的月曾在机窗外昙花一现。 那时,黑云表面闪闪发亮,如抹过一层奶油霜,在墨黑与银白的渐层云间,有宝蓝色的光束透出。 这一趟,从亚洲海岛的大都市直飞北欧城市,是汪美晴升上座舱长后的首次飞行。 二十二岁大学毕业那年,她过五关、斩六将,经过几番拼搏终于考进“环球幸福航空公司”(globalhappinessairlines),接受为期长达五个月的职前训练和机上实习,从一枚菜鸟小空服员开始做起。 “环球幸福航空”是一家隶属于意大利的公司,国际航空代表号为gh,因为是外商公司,起薪和福利都比台湾自家的航空公司来得优渥,汪美晴飞了三年后,顺利升级为资深空服员。 根据以前“传承”下来的经验,空勤飞满三年后,通常会出现一波离职潮。 与汪美晴同期的华籍空服员共有三十八位,离职潮一到,嫁人的嫁人、生孩子的生孩子,要不然就是出国进修、转换人生跑道,再不然就是存了点钱,有了些进货门路,干脆自己创业当老板,结果三十八位同期离职一大半。 汪美晴留下来了。 空勤薪资除基本底薪外,还有外站津贴、飞行时薪,如果每月的飞行时数超过基本时数,多出来的时数还会以双倍时薪计算,有时机上免税品卖得吓吓叫,公司也会拨红利下来,以汪美晴区区一张大学外文系文凭,一出社会、毫无工作经验就能拿到这么高的薪资,要她离职不容易,毕竟啊,她就是靠着这一份薪水,在父母亲双双因意外过世后,供大弟和两个双胞胎妹妹读完大学的,几年下来,还私下帮他们各存了一小笔创业基金。 再说了,她除了长相恬静,天生的“长女情结”总让她很习惯照顾身旁的人,eq无敌高,既刻苦又耐劳,这种在机上“送往迎来”的工作确实颇适合她,既然做得好好的,就更没有离职的理由了。 她想,她应该会成为所谓的“万年空姐”,一直服务、一直服务,直到退休。 在她成为资深社员之后的三年,gh为拓展欧亚航线,在台湾开始大规模招考空地勤,汪美晴被自己那一team的座舱长姊姊推荐上去,兼任教官,和其它几位高层选出的学长、学姊一起负责台湾base的新人职训。 到今年,她的飞行已堂堂迈入第七个年头,公司在春天时候升了一小批人,她是其中一个。 升上新职位,尽管仍在机上服务,业务内容与之前却大不相同。于是,她整个春天的飞行都在“onjobtraining”,在飞机上重新实习,一趟又一趟,由每一趟带队飞行的资深座舱长学长姊们,领着她摸熟工作程序。 而今天这一趟,她终于能独当一面,领着自己的小团队飞欧洲大长班。 上半夜的飞行相当安稳,气流稳定,少有摇晃。 机舱内的状况也算平静,只有几件小事—— 第一次供餐前,经济舱有两位客人因抢用洗手间而起口角,情况已安抚下来;商务舱有个吨位比大相扑手朝青龙还庞大的美国籍乘客,因座位过小、安全带太短而闹脾气,负责该舱等的空服员也已做好处理,打了报告过来;至于今天的头等舱,来了一位在gh里出了名的丹麦籍“奥客先生”。 “奥客先生”嘴角喜欢往下,鼻孔习惯朝上,看起来约五十岁,但欧美人常常“老起来放”,说不定他实际年龄要比外表更年轻一些。 看着出发前从地勤那边拿到的旅客资料,汪美晴嘴角微翘。“奥客先生”的名字被地勤人员用红笔狠狠圈画出来,旁边写着血红的“caution”,后面加画两个用力到快要把纸张戳破的惊叹号,想必这位仁兄在地上划位、寄运行李时,八成已闹过一小场了吧。 登机后,这位仁兄确实没给空服人员好脸色看。 对付这种人,汪美晴这些年也累积了不少经验,有锻炼过,心理素质强韧,不怕受伤。反正拿人钱财,替人消灾,每种工作都有它辛苦的地方,尤其是她这种服务业。为了香喷喷的“五斗米”,她折腰折得很心甘情愿,在能忍受的范围内尽可能满足对方的要求,只要别太超过,能忍则忍。 她的眸光在十二位头等舱旅客的座位名单上继续游移。 座位表上面按着贵宾的划位印出姓氏,目的是为了方便空服员作“byname”的服务,汪美晴下意识搜寻,最后淡淡定在左侧最后面的那个奇怪姓氏上。 mr.afulen。 阿夫兰先生。 他是被地勤人员从经济舱升等上来的旅客。 与他同行的有一对矮壮的老夫妇,还有一双年纪约十一、二岁的小姊弟,一行五个人全被升等到头等舱。 老夫妇和小姊弟同姓,应该是一家人,而且黄皮肤偏褐色、头发浓黑、单眼皮,眼睛细细长长的,有着很明显的亚洲血统。她适才查过手边资料,他们五人等这班班机降落哥本哈根之后还需转机,目的地是格陵兰。 格陵兰呢! 以外形来看,老夫妇和小姊弟应该很有可能是因纽特人(inuit),也就是所谓的爱斯基摩人。 至于这位阿夫兰先生,他也是褐肤黑发,也带着明显的亚洲人血统,但他身材过分高大,褐色皮肤看起来并非天生如此,更有可能是因为长久曝晒在阳光底下所造成的。 他是混血儿。 只是,他究竟混过哪些血统,她一时间无法断定。汪美晴盯着他不同于老夫妇和小姊弟的姓氏,猜测着他们之间的关系,脑海中浮现他那张面庞。 其实从一开始登机,她就注意到他了。 当时,她领着两名空服员站在机门口迎宾,他走在几个西装笔挺的商务人士后面,身高鹤立鸡群也就算了,等他走近,她才看清楚他的穿着——旧皮衣、旧皮裤、旧皮带、旧皮靴,内搭的深色格纹棉质衬衫微敞,露出一小片看起来硬邦邦的古铜色胸肌。 穿在他身上的那些“皮”深浅不一,半点也不光鲜亮丽,都是有些历史的旧东西了,但保养得还不错,有些玩意儿值就值在那股旧旧老老的气味。他很适合那身打扮,粗犷、原始、落拓,感觉并不刻意,而是随随便便就穿出独属的味道,总之,很有型。 趁着供餐之前的一小段空档,身为座舱长的她一一跟十二位贵宾打了招呼,老夫妇和小姊弟仅能用几个简单的英文单字、外加比手画脚和大大的微笑沟通,阿夫兰先生则完全面无表情。 她脸上挂着专业微笑,用训练得宜的轻柔嗓音说:“阿夫兰先生您好,欢迎您搭乘gh950班机,我是您这趟飞行的座舱长,我叫桑妮(sunny)。”指指别在左胸上的小名牌。“稍后我们会提供餐饮,饮料种类和菜单已经备妥放在您前面的椅袋里,提供您参考,如果有任何需要,请您不要客气,随时让我们知道。” 阿夫兰先生没动静。 他死死望着她,放她在那里演独角戏。 她不晓得自己是否也死死回视他,有几秒钟的时间,她脑中一片空白。 他那双属于“亚洲系”细长的、单眼皮的眼睛深幽幽的,彷佛看不见眼白,睫毛密长,虚掩着目光,她呼吸一顿,背脊和脑门有些发凉,胸口倒觉得热呼呼的,噢,她竟然有被电到的fu。 “嗯。”就在她好不容易摆脱晕眩,想比手画脚一番时,他老大才慢上好几拍地低应一声,表示听懂了,随即把脸转开看向窗外。 好……算他性格。 汪美晴脸蛋发烫,内心一阵好笑。飞了六年多,她难得被电到呢。 但有fu归有fu,放在心里偷偷欣赏就好。 以前带她这只小菜鸟的学姊总对她说,青春宝贵,要知道及时行乐,在机上工作,送往迎来的,有好机会就要懂得出手,长得帅、身材啵儿棒的,拣起来当“fuckbuddy”,如果再加上口袋麦克、麦克的,还可以当个“sugardaddy”。宁可错杀一百,绝不放过半个,这当中乱枪打鸟如果被她打到心灵相通的“soulmate”,一个就够了,只要蒙到一个,那就赚翻,什么都值了……可是她一直学不会。 第二章 想起学姊的那些见解,汪美晴嘴角的笑略深,眸底藏着一丝怀念。 及时行乐和……soulmate吗? 想着想着,在她还没会意过来前,手竟已自动撩开那幕布幔,偷偷往外看。 夜间飞行的关系,上半夜供餐和免税品贩卖结束后,机舱的照明全部调暗下来,需要阅读的旅客可以利用个人座位上方的小灯,但通常这时候,大部分的旅客早都睡翻过去,空服人员也开始轮班休息。 汪美晴躲在厨房里,此时她丢下手边书类的工作,透过一小道细缝偷瞄机舱内的状况。外头幽暗,她眨眨眼适应着,视线鬼鬼祟祟,不由自主地往左侧挪动……啊!有动静! 阿夫兰先生没在自己的位子上。 那男人背对她,黑抹抹的高大身躯杵在老夫妇的座位旁,微弯身。 他的动作被前方的椅背挡住,她虽然看不到,但不难猜出他是在帮老夫妇盖毛毯。该是老人家睡着了,他起来查看,怕机舱内温度太低,老人家会感冒。 从她所在的角度看去,他的肩膀真的好宽,脱掉皮外套的背部呈现明显的倒三角形,他绑成一束的长直发甩在背上,依她目测,阿夫兰先生的头发应该比她还长,说不定也比她还滑顺柔软,拍洗发精广告很够格。 啊?! 猛地,她倒吸一口气,脸部表情整个僵住! 他老兄像是背后长眼睛了,连声招呼也不打,头突然往后一转。 这下好了,她在明,他在暗,隔着一小段距离,他那一双比周遭还深幽的眼睛淡淡却精准地抓住她的窥看。 呃……她……她好歹有练过! 就算尴尬到要命,还是要有空服员的品格啊! 被逮个正着,汪美晴心头一惊,着实愣了三秒,接下来的反应全凭本能,她微微一笑,眼眯眯、嘴角翘翘,很专业的那种。 然后,她还朝他礼貌地点了点头,一秒、两秒、三秒,暗暗数完后,她才允许自己很优雅地放下布幔。 退场。 缩回厨房,她重重吁出口气,两手捧着热力惊人的双颊。 救命……又、又被电到了! 男人适才那一瞥,比机舱内到处蛰伏的静电流还恐怖,冷不防电得她噼哩啪啦、漆漆嚓嚓的,无形火花四射,刺麻的感觉从脚底往头顶窜,一波接着一波。 “桑妮姊,我回来啦!露西要我帮她跟你报告,后面持续无战事中。”刚飞满三年、成为资深空服员的瑞秋今天服务的区域在头等舱,适才头等舱的工作告一段落,她推着小车,把十几份空服员的餐点分送到各个厨房去,让大伙儿轮流吃饭,补充体力。此时,她推着空车回来,边说边把小车嵌进位置固定,大眼睛往旁一瞟,挑眉了。“阿姊,你很冷啊?鸡皮疙瘩在跳舞耶!” 汪美晴一愣,随即笑了出来。 她两手环住上臂挲了挲,果然摸到一粒粒突起的毛细孔。 “工作时走来走去不觉得冷,现在停下来,真有点冷。”她把一小迭必须在降落前填写好的书类暂时推到一边,开柜子取出外套穿上,边笑说:“后面没事那很好,没事就是好事。你等一下脱掉围裙休息时,记得把外套穿回去,千万别感冒喽!”心脏跳得还有点太快,脸颊热度也还没消退,但至少已恢复正常神态。 瑞秋立正站好,装正经。“是。遵命。组头老大。”说完咧嘴一笑。空服员的工作,“人和”这一环相当重要,今天跟到一个好团队,有一位好组头带领,整趟飞行就成功一大半,她还真庆幸台北base的空勤人力重整后,自己被安排到桑妮姊的新团队里。 “阿姊,你人真好,都不发脾气,长得很sweet,笑起来像sugar,有sense,有guts,跟我之前那一team的组头都不一样呢!”灌迷汤、灌迷汤。 汪美晴心里好笑。“我也会发脾气,很凶狠的。” ……最好是啦!瑞秋眼珠转了转,一副对方所言有待商榷的模样。 噔! 一声服务铃声清楚地响起,嵌在厨房内的客服小灯顿时亮开。 瑞秋马上转身要出去看,汪美晴把她叫住。“我去,你坐下来吃饭。” “阿姊呢?” “我还不饿,你先吃。”说着,她撩开布幔探头出去,想查看是哪个座位的旅客按了铃。 这一看,她呼吸微窒,心跳莫名其妙又变快了。阿夫兰先生的座位上方,服务铃的小灯正亮着,无言地命令她过去。 她僵住差不多三秒钟,然后重重吸了口气,吐息,这才举步走出厨房。 机舱内依旧很昏暗,但不知是否正因如此,他注视她走近的目光才会显得格外紧迫盯人,眨也没眨,直勾勾瞪着她。 怪人……她暗暗叹气,来到他座位旁时,脸上已挂起专业、具亲和力的微笑。 “请问需要什么吗?”略倾身,她帮他按熄亮着的服务灯。 没动静。 现在是怎样? 汪美晴忍住疑惑,对上他的视线,压抑紧张,低柔又问:“阿夫兰先生,请问您有什么需要吗?”莫非是她的“偷窥行径”惹他不高兴,所以特意把她唤过来质问? ……依旧没动静。 汪美晴思绪转着,抿抿唇正想再问,他老大竟然皱起眉峰,好像她很该死地打扰到他了。 “没有。”他表情有点不耐烦,万般不情愿才挤出声音。 闻言,汪美晴双眸略瞠,细眉微乎其微一挑。 男人语调冷硬。“我什么都不要。” “……”耍她玩啊?! 他原本不想理会那个声音。 你觉得她怎么样? 你喜欢她吗? 她很好、很好喔!呵,就是有点小害羞,你追她好不好? 一登机,从空桥跨进机舱内,他耳朵就没清静过。 好不好嘛?要不要嘛?你说话呀!说呀、说呀! 你为什么不说话?喂,你这个人怎么这么没礼貌! 十五岁之后,他的“自我灵控力”在经过长时间的训练后强度大增,只要宁定心神、凝注意志,就能随心所欲地关起内心那道门,不听、不看、无感,完全隔离,假装自己是正常人,他可以装得很像,甚至骗过自己,让他相信自己真的是正常人。他想,他或者也是自我催眠的好手。 那抹娇脆的女性嗓音缠上他,缠得如此笃定,他想假装什么都没听到,她却看穿他的伎俩似的,照样叽叽喳喳个没完没了,一开始,他心里也觉奇特,纳闷她究竟是从哪里蹦出来的。 他体质特殊,又有心设界,对方仍有办法见缝插针地欺近他,这说明了,周遭这股灵能量还算得上干净,甚至带着点灵修气味。 他真是在北方极地待太久了。 在那个老窝,他身、心、灵整个呈现自然放松的状态,山林、冰雪、岩石、动物……万物的灵在空气中和谐交流,他不受干扰,不用防备,他在自己的国度“养尊处优”太久,久到已遗忘外面的世界有多混乱,才会出一趟远门,“防护模式”忘记完全启动,结果竟弱得被一只灵缠上。 “鲁特,你看,按这个按键,椅子可以拉平耶!好像一张小床喔!”小男孩一脸好奇,两颊暗红,玩着嵌置在扶手边的三大排按键。 隔着走道,他看向坐在右侧座位的小姊弟,他们的座位是相连的,中间隔着几乎跟小茶几差不多宽的扶手,男孩在高级的皮制椅上弹坐两下,兴奋的模样惹出他嘴角一抹淡笑,女孩也是一脸开心,眨巴着乌亮的大眼睛,抬起小手怯怯地东摸摸、西摸摸,像怕把东西碰坏了。 呵呵,原来你叫鲁特,那两个孩子好像跟你很要好,鲁特很喜欢小孩吧? 噢,仔细看看,这对小姊弟长得还满可爱的,真得我的缘耶…… 提到孩子,他背脊一凛,脑中听到自己沉声低喝—— 离他们远一点! 他可以感觉到那股气瞬间被逼退,但几秒后又厚脸皮地缠过来,绕在他周围嘟嘟囔囔。 我只是想帮你介绍女朋友,相逢就是有缘,你有必要这样凶吗? 再说了,要不是她一直偷看你,我才懒得理你咧!你要不要追她嘛? 别再跟我说话,走开!他在脑中斥喝。 第三章 来了来了,她要过来找你了,喂!大哥,看着她,和她说话啊!灵根本不怕他的坏脾气。 他懒得理那只灵,正想闭上眼睛专心设界,一股淡淡的熏衣草香蓦地钻进鼻腔内,女子纤细的身影来到他座位前,他下意识抬高视线,直勾勾锁住那张小脸。 真的,她的脸真的好小,长发全部梳起扎成包包头,刘海轻垂,那张脸,他单手摊开就能完全遮挡。她化着适合夏天的清爽淡妆,五官秀气小巧,双颊上的暖色和唇角的微笑让她看起来颇为可亲,眼眸很活,有灵有气,汇聚着许多耐人寻味的东西。 她微微笑开,露出洁牙。 “阿夫兰先生您好,欢迎您搭乘gh950班机,我是您这趟飞行的座舱长,我叫桑妮(sunny)……” 她秀出自己左胸上方的名牌,他不动声色一瞟,小小名牌上,英文名字底下还有一个中文名字——汪美晴。 美丽的晴天。 美好的晴空。 干净。 澄明。 他不知道脑中为什么会蹦出那样的感觉,被她静静地、带笑地看着,他突然很厌恶自己,胸口郁闷、喉咙紧缩,有股无形力量将灵魂往下拉。已经许久不曾这样,他以为这些“病症”都痊愈了,即使没好,也被藏在心灵深处严密监控着,怎会突然间发作? 他觉得四肢沉重,血液彷佛凝固了,流不动,连思绪也动不了。 “嗯。”很勉强、很勉强的,他僵着脸,硬是挤出声音。 她表情有些错愕,但极快就掩饰过去。 他调开眼看向窗外,不想再理她。 接下来的餐饮时间一切平顺,身为座舱长的她只需负责红白酒的推荐,他没点酒,自然和她说不上话。 没事了。 连那只灵也被他挡在心界外。 静下神魂,清掉杂思,动不了,就不要动,想不透,就不要想。什么都不要想、什么都不要想,他还是他,很正常的一个人,今天在机上的“奇遇”,只是正常生活中的一小段插曲,没什么的…… 嘻…… 噔! 那声短促而戏谑的笑音让他神经紧绷! 他双拳蓦地握紧,知道有事要发生,还来不及应对,头顶上方的服务铃灯竟然……亮了?! 该死!那只灵在玩他! 为什么是我?他在脑中怒问,表情像一口气吞了几百斤炸药。 哎呀呀,亲爱的,这全是因为伟大的第六感啊! 女人的第六感都嘛很准滴,我觉得你行,你自然就行呀! 呵呵呵呵…… 留下一串很不负责任的笑声,声渐悄,渺渺消散,不知退到哪里去。 他还想“开骂”,被服务铃召过来的那个女人已笔直走到面前。 她弯腰替他按熄小灯,上半身略贴靠过来,熏衣草香立即漫进他口鼻。 他屏息,发现皮肤热度升高,这一点让他不太爽,脸部表情更难看了。 她开口了,问他需要什么。 走开!他什么都不要,离他这种人远一点! 他很勉强才捺下火气,硬声拒绝她的服务。 她没有马上离开,竟然还静静候在原地,用不着与她四目相接,他也猜得出她心里肯定很纳闷。 “……给我一杯水。”算了,无法解释,他至少可以敷衍过去。 再说,冤有头,债有主,闹他的是那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灵,他不该迁怒到其它人身上。 “麻烦你。”他追加一句。 对阿夫兰先生骤然转变的态度,汪美晴忍不住又挑眉了,眉间微张,心中好奇正在滋长。 通常升等上来的旅客都会相当开心,一脸新鲜,对头等舱所提供的硬设备和餐饮跃跃欲试,什么都想尝试看看,但他完全让人感觉不出有半点兴奋感,沉静坐在后方,不到必要时绝不开口,表情贫乏得可怜,可是对同行的老夫妇和两个孩子倒特别留意,很关照他们。 机舱大灯完全调暗前,她有几次觑见小姊弟冲着他笑,隔着走道叽叽喳喳说着她听不懂的语言,他有时点头,有时低声回了几句,有时会扯扯嘴角,露出带点纵容的微笑。 他其实应该挺温和的吧?就只是怪了点…… 脸蛋持续发热,鸡皮疙瘩持续造反,汪美晴可亲有礼的表情仍然维持得很好,颔首微笑,只有嗓音比平时低哑。“好的。马上替您送来。” 刚要走开,却看见四只小星星般的眼睛在幽暗机舱中闪烁,原来小姊弟没在睡觉,眨巴着眼,看戏似地望着他们。 汪美晴先是一怔,随即反应过来。 她干脆蹲下来,视线与孩子们齐高,用简单的几个单字外加手势,笑着问:“口渴吗?要喝饮料吗?水?可乐?牛奶?果汁?” 两个孩子看懂也听懂了,没有立刻响应,两双眼倒是不约而同地瞟向男人,害汪美晴也被传染,不禁跟着瞟过去。 鲁特左胸绷了绷。 这个名字很阳光的女人和孩子们一同扫过来的眸光,带着征询意味,神态甚至有点无辜,竟让他有瞬间触电的错觉……一定是遇上那只灵的关系,听对方说那些乱七八糟的话,他下意识就对她留心了。 这样确实不好。 然而值得庆幸的是,再过几个小时,等这趟飞行结束了,这女人和他就天南地北不相干,八百根竿子都打不到一块儿,所以,再忍忍吧。 “想喝什么就告诉她。”他以因纽特话低声说,面无表情。 孩子们拉回视线,重新看着汪美晴。 弟弟咧嘴笑,酒涡明显。“我要可乐。” 小姊姊表情很腼觍,声音细细地跟着说:“我、我……苹果汁。”她刚才有喝过,真的好好喝、好好喝! “好。马上来喔!”汪美晴很有活力地点头,随即起身回厨房。 问清楚客人的要求后,瑞秋想挨过来帮忙,又被身为座舱长的她赶回去角落的小椅子吃饭。她快手快脚地准备好三杯饮料,用小托盘端出去,再把饮料一一送到男人和小姊弟面前。 “谢谢……”两个孩子很有礼貌地道谢,男人只是很轻地颔了颔首,眼神甚至不想与她接触。 他好像很希望她赶快离开,离远一点,别再“勾勾缠”。 是说,她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惹人厌?汪美晴满腹疑惑。 其实她大可以潇洒转身,看是要利用空档填饱肚皮,还是去把降落后需要的文件填一填,再不然,她也可以晃到后面舱等去探探,找伙伴聊天,而不是杵在这儿,对一个高大黝黑、沉默寡言、浑身充满神秘气味的男人流口水。 等一下!啾、啾豆嘛跌! 她刚才在想什么?流……流口水……她真用了这个词?! 像是要她面对事实,她盯着他棱角分明的侧脸轮廓,喉咙突然一紧,唾液大量分泌,为了不泛滥成灾,真的只能咽咽咽,“咕噜”一声用力咽回去。 噢,她真的被学姊教坏了,才有一点点fu而已,脑子就开始想些有的没的! 之于她,这种情况很少有……唔,好吧,应该说第一次遇上。 都飞到第七个年头,在机上不是没遇过帅哥,尤其每次飞意大利、西班牙时,高鼻深目的黑发南欧帅哥多到快要爆机,热情又爱调情,但是各花入各眼,不管对事抑或对人,她认真惯了,算是有点小保守,实在无福消受那种太过黏腻的纵情热爱,而这么合她口味的,他是第一个,连他偏冷淡的调调儿她都挺受用的,觉得他冷冷的,很神秘,怪怪的,惹她好奇。原来她喜欢“无表情”男人吗?真惨。她偷偷苦笑。 ……要是学姊在场,会要她怎么做? “等一下喝完饮料,要不要进驾驶舱看机长开飞机?” 神来一笔,她突然问小姊弟,一方面想看孩子们惊喜的脸,另一方面……嗯,好吧好吧,她其实还不想太快放过眼前这个让她唾液分泌过剩的男人。 小姊弟第一时间没完全听懂,照例,目光又飘向鲁特。 汪美晴忍不住也撇过脸直盯着他,唇角弯弯,声音很轻地说:“帮我翻译好吗?” 男人抿抿薄唇,看起来似乎有点……不太高兴。 他可能很讨厌她的鸡婆,但最后却还是淡淡地对孩子们开口,说着她听不懂的语言。 等他一问完话,小姊弟倏地瞪大眼睛,男孩甚至还拼命点头、用力点头,要不是机舱里乌漆抹黑,有人在休息,男孩真会开心得大叫,跳起来转圈圈。 第四章 汪美晴也笑,摸摸孩子的头。 她视线往旁一瞥,发现阿夫兰先生定定看着她,眼神若有所思。 “你要不要也来?”她眨眨眼,柔声邀请。 鲁特悄悄皱眉,不知为什么,竟觉她那种询问的语调和模样,明明是有礼的邀请,却隐藏着似有若无的挑衅,还有点“跟他赌了、拼了”的味道,也不晓得她想赌什么,又有什么事需要鼓起勇气拼命…… 【第二章】 汪美晴赌赢了。 果然,那对小姐弟遭她“挟持”后,冷冷的阿夫兰先生就算再有万般不愿,最后还是乖乖跟着他们钻进驾驶舱。 虽然她跟两个孩子有些语言上的隔阂,但沟通管道不只一种,就算他没跟来,她仍然有办法领着孩子们参观驾驶舱,而且保证玩得很尽兴。不过啊,他终究放心不下小姐弟,还从背包中取出一台数位相机跟进驾驶舱,打算帮孩子们拍照留念。 小姐弟是他的罩门,这样很好,让她有机可乘。 她一直觉得这样的缘分是很短暂的—— 在飞机上邂逅,匆匆认识,若彼此感觉都好,就抓紧时间在一起,能多久是多久,只在乎曾经拥有,不需要天长地久,一块儿享乐之后,潇洒分手,然后期待下次的意外重逢……这些年,学姐为她示范过无数次,几乎每个gh飞抵的城市,都有学姐的情人,那是她见识过最高竿的恋爱达人,痛快享受恋情,认真对待交往中的每一位,感情都是真的,只是很难专一。 她学不来学姐那股潇洒劲儿,这一点,她很有自知之明。 感情这东西她玩不起,也从没认真想过,刚踏进社会时只晓得要努力赚钱、存钱,别人不想飞的大长班,她抢着要,standby被临时抓飞,她最开心,因为飞越多钱越多。爸妈不在了,弟妹们都还在求学阶段,她得扛起责任养家,这几年过得并不轻松,但现在回头去想,似乎也记不得什么辛苦了,倒是有满满的成就感,欣慰得很,因为大弟和妹妹们都争气,懂事又贴心。 她想,这大概就叫做“饱暖思淫欲”。 肩上的担子变轻,生活无虞了,家人不用她时时操心,所以她开始想些有的没的,连对男人流口水的事都干得出,不是“思淫欲”是什么? 驾驶舱本来就不宽敞,三名机头的座位已占据大半空间,这时再挤进两小两大,差不多卡得刚刚好,没多余地方站人了。 有小孩被安排进来参观,机头们开始默契十足地轮流扮起圣诞老公公,说学逗唱样样来,不是把孩子抱到膝上坐着,就是让孩子们戴上机长帽拍照。 小姐弟被老老的意大利籍机长马切罗逗得直笑,还被套出不少话,不过,真正负责回答老机长问题的通常不是小姐弟,而是一进驾驶舱就把相机塞给她,然后一直站在她身后的男人。 “……是吗?这是你们第一次出国,还去了台湾啊!呵呵呵,怎么会去台湾呢?那里没有迪士尼乐园耶!”老机长抓抓男孩的自然卷黑发。 好几双眼睛同时看向汪美晴……身后负责翻译的男人。 她没看他,因为空间狭窄,两人只好站得近近的,如果她一转头,面对面贴得太近会有点尴尬。 离得这么近,近到她都能察觉到身后的热度,烘着她的背部,隐约间像也嗅到他的味道,那气味绝非男士们惯用的古龙水味,更非其他名牌的男士香水,他的气味不花俏,未经修饰,也不太文明,感觉压抑着野性,让她联想到许多东西——树林、火堆、硕大的月、对月嗥叫的动物、穿过树梢的风、繁星点点的苍穹,还有略带腥味的泥香。 握着刚才从他手中接过的相机,她一边捕捉两个孩子开心的镜头,边听着他将老机长的话用另一种语言说给小姐弟听。 