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奴家坏》 第一章 【第一章 怀笑君,残妆轻卸薄元心】 四名被聘请来当随车护卫的师傅皆为中年女性,四匹坐骑采二前二后的方式,将马车护在中间。 午后,马车辘辘走过桦树林道,两旁葱绿的枝桠形成凉荫,朱拂晓不顾两名随行丫鬟的劝阻,径自将马车的车窗帘子卷得高高的。她朝骑马跟在外头的女师傅有礼地点了点头,随即,一张如以工笔画细细描绘过的丽容大大方方地搁在窗边。 风很轻、很凉,带来草木与旷野的气味,隐约间夹有花香,那股子香气她极喜爱,不似她寝房中常染的柔软熏香,也非她收藏了整柜子的胭脂花粉香,就是抹淡淡的自然气味,她静谧谧嗅着,半眯双眸,唇角微翘,将睡未睡间,她听到今夏第一声蝉鸣。 蝉鸣声长而幽远,听不出该有的脆厉凄切,那只破土而出的蝉应在远处。 她下意识分辨方向,斜倚窗边的薄身随着车轮子的滚动而轻轻跳动,未出两刻,她朱唇上的弯弧犹在,不自觉间却已睡去。 蝉像是跟她结了缘。 这一路上,她睡睡醒醒,那蝉声不歇,忽远忽近,即便她已抵达目的地,下榻在主人家为她准备的一座精致小跨院,那鸣破初夏的力道怕她寂寞似的,始终相伴。 “……在哪儿呢?” 低柔语调带着连自己也未曾察觉的怜惜,她在夜幕低垂时走出跨院,习过舞的巧足套在一双素面缎鞋内,落地几无声响。 她循着那声蝉鸣在月光下缓行,走啊走的,裙摆如波,茫无目的,最后在大宅第里迷了路。 “唉,这是在哪儿呢?”她喃喃低语,笑叹自个儿总弄不清楚东南西北。 她孩子气地敲敲前额,踩着影子在原处晃了两圈,有些懊恼地发现每个方向似乎都一样,黑墨墨的,如同一个又一个深山黑洞,等着将她一口吞噬。 她再次旋过身,蓦地,被月光拉长的纤影落在石板地上动也不动。 她不动,对方亦不动如山。 一抹巨大影子沈静地印在地上。 那阴影彷佛一直都在,她怀疑自个儿八成鬼遮眼了,竟浑然未觉对方的出现。 男人! 朱拂晓脑中极快地刷过什么,内心顿掀不悦,又不得不庆幸她尚未卸妆更衣。 男人吗…… 好吧,也不过是个男人罢了…… 瞅着石板地上不容忽视的阴影,她亭亭玉立的身姿微微后倾,像是站累了,得换个较舒服、较慵懒、少了那么点儿端庄的站法。 她巧肩略斜,螓首微偏,嘴角仍勾着弯弧,只不过笑得有些坏,坏得有些妩媚,又媚得让那双眸子显得野气,好似天下没有她不敢的事,要玩,她奉陪,要命,她也敢赌,胆大风流。 她眸线从地上的阴影徐徐拉高。 男人背光而立,而她则迎着月华,他所处的位置能将她看得一清二楚。 不悦感再次攀升,她依然慵懒笑着,眸光持续往上挪移。 粗略瞥过,她心里甚是惊愕,这男人的体型绝对称得上虎背熊腰,身长更高大得不象话。他单手拎着一大桶水,那只装水的巨大木桶够让她缩身坐在里边,他的另一臂则高举过头,按住扛在肩上的一大捆……一大捆长茎青草? 他不发一语地定在那儿,像堵墙似的,她媚眸徐眨,终于看向男人几要融进夜色的模糊面庞。 有一瞬间,朱拂晓以为自己会很没用地倒退。 那张脸不仅背光,且又隐在整捆青草所形成的阴影里,黑压压的,教人分辨不出表情,讨厌的是那双眼,过分的黑白分明,清锐目光一瞬也不瞬,那样的眼该蛰伏在暗处观察,而非堂而皇之地瞧得人颈后发麻,逼得人呼息寸断。 幽静中,她听见马儿粗嗄的喷气声和踩踏声响,而且不只一匹,怕是围着一整栏子的骏兽。她逛到人家的大马厩了吗? “马夫大哥,你吓了奴家一跳。”她柔声道,眼波冷媚,半真半嗔地责怪。 又有什么从脑中疾划而过,她胸口一绷,微怔地任由男人朝自个儿走近。 他走近,离她仅余两大步。 他的位置随着移动悄悄改变了,月光打亮他左侧,把笼罩着整张男性面庞的青草阴影打散,她终于看清他的五官。 那是一张粗犷无华的脸,宽额方颚,浓眉挺鼻,他的嘴略宽,唇型算得上好看,至于那双惹得她大不满、寒毛竖颤的锐瞳……彷佛一切的一切都是错觉,是她身处于陌生所在才会生出的无聊谬思。清匀的银辉下,男人的双目温和平淡,他眨眨眼,宽唇一扯,咧出一道憨厚腼的笑。 “我不是故意吓着姑娘……我也被你吓着了,以为这世上真有昙花仙子。入了夜,昙花开,我鼻子一向好使,才嗅到花香,你就出现了……我、我从没见过像你这么好看的人。” 朱拂晓又是一怔,定定眸子,不动声色地轻问:“我生得好看?” “好看。”他强调般用力点头,肩上长穗般的青草刷刷地划过颊面。 “有多好看?” 他宽嘴略张,然后闭起,然后又张开,眼珠子努力思索似地转了转。 “好看得……唔……”蓦地,他苦恼的神态一弛。“比我养的马还要好看一百倍!” “噗!”朱唇禁不住喷出笑气,尽管笑得前俯后仰,她腰肢曼摆,怎么都美。 傻大个儿跟着她笑,双颊捺着两道深酒窝,两排白牙发亮,像是姑娘笑了,他也就欢喜,姑娘究竟因何而笑,倒也不需多深究。 “你是不是弄丢什么东西?我瞧你方才原地转圈圈儿,嘴里还自言自语。”他忽地问。 朱拂晓摇摇螓首,指尖下意识抚过紫罗裙,笑不离唇。 他蓦然恍悟地挑高浓眉。“你迷路是不?” 听到她柔软叹气,他再次咧嘴笑开,安慰道:“这座‘长春药庄’的格局确实挺复杂,几年前这儿常闹山匪,所以主人家才把药庄建得高墙深院,教里边的人好防守,外边的人不好攻。庄子里东西互通、南北相接的小路又多,你头一次来,自然闹不清楚。” “就算来再多回,也难有闹清楚的时候,反正是迷路迷定了。”她毫无找路的天分,这点自知之明她还是有的。 “不怕的、不怕的!你、你先等等啊……我把东西放下后就带你回去,我认路的能耐是一流的。”若非他双手各有事物,肯定要把胸脯拍得砰砰作响,就怕姑娘不信他。 “呵,你鼻子这么好使,认路的本事堪称一流,又懂得养马,有什么是你不会的呢?”把他风高浪急的模样瞧进眼底,朱拂晓的语气倒是慢幽幽的,若仔细些、心眼多些,能听出隐在话下的轻讽意味,但……也得对方听得懂。 “……我不拿手的事吗?我其实……唔……脑子不太灵光,没法儿一次记太多事。”他一脸抱歉。 夜色宁静,两人一时间无语。 朱拂晓也不急于打破沉默,好半晌才叹出口气。 “你说要领我回去,你晓得我住哪处跨院吗?” 他无丝毫迟疑地点头。“再三天就是‘药王庙’庙会,这是地方上的大事,少不了要舞龙舞狮,唱几台大戏。每年这时候,几位分堂掌事都会齐聚‘长春药庄’,庄内连摆三天酒席慰劳底下人……”略顿。“今年,听说主人家请来江北‘绮罗园’的花魁娘子……今儿个傍晚有贵客入住药庄,就下榻在西侧菊院,大伙儿私底下传来传去,我多少听到了一些。” 他目线不自觉放低,颧骨处的肤色深深紫紫的,有些古怪……朱拂晓方寸蓦然生波,难以言喻的滋味蔓延。 眼前这个憨头大个子是在害羞吗? 她看不出他真实年纪,该有三十好几,但那张朴实大脸一咧嘴笑,眼神亮晶晶,轮廓柔和,模样又显得年轻许多。 “你家主人好大手面,金元宝一箱箱往‘绮罗园’里送,逗得我家金嬷嬷笑得两眼都快睁不开。嬷嬷她闹了我整整五日,不依不挠的,说是无论如何都得卖给‘长春药庄’一个面子……这面子我当然得卖,拿人钱财替人消灾,我是拿钱办事,专程赶来陪药庄的大爷、小爷们饮酒作乐,可不是什么贵客。”她似笑非笑,眨眸时,长睫真如小扇,轻佻地睐了男人一眼。“奴家朱拂晓,不知马夫大哥贵姓,如何称呼?” 第二章 他望着她,握住木桶把手的指节绷了绷,好一会儿才讷声答:“这儿的人都喊我阿奇。” “阿奇?”扇睫带趣又掀。 “嗯。”他两排白牙在夜里发亮。 此际,躁动声清楚传来,他挺直身背低叫了声,忽问:“马儿饿得发脾气了,你想看牠们吃草吗?” 朱拂晓早忘记上回说不出话来,究竟是什么时候的事。 她的人生鲜少有惊奇,生于“绮罗园”,长于“绮罗园”,生母香消玉殒前,曾是江北名动一时的花中状元,她只是走上与娘亲一样的路,所有的事如此自然,命中自有定数,该做的、该学的、该唱的歌、该弹的曲引、该放的诱饵、该拿捏的进退应对……日子过得确实精彩,只是身处风尘多年,风花雪月再美,她也无感了。 今晚,她在一座大庄院迷了路,遇到一个叫作“阿奇”的男人。 阿奇真是挺奇的,不来邀她饮酒赏月,却邀她一块儿喂马吗? 心绪浮动,她仍一脸静谧,仅勾唇颔首。 “马无夜草不肥,阿奇大爷若日日送上带露夜草,养的马肯定肥壮得很,怎能不跟去瞧瞧?” 听到应允,他像是极欢喜,一时间不能克制,粗犷大脸被一抹笑摆布得眼眯嘴开,他双唇张张合合,抿着、舔着、咧着,欢喜得想多说什么,偏口拙得很,最后却道—— “你、你别喊我大爷,千万不要啊,我……我是阿奇而已。” 他颧骨上古怪的暗紫色有加深的迹象。 头一甩,他跨步走过她身旁,不好意思再多瞧她似的,他径自往前走,边抛出话。“来吧,我给你看我养的白雪驹。” 朱拂晓打量着那宽肩窄腰的背影,若有所思地抿抿唇,直到他消失在转角处,她才深吸口气快步跟去。 走过转角,石墙的另一边豁然开朗。 除了一大排搭建得相当扎实的马厩,院内空地上还摆着为数不少的晒药架,入鼻的气味混着药香、草腥和马匹气味,似乎还夹杂更多东西,但朱拂晓没心思细分,她瞥见马厩内的五匹白雪骏马后,人便被勾了魂似的,只懂得痴痴走到厩槽前,眸光痴痴瞧着,隔着粗圆木栏,不自觉痴痴地伸出手。 “小心!”阿奇低叫了声,忙搁下水桶和青草,抢步过来,大掌包住她快要碰到马头的柔荑。 “我只是想摸摸牠——啊!”她陡然惊呼,因那颗巨大马头突然一甩,长鬃如流苏,美则美矣,哪知牠下一瞬竟张大马嘴,坏脾气地扑咬过来! 阿奇反应甚快,抱着她疾退一大步。 “没事吧?有没有怎样?受伤了吗?”他急得直皱眉,拉着她的小手翻来覆去地拚命察看。 朱拂晓也不抽手,柔顺地由着他摆布。 天晓得,她骨子里根本没几分柔顺的味儿,更别说在男人面前,就算有,也是装出来的多些,然而此时此刻,她柔顺得很甘愿,有许多耐人寻味的玩意儿横在她与阿奇之间。 阿奇的手好大、好暖,掌心厚实,指节明显。 阿奇的力气该是强大的,担心伤着她,那双粗糙巨掌捧着她小手的方式太过小心翼翼,翻看她小手的动作未免也太笨拙,拙得让她润指不自禁动了动,指尖突生怪异的麻痒,竟想用力反握他。 好怪。今晚的她很怪。她遇上一个怪人。 她朱拂晓不会对任何男人主动。 她从来不需要,亦从未想过。 此时她却在忍,不知道为何要忍,一时间也弄不明白忍些什么,就是深吸口气,再缓缓吐出,静静重复着,把胸房乱闹的无名物使劲按捺下来。 她一直瞅着他,直勾勾看着,阿奇皱紧眉峰,宽额真渗出豆大汗珠,她难以理解自个儿的心思,只觉有股暖流在肚腹里打漩涡,热得她额面也要冒汗。 “你的手有我两倍大呢,你大手一裹,把我的手全裹实了,倘若真被咬中,那也得先咬到你啊!” 一急就顾不得许多的阿奇终于抬起头,见姑娘好笑地拿他直瞧,他方颚一收,丢开烫手山芋般,忙放掉被他抓得热呼呼的秀荑。 朱拂晓柳眉轻挑,笑出声,心想,多少男人奉上大把银子,就为亲近她、与她说上几句,眼前这个却不懂得多把握吗? “……没、没事就好。”嘟囔了声,阿奇搔搔头又抓抓大耳,突然发痒似的,忍不住还抓了抓颈侧。 他转身提起木桶,把清水倒进水槽内,边道:“这几匹白雪驹野性未驯,才逮住一个多月,现下又发着脾气,见着什么就咬,你别太靠近。” “阿奇,牠们真美。”她轻声赞叹,着迷地发现白马的皮毛竟流动银光。“是你抓到牠们的吗?”边问着,她凤眸瞥向劳动中的男人,见他动作顿了顿,这极短的一瞬,他淡敛双目的神态让她颈后微绷,这模糊感觉一闪即逝,快得教她不及多想,她再次瞧见阿奇发亮的牙。唉,他这楞头青般的憨笑,实在让人很想闹闹他! “是主人家亲手逮到的,在野原上追了三天三夜,最后才用系着绳套的长杆子把马套住。”阿奇把青草一层层熟练地摊进木槽内,白马低头大快朵颐了,他大手越过横栏抚着马颈,顺着一绺绺的银亮长鬃,不好意思地道:“我就只是负责喂饱牠们,哪有套野马的本事。” 朱拂晓有些捉弄地笑道:“你把牠们照顾得很好,瞧,马儿没冲你发脾气,你那只手挺安全的呢!” “我的手没你的香气,你全身香喷喷,牠们肯定想咬的——”他不经意的语气蓦然顿住,猛地转过头看向她,神情大窘,两眼瞪得好圆。“呃……我是说,牠们全是雄马,带把儿的,往后要用来配种,嗅到姑娘家的香味自然火上添油,然后……然后……”说不下去了,他像是胀红了脸。 这会子,朱拂晓不仅是笑,还笑弯了柳腰,银铃般清脆的笑音在月夜里荡漾开来。 阿奇窘得抓头、搔耳又抠下巴,浑身遭蚂蚁爬过似的。 “你别误会,我的意思是……你、你很香,马儿嗅到你的香味,就受不住,心肝怦怦跳……马儿牠们……牠们……唉,我不知道自个儿究竟说些什么啊!”他无奈大叹,颧骨颜色更浓,直想把自己抡去撞墙。 笑声终于稍歇,朱拂晓水瞳闪亮亮,螓首略颔。“阿奇,我晓得你的意思。” “不是的、不是的!我没那意思,我其实——” “阿奇,你瞧!”她突然扬高的语气阻断男人苦恼的辩驳。 阿奇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幽夜中,一个发亮的小光点从木槽里冉冉飞升,然后慢腾腾地荡出马厩。 “是一只流萤呢!你瞧见没?”朱拂晓惊喜地屏住呼息。 前一刻的窘迫所引起的热气似乎还留在颊面上,阿奇怔怔地看着那只小火虫,再怔怔地看着身旁女子纯然欣喜的眉眸,目中的温和湛了湛,把什么重新掩实了。 他低唔一声,晃着脑袋,讷讷道:“该是藏在青草里一块儿被我带进来的,这时节,河边草坡那儿有很多,入了夜,全在草丛间一闪一闪的。” “是吗?那当真好……”她眸光仍随着高低起伏的小亮点儿游走,很理所当然地接着道:“我明晚跟你一块儿到河边割夜草去。” “嗄?!”傻大个儿瞠目结舌,愣在原地。 “就这么说定了。咦?阿奇,那儿还有两只!” 我行我素惯了,朱拂晓也不睬他有何反应,见另一端又有流萤闪烁,她开心地跑近,想看得更清楚些。 后院马厩这儿堆的东西太多,成捆的干草料、一筛筛的草药,以及各式各样的大小器具,此时夜已深,加上她两眼只顾着盯住那些小光点,一个不留神,她也不知自个儿踩到什么,又或者绊着什么,足下一拐,整个人朝前扑倒。 她听到一连串声响——匆促的脚步声、有东西砰地倒落、粗重的闷哼。 她没发出惊呼,一跌倒,身子立即保护性地缩成一团,两袖抱住自个儿脑袋瓜。 尽管摔得挺结实的,却没感到太明显的疼痛,她静吁口气,悄悄掀睫,意识到身下摊着一层柔软干草,多少抵掉跌倒的劲道,至于她身上…… 第三章 一幕阴影完全覆住她,男人两臂分别撑在她肩膀上方,双膝跪伏,高大身躯悬宕在她上面,他没有碰触到她,仅有几缕散乱的黑发荡到她腮畔。 “阿奇……”她着迷于男人此时的眉目,深沈凝注,要看见她心底一般。 从没谁这样看过她,光是眼神交会,足能往她胸中兴起无端的意念,觉得可以不交一句、沉默对望,而所有的迷惑皆耐人寻味。 腮畔忽地微痒湿暖,她下意识探手摸去,触觉黏稠,鼻尖飘进有别于草青的腥味……是血! 有血沿着他的散发滴落,沾上她的脸了! 她瞥见近身处倒着一把铁耙和一支握柄粗圆的三角铁叉。 “你受伤了!”她连忙坐起,脸色凝重。 她一朝前挪动,阿奇随即往后盘坐,他漫不经心地撩开散发,动动肩臂,似乎不太在意那些血究竟是从哪儿流出来。 “没事。”深邃目光一转温定,他没丝毫责怪意味,两道笑涡深捺。“我皮厚肉粗,一点小伤不放在眼里的。倒是你……你太娇贵,若是被铁耙、铁叉给划伤,那可不成。再说,我身强体壮,不怕砸、不怕疼,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往我背上砸,我挺得住,砸再多都不怕。”说到最后,竟有几分想在姑娘家面前逞能的味道,他猛地拔背挺胸,眼角却泄底地抽了抽。 “你真是……”真是什么?朱拂晓咬咬唇,说不出内心话,那些话,或者连她也都尚未闹明白。 心窝泛暖也发软,她冲着他微微一笑,掏出怀中干净的绸巾,她挪跪到他身后。“是我不好。让我看看伤在哪儿了?” “……是我不好。”阿奇低声嘟囔。“我没把满地干草耙干净堆在角落,你才会被草秆子绊倒,才会踢到搁在墙边的器具……说到底,是我错。” “我应该多留神些,不该这么莽撞。” 小心撩开男人的黑发,她找到他颈后的伤,幸好口子不大,她担忧之情稍缓,将折成方的绸巾以适当力道压在那伤上。 “我应该早些提醒你。”他忙道,急急侧过脸回望她。 “我应该——”朱拂晓一顿,与他四目相接。 她原本觉得好笑,因两人不断往自个儿身上罗织罪责,谁也不让谁,此时他陡然回首,她的手仍按在他颈后,钻进她胸肺的空气却已融入属于他的气味。 两张脸离得确实太近了些,近到只需要靠她一个小小挺身,她的唇就能如愿去亲吻他脸上每一处。 如愿? 她从未主动向男人讨些什么,更未将愿望寄托在他们身上。 天下男子可厌者多,至于可爱者嘛……她今夜可有幸遇上一个? 如心所愿吗? 方寸间的悸动如涟漪悄悄扩开,生平头一遭,她朱拂晓对男人起了愿。 这个心愿不难实现,事实上还相当简单,做了就是。 于是,她跪坐的身躯微微挺起,绵软胸脯避无可避地抵上阿奇的宽背。 她凤眸徐合,朱唇逸出幽香。 她不知自个儿是否因内心过分激切而发出叹息,只晓得她做得很好、很成功,唇瓣那股香气以再亲密不过的方式吹进阿奇嘴里。 阿奇没有回应,该是吓傻了……噢,她绝对相信,阿奇肯定很惊吓。 他忘记要闭起嘴巴,她忍不住偷笑,忍不住再恣意妄为一番,干脆张口含 住他丰厚有型的嘴,努力且贪婪地啃吮着,将他舔吻得湿润暖热,还乘机把小舌儿钻进他嘴里,往里边滑溜逗弄。 他劳动惯了的身躯练得硬邦邦的,唇瓣竟不可思议的柔软。这是她头一次亲吻男人,学了那么久终于派上用场。她喜欢他的味道,尝起来比“绮罗园”里姊妹们常抽的清洌水烟多了些厚劲儿,又比她偶尔一抽的旱烟要更粗犷浓郁。 突然,一只粗掌按住她颈后,彷佛她那儿也受伤,需要他加压止血。 阿奇……阿奇……嘻,这憨厚傻郎君知道发生什么事了吗?他再继续呆愣下去,她真怕自个儿把他吓过头了…… 阿奇……阿奇……别怕,我只是有些儿心动,难得的心动,很想亲吻你…… 她灵巧的绵舌终于得到响应,感觉他舌尖颤动起来,气息更为灼热,而撑着她后脑勺的大手正加注了力气,她察觉到他的变化,惊喜于自己的发现,亦同时升起淡淡迷惑。 他似乎欲摆布她,想夺回男人一向的霸权,不让她有丝毫退缩的可能,却又举棋不定,彷佛没谁沾过他的唇,没谁如此不要脸地品尝他。 攻与受的角色界定不明,害他无法更大胆明确地反应。 “阿奇……你怕我呀?” 弥漫馨香的低语吐进他唇齿间,她坏笑着,持续施展金嬷嬷和姊妹们教过她的舌功。 “阿奇,我喜欢这么亲着你,呵……你是我第一个亲上的男人……” 男人受不住了,被她含 住的唇舌绝地大反攻。 她听见他粗嗄的闷哼,听见自己擂鼓般的心音,她还听见一声惊骇无比的抽泣,以及一声乍响的怒叫—— “混帐东西!快放开我家姑娘!” 两个从“绮罗园”一路随行的丫鬟终于找到迷路的主子,胆小的那个吓得腿软哭泣,有勇无谋的那个大喝一声,朝正在“辣手摧花”的混帐男人扑去! 【第二章 可怜清歌自有梦】 阿奇没被扑中,他反应快得出乎预料。 单臂隔开紧挨着他的柔软身躯,他倏地跃起挡在前头,而唇瓣仍留香气,面肤犹带灼意,他五爪陡然翻抓,把扑冲过来的“小东西”提在手里。是个小丫头。即便她扬颚拔背站直了,怕也不及他胸口,此时被人拎住后领子提得高高的,小丫头两手乱挥、双脚胡踢,虽不济事,张牙舞爪的气势倒是不差。 “元玉,别闹,瞧你把马儿惊扰的。” 朱拂晓盈盈立起,微乱的青丝烘托莹容,她嗓音低幽,有些无奈,几分好笑,也留着丝缕惋惜似的。 随即,她压压额际,瞥了眼哭倒在台阶上的另一名小丫鬟。“润玉,你再哭,回‘绮罗园’后,我让金嬷嬷送你进‘怜香阁’练功。” 听到“怜香阁练功”几个字,眼泪滴滴答答直落的小润玉惊恐地瞪大眸子,脑袋瓜摇得都快掉了,甩得肉肉的双颊猛颤,本要再从喉中冲出一声呜咽,一思及后果,她两手赶紧摀住自个儿小嘴。 “元玉,你也是。” “姑娘,这人他、他他……他非礼你!”她人矮腿短,小身子扭个没停,落在阿奇手中像被吊起来准备放血取胆的滑溜小蛇,只差没嘶嘶吐出分岔的蛇信。 阿奇没有为自己辩驳。 在确定试图攻击他的“小人”起不了多大用途后,他平举的铁臂缓缓放下,五指一弛,任那无三两肉的小东西溜到他斜后方,挡在朱拂晓身前。 他听到姑娘家轻叹—— “不是他。是我起的头。总得找个谁先下手为强,我才痛快。” “姑娘要谁不容易得很?做啥偏选他这个……这个楞头金刚?”元玉气鼓鼓的。 “我快活。”朱拂晓曲起指,以指节戳了下小丫鬟的圆颊。 情欲未散的眸光悄悄觑着男人,朱拂晓眨睫一笑,心想,阿奇真被吓着了,半句话不吭,仅垂手动也不动地伫立着。 他侧脸的线条有些朦胧,淡敛的双目掩去意绪,但她仍记得他双唇的软度,她的舌尖记得他口中的触感和纯男性的气味,他很热、且湿润有力。她想,倘若他懂得响应,他的吻必然相当足劲,能教人无穷回味。 阿奇……阿奇……嘻,这个傻哥哥,看他都三十好几,难不成从没被谁亲过吗?她喜欢他的不知所措,喜欢他害羞,见个高大强壮的男人羞得不敢抬起面庞、不敢与她四目相交,这滋味真奇。 “阿奇。” 身旁的丫鬟仍不满地嘟嘟囔囔,赖在台阶上的另一个依旧要哭不敢纵声,朱拂晓的心情没被两只小的搞砸,犹然欢愉。 “阿奇……”她再次轻唤,阿奇终于有所动静,掉头瞥向她,深瞳如谜。 对视之间,她被他迷惑的表情逗笑。 把一个无辜的老实男人害成这副德行,她半点罪恶感也无,或者……唔……是有一丁点儿的怜惜吧,怜他遇上她,怕要不得安宁个好几日了。 玉容发亮,她冲着他嫣然笑开。 第四章 “阿奇,咱们明晚见,我跟你割夜草去。” “明晚?什么明晚?姑娘,喔,不行的——”元玉一听大惊失色,挥舞两手,哪知朱拂晓罗裙一荡,举步就走。 “姑娘,等等,别走丢了!润玉你还赖在地上等茶喝啊?快跟上呀!” “呜……人家腿软嘛……” “没用!”翻白眼兼跺脚。 “呜……” 无暇多说,元玉赶着追上自家姑娘。她先是气急败坏、杂念个不停,跟着像吃了大力金刚丸似的,一臂拉起瘫软无力的润玉,把润玉拖走之前,还不忘恶狠狠地回瞪从头到尾不发一语的男人一眼。 “吓!”回眸怒瞪的一刹那,她猛地倒抽寒气,麻凉窜上背脊。 现、现“原形”了! 这个叫“阿奇”的男人如果……如果打一开始就用那种眼神看人,被他捏在手里时,她八成……应该……绝对是……不敢冲着他乱踢、乱挥、乱叫骂! 危险危险!不妙不妙!这男人好古怪,邪乎得很,她不喜欢他! 老天,姑娘这回究竟惹了谁? 颤颤颤,小下巴突然颤个没完,元玉用力咬住两排小白牙,僵硬地撇开头,扯着抽泣抽个没完的润玉踉跄跑开。 人走光,马厩犹原浸润在偏冷色的清辉里。 高大身影终于有所动静。 阿奇淡淡收回视线,弯身拾起脚边一条沾了血的绸巾,指腹摩挲绸巾时,他一手下意识摸向颈后伤处,五官沈静隐晦。 他把绸巾凑近鼻间嗅了嗅,在拭过唇上残存的女性芬芳后,将巾子收进怀中。 