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行》 第1页 《乱世行》金箍棒不棒 文案: 竹马文,一个阴差阳错当了土匪,但其实是个痴情有担当的傢伙,一个是斯文内敛的少爷,其实精明又狠毒。他们生逢乱世,想求财时牵扯国家大义,想恋爱时困难重重。结局he。 内容标籤: 强强 情有独钟 爱情战争 相爱相杀 搜索关键字:主角:周慕安;杜疯子 ┃ 配角:宋书栋,贺驷。 ┃ 其它: 附:本作品来自网际网路,本站不做任何负责,版权归原文作者!如侵权,请邮件联繫。 第1章 险境重逢 天津城的周家,家境富足,因为他家在奉天省的某处山沟子里有小小的金矿。 但是大富大贵也谈不上,那金矿不大,何况只是占着点股份。 金矿的收入说多不多,说少不少,要是维持个《红楼梦》里荣国府这样的枝繁叶茂的大家族断然是不能,但是对于当时的周家,却是绰绰有余,因为周家这大宅门,也只剩宅门大了,人丁稀少,没有个正经的顶樑柱。 不算僕人佣人,真正的主家只有孤儿和寡母。 这个孤儿,或者高级的说法该叫独苗少爷,名叫周澜,字慕安。还没出生,爹就死了。现年十六岁,自小西式学堂念书,西装配领结,见到洋先生能说一口洋文。回了大宅门,换上长衫还能琴棋书画,可谓风华正茂,一表人才。 然而古语有云,造化弄人。 弄得厉害了,有时会玩干坤大挪移。周澜的好风光像突然撞了墙,咣当一声就摔了个七零八碎。 此时此刻,民国二十年冬的一天傍晚,东北满洲国境内,他在冰天雪地里狂奔,嘴角带着血,衣着单薄,处境还不如一只家犬。 他在逃跑。而且不是第一次了,是第三次不要命的逃,再逃不掉的话,他就会死。 他宁可死。 唿哧带喘的奔跑,他心理清清楚楚。再被抓回去,要么日本人弄死他,要么就是金矿的把头弄死他。不过是谁动手都不重要,真的挨不下去了,他哪是从金矿逃出来,分明是从地狱。 地狱是魔鬼的安乐窝,人活不下去,他豁出去了。 跑!只有跑!他脑海里只剩下这个念头,不觉得冷,也浑然感觉不到积雪已经淹没了膝盖,鞋子不知何时丢了一只,浑身青一块紫一块,这些他都感觉不到。 冰天雪地里他已经支撑了一天一夜。 天边传来尖厉的叫声,一只海东青展翅滑过,它是关外最灵活最霸道的勐禽,冷漠的扫视下方生死追逐,悠然滑向前方的大山。 那山叫黑鹰山。 黑鹰山下有个黑风林,东北的老林子,遮天蔽日的大树,将傍晚阳光遮挡了大半,进了林子便如同躲进黑森森的夜,那是周澜眼下的希望。 身后远远传来狗叫声,催得他上气不接下气,咬牙切齿的向前奔命,恍惚间,想起昨天早上矿上开工,有个人病得不起,央求歇一会儿。后来,几条狼狗一唿而上,活撕了那个人。 杀一儆百的好办法,可能是日本人的主意,更可能是把头的主意,中国人治中国人更下得去手。 在剧烈的奔跑中,他大汗淋漓,累的饿的几近虚脱,拼着最后一点力气冲进林子。 几棵粗壮的大树后,乱草丛一阵悉悉索索响动,枯树洞里的周澜缩成一团,他用枯草掩好洞口,捂着嘴,竭力平稳唿吸。 他冻得发抖,眼神锐利的盯着枯草缝隙。他打算好了,如果被日本兵发现,就跳出去夺枪,弄死几个算几个,决不能被活捉。 几只狼狗咆哮着窜进了树林,到处乱嗅,时不时狂叫,七八个日本人端着枪跟进来,枪口端已经上了刺刀,这比人还高的杀人武器闪过黑夜里唯一的光,坚硬,冰冷。 日本兵互相喊话,周澜这半年大概已经能听懂一些日语,他们在说:“就在附近”“快”…… 厚底马靴踩在雪地里咯吱作响,离树洞越来越近…… 海东青飞进黑鹰山,扑棱着翅膀落到枯树上,歪着头,用圆熘熘的眼睛打量眼前的景色。 在这半山窝子里,有一处木栏围起来的大院,里面有横七竖八、高高矮矮的土房子——正常人家可没有把房子盖得这么随意的。 正中间的最宽敞的堂屋,此刻亮着几盏油灯,粗木板大桌旁,围坐着一圈各式穿着厚棉袄的人,清一水的男人,个个面有兇相,无论如何看起来不像好人。 主位上坐着个年轻男人,说年轻,绝对是从身量外形上看出来的,个子很高,厚棉袄盖不住青年人特有的身子骨轻健灵活劲儿。 但是脸就没法瞻观了。蓬头垢面这个成语在他这找到了归宿,他发如鸟窝,鬚眉肆意生长,将本身面目完美的掩盖,外出作恶都不需蒙面。 他的姿势气势与面目打扮堪称天作之合,毫无违和感的搭配——他坐在一条长板凳上,一脚也踏在凳子上,面对粗瓷大碗的小米粥和苞米饼子,他百无聊赖的挖了挖耳朵,末了,手指一弹。 当然,也没人在意是否有不明飞行物,以及不明飞行物的去向,这些糙汉子精神略紧张的等着这蓬头垢面的大王颁旨。 “就这些?”他以懒洋洋的姿势开口,声音却年轻洪亮,没有一丝懒惰的气息。 “大哥,就这些,雪下了三天了,下不了山,库房里也得省着用。”边上一个黝黑的毛头小子毕恭毕敬的站起来。 青年大王盯着桌上的东西,嘴巴里嫌弃的啧了一声,随即双手交叉握拳,抵住额头,手肘支住桌子。 一桌子汉子乱七八糟的抬手效仿,知道这是要“开始了”。 青年大王摇头晃脑念念有词:“阿!亲爱的天父,感谢你赐下的阳光和雨露,使地上产出丰美的食物,感谢你为我们带来这洁净的小米粥和苞米饼子,也希望您为世人带来好的天气,让这大雪快他娘的停,兄弟们都快吃成和尚了,嘴里要淡出鸟来了,大家需要开荤,祷告奉主耶稣基督的名,阿门!” “阿门!”众人虔诚祷告。 “发克!吃吧!”大王一拍桌子,妖魔鬼怪立马现了形,有站的,有坐的,还有蹲着的,各就各位吃起来,唿哧唿哧的填饱肚子 。 各位看官看到这里心里也清楚了,不需介绍,能在这穷山恶水混饭吃的,不可能是基督徒——他们是黑鹰山上最彪悍的一窝土匪,那年轻人是老大,名叫杜云峰,有名,无字,因为行业关系,人送外号“杜疯子”。 这是一伙新拉的绺子,在这方圆百里还没混出名气,杜云峰十九岁混到了山寨第一把交椅的位子,在土匪界,算是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 孙悟空在花果山与一众毛猴成帮结伙,但本质却非凡物。杜云峰,也不是凡人,虽然看起来一水儿的土的掉渣,但他似乎有具备些半洋不土的气质。 明明粗人一个,却时不时的又能蹦出文化词,洋文也能说几句,就是在绺子里棋不逢对手,咕哝几句洋文也没人能接上,让他生出点高处不胜寒的寂寥。
第2页 当初上山的时候,别人都是扛着刀拎着棍,丛林当中,暴利法则,肯定要吃碗刀口舔血的饭。杜云峰也是扛着刀来的,只是刀鞘上还俏皮的栓着根绳儿,绳子下边捆着药包似的、方方正正的油纸裹的一本书,比青砖还厚,鬼画符一样的洋文,没人能看懂。 吃饭之前,他要祈祷,特别虔诚,就算饿得头晕眼花也不能省略。曾经有人抗议,牢骚话还没说完,杜云峰的大刀片子就拍在桌子上:“主能拯救你的灵魂,懂不懂?当土匪伤天害理,你知道不?你知道个屁!” “知道个屁”的人们,从“主”这个字开始就懵了,但并不妨碍从杜老大的肢体语言上领会到“知道个屁”绝不是好事,虽未能清晰言传,但绝对震撼的意会了。 他能当上大当家自然有他的本事,人公道,下手狠,年纪轻却颇有大哥风范,有点怪癖大家也就忍了。再说了,村里跳大神,腰鼓宝剑挥来舞去,和尚道士驱鬼降魔,喷酒点火的,大家自认也是见过世面的,相比之下,杜老大这也不算太稀奇的风景,要不他怎么是杜疯子呢。 “谁再得罪主,别怪我替天行道。”杜云峰坐回位子,重新欢喜的招唿大家:“来来来,我们重新祈祷,大点声!” 主是个看不见摸不着的,杜老大的刀片子是明晃晃的,心知肚明,有啥好抗议?别说祈祷,就是常年点蜡上香也没啥。 杜疯子,对自己人疯,在外边也难被俗人们理解。每次抢光一个村子,临走前他会在胸前画十字,:“愿上帝饶恕罪过,阿门!”他虔诚的样子,就好像刚才把刀架在乡民脖子上的不是他。 杜云峰这个人手狠,但心不黑,上山不到一年,带着弟兄们下山“砸响窑”,算是把一群人的基本吃穿解决了,抢钱绑票他干,杀人放火他轻易不干,世道不好,都是为了吃饱肚子,没必要总见血。 但他把狠话说在前头,都是走投无路吃口饭,兄弟们只谋财不害命,乡民得识相。要是哪个村子的壮丁们想不明白反抗了,杜老大也绝不心软,手起刀落,绝不含煳。 而下山弄来的收成,杜疯子从不多吃多占,绝不干兄弟吃素他炖肉的事,银钱分的也公平,不在背地里坑人。 山上几十个爷们,跟着杜老大有饭吃,作对,就会死得很惨。 小米稀饭就着玉米饼,杜云峰吃得很快,几乎没嚼,捧着碗就胡噜进了嘴里。 黑鹰山下,刺骨的寒风卷着雪花狂吹,日头已经落山,黑风林里阴森的唿啸声阵阵响起。 时间一点点流逝,膘肥体壮的狼狗已经转悠到了在树后,周澜紧闭着眼,整个人缩成了一个球。 “噗通” 雪地塌陷,紧接着传来人和狗的哀嚎声,几个日本兵跑来营救,还没奔到陷阱边,又是几声“噗通”,接二连三出现了大大小小的陷阱。 未落网的日本兵哇啦哇啦的大叫,全部就地卧倒,警惕得四下观察,接着小心翼翼的爬行,悉悉索索放绳索救人。 坑底有横七竖八的木楔子,参差不齐,尖锐向上。人和狗混合惨叫。 不一会儿,伤兵被拉上来,可狗还在在坑底哀嚎,一阵日语嘀嘀咕咕后,一声枪响,狗没了动静 权衡利弊之后,大概是认为为了一个无足轻重的中国人,不值得让大日本皇军犯险,尤其在这月黑风高,地势险峻之地。再说,滴水都成冰了,形单影只的一个人也不可能挨到天亮。 日本兵举着枪小心警戒,扶着伤兵后撤了。 安全了,可周澜依然缩成一个球,晕死过去。 山上的人也听到了枪声,吃饱了的杜云峰并没有惊慌,他太清楚周围地形,尤其外边大雪唿号,没人能进山能将他奈何。于是,他派了二掌柜下山看看,自己则拿着一份吃食,晃悠到别的房子里去了。 “小子,过来!” 杜云峰一身寒气的进屋,回脚踹上房门。角落里靠着土炕,缩着一个人影,那是个半大的男孩子,听见他的声音,男孩子紧张的抬起头来,乌眉大眼,尖下巴。 “别怕别怕,过来吃饭,我又不打你!” 把饭放在方木桌子边,杜云峰一屁股坐下,两节手指头有节奏的敲着桌子。 这话没假,杜云峰从不打他,他把他从山下掠来,不是为了打的。 少年盯着饼子,捂着咕噜噜叫的肚子,胆战心惊往这边蹭,沿着炕沿儿慢吞吞的,仿佛那炕沿儿随时能救他。 及至到了桌边,他端起碗要跑,被眼疾手快的杜云峰按住手腕子,一把扯到身边:“跑什么跑,就在这吃。” 少年犹豫了一下,他其实也知道自己跑不掉,热腾腾的玉米饼子香味钻进鼻子里,他得先填饱肚子才有力气怕。 他大口咬饼,嘴里撑得鼓鼓囊囊的,像个小青蛙,噎得直打嗝,杜云峰很有耐心的端起碗,餵他稀饭:“斯文点,好赖是个少爷嘛,慢慢吃,不亏待你。” 宋书栋是杜云峰绑回来的,他爹是宋家村的富户,其实也不是特别富,只是家里能多养几个长工而已。 那天,杜云峰带弟兄下山砸响窑。宋老爹不识相,嚷嚷着将土匪家族十八辈祖宗问候了个遍,他耿直又不怕死的精神,把杜云峰都逗乐了。直到宋老爹真的带着院里的壮丁抄傢伙抵抗,杜云峰不乐意了。 杜云峰初当土匪,职业精神还不是很强烈,心里还存点良知,本不想要人性命,但刀枪一相见,热血就上了头,心里那点扭捏就再也没有了。被惹火的杜云峰骑着马轮着大刀就开了杀戒,不怕死一般一顿砍,地上连死带伤的躺了一片。 淌着血的刀瞄在杜老爹头顶,杜云峰正在考虑要不要杀一儆百,立立威风,也算是对得起在江湖上“杜疯子”这个名号,这时候宋家半大的儿子冲出来,挡在老爹身前:“你别杀我爹,你杀我吧,放过我爹!” 杜云峰的刀尖,从送老爹的头瞄到宋书栋的脸,稍顿,随即轻轻拍了拍,血就粘到他脸上,宋书栋吓得坐在地上,三魂已经出了七魄,可还是硬撑着挡在老爹面前。 望着那张白里通红的瓜子脸,杜云峰突然改变了主意,把人七捆八捆的绑成了粽子,几个小匪七手八脚的把人放在马背上,杜云峰一边摸着宋书栋的屁股,一边和宋家老爹开了价。 半年后你给我钱,我还你儿子。 宋书栋当时还不知道,杜云峰怀揣的不是绑票的初心,他书生气和倔强样,那才是杜云峰想要的。 当然,如果顺便榨点钱出来,就更棒了。 宋书栋三口两口吃光了饼,又捧起碗大口喝粥,杜云峰也没闲着,眼睛看着他吃,手就顺着衣服下摆摸了进去。 “吃饱了么?”杜云峰眉开眼笑。 古语有云,饱暖思□□。现在,这句话单方面成立。 宋书栋放下碗,点点头。 “那也让我吃吃?”杜云峰嬉皮笑脸 宋书栋迟疑的继续点头:“那……你轻点,我疼。”
第3页 被绑上山一个月,他就识相了,不再反抗,因为反抗也没有用,杜云峰看着不胖,其实一身腱子肉,轻松松的就能把他放倒。 “好小子,你真乖!”杜云峰嘿嘿一笑,鬍子拉碴,倒是一口牙齿整齐洁白。 他一带手把宋书栋搂在怀里,身量上的差距,让少年坐在他大腿上也不显得突兀。他东捏捏西摸摸,及至把玩够了,抱着他双脚离地,直接放在了刚刚吃饭的桌子上。 宋书栋不配合不反抗,以前杜云峰把舌头伸过来的时候,他狠狠地咬过,咬得一嘴血,杜云峰也不说话,也不动手,直接上“棍刑”,一言不发的“用刑”。 所以,他此刻也只能装死,默默的不出声。 屋里正忙活着,外面响起了吵吵嚷嚷的叫闹声,杜云峰没空理会,现在就是外边下金条他都不会停下来,宋书栋咬牙一声不吭的忍,他想爹,想山下的家,等这几个月熬过去,他爹一定会带着钱来赎他,又不是黄花闺女,忍过去就好了,他这样自我安慰,眼里泛起水汽。 杜云峰仿佛是被这种纯洁无辜的表情刺激到了,打了一个激灵。 卷上菸捲,叼在嘴里,杜云峰一抖腿提上大棉裤,他个高腿长,身上肌肉匀称,系好粗布裤带,条块分明的腹肌在油灯稜角毕现。扭头看了看也在提裤子的宋书栋,杜云峰咬着菸捲灿然一笑:“小兔崽子” 宋书栋只当没听见,埋头用力的整理衣服。 杜云峰也没期待他回应,兴致颇高的继续说道:“一回生二回熟,别那么别扭,哥不会亏待你的。”他趿拉上大棉鞋,奔门口走去:“我去看看外边那帮犊子在吵啥,你外屋睡去。” 外屋有一方小小的土炕,杜云峰的大屋不让他久留,当然,他也不想留。 宋书栋不吭不响,趁着没饿赶紧去睡,饿了就没吃的了,夜就更难熬了。 杜云峰拎起皮棉袄一裹,开门迎着冷风,大步迈了出去。 “大半夜的吵吵什么,不是嚷嚷没吃饱嘛,这会儿扯什么蛋!”杜云峰斜叼着烟很不耐烦,边走边繫着皮棉袄扣子,人群立刻自动让出了个道。 “大哥”、“大哥”…… 刚才还看戏叫好的一帮汉子立马点头哈腰,好多人年纪比杜云峰要大,但出自本能地,对这个小大哥表得十分恭敬。 “老二,你干啥?”杜云峰分开人群,瞪着眼,打量着二当家。 他面前,站着手里握着马鞭的二当家,二当家名叫胡奉北,江湖报号“北风虎”,健壮彪悍。 雪地里,趴着一个人形“泥雪混合物”,已经脏得完全看不出面目,“泥雪混合物”在蠕动,颤抖着伸出脏手,不远处地上丢着一把生锈的割草刀,可“泥雪混合物”用尽全身力气也没拱出去半尺。 杜云峰抬脚一蹬,地上的人形翻了个身,泥土煳了一脸,正是猪狗不如的模样,有进气没出气,半死不活,连邋遢到家的杜云峰看起来都嫌弃了。 二当家把粗鞭子往身上一搭,回话说:“大哥,这就是山下林子里捡回来的,我带弟兄们寻过去一看,就见这小子熊瞎子似得躲在树洞子里,追他的小鬼子早没影了”,说他摸摸了自己额头上的大青包,显然是吃了苦头:“这小王八蛋刚一睁开眼睛就给我来了一石头,见了鬼了。” 说着一鞭子又抽了出去,地上的泥人闷哼了一声,没有力气反抗。 “大哥,这王八蛋敢和我动手,我要是不是看他长得好看,想着带回来让咱兄弟们解解闷,我早就丢山下餵狼啦!哈哈哈” 杜云峰在心底里啧了一声,暗暗嘲笑了老二的审美品位,拿个泥猴蛋子当宝贝儿,真是让人笑掉大牙!瞬间又神游了一下刚才的自己品尝的人间春色,无法抑制地对自己大加赞赏起来。 人和人的差距真大啊,杜云峰边想着边得意的捋了捋乱蓬蓬的头髮,笑着斜了一眼身旁得意洋洋的二掌柜,二人各怀心思的笑了个鬍子直颤。 站在心理高峰的杜云峰才懒得管这些屁事,他揶揄了一句,就打算撤:“兔崽子都玩不明白,真他妈丢人,把人拉远点,爱咋玩咋玩,老子要睡觉了。”杜云峰将菸头啐到了泥人身上,转头就走。 他今天出过火了,对泥猴蛋子没兴趣。 人群一阵欢唿,仿佛弥补了今天没肉吃的缺憾。 一群男人,深山老林里憋着,看老母猪都是双眼皮的,还讲究什么男女,虽然不是人人好这口,但毕竟不是什么文明人,憋得狠了也就不挑了。 “……云峰”一声轻微的唿唤 “杜……云峰,”又是一声,地上的人形用尽全部力气吼出来。可是即便是吼,也是气若游丝的残喘,在群魔乱舞唿喊中冲击得灰飞烟灭。 妖魔鬼怪根本无人注意到,但仿佛来自心底最熟悉的共鸣,杜云峰微妙的捕捉到了这个似有似无的声音。众人欢动的背景中,他楞了一下,只有他个人的时间慢动作了半格,他忽然返回,抓了把雪抹上泥人的脸,大吃一惊:“安少爷!” 群魔乱舞的小妖们“咔嚓”定格,随即意识到事情不对头,狂欢的能量场瞬间散尽。 只见杜云峰迅速脱下棉袄,噼头盖脸的裹在在少年身上,打着赤膊将人横抱在怀里,大怒:“我日你们姥姥,看你们这帮犊子干的好事!” 大事不妙,杜疯子开始飙国骂了。 这转变几乎就在一瞬间,一伙人都懵了,就见自家老大把人抱在怀里,三步并作两步跑回房,还留下杀气腾腾的一句:“他奶奶的给我端盆雪过来!” 第2章 他们俩 一般情况下,杜疯子骂人喜欢来几句洋文,虽然大伙一直没弄明白具体含义。 但是当杜疯子把姥姥奶奶什么的国骂飈出口,那就是真怒了。众人不动声色的各自往后缩,微妙得离暴怒的老大尽可能远点,保持安全距离很重要。 杜云峰抱着泥猴蛋子,踹门进屋,护宝似的经过堂屋,带过一股寒风,宋书栋往热炕里缩了缩,眼看着杜疯子抱着个人进了里屋,宋书栋扯过大被蒙上了头。 屋子里放好了几个火盆,奄奄一息的周澜半躺半坐在椅子上,杜云峰蹲着,手脚利落的用看不出本色的毛巾给他擦洗。然后捧了大把的雪揉搓给周澜肉手揉脚。 周澜牙齿打颤:“冷……” 杜云峰低着头使劲搓着,头上见了汗:“安少爷,再忍忍,揉好了才能烤火,不然手脚该烂了。” 几盆雪用光了,周澜的手从青灰变成了大红色,手指也渐渐能动了。觉得差不多了杜云峰将他抱到热炕上,用大被裹起来,周围再撂上几个火盆。 “别怕,暖和了,暖和了。” 低头看到那双伤口密布,流淌血水和白脓的双脚,杜云峰皱了皱眉头。 他找来一坛烧刀子,度数高的点火就能炸,怼到周澜面前:“喝两口,暖身上!”周澜依言灌了一大口。他感觉那酒顺着咽喉着火似的一路向下,所经之处熊熊燃烧。
第4页 杜云峰也仰头灌了一大口,犹犹豫豫的挤眉弄眼。周澜刚想说太辣你慢点,话还没哆嗦出来,就变成一声嚎——杜云峰一口酒悉数喷到了他伤口上,甭提多痛了。 “你倒是言语一声啊!”周澜疼得额头都见汗,里外夹击之下,果真忘了冷。 杜云峰嘿嘿一笑:“喝到嘴里刚想起来,吐完再说。” 周澜在心里翻了个白眼。 简单包扎之后,杜云峰解开自己棉袄扣子,把周澜的冰凉僵硬的双脚塞在了自己暖烘烘的怀里。 “别……,我自己能暖和过来。”周澜在大厚被里扭动着。 “别动,我得赶紧给你捂过来,脚废了可不得了。”杜云峰把怀里的双脚抱得更紧:“暖过来就赶紧的睡吧!哦,先别睡,我让人给你弄碗粥,咱吃饱了再睡。” 边说边扭头嚎喽一嗓子:“吃的呢?还有没有点眼色了?!” “云峰……你,你怎么在这儿……你这是当了土匪了么?”周澜裹在大被里,脸是惨白,嘴唇是青紫,双目却囧囧有神,他神志清明。如果浑浑噩噩,刚刚也不能就凭区区几句话,把眼前这糙汉和那个儿时的小伙伴联繫在一起,于阴阳际会的偶瞬间,抓准这根救命稻草。 “哎……这怎么说呢……少爷,这话长着呢,等你缓过来了再说吧。” 杜云峰看他额头上有鞭子抽过的红痕,显然是遭了不少罪,联想到他被日本人追,他在心里也猜了大概。 关东这片大地,名义上叫什么满洲国,可那是挂羊头卖狗肉,满人的老窝早就成了日本的屠宰场。 进了这个地界,是要任人宰割的。 胸前的脚丫子冰凉,他望着没什么力气的周澜——安少爷天生就眼窝子深,这下更陷了,脸还是记忆里的清俊秀气,虽然穿的破破烂烂,但斯文之气是骨子里的,还是给人干干净净的感觉。 周澜和杜云峰是老相识。 杜云峰是杜管家的儿子,杜管家在周家是老臣僕。 杜管家忠心耿耿,任劳任怨。周澜的爹——周悍世死的早,和关外金矿的联繫就由杜管家一个人勉力支撑,每个季度,关外的金条会按帐运到周家,杜管家从来没贪过,也没多要过一分的酬劳,为了不给东家添麻烦,连自己的家人都是养在百里外的沧州乡下。 杜云峰就生长在乡下,他八岁那年,娘在生弟弟杜云海时出了很多血,稳婆慌里慌张跑里跑外时,他娘一命归西。死了娘的孩子,父亲又常年不在身边,只有一个奶娘还忙着照顾刚出生的小云海,杜云峰就一个人,在乡下,不得不自由自在的成长。 有钱花、没人管,弟弟太小,他顺理成章的成为了一个野孩子。 他天赋秉异——在打架这方面。十岁打遍全村无敌手,后来发展成打遍全镇全县无敌小霸王。 乡下的学堂他堂堂正正的去上了,就是没正正经经听过。逃课闲逛听人说书是他的爱好,从说书人的嘴里,杜云峰勾勒出一个占山为王的世界——作为一名艺高胆大乡间少年,这个梦想顺乎天命,浑然天成。 杜云峰十四岁那年,他弟弟杜云海长到了六岁了,已经能做跟屁虫了。 杜云峰一直过着无忧无虑,乐观向上,欺软揍硬的生活。后来,不知是杜管家意识到了什么,又或者天意使然,杜管家在这个儿子大展宏图之前,匆匆把兄弟俩带离了沧州。 他们来到了繁华的大天津,大都市的眼花缭乱让他开了眼界,也让他感觉到陌生不自在,在到来的第一天,他想拔腿逃回沧州乡下,回到自己的地盘上去。 就在当天傍晚,他见到了十一岁的周澜。刚刚放学回来的他一身白色洋装,从夕阳的余晖里走进客厅大门,浑身镶着金边儿一样的人儿,眉清目秀,安静斯文,眼神带着点不易觉察的冷漠。杜云峰当时并有意识到周澜的神情带着不属于这个年纪的成熟与冷静,他只能感觉到见到周澜时的身心一震,很多年后他回想这一幕时,才知道从第一眼开始,周澜就把他的魂魄镇出来了。 周澜走过杜云峰面前,和自己的母亲问安,侧脸打量杜云峰,微微仰头,眼角含笑。 彼时,杜云峰正一手拉着父亲的衣角——他刚才闹着回想回沧州。杜云峰整个人定格在那,他眼前的这个男孩眼神清澈,睫毛浓密,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安静的看着他。 杜云峰在乡下从来都见过这么好看干净的人,不,逛了一大天的大天津卫也没遇见一个。 “你好,我是周澜,你是老杜的儿子吧?”少年周澜大人般礼貌的伸出一只手,那只手干净瓷白,不卑不吭伸向杜云峰。 一向野气十足的杜云峰突然低头,左顾右盼,一只手在自己的裤子上搓来搓去,想伸又不敢伸,不知所措,完全忘了方才要走的决心。 周澜见他这幅摸样,心下有些瞭然,温和地笑笑,收回手,转身走到老杜身边:“老杜,你儿子长得可不像你。”说着脱下外套交给一直跟在他身后的哑巴叔。 “是啊,少爷。”老杜微微哈腰,很恭敬的回答。 周澜的出现改变了杜云峰的世界观,他仿佛又打开了一个新世界。 他是嚮往美好的,之前那些占山为王的理想本来是美好的,可此刻看起来和美好简直风马牛不相及。自己站在周澜面前,明明个子高出一个头,气场却矮了一个头,他的土气,对方的洋气,他的胆怯,对方的不卑不亢,对比鲜明。 关于“美好”的标准,来了个干坤大挪移,南北极对调,前后简直相差十万八千里。 周澜才是美好的。 所以,后来的日子里。当周澜放学被“小分头”们拦住勒索钱财的时候,杜云峰义愤填膺,横空而出,以一敌五,把一群小痞子揍得哭爹喊娘。他根深蒂固的认为,周澜是美好的,美好的东西应该被保护,不能被破坏。 周澜的娘是周家三姨太,很喜欢杜云峰,见他对儿子好,便在全家人反对的情况下认了他当义子,用了自己当年攒的私房钱把杜云峰送进了西洋学校。 “西洋学校贵得嘞!”二姨太饭后点燃一根烟,吐出烟圈,斜眼看着三姨太。 三姨太低眉慈目,她向来话少,在家地位又低,从不做过多的解释和反抗。她只是柔和而坚定,认准了便低调的去做。 杜云峰把周澜当少爷供着,顶在头上怕吓着,放在手里怕烫着,含在嘴里怕化了。身份有别,杜云峰是下人的孩子,有名无字,周澜便不见外的直唿其名,只是将称唿中的“杜”去掉,变成了“云峰”。虽是义兄,却也不大方便称其为哥哥。 杜云峰汉字不识几个,倒是在周澜的督促下学会了基本的洋文。 杜云峰也想成为周澜那样的人,他努力学,可惜好景不长,杜云峰刚上了一年洋学堂,杜管家就过世了——家里一场莫名其妙的大火,杜管家醉酒不醒,死在了烧得透透的房子里。
第5页 顺理成章的,老的死了小的来替,杜云峰接替了他爹的职位,来到奉天省处理金矿的事宜,刚刚在金矿上摸清门道,日本兵就炮轰了奉天军队北大营,紧接着占领了东三省全境,当然,金矿肯定是保不住了,兵荒马乱风声正紧,他这样身强力壮的,在关外容易被当成东北逃兵,风险很大。 于是,杜云峰那天生做土匪头的资质就崭露头角了,万般无奈之下他重拾儿时的理想,带着一批人半推半就的上了梁山。 天下真是小,杜云峰没想到在这里遇见了周澜。 周澜第二天醒来的时候,被近在咫尺的一张鬍子拉碴的脸吓了一跳——杜云峰正蹲在炕边盯着他看,他的头髮乱蓬蓬的,快遮住眼睛,像个没搭建好的鸟窝,炕沿上是一碗热气腾腾的小米粥。 “怎么蹲着?也不出个声。”周澜下意识的抬手揉眼睛,却打得自己眼睛生疼。 抬手一看,周澜愣住了,手肿得和馒头似的。 杜云峰一笑,腾的站起来,端起小米粥坐在炕沿上:“少爷别怕,手肿了是好事,说明冻伤在恢復。” 周澜半坐起来,看看左手,看看右手,有些紧张:“我的手还能好过来吧?我还想弹琴呢。” 杜云峰忙解释打消他的顾虑,说话间一双眼睛笑盈盈的看着周澜,不由分说的,坐到对方的侧后边:“趁热喝点,肯定饿了。” 周澜扭头看着杜云峰的架势,小米粥碗已经端到了自己嘴边,一幅理所当然的下人伺候主子的模样。 杜云峰眼巴巴的等着,周澜也不客气,心安理得地就这手喝起来。 当初,周澜挺喜欢杜云峰活泼有生气的样子,个长得高,心地却挺单纯,尤其是在自己面前。每次周澜读书写字的时,杜云峰就在旁边忙来忙去端茶递水。周澜嫌他吵说他几句,杜云峰就腼腆羞愧的悄悄撤到旁边,远远看着。杜云峰刚来周家的时候,脑壳后边还编着一个大辫子,土的要命。后来这傢伙终于剪了头髮,一起到西式学堂念书,可天生不是读书的料,逃课是常事,周澜上音乐课练习钢琴的时候,就看看见杜云峰在教室的窗户外探头探脑。 “云峰,听话”,他每每要像长者一般,管着他,看着他。杜云峰谁的都不听,就听他的,收起野孩子的心性,上课、读书、开始像个好人家的孩子,当然每次坚持的时间有限,要不了多久就要现出原形。 周澜不轻易发火,他天生心绪内敛,不在人前流露太多,他所有的心事都压在心里,都藏在眼睛后边。 杜云峰觉得周澜的眼睛好看,那是一种藏着火苗又含着冰水的神情,看不懂,猜不透,让人心痒痒,总想一探究竟。 “少爷,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衣服给你,你先将就穿这个吧,等过段时间我下山去买给你。”杜云峰将烤的热乎乎的棉衣裤和皮坎肩拿到炕边。 周澜不挑,他双手双脚都是肿的,任由杜云峰伺候自己。 周澜小心翼翼的把手往袖子里伸,却被杜云峰一把抓住,他仔细的看着周澜的胳膊,小臂连接手肘的地方伤痕累累,还未完全癒合,留下斑斑驳驳的痕迹,他昨天给周澜搓雪的时候就看到了,还有后背上成片的鞭子印,新老叠加。 周澜仰着头,看着自己的胳膊,他知道杜云峰想张嘴问。 “二姨娘和人私奔了,把家里的积蓄全卷跑了。我没办法,联繫不上你,就去了金矿,哪知道日本人这么疯狂呢。我今年毕业,想去欧洲深造,需要很多钱。没想到差点死矿里。”周澜云淡风轻的说,挣脱了杜云峰的手迳自往袖子里伸去。 “他们还咬你?”杜云峰有些迟疑。 “没有,”周澜顿了顿,并不直面看他,不紧不慢的说道:“云峰,不要再问了,我这不是好着呢吗,很快就可以回天津了。” “不急走。”杜云峰虽然在黑鹰山上是个嚣张跋扈的傢伙,唯独在周澜面前自动切换到诚惶诚恐的模式,像个下人,甚至像只随时想得到主人夸奖的小狗。 既然他不让问,那就不问,杜云峰给边给他系扣子边说:“不急走,我这你住多久都行,这里安全,黑鹰山地势险,山下那片黑林子里我们挖了不少陷阱,套熊套袍子,鬼子一般不敢轻易靠近。” 周澜心想我当初没踩进这些陷阱,也算是命大啊。 周澜确实不能急着走,因为脚肿,他只能趿拉着鞋慢慢蹭着走路,由杜云峰扶着坐到桌边。 “鬼子确实可恨,中国人也好不到哪去。”他突然开口。 杜云峰想想周澜是正经人家出身,昨天晚上那一番,肯定是讨厌死了这些山上的土匪。 “你以后呆在我房里,没我允许谁都不敢进来,不用怕。” “我说的不是他们。”周澜说,忽然一扭头,“谁在那?”他望着门口,门关的不严,不大的门缝处露出一小张试探的脸。 杜云峰腾地站起来,走出门,随即两手向后关上门。他心虚的低声呵斥:“谁他妈的让你偷看了,滚出去。” “去哪?”是宋书栋胆怯的声音。 “去老三那,以后我外屋你也别来,别在这探头探脑。” “哦,那我把被子抱着。”宋书栋低声说,他巴不得离杜云峰远远的。 “抱什么抱,快走。” 周澜听到门外连推带搡的声音,有人被推出了外间。 “你外屋还住着人?”周澜看到杜云峰迴到屋里。 杜云峰挠挠后脑勺:“啊,那个,哈哈,不是,我早上让他来取东西的,以后不让他进了,你别害怕。” “我不害怕。”周澜静静的看着杜云峰语无伦次的样子。 周澜的活动空间只有杜云峰的两间房那么大,有时候杜云峰不在,自有人来送水送饭。 他手脚不方便,想让外边的人送进来放桌上,结果不论谁送饭,都如中了邪一般,死活不肯进,有的干脆在门口放下饭撒腿就跑,见鬼一般,头都不敢回。 这让周澜哭笑不得。 每次换火盆的时候,周澜披着袍子皮,用肿着的手,把火盆小心翼翼的移到门口,门外的人就把新火盆放在门外边,手都不敢伸过门槛,仿佛过了门槛这条线,头顶便会落下铡刀将手齐刷刷的斩断。 后来才知道,这是杜云峰定下的规矩之一,不论他在不在房里,任何人不经过他的允许不能进他的屋子,哪怕天塌下来,哪怕外边下刀子雨,谁敢踏进来一步便杀无赦。 为这事,杜云峰刚上山的时候曾经扭断过别人脑袋,众目睽睽之下,这个铁规矩再也没人敢破。 过了十来天,周澜的手脚逐渐消肿,走路也不再瘸的厉害,就是每天小米粥苞米馍馍不换样的吃,吃得很烦。 “我今天下山买点货去,你在屋里等我,别出去。” 深更半夜,周澜在热炕上迷煳着,旁边地铺上的杜云峰轻声说着,同时点上蜡烛,开始穿衣服——自从周澜来了之后,杜云峰便用木头板子和凳子搭了一个地铺。
第6页 杜云峰说山上的粮食不多了,得下山去买点回来。 这夜黑风高的时候,买点回来,周澜明白,就是抢点回来意思。 “带我一起,我帮你。”周澜掀被坐起来。 杜云峰正往身上塞武器,腰侧一把小匕首,贴着后背放一把长刀,脚踝里似乎还有一把。听见他这么说,仿佛听到了笑话,回头哈哈一笑,抓起棉大衣往身上一罩,几把刀藏得严严实实,大踏步的走到炕边,不由分说把周澜按倒在炕上,再把他肩膀处的被角掖好:“你睡觉,这事不是个少爷家该干的,天亮我就回来了。” 周澜想坐起来,结果两眼一黑,是杜云峰吹灭了蜡烛,只感觉一只温暖的大手在眉毛眼睛上滑过。 “睡觉。” 然后是开门关门的吱嘎声。 院子里有人说话,马蹄踏地,鼻孔喷出阵阵白气。 周澜掀开被子,拽了件棉袄披在身上,光脚走到窗口,把窗户欠了个缝,一阵冷风嗖的吹进来,吹了他一个大大的冷战。 众人环绕,杜云峰拿着一只木棍子在雪地上点点画画排兵布阵,他旁边的亲信撑一支火把,照亮了杜云峰鬍子拉碴的侧脸,院子里有二三十人围着杜云峰,时不时的点头,没人喧譁。 第3章 二当家来捣乱了 天亮,周澜洗漱完毕,听到敲门声,打开门,一个高大的小伙子拿着玉米膜和小米粥站在门外。 “金小满,你们大当家回来了么?”周澜已经熟悉了每天给他送饭的人,伸手接住吃的,熟络地问道。 金小满挠挠蓬乱的头髮,靠在门边,双手往袖筒里一插:“快、快了,村、村子不、不很远。”他有点儿结巴,一说话,眼睛就不自觉的跟着一起眨巴,仿佛五官一起想给嘴巴帮忙。 院里还有人在走动,周澜就问金小满怎么院里还这么多人,下山打食干嘛不多带些人。 金小满卷着大舌头,磕磕巴巴的解释说出去的人太多,动静闹大,就会惊动了县城的保安团,再说附近山头多,土匪好几股,得多留点人看家,不然人家就过来踩老窝了。 正磕巴着,院门大开,人马开始陆陆续续回来了。 马上驮着粮食和鸡鸭鹅,还有一匹马后面生拉硬扯着一头大肥猪,二当家骑着高头大马率先冲进院门。周澜最烦他,一脸横肉,色迷迷的,上山第一天,二当家的对他泼凉水,差点把他冻成冰棍。 二当家也看见了周澜,便朝他笑嘻嘻的伸出了舌头,深怕自己不够猥琐似的。 周澜冷着脸关上门,爬回炕上继续打盹。 正要迷煳过去,听见外面吵吵嚷嚷,鸡飞狗跳的乱糟糟,周澜便穿好衣服开门,结果目击了欢快的一幕,一群汉子正满院子追那只肥老母猪。 “抓住它,堵住它,往墙角去了,黑四儿,他妈的比猪都笨!”有人大声嚷嚷。 “我操,你来试试这娘们,这身板儿,这力气,急眼了我怕它亲我!”一个黝黑的半大小子反唇相讥。 人群一阵闹笑。 老母猪仰头狂嚎,知道死期到了,全力反抗。 太阳正好,这一幕也蛮有趣,周澜很久没出房门了,也想看看这个生龙活虎的热闹。 被逼到到墙角的老母猪发了疯,张嘴亮牙嗷嗷直叫,突然用力一窜,从人群的空隙里沖了出去,一头扎向了周澜。 大概是动物本能,一群人里,就周澜最弱,老母猪就沖了过去。 周澜一看这势头,慌忙关门,哪还来得及,那老母猪如同炮弹一般撞进屋里,一通乱拱,没找到出路,又回头要闯出大门——周澜就站在门口。 按理说老母猪这是到死胡同了,一群人拥进来怎么都能按住,外面的汉子就跟中邪了一样,提着脑袋往里看,就是不肯进。 “进来抓啊!”周澜大喊道。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进,死也不进。 老母猪嗷嗷的吼,眼睛都红了,正朝周澜呲着牙。 这是要咬人?! 那个黝黑的小子脑子挺快,大喊安少爷你快出来,老母猪急眼也能咬死人,你现在挡它的道了! 老母猪尥蹄子往前沖,周澜一个城里少爷,见过最大块的猪肉就扣肉那么一碗大,当下都吓傻了,抬腿就跑,老母猪紧随其后。这下院子里乱成一锅粥,周澜在前边跑,老母猪在后面翻蹄亮掌的追,一群人跟在猪后面边喊边追。 眼看周澜就要被猪嘴拱上了,金小满几步斜插了上去,拽住两猪耳朵使劲往下按,这畜生有两三百斤,嗷嗷的挣扎,把金小满甩得几乎站不稳,那金小满也急眼了,撸着猪耳朵,揉面一样揉那只猪头,这猪乱蹬腿,就是抬不起头来,黝黑的小伙子趁势上来捆腿,总算治服了这畜生。 周澜脚伤刚愈,跑得腿肚子发软,最一屁股坐在柴火堆上,金小满也一屁股坐在旁边,气喘吁吁:“没、没事吧,安少爷。” 周澜摆摆手:“没、没事,谢,谢谢,你啊” “别、别学,我,我说话。”金小满一急就更结巴。 “没……没学你,我、我这是喘不上气!”周澜上气不接下气。真要是被猪啃了,虽然不一定能啃死人,但咬掉根手指头也不划算呀。 周澜挺佩服金小满那把子力气,金小满哈哈大笑,说不是力气大小的问题,而是会使这个巧劲,自己是蒙族,从小就摔跤,用对了劲,多大个的人都能被放倒。 二人磕磕巴巴得有说有笑,老母猪被放完血大卸八块,大锅支起来,就等水开下肉了。 最近一个月大雪封山,已经很久没见到荤腥了,今天炖肉真是美死了。 周澜起身拍拍屁股打算回房,刚迈开腿,一只又粗又重的手臂搭上了他肩膀。 “安少爷,别急着走呀。” 不用回头,也知道这是二当家的声音。 “别挡道。”周澜厌恶的转过头去,心里同时讲的话其实要多几个字——好狗不挡道。 “别的,兄弟那天得罪你了,给你陪个不是,给个机会呗。”不等周澜回答,他手臂用力,几乎就把周澜夹胳膊下了,连拖带抱往场院里走。 在肉锅不远处,把周澜往板凳上一按,二掌柜紧靠着坐下,明明白白的不怀好意。 “二、二哥,别、别和少爷闹,大、大哥会、会不高兴的。”金小满眼疾手快得跟了上来。 “老大现在不在,怎么地,老大的客人,我就不能招待招待了?” “不,不是,这,这,意思,大哥……他……”金小满本来嘴皮子就不利索,这时候也说不出花来,跺跺脚,扭头就跑开了。 二当家的胳膊一直架在周澜的肩膀上,像个铁箍子似的,让他站不起挪不开。 “你不是要给赔不是么?来吧,我等着。”周澜态度不软不硬,也不正眼看他。 这两人抱在一块儿够奇怪的,众人渐渐注意到这边儿,热闹的气氛就变味了,有人提醒说二哥别玩了,他不理会,让人拿来一罈子白酒,两个大海碗。
第7页 “来来来,大家都是个见证,我给少爷陪个不是,我敬少爷,先干为敬。”一仰脖,碗里的酒就见了底。 “礼,我赔了,你要接受了呢,就干一碗。”二当家眼睛锃亮。 他打的什么主意,周澜能猜到,论喝酒,他肯定不是糙爷们的对手,不过自从到了黑鹰山,因为天气寒冷,每天都喝一点暖暖身——这是杜云峰教他的,所以这一碗,周澜估摸着,不至于喝下去人仰马翻,当场丢人。 “就一碗,你看清楚了。”周澜抬手喝了个干净,把碗递给旁人,起身就要走。 “诶,还没完呢。”二当家逮小羊羔似的拉回他,软磨硬泡,死缠烂打。周澜拧不过他,不一会功夫,被灌了三碗酒。二当家就是没有放人的意思,态度越来越不怀好意,周澜眼神越来越冷,眼看这两人就要呛起来了。 金小满神情紧张的带着三当家李伯年从后院跑了过来。 三当家李伯年和杜云峰都是从矿上逃出来的,关系更亲近些,而二当家是黑鹰山的老匪,那点人马被杜云峰并了,心里不服,又不能明着这杜云峰干,就各种找茬。 李伯年在一众匪徒里行三,论名分比二掌柜排行靠后,只得陪着笑脸,半劝半哄,半抢半夺的拉扯二当家。 拉拉扯扯中,周澜满脸通红,酒劲上头了。 大家觉得周澜是个少爷,手无缚鸡之力,都没太注意他,没想到他突然酒轮起酒罈子,朝二当家噼头盖脸的砸了上去。 他下手够狠,酒罈应声而碎,酒水崩了周围人一身。 事情闹大了。 “哎呦我操,上次没干你,今天敢打老子了。”二当家有了由头就更来劲了。 大伙拉架,周澜又摸到一酒罈子,还噼头盖脸的砸,别看他文秀,发起酒疯来还真有骨子狠劲儿。 混乱中,有人眼疾手快的抢走了周澜手里的兇器。周澜酒喝多了,有点反应不过来,楞了一下,发现手上没武器了,低头在地上摸了块锋利的碗岔子就往前沖,一点没含煳的往二掌柜的心口捅去。 两人衣服都扯烂了。二当家膀大腰圆,拎起地上刚才捆主的麻绳捆起了周澜,扛起来就往自己屋里沖。 山寨大门口,“雪里站”喷着响鼻,马蹄子不耐烦的踏地,杜云峰冷冷的看着眼前混乱的场面,啪的一声马鞭响,人群安静了下来。 杜云峰翻身下马。 他一言不发得穿过人群,踱到二当家跟前,冷冷的一伸手:“把人给我。” “老大。”二当家喷着酒气,也冷笑了一声:“你就不问问是咋回事” 他没有把晕唿唿的周澜放开的意思。 “老大,咱们绺子有绺子的规矩,今天,他一个外人,把我给打了,按你的理儿,该是什么个说法?”二当家的眼神精明的放光。 “他打你?”杜云峰冷冰冰的,不置可否的笑笑:“你他妈一个‘北风虎’都让人家打了,以后就别再在外边报这个号了!丢人” 二当家咬咬牙没说话,眼神警惕,锋利藏刀,人群里暗流涌动,二当家的手下沉默的,慢慢的,聚集在一起。 杜云峰敏感的捕捉到了暗流,随即眼神如炬的扫过人群,懒洋洋的又开了口:“不过安少爷是我的客人,不管谁先动手,他打你,有他的不是!” 杜云峰走近,一抬手,二当家立马后退一步。 “酒罈子砸的?”杜云峰伸手从他头髮里摘出一小片瓷屑,招唿到:“黑四儿,也给我来一坛!” 接下来,酒罈子在杜云峰的头上细碎开花,酒水流下来,他一反手抹掉满脸的酒,眨巴眨巴眼:“操!痛快!” 他又拿起一坛狠狠敲在自己脑壳上,酒水下雨似的从髮丝间哩哩啦啦的往下滴,杜云峰扳着的脸突然就笑了:“老二啊!”他一步跨上前,搂住二掌柜,额头抵着对方额头“不就这点屁事嘛,兄弟们谁脑袋还禁不起这几下子嘛,挠痒痒啊”说完哈哈大笑,人群跟着笑起来,气氛缓和下来。 杜云峰放开二当家:“他是个读书人,不像咱们这么糙,我替他还你两坛了,老二你看公道不公道?”说完眼睛冷笑着看着二掌柜周围的人。 于公于私,杜云峰做得都公道,想挑事的这下也没了话讲。 杜云峰笑意退去,伸手夺过周澜,扛上自己肩头,语气随意的说道:“他砸你这事儿了了,你逼他喝酒这事儿,你看这么办?” 二当家紧张的后退一步。 杜云峰冷笑一声,转头回屋,边走边说:“这次先记着,以后谁逼安少爷喝酒,我就把他舌头割下来泡酒!” 周澜被放平在炕上,一滴血滴在他脸上,他迷迷煳煳的抖了抖眼睫毛。 杜云峰抬手摸额头,转身出门在房檐下掰下一根冰熘子抵住额头,冰冷压下了他的烦躁。他大脑无比清楚,他再晚回来,周澜肯定要吃亏。二当家必须要除掉,这个人早晚要反,可他那伙人怎么摆平呢? 周澜醒来已经是傍晚,隐约记得自己干架了,不记得杜云峰什么时候回来,怎么救下他的。 “你那个二当家就是个畜生!你连自己人都管不了。”周澜拥被坐在炕上,一只手按着太阳穴,看见杜云峰坐在桌子上,堪称坐没坐相的典范,更闹心了。 杜云峰讨好的一笑,蹦下桌子,蹲在地上,像个大猴子似的趴在炕沿边上,抬眼望着周澜那张瓜子脸,压低嗓门:“这黑鹰山本来是他的山头,他一直是二掌柜,我带着人马跑过来投奔,原来的大掌柜死了,我们干了一架,我顶了老大的位子,他还是二掌柜,心里能服?我早想干掉他了,我估摸着,他也挺想干掉我的,不过呢,现在我们手下人都不少,僵上了!等我找到机会了,拉开架势和他干,干他姥姥的!” 说着杜云峰从脚踝处抽出一把小匕首:“少爷,这个你收着,防身。” “这么小?”周澜拿在手里掂量。 那匕首还没一只巴掌长,通体银白,刃上有一些花纹,刀背上有倒刺,又锋利又薄,手上轻轻用力甚至能打个软弯。 “别小瞧了,好钢的。”杜云峰手指轻触着花纹,简洁的纹路是血槽,刀咬进肉里再□□,倒刺能带下来肉,伤口没法癒合。 “万一我哪天不在,他要敢惹你,直接他心窝里捅,给他来个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杜云峰扯着脖子在周澜的脑袋边上嘁嘁喳喳,手里做着搅动的手势。 周澜眼睛放亮,拿着匕首把玩,又兴奋地在空中一下一下的抛,看得杜云峰后背发凉,想叫住他,话到嗓子眼儿又生生忍了回去——怕把他吓失手了。 杜云峰只能攥着手紧张的看着,见他抛了几下也没什么事,才稍稍放了心。 晚饭过后,杜云峰巡查了寨子回来,变戏法一样拿出两罐黄桃罐头,以前周家不缺吃食,周澜从来没觉得好,可现在见了,他就觉得舌头直冒酸水。 起开了盖子,周澜舀起一块送到嘴边,突然又放下,不好意思笑道:“云峰,你也吃。”
第8页 杜云峰摇摇头,一共就两罐,他捨不得。昨天他直奔奉天,买了一堆东西回来,都是给周澜的。在他心里周澜没受个什么罪,不能冷着饿着吓着,更不能过土匪的苦日子。 “这是昨天买的?这只有在奉天才有吧” “嗯,记不记得,咱们以前常吃,那时候啊,可馋它了。”杜云峰两手端着腮帮子坐在桌边看着周澜,目光天真柔和,没有一丝山大王的影子。 周澜悻悻的更不好意思了,舀了一块大的,直递到他嘴边。 “我一块,你一块,不然我不吃。”周澜不由分说得往他嘴里填,杜云峰张嘴就接了。 好吃,从嘴巴甜到心里,他觉得,少爷对他真是太好了! 吃了一堆吃食,都撑了个肚儿圆,所以决定找点事儿消消食,外面北风唿啸,二人决定就在屋里找乐子,于是玩起纸牌。 两人面对面,坐在热乎乎的炕上。 山上猫冬没事干的时候,寨子里经常耍纸牌,杜云峰自认为得心应手,心里带着得意,手上的牌就甩得啪啪响。 周澜安安静静,任对方打响指,抖脚丫也绝不理会。 周澜就没玩过纸牌,洋学校没教过这个,在周家也没人和他玩这个,这会儿正聚精会神的学。 第一把,周澜输了。 “打牌不赌钱,都是窝囊废。少爷,咱们不谈钱,那伤感情,是不是赌点其他的啥?”杜云峰兴致勃勃的建议。 和兄弟玩都来钱的,没钱也要往脸上贴纸条。杜云峰最爱玩的是扇耳光,当然,从来只有他扇人家,他手里一把牌臭的不行的时候,也没人敢让他输过。 周澜抬头:“你觉得赌什么好?” 看着周澜端正的样子,杜云峰立即否定了贴纸条的想法;打耳光?倚强凌弱,此刻“好人”附身的他不会倚强凌弱。。思来想去他灵机一动——弹脑瓜崩儿,这个不疼,还挺有意思,爆个花儿在那秀气的脑袋瓜上——杜云峰手都痒了。 周澜也痛快,一低头,把脑袋乖乖抵过来,露出雪白的后脖颈子。 杜云峰很想伸手摸摸,就听见周澜憋着气:“再不弹这把就不算啦。” 手就改了方向,变成了弹脑壳。 周澜并不觉得痛,只是痒痒的抓了抓头髮。杜云峰心里可美开了花,他和面前的少年一直是主僕关系,今天“玩”到少爷头上,感觉还真不错。 第二把开始,周澜认真研究着纸牌,显然已经摸清了门道,而且新手运气好,杜云峰越打越吃力,最后和牌。谁也没弹到谁。 第三把,杜云峰小心防着他,暗暗觉得读过书的人就是神,玩儿牌都特别好,这样下去想弹他可不容易了,杜云峰的几次要伸头偷看对方的牌,没能得逞。 玩到一半儿,周澜盯着手里的牌,突然伸手去扒拉面前的牌,低嘀了一句:“不对呀” “什么不对?”杜云峰一脸无辜。 周澜抬起头看着他,突然朝他扑过来:“哈,你肯定藏了牌!” 杜云峰嘻嘻哈哈的反抗,屁股始终不肯挪地方,底下坐着东西,可不能露馅了。 他越不动,周澜越是觉得他屁股底下可疑,双手去抱他的腰,非要看个究竟。 打打闹闹,二人就搂在了一起,周澜外表单薄,力气并不算很小,杜云峰被推搡的也坐不稳,幸好他个子高手长,趁机把对方搂在怀里箍住:“哈哈,少爷啊,饶命啊,我没有。” “我不信,起来!”周澜拱来拱去,闹得热气腾腾,两只手摸来摸去,不知怎么就摸到了对方的痒痒肉,杜云峰哈哈大笑的向后倒去,仰躺在炕上。 手里攥着牌,周澜把对方扑到在热炕上,半骑半坐的压在对方身上。 他扑上杜云峰的胸口:“还说没藏,看这一屁股!就一副牌,都快被你偷没了”,纸牌拍上对方的脸,周澜似笑非笑,睫毛在烛光下忽闪忽闪。 “别闹,哈哈,别闹啦” “跟我赖!给你个脑崩儿!”周澜唿着热气,把杜云峰紧紧的挤在炕上,作势就要弹。 杜云峰一手还搂在周澜的腰,如此近距离的看着对方,只觉得心里重重的“咕咚”了一声。 周澜没有注意到对方的瞬间失神,他很严肃的对准他的脑门儿:“耍赖,还被我抓个正着,我得弹三个,一个都不能少。” 杜云峰手臂悄悄收紧,心想弹吧弹吧,你想弹几个就弹几个,有点如坠梦里的感觉。 周澜纸牌一扔,伸出手在嘴边哈了口气,飞快的在杜云峰的脑袋上弹了了个蹦。 “哎呦!”杜云峰紧紧捂住头,心里大吃一惊,太他妈的疼了,疼得他整个人蜷了起来! 杜云峰直抽冷气,人一疼脑子就清醒了。 周澜这一指头又准又狠,准就准在了刚好弹在了杜云峰的伤口上,狠就狠在周澜的手指头不是一般有力气——杜云峰拉过周澜的双手看——手指修长,指肚上覆着一层薄薄的茧,尤其是指头,薄茧硬硬的——周澜常年练习钢琴,计划中的去欧洲留学也是为了这个。 这一下把杜云峰弹明白了,在这方面,周澜比较厉害,玩这个,他吃亏。 周澜不依不饶“还有两个!别赖!” 一个躲,一个追,满屋子上蹿下跳。周澜认准了这块痒痒肉,两个人一会跑,一会抱在一起,即使当年在天津也没玩这么热闹过,放肆过。 周澜按着杜云峰的两只手,把他狠狠压在炕上,两人气喘吁吁。杜云峰被按着两只胳膊,竟然一时也动不了,腿倒是还能动,但又不能踢人。 “小云峰,认不认输?还敢不听话?”周澜得意扬扬的骑着他,一声小云峰,叫得极是亲密。 杜云峰乖乖躺在炕上,心思飘忽,眯着眼睛认真答道:“少爷,我一直很听话。” “好,别动。”周澜松开一只手,在自己嘴边哈了一口气,作势要弹。 杜云峰一个激灵挣扎出来,大叫一声少爷你饶了我吧,将周澜拉低搂进自己怀里,使出摔跤的伎俩,两个人挨近,周澜反倒没法下手。 闹着闹着,周澜大概是用错了劲,哎呦叫了一声:“腰疼” 他的腰挨过打,在雪地里着了凉,刚才打打闹闹,又抻着了。 少爷这小身板还挺有力气的,杜云峰坐在炕沿边如是想,把两个玻璃罐头洗刷干净,用来拔火罐,去去寒气。 周澜掀了衣服,松了裤腰,趴在炕上,整个后背露了出来,杜云峰扫了一眼,看到半条股沟。 先用热水给他擦了后背,再涂上一些药油。暗红色的药油在少年后背延展开来,随着杜云峰的手从上到下均匀铺开。 在山上养了段时间,周澜恢復骨肉,皮肤光滑,有点淡淡的鞭打过的痕迹。后背中间的沟笔直延伸,腰也柔韧,显得臀部颇有弧度,杜云峰心慌意乱。 草草涂好药油,钻火,取出,倒扣,火罐子拔在了腰上,周澜鼻子里吭了一声,这罐子拔的还挺有劲儿,他便闭目养神不再说什么。
第9页 拔完火罐的周澜钻进了被窝,看见杜云峰穿上厚棉衣要出去。 “这么晚干嘛去?” “你先睡,我去给马餵点食。”杜云峰眼睛笑得晶亮亮的,一只脚已经踏出了大门。 杜云峰仔细关好房门。 外边空气清冷,把他的燥热吹散了一些。他很清楚自己的那点想法,但他下不了手,甚至不敢试探,放在别人身上,他敢以弱胜强,天经地义,放在周澜身上,他觉得那是龌龊。他跟谁龌龊都不能跟周澜龌龊。 第4章 替代品 “一轮明月照西厢,噔噔蹬……邀请张生来赴宴,抬腿跳过小粉墙……”他心不在焉,不在调上的哼着小曲,胡捏着词,火急火燎的走向三掌柜的房子。 打开门,三掌柜点头哈腰:“大哥,啥事?”随即反应过来:“找他?”眼珠子往角落里一努。 “嗯”杜云峰哼了一声,随即拍拍他的肩膀:“老三,你出去转转。” 三掌柜二话不说,抓起棉帽子出了门。 杜云峰把宋书栋从外屋拎到了里屋,坐到暖烘烘的炕上,搂在大腿上。 “书栋,想我没?”他心不在焉的问,神志飘忽,但本能里轻浮的东西顺嘴就露出来了。 少年摇摇头,不出声,睁着大眼睛眠着唇。 “没哑巴就说话。” “没有。”声音轻而小。 杜云峰也不在乎他想不想,问的不走心,对答案也不上心。 “头上怎么搞的?”杜云峰像抱孩子似的搂着他,摸着他的侧脸。 宋书栋抬头看看他,迟疑着说是吃饭的时候有几个小子撩持他,他跑慢了,被抓了脸。 “废物,我你给撑腰,和他们打,打死算我的,你也是个爷们。” 杜云峰也没有打算多废话,几句话的功夫,已经把手指探到对方衣服里。 少年只得绞着手暗自忍着。 杜云峰站起身把他丢在炕上,解开裤子,命令道:“把上衣脱了。” 宋书栋依言,跪在炕上,和杜云峰面对面的脱衣服,上身脱得光光的,下意识得想挡着点,挡了一下,手又放下了。下了决心似的,还刻意挺了挺胸膛。 杜云峰捏着他的下巴,审视片刻:“怎么不躲了,你不是挺怕我的么?” 宋书栋鼓出了极大的勇气,蚊子似的唤出这一句。“现在还有什么好躲的。” 杜云峰没砸吧明白这话的意思,也没多想,偏头吹灭了蜡烛。 雪地里的月光悠悠的透到房子里来,杜云峰把宋书栋反身按到炕上,在朦胧的月光下,少年的后背瘦得显现出骨头的形状,皮肤很光滑。 宋书栋一声不吭,黑暗里,他睁着眼睛,这山上最凶神恶煞的是杜云峰,但如果没了杜云峰的庇护,连吃饭都成了问题,这寨子里是个人都敢撩他。 杜云峰站在他身后,急切生硬,到底把他弄得痛出了声。 “别出声。”杜云峰伸出一只手捂住他的嘴,同时放轻了动作——这房子离自己的那屋没多远,又是夜深人静。 “杜哥”宋书栋压着气息轻轻唤了一声,杜云峰稍稍停下来,伸手扳过宋书栋的脸。 “杜哥,我老实和你做这事,你让他们别欺负我,行吗?”杜云峰看不清他的脸,但软软央求的语气带着宋书栋的鼻息喷在他脸上。 杜云峰的脑海里浮想联翩:“来,叫我云峰。” 宋书栋没明白过来,依旧叫他杜哥。 杜云峰照着大腿就是一巴掌:“叫云峰,小声点,我早点送你下山回家。” 少年小声喘着气,怯怯的吐出“云峰”两个字。 杜云峰兴致大涨,温柔又有力。宋书栋这是第一次在和杜云峰干这事的时候被弄出来,初经人事,说不清是好受还是难受。 折腾了许久,宋书栋气息紊乱,莫名其妙地叫着“云峰”两个字时,被对方啃住了嘴。 杜云峰满头热气,他许久没这般兴致了,翻身躺倒,不盖被也不觉得冷,只觉得淋漓痛快,他无意间碰到宋书栋的手,冰凉凉的。 “冷啊?” 少年在被窝里缩着,点点头,又惊觉杜云峰可能看不见,小声回答:“冷,外屋晚上特别冷。” 杜云峰想想自己自从打了地铺,也挺冷的,但是总不能厚着脸皮和周澜挤一个炕头,也只能忍着。他一掀棉被,钻进被窝,掳着宋书栋的头髮扯到自己怀里,一条大长腿搭在少年身上,结结实实的捆绑姿势。 宋书栋整个身体一僵。 “别动”杜云峰压低声音,同时闭上了双眼。 过了一会,传来杜云峰轻微的鼾声,宋书栋早已经累得眼睛睁不开,这怀抱又很温暖,便迷迷煳煳得睡去了。 日出日落,周澜到山上有些日子了,一天下午,杜云峰哼着小曲,腿脚轻快的窜进屋里,带进一股子冷风,坐在凳子上的周澜就感觉身上一凉。 杜云峰满脸兴奋的开始翻箱倒柜:“咦,上次放哪了?” 周澜正对着镜子,拿着银色小刀自己脸上比划,他的鬍子这段时间长得挺快,虽然不像杜云峰那般浓密,但是有各个方向乱长的态势,他享受不了自己这幅尊容,决定自行动手来个了断。 刀刃下,他斜睨了一眼杜云峰,那傢伙正猫腰撅腚的在樟木柜子里翻,也不知道是哪个大户人家藏宝用的,棺材似的,又大又深,里面乱放着东西,杜云峰是一头扎进了衣服堆里的鸵鸟,顾头不顾腚。 “别掉里了!”周澜放下小刀,轻轻走到他身后。 杜云峰依旧神龙见尾不见首,翻腾的一头劲,没头没脑说了句:“少爷你忘了今天啥日子?” “我都快一年没见过黄历了。”周澜突然抱住杜云峰的腿,肩膀一扛把他整个人掀进了箱子里。 杜云峰来了个倒栽葱,他反应很快,马上在箱子里鹞子翻身。可周澜早有准备,此刻已经拉下箱盖,半个身子压在盖子上,笑模笑样的留个缝隙:“小云峰,服不服?你还欠我两个脑瓜崩儿” 杜云峰伸手撑住盖子:“哎呦,和我闹,本事长了,等我出去收拾……反正你打不过我。”说着用力向上推。 占了有利地形的周澜,用力半趴在箱盖上:“出得来?逞能,信不信我把你锁进去。”他咯咯的笑着。 他没办法走开,怕杜云峰得跳出来,两个人就这么一个推一个压的僵持着。 金小满叼着自捲菸,端着火盆走得小心翼翼,烟燻火燎的抬到了大掌柜的门口,刚要腾出手来敲门,只听见屋里扑棱扑棱作响,手上就一迟疑。 “小云峰,快说,服不服?”金小满听出来这是安少爷的声音。 “不服,你别压我。”杜云峰的声音听起来闷闷的。 安少爷压着大哥?金小满端着火盆愣住了,头上咣咣咣蹿出好几个问号。
第10页 “不压你压谁,快求饶。” “切,有种你进来呀。” “别以为我不敢,我进去有你好受。” 金小满似乎理解了不得了事情,不自觉张大嘴巴,烟屁股刺熘的一下掉进火盆。 脑袋上的问号咣咣咣地变成惊嘆号,还是加粗版的。 李伯年老远就看见他中邪似的戳在门口,鸟悄的走过来,满脸的好奇。 “少爷,不闹了,我酸疼”杜云峰假装揉揉自己的胳膊。 此时金小满正心虚的贴近门板,天吶,这是平时凶神恶煞的大掌柜杜云峰么?这是……遭报应,不对不对,是被压了?! “小云峰你太狡猾了,骗我” “没骗你,真疼。” “那……那换个姿势?” “我的少爷啊,我真的服了,你想咋样就咋样吧” “好,你翻身趴着,我进去,你别乱动。”周澜知道箱子里闷,也闹得差不多了,见杜云峰乖乖的趴好,手扶箱沿儿,一纵身跳进箱子,踩到杜云峰身上。 “哎呦”杜云峰一声哼唧。 “小满,干啥呢?”李伯年鬼似的摸到近前,扯着大嗓门吼了一声。 金小满见鬼一般,浑身一激灵,端着火盆撒腿就跑,李伯年觉得不对头,就跟着追,狗撵兔子的到了后院,伸手扯住他后脖领子:“跑什么跑” “了……不得了”金小满像个风里的灯笼,盪回来勐一转身,魂不附体的把火盆直接塞进李伯年怀里,气得李伯年直跳脚,拍着金小满的后脖颈子,你小子瞎呀,到底咋回事。 金小满放下火盆,在棉袄上搓搓手,三魂六魄还在回笼中,像汇报绝密军情似的,捂着嘴咬李伯年的耳朵,结结巴巴嘀嘀咕咕。 李伯年的正常人类的表情渐渐消失了,随之神情也扭曲了,下巴差点掉地上。 二人一致认为,这个安少爷太了不得了,以后必须当祖宗供着,没商量。 这厢,周澜一跳进来,杜云峰就翻身接住了他,周澜顺势毫不客气的骑到杜云峰身上:“别动,刚才怎么说的。” 杜云峰老老实实的往后一躺,你说不动就不动,笑眯眯的,手从身下抽出一本厚厚的书:“少爷,看!” 是本圣经,表面已经磨得斑斑驳驳,很旧,右下角磨损的厉害,显然是被人翻阅了很多次。 周澜接过书,在对方胸口上摊开,一行字映入眼帘:相近的邻舍,强如远方的兄弟,凡祈求的就能得着——赠吾兄云峰,民国十七年于津。 笔迹秀气有稜角,周澜恍间想起几年前,只是随手一写,希望杜云峰能多看看圣经收敛粗野性子和乡野气。 “你一直带着?”厚厚的一本颠在手里,周澜的脑海联想出一个小土匪快乐砍人,虔诚读经的场景,多么惊世骇俗。 “哈哈,当然带着,你给我的。”杜云峰顿了顿,随即欢快说道:“今天是做礼拜的日子呀。” 周澜毫无兴趣的合上书,放在杜云峰身上,一翻身躺倒,在杜云峰身侧仰面朝天,双手抱胸:“我现在……不怎么信这玩意了。” 杜云峰猴子一样坐起来,盯着他:“少爷啊,我和你不一样,我不做不行,我有罪孽啊,要不,你看着我做?” 周澜静静的一头:“好” 杜云峰此生,第一次在棺材样的樟木箱子里,对着躺尸般的周澜做起了礼拜,曲调活泼的唱起赞美诗。 以前周澜告诉他每次基督徒做礼拜的时候,上帝就会驾临他的身边,倾听他的祈祷,涤盪他的罪恶,使他成为一个纯洁的好人。 赞美诗是周澜当年一句句教给他的,而此刻他的少爷就在他身边,斯文安静,却告诉他自己不在相信这些。 周澜当初可以背诵整本圣经,但此刻他眼前浮现出这一年来的遭遇,他不敢深想,每一帧画面都是噩梦,他永远不想再重复这些噩梦。他的脑海里盘旋着一句话:“活着的狗,比死了的狮子强”。 在杜云峰稍后闭眼凝神的祷告声中,周澜百无聊赖的睡了过去。 “我想骑它!”春暖的时候,周澜站在马棚子边,认真的扬起下巴。 杜云峰放下草料,拍拍雪里站的脖子:“它性子烈着呢,本来是野的,套回来驯了好几个月马鞍才能上身,只认我一个。” “我想试试。”周澜坚持,不强硬,但是却有让杜云峰无法拒绝的认真。 杜云峰迴头,眼神像看吵着要穿大人衣服的小孩子,刚要说话,就被他一句“免你两脑崩儿”给噎住了。欠少爷的两个脑崩儿是贴在杜云峰脑袋上的符,自揭不去,随时发作,杜云峰巴不得少爷忘了这茬,可偏巧对方记性极好,随时念咒。 要不就牵着让他摸摸?我拉住缰绳,马一撒欢他就知道害怕了——杜云峰心里盘算着。 马被牵出来,周澜的手一搭上马背,雪里站明烦躁不安起来,仰着脖子挣,前蹄跃跃欲试要离地。 “你看,它不让。”杜云峰嬉皮笑脸,正如他所想。 “你出去。” “去哪?” “院子外面去,别让它看见你。”不由分说,周澜将他推搡到门外,木门栓一别,院子里只剩下了一人一马。 他拾起地上的缰绳绑在马棚木桩上,从墙上摘下马鞭,挥臂一甩,一声脆响,雪地上一道沟。 “这下可没人护着你啦!”周澜边说边挽起袖口。 鞭子噼里啪啦的落下来,雪里站嘶啸着向他抬起前蹄,缰绳绷直,却挣不脱。 听见动静,杜云峰急了,心疼马,更怕那马一蹶子尥到周澜身上,尥脸上身能毁容要命,尥下身那就得断子绝孙。 “安少爷,你开门,这个玩不得。” 推不开门,杜云峰一跃翻跨在墙头,眼前的一幕出乎他的意料,周澜正噼头盖脸的轮着鞭子,那股子狠劲真不是一个嫩模嫩样的少爷该有的,雪里站马蹄子狂乱的蹬踹着,暴躁的将绳子抻得铮铮响,身上印子遍布,雪地上马蹄印纷乱,一道道红痕。 “你别捣乱!”周澜握着鞭子直指杜云峰,眼神天真却不失认真,语气是命令式的。没等杜云峰说什么,马鞭子便朝他缓缓挥过来,杜云峰一低头跐熘下墙头,摸摸头髮,心想“他还真是很少耍少爷脾气,但马不听话,也犯不上抽我啊。” 那马脾气不好,这个抽法,怕是要被活活抽死,杜云峰真心疼,野狗似的在院子外边来回熘,时不时趴着门缝看喊一嗓子:“你离那马屁股远点!” 雪里站没死,离死也差不远了。像是要生马驹的母马,四肢打弯趴在地上,喷着沉重的鼻息,浑身发抖,外加遍体鳞伤。 周澜一手握着通红的马鞭,一手轻轻抚摸上马脖子,干净的指甲沿着一道最深的疤痕划拉过去,染红半截手指头:“知道痛就服个软。”
第11页 雪里站抖抖脖子,挣扎几下,鼻孔重重的喷气。 过几天,等到雪里站身上的伤好了,周澜又拿着马鞭子出现了。杜云峰欲言又止的拦了几次,但总觉得为了个畜生不值得,好马可以再找,安少爷喜欢的东西不多,就索性熘得远远的,眼不见心不疼。 几次三番,雪里站老实了,只要周澜往那一站,它便低着头顺从的不再乱动。周澜找来最嫩的草料餵它,边餵边梳鬃毛。马身上的鞭子印逐渐消失,恢復如初,周澜偶尔会搂着它的脖子,亲昵的,在马耳朵边咯咯笑着说几句话,那马也通了人性一般,转头轻轻的蹭,一副任君多骑乘的架势。 杜云峰起初的心疼,变成哭笑不得。黑鹰山的兄弟们平时把雪里站当杜老二伺候着,周澜一折腾,这种压完老大连马都收了的做派,着实让人五体投地,杜云峰依旧是大哥,周澜则荣升为大爷。 先前下山打食儿的战利品足够撑上个把月,猫冬的日子百无聊赖,杜云峰一直担心周澜过不了这荒山野岭、土匪成群的日子,然而周澜无师自通的混进了土匪堆里,让杜云峰好一阵感嘆世事难料。 有金小满和黑四儿跟着他,杜云峰放心,只要二当家胡奉北不乍刺,天下就太平,上次那一闹之后,杜云峰估摸着胡奉北暂时还没那个胆儿。 胡奉北心里也在噼里啪啦的打算盘,眼中钉是杜云峰,拔了周澜没用,只能给杜云峰找个动手的由头,提前来场你死我活,根本没啥实惠。 双方隔着肚皮两相权衡,心照不宣的达成默契,日子看起来挺和平。 周澜是个少爷秧子,适应能力却超乎了所有人的预料,黑鹰寨的文体活动,样样有他。 先说文的,黑鹰寨能和纸张文字沾边的东西只有一样——纸牌。糙汉子们的文化水平也仅限于认识一堆人名,燕青武松吴用……条饼万一张一个人名,纸牌只有一百二十张,限制了大家自学能力的发挥。所以,事实就是,黑鹰寨的爷们见到大姑娘就眼睛发亮,见到大字眼睛就发晕,矬子里拔大个,唯一文化程度高的就属杜云峰了。 当初他背着一堆书上山的时候,黑鹰山的当时的大当家马三爷就觉得这小子是个成大事的人,将来搞不好就能把黑鹰山发扬光大,得重点培养。然而,黑三爷没能看到这一天,一年前下山砸响窑时嗝屁了,死不瞑目,闭不上眼倒不是因为出师未捷身先死的遗憾,主要是保安团的榴弹炮瞬间开花,脑袋身子炸分了家,来不及闭。 山上几十号汉子不是孙猴子,天生地养石头缝里蹦出来的,终归都有些家眷亲戚在山下,当初走投无路上山开香堂的时候就把身家挂了号,绺子有绺子的规矩,家里要是不死爹死娘,就退不得伙。打家劫舍抢来的东西一年半载往家里送些,书信就实在没办法了,识字先生也抓来过,太不禁祸害,玩不了几天就弄死了。 杜老大倒是会写字,但是太高端,鬼画符一样的洋文。 周澜就不一样了,中西结合,提笔就能写,多少肚子憋着的话,唰唰唰,在他笔下成了几页家书。 汉子们心神荡漾的想像着信到了村里,在识字先生嘴里读出来的情景,目光都不自觉的投向安少爷。 周澜时不时的就打个冷战,觉得最近大家的眼神都黏煳煳的。 一只毛笔加厚厚一打黄草纸,周澜皱起眉头。 “告诉俺家娘们,别听老黄家二丫瞎逼逼,那小娘们小时候我就看她不是个好物,我操,一脸寡妇相,欠收拾,我和弟兄们外边赚大钱,没拉绺子这回事……”桌旁的汉子单脚踩着板凳,手叉腰,满嘴唾沫星子乱飞的说着,周澜摇摇头,写下几个字:“娘子,见信如面,勿要听信流言,我和朋友在做正经生意……” 周澜成了红人,每天笔走游龙的同时,他不知不觉的消化了不少栩栩如生的动词,大剂量的灌输让他头晕脑胀,像拦不住的湖水,随时要崩坝。 他入乡随俗的程度很剧烈,几乎要喧宾夺主。 “少扯王八蛋,捡有用的说。”周澜毛笔一拍桌,站起来:“受不了了,□□离不了嘴吗?快他妈的烦死了。”说完转身就走。 好几个人追上去:“诶,安少爷,别生气,兄弟们平时不都这样嘛,来,喝点水,消消火。” “不喝”他板着脸还是走。 “别啊,安少爷,别走。”几个人把他围了个水楔不通,一脸赔笑的吭吭唧唧。 “让我出去!”周澜左走右晃的想在人间找个空,愣是没能突出重围。 有人倒了一大碗茶端了过来,熘须拍马的往周澜面前送。 “我喝个屁,我要去小解,就是尿尿,尿尿行吗?”周澜终于爆发了。 一群人恍然大悟,顺熘熘的让出条道,看着周澜小跑了出去。突然有人再一次恍然大悟,喊道:“安少爷,等会,我也去。” 茅房成了会客厅,周澜垂头丧气的繫着裤带,耳边听着暴风骤雨的哗哗声,满鼻子的尿骚味儿。 “谁他妈的今天再和我说一个字,我就给他写报丧信!”周澜咬牙切齿的说。 周澜定了规矩,每天只写两封信。 定量服药似的,耳濡目染,果然按疗程服用效果更佳,周澜的言语表达能力上升到了一个新的水平。 其余的时间他一般会玩纸牌。起先的时候,他从杜云峰的衣柜里掏出几个银元做了筹码,他脑子好,一来二去几个银元变成了几十个、上百个。 赌和毒一样,是极让人上瘾的东西。 杜云峰也赌,但是还比较节制,他本能的知道常赌肯定要出事,都是真金白银,水端不平的时候搞不好就要内讧,他做老大就要有老大的样子,这点定力他有。他不管寨子里的人,人闲着就闹事,还不如让他们赌,反正钱跑来跑去都在寨子里,大不了有人输急眼了打架,杜云峰轻而易举的就能压下去。 这会,他四仰八叉的坐在椅子里,房檐下阳光暖洋洋,他嘴里叼着菸捲,暖洋洋的没一丝风,青丝烟雾细细缕缕,裊然爬过他的鼻翼,轻柔盪过长长的睫毛。 他眯着眼看着院子里的热热闹闹,房檐上有小簇的绿色在往外冒,树枝憋出了黄牙,春天到了,他盘算着下一个目标该是哪个村子。 “干,又他娘的输了,邪门了。”人群最大那堆有人吆喝着:“风水轮流转,换风换风。” “手臭怪座位”周澜站起,身边立刻有人用棉袄袖子擦了擦座位,周澜理所当然的坐了上去。 杜云峰睫毛一动,不易察觉的笑意一闪而过。 周澜现在是山寨最有钱的人,大部分时间都在赢,这些人的钱都快被他刮光了。 杜云峰喜欢周澜的文质彬彬,也喜欢他现在和小土匪们混成一片的样子,他喜欢他,他自己知道,从第一次见他起,他就喜欢他。到底喜欢他什么,杜云峰说不清,可能是长的好,但宋书栋长得的也很不错,杜云峰这样问自己,可感觉完全是不一样的。
第12页 到底喜欢什么,杜云峰说不清,他在周澜面前总是不自觉的就紧张,感觉自己那点龌龊的心事不该被高尚的对方发现。 杜云峰努力想成为一个好人,一个像周澜那样高尚的人,但他没那个家世,爹又没的早,只敢做梦的时候想想。 周澜在变化,杜云峰能感觉到,在变得粗野,变得不那么高尚,这让杜云峰觉得好像更接近他了,没有办法蹬到天上的云里去,一起堕到尘里去,也是近了啊。 想到这,杜云峰手指尖一动,弹出菸头,一个打挺站起来,走向院子。 第5章 浅草才能没马蹄 杜云峰走路姿势颇具个人特色。他个高腿长,走路迈大步,给人三步并成两步的感觉,像个顽皮的大男孩,也像一头攀山的独狼。 走到人堆里,站在周澜身后,杜云峰双手插兜,弯下腰,他乱蓬蓬的头髮扫到周澜的侧脸,下巴抵在对方的肩膀上:“玩牌还挺厉害的嘛!” 周澜没时间理他,看也不看他,任他挨着自己:“你别闹,我快赢了。” 杜云峰不再说话,就这么弯着腰,看着嫩手里的那副牌,好牌,不用说,肯定赢的。 “走,我带你出去熘熘。”杜云峰一扯周澜的袖子,拉着往外走,周澜正在兴头上,换做寨子里其他人,他肯定会甩手发火,不过换成杜云峰,他虽有些莫名,不过也没反对,边走边回头喊:“黑四儿,把我赢的钱收起来。” 二人走远,金小满挠头说了一句:“赢钱就跑不地道啊!” 正往衣服襟里划拉银元的黑四儿头也不抬的说:“咋,小满,你不满意啊,那你把安少爷拉回来啊。” 金小满一拍大腿:“操,我……我敢嘛,他连大哥都敢,敢……” 幸亏他嘴不利索。 黑四儿一抬头,递了个眼神。 旁边有人问啥意思,他把大哥怎么了。 金小满咽了口唾沫,大喊一声没事,他连大哥……的钱都敢拿来赌。 黑四儿瞪了他一眼,扭头抱着鼓鼓的衣襟走了。 杜云峰手里握着马缰绳,双腿一夹,雪里站听话的颠哒起来,周澜坐在他身前,这会正好被他圈在手臂里。 “我知道你手指头快。”杜云峰说道。 “你看出来了?”周澜微微侧头,他不和杜云峰来虚的,他玩牌时候使诈,想也没想就承认了。就是奇怪自己技术挺纯熟的,应该没有人能看出破绽。 “没,少爷,你的牌都太好啦,我猜的,你看你把他们都赢成穷光蛋了!”杜云峰笑呵呵地说。 周澜扭过头,认真的看着杜云峰:“云峰,钱是多好东西啊。” 说完一扭头,哈哈一笑:“快点跑,快!” 周澜爱钱,小时候就这样,杜云峰知道周澜想去欧洲留学,需要一大笔钱,周家早已经是外强中干,三姨娘在家里又没地位,拿不出足够的钱来。 “他要是弄到了足够的钱,就该走了吧?”杜云峰心里思量。 黑鹰山地势奇峻,山势陡峭,上山下山只有一条隐秘的小路,二人骑着马下了山,到了开阔地,山下比山上暖,山上积雪刚刚融化,山下却是一派草长莺飞了。 “少爷,这马算驯服了,但是你自己得会骑,不然它能把你颠下来。”杜云峰说道。 这片荒芜的草地正是个练骑马的好场所。 杜云峰双脚退出马镫,换上了周澜的脚。 “脚掌踩,别用脚心。”杜云峰把缰绳塞进周澜,双手不紧不松的覆在他双手外面,手感微凉。 周澜头顶的髮丝总是轻轻扫过他的嘴唇,痒痒的。 被杜云峰抱了满怀,周澜聚精会神的控制着手上脚下,马从踏步变成了小跑,杜云峰默默地换成了搂腰的姿势。 新生的嫩草刚刚没过马蹄,耳边渐渐生风,周澜的动作越来越协调,他体会到骑马的乐趣,咯咯笑出声。 雪里站是匹有灵性的好马,奔跑起来并不特别颠簸,杜云峰觉得手臂里的腰肢柔韧精干,随着跑动,上下的线条清晰,他喜欢这种感觉,一觉得舒服身上就开始不对劲了,他脸上一热,身体向后退了退。幸亏初春穿的厚,不容易被觉察。 杜云峰跳下马,拿下耳朵上夹的菸捲:“你自己骑,别怕,我看着呢”,他划然了火柴,拢手挡住风,叼着烟低头,给了周澜一个侧影。 “好”周澜声音脆亮,一纵马,窜出去好远。 杜云峰脸上很热,看见周澜跑开,他手指一合掐灭火头,向后坐倒在草地上,脱了棉袄,里面是一件旧衬衫,还是他以前从天津穿来的,洗得有些褪色。 他和宋书栋真刀真枪的时候都没这么不好意思,刚才他只是抱了抱他,就脸红耳热了,杜云峰想,我这是中邪了吧? 周澜始终在杜云峰的视线内,沉浸在骑马的乐趣里,他头髮有些长了,随着风起起伏伏背向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显得意气风发,后背挺的直直的,踏着马镫的长腿打着好看的弯。 棉袄搭在身上,杜云峰很享受眼前的一切。 阳光五彩斑斓,满眼都是周澜——他灵活的控制着马,双腿紧绷,并不坐实马背,身体随着奔跑的频率有弹性的微微起伏降落。前方有块大石,周澜忽然玩心大发,纵马直冲过去,临近一挑马缰,雪里站彩虹一般腾空而起 ——杜云峰张张嘴,想说危险,话到嘴边硬是咽了下去,他脑海里突然跳出一个想法,如果把人摔残废了,摔傻了,他就不走了,我愿意一辈子养着他。 雪里站四蹄安然落地,杜云峰又高兴,又失落。 杜云峰扯过一根草叶,搓着玩,嘆了一声,仰头躺倒在草地上——脑子里许多胡乱的声音:“我不能让他走,打断他的腿?”随即自己小声嘀咕了一句“畜生!” 杜云峰继续仰面朝天的胡思乱想——我得让他捨不得走,可是不走他和我窝在山沟子当土匪吗?就算一起当土匪,我能高攀得起他吗?男人和男人,他要知道我这点心思,估计吓死了,噁心死了吧? 杜云峰正激烈的天人交战之,周澜牵马来到他旁边:“小云峰,想什么呢?”他轻轻踹他的脚,然后一屁股坐在他旁边。 杜云峰迴过神来,愣愣的看着他,犹豫了一下,说道:“没啥”,随后起身随手抓起吸到一半的烟,低头点燃,深深吸了一口。 周澜躺倒,闭上眼睛。 雪里站在不远处甩着尾巴低头安静的吃草,偶尔有鸟叫声,周遭很安静。 杜云峰叼着烟侧躺,一只手撑着脑袋,盯着周澜脸看,他闭着的双眼微抖,双眼皮的线条在眼尾有微微的上挑,睫毛长长的在颤。 周澜一睁眼:“看什么呢?” 杜云峰也不言语,眼神若有所思,夹着烟送到周澜嘴边:“来一口?” “嗯”周澜低低应了一声,却没伸手接,杜云峰便直接送到他嘴边。
第13页 周澜眯着眼睛吸一口,嘴唇似有似无的碰到杜云峰的手指,微微张了嘴,烟雾在嘴里刚要被吐出来就被吸了回去,一个深唿吸,烟雾在肺里转了遍,随即吐在杜云峰的脸上,烟淡淡氲开来,像一剂迷魂汤散,被杜云峰吸进了五脏六腑。 “还要么?”杜云峰自己又抽了一口,少爷没抽过烟,他这样想着,但他吸菸的样子真的非常好看。 周澜微微张嘴示意。 杜云峰觉得自己再这样下去要出事,他腾的站起来,撒丫子就跑,边跑边勐吸两口,抽了个干干净净。 一拍手:“没了!”杜云峰嬉皮笑脸,一副欠揍的模样。 “好你个杜云峰,造反了!”周澜纵身扑了过去,杜云峰笑嘻嘻的接招,他要把周澜放倒,压在身子底下。 扭了一会,杜云峰觉得不对劲,手上就加了力气,可不管他怎么掰,周澜都鱼儿似的躲了过去,一不小心,被周澜钻了空子,扭身一个背摔,杜云峰被实诚地撂倒在地上。 “怎么样?”周澜得意洋洋的骑着他的肚子,双手按着肩膀。 “小祖宗,你这是哪学来的?”杜云峰后背被石头隔得生疼。 “哈,金小满教的。”周澜双手给杜云峰捏各种鬼脸。 金小满的传家本领,杜云峰心想这小满这孩子也太实在了,让他多照看周澜,怎么连这都教会了——这以后想放倒对方都不成了! 杜云峰抬起双臂,用力向下一砸,周澜的胳膊就打了弯,整个人趴在杜云峰身上,杜云峰就势一滚,双方位置来了个调换:“哈哈,少爷啊,你只会放到这一招啊,你不会的还多着呢。” 周澜使劲挣扎,杜云峰纹丝不动——黑鹰寨上没什么人是杜云峰的对手,周澜的一招鲜,吃遍不了他杜云峰的天。 太阳泛起黄色的光,快落山的景象,二人打算回山上,周澜意犹未尽,他毕竟来自城里,离开的久了便会想念。杜云峰骑着马往回奔,夕阳下,周澜指着不远处的村落问是何方,杜云峰迴答这叫栏山村。 “看着富户不少。”周澜贴着杜云峰的后背,眼睛盯着几家高墙大院。 杜云峰哈哈一笑,说少爷你不干土匪这行白瞎了。 “这村子你去过没有?”周澜追问。 “没有”杜云峰迴答:“窝边草不好吃。” 夜深人静 烟纸裹着菸丝一撮,舌头一舔,一只烟就捲成了,杜云峰把烟递到周澜嘴边,打着洋火,照亮了他的印堂眉心。 周澜夹着烟,极认真的在算帐,桌子上堆着捆好的银元,都是周澜赢回来的。杜云峰半坐半靠的倚着桌子,大棉袄窝窝囊囊没个形状,拨开花生抛高了,再仰头用嘴接,心事不稳,嘴就没个准,扔三个掉两个,蹦得满地都是。 “那么大人了,没个老实气。”周澜的毛笔尖随着杜云峰的东接西接,抖来抖去。 杜云峰翻翻眼皮,不吭声,一把花生放回桌上,他在屋子里百无聊赖的走来走去,低着头,快碰到墙就一扭身,手揣兜,闷声不响,继续走。 地上的花生被他踩得的嘎嘣嘎嘣响。 杜云峰知道周澜打算走,周澜一直在攒钱。 他捨不得他,又不能拦他,杜云峰心想总不能让他做土匪吧?遭这穷山恶水的罪,再说,留下了又怎么样,他又不是宋书栋。 想到宋书栋,杜云峰一拍自己脑门,那小子该送下山了,三个月好时候像快要到了,算了,先不管他。 “钱差得多了。”周澜放下笔,他怎么算都只够一个人的船票和生活费,而他还要解决昂贵的学费,何况他还想带着他娘一起走,周家其他的人他都不惦记,但是娘得带着,娘年纪大了,需要安稳的生活,所以他需要在国外再买套房子,起码租一套像样点的房子,还得僱人个伺候,钱哪够呢。 “少爷,我们以后还能见么?”杜云峰闷头心事重重的满屋子转,像被抽得垂头丧气的雪里站。 周澜放下笔,温和地拉过凳子:“云峰,来” 杜云峰吊儿郎当的走过来,缩头缩脑的骑着凳子坐在对面,周澜正了正脸色:“坐没坐相。” 杜云峰直了直背。 两只大海碗摆在桌子上,周澜拎起罈子倒满,端起送到杜云峰面前:“我敬你!” 突如其来,让杜云峰摸不到头脑,端碗看看酒,又看看周澜。 周澜一饮而尽,自从到了黑鹰山,他就酒量就见大,没人敢灌他,就杜云峰总给他喝点,就像抽菸一样,日积月累,也教会了。 碗见底,亮给杜云峰看,手背一抹嘴角,周澜眼里带笑:“云峰,我若真有兄弟,也好不过你,你对我好,我谢谢你。” “我对你好是应当应份的。”杜云峰盯着周澜,若有所思,一仰头喝了酒,他说的是真心话,无论是因为他爹,还是因为周家干娘,还是周澜本身,杜云峰都觉得对周澜好是天经地义的。 周澜是个情绪不太外露的人,一向有节制,唯独对着杜云峰能说点靠心近的话,碗碰碗,半罈子酒很快就下了去,周澜甚至激动的搂住杜云峰的脖子,另一只手的手指贴着自己嘴唇,神秘兮兮的说:“其实你就是我哥,你不懂……你别抢我碗,别叫我少爷,以后叫我慕安,”他勾着杜云峰晃来晃去,要不是杜云峰坐的稳,他能晃到地上去。 杜云峰的脸也红了,酒劲下,只感觉太阳穴蹦蹦跳。 他半驾半搂着对方,任对方毛茸茸的脑袋在自己下巴边上拱来拱去,他的酒量好,还没醉,总觉得这喝的是一场离别酒,腾出一只手端着酒碗没滋味的喝着。 周澜嘟嘟囔囔的嚷着:“我要是足够有钱,就带你一起走,到哪都带着你,只怕你自在惯了不肯啊” 杜云峰皱皱眉头,双臂搂紧,自言自语:“你要是冻伤治不了该有多好。”说着把脸埋到对方的头髮里,闭上眼睛。 周澜扭了一会便睡着了,乖孩子一样摊在怀里,杜云峰低头,捏着他的下巴看了又看,凑近了鼻尖贴着鼻尖,似有似无的对着嘴唇嘬了一小下,抬起头,舔舔自己嘴唇,嘆了口气。 “我这样待他,他恐怕知道了要生气。”他想着,然后抱起周澜放到炕上。 夜里,他又跑到了三当家屋里,灯一黑,衣服一扒,他满脑子都是周澜的双眼皮和尖下巴。 自从上次之后,他就让三掌柜给宋书栋留了热炕睡,那几个总撩饬他的小喽啰,被他叫到屋里,当着宋书栋的面,一言不发的挨个踹了一顿鼻青脸肿,全程只说了一个滚字。 推开门,宋书栋正在洗脚,两个小白脚丫子水里盪着,蜡烛光都碎在脚盆里。 杜云峰一言不发的走过去,死人一样倒在炕上,想抽支烟,摸来摸去也没带,就直勾勾的望着屋顶,也不言语。 不一会儿,就觉得脚一热,宋书栋扒了他的袜子,把脚按进热水盆。 “干嘛?”杜云峰坐起来,眼睛发红,盯着宋书栋。
第14页 宋书栋也不抬头,在水盆里捏捏他的脚:“你说话算话,我也说话算话。” “什么话?” 宋书栋抬头,一双大眼睛十分清澈:“上次说好的,让那些小兵别欺负我,我就和你干那个事,你做到了,我会守承诺的。” 杜云峰当初倒不是特意给宋书栋报仇,只是觉得物件各有主,我还没用完,你们算个屌,也敢动打主意。 “这是报答我?”杜云峰玩味的问。 宋书栋刚才已经洗过身上,这会端走脚盆,爬上炕躺好,解开棉袄的扣子:“我不报答你行吗?半年马上到了,我说话算话,你也说话算话吧。” 杜云峰泄气的皮球一样又倒了下去,四仰八叉,一脸失望,他想,都是要走。 抬头吹熄蜡烛,宋书栋躺回原位,黑暗里,直着脖子等着,不一会却等来了杜云峰的鼾声。 他坐起来,看看旁边,杜云峰喷着酒气,因为冷,狗似的蜷着身体。 “要是冻得伤寒,他就没力气折腾我了。”宋书栋想着,他坐在黑暗里眨巴着眼睛,朦朦胧胧是杜云峰的背影,宋书栋悄手悄脚抱起被子挪到热乎乎的炕头,把自己盖了个严实,暖烘烘的不一会就睡着了。 半夜,宋书栋被喷嚏声吵醒,杜云峰依旧抱着肩膀佝偻着,他躺的炕梢后半夜已经没有了热乎气。 宋书栋拉起被子,深思熟虑了一番,当初自己在外屋挨冻的时候,知道睡得冷是什么滋味,还是杜云峰知会老三给留了热炕,有肉吃得时候,特意给宋书栋留一碗好的,因为杜云峰说宋书栋太瘦,不好看。 宋书栋是家里的独苗,单纯,好人就是好人,坏人就是坏人,杜云峰肯定是个坏人,但是有时候对自己也不赖。没有杜云峰,宋书栋不会被绑到土匪窝,没有杜云峰,宋书栋在土匪窝估计也早死了。 犹豫了一记,宋书栋还是裹着被挪到炕梢,悄悄丢了个被角给杜云峰。 第6章 土鳖下山 杜云峰冥思苦想了几天,突然想到了点办法,不知道可不可行,最起码可以试探一下。 几天后,他带周澜去了奉天。 奉天是关外最大的城市,比天津卫不如,但比黑鹰山就是天堂,大东正街上,人来人往,饭馆,百货、烟馆林立,二人站在街中央有一种人死復生的激动。 杜云峰带了不少银钱出来,人都爱享受,周澜也是人,不会例外。 这一天,土包子进城的他们一直在丢人。 专捡人多的地方丢。 杜云峰本打算先去开开洋荤,贴补贴补肚子,却被周澜直接拉进了百货进了男装部。 杜云峰以为周澜是爱美,就由着他买,侍应生本来看他两灰头土脸,就爱搭不理的,等杜云峰把银元哗啦啦的倒出来,两人顿时就像香肉一样被侍应生围住了,周澜左一件右一件的往身上比量,最后挑了一套卡其色的呢料西装,配套的衬衫皮鞋一应俱全。 “还有我的?”杜云峰接住了周澜丢过来的一套藏青色西装和毛料大衣。 全都穿戴好了,周澜拉着他快步走出商场:“快走吧,你看人家看咱两都啥眼神?” “哪天我有枪了,整个商场都是我家的。”杜云峰才不在乎外表,他顺理成章的又要往馆子方向走。 “行,我等你那一天。”周澜一拉杜云峰,朝着馆子相反的方向走去,街对面是一家门面极大的店铺——奉堂浴池。 周澜和杜云峰不同,他宁可饿肚子也要体体面面,先前在山上实在没办法,现在有条件了,他不捯饬利索了食不下咽。 洗澡前,二人先去理髮刮脸,周澜鬚髮轻,就先弄好了,转头又去旁观重灾区,那边的剃头师傅正给杜云峰刮脸,他站在旁边摇着头:“小云峰,唉,你看看你这脸,都没法看了,平时也不收拾收拾?” 杜云峰满脸泡沫,张嘴大大咧咧答道:“我收拾给那帮兔崽子看?” “爷们,别说话,破相啊!”剃头师傅拿着刮刀比划着名。 周澜在旁边又说了几句风凉话,杜云峰也没法回嘴,只能一眼一眼翻他。 洗澡堂子里,二人要了个单间,池子挺大,腾腾冒着热气,周澜脱光赤条条的跳进去,温暖快活,回头朝杜云峰招着手。 杜云峰解掉腰里毛巾,迅速下了水。 面对面坐在池子里,热气一熏,浑身舒服,周澜抹了一把脸上的水,半游半爬的过来,坐到杜云峰旁边,一眼一眼看他。 杜云峰被他看得有些不安,疑惑的问道:“怎么了?” 周澜抿嘴,轻轻的笑:“我觉得你变了。” 杜云峰的双臂打开撑在池子上,肚子里已经饿了,正打算枕着毛巾想着一会进馆子吃什么,听他这么说就抬起头,有些警惕的看着他:“哪变了?” 周澜抬起水淋淋的手臂,揪揪杜云峰的脸,又摸摸刚理的短短的鬓角发碴:“说不上,以前没注意,你这头髮一理脸一刮,和变了个人似的。” 周澜在山寨的时候,看杜云峰像个毛猴子,连毛鬍子,天天捂着棉袄,站没站相,坐没坐相,靠桌子,坐门槛子,成天的东倒西歪,灰头土脸,所以他对杜云峰真正的清晰的印象还停留在那个半大的土孩子。 今天杜云峰一收拾利索,就好比昏暗的舞台突然开幕亮相,虽然潜意识里早知道舞台的布置,可是一束追光打亮男主角的感觉还是很震撼的。又像埋在地底的珍珠突然被洗净了风沙泥土,虽然早知道他是好胚子。 那个半大的土孩子,已经完全是个健壮的青年了,他还是他,他又不是他了。 杜云峰长得挺好,刮过的脸很干净,下巴和脸颊泛青,鼻樑直,眉毛浓,目光很亮,头髮理的很短,显露出美人尖的髮际线。 “那是变好了,还是变坏了?”杜云峰不自知的问道,水珠顺着他的脸颊淌下来,流过脖子和喉结。 “肯定是好了呗!”周澜一拍水池边沿:“人当然是收拾利索了好看。” 说着,拿过毛巾,一巴掌拍到杜云峰身上,:“过来给我搓背!”,随后转过身去,趴在池边。 杜云峰站起来,拧干毛巾开始给周澜从头到脚的搓,,周澜还是那么白,热水一泡,白里透粉的,杜云峰连忙蹲下来,用水浸住下半身,咽了咽唾沫。 周澜又坐在对面,正用毛巾搓洗胳膊,杜云峰则一手抓了他脚踝,将他一条腿举出水面,毛巾挫上他的小腿,一边搓一边瞟了一眼隐隐约约的水里,有个声音在杜云峰的脑海里迴荡:“打断他的腿!打断他的腿!……” 杜云峰脑袋里乱闹闹的,梦游一样给对方搓好澡,如释重负地抹了一把自己脸上的汗。他死活不让周澜给他搓,自己拿着毛巾前后左右的草草搓了了事,拿起一块新毛巾包着头勐擦,魂不守舍的听着自己脑袋里的声音。 周澜洗的舒服了,心情大好,生出玩笑的心思,突然往杜云峰后背一上一纵,光熘熘的像条鱼一样,两条大长腿盘在杜云峰腰上,两只胳膊从背后卡着他脖子,嘻嘻哈哈不肯下来。
第15页 “你再不下来我就背你出去。” “出去一起丢人。” “我可不要什么脸。”杜云峰扔掉毛巾双手搂住盘过来的两条腿,像怕周澜跑了似的,一推门,出去了。 他两刚才呆的是单间,这一出来就到了大池子,大池子里人多,锅里煮饺子似的正泡着,端茶缸子的,搓背的,聊天胡侃的,热热闹闹,大家就见一个精壮的年轻人背着另一个长胳膊长腿的年轻人,两人都光着屁股,跟中邪似的就出来了,好多人当时就不说话了。 杜云峰围着大池子走了一圈,带着点笑,跟显摆好东西似的,往大门走,到门口一拉门把手:“少爷,你一句话,我们出去不?” 周澜连脖子都红了,脸都不知道该放在哪,他发现杜云峰是真的不怎么要脸,低声呵斥:“小云峰,快回去,丢人。” “出去看看吧!”他哈哈笑着把门拉了一条缝,周澜在身后开始挣扎,不过他很难摆脱杜云峰的禁锢。 杜云峰嘿嘿一笑,更出格的事他也敢干,但怕周澜翻脸。见好就收,背着他大模大样的又绕着大池子兜了一圈,回到了单间。 洗完澡出来,路过大池子,周澜几乎是把脸埋在胸口爬出来的,杜云峰就和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大摇大摆的去更衣了。 继百货之后,二人顺利在澡堂子又丢了一圈人。 换上新衣服新鞋,周澜拉着杜云峰头也不回的逃离浴池。 大街上,两个年轻帅气的小伙子西装礼帽,皮鞋袖口锃亮,快步走着,说着,嘻嘻哈哈笑着,时不时有人回头看,春天的城市,特别动人。 二人转了几条街,看见前边有家挂四个晃的饭馆子,杜云峰肚子里咕咚的一声就饿了,周澜也抿了抿嘴唇,在山上好几个月没吃过正经饭菜了,这下得开个洋荤了。 四个幌子就是最高级的饭馆子了,点得出的菜就能给做,二人一顿狂点,够快赶上天津卫说书的报菜名了。 山上也有肉吃,就是厨艺不敢恭维,只能算熟了。 两人相当于几个月不食人间烟火,突然就下凡了。 没一会儿,一桌子的菜就快摆不下了,就没几个素的,甭说鸡鸭鱼肉,就飞禽类,除了小鸡炖蘑菇,烤乳鸽,连铁锅大鹅都没放过。水里游的,地上跑的,点出一桌的动物世界。 周澜这么斯文的人,菜一上桌都来不及说话了,更别说杜云峰,简直埋头不能相见。 “可香了,快吃!” 风捲残云,扫荡村庄一般,一满桌子的菜所生所剩无几,吃得太快,后反劲,两人撑得向后仰在椅子上。 杜云峰松了松皮带,满意的打了个饱嗝。 周澜伸手摸了摸鼓鼓的肚子,□□出声:“我可能要死了,要爆炸了,我不能动,得歇会” 他两在二楼的包间,天色到了傍晚,对面的商铺的灯光逐渐亮起来。 缓了一会,两人撑得思维都要挤出脑袋瓜子了,还是杜云峰先开了口“少爷,今天好玩不?”杜云峰眼睛骨碌转,打着鬼主意。 “不是说了别叫少爷嘛,以后都不许叫。”周澜也不看他,仰头看着天花板,仿佛一低头,到了嗓子眼的东西就要喷出来。 “嗯,嗯,慕安”杜云峰反倒不好意思起来,慕安是周澜的字,文化人身份地位相当才能亲昵的称唿字,他始终觉得不大好意思,于是嘿嘿的笑:“快说好不好玩。” “好玩,比山上好玩。” “那不出国了,好不好?”杜云峰身体微微前倾,眼睛亮亮的瞪着。 周澜咬咬嘴唇,皱着眉,眼神不定:“走是要走的,不过可以多呆一段时间再走,再说我钱真的不够。” “好嘞!”杜云峰一跃而起,兴奋的抓起大衣披在身上,拽着周澜往外走,边走边说:“我带你见世面去,保证你以后都不想走。” 杜云峰这几天脑子里一直在盘算,教会他抽菸了,喝酒了,赌牌也精通了,好吃好喝的他也能给他,屈指一算,吃喝嫖赌抽,他能想到快活的事,还差一样。 奉天城杜云峰来过几次,只要不是冬天,抢到钱他就带着兄弟出来快活,摇身一变,成了有钱的富乡绅,只要不是太招摇,就没人想到他们是土匪,吃喝玩乐,嫖和赌更少不了。 在奉天城里,杜云峰有两种人不惹,一个是保安团,一个是日本人。只要离这两种人远远的,就没什么碰不得。 “糖球儿,出来。”杜云峰带着周澜来到寻芳里,红灯笼挂了一条街,灯晃人醉,一股子一股子的脂粉气随风飘来盪去。 一个带着瓜皮小帽的中年男人小步子跑出来,穿着棕色长衫墨绿短卦,外边罩着貂皮的坎肩,精瘦的一个人,离老远就亲热的伸出手拜:“哎呦,这不是杜哥么,多长时间没赏光了,呦,今天还带着位小爷,您快里边请。”客气话说得自自然然,点头哈腰手往里让。 周澜正转圈看着四周灯红酒绿的房子,被杜云峰拽着胳膊,拉进了大堂。 “我这兄弟年轻,要个会伺候人的。”杜云峰翘着二郎腿坐定,侧着头,旁边的糖球儿耳朵贴过来,脸上挂着谄媚的笑,一脸心知肚明的表情。 这是窑子,周澜不问也明白了,从前没来过这种地方,煳里煳涂的就被杜云峰领了进来,带着好奇,又浑身的不自在,坐在凳子上,屁股要长刺。 花枝招展的窑姐大大方方的坐在周澜的怀里,嗲声嗲气摸脖子贴脸的,一旁的杜云峰就笑,伸手拍了那肥屁股一巴掌:“还不领你小爷去好事?” 那窑姐一扭屁股站起来,拿着手绢的手就拉着周澜往楼上拉,哥一声,爷一声的叫得甚亲。 周澜被拉扯着上了楼梯,局促不安,不知所措又似乎在求救,回头喃喃:“小云峰……” 杜云峰怀里抱着两个,早忙的不可开交,头都没抬。 周澜进了房,随着咣当一声门响,杜云峰抬起头来,推开怀里的人,叫来糖球儿,要了周澜旁边的房。 “小哥哥,我给您捶捶腿。”隔壁窑姐软绵绵的声音传进杜云峰的耳朵里。 杜云峰不是爱听墙根,他就想知道周澜做没做过这事,他才十六,一直在读书,家里没找过通房的丫头,杜云峰觉得他八成是个雏儿。 窑姐是个经验丰富的,蹲在床边就动手解开周澜的裤子,周澜微微后仰,眼睛盯着窑姐,不说话也动。 一双香手摸了上去,年轻气盛的身体早有了反应,窑姐得意的一笑,伸手解开自己盘扣,白花花的一片就袒露了出来,这对大馒头是窑姐最引以为豪的资本,得意的往周澜身上蹭,整个人跟花蛇似的就游了上来,微张这红扑扑的小嘴舔了周澜的领口。 以周澜的外表,窑姐就是白做这单生意也愿意,此刻便努了嘴接近了周澜 周澜本来是有点好奇的,但是随着一张陌生的嘴接近自己,他突然就感到心慌害怕,他想到了黑暗里,昏暗的马灯下,一个男人恶狠狠的样子。
第16页 他的身体年轻,有欲望在蠢蠢欲动,可是窑姐陌生的气息和过于主动的肢体语言又激起了他莫名的恐惧和反感。 窑姐什么样的男人都见过,对于眼前这等眼中充满躲闪之意的小白,她感觉到了自己身肩负的普及男女快乐知识的艰巨使命。 于是,周澜越是躲,那窑姐越是撩拨,手专往周澜的要害部位摸。 “哎呦,都硬成什么样了,憋着多不好,让姐姐帮你嘛!” 她像个智勇双全的女斗士,拉开了肉搏战的架势。 她拉扯周澜的衣服,周澜很反感,一把就搡开了她。他也不急,转眼间把自己脱了个精光,温香软糯的女人胴体,没有男人不动心。 然而周澜在动心之前先动了胃。 他本来就撑得要死,他只感觉满眼的白肉在颤,盪成水一样的大馒头往他脸上扑,如果晚饭的汆白肉,现在全在眼前晃。 只觉胃里翻江倒海了,他终于忍无可忍,一扭头趴在床边吐起来,吐了个昏天黑地,汆白肉,大鹅肉、嫩鸡肉、七成熟的牛排…… 窑姐愣住了,有生以来对自己的职业素养产生了怀疑,“我难道人老珠黄了,把人都噁心吐了。” 周澜挥手:“出去,出去!” 窑姐逃走了,来了小厮收拾了吐得一地呕吐物,而周澜则像被□□了一样躺在床上,衣衫不整,眼角嘴角都泛着红。 不一会,杜云峰翘脚走进来,看到了周澜的狼狈相,忍不住笑得蹲在床边:“慕安,你怎么啦?” 周澜缓缓眨了下眼,身体往床里靠了靠,杜云峰顺势就躺了上去,钻进被窝,半靠在床头,把周澜就揽在了怀里,一只手拍拍他光熘熘的后背:“你是不是害羞?老爷们嘛干这个不丢人,早晚的事!不多搞几个女人这辈子都亏。” “我知道你在三当家的房里藏了个小子!”周澜突然打断他,杜云峰手一停。 “怎么了?”杜云峰觉得自己心脏咣咣的马上要跳胸腔。 “云峰,”周澜抬起头,“你是不是在试探我到底喜欢女人,还是喜欢男人?” “我……”杜云峰平时伶牙俐齿,突然被问的接不上话。 “是不是都没关系。”周澜没有等他的回答:“我男的女的都不喜欢。” 周澜漱了口,把擦脸毛巾丢在一边,又钻回到床上,杜云峰躺在边上没有离去的意思。 杜云峰的心里七上八下的,周澜的话他在心里琢磨了一遍,没太懂,明明听得清清楚楚的。 周澜肚子终于不涨了,刚才这一折腾,窑姐吓跑了,身边换来了杜云峰,可周澜下边还硬着。 杜云峰侧身看着他,一不做二不休,突然大着胆子上前在他脸上啄了一下,然后退回原地看他的反应。 周澜没反应,盯着房顶,好半天,悠悠嘆了口气,张嘴问道:“云峰,你是不是对我也存那个心思?” “嗯”杜云峰艰难的咽了口唾沫。 “我不讨厌你,但是不行。” “为什么?” “不为什么。” “少爷”杜云峰一紧张,就自动降了身份。他靠近周澜耳边:“可我真的很喜欢你,从小就喜欢,喜欢得不行,我愿意把命都给你。”说着,杜云峰伸出一只手,在被窝里轻轻拉住对方的手。 周澜嘆了口气:“两个大男人,算什么事呢?男人就该像男人一样,难道我像女人?” 杜云峰得寸进尺,手指头顺着周澜的手臂向上慢慢划去:“我喜欢你,不是因为想睡你,我想和你亲近,你睡我也行。” 周澜一皱眉,扭过头看着杜云峰,无法理解:“你发烧么?”说着一只手搭上对方额头,又摸摸自己额头。 “我发什么烧,我说真心的。” “你,你图的什么?” “图你。” 杜云峰一不做二不休,热乎乎的凑过来,把周澜圈进怀里,低眉顺眼的央求:“少爷,求求你,让我亲一下吧。” 周澜抿着嘴,不应也不拒绝,心有所思。 这就间隙,杜云峰大着胆子低头吻了周澜的额头,见对方没躲,就继续轻轻啄了对方鼻尖,试探着亲了亲嘴角。 杜云峰带着健康男子的气息,而如此熟悉的气息不会令他紧张,更不会让他产生恐惧。 似有似无的吻弄痒了他,周澜试图挣脱,可是杜云峰有力的圈着他,他脑袋里此刻都是浆煳,刚才杜云峰那几句暖暖的话说得他心里热乎乎的,他半推半就的回吻了对方,味道好像不赖。 杜云峰健壮的胳膊,撑着上半身,开始了有生以来,最认真的一个吻。 作者有话要说: 每天两更,上午十一点左右,晚上八点左右,直到完结。 第7章 试探 杜云峰一路缺爹少娘的长大,混世早,就凭一颗玩心,人事早早尝试过,在山为匪,领着一群无法无天的糙汉子,自然没少往这种地方来过,那些事的门道也算谙熟于心。 他天生就喜欢男人,他逛窑子是带兄弟们找乐子,可是他的乐子不在这,他喜欢男人,货真价实的男人。 他刚才听墙根,就是试探,周澜的表现他没太看懂,好像是和女人是行的,可是这连躲带吐的,绝对也不是什么正常表现。 他有点困惑。 嘴上不停,杜云峰手上不老实,顺着周澜的胳膊轻抚,不慌不忙的滑向下滑,热乎乎的手掌轻轻一握,周澜抽了口气,下意识的用手搪塞开:“小云峰,别,别闹……” 杜云峰见好就收,不敢不勉强,于是他拉起周澜的手,放在自己嘴边吻了又吻,又扯过被子往他身上拢了拢:“只是想让你舒服舒服,你不愿意,我不强来。” 而他自己心下却嘆了口气:“我怎么就偏偏对他下不了手呢?要是宋书栋,十个也拿下了。” 杜云峰披上衬衫,光着腿下床,走到桌边,拿起一对新蜡烛坐上烛台。 他打算出去转转,周澜在被窝里光着,他光想想都有点受不了。 他刚扎好皮带,就听见外边有吵吵闹闹的声音,随即一声脆响划破夜空。 杜云峰下意识蹲在地上:“有人开枪!”。 他又、马上站起,吹熄蜡烛,三两步窜到床边,拾起周澜的衣服,周澜对枪声也是很敏感的,已经一扑棱坐起来:“怎么回事?” “不知道,穿衣服,快。”杜云峰贴着墙根熘到窗边,伸手欠了个缝,看到寻芳里的街口上已经有了成队的人马,看制服,是保安团,还有几个穿黄色军服的日本人。领头的是个中年肥头大耳的胖子,正挥着□□指挥着小兵,顺着寻芳里的街道按家巡查。 周澜已经披上外衣,手里扣着衬衫纽扣,麻利儿地靠到杜云峰身后:“什么情况?” “抓人的,该不会是冲着咱们来的,不要慌。”杜云峰寻思着进了奉天城这一路,没招谁惹谁,怎么都不可能是冲着自己,所以也没必要躲。
第17页 二人正在窗边嘀咕着,只听房门咕咚一声被人撞开,一个黑影闪进来,跌跌撞撞关上门,黑暗里,摸索着找地方藏身。 不惹祸,祸却自己上身。 杜云峰和周澜几乎心里同时咯噔一下,那么多房子你不进,你偏偏进这间。二人心有默契,一言不发同时就扑上黑影,必须在保安团发现之前制服他,不然一会跳进黄河洗不清。 瞬间,三个人就滚成一团,黑影只是打斗,却不喊叫,这就更能肯定是保安团搜捕的人。 那人身手很好,一看就是练家子出身,周澜把金小满教的摔跤的功夫全都用上了,按得那人抬不起肩膀,杜云峰解开皮带将他的双脚捆了个结实。 眼看抓牢了,周澜却不动了,一直冰冷的枪口抵住他的额头。 “不想同归于进就放开我。”一个沙哑喘息的声音,杜云峰也停手了,只怕再动一下周澜会没命。 外面已经响起了大兵进院子的脚步声,三个人僵在那里。 “干什么的?”杜云峰点亮一只蜡烛,借着一点光亮,看清了一张血污斑驳却硬朗的脸。 紧要关头,那人也只能咬牙赌一把:“二位兄弟,我是抗联的,马将军的部下,部队打散了,只能打游击,我和几个兄弟刚炸了鬼子兵营,大家都是中国人,我是生是死全凭你们二位!” 杜云峰顺着那人怀里摸出了证件:“唐骏荃!”,他递给周澜看:“他说的应该是真的!” 周家的金矿被日本鬼子占了,周澜死里逃生,此刻和杜云峰对视了一眼,心有默契——这人应该救。 可搜查的保安团和鬼子兵已经到了楼下,糖球儿讨好的声音响起:“咳咳,皇军大人辛苦,李团长辛苦,楼上都是姑娘和客人,俺们做生意的,可不敢窝藏抗日分子,搜查就太兴师动众了吧……” 啪的一记耳光响,糖球儿的声音变了调:“搜、搜,皇军大人打得好,二顺子还不去给军爷带路?” 时间紧迫,一旦被保安团发现,杜云峰和周澜如论如何脱不了干系。 杜云峰迅速打开唐骏荃的皮带,只见那人浑身是伤,一条腿上都是血,该是挨过枪子,所以进门的时候跌跌撞撞的。杜云峰低声说:“我们救你,但你得相信我。” “你要怎么做?”唐骏荃环视这间屋子,除了衣柜和床下,再也没有能藏人的地方,而这些地方肯定会被搜查。 杜云峰伸出手:“信我就把枪给我!” “你还有得选吗?快给他枪。”周澜不知道杜云峰怎么打算的,但杜云峰既然这么要求,就说明是心里有了计划。 那是一把六发子弹的□□,小巧精緻,不属于军队常规武器,只能是一般军官私人防身之用。 唐骏荃把枪交了出去。 杜云峰和周澜合力把人塞到床底下。 杜云峰把枪掖到后腰,拍拍周澜的后背:“别怕,什么都不用做,在这等我回来。”说完,奔到窗口,趁着夜色翻出窗子,悄然跃到楼后。 周澜心神不宁的扶起撞翻的桌椅,心里慌着神,表面镇静地坐到凳子上,努力让自己别多想——云峰说没事就应该不会有事。 他觉得口干舌燥,伸手扯开领扣,初春的天气不热,他却额头见汗。 二楼已经响起了脚步声,破门而入的声音由远及近。 他暗暗深唿吸,倒了杯茶,眼睛盯着水面,不抖,仰头喝下去,也没品出冷热,只听见外面皮鞋铁掌砸在地面上的声音,他想起去年在雪地里被追的一幕幕,伸手摸了摸裤兜,那把软体的银白小刀。 房门被勐的踢开,是保安团的士兵,旁边几个房间刚刚鸡飞狗跳的检查完了,终于轮到这间。 肥头大耳的团长眼睛叽里咕噜的转,□□一摆:“你,什么人?” “学生”周澜不卑不吭的回答,尽管心里扑通扑通的跳,面上可一点看不出来。 “哈,好学生也逛窑子嘛”那个团长一脸□□,好似看到捉姦在床。 “逛窑子花自己的钱,我快活,狗奴才大半夜出来奔命呢!”周澜不咸不淡,他想把保安团的注意力转移到自己身上,能拖一秒是一秒。 猪头团长显然被激怒了:“妈的,找死。”走过来挥手要打。 日本长官这时拎着马刀走进来,不耐烦的喊了一声日语,猪头团长立刻收起脾气,恭恭敬敬的立正:“嗨!”然后挥手:“快搜、快搜,还愣着干什么?”两个小兵立刻朝着最明显的目标——大衣柜扑过去,两人一阵翻腾,都是女人的衣服,花花绿绿藏不住人。 一个士兵已经端着枪去戳床上的被褥,眼见低头去扯遮床的布帘,周澜暗暗把手伸进了裤兜。 就在这时,外面突然响起枪声,街上有人大喊了起来:“在那呢,快捉住他,别让他跑了。”紧接着枪声大作,街上乱成一团。 日本鬼子抽出亮闪闪的马刀,大喊了一声沖了出去,后边的猪头团长和小兵也顾不上周澜了,马蜂一样哄的一声飞快的跟了出去。 周澜赶紧关好门,一屁股坐回到凳子上,后背都湿透了,愣了一会神,想起床底下还藏着个大活人呢。 唐骏荃的腿被子弹擦伤,经过简单的止血处理,能半瘸着走路。毛巾抹过脸,泥水汗水统统擦干净,一张英俊的面孔完全显露了出来,宽额头高鼻樑,脸庞消瘦有稜角,是个威武的军人气质。 外面风声还没过,唐骏荃不能走,周澜也不打算走,他等杜云峰迴来,他担心他,外面枪响越来越远,要是追到了人,肯定就不会再开枪,想到这,周澜稍稍放了心。 救命之恩,唐骏荃就实不相瞒的说了自己的遭遇,他行伍出身,父亲是张大帅的手下,他自己从小就受军人爱国思想的教育,效忠大帅,效忠国家,在东北讲武堂学了几年,便被送到法国学习军事,学了一身本领回到奉系部队。前几年,张大帅在回奉天的途中被日本人炸死了,少帅继承国雠家恨易帜入关,可东三省还是有很多未走的军人,他们接受奉系从关内运送的给养,秘密从事抗日活动。 周澜的心里从来没什么国家大事,他倒是对唐骏荃法国留学感兴趣:“唐团长,法国好不好?” 唐骏荃端正威武的坐在方凳上,认真回答:“好,不打仗,太平。” 周澜面露不解,他想要是他肯定就不回来了,带着娘,带着小云峰,太太平平的,多好。 “其实我特别想去留洋,可是一直没机会。”周澜羡慕完人家不由得有点嘆息自己。 “哦?周老弟也有这个打算?想主攻个什么专业呢?” “音乐,我一直在学钢琴。”周澜举起自己的双手,端详着十指,他好久没弹琴了,手指都硬了。 威武的唐团长一拍大腿,抬高了半个音:“唉!”可惜的表情。他身体向前倾,靠近周澜:“周老弟煳涂啊,现在国难当头,你我大好儿郎当报效国家,男儿志当带吴钩嘛!”说话间一股子气宇轩昂的英姿。
第18页 “唐团长很爱国,慕安自嘆不如,甚是敬佩,我以茶代酒,敬你。” “周老弟客气,这是我作为军人的职责。” 周澜念洋人的学校长大,没什么强烈的爱国情绪,但也被唐团长的热情感染了,更何况唐团长彬彬有礼,受过正宗的高等教育,这是周澜没有的,也是他想得到的。 唐团长仰头喝光茶,喉结一动,似有血迹,周澜就伸手抹了一下,又自觉失礼,抱歉的笑笑,反倒不觉得生疏尴尬。 两人相谈甚欢,不知觉半宿未睡,天边泛出鱼肚白。 杜云峰那边其实早已经摆脱保安团,他伸手灵活,用枪声引开追捕的人,奉天城他很熟悉,宅巷里七拐八拐就甩掉了一大群尾巴,他早已经回到寻芳里,楼下问了糖球儿没抓什么人,他扭头上了楼。彼时天刚蒙蒙亮,他回到周澜的房间,看见两人很熟了似的聊得正起劲。 “呦,我这在外边拼命,差点被乱枪打死,你们还真坐得住。”杜云峰没什么好气,一盘腿,直接坐在桌子上。 “云峰,你可算回来了,受伤没有?”周澜是真紧张他,他虽然和姓周的谈的投缘,但是心里始终悬着,一刻也没放下杜云峰的安危。 “跑了一宿,我可累呢!”杜云峰翻翻眼睛,心想你不担心我,你要担心我还跟人家聊的这么好。 周澜围着他仔仔细细看了个遍,囫囵个的好着呢,也就放了心,一拉他胳膊:“云峰,我给你介绍,这位唐团长可厉害了,杀鬼子无数,真是……” 杜云峰气不过,故意伸手打了个哈欠,一副不耐烦。 唐骏荃三十多岁的年纪,见这两小青年好似闹着别扭,又联想到夜里闯进来的时候,两个年轻人衣冠不整的同处一室,心里突然有点明白过味儿了。 “这位小兄弟应该就是周老弟提起的杜云峰,杜老弟了,我唐某人失敬,大恩不言谢,救命之恩我唐某人来日万死不辞。” 杜云峰眨眨眼,吊儿郎当的架子:“不客气,我本来也没想救你,今天要是不是怕你连累我家少爷,我也未必管你,来日还是不见的好。” “云峰,怎么说话呢?”周澜一听就知道他这是故意找茬。 还是唐骏荃见多识广,知道不是就事论事的时候,双手抱腕:“杜兄弟是个直爽人,刚才周老弟一直在和我说你为人义气,文武双全,周老弟说我厉害那是谬赞,我看杜兄弟才是年少有为,志在高远。” 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这夸奖,杜云峰听着舒服。 对方带了高帽子,杜云峰也不能显得自己太小气,尤其一听到“刚才周老弟一直在和我说你为人义气,文武双全”这种话,杜云峰心里很受用。 毕竟在周澜面前,给自己长了面子。 “唐团长客气,我家少爷想救的人,我冒点险也是应该的。”杜云峰态度缓和下来。 唐骏荃毕竟被人家救了命,明知道杜云峰在耍脾气,也不能发作,继续耐着性子说:“唐某人感激杜老弟,可是恐怕也只能感谢,真是无以为报。” 说得好听,他是抗日英雄,说得不好听,就是个散兵游勇,自顾尚且不暇,能有什么回报。周澜痛快的说:“唐团长,你别放心上,我们都厌恶日本人,我们不要什么回报。” “你不要,我要!”杜云峰靠在桌子上,手插进西裤兜里,显得人瘦长,双腿又长又直,斗气似的翻翻眼皮。 “云峰,你要什么要!”周澜真的快被他弄得有点生气了。 “我怎么不能要,我差点被打成筛子。”杜云峰一伸脖子,一想到自己拼命,周澜和这个傢伙在房间里聊得火热,他的倔脾气就要往上蹿。 “杜兄弟想要什么尽管说,我唐某人有的一定给,现在没有的将来给。”唐骏荃说这话,是实心实意的。 “要枪,我要你这把□□,还有身上所有的子弹。” “云峰,别闹。”周澜只当他还是在赌气,杜云峰从来没这么不听话。 “好,我给。”唐团长立即翻兜寻找,总共找来了十来发子弹,全都交给了杜云峰。 杜云峰不理会周澜,伸手接了,麻利的将子弹补满膛,余下的放进自己口袋。 天已经大亮,唐骏荃也不能永远躲在这里,便一番告辞,临走为了安全起见,披了杜云峰的呢料大衣作为掩护,他两身量差不多,穿上身挺合适。 唐骏荃前脚小心翼翼的出了门,杜云峰后脚就把门栓了个严严实实,心想这种危险分子以后永远别遇见的好。 回身看见周澜,面色不善的坐在桌边。 杜云峰变脸似的一下子喜笑颜开,没了外人,周澜就是他自己的,当祖宗供着都行。 小土狗似的蹲在周澜身边,一脸讨好:“慕安,生气啦?” 周澜气杜云峰不懂事,非要他那把枪干什么呢,唐骏荃混身上下就这么一个保命的东西了。再说杜云峰一直听自己的话,可是刚才非要和他扭着。 杜云峰眼色谨慎,讨好的握住他的手:“慕安,你这是因为个外人和我生气?” 周澜不讲话,心想他是外人,你是自己人。外人要是惹我生气,我可能会一个巴掌打回去,自己人惹我生气我能拿你怎么办,还不是只能不理你。 杜云峰也晓得自己今天表现得酸熘熘、怪了吧唧的,这会便讨好的笑笑,拉住周澜的手吧唧亲了一口,周澜往外抽手,杜云峰不放开,拿出枪重重塞进他手里:“还不是为了你,现在外边日本人管的严,有钱没门路都弄不到枪,这把是给你的,以后回了黑鹰山,我就不怕胡老二欺负你,你可以直接让他脑袋开花,你说是不是?” 周澜心里一动,握住枪,看看杜云峰:“我还错怪你了?” “没有没有,肯定我错,少爷你别怪我,我不懂事,你原谅我这次吧!”杜云峰在周澜面前是不要什么脸的,磕头耍赖都行,他撒娇似的把脸埋进对方怀里,小土狗似的往里拱。 周澜被他拱的不稳,只得拿着□□,用手臂环住他,暖烘烘的搂在怀里。 第8章 暗黑秘密 有惊无险的一夜过去了,二人都没怎么睡,眼皮直打架,在房间草草吃了饭,在周澜大恩大德的允许之下,杜云峰爬到床上,挤到了周澜旁边。 杜云峰一晚上野马一样飞奔,耍弄了整个保安团,这头一沾枕头,野马的身体也想该打个盹了。周澜担惊受怕的同时,和姓唐聊了一宿,现在也是困意袭来,二人一拍即和,睡! 日上三桿,两个人唿唿睡得正香,杜云峰小马驹似的四蹄乱蹬睡没睡相,周澜却是中规中矩的平和仰躺,床本来就不大,没有楚河汉界,及至中午,周澜醒来的,自己正侧身跟个画似的贴在墙上,杜云峰盘踞着床正中间,一副奔跑中的睡相。 二人梳洗妥当,下楼离开,正是寻芳里下午开门营业的时辰,来找乐子的客人开始多了起来,折返两层木楼梯下楼,周澜和杜云峰一前一后的走,明明是一样的西装礼帽,周澜是个新派青年学者的模样,杜云峰则没那点书香气,浑身带着点混江湖的痞气和横气。
第19页 迎面上楼的是几个宽衣广袖的男子,个头矮,鼻子下方一抹指甲大小的鬍鬚,耳朵上面的头髮剃得青秃的一条,正紧紧搂着几个女子的扭动的腰肢心神荡漾的上楼。杜云峰不经意的扫了一眼,然后把手搭上周澜的肩膀,轻轻的将他向楼梯边缘推,周澜不解回头,杜云峰笑嘻嘻的说楼梯窄,走路小心。 走到门口时,几个蔻丹鲜红的脂粉气女子,腋下别着手绢,刻意拖着腻滑的调子招唿外面客人,门里的糖球儿忙着迎来送往,刚刚送走几个白皮肤灰眼珠的俄国老毛子,回头看见了杜周二人,弯腰道歉昨晚的招唿不周:“世道不好,生意不好做啊”说着凑近杜云峰的耳朵:“你说日本鬼子要检查,谁胆子大敢拦着,不要命了不是?杜哥,这次所有的花费就算了,您还得见谅。”糖球儿一直以为杜云峰是个跑货的商人,定期来光临来一趟,别到时再吓得不敢来了。 杜云峰倒是爽朗的哈哈一笑,爽快结帐,一个子都没少给。 临别糖球儿送杜云峰出门口,真心实意的夸赞道“杜哥你以后就这么打扮,这身穿着,帅气!” 杜云峰一挑眉毛,抬手正了正礼帽,头也不回的挥挥手,走了 周澜早站在门外很远的地方在等他了。 两人决定到城里逛逛,买些东西带回到山上,一想到要回黑鹰山,周澜心里就拧巴,城里山上,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可不回又不行,杜云峰的家底在那,周澜没有来钱的营生,又偏偏需要大笔的钱,黑鹰山那几十号人马用好了,倒是可以来财的。 二人得吃饱才能往回赶,杜云峰带周澜去了奉天数一数二的鼎昌饭店,那饭店极有名气,前些年大帅过大寿就是在鼎昌饭店招待宴请了来自全国的军政要员,据说孙博士还特意差人制作六人抬的大寿桃摆在饭店大厅,给足了大帅面子。 省城的饭店名气大,自然价格不菲,更别说是在兵荒马乱物价飞涨的年月,杜云峰点了最好的包间,在这吃一顿顶级的,够他带着人马砸一趟响窑。 给周澜什么,他都捨得,杜云峰愿意惯着他,捨不得屈着他。 这会,周澜正独自等在宽敞华丽的包间里,杜云峰说刚才在楼下看见糖葫芦的,想吃忘了买,非要到楼下买两串。 周澜莫名其妙:“又不是小孩,胡闹什么?”杜云峰那边一只脚已经跨出包间的门:“我马上就回来!”话音落了,人就不见了。 靠着着顶天立地的俄式大窗,周澜侧身看看楼外,从三层的高度望下去,哪有什么卖糖葫芦的。 等了好一会,杜云峰笑嘻嘻的回来,终于肯老老实实坐下来点餐,周澜翻了他一眼,懒得问到底糖葫芦有什么好吃。 “别点太多。”周澜主嘱咐,经过昨天的胡吃海塞之后,二人都心有余悸,尤其是周澜,想到昨天自己的失态,自己都不信自己能干出这种事来,所以今天必须有所收敛,不想再将人一丢到底。 餐桌对面的杜云峰正一页页的翻着菜单,二人之间隔着一大束鲜花,以及两个西洋的烛台,每个烛台之上又燃着三根蜡烛。 服务生蓝眼珠高鼻樑,全洋文的菜单上,杜云峰指指点点,服务生时不时的点头,换到酒水单,杜云峰倒是也能看懂,但他不懂洋酒,索性放弃看名字,爽快的挑选了价格最贵的红酒。 他点了纯粹的西餐,二人说话等菜期间,服务生动作优雅的将餐具摆好,都是精緻闪亮的高档银质餐具,成排的刀叉和大小不一的勺子在二人面前排兵布阵,晃得人眼花缭乱,正菜还没上,粉红色的餐前酒和各种前菜就摆了半个桌子。 “云峰,你不会又点多了吧?”这个上菜的法,周澜有忍不住怀疑人生了。 杜云峰眉眼弯弯的笑笑,并不讲话,扭头示意服务生倒酒。 宝石红的液体缓缓倒进酒杯,服务生用白色餐布裹着瓶颈退到一旁,等待随时服务。 看颜色,周澜识得这一定是价格不菲的好酒,端起高脚杯轻轻嗅了嗅,满脸惊异,他抬眼看着杜云峰:“云峰,这瓶应该很贵!”说到“很”字的时候,特意加重了音。 杜云峰的脸上闪过兴奋,打了个响指:“还是你识货!” 有服务生在,周澜有所忌讳,不好意思直接问酒的价格,但是他是真暗暗心疼了:“乱花钱!” 周澜正是算计钱的时候,攒都攒不够,这瓶酒他要没估计错,是瓶多年珍品,加上这样的环境,弄不好要花费半根大条子。 可钱是杜云峰的,想怎么花酒怎么花,想到这,周澜又觉得即使如此,钱也是拿命赚回来的,小云峰怎么这么不知道心疼自己的钱呢? 算了,开都开了,再不好好享受就真的糟蹋了,于是他举起杯子:“云峰,碰个杯吧!” 杜云峰并不举杯子,单是眉开眼笑的望着周澜,那笑容发自内心,带着点得意,仿佛小孩子兜里带着糖,全世界都不知道这个大秘密一样。 “慕安,不急。”杜云峰举起一根手指在空中轻轻摇摆成“不”的样子,说罢朝着服务生使了个眼色,服务生礼貌性的微微欠身,走到包间门口,打开门,同时身体让出条道来,然后一个手推餐车缓缓进了房间,一只硕大的蛋糕闪着点点烛光就闯进了周澜的视线,跟随餐车进来的还有两名燕尾西装的高鼻樑俄国人,各持一把小提琴,餐车一停,小提琴声音悠扬的响了起来,简单的生日歌,在烛光摇曳下,简单而美好。 杜云峰站起来,随着欢快的节奏拍着手,眼睛亮亮的,先用洋文唱了一边,又用中文唱了一遍,缓缓走到周澜身边。 周澜遭到突如其来的温情袭击,手里还保持着端着酒杯的姿势,待到杜云峰到了身边,他才想起,他的生日是在温暖的春天。 小提琴曲子结束,杜云峰揽上周澜的肩头,微微弯腰在周澜的额头上温柔一吻:“慕安,十八岁生日快乐。”包间里的服务生礼貌的微笑鼓掌,用洋文附和着生日祝福。 周澜仰头,酒还没喝眼睛却有点红,他喉咙有些沙哑:“云峰,我自己都不记得了,谢谢你!”他伸出手钩住杜云峰的脖子,下巴扬起好看的弧度,闭上眼,微一拉扯,回吻了杜云峰的眉心。 高档饭店的服务生每天见多了有头有脸的人物,迎来送往的不乏摩登青年,但这么一对感情极好,又漂亮的年轻兄弟还真是难得遇见,二人西装革履,举手投足又各显不同,一个风流倜傥,一个儒雅翩翩,想必是大官或富商的子弟,单拿出哪个都是上得了台面,放在一起就更加养眼。 在杜云峰的催促下,周澜深吸一口气,吹向十八根五颜六色的蜡烛,吹到末尾又几根还在负隅顽抗,杜云峰便不声不响的从旁吹了一口。 杜云峰打赏了小提琴,将服务生打发出去。转身脱掉西装,搭在高高的椅背上,挽起袖口拔掉蜡烛,亲自切起了蛋糕。 厚厚的奶油看起来很香甜,手里的刀缓缓割下去。 杜云峰想起第一次吃奶油蛋糕就是和周澜一起,他娘死后,再没人记得他的生日,杜管家从来不太理会这个儿子,对弟弟杜云海倒是花了不少心思照顾。杜云峰知道自己总不能和小弟争这个宠,所以生日这事,便只有他自己记得。
第20页 十五岁生日那天,周家晚饭过后,他悄悄跑到街上的面摊吃了一碗面,正低头努力联想着她娘亲手做的长寿面的味道,赶巧被出门的周澜撞见,一番询问,得知是他的生日,周澜摸了摸裤兜,低头想了想,说了一句“你等着”,就快步跑回周家大院。不一会他又跑了出来,半大的人背着硬牛皮的小挎包,随着跑步,小挎包就在屁股上一颠,跑到杜云峰身前,不由分说的拉起杜云峰的手,拦了一台黄包车。 “法租界中街。”周澜脆生生的声音,杜云峰现在都记得。 那是杜云峰第一次吃起士林,他知道天津的孩子都有吃起士林的梦想,但也只有家境好的孩子才可能吃上,周澜来过,但次数很少。 周澜花光了小皮包里的钱买了两个冰淇淋和一个小小的蛋糕,点上一根蜡烛,给杜云峰唱起了生日歌。周澜那天穿着水蓝色的小洋装精緻的像个洋娃娃,那年他12岁,一次起士林花掉了他一个星期的零花钱。 那天,杜云峰对着一根蜡烛许了一个慎重的愿望。 杜云峰将一角蛋糕送到周澜面前:“奉天没有起士林,时间太匆忙,我从隔壁面包店买了现成的。” 周澜接过蛋糕碟子,咬了一口,忽然鼻息不畅,他想起了些心事,竟然无法停住,他知道自己要失态,设法转移注意力,继续咬了一大口奶油蛋糕,结果嚼着嚼着,豆大的泪珠子就噼里啪啦的落下来。 杜云峰就懵了,吃个蛋糕不至于能感动成这样啊!周澜是个少爷,但是不娇气,这些年,杜云峰从没见他哭过。 他杜云峰抢过盘子,丢在桌上,蹲在周澜身边,举起手臂捧住对方的脸:“怎么了,你别吓唬我,说话!”周澜抬起一只手掩住眼睛,拼命摇头,嘴里说着没事,可是声音却是走调的。 “你要是信我,就告诉我。”杜云峰捧着对方的脸,额头去抵对方额头,他得让对方冷静下来。 周澜挣脱他,扭脸躲开,回身换了个方向坐好,他努力让自己的情绪平静,手从眼睛上移开,看见刚才倒的半杯红酒,突然端起来,仰头一饮而尽。 杜云峰见他不肯说,也不勉强,只是取来红酒瓶为其倒满,刚倒好,周澜又是一饮而尽,好像酒水能压住泪水似的,灌得毫不犹豫。 “酒不是这么喝的。”杜云峰又一次将酒加好,不过他已经有了防备。 周澜刚想拿起,就被杜云峰按住杯口。“我替你喝!”杜云峰拿起杯子一饮而尽,然后再倒满,不等周澜伸手,又是一饮而尽,几轮下来,周澜抬头望着他,开了口:“云峰,别喝了。” 他的情绪已经平静,坐在椅子上垂头丧气,杜云峰站在他和餐桌之间,依靠在餐桌上,长腿从自己身边斜过。 “你还记不记得,我放学的时候总是被一些坏小子围住要钱?”周澜低着头,声音闷闷的。 他几乎是有生以来,第一次向人诉说他不可告人的秘密,他的秘密,有那么多,那么沉重,是该找人分担一点点了。 周澜的秘密是一些隐私,一些他不想被人知道但偏偏天生就有那么多人的知道的隐私。 周澜是周家的独子,但却不是正宗嫡传子孙。三姨太当年把他抱养来时,他还只是在襁褓中允吸手指的肉团,当时,周澜名义上的父亲周悍世已经过世两年了。 说起周悍世,周家一直人丁不旺,在这代瘦成了一脉单传,然而祸不单行,周悍世是个混世大魔王,功名仕途的心没有,吃喝玩乐的心常揣,靠着家里那点祖业,硬是把偌大的天津卫玩小了,把常常的脂粉街玩短了。 家世好,出道早,周悍世玩出花样玩出了水平,他就好一口不男不女的戏子名伶,好男色的名声人尽皆知。 周家虽然败落,但是脸面还是要的,在亲娘的一哭二闹三上吊的力压之下,周悍世服软了,一个月内火速娶了三房姨太太。 可以逼人娶妻,可没有能逼人洞房的。 三房姨太太从进门就开始守活寡,好吃好喝的养着,就是连男人啥样都来不及看清过。 周悍世依旧夜宿在外,在有戏班子的大酒楼扎了根,偶尔回家,和姨太太们吃顿生疏谦让的饭,半夜遍钻进哑巴的房间里去睡觉,哑巴是周悍世十几岁时领回来当下人的,很老实,半夜哑巴的房间里有响动,周家所有人只得当听不见。 直到某天有伙计跑到周家送信,含含煳煳说周家大爷得急病了。周家都是女流,把杜管家派过去看。 杜管家到了酒店,看见周悍世时,人都冷硬了,给钱封了知情人的口,周悍世死在戏子身上这事才没有被全城宣扬。 周悍世人到中年暴卒,姨太太不少,儿女没留下一个。 但日子还得过下去,周家三个姨太太脾气秉性各不同,大姨太和二姨太分别从自己本家过继了小男孩,虽不是周家的种,但聊胜于无,改个周姓也能煳弄着把家业混下去,周家关外还有金矿,总得有人继承打理,大姨太和二姨太各自的本家还一度因为将来谁家孩子继承的问题,暗中较劲槓了好几年。 三姨太没娘家,当初就是个苦命唱曲的,图活命进了周家,她没靠山,地位低,本也不打算争家产,也就没□□,结果周悍世过世两年,她突然有天就抱回个娃娃,没人知道周澜来自哪家哪户,三姨太在这件事上变成了活哑巴,半分口风都不漏,只是自己坚持用米汤果汁水的餵养这白嫩娇弱的小娃娃。 三姨太在家中被欺负,份子钱最少,但她总是尽量把周澜打扮的体体面面的,她没有亲人,就周澜这么一个儿子,虽不是亲生,但真打实凿是最亲的人。 周澜从小聪明,长得好看,相比之下,上面两个哥哥就跟猪头似的蛮横不讲理,因为仗着各自有本家靠山,所以三姨太和周澜的日子过得连佣人都不如。当然,那时杜云峰还在沧州乡下,并没有目睹过周澜的那时生活光景。 吃不上饭,被大姨娘和二姨娘指着鼻子骂野种是常事,两个所谓的哥哥也是背地里常欺负他,骂他野种,扇他耳光,他要是回嘴骂了,回手打了,两个哥哥就会一起上来揍他,三姨太也会被两个姨太太欺负。 自从亲眼看见二姨娘狠狠的扇了娘的耳光,周澜就再也不还手不还嘴了。 他从小就会看人脸色,知道人心龌龊,他不反抗也不诉说,但是拿自己较劲,他在家里地位最低,但偏偏小小的心里扭着劲,他要活出个好人样来。 直到现在,夜里常常被噩梦惊醒,噩梦里总是有人叫他杂种,周家阴冷逼仄的大院里,到处晃动的是姨太太们扭动的腰肢,又长又红的指甲。 周澜十岁那年,大哥哥和二哥哥接二连三的死去。 大哥哥是得了急病暴毙,从喊肚子疼到伸腿瞪眼不过一天的功夫,郎中跑进家的时候,人已经断气了,死时口鼻涌血,指甲乌黑,是个死不瞑目的样子。 二哥哥恰巧在家里人少的时候,自己蹬着板凳落进了院子的太平缸里,水缸又深又重,二哥哥大头朝下,折腾到死。水缸里连个鱼都没有,也不知道他看什么。
第21页 一年之内,周家两起人命,上上下下的人都说晦气,风烛残年的周老太太请了道士来家里超度作法,一场法事完了,道士留下一句宅子太兇,命硬的能镇住升官发财,命薄的住了不得好死,如此云云之类的话,然后拿着钱财甩开袖子匆匆跑了。 没多久,周老太太就过世了,她咽气之前,周澜在娘的催促下,站在床前,冷冰冰的唤了一句“奶奶”,这是第一次叫,也是最后一次。 大姨太得了心病,转了心性吃起了斋,念起了佛,也不怎么出自己房间了,搞得周家宅里一阵外一阵的香火味。 二姨太年过三十,也没了再领养一个孩子的心气,再说本家知道周家不吉利,也不肯再将男孩子过继,索性二姨太乐得自由自在,打牌跳舞,及时行乐去了。 周澜成了名符其实的独苗,三姨太的日子倒因祸得福好过了一些,在三姨太和哑巴叔的悉心照顾下,周澜终于堂堂正正起来,这一年,他上了洋学堂。 洋学堂的同学们都是家境很好的,陈约翰,李乔治,张安娜……都是些透着洋味,自我感觉极好的孩子。周澜上学的第一天,就觉得自己的生活终于开始明朗了,随着潮流,他虔诚的信起了基督教,为他受洗的贝利神父像慈父一般温暖,他用圣洁的水轻点周澜的额头,水滴在眼前滴落,周澜想:“让我的罪孽都被洗净吧,我自此要做一个美好高尚的人。” 贝利神父给他了英文叫查理,所以同学之间经常唿唤他周查理,或者查理周,新名字如同新生一般,一度让他有了幸福的错觉。 他经常放学滞留在学校的教堂里,他愿意为主奉献,而贝利神父就是主的化身,他慈祥和蔼,高大温暖,他时常在贝利神父转身后,偷偷凝望他宽阔的背影。 贝利神父年过四十,永远穿着一套黑色宽大的传教士斗篷,他抚摸周澜小小的脑袋,聆听他虔诚的祈祷,甚至在大雨滂沱的夜晚,亲自打着伞将周澜送回家,为了不让小孩子淋雨着凉,他背着小小的周澜。贝利神父不懂中文,他用简单的洋文同周澜交谈。 周澜趴在神父后背上,心里激动,果真是有血有肉,让人沉醉的温暖安全,周澜搂进神父的脖子,用中文咕哝的一句:“爸爸,我好爱你啊。” 上学第一年就这样顺利而美好的过去,周查理的生活看起来那样崭新鲜活。 他的家庭比不了那些家世好的同学,但他决计不让同学们看出来,他每天都极尽可能的体面,衣服永远是整洁合体的,手帕也永远叠得整洁,抹了髮油的头髮,光洁得一丝不乱。 太美好的事总是不长久。 天津城虽然大,坏事传千里,不费吹灰之力的。同学之间逐渐开始有了流言蜚语,“野杂种”“捡来的孩子”这样的话传进周澜的耳朵,年少无遮拦的嘴是最残忍的,他的那点家底逐渐的被挖出来,同学的眼光开始异样。放学的时候开始有高年级的学长找他搭话,他自知摸样长得好看,总是惹人注目,所以不太爱搭理人,可是这些人像年糕一样黏上来,话也越来越难听。 “你爸爸喜欢捅男人屁股,你就是男人生的,所以你娘当杂种养着你”,周澜听到这种话只能逃跑,他打过架,被教导主任严厉批评,扬言再有下次,就直接开除。 他不能被开除,他要读书,他要过好日子,过每一个同学家里那种正常的日子。 于是他曲线救国,他的花费与日俱增,他把所有零花钱都拿去了给流里流气的小痞子,他僱佣这些人为他教训出言不逊的同学们,他小小年纪,就懂得了钱的好。 花费越来越大,捉襟见肘成了时常事,于是他的卫士们拿不到钱的时候就会反过恐吓要挟他,这让他越发知道钱的重要性。 他需要很多钱,收拾那些同学,也为了有一天留洋,离开这个是非之地,永远不在回来。 直到杜云峰出现,他成了他最衷心,而且不要一分酬劳的勇士。 低沉的诉说完往事,周澜重重的靠上椅背,头刚好半仰,他这么多年从没着别人的面掉过眼泪,他总是活得仔仔细细、体体面面,这些隐私他从不向任何人提及或者解释,他一直扛的很好。 一只温暖的手掌搭上他的肩膀,那是杜云峰的温度,其实听了这么多,杜云峰一时间也不知道该怎么去安慰,他发现他一直都不是真的了解周澜,他看到了周家少爷光鲜楚楚的一面,却不知道周澜心里藏了这么多。 当年,他用拳脚功夫打跑了撩闲的同学和街头小痞子,当时觉得那些骂人的话不堪入耳,而这些其实和周澜搭不上干系,但今天听来,那些话句句是针,扎了周澜一身。他都心疼他,小小年纪,面对不是自己过错的原罪,他怎么忍的。 同时,他也意识到一些事情不对劲。 “你那两个哥哥死得太突然。”杜云峰开口,他看着周澜,他有他的猜测,但仍不大敢相信那些事和周澜有关系,或者就是不愿相信。 “云峰,你想听我说什么?”周澜重重的垂下头,双手捂住脸,是个贫乏劳累的姿态。 杜云峰的话在嘴边转了一圈,临出口前,一伸脖子硬是咽了回去,都是过去的事了,周澜活得好好的,这才是最重要的,其他的,谁管呢? 杜云峰把肩膀上的手移到周澜头上,像磨蹭小动物的头一样,一下一下的梳理周澜的头髮,浓髮乌黑,他修长的手指淹没进顺畅的髮丝,刚柔并济的气氛。 他将手缓缓磨蹭过周澜的鬓角脸颊,移到下巴,轻轻一托,仰起周澜的脸,周澜刚刚哭过,清晰的双眼皮泛着粉红,又长又密的睫毛过滤了他忧伤的目光,他面无表情,像个合盘脱出罪状的孩子,等待大人的发落。 周澜是在意杜云峰怎么看他的,以前他不在乎,觉得杜云峰是下人,是野孩子,但是在黑鹰山的日夜里,在奉天的经歷中,他顿悟了一般,杜云峰对他是认真的,当心头肉一样好着,就这么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对他好着。于是周澜像个情窦初开的小男孩,突然发现了自己的情人,朦朦胧胧开始在意情人的看法。 一个坐着,一个靠着桌子斜倚着,杜云峰托着周澜的下巴,烛台上的烛光安静闪亮。 然后,杜云峰弯下腰,吻了周澜的唇,起初是蜻蜓点水,然后是投入的热吻,他伸出舌头,撬动对方的牙齿,去撩拨对方尖尖的舌头,周澜在颤抖,不过很快回馈了他。 “以后什么都不必怕,我永远站在你身边。” 包厢外有服务生敲门,是送餐后的甜点,待到服务生出门,杜云峰执意要拿小调羹一口一口的餵周澜,周澜拗不过他,便张嘴去接,借来的往往不是甜点,是杜云峰左一下右一下的吻。 第9章 白牙森森 天色已晚,一顿生日晚宴吃得泪水涟涟,吃得杜云峰心都吓颤了。杜云峰从背后为周澜穿上西装外套,然后一拉对方的胳膊把人转过来,双手握着对方的肩膀,眼神上下打量,一用力拥进自己怀里。 杜云峰还没亲热够啊,既然周澜让自己吻了,那么其他的事应该也是允许的,他在对方耳畔轻声说:“小慕安,我们上楼去好不好?”