他的声音其实挺悦耳,声线属于浑厚的那种,有些沙哑,孩子们若是没办法用简单英语表达意思,他会适时替他们补上没说完的话,只是语调有点死沉,少了抑扬顿挫,听不出个人情绪。 这边,听了小姐弟俩杂乱无章的发言,再听过男人简短扼要的说明之后,老机长表示明白地连连点头。 “原来你们是应邀去台湾,参加世界原住民传统舞蹈表演啊!”略顿,他歪着头仔细听小女孩说。“噢,你阿公、阿嬷也一块儿去了,他们跳舞唱歌,你和弟弟负责拍鼓、摇铃铛,哈哈,厉害厉害,都出国表演喽!那你喜欢台湾吗?我告诉你喔,我很喜欢台湾,因为有很多好吃的东西,我最爱牛肉面和剉冰,噢,还有鸳鸯锅、宾士锅、天香锅……” 待在驾驶舱内前后约二十分钟,拜老机长马切罗没话爱找话乱聊之举,汪美晴倒是旁听到不少内幕。 这两老、两小加一大的五人原本是随团出来表演,一团二十八人,包括两名翻译人士,阿夫兰先生是其中一名随团翻译。 既然是参加原住民传统舞蹈表演,他们跳的当然是因纽特人特有的舞蹈,演奏的几件乐器也是千里迢迢从格陵兰随团运过来,结果两天的表演刚结束,老爷爷状况就不太对劲,八成水土不服,吃坏肚子了,竟闹到送急诊,还被医生要求必须住院观察。然而,表演团即将离开台湾,最后是阿夫兰先生陪他们留下,打理后续事宜。三天前,老爷爷才康复出院。 此时,老机长不知又问了什么,小姐姐腼腆笑,晶晶亮眼崇拜地望过来。 “鲁特会中文,我们在台湾很好,没有饿到。” 鲁特? ……中文? 女孩儿带强调的英语说得细细软软,汪美晴听着、听着,明明听进她的话了,一时间却没想通,直到那话音在她脑中转过两圈后,她才恍然大悟,小嘴圆张,忍不住车转回身。 “你会说中文?!”而且名字叫“鲁特”! 针对这个问题,男人没搭腔。 他好高,尤其杵在低窄的驾驶舱内。 他像是高到没办法挺直身背,拍一抬头就会撞到上方。 此时,他居高临下俯视她,眼神很深,鼻翼略动,下颚绷得有点紧,两片唇瓣冷淡抿着,但抿出来的线条……好、好性格…… 这是个适合接吻的绝佳角度,这角度,完美到足够拿满分。 微微仰头,汪美晴瞬间屏住呼吸,双眸瞠得更圆。 热浪在她体内造反,但明明很热,鸡皮疙瘩却又冒出来。 她发誓,绝对不是故意盯着他的嘴看,而是视线很自然而然就停在那里。 “咳、咳……”不知三个机头中的哪一位发出假咳,故意清清喉咙。 汪美晴蓦然回过神,见大大小小的目光都聚集在她身上,老机长马切罗还一脸好奇,笑得两眼眯眯,眼角笑纹有够多。 她真是……真是一世英名全毁啊! 这个名字又有美丽又是晴天的女人真对他有好感。鲁特感到困惑。 靠近他时,她皮肤上的香味不自觉会变浓,女性香气除了薰衣草香外,还有某种他无法精准形容的东西,他联想到的是沾上鲜奶油的鲜莓,刚出炉的菠萝面包,甚至是黑麦啤酒上那厚厚一层的新鲜气泡,都是让人心生愉悦的丰美滋味……然后,包围着她的那层空气掀起波动,它确实动着,却静静动着,他无法忽视,那无形的电尽管流动缓慢,却滋滋作响,有些影响到他。 他不喜欢受到干扰。 他也不明白她对他的好感究竟从何而来。 女人是很莫名其妙的生物,很难懂、很邪恶,长得好看的更需要提防,他吃过苦头也学到教训,因此他再也、再也不想和任何女人沾染上,特别是那些毫无因由、主动对他示好的女人! “谢谢。” 他低沉吐了一句后,径自拿过她手里的数位相机关上电源,好像没注意到她刚才小出糗的样子。紧接着,他又对小姐弟说了一句因纽特语,大概是告诉孩子们该回座位了,就见姐弟俩听话地挨近他。 离开驾驶舱之前,两个孩子很认真地向三名机长和她道了谢,老机长马切罗把包包里的小熊软糖分成两小袋送给孩子,副机长也送小姐弟俩一人一个小小的飞机胸针。 第五章 汪美晴领着他们走出驾驶舱,心口还在发热,像有什么悬在那里。 她喉咙堵堵的,欲言又止,脑中思绪紊乱。 她拼命想,吃力地想。 到底在乱些什么,能不能搅出一点头绪? 走在前面的她突然脚步一顿,车转回身。 他们所在的位置是一号门边,刚巧介在驾驶舱、头等舱厨房和机舱之间,此时机舱内灯光昏暗,厨房又以布幔隔住,飞机引擎声轰轰响,她和她中间还杵着两个孩子,她却忍不住问,用中文问—— “你可以……给我你的联络方式吗?” 对。就是这个。 让她悬在心上的事,就是这个。 如果没要到联络他的方法,那么等飞机降落目的地之后,两人各走各的路,她要想再见他恐怕不容易。 男人表情明显一愣,眼神怪异。 他肯定认为她在发花痴,或许也以为她常在机上钓男人,她知道这种“直接索讨”的方式很不高明,但……哎哟哎哟!她就是不晓得该怎么拐弯抹角又手段漂亮地讨到想要的东西嘛! 学姐说过,女生只要大胆出击,成功率逼近百分百,正所谓“女追男,隔层纱”。但,这个理论现在套用在她身上,真的要踢大铁板了…… 小姐弟虽然听不懂她问什么,两张小脸却都仰得高高的,好奇地盯着她。 怎么办? 汪美晴呼吸略急,竟笑了,专业的优雅神态出现大瑕疵,她笑得有些紧张、有些神经质,两手还在胸前无意识地挥了挥。 “哈哈、哈哈,我没有什么特别的意思啦,真的!”假的。上帝原谅她,其实她的意图非常不轨。“我只是想说……那个‘十年修得同船渡’,有缘在机上人士,干脆就认识深一些……”是说,整架飞机的人都“同船渡”了,她为什么不去要其他人的联络方式?啊啊啊……就说她对他意图不轨嘛!“所以觉得……嘿……大家能不能做个朋友……”朋友也是有分级制度啊,或许,他可以是那种“fuckbuddy”再加“soulmate”的合体。 因脑中大胆的想法而脸红,她直视他,乱挥的手不自觉合握。 深吸一口气,她鼓起勇气再问:“你有即时通、msn或skype吗?我每次飞外站都会带着小笔电,可以时常和你联络。” 鲁特真的愣住了。 她的脸部表情很……奇特,少了制式化的东西,眼睛更灵活,闪闪发亮,连微微蹙起、带着乞味的眉心都显得耐人寻味。他想,要不是灯光太暗,应该可以看到她晕红的颧骨,因为她很兴奋,心跳超快,从她毛细孔中迸发出来的能量又一波大响。 ……哪里还像个座舱长?跟她之前所表现出来的气质差很大! 那些优雅从容、精明干练的东西到哪里去了? 此时的她就像个大女孩,面对自己的心仪对象时,说话毛躁、语气结巴,还要忙着脸红心跳,美美的专业微笑尽数破功,变得紧张兮兮。 她到底在想什么?他又有什么好? 难不成她也被哪只灵缠上,傻傻分不清楚? “桑妮姐——”突然,奇异小空间遭人闯入。 汪美晴没等到男人的任何回应,听见瑞秋的声音,她倏地转过头。 瑞秋顾不得有其他旅客在场,拉着她急声说:“桑妮姐,‘奥客先生’发飙了,和两位升等到头等舱的老人家杠上了,在化妆室那里闹得不可开交!” 什么?怎会这样?! 表情骤然一变,她瞳心乍现慌乱,但极快又压下来。 她收敛情绪,稳住,大女孩模样已不复见。 边听着瑞秋急促报告,汪美晴才举步要过去事发现场,哪知,身后的男人动作比她还快。 鲁特腿长,步伐好大,迅速越过她,两只小的还怔怔呆在原处,搞不清楚发生什么事。 “瑞秋,拜托你,先带两个孩子回座位,然后打call到后面请露西过来帮忙。记得,尽量安抚其他客人。”拜托,别出什么事啊! 内心真急了,汪美晴一边明快交代,边快步追上男人。 这绝对是来自上帝的考验吧?又或者是……玩笑? 是说,这个玩笑会不会开太大? 事情的前因后果,汪美晴当下没完全弄清楚,她是后来才明白的。 起因在于化妆室的使用。 头等舱的最后面设有两处化妆室,用厚重的丝绒布幔和滑门隔出一个隐密空间,“奥客先生”之所以毫无理智发飙,甚至用带有种族歧视的字眼辱骂人,是因为在事发之前其实已经喝得有点茫了,他晃进来想使用化妆室,两边刚好都在使用中,他等得很不耐烦,等见到老夫妇同时拉开化妆室的夹门走出来,他就火大地飚脏话了。 事情爆发时,她人还在驾驶舱内,是瑞秋和今天负责商务舱的另一名空服员玛丽莎第一时间赶过去处理,但处理到最后,“奥客先生”仍继续咒骂,且声音越来越大,情况都快失控,就在她鼓起勇气想跟男人要联络方式时,瑞秋终于冲回来讨救兵。 那男人的事……唉,就先搁下。 等她赶到现场时,两颗眼珠都快惊凸,一切犹如慢动作播演—— 滑门和厚重垂幔所围起的空间内,“奥客先生”竟动手推人了! 挡在那对老夫妇面前的玛丽莎被推得往后踉跄了两步,左脚小拐一下。 “奥客先生”仗着体型优势,很凶地逼近。 鲁特在这时介入。 黄猪、吃生肉的野人、蠢货、垃圾…… 一长串不堪入耳的辱骂从“奥客先生”口中喷出,布幔内,浓浓酒气充斥。他绝对是醉了,才会大剌剌地用那些难听话骂人,忘记把真正的心思藏在文明表象地下,他骂的那些字眼,肯定能让他赔上一大笔钱! 汪美晴后来回想,真不知道当时为什么有这么大的勇气冲过去挡在两个男人之间,一个是醉到完全丧失理智,另一个则脸色阴沉,瞳心迸发出来的锐光几可杀人。她实在是傻了,才会自动靠过去,但……这场面哪能少她? 她是座舱长啊! 她是这架飞机中除三位机长外最最大尾的,她不出面谁出面?就算有挨揍的危险性,放马过来,她、她拼了! 双手平贴在“奥客先生”的胸膛上,她试图将对方隔开一段距离。 她眼神很严肃,语气很郑重,半劝半警告。“菲烈先生,请您冷静下来,您的言行举止已造成其他乘客的困扰,有可能形成飞安问题,触犯公共危险罪,依法,我们有权请您——哇啊!”还管什么有权、没权?身高差人家一颗头,体型仅有对方一半的她被满身酒味的菲烈先生随便一扫,立即滚到一边亲吻地毯。 额角撞地,她头晕目眩,眼前都出现星星了。 今天的团队里没有任何一位空少,清一色全是弱女子,她头很痛地想,看来必须打call进驾驶舱,请里边的男丁们出来助阵了。 捂住额头,她才抬起脸,就惊恐地瞥到一只穿着名牌皮鞋的大脚正对她踹过来! 死定了! 这下子,连叫都没时间叫了,她反射性地抱头,缩起身躯护住自己。 但,预期的剧痛没有降临,倒是周遭发出不少惊呼。 ……怎么了? 她抬头再看,动作小心翼翼的,连呼吸都不敢轻纵。 那个要踹她的人被一脸铁青的阿夫兰先生紧紧揪住衣领! 揪着人,他力气大到不可思议。 他竟然把跟他差不多高的男人提起来,指节暴突的拳头狠狠抵在对方喉咙上,压迫得对方表情痛苦,胀红脸没办法说话,而且怎么挣扎都没用。 “别动手!不要打人啊!” 汪美晴肾上腺素大激发,顿时什么痛都感觉不到了。 她跳起来冲上去,拉住鲁特高举的手臂,那触感都快跟花岗岩一样硬了。 “不要冲动!你、你也冷静,拜托!拜托拜托啊,大家都冷静,千万别动手……” 她大口、大口地呼吸,左胸剧烈跳动,感觉每一下心跳都撞在肋骨上。 她死盯着他的侧脸。 鲁特的表情严峻得吓人,轮廓刚硬而且粗粝,分明的棱角形成阴影,仿佛遭岁月反复苛待过的壁石,紧抿的唇瓣形成无情的一道线。 第六章 很怕他也跟着失控,她摇摇那只肌筋突起的刚健臂膀,尽管无法摇动半分。 然后,她叫唤他,低哑唤着他的名。 “……鲁特,我必须写报告,你知不知道,我已经有一叠例行性的书类还没检视完,现在机上又发生这种事,不写报告不行,今晚要想在饭店好好休息时不可能了,你别让我的报告字数继续增加,我写不完的……拜托,我真的会写不完,你别这样,我、我就算非写报告不可,也不想把你写进去啊!”略顿了顿,她吞咽口水,这一次不是垂涎他,而是提心吊胆,紧张得要命。 “还有,我不希望等一下飞机降落后,连你也要被当地航警带走。你如果动手打人,被带走、遭拘留,那、那跟着你的两老、两小怎么办嘛?他们是你负责的,不是吗?人是你带出来的,他们跟着你,你在哪里,他们就在哪里,你进拘留所,难道也要他们跟进去吗?你要负责把人安全送回家啊!” 汗湿掌心下的铁臂蓦地一震,汪美晴感觉到了,心脏都要跳出喉咙。 “你把他们带出来,就一定要照顾好人家。鲁特,我希望你没事。希望你和其他人都好好的,没事。” 他目光移向她,虽然仍面无表情,但脸庞线条已见软化。 牵动唇瓣,她试着对他笑。 “鲁特,拜托你……”拜托啊! 终于,他冰冻的眼神注进一些活气,鼻翼翕动,臂膀缓缓放松了,但五根手指头还是揪着对方的领口。 他阒黑瞳仁微淇,焦距对准她。 然而,就在汪美晴以为他即将放手的时候,他反倒把快要晕过去的菲烈先生重新抓紧。 “鲁特?!”胃袋一沉,她心跳快停了。 万幸啊万幸,哈利路亚!阿弥陀佛!感谢阿拉真主!他并没有动手! 他没动手,只是脸对住脸,眼对住眼地冲着菲烈先生说了一段话。 长长的一大段,应该是因纽特语,要不然也是某种古老方言。 总之,汪美晴有听没有懂,只觉得他说话像在持咒,每个音都连在一起,语调平淡无波,听进耳中却觉无比神秘。 忽然间,那对老夫妇扬声惊呼,瞪圆眼,很错愕似的。 老婆婆甚至震惊得捧紧自己满是皱纹的脸颊,眉头深皱,好像鲁特不应该说那些话似的。他们紧张地直呼他的名字,还急急说了好多话,但除了男人的名字外,其余的汪美晴全都听不懂。 ……有、有这么严重吗? “你跟他说了什么?”她不禁问,再次摇摇根本丝毫不受撼动的男性臂膀。仅是抓着他而已,她的手指已经又酸又痛,像在硬邦邦的石头上用力。 鲁特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话一结束,他很自动地松开掌握,眉宇之间显得阴晦,很高深莫测。 “啊!”这一边,汪美晴惨叫了声。 她反射性举出双手,跨步,上半身靠过去,因为菲烈先生一得到自由,整个人竟然像断线的傀儡娃娃,瞬间瘫软。 她想冲上去扶人,虽然那人是彻彻底底的“奥客”一枚,但他个性再怎样烂,都还是gh的客人,她身为座舱长,怎能眼睁睁看着旅客在机上受伤而不救助? 只是对方比她重、比她壮,她哪有足够力气去撑? 瞬间的重量坍压下来,犹如泰山压顶,她两只瘦弱的膝盖被压得差点要跪地……好重!真、真要命啊!救命救命……咦?咦咦?有人帮她扛住! 肩上的重担一松,没时间吁气,她眼角余光很快地往旁边瞟,及时出手帮她的那个男人,两道浓眉压得很低,他仅用单边的宽厚肩膀就撑住菲烈先生大半重量,一只大手则是从身后提住对方的裤腰带。 鲁特极为不悦地斜横她一眼。 “谢……谢……谢谢……你……”唇舌僵硬,汪美晴有点忘记该怎么说话。 这种“瞬间失语症”的症头,自从当年她脱离菜鸟空服员的行列后就不曾再有过,今天却复发了。 他不爽的目光很明显是针对她,无言地骂她不自量力。 她是不自量力吗?是吗? 唔……好啦!就算真的不自量力,就算会被压成肉饼,她、她至少很认真、很尽责在工作啊!拿人钱财、替人消灾,真被压到折腰,也是为五斗米折腰,他干么用那种责备的眼光扫射她? 咬咬唇,她有些无辜,忍不住又问:“你刚才到底说什么了?” 又或者做出什么? 她很疑惑。 对他那段神秘话语的内容感到疑惑。 对“奥客先生”突然醉到丧失意识感到疑惑。 对老夫妇毫无理由的惊恐表情也同样深感疑惑。 哪知道,男人一听到她的问话,臭脸更严峻,都快罩上一层寒霜了,眉峰深锁,起了好几道皱折,下颚死死绷紧,两只眼睛立即调向别处,不想理她。 疑问归疑问,但事有轻重缓急,汪美晴根本没时间再去弄明白。 她正要请鲁特帮她把人扶回座位时,一名机头已接到消息跑出来支援,接受扛人。 紧接而来的就是忙碌、忙碌、忙碌。 飞机在三万五千英尺高空,机上临时出事,无论事情大小都必须慎重处理。 汪美晴不得不重新分配人力。 她请空服员们帮忙照顾老夫妇,安抚机舱内的旅客,幸好老夫妇没受伤,只是惊吓到了,而其他乘客虽然也有抱怨的声音,但大多数人都能体谅。 她还必须尽快搞清楚事件起因,向机长报告这件事的来龙去脉。 她也得持续留意“奥客先生”的状态。 再看看手表,机内第二次的餐饮服务该要开始准备了,但她手边还有部分书类等待处理。 她忙得焦头烂额,几次想要跟鲁特再说说话,都被其他小事件或空服员临时打过来的报告岔开时机,她和他连个眼神也无法对上。 每次她看向他那边的座位,他不是闭目就是把脸撇向窗外,不管是假睡或真睡、醒着或合睫,他眉目间的冷峻都给人很大的疏离感。 没有人跟他说话。 老夫妇和小姐弟都没再开口跟他交谈。 可是她发现,他们会偷偷瞄他。小姐弟偷瞄的眼神有些怯生生的,应该是察觉到他情绪不佳,所以才不敢跟他说话。老夫妇的偷瞄则带着忧心,不知担忧他什么? 是怕他惹了事,会被航警带走吗? 他不会有事的。 虽然有冲突,但他始终没有动手揍人,这样就站得住脚,不会有事。 汪美晴想给老夫妇一抹安抚的笑,想让他们安心,无奈来不及做。 “奥客先生”竟然选在这时候开始呕吐! 他明明意识不清,却呕吐了,还差点被自己的呕吐物堵住呼吸道。 然而,更可怕的事情发生了——他上面的那张口狂吐过后,位在下半身的“口”,也默默地跟着“吐”了…… 汪美晴永远忘不掉自己升为座舱长后的第一趟飞行。 永远、永远、永远也不会忘记,毕竟过程实在太惨烈,比希区考克的恐怖电影还要惊悚,比日本意识流的鬼片还要吓人,每次忆起,她寒毛竖立,鸡皮疙瘩就会爬满全身,不断反胃。 她忘记自己最后是怎么撑过去的。 根据与她一起飞的同事们的事后口述,她似乎处理得相当不错,镇定沉稳,不慌不乱。其实,她很慌的,偷偷吓出一背冷汗,只是没人察觉。 她想,她还满会装的。 天生我才必有用,她汪美晴很适合用来稳定军心。 她的慌急只在内心翻腾躁动,不容易外显。 她的这一趟飞行没办法按计划顺利飞抵目的地,甚至被迫用机内广播做了“doctorcall”,在乘客中寻找医生。虽然后来有找到一位医护人员,不过为了安全起见,老机长马切罗最后还是选择中途迫降。 他们降落到最近的一个机场,放“奥客先生”下来紧急就医,也让弥漫恐怖“浊气”的机舱好好通一下风…… 【第三章】 她来了。 去找她,醒醒啊…… 鲁特醒来时,映入眼中的是白白、灰灰、黄黄的天幕,很像泛黄旧照片的颜色,但一点儿也不浑沌,反而清透无比。 他曾经看过一种石头,中文称它叫做“玉”,他看到的那一块玉石是灰黄色的,颜色明明不好,但清透度相当完美,他眼前的这幕天色让他想起那块玉。 第七章 一醒,发觉喉鼻有些痛、唇瓣好干,是吸进太多冷冽空气之故。 他抿抿嘴,耳边似有若无的风语飘走了。 他没想要追根究底,毕竟这片大地有太多无形能量,因纽特人相信万物皆有灵,“频宽”够宽的人自然接收得到,他虽然并非“纯种”的因纽特人,但在他内心深处,对那传统信仰是全然相信的……他也不得不信。 自然界中的声音,他时常能听见,有时嬉闹、有时婉转低回,“他们”说“他们”的,只要别试图侵扰他,大家相安无事,他可以与“他们”井水不犯河水,即便听到什么不该听的,也能当成乱风过耳,不去理会。 看看腕表,他的排氦潜水表时间指在一点零九分的位置,此时是半夜。 北纬69°的夏天,永昼。 天色确实变暗了,然而这时候的暗,仅是少掉白天时那抹逼人的蔚蓝,四周景物仍能清楚入目。 永昼时的夜半,峡湾空寂,水面静谧,他几乎能听到冰川流动的声音。 这地方像被世界完全隔离,地表贫乏,生不出多少植物,只提供大量冰雪,没什么人烟,偶然可见野生动物出没。他游荡在天涯之角,内心孤离,但孤独很好,他喜欢一切寂静,有波动即意味有变数,静静的,就很好。 他喜欢一个人时的孤独,觉得自己很安全。 ……或者,让他远离人群,对别人而言也是最安全的。 上半身刚动了动,趴在他身侧的大狗立即抬起头,两丸暗褐色的眼珠盯着他,三角形耳朵警觉地竖起。 鲁特拍拍它的头,表情贫乏的面庞看得出一丝歉然。 早过喂食时间,大狗肯定饿了,尤其它今天还陪他出来一整日,他这个主人实在满糟糕,把小游艇开到好地方后,竟然自顾自地睡熟,还拿它当被子取暖。 大狗低低哼了声,重新趴回原地,他嘴角微扬,模糊地有道弧度。 突然间,它大头再次抬起,转向驾驶座。 几乎是在同一时间,设置在方向盘下端的一组精密通话仪器开始闪动绿灯,嚓嚓一小阵杂音后,终于清楚连系上—— ‘天使熊呼叫大灵犬,天使熊呼叫大灵犬,听到请回答,over。’ 浑厚而且疑似过动的男音传出,鲁特不禁捏捏眉峰。 他目光远放,看着三面高低不一的银白冰山,挣扎到最后,还是很认命地叹气,伸长手抓起通话器。 “我该做的都做完了,你还想怎样?现在都几点了?不让人睡吗?”虽说他其实刚睡醒,但半夜一点多也的确是大多数人的休息时间,不是吗?“over。” “天使熊”大笑了。“大灵犬今晚又把小艇开到冰峡湾睡觉吗?虽然是夏季,晚上气温也有可能降到零度以下,你最好小心点,别让米玛婆婆发现,她会把你念到耳朵出油的。over。” 鲁特喜欢独来独往,但这地球上就是有一种人类,不论自己再怎么防范,把心墙筑得无敌高,把脸摆得超强臭,那种人总能见缝插针,不断、不断地黏过来,而且手段一次比一次高明、一次比一次不要脸,逼得他最后不得不妥协,很勉强地将那种人归类于“朋友”行列——这只过动的“天使熊”正是那种特殊人种的一大代表。 一年当中,他大部分时间都宅在这座世界第一大岛的东北方,只有夏季才会移动到这个位在东南方的海边小镇,因为从五月到八月份是旅游旺季。 小镇真的很小,人口少得可怜,但却是这座世界第一大岛东南边最大的镇,每天有两班飞机固定从冰岛和丹麦飞过来,带来来自世界各地的观光客。 夏天一到,尽管心里不太乐意,他还是自动“出关”过来帮忙了,毕竟这个小地方,像他这种壮丁实在少之又少,他可是相当“多功能”,一个可以抵好几个用,许多事都能做。 不过话说回来,一个月前的那次差事差点搞疯他。 米玛婆婆一手调教的传统因纽特舞表演团接到来自台湾的邀请,居中联络的单位人手严重不足,若要应邀前去,负责带团的人必须兼翻译,领队,导游于一身,而这一团老人特别多,小孩也有五、六个,要他怎么放心? 随团拜访台湾,回来后,他仿佛经历一场浩劫。 肉体不觉累,累的是精神意识。 空空胸中变得沉甸甸,头顶心的地方会痛,像是吸聚了太多“脏东西”。 以前也不是没有这种状况,甚至更糟的环境他也待过,一待还好几年,在那种恶劣环境下,他难受归难受,却很能让自己找到适应的方式,不像这次……不像这次啊……他在这座大岛生活三年多,实在过得“太清”了,不自觉间“抵抗力”大弱,才会出去晃没几天,回来就整个虚掉。 他躲回东北方的老窝休息好些天,才又回到这个小镇。 今天他再次充当翻译,而且还兼地陪。 他不得不,因为这只“天使熊”拼命烦他,什么不要脸的行径都敢使出来,烦了快一星期,最后竟然硬把一团十人的青年志工团丢到米玛婆婆一家人合力经营的旅馆,而且“丢包”后立即闪人,明摆着要他负责。 那个如同小型联合国的志工团来到大岛的主要目的,依旧是为了近年来很夯的暖化议题。他不可能把整团人丢下不管,他很想,但做不出来,即便他敢做,米玛婆婆一个眼神就能让他罪恶感节节高升。 果然,这世界一皮天下无难事,他皮不过“天使熊”。战败。 他从船屋开出自己的小游艇,这艘船艇最多可容十二人,他载整团的青年志工们去看冰山严重消融的地方,让他们拍照摄影,回答他们的问题,赶在晚餐前又把他们拉回旅馆。 摆脱掉烫手山竽之后,他就把自己丢在冰峡湾这里,会睡着,而且一睡睡到大半夜,可见白天时精神实在耗掉太多。 他抹了把脸,在驾驶座底下找到一个放鱼饵的小箱,他一手打开箱盖,发现里面有他之前不知何时放置的鱼干,那是专门用来喂格陵兰犬的小零嘴。 大狗早就嗅到气味了,毛茸茸的头甩了甩。 他微微笑,取出一条鱼干轻抛过去,它立刻张嘴接住,咂咂有声地咀嚼起来。 他继续抛出第二条,第三条,另一手扣着通话器不耐烦地说:“有事快说。” “天使熊”又嘿嘿笑两声,才终于进入正题。 “五个小时前……正确来说呢,应该是晚间八点二十六分的时候,飞马航空的cargo机安全降落,机长、副机长下班,回家抱老婆去,留下一名随机的空服员没人管,今晚在柜台值班的是多娜,她说那位小姐拖着大大行李箱跑来问她米玛婆婆的旅馆怎么去,还向多娜讨了飞马那辆破车去开,结果多娜下班后联络旅馆那边,发现咱们这位台湾来的小姐根本没checkin。” 台湾来的? 鲁特的眉峰皱了皱。 这座岛上许多民生物资都必须仰赖进口,飞马航空的cargo货机每周至少有三班起降,机长,副机长是当地人,都是熟面孔了,而因为是货运机,飞机也不会太大,只载货不载人,空服员服务的对象就只有两名机头,所以配额仅一位便很够用。 但以前飞马的货机空服员也都是大岛上的居民,飞回来就下班,下班就回自己家里,不会有住宿上的问题,这次怎会多出一名台湾来的小姐? 她来了……不去找她吗…… 她在等人找她呀…… 奇异的温度从手指和脚趾开始热起,不光如此,他两耳也同时胀热。 搞什么鬼?! 他生气地斥退那股自然界的灵。 风,蓦地在水面上卷起,还绕着游艇唰唰地旋了两圈。 遭到“骚扰”,大狗很不爽地立起后足,对着水面的某一处狺狺低吠。 鲁特安抚地摸摸它的背。 “天使熊”没等到他回应,夸张叹气。“喂,兄弟,你别告诉我,你不知道台湾在哪里?”略顿。“耶?真不知道?就是亚洲靠近外围那个小小的、形状像拉长的马铃薯的小岛啊!它位在亚热带,虽然小,但五脏很漂亮,物产丰富,水果很多,小吃百百种,包准去过一次还想再去……喂!