当夜,回到“长春药庄”的西侧菊院,两名贴身丫鬟伺候主子上榻歇息,一张小嘴叨叨念念,另一张则抽抽噎噎,从头至尾没停歇。 “姑娘,您明晚不能去见那个……那个阿奇!他不怀好意,存心挖坑要您往下跳,肯定是这样,您别再见他!元玉明天就请护送咱们来此的四位女师傅一块儿住进菊院,姑娘出门在外,身边没个懂武识路的人相伴,实在不成。”略顿,嗓音尖锐。“润玉,别把鼻涕黏在姑娘的水衫上!” “呜……人家又没有……”用力吸鼻子,百般无辜。 “就是知你没有,所以事前提点,等真有了才说,还点个啥用?”话音又顿,叨念的对象再度转回来。“姑娘,您老大不小,现下才思春算是晚上许多,金嬷嬷这两年就盼您替自个儿找个如意相好的,如果您没这意愿,要一辈子当清倌,‘绮罗园’里也没谁敢使强相逼,反正金嬷嬷跟您之间,啥儿契约也没打……但您若有这兴头,那就该轰轰烈烈、热热闹闹办一场‘夺花大会’,来个万中选一,也才配得上姑娘江北花魁的名气,至于那个阿奇……他真想一亲芳泽,也得乖乖按规矩来呀,您说是不?” “是……”润玉眸中含泪,自个儿替主子答话。 真是的。这两个小丫鬟愈来愈会闹。 朱拂晓半句话不答,唇弧似有若无,由着两丫鬟帮她卸妆、顺发、换衫。 夜已深沈,一屋幽静,铜镜在烛火中泛光,她素净的脸蛋瞧起来较实际的二十四岁小上许多,映在镜中,经霜的眉眸淡淡,更显荏弱。 元玉和润玉是她从金嬷嬷手中买下的一双小姊妹,跟了她六年,既是她的丫鬟,自然可以不当“绮罗园”里的姑娘,亦无须辛苦学习金嬷嬷安排的各项技艺,更不用进“怜香阁”练身段、练一切关乎男女性事的玉女功,在“绮罗园”里,小姊妹俩只需听她的话办事,她们属于她。 她喜欢有东西专属于自己。 她喜欢有谁专属于她。 唉,只是她这个主子太过纵容,养得底下人无法无天,竟敢管到她头上。 元玉爱叨念,有时念得她耳朵都快出油;润玉爱哭,常被她这个主子要挟,吓得欲哭不敢哭。她们真烦人,但好可爱,她就爱小姊妹俩替她焦急,惹得她们俩蹦蹦跳,在她身旁吵吵闹闹,那才有趣。 她喜欢可爱的人。 所以,她喜欢阿奇,憨厚老实,让她心痒心怜。 对着铜镜,她摸到余留在眼角的润意,这一晚她笑得双眸潮湿呢。 阿奇……阿奇……她和他相约夜游,要去看河边青草间的点点流萤。 她满心期待,希望那一个夜晚快快到来,她要去马厩找他。 “长春药庄”好大,东西相通,南北相贯,回廊外还有回廊,院落外更有院落,她以为会再次迷路,兜兜转转间却神奇地寻到通往马厩的方向。 阿奇不在那里。 她找不到他。 相约的那一夜,守着马厩的是一位六十多岁的老汉,对方露出近似迷惑的古怪神色,告诉她,从未听过阿奇这个人。 怎么会呢? “姑娘,您喝太多了!” 元玉的惊呼在耳畔爆开,她略颠的身子随即感觉到支撑。 喉中尽是酒气,肚腹滚烫翻搅,朱拂晓眨睫轻笑,指中尚勾着一只小酒壶的壶耳,好不正经地摸了元玉的嫩颊一把。 “不是叮嘱过你,就算真喝多了、喝醉了,也不能嚷嚷得这么大声,泄了底气又自曝其短,可不好再跟对方周旋。”再有,她没醉,仅是有些醺醺然。 元玉没好气地一叹。“姑娘何妨睁大眸子瞧瞧,这堂上还有清醒的人吗?咱喊得再响,泄您底气,也没谁再有本事同您较劲。” 今日是当地的“药王庙”大庆,“长春药庄”上上下下忙作一团,除按古礼祭酒拜庙,一整日,前来拜会的各地药材交易商更是川流不息。 到了晚上,庄外热闹至极,集市不歇,此起彼落的鞭炮声响彻云霄,而庄内好戏开锣,主人家今年当真好大手笔,在药庄堂上设宴慰劳自家手下,除请来几团功夫了得的江湖卖艺人当堂表演,正所谓好酒沈瓮底,更有江北花魁娘子的琴艺和歌艺压轴演出。 她怀抱琵琶弹唱,按例得了个满堂彩,几曲之后,药庄老管事让底下人送上三杯果香浓郁的琼浆,说是主人家的意思。 要她喝酒并非难事,只不过得按着她的规矩来,她饮一杯,在场同欢者也得饮上一杯,总归是独酌伤永夜,对饮不寂寞,得意且尽欢。 “哟,就奴家这浅薄酒量,药庄的各位爷儿们,难不成怕了吗?”她举杯笑问,嘲弄意味欲掩不掩地夹在柔软语调里。 男人的面子永远比里子要紧,于是,她总是赢,总能激得那些老爷、大爷和小爷们咕噜咕噜地把酒当水猛灌,一杯一杯,千杯万杯再来一杯,豪情尽付杯中物,跟她斗酒胆、拚酒量。 但,她总是赢。 环顾堂上倒得横七竖八的大爷小爷们,清醒的仅剩下静伫一旁等候差遣的几名家仆和婢子,朱拂晓挑眉轻哼。 有本事斗倒一堂子的男人,她更觉意气风发,神智因自得而清明许多。 她没醉,她从不醉酒,只是脚步有些虚浮,思绪动得有些慢,如此而已。 “元玉,我又赢了。”她脆声笑,不再依赖丫鬟的扶持,晃着螓首小苦恼,不太真心地叹道:“我总是赢,这可怎么办才好?” 元玉就气她斗酒,也不知她争什么。“待会儿润玉把解酒茶煮好后,姑娘乖乖喝下便是,还能怎么办?” “呵呵,你两颊鼓鼓的,好可爱。元玉元玉,我就爱你气恼我!” 无可救药!元玉无声仰望屋梁,摇摇头。 今儿个这场面也非头一遭了,主子酒喝多了就爱笑爱闹,她自能应付。“我扶姑娘回小跨院歇息吧。” “还早呢。”朱拂晓香肩一耸,勾着酒壶,步伐如醉舞地跨出药庄大堂。 “姑娘……”元玉跟了出来。 挨着红桐柱子,朱拂晓滑坐在廊阶上。 “元玉,今晚的月娘弯弯地像在笑,它冲着我笑,我只好也冲着它笑。知己难寻,不能辜负,怎么也得对饮一番。”说着,她咭咭笑地举起酒壶朝穹苍遥敬,然后以口就着壶嘴,囫囵灌下酒汁。 元玉忍住跺脚、翻白眼的孩子气举动,招来两名药庄的婢子,请她们暂且帮忙照看朱拂晓。 “姑娘老实待在这儿,哪儿也别去,咱去瞧瞧润玉的醒酒茶究竟煮好没,再帮姑娘调薄荷水擦脸,一会儿就回来——哎啊!我说姑娘,能喝的全都败在您手下,您别再喝了!”强势的小手一把夺下主子手里的酒壶,抢到手才察觉壶中空空,都快见底了,夺不夺已无意义。 第五章 朱拂晓又笑。“元玉真可爱。” 她的贴身丫鬟依旧气鼓鼓,竟不太领情地哼了她一声,转身就走,害她喉间和鼻腔忍不住滚出笑气。 她继续倚柱坐在廊前,双眸被酒气熏得迷迷蒙蒙。 身后大堂上的景象是纵乐畅意后的杯盘狼藉,有粗嗄鼾声、有模糊醉语,而身前的宽阔天井干干净净,月下的青石板地抹着冷光,高墙环绕下,她的余生彷佛仅剩这一方天与地。 如此余生,其实也没什么不好。 她要的本就不多,从未想过振翅高飞,天再小,能容一弯月的阴晴圆缺,便已完整,缺的是……能与谁共赏? 能有谁呢? “爱娇娇啊爱娇娇,爱簪红花花满头,爱画双眉眉飞柳,爱描朱唇唇如勾,爱穿舞衣衣满绣,爱弹春词不解愁,放歌与谁游?” 她低柔吟唱,反复吟唱。 她知道药庄内的家仆和婢女们正偷偷觑着她,被看得很习惯了,她自在接受那些明里暗里、带着好奇的探究。 突然,莫名其妙的,那些打量她的目光一下子全都收敛,她感觉得出躁动,甚至听到几声紧涩的抽气,被什么惊吓到似的。 青石板地上,她没个正经坐相的影子被突如其来的一道黑影吞食。 谁杵在她身后? 她慵懒地动动玉颈,轻叹了声,终于百般不情愿地回望。 颤睫,眨眸,蒙蒙视线把来人的五官身形努力看清后,她格格笑开。 “……阿奇,你来陪我放歌出游吗?” 阿奇居高临下,一瞬也不瞬地凝注她。 阿奇浓眉略沈,眉间的波动成峦,一双眼深黝黝的。 他站姿沈静随意,高大身躯却蓄满力量。 他宽肩窄腰的上半身仍是一件简单背心,露出两条结实臂膀,缠腰、宽松布裤、绑腿,大足套着再朴实不过的黑面布靴。他这身穿着就跟那晚一个样儿,他是阿奇……又似乎不太像。 朱拂晓扶着柱子徐缓站起,一直看着他,一直、一直瞅着他不放。 麻凉感沿着纤细背脊钻上,钻得颈后和脑门一阵刺痒。 她抬起纱袖,下意识轻按了按喉颈,再揉揉腮耳,瞥了眼他身后退离好几步的庄内仆役与婢女,有什么沉沉压在胸房,教她呼息一时不顺。 那一晚的阿奇憨头憨脑,说她是昙花仙子,诚心地赞她貌美…… 阿奇会傻呵呵冲着她笑,眯眼咧嘴的黝黑笑脸逗得她忍不住响应,她好久没真心笑过…… 那一晚,她以为寻到宝,头一次对男人生出渴望。 那一晚,她胸臆鼓胀,兴奋得面红耳赤,想去占有怜惜,也试着去占有怜惜…… “你今晚要去河岸割夜草吗?”她语气出奇静谧,想饮酒,一会儿才意会到手边无酒。 瞧着自个儿空空如也的双手,她嘲弄地扬唇,岂知下一瞬,男人刚硬有力的五指竟握住她摊开的柔荑。 她怔怔抬睫。 “走。”男嗓低沈利落。 “啊……”由男人大掌传来的热气和握力宛若一张网,她掉进陷阱,心神如迷,被他轻轻一带,也就乖乖跟着去。 走。要走去哪里? 这个阿奇不是她以为的那个。 这个阿奇让她心烦意乱,她得赶紧筑道墙,把侵入得太深的东西拔除,把男人挡在心墙外,就像这座高墙深院的药庄,把自个儿掩得实实的,周全守护,才抵挡得了墙外山匪。 她应该即刻甩开他的掌握。 她花魁之名是用琴、书、歌、舞等精湛才艺赢来的,十足真金,可不是随便任男人们轻薄的花娘。 但,他究竟要带她去哪儿? 他抱她上马。 胯下所骑的是马厩内最高大的一匹白雪驹。 没有哪家的小小马夫可以不经主人家同意,便从马厩里挑走最好的坐骑。 骏马奔出,雪鬃迎风飞扬,清夜纵蹄让马儿大乐。 与风较量似的,白雪驹四蹄撒得飞快,她的长发、轻袖和薄罗裙也飞飘而起,缠贴在背后男人身上。 离开“长春药庄”,穿过长满油菜花的丘坡,有河绕着低地蜿蜒,此时马速已缓,小河在月夜下烁光,犹如一条弯弯曲曲的银色玉带。 瞧见岸边长长青草,以及穿梭在草丛间、闪闪发亮的无数小火虫,朱拂晓神魂不由得一震,胸口猛地被掐紧,关于那一夜的种种在脑中浮现。 那一夜,她的心思和意绪在卸除防卫后,允许阿奇深进。 男人可厌者多,最可厌的是藏在朴拙可爱面具底下,肮脏的、别有用意的心。 一股翻搅蓦地从胃部直接涌上。 “放我下去……停下来,停……我、我……”她一手掩唇,一手拚命要扳动男人横在她腰间的粗臂。 阿奇终于发现她脸色惨白,立即抱她跃下马背。 朱拂晓没等双腿站稳,已踉跄逃到一旁,蹲下身往草丛间呕出秽物。 一整天下来,装进她胃袋的食物寥寥无几,没吐出什么,倒是把席间喝的酒呕出了七七八八。 可能是马速太快、太颠,也可能多少有些醉酒,更或者是因心里闷堵、不畅快,她从未这么吐过,胃袋整个要掏翻过来一般,吐得额角的细细血筋都浮现了,跪撑在地的四肢禁不住地颤抖。 好半晌,恶心欲呕的感觉好不容易缓和下来,她喘息不已,喉头发痛,一条沾湿的绸巾在这时候无声地递到她面前。 她吐得两眼闪泪花,眨掉水雾,发现男人离她好近,炯炯有神的目瞳拢着许多无以名状之物,刚棱有型的面庞没有她曾经见过的憨朴,他的颊不会再因大笑而捺出两道深长酒涡,好看的唇瓣仍旧好看,只是嘴角刚硬,下颚亦显硬气。 他耍弄她。 他把她的丑态看得一清二楚了吗? ……那就看吧,她不在乎。 “这是我的巾子呢!”暗自深吸口气,她笑笑地接过他手中绸巾,拿那条以河水濡湿的巾子拭嘴净颊。素香巾面留有淡淡血点,该是他尝试清洗,但没能把血渍完全洗去所留下的。 “你颈后的伤好些了吗?”她忽尔问,用湿绸巾轻压燥痛的喉部。 男人明显一愣,似乎没料及她会提起这事。 “小伤,不碍事。”他语气平板。 她颔头,依然笑笑的,淡夹着嘲弄。“那当真万幸。说到底,大爷您受伤是为了救我,让您流血见红,奴家可过意不去了。” 紧盯着她过于平淡的神态,和一脸虚弱模样,他目底凝聚着自己亦未察觉的怒气,五官微微绷紧。 “你喝太多酒。”她呕吐得太厉害,见她跪趴在地,发颤的背脊和肩膀让她瞧起来如寒冬中瑟瑟发抖的小猫。这女人在作践自己。 朱拂晓挑眉,竟笑了。“大爷,奴家可是青楼里的姑娘,爷儿们赏脸敬酒,我能敬酒不吃吃罚酒吗?再多也得喝啊!” 她不再喊他“阿奇”。 他知道原因。 他也听得出她现下说的这些自贬话语,隐约带着敌意,全冲着他来。 下颚再次硬绷,他抿唇不语,朱拂晓被那双深沈眼盯得颈背泛麻,方寸骤震。 暗骂自个儿不争气,她撇开脸,勉强自己撑住身子站起。 双腿虚软颤着,她很庆幸它们藏在罗裙里。咬着牙,她在他极具威迫的注视下徐慢走向河边。 初夏的河水在潺潺声中听得到清澈。 今夜被挑中出游的白雪驹好幸运,此时正埋首在丛丛翠甜的青草间大快朵颐,而流萤在她蹲踞在河边时,悄悄地、不怕生地飞近,在她发上、肩头和迤逦于地的裙摆间飘流。 她知道他就跟在身后,站在离她不出三步之距的地方。 他一直在打量她,看她掬起河水喝了几口,跟着将绸巾浸入水中清洗,微微拧干,再次拿来擦脸拭颚,水沁凉,夜风吹过,终让她双颊渐现红凝。 沈静持续好片刻。 “你不是‘长春药庄’的马夫。”背对住他,朱拂晓幽幽打破静谧。 “我没说我是。” 她轻笑了声,点点头。“是啊,阁下仅是顺着我的猜测扮演下去。谁道扛着草料出现在马厩的便是马夫了?世间可没这个理。”柔荑又一次拨弄水波,夏夜的河水冰凉沁肤,希望能灭她肤底下那股灼热。 第六章 她接着说:“今晚‘长春药庄’夜宴,按理,我们这种被召来作陪、以艺娱乐爷儿们的角色,在宴席开始前,都该先拜会过主人家,好好奉承一番。可庄内的老管事说了,主人家忙,无暇接见,岂知竟忙得连今晚也没能现身……他现不现身、捧不捧场,我本也不在意,只是有些替他惋惜,心想他砸下大把金子,费周章地把我弄来这儿,却没能听我弹唱一曲……” 略顿,她侧过螓首,轻佻地斜睨他。 美好唇弧染着挑衅,她语调低柔。“唔……倘若我说大爷您正是那位忙得不可开交、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药庄主人,大爷愿不愿意再顺着奴家这个猜测扮演下去呢?” 男人不动如山地静伫,双目烁辉,那眼神正似她那晚与他交会的第一眼。 夜中对峙,朱拂晓固执地不愿调开眸光。 男人朝她走近。 她静静蹲踞,他伫足而立。 她在他走来时想过要起身,但仍以不变应万变,而此时他站得太近,害她必须把脸容抬高再抬高,才能看清他的神情。 他那张宽且坚毅的嘴掀启,徐缓道出—— “在下姓鄂。鄂奇峰。‘长春药庄’的主人之一。” 【第三章 人似流萤,风迷漫草间】 她说错了,亦无须替主人家惋惜,鄂奇峰听到她今夜在堂上的弹唱。 他虽未现身,却在她上堂献艺一开始就一直留意着,隐在暗处紧盯她不放。 这绝非好事。 她让他移不开目光,心魂骚乱。这绝非好事。 他已许久不曾如此,有道刺麻感往冰封多年的胸臆里直钻。在大师妹香消玉殒后,他没再兴起这种感觉,彷佛从前那个被师父、师娘和师妹昵称作“阿奇”的憨厚青年,依然存在。 在马厩初会她,那晚月光皎洁,她在清辉里孩子气地晃圈圈,与自个儿影子玩乐似的,浅紫衫裙轻荡,泛光青丝飞扬,薄身幽幽然,他嗅到姑娘家的柔软馨香,觑见她怡然带笑的面庞。 不驯的眉眸,翘着鼻头的淘气样,有一瞬,他呼息似是灭了,神也灭,魂也灭,他定在当场无法挪动,两眼发烫发直,以为师妹的芳魂终于在这一夜里来寻他,像以往那样冲着他笑,不再怪他、恨他。 在她惊觉他的存在后,女儿家的神态一变,眸中透出世故之色,不驯神气却是依旧,连扬睫、翘鼻和勾唇的方式……真像,与大师妹真像。 当她以为他是药庄的马夫,他脑中仅斟酌一瞬,便依着她的话作答。 那一晚发生的事全出乎他预料,尤其是她的吻,来得那么突然,他惊异震撼。 阿奇……你怕我呀? 她的唇舌探试着,然后变得深入,很珍惜地吻着他……他不是怕,而是迷惑,不懂憨头憨脑的一个粗犷汉子究竟哪里值得她青睐? 阿奇,我喜欢这么亲着你,呵……你是我第一个亲上的男人…… 她坏笑,吐气如兰,温柔情怀藏在戏谑话语里。 她不是与他青梅竹马一块儿长大的师妹,当时在她眼里,他就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马夫,她的吻给得太轻易、太真诚,他却不认为她对其他男子亦是如此,不然,江北花魁娘子朱拂晓冷媚高傲的声名,不会传得寻芳客们人人尽知。 有些曾上“绮罗园”碰了一鼻子灰的人骂得难听,说她既当了婊子,难不成还想立贞节牌坊?不与男人温存缠绵,算什么花中状元? 她并非不懂男女那一套,而是要她甘心情愿,只是,他不得不自问,这个“阿奇”到底有什么好? 此际,瞥见那张仰望他的玉颜,对方迷惘的神色便如他内心。 鄂奇峰双臂环胸,嘴角微勾。 “‘长春药庄’的主人共有三人,除我以外,尚有我三师弟和小师妹。” 朱拂晓定定与他相视,好一会儿眸波才动。 她徐徐立起,手中犹抓着绸巾,脸容已撇向河面。“‘药王庙’大典,‘长春药庄’一年一度大宴,你们主人家都不出席的吗?”话中细微尖锐。 “三师弟和小师妹待在北方,那里有座牧场,以养马为主,牧场里也养鹿、养蔘,‘长春药庄’的鹿茸和人蔘多由牧场供应。他们忙,没能来。” “而你来了,却觉耍着人玩比大吃大喝有意思多了,是吗?”她真恨他一副若无其事、天下太平的德行。 鄂奇峰无法为自己辩驳。 他确实有意让她误解,但为何一开始不愿表明身分,他难以对她解释,这其中尚有他也难捉摸之物,有些意绪牵扯太深,直捣内心,那一块封闭多年的地方,他还不想让谁踏进。 该惭愧的是他,他却沉默以对时,朱拂晓竟感到浑身不自在。 不往心里去,就能云淡风轻,她的问话难掩怨怒,将感情真实表露,这不像她,不是她朱拂晓应有的姿态。她也该惭愧。 对岸草丛间同样流荡着无数小火虫,美极,她一偿夜游之愿,带她来这儿的男人却非她以为的那一个。 有什么好气的? 她仅是上了男人的当,自以为聪明,其实那么不聪明,然而“绮罗园”里的大小姑娘,十个有九个吃过男人的亏,她以前听多、见多了,现下是亲尝苦头,不经一事不长一智,她算学到教训。 静望着点点流萤,不去在意眸眶和鼻腔因何发热,不去记起那夜遇见傻哥哥的无端惊喜和柔软怜惜,她深吸口气,重理心绪。 “那么,鄂爷费思量、砸大钱地把奴家请到您地盘上来,该不会只想耍玩两下吧?”她娇娇嘲弄,凤目斜睨过去。“有什么想法趁早摊开来说,鄂爷可别再为难人家,您花花肚肠能拐十七、八个弯,奴家愚笨得很,可琢磨不出您那份心思。”微皱巧鼻,不太真诚地认输叹气。“所以啊,得请爷您发发善心,高抬贵手饶了我,再玩下去,奴家要没命的。” 鄂奇峰目光一瞬也不瞬。 他面无表情,胸中却骤然一震。 真像。那眉……那眼……活脱脱就是大师妹恼恨人、挖苦人时的模样! 她愈贬低自己,就是愈气恨对方,甚至瞧不起对方。 她叹说她要没命的,明知仅是她嘲讽之语,他呼息竟窒了窒。 该死!眼前这女人不是师妹,只不过眉眸唇角有些小模样如此相似。她五官较师妹精巧,画眉描唇,妆点妩媚,举手投足间世故而风流……他思绪微凝,脑中浮现那晚她与“阿奇”在一块时的种种神情,她笑、她说、她倾听、她叹息,还有她的吻……那时的她很真,双瞳明亮,像个寻常女儿家。 他不该花太多心神在她这个人身上。他对自己感到愤怒。 “我需要你帮我搭上一个人。”他声音沉沉的,没什么高低起伏。 就算惊愕,朱拂晓也没表现出来,她抿唇,脸整个转向他,等待他继续说下。 鄂奇峰道:“花中状元,一江南北。你与江南花魁娘子君霁华一向过从甚密,已知交多年,不是吗?” 她细润的下巴微抬,哼笑了声。 “要想见君姑娘的芝容,一睹江南花魁娘子的风采,鄂爷理应直接杀向江南,而非往我这儿打主意。” “你以为我没有吗?”他的话让朱拂晓怔了怔。“三年前,君霁华的‘夺花会’就被人以天价买下,她背后这位包养人将她护得太好,如今要想见她一面,不是使钱就能见上。” 胸房闷闷的,也不晓得闷个什么劲儿,朱拂晓微摊手心,任两只小火虫欲歇不歇地轻触掌肤,仍哼笑着。 “有钱能使鬼推磨,使一次不够,就再使个两次、三次,鄂爷若对君姑娘有心,做足诚意,总有一日能得偿所愿。” 她这一句状似宽解的话依然夹带讽意,鄂奇峰不能不看她,简直要看痴。 他得花大把气力才能稳住体内躁动,不去多想她那晚的笑,不去记起她唇瓣的柔软,若无她对“阿奇”的那一吻,一切将简单得多。 “我最终欲见的人不是君霁华。”他忽而道。 小火虫像是被蓦地一颤的指尖惊吓到,闪烁的微小身子飘走。她再次望向他,淡眯的眸中有疑惑、有探究。 “鄂爷想见谁?” “买下江南花魁娘子之人。” 她神情一凛。“鄂爷可知对方名号?” 他淡淡颔首。“‘千岁忧’寒春绪。” 第七章 抿唇,试过几次,她终于出声。“……所以,你打算从我这儿拉到君姑娘那儿,再搭上寒爷?” “正是。” 他的眼如两汪深潭,阒黑危险,某部分的她被那两汪暗黑吞噬,有声音喊着要她放开执念,别再在意他的耍弄,别和他再有牵扯,别理会他脑子里想些什么,退得远远的,当这一切不曾有过,她只管继续过着风花雪月的日子,不如此为之,这男人终将害惨她。 他会害惨她。真的。 别问她为何如此肯定,她就是知道。 砰!啪——砰砰—— 星月遥挂的天际,远远处,毫无预警地爆出灿亮火光,在夜空中闪烁。 “‘药王庙’前的大戏演完,百姓们开始放烟火了。”他静道,扬首瞧着接连不断的冲炮和花火,距离施放烟火的所在尚有一段距离,但炮声仍隐约能闻。 “真好看……”朱拂晓看着那些冲高、闪耀,然后徐落、静灭的烟火,一瞬也不瞬地看着,神情朦胧得近似温柔,没察觉那双转而注视她的男人眼睛。 烟火持续整整一刻钟,河岸边,谁也无语。 男与女沈吟在这一刻,彷佛今夜来此,便为此际。 直到最后一朵艳色珠彩在穹苍黑幕上爆开、坠落,花火消散,星月依然,久久后,朱拂晓才徐缓逸出口气。 她微晃螓首,半侧玉容,叹气般幽幽问:“鄂爷想与君姑娘的寒大爷一见,奴家能知道您意欲为何吗?” 明知管了他的事,对她太不利,忍不住还是问了。 她真的不聪明。 在干完“长春药庄”的“活儿”后,马车回“绮罗园”途中,整整两日,元玉的小脸嘟得像被打肿似的,噘高的嘴足可吊上三斤猪肉。从自家主子“神智不清”地跟随男人夜游归来后,她就没大没小地摆起脸色。 此等“奴欺主”的大逆不道行径,朱拂晓却也不生气,有时还瞧得挺乐,因为人家气恼她,便是对她上心,再有,元玉摆脸归摆脸,该做的事一件不落,较让朱拂晓闹头疼的反倒是润玉。小丫头为了她的“失踪”又使哭功,掉泪掉累了,仍抽抽噎噎没完,马车都打道回“绮罗园”了,她还哭。唉…… 该哭的是她朱拂晓吧? 首次遭男人欺蒙。 首次明白女人原来如此好骗。 首次遇上自以为合意的对象,还没弄清底细就昏了头,结果真是要命惨败。 “……奴家能知道您意欲为何吗?” 他不答话,静杵不动的身躯彷佛迸发出一层无形的气。 那层气,夜风无法侵入,流萤不近身,连月光都被挡开,他整个人黑墨墨,表情晦涩阴沈。 “事成后,定备厚礼答谢,绝不会亏待朱姑娘。” 听他严静地吐出这一句,她只想冲着他破口大骂,最好还能撩裙踹上一脚。 混蛋男人!真以为使钱就能教她点头相帮?发他的春秋大梦! 怒火中烧,怒至极处的她反倒笑了。 “既是这般,奴家怕是无能为力,还请鄂爷往其它地方下功夫,多琢磨些,总能找到几个狗洞、老鼠洞钻钻,说不准,真能给您钻出一点儿门道呢!” 金嬷嬷总说,她就这刁顽性情,一张嘴特别坏,老给人难堪。 然而,她有什么法子? 