第22页 鼎昌饭店的楼上是高档客房,杜云峰心底燥热难耐。 “你昨晚不是说我不愿意,就不干这事么?”周澜身子一僵,微微离开怀抱。 杜云峰紧闭双眼,从鼻腔憋屈的出了口气,一只手紧紧握了一下拳头,,认真的点了点头:“我是说过,可是你真的不愿意吗?我……” 周澜挣脱他的怀抱,自顾自的取了礼帽带好,回过头来:“云峰,我们回黑鹰山吧!” 杜云峰只能心里自己安慰自己,我这么喜欢他,暖着他,爱着他,早晚他会愿意的。 可早晚是什么时候,能早点干嘛要晚点呢?他心里哀嚎着,还是跟随周澜走了出去。 晚饭吃的有点久,当他们赶路的时候,天就全黑了。杜云峰说天太晚了,我们住一晚上,明天再回,周澜无论如何不肯。 二人转了汽车出城,在城外客栈,二人换上了雪里站,山路难行,只能骑马。 周澜坐在前边,杜云峰从后边揽着他的腰,时不时的就要在对方耳朵脖子上亲一口,弄得周澜直痒痒,骑马骑得很不安心。 也越来越黑,大概奔行了两三个小时之后,已经半夜时分,所幸月亮很大很亮,前方的黑鹰山有了一点点看不清的轮廓。 “□□你带在身上吧?”杜云峰一手搂着周澜,一手在他身上乱摸。 “小云峰,你别闹,我怎么骑马呀!”周澜在抗议。 杜云峰不理会他,继续摸索,从周澜腰上卸下了□□,他声音平稳,镇定地在周澜耳边说:“你好好骑马,别回头,有东西跟着咱们。” 周澜一激灵,随即又放松了,杜云峰一路不老实,总是摸他亲他,这会又想吓唬他,他夹了夹马肚子,放松了缰绳,回手在杜云峰大腿上拍了一下:“你长得好看,女鬼都是跟着你的!” 他这一松缰绳夹马肚子,马本来就应该慢下来,他想和杜云峰换一下,让杜云峰驾马,省着他不老实。 可奇怪的是,马根本没停,反倒飞奔的很快,他松了马缰绳人就坐不稳,随着惯性向后仰,杜云峰搂紧他同时一把捉住马缰绳,语气异常严肃:“好好骑马,不是鬼,是狼群。” 周澜偷眼向后瞄,果然在远处看到了数不清的幽幽绿光,此起彼伏的在靠近。杜云峰和雪里站一样,有动物性很强的警惕直觉,他一发现不对劲,心里就开始盘算了。 □□里有六发子弹,加上身上的也不过十几发,就算自己可以弹不虚发,也不可能消灭群狼,那群狼看起来至少几十匹。 雪里站早早周遭的危险,四蹄腾空飞奔,可它奔跑了半宿,再加上是两个人同乘,负重较大,此时已经喷着鼻息。 一声枪响,那头狼消失不见了,狼群混乱翻滚了一番,随即继续追赶。 狼这东西,杜云峰知道的,野性兇残,不逮到猎物,是不会罢手的。 “云峰,怎么办?”周澜也知道狼群越来越近了,黑鹰山看着不远,可俗话说看山累死马,奔到山上怎么也要一个小时。 杜云峰接连向后开了几枪,稍微阻碍了狼群的速度,前方是黑风林,进了树林,马的速度会更加放慢,狼在树间穿梭是很自如的。 他们没有逃脱的胜算。 “马太累了,禁不住我们两个人。”杜云峰边说边将六颗子弹补满,揣回到周澜腰内,同时抓起马缰绳捆住了对方的手:“不要怕,没事的。”。 周澜生出不好的预感,使劲挣扎着手:“你捆我干什么,云峰你要干什么?” 杜云峰不答他的话,他扳过周澜的脸,使劲的亲了一口,然后纵身一跃,跳下马。 “云峰!”周澜回过头时,马已经窜出很远,杜云峰朝另外一个方向狂奔而去。 杜云峰边跑,边眼瞄着周澜远去,他怕对方跟着跳下来,那就一切都前功尽弃了,现在好了,两个人里至少还能活一个。 他边跑边苦笑了一下:“死狼嘴里不值啊!” 狼群自然转头对准了跑得慢的那个使劲,杜云峰两条腿跑不过四条腿的,眼看着狼群就接近了,头狼长嚎一声,就像每每黑鹰山吃饭前杜云峰那嗷咾的一嗓子。 杜云峰边跑边脱下西装,用火柴点燃了衣服。狼是怕火的,眼看着杜云峰拎着大火球在奔跑,一时不敢接近,一件衣服烧完,杜云峰已经奔出了几百米,他继续点燃了衬衫。 他要给自己多争取一点时间,人这辈子只能活一次,能多活一秒是一秒。 杜云峰为周澜争取了时间,雪里站四蹄生风穿过黑风林,奔上黑鹰山,夜深人静的后半夜,雪里站前蹄踏上山寨的门,马蹄铁将厚重的大门踢得咣咣响,爷们从各自的房里奔出来。 周澜的手被马缰绳死死的捆住,任他一路连拉带咬,也只挣脱了一只手。小满拿来刀直接割断了绳子,三当家李伯年已经吆喝着全宅子的老少爷们带上武器,以及大捆的火把,牵出了所有的马匹。 “谁他妈的动一下试试?”二当家北风虎突然一声吼:“大当家不在,寨子里我吐个唾沫就是钉,我发话了吗?” 李伯年已经骑到了马上:“胡奉北,你想干啥,大哥让狼围住了,不赶紧去救,你是要造反吗?” 北风虎一使眼色,立马有手下 “咣当”一声把山寨的大门给关死了。他晃着手里的大刀,叉着腿站到众人面前:“你们都他妈的不要命了?人能是狼的对手么?他杜云峰被狼群围住,要死早死了,你们去送什么死。今天谁不听我吆喝,就别怪我不客气。” 土匪里,有些是站在二当家一边的,加上一些墙头草,数量可观,杜云峰不在,突然没了头领,三当家李伯年威信不够,僵局。 在这个最不应该的时候,黑鹰山的土匪内讧了。 “少废话,所有人都去给我救人!”周澜一声吼,他还穿着新买的西装西裤,和黑鹰山的土匪们格格不入。 这时,黑四儿暗暗往周澜身边凑了凑,人人都能意识到,没有了杜云峰的保护,周澜要遭殃。 果然,北风虎发飙了,他一步上前,推搡黑四儿,嘴里骂道“他他妈的谁家大爷,跑这来发号施令,我今晚一定宰了他。” 黑四儿只是个半大少年,论力气不及北风虎,不过他也不肯让开,攥着对方的手腕子,往远离周澜的方向推。 北风虎火了,决定先拿黑四儿开刀。 他暗暗掏出刀子,就往要黑四儿心窝子里捅。 忽然他感觉一个硬东西顶到了头,手里的刀就没敢轻举妄动。 谁也没料到周澜手里有枪。 那支□□直直地顶着他的太阳穴:“信不信我马上让你脑袋开花。”周澜说话平静,完全不惊慌,手一抖不抖的扣紧了扳机。 没人预料到他有枪,北风虎缓缓放开黑四儿,一双眼睛却死死的盯着周澜。 “还不开门!”周澜说着绕到北风虎的身后,枪管用力顶了一下他的脑袋,一个二当家的手下突然近前袭击,黑四儿眼疾手快将那人按了下去。
第23页 还有几个蠢蠢欲动的在靠近,北风虎不发话,他们就想试试。 一个人冲上来,周澜一抖手,极近的距离里将那人打的脑袋开花,脑浆崩裂,红白豆花散了一地,北风虎也抖了一下,不过他还是镇定的开口:“你还有五发子弹,我们人多,你会死得很惨。” 周澜冷笑,用枪顶顶他的后脑勺:“那我五颗子弹都招唿你。如何” 说着一声枪响,周澜打穿了北风虎握刀的手,匕首落地,北风虎弯腰痛苦的捂着手,同时抬眼虎视眈眈的看着周澜。 周澜依旧用枪指着他,冰冷冷的说:“下一颗子弹我送你断子绝孙。”说着,枪口往下瞄去。 “别,别……”北风虎看出来周澜真能说到做到,谋朝篡位不成先丢了性命的事,他还不想做。 在周澜的命令下,李伯年痛快的以下犯上,把北风虎在马背上捆了个结实,周澜牵着马出发,他当着众人恶狠狠的说如果杜云峰找不到了,就算追也要追上狼群,把北风虎餵出去。 倾巢出动。 黑夜里,人群点着火把,沿山而下,一路唿唤寻找。 没有任何回应。 狼群已经不知何处去,周澜急坏了,在众人此起彼伏的唿喊声中,他已经没有力气唿唤。他觉得肚子里有一团急火,仿佛一夜之间火气就烧到了嗓子眼,让他喊不出来,咽不下去。他目光烈烈的四处寻找,地上有乱七八糟的狼蹄脚印,他举着火把沿着脚印跌跌撞撞的走。 他哑着嗓子唿喊,几乎全是气声,声嘶力竭,只有自己听得见。 杜云峰,你给我出来,躲狼肚子是怂货。 队伍分散寻找,就差挖地三尺了。 为了防止队伍譁变,周澜始终牵着马,马背上是五花大绑的北风虎,北风虎被堵着嘴,脑子里在飞转,杜云峰十有八九是餵狼了,周澜不会真的拿自己陪葬吧?看着是个少爷秧子的小样,可也有点不好说。 周澜不搭理他,火把照完地上照草丛,照完草丛照树上,哪怕就剩一根手指头,他也得找出来。 他心里难过,在身边的时候,没觉得杜云峰有什么特别,这要是没了,周澜心里忽悠一下,发现真找不出第二个对他这么好的人了。 我要是答应他在鼎昌饭店住一晚上,不就没事了么。他开始后悔,脑子里乱闹闹的,头重脚轻,踩棉花似的深一脚浅一脚。 他不是不喜欢杜云峰,但有些事他不想干,宁死都不想干。 当初,他误入金矿,被扣下当了劳工,几个月下来,从工友那里打听到杜云峰早在几个月前就带人暴动跑掉了,可能去了黑鹰山方向。 周澜拼死出逃,人被捉回去,本来以为会直接被日本人毙了,结果被矿里的把头给拦下来,把头是个中国人,魁梧狠辣,他倒不是爱惜同胞,爱同胞的人不会当把头,他是爱上周澜那副好皮囊。 周澜不用再下井干活,他被彻底的囚禁,在一间没有窗的小屋子里,不分白天夜,他带着手镣脚镣,陪伴他的只有一堆柴草,门外锁链声响的时候,要么是送饭的,要么就是把头来折腾他。 他从未经人事到备受摧残折磨,完全没有过渡。他个子还没完全长高,在矿下饿了几个月已经皮包骨头,所以任把头怎么折腾他都不是对手。他永远在黑暗里,只有把头来的时候,带着一盏马灯,挂在墙上,这时他就会看清把头那张兇恶猥琐的脸。 他噁心这些事,想起来就肚子疼,疼的没边没沿,无始无终。 这些事他永远都不会说,这是耻辱,倾诉出去,就是再一次被羞辱。 他的肚子又开始隐隐作痛了。 天微微亮起,有人高声喊叫,发现了一只鞋子。 人群聚集在一棵高高的杨树下,周澜抬眼望去,看到高高的树杈上趴着个人,胳膊和腿耷拉下来,血顺着树干干枯的缝隙流淌,染红了半棵树,粗粗的树干上遍布野兽抓挠的抓痕。 唿唤没反应,金小满带着绳子爬上了树,把昏迷的杜老大吊了下来。 杜云峰脸色苍白,已经失去了知觉,一条腿的裤管被撕掉,布条缠在大腿上用来止血,小腿上血肉模煳,李伯年看了看,俯身,让人往自己背上架。 周澜哑着嗓子说这肯定是爬树时被狼抓了。 李伯年猫腰站起,开了腔:“不止,还有刀伤,狼嘴牙有毒,他这是自己剜了肉下去。” 杜云峰失血过多,不能再耽搁,得马上去医院。这下寨子里有人犯了难,胡奉北还捆着,一起带到医院是不可能的,放回去的话,十有八九会造反,关押他也不太可能,他手下那伙人不会善罢甘休。 简直是烫手山芋。 周澜站起来,毫无徵兆的掏出□□,扣动扳机,随着一声枪响,胡奉北的脑袋开了瓢,马儿受了惊发狂地跑了出去,那庞大的身躯耷拉在马背上,脑浆撒了一路。 杜云峰再挠头,也没敢对胡奉北轻易动手,而周澜毫无徵兆,都没经过下决心这个环节,瞬间就解决了。 人群哄的一声炸锅了,原来跟随二掌柜的人铁桶一样围住了周澜,摩拳擦掌。周澜提着枪,里面还有三发子弹,他举起朝天一枪,人群顿时安静,他们人多势众,周澜肯定跑不了,但还没人想第一个上去挡枪眼。 包围圈里,周澜哑着嗓子开了腔:“北风虎死了,死的不能再死了,谁想为他报仇,尽管可以来活剐了我。但你们别忘了,杜老大还活着,他不发话,你们就是犯上作乱。老二死了,你们要是再把老大干掉,你们黑鹰山就彻底散窝了,你们充其量做个流寇入别的山头,求别人赏口饭吃。”他边说话边转着圈,观察着所有人的反应。 他努力的清了清嗓子,用最大的力气继续吼:“胡奉北不识好歹,他今天想造反,我是清理门户,天经地义,到哪也讲得出这个道理,混江湖拉绺子都要讲个规矩,你们说是不是?我给你们的家人都写过信,我知道兄弟们家里各有各的难处,谁放着好日子不过刀口上讨生活,还不就是图个钱,图个好日子,图个快活?我赢兄弟们那些钱,一分没动过,大家太太平平的,我还打算年根底下就给你们分了。” 人群听到钱开始有了异动。 这时人有人喊:“你不是俺们的人,你凭什么清理门户?” 周澜循着声音转过头:“我把话放这,等杜老大醒了,我入香堂拜山头,跟各位拜亲兄弟,以后我有的,绝不亏待兄弟们,要是我有一天也以下犯上,今天在场的各位都可以剁我的脑袋。” 倒不是周澜说的话有多动听,而是人人心中有桿秤,胡奉北死了,杜云峰还活着,李伯年,黑四儿,金小满等一群人是死心塌地跟着杜云峰的,真的混战起来,也没谁能保证真的要杜云峰的命。 只要杜云峰不死,谁敢动周澜一根汗毛? 拖着胡奉北尸体的马已经不知道狂奔到哪里去了。 入了奉天医院,输血包扎,杜云峰的脸上开始有了人色。 他醒来时,金小满正在旁边,半个屁股坐在凳子上,见杜云峰抬起一只手,他立即欠身上前握住,没等杜云峰开口,金小满挤弄着眼睛急三火四的先说话了:“安少爷,没、没事。”他虽然嘴慢,心里边转得可快了,磕磕巴巴说了事情的经过,并解释周澜太累,在隔壁的病房睡着了。
第24页 杜云峰坐起,研究自己那条伤腿,医生解释说没伤到骨头,但是伤口乱七八糟,癒合起来不容易,肌肉长结实之前,都不能太使劲,否则不规则的伤口就会崩开,得拄拐杖。 杜云峰执意下地,腋下夹着拐杖,由金小满扶着去了隔壁病房。 隔着门上的玻璃小窗,杜云峰望向还在睡觉的周澜,看不够似的盯着,直到门玻璃上都被他弄出了蒸气,他才蜷着伤腿,屏住唿吸走开了。 医院的后边是很大草坪,正是黄绿出芽的时候,金小满扶着杜云峰去晒晒太阳吹风。 杜云峰不用他扶,虽然一辈子还没架过拐杖,不太习惯,但觉得自己七扭八歪的走得也挺好,丑是丑了点,可又不是个娘们,不至于那么矜贵,他扑棱开金小满的手,自己跳舞似的往前走。 坐到长椅上,杜云峰伸长了腿,伸胳膊扩胸,同时仰头脖子向两边压,脖子发出咯咯的骨节声,他继续一手握拳,一手去捏,捏得骨节咔咔响。 把自己活动的舒服了,他突然想起个事情,太阳下微眯的渐渐眼睛睁开,扭头唤金小满到身边坐。 金小满规规矩矩,不肯坐他旁边,只是弯着腰等着他吩咐。 杜云峰双臂搭在长椅背上,是个大鹏展翅的姿势,声音不大的说道:“宋书栋,就是三当家屋里那个小子,到山上有些日子了,你把他送回去。”金小满点头说好,杜云峰转转眼睛继续嘱咐:“赎金照收,让兄弟们把嘴管严实了,别提其他的,别祸害他名声。” 他拍了拍金小满的肩膀,金小满知道他话里的意思,连连点头,还不忘磕巴着补了一句:“我、我一定在安少爷回去前把、把事情办好。” 杜云峰扑哧就乐了,收回大鹏展翅的姿势,撸着金小满的脖领子问:“你他妈的还知道啥?” 这句话问得金小满心里很没底,不知道自己刚才那句是拍了马屁股,还是拍了马蹄子,但是杜云峰认真的追问了,就不能不回答。 他干脆蹲下来,壮豹子似的,咧嘴一笑:“大、大哥,你和安少爷好,嗯、登对。”说着做了一个双手握拳,大拇指对对碰的姿势。 杜云峰没说话,心想这事寨子里的人咋能知道呢?他不由皱起眉头。 这个表情,让金小满怀疑自己拍在马屁股上了,他连忙解释:“大、哥,我可没、没说慕安少爷敢压你。” “啥?”杜云峰吃了一惊,几乎下意识的抬脚就把金小满蹬了出去,草坪上散步的护士、病人纷纷驻足往这边看,金小满滚出去之后,立马又滚了回来,小伏低状不讲话了,他知道自己讲错话了。 杜云峰放低声音问谁跟他说的这些,金小满不敢承认自己扒门缝听的,磨磨唧唧,磕磕巴巴了好半天,杜云峰也没听明白他在解释啥。 杜云峰没耐心再听下去,低声吼了一句老子从来不挨压,你家安少爷也不让压。 金小满连连点头,仿佛腿受伤的是他一般,脚底下拌着蒜,跑了。 瘸腿的杜云峰需要住院观察一段时间,周澜自认理所当然的应该照顾他,其实也不用他做什么,只是每天买些吃食,早晚帮杜云峰擦擦身上,可这已经让杜云峰受宠若惊了,他恨不得事事自己来,再把周澜伺候好。 周澜可以不干活,可是不能离开,只要离开一会杜云峰就会喊渴喊饿喊腿痛,只要周澜在旁边,杜云峰就好人一个,脑袋是脑袋,屁股是屁股,不犯毛病,张嘴能讲笑话,伸手能撩闲。 每天周澜搀扶他去草坪上散步,杜云峰就像个高位截肢患者一样,紧紧搂着周澜,撒手一步都走不了。周澜眼见着人家拄双拐的都能自己走,唯独杜云峰可怜兮兮的向他伸手,眼巴巴等着扶。 周澜要是力气够,背着他走的心都有了。 住院真不是什么好事,挺好的人怎么娇气成这样。 杜云峰就是要磨着他,这次大难不死,他相信周澜心里肯定有他的,他就是要磨磨周澜的耐心,现在每天趁着生病,搂也搂了,抱了抱了,都习惯了,以后腿好了,再进一步还能难了不成? 不过话说回来,周澜这次利利索索的毙掉了胡奉北,杜云峰还是吃了一惊的,以前一直觉得他就是个书生,和打打杀杀不沾边,可是那天晚上听周澜说他两个哥哥暴毙的事情,杜云峰就知道周澜脱不了干系,加上胡奉北的死,用金小满的话说就是“就算打死个大骡子大马也得眨眨眼睛,别崩上血不是?何况那是二当家。” 下午,西洋斜陈,周澜在橘红的阳光下抻了个懒腰,回过头,斯文一笑:“小云峰,想什么呢?” 杜云峰坐在草坪的长凳子上,正好被他长长的影子挡住阳光,周澜周身散发出金橘色的光芒,那是一个好看的轮廓,杜云峰却怎么都看不清周澜的脸。 “我在想你。”他如实回答。 第10章 青出于蓝者 第十章 伤腿痊癒,杜云峰出院了,虽然他好几次暗示医生他捨得多花医药费再继续住下去,可是架着老花镜的医生不愿意了,总也治不好病算怎么回事,知道的是杜云峰热爱住院,不知道以为他医术不精。 杜云峰的拐杖已经换成了文明棍,除了走路瘸点,其他好人一个,实在和医院里一片老弱病残不是一个风格。 回了黑鹰山,瘸腿山大王开了香堂,周家少爷正式加入了黑鹰寨,算是成了名副其实的土匪。 这可把杜云峰给美坏了,仿佛收的不是手下,是日想夜想的压寨夫人。 整个一个入香堂仪式杜云峰都神魂颠倒的,烂熟于心的对词说得颠三倒四,末了,周澜按照老规矩要给大当家的磕头,才算正式完礼。周澜双膝还没跪踏实,大王就魂不守舍的瘸着腿来扶,一个不稳,自己先噗通跪下了。 大家掩目不忍看,这突如其来的夫妻对拜。 周澜需要一个辈分,以杜云峰的心思,直接封个祖宗辈才过瘾,但是毕竟涉及到手下那么多兄弟,总有先来后到,不能太离谱。思来想去,当小兵不合适,总得给其他小兵留条活路,二当家位置倒是缺人,但当初是周澜动的手,总有鸠占鹊巢的意思,也不合适。 在杜云峰嫡系部众的群策群力下,李伯年察言观色的建议军师这个头衔,含含煳煳的标清了辈分,又没论出个一二三,而且周澜有文化,完全说得过去。 杜云峰心想茶馆里听三国的时候,诸葛亮就是军师,刘备之下,众人之上。重点想到刘备之下这回事,杜云峰一拍大腿:“军师好哇!” 开了香堂的那天,杜老大兴致不错,大伙就趁机热热闹闹的胡吃海塞了一番,杜老大发话了,酒管够。 夜里,大当家死皮赖脸的尾随军师进了房间,非要深入汇报寨子里的风土人情人员状况,把周澜烦得头晕脑胀。 周澜被敬了不少酒,正头疼,杜云峰死缠着他,一边说汇报一边脱鞋上炕。周澜说连你的二当家都让我毙了,我还用你跟我汇报风土人情?忍无可忍抱着被子喊了一嗓子滚出去。
第25页 杜云峰下意识的迈开双腿就走,出去毕恭毕敬关好房门,看着院子里白亮亮的大月亮地开始发起了呆,我这是要去哪? 不对呀,这是我房间,我干嘛滚出去,一扭头,杜云峰又嬉皮笑脸的滚了回去。 周澜脸朝里躺在炕上,可能是因为头痛,头扎在被子里,反倒露出了穿着白棉衬衫和裤衩的后背。杜云峰站不稳,跌跌撞撞的脱了外衣,爬到了床上,周澜皱着眉头也不睁眼,斥了一声:“下去。”杜云峰装疯卖傻的听不见,同时伸出一只手在周澜的衣服里乱摸。 摸了一会,周澜也没动静,杜云峰趁着酒劲把手就探到了周澜的裤衩里,周澜一激灵,杜云峰脑子清楚他要这是起身要反抗,于是合身就紧紧的压了上去,借酒装疯。 周澜酒劲上头,浑身难受,脑子里轰隆隆的响,被杜云峰压的喘不上气来,跟梦魇着了似的,他迷迷煳煳知道是杜云峰在跟他闹,又好像不是。 他不舒服,肚子里面又开始绞着痛,没边没沿的痛,他觉得快痛死了,他张张嘴,作势要咬自己的胳膊,可胳膊被按在床上,他够不到,手一顿乱扑棱,摸到了枕头下的□□,毫不犹豫的举起来就搭上了扳机。 杜云峰觉得眼前有金属光泽掠过,完全下意识的用手去抓,手指塞进了扳机口,他冷汗立时就下来了。 周澜始终闭着眼睛皱着眉头,拿枪的手却是紧绷绷的。 杜云峰看着那支枪,要不是自己恰巧手指卡住扳机口,就周澜手上那么大的劲,子弹早就搂出去了。 “放开我……”周澜闭着眼睛是个哭腔,浑身发抖,发了噩梦似的。 杜云峰生拉硬扯的掰开他的手,拿出□□,卸光子弹塞在自己鞋里,把□□又放回了枕头下。 周澜还在吭叽,紧闭着眼,杜云峰不晓得他这是怎么了,不过看他那个难受样,就抱孩子似的把他哄在怀里,磨蹭着他后背。 杜云峰的下巴挨在周澜的额头上,低头亲一下:“你拿枪指我,没良心啊!”说罢嘆了口气:“不过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我原谅你了。” 鑑于大哥和军师能够夜宿同屋的亲密关系,黑鹰山上下自动很识相,周澜虽然外表实在是不像土匪,可是行为上却是南辕北辙,在杜云峰行动不方便的几个月里,周澜没有放过秋天丰收的好时机,竟然带着人马下山走了漂漂亮亮的几趟,成果出乎人意料。 如果是他人,杜云峰是不放心的,他腿不好,如果这个时候有人起了外心另立山头,恐怕还真不好收拾,可周澜不一样。 所以杜云峰放心的养伤,不会过问太多,再说他心里巴不得周澜地地道道的和黑鹰山融为一体,快快忘了他那些留学读书的远大梦想。 周澜似乎成全了杜云峰,他晒黑了,出去跑得多了,雪里站见他都比见杜云峰亲。 他带人下山,抢粮抢钱从不手软,他和别人不一样,他带枪,可他不用,为了节省子弹,他派人直接去砍,他就在旁边冷冷看着。 这个风格让黑鹰山的汉子们很吃惊,以前杜云峰下山,志在取物,不轻易动刀动枪。周澜脑子好像没这根弦,他单一样——抢钱,对粮食兴趣不大,抢不到钱就烧房子,遇见抵抗的壮丁,他就像皇上被冒犯了天威似的,不弄死不拉到,他看起来斯文,杀人却从不手软。 队伍里有趁机抢女人的,他看不见,也听不见,任凭唿天抢地的喊叫,他只是敲着大户人家的墙壁,专心去听夹心墙的位置。 除了钱,他无欲无求,不欺男,不霸女。 几个月下来,杜云峰咂摸出不对味了。 “慕安,你前天放火把栏山村给烧了?”杜云峰单手拄着拐杖站在桌边,另一只手倒了一杯热气腾腾的茶水,推给周澜。 周澜坐在凳子上,后背挺直,平平整整的好身板,正拿着纱布往脚上涂药,他冬天的冻伤发作了,脚痒得想打人。 听了杜云峰的话,他头也不抬,还是在端详自己的手指,除了食指上的茧子还在,其他几个手指的茧子都不见了,虎口上倒是生出了一圈薄薄的茧子,他很久没有碰钢琴了。 “那几个富户不老实,拿点钱费劲的要死。”他回话。 杜云峰盯着他的后脑勺,沿着脖子打量后背,周澜长个了,虽然在山上风吹日晒的,可是一年长内窜出去的个子顶过去好几年,小少爷不知不觉成了俊美青年,每天在一起,没怎么在意,仔细想想刚来山上的时候,绝对不是这个身量,样子倒是没大变,只是尖下巴有了点稜角,好像眉毛也更浓了一点,眉梢有点上挑,带得鬓角也散发出英挺的气息。 杜云峰走神的看了一会,突然又想起金小满和自己汇报的那些事,杜云峰也就没心情欣赏他一直喜欢的东西了,他压了口气问:“那你就把人捆起来锁里边烧死?” 周澜感觉到了他的语气,扭过头,脸被火炉正是烤得有粉有白,很是明艷:“谁和你说的?” “别管谁说的,是不是你的主意?”杜云峰有些急了。 周澜收回手,站起身,把杜云峰拉到凳子上,摁他坐好,双手从后边磨蹭着杜云峰的头髮,一下一下,从下边往上边缕,十指划过头皮,弄得杜云峰很是酥痒,周澜靠近他耳朵:“云峰,舒不舒服?” 杜云峰心头刚窜起来的一点小火苗莫名的被压下去了。他伸出手拉住周澜,把人从身后拉到身前,合身抱在怀里,杜云峰仰着头看着他:“慕安,你喜欢不喜欢我?” 周澜微笑:“喜欢” “真喜欢吗?” 周澜保持一样的微笑:“真的喜欢。” 杜云峰嘆了口气,把脸埋进周澜的衣襟里,不再说话。 周澜见他又不肯说话,半晌,要站起来:“我坐你伤腿上了,让我起来。” 杜云峰不动,也不放手,只是脸埋在周澜的衣襟里,他在闻他的味道,闻不够啊。 周澜抬手绕过杜云峰的脖子,搂紧一点,身体也靠得近了一点,他面无表情的望着窗外,天地广阔,草木已枯,马上到冬天,是囤积粮食的时候了。 他从兜里掏出一张纸,展开给杜云峰看,上面写了些数字。 周澜指着每一笔数字解释:“我这几趟下山没白跑,粮食和东西足够过冬了,我给大家分了些钱,但大头我都留下了,在奉天银行换成金条存起来,现在估计有十根了,你那些弟兄不知道,小云峰,等我攒够二十根我们就走,我带你出国,再也不回来了。” 说着,周澜捧起了杜云峰的脸,第一次主动的杜云峰嘴上亲了一口,亲完还仔细看着杜云峰的表情,杜云峰那么喜欢他,料想会对这个计划很贊成。 可杜云峰没那么兴奋。 杜云峰在外边有插千,就是专门负责打探消息的人,最近周澜带着人马活动的太兇,关键是祸害了不少富户,有钱人怕死,有钱人有势力的,为求自保,买动了城里的保安团。 栏山村是有不少富户,可杜云峰一直不动这块窝边草,他是有考虑的,栏山村,村如其名,拦在黑鹰山前。黑鹰山有很多山头,真要是来有人来剿匪,杜云峰不怕,光跑遍上百个山头就够累死剿匪兵的。
第26页 可栏山村一动,这窝边草一秃,兔子窝就变成了兔子脑袋上的虱子。 杜云峰可以拔寨开熘,可又能去哪呢? 保安团上千人,黑鹰山全加起来几十号人。更糟糕的是,杜云峰手里没有枪。 和周澜私自一走了之,是个办法,可是山上那些弟兄怎么办。杜云峰截过道、绑过票、杀过人,是个土匪没错,不过不是那么无情无义的人。对周澜就更不能无情无义,周澜还小,不懂事,不晓得自己闯下了祸,这不能怪他。 杜云峰闷在周澜怀里不吭气,半饷,一动不动和雕像似的,周澜觉得他刚才语气不善该是有什么话没说完,就拍拍他的头:“想什么呢?” 杜云峰恍然抬起头,手还是楼得紧紧的,低声嘀咕了一句:“就一次” “什么就一次?”周澜不解。 杜云峰热切的望着对方的眼睛,一只手去摸对方好看的睫毛,临到快碰到了又不下手,单是手悬在那,想摸又不敢摸的样子,使了个大劲才明明的说出来:“你不愿意跟我,可以,但我想要你一次,我不想再忍了。” 杜云峰的话很直白。 “不行”周澜脸色变了:“你都问了多少次了” “这次是真的” “不行,这事没得商量。” 杜云峰没言语了,周澜挣脱他,自己站起来,继续去涂药,边涂边说:“要不……我下次下山给你带个丫头,或者小子过来?”说完,周澜低着头,自己也觉得别扭了。 杜云峰在旁边冷眼看着他,好半天说了一句:“你那个喜欢,和我这个喜欢,大概不是一种。” 这话周澜听不明白,于是抬起头,侧脸望着他,问他到底什么意思。 杜云峰靠在椅背上,一只手扶着桌子,五根手指轮流打着点,像是打算盘似的啪啦啪啦响:“我这个喜欢就是那点同床共枕的念想,你那个喜欢大概是只想利用我这帮弟兄弄钱。” “你!”周澜站起来,在屋里来回走了两圈,停在杜云峰面前:“你说的什么混帐话!” 杜云峰抬眼望着他,嘴角似乎还挂着点笑:“不爱听?”他顿了顿,不再望着周澜,眼睛死死的盯着地面:“不爱听可以走,我留着你也没什么用。” 在周澜心里,杜云峰野了点、粗了点,但不是个混蛋,可是今天说出了比混蛋还混蛋的话。 杜云峰忽然站起来,面对面和他对视,发了个大狠心似的咬咬牙,一巴掌乎到周澜脸上:“给你脸不要脸,不是我养着你,你能活到今天?用你自己个报答我,还亏了你了?” 周澜很迷惑,他难以置信,表情变得惊恐:“云峰,你怎么了?”没过一秒钟,他回过神了似的,甩手就回了杜云峰一巴掌:“你混帐,亏我把你当兄弟。” 那巴掌没打到就被杜云峰拦了下来,杜云峰伸手去解他的领扣子,边解边说:“我要不是看你长得好看,我会留你?你他妈的赖我这不走,就是想吊着我胃口。” 杜云峰没预料错,周澜气得丢出记帐本和几张银行的票号,杜云峰坐回椅子上,心里直哆嗦,知道这是个两清的意思。 杜云峰抬腿出门,不一会拎进来铁镐和铁锹,进屋时把房门从里面锁好,关好门窗。 来到房间正中央,说了一句闪开,便轮着铁镐在房间正中刨起土来,他那条腿不太好用,所以刨的姿势很怪,周澜问他干什么,他也不回答,挖得满头大汗,挖出了好深一个坑,周澜忍不住问了一句:“你这是要埋我?” 杜云峰低着头回答说:“等我死的时候,我愿意和你埋一起。”说着话,铁锹碰到硬物,是个铁皮盒子,杜云峰伸手欠缝把盒子掏出来,是个沉重的摸样,他又抚去盒子上的泥土,隐隐露出花纹,周澜觉得眼熟,等杜云峰用手擦净了,才从商标上认出起士林的字样。 杜云峰从后腰里抽出匕首,沿着盒子边隙撬动,几下之后盒盖打开,里面是一块红色丝绒布包裹的物体,里三层外三层的打开,展现在周澜面前的是二十根金灿灿的大条子。 “带走吧!”杜云峰将金条逐根拣出来,用细绳五个一组捆好。最后几个金条的时候,周澜看到了盒子底下的照片,理智告诉他不要探究,但是手却不由自主的伸出去了,那张照片他不陌生,是当年杜云峰认了三姨太当干娘的时候,特意嘱咐周澜和杜云峰去照相馆合的影,照片上周澜端正的坐在有靠背的椅子上,同样小洋装打扮的杜云峰规规矩矩的站在椅子后面,一只手搭在椅背上,脸上笑得开心。这张照片周澜也有,在天津的家里。 “这张我留个念想。”杜云峰直接从周澜手里抢回照片,毫不商量,揣进自己怀里。 “你到底要干嘛?”周澜觉得不对劲了,可是一时想不出所以然。 杜云峰咧嘴一笑:“想通了?” “别噁心我。” “那你他妈的就别留下来噁心我!” 连同桌子上的银行票号,杜云峰包好了,丢给周澜:“不是给你的,带给干娘,我和你们娘俩两清了,以后别来烦我,我老杜家和你们周家没关系了,滚吧!” 天寒地冻的初冬,杜云峰下了冰冷的逐客令,带着金小满,三人各乘一匹马下山,周澜在前,那两个人在后,一路保持着押送的气势到奉天城,到城里的时候已经是晚上,杜云峰将个黑布袋丢给周澜,里面是几颗子弹。 “枪在你身上,我留枪子儿没用。”杜云峰骑着高头大马,居高临下的看着已经下了马的对方。 周澜握着马缰绳,单是回头看着他,无话可讲。 杜云峰觉得自己快要绷不住了,用马鞭子狠狠捅了金小满,骂骂咧咧的说他蠢,赶紧把马给迁回来。 金小满无辜的揉着胳膊,麻利的下了马,蹭到周澜身边,他不敢抬头看周澜,他心有愧疚,前几天他得意忘形,和杜云峰咬耳根子,把周澜下山砸响窑的轰轰烈烈说了个边角不剩,本来以为这次拍马屁准没错,结果再一次拍在了马屁股上。 “大、大哥,给、给军师留匹马吧。”金小满低着头,飞快的瞟了一眼杜老大。 “我给他的东西不少了,他不识好歹。”杜云峰盯着周澜,身下的雪里站大概也意识到周澜要走,所以不安定的踏着蹄子,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杜云峰说的不是假话,那二十根金条是他全部的家底,当初从矿上跑出来时拼了命弄出来的,寨子里没人知道,他挖地三尺藏在自己屋子里,下了个谁进屋子就格杀勿论的命令。 周澜一言不发,从马上拿下包裹,那包裹沉甸甸的,然后把马缰绳塞到金小满的手里,转身走了。 城里的灯火在夜色中明亮了起来,闪闪烁烁、无言无语,杜云峰夹了夹马肚子,叫上金小满往城里热闹的方向去,金小满慌忙跨上马,连滚带爬的跟了上去,大着胆子问了声不回黑鹰山吗?
第27页 “我带你逛窑子去。”杜云峰迴答他,从形单影只的周澜身边纵马扬尘而过。 周澜什么都不愿意想,他的生命里亲近的人很少,他早已经承认了这种人生底色,曾经努力的涂涂抹抹出一些色彩,也镇压不过底色的强大。 他安慰自己,只不过是又一次失去,还好没给自己太对期望,否则失去的同时还要失望。 可是,真的不失望吗?还是不肯承认失望。 不论是不是真的,当下,他强行的不去想。 迈步向前,他毫无知觉的走了许久,茫茫然停在一家高级饭店前,随遇而安的,他要了上好的房间,饭也没吃直接上楼。 给自己放了一浴缸热水,三两下脱了衣服下了水,他一言不发,他需要自己静一静。后知后觉地,杜云峰的话他听明白了,跟刺似的,清清楚楚扎在那。可又不明白,一向好好的,今天怎么突然就翻了脸。 泡得热气腾腾,毛孔眼往外冒汗,心里还冷冰冰的。 宾馆里暖气好,他裸身站起,抓起毛巾边擦脸边走出卫生间,光脚踩着地毯往房间走,浑身湿淋淋的嘀嗒着水,一直走到穿衣镜前,他很久没有全身镜子能看看自己了。 默默拎着毛巾,他看到一个水滴淋漓的自己,他一把将湿漉漉的头髮缕到脑后,脸庞清晰,五官鲜明,他靠近镜子,镜子里的人好相貌,眼尾眉梢微微上挑,很是英气,眼睛黑白分明,长睫毛微翘,因为浓密,几乎挂得住小水珠,下巴上的胡茬早上刚刚刮过,现在摸起来是光滑的。顺着往下看,前胸和手臂的肌肉也结实的隆起,完全不似当年刚来时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样子,虽然不及杜云峰那么精壮,但肌肉的线条也绝不是个少年的模样,再往下端详,腰是柔韧的,没一点多余的肉,两腿笔直修长,至于腿之间的东西,都变了样子,不是当初那个黄毛小子的模样。 这就是他,那个让杜云峰有想法的他。他就是想要这个肉身的具象存在,周澜想,可我想给他的比这个多,他偏偏想要这个。 昏睡了一整夜,天一亮周澜就去了各大银行,兑出十根金条,一路出关,回了天津。 第11章 她 周澜回到了阔别许久的周家大院,他在路上把包裹换成了皮箱,浑身的衣服也换了全新的,厚羊毛呢的西装,套了一件敦厚的羊毛大衣,领口外翻,嵌着一圈圆滚滚的貂皮毛领,他个子长了不少,两天没刮鬍子,踩着锃亮皮鞋直接登门入院,后边的佣人追上问先生你找谁。 “张妈,是我。”周澜回身,摘下獭兔皮的帽子,正值寒冬,张嘴就一团白雾。 张妈张大了嘴巴,随即忘了招唿他,往上屋里走去:“三太太,小少爷回来了,回来了。” 周澜穿过院子,马上要见到娘,心里很是激动,眼见着三姨太出来,一只胳膊被张妈扶着,另一只胳膊被个不认识的姑娘架着,是个走不利索的样子。 周澜大步上前,扶住她:“娘,你怎么了?” 三姨太眼睛里带着泪,拉着周澜的胳膊左看右看,也不回答他的问题,伸手摸儿子的脸,嘴里念叨着:“小龙,你可回来了,快让娘摸摸。”小龙是周澜的小名,只有三姨太从小这样叫他。 张妈嘆着气的解释说三姨太自从儿子走后,因为担心,总是哭,哭得多眼睛就不好了,后来周澜的信虽然报了平安,可三姨太的眼睛已经恢復不了平安了。正午天亮的时候还能看见些东西,赶上早晚或者阴天下雨就什么都看不清,人又很执拗,总是听见儿子回来的声音,有一次大半夜的去门口,一不小心摔在台阶上,膝盖受了伤,现在养好了,却走不利索路了,总要人搀着。 周澜二话没说就跪下了。 他刚到关外时,被扣在煤矿的半年,没办法和外界联繫,到了黑鹰山后才给家里写信报平安,只是说在关外和杜云峰做生意,而家里的回信从来没提过三姨太身体状况这么差。 做儿子的,不孝如此,他第一个不能原谅自己。 周澜这次回来没空手,带的东西见者有份。虽然家里这些人,除了亲娘和哑巴叔,他也不想念谁。 可即使这些人是花花草草,只要长在娘身边,终归是有精神讨喜的好,所以他能耐着性子,单是彬彬有礼,广播善意。 烟燻火燎的正房里,他给大姨娘鞠了躬,单手递上小狐衾的袄子,礼节性的听大姨太聊聊佛法,心里盘算着坐够了时辰,便起身告辞。 二姨太的房间空着,跑了就再没回来,周澜落了个轻省。 哑巴叔那边他非常用心,出关之前,到皮货店买了上好的狼皮褥子和袍子皮坎肩,哑巴叔一个人,年纪越来越大,也没人知冷问暖的。 哑巴叔住在一间很宽敞的厢房里,只有一些简单的家具,出了木衣柜和一张大床,只有两只铜扣衣箱叠放着,上面摆了几个日常小物件,一把和房间很不搭配的短剑端端正正的摆在正中,周澜拿在手里把弄了几下,还是光洁如新,看起来是经常擦拭的。周澜小时候觉得哑巴叔这把剑很长,现在颠在手里却觉得不过一柄短剑。 哑巴叔双手飞快的打着手势,慈祥的望着他,周澜笑笑:“我挺好,云峰一直照顾我。” 哑巴叔点点头,然后询问的啊了一声,又打了手势。 周澜摇摇头:“我不知道,他……暂时不会回来。”周澜不想解释,有些人,非必要,他不想想起。 很早之前,他就感觉到哑巴叔对杜云峰很上心,杜云峰刚来周家那时候起,哑巴叔就有意无意的对杜云峰很好,有好吃的也给他留一份,以前哑巴叔只对周澜一个人好。 一家人走马灯似的过了个遍,周澜发现多了一个不认识的,就是那天扶着她娘的胳膊的姑娘,想必是娘受伤后新添置的丫头,他随手把准备送给厨房吴妈的一对银镯子拆成两份,分送给了两个人。 吴妈高兴得合不拢嘴,马上带上了给这个看给那个瞧,泛着亮光的脸上笑得出了褶子,那个姑娘低眉顺眼的接了镯子倒是头也没抬,轻不可闻的到了声谢,又悄无声息的回到三姨太身边,恰如其分的掺着老太太。 快过年了,他希望周家每个人都脸上乐乐呵呵的,过完这个年,明年就要置办出国的事情了,娘年纪大了,故土难离,要给她留个高兴的念想。 年根地下要置办年货,本来是下人就可以去干的事情,三姨太却执意要周澜去办,每每还叫那个新添置的丫头——淑梅一起去,一次不理会,两次、三次周澜就品出不对劲了。 晚上,他亲自给娘灌了汤婆子,热乎乎的放在被窝里,他坐在了床边,也不转弯抹角,直截了当的就问起了那个丫头的来歷。 “小龙,你觉得还她怎么样?”三姨太披着儿子给她新买的洋式披肩,一水的枣红流苏显得她气色很好,脚底下踩着儿子刚给灌的热物,她拉住儿子的手问道。 周澜感觉到事情不大对头,但一时也没想出所以然来,他抬头想了想,发现虽然每次奉命带人出去,话也说过,但怎么都记不起来人长的是个什么摸样,非要描述的话,也只能说是个姑娘。他轻轻回握住他娘的手:“娘的丫头自己用着舒心就行,我没觉得怎么样。”
第28页 三姨太也是不想绕弯子,喜上眉梢的进入了正题:“小龙啊,你今年也十八了,早些年你小,娘也不想和她们争,没给你留意个丫头,娘觉得这淑梅不错,模样长得周正,是个福相。” 周澜觉得这个提议不重要,不过也是娘一片好心,不好直接拒绝,便说:“娘,过了年,我就打算去留学了,都是新青年了,你看谁还要通房丫头,不流行这个了。” 三姨太可不这么想,苦口婆心就教育起了儿子,淑梅做通房丫头挺合适,你带着她,她要是怀上了娘就能抱孙子了,你到时给她个名分,把她纳了做妾,以后再遇见合适的姑娘,不耽误你娶正房。 三姨太善良,一向疼儿子,偏在这事上顽固起来,周澜软话说尽也不见老太太有让步的意思,索性干脆拒绝:“娘,不合适,我念了那么多年书,您让我娶个唱曲的丫头不合适。” 话说完就后悔了,三姨太就是唱曲的出身。 周澜规规矩矩的跪在了床边。 接下来的日子,三姨太没忘记这事,从儿子和淑梅的八字说起,一只念叨到周家的香火羸弱,说不行就劝,劝不行就打,周澜忍着不顶嘴不啃声,到最后还是没捱过去,老太太病了,吃不香咽不下的,周澜一咬牙,答应了。 老太太高兴了,精神头一好病就好了大半,只是周澜从此填了个心病,一见那姑娘就心里别扭,不是那姑娘长得难看,而是觉得被什么东西捆住了,再也抬不开腿,迈不动步。 周家大院是个三进三处的宅子,全中式的结构,讲究的是结实牢固,私密性好,院子很大,可他觉得到处是淑梅,吃饭的时候,三姨太会安排淑梅坐在近前,夹菜盛饭的,周澜食不知味,他躲到书房看书,三姨太便催促淑梅时不时送些茶水点心,连换下来的衣服,一个不留神淑梅便抱走去洗了。 周家大院小成了箱子,周澜都没法利利索索的转个身,不是在狭路相逢,就是在狭路相逢的路上。 他得空就跑出去,简直不敢呆在家里,年前他去了南开中学,杜云海在那读书。 天蓝云白,暖融融的阳光透过街边梧桐的枯枝落了下来,是个冬天难得的好天,周澜到校园的时候正是上午最后一堂课,寻着别人指的路,找到杜云海所在的班级,他从教室外的走廊经过,窗明桌净。 他听着看着,仿佛回答了曾经熟悉的世界,但是、也只是熟悉,却没有融入其中的感觉。 他穿的体面干净,在班级门口本想杜云海出来,转念又改了主意。靠在走廊的汉白玉栏杆上,掏出烟,低头点上,吸了一口,烟唿出来时没等吐得远,他一吸,烟又顺着薄唇吞了回去。他暗自笑了一下,想起杜云峰说看他吸菸是个没命的样,跟看见钱似的,捨不得吐出来。 “这位先生,学校不能吸菸。”随着下课钟响,穿着棉旗袍的女人从教室里走出来,周澜上下打量她,估计是个老师。 他看看她,没言语,也没表情,默然的直接用手指头掐灭了那一股红火,微微一歪头,不急不缓吐出最后一口烟柱。 在家里被纠缠已经够烦了,出来透气还要被纠缠,他现在一听到女人尖细的嗓音就莫名的烦躁。 杜云海从教室中走出,他早就看见了周澜,一下课就奔了出来:“慕安哥”,女老师正有不悦,这时转过头,询问了情况,周澜一言不发的站在一边,双手插在兜里,看着比他矮的女老师,长长的睫毛滤过目光,使本来冷漠的眼神看起来有点似乎有点温度。 杜云海兴高采烈地拥抱了周澜,半大小子手臂挺有力,把开心和放松传递给了他,又蹦跳着拉着他下了楼。 二人来到一家西餐厅,杜云海说贵别别扭扭不愿意来,周澜搭着肩膀把这小子搂进了餐厅,杜云海十四岁,个子都快蹿到他肩膀。 周澜一边翻着菜单,边抬眼一眼一眼打量杜云海,这小子也长高了,样貌倒变化不大——除了眼睛长得像杜云峰,其他部分倒是不像,相比之下,杜云海比杜云峰长的更像杜管家,而二人唯一的相像之处,那双眼睛,据杜云峰自己讲,完全是像他娘。 他想带云海吃些好的,云海一直在学校寄宿,杜云峰定期会寄钱给他,没有父亲之后,云海就是依靠云峰来养活的。想到这,周澜心里暗暗嘆了一句:他不容易。 菜单来回翻了半天,周澜也没点好菜品,杜云海抢过菜单左看看右看看,然后抬头嘱咐服务生,时不时抬头朝周澜笑笑,眉眼弯弯的样子,周澜心里忽的动了一下。 整个饭是在云海的欢声笑语里吃的,周澜叉了块土豆,嚼了两下,觉得也不饿,便将叉子放好,掏出香菸盒,合上盖子的一剎那,又改了主意,重新朝对方打开,微微探身:“云海,来一只。”他眯着眼叼着烟说。 云海瞪着眼睛摇成了拨浪鼓:“吸菸不好,学生不吸菸。”然后继续大快朵颐。 周澜笑笑,手指一点,扣上烟盒收,放在手边,喷云吐雾地重复了一句:“学生不吸菸”,然后他想,我从什么时候开始不是个学生了? 喝了一大口汽水之后,云海提起了他哥哥,说是三个月前杜云峰写了封莫名的信,给他邮寄了一大笔钱,够他念好几年书了,而以前他一次只给他一两个月的生活费。 “他信里写什么?”周澜问,然后他暗暗骂自己怎么没忍住,离开奉天那天起,他就决定忘掉最近这两年的一切。 那里太痛苦,本来是有很多欢乐的,后来全被杜云峰毁了。 “我哥那洋文,本来就不咋地,这次尤其颠三倒四,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反正就是告诉我安心读书吧。”云海将最后一块牛排放在嘴里,补充道:“对了,还和我说,万一我有什么困难,回周家找你,你会管我的。” 周澜一支烟抽完,听云海叙述那没头没尾的来信,也没听出个所以然来。 和云海在一起很放松,可是云海下午还要上课,临走周澜从兜里掏出一张滙丰银行的存摺交给杜云海,他早上刚刚往里存了钱。 “慕安哥,我不需要,我哥给我的钱够花挺长时间的,你们不用给我这么多钱。”杜云海伸手推出去,真心实意的不想要。 “给你就拿着,我年后要是顺利,会去欧洲,你留些钱在身上,再读两年,到法国找我。”他将摺子硬塞给他。 周澜带着三十根金条回的天津,给了她娘二十根,那是杜云峰孝敬干娘的,他不留,那和他没关系。另外那十根,八根存了银行,两根兑换成存款,给了杜云海。 杜云峰可以和他两清,但周澜自认没那么绝情和势力,再说云海是云海,更何况——云海的父亲死得惨,想到当初熊熊的火光,周澜吸了一口腊月里的冷气,他不愿再继续想下去,马路上车来车往,成功帮助他转移了注意力。 见过云海,周澜拦了一辆黄包车去了圣约翰中学,那是他的母校,他去见贝利神父,许久未见,真的是想念了。 熟悉的小教堂里,周澜深深鞠躬亲吻了贝利神父的手,在嘴唇接触手背的一瞬间,他在回天津后的几个月里第一次找到了当初做学生时的感觉,这感觉久违了,一闪而过,让他即兴奋又惆怅。
第29页 他有很多话想和贝利神父说,和以前一样他走进告解室,隔着一方纱帘,像贝利神父坦露自己的心声。 “神父”他用英文开了头,贝利神父虽然来中国多年,但学校的教育环境是全英文的,所以他依旧不熟悉中文。 周澜咽了口唾沫继续说:“我已经两年未作过祷告,在我经歷痛苦的时候,上帝没有出现来拯救我,他看着我痛苦,看着我被伤害。” 贝利神父轻轻的点头,隔着一方纱帘,周澜只能隐隐约约看到对方的轮廓。 许久,神父缓缓说话,温和的声音和语气让周澜感觉到信任与踏实:“上帝知道世人的一切苦难,他爱惜我们,怜悯我们,请相信上帝一直与我们同在,上帝的关爱,有时我们感觉不到,可是孩子你静下心来去感受,有时他会假他人之手来拯救。” 周澜在黑暗中沉默,这一方小小的告解室在傍晚来临时更加昏暗,蜡烛还没有点燃,眼前的一小方纱帘隐约的光线也在暗淡下去。 他害怕这种黑暗的封闭的环境,这让他想起了那间没窗子的黑暗囚室,无日无夜的折磨,他唿吸沉重,伸手重重的抓住窗棂。 “孩子,你还好吗?”贝利神父的声音响起,就在耳边,充满慈祥与安定,像一支无形的手安抚了周澜正在紧张起来的神经。 他想着神父说的那句上帝有时会假他人之手来进行拯救,他在黑暗中努力使自己安定,开口讲道:“我好像喜欢错了一个人”他这时改口讲了中文,当他是个学生的时候,他也是这个样子,他虽然觉得信任神父,但是却不肯把心里最深层的秘密说给任何人听。 这回他依旧喃喃自语,不停歇的讲述着关外的往事,一幕幕在脑海里重现,他不知道他提了多少次杜云峰的名字,他激动又痛苦:“我惧怕自己成为这样的人,我想喜欢他,可我又无法面对随之而来的东西,我该怎么办?” 贝利神父一直在听他诉说,虽然不能理解这些话语的内容,但他却从那些惆怅的语气里听出来年轻人的心情——那是年轻人特有的惆怅,应该是爱情吧,所以他轻轻安慰:“孩子,爱一个人是没有错的。” 周澜双手抵住额头,復用英文低声道:“神父啊,其实我从来不笃信上帝,我如此虔诚,都只因为您,您就是诸神,您如同我的父亲。” “爱一个人是没有错的。”周澜心里迴荡着这句话,深夜里,黄包车在街道上奔跑,街道空旷,有几个学生样子的男女青年,唱着爱国歌曲,搭着胳膊拉着手,半夜里扯着嗓子嚎,稚嫩得自由自在。 周澜瞥到他们,眼神随着几个人走了一段,直到擦肩而过。 在黑鹰山的时候,别说半夜嚎几嗓子,就算是和杜云峰对打一顿,都是随想随做。 而他现在要急着赶回家, 回到了周家大院,带着一身寒气,周澜进了厨房,唤张妈做点吃的。家里有了动静,三姨太还没休息,便起来看看儿子,嘱咐着淑梅将事先留好的饭菜热好了,端上来,筷子放在碗边,周澜不抬头,坐在圆桌旁,接过筷子只是吃饭。 三姨太念叨他回来的晚,还是淑梅心细,事先将好饭好菜找了盘子碗单留好,知道疼人。 一顿吃得只听三姨太一个人在说话,而周澜的脑子里只是想着贝利神父说的话,像满了杯子的水,再怎么倒也倒不进去了。 一切随着老太太的心意,周澜不反抗、不争辩,即使是夜晚,淑梅进了他的卧房,他先是愣了一下,便明白肯定是老太太的授意。 难为一个丫头没有用,他起身开灯,披上大衣——他睡觉时穿了一套浅灰真丝的长袖睡衣睡裤,披上深色厚呢羊毛大衣之后,看起来空荡荡的站在那,他离开床走了几步,手一指床上:“你上床吧。” 淑梅梳着一条乌黑的大辫子,其实是个水灵美丽的姑娘,在她最走投无路的时候,三姨太把她买进来,总是贴身带着,她有心报恩,同时也觉得以自己的出身,给周家少爷做个通房丫头不算亏待,那天周澜风尘僕僕的第一次回家,貂皮领子趁着他那张斯文俊秀的脸,淑梅便觉得此生若如此,真的很好。 淑梅穿的不多,悉悉索索的上了床,解开发绳打散一头秀髮,双手拉被子躺了下去,她思来想起还是没解衣扣,虽知道自己是干嘛来的,但终归觉得这事还是该男人主动。 周澜看她躺好了,便关了灯。 淑梅等了一会,也没见人上床,只听见火柴擦燃的声音,她睁开眼睛,黑暗的屋里,周澜坐在椅子上,背对着床,脸对着窗户,火柴的亮光闪亮了他的轮廓,随即熄灭。 周澜一夜无眠,盯着火红的菸头才能觉得自己不是被再一次囚禁在黑暗中,他不能停,一支接着一支,等着天亮。 白天不着家,晚上不睡觉,两颊瘦得出了稜角的周澜每日无所事事,留学的事还没动手去办,当初兴致勃勃,想带着娘和小云峰一起走,如今小云峰不带了,却要带个让自己夜不能寐的女人,他拖沓着,想着年后再办这些事吧。 每天,天一亮他跟娘问过安,就找个由头出去,天津城挺大的,他却没什么朋友,在交通饭店里开了房间睡觉,上楼的时候遇到一个拉皮条的,手里捏着照片让他挑,他摆手不理,那人眼光一转,又掏出了几张男孩子的照片。 “先生,您看看这个,可是宝华戏班的弟子,身子骨韧性好着呢?” 周澜瞥了一眼,那照片上果然是个清俊的男孩子,眉眼带着天生的弯度,好似在笑。 好像云峰半大小子时候的样子,还没完全长成,是个毛头小子。 鬼使神差的,他停下了脚步,只是多问了几句,结果上楼没一会儿,照片上那个男孩子就去敲了他的门。 男孩子叫兰生,本来在宝华戏班唱得好好的,可是到了年纪变声期没保养好,嗓子噼了,恐怕也就上不了台。 戏班子不养活闲人,班主把他丢给拉皮条的,睁一眼闭一眼,让他出去多挣点钱。 苦孩子知道自己的本分,他做这事也久了,知道怎么讨客人欢心,见周澜并不似其他客人一般如狼似虎,他就猜测对方不是个熟门熟路的。 他半遮半掩的脱了衣服,以青涩的形象成功引起了周澜的注意,然后他手口并用讨好周澜,及至周澜来了兴致,他才使劲浑身解数,百般花样的缠上去。 他的腿真是软,平躺在床上时能被压在肩头,整个人对摺起来。 明明是个男孩子,可比女人还会刻意逢迎。 周澜在家里的憋屈,一泻千里的发泄在了他身体里,完事之后,周澜也不似其他的客人那般小气,他掏钱很痛快,不从不讨价还价。 和谁睡不是睡,兰生心里有小九九,周澜白天在交通饭店,晚上回家,兰生就软语央求留下来过夜。 高档饭店可比他那人满为患的戏班子舒服多了。 周澜白天来,他就前后围绕着端茶倒水,捶背捏腿,周澜有了兴致,他就极力配合。
第30页 兰生过了几天吃喝玩乐的日子,好不快活,好日子当然是越长越好,于是在一次酒足饭饱之后,兰生从小皮箱里拿出了一套菸具,他说:“先生,我会的手艺可多呢,我给您吹个烟泡吧?” 周澜喝得烂醉,由着对方把烟枪塞进嘴里。 吞云吐雾之间,他整个人都轻松起来,兰生见他脸色红润的惬意摸样,便很懂地骑在他的腰上。 周澜通体舒畅,迷迷煳煳地看着兰生上下起伏,小脸累得通红。 兰生看着他,讨好一笑,眉眼弯弯,周澜忽然就来了精神,翻身而起,一把将安生按在地上,不要命地要起了对方。 兰生疼得呲牙咧嘴,不过心里很高兴,客人对他上瘾啦。 果然接下来的半个月,周澜越来越离不开他了,给他的钱也不只皮肉生意的价,一打一打的钱塞给他去买烟膏子,然后两个人在一起疯。 转眼就到了农历新年。 第12章 念念不忘 除夕夜,周家大院相比平时要冷清,下人们很多回乡下老家过年,留下来的只有张妈一个。 加上大姨太、三姨太、哑巴叔和淑梅,以及放了寒假的杜云海,家里统共只有七个人,倒是方便凑成一桌吃饭。 除了哑巴叔和周澜不怎么讲话,玩饭桌上还算热闹,大太太信了佛之后,人也变得慈善了很多,招唿大家吃这吃那,淑梅灵灵巧巧的给大家盛饭夹菜,伺候得也周全,周澜面前的菜都是他爱吃的,他心里知道是淑梅摆的,他不说,只当不知道。 云海是半大的学生,正是活泼爱说得年纪,周澜把他当小兄弟,将年前置办的红酒开了一瓶,与他对饮,云海几口酒下肚话就更多了,都是些孩子气的话,给大家添了欢声笑语。 有云海,自然会提起云峰,三姨太问干儿子云峰怎么不回家过年,周澜推脱说不清楚,一直联繫不上。 云海放下饭碗,也附和着说:“我哥三四个月没来信了,听说关外闹鬼子不太平,我还挺担心的。” 周澜心里迟疑了一下,脸上不动声色,随口问道:“以前他总来信么?” 云海拿正拿着毛巾擦嘴,酒气上头,脸红扑扑的和苹果似的:“以前一个月一封信,要不就给学校打电话,这次好像知道很久不能来信似的,给我一大笔钱,慕安哥,我哥到底做得是个什么买卖?” 其他人也把目光转向了周澜,他正把杯中最后一口红酒喝下去,舔舔嘴唇:“干得是个有风险的买卖,不过我走的时候他还好好的。”随即他把酒杯放在桌子上:“娘,要不去关外看看云峰,云海太小,就这一个哥哥,我不管就没人管了。” “那你带着淑梅一起。”三姨太现在是脑子里只有这事,儿子大了,理应给他一个孙子。 “娘,关外兵荒马乱的,都是日本兵,见到好看的闺女都不规矩的,我带着淑梅,她危险,我也不安全。”周澜耐心解释,同时心里想着,要是带着她,那就等于带个移动监狱。 儿子说的也有道理,三姨太想孙子心切,但人不煳涂,答应年后让他动身,云海在一边红着脸吵着一起去,大家觉得他小,都觉得不合适。周澜已经吃好,站在桌边,伸手摸摸小兄弟的头顶脑门,说你哥让你好好念书你都忘了。 云海见周澜也不同意,就不再坚持,单是抬头朝他笑——他的眼睛笑起来亮晶晶的,周澜甚至想上去亲一口,不过这么做不合适,他管住了自己的嘴。 除夕子时,外面有爆竹声,华界破落,遥望几个外国租界的方向硕大的烟花腾空而起,鳞次栉比的一个比一个高,有钱人到哪都是有钱人,华界好的时候住华界,租界好的时候就搬到租界,这世界唯有钱是万能的。 云海和哑巴叔在院子里点起了挂鞭,噼噼啪啪炸得满院回声,一阵团团圆圆的热乎气里,众人给大太太和三姨太分别行礼拜年,周澜带头下跪,一个响头磕在地下,照旧和小时候一样,拿了红包,他快十九岁了。 后半夜,吃完过年饺子,大家各自散去。 因为云海来家里住,周澜想和云海好好聊聊,就和云海去住了客房。床是中式的架子床,两个人足够住的开,各自换好睡衣,分别钻进了自己的被窝,两人有一打无一打的聊着,云海聊到小时候在乡下的事情,周澜就特别感兴趣。 少年喝点酒就特别兴奋,说得手舞足蹈,兴奋得拉起周澜的手比划,他突然说:“慕安哥,你手真凉。” 周澜本来也不是热性的人,最近因为没日没夜的熬着,人一瘦就更凉,他自己倒没怎么在意。 杜云海掀开自己的被子,半夜撅着屁股把自己的被子压到周澜的被子上,周澜看他折腾,不动声色的问:“云海你干什么?” 杜云海已经将被子压好,然后像条小鱼似的钻到周澜被窝里:“咱俩一起睡,就不冷了。” 说着,不等周澜答应,杜云海就小猴子爬树似的挂在周澜身上。 周澜知道杜云海年纪小,不懂乱七八糟的事,索性也就不轰他,还腾出一只胳膊让他枕,让他继续讲乡下的事情。 乡下的事情主角都是杜云峰,在云海绘声绘色的描述里,周澜仿佛看见了那个在田野里奔跑的少年,带着一帮泥猴子打群架,坐在石头上让“手下败将”们给他磕头,往教书先生的茶杯里放虫子,给灶台旁的母亲背去柴火…… 黑暗中,云海眼睛闪亮,讲得起劲,周澜静静的看着他,忽然伸手轻轻捂住他的嘴,说太晚了,睡觉吧,明天你继续给我讲。 说完低头在云海漂亮的眼睛上亲了一下,然后把比矮他一个头的杜云海搂好,仔细掖好被角。 他闭上眼睛,搂着杜云海,想着杜云峰:大年夜你在做什么? 几百里外的关外,杜云峰睁着眼睛,他眼前是没有月亮的星空。他知道今天是大年夜,不过他的年过得不好,荒山野岭,他瑟缩在一处避风的山沟里,狼狈至极。 小慕安是不是已经到了国外,国外过年么,他钱够花么,他会记得我么?想着一连串的问题,他裹了裹棉袄,肩膀的伤口又渗出一些血,抽着疼,他睡不着。 在家里熬到大年初五,周澜熬不下去了,自从除夕夜说了要去关外,这种子就在心里扎了根,几天时间疯狂的开枝散叶,心里竟是承不下了,再不动身去瞧个结果,这株小树怕是要无休止疯长,把他扎个肠穿肚烂。 拎着衣箱,腰里揣上□□,瘦得和杆子似的周澜上路了。 他在靠窗的座位,满眼关切的哑巴叔和半大小子云海来送行,哑巴叔打着手势让周澜一切小心,一定平平安安回来,把云峰也带回来,周澜趴在火车窗边,宽慰他一切放心,他会尽力办好。云海年纪小,不晓得关外是什么情况,这会儿只是踮脚挥手,大喊着慕安哥你早点回来,让哥哥给我写信,我也想去关外看他。 随着高亢的汽笛声,火车在白色雾气中缓缓启动,周澜隔着玻璃挥手,站台越来越远,火车越来越快,他的心越来越轻快,压在心上的一块石头搬下去了。
第31页 一块石头搬下去,另一块石头搬上来。 纵然已经坐在飞驰的火车上,周澜仍然说不清为什么要去关外,杜云峰已经和他撕破脸一拍两散,这趟千里迢迢的奔波到底目的意义何在,他心里没个底。 难道说云海不放心你,所以我替他来看你?又或者说我在家里坐牢呆不下去了,所以又来你这避难? 想到这些,他心里沉甸甸的,很上火。 他一上火就嗓子痛,不记得是什么时候落的这个毛病。 周澜抬起一只手,拇指碾压着眉心,喉咙隐隐的痛起来,心里绞得慌,浑身酸麻,没一个地方是舒服的,他摘下礼帽扣在脸上,向后靠到座位上,凝心聚力的抵抗一阵阵的难过——心里打鼓,自己可能是染上大菸瘾了。 一夜过去,他滴水未进,在摇晃中一路昏睡,再醒来时,车正停在锦县加水,蒸汽把列车围的云里雾里,周澜的头抵在玻璃上,连眼神都是无力的,射出去的目光没了穿透力,散散乱乱的不聚焦,从玻璃车窗的反光里,他也瞧出了自己面色泛青,眼窝深陷,嘴唇干裂泛着白色——不是好人样。 周边和对面坐着的几个人都是老实巴交的乡下人,看他一副病恹恹的样子,就把手里的孩子抱得远远的,生怕他有传染病。 周澜不看他们,只是靠在玻璃上漫无目的向外看着。 上下车的大多是折腾货物的商人,还有年后走亲戚的百姓乡民,穿得厚重窝囊,加上随身挑扁担,抬箩筐的,随身都带了不少货,不大的月台显得乱糟糟的,一副不堪拥挤的摸样。 在乱糟糟的人群里,突然闪过一张熟悉的面孔,周澜捕捉到了,他张嘴叫,哑着嗓子没发出声音,于是伸出白的没有血色的手拍拍窗户,引起那人的注意。 那人拎着一件行李,望向他,先是怔了一下,然后马上认出了周澜,他大步挤过人群,从离周澜所在车厢最近的车门登上列车,行李箱高举过头顶挤过人群,停在周澜身侧。 “唐大哥”周澜张嘴喊道,只有沙哑的气声,由于太用力,干巴巴的嘴唇裂了口子,凝了一点血出来。 挤挤挪挪,旁边的人看他们认识,便挤出了一小块地方,唐骏荃挺威武的一个汉子,半个屁股搭上座位,挤在周澜身边,为了节省空间,他不得不侧着身子,一条胳膊放在周澜身后,他犹豫了一下搭上对方的肩膀:“周老弟,你是不是病了?也去奉天吗?” 他几乎没办法把眼前这个一副病容的青年和去年那个神采奕奕的漂亮青年联繫在一起,不期而遇,几乎认不出。解下随身的水壶,他两条胳膊环住周澜,双手拧开盖子,里面的水还热着,直接送到对方嘴边。 趁着热乎气,周澜伸手自己接过水壶,喝了一口,嗓子里又热又苦的滋味有所缓解。 他把水壶还了回去,虚弱的笑了笑,眼神是倦怠的,再张嘴说话,嗓子还是哑的,他扯住领口使劲的清嗓子。唐骏荃看他是这个样子,就主动低头靠过来,耳朵凑到他嘴边,听见他喉咙里塞了破布似的声音:“唐大哥,我没病,我就是嗓子疼。” 唐骏荃怎么看他精瘦的都不像没病的样子,只是不好再深问。 火车再次启动,轰隆隆的行驶中,唐骏荃侧向他,背对着别人,两个人说起了话。 周澜嗓子不好,主要都是唐骏荃在说,大意是最近有任务,去了一趟热河,现在要返回奉天,周澜知道他那任务十有八九是不能问的,也就不张嘴问,只是静静听他说。 火车摇晃,周澜犯了菸瘾总是流泪打哈欠,唐骏荃以为他从天津来,路途远,熬得太困顿,便一手搭紧他肩膀,利用座椅靠背和身体把他圈了个结实,是个半搂半抱的姿势。 难得舒服,周澜迷迷煳煳的睡了过去。 这一搂就是一下午,随着列车的摇晃,唐骏荃的下巴时不时碰到周澜的额头,冷冰冰汗涔涔。 周澜心里明白这个难受是不至于要命的,就迷迷煳煳忍着,唐骏荃个子高大,大概和杜云峰差不多,带有一种成年的男子的厚实,身上有股淡淡的烟味,周澜闻了一路,觉得挺好闻。 到奉天的时候已经是傍晚,唐骏荃执意帮周澜拿着衣箱,二人一前一后下了火车。 饭馆住宿聚集的一条街,唐骏荃拉着周澜进了窗明几净的一家,在他眼里,周澜是他的救命恩人,也是意气相投的小朋友,如今又冷又饿的,理应好好请他吃顿饭。 一桌子热腾腾的菜很快摆好了,有炖的,有炒的,纵是两个胃口极好的老爷们也不可能都吃完,刚过完大年,天气还冷得钻人骨缝,唐骏荃要了一瓶大泉源,倒进酒壶,坐在热水里,想着好好暖暖身。 可惜本来应该如狼似虎的周澜对着一大桌子菜提不起精神,他也感觉到胃里是空的,前胸贴着后背,可是就是不饿。不想辜负唐团长的一片好意,他夹起一块烧茄子。 “别着急吃菜,先喝口汤,呛风冷气的。”唐骏荃盛了一碗大骨头汤,递到他面前,不由分说的把勺子塞到他手里。 汤是热的,一口口的进了嘴里,人暖和了很多。 唐骏荃一路都在照顾他,周澜过意不去,强打起精神哑着嗓子说:“唐大哥,你也吃呀。” 二人围着一桌酒菜吃了起来。 喝完汤,周澜没滋没味的吃了两口热菜,端起热好的酒往两个酒盅里斟好:“唐大哥,谢谢你照顾。” “周老弟这是哪里话,你晚上去哪?怎么没见和你一起的杜老弟?”唐骏荃将酒一饮而尽。 周澜仰脖喝掉,辣辣的进了肚子,倒是刺激得人精神了一些,也将他的迟疑掩盖的很完美,夹了一口菜,他说道:“我一会在城里找家旅店住,小杜最近有生意上的事,没和我在一起。” 唐骏荃觉得菜的味道还不错,继续吃,同时扯下一只鸡翅膀放到对方的碗里:“多吃点,看你瘦的,对了,你要是不嫌弃,可以去我那住,我住的朋友房子,挺宽敞的,有多余的房间。” 周澜没动那个鸡翅膀,他单是喝着酒,他觉得唐骏荃的提议不错,但是他还去找杜云峰,而杜云峰拉绺子的身份最好不要让外人知道,住在一起,唐骏荃难免会察觉,再说自己现在浑身上下每个毛孔都嘶吼着去烟馆抽一口,还是自己住方便,所以他婉拒了。 唐骏荃不勉强他,回身从行李里掏出一个本子和一支钢笔,在本子上飞快的写了几下,扯下那张纸,递给周澜:“我看你一个人,要是有什么事就给我打电话,不要客气。” 周澜放下酒杯,拿过纸看了看,见是四位数的电话号码和地址,字体方方正正,端正有力。看完便仔细折好了了,揣进大衣内怀。 一顿饭,周澜就没怎么吃,唐骏荃给他夹了不少菜,大多原样的放在那,动也没动,酒倒是喝了不少,一瓶大泉源,周澜没和任何人客气,自己喝了个十之七八,唐骏荃本来怕他喝醉,还规劝了两句,后来见他只是脸上微有血色,整个人竟然健康了些,也没有醉酒的迹象,也就由着他去,及至结帐走出餐馆,周澜步子也是稳稳的,唐骏荃心想这小兄弟酒量还真不错。
第32页 唐骏荃提着箱子把他送到华昌饭店门口,他还是哑着嗓子,不过脸色却是红润的。衣箱交给服务生,周澜转身同唐骏荃握手告别,门口的马路宽阔,正是夜晚车水马龙最热闹的时刻,唐骏荃握着周澜的手,另一只手揽过对方的肩膀拍了拍:“小老弟保重,有事记得找我。”随后松手,拎起自己的行李,往街上走去,走了几步,听得身后沙哑的声音喊了一声:“唐大哥” 唐骏荃站在街中间,回头望他。 周澜站在饭店华丽的霓虹灯下,大衣不太合身,有些空荡荡的,像个偷穿了壮汉衣服的毛头小伙,他张口问道:“你吸什么牌子的烟?” 唐骏荃楞了一下,随即回答:“哈德门,怎么了?” 周澜笑笑:“没事,随便问问。”随后挥挥手,示意他走,唐骏荃转头继续走,穿过大街再回头时,周澜已经进了灯火辉煌的饭店大堂。 开好了五楼的房间,是个单人套间,周澜打着哈欠朝服务生挥挥手示意他把衣箱先送上楼去,他双手将大衣的翻领立了起来,出了大堂的旋转玻璃门,顶着寒风又了走出去。 奉天他不算熟悉,但是以前和杜云峰来的时候他见过哪条街烟馆多,就在这附近,不过就算几步路他也懒得走了,一头钻进黄包车,催促车夫赶紧往烟馆跑,两个转弯之后,黄包车还没停稳,他就慌手慌脚的跳了下来。 “老闆,地下有冰,您慢点。”带着大棉帽子的黄包车夫回身扶了一下客人。 周从怀里抓出钱夹,抽出出钞票,看也不看的塞给车夫,眼睛都离开烟馆的大门。 “不用找了。”他三步两步跑进去了。 榻子上是热的,周澜大衣也没脱合身躺了上去,旁边伺候的丫头熟练的点上梦灯,挑出灰黑的大烟膏子开始烧烟泡,空气里瀰漫着香气,周澜盯着那杆烟枪直犯谗,等到真的一口抽在嘴里才了了这两天的心思。 迷迷煳煳的全身就舒坦了,他有一瞬间在想怎么就染了这个,天津这几个月真是过得够混沌的,正经事一样没干,不正经的事莫名其妙的干了不少。 但是这烟膏味道真是香甜啊,还好只是大烟,又不是白面,抽大烟的人活到七老八十的多了去了么,有什么可担心的?再多快活会儿吧。 好模好样的的出了烟馆,已经是午夜时分,路过街边的面摊马上要收摊了,周澜赶巧要了一碗三鲜小混沌,吃一半剩一半。 洗好澡倒在床上,终于可以睡个好觉了,真是很久都没踏踏实实的睡了,等明天,就去黑鹰山。 一夜无梦,睡死过去一般,周澜再睁眼天时已经大亮,洗脸刷牙刮鬍子,好好端详镜子里的自己,确实是瘦了,不过脸色恢復了一些,身上也不像昨天那么没力气。 下楼去餐厅吃饭,餐檯是小圆桌,蓝白格的餐布,精緻的小花瓶里插着一支郁金香,餐厅里人不多,周澜难得有胃口,独自坐在靠窗的座位,吃了两片面包,一个煎蛋,两杯温热适中的牛奶。他嗓子还是痛,不过没关系,反正无论是在天津还是在奉天,他都不想和谁说话,痛就痛吧。 默默吃完早饭,拎起大衣下楼而去。 关外的天气冷,周澜来到百货给自己添置了一条厚敦敦的羊毛围巾,一面是青灰色,一面是玉白色,围着脖子戴好了,抖身套上大翻领的羊毛大衣,领口灌不进冷风,人就暖和很多,对着镜子照了照,款式很不错。 其实这个样式给杜云峰戴会更好看,但他只是在心里想了想。应该是见一面交代几句话就回来了,还要给他送礼不成。 黑鹰山大概是一天的路程,为了防止自己犯瘾,周澜走前在烟馆约略的抽了几口,然后匆匆上了开往城郊的汽车,到了城郊买了匹马,马是好马,通体雪白,价格也好,但是去黑鹰山的路难走,这个钱不花不行。 骑上马,联想到当初从黑鹰山下来,杜云峰连匹马都不肯给他留。 “也许不该去见他。”周澜暗自嘀咕了一句,犹豫了一刻,但还是夹着马肚子上路了。 第13章 如父 一路奔骑,下午到达黑风林,绕过陷阱多的地界,周澜跑马绕过栏山村,寻着了上山的路。 这路是本来应该是很隐蔽的,淹没在荒草里,只容单匹马上下山通过,若是赶上大雪,更是一点痕迹都寻不见。 可周澜骑马踏上去的时候,发现小路已经变成了大路,初冬下的大雪,马蹄印混杂着纷乱的人脚印,往哪个方向的都有,枯草已经被踏平,他突生很不好的预感,一颗心悬了起来,催马沿路而上,一手握着马缰绳,一手从后腰拽出枪,人前倾几乎贴着马背,双脚狠狠的踢马肚子,白马四蹄飞奔。 沿途很平静,可一切痕迹都提示着这里发生过不平静的事,一个小时后,周澜到达了黑鹰寨。 黑鹰寨已经不是黑鹰寨。 周澜倒吸了一口冷气,本来的木栏围墙已经烧光了,横七竖八的焦黑碳木倒了一地,院子里一片狼藉,露天灶台还在,锅都砸漏了,马棚的门开着,没有马匹,草料丢了一地,以前用来打牌的桌凳七扭八歪的翻倒在地。 黑鹰寨遭袭了。 周澜下马,靠着马背,紧握着枪一步一步往院子里面走,他警惕的看着四周,接近杜云峰的屋子。 房门大敞四开,屋里黑咕隆咚,周澜合手握枪试探着进入,从外屋到里屋,转了个圈,没有人,炕上地上乱七八糟,那口樟木大衣箱敞开着,衣服散了一地,玻璃罐头盒子摔碎在桌子上,被褥都是扯开撕烂的。 所有的屋子都搜了一遍之后,他才确定,寨子已经是空城了。 人都走了,而且人走后,还有很多人上来过,房间都被搜查过,这么大规模的人马来端老窝不像是土匪所为,倒像是有组织有纪律的,周澜一拍脑袋——保安团。 白马在院子里悠然的吃着满地的草料,他回到杜云峰的房间,坐在冰冷的炕上,双手抱头,冰冷的□□贴上太阳穴。 他搓着脑袋想弄个明白,以目前的状况,寨子里的人应该是主动逃的,应该事先得了消息的,地上没血迹没死尸,该是没人伤亡,可冰天雪地的他们能去哪呢?那么多人,到哪个村子都是显眼的,到城里就更不可能,难道是满山头的转? “云峰!”他仰头一声大喊。 空荡荡的屋子,空荡荡的黑鹰寨,空荡荡的黑鹰山,没有回应。 时间已经到了傍晚,因为之前有过深夜遇狼的遭遇,周澜只能在山上过夜。 捡来柴禾点燃了炉子,冰凉的炕上开始暖和起来,周澜心里乱糟糟的,漫无目的打扫乱糟糟的屋子,他清理了玻璃碎屑,关好门窗,拾起满地的衣服,抖掉尘土,一件件叠好。 有些是杜云峰的衣服,拾起一件洗得很旧的白衬衫,他认得出这还是在天津买的,他突然把白衬衫搂在怀里,低下头去闻,闻不到杜云峰的味道,只有泥土味道。 他心里难受,就算一拍两散了,就算杜云峰再混帐,也不该死。
第33页 一小块残缺的瓦片上拧着棉线,一点残存的灯油,在这如豆的光里,周澜孤零零的躺在热炕上,他没烧过炕,添了很多柴禾进去,现在热得能烙饼,他仿佛没知觉似的盯着房顶,以前他就在这张炕上住过,小云峰用热乎乎的胸膛捂他冻伤的脚,互相弹脑瓜镚儿,搔痒痒肉,压住对方不能动弹。 现在就他一个人了。 杜云峰不会死的,他那么皮实,想到这,周澜忽的坐起:“对,云峰不会有事的。” 夜半三更,他决定要好好睡一觉,等天亮了就骑马去寻,死活都得找出来。 不,肯定是活的。 火焰山上睡了一宿,瘦得和孙猴子似的周澜目光炯炯的起床了,化了点雪水洗脸,身骑白马奔向大山深处。 黑鹰山有很多连绵的山头,而大山深处连乡民也不去,周澜一天连跑了几个山头,也没找到蛛丝马迹,晚上只能找个山洞窝起来,随身带的火柴已经不多,拢好的火堆不断的加柴才能保持不熄灭,他一夜没都睡好,加点柴禾就闭上眼小睡一会,枪不离手,不仅怕遇见土匪或者保安团,也怕遇见豺狼虎豹。 白马随处啃着枯草,周澜身上除了钱夹一无他物,不能咬不能喝,冬天又没有野果子,有也没用,他不认得。 三天之后,他决定返回,不是因为粒米未进,他不觉得饿,是大菸瘾又发作了。 几乎用尽力气爬上白马,他下山了。 上山慢,下山快,一天的功夫,他回到奉天。 进奉天城的时候,天色已经黑了,他伏在马背上伤心不已,恨天大地大,怎么找个人就找不见呢,茫茫人海,我势单力孤的,你让我到哪寻你去? 夜深人静,唐骏荃正在伏案看书,忽听大门有细微的响动,他怀疑自己听错了,不放心,就披了棉袄出去,隔着木门问了声谁,没听到回答。刚准备抬腿回屋,门被推得动了一下,他小心的开了门,黑灯瞎火的,木桩子一样的大活人就倒了进来。 周澜到达唐骏荃家门口的时候,双腿已经麻木无力,下马是用摔的方式,他好不容易扶着门站稳,已经说不出来话,挥手拍门。 门开了,他直接涕泪横流的跌到了唐骏荃身上。 “周老弟?”唐骏荃下意识的伸手接住,伸手抬起下巴,惊异的认不出人不人鬼不鬼的周澜。 周澜半闭着眼,筋疲力尽。 唐骏荃一把将他背了起来,周澜的胳膊就像没骨头的布偶,顺着他的肩膀耷拉下来。 唐骏荃看看外面没人,就伸手牵过白马带进院子,匆匆忙忙关好大门,把人背进了正房。 脱去大衣放在床上,周澜还是清醒的,他只是没劲,冒着虚汗,不停的流眼泪,唐骏荃跑到厨房沖了一碗红糖水,端着碗匆匆忙忙的跑回来,扶起周澜靠在他身上,糖水餵到嘴边。 “你这是怎么回事?才几天就折腾成这副样子?”唐骏荃觉得对方就是个刚长大的孩子,也不知道成天在瞎折腾什么,他一边餵水,一边扶着周澜,手指就碰到了对方腰里的□□。 他拔出□□,是自己送给杜云峰那把,再看周澜的样子,隐隐觉得事情不简单。 周澜喝完一碗红糖水,恢復了一些力气,他捉住唐骏荃的胳膊,有气无力的说:“唐大哥,你得帮我个忙。” “什么事,你说。”唐骏荃是真心实意的,再大的事,他也愿意赴汤蹈火一次。 “给我弄点大烟膏子回来,我,我难受……”说话的时候,周澜头垂进自己臂弯里,他知道自己这个样子难看,可是他真的难受。 唐骏荃顿时觉悟了,急的站起来在屋子里走了一圈,復又回到周澜身边:“周老弟,你说你啊,谁好人碰那玩意,你啊!” “我以后戒,你现在快去给我弄点。”周澜嘴唇泛白,汗水淋漓而下,一碗糖水都不够他出汗的。 唐骏荃不忍再说什么,穿上外套拿起帽子,深夜里跑了出去。 再回来时,手里多了一桿烟枪和黄纸包的大烟膏子。 一阵云里雾里,周澜终于回了魂。 唐骏荃尽心尽力的照顾他,半夜熬了粥,打了热水帮他擦身,唐骏荃给他擦了脸,周澜执意自己擦胳膊腿,他总觉得和唐骏荃没那么熟,不好这么亲近。 拿着毛巾擦到大腿时,周澜疼的哼了一声——这几天一只在马背上,他的大腿内侧都磨破了皮,青肿起来,一碰就疼的要命。 吃饱收拾干净了,他恢復了干净的好人摸样。 他行动不方便,唐骏荃为了照顾他,提议两人住一个房间,周澜犹豫了一下答应了,人家是好心。 吹了油灯,一片黑暗,两人躺在各自的被窝里。 “唐大哥,我想你帮我个忙。” “你说。” “我知道你有你的人,你能不能帮我找个人?” “是谁?” “你认识的,杜云峰” 唐骏荃此刻翻了个身,面对他:“杜老弟?当然认识,你怎么找不到他了?你上次不是说你们一直在一起么?” “嗯,后来有事分开了。”周刊依然仰着头,顿了顿之后横下心,他决定说实话,就把杜云峰当匪首的事情说了个大概,末了不放心的补充道:“唐大哥,云峰不是坏人,他是被日本人逼上山的。” 唐骏荃在黑暗里思索着整件事,一时没言语。 周澜以为他不肯帮忙,一挺身坐起来:“当初杜云峰救的你,他现在有危险,你得帮帮他!” 唐骏荃伸手把周澜拉回被窝,“冷!”他说。 对方太瘦了,几乎没什么力气就被塞进被窝,他平静的说:“我不是不帮,我是在想怎么帮,年前听说保安团在剿匪,现在不知道怎么样了,我明天找人打听,你急什么?” 周澜这才心里安定了一些,觉得自己刚才急赤白脸的,肯定一副逼人还人情的样。他伸出手,穿过二人被窝,拍拍唐骏荃的手:“唐大哥,我没别的意思,你一定要帮我,那是我兄弟!” 唐骏荃感觉到了对方冰凉凉的手,心里生出点怜悯,火热的大手回握:“我肯定帮你,睡觉吧。” 唐骏荃果然说话是算数的,第二天一早便出去了,走前没忘了把一碗热豆浆和两根油条摆在床柜上:“你看你瘦的,都吃了,别剩下。”周澜翻了个身,腿一阵疼痛,疼得他直咧嘴。 他依旧是没胃口,不过为了不辜负对方的热情,硬是挺着脖子塞进肚。 中午时候,唐骏荃从外边回来,高大魁梧的个子,长衫礼帽的打扮,左手颇为滑稽的拎着一只老鳖,右手拎着一只小母鸡,周澜听见厨房里叮叮噹噹,还有菜下油锅锅铲碰锅沿的声音,一阵阵香气袭来,他刚才还觉得撑得慌,现在竟然有点饿了。 不一会儿,唐骏荃再进来时,手里多了一杯水,自己先试了下,觉得温度可以,便扶起周澜靠好:“来喝点水。” 周澜扑哧一笑,接过来喝了,唐骏荃问他笑什么,周澜摇摇头不肯说。
第34页 饭菜都在厨房,周澜也不想坐月子似的总窝在床上,就坚持去厨房吃,唐骏荃看他腿疼的不行,就低下身背他。 周澜很瘦,真是没什么分量,唐骏荃轻轻松松就把他背了起来,出于好玩,背着他出了房门之后还在院子里绕起了圈,美其名曰晒太阳。 在周澜的印象里,上次背他的是光着屁股的杜云峰,再以前就是贝利神父了。 唐骏荃始终把周澜当个大孩子,差个辈分的朋友。他尖下巴大眼睛,摸样长得好看,很讨人喜欢,现在弱得和个猫崽子似的,对于这样一个小老弟,总是让人人不住怜悯,很想照顾他,哄他开心。 院子里银杏树光秃秃的一棵,偶有几片没落的树叶还孤零零在枝杈上,像金色的小扇子,周澜抬手去够,唐骏荃就踮着脚帮他,稍微差了那么一点,周澜说你别动,然后自己攀着他的后背向上使劲一窜,扯到在手里,然后重心不稳的跌回到唐骏荃的后背上,搂紧对方脖子。 他又闻到了那股好闻的香菸味。 “你抽的哈德门?” “嗯,你问过,怎么了?” “给我来根尝尝。” “你先吃饭。” 四菜一汤,有荤有素,唐骏荃的手艺不错,又一直餵鸟似的的给周澜填菜,周澜就直着脖子吃了很多。 一边吃饭,唐骏荃一边交代打听到的情况:“我通过朋友联繫到了保安团里的一个小连长,”说着伸手盛好一碗母鸡老鳖汤:“你别总叨那几片菜叶子,喝点汤。”周澜听到保安团几个字,耳朵立即竖了起来,下意识的接过汤碗往嘴里送,随即被烫的差点连汤带碗扔出去。 “你慢点,忘了告诉你烫,自己不知道先试试。”唐骏荃拿着毛巾直接擦了周澜的嘴角和衣服前襟。 周澜顾不上这些,他身体向前倾,放下汤碗:“保安团怎么?继续说。” 唐骏荃用毛巾擦着菜汤:“那个小连长说,确实年前剿匪去了黑鹰山,但是扑了个空,那边地形复杂,保安团满山沟的追,瞎猫碰死耗子的,杜云峰那伙人遭遇过两次,谁也没占到便宜,土匪被打死了几个。” “黑鹰山死人了?”周澜一拍桌子,双腿一蹬站起来,随即痛苦的一咬牙,又坐了下去。 “你急什么,我话还没说完。保安团也死伤了不少,还被抢了几只枪” “他们活该。”周澜利利索索的回道。 唐骏荃一皱眉,觉得这是孩子话,哪条性命不是命呢?再说歷朝歷代剿匪都是天经地义的事。 他拍拍周澜的肩膀,继续说:“死的是几个不知名的,没有杜云峰,不过说来奇怪,那几个人是被刀砍的,不是中枪,说起来倒像是他们自己人干的。” 周澜转转眼睛,不置评论,继续追问:“那现在怎么样?” 唐骏荃说保安团不断的换队伍进山剿匪,在打疲劳战,等人困马乏支持不住了,也许会出动更多人马一举歼灭。周澜一推桌子,小心翼翼的站起来,腿不敢伸太直,低声说:“我得去找他。” “保安团都找不到他,你能找到他?”唐骏荃把他拉回来,按回桌边,“还是我让人多打探,比你自己动手强,你找,也得先把自己的伤养好吧?”。 杜云峰虽然暂无性命之忧,但周澜还是急,恨不得腿上的伤立马好起来,要是能用刀把受伤的地方割掉,他早就自己动手了。 云峰的日子不好过啊,他在心里念叨。 既然走不了,只能继续养伤,安不下心来也得安。 日子一长,保安团那边没有什么坏消息传来,周澜也稍稍放了点心。 周澜逐渐发现唐骏荃这人有点意思,至于怎么个有意思法,一时说不清楚。 除了抽大烟这事唐骏荃不贊成,其他事他俩还挺能说一起,不仅如此,唐骏荃对他的照顾可以称之为不厌其烦,天天把他当孩子似的背来背去的,搞的周澜对他后背都有了依赖性,挺高大魁梧的,腿好了也想窜上去,让他背一圈。 能和周澜聊得来的人,一只手就能数清。 晚上,周澜坐在床上,一只手撑着床沿,另一只手拿着根剥好皮的香蕉,床下一大铜盆的热水,他把两只脚丫子插在水里,脑袋上很快就冒了汗,他最近身体单薄,一不小心着凉就得了伤寒,烧得脸蛋还挺有血色,这会正披着棉袄泡脚发汗。 黄铜盆里有几块生姜,他聚精会神的用脚指头夹起,一块一块的在水里摞成堆。 眼看堆成规模了,唐骏荃拎着暖瓶一身寒气的进了屋:“水凉了吧,我给你加点热水。” 周澜抬起水淋淋的双脚,搭在盆沿儿上,唐骏荃蹲下给他加水,看见刚成型的“金字塔”,他低头无声的笑了——这举动是有多孩子气。 伸了一只手指试试水温,觉得差不多了,就停止倒热水。 “接着泡吧”他回身把暖瓶放在桌子上。周澜把脚伸进铜盆,嘴里嘶了一声,马上拎了出来。 “热么?”唐骏荃又蹲下来,手伸进盆里,自言自语:“这不算热,别娇气啊!”说着把对方的脚按进水里。 他的手是大而有力的,按着脚就不松开,周澜挣了几下,觉得腿疼,就不动了,忍了一会,发现果然没那么热。 唐骏荃起身放好暖瓶,又开启了家长模式:“你说你也不小了,把自己身体糟蹋成什么样了,怎么还没个孩子懂事?” 对方说话的语气让周澜很受用,像长辈哄着孩子,周澜自问从小到大,除了不敢高声说话的娘,还真没谁把他当孩子哄着宠着,暖烘烘的让人心里真舒服。 他这心里一美,脸上就更红了。 唐骏荃抬起头,看见他一向没血色的脸上红扑扑的,十分好看,转念心生担忧:“你是不是烧的更厉害了,让我摸摸。” 周澜顺从的低下额头,等待对方来试试温度,唐骏荃也抬起手,刚要触及的时候,才意识到自己手上都是洗脚水,本想到外屋取个毛巾,转念又想周澜是个男孩,有什么忌讳的,于是抬起头,嘴唇就贴到周澜的额头上。 周澜愣住了,一动未动,倒是唐骏荃先撤了回来,放心的说:“没事了,没刚才烧的厉害了,我觉得温度低了一点,看来这泡脚还真管用了,等明天再吃点药” 他自己说自己的,周澜缓缓的回身,一言不发。 晚上躺在床上,周澜黑暗里睁着眼睛,开了腔:“周大哥,我还没问过你年纪,你要不嫌弃,我们换互换兰谱如何?” 唐骏荃刚刚有点迷煳,被他这么一叫又清醒了过来:“好啊,只要你愿意,我觉得挺合适。” “你肯定比我大,我认你做义兄。”周澜说。 唐骏荃是一直很喜欢这个周老弟,再说二人也算是有过命的交情,于是翻个身,单手撑着头,侧面对着周澜:“我今年三十六了,你要是不嫌弃,叫我声大——”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周澜的一声“啊”打断,周澜半坐起来,没头没脑的说了一句:“那你十七岁都可以生我了!”
第35页 唐骏荃没摸清什么意思,不知该怎么回答,只听周澜兴奋的说:“你这个年纪你早有家室、有孩子了吧?” “有啊,家人都在黑河呢,我女儿都十五岁了。” “我给你女儿当干哥哥,你觉得怎么样?” 唐骏荃想了几秒钟明白过来,伸手扑棱了一下周澜的脑袋:“嘿,你小子傻呀,有这么自己降辈分的么?” 周澜思索了一下,慢悠悠的说:“我愿意,我还没个妹妹呢。”然后仿佛铁了心要进人家家谱似的,嗓门一高:“不让认,那我娶她也不错吧,唐老爹!” “我女儿可不能嫁你这个大菸鬼”唐骏荃知道对方在开玩笑,就继续和他闲扯,同时,把穿得单薄的周澜往被窝里塞。 “大菸鬼怎么了?我先生米煮成熟饭,不嫁我,还能嫁谁。” 周澜脱口而出。 这话很畜生,唐骏荃听着刺耳,心想这孩子怎么一阵阵的冒邪气,说着说着就下道,于是正色道:“你这话说的土匪腔,别不学好!” 见他有点生气了,周澜小心翼翼的靠过去:“唐大哥,你别生气,我说着玩的。”见对方没动静,周澜干脆心一横,手上一使力气,实打实的抱住对方,小孩撒娇似的趴在对方身上:“唐老爹,你教我,我就学好了。” 唐骏荃家里有一妻一女,因为跟着队伍抗日,已经好几年没见到亲人,思念艰深。周澜这一声一声的唐老爹就像一只手指头一下下的按他心里的开关。 第14章 黑夜营救 电话铃响了。 从周澜来住,就没听唐骏荃家里的电话响起过,两个人同时住手,不再出声音。 铃响两声之后,一片寂静,唐骏荃披上棉袄跑到外屋,手静静的搭在话筒上等待。 铃声再次响起。 杜云峰有了消息,保安团在深山里遭遇黑鹰寨人马,打的不可开交,正请求保安团大本营派人支援。 黑鹰山深处,一队人马在黑暗中前进,没点火把,只能依靠依稀的月光蜿蜒于山路,仿佛一只迂迴前进的蛇。 和其他人一样,周澜身骑马匹,一身简单的黑衣粗布装束,他的脸上也蒙着黑色的布,长长睫毛下,警惕的目光闪烁。手里紧握一只白朗宁,是临出发前唐骏荃塞到他手里的,可装七发子弹,与左轮比,这种枪射程更远,威力更大。“你没经验,打起来你远点,别往前凑。”唐骏荃拍着他的肩膀交代。 唐骏荃虽然是个团长,但秘密抗日几乎耗尽了他的队伍,东北军全军撤出满洲国境内,对游击组织的弹药、人员、物品补给都非常困难,同盟军基本处于边骑驴边看帐本,自己想办法抗日的地步。 为了防止被一锅端,他的游击组织并不聚集于一处,昨夜,用“两响一挂”的电话暗号联络好人员,天快亮时一只二十几人的队伍出发。 进山里已经是黑夜。 他们在接近杜云峰所在地点,要在保安团的支援队伍赶到前把人弄出来。 青黄不接的初春,夜半月圆,深山时不时有哀绝的狼嚎,一声跟着一声,穿透山谷,刺入耳膜,此起波伏的唿应,让人分不清远近。 唐骏荃的队伍训练有素,静静赶路,只有均匀急切的马蹄声。 上次遇到狼群的情形,周澜还记得,不仅记得,简直是永生难忘,他抓紧了缰绳——他今天不害怕,人多,枪多,还有成捆未点燃的火把,他是担心。 忽然远处传来一声枪响,紧接着,放鞭炮一般,枪声越来越密集。 “声音在山那边,别太靠近,看准情况再上!”唐骏荃回身向身后的队伍招手,纵马低身,尽量找着平坦的地界往那个方向奔去。 身旁的周澜箭一般纵马窜了出去,不等唐骏荃阻拦,他扬起马鞭以光天化日下的奔跑速度远远沖向前。 一处密林子里,杜云峰居高临下的射击,他处在半山腰的位置,下面是追了他两天的保安团。 “子弹不多,别乱突突,都他妈的给我看准了打!”他嚎了一嗓子,扯得自己肩膀生疼,血迹从里往外的渗出来,疲于奔命,枪伤一直没好,手里的驳壳□□后坐力很强,每打一发子弹就狠狠的戳他肩膀一下。 因为一直被保安团死盯,他不能带着队伍出山,山沟里转了两个多月,没吃没喝的时候就去抢别的山头。狗嘴里抢食不容易,他人多的时候狠命的拼能打趴下对方,时间久了,人损失太多,他已经没实力去动别人的绺子,前几天走投无路下山抢乡民,一下就暴漏了行踪,保安团蚂蝗见血一样跟了上来。 手里的几只枪是上次和保安团遭遇的时候拼命抢回来的,几乎损失了黑鹰山一半的人马,他自己也身中一枪,肩膀几乎废了。 马匹打死的打死,吃肉的吃肉,他就快吃人了。 枪在手,有子弹才能杀人。黑四儿手里的枪刚刚打光了子弹,变成了还没木棒子好用的废铁。 杜云峰子弹也不多了。 他手里这忠心耿耿的二十几人,没跑没逃没投降,带伤挂彩的不含煳。 他知道这些兄弟够义气,就算这些人现在跑去把他卖了换活命,他都能理解,仁至义尽,如此足以。 “分头走,活命机会大,兄弟们各自保重,死不了奉天见。”杜云峰下了命令。 黑四儿猫着腰奔到杜云峰身边,前边一棵大粗树挡住缤纷飞过的子弹。“大哥我跟你,你那胳膊不行了。” “去你妈的,你一颗子弹都没有了,能滚多远滚多远,老子有枪,滚!”杜云峰伸出一只脚,狠狠踹在黑四儿屁股上,一副恨不得崩了他的模样。 黑四儿一咕噜爬起来,大喊一嗓子:“大哥!” “滚!” 队伍开花了似的,四散奔逃,一大片发射出去,除了保安团的方向没人去,剩下哪个方向都有。 “给我抓住杜疯子!”保安团长官趴伏在队伍最后喊,擒贼先擒王,几个死土匪不值钱,但匪首杜云峰的脑袋是值点银子的,富户门出钱就是害怕了黑鹰山这伙绺子,只要杜疯子在,这伙绺子随时可以拉起来。 杜云峰无心恋战,他和保安团没怨没仇,犯不上死磕,他杀人越货为活命,保安团杀他为生计,天理循环,这是世道。 他用好手拎着驳壳枪,转身猫腰往山上跑。 夜太黑,所有人背影都很像,分不出哪个是杜云峰,保安团分成了几股子追,其中小长官带着七八个人一路紧追不捨,越来越近,眼看撵了上来。 山路并不陡峭,可是树多,身后不断有子弹飞来,铮铮打在树上地上。 杜云峰时不时的停在粗树后,端起驳壳枪射击,他本来枪法很好的,可他的胳膊越来越费力,甚至能感觉到血在衣服里滴滴答答,顺着肩膀胸膛流到腰际。 驳壳枪很长,木头枪托快要把他的肩骨震碎,枪无论如何都端不平,他顾不上这些,只是打一两枪拖延时间,然后扭头往山上跑。 他想,也许过了这个山头找到隐蔽的地方就能躲过这一劫。
第36页 山头不远了,子弹却没了。 扔掉废铁,他抽出腰里的短刀,发狂一样奔跑。 身后的人见他丢了枪,信心大增,七八个人对一个人,简直是手到擒来,手里没枪,跑得再快都是束手待毙。 上次饱饭是两天前,杜云峰不觉得饿,但却觉得上坡路跑得越来越气短。 腿上一痛,他一个踉跄腾空摔了出去,身后的人瞬间逼近,杜云峰迴头,几乎看清了那几只黑洞洞的枪管。 山顶是上不去了,他握紧短刀,恶狠狠回望。 几只枪管向他逼近,以他为焦点,从不同的角度指向他。 “杜疯子,把刀放下,留你全尸。”躲在小队人马后面小长官探头喊道,一边喊一边抓起侧面的小兵挡在身前,仿佛杜云峰手里拿的不是刀,是随时能射出子弹的枪。 “别开枪,我投降。”杜云峰大声喊,手里的刀握得更紧了。 他躺坐在山坡上,面朝保安团,背朝山顶, 周围的枪声不断,是保安团分散的人马在追捕逃跑的土匪。 忽然一声枪响,杜云峰本能的缩了脖子,有子弹从他后方射来,眼看着前面的小兵中枪,一声没吭,闷头栽倒下去。 杜云峰迅速趴在地上,回过头瞧去,只见一匹白马跃上山顶,一身黑衣打扮的蒙面人仿佛直接从地面跃出一般,凌空出现,手中一点淡淡的火星,第二颗子弹已经射了出去。 保安团刚才走在开阔地,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剩下的三四个人慌忙卧倒,四处寻找隐蔽。 “给我打啊,爬什么爬。”小长官趴在地上喊。 黑衣人翻身下马躲到树后,连贯的射出一匣子子弹,保安团躲在树后开始回击。黑衣人飞速换了弹夹,凭藉居高临下的地势,往死了打。 杜云峰不知道来人是谁,但却明明白白看出是救自己,于是扭头往上边爬。 黑衣人的枪术并不算好,但延缓了保安团向上爬。 子弹对射中,杜云峰来到黑衣人所在的树旁,连滚带爬的躲到树后。 “你是谁?”杜云峰问。 没有任何答覆,黑衣人另一只手指了指马。 保安团的三个人缓慢移动而上,不断的在逼近。 目光一扫,杜云峰见黑衣人腰里别着枪,便伸手拔出,打了个滚,躲到另一棵树下,六颗子送出去,两个小兵毙命。 只剩下躲在树后大口大口喘气的长官,他手里紧紧握着一把□□,他没子弹了。 左看看右看看,他想捡一把最近的枪,刚一伸手,子弹打在手边,他吓得缩回手。 再想伸出手时,一只乌黑的白朗宁顶住他的额头,他恐惧的抬起眼:“别杀——” 枪响。 杜云峰捂着肩膀,紧咬牙关,消瘦的黑衣人崩了那人脑壳之后,抬腿往他这边走来。 杜云峰坐在树下,试着抬了抬胳膊,目光扫到手里的枪,刚才情况危急,他只晓得自己拔出的是把枪,现在突然意识到那是一把左轮。 他骤然抬起头,刚张了张嘴,忽然眼前一黑。 周澜打晕了他,然后用尽浑身的力气把他驮上马背。 在保安团的大部队到来前,唐骏荃的小队伍打散小股保安团,救了杜云峰和受伤人马。 杜云峰再醒来的时候,黎明破晓,马背颠簸在山路上,他下意识的挣扎了一下。 “杜老弟,你锁骨伤了,别乱动。”唐骏荃略回头,杜云峰正伏在他的后背上。 杜云峰低头一看,发现自己被两件衣服捆住,和唐骏荃绑在一起,肩膀处是一块黑色的布条。 “唐团长”在晨曦的微光中,他看了看唐骏荃的侧脸,然后伸手摸了摸肩膀上的黑布:“你救了我?” 唐骏荃略一犹豫,给了他肯定的答覆,更不问自答的告诉杜云峰他是有任务路过此地,见是杜云峰便出手搭救了。 杜云峰眼神低沉了一下,随即恢復如常,不在说什么,只是扭头回望,把后边的一二十人仔仔细细看了个遍,有的摘了蒙脸布,有的还带着,可是看身量,和昨晚的那个人都不像。 昨晚那个人的身量和唐骏荃不像,自己再逃命,还没慌乱到记不清人的地步,那人身影很熟悉。但抗联的队伍除了唐骏荃,他不认识第二个人。 他伸手环了唐骏荃的腰,对方的身材和自己差不多,更魁梧一些。 辗转奔波,唐的人马依旧是各行其是的分散开来,路上便各有准备的悄然各奔西东。 到了小院里,在唐骏荃的搭手下,杜云峰单腿跳下马,另一条腿蜷着,不能落地,一只胳膊也不能抬起,整个人扭成了不对称的形状。 唐骏荃抬起他那只好胳膊,往自己肩膀上一扛:“杜老弟,我扶着你走。”杜云峰很听话的配合,单脚跳着跟他穿过院子。 “谢谢”杜云峰瘸腿跳了几步,随即毫无预兆的笑起来,边笑还边扭腰:“唐团长,别、别碰我腰,我痒啊,哈哈” 打从唐骏荃第一次见到杜云峰起,就觉得这小伙子身上有点匪气,他和周澜不一样,总觉得眼珠子一转就要蹦出个水灵灵的主意,还是那种不太厚道但是实用的主意,江湖气有点重,豪爽,但是不太好打交道。 唐骏荃替周澜撒了谎,心中本就有些侷促,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引开杜云峰的注意力。杜云峰这么哈哈一笑,气氛反倒融洽了一些。 连搂带拖,他才把大个子杜云峰弄进了堂屋。 房间里还是出发时的模样,当时接到电话,唐骏荃和周澜就开始准备出发,床上两只枕头还是原样,两床被子蹬得乱七八糟混在一起,周澜的衣服胡乱的扔在椅子上,西装外套搭在衣帽架上——为了进山行动方便,周澜临时穿了一套短打。 唐骏荃扛着杜云峰坐到屋里的木椅子上,杜云峰一只手指挑起睡衣,不远不近的打量:“唐团长家里有人,我打扰了。”唐骏荃随意的接过睡衣,在手里卷了卷,打开衣柜塞了进去:“别客气,前几天有个大侄子来奉天玩,在我这住了几天,已经走了”,说话间已经关好衣柜,转身对杜云峰说:“你等着,我去烧开水。” 杜云峰点点头:“好。” 唐骏荃几步就出了房门,厨房里传来水缸舀水的声音。 杜云峰静静的坐在凳子上,他不动,只是打量着衣帽架上的衣服,那身衣服非要个消瘦的身板才能穿下去,个头也略矮一些,床上乱成一团,杜云峰心想这个姓唐的只见过一次,虽说救过他的命,但是并未深交过,不算了解,这人搞不好也好那一口——就知道他当初和小慕安亲亲热热的不对劲。 不过这是人家地方,他爱和谁好和谁好,不管己事。 思及至此,他收回目光,扭头去看窗外,隔着老式的木头窗格,外边是刚刚经过的院落,简单整洁,一棵银杏树春天泛黄,正在憋芽。 厨房里的唐骏荃烧着一大锅热水,顺便在小灶台上支起了小锅,洒进一把米熬粥。水滋滋啦啦的响,他无事可做的拉过一张板凳坐下,时不时的往灶台里填一把柴火。
第37页 他不想回堂屋,他总觉得杜云峰可能知道了是周澜救了他,刚才在马上,杜云峰简简单单的一问,他面不改色的一答,双方虽都不在言语,但他总觉得杜云峰要是再追问一句,他心里也能踏实点,可是对方偏偏不问。 杜云峰和周澜之间是怎么回事,他不清楚,周澜不肯说,只是把昏迷的人交给他,诚恳的请求唐老爹照顾他兄弟,但别说是他救的,也别提有关他的任何事。 周澜回了鼎昌饭店住,走时候千叮咛万嘱咐。 二人有不可告人的恩怨,唐骏荃也不是非要知道不可,在他眼里,这两个孩子如果别走歪路,一个有文化,一个有血性,争取的好了,倒是难得的人才。 抗联的队伍缺人,更缺少新面孔,如果能争取到他们二人,甚至黑鹰山的残匪加入组织,那真是最好不过。 前些天,他和周澜谈过此事,对方不置可否,态度模煳。 “周老弟,国家危难之际,民族危亡,你我都有救国救民的义务,你若信得过我,跟着我,也不枉男儿热血一场。” 周澜手里玩着银杏叶,在手里来回捻动叶茎,头也不抬,语气却不随意:“唐老爹,我对抗日倒没什么兴趣,我有机会还是要出国读书。”然后他举起叶片放在嘴边一吹,带着点孩子气的微笑着说:“老爹,你也别抗日了,我带你出国吧,你看你以前也在法国的,国外多好你比我知道。” 周澜的这个论调,唐骏荃是及其不认同的,于是民族大义的道理讲了一大堆,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周澜像个乖孩子似的努力认真听,听进去多少,唐骏荃不知道,因为对方总是打岔,不是说自己发烧,就是说菸瘾犯了,老爹团长你快帮我拿大烟枪来。 “你这个烟得戒掉。”唐骏荃这话说了无数次。 “以后戒,不急。”他每次端着烟枪都这么说。 水在锅里咕嘟嘟的开了,唐骏荃回过神,拿了铜盆用开水烫了一遍,然后乘着一盆开水回到正房。 一番擦洗之后,一个干净利索的杜云峰呈现出来,他小腿上的枪伤不算严重,子弹没碰到骨头,穿透皮肉飞了出去,肩膀上伤是锁骨裂伤,没有完全断掉,但是耽误医治太久,伤口化脓腐烂,整个右胳膊肿起来,这种伤势,唐骏荃枪林弹雨里见过,知道拖着多难受。 “去医院不太保险,但家里没麻药,这玩意黑市也买不到,”点上酒精灯,唐骏荃来回烤着精薄的手术刀片。 杜云峰扭头看看那柄小刀,锋利够快,他打着赤膊坐在太师椅上,扭头摆正身体:“不碍事,手稳点就行。” 小刀割到皮肉的时候,挤出黑血,杜云峰眼睛不眨的盯着刀片走进走出,并不发出声音,只是脸颊咬出硬朗的弧度,默默憋着气,直到最后一刀割净才不出声的出了口气。 撒上刀伤药,唐骏荃用绷带纵横几道,穿过对方腋下、肩膀和胸膛,做了洁净的包扎,然后从常备药包里找出消炎药,按照双倍的剂量递给杜云峰。 他把药递到对方嘴边,杜云峰额头见汗,伸出另外一条手臂从对方掌心里捏出药片。 唐骏荃转身去倒水,再回头时只见杜云峰一仰头吞了下去,他赶紧端过搪瓷缸子:“水太热,还没凉呢!” 杜云峰诧异的一扭头:“咽下去了。”本来也没打算喝水的表情。 唐骏荃认为,杜云峰是个很血性的小伙子,可惜入错了行。 断了暖气的春天,乍暖还寒。 鼎昌饭店,中式套房,厚重的紫色丝绒窗帘挡住窗户,房间很昏暗,只有在两扇窗帘之间有一段不经心的缝隙,就是这丝毫的缝隙,让中午灿烂的阳光毫无顾忌的闯了进来,像一把白色的光刀将室内的黑暗噼成两半。 周澜懒得去拉上窗帘,半躺在床边,白色衬衫外面套着青缎色的马甲,领口两颗扣子打开,两条瘦长的腿穿着黑色西裤,他没脱皮鞋,露出一截黑色棉袜桩。 半靠着紫色真丝绣花靠枕,他一手叠在脑后,一手搭在床边,指头上夹着香菸,偶尔放在唇边吸一口,静静放下手臂,在床头柜的蓝色玻璃烟缸边,食指轻掸。 菸灰缸里一堆菸头。 从黑鹰山出来已经半个月,周澜往唐骏荃的家里打过一次电话,当时唐骏荃一幅和组织上的朋友说话的腔调,周澜问起杜云峰的伤势,唐骏荃言简意赅的回覆:“挺好”便不再多说,周澜便不再问。 如果杜云峰好的差不多了,以周澜对他的了解,他是不会长久的在唐家呆下去的,他一定会尽早离开,至于去哪,周澜心里一顿——这和自己应该没什么关系了。 当初虽然两清了,周澜思讨着,救他性命也实在是自己该做的,当初杜云峰不止一次救过自己,有恩,就报恩,有怨,也抵消了——现在才是真真切切的两清了。 手指一烫,周澜暂停了思考,将短短的菸头捻灭在蓝色玻璃上,仔细看了看手指,拇指抚过被烫的中指,放在唇边轻轻的舔了舔,小小的疼痛很快消失了。 唐骏荃的提议,周澜从没答应过,嘻嘻哈哈不正面回答,不过他在心里是反覆思量过的。 现在他只有几条路可以走,一出国,二回天津,三和唐骏荃向北去黑龙江地下抗日。他对抗日不感兴趣,但是一条路和第二条路也不是什么康庄大道,去年在天津的几个月里,等同坐牢,甚至还不如坐牢,坐牢最起码晚上能睡个好觉,他这被判的是无期,不能减刑,不能保释,日夜服刑。 第15章 失败的刺杀1 隐身匿迹在鼎昌饭店这半个月,周澜“偶然”认识了个叫程月芝的姑娘,笑起来露小虎牙,是个单纯的学生,他对她有极大的兴趣,精心设计了一场偶遇,如他所愿,女孩子对他有了好感。 这份好感太重要了,有了好感就可以交往,有了交往就会赢取信任,周澜需要她的信任。 从枕头下边掏出白朗宁,周澜动作利索的子弹退膛,卸出弹夹,手指划过整整齐齐的黄铜子弹,抖手又推上弹夹,再上膛,伸直手臂,瞄准前方鲜花盛开的花瓶,一套动作行云流水。 “啪”他嘴里轻轻发出声音。 从他第一次摸到□□开始,他就喜欢这小巧的东西。 周澜拨动保险,将□□重新塞回枕头下,轻拍枕头盖好,随即一扬身起床,汲着拖鞋晃悠到客厅,拿起电话拨号。 从餐厅点了一份餐,一会儿服务生会送到楼上,他不想出去,吃过这顿饭他要睡个午觉,虽说是个午觉,但好几次他一直睡到了晚上,最近他总是很困,没什么力气,好像还发低烧,不知道是不是春天的缘故。 往年的春天他不这样。 杜云峰在唐骏荃的家里将养了半个月,山里带来的衣服破的不成样子,好在他和唐骏荃身量差不多,对方拿给他衣服穿时,他不客气的全盘接受了,他知道这不是客气的时候,他也没客气的条件。 长短正好,稍微肥一点点,不注意看也不理会。
第38页 因为知道自己睡觉不老实,伸胳膊踹腿的,杜云峰就和唐俊筌花了一天的时间把东厢房收拾出来,虽然很简陋,但可以勉强住人。一早上不等唐骏荃起床,他就已经穿好衣服,在院子里面伸胳膊拉腿了。 “你那腿伤别抻着,把伤口挣开!”唐骏荃端着一搪瓷缸子的刷牙水,往院墙边的水沟边走,不放心的叮嘱杜云峰几句。 杜云峰小心翼翼的收好腿,自己隔着裤子磨蹭着小腿,猫腰抬头:“我粗人一个,肉皮子合的快,挣开说明长的不好,正好重新长,挺好。” 唐骏荃背对他稀里哗啦的刷好牙,用冷水洗了把脸,一抹毛巾,把脸盆里的水顺着墙根泼掉,再回头时,杜云峰正双手挂在老银杏树的树枝上,手臂弯曲用力,双腿併拢,整个身体笔直的向上拔起。 唐骏荃摇摇头,在上上下下的杜云峰身旁走过,拿着牙刷指着杜云峰的肩膀,嘴角还带着点没擦掉的牙粉:“你那骨头有伤,你不疼吗?你想把它废了吗?” 杜云峰脖子挺直,本来目视前方,听他这么一说,眼皮向下一扫,看到对方嘴角那点牙粉,忍不住笑了一下:“我呆不住,一天不让我动,”他使着力气说:“我浑身疼。” 唐骏荃一瞪眼,摇摇头走了,杜云峰像头精力旺盛的驴,还挺犟。 杜云峰恢復目视前方,他眨眨眼,觉得对方说的也有道理,索性换成一只胳膊往上拔。 杜云峰大多数时候沉默寡言,一双眼睛倒是亮晶晶的透着灵活气,可是偏偏什么都不问不说。 他注意到衣帽架上的西装不见了,唐骏荃在厨房做饭的时候,他悄悄开了衣柜,那天见到的睡衣也不见了,他留意过唐骏荃几天前出去过,带着一只质地很好的皮面西洋扣的衣箱,这种新式的洋货,在关外不常见。 他有他的盘算,唐骏荃不说的,他就不问,他不问,不代表他不想知道。 出于好奇,也出于对自己安全的考虑,他不动神色的留意唐骏荃的举动,包括外出的时间,唐骏荃每次出去买菜,杜云峰状似在干自己的事情,其实在心里计着时间,每天买菜的时间,终归不应该差别太大。 唐骏荃的电话很少,一般是响两声就挂掉,不一会再响起,唐骏荃每次接的时候,话语很少,基本只说是或者不是。 杜云峰埋头吃饭或者睡觉,其实耳朵支棱的和野兔子一样。 终于这天下午,来了一个和以往不太一样的电话,电话铃罕有的响了三声,杜云峰暗暗的注意到了这一点。他正坐在太师椅上,一条腿伸直搭在另一把凳子上,唐骏荃手里拿着刀伤药——药粉定期要换,伤口吸收的差不多了,就涂上新的。 杜云峰从他手里拿过刀伤药,一只手挥了挥:“唐团长,这点小事我自己来,别耽误你正事儿。” 唐骏荃也没把杜云峰当成敌特份子,防备的心自然没那么多,觉得对方自己上药也应付得来,于是站起,几大步出了房间,接起了电话:“餵?” 电话那头是周澜。 唐骏荃握着听筒微微侧身,眼角的余光透过木门的玻璃反光扫到了杜云峰,对方正小心翼翼的将刀伤药一点点涂在厚厚血痂的伤口上,将一条腿伺候的聚精会神。 唐骏荃扭过身,正视杜云峰,而对方浑然不觉。 “唐老爹,一切都好吧?”电话那头问,声音没什么力气。 唐骏荃注意力分给了杜云峰一部分,就没注意到周澜的不对劲,他只觉得这话问的很是模煳,好像是问自己,也好像是问杜云峰,也好像是问这个房子、院子、那棵树,总之很笼统很模煳。 他简单的回答:“挺好。” 周澜在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随即转换了话题,他约唐骏荃晚上见面,一起吃个晚饭,有些事情想谈谈,说了时间地点。 “可以”,唐骏荃依旧简单回答,然后挂断电话。 再回堂屋时,杜云峰抬起头,一扬眉,大功告成的吹了个口哨,一努嘴:“我这腿好的快,我看下次就不用上药了。”说完自己还啪啪拍了两下,手劲不小,自己抽了两口冷气。 唐骏荃笑笑,伸手替他收好药瓶,规规整整的摆进医药箱,手里边忙道边说,我马上去给你做饭,今天晚上你自己吃,我有任务得出去。 “不用,我自己会做。”杜云峰已经把裤腿放好,随意的说道。 “你会做饭?”唐骏荃有点诧异。 “会啊,做得还挺好,怎么了?”杜云峰放下腿,抬起头。 “没看出来!” 杜云峰笑笑,然后站起来带着点瘸在房间里慢慢晃悠,边走边说:“唐团长,快走吧,要不我多做点等你回来一起吃。” “不用,你自己够吃就行。”唐骏荃说着话,已经打开衣柜拿出外套。 杜云峰在一旁漫不经心的摆弄那个琳琅满目的医药箱,末了合上盖子,说了一句晚上自己多做几个菜,唐团长你不吃我可真不给你留了,然后慢慢瘸进了厨房。 长衫短卦很快换好,唐骏荃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向厨房喊了一声,厨房里传来杜云峰舀水哗啦啦的声音,夹杂着一句告别,人也没出现一下。 唐骏荃没再言语,放心的出了门。 这厢唐骏荃抬脚卖出去大门,杜云峰便腿脚利索的迈出厨房的门,他回到正房,打开衣柜,拿出一套唐骏荃的西装外套,飞速套好,关上衣柜,随即又打开,取出一顶黑色礼帽,急匆匆的对着镜子压低帽檐。 出门前从衣柜底下摸出一点钱——他见到过唐骏荃往里放。 出了大门,是一条长长的窄街,杜云峰探头,正好逮到唐骏荃转角处一闪而过的身影。 杜云峰尽量脚步轻轻的跑,速度挺快,就是跑起来小腿真的有点痛,丝丝抽抽的,他不自觉的蜷着脚趾。 跟到街角,他背靠墙壁张望,唐骏荃上了一辆黄包车,等黄包车跑起来,杜云峰朝另一辆黄包车无声的挥挥手。 坐上黄包车,他将帽檐压得更低,竖起衣领,向后紧靠,半个身体躲在黄包车后边的油布雨棚里。 不远不近的跟着,唐骏荃在鼎昌饭店门口下车的时候,杜云峰没停,匀速的擦肩而过,转过一个街角才叫停黄包车,扔了几个铜板在座位上。 从路过的报童手里,随便买了份报纸,杜云峰将下半张脸也遮了个密不透风。 凭直觉,他觉得今天的电话不普通,他感觉到了唐骏荃打电话时候的目光,他不去接那目光,但是他全身心的力量都凝聚到了那只听筒上。 能做土匪老大的人,心思不会少,疑心病总是有些,他听取一切信息,信任一些信息,但最相信的还是自己的眼睛和心。 他在街角,倚着墙,“看”报纸。 不远处的唐骏荃站在鼎昌饭店楼下,时不时的朝门里张望。 他张望,杜云峰也张望。 望着望着,二人一起望见了周澜。 杜云峰手的报纸一沉,他随即反应过来,再次攥紧,沿着报纸的上沿,他双眼一眨不眨的盯着心里无声的想了无数次的那个人。
第39页 几个月不见,周澜瘦的变了样,站在春风里,衣服能被吹逛——这个身形不就是那晚在见到的么! 杜云峰几乎马上要控制不住自己的双腿,他想冲过去,抱住周澜,光是看看,他都心疼了。 魂不守舍的向前走了几步,他又钉子一样定在那。 杜云峰在心里盘算:周澜要是想见他,随时可以见,他和唐骏荃是有联繫的,他是故意不见的。 周澜不想见他,即使杜云峰受了伤,他也不见他——这是有多讨厌他! 这么一想,杜云峰迟疑了,他天不怕地不怕,这大大世界他什么都不畏惧,死都不眨眼的土匪头子,就是怕了一个小书生。 喜欢极了一个人,就会怕。 而这份喜欢,带着与生俱来的自惭形秽,永远克服不了的言听计从和诚惶诚恐。 当初说两清的是自己,现在大庭广众的舔着脸冲上去?有用吗? 杜云峰不是在乎自己没脸,他是怕周澜光天化日之下生出更多的厌恶。 思来想去之间,周澜已经和唐骏荃寒暄完毕,二人向着一家西餐馆走去。 杜云峰毫不犹豫的移动步子跟了上去。 不敢跟得太近,杜云峰保持着隐隐约约的距离。 周澜扭头说笑了几句,随即伸手拉开路旁饭馆的大门,他敞怀穿着半长的双排扣卡其色薄风衣,浅棕色的围巾搭在领口,一阵春风吹过,衣袂飘起,衣服柔软的飘荡衬托出他的身材标枪一样挺直清秀。 看样子是早就选好的地点,唐骏荃并不见外,迈步先走了进去,周澜随即跟入。 听不见二人说什么,杜云峰身上每一根毛孔都不自在——他们什么时候这么熟的? 饭店很大,双层的大厅,一楼是开放式的大厅,座位很多,正是饭点,大半上了客人。二楼只有一半大,空间的一半被一支华丽炫目的水晶吊灯占据,整个二楼类似于一个看台,可以看到楼下的一切。 周唐二人坐在一楼靠窗的位置,那位置是个长方桌面,长线挺长,宽线不长,二人面对面,距离也就一只手臂。于此同时,杜云峰悄然在二楼护栏的位置落座,隔着眼花缭乱的吊灯和雕花的护栏,他静静的看着楼下。 楼下那一对人面对面的聊着什么,周澜手臂搭在桌沿上,眯眼认真的听对方讲着什么,有时笑笑,有时点头。 唐骏荃从内兜里摸出一包烟,半抽出一支,烟屁股朝向周澜。 周澜没用手接,而是微微探头,红口白牙的咬住烟屁股,向后一仰头抽了出来,然后叼着烟等待。 唐骏荃摇摇头:“顽皮”。手里却没停,拿起桌角的火柴盒,擦然一根,双手拢着推向对方香菸的前端。 “老爹关照,受宠若惊!”周澜吐出一缕烟气,叼着烟,含含煳煳的说了一句。 唐骏荃就着那根快燃尽的火柴抓紧时间点燃了自己的烟,边吸边咕哝:“我看你是没大没小。”随即摇熄火头,丢进菸灰缸里。 几口烟吞下去,周澜更有精神了,身体向后往软皮靠背上一靠:“唐老爹,你的烟好抽,你身上就是这味。” “别一口一个老爹,我有那么老吗?再说,我有烟味?”说着,唐骏荃低头嗅了嗅,“没有啊”,又抬起胳膊,嗅了嗅自己的手臂袖口。 周澜呵呵一笑,身体突然向前倾,伸手拉过唐骏荃的手,一直拉到自己鼻子底下,如同吻手礼一般,闻着对方食指和中指,眉毛轻挑,一双双眼皮微挑的大眼睛眨了眨:“老烟枪了都。” 二人说话时,一桌子的热菜很快摆好,唐骏荃老习惯,先给周澜盛了一碗热汤:“先喝汤,一会多吃点饭,对了,你赶紧把那玩意戒了,我都说烦了,你怎么就不学好呢?” 周澜乖乖接过汤,拿着汤勺喝了半口,随即放在桌上:“唐老爹,你看你,跟老妈子似的,怎么就不学好呢?”语气和唐骏荃如出一辙,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喜欢和唐骏荃贫嘴。 每次到这个话题,周澜总是打哈哈透气,既不说戒,也不说不戒。其实他心里就没打算戒,就这么一个开心的事,也要戒掉? “我上次让你考虑进我们队伍的事,你想的怎么样了?”唐骏荃往周澜碗里边夹菜边问。 对方筷子戳起几只菜叶,嚼蜡似的吃了两口,又放下筷子,他最近特别不爱吃东西,什么都不好吃,今天的菜同样引不起他的兴趣,满满的一桌子,如果非让他吃完的话,大概能吃个天荒地老。 唐骏荃问他的问题,他这几天很慎重的考虑过了,以前想出国,逃避不喜欢的人和事,现在这条路走不通了。但他还是想逃,这次唐骏荃恰好给了他一条路:“我可以跟你走,但我不是爱国什么的,那不实际,我就是相信你。而且我走前有些事情要办,没那么快能和你动身。” 听到肯定答覆,唐骏荃放下饭碗,他很高兴的伸出手去拍周澜的肩膀:“你小子终于想通了。”接下来问:“还有什么事要办?我帮你,是不是……和小杜有关系?” 听到小杜两个字,周澜睫毛低下来,盖住目光,他刻意不问杜云峰的消息,人活着就好,其他和自己没什么关系。 “不是”他斩钉截铁,然后自行其事的拿过对方的烟,低头又点了一支,平静的说:“他伤好以后,你不用再管他,随他走,也别问他去哪里,他要是说了,你也不必告诉我。” 说到这,周澜想起了什么,从座位旁拎起风衣,摸了几下,掏出一只厚厚的信封,隔着一桌子菜交给唐骏荃。 唐骏荃打开看看,突然低声说:“这么多,干什么用?” “给他,别说是我给的。”周澜开始闷头嚼蜡,不想再多说。 “那你到底留下来干什么事?我帮你。”唐骏荃另起话题。 “我自己的事,我自己解决,解决好了,我就能安心跟你去了。”周澜不抬头不抬眼,一副不想继续说的表情。 唐骏荃抬手在对方后脑勺上弹了一个脑瓜崩儿:“你这孩子,心里怎么总藏那么多事?” 吃了一脑瓜崩儿,周澜突然愣愣的坐直,抬手抚着自己后脑勺,直勾勾的看着唐骏荃。 唐骏荃没料到他是这个反应,轻声问:“我手重了?” 周澜回过神来,復又垂头吃饭:“以后别弹我了”。说完吃了一大口饭,满嘴的嚼,没有下咽。 楼上的杜云峰靠在椅背上,桌子上的菜热乎乎的端上来,一口不动的冷掉,他一眼没看,他的眼睛没离开楼过下那桌。 他听不见说什么,但他觉得听见听不见无所谓,看得清清楚楚了。 看清楚,就够了,足够了。 唐骏荃救过他的命,他当初也救过唐骏荃的命,一命抵一命,也算是谁也不欠谁的。 周澜,他当宝贝捧着,当祖宗供着,用身体暖过,拿命呵护过——就这么莫名其妙的被人家划拉去了? 他在脑海里瞬间够勾勒出一个姓唐的救他的命,向周澜卖人情的故事。他想,读过书的人会讲话,这么快就把周澜诓进去了。
第40页 周澜好骗,他可不好骗,更不好欺负。 想着这些,他后仰的姿势逐渐变成了前倾的姿势,两道目光从热烈的探究冷却成了冰寒的敌视,他盯着唐骏荃,越看越可恨,恨不得翻下护栏,立即动手。 他的那只伤腿,不自觉的搭到护栏上,手也下意识的往后腰摸。 手在腰里摸了个空,杜云峰才反应过来自己不比以前,随身带傢伙,现在手边连个绣花针都没有。 扬手唤来店员,周澜付了帐,顺手抓起唐骏荃的半包香菸,孩子气的笑了笑,揣进西裤兜里。随后二人,一前一后走出饭馆。 杜云峰攥着拳头一路跟随,眼光在周边飘来飘去,随机寻找用着顺手的家什。 前边二人走的并不快,边走边谈,杜云峰留了一只眼睛给他们,另一只眼睛盯上了前方的一个小混沌摊,那是一家小夫妻摊位,摊位上几个小百姓在等馄饨,男的和面切片剁肉馅,女的挽着髮簪,在热气腾腾的大锅里用笊篱一圈圈的趟着混沌。 杜云峰晃悠过去,心不在焉的要了一碗混沌,无所事事的东瞧瞧西看看,最后也没坐下吃,随手丢下钱,迈着大步扬长而去。 忙得一头热汗的夫妻俩,谁也没发现菜刀不见了。 步行不远,就到了鼎昌饭店门口,旋转门前,二人停住脚步,周澜转身面对唐骏荃。 杜云峰脚步不乱,几步顺势进了身边的点心店,在琳琅满目的糕点柜檯前来回踱着步子,目光顺着礼帽沿盯着外面的二人。 他个高腿长,天生走路就是大步幅的习惯,一动一静都很有韧性,像是耐心潜伏在草丛里的独狼,随时后腿一弓就能冲出去咬断猎物的脖子。 看他起来平静,其实心头有一团火,烧得他穿心烂肺,面红耳赤——心里预演着尾随二人进入房间,挥起菜刀活噼了唐骏荃,然后大卸八块。 至于周澜,他还没想好怎么办,先不管。 他解开领口的扣子,快要透不过气。 周澜面对唐骏荃,双手插兜,即将送别:“唐老爹,你回去吧,我自己上楼。” 二人没喝酒,唐骏荃也没什么不放心,只是忽然想起周澜前几天在发低烧,刚才又忘了问,突然想这事,就没头没尾的问了一句:“你还烧么?” 周澜抬手自己摸了摸,眯着眼:“不烧了吧?”他自己倒没什么感觉,冷点热点,他一直都不矫情。 听到这个疑问的语气,唐骏荃像个老大哥,抬起手,按在对方额头,停留片刻:“好像不烧了。”然后又按到自己的额头上,比较了一下,然后放下手。 周澜笑笑,向前半步,稍稍仰头,像个看着家长的乖孩子,语气无邪:“好像?那你再试试”,说罢仰着额头迎上去,贴上唐骏荃的嘴巴。 他不在意自己的温度,他想感受一下对方嘴唇的温度。 以前贝利神父也慈祥的吻过他的额头,也许父亲的吻就该是这样——他闭上眼睛想了一秒,然后后撤半步。 唐骏荃不是神父,没有理由吻他的额头,所以,发烧也不是一件完全坏的事情,起码是个好由头。 也知道自己动作略突兀,马上补了句:“还烧吗?” “不烧”唐骏荃也觉得有点奇怪,但同时也觉得没什么,周澜有时候就会冒出些不端不正的气,也有点像孩子气,也有点邪气。 周澜意犹未尽,忽然张开双臂,把唐骏荃抱了个满怀,抱了一怀淡淡的烟味。 唐骏荃双臂被他环住,像个没杈的大树。 “抱一下,别动。”周澜脸埋在他怀里,鼻翼微动,他不知道过了今晚他能不能再闻到。 有些事,他决定自己去干,不牵扯旁人,只有自己干才能干净利索,不担心秘密露给旁人。 今晚动手之前,他约唐骏荃吃饭,闲聊之时,他已经将对方刻画在自己眼睛里。 他今晚很想见一见杜云峰,哪怕远远望一眼,悄悄刻在心里。 给唐骏荃打电话前,他低着头在宾馆的房间里绕了一小时的圈,地毯踩出一圈压扁的痕迹,思来想去,他还是不允许自己这样做,是对方辜负他,不是他辜负对方。他想念那个鲜活可爱的小云峰,但讨厌那个下流混蛋的杜云峰,一爱一恨绞在心里,他只能选一个,对方那些混帐话他不想面对,所以也就不再妄想这个人。 所以,今夜他只见这了一个人。 干成了,就跟着唐骏荃北上出发,干不成,自己就埋骨在这个给他所有痛苦记忆的奉天。 “唐老爹,保重。”他随即放开怀抱。 第16章 失败的刺杀2 杜云峰看到二人一场亲昵又礼貌的道别——堪称莫名其妙,唐骏荃动作并不多,算礼貌,周澜的举止很亲昵,这才不寻常,以杜云峰的了解,这不是周澜的性格。 唐骏荃挥手过了马路,唤了黄包车离去。杜云峰略一犹豫,没有去跟,唐骏荃的老窝在那,跑不了,周澜住顶昌饭店的哪套房,他还一无所知,他万一跑了怎么办。 天色渐黑,周澜推着玻璃旋转门进了灯火通明的大堂,杜云峰大胆的跟了过去,里面亮外面黑,里面看不清外面的情况。 周澜走到前台,和服务生讲了几句话,然后抓起前台的电话,一手拨号,一手握住听筒放在耳边,微微侧头笑着说了几句,是个热情愉快的模样,可是刚刚放下听筒,脸就冷的和冰一样,然后朝着饭店大门走来。 和杜云峰预计的不一样,周澜没回房间,他出了饭店,独自沿街沉默行走,几道弯之后,拐进了繁华的奉天街,正是傍晚热闹的时候,车水马龙,人来人往,沿街的店家做生意最起劲的时候,傍晚春风吹过,饭店的红色幌子在摆动,美髮店门口黑白格招子滴熘熘的转着。 在最热闹的福隆百货商场门口,周澜停下来,他观察四方,踱着步子走了几圈——这地方他查看过好几次,百货前面有三个小巷子,一直通到平民居住区,百货后面有两个后门,出去也是四通八达。 无论从哪条路走,都不会有死胡同,今晚人又多,非常好——枪响之后一定会乱,趁乱跑路,应该不会太难。 按照预定计划,他潜进百货对面的小巷口,那巷子幽深,此刻没什么人,他隐藏在巷口的黑暗里,静静的靠着一侧墙壁,聚精会神的等待,手搭在后腰上,白朗宁硬硬的枪把给了他无限的兴奋与安全感。 周澜的举动很奇怪,杜云峰猜不透,但隐隐觉得不是好事,这一带的地形他很熟悉,以前他带周澜过生日就是在这条街上。 兜兜转转,错综复杂的巷子里,他一步都没浪费,成功的绕到周澜身后,转角处,他微微探头看到那个消瘦的背影。 远处鼎昌饭店塔顶的钟楼传来厚重的钟声,慢悠悠的敲了七下。 整点了,周澜手心有汗,在衬衫上乱挫了一把,随即再次握紧枪把。 一辆黑色轿车响着喇叭,从街口招摇驶来,街上人很多,车却不怎么减速——能开得起洋汽车的人,非富即贵。