你之前才从那边回来不是——” 第八章 “我知道它在哪里。”鲁特冷硬地打断他的话,紧接着问:“有谁出去找她了?”不拖泥带水,直击事件重心。 “兄弟,我就知道咱们两个是和在一起的清水和泥巴,你泥中有我,我泥中有你,我想什么你都知道,心有灵犀,一点就通啊!” “有屁快放!”鲁特眼角抽搐。 “天使熊”这次很识趣,快快地说:“事情就是——现在全镇的警力全面部署出去,连航警也用上了,就为了找这位台湾小姐!”全部警力,加在一起,包括航警,其实就两个警察,而且是镇上唯二的两个,其中一个已高龄六十五。“本人尽管热血沸腾地想冲出去搭救落难的小姐,但无奈轮到大夜班,必须留守塔台,没办法动。你机动性高,所以要请你这位大德掺一咖,帮帮忙啦!”塔台的工作管航空、海运,也管地面联络,反正真的是住海边,管很宽。 能不帮吗?当然没办法。 鲁特撇撇嘴,很认命了。 懒得再听对方废话,接下来他跟“天使熊”迅速地确认几个已被搜索过的地方,将范围尽量缩小。 值得庆幸的是,此时正值夏天,永昼,无论多晚天都亮亮的,而水该融的地方都融了,不会有春天时候的薄冰面和软冰层,台湾小姐迷路归迷路,应该还算安全,连人带车载进水里的机率很小,除非她闭着眼睛开车。 “有名字吗?”他随口问。 “待我来看看……”翻动纸张的声响传出。“有了有了,叫sunny,阳光普照的那个sunny。飞马今天cargo的机组人员名单上面有她的名字。” 听到那个英文名时,鲁特的心脏猛地一跳。 背脊陡颤,窜上古怪感觉,一路往头顶去。 不会的。他想太多了。 那位工作时一脸精明干练,私底下却有点天真的女人,不可能来到这里。 再说,她座舱长当得好好的,世界各地飞来飞去,怎么会跑来当cargo小姐?他真的想太多…… 此时,他听到“天使熊”勉强地发出一个怪怪音,像在“汪汪”学狗叫。 “你干么?”他拧眉。 “她的姓啦!咱们台湾小姐就姓这个。唉,我照着英文发音,听起来不像中文又不是我的错。”无辜叹气。 sunny。汪。 鲁特双眉揪得更紧,快打结了,心脏的跳动瞬间加重。 他告诉自己,一切有可能是巧合,只是巧合罢了。 有来电! 汪美晴一手扶着方向盘,一手急急忙忙地从公事包里抓出手机,很讶异这个地方竟能通讯无阻,而且还是满格状态。世界果然小小小,就算天涯海角也离不开地球村,太强大了。 打手机给她的是“环球幸福航空”,华籍base工会组织的干部,工会成员包含空、地勤人员,这位干部是比她大上好几个期数的学姊,当年进公司就被工会吸收,常跟公司对干,正义感十足。 “……反正你千万别辞职,你离职走人,刚好称了上头那些怕死肥猫的心意,工会对你这件case特别关注,你如果低头,以后发生类似状况,他们一定会比照办理,大家就惨了。所以我们一定要团结奋斗,这场仗打下去,打持久战,非赢不可,你懂吗?”桌子拍得啪啪响。 阿姊应该是打来鼓励她的,要她即使被挤迫、遭打压,还是要挺下去,只是阿姊越讲越义愤填膺,讲到最后火药味都出来了。 “嗯……嗯……艾,琳姊,我懂,我不会……不会主动离职的。”特别是在这种不公不义的时候。“你放、放心……” 手机那端静了静。“……桑妮,你在哭吗?” 汪美晴摇头,下一瞬记起对方看不到,忙挤出声音。“没、没有……” “可是你说话鼻音很重,还结巴。” 那是因为……呜……“好冷……” “什么?”突然有杂讯,艾琳没听清楚。 汪美晴勉强稳住不断打颤的两排牙齿,还想解释,一只小动物突然窜出! 一切发生得太快,她根本来不及看清楚那只动物究竟是什么,方向盘急急往右边一打,没有轮胎剧烈摩擦水泥地的刺耳声音,因为底下都是雪,薄薄一层,再加上一些融水,她听到近似“冰”的唰唰声,车头不知转了几圈,最后“砰”一响,撞上半人高的巨大冰块。 冰块碎了,她的嘴角也破了。 痛到龇牙咧嘴,三十秒过去后,她像个严重患有僵直性脊椎炎的病人般,极慢地抬起颈项,挪动上半身……还好,没怎么受伤,四肢还能动。 适才惊险的一瞬间,手机不知被丢到哪里去了,她东找西找,分别在前座和后座车椅底下找到“残骸”,机壳和电池分家了,她重新把电池塞好,发现机子没办法完全密合,不知还少了什么零件。 不会吧! 她在心里哀嘁,开始有些紧张,连忙颤着手想重新发动车子。 呜~~那个叫做多娜的机场地勤明明告诉她往这个方向开,怎么她开开开,开了一个多小时,别说是旅馆,连一户住家都没瞧见,而且路越来越难走,雪也变多了,没有轮胎印或脚印……完蛋。 噗噗噗——噗…… 不是吧?! 她心里再次大叫,这辆飞马货航的公司车“咳”几声后突然挂点,完全不给面子!她转动钥匙,大踩油门,试过再试……车子依旧不理她。 ……再惨,也应该有一、两件好事吧?汪美晴,快想快想,想到就笑一个。 当地时间,晚上十点多,她迷路了,车子没办法发动,但……但天空灰亮灰亮的,永昼时节,四周清晰能见,再晚也不怕看不见。自我安慰,她嘴角往上勾,额头肿起大包,她伸手去揉,好不容易成形的笑弧又垮掉。 再想再想……嗯……现在很冷,虽然冷,她有防水、防泼的gore-tex羽毛衣,有双胞胎去年送她当生日礼物的毛毛帽、大围巾和手套……对了!她包包里还有两条士力架巧克力条,可以补充热量!再不够,行李箱内也有牛肉干和乖乖,而且乖乖是她最喜欢的五香口味。她口鼻喷出白雾,笑了一个。对!她还有两条腿,健行是她最拿手的运动,只要沿着雪地上的车轮印,她就能走回有人烟的那一区。 心念一动,她马上行动。 哪知她才推开车门,脸上的笑再度垮台。 妈啊!好冷! 好冷好冷好冷! 车内是很冷没错,但车外的温度起码再降五度,冷得她整个人又缩回车座,全身直发抖,牙齿频频打颤。 ok,fine,她知道,许多时候心理会影响生理,其实是她想太多,并没有冷得那么夸张。她天生怕冷,就跟一些人天生怕小强一样,但困境会激发人求生的本能,她现在很需要被激发一下,所以…… 汪美晴,你可以的,你根本不怕冷,你有足够保暖的衣物,所以,带着食物出去战斗吧! 做足心理建设后,她深吸口气,再次推开车门跨出去…… 亲眼看到她时,鲁特不想骂人,但脏话依旧不受控制地飙到嘴边。 他是把游艇开出冰峡湾,在回程时候发现到那辆飞马的老爷车。 旧旧的暗红色很醒目地横在那里,停得歪歪斜斜,车头的引擎盖上全是大小不一的碎冰块,三分之一的前轮漫在水里,显然台湾小姐不只迷路,开车技术更有待加强。 怕搁浅,他将游艇开近时,尽可能的靠近,大狗似乎嗅到什么,猛摇尾巴。 他熄掉引擎,固定好游艇,大狗兴奋地尾随在后。他的厚底防水登山靴此时发挥功用,让他涉水上岸时,靴内仍能保持干燥。 雪地上的凌乱脚印让他皱起眉头,来回,来回,好像走出去又折回来,回来后又出去,而且至少三次。她究竟在干什么? 他几个大步跨过去。 低下头,透过车窗往里面看,后座有一个摊开的大行李箱,旁边缩着一大坨亮紫色的东西。 他愣了三秒才意识到,那是一件超级大又无敌亮的gore-tex羽毛衣,应该是欧美的超大尺寸,台湾小姐把它拿来当棉被盖……或者当睡袋,她全身都包在那团亮紫里,只露出一头微卷的长发。 很好。有人大半夜了还没办法休息,就为找她,她倒好,缩在车后座安睡! 第九章 叩、叩!沉着嘴角,他屈起手指敲窗。 汪美晴觉得自己快不行了。 她听到敲窗的声音,一开始还以为自己幻听了,后来那声音变大,她双肩一颤,终于很勉强地抬起脖子。 有人!真、真的有人啊…… 隔着车窗玻璃,鲁特一对上她迷茫、焦距浮动的眼睛,立刻察觉不对劲。 他不再等她回应,迅速打开门,上半身探进车内。 汪美晴眨眨眼,再眨眨眼,缩成球状的身躯微晃,巴掌脸一偏,突然笑了。 “我就想……都这么惨喽,也该等到好事发生吧?呵,你看,真有好事了……我从来没作过这么逼真的梦耶……唔,鲁特?阿夫兰先生,您好,您好啊,欢迎您今日搭乘gh航空班机,本班机即将起飞,请系好您座位上的安全带……” 果然职业病很严重,神智不清还在扮空姐。 鲁特抿着薄唇,神色持续阴沉,尤其瞥到她肿出一个大包的秀额和破唇。 他不理她的疯话,手掌小心贴上她的颊面,跟着测她的颈动脉。 当他扯开那件睡袋般的羽毛衣,手指滑进她领口时,汪美晴“咦”了声,疑惑地蹙眉,僵着,表情傻傻的。 “……你干什么?”唔。“你偷摸我……”她晃头又笑。 鲁特眯眼瞪人,面庞有些燥热。 他没有偷摸,他摸得光明正大……咳,不对,他根本没要摸她,只是想确认她的体温和皮肤温度。 她能说话,认得出人,状况还算ok,但已有失温症状,而比较糟糕的是,她全身几乎湿透,被自己大量的汗水浸湿。 他想到那些来来回回的脚印,很可能是她刚才曾下车“运动”,活动后流了汗没擦干,结果汗水在材质不太透气的空勤制服里结出薄薄冰霜,她又一头钻回车内,冰霜随即融化,她皮肤变得冰凉潮湿,穿再多都觉得冷。 只是她冷到唇瓣都发紫,真的很夸张。 现在是夏天。 今晚,在这个岛的东南端,温度至少还有5°c,对他而言相当舒爽,凉得很舒服,她却冷到快要意识不清。 “你在脸红吗?”一瞬也不瞬地看他,汪美晴咧嘴笑,两排牙齿却格格打颤,让笑声听起来很僵。 “你很冷,冷得两眼模糊了。”鲁特刻意摆出无表情的脸。 “我喜欢会脸红的男人……” 他假装没听到她那声呢喃。 撇开视线,他在行李箱中找到一条有很多小花的大浴巾。 他抓来浴巾搓她的后颈,她的肩膀和背,搓得热热红红的,最后把整条浴巾塞塞塞,贴着她的胸前肌肤塞进衣服里,再将羽毛衣拉拢。 汪美晴想到“妈妈帮小贝比穿衣服”的画面,她就是很被动地坐着,由着他忙东忙西。他一脸不爽,神情阴冷,她却越看他越想笑。 事实上,她一直在笑,只是没什么自觉。 “……鲁特不冷吗?” 他飞快地看她一眼,没答话,语气略硬地命令道:“手抬起来,攀住我的脖子。” 她仍抖着,但很听话,乖乖靠过去。 “我有走下车,可、可是不到十分钟,雪水就渗进我刚换上的布鞋里,超冰的……然后我赶紧折回来,然后……然后从大行李箱里挖出毛袜,然后在毛袜外再套上防水小垃圾袋……”她发出短促笑声。“告诉你喔,那个小垃圾袋是之前从gh飞机上拿下来的,平常都嘛给旅客当作呕吐袋,也可以装其他东西,防水,功用多多,超好用……我都会多放几个在行李箱内……” 人被拉过去,她比小白兔还温驯,只是口气突然变得很哀怨。 “可是还是没用,我走……一直走,走走走,脚又湿了,好、好冷,那些水无孔不入……”她只好又往回走。“……躲回车内,我再换另一双毛袜,这次套了三层防水垃圾袋,三层喔……唔……是有走比较远啦,但这边的雪跟水都好犀利,都不让人防一下……我好累,来来回回,好累,不想再走了,我只剩……只剩最后一双干净毛袜,不能再弄湿……你知道吗?这台车没有暖气,它竟然没有暖气……太超过、太超过了,根本欺负人嘛……” 鲁特听她可怜兮兮地碎碎念,嘴角控制不住地扯了一下。 他将她抱出车外,一接触到外面的冷空气,她低呜一声,脸蛋像害怕看恐怖片的孩子那样,紧紧埋入他的颈窝。隔着厚厚衣物,他仍可察觉到她全身颤抖,抖得非常之厉害。 “不冷,我不冷,我不冷不冷……呜,呜呜……可是……真、真的好冷……真的好冷,好冷好冷好冷……就是好冷好冷好冷嘛,呜……”她低低唔唔,继续碎碎念,念到最后,连哭音都出现了。 恐惧,来自于恐惧本身。她的状况有几分类似。 因为怕冷,就觉得真的很冷、很冷,潜意识中不断对自己下“很冷”的指令,心理层面影响甚大。 怕冷成这副模样,他头一次见到。 “没事的。”收拢臂膀,他声音沙哑而低柔,一出口,连自己都有点讶异。 淡淡薰衣草香揉进他的呼息里,左胸怦跳了一下,他两耳竟在发热。 搞什么?! 一股莫名怒气突然激发上来,他眉目一沉,表情再度绷紧。 大狗一直跟在他身边打转,到处嗅嗅闻闻,见他抱出一团亮紫色“事物”,它立定,仰高大狗头,竖直三角耳,大嘴微咧,尾巴唰唰晃了两下。 “怎样?!”瞪着它,他语气有点冲。 大狗喉咙中滚出声响,呜噜呜噜,它眨眨眼,一脸无辜。 他恼羞成怒了,而且正在迁怒,想想真可耻。 直觉告诉他,怀里的女人对他而言绝对是个麻烦,但他不能丢下她不管。 深吸口气,他按捺下那份烦躁,抱着她走回泊在不远处的小艇。 “还不跟上!”他头也不回地命令。 “唬汪!” 回应主人郁闷的召唤,大狗的足印落在雪地上,轻快得犹如跳舞。 【第四章】 “张嘴,你需要喝水。” 一上船,男人放她下来,大手托着她的头。 汪美晴垂着眸,一个命令,一个动作,唇瓣掀开,清水随即喂进她齿关内。 好奇怪,她明明不觉得渴,可是一沾到那份水润,喉咙却拼命上下嚅动,吞咽,咕噜咕噜灌水,急切到两手紧紧攀住他拿水壶的粗腕,很怕他突然抽手似的。 他还是把手抽回去。 不带感情地,他低声说:“等一下风变大,疤脸会照顾你。” ……疤脸?谁? 天气一冷,她的活动力直直落,连思绪也变得特别慢。 蜷伏着,她藏在羽毛衣兜帽里的小脸困难地抬动,在灰淡天色中,看到他背对她走向驾驶座,拉起通话器不知和谁说话。 噗噗噗——没多久,游艇的引擎顺利被发动。 站在驾驶座前的他,上半身依然穿着皮外套,薄薄旧旧的,乌黑直发很随便地扎在身后,套着牛仔裤的大腿绷绷的,被肌肉有力地撑起,他的脚好大,穿着一双旧旧,但感觉很耐穿又很好穿的登山靴。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有心情去想这件事——她觉得,他两边屁股窄窄的,感觉没什么脂肪,但腰椎到臀部的地方出现了很微妙的弧度,那让人很有联想空间,既窄又翘,噢,削瘦却微翘的男性美……救命!她竟然用相像力剥光他了!赤身裸体的猛男画面很不矜持地占满她脑中版面,特写打在腰部以下,膝盖上方,他,他他像是要转过来面对他…… 突然间,一颗白毛茸茸的大狼头贴到她面前,潮湿鼻子几乎碰到她。 “嘎!”她惊叫了声,吓得脑中所有不良画面尽数消散。 “哇,啊——”她再惊喊,因为游艇一个调头,澎澎澎地冲向海面,在平波海面上画出漂亮的一道浪弧。 冷风夹着水珠狂扫激啧。 呜啊——好冷啊! 那不是狼,而是长得很像狼的一只大狗。 游艇乘风破浪冲出去后,汪美晴的身体蜷缩得更厉害,猛一看还真的挺像一颗亮紫色布球,她本以为又要冷毙,那白蓬蓬的大头却在她瑟缩时硬挤过来,头抵着她下巴。 然后,有点沉的重量横过腰腹,她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她被一只巨兽压在小游艇角落,仿佛身上盖着它的皮,覆着它的毛。 第十章 水花飞溅进来时,它会抬头瞄她,好像很不放心似的,表情……好窝心。 她发现,它两耳之间有道粉红色伤疤,看起来像大伤,那里组织似乎被烧坏,没办法再长毛,还有,那道疤的形状让她联想到闪电。 这道疤不是天生……有人故意伤害它的头顶。 她模糊想着,心有点酸,不禁蹭蹭它的头顶。 不知道是大狗一身暖毛挤着她之故,抑或“怕冷”的意识被转移了,接下来的时间,她竟然没再冷得“皮皮挫”,苍白脸色甚至恢复了一点红润。 半个小时后,鲁特手法熟练地把小艇开进船屋,熄掉引擎,拉绳泊好。 他刚才联络“天使熊”,告诉对方已找到人,也说了会负责把造成麻烦的台湾小姐送回来玛婆婆的旅馆,那只没营养的“熊”在通话器另一端贼笑,一直逼问他小姐漂不漂亮?美不美?有没有煞到他? 你可以……给我你的联络方式吗? 我没有什么特别的意思啦,真的! 觉得……嗯……大家能不能做个朋友…… 他记起飞机上那一段。 她问他那些话的时候,表情腼腆,笑得好紧张,但眸光发亮。 她看他的方式很坦率,眸底明显拢着对他的兴味,那让他感到困惑,让他心生错觉,仿佛他拥有左右她情绪的力量,天知道,他什么也不是,甚至连……连个正常人也不是! 他有个龌龊邪恶的灵魂,暴起暴落的脾气,他很吃力地想掌握自己的人生,不能失控,一失控,什么都完了。他是一个罪人。 如果她深知他的底细,还敢率真看他吗? 右上臂肌肉隐隐作痛,他下意识动了动肩膀,想纾解那其实已不存在的痛感。 大狗已经从她身上爬起来,用鼻子顶着她盖在兜帽下的脸颊。 “嗯……”女人口齿缠绵呓语。 他蹲在她面前,摇摇那坨亮紫羽毛衣想叫醒她,被兜帽遮去大半的粉脸一抬,她掀动眼皮,见到是他,唇角慢吞吞往上扬。 “醒醒,下船了。”他探试她的额温,终于有些暖意了,手指帮她擦开散到脸上的长发。 他们俩的肤色不知差了几百个色阶,每次他把手贴靠她的脸时,他麦褐色大掌总是特别醒目。 在他掌下,她白净脸蛋好小,肌肤像是薄得透明,一碰就破似的。 扳起她的脸,他想再喊醒她,话还没出口,他就被扑了。 汪美晴意识悠悠,她听到他也看到他了,以为男人要抱她下船,她想也没想便挨过去,两手主动环上他的肩颈。 鲁特一怔,属于她的女性体香隐约可闻。 他身体变得有些僵硬,喉结上下滑动,咕噜一声用力吞咽口水。 “呜唬……”大狗和他对看,没有眉毛的狗脸像在挑眉。 “怎样?”他瞪眼,也不知为什么要恼羞成怒。 “呜唬……”您是老大,小的哪敢怎样?大狗很识时务地撇开头,率先跃出小艇,四足落在船屋内的小型塑胶桥上,然后等在那里。 这一边,鲁特很认命地把人抱起。 他怀里的女人不仅脸蛋小得过分,连体重也跟只小羊差不多,即便她穿这么多,抱起来依旧半点不费力。 他跨出游艇,大狗跟在他身侧,搂住他颈项的女人突然低喃—— “是谁伤害你?你受伤了,好可怜……你好可怜……"她蹭着,来回摩挲,兜帽被蹭开,她一头如波浪的长发整个瀑泻而下,薰衣草香更浓了。鲁特蓦然止步,“咚,咚”,心脏被重击了两下。 他背脊很挺,事实上是过分挺直了,全身肌肉瞬间刚硬。 他下意识进入备战状态,觉得自己仿佛赤裸裸,由外到内,如洋葱般一层层被剥开,很多事要失去控制,而他无法忍受。 近来的“失控事件”发生在遇到她的那个航班上。 米玛婆婆他们目睹整件事情发生,看着他对那名口出恶言,甚至动手推打他人的醉客做出一些“适当”的“回馈”,在这件事上头,他发怒归发怒,其实还不到失控程度。别人对他不好,污辱了他,他可以不当一回事,但如果欺负到他身边的老老少少,那就不行,绝对不行。 事情过后,米玛婆婆念了他一顿,他不发一语,静静听训。 后来老米玛有力念到没力,乏了,摇头叹气,事情才算了结。 谁伤害得了他? 是他伤害别人才对! “呜唬……”我我我!我有受伤,我不介意粉可怜!大狗仰高头,摇尾巴。 “没骨气!”回过神,他暗骂一声,抱着人迳自走出船屋。 “呼噜噜……"请问骨气一斤值多少?别忘了它是一条狗,狗只爱啃骨头,不爱有骨气,大哥您了不了啊?甩甩全身毛,它没好气地跟上。 男人再次喂她饮水,汪美晴咕噜咕噜吞咽那份清润。 她神智清楚许多,尤其车内暖气一送,她冰凉凉的脚尖终于暖和起来,四肢末梢传来一阵阵刺疼,证明血液循环正在转好中。 张开眼,视力不再那么困乏,她发现自己坐在一辆旧式的箱型车后座。 后座椅子可拆卸,此时正收纳在一旁。 她席地坐在软垫上,大狗趴在边边,男人来了又走,然后三分钟后再度返回,他手中多出一个鼓鼓的袋子。 “我的衣袋!”她认出那个印满小花花的棉布袋。 每回出国,不管工作或旅游,好都习惯将衣物整理在一个棉布袋内,之后再放进行李箱,和化妆包,鞋袋,零食袋等等区隔开。 她早先真的太昏了,根本没注意他有帮她拎这个小花袋袋。 挺直上半身,攀着驾驶座的椅背,她望向走回车门边的男人,有些虚红的脸蛋绽出笑,气仍然弱弱的,但神情舒宁许多。“谢谢你……今天真的……很谢谢你。"她润润唇。“我方向感其实还不错,其实很少迷路的,其实……如果车内有gps的话,其实我就不……” “那辆车没有gps。”鲁特不太给面子地插她话。 “其实只要路标够清楚,我就……” “这里也没有路标。”再堵。 她顿了顿,忽然“唉”地叹气,“所以我才会迷路啊!” “所以你方向感不好。”见她有精神哀声叹气了,他心里一阵好笑,眉峰却仍蹙着,“你还把车开去撞冰岩,差点冲进水里。” “那是因为有只灰灰黄黄的小动物突然跑出来,我吓一大跳,手不稳,车子就打滑了,我根本看不清楚……”汪美晴忙为自己辩驳。 灰灰黄黄?大概是极地狐狸吧。鲁特暗忖。 他没替她解答,沉声说:“船屋离旅馆还有半个小时车程,你最好先把里面湿透的制服换掉。”他刚才用浴巾把她塞得胖胖的,那是情急之下的克难做法,既然她精神稍见恢复,那身湿了又干,干了又湿的不透气衣物还是别穿为妙。 “喔。”她抓抓头发,突然意识到自己现在的样子肯定像个疯婆子,连忙打直背部,两手偷偷抹过嘴角和眼角。 她有好多事想问他,心窝涨涨的,有兴奋,有好奇,觉得不可思议,觉得与他很有缘分,觉得……觉得……她张嘴,太多话堵在胸膛,想的事千头万绪,她脑袋瓜还不太灵活,问不出事,还是笑。以为不可能了,却在最不可能的时候再见,她就像看到一件失而复得的好东西那样,静谧谧地对他傻笑。 鲁特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她那样的笑颜。 除困惑之外,还有强大的骚动,心理的,生理的……私下的她,此时的她,保有大女孩般的清甜气息,也拥有小女人娇嫩的性感,有些娇憨,像对谁都不设防,让男人心生保护欲/望,也矛盾地想去欺负。 他没察觉自己在咬牙,等留意到时,又强迫自己放松齿颚。 为掩饰某种难以言喻的心绪,他低头帮她找衣服。 “你最好改穿棉质的衣物,换好后,我们马上回……”骤然一顿,他瞪住从小花袋袋中抓出的东西,一瞬也不瞬。 “我的victoria’s secret!”汪美晴大叫。 肾上腺素激增,她头不晕、耳不鸣了,扑过去双手一抓,把他手里透明拉链袋抢过来。 第十一章 袋中有袋,她的内衣裤都是成套、成套先收在方形拉链袋内,而且罩杯还塞着一些女性的棉棉生理用品,以防变形,然后几个小方袋再放进小花衣袋内,和其他衣物放在一起。 鲁特又不是没长眼,当然看到那是什么。 他感到好笑,身体却也更燥更热,心跳变快,血流速度也加快。 很清楚不应该放任思绪乱窜,但有什么办法? 除方才他抓出来的那一套,他还瞥见她衣袋内的两套…… 她的“内在美”走狂野华丽风,一套是大斑点豹纹,一套是小斑点豹纹,被他无意间摸出来的那一套则是亮晶晶、镶水钻的渐层黑。 “那个嗯……这一件……可以当成内搭衣啊!既是内衣,也能当小可爱,一举两得,很好用的,你、你不要小看它!”汪美睛涨红脸。 “我没有小看它。”五官严肃。 “嘎?”他说这话是啥意思? 脑中热烘烘的,鲁特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把衣袋整个塞过去给她,他砰地关上车门,撇开脸,粗哑且快速地交代着—— “你自己挑,挑好赶快换。”一顿,“我十分钟后再过来。 丢下话后,他头也不回就走掉。 汪美晴抱着衣袋,还怔怔然没有反应时,他突然来个车转回身,再度折回来。 他想干什么? 前座车门被一把拉开,他扳了设在座位侧边的小把手,那张车椅立即往前滑,椅背向前倒,挪出一道空间。 “你,出来。” “凹呜……”不是我,你说的不是我,我现在隐形中,大狗一脸无辜。 “就是你,出来。”男人坚定命令。 “唬……”自己吃不到冰淇淋,还不让别人吃,有你这么自私的主人吗?你剥夺我看美女换衣服的狗权,抗议! 抗议无效! 在男人阴狠瞪视下,大狗懒懒地抬起狗臀,慢吞吞地迈动四足,最后还是心不甘、情不愿地从前面座位跃下车。 “你也别发呆,快换。”他粗声粗气,冲着车后座的小姐再次命令,然后领着大狗转身走掉。他没回头,倒是大狗拖着行将就木的脚步,幽幽朝她一瞥,眼神哀怨,垂头丧气。 忽然间,汪美晴忍不住噗笑。 她发现一件事,那个态度强势、口气凶硬的男人一直在回避她的视线。 他凶恶说话,连个眼神也不给她,颧骨和耳朵的肤色却加深了,古怪又耐人寻味的暗红——噢,原来啊原来,他也会不好意思呢! 感谢永昼,让他的脸红无所遁形。 好可爱…… 他啊,其实是个很温柔的人,他自己知道吗? 想起今晚遇上他之后,他为她所做的种种事情。 他很懂得照顾人,注视身体不适的她时,那双深邃的男性眼睛闪烁着关怀,柔情显而易见,而且感情很真诚,是真真切切关心着。她见过他在机上照料老夫妇和小姐弟时的神态,今晚,他也用那样的眼神关望过她,让她觉得被疼着、宠着,尽管他语气不怎么温和友善。 好开心,好开心好开心,她又一次遇上他了呢! 揣着鼓鼓的小花衣袋,她静静口味此时的心情…… 凌晨时分,极北的天地寂静得仿佛都入了定,自然界里似乎有些什么,好用淡淡笑意回应了,而胸中的涨潮依然未退,一波波拍打过来的浪花像极了她的心花,朵朵盛开,雪白美丽。 真的。 她真的好开心。 午后三点,机尾有只简笔画飞马标志的货机,缓缓降落在那条唯一的跑道上。 二十分钟后,飞机停妥,两名机头还在机舱内跟一名代号叫“天使熊”的塔台人员联络,等正事说完后,接下来的内容不外乎是美国职棒赛、nba职篮赛、欧洲足球赛、网球分开赛之类的,男人也是很爱聊,只要是他们喜欢的话题。 