倘若人家肯敬她一尺,她自要回敬一丈,而如此尖酸、刻薄、不饶人,不也是被旁人、旁事给逼出来的?她不坏些,能怎么办? “说来说去就是男人们犯贱,你姿态愈高,捣腾得他们一颗心愈七上八下,就愈为你掏心掏肺又掏脑的,搏命散财,两眼眨也不眨一下。” 抑扬顿挫间皆带柔软鼻音的声调,在朱拂晓独属的“来清苑”里起伏漾开,说话的女人年过半百,一身桃红,该是相当惯于将艳色加身,连耳鬓上亦簪着一朵大红牡丹当发饰,这还别提她高高发髻上的三柄缀珠金步摇。 她挥着指间的红纱帕子,扬高嗓子又道:“大爷们争着要见你,给了东家就得罪西家,唉,嬷嬷我可不知该怎么安排。‘绮罗园’里明明有江北四大名花,头疼的是,咱们‘来奇苑’的、‘来静苑’的和‘来趣苑’的三大家,加起来都较不过你这儿。咱也费心思替你挡了呀,嬷嬷知道你应了‘长春药庄’那一场,舟车劳顿,奔波得好辛苦,该让你再多安生个几日,但实在没法子了,爷儿们全等慌了呀!再这么下去,咱们这座‘绮罗园’怕要被拆了当柴烧,到那时嬷嬷我孤苦无依,可怎么办啊……” “今日来访的是哪几位爷?”斜卧在临窗的躺椅上,朱拂晓淡淡启唇,阻断金嬷嬷愈演愈烈的呼天抢地戏码。 “哎呀,城东大商的游家二爷、城南大户的陆家少爷、江北大才子盛先生都问起你,李大人也来了,还有那位外地来的、出手好大方的高爷……”金嬷嬷扳着指如数家珍,忽然嘿地一笑。“再有一位你猜是谁?” “谁啊?” 跟在一旁伺候的元玉、润玉皆异口同声地好奇发问,朱拂晓却仍懒懒侧卧着,星眸淡合,彷佛事不关己般。她手持细长烟杆子,有一口、没一口地抽着丫鬟们刚帮她卷上的薄荷旱烟。 金嬷嬷笑挥着红纱帕。“不正是‘长春药庄’的主子大爷嘛!”话甫出,闲卧窗下的朱拂晓抽烟动作明显一顿,唇衔铜烟嘴,长睫缓缓扬开。 金嬷嬷继而道:“这位大爷自称姓鄂,原来‘长春药庄’的主人家姓鄂呀,咱也是今儿个才知呢!不过不打紧,总之你这一出马,才在药庄待下几天光景,两下轻易又收了个火山孝子入袋了!呵呵,咱瞧这位鄂大爷油水不少哇,拉个屎都能肥上三亩地,是头肥羊呢!”丰润圆脸笑出眯眯眼,乐不可支得很。 他这头羊够不够肥美,朱拂晓不确定,却十分明白,他那层羊皮一揭,底下还藏着另一张脸。 他还来干什么? 非得步步进逼,逼得她不得不答应他的请求吗? 噢,不是。那不是“请求”,说是“命令”还实在些。不许她问前因后果,不让她知悉他最终目的,以为只需砸下金银财宝就能压死她,诱她折腰漫从。 这些天回到“绮罗园”,她曾想过,或者她也生着自个儿的气,因那男人让她察觉出自身的矛盾点。烟花女子本就不配谈什么自尊和傲气,偏她无法放开,而她若想持有尊严,干脆别过这种风流生活,只是离开这儿,她有什么?她自小跟随娘亲在“绮罗园”里长大,看的、听的、学的全是这些,少掉风花与雪月,没了金嬷嬷和园子里的姊妹,她朱拂晓孑然一身,能上哪儿去?该过什么样的日子?又能跟谁在一起? “姑娘,您别见那个阿奇!”元玉抢先喊出。自她得知鄂奇峰的真实身分后,颈后发毛的恶感就没消停过。 润玉紧紧张张地像要张口言语,最后仅睁大眼睛瞅着主子,眼看两只大眸又要很没用地泛出水气。 金嬷嬷“哎哟”了声,一手支腰,伸出指推了元玉的额角一记。 “吃里扒外的小蹄子!人家大爷可是送上白花花的银子,不过是要你家姑娘这尊美观音去露个法相,银子便可安稳入袋,咱们干啥把这可人意儿的东西往外推?有这理儿吗?” 润玉拚命摇头,含泪的眼好不可怜,彷佛她才是被逼的那一个。 元玉嘟着脸,躲掉金嬷嬷第二记指功,不依地又嚷道:“姑娘不缺这钱!她要见便见,不见就不见,金嬷嬷管得了其它三苑的名花,管不到‘来清苑’的!” “你这死丫头!要不是拂晓护短,嬷嬷我早把你从头到脚整治得服服贴贴,还由得你在这儿喳呼吗?咱要是不——” “嬷嬷别气。”终于,朱拂晓说话了。 她静且深地吸口烟,慢吞吞吐出烟雾,瘾君子的模样让那张俏颜带了点颓靡恶华。 她艳唇有笑,嗓音慵懒地道:“嬷嬷且宽心,今儿个来访的贵客,我都见。那位鄂大爷我也是要见的,只是得请他先等等,等我见过几位熟客,陪人家吃饭饮酒、弹琴唱曲、下棋赏花,若还能拨得出时候,一定与他叙叙情谊。” 他要能等,就等着吧! 从午后到黄昏,从彩霞满天到月上树梢头,朱拂晓与客同欢,前所未有的好脾气,对谁都来者不拒。 第八章 她陪游家大商的二爷谈天说地,听对方大发商场上的牢骚;再陪陆家大户的少爷喝酒听曲,听醉醺醺的富贵少爷说浑话;这中间她还拨了空过场子,与李大人以及几位从京师到访的大人们吃了会儿饭,少不了弹琴唱曲以飨宾客;然后再转场与盛大才子玩起行酒令、下了两盘棋,她输一盘、赢一盘,一输一赢,不输不赢,总归快活便好。 “你今晚好似极痛快。” 男人坐在朱拂晓对面,为她面前空杯斟满琼浆,举止便如平稳的声调,不疾不徐,近不惑之年的面庞看不出心绪。 朱拂晓柳眉略挑,吊儿郎当地笑了声。“高爷,今晚园子里的姑娘和丫鬟们全教您打点过,有您大爷这般捧场,奴家怎能不痛快?您说是不?”说道,她举杯敬他,豪气地仰首饮尽。 这位外地来的高爷不知其底细,但出手阔绰,有钱万事好办,金嬷嬷遂将他奉为上宾。先前,朱拂晓与他见过三回,感觉倒是不好不坏。 他会点曲子、与她饮酒烹茶、下下棋,话却不多,偶尔会入魔般盯着她瞧,眼神如两口井,也不知打量什么,在那时,她才会感到几丝不自在,要不,他倒完全符合金嬷嬷口中所谓的“肥羊”。 高爷但笑不语,又为她斟酒,而朱拂晓被男人们奉承得很习惯,丝毫不觉让大爷们为她倒酒有什么不对。 对饮几杯后,朱拂晓为他唱了三首琵琶曲,最后一音刚落,余韵绕梁着,润玉便在此时撩开珠帘步进。 小丫头红着脸,先是僵硬地朝高爷曲膝行礼,跟着匆匆来到主子身畔,附耳悄声说话。“……姑娘,那人他、他还赖着没走。” 朱拂晓心中一悸,眸底烁了烁,没察觉自个儿的双颊变得跟润玉的一般红,体内热气蒸腾,从肤上散出,她想,今晚八成又喝太多酒了。 非见到她不可,是吗? 今天如此折腾他,她究竟痛不痛快?一时间,她也觉迷惘。 “姑娘……他不但没走,适才还来了两人,说是要找他,结果鄂大爷一见那两人,就气得脸发青。” 竟有这等事? 心音咚咚两响,朱拂晓愈听愈奇,神情未变,怀抱琵琶的双手已不禁缩紧。 “姑娘,元玉说……说……干脆赶他们走,这还省心些啊……”润玉低声嚅道。 不! 这会子,她朱拂晓好奇心被彻底勾起,也该是时候见客了! “绮罗园”九曲桥端的某个花厅内,鄂奇峰无心赏玩厅中精致摆设,亦无心欣赏窗外人工湖与庭园造景,连金嬷嬷亲自送上的满桌好菜,他也不瞧一眼,酒倒是喝下不少。 瞧他该是千杯不醉的主儿,从午后到黄昏,从月上树梢又渐渐落下,单他一个就饮尽三坛“锦江红”烈酒,丝毫不见醉态。 他没醉,脸不红,却气得铁青。 今日上“绮罗园”,他本就猜出朱拂晓不会轻允见他。 她想弄明白他最终的目的之后,才肯考虑相帮,然而内情牵扯甚广。这几日,他与赶来“长春药庄”会合的三师弟和小师妹谈过,当三师弟问他,这位名震江北的花魁娘子是否值得信赖时,他给的答案明快得连自己都感惊愕。 不知因何,就觉她是敢爱敢恨的性情,犯着她,要吃苦头的,一旦获得她的允诺和信任,必千金不改。 她要他等,他就等,等至月落夜深亦无妨。他沈静表情之所以崩裂,皆因擅自来访“绮罗园”、欲助他一臂之力的一双男女。 “大师哥,你别生三师哥的气,全是我的主意,三师哥拗不过我,怕我独自一个偷偷跑来,这才应了我的。”确实是女儿家的嗓音,只不过略沈了些,软语相求时还带点儿沙哑。 那好听的沙哑声继而又起。“你也晓得三师哥跟我在一块儿,只有受我支使的分儿,他是逼不得已的,大师哥若要发火,就对着我发好了,总之……我非得见见这位风靡江北的花魁娘子。咱们有事相求于她,不来拜会说不过去,多一个我来和她说说话,也是好的……” “有谁来寻奴家说话谈天吗?” 伴着娇声,整幕的翠珠串被香手一撩,发出叮叮咚咚的清脆撞击声响,一抹窈窕紫身慢条斯理地切出翠珠帘幕。 花厅中的两男一女同时扬首,余有火气的氛围因朱拂晓的出现而掀起波荡。 今夜的她脸上美妆依旧,柳眉细细,丽眸勾魂,眸尾染着金绛,双腮扑着蜜脂,唇瓣若朱花。 她也清楚自个儿已在瞬间抓住众人目光,唇似笑非笑地微勾,那种上身微后的慵懒站姿再次出现,金丝裹胸下的双峰自然绷高,尽管裹胸外犹罩着一件浅紫色纱衫,但毕竟质料太薄,根本掩不住多少春光,又或者……她根本没打算藏住胸前美好春色。 当朱拂晓接触到那双曾成功欺瞒过她的男性黝瞳时,对方正专注看她,长目微眯,那带有评量神气的目光让她感到不是滋味,彷佛她干出什么教他瞧不入眼的勾当似的。 不躲不避,她几近挑衅地抬起下巴。 她挑眉,慵懒斜睨,跟着把一管子薄荷烟凑上唇,淡淡吸了口,淡淡吐出。 薄荷气味能醒脑醒酒,她正想着要多抽几口时,一名作男装打扮的清秀姑娘突然走来,走入她眸线内,不断朝她靠近。 这人……谁呢? 她微怔,脚步未退,双唇甚至还含着烟嘴,疑惑地瞅着男装姑娘。 “姊姊……”沙哑软嗓微颤,男装姑娘的双眸一瞬也不瞬,对着她发亮。 【第四章 怕今宵虚度,忘来日冥冥】 被人用混合着惊奇、欣喜,以及单纯依恋的痴迷眸光凝注不放,即便那双妙目的主人瞧起来与自己差不多年岁,朱拂晓胸中所受的震撼实在不小,尤其听到对方那声多情的低唤,一股热气直钻入血肉里,她背脊陡凛。 花厅中的两个男人几是同时反应。 立于窗边的鄂奇峰正面转向她,踏出一步后又伫足不前,阴郁眼神紧守着她们俩,怕谁受伤害似的……朱拂晓眉尖儿淡淡波动,笑笑地抿着铜烟嘴,心知肚明得很,阿奇大爷忧心的人自然不会是她。 至于在场的另一名男子,他身穿玄色劲装坐在角落的梨花木椅,此时亦站起身,像是鄂奇峰不动,他也就按捺着不动。朱拂晓无法看清男子面目,因他戴着一顶帷帽,黑纱后,那张脸形似有些扭曲。 “燕妹,她不是翔凤。”鄂奇峰道,下颚不自觉绷紧。 朱拂晓未持细烟管的一手被一只有些粗糙、该是吃过不少苦头的小手握住,男装姑娘仍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俊秀容颜藏不住欢愉。 “大师哥,我知道她不是姊姊,可她和姊姊生得真像……不,不是五官生得像,而是神态……”她略歪螓首打量,看得舍不得眨眼,叹了声。“真像……” 像谁? 谁是“翔凤”? 朱拂晓再次对上男人那双深目,见鄂奇峰抿唇不语,垂于身侧的双掌悄握成拳,看来这位“翔凤”颇有能耐,能惹得阿奇大爷浑身绷紧。 喉底无端漫出苦味,连薄荷的冽味儿都没能将之掩去,她舌尖轻嚅,要强地压下那股酸涩,由着人家亲热地拉住她的皓腕。 “奴家朱拂晓,给这位俊俏小公子请安了。” “我可不是什么俊俏小公子,你明明瞧出来,却来逗我吗?”嘻笑一声,很喜欢被这样逗弄似的。“朱姊姊,我姓秋,叫秋巧燕,灵巧飞燕的巧燕。这是我大师哥鄂奇峰和三师哥宋玉虎,我是他们的小师妹。” 朱拂晓笑不应声,迅速扫了黑衣男和鄂奇峰一眼,后者面庞严峻,似有不豫。 他不想这只灵巧燕子飞来她身边吗? 也对,这“绮罗园”是什么地方?而她朱拂晓是何种身分?寻常姑娘家和她沾染上,没好下场的。 但,她就爱见他难受。 “哟,瞧我这眼力,原来真不是俊俏公子,而是俊俏小姑娘呢!”朱拂晓还逗着她,语气媚软。“巧燕妹子,你说我这模样,当真像你说的那位什么……翔凤姊姊吗?”话甫出,她察觉窗边高大身影往前又踏出一步。 戳到他要穴了吗? 好极。 朱拂晓暗自调息,故意反掌握住秋巧燕的手腕,两姑娘一下子就亲热起来,把在场的两名男子全排除在外。 第九章 “像!”秋巧燕一个劲儿地点头。“可朱姊姊比我亲姊生得更美些。” “你翔凤姊姊也穿裹胸和薄纱?也饮酒抽烟?” 巧燕一怔,忽而脆笑,摇摇头。 “没……不过我记得,翔凤姊姊酒量倒也不错,能喝上几杯,我也能喝一些。朱姊姊,我几日前从大师哥口中得知你的事,一直想见你,你肯拨空来与咱们三个饮酒谈天,那当真好!” 朱拂晓忽觉不太妙。 她的罩门,她自个儿清楚,只要旁人心诚相待,真情实意,她就嚣张不了,狠不下心使坏。 此时,一双清亮眼睛毫无掩藏地直望着她,眼底显露欢快与期盼,恰如话中所说的那样,就盼她来与他们同欢。 思绪深陷又抽离,她记起那个“阿奇”,那个朴直憨气的傻哥哥就踩在她罩门上,把她踩得死死的,让她一股脑儿栽下去。 感觉到男人深究的注视,她下意识挺脊,缓缓又抽了口烟,撇开脸,将烟雾吐向一旁。 “怎么不见你翔凤姊姊?”她不经意问,艳睫慵懒眨动。“呵,我险些忘了,这儿可是江北最大的妓院,翔凤怎么能来?唉,你虽着男装,但明眼人一瞧就知底细,也是不该来的。” “不是的,朱姊姊误会了!翔凤……姊姊她……”巧燕忙摇头,支吾其词,有些为难地咬咬唇,最后侧目瞧了斜后方的鄂奇峰一眼,又道:“我大师哥会把事情告诉你的,朱姊姊听我师哥说说话,好吗?” “燕妹,和你三师哥回下榻的客栈去。”鄂奇峰沉着声插话。“我自会和朱姑娘好好谈开。” 朱拂晓发恼,真恨他这种命令语气,心一横,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道:“巧燕妹子,你大师哥先前和我闹得不太愉快,我也不想与他多谈。他要谈,那也可以,若肯双膝落地跪在奴家面前赔个不是,恩怨自是一笔勾销。” 道完,她迎向鄂奇峰的视线,两人目光紧紧衔接,她轻佻眼底风流又挑衅,他深渊般的双目似窜出火花。 如何?他拉得下脸吗? 她偏要刁难他! 蓦然间,朱拂晓两肩陡颤,一声惊呼梗在喉头,立在她面前的秋巧燕竟“咚”地跪下,直挺挺跪在她身前! 这姑娘……她、她……她干什么? “燕妹!”鄂奇峰爆出震吼。 影子般静默的宋玉虎两手用力一握,并未出声。 “你起来!”鄂奇峰大步踏上前,巨掌攫住巧燕的肩膀。 “不要!我不要——”怕被拉起,巧燕干脆伸出两臂,牢牢搂住朱拂晓的细腰,还把脸蛋埋在她胸腹间,模糊嚷着。“朱姊姊,我来替师哥下跪,你听他说,别恼恨他呀!” 朱拂晓怔住了,在巧燕跪下的那一刻起,她脑子整个发僵,连几无重量的细长烟管也持不住,不知何时掉到地上。 她不自觉地抚着巧燕的发顶,像是怀里突如其来钻进一只小猫,猫儿寻求暖意,而她无法拒绝,只能凭本能张臂拥住……这滋味微妙,却也不太妙,她能否应付得来? 思绪持续僵着,她僵僵地扬起眉睫,鄂奇峰沈峻面庞离得好近。 他的面色不太寻常,热气在古铜色皮肤底下腾烧似的,烧出满面黝红。 他额际鼓跳,胸口起伏与略促的鼻息相应,努力压抑胸中波涛。 他看她的眼神盈满晦涩,瞳火明明灭灭,一抹近乎疼痛的感觉钻进她心房,究竟因何而痛,她说不出个所以然。 毫无预警地,他出手极快,两指轻捏巧燕的颈后穴位。 下一瞬,原搂紧她纤腰的姑娘忽地两臂垂落,软软偏倒。她下意识欲拖住巧燕的身子,鄂奇峰已快她一步抱起自家小师妹。 此时际,宋玉虎依旧不言不语,帷帽下的表情难以猜测。他静静走近,从大师哥手中接过巧燕,然后横抱着她往外走。 “鄂爷——”见鄂奇峰已掠过她跨出花厅,跟在师弟身后,朱拂晓神智一凛,陡地旋身唤住他。 “……鄂爷要走吗?”在花了好些功夫终于见到她之后? 鄂奇峰回首,有些面无表情。 “燕妹需要有个地方好好休息,我跟玉虎先送她回客栈。” “那个……鄂大爷与宋三爷若不嫌弃,我的‘来清苑’还算舒适,可将巧燕妹子先送到那儿安歇,我的丫鬟还能帮忙照顾。” 她咬咬唇,神态虽说平稳,心里仍被秋巧燕那一跪给弄得七上八下,再有便是鄂奇峰看她的眼神…… 可恶,他若气她、吼她、破口大骂,或者她还能反击,但就是别拿那种教人心痛的目光看她,看得她心慌慌,觉得自己很坏…… 深吸口气,她弯身拾起细烟管,费力稳住声音。 “鄂爷进‘绮罗园’,等上大半天,不就想找我谈吗?那就谈吧,总不能让巧燕妹子白跪,折了我的寿。今晚不谈,说不准我要改主意了。” 月落子夜,乌啼被“绮罗园”里的欢闹声掩盖。 九曲桥畔的花厅灯火通明,金嬷嬷原要奴仆再过来添酒重开宴,上门的大爷不介意多花银子,陪客的头牌姑娘却挡将下来,吩咐底下人备来小红炉和茶具,亲自为客煮茶醒酒。 原是气小师妹擅自来到“绮罗园”,也气三师弟没能阻止她,此时八成气过头,纠结在胸臆间的闷火早已“逤”一声灭尽,鄂奇峰暗自握了握放在膝上的大手,臂腕和手背上已无青筋浮现。 他知道自己有时是过分些。 巧燕是大姑娘了,性情承袭了师娘的坚毅,已非当年饱受惊吓的十岁小女娃,说到底,是他这个大师哥身兼“父母职”多年,到现下仍无法放手,就怕要放亦放不开。他太习惯保护她。 “鄂爷且宽心,奴家的两个小丫鬟不会对巧燕妹子胡来的,顶多就脱脱她外衫,再脱脱她的小鞋、小袜,让她躺得舒服些。再说,还有宋三爷守着不是?”软语一贯轻佻,一贯地半开玩笑、半认真,朱拂晓撩起袖,将精心煮上的一杯香茶搁在男人面前。“唉,这地方确实不好让良家妇女多待,也难怪鄂爷坐立难安。” 坐立难安? 鄂奇峰瞄了眼坐榻,他正背靠着一根顶梁用的红桐柱而坐,一脚曲起,另一腿伸直,连黑靴也没脱就上坐榻,他这坐姿大剌剌的,随意得像在北方牧牛、牧马时,闲来坐在青草野原上的姿态。 他许久没如此放松,她是故意说反话挤对他。 跟着,他瞄向面前矮几上的一碗碧香茶。 他也许久没与谁坐下来品茗,这种风雅的事离他很远,以往师父、师娘尚在人世时,偶尔会跟他们学喝茶,师门遭大难后,什么都不一样了。 定定神,他将茶饮尽,放落茶碗时,深沈的眼同时凝向她。 朱拂晓颈脊微麻,没躲开他的注视,屏息等待着。 “那一晚你问我,与寒春绪见上面,究竟意欲为何?”他声音平缓沈稳。“我当时不说,是觉得没必要让你知道太多,就单纯当个拿钱办事的牵线人。” “寒爷与霁华是我朋友,我不能不问青红皂白,便领个不知底细的人前去。” 鄂奇峰点点头表示明白。 “寒春绪行踪飘忽,狡兔三窟,游走在黑白两道之间,与淮南盐枭交好,与沿海走私商人也颇有接触,一江南北皆有他布下的眼线,那些河寇或山匪拿了他的好处,自会暗中助他。”他扯了扯唇。“此时,你受我纠缠,说不定他已收到消息。” 朱拂晓为他再烹上一碗茶,淡声直问:“为什么要见寒爷?” 她发现他仍面无表情,但嘴角有些绷,以为他会沉默好半晌,他却开口了。 “朱姑娘,你可曾听过北方‘秋家堡’的名号?” 她螓首微偏,沈吟了会儿,对他摇摇头。 他又扯出一个不具笑意的笑。“也是。‘秋家堡’十三年前遭灭门大祸,当时你也不过与燕妹差不多年纪,事隔多年,若非当事人,怎可能记得?” 她想起巧燕姓“秋”。灭门大祸……忽地,她打了个冷颤。 鄂奇峰取茶喝下半碗,再出声时,语气仍平稳。 “自我有记忆,就是跟着师父、师娘一块儿生活,我是大师哥,后来师父又陆续收了三名徒弟,加上师娘为师父生下了翔凤和巧燕,师兄妹共六人。我师父秋如晦当时在北方很有名气的,除一身武艺外,对驯养野马也很有一套,我们师兄妹都学了些,常随师父深入漠南和蒙古野原追捕野生骏马,有些驯服后用以配种,那些珍品马匹替‘秋家堡’带来了巨大利益。” 第十章 他略停顿,把剩下的茶饮尽,不及品味茶香,只求醒脑宁神。 “当时登门拜访之人络绎不绝,有人想与师父作马匹买卖,有的慕名而来,希望师父出手代为驯服手中野性难驯的骏马,有的则纯粹来向师父讨教切磋驯养马匹之技……那时我刚满二十,二师弟还长我四岁,但因入师门较晚,也得喊我一声师哥,三师弟正值十八少年,四师弟十七,翔凤与四师弟同龄,巧燕也才十岁大。” 对他而言,那必是一段相当值得怀想的日子。 朱拂晓望着他有些幽远的表情,心弦悄动。 她轻啜了口茶后,才问道:“‘秋家堡’遭祸又是怎么回事?” 这一次鄂奇峰沉默较久,述说的嗓音仍不太有感情。 “起先是几匹好马遭窃,后来又弄丢当季选定的种马,跟着一整批野牧的马群全消失不见,一查之下才知是二师弟陆竞高动的手脚,他私下将马匹售出,师父知道后大为震怒,二师弟原是不认,后来被逼急了,当堂和师父扯破脸,说了不少难听话,又指责师父偏爱我和其它师弟,独瞧他不入眼等等…… “二师弟被赶出‘秋家堡’的那日,曾找到翔凤,问她愿不愿意跟他走。他喜爱翔凤好些年,待这个大师妹一向很好,相当爱护,但翔凤她……” “只可惜这位如花似玉的翔凤师妹,心里只有她的大师哥,是吗?”朱拂晓替他接话,见男性面颊似浮暗赭,她心弦又抽,脑中模糊闪过一张脸,凝神一想,竟是那个憨厚的“阿奇”?! 她不禁敛眸苦笑。 鄂奇峰没察觉她的异样,暗自调整呼息,颔了颔首。 “师父和师娘膝下无子,早有意思要把大师妹许配给我,让我继承‘秋家堡’的一切。二师弟那日当着所有人面前要翔凤跟他走,说他出‘秋家堡’,能凭他自个儿力量建一座更大的牧场,只求翔凤跟他……师妹不要,她说她只愿跟我,她还说她一辈子瞧不起他。 “二师弟被赶出‘秋家堡’后,日子平静了些,不久之后,师父作五十大寿,当着众人面前,把翔凤正式许给我,说是再等个两年,等翔凤大些,再来办婚事。” 朱拂晓机伶伶地打了个寒颤。 不明白是何原因,只觉他眉宇间的神气让她发寒。 抿紧莫名发抖的唇瓣,她怔怔地听他说。 “隔不到三日,野原上圈围的牧地传出事端,我领了人赶去处理,然后在返回‘秋家堡’的途中遭埋伏,七、八名牧马好手全被箭射落马背,那些人半点武艺也不懂,活生生当箭靶子……”一顿,他目光落在红炉火上,静了会儿才接着说:“坐骑全被射死,我折断胸前和腰侧两支箭,走回‘秋家堡’时已半夜,那场大火不知烧了多久,能烧的全烧尽了…… “三师弟救出燕妹,一张俊秀的脸尽毁。之后才从三师弟口中得知,堡内饮水先是被下过毒,后来二师弟领人闯进,他打算带走翔凤,四师弟冲上去阻止,被众人乱刀砍死……师父和师娘直到最后也没能逃出。” “……那……翔凤呢?她怎么样了?” 鄂奇峰又露出那种无笑意的笑。 “翔凤急着替毒发的师父、师娘挡刀,脸被砍伤,二师弟错手将她毁容,索性连她也不要了……火势渐大,那些人抢走值钱的东西,牧场内引以为傲的十匹纯种白雪驹也被夺,三师弟重伤救出燕妹后,已无力再闯火场。” “所以翔凤……”朱拂晓脸色微白,了然地吐出口气,一会儿才拾声。“你说的白雪驹,不是也养在‘长春药庄’?” “那是我之后才套捕到的,蒙古野原上难得的骏马品种。虽也漂亮,但师父当年养的那十匹才叫绝顶。”谈到马匹,他唇角的浅弧终于渗软了些。 外头传来重开宴席的欢闹声。 从轻敞的雕花窗往外望,几名醉颠颠的寻芳客拉着花娘们,在红灯点缀的九曲桥上醉歌乱舞。 鄂奇峰起身走去,再次临窗伫足,瞧着不远处的风流浮靡。 他的肩线好宽,乱而微鬈的黑发覆住颈后,拔背劲腰,那背影像座小山,坚定沈静。 朱拂晓不由自主地接近,盈盈来到他身侧。 “‘秋家堡’尽毁,我、三师弟带着燕妹一切从头再起,北方牧场现下规模尚远远不及‘秋家堡’全盛时候,但‘长春药庄’的生意倒还可以,往后持续发展,要重建‘秋家堡’指日可待。” “那很好……”她点点头。 想到他师门逢难,与师弟、师妹这些年相依为命,从有到无,又从无到有,终有今日成就,暂不管他之前如何耍弄她,内心对他是有佩服的。 “那很好。”深吸口气,她诚挚又道。 鄂奇峰沈吟片刻,目光终调转回来,落在她微仰玉容上。 被他看得呼息略窒,她胸口莫名绷疼,很想问一句,他此时看的究竟是谁?是她朱拂晓?还是在寻找他心里的姑娘? 其实她也想问,自从翔凤香消玉殒后,他可曾有过谁?又为谁心动过? 鄂奇峰淡淡笑,眉宇虽沈,严峻之色已缓下不少。 他嗓音持平。“今年暮春,三师弟从南方回来,夜宿江畔乌篷船时,无意间窥见有江湖上的人暗中接盘,把走私之货和来路不明的赃物转手交易。江湖走踏,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三师弟没想多惹事端,一直蛰伏不动,却在那群人中瞥到几张熟悉面孔,他认出来,是当年随二师弟闯进‘秋家堡’的人,而且那次转手的货中,有三匹混过种的白雪驹。” “那些人……是寒爷的人?”她问得心惊胆颤。 他又沈吟了会儿。“追查后,接盘的确实是寒春绪的人,但转手的那些人与寒春绪的关系究竟如何,尚且不知。” “倘若见到寒爷,你难道要大剌剌质问他?” 鄂奇峰对她突扬的声音微微挑眉,若非知道她气他气得要命,恨他恨得牙痒痒,他会以为她在替他紧张。 “我打算跟他谈一桩好买卖。”他目底烁光。 “啊?”朱拂晓被他的答复弄得一头雾水,蓦地意会到自己似乎太激切了点,古怪的热气从心窝直冒,她颊若霞红,与一身金围紫衫裙相应更美。 花厅中静默而下,两人四目相交,九曲桥上的喧闹彷佛离远了,听不真切。 她像又看见那个“阿奇”了,有什么东西投落心湖,眼前的“阿奇”有些忧郁、有些深沈,有意无意允她看见他的秘密。 “朱姑娘,如果你要骂我堂堂男子汉,最后却得靠女人去攀关系、找门路,我也无所谓,因为我确实如此。只要能有二师弟陆竞高的消息,解我这十三年来的想望,你要我跪下有何困难?” “谁要你跪了!”她红着脸娇斥,喉头略紧。 不好。当真不妙。 这次若栽下,那是赌心、赌情,比赌死生还严重。 她惊惧,兴奋且惊惧,体会着那近似义无反顾的感情。 鄂奇峰没驳她的娇斥,女儿家就有这权利,爱怎么说话就怎么说话,要如何颠倒黑白都在理似的,这一点,她与翔凤又像个十足十。 “我知道你并未卖身‘绮罗园’,也就无赎身之事,朱姑娘若肯帮忙这一次,你有何愿望,鄂某定尽全力为姑娘达成。”离太近了,再加夜风拂入,他一直嗅到她身上的馨香,那香气已缠绵他好几日,从他俩初遇的那一晚开始,尤其在深夜时候,他睡不成眠,会特别折腾心志。 “在‘长春药庄’那夜,你为什么耍弄我?”她问出一直悬于心的事。 鄂奇峰明显一愣,随即宁定,毫不闪避她直勾勾、盈着月与灯色的眸光。 “我在耍弄自己。”峻唇终掀。 朱拂晓深思看了他一会儿,反复想着他话中意。 “那时,你把我当成翔凤,想着自己还在‘秋家堡’的那段日子,是吗?” 他没答话,算是默认了,表情有几分耐人寻味,看她看痴似的。 她由着他瞧,同时想着方寸间的波动,那滋味明明暖稠如蜜,却带酸味,冷不防呛上鼻腔。她周身热呼呼,耳热脸热,喉头却不受支使地泛堵。 真没用! 她朱拂晓何时也学起自怜自艾? 这模样未免太不入流! 第十一章 “你往后会跟你的燕妹在一块儿吧?”没了姊姊,幸好还有个妹妹,他的师父、师娘在生时要他当女婿,他最后总会担起责任。 鄂奇峰被她突如其来一问,不禁又怔了怔,而后定定颔首。 “我当然要照顾她一辈子。” “嗯。”这回换她点头。 她眨眨眸,再眨眨眸,水亮的凤眼挪向九曲桥上成串的小红灯笼。 她看得如此专注,专注得近乎入了神,好似脑子里有什么事委实难以决定。 “朱姑娘——” “鄂爷……”她忽地轻笑,淡紫纹花袖不经意一挥,抢了话。“好吧,咱俩之前的不愉快就算了,奴家不再往心里去,鄂爷与我从头来过。所以,我愿帮鄂爷这一回。所以……” “所以?”他被她过分轻快的神态弄得七上八下。她确实在笑,但不知因何,此际她的笑颜教他胸中刺疼。 朱拂晓笑道:“所以,你给我三天。”秾纤匀称的上身微微往后,她又摆出惯有的慵懒站姿,一只藕臂世故地横在腰腹,另一只则大胆地探向男人,以手背摩挲他粗犷面颊,葱白指尖擦过他略宽的丰唇。 “我就要你三天。这三天,你是我的,我爱怎么用就怎么用,你陪着我,当我朱拂晓三天的男妓。” 轰! 鄂奇峰脑中炸开一座山,炸得思绪灰飞烟灭,一片空白。 她说什么? 她知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 “我知道,要鄂爷当男妓不是容易之事,可你也别觉得委屈,多的是王公贵族、富家公子要买我的初夜,我的‘夺花会’迟迟不办,就是想自主决定。”说到男女之事,她大大方方,无丝毫忸怩之态。 “就你吧。”她巧笑幽叹。“我这身子也还干净,鄂爷肯不肯试?” 他仍旧无语,不是不出声,而是出不了声,两眼死死地看着她,不眨。 “……你看什么?” 鄂奇峰还是不答话,还是看她。 他看得她慵懒神情开始浮现迷惘,然后困窘慢慢染红她的双颊,看得她开始不安地抿唇,又可疑地扬高下巴,试图故作镇静。 “你看什么?” 她问他意欲如何?他才要反问她,她究竟意欲如何? 她就要他三天……今宵不虚度,三天后,便忘来日之冥冥吗? 这姑娘,明明这么美、这么娇,这么世故风流、胆大高傲,怎么也会霸道得让人心疼,让他……让他…… “我朱拂晓可不是光看不做的主儿!” 最后,她恶向胆边生,说做就做,干脆扑过来勾揽男人的颈项。 他双臂本能地搂稳她的身躯,随即热气烘上峻脸,他的唇于是遭到狠吻、重吮、啃咬,一连串突袭下,这会儿,真被堵得无法说话了…… 【第五章 醉不成欢,谁伴婵娟】 五日后。 鄂奇峰身处在闹市深巷里的一座小四合院内。 这座四合院呈南北略长的矩形,建材是再寻常不过的土砖灰瓦,门板上留着岁月痕迹,掩在曲曲折折的巷内着实不起眼。“千岁忧”寒春绪选在此处与他会见,而非传言中时常出没的沿江地带,他并无讶异,倘若今日身分交换,他也会做出同样安排。 再有,这小四合院想必仅是寒春绪数个藏身处之一,明朝他若再探,定已人去院空。狡兔不止三窟,他和他皆是多疑之人。 “听我拂晓妹妹说,鄂兄急着找我,有笔稳赚不赔的生意找我谈?”说话的汉子两脚开开、蹲在院子角落的槐树底下,有一口、没一口地抽着烟,那把略粗的长烟斗黑得发亮,跟他晒成黝亮的脸庞一样粗犷。 鄂奇峰看着他束于脑后的一把银丝,白发如雪,白得几近刺目。他尚未出声,对方已把话挑开—— “不然阁下以为‘千岁忧’是怎么来的?为了混口饭吃,我可是劳心劳力,时时不得安宁,早生华发也非我所愿,唉。”似真似假地叹道,耸耸肩,发瘾似地又抽上两口,径自吞云吐雾。 鄂奇峰没说什么,沈静且迅速地环顾周遭一眼。 两刻钟前,他与朱拂晓是一同被领进来的。 此时,四合院中只剩他与这白发黑汉,朱拂晓已被对方手下带往别处安置,据寒春绪自个儿透露,是他的相好姑娘君霁华要与自个儿的好姊妹叙旧。 他盘腿靠着树干坐下,甫坐好,发现一张黝脸冲着他咧开白牙,黑亮烟斗大方地递到他鼻下。 “要抽一口吗?”寒春绪怂恿道。“这味烟草用了蔓罗根和罂粟,从西南一带进来,中原可没这好货。” “寒兄也抽薄荷烟草吗?”鄂奇峰眉间微拢,不自觉问出。 “谁抽那种娘儿们的玩意儿——”突地一顿,弄明白意思了,他嘿嘿笑。“鄂兄是要替我的拂晓妹妹当出头鸟吗?是……姑娘家抽旱烟是有点儿不矜持、不贤淑、不小女儿家,但你不觉她抽烟模样真好看、真可爱、真风流?唉,就是跟咱们男人抽烟大大不同啊!倘若我抽起来也能可爱又风流,好看得不得了,就不会被我那相好的赶到这里来黯然独抽了……”语气竟还挺寂寥的。 鄂奇峰突然觉得有些不是滋味。 她抽烟的姿态……好看?可爱?风流?他无法反驳,那正是他内心所感,却也是别的男子眼中所见的。 他放了过多心思在她身上,对于该如何改正这一点,他做得很不好,尤其在她开出那个……乱七八糟得教人恼火的鬼条件之后,他更难把她从混乱的脑中完全剔除,而这种近乎无能为力的弱势,让他愤怒,对自己感到愤怒。 此刻不是想那些事的时候,他沈住心神,把送上来的烟斗淡淡推回。 “寒兄手中买卖沿着一江南北横贯东西,不论是柴米油盐类的民生物资,抑或香料、茶叶、布疋等物,暗中接盘、销盘的事早非秘密,我听说,连活生生的东西寒兄都能安排好买主,自有销出管道。” “你别胡说!拐卖俏生生大姑娘的缺德事,那是前一任掌事的家伙干的,老子可没做!老子还把他给宰掉,丢进江里喂鱼了!要不然你以为我怎会生出满头白发?”诸事操劳啊!寒春绪喊冤地瞠大眼。 “我指的活生生之物不是姑娘。”鄂奇峰嗓音沈稳,目光锐利。“寒兄前些日子不是销了几批来路不明的蒙古骏马,一部分往西南,另一部分从辽东出海了,你马匹销盘的生意经营得有声有色,转个手便大赚一笔,不是吗?” “……你到底在一江南北安插了多少眼线?”赶紧再抽两口烟压压惊。 鄂奇峰对他故作吃惊的反应微微勾唇,平淡道:“关于那些蒙古马,寒兄最好别再接对方那些货,你若要持续经营这一块,我手上有货源,保证品种纯过你所见到的那些。” 寒春绪歪着头打量他,看得津津有味,两眼不眨。 然后,他吊儿郎当样儿还是一副天塌不管的德行,眼底却是一烁,闪动精明异辉,慢条斯理地颔首。 “也是。听我底下人传回来的消息,鄂兄北方的牧场养的蒙古马全是绝品,你要肯把货交给我来处理,少不了我好处,嘿嘿,其实也少不了你好处,既是互利的事,我就随你押双赢,来个通杀豹子,岂不痛快!” 底细小小被掀,鄂奇峰倒不讶异。 他能派好手刺探,寒春绪当然也会这么做。当他与三师弟盯上那些人时,身为地头蛇的寒春绪必也有所察觉。 只要确定寒春绪的人马不会蹚这趟浑水,一切就无后顾之忧。 “确实痛快。”他从善如流地点点头。 白团团的烟雾一圈又一圈喷出,寒春绪怡然自得地抽过两口,不正经地贼笑,笑得俊脸尤其奸险。 “鄂兄,看咱俩快要结成亲家……呃,快要成换帖兄弟的分上,免费奉送阁下一个小道消息。已被你盯上的那些人,这个月十五会在江北的定山坡交货,本来是我要派人过去接盘的,就看鄂兄要不要替小弟出马一趟?”有奶便是娘,这位新来的“娘”奶多,他寒春绪向来唯利是图,就认这一口! 闻言,鄂奇峰左胸蓦震,眉眼深沈。 略顿了顿,他淡淡扬唇。“那我就替寒兄走一趟吧。” 两双别具深意、各怀心思的目光直勾勾接上,彼此本能地暗中衡量,回绕在两个男人间的氛围紧绷且奇异,颇耐人寻味。 第十二章 “走!我请鄂兄饮酒作乐去!”一臂亲亲热热地搭过来。“走走走,今晚不醉无归!嘿嘿,一江南北的两朵名花作陪,你可真得见识见识!” 鄂奇峰没有推辞。 一是因为与他同行的朱拂晓不知被安置在何处,尽管知她不会有危险,总不该把她留下。 二是因为寒春绪说的话……两朵名花作陪,你可真得见识见识……一听之下竟甚为刺耳,刺得他浑身不舒坦…… 再有,不知是否他多想,当寒春绪说出那句话时,语气听起来像是又酸又涩、又苦又闷,挺不是滋味…… 要他见识什么? 见识这小四合院其实别有洞天,彷佛一眼便能看尽,实则有一道道暗墙和迂回曲折的暗道,机关重重,而后仅容一人通过的狭窄暗道突然豁然开朗,一座堪称“金屋”也不为过的华厦立现。 还要他见识什么? 见识江南、江北两朵名花领着十六位精心挑选出来的秀美舞女,为他们献上一段“凤求凰”的绝妙舞艺,助酒助兴,悦主娱宾。 然后,鄂奇峰真见识到了,这“凤求凰”舞到最后,十六名小舞女环作一圈,将扮演情人的两姑娘围在圈心,圈中上演的求偶之舞热烈直接,两具窈窕美丽的女性身躯相互交缠,尽管衣裙未脱,缠绵的姿态太撩人,两张浸润于故事情感中的艳容已太销魂。 到得最后,跳凤之舞的君霁华含上一口爱酒,她徐徐张唇,酒汁如琥珀丝坠下,在烛火通明的厅中闪亮,然后喂进跳凰之舞的朱拂晓嘴里。 那确实是一个吻。很扎实的吻。在君霁华喂完酒后,她俯首极自然含 住朱拂晓的艳唇,后者虽处于被动,却也顺从得很,好似这种事挺寻常,并非头一遭。 他见识这些干什么?! 只会看得让他燃起满腔无以名状的怒火! 鄂奇峰仰首灌完杯中物,热辣烧喉又烧心,他突觉无比烦闷,头一甩,沉着脸起身就走,笔直走出用以招待贵客的丽厅,下阶梯,步上青印石道,走进花木扶疏、山石流水的造景庭园内。 阿奇……你是我第一个亲上的男人…… 你陪着我,当我朱拂晓三天的男妓…… 心烦,被无数关于她的事整得心绪紊乱,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会坏事的。一定有其它的路可行,他和她之间可以找出一方共生,让两人皆赢。 天色方沈,正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的时分,园内随处点上的丝绸灯笼起了功用,烛火透出红绸纱,绮光彷佛在四周流动。 他双臂盘胸,暗自深吸口气,把思绪放在早些与寒春绪的那番交谈上。 想着明日得尽快赶回,与三师弟那边联系上,开始准备收尾,有寒春绪这及时雨般的“小道消息”,他们必须在当月十五前,于江北定山坡再作另一波布置,届时,锐箭双发,剿对方巢穴,再围捕定山坡这边的余党。 不能出任何差池! 为了走到这一步,他等了多久? “大爷独立黄昏后,等哪家姑娘呢?” 嘲弄似的娇语一起,他的沈思被搅扰,随即循声转过身。 朱拂晓发髻松垮垮,欲坠不坠的玉钗斜插,她立在飘游的绮光中,脸上的胭脂像是被酒汁染开,朱唇漫漫红,漫过唇廓和洁颚,耸起的胸前犹有酒印,这模样明明颓靡得很,在她身上却显出独有风情。 火气中烧,鄂奇峰却分不清那股子热到底是不是纯粹怒火。 他抿唇不语,看着那抹纤曼身子踩着微醺步伐走近,酒香扑鼻,混合她衣上和肤上的香气,霸道地钻进他鼻腔中。 “鄂爷沉着脸,笑也不笑一个,是奴家那支舞没跳好?”她晃着螓首笑叹。“花魁娘子,一江南北。我弹琴唱曲之功胜过霁华,她舞艺则胜过我,这‘凤求凰’是她教我跳的,真不入您的眼吗?” “你喝了多少酒?”他双目微眯。 小脑袋瓜继续晃。“没有多少,就一点点……一点点而已,唔……”拇指和食指强调般地比出“一点点”的距离,她忽地重心不稳,若非鄂奇峰及时出手捞住她,那片光滑额面准要磕中一旁的假山嶙石。 她若真只喝“一点点”,他的头就砍下来让她当球踢! 这女人喝酒、抽烟样样来,有时连饭也不吃,行径嚣张、姿态挑衅、言语尖锐、易感易怒,不顺心时,酒喝得更凶,存心跟自己过不去。 准是他与寒春绪在小四合院谈话时,她就喝上了,如果又有君霁华在旁同饮劝酒,她肯定喝得更豪气。 他大可不必理会,身体是她自个儿的,她想如何折腾,全由她糟蹋。 但是……就是气她这么混帐!极想、极想紧扣她双肩用力摇晃,看能否把她摇清醒些! 仍沉着脸,他不费吹灰之力拦腰抱起她,走进园内的六角小亭。 他想把她放落在石凳上,她偏不依,藕臂犹抱牢他的腰。 “我要坐你腿上。”她嚣张性子又起。“鄂爷给不给坐?” 拿人手短,吃人嘴软,她今日于他有恩,不敢不从。微怔了怔,他顺其意抱她坐下,贡献出结实的大腿和宽阔的胸膛。 他听到她的清铃笑音。 “鄂爷,该我做的,我可都做了,接下来该换你履行诺言了。”她挨得更紧,嫩颊蹭过他的颈窝和粗糙颚下,吻着他紧闭的嘴角。“陪我三日,当我三天的男妓……噢,我猜你是不喜欢‘男妓’这说法,但……鄂爷不会毁约吧?” 她像是故意要惹他生气,言语刺探,举止大胆。 锐光一掠,有什么划开混沌思绪,鄂奇峰下意识紧抓脑中那抹想法,敛下的双目一瞬也不瞬地盯住好近的那张粉面。 她墨睫颤抖,鼻翼鼓动,气息暖热。 她的眸彷佛不敢看他,吮他唇瓣的力道却好重,诱哄不成,要迫他张嘴似的。 她把他抱得好紧,隔着衣衫,他清楚感觉到她十指的力气,彷佛怕他挣脱。 她怕他要毁约。 明明担心害怕,不想让谁看出,遂以逗惹对方来掩饰自己的弱势——这是她一贯的伎俩,是吧? 左胸化开某个点,一泉逼近疼痛的柔软涌现。 他的心以某种怪异的、耐人寻味的方式疼痛着,抿着的唇不由得放弛,那抹丁香小舌随即钻进,这一次,他不再迟疑、不作抵拒,齿关乖乖打开,含 住她送来的甜软,品尝她的味道。 怀里的娇躯突然畏冷般发颤,寻求热 源地密贴过来。 他本能地收缩臂膀,一只大掌顺着她的背脊往上挪,托住她的后脑勺。 四瓣唇过火地纠缠,耳鬓厮磨,她柔嫩肌肤被他粗犷面颊压出点点红痕,最后痒得她呵呵笑,脸容埋进他颈窝不断逸出笑音。 “之前吻你,你都闷闷的不给亲,还要我使强、霸王硬上弓……这回你可懂得回报了,鄂爷……咱们三日之约,你也得信守承诺,对我乖顺些、依从些呀!” 她以为今日领他来此,让他得到他要的,所以他才响应她的亲近吗? 鄂奇峰费劲压下体内躁动。 腹中火越烧越旺,往双腿间冲喷,害他必须咬紧牙关,重重咬住,经过一番调息后才能勉强稳住声音。 “为什么不离开‘绮罗园’,找个好人家嫁了?”她仍是清倌不是吗?要他三日?这种事向来都是姑娘家吃亏啊! 她又笑,舒服地枕着他。 “哪里有好人家?没有哪户好人家会要一个出身青楼的女子,而我也不需要男人来养……鄂爷,我身分虽低贱,只要自己仍属于自己,那就傲得起来。再说了,我一出生就在‘绮罗园’,金嬷嬷尽管势利,待我是好的,园子里的姊妹也像是我的家人。唉,大爷您说说,离开那里,奴家又该往哪里去?迷了路怎么办?”说到末句,她语带戏谑。 鄂奇峰沉默片刻。 她柔荑玩着他指上、掌上的硬茧子,他没抽回手。 “……你从未遇见想托付终身的男子吗?” 朱拂晓没立刻回话,小脑袋瓜懒懒地撑离他的颈窝。 她今夜又醉酒了,眸光迷蒙,刚得到一个炽热深入的回吻,神魂仍轻飘飘,要不,她该会感觉到男人颈侧再明显不过的脉动。 眨眨醉眸,她恍惚地翘着嘴角,看着眼前的男人,一直、一直看着。 第十三章 他的眼中拢着能碰触她内心的东西,面庞刚正,眉间坚毅。 他凝望她的方式啊,彷佛对她有着关怀,彷佛喜欢她、怜惜她,彷佛……彷佛他是那个“阿奇”…… “阿奇……要不,你来娶我好了……我就嫁阿奇,跟阿奇骑白雪驹浪迹天涯去……” 话顺口一出,那张深沈的男性面庞微起变化,目光如炬,盯得人无处躲藏。 朱拂晓蓦地打了个颤,浑沌脑子顿觉清醒,如同夜风吹开掩月的乌云。 她说了什么? 她自怜自艾到要借醉装疯卖傻吗? 朱拂晓,你可以再不象话些! 自觉羞窘,她率先调开眸光,故作嘲弄地努努嘴。 “放心,我不会逼鄂爷娶我,更不敢坏你姻缘。等咱们的事两清了,鄂爷想爱谁、想与谁白头到老,跟奴家可无关。” 欲要收回的小手被他一把倒扣,她指尖泛凉,心头却炽热鼓动。 “你想要的那个‘阿奇’,早已经不在。”他低沈道,粗糙掌心彻底感受到她全然异于他的纤细柔嫩。 朱拂晓重新迎向他的注视,内心迷惘悸动。 她不知该不该信他的话,倘若“阿奇”真已不在,那他就别再用那种搅扰她心绪的眼神看她,那眼神太真、太直钻心底,杀伤力太大,总让她醉不醒,而她绝非他要的那个人…… “你想要的姑娘也早已不在。” 她鼓起勇气回堵一句,已抱着要面对他怒气的觉悟。 哪知,鄂奇峰却仍深沈看着她,像是不放过她脸上每个细微表情,那些她想掩藏的、想自欺欺人的,他都要深进。 “我知道。”他哑声道。 她一怔,觉得自己陷入迷障,一时间不知如何再说。 不知说什么好,那就干脆不说,要想抛却内心纷杂,做的比说的有用。 纤背微挺,她又攻击起他的嘴,诱吻、索吻、啃吮、纠缠……然而这一次,那张男性丰唇不作任何抵御,迎合着她,并在她以为掌控了一切时开始反击,成功夺取主控权…… 她唇舌技巧美妙,最后却败给了他的耐力和体力,再有,他根本不需调气,因为他屏息的能耐惊人,被他缠上,她满面通红,险些没气。 她被抽光力气般瘫在他臂弯里,再次把脸埋在他颈窝,不是贪懒,而是偷偷替自己多争取几口呼息。 “你……你……”还是好喘,她心脏怦怦跳,从未这般急如擂鼓。 鄂奇峰也没好到哪里去。 身体火热,左胸的热 流已化成岩浆,但思绪却是沈定许多,一些之前悬而未决的事,在这时都有了方向。 十三年来,日日夜夜想着复仇,想着重建“秋家堡”,那些岁月早磨掉他原有的心性,如今的他究竟是怎么样的一个人?连他自己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他也“迷路”了。 然后,遇到她。 他们各有各的忧伤,或者,同病该要相怜,既然遇上,就该认真对待。 “我明日离开江北,三师弟那边还在等我消息。”他忽而道,沙哑嗓音微透激/情余韵,大掌抚着她的发。 闻言,朱拂晓抬起脸容。 “你和寒爷谈出结果了?” 他点点头。“寒春绪这边一旦安排好,另一边也该收网。” “你和寒爷谈完就要走了吗?”她双颊泛红,眉眸有些怔忡,想到万一事情进行得不顺利,出了什么意外,那他……他……“一走了之,这算什么?” “我很快就回来。”他扶住她的肩膀,语气持平,但神情好认真,直直看着她的眸。“你我之约,我定然守诺。朱姑娘……你等我。” 他虽仍守礼地称她“朱姑娘”,而非直接唤她闺名,那张刚峻严肃的面庞却似刷过腼之色。 朱拂晓定定与他相望,心湖被风撩起一波波涟漪,一时间思绪纷涌……不知因何,只觉他所说的“守诺”似乎没那么简单。 “你、你最好别教我等太久,要是大爷迟迟不来履约,奴家心一横,可要算起利息加天数,届时就不是三天、五天能解决的事,若不让你好好服侍我个三年五载,岂能甘心?所以你……你好自为之!” 说到最后,她有些语无伦次,只是不胡乱说些什么,心里会更沮丧忧虑。 揪着他前襟的小手忽然抡成拳,搥了他胸膛一记。 “鄂大爷,你要再欺我、骗我,我……我就拿自个儿当奖赏,另赠黄金百两,赏给任何一个有本事把你揪回到我面前的人!” 她这话说得让鄂奇峰相当火大似的,他面色陡沈,目中烁辉。 他头一俯,换他以恶霸之姿,用唇堵了她的小嘴。 【第六章 晓寒轻,霞颊印枕浓双华】 七日后。江北定山坡。 正是十五月圆时,月盘亮晃晃地悬于天际,皎光似水银,倾天而下,覆盖夜色。 “鄂爷!身后——” 听到多年来已与自己养出绝佳默契的手下张声厉喊,骑在马背上的鄂奇峰蓦地伏低身躯,手中的刀头棍往后一挥,把朝他背心连射过来的两支短箭斩落。 今夜,“千岁忧”来到定山坡接盘的人马,全暗中换成他的人,擒拿这些人的同时,三师弟宋玉虎那边亦同时行动,强攻他们建于大江支流隐密处的巢穴。 分散攻之,出其不意,不允出丝毫差错。 有暗箭连发,皆对准他! 这只守在暗处的“黄雀”让他浑身凛然,血肉如遭天雷轰打,灼烫绷紧,绷得死紧,额角突跳,青筋浮现,牙关几要咬出血来。 尽管看不到那人,他却知道对方是谁! “铁环!九全!这里交给你们两个!”他扬声喊,将完全掌握住的现场交给两名手下和其它人,马头一调,去追那个发暗箭的人。 “鄂爷——” “鄂爷等等啊!” 他胯下白雪驹如一道银箭,把一干手下远远甩在后头。 是那个人,他追了十三年的人,二师弟陆竞高。 