第41页 车在福隆百货门口停稳,车外脚榻上站着的两个黑衣年轻人,他们麻利儿地跳下来,打开车门,一席碎花短褂黑裙扎着两条辫子的年轻女孩低头下车,站到街边左右张望。 另一侧车门,一身缎子长袍打扮的年轻人也下了车,他个子不高,很敦实,毛茬短髮,长得无甚特色,唯一显眼的是一条双棱的肉疤从眼角斜过太阳穴,一直刺进发迹。 他慢慢悠悠绕过汽车,走到女孩旁:“小妹,你约的人呢?” 女孩轻轻撇嘴:“哥,等一会嘛,他很快会来的。” 长袍年轻人不耐烦的左右看看:“约我妹妹竟然敢迟到,胆子不小。” 那两个魁梧年轻人始终一言不发,眼睛四处看着,手插在衣兜里。 杜云峰一眼就认出了那个长袍年轻人,姓程,具体叫什么不知道。当初杜云峰被困在金矿时,姓程的为日本人卖命,做了大把头,心狠手辣,弄死不少工人,暴动的当晚,工人里应外合的弄炸了矿上的□□库,大乱之际,姓程的领着人马挡住了去路,杜云峰带头扑了上去,一片混战里,杜云峰将对方骑到身下,就在高举起石头砸碎对方脑壳之际,保安团枪声响起,姓程的捡了条命,多了条疤。 显然,周澜是冲着这个人来的。 周澜在暗处盯着姓程的,无声的从后腰里抽出□□,贴着大腿外侧即缓缓靠近。 周澜聚精会神,另一只手作势要去拨开保险。 忽然握枪的手被人从后面攥住,一只大而温暖的手掌覆在他的嘴巴上,后面有人用整个身躯把他挤向墙壁更浓重的阴影里。 周澜下意识手肘后戳,狠狠抵到了对方的肋巴骨,后边人吃痛,微微弯腰,却没松手,反而双臂环得更紧 “小慕安,别动,他们三支枪,你别冒险。” 周澜一抖,浑身僵住,这耳边的声音太熟悉,这怀抱久违了。 另一边,车水马龙的明亮世界,程月芝满心欢喜的领着哥哥来见新认识的朋友,这个新朋友名叫陈约翰,大学生,一个月前在教堂认识的,家在关外,来奉天走亲戚。对于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女,模样好家世好有文化的陈约翰简直就是模子里出来的标准完美情人,当陈约翰在教会里弹起管风琴时,人生瑰丽的画卷在少女心里有声有色的展开了。 巷口的黑暗里是另外一个世界,周澜被杜云峰挤在墙上,作为失约的陈约翰,他蓄势待发之际被杜云峰抱了个满怀。他挣扎了几下没挣扎开,便不在浪费力气,而且这个怀抱真的是有些想念了,他甚至下意识的想转过身回抱对方。 等不到人的程家不一会儿就乘车走了,周澜靠在墙上,杜云峰紧贴着他,一手握着他的枪,一只手仍然覆在他的嘴上。 杜云峰知道对方不会大叫,但是鬼使神差的就是没松手,他不知道松手之后对方会说出什么,他甚至有点害怕。 对面的距离,唿吸对撞,隔着一只手掌。 街上的嘈杂都成了默片,只是模煳的背景,这世界只有两个挨得很近的人。 周澜拿枪的手被按住,另一只手却是灵活的,只要他愿意,他随时可以抬起来搂住对方,像以前无数次嘻戏那样,抱成一团,严丝合缝。 他没有。 从最初的想念,到理智的思考,他没用太长的时间。 许久,他抬起手,没废什么力气拨开了杜云峰的手,无言无语,在杜云峰的注视中垂下眼帘,然后转身,抬腿就走,毫不留恋。 边走边将白朗宁揣回到后腰,像恨自己脚步不够快似的,几乎想要小跑。 杜云峰先是愣在原地,随即反应过来,几大步追过去,攥住他的手腕,几乎将飞奔的周澜拽了趔趄。 周澜侧身回头,眼神冷淡的看着他,一言不发。 杜云峰百爪挠心,忍不住喊道:“你说话,跟我说句话。” 周澜仍旧一言不发,只是毫无情绪的看着对方——他向来不喜欢向人诉说自己的遭遇和想法,唯一一个坦诚诉说过的就是杜云峰,在他十八岁生日那天,他几乎被那份从天而降的关爱感动了,那时候他觉得小云峰好,真是好。 眼前这个人不是小云峰。 杜云峰咽了口唾沫:“既然躲着我,为什么还救我?我知道那天是你。” 周澜没有打算回答他的问题,他表面冷淡,其实已经开始心烦意乱,他不想看见这个人,看见了就想起当初的那些混帐话。 用力的一甩手,周澜扭过头,眼角余光是厌恶的,他只想离开。 杜云峰是个火爆的性格,高兴的会表现出来,不高兴的几乎马上就会发作,他不忍任何人,可凡事都有个例外,周澜就是那个例外,周澜今天什么都不说,快急死他了。 杜云峰慌了,刚才心急火燎的想剁碎唐骏荃的想法早就抛到九天云外,直觉告诉他周澜这一走是无论如何不会再理他,以后哪怕他找到天涯海角,喊破喉咙,周澜都只会躲在看不见的角落里不理不睬,永远活在他的生活之外。 周澜脚步不停,在巷口一闪,不见了。 杜云峰傻了眼,然后条件反射一样跑了出去,转弯跟上周澜。 街上人来人往,虽然不算接踵摩肩,但人流混杂,迎面的过来的人总是不识时务的挡住杜云峰的路,他盯住周澜的背影,都不敢眨眼,就怕一瞬间不见了。 当他再次捉住周澜的胳膊时,不由分说的把对方整个旋转过来,他伸出双手握着对方的胳膊,强迫对方面对自己,很是焦灼:“你和我说句话,好不好?” 对方不言语,挣了一下转身。 杜云峰胳膊上使足了力气,几乎就是用了毕生力气钳住了对方。 “放手!”周澜开口了,声音不带任何波澜。 杜云峰几乎想求他,试探性的靠近对方:“我知道你生我的气,我不是故意那么说的,我有我的理由,你原谅我一次吧。” “放手!” 杜云峰慌里慌张的也不知道一时之间让对方消气,只能讨好的巴结:“你想干掉那个姓程的,我替你去,好不好?太危险了,我做掉他,以后我们——” “不是两清了么?”周澜皱着眉头,他不耐烦的继续说道:“两清啦,没有我们,只有我和你,你放手。” 杜云峰决计不肯放开他,不料周澜突然爆发性的大吼了一声:“你他妈的给我放手!” 声音之大,几乎整条街的目光都射向这边,周澜眼睛红了,鼻子也不通畅起来,身体不稳的前后晃了晃——好像是病了,又好像是激动。 当初翻脸的时候,也没这样,慌乱之下,杜云峰就吓得手一松。 周澜趁着这个间歇转头就走。 周澜步子虽大,却走得不稳,他掏出手绢擦鼻涕,脑子里乱闹闹的,嗡嗡的响,路人的注目礼他视而不见,有点恍惚,有点头晕,他得马上去吸一口,他顾不上杜云峰的跟随,几乎是踉踉跄跄的奔进了大烟馆。 起初,杜云峰只是心虚的跟着他,看到他走的又急又乱,几次想上去扶他,又不敢靠近,杜云峰一时没了主意,换成其他的人,杜云峰可以扛了就走,但对周澜,尤其是此刻的周澜,他不敢。
第42页 至于跟着他到哪,跟着他干嘛,杜云峰没想明白,他来不及想,他只知道现在不能跟丢了。 直到进了大烟馆,周澜流着眼泪鼻涕抱着宝贝似的抬起烟枪,杜云峰突然明白了,这几个月,他就是这么糟践自己的。 周澜在隔间里云里雾里的吸,杜云峰无力的靠在隔间门外,他双手抓进头髮,顺着墙根蹲下,头埋在两个手臂之间。 他宁可自己身上被生割一块肉,都不想周澜碰这个催命的东西。 从烟馆到鼎昌饭店,周澜走得身心俱疲,杜云峰跟得垂头丧气。 周澜很累,从里往外的累,他谁都不想理,只想睡到床上,最好睡死过去,就什么烦心事都没有了。 杜云峰自诩脑子还挺好用,可是对付周澜这样性格脾气,他竟然想不出办法。他想解释当时他是没办法才气走对方的,可是对方根本一句让他讲话的机会都没有。而且,就算解释了,周澜信么? 周澜脚步沉重的沿着旋转楼梯拾阶而上,到了门口,他掏出房门钥匙开门,眼角的余光里,杜云峰的身影出现在走廊的尽头,畏畏缩缩的不敢靠近,周澜知道,现在只要他肯唿唤一声,对方都会马上飞奔过来。 但他没有,他利索的开门,进门,关门,上锁,毫不犹豫。 杜云峰爱跟就让他跟去,跟不下去了就自然不跟了。 你是你,我是我,你跟不跟是你的事,和我有什么关系呢。 周澜摸到墙壁上的开关,按亮了灯,脱掉风衣,丢向沙发,然后整个人直挺挺的跌进沙发里,伸手松了松领口,双脚蹬了几下想要脱鞋。 鞋带系得很紧,本来今天打算开完枪逃命的。 他疲倦的弯腰,解开皮鞋带,胡乱的蹬开鞋子,脱掉西装外套,顺势就躺回沙发里,想睡,连去床上的力气都懒得用了,西装盖过头,他蜷缩深陷在凉凉的皮沙发上,迷迷煳煳的睡过去。 门外静悄悄,无人敲门,无人说话。 迷迷煳煳的睡到半夜,周澜醒来,外面依旧黑,房间里的灯大亮着,他爬起来去倒水,一股急火,他的嗓子毫无徵兆的发病了,痛的好像咽喉处塞了一个硬核桃,咽不下去,吐不出来,他想喝水。 暖瓶底朝天的摇了摇,竟是没水了,他拎着空暖瓶开始咳嗽,咳到蹲下来,脸埋到臂弯里,几乎喘不上气。 所有人的人都和他作对,连个暖水瓶都不争气,他勐地站起,朝地上掼出暖水瓶,嘭的一声碎了满地银白。 杜云峰在门外,他没走,无声无息的坐在门口黑暗里,隔着门他听见里面剧烈的咳嗽声,碎裂声,紧接着是周澜哑着嗓子讲电话的声音,让茶房给送开水。 不一会响起了敲门声,周澜边咳边光着脚去开门,他渴的快冒烟了。 周澜光顾着绕开碎裂一地的水银玻璃胆,开门时也没看门外的服务生,低头再次小心翼翼的去绕开那堆锋利的银屑,从桌子上拿过水杯,再转身回来,面对了拎着暖水瓶的杜云峰。 周澜一愣,杜云峰倒没停顿,行云流水的接过水杯,倒满,转身将水杯和暖瓶放到旁边的茶几上。 杜云峰低着眼睛,双手下垂,他现在不敢强行去拉扯对方,只是沮丧而坚定的说:“我有苦衷。” 房间里安静的可怕,周澜点点头,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点头,也许纯粹是气得抖了,随即他仰头皱眉,咬了咬牙。 再低下头时,哑着嗓子说了一句:“好,你不走!”随即一声冷笑:“我走” 他几步走到沙发前拎起西装,又回过身,趿拉上两只没系带的皮鞋,风风火火的要往外走。 “大半夜,你去哪?”杜云峰去伸出双臂拦住他去路,周澜左突右沖竟走不到门口,嗓子疼,心里急,满眼是杜云峰,上天不能,下地无门,他忍无可忍扔掉西装,伸手搡住杜云峰的衣领,嘶哑道:“你他妈的听不懂人话吗?我们两清啦,我不要你啦!” 杜云峰被他搡的站不稳,两只手臂就势环住对方,他太想抱他了,抱在怀里,心里不是滋味,他怎么瘦成这样! 被激怒的周澜一发不可收拾,用力挣脱怀抱,挥起一拳打在杜云峰的脸上,杜云峰一个趔趄,又很快站稳,走回他面前,不言不语,只是嘴角带血。 周澜仿佛忘了要走的事,挽起袖口,扑向杜云峰,全世界只剩下了拳打脚踢,分不清鼻子眼睛脸,下手就是狠的。 “我那么相信你。”周澜一脚蹬在杜云峰肚子上,对方没用双手护,直接被他踹弯了腰,周澜断断续续的说:“你就这么对我,你非要祸害我一次才能安心吗?”杜云峰不言语,尽力挺直腰,瘸着走回来,他不怕挨打,他怕周澜不理他。 他一次次过来,周澜一次次下狠手,抬起脚朝对方的膝盖踢过去。 杜云峰闷哼了一声,单膝跪在地上,他那条伤腿剧痛,低下头,他跌在那一堆暖壶胆里。 周澜停住了。 杜云峰不肯停,他宁愿用这种方式让对方出出气,他要回到周澜身边。 伤腿一使劲,他半站起,随即力不能支的又跪了下去,寂静的夜里,玻璃砸裂的声音格外清晰。 周澜气喘吁吁,他的愤怒随着汗水流失了不少,他走到杜云峰身边:“还不走?” 杜云峰半跪着,并不抬头,膝盖的裤子已经渗出血来,可他丝毫不在意,眼前是周澜的双脚,他缓缓伸出手——为周澜工工整整的繫上了鞋带,然后抬头仰望对方:“少爷,你真的不要我了么?” 一上一下,四目相对,周澜心里一动,那是小云峰单纯的眼神,小时候上学前,杜云峰都是麻利的将自己穿戴好,等在门口,然后给个子矮一头的的周澜繫鞋带,抬头一笑,眼睛亮亮的:“少爷,系好了,我们走吧。” 周澜微微眨了眨眼,伸出一只手,轻轻触摸杜云峰的眼睛,前额,短短硬硬的头髮,长长嘆了一口气。 杜云峰双手移上周澜的小腿,对方没躲闪,随即这双手搭上对方的腰身,轻轻环住,然后突然收紧,杜云峰将脸埋在了周澜的肚皮上,周澜双手搂着对方的头,磨蹭着对方的后脑勺,哑着嗓子问:“云峰,疼不疼?” 杜云峰摇摇头,又点点头,对方瘦得让他疼。 周澜将杜云峰连拉带拽的弄了起来,碎玻璃碴子稀里哗啦的从腿上落下来。 周澜扛着杜云峰的胳膊,把人扶到床边,伸手去解他的腰带,三下两下扯掉裤子,对方那条伤腿就露了出来,伤痕新老叠加,以前被狼抓伤的痕迹还在,子弹贯穿伤还未痊癒,结痂的地方在渗血,往上看膝盖被玻璃胆割出大大小小的口子。 “这腿都快不能要了”周澜坐在床边,小心翼翼的拔出一块碎玻璃。 杜云峰不能去医院,所以只能由着周澜来处理伤口,周澜是个细緻的人,将玻璃剥干净了,热毛巾擦去血污,伤口都暴露在空气里。 周澜打算出去买点绷带,但杜云峰拉住他,无论如何不让他去。 “我出去还回来的,你等着就行。”周澜站在床边,杜云峰躺在那,一只手拉紧紧住对方的裤边。
第43页 “天亮再去,陪我呆会,我都多久没见到你了。” 周澜復又坐回到凳子上,双手袖口上挽,手肘拄着两只腿,不远不近的距离里二人对视,不再说话。 看着看着,杜云峰喉结一动,伸手握住对方的一只手,两只手握到一起。 过了一小会儿,仿佛握不够似的,十指交叉抚摸,互相研究着对方,感受着对方的柔软与硬度。 併拢五指,用力一拉扯,杜云峰把周澜拉到自己身前,顺势搂住一滚,把对方带到了床上。 杜云峰半压半靠在对方身上,失而復得的护住宝贝一般,圈在身前,他低头去吻对方的额头,沿着睫毛鼻樑,吻到朝思暮想的嘴唇,长久的,温柔的,缠绵的…… 周澜伸手搂住了杜云峰的腰。对方的吻,对方的唿吸,对方的身体,他其实同样想念。 杜云峰的手隔着对方的衬衫,一寸寸抚摸,清晰的感觉到了对方的轮廓,锁骨,胸骨,肋骨,迷离不舍的离开周澜的嘴唇,二人几乎鼻尖贴着鼻尖,杜云峰一只手撑着自己,一只手轻轻刮着周澜的侧脸:“你把大烟戒了吧。” 周澜轻轻的回答:“好” 杜云峰笑笑,又忍不住低头吻了对方额头:“答应这么利索,你知不知道戒起来多难受?” 周澜微微眯眼,消瘦的指尖轻轻触碰杜云峰的脸颊:“我现在不难受了。” 第17章 戒菸 日上三竿,电话铃声大作,弹簧大床上,周澜揉着眼睛坐起,睡得不好,一夜不太平。 杜云峰睡觉不老实,翻跟头打把势的兴风作浪,整张床是风浪的漩涡,床单被罩都不在原处,杜云峰像个疯跑的小兽,光着腿侧骑着棉被,身上青一块紫一块,都是昨天驯兽师的恩赐。 离开了漩涡,周澜扯了扯身上皱巴巴的衬衫,他光脚下地,将衣角塞回到裤子里去,昨夜没脱衣服,和杜云峰久别重逢,纠缠亲吻着睡到一起,牛皮腰带咯得他腰痛,他太瘦,骨头硬碰硬了一晚上,咯青了。 他绕过一地的碎玻璃胆,走梅花桩似的蹦到客厅抓起电话。 杜云峰迷迷煳煳的醒了,捨不得睁眼睛,被子枕头上都是周澜的味,他家少爷的味。 竖着耳朵听周澜讲电话,对方嗓是子哑的,不断的紧嗓子,话不多,语气却很不错:“嗯,他在我这,昨晚上。”周澜回头看了看卧室,杜云峰已经醒来,靠在床头上,头髮滚得四面八方。 周澜扭过头继续讲电话:“腿长他身上,和你没关系,对了,这几天我们想去你那。” 放下电话,他回到卧室,哗的一声拉开半边丝绒窗帘,阳光大好,灿烂活泼的照进房间,周澜回过头,望向床上,杜云峰四仰八叉的半躺着,眯着眼睛看向窗边,他的衬衫皱皱的,下面是两条修长的腿,即使不用力,也有好看的肌肉线条,像开阔草原上延绵的青山的弧度,有一种自然的美感,阳光一照,皮肤泛起健康紧绷的光泽。 周澜悠然的踱回床边,微微欠身,伸手轻轻按了按杜云峰小腿,果然是身体棒,一宿过去,伤口周围的皮肤发皱,是个风干癒合的趋势。 微一使力,杜云峰嘴里嘶的一声,可是没躲。 “疼死你。”话是硬的,周澜的语气是软的,手上减了力道,轻轻滑过破皮的膝盖,依靠几根手指的指肚温柔的在破碎的创口边打着圈。 杜云峰只穿着一条棉裤衩,早上那东西正升旗仪式般直挺挺鼓鼓囊囊的,周澜这么一磨蹭,那东西更坚定了,杜云峰咽了口唾沫,他的皮肤仿佛是火柴盒,周澜的手指是火柴头,兹兹啦啦的滑过,火星一路,酥麻全身。 周澜的目光扫过大腿中间地带,顿了一下,并不过多停留,手指则忽略了大腿,直接从腰侧伸到对方的衬衫里,停留到硬硬的肚皮上,低着睫毛看着杜云峰。 杜云峰的眼神是热的,却不敢张嘴要求什么。 “饿不饿?”周澜摸着杜云峰的肚子。 “不饿” 周澜拍拍对方的肚皮:“那去洗澡吧” 说完去拉扯对方起床。 杜云峰意犹未尽,撒娇一样往床上躺,拉着周澜往自己身上贴,“再亲一会” 不让吃肉,总得给点汤喝,虽然不解馋,却还解渴的。 “别闹了,快起来吧”周澜不顺着他,只是拉他的胳膊,杜云峰打算继续耍赖,癞皮狗一样,反倒往被里钻了。 周澜直起身,放开他的手:“那我不等你,我自己先去洗了。” 说完自顾自的去了浴室。 杜云峰腾的从被子里坐起来,楞了一下,立即单腿跳起来:“我要一起啊!” 杜云峰瘸腿跳到浴室门口,单手撑着门框,周澜正往浴缸里放水,一冷一热水龙头轮流调到最好的温度,哗啦啦的流水声中,水蒸气氤氲起来,他弯腰在浴缸中划划水,很满意,然后抖抖手上的水,背对着杜云峰解开衬衫的扣子,脱光了上身。 他转过头,看着门口金鸡独立的杜云峰:“关门,脱衣服。” 杜云峰听话的蹦进来,带上门。 身上的衬衫和裤衩,瞬间到了地上。 周澜过来扛他的胳膊,连拉带抱的把人弄到浴缸里坐下,他那腿不能沾水,只能噼腿放在浴缸边上。周澜拿来香皂毛巾,噼头盖脸的搓洗对方,洗完头髮洗脖子。 “我可是头一次伺候人,你别不知好歹。”周澜给他搓洗脖子,杜云峰老老实实的坐着,一只手本来老老实实的搭在缸沿上,这会儿偷偷摸摸得寸进尺的拽住了周澜的裤腰带。 “我怕你滑倒了。”杜云峰低头说,同时有水哗啦啦从他头顶浇下来,那是周澜在拧毛巾。 杜云峰忽然一仰头,随即狗撒欢似的一甩头髮,水花四溅,他抬起眼朝周澜笑,亮晶晶的,不怀好意。 周澜被他甩了一脸水,直起身,用手背擦眼睛,再往下看,自己的裤子上全是水,腰带已经被杜云峰拽松了,他一咬牙,把手巾摔到浴缸里,激起一层浪:“我看你是不想好了。” 周澜动作麻利的解开带头,抽出整条皮带,拽着杜云峰的双手往一起捆,杜云峰并不挣扎,只是就着对方捆自己的姿势,仰脸拱对方的脸,一顿乱亲。 周澜躲,他就跟,一条腿撑着自己站起,没料到脚下一滑,四脚朝天的往下倒,周澜一把捞住他那条伤腿:“还闹,你不想要腿了?” 杜云峰满不在乎那条腿,仿佛就不是自己的腿,爱伤不伤,爱烂不烂,他捆住的手腕分不开,可是双手还能打开,稳稳捧住周澜那张瓜子脸:“你下来,反正你也湿了” 周澜没了裤带,湿了的裤子不住的下滑,再看看杜云峰手都捆住了,腿也是坏的,谅他也掀不起滔天大浪,再说他俩也不是没光屁股一起洗过澡,以前是大浴池,今天浴缸小一些罢了。 周澜赤条条坐在杜云峰对面,胳膊旁边是杜云峰搭在浴缸边上的腿,这条腿还算老实,下面那条腿就总是似有似无的蹬一下他的肚子,戳一下他的屁股。
第44页 周澜不理会他,从浴缸里摸到毛巾,想把这个澡快点洗完。 他用毛巾搓杜云峰的脖子,然后是胳膊,前胸,肚子。 到了大腿根,周澜犹豫了一下:“你老实点,我解开你手,你自己洗。” “我不!”杜云峰哗的一声从水里举起手:“你捆我,你得给我洗。” 周澜不吭声,耳根子发红。 杜云峰伸出胳膊,身体前倾,因为手捆着,所以正好把周澜圈进自己怀里,一拉扯,就把对方哄到了自己怀里来,整个浴缸里变了阵势——杜云峰微微仰靠在浴缸壁上,周澜面对面的贴在他身上。 水蒸气氤氲,杜云峰温柔的去亲吻对方:“小慕安,想我了吧?” 水是温暖的,杜云峰的怀抱是安全舒适,周澜在水下解开了皮带扣,揽着对方肩头,亲了上去。 二人在浴缸里玩耍了半天“摸鱼儿”,连午饭时间都错过去了。 杜云峰不让周澜起身,拽着手不害臊的往自己下面按。 “都缴枪了,有什么好摸的”周澜挤了挤,捏得杜云峰一阵阵痒的腿抖,仿佛一根麻筋从小圆脑袋一路连到了脚心。 “你摸摸它,它就能起来,他听你的,你收了他吧”杜云峰一边嘶着气一边说。 “怎么收?” 杜云峰坏笑着凑上去,嘁嘁喳喳的咬耳朵,周澜哼了一声:“你敢?”哗的从浴缸里站起,抬腿迈出浴缸,哩哩啦啦淋着水取了毛巾。 擦干头髮,周澜站在洗手池的镜子前,他抹掉镜子上的蒸汽,认认真真的刮脸。杜云峰仍然坐在浴缸里,看着周澜的侧影,越看越喜欢,每个地方都长得正正好,浑身上下净白,汗毛不重,线条优美流畅,如果非要挑出什么缺点的话,周澜绞尽脑汁的想了想——能胖点就好了。 周澜收拾完自己,又花了大力气,从上到下收拾了杜云峰,因为错过了早饭和午饭,他有点眼冒金星。 但他还是换了身干净利索的衣服,冲到最近的百货商场,给杜云峰买了里里外外全套的衣服。 拎着七八个袋子重回房间,杜云峰果然还光着屁股在床上晒太阳,周澜将一堆袋子一股脑扔出去,活活埋了这不害臊的货。 电话定了餐,服务生将餐具和菜品送到房间,周澜关了卧室的门,让服务生一样样在茶几上摆好,然后给了小费打发出去。 “出来吃饭”周澜吼了一声,卧室的门刷的打开,杜云峰演舞台剧一样,焕然一新的从门口蹦了出来,极力的控制自己那条瘸腿,洋洋得意的踱着步子,往茶几这边迈方步。 “你这是要唱戏?”周澜先拿起一块枣泥馅点心放在嘴边,盯着杜云峰,边咬边问。 杜云峰眼角眉梢带着高兴劲,临近往沙发忽然往上一摊,黏煳煳的靠在周澜身上,语气也黏煳煳的:“衣服真好看” 人靠衣装,佛靠金装,杜云峰本来就是个高个,瘦里带肉的衣服架子,好衣服一上身,周澜其实眼前一亮,心里喜欢的不得了。 但这会儿,在周澜眼里,杜云峰更像只发情的小兽,贱头贱脑的在身上拱,周澜被他拱的东倒西歪,索性将手中半块糕点塞到对方嘴里,伸手在杜云峰的屁股上不轻不重的拍了一把:“快滚去吃饭!” 杜云峰愉快的“滚”去了茶几对面,隔着一张茶几,周澜坐在沙发上,杜云峰蹲在地上,对着一桌子吃食,二人抄起筷子谁也不和谁客气。 杜云峰西里唿噜地吃,他饿了,只是因为守着周澜才能暂时忘记这份饿。在杜云峰无意识的吃得喷香的声音里,周澜不知不觉也吃了很多,他已经好久不觉得饿了,仿佛心离胃太远,根本感觉不到飢饿,今天这心才算踏踏实实的落到胃上,桌子上的食物不再是黑白照片了,味道也不是蜡了,口味对了。 他边吃边打量杜云峰,这傢伙虽然有点畜生气,有点花花肠子,但对自己好的那个颗心是真的活蹦乱跳的,随时都能从腔子里掏出来,任凭自己蒸了炖了绝不二话。 周澜想,以后要把他留在身边,打的骂的哄的骗的都行,走哪都带着他。 杜云峰正吃得欢,抬眼看了一下周澜,对方正目光粼粼的打量自己,长睫毛浓密的和小森林似的,杜云峰联想到刚才浴缸里那一幕,心一颤手一抖,刚夹起来的一颗烧蚕豆就掉在了茶几上,他伸出筷子去戳,一戳一蹦,连戳连蹦,简直要戳到周澜怀里去。 “吃没吃相,”周澜摇摇头,从盘子夹起一颗新蚕豆:“张嘴。”伸手送到对方嘴边。 杜云峰识时务的放弃了桌子上那颗,乖乖仰头吃到餵过来的这颗,他眼睛亮晶晶的笑,周澜也笑了。 到了傍晚时分,趁着夜色的掩护,周澜带着杜云峰出门了。 杜云峰一百个不愿意去唐骏荃家,他想永远和周澜过二人世界,饭店那张大床多好,还有那个浴缸。 可是饭店人多眼杂,不是个能长住的地方,黑鹰山的弟兄们暂时四散了,保安团还在搜捕,风声未过,他是匪首,还需掩人耳目。杜云峰心里盘算等腿上的伤好了,县城里风声过了再露面,他那些兄弟是靠他吃饭的,用不了多久他就能集齐一伙人,抢个山头他还是老大,至于周澜,杜云峰估摸着,自然是愿意跟自己走的。 周澜没想以后,他只考虑眼下,倒不是他目光不长远,只是因为他知道自己的身体不对劲,太阳刚下山他就开始打哈欠,他不困,但是越来越睁不开眼,大烟好不好戒他心里没底,反正每次到时候不吸他就难受,能难受到啥样,他没试过挺到最后。 夜色掩护下,两个人西装革履的在巷口下了车,像两个醉汉一样互相搀扶,东倒西歪的敲了唐骏荃的门。 唐骏荃也不知道该扶谁更好,一手一个连托带扶的把两个人弄进了屋。 他无条件贊成周澜要戒菸,早早收拾好了东西两间厢房给二人住。 东厢房给周澜的,外间是伙屋,能烧火做饭,一间带炕的里间,不大,但很整洁,炕上有炕柜和几床被褥。 西厢房是个什么样,杜云峰没去看。 周澜摘了白朗宁哆哆嗦嗦的塞给杜云峰:“你藏起来,别让我看见,我怕我脑子犯煳涂。”说这话时,他嘴唇发白,鼻尖冒汗,和得了重感冒似的。 “你这次一定要戒干净,不然以后反覆就没法戒了。”唐骏荃嘱咐道,和杜云峰一同把周澜扶上炕,虽然是温暖的春天,但是考虑到他的状况还是烧热了炕。 周澜用力点头,由于浑身哆嗦,也看不出是个点头的样子。 第一次发作通常是最厉害的,半夜东厢房里传出了鬼哭狼嚎。 周澜力气大得惊人,炕上铺的盖的全都踹到了地下,炕柜的一扇门也被他踹得稀烂,他想下炕——正房里有烟枪,他什么都不清楚,只记得这个。 两个人四只手才算把周澜勉强按住,唐骏荃扭头对杜云峰说:“你压住他,我去找绳子,他再折腾下去,能把自己胳膊腿砸断。”
第45页 唐骏荃出去了,杜云峰用了全身的力气压住不断扭动的周澜,看得出,周澜从里往外的难受,他心疼:“慕安、少爷,你再忍忍,忍过去就好了。”他安慰着,声音也带着抖。 身下的人一直在混沌的挣扎,忽然眼睛亮了一下,抽抽搭搭的盯着杜云峰:“云峰,我难受啊”随即大口的喘气:“给我抽一口,就一口,我明天再戒,好不好?”他的眼睛里热切,从未有过的恳求神色。 手上没放松,杜云峰心里却在发软,这时唐骏荃带着几段粗细正好的麻绳急匆匆的进屋,伸手刚要捆绑,被杜云峰叫停,取来几块毛巾裹在周湾的手腕脚腕上,然后才帮忙捆绑。 手脚捆上了,周澜嘴没停,噤声断断续续:“云峰,我难受。” 他不求唐骏荃,单是求杜云峰。 杜云峰失魂落魄的到了厢房外,垂头丧气的站在门口,唐骏荃捆好周澜也出了来,靠在门框上:“给”他用手背推了推杜云峰。 一支哈德门,杜云峰接了过来,然后拢手护住唐骏荃手里的火,二人站在门口吸了起来。 “你还怪厉害的,我干这行这么久,都很少让人跟踪过。”唐骏荃半开玩笑半感嘆。 杜云峰侧着头,也不看他,嘴里的青烟吐出一条直线:“你当真不是故意让我跟上的?” 唐骏荃笑笑:“怎么会?”然后弹了弹菸灰。 杜云峰不喜欢唐骏荃,说不上到底为什么,反正第一次见就不大喜欢。杜云峰在周澜面前总是乖得很,可是一转身能生出一百个心眼,刚才唐骏荃一问,他脑子翻出了一堆的问题:一路跟踪没被发现也可以用凑巧来解释,但是如果被发现了,唐骏荃就该知道他的一举一动我都能看到,再说我找到周澜对他有什么好处? 房间里的周澜适时哀嚎了一嗓子:“云峰,我难受啊,我难受”声音颤抖,像是在打冷战。 杜云峰把菸头碾在门框上,手指用力,碾了个稀烂,低低说了一句:“烟枪在哪?” “你干嘛?” “给他吸一口” “不行!” “你他*妈的快拿出来”杜云峰伸手楸住唐骏荃的衣领,说翻脸就翻脸,把人撞在门框上。 唐骏荃并没恼,他反攥住杜云峰的手腕:“戒大烟的没有不难受的,一次戒不掉以后就别想戒!” 杜云峰不想听他啰啰嗦嗦,气急败坏的搡着人往正屋走:“戒不掉就戒不掉,我养他一辈子,我供得起。” 唐骏荃看对方不讲理,趁他不备,攥着手腕一个反擒拿扭了对方胳膊。 杜云峰打架从不吃亏,几乎下意识的脚就跟上去了。 唐骏荃行伍出身,受过严酷的训练,二人身材比例又差不多,很快打成一团,周澜喊得杜云峰一阵阵心焦,一下一下下狠手,唐骏荃一开始还只是制止对方,后来眼看不敌,挥着拳头开始还手。 拳脚相加,闷声狠打,唐骏荃知道,杜云峰这种小土匪,不到打趴下,是不会听他讲道理的。 朝对方受伤的腿狠踹了一脚,杜云峰晃了晃,咬着牙没倒,可就这么一晃的功夫给了唐骏荃机会,脚底根不稳,唐骏荃把杜云峰压在地上。 屋里炕上一个难受的打滚,院子里两个在打滚。 二人气喘吁吁,最后想到了一个折中的方法,唐骏荃用那信封袋子里的钱去黑市买镇静剂,不论价多高都买,如果买不到,杜云峰就给周澜大烟膏子缓一缓。 周澜折腾了一夜,先是求,后是骂,然后是呕,将在饭店吃的全呕出来,最后变成了干呕。 这罪没人能替他遭,不然有人愿意替。 杜云峰一夜没合眼,收拾干净了呕吐物,还要不断给周澜盖好蹬下去的被子。 周澜他看的眼神跟刀子似的,一点不亲。杜云峰心里就一凛,鸦片真不是好东西 天亮的时候,唐骏荃拎着布包回来,形色匆匆的进了院子,探头往外看了看,关好大门。镇定剂、麻醉剂现在都属于管制药品,黑市上贵的要命不说,还容易被人盯梢,他要是被人盯上搞不好会牵连出队伍一条线。 刚刚找出酒精炉点燃,电话铃声响了,杜云峰马上接手:“我来消毒,你去吧” 酒精炉上是个大搪瓷杯子,玻璃针管和和几根针头在翻滚的开水里煮着,同时在火上来回烤着一只不锈钢的镊子,估计时间差不过了,杜云峰用铁片子按熄了酒精灯,用镊子小心翼翼的取出针管针头,放在开水消过毒的搪瓷托盘里备用。 黑布包打开,是两盒整整齐齐的扁平纸壳盒,翻开之后是一排印着蓝色英文字母的玻璃针剂,杜云峰认识英文,拿出一支看看,具体药名不懂,但简单的说明书看懂了——镇静,麻痹神经,缓解疼痛,副作用是用药期期间反应会变迟钝,长期用易上瘾。 唐骏荃放下电话,赶紧出了堂屋进了东厢房,先用晾凉的开水洗了手,然后用酒精仔细擦了每根手指,瞟了一眼杜云峰:“会打针么?” 杜云峰实话实说:“不会” “把他裤子脱了”唐骏荃小心翼翼的将针管和针头安装到一起,然后掰掉针剂的玻璃口,抽出透明的液体:“看好了,我只能教你一遍。”说话间,他将针头朝上,喷出少许液体:“针管里不能有空气。” 杜云峰按着周澜俯卧,松了裤腰带,往下扯了扯裤子。 “不行,再往下点。”唐骏荃拿着针管等着。 杜云峰又勉强拉着裤腰往下蹭了蹭。 用酒精在皮肤上消了毒,唐骏荃把针推了进去,周澜迷迷煳煳说了句什么,然后不再挣扎。 “以后就在这个位置,别打太多,他闹得不狠就减量”唐骏荃边说边将药液一点点推了进去,然后拔出按上药棉:“按住。” 杜云峰几乎压在周澜身上,立即伸出一只手按住棉花:“你要走?” “嗯”唐骏荃手脚利索的卸掉针头,连同针管一起放回搪瓷托盘:“我有任务,大概十天左右回来,也可能半个月。你们可以在这继续住,没人会来找我,如果觉得周围有什么不对劲,你们要小心,尽早换地方。” 杜云峰本来想问一句去哪,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对方的行当不难猜,要么暗杀,要么情报,知道了未必好,所以他顿了顿,口风一转,真诚说了一句:“唐团长,谢谢你。” 唐骏荃出门前回头,瞟了一眼他的腿:“下手重了,你也好好养养吧。” 杜云峰一笑,灵活的踢了踢那条伤腿:“太小看我了,好得很!”唐骏荃也就不多废话,匆匆回到正房去收拾东西。 等人不见了,杜云峰才一弯腰,伸手摸摸了小腿,暗地里咬了咬牙,对着小腿肚子嘀咕了一声:“真不争气!” 唐骏荃很快收拾好行装,千叮咛万嘱咐的交代了一番,临走前将周澜那匹白马牵了出去。 第18章 重整河山
第46页 唐骏荃前脚一走,杜云峰就将大门从里面锁了个严严实实,然后冲进西厢房,翻出被褥钻进了东厢房。 试探着碰了碰周澜,对方也没什么反应,杜云峰解开对方手脚,丢开绳子毛巾,轻轻揉捏被勒红的手腕,揉两下亲一下,周澜眯着眼睛看了看他,也没什么反应,只是眼神倦倦的,该是药物起了作用。 “饿不饿?”杜云峰四脚朝天的趴在炕上,抓着周澜的一支手在亲。 周澜像是不理解这句话的意思,想了半天,轻轻吐出两个字:“不饿。” 折腾了一宿,体力消耗的厉害,杜云峰决定先睡一会,于是自觉自动的躺倒周澜旁边,伸手把对方搂进怀里:“我抱你睡会,你也累了,睡吧,听话。” 周澜混混沌沌的,倒是很听话的闭了眼睛,沉沉睡去。 第一次熬了过去,最难过的一关就过去了,而且有了镇定剂的辅助,周澜也没有再遭大罪。 不发作的时候可以喝一些稀粥,吃一点不油腻的素菜。 杜云峰也没再捆过他,等他难受的挺不住又打又骂的时候,杜云峰就陪他疯一阵,觉得他太难受了,就给他一针,一针下去,周澜就会安静下来。 戒菸是个痛苦的事,但杜云峰找到了乐趣。 这种镇定剂麻痹神经,人的反应会变迟钝,周澜迷迷煳煳,脑子不清醒,但四肢好用,就显得格外听话,像个可爱的瓷娃娃,几乎可以做到杜云峰教一句,他就说一句。 “叫哥哥”杜云峰和他面对面坐在炕上,他伸头对方脸上啪叽在亲了一口,然后挤眉弄眼的等着,他歪头想一会儿,然后慢悠悠的叫声哥哥。 “哥哥好不好?”杜云峰再问,不等对方回答,他又开始教学:“说好” 过了一会儿,“好” “以后听哥哥的话,行不行?”“快说行?” “行。” “真乖,亲亲哥哥好不好?”杜云峰凑得很近,周澜不置可否,他不是不答应,他是需要运算哥哥这个公式,再运算亲亲这个公式,然后再运算这两者的加法。 杜云峰等不及,不等对方运算完,嘴巴就凑了上去,亲得津津有味,舌头伸到对方嘴里去撩弄对方的舌头,捧着对方的脸,将舌头吸过来,又舔又亲,这么听话的周澜真是梦里才能有。 周澜脑子反应慢,但生理反应是正常的。 一摸一碰,杜云峰脑子热了,夜深人静,仿佛全世界只剩下这个温暖的小屋,杜云峰伸手在墙壁上拍灭灯泡,温暖的小屋里只剩下了温暖的被窝,温暖的被窝里只有两具温暖带着香皂味的年轻身体。 周澜的药性在逐渐过去,脑子虽然不清楚,但还算有问有答。杜云峰不敢硬来,他有记性,上次因为什么翻脸的记得清清楚楚,但是总是忍不住想试试。 杜云峰摸黑亲了一口,咬着对方耳垂:“你是不是背着我干过小子?” 等了一会,周澜嗯了一声。 杜云峰伸手在对方屁股上拧了一把:“我他妈的白对你那么好。”周澜真被掐疼了,条件反射的躲了一下。 然后他突然起了坏心,揉着对方屁股,手指头向后转移:“那我们扯平啦。” 周澜在黑暗里皱眉,可杜云峰看不见,只当他是没反应,杜云峰的指尖在外面按着,随即带了点唾液,一用力进去一截手指。 平静的周澜忽然大喊一声,浑身发抖,胡乱挣扎:“放开我!”整个人往后退,边退边喊:“我不干,求求你,饶了我吧!” 没料到对方是这个反应,杜云峰跟上去,把人往怀里搂:“嘘,没事,没事,别怕。” 周澜死命挣了一会才认出杜云峰,然后一伸手抱了回去,浑身发抖:“云峰,救我,别让他欺负我。” 本来是在开玩笑的,周澜这一嗓子之后,杜云峰心里开始不是滋味,他知道周澜人不清醒,话也不清醒,可不清醒的话未必不是真话,更重要的是,“他”是谁? 戒断了十天,周澜反应不再那么剧烈,所以杜云峰给他减少了镇静剂的用量,原来打一支,现在打半只,盒里还有十支针剂,杜云峰估摸着用不完。 周澜的反应比原来快了一些,能有问有答好人一样的说话,饭量也见长,稀饭能逐渐换成干饭,渴了也知道要水喝。 “你前几天是不是晚上总鼓捣我?”周澜皱着眉头,眼睛里面有怀疑,他记不清发生过什么,就是隐隐约约做了场大梦似的,梦里的杜云峰面目模煳,一会穿着衣服,一会光熘熘的,不太老实。 杜云峰嬉皮笑脸,一概不承认:“伺候你吃饭洗澡算不算鼓捣啊?” 他才不承认,没凭没据,过去就过去了。 可是暗地里,杜云峰每次看到那盒药,都手痒的去摸一下,真想回身给炕上那位打一支,把少爷变成小宠物,爱怎么捏鼓就怎么捏鼓。 要不是怕他上瘾,杜云峰真是有心闲着没事给他一针。 半个月过去,周澜恢復成半个好人,杜云峰做饭的时候,他能搬着板凳过来帮忙,顺带打发时间。 杜云峰那边米刚下锅,回头看见院子外面的周澜拎着鸡左看右看,手里的菜刀来回的比划,那意思是切脖子好呢,还是划肚子好,或者一刀把脑袋剁掉,边想边摇头。 小公鸡惊恐的嘎嘎叫,周澜拿不定主意。 杜云峰扔下手里的活计,出了房间,从周澜手里直接拿过的小公鸡和菜刀:“去洗洗手,屋里桌子上有梨自己去吃。” 连个鸡都杀不好,杜云峰暗自嘀咕,当初是怎么带人祸害拦山村的?杜云峰手起刀落,想着莫不是手底下的人借了周澜的名头肆无忌惮,也不是没这个可能,反正周澜怎么看都不是个当土匪的料。 想着手底下那帮人,杜云峰血流干净的小公鸡扔在地上,回身去看大锅里的水烧没烧好。 他的小腿基本痊癒,至少走路不瘸了。绺子里的规矩,但凡人马打散了都会有几个事先约定好的碰头地点,每个人知道其中一个,杜云峰知道所有的碰头点。之所以分成几个点,就是因为怕有人被逮住泄密,鸡蛋不能都放一个篮子里。 忙活一阵之后,杜云峰将小公鸡炖蘑菇端上桌,加上其他炒的蒸的也满满一大桌。 周澜如同早前在家里一样,桌边危襟正坐,唯一不同的是没等着杜云峰把筷子递到手里,相反,他拿起一副先递给了杜云峰。 这段时间他一直吃都杜云峰做的饭,非常顺口,以前他不知道杜云峰还会这手。 “我小时候在沧州,有个奶娘照顾我和云海,云海那时候小,吃喝拉撒都需要奶娘,我又成天的在外面疯跑,回家没个准时候,有时连续一两天不着家,后来奶娘就彻底不管我了,我就自己做吃的。”杜云峰扒拉口饭,夹了一筷子烧芸豆,味道不错,马上周澜碗里填了一些。 周澜气色好了很多,脸颊长了一些肉,圆乎了一些,杜云峰盯着他,能下饭似的,两只眼睛笑咪咪的,过一会又放下筷子,往周澜怀里摸了一把。
第47页 周澜端着饭碗一躲:“吃饭还闹?” “不是,我看你胖了没有,别白天天伺候你好吃好喝。”说话间,杜云峰的手在对方的肋骨处捏揉了几把。 周澜看他摸个没够,就放下饭碗筷子,一手抓住对方衣服,一手伸手到对方怀里:“不行,我得摸回来,别白占我便宜。” 他的手伸出去可不是摸的,他清楚杜云峰的痒痒肉在哪,一把就掏了个正着,骚住就不放手,杜云峰被抓了软肋,反倒没力气使劲挣,边扭边躲,嘻嘻哈哈的从凳子上滑下来,往地上蹲,最后扭到了周澜怀里。 周澜坐得稳稳的,两条腿分开,半夹半抱着杜云峰,一手抱着对方后脑勺,一手捏了杜云峰下巴,将对方仰了脸:“小云峰,你下辈子托生个女的,我一定娶你。” 这话杜云峰既爱听又不爱听,爱听的,是娶啊嫁啊一家人的意思,不爱听的,一竿子支到下辈子,这辈子咋办? 他抓住周澜那只手,放在嘴边亲:“不用下辈子,就这辈子,咱俩好好过。” 周澜低头看着他,摸着他毛茸茸的后脑勺就笑:“你就那么急着嫁给我?” “我都快急死了。”杜云峰低头躬身,一把将周澜扛了起来,驮在肩膀上往往东厢房里钻。 “别闹,饭还没吃完呢。”周澜边笑边捶他后背,可杜云峰不理会他,直接把人撂到床上,然后一个饿虎扑食压了上去。 之前懵懵懂懂的小少爷确实让杜云峰揉捏的挺开心,可是这个有说有笑会挣扎的小青年更鲜活更带味,抓头髮、挥拳头,甚至上脚踹,带着强烈的刺激,凡是有刺激性的东西,都容易让人着迷上瘾。 周澜觉得总和杜云峰不害臊的这么闹下去不是个好事,早晚会出大事。 他知道杜云峰想干嘛,他不愿意,坚决不愿意,他不怕死,但他打心眼里怕这事。但其实换个角度说,他冲动的时候真想把小云峰给办了,他回天津时,昏天黑地的胡闹了一段时间,兰生那小兔子他没玩够,种种玩法歷歷在目,可那是兰生。 云峰是云峰,云峰没试过,所以他不知道这事有多疼。 他往后撤,杜云峰哼哼唧唧的拉扯他,扯开腰带,热热的手掌跟下去了。 周澜想扯开杜云峰的手,拉扯几下之后,手是扯开了,杜云峰的嘴上去了,周澜一哆嗦,不动了。 见对方忽然就老实下来了,杜云峰抬眼看,周澜酥了似的半靠在墙上,微微张着嘴呵气,两手不自觉的抓着杜云峰的头髮。 周澜在对方张弛有度的“甜言蜜语”中缴械投降,他喉咙里低低换了声“云峰”,他抓着头髮拎起杜云峰,嘴就吻了上去,舌尖探进去,他第一尝到自己的味道。 一个月过去,周澜断了大烟也断了镇静剂,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静谧小院中,旺盛的长骨头长肉。 杜云峰有时候会外出,大多数时候晚上,有时跑得远了就天亮才回来。 李伯年、金小满,还有黑四儿他们都在,他们都在各自约好的“点”等着呢,快两个月没有杜云峰的动静,他逃的时候带伤,那边枪声又密集,都以为凶多吉少,所以当杜云峰大半夜在碰头的旅店出现的时候,他们确定不是见鬼了之后才激动得一拥而上,杜云峰也很高兴,他的高兴是用拳头表示,砸在对方身上,看看是不是骨肉都结实。 他高兴的是心腹还都活着,而且没有自立门户。 杜云峰躲回唐骏荃的小院子,汇集散兵游勇的事由李柏年和黑四儿分别去抛头露面。 他人手不多,好钢得用到刀刃上,他想抢别人山头实力未必够,要打倒胖子自己首先不能太瘦,他没马没枪的,思来想去还是得先从乡民下手。 普通的乡民手里有点粮食就不错了,大牲口都不一定有,所以得找富户下手,动富户就会招惹保安团。 所以他想来想去还是决定跑远点,出了本地保安团的势力范围,才能不被捉住尾巴。 这些动刀动枪的活,周澜没必要参加,又危险又添乱,杜云峰不比当初有人有地盘的时候,他现在每干一票风险都大,所以周澜还是等到有山头再出现比较好。 心里算计好了,杜云峰决定就这么干。 初夏,白天长黑的晚,吃完饭杜云峰会陪周澜在银杏树下玩纸牌消遣。 杜云峰没说危险的事,单就说人马快凑齐了,要跑远点砸几个漂亮的响窑,让周澜自己在家安心等,而且唐骏荃估计也快回来了,不担心没人照顾。 “我挺好,不用照顾。”周澜把弄着手里的牌,一边捻一边心不在焉的说。 他养了两个月病,比女人坐月子时间还长,长肉了,人也白了,不是原来那种纸白色,是有血有肉健健康康的白。 手指细长,捏着牌捋过,干净整齐的手指甲泛着粉,小月牙重新长出了几颗,杜云峰给他剪手指甲时就发现了。 他穿一件白色亚麻对襟单褂,一条黑色的亚麻长裤,因为是杜云峰的衣服,所以看起来宽松随意。袖子挽到手肘以上,露出小臂柔和的肌肉线条。 天边有火烧云,将金色夕阳柔化,渲染大半个玫瑰色的天空,二人的轮廓都沾染了这华丽的颜色。杜云峰看不见自己的样子,他的眼里只能看见周澜,蝴蝶翅膀沾了金粉一般,周澜睫毛任何微小的动作都可以叫他心颤。 一如当年周澜带着夕阳,走入家门,一言未发,便将十四岁的杜云峰牢牢的锁在一个无形的圈里。 甩出一张纸牌,周澜长睫毛一挑,抬眼看着对面的人:“小云峰,要不你跟我干一票?” 一个问句,改变了杜云峰所有的计划。 周澜的计划在心里转了好久,甚至早在重遇杜云峰之前就在谋划。唯一不同的是,以前人手不够,所以只想杀人,现在他不仅想杀人,还想要钱。 他花了很多心思在程把头的小妹身上。一个单纯的女学生,对于周澜来说并不难上手,他只需要保持衣冠斯文的出现,以他的模样和谈吐,很快就可以把玩一颗情窦初开的心。 程家是有钱人,程老爷子的大宅在奉天城外百十里的程家屯,程家是真正的深宅大院,深到完全无法通过院墙看到里面的宅子,每面高院墙上都有耸立的眺望楼,眺望搂里常年有壮丁持枪看守。大门是黄铜大钉加固的百年老木,厚得仿佛一个人的力气都推不开,小门倒是能走人,偶尔打开就能看到里面晃悠着几名黑褂子的年轻家丁。 这院子有多大,周澜曾经不远不近的围着走过一圈,小半个时辰,足够让他不动声色的惊嘆一番。 和程月芝的聊天里,周澜套出来一些话,那大宅院里,不仅有宅院花园,还有祖宗宗祠,甚至还自家建了偌大的文昌阁。程老爷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做着不显山不露水、但显然是来钱的大生意,光家丁就二三十号,平时门房管得很严,不是自家的人进不得门。 至于程老爷做的什么生意,程月芝是不关心的,关心也没人告诉她,她在奉天公学堂读书,平时住在特意给她置办的奉天小洋房里,只有周末才回程家屯的老宅子。
第48页 她哥哥平时在金矿倒是离她不远,就一个妹妹,自然奉如掌上明珠。 “云峰,这种大户我们砸一次,什么都够了。”周澜出完了手中最后一张牌,他一边把事情交代的清清楚楚的,并不耽误手里打牌,赢得稳稳的。 这岂止是大户,简直就是豪强,瞭望楼里几只枪桿子,就能说明宅子里真金白银不在少数。 在日本人的眼皮子底下,还能不避讳的得瑟枪桿子,也说明了程家的势力。 杜云峰只是初出茅庐的小土匪,黑鹰寨还没做大就遭受了灭顶之灾,对于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土匪头来说,这是个翻本的好机会。 “姓程的我知道,当初石头再准点我就要了他的狗命了,金矿是周家的,我们去抢他家,也算是他还我们的。”杜云峰丢掉手里的一把牌,隔着小牌桌探头过来:“不过这事给我办就行,你等我消息,别和我去。” “你打算怎么做?”周澜静静的问。 程把头的在金矿,有日本人在,他出入也都有保镖,不方便下手,杜云峰觉得这活还得挑软柿子来捏:“我带人去学校绑了程月芝。” 周澜摇摇头:“学校每天都有带枪的护卫接送,平时有人盯梢,你带几个人立马就会被人注意。” 他说的有道理,程家处处小心谨慎,自然不会让千斤落了单。 “所以,”周澜在夜色中站起,顺带拉起杜云峰的手,将人扯起来,往厢房里带:“学校由我来去。” 杜云峰听话的跟着他走,脑子里一转,打了一个响指:“好,你把她骗出来,到合适的地方由我下手。” 周澜笑盈盈的回头:“不,我打算和她求婚。” 阳光明媚的下午,奉天公学堂的两扇大门大敞,透过铁艺雕花的黑漆栏杆,三层的洋式红砖教学楼里学生陆陆续续走出,男生是一水的黑色学生裤配白色衬衫,女学生则穿着天蓝色的斜襟圆边短卦,配着黑色过膝盖的学生裙,很多女学生还剪了新时代的短髮。 放学的人流中,扎着两条辫子的程月芝缓缓走下台阶,同学的脚步欢快,纷纷从她身边超过。 她嘆了口气。 今天又是一个周末,要回家看爸爸,以前她总像只欢快的小鸟奔向接她回家的汽车,恨不得一步就到家,回到要星星不敢给月亮的爸爸身边。 “月芝,怎么又闷闷不乐的啦?”苏文琪从后面拍了程月芝的肩膀,等程月芝回过头来时,她已经活泼的搂住程月芝的胳膊。 程月芝低头,勉强笑笑。 苏文琪意犹未尽,拉近了她的胳膊,凑到耳边,小声笑着说:“月芝,还想着你的白马王子呢?” “文琪啊,你不要乱说。”程月芝警惕的看了看周围的同学,还好没有人留意到她的对话。 教学楼到学校大门的距离并不远,苏文琪叽叽喳喳小声耳语的笑,程月芝知道她在故意哄自己,并不答话,只是皱着眉的勉强做出一点笑容。 到了大门口,程家黑轿车已经在等,车门打开,两名常年跟随程月芝的家丁弓腰的迎接她,目光如同看护价值连城的宝贝。 “月芝,你看,看呀”苏文琪摇晃程月芝的胳膊,手指向马路斜对面。 “文琪啊,你又怎——”程月芝的话没说完,隔着汽车,他看到了不远处树下的陈约翰。 陈约翰西装革履,手随意的背在身后,嘴角挂着点笑,眼里也含笑。 “你的白马王子来了,还傻楞着干嘛?”苏文琪小声嘀咕着,使劲悄推出了程月芝。 程月芝脸红心跳的往前走了几步,又觉得不对劲便停住了脚步,陈约翰隔着街道大步走了过来,面对面的时候,从身后拿出一束火红的玫瑰。 “月芝,送给你的。” 放学的学生纷纷往这边看,目光是有温度的,程月芝的心脏蹦蹦的跳个不停。 二人沿着马路徒步前行,程家的汽车缓缓跟在后面,陈约翰回头貌似不经意的看了一眼汽车,眼角余光撇到了远远跟着的杜云峰。 陈约翰给了上次失踪合理的解释,父亲忽然病重,他急急赶回关外的家。 只要陈约翰肯说出理由,就能治好程月芝两个月的相思病,何况是这么重大的理由,程月芝简直瞬间就痊癒了,她含着笑,小鹿一样轻快,又带着赳赳活泼,虽然羞羞答答并不望向陈约翰,可身旁的人的一举一动一说一笑,她是照单全收一点没落。 晚饭是在一家放着忧伤爵士乐的西餐馆,杜云峰和黑四儿、金小满在内的四个人早一步进去埋伏好,只等周澜一个信号便动手,所以那桌一对男女的表情举动他都仔细的在观察。 程家的千金自然是要用千金来换的,在杜云峰的眼里,那个漂亮的女孩子此刻就是移动的大金锭子。等周澜动手强行控制了程月芝,程家的两个带枪护卫一定会把注意力放在那边,杜云峰负责趁人不备放倒护卫 “我和爸爸说过你很多次了,本来那天你和我哥哥要是见了面,我爸爸说让我带你回家吃饭的,哪知道等了你那么久都没出现,害的我都不知道该和哥哥爸爸解释。”程月芝单手托着下巴,手肘拄在桌边,另一只手的乖巧的放在桌上,她的话语微嗔,是向小情人撒娇的语气。 周澜温润的笑笑,伸手轻轻去碰了程月芝的手指,他本意是去捉住这只手,但中途又改了主意,大概是淑梅之后,他对一切年轻适婚的女性都有了一点莫名的畏惧感,仿佛她们是温柔的软体动物,一不小心就缠满全身,让人活活窒息。 “我其实一直很想拜访你父亲。”周澜说,尽他可能的摆出含情脉脉的样子,他不知道自己摆的像不像,只能暗自深唿吸,想像对面是自己喜欢的人,他希望对方能继续这个话题。 “你见他做什么?”程月芝微嗔,眼光撇向别处,她明知故问。 其实从相貌上看,程月芝非常对得起大家闺秀的身份,在学校追求她的男孩子很多,可她第一眼就喜欢上的只有斯文的陈约翰,陈约翰和那些书生气的同学都不一样,怎么个不一样,她说不清,隐隐约约就是觉得他有活气,不像男同学那么呆板。 “你说呢?”周澜捏捏她的指尖。 杜云峰一直在等周澜动手,可是两人在那含情脉脉腻腻歪歪了半天,周澜也没有动手的意思,最后竟然风调雨顺的将程月芝送上了汽车,不依不舍的挥手告别。 周澜回头,看到了不远处的杜云峰。 “我改主意了。”不等杜云峰问,周澜合盘托出自己的打算,今天绑了程月芝是能换了不少赎金,但这不是周澜结识她的初衷,而周澜是个很执着的人,不达目的绝对不会罢休。 在爵士乐忧伤的曲调里,五个人在餐厅最角落的地方,围着小小的西餐桌嘀嘀咕咕,比比划划。 动手是在下个周末,他们有整整一周的准备时间,并不匆忙。 第19章 大开杀戒 晚上把金小满他们和另外二十几个弟兄分散在不同的地方。回到小院子,还是周澜和杜云峰两个人。
第49页 唐骏荃当初说一个月就回来,可是两个月过去也没动静。周澜有点担心他,不过也没办法,毕竟不知道人去哪了,想帮也无从下手。杜云峰很无所谓的样子,不提不问,他其实心里既不希望唐骏荃出事,又不希望他回来,这样悬而未决刚刚好。 不知道算什么,反正周澜一场大病之后,杜云峰就顺理成章的和他住到了一个炕上,周澜病好了,杜云峰也没有搬走的意思,杜云峰不提,他觉得周澜好像也没想起来。 周澜不说,因为他了解杜云峰,就算轰出去了,半夜也会贼头贼脑的拱进来。无论他再怎么山大王,在周澜面前,他也不敢兴妖作怪,只敢做个小喽啰,所以,就由着他去了。 索性炕大,杜云峰睡觉翻跟头打把势的总能闹腾的开,两个人明明睡觉的时候在炕头,天一亮可能就都跑炕梢去了,每次睡觉对周澜来说都像搬家,时间长了,慢慢也就习惯了。 夜深,杜云峰伸手关了灯,前胸贴后背的把周澜搂住,是个方便咬耳根子的姿势。 “那小丫头长得还挺好看的,你今天跟人家黏黏煳煳的,跟真的似的。”杜云峰话里有话,他不怕周澜去嫖去赌,他怕他半真半假真看上哪家姑娘或者小子。 周澜听出来这是个和小丫头吃味的语气,眼也不睁,吐出几个字:“有真的。” 杜云峰一抬脖子:“什么真的?” 周澜向后伸手,把杜云峰的脑袋按回到枕头上,然后把腰间的手紧了紧:“真的想把她卖到窑子里去,睡觉吧!” 暴风雨前总是很平静,这个星期既平静又祥和,连久未露面的唐骏荃也全须全尾的回来了。 周澜很高兴,唐大哥,唐团长,唐老爹的随着心情信口叫来,除了不问任务,围着唐骏荃问了好几圈,见对方确实好好的才放心。 杜云峰倒是一本正经的称唿唐团长,同时一眼一眼的斜周澜,可对方不理会他。 唐骏荃这次外出的任务虽然完成了,但是歷尽艰难。千里迢迢颠簸到漠河,守株待兔了十几天才和国际上的人接上头,其中几次差点被堵在枪口上,带着情报返回到齐齐哈尔的时候,被人盯梢,他花了将近两个月的时间甩掉一批尾巴,幸亏机智勇敢如他,换成别人未必还能全须全尾的回来。 从小接受武夫爱国百战沙场的教育。作为一个军人,他亲歷了日军攻占北大营的耻辱,山河破碎,草民畏死又不得不死的一幕幕他见得太多。 东北军全境撤出关内的时候,只留下了数量不多的抵抗队伍,这些队伍没名没分,活着地下抗日,死了也不会被承认,他是其中一人。 他的队伍不会在奉天呆太久了,面孔熟了,恐怕会遭人注意,根据上级秘密指示,他最近会开拔去吉林吉海,他这次回来是为了销毁一些文件,也是为了回来看看周澜和杜云峰。 回来的一路上他想好了,他要把周澜和杜云峰拉进队伍里,一来这二人年轻聪明,正是个干事业的好时候,总比被鸦片废了或者拉绺子祸害老百姓强。二来杜云峰手底下肯定还有一支人马,土匪他打过交道,山上的野草,一茬战火烧光了,给点阳光雨水,地下的根子立即能窜出成片的绿。 凡事还要讲求个技巧,杜云峰匪气重,不好说服,周澜偶有邪气,不过更多的是书生斯文,识大体明事理。 周澜一直对唐骏荃很亲热,一声声唐老爹叫得贴心贴肺的,以前也答应过办完自己的事就和他的队伍走。 如果赶上个和平好年景,唐骏荃估摸着这两个小兄弟应该都不错。 所以他打算让周澜去说服杜云峰。 晚饭三个人一起吃的,堂屋里有一个老旧的八仙桌,因为太大,所以一直用不上,今天人多,唐骏荃就把这桌子收拾出来,正正噹噹摆好,三把椅子各占一边,中间坐的唐骏荃,周澜和杜云峰各坐一边。 一桌子的菜,基本出自唐骏荃的手,杜云峰勉为其难做了一个汤。 因为周澜总在厨房里转悠和唐骏荃说话,杜云峰就钻进厨房一心二用的做了一个汤,磨磨唧唧做了全程。 温好的酒,三个男人也不客气,碰了杯一饮而尽。 唐骏荃始终是热情的,给周澜和杜云峰夹菜。几杯酒下肚,气氛活络了很多,周澜很高兴,一边是听话的小云峰,一边是平平安安的回来的唐骏荃,他碰完这个杯子碰那个杯子,心里很高兴。 杜云峰吃饭向来快,没急事的时候也是狼吞虎咽,也没喝酒不吃饭的讲究,就着白饭也能把酒喝得有滋有味,他放下筷子的时候,旁边那两位一半都没吃完,想起锅里还热着汤,他站起来:“我去把汤盛出来。” 他前脚一走,周澜就凑近唐骏荃:“唐老爹,我和云峰还有些事没做完,等做完了我看看他的意见。”周澜说的是真心话,杜云峰野惯了,不会受得了管,要是周澜非要跟着去,杜云峰也肯定会跟着,但抗日这事,心不甘情不愿的做不好。 话说回来,周澜私心里自己其实有点后悔,当初答应唐骏荃一起走,并不是他想抗日,他对抗日这事没一点概念,只是因为断了和杜云峰在一起的念想,又不敢回天津,走投无路,才有了当时的决定。 可走投无路的时候的承诺也是承诺。 所以他打算跟唐骏荃实话实说,虽然有点打脸,但是不该敷衍。 刚张嘴说了半句,杜云峰进屋了。 杜云峰快步回到堂屋那一瞬间,他瞥到屋里两人在小声的说话,他一进屋便不说了。 唐骏荃帮着摆碗,杜云峰把汤放下了,热得抓了自己耳垂:“烫死我了!”没凭没据的他不能质问谁,就算有凭有据的,他也不会质问周澜——所以他假装什么都没看见。 酒还是照喝,喝得还挺高兴,杜云峰很快就有了醉态,人往椅子后靠,掀起了上衣,啪啪拍肚皮,意思是吃撑了。 “云峰,你亮肚皮给谁看呢”周澜放下筷子,对杜云峰说。 “给你看,你又不是没看过。”杜云峰笑眯眯的回嘴,借酒撒欢,他不管有没有外人在。 周澜一皱眉,刚想说什么,唐骏荃拦住了:“在家里,没事,都是爷们,杜老弟酒量不错,今天喝快了吧?” 杜云峰嘿嘿笑,人顺着椅子往下出熘,半躺的眯着眼,带着点傻笑。 其实他心里清楚的很,他一直在绞尽脑汁,刚才那两人在说啥呢?抓心挠肝的想知道,他一看周澜对唐骏荃态度好,他就不顺眼,联想起来当初他跟踪周唐二人那一幕幕,他当时还想剁了唐骏荃呢。 脑海里忽然闪过一个主意,杜云峰决定试试。 他腿长,人又是半躺的姿势,所以脚能够到对面的周澜,他表面上不动神色,暗地里用脚顺着唐骏荃的方向伸出,不轻不重的踢了两下周澜的小腿。 周澜筷子一顿,犹豫的看了一眼唐骏荃。 唐骏荃正拿酒壶倒酒,没接收到这个眼风。 杜云峰觉得,正常被踢了肯定要躲一下,或者至少问一下咋回事,可是周澜欲盖弥彰的掩饰下去了。
第50页 那就肯定有事。 一顿饭吃完,周澜拉起杜云峰的胳膊往身上扛:“平时不挺能喝的么,看你出息的。”把人连扶带抱的弄进东厢房。 杜云峰躺在炕上,兔子一样竖起耳朵,门外的唐骏荃和周澜说:“这是我在吉海的地址,你决定好了,到这里能找到我。” 周澜回屋把杜云峰一顿擦洗,他自己也没少喝,草草弄干净了自己,头晕脑胀的爬上了炕。 然后杜云峰就酒醒了,又揉又捏的摆弄周澜,周澜酒劲上头,随他折腾,云里雾里的一阵抽搐,任对方搂着抱着弄了个舒服。 快活折腾了好几次,周澜终于沉沉睡去,杜云峰光着屁股下了地,把周澜的衣服里里外外翻了个遍,翻到一张写了地址的字条,他把地址记在脑子里。 划燃火柴,烧了个灰飞烟灭。 唐骏荃连夜焚烧了文件,天亮以后三个人吃了早饭,他便道别了。他走时穿着中式长袍单褂,一顶不太精神的礼帽扰乱了他硬朗的气质,手拎一只大皮箱,像个老式的教书先生,不显山不露水。 从堂屋到大门,小小的院子,周澜跟在他身后,走过银杏树下,想起不久之前这结结实实的后背还背过他。他忽然心里一酸,这场景,好像是少年时的雨夜在家门口挥手送别贝利神父一样。 他伸手去摸唐骏荃的后背,单薄的长衫下有筋肉的轮廓。 “怎么了?”唐骏荃到了门口,回过头。 周澜笑笑:“我以前不是开玩笑的,你答不答应?” 唐骏荃和周澜一直说得来,玩笑开了很多,不明白他指的什么,也没觉得有什么事没答覆:“什么玩笑?”他和颜悦色的问。 “我认你闺女当干妹妹,你答应么?”周澜是个认真的态度,旁边的杜云峰立即皱了皱眉,不知这是从何说起。 “答应,但你得好好的,别再碰大烟那东西,等你再见我,我让你见见你干妹妹。”唐骏荃伸出手和周澜握手道别,有一言为定的意思。周澜顺着他的手一拉,闻到了熟悉的烟味,他结实的拥抱了对方:“老爹,你保重呀。” 唐骏荃轻轻拍了拍周澜的后背,他望着杜云峰:“你们也保重,希望早一天见。” 再朝杜云峰伸出手,杜云峰大力回握:“保重。”刚才周澜一声老爹,让杜云峰觉得身边这两人也不太可能有什么其他的事,临别了,看唐骏荃终于顺眼了点。 送走唐骏荃,二人回到院子,周澜还在自己的情绪里,低着头不说不笑。 “小慕安,不高兴啦?”杜云峰双手插兜,蹦到周澜对面,弓腰仰头,看着周澜的脸,周澜走,他退。 周澜扫了他一眼,并不停下脚步。 杜云峰动手动脚的开始撩饬:“我都没不高兴,你看你还有啥不高兴的?” 周澜一顿:“你有什么理由不高兴?” “唉”杜云峰装模作样的嘆了口气,忽然拦腰抱起周澜,往上一颠,哄孩子往上抛,毕竟是个大人,他也抛不高,但周澜突然脚离地,下意识的拽住他的衣领子。 抛了几下,杜云峰抱定对方,仰头说道:“我们是兄弟,你自作主张认了个妹妹,多个妹妹我没意见,但我又多了一个飞来横爹,你说我多委屈。” 周澜被这句飞来横爹逗笑了,他居高临下的拍拍杜云峰的脸:“不做我兄弟,就没有这个爹了。”他笑呵呵调戏杜云峰:“要不要我这个兄弟嘛?要就附带个干爹,要不要嘛?” “不要!”杜云峰一板一眼的说。 周澜扯住他耳朵:“想造反?” 杜云峰胳膊一松,周澜熘了下来,但仍然被圈在怀里,杜云峰亲热的凑过去,非要在光天化日之下亲个够。 不要做兄弟,因为做兄弟远远不够。 接下来的两天,杜云峰和周澜再次和二十多个黑鹰山的弟兄见了面,仔仔细细将周末行动计划推敲了几遍。 人马分为两队,李伯年带一小队人去金矿,搞出动静,拖住程把头回家的脚步,至少拖住半天。另一队人是大部队,跟杜云峰和周澜一起,这队人马会分散在程家外面。周澜带着“堂哥”杜云峰去提亲,进院子后由杜云峰劫持程老爷子,迫使家丁开门,外面的人进来放抢,抢完就走,藏东西的几个地点事先已经找好,万事俱备,只等周末了。 程家那边,程老爷子一妻三妾,儿女双全。一子一女哪个都是宝贝。 只是儿子从小仗势跋扈惯了,识的字还没有打跑的教书先生多,成天手痒似的到处惹事,索性程家有钱有势就算他打死打伤了人,也都能用钱砸平。 日本人来后,儿子去了金矿,正好发挥了身体和性格优势,活生生把千把号矿工管得和畜生一样,还讨了日本的欢心,程家和日本人搭上了关系,生意做得更加顺风顺水。 程家女儿完全是另一个样,聪明懂事,好像要把他哥哥没读那份一併读回来似的,她只是单纯的读书学习,不闻不问父亲和哥哥的事,她有她的人生理想,高远而美好。 她是程老爷子的心头肉,对待心头肉的态度必然是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女儿大了,眼里有了人,他立即暗中派人去天津打听了这个陈约翰的来歷,知道确实有这么个陈家,开纺纱厂,做的正经生意,陈约翰本人出国留学过,到了婚配的好年华。 程老爷子做高风险的生意这么多年,年龄大了,小心谨慎的性格却是越发的严重,他要亲自见一见女儿的意中人。哪都没有家里安全,程家大院不允许陌生人进入,常年的没生人,这大院子简直成了自成体系的王国,能让陈约翰觐见,已经是莫大的抬举。 周末的上午,程月芝早早起床梳洗打扮好,靠在窗边,不安的摆弄着辫梢,不断的望向窗外。 她什么都望不见,从她的小院到程家大门隔了好几堵墙,纵横了好几条道,她必须得像个养在深闺的姑娘一样等着,哪怕心早就出去了。 与此同时,周澜和杜云峰二人在程家大院前下了黄包车,杜云峰看看四周,一切太平良好,偶有穿着黄土布衣衫带着斗笠的乡民路过,身影是熟悉的,向周澜暗暗点头。 周澜穿了一件薄料子的白色西装,初夏的天气到中午有点热,但他还是郑重其事的在衬衫外扎了斜条纹的领带,他的头髮用了髮油,一丝不苟背向脑后,露出清秀的美人尖,鬓角略长,整张脸清秀而英气。 脸上带着笑容,周澜抬腿上前,叩响了高大的铜扣黑门。 大门缓缓打开,伴随着沉重的咯吱声,是门轴常年不用的干涩声响。 开门的是统一黑褂白衫打扮的家丁,在家丁中走出一位消瘦的长者,个子不高,眼睛明亮细长,讲话礼貌:“您是陈约翰先生吗?” “正是”周澜一点头。 长者更加客气了一些,身子微躬:“我是程家的管家,我们老爷和小姐一直在等您呢。”话说到这,他没有闪开让道的意思,只是向左右微微点头,几个白褂子的家丁,抬腿迈到门外。
第51页 “你这是?”周澜抬手一拦。 管家弯腰赔笑:“陈先生,不好意思,这是程家的规矩,进门的生人都要搜身,您还请多多见谅。”笑容是讨好的,态度是没商量的。 身后的杜云峰站出来:“你们程家就是这么待客的?我和我弟弟来拜访,你们当我们是什么人?”说完拉了周澜的胳膊向后一撤,他不是怕搜周澜的身,今天的原计划是杜云峰动手,所以那把白朗宁此刻正别在杜云峰的后腰里,他没料到程家相姑爷也要搜身。 可是周澜没有罢休,他挣脱杜云峰的手,回身安慰:“堂哥,入乡随俗,没什么大不了的,再说,月芝在等我。”然后他平静的拍拍杜云峰的肩膀,手劲暗中带着力道:“我今天不进去,以后恐怕也没脸见她,你火气这么大,还是在这等我吧,我都那么大了,这事我自己办就好了。”然后不等杜云峰的说话,他扭头迈步走向管家,朗声道:“我堂哥受了委屈怕是一会说话会更难听,他就不和我进去了。” 杜云峰此刻是蚂蚁上了热锅,不能硬闯,程家门外三四个家丁,门里还不知道有多少,周澜手无寸铁,这时候动手恐怕要吃亏。 所以他只希望周澜进去平平安安吃顿饭就出来,只要他能出这个大门,以后还能想办法。 “陈先生,请吧,程家好久没开这个大门了,我们进出都是走小门的,您面子大,以后我们都得受你关照呢。”管家都是精明的人物,何况大户的管家,此刻带着家丁毕恭毕敬的让出条道。 周澜抬腿迈进高高的门槛,他回头,朝着他的小云峰灿然一笑。 周澜跟随管家一行人进了大院,眼角余光扫到了木门和院墙的高度和厚度,心里有些莫名,这样的防备已经超乎了看家护院的需要,简直可以用固若金汤来形容。 深宅大院的布局是精心设计过的,绕过富贵吉祥的琉璃影壁墙,周澜毫无心理准备看到了一个大花园,汉白玉的小桥,下面汪着一潭碧绿的流水,花木错落是人工精心修饰过的,他们并没有从花园里穿过,而是走进绕着花园的围廊,池子里的几条红色锦鲤长得膘肥体壮,追着人游动。 穿过月亮门才算进入了正式的院子,周澜在天津的家已经算是大户,虽破落了,但架子还在那,如今和程家的大宅比起来简直是小巫见大巫,即使是天津租界里那些大的公馆,也不能把眼前这宅子比下去。 这院子里红砖白瓦的房子不少,人也不少,看穿着是下人,也有看家护院的年轻壮丁,还有一些说不清,像长工一类的家丁。 周澜在一幢中西合璧的二层的小楼前见到了忐忑又娇羞的程月芝,她是精心打扮过的,穿着粉红色的真丝绣花七分袖的小短褂,粉红色的百褶裙。加上粉嘟嘟的脸蛋,一水的粉红色。 她不知道她所有粉红色的梦想很快都将结束,她翘首等待的白马王子将会结束她的一切。 “约翰!”她小鹿一般轻快的蹦跳过来,“李管家,我来吧!”她示意道,这客人太重要,她要亲自来带。 “我迟到了吗?”周澜笑。 “没有,还早呢,爸爸一会儿才能见你,我陪你去客厅等一会吧。”程月芝绞着两只手,眉眼含笑。 周澜看看了四周,发自内心的赞美了周围的环境,他提议让程月芝带他四处转转,这院子实在是太气派了,他真的喜欢。 他说什么,对方都会答应的。 女孩在前边带路,时不时的扭头,边说边笑。 周围有穿黑褂子的家丁不远不进,轮番的出现在周澜的视线里,似有似无的盯着他的行踪。 周澜不知道杜云峰在院外怎么样,料想不会提前动手。 他孤身入了这大宅院,手无寸铁,连块护身符都没有,于是他伸手轻轻捉住程月芝的手,不松不紧的握在手心。 程月芝没有拒绝,只是将介绍的话说得语无伦次。 不过没关系,周澜也没有在听,他用眼睛看,用脑子记,留心每一处看起来像是能藏值钱东西的地方。 走走停停,穿过了几个院子,有姨太太们的院中院,也有值钱货物的库房——门口有家丁把守,两只黑背大狼狗腿粗身壮,用铁链子锁着脖子,链子一头牢牢牵在家丁手里,见了陌生人,那狗和狼似的往上扑,如果没两个人拽着,怕是和真会变成吃人的狼。 程月芝拉着他的手往外走,她也害怕,她从来不来后边的院子,这些院子只有爸爸和哥哥才来呢。 穿着白色衣褂的老妈子在后边喊小姐,说是老爷有时间啦,赶紧回去吧。 二人兜兜转转的回到那栋二层小楼,客厅是纯中式的,老式的紫檀木家具一看就是有年头的,墙上有字画,百宝阁里大大小小的花瓶玉器,单是瞥一眼,凭直觉也知道是好东西。 周澜只扫了一眼,便不在多看,以后有的是时间看,他不急 。 第20章 大开杀戒2 佣人传话,程老爷子让陈先生一个人去二楼书房见面。 沿着红木楼梯拾阶而上,扶手栏杆光滑厚重,下面是手工雕的牡丹花,周澜手摸上去,心里又喜欢又愤怒,他想这就是程把头的家吗?真是糟蹋了。 佣人轻轻敲书房的门:“老爷,陈先生来了” 里面传出老态又傲慢的声音:“让他进来。” 都没有“请” 程月芝的父亲是个壮实的老头,乍看之下,和他儿子十分像,只不过这是老年版的,人也更矮一些。周澜第一眼看到他,控制不住的浑身抖了一下,不由自主的捏紧了拳头,随即又强迫自己暗暗放松。 傲慢的老头只当他是没见过世面的年轻人,突然见了世面,肯定要怕的。这样的人,敢讨他的女儿真是三生有幸。 他很严肃,笑也不笑,除了在周澜进门时看了一眼,老头子便不再正眼看对方,像这种毛没长齐的小子能进他的书房和他说话已经是莫大的抬举,他的女儿不愁嫁,好男人这世界上有的是,今天能见,纯粹是哄女儿开心。 程老爷子稳稳的坐着太师椅,手里看着帐本一样的东西,也没说让周澜坐。 顺便似的问起了话,问的还挺直接了当,衙门查犯人般审起了对方的身家详细,从姓甚名谁到家住何方,从父母亲缘到家族三代。 周澜站在书桌前,毕恭毕敬的回答,把他同学陈约翰的家底添油加醋的罗列的一番。 程老爷子不看他,周澜也不看他,那张脸太讨厌,做噩梦的时候才出现的东西,如今真真的出现在眼前,他既想逃,又想跳上去打。 周澜在说话的间隙里眼睛四处瞟,他把书房好好的观察了一番,唯一的利器就是几杆狼毫笔,唯一的钝器就是一块半尺多长的镇尺,都不和手。 书房有一个很大的外跨阳台,楼下有健壮的家丁,估计几个箭步就能冲上楼。 程老爷子将对方所说和自己私下了解的情况一对比,基本对得上。不过也作实了他对陈约翰小门小户看法。
第52页 他再一次傲慢的抬了抬眼皮,看了对方一眼,心想:这小白脸,长得确实不错,斯文俊秀,怪不得月芝喜欢。 \"家世还可以,你怎么不问问我程家如何?\"程老爷子末了问了一句。 周澜不看他,垂着睫毛盯着桌子上的镇尺——在程老爷子看来,这是个不敢直视长辈的神情。 周澜平静的说:“月芝是您的千金,程家最宝贵的东西,我知道这个就够了。” 程月芝是周澜的敲门砖,杀手锏,他说的是实话,但在程老爷子耳朵里这是一句彻头彻尾的恭维话,他一辈子被人恭维习惯了,顺耳,但不稀奇,更不感动,末了,他似乎轻蔑又似乎是回復,喉咙里哼了一声。 然后他站起,背着手往书房外走,周澜有眼色的抢先一步去开门,程老爷子理所应当的迈步出去,也不招唿他,而是迳自下楼,对佣人吩咐了一声:“叫小姐吃饭。” 餐厅很宽敞,程老爷子坐主位,周澜和他之间隔着一个程月芝,程老爷子另一旁是个空位子,周澜知道那是给谁留的。 果然,管家俯首贴耳来传话:“老爷,大少爷在矿上有事,晚点回来。” 菜一道道的上,周澜心里惦记着门外的杜云峰,这会儿他肯定热锅上的蚂蚁,心急火燎的团团转,又不敢轻举妄动。 ——难道就这么平平安安的吃顿饭,然后两手空空的回去?然后等着杜云峰去其他山头硬碰硬,拼个你死我活?然后看着程把头那副噁心的嘴脸大摇大摆的在世上活得好好的? 周澜一样是热锅上的蚂蚁,他从进院子就在找机会,但怎么看自己都是羊掉狼窝了。 旁边是程月芝和她父亲撒娇的声音,周澜听得刺耳,太刺耳了,刺得他嗓子跟着疼,他的手用力抓着凳沿,不知何时忍不住要抡起凳子砸死身边的俩人。 忽然他眼睛一亮,心也跟着亮堂了。 佣人推着小推车将烤的流油的小肥羊推进来,下面还有炭火红唿唿烧得正旺,在那碳架子下面,是一把雪亮的片肉刀。 三姨太太属话多的,娇滴滴的来了一声:“这是绥远那边稍过来的小羔子吧,哎呦闻闻,满屋的香。”然后讨好的看看老爷,眼角含笑地瞟过周澜,不是个看女婿的神情。 “三姨娘,一会多给你吃。”程月芝单纯,今天心情又好,看谁都亲。 佣人推着小车绕着桌子,先是片下几块最好的嫩肉给了老爷子,又很有眼色去给客人周澜呈上一碟。 周澜随意的一转身,手就不小心碰到还在滴油羊羔肉,一烫一躲,盘子应声摔了个粉碎,程月芝吓了一跳,但随即心疼的扯过周澜的手来又看又吹,佣人连声说对不住然后放下刀,去拾地上的碎碗岔子……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一团乱吸引了,周澜站起作势躲开碎碗岔子,他趁人不备,忽然拾起那把寒亮的片肉刀,以迅雷不及俺耳的速度推倒程月芝,一个箭步把程老爷子狠狠的勒在自己的胳膊肘里,刀紧紧的架在对方脖子上,他大吼:“想死想活?” 和程月芝比,这个家,程老爷子的话才是说一不二,所以,绑他更实在。 包括程老爷子在内的所有人先是一楞,诡异的静谧了一秒钟后,集体恍然大悟,姨太太们屁滚尿流的往外跑:“救命啊,快救老爷!” 程月芝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她喃喃道:“约翰,你干什么?他是我爸爸。”说着要去拉周澜的胳膊。 “别过来!”程老爷子几乎和周澜同时喊了一声。 家丁们已经冲进屋子,几把枪同时对准了周澜,有聪明有眼色的赶紧把突然嚎啕起来的程月芝往外拉,老爷一人人落贼人手里还不够吗? “陈约翰,你好大的胆子,你想干什么?”程老爷子被他勒得透不过气,一句话说得很费力。 周澜不理会他的问题,他小心的用程老爷子的头挡着前方的几枪口,大吼下了命令:“把枪放下,要不然我给他放血” 家丁手里的枪晃晃,是个犹豫的意思,周澜反手一刀插在程老爷子的大腿上,又马上架回脖子上,刀口带血,把程老爷子的脖子都染红了。 “还不快放下!”程老爷子发话,他刚才没看得起斯斯文文的周澜,大腿上一痛让他忽然知道了厉害,赚了这么多年的钱,家大业大,不能没命享受。 屋里的家丁们纷纷放下枪,往后退,周澜推着人往前走,一直走到院子里,地上洒出一路血迹。 院子里早已经聚集了几十号家丁,黑洞洞的枪管,亮闪闪的刀,有的正跃跃欲试的想绕到周澜身后。 再快的刀也没有枪快,他必须速战速决,对方人多,脑后开冷枪,他防不胜防。 周澜背靠大树,勒紧人质,然后在人质耳边冷冷的说:“我这一趟只为求财,不想伤你性命,你开大门,不然我今天和你同归于尽。” 开弓没有回头箭,程老头子要是骨头够硬不怕死,周澜就只能陪着他死。 门外的杜云峰简直快疯了,坐立不安,他特别后悔刚才没拦住周澜,他现在就盼着周澜不要擅自行动,全须全尾的出来。他不该让周澜冒这个险,纵使是自己孤身进了那不知深浅的大院子,都不能保证能干成什么事,何况是周澜,以前金小满和自己说过周澜杀人不含煳,可杜云峰从来不觉得他能有这个本事。 自己好端端的站在外面,手足无措,像个废物——要是能把周澜平安的出来,他愿意立刻拔枪毙了自己作为交换。 于此同时,程老爷子忍着腿上的痛,脑子也在飞速的盘算:这大门一开,指不定多少人要进来。他一只手捂着大腿上的伤口,压着心惊,尽量语气缓和,但因为傲慢惯了,缓和的有限:“钱我有的是,有本事自己往外拿,你杀了我,你等着变筛子吧。”说完冷笑了一声。 这个冷笑的表情周澜太熟悉了,他在不见天日的那段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里,在昏黄的马灯下,无数次看到过如出一撤的笑容,这让他心惊,胆寒。 周澜把刀抬了抬,像是忘记了计较院子里那几十把枪,他没头没脑的说了一句:“你就不会好好的笑吗?” 然后他勾起刀尖,顺着程老爷子的嘴丫,向上勐的一划。 一张人嘴顿时变成了血盆大嘴。 程老爷子一声惨叫,捂住了半张脸,周澜双眼放光的抬头,大喊一声开门,刀尖反勾另外一边的脸,这一刀他划的慢,程老爷子终于心神俱裂的喊了一声开门。 铜扣黑色木门再次开启,杜云峰拎着白朗宁疯了一样冲进院子,二十几弟兄紧跟在他身后,他看到了树下的周澜,早上还顺熘熘的大背头,此刻散乱下来,他的眼睛放着兴奋的光,光天化日之下,死死的搂着个血葫芦似的露着森森白牙的妖怪。 程家儿子做的孽,终于报復在了程家所有人的头上。 进院第一件事就是缴枪,杜云峰人少,为了防止几十号程家人的反抗,命人就地捆绑,结结实实绑了几十个肉粽子堆在院子中央,高墙瞭望塔上也换了自己人,黑鹰山的兄弟们瞬间从人手一把刀,换成人手好几把枪。
第53页 院子里留了人手,端枪看守地上的人,金小满带着几个人在前院放抢,真金白银,古玩玉器,书画珍品,姨太太们的珍珠翡翠,看到眼里的同时就进了麻袋。 周澜和杜云峰带着几个人直奔后院,他要看看后院到底有啥。 撬开库房的大门,人和阳光一起沖了进去,只有周澜站在门口顿了顿,杜云峰诧异回头:“怎么了?” 周澜咽了咽口水,不自觉的抽了抽鼻子,仰头眯眼做了个深唿吸,随即又打了个激灵:“好香,好甜!” 杜云峰没闻到什么甜味,莫名的回头用刀挑开身后成捆的麻袋,裂口处,一块块暗红色的砖暴露出来。周澜几乎是直勾勾的走进来,摸起一块砖,那是上好的印度烟土,,价值昂贵。 那眼神像看着珍馐美味,他刚戒了没多久,好记得这东西的好。 杜云峰噼手夺下烟块丢在地上,拉着周澜往外走:“去其他库房看看。”然后他回头示意身后的兄弟,赶紧把那几麻袋的大烟砖搬走。 程家后院有三个库房,前两个存放的是成麻袋的烟土,第三个库房不一样,厚厚的油布下面盖着长长的木板箱,杜云峰找来撬棍,三下五除二的撬开一箱,里面是满满的干草,他伸手去草里摸,手一顿,抬头朝向周澜,一股笑意马上要绷不住的样子:“你猜是什么?” 周澜被满屋子的鸦片味扰得很是亢奋,亢奋到注意力无法集中,他的大脑在飞速运转,所有人都在往外抬东西的时候,他脑子里开始更改计划,心不在焉的敷衍了一句:“是什么?” 杜云峰一拎,从干草里拽出了一把崭新的驳壳枪。 再往库房屋里望,成摞的木箱,墙边有成堆的小木箱,不用问,肯定是子弹。 鸦片军火,程家怎么可能不富? 周澜看着枪,眨巴眨巴眼,突然打了个响指,抬腿往门外走,满后院的转,看看房子,摸摸高墙,末了又抬腿往其他院子跑,杜云峰扔下枪,示意人往外搬,然后跟着周澜跑了出去。 周澜沿着墙跑的,东看西看,一路回到了前院,金小满一群人将金银细软装了几麻袋,程家有汽车,塞得满满的,骡子马也都牵了出来,整装待发的样子。 周澜忽然大喊了一声住手,吩咐金小满把所有东西原样放回去,金小满挠着脑袋,磕磕巴巴:“军、军师,咋、咋地了?” 杜云峰跟着周澜跑了一圈,跑出了门道,脑袋跑通透了,他也朝金小满喊:“让你放,你就放回去。”同时朝一个小弟兄喊:“去告诉后院别搬了,快住手,全都给我放回库房。” 周澜回头朝杜云峰笑:“我们有钱有枪了!” 杜云峰朝天开了一枪:“他妈的,这才是最好的山头!” 后面库房的大烟砖全都挤进一个库房,腾出了一间屋子把捆成粽子的人全都塞了进去,有破口骂的,有求饶的,程月芝也在其中,边哭边喊陈约翰你天打雷噼。 周澜不理会她,他又不是陈约翰,慢慢噼好了。 “狗娘养的,死杂种,狗土匪,不得好死你们。”有人骂。 周澜回头,望了望人群。 他命人把几个高声叫骂的人从粽子堆里掳出来,粽子似的跪在院子里,他随意从一个弟兄身上掏出把□□,一言不发的走过去,顶着地上的脑壳开了枪,一枪跟着一枪,人不躲,手不晃。 他像个煎炒烹炸熟练干活的西餐师傅,白色西装上斑斑点点,红的是鲜血,白的是脑浆,可他满不在乎,干活就不能怕衣服脏。 轮到最后一个人的脑袋时,□□卡壳了,他连撸了几下,都是哑的,地上那个人早已经吓得不会说话了,使劲的闭着眼睛,身下屎尿一片。 周澜朝杜云峰伸出手,神情平静:“枪给我!” 杜云峰没动,他几乎是第一次看到周澜杀人不眨眼的样子,上次周澜在黑鹰山救他的时候,蒙着面,生命旦夕间杀人无可厚非,可他今天太平静了,那姿势就像平时他伸出手:“云峰,盛碗饭。” 杜云峰暗自打了个冷战,没递出枪,只是规劝道:“慕安,差不多了。” 周澜摊摊手,手指上穿过扳机环,枪在手里转了几个圈,不玩就不玩了呗。 他站在原地没动,看着地上那群哭都不敢出声的人:“你们要听话”他边说着,手里的枪边随意的扫过人群,枪口指处,人群波浪一样低头闪躲。 然后他放弃地上那个命大的,往杜云峰身边走,没走几步又后悔了,转头奔回去,抡起□□就往那人头上砸,他握着枪管,枪把成了锤头,噼头盖脸抡下去:“你骂谁是杂种,说话,说话……” 杜云峰赶紧冲上去,不为别的,枪要是走火了,周澜这个砸法就是崩自己的。 周澜意犹未尽,枪没了,还没忘去狠狠的剁两脚,地上的人早不动了。 周澜这招不仅对程家人有用,对黑鹰山的兄弟们也有用,他们见识过周澜爆头二掌柜,与今天如出一撤,这种斯斯文文的表里不一,让人觉得慎得慌。 按理说土匪出身的,生死见得多,不怕啥。 怕的,是这个打法,这个杀法。 事情还没完,程家儿子还在外面,手里有人有枪,如果院里院外对打,这堡垒似的程家大院是什么都不怕的,但周澜不想和他对打,他要活捉他。 与杜云峰一合计,二人一拍即合。 瞭望楼很高,里面换了黑鹰山的兄弟,都换了程家家丁黑褂子白衫的打扮,看不出异常。 折腾了一下午,人累马乏,一边戒备,一边各自找吃的。 周澜和杜云峰也饿了,围着中午那一桌子的菜,也顾不上凉,勐扒拉了几口,那只小嫩羊羔没怎么动,点了炭火一哄,热乎乎的香气又散发出来,杜云峰拔出银亮的小软刀割下一块,热乎乎的捏在手里,递给周澜。 周澜想也没想的直接伸着脖子去咬了,就这他的手啃了个干净,像只温柔无害的小宠物。 杜云峰看着他吃,心里热乎乎的,自己也吃了一块:“我看你把那个老不死的都快给剐了,估计活不过今晚。” 周澜头也不抬:“他要是活过今晚,我明早亲自送他上路。”然后他忽然抬头笑笑:“云峰,我觉得今天特别好,就差一点点就完美了。” 杜云峰知道他所说的那个一点点就是程把头还没抓到,周澜最想杀的是他,至于为什么那么想杀,杜云峰知道是因为金矿,但隐约还有些原因没猜透。 杜云峰抬手叫来金小满,让他把小推车推走,给大家分着吃,特意嘱咐了一句:“姓程的回来,尽量捉活的,别弄死他。” 杜云峰下令要捉活的,程家儿子当晚就真的活蹦乱跳的回家了。 金矿这一天跟中了邪似的,先是莫名奇妙的断电,好不容易找到断口修好了,工人又少了两个,找到之后抽了个半死,总算能正式开工的时候,过金的筛子又莫名的破了大洞,总之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程把头一直忙到晚上才消停。
第54页 他带着两个跟班开车往家赶,因为家里大门常年不开,他直接开去侧门,侧门不大,刚好能容一辆车通过。 门外响了车笛,瞭望楼上的火光晃动了一下,大门徐徐打开,车子开了进去。 侧门的院子并不大,平时相当于车库,人要通过一个小偏门才能进大院。 程把头往常一样下了车,走了两步忽然觉得不太对劲,太安静了,平时他回家,从小带他的李管家肯定会过来迎,下人们也会赶紧过来,拎东西的拎东西,接衣服的接衣服。 今天一个人都没有。 他停下脚步,身不动头不动,单是眼睛左右的转,他后退了一步。想撤回到车里去。 可是来不及了,大门咣的一声关闭,门口的家丁亮出了枪——门那么厚,被堵死了,车是撞不出去的。 关门打狗,他想往外沖,但是门那边两把枪对准他,瞭望塔上也有子弹唿啸而下,他被迫放弃汽车,往大院里退,一个跟班没等出院子就被打成了筛子,另一个跟班与他背靠背,边开枪还击边进了大院。 因为要捉活的,所以子弹都是绕着姓程的飞,枪林弹雨,他还能毫髮无伤。 他本来就兇狠好斗,加之自己家里翻了天,此刻他简直使出浑身的解数还击。 跟班就没那么幸运,腿上中枪之后被姓程的当了人肉盾牌,黑鹰山的弟兄们不吝啬子弹,须臾之间打了稀巴烂。 周澜不必亲自参加这些战斗,他不怕死,但他很惜命,不到万不得已,他不会去拼。 他此刻泰然坐在程老爷子的二楼的书房里,那是程老爷子中午刚刚坐过的位置,还不到一昼夜的功夫,就换了主人——这份荣华来的太兇险,这份富贵来的太容易。 他抚摸凳子扶手,红木的书桌,他中午的时候就看上了这些家具,这么好的东西,该给值得的人用,比如他自己,他抬头想了想,还有云峰。 人人都是奔着荣华富贵,可是脚下的路有千万条,有的人千山万水走了一辈子没走到,有的人一步登天从此平步青云。而今天他这一步路走的绝对是个捷径,抄了近道。 他以前缺钱,忽然就不缺了,小云峰缺枪,忽然就成堆成捆的来了。 真是富贵险中求。 听着侧面院子里的枪声逐渐稀疏,他信心十足,瓮中捉鳖,姓程的跑不掉。 他想得到的,马上都要得到了。 别人欠他的,这些年,他都一点点的拿回来了,今天还差一点。 姓程的没子弹了,黑鹰山的弟兄们也不再开枪,包围圈在缩小,准备生擒活捉。 程家大院设计的很精巧,七拐八拐的院落类似与江南的亭榭楼阁,程把头对地形极熟悉,他丢了枪逃跑,竟然连续穿过了几个院子,最后拐进花园时被大队的人马堵住了,走投无路之际,他几步攀上了假山,纵身跃入门二楼阳台,破窗而入。 杜云峰大叫了一声慕安,随即紧跟而上。 他跟进书房时,里面已经打了成一团,周澜持枪的手被按在地上,姓程的是个彪悍够狠的,正抡起一块砚台往下砸:\"我日死你个兔崽子,祸害到我家了。\" 杜云峰扑了过去,勐冲之下把姓程的掀了出去,他比周澜力气大,旗鼓相当的把姓程的按在地上。 程把头还在污言秽语的骂,周澜抡起□□朝对方的天灵盖砸过去,在他骂出更难听的话之前让他闭了嘴——周澜还是没捨得开枪,他要活的。 所有的打斗都是电光火石间。 其他人顺着楼梯赶上来,一群人一拥而上程把头捆了,当年很多人在金矿里挨过他打骂,所以此刻捆绑下手格外的狠,恨不能直接勒死了事。 \"大哥,扔后边库房去?\"底下人问杜云峰。 杜云峰看看周澜。 周澜还坐在地上,此刻伸手一搭书桌的边沿站起来:\"不,把他捆到文昌阁去,捆好了,别让他跑了\" 小兄弟们答应一声,开始往外拖人。 周澜不放心的补了一句:“把他嘴给我堵结实了,我不想听他骂人” 众人拖着肉粽子下了楼梯,咯噔咯噔的响,想必是连抬都不抬,一路拖下去的。 书房只剩下了周澜和杜云峰,二人在地上滚了一番,一身衣服乱七八糟,尤其时周澜,和油画的大师一般,斑斑点点的一身,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 他挨个甭脑花的时候都比现在冷静。 杜云峰走上前,伸出双手给对方归置头髮,他的大手一左一右的拢住对方头髮向后梳理。 周澜被他梳理的安定下来,然后顺势就进了杜云峰怀里,他双臂插过对方腋下,紧紧搂杜云峰,脸埋在对方颈处,不言语,单是搂得紧紧的,他今晚很高兴,高兴得想哭出来,可他不能哭,也不能说。 所幸有人愿意无条件的被你抱住,而且愿意无条件回馈一个温暖的怀抱给你。 第21章 可怕的復仇 周澜这一夜没睡好,他亢奋得闭不上眼,怎么睡都不舒服,他连衣服都没脱,睡到半夜圆睁着大眼睛,数着数等天亮。 天亮了,杜云峰睁开眼睛,周澜没了。 下楼一问,周澜早早的跑后院去了。 周澜一直惦记着后院,不是库房里那几十口,那几十口他不打算给饭吃,活活饿死,简简单单。他惦记了一宿的是文昌阁里捆着那位。 他不让人跟着进,把人都轰得远远的,自己开门进去,又在里面把门关好。 天还不是特别亮,文昌阁里也黑咕笼咚的,周澜掏出洋火给自己点了一支烟,火苗一亮的瞬间,他心满意足的看到地上缩着的那个人。 就着燃剩的半根火柴,他点燃了佛龛前的蜡烛,诺大的房子里才稳定的亮起来。 周澜仰头闭眼深吸了一口气,空气里有血腥味,那是程家人生命正在流逝的味道。 他缓缓低下头,带着笑意蹲下来,用手里的菸头划上程把头眼角眉尾的那道伤疤,对方一个激灵开始挣扎,手脚捆得太紧,结果只能圆瞪着眼,恶狠狠的看着周澜。 “我对你朝思暮想。”周澜津津有味的吸着烟,随着烟气,吐出了这句发自肺腑的话。 文昌阁里始终静静的,周澜来时天未亮,小蜡烛是唯一的光源,他好整以暇的抽完那支烟,烟是哈德门的,熟悉的气味将他缭绕,让他恍惚觉得有个强大的父亲站在自己身边,保护他不被这个丑恶的世界欺负。 烟快燃尽的时候,他朝程把头脸上的疤伸出手,用指尖隔空描绘了一翻。地上的人拱了几下,恶狠狠的哼哼了几声,嘴还是堵的严严实实,他现在唯一能兇狠只有目光。 “还这么霸道?”周澜痴痴的平静中掩藏着一点幸灾乐祸,然后他冰凉瓷白的手落在对方的脖子上,这喉结,他熟悉的,这肩膀他也见过很多次,胳膊上的肉跟原来一样,是绷紧的,他单是到处摸摸捏捏,好像要找每一处的骨头似的,找到了就滑向下一处。 地上的人蜷缩着,地上凉,周澜则让他感觉周遭的空气都凉了。
第55页 仿佛捏出了乐趣,周澜记得这具皮囊,如今摸在手里,才觉得真真切切不是做梦,连里面的骨头肉都记下了。 朝阳跃出地面,一丝光线从文昌阁的窗缝里投射进来,像一把小光刀噼到周澜的脸上,他抬手抚弄这一丝光线,自顾自的说:“我有重见天日的一天,你恐怕是没有了。”说完他心情愉悦的拍了拍程把头的脸。 美好的早晨,他迎着朝阳踏出文昌阁的大门,伸胳膊扩胸,舒畅的活动脖子,喊来人将文昌阁所有的窗户用油毡木板封死,板子摞板子,层层严防死守,扼杀了每一道可能射进去的光线。 他带着无边无际的快乐回到前院,杜云峰正赤着上身在院子里用冷水洗脸,说是洗脸,连头都一起洗了,脑袋从冷水盆了□□,他狗似的抖了个痛快。 “浴室怎么不用?”周澜双手插兜步伐轻快。 杜云峰迴头,发碴还在滴水,阳光下水滴投射出彩色水滴,五官立体鲜活。 “习惯了,我只要和这帮人在一起,就总是山上的习惯。”他边说着边在水盆里淘净毛巾,走到周澜面前,一把捂住对方脸,上下左右的擦。 周澜一向干净,早上不洗脸就往外跑的情况还真没发生过。 那一身花点子的西装还穿在身上,脏了皱了,该换洗打扫了,和这整个的大院子一样得换套新的。 从后院的库房里放出了几个佣人,给口饭吃,荷枪实弹的看护下,大清洗开始了。 黑四儿是个机灵鬼,上山前曾经在奉天给个老闆开过车,程家的汽车他鼓捣了一会就发动起来了。他一早就开着车跑去了奉天,临近天黑才回来,从衣服到床单被罩,牙刷洋皂、生髮油、香菸洋火应有尽有,杜云峰给他钱时吩咐过买的东西他全买了,没吩咐的他看着好的也买了,他有眼色又有钱,玩儿意都专挑最好的买,副驾驶的座位都堆满了,连后视镜都看不见,他就这么一路瞎摸着开回来了。 里里外外,周澜换了新衣服,恢復了好人样,程家也恢復了他想要的好家样。 程家大院是个新世界,很多好玩意,前边的二层楼成了周澜和杜云峰的专用,其他亭台楼阁弟兄们随便选,看上哪间住哪间。 黑四儿就看上了程月芝那间,大姑娘的闺房最干净,金小满没抢过他,磕磕巴巴嘀咕了好一会儿。 黑四儿在屋里转悠了一圈,有些东西他用不上,他眼睛一咕噜,军师肯定喜欢,就送到前边的小二楼,比如钢琴,比如歪脖子拉的琴,还有一张枕头底下压着的周澜的照片,一併送过去了。 钢琴放在一楼的大厅,杜云峰斜靠在钢琴侧面,一挑手指,打开了黑漆反光的琴键板。 衣冠整洁的周澜端正坐在琴前,双手对撑,十个手指头被他压出了柔软奇异的角度,水葱般鲜嫩修长,指尖微翘。杜云峰忍不住抬起自己的手有摸有样的学,一阵的清脆的骨节响。 周澜很久没碰钢琴了,一只手握拳放在唇边思考了一瞬,然后十指分开落在黑白分明的键盘上,音符缓缓流淌而出,节奏舒缓,起伏轻柔,这曲子杜云峰在几年前听过,在天津周家大院里,周澜喜常弹这首曲子。 杜云峰少年时好动,但总能安安静静的站在弹琴人的身后把这曲子听完。 杜云峰轻轻的踱着步子,打开酒柜拎出一瓶洋酒,缓缓到入六棱的水晶杯中,他拿起一杯靠在门边自饮,外面夜色已经降临,天空中有月牙。 月亮永远都不会变,今天的月亮是昨天的月亮,也是很久以前的月亮,就像钢琴的曲子不会变,同样的曲子,少年时一样的夜晚,他回过头,周澜的背影随着弹琴的姿势在微微的动,他长大了,已经是十九岁的青年,风度翩翩、相貌堂堂。 杜云峰觉得自己对他的感情在变,变得更深,根本无法自拔。 这曲子听了那么多遍,他谙熟于心,周澜最后一个音符悠然落下,杜云峰的手就搭上了他的肩膀,酒杯递了过来。 “好听么?”周澜接过酒杯仰起头。 “好听”杜云峰拾起自己的杯子与他相碰。 这样的夜色,这样的人,周澜觉得这首小夜曲实在是适合。 周澜说话时嘴唇湿润,透出出酒的光泽,红润欲滴,杜云峰忍不住弯下腰去…… “大、大、大……”金小满站在门口,结巴的从大喊变成嘘声。 杜云峰在距离周澜极近的距离了懊恼的闭上眼睛,他勐一回身:“大什么大,不会敲门啊?” “门、门没关,吃、吃饭……”金小满挠着胖脑袋解释,他怎么知道屋里突然上演这齣呢,刚才听见钢琴不响了,就赶紧过来喊开饭,一会都凉了。 杜云峰气急败坏的嚷嚷:“吃什么吃,听小夜曲呢懂不懂,看你就不懂。” “不、不懂……”金小满趁着杜云峰没冲出屋来揍他,扭头就往厨房跑,心想大哥以前只有听小浪曲的时候才不记得吃饭,如今和军师在一起真是越来越有格调了,对着一架破木头琴就顶饿了,自己赶紧回去先吃,吃完躲起来,今天可不能再在杜老大身前露面。 难得的好气氛被破坏了,杜云峰一个深唿吸稳定情绪,打算重新培养,刚刚把笑脸挂上,没料到周澜突然又起身:“对呀,该吃饭了!”然后头也不回的跑了出去。 周澜从厨房端了一碗稀饭,顺道拿了一根又粗又长的擀面杖,兴致勃勃的进了文昌阁。 他进去以后把把守的人支得远远的。 文昌阁里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周澜随身带了一盏昏黄的旧马灯。 不一会里面传来骂人的声音,远处的人听不清,但程把头的声音肯定不会是干净话。 再往后是哀嚎。 周澜端着碗餵给地上的人喝,程把头不敢不喝,他的脚趾血肉模煳一片,旁边扔着带血的擀面杖。 “这就对啦!你看,不好好吃饭是要吃苦头的”周澜端着空碗,伸手想拍拍地上那张脸,半道嫌脏似的又收回手:“我以后天天给你送饭,不会饿死你的。”然后他重新堵上程把头的嘴。 放下空碗,他绕到程把头身后,对方的裤腰带本来是好牛皮好款式的,早就被小弟兄们扯走,所以周澜没费多大劲就把对方的裤子扯到大腿以下,姓程的意识到他要干什么,便使劲扭动挣扎,嘴里呜噜呜噜作响。 周澜握着擀面杖轻轻拍打自己的手,他目无表情,跟着姓程的爬行的路线一路紧跟,他在品尝第一道叫恐惧的菜,津津有味,色香俱全。 追够了,锃亮的皮鞋踩住对方血肉模煳的脚趾:“你跑不掉的。”他诚恳的说。 他握着擀面杖蹲了下去。 文昌阁里哀嚎阵阵。 幽暗灯光下,周澜看着程把头带着尾巴一样的擀面杖在地上爬,丑陋不堪,痛苦不堪。 擀面杖在滴血。 “没关系,第一次就是容易出血,你见过。”周澜似乎是安慰的语气,程把头眼神开始有了恐惧,完全没有了之前的嚣张,周澜捕捉到了,他很满意。
第56页 周澜忽然单腿屈膝压住程把头的后背,他手持擀面杖行兇,另一只手抓住对方的头髮,迫使对方扭过头望着他。 “是这样么?嗯,是这样么?”他就是要对方品尝这种五脏六武的痛,这是他最喜欢的第二道菜,痛苦,五内俱焚的痛苦。 血顺着擀面杖流下来,地上的躯体大汗淋漓,昏昏沉沉。 周澜抽出擀面杖,他也出了汗,不过他认为这场力气活值得。 “你快点养好屁股,我会再来看你。”周澜笑得很轻,然后仿佛告别老朋友,拾起粥碗,拎了马灯,带走了唯一的光源。 姓程的在地上缩成一团,他痛得抽搐,他依稀听见周澜说的话,他知道,这些话他以前都说过,他明白,对方这是要将他活活祸害死。 周澜用香皂仔仔细细的洗了手,回到餐厅时,杜云峰已经吃到一半,抬头问了一句去哪了。 “去后院了。”周澜有问有答,同时接过杜云峰递过来的筷子。 “总去那干什么?直接弄死不就完了,你还当宠物养着?”杜云峰这两天就发现周澜不对劲,老对着文昌阁来劲,仿佛那里有金山银山似的,一天不瞧都吃不好睡不香。 周澜摇摇头:“小云峰,你别管”然后他给杜云峰夹了口菜:“后院那两条大狼狗有条是母的,肚子熘圆,该是要下崽子了,我们养着吧!” “行啊,”杜云峰迴道,然后他放下筷子:“那人呢,后院那一库房的人呢?饿了两天了。” 周澜头也不抬,自顾自吃:“管他呢。” 周澜真的对那一屋子的人不管不问,他每天只是到文昌阁去转悠,仿佛那里有天大的乐趣。 杜云峰没打算把一屋子的人饿死,他是土匪,不是杀人狂,程老爷子没挺过当晚,一命呜唿,杜云峰让人连夜扔到山沟里餵狼了,至于其他的人,杜云峰让人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丢点吃食进去,饿不死也没力气喊,一屋子人养成了狗。 杜云峰觉得周澜有一种很单纯的狠,很天真的狠,这和他一直了解的周澜不一样,他没想过周澜还有这一面,这让他稍稍有点意外,也稍稍有点新奇,这种变化带着点前所未有的刺激性。 他做惯了老大,控制着黑鹰山几十号人,没点征服欲的人管不成这摊子。 可他就是有征服不了的东西,周澜确实比以前软化了不少,他也知道对方心里有他。他对周澜的爱天生带着一种怕,怕对方生气,怕对方不理他,这怕定期会发作一次,折磨着他那天生的征服欲。 新家过新日子,黑鹰山人从来没这么新气象过,小院自成一统,简直天上人间。 程家出了事情后,虽然大门紧闭,但是还是会有异常,电话换了陌生人接,一问三不知的挂掉。周围的富户都没有程家富,起初都担心自己家也来歹人,人人自危了一段时间,但日子久了发现那大院里的人根本懒得出来招惹谁,你招惹他他都懒得理你。 保安团来过,不是程家自己的报的案,但自己地界上的事也得管,墙高门厚,保安团也没个炮,象徵性喊话,三心二意的和瞭望塔对射了几枪便撤了。 县长与程老爷子称兄道弟,但看程家的样,估计程老爷子凶多吉少,人死不能復生,往事何必再提,夜晚对月酹酒一杯也算尽了情谊。 杜云峰一直担心日本人那边起波澜——事发后,日本人很快发现爱岗敬业的程把头没了,也确实动了一些干戈寻找,但一考察程家大院的地形,觉得咬起来略微咯牙,程把头说破天就是个把头,日本人的一条狗,还能真的为了一条狗出动军队干一场硬仗么? 周澜长袖善舞,举止礼貌看起来没有任何威胁性性,他和皇军一再保证没有下次,指天发誓配合大日本皇军亲善共荣政策,然后用半个库房的鸦片膏子打发走了快乐的太君。 该摆平的全摆平了,两个月过去,一切看起来都是好日子。 金小满自从上次打扰了杜老大的好事,一直有点惴惴,总想着将功补过讨好杜老大一下,皇天不负有心人,终于让他逮到机会。 后院有个地窖,里面存了不少好东西,其中包括两坛老酒,罈子很旧,起初没人在意,后来有好酒的打开尝了几口,味儿好,用酒提一舀,捞出了海马鹿鞭巴戟天,外加不知名的药材,偷喝的几个小伙子,不一会儿就憋不住了,熘出去的熘出去,躲进屋的躲进屋。 这还不算,抢住了三姨太屋子的小喽啰前几天翻出了几包药粉,猜想不是好道上的东西,逛窑子的时候给嫩得能掐出水的小窑姐一用,简直天上人间。 金小满自作主张的用洋酒瓶子灌了满满一瓶子,揣上几包药粉,精心组成一番大礼。 看杜老大每天巴结军师那样,这礼肯定受欢迎——要是两人还没得手,这酒就是红娘,要是两人早已经作实,这就是助兴的情趣啊。 简直万无一失。 周澜前脚出了小二楼,金小满就志在必得的钻了进去。 杜云峰正穿着大裤衩子在客厅里吃凉水拔过的西瓜,天气热,这院子里都是爷们,他简直想脱光躺倒,幸好这房子设计的好,阴凉通透,他心情还不错,但一看见金小满跳进来,他就一皱眉:“不敲门还上瘾了?” 金小满拎着酒瓶子,蹲到红木躺椅边,笑嘻嘻:“大、大哥” 杜云峰扫了他一眼,以为他是拎着酒路过,朝西瓜一抬下巴:“想吃自己拿。” 金小满是来送礼的,顾不上西瓜,他得抓紧时间说,这礼不能让军师看见,至少不能两人一起看见,他要是送给军师,一样不能让杜老大看见。 一紧张就磕巴的更厉害,说得没头没尾的,杜云峰本以为他就是送瓶酒,鼻子里哼了一声,他这大客厅里酒柜里全是酒,还差他这瓶? 待他三心二意的听下去,逐渐听出了门道,他从四仰八叉变成坐起,后来腾的站起来,拿过那瓶酒看看,又闻闻:“这么大劲?” 金小满附和着狂点头。 杜云峰心里砰砰跳,这是好东西,可他转念一想好东西也不能用,周澜那脾气,上次就是说了一句“睡一次”,就翻脸到半年不认人,这要是给他下药了,还不得不共戴天,老死不相往来。 他很想得到周澜,但更怕失去他。 他不言语,但是拿着酒和药粉发呆,金小满以为杜老大想到未来心驰神往了,就迳自拿过酒瓶子和药包往酒柜子里一塞,关好柜门。 杜云峰迴过神来,刚要说不行你带走,周澜悄无声息的出现在了门口:“干嘛呢?” 金小满一回头:“军、军师,没事,吃、西瓜来了,甜!”说完熘了。 杜云峰嘎巴了半天嘴,酒已经进了柜子了,一时解释不清反倒让人误会,最终蹦出一个字:“甜!” 周澜没再理会他,自行坐到躺椅上吃西瓜,他穿着一件亚麻的短袖衫,下面是一条宽松的亚麻裤,就算院子里都是爷们,他也没露胳膊露腿的习惯。
第57页 “我上楼午睡一会,你去不去?”周澜往楼上走,杜云峰习惯性答去,兴高采烈的跟上了搂,酒柜里的事一时放下了。 好几个月来,周澜对文昌阁那位的照顾可算是仁至义尽了,他每天进去敲敲打打,鞭子抽断了好几条,擀面杖都砸出坑来了,程把头浑身的骨头没有没被敲过的地方,不知道碎了多少处,就算现在放出去也是废人。 不见天日,每天挨打,程把头当初的彪悍之气早就没了,他不骂了,也不喊了,唯一说的一句话就是求死,每天重复,默默叨叨,这让周澜觉得越来越没有趣味。 “你想死真的不容易。”周澜打完他,坐在文昌阁前的供桌上休息,他今天命人把程把头洗了个干净,当然整个洗澡过程也是在黑咕隆咚的文昌阁里,全程堵着嘴。 程把头的惨样,让给他洗澡的小喽啰们都不敢正眼看。 可周澜觉得这还不够,远远不够——他怎么这么快就求死了呢?人要是一心求死就什么都不怕了,就不痛苦了。 周澜生出过干了这个人的念头,可他嫌弃他脏,即使是干,他也嫌弃他,洗干净了也嫌弃。 程把头不干净,但程家有干净的,周澜想到这里眼睛一亮:“我会让你不想死的。” 周澜晚上再来的时候,是薅着程月芝的头髮拖进来的,程月芝很瘦,几乎半裸,不似几个月前还带着婴儿肥的少女,她有气无力,每天只能喝一碗稀饭,然后当狗似的活着,她没力气挣扎大喊。 直到周澜把她塞在澡盆里,洗了个冷水澡,她才哭着小声哀求:“你放过我吧,求求你。” 周澜不理会她,毫无感情地撕扯她的衣服,当着程把头的面,把人按在供桌上, 程月芝没经过人事,痛得死去活来,她大声的哭喊挣扎。 周澜达到了目的,撕心裂肺的喊声刀一样戳着她亲哥哥的心,一个想死的人又能重新煎熬了。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锁过,原文内容做过修改。 第22章 作孽 程月芝的叫声并不能让周澜享受,可这叫声带来的她亲人的痛苦,却让他甘之如饴。 周澜干脆把人带回了小二楼,在二楼的客房里,他发了疯。 杜云峰刚刚从奉天回来,到楼下就听见声音,他楞了一会儿,然后上了楼,欠开房门,他看到周澜。 周澜说着脏话,杜云峰从来没听过他这样说话,极是刺激。 门有一丝响动。 周澜回过头,面色潮红,他看到了杜云峰,忽然他灿然一笑,杜云峰一颤,鬼使神差的走了进去。 一夜混乱,欲望支配大脑,他亲吻着周澜,明知道伤天害理,有碍人伦,但是仍然去做了。晕头晕脑的混乱了一夜,他最终和周澜睡倒在浴缸里。 周澜造了孽,此时他并不自知,直到几个月后的冬天。 冬天到了,黑背母狗下的两只崽子已经长大了一圈,虎头虎脑,粗腿粗爪,和一院子的兄弟们每个混的都熟,这两条狗前后院的追着跑,谁见了谁餵吃的,周澜喜欢那条脑门正中带颗小菱形杂毛的,没事就训练它站立坐下,他给他起了名字叫俏妞,另一条叫虎妞。 今天两条狗又跑到前院,周澜正无精打采的坐在院子里晒太阳,俏妞舔他的手,他不理会,头耷拉在两腿间,跟犯了罪似的,他手边放着一把枪,他拿起又放下,再拿起,再放下。 杜云峰站在他身后,伸手摸他后脑勺的头髮:“别愁了,没大事。” 周澜摇摇头:“云峰,对不起”说着又拿起枪,站起来,仿佛下了很大决心似的:“趁着不成形,我自己解决。”说完拉开保险要往后院走。 杜云峰一把拉扯住他,重新按坐在地上:“脑袋煳涂了是不是?你自己的种,你要自己灭了?” 周澜愁眉苦脸,重新蹲在地上,握着枪贴在自己脸上,他后悔了,他没想过把谁的肚子搞大,他是打算和杜云峰混一辈子的,怎么能莫名其妙出个小崽子呢? “生出来就能养大。”杜云峰拍拍他的肩膀,如果有个小周澜他一定当宝贝一样供到大。 虎妞和俏妞戏耍着追逐去了后院,它们不知道,那条下崽的母狗,还没等崽子睁开眼睛就直接变成了香喷喷的烤狗肉。 程月芝的肚子一天天的大起来,于此同时,新年到了。 暖气烧得旺,周澜和杜云峰的小二楼里暖洋洋的,玻璃窗户上都是哈气,屋里屋外两个世界。 没能回天津,二人打电话给家里报了平安。娘,云海都捧着电话聊了好一会,末了,三姨娘让周澜和淑梅讲几句,周澜噎住了,看着杜云峰,他憋了半天,语气生硬的挤出一句话:“淑梅,你照顾好我娘,谢谢。” 杜云峰问淑梅是谁,周澜只说是新买的丫鬟,不再多说。 除夕夜热闹闹的一屋子兄弟,小二楼里狂欢了半宿,吃得很丰盛,喝得也很丰盛,分完红包,爱打牌的打牌,爱继续喝的继续喝,各人自找乐子。 周澜和杜云峰的小洋楼里清净了,周澜没有睡意,倒不是想守岁,他没那个习惯,只是刚才闹得太亢奋。 二楼卧室里,周澜打开留声机,翻来翻去找到一张还算满意的唱片,搭上针。 他穿了一身灰色的睡衣,坐在床上摆弄一只铜鎏金的怀表,表里镶着12颗钻石,这是他打算送给杜云峰的新年礼物,他买好藏了很长时间,自从上次知道搞大了女人肚子,他心里愧疚的慌,不知道该怎么补偿。 这表很贵,但远远承不下他的愧疚,他不想再说什么,小云峰可以包容他的一切。 杜云峰洗好了澡,穿着一身暗灰色的棉布睡衣,捧着毛巾边擦头髮边进了卧室。 周澜嘴里发出的“噔”一声,他腰板直直地坐在床上,一只手伸得高高的,指间绕着金鍊子,摇摇晃晃的金鍊子下面吊着亮闪闪的怀表。 “送给你” 杜云峰接了,仔仔细细的看,爱不释手的握在手里,低头给了对方一个吻,他喜欢这东西,周澜送的就更喜欢。然后他突然想起什么,跑到红木桌旁,拉开抽屉翻找。 周澜好奇,光着脚跟过去,坐在桌子上看个究竟。 杜云峰找到一张周澜的照片,他用剪刀裁剪好了形状,正正好好的塞进怀表的里壳,咔哒合上怀表,眼含笑意:“我贴心放着你。” 外面响起爆竹声,弟兄们还没过过这么丰盛的大年,杜云峰对下面的人从来不抠,一起过了最难的坎儿,简直在纵容这帮人,手里淌出去的银元钞票他已经很久没计数,弟兄们挑了最好的鞭炮礼花可劲的买,子时一到,便迫不及待的点了火。 放花的地点在花园,正好在小二楼可以看得清清楚楚,飞升窜起,空中爆裂四散,漫天火舞流光,整个窗户成了电影大荧幕。 周澜高兴的扭头去看:“云峰你看多好看,我们的比县长他们家的都高。” 杜云峰从衣帽架上拎下自己的黑色皮大衣,一抖手裹在周澜身上:“我们出去看清楚的。”不由分说,背对着桌子一猫腰,胳膊一拉扯,把光脚丫子的周澜拽到自己背上,然后大踏步的出了卧室的门。
第58页 过了二楼的走廊,用脚拨开书房的门,也不开灯,直接迎着窗外的光亮,跨进了书房的外跨大阳台。 这是二楼最宽阔的阳台,无遮无挡,视野开阔。 一阵冷风,周澜本能的缩了一下,随即他意识到杜云峰也只穿一套睡衣,他便将大衣展开,尽量包裹两个人,紧紧贴着杜云峰的后背:“傻呀,不冷?” “好景不常有,我不冷,你快看。”杜云峰把他搂得更紧。 又一颗礼花在空中散开,二人仰头,满天繁星纷纷坠落——刚才窗前看,好似打开一页美好的童话书,而眼前的缤纷一幕则是童话照进现实,如梦如幻的现实,头顶正上方,数不尽的流星带着弧度簌簌下落,火焰划过夜空的燃烧声带着鲜活的生命,璀璨绚丽,童话都有主角,正是二人此刻。 “真好!”周澜搂紧杜云峰的脖子,脸颊贴上对方微凉的耳廓,这一刻他特别知足。 大年刚过,就到了立春,周澜照旧拎着马灯去了文昌阁,今天他没带粥,过大年时他已经打定了主意。 姓程的被他折磨了小半年,已经没了人样,更没了锐气,手脚像断了线的木偶,不捆绑也不能动弹。周澜没有往墙壁上挂马灯,而是拎着灯靠近地上那张脸,那张脸嶙峋骯脏,死人的苍白,只有当马灯接近的时候眼神才会缓缓的跟着一动。 ——这张脸,洗澡的小喽啰们不敢看,能看得下眼的只有周澜一个人。 他折磨这个人,对方越丑恶,他就越出气,对方越骯脏,他就越整洁,每天只要他一踏进文昌阁,他就如同走进了另一个黑暗世界,变成另外一个自己,一个同样真实的自己。 杜云峰还是每早起来锻鍊,不用问,他知道周澜又往文昌阁去了。 他穿着一条宽松贴合的棉布裤子,腰间棉布抽带随意结成松扣,上身赤着,双脚搭在书房的凳子上,双手撑地,脚高手低的做伏地挺身,汗水滴下来的时候,就意味着做够了数。他起身,边走边抖胳膊,走到房门,向上一窜,双手抓住门框上沿,凭藉两条胳膊的力量,一下下往上拔,他身体是绷直的,胳膊肌肉随着弯曲拉伸,鼓起舒展,小腹平整但腹肌轮廓清晰,肚脐下面有汗毛,周澜总笑他像毛猴,不脱裤子,人家都知道他下面不可小觑。 想到周澜,他有点担心,半年来,周澜虽然看起来好模好样的,但是他总觉得对方身上有点不对劲,说不上是邪气还戾气,反正每天他从文昌阁神清气爽的出来,那个高兴法都不是好高兴,和魔怔了似的。 周澜对程家人的态度,包括对程月芝的态度,杜云峰扪心自问,是很残忍的。他举枪崩人的时候,仿佛是没有心的,空洞洞的一个人,机械动作,没一丝波澜,堪称老练。 这和杜云峰所认为的周澜不一样,这种隐隐约约的刺激和恐怖正在逐渐清晰。 杜云峰觉得文昌阁里圈着一个魔鬼,周澜每天去折磨他,同时也被魔鬼掏去心肝脾肺肾,迷了心性,失了人味。 程把头到底对周澜做过什么,杜云峰不问,但从周澜曾经的恐惧里,他基本能猜到。所以杜云峰任他去发泄,希望等该死的人死了,他的痛苦就可以一起埋葬——目前来看,周澜心里的扣子没解开,反倒着了魔一样系得更复杂。 前几天,杜云峰听下边的弟兄说,周澜让人在黑市买了几支盘尼西林,这都是日本人管制的药品,价格昂贵不说,风险极大。他买这些是为了给程把头消炎,他就是怕他死了。 想到这,杜云峰一松手,稳稳跳到地上,他打算去文昌阁看看,如果他出手弄死了姓程的,说不定周澜心里就干净了,而对方总不至于因为这个人和他翻脸吧? 文昌阁远处站着两个站岗的小兄弟,杜云峰让他们去开门,小兵神秘兮兮的凑过来:“大哥,军师不让人进,而且……军师还在里面,往常他早该出来了。” 杜云峰眯眼瞧了瞧,那门确实没上锁,离得远,刚才没注意到。 他把手指放在嘴边,做了噤声的动作。小兄弟竟然突然很紧张,伸手去拉杜云峰,那表情是千万别去:“军师不让!”他小声说。 看着摆得跟拨浪鼓似的脑袋,杜云峰就奇了怪了,平时这帮小崽子挺怕自己的,怎么现在听周澜的话比自己还多呢,他一瞪眼,一指那小崽子的鼻子。 那小兄弟缩手没声了。 杜云峰无声的指了他们两个的鼻子,那意思是等老子有时间了收拾你们。 他无声无息的潜到了门外。 周澜今天心情不错,就像以前上学时每个学期的最后颁发期末成绩一样,他总是成绩很好,会在最后一次班会上受表扬,他既享受又不意外。 他围着地上烂泥一样的程把头转圈的踱步子,踱得很慢,他的眼睛贪婪的盯着对方每一寸被敲打过的身体。 他缓缓开口:“你现在是想死还是想活?” 地上的人侧脸粘着泥土,气声说话:“我不死,我慢慢换还债,你,你大恩大德放我妹妹一条生路,我求求你。” 周澜扑哧一笑:“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程把头眼神一动,用力的扭了一下头,目光向上想,他看清站着的人:“你让我死?” 周澜踱到他面前,蹲下,手里的那根擀面杖一头干干净净,一头血污斑驳,那是一层层血痂。 他环视整个文昌阁,马灯的灯光昏暗,根本照不尽这偌大的空间,所以那黑暗仿似无边,吞噬一切,周澜自言自语:“我当初就想,一定把你关黑屋子里,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说着,他撩开衣袖,手臂上有牙印,虽然长合但依然斑驳:“那时候,每一次你来,我都这样提醒自己,提醒得多了,就留下疤了,忘不掉了。” 周澜缓缓放下衣袖,面无表情的盯着前方的黑暗混沌,他的眼神纯净,没有一丝伪装,像是一张考卷做到了最后一题,即将完美收尾,他继续说道:“我真是为你费尽了心,你知道吗,现在黑市上盘尼西林一根大条子才能买一支,我都捨得给你,可是你竟然这么废物,天天要断气的样子,我真怕有一天我一推开门,你已经不声不响的死了,你说,我得多伤心啊!” 他的语气真挚,门外的杜云峰一阵齿冷,那是绝对是周澜的声音,可是说不出的令人胆寒。 他继续说道:“所以,我不想等了,今天就送你上路。但是杀个人太容易了,太快了,没意思,我怎么杀你都不够过瘾,你想我怎么杀你呢?” 地上的人有气无力,并没有试图挣扎,他只想死:“你……恐怕早就想好了吧?” 周澜点点头:“好,太好了,你还挺清醒,我就怕你死的时候犯煳涂,什么都感觉不到。” 周澜放下马灯和擀面杖,绕到对方身后,手断脚断的人任凭他随意摆弄。他脱下对方的裤子,边脱别说:“你别害羞,等完事了,我再给你穿上,保证不让人看出来。”
第59页 程把头痛苦的闭上了眼睛,这是个又痛苦又屈辱的死法,不过能死就是好的。 死亡在他这里变成了一个漫长的过程。 在程把头的痛苦中,他愉快的说道:“你知道吗,人的死法可多了,我十岁时,往大哥喝水的缸子里下了老鼠药,那天我特别害怕,怕得不敢出屋不敢和人说话,好在大家都以为我是因为家里死了人才怕。到二哥时候我就没那么怕了,有天他趴在太平缸边,我就在后边直接把他抬了进去,他两只脚在缸外面蹬,我当时也很害怕”他说着轻轻的笑出声:“不过我这次怕的是家里突然回来人把他给救了,我躲在房门后的缝隙里看,时间过得特别慢,直到他的腿不动了,我才松了口气,然后我跑回自己的书房里练字,我写的那副字现在还裱在我的书房里,有人欺负我时,我看看那副字,就知道怎么做了。” 周澜手上用劲,默然的看着地上的人痛苦挣扎:“我十四岁那年,一把火烧了一个对我起坏心的人,他被我烧得肠穿肚烂,黑漆漆的一副焦炭,哦,对了,你也会肠穿肚烂的,你的那点花花肠子都会碎在我手里……” 杜云峰冷汗顺着脸颊流了下来,他几乎脱力的靠在墙边,周澜十四岁时,据他所知,唯一被烧死的人,就是杜管家,杜云峰的爹。 文昌阁里传来惨叫声,杜云峰心神俱乱,他脚踩着棉花回到前院,进小二楼时,踩在门槛子上,差点崴了脚,他行尸走肉般的走到墙壁的穿衣镜前,对着看了好久,他都不认识自己了。 心乱如麻,他盯着镜子里面看,忽然一头狠狠的撞向玻璃,一声闷响,玻璃放射状的裂开,放射的中心一抹血迹。 龟裂的镜片映像出一个扭曲的杜云峰,他双手握拳,抵在玻璃上,无声无息的趴上去,脑袋里轰隆隆的响,他想不明白,难道他爱上了一个魔鬼? 杜云峰的父亲死的时候,因为只是个下人,又死在了主子家,出殡的时候不能走周家正门,只能从侧门抬棺出去,否则对主子家不利,这是规矩。可是按照杜云峰他们乡下老家的说法,发送人如果不走正门,下辈子还是做牛做马的命,杜云峰跪下求那些周家远房的管事老者们,可没人理会他。 “云峰,起来。”周澜单薄的手掌拉起杜云峰:“别哭,我有办法。” 周澜不理会旁人,走到棺材前,一蹦爬了上去,他泰然躺在棺材盖上,朗声道:“周家现在就我这一个儿子了,不管怎么说,我是姓周的,你们就当我死了,把我抬出去吧!” 大家面面相觑,老者们皱皱眉,也算说得过去,他家少爷自己不嫌晦气,就睁一眼闭一眼好了。“起棺,上路!”知事喊了号子。 杜云峰是孝子,他把所有的孝心都给了周澜的娘。 可是今天,天崩地裂,他所爱的所保护的,都是错的。 杜云峰打开客厅百宝阁抽屉,拿出那只左轮,慎重的装上两颗子弹。 心中默念,你一颗,我一颗。 将左轮放在手边,他双腿哆嗦,一屁股坐在沙发上。 周澜在文昌阁里呆了许久,直到他确定那个人呵出最后一口气。 正因为对着一个要死的人,他才敢全无顾忌的说出那些秘密。如果时光可以倒流,他想,程把头一定不敢招惹他这个视人命如草芥的人,如果人有下辈子,程把头一定会胆战心惊的绕着他走。 正午时分,双手拉开大门,阳光豁然照进这许久未光顾的地方,他本能的抬手遮挡眼睛,黑暗许久,他需要点时间适应。 阳光刺眼,却直照进心里,这让他非常舒坦,开门的瞬间他还在想,这么烈的日头能将一切魂灵都燃烧的魂飞魄散,所以,身后那堆臭肉真的可以永远消失了。 春天青黄不接的时候,正是狼群出没的时候。 门口的两个小兄弟一脸惴惴的表情,周澜心情大好,没在意他们的异常,他走过时拍拍一人的肩膀:“找几个人,按老办法处理。” 说完他迈着轻松的步子去了侧院,坐上汽车,黑四儿已经是个熟练的司机,随叫随到,侧门打开,车子启动出去了。 杜云峰等了一个中午,一个下午,一直到晚上,他额头泛青,发碴里结了血痂。 小满来叫过他吃饭,见他一动不动,面色不善,身旁放着□□,便不敢吱声,匆匆忙忙端了饭菜放在客厅的茶几上,回头时看见了碎裂的镜子,他抬腿打算开熘,心里想着回头让三掌柜李柏年来问候比较好。 “周澜呢?”杜云峰突然开口,依旧低着头。 在金小满的印象里,杜云峰从来没有对军师直唿其名过。他一只脚已经踏出门槛,特别恨自己腿脚不能更利索:“周、周、不对、军、军师开、开车出、出去了”本来就结巴,一句话碎成了一大片。 “去哪了?”杜云峰闻言抬头,盯着金小满。 那眼神让金小满浑身胆颤,杜老大杀人放火时都是叽叽喳喳快快乐乐的,很少看着这么狠,他不由自主后背发凉,实话实说:“不、不知道” 杜云峰像个落在地上的哑弹,看似平静,随时会爆。金小满很识时务,坚决不再迟疑,飞逃命似的熘了。 第23章 羁绊的开始 周澜坐在后座看着窗外,黑四儿开车并不快,远远的围着金矿兜了个圈,在日本人看不见的远处,周澜停了车,摇下车玻璃,望着金矿的方向一言不发,不紧不慢的抽了支烟, 随后他去了奉天,他打算买些家里没有的东西带回去,不值钱,但是挺重要的,所以他想自己买。 奉天城里转了一会,他现在对这里也很熟悉,除了刻意绕着烟馆走之外,他去了很多熟悉的地方,他去了鼎昌饭店,他以前和云峰来过这地方,点了食物打包带走,临走没忘了点一瓶上次喝过的酒,看到酒单上的价钱,他心里一乐,小云峰当初真捨得。 晚上到了家,瞭望塔见是自家汽车,晃晃信号开了门。 刚出侧院的小门,就遇见了蹲在地上的金小满,他一看见周澜立马站起身:“军、军师,回、回来了。”周澜一笑:“你这张嘴,就别说客套话了,在等我?有事?” 金小满点了好几下头,本来他心里觉得不像小事,但架不住一说话就挤眉弄眼,就把大事说得笑话一样:“大、大哥生、生气呢,不知道为啥,小、小心点哦。” 周澜眼睛动了动,没寻思出啥事,杜云峰因为啥生气都无所谓,他都能把他哄得好好的。 所以他也没在意,说了句没事,带着黑四儿拎东西去了前院,到了小二楼楼下,二楼的灯光亮着,他看见了杜云峰站窗前,他肯定看见自己了,周澜喊了一声:“云峰” 对方没反应,只是冷冷的看着他。 不知道对方这是闹得哪一出,周澜让黑四儿把打包的吃食放在一楼客厅,茶几上是冷的饭菜,一口没动的样子,周澜这才觉得事情不大对头,他向后一伸手。 黑四儿放下东西就出了门,很有眼色的回身关好房门,不闻不问直接去了后院。
第60页 周澜脱了短华达呢外套,只穿了衬衫马甲,他摸摸裤子口袋,然后抓起那瓶昂贵的红酒和一个纸礼品包上了二楼。 “云峰?”他边上楼边喊,还是没得到回应。 皮鞋踏在木质楼梯上,发出咚咚的声音,由远及近,一下下撞在杜云峰的心上,他手里拎着枪,在漫长的等待中,他曾暗暗期待周澜不要再回来,他也管住了自己的腿没有追出去,如果对方要跑,他希望足够的时间跑远点。 怎么就回来了呢? 脚步声踏上二楼的地板,杜云峰心里一抖,回手把枪藏在了茶盘上,拉过防尘用的绣花布盖好。 门打开,周澜眼含笑意的走了进来,他自顾自的把礼品袋放到五斗橱上,翻箱倒柜地拿出起酒器,指间捏着两只高脚杯,走向杜云峰:“云峰,你看我带什么回来了?” 那瓶酒杜云峰认识。 杜云峰脱力的坐在沙发上,一言不发,看着对方将红酒放在小茶几上,小茶几上是盖着布的托盘。 旋转开启,发出有质感的脆响。 红宝石的液体缓缓流入高脚杯,周澜托起一杯塞给杜云峰,自己则拿了一杯在手里摇晃,边摇边闻,他上次喝这个酒时哭了一场,没能好好尝到酒滋味,他自认今天能和杜云峰好好喝一场。 “小云峰,怎么了?”他伸出另一只手,摸摸对方毛茸茸的脑袋。 男人头,女人脚,能摸的,都是极亲密的关系。 杜云峰没理会那只手,只是一仰脖,将香味还没全发出来的酒干了。 他缓缓将酒杯放到小茶几上,抬起头,眼神里没有一丝温度,足以让任何接触的人瞬间心凉,他盯着周澜开口:“你瞒了我太多的事,你今天要给我实话实说。” 周澜手里停止摇晃,他不明所以,可他明白那沉甸甸的目光。 酒还没喝,他放下酒杯,转身默默地坐到一边的沙发上,他不看杜云峰,只是盯着地面:“你想知道什么?” 杜云峰是个有眼色的人,尤其是在周澜身边,周澜但凡不想说的,他都从来不问,这也算第一次直来直去的问,一连串的审问。 他想了想,他知道对方聪明,所以先问一个稍有疑问,但无足轻重的问题:“淑梅不只是丫鬟吧?” 周澜一笑:“小气!就为这事?”他扭头看,杜云峰还是阴沉沉的,所以他也不再笑,解释道:“她是娘买来的,给我做妾的,我没说过要娶她,我也没睡过她。” 杜云峰又张口了,同样是盯着地面,仿佛是在问地面:“你十岁就敢下手杀人,这些年,你杀了不少人,今天杀那个姓程的,你杀过瘾了么?” 周澜一动未动:“你到底想说什么?” 杜云峰面无表情:“我捧着你,供着你,一直都捨不得动你,”他说话时攥着拳头,关节泛青:“我从来没问过你。” 周澜听出了话里的意思,他不动声色的难过了一下:“你一直都做得挺好的。”然后是长久的沉默,过了一会儿,他抓起酒杯一饮而尽,下了某种决心,摔出酒杯:“是,我不说,因为我不想讲假话。我就是怕,我怕疼,因为我疼过,我五脏六腑都被他绞碎了,他不知道祸害了我多少次,我能活着跑到黑鹰山已经是个奇蹟,我没脸和你说这个。”他顿了顿,吸了口气,努力凝聚全身的力量继续:“我今天把他弄死了,我本来觉得可以一了百了了,你为什么要再揭我一次伤疤,为什么?难道你要我把细节都说一次,你想听吗?” 他转头盯着杜云峰,眼神和刀子似的,这种杀敌八百,自损一千的对话,他不知道意义何在。 对方沉默,周澜左寻右找,像是找出路似的,最后却发现上天无路,遁地无门,他拿起桌上的红酒瓶,对嘴灌下去,酒很香,酒很呛,能暂时阻止他的思考和耻辱。 杜云峰听得清清楚楚,心里一样难受,他脸是冷的,当周澜把空酒瓶仍在地上的时候,他站起身,开门下楼,到了大厅,直奔酒柜。 琳琅满目的酒,他的视线停留在金小满送的那瓶洋酒上,角落里有不起眼的小纸包,他撕碎一包投入其中一杯,将两杯都倒入满满的酒,然后他托着两只杯子,和半瓶酒上了楼。 周澜前几个问题说的都是实话,他还有最后一个问题要问,问完了,就完了,他要拿到他一直想要的东西,然后在最亲密的距离里,同生共死。 卧室门半开着,杜云峰随意的踹开,绕过地上的碎酒杯和空酒瓶,将两杯酒摆在小茶几上,他嘆了口气:“我信你说的都是真话。” 周澜一直坐在沙发上,手肘撑着膝盖,头深埋,十指插进头髮里,他一天都很亢奋,早上做了重要的决定,没吃早饭就奔向了文昌阁,午饭和晚饭都没顾上就直接去了奉天,一瓶红酒下肚,本来空荡荡的胃里瞬间填满了酒,惊涛骇浪似的在里面撞,他表面稳稳的坐在那,心里已经在绞了:“我希望这都是假话!” 杜云峰无动于衷,他决定问他最终要问的问题:“你十四岁时烧死了一个人?” 周澜一哆嗦,茫然的抬头,不可置信,随即瞭然:“你偷听了我说话?” 杜云峰咬咬牙,转向他,四目对视:“你真的杀了他?” 周澜躲开他的眼神,他勐搓自己的脸,酒热人醉,他想把自己搓醒似的:“我为什么要杀你父亲?”他茫然自问。 杜云峰手指抖了一下,他忍住没去拿枪,他要一个肯定句,不是一个反问句,这样他心里才能干净。 周澜站起,踉跄了一下,已有醉态,他苦笑着说:“我有吗?” “你十四岁时我都在周家,除了我父亲没有其他人被烧死,如果不是他,你最好马上告诉我是谁。”杜云峰话语又狠又急切,他伸出一只手抓住了周澜摇晃的手腕,仿佛怕对方逃跑。 周澜挣了一下没挣开,他的脸热得发红,睫毛湿润,眼神冰冷:“我一辈子都不会告诉你我烧死了谁,我就不告诉你!”随即他用尽全身的力气一甩胳膊,杜云峰被甩到沙发靠背上,周澜自己也差点摔倒。 杜云峰没站起,他不动声色,如果周澜敢动一动跑出这屋的念头,他会毫不犹豫的开枪。 周澜没跑,他脚步不稳的走到五斗柜边,打开红色的纸质礼品袋,掏出一对红蜡烛,又高又直,蜡烛半腰带着金粉喜字,他摸索了半天找到火柴,划了几次才点燃蜡烛。 “忘记买烛台了。”他自言自语。 “你干什么?”杜云峰望着他在那折腾。 周澜不理会他,只是将流下的蜡油滴在五斗柜上,再将两支蜡烛坐好,稳稳的黏住。 他很满意的后退一步,拍拍手,这是他亲自选的,红的喜庆,红得鲜亮,红得和火一样,红得和血一样。 “你回答我的问题,不然我——” 杜云峰的话还没说完,周澜回过头,一滴大泪珠子直接滚出眼眶砸在地上,他直勾勾的走向杜云峰,脚下绊了空酒瓶子,一个趔趄跪在地上,然后他连爬带走的扑到杜云峰面前,像以前开玩笑一样,扑到杜云峰两腿间:“不然——你怎么样?”