货机开始卸货的作业,机上唯一的空服员——汪美晴,抱着一个外壳亮得可以当镜子照的不锈钢小水箱,踩着中跟的制服鞋走下飞机阶梯。 虽然被“流放”到这里来,但当一天和尚、敲一天钟,她很努力要维持空服员该有的优雅从容,然而天不从人愿,风当面吹过来,冷得她内心吱吱叫,再也顾不得什么气质,拔腿就跑。 方才降落前,飞行资料里有显示,今天白天气温摄氏十三度,机长说,很热。 ……很热?很热?! 她一听,真想绝倒。 缩着脖子跑进室内后,她才稍稍吁出口气。 连空服员id也不用拿出来秀,一看是她,身兼海关的矮壮航警先生便敞开通道迎接,悠黑面庞笑出一口超洁白的牙。 “桑妮,今天早上有台湾团过来喔。二十四个,加导游总共二十五人,晚上要在米玛婆婆那里过夜。是说你也睡那里,没事做的话,可以找那些人聊聊天啊!” 对方说着腔调颇重的英语,汪美睛来这儿一个多月倒也听习惯了,她笑答:“怎会没事?我有好多事要做,还要睡大觉,没时间和谁聊天。” “嘿,你跟多娜就很有话聊。” “亲爱的阿吉先生,因为我们都是女生啊!”丽眸俏皮一眨。 汪美睛后来才知道,跟飞马航运签定合约,用来给外籍空服员充当下榻饭店的“北极海旅馆”,经营的人正是那时在gh班机上,升等到头等舱去的老夫妇——米玛婆婆和萨德爷爷。 而那天为她指路、将飞马的公司车拨给她开的地勤人员多娜,是老夫妇的女儿,她也是小姐弟的娘,原本是在哥本哈根市的某家贸易公司当秘书,后来一家人搬回格陵兰,丈夫在这座大岛的西边城镇找到新工作,周休时才会回来。 说到刚来的那两天,汪美睛又想拍额头抹脸,就是一整个很不好意思。 她先是迷路,车子撞坏,手机也毁了,跟着差点没把自己冷死,幸好最后有人来“英雄救美”……唔,好吧,她其实挺喜欢后面有男人加进来的桥段啦! 总之,她在凌晨三点左右被送到“北极海旅馆”,守柜台的一名少年睡到打鼾,鲁特没叫醒他,迳自取了钥匙帮她“开房间”。 后来她也才又弄明白,鲁特同样是“北极海旅馆”的房客,两人的房间还相邻。 而且,这间小镇上唯一的旅馆其实离小机场很近,车程不用五分钟,她那天真的一路开到天边去了。 阿吉突然嘿嘿笑两声。“我看你跟鲁特也很有话聊,你说,他听,你再说,他还是听,他可不是女生啊!” “瞧,都是我在说,他在听,哪算得上聊天?”提到那男人,她脸一热。 “他一直听,没有跑掉,就是在跟你聊天啊!你喜欢他,对他有意思,就多少体谅他一下呀!” 对方把她的心思说得如此理所当然,汪美睛有点哭笑不得,但也不想否认。 小镇人口少得可怜,她又是绝对的新面孔,大家当然把焦点放在她身上。 这些日子,她逮到机会就去尝试“追男仔”在鲁特面前晃来晃去,很努力制造话题乱聊,但效果似乎有限,只是她的一举一动全落入一干闲杂人等眼里,他们说,新来的飞马小姐煞到鲁特。 是啊,唉,她的确煞到鲁特先生,她敢做敢当,但……飞马小姐?拜托,这称号谁取的?她脑海中不由得浮出自己“身骑白马走三关”的样子。 “我要找人修理水箱,有时间再聊。还有你回去记得跟乔莉说,她前天带给我的熏肉鲑鱼三明治超好吃的,安慰了我的心灵,帮我谢谢她。” 阿吉嘴咧得更开。“我老婆的三明治绝对是天堂级美味。” 汪美睛笑着要离开了,却再度被叫住。 “不是要找人修水箱吗?用不着跑到维修部那么远,去里面贩卖部那间仓库找找看,你要的人说不定刚好在那里。”他挤挤眼,一副“去吧去吧,去了包准不会后悔”的模样。 汪美睛脸蛋火辣辣,瞬间看明白了。 两团晕暖在颊面上泛开,她眸光水亮亮,想笑,又抿抿嘴轻忍。 微微抬高下巴,她很冷静地说:“嗯……好吧,那我去看看。” 鲁特之干大岛上的这个小镇,是一个很奇特又无比谐和的存在。 他没有所谓的顶头上司,不为任何人工作,看起来很自由,实际上,很忙。 第十二章 家用电器故障,找鲁特。 雪上摩托车需要保养,找鲁特。 游艇发不动,找鲁特。 雪撬车坏了,找鲁特。 学校课桌要修理,找鲁特。 需要苦力搬货,找鲁特。 甚至是派驻在机场的专业维修人员,有时也要鲁特过来帮忙。 他睡在米玛婆婆的“北极海旅馆”,三餐也在旅馆里解决,他很好用,而且不支薪。 汪美睛打探过了,多娜告诉她,他只有夏季才会来到这里,其余时候大多待在更北边的地方,那里已进入北极圈,纬度更高…… 思忖着,她细颈畏寒地缩了缩,秀致眉心不禁蹙起。 按常理来说,寒冬一到,应该往较暖和的地方迁徙,他偏偏跟人家不一样,夏天往南跑,冬天却回北边,听说极地的气候,冬天时能下降到零下五十度……她在那里能存活吗?苦恼啊苦恼……咦?她竟然现在就在担心往后“住”的问题了耶!想得会太超前吗? 脸红红,苦笑,把叹气压在心底。她穿过机场入境室时,有一小群欧美老人团正围着一对小姐弟,姐弟俩身穿因纽特人的传统衣物,拿着用北极熊的胃绷成的盘鼓,边跳边唱着,当起街头艺人了。 她微讶地挑眉,眸光往旁边一瞥,和小姐弟的娘远远对上视线。 多娜就坐在地勤柜台后面,边跟一名导游先生确认航班机位,边分神朝她笑了笑,耸耸肩,似乎在说:“放学了没事干,他们爱赚钱我也没办法。” 她回给无奈的妈妈一抹笑。 抱着空水箱,她继续走,一路上还跟两位机场员工打了招呼,最后,她忽地以极快的速度,用肩膀顶开贩卖部旁边的一道门,闪进去。 一进去,门刚“喀啦”自动关上,她就听到那男人的声音低低叙语—— “可乐卖得很快,下次进货最好多进三成,还有,印着北极熊的圆领t恤卖得也好,白色和黑色的销量差不多,这边存货只剩两箱,大尺寸也剩十件而已,一定要尽快联络上游厂商,催他们快送——”蓦然止住,他似乎察觉到怪异,高大身躯从庞大货架后面半探出来,对上一双盈着浅笑的慧眸。 “嗨。”打着招呼,汪美睛边把水箱放在凳子上,揉揉抱得有些酸的细臂。 男人瞪着她,面无表情,只是目光沉沉,看起来有点小严肃。 汪美睛再一次压下几要逸出唇的叹息。 完蛋!真的完蛋! 她别的不爱,偏偏对上他这一味—— 外表深沉,内在温柔。 明明爱摆冷,脸皮却很薄。 寡言得让人头疼,那双眼却扰聚许多耐人寻味的感情。 怎么办? 心跳好快,快到不能呼吸,吸进肺里的大量空气全都不含氧似的,她涨红脸。 学姐说,要及时行乐啊…… 所以,真的,她必须做些什么了,不做,将来会遗憾的。 她不要抱着遗憾活下辈子。 她想对这个叫做“鲁特·阿夫兰”的男人,及时行乐。 她想把握住他。 她想,她是真的、真的、真的很喜欢他的! 【第五章】 密闭的仓库内,空气起了波动,熏衣草香荡漾。 当她走近时,鲁特再次嗅到那股日渐熟悉的郁馨,无形的气流在他和她之间来回漫动,慢吞吞留着,慢吞吞增强张力,像故意把时间拉得极缓、极慢,让他脑中铭印住这女人的体香。 他肋骨被自己怦怦重击的心跳撞得有些痛。 “嗨。”汪美晴再打一次招呼,红着脸微笑,慢慢靠近他。 “嗯。”鲁特草率地应了声,定定地望着她。 “你如果要找兰达,她还在外面贩卖部忙着。”洁润小巴往门口方向一点。一进门他就叽里呱啦说了一串当地话,她大概只听得懂“可乐”、“t恤”等几个简单字眼。 “今天观光客还不少呢,听说有台湾团要过夜。”北半球盛夏,此时正值这座大岛的旅游旺季,从冰岛和丹麦飞过来的小型班机天天客满。 “嗯。”他收回视线,改而盯着手中的补货单。 面对男人的惜字如金,汪美晴心里叹气,仍再接再厉地开发话题。 “我看到小琴和穆穆在外面跳捕鱼舞,跳得很认真,好多老外围着他们俩。” 提到小姊弟,他嘴角似乎有抹笑了,让刚硬的脸部轮廓稍显一丝柔软。 “小琴想买一辆粉红芭比脚踏车,穆穆想要全新的书包和自动铅笔盒,米玛和多娜答应让他们用自己存下来的零用钱去买。” 男性薄唇上的笑悄悄渗进神秘,竟有点淘气,汪美晴脑中登时一闪,“是你出的主意!”眸子瞠圆。“你要他们姊弟俩利用课余时间来这里表演,而且还必须穿齐整套的传统服饰,连古老的因纽特族乐器也拎来了!” 他浓眉动了动,没说话。 汪美晴倒是晃晃头又点点头,自言自语继续说:“也对啦,在这里,观光客的钱最好赚,小琴和穆穆平常应该也没什么零用钱,要存到钱买脚踏车、买新书包和铅笔盒可能要好久。他们长得那么可爱,穿传统服饰跳传统舞,对那些观光客来说,绝对吸睛。”自然就跟着“吸金”了。她相信,外面正在围观表演的老人团,等会儿给赏金时绝对不会手软。 她离他太紧了,那让他不自觉紧绷起来。 鲁特压下那股不适,暗自稳住呼吸的频率,终于低声问:“有事吗?” 很好,这男人又要升起防护罩了。 她假装没注意到他疏离的态度,依旧笑容可掬,指指搁在一旁的水箱。 “它的出水口开关好像坏掉了,卡卡的,很难用。” 按理,机舱内的设备若有故障现象,空服员只需填妥维修联络单,然后再在故障的机器上挂牌贴标签,维修人员会亲自上飞机检查。但来到这里,什么事都要亲力亲为,跟以前的飞行根本不一样。 所以啊,有东西坏掉,她也得自己把东西搬下机,找人来修,这样比较节省时间,除非故障的东西重到没办法搬动。 “他们说你会修。”她闪动笑意看着他。“他们还告诉我,在这里找得到你。” 他没去问她口中的“他们”指的是谁。 小机场内的工作人员就这么几个,没有谁不帮她的。 她来到这里两个月不到,除“极度怕冷”这一点还没克服外,对当地生活倒是适应得极好,也交到一些能闲聊的朋友,不能用语言聊的,她比手划脚,外加大大笑容好几句现学现卖的当地方言,也能和人家做朋友。 关于她怎会转去飞货航一事,他一直没问,问了,怕又有牵扯。 老实说,他还摸不清怎么跟她相处。 她对他的好感、凝望他时,眸底浮现的趣意,靠近他时,身上渐郁的香息……这些,都让他胸口沉甸甸,呼吸困难,喉咙燥涩,仿佛他下一秒即将失掉自我,情绪满涨,如一根紧绷到了极限的弦。 直到有一次,米玛和多娜在厨房边忙边聊起她,,他在旁边默默修理水龙头,边听边暗自归结,才弄清楚那究竟是怎么回事。 起因竟然和他们与那名丹麦人在机上发生的冲突有关! 那个自大狂妄的混蛋遭他“当面暗算”,引起一连串麻烦,场面搞得太难看,事后又心有不甘,竟回头告起起航空公司。 据说那混蛋大有来头,也不知中间如何操作,几家在业界颇有指标性的媒体随之起舞,拿航空服务业大做文章,连带又挖起gh一些负面的陈年旧闻,而她是那趟飞行的舱长,如今有旅客向国际媒体投诉,闹得这么大,gh上层那些肥猫便杀自家人给外人看,把大部分责任全推到她身上,不能明目张胆要她走人,但可以逼她自动离职。 她被丢到飞马货航。 几年前,这家小小的飞马货航原属于丹麦某家国际航空所拥有,后来全球航空业大地震,母公司资金周转不灵,就把子公司转手给gh。 所以如此一来,严格上来说,上层并没有侵害她的工作权,这是属于正常的职务调度。来到飞马货航,她职衔依旧是座舱长,管整个机舱,她不愿意走人,就继续这么待着。 听完这些事,他只要一个想法——当时就该狠到底! 这世界,少点混蛋会安详些。 反正他的灵魂已经够污秽,不介意弄得更脏。 第十三章 “你有时间修吗?”清脆甜嗓穿进他的思绪里。 鲁特微乎其微一震,抓回心神。 他先点头,顿了五秒才出声。“我把仓库库存点一点,填好待补货单,晚一点会有空。”喉结动了动,“你把水箱留下。”意思就是——她可以出去了。 “我帮你点。”汪美晴小脸一亮,很开心能找到机会和他单独相处,她可不想把水箱交给他,转头就走。 “不用。”眉峰拢起。 “这种类似盘点的工作,我很在行。告诉你喔,我们家以前在山上是开杂货店的,方圆百里……好像太夸张,嗯,三十里好了,就只有我们家那个店铺,我读国小时就常常帮我阿爸和阿母顾店,点货这种事我可拿手了。”拍拍胸膛保证。 她脸上又出现那种“反专业”的表情。 明明挽着“很专业人士”的发髻,化着精致淡妆,穿着套装制服,刘海轻覆在额头上,两只秀气耳朵各别着单颗珍珠做成的耳环,外表看起来很干练,但此时她用那种几近乎讨好的口气说话,眉眸间略有急色,想要证明什么似的,耳朵粉嫩,珍珠也粉嫩,看起来双倍粉嫩,好像舔一口就会化了…… 想什么?! 他一怔,身体起了反应,空气中的无形电流电到他了。 “不用。”粗声粗气,也不知道他在气哪一条。 他背过去继续工作,东摸西翻的,只希望她赶快离开,她再不走…… 她再不走的话,他八成会被电晕! 该死!该死该死该死!他都混乱到不知道在点什么货了,一向沉稳的手竟在颤抖,怎么写在补货单上的字潦草到连自己都看不懂? 烦躁的想喷气,他干脆丢开货单,健臂一伸打算把最上层的几箱零食抬下来。 “鲁特,最下面这一区还没整理吧?我来。”“天龙”管上层货架,她这只“地虎”蹲在下面刚刚好。 “我说不用!”心头激动,他大手一滑,上层货架的几个箱子发生骨牌效应,砰砰棒棒往下砸! “哇啊——”汪美晴放射性动作——惊叫、闭眼、卷缩、抱头。 咦?耶?好像……没有东西砸到她! 她睁开眼,差点又叫出来。 男人麦褐色面庞离她好近,轮廓深明,浓黑的眉生气般揪着,底下的一双眼深不可测,很锐利、很神秘,很让她心跳加速。 他的双臂分别横在她左右两边,抓着货架,高大身躯半跪在她面前。 他没有碰到她的身体,就只是辟出一个小小空间,围护她。 几个箱子掉落一地,把中间层架子上的零散货也撞到一些,状况还满乱的,连那张补货单都飘不见了,在场的两人却都动也不动,怔看对方眉眼。 “……你有没有……怎么……受伤了吗?你、你……” 对于她的结巴,他抿着唇依旧无语。 她可以感觉到他毛孔中喷涌出来的热气,一波波、一阵阵,带着电。她的手臂和后颈也冒出一粒粒鸡皮疙瘩,跟害怕无关,而是兴奋和期待……她心动了,蠢蠢欲动着。 行动就该有所行动,这叫即知即行! 大着胆子,她突然扑上去去揽着他的颈。 不让脑中有多想的机会,她下巴一抬,密密吻住男人那张嘴。 他的唇瓣薄薄的,但下唇比上唇厚,那里的触觉比她想象中的还要柔软许多,不想他全身上下给人的感觉,总那么刚硬冷峻。他的唇温很暖,柔软而温暖,她想起曾在国外啤酒节喝过的蜂蜜黑麦啤酒,粗犷味道带着甜蜜,苦苦甜甜、甜甜苦苦,奇异滋味满是诱惑力,她微微笑,心花开,舌头动情地舔着他的唇形…… 她不知道这算不算诱哄,只是凭着本能和向往去做。 想吻他,就吻。 喜欢他冷淡的调性和温暖的反差行径。 他这个人实在很矛盾,但她喜欢。 下一秒,她烫到快要失聪的耳朵似乎听见一声低吼,然后整个人就被狠搂住了。 男人的反击如火山爆发! 一只钢铁人般的臂膀捆住她后腰,另一手则托住她后脑勺,他成功抢夺主控权,张嘴夺取她的呼吸。 他的吻跟她的轻舔轻吮全然不同,而是发狠地放把大火狂烧,有什么烧什么,她的唇舌被完全占领,嘴里和呼吸都是他的气味,蜂蜜黑麦啤酒的味道……她昏昏然乱想,小手揪他的发,扯掉了他的发带。 砰! 猛地,她的脸被他按在脉动剧烈的颈窝时,她才意识到有人推门进仓库了。 “鲁特,*#&*#&*#&……” 进来的是负责贩卖部的兰达。 这位四十出头的因纽特族妈妈个儿很小,嗓音却相当洪亮,一来就叽里呱啦、咕噜嘎啦,汪美晴耳中嗡嗡乱响,只听到对方嚷嚷着鲁特的名字,而事实上,她也只听得懂那两个音。 她两条细臂还挂在鲁特刚硬的脖子上,脚尖几乎离地,热呼呼的脸颊紧贴他颈侧肌肤,他每次呼吸,每一下的胸膛起伏,她都难清楚感受到。 窈窕的躯体陷在他的臂弯里,柔软得不可思议! 鲁特的血液仍在翻腾,欲/望在胸中、在腹内撞击,胯下沉甸甸的。 他的男性反应越来越火热,理智正努力回游,但速度还不够快,他两手想放却分不开,反倒将她搂得更紧密,想把她掐进自己的身体里,去满足那股热烫惊人的纯男性欲/望。 老天才知道他费了多大的自制力! 藏在巨大货架后面,他很勉强、很勉强地拨出一分心力去应付站在门口的兰达,低沉迅速地回了一串话。 跟着,他目光不由自主地往下瞥去,枕在他颈窝的小脑袋不知何时抬起来了,那张脸蛋粉嫩嫩,颊面晕红,瑰唇湿润微肿,还有她的眼眸,迷蒙如幻,瞳心闪着“反专业”、“反优雅”、“反矜持”的淘气光芒。 他心脏猛地一跳,下一秒,颈项被勾下去,薄唇随即遭强吻。 她强吻他,故意闹他。 他却没办法推开她。 两张嘴一衔接上,又是一番的天雷勾地火,噗噗噗又轰轰轰地狂烧,撞得货架轧轧乱响。 “*#&*#&*#&……”兰达狐疑地问了声。她似乎已发现内侧货架的另一边有箱子掉下,几件东西滚落地,正举步要靠过来。 鲁特硬是把嘴巴从那两片香嫩甜唇上拔离,怀里可恶的小女人在笑,他按住她调皮的小脑袋瓜,用肩头肌肉抵住她的小嘴,阻止她笑出。 他扬声说了几句,兰达步伐一顿,两人用当地方言飞快交谈着。 这时,外头有人喊着兰达,似乎贩卖部那里有什么事,非要她回去处理不可。 兰达又朝里面的鲁特交代几句后,这才转身出去。 仓库的门再度关上。 安静。 静得出奇。 汪美晴突然张嘴咬他的肩膀,谁叫他“以身伺虎”,拿肩膀捂她的嘴。可是……好硬啊,这男人全身肌肉硬邦邦,也不知去哪里练出来的,唉,咬不动,放弃放弃。她齿劲一松,挨着他的颈窝忍不住格格笑出来。 没想到自己这么大胆,挺放得开,原来啊,她也是很有潜力的呢! 笑不停的同时,她秀润下巴被握住、板起,男人炯炯双目直盯着她。 这是想不脸红都很难,因为他的唇瓣被吮得湿湿红红,那可是她的杰作。 他的沉默不语把气氛弄得很紧绷,汪美晴心里叹气,给了他一弯浅笑。 几秒钟后,他才说:“研磨咖啡机突然卡住,没办法自动磨豆子,客人买不到咖啡。”声音非常之沙哑。 “喔。” “喔什么?”他挑眉,表情像是在生气,又好像没有。 “‘喔’就是我明白了,那你先去修咖啡机,我的水箱晚一点再修没关系。”开玩笑,那台咖啡机可是贩卖部的“镇店之宝”,欧美团没有咖啡喝会死人的。她非常之明理。 鲁特张嘴要说话,但没有说出来,又或者此时此刻不知该说什么。 他只是紧紧盯着她,欲/望、困惑、懊恼……种种情绪交杂下,他的脸看起来更严肃了,她的存在确实很困扰他。 汪美晴一点儿也不想逼他,一切顺其自然,一切顺心而为。 因为有缘,所以来到他的面前,因为有缘,她会好好珍惜把握。 第十四章 明白了自己的想法后,她的心也就宽阔了。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接受比抵抗来得轻松写意,她不会跟自己过不去。 “还不快去,咖啡机在等你呢!”她笑意加深,主动松开藕臂,放他自由,手指还帮他顺了顺被她揪乱的发丝。 “你先出去,我等一下再出去,顺便把滚满地的东西收一收。”她推他往门口走。 鲁特木然地迈动步伐,像一具没有油的机器人。 他在大手握住门把之时,突然间转过头。 汪美晴刚好蹲下去要捡十几条巧克力,他一转身,她有些怔住。怎么了? “那几个箱子不要动,很重,我回来再搬。”他嘎声交代。 “好。”她开心笑,嫩颊的红晕极可爱,很大女孩。 他眼神一深。 “还有,你的头发也很乱。”说完,他开门出去。 “嘎?”闻言,汪美晴赶忙蹲在水箱前,借着不锈钢的光滑表面看看自己此时的模样。 哇……靠!她完美的空服员发型全毁了呀! 披头散发,唇蜜被吃光光,脸蛋红通通,眼睛在发亮……看着这样的自己,捧着热呼呼的嫩颊,她忍不住又格格笑。 唉,真的很严重,怎么这么爱笑?没药医,真糟糕。 他在做梦,他知道。 但,醒不过来。 梦里的场景他再熟悉不过,一桌一椅的摆设全都深深刻印在脑中,所有最细节的地方都逃不过,他一直记得。 曾经以为自己成功摆脱掉了,后来证明,那不过是自我安慰。 这个梦发生过,这是他的记忆,它一直都在,压在他内心底层,变成他的血肉,他的一部分,永远跟着他。 “你疯了,你不能娶她!” “为什么?” “她不是真的爱你!鲁特,你看清楚啊,睁大你的眼睛,那个女人接近你别有目的,你看不出来吗?” “别有目的?什么目的?为了你那些钱吗?要钱,我自己会赚,我会赚很多,很多钱养她,不会用你一毛钱,你大可放心!” “别忘了你的天赋。你与生俱来的能力。” “我是正常人,我很正常,我没有什么鬼天赋。” “你们不适合在一起,不可能有好的结果。” “为什么?就只是因为她年纪比我大吗?” 轰隆隆的咆哮争吵,明明在梦中,他依然感到头疼。 头好痛,那些话震得他耳膜快要爆裂…… 父亲面庞震怒,母亲对他失望地轻泣,他们劝过又劝,骂过又骂,但没有用,他一意孤行,那时的他血气方刚,还未满十七岁,第一次尝到爱情滋味,如果那种疯狂的、变态的迷恋称得上是爱的话…… “鲁特,她不爱你,她不是真的爱你,你不要这样,拜托,我求求你……” 母亲哭得泪涟涟。 他一向柔软又认命的母亲啊,他实在不知道该爱她还是恨她。 “那你告诉我,怎样才是爱?”梦中,他的声音充满讥讽。“你爱父亲吗?哼,呵呵呵呵,我想必然是爱的,爱得就算父亲和你亲妹妹搞在一起,你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果然很爱他啊!” 父亲凌厉的掌掴甩在他脸上,力道之大,打得他头歪向一边,嘴唇破裂。 他眼神像头豹子,阴狠回瞪,那些话不受控制地冲出他的唇,每个音节都如此清晰,恶狠狠地低咆—— “我再也不要看到你们两个,永远,永远都不想再看到你们!” 他睁开眼了。 可能做过太多次同样的梦,醒来时,他无慌无惧,只是满脸、满背的冷汗。 翻身坐起,瞄了一下床头的电子钟,荧光色的数字清楚闪动着。 凌晨两点。 右手臂痛着,刺痛感觉如针煨,那是种深入细胞的幻痛,伤口明明成疤,还是会痛。他揉着臂膀,在床边垂首坐了几分钟,直到长长吁出口气,将梦中所带出来的紧绷感尽数吐出,神智清明了些,这才起身走进房间附属的浴室。他捧水冲脸,再用毛巾檫干,连背上的冷汗也一并拭去。 窗帘外透着灰亮,他穿上皮外套,换了鞋走出去。 旅馆的一楼柜台亮着鹅黄色的灯,留守的员工睡着柜台内的躺椅上,轻轻打呼。 他脚步无声地往外走,手还没来得及搭上门把,一大坨蓬蓬的“东西”就从角落站起,慢腾腾朝他走来。 他挑眉瞥了大狗一眼,像在问:没事不睡觉,想干么? “呼噜……”刮别人胡子前,先把自己胡子刮干净!大狗也不甘示弱。 “随便你!”他嘟囔,推门走出去,冷调的天光和爽冽的风同时扑面而来。 他深深地、深深地呼吸。 随手关上门后,他走下几阶木头阶梯,大狗跟着他身后,一人一狗走啊在,再走啊走,整片天地只印着他们的影,他在冰川旁的一块大石上坐下来,大狗低噜一声,甩甩尾巴,轻松无声地跃上大石,伏在他身侧。 出来干什么? 鲁特自己也不知道,只是不想再继续待在房中,那股从梦中延续到现实世界的烦躁感,让他快要不能呼吸。 外面很好。 空气够凉,而面前的冰川永远在变化,今天所见的巨大冰块,明天不知会漂到哪里去,一直变化着,静静改变着,很好。 外面很冷。 汪美晴从暖床上爬起来,奇异地醒在这凌晨时分。 来这座大岛快两个月了,她很喜欢永昼入夜后的天光,这么美,如此宁静,像一幅山水,穹苍与淡雪的水墨画,画中透出犀光,澄澈直入心扉。 揭开窗帘,她看到男人和大狗,在不远处的冰川边。 隔着玻璃窗,她看着他们好半晌,有股冲动在体内生成,如雪球般越滚越大。 晚餐时间,不少被派驻在此的机场员工没有老婆帮忙料理三餐的话,都会来米玛和萨德的旅馆餐厅吃饭,餐厅采用自助式,就几道家常菜和常见的饮料,与投宿过夜的旅客们一起吃。 今晚,他没有来餐厅用餐。 没看到他出现,她心里有些说不出的失落,不禁猜测着,是不是因为仓库里的那些亲吻……她知道自己小小就吓到他了,所以,他因此感动迷惑烦恼吗? 草草用完晚餐,跟米玛婆婆和老萨德比手划脚笑闹了一阵,又跟多娜和小姊弟俩聊了会儿,外表笑容依然,心头却浮浮的,她最后忍不住问了,才从多娜那边大听到,近来发生了三、四起北极熊闯进邻近小村落的事件,傍晚之前,他临时跟着几个小镇里的壮丁赶熊去了。 之后她回到自己房里,多娜来敲她的门,交给她一支手机。 “鲁特下午时候托我拿给你,我差点忘了。” 她愣愣接过来,那是她的手机,但在来到这座大岛当晚就惨遭意外,摔得机壳和电池全分家了。“怎么会?它、它好好的,而且电力也满格……” 多娜笑出深深酒窝。“鲁特修好的。听他说,手机的内部零件并没有摔坏,只是上下两片机壳的卡断裂,才会没办法密合,他不知道用什么溶胶黏好了,有点难看,不过还可以用啦!” “喔。”心窝温烫,她抓住手机,新手也在发烫。 “鲁特把飞马那辆老爷公司车也整理过了,里里外外彻底检查一遍,那辆车实在太久没人开,他修一修,补一补,你再开的话也就安全些……对了,他还在车内加装了暖气,听说是塔内和机场里那几个男人帮他弄来的。” “喔……”温烫感漫开再漫开,汪美晴望着眼神带有试探和好奇意味的多娜,不知该回应什么,只是傻傻笑着。 “你喜欢鲁特?”多娜干脆挑明问了。 她眼珠一转,颊红红,仍笑。“嗯,我喜欢他。” “我想也是。” 多娜一副“打赌赌赢了还赢很大”的愉悦模样,和她又聊过几句才离开。 她之后睡着了,没留意他是何时回来的。 此时,他就坐在窗外冰川边,孤寂的背影勾引她内心某种柔软情感,有种酸酸的、涩涩的、舍不得的情绪。 