江北山坡在月夜清辉下起起伏伏,他看到对方骑着白雪驹的身影,那匹白雪驹让他心头一痛,想起当年师父秋如晦精心驯养的那几匹宝马,那些马遭抢,“秋家堡”毁于大火,此时他见到的这一匹,或者是当年那些马的后代。 越想,血气翻腾得越是激烈,他呼息大乱,狂风扫打面庞,力道十足,他两眼仍发狠死瞪着,眨也不眨。 很怕追丢对方。 很怕断了这条线索。 很怕辜负师父和师娘、辜负翔凤和四师弟。 很怕对不住十三年前死于贼匪刀尖下、以及不及逃出“秋家堡”大火的那些家仆和牧工们。 他人生就这么一个包袱,就这一个目的,不能完成,他无法放过自己。 对方策马入林,他此时跟进绝非明智之举,心中纵然清楚,但无法停下。 一入林,树影遮天,月光几难透进。 “飕”地厉响,他感受到波动,刀头棍“咄”地再次劈开近身的短箭。 他凝神细听,两眼仔细环视,又有三根短箭射近,他千钧一发间尽数避过。 然后,他察觉一事,每次在短箭发出之前,定有细微金属碰撞声,像在扳动机括的声响。 铮—— 就是这声音! 这一次,他没有先设法避开,却是朝那铮响发出的方向,掷出手中的刀头棍。 他掷棍的手法老练精巧,像是在无尽草原上捕捉野马那样,在奔跑的野马群中掷出套杆子,将选定的那头好马稳稳套住。 下一瞬,短箭射入胸膛,他闷哼了声。 他感觉得出,箭簇刺得不算太深,与十三年前他胸口和腰侧所中的箭伤相比,这次伤口将会浅了些,只是……箭上有毒。 他如愿地听到一声凄厉痛叫,证明他那一掷确实奏功……他重创对方了吗? 该死!毒跑得太快! 他四肢开始感到沉重,不觉疼痛,而是涌起无边无际的麻感,五感变得迟钝,眼前像被墨水泼过,整幕的黑…… 鄂奇峰知道自己仍在黑雾中,看不见,周遭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暗。 如果这是他人生中最后的一段,是不是就不回头,一路摸黑走到底? 不!还不够!他做得不够好! 这么寒怆地去见师父、师娘,他要抬不起头。 把燕妹留给三师弟,他相信三师弟会照顾好她的,但他曾在师父坟前立誓,必定手刃“秋家堡”叛徒,必定重振“秋家堡”声威。前一个誓言,他不确定是否办到了,而关于后一个誓言,难道要直接推到三师弟和燕妹身上,撒手不管吗? 第十四章 如此不负责任,他怎么有脸?! 若见着翔凤,她刁钻性子一起,必然扬着眉睐他、嘲弄他,她会说—— “师哥,你瞧你,累成这模样,什么事都办不好,呆头呆脑真惹人生气!” 他会静静由着她骂,看着她红嫩脸蛋,看着她爱娇模样,她骂他,他心里快活,他想听她娇娇软软的斥骂—— “这么累了吗?好吧……那就睡会儿,可不准你偷懒太久,还有好些事没做呀,你一直赖在这儿,我可要恼了。” “我守在你身旁,睡吧,好好睡,我等你睡醒,但最好别让我等太久……” “……要是大爷迟迟不来履约,奴家心一横,可要算起利息加天数,届时就不是三天、五天能解决的事……” 最后那句,谁在对他说? 不是翔凤……那娇脆女音更蛮、更媚,勾着凤眸,勾着似笑非笑的朱唇,有恨有恼,有什么密密麻麻、铺天盖地而来……或者,一直都是那人在笑他、嘲弄他、斥骂他,一直是她…… “鄂大爷,你要再欺我、骗我,我……我就拿自个儿当奖赏……赏给任何一个有本事把你揪回到我面前的人!” 呼地大风狂扬,扫开浓雾,他看到那姑娘,紫衣迤逦于地,艳容带着惯有的挑衅,眸底却盈着温柔如水的月光。 她伫足江畔,白雪驹在她身侧晃头摆尾,火萤点点,闪烁飘流。 她嘲弄地翘起唇,在夏夜里轻笑,彷佛无声问着……你对我承诺了什么?一走了之,算什么呢? 你等我! “朱姑娘——”雾散的江岸,他冲着她叫出。 “九全,鄂爷胡乱嚷嚷些什么?你听出来了吗?” “咱管他嚷什么!快把小刀给我,箭一拔出,你就把解毒金创粉往口子上撒,给我使劲儿撒、用力撒,撒到黑血变红为止!总之死马当活马医了!” “是说……鄂爷还没死,不算‘死马’。” “那就他娘的快把他给老子弄活!” “你又是娘又是老子的,到底想怎样?” “……” 对已故之人没能守住当年誓言,难道也要失信于生者? 回看这一生,他鄂奇峰也真够失败。 喉间犹漫苦味,涩然充斥胸中,他先是感到沉重,两肩、背脊、四肢……一道道枷锁上身,如被压在五指山下不得动弹,然后是虚无,周遭皆空,他昏杂的思绪终于也跟着空空如也。不想,方寸便定;不想,才能渐渐脱出…… 他醒在一处作梦也想不到的地方。 晃一眼便确定是姑娘家的闺房。 流苏垂纱的床帷,细致编织的凉竹丝垫,他枕的是嵌有寒玉的枕头,盖的是蚕丝被,朦胧纱帷外,床头花凳上摆着白瓷鼓灯,此时该为白日,灯未点上,无烛光烘托,绘在白瓷上的美人丹青显得有些黯淡,独自凭栏的美人侧颜像有幽思,与此刻倚窗而坐的紫衣女子竟有些相似。 她持着红铜细烟管,任着薄荷味腾腾幽燃,却不见她抽个一口、两口……她想什么想得如此入神? 有脚步声响起,两个小丫鬟各端着托盘进来。 “姑娘,该用午膳了,这两天您胃口不好,咱请厨房大娘煮了鲜鱼粥,只用嫩姜和海盐提味,很清淡鲜美,您多吃些。”润玉软软说着,边把餐具摆上,小心翼翼揭开盅盖,为主子盛粥,食物香气立即飘散开来。 朱拂晓搁下烟管,徐慢走回桌边,幽然沈思的模样已不复见,她探出指,好不正经地挑勾润玉丫头滑嫩的下巴,嘻嘻笑。 “我胃口哪里不好了?是你平常胃口太好,把自个儿吃得圆圆润润,润玉是拿自个儿的食量同我比吧?唉,我的润玉儿已经是个富泰小美人了呢!” “没富泰、没圆润!我没有啦!”连喝水也肥,那也不是她的错啊! “姑娘不要胡扯话题,该吃饭就得吃饭。”一旁的元玉跳出来主持公道。她托盘上端的是刚熬好的药汁,朱拂晓不由分说便接了过来,显然对那碗药比对美味鲜鱼粥有兴趣得多。 “姑娘,我和润玉来喂药,您只管把粥吃了。”元玉柳眉有些倒竖。 朱拂晓笑道:“怎么喂?他一直昏睡不醒,你和润玉难不成也要学我那招,把药含在口里,然后嘴对着嘴,一点一滴把药汁哺喂进去吗?唔……如果你们俩打算这么试试,那就尽管去试,换我休息一回也好。” 闻言,润玉一脸惨白,大眼睛马上很没用地泛开雾气,一副可怜兮兮、为了主子随时准备从容就义的样儿。 元玉鼓起腮帮子。“我就掰开他的嘴,把药直接灌进去,说不定还能呛醒他!” 朱拂晓又笑,被两丫鬟逗得挺乐似的。 她赶着小丫头俩用午饭去,还用所剩无几的信用作担保,保证喂完药后,肯定乖乖把一盅鲜鱼粥喝个底朝天。 房中终又静下,她徐步靠近床榻,单袖撩开纱帷,一瞥,不禁怔然。 榻上男人两眼清醒睁着,炯炯有神,专注望她。事实上,是过分专注了些。 “哟,醒来了呀?真是的,那这碗药可不好喂了。”她话中有话,真真假假,像是挺希望他继续昏迷不醒,好让她按着喜爱的法子喂药。 鄂奇峰勉强撑起上半身,避无可避地扯到伤口,这点痛他没放在眼里,只觉周身虚乏,该是箭上之毒尚未尽清之因。 “你最好躺平,别动来动去的。” 朱拂晓瞪着面色仍青青白白的他,费力持平语气。 乍见他转醒,长时间挤压她心脏的那股蛮力骤然间消散,血液奔流,连呼息都热烫,又见他极不安分,还让她真想扑上去压人。 鄂奇峰咬牙坐好后,暗自调息,嘴角淡勾。 “你不是要喂药吗?” “大爷自个儿都坐起身了,还要奴家喂啥劲儿?”她哼了声,把药碗直接递去。“拿去。要喝不喝随你。” 她双颊生嫣,微妙晕红着,他静瞅,面庞也感燥热,不禁想象她倾身以嘴哺药的旖旎景象,越想,丹田热气越是凝聚,心热体燥,都不知是不是得了箭毒的后发病症。 假咳一声,他兀自镇定地接过药碗,也不怕烫舌,咕噜咕噜大口灌完药汁。 “我昏了几天?怎会在你这里?”把空碗交回,他瞥了眼前襟开敞的胸膛,新的箭伤落在胸央偏左处,撒着“长春药庄”独门配制的解毒金创药粉,没包覆起来,维持得相当干爽。 “大前天半夜,你那位影子似的三师弟领着几个手下,把鄂爷从‘绮罗园’后门偷渡进来,先给了金嬷嬷一袋金叶子,说是要叨扰‘来清苑’几天,还说陆续会有后谢。”边说,她边把垂掩的纱帷往两旁束起,跟着款款落坐在榻沿,离他不到半臂距离。 她忽而不语,偏着螓首瞧人,鄂奇峰左胸震动,竟觉伤口又受拉扯。 “我三师弟送我来这儿……” “嗯。”她淡眨翘睫,神情似笑非笑。“听说鄂爷受伤中毒后,嘴里就‘朱姑娘、朱姑娘——’地胡乱嚷着,后来呀,赶去定山坡与你会合的宋三爷怕他家大师哥要真没能救活,连最后一面都见不到这位心心念念的‘朱姑娘’,岂不是太惨了?所以才连夜送你过来。” 一口唾液险些倒呛,鄂奇峰咳了两声,面红耳赤。 朱拂晓又道:“如此看来,鄂爷也算守诺之人,一条命都快玩完,还惦着咱俩之约。” 她话中有取笑、有轻嘲,却还带柔软真意。 她那双眸里似有流萤闪烁,不仔细看,会错过许多值得深思的意绪。 她像是为他的伤而忧心,不愿表露太多,只在两眉间淡隐忧虑,而唇依旧笑,噙着坏坏的、刁顽的、爱折腾人的弧。 鄂奇峰深吸口气,沈定下来,脸红耳热就脸红耳热,炯目只管看她。 “我看到你,你像在问我……‘一走了之,算什么?’,后面的事就全无知觉。” 朱拂晓点点头,语气静幽。“是啊,一走了之,算什么呢?要真让你走成,走得不见踪影,走得赔掉一条命,你欠我的这笔帐,找谁讨去?”微陷沈吟,似早已想过又想,终下决定,她仍坏笑着。“所以,不能教你再跑掉了,鄂爷没把债还清,哪儿也不许去。” 赤着脸,他扯唇苦笑。“你这又何必?” “鄂爷别急,就三天而已,忍忍也就过了。当我的男妓躺平就好,你乖顺躺着不需使力,我自然找得到法子尽情开心。” 第十五章 柔荑抚上他已生胡髭的面颊,她笑嘻嘻的,把他当成所有物般抚弄。 “你又看我看痴了。鄂爷,瞧出来了吗?奴家可不是爷心里那位翔凤姑娘,她是知礼守教的闺秀,奴家可坏到骨子里去喽,能拿就拿,该抢就得抢,到使强的时候绝不心慈手软,您说我怎会像她?” 她当然不是翔凤。鄂奇峰再清楚不过。 凝视着面前略有憔悴的娇容,他左胸滚烫而裂痛。 对翔凤,那是青梅竹马多年培养出来的情爱,他呵护她、深深喜爱她,十三年来更添歉疚。而眼前这个动不动就“奴家”长、“奴家”短,贬抑自个儿的姑娘,她让他感到痛,胸中因她泛开的热 流永远夹杂痛楚,他想逃开却亲近了,想推拒却深受吸引,他的心如此矛盾,不能自已。 不能自已,就顺其自然。 如果这样的他入得了她的眼,能在一起,也就在一起…… 他抬手握住在粗糙脸上轻弄的嫩荑,她像是没料到他会“反击”,纤指不禁颤了颤,他握得更紧些,不再任她一阵逗弄后就轻松脱逃。 朱拂晓生着闷气。 她“来清苑”头一回留男人住下,这位刚从鬼门关转悠回来的鄂大爷才清醒不到半天,便闹着要离开,急腾腾想赶去与他的宝贝三师弟和手下们会合。 欠债就得还,他根本无心偿还嘛! 那具美好矫健的身躯都还没让她沾上半口,就又多出一个箭窟窿,算什么?算什么?! 静且慵懒地啜着丫鬟送上来的新碧茶,她坐没坐相,半身挂在窗台子边,九曲桥上的小红灯笼早已点上,人工湖面有三、五艘小花舟,专给寻芳客带着花娘游湖之用,欢闹歌音或远或近、随处可听,“绮罗园”的夜一向精彩。 “……铁环和九全说,他们领人赶至时,林中除你之外并无其它人,他们找到你的刀头棍,刀头沾血,地上亦有大滩鲜血,估计对方亦受重伤。” “循着血迹有查出什么吗?” “血迹一出树林外就被掩了,当夜又下过一场雨,更难追踪。” 闻言,鄂奇峰微微颔首,双目沈吟淡敛。 他留下没走,可不是决定顺谁的意,而是三师弟宋玉虎潜进“绮罗园”,送来外用内服的药粉和药材各一批,一边将定山坡后续之事回报。 金嬷嬷是挺好收买的人,大爷使得起银子,再加上“来清苑”的主子姑娘没发话赶人,她也就随便。 至于朱拂晓……她是气闷到不想说话,气自己干么替人家忧心?人家不领情的!她气自己明明生着气,却还是想知道他们谈些什么、想知道他们“收网”收得顺不顺利…… “射中你的铁制短箭制作精良,该是十字弓、袖箭机关盒所用之箭,箭头淬毒,我已要大伙儿留意,每人随身带上解毒金创药和药丸,以防万一。”低嗄声音从黑帷帽底下透出,今晚的宋玉虎倒说了不少话。 鄂奇峰点点头,又道:“你那晚放走的人呢?情况如何?” “故意放走两个,分别派人轮流盯梢,一旦那两人跟二师哥……跟陆竞高有所接触,咱们立时能知。” “嗯……”鄂奇峰暗自调息,边思索事情,刚张嘴要说,却瞥见倚坐窗边似睡非睡的那抹紫影忽地站起,伸懒腰的姿态让他联想到猫儿。 她想干什么? 他定定看她,她却看也不看他一眼。 “润玉,去后院厨房那儿把元玉找回来,咱三人乘花舟游湖去。” “啊?咦?喔……”润玉憨憨应声,放下帮主子搧凉的小扇,不自觉瞄了榻上的男人一眼,像有些举棋不定。 “还愣着干什么?快去啊!”真恼!到底谁才是主子? “是!”小丫鬟像也察觉到主子强捺在内心的怒火,赶忙照办,拔腿往外冲。 “朱——”鄂奇峰欲唤住朝外走去的姑娘,但唤住她做什么?要她陪在身畔,即使不说话,那也好吗? 她在生气,气他急着说走,若非三师弟来这一趟,他此时应已在马背上。 他想与她在一起,但他不要露水情缘,待师门之仇有个结果,他会给她一个交代,只是现下,许多话说不出,不知该拿她怎么办。 适才要和三师弟说什么,他竟有些忘了。 下榻,他轻按了按胸前箭伤,下意识走到她刚刚待过的窗边,往外望。 小湖畔,她正撩裙跨上一艘小花舟,润玉拉着元玉从另一头跑去,跑得气喘吁吁,她在小丫鬟们跳上小舟时,故意晃动舟身,闹得两女孩儿一阵尖叫,她倒捧腹哈哈大笑。 愈是发怒、不开心,愈要笑得张扬外显,浑没事似的,她就这脾气。听她脆铃般笑音,他心中蓦然一紧,怜情暗生。 宋玉虎走到他身旁,帷帽后又透出沈声,平静道:“小师妹这阵子待在北方牧场,尚不知你受伤。” “别让燕妹知道。” “嗯。”顿略,黑色纱帷后的一双精目瞟向湖面。“师妹喜欢她。很喜欢。如果你要带她回北方,师妹会很欢喜。” “她”指的是谁,两人都清楚。 鄂奇峰尽管抿唇不语,不动如山,面皮已隐隐窜热。 “绮罗园”的人工湖说大不大,说小可也不小,“来清”、“来奇”、“来静”和“来趣”四大花苑全临湖而建,九曲桥过去的另一端湖畔还置落许多大大小小花厅,用来招待宾客。 朱拂晓和两丫鬟自个儿划舟,过湖心,停停玩玩,经过“来静苑”时还跟里边的姊妹讨来一壶酒,最后她们在“怜香阁”附近上岸。 “怜香阁”是花娘们平常练习玉女功、养颜美肤的所在,她今晚在“怜香阁”内的香药浴池里泡了澡,换上干净衫子,遣走两个被她强拉一块儿泡澡的可怜丫鬟后,她独自一个走回“来清苑”。 她脚步好轻好轻,凌波一般。 当她踏进房中时,正盘腿在榻上调息养气的鄂奇峰仍察觉到,长目于是徐徐掀开,注视着她笔直朝自己走来。 “宋三爷走了?”她问,在离他三步的地方伫足。 鄂奇峰双目微眯,放下交盘的两腿。“是。” “鄂爷还在这里,没随他走。”再走近一步,语气幽幽。 “是。” “那很好。”再近一步,近到她的长衫子已碰到他的腿。 房中的氛围突然浓郁起来,空气漾开稠香,灯火生姿摇曳,他们像处在波心,涟波却是朝内,往他们身上一波波涌来、涌来……有什么团团将他们俩围困,扯紧彼此,让呼息愈来愈快、胸中胀痛、血气灼烫,让他只能着魔般紧盯着她,无法挪开视线。 “那很好……”她低幽又喃,伸手拉开腰上的衣结,然后卸下长衫。 衫子底下,她未着寸缕,如婴儿般光洁,盈逸着动人幽香。 她拔掉金钗,松垮的发髻随即崩下,乌丝如瀑直落,衬得她清肌更为莹白。 鄂奇峰屏息看着眼前一切。 他不可能不为所动,尤其在他已对她有意的情况下,浑身悸颤,心口汹涌,要抵拒这股极香,比登天还难。 “朱姑娘……”喉头燥热,他声音沙哑得可怕,强迫双目锁住她的眼。 她的眼柔媚如丝,醉了似的,却是再执着不过。 “鄂爷,奴家想了想,与其闷头自个儿生气,倒不如把气往您身上出,那还能图个痛快。”一顿,艳唇勾笑,柔荑攀上他的宽肩。“所以啊,我跟鄂爷讨债来了,就三天,咱们把帐仔细算算,往后就两清。” 躺下吧…… 她藕臂使着劲,把他往后压倒在榻上。 鄂奇峰顺势躺倒,两眼仍一瞬也不瞬的。他感觉不到伤口的刺疼麻痒,只觉整个人快要燃烧,血往脑门冲,气往丹田急聚。 他被推倒,那柔润如水的女人爬上他的身,跨坐在他腰际,乌发散在她裸身上,亦散在他胸前。 他听着她在耳边揉笑轻喃—— “鄂爷别怕,奴家会好好待您的……” 【第七章 可怜飞花自犯伤】 破晓时分,藏青带雾的光穿透窗纸,穿透纱帷。 趴睡在他身侧的女人仍一丝不挂,他也一样,薄丝被不知何时掉到地上,连枕头也滚落,床帷内流动着静谧谧的幽情,明明是静的,却又流动,应该是隐晦未明的,却愈益浮现。 血中的欲潮犹在,鄂奇峰沈静调息,深徐地拉长呼息。 第十六章 他看着女人那张脂粉未施的脸蛋。 青丝圈围下,她的脸好小,少掉精巧的艳妆,她面色偏白,像吹弹可破,薄透得连肌肤底下的细小血丝都隐隐能见。清秀的眉,清秀的鼻唇,垂睫密密投下两弧阴影,看起来这么稚嫩,如此可欺…… 然而,他才是“受欺”的那一方。 被她扑倒,他……甘心情愿。 对她的感觉颇复杂,有欲/望、有迷惑,会心怜她,又常对她感到莫可奈何。 能在一起,就在一起吧。 他尽管不明白她为何非要他不可,是放不开那个“阿奇”?抑或只为了以“男妓”之词辱他泄忿?事已至此,她做了她想做的,接下来就该按他的想法办事。 大手撩开她垂在颊面的发,彷佛被男人掌心散出的热气侵扰,朱拂晓双睫微颤,睁开眼。 她像是一时间搞不清楚发生何事,眸光氤氲,有些憨气,怔怔对上那双离自己好近的男性炯目,薄暗中,她在他黑亮瞳底觑见两张痴容。 那是她,纵情欢爱后的朱拂晓,她得到这男人,在他眼中留了影。 “鄂爷,奴家得多谢您的卖力配合呢!” 她软嗓微哑,透白的颊晕开两团红,淡淡的,但的确红了脸。 处子破身并不容易,尽管长年于“怜香阁”练玉女功让她筋骨柔软,又多次透过洞眼窥习床戏,听取姊妹们的经验交流,但真正把男人压倒、霸王硬上弓,要上得美妙顺利,对于“首战”的她而言,仍是有些小难。 他的全然配合,偶尔反守为攻,让她内心感激。 鄂奇峰粗犷面庞竟也跟着发燥,嘴皮略动,却没出声。 她改为侧躺,挨他挨得更近,两人呼息交融,热呼呼地烘烫彼此。 她覆住他刚硬的大手,用颊面去蹭他粗糙掌心,方寸浸润暖波,甜中漾微酸。 “鄂爷和翔凤在一块儿时,也是这样吗?”话一问出,她便悔了,觉得自己实在小家子气,太不上道。她咬着唇,胀红脸。 他表情明显一愣,两眼瞠了瞠。 “别理会我,我胡乱问的。”朱拂晓突地笑开,笑得眼眯眯。 他胸中又感刺疼,无关那道已开始收口的箭伤。 盯着她,他沙嗄道:“翔凤跟我订亲时才十七,我与她没来得及拜堂成亲,未成夫妻……” 这会儿换朱拂晓表情愣愣,她想着他的话,看着他古古怪怪、好似……彷佛……有些腼的神情…… 一抹认知如疾电闪进她脑子里!“你没跟翔凤——”喉儿一堵,她没说破,心里绷痛。 她想起翔凤的遭遇,那姑娘年纪轻轻就死了,跟心爱男人热烈纵欲地缠绵的事,竟连一次也没做过……但是,翔凤爱上的这个男人必定待她很好,疼她、宠她、纵容她,她芳华虽短,却被深心爱慕着……这样究竟是有幸、抑是惋惜?霎时间,朱拂晓只觉若有所痴,不能自已。 片刻,她从幽思中宁定神志,发现男人仍直勾勾看她。 她徐徐扬起嘴角。 不知因何,觉得此时两人光溜溜、如母体里相向的一对双生胎儿,脸对着脸,手覆着手,呼息着彼此的呼息,她的神魂身心与他好近,彷佛能聊上好久的话,说些很私密的事。 “那么……鄂爷后来还有看上哪家姑娘吗?” 鄂奇峰好看的剑眉拢了拢,脸色又古怪起来。 这一次,他拖比较久些才答:“‘秋家堡’大火后,玉虎需要养伤,我带他和燕妹投靠住在漠河北上的师叔,后来日子多在习武中度过,大半年过去,玉虎的状况稳定下来,我从那时起就忙着追查二师弟陆竞高的下落,一边想法子重建牧场……”略顿。“哪会有闲暇心情去留意谁家的姑娘。” “……鄂爷没有相好的姑娘吗?” 他瞪人。很明白她所说的“相好姑娘”,指的是花楼里卖身的花娘。 朱拂晓被他瞪得心脏重重怦响。 他这飞眉瞠目的凶神恶煞相,是表示……他、没、有。是吧?是吧?! 没跟翔凤在一块儿,没再喜欢哪家大闺女,不在花娘们身上图个慰藉……他、他……难不成跟她一般样儿,该懂的都懂,不该懂的也懂,只是苦无合意的对象。 噢,老天……他脸真的红了!她没看错! 而且,他一直瞪她,一直、一直瞪,瞪得她禁不住心花怒放,眉眼弯弯,无数笑气不断冒出,让她唇角也弯弯,怎么也扯不平。 “我只是不用,并非不能用。” 鄂奇峰突然反握她的小手,宽额抵上她的,鼻尖还侵迫地压触她的秀挺鼻头,语气放得很狠似的,一听就晓得恼羞成怒。 她唉唉叹气,芙容犹笑。 “是。爷说得很是。之前鄂爷没拿出来用,今晚终于猛虎出柙,奴家得以插上这把头香,当真荣幸之至、荣幸之至啊!” 陡地,一张笑不停的小嘴被含个正着! 根本不理胸前带伤,鄂奇峰整个人俯过去,舌探进那绵软唇内,纠缠着,把猛火渡过去给她,要她也随之腾烧起来。 怎么办?这男人怎么有趣成这模样?她越来越贪心,贪得心越来越痛。她喜爱那时的“阿奇”,很爱“阿奇”的憨厚样,很爱“阿奇”傻里傻气的朴直,但此时抱住她的这个男人,她曾气恨他的欺骗,他也认为自己骗了她,却一直到现在她才意会到,那时的“阿奇”一直是他,一直在他心里,他也憨厚、也傻气,他很真、很惹人怜惜…… 就这三天,她来怜惜他吧。 这三天,他是她的。 “鄂爷,我要你……”她玉臂环上他的颈,双腿圈环他的腰,在他身下敞开。 她的迎合让男人彻底疯狂。 于是,天光方透的房中再次被浓情占满,床帷内的小小天地又掀欲浪,只是情与欲搅弄在一块儿,有过这一场,烈爱灼魂,谁能真正提得起、放得下?谁又有本事能了断干净? 整整三个日夜,身体像是没真正离开对方,相互喂食,一同沐洗,不知昼夜时辰,黏缠着,紧挨着,有时深入嵌合,有时慵懒摩挲。 在一起时,内心无比满足,不多想,不留期盼。三天结束,犹如梦醒,她朱拂晓仍是江北名花,只是有过一位“入幕之宾”,外面的人扼腕她初花被夺,却不知她才是索求的那一个。 “拂晓啊,咱说我这位金菩萨化身的好女儿,当初鄂大爷临走前,可曾对你透露些什么?”金嬷嬷柔腻问着,红纱帕子掩在嘴边,当自个儿说悄悄话似的。 前些日子天气转凉,带出秋味儿,“来清苑”里的摆设也换过一小批,当朝名画师云绮山的夏蝉挂轴换成临溪生的紫蓝秋草图,连细竹屏风也一并撤下,摆上同样绘着株株秋草的水蓝丝绸屏风。 倒是窗下那张躺椅深得主子姑娘青睐,依旧稳稳占着原位。 朱拂晓侧卧在躺椅上,背后靠着团枕,闲慢地抽着烟,薄荷味细细飘散。 金嬷嬷喝了口润玉煮上的香茶,忍不住又道:“都过去一个多月喽,鄂大爷这样不闻不问的……唉,他如果跟你承诺了,女儿你也就如江南同你齐名的那位花魁娘子君霁华般,挖到一座大金矿,往后嬷嬷跟着你,吃喝都不愁咧!” “姑娘自个儿就是座金矿,不需再去挖谁家的山,倒是嬷嬷拚老命往姑娘这儿挖,早都吃喝不愁。”元玉受自家姑娘调教,一张嘴端是厉害,边帮主子的琵琶与古琴理弦上油,边出话堵人。 “你这死丫头,早晚爬到你家主子头上——”金嬷嬷横着脸还要骂,听到朱拂晓懒懒地发出笑声,气就缓下了。