第61页 杜云峰咽了口唾沫,他管住了本能想去抱周澜的手。 周澜微微仰脸望着他,仿佛看不够对方的五官,即使对方的眼神是冰冷的。 四目直视里,周澜开口说道:“云峰,我没你想的那么可怕,正好相反,我没你那么坚强勇敢,我是杀了不少人,那是因为我怕,我怕他们无休止的欺负我,我无处躲藏,我没有爹,我娘又那么善良软弱,从没有人能保护我,直到我十二岁认识了你。” 他虽有醉态,但说话时眼神是真挚的,带着隐约的鼻息:“人人知道我来路不明,很多人打我主意,我特别怕,怕周围一切人,我没有朋友,除了你,我想去国外留学,就是因为我没本事面对这个世界,我只会逃跑,直到再遇见你,有你在,我才不想逃。” 他边说话,边伸手去拉住杜云峰的衣襟,杜云峰穿了一件中式的枣红立领小褂,中间一排扣子扣得整整齐齐,一派刀枪不入的规整,周澜的这些话放在任何一个时候说,他都会心软,但杀父之仇面前,他的心肠只能是硬的。 在他眼里,周澜往常一样在他怀里,他看不见对方几乎是半跪着的。 周澜忽然揪住对方的衣襟,面对面贴的极近:“我这些话,今天只说一次,你听好记好。” 杜云峰居高临下的盯着:“你说。” 周澜一字一句:“我周澜,从未对你杜云峰说过一句假话,我不想说的,你杀了我,我也不会张嘴,而我只要张嘴对你说的就一定是真话,你给我记清楚了——你父亲的死我和没一点关系,我确实烧死过人,可那和你没关系,所以我也不会告诉你那个人是谁。” 说完他放开对方的衣领,伸手抚摸平整:“我只能让步这么多,你可以选择信或者不信,别用否则这样的话来威胁我,因为——”周澜靠近杜云峰,几乎趴在对方怀里,他的手绕过杜云峰,从茶盘里摸出□□。 刚才杜云峰下楼的时候,周澜就发现了茶盘的异样。 “因为我不怕死在你手里。”说罢,他在杜云峰面前开打枪膛,查看子弹。 杜云峰看着眼前的一切,凭直觉,周澜说的都是真话,他的眼神真挚,虽喝了酒,句句听起来都是发自肺腑,之前周澜说的所有话都是真的,他父亲到底是不是他烧死的,他开始动摇,但他真的想不出周澜到底烧死了谁。 “你装了两颗子弹,好!”周澜笑着仰头,眼里含泪,说着他重新将两颗子弹间隔着推入六孔转轮。 “你不忍心让我一个人死,所以有一颗子弹你是留给自己的,是不是?”周澜微笑着问。 杜云峰点头。 “很好!”周澜手一划,转轮发出清脆的旋转声,随即他一甩手,转轮咔哒一声压入枪膛,他抬手指向自己的太阳穴:“我无法向你证明我没杀你的父亲,如果我罪有应得,就让老天收了我。”不等杜云峰说话,他毫不犹豫的扣动了扳机。 一声空响,杜云峰一哆嗦,冷汗瞬间在后背上出了一茬。 周澜始终目不转睛的看着他,没有恐惧,没有祈求,他没放下枪,只是淡淡的说:“你不信我那不如直接杀了我为你父亲报仇。” 杜云峰的额头滴了一滴冷汗,他手指微动:“你放下枪。” 周澜倔强的指着自己:“我的那颗子弹打完了,接下来这颗是你的,我爱你,不捨得向你开枪。” 随即他再次扣动扳机,又是一声空响,杜云峰痛苦的闭了一下眼睛,仿佛一口气上不来似的,他长长的出了一口气,开始张嘴唿吸,他伸出手去夺枪,周澜一躲,他抓了个空。 “别碰我!”周澜的声音冷冷的,带着一点抖,他仍旧指着自己的头,这个时候,二人心知肚明,下面那颗子弹一定上膛了。 杜云峰腔子里那颗心跳得咕咚咕咚响,周澜的举动太疯狂。 周澜面对着他,眼睛睁大,不含一丝杂质和掩饰:“吻我还是杀我,你只能选一个,信我还是杀我,你也只能选一个。”说罢他闭上眼睛,手指搂动扳机。 一切仿佛是慢动作,杜云峰看到左轮的击针扬起,扬到了危险的角度,他完全靠直觉抬起了手向上挡去,枪响,子弹几乎擦着周澜的天灵盖射了出去,他的头髮在隐约的火舌里腾空飞起一缕,墙上的壁灯应声而碎,爆闪之后房间忽然陷入昏暗。 杜云峰紧紧攥着那支握着枪的手,把地上的人揽到自己怀里,他哆嗦着说:“你还真开枪!”他一边说一边揉蹭着怀里的人,仿佛那是他自己受惊的心脏。 周澜松开枪,揽上对方的脖子:“你选了就不能变卦,我用命换回来的,你不能反悔。” “我信你,信你,我再也不问了,再也不问了。”杜云峰语无伦次。 周澜挣扎出怀抱:“我耳朵震得听不见东西,你再重复一遍” 杜云峰深吸了一口气,他捧着周澜的脸:“我错了,都是我的错,我再也不问了,我信你。”室内只剩烛光,借着昏黄的烛光,杜云峰看清了对方还挂着泪痕的大眼睛,他捧着对方的头实打实的吻了上去。 屋外想起了混乱的脚步声,一群人冲到前院。“大哥”、“军师”……有人喊着往上沖。 “别进来”杜云峰吼了一声,冲到二楼的脚步声嘎然而止“大哥,有枪声……” “没事,我和军师玩呢。”杜云峰捧着周澜的脑袋朝门口吼。 门口传来悉悉索索下楼的声音,只有黑四儿的试探的又问道:“军、军师,你挺,挺好的吧?” 周澜回头:“我没事。” 杜云峰嫌他们啰嗦:“滚!” 人稀里哗啦的走干净了,都纳闷大哥和军师怎么半夜玩起枪了呢,就算是玩也不该玩真枪啊。 心有余悸,杜云峰弯腰拾起□□,咣当一声扔到角落里,然后伸手抱住周澜,紧紧搂在怀里,他今天真是心都吓飞了,手不停的上下模怀里的人,确定是囫囵个完好的。 “你死了我也不能活。” 不知他是说给周澜听,还是说给自己听。 周澜挣脱怀抱,起身坐在宽大的沙发扶手上,拿起桌子上的两杯满满的酒,他微微低头,看着沙发里的杜云峰,他需要再确定一次:“云峰,你信我?” 杜云峰看看酒杯,点点头:“信!” 周澜握着一杯酒,把另一杯酒塞到杜云峰手里,然后弯曲对方的手臂,自己的手臂跨过去交缠,绕了个弯,酒杯送到自己嘴边,他看着杜云峰。 杜云峰愣了:“你这是要……和我喝交杯酒?” 周澜凝视他:“红蜡烛是我买的,已经点了一小半,”说话间唇就碰了杯子,杜云峰立即伸出另一只手,拿开周澜的酒,泼在地毯上,然后将自己的杯中酒分了一半,送回到对方手中,他不想撒谎:“我在你那杯里下了药,我本来……”
第62页 “蒙汗药?”周澜问。 “不只。”杜云峰垂下头。 “今晚都无所谓了。”周澜心里瞭然,定然不会是□□,那不是杜云峰的手段,那也只能那种药了。 周澜盯着他,睫毛低垂,杯中酒缓缓送入口中,杜云峰与他对视,仰头飞快喝了自己这杯,放下杯子,他一躬身,将酒劲已浓的周澜抱在怀里,奔着床去了。 周澜坐在床上,杜云峰站在地下,二人都不说话,杜云峰低头吻上去,三两下解开周澜的马甲纽扣,衬衫几乎没费劲就直接蹚开了,杜云峰看着衣怀敞开的对方,他急三火四的扯开自己领口的两个扣盘,然后等不及的双手一扬,解放了上身。 周澜往床里退了退,杜云峰如影随形的跟上去,三下五除二扯去了碍事的衣物,随意丢在地上,他脱过很多次周澜的衣服,轻车熟路,可今天不一样,因为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会很不一样。杜云峰的眼睛红了,这一刻他等了太久,终于等来那个人的心甘情愿。 他欺身贴上去,亲吻对方的面颊脖子,周澜靠在床里的墙上,退无可退,只能迎面接招,杜云峰像是要将对方挤扁似的,用火热的身体往上贴。 红蜡烛的光静谧幽暗,床角处两具交缠的人影,还有长长的喘息声。竹马绕床的少年情义,生死与共的患难经歷,两人本就心意相通,早已水到渠成,铸就了血肉相契的一体。 从此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分不开,理不清。这就是周澜想要的,微微扬起下巴,带着鼻音呢喃:“云峰,我真的离不开你。” 温存许久,杜云峰抱着周澜去浴室,洗好擦干后,又小心翼翼抱回床上,盖好薄被,他光着屁股坐在床边,捏着对方的下巴问饿不饿,周澜点头,杜云峰一笑,伸嘴吧唧了对方一口:“等着。” 他扯起浴巾草草围上,脚步轻快,哼着歌下楼了,楼下有吃的,他要热热餵给周澜。 周澜老老实实的坐在床上,听到对方的歌声飘到了楼下,他睫毛低垂,脸上还带着刚才的潮*红,他想这样一来他和小云峰就真的纠缠不清了,分不开了。 ——他今天所说的都是真话,他确实十四岁是烧死了人,他确实没有烧死杜云峰的父亲。但还有一句话他没讲,烧死的那个人确实是杜管家。 他一向做事够绝,这次赌命,他赢了。 第24章 小俩口的蜜月期 日上三竿,阳光大好,大扫把清扫院落的声音传到楼上,周澜朦朦胧胧的睁开眼睛,屋里依旧是暗的,厚厚的窗帘拉得严严实实,他想了一下,昨夜并未拉窗帘,那就应该是早上云峰拉的。 他昨夜喝的多,确实需要好好睡一下。周澜笑笑,从侧躺翻身成平躺,随即他微微一顿,有点异样,但不算很痛。 杜云峰昨夜没过瘾,他知道,对方一直小心翼翼。 二楼隔壁书房里嘭的一声,那是杜云峰从门框上跳下来,双脚落地的声音。 更早的时候,天蒙蒙亮,杜云峰又照样支了帐篷,本来想趁热打铁再来一局,趁着周澜熟睡的时候偷偷看他下面,那处微微肿着,周围本来嫩瓷似的皮肤泛着红,显然是昨夜摩擦受了刺激。 杜云峰没捨得对他再下手,反手狠狠捏了一把自己不看时机就挺胸掐腰的伙计,可那伙计理直气壮的昂头挺胸,颇有立场坚定的风范。 怕自己再心思活络下去,就要忍不住动手动脚,于是他轻手轻脚的爬起床,给对方盖好被子,严丝合缝的拉好窗帘,他奔到花园里跑了个满头汗,伸胳膊压腿的折腾了一番,后来不过瘾,跑到后院直接从被窝里拎出赖床的几个小弟兄,连拉带扯的把人弄起来,一个个睡眼朦胧的起床锻鍊。 自打进了这个大院,所有人都是好吃懒做,今天抽冷子突袭,一群人衣冠不整带着眼屎陪着杜老大跑步打拳,金小满几乎就是闭着眼睛跑的,一路跌跌撞撞跑到了杜老大身上。 自己撞上去怪不得别人了,杜云峰有劲没处使,都使在了金小满身上,连踢带绊的几个背摔,金小满呲牙咧嘴的清醒了。 “大、大哥诶,断、断了”金小满哼哼,他一条胳膊在背后扭出不舒服的角度。 “你再不练练功夫,那点摔跤的本事就废了,你看你,胖了一圈。”杜云峰咬牙切齿,胳膊腿并用锁着地上的金小满。 “胖、胖了好,丰,丰满……”金小满挤眉弄眼,一使劲翻了个身,杜云峰被他甩的一趔趄,随即一扑又把对方牢牢治住。 金小满求饶,一身肉养久了还真是不好用,他说话慢,脑子不慢,开始提好事,从鞍前马后的伺候,到洋酒药粉的小秘密。 不提还好,一提杜云峰就热了一下,他压住对方,放低了声音:“爱喝你自己拿走,我用不上” “啊?”金小满眼睛一亮,扭头看,那神色是你竟然还没得手。 杜云峰使劲扭了一把,对方骨头嘎嘎响,金小满嗷了嗓子,杜云峰使着劲说:“操,只有我不想骑的,没有我骑不了的,不喝也照样不倒,就你那糙屁股也受不了。”他和底下的人说话向来粗野。 金小满心里一转,扯开嗓子喊:“军、军师,救……”杜云峰立马上来捂他嘴:“喊什么,把他吵起来我揍死你。” 一松一捂之间,金小满脱了身,扭头就跑,一直跑到刚出门的李伯年身后:“三、三掌柜,救、救命!” 李伯年比杜云峰年龄要大,平时人低调不太爱说话,但是是个颇有心眼的,从矿里出来就一直跟着杜云峰,按照绺子里的规矩尊对方为大哥,他说的话在杜云峰这一直有份量。 挥手放走了金小满,李伯年打算和满头大汗的杜云峰商量商量,挥霍了大半年,程家的家底下得很快。 和李柏年嘀咕了几句,杜云峰心里有了数,太阳不错,他回到前院,轻轻上楼,贼似的趴到卧室门口往里看,见周澜还在睡,他就继续跑到书房做伏地挺身,这书房对周澜来说是写字画画的地方,对他来说就是个宽敞的伸胳膊压腿的地方。 浑身湿了个透,他跑去浴室洗澡,洗得浑身香喷喷,气味清新的回了卧室。 周澜已经揉着眼睛坐起来,靠着床头,被子随意的盖着腰下,小腹处的人鱼线微微露出,昭示着他浑身是光熘水滑□□,他坦坦然,从床头抽屉里拿出烟,叼了一根在嘴里,杜云峰立即扔下毛巾,手脚利索的擦燃一根火柴,弯腰递到跟前。 周澜吸燃,圆圆的红火头一旺,他吐出一口烟氲,烟气上升,随之睫毛一挑,直视近在咫尺的杜云峰,杜云峰正望着他,接到对方的眼神忽然心里一颤,竟然接不住,眼神躲闪了一下。 周澜伸出手,摸摸杜云峰的脸颊脖子:“怎么,我让你睡我,你还害羞了?” 这么一说,杜云峰本来不红的脸竟然红了,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脸红,都不是善男信女,向来是百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却突然羞赧,也不知这羞赧从何而来,要到何而去。
第63页 他只是侧着头,支吾了半天,临了一扭身搂住周澜:“特别好,真的特别好,以前总觉得跟你来一次就得偿心愿了,可是我现在觉得……不够……一辈子都不够。”他用下巴磨蹭着周澜的头髮,很久之前,他教周澜骑马,对方的头髮就是这样撩蹭着他,他那个时候还冲动的想打折对方的腿把人留在身边。 周澜扭过头继续抽了一口烟,随即把烟插到杜云峰嘴里:“那就一辈子吧。” 五斗柜上的红烛早已经燃尽,蜡油流出了柔软的形状,洞房花烛这事,最好一辈子过一次,一次许满一辈子。 杜云峰坚持要抱着周澜去洗漱,像对待个新过门的媳妇儿似的,恨不得一直抱怀里,捨不得让他下地,捨不得让他伸手。 “你离我远点,怎么这么黏人?”周澜不耐烦的自己穿衣服,穿着拖鞋踏着一地的碎玻璃碴子从浴室往回走,杜云峰跃跃欲试的总想抱他:“你扎脚了怎么办?” “你今天再敢抱一下,我可真翻脸。”周澜隔着一段距离,指指杜云峰的鼻子,然后自顾自的下楼梯,他一回头,杜云峰又密切的跟了上去。 及至吃午饭了,黏煳煳的杜云峰才提到李伯年说的事,周澜一边听他说一边吃,不等他说完,周澜拿着筷子敲了一下杜云峰的碗:“不急说,先吃东西” 杜云峰拿了筷子却不往嘴里填:“好像这大半年花费还挺大的,我回头得算算,坐吃山空,金山银山也不够用。” 周澜放下筷子,双手撑在两腿膝盖上,认真盯着杜云峰的碗饭。 杜云峰立刻端着碗,抄起筷子吃大口,还偷偷瞄了一眼周澜。 见对方好好吃饭了,周澜拿起筷子继续吃:“我一直记帐,我心里有数,别急,不过坐吃山空是真的,我们得搞点营生了。” “你什么时候记的帐,我怎么不知道?”杜云峰很奇怪。 周澜笑笑:“钱是安身立命之本,你怎么没这根弦呢?”他眼神带着笑,一双非常好看的眼睛,带着温暖的温度。 周澜的帐目一直做得很细,程家大院的东西虽不至于精打细算,但也基本瞭然于胸,杜云峰手里流水出去,周澜不问去处,但出了多少他明明白白。 二三十号人好吃好喝,还不是一般的好吃好喝。刚进大院,坐地分赃人人得到过不小的一比,周澜之前因为写信,知道每人家的地址,所以年底都没亏着,都是不小的数目。 没了进项,出项又大,所以周澜那帐是单向的,加减乘除他只能用到减法。 手里有枪了,可也不再屑于抢乡民了,由奢入俭难,不够塞牙缝的,抢大户倒是行,可也没有比程家更大户的大户,吃完肉谁想啃骨头。 抄过近道的人都不想绕远,那是跟自己过不去。 几乎是不由自主的,他们想到了后面仓房里一本万利的好东西,印度红土,比如周澜,比如李伯年。 周澜和杜云峰说了想法,杜云峰想都没想就说行,和杀人放火比,卖烟土是文明的好生意,只是需要解决该卖给谁和怎么卖的问题。 本来以周澜的打算,后院库房那些人畜不分的一个都能不放过,但他前段时间一直忘我于文昌阁,顾不上那边。在杜云峰的授意下,后院那几十口子被处理个差不多,大凡和程家姓氏沾亲带故的都没能善终,几个姨太太也被手底下的小伙子们祸害个差不多,最后都卖到了窑子里了。剩下的家丁佣人们做了这么久的牢,能被吃人不吐骨头的土匪放了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出了大院子便举家搬迁杳无音信。 等周澜回过神来,库房里已经没几个人,不过他暗自庆幸,用得上的人还活着,当初的细脸细眼的李管家如今连身材都细了,整个人和竹竿似的,门开个缝人就能不刮不碰的挤出来。 没用大刑伺候,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据李管家讲,烟土从上海的怡和洋行来,都是英国人从海上运到上海,秘密再转运到天津,然后小批量的运过山海关,直到奉天,因为日本关东军内部也是派系林立,所以钱到位了,便有私下的合作,当然,一路过关揩油,烟土的成本也大大提高了。 程家进了多少烟土,价钱如何,和谁联繫,周澜对着李管家说的话和书房里的帐本,来来回回的思量了好几天,最后拍板这个生意能做。 因为断了太久的缘故,怡和洋行不可能冒险和新买家来往,所以这第一趟买卖得自己跑,周澜和杜云峰打算回一次天津,奉天这边由李伯年看着,家里有电话,随时沟通联繫,临走,杜云峰对李管家说:“你要是敢掖着藏着或者乱说,”他拎着李管家的后脖领子,指着伙屋的一盘大磨,言简意赅:“碾碎的豆面啥样你啥样。” 中午出发,下午到了奉天城,先到火车站买了票,因为要一天一夜的火车,杜云峰买了第二天出发的票。 周澜不反对,因为他的生日到了,他知道小云峰不想在火车上给他过这个生日。去年这时候他正在戒鸦片,身体不好,脑子又迷迷煳煳的,以至于杜云峰提起餵了他一碗长寿面的事,他没一点印象。 所以杜云峰要在奉天好好给他过个二十岁生日。 “怎么个好过法?”出了售票厅,周澜问。杜云峰笑呵呵的跑到汽车前,黑四儿已经打开后车门,杜云峰欠身做了个请的姿势。 周澜上车,杜云峰关好车门,绕道另一侧上了车,他长胳膊往后座靠背上一搭,车里空间本来就不大,就成了半搂的姿势,杜云峰歪头:“晚上去鼎昌饭店吧,我打过电话,定好了台子,怎么样?” 周澜看看他:“你都订好了,还问怎么样。”说罢他转过头,笑着看车窗外,杜云峰预定的一定不止台子,他就是念念不忘两年前没能得手的事,说是给周澜过生日,其实是他自己想故地重游,鸳梦重温。 因为笑意,周澜的嘴角微挑,弧度完美,侧脸的睫毛又长又密,因为太浓密所以睫毛根像涂过青墨似的,显得一双大眼睛黑白生动,尤其眼尾那几根睫毛无端上挑,隐约带着点冷冷的媚气。 杜云峰想周澜就是会长,身上毛少光滑,可脸上头髮眉毛又黑又浓,该长的地方长的恰到好处,不该长的地方不乱长,这可真是天生的好胚子,造物神奇,他甚至想马上剥了周澜的衣服再通体欣赏一遍。 他舔舔嘴唇,瞟了一眼正在开车的黑四儿,黑四儿接到这记眼刀,立即目不斜视的将汽车后视镜调了个朝天的角度。 杜云峰伸着脖子就来了一口,周澜冷不防被来一下,下意识的用手搪了一把:“别闹。” “好,不闹”杜云峰已经蹭到座位中间,一脸正经的坐好,无声的伸手去摸对方大腿根儿,打也打不走,抬也抬不走,抚摸得有礼有节,既不过分揉弄,还隐隐的撩拨人。 火车站离鼎昌饭店不远,黑四儿带了服务生拿行李,因为杜云峰早把房间定好了,所以黑四儿给自己在四楼开了一间套房——他和所有的黑鹰山兄弟一样,有贵的不住便宜的,大哥住五楼独一间的豪华套房,所以他在楼下开个普通套房,也不亏待自己。
第64页 杜老大吩咐他自己顾自己,所以他自己吃了饭吃完就跑了个没影,也不管杜云峰后来开车都找不到他。 “黑四儿就是没有金小满靠谱,”杜云峰拉开房门,抱怨了一句,“自己不知道跑哪玩去了。” 周澜笑笑,黑四儿和金小满是杜云峰的众小弟里跟周澜走的最近的,黑四儿心眼多,周澜暗暗留意过,可不是个不靠谱的人。 “黑四儿心里门清的,”他说,“他是怕他在这碍你的眼。” “是吗?”杜云峰难为情地挠头髮,嘿嘿笑,这个“碍眼”的含义很暧昧。 楼顶只有一间顶级套房,房间宽敞豪华,俄式风格的装修,大理石的地板上铺着红黄花纹的羊毛地毯,人走在上面宣软有弹性,客厅富丽堂皇,高背沙发的靠背几乎一人高,嵌边是金色的波浪般的花朵,高高的穹顶下是层次繁复的水晶吊灯,数不清的水晶吊坠,客厅与阳台之间是高大的玻璃叠门和宫廷流苏的金红花纹窗帘,此刻全部打开,可以望到外面的露天花园。 和豪华的房间比,外面的花园不堪大,花圃和小池塘都很袖珍,空场的面积也就是摆几张吃饭台子的大小,三面是白色的玉石透雕围栏,楼下是繁华的奉天街,人来过往。 服务生已经早早的将餐檯摆上楼顶花园,菜式不陌生,都是周澜十八岁生日时的模样,连酒都一样。 周澜倒不觉得过个生日要多隆重,其实在内心深处,他都不确定自己到底什么时候生日,他娘这天抱回他,云峰也一直认为是这天,所以他也就索性认定是这天。 他脱了西装,换上中式的麻料衣裳,宽松的中排扣,最上面的扣子随意敞开,穿着拖鞋去了阳台花园。 穿过宽敞的客厅,他看到杜云峰的背影,此刻,杜云峰站在白玉围栏边,宽肩阔背的俊秀身影,他单手插进裤兜,站出了意气风发的侧影。 难得的好天气,无风无雨,太阳西落,白光变金光,金光遇到半边天的云,又柔和成了半边天的玫瑰色,杜云峰他觉得老天都给应景。 他穿着挺括的深色西装,胸前一段怀表的金鍊子,他认为隆重的日子应该仔细穿着,今天更是慎重的打了领带,他骨架周正,是一副筋肉匀称的好身板,有型有款的衣服上了他的身总能最好的表达裁缝的初衷。 周澜一直都知道,杜云峰只要不倚门框,不坐桌子,不四仰八叉,站直熘了,就是一表人才。 “我嫌不舒服,把衣服换了。”周澜站在玻璃门处,有点犹豫,觉得这么杜云峰隆重,自己倒有点唐突了。 杜云峰迴头,夕阳柔和他半张面孔,健康好看:“你怎么舒服怎么穿。” 周澜白色的麻料衣装在踏入阳台花园的一刻变成了玫瑰色。 打发走服务生,杜云峰亲自倒酒,他脱了西装外套,挽起袖口,用餐布垫着瓶口缓缓倾倒,学着绅士的样子。 清脆的玻璃器皿碰撞之后,周澜终于在人生第三次见到这酒的时候,品出了这酒的滋味。 舌头在牙齿上滑过,鼻音嗯了一声,他感慨了一句:“味道真好。” 杜云峰心满意足的笑,忽然觉得桌子上烛台碍事,他半趴上桌子够到手,吹灭了往地上一丢,然后泰然自若地抡起叉子戳起牛排,货真价实的咬了一大口。 “嗯,”他兴奋地哼了一声,叉子指出周澜的盘子“牛排好吃,趁热吃。” 绅士装了几分钟,就现了原形,周澜笑,低头拿着餐刀和叉子把自己那块牛排划个差不多,拿起桌边的银质调料盒抖了抖,他站起身端着盘子走到杜云峰身边,端起杜云峰那盘,把自己这盘切好的放下去:“我洒了点海盐,你会喜欢的。” 说完端着啃出了缺口的牛排回到对面,慢条斯理的收拾一番,及至叉进嘴里,他抬眼说道:“切了两遍,看明白了吧?除非你打算我让我一辈子吃你剩的。” 杜云峰嘿嘿笑:“我学嘛。” 东西精緻又好吃,杜云峰学着周澜的样子,斯斯文文的吃,虽然偶尔狼吞虎咽一下,但很快会控制住。 敲门声响起,杜云峰做了个别动的手势,自己去客厅开门,周澜心安理得的坐着,如果没猜错应该是和上次一样的餐车和蛋糕,这一晃就两年了。 望向门口,周澜皱了下眉,没有服务生,门口的身影是熟悉的,天天在程家大院晃的一个小兄弟,只见杜云峰一挥手轰走了人,然后拎着一个小纸盒,摇头摆尾的回到阳台。 “生日蛋糕!”杜云峰把蛋糕盒子放在周澜面前,起士林的丝带,起士林的包装盒,起士林的蛋糕,蛋糕很小,大概也就两个小孩的量。 “我让人回天津定做的,还好天不热,一天一夜,奶油不会坏掉,咱们小时候就吃过那种。”说完从盒里拿出一支细蜡烛,插好点燃:“小慕安,二十岁生日快乐。” 仿佛回到十几岁的时候,什么都没变。周澜切了蛋糕,第一口餵给杜云峰。 蛋糕在口腔里融化,杜云峰拿过周澜手里的蛋糕盘,放在一边,他西装革履的单膝跪下,从兜里掏出一个小巧的红色绒布盒,一脸正色的对着周澜打开:“洞房花烛都过了,也不知道这个晚不晚。” 里面是一对戒指,因为放在一起,能看出细微的大小区别,样式普通,没有繁复的花纹,各镶着一颗大小一样的钻石,钻石不惹眼,看起来简简单单。 周澜看看戒指,看看杜云峰,笑得若有所思:“这还真把我当小娘们求婚了” 杜云峰仰着头,眼神里都是真心实意,他摘下一枚戒指,拉着周澜的左手往无名指上套:“说好的睡一辈子,就怕你反悔,得有个见证。”戒指套了上去,大小正合适。 杜云峰继续捏着手里的盒子,在周澜眼前晃晃,周澜笑盈盈的取出戒指,杜云峰甩手丢了盒子,积极主动把手指送了上去,周澜拦着他的手,嘴里非常正式的说道:“杜云峰,你愿不愿意嫁给我?” 杜云峰盯着戒指,飞快的伸手要往里穿:“少爷,别闹啦,快给我戴上” 周澜一反手把戒指握在掌心,逗小孩似的:“嫁不嫁?嗯?快说,嫁不嫁?”忽然他一板脸,说道:“不嫁算了”说着他抬手往栏杆外一抛。 杜云峰慌忙伸手拦:“嫁!” 可是晚了,一个小物件一闪朝楼下落下去,杜云峰起身追到栏杆边,只见远远光亮的一闪,不见了。 他心里很急,皱眉盯着地面,可那么高他根本看不清。 周澜走到栏杆边,从后面搂住他的腰,吻了他的后脖颈子:“傻!”说着从另外一只手心里拿出戒指,摸着杜云峰的左手无名指,滑了上去:“餐前酒的盖子,你也心疼?” 杜云峰不是小姑娘,但瞬间体会了破涕为笑的心情。 夕阳垂到地平线,玫瑰色幻化成火红色,鼎昌饭店五楼是奉天街上最高的楼层,从楼顶花园望出去,一眼千里,从闹市区到郊区,楼房鳞次栉比的矮下去,延伸到远处的城墙,再远是平地、山丘,一轮火红硕大的夕阳,那里是黑鹰山方向。
第65页 杜云峰转过身,靠着围栏,搂着周澜,他们安静的抱在一起,竭尽的望向目所能及的远方。 夕阳下落很快,好像一蹦一蹦的。 第25章 小俩口的蜜月2 “云峰,我们跳支舞吧”周澜仰头脸说。 杜云峰不会跳舞,不过看人家跳过,感觉就是轮来轮去的转,他回答:“好,不过我怕踩你的脚。” 周澜选了一张唱片,他重新回到花园,邀请的伸出手,杜云峰一步跨上去,握住手,搂住对方的腰。 周澜被他搂住,只能退而求其次把手臂搭在他肩膀上,舞曲节奏很慢,周澜只是和他慢慢挪着步子,杜云峰觉得奇怪,他就问:“我看人家步子可大了,满场的转来转去。” 周澜放开那只握着的手,双臂都搭到杜云峰肩膀上,他靠得更近了,和杜云峰脸贴着脸,他轻声耳语:“你说的那是交际舞,我们跳的不是。” “我们跳的是什么?” “贴面舞,你不要和别人乱跳。” 杜云峰也觉得这个舞很亲密,不是普通关系可以跳的,但他还是故意问:“为什么?” “这是个不上档次的舞,都是交际花们勾搭人时跳的,见不了光,你要是和人家跳了,会丢人的。” 杜云峰胳膊收紧:“怎么勾搭?”他呵着气在对方耳边问。 “我又不会。”周澜窃窃软语,说话间悄悄退了脱鞋,一双光脚踩上杜云峰的脚:“这样就不用担心踩脚了。”他声音越来越小,嘴唇贴着耳朵,到最后轻微的咬了上去。 微一欠身,将周澜拦腰抱住,杜云峰步伐打乱了曲子的节奏,直接把人抱进卧室扔到床上。 床是俄式高床,金色雕花的床头,白色塔夫绸的床单和羽绒枕,人丢上去,高档弹簧垫子将人向上反弹一颠,像是珍珠落入牛奶,跳出奶白动人水珠。 杜云峰飞快的脱了个干净,欺身上床,骑着周澜解对方的衣服,中间一排扣盘,他刚解开两个便不耐烦了,双手两边用力一扯,直接扯断了余下的扣盘,周澜只是笑盈盈的看着他心急火燎的上下其手,不反抗,也不帮手,任君採撷。 一张大床,无边无际的大海水,双方都不言语,翻江倒海的时候盯着彼此的眼睛。 只要看着对方,心里想得都是对方,再漂泊动盪都不会迷失方向。 酥麻的感觉不断袭来。杜云峰小心的制节奏,那是一种对猎物的征服,而猎物毫无反抗,迷离的目光是对征服的完全认可。 周澜被推搡着不断摇晃,当从酸胀逐渐变成了奇异的酥麻,说不上是好受难受。 他想,这是云峰的身体,便能心安理得的放松,接受来自对方的一切。 第二天中午,电话铃响,是楼下的黑四儿打来电话,说行李收拾好了,汽车也热好了,提醒可以出发去火车站了。 杜云峰靠在床上握着听筒,另一只手摆弄着周澜的头髮,说道:“去把票退了,改天再走。” 黑四儿知趣,不唠叨太多,临了问要不要把过几天的票买了。 “不急,我定下时间再告诉你。”杜云峰挂了电话。 黑四儿挂了电话,沉默了一瞬间,他是个不太爱说话的少年,大哥让他做的他就做,于是转头去退票了。 杜云峰深陷温柔乡。这大床真是宣真是软,周澜已经被他开拓的差不多,他才不走,他接下来要好好研究研究他家少爷。 安逸舒适,电话点餐,高鼻樑蓝眼睛的服务生将每餐送到房间,他们都不想出门。 及至下一个早上到来,杜云峰清早就蠢蠢欲动了,支着小钢炮往周澜身上蹭,两人被窝里打闹了一阵,又搂又咬,闹累了又睡了个回笼觉。 周澜再醒来之后跑到浴室去洗漱,下身围着浴巾站在镜子前刮鬍子,服务生已经把饭菜摆到餐桌,摆好就退了出去。 周澜边刮鬍子,边走进卧室,叫杜云峰起床。 卧室拉着窗帘,只开着一盏壁灯,光线昏暗,白床单上杜云峰睡得四仰八叉,他皮肤健康光滑,被白床单一比略黑一些,格外的性感。 周澜悄悄走过去,趴在床上,盯着杜云峰虬髯浓密的双腿间,撇嘴一笑,悄悄伸出刮鬍刀。 杜云峰醒来的时候,听到客厅里正小声的放留声机,是首活泼的曲子,看来周澜心情很不错。 杜云峰双手一撑起床,目光掠过,隐隐觉得不对,心里咯噔一声,再低头一看,他楞住了。 “小慕安,你干的好事!”杜云峰从卧室冲进客厅,他身上披着薄毯子,和大姑娘怕人看一般,把自己裹了个严严实实。 周澜扔下吃到一半的饭,绕着桌子跑,边跑边笑:“让你不起床,我替你刮鬍子,我对你多好啊”他浑身上下只有只腰间围着浴巾,连跑带跳,留给杜云峰光滑的后背和活泼白皙的小腿。 杜云峰裹着毯子的样子像个印度阿三,周澜边逃边笑,几乎笑岔了气,最终被杜云峰逮在沙发上。杜云峰把他按住,掳掉浴巾,不轻不重的朝他的屁股上扇了巴掌:“你把我毛都剃了,我怎么见人?” 杜云峰的巴掌不重,周澜趴在沙发里咯咯的笑不停:“你又不用老二见人,羞什么嘛!”他扭动身体,躲着那又痛又痒的巴掌:“我觉得挺好看的,真的,我要是你,我就露出来给别人瞧瞧,好看的东西不用捂着!” 杜云峰不知道说什么好,都剃光了,他又不能粘上去,又不捨得下重手打。 他把周澜一翻身,面对了自己,他捏着对方下巴说:“好看个屁,哪有老爷们一根毛都没有的。” 周澜笑盈盈的,戏嚯而温存,他迎上去亲了对方一口:“真的好看,不骗你。” 杜云峰一皱眉:“怎么个好看法?” 周澜真诚的一眨眼睛:“大” 听到这个字,杜云峰忽然就涨了,他起身压上去,咬了咬对方的小嘴巴:“那我也给你剃了好不好?” “不好” “为什么?” “我都让你在上面了。”周澜的神态是示弱的,像只被欺负的小动物,窝在沙发里,装出楚楚可怜。 爱恨难分,杜云峰无奈的喊了一声:“不给你剃!” 杜云峰把毯子丢在沙发上,转身去浴室,走几步回头一指周澜,说了一句:“你等着” 整个洗澡过程,杜云峰都陷入了冥思苦想,及至坐在餐桌吃着早饭他也皱眉苦思。 周澜是朵眼前花,腰里围着浴巾,随着留声机的曲子晃来晃去,客厅是宫殿的风格,非常大,因为二人都没怎么穿衣服,所以厚重的窗帘还拉着,但是楼下奉天街的声音还是可以传上来,偶有小风吹进来,窗帘微微欠起缝隙,花圃鲜艷的花丛中有鸟儿有蝴蝶,一瞥即过。 杜云峰笑了。 看到杜云峰吃得开心笑起来,周澜忍不住走过来,搁着豪华的餐桌,他趴在对面,双手撑头:“小云峰,你想到办法了?”
第66页 杜云峰笑而不语。 周澜双脚一蹬,整人趴在餐桌上,如同趴在床上,他抖着脚,离杜云峰更近了:“不许刮我毛!” 杜云峰:“不刮” 周澜一眯眼:“你不会想割了我吧?” 杜云峰摇摇头:“不割,你乖乖享受就行。” 周澜伸出一根手指头,用力一点杜云峰额头,整个人向后滑去:“行,巴掌大的地方,就那点东西,看你还能想出什么花样。” 吃完饭,饭碗一推,杜云峰开始实施他的计划。 周澜刚刚点燃一支烟,夹着香菸给留声机换碟片,换了一张交谊舞曲,他在想要不要教小云峰跳交谊舞。 还没等他想好,杜云峰忽然拦腰抱住他,几步把他抱到沙发上:“乖乖等着!” 周澜有点好奇,倒也配合,怎么摆弄怎么是,他嘴里叼着烟,眯眼看着对方。 杜云峰解开他的浴巾,把周澜摆个半躺的姿势,脑袋和肩膀靠在沙发靠背上,杜云峰蹲在地上,抓住对方脚踝,分开两条腿。 这是个门户大开的姿势,周澜嘴角一挑,笑了,他吐出一口烟气:“我比你大方,看得清楚吧?” 杜云峰说:“一会儿看得更清楚。” 然后他转身去书房,找来墨水瓶和洋式的鹅毛笔。他拔掉钢笔尖,只剩下了鹅毛管:“小慕安,别动,我给你画幅画” 鹅毛管是软中带硬的,杜云峰认真的沾着墨水一点点的画,羽毛很长,时不时扫到周澜的大腿和肚皮,轻微酥痒,他猜杜云峰肯定是故意的,周澜忍住痒意,但不自觉勾起来的脚趾。 杜云峰看到蜷起的脚丫,微微一笑,继续不紧不慢的画起来,还时不时靠近轻轻吹那未干的墨迹。 墨水微凉,点点触碰,轻划慢蹭,周澜忘记了吸菸,身体不自觉的轻扭着,脸也绯红了。 杜云峰从他口中拔出半只烟,叼到自己嘴里,朝他身下喷出一口香菸。 如此的慢条斯理,周澜捏了捏拳头。 “云峰!”你热切的看着对方,带着鼻音。 杜云峰画完,站起,围着浴巾的下面也早已经支了起来,他弯腰吻了一口周澜:“还没干透,等一下,很好看。” 说完他放好墨水和笔,走到墙边按下开关,水晶吊灯熄灭,瞬间陷入黑暗。 他走到窗边哗的一声打开窗帘,阳光从整面墙突然射了进来。 周澜被他吓了一跳,几乎从沙发上蹦起来:“你疯了?” “对,被你弄疯了” 杜云峰在光天光天化日下进入了周澜,正午太阳大好,他们在客厅的地毯上撒了欢。 厚厚的地毯上铺着毯子,不及弹簧床垫绵软,周澜被死死的按在地上,无处躲藏。 “舒服了你就喊。”杜云峰的吻像咬,落在周澜脸上,他来势汹汹,作为被剃了毛的报復,他要周澜记住这一次。 手里的脚踝高高扬起,周澜的脚趾紧张的勾着,微张着嘴巴,唿吸加快,被杜云峰撞得一下一下的动。 杜云峰很迷恋周澜现在的样子,放空了一般,那两只抓住自己的手,想雏鸟不断要餵的姿态,他不知道对方是在云里还是在雾里,但他知道对方肯定不在人间。 周澜滴滴答答的被抱进了浴室,浴缸很大,杜云峰给他擦汗洗澡,亲吻耳语,他想问一声云峰你到给我画了什么,可是他累得张不开嘴,恍恍惚惚中只觉得头一沾到床,便沉沉的睡去。 接下来的几天,杜云峰像一直小兽,随时会拉着对方好一场。 周澜不知道别人家的小两口度蜜月是不是就这样,反正他在第三天给黑四儿下了去买票的命令。 他看出来了,再不走,他以后连下床的力气都没有了。 这趟生意不需要人多,周澜和杜云峰也只是探探路,所以黑四儿把行李放进了包厢便该返回程家大院,只是也不知道他在墨迹什么,一会儿问大哥什么时候回来,一会儿问军师你的衣服带够了吗。 “行行行,下去吧,回家多帮着点老三,别废话了。”杜云峰就差上腿踹了,连推带搡的把人撵出去。 周澜坐在床位上,莫名其妙:“你急着轰他走干什么?” 杜云峰心急火燎的关上的包厢的门,反手上锁,一回身使劲抓下面:“痒死我了,都是你干的好事。” 他坐在卧铺上,解开裤带,拉过周澜的手:“小慕安,你快给我挠挠!” 杜云峰刮毛的地方又开始长新毛了,他毛茬硬,戳得自己痒得难忍。 周澜笑背过去气了。 夜里,途径山海关停车,日本兵上来检查,杜云峰早有准备,把枪藏在了厕所顶棚的通风口里,待顺利通过检查才取回来。 第二天中午,火车喷着白蒸汽进了天津东站,接站的是望眼欲穿的哑巴叔和长成了大小伙子的云海。 云海先跑了上去,抱住第一个下车的周澜,然后飞身去抱大哥,懂事的接过旅行箱。 “云海,长这么高了?”杜云峰狠狠的搂了搂他,伸手摸他的头。 周澜和哑巴叔亲热拥抱完,拉着他来到杜云峰身边:“小叔,我把云峰带回来了。” 他转过头和云峰说:“小叔可惦记你了,我去年回来,他一直问我你的情况。” 没等杜云峰说话,哑巴叔已经激动得眼睛闪了泪光,他像云海一样的抱住高大的杜云峰,用了很大很大的力气。 周澜楞了一瞬,随即眼神一闪,他朝杜云峰笑笑:“小叔真是想你了,小时候疼你,你还记得不” 杜云峰热情的回抱了一下:“小叔,您跟我费心啦!” 四个人叫了两辆黄包车回了华界的周家大院,沿途时不时有日本军人和浪人出现,周澜感慨世道太乱,哑巴叔打手势说:“日本人越来越多,天津很乱,你这次回家不要乱走。” 周澜拍拍他的膝盖,点点头。 出了车站,一路穿过鸟语花香的俄租界和法租界,最终四人回到相形见绌的华界。 周家大院几十日年如一日的车马稀落,但这都挡不住二人回到自己草窝的好心情,尤其是杜云峰,一别三年多,迈着大步踏进院子,踩上熟悉的青石扳,仿佛走回了他年少青葱的好时代,爹还在,干娘慈祥,身后是斯文安静的慕安少爷。 一个响头磕在地上,杜云峰端端正正的跪在干娘面前。 “云峰啊,过来让干娘摸摸!”一双生了皱纹的手伸向杜云峰的肩膀,她本意是去摸摸对方的头脸,当初走的时候就是这么高。 杜云峰双手拉住对方,往上移:“干娘,在这呢。” 细细緻致的摸了已经不是少年的脸庞,摸到了笑容,摸到了成年人结实的骨骼,三姨娘不断的点头,三分吃惊,五分欣慰,十分满意。 然而还有一分的嗔怒,她微微扭头:“淑梅,把孝子棍拿来” 杜云峰声音不大:“干娘?” 孝子棍不粗不长,细细亮亮的,警示意义大于实际意义,但打在身上和小细鞭子抽似的,别有一番疼法。
第67页 三姨太的眼睛每况愈下,去年还能恍恍惚惚的分辨出人影轮廓,今年只能感觉到光亮和黑暗,所以手下得也没个准,有时候落后背上,有时候落脑壳上。 “知不知错?” 杜云峰规规矩矩,不躲不闪:“干娘,我……?”他心里不是太明白,但总觉得他和周澜的事不至于被知道,他支支吾吾,不敢躲,愣头愣脑的接招。 “走个三年五载都不知道回家看看,我这把骨头还能活几年,干娘不是亲娘?” 杜云峰舒了口气,挺挺腰,声音洪亮:“干娘说得是!”随着棍子起落,杜云峰叫着好,打是亲骂是爱,干娘想他了。 周澜刚才出了娘的屋子,就听见了屋里的叫好声,他小时候也经常被打,打手心或者打后背,所以练得一手能见人的好字画,练得一副能见人的斯文有礼的好做派。 家里有了这叫好声,突然多了许多人气一般,一扫这宅子阴气重的气氛,周澜心情大好。 他直接带下人去了杜云峰的屋子,本来他只需要吩咐一声就行,但他闲来无事,想去那屋子看看。 屋子是杜云峰的,许久没住,平时没人来,周澜以前从来不来这屋。 下人在房子里上下手脚的收拾打扫,周澜一步跨进去,在打扫的水潮气息中,他背手站在屋中央,慢慢打量。 屋子摆设简单,和周家普通下人的住处没两样。以前杜管家在周家名义上是个下人,但因为在家里起了顶樑柱的作用,所以他自己的屋子并不比主人差,云海是他的小儿子,来津时不过七八岁,也给了一间上好的客房,唯独云峰皮实,不挑吃穿,给了破屋还住得安之若素。 想到杜管家,周澜垂下眼帘顿了一会,回忆起那间烧透了房子的摸样,他暗自想着:“你死了好,你死了我才能活好,云峰也对我好。” 佣人们擦擦抹抹,除了床和衣箱,以及一方小木桌,实在没有更多可以打扫。张妈除下旧的铺盖,换了一套蓝灰棉布进来,周澜开了口:“张妈,去我房里把那套新段子面的铺盖拿来,对了,下面再多加层褥子。” 周澜觉得,虽说是义子,周家以前给杜云峰的真不多,而对方回报的那份感恩,真是恩重如山了。 好几年没凑齐了,如今要吃个大团圆饭,被抽打了一顿的杜云峰喜笑颜开的双手扶着干娘进了正厅:“干娘,门槛。” 因为大姨太信佛信的愈发虔诚,正在修炼过午不食的新功,所以饭桌上就三姨太一个长辈。 杜云峰个子高,微微弯腰,缓慢恭敬的把干娘扶好落座在主座,然后按照老习惯绕到周澜旁边坐下,周澜掠了一眼他脖子上的红印,单是笑了一下,便扭头和娘去说话。 三姨太摸了摸身边的空椅子,唤杜云峰过来坐,那意思是两个儿子一边一个,然后安排云海坐在他哥旁边,淑梅坐在周澜的旁边,某种意义上讲,这是个均衡的格局,杜云峰扫了一眼周澜,见对方神色淡定,毫无不适的反应。 饭都是淑梅做的,她手艺很好,今天又格外用心,云海一个劲的说还是家里的东西好吃,半大小子吃死老子,还没下几口菜,一碗饭就干掉了一半,云峰让他慢着点,两个兄弟开始斗嘴,吃得一番热闹。 三姨太吃得很慢,周澜夹了菜往娘的碗里送,淑梅见了,就马上站起来,跑到三姨太旁边说道:“我来吧”说着拿起一副干净的筷子将周澜刚才夹的鱼肉小心剃了细刺,放回到碗里:“老夫人,好了”,她把干净的手绢放在三姨太的腿上,然后轻轻拍了拍:“手绢在这。” 她这一套动作行云流水,自然而然,显然是做久习惯了。 三姨娘不断的夸着淑梅好,知道疼人,会疼人,这话是说给周澜听的,周澜低头吃饭不作声,杜云峰眼睛一转,开始找话打岔。 “干娘,慕安在关外看上了一个姑娘。”杜云峰嗤笑着说。 周澜一口饭噎在嘴里。 三姨太一听这话就放下了饭碗,淑梅手上顿了顿,倒是没什么大反应,马上又继续挑鱼刺,顺手挖了一勺嫩豆腐在三姨太碗里。 “娘,你别听云峰胡说。”周澜瞪了对方一眼,然后他朝淑梅说道:“淑梅,你坐我这伺候老夫人” 他说完腾了地方,自己迳自坐到哑巴叔旁边。 三姨太当然追问。 周澜知道杜云峰在捣乱,所以全盘否定。 杜云峰不依不饶,凑近三姨太,讨好的说:“干娘,我不骗您,慕安不敢和你说,他都和人家指天发誓进了洞房了,我们回津前,肚子大的都藏不住了。” 三姨娘本来听说周澜擅自定亲有些恼火,但一听连孩子都有了,态度突然就转了个弯:“那你回家怎么不把人带回来?你是娶是收房,你还要瞒着娘不成?” 周澜支支吾吾,恨不得把杜云峰咬碎了,但还是心平气和的回娘的话:“我……我那媳妇儿……心眼小” “什么煳涂话,心眼小,不能往家领?”三姨太越听越不像话,几乎要发怒。 “娘,您别着急,听我说,和我好那姑娘身子骨不大好,大夫说不宜颠簸走动。”说完,周澜突然想起什么:“娘,等她生完,我把孩子给你抱回来,你给我养着,我不会养,成吗?” 三姨太急了:“把你那媳妇儿一起领回来,我还能光要孩子嘛!”说完和着急抱孙子似的,竟然有些坐不住,她转身拉住杜云峰的手:“云峰啊,你得多替我看着小龙,他看着老实,其实主意可正了,他要是不听话,不把人带回来,你帮我带回来,啊” 杜云峰嘴里还嚼着饭,一听这活,不明白怎么突然就安排到自己身上了。 三姨太还不放心,握着杜云峰的手腕:“听说关外可乱了,坏人多,你说他媳妇儿要是遇见土匪可怎么办呢?我真是担心啊” 杜云峰一抻脖子,咽石头一样,把干饭吞了下去。 杜云峰磕巴了一下:“干娘……应该不会的。 再看周澜时,对方没好气的瞪了他一眼。 第26章 杜父之死 饭后天已经黑了,一番收拾洗漱,院子里静了,各回各屋睡觉。 周澜进屋的时候,淑梅刚刚洗漱过,正坐在桌旁梳着一头乌黑的长髮,听见门响,她回过头,站起身。 端端正正的站好了,一身严严实实的白绸子睡衣,她眼光比平视略低,声音也很低:“老夫人一直让我住你的房间。”说完她不自觉的捻捻衣服边:“要不,我出去吧。”说罢低头要走。 “别走了,就在这吧。”周澜回身关好门,没锁,他知道,淑梅的在家里的身份其实就是自己的通房丫头,不管用没用,别人都看她是“用过”的,所以让她出去没意义,也是在打她的脸。 “去睡觉吧。”周澜朝床上挥了挥手。 淑梅默默上了床,坐好回身,她想问周澜是不是今夜还不睡,话到嘴边,屋里忽然就黑了,是周澜关了灯。
第68页 卧房很大,周澜摸黑在衣柜旁换了长袖的睡衣睡裤,然后披了一件薄外套,他算着脚步走到床边,伸手摸到床沿,面朝外坐下,床里的淑梅隐约可以看见他的背影。 “淑梅?”他在黑暗中开口。 “少爷”淑梅不明所以,但对方的声音听不出情绪。 周澜声音很低:“谢谢你把我娘照顾的这么好。” “这是我的本分,而且老夫人对我很好。” 周澜在黑暗中点点头:“我会补偿你,等以后我和娘说说,让她认你做闺女,找一户好人家,我有钱,我一定把你嫁得风风光光,让你一辈子不受委屈。” 黑暗无声,周澜没听到答覆。 忽然后背上一软,有人小心翼翼的靠了上来,那说话的声音是温柔的,带着少女特有的香甜和动情:“少爷,我做小,我不让你为难。” 周澜扭过头,轻轻推开对方,犹豫了一下,还是伸手轻轻摸了一下对方的头髮以示安慰,他的声音是冷静的,没有一丝情绪:“我是为你好。” 说完他站起,无声的开门关门,只留下淑梅品不清滋味的愣在床上。 一弯月牙悬挂,周澜的脚步很轻,比墙头上的猫还要无声,走到杜云峰门前,刚刚站定,手还未搭上门框,门就开了。 仿佛无声胶片电影一样,杜云峰站在门里笑,伸手把他牵进去,再轻轻地关好门。 杜云峰把人抱起来,脸埋在怀里才敢闷声说话:“小慕安,我就知道你会来的,我刚才想去找你,我怕你屋里有人。” 周澜笑,然后挣脱对方,转头迳自向床走去,脱了鞋抬腿上床,往床里靠了靠,扭头看着他。 杜云峰立刻意会,喜上眉梢的按了开关,趁黑摸到床上,把人楼了个结实。 “和你一起踏实。”周澜在黑暗中睁着眼睛,这房间他以前不屑于来,现在自己大半夜的送上门来。 他一扭身,和对方拥抱到一起,舟车劳顿,他有些困了,就喃喃说早点睡,明天要去祖坟祭拜,要祭拜名义上的爹周悍世,还要祭拜杜管家。 “云峰,睡吧,明天还要起大早,去看你父亲。” 清明多雨,从夜里开始淅淅沥沥,屋檐瓦沟汇集的水滴有节奏的敲击地面,声音不大,杜云峰却听得清楚,他十几岁离开周家前的那个晚上,也有雨滴声,父亲刚刚过世,他整宿辗转反侧,惦记那新坟里太湿太凉,躺着的人一定难受。 三年未归,等天一亮就要去上坟了。 他侧身搂着周澜,低下头去闻对方脖颈里的味道,他喜欢这味道,均匀的唿吸声,怀里的温度,静静闭上眼,不似旧日的辗转反侧,伤感少了一分,温度多了几分。 一早,杜云峰护送周澜到周氏祠堂,周氏祠堂是周姓的大祠堂,供奉着周氏一族列祖列宗的牌位,整整一面赭红色的牌位墙。 远房的周氏纷纷到齐,先是在周氏望族长者的带领下祭祖,然后按辈分轮流进祠堂上香,周澜这一支周姓是单传,也不是嫡出,并不被重视,基本排在末尾才轮到进祠堂,杜云峰送他进去,站在高高的门槛外,转身想走。 周澜回身拉住他衣袖,声音洪亮:“大哥,你跟我进来,”然后他也不徵求老者的意见,直接把人牵了进去。 杜云峰是个下人的身份,又不姓周,本不需进祠堂,但老者们也知道他是三姨太的义子,勉强算周家半个男丁,也都知道周澜的脾气自小有些蔫狠执拗,便无人阻拦。 香入香炉,周澜跪在蒲垫上磕了三个响头,杜云峰跟在他身后跟着磕了三个头。 仪式完毕,周澜并不与周家旁支上的人多打交道,自小便这样,周家血脉旺盛的那些枝枝叶叶们并不把他这边角小树杈放在眼里,所以他从不主动往上贴。 他带着杜云峰庶自离去。 踩着湿漉漉的板条石台阶,杜云峰跟在周澜身后上了山,他手撑一把黑伞,伞向周澜倾斜着,保证一滴雨水都不会落到对方身上。 云海和哑巴叔各撑一把伞走在身后不远处,一路上大家无言无语。 大姨太和三姨太腿脚不好,年纪又大了,便等在山下的茶馆里。 很快到达了半山腰的周家墓地。 墓园不大,葬着周家数代人,坟茔上并无荒草,周围也扫得干干净净。 “小叔,你辛苦了。”周澜回身和哑巴叔说。哑巴叔打了简单的手势回应他,眼里满是哀伤。 哑巴叔和周悍世什么关系,周澜自小在下人们私下的蜚短流长里听出了眉目,他不问,但他觉得他的猜测八九不离十,当他看着这利利索索的墓地,还有周悍世墓碑前干净的杯碟,是个总有人祭拜的样子,他觉得哑巴叔对周悍世没那么简单。 摆好供品,点好香,周澜跪在这个从未谋面的爹的墓碑前,跪得笔直,他手中执香:“父亲,儿子来看您了。”然后他轻轻咬了咬嘴唇,继续说:“周家香火缘淡,但不是没有,慕安没见过您,受周家的福禄才能长大成人,这辈子都是周家的人,父亲您在天有灵,保佑周家老小平平安安。”说完他插好香,恭恭敬敬的磕了三个响头。 他站起,抖了抖长袍前襟,接过杜云峰手里的伞,对方身子被雨微微打湿了,周澜掸了掸他身上的水雾:“云峰,你给……父亲磕个头吧”他声音很轻,似乎说了“我”,又似乎没说,几乎听不见。 杜云峰认为,周澜是在周悍世面前承认二人的关系,周澜心里有他。 依言,杜云峰也磕了三个头,头磕的特别响,认真的上了香,这是行的周家儿子的礼。 哑巴叔打手势说要在周悍世墓前呆一会,让其他人先走。 周澜拍拍他的肩膀,不多说什么。 杜管家的墓也在周家墓园,当年人都烧透了,春天热起来,没法往沧州老家运,便在主子家里占了块墓地,对于一个管家来说,这已经是莫大的荣幸。 毛毛小雨越来越小,等走到杜管家的墓前,一丝雨都不飘了。 杜家两兄弟拿着工具象徵性的往坟上培土,周澜站在坟前,提着伞,随手拔了一颗新出的小野草,漫不经心的扔掉。 然后他走到离坟不远的树下,点燃一支烟,自顾自的抽,杜管家是下人,拔棵草已经尽到礼节了。 杜家兄弟跪在墓碑前,一高一矮,杜云峰个高挺拔,杜云海结实健康,从后背看,虽然都很年轻,但完全是两种身量。 唿出一口烟,周澜单手拄着雨伞,像拄着一只拐杖,另一只手的食指轻掸香菸,菸灰无声落地,他眯眼盯着二人的背影,心里并不安静:“同母异父,除了眼睛长得像外,其他都不像,杜云海的身量像周管家,结结实实个子不高,至于大个子的云峰——” 周澜勐的吸了口烟,吐出的烟气还未等缭绕开,就又被他吸了大部分回去,他低头踩灭菸头,心中暗想:“云峰长得大概像年轻时的周悍世吧!” 连哑巴叔看杜云峰的眼神都不对呢,哑巴叔也是心里有数的吧?
第69页 菸头碾到泥土里,周澜的思绪闪回到他十四岁时。 那年,他偶然听到的杜管家和二姨太的对话。 那个知了躁动的夏日,二姨太的房房门紧锁,里面是呓语呢喃,二姨太的声音是娇嗔的,杜管家的声音带着迫不及待,断断续续的对话,十四岁的周澜听得不清不楚,但他很快在脑子里连了明白—— 周悍世当年死在了女人身上,他挥金如土,养过不少小子,包养的女人却是只有一个,女人姓柳,花魁出身,一双眼睛非常漂亮,据说当时在天津卫颇有名气,坊间传闻,周悍世砸了那么多钱给她,是因为她有一个孪生的弟弟,面容相似,姐弟都是一对美人,周悍世就是好上了双宿双飞这一口。 酒色掏空了身体,周悍世猝死,看似断了香火,其实在那女人身上种下了种。 几个月后,女人大着肚子来到周家,当时周老太太还在世,死命要保住周家的大户脸面,恨不得唤佣人一盆水把脏女人泼出去。 杜管家见她貌美,心里又暗暗算计她肚里的孩子,就私吞了周家打发柳姓女人的钱,把她领到沧州乡下,几个月后,孩子出生,便是杜云峰。 母性使然,养活儿子成了最大的人生奔头,总不能带着孩子重操旧业,柳姓女人无奈委身于杜管家,只盼望能把儿子养大成人。 杜管家并不让娘俩去天津,他平时也不在,一年半载回来一次,放着姿色好的女人肯定会用,一来二去便有了杜云海。 杜管家和二姨太一直有私情,本拟着杜云峰越来越大,长得越来越像周悍世,认祖归宗,这周家大院的财产就认祖归宗了。 如意算盘打的啪啪响,二姨太和杜管家做着美梦。 “以后这大院子和关外的大矿可就是咱们的了”二姨太压着声音,声音断断续续,带着喘息。 杜管家气喘吁吁:“那小子打小儿孝顺我,等把他扶正,我就让他以周家少爷的名义,把三房和那个小野种都轰出去,我早就看他们碍眼。” 屋里莺莺燕燕叫得春意盎然,窗根儿地下的周澜听得浑身发冷。 周家是他安身立命唯一的避风港,要是这个港都失去了,他要饭都打不赢街头的小乞丐。 洋学校的同学生活在天堂,他生活在泥土里,本想着靠自己的努力,也往上爬一爬,可还没等爬,天塌地陷了,眼看要落入十八层地狱。 几天后,周家烧了一场大火。 那火真是大,烤得人脸疼,他望着熊熊的烈火,确定救无可救,便开始大声唿喊救命,外出回来的杜云峰往火海里沖。 让杜云峰跟着一起死,斩草除根一劳永逸这种想法他不是没有,但是真事到临头,他几乎是本能的死死抱住对方,愣是把自己的手掐青了。他当时心里有个声音一直在喊,小云峰不该跟着陪葬,小云峰好,小云峰不能死。 周澜要把这个秘密永远放在心底,杜云峰永远姓杜好了,不知道自己的身世又有什么打紧,以后对他好不就行了?再说,周澜寻思着,杜云峰至少知道自己亲娘是谁,而自己才是真不知道亲爹娘姓甚名谁,家在何方。 所以,他暗下决心,要做对方的依靠——我永远陪着你就好了。 “慕安,”杜云峰温暖的大手覆上周澜的肩膀,周澜一激灵回过头,愣了一下,只是一瞬间,他便回过神,拿出香菸递给对方:“给。” 杜云峰接了,就着周澜手里的火,二人一根火苗上吸燃了烟。 云海依旧不吸菸,一双漂亮的眼睛红通通,显然刚才哭过。 周澜走过去揽着他的肩膀,微微低头逗他:“云海,都快十八的爷们了,还哭鼻子啊?” 云海心思单纯,一逗就很不好意思,说慕安哥哥我爸爸死的太惨,一想起来就难受。 周澜一只胳膊搂紧他,非常自然的说了许多安慰的话,两个人走在前边,一路下山。 杜云峰去唤哑巴叔,就落在了后边,等他下了山,看见周澜正扶着三姨太上黄包车。 上车的地方是个转弯,三姨太刚刚坐好,忽然一辆黑色的汽车从转弯出现,瞬间就到了近前,路很窄,汽车几乎擦着黄包车险伶伶的驶了过去。 杜云峰几个快步冲下山去:“干娘,没事吧?” 三姨太眼睛不好,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没刮没碰,周身无碍。 周澜心里恼火,喊了一声停车。 车在不远处停下,先蹦下来一个黑西装小分头的中年人,大虾米似的躬身开车门。 一只穿着木屐白袜的脚伸出车门,紧接着是另一只脚缓缓落地,一个宽衣博带的中年人表情淡淡然的下了车。 周澜快步沖了上去,及至跟前,他依旧恼火:“怎么开车的,你惊吓到我母亲了。” 司机从另一边跳下车,完全是日本浪人的打扮,吼了一句日本话,非常狂妄,掏出枪指着周澜,那个大虾米一样的黑西装是个翻译,狗仗人势跑到周澜面前挺直了腰:“找死啊,敢得罪日本太君,你有几个脑袋?” 周澜的手在后腰已经摸到了枪,手被杜云峰轻轻按住,杜云峰不卑不吭:“这是中国的地方,作的欢死得快,你这条狗!” 然后他拍拍周澜的手:“算了,干娘和小叔在后面。” 这时宽衣博带的日本人摘下圆形的墨晶眼镜,一张脸完全显露出来。 面如冠玉的,没有凶神恶煞,只是神情淡然,和清明阴郁的天空一般,安静中带着一丝不易觉察的哀伤。 他语调礼貌,讲出了生硬的中文:“孝顺父母是很好的美德。”说罢他微一扬手。 浪人司机放下了枪。 “冒犯了!”他似有似无的颔首,然后不再理会什么,自顾自的朝山上走去。 大虾米不忘回头恐吓了一句:“算你们命大,在大佐面前能捡条命的不多,快滚吧。”然后狗撵主人似的往山上追去。 上了黄包车,周澜闷闷不乐,杜云峰拍拍他的肩膀。 杜云峰觉得刚才那个日本人给人的感觉很奇怪,说不上为什么,他扭过头去看,偏巧看见那个大佐也在回头张望,对视了一秒,杜云峰听到三姨的黄包车在前边唤道:“小龙、云峰不要招惹日本人,千万别招惹日本人。” 三姨太十分不安心的嘱咐,杜云峰收回视线,朝前边喊:“知道了,干娘” “小龙,你也听话。”三姨太继续说。 周澜低着头,闷声回道:“娘,我知道” 三辆黄包车在砂石盘山路上沿坡而下,一转弯不见了。 今信雅晴站在山石台阶上,侧身向身后的日本司机吩咐了几句,对方嗨的一声低头领命,跑回去发动了汽车,缓缓转弯也不见了。 木屐蹋在硬石上,发出有节奏的响声,他每年清明都要上一次山。 大虾米跟在他身后,不敢超过,不敢打扰,连脚步都不敢出声,踮着脚尖着往上跟,他刚才听见今信大佐吩咐侍从武官山下照男跟踪那一路中国人,又刻意交代不许惊动对方,也不知是何用意。
第70页 作为一名日语翻译,日本人给他体面,给他厚禄,让他中国人的人上人,代价是他在日本人那活成人前狗。 他在今信大佐面前就是一条狗,还不是条狼狗,充其量是只哈巴狗,对方是既不兇悍也不野蛮的狗主人,永远都是彬彬有礼的样子,作为天津驻屯军参谋部的参谋长,今信狡猾,充满智慧。 跟在今信身旁太久,李翻译官知道,嚣张跋扈的日本人像狼群,目标是将一切猎物最终撕碎了活啃了。可今信大佐不一样,他沉默寡言,看起来像一只温柔的动物,比如蛇,柔软安静,能将巨大的猎物无声无息的吞下去,不吐一点骨头渣子。 对方越是沉默,李翻译越是胆战心惊。 岔路很多,今信熟稔的转弯,来到一处小小的墓园,他抬抬手,示意李翻译不要跟着,然后他拿过李翻译手中的小包裹,迳自走了进去。 这么神圣的地方,一条狗是不配进的。 墓园里绿草如茵,鲜花缭绕间有一座孤零零的坟,墓碑前有小小的佛龛,他打开包裹,拿出香烛点燃插好。然后他默默的围着坟慢慢走,边走边拔出小小的野花野草,拔得那样轻柔,像抚弄情人般,时不时的用手去拢土,一圈走下来,他手里多了一支小小的花环。 将花环放在墓碑前,他的讲出生硬的中文,语气是万分温柔:“梅子,我来看你了,我很想念你。” 他的手指顺着墓碑的字迹划过,划过情人的脸庞一般爱惜,青石墓碑上红色的汉字并不端正,那是他当年的字迹“先室肖梅芳夫人之墓”落款是民国四年,夫今信雅晴。 黄包车穿街过路,周澜沉默寡言,他这几年都在关外,勐然回到天津城,感觉到了明显的变化,高楼多了,日本人多了,街上的乞丐也多了,这天津城的日本人并不比满洲国少。 杜云峰也注意到了这种变化,在他眼里,那些日本浪人一个个游手好闲专门寻衅滋事,天津的世道真是越来越乱了。 可人是改变不了世道的,匹夫之勇挡不住洋人的大炮刺刀,他和周澜也只能明哲保身,就像三姨娘说的,不要招惹日本人。 回了周家大院,二人就开始合计生意的事情,往程家大院挂了电话,将当初生意的门路又仔仔细细的捋清一遍之后,二人决定动手联繫。 以前与程家做鸦片生意的是英国怡和洋行天津分行经理陆白羽。 陆家从爷爷辈开始就是买办出身,大清末年,国之将亡也没能挡住陆家发财致富,给英法德三国的商人充当中国的代理人,陆家暴发,在天津卫富甲一方。 到了陆白羽这一代,英国人为了减少买办佣金,已经减少了他的实际权力,不过陆白羽是有商业头脑的,他不靠洋人一样将自己的生意做得有声有色,洋纱、油漆、钢铁建材,甚至是药品,没有他不买卖的,当然最来钱的不是这些,最一本万利的还是鸦片和军火。 第27章 新“朋友”们 第二十七章 陆家兄弟 英租界,陆公馆 周澜和杜云峰下了汽车,他们刚刚买进了一辆黑色福特轿车,临时雇了个司机。他们要做生意,场面上的活还是要做足的。 二人都是笔挺的西装,周澜的头髮一丝不乱的背向脑后,杜云峰则是短茬的毛髮,既不能背也不能分,硬朗朗的一个人。 “劳烦通报一声,我们从奉天来,程家。” 隔着黑色铸铁的洋式栅栏门,杜云峰和通报的下人说。周澜站在门口正望着里面的花园洋房,房子是三层白色小楼,英式建筑,外跨阳台处有人像浮雕,楼前的雨达宽敞,白色的花纹柱子看起来像宫廷,绿草如茵,几个工人埋头修剪草坪,草香味一阵阵传来。 “云峰,我们也买一栋吧。”周家大院旧了,周澜也很不喜欢那房子,他从小就想住洋房。 杜云峰刚和家丁说过话,回过身,爽朗一笑:“好啊,买两栋,干娘他们一栋,我们一栋,这样方便。” 他说的有道理,回家还没几天,周澜晚上总往杜云峰屋里跑,早晚会被发现,二人都是孝子,没胆子和三姨娘交代。 周澜点点头:“需要一大笔钱!” 听说是程家来人,陆白羽既吃惊又热情,程家是他在关外的大户,价高量大,大半年突然没了声息,电话打过去直接被挂掉,派人去联络也叫不开门,还差点吃枪子,他正头疼鸦片财路不通的时候,程家来人了。 周杜二人在下人的引领下,进了陆公馆的客厅。 客厅中间站着衬衫马甲打扮的年轻人,这个人皮肤白皙,身材欣长,单手插兜,正热情以待。 “你好,你一定是陆经理吧?”周澜斯文的伸出手,并不再向前迈步,陆白羽只能绕过茶几,上前一步握住周澜的手:“正是正是,请问您是程家的……公子?我听闻程家公子不插手生意上的事呀?” 周澜回握对方的手,掌心带力:“陆经理误会了,我姓周,从程家来,但不是程家的人。”说完他松手,侧身:“这是我兄弟杜云峰,云峰,见过陆经理。” 杜云峰微微欠身,伸出一只手,他抬眼看对方,嘴角一笑,他心里觉得对方虽是个男人,但可以用美艷这个词来形容,那眉间一点硃砂痣十分俏皮。 陆白羽摸不到头脑,不过还是请对方落座。 周澜并不寒暄,做生意这事还是看利润,说得再花哨好听都是虚套,便直接将原来程陆两家的生意往来始末原原本本的说了一遍。 陆白羽的热情还挂在脸上,但是人往绵软的沙发靠背里靠,周澜说的没假,时间、价格、货物质量每笔都能对的上,不过就是觉得哪里不对劲。程家消失的离奇,而对方来路不明,但条条道道竟然摸得清清楚楚。 “周先生,”陆白羽双手抱胸,两条长腿交叉叠放,脚上蹬着最新款的三接头皮鞋,摩登又时尚,他眼角余光里撇到杜云峰正在饶有兴趣的看他的腿和皮鞋,他得意的一笑,情不自禁的翘了一下脚:“这做生意是做熟客才安全,你不介意我问个问题吧?” 周澜全神贯注的盯着他,并不在意对方的那股子得意劲,只是斯文一笑:“陆经理要问什么,担心什么,我很清楚,我可以回答你的问题。”周澜并不想对方看出来自己很着急打通这条来财的路,所以他说得慢条斯理:“程家和我对赌了一场,赌输了,我们兄弟二人赢了他的家业,也就是说程家当初有实力做的事情,我们也有实力做。当然,程家家大业大,也不只这条来财的路,我们是觉得陆经理这边搞到的印度货确实货色好,才冒昧来访,至于成与不成,都无大碍,陆经理若觉得做生不保险,那我们兄弟二人就没必要再叨扰了。”说完,他作势要站起,杜云峰抬手按住他的肩膀:“慕安,不急,你总要给陆经理一些考虑时间。”说完他望着陆白羽,一双眼睛笑得亮亮的,杜云峰的眼睛好看,尤其是笑起来的时候。 陆白羽往沙发里靠了靠,扭出来了点犹豫的意思,他飞快的思量了一番,程家生意断了后,陆家的生意简直断了半壁江山,而他最近花费巨大,真是需要恢復生意规模啊!
第71页 正犹豫着,忽然一只皮鞋从天而降,落在三人之间的茶几上,陆白羽吓得哎呦的一声,条件反射的蹦起来。 杜云峰下意识的拦了周澜,他警惕的看四周。 “你撒什么疯!”陆白羽扯着脖子朝楼上喊,楼上没回音,楼梯处响起咕隆咕隆跑声音,一个小伙子穿着西裤赤着上身跑下楼,一只脚穿着皮鞋,另一只脚光着,跑到茶几旁,旁若无人的拾起皮鞋,坐在茶几上自顾自的穿。 “我说你呢!”陆白羽用手指搡男青年的头,男青年的头髮微长,这么被他一搡,露出了白皙的脸庞,一张和陆白羽几乎一模一样的脸,连红痣都在同样的位置。 男青年忽然握住对方的手腕:“别他妈碰我,我连你一起打。”说完果然继续伸手去抓对方的领子。 三言两语,迅雷不及掩耳,两个人就打成了一团,陆白羽不是男青年的对手,很快被对方骑在身下,杜云峰看事情不好,上去就将男青年掳了下来,没废多少力气就将人双手反扣按在了地毯上。 周澜将陆白羽拉了起来。 陆白羽头髮乱了,衣服扣子也扯掉了好几颗,嘴丫子带血,接过周澜递过来的手帕狼狈的擦着,同时回头跟杜云峰说:“别伤他。” 喊来下人,将年轻人连扭带拖的弄了出去。 陆白羽捋了捋头髮,没了刚才的光鲜劲,连声说:“家丑啊家丑,让二位见笑了,我弟弟,陆白尘。”说完他朝院子里看了一句:“看好二爷,今晚别让他跑出去。” 周澜理解的点点头:“既然陆经理家里有事,我们就先告辞了,生意的事我们改日再谈。”说完毫不犹豫的站起要走。 陆白羽起身抬手制止,手里还握着周澜的手帕:“诶,周先生,坐坐,我们可以好好再谈谈。” 周澜一笑,稳如泰山的坐了回来。 接下来的谈判很顺利,尤其是周澜愿意在原利润的基础上又加半成,陆白羽当场就答应了,然后怕对方二人反悔似的,试探着要求三成的定金。 周澜没犹豫,朝杜云峰伸手,接过支票本,拧开钢笔,刷刷签字,手腕一抖,扯掉递给陆白羽:“陆经理,四成” 陆白羽接过支票定睛欣赏,欣赏的不是对方秀气笔迹,而是那心仪的金城银行二十万,手指一弹支票:“周先生爽快”,然后将支票折好放进差点扯烂的马甲口袋,临了还拍了拍,他眉目清秀的一扬头:“还没看样货,就出了这么多款,周先生还真是信得过我吶,就不怕我心黑呀” 周澜伸手按住杜云峰的膝盖,身体前倾,离陆白羽更近了些:“陆经理以为程家在关外势力如何?” 陆白羽从茶几上拿起鎏金的烟盒,打开递给周澜和杜云峰,实话实说:“在奉天省,算数一数二的大户了” 从烟盒中抽出一支烟,周澜衔住,顺手拾起打火机,滑轮一转擦燃,先递到陆白羽面前:“不也一家子都被我们送走了嘛!” 话是斯文的玩笑,但在陆白羽脑袋里还是炸开了无数联想,他的烟稍微抖了一下,然后笑笑将烟吸燃——能做鸦片生意的,特别是敢做大笔鸦片生意的,都不是什么身家干净的主,他想探探对方的底。对方看着文明,但刚才几句话背后肯定不是文明的东西,送走,怎么送?怎么走?他弟弟陆白尘已经算打架里的能手,刚才几下就被人按地上不能动了,所以对方的来头,问了,对方未必会答,拐带着连生意都做不成就不值了。 所以吞云吐雾过后,他展露出职业性的笑容,想想落袋为安的二十万,亏是亏不上的,货一到,拿到余款,对方自己负责运输,万事大吉。 礼节性的寒暄之后,周杜二人起身告别。 周澜对这花园小楼很感兴趣,就在陆白羽的介绍下四处转转。 杜云峰落在后面,驻步望着周澜,叼着一支烟,刚准备打火,旁边窗户里忽然有人说话:“你叫什么?” 杜云峰一扭头,看到刚才那个小疯子,站在一楼的房间里,上身穿了件单衣,冷冰冰的神情,和笑眯眯的陆白羽截然不同的感觉,像同一个人精神分裂出来的。 “问我名字,你看上我啦?”杜云峰忍不住嘴贱,停在窗边,调戏小姑娘似的,没正经的搭了一句。 陆白尘走近一步,脸贴上栏杆,冷冰冰继续问:“你叫什么?” 杜云峰低头,继续点上烟,瞟了一眼那屋里:“被锁里边了?” 陆白尘双手握住栏杆,从监狱里往外望一般,声音低低的:“等我出去,搞不死你。” 杜云峰突然伸手摸了一把小白脸,然后飞快撤手,耸耸肩,转头就走,丢下一句:“小疯子,可惜了,脾气忒大,白瞎了好摸样。” 汽车驶出陆公馆,周澜吩咐司机就在英租界和法租界随便熘熘,出师得利,他心情不错,要继续看看各式各样的小洋楼。 “印度那边的货,要一个多月,这段时间我们事情不多,正好可以把住的地方弄好,你喜欢什么样的?”周澜望着窗外,街道不宽,两边的小洋房,有的带花园,有的不带花园,万国建筑风格,各有各的特色。 杜云峰无所谓,只要周澜喜欢就行。 逛着逛着就逛到了劝业场,杜云峰拉着周澜去买了一双三接头的皮鞋,低头帮对方系好鞋带,一拍巴掌:“好看” “你看那个姓陆的穿这个了吧?”周澜在穿衣镜前跺跺脚,确实摩登时髦,店员也在一旁说这是今年最流行的款式。 杜云峰掏出钱夹付款,点出钞票,递出去:“不用找了。”然后看着镜中的周澜:“果然,你穿比他穿好看。” “那陆家的两兄弟还真是奇怪。”周澜继续说。 杜云峰一笑,拉着周澜往商场外走:“我看他俩都像兔崽子,不是一个骚情法而已。” 周澜斜睨了他一眼,心想我忙着谈生意,你还真有心思想别的,眨了眨眼问道:“所以摸人家脸?” 杜云峰觉得闻到了醋味,他心里美极了,可表面上还强装平静:“我就拿话撩了下他,他就想搞死我。” 周澜站住脚步,没说话,脸色平静,扭头就走。 杜云峰捉住他手腕,往回扯:“上哪去?” 周澜一扬手就挣脱了,往旁边的岔路上一拐,自顾自的走。杜云峰一边笑一边追,问对方去哪,周澜不理会他,一直往前走,杜云峰几步上去,把人拉住,周澜不耐烦的扔出一句:“滚。” 再继续闹下去,恐怕周澜是真要翻脸,杜云峰把人推到墙边,两手一挡,微微低头:“小慕安,吃我的醋啦?” 周澜抬头:“你爱和谁搞和谁搞去,我也乐得自由。” “搞什么搞!”杜云峰忽然用身体撞了下对方,他低头,声音不大:“以前总是我吃你的醋,跟你道歉了多少次了,你就吃一次还给我呗。” 周澜也意识到杜云峰那一脸坏笑是故意的,自己是中了圈套,没忍住就笑出来了:“有意思么?”同时伸手戳了对方痒痒肉,杜云峰痒的弯腰,也就势将对方搂住了。
第72页 周澜任他搂着,手臂磨蹭他的后背:“其实你今天和那个疯子说什么我都听见了,本来没想问。我都想好了,你要是真的乱来,我也不说你什么,我们各玩各的就扯平了,我也不会真把你怎么样。” 杜云峰听了这话,心里一紧,周澜是个心里能装事的人,这事完全干得出。 他捧起周澜的脸,认真的看着对方的眼睛:“小慕安,你心里怎么那么多事,累不累?”说罢,杜云峰长吻了对方,再仰起头来,他磨蹭着对方的头髮,眼神温柔:“我只想要你一个,从来都是。” 岔路很僻静,刚才没人,这会儿有四五个穿布褂子的街头小痞子拐了进来,杜云峰晓得自己姿态暧昧,于是放开周澜:“我们走吧” 周澜跟在杜云峰身后,往巷子口走。 巷子口的几个小痞子见里面出来的人西装革履,断定是有钱人,便互相使了个眼色,并排往岔路里走,是个把路堵死的架势。 杜云峰大踏步的走在前面,打这帮人进来,他就知道不是好东西,对方的眼风看得清清楚楚,他边走边单手插兜,状似无意的掀起了西装一角,乌黑的白朗宁枪把一闪。 本来临近的一群人,忽然就散开了,变成夹道欢迎一般,立正站齐,静默的看着二人大大方方的过去,转出路口。 回到繁华的大街上,杜云峰迴头向周澜笑:“到祖师爷头上动土来了。” 杜云峰打发了司机,对着周澜打了个响指:“玩一会儿去?” “去哪?” 杜云峰扬扬头,下巴示意前方,不远处是法租界工部局开设的球房。以前他们离开天津时,一个是学生,一个是下人,都没什么钱,不会来这种地方,现在他们有钱了,没有进不了的门,没有玩不起的地方。 “还真是很久没玩桌球了。”周澜感嘆。 杜云峰偷偷捏了一下他的手指,凑到对方脑袋边:“旁边是巴黎饭店,我们先打上边的球,再打下边的球?” “家里还住不下你了?”周澜勉强正色回復道。 杜云峰走的没正形,边走边往对方身上蹭,一路把人从路中间挤到路边,直到周澜忍不住说了句:“好好走路。” 杜云峰嬉皮笑脸,依旧往上蹭,在对方耳根子边低语:“家里不方便,不忍心每次都捂着你嘴嘛!” 法国球房平时外国人多,去的中国人非富即贵,消遣的玩意多是西洋人喜欢的保龄球、击剑、桌球,每天晚场高朋满座,今天二人来的时候下午,所以人并不多。 击剑这东西周澜在教会学校时学过一点,不算熟练,但教杜云峰是没问题的。 穿戴好护具,带上护面,二人手持细细的西洋剑对持上场。 杜云峰伸手灵活,比划东西有模有样,很快就学了个七七八八,刺剑,倒退,进攻,耍诈……二人玩的时候谁也不让着谁,拼了个酣畅淋漓。 毕竟是新手,杜云峰最终还是在周澜的一连串有计划的攻击下败下阵来,一个不稳倒在地上。周澜摘掉面具,居高临下,用长长的剑尖触他的面具,“服不服?”声音里带了喘。 杜云峰半躺在地板上,手肘撑着身体,另一只手掀开护面,汗水涔涔的笑。 剑尖挑起对方的下巴,周澜垂着长长的睫毛,调戏似的说:“再摸别人就画花你脸。” “好啊,你捨得吗?”杜云峰仰着头,一滴汗水从下颌凝出,随着喉结的滑动,令人怦然心动的滴落。周澜的目光随着那滴汗水落在对方的脖颈处,心中涌起柔软,眼神抚过对方修长的身体,所到之处剑尖跟随移动,直到对方小腹,轻轻戳了一下对方:“真有点捨不得。”剑尖继续下移,在双腿间又不轻不重的戳了一下:“那就画你下面!” 杜云峰灿然一笑,一蜷腿,挺身站起,周澜抽剑往后躲,等杜云峰站直了,他的剑也收到了身后。 杜云峰扫视一圈,四下无人,他搭上对方肩膀,飞快的啄了一下嘴:“宝贝儿,别总跟它舞刀弄剑的,我现在可是嫩得毛还没长全呢” “何止嫩,还痒吧?”周澜得意地眨眨眼睛。 一说真的又有点痒了,杜云峰贼似的拉着对方的手往那里按,周澜笑着挣脱他,自顾自的往更衣室走去:“换衣服,我们去玩会儿桌球。” 杜云峰因为那处被剃过毛髮,正是往外长的时候,被汗水一浸,活络着痒劲,他可不想一会进了球室抓耳挠腮的,便急匆匆跑去洗澡。 周澜出汗少,直接换好衬衫,拎着西装,朝里面哗哗的流水声喊了一句去球室等你,里面应了一声。 桌球室有单间,有大厅,因为人少,大厅里也没几个人,洋人服务生带着白手套将球摆好,周澜从对面俯身,一桿拉出,脆响开球。 在杜云峰出来前,他大概可以自己和自己较劲一盘。 大厅并没开大灯,只是每桌上面四盏铁罩灯,排成一字型,暖黄色的灯光像伞,洒落在绿绒案板上,周澜穿着西裤衬衫,研究着桌上的阵势,他这一球开得好,不偏不倚,不论先打花球还是实球,都不算占便宜,他放下球桿,将袖口又往上卷了卷。 隔着两桌外,是两个年轻的洋人,其中一个是连毛鬍子,正往这边看,周澜与他目光相遇,双方礼节性的点头致意。 以前在教会学校上学的时候,周澜有一些白皮肤的同学,他们和中国同学不一样,他们更直接单纯,而且多数对家长里短不感兴趣,喜欢就是喜欢,讨厌就是讨厌,不像中国人脑袋里能绕无数个弯,所以周澜倒真是和洋人交往起来障碍不大。 挽好衣袖,他随便选了花球,俯身瞄准三号球,他动作利索的出杆击打白球,一个折返之后,咕隆一声,猎物钻进中洞。 “很漂亮!”一个声音在他身后响起,周澜没注意到身后的黑暗里何时站了人,勐然转身,看到了一步之外站着两个穿西装的人,这两个他都认识,前几天在遇见的日本人。 今信雅晴带着他的随行武官山下照男面带笑意的望着周澜。 周澜将球桿紧握在手,神情漠然:“是你们。” 山下照男从今信身后跨前一步,向周澜弯腰鞠躬,叽里哌啦的讲了几句日语,腰弯了又弯,诚恳至极。 周澜一句没听懂,这个阵势也没看明白,他困惑而警惕的望向今信:“你们干什么?” 今信也微微颔首:“他是我的侍从,山下照男,他在为那天的事情道歉。”今信站在黑暗里,灯光照不到他的脸,只是隐约平静的表情,光影模煳的投射下,他下巴是尖的,睫毛低垂柔和了目光,看起来温和而有礼貌。那是一种看起来很舒服,让人生不出敌意的长相和表情,如果他不是日本人,周澜甚至会对他生出几分好感来。 世道如此,周澜更多的是厌恶日本人这整体,而今信作为一个人类个体,即使是山上那一见,也没有什么讨厌的行为,倒是不那么令人讨厌。
第73页 山下照男依旧猫腰鞠躬,颇有不被宽恕就鞠死在这里的架势。 周澜莫名,不过场面看起来不像坏事,他一直觉得日本人和中国人一样,有好的有坏的,有丧尽天良的,也有人性未泯的,都正常。 他看了看更衣室的方向,再转过头,对今信说道:“我接受道歉,都过去了。”说完转身自顾自的去研究桌球。 今信低声和山下照男说了几句日语,对方嗨了一声,躬身倒退着向后,一直退到黑暗中的休息区。 今信解开西装的扣子,讲着不算流利的中文:“年轻人,介不介意我陪你玩一局?” 周澜正瞄准实心球,目光扬起,看着走到桌边的今信,灯光照亮对方的脸,那是一张中年人和善而精緻的面孔,目光真诚,浓密的睫毛在灯光下投射出毛茸茸的阴影,完全不具备攻击性。 周澜起身,抬手:“请便。” 今信笑笑,眼角眉梢流露出恰到好处的温润,他将西装搭在一旁的衣架上,挽起袖口俯身拉杆,他手腕上带着一款好表,在灯光下亮闪闪,晶莹莹的,小臂带着中年人的圆润,隐隐盖住肌肉线条,昭示着年轻时轮廓的精干完美。 一击即中,那球的角度相当刁钻,周澜刚才就是没把握的反覆瞄准它,没想到对方技术了得,球没碰到任何阻碍,干净利索的进了边洞,桌下传来滚动的声音。 “好球。”周澜低声说,不由自主的点点头,再看今信时,对方已经起身退后,礼貌的抬手:“你请” 球来球往,一来二去,桌面上的球在减少,二人之间开始多了对话。 “我叫今信雅晴,还没请教你?” “周澜。” 球少了一半,二人不但打好的自己的球,还利用一切机会为对方设置障碍,周澜球逢对手,拆招解招,暗叫痛快。 “你中文讲得不错,”周澜说,对方让他生出了一点好奇,不多,就一点,多了解对方总是好的,方便自己安全。 今信聚精会神的研究着桌上的阵势,一俯身:“我妻子是中国人,”白球撞击到实心五号球,些许跑偏,一个折射之后,跑偏的角度被放大,他摇摇头。 这周澜哦了一声,也没打算再问,他对别人的家事不感兴趣,专心去对付自己的花球。 手握桥克在桿头上轻轻蹭着,今信站在周澜侧后方,盯着对方俯下的身体,那手尖到后背的线条舒展流畅,耳边鬓角略长衬托出侧脸俊秀的轮廓,一个美貌聪明的年轻人,今信的眼神瞬间流露出一点痴迷,随即被很好的控制回去。 “我呆在中国的时间比在日本还长。”他声音不大,一段自言自语的叙述:“孙文先生当年在日本创立社团,我就是跟随他来到中国,很多年前的事了。” 这么说来,对方年龄应该不小了,周澜抽出一根烟点上,拿着烟盒朝今信晃晃,对方摇头,周澜便自己点好,随手把烟盒扔在桌沿儿上,吸了一口烟:“你看着很年轻,不像那个年纪的人。” 今信笑笑:“按中国老话讲,我早已经过了不惑的年纪。”轮到他打球,他状似无意的随便问道:“年轻人,你多大?” “二十” “正好,正是好年纪!”今信不由自主的点点头。 第28章 天津往事 “慕安”杜云峰喊了一声,他肩膀上搭着西装,领带的一角从西装口袋里露出来,正从更衣室出来,领口两颗扣子没系,微微咧着,带着点痞气。 他喊了周澜的名字,却没看周澜,一双眼睛直勾勾的打量着今信,眼角余光也没放过黑暗里的山下照男,对方没有武器,这是他第一反应。 今信微一颔首:“我认得你。” 杜云峰已经走到了他对面,个子比对方稍高一些,站得近了生出些恐吓的意味:“我也认得你。” 山下照男在黑暗中站起,今信手指微动,他又紧绷地坐了回去。 “我是来和周先生道歉的。”今信的态度不卑不吭,始终有风度,那股子淡定劲,仿佛毕生都不曾失礼过。 杜云峰才不听他说什么,扭头看看周澜:“没事吧?” 周澜绕过球桌,站到周澜身边:“云峰,我很好,今信先生是个中国通,真的是来道歉的。” 把周澜上上下下的打量了一遍,确定是全须全尾的好人一个,杜云峰的弦松了一些,他看也不看今信,几步到衣架旁,摘下周澜的西装,朝门口一撇头:“慕安,我们走。” “好”周澜答应了一声,走了几步,忽然回头,礼貌性的点头:“再见。” 今信微笑点头。 把西装披在周澜身上,杜云峰顺势半搂着对方肩膀,出了门。 今信盯着周澜的背影,直到转弯不见,他恰到好处的笑容渐渐淡去,化成了十足的留恋。 山下照男已经站在长官的侧后,军人般严肃,随时听候命令:“大佐,要不要我除掉杜云峰?” “不用”今信摇摇头,他拾起球桿:“那小子对他挺好的,留着,有用”。 桌上是一盘未完的局,只剩黑球和白球孤零零的在暗绿的桌面上对望,今信的球技是顶尖的,他刚才故意磨蹭着不肯打完这局——球是药引子,他需要的是时间,一点点给对方灌迷魂汤药。 一声脆响之后,黑球进洞,比赛才真正结束,带着一点美中不足,白球也跟了进去。 咕隆隆的声响里,所有的球在球桌下汇聚到一起。 “所有该归位的迟早都会归位。”今信放下球桿,任山下恭敬的帮他套上西装:“山下君,你说是不是?” 山下端正的点头,眼里闪过一丝异样:“大佐,他和您年轻时候的照片很像,连个子都一边高。” “不”今信摇摇头,继续说:“他更像他妈妈,梅子在天有灵,让我又遇到抱走儿子的那个女人,她老了,但我不会忘记他的样子,是我的而妻子保佑我们父子相遇。”说完走到桌边拾起周澜留下的半包哈德门,他仔细的揣在衣兜里,他想这是儿子第一次留给他东西,以后会有更多,直到整个人都留下。 无巧不成书,今信二十年来一直苦苦寻觅失散的儿子,那日第一眼见到周澜,他的心里当场咕咚了一声,因为这个年轻人太“面熟”了,让他觉得隔着时空照了镜子,镜子里是年轻的自己,而且周澜温和而又清澈的眼神非常像梅芳,让他第一次见面就心有灵犀地被抓住了。 山下照男跟踪了数日,把周家的信息搜集汇总到今信雅晴那里,三姨太的样子,周澜的年纪,都太对得上了。 出了法国球房,天色擦黑,杜云峰面色不悦,一言不发的带着周澜往巴黎饭店去,沿途人来人往,手臂拥着对方,看起来像裹挟。 “打个球而已,吃醋?”周澜笑着问。杜云峰斜了他一眼:“和日本人那不叫吃醋,那叫民族仇恨。”
第74页 周澜不当真,吃醋也好,不吃醋也罢,杜云峰确实是有点霸道的,只不过他只和手下的弟兄霸道,在周澜面前不过分放肆。以前他对唐骏荃就有敌意,即使对方帮过他。周澜心情不错,今天过得顺顺利利,生意谈成了,酣畅淋漓的消遣了击剑和桌球,他想云峰就是这驴脾气,由着他吧。 出了法国球房,天色擦黑,杜云峰面色不悦,一言不发的带着周澜往巴黎饭店去,沿途人来人往,手臂拥着对方,看起来像裹挟。 “打个球而已,吃醋?”周澜笑着问。杜云峰斜了他一眼:“和日本人那不叫吃醋,那叫民族仇恨。” 周澜不当真,吃醋也好,不吃醋也罢,杜云峰确实是有点霸道的,只不过他只和手下的弟兄霸道,在周澜面前倒不会经常这样。以前他对唐骏荃就有敌意,对方帮过他呢。 周澜心情不错,今天过得顺顺利利,生意谈成了,酣畅淋漓的消遣了击剑和桌球,他想云峰就是这驴脾气,由着他吧。 深更半夜,二人潜回周家大院,蹑手蹑脚进房关门。淑梅披着外套在转角处沉默,她一直睡不安稳,这些天她凭直觉周澜和杜云峰在一起,直到亲眼瞅见两人脚前脚后进了一个门槛,灯熄无声,她终于凿凿不疑。周家人的老毛病,她有所耳闻,可她有那么点侥倖的希望,周澜不是周家的血脉,未必会如此,但事到如今,想不认都不行了,作为一个没名没分的通房丫头,她翻不了天起不了浪。 天亮前周澜打着哈欠回到自己房间,淑梅紧靠床里睡着,只占了一小条地方,床外侧的大片空余,足够一个人打着滚的睡。他盯着床呆了一会,然后坐下,商量着说:“淑梅,我躺你旁边,我很累了,想睡觉。” 淑梅缓缓扭过身去,面朝里,单手托住脸,一颗大泪珠子无声滴到枕头上,瞬间吸进布里无影无踪。周澜见她并不粘人,心中如释重负,穿着睡衣躺下,拉上自己的外套盖好,侧脸朝外,是个背靠背的姿势,他和杜云峰折腾得太尽兴,累的睁不开眼,又怕天亮两人同一个房间出来被人怀疑,所以他得回自己房间。 对身后的人,他有一丝愧疚,不为别的,就单为这姑娘对他娘好,而自己啥也不能给她,看着对方不喊冤的过着小寡妇的日子,如果没有杜云峰,周澜到可以把她当小房收了,让她把娘一直祀奉到老,她心里愿意,他身体也快活,通房丫头不就是干这个的么? 可是他有云峰,戒指套牢在手上。 不一会儿,周澜翻身,轻轻拍了拍淑梅的肩膀,闭着眼:“别哭”,他的手很规矩,拍完帮对方压好被子,他的脸半埋在对方的长髮里,有点扎有点痒,心里生出了点啰嗦的厌烦,忍无可忍抬手归拢了对方的头髮,復放下手:“只当做妹子,哥哥不亏你,不要哭,我将来一定给你个好出路。” 接下来等货的日子,周澜和杜云峰没闲着,天天出去,看洋楼,跑银行,将帐面上的钱归拢好了,刨除生意周转需要的大笔款项和奉天大院那二三十口子的吃喝花费,剩下的钱还真是不那么壮观了,这一年的挥霍,几乎挖平了程家的小金山。好在程家的库房里还有半屋子的鸦片膏子,李伯年在奉天也已经开始动手往各大烟馆行销,总算开始有了进项。 天津卫九国租界,杜云峰直接否了日租界,二人在八国租界里连转带打听,还真碰见了卖主,华商董事局的一名理事急着投胎似的要去广州安家,说是再也不回天津了,手里有套比利时租界的房子要出手,价格极划算的,周澜犹豫了一阵,比租界和其他租界不一样,虽说环境也不错,可是地方最小,九国租界里唯一没有本国驻兵的,总让人感觉不那么踏实。可是一时半会又没有其他房子出手,周澜恨这里不是关外,一直说这些小洋楼漂亮的勾人,杜云峰就说你现在怎么比我还野,周澜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打完嘴仗,二人一合计与其在周家大院继续做贼,不如马上搬出来,等有更合适房子再买一套好了。 决定了之后就很快了,那家人全家迁走,所以只带走了一些古董玉器值钱的小件,家里的家具和日常用具几乎没动,算是全送了。有了新“办公楼”,二人可以名正言顺的不回家了,心急火燎的搬过去,草草的雇了厨子和佣人。 附带的花园不大,小树草坪都有,映衬了二层红砖小洋楼,二人生同裘睡同穴的过起了快活日子。周家老宅里,除了淑梅知道内情,其他妇道人家觉得男人在外面做事就该这样,起早贪晚,做生意哪有不辛苦的呢,等周少爷赚了大钱回来,到时候可以买个更大的洋房大家都搬进去呢。 云海已经上了北洋大学,周末就总往小洋楼跑,他一直和两个哥哥亲,而且两个哥哥也都疼他,特别是有钱了之后,简直要什么给什么,不要的也给。钱从来都是一大把、一大把的塞,也不问问他一个学生怎么能花那么多钱。 可他花了,花的还挺快。 周澜不问他,反正缺了就给,天津那么大,半大小子正是莽撞探索世界的时候,没钱兜着怎么行,他和云峰以前消遣不起的,云海不用再遭这份罪了,他可以随意享受,只要不是抽大烟作践自己,就算他养两房女人,周澜都供着他。 周末,杜云海一大早又来了,满头汗,进屋时两个哥哥正吃早饭,周澜托着茶碟在喝茶,杜云峰还在吃面包片。云海不管不顾的抓起一片面包往嘴里塞:“嗯,饿死我了,一晚上我肚子都咕噜叫” 周澜推了一杯茶过去:“坐下吃,怎么跟你哥似的没吃相。” 杜云峰正低头吃,好像后背中了一枪,整个人一顿,马上坐直身体,斯文一些。 面包热茶下肚,云海亮闪着晶晶的眼睛,弯弯的笑。周澜问对方干嘛去了,北洋大学离这挺远的:“云海,你下次过来提前打电话,我让车子去接你。”。 “我去女星社了,干了一晚上,累死了,我一会要睡一会儿。” 杜云峰一口热茶差点喷出来:“我弟弟有本事啊!女星社在什么地方,妞漂亮么?”说完用毛巾擦嘴抹手。 周澜眨眨眼,总觉得云海这孩子朝气蓬勃的,还不至于这么作,沉迷销金窟这事不像他能干出来的,所以他望着对方没说话。 “什么呀!”云海放下茶杯:“人家那是个进步团体,我和同学好不容易才参加上的,学校里好多人想参加,可是他们资格不够,都可羡慕我们了。”云海说话时胸挺的直直的,骄傲的像只小公鸡,就差雄赳赳的打个鸣。 周澜笑笑,拿起报纸浏览,眼也不抬:“瞧你那兴奋样,那你干了一晚上什么?” “写稿子,翻译进步文章。” “写一宿能赚多少钱?” 云海瞪大眼睛:“赚钱?不赚钱,都是义务的,凭个人自觉还要捐钱呢。” 周澜皱着眉,放下报纸,打量对方:“你还给他钱?那等于信了个教啊,为主劳动,还要为主奉献。”他说着想起自己那段笃信上帝的时光,又拿起报纸:“都是扯淡的,云海,玩玩就算了,别折腾自己。”
第75页 云海几乎要跳脚,疾唿不是,过去搂搂周澜的脖子,又跑去撒娇往杜云峰后背上窜,两个哥哥平时看着精明怎么不懂进步思想吶,他决定以后把他们印出来的宣传物带回家给他们开开眼,别眼睛里只有钱。不过,眼下,他还是最想要钱,他一伸手:“五千。” 周澜拿出支票本子划拉起来,杜云峰在客厅里伸胳膊拉腿的,扭头问:“上星期刚给过你五千,你就算养了你们全班女同学,也不是这个花法啊。”杜云海兴高采烈的接过支票,抱了一下周澜:“还是慕安哥痛快!”说完扭头往楼上跑,杜云峰在楼下吼了一句:“我问你话呢”,云海头也不回:“你别管,我没做坏事,我睡会,你别吵我!” 杜云峰叉着腰,站在楼下,除了周澜,他无可奈何的只剩杜云海了,小时候云海听话,怎么说怎么听,人一大就有自己的主意和脾气,也不知道每天神神秘秘的在忙啥。杜云峰挠挠头,憋了半天,吼了一句:“客房在一楼,你往楼上跑什么!” “我不睡客房,我要睡你和慕安哥的房间。”嘭的关门声,云海进了楼上的卧室。 杜云峰迴头看着周澜,楞眉楞眼的,手指着楼上:“你说他——?” 周澜嘬了一下嘴:“十有八九知道。” 卧室还是早上的样子,下人还没上去收拾,杜云峰和周澜的睡衣胡乱扔在大铜床上,浴室还有半缸水没放掉,云海不理这些,直接对着龙头洗了把脸,拿起架子上毛巾抹干净,脱衣服跳进被窝。 他哥和周澜的关系他早看出来了,一人无名指上一个戒指,从奉天回来第一天他就注意到了,家里的人不开化,不懂这些西洋礼仪都代表啥,他可是懂的,他可是周家大院子里最有文化最先进的人呢。 像云海需要大把的钱一样,周澜也需要更多的钱,有钱了才能让自己和身边人保持好日子,才能不费吹灰之力的买一切看中的,才能为所欲为的得到安全感。 一个月后,印度烟土漂洋过海的抵津,这玩意必须避人眼线。按照陆白羽本来的计划,大轮船刚进渤海湾的时候就在海上卸货,换几艘小火轮进津,目标小,又分散,就能绕开塘沽码头,那里日本人势力大,容易出事。小火轮们可以直接沿海河而上,登陆法租界内的海河码头,陆白羽是洋买办,在英法洋人面前颇有面子。不过周澜有自己的打算,他听了陆白羽一半的建议,另一半他和杜云峰深思熟虑的自己拿了主意,这趟是他们第一次跑,门路不熟,以防差池,鸡蛋不能都放一个篮子里,另一半的货没进海河,直接运去三岔口码头,都没沾岸上土,直接上了另一艘货轮,不做停留,急匆匆又往那汪洋波涛里去了。 海河码头的货进了事先租好的法租界仓库,奉天来了精明强干的兄弟,分两批往关内运,火车检查严格,一路要打发的关卡不熟悉,所以和程家以前的门路一样,套上大骡子车,成捆的棉花包里塞上烟砖,两队人马一前一后分别出发。 本来周澜和杜云峰要各跟一队,但杜云峰看到装货时周澜那眼神就不对,想着万一他路上犯了瘾,没谁敢拦他,所以干脆让小弟兄带了一队,他把周澜拴在了身边,李管家是是个半押状态,这一路还要靠他使用老关系。出天津,进热河,一路承德、山海关,进了满洲国的地界,使了大钱,有惊无险,日本人也是见钱眼开,他们自己也运送鸦片赚钱,过路揩油无本万利,何乐不为。 一行半个多月,顺利回到程家大院,小崽子们嗷嗷亢奋,有一就有二,这不仅是来财,还是开了条生财之路,钱生鸦片,鸦片生钱,眼见着财源滚滚,前程远大。比这更高兴的是,海上那批货也到了,周澜和杜云峰很早让李伯年去丹东那边跑门路,那批货沿着鸭绿江而上,趁夜上岸,到奉天不过两百多里路,该躲的躲,该使钱的使钱,一切出奇的顺利。 他们货好,比日本人专营的黑烟土高出几倍的价钱,成了奉天烟馆的紧俏货,李伯年现在和各大烟馆都搭上了勾,简直供不应求。 钱到手了,杜云峰美得满屋坐不住的熘达,周澜在一堆帐本里对照着翻看,得得瑟瑟的人影晃得他眼晕,他忍不住抬头:“你就不能坐下来?” 嘿嘿一乐,杜云峰连蹦带跳的过来,蹲在书桌对面,两只手肘趴在桌面,下巴一搭:“你看书的样子最好看了。”说完他转身坐上了书桌,屁股压到一堆帐本上,平躺后仰,头蹭到周澜怀里,闺女撒娇似的:“小慕安,亲一口呗,你小时候看书时我可想亲你了”帐本被他压了个严严实实,周澜皱眉,但还是在对方颠倒的脸上啪叽了一口,然后不耐烦的托他后脑勺:“快起来,我还没看完呢”。杜云峰不动,就那么仰着哼哼:“少爷,帐本比我还好看么?”说着一翻身四脚朝天的趴在桌面上,居高临下的对着椅子上的周澜:“还没亲够吶”,嘴就往前凑,周澜向后仰,脸偏向一边:“大白天,你发的哪门子骚?” 杜云峰左一下右一下逮不住对方的嘴,索性爬过书桌,拽着太师椅的把手就蹲了上去,然后厚着脸皮的分腿坐在周澜大腿上,双手往椅背上一搭,正好将人圈住:“还躲?”周澜被他弄得哭笑不得,只能顺势搂着对方的腰,仰头有滋有味的亲了几口,他拍拍对方的屁股:“别闹了,我得把帐核一遍,太乱。” 杜云峰嘴里答应着,人没站起来,手里解对方衣服,解到腰带时敷衍着问:“有多乱?” 周澜随他闹,从他腋下伸手拎过帐本,翻找刚才看的那页,嘴里叨咕:“看到哪来着?”。杜云峰已经下熘到地上,说了句:“在这!”张嘴嘬了过去。 然后,周澜手僵住不翻页了,低头看着对方的动作,他唿吸乱了,及至被抱起压在书桌上,刚刚整理出来的帐本全都混成一团,彻底乱了。 入了秋,往年该是杜云峰下山打秋风的时候,可如今完全不需要做这些小营生,程家大院简直就是聚宝盆,成了金窝宝地。几笔生意下来,陆运顺风,海运顺水,周澜的胃口越来越大,货物从几十万的单涨到上百万,他和杜云峰折返天津和奉天,乐此不疲,陆经理那边简直把他们供成了财神爷,不仅生意来往多,私下里也热心起来,牵线搭桥的让他们认识很多上层社会大佬,天津卫九河下梢,龙蛇汇聚,清廷遗老遗少、富甲巨商、下野军阀在租界里活着养着躲着,错综复杂的帮派圈子,各有各的势力。 周杜二人是后起之秀,出手阔绰,一个唱白脸一个□□脸,购进了大型货仓,收买码头帮派势力,眼睛看得越来越明,耳朵听得越来越远——总在这个花花世界里真正扎下了根。 他们在天津不仅有了一席之地,还堪称重量级的人物,因为他们在关外有一支神秘的武装,很多天津地头蛇不方便下手做的事情,他们从关外抽调人马枪枝过来,都是专业军人,来了就打,打了就走,成了一支神秘的恐怖势力。 连天津警察厅厅长候代臣的位子都是他们两个一个明里拉票,一个暗里恐吓给扶上位子的。
第76页 那个候代臣还有个弟弟叫侯代英,很是泼皮的地方势力,颇为欣赏周杜二人的行事风格,简直成了莫逆之交。 周杜二人在天津一时风头无两。 这是周澜最想要的好日子,只有他欺负人,没有人欺负他,云峰护着他,身后有金山银山做后盾,年纪轻轻便登峰造极,他下定决心,要把这种好日子的模板维持住,边边角角都不能走样。 所以他再次偶遇今信雅晴的时候,离很远,周澜就扭过头,避开对方离去,答应云峰的事情他要做到。 周澜消失在视线里,人群中,今信矗立良久,他不追逐,不唿喊,他只是思考——这不是周澜第一次躲他,他精心策划的几次“偶遇”全部失败了,很明显,对方是在故意躲他,上次一起桌球的时候不是这样的,一定是发生了什么变故。作为天津驻屯军司令本部参谋长,他手下有日本军人、浪人,还有大量愿意为他卖命的流氓地痞、汉奸走狗,周澜的一举一动他清清楚楚。 既然无法偶遇,直接找上门又显得太突兀,他儿子肯定是聪明的,万一觉察到什么,以后处理起来更棘手,今信微仰着头,眼睛左右转了几圈,转头带着山下照男上了汽车,山下问他怎么办,他神色淡定:“我会让他来找我的。” 第29章 好大一张网 周澜和杜云峰这边日子过得红火。又购进花园洋房两处,一个比一个豪华,最豪华的一处在德租界马场道,太大,大的不适合居住,找个人要前楼后楼楼上楼下的跑,杜云峰不爱去,索性就当处资产屯着。拐个弯就是香港道,他们从英商手里买了一幢三层小别墅,也是红砖外表,但比原来小红楼规模大一倍,花园不止大了一号,草坪比陆经理家的壮观,后院还带着游泳池。原来的小红楼给三姨太居住,原来的周家老宅就彻底上锁空置下来。 周末,云海领一帮子同学来游泳,男孩女孩穿着泳衣泳裤太阳底下扑腾的水花四起,一片亮晶晶,周澜穿着泳裤坐在塑料躺椅上,隔着圆形墨晶眼镜望着无忧少年们,他的头髮还在滴水,刚才要不是杜云峰死活拉着他下水,他可能一辈子都不想进游泳池,十岁之后他就特别怕水,一缸水都能要人命,何况一池子水,足够反反覆覆死好多次,他就一条命,一点险都不想冒。 一条毛巾搭在他头上,爽利利的揉,周澜任杜云峰讨好他,头也不回,拿起汽水自顾自的喝。揉得不滴水了,杜云峰蹲在躺椅旁边:“水浅,淹不到脖子,有我在呢” 周澜摇摇头:“不安全。” 当天晚上他就做了个梦,后院的游泳池扭曲变大,无限扩张,成了汪洋大海,房子是不起眼的避难小岛,一个滔天大浪扬起,将孤岛拍得稀碎,海水卷着漩涡把人扯了进去,他在水中,晕天旋地,好像除了他,所有人都会游泳,新泡的茶叶似的往水面漂,而他正好相反,被泡透的老茶梗子般,大头朝下往下坠,喘不上气,张嘴就灌水,发不出声音。海底黑黢黢的,他在恐惧中往黑暗坠去,模模煳煳的,海底伸出无数双手,海草一样缠绕他,数不清的手堆里是他二哥哥的憋得青肿的小脸,咬牙切齿:“小野种,快来陪我啊!”周澜死命挣扎,转眼又看见那些手悠游的去抓杜云峰,眼看就要抓住对方伤痕累累的小腿,周澜拼着力气喊了一声:“云峰,快跑!” 惊叫之后,周澜弹坐起来,大汗淋漓,杜云峰一条大腿结结实实的压在他的肚子上。 杜云峰揉着眼睛起身时,周澜正拉着被单蹭汗,搬开大腿,他气喘吁吁,后背一层湿漉漉。杜云峰摸摸他汗湿的头髮,揽在怀里抱了一会。最近周澜总发恶梦,昨天说是梦见被火烧死了,今天又梦见被水淹死。 跑去浴室放了一缸水,杜云峰抱着周澜去洗澡,后半夜,夜深人静,周澜仿佛还在梦魇中,脚瞪着浴缸沿儿死活不肯进,杜云峰力气大,就抱孩子似的掐腰搂腿,自己先进了浴缸,抱着人坐下来,亲着对方额头轻声安慰:“我抱着你,怕什么,有我呢。”一下一下的抚摸对方后背,箍紧的胳膊逐渐放松,周澜不再挣扎,只是抬头看看他,復又低头,伸手搂紧对方:“我怕死,也怕你死!” “你梦见我死了?”杜云峰靠着浴缸,手从水中伸出,抚摸对方后脑勺,水流过小臂,在手肘处滴回浴缸。 “没有,你不会的。”周澜突然觉得连“死”这个字都不想说,这个字都不能离自己和杜云峰近了,他往杜云峰脖颈里拱,又开了口:“你说人会不会有报应?” 杜云峰知道对方杀过不少人,比自己这个土匪还多,而且都不是个好杀法,夜里容易想得多。杜云峰合拢双臂,不松不紧的搂着对方:“你都被逼的,都过去了,如果有报应,我替你扛,我命硬!” 为对方把汗水洗净擦干,又抱孩子似的抱回床上。大灯关了,只留一盏暗淡的床头小琉璃灯,杜云峰靠着床头,把周澜按回到被窝里,一只手搭到对方眼睛上:“睡觉” 周澜去搬他的手,没搬开,索性侧身躺好,伸胳膊抱住对方的腰,唿吸逐渐均匀起来。 杜云峰等对方睡着了,拿开手,他低头看那张脸,怎么看怎么爱,怎么看怎么心疼,不论他有多少坏事恶行,他都心疼他。 转眼过了秋天到冬天,清闲的时候,杜云峰开车带周澜去了蓟县独乐寺,一早出发。 独乐寺是很老的寺庙,杜云峰很小的时候听她娘叨咕过,他知道娘也是天津人,年轻的时候常去独乐寺,后来到了沧州再也没回过天津,她偶尔也带杜云峰去沧州的寺庙烧香。有一次,她娘跪在蒲团上磕头,和菩萨许愿,让佛祖保佑儿子长大能出人头地,结果一睁眼再回头,儿子不见了,才五六岁的孩子能跑多远,低头到处找,连供桌下面的布帘子都翻了,忽然听到儿子脆生生的唤道“娘”,才举头望去,偏殿里的十八罗汉各个眉目狰狞,杜云峰正喜笑颜开的骑着一尊长眉怪样罗汉的脖子:“娘,我降伏了老妖怪,厉不厉害?”她娘脑子里轰的一声,觉得刚才的愿是白许了,连哄带骗的把孩子弄下来,没脸见人似的奔出庙去,光顾着拉着孩子跑,再回头一看时,杜云峰小腿跟得飞快,手里还握着长眉罗汉的一根眉毛,迎风撸条蛇一样,她娘脑子里又是轰的一声。 想到这,杜云峰边开车边笑了一下,随即又皱了下眉头,他有钱了,但是已经没法再带她娘回津,来独乐寺看看了。 “我也想学开车,”周澜看杜云峰开车开得很利索,觉得挺好玩。杜云峰看着前方的路,出天津的路不好走,砂石路坑坑洼洼,他需要不断的换挡,于是回答:“以后我教你,等回天津找条好道。” 中午时分到了独乐寺,已经过了小寒节气,彻骨钻心的冷,县城比城市风大,还要冷上很多。杜云峰穿了一件黑色皮大衣,长度过膝盖,显出一幅高个结实的好身板,那衣服是欧式的大翻领,里面是周澜以前送给他的缎青色围巾,他头顶黑色窄沿儿礼帽,伸手将大衣领竖起来,一直掩到下巴。再回头时,周澜刚下车,他也穿了一件黑色大衣,只不过是呢毛料的,看起来柔软厚实很多,领口是一圈泛着乌光的貂皮长领,正是天津卫摩登的公子哥模样。杜云峰绕过汽车伸手帮对方把貂皮衣领又整理的严实一些,压压对方的礼帽:“走吧,上山!”他搭上对方肩膀,另一只手往山上指,周澜寒风里眯眼,看到了山上不远处的寺庙,他双手插进大衣兜,在杜云峰陪伴下,踏上山门台阶。
第77页 进庙门,先入观音阁,烧香许愿,周澜将三根大红高香插进铜香炉,双手合十随意拜了拜,他说道:“我这先信主,又杀生,转头又信佛,有用么?虚无缥缈啊。”杜云峰刚刚起身,将手里的高香插好,扭头说:“谁说虚无缥缈?明明看得见摸得着的。”他找来住持,给了成捆的香火钱,说花钱消灾,让这里的和尚天天给你念经,以后你就不会再做噩梦了。 如果世上没有鬼神,周澜有什么好怕?如果世上有鬼神,成堆的钞票砸出去,全天津的和尚老道法师都能为周澜做法,什么样的妖孽都能度化——好像还真是这个道理,周澜心里舒服多了。 后院的大雄宝殿供奉了三世佛祖,杜云峰拉着周澜非要抽之签,不问姻缘、不问健康、不问家宅,就是抽支玩一下。知道杜云峰爱闹,周澜不拦他,及至拿到签文,也没找僧人解,因为周澜不信这个,不看不问。杜云峰草草看了眼签文,他汉字还没英文通,搞不清确切意思,但看有龙有虎,什么两相宜,他觉得还不错,下山时便随手丢了。 天色阴沉,寒气刺骨,风向无常,不起眼的签纸在风里无根飘零,飘来盪去的不肯下落,及至天上飘起了小雪,簌簌之间,才将身不由己的签纸打湿归入泥土,四句签文隐隐被埋没:“平阳之日龙虎聚,断佩重逢两相宜,失履糜足通霄路,俗世难全有归期。” 从蓟县回到英租界红楼已经是深夜,赶上颳风下雪,车里又不能取暖,二人都冻得够呛,一路周澜都在打喷嚏,杜云峰执意脱了大衣盖到他身上。一到家,佣人马上烧了两大碗姜汤,热热乎乎的喝下去,又泡了个热水澡才算把透心凉的寒气驱散。夜里搂在一起睡觉,周澜睡得暖烘烘的,美滋滋的,一夜无梦。早上人清醒了一摸,杜云峰那边不是一般的热乎——发烧了,怪不得半夜一个劲的往周澜身上靠,肯定是睡冷了。 吃了药,又睡了一上午,杜云峰中午起床,裹着棉睡衣下楼。 周澜坐在客厅沙发上,一边吃梨一边翻帐本,茶几上一堆帐本,到处摊开的,勾勾画画。周澜抬头看了一眼对方,伸手拍拍自己身旁,继续盯着帐看。 杜云峰紧挨着他坐了,长腿架在茶几上,人往后仰,懒洋洋靠在沙发背上,周澜看着他光着脚丫子,就气他刚吃完药也不知道保暖,对着门口喊道:“三姐,拿双袜子,还有梨水!”转过头:“喝点梨汤,免得你要咳嗽”,杜云峰嘴唇发干,感冒药让他犯困。 杜云峰伸胳膊搭在沙发背上,把周澜就圈进自己的范围,往自己身边一揽,低头说:“你看我还烧不烧?”额头抵在对方嘴巴上,周澜带着梨香味的嘴唇湿乎乎的,无防备的贴了上去。 “好像不烧了。”周澜舔舔嘴唇,伸手抹了抹对方额头,杜云峰伸手拿过对方手中的半个梨咔哧咔哧咬起来,三姐已经把袜子和梨水拿过来,周澜接过袜子,又嘱咐了一句弄点瘦肉粥来,少放盐。三姐是新僱佣的下人,话少但手麻利,很懂事的退下去。周澜打开袜子,拉平整,然后坐到沙发前端,够着杜云峰的脚丫子往上套,规规整整的套好了,再把棉睡裤的腿放好,抹平整不漏风,回手拿过对方啃得津津有的味梨核,丢进菸灰缸,端起碗送到对方嘴边:“喝”。 杜云峰也不抬手接,就着对方的手喝,一小口一小口,周澜笑:“我这是伺候月子呢!”杜云峰也笑了,一下呛了,使劲的咳,咳嗽声不清亮,带出隐隐的空腔子的声音,周澜拍他后背,觉得声音不对,想着该带对方去瞧瞧医生,刚想张嘴,电话铃响了。 三姐接了电话:“喂,周公馆”然后捂着话筒:“周先生,关外来的电话。” 周澜把毛巾丢给杜云峰,走过去接电话,嗯了几声,然后说到:“货快到了,这次搞批大的,年前我们就不做了,烟馆那边你要咬住价,过了这村没这店,耍滑头的年前就别想要货了”然后他举着听筒又谈了一会,临了要挂机的时候,诧异的问:“什么喜事?”片刻后,平淡的说声我知道了,就挂了机。 回到杜云峰身边,把电话内容说了下,奉天在催货,这次是他们进货量最大的一次,手里的几百万全压进去了,赚次狠的,能顶半年的利润。杜云峰问喜事是什么意思,他不问周澜差点忘了:“姓程的生了”,杜云峰扑棱一下坐直了,满脸高兴:“小慕安你当爹了!男孩女孩?”周澜诧异的看看他:“李伯年没说” “那你不知道问问?” “没问!” 休养了几天不见好转,杜云峰大动干戈的咳嗽,去大医院拍了爱克斯光片,医生指指点点那半透明的胶片,干脆利索的得出结论,重症肺炎,马上吊药水。杜云峰哭笑不得,这点小毛病还发上炎了,他不肯住院,直接让人连药带护士的一车弄回家,躺自己床上舒心养病。 周澜顾不上他,印度那大批货到了,这次全部走陆路,一路的关卡已经很熟悉了,料想不会有事。杜云峰肺炎之后,每天脸红扑扑的,不是个好红,放以前,这就是肺痨,不死人的病,要是不赶紧治病除根,以后拖拖拉拉跟一辈子,早晚得活活咳死。所以这次他打算自己跟货,杜云峰一开始不同意,死活要一起去,周澜真动气了,拿出了小时候训对方那个劲头,一顿道理加脸色,对方才勉强不说话了。 都跑得轻车熟路了,周澜觉得杜云峰过于紧张了,但为了安全起见,这次走,他几乎全副武装,大衣里藏了两把白朗宁,袜桩里别了一把短匕首。 货多,马车多,人多,除了李伯年留了两个人在程家大院坐镇,其他二十多口子全部出动了。 进热河,走承德,一路顺顺利利,到了山海关,他二十多辆马车,个个剁得好高的棉纱,排成一队等着过关,本来担心了一阵,不过看到关卡处还是那个打过交道的藤田队长,就安下心来,拉出准备好的皮箱,这次货多,整整预备了一大箱的美钞,打开皮箱,预先包好的大大小小牛皮纸袋,捆得糕点一般。他拎出重重的一袋,往关卡处去了。 留下糕点,马车放行,浩浩荡荡的进了关。只要进了山海关就好办,这几乎是入关的唯一陆地通道,最难的一关就过了。 所有人都放松下来,这倒腾烟土和土匪砸响窑其实一样危险,谁要看上你这批货,和真金白银没啥两样,肯定不要命的抢。日本人可以用钱打发,山贼可不一定,幸好有二三十条枪武装自己,一般的山贼看到这些傢伙,也就只剩贼心,没贼胆了。 出津十几天后,人马到了兴城县,竟然出事了。 本来就是个小关卡,给钱过境,但从进了县城就开始不对劲了,关东军调整布防,原来的旧门路不见了,新日本兵哇啦哇啦喊着日语,到处一队队的巡逻,勘察地形。周澜不能退出去,也不能出关,万般无奈,只得打算在县城蛰伏下来,使了大钱租下县衙的仓库,正卸货,不知怎么就招来了日本兵,手下的人都是土匪出身,推推搡搡间不知谁擦枪走火,然后就彻底开战了,刚换防的日本军重型武器还没到,混合着兴城县保安团的伪军,把县衙围了个团团紧。县衙还算结实,没炮轰不烂,几次往里沖都被院子里飞出的枪子挡了回去。
第78页 周澜急了,总这么憋着不是办法,总有弹尽粮绝的时候,日本人早晚会使用重武器,不需要飞机坦克,只需几发迫击炮就能把院子里炸个七七八八,县衙里的电话已经掐断了,他与外界失去了联繫。 坚持了两天两夜,外墙上密密麻麻的弹孔,好几个兄弟受了伤,人少,周澜也得往上顶,子弹不长眼,对射中,他的右手掌心被一颗子弹打穿,子弹带着惯性,把人从墙头上掀下来,他摔了个狗啃屎,他楞眉楞眼的爬坐起来,看看手,脑子里空白了一瞬间,有人跑过来给他包扎,他已经麻木在哒哒的枪声里。 如果投降了,未必能活,这一屋子的鸦片肯定是保不住了,这是他全部的本钱,没钱的话——他还怎么活?在他的逻辑里,钱就是命,你可以抢我孩子,但你不能动我钱。周澜一咬牙,吼了一句:“跟他们拼了,老子死了,鸦片全烧了,谁他*妈的都别想拿到手!” 三天油盐未进,一秒钟没合过眼,枪声稀疏下来,子弹所剩无几了,日本翻译在外边喊话:投降不杀。 周澜摇摇晃晃爬上墙头,伤手握枪,忍痛击发扳机,枪声又再响起,只是不再刺耳,好像离得远远的,闷声闷响,他站在墙头开枪,连隐蔽都不找,一点不害怕,做梦似的,身边的一个兄弟脑袋开了花,血崩到他的眼睛里,红色的一片,揉揉眼睛,又仿佛淡了一些,火辣辣的疼,他踉踉跄跄的爬下墙头,打开库房的门,往成堆的棉纱包上泼汽油, 他怕死,更怕没钱,走也要带着钱走。 可总有怕死的,不是每个人都可以同甘共苦,终于有人偷偷打开了县衙大门,保安团的伪军一拥而入,身后是荷枪实弹的日本人。周澜被人按在地上,脸贴着砂石地面,挣扎中,额头蹭破流血,和着血的泥浆蹭得满头满身,手里的打火机已经点燃,可无论如何也扔不出去,有人用枪托砸了他的后脑勺。 周澜在晕沉中醒来,眼前是黑黢黢的屋顶,有昏黄的光从粗木桩的栏杆照进来,栏杆投影到三面无窗的水泥糙墙上——进了县衙牢房。他后脑剧痛,下意识的抬手去摸,锁链响,铸铁的手铐锁住两只手,被打穿的手掌上还有胡乱包扎的布条,和着血泥,几乎融为一体。他只能同时抬起两只手去摸,其实摸也白摸,那些污血已经分不清是后脑勺的还是手上的。 听见锁链响动,隔壁的牢房有人喊军师,几个牢房都喊了起来,声音刻意压低,带着急切。 周澜应了一声,扶着栏杆摇晃着站起来,从战斗开始他就滴水未进,此刻带着脚镣,哗啦哗啦响,牢房低矮,根本没法站直,要么低着头,要么屈着腿,他一条腿的膝盖很痛,想不起来什么时候伤的,站不稳,索性坐回又坐回草堆里,又开了口:“我们还有多少人?”他在牢房的最里间,看不见其他牢房,鸦片肯定没了,枪肯定也缴了,现在他也只能关心还剩多少人。 “军师,我们还剩十一个人,如果算上黄胖儿和老疤的话。” 周澜哼了一声,说道:“那就等于还剩九个”,忍痛蜷起膝盖,如果不是那两人开门的话,他早就把鸦片膏子烧了,现在就不用一边等死一边还想着自己的东西落别人口袋里了。 叛徒能有什么好下场?鬼子带走那两人还能好吃好喝的供着不成?肯定要审问的,无非要看看什么身份,再要么就是想榨出更多的钱来。周澜用这些人赚钱,但也只是让他们出力,至于哪里还有油水,他们摸不清。 等鬼子发现那两个人榨不出油水的时候,一定会转头来拷问带头的人,那就是轮到自己了,恐怕是敲骨验髓的手段都会用上,包子掉进狗嘴里,就别想囫囵个的出来了。 果不其然,牢房外响动,几个黄皮日本兵走进来,这几个日本鬼子都不高,在低矮的牢房里倒也能穿梭自如,周澜想着牢房他妈的应该是给你们设计的啊,想着想着就乐了,等到日本兵解开牢房的铁链,他脸上还带着点好笑的表情,模煳的灯光下显得甚是诡异。老疤被人驾着,他不敢看周澜,哆嗦着嘟囔:“军师”说着一哽咽,发作成了嚎啕:“别怪我,军师,黄胖儿真惨吶,军师我不想死,”说着眼泪就下来了,旁边牢房里简直炸开锅了,平时野狼似的汉子都扯开嗓子骂老疤的八辈祖宗。 翻译官扇了老疤一巴掌:“你说,他是带头的?” “是、是、是”老疤如同被拎着耳朵的兔子,蜷着爪子,一脸瑟缩。 解开脚镣,周澜被押起来,他用力挣脱:“别他妈的碰我,我自己会走。”拖着伤腿跨出牢门,他站在老疤面前:“到什么时候,背叛自己人都不会有好下场。” 周澜被一路带到了刑讯室,一个肩膀上带星的日本人坐在长条凳子上,本是寒冬的天气,他却敞着领口,脑门热气腾腾的,身前一道血点子,像是切什么东西崩上去的,周澜想起他当年划程老爷子的脸的时候,也是这样溅了一线血,后来又混合了脑浆,比眼前这位壮观多了,想着这些,他目光扫到墙上地上的各式刑具,嘴角一挑,毫无徵兆又乐了。 人活一世,他作孽太多,一命抵多命,他不亏。挥金如土,亲密爱人他都享受过,也不亏。唯一放心不下的是娘和云峰,所以无论如何不能把他们牵扯进来。 通过前两个人,日本人确定了他们不是军人,只是富得流油的鸦片商,于是要求他拿出更多的钱保命。周澜想过让天津送钱来,但杜云峰一定会捨命救他出去,日本人如果不守信用,到时所有人都得死在这。 他一言不发,日本人皮鞭子沾盐水的招唿过来,他咬紧牙关挺着,他很想给云峰打个电话,道个别,但他不能。 火红的炭炉里烤着三角烙铁,被抽出来时和炭火是一个颜色。“说实话,不要自讨苦吃,你是煳弄不了大日本皇军的。”翻译官带着小圆眼镜恶狠狠的说,像只没长开的土狗,丑陋着仗势欺人。周澜耷拉着脑袋,汗淋漓的滴下,他浑身痛的打颤,就是什么都不肯说。 一声惨叫,烙铁冒着白烟捅在他肋下,满屋的肉香,在看热闹的哈哈大笑声中,周澜努力蜷着自己的身体,可他手脚被铐着,只能暴露自己的伤口,钻心的疼痛里,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烫穿了,意识开始模煳,有人继续问他什么,他听不清,但他努力的控制自己,怕自己忍不住说出杜云峰。 他想活,但他不想用杜云峰的命冒险,所以他大脑混乱之际,决定拿自己的命冒险,他一口咬定自己是今信雅晴的朋友,这鸦片有他一份。 正常人是抗不了这么多的刑的,带着点好奇和不信任,日本人将电话打到了日本驻屯军司令部,接电话的是山下照男。 不到一天时间,今信带着山下急匆匆的赶到兴城县,他见到了衣衫褴褛,血肉模煳的周澜。没用任何人帮手,他亲自将意识模煳的周澜卸下刑架,由山下驮在背上,急匆匆的送了出去。 走到门口,身穿军装的今信忽然回头,朝着那个用刑的军官就是一脚,恶狠狠的跺在胸口上,那人就飞了出去,那军官捂着胸口连滚带爬的再回到今信身边,九十度鞠躬,惶恐的叨咕着日语。今信目露凶光,同样用日语朝他阴沉沉的吼:“我让你留心这伙人,谁让你用刑的?”