她换上保暖的衣物,围上围巾,抓起梳子唰唰地梳过习惯性乱翘的一头长发,然后套着毛毛靴轻俏地留到走廊上,再轻俏地经过亮着黄黄灯光的一楼柜台,来到门前。 深吸口气,头一甩,她推门而出! 唔……风萧萧兮易水寒啊,好冷! 第十五章 【第六章】 嘻,她来了……找你的…… 风中的寂味一散,突然嬉笑起来,自然界里常与他相安无事的灵近来变得很……活泼,而起因通常只有一个——那位台湾小姐。 冷冷冷,汪美晴慢吞吞地走过去赔款张脸缩在翠绿色大围巾后面,眸子一抬,发现男人和大狗早察觉到她。 “嗨。”她腼腆地打着招呼,再走近些,对上了他的视线。 此刻他的眼依旧耐人寻味,眼神锐利深邃,那极深的地方似乎压抑着什么,显得阴郁,阴郁到透出一股厌世的气味。 他抿唇没答话,而这完全在汪美晴的预料之内,很正常。 没询问他的意愿,她厚着脸皮直接爬上大石块坐下,就挨着他坐,疤脸“西瓜偎大边”地挪动狗躯,立刻倒戈到美女大腿边,这叫双赢,它的蓬蓬软毛可以让美女当毯子取暖,美女温柔的抚摸则让它很爽,啊呜…… “媚俗。”男嗓沙哑,声音含在嘴里。 “什么?” 汪美晴没听清楚,小手仍在疤脸头上,身上揉揉摸摸,但大狗耳力绝佳,听得一清二楚,它懒懒抬眼,对于主人鄙夷的低骂完全无动于衷,继续很媚俗地扮乖乖牌。 她突然转头面对他,鲁特一阵心悸,两张脸离不到二十公分,薰衣草香由淡转浓,仿佛从她的唇瓣中沉静泌出,她有点鬈底的发丝披散着,发尾可爱又性感的乱翘,圈围着那张芙容。 “……没有。”撇开脸假咳一声,努力防止自己白痴般死盯着她的嫩唇。“那个水箱已修好,我交给拉布了,他说他会弄回去。”拉布是维修部的人。 “我知道。晚上吃饭时,我遇到拉布,他跟我提了。”低下头,摸摸疤脸的三角耳,她闲话家常般地问:“多娜说,你们赶熊去了,有找到它吗?” “没有。” “之前它闯进村里,有人受伤吗?” “没有。”但死了两条狗,一些设备遭破坏。 “你好像只会说‘没有’两个字。” “我没有。” “喔,这次三个字了。” 鲁特愣了愣,极快地瞥了她一眼,下颚抽动,突然粗声粗气地问:“你出来干什么?”不是怕冷吗? 她发现他面庞色泽有些加深,这男人装冷漠,因为脸红了呢! “出来找你啊!”心中的泥壤,开着花。“多娜把手机拿给我了,你帮我修好,连电也充足了,虽然镇上和机场的公用电话都能打国际的,但我台湾的家人或朋友要找我就麻烦了些,现在手机修好,联络就方便了,我想当面谢谢你。”这绝对是她跑出来找他的借口之一。“再有,你把飞马的公司车也修理得金光闪闪,多娜说,你在车内装了暖气,我也要谢谢你才好。”借口之二。 “没什么好谢。”他明明可以起身走开,身体却不听使唤。 他想起仓库里那场混乱,四片唇交缠的火热力道,他像个十足冲动的小毛头,没办法抵抗,现在也是……她一靠过来,他脑筋又要不清楚,胸口仿佛塞着棉花,硬不起来,而不该硬的地方倒是硬了……该死!她都不知道自己有多好闻吗? “我跟米玛和多娜聊天时,她们告诉我,你的双亲在你十六、七岁时过世了,她们说那是车祸意外造成的……” 粗犷好看的面庞有些紧绷,他眼底掩着晦暗,微微点头。 “我阿爸和阿母也是车祸过世的。”男人倏地抬头看过来,她微微笑。“我们家在山里有个杂货店,小归小,却是山村里唯一的一家,日常生活用品一样也不少,邮差进山里送信,有些包裹、挂号信等等,许多都是由我阿爸代领,噢,对了,杂货店里也兼卖邮票喔!” 细秀的下巴缩进温暖围巾里,她密睫淡淡敛着。 “那年暑假,有位独居在深山里的老村民,他的挂号信搁在店里三天了,一直没出来领,我阿爸想说干脆把信送过去给对方,顺便看看那人的状况,也带了一些自家产的水果和笋子要去送人。阿爸骑摩托车,阿母跟他一起去,留我们几个孩子顾店……那天午后,材长和警察来杂货店,说我爸骑山路时,被一辆煞车失灵的车子从后面撞上,轿车整个翻落山谷,那名驾驶还没送到医院就没有生命迹象了,而我们家那台摩托车是整个撞向山壁,几乎全毁,我阿爸和我阿母当时被撞飞,当场死亡。” 四周忽然无声,连隐在风中、水中、冰山中的灵也都无声。 他静静看她。 “你那时……怎么办?”话就这么问出口,在他未及多想前。 汪美晴上半身往前面倾了倾,笑声透过厚厚围巾,仍然清清朗。 “不是我怎么办?是我们怎么办?那年我读大二,我大弟刚升上高中,双胞胎妹妹们也才国二。老实说,我当时根本吓傻了,什么事都没办法想。”晃晃脑袋瓜。“后来村长和几们山里的叔叔伯伯有来帮忙,我阿母的一位好朋友也出面了,这位阿姨是做保险的,和我阿母是国小同窗,她算是我们家的保险经理人,她带着我办了些手续,拿到一笔保险金,那些钱在办完丧事,安葬了我阿爸和我阿母后还剩下一些,再加上阿爸银行帐户里的十几万现金,我算一算,差不多可以让我们四个孩子撑两年,之后我大学毕业,找到工作了,就能赚钱继续供大弟和妹妹们念书。” 说到家人时,她乌黑的瞳仁发亮,眼神温柔。 鲁特几乎能碰触到她此刻的心,绵软如棉花糖的心。 他喉咙有些堵,心脏被握住了,掌握他的那股力量热得发烫。 再这样下去会完蛋。 这警告在他脑中大响,完蛋的是,他想走却走不掉。 “告诉你喔,我大弟很厉害呢,他现在正入伍当兵,可是他之前心血来潮随随便便设计了一个省能源装置,拿去参展还得奖,有一个企业大老板相中他,花大钱跟他买了专利,结果他大学刚毕业就赚进人生的第一桶金,还说要分我一半。”开心,小脸骄傲得咧!“我跟他说,要他好好把钱存起来,当交女朋友和结婚的基金。” “还有还有,我家那对双胞胎也很有生意头脑,一个学工业设计,一个念资讯管理,她们俩从两年前开始搞网拍生意,我本来以为只是很普通的网拍,没什么的,没想到越弄越大,还被几家媒体采访过哩!” “你被航空公司丢到这里,他们没说什么吗?”他突然问。 “有啊!”表情一苦。“大弟不让我来,跟我吵。年纪比我小,竟然给我摆大男人的派头,说他可以赚钱养我了。哼哼,真是太久没捏他了!双胞胎说随便我,反正她们经营的网拍有我的股份,我可以分红喔!”心里有些高兴,因为他表面像是漠不关心,其实也有打探她的事吧? “你什么时候能调回台湾?” 汪美晴微一愣,望着他严峻的脸好几秒后,低柔地说:“我不知道。”工会在这件事上也遇到一些阻碍,艾琳姐后来也跟她联络了几次,但状况没什么起色。 她不清楚未来将如何,但再次遇上他,算是因祸得福,能不能“重返荣耀”回到原来的工作岗位,似乎也不是太重要。 “你希望我调回去吗?”她大胆地反问。 这回换鲁特愣住。 他眼神定定然,像要深入她的灵魂,脸上肤色又加深了。 “凹呜……”我的心里只有你,没有他,我不要你走,不要丢下我,不要不要!蹭蹭蹭,大狗头蹭着她的腰侧,暗褐眼珠水亮,真的很具谄媚相。 汪美晴被逗笑了,垂眸揽住身侧毛茸茸的大狗。 “疤脸好可爱,这么舍不得我啊?唔……姐姐好感动,姐姐喜欢你!” “呜噜呜噜噜……”我也是,我也是!继续蹭。 “你不要对它太好。”声音很闷。 鲁特终于见识到一只狗可以没骨气到何种程度,亏他以前还觉得疤脸挺……沉默寡言的。 女人带笑的弯弯眼睛和大狗装无辜的细长眼同时看向他。 他皱眉,绝对不承认盘踞在胸间那股不爽名叫“不齿外加嫉妒”。 “它是格陵壮犬,是这块岛上特有的品种,也是狗种类中最接近狼的。它跑起来没有哈士奇快,但耐操耐寒,力气大到惊人……你对它太好,它就懒散了,会失去该有的敏锐度。” 第十六章 “真的吗?”汪美晴惊讶挑眉。 “阿呜……啊呜……”假的啦!呜,假的啦!太太太没人性了,我怎么会跟到这款见不得别人好的主人?!啊呜—— 大狗可怜兮兮地趴下来,和长大颚无力地搁在她的大腿上,皱扭狗鼻,汪美晴心一软,哪还管男人说了什么。 “呵呵,没关系啦,疤脸不同,它可是有疤的呢,当然跟别的格陵兰犬不一样,再怎么疼也不会变坏。”捧着狗脸,她抓抓揉揉摇摇,都快亲上了。“对不对呀,疤脸?姐姐没看错你,对不对?” “嘿……嘿……”当然对!我用我的狗格作担保!大狗张嘴,舌头挂在外面,一脸谄媚,完全不甩正牌主人阴黑的表情。 和大狗闹了一会儿,汪美晴双颊蜜融,指尖还在那道疤上轻抚,忽然低声问:“它这个像闪电的伤疤是怎么来的?不像天生的。” 沉默了几秒,鲁特才慢吞吞出声。“我在大岛北方捡到它时,它头上就已经有伤了。”稍顿。“那阵子‘哈利波特’刚拍成电影,红到这里来……” 汪美睛瞪圆眼睛。“有人想把它烫成哈利?” 鲁特微微耸肩,没说话。 这实在是……实在是吃人够够……不是吃狗够够! “疤脸,你怎么会这么命苦?” “唬噜……”嘿咩、嘿咩,姐姐快点来疼我! 女人和狗又“说”起话来,他淡淡闭上眼,用耳朵去听,感觉风拂过皮肤,似乎也带戏谑嬉笑。 他的心中仿佛平静,却也矛盾地波动着。 然后,她的笑貌在脑海中放大,清晰无比。 再然后,他缓缓掀开眼皮,脑海中的那张娇脸,那抹柔软神态,就在眼前,慧黠的眸子坦坦然,一瞬也不瞬。 “我听说,你来这座大岛前,曾经跑过船,当过水手?”她问。 他大手收握,肌肉有些紧绷,抿唇不答。 “我还听说,你的中文是跟你母亲学的,她也来自台湾。” “你‘听说’到很多事。”呼吸略沉,他眉峰打结,眼光显得过分凌厉。很显然,他不太高兴。“你很爱打探我的事,是吗?” “是啊!没错。”汪美晴用力点头。 她红着脸,坦然而率真,鲁特没料到会是这样的反应,一时间,他竟会死瞪着她,无言。 她有点小苦恼地微晃身躯,暖色罩住她整张粉脸,她唉唉笑叹。 “有什么办法?谁教我就是喜欢你嘛!喜欢就是喜欢,喜欢上了,自然想知道你的事啊!”说到最后,语气有耍赖成分。 ……现在是什么状况? 鲁特也不清楚。 自从她出现在他面前后,很多事都不按常理来走,很多事都不清不楚。 他被她搞得一个头、两个大,平静生活出现大瑕疵,冰冻而且安全的心像面临暖化问题的冰河,外表仿佛未变,其实每分每秒都在消融,岌岌可危。 头一甩,汪美晴鼓起勇气又说:“是说,你都被我强吻了,我喜欢你,应该是显而易见的事吗?你、你有必要这么震惊,吓到说不出话来吗?” 她手指轻揪着大狗的软毛,绕着圈圈,有些颤抖。 不只指尖发颤,她整个身躯都在抖抖抖,鼻翼因过急的呼吸而歙动,笑的弧度有点僵,有点刻意,颧骨红红两坨,唇色却偏苍白。 她的眼珠乌黑,湛湛地拢着情绪。 这女人大胆表白,此时却紧张地期待。 她在紧张,而且很紧张,他几乎听到她在磨牙。 一时间,热潮冲击他的胸口,猛地灌进什么,他根本抵挡不住。 “你很冷吗?”他突兀地问。 嗄?!“唔……有、有一点……”到底是冷到发抖,还是紧张到发抖,汪美晴自己也分不太出来,但她两排牙齿倒是真的打颤了。 “你可以回旅馆去,不需要待在这里。” “……那你呢?” 坦承喜欢他,对他有兴趣,他的反应却平平淡淡,这其实也在她的设想中。是自己去喜欢他的,没有权利要他给予同等的回应,只是……知道归知道,她感情上还是有些小受伤,心里酸酸的,有点呼吸困难。 汪美晴,振作一点! “我还不想进去。”那双男性起了些变化,少了点晦暗,多出一丝神秘。 “那、那我也还不想进去。”摇头,她咬咬嫩唇。 “可是你很怕冷。” “没关系。”她又摇头,内心再次给自己加油打气,突然间,她见到什么稀奇事物般瞠大眼眸。咦?他他他……脱外套干什么?啊啊啊……他脱外套给、给她穿?! 当那件有着他热热体温的皮外套包住她纤瘦肩头时,汪美晴心脏怦怦跳,耳中嗡嗡叫,脑袋里都是棉花,她傻傻笑再傻傻笑,就是一件老老旧旧的皮外套而已,竟比什么貂皮大衣都还温暖,简直热力十足,北极马上飘到赤道啊! 她又露出那种大女孩的神情,傻气……他这种人,究竟有什么好? 鲁特还不晓得该如何去回应她,他有自己的难题,心中的迷惘不容易冲破,但感情却偏依她,被她拉扯过去。 暂时就这样吧。他想。 结果下一秒,他又被扑了! 大女孩扑进他怀里,圈搂他的腰,她笑声清铃铃。 “鲁特,把外套让给我,你会冷的。” 他不觉得有多冷,很习惯了。他才要这么说,胸前那颗小脑袋瓜轻轻抬起,粉嫩脸庞如夏日野地里的小小花,让他忘记自己想说什么。 “我们这样挨着,就可以相互取暖!” 她开心笑,身子挤得更紧,玉颈微微伸长,两扇睫毛淡淡垂敛。 这一次,鲁特没有遭到强吻,他遂心而行,接受了她无言的邀请。 他低头吻上那双等待滋润的美丽唇瓣。 大岛上的夏季生活,汪美晴过得相当快活,之前和“奥克先生”还有跟gh上层闹出的那些不愉快,似乎变得云淡风轻了。 她心被填满,爱情以一种奇异的方式来访。 这一年的夏天,她陷进爱变当中,她说是及时行乐,却爱上一个人,那个神秘、复杂、耐人寻味的男人进入她的生命,他其实满冷淡的,跟制式规格中的变人不太一样,他不懂甜言蜜语,不会哄得她忘记今夕是何夕,但她真是着魔了,偏偏爱他这种冷调。他的体贴和温柔藏在日常生活里,不会刻意彰显,要真正跟他相处过,才能真正感受到。 太快了……一直有个声音这样告诉她,但,那又怎样? 她活了二十八个年头,第一次如此动心、如此慎重。她肩上的责任已然卸下,没有负担了,她可以为自己轰轰火火地爱一次。 这个极地之夏,她爱上一个人。 突然间,生命变得丰富,更多采多姿,每件事都是新的体验。 但……妈呀!眼前这种体验,她半点也不想要啊! 那是一头成年的北极熊,体型相当庞大,依目测,比三只非洲公狮加在一起还巨大,它的毛上长下短,偏乳白色,四只脚掌慢条斯理地踩着薄雪地,就这么突然出现。 脸上僵着笑,她吓到心跳指数快破表,可能飞行时常常要处理很多突发状况,反正事情来了,就该解决,她临机应变的能力平常有训练到,所以这次虽然是熊来了,她第一时间僵住,但僵了五秒后,大脑便开始疯狂活动,她语气冷静而且坚定地对一同出游的小姐弟交代着—— “小琴、穆穆,别再回头看它,看着我,不要回头。” 小姐弟吓得脸色发白,但没有尖叫,四只眼睛很听话地望着她。 那头熊离他们大约只剩两百公尺。 “现在抬起你们的脚走回车里,慢慢走,不要慌,跟着我。”往车子停放的地方移动,她颤着手打开飞马公司车的车门,孩子们一个口令、一个动作,迅速爬进去。 今天周日,阳光很好,大晴日,户外的气温很难得地来到摄氏十七度。 她的飞行班表来到这里之后变得很有规则,跑短线cargo,工作一到两天,休假一天,若工作三天,则休假两天,若有其他安排,则会和另一位比较“老牌”的当地飞马小姐互相cover工作,星期日则是固定假期日。 多娜原本说好要带她体验划船之乐,划的不是普通小船,而是传统的卡亚克(kayak),无奈那位妈妈临时有事,后来小姐弟自告奋勇抢着带她来,多娜笑着告诉她,小琴八岁就学会划卡亚克的技巧,很有天分,当她的“教练”够格了。 第十七章 系船的水岸离小镇约二十公里,这里没有所谓的“道路”,中长距离。的移动要靠游艇和直升机,短程的话,雪如果够厚,可以靠雪上摩托车或雪橇犬,再不然就必须靠双腿徒步。 此时夏天,雪层很薄,不少地方的地表土壤都冒出来了,多娜说,她那辆“入厂维修”过的老爸公司车不妨开出去兜兜风,到水岸的二十公里路程,地形还算平坦,车子开得过去。 所以,他们三个才会在这里,噢……不对!还有一只大狗! 汪美晴赶紧四下张望,那头浑身雪白的大狗刚才抢在他们之前跃到底下石岸,八成等不到他们,这时又跑上来了。 “疤脸,这边!来姐姐这里,快!”她用力招手,不敢放声大嚷,怕惊动慢慢走来的庞然大物。 惨了! 她脑中一凛,来不及阻止,疤脸嗅到有其他动物入侵的气味,整个不爽。 熊太靠近他们了,疤脸没有选择跑向她们,而是朝前方作出威吓的姿态,两只前脚往前抻直,爪子勾进混泥的雪地里,背脊上原本蓬蓬的软毛暖意竖起,硬到会扎手似的。 “疤脸,快回来!”她冲过去想拉大狗上车,但跑没五步就腿软,那头北极熊发现“食物”了,往这边快跑过来,一边发出低吼。 这下子,车内的小朋友们不尖叫也难! 没办法了,她连忙往回跑,冲进车内。 转动钥匙时,她手抖得很厉害,连续发动三次,引擎才噗噗噗地动起来。 车外,疤脸和巨熊杠上了,格陵兰犬血液里属于狼的战斗基因大抬头,龇牙咧嘴,露出极尖锐的犬齿,凶暴得像是得了狂犬病,与之前腻在她身边撒娇、讨摸摸的样子整个一百八十度大反差。 后面就是水岸,车子只能往前开,坐在后座的小琴和穆穆脸色惨白,眼神恐惧,大颗、大颗的泪珠滚出眼眶,小手紧紧抓着前座椅背。 “别怕。我们有车,我们都在车子里,我们很安全。”她安慰孩子,还从后视镜中对着他们俩眨眨眼。 “桑妮……疤脸……”童音加鼻音,颤抖抖的。 “我先送你们到安全的地方。”她必须先这么做,心里拼命祈祷那只大狗赶紧回复正常。 疤脸要是跑开了,以北极熊跑动的速度一定追不上它,而且今天温度处算高了,北极熊的毛会包住空气,在这种温度下,动没多久就会热到没力,疤脸只要跑开就没事了,但……吼!为什么还不跑?跑啊!笨蛋,快跑走啊!老天……它、它它干么还去挑衅对方?这只不怕死的狗到底是谁家养的?! 看到疤脸被一只巨爪扫飞,她心脏一抽,眼眶登时红了。 不能哭、不能哭,两只小的已经哭得乱七八糟了、吓得七荤八素,她一定得冷静! 大熊被疤脸引诱过去,前面空出来了,她用力踩下油门。 砰! 猛地,有东西重重跌在挡风玻璃上! 孩子们尖叫声响彻云霄,汪美晴自己也惊叫一声,踩油门的力道顿了顿。 竟然是疤脸!它又被扫中! 有一秒,她差点要不顾一切地踩下油门,还希望疤脸直接攀在车头前,她带着它一块儿离开,像演电影那样。 但她无厘头的想法来不及实现,一团阴影已罩过来,车体“磅”地一沉,底盘都快贴地了,大熊从侧边压上车头,车窗外的后视镜当场被压断。 这会儿,她不使劲踩油门都不行了! 尖叫。 野性的咆哮。 车子轮胎磨地的沙沙声响。 车体被挤压的刺耳摩擦声。 她左胸膛内疯狂击鼓般的心跳声。 即使油门踩到底了,车子依然冲不太动,那头大熊少说有七百公斤,她甩不开它。 疤脸突然跳到它背上,张口咬住熊颈。 熊吃痛,脾气更火爆,它后腿突然立起,巨大身体站起来之后,又狠狠往前趴,把背后的狗甩飞了,而吨位可观的身躯一落下,车子的挡风玻璃“啪啪啪”三声,裂、开、了! “桑妮……桑妮……呜呜呜……” “跟你拼了!”汪美晴红着眼大叫。 说要拼,其实是在壮胆,已经没有东西能拿出来拼,只能在心里疯狂祈祷,东方西方各路神明全都上,拜托拜托拜托拜托帮帮忙啊—— 约有八公分长的熊爪插进挡风玻璃上裂开的细缝,抓着、挖着,她人生还没这么惊险刺激过。 她不晓得自己有没有哭,只是在这个拼命的时刻,她模糊想着,一个大人够不够喂饱一头熊?总不能三个外加一条狗全都赔上…… 忽然间,事情有点怪。 压在引擎盖上的巨兽突然软掉,就是……真的软掉。 毫无预警,扁扁熊头咚地趴落下来,压在挡风玻璃上变成大特写。 它的爪子还勾在裂缝里,很像电池用到没电了,整个软在那里,动也不动。 ……这是怎么回事? 它的眼睛仍张着,但布满死气,覆着一层淡淡灰色。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她惊疑不定,头昏脑胀,跟着看到男人那高大熟悉的身影朝他们快跑过来。 男人唰的一声打开驾驶座车门,严峻脸上出现难得的惊恐表情。 她看着剧烈喘息的他,傻怔怔地看着,两只手还紧紧抓住方向盘不放,突然恍惚勾唇—— “鲁特,熊死掉了……” “呜哇啊啊——”后座,两只小的突然惊天动地地大哭起来。 【第七章】 汪美晴当场没有哭。 可能是小琴和穆穆先放声大哭了,她下意识就忍住,因为嚎啕大哭是孩子气的行为,她是大人了,不能跟着孩子一起哭,只是太阳穴一直胀跳,跳得她没办法动脑筋,她是怎么回到“北极海旅馆”的,事后竟一点印象也没有。 知道鲁特按住她纤瘦肩膀要她坐下,她乖驯地坐在自己的床上,然后鲁特去帮她倒水,回到她房里时,就看见她一副缺氧到快晕厥的模样。 他放下水杯冲到她面前,半跪着,握着她抖个不停的小手,沉声命令道:“看着我。吸气。用力、慢慢地吸气。对,然后吐气,慢慢吐。再吸……吐……”他目光直勾勾地锁住她惊惧的眸。 突然间,那死命稳住的意志崩溃了,她瘪瘪嘴,“哇——”地一声哭出来,跟着从床边滑跪下来,扑上去抱住眼前的男人。 她紧紧抱住他,藕臂交缠在他颈后,脸埋在他温暖胸前,把自己投浸在他所带来的安全感中,像个孩子似地放声大哭。 “好可怕……呜呜……我好害怕……我讨厌北极熊,一点也不可爱,骗人……呜呜呜……还要我们随时记得拔掉插头,还说谢谢我们节能省电……骗人,根本是装可爱,它好凶、好恐怖……呜……呜哇啊——”再一波大哭。 鲁特不太清楚她数落了些什么,但扑进他怀里的女性身躯真的抖得很厉害。 她真的被吓到了。 他也是。吓得不轻。 只差那么一点点……如果他再晚些赶到,很可能救不了她和那两个孩子,光想像这个可能性,他全身血液仿佛逆流。 铁臂一收,他将她锁在胸前,大手缓慢在她背脊上抚动,他把脸埋进她半暖秀发中,深深嗅闻,薰衣草香镇定他的神经。 这一哭不可收拾,他干脆抱着她坐在地毯上,让她枕着他的胸膛哭个不够。 他轻轻摇晃她,像搂着受了委屈的孩子那样,他在她耳畔低语,那些声音没有意义,宛如古老部族的歌调,呢呢喃喃,低回徐荡……怀里的人儿从一开始的大哭,到轻泣,再到啜泣,然后抽抽噎噎,最后无声,她在他怀里哭到睡着。 他抱她上床,替她擦掉泪水,她俏丽睫毛上犹沾泪珠,心弦悄动,他倾身吻上她的眼皮,吻得很轻,吮走那些泪。 这种感情到底从哪里来? 带着怜惜的柔情,充饱他的胸房,他几乎无法呼吸。 说实话,他有些害怕,更有许多不确定感,事情走向越来越不受控制,但他却不想把自己拉回来。当她笑着、闹他、腻着他,他很难硬着心肠,当她害怕、无助、哭泣,他的心脏痛到快被捏爆。 她就这样闯进来,大剌剌的,也不管他的意愿。 他听到自己在叹气,从心中徐徐叹出,低下头,他的嘴滑到微启的两片粉嫩唇瓣,轻轻、轻轻地偷了一个吻。 第十八章 汪美晴睡得不太安稳,作恶梦了,她在梦里被北极熊攻击,只是这次鲁特没有出现,没有人得救。 “醒醒,那只是梦。”男人低沉而冷静的声音穿透梦境。 她从那个可怕的场景挣脱,蓦地睁开双眸。 鲁特的脸近在咫尺,他双掌轻扣她细弱上臂,面庞似乎维持着一贯的冷峻,但,仅是“似乎”而已。他眉峰和嘴角的纹路略深,目光湛动,她看得出藏在其中的忧心。记忆慢慢回笼,她之前抱着他哭到睡着了。 “你没有来……梦里……熊……小琴和穆穆……疤脸……我、我们被吃了……”她断断续续挤出声音,话不成话,仍微肿的眼睛又变湿润。 “没事了,只是梦,小琴和穆穆在多娜和米玛那边,他们很好,很安全。你很尽力照顾他们了,没有人受伤。你很勇敢。” “疤脸……疤脸受伤了……我看到血……它、它一直被扫飞,后面没有路,熊挡在那里,车子开过去很危险,我要它快跑,求它快跑,它没有,它不听话,它没有跑,它不听话、它不听话……”说到这里,泪水再度泄出,她双肩抽颤,清朋小巧的五官皱了起来,又哭出声了。 下一秒,她被拥进男人温暖厚实的怀里。 她紧揪他的上衣,用力闻着他身上让人安心的气味,哭得红红的小鼻头蹭着他,感觉他强而有力的心跳,感觉他颈动脉明显的脉动,这个男人浑身充满生命力,强大到足以燃烧她的血液。 她感觉到他渐渐粗重的呼吸,她也是,心脏跳得好快,身体发热,她的巧鼻摩挲他有些粗糙的面颊,刚冒出不久的胡渣刺着她,兴起一股难以言喻的亲密感,她柔荑捧着他的颊,仰首含 住他热热的嘴。 想亲近他。 想抱他、亲他,不让他走。 她身体在发抖,但这次绝对不是因为惊惧,那可怕的感觉遭到挤迫,挤啊挤,挤出她心魂之外。 他应该请别人照顾她。鲁特模糊地想着。因为他完全没办法抗拒这种事情发生。 她受到惊吓,心情不稳定,他不应该放任她“攻击”他,更不该随她起舞。 但……有什么办法? 他没有办法。 唇舌热烈缠绵,他的舌被吸进她的小嘴中,鼻侧贴着鼻侧,呼吸着彼此的呼吸。他压上她,她顺势倒在床上,小手拉扯他的衣裤,解开每颗扣子,她凭着本能对付他,用嘴、用手、用柔润窈窕的身躯,对他放电放火。 他发出呻/吟,背部肌肉绷起,她的手随即环上他,爱抚那一束束有力的肌理。 抵着她的秀额,看进她迷蒙瞳仁里,他在粗喘间挤出声音。“这是你要的吗?” 他在给她最后撤退的机会。汪美晴想哭也想笑。这个男人会不会太有良心? 这么温柔的人啊,为什么不要?有什么好犹豫? “我要你。鲁特·阿夫兰……我要你,我一直想着,想很久了,你不知道吗?”她吸吸鼻子,眸中含水光,脸蛋红透。 男人深海般的眼睛紧紧捕抓她,胸腔内的跳动撞击着她。 突然间,他低吼了声,激/情发动,深深吻住女人柔软的甜唇。 床不太大,但无妨,这个技术层面的问题很容易解决,他悬宕在她身上,下半身轻挤着她,将自己搁在她两腿之间。 “鲁特……”她嗓音沙哑,裸露的肌肤曝露在空气中。 她不觉冷,男人让她火热,全身着火,血液沸腾。 “鲁特……”她喃喃着,仿佛他的名字是爱的语言,双腿轻环他的腰,娇软的躯体在他底下伸展,像朵迎向暖阳而绽放的花。 高chao降临时,他看着那双因他而失神的迷眸,巨大的满足感淹没他。 