“咱的好女儿,你倒是发个话,嬷嬷心里才好有个底呀!如果鄂大爷他没那个意思,你‘来清苑’这儿也好继续开张,几位大爷们全指名见你,咱可挡得辛苦了。” “嬷嬷说得是。”朱拂晓淡翘艳唇。“照例是陪酒吃饭、弹琴唱曲、对弈填词,今晚全听嬷嬷安排。”休息一个多月,也该回头过她江北名花该过的生活了。 结束三天的缠绵后,鄂奇峰动身去寻他那批手下。 罪魁祸首尚未逮到,好不容易有线索可循,他内心的兴奋与焦急,她能想象。 第十七章 不会与他再有瓜葛的,即便他真对她提出什么,如寒春绪对霁华那样的安排,她都不能接受。 太危险……真的、真的太危险,越和他在一块儿,越要深陷,这一次她对自己全然失去把握,根本难以把持……先动心,而后恨恼,然后碰触了他内心私密,知晓了他的过去,然后怜惜,然后爱了他…… 太危险! 她要的既已得到,往后别多牵扯,她方能保全自己,过太平日子。 金嬷嬷见她松口了,笑得头上几根金步摇同时乱颤。 “那好那好!等会儿我吩咐底下人把你的象牙玉牌挂上,挂得高高的,再系着红彩,好让今晚撒钱来的大爷们知道,咱们花魁娘子重返江湖啦!” 朱拂晓不置可否地垂眸,静静又抽口烟,白烟迷蒙她的脸。 “金嬷嬷!嬷嬷啊——”一名“绮罗园”里打杂的小长工连滚带爬、杀猪般地尖叫奔进“来清苑”。 “鬼叫个啥劲儿啊你?!”金嬷嬷拍桌,起身斥骂。 朱拂晓闻声抬睫,一瞟,她放下烟具坐起,凝声问:“小吉祥,手臂被谁打折了?外头有人闹事吗?” “什么?!”金嬷嬷两眼瞪向小少年的左臂,这孩子的手被扳脱关节了! 小吉祥痛白了脸,托住伤臂,忙道:“嬷嬷,出事了……拂晓姑娘,您快找个地方躲好,是那个姓高的大爷,每次来都好阔气、给很多赏银的高爷……”吸气忍痛。“咱们同他说,现下才午后,请他晚些再来,他二话不说就往里边闯,几名护院上去拦,拦不住……他、他下手好狠,带着一把铁制弓,像十字的模样,两个护院大哥手段硬了些,他一扳机括就射,不把人命放在眼里!” 铁制弓。 ……十字模样! 朱拂晓微一沈吟,脑中蓦地抓到什么。 金嬷嬷面色白了白,立即往外走,哪知那尊大瘟神来得好快,在几名护院相继受伤、几个长工被无辜波及后,“绮罗园”中没谁再敢上前阻拦,便见他如入无人之境,旋风般闯进“来清苑”。 这人自称姓“高”。名字呢? 他说过他的名字吗? 好像叫高……高什么……啊?高竞! 朱拂晓镇静地看他。 高竞……竞、高…… 陆竞高……这才是他真姓名吧! 他样子有些惨,多日未睡似的,向来干净贵气的衫袍绉巴巴不说,前襟没系妥,露出层层裹胸、裹肩的布条,布条裹得够厚了,圈上好几层竟还渗出血,看得出伤口颇剧。她不着痕迹地瞄向他手中的沈铁十字弓,短箭已上架,不知是否太沈,他拿得有些抖。 “哎呀呀,原来是高大爷呢!有好一阵子没见着大爷啦,咱们家拂晓也挺常提起您的,直问大爷怎么不来了?”金嬷嬷硬着头皮挨过去,边暗暗打手式,要几个在外头张望的人赶紧报官去,一张涂得红艳艳的嘴继续咧开笑道:“高爷,咱们园子虽还休息着,您急着要见拂晓,那也能商量的,您好不好先把手上的玩意儿放下来,咱让丫鬟们备酒菜去,再让——哇啊!” “金嬷嬷!” “姑娘!” “润玉!” “元玉——” 一团混乱尖叫。 金嬷嬷安抚到最后,以为能说服对方放下凶器,竟伸手去碰,朱拂晓出声欲阻止已然不及,就见男人一脸戾气,近距离扳动机括,短箭射穿金嬷嬷右掌。 润玉见自家姑娘冲向金嬷嬷,男人那把利弓还对准人,吓得胡乱掷出面前的茶壶、茶杯,有什么掷什么,引得对方举高十字弓对过去,射出第二箭,元玉千钧一发间用力将润玉扑倒,背后肩头中箭。 “住手!” 朱拂晓冷冷扬声,本是扶着痛昏过去的嬷嬷蹲坐,她此时却“唬”地立起,媚眸发怒地杵在男人面前。后者被她突如其来的靠近弄得一愣愣的,再被她冒火的凤眼一瞟,竟傻了似定住不动。 “外头的谁,进来扶嬷嬷出去。小吉祥你也出去,吩咐人请大夫去。”她态度自若,招了另一名仆役把受伤的人带出去。“润玉别哭!把元玉扶到隔壁房间。仔细听好了,之前鄂爷留下不少解毒金创药和药丸,你取出来给元玉和金嬷嬷敷上服用,若有谁也需要,全分给他们,听懂了吗?”声音有些严厉。 “嗯。”润玉红着眼眶,拚命点头,难得没掉泪,表现得相当冷静。 “姑娘……不行,你不可以……”元玉龇牙咧嘴,短箭上的毒开始让她头昏,最后仍被润玉强行拖走。 不相干的人全走光,房中陡静。 朱拂晓见男人眼角余光仍留意着窗外那些窥看的眼睛,五官忽现狰狞,她干脆心一横,放大胆,动作略粗鲁地“啪啪啪”关上所有敞窗,连门也一并阖上。 她明摆着就是生气,气他。 她想,如果换作翔凤……如果是翔凤……会怎么做? 翔凤肯定不会给他好脸色。 翔凤既娇又辣,得了理就不饶他的。 翔凤热情却也小女儿家,此时发着怒、不欢快,她的二师哥可曾心软哄过她? 她抿起唇,侧眸瞪他,用那种能让鄂奇峰看痴了、能让秋巧燕看得不自觉唤她“姊姊”的眸光,瞪他。 “高爷这是怎么?是得了什么尚方宝剑,竟到我‘来清苑’斗法了?难不成就为上回您输了我那几盘棋,所以才专程来大闹吗?” 她质问的语气娇蛮,浑不怕,像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像因为与他很亲、很要好,所以会对他说发怒就发怒,毫不掩饰。 “您说话呀!到底想怎样?像棵树般杵在那儿,谁知您心思啊?”手心发凉,她却跺脚,顺手把揉成一团的香巾丢到他胸前。 他本能接住那团香巾,目光怔怔然,一瞬也不瞬地看着她。 “……凤妹……我来带你走。你跟我走。”他神志似已不清。 朱拂晓心脏急促跳动,耳鼓震鸣,仍耍性子问:“走去哪里?你总得告诉我。”若不得不跟他去,至少得从他口中问出方向。 他摇摇头,朝她走近,两眼着迷。 她微退,不动声色地拉开距离。“那……总得让我收拾包袱,才好跟你去。”快想、快想,还有什么法子拖延……对了,只要让他放下那把十字弓,一切就好办许多。“你来帮我收拾吧!” 他还是摇头,跨近一步又想抓她。“该走了。” “我要换衣服,换好新衣再出门……你帮我换。”手腕被抓住,她反倒拖着他耍赖般摇了摇,娇媚媚地命令。 等待着,就在她一颗心提到喉头、几要跳出口时,他终于僵硬地点头。 “我帮你换,换好新衣,你跟我走,跟我走,不回头……” 他想扯开她的衣带,发现手里的十字弓确实碍手碍脚,顿了顿,真把护身的武器往桌上一搁。 他扯掉她衣带,扒开她的外衫,甚至开始拉扯她的紫罗裙…… 朱拂晓任由他双手在身上挪动,眸角时不时地扫过那把沈铁凶器,想着该何时出手才好抢将过来。 猛地,她内心懊丧暗叫,因外头突然传来杂响,喧嚣声响彻云霄—— “官爷,就在里面!那瘟神就在里头,快攻进去啊!咱们家的花魁娘子在他手上,可不能出半点差池啊!”不知哪个仆役扯声叫喊。 男人浑身一凛,齿关紧咬,狰狞神气再现。 就赌这千钧一刻,朱拂晓动作好快地扑向那把十字弓。 混帐! 她咬牙暗骂,仅差毫厘就要抢到之物,硬是重新落进对方手里! 她半裸地被压倒在地,男人如被鬼魅附身,面容扭曲胀红,两眼恶狠狠的。 “你就是不肯,是吗?就是不肯跟我吗?你让你的大师哥睡,让他睡了整整三日夜,不见其它捧钱求见的爷儿们,你就这么喜爱他,到死都爱,是吗?!” 这人已经把翔凤和朱拂晓搅在一起! 冰冷的十字弓头紧顶着她的颈,她很有可能会死,她会死,这一次看来在劫难逃。莫名地,她突然感到好笑,明明与她毫不相干的,结果搅缠进去,心里于是有了个人,是有些难受,但再见无期,还能假装平静地过活,哪知又来这一桩,这人早蛰伏在她身旁一段时候,想来正因为她与翔凤神似,而她却不把对方的窥看放在心上,此刻更闹得要没命了…… 第十八章 若真要没命,她其实……很想见鄂奇峰一眼,再见一次,不说话,只笑笑看他,笑笑的,就好…… 她闭着眼挣扎,有血腥味,记起他肩胸上沾血的裹布,两手往他伤上搥打。 她听见他叫痛狠骂,“剁”地促音响起,刮过她的耳,那是扳动机括的声音,那瞬间,她以为自己死了,直到额角感到刺痛……痛痛痛……好痛…… “你的脸被我砍花……我记得……那一刀从额角斜划到嘴角,你整张美脸皮肉翻开,鼻子歪了,漂亮的嘴也歪了,我记得……就从这儿下的刀……” 她没死,她清楚感觉到疼痛。 这个混蛋朝地上射出一箭,然后直接取射出的短箭往她额上划,她既痛又头晕目眩。 “王八蛋……”她记得要挣扎,但似乎没力气挣扎,头越来越昏,她像是搥得他肩胸渗血,但他仍沉沉压在身上,压得她动弹不得…… 这次赔大了,她想。 早知如此,她当初就该向鄂奇峰多要求几天,多享些快活,折腾他,让他绝不忘她……三天……哪够呢?失策啊……当真大大失策…… 她苦笑,耳中阵阵呜鸣…… 鄂奇峰将三师弟和一群手下远远甩在身后,胯下白雪驹与他配合得天衣无缝,他一马当先循线赶至“绮罗园”,在官爷们还忙着架盾牌以防遭毒箭攻击时,他人已闯进“来清苑”,破门而入。 一奔进,见到的是让他完全疯狂的一幕。 屏风倒塌,椅凳乱滚,身子几近赤裸的姑娘被压倒在地,她没放弃挣扎,只是抵抗的力道如垂死般起不了半毫作用,他看到她满脸是血。 充满暴戾的啸声发自他胸臆深处,冲喉喷出,那绝望感当头罩下,像十三年前那一场,他遭埋伏,怎么也赶不回“秋家堡”,费尽心力返回时,一切都晚了……晚了…… “啊啊啊——喝啊啊啊——”他怒吼,锐啸,全身青筋浮现,心脏被硬生生剜出来似的,眼前是一片血红海。她沾血的脸映在他眼底,如“秋家堡”那场熊熊大火。 刚健身躯扑去,在对方握住十字弓欲要回击时,他快一步打掉对方手中的武器,然后掐住对方脖颈。 他一手掐住,五指紧收,另一手握成拳,劲力爆发,击向那人胸口,一拳……再一拳……再一拳……不断、不断落下重拳…… 他不晓得自己为何感觉得到脚边的抓力,那力量如蜉蚊,弱得根本无法感受,但他心口却是一震,彷佛与谁心灵相通。 垂眼,他瞧见她,一只瘦弱玉臂扯着他的脚踝。 “阿奇……鄂爷……” 他丢开被揍得不成人形的人,跪下来抱住她。“我在这里,我……我是阿奇,我在这里……”他用了许久以前就不再用的昵称。 朱拂晓视线迷蒙,看不见他,但知道他在身畔。 被紧紧拥抱后,她被放倒在软榻上,有清凉之物撒在她发热的额角,让她不禁畏痛地缩了缩双肩,拧起细眉。 她想,他是在替她处理伤口。 那痛一直持续,她却克制不住地勾唇笑着,心飞扬温烫,想对他说些什么,唉……说什么好呢?她想再见他一面,他就来了呀…… “鄂爷……我、我破相了,是不?” 鄂奇锋没说话,内心激荡无法平息,尽管此时外头的那群官兵和护院们已冲进来,他仍是无法多说,只能紧紧注视着怀中女子,包住她赤裸身躯,为她裹伤拭血。 “我要当真破相,你……你就惨了。这成什么事了?明明是你的仇,怎么牵扯上我?”她苦笑。“三天实在太便宜你了,至少……至少还得追加三个月,要你乖乖来躺着,继续让我为所欲为……” 胡乱呢喃,她脸容一偏,在他心痛的注视下昏死过去。 【第八章 身寄红尘,无奈辜负酒】 先是完全的静黑,朱拂晓从未睡得如此深,长长饱眠后,开始听到不少脚步声来来去去,其中一个特别的沈,不管踏离到哪里去,最后总又回到她榻边,彷佛怕她睡着、睡着,不愿醒。 傻阿奇,难道他不知,她就喜欢他牵挂着,喜欢他无法真的走开,喜欢他……喜欢他……唉,再这么喜欢下去,她会很惨的,怎么活? 她睁开略余麻感的眼皮,叹着气醒来,发现自己枕在他大腿上。 鄂奇峰神情专注地帮她换药,清洗、拭净、检视伤口状况、重新裹药包扎,他知道她醒了,却一直等到完成一切,那双深邃的眼才看向她。 “来清苑”已整理过,毁坏的东西全换上新的,敞窗半开,天光清朗,地上干干净净,空气中甚至燃着菊花熏香。 眸光漫漫溜了一圈,她拉回来往上瞧。 男人面有沧桑,两颊略瘦了些,眉间与眼角的纹路稍浓,肤色更黝黑……这一个多月,他忙着追查,肯定苛待自己了…… 她淡淡扬唇。 “……他说他叫高竞,在这儿,我们全称他一声‘高爷’,他出手总是大方,给很多赏银,园子里上上下下全都打赏齐全,金嬷嬷奉他为上宾,说他是头大金肥羊,每回他来,都只指名见我,不要其它姑娘……” 鄂奇峰的五官绷了绷,脸色微沈。 她继续道:“我见过他几回,感觉倒也还好,他话不多,就是会入魔般盯着我瞧,也不知打量什么,唔……不过现下我懂了,他那样看我,心里想的该是翔凤……他……唉,鄂爷的仇了结了吗?”记忆中,她听到粗暴的叫嚣和打斗声。 只要一想起闯进房中所见的那一幕,鄂奇峰心脏就急遽收缩,那剧痛混合惊惧,蔓延到四肢百骸。 他喉结上下蠕动,沙哑道:“是。” “大家都安好吗?” “金嬷嬷和元玉的伤都处理过,休养一阵即能好转,‘绮罗园’的护院和几名仆役多为皮肉伤,有两位中箭毒较深,此时状况也已稳下,我已让人快马往‘长春药庄’取药,明早应该就能送达。先前虽留下一些解毒金创药和内服的解毒药丸,我怕不够使,多备一些才好。” 淡吁出口,朱拂晓眨眨眸,微弯的眼角有些淘气。 “鄂大爷,奴家先提点您啦,别以为弄来药粉、药丸就能了事,要是金嬷嬷弄明白内情,知道那尊瘟神是被大爷逼得走投无路,这才闯进‘来清苑’要带我远走高飞,嬷嬷可不会轻易放过你,怎么也得列出一大张赔偿单,往你身上搜金刮银,大爷请好自为之。” “我赔。” 他的指温柔抚触她的额面,让她心一跳。 “你说得没错,确实是逼得他狗急跳墙。”他略顿,下颚抽紧。“定山坡那一次交锋,玉虎故意放走两个他的人,然后暗中派人监看,十多日前,放出的线终于有动静,试了三回才钓出陆竞高,燕妹还因此受了些伤……” “她没事吧?”朱拂晓惊愕瞠眸。 “已不碍事。”他唇角静扬了扬。“真要比较,你似乎惨些。” “啊?”眸子瞠得更圆。 “得知陆竞高往这里赶来,我本是不懂,继而想……你与我在一块儿三天之事,应已从‘绮罗园’传出,他必定认为你与我同挂,因此来寻麻烦,不曾想过,他早就看上你。”他指温烫人,在她雪肤上抚出一抹抹红痕,神情却显阴晦。 他内心有股难描的愤怒,尽管事情已结束,得知陆竞高曾如此近距离地注视枕在他腿上的这张脸,用凝望翔凤的眼神凝望她,把她当作翔凤……危险近在眼前,她却全然不知,毫无防备,而他呢?他亦无知,连护她周全都做不到!他不禁恼恨起自己。 朱拂晓不知他心思起伏,脸热热痒痒的,心也是。 被他深深看着,她竟觉害羞,手心竟有薄汗,这算什么? 吸了口气,她懒懒挑眉,不正经笑,故意把语调拉得软软长长。 “瞧,跟鄂爷同挂没捞到多少好处,倒还见红了,那短箭利得很、毒得很,往奴家额上这么一划,也不知‘怜香阁’内的百花玉肌膏能不能把这口子抹掉,要留下伤疤,教奴家往后怎么见客?” “我会负责。”他明快沈稳地道。 第十九章 朱拂晓一怔,显摆出来的吊儿郎当样儿突然有些怯了。 她呼息变得轻促,敛下眉,嚅着唇,却始终没嚅出心里疑惑。 房中突地安静下来,有什么悄悄漫流,直到鄂奇峰再次开口。 “玉虎领着人先行,我等会儿也得走了。”诸事待办,留在这儿主要是为了确定她身体无碍,如今她清醒,他高悬的心终能放落。 还说要负责,怎么就要离开?朱拂晓模糊想着,忽然有些懂了,他不也“大爷”得很,常往“绮罗园”撒金撒银,他也是金嬷嬷嘴中的肥羊,说要负责,其实简单易懂,一样拿钱来撒。在这里,每个对象、每个人,都是有价的…… 她幽幽看他,无语,像是还在发怔。 他扶起她的颈,托起她的肩背,她以为他要挪开,让她躺回枕上,下一瞬,眼前陡暗,她的唇被暖暖含 住,温柔含 住。她在他臂弯里。 “唔……”她震惊地瞪大眼,忘记合目。 男人趁她张唇欲语时探入更深,他也学她不闭眼,刚硬眉目逼得太近,近得她快要不能呼息,近得她被他表情狠狠吸引,彷佛……他逗到她了,他很得意、很骄傲、很……很……她不知怎么说啊! 片刻,他放开她,终于将她放回榻上安躺。 “你、你……”她脸必定很红,不解又惊吓,没人这样玩她。 “我必须回一趟北方。我、玉虎和燕妹都得回去,必须去师父、师娘的坟前祭告。还有翔凤和四师弟,也有一阵子没去看他们了。”他嗓音平缓,徐徐聊着似的,彷佛方才那个灼烫的亲吻再自然不过,无须解释。 “回北方吗……”朱拂晓又是怔然,掀了几次唇才说:“鄂爷说过,要重建‘秋家堡’……你回北方也该办这事了吧?” “是。”他微笑,目光对她须臾不离。 她试图想响应他一个淡笑,证明自己丝毫不受影响,但笑未成,可恨的热气倒直逼鼻腔与眸眶。 就说太危险。 跟他相识越深,她要没命的。 她朱拂晓没能把男人从心里拔除,留了根,还能是潇洒风流的江北名花吗?往后,可有太平日子? 说穿了,她跟他打一开始就不同挂,他还有一个同甘共苦的小师妹长伴左右,他承诺要好好照顾人家的,当初他师父、师娘本就要招他为婿,如今师仇得报,终能重建“秋家堡”,这条路,他走得辛苦,如今也该否极泰来。 她不知自个儿有无笑成,倒庆幸声音并无异样,略哑道:“那就恭喜鄂爷了。” 他抿抿嘴像要说什么。 略迟疑着,他神情有些古怪,然后深吸口气,道:“你先好好养伤,我回北方把事情打理好,然后……” 她神思虚浮,抓不准他究竟要表达什么,只安静不语。 “……然后,你少喝点酒,也别抽太多烟。尤其是酒,此物最是穿肠,喝多对身子不好,你往后少喝。” 他还管她?!“好啊,我少喝就是。”她乖顺轻喃。这样的承诺没有心,随口胡应,要她说一百个、一千个都成。 鄂奇峰像也看出端倪,蹙起眉还要说话,她已倦倦合上眸,巴掌大的素净小脸偎进丰厚青丝里,让他左胸发软发痛,没法儿再逼她…… “长春药庄”不只送来外用与内服的金创药粉和解毒药丸,还附赠一小瓮“珍珠鹿胶凝露膏”,直接送进“来清苑”,绝不让其它觊觎之人有机可乘。 “拂晓好女儿啊,听那日送药来的‘长春药庄’小药童说,这凝露膏可珍贵了,得花上整整一年功夫,才有办法制出这一小瓮,专门用来生肌去疤,越抹肌肤就越光滑。瞧瞧,你瞧,你额上这道口子当初血流如注,才一个月,如今都好端端的,不细找还真看不出,再这么继续涂抹,额头都要发亮啦!” “来清苑”里,金嬷嬷趁午后小睡前过来串串门子,往梳妆台上的小瓮里随手挖了点凝露膏,抹在她曾被箭射穿的掌心和手背。 “嬷嬷真要喜欢,等会儿我让润玉挖一些送过去。”朱拂晓淡道。 今儿个没什么心绪,连卷些薄荷烟丝抽抽都觉得懒,索性赖在窗边,海棠春睡般斜倚着,连妆都懒得化。秋气高爽的清光泄进房内,她一张脸白得几近澄透,显得眉儿好黑,双睫尤墨,发丝更黑亮亮的。 金嬷嬷闻言,笑得乐不可支。 “喜欢,怎不喜欢呢?这可较咱们‘怜香阁’内的百花玉肌膏还神呀!哎呀,就你懂咱的心。”一顿,挥着红纱巾,压压眼角,她略夸张地叹气。“唉,等哪时你离开这儿,不干这门营生,嬷嬷这心啊,一半替你欢喜,另一半可就慌了,也不知‘绮罗园’这场面能不能继续撑稳……” “嬷嬷多虑了,我能去哪儿呢?”她挑挑眉,懒声道:“今晚把我的挂牌弄上吧,额上的淡疤多扑些水粉就能遮实了,再不接客,都忘了该怎么卖笑。”她这模样,妆也不化,发也不梳,无聊拨弹琵琶,唱的都是怨词,实在不争气,她朱拂晓的脸全教自个儿丢尽了! 要赌,她何时畏惧过? 她就赌这口气,提得起、放得下,撑也要撑过去! 有什么好留连?顶多……再找一个“阿奇”,游戏人间,把所有有缘遇上的“阿奇”,全迎作“入幕之宾”,她朱拂晓夜夜花帐春暖,这才叫痛快! 奇的是,金嬷嬷似乎面露难色。 “怎么了?”按理,嬷嬷该欢天喜地才是呀! “女儿呀,你那块象牙玉牌被鄂大爷给取走了。”红纱掩嘴,无辜眨眼。 “什么?!”斜倚的身子蓦地坐起,动作太急,惹得她一阵目眩。 “绮罗园”里有这么一个做法,寻芳的大爷有意包养哪位姑娘,收作相好的,在跟相好姑娘有了默契后,可直接跟金嬷嬷讨那位姑娘的挂牌,从此每月固定支付一笔银子,若大爷哪天把挂牌还回,意思也就清楚,表示不再继续包养。 “咱瞧鄂大爷待你挺实心的,上回他匆匆来、匆匆走,临走前留下两袋金叶子,拿着你的挂牌就走……他事先没跟你提这事吗?”金嬷嬷也胡涂了。 朱拂晓脸色一阵红、一阵白。 唇瓣几无血色,她胸脯急促鼓动,给气得说不出话,耳朵里嗡嗡乱鸣。 她很气他。 混帐男人!莫名其妙做这种事,要走也不走得干脆些!他尽管回他的北方,重建他想望多年的“秋家堡”,她真心诚意恭喜他的,他在北方生活,与她从此两不相犯,他干么还抖这一记回马枪? 她很气自己。 她竟然心动得浑身发颤,像是人家不经意丢了根肉骨头到她面前,她便馋得口水直流、尾巴直晃,扑过去一阵啃咬,什么也不顾。 气得眼里闪泪花,她要强地眨掉,连做好几下深呼息。 “拂晓,没事吗?” “……没事。”她挤出笑,冲着嬷嬷露齿笑。“我今晚开张见客,劳烦嬷嬷帮我把名字挂上,没挂牌也无妨,就暂时写在纸上贴着,明儿个再向师傅订制一个新的便好。” “啊?可是……不好吧……这、这……” 金嬷嬷头真疼,是说,她都收下人家大爷的金叶子了,怎么能把大爷订下的姑娘推出去作生意呢?这一点点诚信她还是有的。唉呀呀呀,头疼、头疼……再想想,还得再仔细斟酌啊…… 金嬷嬷还是挺住了,没应允朱拂晓的要求。 今晚“绮罗园”的红花榜上依旧不见花魁娘子的挂牌。 但,山不转、路转。听元、润二玉提到,“来静苑”那边出了些状况,像是在那边摆桌、招花娘作陪的五位爷们突然兴起斗酒,个个都有些来头,撒金砸银硬要“来静苑”的主儿陪着灌酒,那姑娘本就不是什么酒国英雌,被五个人连着折腾,哪里受得住? “哟,这分明斗狠了。五位爷连手攻我‘来静苑’这位妹子,奴家瞧着心疼,各位爷不介意多我这个助拳的吧?” 不让她见客,她就抢旁人的场子! 朱拂晓盛妆打扮,微露香肩,刚步进“来静苑”里,立即抓紧众人目光。 第二十章 她一个眼神横瞟,“来静苑”的两小婢会意过来,忙揭掉泪、吸吸鼻子,跑过去把醉得凄惨的主子架走,而一路从“来清苑”紧跟过来的元玉和润玉,一个是又气、又莫可奈何,另一个照例又眼眶红红,怕极主子端着皮笑肉不笑的美艳脸,大杀四方。 “大爷们斗酒,呵呵,让拂晓也来领教领教。唔……我记得‘绮罗园’里卖的烈酒有‘锦江红’、‘八仙醉’、‘不过五’、‘蜜里桃’、‘随天乐’、‘游梦飞仙’、‘国士无双’、‘天寿长青’、‘蓬莱春泉’、‘南方美人’……”脆声数着,她莲步轻移,绕着一桌男男女女闲慢踱步,几个犹被大爷们搂在腿上、身侧的小花娘,不知因何背脊瑟瑟发凉。 五位大爷目不转睛地直盯着朱拂晓,心脏突突促跳,兴奋得满面通红,想着,这莫不是天上掉下来的好运?都说江北花魁娘子朱拂晓好些日子不见客,钱再多也请将不出,未料及……未料及……今晚教他们给碰上了呀! 略顿,朱拂晓停下步伐,侧转腰身,柔荑搭在其中一位爷的肩头。“请问各位爷要斗哪一种?是要轮番上呢?还是一块儿上?” “随……随便……” “拂晓姑娘欢喜便成……” “怎么都成……” “那好。”勾唇,她螓首一颔,缀珠的金钗晃出耀眼流光,如她眸底作恶的光辉。“那就随便些,奴家喜欢就好……” 润玉揪住元玉的袖子,“哇啊——”地一声哭出来。 