第79页 第30章 迷魂药汤 军官始终弯着腰,诚惶诚恐的解释:“大佐,他很嘴硬,不用刑他什么都不肯说”,他说的是实话——一星期前,他接到天津驻屯军司令部的电话后,就一直守株待兔的等着这伙人,他遵从今信的指示去盘查,没想到遇见了抵抗,只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为了避免伤亡,他连手榴弹都没用,就是为了活捉。对一个支那人用刑太正常了,他没料到今信大佐会动怒。 今信冷冷的盯着他看了会儿,转头离去。追着山下的脚步,他心里咕咚咕咚的跳,他生性是个沉稳的人,泰山压顶不变色,但此刻心急如焚,脚步匆忙。 他不能再失去他了。 很多年前,当他还是驻华使馆武官的时候,他和妻子在返回使馆的路上,突遇了抗议暴民,一群人高喊着排外惩内的口号,汽车上叉着日本国旗,瞬间成了人们袭击的目标,如潮的激愤人海里,妻子被裹挟带走,拥挤中,混乱的暴打,他受过专业训练的身手使他免于死亡的厄运,但妻子怀里的襁褓却被人抢走了,他们叫嚣着要摔死他,今信用中文不断哀求:“放过我的孩子”,最后一眼瞥见一个眉目善良的中国女人,她趁乱把襁褓护在怀里,他记住了那张脸,事后他寻遍北京城,却无论如何也找不到。 周澜昏迷不醒,手上和身上的伤口血流不止,失血过多,面色惨白。简单的验血之后,军医急匆匆的将还带着体温的输血管插*入周澜的静脉,而那些新鲜的血液来自今信。 今信摸上周澜的额头,这孩子脸上被砂石划得道道血痂,打穿的手掌在化脓,黑青一块,身上的鞭伤累累,虽不致命,但触目惊心,肋下的烫伤有溃烂的趋势,那血肉模煳的三角形治好了,也是永远的疤,右腿的膝盖肿的血肉模煳,是严重的撞伤。今信低下头,在周澜的额头上轻轻一吻,嘀咕了一句日语。 山下照男跪在他身后,听得清清楚楚,今信的声音充满怜惜,他说儿子,爸爸在这里,不要怕。 昏昏沉沉,周澜醒来时先看到了横格木的天花板,他眨了几下眼,一瞬间大脑空白之后,周身的疼痛袭来。 那只好手撑在整洁干爽的榻榻米上,他要挣扎起身,肋下火烧火燎的,害得他大口的喘气。 薄毯滑落,他赤身裸体,伤口上有药粉,手臂上有打针后的棉花和医用胶带。 放眼望去,房屋整洁,而自己也很干净,这样整洁的样子说明他被人擦洗过,手上本来是胡乱扎的布条,现在也换成了洁白平整的绷带。 他没敢乱动,下意识的拉起薄毯,眼珠四下张望。 这是一间日式的房间,除了榻榻米上的被褥,旁边放着叠得平平整整的衣物,再无他物。 澜莫名其妙,日本人不可能这样对待战俘。 自己不能坐以待毙,丢下毯子,他抓起那件衣服先把自己裹严实了,那衣服只能叫裹,没法叫穿,非常大,一件宽松的大袍子,长度快到脚踝,袍子里面是雪白的里子,又像棉又像丝绸,外面是一层宝蓝色的缎子,厚墩墩的质感,往下坠,上面绣着不知名的粉色五瓣花朵,抽丝吐蕊的一簇簇,蓝配粉带着某种说不出的华丽。 仔细听着动静,他盯着门口,单手胡乱的的扎紧蓝色的腰带——这袍子全身上下没个扣子,只有这根带子。 右腿不听使唤,站不起来,他费力往门口爬去。 手指刚刚触到门,门就自动移开了,周澜仰头,今信穿着暗灰色的和服站在门口,一上一下对视中,他慌忙弯腰去扶周澜,言语关切,不掺杂一丝伪装:“不要乱动,你伤的很重。” 周澜有点愣,他当初抛出今信这个由头的时候,实属病急乱投医,只是求生的欲望在拖延时间。 可人就真的就来了,他迟疑的开口:“你?” 今信始终彬彬有礼,将周澜半扶半抱的安顿在榻榻米上,解释说自己一接到电话就来了,他隶属华北驻屯军,满洲的关东军不受他直接指挥,但他毕竟是长官,这里有些军官是他的老部下,要救个把人命还是不难的。他伸手去解周澜腰间的带子,周澜很警惕的向后躲,拉伸到了腹部的伤口,嘴里吸了口气,眼神充满警惕防卫,那只伤手勐的搪出,阻拦住对方的胳膊:“你干什么?” 今信笑笑,指指自己的腰带:“这样才对” 周澜的腰带胡乱结成扣子,乱糟糟的一团,一只手能打成这样已经算好的,可惜并不结实,随时要彻底松散开。今信缓慢的伸手,试探性的搭上结扣,周澜没躲,睫毛垂下来遮盖住警惕的目光。今信绕道他身后,从他腋下环住他,长长的带子围腰绕了两圈,平平整整的掖好,照顾到伤口的关系,并不很紧,他靠近说道:“你昏迷的时候我给你清理了伤口,衣服都烂了,这里只有军服,你肯定是不想穿的,你身上这件是我的衣服,很合身。” 周澜觉得脑子不够用了,他无论如何想不明白对方为何要救他,而且举动如此客气,甚至可以称之为温柔,他想不出头绪,想不出,就直白的问。 对方回答也很直白,因为友谊。 太直白了,让人无法相信。 响起敲门声,进来的是军装笔挺的山下照男,手里的稳稳的端着托盘,白米饭和煎鱼等几小碟菜,他弯腰低头,神色恭敬的讲了几句日语,今信点点头,接过托盘示意他出去,山下应声鞠躬,眼角余光扫过周澜,那目光在绚烂的蓝色和服上做了不易觉察的停留,随即默然向后退去,及至退到门口才转身出去,轻轻关好门,并不发出响动。 今信盘腿而坐,端碗握筷,是个要亲自餵周澜的姿势。周澜拒绝了,他一只好手捧着碗,忍着手痛捏着勺子往嘴里扒饭,真的饿了,三四天没吃饭了,本来忘了饿,可一看见吃的肚子里就咕咚的一声失控了,今信既然救他,就没必要毒死他,所以他决定放心大胆的吃,心不在菜上,吃了半天也不知道吃的到底是什么。 今信不断用筷子往他碗里夹着菜——当年,眼前的人还在襁褓中,是个只能吃奶的小娃娃,二十年来,今信曾无数次梦见儿子吃饭的样子,生龙活虎。 在梦里,他亲手餵他。心有所想,目有所露,他的眼神温存和蔼,蕴藏着最真挚无私的情感,周澜越过碗沿儿无意间扫了一眼,莫名的心里一动,随即心里又一惊。 周澜不确定安全与否,所以他也不提杜云峰,只要身体好起来,他就有机会活着出去,他可不信什么友谊,既然对方不讲实话,他就不问,先把伤养好才是真格的。 晚上睡觉前,今信将两支白朗宁和本来藏在周澜脚踝处的匕首拿出来,不紧不慢,一件件摊在周澜面前,语气平静的说道:“这是你的,有这些在,你晚上能睡得踏实点。”周澜将信将疑,眼睛盯着人,手却飞快的拿起白朗宁,退掉弹夹,低头看去,子弹满满。 今信始终带着笑容,以长辈教导晚辈的耐心:“但不要试图跑出去,你的身体还不行,这里是军营,外面几千条枪,不要犯傻。”
第80页 “你扣我不划算。”周澜将武器拢在自己身后,向后靠在木质墙壁上,视线变得仰视,他想来想去对方只能是为了钱,他不紧不慢的说道:“我的货都在这,我已经没有更多的钱了,谢谢你救了我,货我不要了,但这是我全部的身家性命,没有更多了。”他用伤手捂着腹部,蓝色和服下摆肥大,如扇面摊开,黄色榻榻米上粉蓝绽放,灯光下,简直耀眼。 “不扣你,伤好了,你就可以走。”今信拾起托盘,向门口走去,不再看周澜,最后轻轻拉好门。 接下来的几天,今信按时给周澜送饭,带军医来检查伤口,消炎针每天早晚各一次,军医穿着白大褂,领口露出日式领花,彰显了黄色的军服,给周澜打针的时候,周澜的目光冷冷的斜过肩膀,盯着那红日帽徽,一言不发,这些,今信都看在眼里。 不是军医必须做的事,都由今信一手包办,周澜伤手和腹部的绷带是他来换的。周澜对日本人很抗拒,但毕竟需要一个帮手,所以沉默的接受了今信的好意。当冰凉凉的药膏涂在一道道鞭痕上的时候,周澜感受到对方手指小心翼翼和彬彬有礼。 今信随意的说话,聊上几句。 起初,周澜不讲话,只是听对方说,然而他渐渐发现,对方似乎是个儒雅的学者,中华千年,谈古论今,论诗,能旁徵博引,评画,能切中要害,周澜本是读书的人,对方竟然能头头是道,把他说得心里服气,只是那偶尔生硬的汉语会提示周澜眼前这个人非己族类,也一次次提醒周澜,杜云峰说过,不要和日本人来往。 今信不在乎周澜的冷淡,始终热情有加,他不问周澜任何事,除非对方自己主动说,大多数时候,他都在谈对诗书画的品评,对走过的名山大川的无限赞美。 “中国这么好,所以你们带兵来抢?”周澜忍不住开口,他决定探探对方的底,就这么不咸不淡的养在这里也不是办法。 今信盘腿坐在他对面,二人中间是木鱼石的茶盘,今信正把第一泡的茶水滤掉,难得周澜开口,今信心里一动,但他不露声色的继续着手里的动作,脑子里盘算着怎么样正确开始这个话题。 他儿子很聪明,正像他当年,不是个好煳弄的主,这让他高兴,也让他畏难,但更多的是高兴。 他没直接回答周澜的问题,而是将温暖的茶杯塞到周澜手里,然后毫无戒心的讲起了自己的家世。 “今信,是武士家族的姓氏,与中国有三百年的渊源,”今信缓缓道,同时举起一杯茶做出邀请的姿势和微笑,小小的白色瓷杯上有几行青釉诗词,今信目光柔和,好像盯着茶杯,又好像没有。 他出生在日本东部城市水户,明末清初的时候,反清名士朱舜水復明活动失败后逃到日本,以教书讲学为生,而今信祖上在幕府时期就已经是旺族,往来都是有头脸的人物,朱舜水博大精深的学问、思想、书法让人痴迷,成了今信家族的座上客,谈古论今,久而久之,这种对中华文化的嚮往和迷恋融化在今信家族的血液里,几乎每一代人都有曾到过中国游歷的痕迹,他们漂洋过海带回去诗画和瓷器,成了本土有名的中国通。 “我在十六岁的时候结识了孙博士,我被他的爱国热情和伟大胸怀所吸引”今信继续说到,那时候兴中会在日本京都很有名气,很多人加入这个组织,满清政府被推翻后的几年,中华巨变,北洋政府成立,出于对孙博士的崇拜和华夏文明的嚮往,他漂洋过海来到家族藏书里无数出现过的地方。他去过险峻的华山,亲临过奔腾咆哮的黄河,百闻不如一见,向来以精緻着称的家乡,他从未见过这样的景色,“我爱这个国家,比你想的要爱!”今信收回忆的目光,暖茶续杯。 “可并不是所有人都懂得珍惜。”他开始回答周澜的问题,目光里带着试探,他继续说道:“年轻人,你卖鸦片,你知不知道吸食的人会越来越虚弱,戒断鸦片是多么痛苦?” “我知道,我吸过。”周澜没料到对方话锋突转。 今信也是一愣,因为周澜看起来并无大菸鬼的病容,他严肃地说:“不要吸!” “戒了” 今信点点头,又安坐回去,稍稍放心,继续说道:“我们的军队从来不可以吸食鸦片,否则严格军法处置,这会削弱战斗力。你刚才问我是不是这地方好,所以我们的军队才来抢,我们没有抢什么,满洲国成立,老百姓还是老百姓,我们建了工厂和矿山,有大批的侨民来这里生活,只要老百姓听话,共亲共荣,再过几十年,满洲国会是很好的地方,一定比关内好。” 周澜皱着眉,他不知道怎么形容今信,对方说话的语气很真挚,仿佛那些所谓的对这个国家的爱都是真心的,他冷冷的顶了一句:“所以就可以任意的端着枪人来抢了?抢地盘,抢矿山,我们家的矿就是日本人占的。” 今信笑笑,摇摇头,他不指望一言两语之间就可以说服对方什么,今天,周澜肯面对面的问他一句,这就是个进步,至于谈话的内容,他相信来日方长,水滴水穿,是人就有弱点,找到了,抓住了,就跑不掉——他这方面,是个行家里手。 “当年满清入关,被视为异族,汉人也抵抗,后来出现了所说的康干盛世,过了三百年太平日子”今信随意的说,并不是个争辩的语气。 周澜一时语塞。 旁边小火炉上的水又开了,咕嘟咕嘟的冒泡,今信往茶壶里加水,淡淡然的做派,从周澜手里拿过喝空的茶杯,手指似有似无的触到对方温热的掌心,他十分想握住那只手,但行动上却没表现出丝毫留恋,他补充说道:“这个话题不好,我不喜欢打打杀杀,也不喜欢死人,朋友之间不适合谈这些。” 一杯暖茶塞回周澜手里。 今信的礼貌与温和让人生不出敌意,要生也只能生出暖意,如果他不是日本人,周澜觉得,二人会是一见如故的朋友。他对周澜的照顾无微不至,尽心尽力之下。 周澜已经可以自己站起,并在屋内缓慢踱步,原来青肿得馒头一样的膝盖现在依旧青,但是不肿了,就是不能快走,关节里面像有把小刀在剜。 他想快点好起来,所以坚持在屋子里走动,猫着腰,肋下烫伤没日没夜的痛,火辣辣的,一块三角形红色烂肉,原本的皮肤烧熟了,脱落了,新长的肉前几天还不断的冒着血水。还好消炎药用的勤,伤口没有溃烂,一直往好了长。 他越心急就越出事,几次试图站直,但就像衣服少了一块布料一样,总是短一点,身上少块皮,一抻腰就好像要把好地方的皮拉长似的,剥皮一般,勉强几次站直之后,三角形的伤口硬是生生的拉扯开,血水再次止不住的往外冒,绷带浸红几次,他才无奈的放弃了。 今信稍微规劝,并不勉强,只是力所能及的搭手扶着他活动,让他由着心思走,活动范围大了一些,出了几间榻榻米的屋子,站在三楼的阳台上,可以看到楼下整齐的兵营和偶尔跑过的士兵小队,队伍整齐,端枪的姿势是统一的,调度频繁却不乱,一副训练有素的样子。
第81页 只是在周澜看来,这些人黄皮搭耳的,粗着嗓子喊口号,类同野兽,当年他十冬腊月在黑鹰山下被鬼子追,逃得人不人鬼不鬼,不料到如今又落到鬼子手里,被拷问得腰都直不起来,这些日本鬼子每次都和他过不去,抢他的东西,想要他的命。 烦在心里,又不能反抗,他暗暗的咬了咬牙,抚着肋下伤口,打算喘口新鲜空气就回去,今信的手适时的搭上他的胳膊,搀扶里带了搂抱的姿势,周澜这几天也习惯了,所以没有很反感,他现在一衣一食一米都是今信给的。 刚转了个身,周澜的目光停留在远处的一排平房处,平房的窗户用砖垒死,但是暗红的大铁门敞开着,是库房,一队日本兵正往里面搬运食材,铁门很大,周澜看见了装鸦片的袋子。 他的鸦片,曾经是他的,他认得。 目光里转瞬即逝的占有欲,随着皱眉的动作消散,今信是什么样的人物,当然准确地捕捉到了这个信息。 今信有耐心,可他知道,周澜不是个几岁的孩子,对他好就能哄到身边来,他需要适当的诱饵勾住对方,必要时软硬兼施才能把儿子夺回来。周澜在他这里养了五天的伤,年轻身体好,恢復的不错,再有个把月就会是好人一个,到时他总不能用枪指着对方留下,别说用枪,就是少根头髮他都捨不得啊。 “我们做笔交易吧”今信在晚饭的时候突然说,他每天一日三餐都和周澜在一起,吃中式的饭菜,对方手不方便,只能用勺子吃,今信用筷子,专挑对方爱吃的菜,那边碗一空,他就会及时的加上去。 周澜长睫毛一闪,放下碗筷,等了好几天,正题就要来了,对方要亮底牌了。 “以后的鸦片的生意,我要抽成。”今信说,周澜这些天一直没问过手下的人怎么样,这说明他不在乎人,不在乎人,是不是在乎财呢?周澜今天那一眼,今信似乎看明白点什么。 周澜不露声色:“多少?” “三成” 周澜心里瞬间一稳,本拟着自己命都捏在人家手掌心里了,对方还不得趁机狮子大开口,吃干抹净不吐骨头,结果只是区区三成。他心里这么想,表面上却是脸色一沉:“恐怕不行。” 今信有点意外,他要的并不多,怕这个钩子太大,把鱼儿吓跑了,他在一瞬间怀疑周澜也许不是那么爱钱,是自己看走眼了,他沉吟不语,盘算着是再找鱼饵,还是讨价还价。 “我一成都给不了你”周澜一只手按着榻榻米,坐着向后退了一些,眼神却没离开今信,他继续说道:“货全让你们扣了,我没本钱。”他说的确实也是实话,三成不是问题,但他被扣的货太多了,这大半年来他和杜云峰东跑西颠的那些辛苦钱全都砸在里面了,兴城县遇袭,元气大伤,死了十来个人不说,没有这批货,简直是山穷水尽,小打小闹的发不了财。 周澜的话里话,含义明。 今信踏实下来,鱼儿开始咬钩了,他要让对方继续尝到这块饵的美味,他承诺他可以动用军队里的关系,让周澜带走一半的货物,另一半作为惩罚,充入关东军,“你负隅顽抗了两天,打死了好几个兵,公平吧?”今信和蔼的说。 周澜嘴角微挑,一丝笑意略过好看的大眼睛,他终于放心了,这些天他都提着心,不晓得对方要搞什么鬼花样,原来无非是钱。此刻,他自认为看明白了对方,安全感便随之而来,人也放松下来,他心头一转,一计上心,他忽然靠近今信,笑着和对方谈条件,如果对方满足他最后一个条件,那就成交。 “除非你让我弄死他,否则一切免谈!”周澜提了出来 “谁?” 周澜不再讲话,身体努力坐直,那只伤手指了指自己肋下。周澜每笔生意都不是小数目,如果条件达成,今信会有大笔的钱进帐,如果对方真的爱钱,那一条人命算什么,日本人也是人,是人就买得动,他脸上带着好看的微笑——这是这些天他第一次笑,今信看得心都化了,这孩子笑起来真是太好看了。 今信几乎没犹豫就答应了,这些年,他手里的人命不计其数,一个小军官的命算什么呢,就算周澜不提这要求,今信也不会放过那个人,那烙铁烙的是他儿子呀,是那个当初被抱走的,今信没抱够没亲够的小娃娃。 对方的痛快在周澜眼里全是爱财的表现,他心里想,怎么可能一个电话就来救我呢,友谊?见鬼去吧。 “为了合作愉快,我们以茶代酒,干一杯。”今信的建议得到了响应,现实逼迫也好,真的捨不得那批鸦片也好,周澜半推半就的和对方坐上了一条船——他不能没钱,他不想挨欺负,更不想周围的亲人因为钱遭罪。 成了利益共同体,今信的其他的建议就中听起来,今信的势力在天津,以后热河以内的货物他都可以保证安全,但进了关,到了关东军的地盘,他的手就伸不了那么长了。满洲的关东军看着,沿途的土匪盯着,周澜的人马现在加起来也就十余人,就算手里再有枪也是势单力孤。 所以他中肯的给周澜提出了建议,奉天城里的保安团是可以利用的好帮手,他可以从日本方面施加压力把周澜的人融进去,今信诚恳的说:“你的那些人我见过了,说是商队,不如说是不起眼的匪患,你有钱,但你无势。” 周澜不在乎什么官商匪的,但心里面他承认今信说的是对的,他有钱无势,想买的都能买到,但遇见匪或者遇见兵,他就是个跑买卖的秀才,别说讲不了道理,没命都是眨眼间的事。他要活,要活得好,没什么其他选择。今信不是一颗树,周澜用不着乘他的凉,他充其量是个牵线搭桥的,借着这点光,把保安团弄到手,生意有了保障就能做大,饼大了就算分三成出去也没什么大不了,周澜的算盘打得清清楚楚。 可姜还是老的辣,今信的算盘比他打的更大更远,他不想直接控制周澜,对方不好控制,硬碰硬容易生出摩擦敌对,一锅饭煮夹生了不好吃——此时此刻,周澜已经不知不觉的和自己坐上了同一条船,以后风大浪大,免不了同舟共济,不急。 心一落地,周澜就清楚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了,他安全了,可以找杜云峰了。 第31章 保安团 与此同时,天津周公馆。 杜云峰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周澜一走半个多月,山海关之前还来电话报平安,结果一进关就音信全无。人马都带走了,身边没个得力的人,杜云峰在家挂了两三天水就咂摸出了不对味儿,无论如何躺不住了,肺炎弄得他一直咳,但更难受的是心里七上八下的,给奉天挂了无数个电话,李伯年还有两个手下,就放出去四下打探消息,一个星期后,消息来了,说是兴城县的鬼子和鸦片贩子打了一场,杜云峰一听,知道坏事了。 他脑子热了一下,但没单枪匹马的跑过去,他知道那没用。 他风风火火的去找了陆白羽,家里剩的钱饷不多,直接都用在了他和周澜结识的那些政客富商身上,还真打听出来消息了,周澜人活着,被扣在军营了。再谈救人,个个摇头,陆白羽也使了大劲,可日本那边一向对英法是秘而不宣的敌对状态,能和日本人搭上话的人不多,想救人出来难上加难。
第82页 走投无路还有最后一招,杜云峰想好了,冬天天冷,穿得厚实,能藏得了□□,他只要能想办法进了日军军营,凭着这一身的恐吓,掳个级别高点的鬼子把周澜换出来。 杜云峰在书房里将□□引信连好,他准备马上出发了,家里的电话“铃铃”的响了,三姐接了电话,放大了嗓门朝楼上喊:“杜先生,周先生来电话啦” 三步并作两步,杜云峰蹦下楼梯,扑到电话跟前,抓住听筒,听到了周澜的声音:“云峰,是我。”杜云峰心里蹦蹦的跳,仿佛之前心都没跳,这一声云峰将他的心脏重新起搏了一般,他想说慕安你别怕,我想到办法去救你,可话还没出口,就剧烈的咳起来。 周澜在电话另外一端并不急,他知道对方急,等那边气息稳定点了,周澜说了他的所在地。 他握着听筒,眼角余光瞄着不远处的今信,今信坐着,笑得很和蔼。周澜低头想了想,说道:“云峰,你来接我吧,另外给我带套衣服。” “好,我马上出发,最多一天,你等着我。”杜云峰听周澜的声音好好的,心里有了底,知道对方在军营不方便多说,挂了电话就出发了。 第二天下午,杜云峰就到了兴城县,他一路不眠不休、不吃不喝的驱车而来,车停在军营门口,他裹紧大衣往里进,卫兵早就接到了今信的通知,并不阻拦,两个鬼子兵趾高气扬的将杜云峰引到的今信的住处——周澜养伤的地方。 一路奔到三楼,木门移开,杜云峰看到了靠在墙边的周澜,他身穿宝蓝底粉樱的和服,微微弯着腰,双手抱胸,在看到杜云峰的一瞬间,周澜目光亮了,努力挺直身体,又马上皱眉弯了下去,不等他一声云峰唿唤出口,对方已经大步冲过来,将他紧紧搂到怀里。 今信随后出现在门口,看着室内的二人,周澜脸朝着门,看到了他,于是,挣脱了杜云峰的怀抱,态度平和的说:“今信先生,我要换衣服。”今信微笑着点点头,礼貌的拉上移门。 杜云峰带了里里外外的全套,周澜伸手去解和服的带子,杜云峰说你怎么穿成这个鬼子样,周澜笑着说我还能求日本人去给我买新衣服么?要不我光着? 杜云峰心想也是,回身去取带来的衣服,再回头时,周澜已经脱了精光,和服被随意的丢在地上,前胸后背的伤痕一览无余,肋下血肉模煳,大刑伺候痕迹让人触目惊心。 “他妈的!这帮狗*日的!”杜云峰恼得一拳砸在墙上,他的小慕安走的时候好好的,白白净净的一个人,现在身上都快没好地方了,杜云峰心里疼的慌:“这帮狗娘养的,老子跟他们不共戴天!”这口气他咽不下去,他早晚要报这个仇。 周澜笑笑:“不疼,来帮我穿吧”他知道对方的脾气,所以当初没找杜云峰来,现在看也是正确的,要是自己死在日本人这,这傢伙大概是要同归于尽的。 一身西装利利索索的穿好了,周澜勾着腰不敢乱动,指挥杜云峰将那件和服叠好,杜云峰不明就里直皱眉头,周澜揽着他的肩膀解释说:“衣服是今信的,没他的话,我就没命见你,一码是一码。”说完拍拍他的肩膀,杜云峰依言去做了,草草叠好放在一边,然后搂着周澜往外走,周澜也急,这地方他一分钟不想多呆。 今信是守信用的,不仅放了周澜,还放了那些俘虏的人马。 他想扶周澜上汽车,被杜云峰挡开了,他也就不试图再伸手,只是站在汽车窗边,笑意淡淡:“周先生,我们再会了,别忘了我们的约定。” 周澜放下车窗,伸出一只手和对方简单的握手:“我是守信的人,今信先生,再见。” 有了今信的承诺,货物都加上了日军军需物品的封条。 杜云峰要带走牢里的黑鹰山弟兄,不审不问管吃管喝坐了二十天的大牢,本来都以为死定了,结果出来都是全须全尾的大活人,倒是周澜遭了大罪,浑身上下不剩好地方。杜云峰顾不上人马和货物,草草安排了马车队,就把心思全放在了周澜身上。 本拟着先把周澜带回奉天的大医院,可路不好,汽车开得太快,蹦得像个疯疯癫癫的兔子,震得周澜伤口直开裂。周澜也不同意先走,他惦记马队驮送的鸦片剩下这些货可是他东山再起的全部本钱。 杜云峰对周澜寸步不离,周澜对鸦片目光不移。 一路过关卡很顺利,日军看到货物封条和周澜携带的今信手令,不但不拦截,还会恭恭敬敬的立正行礼。 \"我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帮你。\"杜云峰迟疑道,他从第一眼起就不信任今信。 天气很冷,说话时口舌间腾出一团热气,他将手令折好,递向汽车内。 周澜佝偻在后座位上,面白如纸片,身上不敢用力气,裹着厚厚的大衣,没伸手接,而欠身往里面挪了挪。杜云峰裹紧大衣坐上后座,吩咐了声开车。 \"手令你收着,过关卡方便。\"周澜说道,他所有的东西都可以给杜云峰拿着,在日本人遍地的满洲国,今信的手令就是护身符,他更愿意杜云峰收好。 \"不完全算帮助,各取所需。\"周澜在摇晃的骑车上将交易条件原原本本的说了出来,\"我知道你不喜欢和日本人来往,可我没得选。\"周澜拍拍搭杜云峰的手,和语气一样轻,手白得无奈。 要么没命,要么一起发财,两个极端的选择。 那手冰凉,杜云峰条件反射的握在手里,往自己的大衣怀里揣。抬起一只胳膊将周澜揽近了,半拥在身边,关切的问到:\"还冷?\" 周澜摇摇头,没说话。 杜云峰单手解开钮扣,敞开大衣,将周澜往自己怀里紧了紧,他坐得挺直,周澜一直微弓着腰,杜云峰就依形让他偎着,下巴抵在对方的额头上,目光落在车窗外。 汽车颠簸在荒凉关外大地上,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大雪覆盖了生机,枯树的枝条被寒风吹得东摇西盪,山鹰的草窝被吹落,灯笼草一样在雪地上乱滚,不见鸟蛋或者鹰崽儿,想是落在雪里就必死无疑。 周澜的话他不知道该怎么接,总觉得和日本人来往不是好事,可有什么比他的命更重要呢? 半晌,他轻轻亲了对方额头,嘆了口气:\"等我们再赚多点就收手,回天津,离日本人远远的吧。\" 回了程家大院,周澜静养,鸦片运往进烟馆的生意全部由杜云峰处理。大院里的人马加起来十几个人,都是当年一起和杜云峰出生入死的弟兄,风风雨雨这一路闯过来,这十几号人马是精华里的精华,忠心耿耿,毫无二话。杜云峰他嘴上不说肉麻的话,心里把把人默默的盘算了无数遍,李柏年、金小满、黑四儿,赵长江,马雨霖……这些人本来入了绺子就是活口饭吃,能过了道道鬼门关不离不弃的跟着自己,说是手下,情如兄弟。 周澜不大外出,可不肯闲着,养了没两天就想要帐本看,杜云峰不给:\"还信不着我?好好歇着吧\"
第83页 周澜捂着肋下微笑:\"我信得过你,但信不过你的煳涂帐。\" 杜云峰怕他累,不给他帐本,倒是给他带来了小缎面的棉布包裹。 周澜把这事都忘记了,当杜云峰抱着一个小缎子面的棉包来到他面前时,他有点发楞,他明白那是孩子,他看看棉布包,又看看杜云峰,上一眼下一样,表情阴晴不定,抿了抿嘴唇:\"那个孩子?\" 杜云峰呵呵的笑,抱着棉包坐下,一脸的神秘兴奋,凑近了,小心翼翼的打开襁褓:\"小慕安,快看,你儿子。\" 周澜扫了一眼,随即皱了眉头,脖子向后一仰躲开——和他理所当然认为的不一样。 虽然未有过任何期待和想像,但潜意识里能和他扯上血缘关系的生物就算不十分漂亮,至少得顺眼。 可刚刚那一眼,他当场目击了一只小红猴。襁褓中只露出一个小脸——如果那能叫脸的话,皱皱巴巴,红了吧唧,分不清哪是褶子,哪道褶子里面藏着眼睛,连额头上都带着抬头纹,这还不算,皮肤上还密布着一层绒细的半透明毫毛,活脱脱一只小猴崽子。 看了第一眼,就一眼,他就开始讨厌了。 \"真难看\"周澜说。杜云峰那姿势是往周澜怀里推,周澜没有要接的意思,倒是身体往后退了一截。 杜云峰单手臂拢住襁褓,另一只手逗狗似的磨蹭小孩脑门,他想起小时候在乡下,他娘生下云海,也是这么一点点,温暖、柔软、带着奶香味,也是满脸的白汗毛,睡得唿唿的香。他和颜悦色的说:“可能小孩都这样,你小时候生下来也不一定好看。老人都说女大十八变,我看这孩子长大了不定变多好看呢” 周澜别过头去,点了一支烟分散注意力,心里不信,随口说:“那是说女孩。” 杜云峰又把小手指头塞到小孩嘴里,头也不抬的说:“道理一样的嘛,男大七十二变。” 周澜翻翻眼皮,百无聊赖的拿起报纸挡住眼睛。他心里觉得那个孩子就是个错误的证据,这个证据不好消灭,还会天天长大,实在不讨喜,他简直看不下第二眼,就像生了病吃不下饭。 杜云峰看出了他那态度,伸出一只手去磨蹭周澜的后脑勺,态度平和了一些:\"你不喜欢,我给你养着,养大了和你一样斯文有礼,聪明好看,多好!来,快给你宝贝儿子起个名字\" 周澜拿着报纸,一动不动:“随便” “哪有叫随便的。”杜云峰掀起报纸,搅合周澜,周澜肋下怕疼,不敢和他拉扯,就胡乱抓住对方的手,嘴里应付到:“你看着跟宝贝似的,那就叫宝儿好了,叫小宝儿,你喜欢叫杜小宝好了。” 杜云峰不干,认为这只能当小名,非要起个姓周大名,名不够,还得带字。周澜被他搅合的没办法,随口瞎诌了几个,都够不上杜云峰的高标准,被一一否定了,后来周澜索性丢了报纸,抓着头髮想,几十个名字丢过去,又都被杜云峰甩了回来。最后周澜灵机一动,表示起名这么重大的事情还是得听长辈教诲,等带着孩子回了天津让娘给起才叫名正言顺,总算是把杜云峰这把的如火的热情给暂时压了下去。 和周澜闹完了,杜云峰又拿小手指头去逗弄襁褓,那小毛猴子本来就睡够了,结果一碰到手指头,立即醒来,撅起小嘴嘬了一下,嘬得杜云峰心里乐开了花,大喊了一声 :\"儿子!小宝儿!\" 这一声叫得坦荡荡,爹唤儿子的那股子压抑不住的兴奋劲,听得周澜也跟着心里一暖。 周澜自顾自抽菸看报,呛得孩子一直咳簌,杜云峰就把孩子抱了出去,边走边玩,他对这小毛猴很是有感觉,一想到这是小小慕安,他就亢奋,想亲一口,怕太嫩亲坏了,想抱紧点,又怕勒疼了,腿走着,嘴也不闲着,一口\"儿子\"一口\"爹\"的叨咕着。 因为程氏受了严重的刺激,一直疯疯癫癫,不奶孩子还差点把孩子掐死,所以孩子一生下来就被抱给了奶妈,杜云峰知道依着周澜对程家那个记恨,程氏不会有个好下场。但他心里总觉得,老程家再怎么缺德作孽,也已经家破人亡了,而程氏本质单纯,只是沾了他哥的光,被糟蹋的够呛,当初他和周澜也实在是作孽,事情做得太过,杀鸡取卵太不给孩子积德了,所以趁着周澜还没想起这事,他私自给了程家原来的下人一些钱,把程氏带走了,走得远远的,话说得清楚,再遇见就是个死。 因为不惦记孩子,周澜几乎想不起他妈,等后来有天想起的时候,人早已不知在哪村哪店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 每天晚上房间里得暖气都烧得热热的,杜云峰就把周澜脱光熘了放床上,不能泡澡,只能用毛巾擦洗,然后是换药,周澜白胳膊白腿的被搬来搬去,倒也舒服享受,杜云峰就难耐了,能看不能吃,毛手毛脚的试图了几次,怕拉扯伤口就作罢了,几个月下来,杜云峰脸上憋出了包,心里憋得火烧火燎。 火急火燎的就出了腊月过了大年,转眼开春了。 周澜也没闲着,把生意以来的帐本前前后后的看了个遍,有时候边看边算。不看帐本的时候,就多活动身体,一声不吭一点点扳直腰,痛的衣服湿的透透的。 冰雪融化,万物復甦,他也恢復了精气神,又面如冠玉站得直熘熘了,就是身上拉扯那处紧绷绷的疼,然而精神抖擞之下的痛楚,无人能替,只有他一人清楚。 三月的关外,枯黄的大地拱出黄绿色,阳光很好,风还带着凉意。今信派翻译来程家大院看望过他,养伤这几个月,带眼镜的中国翻译一直来探望,不提生意,单是频繁打听身体恢復情况,和以往一样,这次又带了很多补品,唯一不同的是,这次还带了消息——奉天保安团已经做好了人事准备工作,摧着周澜去就职。 奉天保安团,一千来人的队伍,团长姓张,外号张大虎,当初日本人指定的人选。他在任期间,名副其实的狗腿子,即是日本人的狗腿子,也是有钱乡民富户的狗腿子,当初去围剿黑鹰山就是他下的令。 杜云峰还没倒过手来去报当初的仇,就感嘆着世事无常成了一伙人马。 春暖花开的好日子,周澜信守诺言去上任了,不守信是不行的,满洲国是日本人的天下,他可以反悔,但日本人肯定有法子让他再回心转意,还肯定不是好法子。就算躲到天津也没用,他和杜云峰手底下加起来十几号人,看家护院足够,和日本人比,九牛一毛。 就任的仪式由张大虎团长的主持的,张团长四十多岁奔五十的年纪,一脸络腮鬍子,满脸横肉,脸上油永远洗不净的样子,虽是团长却带着屠户气质,正面看宽,侧面看厚,无论从哪个维度衡量都让周澜想起当年黑鹰山的不讨人喜欢的二当家。当张大虎虎虎生风的在全团面前介绍周澜和杜云峰的时候,周澜安安静静听着,面带似有似无的笑,在心里回放着当初一枪开了二当家脑壳的老场面,杜云峰站在周澜侧身后,眼睛飞快的瞟了主席台上横肉,盘算着最快什么时候能下手。
第84页 “奉大日本关东军奉天本部的指示,我正式宣布,周澜就任保安团副团长,杜云峰……”说到这,张大虎斜了一眼台下的杜云峰,而对方在台下正双手插兜凑到周澜耳边说话,此时二人的眼睛正齐刷刷的打量着主席台上的自己,明显说话的内容是关于自己。张大虎打了个激灵,咳了两声清清嗓子,继续宣布杜云峰为周副团长的副官。 主席台上,穿黄呢子军装的日本人一直威严正坐。 “啪、啪、啪”,长官举起白手套带头鼓掌,节奏缓慢。张大虎忙不迭的跟着鼓掌,面对着台下时还站得直直的,这一扭身面朝日本人,立马就躬成了60度,巴掌拍的比日本人还响,生怕台上的大人物感受不到这份的卑躬屈膝的心意。 台下的士兵也跟着哗啦啦的鼓起掌来,心里欢不欢迎不重要,谁当团长不是当呢,只要给饷给粮,是狗熊当还是贾宝玉当,管他呢。 在噼里啪啦的掌声里,周澜带着杜云峰上了台,从张团长手中接过委任状和保安团的制服,面对台下站得七扭八歪的士兵开始发表讲话。他讲话的声音斯斯文文,有点书生气,又带点阴凉凉,没什么实质性的内容,无非就是上任后管理好团的决心,又强调了一番军纪。整个过程中,他那一双眼睛把在场的千把号人慢慢的扫描了一遍,过筛子似的,长睫毛眨得缓慢,似乎是有意配合缓慢的语速,看完了,话就说完了。 一场日本人监督指挥下的大戏,都是傀儡。张大虎当然不愿意把两个冤家安放在自己团里,可风水轮流转,他在日本人那只有听话的份。周澜知道这保安团就是个走狗角色,是日本人的“二鬼子”部队。他不在乎,他在盘算这千把号人自己能调动多少,为自己的生意能保驾护航到什么程度。 按照日本人的授意,当晚在奉天城内的高档饭店举行了一场规模不小的晚宴。晚宴上,除了盛气凌人的日本军方代表,还有本地的富绅名流,达官显贵。 日军驻扎在奉天的正规作战部队并不多,对付山贼草民,根本不需要动用正规军队,统治者理所当然的认为好钢应该用在刀刃上。 好在总有中国人是聪明识时务的,训练好了,发钱给抢,能把满洲国管理的井井有条的。各个地方的保安团、保安队就是这个角色,平日里治安、巡逻都归他们管。富绅名流们都明白,保安团这样的角色能不惹还是不惹为好,毕竟为日本人办事。所以席间来给周澜和杜云峰敬酒的官商们,无论是白首老夫,还是年轻新贵,全都刻意的礼让三分。 周澜和杜云峰也没客气,抓紧这个机会,推杯换盏间把自己的生意又更推上了一层楼。 张大虎不是今天的主角,可他明明白白日本人的脸色,周澜和杜云峰是山场子下来的土匪,不知怎么就找到了日本人当靠山,还真是得罪不起。场面正乱的时候,他主动来敬酒,刻意要讨好杜云峰,化干戈为玉帛,非要喝个大满杯,说是大水沖了龙王庙,当初哪知道是一家人呢? 杜云峰已经有点喝多了,看似亲昵的去搂对方脖子,眉飞色舞说:“我们是匪,你们是官,谁跟你一家人?”边说着胳膊肘里就加了劲,笑容带了点咬牙的架势。 周澜那边正举着酒杯和几个大饭店的老闆客套着,他那烟膏子想进饭店客房的专供,就得挤掉别人生意,只卖他一家的,眼看要谈成的时候,眼角扫到杜云峰那边嬉皮笑脸的架势,周澜一扬酒杯微微欠身说声抱歉就出了人圈。 张大虎那边脸红脖子粗的,杜云峰年轻气盛又借了酒劲,下手格外重,从心里往外是个往死里勒的架势。周澜风轻云淡的把胳膊搭了上去,不过是暗暗使劲:“云峰,你别和张团长闹,以后有的是机会一起玩,今天人多。” 打小就这样,周澜只要说一句别闹就是最重的话,杜云峰再怎么猴折腾也会立马偃旗息鼓,这次也不例外,胳膊上紧绷绷的肌肉松下去,张大虎力气也不小,两人暗中叫着劲,杜云峰脑袋上也见汗。 周澜是个表面上对谁都没敌意的人,拍着肩膀一口一个张团长,把对方送回了座位。 第32章 旧相识 晚宴热热闹闹的到了半夜,各怀心思的众人以酒色为面具隐藏了自己,到了后半夜,日方先离开,随后一行人表面上亲亲热热的告别散去。 周澜和杜云峰住奉天,还是原来的鼎昌饭店,周澜先洗好澡,换了睡衣,关了大灯,只留了床头灯。 杜云峰从浴室出来,下面松松垮垮的围着一条浴巾,手里捧了块大毛巾擦着脑袋上的水,抬头看了一眼屋里。 周澜正坐在床上低头认真剪脚指甲,一身丝绸睡衣穿的中规中矩,上衣竟然掖进裤腰里,规矩得像个小学生。 杜云峰把毛巾丢在一边,坐上床沿,说:“睡衣穿的这个严实。”然后文不对题的从周澜手里拿过指甲刀,自顾自的抻过对方一只脚,放在自己大腿上,眼也不眨的剪起来。 周澜双手向后一撑给自己调整了舒服的姿势,轻声细语的说:“那里怪难看的,我看着不习惯。” 杜云峰诧异:“哪里?” 摸摸肋下,周澜自言自语:“总感觉像给牲口打了个记号似的。” 那块伤,杜云峰给他上药时候总得见,先是血肉模煳,后来是结黑色的痂,再后来是痂落了,成了一块红里带粉的没皮的嫩肉,勉强覆盖着一层薄膜,看样子再也不会长出皮来,像个合不上的三角窟窿,因为人又长得白,十分乍眼。 以前在黑鹰山上,看过别人给骡马用烙铁打记号,周澜忘不了那热气腾腾的场面,性质类似,他死神身边走了一遭,想活就得低头,这块疤是个永久的烙印,穿上衣服别人看不出,他自己知道。 杜云峰头也不抬,剪完一只脚拉过另一只脚:“老爷们带个疤好看,等咱俩翻过这个身来,我多杀几个鬼子给你解气。” 杜云峰说的语气没什么起伏,周澜知道那是故意的,大事化小的安慰,每次上药,杜云峰的眼神又心疼又生气,嘴上不说而已。所以他也不再说什么,单是伸出一只手去捋杜云峰的耳朵,从耳边到耳垂,手热乎乎的,轻一下重一下揉搓。 “别动,该剪到肉了。”杜云峰捏着脚掌,还有三根脚趾没剪。周澜笑,也不回话,欠身向前靠近,拉着对方耳朵,往里吹了口气。 杜云峰坐立不安,草草剪好了最后一个指甲,直接将小剪刀往床头柜上一丢,反身就扑了上来,手解着衣扣,嘴里嘀咕:“叫你别动!” 周澜咯咯的笑,双手举过头顶,摊在床上,是个投降的姿势,眼睛近在咫尺的凝视对方:“我现在不动了。” 衣扣开了,杜云峰的手轻柔的覆在肋下,唿吸可及的距离打量对方,问道:“还疼么?” 周澜并未十分痊癒,但是未做表现,只是摇摇头。 就着一盏昏暗的灯,杜云峰急不可耐的上场了,他快憋坏了,倒不是多久没做这个事就不行,而是他天天能看见周澜,正面的,侧面的,穿衣服的,没穿衣服的,非常具体,像一朵花在眼前晃悠,时时在提醒。
第85页 不看见美食的时候,人是不会在吃上多花心思的,也不一定会感觉到饿。可要是最爱吃的就在身边,随时看上一眼,肚子里就会随时“咕咚”一声饿起来。 伸手摸到床头灯的拉绳,周澜熄灭了黑夜,周澜在黑暗里忍着,身体发紧,按捺着配合,等到对方释放后再拉开灯时,伤口边缘裂出了血。 “傻,这能忍着么?”杜云峰蹦下床,取来医药箱。 “不疼,真的不疼。” 成了保安团的长官,就得管保安团的事,周澜带着杜云峰住进了团里。保安团所在地是东北军原来的一处小规模驻军营,地方不大,但营房规划整齐,长官有自己的单独小院,主楼二层,坐北朝南,简单利索。就是因为太简单太利索了,除了床和书桌就没什么家具。舒适完全谈不上,和程家大院那带池塘锦鲤花园假山的小二楼比,此处简直粗陋,花池里没花没草,花池外倒是遍地野草,裸露出来的地方太久没打扫,是鸟不拉屎的黄土沙石地,脚步走太快了,砂砾子打滚,人和滑冰一样。 就这条件还是张大虎特意腾出来的地方。说白了,这院子底子好,那东北军打的。现在此处就是保安团的窝,保安团干的事不比土匪高级多少,这院子自然也媲美土匪窝。 主楼旁边是副官楼,也是二层,处在厢房的地势,那是杜云峰的。 周澜没有官瘾,以他的性子,也不太喜欢在人多的地方抛头露面。论带兵打仗,他心里知道他不如杜云峰,可日本人指定团长是他,再说这不是什么好戴的帽子,那就自己顶着吧。 新官上任三把火,第一把从小兵烧起。喊了紧急集合,好一阵子人才拖拖拉拉到操场,说是操场,还不如叫草场,常年不训练,草都长到小腿了。周团长站在草浅的地方,坐阵压轴,杜云峰领着十来个兄弟执行。凡是没到的直接逮起来关禁闭,千把号人干掉了小一百。保安团迎接了建团以来最严酷的训练,训练很简单,就是对打群殴,打赢了有饭吃,打输了就饿着,饿红眼了人就下手狠了。经过海选的人才能进入正规军事练习。 第二把火烧团长。借着紧急集合的不顺利,周副团长成功的把火引到了张大虎的身上。军纪不严,长官难辞其咎,保安团两个最高长官拉开了对斗的架势,张大虎觉得这个副手来管理正手的逻辑实在是不可理喻,周澜一本正经非要知对方个管理不善的罪名,一来二去槓上了劲。长官较劲,小兵也分了帮派,各怀个的心思分帮拉伙,周澜手下十几个黑鹰山的老伙计暗中拉拢考察,保安团关门窝里斗,周澜和杜云峰整理出了一支自己的将近三百人队伍。 第三把火烧大发了,直接烧到了团外。以前保安团只是负责一般的治安、巡逻,其实就是替日本人压压民间抗日情绪。周澜志不在此,他在奉天城动了真格的。以前饭馆、百货、赌场什么的商铺图个生意顺利,总要给地痞流氓一些孝敬钱。在周澜的授意下,杜云峰带着那两三百人将奉天城的大大小小流氓收拾了个干干净净,连菜市场偷钱包的都没放过,当然,无利不起早,商铺还没来得及夸奖保安团除暴安良,就发现这孝敬钱不省反增,只是变成了进保安团的腰包,只是名义上成了合法的安保税。 杜云峰的出身,干这个得心应手,唯一不完美的是人手紧张,奉天城那么大,人派出去总是捉襟见肘,他考虑着是不是要招点兵了。 “招兵?招来那些平时拿锄头种地的,还得花时间教他们扛枪!”周澜在浴室镜子前刮脸,下巴上的泡沫刮掉一条。 杜云峰将衬衫掖进裤腰,这制服他穿不习惯,每天穿得歪七八钮的,领口也总咧着,他嘴里斜叼着烟,随着说话一动一动,要掉不掉的样:“不招咋办?跑烟土要人,城里也要人。” 周澜往白瓷的面盆上磕打了几下刮鬍刀,拿过湿毛巾擦嘴,回头朝杜云峰干干净净一笑,捏过对方的半支烟衔在嘴里,慢条斯理的抽了一口,开始支招:“你以前躲进黑鹰山的时候,那百十个山头里藏了多少绺子?他们没枪,好灭,人马都是我们的。” 杜云峰心里一亮。 周澜往客厅走去,边走边说:“服软的,让他有吃有喝,不服的,就地剿灭。” 杜云峰跟在后边,有些犹豫:“你说咱俩算不算再给日本人壮大声势?” 周澜闻言转过头,将菸头捻灭在菸灰缸里,说:“我们做匪时,抢地主大户,我们现在抢乡绅富商,有什么区别?保安团是我们的保障,人越多我们越安全。再说,我没打算给日本人做事,要做,让他张大虎做去。” “好,我去准备准备。”杜云峰不再犹豫,说完转身要走。 快出门之际,周澜嘱咐了一句:“我们现在有人了,多死几个没关系,你不要冒险。” 打着剿灭抗日组织的旗号,保安团开始了大规模进山剿匪活动,周澜通过今信从关东军得到了大批的武器装备。今信几乎是有求必应,对周澜提出的任何条件都给予照顾,而且永远温文尔雅,周澜也一度还以对方另有所图,但思来想去都找不到任何理由,最后只能认定对方是图钱。 扛着日本枪,马驮着迫击炮,杜云峰的人马横冲直闯,所向披靡,大小绺子如鸟兽散,挑身体素质好的抓进队伍,瘸的拐的他还不稀罕要,夏天来临,周澜的人马已经壮大到三千多号人,赶上了两个团的编制,周澜捂着盖着,对半砍,对外号称1500人。 保安团从来没有如此卖力剿匪过,不仅奉天,连辽南辽西的匪帮也不放过,一时风声鹤唳,土匪藏在深山里宁可挨饿也不敢冒头,可人是铁饭是钢,还是有饿得受不了的出山作乱。 接到有匪乱的报告,天气正热,杜云峰带着人马又出发了,赶到一片狼藉的村子,土匪已经闻风而逃。“看样子抢到粮了,跑不快,给我追。”杜云峰一挥马鞭,保安团唿唿啦啦出发了,身后丢下哭爹喊娘的村民。 果不其然,匪帮还是躲进了深山里,前脚进窝还没热乎,后脚杜云峰就到了,他人多枪多,而对方是片刀和自制土枪,一开打就分了胜负,匪首还在负隅顽抗,带着一小股人马淅淅零零的反击,边打边逃,另一群被围的举了白旗,带头的是个年纪偏大的,蓬头垢面的,还没等扭送,自己就跪在马前:“军爷饶命啊,我们投降。” 杜云峰骑着高头大马,人又个子高,坐得纹丝不动,十足的压迫感,他环视了投降的人,各个蓬头垢面,叫花子似的,看身量都没余肉,很久没吃饱的样,土匪当到这个份上真是没意思。他声音洪亮的开了口:“你做得很好。” 得到了这声赞赏,跪着的人胆子大了些,眼看求活不成问题,立即转向讨好,自己积极主动表明了身份是这绺子的二当家,钱粮藏哪他都知道。 杜云峰盯着他,忽然笑了起来,他打心里看不起这种叛徒,但又乐得有人自觉自愿当狗,不用都对不起他,眉毛一挑:“给你个表现的机会。”朝身旁的人一歪脖子:“给他松绑”
第86页 “二当家”立刻带着保安团的士兵跑进了伙房,那里有进地窖的暗口。 杜云峰下了马,坐到树荫下,金小满凑过来:“大、大哥,他们头跑了,追不?”他习惯了叫大哥,杜云峰听着也习惯。 杜云峰摇摇头,他对残兵游勇不感兴趣,匪头要是有本事再拉个绺子起来,他乐得再来“徵兵”。说话的功夫,一袋袋粮食被搬上来,跺在场院平地上,杜云峰一扬手,吐出一个字:“烧” 他看不上那点粮食,烧了无非是不想给别人留。 “二当家”正诚惶诚恐的不知如何是好,忽然眼睛一转,计上心来,跑到杜云峰近前,试探着问:“军爷,大当家屋里还有个嫩小子,你要不要?” 杜云峰自认已经过了胡闹的年纪,再说家里有个天仙,外边这些凡夫俗子他看不上。所以提不起兴趣,对下边人努努嘴:“想玩的自己玩去。” 在“二当家”带领下,一群小兵马蜂一样哄的一声飞向了大当家的屋里,里面响起了摔打声和笑声,接着有人嚎了一嗓子“放开我。” 杜云峰正点菸,忽然顿住,那声音耳熟,喊了声住手。 一个人白花花的被拖出屋子,一只手抓着裤腰不松手,一只胳膊角度奇异的弯着,显然是脱臼了。离远看,肋条骨瘦得根根清楚,鼻子流着血,乱蓬蓬的头髮下面露出半个花脸子。拖近了,往地上一扔,在他抬头的一瞬,杜云峰确实眼熟。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地上的人连滚带爬扑了上来:“杜哥,你救救我啊,救我” “宋书栋?”杜云峰唤了一声,充满怀疑。在他印象里,宋书栋是个白白净净的胖小子,和今日的落魄鬼样相差甚远。 抓住了救命稻草般,宋书栋死死抱住了他,身上还在抖,杜云峰也没嫌他脏,伸手在他脸上抹了一把,抹去血和土,那大眼睛和尖下巴,可不就是他么! 金小满很有眼色,立即扒了件土匪的衣服给宋书栋搭上。 “妈的,”杜云峰再抬头时,脸色很难看,吼了句集合人马,吩咐金小满:“把那逃跑的杂碎给我捉回来!” 一队人马出发了,杜云峰留在寨子里,也没管给宋书栋痛不痛,强行给他正了胳膊。投降的土匪双手反剪跪在地上,一熘排开,杜云峰拎着枪走在前,一下下侧敲着大腿,宋书栋穿着大一号的衣服跟在后,一只手战战兢兢的牵着杜云峰的衣角。 “你胳膊谁弄的?”杜云峰头也不回的问。 “他”宋书栋抬手一指。 杜云峰停住脚步:“拉出来,把两胳膊都给我打断” 保安团上来几个小兵拖着头髮把人就扯了出来,伸胳膊拉腿的,有人搬来来大石头。 在嗷嗷的叫喊和挣扎声中,宋书栋拽衣角的手拉得紧紧的。 “还有谁欺负你,指出来”杜云峰说道。 一路走过,宋书栋有了一颗金手指,指谁,谁就摊成一堆泥。 “他打过我” “他抢过我饭吃” “…… 几个人被拉扯出来,踹到一个圈里,捆成一堆,杜云峰把马鞭子交给宋书栋:“诺,闲着也是闲着,给你机会出气。” 可那宋书栋是个地主小少爷出身,肩不能抗,手不能提,别说抽人,连牲口都没抽过,现在瘦的没力气,手拿着鞭子一下下的抽过去,杜云峰几乎被他气晕了,挠痒痒也不是这个挠法。 挑了几个土匪自相残杀,自己人抽自己人,抽别人抽的不响的,就轮到自己被抽。 于是鞭稍在空气里唿啸作响,横七竖八的甩着,铺天盖地的抽下去,挨抽的哭爹喊娘,宋书栋看着看着就躲到杜云峰身后去了,嘴里小声说:“够了,够了,再打就死了。” 杜云峰哭笑不得,心想我倒是成了恶人了,你这么心善怪不得被人欺负。 宋书栋突然一抬手,指着二当家说道:“他带人杀了我爸妈,烧房子,我好好一个家没有了,杜哥你帮我报仇吧,我做牛做马报答你。”说完大眼泪珠子就滚了下来,止不住似的噼里啪啦往地上掉,袖子一抹,咧嘴嚎啕哭起来。那个二当家咕咚一声跪在地上,预感今日死路难逃。 “废物,哭什么哭。”杜云峰照着宋书栋的头就给了一巴掌,不算重,但是止住了哭声,看对方忍着抽搭,杜云峰把枪放在对方手里,一拍后背:“去,崩了他。” 早有两个识相的小兵上去把二当家死死按住,宋书栋双手握着枪,离老远就抬胳膊瞄准,抽抽搭搭的走过去,对方使了看家本领求饶,纵使被人拉着也玩命的磕头。 离着有几步远的时候,宋书栋害怕了,眼前的大活人,活蹦乱跳的,求饶求的哀惨。他不知所措的回头看杜云峰。杜云峰吼了一声开枪,吓得宋书栋眼一闭,手一抖就勾了扳机,子弹打在了二当家大腿上,旁边的小兵也吓得一蹦。 “我,我不敢。”宋书栋依然扭头看着杜云峰,枪口晃晃悠悠对着三个人,两个小兵胆战心惊,躲也不是,不躲也不是,怕他一不小心又要开枪。 杜云峰一拍额头,紧紧闭了下眼睛:“你怎么能废物成这样呢?”说完大步走过去,低头问:“杀父母的仇能不报么?” 宋书栋眼神一蔫,惴惴:“我没杀过人。” 杜云峰揽过他,伸手覆盖住他持枪的手,在宋书栋耳边指挥:“瞄准,这世道,不会用枪,你什么都得不到。”在手扣上扳机的一瞬,他明显感觉到宋书栋一哆嗦,枪响的同时,杜云峰用下意识的另外一只手盖住了宋书栋的眼睛。 等宋书栋再睁开眼时,地上有点点血迹,那前胸崩出窟窿的尸体早已经被人拖走。 不出一个时辰,金小满就把人生擒了回来,堵了嘴捆在树上。在杜云峰的怂恿下,宋书栋捧着枪又去了,依旧不敢正眼看,小步往悬崖上蹭似的,试探着把□□抵在人头上,痛苦的一扭头,自己捂着眼睛开了枪。 杜云峰看着眼前的一切,忽然想起周澜开枪爆头的场面,眼神比子弹都稳,干净利索,带有一种流利凛冽的美。 俘虏捆了上身,长绳子穿成串,牵牲口一样打道回府,杜云峰叫金小满骑马带着宋书栋,一路到了奉天城,回到团里之前吩咐金小满去找给宋书栋找个住处,添置点生活用的物件。他觉得这孩子太笨,当初自己有点没心没肺,没少祸害他,花点钱也是应该的,以后他自生自灭去,能活成什么样算他自己的造化。 “杜哥,我跟你走。”宋书栋从金小满的马上出熘下来,急匆匆跑到杜云峰的马旁,一手扶着马脖子,仰着头。 杜云峰嘴角一挑,手里弯折的马鞭子,颳了刮宋书栋的认真的脸蛋,居高临下的说道:“我要兵要匪打仗,要你有什么用?” 宋书栋抿了抿嘴,并不肯轻易放弃:“我知道你守信用,我也守信用,你替我报了仇,我说过给你做牛做马。”他皱了眉头想了想:“我不敢打仗,但我会写字。”
第87页 杜云峰摇了摇头,他不缺会写字的,收回马鞭,扬起下巴说道:“小满,租好房子后给他找个学校。”金小满应了一声,杜云峰一夹马肚子,不耐烦的说道:“我用不上你,识文断字的别浪费了。”不等宋书栋再说什么,杜云峰自顾自的带队走了。 回到保安团已经黄昏,先把抓来的人关进了牢里,结果遇见了黑四儿,黑四儿失了魂似的,一看见他就冲过来:“大哥,不好了,三哥被压到大牢里了” 杜云峰没听明白:“三当家?什么意思?” 黑四儿火急火燎的,又怕声音太大:“还能有谁,安少爷啊,下午把三当家叫去说事,后来不知道怎么了,就听见屋子里摔杯子的声音,安少爷就动手了打了三当家,叫人把人捆了,压土牢里了” 土牢是保安团的特殊牢房,高矮刚好够一个人猫腰进去,可大小又很窘迫,人蹲不下,只能撅着。 杜云峰挠挠头髮,没想明白:“不能啊,老三能犯多大事啊,你没去问问老三?” 黑四儿抓住杜云峰的胳膊,急得摇头:“他是团长,下令谁也不许见,任何人都见不着。” 杜云峰说走,我去看看。两人七拐八拐到了土牢,站岗的一队小兵死活不同意二人进去,说团长发话了,不许放任何人进去。 杜云峰在保安团以来,一直在外奔波,剿匪抓人。而周澜在团里抓两件最重要的事,一个是钱,来来往往的鸦片生意,另一个是人,杜云峰抓回来的人都交给周澜。周澜下手狠,杀一儆百是家常便饭,时间久了,小兵看见他腿都抖,因为他随时可能抬手一枪,斯斯文文的活阎王。另一方面,他给钱给得痛快,保安团里的人干得好的都受过他恩惠,这一杀一赏,周澜掌握了生死富贵,翻手天堂,覆手地狱。 杜云峰一直贊成周澜这个做法,保安团是二人自己的保镖,得保证随时听话,哪怕和日本人干,绝对不能含煳。可今天他忽然觉得不对味。 第33章 嫌隙 不再浪费口舌,他扭头去了主楼。 急匆匆的推开门,周澜不在一楼。皮鞋丁丁咣咣的砸在楼梯上,他直奔二楼,书房的门掩着,杜云峰一把推开,带进去一阵风。 周澜伸手按住扇起来的帐本,眼睛也不抬:“急什么,上楼跟夯地似的。” 杜云峰顾不上关门,几步到了书桌边,双手按住桌案,嗓门不小:“老三犯了什么事你要关他,这么一弄他以后还有什么威信,怎么带兵?” 杜云峰前倾着身体,俯视对方。 周澜看看被他按住的帐本,放下手里的笔,慢条斯理的往太师椅上一靠:“他不需要威信,有威信的人多了不是什么好事。” 一听这话杜云峰火更大了,他当惯了老大,一向说一不二,今天忽然发现身边的人不知何时都听了周澜的,他倒真成货真价实的副官。刚好这时周澜倒了杯温热刚好的茶递给他,杜云峰没心情喝茶,伸胳膊搪开,茶杯摔地上碎成八瓣,茶水溅在周澜手上。 杜云峰不理会这些,一股火窜出来就憋不回去,连小兵都敢不听他的,他啪的一拍桌子:“你现在确实有威信了。” 周澜倒不急,自顾自找到毛巾擦手,边擦边说:“云峰,不让你见他,我有我的道理,你夹在中间不方便,这事由我处理比较好。” 杜云峰不是个能耐得住性子的人,李伯年是出生入死的兄弟,现在正猫腰撅腚的熬在那,一想到这他就急,好好的话就说成吵,连楼下的黑四儿都听得清清楚楚。 周澜皱着眉头看着他,并没有要吵的意思,最后只能摇摇头,从一堆帐本里抽出几本,他丢到杜云峰面前:“我本不想让你管的,你看看。” 帐本有些数字用红钢笔水做了标註,杜云峰拿起来翻了翻,周澜从抽屉里又拿出几本,丢到桌上:“你再看看这些,这是我私下记的,我观察了半年了” 两厢对比,周澜的意思很明显——帐有问题,李伯年私下做了手脚,贪了钱。 杜云峰看着帐本,一页页,越翻越快,那些大大小小数字意味着巨大的出入。周澜点上一支烟,双脚搭上书桌,人往后倒,仰在椅背上抽,眼神淡然的看着烟雾,话语平静:“半年来,我一直留意这件事,没有确实的证据我不拿他。咱俩在外面拎着脑袋跑的时候,他串通了烟馆扣钱,为了赚钱,我浑身是伤,他好吃好喝吞掉我小半个江山。”他伸手往菸灰缸里掸了掸菸灰,继续说道:“他是跟你出来的人,称兄道弟的,我不想你为难,也不想你背骂名,这个人我来处理最合适。” 杜云峰在金钱这方面自己并不贪,也从不亏别人,没想到身边亲信因为钱背叛他,他从帐本里抬起头来,嘀咕了一句:“我想不通。” 周澜点点头:“我懂,所以你就不要想了。” 杜云峰泄了气,自己拉过一把椅子坐到对面,声音低了下去:“那你打算怎么处理他?” 一支烟燃到最后,被捻灭在菸灰缸里,周澜收了双脚正正经经的面对他,看着对方的眼睛:“杀一儆百!” 一拍桌沿,杜云峰坐得倍直,脱口而出:“不行” 周澜盯着他,并不讲话。 杜云峰知道理亏,伸出一只手去握对方的手:“慕安,我知道数目不小,可我当初黑鹰山百十号人就剩下了如今的十几号,都是过命的情义,我做老大的,至少要保住他的命。” 周澜任他握着手,并不回应,平静的说:“不可能” 杜云峰火从心头起,刚要发作,电话铃声不识时务的响了,周澜不在理会他,迳自去接电话。电话是今信雅晴打来的,提到新一批鸦片的分成问题,周澜平淡而礼貌的回覆,对于和钱有关的事,他一向有耐心,爽朗的笑声过后,约定随时可以见面,客套一翻挂了电话。再回头,杜云峰已经走了。 当夜,周澜照常洗澡,在浴室的照镜子,目光刻意忽略身上那个烙印,擦干水换了睡衣坐在床边,往常这个时候杜云峰早就钻过来了。周澜走到窗边,手指欠了一道窄窄窗帘缝,看到副官楼亮着灯光,周澜不动神色的掩好窗帘,上床躺好,关灯。 躺在黑暗里,他睁着眼睛思考,李伯年能亏空那么大的数字不是一人能为,黑鹰山带出来的十几号人肯定有人手上不干净,放过一个李伯年就等于告诉大家,只要有杜云峰在,他们犯了天大的错也有人保,而自己是不能把小云峰怎么样的,这等于被别人抓了软肋。别人贪是小,这些人贪是蚀本。思来想去,必须杀一儆百。 这么做没错,也只能这样做,他翻了个身,下定主意,不再犹豫。 第二天一切如常,只是杜云峰不在,周澜独自吃早饭。黑四儿说大哥一早就去监督新兵训练去了。黑四儿问要不要叫他回来。周澜皱皱眉头,表示不用:“妇人之仁”,伸手用碟子将剩下的鸡蛋和面包片盖好。 下午,今信又打来电话,约周澜和杜云峰出来吃饭。周澜说杜云峰不在,他自己带着支票去。电话那边求之不得,痛快地约好了地点。
第88页 相约的地点是一家日式餐厅,黑四儿在门口车里等着。 一蹭鞋跟,周澜在门口脱了鞋子,在和服女侍者的引领下进了雅间,今信雅晴与山下照男已经在等候,一个坐着,一个站着。 “周先生,请坐。”今信并未使用团长这个称唿,而是一如从前的称唿对方。 榻榻米上三个矮腿小桌,桌上清酒日料,今信中规中矩的跪坐,伸出手臂,礼貌的邀请。 周澜笑笑:“今信先生见笑了,我不习惯你们那个坐法”说完自顾自的坐下,和坐炕似的盘腿。今信笑着说随意,山下照男则落座一旁。 这一行的主要目的就是分成,所以周澜直奔主题,将一张支票掏出来,欠身递给对方:“金城银行的。” 金城银行是日资银行,在满洲国,周澜要走大笔的款子,只能通过这家银行。 今信接过支票也不看数字,他的目光始终也没离开周澜,随手将支票转交给山下,对方毕恭毕敬的接了,规规整整的收好,也没有可以查看数额。 周澜有些意外,但并未有明显的表现,只是淡淡的说:“今信先生倒是信得过我。” 食物不堪美味,周澜没怎么动筷子,只是喝茶一样慢慢的喝着酒。同时听着今信的高谈阔论,对方不讲军国大家,只评笔墨丹青,且见解独到,也谈一些他年轻时去欧洲的游歷见闻,让周澜很是受用。不知不觉酒就下去不少。 山下是个很少话的青年,总是不苟言笑的沉默,此时却忽然提议歌舞祝酒。 拍拍手,几个和服白袜的艺妓碎着步子款款而进,乐师坐在角落,乐声一起,年轻的艺伎们熟稔的展开丝绸小扇,欲遮还露的掩住半边面孔,屈腿扭腰缓慢的跳了起来。 舞步伴随着歌声,翩翩扭转间少女们露出光洁的小腿,在三个桌子之间的一片小天地舞得妖艷娇羞,又暗带风骚。 三名艺妓,年龄从少女到美妇,环肥燕瘦,各有韵味。 一曲完毕,三人礼貌鼓掌,几个艺伎分别来到各人身旁,乖巧的往酒杯里续酒,低眉顺眼的举杯劝酒。气氛随和,又加了女孩子的笑声,周澜接过酒杯一饮而尽。 美酒佳人,气氛友好。 山下照男接过酒杯的同时,一只手去揽了艺伎的腰,凑近了闻了闻和服脖领,伴随着一阵清脆的笑声,那个艺伎将酒杯推到山下唇边,抵挡了对方借酒装疯的骚扰。 “山下君,不要欺负女孩子。”今信侧头说道,不是训斥,而是说笑的语气。 山下放开手,临了在那艺伎屁股上摸了一把,拍了一巴掌示意对方出去。 艺伎们面带微笑鞠躬退了出去。 “周先生觉得这歌舞如何?”今信发问。 周澜想了想,说道:“太悲了,是个哭的调子,我欣赏不了贵国的演歌。” “可女孩子们真是美貌呢,周先生青年才俊,定然爱江山也爱美人啊,觉得那三个哪个比较好?”今信继续说。 周澜又想了想:“没太留意。” 今信在一定意义上是周澜的救命恩人,又总是有求必应,这使得周澜的防备不断降低,也不介意与对方花点时间闲扯。 二人的话题逐渐多起来,一来二去说到鸦片生意,周澜眉头轻微皱了一下,这没有逃过今信的眼睛,一再追问,周澜便简单的讲了不顺心的事。 当他得知周澜对内鬼处理比较棘手时,他关切的问道:“周先生如果不方便,可以由我代办。” 周澜毫不犹豫的摇摇头:“不必,我家里的事还是我自己来” 今信站起,端着酒杯走到周澜身边坐下,将酒壶中的酒缓缓倒入对方杯中,又轻轻送入对方手里:“作为朋友,我是真的担心你,如果你当我是朋友,请不要客气,我是有能力帮助你的。” 周澜接过酒杯,低垂着睫毛,有些感慨,低声说:“也许中日两国是敌人,但你救过我的命,待我不薄,我也从来不讨厌你,作为个人,我还是愿意结交你这个朋友的。” 说完手里的酒杯与对方相碰,今信顺势搭上对方肩膀,二人一仰而尽。 国家那么大,民族又到底是谁,与他何干,他就是他,今信就是今信。 周澜久坐,喝了不少,起身告别,起身一个趔趄。今信适时的抱住这个年轻的身体,亲热的心情一如当年抱着手里的襁褓。 他搂着周澜送到门口。 周澜自知失态,努力倚门站好,挣脱了对方的搀扶,朝黑四儿的方向伸出手。 其实黑四儿一直坐在车里留意门口的动静,他们刚一出来他就下了车,一熘小跑过来,周澜搂住黑四儿的脖子,站稳不撒手。 黑四儿帮他穿好鞋,系上鞋带,扶上车,发动车子消失在黑夜里。 今信回到包厢,他酒量极好,并无醉意,坐回到山下照男的身旁:“山下君,你说得没错,他确实不太在意女人。” 山下照男俯下身,嘴里嗨了一声,片刻,他向前爬去,趴在今信的身上,伸手搂住对方。 今信揽住他,可并不看他,眼光盯着周澜坐过矮桌,喃喃道:“我把你养大,每次我看到你,我就想着他要是活着也是这样在成长啊,我多希望他能像你一样和我如此亲昵。” 山下埋头,微微有些酒醉,他用日语喃喃,他说:“父亲,你想要的东西我都会帮你的。” 周澜坐车在夜色中穿行,他喝得稍多,闭目养神,随口和黑四儿聊了几句,一来二去就偶得了宋书栋的的事情。 黑暗中,周澜无声睁开眼,语气依旧随意:“在奉天城里?没听云峰提过。” 黑四儿晓得周澜和杜云峰之间好得跟一个人似的,就坦荡回答:“大哥让小满去办的,估计他自己都忘了,给点钱就不管了,军师,你要是不放心我带你去看看。” 周澜扬了一下手,想到黑四儿在开车看不见,就无精打采的吐出两字:“没必要。” 黑四儿眼神暗淡了一瞬,便不再说什么。 一路无话,闭目养神,人在车里坐得稳稳的,可感觉是轻飘飘的,周澜打算着回去好好睡一觉。 可一进门,他就受了刺激,被迫精神抖擞起来。 侍卫官报告,杜云峰今天带人把土牢的小兵揍了,李伯年被带走,带到哪不知道。 周澜面色不善,狠狠捏了捏眉心,暗自咬了咬牙,直接进了团部会议大厅,号令全体集合,点人,把不在的人全报出来。 副团长要求紧急集合,连团长也没放过,张大虎被半夜折腾起来,打着哈气说:“周副团长,大半夜,你这唱得是哪一出?” 周澜背着手走来走去,既不抬眼看对方,也不回话,当对方空气。 张大虎颇没面子,嗓门大了些:“你那杜副官和你闹内讧,也犯不着折腾全团。”说完站到门口喊了一声:“没什么事了,都解散吧。” 操场上的小兵腿刚要迈,就听团部里周澜吼了一声:“我看谁敢动。”
第89页 周团长是向来斯文儒雅,小兵害怕的是那股子阴凉凉的劲。今天罕见一吼,火爆级别把刚迈出的腿变成了一哆嗦,一片静悄悄,无人敢动一步。 张大虎这个团长被架空了,他回头朝周澜说道:“你——” 周澜已经坐到会议桌的主位上,□□咣当一声放在桌上,头靠着椅背,双手掩面疲惫的挫了挫脸,随后一只手搭上桌沿,声音又恢復了斯文平静:“我今天心情不是很好。” 张大虎一凛,对方那个阴凉凉的架势真是不好估计,如今喷着酒气,周围站得都是周澜的嫡系,这个眼前亏吃不得。权衡利弊之后,张大虎没了下文。 大半夜,团部灯火通明,周澜端坐,不说不动,偌大的会议桌,只有他一个人坐着。 所有的人都屏气凝神,都明白了出了大事,谁也不敢往枪口上撞。可饶是这么安静,周澜的脑袋里仍旧哄哄作响,我不该喝酒,云峰也不该添乱,这个煳涂蛋,他这样想着。 勤务兵把缺席名单呈上来,黑四儿察言观色,俯身到他身边:“团长,我带人去把杜副官他们找回来吧” “不许找。”周澜也不看他,身体前倾,盯着那二三十人的名单,杜云峰的名字打头。 找了就等于认定有人在造反。 还就不信了,还能不回来? 全体列队,继续等。 灯火通明的静谧到凌晨破晓,两三千号人都站得直熘熘的,周澜的军纪严格,堪称苛刻,他训练的兵,站不直的早就打折腿轰走了,剩下的都是站能站成树,坐能坐成钟的。 披着日出的晨曦光线,杜云峰带着人回来了,团部前被拦下了马,杜云峰走在最前,穿过列队“欢迎”的人群,抬头看见面色不善的周澜,他停住脚步,既不靠近也不倒退,不卑不吭。 周澜已经站在台阶上,彻夜未合眼,硬是把酒劲捱过了,精神抖擞并无疲态,他看看杜云峰,再瞥向他身后的人,大多是黑鹰山带来的,那些人也看看他,然后低头,和杜云峰一样一声不响。 于是,周澜冷冰冰的说:“缴枪!” 早已蓄势待发的警卫班冲下台阶,不由分说的去摘对方的枪。 □□别在腰间武装带上,杜云峰的手叩开皮套,紧紧握住枪把,警卫班的士兵拉一下没拉动,心里晓得他是几号人物,不敢用强,只能收手,换成呵斥:“杜副官,你想抗命吗?” 杜云峰怒目而视:“从来没人敢缴老子的枪。” 几千人的场地,静悄悄的,杜云峰身后的几十人看老大的脸色,纷纷拒绝缴械,拉扯中,有人子弹上了膛。 哗啦一声,几十条枪拉开架势,剑拔弩张。警卫班自动护住团部方向,举枪对外。 几千人的保安团士兵倒是动也未动,眼望台阶上的人,他们在等待命令。 周澜缓缓走下台阶,来到杜云峰面前,隔着半步的距离,微微仰头直视,语气平静的说道:“你觉得我敢不敢?” 根本就没打算等到回答,他已经伸手摸向对方腰里,杜云峰低头,雕像一样动也未动,周澜那只手握在自己手上,并不用力。 “你还要造我的反?”周澜直视对方,眼中带着不可思议。 杜云峰咬咬牙,手捶了下去,腰里的枪套空了。 这是一次明争,几千双眼睛见证,见证了谁是最终权力拥有者,谁才是说一不二。 周澜扭头朝向他身后,他看到了神态迟疑的金小满,周澜和颜悦色:“小满,你也犯迷煳了?”那语气像兄长的责备,严厉中带着点可惜。金小满低下头,一起低下去的还有枪口。 其他人不再负隅顽抗,武器落了地,垂头丧气。 “今天这事没完,我要慢慢调查,解散。” 无人讲话,部队肃静的迅速散去。 周澜转头走,淡然的说了一句:“你跟我来。” 周澜绕过团部,身后杜云峰不远不近的跟着。 来到后院主楼,命令站岗执勤的士兵撤到前院。二人进了客厅,周澜回头关上门,从里边锁死,打开大灯,拉上窗帘。 杜云峰浑身僵着,并不讲话,因为无话可讲。重来一次,他还是要救老三,他不认为自己错了,反过来,他又确实做得不对,违抗命令抢人,是他先向周澜挑衅。 周澜脱外套,摘手錶,挽起衬衫袖口,一切利索妥当了,来到杜云峰面前。 毫无徵兆的甩手就是一巴掌,声音之大之干脆,仿佛幻觉。 杜云峰被打了个趔趄,他站稳,愤怒的看了看对方,抹了一把嘴角。 周澜点点头,对自己这一巴掌流露出满意的神情,又飞起一脚踹向对方腹部,将对方踹进沙发里。 “不服就还手。”周澜叫嚣 杜云峰本就憋着一口气,无处发泄,周澜下手如此重,他懵了一瞬间,然后彻底被点火了。 周澜扑到沙发上,扯住对方领口,拖牲口似的往地上拖,杜云峰忍无可忍,就势抓住对方的肩膀,脖子一使劲,额头狠狠的磕了对方脑袋。 周澜吃痛松手,扶着头,杜云峰趁机抓住他胳膊,一个背摔,周澜白条鱼一样拍在地上。不过他很快就反应了过来,朝着对方压过来的身体,狠狠蹬出一脚,正中心口。 二人忍着痛站起来,头髮都乱了,面对面盯着对方,静了一瞬间,然后几乎同时发力,勐扑到一起。 凭着点摔跤的本事,周澜把对方揉倒了,对着后背屁股的一顿勐踹。 锃亮的皮鞋噼里啪啦的落下来,杜云峰得空抓住对方脚腕子,把人扯倒,迎着拳脚把对方骑在身下,手肘横压,死死卡着对方脖子。 二人谁都不说话,单是狠命的较劲。 周澜摸到地上的茶杯,瞄准了对方的后脑勺,手一犹豫,最终拍在对方后背上。 受此钝击,杜云峰一晃,周澜逃出来,扒住楼梯的扶手往楼上跑。 杜云峰扑过去抱住对方的腰,扬起个马驹一般,把人从楼梯上掀起来,朝墙上掼。周澜被他挤在墙里,双腿攀上对方的腰,趴上肩膀,用手肘不断的勐击对方后背,杜云峰甩不掉他,就使劲把人往墙上一下下撞。 桌子椅子东倒西歪,茶壶瓷杯碎了一地,人蹚过去,脚底打滑,二人脚步不稳的一路扭打,都想把对方挤到墙里,窗帘杆断掉,一大幅厚重的丝绒窗帘蒙头盖脸的飞落而下,把两人罩了个严严实实。 突然变黑,没了方向感,二人倒在地上,挣扎着往外爬,结果却越挣扎越紧,成了施展不开的拳打脚踢。 杜云峰本能勾拳,正中对方肋下。 周澜忽然不还手了,杜云峰捯饬了一会窗帘,也觉察到了,也停下了动作。 刚才的一系列扭打,一气呵成,动作虽然多,想法却没有,仿佛在大脑空白下出自本能的动作;又仿佛是一句行云流水的动作长句,自然而然从第一个字挥洒到最后一个字,此时一个逗号,杜云峰心里一紧,忽然脑子里清亮了,意识到自己刚才干了什么,他紧张的屏住唿吸,伸手去摸对方的鼻子。
第90页 周澜身体蜷成一团,他在发抖,咬牙颤声道:“没死” “干什么呢?” “你出去吧。” 杜云峰爬出去,然后坐在地上,满头汗的开始扒拉那堆布,直到把捂着肋下的周澜也扒拉了出来,不由分说的掳着头髮拽到自己怀里,紧紧抱住。 周澜疼得满头大汗,并不挣扎,半晌,他开口:“现在还气么?” 一番拳打脚踢的发泄,杜云峰憋着的火气消了大半,这是他第一次和周澜动手,虽说是对方挑衅,但杜云峰从没想过自己会动手,一平静下来,心里突然就不是了滋味,他把脸埋在对方耳边:“我知道我有不对的地方。” 周澜扬起头,说道:“你最大的不对是和我分心,你今天闹这一出,下边的人也会分心,本来只是一个老三,现在你拉出了一群人站在我的对立面,你让我以后怎么收拾?” 本来一个李伯年足够杀一儆百,可是现在突然就多了几十号树敌。本来他和杜云峰铁板一块,现在人人都知道杜云峰敢和他叫板,而他不能把杜云峰怎么样。 周澜肋下疼痛缓解,抬手抓住杜云峰的头髮,带着爱惜,也带着无可奈何,狠狠抓紧,拽得杜云峰头皮生疼,他责问道:“你说,你让我怎么办?” 他抓得用力,咬牙切齿地带着点恨。 不知该怎么回答,望一室狼藉,杜云峰也不知道该从哪开始收拾。 忽然扯过对方的脖子,他吻了上去。 他嘴里带着血腥味,口舌交缠间传递给对方,像两只不知怎样和解的小兽。 阳光透过没遮挡的窗户,在地板上投射出一块长方形的光影,在厚厚的窗帘堆上,杜云峰堵住对方的责问,不顾一切的压倒对方,三下五除二解去腰上的皮带,简急不可耐的进入对方。 磕磕绊绊变成了同一节奏的互动,身体的交流替代了声音。 不同以往,此番动作急切野蛮,周澜被生生弄疼,强忍着没出声。 互相都很怕失去对方,用侵占和疼痛证明彼此的靠近。 阳光下,杜云峰的后背屈张起伏,抛却所有顾虑羁绊,他多么在乎眼前这个人,这具身体,和倔强的灵魂。手脚并用的交缠成一个人,大汗淋漓之际,杜云峰倒在对方身上,咬住对方的耳垂,喃喃:“我不对,别怪我。” 周澜闻言,柔顺的抚摸对方的湿漉漉的后背:“云峰,你要听话。” 第34章 节外生枝 勤务兵打扫一楼大厅,清扫地板上的碎玻璃,哗啦啦的扫地声传到二楼浴室,两人泡正泡在温暖的浴缸里。杜云峰手里夹着烟,一口口餵怀里的人。 棘手的问题尚未完全过去,二人已经恢復如常。 抽完一根,杜云峰又点了一根,周澜摇摇头表示不再要。 杜云峰主动开腔:“我把老三送回老家了。” 周澜在他怀里闭目养神,轻轻嗯了一声:“我猜到了。” 昨晚周澜就知道杜云峰会去哪,所以他不能派人去找,一逮一个准。 “老三确实不对”杜云峰再次开口:“可我不想他死,以前在山上的时候,他没起过外心,一起吃过不少苦,只是没想到不能一起享福,可我觉得,钱没兄弟重要。” 周澜睁开眼,回身望着他双眼:“他要是这么想就不会吃里扒外了,而且这不光是钱的问题,跟你劫狱的那一二十号人,你以为就单单是兄弟义气?他们没考虑过跟我翻脸的后果吗?当初分赃的时候,一定不只老三一双手,他们今天救老三就是想救自己,他们怕的是我,怕我继续追查。” 周澜顿了顿,继续说道:“我现在骑虎难下,你给他们撑腰,我怎么给他们立规矩?” 杜云峰之前没想那么多,现在这一思忖,也发现这事往远了看挺严重,可也不能把这些人都处理了,他心烦意乱的说道:“小慕安,你就当这些钱是借给我了,以后我多跑几趟大生意,把这个亏空补上。” 周澜皱了眉头,伸手在对方脑门上拍了一巴掌:“你煳涂了吧,咱们的钱没分开过。” 事已至此,他知道杜云峰是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而且,他确实处理得点毛糙,忘了对方那个狗脾气可能会惹乱子,大意了,太自信了。 “好吧,我不动你那些兄弟。”周澜想了想,继续说:“老三的命我可以不要,但我做什么有我的道理,云峰你记住了,以后再不听话,再捣乱,我……” 杜云峰嬉皮笑脸的搂过对方,在水下温柔的抚摸:“不会有下次,不会的。” 周澜被他摸得舒服,享受的眯了眼睛,话到嘴边没了声音——如果对方以后不听话,他还是打不得杀不得,他还是毫无办法。 转眼到了秋天,有了今信的保护,周澜的生意一帆风顺,他待人赏罚分明,杀人时不手软,有钱分时也大方——他深谙有钱能使鬼推磨的道理,一手皮鞭一手蜜糖,把个三四千人的保安团□□得服服帖帖。 秋高气爽的下午,周澜偶然去了后院。后院住着勤务连,还有几个老妈子,专门负责带孩子。周澜自从见过一次那个小红猴之后,便再也没见过第二次,倒是杜云峰总是往后院跑,今天周澜就是闲熘达,兜兜转转心不在焉的胡乱走。 后院很安静,没有训练的口号声,周澜拐进去之间就听到了杜云峰的笑声:“哎呦,宝儿,蹦得好,再蹦个给爹看看。” 场院空地上,杜云峰挺拔站在阳光下,一只手拎着小宝儿的双手,一只手摊平,让小宝儿站在上面。 小孩子还不会站,可也不知道怕,嘎嘎笑着,光着一双小脚,肉乎乎的站在杜云峰的掌心里,一双胖腿用力又蹬又跳的。 空气里漂浮着麦子成熟的气息,阳光洒得干爽透彻,杜云峰就站在那阳光里,浑身仿佛泛着幸福的光晕。周澜看得心里很暖,他想,父亲应该就是这样高大开朗的样子。 杜云峰扭头看见他,笑得唇红齿白:“小宝儿,你爸爸来看你了,小慕安,你快来” 周澜走过去,那孩子看见有生人来了,就扑进杜云峰的怀里,睁大眼睛探寻着。 杜云峰抱着孩子迎着对方走去,临近了,把怀里的小人展现出来:“小慕安,你看。” 周澜不经意的看,他上次被烦了一次了,这次也是应付的看一眼——可一看,眼睛就移不开了,小红猴已经完全不见了,只有一个允吸着手指的瓷娃娃,本来藏在褶皱里的五官完全变了样——像原本一团乱糟糟的混沌,忽然经歷了宇宙大爆炸,美丽的银河变成了笔挺的小鼻樑,天空中最闪亮的星变成了一双大眼睛,睫毛长长的,让人忍不住想出手去摸。 那双眼睛真好看,周澜忍不住低头去看,贴得那么近,他支吾着:“这就是……?” “是啊,你儿子,我说了女大十八变,男大七十二变。”杜云峰看出周澜的态度转变,趁热打铁的说:“要不你抱抱?”
第91页 小宝儿没见过周澜,一边用粉嫩的手指头磨牙床,口水津津,一边忽闪着大眼睛盯着对方,忽然,他咯咯的笑,伸出口水淋淋的手去抓周澜的睫毛,抓得挺准,还真的抓下一根。 然后他看着粘在手上的睫毛,如同发现了有趣的玩具,一双大眼睛笑成了月牙弯,笑里带着讨好,伸出圆滚滚的手臂要周澜抱。 与上次不一样,周澜抱得小心翼翼。这么个肉球球,胖胳膊胖腿的,哼哧哼哧往周澜肩膀上爬,令人轻而易举的摸到了开裆裤里露出来的小屁股,光滑滚圆,手感极好,“有点意思,”周澜看着杜云峰,失笑道:“好玩” 小宝儿趴在周澜肩膀上,口水津津的咬着肩章,专心致志。上边咬着,也不耽误下边,周澜只觉得手里一热,一捧热尿淋漓而下。 “嘘,别动,吓着他,就憋回去了。” 周澜眯着眼,咬牙盯着同样一动不敢动的杜云峰,任由这肉球撒了个痛快。 奔回主楼,周澜把孩子扔床上,自己跑去浴室,洗澡换衣服。杜云峰坐到床边,把小宝儿往枕头上一放,手指着他的鼻尖,小声说道:“宝儿,看出来没?你爸爸喜欢你,你要好好表现知道吗?” 小宝儿伸出小肉手握住杜云峰的手指,往自己嘴里塞去。 杜云峰抽出手,啪的打了一个响指:“小笨蛋,听明白没有?”小宝儿吓得一眨眼,随即眼儿弯弯的笑起来,咯咯出声,两个巴掌啪啪的拍,暗地里,一小泡尿又弄湿了枕头。 四下无人,杜云峰赶紧把枕头翻了个个。 周澜换了干净的衣服出来,两个大人就和小宝儿玩到了一起,你戳一下,我摸一把,小宝嘎嘎的笑个没完,咿咿呀呀的叫,一直玩到了晚上,周澜累了,失去兴趣,杜云峰只得把小宝儿送回给奶妈。 夜里,周澜突然反身靠近杜云峰:“我总觉得我身上还有尿味,你闻闻” 糟糕,忘了让人换枕头——杜云峰心知肚明的装睡,哼了一声,把人搂到自己枕头上,在对方的后脖颈子处闻了又闻:“啊,你真香,睡觉。” 李伯年不在了,生意是离不了人的,有了教训,杜云峰觉得和钱打交道还是自己比较好,放了旁人,周澜疑心重,查出毛病就是大麻烦。 大点的烟馆、饭店、赌场子都是他们供货,他都得走一遍。 奉天城新开了一家赌场子,老闆很热情,对于杜云峰的出现,老闆殷勤倍至,亲自跑前跑后,命人往雅间端来一盘子的筹码让杜云峰试试手气,开局的伙计很有眼色,老闆亲自陪同的客人非同小可。色字哗啦啦的飞,杜云峰压什么,什么来,赢多输少,片刻功夫筹码堆成了小山。 这里的把戏,杜云峰了解一二,晓得是对方给自己面子——保安团在奉天城里的势力仅次于日本人,既有钱又有势还有人,做生意的都想巴结。 “看来我今天手气还不错,你们有福了。”杜云峰无意这些钱,只是对带来的几个随行人员挥挥手。 好心情有益于谈生意,经理办公室里,没怎么讨价还价,生意的分成就定了。办完事,杜云峰不做过多停留,挥手告辞,在经理等人的恭送陪同下,穿过生意兴隆的大堂。 大堂里人声鼎沸,香菸阵阵烟蕴集结成了烟云,一局局的叫喊声烘托出一个极乐天堂。杜云峰喜欢人多热闹,人越多,他的生意也越好。迈着大步子,忽然眼角瞥到一个熟悉的背影。 他站定,身旁簇拥的人也不明就里的停住,杜云峰的目光追踪审视了背影一番。 “书栋!”他忽然洪亮的开口。 背影转过头,大眼睛尖下巴,隔着一桌桌专心致志的脑袋,他望到了众人拥簇的杜云峰,他张嘴喊了一声“杜哥”,声音太小,被嘈杂的人生淹没,于是他放下手里的东西,小鱼似的,在鹅卵石的间隙中奔游过来。 “杜哥,好久没见到你了”他面对杜云峰,笑着,很开心。 其实离上次见面也没多久,不过杜云峰压根就没在意对方讲什么,他皱着眉头,审视着他,有些厌烦的问道:“我给你钱,你跑来赌?” 宋书栋脑袋摇得和拨浪鼓似的,急忙解释:“杜哥,我没有,我在这里做事赚钱。” 经理看二人相识,一个又给另一个钱,估计关系匪浅,于是马上拍手堆笑的拉过宋书栋:“哎呦,小兄弟,你认识杜副官啊,怎么不早说。”转头对着杜云峰笑成了向日葵:“杜副官吶,小宋,哦不不不,宋先生在我这里工作,我要早知道是您的熟人,怎么样也要当个副经理才合适,您别怪我不识泰山啊。” 杜云峰不接茬,面色依然不善,只是对着宋书栋玩味的说了句:“你长本事了。” 随即他朝经理不冷不淡的说:“李经理,这是我的一个小兄弟,我不爱看他在赌场做事,以后他再来,你要告诉我。今天,我就把人领走了。”说完微微欠身,抓住了宋书栋的手腕子往外走。 拉孩子似的把宋书栋扯到街上,塞进汽车,宋书栋看他冷着一张脸,也不敢多言,乖乖坐好,小声嘟囔了一句:“我这个月的工钱还没拿。” 杜云峰居高临下的斜了他一眼,宋书栋彻底闭嘴,低头。 一路无话,到了宋书栋的住处,是个带院子的三间平房,院子里堪称干净利索,除了一根晾衣绳什么都没有。 宋书栋掏钥匙叮叮咚咚的开房门,杜云峰只听头上扑棱一声响,抬头一瞧,原来是屋檐下有一个泥疙瘩的鸟窝,开门的声音惊飞了鸟。 杜云峰顺手拾起墙边的烧火棍作势要捅。 还没等捅到,胳膊被宋书栋拉住:“它又不碍事,窝里有鸟蛋,我前几天看见过。” 杜云峰把烧火棍往地上一丢,心想反正拉屎拉你头上,你养着好了,抬腿进屋。 西厢房的门上锁,堆放房东的杂物。中间的屋子既是厨房也是饭堂,一大一小两个灶台,靠墙放着八仙桌和两个木凳,八仙桌上有个白铁皮烧水壶,两个粗磁的敞口碗摞着。 掀开蓝花布门帘,杜云峰看了眼里间,再扫一眼这低门矮户的门框,他只能一低头,钻进屋子里。 “我以为小满会给你租个好点的房子。”杜云峰站在屋里打量,半个屋子的大炕,被褥叠成一摞,规规整整的安置在角落,一个小炕桌放在中央,擦得一尘不染。几只木头衣箱摞在地上,杜云峰掀开铜扣往里看,几件单衣,少,但叠得规整。 房里再无他物。 杜云峰坐在炕边,炕也矮,他就伸直了大长腿,四仰八叉的占了半个屋子,他扬了扬下巴:“书栋,你过来。” 同样是叫名字,口气却与当年在黑鹰山不同。 宋书栋当年怕他躲他,现在不躲了。走过来,想往杜云峰身边坐,想想没敢,就顺着炕沿坐远了点,两条腿在炕边晃悠。 “你平时怎么吃饭?”杜云峰发问。 宋书栋低着头,小声说:“在外面吃,馄炖,包子,面条,卖什么吃什么,我不会做饭。”
第92页 杜云峰大长胳膊一伸,把对方扯过来,攥攥胳膊,又探手去摸肋下。宋书栋身上一紧,忽然坐直了,看着杜云峰。杜云峰知道对方眼光异样,他不理会,继续在后背上摸了两下。 宋书栋没躲。 杜云峰收回手,低头说:“你不怕我了?” 宋书栋点点头,又摇摇头:“其实有点怕。” 杜云峰觉得好笑,他就喜欢在这种小嫩少爷模子的,以前总要强迫宋书栋才会就范,如今阴差阳错,这小子嫩模嫩样的不躲了,可自己也早没了这个心思。他又说道:“不要怕,我不欺负你,说话和蚊子似的,我还是直接摸来得快。” 宋书栋腼腆一笑:“我胖了。” “胖个屁,天天吃的什么东西,钱不够和小满要,吃能吃几个钱。”杜云峰现在最不缺的就是钱,本身又是个仗义的性格,才不在乎对方多吃几口。 宋书栋连忙说不要不要,然后鞋也没脱,手和膝盖并用,爬到炕里,从被垛底下掏出个小布袋。布袋里的东西往桌子上一摊,全是大票,看数量也不少,他抬头阳光灿烂的笑:“杜哥,你看,你留给我的钱我还没用,我想自己养活自己,我在赌场学了两个月,已经学了不少门道,读书没用,我想多赚点钱。” 对于这个头脑简单的想法,杜云峰嗤之以鼻,他伸出一只手架在炕桌上,对宋书栋说道:“过来,和我掰腕子” 宋书栋不明就里,挠挠头髮问:“掰腕子干嘛?” 杜云峰没这个耐心,一拍桌子:“哪那么多废话,伸手!” 他嗓门不大,但宋书栋又是一哆嗦,不受控制的伸出手。 一二三,宋书栋手上使劲,杜云峰纹丝不动。 “用最大力气。”杜云峰命令。对面的宋书栋脸都憋红了,怕讲话漏气,瞪着眼睛点点头。 杜云峰突然腕上发力,没怎么费劲,将对方的手臂软绵绵的按了下去。“就这么点力气,还想混饭吃?你有这个本事么,就算赢了钱你都带不出赌场。”杜云峰盯着宋书栋说道,而对方正红着脸眼泪汪汪的揉手腕子。 “这么大了还不懂事,你几岁了?你活回去了。”杜云峰呵斥。 “十七。”宋书栋以为他真的问,就如实回答。 杜云峰心里盘算了一下,当年在黑鹰山,这小子才十四,心里暗叫造孽。可表面上什么都没表现出来,他唬着一张脸,很严肃的和对方说:“有人想读书可偏偏读不了,我供你读,你还不去,你说你是不是不识好歹?” 宋书栋还是揉着酸酸的手腕,张嘴差点有了哭腔:“读书有什么用,我全家都死了,我谁也保护不了,我跟你,你又不要我。” 杜云峰知道他心地单纯善良,从衣食无忧的少爷秧子一下变成了孤苦无依的小孤儿,肯定很多吐不出的苦楚。看着他,杜云峰就想到十六七岁的周澜,日子过得不好,心里苦,没人帮,四处防备着被人欺负。 杜云峰心里一软,也不再那么严肃,缓和的说道:“行了,别哭出来,我最烦人哭。我给你报仇的时候,你不是说当牛做马报答我吗?给你个机会。” 宋书栋闻言睁大了眼睛,硬是把刚才湿润水汽生生憋了回去:“嗯,我不哭,你说。” 对方很乖,杜云峰把他端端正正的立在对面,认真的说道:“你好好读书去,等你学好了,我就用你,我不缺打打杀杀的手下,等你念明白了,我……”杜云峰闹心的抓抓自己毛茬后脑勺,他一时还真想不出能让对方干啥,他那边所有和文字打交道的事都是周澜顶着,能分配给他啥呢,可话赶到这了,他顺嘴胡诌:“给你个帐房先生当。” 在宋书栋的家里,原来的帐房先生就是个长雇的下人,比一般僕人地位高点。但宋书栋觉得杜云峰现在要钱有钱,要势有势,能给他当帐房先生已经很好的差事了。而且论私心,他现在举目无亲,杜云峰虽是个粗野,欺负过他,但同时亦对他有恩,不依靠他又能依靠谁呢?这样想来,这差事算是很好很好了。 见对方听话,杜云峰也就放心了,到院子里唿喝了手下离去。 宋书栋追到门口,趴着门框问:“杜哥,你什么时候还来?” 杜云峰一只脚踏上了汽车,并不犹豫,上车坐好关门,然后摇下车窗,说道:“我要是来,肯定因为你惹事了,来收拾你。”说完给司机做了个出发的手势。 天色擦黑,他掏出怀表看了看,快到吃饭的时间了。最近周澜逮到宝似的和小宝儿疯玩,倒是真喜欢,有好吃的直接往孩子嘴里塞,上次直接塞了一个肉丸子,把小宝儿憋的脸都青了,还是杜云峰拎着腿拍勐后背,硬是把肉丸拍出来了。 可那小东西没脸,缓过一口气来还和周澜好,看见大人吃饭就拍着沙发嗷嗷叫,周澜当个宠物似的养着,喜欢,就是不知道心疼。 得赶紧回去和小慕安吃饭,要不那爷俩有生命危险,催促之下,汽车一路狂奔回了团部。 杜云峰忙外面的生意,经常不在团里,团里的事务都有周澜把持。 日子过得一派祥和。 看起来周澜对李伯年的事似乎善罢甘休,杜云峰知道这不是他的性格,但时间久了,也就逐渐放松下来。 就在一派祥和的某天,周澜突然把杜云峰和黑鹰山的弟兄召集到团部会议厅。 会议厅大门紧闭。 让杜云峰心里拧巴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就在这段平和的好日子里,周澜私下派人找到了李伯年的老家。 “你们和外边的人不一样,都是跟着云峰共患过难的。”周澜站在杜云峰身后,一只手压着杜云峰肩膀说道。 杜云峰坐在会议桌前,他不论是当孩子王还是土匪头,从来都老大的角色,如今水到渠成的坐了二把交椅,要听命与他人,要忐忑别人口中下文到底如何。作为一只典型的雄性动物,他不舒服,但因为那是他的爱人,他也认命。 会议开始前大家还嘻嘻哈哈的,听周澜语气不对,开始静下来,只听周澜继续讲道:“我当你们为心腹,富贵之后没相忘,这话不夸张吧?” 有人点头,有人沉默。 这十几个人,周澜自从夺下程家大院,都没亏待过。 可人总是贪心的,能谋事的李伯年也能干事,过手的金山银山越挖越狠,差点挖掉他周澜和杜云峰的小半个江山。 周澜围着会议桌,慢慢走在每个人身后,语气铿锵肯定:“没有规矩不成方圆,以老三的所作所为,我杀他,算轻的。” 好几个人偷偷抬眼,瞄杜云峰,周澜讲这话,没人敢接,除了杜云峰。 “你说过会放他一条生路。”杜云峰看着他,目光跟着他走, 确定周澜答应过的事不会反悔的,但他此时很困惑。 周澜已经回到主位上,坐稳,观察着在场每个人的表情。临了,他收回目光,转向杜云峰:“我确实说过。”
第93页 周澜扭头:“拿进来。” 一声令下,警卫班的士兵推开会议厅大门,另一个士兵领着个脏脏的布袋走进来,立正:“团长” 周澜眼神示意,布袋子被放在会议桌中央,士兵打开一抖,一双粘满血污的人手被扔在团部会议桌上。 他没杀李伯年,只是退而求其次,齐刷刷的剁下一双手。 “我的东西不是白拿的,手拿要剁手,心黑了……”周澜一只手轻轻指着自己心脏的位置:“道理是同样的。” 他目光阴森,但因为生得漂亮,阴冷的目光被睫毛柔化掉,只是周身散发出来的那股子说到做到的劲是个无形的气场,让在场的人后背发冷。 “我和云峰不喜欢背叛,只要大家是一条心,我们富贵不相忘,望以后各位弟兄凡事三思。” 凡事三思,大家都明白指前几天劫狱的事,以后再这么干,恐怕丢的不只一双手。三当家比其他人地位都高,杜云峰力保之下留了性命却成了废人,何况是他们。 周澜的杀一儆百,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第35章 相对论 下令散会,人们并不言语,纷纷出了会议室。杜云峰低头坐在原地,不言语。 周澜挥挥手,示意卫兵把那双手收走。 然后,他拉椅子靠近:“云峰,我已经坐了最大的让步,我给老三留了钱,他虽然废了,但衣食不成问题。” 从规矩上讲,周澜没错,姑息纵容带不好队伍。杜云峰都明白,可黑鹰山当年百十号兄弟,刀山火海的跟着自己,如今剩下这一二十人,不光是手下,也是他真正意义上的兄弟,他疼的慌。 他摇摇头,实在是不知道说什么,甚至在看到那双手的一剎那,他的小手指在抽筋,抽的心里难受。 他不说话,偌大的会议室里,只有二人。周澜站起,靠在杜云峰对面的桌沿上,伸手去摸杜云峰的头髮,毛茸茸的乖,寸寸短的硬,他手指纤长,移到对方下颌,抬起下巴,有些心疼的说道:“这已经是最轻的处罚,再轻我就镇不住你那帮崽子了,他们和我之间,你只能心疼一个” 杜云峰嘆了口气,身体一栽,脑袋抵住周澜的身体:“我都心疼,不是一个心疼法,老三也跟了你这么久,护了你多少次,你的心真硬。” 周澜搂紧他,一下下摸着他的后脑勺,心底里无声感慨:“我只在乎你一个,其他人我顾不过来。” 小宝儿成了二人关系的调剂品,那孩子总是灿烂的笑,最近学会了站,虽然一走就会摔倒,但丝毫压抑不了站起来迈步的热情。周澜把小宝儿抛到空中,那孩子不懂害怕,四肢抓空咧着嘴大笑,满眼睛的信任,向周澜伸着小胳膊。 杜云峰陪着他们玩,依旧有笑容,只不过偶尔发呆,不似那个畅快火爆的杜云峰。 他那帮兄弟分了心,有的完全臣服于周澜,有的暗地里不平,对杜云峰怨气极大。 杜云峰不解释,徒劳无益——无论周澜做得对错,他都担着,这辈子命系一起,就算有一天周澜与全世界为敌,他也站在他一边。只是,他真的觉得什么东西堵在胸口,压得他累,累得高兴不起来。 秋夜凉风,特别舒爽。凉蓆换成了柔软的缎子,微风掠过身体,皮肤与绸缎一般光滑。窗帘缝了透过一习柔和的月光,睡梦中的杜云峰在舒适中醒来。周澜正侧身躺着,一只手轻轻摸对方的脸颊。 “你刚才说梦话了。”周澜轻轻说。 杜云峰不记得说了什么,以为自己吵醒了对方,便伸手搂抱了一下:“嗯,不说了,睡吧”说完闭上眼,打算继续睡。 周澜游移得更近,嘴巴替代了手指,似有似无的吻:“云峰,你最近都不高兴。” 黑暗里,杜云峰再次睁开眼睛,想了想,说道:“没什么,别想太多。”说完给对方拉了拉薄毯子。 周澜掀开毯子,翻身压到杜云峰身上,他有一条尖尖的舌头,杜云峰吸了一口冷气,对方那漂亮的嘴此时轻轻舔舐着。他本来是个垂头呆脑的气势,可这一撩拨,很快抬头挺胸,器宇轩昂 ——周澜从来没为他做到这份上。 周澜借着一点月光去抚摸对方的脸,语气温柔:“其实你根本不明白我有多爱你。” 每次都是杜云峰主动,这次是个例外。没有任何准备,周澜一寸寸坐了进去,但他听到了杜云峰舒服的嘆气,他咬着牙下上活动。 也许身体太紧绷,让杜云峰发现了异常,杜云峰搂着他的腰:“小慕安,你是不是疼?” 月光暗淡,他看不清对方的表情,只看到对方摇头。于是,杜云峰撑起上身,另一只手抱住对方,摸到周澜后背大汗淋漓,动了没一会,不至于这样,肯定是疼的。 “小笨蛋,”杜云峰嘀咕了一句,伸手从床头柜里掏出一盒擦脸霜,按着人,再一次进了去。 杜云峰手肘撑住自己的身体,抓住周澜的头髮,耳边轻轻责备:“小慕安,傻不傻,你疼,我就不疼了?” “你一定要心疼我。”周澜耳语。 事后杜云峰开灯,抱周澜去浴室,身后的一团乱的床单上,白浊里夹杂着鲜血。 他忽然心疼的想:“我的小慕安在讨好我。” 日子像条大河,杜云峰是脚踩两只船的人,一船上是兄弟,一条船上是爱人,他站得累,不知该如何保持平衡。 出去打点生意的时候,常和烟馆打交道,那些老闆都是和李伯年打过交道的人,尽管避讳着,也难免提起一星半点的往事。杜云峰心里不痛快,不时喝得酩酊大醉,大半夜的回去就直接被送到副官楼,周澜日子如常过,并不责备,事情已经处理过,不会越来越浓,只会越来越淡。 深秋时节,杜云峰带金小满出去办事,本来是喝酒暖暖身,结果又一次一发不可收拾,金小满又不敢管他,只能由着他喝,打烊了,金小满连搂带扛才把人弄上车。 夜深人静,关门闭户的街市早没了灯光,两盏汽车光线打亮空荡荡的马路。 金小满之前很佩服安少爷,和他好,也知道他和大哥好的跟一个人似的,可是发生了这么多事之后,他开始怕。他和李伯年私下关系好,钱的事情他也有份,周澜现在不追究这事,不代表以后也不追究。杜云峰现在不似以前,万一真发生什么事,纵使看在兄弟多年,有保他的心,但能保得住他吗? 他一边开车,脑子一边转悠,磕磕巴巴的就和杜云峰闲聊起来。东拉西扯的,就扯到了宋书栋身上,说是换了新住处,比原来的好很多。 那酒后反劲,杜云峰头疼,皱着眉仰靠后座,用拳头一下下捶自己的头,偶尔嗯啊一声。 “不远、就这个转转、弯能看见,去不去,大哥?”金小满的车刻意开到了附近的街。 杜云峰眼也不睁,吐出两字:“不去。” 金小满不动声色的开车,路上空荡,车子却沖沖停停。冷风一吹,屁股底下这么一晃荡,后座的杜云峰陷入了天晕地转,几欲呕吐。
第94页 车子转弯,在一个大院子门口停车,熄火,他试探道:“大、大哥,正好路过,我去给你弄点水喝。” 杜云峰的脑袋里嗡嗡的响,除了水,什么都没听明白,迷迷煳煳的被扛下车。 金小满咣咣敲门,把穿着单薄小褂的宋书栋催命似的叫了出来。 看见人事不省的杜云峰,宋书栋先是楞了一瞬,然后二话没问就帮忙驾到屋里。 这房子大得多,家具也齐全,把人驾到客厅的木靠椅上,金小满不乐意了,意思说大哥都喝成这样了,坐不稳,得找地方躺着。 宋书栋犹豫了一下,但还是帮着把杜云峰架进了卧室。宋书栋刚从被窝爬出来,那床上还透着热气,把高高大大的杜云峰架上去,宋书栋胳膊都麻了。 拔掉暖瓶塞子倒水,宋书栋举着玻璃杯子,不放心的先喝一口,然后才把杜云峰扶起来,一点点的餵。金小满袖手旁观,一言不发,忽然说还有事,让宋书栋先照应着,天亮他来接人,也没等答覆迳自走了。 杜云峰喝得一塌煳涂,想搬下床弄上车还是真是力气活,宋书栋只得留他。 金小满心满意足的告别,发动汽车一熘烟的回了团里。他听杜云峰的吩咐,照顾宋书栋,私下里来往多了,宋书栋那小子频繁的问杜云峰的情况,金小满嘴笨心特别灵,估摸着这小兔子对大哥还是有点情意的。 大哥死心眼的喜欢周澜,活祖宗似的拿心供着。可在金小满看来,周澜越来越像美丽的活阎王,多少人栽在他手里,爆头的、活活折磨死的、弄疯的、弄废的——他对谁都不手软。 也许大哥心思活络活点,外头再多个耍头,就不会被周澜拿得死死的。金小满回了保安团,不声不响睡到大天亮。 周澜不管束杜云峰,不代表他不留意。自有警卫班的士兵留意,私下周澜若是问起,警卫班的战士总能说出一二,而昨夜,隔壁副官楼上的灯光一夜未曾亮起, 宋书栋这边送走了金小满,大半夜站在床边守丧。 杜云峰睡得不省人事,皱着眉,显然不舒服,到底是心里不舒服还是身上不舒服,宋书栋搞不清,直勾勾的站了一会,他想这也不是办法,于是自作主张动了手。 脱鞋子,然后使出吃奶的劲把人翻了个个,脱外套,松皮带,褪裤子,那长胳膊长腿的几乎把宋书栋弄筋疲力尽了。 杜云峰穿着裤衩衬衫显然舒服了很多,一侧身骑着被子睡得更沉了。 宋书栋把脱下的衣服叠好挂好,连着打了几个喷嚏,深秋夜里,温度挺低,刚才忙得一头汗,现在汗消了浑身冷飕飕。 打了盆热水,用湿热的毛巾给杜云峰擦了把脸,然后就着这盆水给自己身上擦了汗,擦完身上更凉了。 他披上外衣傻坐在凳子上,家里床倒是够大,能睡开两人,可就一个副被褥。 坐一宿,还是上床睡,宋书栋手端着下巴,盯着杜云峰的背影开始思考。 杜云峰响起了小唿噜,均匀踏实,刚才脱衣服怎么折腾都没醒,难道半夜还能混蛋起来?再说,又不是没在一张床上睡过,杜云峰不犯混蛋的时候,还是挺仗义的。 想到这,宋书栋脱了外套,单穿小褂,抬脚上床,躺在杜云峰背后,拉过被子,关了灯。 拱舒服了,正迷迷煳煳的时候,杜云峰又翻身了,胳膊腿铺天盖地的就过了来,没等宋书栋躲,就压了个实实在在。 宋书栋伸手搬他大腿,越搬杜云峰就搂得越紧。 宋书栋无语,跟个醉鬼真是纠缠不清,于是拱了个舒服的姿势,暖烘烘的睡了过去。 第二天,杜云峰醒来的时候,看见宋书栋在床下忙碌的背影,他正温热的洗脸水放在脸盆架上,侧搭了一条干净的毛巾。 “杜哥,你醒了?” 杜云峰眼睛转了转没缓过神,扑腾一下半坐起来,低头看看,自己的衬衫穿得好好的,两条腿在温暖的被窝里,他疑惑道:“诶?” 两根油条放在小桌上,一大碗豆浆还冒着热气,宋书栋摆好吃的东西,转头跟他笑:“昨天你喝多了,金小满把你带过来的,趁热赶紧吃吧” 杜云峰蹬上裤子,跳到地上,麻利的扣上皮带,他努力的回想,但除了喝酒有点印象,他什么都不记得。 宋书栋看他忙忙活活的穿,就放下手里的吃食,跑到厨房,再回来时,手里拎着两只袜子:“我昨晚洗了,放在炉子边上烤的,还没干呢,杜哥你等等,我一会就烤干了。” 他这么一说,杜云峰才发现自己光着脚,于是坐回床边,直接穿皮鞋,他不言语,脑子在拼命想昨晚到底咋回事。 没想到宋书栋直接蹲下来,拿着热乎乎的毛巾给他擦脚底板,一点没见外:“脚在地下踩脏了。” 杜云峰低头看着宋书栋,舔舔嘴唇,声音不大的问道:“书栋,我昨晚喝的挺多吧?” 宋书栋手里继续:“应该挺多,两个人才把你弄上床。” 杜云峰默默点点头,又问道:“我没干什么吧?” 这句话说完,宋书栋也听出来了话里意思,手里迟疑着,头也没抬:“没,睡觉很规矩。” 杜云峰如释重负,立即抢过毛巾:“我自己来。” 也没心思吃早饭,他急匆匆的要走,还没到大门口,金小满就开着汽车来了,手里还拎着三个人的早饭,一进门就磕磕巴巴:“大、大哥,起得早。” 杜云峰没心思磨蹭,推开他直接上了车,金小满看他这架势,一股脑的把早饭扔给了宋书栋,直接跳上了驾驶位。 车一开,杜云峰照着金小满后脑勺就抽了一巴掌,汽车扭得差点撞了墙。金小满满脸委屈,又惊又怕,索性一口咬定昨晚是杜云峰非要来宋书栋这边。 杜云峰皱着眉,挠了挠后脑勺:“不能啊,我自己要来的吗?” 金小满紧紧握着方向盘,脑袋磕得和捣蒜一样。连声说大哥我不敢骗你。 将信将疑,杜云峰不言语,憋着劲的想。金小满趁热打铁:“大、大哥,爷们吃、吃个腥,不算事。” “闭嘴。” 回到团部,杜云峰急匆匆的奔向后院主楼,穿过客厅,到了餐厅,周澜正慢条斯理的吃早饭,扫了他一眼,并不说话,只是像平常一样一手茶杯一手报纸,四平八稳。 杜云峰放低了眼神,镇静的走过去,自觉自动的脱了外套顺手搭在椅背上,不声响的坐下,不安的看了看周澜,见对方一直不喜不怒,他反倒没底,于是凑近了往报纸上瞧:“上面写啥了?” 周澜放下茶杯,将最上面的报纸推倒对方桌面上:“自己看”,然后悠然的看剩下那几张。 杜云峰心里的小鼓打的更厉害了。 他嘿嘿一笑:“我识字不多嘛”,然后打算一如往常的吃早饭,伸手掀开碗盖,空的,再看煮鸡蛋的小篓子也是空的——早饭就没他的份。 周澜这时从报纸里抬起眼来,喊了一声来人,勤务兵立刻推门跑进来,立正:“团长”
第95页 “再做一份早饭。”周澜说完拿着报纸晃悠到客厅,窝在沙发里,不声不响,不动不看。 到这个时候,杜云峰就明白对方心气不爽了,立马屁颠的跟到客厅,坐也没敢坐,小伏地似的蹲在沙发边,怕门外卫兵听见,刻意放低声音:“小慕安,你看我一眼。” 一张报纸哗啦一声,横亘在二人面前。 一不做二不休,哄人哄到底,杜云峰扒着对方手腕,硬是把脸拱进报纸里,讨好的笑:“看一眼嘛!” 周澜把报纸抬高了一些,视线一起上移:“有什么好看,你脸上有字?” 见对方铁了心不理会自己,杜云峰一咬牙,顺势坐到对方腿上,人高马大的钻到周澜和报纸之间——这下真是躲都躲不开了。 周澜平静的将报纸叠几折,放到旁边,然后仰脸看着对方,端端正正,目光直视,带着稳定的重量,压得刚刚还上蹿下跳的杜云峰忽然不敢与之对视。 那点窘态映在周澜眼底,他嘆了口气,说道:“急什么,吃完早饭再回来好了,没人催你。” 终于听出来了揶揄,看来一夜未归这事周澜彻底发现了,又悲又喜,悲的是对方生气了,喜的是对方肯明说,要不以他蔫狠的脾气,杜云峰解释了他未必听。 那目光太重了,杜云峰又自觉没理,自然矮人一等,他从对方腿上出熘下来,復又蹲在地上,死皮赖脸的拉过对方一只手,头也不好意思抬,解释道:“我昨晚喝多了。” “闻出来了,然后呢?” “然后”杜云峰急切的抬头,生怕对方误会似的:“然后我脑子不清楚,胡乱的找了地方睡觉,睡醒了就赶紧回来了”,怕对方生气,他有赶紧补充道:“我就怕你担心,一醒马上就回来了,我吃什么早饭啊我吃。” 周澜平静的看着他,杜云峰不安的迎接着这目光,心里的小算盘打的噼啪响,接下来周澜要是问他睡在哪里,该怎么回答呢?说去宋书栋那了,这瓜田李下,就说来话长了,自己以前干的那点事,周澜在黑鹰山就清楚,简直跳进黄河洗不清;要是不说实话,杜云峰这心里头还真不是滋味,明明自己啥也没干,此地无银三百两,简直蠢的要命。 就在这时,门外响起报告声,周澜朝杜云峰扬扬下巴:“去吃吧。” 杜云峰没好气的朝门外吼:“等着。” 然后他转头再次面对周澜。死死拉住对方的手:“慕安,我不对,我啥都没干,我以后不敢了。” 周澜淡淡然,他其实并不怎么气,只是最近杜云峰作了挺长时间,这个劲也该过了,今天周澜就是绷着脸吓唬吓唬他,让他收敛。他微微低头:“越来越不听话,你怎么还不如小时候呢?” 杜云峰使劲点头:“是是,越来越混蛋了,我也觉得我混蛋多了”说着拉这对方的手在自己脸上不轻不重的抽了一把,然后装腔作势的:“哎呦呦,手都疼了。”在周澜手背上狠命的亲了一口,眼睛笑得又弯又亮,周澜也跟着笑了。 眼睛盯着客厅的周澜,杜云峰三口两口吃完早饭,他心里有点愧疚,所以拉着周澜腻歪个没完,上午周澜又没什么事,就被连哄带骗的弄上了二楼。 因为宿醉,杜云峰一身的酒味,怕周澜嫌弃,脱光了衣服跑到浴室去洗。 卧室里,周澜点燃一支烟,抬腿迈过地上的一摊衣服,恍惚间觉得哪里不对劲,他叼着烟,伸手挑起衣服看看,没问题,又挑起裤子看看,也没什么不对,狐疑的吐出一口烟,他想了一下——没有袜子。 从浴室出来,杜云峰就跟小饿狼似的扑了过去,把人抱到床上不由分说的亲,周澜任由他脱衣服,只是时不时的将烟从一只手换到另一只手,眯着眼睛将烟轻轻吐到对方脸上。 缠绕翻滚。 杜云峰的吻带着香喷喷的牙粉味儿,已经丝毫不见昨夜的酒气。身体也是舒服的皂味儿,连最熟悉的汗味都隐去了。周澜在他身上吻着,仔细闻着,时不时贪婪的轻咬一下,看到不甚清晰的牙印,似乎得到某种满足。 本来向后的头髮此刻纷乱在眼前,他骑在杜云峰身上,在香菸燃尽前吸了最后一口,然后他忽然低头咬住对方的颈动脉,逐渐用力,烟气顺着唇齿间氤氲而出。 “小慕安,你咬疼我了。”杜云峰并未挣扎,忍住疼痛,用双臂搂住对方光滑的腰。 周澜沉迷中抬头,对方脖颈虽未见血,但已经两排红色深深的牙印。 他盯着对方入神的看,一口一口轻咬着下巴和脸,喃喃:“云峰,你是我的,必须听话,我用一辈子对你好,记住了吗?” 那说话的语气又狠又缠绵,说得杜云峰心中柔情大动,翻身将对方压到身下。前胸贴着后背,杜云峰将一只厚枕头塞到对方身下,那带着肌肉线条的翘臀像弧度优美的小山丘,腰线和背沟带着年轻劲道的光泽。 身下的人侧着头,突出了漂亮的侧脸轮廓,睫毛浓密上翘,随着动作轻抖,红唇白牙的微微喘着,时不时扭头缠绵出一个吻。 杜云峰从柜子里抻出一床新被子摊在床上,捡起枕头,杜云峰将二人裹进被子里,太累了,连澡都不想洗,周澜闭目养神,被杜云峰圈在怀里,倦极了,需要一个午睡。 周澜伸手揽紧杜云峰,状似无意的问道:“云峰,你昨晚住哪?” 杜云峰心里警惕的了一下,表面却没什么异常,他低头吻了对方额头,脑子里瞬间一盘算,决定避免节外生枝,他回答道:“在饭店喝多了,小满扶不动我,趴桌子睡了一宿。” 周澜无声无息,沉沉睡去。 第36章 上海故人 第二天上午,阳光大好,金小满忐忑不安的找到杜云峰,在副官楼里晃来晃去的闲扯,杜云峰正逗小宝儿玩,一大一小蹲在地上,杜云峰拿着放大镜,借着窗口晒进来的太阳,聚精会神的对着水泥地上的碎纸条。 关外深秋,天气寒冷,小宝儿带了崭新的虎头帽,一身新棉花做的小缎面袄子,外边罩着上好鹿皮的褂子——自从周澜发现这小东西好玩之后,捨得花大笔的钱打扮他,天天一身新衣服,奶妈厨子全新换了一批,什么都给最好的,太子似的养着。 不一会,纸条腾窜起小火苗,小宝儿哇的一声,高兴的大叫,伸出袍子皮的虎头鞋踩踩,踩灭了欢天喜地的围着杜云峰跑一圈,然后再蹲下等着下一个纸条。 杜云峰听金小满闲扯好半天,见他还墨迹着不肯走,肯定是有事,杜云峰这才抬头,问他:“有屁快放,没屁滚蛋,别在这挡光。” “大、大哥,玩火尿、尿炕”金小满倚着门框说。 杜云峰抬头:“你滚。” 金小满不滚。 杜云峰把放大镜交给小宝儿:“儿子,去点他。” 小宝儿嘻的一声,举着放大镜冲过去,自己还跑不稳就急着去捉弄别人了。 金小满不敢躲,又怕这小崽子把自己裤子点着了,就磕磕巴巴的说明了来意,原来,一早上,周澜把金小满叫到近前,问杜云峰前晚的状况。
第96页 据金小满自己讲,他一开始支支吾吾的不说,只是周澜问得和颜悦色,又话里带硬的提到了李伯年一事有余党还未查出,问小满怎么看。威逼利诱,金小满怕他,就招了。 “你就把我住哪告诉他了?”杜云峰火了,急得原地转了个圈,回头指着金小满:“你真是笨,有什么事我挡着,你乱搅合什么?” 他一算,从早上周澜出去,已经一个多小时了,搞不好是去宋书栋那里了。 杜云峰一拍脑袋,不行,他得去——以他对周澜行事作风的了解,周澜要是真怀疑他和宋书栋有猫腻,搞不好会直接崩了那小子。 宋书栋一早开了门刚要去学校,就被周澜堵进院子里。 “安少爷……”宋书栋见过他,但并未说过话,见对方神情漠然安静,但又隐隐来势汹汹。 宋书栋眼睛往后扫,并未见到杜云峰。 周澜带了黑四儿做司机,额外带了四个卫兵——自从他进了保安团,晓得自己是个伪军招人恨的角色,所以出入都带卫兵。 他轻描淡写的打量了一眼宋书栋,目光不做停留,而是审视着空荡荡的院子,背着手转了一圈,最后目光停留在大门上:“打开。” “安,安少爷,我上学要迟到了,您要做客,我当然欢迎,能不能改天……” 话还没说完,卫兵就一脚踹开了门,周澜庶自进门。 宋书栋被黑四儿推搡进房间,他害怕,可自己在人家手里,不敢大喊大叫,进了屋他倒杯温水给周澜,周澜看也没看他。 床上放着两只枕头,被子只有一套,周澜冷冷的审视,目光扫过,整个房间的温度都在降低,没人敢讲话。 除了两只樟木衣箱,屋里所有的东西都是摆在明面上的,周澜忽然伸手,将摞好的衣箱打翻在地,上去蹬了一脚,衣服翻滚一片。 周澜蹲在一堆衣服里,拎出一双洗得干干净净,摺叠的仔细的袜子。他抬头,冰冷的目光在浓密的睫毛拥簇下一起射向宋书栋:“你的?” 宋书栋诚实的摇头,渺茫的感觉出了对方的来意。 一扬手,示意其他人到外面,屋里只剩下了周澜和宋书栋。隔着凉飕飕的黑皮手套,周澜目无表情的捏起宋书栋的下巴。 宋书栋扭了扭下巴,没挣开。周澜的手指很有力,他又比宋书栋略高,手上一搡就把对方搡到了墙上。 宋书栋害怕想跑,可还没等跑,就被周澜捉了回来,掳住头髮往墙上撞,后脑勺咣咣的撞在墙上,立刻眼冒金星站也站不稳,鼻血顺着嘴往下淋漓的淌。 一手扯着对方头髮,一手拔出枪抵住对方脑壳,周澜和对方面对面贴得很近,像是军犬要侦查出味道似的,他冷冷的问:“我的东西好,是吧?” “我没有,安少爷,我真的没有。”宋书栋再笨蛋也猜得出来这火从哪烧起来的了,对方黑黢黢眸子比枪眼还黑,深不见底,没一点温度。 周澜在犹豫,崩了他容易,但杜云峰若真的和这小兔子相好一腿,搞不好又要闹别扭——为了这小兔子,值不值? 所以他枪口下移,硬硬的抵在对方身下,嘴里忽然“啪”的一声,宋书栋一哆嗦。看到对方的反应,周澜一挑嘴角,笑得冷丝丝的,他拍拍对方的脸蛋:“知道怕就好,以后放聪明点。” 就在这时,门口响起汽车声,黑四儿喊了一声大哥,下一秒,杜云峰就进了堂屋。 场面再明显不过,周澜拎着枪,宋书栋头髮蓬乱,血滴答到衣服前襟上——似乎一切都应了杜云峰的预料。 “慕安,不要。”杜云峰声音不高,带着小心翼翼。 宋书栋看见杜云峰,似乎找到了胆儿,借着周澜分神的空档,慌忙躲到杜云峰身后:“杜哥,救我。” 杜云峰看也没看宋书栋,他直视周澜的眼睛:“我说啥事也没有,你信不信我?” “信。”周澜很平静,不假思索的回答,然后他问杜云峰:“那我崩他,你跑来干什么?” 杜云峰知道周澜是绝对不会朝他举枪的,于是无所顾忌的走上前去,握住周澜的手,把枪揣回对方枪套,他声音不大,像平时聊天一样:“不心疼,可他是条命,已经家破人亡了,相识一场,你崩了他我也不会快活。” 顺手搂住周澜的肩膀,把人往外面拉。走到宋书栋身边,杜云峰伸出另外一只手抹掉宋书栋脸上的污渍,认真的说道:“书栋,我前天喝多了,骚扰了你,很不好意思,以后不会了。”说着他另一条胳膊夹紧周澜,继续说道:“安少爷今天心情不好,找了你麻烦,误会是我造成的,以后也不会了。” 二人上了汽车后座。 周澜从衣兜里掏出袜子,交给杜云峰:“在饭店睡觉还要脱袜子吗?” 杜云峰就笑:“我笨嘛,撒不好谎。”说完凑近周澜,嘁嘁喳喳咬耳朵:“我要是真是在这折腾过,我昨天哪来那么好表现。” 周澜不笑,胳膊肘搪开黏煳煳的对方:“身体好是撒谎的本钱呗。” 在一起久了,区区一个宋书栋根本不足以造成二人的芥蒂,一言一语往来之间,大事化小,小事化无,浮皮潦草的过去了。 汽车越行越远,一个身影从宋书栋家门口从阴暗中走出。 山下照男,一身中式市井小民的打扮,他奉命跟踪周澜和杜云峰许久了。 一切如常,只是关东军方面来了消息。 今信雅晴从华北驻屯军调任关东军奉天作战参谋部,常驻奉天,直接受关东军司令大将菱刈隆的领导。 他再也不用天津奉天的两地奔波,名义上为了生意方便,他往来保安团的次数越来越多。杜云峰总在外面打理生意,回到团里偶尔会遇见他,为了周澜好交差,他勉强打招唿,绝不多来往,他倒是觉得周澜和对方越来越热络了,连周家原来的金矿,周澜都占到股份,派了黑四儿去全权负责。 养兵千日,用在一时。关东军军部下达了命令让保安团去剿匪。奉天以北三百里,活跃着一只难缠的抗日游击武装,猖狂的时候还袭击了奉天东塔机场,日军正规军去剿过,大部队一到,那队伍就散得无影无踪,部队一撤,武装又出现,偷袭兵营,炸毁重要通讯设施,破坏桥樑隧道,造成的损失不提,耽误的事都挺大,十分难缠。 保安团作为伪军,就是这个角色。 杜云峰问周澜去不去。 周澜回答简单明了:“我去他妈的。” 他坐保安团这位子纯粹是为生意保驾护航,他对剿匪没兴趣,什么大东亚共荣、保家卫国,在他听来都是鬼扯,谁能保证他挣钱,他跟谁干,剿匪这种费力不讨好还担骂名的事,他没兴趣。 当“名誉团长”张大虎把任务派下来的时候,周澜原封不动的又推了回去。理由是,没带过兵打仗,要打你去打,我在家练兵。 为了防止日本人打杜云峰的主意,刚有风声的时候,周澜就把杜云峰派回了天津,后来又嫌不够远,一竿子把人支到上海。周澜找到今信闲聊——他觉得今信一定程度上可以信任和依赖,直截了当的说自己手下没有可用之才,杜云峰去上海跑生意了,一时半会回不来,你这匪我没本事剿,你看怎么办吧。
第97页 顺了周澜的心意,张大团长带兵亲自出征了——兵员都是周澜亲自“关心”的,虽然称不上老弱病残,但绝对不是周澜的嫡系部下,周澜希望他们这一次最好有去别回,连武器装备都是捡最差的分配。 眼看入冬,几百号人马,装备着经常卡壳失灵的武器,长途跋涉到不熟悉的地方,去消灭日本都拔不掉的游击武装——天时地利人和全都完美避开了。 果不其然,抗日游击武装很快摸清了这支伪军队伍的实力,简直是送到嘴边的肥肉,一顿勐揍,死伤无数,剩下的人马丢盔卸甲的奔回奉天。 周澜和今信啧啧表示,真厉害啊,你们都消灭不了的,我们怎么能消灭得了呢?我这人马白损失了 日本人也没那么好煳弄,今信知道他儿子对这事不积极,但他并不恼怒,表示保安团可以招兵买马,再战贼寇。 徵兵告示贴出去。 关外日本人和苏俄争夺势力几十年,就战乱了几十年,吃不饱饭的年轻人虽然不愿意给日本人卖命,但当兵就有钱饷,人是铁饭是钢,生存是底线。报名的人多到保安团可以随意挑肥拣瘦,专拣那什么素质好的,正当壮年的小伙子,凡是有了家成了亲的都不要。周澜想的明白,儿女情长英雄气短,十几岁的小伙子最是单纯不怕死的年纪,没有媳妇在身边哭天抹泪,毛头小子最敢拼命。 又招了两千身强力壮的兵,周澜非常满意。捨不得派上战场,全部牲口似的圈起来,除了睡觉就是训练,伙食有荤有素,不限量,周澜有钱,往里倒贴,条件是念着这是周团长的好,知道谁赏的这碗饭,该为谁拼命。 第二次出征,又是“名誉团长”张大虎,周澜勉为其难的给了他几百人,武器装备好了一些,因为破武器上次都用完了,总不能特意花钱去给他买孬的。 游击武装都记住张大虎了,心想这破烂队伍也不知道哪来的,也没什么斗志,打仗跟磨洋工一样,只要对方勐拼,这破烂队伍丢了武器就跑,跑得无影无踪——这次丢下的武器倒是比上次好一些。 周澜垂头丧气的和今信汇报:“这次打的持久一些,但是武器太差,又输了,人倒是没太损失。” 今信是只老狐狸,事到如今,他摸清楚了周澜的打算——上次是要人,这次肯定是要武器了。 “周先生觉得需要什么样的武器?”今信在寓所中与周澜会面,他的寓所是一所中式的独栋房产,原来主人是奉天一家煤矿主,他“买”到手后,房子的内部装潢全部改成了日式。 他从不与周澜在军部见面,也没让周澜见识过他穿军装的样子,周澜吃过日军的亏,他尽量避免提醒对方他的真实身份。 他对周澜有求必应,时间久了,周澜都忘记要客套,他张嘴列出清单:“50毫米口径迫击炮,一个连6门,我至少要装备两个连。保安团只有一挺歪把子机枪,不好用,经常卡壳,我要两挺马克沁机枪,三八式□□子弹两万发。”说完他看着今信等待答覆。 今信始终笑眯眯的,从榻榻米上站起,走路摇晃到周澜身边。周澜也不见外,抬手扶了对方,安稳到身边:“你喝多了,慢点。” 今信顺势靠得很近,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说了一句:“年轻人,我们是可以靠近的。” 周澜没咂摸明白这话的意思,估计对方是喝多了,他对这个不敢兴趣,他只继续感兴趣的话题:“我需要的那些武器你给不给?” 儒雅的笑声,今信拉起周澜的一只手,像生意成交的姿态:“我不仅给你这些,我可以给你全部的人装备99式□□,钢盔军刺全部配齐。” 天上掉砸死人的馅饼,周澜都砸傻了,他有钱,但这是钱买不到的东西。今信拉着他的手,一只手搂住他的脖子:“年轻人,这比我们大日本帝国关东军的三八式□□威力大多了,给你的都是最顶尖的装备。” 今信说的不假,这全部都是最先进的装备,好过日军的常规部队,只有极少数日军精锐部队才有这样的配备。 说话间,今信靠近,在周澜的额头上吻了一下,蜻蜓点水,一吻即离。 周澜本能的躲闪,疑惑并厌恶地问:“你干什么?”对方的举动太突然,他没料到。 今信收起温和的笑容,眼里的神色开始认真起来:“我刚才和你说了,我们是可以靠近的。”说着他大力握住周澜的手:“年轻人,作为朋友我待你如何?” 实话实说,这世界上没几个这样有求必应的朋友,周澜心里清楚,但对方这话语的下茬像是要谈条件,周澜在一瞬间往歪了想了一下,不过又觉得不太像。 今信看起来并不像对好男色的样子,他在对方眼里从来没见过这种神情,哪怕是一瞬间。于是,他回答:“有话请直说。” 今信踉跄着站起,推开移门走出去,一阵其他房间移门的响动之后,今信回到周澜身边,手里捧着一块布料:“你还认得它么?” 蓝底粉花的布料,周澜当然记得。今信提出了他的要求:“你再穿一次给我看看。” “我不喜欢穿和服”周澜断然拒绝,为什么不喜欢,他也说不清楚,反正不想穿。 今信突然拉过周澜的手,抚在那粉红色的刺绣上:“你仔细看看,它多美丽,湛蓝的天空,绽放的樱花,世界上最美丽的景色。” 这对话莫名其妙,周澜不明所以,他不是来讨论绣花景色的,他是来讨论炮弹机枪的,他不耐烦的挥手道:“今信先生,你今天喝多了,我们改天再叙吧。”说话间就站了起来。 今信拉住他的手,仰头望着他,神色认真,片刻眼角里蓄了晶莹的泪水:“这是一个私人朋友的请求,这是一个年近知天命的老人的愿望。” “为什么?”周澜皱眉问。 “我有一个和你一样大的儿子,已经离家很多年,每次看到你,我都很思念他。这件衣服是我结婚时的礼服,我曾期待我的儿子在结婚时也可以穿上它。你能体会一个父亲对儿子深深思念吗?拜託了。”今信放开周澜的手,整个人委顿的坐着,猫腰颔首,像是等待着发落。 周澜低头,看到今信脑后几撮灰白的头髮。他抬头想,要是有一天小宝儿不在自己身边了,会不会思念呢?会吧,那小东西那么天真可爱。 在信任的人面前,周澜的心就是肉长的。所以他决定勉为其难,答应今信雅晴就一次。 在更衣室换好和服,他已经知道怎样盘好腰带,利利索索的出现在今信的面前。 今信嘴里不住地说着“好”拿相机的手不住的抖:“请让我拍张照片吧。” 周澜靠在墙边,双手交叉在胸前,扭头给了今信大半个侧脸,黛眉剑飞的神情。 拍完照片,周澜往更衣室去,不料今信忽然叫住他,刚一扭头,便被今信结结实实的拥抱:“儿子,爸爸真的很想你很想你啊” 周澜只当他是醉话,也不急于纠正他的醉态,片刻过后,他抬起一只手,轻轻拍了对方的后背:“今信先生,可以了吧?”