性与爱,男人和女人,究竟是因性而爱?抑或因爱而性?他无法思考。 没有过去,不想未来,珍重的仅有此时此际,他想放纵这一刻,彻底地沉浸在这种肉体交欢里,至于灵魂……他的灵魂太脏,他给不出去……激/情平缓下来,空气中仍残留爱欲气味,很淡了,但他还是嗅得出来,那让他舒敞的身体又悄悄起了变化。 女人蜷在他腋下安眠,永昼的天光从百叶窗的缝间透进,细细光线投落在她脸容上,那脸肤太过细致,如婴儿的肌肤,宛若白瓷一般,被他吮过、抚过,那上头留下他们做爱后的印记。 他不禁皱眉。明明努力克制了,还是在她雪嫩身上造成不少痕迹。 对不起……他无声说着,低头轻啄那些吻痕。 体内的火慢慢烧起,他在那股欲/望做大之前,轻悄地爬坐起来。 起身,他抓起长裤套上,无声走到大窗前。 他伸出手指压下百叶窗片,外头是他所想像的灰亮天际,山川雪色不变,他看得有些出神,似有若无的声音在玻璃窗外轻轻敲击——你下了咒语,因纽特的咒语……你杀了那头熊……那是一声叹息,没有指责,就越是叹息。 我逼不得已。他说。 你太急躁、太担心,所以失控了呀……他没有答话,仅是定定望着窗外,动也不动。 忽然,那声音变得轻快,如歌吟——没关系的,没关系啊,你知道的,我会照顾它,它的灵来到我怀里,化成风,千道的风,肉身早就归于尘土,它很好,它也会化作风中的一部分,围绕你……严厉的轮廓稍稍放软,他淡淡勾唇,模糊地笑着。 谢谢……他说。 去吧,那女孩需要你……窗外的声音恢复惯有的戏谑。 他放开百叶窗片,感觉到热乎乎的凝望,他转向那张床,女人不知何时醒过来了,此时正拥被坐起,羞涩却又大胆地直视他。 “嗨。”汪美晴拨开凌乱蓬松的头发,对着他微微笑。 脸蛋红扑扑,裸露着细润肩膀,她的模样性感得不可思议。 鲁特做了一个深呼吸,暗暗抚顺体内躁动,他朝她走去,重新坐回床上。 “你还好吗?”声音沙哑得不像他的。 “嗯……”她点点头。“还好。” “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她摇摇头,很快回答。“我很舒服。” 咦?她好像说出什么双关语了。 “呃……那个……我是说,我没事了,很好,没事。”男人在笑!薄薄略宽的嘴往上勾扬,他真的在笑!“你很坏心耶!”捶了他肩膀一记。虽然现在才在脸皮薄,好像太慢了,但就是……还是……会害羞嘛! 鲁特握住她软软的小手,放在嘴边亲了亲,有效地阻止她再对他“拳打脚踢”。 汪美晴咬咬唇,由着他轻握,玩着她的纤指,两人就这样静谧处着。 半晌后,她忽地记起一事,屏息问:“……疤脸呢?它在哪里?你带它回来了对不对?” “它没事,身上有些伤,但只有肚子那边的抓痕比较严重,我先替它止了血,回来后也让萨德看过了。”他淡淡笑。“老萨德在这方面经验丰富,比兽医还行。” 听完,她一口气终于徐徐呼出,心安定了些。“阿弥陀佛、哈利路亚……” 他又不说话了,只是看着她,沉静中有亲昵的气味,骚动她的心。 “你怎么会突然出现?”汪美晴问,回忆让她的眉心轻轻蹙起。“还有那头北极熊……它是不是死掉了?好奇怪,那种感觉好像……好像……我也说不上来,好像有人忽然间把它的生命抽走,前一秒还凶恶暴跳,下一秒就没气了……你知道发生什么了什么是吗?” “我听多娜说,小琴和穆穆要带你去划卡亚克,我手边的事做完,有时间,就过去找你们了。”他好不容易舒弛的面庞轮廓又变得沉郁,眼神似有若无地避开她,低哑又说:“那头熊……可能天气太热,它不该往南边跑,摄氏十七、八度对它们而言很不好受,无法活动太久,一旦剧烈运动,身体散出的热气困在自己的毛里,它们会热死。” “所以,它是热死的?” “任何生物都有可能热死。”他避重就轻。 “唔……”她眼珠子转了转,似乎还有什么地方搞不明白。 鲁特阴郁微恼,蓦地靠过去吻了她,嘴抵着那两片柔润唇瓣。 她轻唔了声,好像有点惊讶,下一秒就全心全意投进与他的热吻中。潮湿,热烫,黏蜜,舌在彼此的嘴里,分享气息。 第十九章 鲁特知用这招转移她的注意力有些卑鄙,但仅仅一个吻,他们俩就已经气喘吁吁。他的“诱敌深入”做得很成功。 分开时,两人的额头仍互抵着。 汪美晴捧着他俊颊的小手滑到他颈侧,那里的脉动总让她也跟着心跳加速,然后,她的手顺着他的裸肩抚摸,直到碰到他的右上臂,她感觉他身体一震,似乎想退开,但没有行动。 他的身体相当精瘦,所谓的瘦,并不是说他体型单薄,相反的,他身材修长而高大,比例很漂亮,他的那种瘦,指的是全身上下都是肌肉,硬邦邦的,脂肪层缩到最薄,说不定没有。 当他动作时,肌理变得明显,随着他的意志伸展收缩,一条条、一块块,特别是他的二头肌和臂肌,结实得能让任何女人流口水……噢,当然,还有腹肌,那里的肌块有点壁垒分明,又不会太夸张,往下就是窄窄的髋骨和毛发渐丰的地带,很性感迷人哪……但,这具好看的身体,在他右上臂却有一个手掌大的疤痕。 她触摸着,抚着那皱折的伤纹,那里的肌肉仍在,但底下的真皮组织该是曾被破坏过,重新生成的肉变得不太规则,有些凹凹凸凸,布满细细皱纹。 “唉,你跟疤脸一样,身上都有烧烫伤呢!”她半开玩笑,故意笑闹他。 不知道是否两具身体更亲近了,她的心也更贴近他,说不出为什么,就是觉得他手臂上的疤没那么简单。 “告诉我,谁欺负你了?”她语气仍轻轻松松,揉着笑意。“唔……该不会是惹了哪个女人吧?” 他没出声,静了大约五秒,才慢吞吞地“嗯”了一声。 嗯?他、他嗯了?! 嗯,就是“是”的意思?没错吧?是这样子没错吧?! 她的额面离开他的,拉开一小段距离,讶然的眸子怔怔地看着他的脸。 他没有闪避,只是脸的肤色加深了。 “你……你爱上那个女人?”奇怪,她怎会吐出这样的话?但大脑似乎不受控制,就是问出来了。 他表情僵了僵,有什么闪过那双深邃的眼。 用不着他说,汪美晴已经看出来,不管他爱不爱,那个女人都占有他记忆与生命的一部分,他不可能不在乎。 谁没有过去?吃这样的飞醋真的很无聊,但她就是吃了呀,而且酸得不得了,还能怎么样? “为什么……她……我是说,如果你们彼此喜欢对方,她为什么弄伤你?”拉起被子,她往后挪退,背靠着床头,把自己孤立在那边。 鲁特忍住想再度把她拉进怀里的冲动。 他瞪着她,胸口鼓动渐剧,不喜欢她的闪避。 好半晌,在他奋力按捺心中躁动后,才沙哑无比地说:“她叫阿蕾莎,来自一个血统纯正的因纽特族家庭,她……很美,真的很美,我把她的模样刺青在手臂上。”闷闷加了句。“那时我十六岁。” 汪美晴的眼睛细眯起来。“请继续。” 一些事难以启齿,还能继续说什么?鲁特抹了把脸,口气变得焦躁。 “十六岁……就是……什么疯狂事都做得出来,就是爱上了,很冲动、很激/情,很为一个女人心动——” “女孩。” “什么?” “是女孩,不是女人。”她提出纠正,觉得自己快被酸醋呛晕,还能维持语气平稳,实在太猛。“你当时十六,阿蕾莎也差不多一样年纪,还是女孩,不是女人。”她偷偷自我安慰,他的那一段,是少男少女的纯爱,初恋总是最美,没事。没关系,都过去了,现在才是最重要的……忽然,男人的表情有古怪,她呼吸一凛,呐呐地说:“你别告诉我,阿蕾莎只有十二、三岁……”她会晕。 鲁特拧起眉,有些气愤。“我没有恋童癖!” “感谢主。”手压在胸口上,汪美晴很明显地松了口气。 “阿蕾莎大我十岁,当时她二十六了。”他闷声说。 晕……汪美晴掀动唇瓣,不确定到底想说什么,几秒后才磨出话。“那……这样……你那时还未成年啊!”ok,爱情不分年龄,她说那样的话可能太迂腐,但是……就是未成年嘛!“那时,你的双亲还在吗?他们不反对?” 这一次,他沉默较久。 好几绺发丝垂到胸前,他干脆抓下松脱的发带,乌溜溜的直发瀑泄而下,掩住他两边面颊,在那张好看的脸上形成更多阴影。 “那一年发生很多不太愉快的事,我个性不好,又正值叛逆期,父母亲知道阿蕾莎的事后,当然很反对,但周遭的人越反对,我越要坚持……我以为我们相爱着,我以为这样就足够,事实并非如想像那么美好,我对阿蕾莎……其实是很深的迷恋,但,就是迷恋,一旦清醒,什么都不剩。至于她对我……她的目的……”话稍止,他又抹抹脸,很苦恼似的。 静了几秒,他大掌把散发往后抓,用五指梳扒。 “总之,看清楚事实后,我离开了阿蕾莎,没办法再留着那个刺青。”喉结上下动着。“……有天晚上,我酒可能喝多了,想也没想,拿着烧红大铁钳直接就烙在臂膀上,把那块刺青烫掉。” 汪美晴低低喊了声,一时间无语。 听得出他很费劲地想解释,也听得出他刻意避开某些事,他还不想谈,关于那些压在内心最底层的事。 没关系的,目前这样就很好,慢慢来,一次迈进一小步,这样很好。 “你后来还有阿蕾莎的消息吗?”还是酸,她苦笑自嘲,偷偷吞咽那好笑、无聊,但就是一直涌出来的醋味。 男人那头直亮的长发左右晃了晃,他摇头,面庞一迳垂着。 女人的玉手忽然探向他,穿过柔软发丝,捧起他的脸。 他被动地与她对视。 在那双闷黯的男性眼瞳中,她又看到近似厌世的痕迹,那让她的心脏跟着痛起来,闷闷地刺疼。 像剥洋葱,剥完一层还有一层,这男人的问题很大条、很难懂,古古怪怪,但她就是陷下去了,抵挡不住这种神秘又沉郁的温柔魅力。 她也是迷恋他啊,深深迷恋着,但她的感情很真,因他而起的悸动再真实不过,那些美好的记忆填进她脑海中,充塞着她的心,让她感到愉悦而温暖,一想起他,就欢喜。 她迷恋他,也……爱他。 深吸一口气,她平抚心中那股顿悟后的激切。噢,老天,她爱上他了。唉唉……歪着脸蛋,她嘴角勾笑,笑得有些神秘与甜蜜。 “你知道吗?”说完发语词,她一顿。 鲁特神情紧绷,屏息以待。 “你千万别把我刺青在身上,我很不上相的,弄出来的刺青一定不够美。你想看,我让你看本人看个够,怎么都比颜料混着鲜血刺出来的肖像漂亮吧?”她眯起眼。“有意见吗?” 怔怔然,他摇动头部,但因为被她捧着脸,所以摇动弧度小小的。 “很好。”她露齿笑,然后靠过去轻咬他的下唇,很快又退开。“那就这样。” 放开小手,她抓起底下的薄床单裹胸,双腿挪到地毯上来,跟着伸长玉臂想捡起散落在地上的衣物,突然,腰际多出一只健壮手臂,把她倒拖回去。 “你想干么?我要去看疤脸啦!”她笑闹地拍打他的胸膛。 “它很好,不会有事。”语气微闷。 “我要亲眼看到它才安心。” “你……你有在生气吗?”蓦地转话题。 她挑眉。“生什么气?” “……生我的气。” “关于手臂上的疤,你说谎话骗我吗?” “我没有!”只有没有说得很完整,但句句属实。 “那我为什么要生气?”她甜笑,因为角度满刚好的,距离也近,她不禁啄吻他的嘴角一下,哪知这么轻轻一下,造成一连串的效应。 她被放倒在床上,男人困住她,强壮发烫的身躯隔着床单抵着她。 菱唇遭到劫夺,吻得她脚趾蜷曲,柔腻身子不断拱向他。 他的黑发垂散下来,形成一个小小、小小的空间,她什么也看不清,只瞧见他发亮的眼睛,像极地的雪光,也像永昼的那轮银月,神秘美丽。 第二十章 “鲁特……”心发热,感情丰美,她低幽幽地笑语:“你真的很美耶……我应该把你的模样刺青在身上,嗯……就刺在股沟如何?噢,不好不好,这样我自己看不到,刺在乳沟好了,唔……不好,这样你的脸会被挤扁,那就不帅了,你说我——唔唔唔……” 男人听不下去了,脸庞赭红,只好用力对她进行“爱的惩罚”。 他俯首吮咬她爱笑的小嘴,没多久,那些笑音都变成了呻/吟。 百叶窗外,永昼的月高高挂着,亮得不可思议。 【第八章】 九月中旬。 大岛的夏季已经结束。 温度降低,一天比一天低,在晚间深夜,天终于有些暗了,永昼已结束,前来观光的旅客也不再多到挤爆一天仅有两班航次的飞机。 如果按照以往惯例,他应该准备回北方老窝了,可是今年的夏很不一样,一个大女孩般的小女人很自作主张地闯进他的生命里,把他原本静如死水的心搅得一塌糊涂,乱七八糟。 他很苦恼,苦恼到最后却变了质,他很喜欢她。喜欢她的做伴,喜欢她永远充满活力的笑颜,喜欢她很慧黠的眼眸,很柔软的心,喜欢她窝在他怀里的体温,喜欢她的幽默感,喜欢她和孩子、动物玩在一起的模样……一个人怎么会对另一个人如此喜欢? 他回想年少时那一段惨不忍睹的迷恋,那种感觉像燎原的猛火、像彻夜的宿醉,与现在的感觉很不一样。 在她身边,空气很软,带着熏衣草香,他的心莫名涨痛,有时感觉太过清晰,他甚至会觉得呼吸困难。 但,很好,那样的感觉很好,有种救赎降临的恍惚感,只是越来越喜欢、越来越去在乎……囤积在他内心的不安感也越来越沉重。 能不能继续走下去,和她? 他不知道这条路什么时候到终点,以前的他对生活没有期望,孑然一身,无牵无挂,但自从有了她……他才明白,他其实仍渴望着爱。 爱人,被爱。欢快时有人分享;受伤时,有一个柔软胸怀和甜甜的吻安慰他。原来,他还作着这样的梦。 可能吗? 他和她……可能吗? “好多花啊!” 清脆嗓音在因纽特人的墓地里响起,汪美晴数了数竖立起来的十字架,有八十多个,每个十字架上或坟头上都会挂着颜色缤纷的花环,花串,花是塑料花。这里的人喜欢用花装饰墓地,但鲜花取得不容易,塑料花很好,不怕冻,长年不谢,红红绿绿点缀着,很亮眼,也成功地驱走了墓地该有的阴沉气氛。 鲁特刚在水边舀了半桶水。 此时,他提着桶子,带在干净的布,走走十字架墓地里。 这个墓地离小镇不远,徒步半个多小时就能抵达,地势略高,站在这里可以看到不远处的小镇房屋,红的、绿的、蓝的平房,双斜面屋顶,还有小小烟囱。 还得再往上爬一段坡,雪有些多,汪美晴的厚底毛靴滑了一下,走在前头的男人立即回身抓住她,动作快地不得了。 他眼睛眯了眯,像是有点小无奈。 “我有走好啊……”汪美晴吐吐舌头,尽管戴着绒绒毛帽,大耳罩,围着大围巾,她的脸仍冰得透白,颚骨两坨苹果红。 “你应该待在旅馆里。”他叹气。 “不要。”她是很冷没错,说话时,两排牙齿还会小小打架,但八成渐渐适应这里的气温变化了,冷归冷,不再有太夸张的畏冷反应出现。 “再说了,我要觉得冷,只有你可以温暖我呀!”这种“可怕”的“妖言”,她竟越说越顺口,想想,都是爱情惹得祸,她个性本来有点小保守,哪知爱到个比他更“闲俗”的男人,她这叫遇弱则强,他不会说甜言蜜语,只好由她接去说。 不过,倒是有个小乐趣啦——他很会脸红。 果不其然,被她一逗,那张黝黑俊脸很听话地浮出暗红。 “你……自己站好。”故作镇定,鲁特撇开脸看向别的地方。 汪美晴反握住他扶持的手,拖着、赖着。“你拉人家走嘛。” 她在跟他撒娇。鲁特嘴角渗出模糊的笑意。 这女人根本是两面人,挽起发髻工作时,讲求绝对的专业,要优雅,要端庄,要有身为座舱长的责任感,要有临危决策的应变能力;放下那头天然卷的长发后,发尾很爱乱翘,蓬蓬的发让她那张脸显得很小,五官秀致细巧,带孩子气,连个性都是,看她闹狗,闹孩子,甚至闹他时,耍出的手段让人啼笑皆非。 但,他很喜欢。 “北极熊”事件到现在已将近一个月,那晚他在她房间里呆到隔天早上,后来要溜回自己位在隔壁的房间时,好死不死被早起的米玛婆婆逮个正着,那时他身上还只套着一条长裤,内裤和上衣抓在手里。老米玛没问什么,只是弯起细小眼睛,嘿嘿嘿发笑,笑得他尴尬得要死。 这样算是在一起了吧? 他和她,男人和女人,在一起了。 他还以为这辈子不会再跟女人有感情上的牵绊,谁知,她就闯进来了…… 拉着她,他带她爬到坡顶,那里同样都是墓地,坟头小小的,排列整齐,雪白的十字架墓碑,同样有花花绿绿到让人眼花缭乱的塑料花装饰着,拂过这儿的风显得特别温柔,带着虔诚气味。 他们找到两个并靠在一起的坟,那是他父母埋葬的地方。 身旁的男人蹲下来整理墓地,汪美晴也跟着蹲在他身边。 “你父母是基督徒吗?”她忍不住好奇地问。 这座大岛在殖民地时代传进基督教,小镇里也有一座朴实神圣的教堂,许多人礼拜天都要上教堂。 鲁特的嘴角微微一牵。“我爸是后来为了我妈才受洗的,他出生在这块土地东北方,那里有我们因纽特族的圣地。” “……圣地?”为什么她会想到“阿凡达”? “嗯。” 他的表情不像开玩笑,汪美晴“喔”了一声回应,还有些怔怔然,顺口又问:“今天是他们的忌日吗?” 鲁特摇摇头,擦拭十字架上的尘土。“他们是十一月底的时候出的意外……说不定到那时,我人已经离开这里了,今天有空,就过去整理。” “喔……”她又怔了。 是了,他通常只留夏天一季,等旅游旺季一过,他便会北边,那个地方进入北极圈,冰封极地。她要跟他分手那么久,那么远吗? 抿动唇瓣,想说什么,她几乎要开口留他,要逼他给答案,但真的这么做,用乞求,逼迫的方式,在一起有什么乐趣? 她觎着他此时的模样,冷峻的脸依旧冷峻,但眉宇无比郑重,动作徐缓而且认真,他很虔敬地清洗父母亲的墓碑,把沾土的花串也用水洗过。她学着他的举动,把缤纷的假花一串串抖弄开来,然后递给他。 “他们是怎么认识的?”心头闷闷的,她故意忽略,想藉由说话转移心思,语调甚至比平常时候高昂了些。“你妈妈是台湾女儿,怎会跑到这座大岛嫁人?” 他清洗的手略顿,像也察觉到她的情绪波动。 跟他这种人在一起,两人已如此亲密,她仍无法给出任何承诺……压抑叹息,他抬睫静望着她,装作不懂她突如其来的落寞。 “我妈当时是留学生,她和妹妹两个一起在哥本哈根设计学院就读,我爸成年后就离开这座岛,当时,这块土地仍是丹麦的海外属地,我爸就跑去跟着丹麦的远洋船只出海工作,然后又跟伙伴合资,然后在哥本哈根市的港口顶了一家酒吧,然后就认识我妈,然后就结婚,再然后就生孩子。”他声嗓平淡。 好好一个浪漫的爱情故事被他几个“然后”就解决掉,汪美晴原本心情不太美,这时却忍不住笑出来。 “厚——听你说故事很无趣耶!” “我本来就是个无趣的人。”他毫不辩驳。见她绽开笑颜,他神色柔和了些。 “好吧,那我喜欢无趣的人。” 这次换他笑了,虽不是开怀大笑,但笑弧加深,很帅呢! 此时此地,汪美晴不敢扑他,扑过去的话,很可能一发不可收拾,这是很神圣的地方,不可以随便乱来呢! “你,你继续整理,我去水边换干净的水过来。”丢下话,她红着脸要去拿水桶,那桶子却快一步被他抓住。 第二十一章 “我去。你乖乖待着。”他沉声说。“水很冰。” “喔……”她温驯得像小猫,心花又开了,有被宠到的感觉。 “我很快就回来。” “好。”呵呵,他该不会以为她单独待在这里会害怕吧?拜托,她大学跟着同学夜游时,还闯过“墓仔铺”,不怕不怕! 男人拎着桶子,迈开大步走下缓坡。 她收回望着他背影的眸光,视线落回面前两个纯白墓碑上。 闭上眼睛,微垂颈项她双手作祈祷状,默默许愿—— 希望他很好,内心的结都能解开…… 希望我很好,能一直有爱他的勇气…… 风来去穿梭,她张开眼睛,明明冷到又打颤了,却无端端想笑。 她觉得,她似乎在风里听到了她要的承诺…… 二十分钟后。 她真的很听话地窝在原地等,等等等,越等越纳闷。 奇了!他们刚才走到坡顶也不过五分钟,水边离墓地也近,怎么去那么久? 她站起来,走出排列整齐的墓地朝坡地下望,看到鲁特早就在那里了,他手提水桶走回,但身后跟着一个……女人?! ……哪位啊? 她看他迈开大步伐,脚重重踩进雪层里,似乎颇气愤,那女人不知说了什么,惹得他突然转回身。 当汪美晴一脚高一脚低地跑到他身边时,正巧听到他对女人扬声低咆—— “你到底来这里干什么?!” 那是个东方女人,中等身材,鹅蛋脸,长发披肩,吹整得颇有造型,她年纪差不多四十五岁,也许更小,虽然脸上已有淡淡的岁月痕迹,五官仍是好看,眉眸优雅,一看就是那种事业有成又带熟女魅力的女子。 汪美晴愣了三秒才发现,鲁特刚刚用的是中文。 所以,这位风韵犹存的女人应该不是阿雷莎……对!不是她!阿雷莎是因纽特人,皮肤肯定更深一些,这女人不是她! 万幸啊万幸,这样她就不用演出被突如其来现身争宠的前女友所赶走的悲情女主角了。 “我说了,我是来找你的,有事想跟你当面谈。旅馆的人告诉我,你在这里。” “我们没什么好谈的!”他冷硬地抛出话,调头要往坡顶去,瞥见汪美晴怔怔地立在那儿,一把火冲上,口气凶恶地说:“我不是要你乖乖待在那里吗?” 被扫到台风尾了。“我就……那个……”她有苦难言。 女人替她说话。“你气我就气我,你也确实该气恨我,但不需要迁怒到你女朋友身上。” “我没有女朋友!”他迅速回堵,想也没想就把话堵回去,然而一出口,他呼吸蓦然一窒,胸中绷痛。 他极快地瞥了眼呆立在身侧的汪美晴。 她没有看他,微垂着脸,眼睛一瞬也不瞬地盯着雪地上的某个足印。 他读不出她脸上的想法。 该死!该死,该死,该死!他到底在干什么? 道歉的话无法出口,至少在这个当下,说不出来。 他没办法按捺怒气,一些刻意掩藏的东西随着女人的出现,又在他血液里翻腾,关于记忆,关于他自己,关于那股无形而强大的灵量。自制的能力如果消失,他的内在依旧是人吗?他陷进自己的苦牢中。 头一甩,他铁青着脸,举步往坡顶走,不再理会女人,也不再多看汪美晴一眼,把他们俩干晾在原地。 “你好。”一只女性的手伸到汪美晴面前。 她猛地回过神,大量冷空气乘机钻进肺部,冷得她浑身发颤……原来,她刚刚发呆发到忘记呼吸了…… “你好……” 笑啊,汪美晴,笑啊,你可以的! 稳住情绪,她逼自己扬唇,露齿笑了笑,与那女人握握手。“我叫汪美晴,台湾人。我是鲁特的……朋友。”低柔微哑的声音说到随后,带着涩然。 “我叫罗莹,我也出生在台湾。”女人微微笑,眼底有些沧桑。“我是鲁特的小阿姨。” 当天回到“北极海旅馆”后,鲁特脸更臭了,因为罗莹要在旅馆过夜。 晚饭后,老萨德窝在二楼的员工小交谊厅里抽旱烟,他一向话少,见鲁特走进来仅是点了点头,继续沉默地吞云吐雾。 鲁特为自己倒了咖啡,转身,他最不想见到那个人已走进交谊厅。 “我们必须谈一谈。”罗莹双手盘在胸前。 “这里是员工的地方,请你离开。”他冷冷地说。 “好,我在门外等你。你可以慢慢喝你的咖啡,喝完了,我们找地方再谈。” 鲁特发火地眯起眼,瞪了她好几秒。“有什么话快说!”放下咖啡,以免火爆到捏破杯子。 罗莹看了老萨德一眼。“我希望私下谈。” “有话现在说清楚,说完了就滚,别再来烦我!” 此时,小交谊厅外有两三名员工在那里探头探脑,米玛婆婆也过来了,神情有些不安。 至于汪美晴,她是跟在罗莹身后上楼,但她没进交谊厅,而是在外面门边的长沙发上坐下来,疤脸走过来,似乎感觉到她心情低落,白蓬蓬的狗头搁在她膝上,张着眼很无辜地看着她。 “姊姊没事。我很好。”汪美晴搔揉着它的毛,对它笑,低柔地说:“你肚肚上被熊爪扒开的伤口都结痂喽!真好,你没事,真好。还有啊……多娜这两天带孩子们找爸爸去,小琴和穆穆不在这里,就看不到大人们争吵,真好,对不对?”突然鼻头发酸,很莫名其妙,就是有股想哭的冲动,她搂着大狗深深呼吸,不想失态。 疤脸低鸣一声,在她怀里摩挲。 小交谊厅内,带火药味的谈话继续着—— “你来这里究竟想要什么?”鲁特很不耐烦。 挺直身,罗莹抿了抿嘴,终于出声。“我决定回台湾定居了。” 鲁特先是一怔,阴沉的表情未变。“你高兴住哪里就去住,跟我无关!” “我打算把哥本哈根市的公寓和两家艺廊转到你名下。” “你……”他怒瞪她,声量压抑不住地扬高。“我不需要那些鬼东西!特别是你的东西,我不需要!” 希望他很好,心里的结都能解…… 门外,汪美晴记起下午许的那个愿望。 希望我很好,能一直有爱他的勇气…… 揉揉疤脸的头,她鼓起勇气,起身,轻悄悄走进交谊厅里。 鲁特看到她,目光危险地湛动,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没出声,只是两边的太阳穴冲跳,整张脸绷得死紧。 汪美晴以为会听到他冲着她吼,叫她滚,毕竟在场除了当事人外,只有她听得懂中文,但他没有。 他像是默许她留下了了,虽然相当不爽,可是没赶她走。 光是如此,汪美晴就觉得下午在墓地那里心中所受的伤,像也轻了些。 微抿着唇瓣,抿出一抹往上翘的淡弧,她静静地凝望他、 罗莹没留意她,或许也不在意她的出现。她只是看着鲁特,呼吸略急,她试图控制,但开口说话时,声音仍不太稳。 “我来到这里,就是想亲口跟你说这些事……等我回去后,我会让律师接手这一切,你不会再看到我。我只是希望……那是我和姊姊的艺廊,我希望能给你。” “这有什么意义?”他握紧拳头。“你以为这么做就能弥补那时的事吗?” 罗莹优雅的五官有些扭曲。 她双手盘于胸前的姿势变成环抱,抱住自己,畏冷般摩挲着手臂,突然说:“……我来……其实还想看看姊姊和……和姊夫……我要回台湾了,不会再回到这里,我想看看他们,和他们说些话……” 鲁特冷笑,眼神痛苦。“有什么好说,我妈不会原谅你的。” 罗莹猛地打了一个寒颤,死死地看向他。 她死瞪着他好几秒,嘴唇努力要吐出声音。 她像在斟酌,忽然出声—— “……是你杀了他们,不是我。”她说得很慢,很轻。 当她发现那些话在男人脸上所造成的效果后,她内心生出某种快感,仿佛错不在她身上,她说得很对,她将自己保护住。 “不是我害的,鲁特。他们会死,都是因为你……你诅咒他们,你让他们出意外,你为了一个女人害死自己的父母。你说,你永远也不要再见到他们,你用古老的因纽特语对他们这么喊,那是个咒,果然如你所愿,不是吗?他们死了……”说着,她蓦地笑出声,像也流着泪。 第二十二章 汪美晴震慑地看着这一切。 鲁特此时的表情是她从未见过的。 冷漠,完全漠然。 眼底没有一丁点光芒,完全的空洞。 仿佛,灵魂整个抽离了,不在那具身躯里,用强大的疏离感裹着难以承受的痛苦,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地方,他满身是伤,鲜血淋漓,无法呼吸。 “不要再谈了!”话就这么冲出来,听到声音,汪美晴才意识到是自己开的口。她完全没有资格插手,她完全是个局外人,她知道的,但……心很痛啊!看他们这样,看他这样,心很痛…… “汪小姐,你不敢听吗?” 罗莹终于转向她,脸色苍白,嘴角勾扬,眼中都是泪。 “你必须听的。你喜欢的这个男人可是因纽特族的巫人之后呢!他有一语成谶的本事,好的不灵坏的灵,杀人不沾血,你说神不神?” “你不要再说了!” “你知道阿雷莎吧?你问她,问他阿雷莎哪里去了?那女人也没有好下场……都没有好下场……” 气氛紧张。 老萨德不知何时放下烟嘴了,外面张望的人个个面露忧色,尤其是米玛婆婆。汪美晴脑中迅速晃过某个画面……她记起来了,当时在飞机上,鲁特揪住“奥克先生”时,两位老人家的表情和眼神跟现在一模一样,充满忧惧。 想也没想,她靠过去一把抓住鲁特的手,很用力地握住。 那种灵魂往底下坠跌的恐怖失衡感冲击着她,肉体像被倒勾到铁刺上,血液滴滴答答地流,漫出双眼,渗出双耳,他张嘴想呼吸,想求得一点点珍贵的氧气,但血从喉咙中涌出……必须退开,退到最最深处,在那里,他可以重新得到力量,可以掌控心智,可以假装自己很强悍,不曾自责受伤。 然而,那个安全的地方究竟在哪里? 为何消失? 他又惊又恐,游走在失控边缘,过往的阴影漫天罩来,他无法呼吸。 然后,那只女性的柔荑紧紧抓住他。 他猛地一震,回到现实。 他全身都是冷汗,被她握住的手掌却热得发烫。 “鲁特,你还好吗?” 那张软唇低哑问着,他看到她眉眸间的忧心和关怀,在那样的注视下,一种近乎自惭形秽的愤怒盘踞在胸中。 她为什么不怕他?她怎么可以不怕他?! 每个知道他秘密的人,都该惧怕他! 他环视众人,脸上非常难看,目光阴沉冷厉,最后定在罗莹情绪崩溃的脸上。 “过了今晚,你就走,别再回来,我不想再看到你。”说完,他举步就走,手还被握住,她看也不看汪美晴一眼,振臂甩开她的小手。 “你说因纽特语啊!为什么不对我说?你对我说啊!”罗莹对着他离去的背影歇斯底里地哭喊。“……只是爱上了,就是爱上了,有什么办法?我不想对不起姊姊,我不想啊!可是有什么办法……为什么不连我一起诅咒……” 鲁特走过之外,大家很自动地往两边让开。 他身上的气息太凶猛,太冷酷,连米玛婆婆都只能叹气摇头,老人家走进来照顾严重失态的女房客。 有人在这时拍拍汪美晴的肩膀,把发怔的她唤回来。 转头一看,是老萨德。 老萨德没说话,只对她指了指门口,又轻推她的背。 去找他。 老人细小的眼睛深深地看她,带着鼓舞和温暖。 他需要你。 别怕。 “我没有怕。”她心里会受伤,因他的疏离,但勇气一直都在,她想爱他。 对老萨德扯唇一笑,她再次鼓起勇气,去那个男人身边。 【第九章】 关于罗莹说的那些事,汪美晴仍一头雾水。 有听,但没有很懂。 什么巫人之后?因纽特语的咒语?还有他们几个的爱恨牵扯……这中间的纠葛似乎也只有鲁特能替她解开,前提是,必须要他愿意告诉她。 出了员工小交谊厅,找寻他的身影,她最后停在自己的房门前。 “他在里面是吗?”低头轻声问着大狗。 疤脸晃了两下尾巴,翘着三角耳,黑黝湿润的圆鼻子顶了顶她的手背。 汪美晴拍拍它,跟着转动门把,很庆幸里面没有上锁。 晚间九点多的北极秋空,百叶窗外的天空是一种忧郁的灰蓝色调,那男人坐在床边,手肘搁在大腿上,双掌抱住头。 跟进房间里的大狗走到男人身侧,挨近想讨些关爱眼光,可惜没有受到主人的青睐,它低鸣了声,然后乖乖在一旁趴下来。 汪美晴在门边站了一会儿。 她走到他面前,没有挨着他身侧坐下,而是直接跪坐在地毯上。 悄悄深呼吸,将紧张感吐出体外,她再一次握住他的大手,只是这次没有紧握,就轻轻覆着他的手背,绵软手心贴触他的皮肤。 终于,他抬起头,几绺黑发垂到身前,那张笼罩在幽暗中的面庞有几分不真实,仿佛与某种看不到,无法触碰的黑色力量拉扯,已筋疲力尽,无力再战,眼中失去清明,失去方向,渐趋狂乱。 “陪我说说话,好吗?”汪美晴微微笑,拂开他的发丝。 鲁特麻木地望着吃在咫尺的玉颜,有什么在体内波动,他想了想,是愤怒。 他刚才才甩开她的手,她还来这里干什么? 下午在墓地那里,他也让她伤心了,不是吗? 他伤了她的心,像他这种混蛋,她不气他,骂他,打他,为什么还要对他笑?! “你从小交谊厅跑掉,躲到我的地盘来了。”有点好笑似地叹气。 他一愣,才发现这是她的房间。 近来,他时常过来跟她一起窝着,他喜欢空气里有她的气味,结果竟养成习惯,他想把自己关在房里,没想到却回到她的地方。 “你……”他声音相当沙嗄,发了个音后,他稍稍停顿,终于又磨出话。“……你应该问我阿蕾莎的事。” 汪美晴跪坐在他身前,直勾勾地望进那双乘载着痛苦的男性眼瞳,她呼吸窒了窒,感觉他的痛似乎流进她心里。 “阿蕾莎怎么样了?”她从善如流地问了。 “我没有对她下咒,我很气,气到想杀了她,但我没有。” 还不是接话的时候,尽管她内心充满疑问,仍静静等待着。 鲁特喘了口气。 “我和阿蕾莎偷偷交往的事,后来被我父母亲发现,他们说,那女人不是真心的,我和他们吵起来,吵得很凶,我说我要娶阿蕾莎,他们说我疯了。”语调像背书般空洞。“父亲说,阿蕾莎感兴趣的是我的天赋……古老的因纽特方言,我可以用那种古老方言做尽坏事。从小,父亲就教我说那种语言,他要我记住,永远记住,我们常用那种古老语言交谈,他说那必须传承下去,他没有得到那种能力,但我得到了……我并不想要……” 他又停顿下来,深皱眉峰,像那时发生的事又历历在目。 “我母亲……一直哭,哭着求我,她说阿蕾莎不是真的爱我,她希望我能得到真正的爱情,我反问她,怎样才是爱?她爱我父亲,爱到明明清楚自己的妹妹和丈夫搞在一起,她还是选择当一只鸵鸟,把头埋进沙里,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不用听。 ……之后,我跑去找阿蕾莎,告诉她我爱她,求她嫁给我,她笑着拒绝,她说她喜欢我,但并不想结婚。她还说,她曾听过老一辈的人说过,关于因纽特族巫师的能力,后来知道我的事,觉得跟我在一起很酷,很好玩,而且如果能生下一个和我拥有同样能力的孩子,一定非常有趣……”喉结嚅动,他吞咽那无形块垒。 “那是的她刚检查出已怀孕八周,她怀了我的孩子,不想结婚,觉得这样很好玩,她想生一个跟我有同样能力的孩子,只为了天杀的好玩!” 他叙事的方式有些凌乱,想到什么就什么,汪美晴忍住快要满出喉咙的疑惑,没有打断他,只是听到最后,她眼睛瞠圆了。 “你说过,你那是十六岁……你,你已经要当爸爸……”傻眼。 “孩子最后没有生下来。”他涩然地说。 “嗯?” “阿蕾莎在那年初冬驾雪橇过湖原区,没留意冰层过薄,她连人带车掉进龟裂开来的冰湖,救上来时,早就没有呼吸。” 第二十三章 老天…… 震惊着,汪美晴不知道能说什么,她稍稍用力地握了握他的手。 鲁特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粗犷大掌上的细白小手,停顿了好几秒后,又慢慢抬起头。 “我没有杀阿蕾莎……” “你当然没有。”她抚上他的脸庞。 “我杀了我父母亲。”突然,他这么说。 汪美晴心脏一抽,瞪着他晦暗的脸,一时间感到气愤。“你没有!” “我杀了他们两个……” “是吗?怎么杀?像罗莹说的那样,用诅咒的方式杀人吗?” 鲁特双肩陡震,眼中闪过许多情绪,纷乱得无法捕捉。 蓦然间,他抓下那只轻覆在面颊的小手,也反握住那只贴触他手背的嫩荑,他握得紧紧,扣住她,冷冷微笑。 “我对他们怒吼,咆哮声音之大,连当时住在楼上的罗莹都能听见!我说了中文和古老方言,因为那是我和他们平时用惯了的语言,我说我再也不想看到他们,再也不想,那就是咒,你明白吗?那已经是一个咒!”他像要张口把她吞了,五官深峻严厉,宽额上的青筋清楚浮出。 “我就是不明白!” 与其看他推拒所有人,把自己孤立在角落,汪美晴还宁愿他冲着她吼一吼,叫一叫地发顿脾气,她受不了他空洞的神情,那让她很难受,很难受。 鲁特突然懂了。眼前这个女人真的以为他在说一个天方夜谭。 她不信,所以丝毫不放在心上,当然也就不觉害怕。倘若她亲眼见识了,还能这么笃定地对他说,他不是害死自己父母的凶手吗? 理智遭到挤迫,几近虚无,那股恶意不知从何处急涌出来,膨胀再膨胀,爬满了皮肤,他感到疼痛。以前,他会费尽力气镇压,会一而再,再而三地控制自己,和体内的灵能拔河,撕扯,直到意志战胜所有,但这一次……这一次…… 他抓握的力气过大,弄痛她了,汪美晴却没有试图将手抽回。 他眼神凶猛,她则强迫自己瞠圆眼睛回瞪,两人呼吸一样急促。 “我诅咒了那个丹麦人,在你的航班上。” ……什么? 汪美晴完全没料到他会突然丢出这种话,轰得她脑中小空白,她才找到声音要说话,他却又来一记—— “还有那头北极熊。” 每个字,他都说得很慢,很重,要她听得清清楚楚。 “我诅咒它。我要它心脏爆裂,立刻,马上,当场,我要它死,我杀死了它。” 他这是……说什么鬼话?! 她怒瞪他,没有畏缩。 她的反应时压垮他心智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很疯,疯到想伤害自己,想从她眼中看到她对他的惊骇和厌恶,他丑恶的内在会摊现在她眼前,他要让她看,完全,毫无遮掩地看个清楚明白。 汪美晴被男人此时过大的力量拖着起身。 紧张感扯紧神经,连疤脸都嗅到不对劲,懒懒趴卧的姿势一变,警觉地站立。 “鲁特,你弄痛我了!你……不要这样!” 他就是要她痛,要她彻彻底底地认清他,不要这样天真,以为他有多好。 她自以为了解他,然而她所看到的,呈现在她面前的,都是粉饰太平的表面,他的灵魂早就染黑,龌龊而腥臭。 “看着它!长大眼睛看着!”拉她站起,他一掌仍死死扯住她,另一只手指着放在窗台上的小盆栽。 盆栽有两个,植着红红绿绿的苔藓类植物,那是他之前帮她从野地里挖来的,这块大岛太过冷寒,长不出花,生不出大树,所有的植物全是矮矮小小的,最容易生长的就是苔藓。 她说,红色苔藓其实很可爱,经过巧思移植,可以长成一颗心,像画画,剪贴的美劳作业那样,然后,他就帮她挖来了,让红色苔藓长在绿色苔藓上,长成心形。 汪美晴定定看着,不懂他的用意,还来不及出声,他便指着其中一个盆栽,用一种严肃道让人寒毛直竖的声音说—— “它会死。我要它死。就在下一秒,我要它死。” 她听得懂中文部分,紧接在中文后面的一串语言,和当地因纽特人所使用的语言极类似,但语调更幽长,那是她全然不懂的古老方言。 她背脊本能地窜起凉意,又怒又急又惊,但没有退缩,他要她看,她不明究理,下意识瞪住他所指定的那小盆苔藓。 下一瞬,她面孔奇白,血色褪尽,心脏剧烈狂跳。 “你……你做了什么……” 老天……盆栽里,色泽鲜妍的植物上一秒还好好的,长得可可爱爱,突然间像被浇淋上墨汁一般,竟整个黑掉! 她眼睛瞪得既圆又大,脑中纷乱。 她在消化双眼所见到的这一幕,很努力转动思绪——这是真实的他。 真实的。 不让她逃,那落在他手掌里的纤细小手该被握得通红如血,他在等待她该有的惊惧,而她确实在颤抖,他感觉得出来。 痛快吗?他自问,内在因这种曝露真面目的自我伤害而扭曲地感到痛快。 “还有它。我要它死。它会死,立刻,马上。” 他薄唇再次吐出美丽的音调,像唱歌那样好听,语意却恶毒可怕。 汪美晴想尖叫,当她看到第二个小盆栽完全变黑死亡后,她吓得全身克制不住地瑟瑟发抖,就如来到这座大岛的那一晚,她困在没有暖气的破旧老爷车内,冷到快晕厥,抖得像秋风中的脆弱小叶一般。 她应该要挣扎,死命地挣脱他钳制住她的大掌。 她最好赶快夺门而逃,虽然这间房间是她的,但非逃不可,这男人拥有的灵能太强大,他很可能会伤害她……然而,比起那些恐惧和惊悸,另一种情绪却排山倒海地兜头罩来—— 她很火大,相当、相当火大! 到底在气什么,她一时间厘不出头绪,可能气自己笨,明明是来安慰他,没料到越安慰越糟,也可能恼恨他用这种方法故意吓她,可恶!可恶!可恶!没错,她的确被吓坏了,但实在太气,怒火噗噜噗噜、呼噜呼噜、轰轰烈烈狂烧,她依附着这股怒气,直挺挺地站着,不假装也不隐藏情绪,没被扣住的那一只手抡成拳头,愤怒地捶了他的胸膛一记。 “好!ok!我明白了,可以了吧?你、你放开我……可恶!你把我的盆栽弄死了,知不知道?那颗心我养很久才养起来的!你厉害!你行!一出口就弄死两盆,你把我的心还来!还来啊!” 他胸膛又挨了一下。 她打得很大力,打得他心脏猛跳,撞得肋骨都痛! 他没有放开她,但钳制的力道终于放轻,她的皮肤传出惊人热度,脸蛋也是,苍白的小脸现在气到发红,表情很凶。 她很缓慢地移动视线去直视她的双眼,盛怒的女性眼睛无比清亮,美得充满爆发力和生命力,那不是他所预期的,她应该惧怕他才是,这样不对……这样不对……为什么害怕的人变成是他…… 为什么他感到害怕? 有什么东西在他们脚边晃动,他面无表情地低下头,看到白毛蓬蓬的大狗,它晃到他们俩身边,仰着头,微咧嘴,一副“有事好好说,干么打架”的狗脸。 “你敢?!”汪美晴浑身一震,头皮发麻,大吼着,眼泪跟着往下掉。“你要敢拿疤脸继续证明你的神奇超能力,我就打扁你!”她拿出长姐管教弟妹的强悍气势,凶暴地揪住他的衣领。 他没有看她。 或者再一次望进她此时那双眼睛,需要更多、更多的勇气,他现在懦弱又胆小,奇诡地害怕着,因为她颠覆了一切,让他抓不到头绪,没有任何行事准则。但,听到她那句要胁的话——打扁你!真的很莫名其妙,他竟然想笑? “我没——” “不准说话!你看着疤脸干什么?不准你说话!”汪美晴气到怒发冲冠又潇潇雨歇了,他甫开口,她就歇斯底里,今晚冲击太多又太大,让她很难在这种状况下保持冷静,脑中乱七八糟,行动比思考来得有力,她又扑他,干脆用嘴死抵他的嘴!“不让你说、不让你说、不让你说……吻死你、吻死你、吻死你,看你怎么说……” 吻的力量猛爆,把他的心震爆了。 他先是一怔,但不到半秒就全盘接受,随即投入。 第二十四章 她在哭,眼泪渗进两人深吮的唇齿中,他眼眶也热了,所以不敢再睁着眼,怕会泄露出太多的情绪。 他沉浸在痛苦里,摇摇欲坠,她的气味和体温像是救命的绳索,他紧紧拽住,疯狂地从她身上汲取更多暖意。明明怕冷的人是她,为什么她会这么暖?他没办法停止,无法收手…… 床陷下去了,他将她压在身下,她修长的腿夹住他,躁动的心和亢奋的身体一下子燃烧起来,所有的感觉变得模糊却又敏感。 “啊呜……呼噜噜……”现在在演哪一出?大狗看着“打”到床上去的男人和女人,很无奈地叹气,不过……不看白不看。 它选了一个绝佳好位置,重新趴躺下来。 那男人竟然……不、告、而、别?! 汪美晴昨天早上出勤,飞出大岛,在外站饭店过夜,今天下午随着满载而归的货机飞回来,货机停妥卸货中,机长和副机长又跟塔台的“天使熊”聊些有的没的,她走下飞机,拉紧大衣跑进勉强称得上暖和的机场小厅时,航警阿吉、贩卖部的兰达和坐在业务柜台后面的多娜,以及在场的几位当地员工,全拿着她直瞧。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她被他们关爱有怜悯的复杂眼神看得全身起鸡皮疙瘩。 然后,他们告诉她,鲁特走掉了,回北边去了。 “那疤脸呢?”发怔发到最后,她真傻乎乎的,知道他不告而别之后,第一个提出的问题竟然是这个。 “疤脸当然跟着他走了呀!你不气吗?”不知道谁正在为她义愤填膺中。 气!谁说她不气? 她气到快炸掉,但她不想在别人面前哭,所以不敢完全放纵情绪的波动。 这个混蛋,跑什么跑?要跑也是她先跑好不好?几乎整个小镇的人都知道他们“有染”,他半句话不给就跑了,是要她怎样嘛? 关于他的灵能,她承认她会害怕,一开始,她确实怕得要命。 她需要的是时间。给她时间好好整理思绪,那是她擅长的事,她会知道自己要什么,会分出感情的轻重,会明白怎么做最好。 这两天她想过很多,从遇上他的那时慢慢想到现在,他的心结似乎不是她以为的那样简单,而她竟然束手无策,这一点让她感到相当沮丧,气自己无能,也气他顽固的脾气。 但是,她知道啊,他其实是个很温柔、很温柔的人,他的心很柔软,因为拥有那种操纵生杀的权利,他变得非常压抑而自制,很苛待自己。再有,他一直强迫自己背负着那个罪,他觉得父母亲后来双双意外死亡,全因为那个“永不再见”的咒。老实说,关于这一点,她到现在还是觉得他的想法很荒谬。 吸吸鼻子,她躲到机场的洗手间里去,很伤心,既愤怒又伤心。 如果,他们之间没有爱情就好了。 没有爱情,一切变得简单,她真的只需要及时行乐,和他曾经有过快乐就好,不需要因他的痛而痛。 如此一来,面对他的无情离去,她也不会难过得眼泪直掉。 呜呜呜……好想哭…… 呜呜呜……不是想而已…… 呜呜呜……她根本已经哭得一塌糊涂了呀…… 突然,放在肩包夹层里的手机响了,滴哩叮铃的来电铃声把躲起来哭得眼花花的她吓了一跳。 看到来电显示,她好不容易忍住哭声,接起那通电话。 “艾……艾琳姐……”还抽噎着。 “哈啰,桑妮,近来好吗?” “嗯……还、还好……”再用力吸吸鼻子。 “你又冷到说话打结了呀?”艾琳在通话的另一端大笑起来。“亲爱的,这是国际漫游,我也就长话短说了。工会希望你能拨空回台湾一趟,法院那边需要你亲自出庭,还有一些细节,我们和律师一起当面讨论一下会比较好些,你可以配合吗?” 哪有不行的道理? 天助自助者,人家为她在台湾那一头奔忙,她也必须为自己尽心力,只是现在这个时机点……她昏头转向,心中有浓浓的失落,心已经不再完整,如果不能把感情厘出一个水落石出,她就算离开了,也无法再尝到快乐滋味。 所以,她必须去找他,在回台湾之前。 回到北边保护区部落已经五天,鲁特表现出来的样子很正常。 整理住处、清理雪橇车,去养了十多条雪橇犬的狗场巡视,负责看守的老人见他回来,笑咧缺了好几颗牙的嘴,跟他说这儿一切都好,也问他说,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那抹痛来得极度突然,像把快得不可思议的刀,直直刺中他胸口。 他晚归,因为平静的心已不再平静,舍不得离开,但怯懦的他却找不到继续走下去的路,于是他退缩了,退回这个最安全的窝,在内心做出一个茧,把所有悸动的、渴望的东西密密束缚住。 不能永远躲着,他也清楚,只是……就暂时这样了。 拉出雪橇车,他将把条狗分别套上皮绳,这时节湖区还没完全结冻,但雪原区的雪已经够厚了,橇车跑雪原没问题。 此时,八条训练过的橇犬以树枝形的队伍在雪地里奔驰,和他常相伴的疤脸大狗毕竟个性太火爆,爱逞熊斗狠,意见太多,当初就没将它当撬犬来训练,他让它跟着撬车飞跑,倒也像出来遛狗。 保护区部落的生活型态虽说保留许多传统,但已不再完全原始,打猎、捕鱼的生活方式仍普遍,但还是不少物资从外取得,在这里,狗比人多,每个家庭都一定有撬车,而整个保护区仅有一台雪上摩托车。 两手空空地回来,他住的屋内也是空空如也,尤其是食物柜,能吃的东西少得可怜,疤脸眼神一直很哀怨,他视而不见、见之不理,反正他心情很差,没空理它,有东西给它吃,它就要偷笑。终于,今天早上有直升机要来,他订的那批生活物资也会跟着送至。 直升机固定停落的地方离保护区不算远,驾撬车约四十分钟能到,那是一片被冰山三面环抱的平坦雪原,风势较小,适合直升机起降。 来到那片雪原,除了他以外,尚有其他的雪橇队等待着,撬犬在主人的示意下,全都乖乖趴坐在雪地上休息。 鲁特坐在撬车上,疤脸拖着行将就木的脚步攀上车,随即“咚”一声躺倒,四足合拢,吐舌喘气,眼神湿润保持哀怨。 “就说你不是长跑的料。”他冷言冷语。 “呜唬……”没人性!明明在小镇旅馆里住的好好的,有暖气、有电视、有好料、有美女,干么非回来不可?它怎么就跟到一个想不开又爱落跑的主人?说到落跑,这招也太不入流了!哼!不理他、不理他。养精蓄锐比较重要,它等一下还得跑回去。悲…… 二十分钟后,直升机来了。 鲁特等到直升机停妥,螺旋桨也完全歇停,他才起身走过去。 咦? 他心里很纳闷,因为直升机的滑门甫打开,一坨亮紫色的“东西”随即滚出来。真的是用滚的,全怪那件颜色抢眼的羽毛衣实在太大,而穿着它的人身材又太娇小,像包着厚厚棉被出来晃,都快看不见手脚。 那人要跳下直升机,但行动不俐落,没想到直接就滚落地,整个人趴在雪地上。 有人过去扶那个人,此时,滚着一圈毛的兜头帽滑下来,露出那头微卷又爱乱翘的美丽长发,他看到那张脸,小小的瓜子脸,突然间,他听到风声拂过耳边,风中带笑语,又是那种戏谑叹息—— 她来找你了…… 唉……你还能怎么办…… 他两眼一瞬也不瞬,心脏狂跳,胃部沉重,无法呼吸,想逃,但两条腿却控制不住地朝她走去。 他还能怎么办? “唬汪、唬汪——”刚才还要死不活的大狗突然从他身后冲出。 他看着大狗兴奋地扑向她。 “疤脸!”汪美晴跪下来抱住狗颈,一抬睫,那个惹她伤心流泪又害她气到快炸掉的男人终于让她逮到。 很好,非常好,和他之间的帐有得算了!她狠狠地想。 但,前提是,先让她取取暖,拜托……好、好好冷啊! 【第十章】 进入北极圈,纬度拉高,气温更低,汪美晴觉得心情实在不美也不晴。 第二十五章 那个混蛋男人一脸不可置信地走向她,旁边有人忙着卸货、领货、载货,他就死死看着她,眼球都快瞪凸了,喉结上下滑动。 “你……怎么……” “我怎么来了?我当然来了!”气不打一处来,越想越难过,她还把大狗搂在怀里,对上他,开心表情立刻垮掉,气恼到呼吸不顺。 “我跟着你订的那批货资一起过来,这就是在货运航空工作的好处,就算货机和直升机不同单位,在这里还是可以互通有无——”她猛地站起来,觉得站起来骂比较有力,但心情超激动,空气超冰凉,她血液像是一下子没能送进大脑,登时头晕目眩、耳鸣腿软,眼看又要倒掉。 “小心!”鲁特脸色一变,及时捞住她,也不管旁人好奇的眼光,赶紧将她扛回撬车上。 “我没事……”意识还很清醒,她没晕,但不太舒服一见他就大发脾气,这很消耗体力。闭着眼,她难受地摇摇头。 吹着风的冰凉脑袋瓜突然一暖,她懒懒地掀睫,发现他把自己里层的弹性软帽脱下来帮她戴上,再替她把亮紫羽毛衣的兜帽重新拉起,保暖她的头部。 没有软帽罩着,他的长发轻散肩背,他看着她,眼神很忧郁,似乎不知道该拿她怎么办。 有人喊他的名字,请他过去签收货物。 他摸摸她的脸,确定该挡、该遮的地方都做了,这才起身去处理其他事。再有,也不用着他开口,疤脸老大完全不会错过这种跟美女相亲的机会,等没人性的主人一撤,它立刻抢上。 “啊呜~~”姐姐,让我用少男的青春rou体温暖你吧! 汪美晴搂住挤着她的大狗,恍惚地扬扬唇。 那男人选择从她身边逃开,却还是紧张她、放不下她的,她也是半斤八两,说是气炸了,一见他忧郁的模样,被他照顾着,就大气化小气,小气快要化没气…… “还是你最好……”苦笑,揉揉大狗,她快要睡着般呢喃。 “嘿……嘿……”嘿咩!就是咩!要男人不如要它!大狗完全不在意人兽恋。 不知过了多久,可能只是一下下而已,汪美晴迷迷糊糊被摇醒。 “你需要补充热量。”声嗓低沉而坚定。 男人把东西抵到她嘴边,她下意识张口,有东西推送进来……唔,是巧克力,很甜,咦?竟然有棕榈糖的天然甜味,好吃……再咬个三口吧! 她没发觉自己啃掉一整条胖胖巧克力棒,热量至少七百卡。喂完食物后,鲁特让她喝了些水,然后才迅速地整理那些被他拆开的货物,把东西整齐地堆叠在撬车上,用网绳罩住,绑妥固定。 他站在撬车后面的踏板,发出指令,八条雪橇犬立即精神抖擞地往前行。 回程时,疤脸有绝佳的理由赖在撬车上,不用劳碌,又有美女坐台,它最开心。 如同那个时候,他找到迷路受冻的她,感觉很像,记忆浮上心头,只是这次没有小游艇,不是在浮冰漂流的海面上乘风破浪,他驾着雪橇带她穿过雪原,回他的地方。回他的窝。 撬车一回到保护区部落,鲁特带了一个女人回来的消息立刻星火燎原般往外拓开,结果汪美晴都还来不及看清这个被他称作“圣地”的北边老窝究竟长什么样子,她早被好几双眼睛“盯梢”,冷得脑袋还有点不清醒,人就被半扛半抱地带进屋内。 