好……好可怕、好可怕呀!呜呜呜…… 这一斗,斗得风沙四起、雷电交击,“绮罗园”狠赚了一笔酒钱,柜上的酒不够卖,又从贮酒窖里的搬出一瓮瓮好酒、一坛坛陈年佳酿。 五位酒量惊人的大爷们惨兮兮地抱着空酒坛,趴桌的趴桌、躺地的躺地,朱拂晓又赢了这一仗。她总是赢,斗酒胆、比狠劲,即便胃袋小小,她气势一起,仰首也能一口气灌下一小坛酒,连灌几坛都面不改色,灌得胸前尽湿、酒汁濡衣,豪放不退缩。 然而,这一仗赢得相当惊险,五位爷一倒,她也跟着倒,最后被元玉、润玉和其它几位小花娘合力抬回“来清苑”。 鄂奇峰连赶几天路程,风尘仆仆,面带飞霜,今夜刚抵达“绮罗园”,一进“来清苑”,正纳闷里头空无一人,回身就遇上这一幕——七、八个小姑娘捧头托背、抱腰抬腿,小心翼翼地把“来清苑”的主子扛进来,尚有一个小姑娘帮忙抓高紫罗裙摆,免得沾了土。 “这是干什么?!”他心惊胆跳。 “哇啊——”丫鬟和小花娘被房中发出的雷吼吓了老大一跳,险些手软。 鄂奇峰疾步过去,把昏迷的女子接抱过来。 一把她搂近,酒气扑鼻而上,她的发肤和衣裙尽是酒味,浅浅的呼息更是混着再浓郁不过的烈酒气味。 这女人难不成拿自己浸酒缸了? 她就是……非这么作践自己不可吗?! 气到眼都快花了,他深深呼息,欲捺下怒火,无奈入鼻、入肺的又全是让他火烧得更旺的酒味。 臭黑着脸,紧绷下颚,他抱着她走往内房,像每一步都能踏出火花似的,小花娘们被大爷的恶相吓得作鸟兽散,元玉硬着头皮跟了过去,润玉则转身去吩咐厨房烧水、煮醒酒茶。 “究竟发生何事?”鄂奇峰气闷地问,将怀里热得不太寻常的朱拂晓轻柔放上床榻,开始动手帮她解衣。当手指沾到她湿润的前襟,黑眉揪得更厉害,两排牙都快咬出声来了。 打不得,骂不听,说也白说,要她承诺,她给你耍赖皮,刀子嘴豆腐心,作践自己不手软,又狠、又娇、又坏、又让人心痛到难以割舍……他迟早会被她搞死! 元玉抢上前想接手,但榻边实在没她的位置,小嘴掀了掀正要答话,她家的主子姑娘竟醒将过来,两眼睁得大大的。 朱拂晓像没留意到坐在榻边的是谁,她翻身坐起,唇嚅着。“我……我……”随即,她冲向搁在屏风后的玉盂,捧着直接朝里边狂呕。 “姑娘啊——”元玉惊叫。 鄂奇峰快步跟进屏风内,见她跪地吐得浑身发抖,心脏像被重掐一把,气到最后就剩心痛。还能怎么办?能怎么办? 想起他们在“长春药庄”,他带她到流萤飘飞的河岸那一夜,她察觉到他的底细,心里有气,那夜酒喝太多的她也吐了,胃中无物,呕出的只有酒汁,今夜的她也是一样,是否心里也正为何事气闷? 接过元玉绞好的湿巾,他单膝跪在她身畔,掌心一下下抚着她颤抖的背,手劲徐稳,来来回回抚着。她似乎瘦了些,背脊纤细得像一折即断。 屏风内的气味并不好闻,他面色未改,两眼专注看她,整个心神都在她身上。 许久,她呕声终于停止,他帮她擦脸,元玉端来温茶,他接过来。 “漱漱口。”低沈命令,将杯缘凑近她微喘的雪唇。 朱拂晓听话地动作,漱了三次口,把水吐进玉盂里。 屏风外,润玉端来刚烧好的热水,浸了热帕子,鄂奇峰接过丫鬟们重新递上的热帕,试过不烫后,整个摀住朱拂晓那张虚红的醉脸,细心贴熨擦拭。 “唔……”怀里的玉盂被取走,她晃着身子。“唔……”无意识发出声音。 被帕子上的热气一摀,她神智彷佛清明些,眼珠子转了转,最后定定落在面前那张男性脸庞。 这张脸……这个人……他……他…… “阿奇……鄂、鄂爷……”眨眨眼,人还在,不是她胡思乱想出来的,唔……还是她真的醉酒,醉得分不清现实或梦境? 低笑两声,她扶着他的肩头爬起来,鄂奇峰顺势托着她,跟她一块儿立起。 “你别扶我、别扶我……我没醉……” 站好后,她过河拆桥,拍掉他扶持的手。 见男人五官沈肃,绷着一张脸,她倒笑了。 格格笑,她笑得花枝乱颤,眼眶湿湿。 “哎呀呀,麻烦真上了家了,又被大爷逮到奴家喝酒……唔,只一点点,真的,我只喝了一点点,没多喝……”她睁眼说瞎话的功力愈来愈强。 “姑娘,您替‘来静苑’的出头,五位好酒量的大爷轮番斗你,你将他们个个击败,‘绮罗园’的贮酒立时少掉三分之一,怎说没喝多少呢!”实在看不过去,元玉掀主子的底。 鄂奇峰额角早已抽跳,此时跳得更严重。 她不让他扶,那他就不扶,和她在屏风后对峙,看她还要辩些什么。 朱拂晓也不多说,就呵呵笑。 他以为这女人又打算耍赖带过,沈眉看她笑,觑见她红红眸眶,以为是酒气之因,又见眸中真已蓄泪,她边笑边哭。 他浑身一麻,还没来得及厘清这滋味,眼前女子头一点,身子突然往前栽,毫无预警朝他倒下! “拂晓!”他迅捷出手捞住她。 不对劲! 她身子热得太不寻常!而她的脸、她的颈…… 再次拦腰抱起她,迅速把人送回榻上。 “天啊!又来了,我还以为这次没事,怎么又来了——” 元玉白着小脸,跟在鄂奇峰身后团团转,一时间手足无措,润玉则拚命掉泪。 坐在榻旁,鄂奇峰俯身扯开那松垮垮的内襦前襟,把小衣的带结一并解了,这一瞧,他震惊瞠目,呼息不稳。 “你家主子,喝了酒,都这模样吗?” 她的脸、颈和衣衫底下的肌肤,全都漫开一块块粉红色,全身起酒疹子,且越来越多,红泽越来越深。 润玉哭哭啼啼,边哭边绞着帕子。 元玉被问话之人太过平静的低嗓小小惊吓到,深吸好几口气才稳住胆气,银牙陡咬,一股脑儿把不满全倾将出来—— “说来说去,还不是大爷您干的好事!” 【第九章 苦千杯惹恨,恋一寸柔肠】 小丫鬟红着脸,忿忿地对他道:“不就那三天三夜,咱家姑娘跟您……跟您好上了,之后只要一沾酒,她就起酒疹子,屡试不爽!以前哪有这等事?给大夫瞧过,大夫也找不出哪儿出问题,只道体质有所改变,或者再过一阵子便会回复原状。 第二十一章 “今晚姑娘酒喝多了,赌着一口气帮人家挡酒,斗倒所有人,咱见她在‘来静苑’时醉晕,但身上好端端的,还以为不出酒疹了,哪知疹子还是爬满身,较之前更严重,您可把她整惨了……” 到底谁惨? 鄂奇峰百口莫辩,心中悸震,见那张昏睡脸容残妆薄晕,呕吐和几次擦拭更把她精心描画的唇色印晕开来,红疹漫爬,她掩落的双睫底下有淡淡阴影,还有淡淡泪痕。 不能再由她这么胡闹下去,她这任性自伤的脾性,把命赌掉都不眨一下眼的。 他上回应该恶霸些,直接将她带走,尽管那时北方牧场诸事待办,和寒春绪之间的买卖亦正要展开,可他若带她在身畔,虽无法时时看顾,至少能盯上几眼,也不会闹出这一场。 这些酒疹什么时候才会全然消退?都五天了…… 再有,她何时才能真正醒来? 是那些烈酒后劲惊人,抑或她体质与以前不同,竟让她这么“醉不醒”! “拿着,慢慢喝。” 低沈男嗓像是她所熟悉的,这些天时不时在耳边响起。朱拂晓略蒙的眸光幽幽定于一点,然后有一个木碗进入她视线内,碗中盛着温热的琥珀水,香气带甜,是调了蜂蜜的茶。 “你口渴了,要喝些东西。” 那声音又起,依旧沉沉的,却听得出无奈,似乎……也带怜惜。 她需要被怜惜吗? 怎么仔细去听而已,身子就发颤,心湖无端端漾开轻波。 下意识捧着木碗,她凑上唇,一口一口慢慢喝。 喝着喝着,到最后她几是用灌的,记起正与谁拚酒似的,血气急奔,心脏促跳,咕噜咕噜仰首饮尽。 放下手,她细细喘息,胸脯起伏不定,双眸瞠得圆圆的,瞪住面前男人。 男人亦看着她,火光在他刚毅脸上跳动,那忽明忽暗的目光意味深长。 火光! 她先是一怔,随即像被兜头淋了一盆冰,脑门陡凛。 她略撇开脸瞧去,发现真有一团火,松木燃烧出好闻气味,火上竟还架着随地取材做出的支架,吊着锅,烤着野味,他们就坐在火堆旁取暖。这儿不是她的“来清苑”,而是枯叶铺地的野林,除他们俩之外,就只见两匹毛亮的白雪驹……噢,还有夜枭咕咕啼,秋虫唧唧叫。 老天……她何时被带离“绮罗园”?竟半点儿也想不起来! 她只记得……隐约记得……她是让他搂在身前一块儿骑马,窝在他怀里,窝得理所当然,她睡睡醒醒,睡中频梦,醒非真醒,记忆混乱交错,她脑子被酒灌麻了似的,思绪沈甸甸的,懒得想。 他的声音一直都在,要她做什么,不要她做什么。 醉这一次,她醉得教自己心惊,当真被带去卖掉,都无知觉吧? 取走她手里的碗,男人对她斗酒般豪气的饮法无任何评语,粗指沾了些药膏涂抹她的额。那道短箭划开的伤疤已淡,但丫鬟们双双交代,她家姑娘尽管装作不在意,还是相当重视自个儿容貌,要他千万记得,一日三次替她搽这“珍珠鹿胶凝露膏”。 鄂奇峰暗暗咬牙,甩开她当时受这伤时的场面,那段回想总让他胸中绷到难以呼息。 “……你、你为什么带我走?”朱拂晓幽幽喃问。想避开他的指,但前额尚隐隐作痛,后脑勺灌进水银似的沈甸甸,斗酒的余劲犹存,脑袋瓜稍微动作大些,晕眩随即袭来。她难受地皱起细眉。 “你喝得烂醉。”见她终于晓得问出疑问,鄂奇峰心中一喜,表情仍沈。 “什么……” “全身起酒疹。” “嗯?” “所以不能让你继续待在那里。”语气严肃。 一怔。“……你要带我去哪儿?” “只要离开‘绮罗园’,去哪里都成。” 朱拂晓傻望着他,彷佛听不懂他的话。 她觉得自己八成还醉不醒,他的声音全都入耳,每个字都懂,但合起来却让她想不通。 暂时没法子想,好一会儿,她低问:“元玉和润玉呢?我……我要找她们……” “只有我跟你,没有她们。”他轻扣下她不断揉眼的手。 “我要她们。” “不行。”简单两个字。 “我要回‘绮罗园’。” “不行。”完全没得商量。 她小嘴微张,双眼覆着雾似的,反应确实慢上好几着,与以往的牙尖嘴利相差十万八千里,虽能言语对话,离真正清醒尚有一段。 不行……不行……这个男人凭什么管她? “绮罗园”她从小待到大,她习惯那里的一切,如今离开,能去哪里?能过什么样的生活?能和谁在一起?和……和他吗?和他一起过活吗?可是,他有他的路要走,还来管她干什么? “我跟你又不熟……”鼻头莫名泛酸。 “你说什么?”他肯定听错。 “我要回去……我跟你不熟。”试着甩开他的箝握,但没能成功。 这女人! 她还真敢讲! 鄂奇峰额角突突骤鼓,鼻翼歙张,被火光分割出明暗的脸有些狰狞,他眯眼,再眯眼,突然不怒反笑地勾起嘴角,慢吞吞道:“我们怎是不熟?你还跟我求过亲,不记得吗?” 呼息陡顿。“……我没有。” 他笑着颔首,十二万分故意地曲解其意。“你没有不记得,那很好。见过寒春绪的那一晚,我问你为何不找个好人家嫁了,你说,不如要我娶你。你要我娶你,你那晚跟我求亲,我一直记得。” 阿奇……要不,你来娶我好了…… 我就嫁阿奇,跟阿奇骑白雪驹浪迹天涯去…… 朱拂晓感觉肚腹彷佛挨了一记,忍不住瑟缩,思绪如漩涡,转啊转的,她不想记起的东西偏偏都给转出来,她想反驳他的聪明话,却没能攫住一句。 他不是阿奇,阿奇不会这样耍无赖…… “你、你……”吸不到气,头晕脑胀,她闭闭眼,喘息。“我要回去……” “不行。” “元玉……润玉……” “你回‘绮罗园’也见不到她们了。况且,我不可能送你回去。”语气又硬。 “不用你,我、我自己回去。”鼻音变浓。 他轻蔑冷哼。“你认得路吗?” 真被戳到死穴!这一记来得绝狠啊! 朱拂晓张嘴欲反驳,挤不出声,脸蛋胀红。 她确实是个路痴,少了贴心丫鬟帮衬,她出门在外真会走失,连“绮罗园”也是花上好些时候,她才记清园子里那些回廊和交错纵横的石径。 虽是不争的事实,但此时被挑明出来,强烈的无助感如潮打来,打得她真想一直醉下去,内心无比沮丧。 “你……我、我……”眼酸、鼻酸、心酸,酸得热气直冒,喉头发堵。她要说什么?她能说什么?“呜哇——”被气得大哭。 突然,她被拉进一个宽阔胸怀,男人结实而紧密地拥住她,一臂环锁她的腰,另一手轻按她后脑勺。 “不要你……放开我……呜呜……”她不顾头疼地挣扎着,抡拳搥他的肩背,打任何能打得到他的地方,还咬了他好几口,可惜他皮肉太厚,没真正伤到他,反倒是自己气力用尽,眼一花,又瘫软在他怀里。 “拂晓?”他紧张地扳起她的脸。 “无赖……呜……可恶……土匪……欺负人……无赖……”白着脸,闭着眸,没力气揍人,嘴还要骂。 鄂奇峰不禁叹气,心软心痛,搂着她,轻轻吻她泪湿的脸。 朱拂晓认不出方向,但天气似乎愈来愈冷,还瞧见叶儿转黄的白杨树林,心下推估,男人该是带着她往北方走。 白雪驹一匹驮着他们,另一匹马背上则驮负所有用来流浪、居无定所的家当。 真是居无定所啊! 自她神智当真清醒后,又过十余天,这些天,鄂奇峰带她过着像逐水草而居的生活,原是沿着黄土道北上,后来寻到溪流,二人二马沿溪而行,若入城,就在城中客栈留宿,隔天再走,但多半时候都是野宿,以天为盖、地为庐。 在郊外过夜时,他会寻到最合适的背风处野地,然后钉木桩搭起帐子,会收集枯枝木柴生起温暖火堆,会捉鱼、捉溪虾或猎野味祭五脏庙。 第二十二章 这时节柿子、梨子和枣子大丰收,他会向农民买上一些,每种鲜果都各买一些,装成一篓子挂在马背上,让她边骑马边吃,有时还会请农家大婶蒸好一篮子鲜甜嫩黍和甘栗,当作她的零嘴儿。 刚开始,她同他闹脾气,赌气不吃,即便饿得肚子咕咕叫,饿得反胃,她就是不去拿取那些食物,心想着,饿死算了,饿死事小,失节事大,尽管她本就没什么节操可言,说来说去其实就为赌一口气。 然后某天夜里,她蜷在帐子里哭,越想越觉心酸,觉得自己好可怜,他钻进帐内,从背后搂住她,不容她抗拒地搂紧她。 他的唇温柔地吻着她的腮畔,气息烘暖着她,她瑟瑟发颤,他手劲坚定。 他在她耳边苦恼地低喃—— “你就是要折磨我,存心要我难受吗?” 不知因何,她泪流得更严重,无法抑止。 她觉得自己很坏、很可悲,就是要别人为她难受,要别人在意她、心疼她,即便赔上一条命,也觉痛快淋漓。 那一夜,在他怀里,她哭着哭着睡着了,最后却又因肚饿而醒来。 男人为她取来一碗温羊奶,她没再推拒,捧着碗乖驯地喝个精光,也没问他打哪儿弄来这一碗新鲜羊奶。 后来他弄来的食物,她全都吃了,竟发现自己真喜欢那些小零嘴儿,如果有买到腌渍过的蜜枣和香梨,她更是开心,而每户农家腌渍手法不同,会有不同滋味,更让她常怀期待。 过了这些天,她不得不承认,他真的很强。 两匹马,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家当,他可以带着她流浪,而且她并不觉苦,所有大大小小的事他全能打点妥当,甚至每夜都有办法变出热水,让她能清洗身子,其中三夜他们还是在温泉旁扎营。 越往北方走,越进入他的地盘,哪里冒出清泉、哪里有洞穴、哪里有农家聚落,一草一木他都再熟悉不过。 这一天,风渐寒,日阳却露脸了,金黄光泽染得白桦黄叶片片发亮,他们行在林道上,马蹄声颇有节律地格答作响。 “牠们俩不觉委屈吗?” “嗯?” “若我是牠们,一定委屈得想哭。”幽叹。 “谁委屈了?”鄂奇峰挑挑浓眉,内心微喜,因怀中女子肯主动说话。 “你的白雪驹。”朱拂晓靠着他的胸,咬着甜柿饼,静道:“骑白雪驹似乎就该纵蹄狂奔,逐风追日,但现下一匹拖着行将就木的慢步伐,另一匹更惨,被拿来当驮兽。” 鄂奇峰闻言一阵低笑,冒出胡髭的方颚下意识蹭了蹭她的发心。 这是一个自然而亲昵的举动,有点宠爱的味道。朱拂晓咬住柿饼,默默吃着,眼睛热热的,她绝对不抬脸。 “策马跑太快,怕你会吐。”他半认真、半取笑道。 她双颊浮暖。“我已经没醉……酒疹也消了。” “那很好。” 把最后一口柿饼塞进嘴里,她没再说话,只是专心咀嚼,肚子饱饱,嘴里甜甜,而心……盈着说不清楚的滋味。 这些天都是这么过的,暗流在两人之间流动,他似乎一直等待着,用无比耐力和不着痕迹的温柔沈静守候。 她越来越迷惑,迷惑到会盯着他默默劳动的身影,看着他技巧熟练地做事,然后忘我,直到他逮到她偷觑的眸光…… 我就嫁阿奇,跟阿奇骑白雪驹浪迹天涯去…… 他真要带她浪迹天涯吗? 但,他自己呢?巧燕呢?还有“秋家堡”呢?他怎能放下? 内心有声音催促她问,她咬咬唇,扣着毛披风的手不自觉抓紧。“我——” 一声清长的笛哨响起。 她怔然,话止在唇边,听到身后男人发出朗笑。 “遇到朋友了。是老驼的羊群。” ……羊群?朱拂晓一时间还没反应过来,又听到第二声笛哨,接着有狗吠声传来,然后不远处的林道上,一坨坨的灰白玩意儿朝他们“滚滚”而来,慢吞吞迈着四蹄移动,胖身相互挤靠在一块儿,咩咩叫声好热闹,一扫萧瑟秋味。 朱拂晓不禁瞠眸,看着眼前只只相连到天边的景象。 这……这不是羊群,是羊海吧?! 老驼半点也不驼,瘦高瘦高的,腰杆儿挺直得很,风干橘皮般的黑脸瞧不出岁数,两眼细小却精黝,他腰间插着一根乌亮的旱烟管,瞧来也颇好此物。 半道相遇,鄂奇峰下马与朋友们寒暄叙旧,老驼与几位牧手见他身边带着姑娘,还不是大伙儿熟识的小师妹秋巧燕,不禁意味浓厚地打量起朱拂晓,明目张胆,看得津津有味。 朱拂晓很习惯被众人所观看。 旁人看她,她也看他们,旁人冲着她笑,像是许久不笑的她也忍不住扬唇,淡淡扬出笑意。 “你生得真美,比我在漠南草原套到的小红马还美。”长发小少年策马来到她身边,翻身跃下。 拿她跟马比吗? 朱拂晓见他一脸真诚,倒也不怒,只觉好笑。“谢谢。” “你会骑马吗?我很厉害,我可以教你。”又来了第二个少年,十五、六岁模样,精瘦黝黑,笑起来牙齿真白。 “你要学赶羊儿吗?我赶得最好!我有一根新的哨笛,昨天才做好,是我自个儿做的,送你。”第三个少年不落人后,把一根做工漂亮的哨笛递进她手里,都不觉这硬塞的动作带着强迫味儿。 “谢谢……”朱拂晓一怔,本能握住那小玩意儿,见对方脸红了,她不禁又笑。 不远处的另一端,当鄂奇峰与老驼和几位老经验的牧手谈完牲口和过冬准备等事后,一阵小小骚动引走了他的注意。 他抬首望去,少年马背上多了一抹柔紫纤影,几个牧羊少年策马跟随。 哨笛声飘在风中,响得有些奇特。通常赶牲畜时,需要的是有力短哨和清厉长哨,此时响起的哨音忽长忽短,高高低低,真拿它当笛子吹似的,迎风一带,音音相连,竟也能自成一曲。 他双目微眯,找到那吹哨笛的新手,姑娘是被众星拱着的月亮。 “鄂爷的这位姑娘骑术不好,还得再练练啊!”老驼一只枯掌抹着瘦颊,精黝细眼闪着光,似笑非笑地看着玩在一块儿的人们。“但这娃儿人缘好,学啥都找得到帮手,若要跟着鄂爷窝下来,该会窝得挺顺遂。” 鄂奇峰双臂盘胸,目光追随那美好人儿,嘴角淡勾。 老驼伸了个大大懒腰,慢条斯理又道:“人缘好,那很好,就是鄂爷往后得劳心劳力些,要多多保养自个儿这张脸皮,总之姊儿爱俏,鄂爷若老得太快,少年们又个个长成黝黑高大的英俊儿郎,鄂爷届时就危险啦!” 原本淡勾的嘴角忽地拉平,抿上。眉峰蹙起,鄂奇峰的心脏重跳两下。 “是说,你也该把羊赶回去了吧?”调头,他没好气地瞥了老驼的干黑瘦脸一眼。后者正拔出腰间的旱烟杆子,充当痒痒挠抠着背。 “嘿嘿、嘿嘿,是该走喽,再不走,鄂爷来跟咱翻脸,那可怎么办才好?” 老驼翻身上马,牧工们也跟着上马,他扯嗓响亮地喊了声。“走咧——” “鄂爷,今晚到我那儿吧,我请鄂爷和姑娘吃烤全羊!”老驼扬声邀请。 “好啊!”鄂奇峰朗声回应。 老驼咧嘴一笑,挥挥烟杆,骑马往最前头走去了。 牧工们得管着一大群数量惊人的羊只,驱赶着羊群往前走,少年们只得重新上路,依依难舍地离开美人。 朱拂晓下了少年的马,和他们挥挥手,退到一边看他们技巧娴熟地策马赶羊,几只牧犬跟着来来回回跑着,有小羊儿快要脱队,就吠个几声、挤上前去,把羊儿挤回队伍里。 这片“羊海”太庞大,前头都动身走了大半晌,后头这儿才缓缓往前挪。 朱拂晓立在那儿,新奇瞧着,眸光忽而不经意一抬,和鄂奇峰那双深湛湛的眼对个正着。 他双臂环胸伫立在不远处,像已注视她许久,明明两人之间尚有些距离,她依然感觉得到他瞳底的专注和深究。 这么直盯着她不放,什么意思? 是恼她玩得太野吗? 跟少年们闹了一阵,她像是“活过来”些了,堵在方寸间的沈郁轻少许多,尽管内心的疑问仍在,却不会一直任自己困在其中,至少此时此际,她是快活的,被好几个黝黑小少年所爱慕,纯情爱慕着,滋味美好。 第二十三章 挑衅的笑回到她朱唇上,娇且骄的光采在她挑动的眉眸间流动。 她上身微微往后拉,又是那种慵懒至极的立姿,一臂环在腰前,另一手拿着人家送她的哨笛,把那根小笛当成她拿惯了的细长烟管,略偏螓首,与男人就这般沈静又波涛暗涌地对峙。 鄂奇峰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一幕,看着晴空秋光下的美丽姑娘。 她很美、很美,从未如此美丽。 无任何饰物的长发如瀑垂散,被风轻拂轻扬着,她的青丝发亮。 那张舍去胭脂水粉的清颜白里透红,眉眸如画,是一种纯宁的细致,当她如以往那样坏坏挑眉、坏坏地睐着人时,纯宁细致中添上风情,很娇、很女儿家,很坏、很可爱,很耐人寻味、很教人心动,很……很…… 朱拂晓忽地轻抽了口气,然后气直接绷在胸中,让她瞬间屏息。 她美目瞠圆再瞠圆,瞪着正朝她拔山倒树而来的高大男人。 他、他……他想干什么?! 他这么来势汹汹,想战谁啊? 在场,一大群羊儿可还没走完,那些少年牧工也还没走光,她若扯开尖嗓大喊,肯定有人为她出头,她、她她…… 哇啊!“噢……”她傻傻地不及反应,身子遭男人强搂。 那双出手如电的铁臂锁她入怀,她撞上他硬邦邦的肌肉,屏住的气息全被挤压出来。 她双足离地,被他搂高,连两只手也都遭他抱住,捆得她不能动弹。 “喂!你想怎——唔唔唔……”被结结实实地吻住了! 强搂后的强吻,吻得她神魂俱颤,无法抵抗,脑中所有思绪皆化春水。 她没法思考,脑子晕眩,更没法留意周遭其它人。 那些对她一见倾心的少年们,瞧见那男人正对她用力“烙印”,这个“印”实在“烙”得够重、够狠、够明白,纯情少年们啊,没有人不黯然神伤…… 【第十章 飞欲何往,情满北香】 这一晚,老驼的帐包聚落有客到访,主人家言出必行,宰了肥嫩羊只串在铁架上,以松香木火烤,滴油的羊肉被松香熏过后,滋味更美,即便胃口小小的女娇客,也能吃上一大盘。 大口吃肉、大碗喝酒,合该这么做才痛快,可惜有人频频挡掉送到朱拂晓面前的美酒,那些要敬她的酒,全都转而落入鄂奇峰肚里。 “她不会喝。”他对那些敬酒之人淡淡道。 ……她不会喝? 她不会喝?! 一开始听到这话,她险些没被嘴里的羊肉噎到,侧眸瞟着他沈静无波的峻脸,不知怎地,一股奇异蜜味在喉间化开,她脸红心跳。 好吧,那就“偶尔”不会喝,她“素行不良”太久了,总能乖一次。 作过简单的沐浴后,洗净身子,她裹着厚毛毡子在水源边看了一会儿月亮,那浑圆的月美得不可思议,夜空是神秘的宝蓝色,星河成带,闪烁着,让她想起夏夜河边的小火虫。 身后的脚步声略急,忙着寻找什么似的。 她回眸,看清对方,微微牵唇。 “鄂爷找得这么急,怕奴家去跟谁讨酒喝吗?” 被小小说中,鄂奇峰面皮底下隐着热,两眼如星,看着她不说话。 他笔直朝她走去,一步步沈定地靠近,然后弯身将她拦腰抱起。 他干净衣衫内透出湿气,覆颈的发丝还滴出水珠,朱拂晓只好打开毡子连他一块包裹,内心叹息,嘴上却故意娇声娇气问:“洗了澡,也不把自个儿擦干再出来,真怕我找酒喝,又喝得醉不醒啊?” “怕。”