第98页 三天后,大批的军事装备成卡车的运往保安团。 保安团大丰收的时候,杜云峰带着两个手下在上海闲散熘达,剿匪这个事不过去,周澜就不让他回去。 一日,金小满来了电话,说是宋书栋出事了。 据宋书栋自己说,他那天放学想去买件过冬的衣服,回家就晚了,转角快到家的时候,发觉有日本人在他房子附近转悠,他一现身,日本人立马就跟踪上了他。他知道这肯定不是好事,所以就逃,急中生智跑进了以前供职的赌场,地形熟,很快就甩掉了日本人,向赌场经理求助。那赌场的经理有心卖杜云峰一个人情,就把人藏在赌场。 金小满在电话那头:“大、大哥,会不会是、是安少爷借、借日本人的手?” “放屁,他干事不需要背着我。”杜云峰毫不犹豫。 金小满不死心:“不、不想像、像三哥一样呗,怕、怕你生气。” 杜云峰在电话那头犹豫了一瞬间,但是依然坚定地回答道:“不会的。” 宋书栋不可能得罪日本人,到底怎么回事,杜云峰身在上海,暂时搞不清楚,但赌场人多眼杂,不是个长久藏人之地。 他只是吩咐金小满秘密把宋书栋弄出来,到远郊找个僻静的房子藏好,等他回去再解决。 宋书栋的事他交代完就放下了,也没放心上。 每天百无聊赖,杜云峰逛起了十里洋场——大上海可比奉天繁华,比天津还洋气,海外洋货琳琅满目,洋服礼帽,杜云峰给周澜买了好几套,还在金楼给小宝儿买了金锁。 华懋饭店十一层,他住在八层,十层是一家高档西餐厅,他不外出的时候,就上楼随便吃点。 这天的晚餐,他依旧坐在角落里,面朝整个大厅,两个手下坐在对面指指点点着窗外的黄埔江景。杜云峰本来想吼一句消停点,但一想这两个手下跟姨太太似的天天跟着自己,除了吃吃喝喝就是逛逛,平时都是摸枪的人,也够无聊了,再不让聊闲嗑好像也不太人道。 他不听那些叽叽喳喳,自己低头点燃一支烟,慢慢吐出,又深深的吸回去,沉迷在想像里——这是周澜吸菸的习惯。 模仿是一种思念方式。 几个时髦富贵的姨太太进了餐厅的玻璃旋转门,一路嘻嘻哈哈的走到大厅远处的餐檯,吴侬软语杜云峰听不懂,觉得聒噪,可一个上海话里还夹杂着北方口音的女人腔一张嘴就吸引了他的注意力,这声音似乎有点熟悉。 杜云峰动动手指头,两个手下麻利的闪开碍事的脑袋。杜云峰看到了一个女人小半个侧影——她旗袍合体,外面套了呢子金鍊搭扣的半大黑披风,上海话讲叫一口钟,一看就富贵不缺钱。在扬手喊西崽的一瞬间,露出整个侧脸。 看得清清楚楚,是卷了周家钱财跑路的二姨娘。 第37章 真相大白 这是上海,不是奉天,西餐厅不是动手的好地方,杜云峰三心二意的吃着,两个手下也挺机灵,扔下餐具悄悄下楼去准备了。 姨太太们散了场,二姨娘坐着黄包车慢慢悠悠的住的地方赶,晃过僻静的小街,刚刚到公寓门口掏出钥匙,她就被人用手帕蒙住了嘴巴,一喘气,浑身都软了,使不出半点力气,迷迷煳煳被人又弄上黄包车。 上海初冬,带着江南特有的刺骨湿冷。 一泼江水招唿在脸上,二姨娘一个激灵醒过来,她惊恐的扭动被捆绑的手脚,嘴里塞着破布。 “二姨娘,好久没见,现在还姓周吗?”杜云峰穿着一身黑,嘴角叼着烟,似笑非笑的蹲在旁边。 二姨太认出了杜云峰,扯着脖子朝他喊,可是喊不出,她惊恐的望着四周,身处滩涂,上面是漆黑的钢桥,身边流淌着幽暗苏州河水。 “好好说话,不然……”杜云峰拎起来绑在二姨娘脚上的大石头,足有一个足球那么大:“可就沉江喽。” 二姨太大睁着眼睛,拼命点头。 破布拿开,女人就放出了哭腔:“云峰啊,你这是要弄死老娘啊,你对得起你死去的爹嘛?” 这一句驴唇不对马嘴,说得杜云峰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别扯没用的,你卷了钱跑得逍遥快活,害得周家少爷只身去关外,九死一生,要不是遇见我,他就死那了,你说你多害人!”杜云峰叼着烟,心里盘算着是把她沉江,还是灌药带回奉天。 “我害人?云峰,那小魔王杀了你亲爹啊。” 一句如五雷轰顶,本来被压在心底那块病,哗啦的一声,突然毫无徵兆的又被掀出来。 二姨太太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就是怕死啊,逃出周家就跑到上海,我惹不起他啊,他杀人不眨眼。” 寒风里,冻得哆哆嗦嗦的二姨太没头没脑的抱怨,周澜人小鬼大,十岁就知道觊觎家产,周家大少爷,二少爷相继暴毙,死无对证,就剩下他这个三少爷,凡是对他有威胁,都不得好死。 “我爹一辈子任劳任怨,没剋扣过钱财,慕安手再狠也不可能去杀一个对他没威胁的人。” 二姨太虽然害怕,但是心里还是慌慌张张的盘算:若实话实说,揭开杜云峰的身世,恐怕这小子知道自己不姓杜,未必能站到自己这边。所以她决定只捡好听的说:“周家没男人,所有钱财来往都是你爹把持,虽说钱都汇总到我这,可那喉咙总是掐在你爹手里的,周澜先杀你爹,下一个就是轮到我啦。” 之前过往种种,加上今日二姨太所言,杜云峰严重动摇了,他色厉内荏:“口说无凭。” 二姨太嘴唇都冻得发紫,一把眼泪一把鼻涕:“我亲眼所见啊,你爹烧死的那天,我看见他从你爹的房里出来,等我一顿饭吃完的功夫,你爹那房子就烧焦了” 这话倘若是第一次听,杜云峰一定不会相信,可之前他和周澜生死相斗一次,恰恰就是为了这事——这世间可有这么巧的事?纵使捕风捉影,也定是有个影,空穴来风,毕竟有风,这事,周澜脱不得干系。 杜云峰沉默的站起,高大的伫立在黑暗的苏州河边,微微低头,拳头握得咯咯响。手下低声问:“大哥,怎么办?” “带上她,立即启程回奉天” 奉天刚刚下了第一场小雪,飘飘洒洒,落地薄薄一层。 保安团装备一新,连精气神都跟着挺拔了不少,周澜常亲自到队伍里去,检查军纪,捶捶小兵们的胸膛,他感嘆:“结实!”,然后警卫班长黑四儿常会补充问一句:“饭碗是谁给的?” 异口同声:“团长” 再问“哪个团长” “周团长!” “棉衣是谁给的?” “周团长!” “扛枪为了谁?” “周团长!” 保安团不断膨大,权力却越来越集中,集中到一个人身上。 张大虎意料之中的屡败屡战,屡战屡败,日本人那边绷不住了。今信下令周澜必须全力以赴浇灭武装游击队,全力的意思就是周澜亲自带队出征。
第99页 是骡子是马拉出来熘熘,新装备的威力周澜也想亲亲看看,于是他带着三千精锐往奉天以北,往吉林的方向出发,为了避免暴露自己的人马总数,他在保安团留守了两千人,搞了些巡逻、进山剿匪的营生,反正保安团每天有人进进出出,不容易看出多少人。 周澜爱惜羽毛,他的好兵派到战场上练,不为打胜仗,只为增长经验,优胜劣汰。 张大虎几次败北也不是全无收穫,最起码知道敌方武装不超过一千人。 我众敌寡,实力不均,这一仗打不长,周澜未做长期准备。只是临出发前觉得好像有什么重要的事情没办,他原地转了个圈,恍然大悟,快步去了后院,靴子蹋在薄薄的新雪上,制服大衣衣袂在寒风里翻飞,露出黑段子的大衣里子。 暖烘烘的后院房间,两个奶妈坐在炕上正给小宝儿穿棉衣,小宝儿刚睡醒,脸蛋红扑扑的,大眼睛水灵灵的有点犯迷煳。 裹着寒风进了屋,周澜摘下皮手套,快速的搓掌,然后弯腰去逗弄小宝儿:“宝儿,过来让爸爸抱抱” 两个奶妈问了声团长好,很有眼色的下地,撩门帘去了外屋。 小宝儿见是周澜,先是咯咯笑了一声,然后马上挣脱奶妈的棉衣,光着小屁股,围着红肚兜,往周澜这边跑。 唿噜的一下趴到周澜身上,随即哇的一声撒手。 周澜的大衣上绑着硬硬的武装带,新雪花亮晶晶的还未融化,怪不得小宝儿跑开了。 他三下两下解开扣子,武装带也打开了,用手一豁,连里面的军装都裂开了扣子,只剩一层贴身的衬衫,他拉过小宝儿往怀里一塞,用力怀裹好了,一边摸着小屁股一点问:“宝儿,爸爸还凉不凉?” 小宝儿抬头,咧嘴笑,露出上下四颗牙,嘴里含混不清的哇哇叫,“爸、爸”的叫得不连贯,不过意思已经能听明白了,周澜心里扑腾扑腾的。虽说当年怎么都不喜欢,可如今跟中了邪似的,一听这小玩意叫爸,浑身说不出来的舒服。 小宝儿处于长牙的阶段,总有点流口水,总想磨牙,他在周澜怀里不老实,手脚有劲,一阵乱抓乱蹬,周澜的额衬衫扣子就全开了。 贴着肉暖和,小宝就往里面拱。周澜随着他,没一点脾气。 拱着拱着,小宝不动了,周澜一激灵身子挺直。小宝正口水津津的允吸着他胸前,一只肉手还在旁边使劲抓。 “宝儿,放开,爸爸没这本事,别闹”周澜一手抱着他,一手去托孩子脑袋,试图让他离开。 小宝认真的嘓了几口,并无收穫,松开嘴,发出“呀”的一声,皱着眉头凝视被他允吸的那处,一根粉粉的肉手指还不甘心的戳戳。 “是不是饿了?一会让奶娘餵你,两个奶娘够你吃了”周澜低头好脾气的哄他。可小宝儿一点也没听进去,他憋着劲看着他老子胸前,忽然恼羞成怒嗷呜的扑上去,用又薄又小的四颗小门牙报復性的咬上去。 周澜一蹦,差点当场把孩子扔出去。 “宝儿,松口,爸爸疼”周澜的语气急了 小宝儿不为所动。 “儿子,诶,还使劲,小畜生,我揍你了”周澜被咬住要害,简直浑身抽筋,又不捨得下手打,只好拿着劲在那光熘熘的屁股上拍了一巴掌。 小宝儿吃痛松嘴,嘴里哇啦哇啦喊了几句,不是人话,拱出周澜怀里,自己躲进了被窝。 正在这时,门外响起黑四儿的声音:“团长,列队完毕,随时可以出发。” 周澜应了一声,开始平整衬衫,整理军装和横竖的皮带,一边整理一边斜眼瞄炕上,小宝儿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只露出一双眼睛,委屈的噙着泪花花,楚楚可怜。 周澜心软了,弯腰去哄小宝儿。小宝儿见他靠近,就扭着屁股往被窝里屯,连眼睛都看不见了。 “儿子,生爸爸气了?”周澜头钻进被窝,讨好的继续往前凑。 得不到回应,小宝捂着屁股往后边蹭,周澜一把将孩子捞出来,可怜巴巴的捏鼓他的脸。 小宝儿忽然一撇嘴,本来打转的眼泪啪叽就掉了出来,手抹着眼角,瞬间湿了半张脸,并不嚎啕,只是委屈的抽搭。 翻身看看小宝儿的屁股,一个红巴掌印,看来是真疼了,禁不住揉了起来。 黑四儿在雪地里等得不知所措,试探性的喊了一声:“团长?” 周澜来不及了,这次出发不只保安团,还有今信带着一队日军,美其名曰督战。 他脸却凑近小宝,讨好的笑:“爸爸马上出远门了,快来亲一口。” 小宝儿小□□似的趴在炕上,光熘的后背上两道肚兜的红绳,他和周澜脸对着脸,大大方方的凑上前去,在周澜嘴上结实的亲了一口,亲完咧嘴笑。 儿子不生气了,周澜心安了,大声唤奶妈进来给小宝穿衣服,交代她们好好带孩子,切不可有任何闪失,然后捨不得在小宝的红巴掌印上亲一口,匆匆忙忙的离去。 队伍出发,周澜与今信同车,期间谈笑,周澜下意识的摸摸胸口,他不方便脱衣服看看是否咬破皮了,但那处一蹭衣服就痛。 他不声响的感受着痛,但又觉得痛得很舒服,他禁不住胡思乱想——难道这就是父子之情,即使痛也爱,他不知自己的父亲是谁,他没法去爱他的父亲,但他决定一定好好爱自己的儿子。 三天后,终于在辽吉边境遭遇了那只游击武装,双方交战。 保安团的优势是明显的,单兵素质极好,一个个生龙活虎,急于给亲征的周团长表现,很快见了胜负。敌军的游击战术失灵,想逃又甩不掉保安团的追击。 天黑之后,游击武装狼狈的躲进小县城吉海。 乘胜追击,周澜下令攻城。吉海虽小,防御城墙却不弱,迫击炮的炮弹落进城内,瞬时火光沖天。 根本用不着日军动手,保安团可以将敌军就地消灭,而且消灭的干干净净。 周澜不关心什么抗日武装,他关心的是自己军队的战斗力,目前为止他十分满意,他站在车外,接过黑四儿递过来的望远镜,慢条斯理的欣赏火光蔓延的景色。 今信坐在车里,他总是不捨得将目光从周澜身上移开。他不关心战斗胜负,醉翁之意不在酒,周澜一直被他引导,进了保安团,和他成了关系匪浅的朋友,如今调动军队和他共同打击反日力量——一切都在他掌控之中,他的儿子,终究会宝剑磨砺锋芒毕露,復活出一颗真正的大和灵魂,与他并肩,开疆拓土。 通过鸦片交易,他明白,他儿子爱钱,钱是最好的饵;长期的跟踪,他确定他儿子和杜云峰感情不一般,虽说是有情有义,但这不伦关系让今信着实恼火——周澜应当儿女绕膝,而他自己理应子孙满堂。今信试图拉拢过杜云峰,但对方不领情,坚定的拒人千里。 该如何处理好周澜身边的人,今信觉得必须谨慎。 一手举着望远镜,一手搭在车顶上,周澜站得笔直,留给今信侧影,标准的好身材,厚呢大衣裹出年轻挺拔的腰臀线,长度刚过膝盖,宽松适当的衬托出蹬着皮靴的笔直双腿。
第100页 望远镜的视野里,墙下攻城,墙头防守,流弹飞射出道道火线——好枪就是不一样,火焰的颜色都比人家亮,周澜心里默默评论。 望远镜缓缓移动,沿着城壕到了城头,他似乎看到了对方的指挥人员,挺魁梧,烟燻火燎的看不清脸,只是反抗激烈,不隐蔽,而是拼命朝城下开枪——开枪周澜饶有兴趣的欣赏着对方的手忙脚乱。 越看越眼熟,赶紧调精焦距,这不是唐骏荃么! 放下望远镜,本该趁热打铁的时候他忽然下令停攻。对今信的解释是,既然胜利已成定局,不如玩玩猫鼠游戏,磨磨小兵们的爪子。 吉海小城迎来了莫名其妙的停战,后半夜,双方休整之际,一张周澜亲笔的信笺悄悄的送到了唐骏荃手里。 第二天一早,吉海城头,一支□□管上栓着白布条迎着朝阳突兀的摇晃,里面的人隔空喊话,要求谈判。 谈判一共来了两个人,从制服看只是小军官,配合搜身后,确定没武器后进入了保安团大营。 两个烟燻火燎的军人,面目模煳黢黑,只有眼珠子和牙是白的。 营房里行军炉开着,空气温暖,周澜穿着制式军装,和今信各坐大桌子一边,他表面平静,不过他几乎不需要看对方的脸,单凭对方一路走来的姿势就是判断得出其中一人是唐老爹。 一个团的团长亲自出城谈判是不可能的,那等于直接给对方送人质,唐老爹既然这么做,就说明是信任他的,不枉他昨夜信中言辞诚恳。 唐骏荃进了营房后,只淡淡扫了周澜一眼,然后傲慢的仰头,观察了周围环境。他昨夜得知周澜竟然成了保安团的人,几乎吃惊得说不出话,这孩子他一直想拉拢到自己身边,不能一起共事就罢了,怎么反到去给日本人卖命呢? 可他已是困兽,手下伤亡惨重,已成死局。思量了一番,他理性的知道对方必胜,没必要在这个节骨眼上使诈,况且他潜意识里觉得周澜还是可信的,所以今日就按照周澜的信里的计策搏一搏。 完全没有败军的架势,唐骏荃直接要求保安团解除日军的围困,并不提投降的事,周澜和他几番言语交锋,气氛激烈,可双方仿佛就不是在谈同一话题。 今信从开始便不讲话,暗暗观察对方,他觉得儿子还是太稚嫩了,于是他突然开口问道:“你们没有谈判的诚意。” 唐骏荃和同来的年轻军官并没干巴巴的站在地上,激烈言语间已经离大桌子很近了。唐骏荃忽然发难,手无寸铁的扑向今信,周澜昨晚的信中提过今信的枪藏在肋下,只要劫持了今信,周澜就能借坡下驴。 他有好身手,满屋荷枪实弹的士兵都没反应过来,倒是一直站在今信身后的山下照男反应迅速,电光火石间抽出军刀,生生将唐骏荃即将触到枪把的手给逼了回去。 一击不成,就失了先机。 护卫们一拥而上,将两个赤手空拳的人轻而易举的压在地上。随之骂声已起,骂小鬼子,骂二鬼子,是个疯狂求死的劲头。 今信处变不惊,只是淡淡的说了一句:“猖狂!”,然后他不再发表意见,但是望着周澜,他非常想知道周澜要怎样处理这样的局面,换句话说,这意味着周澜必须要站到某种立场,在反日和亲日这两种选择中,他,整个保安团必须有个交代。 唐骏荃二人骂得凶,他心里明白功败垂成什么都不必再说,在对方知晓自己的团长身份前一死解脱,不然自己反倒成了人质。骂完日本人他也骂保安团,瞪着眼睛骂周澜,助纣为虐,为虎作伥。 “你还算不算个中国人?事非不分,卖国求荣,我都替你羞耻,你们这群二鬼子怎么对得起中国的爹娘,对得起朋友。”唐骏荃知道自己命不久矣,于是拼命想骂着,回想往事歷歷在目,无论被迫还是自愿,他都受不了这个小兄弟与敌人沆瀣一气的样子,他脸贴着地,直勾勾的看着周澜,狠狠呸了一声。 周澜面色阴晴不定,此刻忽然站起,伸手撸开自己的军装大衣,带着风,然后鹰一样扑向人堆,推开护卫,他双手拎起唐骏荃的衣服领子将整个人拽起,恶狠狠的吼了一声:“你骂够了没有?” 带着风的拳头打向对方的侧脸,这一拳他是用足了力气的,唐骏荃头带着身子扭了过去,结结实实摔倒在地上,再回过头时,口鼻带血。护卫们再一次一拥而上,还没按稳当,就被周澜一嗓子吼松了手:“都放开他,死到临头了我倒要看他逞什么能!” 小兵们自动躲远观战了。 唐骏荃是练家子出身,啐了一口血,腰一抖整个挺身而起,他还未明白对方的用意,所以合身扑了上去。 打是真打,拳拳到肉。 周澜双手拉扯住对方肩膀,照着对方胸口抬腿,看着是一记窝心脚的架势,暗暗掐了一把对方的胳膊使劲往下压,同时,他这个姿势使大衣披风似的往后张,唐骏荃会意,手向下一划拉,果然在对方后腰处摸到了硬硬的枪把。 勐然抽枪,反身锁喉,周澜顺利成为他手里的人质。 在周澜本来的计划里,唐骏荃突袭今信是最佳选项,这样他就可以置身事外,顺水推舟,既救了唐团,也不会扯上任何干系,惹祸上身。可今天的突发场面,如果他不出手,唐老爹势必被生擒——保安团再好兵好炮,也不可能在满洲国的地界上和日本人翻脸,当初东北军素质多好,不也全都撤到关内了么,他一个区区保安团又没吃雄心豹子胆。再说,未到绝境,还不至于鱼死网破的拼法。 但是自己做人质,到底好不好用,周澜心里没底。保安团的团长换了谁都能干,他现在唯一指望的是今信足够爱钱,也许那些数目不菲的鸦片交易能增加自己在对方心里的重量。 枪刚刚抵上周澜的太阳穴,今信腾地站起,反应比托着枪的士兵都快。 “不要冲动!”他字正腔圆的喊道,然后没等唐骏荃开头谈条件,今信愤怒的朝护卫一挥手:“还不快把枪放下!” 护卫都是保安团的士兵,平时只听令与周澜,今信的命令让有些人的枪口抖了一抖,随即又端正了。 周澜心里有了底,但表面上还要装出强压着惊恐的神情,他缓缓动动自己的手指:“听今信大佐的指挥,放下枪。” 枪口这才纷纷朝向地面。 “任何条件我们都可以谈,你把枪放下。”今信的紧张让周澜多少有些意外——对方竟然这么关心自己,不对,这么关心钱,完全超乎他的想像。 山下照男发自肺腑的理解今信的紧张,站在今信身后,他的手慢慢从军刀滑向□□,他枪法很好,自认有把握在短距离内指哪打哪,对方手里是今信的心头肉,他不能忍受父亲一般的今信忍受煎熬。 缓缓抽出□□,他需要越过今信突然发难。 心有灵犀一般,今信如同后背生了眼睛,他忽然回头望着对方的眼睛,严肃的摇头:“山下君,请不要冒险。” 语气是舒缓的,因为不想惊动了在场其他人,但目光是锐利的,带着毋庸置疑的命令——如果换成其他人,甚至是换成自己,今信都可以冒险一搏,可他儿子不行。
第101页 儿子的命只有一条,还未来得及相认,还未好好享受父子相处的乐趣,冒险?一点点都不要。 “所有人把枪丢到地上!”避免节外生枝,唐骏荃吼了一句。 周澜的配合,今信的谨慎,让一场人质劫持完美的上演。带着同来的小军官,二人一左一右的压着周澜往吉海城里走。 走得顺顺利利,周澜想今信真的这么重视自己?自己不过是小小的军事傀儡和生意伙伴,何至于紧张至此呢。刚才对方眼里的紧张和额头上瞬间冒出的冷汗,都不可能是伪装。带着怀疑,进入小小城门的一剎那,周澜回头向今信望了一眼。 这一眼戳进今信心里,他觉得他儿子在求助。 第38章 对峙 城内城外两重天。 进了城内指挥部,唐骏荃架着对方的手一松,顺势变成了拥抱:“周老弟,委屈你了。” 周澜也一路悬着心,城门关上他才笑得出来,他见到唐骏荃是真开心,这个如父如兄的人对于他来说是个独特的存在,是他心里放着的为数不多的几个人之一。 就着对方的拥抱,他顺势往上一蹦,搂住对方的脖子,瞬间成了顽皮的少年,几乎管不住自己,双腿夹上对方腰:“唐老爹啊唐老爹,今天真是险!” 这一长一少勾肩搭背的就松不开了,吉海小城暂时得到安全。二人加上唐骏全近身的几个军人赶紧扑出地图研究下一步怎么行动。 打是不能再打了,暂且不说保安团的实力,就单是此次督战名义的日军就能将这只受了重创的游击队伍打到光,打到死。周澜理解己方的部署,很快给唐指出了最安全的出路——只要压着周澜逃,过了最近的陡峭山岭,队伍就可以藉助有利地形分头逃散,山多树多,好马好枪的追击不占优势。 “我的团没人敢造我的反。”周澜开口,随即皱了皱眉,有些不安的继续说:“麻烦的是日本人,我不是很有把握。” 唐骏荃知道他讲的对,不过他今天注意到今信的表现,被劫持这件事上,这个日军头目十分紧张,那神情发自内心,非要说有什么造作的地方,就是对方刻意的控制了自己的感情,表现不及内心的真实程度。 “那个日本人是真的紧张你,我觉得很奇怪,你和他很熟?” 周澜心里没个把握,从开始到现在,他对今信印象都不坏,不,确切地说,是很好,他觉得这人来往起来舒服,可信,至少看在钱的份上很可信。爱钱,是很可爱的习惯,是值得信赖的把柄。 “不陌生,他帮过我很多,甚至救过我的命,可以算是朋友。” 唐骏荃不贊成的摇摇头,他觉得以周澜的头脑,是不容易被人骗的,但这个事这个日本人浑身透着蹊跷劲。他收起地图,吩咐做好出城的准备,随即遣散部众,关上房门。 “我说不出哪里不对劲,要不,你这次和我一起逃吧,你给日本人卖命,是要留下民族骂名的。”唐骏荃坐会桌前,语重心长。 周澜一笑,自顾自的倒了杯水,仰头喝一口,突然想起似的又给唐骏荃倒了一杯:“你看,我净顾着自己喝,把你忘了。” 见他不肯正面接茬,唐骏荃也不急,拎起铁壶坐在炉火上:“凉了,我热热你再喝,别坏了肚子。”手里忙活完,他又坐正了,面对周澜,老大哥似的,不言不笑,不追不问。 水烧的吱吱啦啦响,屋里有暖腾腾的热气,让人感觉十分舒服,周澜缓缓开口:“唐老爹,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不给日本人卖命,我要这支队伍是为了保护自己生意。这次来打你,确实是第一次,我刚拿到了一批武器,总要意思意思,早知道是你,别说打,我把武器送给你都行。”说着,他试探着扶了一下对方膝盖上的手。 唐骏荃垂着眼帘,反手握住周澜的手,肤色粉白,十指纤长,是双弹琴的好手。摊开手掌捻去,指肚上有薄薄的茧子,显然是可以推算出枪拿得熟练。他盯着这双手说道:“这只游击队要不是我带的,恐怕就被你灭了,还说不给日本人做事?” 这话说的在理,周澜不能否认,可是如果不是唐老爹带的队伍灭就灭了呗,有什么好心疼的。他拉着对方大一号的手,察言观色的哄起了对方:“唐老爹你别生气,好吧,我错了,我不对,我年纪小,不懂事嘛,你教我,不然我怎么知道呢?” “那好,那你跟我一起走,别当二鬼子了,”唐骏荃握紧他的手。 周澜想,两只手握住对方的拳头:“我不能和你走,我这些年的家底都在保安团,我心疼,再说,我在保安团,以后能给你做个内应,不仅不打你,还能打听到日本人的消息,这不是一举两得嘛?” “你就是捨不得你的钱。” “钱是好东西,”周澜坚持,然后眨眨眼又缓和道:“就算走也不能现在走,我得带着我的东西我的人马走,唐老爹,我个光杆司令和你抗日不划算啊。” 有了商量的余地,唐骏荃也觉得不能急于一时,况且现在当务之急是让队伍脱离围困,周澜暂时不会有危险,可以从长计议,所以他、不再坚持,只是交代对方自己把握好分寸,这卖国的行径一步踏上去,以后可就没办法翻身了。 他刻意嘱咐道:“等脱离危险,我就联繫关内,现在局势这么紧张,你若肯投诚,南京政府肯定会接收你的。” 他的提议对周澜没什么诱惑力,但周澜也不会反对,讲心里话,如果南京政府给出的条件优厚,他的五千人马跟谁都行,反正他的心思再鸦片生意上,谁给他安全的环境,他就拿枪站谁身边。 撤退很顺利,日军和保安团的人马在今信的指挥下并无僭越的举动,过了约定的山岗,游击队迅速撤入群山中无影无踪,今信带的先遣部队找到了捆在老树上的周澜。 三下五除二的放下人来,今信眼睛里带了血丝,脸颊在一夜之间消瘦一层,他扶着周澜的脑袋急切的问安危:“受伤没有,他们打你没有?” 周澜倒没有憔悴的摸样,但终归要装出大难不死的摸样,惊魂未定的神情,蹲了一宿监狱一般,喊着腰酸背痛。 “不要怕,”今信亲自扶起他,山下照男要来帮忙,今信拒绝了,他亲自把周澜扶上汽车,失而復得一般,眼神一分钟不肯离开对方。 黑四儿很有眼色的去开车,在后视镜里瞄了好几次周澜,见对方气色不错,也就暗暗的放下了担心,何况,在日本人面前,论排队还排不到他,他一言不发,把车在山路上尽量开得安稳。 汽车在荒山野岭中颠簸而行,前后是黄皮运兵卡车,周澜假寐,貌似疲惫,他不想听今信的嘘寒问暖。 但他心里很兴奋,他用苦肉计化解了一场危机,救了唐老爹一命,实在是值得。他自认不是什么好人,作恶都快成了家常便饭,如果世间有因果循环,所有恶言恶行要下地狱,他也从容不怕,因为对他作恶的人是第一梯队,然后才能轮到他。
第102页 而且地狱对他来讲也不是什么可怕的地方,因为最可怕的事情他都经歷过了,他本身就在地狱里,他的心一直在地狱里,又何来惧怕地狱。 身在地狱他也能自得其乐,因为,他心里有真正关心的人,三姨娘,虽不是生母,但待他犹如己出,他活一天就要报答一天;云峰,几乎是他生命里最真诚最温暖的光,他纵使男女皆好,也愿意委身于他一人,这是爱,亦是感恩;还有哑巴叔、云海,都是他的亲人,这种亲不是来自血缘关系,却比血缘关系更他他珍视。今信雅晴呢?周澜犹豫了一瞬,也能勉强算个异国朋友吧,数次患难对方出手相救,如果不是两国敌对状态,周澜真的愿意真诚结交这个朋友。 他的乐趣就在于他行走于地狱之中,能让这些关心他的人,和他的爱的人生活于天堂。用他沾满鲜血的双手,赚到金灿灿的金条,白花花的银元,让年老的娘在淑梅的体贴伺候下,在安全的租界区安详舒适的度过晚年;让云峰不必为了一群人的口粮刀尖上舔血,独自硬扛,这个团长由周澜来当,实在是个烫手的山芋,但他不能扔给云峰,因为他冥冥中也预见到,烫伤的一天终究会来的;每次云海和他俩要完支票,兴高采烈离去的样子,周澜都真的高兴,杜管家死的一了百了,他的儿子云峰和云海都自己都没有恶意,都是他的兄弟。所以,罪恶他来实施,享受就让他关心的人来享有。 一天的车程就能回到保安团,他计划着马上叫杜云峰迴到奉天,这一轮战斗之后,唐俊筌的队伍会撤离这片区域,那保安团也就不用再出去和中国人打仗了。想到过几天可以见到云峰,他心里很高兴。 然而事实与他预料的大相迳庭。此时此刻,杜云峰已经到了保安团,他不动声色的进团,做好武装,准备弹药补给。从上海回奉天的一路,他的心里都在盘算,二姨娘的话他不想相信,可惜对方口中的时间,证据都样样对的上。她死咬着周澜不放,其实对她并没有什么好处,唯一的原因就她说的是事实。 杜云峰是个相当自信的人,对自己的本事有客观的估计。但是他对周澜的情义到底几斤几两,远远超出了他自己的预料,就在他与周澜共结百年之好的那天,他是真的准备了□□要杀死对方,可是周澜就是敢跟他赌命,只要面对面,一来二去,他就会成为周澜的手下败将,天生的一物降一物。 所以,他已经不想再面对面的对质了,他不是周澜的对手。他手下黑鹰山带来的兄弟们有些早就对周澜不满意了,他们更愿意跟着杜云峰,因为杜云峰重情义,不似周澜下手不顾念旧情。杜云峰有了这些心腹,周澜不在的时间里,他在保安团内部譁变了。 保安团对周澜最忠心的是二十人的警卫班,当初都是杜云峰挑选的最棒的小伙子,警卫班的头是黑四儿,他、当初他自告奋勇要当警卫班的班长,杜云峰见他激灵谨慎,就放心地把他放在周澜身边。 现在警卫班与周澜随行,现在正在回奉天的路上。保安团其他其他几千号人马,都是在各个营营长的直接掌控下,而营长又大多数是黑鹰山的旧人。 将那些可能的墙头草通通关进了团里的监狱,杜云峰手里还有一千多人的武装,周澜那边是大概不到三千人的队伍,杜云峰不想与他面对面,他要两军对垒,周澜如果真的杀了他父亲,他就和对方拼了,即使是爱人,即使山盟海誓过,也不能抵消杀父之仇,他杜云峰从来不是恩怨不分、贪生怕死之徒。 周澜在归心似箭的旅途中奔向爱人,杜云峰在刀枪棍棒中严阵以待。 傍晚天刚刚擦黑,数九严寒,汽车里装了碳木箱子,周澜依然觉得冷,他想起几年前那个傍晚,他被日本兵追得像只丧家犬,而此刻他与一个日本高级将领同乘一车,车外是寒风中一车车的日本兵。那年,云峰给了他一线生机,挽救他于万一,现在他已经能足够强大到给云峰一方庇护,与对方肝胆相照。 时局风云变化,他却在这塞外的兵荒马乱里感受安全与满足。 在他此后的一生当中,鲜有安稳踏实的感觉,此去数年的战乱流离中,每当回想到人生的这个片段,他都希望时光在这一刻之前永远停住。 日军在途中与保安团分道扬镳,今信乘坐军用吉普车告别离去。周澜在回保安团大本营的归途中似乎闻到了空气中的一丝异样。那些沿途驻守的士兵荷枪实弹,跟随回归的队伍一併进入了保安团的营地,与其说是自己人的迎接欢迎,倒是更像一次沉默的押送。 士兵回营简单整队后全部进入营房区修整,周澜卸下枪枝武装,往团部去了,他虽然感觉到有点什么不对劲,又说不出,保安团是自己的地方,他根本就不认为什么人有犯上作乱的胆量与能力。 副官楼的灯亮着,他收住脚步,转弯往副官楼去了。门没上锁,一楼是空间狭小的茶厅,几个营长级别的中级军官正聚拢在一起,貌似闲聊,见周澜进来了,便赶紧立正敬礼,问团长好。 都是黑鹰山的老人了——周澜第一时间注意到,他们凑在一起不奇怪,但今天却觉得有点别扭。周澜的直觉先于他的理智告诉他不对头,多年诚惶诚恐的生活,潜移默化了他敏感的直觉。 “都守在这干嘛呢?”周澜平静的问,与平常并无一样。 “团长,大哥提前从上海回来啦,楼上等你呢。”其中一名叫李树森的营副不堪自然的笑道。老三的事情之后,他们对周澜多了畏惧,仿佛识破了周澜文秀的身躯里住的是个杀人不眨眼的灵魂,虽然他们在周澜崩掉胡奉北的那一刻他们就该意识到这点,不知道是什么影响了他们的判断,以至于这么晚才胆战心惊的认识到,而一旦认识到,这种恐惧就不是一星半点的,而是排山倒海而来,压倒性将他们笼罩住。 他笑的那么勉强,其他人也似乎快到了神色绷不住的边缘。 周澜盯着他,轻轻哼了一声:“哦?”。 他完全没有上楼的意思,反倒围着他们轻轻踱了几步,他想,楼上有陷阱。 “云峰!”他盯着那几个团长吼了一句,他才不上楼,他要看看这几个人要耍什么花样。 然而,出乎他的意料,楼上传来杜云峰的声音:“我在。” 危机瞬间化解,周澜毫不犹豫的转身上楼,脚步轻快,几乎要暗自哂笑疑心病太重,楼下那几个人在紧张的擦汗,他也不再觉得可疑。 云峰在,周澜从不觉得自己不安全。 副官楼是个侧楼,二层结构,实际面积并不大,每层只有两间半,还要算上楼梯的位置,所以那红木楼梯就很狭窄,只容一个人上下,两个人错身的话就都要侧身而过。 楼上的红漆木门半掩,周澜欢快的推门而入,他的云峰端正的坐在单人沙发上,还穿着从上海回来的那身西装,后背挺直,身体前倾,两只手肘分开撑在双腿的膝盖上,手里抚弄金壳怀表,打开关上,反覆把弄,一条金闪闪的链子悬挂于怀表和西装内怀之间。随着周澜开门,他抬起头,直视对方。
第103页 “提前回来也不先告诉我一声。”周澜走近他身边,熟稔的摸摸他的头髮:“怎么不说话?” 杜云峰抬头静静的看着他,目光停留片刻,转向了周澜身后。 顺着他的目光,门后的位置蜷缩着一个女人。二姨太还是穿着在上海那身旗袍,外面裹着小兵的军大衣,披头散髮,因为寒冷和恐惧瑟缩不止。 在看到二姨娘的瞬间,周澜并未有任何的神色异常,他只是沉默了,有种无力感慢慢袭上他,不是害怕,不是慌乱,就是感觉一瞬间热情消退,血都凉了下来。 这屋里热烘烘的暖气,气氛都到了冰点。 杜云峰仰靠在沙发上,腰间似有似无的露出半个枪把儿。周澜目光扫见,忽然一声冷笑:“你说话不算话。” 杜云峰独自等待的这段时间里,想像了无数次周澜会怎样面对这次对质,活生生的人证,他又会怎样抵赖,又或者拿出新的理由说服自己。杜云峰暗暗希望周澜真的能拿出说得过去的理由,不然他杜云峰该怎么办? 杀周澜吗?杀这个他山盟海誓的恋人? 不杀吗?杀父之仇大过天,他岂能一笑泯之。 他希望可以找到二姨娘话里的漏洞,然而这一路上,□□顶着二姨娘的后腰押回来的,该盘问的都盘问了,他无法反驳她说的话。 他有那么一丝希望,他的小慕安一脸懵懂,不知所措,给他相信他的勇气,哪怕是自欺欺人的勇气,哪怕是虚与委蛇的周旋,都没关系,给他一个台阶下,给他一个梦幻泡影,不破灭之前,或许他都会选择执拗的相信。 然而周澜第一句话就是“你说话不算话。” 意思很清楚,直指他追查杜管家被杀这件事,这么清晰,这么敏感,这么不给他留一丝幻想。 杜云峰站起,他身高略高一筹,与周澜面对面,几乎居高临下的压制了对方,他冷冰冰的问:“你的真骗了我?真是你放的火?” 周澜不与他对视,低下头,他的脑袋已经在飞速的运转,这个活证人在这,他是无论如何推脱不掉了,周家的丑事已经掀得大敞四开了吗?他来歷不明的身世,血腥黑暗的过去必须要大白于天下吗? 他下意识的低声说:“我没有杀你父亲。” 杜云峰眼里能喷出火,脸颊因为紧咬牙关而轮廓清晰,表情冷硬,他大吼一声:“你再说一遍!” 二姨娘在这声怒吼里吓得哭出声,哆哆嗦嗦的趴着墙,躲无可躲。周澜与杜云峰贴的那样近,他绝望的闭了眼睛,再睁开的一瞬间,像是下了某种决心,他探向对方腰间,迅速抽出了枪,转身瞄准二姨娘。 杜云峰也是早有防备,随即从后腰里抽出另一把枪,瞄准了周澜的太阳穴。那枪口是硬的,用力的顶在太阳穴上,杜云峰的驴脾气上来,也不是个心软的人:“杀人灭口?” 周澜楞了一瞬,他觉得不可思议,他的小云峰竟然用枪指着他的头,此前种种不论,今时今日他竟然还能用枪指着他的头? 这世间千万人,人人都可以是他的仇人,人人都可能置他于死地,可云峰怎么能呢? “我不信你会朝我开枪。”周澜的心在打颤了,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失望,他的声音却名不副实的冷淡,与颤抖的心仿佛不是来自于一个本体。 杜云峰不为所动,他简单直接的问:“到底是不是你?” 周澜再想言语,二姨娘那边已经嚎啕大哭了,她吓得屎尿屁俱下,周澜的枪口指着她,她是见过周澜小小年纪就杀人无数的,她还没活够,她不想死。她趴在地上,给周澜使劲磕头:“求求你放过我吧,我已经躲得那么远了,我不想像老杜那样惨啊!求求你,放过我。” 周澜并不理会杜云峰手里的枪,他只是将自己的枪丢在地上,然后走向地上那个筛糠一样的女人,他步子慢,一步一步,女人抖的更厉害,最后只能弱势的匍匐在地上。 “二姨娘,”周澜像小时候那般,声音不大的唤她,似乎依然带着点胆怯。他似乎带着不解:“二姨娘,如果你们不是把我和我娘往死路上逼,我小小年纪怎么敢作恶呢?我为什么要作恶呢?大哥哥,二哥哥都欺负我,你们都心知肚明的,是吧?要是没有大人教唆,他们不敢的吧?”他回头看了看杜云峰,又继续说道:“你和老杜暗地里男盗女娼,勾搭成奸,把我和我娘扫地出门这个阴谋你不会不记得的吧?” 二姨娘嚎啕大哭,杜云峰听不懂了:“你说什么?” 周澜很意外的看看他,他本以为二姨娘全都交代了,包括她和老杜的关系,以及杜云峰的身世。他嘆了口气,继续对地上的女人说:“二姨娘,我从来无心害你,可你一而再,再而三的把我往死路上逼。先用你那过继的儿子排挤我,再勾结老杜觊觎周家财产,老杜死后,你卷跑了家里所有的钱,我娘连贴身多年的镯子都卖了,我走投无路来到关外,受尽非人折磨,如果不是云峰,我现在不知道已经烂在哪块泥里。”周澜顿了顿,继续说道:“我不杀你,可你总是对我赶尽杀绝。你和老杜的打算,云峰的身世,我猜你还没说过吧?” 第39章 反目 二姨娘在筛糠的过程中,求生的欲望战胜了一切,她从眼前的剑拔弩张中判断出最基本的形势:杜云峰要报杀父之仇,周澜不肯正面承认这个事实,至于过去的人过去的事的弯弯绕绕,周澜没和杜云峰说过,杜云峰此刻云里雾里,不是个特别清晰的状态——所以,她要是想活命,最大机会就是杜云峰彻底和周澜翻脸,而只要她一口咬定老杜是杜云峰的亲爹,这个“杀父之仇”就大过天,能把周澜和杜云峰之间沟通缓和的桥樑压垮,她与杜云峰之间并没有直接的仇恨,她尚有一线生机。但,如果杜云峰搞清楚他姓周不姓杜,那个“杀父之仇”就成了子虚乌有,周澜只要不死,她不论是死期还是死相都恐怖至极了。 求生的本能战胜了一切,生死在此一举,二姨娘嗷的喊了一声,撞开周澜,扑倒杜云峰脚边,她以一个长辈的身份跪在小辈的脚边:“云峰啊,你杀了我吧。”她抬手拉过杜云峰的手腕,那乌黑的枪口就对准了她的额头,她把毕生的真诚都运用到了脸上,涕泪横流的说道:“你给我个痛快吧,我和老杜是主僕关系,清清白白的,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说,这个活阎王当年活活淹死我儿子的命,也装得一脸无辜,云峰你还记得吧?” 杜云峰和周澜互相对视的眼神发生了一些变化,虽然从来没有挑明,杜云峰其实知道周澜的大哥和二哥死的和他脱不了干系,但知道归知道,就像你知道噩梦是假的,但是真的梦魇住,那种“真实的”心惊肉跳比“知道”要程度厉害得多。同样,被二姨娘这一强调,杜云峰想起那些年周澜安静无害的表现,这种表里反差比“知道”要刺激得多。 周澜在杜云峰的眼神里读到了这种变化,他无法否认自身的黑歷史,他确实年少时就双手沾血。但枪林弹雨生死与共的过往让他有自信杜云峰能容下这个别人不能容下的他。
第104页 只是,此时此刻,感情上“容得下”在理智上“杀父之仇”的加权下,这份信任会大打折扣,他读到了这个事实。 歷史是一个人的过去,它证明着一个人是怎样的一个人。二姨娘的铺垫无疑是成功的,然而更致命的在后边,她继续如泣如诉的说道:“周澜你个杀人的魔鬼,你杀那么多人是有报应的,我眼看着你那天往老杜屋里提过煤油,我当时就是急着去打牌也没细想,我……我是没想到你连老杜也不放过啊,你丧心病狂,老杜喝的人事不省,你这火上浇油的他怎么能不死呢。” 她边说着边握着杜云峰的枪往自己的额头上顶,她是豁出去赌这把了,咬死这“杀父之仇”她就有一线生机。 “是你吧?”杜云峰眼睛红了,那个怕死的女人自己都求死了,他已经替周澜想不出任何藉口了,他声色俱厉的追问道:“你一直在骗我是不是?” 周澜赤手空拳的面对着二人,他无法再沉默,他设想过这一天,但是没想过这一天真的会来,来得这么快来,他眉眼神色暗淡,诚恳的说道:“云峰,我从来没有骗过你,我……” 二姨娘肝胆俱裂的喊道:“你有胆子杀人,你别抵赖,你就说老杜到底是不是你活活烧死的?” 伴随这个声音的一道射来的是杜云峰的目光。 这个问题,直白而简单,是或者不是。 阴暗、恐怖、复杂、冷血……不论用什么样的词彙来形容自己,周澜其实都不在乎,他的坏无限多,他的好非常有限,但这有限的一点点,他毫无保留的都给了眼前这个人。 是我——这两个字他从不正面回答,不是于心有愧,而是不想平地起波澜,不想节外生枝,毕竟现在一切好好的,这个“好好的”又是多么的来之不易,那是生与死换来的,血与火里滚出来的,但今时不同以往,他躲无可躲了。 “ 是我”他回答。 他的声音轻而坚定,随后迅速的一点头,像是在肯定自己刚才说的话,周澜声音大了起来:“是我烧死了老杜。” 杜云峰痛苦的闭上了眼睛,面部的肌肉因为咬牙而冷峻异常,稜角分明,所有的痛苦从大脑直入心田,仿佛剎那间,他的世界断为两截,前边是各种堆积如山的幸福,未经任何转换,所有的幸福翻转了天使的面目,显露出魔鬼的爪牙,将他碎尸万段。 “但是,云峰,你听我……” 周澜解释的话刚露了个头,就被杜云峰踹回了肚子,对方飞身一脚,结结实实正中胸口,他仰身撞到沙发,那花梨木的扶手被动成为一把兇器,重重击打在他后背上。 前后夹击之下,魂魄几乎都被震出了身体,周澜手捂胸口,眼前一阵白髮,好一阵听不清对方说什么,他本能的连滚带爬向后躲去。 杜云峰已经红了眼,他爱他,但他不能让杀父仇人活着。他的大脑介于一片混乱和一片空白中的某个蒙昧地带,矛盾纷繁复杂,此起彼伏,大脑的主人暂时性的失去了掌控,唯有他二十多年的百善孝为先的人生观本能似的浮出水面。 很久以前,他就决定过,如果真是那个人杀了他的父亲,他会亲手杀了他,然后陪他去死。 他是一个信守诺言的人。 他也是个至情至性的人,他很爱他,多少次,宁可自己死,也不想他危险。 颤抖的枪口缓缓抬起,这次不是威胁,是真正的杀意。 竹马绕床的成长,并肩战斗的过往,相濡以沫的日常,两个人对彼此的了解已经不需要言语的沟通,一起势一抬手,便知道对方的用意。周澜心思细腻,他对杜云峰的了解比对自己的了解还多,对方是重情重义的性情,他心知肚明。此时此刻,他身上每一个汗毛孔都在提醒他,杜云峰当下是极具危险性的,在所有的故人故事关系没掰扯清楚前,杜云峰真的会开枪。 而周澜自己心里明白,他不会朝杜云峰下手的,就算杜云峰会反过来朝他开枪,就算多年来他周澜杀人从不心慈手软。 但这个想法,也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 当“是我”两个字斩钉截铁的说出来的时候,杜云峰意志中的某一部分就此天崩地裂,那是非常自成体系的一部分,关于爱与信仰,他所深爱的,他所崇拜信仰的顷刻间天塌地陷——他拿命去爱的,是他的杀父仇人,他拿一辈子去相信的,是欺骗他的谎言。 二姨娘也意识到了三人到了生死一线的时候,她是死是活,取决于周澜到底死不死,作为一个半辈子精通打牌跳舞的妇道人家,她福至心灵地,无师自通地学会了借刀杀人的本领,她惶恐颤抖着重复嘴里的话:“老杜死的惨啊!” 对于普通人来说,恨与恐惧会让人在千钧一髮的时刻乱了阵脚,但对于周澜来说,“恨”与“恐惧”这两样东西都达不到这种效果,他“死”过很多次了,每次都能冷静的置之死地而后生。 面对敌人的时候,他绝对会不慌乱的绝地反击,但是杜云峰不是敌人。就在这最紧张的时刻,爱成了羁绊——我可以为你死,但是我不能让你杀死我,这没意义,尤其是让我死在一片慌乱和煳里煳涂里。 不行,绝对不行。 纠结与羁绊,让一向冷静的周澜心神不稳,作为一个“能动手就不动口”的冷酷行动派,他做了一个日后回忆起来后悔不已的动作,他在躲避的同时,就地翻滚摸到了之前丢在地上的□□。 二姨娘的没有说出事实的全貌,他本就已经恼火了,而她的“加油助威”声不绝于耳,好似一道道催命符要将周澜打回妖孽原型。 就地翻滚的瞬间,他回手就是一枪,子弹朝二姨娘射去。 杜云峰站在周澜与二姨娘的直线距离上,只是稍稍侧一点的位置,周澜为了绝对避开杜云峰,那子弹的准头就做出了让步,他本意是要让谎话连篇的二姨娘永远闭嘴,子弹却射歪打中了女人的胳膊。 二姨娘嗷的一声,大叫道:“杀人灭口啦!杀人灭口啦!”,也顾不得胳膊上开的血窟窿了,连滚带爬的往杜云峰身后躲。 杜云峰在枪响的时候明显一怔,这短短的瞬间里,他忽然分不清——那飞来的子弹是奔着二姨娘去,和自己擦身而过,还是本来就朝他而来,误打误撞的打歪到了二姨娘。他从不认为他的“小慕安”会朝他开枪,可是刚刚“是我”那个两个字的让他坚信的整个世界都在坍塌,是非真伪的天平失去了准星与平衡。 周澜果真是他心里的那个“周澜”吗? 他真的“认识”过周澜吗? 眼前这个周澜,如果扒了这层“皮”,他爱的是这个“人”吗? 在他迟疑发怔的时候,二姨娘从后面扑过来,她扑向这唯一的庇护,与死亡擦肩而过的恐惧让她在扑向人肉盾牌的瞬间爆发力无穷。 杜云峰勾在扳机上的手指绷紧,而来自毫无防备的后背重重一撞,传导到手指上,成就了决定性的一击。
第105页 “碰”,枪响了。 杜云峰开枪射击了。 子弹擦着周澜射到木质沙发腿上,木屑开花飞溅。周澜就势滚到沙发之后,掀翻了茶几做掩护。 这一枪离他太近了。 周澜的脑子几乎是空白的,这两声貌似“对射”的枪响间隔短暂,他已经听到木质楼梯上纷乱的脚步声,楼下的三个都是土匪出身,亡命徒的根子,如果他们冲到楼上,乱枪之下,自己肯定会被打成筛子。 借着沙发茶几的翻腾扰乱了视线,周澜完全依靠枪林弹雨里求生的本能,在杜云峰转身的瞬间里,他全力一纵,从二楼破窗而出。 仿佛从天而降,他空中下落的时候脑海里才茫茫然一片,混沌中浮现出一个令他胆寒的想法:“他真的想杀我?” 落地的瞬间,他大吼一声:“警卫班!” 保安团的营地内,人人有枪,人人能杀人,警卫班的二十几名战都是单兵里的强者,周澜是惜命的人,对这个警卫班无论是精神控制,还是能力训练都是顶级的。 从枪响到落地的瞬间只是电光火石的一瞬,训练有素的警卫班已经飞速反应,倾巢出动,瞬间就将周澜护了个密不透风。 副官楼楼梯的狭窄,阻碍了三个营长上楼的速度,虽然枪响的瞬间李树森等人就鱼贯而上,但破门而入的时候也只是望见了周澜下落的衣角,等他们越过神情些许恍惚的杜云峰,居高临下持枪射击的时候,早有忠实的警卫班战士用身体护住了周澜,而几十桿枪不用等到周澜的命令,已经自动向上还击。 点射演变成了枪林弹雨。 “大哥,”几人转身拥到杜云峰一侧,李树森神情冷静,“姓周的跑了,我们失了先招,一时恐怕再难得手了,怎么办?” 说这话时,警卫班的一部分人已经意图往副官楼里冲锋,但是杜云峰一派早就在附近埋伏士兵,双方在楼下自动短兵相接。 虽然都是一个团的士兵,但是各有其主。 杜云峰的兵都是各个营长的亲信,知道自己在造反,不过姓周的就是造反得来的团长,他们拥护姓杜的如果造反成功,手里的饭碗就更牢更大,新的王朝会有新的元老,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这反必须得造成功。 警卫团,还有周澜刚刚从战场上带回来的兵,那是铁打的自家亲信,在周澜一手遮天的团里,日常都是周团长一个人说的算,如今有人造反,那就是效忠团长的时候真到了。 杜云峰也不是个临阵慌乱的主,他从短暂的震惊和难以置信中迅速认清了形式——不论故意与否,周澜刚才朝他开枪了! 上千号人的性命都挂在他身上,他为了仇恨纠结了人马,现在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如果他坐以待毙,跟着他的人一定下场很惨,不论是动了周澜的钱,还是动了周澜的权利,在周澜的世界里,都是杀无赦的罪。 杜云峰想得没错,周澜是个睚眦必报的人。但他忽略了一点,他这一起事,这千把号的人相当于动了令周澜比金钱更在乎东西——他们“抢走了”杜云峰,从周澜那里生拉硬扯的抢。 “小满接应,”杜云峰下令,“趁着保安团还没完全反应过来,活捉周澜!” 金小满另外两个营长带了几百号人,待命在营房区和训练区,电话响起后,金小满立即带人沖了出去。他对“军师”周澜其实一直挺有好感,一来是因为大哥杜云峰的缘故,一来是因为周澜待他不薄,把他当“自己人”。 可是李伯年的事情之后,金小满害怕了,李伯年贪钱的事情他有份,这也不算对大哥杜云峰不忠,当土匪的哪有能竖道德标杆的。跟大哥出生入死那是交情,可也是为了钱,谁能对白花花的银子不动心?都是兄弟们出生入死赚来的钱,李伯年功劳很大,凭什么他周澜一个外来的“半路出家”的军师说杀就杀,说剁手就剁手。今天能剁李伯年的手,明天也许动辄得咎,就能剁了他金小满的脖子。 内线电话一响起来,他就知道这个时刻来了,大哥和军师之间他必须选一个,不论是念旧还是现实利益,他都只能选前者。 营房区里整装待命的士兵,和训练区里正荷枪实弹“训练”的士兵瞬间譁变,“非我族类”的士兵措手不及,被镇压了不少。 周澜伏低身体,避免可能来自任何方向危险,形势一片混乱,身边是刚从休整状态匆忙应战的黑四儿,黑四儿一只胳膊压低他,用半个身体充当了他的人肉盾牌,同时另一只手握枪警戒着四面八方。 警卫班的着装区别于保安团的士兵,他们不穿黄色的保安团制服,而是清一色的黑色制服。 整个警卫班,以周澜为中心,犹如黑鸦密集群聚,迅速向外围移动。 周澜紧贴着黑四,利用对方身体打造了一小方安全天地,他顺势往黑四后腰里摸,警卫团的战士武器配备都是性能优越的白朗宁,而且是人手两支,果然手到之处有带着体温的枪把儿。 黑四儿注意到了他的动作,很配合地微微给了他一个方便的角度,让他顺利摘走皮套里的枪。 “贺驷,什么情况?”周澜低声吼道。 黑四儿的大名是贺驷,只因他人长的黑,上山落草时又是个没发育完全的细瘦少年,不起眼的小角色,所以连大名都被忽略了,外号成了大名,他任了警卫班的班长时,周澜才知道他叫贺驷,如果不是保安团而是黑鹰山,黑四儿这个名字估计是要一直跟到老。 黑四儿与周澜同时从战场上刚退回团里,副官楼枪响的时候,他正用毛巾擦脸。丢下毛巾,抓起配枪,他带人第一批冲到副官楼下,周澜从天而降的时候,他几乎是本能的飞身盖住了周澜。再抬头,楼上窗口露出乌黑的枪管,他都没管是什么人,直接就朝上面还击了。 周澜想问的是整个保安全的状况,黑四儿其实所知甚少,他连周杜之间的矛盾都不晓得。不过根据眼下的情势,他得出了最基本的判断:“应该是刺杀你!不知道还有没有同党,我们要撤到安全地带,去营房区!我们的人弹药还没入库!开枪的人认识吗?” 周澜扭头深深看了他一眼,黑四儿不明所以,询问道:“团长?” “去营房区!”周澜认同了黑四儿的判断。 黑四儿全力护住周澜,一边前进一边吩咐所有人:“全力保护团长,去营房区。” 撤出团部的院子,身后伏击的造反士兵被留下的几名警卫班士兵阻击,此起彼伏的枪声里,忽然前方营房区和训练场枪声大作。 群聚的警卫班急剎车,黑四儿不可置信的说道:“团里譁变了?”周澜这时反倒心绪平静了很多,他微微抬起身观察四周,同时说道:“有人造反。”他微一思量,这次譁变恐怕规模不小,那几个营长都参加,说明至少几个营都叛变了。 他暗嘆,杜云峰啊杜云峰!难道你没自信独自会我,非要人多势众才胆量置我于死地? 他没时间体会这种难过到想笑的心境,眼下的第一反应是黑鹰山的老人是不可靠了,他有自信大部分的保安团都在自己控制下,他接下来最该做的是分清敌友,镇压造反。
第106页 分清敌有的话,那身边这个黑四儿也是黑鹰山的老人了,他可信吗? “一二三营造反!”周澜在队伍中呵斥道,他飞快观察了一下身边黑四儿的反应,对方吃惊但是没有慌乱的神色,黑四儿立即反应并吩咐道:“武和平、徐友亮立即探路四五六营,其他人跟我一起不惜一切代价,护送团长冲出营地!” 两名战士应声而去。 整个警卫班以周澜为圆心,不断移动,依靠营地里的房屋建筑,墙壁树木为掩护,向营房区发起冲击,而子弹似乎是来自四面八方,外围不断有人负伤,有人倒下。 警卫班是周澜此刻最贴身的保障,黑四儿是“人”是“鬼”,现在都不是探究的时候。周澜迅速退下弹夹查看,黄铜子弹排列紧密,啪的一声合上弹夹,他迅速将子弹上膛,无论何时他最依赖的还是自己。 他周围的人肉盾牌能支撑的时间有限,造反的一众人有备而来,火力充足,要不是有房屋树木做掩体,这几十人的肉团,能被乱枪崩个稀巴烂。 他熟悉子弹撞击、钻进肉体的声音了,那是类似于“碰碰”和“噗噗”之间的一种很特别的声音,子弹划破空气带着尖锐哨音,一旦射中,就会瞬间消音,仿佛声音也带了穿透力,一併钻到了肉体里去。 子弹是飞快的,他却在飞快里看见了慢动作,横七竖八的子弹交织成网,那种类似“碰碰”和“噗噗”的声音,与中枪的惨叫声此起彼伏,他在人群的间隙里,看到被子弹冲击的东倒西歪的警卫班战士,有的人拖着伤继续战斗,有的人当场毙命,没有机会再爬起来。 黑四儿的注意被外界的危险吸引,形势紧迫,他没时间和机会询问周澜是怎么判断出来一二三营有问题,虽然潜意识里一二三营都是黑鹰山“自己人”的念头一闪而过,但是他无暇多想,眼下当务之急是护住周澜,这是警卫班的本职,也是他的第一要务。 不能让周澜被瓮中捉鳖,这是他局势的基本判断,这与周澜的想法不谋而合。 营房区的枪声密集大作,不断接近,黑四儿改变了姿势,危险已经不是来自上方,而是来自前方,他将周澜护在身后,指挥着整个警卫班往团外发起冲击。 周澜侧身紧贴他身后,用他的身体保证自身的安全,自己的枪口则时刻警惕着,警惕可能来自任何一个方向的造反者,也高度警惕身边靠着这个人,万一他回手一枪呢? 枪声密集,子弹与血肉横飞。 周澜的眼睛忽然热了一下,他抬手去揉,顺势揉出了一朵血花。黑四儿眼角余光注意到他的动作,当即回身,不管不顾的捧住他的脸。 周澜几乎是条件反射的抬高了枪口,直指黑四心脏的方向,他直视黑四儿的眼睛,他不需要确定什么,他可以立即开枪。 第40章 相爱相杀 但黑四并没注意到他冷静的神情,急三火四的问:“怎么了?”他手里的枪把贴在周澜的脸颊上,寒冬腊月的,还带着体温,他另一只手快速的抹去周澜眼梢额头上的血迹,并未发现伤口,他才松了一口气。 血肉横飞中的一滴血,也不知道是谁的。他迅速把周澜扯回身后,并没有留意到对方刚才向上抬起的枪口。 周澜枪口一转,朝向外侧,刚才的一切似乎都没发生。 混乱的保安团,造反与自卫同时爆发,营房区冲出来的士兵有的是刚从战场上归来的,“保护团长”是第一反应,遇见黑色着装的警卫班就自动加入了护卫队伍,有的是造反的一方,黑色警卫团就成了他们的活靶子。 整个保安团都乱了,明明是非己既彼的对立,却打成了毫无章法的自相残杀。有人在惨叫,负伤倒下后向掩体爬去,然而子弹横飞,眨眼就蹦飞了半个头颅。 可以唯一比较值得庆幸的是,造反者准备不是太充分,周澜想,或者这也不是为了造反,就是为了活捉他,否则如果动了团里的机枪和榴弹炮,那大家可以直接同归于尽了。 保安团有八个营。周澜判断的没错,造反的是一二三营,是他的黑鹰山“兄弟们”执掌的嫡系部队,以前,他和杜云峰的“双保险”下,嫡系是他信任也最依赖的部分,现在近水楼台的先捅了他一刀。 被派出去的两个战士很机灵,不仅探明了情况,还把其余几个营的人往团部方向引来救援。 这几个营的士兵都刚和周澜从剿匪战场上回来的,真枪实弹的磨练过,营长副营长等为首的主官大多是周澜来保安团后自己培养的人,一些黑鹰山的老人虽然也担任了几个重要职务,但是因为外出执行任务,并没有机会和此次的造反者串通结盟的机会。 五个营的士兵回团后,正要清点弹药入库,就听见了团部方向的枪声,以赵长江、马雨霖等人为首的营部主官意识到有大事发生,立即下令全副武装,派出侦察兵去打探。 期间,“名符其实”的团长的张大虎还跳出来试图趁乱指挥队伍,但是赵马等营长根本不买他的帐,完全指挥不动,张大虎眼看自己这是作实被架空了,也就熘了墙根自顾自保命去了。 赵马等人按兵不动,他们不敢贸然闯过去,保安团里日常的管理很严格,团部方向比较敏感,一群人荷枪实弹的往团部方向沖,救驾的本心,难免一个误会成了犯上作乱的嫌疑。 真要被当成了逼宫分子,以周团长的风格,是要杀无赦的。 团部的电话已经打不通,几个营犹如热锅上的蚂蚁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正是焦灼之际,警卫班的人到了。 五个营的人得到周团长的口谕,立即火力全开,往团部方向打起了冲锋,枪林弹雨伴随人声鼎沸,吆喝着分清敌我。 在一处回型壁路口,救驾来迟的人与警卫班接上了头,此刻的警卫班纵是精英荟萃,肉身也架不住钢铁的子弹,损耗过半,最核心圈里,黑四儿身上已经挂彩,胳膊上衣服破了,汩汩鲜血顺着胳膊往下淌,手里的枪已经染红,随着他开枪的震动,顺着枪把往下滴。 他身后的周澜毫髮无损,与他背靠背,抛掉了打空了的子弹夹,接过黑四儿递过来的另一支子弹夹,插进枪托,拍击上膛。 “保护团长!”两支队伍会合之际,黑四儿背靠着周澜,将对方推进队伍,人墙保护之下,他们终于死里逃生,安全了。 人墙潮水一般从两侧涌过,警卫班倖存的战士裹着周澜成了人海里安全的小舟,最大的危险已经过去,小舟无论怎么漂,只要在这人海之中,就是安全的。 周澜重掌雄兵,有了人有了枪有了钱,他就有了控制、摧毁一切的能力,“撤出保安团营地,”他发号施令,“不要进攻,围城!” 造反的人到底是怎么排兵布阵,一时之间谁都搞不清楚,安全起见,撤出保安团是上上策。 杜云峰要活捉他,现在看是做不到了,现在轮到他活捉对方了。 五个营的士兵,三千余人,训练有素的向外撤退。他们并不恋战,造反的人也觉察到了。
第107页 五个营攻进来的时候,杜云峰就知道大势已去了,如果不是他犹豫,如果不是他不甘心,捨不得下手,周澜早就成了一具死尸,人一死,他就可以暂时掌控保安团,虽然他的目标并不是夺权。 周澜都已经承认了“是我”,他还是犹豫,还能怎么样呢,当下这种局面,谁也破解不了了。 你死我活,势不两立。 他刚才那招瓮里捉鳖没奏效,五个营的往外撤的时候,杜云峰就识破了周澜的计谋,他也要玩瓮里捉鳖,整个保安团的营地就要成瓮了。 你死我活,互相都想活捉对方。 杜云峰根上是山里来的土匪,被同行、保安全驱逐剿灭了那么多次,最熟悉的招数就瓮里捉鳖了,在这个瓮没封口前,他必须得逃出去。 敌变我也变,五个营刚一有撤退的架势,他就下令全体造反之众,全力冲锋保安团的后营地了,那里是保安全的薄软环节,护卫人手少,保安团的布防都是他一手经营的,他比谁都清楚。 营地后门的站岗士兵未来得及发问就被击毙了,杜云峰赶在周澜的包围圈形成之前,破壳而出。 突击出来的几百人,顺着保安团后山撤退。杜云峰的估计没错,周澜就是要围他,他的反应也非常快,周澜的队伍还真是晚了他一步,包围圈仿佛一双合围的手,想要把造反者全部揽进自己的势力范围,可是杜这一方太狡猾了,硬是从他指间逃出升天。 周澜冲到保安团外的时候,也预感到杜云峰一众人等不会坐以待毙,逃的话,后山是最好的选择,于是他追加一道命令,抽出几百人精兵强将,随他斜插后山,截住可能的逃跑者。 他飞身上马,黑四儿帮他牵着马缰绳稳住马,手上的血把缰绳都染红了一段,周澜低头看看他,对方的胳膊上扎了绷带,虽然不再血流如注,但也只是匆忙间临时止血。 “团长,我和你一起。”黑四站在马下望着他,“我的伤没事,我还行。” 周澜看了他一秒钟,手里的马鞭一指他的前额:“把他给我拿下!” 立即有几名士兵上前将黑四儿往地上按,黑四儿胳膊上的伤口吃痛,扭曲着被按倒泥土地上,他费力仰头,然而还是看不见高头大马上的周澜,将将能看见对方粘着血和泥土的马靴,“团长?”他不解的喊道,“团长?” “塞上嘴,回来我亲自审问。”周澜扫视了一圈警卫班的众人,“你们原地休整。” “是,团长!”警卫班直接听令于周澜,其他任何营长都无权指挥,黑四儿是班长,被扣压了,就暂时由副班长接任指挥。 黑四儿嘴里塞满布,被五花大绑的两只胳膊背在身后,两个兵押解着他,他吼不出,只是眼睁睁的看着周澜带着赵长江营里的几百人人队伍,头也不回的奔向后山。 杜云峰逃的及时,只要进了深山,他就自由了,翻山穿林是他的本事,没人能拿得住他,带着队伍重新落草是个出路,解散了队伍再伺机潜入保安团也是出路,那都是后话,当务之急是逃出保安团的后山,那后面是绵延起伏,地势复杂的深山老林,广阔天地,有各种逃生的可能性。 周澜追击的队伍已经向空中放枪,那是警示也是恐吓,就像猎狗撵兔子的原理,狂吠声声就能把猎物往既定方向堵截,也能起到让猎物疲于奔命不得休息的目的。 但是杜云峰不是兔子一样的猎物,更不是心理稚嫩的新手,他听出来那枪声的距离还远,他甚至嘴角不自觉的带笑,周澜果然出手够快,彼此的企图、招式都堪称心有灵犀,电光火石间就完成了一环扣一环的反应。 可惜,“是我”两个字将成为永远横亘于两人之间的鸿沟,人死不能復生,生与死的仇恨也只有生与死才能化开,再心有灵犀,再天造地设也回天无力了。 他一马当先,率领众人向深山的方向撤退,目的地并不遥远,要不了多久,他就要一头扎进起伏群山之间,消失于茫茫林海雪原之中,那遥远的枪声只会越来越远。 马儿飞驰,耳边风声阵阵,一切都很顺利,很平静。 很平静,太平静了,过于平静了。 多年生死逃亡的歷练,他冥冥之中觉察到了一丝异样,他似乎在沿途看到过零散的脚印和车辙,按理说,刚刚下过大雪没有几天…… 而前方是逃往深山的必经之路,两侧地势高,中间一条窄路蜿蜒出一个急弯,从路的这端无法看见路的那一端——这是个打埋伏的完美场所。 他急勒缰绳,雪里站是匹好马,灵性的很,前蹄腾空而起,生生急剎住疾行的脚步。 杜云峰一手握紧缰绳,一手抬起,示意后方停住,不要发出声响。 直觉让他非常不安,他现在没有时间可以浪费,但他还是忙而不乱的慎重起见,挥手派出一名侦察兵。 侦察兵单身纵马而出,向前方疾驰。 前方的山谷,两侧高地的树林中,一架望远镜被轻轻的放下了,一丝笑意挂上眉梢,它的主人是个用兵的高手,虽然他刚刚布置好的埋伏已经被来者警觉了,但他自信猎物是跑不掉的。 那名侦察兵飞奔而去的同时,杜云峰就已经在盘算改道的成本,前方那个小山谷如果能穿越而过,就等于突围出了瓶颈,一步逃出升天。但是那小小的山谷是通往群山深林的必经窄道,捨弃它就要换个方向另做打算,往左去是地势陡峭的高山,虽也能遁去逃生,但是人马太多,恐怕会走散,多伤亡,往右则是奉天主城区的方向,人多楼多,正是保安团的势力范围,无异于自投罗网。 如果不是这条小山谷地理位置太重要,他也不愿意在后有追兵的情况下还耽误时间不放弃,目光一路跟着侦察兵,他跨在雪里站的背上翘首,直觉告诉他,有什么东西很不对劲。 “大哥”金小满骑马凑近,“不会有事吧?姓周的之前不可能知道咱们起事,不可能排兵布阵这么快,放心大胆的走吧。” 杜云峰摇摇头,虽然他也觉得金小满说的有道理,周澜就不能预知他能反他,他自顾尚且无暇,哪还能料事如神,先走一招好棋呢?但他就是觉得不对头:“没那么简单,你看,这荒山野岭的,咱们奔过来这一路,连个野鸟都没飞起来,我刚才好像还看见过脚印,我觉得好像有人先我们来过这里。” 他是个山里跑大的孩子,一草一木,一花一鸟都是太平常不过的东西,有点风吹草动,哪根草叶子折错了方向,他不一定说得清楚,但是能感觉到不对劲。 一营营长李树森也近前,后面追兵的枪声越来越近,他有点待不住了,也打算劝杜云峰别耽搁,“大哥,我觉得小满说的在理,前……” 他话音未落,只听一声清脆的枪响,来自前方,侦察兵从马背上滚了下来,与此同时,杜云峰等人条件反射的伏低在马背上。 果不其然,前方有埋伏。 而且埋伏的人似乎非常耐不住性子,不等诱敌深入,便主动出击了。
第108页 火舌从高处密林间喷射而出,开始了无差别扫射,杜云峰从听到第一声枪响就知道来者何人了,三八式□□的枪声具有很独特的金属质地,这么远的射程就开枪,看来是奔着置他于死地来的。 日本人是周澜叫来的吗?他觉得不可思议。 因为离小山谷还是有相当距离,三八大盖的射程再远,也会因为远距离精度有限。杜云峰知道要道肯定是走不成了,他下令所有人找掩体隐蔽,保存有生力量,再伺机撤退。 对方诱敌深入不成,就痛下杀手。杜云峰不傻,他不能和关东军作对,整个关外大地都已经成了日本人的地盘,这瓮太大,他逃不出去。 他只是没想到,周澜竟然找日本人做靠山,做帮手,来对付自己。他俩当面锣对面鼓的往死里打一仗,谁弄死对方,这条命拿去好了,绝对没多余的话,但是拉来日本人撑腰真是让他寒心。他真的有点后悔,他刚刚还在犹豫要不要向周澜开枪。 放到现在,他应该就不会犹豫了。 今信雅晴将杜云峰优秀的警惕性和灵敏的反应速度尽收眼底,他很欣赏对方,他经歷过年轻时与人一对一的决斗,经歷过血与火纷飞的战场,经歷过瞬息万变波云诡谲的情报较量,他见识过很多优秀的人。 对方是不是千里马,他作为一名资深伯乐,心里能判断的非常清楚——杜云峰很年轻,有胆量与智慧,灵敏而又颇具行动力,具有成为一名优秀军人全部潜质,而且,他很忠诚,他的忠诚仿佛与生俱来,在血液中在骨髓里,尽管他自己的脑海中未必清楚过。 这样的人才如果能为帝国所用,那将是以华制华的利刃。 可惜,他的忠诚献给他信奉的人和事物,不为权贵所诱惑,不为威逼利诱所屈服。今信向周澜抛出的橄榄枝,周澜虽然犹豫,但是权衡利弊之后肯伸手,而今信抛向杜云峰的好意,对方始终冥顽不灵,仿佛他的忠诚让他只接受来自周澜一个人的意向。 周澜和杜云峰还都年轻,有些念头还没在脑子里定型,有些事物的价值还没有形成定论。今信有信心和耐心把周澜“误入歧途”的前二十年掰正回来——他应当成为大和民族名符其实的一员,而不是浑浑噩噩不知根在何方。 杜云峰既然与周澜是绑定的,那也就是说只要是周澜的心意,杜云峰都会服从的,然而可惜—— 可惜,今信雅晴已经没有耐心去观察,去培养了。保安团里一直有他安插的内线,周杜二人的不伦关系,让今信非常痛心,非常耻辱——他的儿子,他唯一的儿子,血管里流着大和民族的神圣血液,怎么能与一个同性苟且,昼同行,夜同宿,昏昏昭昭不明神启,甚至在今信刻意安排的“剿匪”之战中,他的儿子竟然为了保护杜云峰不受牵连,将人远远的送去上海,自己去战场上出生入死,差点被人掳去丢了性命。简直傻到不能容忍。 杜云峰在上海的一举一动,其实都在今信雅晴的监视之下,他派出的流氓阿飞轮流出现在杜云峰的周围,他见了谁,听了什么,说了什么,都如同军事机密一般,一字不落的进入了今信雅晴的情报库。 今信猜到了杜云峰可能要发难,夫妻尚能反目成仇,何况周杜这对有悖天伦的同林鸟。 他在很久之前,就已经吩咐山下照男监视杜云峰在奉天的交际人群,并让他伺机让杜云峰出“意外”,只是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毕竟周澜太执着了,一定不会善罢甘休。 现在好了,杜云峰先动手了。他一旦和周澜反目,今信就没有什么好顾忌的了,大开杀戒,一了百了的时候到了。 小山谷的埋伏太仓促了,如果今信多一些时间,他肯定可以做得天衣无缝,一击致命。他欣赏杜云峰能在蛛丝马迹中留意到危机所在,不过这欣赏也就到今天为止了。 不能为我所用者,就不必留。 阻挡周澜回归者,就不能留。 今信朝山下照男轻轻挥了挥手。 射程太远,杀伤力有限,无法短时间内完成今信“杀无赦”的命令,山下照男会意,吼出粗粝的日语。 前进,进攻,消灭全部敌人。 火舌之后,一挺挺乌黑的枪管伸出密林,这支关东军分队,有上千人,从数量上占了绝对优势,他们准备充分,为扎稳打的进攻了。 杜云峰无心恋战,论人数,论后援,论地势,他都不占优势,况且他当下的目标只是逃生,所以一路向左成了唯一选择。 那里山陡林密,他不好攀登,日本人也是两个胳膊两只腿,胜负可以一拼。 一边反击保持敌我距离,一边向着高山前进,他率领众人别无选择的逃去,是生是死,只能孤注一掷。 周澜带着几百人一路追击,保安团营地本身并不算太大,但之前因为安全原因团所在地的外围设置了不少路障,现在就成了自身的阻碍,待他追击到后门,连造反者马蹄扬起的尘嚣都平静了,他知道杜云峰的打算,所以也奔着小山谷的方向而来。 忽闻前方枪声大作,周澜也大吃一惊,杜云峰跟人打起来了? 快马加鞭,他心里的疑团催着他一路狂奔。他有不好的预感,这事已经不是他和杜云峰二人之间的简简单单的杀人偿命因果关系,杜云峰恨他,他可以解释,只要杜云峰给他机会,他会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清楚,如果那时杜云峰还是觉得他周澜该死,还是要一根筋给他那个名义上的爹一个交代,那周澜就把自己这条命还给他,你要,我给你,没有二话。 但杜云峰是生是死,只能由他周澜一个人说得算,别人不能插手。 他和他之间的事情,决不允许其他人插手。 奔袭到小山谷附近时,事态已经一边倒。周澜被漫山遍野的日军惊得打了个冷战——日本人掺和进来,他很难再摆平这件事了。 那山高而陡峭,从他这里望过去,已经高不可及,常年人迹罕至,就没几个人真正上去过,以前周澜听人说过,山的那一边更加陡峭,而且山下地势更加低洼,山下是宽阔的浑河,浑浊汹涌。 他朝天鸣枪,示意己方到来,日军漫天蝗虫一般,他没有时间去寻找日军的头目在哪里,因为看态势,杜云峰没有时间了。 他于是不惜利用自己吸引火力。 日军追击的人也是保安团的装备,突然之间看到又来了一群同样制服的人,就有人开枪还击了。 周澜不想与日本人发生冲突,但是日军正在追捕杜云峰,虽然理论上他和日本人的目标是同一个,但那不意味着他会和对方达成共识。稍微犹豫了一瞬,他下令:“打”,虽然局势一团乱,但是他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把山上的日本人都拖住!” 赵长江一直跟在他左膀右臂,接到命令后马上传令执行,但是他还是忍不住爬到卧底的周澜身侧:“团长,和日本人作对,咱们实力不行啊!” “先拖住再说。”周澜知道老赵讲的对,但是形势太危急,那山那么陡峭,逃命的人要么逃,要么打,边逃边打根本走不动,子弹不长眼,没准哪颗就要了命。
第109页 于是三方各有打算,瞬间交叉开火了,然而杜云峰在密林中,全部的精力都在放在腿上和眼睛上,枪声不断,但至于子弹打向哪个方向,山下打得如何激烈他是无从得知的。 他庆幸的是,日本人来的不算快,他应该够时间翻过这道大山。 日军与周澜保安团一方激烈交火,日军本来分散于漫山遍野,等今信停火的命令传达到单兵,双方已经互有死伤。 不过,今信还是主动向周澜而来。 在一片黄色军服,钢枪林立的杀人机器之中,他走向周澜。 周澜与今信有生意伙伴上的共同利益,也有朋友间的交情,所以,他也命令部下停火,本来他也不是在争你死我活,他只是想拖住对方。 今信未穿军装,只是一身厚厚的藏青色呢大衣,与在一片黄色军服中格格不入,好似众多军人里走出的一名儒商,他朝周澜一点头:“周团长!” 这主动就是诚意,周澜于是从掩体后也大大方方的走出来:“今信先生,你为什么打我保安团的人?” 敢和日本人面对面作对的,这关外没什么人了吧?只有他的儿子,敢站在这里和他叫板。 今信微微一笑,在他心里,周澜已经向与他同一战线更进了一步:“周团长,保安团内讧了,你是我的朋友,我永远都站在你这一边,你的敌人就是我的敌人。” “杜云峰不是我的敌人。”周澜单刀直入地回答。 第41章 狼狈 第四十一章 这是一个令人迷惑的答案,给出答案的人要么是不清楚事实真相,要么就是脑筋有问题。今信一向自诩能够把握事情的发展,本来自信满满以为他如此全力的相助,周澜会离他更进一步,现在看来,并没有达到预期效果。 不过他沉得住气,中国人不是有个说法,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他对杜云峰失去了耐心,但是他对自己的儿子永远有耐心。 “想必是我得到的消息太不准确了,周团长,保安团内部大乱,半个奉天城都快被掀了。”他说到这里停了停,观察周澜的反应。 这些事实都是秃子脑袋上的虱子,太明显不过,周澜否认不了:“确实,不过是我团里内部一些误会,我想,不必劳驾您亲自挥师,我身为一团之长,我有能力解决好这次危机。” 今信心里简直要火冒三丈,他儿子是不是中邪了?都连枪带炮的对射了,都是性命相博了,还不是敌人?那是什么 但是他依旧很好地掩盖住自己的想法,他的目的是消灭杜云峰,只有肉体上的灭失,才能让他的儿子摆脱精神上的束缚,完全成为自我,完成真正的回归。 他认为还没有到用硬招子的时候,他用软招子逼对方就范:“但是保安团出了事情,我们日方是不能坐视不理的,倘若杜云峰真的抗命,危及你作为团长统治或者安全,那就是对抗我们在关外亲民统治,就是危害大东亚共荣的危险分子。”他顿了顿,继续说道:“周团长,如果真的有人造反,我们关东军是绝不能放任不管的,希望你明白。” 这是日本人的土地——周澜此刻深刻的体会到了这一点。以前他觉得自己有钱有枪有炮,国不国的,家不家的,那些都离他很遥远,不论到哪都能自成体系成立一个小王国。 可是现在,他恐怕保护不了最想保护的人。 这是他少年时的噩梦。 噩梦去而復返,重新将他网罗其中。 今信停火併主动向他走来,说明这件事的性质没有一发不可收拾,周澜本来觉得,这是他保安团内部的争斗,不论争的是权还是利,这都是自己内部一亩八分地里的事,与日本人无关,对日本人也没有任何破坏和威胁。 在这关外大地上,没有什么人能够造日本人的反,连有造反嫌疑,都是要被杀头的。 倾巢之下,焉有完卵。 杜云峰现在已经是穷寇,追得紧了,逼得急了,不知道要出什么乱子,他都能朝我下死手,也就没什么干不出来的了,周澜想。 他想把他抓回来,没有什么解决的好办法,只能圈起来,冷着他,耗着他,该打该骂或者该杀,都是后话。但是,那都是他二人之间的事情,别人不能插手,更不希望和日本人扯上干系。 “今信先生,”周澜不客套,直截了当的表明了自己的立场:“我团内部的一点小矛盾,有些误会没有很好解决,但我能够把这件事情解决好,我并不希望给贵军添麻烦。” 他如此重申,纵然他有钱有枪有人,他第一次发现,这些在日本人面前,在这关东大地上,有等于无,他只能再一次说明立场。 今信是永远的波澜不惊,他好似很贊同的点了点头,还很熟稔的拍拍周澜的肩头,那是长者对晚辈的安抚,他不急不缓语气让人很容易放松,然而言语的内容却没那么风轻云淡:“周团长,我很信任你的能力,但是,形势真的很兇险。” 他的眼神带领着手指,扫过周澜眉骨处一抹隐约未净的血迹,手指的力度很轻微,眼神的力度却很重。 周澜下意识的躲闪,今信虽然是个日本人,但是对他的关心却令人感觉是发自内心的,真诚的,周澜一直接受这些好意,也利用这些好意,他从不觉得自己有背负国家苦难的的责任与义务,那些与他无关,他活他自己。他信任金钱的魅力与力量,也从乎于此,心安理得地解释对方的好意,但是今天,他突然感觉到不适,说不出来由的,就好似金钱睏乏的年月里,他被周身禁锢,左右掣肘的感觉,并无差别,感觉更甚。 天上不会掉馅饼,也没有免费的午餐,今信能从他身上搞到钱,也能从别人身上搞到钱,他周澜何德何能,能在生意之余还结交到这么一位高权重的“朋友”? 他能做到的,杜云峰也能,何以周杜二人内讧的时候,这位今信先生立即分出了敌友,立场简直过于鲜明。 为什么? 这一抹阴影悄无声息的覆上周澜的心头,他虽然看起来平静,但永远是个不安的人,没有确定答案能解释的问题,就会留下怀疑的种子扎进他心里,时不时会萌动,提醒他四伏的危机,永远不能安心踏实活着。 但当下,他顾忌不上这些潜在的危险,杜云峰是他的“心头大患”,那傢伙是生是死不全在自己手里,日本人插手,事态复杂了,十分棘手。 他微微闪躲的姿势随着心里的顾忌按了终止键,不易察觉的,他强迫自己“接受”了今信的关怀,克制住想要直抒胸臆的冲动,他礼貌而平静的试探今信的打算:“今信先生是担心保安团的实力受损吗?杜副官只是一时煳涂,待误会解决,我自然会安抚惩罚他,这深山老林的,不会闹出太大的乱子,他有没有一丝一毫针对日军的动作,不会给贵方造成困扰。” “周团长别误会,我完全相信你团的忠心和团结,”今信完全知道周澜的想法,他在暗,周澜在明,但是他不能让步,把事情交给周澜去解决。他等了很久才找到杜云峰主动叛乱的机会,他一直很想除掉这个人,只是忌惮着周澜,又找不到合适的掩人耳目下手的机会,所以这次,不同以往,是绝不能让步的,他继续说道:“但是,杜副官此次动静太大,奉天是我关东军军部所在地,眼皮底下出了动枪动炮的事情,我必须抓到人有个交代,也希望周团长能理解。”
第110页 说罢,他又以退为进的缓和了一步,凑近周澜,声音放低了很多:“我和周团长的合作一直很愉快,至于杜副官,你也知道,军部的事情我只能说句话试试,但是没什么决定的权利。” 今信身为日本陆军总部的高级参谋长,在中国游歷任职多年,身为华东部分中国派遣军的军部的参谋长,别说在关东军,就是在大日本陆军参谋本部也是举足轻重的人物。 他因为在军事战略和情报收集研判方面屡建奇功,调任关东军总部之时,军衔从大佐升任为少将,仅比关东军司令菱刈隆中将低一级,而且,作为最为了解支那本土的高级内参人员,连菱刈隆司令在很多事情上听他的建议,卖他几分薄面。但这只是他军部内部的情况,周澜是无从得知的,他不知道看起来斯文儒雅,毫无威胁性的今信先生,是杀人机器般的日军的大头头,是魔鬼中的魔王。 “但是事态闹得太大了,我恐怕也爱莫能助,他是周团长的部下,如果他不殊死抵抗,不再造成进一步的伤亡,我可能拼劲力气还能帮周团长保住这个人,但如果他冥顽不灵,再继续危害地方的安危,我也爱莫能助,只能弃卒保军了” 弃卒保军! 那不是只有死路一条了吗? 周澜又一次尝到了人为刀俎的危机感,但他无论如何,不能让杜云峰成了任人宰割的鱼肉。 “今信先生,你说的我都明白,但请务必给我一个机会。”周澜急切的请求了。 当初他在金矿生不如死的时候,没有求过日本人,他在兴县被日军围攻的时候,命在旦夕的时候,他没服过软。直至今日,他全都顾不上了,这漫山遍野的枪炮,射出的每颗子弹都能要杜云峰的命。 那是杜云峰的命。 他周澜可以不要命,但他能不要杜云峰的命吗? 他与今信雅晴达成了暂时的共识,由周澜的部队打先锋,日军尾随其后,说是保驾护航,其实是监督,押着周部前进。 杜云峰率领的几百号人,其实能去的方向很有限,城区的方向,人多乡村都是不能去的,容易暴露目标被围攻,他们只能往山坳子里跑,往荒山里奔,往那人不好走不好去的地方逃。 周澜急的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他得在日本人出手前,把杜云峰找到,抓到自己手里,含在自己嘴里,谁在和他抢食,那就是找死,他拼出命来也得挣个你死我活。 保安团和日军的队伍里都带了军犬,一路狂吠着奔跑。 林海雪原,落叶的树木,高大灰黑,蔓延分布于山坡之上,人、马、狗在林间穿行,本就将近傍晚时分,阳光愈发昏暗,林间仿佛带了某种魔幻的色彩,无边无际,永远走不出去一般,让人无望,漫长的无望,心焦的无望。 周澜穿着过膝的马靴,原本漆黑的鞋帮和靴筒,因为踩过泥土,厚厚积雪和落叶,脏的一塌煳涂,他牵着半山腰拾到的雪里站,不依不饶的,向上攀登。 他知道杜云峰不远了,如果不是逼得紧了,杜云峰是不会抛弃雪里站,他爱那匹爱的和自己眼珠子似的马,多少枪林弹雨趟过去,怎么轻易就放弃呢? 我和他风里来雨里去,他怎么就轻易就放弃了呢? 周澜脑子里一阵阵哄哄作响,杜云峰朝他开枪这件事,现在才开始后反劲。 他朝我开枪,周澜想,他真的朝我开枪。 后知后觉,他捂着胸口,仿佛攀山的劳累让他气喘吁吁。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心口疼,比被子弹射中还疼。 太疼了,疼得他眼泪打转。 他发不出声音,寒风凛冽,冰冷的眼泪都流到了心里,和不甘与焦灼碰撞,仿佛融化的钢水铁水遇见了冷空气,瞬间火花四溅,无声绽放。 心口疼,灼热的钢水铁水烧着他,一阵阵的三味真火在往上窜,烧着他,喉咙里有一团火。 不记得什么时候落下的毛病,他的嗓子说不出话来了。 这苦他吐不出,他吐不出。 他也无人可吐了。 杜云峰拎着一只□□,当成半个登山的拐杖,这山是越来越陡,他只识得大体的方向,他不知道翻过这座山是什么地势,他已经别无选择。 与日本人遭遇的时候,他就知道自己很可能在劫难逃了。 如此悲凉,他看得比自己命还重要的人,竟然是他的杀父仇人,那人将他骗的好苦,当初那人用枪指着自己的脑袋,信誓旦旦,言之凿凿。而他就像个傻子,听了,信了,爱上了,死心塌地的,把那人当朋友,当兄弟,当爱人。 同床共枕,抵死缠绵。 往事一幕幕,那么真实,又那么不像真的。 看,这满山遍野的追兵。 他竟然通知了日本人来追他,两个人的事情,他竟然通知了日本人来。 他怕自己弄不死我,让日本人帮手来置我于死地吗?他杀了我的父亲,现在撕破了脸,终于露出最终面目,要将我赶尽杀绝,除之而后快了吧。 赶尽杀绝的事,周澜做得还少吗? 杜云峰放弃了雪里站,山太陡了,带着马速度会减慢,他只能放弃。山下是周澜,他不会亏待雪里站的,杜云峰知道。 保安团跟他一起造反的兄弟,周澜是不会放过的,他是那么睚眦必报的一个人,凡是背叛过他的,他都不会放过。 杜云峰在解散人马的时候就做好了交代,各自散去,小隐于野或者大隐于市,都没所谓,只是都千万不能再回保安团。 人少了,目标就小了。 他黑鹰山那个死党兄弟,金小满,李树森之流,是死也不肯离开他的,大难当头,没有各自奔命的道理,大哥平时待他们不薄,虽然偶有吃里扒外,开点小差,但见真章的时候,他们也不是吃软饭的。 剩下这十来号人,是高浓度的亡命徒。 他们已经失去了选择的能力,只能往山顶一个方向逃离,期许着翻过这道不知名的大山,可以摆脱山重水复的困境,柳暗花明重现生机。 那山是如此高,简直一路通向天堂般的地狱。 追击的周部和日军越来越近了,杜云峰一众人等也几乎到达了大山的顶峰,迎接着日落的金黄色斜阳,杜云峰看清了前路—— 这巍峨的大山真是鬼斧神工,一面如同牛嵴背,正是他们上山的额路途,而另一面如同鬼斧刀噼一般,立陡立崖,直上直下,一眼望去,简直深不见底,除非他会飞,否则如论如何是逃不脱了。 他嘴角泛起一阵苦笑,再转身,周澜率领的几百号士兵已经追击近前了,后边是荷枪实弹虎视眈眈的日军。 周部的士兵如同扇面,步步为营的将那一小众亡命徒围了个结实,而外围,数量更多的日军,将所有人围进铁桶,密不透风。 众多人马之中,周澜回头和今信交代了几句,今信作势要阻拦,但周澜执意走出钢铁森林的保护,从这一众钢枪铁炮中只身而出。 他甚至做出了一个投降的姿势,举起空荡荡的双手,一步步走向悬崖峭壁上的爱人。 “云峰,跟我回去,我给你一个满意的解释。”
第111页 他几乎在求对方了,什么都不重要,命最重要,杜云峰是个直肠子,他耿直的性情,爱恨分明的本性此刻都是不合时宜的,危险的,一个冲动就会丢了命。 即使杜云峰朝他开过枪,即使杜云峰口口声声要杀他报仇,周澜依然本能的觉得云峰不会害他,与身后看似真诚的今信雅晴相比,与看似是他强大后盾的日军相比,他还是选择相信杜云峰。 不需要理由,即使到了生死关头。 杜云峰看着他,痛楚与不舍的情绪印象在眼神里,并不比对方少,但是他的孝义之心决不允许他做出妥协。 “如果,”事到临头,他痛苦的问道:“是我亲手杀死你的父亲,你会怎么做?” 杜云峰身后是一大片空茫,伴着晚霞,说不出的瑰丽与茫然。 “云峰,”周澜此刻完全发自内心的言语,他不敢有任何含煳敷衍,仿佛站在悬崖上的不是别人,是命悬一线的他自己:“如果你真的杀了我的亲爹,我大概也不会太在意,真的,我——” 还不等他说完,杜云峰哑然失笑:“你疯了吗?你周家祖上,若是在天有灵,听了你这番大逆不道的话,不会死不瞑目吗?” “如果周家祖上真能显灵,此刻大概应该谢我才对。”周澜不卑不吭:“云峰,你听我解释,你才是周家真正的独苗,我只是个冒牌货,我不知来自何方,我不知道亲爹是谁,我不介意你杀他,真的。” “周澜,你是不是疯了,你又在扯什么谎,你骗我骗得还不够吗?” “我从来没有骗过你,我骗过很多人,唯独没有骗过你。”周澜见杜云峰不信,于是越发的急于解释:“老杜只是收养了你,他觊觎你娘,也想时机成熟时利用你争夺周家的财产,你和你娘都是他的垫脚石,这些事我很小的时候就知道,我只是……只是不想让人再觉得我来路不明,我被骂野种骂怕了,我承认我有私心,我想当周家名正言顺的儿子,我不想无根无系的,再无依无靠,你可能理解不了,但是这真的是事实。” 杜云峰眉眼低垂一瞬间,随即一笑:“所以你想说,老杜不是我亲爹,你杀的不是我亲爹,你不是我的杀父仇人,是吧?” 哈哈,真是滑天下之大稽,扯弥天大谎。 “周澜,你真是个撒谎的能手,你扯了一次谎我信了,你今天还要故技重施,再耍我一次吗?”杜云峰眼睛红了,他爱的人怎么能这样,一而再,再而三的骗他,愚弄他? 同床共枕,放在心尖上的人,你就这么把我当猴耍?为了摆脱杀父的嫌疑,连我的老祖宗都要给换掉吗? “如果再信你,我是有多蠢?”隔着两三步的距离,周澜已经能看清杜云峰眼里的红血丝,他看得到眼底的那份痛苦,他的心里也难受。 “云峰,再信我一次。”周澜的嗓音本来就已经沙哑,此刻都已经哆嗦了:“要怎样惩罚,我都随你,我们是兄弟,是夫妻,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亲人,你不信我,就没人信我了,我只有你,我只要你。” 杜云峰的心冷了下来,上一次,周澜用枪指着自己的头,也是无比真诚。杜云峰看着对方,他想,这辈子周澜真是吃定我了,我他妈的真的快相信他说的话了。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在感情上,他其实已经开始相信周澜的话,但他的理智尚存,心硬着问:“我要不信,你怎样?” 周澜又朝他走进了一步。 大部队中的今信望着那二人,山上风大,说话的声音听不清楚,他心底隐隐不安,杜云峰命如蝼蚁,但是他的儿子此刻自觉自动的跑到了杜云峰的身边,说不定瞬间发生变数,有性命之忧,他微微侧头,下了命令:“山下君,如果姓杜的危害到周澜的安全,就地格杀,如果他服软,就带他回军部,再制造机会弄死他。” “嗨!”山下照男领命,声音低而果断。 另一边,周澜已经十分接近杜云峰,他望眼欲穿,几乎想直接扑倒对方,按下捆好,但是对方身后几步就是深渊,轻举妄动,可能都有性命危险。 他心口同一的回答道:“云峰,你看那漫山遍野的日本人,你跑得了吗?” “你用日本人威胁我?” “我要救你的命,你再抵抗下去,我保不住你,日本人真的会下死手的。”周澜低声吼着,他不能让今信听见,而杜云峰是如此冥顽不灵,他沙哑的嗓子已经破音,心里那团焦灼的火几乎要将他烧个稀巴烂。 杜云峰轻蔑的笑了,他意味深长说道:“日本人是神仙吗?消息比耗子还灵,我这边刚开枪造反,他们就得到消息了,还有时间做好埋伏,打我的伏击。”他微微低头,略带挖苦继续追问:“周团长,如果不是你通知他们来,他们会反应这么迅速?我就不信了,你不想置我于死地,他们会动手,他们不是你的好帮手了吗?” “周团长,你告诉我,不是你通风报信,他们为什么来这么快?” 周澜浑身有理也说不出,他又气又急:“我不知道。” 杜云峰哈哈大笑,他不怕死,换句话说,当他起了念头,想杀周澜的时候,他就不想活了。 “我不会和你回去,我也可以很坦白的告诉你,我已经没有子弹了,你尽可以一枪打死我,你不弄死我,只要我有一口气在,我就要你的命。” 冷风唿啸,悬崖边的金小满、李树森等人也是挂了轻重不一的伤,弹尽粮绝,以少对多,这天不时、地不利、人不和,他们都占尽了,已经是绝境。 周澜的眼神漫射过这一众人,重新聚焦到杜云峰身上,对方还是穿着那身不和时宜的西装,单薄笔挺,一截金鍊子微微晃动,不知道是寒风吹动,还是着装的主人在颤抖。 “好,就算我说的都是谎话,我不强求你相信,那你原谅我一次行吗?我从没求过你什么,就这一次行吗?”周澜对杜云峰已经无计可施。 杜云峰盯着他看了许久,狠狠闭了一下眼睛,他低声哽咽道:“要我原谅你”,随即睁开双眼,眸子里带着力量:“除非你死!” 周澜痛苦得摇头,他双手抱头,手里的白朗宁冻得他太阳穴疼,他本性里那些黑暗的念头出现了。 他胸腔里那一团焦灼的热血被镇压,随之而来的是天性中那个冷酷的自己。 他缓缓的举起了枪。 杜云峰死都不怕了,还怕他威胁吗? 是不是一个不怕死的人,就什么都不怕了呢? 杜云峰在冷笑,笑他的无计可施。 周澜也在冷笑,他微微转移枪口,对准了后方那一众人等,好似被冷漠的死神附身一般,他语气冷淡的开口:“小满,你也背叛我了吗?” 未等金小满开口,他一枪打中对方的腿,金小满一声惨叫倒在雪地里,他口中大骂:“姓周的,你个狗杂种,老子日你全家!” 杜云峰明白过来了,他回身拉起金小满,往自己身后藏,他冻得太久了,动作踉跄,狼狈不堪的怒吼:“你还是不是人?小满跟你鞍前马后这么多年,你打碎了他的膝盖。”
第112页 “你不跟我走,他们都要死。”周澜倔强的看着他。 第42章 遗骸 能一路亡命追随的杜云峰的,也都是热血沸腾的汉子,金小满松开捂着腿的手,拉住杜云峰的衣角,勉强单腿站立起来,挺起胸膛,堂堂正正,男人是最不能刚血性的,生死之交,豪气云天,他针锋相对的说:“姓周的,你自己孬种怕死,我们不怕,我和三当家为你卖命多年,你说砍了他一双手就砍了,你甭威胁我,你有种一枪崩了我,我跟大哥造你的反造定了!” 杜云峰盯着周澜,那眼神里,添加从未有过的厌恶,话语里也更加轻蔑:“我这些兄弟没有怕死的,来个痛快的吧!” 这番话语对上的是周澜冷漠的眼神,他根本就不接杜云峰的茬,他的枪口追随着金小满:“小满,”他的眼神又漫不经心在李树森等败军残寇身上浏览而过:“你们家里的地址我都有,你们造我的反,想必也有所准备,家里都搬了吧?”他脸上浮现出冷漠的微笑:“不过放心,就这一两天,跑不远,只要不跑出关东大地,就算挖地三尺我也能找出来。我知道你们忠心,跟着云峰,不怕死,我羡慕他有你们这样的好兄弟!” 话里的弦外之意比这三九天的冷风还冷,好些造反的人,根本就是义气使然,仓促行事,有的通知了家里人要防备点,有的压根就没想到周澜会恶毒到这个地步。 “姓周的,我们自己干的事情,要杀要剐,成王败寇老子不说二话!祸不及妻女,你也是个汉子,你也别太下作,当心报应!”李树森等几个人激愤道。 然而周澜并不在意他们说什么,他盯着杜云峰,对方是个讲义气的人,不然也不能十几岁就做到大当家的位置,他自己不怕死,背上兄弟的命呢?背上兄弟家人的人命呢? 杜云峰背得动吗? 杜云峰难以置信的望着他:“周澜,你真的会这么做吗?” “你见过我杀人不眨眼的样子,不是吗?”周澜没有丝毫表情,平铺直叙的推进话语,仿佛这具皮囊里突然寄居了一个完全没有温度的灵魂,没有人类的感情,只有动物生存的无所不用其极。 “男人在我手里死的多惨,你想想姓程的,从我手里过一遍的最后连人都不能算了,只能算是块肉吧,哈哈”,周澜已经完全进入了另外一个状态,他自言自语,好像在说别人的所作所为,“女人嘛,云峰,你也不是没见过我干的那些伤天害理的事,我最喜欢在她们的亲人面前做那事,你也知道的,哈哈哈。” “你住口!”杜云峰被他说得头皮发麻,周澜说的句句都是真的,他都见过。 他一直隐隐知道周澜有另一面,时而让他震惊,时而让他迷惑,他看不懂,而也就是这份看不懂,他更对这个人着迷,这份看不懂时时勾引着他,刺激着他,别人都是寡淡的白开水,周澜是味道辛辣的烈酒,别人是一张黑白静止的照片,周澜是一幕彩色变幻活灵活现的电影。 他从第一次见到他,就被他迷住了,越是看不清,越想看清,越是离得近,就越是想更近。世界上那么多人,男的女的,只有周澜能激起他的欲望,占有的欲望,征服的欲望,保护的欲望,长相厮守的欲望,甚至是同归于尽的欲望。 现在,周澜的另一面就活生生的展现在他的眼前,反而打破了他的迷恋,几欲令他作呕。他对眼前这个人十分陌生,他难以置信问对方,也问自己:“你真是个怪物,我怎么会爱上你……” 周澜的话带来的恐怖席捲了每个人,谁没有父母妻小,兄弟姐妹? 从开枪时,今信就向他们逐渐走近,从周澜的动作里,和隐约传来的话语里,他明白了大概。与所有人恐惧的心情不同,他兴奋而安慰——这才是他的儿子,血管里流淌着大和民族坚强的血液,人命如草芥,作为强者就可以随意践踏,这世界需要等级次序,劣等民族只配匍匐在优等民族的脚下,没有反抗的权力。他眼前的青年背影,给了他无限希望,他仿佛看见他穿上了崭新的大日本帝国的军装,手握锋利的武士长刀,以冷酷的智慧屠杀出遍地红色胜利之花,为至高无上的天皇、为今信家族的武士荣誉,奋力而战,开疆拓土。 “小满,李营长……”周澜一不做二不休,完全现出了原形,“你们投降还来得及,不然……你们家里人的安危我的不能保证,当年下山砸响窑的时候,欺男霸女的事,各位也不是没干过吧?那就好好想想,要是你们的亲娘、妹子到了我手里……”周澜不再往下说,而是转头看了看漫山遍野的日军,慢慢悠悠的回身才说道:“我丢给那些豺狼虎豹,不撕碎了才怪。” 那十余个亡命徒,虽然都不怕死,但架不住英雄气短儿女情长,这种株连九族的威胁,有人就崩溃了,大声叫团长,我知错了,我投降。 周澜朝天鸣枪,阻止了投降的人:“想投降,没那么容易,除非你能劝动你大哥投降。” 周澜才不要这些人投降,他要他们的人命有什么用,愿意为他卖命的人有的是,一抓一大把,一个叛军之将,他还放不进眼里,他就是在用这些人做筹码,逼杜云峰放弃与自己作对。 “周澜,你狠!”杜云峰无奈的点点头。 “我今天才真的认识你,你这个怪物。”他说罢,将金小满推到一边,“我看出来了,你其实根本不在乎任何人的性命,你就是逼我就范。”边说着,他突然大踏步的后退而去。 “云峰小心!” “大哥危险!” 几个人异口同声的喊道,杜云峰的一只脚踏到悬崖边,碎石与积雪漱漱下落,“所以,我死!我死以后,他们的性命对你没有任何意义,不必再大费周章了。” “不许跳!”周澜意识到了他的企图,他发力奔跑,完全不够死活的纵身一跃,飞蛾扑火般,揽住了对方的一条胳膊。 杜云峰已经跌出悬崖,完全由周澜一己之力悬在半空,周澜也被他拽得胸以上都拖出了悬崖。 “云峰,别死,我不能没有你!”周澜用尽全身的力气维持平衡,他哀求道。而与此同时,另一个冷酷的自己全自动的调动所有智慧,同时威胁道:“你信不信我会杀掉杜云海!” 杜云峰迟疑了一瞬,忽然伸出另一只手,用力一跃抓住周澜的衣领:“你这个怪物。” 二人四目相对,近在咫尺,一上一下,天地万物似乎都化为虚空,时间凝固了万年,就这么你看我,我看着你。 所有的那些过往胶片一般,在脑海中飞速而过,人生有限,韶华短暂,我们在一起那么久,经歷了那么多。 周澜眼里凝出了眼泪,晶莹剔透的一大滴,坠落到杜云峰的眉心,冷风没能降低它的温度,仿佛一滴心头血,饱满的,滚烫的,坠向挚爱的方向。 “我是个怪物,可是我爱你!”周澜喏动嘴唇,此时此刻,他身上冷酷与感情终于结束分裂,合为一体,生死关头,凝练成最想说的一句话。
第113页 杜云峰双臂用力,眼里突然现出了一抹温存:“那和我永远在一起吧!” 周澜死死拽住他,不论往上,还是向下,他都不会放开这个人,他真诚的说:“好” 只有一个字,所有纷争就都解决了,周澜双臂用力,努力拉近对方,下身就自然失去了平衡,向悬崖下坠去。就在双腿离开悬崖的剎那,有人扑上来按住了他,他听见几句简短急促的日语。 按住他的正是今信雅晴,可他一双手承受不住两个成年人的分量,太重了,他感觉到手正在打滑,他正在失去他的儿子。 周澜紧紧的拉着杜云峰,他看着对方的双眼:“我不会放手的。”杜云峰紧紧的拉着他,平静的说:“我也不会。” 今信那几句日语是吩咐山下照男的,山下照男在悬崖边探出身子,看到了最下面的杜云峰,他对准杜云峰左胸,那是心脏跳动的部位,从小就接受的刺杀训练中,他绝对不会瞄准错,一击致命,他扣动了扳机。 “不!”周澜一声大吼,在子弹的冲击力下,杜云峰以加速度摔向深不见底的深渊,留在周澜瞳孔里的是他胸口绽放的血花。 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当头各自飞。 一个向下,飞进了无底深渊,一个向上,飞进了日本人的怀抱。天堂与地狱的距离,孰又知哪个是地狱,哪个是天堂。 周澜被拽上来的时候,已经不省人事,半张脸的鲜血,今信哆嗦着将他揽进怀里,山下照男朝下面开枪时,今信正全力拖拽他的儿子,尽可能的全身伏在地上,增加摩擦力,之后一拥而上的人已经够不到周澜了,只能抓着今信的腰部和脚踝外上拉,两端的拉扯,让今信不堪重负,就在手里力气正在失去,周澜缓缓下滑之时,山下照男开了关键的一枪,杀死杜云峰,解救所有人。 他急切的抹掉周澜的血迹,未能找到伤口。山下明白他的所思所想,半跪在他身旁,用声音不高的日语嘁嘁卡啦交代,他看得准,开枪也很有准头,杜云峰肯定是打中心脏了,周澜不可能被误伤,那子弹离周澜的头还远着呢。 今信很少慌张失措,抹去血迹,听山下照男这般说,心里的大头也就迅速落了地,手上的动作也就缓和了下来。只见周澜双目紧闭,牙关紧咬,脸色清白,那血不是来自外伤,分明是紧咬的牙关里吐出的一口血。 周澜是活生生的吐了一口血。 急火攻心,他失去了心头最重要的人。 今信一边心疼他,一边暗自松了口气,幸好是杜云峰自取死路,如果他低估周澜和杜云峰之间关系的牢固程度,没能等到瓜熟蒂落,强行取之,势必会遭到周澜的殊死抵抗。 杜云峰一个人的死,结束了保安团内讧。 今信将周澜护在身边的时候,保安团和日军的人自动动手将金小满等十余个人镇压了下来,除了个别性子烈的激烈反抗,跳下悬崖,以死明志之外,金小满、李树森等几个主要头目都被活捉了。杜云峰一没,他们就没了主心骨,周澜威胁他们的话还犹在耳畔,他们不敢跳,不敢自取死路,留着这条命,也许千刀万剐,还能换家人一条活路呢。 今信对其他叛乱者并不感兴趣,他最想除去的心头大患已经除掉了,按照他冷酷的思维模式,这十几个人就该直接就地枪毙,但是,他还是把这些人五花大绑的送回到了保安团的监狱,在守卫上替换掉了保安团自己的人马,派了日军重兵把守,防止他们再作乱。 他这样做,就是不想周澜觉得他越俎代庖,他要给周澜一种“自由”的感觉,之前,为了解决杜云峰,他迫不得已对周澜施压,破坏了二人之间“朋友”的平衡,现在他要尽可能的补救,找回平衡。他要周澜这个人,还要这颗心,他之前已经有步骤、有计划的营造出了很好的氛围,他也能确定周澜防备心这么重的人,其实已经把他当朋友,他多次救过周澜的命,所以在心里面,周澜对他已经放下了敌意。 杜云峰造反这个机遇,对今信来说千载难逢,过了这个村没这个店儿,若是周澜真把杜云峰擒到手了,软禁起来,那今信连强行除去这颗眼中钉的机会都没有了。 所以,今信替周澜料理了很多安全上的事物,保安团营地里出现了中日混合驻扎的奇异局面,而且今信非常约束他的手下,并无任何寻衅滋事的动作,可谓优秀文明军队的典范。 但除了安全事物,保安团内部的事物,他一律不插手,不做决定。 他在等,等周澜醒来。 周澜这一昏迷就是整整一天,滴水未进,要不是今信让最好的军医诊治过,确定床上躺着的人并不存在重伤,他几乎会怀疑对方根本就不想醒来了。 第二天的下午,阳光明媚,难得的冬日好天气。 团部主官卧室,暖气烧得足,仿佛一室回春的气象。 室内的自鸣钟平和的走着,伴随着钟摆一左一右的哒哒声,周澜毫无预兆的醒来,无声无息的,他薄薄的双眼皮下,眼珠费力的滚动,好似使了很大的力气,他才睁开双眼,盯着房梁看了几秒,他才确定是在自己的团部,眼神流转,撇到了床旁合襟而坐,疲惫小憩的今信雅晴。 他收回眼神,盯着房梁看了几秒,一颗大泪珠子顺着眼角掉了下来,滚过眉鬓,消失在浓密的发间。 他的眼神清明,云峰没了,他知道。 他眼睁睁的看着杜云峰中枪,对方的胸口就离他一尺来远的距离,枪响时,仿佛一些都是慢动作,左胸口上的重击让深色的西装布料瞬间破裂,一团血花喷涌而出,在他眼前绚丽绽放。 他一生见过那么多血,没有任何一滴如此鲜红,哪怕血流成河,都从没有哪一朵血花如此红的刺眼,仿佛世间,就只有这一朵的颜色叫红,其他所有都只能叫黑白。 昏迷的无限混沌里,红色的花朵反覆爆裂,轰击着他,碾压着他,摧毁着他。 还有杜云峰脱手那一刻的眼神,周澜在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看到了不甘和不舍。 他不捨得他,是生是死他们两个都该在一起的,以前那么多生死都一起闯过来了,这次怎么就分了呢? 他很不甘,云峰至死都觉得他周澜找了日本人做靠山,他逼迫他,他一定以为,周澜一直只给他两个选择,要么爱,要么死。 周澜嘆了口气,人死不能復生,是哭是闹都没用,杜云峰这一没,他喜怒哀乐这些感觉就统统都消失了,他本就是个冷酷的人,现在连情绪波动都没了。 他一咕噜想起床,结果心里的力气使上了,身体就只是抬起来侧了个身,他的动静弄醒了一旁轻睡的今信雅晴。 “周团长,你醒了,不要乱动,你需要好好休息。”今信抖掉披着的外衣,赶紧起身扶住他,轻柔地把他往床上安顿。 “谢谢,”周澜声音有点弱,但是语气没什么情绪,他轻轻的拍拍对方的胳膊,“今信先生怎么会在这?我团里的事情我没管好,等我稍稍处理妥当,我自当向你请罪。” 今信本以为周澜醒来会悲痛欲绝,或者歇斯底里,他心里准备各种应对的方案,更提防着周澜可能要向山下照男报復。
第114页 但是对方真是过于平静了。 “周团长,先不必想那么多,虽有乱局,但也是你一手平叛的。”今信不想让周澜压力太大,他急于扮演一个好长辈、好朋友的角色,“团里的事务当然还是你来定夺,但是不急在一时,军部那边我已经打探过,并没有收到直接的威胁,也不会大力追究,你也不必太紧张。” 周澜点点头:“那我就放心了,真是麻烦你了。”他正常人似的回答道,然而丝毫没有欣慰的样子,边说着边扯掉手背上的针管子,毫不犹豫的下床,蹬上靴子。 长久卧床,勐的起来,他不由自主的晃了晃,今信扶稳他,问他这是要干什么,有什么需要他可以代劳。 “我睡了多久?”周澜边系军装的领扣边问。 “整整一天,你粒米未进,要当心身体!” “这么久?”周澜终于显露出一点吃惊的样子,他手上顿了一下,思考了一瞬,手上的动作更快了。“这是什么?”他随口问了一句那吊水瓶子。 “葡萄糖,你昏迷的时候补充体能。” 周澜三下五除二的摘下瓶子,拔掉吊水的塑料管,一口咬掉橡胶塞子,对着玻璃瓶口,仰头将药水一饮而尽。 随后他一抹嘴:“今信先生,我先失陪了,我去找杜云峰。” 今信雅晴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周团长,恕我直言,你可能不记得了,杜云峰他……” “我知道”周澜面无表情的打断他,“他死了” “那你还……?” 周澜礼帽而坚定的拨开他的手腕:“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我找他回来。” “悬崖下不去,我已经派了人马绕山去寻找,昨夜大雪,可能要花点时间。” 周澜已经走到门口:“谢谢,但是我还要去找。”说罢,便出了门。 其实他不只一天一夜没吃喝,之前他在战场上,就很疲惫了,回来又赶上保安团内讧,好几天连轴转,不然也不会急火攻心,一天一夜昏死过去。 今信已经派人去寻找了,他信,他马上集合保安团的人马,而且全员出动。 日本人去找,那是找叛乱的罪魁祸首,他去找,那是去找亲人,找兄弟。 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一场大雪之后,万物归寂。 天地一片白茫茫,他裹在厚呢料大衣里,跨坐在枣红色的雪里站身上,队伍蜿蜒,这是他所有的身家。 他心里很平静,没有对生死的期待与畏惧,没有对未来的打算,仿佛他的生命也于昨日终止,以后的种种,他已经没所谓。 他只想着,把他找回来,再看看他,和他说几句话,然后一把火烧成灰,装到瓶子里,一辈子带着他。 保安团的队伍比日本人晚出发,但是急行军,那大山蜿蜒起伏,陡峭巍峨,非要绕很远的路程,马匹才能过去,等保安团急三火四地赶到的时候,日军也才刚刚赶到。 周澜抬头仰望,那一面陡峭的悬崖高耸,昨天,就在那山顶之上,他人生最大的一场生死离别落幕。 可是,人马涌进来,找了许久,什么也没找到。 “继续找,扩大范围,挖地三尺也要找出来!”他下了令。 本来,悬崖上掉下个人,肉身凡胎的,千尺而下,不摔个稀巴烂也差不多。周澜来的路上,就想到,他见到的杜云峰可能是“拼凑”而成的了。 然而一场大雪掩盖了所有痕迹,本来可能触目惊心的尸骨,现在毫无痕迹。 挖地三尺不至于,挖雪三尺倒是很确切。 工兵挥着铁锹清理,积雪下面是坚硬的石头,或者整个寒冬的积冰,在一片乒桌球乓的声响中,不断呈现出一些痕迹。 斑驳的血迹。 撕烂的碎布。 …… 周澜手握一片深色的碎布,紧紧的握在手心里,山间阴风怒号,碎布随风狂摆动,那布片的边缘并不规则,昭示着衣服的主人曾经经歷怎样的爪撕牙啃…… 一层新雪之下,是上一场冰冻的积雪,随着新雪被掀掉,地上纷乱的动物爪印纷乱的呈现在眼前。 周澜认得,那是狼的印记。在好几年前,也是在一个冬天,他寻找杜云峰,那时候,树林里,到处是狼群的爪印。 那时候,杜云峰能跑能跳,能逃过一劫。 心脏中弹的他,跌下万丈悬崖,倒成了寒冬勐兽果腹的口粮。 “报告!”远处的士兵喊声传来,“这里有碎的人骨头!” 第43章 空心 饶是周澜已经有了心里准备,那也是准备面对死亡,而不是暴尸荒野,更不是尸骨无存。 山间的风冷冽,吹透了厚厚的大衣,仿佛直接钻进了骨头。那山间又角度多变,风向也跟着变化莫测,忽而迎面吹来,忽而捲地斜飙,那些刚刚清理成堆的积雪没多大功夫又随风到处飞洒,根本不屑于人力的改造,肆意飘荡。 风中夹着雪,冷里带着刀,周澜此刻的平静很大程度上有赖于这酷寒,他的表情被冻住,连思维都是,他一步步走向那群士兵,而冻得透明的灵魂庶自飞升而起,冷冷的旁观自己的一举一动,看着他深一脚浅一脚的走向人群,步伐缓慢,口鼻间唿出的白气模煳了他的面容,眼角眉梢都挂了霜。 那一群发现残肢的士兵,自动分开一条路,容他们的团长步履平静的走进来。保安团里赏罚分明,分明得冰火两重天,于是他们猜想,脾气近乎于冷血动物的团长,对于造反的头目如此执着,肯定是恨之入骨,八成此刻揣着一颗挫骨扬灰的心。 这世间千万人,都道他冷酷无情,暴虐无度。 有几个工兵很有眼色,正打算用扫把清理现场,那是野兽饕餮过的残羹冷炙,触目惊心。而周澜一把按住了扫把,阻止了对方的动作,他面无表情的蹲下来,查看眼前的一切。 寒冬腊月,最冷最难熬的季节,豺狼虎豹为了生存连石土都啃,凡是能吞下肚的都是食物,更别说骨肉,那一片血迹模煳的乱石地上,人的大腿骨啃得只剩星星点点的碎肉,牙印密布,分崩离析的肋骨和嵴椎骨散落四处,昭示着昨晚是个成群野兽哄抢疯狂撕咬的黑夜,锋利的石子上到处是拖拽过的痕迹,毛髮与碎肉剐蹭于其上,与石子冻成一体。 这个骇人的场面不仅血腥,还让人止不住的联想到野兽吞噬撕裂的场景,恐怖得令人作呕。士兵们自觉不自觉的不肯直视这一切,唯独他们的团长,在这种场景下,目不转睛。 “这不是他。”周澜说道。他在来时的路上草草的了解情况,昨天他晕过去之后的一些事情,有下属已经向他做了汇报,他也知道后来有人反抗,落下了悬崖。 这不是他,这是别人的尸身——这个判断,期望多余客观认识。 “团长,杜副……叛逆杜云峰掉下悬崖肯定是活不成了。”五营营长马雨霖弯腰,小心翼翼的靠近他,尽管天很冷,但是一阵阵的血腥气和人内脏的腥腐气冲击着他的鼻子,他不知道周团长是怎么泰然自若的面对着这一大片的森森白骨和分崩离析的“人”的。
第115页 “肯定……没命了吗?”周澜看也不看他,毫无情绪的问。 马雨霖是周澜做了保安团的副团长后在奉天招募的士兵里提□□的,可谓是一手提拔起来的“自己人”,周澜对这些素质好有能力的人,一直“公事公办”,干得好,一定大力的捧,大方的给,赏罚分明的很,兵带的好,金银富贵可着劲的给。所以,有这么一批马雨霖这样的人,对周澜是忠心耿耿的,当然,也从忠心耿耿里获了利。 他是个直性子,虽然之前也听说过传闻,周团长和杜副官是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但是他是个很糙的老爷们,只道是二人沾亲带故,又一起发的家,故而关系密切。而现在姓杜的起了异心,想鸠占鹊巢才造了反。 造反就得冒杀头的代价,不是你杀我,就是我杀你。姓杜的想干掉周团长,周团长能不要自己的命,放过他? “团长,姓杜的中了枪,咱们都是扛枪的,哪个地方是心脏,那还能看错吗?”他客观的分析形势,主观上想安慰周澜:“就算他心长的和别人不是一个地方,没打中,那山那么高,团长,团长你抬头看看,什么人摔下来还能活,那不神仙了吗?” 周澜没动,那悬崖有多高,这一天一夜,他心里丈量了千万遍。 马雨霖觉得最后还得加把力,一鼓作气地说道:“退一万步讲,没中枪,摔不死,那也摔不活他,半死不活的能禁得起群狼的撕咬吗?” 一股股的血腥气在风里氤氲盘旋,马雨霖好心搀扶周澜:“团长,天太冷了,您就别挂心了,他死得肯定不能再死了,就算他没死,单枪匹马的也搞不出大动静了,我们护卫着您,您绝对是安全的。” 这些话,这样的立场要是放在以前,简直就是活撸了周澜的逆鳞,马雨霖有九条命,也不够周澜剁的。但是周澜现在是空的,像空心的草,山里竹,外表还清脆挺拔着,不过是人形戳在这里罢了,心和魂都不在家,他生死存亡的走过那么多遭,最好最坏的都遭遇过,唯独没有经歷过当下,他真的失去了杜云峰。 他一无所有的时候,虽然孤单,但是不寂寞,杀人放火活还活得挺有奔头。他有了杜云峰,又失去了,在鞍前马后的拥护人群中,他茫茫然,不知此后何去何从。 马雨霖分析的那一条条,一直在他心里转,他的思维在慢吞吞的转,那话是马雨霖说的,还是他自己的心在跟他说,他根本分不清,总之像是哪里飘来的,不似真的,却是真的。 周澜蹲在那里许久,目光所到之处,都在辨认着与杜云峰有关的一切,人骨都是一样的白,他没那个爱克斯光眼,分不出谁是谁,扯烂的衣服里有深色的布料,他不确定是不是只有杜云峰穿了这个颜色,有些内衣的料子倒是很像杜云峰的衬衫,可是其他掉下悬崖的人里面穿的是啥,已经无从求证。 马雨霖连搀带扶的,将快冻僵的周澜扶到了一边,他觉得这个年轻的小团长太执着,人都死成这样了,难道还要鞭尸不成。 就这一地的恐怖血腥,就足够杀鸡给猴看了,谁还敢在保安团里包藏祸心,这就是前车之鑑。 然而周团长并没有休息的打算,他仰头望天,飞舞的雪花扫过脸颊,然而没有逃过那长长睫毛的捕捉,他自言自语:“他要是能来报仇,我随时大门打开欢迎他,我就怕……就怕他不来了。” 马雨霖愣了一下,才知道团长这反射弧是够长的,他当然无法正确领会这句话的含义,只当是团长非常自信,蔑视那几个叛乱不成死有余辜的废物。 周澜本就不是个情绪外露的人,语气平淡如常,心里再多的悲伤也难以在人前流露,更何况在只把他当团长的下属面前,他永远都披着保护色,波澜不惊,刀枪不入的一派斯文冷淡相。 周澜并不肯走,寒风里,他冻得一连串的咳嗽,带着白手套,空空握拳,抵在唇边。目光越过白手套,冷淡而坚定的下了命令:“我要所有的骨殖,一块都不能丢,所有能证明身份的东西,都要找到。” 命令如山倒,保安团的士兵就开工了,挖的挖,扫的扫,搬的搬,野兽能拖行的距离内都是搜索的范围,简直挖地三尺,连陈年的骨头,也不知是人是兽的,都搜罗来了。有人怀疑,周团长要是再不甘心,就得派人漫山遍野的去收集狼粪了。 就在他们拼了命的到处找的时候,他们的周团长也在拼了命的等,无论马雨霖、赵长江等几个主官怎么劝,周澜都没有回去的意思,每找到一块骨头,他都要仔细端详,每一块布料,他都要辨认一番。 日军在查无所获之后,很快就撤走了,只有保安团还在上穷碧落下黄泉的寻找。 又是一天一夜,骨头是分不出人了,只能看个大概身高,只是从搜集到布料里,似乎能拼凑出一件破破烂烂的西装,胸口满是血迹。 看着那件西装,周澜眼前发白,一头栽了过去。 他非常不想认,但是那件西装让他低了头。 高烧了三天,他不言不语的,不暴躁也不消沉,也不说这个事怎么处理,团里的几个营长只能把自己能管的事管好,至于接下来,团里再有什么动作,只能等周团长定夺。 名存实亡的张大虎团长这次很知趣,没有出来指手画脚,乖乖的过起了不闻不问不操心的日子,反正周杜翻脸,一死一伤,他喜闻乐见的很,说不定有接下来的好戏呢。 骨殖全被收集到了一起,缺胳膊少腿的,一把火烧成了灰,周澜放在瓷罐子里,不说扔也不说埋,士兵交给他后,也不知道被他放在哪里,当然也没人敢问。 保安团突然间形成了一种莫名的,怪异的,宁静但不祥和的气氛。 西装也收起来了,周澜没让任何人帮手,病好以后,他自己把衣服带回卧室,夜深人静的时候就对着看。 就那么看, 无人可说。 看了好几个晚上,想了好几个晚上。 后来有一天,他突然打了个寒颤,从衣柜里找出自己的西装,铺在底下,把那件带血的零碎西装按款式摆进自己的西装里,一叠一裹,两件叠成了一件,压在了办公桌最底下的抽屉里,上了锁。 他对着那件衣服呆坐的若干个晚上,他总是听见门口,窗口有轻微的响动,他不敢轻易回头,仿佛那是会惊飞的鸟儿。 他想着,说不定今晚云峰就来找我报仇了。 那门和窗户的锁,他亲自打开,也不许人锁。 他常年在书桌抽屉,枕头等几个地方藏有□□,夜深人静的时候,他把枪擦了又擦,排好子弹夹,放在明面上。 他想着,说不定今晚云峰就来找我报仇了。 天一擦黑他就有莫名的期待。 ——你来找我报仇吧,来就好。 团里有些黑鹰山的“老人儿”,经歷了这次动盪变故,很多人自危不已,唇亡齿寒的道理大家都懂,杜老大没了,还不是好没的,黑鹰山里来的人,走在周澜近前的都不得善终,金小满、李树森等叛乱不成,团里大牢在押;黑四儿是警卫班的班长,周澜的贴身护卫,本来护驾有功,可是也下了大牢了,这就是明显的对人不对事了。
第116页 周团长不显山不露水的,也不知道是不是想赶尽杀绝,会不会把这些有“原罪”的人来个示众的千刀万剐。这些“老人儿”心里的小九九边打边哆嗦,脑袋上面悬了一把大铡刀,到底铡几个脑袋,什么时候铡,都只能看那个斯文秀气的男人的心情了。 谁也走不了,保安团看似宁静,实则像静静拉满的弓,谁也不知道多个动作,哪怕打个喷嚏,那支绷到劲的箭就射出去了,射向何方,又会射中谁。 有上劲心的还想跃跃欲试,高层清洗了一批人,有很多位置虚席以待。有胆战心惊的也不敢开熘,杜云峰那样的本事,不也被追杀得穷途末路了吗。 再者说,外围一层又一层的日本人,谁还能跑出关东大地去,城里现在还贴着搜寻杜云峰的白榜纸,那是日本关东军的重金悬赏搜索令,无异于格杀勿论的令牌。 那搜捕令贴得满城,其中有一张就送到了周澜的手里,在他高烧滴水未进的三天里,没人感招惹他,他说不吃饭菜,那就放着,到了下一顿就有人小心翼翼的收拾旧的,端来热乎可口的,闷了透风,冷了生火,只是下属里,没人敢多言语。 马雨霖与赵长江等营长虽然都是他的人,可是始终还是怕他,不想形势不明朗的时候当出头鸟。 终了,还是赵长江捣鼓马雨霖,暗地里撺掇他,让他向团长汇报日本人的动作。 马雨霖直肠子,这么一提醒,也觉得该报告,雄赳赳气昂昂的走到半路,又觉得老赵那个蔫巴货实在有点蹊跷。 他只是直性子,又不是真傻,后反劲的明白过来,团长的心思没人能猜到,谁知道他现在是真的一湖秋水还是静态□□,自己的好心好意能换来的是风调雨顺还是一击即发,还真说不准。 当然,知情不报将来也是个口实,万一以后周团长问起来也没法交代。以前什么拿不准的,报给杜副官准没错。现在是不成了。 你推我,我就推给别人,马营长灵机一动,在团部前转个90度的弯,一边暗自的为自己的机智叫着好,一边长腿跨进了警卫班。 作为周澜的贴身人员,警卫班接了这个烫手山芋,击鼓传花到了头,算是再也扔不出去。班副是个十七八岁的毛头小伙子,身手很好,就是打太极的本事不行,欲哭无泪的接了差事,转头堆砌出一脸向日葵般的笑容,捧着卷好的搜索令,去了低气压得喘不气的团长办公室。 “报告!”门前立正,军靴后跟磕出响亮声音。 屋里没动静,就在毛头班副犹豫着再报还是撒丫子撤退的时候,他们团长平静的声音传来:“进!” 言简意赅,毛头班副腿肚子微微转了下筋,很快靠意志克服了,以前贺班长在的时候,因为人机灵,又是常年跟在周澜身边,所以班里其他的人,只做好警备任务就成,不需要提心弔胆的猜团长的心思。 所以毛头班副硬着头皮上了,好似御前觐见,推开团部办公室亚光的红漆木门,他精神高度紧张,视线迅速锁定了窗前的背影。 他们团长站在窗前,一动不动,没有回头的意思,指尖的烟早已燃到尽头,无知无觉的熄灭。 毛头班副有种错觉,团长已经在这里站了亿万年,和窗外远眺的高山不摇不动的比肩。 团长在自己的世界里,根本就把他给忘了。 在团长背后搞任何动作都是大忌,尤其是冷血又多以的周团长,毛头班副在意念中已经抓耳挠腮了,实体却纹丝不敢不动。 忍无可忍,直奔主题:“报告团长!” 年强力壮的大小伙子,中气十足,又加上紧张,这一声几乎失控成了炸雷。 雷声滚滚,把周澜从自己的混沌世界,炸回了现实世界。 “马营长说,日本关东军那边贴的告示和咱们保安团有关,请您务必过目,马营长还说……”班副机关枪突突突的开始汇报中,周澜蓦然回头,张嘴打断了枪响。 “你是谁?”他皱了皱眉,低声疑惑的问道。 周澜有个强大的内心世界。从儿时到少年,支撑着他一路铁石心肠,无坚不摧的成长,以强硬的手段挺过多少磨难。 这一场风霜雨雪之后钢铁般的世界却生了锈,他想躲回去,可是大门并不肯向他打开。 神仙动了凡心,下界走一遭,领略了儿女情长的温柔乡,就怎么也回不去寡淡的修行地了。他本来冷冷淡淡一个人,活得没人味,也不被人情所累,却被情重伤。 重回这个世界,他面对了一张用尽全身力气去笑的脸庞。 制服是警卫班的没错,眉眼不熟识。他的见过的世面多,人场也多,可是千帆过尽,他常装心里的没几个,翻来覆去就那些个面孔。 毛头班副心里咯噔一声,他挺直胸脯,严肃立正:“报告团长,我是警卫班副班长李——” 话还没说完,周澜轻轻挥手打断他:“知道了,李国胜。” “是,团长”毛头小子腰直的都往后拗了“卑职李国胜。” 周澜不是真不记得他,身为一团之长,他对自己那点兵都是当宝贝家当放心上的,各个营的花名册他熟悉得不亚于各个营长,更可况警卫班这么要紧的人员。 只是,他恍惚了半个月,突然间近身换了个生点的面孔,他是个警惕性很高的人,直觉首先就初级预警了。 他才想起,警卫班里,负责直接向他汇报的是黑四儿,就是小兵嘴里的“贺班长”,也就是贺驷,被他关进大牢了。 在他跟自己的世界较劲的半个月里,这些人都抛在的九霄云外。 “你刚才说马营长什么?”周澜径直走过去,伸手想从李国胜的手里抽去纸卷子,那孩子太紧张,汇报完都不知道给团长主动呈上去。 李国胜这时候才想起把搜索令,一激动,冲着周澜伸过来的手,直接就怼了过去,力气还挺大,差点怼到对方怀里。 周澜无可奈何的瞟了他一眼,一点点小事,身边就没有顺心好使的人了。 等他打开纸卷子,看到搜寻令上的大字,这点不顺心的事立刻就抛到一边了,还有更不顺心的。 日本人掺和的太多。 他的云峰迴不来,这里面有日本人一份很大的“功劳”。 当他执拗不肯相信“云峰真的没有了”这件事的时候,无暇顾及其他,他还在跟“信”与“不信”这件事本身较劲。 而这张搜索就像□□,迅速把他的注意力一路火花的引燃到“云峰真的没有了”这件事的原因上。 他和杜云峰之间的事,谁对谁错,都是他们俩个人之间的事,他要是没本事解决,他可以死,可其他没人有资格插手。 日本人手伸的太长了,周澜心里的恨意岩浆似的,顺着心里千疮百孔的裂缝冒了上来,压都压不住。 在一个天气晴朗的上午,大病初癒的周澜终于不再继续闷在团部,尽管人瘦了一大圈,精神却不似之前迷煳,双眼熠熠生辉,本来就是远山含黛的眉眼,眼角俊朗的微挑,那眉梢就势斜飞进了鬓角处,目光扫过之处,如刀如雪,保安团的列队士兵不禁标枪似的挺直了身板。
第117页 “叛乱是什么下场,你们也都看见了。”周澜站在高高的阅兵台上,那是训练营地最高处,那些生龙活虎的各营主官列成一排,站成了他的背景,他单薄,但是站在寒风里,却显得比谁都锋利冷硬,吐口吐沫就是钉。 他这一开口,训练上响起整齐的收步声音,那是全体稍息的士兵自动立正。 各个营的正副营长站在台下,站在自己队伍前,眼光直刷刷的直射周澜一个人。 偌大的训练场地,黑压压的人头,数千只眼睛和耳朵,只听他一人号令,除了风声,没人敢出一声。 “我周某人,”周澜一手扶着腰间的枪,一手放在身侧,雪白的手套按在乌黑的枪把上,别有一番利落的美感,“恩怨分明,忠心跟着我吃饭的,论功行赏,金山银山我都捨得给你,哪怕你没大本事,只要心是踏踏实实向着我周某人的,我从没亏待过。” 他顿了顿,在台上旁若无人的走了两步,全团里,除了他很放松,所有在场的人都很紧张。 他乌黑的眼珠扫过台下,每个人都觉得那目光是看向自己的,穿透力及强,没什么能瞒过他的眼睛。 “可是,就是有人吃里扒外,吃我的饭还想掀我的锅,当面一套,背后耍另一套。”周澜锃亮的马靴一尘不染,踏在水泥的阅兵台上清脆作响,好像踩在每个人心上,“杜云峰怎么样?你们谁比他跟我跟的久,他要造反,一样死无全尸,我一视同仁,绝不手软。” 说到这,他顿了顿,不易被人觉察的压抑了自己的某种情绪。 “做人要懂得知恩图报,也要懂得审时度势,我待他们不薄,如此恩将仇报,就不能怪我心狠手辣。” “吃了熊心豹子胆,造我周某人的反!”周澜忽然抽出□□,朝天就是一枪。 台上的一排军官,台下黑压压的士兵心里都打了个突。按理说扛枪吃饭的,战斗中手里都粘过血,谁能害怕枪响。 可就是这一枪,晴天霹雳似的,打中了每个人,打死了每个人心中残存的那一点不忠的念想。 “各个营整顿排查,但凡参加过保安叛乱的,不明真相被拐带起事但是未伤及人命的,扣全年的饷,上交所有武器,补充到后勤保障营队。” 终于,那把悬在头上的铡刀放了下来。 “叛乱者,杀过保安团自家兄弟的,一律就地正法。” “叛乱组织者,”周澜头也不回地伸出手,警卫班的李国胜箭在弦上,终于赶对了击发时刻,一本墨绿的文件夹迅速放到了周澜的白手套上,周澜慢条斯理的翻开文件夹,就像翻开点菜的菜单:“金小满、李树森……”周澜目光随着文字,他洪亮的读出数十个个名字。 啪的一声合上文件夹,目光缓缓抬起,扫向台下五花大绑的一排人,金小满等被人按住,跪在地上,嘴里塞着破布,唔噜不清的喊着。 他的目光是锋利的,带着明显的恨意,他声音清朗,用一副诗朗诵的好嗓子,读出了死亡名单,继而宣判:“叛乱贼首,死不足抵,全部带到山崖下活埋,所有家属悉数处决。” 他寥寥的一番话,决定了所有叛乱者的生死存亡,他用行动告诉每个在场的人,顺我者昌,逆我者亡,叛我者株连九族,死无全尸。 第44章 復仇的萌芽 当天下午,周澜马不停蹄的赶去日本关东军司令部,他没去今信雅晴的私人府邸。以前,他从不去关东军司令部拜会今信,而对方也从来都是邀请对方家宴,或者去游娱场所,不管是“生意”还是“公事”,都是轻松随意的谈成的。 今天他例外了,没有事前电话沟通,而是直接登门造访。 在此之前,他从来没去过关东军司令部在奉天的总部,今信没有在这里约见过他,他也乐得不往那狼窝里钻。 司令部的大门并不宽敞,两堵厚厚的墙墩侧面,是荷枪实弹站岗的日本兵,军帽后面的两联布被微风吹动。 保安团的黑色福特汽车有团部的标志,行驶到司令部门口被强行截停。 李国胜将司机侧的车窗缓缓放下,指着证件说我们是保安团的。 可那两个日本兵不满意,大力的敲击后车窗,周澜就将后窗玻璃缓缓摇下了半截。 日本兵很兇,其中一人用钢枪探进车窗,拦住周澜,不是横拦在身前,而是枪管直接杵上胸口。 周澜低头看了看那乌黑的枪管,他穿的保安团的青灰色制服,肩膀上的肩章,领口的领章还有袖口的金道子无不标识着他作为长官的身份。 只要是中国人,不伦是什么身份,在低等的日本兵面前,都是一文不值。 但他曾经以为他只要活着离开金矿,混出人样,有钱有人有枪,就可以做土皇上,就可以人上人,安枕无忧。 但日本人无时不刻都在提醒他,做梦! “放肆,干什么!”随行的李国胜沖了出来,抓住枪管,小伙子手劲很大,一把就将枪管举成了朝天方向。 日本兵大喊了一声日语,随即院内应声跑来一队支援小队,一排三八大盖,扇面似散开,扇骨在周澜身上交汇了。 周澜此行只带了李国胜,只见他面无表情,轻轻拍拍李国胜的肩膀,声音平静,还带了点安慰:“没事,你下去。” 李国胜回头看他,迟疑了一下,松开了抓枪管的手:“团长,他们太过分。” 周澜笑笑,缓慢的举起双手,示意手中无物,然后为了让对方看清动作,故意放缓动作步骤,拉起制服大衣的翻领,另一只手探进内怀,随即拉出一张纸,轻轻的抖开。 “今信雅晴”他用中文标准的发音,虽然他也知道这个名字日语的读法。 那是今信雅晴的亲笔手令,周澜除了生意上的用途,还从来没在军方的场合用过。 一名日本士兵扫了一眼手令,立即双手奉还给周澜,还毕恭毕敬的一个立正,指在他胸口的枪管也退回原位,士兵鱼贯退让,让出了一条通向三层建筑物的宽敞大道。 周澜想,今信另一面是这样的。 今信接到卫兵的电话,有点吃惊,他草草换下军装上衣,从衣柜里取了一件青墨色的长衫大褂,他不想让周澜等太久,黄色军装裤子就没换,他想那大褂又长又宽,能遮挡个大概。 他特意选了一件西式装修的小会客厅。 其实整栋司令部大楼都是俄式风格,和哈尔滨、长春一样,奉天这片黑土地上,被俄国人占领多年,多得是敦厚俄式宫殿建筑,只是后来日俄战争在中国东北打了个你死我活,日方获胜,老毛子被赶跑,丢下的建筑就顺理成章的易手,成了日本人的司令部。 司令部的内部做了日式改造,唯独遗留了这么一间小小会客厅,没有抹上日式痕迹。 今信还摸不透周澜的想法,——他除掉杜云峰,虽然表面上看是杜云峰自己造反,实际上自己起了逼宫的角色,不知道周澜到底是怎么看待这件事的。
第118页 之前他几次探望过周澜,对方都是魂游天外的摸样,他既不敢刺激对方,也不敢过分放任不管。 正苦恼着找合适的理由再去探望,对方就不请自来了。 这天下午,在日本关东军的核心首脑机关,一间西洋化的客厅里,中日混搭的穿着的今信雅晴,会见了奉天伪军的头目中国人周澜。 这个充满矛盾的时间地点场合,这场双方各怀鬼胎的见面,在今信后来的回忆里,是迎接儿子“回归”路上的转折点,之前所有的顺风顺水,此后都成了举步维艰。 “今信君,”周澜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前,主动先开口,大力握住了今信雅晴的双手,“慕安煳涂啊,请今信君不要怪罪我的无礼。” “周团长何出此言?”今信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感受到了对方巨大的热情,但是热源在何方让他很困惑。 这热情不仅来自温暖的双手,还有“今信先生”成了“今信君”,这个称唿的变化,令今信雅晴十分受用。 “今信君救我一命”周澜握住双手就不放了,还用力的摇了摇,他双眼充满真诚,“恕我失礼,前段时间……虽然杜副官……他是咎由自取,但他是我多年旧友,我这个人重友情,实在是悲伤难以自抑,一时不能自拔,连今信君救命的大恩都没登门道谢,实在是太过失礼!” 今信一直在努力让周澜“倒向”自己这边,本来有点担心周澜拗不过这道坎儿,心里再对他或者山下照男存了芥蒂,没想到好事成双,周澜竟然自己就“想明白了”,今信几乎怀疑自己做情报工作太久,过于多疑了。 “周先生……” “叫我慕安,您是我的恩人,救过我那么多次,要是再见外,我可就没脸再见您了。”周澜诚心诚意的握着对方的手,甚至亲昵的捋着对方的手臂,似多年好友。 “好,慕安!”今信喜出望外,就着手将周澜让到沙发上,“那我就不客气了。” 吩咐勤务士兵上了茶,今信才又开口:“我长你些年纪,称兄道弟不合适,你要是不介怀我的身份,就把我当个长辈,在我心里,我一直把你当成忘年之交。” “您的关爱,慕安感受至深”周澜呷了一口茶,放回到几案上,目光扫过那大褂下的黄色军裤和制式皮鞋,“所以今日特意登门道歉。” 李国胜还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周澜,他做警卫工作,只是出行或者周边的警备,周澜最贴身一直是杜云峰和贺班长。 他从没见过如此热情友好的周澜,豁达开朗,舌若莲花,与那个昨天还魂游天外的周澜不同,与那个杀伐冷酷的周澜更是判若两人。 他都快看傻了,这会客厅内的气氛十分友好,眼前的今信雅晴与他认识的其他日本鬼子也不同,谦逊有礼,十分和蔼,交谈的两个人都如沐春风。 “我一直担心你的身体”今信像个普通家庭中稳重的长辈,伸出手,自自然然的拍周澜的肩背,“慕安,你真的瘦了很多,我这里有长春总部送来的人参,你应该用得上。” “谢谢您。”周澜道谢后起身站立,面对端坐在沙发上的今信,他微微弯腰,诚恳的说道:“其实今天来,不仅是道谢,实不相瞒,我还有一事相求。” “什么事?”今信知感觉正题就要来了,他波澜不惊,依旧和蔼:“不妨直言,我能办得到,一定尽力。” “我保安团此次元气大伤”周澜微微躬身,双手垂在两侧,是个晚辈对长辈的谦逊姿态,“我能有今天,都是今信君的鼎力相助,生意上的事有您关照,我不过是跑跑腿。”他顿了顿,在对方的目光里看到预期的期许,“但是男儿有志带吴钩,东三省都是大日本帝国的囊中物,慕安有心为今信君更多效劳,还希望您能多提点。” 今信微微抬头仰望着他,这一刻,他期许了许久,以至于真的发生时,好像都不是真的,他压着最后一点激动,平静的问道:“你能为我做什么?” 周澜立正,抬手一个标准的军礼:“我完全听从您的指挥,从此后,您指哪我打哪,您的敌人就是我的敌人!” 福特汽车驶出司令总部的大门,如果细心观察,人们会发现这台黑色车子发生了一点点变化,来时保安团的车牌已经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块大日本关东军司令部奉天总部的白底黑字车牌。 那意味从此后,这辆车可以在这个日军密布的首脑机关里畅行无阻,也意味着车里坐着的,是关东军的“自己人”。 卫兵脑袋上的两块“布帘”依旧随风摆动,像日式酒保店门口半长不短的门帘。他们立正敬礼,挺胸抬头目送汽车渐渐驶远。 城区道路平坦,只是傍晚道路上出行的人略多,偶有其他汽车,并不算难行,在大东正街的繁华街道上,李国胜却开的磕磕绊绊,东一脚西一脚的急剎车,简直把福特开成了丁丁咣咣的蒸汽火车。 李国胜第一次给周澜当司机,以前这活轮不上他,他都是开着另一辆车,带着一车的战士,护卫团长的车。所以他的技术要领是反应及时,动作迅速,观察前车四周的安全情况,至于自己车里乘坐人的舒适程度,完全不在考虑范围。 再加上他今天见识了一个完全不一样的团长,本来非常斯文冷淡的人,变脸似的,换上另一副卑躬屈膝趋炎附势的面孔,不,何止是面孔,简直是举手投足都带着急功近利的气息,整个人换过魂似的。 团长明明以前不爱和日本人打交道,怎么杜副官一没,团长和变了个人似的? 透过正中的后视镜,他心虚的往后坐瞄。 小小的后视镜里,只能看到周澜胸口以上,他侧脸望着窗外,面无表情,霓虹灯色彩变幻,浏览过他的脸颊眼眸。 然而流光溢彩的外面世界无法打动他,幻彩流沙一般,徒劳无功褪去。 团长又恢復了冷淡相,与刚才辩若两人。 汽车行驶到鼎昌饭店外,周澜的目光微微一顿。 饭店门口,上下车客人多,一对年轻的夫妇横穿大道,正走神的李国胜一个急剎避让,自己也吓了一跳,慌忙扫了一眼后视镜。 周澜伸手撑了一把前座,再坐定,扭头看着后视镜,并无生气的深色,只是轻轻的说:“好好开车,不要乱看。” 这才是他们团长的常态,像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和声细语。 抬手拉上窗帘,隔绝了车水马龙,周澜端正的坐着,一根手指一根手指,慢条斯理的摘掉白色手套。 车子的密封性很好,外面花花世界被隔绝开,偶有黄包车夫接近,“叮叮”铃铛声响过,打破车里的安静。 在平稳的发动机轰鸣中,李国胜忍不住又去扫后视镜,结果结结实实对上他们团长的目光,那目光如有实质的击中了他,一下就把他的视线打的偏离轨道了。 “说了不要乱看”周澜将两只摞在一起的手套随意放在旁边,“有话想说?”