躺在某种动物的兽皮上,她好像又昏睡了十几分钟,身体随便对方去摆布,完全就是赖上他了,随便他处理。 感觉他在帮她脱外衣,这时她才跟他小小拉扯起来,因为怕冷啊!但最后,那件睡袋般的羽毛衣还是离身了,奇异的是,不冷耶,而且暖意像是不断增强中,她揉揉眼,眨眨眼,脑子清楚了些。 原来他生起壁炉。 转动眼珠,她打量这个地方,与其说是屋子,其实还是比较像一个超大型货柜,有四扇窗,左右各两扇,有餐桌、椅子、柜子等家具,矮柜上搁着两把猎枪,甚至有个摆放电脑和许多书籍的电脑桌,电脑外接一组看起来满不错的音响,有个简易厨房和小梳洗台,窗户外可看到两个约莫一人高的四方形水塔,她想,浴室和洗手间应该在最后,离水塔比较近,接水会方便些。 这个“圣地”好像没有她以为的那么原始,仍然挺现代化的,只是没有床……想到这儿,她下意识摸摸底下的兽皮……唔,她躺的地方原来是他的床啊! 亮紫色羽毛衣挂在椅背上,她此时身上盖着的也是一件兽皮,经过裁缝拼接,看不出原来是哪种动物,不觉腥臭,反倒留有他的气味。 她正想坐起来,男人进来了,她赶紧背对他假装睡着。 鲁特把撬犬带去安顿好,货还搁在撬车上,他没去理会,又跑进来检查壁炉火堆,没发现汪美晴正偷窥他蹲在壁炉边的高达背影。 然后,他挪到她脚边,手探进兽皮里。 汪美晴还在纳闷他的意图,一只粗糙的大掌竟轻轻握住她的裸足。 他在试探她的体温,足部是血液循环最不容易到达的地方,如果够暖,那全身都该暖了。 不知怎么回事,她眼泪就下来了。 在他担忧地碰触她的脚时,她小腿一颤,全身一震,小脸随即埋进长毛兽皮里,哭声呜呜咽咽的流泻而出。 男人似乎吓到了,他的手很快放开,汪美晴继续哭。 长长十几秒钟,鲁特定在那里,没有开口说话,她模糊间好像听到一声长叹,然后他就挪到她身边。 他躺下,从身后拥她入怀,连人带被亲密地抱住她。 事情得说开啊!他是闷葫芦中的闷葫芦,他这样……又沉默、又温柔、又忧郁,她真不知道该继续气他还是用力爱他? 她在兽皮底下扭动,干脆转身面对他。 挂着晶莹泪珠的双颊红通通的,她抬起脸直视他的眼,不让他再闪躲。 “我们把帐算清楚。”吸吸鼻子。“先说那个丹麦奥客,你不爽他,我也很不爽他,但你……你这样诅咒他,让我们服务团队很头痛你知不知道?” 听她语带指责,鲁特有点呆掉,怔怔地瞅着怀里那张玉颜。 他们俩之间,问题的重点好像不是在这里,对他身怀强大灵能之事,她不惧怕,却对他当初“出手”的方式很有意见! 汪美晴探出一根秀指戳他胸膛。“那还是我完成座舱长的机上实习后,第一次带团队飞行!你给我搞破坏就算了,闹到最后,整架飞机还必须因为那位丹麦奥客而就近找机场迫降!”真的有气到。“你说,你那时到底对他下什么咒?说啊!” “……我……”震慑于她的气势,鲁特凭着本能,呐呐地答道:“我说,我要他上吐下泻……”他脸微红。“在飞机还未降落前,一直吐、一直泻……” 汪美晴满脸通红,不是赧然羞涩,而是气到想狂摇他! “你、你你……”呼吸呼吸,要记得呼吸!“……就不能下个不那么脏的诅咒吗?!”回想那天的状况,她可以连着八顿不想进食,真的太恐怖了!“我到底哪里对不起你?要被你这样欺负?” 鲁特头晕晕、脑胀胀,不晓得该说什么,只是一脸很忧郁的表情。 “对不起……”他低语。 “你根本不知道对不起我什么?”吼着,新一波眼泪溢出眼眶,她也不管,就是哭给他看。 “我应该早点把灵能的事告诉你,把我对我父母所做的事告诉你……”顿了顿,他很艰涩地说:“如此一来,你才能看清楚我,知道我有多么恐怖。” 突然,女人扑倒他身上来,他长发里的两只耳朵被狠狠揪住。 “鲁特·阿夫兰!”汪美晴凶狠地连名带姓叫他。“你给我听清楚,谁还管你的灵能不灵能?你非要说,那好,我就跟你说清楚、讲明白!要不是你的灵能,我和小琴、穆穆真的会死,你想过没有?我们真的会死!而且死法绝对很凄惨,尸骨无存,你想过没有?”她发现他脸色苍白,心头不禁一软,揪着他耳朵的力道也就放松了。 “我不是佛陀,一点儿也不想拿身体去喂食野兽,那头北极熊死掉了,我……我真的觉得好庆幸,觉得自己好幸运、好幸运,命是捡回来的,但是如果没有你,我……我也不会还活着。如果我死在这里,以那样的方法死去,大弟和妹妹们会有多难过?我在台湾的好朋友们会有多难过?你想过没有?” 第二十六章 说着说着,她又哭出声音。 这一次,她趴在他胸膛上哭了一会儿,感觉他双臂收拢,将她抱得更紧。 费力控制情绪,有好多话要说,她不想拖着、欠着,小小宣泄过后,她吸吸鼻子又挤出声音。 “还有你父母的事,他们明明是出车祸过世的,就跟我双亲一样,如果你仍旧坚称是自己害了他们,我也无话可说……我只是觉得,有时候人想减轻内心的罪恶感时,通常需要别人来分担负担,罗莹是这样,她给我的感觉就是这样。或者爱情的本身没有错,她爱上你父亲也没有错,只是伤害了另一个女人,而且还是你的挚亲,她……她心中的内疚绝对不轻……”再吸吸鼻子,她两手尽可能地环抱他,他的身体温暖却也颤抖着,那让她心软又心痛。 “你知道我为什么还敢凶你、揪你、捶你、骂你吗?”她幽幽地问,在他胸前撑起小脸,再次直勾勾地望着他深邃的、此时竟有些湿润的眼睛。“因为我知道,你只是一头纸老虎,你好像很冷酷,却有一颗火热的心,你好像充满暴力,却有很温柔的感情。重要的是……你自己知道吗?” 他的眼睛彻底湿了。 哭对男人而言,向来太软弱,但这一刻,他甘愿软弱,胸中翻涌无数、无数的感情,流动着、冲撞着,有漫漫延生的、有如浪涛的。 汪美晴捧着他的脸,很珍惜地触碰他的泪。 “我都不怕,你在怕什么?” “我怕伤害你。”他沙嘎地说,眼神痛苦。 “你不告而别,把我丢在那里,让大家可怜我,那才真的叫伤害。” “你如果够聪明,想要一具能温暖你的身躯,想要一段恋爱的感觉,就该重新寻找,有很多男人能满足你的想望……你自己知道吗?”他声音哑到快变气音。 泪水又再威胁他,汪美晴流着泪,哽咽地说:“我只知道,我……我爱你。鲁特,我爱你……” 她身下的男性躯体猛然颤栗。 他湿湿的眼很凌厉地看着她,那样的表情震惊又深觉不可思议,根本不相信她的话似的。 “我就是爱你!”她嚷嚷,很有那种“不然你想怎样?!”的狠劲。 “你……你……”鲁特很少有说不出话的时刻,但自从遇上怀里的小女人后,说不出话变成家常便饭,都快成惯性了。 哪知道,她才把他的心高高抛上天际,跃上云端,下一秒却让他重重跌落,摔个七荤八素又七零八落。 眨掉泪珠,汪美晴深吸口气,稳住声音又说:“我要回台湾去了,我必须回去一趟。你不要觉得困扰,我只是……觉得……应该跟你把话讲清楚。这样很好,你知道我的心意了,这样很好,我回去,就不会太牵挂。” 鲁特懵了,很严重地傻住。 此时,他脑中仅能听懂“我要会台湾去了”这句话,根本忽略那个“一趟”之说。 他躲回北边,最大的目的是想争取一些私有的时间和空间,然后好好想清楚他们俩的事,等理清心之所向,他会再回到小镇面对她。 他没想到她会走,离开这座岛,离开他,离得远远地,相隔千山万水,或者,永远失去联络,一辈子不会再见。 他的大脑像电脑遭到猛爆性病毒档的攻击般,“唰”地整个当掉,一片空白,没办法思考,没办法思考,一整片空白…… 好像有很多话要说,结果一句句堆叠在喉间,越堆越多,已经毫无头绪,连声音也发不出。 他似乎走神走了很久,直到趴在她胸前的女人问他话,同样的问题问了两遍,他的意识才勉强拉回来一半,另一半还在飘浮。 “……明天必须走了,我跟那位驾驶先生约好,明天他会在原来的地方等我……你送我去搭直升机好吗?” 他嗡嗡乱鸣的耳朵仿佛没有听到她如此问着。 他不记得自己有没有要回答,若有,又是答了什么? 秋冬之际,夜来的很快,汪美晴忽然记起,这里的冬可以看到极光。 她今年的冬会在这座大岛上过新年吗?如果不是,她会在何处,而她爱着的那个男人,又将在哪里? 把心意告诉他,说得可恶又阴谋论一些,她这是把内心的压力转移到他身上,说出来,她就轻松了,她把球丢给他,接下来该由他伤脑筋,而她的心有着对他的爱,光想着,唇角都会弯弯的,很温暖了,这样,她就可以心无挂碍地回去面对那些乱七八糟的事。 希望他很好,心中的结都能解…… 希望她很好,能有一直爱他的勇气…… 昨夜之梦,她听到自己的声音,今晨醒来,她还想着那时许下的愿,窗外天色还未全亮,风呼幽呼幽地吹拍窗子,因纽特人相信万物皆有灵,她也深信着,合起手,她对着窗外的众灵又许了一样的愿望。 昨晚,她偷偷吻了他好几次,他是醒着的,整个人似乎有点恍惚,傻了似的,反应变得迟钝,连话都不大会说。 窝在他怀里睡了一夜,醒来,他已不再身旁。 解开和亮紫羽毛衣扣在一起的小背包,她拿了盥洗用具和小毛巾,在小而干净的浴间内刷牙洗脸再简单地擦拭身体,没有热水,所以……水很冰,她边洗边皱鼻扭眉,把自己的肌肤搓揉得红通通以抵抗寒意。 走出浴间时,男人刚从外面进屋,手里竟提着一大通冒烟的热水。 他看到她好像已经盥洗好了,不由得一怔,两眼盯着她手里的牙刷、毛巾,再盯着那桶热水,抬起头时,脸上的表情古古怪怪,好像很落寞,让汪美晴不禁联想到被抛弃的小猫、小狗。 “你烧热水是要给我用的吗?”她柔声问。 “嗯。”低应了一声,他还是把水提进浴间。 “谢谢。”汪美晴跟进去,超开心的。“你知道吗?我刚才洗脸时水超冰的,降冬的时候是不是连水龙头的水也会结冰?那你怎么洗澡?我知道有些人不会天天洗澡,你会天天洗吗?还是两天一次?三天一次?”他话向来少,总是她在说,边说边跟,突然间,进浴间放下水桶的男人一个车转回身,空间原本就不大,她无处闪,他也不让她闪,一把已将她拉进怀里抱住。 “鲁特……”她的手臂也被捆抱,有点不好动,只能勉强抓着他的腰。 “你怎么了?”他的心脏跳得好快,她感觉到。 她的小脸埋进他的长发里,他的也是,自然地清冽气味和薰衣草香交融在一块儿,汪美晴挣扎地想抬起头看他,鲁特俊脸一偏,薄唇找到她的小嘴,深深吮吸,舌唇进击,吻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鲁……唔……鲁特……”她努力跟上他爆发的热情,紧紧攀着他宽阔的肩膀。 两人激吻一阵,心脏相互撞击,蓦然间,他的唇抽离了。 他仍抱着她,抱得比适才用力,仿佛要把她压进自己身体里。 汪美晴感到微微有些疼,但没有扭动挣脱,因为这具紧贴着她的高大身躯如此强悍、刚硬,却在隐隐发颤。 脚尖有点离地,她的脸搁在他的肩头,在他耳畔,她低声道:“我爱你,所以你也要爱你自己呀……” 听到这话,他颤抖得更严重,让她怀疑他是不是眼睛又湿掉。 他极快地控制住自己,退开时,他微垂的脸庞没什么表情。 汪美晴很想触碰他,他却往后退。“鲁特?” “我去弄早餐,等吃完,我送你走。”他语气平板,两眼不再与她接触。 说完,他又推开门出去了。 这个男人到底哪根筋不对? 汪美晴坐在雪橇车上,缩在自己的特大羽毛衣里,大狗仍是她最佳的天然热毯,跟她挤在一块儿,八只撬犬在前面飞跑,那个不太对劲的男人就站在车后踏板上,指挥雪橇犬并尽量稳住撬车。 她说爱他,让他压力那么大吗?汪美晴不禁想。 说实话,她当然期待他有所回应,如果她比知道如何回应,说句谢谢也……勉强ok的,至少让他知道他有听懂她在说什么。而不是一张脸冷成那样,他又不是不晓得她最怕冷! 要离开了,她本想保持好心情,不让自己掉进忧伤漩涡。 第二十七章 但,现在好像不忧伤都不可以了。心头闷闷的,她一直有喘不过气的感觉,而八成因为“心有旁骛”,面对呼呼狂吹的风,竟然也不像昨天那么瑟缩了。 “呜噜……”来,小妞,笑一个嘛! 大狗舔了舔她藏在兜帽里的脸,她回过神,对它微微一笑,搂着它摩挲。 “啊呜……”对,就是这样,我让你依靠,让你靠,没什么大不了……等等!有杀气!它长长鼻子一调,瞥向后面驾撬车的男人,后者脸色有够臭,眼神要死不活,是说都不活了还带戾气,这样才恐怖!妈呀……世间人百百种,它怎么就跟到一个明明很变态却又超级无敌压抑的闷骚主人? “嗷呜……”能吃豆腐就尽量吃,等会儿就没得吃了。大狗对主人哼了声,狗头重新埋进美女的怀抱里。 鲁特的确很郁闷。 昨晚,他失眠一整夜,在保护区部落里,他还不曾晚上睡不着。她一来,他就昏头了;她要走,他不是昏头而已,根本整个脑都被挖掉。 失神躺了一夜,无法思考,天亮了,还是无法思考,做任何事都凭借本能和下意识的反应,然后他帮她准备热水,她却不怕冷地盥洗完毕了,他知道这种情绪很奇怪,竟然带着恐慌和一点点莫名的怒气,好像她已不再需要他…… 他完全不对劲。整个不对劲。但,不知道怎样才能恢复正常。 来到昨天那片平坦雪原,直升机已经停在那里。 汪美晴七手八脚地从撬车上爬起来,大狗在脚边摇尾巴,她忍不住又蹲下去抱住它,依依不舍了一会儿后,她起身,转过去面对鲁特,他的面庞低低的,眉目忧郁,没看她,就只是盯着雪地,不知想些什么。 “我要走了。”她说。 薄唇紧抿,鲁特没有出声。 “那就……再见。”有点想哭,她深深呼吸,眨掉眼中热意。“你保重。”还能说什么?想不出来了。她跑向那架直升机。 上机。关门。扣好安全带。起飞。 她听到驾驶先生跟管理中心的人员联络—— “‘跳跳虎’联络‘天使熊’,飞马小姐已收到,现在要去收货,‘跳跳虎’已起飞。over。” 这驾直升机有其他任务要完成,透过“天使熊”牵线,她才有办法搭顺风车。 已经起飞快一分钟,怀着闷疼的怅然,汪美晴终于鼓起勇气看向窗外。 还能看见什么呢? 开心点,笑啊!汪美晴,你要笑。 突然之间,她眼睛像看到什么绝世奇景般瞪得既圆又大,视线一下子模糊了,说要笑,结果眼泪却拼命掉! 窗外。底下。 在那片雪原和覆着厚厚白雪的起伏坡块上,男人驾着撬车飞驰树枝状的撬犬平滑迅捷、如风吹过大地,一头白毛大狗也以极快速度跟着队伍,他们追着直升机,发疯似地追赶过来…… ‘哇哈哈哈,那只落跑的“大灵犬”也有今天?钓着他,让他追,至少再追一个小时!嘿嘿嘿……over。’听到回报导的“天使熊”笑得很爽。 “喂,你不替人着想,也要替狗着想啊,又不是开车在追。over。”开直升机的“跳跳虎”有些无奈地看了汪美晴一眼,后者注意力都黏在窗外底下。“大灵犬”的撬犬队追了十多分钟,他其实大可把对方甩得远远的,但这戏码好啊!好得让他越开越慢,都快跟盘旋差不多了。 雪地这一端。 鲁特双眼紧紧望着那架直升机,他没戴护目镜,眼睛被强光刺得流泪。 他的心也在流泪。 我爱你。她说。所以,你也要爱你自己。 我爱你……我只知道,我爱你…… 他怎么会蠢到这种天怒人怨的地步? 在她那样说,对他那样笑,给了他那份感情之后,他怎么还会蠢到放她走? 看她落寞地转身离开,坐进直升机内,他痛到想张口大叫,想用各种恶毒言语诅咒那架机器。当它起飞,螺旋桨扫得狂风大作,卷起尘雪时,他就是不想放它离开视线,那里头载着一个对他而言很重要、很重要的人儿,原来,她已经侵入他的骨血,不仅在他心上,也占有他的灵魂。 追! 急起直追! 他需要风推他一把,需要风阻住它的前路。 他需要她。 早这样想不就好了吗? 呵呵……好啊,风来也…… 他听到自然界众灵汇聚而成的千风,那股强大的神灵,在他耳畔戏谑地笑。 直升机内。 “跳跳虎”低咒了声,对远在好几座冰山外的“天使熊”报告。 “风突然变大了,我不玩啦!再玩就真的要让他一路追到小镇去了,这是虐待雪撬犬。前面有块地方可以,先降再说。over。” ‘喂,记得用手机拍照兼摄影啊!对准“大灵犬”的脸部特写,我要看他真情大告白!over。’ 不远处,直升机停在那块覆雪的平台上,天空蓝得不可思议。 鲁特将撬车速度缓下来,命令狗狗就地休息。 他心脏剧烈跳动,迈着大步靠近那架直升机。 那扇滑门一开,让他渴望到全身发颤的小女人便走下来。她在哭,不知哭了多久,眼睛红通通的,鼻头也红通通的。 “你不……不要回台湾……”他喉咙紧到快要发不现声音,死死地看着她,不知道自己也在流泪。 “我不要你离开,不要你回台湾。”他又说。 心高高飞起,但又不敢全然确定,汪美晴揉着眼睛,孩子气地和泪轻嚷:“你不要诅咒我啦……” “不是诅咒。我接下来要说的话才是。”他眼神好认真,是活着的,是生动而感情丰沛的。 “什么?” 他朝她靠近,来到她。“我要你——汪美晴,一直跟我在一起,一辈子都在一起。”他捧着她湿润玉颊,凝注那双瞳眸,低嗄地说:“这才是‘诅咒’。把你绑在我身边的‘诅咒’。” 汪美晴扑向他,勾紧他的颈项,整个人挂在他身上。 “你……你……可恶!可恶!这么慢……”呜呜哭泣,拿他的长发擦泪水。“你早该下这样的‘咒语’,你让我一直等,呜……我跟你再见,你……你也不理我,不看我……” 他用力抱住她,让她双脚离了地,失而复得的感觉充满原本空虚的胸臆,驱赶那无形的恶寒。 “我不跟你说再见!不要你走!我爱你!”最后一句,他是不经意喊出来的,但一出口,左胸被狠狠撞翻,像是所有的疑问都找到了解答,所有的桎梏全被挣脱。 他找到自己,因为找到她,因为她爱他。 原来,这是真正的爱的感觉。 其实他早已尝到,浸润在其间,却是现在才体会人心。 爱啊…… 他将双眼淹大水淹得很凄惨的瓜子脸轻柔地扳起。 徐缓地吻着她的泪、她的唇,他很沙哑、很温柔又很郑重地说:“汪美晴,我爱你。我要你留下,如果你非走不可,我跟定你。” 留下。 或我跟你走。 原来她汪美晴的爱情这么浪漫! 她突然卟哧笑出,边哭边笑,哭哭又笑笑,半点堂堂座舱长该有的形象也没有。她是大女孩,他的大女孩,他懂她了,愿意一直宠着她、回应她的爱。 “我留下……”吸吸鼻子,她童音超重,对他破涕而笑。“你也跟我走……” 鲁特虽然还不太懂她的意思,但她笑得好开心、好美。 他低头吻住那张爱笑的柔唇,希望她能永远这么快乐,希望跟他在一起,她能一直如此开心。 “别离开我。”他说,几近乞求。 “好……”汪美晴把承诺吻进他唇齿里,吻进他的心。“好……” 恋人们打得火热,一旁的“电灯炮们”也打得火热。 “唬汪!”大狗没玩过捡飞盘的游戏,但飞跃、跳跃和猜准咬住东西的能力,绝对是高手中的高高手。 它攻其不备,在“跳跳虎”拿着手机边摄影、边欣赏、边赞叹爱情的伟大的同时,大狗以一个超乎想像的完美弧度跳上去咬走那支手机,而且一开始完全没有助跑,就这么出其不意地一咬就跑。 手机主人追着它跑,连声诅咒,但大狗很乐。 它很乐,因为,终于啊终于,闷骚主人拐到美女姊姊,它美好的狗日子即将降世了! 啊呜呼呼呼呼呼……咳、咳咳…… 疤脸狗老大笑得太开心,不小心把手机吞进肚子了! 番外篇 【番外篇:机上我最大】 飞马货航那边,汪美晴暂时请了假,飞回台湾。 算来算去,她这个“飞马小姐”也还是gh母公司的人,搭自家飞机不用花半毛钱,有免费机票可用,只是得等空位,如果只有她一个,慢慢等ok的,可是现在情势大逆转,男人说要跟她到天涯海角,而且男人还不是她老公,不是配偶关系,也就没办法用她申请下来的免费票。 所以,还是花钱当老大。 两天之后,飞出大岛,她在丹麦机场临柜买了两张飞往台湾的机票,才拿出信用卡要刷,站在她旁边的男人已非常财大气粗……呃,不,是非常阿莎力地掏出一叠现金付清。 飞机起飞,冲向高空,十几分钟后气流变得平稳,机身也安稳了,汪美晴坐在靠窗座位,她抱着邻座男人粗粗壮壮的臂膀,忍不住终于问了。 “鲁特,你以前当水手当很久吗?” “十年。”他静静地答,将薄毯围在她身上。 “哇啊,那……当水手很好赚吗?” “还好。” 她想了想,说:“你在小镇做事,米四婆婆说,你都不支薪,回到保护区部落,那里更没有工作机会,这样的话,你……你以前赚的钱就要慢慢用,不可以乱花啦!像机票,我可以付钱的,我有一些存款,也有工作,还有,双胞胎那边我也是股东之一,可以分红呢!鲁特,我有钱,我会照顾好我们两个。” 鲁特先是一怔,都不晓得该怎么说她。 胸口被惊人暧意填满的感觉,他越来越熟悉,会温暖到让他感到一丝奇异的疼痛,很心疼她。 她小脸温柔地蹭着他,又说:“就算和公司真闹到被解雇,没办法回母公司,也不能当飞马小姐,米四婆婆说我可以回去替她经营旅馆,和多娜一起继续经营下去。她说啊,她和老萨德也想搬回北边部落,还说那里是部族的圣地,都是他们应该回归的所在。所以我想——唔……”被轻轻吻住。 尝着她唇间的甜蜜,吻得她脸蛋红扑扑的,他抬头时,眼睛发亮。 “鲁特……” 摸摸她红嫩的面颊,他微微勾唇,好一会儿才说:“我和管塔台的那只‘天使熊’是跑船时候认识的,当了十年水手,回到大岛前,我们在哥本哈根港待了满长一段时候,一起合资经营了一家捕虾公司,从刚开始的两艘船,之后扩展到五艘、十二艘,至于现在到底有几艘……”他抓抓下颚,有点腼。“可能要打电话问一下我们的经理人罗蒙特先生,再不然,问‘天使熊’可能也挺清楚的,他管那些关于钱的事通常比我有耐性。” 汪美晴听得目瞪口呆。 “我养得起你。”他古铜色的脸刷过深红,竟然在害羞。“我想养你……所以……不管你最后决定如何,在gh留或走,都没有关系,你觉得好就好,我都养你……” 噢,老天……救命!她喜欢这种“很实际”的情话啊! 这一次,换她黏上他宽宽的嘴,幸好是夜间飞行,机舱内昏暗得很,没人会留意他们在亲亲爱爱。 “鲁特,我觉得那时决定找你‘及时行乐’,实在是太聪明的选择。”再亲一口帅气的下巴。 “什么‘及时行乐’?”他气息一直不太稳。 汪美晴低笑了声。“唔……就是啊,gh里有一位对我很好的学姊,她叫海仑娜(helena),她人真的很好又很漂亮很漂亮,很聪明很聪明又秀热情很热情,她有许多情人,在世界各地。她跟每位情人都很认真地谈恋爱,那些人也都爱着她,学姊常说我太保守,还说要调教我呢!” 她顿了顿。 鲁特感受到她情绪波动,有些落寞。 “后来发生什么事?”他哑声问,轻啄她的发顶,宛若安慰。 “……后来,在一次飞往关岛的班机上,飞机遭遇突然性的晴空乱流,海仑娜学姐那时在那架班机上on duty,她为了救一个小女孩,整个人被甩上机舱天花板又掉下来,撞击到头部,颈椎当场折断。”清嗓淡淡,带着如丝如缕的怀念。“我常常想起她,觉得她的人生她精彩,完全按着她的想法,及时行乐,想爱就爱,不爱了,就淡淡分手,再寻找或等待下次的缘份……” 她忽地抿唇笑出。 “我那时看到你,第一眼就心动了,很有感觉呢!我就想,如果海仑娜学姊在的话,一定会叫我把握机会,勇往直前。” 她在。鲁特内心轻叹,再次啄吻她的香发。她那时在你身边。 “我很荣幸。”他低沉说。“……我爱你。” “嗯……”两人把座位中间的扶手拉起,裹着毯子,她窝进他怀里,有些倦了,他的胸膛靠起来好舒服,她闭上双眸,唇瓣有些压力,是他的嘴,她任由他洒落轻吻,微笑呢喃。“鲁特,我也爱你喔……” 十分钟后,怀里的女人梦周公去了。 他调整好她的睡姿,让她能睡得舒服些,再确定毯子够保暖,这才合上眼准备追随她一起进梦乡,那娇丽的女人声音就在这个时刻响起—— “呵呵,嘿嘿,很好很好。看你们这样,我都感动到快哭了,揪咪!好感动,怎么办?好感动……” 是那只灵!以前在飞机上跑来缠他的那只! “海仑娜?”他在脑中唤她。 “哎呀,我就说你不笨嘛!”大方承认,嘻嘻又笑。“不过我听说,你笨到把她送上直升机,然后又驾着雪撬车疯狂追逐,真的假的?” 他额角一抽,面庞燥热。 她好似猜到他想问什么,干脆先说了—— “亲爱的,我们灵是不分国界,可以互通有无,消息传很快滴!若要人不知,就不要做蠢事。管那座大岛的那位还满挺你的,算你走运。” “那你又是管哪里的?” 她娇笑。“哟,真忘了跟你自我介绍,我管这架飞机,这架飞机归我管,套一句我们那儿的说法,我是它的地基主,机上我最大!了吧?” 无言。 鲁特整个无言。 “你没话对我说吗?”半晌过后,她问。 鲁特又沉默片刻,抿抿唇瓣,把脑中的话说出口。 “我会照顾她、守护她。”略顿。“谢谢你给她勇气,教她来爱我。” 他听到她又乱笑一阵,像是有够得意、有够痛快,觉得自己有够了不起似的,然后,笑声渐遥,淡淡化入周遭幽暗中。 “鲁特,你在说话吗?”在他怀里,小女人眨眨犹然爱闲的眼,柔荑抚上他的脸颊。 “没有啊!”他微笑,轻握她的小手。“睡吧,我也想睡了。” “嗯……晚安……”话才出口,意识又模糊了。 于是,三万英尺的高空,夜很深,恋人相拥睡去,爱很多,足够一辈子慢慢品尝…… 至于那位“地基主”,她还有许多事要忙,比生仔还忙…… 注:相关书籍推荐: 01、心有灵犀一点通之一《心怀不轨爱上你》; 02、心有灵犀一点通之二《心电感应我爱你》; 03、心有灵犀一点通之三《只有你懂我的心》。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