他直白答。 她心一跳,那回答力道十足,撞得胸口疼痛,她一时间无话了。 他抱她回小帐。 老驼本要拨一个较宽敞的圆帐给他们俩过夜,被鄂奇峰婉拒了,因此今晚仍是睡他亲手搭起的帐篷子。 被轻手轻脚放落后,朱拂晓脱去小靴,随即钻进毛毯里,她心音仍怦怦作响,呼息有些乱了拍。她听见男人脱靴、拉合帐帘的声音,然后他也跟着钻进大大的毛毯里,结实躯体贴靠过来,从身后拥住她。 被他带走的这段日子,夜里,他常是这样搂着她睡。 但今夜,她全身发颤,在合眸感受他双臂沈而安全的环抱和日益熟悉的男性气味后,她像也听到他的心跳,穿透她的背、她的血肉。 “我们真的……”抿抿嘴,她努力稳住声音。“……要、要在一块儿浪迹天涯,再也不回头吗?” 横在她腰间的粗臂蓦地绷硬,搂她的力道一紧。 片刻过去,她才听到男人响应。 “等哪天走累了、乏了,想回头时再回头。” 闻言,朱拂晓在他怀里转身,在昏幽中近近凝望他烁光的目瞳。 他嘴角似有笑意,眉间奇异舒和,颇欢快的模样,原因不明。 “你跟我在一块儿,那你的北方牧场怎么办?你不是要重建‘秋家堡’?还有你的燕妹,怎么办?”那些才是他所重视的,不是吗? “我不在,北方牧场还有许多好手,他们能照看。至于‘秋家堡’的重建,我上次回北方时已与玉虎谈过,要事多已商量出结果,余下细节则由玉虎当断决策,有他先顶着,我自然能无事一身轻。”说到最后,他像半开着玩笑。 朱拂晓咬咬唇。 “那巧燕呢?你怎能不顾她?你说要照顾她一辈子的。” 一直不愿想,真去想,只有心痛的分,但事情拖下去还能如何?他究竟要什么?她和他这样的牵扯缠乱,到底又算什么? “燕妹很好啊,玉虎跟她在一起,他顾着她。”略顿。“你在哭吗?” “我没有!”她口气凶凶的,用力眨掉眸中水光,恼恨道:“你……你干么把巧燕丢给宋三爷?你怎么能这么大方?既是喜爱她,决意和她白首偕老,你该回去她身边,而不是……不是跟我在一起胡混!” 鄂奇峰一愣,疑惑地微眯双目。 见她低下头想躲开,他扳起那张美脸,看清了,果真流着泪。 他真是对她既气又怜。 “你是不是误解什么了?”认命低叹。“我当然得把燕妹丢给玉虎,他们俩彼此有情,相守已久,等来年春天也该办他们的喜事了。我当然喜爱她,她便如我的亲妹子,是我的家人,照顾她一辈子那是天经地义之事。再有,我若喜爱谁,决意与谁白首偕老,当然要去那人身边,而非跟个我毫不在意的人胡混。” 朱拂晓越听越呼息困难,越听,耳中越热,脑子发胀。 她眸也不眨,热气化雾,泪雾蒙了视线。 “所以我在这里,跟你混在一块儿,把你从‘绮罗园’里强抢出来。拂晓……”喑哑低唤,他揭掉她的泪,抚着她的温颊,目光好深,气息与她一样灼烫。“我一直在等,等你愿意跟我谈。我握在手里的这条绳子不能放开你,也不能把你紧紧绑牢。若放了你,由着你任情任性,一没留神你就溜远了;绑得你太紧,怕把你所有不驯的脾性全激将出来,结果只怕弄得两败俱伤……如今,你终于愿意谈咱们俩的事,你晓得这段日子,我憋得有多难受吗?” “你、你……谁知道你想些什么?我又不是白雪驹,什么绑太紧、绑太松的?”内心激荡,她羞恼轻嚷,眼泪一直掉、一直掉。 她明明不爱哭,从小到大哭过的次数用五根指就能数尽,偏遇上这个恼人冤家,都不知为他落泪多少回。 大掌仍不断为她擦泪,抚红她的脸,然后是男人的唇舌,来来回回吮吻着她的眼睛和湿润面颊。 “十匹白雪驹都抵不过你刁钻难驯。”他依旧很认命地叹气,真放不开。 “那你又何必?”她吸吸鼻子。“鄂爷尽管走开便好,何必非来招惹不可?” 这女人当真得了便宜还卖乖! 气恼与怜情交番涌出,他加重力道抱住她,像要把她压进自个儿血肉里,方能消心头之恨、泄胸中之情。 “是谁一开始定出那三日三夜之约?是谁要走我的清白?还夺得那般彻底,从头到脚啃得那么透尽?” 嗄?! “我是传统守旧之人,清白被要走了,难道不该要对方负起责任吗?” 第二十四章 什、什么?! 朱拂晓瞪大清眸,被他逼视得无法动弹,也被搂得动弹不得。 她小嘴掀张着,努力要挤出点声音驳斥一下,但舌头像是僵了,没法言语。 鄂奇峰微翻身半压在她身上,俯头就吻,蹂躏她的朱唇。 他吻得很重,半点也不温柔,重重吸吮她的小舌和柔嫩嘴内的一切。 他压制着她,即便身下的女子没有丝毫抗拒的迹象,甚至随着他的侵略而热烈反应,他的大手和铁躯依旧把她禁锢于身下。 烈火高烧,一发不可收拾,毛毯内的两具身躯跌进对彼此的渴望中。 太浓的欲搅进情动的心里,不需思考,不要喊停,他们连衣裤都不及褪尽,着火而湿润的身体已如发情的貂鼠紧紧交缠,小小帐子里春情激荡,热爱如火,全是她的喜泣和他的粗喘…… 短暂的一场激/情欢爱,稍稍平息后,朱拂晓枕在男人衣衫敞开的胸膛上。 身子仍有些虚浮。 心跳仍有些快。 她闭闭眼,静吁出口气,彷佛所有的迷思幽情都在这声叹息里。 “你那时……我们作出那个约定后,你就打定主意,要跟我纠缠到底了吗?” 抚她长发的手略顿,鄂奇峰犹含情欲的嗓音低声道:“我若非早有那样的打算,是决计不会任你胡来,和你相好。” “我只要三日夜而已……”她本来真的不贪的。 “但我要的,不止那三天三夜。” 男人果决的语气让她浑身一颤,既喜且悲,想笑也想哭。 她在他胸前撑起两肘,将发丝撩于耳后,垂眼与他相视。 她看着他好半晌,终于轻嚅唇瓣,喃道:“你要认清了,我不是翔凤。我是朱拂晓,就只是……朱拂晓。” “我知道你是谁。”鄂奇峰鼻息深浓,左胸缩痛。 “而你要的就是朱拂晓?” “是。”他斩钉截铁地道,抚着她又被泪水侵覆的脸颊。“我已失去翔凤,若连你也不能得,我这心里,一辈子也不会快活。” 朱拂晓垂下颈,伏在他胸前,哭得不能自已。 她放声大哭,却明白这绝对是喜极而泣的眼泪。 哭过这一回,她想,这辈子应该不会再如现下这样,激切得毫无自制能力,一颗心被绞紧又放松,然后涨满感情,涨得几要承受不住。 “拂晓……” 她再次被男人压回毯子上,泪涟涟的脸无法躲藏,她昏昏然,因无数的啄吻、浅吻和深吻朝她落下,吻得她不得不回报,柔躯再次投降在他身下。 “你还敢说你跟我不熟吗?”鄂奇峰啃着她的耳轮。 男人原来也爱翻旧帐的。 “我……”她喘息着。“我……我……”努力把话嚅清楚。“……我又没说跟你不熟……” 抹上精辉的深目直看着她,有欢愉、有莫可奈何。 他从善如流道:“你没说,是我记错。”一顿。“既然没跟我不熟,那何不就随我走?江北‘绮罗园’的朱拂晓,你敢不敢?” 这次,挑衅神情出现在鄂奇峰的眉宇间,话中淡泄激将意味。 朱拂晓心中悸动,觉得他套住她的那根绳子又在玩忽松忽紧的手段,她进,他便退,她退了,他就抢进……他目光湛湛,等待着,搂她的力道有些过重,彷佛也紧张着她的答复,让她内心又觉软热…… “有什么不敢……”她费劲儿地压下鼻音。“北方牧场和‘秋家堡’的鄂奇峰,你敢,我朱拂晓就敢。”敢跟着他,走到哪里是哪里,就算回头,也在一起。 他气息更烫、更深。“你若后悔,敢不认帐,我也不会放手。” 她和泪笑了,吸吸鼻子,神情娇丽腼,却坏坏道:“鄂爷若敢放手,奴家就……就让您悔不当初!”双腿圈住他的腰身,藕臂一揽,她勾下他的颈,热烈吻住男人丰美多汁的唇瓣…… 鄂奇峰带着朱拂晓不断往北走。 确实很委屈那两匹白雪驹,他们走得很慢,完全不赶路,从秋天走到冬天,途中若见到喜欢的小聚落,会扎营多留几天。这一路上遇到的人,有鄂奇峰原本就识得的牧民朋友,亦结交到不少有趣的新朋友。 某天夜里,他们野宿在背风山面的溪旁时,一位满面风霜的老者过来跟他们讨热汤,鄂奇峰遂邀对方坐下来一块儿享用火烤獐子肉,那老者临走前将手边一物赠给朱拂晓,打开裹巾一看,是一把老枣木琵琶,木红色润,弦凛声清,难得的好物。 朱拂晓带着琵琶上路,兴起时当月拨弹,想起以往“绮罗园”里的酒醉灯迷,彷佛已是前尘之事,那时心中多所抑郁,弹唱的多为孤伤调或用以悦客的流艳之词,如今身心挺受滋润,弹出的自然以情曲或明快小调居多。 隆冬将临之际,他们过了漠河北上。 然后,朱拂晓在毫无心理准备的状况下,被鄂奇峰领着去拜见他的师叔。 见到师叔,她刚开始以为对方也是鄂奇峰在北地的一位忘年之交,等知道身分,她忽地紧张不已,手心出汗,毕竟……这算是她头一回拜见他的家中长辈啊! 见完那位严肃、寡言的老师叔当晚,她搥了鄂奇峰好几下,狠狠咬他好几口,咬得自个儿的贝齿多受罪,他不痛不痒的,还低低笑个不止,把像小野兽乱啃的她抓牢,抱在怀里,换他啃她的小嘴。 “放心,师叔他老人家喜欢你。”他笑道。 “你别想安慰我,他根本什么话也没说!” “可是他挑眉了。” “什么?” “他胡须也动了。” “……” 朱拂晓搞不清楚老师叔对她的观感,但没几天,她和师叔就成了莫逆,是知心者啊!原来他老人家亦是同道中人,弹得一手绝妙琵琶,对古琴技法亦有深究,他给朱拂晓看了自作的琴谱,无须他动嘴皮解释,朱拂晓便兴奋得小脸通红,纤指发颤,嘴里喃喃那些指法。 他们留在漠河北上的地方过冬,和师叔一块儿过年。 这个冬天,鄂奇峰总觉得被排挤了,很难插进师叔和朱拂晓所谈的话题里,那些琵琶、古琴、琴谱、指下技法等等玩意儿,着实教他头大。 有时懂乐理的一老一少琵琶与古琴合奏,凑在一起就能自乐许久,浑不觉时辰飞逝,每每如此,鄂奇峰只能很闷地去寻他的白雪驹说话。 等二人二驹回到他的北方牧场时,北地早已春临,山坡开满野花,雪融化作溪水,流音清美。 朱拂晓在北方牧场见到元玉和润玉。 重逢时,她差些没认出她们俩,感觉两小姑娘像是一下子抽长身高,腰线变明显了,姑娘家的窈窕身段已显露出来,虽然肤色蜜褐了些,但蜜里透红,瞧起来健健康康、开心快活。 一主二婢再相见的那一天,牧场里的牛羊马差点起骚动,实在是太过惊喜兴奋,尖叫声响彻云霄。 当晚,鄂奇峰搂姑娘在怀里,又被姑娘连搥好几拳。 朱拂晓这次学乖了,没张口咬他,只是使劲儿狠掐他好几把,结果她掐得手发酸,他还是不太痛、不怎么痒。 “之前问你好些回,你都不说,害我还替元玉、润玉担心,怕金嬷嬷哪天良心突然被狗啃了,真把她们俩关进‘怜香阁’内练功。你……可恶!”掐掐掐。 “知道你念着那两个小丫头,这不是早早把她们俩接来了吗?”带笑叹气。 “故作神秘、吊人胃口!你干么不痛快一点告诉我?”手酸,休息。 “因为你打一开始就吵着要她们两个,不要我;吵着要回‘绮罗园’,不要我。我有仇必报,偏不告诉你。”说得很冠冕堂皇。他握住她的小手,目光转深。“既然你不掐了,那换我回报阁下。” “什么?!你、你……干什么?鄂奇峰——啊啊——”尖叫再尖叫。 男人没有掐她,而是使出惊人指功,朝她身子易感的地方乱搔一阵,搔得她像颗热铁锅里滚动的跳豆,最后不得不求饶。 讨饶时,朱拂晓喘息不止,两眸都是尖叫笑闹后溢出的泪,那些泪最后被男人吻去,那张气喘吁吁的小嘴也落进他的热吻里,与他纠缠…… 第二十五章 后来,北方夏天到来,牧场水清草绿。 朱拂晓这时的骑术已练得小有火候,但还是比不过元玉和润玉。她的两个丫鬟除认路本领一流,骑术与放牧的能耐竟也不容小觑,比她这个主子有天分多了。 这一天是小暑,北方的小暑天实在舒爽得不得了,日阳走着温调,风里透着草香,是出游的绝妙好日。 朱拂晓跟两个小婢出门遛马,傍晚时候回到牧场时,一主二仆直往房里冲,像发生什么大事,引得牧场里的仆役和牧工不由得侧目。 事情虽然不算大,但挺教人头疼啊! “姑娘,真要浸冷水吗?虽然是小暑,但今儿个有风,要是不小心受寒了,那可得不偿失呀!” “当然浸!看能不能快快让它消退啊!若它不退,要是让那位大爷瞧见,又得念我一顿!”会念得她耳朵出油! 宽敞朴实的房中,大大的屏风后摆着一只大浴桶,水已加至七、八分满,朱拂晓连伸手探探水温都没有,直接脱衣卸裙,脱得光溜溜、赤条条,在元玉和润玉苦着脸的注视下,头一甩,把自个儿以最快的速度浸入清水里。 好……好、好冰! 她在水里缩成一团,齿关咬得紧紧的。清水未加温,自然的沁凉钻进肌肤里,透进血肉。经过几个呼息吐纳,她终于能适应,渐渐放松四肢。 元玉道:“姑娘,咱瞧还是得喝些醒酒茶,应该多少有些功效,我这就去煮。” 元玉转身一走,留润玉帮她拢高长发,帮她收拾脱下的衣裙。 “姑娘,这次状况没有以前严重,只有背部明显许多,其它都还好,说不定浸浸冷水再喝碗醒酒茶,就会回复的。”润玉细声安慰。来到牧场生活后,她比较不会动不动就掉泪,胆子像也大些了。 “唔……最好是啦。”朱拂晓有些沮丧地垂下头。 浸在水里一会儿后,有人帮她把散落的一绺发撩起盘高,然后用巾子揉上她的肩颈,力道十足地揉呀揉,把她靠在浴桶边的背微微往前推,顺着那条美好的背脊往下揉。 “润玉,谢谢你,唔……你力道下得真好……好舒服……” “既然舒服,能不能烦劳你告诉我,你背上这些红红的疹子是怎么来的?”低沈男音骤响。 哇啊! 朱拂晓半合的眼睫蓦然睁开,猛然回首。 天要亡她啊! 哪里还见润玉丫鬟可爱的身影?偏是她现下最不想见的男人啊! “呃……呵呵……嘿嘿……是说那个……‘秋家堡’即将竣工,鄂爷与宋三爷不是忙着那边的事,连巧燕妹妹也忙着呢,怎么大爷您今儿个这么早回来?”也回来得太早了吧?她内心哀鸣。 鄂奇峰黑眉纠缠,深知她又在耍转移话题的小伎俩。 骂都懒得骂了,他也不在乎双袖湿透,弯身将她从水里捞抱起来。 高高盘起的发散落下来,她赤裸身子就仅剩这唯一的遮掩物,虽说两人之间早“熟透了”,但此时的他衣着整齐,她却脱得精光,被他抱在怀里仍有些小小别扭。 她身上水珠被他的衣衫吸走泰半,一被放上榻,她想坐起,却被人翻过身按住,这下可好了,她玉背上的酒疹子要藏也没得藏,彻底招他的眼。 她听见他重重呼息的声音,埋进被子里的小脸一苦,心里暗暗叫糟。 “你上哪里喝酒了?”鄂奇峰沉着声。牧场里的人,没谁敢提供酒给她喝,肯定是她溜出去,在外头破了戒。 朱拂晓干笑两声。 “……就是骑马出去晃晃,连遇三桩喜事,有嫁娶的,有生个大胖小子的,还有漂亮母马生了匹漂亮小马的……牧民朋友们饮酒欢乐,我同他们一块儿乐,他们把酒碗塞进我手里,拚命往碗里倒酒,我总得捧个场、赏赏脸,把酒喝个碗底朝天才好啊……” “你要真不喝,婉拒的法子多的是。”他也不动怒,就表情沉沉的,语气也是。 唉……她还恨不得他火气哩啪啦爆响,都好过他这不冷不热的模样。 果然心里在意了谁,就没办法真潇洒,她偶尔会有不甘,这不甘心的滋味竟也酿了蜜似的,说到底,其实是喜欢他来管她、叨念她,要他愈益放不下她。 鄂奇峰审视她背上的状况,她这酒疹只能等它自动消退,什么药都没用。 仍是不说话,他起身取来干净巾子,帮她将肌肤上的淡淡湿气拭去。 朱拂晓略偏过脸,凤眼往上偷觑,哪知恰被他那双黝目逮到。 唉唉,这位大爷有必要这么对付她吗? 气一激,心一横,她反身握住他的单臂,跪坐起来,长发成幕,半掩着她的胸脯,直垂至腰下。 察觉到他目光深湛,她乘胜追击,遂放开他的掌,改而勾住他的肩颈,软软的一身水嫩直贴过去。 “鄂大爷,在这事儿上,您都不觉自个儿有错吗?”无辜眨眸。 他挑眉,双掌极自然地扶着她的腰。 朱拂晓又道:“自从咱俩好一块儿后,我怎么一沾酒,尤其是喝混酒,酒疹便起……”顿了顿,她腮畔嫩红。“肯定是大爷那东西跟奴家身子不太处得来,所以才在人家身体里小小造反,大爷那东西要肯乖些、安分些,我也不必受这苦的,爷说是不?” 那“东西”……鄂奇峰刚开始没反应,待意会过来,黝肤也浮红了。 她发酒疹,是因他留在她身子里的男人精气……造反?! 这欲加之罪,她也真敢牵扯! 朱拂晓一阵眼花,来不及惊呼,人已被放倒在榻上。 “鄂爷?” “你听过‘物极必反’这话吧?”他慢条斯理地道。 咦?“自是听过。” 他嘴角微翘。“也听过‘以毒攻毒’这词吧?” “……自是听过。”不妙!有种快要被反将一军的感觉。 “所以说,我那‘东西’最好还是一直、一直往你身子里放,放多了,物极必反,它自然就不造反了。你说那‘东西’让你起酒疹,咱们便以毒攻毒,你以为如何?” 她瞪着他认真的表情,瞪着、瞪着就笑出来了。 见她容如花绽,双颊似霞,鄂奇峰不禁也笑,五官柔软了些。 他吻住那张笑开的唇瓣,身体变得火热,呼息不稳,心头涌出暖流。 “怎么办?”他低笑。 “什么……”朱拂晓幽幽问,舔着他的嘴。 温热大掌挪啊挪,贴在她平坦肚腹上。“我想把娃娃放进你这里……到时候,娃娃的一半是你,另一半是我,你肚子里有半个我,那才叫大大造反。”看她届时还敢不敢再沾半口酒? 朱拂晓一怔,定定望住他。 娃娃…… 她的一半和他的一半……他们俩的……孩子? “你没想过?”额抵着她的,鄂奇峰以拇指轻挲她的小腹。 “我……”她肌肤燃起惊人热度。“我们说好的,等‘秋家堡’竣工后再谈婚事,现下都还没成亲,我就没想那么远……”但孩子?他和她的?噢,那一定很有意思。 鄂奇峰低语:“那你可以开始想想了。我喜欢孩子,男的、女的都好。” 朱拂晓仍定定看着他。 “你……不想吗?”他语气忽地闷幽。 “谁说我不想?”她用力抱住他,翻身改而伏在他胸前,美眸亮晶晶的。“北方牧场和‘秋家堡’的鄂奇峰大爷,您敢,奴家便敢。”奉陪到底呢! 她很开心,好欢快,红扑扑的脸凑上去贴熨他热呼呼的面颊。 男人夺回主控权,再次将她困于身下,以唇、以手激切地纠缠着她。 她格格笑,与他缠绵,突然想到什么。 “大爷,是说事已至此,连孩子的事都谈上了,奴家那块江北花魁的象牙玉挂牌,您还不还啊?” “不还。”答得干脆。“反正你也用不上了。” “那……那留着当纪念也好呀!” “纪念谁?金嬷嬷吗?” “噗——”喷笑。“鄂大爷,你很坏耶!” “彼此彼此。”他脱去衣衫,重新搂她入怀,温柔地吻住她的朱唇。“再坏,也都是跟你学的。” 她乐得直笑,眸底有些水气,内心无比柔软。 她想,她跟这个叫“阿奇”的男人缘分实在不浅,一牵扯,真是长长久久。 长长又久久啊…… 后记 【后记 那子乱乱谈 雷恩那】 大家好,我是雷恩那。感谢在豆豆小说阅读网阅读我的作品。 这个故事本来并非今年要写的,但事情总是计划赶不上变化,当那子还在和花二、柳归舟一块儿在欲海里浮浮沉沉时,阿编打电话过来,说是有个名曰“逆女”的套书小活动,询问那子能不能参加。 电话里,阿编道:“是说,你好像挺爱写这种女主角,除了之前不太乖的几个外,还有没有类似的角色可以写?” “哇哈哈哈哈哈……”本人仰天狂笑,笑不停。 若真要写,“飞霞楼”内的十二金钗客、二十四名银筝女和三十六位玉天仙都是“逆女俱乐部会员”,总归七十二姝各有各的古怪脾性和心酸情史,题材不缺,所以那子这次很痛快地跟阿编应承下来。 答应阿编要写“逆女”时,我脑中尚不知要选哪一位下手,后来斟酌再斟酌,抛弃了七十二姝,决定去写“江北名花”的故事。既有“江北”,当然有“江南”,这“一江南北”的两位花魁娘子与“飞霞楼”是有些渊源的,但此书里对这一点并未加以着墨,往后如果有适当机会,会把这其中的事再仔细写写。 写《奴家坏》时,八成女主角的设定跟酒鬼差不多……呃,是海量、海量啦,写故事时,脑中不断浮现许多有关“喝酒”、“醉死卡快活”的歌,而且十首里面有九首是台语歌……实在也没办法,谁教咱们台语歌里“用酒解忧愁”的歌真是多到爆啊! 然后,写故事的某个深夜里,那子就当起“酒醉台语歌放送电台”,把手边有的相关歌曲一首首放出来听,从二姊江蕙的〈酒后的心声〉、〈苦酒的探戈〉、〈半醉半清醒〉一直听听听,听到苦情天后蔡秋凤的〈酒落喉〉、〈酒醉的滋味〉、〈醉英雄〉,后来被〈醉英雄〉吓到,因为里面歌词写着“不知影(不知道),醉的滋味,酒国英雄,是我名字,酒场内,不爱伤悲,烟一支,槟榔一嘴……”救~~命~~喔!竟然出现槟榔?槟、榔?!槟榔啊!当场有够惊,脑中出现一个嚼槟榔嚼得满嘴血红的女主角…… 赶紧切歌,重新挑歌,这次从那卡西走唱天后黄乙玲下手,听听听,连续又听了几位歌手的酒醉歌,最后听到一首台语老歌,真的是好老好老的老歌,歌名是〈男儿哀歌〉。 那子几年前第一次听到〈男儿哀歌〉时,就相当相当喜欢,这首歌原唱是洪一峰老先生,我听到的是陈明章老师后来改编的版本,这个版本很赞,小喇叭的吹奏是整首歌的魂,我超爱。这次把歌再次找出来听,原本就随便听听而已,却又被电了一次,因为歌词里的某种fu,和我心中的朱拂晓有些对上,让我很有感觉。呵呵,我脸红喽…… 在这个故事进行到中段左右,那子看到一则新闻报导,是说有一位高中女生参加学校社团,她选择“调酒社”,结果被同学讥笑她根本滴酒不沾、没半点酒量,跟人家参加什么“调酒社”?女高中生不经激,心一横,在同学的鼓噪下,一口气灌掉500c.c.的“金门58°高粱”,回家后倒在床上醉不醒,紧急送医救治后才回复意识。 看到这则报导的当下,那子不禁苦笑,也觉得相当巧合,跟我拟定要写的某部分情节有些类似,就是那种“醉不醒”的感觉,即便醒着,也不是真醒,以现代医学的角度来说,这应该叫作“急性酒精中毒症候群”吗?(摊手苦笑) 另外,要告诉众家大友小友们,别人鼓噪着要咱们喝酒,要咱们一口气灌到底,要咱们喝很多很多,这时,不要忘记选择权在自己手中,不想喝就不要喝,别人要我们喝,可是我们坚持己见偏偏不喝,不为所动,不管旁人在耳边叫闹,就是不喝,即便场子因此冷掉,那就让它冷爆,绝对不喝,哈哈,这才叫作cool啊!(咦……我怎么说到这边来了?乱乱谈果然乱得很,见谅……) 《奴家坏》这个故事,那子写得颇顺利,朱拂晓和鄂奇峰之间的事,因为卡着已故的第三者,以前的我没办法写,如今的我总算帮他们找到一条出路,故事结束在一个算得上完整的地方,写完后,我也很开心的,好像又了结了一桩心头愿,常觉创作的乐趣就在这里。 此书写作过程虽平顺,但中间数度写得眼皮一直掉、一直掉,因为午后睡魔缠身,无法摆脱。事已至此,这时只有拿起电话打110报案……啊,是打电话找阿编啦!找阿编干么?当然是强要阿编陪我说几句话,帮我“蛮牛”一下。(所以说啦,编辑工作真不是人干的,连作者写稿写到快睡着,也会被拖下水,陪作者说些言不及义的话,伤神啊……想进这一行的朋友请三思……) 写这篇后记时,台湾正值盛夏,蝉声四起,骄阳热力惊人,就是热热热啊,热到三万九千个不行。我很爱台湾,但台湾的夏天真是用来修行的,我定力不够,一热就想诅咒,这个夏天造了太多口业,金害~~ 最后,未能免俗,一定要感谢大家一路来的相挺和爱用。 天气这么热,既然热不停,就让我燃烧起来,用满满热情感谢各路朋友吧! 那子绝地大反攻般地用力感恩中! 【全书完】 【豆豆提醒本书已经连载完成,豆豆小说阅读网(http://.ddshu)】 【豆豆小说阅读网电脑站:.ddshu;手机站:m.ddsh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