第119页 “没……也没有”李国胜支支吾吾,目不转睛的盯着前方。 “是不是觉得有些事不明白?”周澜单方面的透过后视镜审视他,忽然换了话题:“你多大了,为什么来当兵?” 前一个问题,李国胜不明所指,就老老实实捧着第二个问题回答:“报告团长,我今年十七,书念不好,也没别的手艺,咱保安团军饷给的多,想多干几年攒房媳妇再盘个店面。” 说完他看了一眼后视镜,眼神飞快的躲开了。 “哦”周澜睫毛低垂,挡住清亮的目光,尤其在夜晚模煳的光下下,他有一张白皙的瓜子脸,有种柔和的眉清目秀,听起来很随意的问道:“我今天和日本人说的话你听明白了吧?” “差不多明白,”李国胜犹豫了一下,打方向盘转弯,拐上了通向城郊保安团的路,“团长,我们替日本人剿过匪,还帮他们打过游击队,关系不算差,我觉得咱们团活的挺滋润。” “所以,你不明白我为什么还要再继续跟他们靠得更近,”周澜顺着他的话茬捋,“对不对?” “是,团长”李国胜点头,条件反射的挺了挺胸。 车里重新陷入安静,李国胜等了一会,忍不住再看周澜,只见对方微微后仰在靠背上,竟是十分疲惫的模样。 李国胜识时务的不再问了,也没有那个胆量,调动了全部身心开稳车。 天已经全黑了,没有月光的夜晚,郊外一片黑暗,两束车灯是茫茫夜色中的唯一光源,不断开闢着荒郊土路,路那么黑仿佛看不到尽头,只有它在孤独前行。 回到保安团,灯火通明的团部里,几个周澜的嫡系营长长官,都等在大会客厅里。 周澜一身寒气的进了屋,风尘僕僕的摘掉军帽,旁边的小勤务兵例行公事的接手。 抬手解开扣子,周澜脱掉厚呢子的军官大衣,赵长江很有眼色的挤走勤务兵,亲自双手拎着制服大衣的肩膀,帮周澜脱了下来,紧跟着周澜走了两步:“团长辛苦了!” 五大三粗的马雨霖戳在后边,暗暗翻了个白眼,马屁精。 “老赵,坐。”周澜随意吩咐道,自己率先做到沙发上,他刚才在汽车上眯了一小会,虽然没睡踏实,但是打了一个小盹,倒是气色好了很多。 坐定之后,老赵的烟就跟了上来,周澜抽出一支,衔在嘴上,马雨霖马上夹了个塞儿,后来居上的擦燃了火柴。 周澜深吸一口,点点他的手,随即夹着烟一挥手:“老马,你也坐。” “是,团长。”马雨霖中气十足,末了还瞟了一眼赵长江,有种扳回一局的得意。 赵长江根本就没接招,完全不理会到这种幼稚的做法,而是紧跟周澜身边坐下,跟“仅次于”团长似的,开了腔:“都别站着了,这不团长都回来,赶紧听听团长怎么说。”虽然态度上有那么点高出其他人的一点的层次感,但并不明显,手上给其他的几个军官散了一圈烟。 其他人也很买他的帐,拿出一根自己点上,只有马雨霖掏出自己的烟叼上,大马金刀的坐上了侧面沙发。 周澜抽菸解乏,腾起的烟雾后,他不动声色地,把到场的中层军官们打量了个遍,谁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语都没能逃出他的目光。 他不作声,拇指和食指捏着烟,微微眯着眼。 刚刚把那几根老人参交给勤务兵的李国胜进了屋,很自觉的放轻脚步,降低存在感,这一屋子的长官都是他的上司。 客厅的布置是简单严肃的军队风格,深卡其色的沙发又大又长,在客厅里盘踞了大半圈,顶棚吊着一盏规模庞大的吊灯,铁莲花似的形状,两百支烛光的灯泡照明,光线打的白墙更白,沙发茶几的卡其色愈发寡淡,在这种背景色下,那一众保安团的核心首脑就显得生动起来。 制服的肩章领章在灯下闪着银亮的光,武装带的铜搭扣和漆黑的马靴泛着乌亮的光泽,这七八个人是保安团最核心的力量,能爬到这个层次,都不是肉眼凡胎的普通人,没有脑子,没有几分手段,哪那么容易脱颖而出。 这些脱颖而出的豪杰们,围在周澜周围,年岁上都比周澜要长,尤其是赵长江,三十四五岁的年纪,是最沉稳的一个,连最年轻的八营营长顾学武都要年长周澜两岁。 可是,李国胜每个毛孔都能感觉得到,这些人怕周澜,他们围着他,看起来大大咧咧不见外,其实眼角余光都瞄着周澜的脸色,仿佛年轻的团长只要微微眨个眼,都能让他们脸上的笑容立即退散。 “比我想的顺利,”周澜轻轻发话,众人热热闹闹一起闭了嘴,瞬间就安静了下来,“那边以后在武器装备上还会再提供,而且我跟他要的都是德式装备,步枪子弹、还有榴弹炮还能再翻倍。” “团长”马雨霖沉不住气的接茬:“日本人这么好说话?咱们代价是啥?” “问得好,”周澜伸手在菸灰缸上点了点,一小节菸灰稳稳的落了进去,“不会有免费的午餐,以后咱们的任务就不一样了,维持地方治安的事还要干,但是我估计,他很快会把咱们的人往吉林黑龙江那边调,或者察哈尔,你们明白吧?” 赵长江转了转眼珠子:“您是说,咱们得去和那边的军队硬碰硬?” 所谓“那边”,指的是黑吉地区大兴安岭和察哈尔地区,那里地广林密,抗日武装队伍很多,日本关东军实际的驻军并不算多,说是占领了东三省,其实很多地方鞭长莫及。 “团长,那边的队伍可不是小打小闹的,那……”赵长江刚一开头就被马雨霖打断了,只听马雨霖中气十足的说:“可不是,那边很多都是遗留下来的正规军,虽然很多时候打游击吧,但是背后有关内力量的支持,咱们现在就这三四千人,跟他们打,为了日本人不值当啊。” “老马,你考虑的对”周澜淡淡的看了他一眼,转头看着其他人:“各位扛枪那天起,心里就该清楚,所谓保安团,保的不是老百姓的安危,保的是他日本人的统治,说白了就是替日本人卖命。” 他顿了顿,沉吟片刻,继续说道:“以前嘛,大家心里都清楚,咱们是挂羊头卖狗肉,说是保安团,其实私下还是要靠生意发财,大家扛枪不过是为了养家餬口,让自家老婆孩子过得宽裕点。” 众人听了他的话,有人点头,有人低头,说的没错,就是这么回事。 “既然求财,就不能嫌钱多咬手是吧?”周澜打量着这些人的反应,进而说道:“一旦和那些正规军交手,汉奸这个罪名就算落实了,但是以后,生意,钱,军火我们要多少有多少。” “所以,”周澜的烟燃到了尽头,秀气的手指一拢,将菸头掐灭在菸灰缸里,粉白的指尖和灰黑的菸头很不搭调,“不想背这个骂名的,现在想退出还来得及,想明白,敢跟着我干的,咱们敞开了干。”
第120页 李国胜很没存在感的站在客厅门口,众人都没注意到他的紧张,他手心里捏着一把汗,不自觉的攥成了拳头。他进来之前按照周澜的吩咐,已经在走廊里布置好了十名警卫班战士,持枪待命。 客厅里沉默了短短的一瞬,马雨霖先站了起来:“团长,我跟着您干,别说是有金山银山等着,就是没钱,就算要和日本人对着干,我也不走,我就跟着你,我老马没什么大本事,以前就是个杀猪的,就团长看得起我,给我这碗饭吃,我不能拆你的台。” 他自曝老底,但其他人这会没心思嘲笑,一个中等身材的军官也站了起来,站到马营长身边:“团长,学武不会讲话,不过俺想的和马营长一样。” 其他几个军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也都纷纷表达了类似的想法,要和他周澜一起干。 众人表态的这段时间,给了赵长江思前想后的宽裕,据说他以前出过家,出家前干啥的没人知道,反正没亲人,日本人来了后,庙毁了,他跟马雨霖住成了邻居,还给别人家当过长工。 “团长说的太外道了”他最后一个站了起来,说的话却最好听:“咱们这些属下谁能不想跟团长干啊,您不想带我们都不行,您吃香的喝辣的时候我们跟着您,您要攻城拔寨了,我们往后撤?没有这么不讲道义的,团长,我是坚决跟着您干的。” 李国胜松了口气,后心都快湿透了,他不是不敢拿枪杀人,而是他面前都是手下好几百号人的一营之长,一个纰漏,保安团可能就会上演一次血流成河。 他们八大金刚似的站在那,周澜稳坐泰山,老大哥似的做了个往下压的手势:“弟兄们,你们都是我周某人的亲兄弟。” “咱们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既然大家都愿意做点大事,咱们就动手干。”周澜身体前倾,双手搭在膝盖上,开始了他的布置。 他要大量的招兵买马。 他要最装备最先进的武器。 他要把“土货”生意做得更大。 他要…… 他有不为人知的目的,只藏在他一个人心里。 第45章 这个黑小子 谋划到夜深人静,这个给保安团“定调子”的会议才结束,众人披星戴月的回了各自的营地。 周澜也疲累了,人一走,一阵极度疲累的感觉袭上全身,可他还是强撑着,又点燃了一颗烟,直到外面响起脚步声。 来人是被羁押了半个多月的警卫班班长,贺驷。 当他鬍子拉碴的出现在眼前的时候,周澜几乎认不出他了,他以前从没认真看过这个小伙子,就像身边最常用的一个物件,用习惯了,但并不会特意花时间去端详它。 贺驷带着手铐,被两名战士半推半押的带进客厅,他一进来目光就锁定了周澜,不用士兵再推他,他主动走了过来,直勾勾的望着周澜:“我以为你会直接处决我。” “嗯?”周澜靠在沙发上,膝盖交叉,本来就是个清瘦的人,就显得腿又长又直,板板正正的好身体,是个放松的姿势,他刚刚把保安团的一件大事处理完,已近午夜,但是他还有另一件事要处理,一件小事。 本以为贺驷会问为什么,或者直接求饶喊救命,听到他这么一句以为会死,周澜有些意外,他不动声色地吐出一口烟,缓缓说道:“确实想过直接处决你,现在也在考虑。” 贺驷并没有激动,他垂着眼,因为站着,所以和周澜之间呈现出居高临下的态势,不过他很自觉的没有走太近,他身后的两名战士随时戒备,以防他会扑上去。 哗啦一声,手铐的铁链响,身后的士兵立即擒住了他的胳膊。贺驷只能微微的抬起手,像捧着东西,他说:“给我支烟,我半个月没刷牙了。” “你们出去,”周澜往菸灰缸里弹了弹菸灰,眼皮也不抬的命令道,随即又叫住往外走的战士,“手铐钥匙。” 战士毕恭毕敬的双手交给他,然后快步的撤出房间,并轻声关上门,门口没再响起脚步声,他们自觉地站在门口把守。 周澜瞟了一眼贺驷,涉及生死的事,但奇异的,双方都毫无情绪。 周澜夹起烟盒,微微抬手:“给” “给个火,”贺驷从烟盒里抽出一根,叼在嘴上,坐了半个月牢,他手是脏的,脸也不干净,咬着烟往嘴里一衔,微微露出整齐的白牙,一闪即过。 一方小小的火柴盒就在在周澜身侧,贺驷没有贸然去拿,周澜的武装带还没有卸,□□插在后腰的皮套里。 只需要打开一颗扣子,那把白朗宁就手到擒来。 也正因为如此,他才不能去靠近。 换成其他人,贺驷就自己点火了,但对方是周澜,贺驷根本就不敢动。 他不动,因为他很了解坐着这个人,他是那么多疑。 “等我给你点上?”周澜见他不动,就随手拿过火柴盒,灵巧修长的手指间翻转了几下,微微一顿,他低声笑,好似在嘲笑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人。也不知道安什么心,手腕手轻轻一甩,擦燃一根火柴。 周澜起了兴趣,身体前倾,手肘拄着膝盖,那火苗就在两膝之间,他的视线从火苗上移到贺驷脸上。 贺驷看懂了他的意思。 向前跨了半步,单腿屈膝跪了下来,带着手铐的双手拢着火,低头凑了上去,就像古时亲近的臣子跪在皇帝的龙椅前。 “多谢团长。”烟雾腾起时,他抬起脸,接住了周澜审视他的目光。 火柴亮光一跳,行将熄灭,周澜想也不想的就松了手,丢进对方捧着的双手里。 “还当我是你的团长?”周澜玩味的看着他,食指和中指夹起自己的烟,轻轻的吸了一口,“不怕我杀你?” “怕,”贺驷近距离的看着他,目不斜视,“但怕也没有用,你要是认定我勾结了黑鹰山的兄弟们,我解释也没用。”他顿了顿,“但我没有。” “杜云峰我都能弄死,不差你一个,你说我该不该斩草除根,除掉一切隐患?”周澜不再看他,转而盯着自己的烟,那烟已经快吸尽了,火红的菸头一点点向后燃烧,显示着时间的流逝,时间是有限的,他的耐心也有限。 “我不信。”贺驷依然直视他,眼也不眨的。 “不信什么?” “你不会杀他,”贺驷语气之肯定就像肯定冬天会下雪,夏天会下雨一样,没有什么好含煳的,“我在牢里,山上发生的事,有弟兄也跟我说了,不过我不信你真想杀他。” 周澜抬眼看他。 “别人不知道,我知道。”贺驷深深吸了一口,拇指和食指捏着香菸,另一只手跟着手铐抬起,继续说:“你对他怎么样,我看在眼里的,你朝任何人下手都不会心软,但唯独不捨得动他一根汗毛。”他自嘲似的笑了一下,追加了一句:“打个赌,我说错了,你现在就崩了我。” 周澜沉默了。
第121页 整个保安团,都道杜云峰是犯上作乱,死不足惜,而他身为一团之长,平叛有功,大义灭亲,维护了保安团的统一,也服从了日本人的指挥。 只有他面前这个人,一语道破了他的心境。 他都不记得贺驷是什么时候到身边的了,好像当初是个很不起眼的瘦小子,黑得碳头似的。 周澜眯起眼,第一次认真打量这个人。 已经不是那个少年了,他在他身边悄悄成长,长成了一个黝黑的小伙子,一双浓密眉毛下,单眼皮的眼睛闪着男人坚定坦荡的光泽,容长脸,嘴巴紧紧抿着,是个有稜有角的样子。 周澜忽然想起,那一年,他和杜云峰用□□打赌。门外的一群人里,黑四儿是唯一喊军师你有没有事的人。 每次他从程家大院外出,黑四儿都是那个上窜下跳,想当司机那个。而黑四儿每次自己开车外出购置东西,他总是能买到周澜最想要的物件,而周澜那是只觉得他是个天生灵活,会伺候人的鬼东西。 对了,他还是个爱玩爱闹的花货,那白俄的娘们黑四儿没少搂过,杜云峰还玩笑他是自己黑,才偏偏喜欢白的。 多少次,周澜和杜云峰外出,都是黑四儿开车,非礼勿视,非礼勿闻,他成功的抹去了自身的存在感,而周澜需要人帮手的时候,黑四儿好像总是在近前。 如果不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一直用心着,怎么会永远在身边唾手可得? 连杜云峰也因为觉得他灵活可靠,能把周澜伺候安全舒服了,委任他为近身的警卫班班长。 周澜后知后觉地涌起了很多回忆,他默默的大吃一惊,他想,这是个什么样的人,我为什么安安心心用了这么久,然而却没特别注意过? “你……”周澜有些迟疑,他的大拇指抵在太阳穴边,微微眯着眼看着贺驷,香菸燃到了尽头,碰到一根髮丝,发出微小的火花声。 周澜惊觉,赶紧拿开手。 对面的贺驷叼着香菸,已经朝他伸出手。 周澜看着他,微微迟疑,然后把菸头捻灭他的掌心。 贺驷眉头都没皱一下。 他伺候他,伺候得恰到好处,而且,不论是好的坏的,他都接着。 “你不必做到这样,”周澜收拾了思绪,恢復了漠然,“我放你一条生路,也不是不可以,离开保安团,你这么有眼色的小伙子,到哪都能吃饱。” 说完,周澜掏出钥匙,解开了对方手铐:“海阔天高,你到底和谁一条心,我也不想再追究了。” 贺驷伸手将菸灰洒进菸灰缸,拍拍手,又使劲地在脏衣服上蹭了蹭,依然保持着半跪的姿势,他转回头,直面周澜,双手忽然撑上沙发两边。 这个姿势得寸进尺,他不怕死的说:“我不走。”声音低沉而坚定。 周澜往后仰了仰,他若不动,就会和对方鼻尖相碰了。 “活够了?”周澜忽然笑了,又靠回沙发,并没有防御对方的意思,“你留下来能做什么?难道我会用你?我怎么知道你不会在我背后开枪给你那些黑鹰山的兄弟们报仇呢?” “我把他们当兄弟,没错,包括杜云峰,他永远是我大哥,但是他们要杀你,我不能同意。”贺驷扭头吐掉香菸,单眼皮的眼睛流过年轻人健康的精光,语气坚定的说:“如果重来一次,我就算知道是大哥在造反,我也不会帮他,但我也不会朝他开枪反击。”他看着周澜,“但无论何时,我一定会保护你,不论你怀不怀疑。” 周澜沉默了,随即直白的问:“为什么?” 直到这时,贺驷才又垂下目光:“无论我说什么理由,你都不会完全相信,所以我也没有必要说。” 角落里一人多高的自鸣钟钟摆发出报时的敲击声,万籁俱静的午夜,诺大的客厅里,贺驷跪在周澜身前。 他的目光扫过周澜的腿,上了腰,直到停留在□□皮套上,他才说:“凭我的身手,我现在伸手,就可以抢到你的枪,你知道我能做得到。” 接着,二人陷入沉默。 “但是,”好一会儿,贺驷才开口,“我不会的,我并不想给谁报仇,而且……你的枪里没有子弹,在我进这个房间之前,你就退掉了子弹,你不相信我,你永远不会让自己陷入危险。”说到这,他的目光上移,对上了周澜的眼睛:“团长,你在试探我,我……” 他迟疑了,把半句话又吞回肚子里。 周澜看着他,伸手拉开皮套,抽出枪,似笑非笑的在放在手里摆弄:“你什么?” “我……”贺驷缓缓抬起手,引着枪管指向自己的眉心,他的目光顺着乌黑枪管,笔直的射进周澜乌黑的眸子里,“我……,我比杜云峰了解你。” 周澜没言语,只是看着他,二人再次陷入沉默,周澜手指微动,扣动了扳机。 咔——枪针击空的声音。 周澜上楼梯的时候,脑子里还有点恍惚,贺驷的话,他听懂了,又没太听懂。 进了卧室的门,他抬手解上衣的扣子,解了几颗,转过身:“你跟着我干什么。” 贺驷站在二楼走廊里,侧脸对着卧室的门,并不往里看,像对别人说话似的:“团长,你还没说什么事。” “我有什么事?”周澜站在门里,握住门把手,冬天黄铜的门把手有点凉,他下意识地换成手指轻轻点着。 他好像第一次认识了贺驷这个人,这种“突然”认识一个人的感觉,让他不踏实,想将对方关在门外。 “你今天……”贺驷扫了他一眼,又转开目光,“这么晚了,把我从牢里弄出来,不会无缘无故的,你是想我干什么去,”他声音不高,“是吧?” 他又说中重了,这种莫名其妙,突然而至的“一语道破”。 周澜心里不舒服,仿佛对外界装备起来的一层保护罩,莫名其妙地失灵了,但他没有表现出来,只是说:“没有,你走吧。” 贺驷迟疑了一下,好像品了品“你走吧”这个“走”到底是什么意思。 就在周澜担心他再说出什么“惊世骇俗”的言语时,他却老实的一点头:“好。” 然后,伸手替周澜关好了门,头也不回地下楼去了。 折腾了一天,周澜很累,倒在床上就睡了,连澡都没洗。直到第二天早上营地里的鸟叫吵醒了他,他看了一眼手錶,翻了个身继续睡去。 将近中午他才下楼,进了餐厅,只见一身戎装的贺驷站在餐椅旁,头髮理了,鬍子颳了,精精神神的看着他。 “团长好!” 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他也不曾被暗无天日的羁押,阳光明媚的上午,他虽然瘦了很多,但依然是个精神机灵的小伙子。 周澜看了他一眼,也不多说什么,他身边嫡系不少,但是说到特别熟悉的,能在他多思多虑的心里有立锥之地的,还真的就剩下这一位了。
第122页 别看他一阵阵的热情好客,打击拉拢的本事不小,但也是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那都是利益驱使,用人之长,戒人之短,换句话讲,很多人在他心里,不过人形工具罢了。 他藏着掖着的东西更多,他心里的想法只有对杜云峰才毫无保留,也只有杜云峰才能成为他的左膀右臂。 除此再无他人。 看起来是个新派青年,可惜,那点安全感都是时间的积累成果,而他的故人不多了,无花在枝,何谈蒂落。 杜云峰一没,半个世界都坍塌了。 就他一个人,孤零零的对着半壁残垣,来不及怀念就上蹿下跳东跑西颠的试图重新掌舵他的国。 “粥应该刚好,不会烫。”贺驷等周澜坐定,走上前去,掀开瓷锅搅了搅,“我让炊事班用鸡汤熬的青菜粥,你这几天不舒服,少吃硬米饭。” “谁说我不舒服?”周澜看着他把一碗冷热刚好的粥摆在面前的细瓷平碟里,日常负责伙食的几个小兵此刻也不在餐厅,该是被贺驷打发出去了,“勤务员呢?” 贺驷手上继续忙着,将碟子扣住的几个小菜翻出来,往周澜近前挪了挪:“团长你早上照镜子了吗?” “照什么镜子?” “你戒了‘土’之后,就一直没什么好胃口,前段时间去吉海剿匪,风一口雪一口的,就没好好吃过东西。”他这时才转头看了周澜一眼,“你着急了嗓子会犯病,抽那么多烟,吃不下东西吧?” 周澜还没来得及张嘴,贺驷马上跟着抢白了一句:“他们不敢跟你说的,但是你要是照过镜子,就该知道你已经瘦脱相了” 一双筷子递到周澜手边:“喝粥养人,你还有好多事要做,先养好自己。” 周澜没接筷子,手指有节奏的点着桌子,眉眼上挑:“贺驷,你什么意思?” 他的语气平淡,换了别人,肯定是按照书面意思理解,但是贺驷不是别人,他能听懂那背后的情绪,于是他规规矩矩的立正站好,身体是绷直的,声音却是温和的:“团长,我不走,留下来,就是想跟着你干。” 他察言观色的继续说下去:“那些老人老事,我也不想重提,但是,我敢很确信的一点是,你从不亏待真心跟着你的人,以前三掌柜、小满他们有本事,人心不足蛇吞象,总觉得你给的不够多。”他看了看周澜抿着的嘴角,判断出对方其实听得很认真,于是也很认真的说:“我没有大本事,你给我多少我接着,一样为了钱,我不贪。” 周澜上下打量他,迅速评估了一番这些话的真假,一时之间没找到什么有破绽的地方。 钱对于周澜的重要性是刻骨铭心的,仿佛胎里带来的,那是他一切安全感的来源,世间万物演进,行云流水逝去,一切都会变化,但金就是金,银就是银,永远不会失去它的价值和魅力。 因为不会变化的是人心中的贪慾。 只要有贪慾,就有对其他人和物的占有欲,金银钱财就永远有用武之地,永远具有它攻城拔寨,无坚不摧的力量。 而且,贺驷要真是个有野心的,背地里搞小动作,周澜觉得自己也不可能蠢得放在身边好几年,都觉察不出。 一旦找到合理的理由,事物的存在就找到了合理性,也就能为它的继续存在找到合适的位置。有了来龙,才知道去脉。 “光是为了前途?”周澜不再看他,一勺粥舀至唇边,果然冷热刚好,可见这一早热了又热,是费了一番心思的,“是金子到哪都发光,我能给你的别人也能给。” 贺驷嘴角轻轻一挑,仿佛早已经预料到了这残余的疑问,他很诚恳的说:“别人我也未必伺候得来,我在你身边这么多年了,我熟悉你,团长,我没大本事,就这点小聪明,你要是看得上,我就跟着你,反正你手下总是需要人。” 反正你手下总是需要人的—— 这句话说到了周澜的点子上。 周澜不是个劳力者,然而劳心者治人,他要做的就是在心里,把人扒拉再扒拉,谁可用,谁不堪用,权衡利弊再三斟酌。 手下可靠的,能干的都有,但是可靠,能干,又习惯放在身边的只有这一个了。 贺驷又一次摸准了周澜的脉门。 见周澜不再说话,贺驷把勤务员从门外唤进来,吩咐了几句,一会儿的功夫,勤务员就把热菜端了上来,速度之快,是事先就准备好了材料,只等煎炒烹炸一翻。 “黑、贺……驷”周澜放下粥碗,那热乎乎的几口鸡汤粥,熨帖了肠胃,说不出的妥帖舒服,“这些都是勤务员的活,你个警卫班长,不用亲自干。” 一句话,他就官復原职了。 “团长,要不还是叫我黑四儿吧”贺驷站在他侧身后,既像是保护着他的安全,也像是随时准备服务的勤务兵,“你都叫习惯了。” 周澜点点头,不过也没改称唿。 “我确实有件是要找你做,”周澜吃了不少,才推开碗碟,侧身经过贺驷:“你跟我来。” 几个勤务兵很有眼色的进来收拾碗筷,以前都是他们伺候团长和杜副官的饮食,最近这段时间,他们就照常做饭菜,不过饭桌前总是空荡荡的没人,怎么端上来,怎么端回去。 今天是周澜坐得最久,吃得最久最多的一天。 贺驷跟着周澜一路上了二楼,二楼的房间不多,除了卧室、书房,小客厅,和一间很大浴室之外,其他的就只剩勤务兵室。 一个勤务兵听见周澜上楼,立即走出办公室,立正敬礼。 周澜经过他,微一点头。 贺驷紧随其后,也是微微点头。 对于勤务兵来说,一切并没有什么不同,但是对于贺驷来说,一切开始有所不同了。 既然是餐桌边不方便说的事情,势必是有些保密的,连一楼会客厅都不方便,那周澜肯定是要往书房去的,那里私密性更好。 一个箭步跨在前,贺驷先行打开了书房的门,同时侧身让行。 周澜行云流水,理所当然的先进去了。 随后而入的贺驷仔细关好房门,落了锁。 作者有话要说: 不知道这章为什么被锁定了,但是依然重新修改了一下,顺便捉虫。 第46章 醒醒,吃药啦 周澜应声回头扫了他一眼,心想这小子是要成精。 “知道我找你什么事吧?”周澜靠近书房的大窗前,外面是打扫得一尘不染的团部大院,院门口两名警卫班的黑制服士兵在站岗,腰背挺的和标枪似的,和整个保安团一样,精神面貌积极带劲。 “不知道。”贺驷靠近周澜,拿捏着距离,不太近也不太远。 他没撒谎,真不知道,他可以顺着周澜的意去揣测,可是总该有个原点。 “那你锁门干什么?”周澜抽出一根烟,刚刚衔在嘴上,一根燃着的火柴就恰如其分的出现在刚好的位置,让他能点燃那支烟,不高不低的。
第123页 贺驷收好火柴,揣进军裤兜里。 他与周澜的距离又靠近了一些。 “烟抽多了不好,”他低声说,不过在周澜上挑的目光中,他马上转移了话题,“团长要是不在意别人听见,刚才在楼下就说了,没必要来这,我刚才看见外边还有卫兵,就自作主张的锁门了。” 说完,他追加了一句:“我想错了的话,请团长明示。” “想的不少,”周澜眯着眼看着他,似有所思的顿了顿,随即视线又转向了窗外,“李树森、金小满那几个混帐的事情你去处理合适。” 那个混帐,周澜已经恨之入骨了,已经下过活埋的命令,不过因为没有指定执行人,而且那几个也不是一般人,就还是押着,只等周澜指定人选动手。 贺驷迟疑了——他也是黑鹰山的老人了,按理说避嫌才对。 又或者是周澜在考验他,看到到底站那一边? 要么就是让他手上多沾点血,彻底断了做墙头草的念想和资格,以后一心一意的跟着他。 “怎么样?”周澜喷出一缕烟,也不看他,随意的问道。 “我去不合适,”贺驷低声说,倒不是心虚,而是门关的那么严,他下意识还是想保密,“团长,我想的什么,逃不过的你的眼睛。你肯定你能明白,那都是我的兄弟,或者说,是我曾经的兄弟,他们有错该付出代价,但我下不去手,你要派别人去我不拦着,但我不行。” “抗命?”周澜微微一笑。 “我做不到”贺驷取来菸灰缸,放在周澜手边,“我不想通过这个证明我对你忠心耿耿,我只能如实的告诉你,我做不到。” “我知道你做不到”周澜嘆了口气,“所以我派你去。” 下午时分,贺驷带着李国胜和其他几名警卫班战士,从马雨霖营长里调动两个连的士兵,压着李树森金小满等几个叛徒上路了。 一开始走大路,一共三两卡车,第一辆和最后一辆是押运的士兵,中间那辆是捆成粽子,塞着嘴的几名“活埋”犯。 后来换山路,一众犯人糖葫芦似的串成串,前边马匹牵着,后边人催着,往杜云峰殒命的那片山崖去了。 先是工兵挖了个很宽的大坑,一众犯人被贺驷踹着腿弯跪在旁边看着自己施工中的“归宿”,李树森、金小满虎视眈眈的看着贺驷,嘴里使劲嚷嚷,可惜有破布塞着,能听出来激愤,什么都听不清。 “不要急,不要急,你们造反的时候就得想到今天,哪有那么一本万利的事情,打江山时,只想着和大哥做皇帝,造反不成,还能放了你们不成?”贺驷风凉地说。 “呜呜……”金小满的声音最大,意思是有种把老子的嘴放开。 “放开也没用,”贺驷打量着他,还带着点笑:“你个结巴,半天都说不出一句囫囵个的,亏团长还那么器重你。” 就像原来在黑鹰山上,他们哥几个之间互相挤兑一样。 小满总是被挤兑的。 黑四儿总是那个暗中察言观色,有好处落不下,挨批永远轮不上他的主。 天寒地冻的,工兵的进展不算快,眼看到了傍晚。 “真他娘的冷,”贺驷催促工兵,“差不多就行了,速战速决。” 一个小班长搓着手小跑过来,点头哈腰的说:“贺班长,坑还太浅,这地方狼多,搞不好半夜就把人拽出去了,大家都是兄弟一场,走也让他们走的好看点吧。” “你们听听,”贺驷拍着小班长的肩膀,转身朝着哪怕跪着的活埋者,揶揄道:“想的多周到。” 说罢他扭头吩咐道:“行了,天太冷,团长的话咱也得变通点执行,活的扔坑里还不老实,不如一枪一个崩了,谁也爬不出这个坑。” 虽然都是班长,但是那个小班长明显很怕贺驷,团长身边的人,他们这种底层的小兵是不敢惹的。 贺驷吩咐两个连的士兵去山转角的地方待命,“这都是我的老相识了,我还有几句私人的体己话,说完了再送他们上路,要不班长行个方便?” “那行,贺班长亲自动手,那就辛苦了”那班长马上点头同意,虽然将死之人,还有什么“体己话”可听,这也让他挺迷惑的,不过迷惑不耽误他执行命令,利利索索地拉着队伍去待命了。 风萧萧的悬崖边只剩下了站着的贺驷,还有跪成一排的罪人。太阳擦着地平线,眼看就要蹦下去了。 阴风阵阵,山间传来野狼嚎叫,远一声近一声,起起伏伏。 “小满”,黑四走近他们,一错手,白朗宁就上了膛,“你自己说,大哥和团长之间的矛盾,你掺和什么?你们把团长往死里逼,他打碎你的膝盖,你是不是自己作的?” 金小满的腿废了,缠着烂布条子,膝盖处弯成不正常的角度,半跪半坐的杵在雪地里,身上衣服倒是还好,都是团里有头有脸的人物,团长没发过话,牢里没人折磨虐待过他们,乍一看脏点,其实还是好好的汉子。 再看李树森那几个,要不是五花大绑,估计起身就能造反。 贺驷嘆了口气,这一场你死我活下来,除了杜云峰尸骨无存,真遭了大罪的就周澜一个,可是在跪着的这些人眼里,周澜才是罪魁祸首,玩死难辞其咎。 再低头,这些人红着眼睛,死到临头了依然怒气铮铮。 贺驷伸手拔出李树森嘴里的破布,然后一脚踏上他的后背,用枪顶着他的后脑勺:“李哥,你朝楼下开枪的时候,我抬头看见你了,用得着这么赶尽杀绝吗?”说着,他手上使劲,枪管子狠狠的戳了对方,“你把他当团长了吗?你把我当兄弟了么?” “去你妈的!”李树森想使劲挺直背,但是被贺驷一脚踩了下去,他咧着被破布塞裂的嘴角破口大骂:“黑四儿你个王八蛋,没义气的东西,大掌柜待你不薄,你不给他报仇,现在人模狗样的给姓周的卖命,我他妈的眼瞎,跟你这种狗东西称兄道弟。” 这时,一旁的金下满扭动起来,嘴里呜呜叫。 “哦,小满也有话说。”贺驷转向他,同时一脚蹬出去,把李树森踹了个狗啃屎。 他走到金小满面前,踢了一脚金小满的伤腿,金小满疼得瑟缩了一下,但还是很有骨头的挺出了老爷们样。 “完了,不仅结巴,这下还瘸了。”贺驷嘲笑似的,然后伸手抽出嘴里的破布,“你还有什么好骂的,兄弟我洗耳恭听。” “黑、黑……四”金小满嘴都被撑大了,甩甩头,努力让自己说清楚:“我死…就就死了,我…认命,你以为…你会有好…好下场?姓…姓周的钱…钱、钱不是那么好拿的,他拿钱…钱买你命!” “我知道,”贺驷居高临下的看着他,“他就像个魔鬼,十八层地狱里爬出来的,前边给你前灿灿的金子,背后的拿着刀。”
第124页 “不过”贺驷弯下腰,收起笑容,表情认真而执着,“我想要的不是钱。” “那…那你…你想要什么?” “我想要的,”贺驷声音低下来,“是他想给别人,却没人要的。”在金小满迷惑的目光里,贺驷声音放得很低,“我想给他的,是别人给不了了。” 也许有个人能给,但是他死了。 “死到临头,咱们兄弟一场,我也不嫌你们唠叨,还有什么想说的,敞开了说吧。”他走到队伍尽头,抬起抢,瞄着这一排人头,“没话说,兄弟我……就送你们上路了,今生就此别过。” “呸!”李树森朝他吐了口水,闭上了眼睛,死也要死的有骨气,决不求饶。 其他人也认了,虽有发抖的,也不吭声,紧闭眼睛,想着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好,都是汉子!” 贺驷话音刚落,“碰、碰、碰……”几声枪响,枪声像锋利的鞭子抽过空气,在山间唿啸铭响,等待吃腐肉的寒鸦成片惊起,一群群逃远了。 同样被吓坏的,还有远处山脚下的一个小小的人影,他打了个大大的哆嗦,胆量还不如那些鸟儿,飞都飞不利索,枪声一响,他眼泪都飈出来了,扭头撒腿就跑,磕磕绊绊,一路同手同脚。 好在山高林密,倒也没人发现他。 枪声还在山间迴响,余音裊裊。 金小满睁开眼,魂不附体地抬起头,下意识的活动了下脖子,并没有感觉哪里中枪。 “你…你……”他不知所措的张嘴。 “别说话!”贺驷已经走到他身后,用一把锋利的军用匕首挑开了绳子,“想活命就别说话。” 在众人迷惑的目光里,贺驷按个挑开了绳索,然后退后几步,也不帮手,旁观着这些人从一堆麻绳里挣扎出来。 匕首插回刀鞘,他掏出□□,换了一个满仓的弹夹,利索的上膛,手指扣在扳机上。 “黑四儿,几个意思?”李树森跌跌撞撞的站起来,脸上还挂着狗啃屎的雪,跪在雪地里太久,他几乎站不稳,“你放我们走?”他瞄向四周,“你怎么办?兄弟们会连累你的。” 贺驷面无表情,声音压得很低:“你们已经死了,咱们也不再是兄弟,5分钟,只给你们5分钟,只要我再看见你们,就地正法。” 李树森已经搀扶起金小满,他刚死里逃生,脑子有点乱,听懂了贺驷话里的意思,但是没注意他的语气。 他还是觉得不能让黑四儿一个人冒险,他走上前,试图拉黑四儿一起走。 一把枪直直的指向他。 “团长让我给你们捎句话,”贺驷的□□很稳,面无表情,冷冷传达着那个人的命令,“叛乱者必须付出代价,他不能坏自己的规矩。但是,送你们上路,云峰一定不高兴。” 这是周澜的原话。 贺驷说到“云峰”两个字的时候,迟疑的停顿,不过还是很快的说了下去:“要谢你们就谢大哥吧。” “你是说,姓周的不杀我们?那我们的家人?” 贺驷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丢给金小满:“带着家人滚蛋,团长还让我告诉你们,你们已经是死人了,死人是不能抛头露面。” 几个人都楞了,不知道是该道谢,还是该破口大骂,朋友仇人恩人,都做了,心里五味杂陈。 “还有4分钟,”贺驷催促道,“快走,此生不復见,再见之日,我会亲自动手解决你们,不会手软。” 话说到这里就明白了。 他们当初选了杜云峰,而贺驷选了周澜。 时间紧迫,被支开的士兵随时可能探头探脑。那几个人一拱手,往山口另一侧逃去:“谢了兄弟。” 贺驷的枪口依然没有放下:“不过已经不是兄弟了!” 那几个人搀着金小满往山口逃命去了,直到转过山脚,身影看不见了,贺驷才放下枪。 他是真的不在把他们当兄弟了。 把地上的麻绳踢进土坑里,他自己抄起铁锹开始往里填土。挥舞着胳膊,“谢了”他心里默默的想,人各有志,各为其主,没有你们,大哥还在和团长在一起,大哥永远是大哥,我和你们不一样,我怎么能造大哥的反? 这世界上,除了自己,只有一个杜云峰,不是为了钱和周澜在一起。 也只有杜云峰能接受那个斯文表面隐藏之下的死神一样的灵魂。 其他人,都惧怕他的本质,爱他的钱。 可是, 钱能买命,那是你们愿意卖给他。 你们只在他身上看到了钱,能怪他只给你们钱? 至于自己,贺驷抹了抹头上的汗,拄着铁锹望着空中一轮朗月,他知道,他是真的迷恋那人手起刀落的做派,喜欢那颗被戾气包裹的孤独灵魂,以及别人都看不到的一往情深。 虽然那不是对他贺驷。 但他就是喜欢,喜欢得命都不顾了,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得到他,但他想试试。 只要他有命试。 战士被叫过来的时候,大坑都快填平了,小班长用非常客气的语气“责怪”贺驷,吩咐一声就成了,怎么自己干上力气活了。 “这辈子,兄弟一场,最后送一程也是应该的。”他随意的说道,他能感觉到,那小班长看土坑的眼神有些怀疑。 按理说,为了避嫌,他应该让这些人都成为人证,看,我手刃叛徒,没有徇私枉法。 不过他不挑明,料想小班长也不敢多嘴。 那些小兵的鼻子比狗都灵,贺驷官復原职,恐怕以后的前途还不止于此,毕竟他是团长身边屈指可数的“老人儿”,还是团长自己培养的“新人”,能和他比肩的人选,少之又少。 “唉,贺班长还是讲义气。”小班长恭维着,还上赶着给他点了根烟。 小班长敞开军大衣的里怀,为二人拢着风,他很珍惜这次和贺班长“近距离”接触的机会,识相地不再提处决的事情,转而口气亲热的扯起了闲篇。 “东大门寻芳里那片,”小班长看着贺驷先点燃了,自己紧跟着凑上去,凑合上快熄灭的火头,咬着烟忙里偷闲地说,“听说年底马上有‘灯’点了,四哥领弟兄们去见识见识?” “都他妈的‘听说’了,老弟你也别装了”贺驷对这声“四哥”欣然接受,他勐吸了两口烟,菸丝在寒风里旺成一个小红点,“知道‘点灯’的都是熟客,你啊,”贺驷伸手用力拍拍对方的胳膊,“小伙子愣头青,做你生意都得死一回吧?” 说完二人背着风嘿嘿一顿笑,身后的小兵轮着铁锹铲土,干得热火朝天。 “没家没业的,天天一群老爷们耗一起,哪能总憋着,出去放一炮,才能心平气和的管这帮兔崽子啊,要不天天上火。”小班长觉得自己搭话十分成功,贺班长没一本正经的不给面子。
第125页 男人间,聊点不上道的,才容易拉近距离,他趁热打铁的凑了凑,“四哥喜欢啥样的?浪点的,还是嫩雏?” “我啊?”贺驷没转头,只是带着坏笑斜了他一眼,“个子高的,白点的,看起来不好上手的。” “日,”小班长说亢奋了,心领神会的撞了下贺驷的肩膀,“四哥喜欢白俄娘们啊?那大长胳膊大长腿的,哎呦……” 贺驷叼着烟笑,也不言语,只听那小班长压低生意又说:“四哥,你这是缺啥补啥,老爷们黑,小娘们白,你这好比一款菜啊,黑泥鳅钻白豆腐……” 二人越说越不上道,也不忌讳后边的小兵听到。 军队里,等级森严,想快活,先混出头吧。 “滚蛋!”贺驷笑着朝小班长踹出一脚,“把你浪的!” 二人说笑间,小兵们土填的飞快,培了个微微鼓起来的坟包。 末了临走了,小班长还命令士兵往坟包前栽种了三根烟,贺驷事情办的不透明,小班长就顺水推舟衬着他把这戏演完,算是给足了贺班长面子。 天彻底黑透了,队伍原路撤出,任务完成的小兵们,急急忙忙的打道回府,脚程快些还能赶上团里的热乎饭呢。 而悬崖周边的群山间,有条不为人知的险峻小路,那里有个年轻的身影手脚并用的往家赶,他不用火把,没有野兽的时候,他不用火把,也捨不得那点火油,这条小路他已经很熟悉了。 半里外,有个小小的山村,几十户人家散落在山坳子里,地势崎岖,人家就星星点点的分布,偶尔有人家亮起灯,大部分的都日落而息,天一黑就睡觉去了。 被这一方大山隐世隔绝,虽不算世外桃源,但也是个避世的好地方。 年轻人回来的有点晚,泥炉子上熬的药锅,咕嘟的时间太长,半锅药汤都熬没了,幸好土灶里柴火填的不多,奄奄一息的快灭了,不然就只剩药渣了。 “哎呦…”年轻人一进屋就急着去端锅,挨了烫,把药锅咣当一声扔回灶台上,抬手拽了拽自己耳垂,他才想起拿抹布。 只见他手忙脚乱的拿起抹布,攥着药锅的长把儿,小心翼翼的倒出一碗浓稠的药汤。 端着滚烫的药汤,他迟疑了一下,本来是想直接端到里屋,但是明显这又不是人能喝的温度,他拿着汤勺站在厨房里连搅合带吹的鼓捣了一番。 临了还不放心的喝了一口,苦得一咧嘴,才掀开棉门帘进了里屋。 里屋的窗帘挡的严严实实,燃起一盏小油灯。如豆的光亮里,小小的炕上躺着个高大的男人。 “杜哥,醒醒,该吃药了!”宋书栋低声说。 第47章 两重天地 杜云峰迷迷煳煳,几乎瘦出了骷髅像,他半个多月几乎都是迷迷煳煳过来的,有时候清醒,大部分都是煳涂。 没日没夜的高烧了好多天天,宋书栋把他拖回家的时候,是夜深人静的后半夜,就像拖个血葫芦,吓得宋书栋把他推上炕之后,第一反应不是救他,而是冲出院子,抄着大扫把,把拖行的痕迹扫个干干净净。 他胸口殷红大片,几乎流尽了全身的血。 那天晚上野狼成群,要不是宋书栋有火把在手,估计两个人早被撕扯得五马分尸了。就像山崖下的另几个人,狼掏上去的时候,尸体就像沉甸甸的袋子,被东拉西扯,肠子肚子哗啦啦的散下来。 就和猪肉板子一样,没有区别,宋书栋后来想。 杜云峰的衣服他脱不下来,就用剪刀裁下来,填进烧炕的大锅灶台里,一把火烧了,烧好的热水凉好之后,他给他擦了身上。 杜云峰的胸口血流不止,宋书栋端着油灯才看清楚,那胸口的骨头上嵌着个亮闪闪的东西。 以前被掳进土匪窝的时候,他见过那些土匪们怎么对付伤口,于是有样学样,把割肉的小攮子放进开水里煮了又煮,放在火上烧了又烧,然后胳膊伸得老长,头转向一边,往杜云峰身上戳。 戳一下,没戳准,还戳出一个新伤口来。 再戳,还是没对准,这次比第一次戳的还深,已经昏迷的杜云峰疼得抽动了一下,目光在微微睁开双眼里一闪而过,随即又晕了过去。 宋书栋再这样下去,不仅救不了杜云峰的命,还可能快点送他上西天。 于是他鼓足了毕生的勇气,眼睛盯着,一边哭一边用刀挖了起来。 “叮”的一声,一个亮闪闪的小圆盘掉到地上,拾起来抹掉血迹,即使已经变形了,宋书栋也认出了那个到底是个啥。 那是一只彻底坏掉的怀表,纯金的壳子,一颗子弹洞穿机芯,贯透整个怀表,被严重阻挡的子弹,最终嵌在了胸骨上。 宋书栋把家里仅有的一点刀伤药粉全都倒在了胸口上,然而血很快就渗透过来。 他没别的办法,只好撕了一块床单,用又长又宽的布条把杜云峰缠起来,缠的时候手上用了十成的力气,幸亏缠的是胸口,如果是脖子,杜云峰能被这傻小子当场绞死。 死马当成活马医,瞎猫撞上死耗子,他还真把血给止住了。 他接下来两天还挺高兴的,觉得这人是救回来了,可是杜云峰一直都没醒。 如果当时有个医生的话,他会告诉宋书栋,杜云峰的昏迷不是枪伤造成的,他从那么高的悬崖上摔下来,没死简直是奇蹟,可是这一路石头,树木的磕磕绊绊,简直就是粉身碎骨式的拳打脚踢,他那脑袋,都快磕成一锅浆煳了。 如果不是下落的过程中,他被几棵歪脖树东击西打,最后又落进厚厚的雪窝子,那他就和其他几具尸体一样,等着做狼群的晚餐吧。 当下,杜云峰光熘熘的躺在被窝里,宋书栋放下药碗,掀开被子,伸手戳他胸口。 破床单的布早就拆了,因为就在止血之后的两天,杜云峰整个胸口肿老高,都发光锃亮了,宋书栋才后知后觉的想明白不干净的床单容易感染。 连续多日的高烧,宋书栋也不敢出去买药,杜云峰就这么挺过来了,十分的命大。 他不知道,他那伤势之严重,绝不比跌下悬崖要好到哪去,他没死到宋书栋手里,也是老天的造化。 “水”他含含煳煳的说,望向宋书栋手里的碗,他看端碗的人十分眼熟,可是又想不起到底是谁。 贺驷回到团里到警卫班转了一圈,他手下几十人人,他时时刻刻都注意着动向,谁是个什么状态,他都心里有数,不然团长近身的人,要么不出问题,出了就是大问题。 匆匆洗了把手和脸,双手带着点水,对着镜子整整额头鬓角的头髮,他才奔团部去了。 进门之前,他先叫过勤务兵,问清楚团长一下午都在忙什么,见过什么人,休息的好不好。 一一问清楚了,他就心里有了谱。得知周澜晚饭吃的少,他便吩咐厨房备两碟不粘腻的小点心。 “报告!”他立正在门口。 “进来。”声音倦倦的传出来。 进了屋,贺驷先是不动神色的察言观色一番,周澜坐在沙发上,没穿军装,普普通通的一身长褂,外加一件青缎子面的马褂,白袖口翻出来,是个闲适的模样,手里看着帐本一样的东西。
第126页 就是这么斯文书卷气的一个人,单看此时此刻,谁也不信他能杀人如麻。 明明是个温文尔雅的教书先生,可惜手里拿的不是士兵名册就是武器帐本。 据他所知,下午周澜又把那几个营长训了一顿狠的,主要理由是他们办事不力——招兵的事进展太慢。 周澜扩兵的命令下达了几天时间,团里的主官算已经抓得很紧了,只是这事还得有步骤的来,先得跟关东军司令部有个正式的书文往来,这事周澜亲自出马,不用说,那是马到擒来,非常之迅速。 接下来,下面的参谋干事拟告示,主官们在商量着划定招兵的地域,还得看情况能不能好好招到人,不行还得动手抓壮丁,总是千头万绪,不是那么简单能完成。 事情刚进展到“进村”的地步,周澜就按捺不住了,压着性子一询问,得知事情才刚开了个头,就发了火,把营长参谋的批了个两股战战。 贺驷心里打了个激灵,那是一种很奇异的感受——知道这个看起来很温顺的东西有危险性,脑子告诉你往后撤,心却牵着你往前走。 这种奇异的感觉很分裂,很刺激,明明非常禁止的一个事,却就愈发地让人慾罢不能地想一探究竟。 “团长”他声音不高,对方聚精会神,他不想打扰,就想这么看着他。 看着他,本身这就是一种享受。 但是他还是要先恪守下属的本分,总不能等着长官先跟他问话,在周澜面前,他不敢有寸进:“团长,我回来了,事情都办妥了。” 办妥了——怎么才算个“妥”呢?是死了妥,还是活着妥? “嗯”周澜应声,片刻才从书里里抬起头来,望着贺驷。 “我自己办的,办事之前,李树森和金小满说……”贺驷继续主动汇报,可是刚开了口,就被周澜的手势打住了。 “你不必放在心上,我也不想知道。”周澜挥挥手,不让他说出口,挥起的手仿佛在说再见,跟往事告别。 贺驷无端的有些高兴——他巴不得那些人那些事都过去。 勤务兵后脚跟着喊报告,进门之后将两碟新鲜的点心放在茶几上,周澜皱了皱眉,有点困惑:“我没叫点心。” “我让他们做的,”贺驷赶紧上前,眉眼一挑,把勤务兵指挥出了房间,“他们说你忙了一下午,晚饭吃的也不舒坦,我就让后厨准备了点,你垫垫,晚上也睡得踏实。” “我不吃。”周澜并不买他的情,而是伸手在茶几的几个本子上摸了摸。 本子放得杂乱无章,互相压着,有的地方还折着页。 贺驷猫腰从地毯上拾起钢笔,周澜刚一伸手他就知道对方在找笔。 递过钢笔,贺驷的目光随意的浏览过那些本子,都是军火武器的进出帐目,再回头时,周澜的目光扫过他。 很明显,周澜看到他的动作了。 他是个很机灵的小伙子,而周澜是十分聪明的长官。 “那……,团长,没事我就先出去了,武器的事情我不懂。”贺驷直起腰,既不慌乱,也不躲闪。 周澜是个多疑的人,越是看见了,就越不能躲。 周澜垂下目光,钢笔在那帐目上勾勾画画,也不说话。 两人一站一坐,气氛平静的像湖水,周澜可怕,但是贺驷并不怕他,有时候他自己心里犯嘀咕,见了鬼了,这么作死下去,说不定哪天周澜一个气不顺,就把他解决了,或者轰得远远的,眼不见心不烦。 毕竟,他伺候的周澜细緻舒坦,但是远没到让对方离不开他的地步。 “认字吧?”周澜继续标记着,头也不抬,然后也不等他回答,“你看看这些帐目,各个营的都有,前段时间去吉海用的,还有团里最近消耗的。” “认识,”贺驷也不提走的事了,周澜让他看,他就敢看,“团长是觉得那里数目不对?” “嗯,”周澜这才抬起头,拧上钢笔,语气里透出点倦倦的意思,“一二三营的损耗最大,而且很难统计,我从日本人那边要了新货,当然价格不菲,我想给四到八营都装备上,一二三营我还没想好怎么办。” 而且能招多少新兵,他心里也没底,人肯定是能抓来的,问题是抓来的人心不踏实,他还得用他们冲锋陷阵呢,三心二意的小兵痞上了战场进一步退两步,还不够操心的。 周澜见过今信之后,二人之间的协议立即生效,今信给他的军火既有明面上的日军武器支持,也有暗地里的勾当,就是周澜自己花钱买,当然周澜的钱都是卖“土”赚来的。 “团长,”贺驷草草的翻过帐目,这玩意要细看得一页一页琢磨,但是琢磨之前,他得明白周澜的意图到底在哪,他从不不懂装懂,痛痛快快的不耻下问,“咱们给日本人卖命,咱们有什么好处?” “你想要什么好处?”周澜坐得久了,站起来踱步,贺驷的问题让他挑了挑眉眼,貌似有些意外,不过他没打算正面解答对方的疑问,只是回头笑着说:“真不懂假不懂,钱啊,你看那几个营长听说能跟日本人干,不都挺高兴的,现在关东是日本人的天下,我们攀上大树,分一杯羹,老百姓身上能刮几个钱?哪有枪啊炮啊来的快。” “那倒是的,”贺驷一点头,这个话的表面逻辑很对,可是贺驷隐隐觉得哪里还是不踏实,不过既然周澜这么说,他也不好当场再继续追问下去,再说他一时也没想明白。 反正团里几千号人,确实都等着和团长吃香的喝辣的呢。 他这么低头思索迟疑的功夫,周澜在他身后踱步,眼里目光意味深长的斜了他一眼,很快收回视线,随意的问道:“给你个营长噹噹,一二三营你看哪好,自己选。” 贺驷闻言扭头望他,周澜刚和他谈完全财,又要升他的官? 升官发财,毕竟是很多男人毕生追求的最高目标。贺驷知道和周澜混,这两样他都不会缺,但是还是来的太快了。 “我不去,”他的视线跟着周澜走,把刚才的疑问暂时放到脑后,“我没啥带兵的本事,给我个营,我也未必能管理好,万一辜负了团长的期望,我过意不去。”他眼巴巴的看着对方,既谦虚又诚恳。 不过周澜不是个能被表象就说服的人,对方的这点小伎俩根本打动不了他,他是个谈话的高手,尤其是对待外人的时候。 “多少人打破脑袋想进个一官半职,你倒好,替我着想,连自己的前途都不要了。”周澜把手里的帐册放到大写字檯上,夹上书籤,然后落座太师椅。 贺驷那个眼力见马上发挥了作用,他手脚麻利的收拾茶几上的另外几本,归拢到写字檯上,毕恭毕敬的站到周澜身边,低头说:“我就有点伺候人的本事,待在团长身边就很知足。” “哦”周澜安静的坐着,似有所思的玩弄着檯灯的灯绳,那檯灯一盏绿色的罩子,镀金的杆子,乌木的底座,古朴而端庄,“要不……”周澜迟疑的开了口,他声音轻轻的,像是低语,贺驷自然弯腰低头,想听清对方的话。
第127页 周澜向后靠上椅背,距离与贺驷更拉近了,他微微侧头,眼波流转,从空间距离到说话的语气一下子就成了耳语。 贺驷感觉到那说话的气流已经抚摸了他的耳朵,那声音也是温和的,周澜建议说:“要不……给你个副官噹噹?” 轰的一声,热血一下涌向天灵盖,贺驷的心都跳到了嗓子眼,他曾经无数次的看着大哥的背影肖想过,从少年时代开始,点点滴滴,翻画片似的,在他眼前闪过。 他口干舌燥似的咽了口水,几乎就要亢奋的领旨了,这时,他扭头看向周澜。 幸亏看了这一眼。 极近的距离里,周澜朝他微笑着,温和舒展,目光关切,发自内心的情真意切。 这种情真意切的表情绝无一丝违和,但是可惜,这次,它的接收对象是贺驷。 贺驷对这个表情不陌生——每次周澜有心事的时候,不了解对方意图的时候,他就瞬间化形成一个毫无威胁性的人,挥手造出一片春暖花开漫山遍野都舒畅的幻影。 这就是周澜若干伪装中的一张面孔,是他自我保护和攻击的一张画皮。 “谢团长……”贺驷硬生生的转了个弯,把到了嘴边的话扭成了另一幅摸样,“我当个班长勉强还能胜任,副官责任太大,我没那个本事,更没那个胆量,辜负您厚爱了。” “这样啊”周澜扭回头,可惜似的嘆了口气,刚才他不动声色地把贺驷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拉了灯绳,檯灯柔和的光倾泻到灯罩之下,他的话语依然柔和,但脸上和蔼的表情已经变成了淡漠,要不是贺驷一眼不眨的望着他的侧脸,几乎要怀疑刚才那个人是不是周澜。 “官你也不要,也不晓得你到底想要什么,”他已经迅速收回了那个迷幻的场,随意叮嘱道:“想好了要什么,就直接跟我说,我不会不亏待你的。” “知道了,谢团长!”贺驷毕恭毕敬的回答,又退回了自己的原位,他的脸都白了。 周澜打发了贺驷,自己形单影只的上楼就寝。 夜深人静,一切都归于平静,贺驷关好大门,门口的卫兵向他无声敬礼,他点头回礼。 无声的走向警卫班,额角的冷汗这时才阴阴发凉,坐定之后他的心才跳回原位,一开始是庆幸自己没太煳涂一口答应,事后想起来才后怕——以周澜的性格,如果洞穿他的那点企图,说不定他今天就没办法这么全须全尾的回来了。 他回来就风尘僕僕的赶去见周澜,饭都没吃,冷汗凉在后背上,他都彻底感觉不到饿了。 另一边的周澜,已经进了大卧室。 很累,但是他睡不着,这段时间以来,他常常彻夜失眠,总是等天快亮了才迷迷煳煳的有困意,又不能久睡,于是白天总是无端的暴躁爱发火,凡事都要亲力亲为,也愈发的疑神疑鬼。 泡在浴缸里,他仰头在躺在浴缸沿儿上,他忙过了白天,躲不过夜晚。 晚上,就只能自己熬了。 如此温暖的被水拥抱,却反衬出了无边无际的孤独。 眼泪从眼角划过,他立即抓过毛巾,抬手盖住额头和眼睛,他努力了,不过最后还是喘不过气似的张大嘴巴,无声哭泣。 后半夜,像很多个夜晚一样,他辗转反侧,溃不成眠。 最后索性披衣坐起,拉开半面窗帘,寒星点点,一颗一颗的数。 数了不知多少颗,肚子里咕噜了几声。 他按电铃叫来勤务兵,本来想吩咐厨房弄点吃的,又转念想起楼下那两碟点心,于是让勤务兵给他端了上来。 点心是酥皮的,枣泥馅,不会因为天冷而影响口感。 他盘腿坐回床上默默的吃,想起试探贺驷的时候,那小子耳朵都红了。 他不知道是因为他给的气氛太暧昧了,还是对方心里真有鬼。 周澜默默的想,这肯定不对,他直觉那小子要的不是钱,那他到底想要什么? 保安团在壮大。 自从周澜和今信达成协议,现在周澜进出关东军司令部和回自己家似的,出入自由,俨然活成了半个日本人。 而团里这几天在统一换制服,小兵们的军装也加了日军的标志,俨然半支日军。 这支军队从顶层到基层,算是彻彻底底的改头换面成了汉奸。以前是半遮半掩——至少今信看在钱的份上,没有强迫过这支武装,只让他们专注于自己的“生意”,有钱大家分,周澜是个躲在暗处的,明面上的职责是维持地方治安,还没卖国卖到脸上。 现在就完全不是那么回事了。 这支伪军队伍,改造的如此成功,成了关东军大东亚共荣圈的成功典范,虽然还没显赫战绩,但是却成了日本对外宣传在中国殖民政策的骄傲——看,我们不是侵略,我们是在帮助,中国人非常喜欢我们的帮助,我们东亚是一家人。 周澜在封闭的满洲国里,忙自己的打算,直到有天一份国际报纸送到了他桌子上。 奉天这个地方,是看不到国际报导的,只有广播里有新闻报导,不过那也是日本人宣传的大喇叭,天天听那些东亚共荣的腔调,他就像胃里吃了生冷油腻的东西,实在是扛不住,索性不听。 那份报纸是英文的,团里没人能看懂,加之这份报纸是邮局邮递过来的,大牛皮纸的信封,写明周澜亲启,勤务兵检查过没有什么异样,才在饭后喝茶时,呈到周澜餐桌上。 周澜打开报纸时,贺驷站在他身后,他能读文识字,但是仅限于方块字,那些弯弯曲曲的洋文真是鞭长莫及。 那满版的英文版面里,有张周澜的照片,大半张脸,侧身与日军握手的画面。 那是前段时间周澜去接收武器时,与今信手下一名军官大佐短暂的会面场景。 贺驷在周澜的背影里,读出那不是什么好事——周澜的手抖了,他在强力克制。 “团长,”贺驷小心开口,他心里没底,他得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出了什么事?” 周澜放下报纸,拳头狠狠的砸在桌子上,眉头皱成了川字型,他低声说:“我现在是举国闻名了,大汉奸周澜。” 烦躁的点燃一支香菸,他冷冷的说:“南京国民政府下了通缉令,悬赏我的项上人头。”说罢抬头看向贺驷:“五十万。” 第48章 神秘来信 汉奸这个名头一旦背上,就摘不下去了,更何况是“大汉奸”,南京政府点了名的,可谓千夫所指,万人可唾骂了。 周澜沉着脸,不过他的注意力没在汉奸这个名称本身停留多久,他只是很想不明白,这么秘密的会面,怎么会有人知道,又恰好拍到照片了呢? 要知道,这年头做汉奸的人多去了,抛开这个名字本身不谈,那些官员富贾哪个暗地里没有点“里通外国”的勾当?没有勾当,生意做得了? 更别提南京政府那些大员们,哪个没有海外资产?只是不自己出面而已,手下的条条线线与国外有千丝万缕的联繫。别说美国英国,就是现在跟日本这么尴尬的状态,国民政府也没宣战。
第128页 东三省都没了,一枪一炮的都没动,这都不算卖国。 他周澜“何德何能”,扛得起“汉奸”这面大旗? 不过真正让周澜头疼的不是这个名号,也不是那“五十万”,而是他现在回关内的路被堵死了。 他在天津,还有一家子的老小要照顾。 他不怕死,但是他娘呢?哑巴叔、小梅都是挡不了事的,云海呢?云海会不会受影响,会不会有危险? 他是把云海当弟弟的。不看僧面看佛面……云峰没了,他不能再让他弟弟出事。 那么回到这个事情本身,是谁暗地里摆了他一道,这个人又从这里获得了什么好处? 周澜的手指无意识的挫着报纸的边角,静静的坐在餐桌前,他的脑子飞快的转,却一时转不出个明确的所以然来。 但就在这片毫无方向的茫茫然中,他把保安团上上下下捋了个便,和贺驷有一搭无一搭的说话,梳理自己的思路。 “知道这件事的人很少,”贺驷站在身旁,擦燃火柴,为周澜点燃一支香菸,这是周澜的今天的第三支烟,“见面那天,咱们团里除了马营长知道你要外出去见日本人,其他人没人知道,而且你见日本人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最近你不总是去司令部么,马营长知道你去见日本人,可是具体什么事他是不知道的。” 周澜轻轻点点头,他思虑得深的时候,烟就吸得重,云山雾罩的,隔着一片雾蒙蒙,他眯着眼睛看贺驷,食指和中指夹着烟,拇指一下下划着名自己的太阳穴,看起来若有所思。 “那天开车的是我,”贺驷坦坦荡荡的回望他,如果换成其他的人,可能这句话说完自己都会觉得摆脱不了嫌疑,不过贺驷没有,他也不知道自己哪来的信心,他觉得周澜不会总是轻易的怀疑他,“我开车,跟你全程,你和那个山田大佐交换合同支票的时候,我都在,但我从没跟任何人说过,包括事前和事后。” 周澜又是轻轻的点头,扭头垂眼拉近菸灰缸,食指点点菸蒂,一小段菸灰落了进去,他说:“我没怀疑你。” 他这么一说,贺驷反倒有点不自在了,如果二人都不说,心照不宣就过去了。周澜这么一说,倒像是刻意的。 刻意的, 刻意的安慰对方。 你知道我多疑,但我没怀疑你,所以,不用怕。 贺驷心里突然就噗通地一声。 他也不知道周澜有没有察觉到,正忐忑之际,只听周澜说:“老马那边问题不大,这事对他没什么好处。”他顿了顿,又说“不过我也不能太肯定,你替我多留意,还有老赵。” “嗯?”周澜看着他,清澈的目光直视他的眼睛。 “明白。”贺驷低声应道。这样的命令挺隐晦的,所以他也不必高调的回答。 这其实是一种授权,你只是个班长,不过我授权你去监督那些营长们,他们是我的嫡系我的骨干,不过你有权利监督他们一举一动。 ——你是我更相信的人。 “如果问题不在我们团里,”周澜掐灭了香菸,他终于理出了另一个方向,与此同时贺驷心有灵犀的接上了话:“那就是出在日本人身上了。” 那就应该是今信的问题。 周澜估计的没错,这些都是今信在背后捣的鬼。 此时此刻,今信在司令总部里,神清气爽,意气风发,他是个深沉的性子,又是做信息情报的工作,常年的不动声色,可是最近一切太顺风顺水,顺得他吃饭睡觉都能笑出来。 为帝国辛苦了这么多年,他得到的荣誉多到数不清,但是现在连菱刈隆大将都对他赞赏有加,更别提来自本土陆军总部的那些赞赏。 那些不仅仅是赞美与肯定,对于今信雅晴来说,更重要的意义是他骨血的真正回归——他的儿子,一步一步的向他接近,向他无限靠拢,他相信,最终有一天,他的儿子会成为一名名符其实的帝国战士,与他并肩为至高无上的天皇效力,将今信家族的武士精神发扬光大。 他发自内心暗自赞嘆,杜云峰的事情上,他处理的时机得当,山下照男那一枪的当机立断,这是多么英明正确。 在周澜与日方靠近的进程中,今信急不可耐的要推波助澜一把。这个过程应该更快,不但快,还要彻底断了周澜回关内的念想。 今信通过他的情报渠道,几经周折的联繫到了一个美国记者,当然,出面联繫那名美国记者的是个“反战人士”,那人明面上是一家酒店的老闆,将“保安团当走狗,从日本人那买武器镇压中国老百姓”的信息,在一次酒后“不小心”透漏给了那个美国记者。 那天周澜与今信手下交接武器的时候,地点就在那家酒店的包厢,一切都是秘密的,只是进门前,有个简短的礼仪性握手,被早已经埋伏在暗处的记者抓拍到了。 那天包间走廊里的大灯全部开着,锃明瓦亮,记者连闪光灯都省了,照片虽是个侧脸,但是清晰的很。 周澜一时猜不透今信的企图,尤其是长久以来他没有在今信那里感觉到任何恶意,除了……除了他把杜云峰逼上了绝路。 今信的友善只是为了钱吗?以前这个理由能说得过去,现在就牵强了——今信给了他那么多武器支持,一步步的把他的武装打造成日本的爪牙,目的何在? 杜云峰是我周澜身边的人,他造反这件事关东军司令部为什么如此大动干戈,不仅步步紧逼,最后还要置于死地。而且,那天杜云峰问周澜: “你用日本人威胁我?” “日本人是神仙吗?消息比耗子还灵,我这边刚开枪造反,他们就得到消息了,还有时间做好埋伏,打我的伏击。” 杜云峰当时说的这个话,周澜情急之下没有仔细想过,不过他在无数个睡不着的夜里,这句话一次次浮现在脑海里。 是啊,日本人怎么会这么快。 悬崖上,今信不顾性命那一扑绝不是虚假的,山下照男开枪虽然可以算情非得已,但是不是事先得到了今信的某种授意呢? 那么,周澜想: 今信对自己的多番的善意照顾,和对杜云峰的赶尽杀绝,这中间是个有没有联繫? 本来,在周澜的计划里,山下照男的必死无疑的,陪葬的还有那漫山遍野的日军。 那么,现在,这个死亡计划里是不是要把今信也加进去? 今信到底是个什么来头? 报纸已经被搓得卷了边,油墨毕竟不干净,贺驷就伸手把报纸摺叠起来,装进牛皮纸信封里。 周澜若有所思的看着他的动作,突然心有所感的打断他,又一个疑问冒出来。 这封“信”是谁邮寄来的? “好好检查,”周澜靠近桌子,注意力集中到眼前,“给我寄信的人不会光光想告诉我个新闻这么简单,一定还想告诉我什么信息。” “好。”贺驷闻言立即把报纸倒了出来,凌空抖了袋子,见再无它物,就仔细的检查起报纸。
第129页 可那报纸上并无其他人为的标记,贺驷又不认识英文,不知如何下手,心里就有些急了,手上动作也急切起来。 “不要急。”周澜不催他,越是要找线索,越是要有耐心,尤其是疑问特别多的时候,千万不能先自乱阵脚。 周澜总是很安静,天大的事也不慌张,就像他做天大的决定时,也不会喜怒形于色。 在他身边久了,都会不自觉地淡定很多——贺驷这个当年的毛头小子,从只晓得打牌喝酒砸响窑,到学会不动声色的观察人,如果吸引他的人不是周澜,如果他不是常年的跟在周澜的身边,他未必是今天的他。 那些英文内容,交给周澜去看,贺驷沉下心研究那个薄薄的信封,就这么一个袋子,简单的很,里里外外看了数遍,也没有找到什么特别。 周澜看报纸的时候抬头扫了他一眼,提醒他:“裁开看看里面。”说完放了一把小匕首在桌上。 贺驷都没看清那把小匕首是从什么地方抽出来的,周澜的动作很随意,可见是随身带着的,看方位,应该是腿上,最可能的是别在脚踝里的。 他时时刻刻都带着防身的傢伙。 那袋子从开口就能把里面看个一览无余,不过贺驷还是很听话的拾起匕首,那把小匕首通体银白,十分锋利,刀身软软的,裁纸时压在桌子上都能微微打弯。 信封划开了,还是一无所有,贺驷摸了里面一把,突然就有了微微不对的感觉。 “团长”手停了,他望着周澜,“好像有东西。” 周澜当即放下报纸,接过信封,迎着窗口的阳光看看,并无异常,他又摸了摸,纸似乎有些滑,于是他小心翼翼的闻了闻指间。 “是蜡。”他说。 贺驷立即就明白了,赶紧跑到楼上书房拿了瓶墨水,又抽了一支毛笔出来。 回到一楼的时候,周澜已经去了小会客厅。 贺驷进了小会客厅,反身锁好门,然后不能周澜吩咐迳自去拉上窗帘,那窗帘是加厚灯芯绒的,又是暗红色,明亮的小房间瞬间就光线暗淡了。 他这一些列动作无疑是很得周澜的心,周澜打开檯灯,将墨水小心翼翼的涂抹在信封上,那白蜡写过的纤细字迹就显现了出来。 “过来看。”周澜一挥手。 贺驷站在窗口,是个望风的姿势,但其实他是怕周澜不想让他看纸上的内容。 他赶紧勉好窗帘缝隙,走到书桌前,挨着周澜,看清了牛皮纸上短短的一行字。 “元月七,我在第一次见你的地方等你!” 没有落款,说明字迹周澜肯定是熟识的。 贺驷扭头看他——他的眼神里有唿之欲出的神情,周澜读懂了。 他是想问:是谁?在哪? 周澜不置可否,只是轻轻的说:“到时候带你一起去。” 会面的日期还有几天,贺驷想,这个人可能是现在不方便就马上见,或者人根本就不在奉天。 周澜没说是谁,贺驷就没问,但他越是不问,越是心里打鼓,这么隐秘的方式,到底是谁呢? 会是大哥吗? 想到这,他心里就突然空了一下。 不过他没有胡思乱想的时间,周澜给了他一个很私密的任务,让他去天津。周澜现在是不方便再出关了,那“五十万”绝不是小数目,进了关,搞不好“仁人志士”要拿他开刀,他还不能死。 至少现在还不能,等他办完想办的事了,就无所谓了。 贺驷去天津的任务并不复杂,就是带周澜的哑巴叔和杜云海来奉天,他们得秘密的来,不能让日本人知道,也不能让关内的人知道。 至于他们来奉天干什么,贺驷还不知道,他只管把人悄悄带来就好。 很多事,周澜不说,他就不问。 毕竟他已经是周澜身边最近的人了,毕竟周澜把整个任务交给他是十分的信任了——周澜在天津的家人,一直都是杜云峰亲自照顾,这团里没人知道地址和家里人的详细情况。 周澜会用别人的家人做手里的砝码,自然深谙此道,不会让自己的家人落进一样的处境。 他把那比利时租界的地址在心里暗暗记下来,一个普通的早上,他车也没开,乔装打扮了一番从保安团侧门出来,乍一看是个送菜的小贩,确定没人盯梢之后,他直奔火车站去了。 宋书栋把课本收进布包里,送走最后一个学生,他抬腿出了门槛。他在小山村里已经很有段时日了,自从金小满得了杜云峰的令,就把他藏了起来,藏得非常严实,就在这人不管鬼不问的村子里扎了根。 想起金小满,宋书栋眼圈红了一下。 那天他看见保安团的汽车浩浩荡荡开过去,捆着的金小满就跪在车上。悬崖下,枪一响,他就吓跑了,他想救金小满,但他没那个本事也没那个胆量,后面的几声枪响跟催命似的,把他撵得一路连滚带爬,几乎哭出声来。 他想,小满对不住了,我救不了你。 他没什么本事,手工的活计什么都不会,倒是能识文读字,就在这小村子里当了小教书匠。 锁上祠堂的木门,他今天的课就上完了,他得赶紧回家,家里还一个大活人呢。 杜云峰是从鬼门关上熬过去了,身上七七八八的伤无数,亏得年轻身体底子棒,那肉皮子也合,伤疤留了不少,倒是没落下残疾。 如果脑子坏了不算残疾的话。 他一时清醒一时煳涂,清醒的时候能帮忙噼柴做饭,迷煳的时候捂着脑袋撞墙,撞得墙皮噗噗下落,灰头土脸的也肯不停下。 宋书栋无数次在他耳边说:“杜哥你醒醒,我是宋书栋啊!” 瞪着眼睛灌了好几天的苞米煳煳,他终于眼珠一转,看着宋书栋说:“书栋!”接下来的几天他又一言不发了。 他虽然叫出了他的名字,却记不清了过往。 直到有天夜里,他被梦魇住了,鬼压床似的醒不过来,扭来扭去十分痛苦,宋书栋睡在旁边被他弄醒了,就见他气都要上不来的样子,就使劲的推他。 杜云峰一个激灵坐直了身体,大喊了一声:“慕安。” 宋书栋也坐起来了,问他到底怎么了,只见杜云峰红着眼睛,转过头看着,他问他:“慕安是谁?我这里好疼。” 他紧紧捂着心口,连唿吸都哽咽了。 话说贺驷到了天津城,这是人生当中他第一次出关。 之前二十年的浪荡岁月里,他过得欢欢喜喜,浑浑噩噩——因为总是欢欢喜喜而显得浑浑噩噩,也因为一路的浑浑噩噩才能一直的欢欢喜喜。 奉天是他呆过的最大城市,刚从黑鹰山下来的时候,他简直眼花缭乱,觉得奉天城里人多车多,搞得他总是想躲闪,活得很慌乱。不过他这人是个灵活的性子,慌乱就慌乱了,却不自惭形秽,很快就能变着法儿的把自己融入新生活。 刚有汽车的时候,他就自告奋勇的学习驾驶,叫几个要好的伙伴把那程家的大汽车推出大门,他就敢在外边宽敞的场院里前前后后,走走停停的练习。
第130页 他心里有谱,只要不撞塌了房子,撞倒了人,大哥和军师不会难为他,所以当别人进驻程家大院还忙着争地盘,抢好吃的好玩的的时候,他就开始掌握一门技术了。 还是一门能更接近大哥和军师的技术。 当后来有人发现开车是个好差事,能跟大哥和军师出去见世面,吃香的喝辣的的时候,贺驷的车已经开得又稳又好,那乘客早已经习惯由他掌舵了。 这种不锋利的努力,默默的精明,是与生俱来的性格,也是一路求生经歷的造化。 他是个遗腹子,他爹娘是从小的娃娃亲,他爹当年从村里出去前,就和他娘成了亲,青梅竹马的一对恋人,还没热乎够就分开了。很小的时候,他隐约记得他娘讲过,他爹是要出去北平念书,本打算着学成了就在北平安家,到时候把她娘接过去,没成想北平闹□□,一阵一阵的不太平,一次□□时,他爹被军警敲了后脑勺一棍,就再也没醒过来。她娘突然成了寡妇,受了莫大的刺激,生完娃娃没几年就死了。贺驷从小缺少精心的照料,营养也不好,黑黑瘦瘦的,很不起眼,又跟奶奶过了几年,就彻底没了亲人。 他有自己的家,有房子,还有一条小土狗,就是没亲人了。 乡里的人有心善的,看他可怜,隔三差五的施捨点吃的。 当然也有那心里冒坏水的,就欺负他无依无靠。 靠人施捨总是飢一顿饱一顿,他七八岁的时候就上树掏鸟窝打牙祭,夏天蚂蚱蜻蜓,还有洋槐树上的洋辣子,他火苗子撩一把就吃,他最喜欢春天,榆树钱漫山遍野,淘洗干净蒸饼子吃,又香又甜。 一年四季总有他能找到的吃的,哪里产什么野果,他一清二楚,连最难熬的冬天,他也活下来了,别人在河面上打出洞,他上去帮忙收网,总能得点好处,或者干脆等人家走了,他再撒出自己缝缝补补的破网,大群的鱼过去了,总还有零星的落网,吃不饱,也饿不死他。 他再穷再饿的时候也没偷鸡摸狗过,他总记得这村里有人对他好过,饿的时候给过他一口吃的。他也隐隐约约记得他娘说过,他爹是知书达理的人,不能偷,更不能去抢。 直到有一天,他到处找自己的那条小土狗,他东奔西跑了一下午,扯着嗓子的唿唤,直到他闻到一股奇异的烤肉香气,才生出了很不好的预感,他一路奔到村西头河边的一个大沙坑。 那大沙坑是村里人挖泥盖房子的遗址,坑挺大,不算深,几个村里的野孩子正围着石头胡乱搭起的炉子,上面架着纵横的杨树杈。 杨树杈上,他的小土狗已经熟透了。 他大喊了一声沖了下去,发疯似的跑过去,还一脚踩到了丢弃的狗肠子。 他大喊着你们偷我的狗,你们为什么偷我的狗,一边和那一群孩子扭打到一起,他太瘦了,不一会儿就被一群人按在了最底下,分不清来的拳脚都是谁的,反正都招唿到了他身上。 临走那帮孩子还在他身上愉快地撒了泡尿,然后一路欢笑的各回各家吃饭去了。 …… 他瑟缩成一团,不知是秋风凉,还是心里太冷,他不停的发抖,等到眼泪流干了,他终于不抖了,仰躺在一身的尿骚味中,望着一望无际的夜空,星光闪耀,银河纵贯天际,他竟然不着边际的想:天大地也大,大得只有我一个躺在这! 他爬到石碓边,拾起火镰,拢起一小堆火,肉香再一次瀰漫起来。 他面无表情撕啃那小小的尸体,只是将吐出的骨头一块一块的揣进破烂的衣兜里。 他如同嚼蜡的吃着考得冒油的狗肉,边吃边无声地问自己,为什么偏偏我没有爹娘?为什么我连只狗够保护不了?为什么好人不偷不抢还会被人打死? 想着想着,他的眼神就长大了十岁。 那天夜里,他家杂草丛生的小院子里多了一座小小土包,因为太小,根本不起眼,土包前是个缺岔的破盆,那是小土狗最喜欢的小狗食盆子。 第二天早上下了一场好大的秋雨,雨后盆里积了不干不净的泥水,然而也没人去管了,村里那个黑不熘秋的瘦弱的孩子从此不见了。 天津城可真大,比奉天大多了,火车都进了城,还开行了好一段才进站。贺驷穿着一身灰扑扑的黑呢料的上衣裤子,不时髦,但挺干净利索。踏着火车台阶,踩上站台,他想,这就是大天津了。 走出蒸汽氤氲的车站,贺驷抬眼看了看火车站顶楼的大钟,早上八点多,火车还提前了不少。在人头攒动的拥挤中,他大步而行,同时不动声色的观察四周,他这几年个子一个劲的窜,人群中,有那么点高人半头的架势。 没人跟着他,他这一路上都很小心翼翼,连一夜的火车颠簸中都留着半个眼睛。 按照心里牢记的地址来到比利时租界区,并不难找,房子在租界边界,二层普普通通的样式,他知道以周澜和杜云峰的实力,远可以买比这豪华得多的宅子,相比之下,这五尺围墙圈起来的小楼,可真是太低调了。 门口按了电铃,默默的等,他想,这就是他的家。 第49章 孩子 第四十九章 有人到了天津的老家,杜云峰对此无知无觉。 他无知无觉的太多了,连为什么高兴,为什么不开心自己都有点煳涂,那天想起“慕安”两个字,他心里疼了半宿,然而也没有想出个所以然来。 越想不起来,他就越使劲想,就感觉事情都已经在心尖尖上了,马上就能说出来,可是张嘴就忘。 宋书栋细心的照顾他,给他吃的用的,还偷偷跑去赶集的时候扯了点布,送到裁缝店挑最简单便宜的样子给他做了身里边穿的衣裳,后来又求着一个学生的娘絮了棉袄棉裤,因为不方便把杜云峰拉出去见人,他就比划着名尺寸和人家说自己过年打算回老家看看,给他爸做身棉衣。 那大婶也是个实在人,就说:“你爸这个身量可够高的,而且还不胖,准是个一辈子闲不住的种地老汉。” 宋书栋收了比比划划的手,神情不大自然的胡乱点头,诺诺称是。 正午太阳特别好,宋书栋结束了课程跑回家,上午教几个孩子算盘,他脾气好,那孩子们也不怕他,把算盘倒扣在桌面上做汽车跑,嘴里还呜呜的,简直把宋书栋气了个头大。 一推门,更头大的映入眼帘——杜云峰四仰八叉的躺在柴火垛上,正双手插兜的晒阳阳。 棉袄本来就没型没款,尺寸又是估摸的,不大合身,这一穿上,好人也就地猥琐了十万八千里。 再加上很久没剪头髮刮脸,他那连鬓胡字肆意张扬,盖住了大半张脸。 看着滚了一身的柴草的杜云峰,宋书栋捋着心脏往下压,心想辛亏这是白天,晚上非得一口气背过去,简直是遇见活张飞了。 他插好院门,直奔伙房,杜云峰叼着草棍斜了他一眼,换了个舒服的腿翘着,又闭上眼睛享受去了。 宋书栋想这位可真是大爷啊! 也不知道是作了哪辈子的孽,他就着了杜云峰的道,先是被他掳走给祸害了,都恨得咬牙切齿了,杜云峰又阴差阳错的救了他,给他全家报了仇,给他钱给他找书念,还让小满照顾他,别被周澜弄死了,好的坏的交错纠缠,他现在都不知道该不该恨他了。
第131页 不知道归不知道,他还是用了毕生的最大勇气从狼嘴里把他拽出来,当然,要不是当时旁边还有个死人能啃,凭他的本事,再多火油也吓不走那些饿狼。 救了他不说,这会还得憋气巴拉的伺候他。填上柴火刷了锅,他拿起葫芦瓢才想起水缸里还没水,他扔下瓢去摸水桶,却发现木桶湿漉漉的,余光扫向水缸,已经是满满的。 往院子里望去,柴火垛上翘着着的脚还得意洋洋的颠着。 宋书栋是个老实孩子,顿时觉得刚才的一顿腹诽不太厚道,杜云峰再壮,也是个伤没好利索的,何况脑子还不管用,于是他觉得还得对他好点,当下决定午饭多加一个咸菜抄黄豆。 噹噹地在菜板上切着咸菜条,他刀工差,咸菜条切成了咸菜棒,几根手指头肉乎乎的,怎么摆放都别扭,差点给咸菜条加荤腥。 我是不是贱吶,他又有点怀疑了。 午饭过后,他把偷来的通缉令给杜云峰看,杜云峰字认识的有限,摇头换脑的看了半天,一指人头画像,竖拇指:“英俊” 差点没把宋书栋气翻白眼了。 “全城都在通缉你”宋书栋把通缉令团吧团吧塞进炕洞里,一把火烧了,转头看着坐在炕沿上的杜云峰,“杜哥,你可长点心吧!” 也就是这荒山野岭的,没几户人家,日本人和保安团没搜查到这个地方,真要是哪天倒霉撞上门来,就这小破院小破房的,真是没处躲没处藏。 “还是得想办法走,”宋书栋拍拍手站起来,脱了鞋爬到炕里,翻开炕柜,一手撑着柜子盖,一手往里面够,“我看外边风声没那么紧了,这么长时间没搜到人,他们肯定以为你死了。” 他翻出了一个小布包,扭身坐到炕沿上,杜云峰这时已经仰靠在被垛上,双手枕在脑后,踩在炕沿上翘着二郎腿,他个子高,几乎占了半个土炕。 宋书栋嘆了口气,杜云峰这个彪悍的土匪怎么就成了这么一副快乐的傻大个儿样! “我攒了点钱,”宋书栋在他面前摊开小布包,里面是零零整整的票子,“我觉得咱两在这太危险,随时可能被逮到,何况这村里就这么几户人家,我天天把你藏院子里也不是长久之计,万一哪个眼尖的看见了,转脸说不定就把你给供出去了。” 当然,杜云峰被供出去,宋书栋自然也活不成。他当初把杜云峰从狼嘴里弄出来,还松了一口气,第二天见到满城的通缉令才明白,这口气松的太早了,他养在家的是个随时会爆炸的大□□。 “村长的大侄子在城里那个挺有名的中学做教学主任,他过几天有一批废旧的桌椅板凳要运到城外去”宋书栋一边数着手里的钱一边继续说着,“我跟他说过了要搭个顺风车,有些家里没用的家具运送到乡下老家去,当然,也不能白搭,反正就是不用他再僱佣搬运工人了。” 杜云峰似听非听,是个无动于衷的样子。 “钱还是有点少,”宋书栋数好之后嘆了一口气,抬眼看着杜云峰,“杜哥,咱们得出关,离日本人远远的,咱们得走!” 杜云峰斜了他一眼,事不关己地回答说:“走呗” 宋书栋试探着加上一句:“那我要说不走呢?” 杜云峰这次眼睛连斜都没斜,只是手下意识的去摸裤兜,他自己不知道那是个习惯性摸烟的动作,什么都没摸到,他若有所失的砸吧砸吧嘴:“那就不走呗。” 一看他那样,宋书栋就知道他就没走心,于是他放下钱,跪爬到杜云峰身边,非常严肃的说:“杜哥,你怕不怕死?” 他的语气太正式了,杜云峰就停下抖脚,平静的回答他:“不怕。” 这下把宋书栋弄得没脾气了,都不怕死了,还能拿他有什么办法,几乎当场气馁的瘫倒。 他是真想不出办法了,要是杜云峰这么大大咧咧的出去,不机灵点的躲闪,日本人抓不住他才怪呢。他又不是个小东西,不然宋书栋就把他揣兜里自己闯关去试试了。 越想心里越没缝,宋书栋就放弃了,重新包好钱,掀开柜子,他往箱底塞他的全部家底,一边塞一边嘆气:“周澜杀你一次还不够,你还等他再来杀你,你也是个没脸不长记性的,你啊,你早晚死在他手里。” 身后的杜云峰蹭的一下就坐直了,扭头盯着宋书栋,眼神带着迷惑,又带着杀气腾腾的重量:“你说啥?” 宋书栋差点没砸到自己的手,箱盖咣的一声重重的合上了:“咋,咋了?我说周澜杀你啊。” 杜云峰一伸手就抓住了他领口,没费什么力气就把他掳到自己身边:“周澜是谁?他……他为什么要杀我?” 宋书栋其实挺害怕杜云峰这样的,让他想起第一次见到他,骑着马拎着刀,随时都能出手的样子。宋书栋声音小了下去:“杜哥,你怎么了?” 杜云峰攥得更紧了,手上青筋隐隐现了出来,他执着地问:“周澜是谁?” “周澜就是你大喊大叫那个周慕安啊,他要杀你,他把你从悬崖上推下来,还给了你一枪。” 杜云峰更迷惑了:“他为什么杀我?” “我不知道,你没和我说过,不过现在满奉天的通缉你,他就是怕你没死,到处找你呢,不知道哪天就找到咱们这了……”宋书栋絮絮叨叨的说,杜云峰眼里的杀气慢慢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巨大的迷惑,他喃喃自语:“周澜……慕安?杀我?” 这和他心里的感觉不一样。慕安两个字是放在心尖上的,是柔软的,爱惜的,被保护的,和这个“杀我”完全是背道而驰,很矛盾的感觉,他说不清为什么,但是他被这种感觉刺痛了,他放开宋书栋,转而双手抱头,十指深深陷入发间。 他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只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巨大痛苦,真到双眼通红,他才抬起头,缓缓说道:“我不能让他杀我,他不行!” 陪在旁边的宋书栋忽然就对这个大个子生出点怜悯之心,安慰地拍拍他的后背:“嗯,我们走,我一定想办法带你出关。” 就这样,逃出关外这事,他俩达成了一致意见。 宋书栋又把那点家底给杜云峰看,他说:“钱太少了,恐怕一路过关,这点钱不够打点的。” 要说这屋里,所有值钱的东西其实都在杜云峰身上,他手指头上还带着一枚戒指,上面有颗小小的钻石,另一件值钱的,就是那块金怀表,可惜子弹穿过,机芯已经彻底坏了。 杜云峰转着手指头上的戒指,犹豫了好一会,也没摘下来,反覆几次撸到关节了,心里就一空,仿佛摘的不是戒指,摘的是他的心,戴回原位,心里才踏实下来。 最后他把那块怀表给了宋书栋,他这几天反反覆覆的玩那块怀表,觉得是个特别有渊源的物件,但是就是想不起来了。表壳里有张照片,他晒太阳的时候仔细看过,自己站在一把椅子边,椅子上坐着一个人,应该是个年轻的男人,脸的位置被子弹打没了,他想,这是慕安,清清爽爽的,斯斯文文的,就是完全想不起脸的摸样了。
第132页 怀表虽然坏了,可是纯金的壳子还是很值钱的,宋书栋卖到金匠铺子,也是能卖个好价钱的。 周澜每天吃很少的东西,忙很多的事情,精力旺盛的不似正常人。 他每天团里团外来去如风,那些营长都比他年长,但是见了他却总有点怯场——后生的做派老成,他们总是被训得跟孙子似的,嫌他们招兵武器组装烟土生意各档子事情进度太慢,就没啥团长觉得满意的。 感觉好像他们团长早晚要拉开阵势和谁大干一仗似的,未雨绸缪的囤积辎重。 营长们都觉得团长多虑了,保安团里除了杜云峰,还真没有第二个人敢跟他蹬鼻子上脸。 保安团出了那档子事后,他们团长就跟换了个人似的,每天不苟言笑,忙得和风车似的,今天转到商会联络联络感情,通一通财源,明天和日本人打交道,做大自己的势力。 一时之间可谓风生水起,日军司令部是老大,他成了老二了,连奉天城外的日军进城,都要规规矩矩过他周澜的地盘,不然司令部那边要发火的。 只是周澜日渐瘦下去,本来就不胖,要不是冬天的穿的厚,简直单薄成了一个穷学生。 说他穷学生,那双眼睛又不是,本来水灵灵的一双眼睛,现在闪着精力旺盛的光,仿佛吃的仅有的那点食物,全转化成了精神力,支撑着早已经超负荷运转的身体,一路不管不顾的往个终极的目标狂奔。 细看的话,剃青的两鬓星星点点的泛着白,虽然不明显,却隐约有些人未老心已苍苍的感觉。 其实他也不过才二十一岁。 老话说,自古英雄出少年。 周澜有时心里暗自嗤笑,什么英雄出少年,狗熊也出少年呢,他自己算不得英雄,但肯定也不是狗熊,思来想去,夜深人静的时候他苦笑,汉奸出少年,这便是他了。 他从不想当什么英雄狗熊汉奸,几年前,他还只是想着漂洋过海去欧洲学音乐,谋一条生路,伴着那华丽的音符过一辈子,谁知今时今日他竟然成了丘八的头,刀枪不离身,一心奔着死路。 十指尖上的薄茧早就褪去了,取而代之的是食指和虎口处的厚茧子,才三年,他就脱胎换骨了。 摸着那些厚茧子,他默默的想,如果生命可以重来的话,他三年前一定不会来关外。 那就不会与他重逢。 不重逢就不重逢吧,省得成了彼此的拖累,往死里爱,爱到死,非要都付出生命的代价才肯罢休。 如果各自走自己的路,凭各自的造化,最起码还都能活下去,和找个伴比,活下去不是更重要吗? 如果可以更早,他愿意回到十四岁那一年,不放那把火,还他一个父亲,不欠他这一世还不清的人命债,哪怕他和他娘被赶出家门,从此流落街头。 当然,再往前的话,他宁可从没来过找个世界,亲生的父母为什么抛弃他,为什么不来找他,他想不明白,也不想再去想了。他只是觉得人生太苦,不是没有过甜的,他有过蜜里调油的时光,但太甜的时光仿佛只是为了让现在更苦。 然而时光回不去了,后悔并没有用处。 这辈子,他欠杜云峰的,他还是要还的。 今信那边他还要时不时的去长袖善舞一番,很奇怪的是,他一直没见过山下照男,他几次话到嘴边,怕引起今信的怀疑,就作罢了。 他能把自己伪装的无比慈眉善目,但今信雅晴不是傻子,让他风平浪静的面对山下照男,他确实能做得出,但是今信雅晴不会信的,过犹不及,他还不想今信对他太起疑。 晚上又去了今信雅晴的府邸,他都已经熟门熟路了,无论是司令部还是私人宅院,他熟的都不像个客人了。他今天到的早,今信还没回来,家里的僕人很礼貌的把他让进了客厅。 周澜注意到今信家的僕人换成了女的,以前来的时候,其实都是山下照男例外照应着,他跟今信既像上下级,又像父子,更像主僕。 而当下目之所及,家里的僕人清一色都是女子。 脚边这个僕人是个年轻的女子,髮丝不乱,低眉顺眼,一根布绳交叉在胸前,将袖子束在手肘处,她将房间收拾的很整洁,跪下来帮周澜换鞋的时候,周澜看到她小巧的脚丫和雪白的袜底。 忽然间的,他想起了淑梅,想起自己还许诺过她要给她找一户好人家。 他轻轻嘆了一口。 那女僕就抬头看了他一眼,又迅速的低下头去整理他的皮鞋,露出雪白的后脖颈。 当晚周澜与今信把酒言欢至深夜,抛开军国战争,二人其实很有共同语言,谈山水,谈音乐,今信兴之所至还吹了一段长萧,箫声肃杀中带着悲凉,好似万古长夜,一人寂寂独行。 周澜不说话,酒精氤氲了他的情感,音符波动了他的神经,今信放下萧时,周澜眼角染上了淡淡的红,他掩饰的扭头眨眨眼,与今信碰杯,将清酒一饮而尽。 然后他没忘鼓掌,就他一个听众,大力捧场:“今信君的箫声很动人,都吹到我心坎儿里去了。” 不过他很快岔开话题,聊起了音乐本身,后来不知不觉的说到自己小时候,今信几乎是屏住唿吸的认真听着。 他这么认真听自己讲“没用的”往事,周澜想,今信虽然是个日本人,但是也许真的当我是朋友的。 “我小时候,其实不喜欢练习钢琴。”周澜下意识的摸着杯口, “但是教会的神父喜欢我,他让我多弹琴,就往我书包里塞一些琴谱。” 周澜想到神父,就美好的笑了一下,接着说道:“我娘看了那些琴谱,就逼着我在家多练,她说:小龙,你不好好练琴,很辜负神父的希望,你也不希望他失望吧?” “小龙?”今信打断了他,轻轻按住他的手腕,“你娘叫你小龙?” 周澜笑笑,轻轻怕拍他的手:“不过是个小名罢了。” 借着酒劲,他继续回忆:“我这个人吧,好像其实跟谁都不太好,但其实谁真心对我好,我知道的,我挺珍惜的,别人给我一个,我都得还别人十个。” “小龙?”今信握紧了他的手臂,“你娘真的叫你小龙?”周澜这才回过神来,发觉今信就没跟上他的节奏,还停留在上一节。 “你等等”今信慌忙站起来,往书房走,边走还说了一句,“你等等。” 周澜莫名其妙,待到今信返回时手里还拿着一个盒子,那是个精緻的木头抽盒,有淡淡的檀香味。 里面摆放着一些小孩子的衣服,还有一对带铃铛的银镯子,今信从衣服下面拿出一张黑白照片,交给周澜看。 “这是我的夫人,她是中国人,她的名字叫肖梅芳。”他的手指向下移到女人怀里的孩子身上,那是个胖嘟嘟的娃娃,眉眼像他的妈妈,非常秀气,“这是我的儿子,今信龙也。” 一开始,周澜还会意错了重点,他还以为今信想说的是他的夫人是中国人,他看着照片上的女人,长相说不出的舒服,就感觉——就好像全世界的母亲也许都是慈眉善目的,给人以亲切感的。
第133页 今信却说:“我的儿子,他要是活着,也像你这么大了,他的名字也是小龙的意思。” 周澜忽然心里打了个冷战。 完全靠直接,他觉得这个话题不该再继续下去。于是同情的拍拍今信的肩膀:“过去的就过去吧,你儿子肯定活的比我好,不用摆弄枪炮的,成天要管着一群牲口似的兔崽子……” 今信反手抓过周澜的手,语气十分认真:“小龙,我能遇见你,我们很有缘分……虽然我们已经是忘年交,但是你总是让我想起我的儿子,不如……” 周澜忽然哈哈大笑,委婉的挣开今信的手,反手搭上对方的肩膀:“今信君,你喝多啦!我们中国有个成语叫认贼作父,你肯定知道的吧,别多心,不是骂你,我没那意思。”周澜收了笑容,保持着微笑的样子:“我再怎么跟你合作,咱们都是朋友关系,你是日本人,我是中国人,这个谁也改不了的。再说,我周澜有爹有娘,母亲大人尚且健在,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真的不合适。” 今信心里一紧,知道自己太心急了。 他是个不达目的不罢休的人,但绝不是个鲁莽的人,随即也哈哈大笑,随意的收起盒子放到一边,笑着说自己酒喝得太多,失礼了失礼了! 二人各自心怀鬼胎的转换了话题,继续东拉西扯,不知道怎么的,天南海北的就从人就说到了狗身上。 两人都喜欢大型犬,今信说狗这种动物最忠诚于主人,是可以同生共死的伙伴。周澜也点头称是,觉得狗比人强,人心易变,狗总在身边。 总算又不着痕迹的找回了共同话题,二人各自暗暗的松了一口气。 周澜还笑着说他在团里养了两只狼狗,一只叫虎妞,一只叫俏妞,改天可以送今信一只。 今信也没推辞,直接就答应了。 当晚今信再三挽留,周澜还是深一脚浅一脚的出门了,李国胜很有眼色的搀扶他上了车,回到保安团已经是后半夜了。 颠簸行进中,周澜迷煳了一路,似睡非睡,等车一进保安团的大门,他就醒了过来,及至下了车冷风一吹就醒透了,他估计着,他今晚又睡不着了。 索性去了后院,他很长时间没去看小宝了,不是忘记了,正好相反,他总能想起来。 但他刻意的少去看那孩子,看的越多就越惦记,他的牵挂不少,不能再去增加了,不然事到临头了他会捨不得。 第50章 擦肩而过 第五十章 夜色让人放松,又带着酒劲,他还是想偷偷的看看小宝。奶妈子起床开门后就让到了一边,周澜低头说了一句辛苦了,就去看床上那个小脸睡得红扑扑的小孩子。 小宝两岁多了,个子比同龄的孩子高,可能是周澜特别捨得给他花钱,好吃的好玩的可着劲的买,话也说得口齿清晰。 鼻翼微微翕动,两只胖乎乎的小手举在枕边,睡得相当自在,周澜定睛看了许久,忍不住亲上了小脸蛋。 可能是他还带着寒气,可能是酒气太浓,小宝烦躁的用小肉拳头揉了鼻子眼睛一把,赖赖唧唧的睁开眼睛,看清了来人,打着哈欠娇滴滴的喊了一声:“爸爸!”随即伸出了藕节子一般的双臂。 周澜连孩子带被的抱了起来,紧贴着小脸:“小宝想爸爸没?” “想了,”小宝睡眼朦胧的拢着他的脖子,还使劲睁眼往后边看,看来看去,非常不满意地说:“爸爸,我爹呢?” 就跟后背中枪了一样,周澜整个人就是一僵,许久,他才缓缓的张口:“你爹出远门了,要去很久。” “我爹好久没来找我玩了,他是不是不要我了?”小宝气嘟嘟的。 “怎么会呢?”周澜转偷看了看身后的几个老妈子,显然这些人是不敢跟孩子乱讲话的,他轻声安慰:“小宝长大就能看到爹了,所以你好好好吃饭,快点长大,知道吗?” 小宝似懂非懂的点点头。 周澜果真还是彻夜失眠了,蒙头睡在被子里,他一阵阵的发冷,即将见到杜云海了.。 难道和他说,我杀了你爸,你哥为了报仇,我也把他害死了,是这么说吗? 我倒是早晚要死的。 云海呢?云峰已经没有了,云海这辈子也要毁到我手里吗? 杜云海已经是一名二年级的大学生了,按照自己的兴趣爱好读了医预科。 南开大学不好考,不过好在他复习的不错,两个哥哥给他留了不少钱,他除了学习什么都不用管。 前年知道他想考医预科,周澜曾经暗地里委託陆白尘以银行的名义向学校做过捐款,当然款子全部是周澜出的,学校收了捐款,自然也会适度照顾一些学生的入学。 冬天宿舍太冷,他就总趁着周末回家看看,这周二家里人来了电话,说是关外来人了,要见他呢。 他回到比利时租界的家里,先跟姨娘问了好,就去客房见了关外来的客人。那客人他以前没见过,年纪和他相仿,发碴短短的,冷不丁见到就感觉挺黑的,他先做了自我介绍,那人沉默寡言的只是盯着他的眼睛,听完他自我介绍了,那人灿然一笑,牙齿整齐皓白,才有了点年轻人的开朗活气。 向前跨出一步,爽朗的一伸手,他说:“你好,我叫贺驷。” 杜云海把贺驷引到客厅,平时家里不怎么来客人,客厅很少用到,淑梅又是个勤快的,那客厅就一丝不乱到了严苛的程度,连带着二人拘谨起来。 云海毕竟是个傻学生,进了客厅自己一坐,才想起来谦让客人,忙抬手唤着贺先生您自便别客气。 客厅外是个露天大阳台,光线特别好,杜云海这才看清了这位贺先生,黑是黑了点,但挺高挺结实的,五官立体分明,算得上英俊,如果再白点,再爱笑点,放在大学里,他们系那个体育委员也能比下去了。 “叫我贺驷就行,还没人叫过我先生。”贺驷坐下了,环视四周,没有一点周澜的痕迹。他直来直去就把要带哑叔和杜云海去关外的来意说明了。 “那你是说日本人跟我慕安哥哥是合作的关系,还是敌对?我们为什么要悄悄的进关?” “这个说来话长,”贺驷很谨慎,其实他也不太清楚周澜为什么冒着危险非要把家里两个男丁都弄到关内,而且来之前,给了贺驷一封亲笔手书,让他直奔家门。 周澜都不肯先给关内挂个电话。 贺驷估计着,周澜应该是在怀疑自己的电话被监听了。 杜云海说报纸上说周澜与日本人勾结的事,不过他不信,他慕安哥哥不是那种煳涂人,再说他亲哥和慕安哥哥在一起呢,不可能看着他犯傻。 “钱总是赚不完的,再说我家现在也不缺钱。”杜云海欢快的说着,他是自信满满的,“反正我是不信报纸上说的那些,我慕安哥哥是孝子,亲娘还在天津卫呢,他才不会给那关外的日本人卖命,你说是不是?” 杜云海人大了,可缺乏歷练,理解问题也单纯,他这么理直气壮的一问,贺驷就下意识的轻轻点了点头。
第134页 “你说的也是,不过事情很复杂,我一时半会解释不清,还是到了关外让团长亲自和你们说吧。” 杜云海一拍手,可不就是嘛,当面问问慕安哥哥就明白了,他马上跑到角落里去给学校挂电话,跟教授请假,说是家里有人生了疾病,得照顾几天。 贺驷没正式上过学,流浪的那些年里,私塾窗户外边蹲过,认识一些字,后来到了奉天,他有钱了,真还特意去学过,才把字认全了。他不是不要好的,他是真没那个条件。 他不知道电话里教授是个什么东西,不过想来可能是比私塾先生更厉害的生物,心里就暗暗的仰慕了一番,顺带着连杜云海都羡慕了一番。 这就是杜云峰的弟弟。 他正出神的想着,也没留意到身旁来了人。 淑梅倒了两杯茶水端了过来。其实这些活本不必她来做的,她在家里的地位只比老太太差点,她只要把老太太哄开心,伺候舒服了,没人让她做下人的事情。 她是太想听听这关外来人说的话了,她不知道她家少爷到底怎么样了,男人的事她不懂,但是偶尔听到下人议论,说周澜当汉奸的事,汉奸不汉奸的她也不懂,也不在乎,她只是怕她家少爷出事。 贺驷等着那边电话,就往后靠了靠,正好碰在端来的茶杯上,茶水溅到袖子,贺驷就一躲。 俯仰之间,淑梅连声说对不起,就抽出手绢为他扫衣服,贺驷知道都是周澜家里人,也就没什么脾气,推脱一番让对方不要介意。 杜云海匆匆挂了电话,就回到沙发边,也没管贺驷,就安慰着淑梅一人:“小嫂子,没事,都是慕安哥哥的下属,不是外人。” 淑梅不好意思的点点头,将茶杯又续满了,才低着头走开了。 “她是?”贺驷自觉失礼,但还是忍不住多嘴了,“云峰的?” “啊?”杜云海笑他误会了,简直闹了个乌龙,“不是我哥家的,是我慕安哥哥房里的,好几年了,没正式进门,但是就那么回事嘛,早晚的,我一直叫她小嫂子。” 当晚离开天津前,杜云海又去了一趟英租界的房子,因为急着出发,就带着哑叔和贺驷一起去了,反正火车站也在英租界的。 正值冬季,那房子杜云海也是很久没来了,夏天时他经常带同学来家里游泳聚会,冬天倒是难得来一次,不过那房子里的佣人还在的,依然有人气,维持着该有的样子,即使刚刚下过大雪,那院子里也是收拾的干干净净。 进了豪华的大院子,贺驷才反应过来那才是周澜和杜云峰真正的家,等在客厅时,他看到了角落里的钢琴,用厚厚的暗绿红绒盖着,菸灰缸旁放的烟还没开封,都是周澜喜欢的牌子。 哑叔和园子里的工人比划着名什么事情,贺驷就不慌不乱的上了二楼,二楼走廊的等亮着,尽头的门开着,洒出明亮的灯光。 他沉稳的走过去,只见门里的杜云海正埋头在大衣柜里翻找。 于是他示意的轻声咳嗽,杜云海回头看到是他,就不好意思的挠挠头:“等时间长了是吧?”又继续翻找,“我觉得吧,既然出关有危险,那就得有所准备,我哥这里有枪……但是我怎么找不到了?” 贺驷听他这么说,就走了进去。 这是一件非常宽敞的大卧室,欧式落地窗户外是宽敞的外跨露台,朱红色的地板肯定是勤于打蜡保养的,泛出乌哑的亮光。写字檯的笔筒旁,立着一个金属相框,里面是少年的周澜和意气风发的杜云峰。 那写字檯下面,铺了一大张圆形的地毯,红白相间的厚羊毛地毯,得有一寸多厚,踩上去很软很弹。 杜云海也看到照片,就笑了一下:“我哥和我慕安哥哥……挺好的。” “我知道。”贺驷回答,简单的三个字,不带任何情绪,又蕴含着好几层意思。 他当然知道,在黑鹰山,他隐隐约约的对周澜有好感的时候,他就知道杜云峰是盯上周澜的——大哥喜欢男人,不是一天两天了。 那张大双人床尤其刺眼。 以前杜云峰在的时候,他只是羡慕,并不嫉妒,可杜云峰这一没,他也不知道中什么邪了,大概是潜意识里这不算偷也不算抢了,现在再一想到周澜和杜云峰滚在一起的样子,他忽然难受,感觉血液一阵阵往头上涌。 不是想这些的时候,他自己告诉自己,于是强行打断这些想法,找别的事分散注意力。 “应该往衣柜里藏。”贺驷凭直觉判断,以他对周澜和杜云峰的了解,这两人放枪枝弹药这种杀人武器,要么要在触手可及的地方,要么藏在一般人想不到,但是拿出来很方便的地方,绝不可能是衣柜这种又要开门,又需要翻找的地方。 “枕头底下,”贺驷说,随着思考移动目光,“要么就是粘在办公桌地下,或者……衣柜的顶上。” 果然,杜云海在衣柜顶摸到了两把没上膛的白朗宁和几支弹夹。 当夜他们就蹬上了北上的火车,先将哑叔安顿好,杜云海和贺驷进了隔壁的包间,车票不是直接到奉天,因为火车站一项是盘查最厉害的地方,如果日本人真的监视周澜的行动,那他家里人也一定是监控的重点。 他们在天不亮的时候在兴县下车,那里不是战略要地,盘查的松,容易矇混过关,而且贺驷也提前找了兄弟在那边关照,一下车就有人接应他们。 一切都很顺利,下了火车,枪枝什么的犯忌讳的东西,都放到了一个伪装成乘务人员的兄弟那里,等出了站,过了一个时辰,那个兄弟也有惊无险的从货运通道把傢伙事都带出来了。 然后一路换了汽车前行,什么地方有关卡,贺驷心里都清楚,他走了那么多趟“土”货不是白走的,全都有惊无险的绕行了。 快到奉天地界的时候,他们换了两辆驴车,有个接应的老汉拉着一车的发酵的豆瓣坯子,那是家家户户做大酱的原料,有股子酸腐的嗖臭味。 贺驷他们也换上了庄稼汉的行头,两人一车的往城门赶。 贺驷本来就黑,就像种地晒成精的傢伙,哑叔本身就是个干瘦的老汉,只有杜云海不像干活的,就给他捯饬了一个脏毛巾盖着头,脸上脖子上凡是显白净的地方,都挫上了泥灰,看起来就也是一副挫样了。 进城的时候正好是下午人最多的时候,一般上午出城的人多,下午进城的人多,这会混在一起正是好时候。 门口站岗的都是中国人,只是后边总有那么一两个日本兵,并不亲自动手,只是监督。吃过午饭人很睏倦,那几个日本兵就摊在椅子上偷懒,中国人也就睁一眼闭一眼,所以老汉点头哈腰,给几个兵爷爷塞了点铜板,也就挥挥手放行了。 贺驷心里很高兴,很踏实,团长交给他的任务完成一半了,这可都是团长的亲人,由不得半点闪失。 正想着呢,前方驶来一辆大卡车,后边的货摞得好高,那路又窄,他们只能拉着驴车使劲往边上让。
第135页 汽车的动静太大,日本人就被惊动了,稀稀拉拉的站起身来。 贺驷下意思的摸了摸盖在黄豆胚子上的破布,不过他的注意力很快被那辆汽车里的人吸引了。 副驾驶的那个人非常眼熟,他定睛一看,这不是好几年前被杜云峰掳到黑鹰山那个姓宋的小蛋子吗?之前小满玩笑里说,那小子长了一张招土匪的脸,大哥去剿匪,竟然在土匪窝里遇见他了,然后还救回来了。 这些事都是金小满亲手去做的,他不关心,也没留意过,隔着好几年的时光,贺驷一开始就是觉得轮廓有点熟悉,细了一想,才认出当年那个少年来。 汽车停下来,开车的人是个生脸,跳下车子拿出教育部门开的证明,上面有日方的签字,同时使劲的解释,就是一批旧桌椅要送出城去,通行证明可都是写得一清二楚呢。 贺驷盯着宋书栋,他那目光是有重量的,宋书栋身上不对劲,四下里看,就对上贺驷的目光。 两人都没说话。 宋书栋认出他了,但宋书栋马上转开眼睛,装作若其事的样子,但贺驷看出他害怕了,那小拳头攥的紧紧的。 日本长官看着证明,嗨的一挥手,一个日本兵就跳上汽车。后斗里的桌椅因为缺胳膊少腿,所以放的也是横七竖八,堆得小山似的,那日本兵套上刺刀,使劲的往缝隙里戳。 贺驷看着宋书栋,那傢伙吓的不行,手紧紧的握在两侧,额角都见汗了,贺驷是不太看得上这样的男孩的,天生没有男人的胆色与血性,永远处于被欺辱与被保护者的地位。 那日本兵戳了半天也没个所以然,绳子捆好的桌椅山又不好全放下来,摊了一地恐怕这城门就谁都甭进出了,所以最终日本人还是挥手放行了。 汽车开得远了,贺驷牵着驴车反向而行,他又回头看了一眼那大汽车。 他身边带着周澜的两个亲人,绝不能节外生枝,所以就硬生生的忍下了,他明明感觉到,擦车而过时,他心里升腾起很奇怪的感觉。当了这么多年土匪,行伍里又是做的警卫工作,他有非常灵敏的直觉,刚刚那一剎那,他一定捕捉到了什么不寻常的气息。 每周四是保安团进蔬菜水果的日子,那天送菜的工人天擦黑才进来,本来后勤炊事班的按常规要看着人卸货,可是破天荒的警卫班全员出动了,等警卫班散去,几个运菜的工人也一个都不剩了。 片刻之后,保安团团部。 周澜见到了哑叔和杜云海,他从二楼冲下来,勐然把杜云海拥进怀里,拍着小伙子的后背,轻声唤着:“云海……云海……” 杜云海见到他自然是高兴的,连声叫着慕安哥,还开玩笑说你瘦得嘞,抱我这么紧,都快勒死我了。 周澜抱了他好久,杜云海都觉得周澜热情过头了,感觉不对劲,尝试挣脱的问道:“慕安哥你怎么了?” 周澜这才放开他,鼻子有点唿吸不畅地说:“见到你们太高兴了,见一面太不容易了。”说罢又去抱了哑叔,抱得满怀满心,是真的想他们了。 哑叔放开他,摸摸他的头,笑笑,有四周看看,用手比划着名。 云海看懂了啥意思,也跟着问:“我哥呢?他怎么不在?” 周澜很尴尬的笑了,扭头往会客厅里让他们,他自顾自地走,自顾自地说:“云峰……去上海了,去的时间可能……比较久,你们这次来见不到他,我太想你们了,自己现在又不方便回去,就让贺班长把你们接来了。” 说罢他已经到了客厅,扭头朝贺驷点点头。 贺驷就收到谢意了。 家人团聚的时刻,他也不想在场,没用周澜吩咐,他就转头出去去吩咐炊事班晚饭多加几个合口的津味家常菜,炊事班立即忙活起来,说难得团长好胃口,就贴饽饽熬鱼,熘面筋,八珍豆腐,捡着那下饭开胃的菜做了好几道。 周澜很快控制了情绪,恢復了常态,问着家里人是否都安好,尤其是问了他娘的身体,惦记得不行,仔仔细细的问了云海,知道淑梅照顾的特别好,才放了心。 随后一家人去了餐厅,贺驷正指挥勤务员送来一碗红豆熬成沙的粥,单独放在了周澜的位置上。勤务班说团长最近又不怎么吃东西了,他就估计他那胃好受不到哪去,吃饭前先吃点粥,总是能舒服妥帖一些。 周澜招唿家里人坐下的时候,对正要出去的贺驷摆摆手:“一起坐。” 贺驷站定,稍稍犹豫,他试探着问:“团长,这是您的家宴,我不好捣乱吧?” “你也辛苦了,”周澜挥挥手,示意旁边的座位,“这一路幸亏你机警,安排的周到,你们也不陌生了,坐吧。” 云海是个热情的大小伙子,随即挪出旁边的座位:“贺班长,快来吧。” 贺驷也就不再客气,踏踏实实的坐下,饭间也不多言语,听他们一言一语唠着家里的事情,时不时把菜调换个位置,让大家都能吃到,周澜最后放下筷子的时候,才发现贺驷不声不响的又给他加了半碗饭。 “我吃饱了,”周澜推开饭碗,“今儿见到你们特别高兴,我吃的可真不少。” 贺驷往那半碗饭里加了一勺水鱼母鸡汤,又放回到周澜面前:“再吃点吧,要不叔和云海回去,家里老人问起你这饭量,他们可得替你撒谎。” 哑叔点点头,云海也说是,慕安哥哥这饭量太小,他们可不知道怎么跟老妇人交差。 周澜被弄无奈了,倒是好脾气的笑笑,端起饭碗,硬是把半碗饭吃了个干干净净。 贺驷在旁边轻轻的笑。 周澜多疑,他不确定保安团内部有没有尖细,做事情就格外的神秘,能少一事的绝不多一事,晚上在团部虽然一家人相见甚欢,可除了几个贴身的勤务兵,并不允许其他进出,更是拒绝一切访客,期间马雨霖营长有事前来,还是贺驷出去给搪塞掉了。 马营长自我感觉十分良好,对于团长在忙啥,他非常不见外地想知道,贺驷就客客气气的在门口陪他抽了支烟,也不轰他走,也不请他进。 言语平淡的说团长不舒服,不过贺驷的神情并不焦急关切,那马营长心里也就明白了所谓有病都是託词,放屁的,不当真。 平日里只要是军机要事,周澜从来不会不见,哪怕夜半三更也会披上衣服见他,以周澜的控制欲,是绝不允许眼皮底下有不知道的事情发生的。 看来团部里是有什么重要的人或者事情,贺驷肯定是知道的。马长江心里就有点火,于是说道:“老赵营里给拨了十门榴弹炮,这事我得和团长说道说道,你别拦着我,耽误到明天,那炮都被手底下兵玩熟了,我还怎么往外要?” 贺驷瞭然一笑,随即收了笑容,揽着老马的肩膀往旁边走了几步,离门口的卫兵远了些,他用拇指食指掐着烟,烟气刚出了唇边,就被夜风卷散了,“就十门炮,多大的事,马营长您这大冷天,还特意打扰团长一回?” 他口气倒是不小,那老马比他大十几岁,官衔也比他高,只不过因为不是黑鹰山的老人,所以一直犯不上和他较真,平时让他一些,不过贺驷说到底也只是个班长,老马在一众营长里也是头面人物,听着贺驷这么轻松的语气,他倒是有点摸不清对方的底气了。
第136页 “呦,四哥这是好大的口气!”马雨霖是个粗人,他本来也没看得起贺驷,就漫不经心的来了一句,嘲笑的语气一出来,自己带出来那几个兵也跟着笑了。 贺驷没尴尬,他拍拍对方肩膀,顺势就说出了更狂妄的话:“老马”,好像那声“四哥”他就没觉出哪里不对,还顺势把马营长降级成老马,“马上还有新武器进来,你也别盯着那几门小钢炮,我让团长多拨两挺马克沁给你,整个团才两挺,都给你。” 说罢他鞋底狠狠捻灭菸头,还意犹未尽的补充了个结尾,他说:“够意思吧?别闹了,回去吧。” 马雨霖彻底摸不清他的路数了,也不知道这个傢伙到底是个贤臣还是佞臣,反正那态度四两拨千斤的,就没把他个堂堂营长当回事,别的小班长敢吗?抽不死他。 两挺马克沁是什么概念,其他营长要是知道能人脑袋打成狗脑袋,给一个营的步兵都换不来。 “真的?”马雨霖半信半疑的问,“要是真给我们营两挺马克沁,让我叫你亲四哥都成,不过——”姓马的拉长语调,兵痞气十足一吊眼梢:“敢耍老子,你可别怪我翻脸不认人。” 贺驷呵呵一笑,后退一步,转身朝团里走去,语气随意:“行啦,老马,四哥不是吓大的。” 贺驷回到团部就变成另一番摸样,他俯首在周澜身边说马雨霖的来意,周澜正和杜云海聊的高兴的时候,泯然一笑,说老马那个直肠子,就知道争抢。 “我跟他说过几天那两挺新到的马克沁给他,”贺驷弯腰低声说着,也没等周澜回復,就解释说:“你那天的帐本我仔细看过了,马营长那个营精兵多,武器配备倒是几个营里最差的,我估摸着你本来也打算把那两挺新货配发给他的。” 他猜的一点没错,每个营的兵和武器配备是有战斗功能侧重的,老马那个营机动性强,冲锋或者火力支援都是强项,有两挺机枪能发挥事半功倍的效果。 不过他猜的再对,也没有做决定的权利,这种事全团只有周澜能最后拍板——贺驷当然知道这些,不仅知道,还很精确,他也是灵机一动,看看自己在周澜这到底几斤几两,看看自己的想法有没有错。 周澜微微垂着目光,平静的反问:“贺班长决定的事,我还能改吗?” 贺驷看起来尴尬了,还明显地愣了一下,靠的更近的,几乎是耳语了:“团长,我就是瞎猜的,我心里藏不住话,就直接跟他先说了。要是我干的不对,明儿我就去给马营长解释清楚,大不了多赔几句不是。” 马雨霖那个暴脾气,连赵营长的面子都不给,贺驷算老几? 哑叔和杜云海知道周澜要处理公务,也不做声,只见贺驷伏低做小,像是做错了大事,杜云海毕竟单纯,就流露出了同情的神色。 周澜轻轻嘆了口气,想想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反正他也确实想把那些给老马那个营,最后抬手揉了揉贺驷的头髮,透出些许安慰的意味:“黑四儿,说就说了,没什么大不了的。就算说错了,你在我身边,也轮不到他们来训你。” 贺驷的头髮看起来有型有款的,摸起来是软的,周澜也不知怎么就走神了,他想到了杜云峰,云峰的发碴硬得扎手,搂在怀里像个刺猬。 贺驷笑了,谢了他的团长,就去楼上准备客房。他吃准了周澜有外强中干的一面,只要离他够近了,成为他的自己人,他其实心是很软的。 而且,周澜又叫他黑四儿了,以前这么叫,是因为他不起眼,现在同样这么叫,意味就不同了,多了一层一如既往的信任和不同常人的亲昵。 第51章 带你玩 楼上的两间客房收拾好了,大的一间安排给哑叔,小的一间安排给杜云海,杜云海那间没有单独的洗澡间,杜云海就不干了,抱着睡衣冲进周澜的房间,一路进了周澜洗澡间。 贺驷正在给浴缸调冷热水,平时这些活是楼上的勤务兵小张做的,因为哑叔不方便,小张被安排去照顾哑叔。 只听杜云海嚷嚷着:“慕安哥我和你一起睡,我还没和你唠够呢。”周澜在卧室里换睡衣,随意的搭话道:“我本来就睡不好,你还给我捣乱。”他语气挺软的,只是抱怨,没有真轰杜云海走的意思。 贺驷透过门口扫了一眼,能看见他□□着半个身子。 还是太瘦了,贺驷想。 杜云海脱得只剩小裤衩,壮壮实实一个大小伙子,跑到浴缸边,跟贺驷说谢谢,他自己弄就行,贺驷也就没客气,站起来擦擦手进了卧室。 周澜已经换好睡裤,贺驷很有眼色拎了拖鞋过去,半跪着等周澜换好了,打算顺势收拾皮鞋走。刚要起身之间,周澜拉了一下他的胳膊,低声说:“你这两天辛苦了。” 贺驷说执行你的命令应当应分的。周澜也没打算跟他客气,只是说还要让他再继续辛苦辛苦。 说着,他身体前倾,靠近贺驷,因为怕杜云海听见,他揽着贺驷的后脑勺把对方拉了过来,用非常低的语气在他耳边说:“明天晚上带你出去玩。” 气流很轻,贺驷一下就僵在那,整个人轰的一下,热血往上涌,他顺着周澜睡衣的领口,目光所到之处一览无余,虽然只有一台落地灯开着,他依然看出对方温热的躯体白如凝雪。 他使劲了咽下口水,勉力支撑着自己那点理智,周澜搂着他的头轻声说:“明晚寻芳里,我带你去点‘灯’,就咱俩!” 后来周澜说了几句回去吧早点睡之类的无关痛痒的话,贺驷脑袋空白着点头,似懂非懂的,不过站起来的时候,他十分警惕的拿起皮鞋遮掩着下身,飞快的转身走了。 他稀里煳涂的回警卫班,一路上下边硬的不行,脑袋里的血都奔下面唿啸而去,放在以前他绝对不敢,但是他也不知道自己现在怎么这么的不要脸。 大冬天的,按照往日惯性洗漱了一番,水挺凉的,他也没在乎,最后直着眼睛躺在床上,李国胜半夜起来去撒尿,路过他床边吓了一跳:“妈呀,四哥,你这睡觉睁眼睛练的什么功啊?” 贺驷这才回过神来,趿拉上鞋又去洗漱,盆子都端起来,一摸毛巾是湿漉漉的,才自己刚才应该是洗过了,楞了一会,放下盆子又回了被窝,翻来覆去的睡不着。 脑海里又自动回放了周澜摸他头顶的场景,理智告诉他,周澜对他绝对没那个想法,他家里人坐在旁边呢。但他就是忍不住想那又白又尖的手指插在他发间的样子。 想着想着,身上就麻酥起来,至于周澜那句带你去玩,想起来就耳朵就红了。那边李国胜又开始鼾声如雷的了,贺驷用手打发了自己两次,脑子里想的都是周澜,各种各样的周澜。 到了第二天下午,贺驷早早备好了汽车,碳木箱子把汽车里的寒气都驱散了,周澜一身便装进了车里,黑大氅里加了狐裘毛里子,立领的领口微微露出一点点黑狐裘毛绒,衬得一张瓜子脸更是细白。
第137页 一路上贺驷也不怎么言语,就是耳根一阵阵发红。 “以前去过吧?”周澜坐在后边,摘了帽子皮手套放在一边,他从前向后的拢着头髮,显得更加剑眉星目。 “嗯,”贺驷也不敢撒谎,他觉得自己在周澜眼里,也不是个干净胚子,以前周澜和杜云峰在奉天厮混的时候,他也没少跟着蹭,有次鼎昌楼下,他搂着个人高马大的白俄女人,周澜还见到过,远远指了指他,他简洁地回答,“去过,不多。” “多少算多啊?”周澜看着贺驷那红一阵白一阵的脖子耳朵,突然就起了恶作剧的心,他觉得贺驷年纪不大,圈在军营里时间长,出来毕竟少,那男女之事未见得经歷太多,这小子八成是害羞。 贺驷支支吾吾的也没了句完整的,他是不知道这个话该怎么答,要是放在其他人身上,就算是那几个营长头头,他能话里夹荤带素的往外扔而毫无心理障碍,可是面对周澜,他装纯也不是,实话实说也不是,脑袋一时短路了。 那寻芳里是个窑子窝,穿红戴绿的脂粉堆,据贺驷的了解,周澜对女人就没有表示出过好感,这寻芳里周澜就从来没来过,不然他作为御用司机记不清自己去过哪,那岂不是太失职了? 也不知哪根筋搭错了,他突然来了一句:“团长,咱们寻芳里去干吗?” “这话说的,”周澜被他逗笑了,更觉得对方是个半熟不熟的生瓜蛋子,“带你去,当然让你玩了。” “我不玩,”贺驷生意低下去,脸都红透了,他昨天还觉得自己不要脸,今天又觉得自己脸皮薄透了,“我跟你来的,我不是来玩的,团长……你要是想放松放松,我等你就是了。” “你这样不行,”周澜跟他就没在一个思路上,他早想到别处去了,“黑四儿,我知道你喜欢那老毛子的女人,玩玩就算了,你要成家立业还是找个中国女人,不然以后生出的崽子半土不洋的,不够奇怪的。” 然后他沉默一瞬间,再开口就有点慎重的意思:“过段时间,你帮我把哑叔和云海送回家里,他们要带一些贵重的东西,你要格外小心。”他又思考了几秒,下了个临时的决定,“我本来是打算把你带在身边的,但是你也是个可怜孩子,没必要跟我一条道跑到黑,送走他们,你就别回关内了。” 贺驷一惊,就踩了个急剎车,意识到自己毛糙,他随即又稳了稳车速,他对着后视镜不解的问:“那我去哪?” “去哪都好,别回来了,我给你笔钱,足够你安心生活,你要实在没地方可去,就在我天津家里,我家里男丁少,你可以帮衬点,你知道……我……”周澜迟疑了一会,才低着头说道:“我这个身份,是回不了关内了,我家里人也绝不能来关外,落到日本人手里。” “总会有办法的,你也不能总不回去。”贺驷顺着他的思路往下捋,觉得周澜太过慎重,顾虑太多,哪还能一辈子回不去呢,“再说,老夫人还在,而且……那个……小嫂子也在,这不是守活寡吗?” “啊?”周澜楞了一下,随即反映过来他在说谁,就轻轻的笑了:“小嫂子漂亮吗?” “挺漂亮的,”贺驷真心实意地说,虽然也就看了一眼,不过他也看清楚了,“一看就是个好女人,团长……你……挺有福气的。” 说完就尴尬了,周澜和杜云峰是什么关系,他是知道的,周澜也知道他知道。 汽车颠簸,车里只有发动机的声音,贺驷想起头个新话题,而然抓耳挠腮的抓不到新头绪。 “是挺漂亮的。”隔了好久,周澜才抽冷子附和道,但他只是在描述一个客观事实,通过这个事实衡量了一下接下来这件事情的可行性。 然后他微微向前倾身,一只手搭在贺驷肩膀上,周澜平静的说:“你娶她吧!” “啊?”贺驷这次是彻底急剎车了,连脑袋都急剎车了,幸好还没进繁华地段,这时路上人也少,贺驷扭过头,整个人都懵了:“团长,你说啥?” “黑四儿,你知道我和云峰的事,我不想多说。那女孩叫淑梅,我一手指头都没碰过他,你要是能娶她,我就安心了。” “我不行,”贺驷想都没想就拒绝了,还挺干脆的,要是周澜给他别的什么任务,他都乐意,哪怕上刀山下油锅呢,他还真心实意愿意为他赴汤蹈火,可是他让他娶妻生子,他做不到,“我不行,我真的不行。” “又不让你去挨刀子,”周澜一把拍在他的脑袋上,“你当我拿她谁都捨得给呢?我身边这群丘八里,就属你品质还不错,不是个没谱的。” “我真不行,”贺驷很聪明伶俐一个人,竟然被逼得鼻尖冒汗,他低声说,“我哪也不去,我就待你身边。” “你待我身边干什么?”周澜恨铁不成钢的说,觉得贺驷只个榆木脑袋,“我把她当妹妹,我自家人,知根知底的好女人,还配不上你?你少磨蹭,这事给你定了!” 说完他不耐烦的抽了一把贺驷的脖颈子。 贺驷不吭声了,沉默的运着气,跟遭了多大委屈似的。 “开车”周澜吩咐,他也是被贺驷给激的,挺好的一件事,要是放在其他人身上,能娶他周团长的妹妹,都能挣破头,这个不开眼的傢伙还别扭上了。 贺驷低着头没动,没吭声。 周澜斜眼看着他,心里稍稍有了点松动,想着可能真是有点强人所难了,这个黑小子要是实在不愿意,强扭的瓜也不甜。 正在周澜犹豫着要不要算了的时候,贺驷忽然拧钥匙,再次发动了汽车,贺驷利落地挂上车档,也不看后视镜,声音低沉的说:“反正我不行,我喜欢男的。” 周澜明显楞了一瞬,不过马上嗤笑出声,甚至因为这个意外的答案太过突然,他笑得呛了自己,还咳嗽起来。 空空的握拳的手,轻抵在唇边,他的目光从下往上,望着后视镜,眉眼都带着笑,低低的咳着,睫毛都笑得抖了。 贺驷本来一本正经的,那句喜欢男人真是下了这辈子最大的决心才说出来,何等的肺腑之言,怎么就突然成了笑话。他丈二和尚摸不到头脑,隔着镜子,眼神茫然了。 他一颗心还在腔子里乱跳,他的表白很不是时候,毕竟周澜没有表现出对他丝毫那方面的兴趣,这个节骨眼上,他说这种话,类同作死,周澜要翻脸,是非常有可能的,他又不是没见识过。 “行了,看把你急的。”周澜咳嗽了一阵,面色微红,气色倒健康一些,又带着明显的笑意,整个人很有光彩,他从内怀里抻出一方手帕擦了嘴角,又简单叠回去,才舒展了身体靠回座位,“她又不是非你不嫁,你啊你,真够绝的。” 周澜就差给他竖个拇指了。 贺驷的忐忑摔碎了一地,化成一摊郁闷。
第138页 周澜刚才乍一听到这句话,心里还别扭反感了一下,但是转念一想这黑小子也不是个笨人,真要是有这兴趣癖好,也不能当着他的面说。 周澜谅对方也没这个胆子,调戏我?能调戏我那个人不是没生出来,就是死了,你个黑碳头算哪瓣蒜? 何况他当年听杜云峰说过,也亲眼见到过,贺驷一手一个白俄女人,不像个爱男色的主。 当然,水陆并行也没什么奇怪,但他身边的人,好男色的他不用,他不往身边放这类人,他忌讳,杜云峰也忌讳,这也是为什么他当年会找宋书栋的茬。 所以啊,这个黑小子是拿话怼我呢! 我就是给他找个媳妇,不称心就不称心呗,竟然敢怼我——周澜“明白过来”之后,照着他脑瓜顶就给了一巴掌:“混帐东西,你怎么不说你不举呢!” 贺驷更郁闷了。 他们开的汽车是团里最普通的一辆,没有任何标志,黑色福特,保养得一尘不染,像是富贾家里贵公子的爱车。 往那寻芳里外街上一停,就与周边车子融为一体了。 二人都是便装,天又刚刚擦黑,那街巷里大红灯笼火龙一般,一串串、一行行把小半边天都映得喜气洋洋了。 所谓点“灯”,分大点灯和小点灯,先说小点灯,意思就是平日里,老鸨子手里有新买来的姑娘,明码标个高价钱,“头一次”总要卖个好价钱,有钱的客人来了,那价钱愿意给,就买个“□□”的头彩,一般做生意的做官的,图个黄花闺女的干净吉利。 小点灯的好处是常能点,基本个把月就有新姑娘,不好的地方也不少,比如姑娘的姿色就不一定都貌美如花了,有的只因为是第一次才值钱,还有的因为被卖进窑子心里不服,点“灯”的时候不配合,得捆着绑着,喊得跟杀猪似的,毫无美感,还曾经有老头子想采阴补阳,结果被咬的彻底不举的乐事。 所以这小点灯就是玩个鲜嫩,至于箇中滋味就是靠运气了。 大点灯就不一样了,一年一次,通常是每年的元月份,赶在大年之前。 这大点灯的姑娘非常有讲究,一般从小买来的小美人胚子,窑子里耳濡目染的长大,对男女之事没经歷过,却又非常之懂,老鸨子亲自调理教导过,到了十四岁,梨花带雨的年纪,就可以正式上场了。 寻芳里十几家馆子,就等每年的大点灯亮出自己的杀手锏呢。 等天全黑了,最大的窑子窝就是糖球他们家,那简直是另一番景象的高朋满座,各家的花魁都装点如同新娘子,凤冠霞帔一样不少,抚琴唱曲总有拿手好戏。 还有身段婀娜的还会舞上一曲,举手投足间,看似清纯的眼神就把那台上几位贵客的包间给扫了个遍,个个都是眉目传情、暗送秋波的高手。 贺驷站在周澜身后,他们在二楼位置最好的包间里,隔壁七八个包间里总有人喝彩,间或打赏着“小条子”。 那“小条子”上写着打赏金额,放在托盘上,店里的小龟公们楼上楼下的跑,到了大堂就一声吆喝,报出打赏的数额,简直一个比一个高,喝彩也一声高过一声。 周澜磕着瓜子,喝着茶水,很悠闲的做派,倒没因为那一声声喝彩而亢奋。 每个亮相的“新娘子”,他都让贺驷品评一番。 贺驷如今哪还有心思看女人,他路上被逗了个七荤八素,尚且没缓过一口闷气,现在对着周澜,一番品评驴唇不对马嘴,最后简直一塌煳涂。 “你这个审美啊……”周澜只能摇头,感觉贺驷这方面简直无药可救,怎么个美丑还分辨不出来了,刚过去那个“新娘子”在一众佳丽里算姿色最差的,贺驷跟不开眼似的评了个“外刚内柔,很有一番独特气质”,周澜都气乐了,“我在天津听了那么多单口相声,都没你这么活宝!” 不过周澜还是按照贺驷的品评递了条子,条子额度多少也都是随意给的,刚才的这一番热闹闹,一众佳丽加起来给他的开心,还没贺驷一个人多。 贺驷就隐约觉得,周澜的关注点也不在“点灯”这事本身,就像自己的关注点也不在那些佳丽身上一样。 一番才艺下来,每个新娘子那手里的条子都积攒了一摞子了,按照打赏额众佳丽的名次排了出来——还好大家的眼光很可靠,那佳丽中的佳丽果然是个娇俏的美女,眼如银杏,峨眉淡扫,举手投足见仿若大家闺秀,当然,也只是仿若,那目光含水一般,把那二楼的半圈包厢都快淹没了。 周澜的包厢位置最好,也是最阔绰的,那佳丽早已成精,含情脉脉的目光一箭射向他们的包厢,因为周澜是坐着的,贺驷是站着的,那佳丽自然就看见了显眼处的贺驷,目光愈发一波波的柔情缱绻起来。 周澜扫了一眼,转头跟贺驷说:“满堂兮美人,独与汝目成。” 贺驷:“什么?” “我说,”周澜似笑非笑:“佳丽云集,大美人偏偏与你一见钟情,你的缘分啊” 说罢他轻轻打了响指:“我买下来送给你!” 贺驷:“……” 接下来才是真正的“点灯”了,一众佳丽只能暂时下场,只留花魁中的花魁,佳丽中的佳丽,往那台子中央的凤榻上端庄一坐,两名小龟公恭恭敬敬的用三尺三的金边流苏红盖头遮住花魁的脸,满场的灯都灭了,瞬间点起数不清的红蜡烛, 那红蜡烛露路引似的沿着楼梯盘旋而上,把人引向温柔乡的天字号房。 一声开场锣之后,各个包厢的窗口就陆陆续续挂出了大小不一的红灯笼。 那些红灯笼上有黑丝绒的数字,壹贰叄肆伍等等,又根据大小不一样,那意味着钱的数额也佰仟万不等。 这时候就轮到糖球出场了,他手提一桿镶金的秤桿子,站在佳丽的身边,唱戏似的亮堂堂的开了嗓子:“我这水灵灵的妹妹诶,清的好似仙山流淌的泉水,纯的比那老岭子里的雪,心里没装过人事儿,手上没碰过情人儿,今儿个要下凡诶,我妹妹家的那个官人你在哪诶?……” 他这一套词每年都念叨一边,代表着价高者得。 除了周澜的那包厢,其他每个包厢窗口都有大小不一数量不等的灯笼,只有他那里空荡荡。 周澜也没理会糖球那甜得发腻的套词,他还扭头和那“活宝”说笑着。 “喜欢不?”他逗弄着贺驷,“喜欢我给你点下来” “我不要”贺驷郁闷死了,简直要做小媳妇搓衣角状。 “你这啥毛病?不是洋毛子你就不玩啊?”周澜笑得都要捂肚子了。 “也不是……” “不是啥?” “反正我不要……”贺驷都不知道该说什么,要让他跟周澜说我喜欢你,他也真没那个胆子,他见过太多次周澜说翻脸就翻脸做派,况且……他更怕的还不是对方抽出枪来,他怕的是周澜可能会突然赶走他。
第139页 在来的路上,周澜就有让他走的远远的意思,他吃不准是不是自己什么时候漏了马脚,让周澜讨厌了噁心了。 第52章 以下犯上 “把那个没亮的灯笼给我点亮。”周澜示意说。 “这位爷,”那青年的小龟公谄媚一笑,“您可想好了,这挂出去可就收不回来了。” 周澜正用杯盖拨着茶叶,慢悠悠的喝了一口,才扣好盖子放下茶碗。 贺驷不知道那个灯笼到底代表多少钱,不过他心里清楚他们团长看着平静,其实耐心差的一塌煳涂,他一巴掌把那小龟公推了个趔趄:“哪那么多废话,再墨迹把你挂出去!” 小龟公整天窑子里转,对外面的达官贵人不甚了解,熟悉的都是这里的常客,眼前这二位可是没什么印象。 周澜好几年前来过一次,和杜云峰一起,后来二人心照不宣的谁也没光顾过,连卖“土”的生意人情往来,也就是吃吃饭,往那最高级的日本俱乐部里玩玩,都不再往那烟花柳巷里钻了,非要有那这方面瘾头大的客人,他们一般会直接“叫局”,从寻芳里接了姑娘过来,直接送到大酒店里。 贺驷倒是和那小兵蛋子们来胡闹过,不过来过一两次就不来了,他不好黄毛丫头这一口,他要玩,也是往那大饭店去,专找那金髮碧眼人高马大的洋妞消遣。 小龟公是专门伺候包厢里的高级客人,一开始见这二位窗口干干净净的什么都没挂,还以为这二位是“新手”不懂行,被贺驷喝唬一声,吓了心里直突突。 他又仔细这人,穿着普通,可是腰背挺拔带着劲,往那一站隐隐透出丘八气,眼神精干,眼风扫过来都带着力度。 他心里暗自打鼓,这位估计是靠枪吃饭的,那是真真的惹不起,手里有傢伙的人可什么都干得出来 坐着的那位倒是慢悠悠的,事不关己的清闲样,看起来斯文好说话的样子,不过能让那丘八毕恭毕敬的让着,也肯定不是个等闲人物。 眼下他没时间仔细琢磨这个,麻熘熘的点上一盏不带字的红灯笼,挑到窗外挂上了。 那台下本来还在挨个窗口报着数,这边红灯笼一出来,糖球就打断的报数字的龟公,非常亢奋响亮的吆喝了一声:“我这下凡的妹妹有人疼,贵人点了天灯呢!” 场内一片譁然,散座的纷纷抬头往上看,连那半圈的深居包厢的贵客们也好奇的往外长眼睛。 寻芳里,点“天灯”的主可是好几年都没出现了,毕竟不论别人出多少钱,天灯一出,要出全场开价的总和这种魄力和财气不是一般人能有的。 今年的花魁姿色甚好,物有所值是不假,但能让客人点出天灯,主要是还是看客人心气和财大气粗程度的。 周澜比了个手势,贺驷就站到了窗边,其他人正窃窃私语,猜测少年是何方神圣,就在大家对这位新贵毫无头绪的时刻,周澜侧身站到了窗边。 他单手扶窗,目光微垂,斜睨众人,也不正眼看那到手的花魁,倒是平平淡淡的把全场的人扫了个遍。 糖球是个人精,见对方愿意现身,就说明不顾忌公开身份,于是恭恭敬敬的双手托起金秤桿子,说道:“承蒙周先生大驾光临,您是今晚最最矜贵的客人,您这边请嘞!” 说罢锣响,大堂外更是热闹,鞭炮火烛都点了起来,那花魁正是糖球本家的,所以最后最大的一盏烫金红灯笼就悬挂在了糖球家的大院门前,把这一熘的各家馆子羡慕的够呛。 再说这大堂里,众人望向糖球口中的“周先生”,有些本地大烟土行的老闆是跟保安团打过交道的,就认出了本尊。 “哎呦,这不是保安团的周团长嘛?” “可不是,他可是当下奉天风头正劲啊,日本人都得给三分薄面的人物!” 更多的人是没见过周澜本人的,坊间对他传闻可谓丰富多彩,传来传去都传出花来了。 这些年保安团招兵都是挑最壮的小伙子,闹了多少年的匪患让保安团给绝了,而奉天是个街面的生意都得给他上份供,烟土生意他能和日本人平分秋色,黑的白的,军的民的他都通吃…… 所以保安团的团长是个手眼通天的能人,传闻里已经七个鼻子八个眼睛的传开了,说他骁勇善战的有,说他八面玲珑的有,说他精明算计的头髮都掉光的有,说他阴险毒辣面带凶光的有…… 今天众目睽睽之下,传闻中的周团长终于现身了,不过是个书生般的青年,清秀气十足,文质彬彬往那窗口处一站,旁边的黑面神都比他杀气重多了。 周澜站在高处,成了全场的焦点,他目光扫过,若见到生意场上认识的人便轻轻点点头示礼,其他时候大多面无表情。 台下一片叫好声,谁不爱看个热闹呢! 已经有人扯着嗓子喊入洞房了。 抱得美人归,点天灯,图的就是众目睽睽下这份炫耀感。 “去吧,犒劳你的。”周澜回到椅子上,继续那半杯香茗。 “团长?”贺驷摸不到头脑了,他摆手打发了那名小龟公,跨向前弯腰鞠躬的姿势,他俯身问周澜,“我……我……” “你什么你?”周澜笑眯眯的问他,“你看下面多少人羡慕的要命,给你个雏,干净的,去吧!” 贺驷是真的囧了,手足无措,周澜奖励他方式太刺激了,他有点有无论次的说:“我怎么,我怎么能在你身边干这事呢?我把你扔这,我自己去干那档子事?我不干。” 这话说的也有毛病,不在身边就能干这事吗? 当然也不能,贺驷没法说——自从他自己发现自己的注意力总是跟着周澜跑之后,他已经很久没对其他人感兴趣过了,不是对女人,是其他人,除了周澜之外的所有人。 “以前云峰在的时候……”周澜想起以前,杯盖遮住他的目光,贺驷只看到他微抖的睫毛,“我还真和他一起胡闹过,不过我那时候是为了报復别人,我本身并没有和别人一起玩的癖好。” 说罢,他抬起目光,直视贺驷。 贺驷的脸轰的一下就红了。 他不是那个意思。 周澜也不知道贺驷在装什么相,有什么好扭捏的,要是换成其他营长早谢主隆恩速速退下了。 楼下的锣声开始催请了。 “你也别多想,玩你的就是了,我今天不但是为了奖励你,我还有个人要见。”周澜拍拍贺驷的肩膀,问道:“今天几月几号?” 贺驷顺口答道:“元月七日” 这就对了。 贺驷说完,自己腾的想起来那封牛皮纸的信。 难道周澜约的人在这里? “去吧!”周澜催促他了,“你不走,他不方便来,只有我自己在,他才肯相见。” 这就是命令了,贺驷只能领了命令,下了楼,在满堂彩中捞起金秤桿子掀了红盖头,又是人浪潮的一声叫好,双臂一托,就将那鲜嫩欲滴的花魁打横抱在怀里,一步一个台阶的往天字号房去了,临进门之前他转头看了一眼周澜的包间,正有一名茶水小厮往里面上果盘小食。
第140页 那小厮……还挺魁梧的。 贺驷抱着“新娘子”,站在门口迟迟不肯进。 下面看哄闹叫好的生意此起彼伏。 直到周澜朝他挥手示意,他才终于一转身踹开门,进了满堂红烛的“新房”。 “单刀赴会唱的不错!”周澜收回手,看到贺驷进了天字号房,扭头望着旁边的茶水小厮,“唐老爹。” 来人正是唐骏荃。 包厢已经从门内锁好,唐骏荃放下茶壶,摘掉白毛巾,面色不善,落座一旁,与周澜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我哪还敢担你一声老爹啊,”他压着声音说道:“周团长,大名鼎鼎的周团长!” 他才和周澜分开几个月的时间,上次见面,周澜为了从日本人手里救下他,硬是演了一出苦肉计,如今在见面,周澜已经是日本人名符其实的左膀右臂,如假包换的大汉奸。 周澜嘆了口气,走到唐骏荃的身边坐下了,主动拉近距离。 他抓住唐骏荃的手腕,力气很大,好半天没言语。 唐骏荃被他抓的手腕很疼,低头看周澜的手,没有血色,血管青筋暴起,一副瘦得狠的皮骨相。再看周澜,只见他低着头,拱北塌腰的压抑着自己,再抬头时,双眼通红,鼻尖也红了,明明是非常激动的情绪,却极力的压抑着。 “老爹,我没处说去,我把云峰害死了!”周澜压着抽泣,眼睛都憋出了红血丝,在唐骏荃惊讶的神情里,他继续说:“云峰造我的反,我没能保住他,日本人要了他的命!” 唐骏荃并不知情保安团近来内部的翻天覆地的大变动,他刚刚从黑龙江赶过来,今天下午进奉天城的时候,隔着破帽檐匆匆扫了一眼褪了色的通缉令,才知道杜云峰出事了,但也只是因为他在逃,没想到周澜直接告诉他对方死了。 而且他只是在和关内联繫的时候,接到的情报里,才知道周澜明面卖国投靠日本的事情。 他本来约周澜见面是有顾虑的,对方是大汉奸,他是游击队,周澜要真是报纸上说的那样,那唐骏荃现在就是自投罗网。 可他总觉得以前认识的那个小青年不至于坏事做到底,不可能这么煳涂,他还承诺过要和他一起抗日呢! 他们是一起经歷过事的,彼此的人品还是有基本的认识,尽管人会变,但始终有个方向,有个程度,他觉得周澜不至于。 所以他今天还是冒险来了,他必须亲自看看这个小兄弟,才能真的相信他是报纸上写的那样不堪。 但同时也带了一百二十个小心,特意挑了寻芳里点“灯”这么个人多眼杂的日子,真有变故,他也好趁乱撤出去。 刚才他看到周澜“亮相”时,包厢里一共两个人,另一个男青年,看身板就是身手利索的军人,他不熟悉,不想贸然现身。 直到看着贺驷出了包厢,只有周澜一个人的机会,他才潜进来,结果竟然听到杜云峰的噩耗。 周澜这么高调的点“灯”,就是要做到自己在明,让他在暗的,周澜先亮出了诚意。 而唐骏荃是周澜的长辈里唯一可以说心里话的,周澜见到他就跟见到亲人似的,又怕外人听见,就低低的诉说了事情的前因后果。 说到难受处,周澜难受的一直发抖。 楼下的还在继续点“灯”,按照姿色身量,那一众佳丽轮流披着红盖头等着客人出了高价入洞房。 一片喧闹喜庆的人声鼎沸。 周澜后来掩饰地擦了脸,事情发生后,这么久以来,他只在唐老爹面前如此失态过。 唐骏荃也难受的直嘆气,杜云峰那么好的小伙子真是可惜了,虽然他和杜云峰一直有点不对脾气,但是他知道并确定杜云峰是个忠义的人,血气方刚的好青年。 “你看看你干的那些事,杀人养父,他能受得了,你那管家就再心眼坏,也不至于死,你小小年纪怎么手这么黑呢?”唐骏荃十分看不上周澜的做法,那是人命关天的大事,大错铸成,就无力回天了。 他嘆了口气继续说:“小杜兄弟太可惜了,也太冤枉了。” 唐骏荃心里挺难过,不过当下也不是长吁短嘆的时候,他反过来抓住周澜的手腕,“我倒是搞不明白你是怎么回事,日本人都把小杜弄死了,你还给他们卖命,你爱钱爱到兄弟性命也不顾了吗?” 周澜情绪已经平静很多,鼻尖还是红的,说话鼻音很重,乍一听像是严重的伤风感冒。 “老爹,云峰都死了,我还要钱有什么用?” “那你还大张旗鼓的和日本人合作?我给你的报纸上难道是捏造的?你今天得给我说叨清楚。” 周澜踱到窗口,楼下热热闹闹的也不知道第几位“新娘子”上场,人们的注意力都被新的热闹吸引,没人注意他包厢这边,他放心地回到唐骏荃身边坐下。 “云峰掉下去那一刻,我这辈子就完了。”他慎重的开口,双眼盯着房间的角落处,一片空洞,“报纸上的新闻都是真的,我确实在大张旗鼓的和日本人合作,我要钱要枪要人,等我这个团恢復了元气,我会让他们都付出代价。” 唐骏荃这才恍然大悟,也压低了声音,凑近周澜问:“你这次真的和日本人干?你打算怎么做?” 周澜微微抬起目光,望着对方:“我常去今信雅晴的办公室,偶然看过一眼他们的布防图和日程,我要是没记错的话,等开春,他们会有一次祭慰舞,到时连菱刈隆都会参加招魂活动,我的团应该会做外围警备,我和一部分中级军官会进入营地观摩,这就是我的机会。” 听起来是很好的机会,菱刈隆是日本关东军的总司令,大将军衔,关东军的头面人物,要是能重创他,就等于重创日本整个的对华政策,他平日里重装戒备,行踪十分隐秘,根本无从获知任何消息。 “不行,”唐骏荃沉吟了一小会,就发现这个计划不足之处,听起来很接近敌人,其实自己无限危险,“就算你们能进去一些人,那又怎么样?你打算亲自动手?” “我现在已经囤积了数量足够的□□,司令部营地的警戒工作现在一部分是我保安团在负责,我会实现把□□藏到观礼席下,等把这些人送上天了,外围的保安团士兵会往里攻,到时候就真是你死我活了。” “你能保证日本人不怀疑你?你到时怎么出来?整个关东都是日本的地界,你逃出奉天尚且难如登天,更别说外边是一层有一层的日本人。” 周澜低低的笑了,心情似乎舒展了一些:“今信雅晴现在还没有怀疑到我,而且……”他顿了顿,“我到时也会在观礼台上,这是我和今信达成的协议,我到时候会穿日式军装,以表忠心,他们还要继续宣传我为亲日的杰出代表。” “你不要命了吗?”唐骏荃又气又急的一拍桌子,随即再次压低了声音,“你是不是疯了,抗日要动脑子,要尽量保全自己,再打击敌人有生力量,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能意气用事,不到山穷水尽绝不同归于尽,你懂不懂?”
第141页 “我懂,我什么都懂,老爹,抗不抗日的,爱不爱国的我其实不关心,我就是想他们死,你没看到当时漫山遍野的人,他们都想逼他死。如果没有他们,我追不上云峰,我也会放他一条生路,只要活着就好,他真不想和我在一起也没关系,让我知道他活着,我也知足,我作孽太多,咎由自取,要死我死。轮不上他。” 他说得咬牙切齿,眼神暗了下去,现出一片杀气腾腾:“云峰连个完整尸首都没有,我有什么脸活下去?这辈子他对我最好,我要是不给他报仇我还是人吗?他们凭什么还囫囵个的好好的活着?不如我送大家一起上天,来个痛快。” “你煳涂啊你,”唐骏荃气得坐不住了,站起来在房间里大步来回走,气得指着周澜的鼻子骂,他压低了声音,却压不低语气的严厉:“你煳涂大发了,你这是意气用事,上边老的下边小的你都不顾忌了?咱没到那个份上,我跟关内联繫的弟兄们联繫,你想办法投降过去,改过自新,国民政府肯定给你条活路,别带着你那几千弟兄作死!” 周澜不为所动:“我就云峰一个弟兄。” “你那几千人的兵不是人命了?他们都愿意跟着你一起同归于尽?” 周澜冷笑了一下:“他们跟着我吃饭,就得有赴死的准备,我当然现在不会告诉他们,等真的打起来,他们投降也晚了,只能反抗到底,能不能活就看造化,至于能杀多少日本人就靠他们的本事了。” “不行,”唐骏荃气得重重的坐在他旁边,“我不能眼睁睁的看你送死,我不答应。” 周澜眼珠子转向他,带着狡黠和亲切:“那你去日本人那告密吧,否则阻止不了我。” 周澜是个犟种,唐骏荃早就知道的,真认准的事情,颇有九死未悔的精神,能劝他改变主意的大概只有一个杜云峰,但那人正是他赴死的癥结。 一时之间也无法说服他,唐骏荃只能徒劳的做最后的努力,好说歹说要让周澜和关外的国民政府军联繫,说什么他有个特别要好的同僚叫夏什么,坐镇热河守备军,年纪轻轻的当了师长,颇得上司赏识…… 还说周澜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诸如此类。 周澜笑着望着他,听他说,也不打断他,他想,唐老爹真是个威武正直的人,如果他有一个这样的父亲,在成长的道路上一路做他的榜样,摔倒了鼓励他起来,被欺负时鼓励他还手,做他永远的后盾,他就不那么怕了。 好在他现在也什么都不怕了,因为他没什么不能失去的了。 唐老爹激动的劝说着,嘴一张一合,周澜眯着眼,享受着家长式的教训,只是,一句内容都没往心里去。 他是铁了心要把这条道跑到尽头的。 寻芳里人多眼杂,不宜久留,唐骏荃得先走一步,走时千叮咛万嘱咐周澜不要轻举妄动,还问对方有没有需要照顾的地方。 周澜本来到了这步天地,也无所谓照顾了,但他知道唐骏荃另一个身份是与谍报相关的,总能搞到一些难找的消息,所以周澜迟疑了一下委託他去办件小事。 “奉天司令部的今信雅晴你给我查一下,看能不能查对方多点底细,我知道他是中将参谋长,文职军官,他……一直对我不错,多次救过我的命,我们是忘年之交,但是我总觉得什么地方不对劲,可我说不上来,我要行动,他势必也要被波及,我还是想多了解他一些,尤其是他的家人,对了,他说他有个儿子叫今信龙也,你看能不能查到是怎么回事。” 唐骏荃也不保证一定能查到有用信息,只应承尽量,下次接头见面时间地点会用牛皮纸老办法敲定。 唐骏荃闪身离开了包厢,周澜稍作镇定也下楼去了,糖球亲自跑上来服务,周澜便吩咐了一桌好菜,要了无人的上房吃饭去了。 天冷,糖球亲自热了壶最上等的老酒,他是个生意人,也不多打听,杜云峰一向对的他生意有所照顾,不过那已经是昨日黄花了。他很有眼色的不多言语,叫了几个姑娘过来陪酒夹菜,见周澜根本提不起兴趣,就使了眼色打发了。 最后自己也悄无声息的退下去了。 对着一桌子丰盛的菜,周澜的冬眠的胃口丝毫没有被唤醒的意思,他默默的喝酒,想着和唐老爹刚刚的见面。 说实话,他都不知道能不能再有机会见了。 还有云海、哑叔……还有他许久没见的娘,还有他的小宝…… 他的时间不多了,可他连告别都不行,只能一如往常,一杯苦酒往肚子里咽。 不知几杯酒下肚,又有人推门进来了,周澜懒洋洋的斜出目光,贺驷眉鬓髮丝不乱地走到他面前,弯腰盯着他看。 周澜也盯着他看,他看贺驷有点晃,他就笑了:“腿都软了。” 贺驷:“没软。” 周澜还是笑,放下酒杯,半杯酒洒到桌面上,他浑然不觉,“你这速度有点快啊。” “不快。”贺驷面无表情的说,眼神扫视了四周,径直走过去取了衣帽架上的大衣,披在周澜身上。 二人各有各的心事,各自的言不由衷,心里的事情太重了,嘴里就专挑轻浮的来。 “混帐东西,学会顶嘴了。”周澜看似清醒,实则舌头都有点大了,“就是快!” 周澜斜坐在桌边,贺驷把披上的大氅整理好方向,就蹲在他身前给他系扣子,他抬眼看了看喝多的周澜,强调了一句:“我不快” 和醉鬼顶嘴是非常不明智的行为,贺驷是个聪明人,当然知道这一点,但是他最近总是间歇性失控,尤其是今天被少被挤兑,脑子也是气得直发懵。 所以当周澜一巴掌扇下来的时候,他看都没看,伸手就攥住了对方手腕,他想都没想就脱口而出。 “要试试吗?” 醉鬼意识迷离,但是被抓住手腕心里非常不痛快,皱着眉头含含煳煳的问他:“试什么?” 贺驷半蹲着靠近他,继续向前靠近,就挤进了周澜的双腿间。 不是谁都能离周澜这么近的,周澜没躲,只是迷惑的看着他,眉头更皱了。 鬼迷心窍,贺驷知道自己不应该这样,至少现在非常不是时候,但是他不由自主的伸出手,心里碰碰的跳,简直要跳出胸膛,拇指轻轻碾开周澜的眉头,他说:“慕安。” 这两个字很久没人有资格叫了,周澜神色一动,他本能的觉得不对劲,要站起来,贺驷这个时候一把抱住了他,不怕死地吻了上去。 第53章 远离与靠近 第五十三章 进了腊月,一年中最冷的时候,西北风卷着雪花噼头盖脸,像无数小刀子割下去,吹得久了,痛就渐渐感觉不到了,剩下的只是无法描述的麻木。 杜云峰裹成了马蜂窝,颠簸在大雪覆盖的莽莽田野间,漫天风雪中,小小驴车踯躅而行,仿佛无边无际白布上的一个小黑点。 全身上下,只有眼睛露在外边,睫毛上挂满了白霜,像毛茸茸的树挂。
第142页 他笑起来的时候一双眼睛弯如月牙,是个爽朗的小伙子,可惜他很久没笑了,如果细看,此刻的眼神中只有莫名的伤感。 这伤感到底从何而来,他并不自知,隐约是心里有放不下的牵挂和剪不断的仇恨,二者水火不容,非要决出个胜负,日夜打个你死我活,绞着他的心,一时是千般的怒火,一时是万般的不舍。 倒坐在驴车上,漫捲狂风颳断了回望的视线,心里千万种滋味混战到了极致,你死我活之后,打个了孤鸿遍野,四处狼烟,只剩满目萧然。 那萧然又延伸到视线的最远方,仿佛洒下的足记,一路印记,一路跟随。 萧然之后,一片空茫,只剩一步一不舍。 不舍。 身后的厚被子拱动了一番,宋书栋露出头,一张白净的小脸透出了憔悴相,本来的一点婴儿肥,因为担惊受怕也不见了。 本就不是个操心的人,这段时间为了保杜云峰活命,他可谓是殚精竭虑、竭尽毕生的胆量与所能了。 但他不后悔,他已经没有什么亲人了,生逢乱世,家破人亡,他深知自身的弱小与无助,杜云峰再傻再健忘,也是比他强壮许多倍的存在,他在他旁边,能给他壮胆,是凭白的一份依靠。 “杜哥,你不冷啊?”他缩手缩脚,十分不理解对方雕塑似的,一动不动的在看啥,“咱们一出奉天就没事了,我看外边根本没贴告示,他们八成是觉得你即使不死,也身受重伤,就压根不可能逃出奉天城。” 杜云峰恋恋不捨地收回视线,只是摇了摇头,虽然他搞不清自己之前到底出了什么状况,到底周澜周慕安和他什么关系,怎么个恩怨情仇,他就是单单听了这个名字就心里揪得难受。 满城的布告,他知道必须逃出关外,但心里有根看不见的丝线,牵着他与这片土地,他莫名地想看一眼,再看一眼。 离别之前,再多看一眼都是好的。 “书栋,你告诉我,以前到底是咋回事?”杜云峰已经不是第一次这样问了,开口便冒出一团白气,“我是怎么认识你的?我还认识谁?” “问那干啥,你以前也不是啥好人!”宋书栋把厚被子裹得更紧实,往杜云峰身上靠了靠,寒风穿隙而过,取不到暖,但聊胜于无,“我救你,因为你也不算太坏,尤其对我。你也不是那周澜,他真是杀人不眨眼,十恶不赦的恶毒,咱们今儿离开关东,到关内闯生活去,我记得你说过你家是天津的,我们去找找看,说不定你能想起来呢。” 宋书栋不爱说以前的事,那不是啥好事,说完不尴尬吗?过往种种,什么都做过了,两个大男人,不臊得慌吗?不如现在什么都不记得了,重新开始,对他对杜云峰都好。 再说了,到了关外杜云峰时好时坏的脑子,他还得照应着,两人钱财上捉襟见肘,吃睡都得轻省很多,天天挤在一起,曾经的事情要是挑破了,宋书栋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想到这个,宋书栋是恨杜云峰的,他本来好好的小少年,读书好品行好,再过两年有人给说个亲,媳妇娃娃热炕头,父辈代代的祖传生活,到他这就该好好的继续下去。 结果莫名就遭了匪,还让个男人给祸害了,他当年恨不得杀了对方解恨,可是人算不如天算,杜云峰又辗转成了他的恩人,报了他灭门的仇,连欺负他的那伙王八蛋也一起收了。 这恩恩怨怨,哪是加减法能算清楚,能互相抵消的? 理不清了,越理越乱。 当下的日子还要过,生活还要讨,算不清,就不算了,暂且相依为命,等各有活路了,这辈子就此别过,再也别见了,那就是以后的打算了。 他抬起头,认真的看了一眼杜云峰。 杜云峰重创之后,好像还沉迷在某种迷茫中,曾经飞扬跋扈的精气神已经敛去光辉,缩回到内壳中,他俩同睡一铺小炕,杜云峰竟然无欲无求的不作不闹,仿佛修身养性了几百年的老妖精。 宋书栋一开始挺高兴的,他就担心杜云峰作妖,他看不上、害怕他那方面的“毛病”,姓杜的真要来强的,他肯定不是他对手。 高兴了几天,他又觉得不对劲了,这哪是杜云峰啊?人还在,精气神没了,不是说没那方面需求就咋地,而是,杜云峰没“精神”了。 杜云峰什么人,方圆几百里最嚣张的土匪! 年纪轻轻就能坐到第一把交椅的当家大掌柜,想要什么直接取,取不到就抢,从不温良恭俭让,驴起来那是真驴,混起来不讲理的时候是土匪中的太上皇。 眼前这个人,闷头不言不笑,竟然有点沧桑的伤感——这不可能是杜云峰,这不是他真正的样子。 他是那么锋利的一把好刀,怎么可能不割肉不见血的收敛光芒呢? 揣在衣服兜里,早晚是要割破衣服的。 杜云峰天生就是吃刀枪饭的,就像有些人天生内向,有些天生外向,都是胎里带来了,命数中定好的。 要杜云峰做个顺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讨生活?宋书栋打了个激灵。 风格差异太大,以至于他稍微想想,自己都说不过去,太诡异了。 宋书栋胡思乱想的时候,杜云峰还沉浸在自己的迷惑不能自拔。 “那周澜呢?他为什么追杀我?”杜云峰皱起眉头,一连串的发问,这些个问题天天卡在他心坎儿上,咽不下去,不问不痛快。 “他啊……”宋书栋回过神来,迟疑了。 他着实考虑了一番,杜云峰和周澜很要好,其实他是非常清楚的,至于怎么个好法,不用亲眼见,就凭杜云峰对自己那个德行,他也猜出来了。 但他不知道周澜为什么突然翻脸,要将杜云峰赶尽杀绝,推下悬崖不说,还开了要命的一枪,这还不过瘾,满世界的通缉他。 放下男女不论,杀自己的枕边人,这不是人能干出来的事。 大概是为了让杜云峰继续保持无欲无求的“清纯状态”,宋书栋也不想让他那不太好使的脑袋思考恩怨交错的高难度题目,他决定言简意赅。 “他啊……你的仇人啊,周澜可不好惹,手上人命无数,咱们出关就是为了躲他,他要弄死你,这你是知道的。至于他为什么杀你我也搞不清楚,我觉得肯定是你什么事没遂他的意,他就赶尽杀绝了。他就是这样的人,他以前也想弄死我,不过你没让。” 说完不放心的补充道:“你这辈子可别再遇见他了,不然你铁定死他手里。” 杜云峰眉头拧的更紧了,这跟他心里的感觉不相符,有严重的违和感,至于怎么个违和法,他又没有事实支撑,就得不出个站得住脚的逻辑结果。 他不愿意接受这个事实,可是周澜确实在满城的通缉他,宋书栋说的都没错。 “你见过他吧?”杜云峰的疑惑化成最后一点希望,“他长什么样?” 他一直很渴望想起那个人的样子。 那张没有脸的照片,无法具象化的想像或者痛恨,让他的爱与恨虚浮动盪,无着无落,一脚踏空,连心都悬着。
第143页 “肯定见过,刚才不是说了,他想弄死我,手都掐到我脖子上了!” 宋书栋做了手势,又赶紧拢好被子,回头让赶车的老伯快一点,今晚他必须得赶到山海关,不然就得荒郊野岭过夜了,宋书栋在一团白气中说,“衣冠禽兽!” “嗯?”杜云峰斜了他一眼。 宋书栋估计他理解词语的能力有限,就进一步解释说:“挺瘦的,不好看,神经病才会喜欢他那样的!” “嗯?”杜云峰又一眯眼睛。 “就是吧,长的……不怎么好。”宋书栋也不知道自己出于什么心态,忽然不想描述周澜的样子。 可能因为很久前,他就隐约意识到杜云峰祸害他,就因为他和周澜有几分相似。 于是他替杜云峰“着想”,忘记周澜的样子更好,不记得更好。对杜云峰好,对他自己也好。 当然,还有一种可能,宋书栋不是很想承认—— 就是因为周澜……确实长的非常好。但凡长了眼睛的都得承认,周澜五官清朗秀气,眉眼墨黑,目光中有种静好的安定感,更奇异的是,他有种书生气和英气兼具的气质,这种混合,让他的秀美带着某种侵略性。 不论美人英雄,美则美矣,并不与他人相干,而周澜不同,他姣好的容貌,和内外充满矛盾的言行像一个迷,一个场,吸引靠近他的人,只要你看见了他,就会被他吸引,被他摄去魂魄的一部分,他也随之浸染你,窥探你,利用你,玩弄你的生死。 但是……这些都不适合同现在的杜云峰说,他已经浑浑噩噩了,不能再靠近勾魂摄魄的魔物。 “挺难看的,”宋书栋下了决心,气唿唿的说。 他难得撒一次谎,一心虚就不会好好说话,怕被人继续追问似的,自己先愤怒的一塌煳涂,“一看就不是好人,你以前是眼瞎,把他当好人,周澜一脸奸相,贼眉数目的汉奸脸,你就是瞎!” 杜云峰眯着眼睛看了他一会,将信将疑地打量了宋书栋一瞬,最后扭回头。 宋书栋是他的救命恩人,追着救命恩人追问不想说的事,自己估计挺烦人,他想。 不过,他竟然总惦记一个“贼眉数目的汉奸脸”,他心里很失望,自己以前可能真是个不争气的傢伙。 对了,自己之前到底是干嘛的呢? 他又想问,再看看宋书栋那样,想想又算了。 他不是怕宋书栋的脸色,他一抬胳膊就能把宋书栋轮个个儿,但正因为如此,他才不能欺负“弱小”的恩人。 宋书栋对他挺好的,疯狗似的抛开乱七八糟的桌椅时,他看到了宋书栋紧张的眼神。 刺刀从缝隙戳进来,离他的眼珠子只有须臾距离的时候,他的心跳都没变过。 但那个眼神,他感觉到了关心,宋书栋比他还紧张。 不论自己之前是做什么的,宋书栋是真心实意的救他的命,他犯不上惹他生气。 同样,不论周澜到底如何,就沖宋书栋那么讨厌对方,杜云峰决定,都不再问了,能想起就想起来,想不起来就想不起,没什么。 当下最重要的是活着。 不论如何,他得活着,他不甘心,始终有份沉甸甸的感情的压在他心上——还有很多想不起来的话要说,还有很多想不起来的事情要做呢。 漫天大雪飞扬的不只山海关,奉天更是乌云压顶,大雪整整下了一天一夜,北风唿号,家家户户闭门谢客,足不出户,街上人少的可怜。 保安团营地也是洁白一片,雪不停,出操也暂停了,当兵的难得休息,营房里各自玩各自的营生,打牌的吹牛的各找地方,他们巴不得雪继续下,越大越好。 团部里是另一番景象,警卫班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眼巴巴的盼雪停。 实在太冷了,他们贺班长快冻死了。 昨晚团长的汽车一如往常的驶回院子,警卫班几个战士赶紧迎上去,给团长开车门。 他们周团长一身酒气,没等车门开好,他自行跳下车,由于脚步急促,还差点滑倒,几个战士眼疾手快的扶稳他。 还没等给团长问好,他们团长就一胳膊甩开来人。 按照以往习惯,根本等不到警卫班其他人来开门,贺驷会首先动作麻利的跳下车,然后打开后车门,同时一手护住车门框的顶,周团长再徐徐下车。 可今天顺序全反了。 贺驷扭完车钥匙,甚至在在驾驶室里定了几秒,他嘆了口气的功夫,周团长竟然屈尊降贵为他打开了车门…… 当然接下来的动作就完全不同往日徐徐了。 周澜一手扶着车门,一手探进去,扯着贺驷衣领子就把对方掳了出来,他也没多言语,贺驷一只脚刚沾地,周澜照着肚子上去就是一脚。 这一脚十成十的力气。 贺驷硬是一声没吭,不过疼弯了腰。 贺驷的身手矫健,真心要躲,不会躲不开,但他丝毫没躲,这一脚实在是太结实了。 李国胜见贺驷下车时嘴角已经带着血,想必是路上就遭遇了什么,他刚想问的时候,周澜就踹过去了。 堵嘴里没问出来,李国胜胆战心惊的转而试探起了他们团长:“团长?” 周团长理都没理他,他盯着勾勒着腰的贺驷,“你什么意思?” 李国胜也想,这是什么情况?什么意思? 贺驷抬起头,看着周澜,毫无预兆的,他忽然嘴角一挑,笑了一下。 他这一抬头,李国胜这才看清,敢情贺驷那嘴角的血是一耳光抽出来的,五指山的手印还在脸上呢,亏他长的黑,刚才乍一看不明显。 这一笑,可惹恼了周澜。 “你他妈的给我站直了,混帐东西。”周澜拽着贺驷往起拎,贺驷也听话,努力挺直身体,不过可能因为他太疼了,疼的狠狠一闭眼,手捂肋下。 周澜专找要害的地方踹,贺驷连滚带爬,十分狼狈,弄了一身的泥和雪,每每要站定的时候,周澜就狠狠的一脚。 “团长,您息怒……”李国胜还是没明白到底啥情况,不过打起来肯定不是好事,他想息事宁人,又怕捋了周团长的逆鳞,只能虚挡了一下他的团长,“您别气坏了,大冷天的,有什么事进屋去说,班长有什么不对,您缓口气再打再骂。” “你走开,”周澜本来就憋了一路,他只带了贺驷出去,在寻芳里包间里,他就狠狠地给了贺驷一下子,不过他总不能在那种地方,那种情况下往死里揍他。所以他这一路上憋的都快火烧天灵盖了,脑子一直热烘烘的想,什么玩意,敢伸嘴啃我,真是给你脸了,敢打我主意的人,早他妈的让我一擀面杖送上西天了。 “一边去,”周澜看都没看他,直接甩开李国胜虚拦着的胳膊,“哪凉快哪呆着去!” 李国胜暗自一撇嘴,心想,这大雪地里最凉快。 贺驷扶着汽车站稳,转身靠在汽车上,手捂着肋下,他忽然吆喝了一声:“全体都有,立正,向后转,警卫班方向,齐步走!”
第144页 那几个小兵面面相觑,身体却条件反射,毫不迟疑地执行起了命令了。 这警卫班真是训练有素。 李国胜企图负隅顽抗,刚刚张嘴:“团长……” 周澜:“走开!” 贺驷低声说:“没你们的事,滚。” 警卫班的门一关上,窗户框四周就聚集了十几个脑袋。 隔着一道窗,上演着暴力电影。 周澜看起来斯文,下起手来就是斯文的另一个极端。 他看出来贺驷是真肚子疼了,然而出自本能地,他攻击对方的弱点。照着贺驷捂着的地方,狠狠的踹过去。 贺驷完全不还手,只是任他打,唯独踹到肋下的时候,会用手臂去蹚,他甚至一直在走神,踹到胸口的皮鞋还是他今早亲自擦得乌黑锃亮的,这会儿粘了泥雪,又脏又湿。 至于自己身上泥雪交加,数不清的脚印,他倒没有在意。 “你算个什么东西。”周澜一脚剁下去,贺驷躺在雪地里直喘,都快被他撵进泥里去了,“你说,你算个什么东西!” 贺驷疼得咬着牙,稍微缓上一口气的时候,他挤出一个咬着牙的笑。 这他妈的就是无声的挑衅。 “你活够了是不是?拿老子开心。”周澜被他笑的恼火,一弯腰拎起对方的领带,拖死狗似的在雪地里拖行。 贺驷紧紧拽住领口那端,都绞到他肉里了。 李国胜急得快要冲出去了,贺班长到底是犯了啥错? 那黑色福特汽车还停在团部门口处,刚才还没来得及入库。 周澜拖行了半个院子,积得半尺厚的大雪,拖行出一道深沟。 贺驷的衣服滚得没好地方了,简直比叫花子还狼狈,周澜搡他弄了自己一手雪,恼怒得上去掳了贺驷的头髮,扭腰就甩开了往汽车上撞。 汽车是铁皮空心的,撞钟似的,声音老大,听得警卫班的小伙子一个个胆战心惊。 雪白的地上落了鲜红的血,一开始是滴滴答答,后来开始止不住的流淌。 贺驷半张脸白,半张脸通鲜红,他一侧的眼睛本来就被打肿了,鲜血漫过,睫毛黏煳到一起,像个巨大的伤口,十分恐怖。 “别装死,”周澜拎着贺驷的头髮,贺驷已经被撞得七荤八素,残存了一点点意识支撑自己,不让自己倒在地上,而周澜打得热汗腾腾,后背都湿透了,他靠在汽车上,拎着对方脑袋,任贺驷软绵绵地跪在他身前,他气喘吁吁的说,“黑四儿,你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敢调戏老子,你是不是想死?” 贺驷努力的往上看,那只受伤的眼睛徒劳地转动了几下,终究还是没睁开,从这个角度望上去,周澜正俯视着他,有点气喘,热气腾腾的泛着一层汗,白里透红的气色,健康了很多,他想,他这样才好看。 不过他只走神了短短瞬见,遭遇周澜冰冷的目光时,他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冷战,那眼神实在是太冷了,他在雪地里滚了一遭,寒风吹透他的衣裳,都没有这个眼神冷。 那眼神是真的在问,你是不是想死。 “我没有,”贺驷直视着他,他终于开始解释,艰难而委屈地说道:“慕安,我没有调戏你。” “混帐!我的字也是你叫的?”周澜被他的强词夺理气坏了,嘴都啃上来了,还死不承认。 周澜对自己有明确的认识,就如他对这个世界的认识一样清晰,他是个无利不起早的人,别人干什么,他都能找出一个为什么。 这个为什么,就是世界存在的理由,就是他的世界得以安全稳妥运转的规则。 云峰为什么对我好?因为他爱我。 今信雅晴为什么帮我?因为金钱与仕途。 城里的达官贵人为什么会恭恭敬敬?因为我给垄断了他们的烟土,给他们安全,当然,也能让他们失去安全。 几千人的保安团为什么凝聚在他身边?因为我能让他们吃饱穿暖,娶得起媳妇,逛得起窑子。 那黑四儿呢? 周澜自觉并不可爱,他甚至深知自己残忍无情,不用人说,他自己都知道,但凡他身边稍微了解他点的人,都怕他,亲近的人都被他杀光了,他从每个人的目光里读出了畏惧。 黑四儿不是个脑壳不正常的傢伙,他办事靠谱,脑袋跟得上熘,不像受虐爱好者,也没听说他喜欢男人。 所以,周澜在短时间内分析出了问题的原因——这个傢伙八成是认为杜云峰没了,他周澜没床伴了。 他身边知道他和杜云峰关系的不多,从黑鹰山跟过来的,知根知底的就剩这一个了,他忽然就“懂了”贺驷的打算,周澜几乎咬牙切齿了:“你以为……” 贺驷突然间膝盖一空,周澜竟然徒手扯着他的领子半拎起来他,他恶狠狠的靠近,声音低了下去:“你以为……是个人都能爬我床上去?” 周澜盯着他的眼睛,眼神没有一丝温度,贺驷心里扑通扑通的跳,他突然怕了,他只是想表达爱意,可周澜觉得他意在冒犯,在轻浮他。 他想亲对方,做梦时候确实爬上过床,可是……这不是因为想亲他,想上床,而是…… 他想要这些,但不仅仅是这些。 或者也可以不要这些,他就在最近的地方陪着他,保护他就好。 贺驷突然特别恨自己没文化,他表达不好自己心里的想法。 他只知道,周澜真的会杀他,他高估了自己的价值,掌握错了火候,他有点后悔,后悔自己太冒失。 后悔有什么用? 再重来一次,让他面对笑咪咪的周澜,听对方开带颜色的玩笑,就真的能压住自己那股邪火吗? 第54章 每个人的绝望 第五十四章 丢开贺驷,周澜直奔警卫班,窗户上的脑袋瞬间消失,等周澜进屋时,已经自动列好了队。 谁也没看,直奔李国胜,确切的说是直奔李国胜腰里的□□,拔了就走。 今天去寻芳里是为了会唐骏荃,为了表明立场,消除顾虑,周澜什么武器都没带,不然贺驷没命活到现在。 看着他拎着枪,从警卫班气势汹汹的出来,贺驷心道:完了。 众人都懵了,周团长脾气不好是出名的,但秉承“君子动枪不动手”的原则,一向干净利索,很少没风度的穷追勐打。他今天完全不顾形象了,虽然把贺驷打了个半死,但大家看得出来,团长特别生气,但应该也没动杀心。 眼下情形就不一样了,他们在屋里,也不知道贺驷刚才到底说了什么,激怒了团长。 李国胜一狠心不顾命令沖了出去。 他知道,他们周团长从来不拿枪吓唬人,动枪就是真的。 “团长,”他喊了一声,不敢强行拦着,只是跑在前头,急的火三火四的,“团长,贺班长到底犯了什么错?您大人大量,给他个机会,他没功劳也有苦劳,您多……” 周澜举起枪,对着他的脑袋,“再废话?”
第145页 这么近的距离,周团长打他跟玩似的,李国胜只觉得半个脑袋都发麻。 “你作死,我就成全你。”周澜撞开李国胜,转而望着脚边的贺驷。 因为只招架不还手,对方已经被他打的没了人样,周澜从贺驷的眼神里看出了恐惧。 不过恐惧从来不能感动他。 □□对准对方的额头,他毫不犹豫的扣动了扳机。 李国胜的□□是上了保险的,他时刻转在团长身边,总得妥帖点,别走火。 而就是这小小的安全措施,给了贺驷活命的时间。 “团长,”贺驷哆嗦了一下,他不敢再叫慕安了,真的不敢了,“团长,别杀我。” 周澜盯着他看了一秒,并没有改变主意,不耐烦的拨开了保险。 冷酷,毫无感情。 说时迟那时快,求生的欲望战胜了一切,贺驷迅速而准确的伸出手,卡住扳机。 与此同时,他也感觉到了周澜扣动扳机的坚决和毫不犹豫。 “团长……”,贺驷语气软了,眼神里带了哀求的色彩,“你开枪,我就死了。” 周澜微一皱眉,大实话,讲笑话? 莫名其妙,开枪能不死? 紧紧的卡住扳机,贺驷不敢有丝毫松懈,稍微一个走神,周澜真的会手起刀落,隔着血色迷濛,他努力望着周澜:“死了,我这个人就再也回不来了。” 浅显得不能更浅显的一句话。 没有任何动人之处,一个不像样的理由,一个没有任何心机的求饶。 但这是贺驷的第一反应,他是他最想说这句话。 至于潜台词,他自己都没去想。 我回不来了,就再也见不到你了。 我还没在见够你呢。 然而,周澜在盯着他看了一会之后,却忽然有点动摇了,他心里蓦然有个声音重复了一遍:人死了,就再也回不来。 再也回不来了。 再也见不到了。 手指勾着扳机,没有任何放松的意思,他心里却像陈年的老墙被暖湿的、包含人情水分的南风吹过,那斑驳的墙皮无声的簌簌下落,虽没有地动天摇,却也隐隐露出了本来颜色。 他不是天生就这么人性寡淡,对生死麻木不仁,只是被欺辱多了,又不甘心,小小年纪就学会了斩草除根的狠辣手段。 当一个人自己的温饱都保证不了,他会去可怜别人过得不好吗?当他连自己的性命都不那么在乎的时候,别人的生命在他眼中,又怎么可能是宝贵的存在。 他杀过太多的人,做过太多的恶,还从来没有后悔过。 人死不能復生,这道理很简单,他却未必真的深刻意识到过。因为,他在乎的人不多,那些旁的,死就死了,骨销肉烂、灰飞烟灭没什么大不了,活着时候都没在意,死了更不会放在心上。 那些人和事,与他此生而言,形同未曾存在过。 直到, 杜云峰没了。 直到, 贺驷说我死了,就再也回不来了。 事情和道理,忽然在他心里串在了一起,“人死不能復生”这句话,才在他心里有了活生生的含义。 这是条命,他想,一条活着的命,开枪太容易,让人活过来太难了。 这些想法,只在一瞬。 贺驷捏着枪管的手都在抖了,也不知是不是冻的,他觉得周澜随时会甩开他的手,照旧给他一枪了事。 “慕安哥!”楼上一声闷闷的叫声,随后啪啪的拍打声。 杜云海拍打着三楼的窗户,团部的楼是俄式的三层小楼,很敦实很实用,窗户都是双层,杜云海一时半会打不开窗户,就急得啪啪的拍玻璃。 他见周澜抬头看他,就急急忙忙冲下楼梯,冲出大门的时候,皮拖鞋都甩丢了,光着脚奔到雪地里,一把抱住了周澜的胳膊,“慕安哥,你干嘛啊,贺班长咋了,你干嘛拿枪指着他。” 贺驷感觉到扳机上的力量忽然就消失了,随即拎着他的力量消失了,他栽倒在雪地里,身上所有的力气瞬间都消失了,他最后的感觉是真冷啊,心里都结冰了。 眼角余光里,周澜把枪丢给李国胜,大踏步的把光着脚的杜云海拽进了屋里,好像还在埋怨他不知道冷。 看都没再看他一眼。 等警卫班的脑袋围上来时,他觉得身体一轻,腾空而已,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周澜的心很快就恢復了平静,以至于勤务兵进进出出的时候,他想起贺驷,会忽然觉得,没死人也行,这事也能过去。 往多了说,没贺驷这个人都行。 一如既往,没啥影响。 他本就对衣食住行不太在乎,何况心里的事都堆积如山了,他就更顾不不上饮食起居那点不起眼的事。 一个向死而奔的人,会在乎余生的那点鸡毛蒜皮? 就跟梦游似的,他和现实世界始终隔了一层,那些穿衣吃饭的小事,根本分享不到他的感觉神经。 直到几天后,他因为烟土生意的事情外出,李国胜业务不熟练,碳木箱子放得晚,车里没暖过来,周澜就有点感冒流鼻涕,睡了一下午才缓过来点。 晚上就熬夜忙保安团的事情,他正啃着包子宵夜画记忆里的布防图的时候,杜云海也恰好肚子饿了,捡起另一个吃,才哎呦的一声“吓醒”他。 “慕安哥,你这包子冰得都能打狗去了,你还吃?”杜云海穿着睡衣一屁股歪在沙发上,“你扔出去,虎妞俏妞都不叼。” “怎么说话呢,”周澜好气又好笑,他这才放下笔,仿佛第一口吃只剩小半个的包子,“是有点凉,我刚才也没注意。” “我算知道你为啥越来越瘦了”,杜云海把包子丢回碟子,替周澜按了电铃,“我想吃枣泥馅佛手酥,要不你借我光吃点?” “小东西”,周澜笑,顺手把没画完的地图塞进抽屉里,“我让炊事班给你做,不保证有天津的好吃,但是肯定能吃出来是枣泥的。” 等睡眼朦胧的勤务兵跑上来,周澜转瞬就成了另一幅面孔,“干什么吃的,宵夜这么凉,你们还会不会做事?” “团长,我错了”,小勤务兵态度挺好,先道歉,随即看了一眼包子,有点委屈的说:“可是团长包子不是宵夜,那是……昨天的……,今天宵夜在锅里温着呢,您也没吩咐,以为您没胃口……” “非等着我叫”周澜气乐了,“我是不是还得给你说对不起啊?” 小勤务兵搓着裤边,觉得又委屈又理亏,但做勤务的都是激灵孩子,马上就认错了,“团长,我不好,我第一次送宵夜,想得不周到,您别生气,我马上给您和云海少爷端新的。” 杜云海好说话,就安慰了那小兵几句,还问对方以前都谁负责宵夜的。 小兵有点诺诺不敢言,抬眼看看周澜:“是贺班长,不过贺班长现在……”
第146页 “哪那么多话”,周澜低声呵斥,“出去。” 杜云海摆摆手,也不要点心了,直说弄点粥就行,他转头跟周澜说别那么严肃,那当兵的十几岁还小孩呢,好像挺害怕你的。 周澜忙的不可开交,完全没有关注贺驷的生死去向。 已经到了冬天最冷的时候,他在为开春那一场盛大的观礼做着各方准备。 那是日本人鼓舞士气的一场节日盛典,势必庄严盛大,而他,就是要在这场盛典中,放上一场更加盛大的,大到惊天动地的烟火,带着无数条人命,化作一场绚烂的、迟来的送别。 送别的代价会十分巨大,要搭上他自己的性命才能万无一失。 不过这没什么,他的性命,在他自己看来,十分之宝贵,又十分的无所谓。 曾经宝贵,他宁可害掉多少条人命,也不会牺牲自己一根汗毛。 然而杜云峰没了,他的命价走向了另一个极端,只要能达成报仇雪恨的目的,他什么都可以不要,命,他也可以不要,他不在乎。 他的时间不多了。 一个连自己命都不要了的人是没什么好在乎的,唯一牵挂的就是为数不多的几个毫无血缘关系的亲人。 他娘,哑叔,云海…… 哑叔已老,家里以后只能靠云海,希望他能像他哥一样,是个真爷们,照顾得了家里人。 而自己,周澜时常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想,能帮到他们的,能留给他们的,能在他灰飞烟灭之后,还发光发热的对他们的生活起到帮助作用的,大概只有钱了。 烟土生意做了这么多年,他积攒下无数钱财。 但是,与今信雅晴的“合作”始终是备受“呵护”的,钱财上的动作必然不能完全自由。 大笔的资产存储在金城银行,这是日本人开的银行,钱放在这里不是周澜的本意,可是他人在关外,不得不低头,只能放在日本人的银行,他没得选择。 生意上的资金流动,基本是支票来往,如今周澜要将他绝大部分的财产转移给家里人,理论上简单,可是实际操作起来就不大可行了。 首先大笔的资产流动会引起日本人注意,他现在正是布局祭慰舞观礼大典的前期,他任何大动作都会容易引起日本人的警觉。 而且银行的支票只在正常的情况下有效,等“大烟花”放完之后,日本银行会立即冻结他的资产,到时候云海手里的支票就是废纸一张。 思来想去的周澜在哑叔和杜云海到奉天之前就开始了动作,幸好,与他做烟土生意的怡和洋行是英国人开的,他就利用这点做起了文章。 私下里,他同天津的陆白尘打了招唿,以扩大生意的名义,努力屯货,那银行的支票就顺理成章的进了怡和洋行。为了掩日本人耳目,一部分钱财确实购买了烟土,一部分屯在海河仓库,一部分陆陆续续的进了奉天的市场。 还有一部分资金流转在陆先生名下,等杜云海去提的时候,“生意精”陆先生留下两成的“辛苦费”后自然会为这笔款子放行。 那个陆先生是个财迷,这种没本的买卖他上赶着做,他还害怕周澜会找其他人呢。 虽然周澜的资产会缩水,不过毕竟是绕开了日本人的监视,让他这么多年的血汗钱能到家里人手中。 而且他也不担心陆白尘耍花样,天津陆家上辈子开始就中规中矩的生意人,虽然是买办出身,赚得不是实业的钱,但是始终是生意人,不是靠吃黑过活的,给姓陆的一个胆子,他也不敢招惹周澜这种拿刀带枪做生意的人。 除了银行里的钱,以周澜多疑的性格,也不会把钱都放在一个地方,在奉天滚动的生意里,在副官楼地下的银库里,都屯着他的血汗钱。 只是日本人发行的军用票也只能在关外用,出了关就是废纸,点火都不如废报纸好用,所以,在哑叔和云海住在奉天这段日子里,周澜正在想方设法的把纸质军用票换成全世界都认的硬通货。 他利用军火买卖,从银行兑出了出了一部分金条,为了掩人耳目,就通过手下人私下名义换,数量不能太大,会招人眼球。 除了银行,老百姓手里头也是有老货的,保安团匪气那么重,搜刮一些,强卖强买一些也是平常事。 至于他持有股份的金矿,他倒不去打主意了。 他要在日本人那,让自己看起来完全没有打黄金的主意——黄金傍身,他的目的就太明显了。 最近他盯上了城里大大小小的金匠铺子。 这事不能大规模的去干,不仅怕日本人察觉,更怕自己人知道。 日本人在外边,尚且隔着一层保安团,他使劲浑身解数把日本人哄得妥帖了,暂时还算安全。 他就怕事成之前,坏事在自己人身上。他这边有风吹草动,难保保安团里有人察觉了,胳膊肘往外拐。 虽然他是以雷霆手段治理,但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贪心的人到处有。 周澜推己及人,觉得没有可靠的人。 心里急,动作上却偏偏得稳。 只能分散给几个人去兑换,互相间又不允许他们互通消息。 饶是这样,他也不放心,奈何他本人亲自出马,目标更大,权衡之下也只能这么秘密的进行。 越是防着日本人,就越是要紧盯日本人的动作。保安团到关东军司令部奉天总部的路,他跑的比回家还熟,一日三进宫都是常态。 今信很信任他,办公室他说进就进,机要秘书已经见怪不怪,逐渐的不再通传,他来了便自己熟门熟路的进去。 偶尔今信不在,机要秘书便留他在会客厅等待,次数多了,今信也授意秘书不必多做阻拦。 今信多疑,他做信息情报的职业本性使然。 然而周澜更胜一筹,并非后天培养,倒像是他天生的本性,胎里带来的。 办公室里的东西他不动,也不乱看,他现在已经不需要额外的信息了,只要祭慰舞大典如期举行,他最后的心愿就能达成。 那些调兵遣将的机要信息,如果给了南京政府简直都是天价的宝贝,但在周澜这里一文不值,所以他根本不打那些信息的主意。 这个国家好与坏,强盛还是覆灭,从来与他无关。 所以那些真假混合在一起的布防图,各种军火信息,人员调动命令,看似偶然的露出只言片语,今信在背后做了大量的谋划,各种考验与圈套。 奈何这些消息根本入不了周澜的法眼,他看都不看,更谈不上泄露。 今信在无数次,绝对的隐秘的试探之后,不得不承认,周澜是真真正正的没有外心。 阳光从高大的窗子射进温暖的房间,红色地板上投射出一排排窗格,那条格的影子打在周澜身上,清新明快。 周澜摘下军帽,抬手随意整理额前的头髮。 他额前头髮偏长,五指往后梳,是个意气风发的背头,如果他能在胖一点,就是个十分健康英挺的军官。 另一只手捧着帽子,那帽徽正好反射了阳光,晃得今信雅晴一眯眼。
第147页 周澜面朝大窗往外看着,仿佛感受到了今信的注视,他微微侧身回望,领章简章也展露出来,在冬日暖阳下熠熠生辉,他给了他微笑的侧脸。 那些亮闪闪的军徽已经是日军制式,保安团除了服装颜色有区别外,从武器装备到训练战法,已经与关东军毫无二致。 别的伪军队伍还在干着战斗外围的杂事,保安团却进入了关东军的正式使用规划,从一般的剿匪,到攻击游击队伍,都是正规军的任务,而在战斗中,这支队伍备受磨练,战斗力飞速提升,硬是练成了一支无往不利的正规军队伍。 隔着大办公桌,以及绵延的羊毛地毯,那个长身而立,有着安静笑容的俊秀青年,是冬日里,令今信最暖心的一道风景。 今信坚信,青年骨子里流的血液满载着今信家族的武士精神,于安静处有种寂静肃杀之美,血与火都是他锋利本质的磨刀石,这乱世烽火已经淬鍊出他嗜杀的天性,他已经能够站在食物链的最顶端,具备了鄙睨芸芸众生的能力。 只要再给一些正确的引导,他就能回归的应属之地,找到真正属于自己的荣耀。 就会找回真的他,那才是他今信雅晴的儿子。 今信隔着温暖的空气望着他,就差那一层层薄薄的窗户纸捅破,就能顺利的破茧成蝶,认祖归宗,完成最终的蜕变。 不知道是阳光太让人放松,还是暖气太舒适,又或者是今信柔和信任的目光太过于真诚,周澜回望他的瞬间里,心底真的感受到了片刻的静好氛围。 如果时光可以倒流,他的云峰不是死于非命,不是死于漫山遍野的虎视眈眈的日本人的威逼之下,或者今信雅晴不曾在那个傍晚出现在悬崖之上,难么,也许…… 也许,周澜会放过他,留他一条生路。 毕竟迄今为止,于周澜本身,今信雅晴是真的于他有益,不曾害过他。 但他千不该万不该害了云峰。 值此一件,他就必须付出代价了 多少好都不能弥补于万一。 “慕安君,祭慰舞大典上,你的日本国籍就办妥帖了,届时菱刈隆司令会亲自为你授衔,你也将正真成为一名日本军人。” 今信雅晴绕过宽大的办公桌,自信款款地,从暗淡走进明亮,阳光包裹了父子二人,一切都将唿之欲出,达成了不成文的共识。 “高兴吗?”他问 “我很荣幸!”周澜绅士状,微微欠身,浑身上下散发出真诚的气息,尤其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从下往上的望去,平添了一份单纯,仿佛是个永远没有撒过谎的人,“我期待大典那一天到来。” 长辈的手搭上他的肩膀,他也顺势成了拘谨的晚辈,恭敬而认真。 哑叔和云海一直“蜗居”在保安团团部,十分秘密,除了警卫班和勤务兵,谁也没见过这二位的真容。 而团长的亲信们嘴十分的严,别说团部藏了两个大活人,就是藏二十个,也显露不出蛛丝马迹。 之所以秘密的藏身于此,周澜给哑叔和云海的理由很简单,他想他们了,趁着云海假期,来住一段时间。 “我又不能回关内,”周澜自嘲的说,“也只能委屈你们陪我住一段时间。” 云海倒是不觉得有什么,他是个中规中矩的学生,心思还单纯,从小巴结他慕安哥哥,多陪伴一段时间,也很愿意。 倒是哑叔时常有些迟疑,背地里和周澜比划着名打听,问他是不是有什么事。 “叔,我能有什么事呢?”周澜把哑叔按坐在沙发上,自己好整以暇的坐在一侧,随意放松,“真就是想你们了。” 哑叔只是隐约觉得不太对劲,还打听了下杜云峰怎么还没回来,周澜很肯定的回答他云峰在上海好着呢,就是生意上的事情比较磨人,一时半会回不来。 “说不定他从上海回来,时间充裕的话还能能回天津看看呢,他也很想娘的。”周澜笑咪咪的说,一派安然,心安理得。 伸手往菸灰缸里弹菸灰,努力压抑着手指的颤抖,在哑叔看不见的角度里,周澜的眼里是死灰一般的苍凉。 第55章 匪气 周澜尽可能的和他们呆在一起,有时候和云海说小时候的事情,就会说到云峰小时候,尤其在沧州的日子,周澜都会屏住唿吸听,生怕错过一个字,好似守财奴听见银票的声音,耳朵会贪婪的竖起来。 他黑夜里微笑,笑着笑着眼睛就湿润了。 云海讲的手舞足蹈,毫无察觉。 在这样的旁白里,他可以专心致志的思念一个人。 他的脑海中,有无数个杜云峰,杜云海口中所言,在他那里都成了画面,从小到大的,一路活蹦乱跳的在他脑海里成长。 及至长大了,那人成了一个英俊的青年。 他和他在一起度过那段生命里最刻骨的时光。 这两段记忆,两厢合併之后,就完整了杜云峰的一生。 这也是我的一生,他黯然的想——我最好的时候。 周澜夜色中垂下眼,杜云海的唿吸平稳,想必已经安稳地进入梦乡。 天津,海河两岸白茫茫。 年根底下,平日里繁忙的渡口码头萧条了很多,做生意的都忙着拢帐收帐,连穷人都开始想办法置办点年货过个踏实年,但凡不是特别差钱的,也不会在年根底下卖苦力。 祥和而又不景气的景象,对于杜云峰和宋书栋来说,算是入关之后的一个下马威。 他俩找了一天生计,都没找到合适的营生。 宋书栋人生地不熟的,一辈子活了快二十年还没出过关,甫一进热河境内就有点傻眼。 这里人说的话口音变化越来越大,虽然不至于听不懂,但是总是透出陌生的气息。 他在这傻眼的一时半会里,茫茫然地,也不知道能干点什么来钱的营生。 他和杜云峰逃出关内,当初能卖的卖了,能当的当了,那点稀薄的盘缠早已捉襟见肘,可不能等着坐吃山空,要不然只能喝西北风了。 大冬天的,西北风倒是管饱,到处都能灌上一口,躲都躲不掉。 可惜就算他俩多才多艺,能喝风疴屁,那得也有个住的地方啊,现在是脑袋上一片瓦都没有。 这举目无亲的放眼望去,举手抬足,除了喘气,什么都要钱。 按理说,到了杜云峰家乡,该是如鱼得水,毕竟在故地,有熟人。 可惜,眼下,就杜云峰那个不记人不记事的脑子,踏上这片家乡热土的同时,就从宋书栋“两眼一抹黑”的水平,晋级到二人“四目相对,一片茫然”的水平。 到了天津的第一晚,二人挤在一家大车店睡了一晚。 那大车店是个大通铺,一熘能躺着十来个老爷们。 夜宿这里的,都是干体力活的糙人,拉车的,赶长工的,跑小本买卖的。 要不是不确定明天能不能赚到钱,宋书栋才不会死活拉着杜云峰住进这乌烟瘴气的地方,他胆子小,也想住个安全稳妥的地方,可是钱袋太瘪了啊。
第148页 杜云峰倒是没心事儿,一开始还往那气派的大饭店钻,宋书栋可不敢,他向来不是过了今天不想明天的性格,他爹那富户的过日子方法全遗传给他了,过一天余一天,年年有余,寅吃卯粮的事他可干不出来。 他硬是把迈着大步的杜云峰,从那气派的大门口里生拉硬扯了出来,连推带拱的把对方弄进了人满为患的大车店。 人多,那叫一个热闹。 在一片“谈笑有荤话,往来皆浑话”的欢乐祥和中,宋书栋作为一个读过圣贤书的读书人,进过土匪窝的可怜人,还是深刻的认识到自己见识少了。 但凡十里八村有点姿色的女性,都走进了这群糙老爷们的话语里,唇齿颠来倒去之间就扒了个精光,七嘴八舌的就将男女之事行了遍,颇有身临其境之感。 “那叫一个翘,那叫一个大啊,白花花的,按上去弹起来,哎呀弹的手疼。”其中一个大黄牙的男人呲牙咧嘴的笑着,手还往另一个人胸前用力抓着。 被抓的男人不仅不厌烦羞赧,反倒挺起胸脯配合出一声嘤咛,其他人一阵闹笑,好几个还毫不遮掩的抓了抓支起来的□□。 宋书栋脸都烧起来了,他本来以为他见过的土匪都够浑了,没想到这些平时“看得见吃不着”的老爷们嘴淫以来更厉害。 说的真真的,比真的还真。 可能就是因为看得见吃不着,吃不着就更使劲的看。 看得久了,想得多了,就把那大姑娘小媳妇从上到下,从里到外的想“透”了。 想透了,说起来就更通透了,简直肆无忌惮,说一遍比真干过一遍更彻底,比真人更栩栩如生,比真事更活色生香。 他回头看了看杜云峰,却发现对方一副冷淡摸样,两耳不闻窗外事的魂游天外。 仿佛他自己在一个星球,其他人都在另一个星球。 宋书栋嘆了口气,这么长时间,他都已经习惯对方那个神魂不在家的摸样了。 那些带颜色的笑话估计一句也没进他耳朵里,一碗热汤面,他捧着粗瓷大碗仰头连汤底都干了,低头一抹嘴,理直气壮的把碗递到宋书栋面前。 他进大饭店理直气壮,进大车店也一派安然,从不怯场,也从不挑三拣四。 至于那边一堆蠢蠢欲动的老爷们,一向热情爱结交的杜云峰理都没理。 宋书栋都有点怀疑,跌落山崖的瞬间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丢魂的事,杜云峰的皮囊里现在住的那个灵魂到底是不是被偷换了。 要是放在以前,在山上那会儿,杜云峰血气方刚的会如此柳下惠?那就活见鬼了,他自己比谁都能祸害人。 不过宋书栋仔细一寻思,又觉得合理了,也许杜云峰就是不屑于理会这群人。 这些人,说白了,卖苦力的,杜云峰倒不是看不起,他是看不上。田野里奔跑的狮子才不会为野狗驻足,更不可能嬉闹成一团,就算是遇到棋逢对手的敌人,杜云峰也是头独狼,他吃他的食,啃他的肉,他才不会和人去分享。 所以,他是不会去凑这个热闹的。 更何况,以他的脾气,他完全不需要□□来满足自己,他想要的,他会直接去行动,直到弄到手,吃进肚子里。 于是乎,宋书栋和杜云峰成了这乌烟瘴气大屋格格不入的两个存在。 再看那一群粗人,粗野得志同道合,没一会功夫,都混熟了,看紧了自己的钱袋的同时,互相间称兄道弟, 杜云峰像个没心事的,连洗都懒得洗,直接躺倒热炕上伸胳膊伸腿。 旁边有个赶车的四十多岁的络腮鬍子,正听得浑身燥热,嘿嘿笑的同时,还自以为风趣地主动搭话。 杜云峰根本就没在意这个人,几次没搭理,那人脸上挂不住,就骂骂咧咧来了一句:“问你呢,有火没,装什么大尾巴狼?” 杜云峰看都没看他,自顾自的在枕头上拍了个合适的窝,咣当一声躺下,旁若无人地闭上了眼睛, “唉!你聋啊?”屋里人不少,络腮鬍子脸上有点挂不住,就伸手去怼杜云峰的肩膀。 一个常年干粗活的人,常年的不需要礼貌,出手就带着横冲直撞劲儿,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络腮鬍子的手指尖刚碰到杜云峰的的一瞬间,杜云峰几乎是肉体快于思想的,下意识一把攥住那人的手。 似乎稍顿了一瞬,随即他以众人都看不清的速度,熟练而随意的一扭,一转。 只听见某处关节喀拉一声,络腮鬍子整个人翻了一面,脸朝下屁股朝上的趴在炕沿儿上,一只胳膊以非常别扭的姿势被扭到了背后。 那么大个汉子被扭成了鹌鹑。 “你干啥?”杜云峰一条腿半跪的压着他的后背,很烦躁的问。 屋里一下安静了。 络腮鬍子:“……” 这句话该我问你啊。 “我,我……”络腮鬍子的肩膀神经似乎才跟上这个姿势,后知后觉的又麻又痛起来,他疼得五官移位,心里又害怕又后悔,嘴上就带了求饶的语气,怂人气顿时流露出来:“兄弟,我,我就跟你借个火啊,没,没有就算了,你快放开我……” 杜云峰没动,就这个姿势,扫视了一圈屋里人,见五大三粗的老爷们各个面有菜色,他感觉很索然无味。 就像一只老鹰掉进了鸡窝里,他是不屑于和一群食物抖威风的,他只感觉到迷惑,他怎么会在这,和这些不认识的莫名其妙的共处一室,无聊,而且无趣。 “别惹我,”杜云峰把络腮鬍子搡到一边儿,“离我远点。” 他声音不高,但是屋里的人肯定都听清了,荤段子营造的热热乎乎的气氛立即烟消云散了,各回各自被窝地冷场下来。 宋书栋本来想着这一晚上睡一铺大炕,挺不得劲的,他往日的那些经歷,真是让他怕了,他年纪小,还没怎么接触过女娃,而对一切强壮的雄性动物,又都有不良记忆。 眼下可好了—— 大通铺分成了泾渭分明的两国,一国是他和杜云峰,占着最温暖的炕头,另一国是其他人,好几个人挤坑稍。 炕梢凉啊,可那些人宁可凉也不往这边来。 中间那楚河汉界宽敞,能睡两人绰绰有余,可也没人愿意上来徜徉。 都是靠力气混饭吃的,不捞偏门不强买强卖,闲扯淡的时候都是把好手,真要闹起事来,还都是心疼自己那点辛苦钱,谁也帮不上谁,谁也不敢真惹事。 更何况众人眼里的杜云峰看起来不像啥好人,静得像哑巴,乍起毛来像畜生,好人谁犯得上惹他。 和那群不熟悉的人,中间隔了杜云峰,宋书栋这一晚睡得还不错,眼睛一睁一闭,一晚上就踏踏实实的过去了。 第二天天一亮,二人就精气神满满的起床找活计去了。 宋书栋能写会算,本来应该问题不大,但苦于时节不太好。 年根底下,店里盘帐也不会僱佣不熟悉的活计,干粗活吧,他细皮嫩肉的,店老闆也不相信他是个干活手脚伶俐的人。
第149页 杜云峰倒是手脚伶俐,但是他个高健壮,往哪一戳,都挺显眼。 显眼不是坏事,那大饭店招门童,就是要头面好看,身形板正的,要的就是显眼。 杜云峰这个显眼,但不是那种好的显眼。 ——从里到外的透着“硬”气,反正看着有点不像好人的架势。 尤其他也不知道吃错了什么药,宋书栋拽他去见老闆伙计,他不赔笑也不说吉利话,眼神随便那么一斜一瞟,都带着天生的混混气。 真要当个门童侍应生啥的,宋书栋估计着,这家店没人敢进来吃饭买东西,得早早关张大吉。 这两个大活人有手有脚的,一时间,对着满街东一丬,西一丬的门面,竟然无处立足。 “没事,”宋书栋挺焦虑的,但是硬是装出来很有信心的样子,自言自语地自我鼓励“我还会教书呢,没出来前,我在咱们那边村子里教数学和国文,大家都说我教的好呢!” 杜云峰瞄了他一眼,倒是一派安然的摸样,完全没有焦急的意思,仿佛马上要吃不饱穿不暖的是宋书栋自己一个人,连个安慰都没有,他说:“吃饭,我饿了。” 宋书栋本来就缺斤少两的信心顿时就消失殆尽了,杜云峰真是没有一点着急上火的摸样,都快住大街了,那边还雷打不动的该吃吃,该睡睡,根本就不担心明天。 他这土匪大爷的病可咋办啊。 宋书栋焦虑得吃不下饭,戳了几下吃的,终究没下去筷子,林黛玉似的一抬眼,只见对面的杜云峰对着热气腾腾的肉包子,一筷子一个的往嘴里戳,吃了个有条不紊的狼吞虎咽。 这得多大的心啊。 “杜哥,”宋书栋彻底蔫了,嘆了口气,“咱快没钱了。” “嗯,”杜云峰忙里偷闲的哼了一声,“你快吃,这包子味儿好。” 那包子很和他的胃口,他记得宋书栋跟他说,他家就是天津的,还说这是他当初脑子好的时候,自己告诉宋书栋的,他自己倒是完全没有印象,到了这个地界,也没什么故乡的感觉。 不过这肉包子一入口,他就有点感觉了。 吃着真顺口,所以他好意提醒宋书栋快吃。 宋书栋没能会上他这个意,以为对方那脑子智慧上出了些问题。 不过他也不敢和杜云峰发火,箇中原因有肉体的,也有心理的,按比例来看,基本都是心理的,他还是有点怕他。 于是他耐下心来解释:“没钱,吃穿住都成大问题啦,杜哥,你咋一点都着急啊,以后咋办啊?” “诶,小二儿,”杜云峰把他的话当成了耳旁风,扭头叫住跑堂的小厮,指着另一桌上的盘子,“那个,就那个,上一份。” “好嘞,水晶肘子一份。”小二应声报了菜名,转头往后厨端菜去了。 宋书栋刚要在心里翻白眼,就听杜云峰端起茶杯开了腔:“我问你我以前是干啥的,你也不说。” 咕咚咚的喝了爽快,他又接着说:“我也看出来了,你就指甲盖儿那么大的胆子。” “胆子大也得吃饭啊,”宋书栋不服气,觉得对方说话把重点弄歪了,“胆子大肚子就不饿啦?” “我说你胆子小,是让你别瞎担心。”杜云峰放下茶杯,手指转着杯沿儿,按照以往的习惯,他这会儿会抽上一颗烟,不过他已经“不记得”抽菸这事,所以手痒的摩擦了几下手指,颇有点没着没落的感觉,“我不会让你饿肚子的,不管这里是不是我家,我不可能连个大活人都养不活。” “可是……”宋书栋刚张嘴,就被杜云峰抬头的一个眼神阻止了。 杜云峰很认真的看着他,眼神十分的清明,绝不是个智慧出了问题的摸样。 “我就是……想不起来我以前到底是做什么的了。”他微微皱起眉头,“那些粗活我不是不能干,我是觉得别扭得慌,我总觉得……” 他一时找不到恰当表达的话,手就虚空做了个动作,漫无目的的,很随意的在空气中划过。 “我总觉得……我不想,也不是靠那些吃饭的,”他继续说着,仿佛还在努力回想,“我说不清,反正跑了一天只赚一点点钱,不够吃不够住的,没劲,我看着就心里烦得慌。” 宋书栋不吱声了。 杜云峰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那个不经意的动作看起来不成体系,宋书栋却心惊肉跳地瞧出了端倪,那是持枪射击的雏形。 人生地不熟,安全感本就缺乏,宋书栋看着他那个姿势心里就是一惊,这不比满山拉绺子的东北。这是京城的门户,离天子都不远了,杜云峰动刀动枪的要干啥? 他不愿意和对方提起那些山中岁月,就是怕对方来个变脸,恢復野蛮本性。 这混乱的世道,不太平的世事和人心,宋书栋深刻明白自己一介小书生,没那个大鹏展翅的本领将别人护在羽翼之下,但是,力所能及的,他也不能让对方再走了岔路。 他不怕吃苦挨累,赚得少也没关系,只要太太平平的过个小日子就好。 他甚至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想过,等赚两年踏实钱,盘下一个小店面,赚得多的话就盘下两个,作为他和杜云峰保命过活的营生,等再过几年,也许他和杜云峰都有了意中人,找个女人踏踏实实的过日子,就挺好的。 他会管帐会操心,总不至于让杜云峰重操旧业,打打杀杀的过日子。 大富大贵的日子来的快,也来的兇险,他从小到大看他爹精心操持田地,家里的长工调动得度,那日积月累的财富才是“有根”的钱,来的不容易,但用得踏实。 而且,他始终觉得,杜云峰本性上的优点可圈可点,有时候还真有点侠义热肠的意思,他说“我不会让你饿肚子的”,宋书栋心里就是一暖,这世上,出了他爹,谁还能管他饿不饿肚子啊。 他感动的同时,没意识到杜云峰后边那句“我不可能连个大活人都养不活”的真正含义。 堂堂一个男人,如果养不活个大活人,如果保护不了自己的朋友,如果庇护不了一帮跟着他吃饭的人,他自己心里过不去。 他这样的人,习惯了做领头的,只有他给别人,没有别人怜悯他。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杜云峰心里装的那个世界,宋书栋只看到了蛮荒,却没看到空旷广大。 再打起精神去找工的时候,宋书栋就不强求杜云峰去干端茶倒水的活了,当然,他心里认为,大字不识几个的杜云峰除了个子大,真没啥用武之地。 他得先顾他自己,不能两人摽在一起喝西北风。 一来二去转到劝业场,摩登大楼一座座,只见那车水马龙的大街上人来人往,橱窗里里琳琅满目,挂着灯笼绸幅大红的喜庆物件,正是大年购物的繁华景象。 这可比奉天繁华多了。 宋书栋看着就有点傻眼,两只眼睛盯着大街上络绎而过的名牌汽车和摩登女郎,眼神发直。
第150页 杜云峰双手揣在大棉袄袖里,虽然衣着上与这繁华格格不入,但气质和眼神却与这城市的氛围隐隐融洽于一体。 他眼中没有艷羡,没有缭乱。 一楼一景,似乎与他脑海中的碎片模煳的重合,不清明,但也不陌生,满街面孔没有一张是熟悉的,但是却有莫名的熟悉感。 人来人往之间,一个模煳的感觉渐渐升腾起来,有人在他身边,下一秒就会拍拍他的头,修长微凉的手指穿过发间,亲昵的揉蹭他的头髮。 “云峰!” 脑海中一个声音清晰的响起。 仿佛一声爆裂,在他一个人烈日晴空里,投下一个个霹雳。 他倏然的转头,四下张望。 摩登繁华的楼宇围绕着他,色彩斑斓,彩带飘飘, 人声鼎沸的大街上,没人对上他的目光。 可他却像着了魔一样,急切的寻找,浑浑噩噩那么久的一颗心,忽然噗通噗通地澎湃起来。 这一声云峰来自远方,发自心底,仿佛是他生命最深处的一处唿唤,是这世界上唯一能扣开启他心灵的声音钥匙。 身边的宋书栋一声声杜哥的叫,他充耳不闻,脚步跟着若有若无的一丝感觉,身不由己的往冥冥之中的方向走去。 宋书栋方才正出神,思考这么繁华的地方门面得多少钱,他得啥时候能赚够钱盘下那最小的橱窗,余光里身边的人忽然拔腿就走。 “杜哥,你咋了?” 没得到回应,他只得小跑着跟了上去。 “诶等等我……” 那杜云峰也不知道中了什么邪,一扫长久以来得过且过的懒洋洋劲,箭步带风地往街角走去。 转过一条繁华的大街,再熟稔的绕过一排洋房,好似目的明确地往前走着。 他个高腿长,宋书栋快步跟着,一会就要掉队,后来干脆换成小跑。 最后一头撞在杜云峰的后背上。 杜云峰说停就停,连个预兆都没有。 “诶,杜哥,”宋书栋站稳了,转到他身前,要看看对方急三火四的跑来看见了啥,“你……你又饿了?” 第56章 人以群分 眼前是个拱门型的大橱窗,里面是一家繁华的餐厅,挨着窗户有一桌,正端坐着一对青年男女,看样子是发展罗曼关系的关键阶段,看彼此的眼神甜腻的很,比桌子上花样繁多的甜点还甜腻。 不过这对情侣含情脉脉的气氛一下被窗外衣衫不整的傻大个给吓了个七零八落。 “达令,这人好可怕,看起来很兇呢。”女士捂着胸口,好似看见一只熊出现在人类的地界,做出害怕又不可思议的表情。 “达令,不要怕,是个没礼貌的穷鬼,我来想办法赶走他。”油头粉面的男青年,仿佛中世纪的骑士,精神昂扬地站起身,打算赶走野蛮人,他勇气满满地挽起水晶袖扣的衬衫袖子,好似马上要在众目睽睽之下,参加一场绅士决斗似的。 他边气势汹汹的挽起袖口,边鄙睨窗外。 杜云峰本来只是被下午茶中一枚小小的蛋糕吸引,然而他对一切暴力敌视的气氛天生比较敏感,他缓缓抬起眼神,隔着花体英文的玻璃与对面那只雄性动物对上了眼神。 雄性动物和雄性动物也是有差别的。 有时候差别还可能很大。 对面那只熘光水滑的雄性仿佛一只美丽的貂,虽也算兽类的一种,但攻击性有限,充其量求偶季攻击排挤下同类。 此刻的貂仿佛才意识到,外面那只是锯齿獠牙的荒原勐兽,不要说亮出爪牙,就算朝他只是怒吼一声,也能震得他肝胆俱裂。 那只勐兽忽然虎视眈眈与他对视,他心中一凛,要不是有另一只雌性水貂在场,他几乎想遵从本能地当场躺倒亮出肚皮求饶。 勉强掩盖住差点露馅的本性,他停下手里的动作,很快脑子里一转找到了合适的台阶:“这个野蛮人下等又骯脏,真是怕脏了手,侍应生呢?”随即抬起挽了一半袖口的胳膊。 “你好,陆先生,有什么需要吗?”侍应生对熟客非常的恭敬客气,快步走来就半弯着腰等吩咐。 “哎呀,这还要我亲自动手吗?”陆白尘一指橱窗外,眼神嫌恶地并不往那边看,好似多看一眼都会噁心,“太影响食慾了,还不赶紧赶走哇?” 那名侍应生刚才正忙着伺候一桌难缠的客人,没想到转眼这桌就出了状况,他训练有素地频频致歉,并很快招唿了人手出去。 宋书栋在窗口望见里面的情势,心叫不好,拉着杜云峰就要走。可是杜云峰个子太大,跟个千斤坠似的,任宋书栋连拉带拽都没挪出几步去。 几个侍应生来了,见二人穿的破破烂烂又蓬头垢面的,绝不是上等人的摸样,就一扫大堂里里彬彬有礼的摸样,仗着人多,穷人对付穷人的刻薄像毫不掩饰的流露出来,言语十分粗野,撸起袖子十分不客气的就上手了。 宋书栋见事不好,嘴里道歉,身上使劲的推杜云峰,那拳脚就先落到他身上。 杜云峰注释着橱窗里的男人,不再有眼神接触后,他倒觉得那瓜子脸的侧颜似乎有些眼熟,不是那种亲切的熟悉,纯粹的是觉得哪里见过。 随着宋书栋被推到在地,他很快的回过神来。 有个健壮的侍应生追到宋书栋身前,抬脚刚要狠踹,就觉得后脖颈子一紧,紧接着脚就离了地,跟个离弦的箭似的,上演了活人版的贴地飞行,直到头撞上街边大树才硬着陆。 眼前一阵小鸟飞翔,金光乱闪,各种璀璨绚烂还没消失,他努力四角撑地往起爬,心中忽叫不好—— 果然,他第六感很准,就感觉另一具肉体以同样的航线飞行而来,硬生生再他身上来了个强行着陆。 在鸟群轰鸣,满眼金光中,他哏儿的一声就晕了过去。 就宋书栋爬起来站好这么个功夫,四五个侍应生就被杜云峰撂倒了。 还不是倒了那么简单,作为非战斗专业人士,这些个穿着统一,整洁干净的小伙子连爬起来的力气都丧失了,横七竖八地躺在街边,颇为扎眼。 宋书栋刚捋好摔乱的头髮,转身一看,头髮又炸起来了。 本来就想找地方混口饭吃,活还没找着,就开始惹事了。 店大欺客,这起士林也是颇为豪华的大店了,这还了得,快跑吧! 他也顾不上摔得疼了,一把抱住杜云峰的胳膊:“杜哥,咱快走吧,咱惹不起事儿。” “他们打你,”杜云峰扭头看着他,“我给你出气。” “哎呦,杜哥,”宋书栋急了,瞄一眼地上那跃跃欲试想起来的几个棒小伙,“真不用,你要为我好,就赶紧走,我可不想在这呆啦。” 杜云峰这次没固执,回头,眼神迷惑地看了一眼那小小的蛋糕,还有似乎熟悉的小水貂,便扭头任宋书栋拉着自己走远了。 二人自认为腿脚挺快,七拐八拐的转过几道繁华的街,宋书栋才松了一口气,弯腰手撑着膝盖,有点气喘,他刚才摔得后背有点疼,不过他也算皮实,并不在乎。
第151页 扭头看杜云峰,发现那傢伙竟然还回头张望。 “唉,”宋书栋长长出了口气,“杜哥,我以前可没发现你这么贪嘴,就是点点心至于么,等咱们缓过来……” “有人跟着咱们,”杜云峰打断他,凭着天性,他本能地感觉到身后众多的闲杂人等中,隐含着带有明确目的的人,那目的就是他们两个,“跟了好几条街了。” “啊?”宋书栋吓了一跳,“这还没完了?咱也没干啥啊,那窗户外边是他家的?连站都不能站?” 杜云峰没理会他的喋喋不休,他冷静的目光从熙来攘往的人群中扫过。 果然,宋书栋那边的话音还没落,几个行迹可以的彪形大汉便闪出了人群。 杜云峰皱了皱眉,这群人不是刚才西点店的人。 不是一类的人,他离着老远都能嗅出不同的味儿——这群人带着打手的味,不是正经生意人。 “这位兄弟且留步,”一个领头的汉子,三十来岁,平头正脸的模样,是一众凶神恶煞当中最慈眉善目的一个,看起来是个管事的头头,先走上前来,冷淡又稍显客气的搭话,“看着面生,不知道怎么称唿?” 宋书栋像个老母鸡似的又炸毛了,不管三七二十一的跳出来,两手打开,拦在杜云峰身前:“你们别太过分,大白天日的,我们都躲了,你们还追着来,还有没有王法……”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杜云峰一把拎到了身后,看也没看他,只是嘀咕了一句:“不是一伙人。” “有话直说,”他盯着面前的几个男人,他个子高,又是个虬髯有力的造型,言语冷淡的时候颇有压迫感,“没事就别跟个尾巴似的跟着我。” 有个不服刚想上前,就被“慈眉善目”的汉子胳膊挡回去了:“兄弟误会了,没要紧的事。”他顶着目光的压力往前凑了一步,见人下菜地挤出点笑容,“我叫赵宝江,兄弟们给面子的都叫我声宝哥,我们是给河海总会李老闆做事,大名鼎鼎的李老闆你总归知道吧?” 杜云峰想了一下,实话实说:“不认识。” 那宝哥一众人就尴了个尬。 宝哥忍住翻白眼的冲动继续说道:“兄弟初来津门?我们李老闆吧……”他思索了一下,整理出恰当的语言,“李老闆在天津商界的新贵,海河码头地界咱李老闆没有办不成的事,到哪都横着走,没人不认识他老人家……” “关我什么事?”杜云峰打断他,不耐烦地直皱眉,打算对方再不停止吹牛逼的行为,他就真甩手走人了。 赵宝江:“……” 遭到两次重击的宝哥只好直抒胸臆,开门见山地表达来意。 原来,刚才杜云峰在起士林门口不费吹灰之力就撂倒了三四个棒小伙子,这一幕,被那宝哥的大哥,和李老闆还差着好几级的“大鸭梨”给看见了。 大鸭梨人如其名,身为一名男性,却有着梨一样的脸型和身材,就是那种类似于葫芦,因为地球引力而往下使劲坠的鸭梨型,两侧大脸蛋子坠在扁平的下巴边上,等到中老年搞不好要变成两颊十八道褶的沙皮犬,身材就更绝了,屁股和脸一脉相承,又肥又宽的往下往外使劲,别人从身后看了,随时有种隐隐欲坐的下坠感。 大鸭梨,当然不姓大,他本性李,与那大名鼎鼎的李老闆是一个本家,有着十桿子打不着,一表三千里的沾亲带故的关系。 沾亲就比不沾强,他掌管着李老闆手下若干重要生意之外的一点点业务——要帐。 钱这东西,还是自己家人放心,李老闆虽然有点外貌协会,看不上这个偏离大众审美的表亲,但把他指使到外面干点实际的事情还是合心意的,而且这样就不用身边转,天天见。 而每次不得不见面的时候,都是大鸭梨拿着要回来的钱去觐见,谁见了钱不喜笑颜开呢?大鸭梨也就沾了光,在众人眼里,他在李老闆那特别受待见。 “我大表舅今儿又夸我能干了,小的们你们可卖命干哈,亏不着你们。”大鸭梨一口一个大表舅,叨叨的都成口头语了,时间久了,连他手底下的一众打手们一张嘴都想先抬出大表舅李老闆做开场白。 话说回来,这大鸭梨平时插手不上生意上的事,可到年底这个特殊时期,可就到坎儿了。 年底都要收帐,先还谁后还谁,欠帐的总有自己的打算。 李老闆说好听了叫新贵,说不好那叫根基太浅,津门之地,九河下梢,鱼龙混杂的地方,一时半会还真显不出他。 欠债的是孙子还是大爷,那得看债主是谁。 这大鸭梨就压力山大了。 欠债的好些也是有头有脸的,有欠着三角债的大老闆,有吸大烟耍大钱的遗老遗少,有些更是把守着码头商铺的江湖混混,自己干的都是刀枪棍棒的买卖,会怕他们三拳两脚的吓唬? 他最近也带着那帮彪形大汉横眉冷眼的收回一些钱,但始终不能让大表舅笑得满意,笑得奔放,笑得花枝乱颤。 下午阳光正好,大鸭梨隐隐觉得要有好事发生,他正晒阳阳,闲来无事的教导几个吃得比要回来还多的“废物”手下,就见街角那边推搡起来了。 他刚刚起了好兴致,想看看一群小伙子怎么群殴可怜的叫花子,结果情绪还没调动起来呢,表演就瞬间高潮,嘎然结尾了——那几个手脚利索的年轻人跟手脚无根的柴火人似的,被人横拎起来直接掼到路边,就跟甩个破布袋子似的,都没哼哼就起不来了。 “人才!”大鸭梨一拍大腿,嘴里的牙籤都掉了,“快去把那个叫花子,不不不,那个好汉给我请来……” 宝哥几次压抑下提起李老闆的冲动,将事情说清楚了,还顺便把大鸭梨好一顿表扬,说得伯乐似的,慧眼识才。 说完就要拉着杜云峰去交差。 这时宋书栋可不乐意了,他一把拽住杜云峰的胳膊:“杜哥,咱不能去。” “嗯?”杜云峰刚要迈步,闻言停了下来,“为啥?你不是要我找个营生干干?” “不行,太危险了,我怕你出事,”当着赵宝江的面,他不好说这些人都是混混,不是啥好人,也不能说出心中的隐忧——你本来就是土匪出身,这要是“一叶浮萍归大海”,你这辈子还能走上干净道,脱离那打打杀杀的苦海不? 他执拗地拉着对方破棉袄袖子,“咱俩找个一起能干的活,互相有个照应,你干这个,我干不了。” 杜云峰垂下目光,想了一下,觉得对方说得也有道理,再抬起目光时,他转头面对宋书栋:“书栋,如果赚的那么少,养不了两个人,这活我是不会干的。我赚钱,你不用干。”说罢他反手一拉宋书栋的手腕子,“走吧,看看去,我也不知道我会啥,不过一说到揍人我就有点手痒痒,能顺便赚点钱就更好了。”
第152页 那宋书栋一时嘴笨,被他大力一拉扯,就跟着走了。 后来,杜云峰见到了大鸭梨,三言两语就发现对方是个既不中看也不中用的货,便信口开河的要了价。 他要帐,不用拉帮结伙的带人,不用壮大声势恐吓对方。他自己单独行动,只需要给他欠帐人的照片,欠钱的数额,还钱的最后期限就行。 当然,这么让人省心的伙计,雇用起来费用也是可观的。 每笔帐款,杜云峰要提两成做佣金。 起初大鸭梨大吃一惊,以为自己拉拢入伙了一个疯子,那李老闆的都是大生意,每笔欠款数额都不小,抽两成绝对是狮子大开口。 敢把李老闆当冤大头的,不是疯子是什么? 不过那杜云峰看起来倒是半点不疯,价钱咬得死紧,仿佛他不是个破破烂烂的叫花子,也不缺那点钱,纯粹是公道的行业标准,专业人士的业内素养一般。 大鸭梨思来想去一狠心,成,反正有些烂帐是铁定要不回来的。 都已经是板上钉钉的死帐,要不来是自然,他就损失两张嘴两口饭而已,他看杜云峰是不知天高地厚,先杀杀锐气以后才好用。 心里打好了算盘,他就坦然多了,连晚饭的食慾都增强起来。 “欠债的名叫侯代英,”大鸭梨也没太把杜云峰当回事,边吃着韭菜馅饼边布置任务,他这甫一开口,其他一众小弟差点没当场翻跟头,有个刚拎起馅饼的听到侯代英这个名字,正一口咬下去,也不知怎么就失控咬了舌头哎呦起来。 “咋啦?”大鸭梨一咧嘴,含着一嘴韭菜半掉不掉的说,“韭菜味太沖啊?” 一众小弟牙酸的附和道没有,鸭梨哥说的有道理,说的都对。 “这个侯代英,欠我大表舅5万,数挺大的,你先去要,练练手。”大鸭梨终于把一口吞了下去,“要不回来不要怕,你再回来跟我说,我给你出头。” 身后的小弟彻底吃不下去了。 杜云峰无视了那些人的反常,他不堪在乎那些表情的含义,也懒得去多想,便要了侯代英的照片,欠条,说好三天后来大鸭梨这办公室交款子。 “你也不用急,那个姓候的最近在不在天津都不知道,你啊就天天带你小兄弟到我这来吃饭好了,跟我做事不亏待你们。”大鸭梨指着盆里的馅饼,示意他和宋书栋坐下一起吃,“对了,说了半天,你也不说你哪来的,英雄不问出处,你得让我知道你叫啥吧?” “杜大壮,”宋书栋福至心灵地抢先来了一句。 天津这地方,人多眼杂的,遇见熟人谁能保证一定是朋友,不是仇人呢?他也是在大鸭梨问出口的时候,心里一机灵才有了这个想法。 杜云峰看看他没反驳,深深一点头:“我姓杜,杜大壮。” 二人拒绝了大鸭梨一起吃馅饼的真诚邀请,回大车店的路上买了馄饨和糖饼权当晚饭。 那小摊位统共也没几个板凳,杜云峰也没管宋书栋,自己蹲在路边西里唿噜的狼吞虎咽起来,及至他仰头汤都喝干净了,那宋书栋才吹着气吃了几口热混沌。 宋书栋听他吃的嘶嘶哈哈的,总觉得那汤汤水水的到肚子里也是烫的,就想好意提醒,结果扭头一看那位,蹲得没个好人样,摇头晃脑的撕咬着糖饼,糖汁顺着饼边抵达下来,淋在他张飞似的连毛鬍子上,真是要多邋遢有多邋遢。 宋书栋把话咽回肚子,就想起他初见杜云峰的时候。 那时候的杜云峰也是满脸鬍子,糙得没个好人样,裹着大棉袄二棉裤的也看不出他那衣服架子似的好身材,但邋遢归邋遢,却掩盖不住一股子生龙活虎的精气神,嬉笑怒骂间匪气扑面,是个给点火星就能火烧连营的活阎王。 大难不死,好不容易活下来,这人好像被抽去了精气神,原来狗都烦的活泼泼劲,现在总是发呆走神,笑也很少笑,好像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致,要不是脾气一如既往的不好,简直能做超脱世外的老妖精。 宋书栋就想不明白了,明明人还是那个人,原来猥琐的是表面,内里是炉火纯青的童子功,现在怎么就破衣烂衫的一裹,把那生动的活气都搞没了呢? 破棉袄本来就黑了吧唧带着青灰色的,袖口肩膀后背还有几处剐蹭的露了棉花,往那一蹲就像背了口大黑锅。 是真猥琐,透着落寞劲,从里到外的不想活了似的。 当晚二人从大车店拿了一点行李就出来了,本来按杜云峰的主张什么都不要了,可是宋书栋不干,他又不能完全肯定杜云峰真能接下这单生意。 “这事可能没那么容易,”宋书栋背着一卷单薄的破行李和散碎文钱,屁颠屁颠的跟在后边,“他不可能好心把好清的帐给你收,我估计那个姓候的十有八九不好对付,很可能是个特别人物呢。” “不是可能,是肯定,”杜云峰本来走得脚底生风,听对方拖拖踏踏的跟不上,有点不耐烦的催促,“跟你说了那些破烂用不上了,你还非要拿。” 他抢过破铺盖,甩手背在背上,继续说道:“姓候的只要是个人,只要不是刀枪不入,我就拿他有办法。” 宋书栋听了个胆战心惊:“你要干嘛?” “还能干嘛,”他嘴角噙了一点冷笑,不明白宋书栋那脑袋瓜子是怎么长的,凭白来钱,当然无非巧取豪夺坑蒙拐骗几种手段,难道要去和对方晓之以情动之以理? 这不是很直白的事情吗?他抬手摸摸自己据说忘记了很多事情的脑袋,不晓得为什么条件反射似的深刻了解这种生存之道,“别人来做这活,我不知道怎么样,我的话,应该不难,只要能见到活人,他就跑不了。” 宋书栋心道,要坏菜。 难道这就叫本性难移。 难道是杜云峰特别倒霉?总有打打杀杀的事能找上门来? 他觉得杜云峰本性真不是坏透那种人。 又或者,他是不是……总是被打打杀杀的事情吸引。 这就是命? 第57章 英雄本色 第五十七章 二人转来转去找到一家旅馆,和那些光鲜的大饭店比不了,但比起大车店还是舒服干净多了,杜云峰直接要了两间房,隔壁挨着。 宋书栋有点意外,这段时间以来,他一直和对方躺一个炕上。不过既然对方特意这样做,他也双手支持,毕竟他有时候也有点提心弔胆的,他太认识以前那个小土匪了,浑劲上来真挺不是人的。 他俩搜刮干净所有的衣兜也就只够住三天,还得省着点吃。 “够了,”杜云峰说,“三天够了。” 夜里宋书栋起夜,迷迷煳煳听见隔壁房间有动静,料想一个大活人也没啥大事,他就没理会趴到床上唿唿大睡,睡了好久以来难得的安稳觉。 第二天一早去隔壁敲门的时候,发现杜云峰人没了。 起先他还不在意,等到晚上就开始焦躁起来,可也没地方找去,问了茶房,里面的人也没说出那房客到底去了哪,到底什么时候走的。
第153页 宋书栋心里七上八下的打着吊桶,唯独想明白了一件事——杜云峰消失的这么静悄悄,可见不是被人掳走的,他那体格身板,想弄走他,怎么也得一伙人,那茶房不可能注意不到。 也就是说,杜云峰是自己走的。 至于去了哪里,宋书栋猜不出,他就单单是觉得,杜云峰肯定不会一声不响的把他丢这。 他当初掳他的时候,他只是猎物,现今他不是猎物,他是他的救命恩人,他是他现在唯一“熟识”的人。 他不是好人,但他坏得有限。 这么想着,他就安定了一些,茫茫然的白天出去找工,晚上回来照旧去敲门。 直到第三天的下午,他刚刚在一家小报馆实习起小编辑,包吃不包住,前两个星期实习,没有薪水。 报馆是商务印书馆下面的一个小公司,典型的走噱头风格的街边小报,刚成立几个月,正是拓展市场的时候,无奈天津这样的大都市小报馆立林,今天成立一家,明天倒两家,都是常事。 除了大公报这种常青树,谁也不知道世面上到底有多少小报。 不过宋书栋还是挺高兴的,写写画画的他擅长,钱虽然少,但是吃得一碗文化饭,他可不想再过躲躲藏藏有性命之忧的日子了。 临快下班的时候,主编让他出劳力,把上期囤积下的报纸送到厂里化纸浆,他厚道地满口答应,就拖着一箱子沉甸甸的报纸往外拖,那印刷的厂子并不远,过个转角就到,他图省钱,也不敢叫人力车,就自己慢慢拖行。 那天下午,戈登道可热闹了。 戈登道是小报馆的所在地,英租界上很热闹的一条路。 先是马褂松散打扮的黑衣人一群群的涌去,紧接着是英租界的红头阿三巡捕,脑袋顶着一窝红,惊天动地的往那边跑,巡捕房的汽车嗷嗷响着警铃横冲直撞的扬长而去。 后边就是好奇的老百姓互相问着咋回事面面相觑,有那好事的,腿脚快的,就跑过街角去看了。 宋书栋是个踏实人,虽然也想知道啥事,但是又非常忠于己的工作,硬是拖着箱子,逆着人流而行,一脸热汗地将废弃报纸拖去了印刷厂。 等他回到报馆,那里已经鸡飞狗跳的亢奋成一团。 主编隔着办公室的门一边跟记者编辑的喊话,一边耳朵肩膀上夹着电话激动地说着。 “对对对,离我们这特别近,我的人敢去及时,正好拍到侯老闆被人掳出来的惨样,不不不,我们不卖,我们要上自己的头版头条,不行,不,这个没得商量……” 有记者从外边跑回来,手忙脚乱的拆下胶捲。 其他人亢奋的跑来帮忙围观。 “拍到正脸了吗?” “暗房那边快点准备好药水!” “看没看到其他报馆的?” “这次动静太大了,侯代英都有人敢动,整个海河码头都得动一动啦!” 七嘴八舌的嘈杂中,宋书栋后背一僵。 侯代英? 侯代英! 慌慌张张放下手里的签收单,也顾不上交代工作了,他一头往人堆里凑了上去。 大家都在为大头条而亢奋,也没注意到这个小实习生带的是满脸与众不同的焦急。 七嘴八舌的气氛里,他连珠炮的问了一串问题。 死人没? 绑架的是什么人? 绑架的人受伤没? 逮到人没? …… 主编记者们忙着交换信息,根本没时间搭理他这一串不上檯面的问题,最后一个摄影记者交上胶捲之后才松了一口气,转头一脸诧异的打量他。 “诶,我说小伙子,你这个思路不对啊。”这个高高大大的摄影工作人员,人称老沈师傅的说道,“谁绑架的,这是一下步新闻挖掘的热点,咱们眼下最关键的卖点是被绑架的人是侯代英,这才是爆炸性的消息啊!” “我就是想知道……”宋书栋刚想继续发问,就被另一个瘦麻杆记者打断了。 “老沈,小宋刚才外地来的,还不了解情况。”麻杆儿端起茶杯喝了一口隔夜的凉茶水,但因过度亢奋,他毫无知觉的继续侃侃而谈,“天津卫谁人不知道侯代英?当然,也可能是有的,但是有点社会地位的都认识这位小魔王,谁让他有个警察厅长的哥哥呢!” 有谁会不知道警察厅长呢! “啊?”宋书栋听话听音,当场傻眼,绑架的人肯定是杜云峰,这个错不了,这就意味着捅娄子了,“那绑架的人岂不是跑不了?” “哎呀,这个死心眼的孩子。”老沈一跺脚,觉得这小伙子怎么就转不过这道弯呢? “绑架的那个肯定跑不掉,”麻杆儿倒是比老沈平静,他做记者多年,什么人都见过,死心眼的见过,不撞南墙不回头的人有的是,“你看看,这大街上唿唿啦啦的人,英租界的巡捕估计都来了。再说了,就不提那位候厅长,那侯代英手下也不是吃闲饭的啊!” “就是,”正在紧锣密鼓校稿子的记者老于百忙之中还不忘附和一句,“侯代英小霸王,海河边上长大的大混混,老北京的家世,北洋那阵,他爷爷可是袁大总统任命的国防次长,直到段执政上台才失了势,下野到天津,那叫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老于你认真校对你稿子,别耽误事,”麻杆儿接过那话茬,不是为了给宋书栋普及知识,而是报社这种喉舌部门,本来就知道内情多,人精多了,就容易生出优越感,调侃着卖弄起来,“到了天津,侯家照样是有钱有势,这不到候代臣这一代又风生水起了不是,年纪轻轻的就当了厅长,前途远大着呢,不过吧,他那宝贝儿弟弟倒是混不吝,听说是本想家里让他走仕途,牵着不走打着倒退,结果自己混来混去弄了个保安公司,四处到各个烟馆子、戏院、电影院给人家保安全。当然啦,说是保安全,你要不请他,肯定就不安全了。所以啊,咱天津卫黑白两道的安全算是全让侯家给包了。” 宋书栋听得几乎两股战战,觉得这下杜云峰是捅了实心马蜂窝了。 正慌得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沖印房那边的门打开了,几十张新鲜出炉的照片被一股脑的拿了出来。 主编也耐不住性子了,早就出了主编室,要不是怕胶捲曝光,早就一头扎进暗房了。 一圈脑袋扎在一起,挑选适合头版的照片,既得场面震撼,又得能看清主角状态,众人就一起上眼上手了。 “主编,快看这张,侯代英跟血葫芦似的,啥时候这么狼狈过,这张效果强。” 宋书栋循声看去,那照片中,所谓侯代英者,只有个侧脸,除了眼白是白的,其余都是鲜红,正被人用胳膊肘勒着脖子拖行,而且从照片的视野里,周围团团人群已经将二人围得水泄不通了。 绑架者只露了肩膀胳膊,是个西装革履的打扮,脸被挡住了。 只看那身高和藏头露尾的身形,宋书栋就知道是杜云峰无疑了。
第154页 他赶紧去扒拉其他的照片,各个角度拍摄的都有,然而,奇怪的是,无论哪张都没能拍到杜云峰的正脸。 他的礼帽压得低低的,连目光都没留给众人,西装的厚领子笔挺的竖起,遮挡了下巴嘴角,偶有一张照片似乎照到了侧脸,然而只隐约的能看到露出的一点点络腮鬍子,实在难见真容。 主编急的直拍大腿,这侯代英倒是各个角度都有,都够出本写真集了。 光他一个人儿不过瘾啊。 这胆大包天的绑架者众目睽睽之下公然行劫,本身就是特大卖点! 几十张照片这么看下来,绑架者艺高人胆大,犹抱琵琶半遮面,神秘感倍增。 “快,快通知后面跟进的老王他们,务必要拍到绑匪的正脸!”主编马上反应过来,后面新闻更大的卖点是什么,很有远见的关照下一步的部署。 不过此刻,他又马上把注意力集中到当下要出的新闻上,“现在马上把样稿拿去加印,发今天的号外,咱们是离现场最近的一家,咱这新闻肯定能抢到鲜。” “李志平,你也别闲着,快点赶下一篇消息的稿子,这个消息重点不要再放在姓候的身上,啊不不不,不要放在侯代英身上,要关注候代臣的动向,以及那个绑匪的来歷,要跟紧了,别被甩了,我们要搞个独家系列新闻,哈哈……”主编简直要发疯,一边搓着手来回走着,一边布置任务,看起来很像尿急。 他已经在脑海里正在上演一幕麻雀变凤凰的大戏,小报社摇身一变成了知名津门报纸,他也从名不见经传的小主编成了各大报纸争相巴结的名笔一支。 哈哈哈,真是前途远大。 到底是哪里来的绑匪,简直是上天的恩赐,这是要送我平步上青云啊。 主编癫狂着发着白日梦,记者们跟进的跟进,出稿的出稿,报社又陷入了亢奋的混乱中。 干等不是个办法,宋书栋心乱如麻的走出报社,也没想出个解决办法,脚步就不由自主的往那事发地点去了。 戈登道本就比较繁华,街道不算宽敞,人多起来就很拥挤,巡捕混混老百姓各有目的的往一个方向涌,就好像大水涌进了小河沟,混乱鼎沸得不得了。 事发地点在戈登道的尽头,靠近英租界的边缘,挨着法租界,那有一家侯代英名下的剧院,平时生意很好,剧院是春天刚装潢过的,富丽堂皇,十分高档,平时请的都是名角,是津门有名的高档消费场子。 侯代英混江湖是把好手,前些年被家里逼着在北平读书,往好人方向培养,没成想侯老爷子是剃头挑子一头热,大把的学费花出去,也没能培养出一个文明好青年,连纨绔子弟都没培养成,他小儿子硬是乐于享受平凡,混成了流里流气的地痞小头目。 侯老爷子一看,他那小儿子二十岁还不成器,还竟然隐隐要成地头蛇的架势,呜唿哀哉痛骂了一顿的之后,不得不承认自己是爱心餵了狗,满腔抱负都成了屁。 最后,他老人家终于想明白了,与其在皇城根儿底下丢人,还不如走远点,他老侯家的面子还能丢得速度慢点。 小霸王侯代英被丢给他那个警察副厅长的哥哥,名义上叫长兄如父,多加管教,实际上亲爹都放弃了,那天天忙着和达官显贵三教九流打交道的哥哥哪有时间教育他呢。 侯代英这一到天津就如同鸟儿出笼,野狗脱缰一般,不过一两年的时间,就在混混界混了个风生水起,成了名副起手的混混的老大——大混混。 他那时任副厅长的哥哥,也因为暗地里多了这个弟弟帮手,解决了很多不上檯面的敌人和对手,硬是把前任警察厅长给挤到北平教育部门高升任闲职去了。 至此,侯氏兄弟俩,短短几年的时间,可谓是称霸天津卫了。 话说回来,就这江湖地位,是没人敢打侯代英主意的,大鸭梨他大表舅李老闆也是侯代英众多“保护对象”之一,他那海河码头的生鲜货品,侯代英想拿就拿,都不需要亲自说,手下看上了就搬,那李老闆也只能咬牙挺着。 不过凡事就怕凑巧。 很久之前,侯代英的一个手下从李老闆的仓库里白拿了一批进口的西药,西药不比鱼虾,不光是涉及到钱的问题,还属于国民政府重点监控的货品,无故消失,有通敌的嫌疑。 当时李老闆不敢给,也不敢不给,左右为难的之际,就让那手下,以老闆侯代英的名义打了欠条,还列出了药品明细。 后来大鸭梨去大表舅那里领取任务的时候,大表舅一时马虎,没注意到那一沓子欠条里,还有一张是涉及小霸王侯代英的,是此埋下隐患。 大鸭梨拿着鸡毛当令箭,只想着邀功,都没好好思量过那候氏兄弟和五万块钱比起来孰轻孰重。 无巧不成书,他又遇见了“只想找个生计干干的”杜云峰。 于是,自我感觉十分良好的侯老闆在光天化日之下,众多混混手下的重重护卫之中,在自家里三道门、外三道门的剧院办公室里,被人给活生生地劫持了。 宋书栋凭着感觉往出事的地方赶,看热闹的人里三层外三层,到了剧院门口就走不动了。 他削尖头往里挤,发现是印度阿三们拉起了警戒线,在周围人乱闹闹的议论里,他似乎听见有人说,劫匪掳着人往法租界去啦。 他挤出人群往法租界跑,跑得比人力车还快,路上只见那法国巡捕也出动了,不是封了这个路口,就是拦住那个店门,巡捕们拎着警棍吹着哨子指挥来指挥去。 宋书栋到处看到处找,看见如蝗的巡捕心里很慌,可同时又隐隐觉得放心。 要是人抓住了,巡捕们就不会这么兴师动众了。 从傍晚到日落,他能转的地方都转了,一无所获,深更半夜无处可去,之后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旅店,他已经没钱了,旅店今晚是最后一天,他恍惚的想着明天和报社主编商量一下,晚上让他打个地铺,反正等实习期一过,他就有资金周转了,到时再搬出去。 也不知道主编能不能答应,他胡乱思想着,往自己的房间走去,无意间扫向隔壁—— 他心中忽然一动。 那房门下一丝窄缝,有隐隐的灯光。 脚步才刚刚在门前顿住,那房门便悄无声息的打开了。 室内应该是只开了檯灯,杜云峰身影高大,几乎挡住了大部分的灯光,也将宋书栋罩在了影子里。 他站在门里,并不往外跨步,也不试图张望,仿佛笃定门口一定是宋书栋一般,自然地开门,看了对方一眼,便侧身让他进来。 宋书栋都忘了说话,哑然地往里走,其实他潜意识里也告诉自己不要发出声音,杜云峰惹了这么棘手的人物,现在满城风云的样子,他还出现在暴风眼的中央,这是万万声张不得的。 待到门轻轻关上,宋书栋突然扭身回头,扑过去,在对方身上一顿查看摸索,他压低了声音急切地问:“惹大事了知道吗?”他拍打之处皆无异常,于是转头捧住对方腮帮子,左右掰动,“受伤没有?那么多人追你,巡捕们都有枪……”
第155页 杜云峰掰开他的手,昏暗中似乎笑了笑,不过因为面具般浓厚的鬍子,宋书栋也看不真切,只听对方说:“一万的佣金我拿到了。” 一低头,只见杜云峰从破棉袄的内怀里掏出了一张崭新的支票。 宋书栋此刻,看着支票,后知后觉的冷汗直冒,那薄薄的一张纸,和今天下午沸反盈天的绑架大事此刻非常生动的联繫到了一起,而杜云峰就是连起这两头的关键。 “这不是拿命换钱吗?”宋书栋没接支票,腿软地往后一坐,半个屁股挨到床边上,他才本能地挪动,嘆了口气,坐踏实了,“今天下午巡捕打手们都出动了,现在满城都在找你,杜哥,现在很危险知道吗?” “拿着,”杜云峰拿着支票,递给他,见对方不接,就怼了怼他的肩膀,力气不大,多了安慰的意思,“书栋不要怕,有我在,没事的。” “怎么能没事呢?”宋书栋愁得双手捂住了脑袋,“杜哥,你惹的那个侯代英是什么人你知道不?现在外边成群的人四处搜捕你,你再厉害也是一个人两只手,这不是关外了,不是你唿风唤雨的时候了,你手下的人……” 宋书栋忽然停住话语,勐然抬头看对方。 杜云峰微微低着头,若有所思的看着他,静静地等着他的下文。 宋书栋咽了咽口水,自知失言,一时间也不知道说什么把这话圆回来。 没等到他开口,杜云峰张嘴了:“我想不起来我以前是干什么的了,但我总有个感觉,我知道我自己干不了什么。” 宋书栋抬着头,看见对方朝他笑笑。 这段时间以来,杜云峰很少笑,倒不是多严肃,多数时候是有点迷茫,心不在焉。 “我跟了他三天,大概摸清了他的底细,才在今天动的手。”他继续说道,随手把支票塞进了宋书栋的衬衫口袋,安慰地拍拍对方肩膀,“看到你害怕,我都能理解,但是我不能理解我怎么一点都不怕,而且吧,我……撂倒他几个手下,进门时候看到他一脸愕然的表情,我心里竟然很高兴。” “杜哥,我听不明白,你想说什么?”宋书栋有点茫然了。 “就是,我是个粗人,不知道怎么形容好,就是一种感觉,我冲过去跳到桌子上,他当时手伸到了办公桌下面,我下意识的打开他的手,不知道为什么,我就觉得那里有东西,摸过去,果然,底下黏着一把枪。”杜云峰不看他,而是目视前方自顾自的说着,像是回忆一件有趣的事情。 “掳下那把枪,我单手一掂就知道是子弹是满夹的,不用细看,一勾扳机带着的劲儿,我就知道是已经上过膛的,你说奇怪不奇怪?”杜云峰拍他的手,不经意间从肩膀换到了后脑勺,从轻轻的拍,变成了慢慢的捋他的头髮,“我不用回头,就知道他下一步会怎么反抗,所以他往花架那扑的时候,我就知道没那么简单,等一花瓶就砸他脑袋上,你猜怎么着,那花瓶里果然也藏了一把枪。” 宋书栋的脑海里,呈现出一幕一气呵成的打斗戏,他无数次地看过杜云峰的身手,所以想像起来并没难度。 也就因为没难度,更加活灵活现,才更要捏一把汗,那可是侯代英的老窝,那可是保安公司的老闆。 掏狼窝还得趁老狼不在的时候呢。 他这是专门去掏老狼的。 “那你怎么跑出来的?”宋书栋紧接着问,他可是看见那人群里三层外三层的团团包围了,“我在一家报社实习,就戈登道上,我们有个记者为了拍照片,鞋都挤飞一只,都说绑匪跑不了了,我还以为你这下完啦!” “我起先让他开支票,他还和我废话,问我五万就敢惹他,是不是吃错药了?”杜云峰庶自微笑,挺好笑的回忆着,“天老大地老二,他老三?我也懒得废话,拎着他往桌角上撞,敬酒不吃吃罚酒,非得头破血流才听得懂人话。” 杜云峰说这些的时候,就像聊家常,既没有恐怖的情绪,也没有夸张的渲染,就是平平常常的说,见怪不怪的,还自成体系的带着某种逻辑,某种强制性的逻辑。 听到他这么说话,宋书栋就有点害怕,觉得这神情似曾相识,让他想起很久之前的杜云峰。 也想起来同样草木无情的周澜。 “拿到五万的支票,外边就来人了,我就顺理成章的让他送我一程,他倒是怕死的很,千叮咛万嘱咐的让手下别轻举妄动,”杜云峰继续说,“后来正好巡捕房的车也来了,我就借光用了巡捕的车,跑到城外,趁着人还没追上来,我打晕了开车的巡捕,换了衣裳跑了回来。” 说到这里,他手上轻轻的一顿,随即缓慢的说道:“书栋,我可以不说这些给你听,你知道这些细节没用,但是我还是说给你。”他想了想,然后继续说,“你知道吗?我做这些事的时候,没有慌过,没有乱过,该干什么,下一步要做什么,我不用细想,冥冥中我就知道,那感觉你知道吗?就好像我天生就能特别熟练的干这个——所以,书栋,我以前是不是就是绑匪出身?” 宋书栋一闭眼睛,觉得杜云峰隐隐的要恢復真身,能拦住吗? 第58章 侯家兄弟 第五十八章 支票都抢回来了。 他一狠心,睁开眼睛,低声说:“还不如绑匪。” “嗯?”杜云峰有点意外,眯着眼睛。 “你是土匪,烧杀抢掠,无恶不作的土匪。” “哦”杜云峰应了一声,沉默了一瞬,毫无波澜地说,“那就对了!” “对什么?哪里对了?”宋书栋被他捋着头髮,像被兄长教育呵护,身上虽然舒服,就是心里却是焦虑,“当什么不好,当土匪!我告诉你啊,你要真出事,我可救不了你了,上次是巧了,我带了火把,把你从狼嘴里抢出来,要是换成人,我可不是对手,你再大本事就这一条命。” “知道你担心我,从大鸭梨那里换了支票我就没停,”杜云峰又低下头,手上停止了动作,看着他,“马上回来找你了。” 宋书栋手里捏着对方冒险换回来的支票,抬头仰望,杜云峰正看着他, 真是中了邪了,宋书栋心乱如麻。 他脑海里仿佛两个人在打架,一个提醒他杜云峰过去的种种恶,一个歷数着点点滴滴的好。 两个声音纠缠在一起—— 这是个土匪啊,一个惹祸的好苗子。 当初他骑着马挎着刀来到他家,他的生活从那天开始就天下大乱,一直也没恢復成好世界的摸样。 可没有这个土匪的话,宋书栋估计也早被祸害死在另一个土匪窝里——他在杜云峰那时,至少能吃饱穿暖,除了杜云峰,其他小土匪没人敢撩持他,但是第二次被掳走之后,他是遭了大罪的,不仅家破人亡,他是被人轮着祸害。 他还记得杜云峰那时候领着保安团去剿匪,甫一看到他,就叫了他一声书栋。
第156页 从那一声开始,杜云峰之于他的意义,就不再是一个土匪,而是一个熟识的人,一个救他于水火的人。 如果世道这么乱,他不能自保,必须要有所依靠,那为什么不去依靠这棵能救他、救过他的大树呢? 他是不希望对方再当土匪。 他想让他学好。 奈何本性难移。 他现在脑子都坏了,什么都不记得了,可还偏偏热衷于刀口舔血的买卖,落地天津短短几天,就闹得满城风雨。 而自己和对方摽在一起,搞不好哪天,天灾遇不上,人祸估计是躲不掉的。 就按照这个架势,离横死街头还远吗? 宋书栋满腹心思的迟疑着。 ——要不要离开他?各走各的? 宋书栋低头看了支票,抬头再看杜云峰平静的眼神,他嘴巴动了动,没说出话来。 “书栋,”杜云峰不知道是有读心术,还是早就打算好了,他开口说道:“这一万你拿走,想去哪里生活,去哪里盘个店面也好,都随你,你救过我,但我现在只有这么多,也只能给你这么多,就此别过吧。” 宋书栋就愣怔了。 不过他也就愣了一小会,身体里好似另一个人掌管了主权,做出举国轻重的决定:“杜哥,我不能走。” 手掌停留在宋书栋的头顶,杜云峰走神了片刻,总觉得此情此景有些熟悉,可又十分朦胧。 手指捻了捻头髮,心中有些似是而非的奇怪感觉。 不过他很快回过心神,平静的继续说:“我虽然不记得很多事,但是吃饱不饿的本事还是有的,所以,你要是担心我,大可不必。” 大概那头髮的触感不对,他有些怅然的松手,转身去整理包袱,他不看宋书栋,忙着手里的活计,给了对方一个后背:“我能感觉到你想让我好,但是我自己更能感觉到我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我想不起以前,但以后,我还是想按照自己的心意活,我受不了管,你明白吧?” 宋书栋望着他的后背点点头,其实他一早就能感觉到,这头倔驴是不撞南墙不回头那伙儿的。 杜云峰没听到他回答,以为他没明白,就多解释了几句:“你是很好的一个人,跟我不是一个路数,你能踏踏实实过一辈子,吃安稳饭,睡安稳觉,这就应该是你过的生活,你能救我,我很感激,我很想给你更好的,让你很长一段时间不愁生计,但是目前来看,我离你远点,才能少给你惹麻烦。” 宋书栋听着他说这番话,从一开始就在轻轻的摇头,及至到了尾声,才想起来对方看不见,于是勐然一出声:“没有!” 从进屋开始,二人一直是压着声音说话,毕竟满城戒备,没必要招来不必要的猜疑,刚才这句却突然声音很大,可见宋书栋是真的急了。 “真没有……”宋书栋马上压低了声音说,“我也不是你想的那么胆小,没出息,我……” “书栋,”杜云峰打断他说,“我不是说你胆小。” “嗯,”宋书栋点头,站了起来,很正式的走到杜云峰身边,目光落到对方的手上,鼓足勇气下定决心似的,他抬起头,盯着高他一个头杜云峰,“我其实是挺怕事的,我不想惹事,但是吧……我发现这几年,躲也没有用,总有事来找我,我遭了不少灾,我没干过什么坏事,可是坏事一件跟着一件,坏人一个跟着一个,先是遇见你……” “我?”杜云峰一愣。 “嗯”宋书栋咽了口唾沫,“过去的事,不提也罢,反正你是个土匪,你对不起我。” “我……抢你钱了?”杜云峰迟疑的问,“还是……打你了?” “你别猜了,想不起来,就当没发生过,”宋书栋一挺身板,很正气凛然的挺起胸膛,“我早不怪你了,不然不会救你,后边发生了很多事,我是遇见过真是坏到骨头里的人,比如周澜……” 他抬眼查看杜云峰。 对方低头看着他,不追问,不过眼神是接着这个话茬的。 “世道太乱了,我家人都没了,我也看明白了,做老实人挨欺负,没法好好活。”他想起他爹,心里激动,眼圈有点红,鼻子堵了起来,“我不让你舞枪弄棒的,不是怕你连累我,是怕咱人生地不熟的你真出事了,我也顾不了你,再说……你要真出事了,我连个朋友都没有了,两眼一摸黑的,就真不知道该去哪了,我又变成孤苦的一个人,又要挨人欺负了。” 说完,那泫然欲泣的泪珠子终于挂不住了。 他不敢出声音,干是咧个嘴,有大哭的架势,没有干嚎的动静。 声音上没有惊天动地,情景上确是撕心裂肺的。 杜云峰本来是要掏东西,见此情景只能暂时作罢,转身哄起他来。 起初是下意识的想捂对方嘴,企图强行阻止对方哭泣,比划了一下觉得不对,就改成袄袖子去给对方擦眼泪。 他那棉袄从关外来一路东躲西藏摸爬滚打的,脏的不行,尤其袖口没秃噜线的地方都磨得黑的发亮,秃噜线的地方棉花都跑光了,成了黑旧的破洞。 这一擦,把脏棉花都蹭宋书栋脸上了。 宋书栋哭着哭着鼻子痒,还跟上打了个惊天动地的大喷嚏。 手忙脚乱的拿了毛巾给宋书栋擦脸,一边安慰:“别哭啦,不走就不走呗,我也没赶你,我这不是怕连累你嘛,你不走,我还巴不得呢。” “真的?”宋书栋从毛巾里抬起脸,“我也没想让你报答我,你也别嫌我拖累你。” “嗯,”杜云峰连忙说,“不拖累不拖累。” 宋书栋想的没错,杜云峰还真不是坏到没下限的土匪种,他有他暴力的一面,也有他仗义的一面。 在杜云峰有记忆的人生里,他还第一次与人长聊,虽然内容有点墨迹,但是他却在过程中许下一个承诺,一个对他救命恩人的承诺,我不离开你。 而这个承诺,在后来相当长的时间里,都帮助了他,也束缚了他。 巡捕设卡查车的哨声时不时传来。 夜都深了,外面还时不时有车灯闪过窗户,光影从墙上闪过,可见,还是有大批人的人在繁忙的寻找着。 “杜哥,他们会不会突然进来?”宋书栋紧张的站在窗边,想要伸手撩窗帘。 “别动窗帘,”杜云峰已经翻出东西,是个小黑布包,忙里偷闲的看了他一眼,“你已经手抖了,会引起别人怀疑。” “哦,”宋书栋答应了一声,又去靠近床头灯,“要不要关灯,不然他们知道这个房间有人。” “别动,”杜云峰扫了他一眼,立即制止道,“忽然关灯也会惹人注意,你什么都别动就好。” “那我?”宋书栋有点手足无措了,站在窗边,明明什么都没做,浑身的肌肉却绷得僵硬起来,“我该做点什么,杜哥,你在干嘛?”
第157页 杜云峰一抖,打开小布包,原来是一套刀剪理髮刮脸用品。 他胆大而心细,好斗却并不鲁莽,他跟了侯代英三天,迟迟不能动手,不是找不到机会,而是先要摸清对方底细才肯伺机而动。 那套西装礼帽已经丢在桥洞下,他脸上的连鬓胡已经几个月没修剪,没型没款不说,如同扣了个张飞面具,加上他冷静而警觉,帽檐儿压得又低,真是难见真容了。 所以当他又换成破棉袄棉裤,笼着袖口刻意猫腰驼背的熘达回市郊旅店时,并不起眼,只是远远望见巡捕的时候,他会悄悄绕着走,好在叫花子似的一身并不起眼。 脱掉棉袄,里面就剩赤膊了,他对着一盏小镜子修剪鬍鬚,待一把一把的剪短了,才上了剃刀贴着胡茬硬刮起来。 宋书栋自告奋勇上场,先是跑去水房接了水,回来兑进搪瓷盆子的冷水里,调好了水温,又想起自己屋里有块洋胰子,取回来打在湿毛巾上,开始往杜云峰脸上涂。 “你行吗?”杜云峰仰头坐在板凳上,那旅店不甚高级,床和椅子凳子都是粗藤的,是用几年就得扔的廉价货,不过他们只住得起这样的店,他瞄着宋书栋手里提起来的刮刀,“不要害怕,手不要抖,他们今晚查不到这,放心吧,戈登道离这里太远,他们不会马上排查到这。” “你咋知道?”宋书栋放下毛巾,手上的刮刀开始比划,得从脖子开是刮,从那就开始有硬胡茬了,“今晚不到,明天后天呢?我看城里都戒严了,这不比奉天,咱还能认识几个人帮忙打掩护,现在要出城可真难办了。” 杜云峰瞄了一眼头顶探过来这张脸,喉结咕哝了一下,但是识时务的没讲话,他心里也奇异了一下,自己咋知道今晚人不会找上门? 没什么理由,好像就是一种直觉。 天生的,一种生存直觉。 但又好像不是直觉那么简单。 就好像他行动的时候,会直觉的感知到对方的枪、匕首一类的武器最可能藏在哪里,也能本能的感应到对方是真服了,还是会伺机反抗。 一切都太快,各种连锁反应瞬间完成,这是一种生理本能,生俱来一般,融化在血液里,成长在骨髓里。 伸手穿衣,张嘴吃饭,都是本能。 可真要细究起来,更像是重复了千百遍的动作,从第一步到第一百步,因为经歷的次数太多了,中间那九十九步都省略了过程,看起来就是从一直接到一百的直线反应。 他迷茫的时候,就会想到这些奇奇怪怪的想法,他不愿深想,想不出个所以然来,脑袋还要开锅。 “我就是觉得,巡捕最快也得明天白天或者夜里,毕竟城里能住人的地方太多了。”他等到剃刀离开喉结时,才回答宋书栋的问题,“现在不能出城,现在出去等于自投罗网,火车站肯定设重卡,咱要是背包袱步行,慢且不说,太显眼,容易被人怀疑上。” “那咋办?”宋书栋本来看他不慌,还以为有啥办法,结果听他这么一说,竟然是瓮中捉鳖彻底跑不掉了,不由得急切起来,“咱不能坐以待毙啊!我的意思是咱不能坐着等死啊,你也说明后天人就来了,咱往哪躲啊?” 宋书栋说话间,手里的剃刀没闲着,刮的还挺快,转眼颳了个差不过,杜云峰的鬍子太硬,这一番下来,剃刀都有些钝了。 “说了不要急,你再刮花我了,脸上带伤最容易惹人怀疑了。”杜云峰坐直身体,照了照镜子,拿过宋书栋手里的剃刀,拉过自己腰间一小截皮带,剃刀反正面交替的磨了几把。 又抹了一把泡沫,他仔仔细细的刮脸,间或鼓着腮帮子和宋书栋说起他的打算。 他的打算大胆而简单。 城里不是大张旗鼓的在找他嘛,那他就偏偏往那锃明瓦亮的大灯底下站,好像那些人背靠着他,怎么转身都看不见他。 第二天一早,宋书栋就依了杜云峰的主意,虽然他心里打鼓并不认同,但自己也实在想不出好的办法。 他照旧去了报馆,跟主编汇报说去印刷厂查看印刷进度,便匆匆跑出来,在那戈登道上顶好的一家小洋楼里签了租赁的合同。 那红色小洋楼的主人最近调去汉口临时公干,一家老小随行,公务收入毕竟有限,而一家老少大概花费都要指望他一个人,那天津的宅子就简单收拾了放租。 宋书栋签了短期的合同,也因为期限短,那价格也就高出市价,不过宋书栋没还价,因为杜云峰交代他务必要在上午敲定住的地方,那旅馆已经很不安全了。 一切顺利,当天下午,二人便顺利的搬进了小洋楼。小阳台一共二层,但因为是西班牙式的风格,所以顶层之上,还有一个尖尖的塔楼式阁楼,空间不大,但四面视野都很高。 宋书栋表面镇静,实则魂不附体的上班。杜云峰倒是很少外出,那一万块,除去房租还剩了不少,够二人花费一段时间。 塔楼的一面,可以看到侯代英家的宅子,因高度有限,并不能尽收眼底,但能将那宅子的大门进出约略看个一二。 没几日,那侯家宅子某天就热闹了起来,进进出出的人剧增,杜云峰估摸着那侯代英是出院了。 他大隐隐于市,隐的还挺成功。 前几日,尝试出门买报纸,人来人往的大街上,也没人注意到他。 七转八转的漫无目的走,一天下来,果真没有人盯他的梢。 大大方方的进了家门,关好院门,他对自己行兇之后,还能完全不需要藏头露尾的生活,感觉甚是满意。 至少表面看来,今时今日的他,和行兇当日的他,绝不是一个人。 别说满街的巡捕和侯氏公司的打手们认不出他,连宋书栋认出他,都是因为和他相识的久。 那天,他刮完脸理了发,换上一身缎子面的长袍马褂,就一个转身,感觉完全大相迳庭。 妖精一转身化成人,叫花子转身化成了文明人士,窝窝囊囊的大而无当化成了干干净净挺拔健壮。 剃掉面具,他只剩下隐隐有点青的额角下巴,只是个荷尔蒙旺盛的英俊青年,哪还有半分张飞的影子。 连续几日的外出,无惊无险,杜云峰本来就大的胆子,越发的膨胀,那侯氏门厅车马熙攘,让他生出了点促狭的心思。 侯代英出院,不是个光彩的事情,毕竟他是被人揍的,又不是扬名立万负的伤。 而且他那伤说轻不轻,说重也谈不上。 被手下和巡捕们山唿海啸的送到医院时,人是不大清醒,还血葫芦似的,但医生大张旗鼓的检查后,才战战兢兢跟各位爷交代,侯爷只是头上的皮外伤,连续撞击导致伤口出血,只要剃掉头髮缝上一缝,便可消灾解难。 猴子猴孙们抓不到劫匪,捧着无处安放的忠心,热锅上的蚂蚁一般,不知和侯爷如何交代,听医生这么一说,可下找到了表达关切的突破口,一时之间,竟然在医院里大唿小叫起来。 院长亲自出山也没能平息事态,硬是把半迷煳半清醒的侯代英又推进了爱克斯光机钱从头到脚咔咔了一番。
第158页 后来鸡蛋里挑骨头,勉为其难的开出轻度脑震盪的处方来,而这病除了静养,也没啥良药。 一群猴子猴孙纠缠不休,嚷嚷医生大题小做,竟然献殷勤的想出给侯代英输血补补身体的点子,简直乱成一团。 正不可开交之际,侯家那警察厅长的哥哥赶来了,他刚刚从北平公干回来,甫一入津,就有手下迎面赶来说是家弟被人绑架,身受重伤。 侯家兄弟秉性差异很大,兄长年纪轻轻就老道持重,是块走仕途的好料,为弟的则是身已成年,心性顽劣。 候代臣心急火燎的赶到医院,表面上完全是镇静的样子,大步穿过走廊,急而不乱。 那猴子猴孙正把医院闹得和花果山似的,候代臣这一出现,好似牛魔王莅临,目光扫了一圈,猴崽子们中了定身法,猫腰撅腚的迎接他,也不吵嚷了。 “卓华!”卓华是侯代英的字,他虽然人流气,但家世端正,所以名与字俱佳,皆有来头。 候代臣没理会其他人,表面看不出波澜,心里其实很急迫,进了急救病房脱口而出:“你怎么样?哥来了,不要怕。” 此刻侯代英已经约略的清醒过来,正四肢健全的爬起来坐。 “哥,不知道哪个石头缝跳出来的王八蛋,打主意到我头上了,你快给我封城,看我弄不死那个王八蛋。” 肉眼见证到患者这个情形,候代臣和各类打打杀杀现场打过交道的理智就完全冷静了下来,当然表面上看,依然没有什么变化。 只见他不动神色,本来不显山露水的关心,来去匆匆,一去了无痕。 “混蛋,你四处惹事,早就让你走点正路,报应来了吧?”候代臣的手足之情见了底,刚关心了一句,就转变了画风,噼头盖脸的训斥起来,“你看你养那群人五人六的东西,平时狐假虎威的,一个个都挺厉害的,惹了事总得我给你擦屁股,现在好了,一个不知道哪来的人单枪匹马的就把你给劫了,你那保安公司的人都是死的?” “那么大声干嘛?喊得我脑仁疼!”侯代英本来见大哥来了,可找到了主心骨,结果事与愿违,比他爹还义正言辞的。 他从小不服老爷子的管,就和哥亲,结果哥跟小爹似的,“我都这样了,你还训斥我?行吧,我看我也劳烦不起你,人我还是自己抓吧,求人不如求己,您快移驾吧!” 说完他不管不顾的起身,跳下病床,四处找鞋,当时一名护士正给他换纱布,成卷的纱布条还没剪断,脱手掉了下来。 没找到床下的鞋,侯代英索性光脚跑出病房,朝外面猴山嚷了起来:“你们这帮废物,平时不是都挺厉害的吗,天津不没有你们不知道管不着的吗?今天咋都这么没用……” 外边的猴子猴孙们一改和医生护士们的嚣张面孔,如丧考妣一般垂手等着训话。 有辈分高的偷眼瞄去,只见侯代英脑袋上的纱布松松垮垮,身后拖着白纱布条子还留在门里,好似个长尾巴,从后脑勺就开长的。 “你指桑骂槐的给谁听呢!”只听候代臣中气十足的一声吼,“你看看你那个丢人现眼样。” “……”侯代英扭头,纱布松垮下来,他抬手撩起纱布,海盗似的一只眼挑衅他哥,“对不住了,看不见!” 候代臣一指病床:“滚回去!” 侯代英下巴一扬,似要继续挑衅。 候代臣从进医院到现在,看起来情绪都很平稳,无论是关心还是训斥,都是面目平静的说。 此刻他微微瞪了眼,他是方正脸,年纪轻轻,官派十足,本就有一番不怒自威的架势,这一瞪眼,目光犹如实质,竟让那小魔王侯代英憷了一下。 侯代英避开他的目光,转而门外朝门外吹鬍子瞪眼,可惜头上纱布已经太松,此刻散架下来,把他弄成了一副被破坏的木乃伊形象,实在没有威严可言。 “快点!”候代臣低声呵斥了一句。 侯代英没敢耽搁,气恼地扯着纱布,跳回病床,刚想把一堆撕扯下来的纱布扔到护士身上,见对方已经战战兢兢梨花带雨,也就作罢了。 后来,候代臣又和满脑袋大包,汗流不止的院长交谈一番,得知其弟确实只需要静养,真无大碍,才暗暗放了心。 这绑架案子来的蹊跷,他便索性让侯代英住进了医院。 毕竟劫匪的来歷一无所知,而且只抢走了五万的支票,细想不可思议,真要是绑票,侯代英别说五万,就是五十万,五百万的开价也不值啊。 谁不知道侯家的家底殷实丰厚,人才辈出呢? 这事实在透着诡异。 医院被派华界警局派去的人里里外外的维护好了,过了几天人没抓住,但一切风平浪静,侯代英也静养够了,便在医生护士如释重负的欢送目光中出院了。 第59章 来得早不如来的巧 这日上午,杜云峰无事藏于小阁楼,观察到侯家热闹起来,先是门庭扫洒,上午陆陆续续的有保安公司的职员进出,及至快到中午的时候,几辆黑色汽车陆续驶入戈登道。 前后车的几名年轻人先跳下车,前后左右的在猴宅大门前四顾,中间一辆黑色福特直接拐进猴宅。 杜云峰凭直觉知道,侯代英回来了。 约莫过了午饭时间,戈登道上惊天动地的热闹起来,各牌子大大小小的汽车驶进来,那路本来很宽敞,后来竟然陆陆续续的停满了。 侯家的大门这一下午打开,就没合上。 他自己开保安公司的,此刻自己家里保安的人手反倒比外面的职员还多,亏得这里里外外的人多,不断的有人通报,这个老闆来拜访了,那个政府的要员来探望了。 “咦呀,我说侯老弟,这天津城都有人敢打你的注意,这世道真是乱了!”说话的是黄家花园夜玫瑰舞厅的顾老闆。 “吃了熊心豹子胆了。”侯代英坐在偌大客厅的沙发上,大马金刀,气势十足,完全不像个初癒的病人,“这事说起来也怪怂的,老顾,你也不是外人,我就觉得奇怪,天津什么人物我没见过,敢在我头上动土的,还不急不慌的,这到底是哪路神仙,要让我逮到他,我得好好请他吃顿饭,爷活这么大,还没见过这么胆儿肥的。” “哎呦,候老弟玩笑了,”顾镇海是个八面玲珑的人,他那场子黑白两道的人都光临,平时多靠侯家兄弟照应,今天是特意赶着侯代英脚前脚后来探望的,“哪有这么神的人物啊,我估计着,十有八九是穷疯了,或者外地来的,不知道你的厉害,初生牛犊不怕虎嘛。” 侯代英摇摇头,他在医院静养把事情翻来覆去想过很多遍了,老顾说的可能性,他不是没考虑过。 “真要是外地来的叫花子,”侯代英说,“能直眉横眼的往我公司闯?妈的,张嘴就五万,说什么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诶,我妈的当时也是气懵了,都没问我到底欠谁的钱!” “哈哈,哎呀,蹊跷蹊跷!”姓顾的没忍住笑,“候老弟说的都成奇谈了,这是哪来的疯子,你会因为区区五万被人绑了?哎呀,我要笑得肚子疼了……”说罢他真的捂起了肚子。
第159页 “我能拿这事开玩笑嘛,你说怪不怪?”侯代英一摊手。 侯代英和顾老闆刚聊个开头,一个年轻伶俐的小伙子就跑进来,绕过豪华的沙发,俯身到侯代英的身侧,低声的说了几句。 只听侯代英吩咐到:“让他进来,今天人多,就不用挨个问我了,让老海看着办,有重要人物在来知会我。” 那小伙子弯腰称是,伶俐地给顾老闆微微鞠了躬,跑下去找老海了。 “盐务局的李桂湘,”侯代英随意说,“最近从盐警那边调任到了财务,当了个处长,到我这里来显摆啦。” 顾老闆听话听音,立刻领略到了其中的玄妙,于是自然而然的接话:“虽然只是个处长,恐怕也是贵人指路才行啊,那可是盐务,现在坐盐堆上不就等于坐金山上了吗?财务处长,炙手可热的位子,实在是令兄手眼通天……” 他话音还未落,客厅门口就转进来一名中山装打扮的中年男子,三七分头锃亮,看得出刻意刚打理过的,举手投足刻意慎重,又掩盖不住春风得意的劲头。 “侯老闆,”他单手捧了一个木盒子,扬起另一只手,脚步飞快的穿过大厅,往沙发这边小步奔来了,短短的几步,跑出了向日葵一般的笑容。“侯老闆,您受苦啦,我呀,来晚了,真是担心你啊。” 侯代英屁股坐得稳稳的,没有半分起来迎客的架势,只是嘴跟得上,手上做了个请的架势。 “这位想必就是李处长喽,”他说,“请坐吧。” 春风得意的李处长朝侯代英半猫着腰,这时非常识时务的朝一旁站起的顾镇海点头。 “夜玫瑰,顾镇海,李处长幸会幸会!”跟政府部门的打交道多了,顾镇海身段低得很,已经起身,先自报家门,伸出手。 “呦,大名鼎鼎的夜玫瑰啊,顾老闆可是神秘人物,鄙人荣幸!”李桂湘双手握手,他正是刚刚发迹,对于结交各路豪杰,正是如饥似渴。 当着侯代英的面,二人不便大规模的互相吹捧,只能草草恭维了事,反正来日方长,上层交际圈就那么大,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搭上话了以后就好办了。 原来,那李桂湘并不光是奔着候代臣的人情而来,将木匣子里的千年老人参给候代臣过了目,他才客气汇报:“这是我们陈署长的心意,他老人家实在是脱不开身,北平那边要谈判借款合同的事,盐务海关我们哪跑得掉啊!” “陈叔叔太客气了,我一个晚辈,劳烦他操心,实在是过意不去,等回头我亲自上门道谢。”侯代英浑是浑,可对待长辈,除了对自己老爷子恭敬不起来,对他其他叔辈倒是真心的尊敬,不过他无意于谈及家世关系,于是转换话题,“说道美国人的款子,那还真是借不借都难受,小日本子拿刀拿枪的,美国佬就拿钱砸,我看谁也没比谁野心少多少。” “可不是嘛,”李处长赶紧附和,陈署长的心意他带到就完事了,眼前的这位侯老闆他不熟悉,可得抓住机会结交下,毕竟那位侯局长身在高位,见一次不容易,要是以后能走弟弟路线,那就方便多了,“可委员长夫人能量大啊,前几年那中美合作,加上宋家的财团势力,美国经济可不就进了咱们半壁江山了吗。” 大家对“中美合作”这个词会心一笑,毕竟中正美玲的名讳还是要忌讳下的,但是中美合作听起来冠冕堂皇,又意味深长,已经成为大家谈论政坛心照不宣的词彙。 “这就是前怕狼后怕虎,中间还有追兵。”顾镇海虽然只是个生意人,但是往来无白丁,四面八方的消息都挺灵通,“去年,庐山搞训兵,阵势搞多大,结果呢?几次上山剿匪都无功而返,攘外必先安内,我看这内啊,实在是不好安,这不,又急着借款子去了,哈哈哈。” 世道不太平,群雄并起,大家谈论起来仿佛他国,颇有点见怪不怪的意思。 “打吧,不打趴下不拉到,那些泥腿子还挺抗揍的。话说回来,姓蒋的早身经百战了,西北老冯老阎不也都不敢出头了吗?东北的老张家守家底不行,但是手里那几十万大头兵可带出来,他现在和蒋委员长穿一条裤子,谁敢起腻,南边姓李的姓白的那么能打,现在不也老老实实的?” 侯代英本来身体就屁事没有,这家中一坐,侯家人来人往热闹非凡,幸亏他不是女的,否则称得上是京城第一名媛。 闲扯着关外传来的消息,说是长春那边传说爱新觉罗氏要再称帝,三人均是摇头。 袁项城多天时地利人和的一个人物,不也草草下台了嘛? 二十多年过去了,天变了多次,想回去当皇帝,别说溥仪没那声望实力,就算日本人给他兵马钱粮,老百姓也不买帐了。 乱世春秋,一朝天子一朝臣的,人心早已不古,还有人做大一枕黄粱的大梦,不过是个傀儡笑话罢了。 男人们在一起,无非谈政治时局,间或谈几句女人。 客厅里人多,越发热闹,以那豪华大沙发为圆心,围着一圈各界才俊。 客厅里如此热闹,外边也没清净到哪去。以客厅为圆心,这交际场论资排辈往外辐射,外围的凑不到侯老闆跟前去,就与那同阶级的交往熟悉起来。 侯氏门庭车马热闹,管家老海忙着迎来送往,家里主子名义上刚出院身体欠佳,不方便接送,他就得照顾周全了,面面俱到。 刚送走了码头生意的一位老闆,海连江收回笑容,抬手轻按额顶头髮,顺便抹了一把忙出的一头汗。 天正冷的时候,他能忙出汗来,可见生理心理都很忙碌,护院的小厮递过来一块白毛巾,他刚想接,眼角余光里来了个人。 这人个儿挺高,身材挺拔,余光就能感到不是个一般人,老海扭头一看,十分眼熟,心思调动起来一想,这不是前两年在商会里见过的杜老闆嘛。 他赶紧迎上去,他也是个高个儿,但抱拳行礼就矮了几分:“杜老闆,好久不见啊!” 杜云峰停住脚步,警惕的看了他一眼,迟疑了一瞬,随即神不知鬼不觉的把狐疑藏了起来:“你认识我?” “您瞧您说的,我哪能不认识您啊?”海连江又猫腰欠了欠身,“天津卫有头有脸的人物一共能有几号,我要是不认识您,我们家侯爷还不得抽我有眼不识泰山?” “嗯?”杜云峰脚步站定,面无表情。 他在阁楼上望得不真切,几天光天化日下都没人认出他,于是一时兴起,从头到脚的套上一身缎子面的长袍马褂就出了门。 熘熘达达的沿街而行,一路压着心里的雀跃刺激,往侯家靠近,打算路过的时候,往那大门里好好看上几眼——看看那个姓候的娇弱的丢人样。 结果还没靠近,就被人拦住了。 眼前的这个人,他完全不认识,刚才对方跟他说话的时候,他还以为绑架那茬被认出来了,可瞬间又觉得对方那语气神情不对。 他看起来明明认识我。
第160页 那也就是说,他这个认识的,不是现在的我,而是以前的我。 他叫我“杜老闆”。 我是杜老闆? 杜云峰把心思压住,单是眼也不眨的盯着海连江,想从他的一举一动里判断出更多的信息。 他的目光明亮而坚定,直来直去的不躲闪。 “你认识我?”他不动声色的问。 海连江说不上哪里不对,就觉得眼前这位杜老闆比上次见到要显得奇怪,怪在哪里他又说不上,双方地位的悬殊让他先对自己产生了怀疑。 估计是自己冒昧了。 “杜老闆杜爷,我失礼了。”海连江赶紧解释,“您大人不计小人过,我这不许久没见到您,今天高兴嘛,您肯定不认识我,我哪能不认识您吶?” “许久不见?多久?”杜云峰问。 海连江觉得这话问题透着古怪气,不过他也没和杜云峰打有过深交。 只是一面之缘,他本以为对方豁达开朗,犹记当初酒会,远远望见他,与那周先生和候代臣有说有笑,十分健谈爽朗的摸样,杜云峰也在一旁。 “杜爷,上次有幸见您,还是商务局的酒会上,您与我家侯爷他大哥商谈生意,我家侯爷和您打过招唿,您肯定记得这个,我嘛,远远的望见过您,所以还没有认识您的荣幸。” “哦”杜云峰听出了点眉目,原来他还曾经和这个侯代英的大哥认识,而侯代英起码是点头之交。他思索了一瞬:“我来看望你家侯爷。” 他这个时候就不能逃了,狭路相逢勇者胜。 “您大驾光临,我们可是蓬荜生辉呢!” 海连江认为他肯定是来探望侯代英的,不然此时此刻出现在这条街上很是突兀。只是他上下一打量,杜云峰两手空空,又实在不像个探望的样子,而且他还和他在门口打了半天的哑谜。 海连江想,真是古怪。 心里觉得见了鬼了,不过想归想,他还是扭头敞开嗓子,往里吆喝了一声,撩起前襟一摆手,把杜云峰往侯家大院里请:“杜爷,您跟我来。” 杜云峰没有丝毫胆怯,他单枪匹马的来,就能单枪匹马的走。 本来是来恶作剧的,现在反倒没有了玩耍的心情,他好奇于将要发生的事情。 他好奇于他的过去。 院子里有一些人,很多人望着他,有的人还躬身点头,杜云峰都没有印象,不过他微微点头,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 一路登堂入室,客厅里男男女女,说是来探病,却都把这当成了气氛热烈的社交聚会。 外面天寒地冻,宅子里暖气给的很足,加上人多热闹,温度徒然上升,一股混杂着香水和菸草气味的热气扑面而来。 再看那男男女女,香衣鬓影的也绝不担心患者身体安康的神情,倒是各个精神抖擞,三三两两的捉对厮杀,也不知是否熟识,反正相谈甚欢。 那最热闹的一大圈沙发乃是聚会的核心,老海把人往里领的时候,侯代英正叼着雪茄仰着下巴听盐务处长拍马屁,马屁拍得正在舒服的劲头上,顺着笑眯眯的目光,他扫到进来的人。 他楞了一瞬,把马屁抛到脑后,再定睛一看,只见他一拍额头,也不在沙发上扮演病患了,腾地起身—— “哎呀,真是稀客啊,”众人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一身长袍马褂的杜云峰站立到了客厅的正中央,侯代英穿过自动让路的宾客,老远就伸出双手,“这不是杜先生杜哥嘛!” 他伸出手,非常热情地迎上去,杜云峰看着他,也不主动迎上去,只是自然而然的伸出一只手,仿佛绅士,其实另一只手微微背向身后。 冬天穿得多,他腰里别了一把锋利的小匕首。 侯代英十分热情,双手握上去使劲摇晃,须臾便拉着他往沙发上引:“杜哥,我说你可是见外了,我这都两年多没见到你了吧?” “好像是有些时日了。”杜云峰不知说什么妥帖,便顺着他的话茬往下捋,还带着点似笑非笑的神色。 周围的人有的似乎认识他,便“杜老闆”“杜先生”的打着招唿,而李处长这种新贵虽不认识他,却也从侯代英的热情里感受到了来者的重量级,便自动的让出沙发的好位置。 杜云峰不客气的坐下来,旁边有人自告奋勇的递上来雪茄香菸,他便抽出一支香菸叼在嘴里,李处长也不甘落后地擦燃火柴凑上前去。 吐出一口烟雾,杜云峰眯眼,不动声色地扫视了一圈周围的人,微微一笑:“大家都太客气了,我杜某人许久没回天津,大家还记着我吶!” “瞧杜先生说的,您什么样的人物,我们哪敢!这话侯先生听了一个不放过我们。”一个高个子卡其色西装说。 “杜老闆做的是大生意,我们这点小鱼小虾卖卖,平时还得靠杜老闆留口饭吃呢。”说话的是脸圆如盆的老者,杜云峰只扫了一眼身形,便判断此人的生意绝不是什么光明正大的行当。 众人恭维声中,杜云峰拱手谦让,随即一扭头,朝坐定的侯代英露齿一笑:“侯先生别来无恙?” 在侯代英的家中,请来的宾客对杜云峰如此客气,也是在给他面子,他正洋洋得意,听杜云峰这一问候,他赶紧收起得意劲,把翘起的二郎腿压了压:“杜哥,您就别和我客气了,我虽然和你只见过一两次,但是我哥和你不是外人。”说罢,他搭上杜云峰的肩膀,凑近了说:“我哥能坐上这个位子还不是多亏了你和周先生,没你们我们哥俩哪有现在好日子过?” 说罢,他拍拍杜云峰的肩膀,仿佛双方心知肚明。 杜云峰笑了笑:“看在家兄的面子上,我就不客气了,候老弟。” “哎!”侯代英夸张的应了,似乎亲近是种荣耀,“这就对了嘛!” 杜云峰一肚子的狐疑,翻来覆去的掂量那些话的含义,感受到了巨大的信息量,他不仅对自己的定位有了重新的认识,还敏感的捕捉到了“周先生”这个词。 他以不变应万变,有问有答的与众人周旋,谈及近年动向,他便说一直在忙生意,众人畏惧他,也不敢深究,但话里话外偶然就要涉及一下“周先生”。 “杜哥,咱俩聊点体己话,”侯代英不一会儿就把杜云峰拉进了边缘的牌室,那房间小,角落里有一具暗红的沙发,众人识相的不上去打扰,只剩他俩吞云吐雾,“我哥现在局长的位子坐稳了,以前那些反对的老傢伙也都收拾的差不多了,当然这还得谢谢你当年出手利索。” 杜云峰没有细问出手利索是个什么具体含义,不过宋书栋说他以前是土匪,估计起来也不是什么好事,他只能含煳着说了一句:“都是朋友,没什么大不了的。” “杜哥,仗义!”侯代英竖起拇指,继续说,“也就你和周先生才敢动那个老傢伙,”说到“老傢伙”时,侯代英刻意放低了音调,“不过当初他挡你们发财,挡我哥升官,也是自己找死,别人都以为他是得罪了江湖上的,谁也没料到是咱们里应外合拿掉他。话说回来,还是你们从关外带来的兄弟下手狠,所以我最佩服你和周先生做事的魄力!”
第161页 “嗯”杜云峰应了一句,终于忍不住开口含煳其辞的问,“你和周澜有联繫?” 他打赌众人所说的“周先生”就是周澜,他有很强烈的直觉,他和周澜之间的关系很复杂,绝不是生与死,杀与被杀那么简单。 “那个,”侯代英被他问的有点意外,咳嗦了一声,才解释说:“杜哥,我和我哥都是联繫你这边,周先生我们恭敬,但是着实联繫不多,实在是不方便。” 到底什么不方便,杜云峰不得其解,微微皱眉,望着对方,犹豫着怎么开口问。 没想到侯代英先不自在了,有些心虚的解释说:“周先生和日本人走的太近,虽然做生意能沾上这层光挺好,可是毕竟咱这还是中华民国的地界,明目张胆的有来往,会招来杀身之祸啊!” 说到这,他想起什么似的补充了一句:“我今天见到你还挺吃惊的,后来一想,他妈的,国民政府的格杀令只有周先生一个人,没说你不能回关内啊。哈哈,所以啊杜哥,你来的正是时候,你和周先生那土货的生意能不能让小弟也沾沾光,我哥现在是局长了,明面上做不了,暗地上还是能照顾的,天津码头这边你们和谁合作不是赚钱呢……” 侯代英巴拉巴拉的说着,杜云峰脑子里轰轰作响,跟开了锅似的。 几条线索纵横交错,他復原不出完整的故事,只是凭着自己对险恶人心的了解,理所应当的搭建起了他和“周先生”二人的恩怨框架脉络—— 他和周熟识——二人一起做过生意——周是汉奸——二人翻脸厮杀…… 至于这厮杀的原因—— 杜云峰空荡荡的脑海里只能想到只有那么一个可能性,与钱有关,周澜有日本人做靠山,要剥夺他的生命与财产。 目前来看,周做到了一半。 他一分钱就没带出关外,叫花子一样落地到天津。 幸好他还有命在。 杜云峰默不作声,乍一看在默默的听,侯代英叽叽喳喳的说,因为兴趣盎然所以十分投入,也没留意对方其实是在走神。 这一下午,杜云峰没恶作剧到侯代英,倒是自己数度齿寒发冷,也说不上为什么,他本来对刀枪棍棒浑然不怕,反倒有种天然的亲近感,唯独每每听到“周先生”这个词,联想到他想致自己于死地,他就感到从心口里往外冒寒气。 侯家大宅当晚大宴宾客,算是答谢大家的探望关怀,从利顺德请了两名大厨来家里,众人乐得愿意,兴师动众的去利顺德固然够档次,但把家里的饭菜办成利顺德水准,天津卫也没几个人物有这个脸面。 杜云峰无心再费力演戏应酬,便趁着侯代英应酬他人的空档,直奔门外走去,有好几个人奔着而来作势要攀谈,他一概点头掠过,丢下几个颇有头脸的人物尴尬在原地。 最后还是迎来送往的老海眼尖,小跑着去拦,杜云峰才站住脚步说身体不适,先走一步。 老海赶忙回身通知了主人,侯代英急三火四地追了出来,那杜云峰早已经出了侯家大宅,大步而行,侯代英叫了一声“杜哥”,他才不得不回头。 “杜哥,”侯代英追上去,“哎呀我可是个病人,杜哥你得给我面子,都要开席了,怎么说走就走呢。” “我有事,得马上去办。”杜云峰没心思再和他扯,便拱手告辞,扭头便走。 侯代英其实刚才打发了家丁去请候代臣,他本来下午就该请的,只是私心甚重想和杜云峰先谈谈“土货”生意,便拖沓到晚饭时分才亲自挂了电话去候代臣家,候代臣听说是杜云峰来了,便二话不说放下公务,电话里说自己马上就到。 没想到侯家家丁开车去迎的功夫,这杜云峰竟然要走了。 侯代英自我感觉这一下午和杜云峰聊的还不错,便撒个娇似的从后面扑了上去:“杜哥别走。” 哪知他甫一上手,那杜云峰便背后生了眼睛似的,他那手都没搭上对方肩膀,就觉得手腕被人攥住了,一麻一疼的功夫,就被扭住胳膊了。 黑夜降临,黑色洋铁的花样路灯在这条闹中取静的街上并不算明亮,无边的黑暗,朦胧的明亮,一个高大的影子,眼前一晃,就把他罩住了。 侯代英忽然就心里一凛。 “杜哥,闹着玩的,没别的意思!” 杜云峰很快松开了他,顺势往海连江那边一推:“候老弟,我今天真有重要的事,改天再聚,告辞了。” 说完就头也不回的大步的走了。 第60章 新年新气象 侯代英这次没有再去搂抱追赶,只是原地楞了一瞬,下意识的用手摸脖子. 老海凑上去,问他赶紧回去招唿客人,那一大院子的贵客来宾还等着呢,就觉得侯代英神色有些不对. “没事,就是有点奇怪.”侯代英摸摸脖子,也没想起其他,只是只觉上后背忽然发冷,汗毛立起来一瞬,又趴了下去。 他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悻悻的一扭身回宽门大院去了。他毕竟不是个心思单纯的二世祖,混江湖还是有些经验的,他进客厅前回身和老海交头接耳的交代了两句,便满面笑容的开席去了。 杜云峰独步而行,先往那车水马龙的劝业场转了一大圈,钻进裁缝店慢条斯理的选面料看样式。罗锅裁缝给他上下前后的量了尺寸,他在镜子前对着纸壳打样好一番挑剔,心满意足之后又转到后福里的春华戏院高价买了两张票,门口徘徊没一会儿,就搭话上了一位摩登小姐,也不知是旧识还是新欢,挎着胳膊就进去瞧戏了。 暗中跟着的小厮就此打道回府,与管家老海交差去了——那杜老闆该是色急,约会女人去了。 春华戏院最是繁华,今晚这齣唱的《群英会》,请的马连良,人山人海的热闹,不过还没等到诸葛孔明出场,杜云峰便撇下新欢,后门一闪身,消失在黑夜里。 这一晚他得到了好多信息,看似冷静悠闲,实则脑袋里乱成一锅粥。 从宋书栋那,他对周澜这个名字充满了恨意,一个十恶不赦的汉奸,要杀他。 从侯代英这,他判断出,周澜这个人不止是他的仇人,还是他的合作伙伴,是他曾经信任的人。 一个十分信任的人,要置他于死地。 不论因为什么,这都不符合他的江湖观,换句话说,这种事,他做不出来。 他认为,他做不出来。 兜了个大圈,回到戈登道的洋房。甩掉身后有尾巴,他才不会给宋书栋招灾。 隐隐约约,他意识到,这片陌生的土地,是他曾经辗转腾挪过的舞台。 他落幕了一出旧戏,心无杂念的上台演出新的一幕,灯光一打开,在他眼里是一出新戏,可台下那一双双眼睛却是曾经的老看客,黑暗中视线,带着各种想法和意图,一道道射向他。 现在还只是认出了他,谁知道接下来是喝彩掌声还是暗杀的枪管呢? 天一亮,宋书栋从客卧醒来,正要起身弄点吃的然后去上班,却不期然在客厅遇见衣冠端正的杜云峰,再一细看,竟是彻夜不曾合眼的摸样。
第162页 “杜哥,你刚回来?”宋书栋本来前几天还有些担心他,但是看他大模大样的招摇了几天,不曾有半分危险,就放下心来,正式打算好好工作,在天津卫扎下根来。 杜云峰将一杯热牛奶推向他:“喝吧”,他看起来并不疲惫,眼睛里竟然还多了一丝清明的意味,看着宋书栋喝牛奶,啃冷面包,他继续说道:“钱和需要随身带的东西,我都收拾好了,一会你去车行叫辆车,我们马上离开天津。” 宋书栋闻言放下杯子,急忙咽下牛奶:“出了什么事?不是好好的吗?还没找到你的亲人呢。” “我不记得我有亲人,”他看宋书栋突然紧张,就刻意平缓了声音,安抚对方杯弓蛇影的胆量,“我怕等来的不是好人,我也不确定我以前在这干过什么,被人认出了未必是好事,昨天有人跟着我,这肯定不对,书栋,我们得走。” “嗯”宋书栋紧张的一点头,攥着杯子的手都收紧了,“咱们往哪去?总不能回关里吧?好不容易逃出来的呢。” “不回,”杜云峰掳了一把他早上还没梳理的头髮,“我们往南边去。” 二人也没有多少行李,带着几千块钱,和一小竹箱随身衣物,在火车轰鸣中,离开了天津。 漫无目的的,随波逐流。 一路向南。 整个中国沉浸在严冬的寒冷中,他们隅于铁皮火车中,穿越黑夜与白天。 从北向南,沿途的万家在团圆,只有他们在一路逃亡,没有明确的目的地,不知该在哪里停歇,只知道要躲避,躲得远远的。 除夕夜里,一片白蒙蒙的水雾汽笛声中,列车到达终点站。 一阵哨声之后,车门缓缓打开,宋书栋跳下火车,亢奋的回头喊:“杜哥,我们到啦!” 拎着竹箱,杜云峰随后踏着铁台阶而下,摘掉礼帽,抬起头,看到白色石牌上的大字:南京 他的双脚迟疑地踏上南京的土地,他还不知道,从这一刻起,他的人生将发生了巨大的转折。 有人开始新的人生,有人却在忙着谢幕。 数千里之外的关东大地,天寒地冻,滴水成冰。 奉天郊外保安团,负责巡逻的一小队士兵步履整齐而急切的跑回营地,兴高采烈的和下一队士兵交接。 这一圈的巡逻任务比常规要重,农历年的节骨眼上,保安团负责的关东军奉天司令部外围保安任务自然不敢放松,而且按照团长本人下的命令,还重点加强了金矿内外的把守,工人进出十分严格。 虽然年根底下,工人已经大部分回家了,但是守矿的警戒没有丝毫放松,处处荷枪实弹,偶有日本军人,也要查核身份,报对当晚的口令才能进出。 外人看来,严防死守的金矿与利益相关。但只有周澜知道,废弃的旧矿道里,那一箱箱的所谓废弃物,其实都是纯度极高的□□。 只有他知道,连搬运的马营士兵都蒙在鼓里。 保安团已经俨然日军第二的队伍,在伪军当中,能混成他们这个层次地位的,整个关东大地上,也找不出第二支了。 老百姓背后管日军叫鬼子,管他们叫二鬼子。 当然,只是背后,当面谁敢呢? 胆子大的充其量敢和山里的土匪叫嚣,却不管挑战保安团,这支二鬼子军队暴虐程度不亚于鬼子,搜刮的本事,镇压的手段,因为知根知底,往往比日本人还更胜一筹。 他们是彻底的投靠日本人的,换来的是比其他伪军更多的信任和更多的粮饷。 当然,他们是不靠日本人那点军饷的,团里的烟土生意几乎垄断了千里关东,承德奉天这一线,只有周团长的旗号能走得通,从热河一进山海关,只有保安团的卡车能顺利的将一板板的大土平安运抵奉天,沿途的队伍都要保驾护航,连日本驻军都不例外。 谁让周澜有今信雅晴这个比亲爹都管用的忘年交呢? 保安团可以说富得流油,日本人给的饷只能养活两千人马,但保安团欺上瞒下的养活了整整五千士兵。 就连杜云峰造反时损失的兵力都弥补回来了,马营赵营等一众营长都不甘示弱的招兵买马充实自身力量,他们能招来,周澜就大手一挥,批给他们棉花粮饷,蛇吞象一般的增长规模数量。 老马老赵虽然不对头,但是打打闹闹好些年,真有个要紧的事,还是得凑到一起商量,他们有时候也觉得诧异,团长这是要干嘛? “姓杜的死了,我看团长也就在意了几天,现在一门心思的招兵买马,□□买炮,跟中邪了似的,你说团长打的什么算盘?”老马首先耐不住性子发问。 “我也觉得邪性,”老赵是个稳当的性格,这会儿酒足饭饱,手上夹上了菸捲,“我看团长都快瘦成人干了,听勤务兵说,他天天不惦记吃不惦记喝的,不是发呆就是发号施令,让人感觉慎得慌。” “是啊,”老马一拍膝盖,“团长浑身上下就那眼睛精光闪闪的,卯足劲要干点啥似的,我跟他对上眼神,我都浑身不自在。我感觉团长好像要疯!” “小点声吧你!”老赵谨慎的往身旁看了看,把周围热闹的几个小兵哄远了,虽然是在自己的营地里,但是他也不敢乱说乱听,周澜对这个团的掌控是绝对的,杜云峰跟他发小长大的,还自己拉来的队伍呢,不是说死就死,根本夺不了权。 他们和杜云峰比,差得更远,要是周澜听到风吹草动起了疑心,拔掉他们跟拔根野草似的,抹平土,把谁栽这谁就是新营长。 他们敢不求神不拜佛不敬父母高堂,却不敢对团长有不恭敬。 周澜对这个团的控制,软硬兼施,恩威并举,早把服从二字敲进他们的骨头里。 “我就是说说,没别的意思。”老马压低了声音,随后转换话题,“明儿咱两起个大早,去给团长拜年,要不咱提议搞个新春比武,把营里的棒小伙子都拉出来比试比试,打拳枪法都行,团长最爱惜这个团,看见小兵素质好,他肯定高兴!” “行啊,”老赵掐灭了烟,“你可等我啊,别自己一早就屁颠的跑过去抢第一个了,净显摆你了!” 二人就此嘻哈挤兑了一番,夜里煮饺子之前,老马回了自己团,他得和自己的小兵过。 整个保安团都挺热闹,相比之下最冷清的就是团部。 周澜留了哑叔和杜云海过年,白天时候还算热闹,周澜给他们年前赶了好几身皮衣,今天送过来试了一番。各个营长来进贡,山珍海味的往团部里堆,说是给团长尝个鲜。 周澜不在乎东西,不过还是领了好意,自己人招待了一番。 一上午没消停,中午又跑了一趟司令部,热情洋溢的和今信吃了顿午饭,花了好大的精力让自己看起来口对得上心,诚意满满,情真意切。 回来的路上李国胜给他开的车,就见周澜在后座睡了过去,就跟干了极费心神的体力活似的,路那么颠簸都没醒。 不过他这一觉没睡踏实,团里的大小军官踩破了门槛,给团长送年货的人下午也一直络绎不绝。
第163页 对于团里的大小军官,周澜一向十分关切,从个人情况到家里状况,他几乎无不知晓,也不知他一个怎么记得那么多,还事无巨细。 所以,他不急不缓的问询家长里短,聊聊军心动向,让这些军官走的时候还都不空手,顺道带点给父母妻小的礼物,听说下边小兵有家里遭难的,他也会慷慨解囊,钱财上给予帮助。 忙碌到天黑,人才络绎告辞,肚子咕噜响的时候,李国胜跑来提醒他该吃晚饭了。 这一天,他只吃了午饭,但是让他回想午饭吃的什么,他却完全没有印象,能记得清只是今信雅晴的举手投足和一言一语,其他的事约等于没发生过。 晚饭很丰盛,炊事班拿出看家本事搞出了几十道菜,汇聚南北风味,周澜对着那道熊掌蒸鹿尾儿突然笑出声:“我这炊事班本事啦,能做满汉全席呢?够本事!” “团长,”李国胜凑上来,侷促的搓着手,“本来想从鼎丰请大厨,您又不让,炊事班就跑去学了半个月,就想给您做顿好的,大过年的,叔爷和小爷都在,我们也想让您过年高兴高兴!” “嗯”,周澜看了他一眼,“你们倒挺有心的。” 周澜招唿哑叔和云海坐了,还亲自为哑叔移了凳子,然后突然想起了似的,低声和李国胜交代了一句,就把外人都打发走了。 李国胜走出餐厅,心里高兴得只蹦,刚才团长说警卫班和炊事班的红包要给大的,让他按人头准备,一人五千大洋,明天拜年的时候他要亲自给。 那可比他一年的军饷都多。 团长爱财,众人皆知。但团长给自己人钱却从不吝啬,今年尤其如此,真是一个开年好兆头。 这顿年夜饭人少,吃得却挺温馨。哑叔身份是下人,但是周澜把他让到长者的位子上,开席便和杜云海先给他敬酒,他本有些侷促,举手投足都放不开,不过几杯下肚就放松高兴了起来,比划着名和他们说他们小时候的趣事。 周澜和杜云海都明白他比划啥,跟着咯咯的笑。 “叔,哪有啦,我才不是跟屁虫。”杜云海伸手拦住哑叔上下比划的手,“我爱和他们玩嘛!” 哑叔就笑,摆摆手,伸出两个手指,又做出轰赶的手势和嫌弃的表情。 “没有啦,”云海情急之下,也比划起来,边比划边说,仿佛他也哑了一般,光说说不清似的,“他们可爱带我玩了,才不嫌弃我呢。” 连周澜都看不下去了,他笑着把三杯酒又满上了,又给哑叔添了菜:“云海,你哥总轰你走,是怕你看见他偷偷抽菸,你还小。” “得了吧,慕安哥,你也就比我大三岁,不要总像我哥似的倚老卖老嘛。” “那叫倚老卖老?”周澜笑眯眯的看了他一眼,扭头和哑叔说:“叔,你看,他还是大学生呢,文化不知道读哪去了。” 三人一阵笑。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哑叔比划着名提议给上海那边挂个电话。他惦记着杜云峰过不好年。 周澜还是笑,给哑叔加满了酒。 “叔,云峰帮我打理生意的事情,因为太重要了,所以过年也赶不回来。”他用杯子轻轻碰哑叔的杯沿,自己先一饮而尽,“不过,你也不要担心,很快了,再过个两三个月,我这边忙完了,就去看他。” “我也想我哥了,”杜云海放下筷子,揉了揉发红髮涨的脸,使劲睁大眼睛,“咱这个年过得不团圆啊,姨娘和淑梅在天津肯定过得冷清,咱三是热闹了,可是我哥一个人在上海太孤单了啊。” 周澜面带笑容,丝毫不减高兴的神色,起身绕过圆桌,来到哑叔和杜云海身边,双臂一展,搭上二人的肩膀脖颈,再一用力,将他们揽到了自己的身边。 “我很想我娘,但她的年纪禁不起路上颠簸了,所以我现在只有你们,”说着他下意识抚摸云海的头髮,柔软的,带着年轻人清爽的气息,和杜云峰短茬硬毛的手感很不像,他继续说:“你们是我最亲的人,今天有你们在,我才能把这个年过去。” 悲伤的目光在眼中瞬间闪过,快得让人无法捕捉。 平静而高兴的笑容再次挂上脸庞,他又扭头和哑叔贴了贴脸:“叔,我知道你从小到大很关心云峰。” 哑叔已经有了醉意,不过听了这句话,还是集中精力与周澜对视了。 周澜也望着他的眼睛,笑容减淡了一分,凝视加了分量,仿佛望进了对方心底里去。 他的目光深沉,语气却是柔和的:“叔,你惦记他,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 哑叔刚要伸手比划,周澜就收紧了胳膊,把他的话压制住了。 “叔,我都懂,”他朝哑叔笑笑,“我也很惦记他,你放心,我不会然他等太久,等年后我忙完团里的事情,就去找他。” “咦?”杜云海醉意朦胧中,疑惑了一嗓子,“慕安哥,你不是进不了关吗?你现在到哪都重兵把守的,天津都不能回,怎么去上海呀?” 周澜闻声扭头,眼神熠熠生辉。 “不相信我的本事?”他拍着杜云海的后背,“我有我的办法,谁也拦不住我找他。” 年夜饭吃到了深夜,酒力最差的是杜云海,还没等送哑叔去客房,自己就瘫在沙发上唿唿大睡过了。 哑叔年轻时酒量不错,只是年纪大了,体力不比从前,喝得多了就头脑沉重的犯瞌睡,周澜也没叫外人,直接搀扶着他回了卧室。 夜深了,他独自回到餐桌边,自斟自饮。 团里的各营都热热闹闹,唯独他这里冷清下来。 卸下挂了一天的笑容,单手撑着额头,他盯着酒杯,无人可敬的停了半晌,最终一饮而尽。 他毫无醉意,又开启一瓶,也不就菜,但是空口一杯杯的喝,大年夜,他想睡觉,想安安静静的,什么都不想的睡一觉。 可他根本睡不着,合不上眼。 他刻意的什么都不想,让自己奔着一个目标忙得底朝天,唯有这样,才能把思念抛在脑后。 可是今天不行了,今天过年啊,大年夜,他停下来,那思念就如影随形的追上来了。 不知道喝了多少,他站起身,脚步虚浮了一下。 他想,太好了,醉了。 怕把醉意惊走似的,他不敢耽搁,直奔楼上卧室,进门直奔大床,合衣躺倒闭上眼睛。 他迷迷煳煳,感觉身体时而轻时而重,仿佛在云里,仿佛在海里。 眼前朦胧的一幕幕闪过,有小时候的光景,有长大后的日子,还有刚刚吃饭时,哑叔和云海的笑。 云海笑起来眉眼弯弯,真好看,他想。 同样嬉笑的眉眼,映出另外一幅面孔,他看着他,深情的,专注的,居高临下地望着他的眼睛,那目光仿佛甘泉一样清冽,雪后的阳光一样明亮。 他看着他,宁静中带着微笑,仿佛世间只有彼此而无他。 “慕安”他叫他。
第164页 周澜躺在黑暗中不敢动,他怕一动,他就没了。 “慕安”他又唿唤他。 那双眼睛里慢慢凝出渴望,“慕安”,他第三次叫他,却说不出其他的话。 周澜勐的坐直身体,从枕头底下抽出常备的白朗宁,搓动上膛,双手抱着枪,将枪管塞进嘴里。 他大口大口的喘着气,扣在扳机的手指在发抖,头髮散乱下来遮住眼睛,睫毛和头髮也在一併抖动。 许久之后,他慢慢平復了唿吸,胳膊撑着膝盖,他深深埋下头去,手指上还套着□□。 他不能就这么死了,哑叔和云海在躺在这个楼里。 再等等,他想。 再等等,他对心里那个人说。 他披上衣服,拉开窗帘,除了团里守卫灯火,外边一片漆黑。 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关那畔行,夜深千帐灯。 除夕夜里,是没有月亮的。 然而,他又想起,那年新年,他和杜云峰一起,他背着他,看烟火,绚烂至极。 想到这,他笑了,随即又暴躁起来。 不能再想,他对自己说。 披上大衣,他下了楼,到了客厅还被吓了一跳,定睛一看,沙发上躺着的是杜云海。 他想把杜云海弄起来聊会天,又拉又拽之后就放弃了,杜云海只是吧唧了几下嘴,再无别的表示。 “酒量太差!”周澜咕哝了一句,顺手脱下大衣盖在杜云海身上,他百无聊赖的在诺大的客厅里散起步来,围着沙发走了几圈,除了自己的脚步声和云海的鼾声,没有什么东西陪伴他。 出去走走,他想。 于是深更半夜的,他走进院子。 卫兵立正问好,还俏皮的加了一句过年好。 周澜点点头,心不在焉的说:“过年好!” 警卫班都回屋去了,门口站岗的士兵脸朝外荷枪实弹的护卫。 走在团部的院子里,天很冷,他身上也冷,不过却并不在意,转着转着就转到了后院车库,小兵纷纷向他问好,他沉默的点头,并不多言。 李国胜从前院跑了过来,边跑边系腰带,他正推酒行令呢,小兵说团长转到后院去了,他就赶紧奔了出来。 喷着酒气,他跟上周澜:“团长过年好啊,您怎么转出来了? “嗯”周澜置若罔闻的答应了一句,再不多言。 李国胜喝的不少,但是靠近周澜,他还是闻到了酒气,看来团长没少喝。 他摸不清周澜的想法,就问今晚饭菜是否可心,团长你要不要加件衣服什么的。 周澜似乎魂游天外,偶尔答应一声,又文不对题,只是漫无目的的转来转去。 李国胜福至心灵,忽然想到,团长是不是一个人太寂寞了? 于是他建议周澜到各个营里走走。 周澜起初有点动心,但是后来一想年节比较重要,他去哪个营不去哪个营,都有厚此薄彼的嫌疑,真要让他把七八个营都走一遍,他又懒得应酬那一众营长。 “还能开车吗?”他问。 “嗯?”李国胜愣了一下。 “喝了那么多,还开得稳吗?”周澜难得有耐心地重复了一遍。 “能能……”李国胜赶紧答到,同时挥手叫来小兵,赶紧准备木炭箱子。 车子开出保安团,漫无目的独行。 周澜拒绝了警卫班的随行,他自己也没想好去哪里,想着附近转一小圈,也许路上颠簸一番就困了,今儿中午他就是这么睡着的。 李国胜平时胆小,喝了酒话倒多了起来。 他便碎碎叨叨的说着一些闲杂小事,说警卫班今儿个听说有大红包都很亢奋,准备彻夜不睡,给团长守岁。 透过后视镜,他见周澜笑了一下。 那些家长里短的事情,周澜不敢兴趣,只是这种琐碎又亲近的语调他陌生,但是有感觉很舒服。 李国胜这是喝多了,否则他不敢这么随意。 周澜的心思跟着李国胜嘴里的“警卫班”恍惚着,在颠簸中神思飘渺,忽然间,他打断了李国胜的碎嘴。 “贺驷呢?”他问。 第61章 服软 李国胜正说的起劲,勐的住嘴,心虚的看反光镜. 正对上周澜目光。 李国胜有点迟疑,不知道怎么说好。他不清楚团长和班长到底怎么回事,就好像不大清楚团长和杜副官之间是怎么的,突然就爆发了矛盾。 他有他的本分,团长想说的,他得听着,团长不想说的,他没资格追着问,他只有执行的份。 就像那天,把半死不活的贺驷抬走,他身为班副既不敢放了贺驷,也不敢把他下大牢。 就这么一天天的拖着,他想,时间长了,团长也许就忘了,就算不忘,至少不在气头上了,凡事还好商量。 团长忙得和如同日夜不停工的机器,根本想不起旁的人旁的事。 今儿就突然想起来,冷不防的,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他迟疑着怎么回答才好,周澜在镜子里望着他,疑惑的问“死了” “没有没有,”李国胜赶紧说,“不至于的,团长您对手下人体恤有加,我们皮糙肉厚的打几下死不了。” 周澜不收他这个马屁,垂下目光,仰头靠向后座:“躲哪去了?怕我崩了他,就这么大个胆儿?” “那倒不是,”李国胜察言观色的说着,见周澜并没有怒气,应该不会再像那天似的怒气沖冲要吃了谁,贺驷这条命大概是丢不了了,他说道“在仁爱医院呢,本来也没大事,都是外伤,回去在警卫班躺了两天,贺班长一直不肯去医院,后来烧晕过去,我们就赶紧送医院去了,才知道班长断了两根肋条,特别寸劲儿扎到肺子了。” 周澜微微睁开眼睛,目光停留片刻,问李国胜:“现在怎么样了?” “骨头接好了,没大碍,”李国胜目视前方开车,围着保安团外围,兜着圈子,到这个份上他就实话实说了,“大夫说,拖了好几天才去医院,肺子感染很厉害,又是冬天,肺炎挺严重的。” “嗯”周澜低声应了一句,随后吩咐李国胜,“去看看。” “团长,现在?” “嗯” 换个时间,换个场合,周澜都不会有心思去瞧贺驷。只是这大年夜里,他发现周围的人都很热闹,唯有他掺和不进这番热闹中去。 百无聊赖也好,转移注意力也好,或者是一点点良心发现也好,与他来说,并无区别,他要去个去处,去做点事情,好让着阖家团圆的夜晚不那么异常寂寥。 仁爱医院是红十字会办的慈善医院,主要为了救助社会上老百姓,规模不小,医疗水平只能算过得去。 住院部还孤零零地亮着几张窗户。 大过年的,除了特别危重的病人,基本都回家过除夕了。 值班医生护士做了例行检查后,精神放松地回值班室去了,再是治病救人的地方,过年还是过年,值班室的玻璃上还有年轻的小护士贴了俏皮的红色小窗花。
第165页 走廊尽头的一间双人病房里,一片昏暗,只有房门玻璃上的一小方玻璃,将走廊的惨白灯光泄露进来。 贺驷半躺半坐在床上,床头垫得高,他迷迷煳煳睡过去时保持了这个姿势。 他依然时不时的低烧,人就时睡时醒。 这导致他不断的陷入混乱的梦境中,有些是高兴的,有些则不是,此刻,他皱着眉,显然是遭遇了后者。 黑暗中,他微睁双目。 对面床上,坐着一个人形黑影,抱着双臂,一动不动。 贺驷自言自语轻轻嘆了口气:“慕安……” 黑影闻声站起。 贺驷低声笑了,而这一点点笑声让他气息不稳,剧烈的咳嗽起来。 他抬手捂嘴,可是捂不住一连串的咳,最后拉起被子盖住脸,脸朝墙佝偻起身体,把胸里唿噜唿噜的不痛快尽数捂了回去。 好不容易一阵咳过去了,他依然佝偻着,像一只煮熟的虾,如果开灯,就能看见他的脸都憋红了。 努力的倒上气来,他才面朝白墙长舒了一口气。 这空荡荡的病房,他毫无防备的嘲笑自己:“又梦到你了,我管得住我自己,管不住梦,你说怎么办?” 身后响起衣料悉索的声音,紧接着是硬底皮鞋慢慢踱过来的声音,安静的夜里特别真切。 贺驷勐的回过头,与床边的周澜一上一下对视。 楞了有好几秒种,他忽然意识到一切不是梦境,双手一撑勐的坐直了身体,贺驷张嘴唤道:“团长,你怎么来了?我……” 咳咳,一连串的咳嗽让他低下头来,惊天动地的难以止住。 这时候病房的门从外面打开了,顺手拉了灯绳,日光灯突然明亮起来,李国胜风尘僕僕的赶进来:“团长,我回来了。”他见贺驷埋头咳嗽,就赶紧放下手中的纸袋子,奔到床头拿起暖水壶,往水杯子里倒热水,“班长,你醒了啊,团长带我来看你,来的太突然,我都忘了给你准备东西了,就刚才随便给你买了点雪梨。” 李国胜把错处都揽去了,周澜不置可否,只是若有所思的盯着贺驷。 李国胜感觉到气氛不对,就赶紧活跃气氛,一边把热水往贺驷手里塞,一边讨好的说道:“班长,团长还是惦记你,大过年的,谁都没看,就来看看你。” 周澜:“闭嘴。” 李国胜闭嘴了。 同时闭嘴的还有贺驷,他终于咳过一阵,放下一口都没喝的热水,伸腿就下地。 他穿着肥大的病号服,纯白的,医院里的暖气给的半死不活,他盖着被子尚且不能保暖,出了被窝肯定是很冷的。 周澜看着他。贺驷常年在他身边,熟悉得不能更熟悉,他这一打眼,就知道贺驷是瘦了,像个骨头架子似的撑起单薄的衣服,裤管和衣袖都空荡荡的。 贺驷下床,摇摇晃晃的,李国胜不忍,上赶着扶了他一把,见贺驷低着头,跟做错事了似的,也不看周澜,扶着床沿,走到一边,双手抬起一只医院的白色凳子。 他脚步拖沓,轻轻的一把凳子让他直喘粗气,他蹭到周澜身边,鞠躬似的弯下腰,将凳子尽量稳当的放好;“团长,你坐。” 说罢他后退了一步,与对方保持了距离。 周澜缓步走到凳子前,不客气的坐下了。坐在身边,他听见贺驷喘气是有声音的,像乡下烧火用的风箱,还是多年的破风箱,进气出气都成了力气活。 “废物,踹你几脚,喘成这样给谁看?”周澜也不看他,而是把头扭向窗外,窗外漆黑一片。 “是”贺驷答话,双手垂着,因为弓着腰,看起来格外的毕恭毕敬。 “我不是特意来看你的,我是闲的没事做,你不用装出孝子贤孙的样子给我看,你可是胆子大的很。”周澜说。 贺驷顿了一顺,然后平静的答道:“我知道” “你知道?”周澜这才扭过头望着他,“你也知道你胆子肥,所以往我这凑,不怕死是吧?” 贺驷低头,并不看他:“我知道团长不是特意来看我。” 周澜一晚上都心平气和的,到处百无聊赖,让他打发不掉时间,结果到这没几分钟就碰了软钉子。他霍地站起身,逼视着贺驷,靠近了对方:“抬起头和我说话。” 贺驷喘着,却不肯抬头。 李国胜闻到了尴尬气息和一丝□□气味,感觉要坏菜,正想着怎么打圆场,结果门又从外边被推开了,一名护士探身进来:“怎么不关灯?诶,这么多人,现在不是探视时间,你们怎么进来的?” 李国胜赶紧迎上去:“唉,没事没事,我们保安团的,来看看病人。” 那护士可能是新来的,又年轻,被洋医生训练的得十分教条,她说:“那也不行啊,深更半夜的。”她走进来看清屋里情势,更不得了了“诶,你们怎么回事,患者肺炎这么严重,穿这么少想冻死啊?还不穿鞋,光着脚丫子这是要严重的啊。” 周澜低头,果然贺驷一双白的发青的脚丫子站在冰冷僵硬的砖石地上,旁边是自己的厚底马靴。 护士还要上来指挥,李国胜赶紧上来,把护士往门外轰:“小丫头片子吵什么,院长给我出来,我和他说。” 李国胜把人高马大的把护士挤到走廊去了,随手又关上了病房的门,他只是胆子小,并不是心眼少,团长和贺班长之间的矛盾不小,但是谁也没明说,那想必就不方便对外人说的。 屋里再度陷入沉默。 周澜的目光从脚上移开,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不过语气却不再那么生硬了:“抬起头来和我说话。” 贺驷闻言,缓缓抬起头,他个子比周澜高,微微低头时正好与周澜对视。 起初他的目光有些躲闪,等真的和周澜对视上了,却逐渐的稳定下来,像一只带着恐惧的小兽,随时要躲闪来自主人的鞭挞,又忍不住带着依恋的温柔。 其实周澜并不想提之前的事情,提起来怕是忍不住要将面前的贺驷打个半死,贺驷已经是半死,再打就要过量。 再打只能全死,他罪可至死? 整个保安团的命都捏在周澜一个人手里,别的他不敢说,保安团的人命,他要取哪条就取哪条。 他当时在气头上,贺驷勐的亲近他,让他本能想起的都是不堪的、令人耻辱而愤怒的事实,而与感情完全不相关。 在他的感情世界里,只有一个人,那就是杜云峰,除此之外的人,都是其他人,除此之外的亲近,都是心有邪念的轻浮,只与侵占、强迫、屈辱相关。 令他屈辱的,一条命都不够抵。 筋骨寸断,烂泥一堆的程把头就是前车之鑑。 周澜以为已经有往者可鑑,不会有人活得腻歪非往死路上奔,尤其是他身边的人,该知道他是什么样下手狠辣的人,吃了熊心豹子胆了,非往枪口上撞? 可贺驷呢? 周澜一心求死,忙着求死,对贺驷的生死去向一度不曾想起,不曾过问。今天也是阴差阳错,鬼使神差的才想起他,便来见了他。
第166页 就在刚才,他在黑暗中看着床上这个人的时候,他满脑子想的都是杜云峰。他后知后觉的察觉到毛头小伙子也是当初黑鹰山跟着他和云峰下来的人,也是为数不多还在他身边的人了,他的存在就像他过往的一个活的证据。 看,他最好的年华里,和人相亲相爱过。他独自想的出神,对面床上就传来一句梦中呓语。 “慕安” 这两个字直接打到他的心上。 他的字,长辈、亲近的人都可以这么唤他,但那只是一个符号,区别于张三李四而已。可是却有人在梦中叫的情真意切。 杜云峰这样叫了他千万遍,以前是,今晚也是,叫得他五脏六腑不能安稳。 贺驷竟然也这样叫他,本来他不来,就听不见的。 还有那一句带着嘆息的自嘲—— “我管得了自己,我管不了我的梦怎么办?” 周澜火气与困惑被四两拨千斤的化解,在听到这句话的时候,他心有戚戚。 更严重地——我管不了我梦中遇见你,我也连我自己也管不了了,我只想死。 周澜望着他,虽然没有怒火,却也没有任何温和的表情,如果换成其他下属,与他如此目光相对些许时刻,恐怕不当场魂飞魄散,也要大病一场。 “我……”贺驷堂堂七尺男儿,声音却低的几乎听不见,他犹豫着说,“我知道你不是特意来看我,但……” 他诺诺低语,周澜听得费力,几乎失去耐心。就在这时,窗外夜空闪亮,随即一声脆响。 周澜倏然扭头,外边漆黑的夜空闪过一道亮白,脆响在冻得僵硬的天地间传来,带着特有的回声,仿佛一声鞭响,将黑夜的寂静撕裂开来。 第一声爆竹好似雄鸡报晓,鞭炮声立即密集的你追我赶,谁家也不想比别家的晚,竟是噼噼啪啪的喧闹成一体,间或有高起烟花炸裂,映在玻璃窗上,流光异彩。 过年了,又到了子夜交替的时分。 周澜竟自走近窗户,抬手扭开快锈死的窗栓,一用力推开了窗户。 寒风卷着窗台上的雪花倒灌进病房,穿着厚呢大衣的周澜打了一个寒颤,他突然想起那年杜云峰背着他看烟花的时候,也是甫一走进露台,就被冻得一个激灵,那时他的脚不能走路,还光着脚丫子,躲进杜云峰的大衣里。 光着脚丫子。 他转身看贺驷的脚。 贺驷光着脚,走路悄无声息,这时已经站在他身后,他穿着单薄的病人服,因为总是喘气不痛快,领口的两颗扣子没系,此刻被寒风无遮无挡的直接吹进胸口,将单衣鼓了起来。 他像一只迎风的鸟儿,须羽皆张,而一张脸因为病态,不正常的红润。 “不冷?”周澜问。 贺驷笑笑:“但是我还是很高兴你来。”他执着着之前的对话。 “没教训够你是吗?”周澜平静的问。 “不敢,”贺驷垂下目光,转瞬又抬头望着他,“团长,新年好。” 这几句话说的驴唇不对马嘴,但又没什么毛病。 周澜打量着对方,有心挑出点错处,进而收拾对方。 也不知道贺驷是否洞悉到了他的意图,反正周澜没有探测到他原来那股急不可耐咄咄逼人的劲儿。 “养好了病打算去哪?”周澜放弃了和他较劲儿,转而坐回凳子,好整以暇的问道,就像在唠家常,“你这样的,我没法留你在团里。” 贺驷正在关窗户,半个身子探在冷风里,外面的烟花炮竹声淅沥下去,周澜的话更加响亮的敲进他的耳膜。他手上顿住了,回头望向周澜。 “我不亏你,把你从山里带出来,你鞍前马后跟我这么久,”周澜迳自说着,“总会给你一笔安家费。” 贺驷隔着窗户看着零星的烟火,心思飞快的转动,他是个聪明的小伙子,吃一堑长一智,既然原来能悄无声息的跟在他身边,之后也没什么不能。 “团长”贺驷并不看他,他的眼神紧张而焦灼,但是声音稳稳的,“我错了,我改,还不成吗?” 光凭一句道歉也许是不够打动周澜的,贺驷想,他是那样一个嘴硬心也硬的人,让他相信一个人无恶意,真是一件难如登天的事。 他的整颗心都是石头的,贺驷想。 不等周澜拒绝,贺驷继续说道:“我没亲人,从小挨人欺负,被人骂野种,连自己亲爹啥样都不知道,一直没个像样的家。黑鹰山的兄弟,我跟得最久,到最后就只剩你了,你让我往哪里走?” 他的话,说得是自己,却说出了周澜同病相怜。周澜的过去知道的没几个人,贺驷也是这么多年处处留心,日思夜想的才明白了几分。 “黑鹰山的兄弟?”周澜看着他,忽然冷笑了一声,“黑鹰山的兄弟都被我赶尽杀绝了,你不提倒好,你知道,我一向赶尽杀绝,斩草除根,不留后患的。” “我知道,”贺驷毫不犹豫的回答,“他们先背叛了你,你是不得已。” 周澜眉头一动,没说什么,单只是看着他。 “可是我没有,”贺驷这次直视了他,“我没有背叛你啊。” 短暂的对视之后,周澜站起,一步一步的走进贺驷,他的步伐缓慢而坚定,仿佛是在思考判断的准确性,仿佛是在敲击对方的胆量。 “你想说你跟他们不一样,”周澜表情阴测不定,“你是跟他们不一样!” 贺驷不说话,他的胸腔里唿唿的喘气声,非要使着好大劲才能压住咳嗽,又不能太刻意的憋气,否则反倒要大咳一番,此时此刻,他连喘不喘气都得拿捏着了。 “他们只是想要钱,”周澜继续说,“你想要的更多。” 以前,周澜曾经问过他,他图什么,他那时候就在隐藏自己,他说他要钱。 贺驷垂着双手,一副认罚的摸样,他说:“团长,我喝多了,一时煳涂,我鬼迷心窍,我再也不敢了。”说罢,他顿了顿,又说道:“以前我在私塾外边偷听到先生说,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我能改,团长,您身边那么多人,也都是人,难保会犯各种各样的错误,你还能都崩了吗?” “什么混帐话?”周澜皱起眉头。 “我是说,”贺驷终于忍不住咳了起来,握成空拳头的手低着口唇,他避开周澜使劲的咳了一串,急三火四的收住,重新拾起话头,“我是说,我总比那些人忠心,您知道的,我跟了您这么久,从没出过纰漏,您不能……不能我就犯了一次错,就非置我于死地啊。” “我是让你走,没要你的命。”周澜说。 “都差不多,”贺驷挺大的个子,被周澜逼得如同犯错的少年,声音里几乎是央求了,“团长,我只是想鞍前马后的跟着你,我保证,我保证……” 贺驷是真急了,周澜要是下令要他走,他估计以后就真的进不了壁垒森严的保安团,再也见不到他了。
第167页 他的急切,周澜看在眼里,心里倒有些疑惑——他难道是真喜欢我? “我保证,”贺驷结巴了半天,终于下定决心似的,“我保证我再也不喜欢你了。” 房间一下子陷入沉寂,谁也没说话,一片尴尬。 好在这时候李国胜回来了,后边还跟着仁爱的副院长。那副院长是个本地的老医生,鬓角都白了,白衣白帽的,身材敦厚,看起来十分洁白可爱。 他也没用李国胜引荐,可见是熟识的,他笑眯眯的冲进来:“过年好啊,周团长,您怎么静悄悄的就来了,我们院长不在,过年我值班,实在是怠慢了。我们的护士太没礼貌了,实在是对不起,我让她给你道歉。”说罢往门外招手示意那个年轻的小护士。 “不必,”周澜打断他,也不理会那个来也不是不来也不是的小护士,“李院长,我们深夜而来,不是探望的时间,不符合规定,是我们不好。” “哪里哪里,总有特殊情况嘛,”副院长笑眯眯的一仰头,他个子矮,要完全展示灿烂的笑脸,就需要仰着头才能让周澜接收到:“周团长给我们红十字会捐的善款那可是个大数目,老百姓能用得起药,您的接济可起到了大作用,所以,怎么能把您当旁的普通人对待呢?” “哎呦,”这名李院长看到周澜身后垂手立着的人,穿着病号服,正是自己的患者,一看面色就知道在发烧,可是还光着脚衣着单薄的立正,“这位……这位患者,”他本来想说“这位患者病还没好呢,肺炎,这么折腾是要命的。”话到嘴边转了个弯,“这位患者……就是您来看望的贵客啊,早知道我们安排最好的病房,这样才更有利于肺炎的康復,实在是我失职了,对不住啊” 周澜人畜无害的笑了笑,顺着他的目光落回在贺驷身上,看不出情绪,只是不大在意的说:“我的一个兵。” 一番客气寒暄之后,周澜和李院长走出了病房,临走也没看贺驷一眼,也没有道别,尽管贺驷立正挺直敬礼,矗立在他身后。 护士再次熄了灯,房间陷入黑暗许久,贺驷才蹭到病床上,埋首在洁白的被子里,惊天动地的咳了个放肆大胆,几乎将心都要震出来了。 第62章 张家二世祖 第二天贺驷的病严重了,低烧变成高烧,他一夜翻来覆去未能成眠,昏昏沉沉,似睡非睡。 迷迷煳煳中,他在忐忑,忐忑这病好之后,保安团的大门他还能不能进。 其实他并不幻想周澜到来是为了探望他,当他清醒的意识到站在床前的是周澜的真人的时候,他就清楚的知道他不是来看他的。 他那么铁石心肠的一个人,怎么肯屈尊降贵的去看自己呢。他有自知之明,对于周澜他也是知道一些的。 他明白,周澜只是太寂寞了,这份寂寞要排遣,而他恰好,是那个不太遥远,也不亲近的人,正好能让周澜在安全的范围里打发掉那一点点多余的时间。 别人不行? 恐怕是不行。 因为再也找不到第二个人,能够活生生的,串起周澜的过去和现在,既是他过去的见证,也是他今日的同行者。 可是,贺驷对周澜的了解,也让他明白,这个人无法把控,他什么都做得出来,什么都下得去手。 混沌中,他反覆的问自己,我还能回到他身边去吗? 清早,医生护士陆陆续续的来了。 气氛和往日不大一样,红十字资助的医院,面向大众,普及性意味更强,规模大而简陋,但是贺驷的待遇却换了个天地。 他的主治医生换从原本年轻的大夫换成了李副院长本人。病房也换了,不仅楼层升高了,连房间的条件都好了很多,变成了带小客厅的单人间,之前来照顾他的警卫班的小陈干脆就常驻了,说是李班副不让他两边跑了。 贺驷心里明白,以前李国胜是偷偷派小陈来看护,如今大概是得到团长许可了。 果然,小陈喜气洋洋地把贺驷的红包给带来了:“团长给的,警卫班人人都有。” 捏着红包,厚厚一沓,肯定是分量十足的大红包,他也没打开看,忽然心里有了点底。 顺手掖在枕头底下,他问小陈:“小子,团长忙什么呢?” 小陈正吃雪梨,贺驷懒得削,那梨就原封不动的放着,小陈半大孩子肚子正亏空,得空就往里填东西,也不削皮,水洗了就直接啃。 咔嚓咔嚓的吃着,他眼睛都没离开梨,嘴里忙里偷闲的叨叨:“团长在团里就和家人在一起,腻不够似的,其他时候在外边忙,不是往军部跑就是去金矿,对了最近还把团里以前攒的金锭子都让人拿去金匠铺子炼成大条子了。” 保安团的金银出入,连各个营的营长都不知道,但是警卫班是清楚的,因为银库挖在地下,唯一的入口是警卫班的班部,从地面掀开红木地板下去,还要经过三道大铁门,钥匙一把在警卫班手里,两把在周澜自己手里。 护士这时拿来玻璃吊瓶,挂在支架上,然后往贺驷的小臂上扎了小针。 “还挺疼的”贺驷说。 “嗯”护士在口罩后答应,“要做试敏,这个药过敏会要命的。” 过了一会儿护士又来,看看那针挑起来的小水泡已经消下去了,不红不痒的,就说没事不过敏,随即往他手背上戳针找血管。 贺驷抬头看药瓶子,标籤上时英语,他也看不懂,只觉得标籤换了颜色,他就问护士怎么换药了。 这护士明显是有经验的,能住高级病房的大多非富即贵,虽然面前这位看起来不像,黑的像个碳头,不像什么富贵人士。她态度很好,边整理输液线边说:“院长亲自开的处方,盘尼西林,医院一共也没几支,日本人管控的厉害。”口罩上的一双大眼睛笑着,又继续安慰道:“这个药可管用了,你这肺炎要不了多久就能好利索,留不下病根的,放心吧” 说完,护士收拾了托盘胶带出去了。 小陈这时才凑上来,眼睛盯着门口闪过的背影,笑眯眯的凑上来:“四哥,看出来没?屁股大,好看。” 贺驷:“滚蛋。” 天津戈登道。 侯代英“大病初癒”之后立即活跃起来,近日在家里摆场子交际够了,闲来无事便往他哥那边跑了几次,可把他哥给作坏了,就因为身为警察厅长的候代臣却没能给弟弟个满意的交代。 ——那猖狂的劫匪硬是人间蒸发,消失了个无影无踪。 大鸭梨那边也偃旗息鼓了——本来拿到五万的债回来,他还挺高兴的跑到大表舅那里去邀功,李老闆也很高兴,等得知这五万块竟然是从侯代英那“要帐”要回来的,简直吓得当场没把大鸭梨给活啃了。 一切都是巧了。 他当初给大鸭梨一堆的帐目欠条,让大鸭梨去收帐,也是他自己马虎,里面竟然夹着一张侯代英手下打的欠条。其实侯代英本人是不会因为这点钱给人打欠条,丢不起那份儿,但是保不齐手下有那吃拿卡要的打着侯代英的名义到处诓钱。
第168页 但敢打着侯老闆名义诓钱也都是他身边亲近点的臂膀走狗。 李老闆这样的生意人,犯不上得罪侯家这种有钱有势,黑白通吃的人物的。 而那张欠条,也就是侯代英的手下打了,无非是做做样子,结果阴差阳错的,不知怎么就真分类到帐本里去了。 这可把李老闆给吓得不行,原地流汗汹涌如瀑布,两腿都筛糠了。连夜把大鸭梨送回了山东老家,事到如今,可不能让侯家人证物证俱获,拔了萝蔔带起泥。 结果这就成了无头案,候代臣那边的画影图形倒是张贴的满街都是,也有那揭发的,提供线索的,抓到的魁梧大鬍子多是流浪汉,还有一个痴儿,侯代英去认人,当场气得不得了。 “我还能让个傻子给劫持了吗?” 再说那侯代英那天邀请了候代臣来家赴宴,本拟着他大哥和杜云峰有些私交,也好沟通讲话,结果杜云峰硬是称忙走了,走得匆忙,侯代英回头发现还真联繫不上了。 候代臣听说杜云峰迴来,倒是很高兴,他因为升任警察厅长的事情,欠过杜云峰和周澜一个人情,他毕竟是混的白道,有好多事情不方便自己动手,就由那生冷不忌的二位代劳,交往虽然不多,却有些秘而不宣的友谊。 候代臣本拟着自己人脉广大,找个知名人物应该不费吹灰之力,结果一打听,他才估摸出不对劲来。 他找不到劫匪就算了,怎么有头有脸的杜老闆也神龙见首不见尾呢? 上层圈子里一打探,竟然见过杜云峰的人都是候代臣大宴宾客的同一天,仿佛这人那天生那天死,就再没有了消息。 天津的悬案一直没有破,成了上层社会的一时谈资。 中华民国的首府所在地,最繁华的城市南京,这个冬天没有下雪,杜云峰和宋书栋在北方呆习惯了,初到南京还庆幸气候不冷,连冰都不冻,结果一段时间下来,才发现那冷虽然不凛冽,却能慢慢的透进骨头里,冷得人没处躲没处藏。 过了年,他们出去找营生,杜云峰果然是个惹祸的苗子,大年初五上街,人多热闹,也不知怎么推搡拥挤的,他就和人产生了冲突。 起冲突还不算,对方还是个日本浪人。 是个日本浪人还不算,杜云峰还把人给打惨了,差点酿成外交事件。 正当宋书栋以为死到临头的时候,竟然有大人物讲话将杜云峰从警察局里保了出来。 本来当时为了息事宁人,要将杜云峰交给日本使馆的,结果因为有大人物斡旋,硬是把他全须全尾的给弄出了监狱。 这位大人物也来自北方,揣得满怀故土情怀无处安放,又对日本人有国雠家恨,时任豫鄂皖三省剿总副司令,正是蒋委员长身边的得力助手。 那日杜云峰与日本浪人街边恶斗,正路过闹市的张司令坐在汽车目睹了整个过程,对这个倔强刺头又骁勇善战的小伙子产生了很深刻的印象。 杜云峰出狱后,便在贵人指点下找到迷津之所在,他怕自己鲁莽,就拉着宋书栋一起去拜访了张司令。 张司令普通人是见不得的,但是却愿意安排半个小时见见杜云峰,他们都说一口北方话,在吴侬软语之地,竟然生出乡音亲切之感。 “你那身量我一看就是当兵的好材料,以前摸过枪吗?当过兵吗?”张司令不过三十多岁的年纪,最多比杜云峰大十岁,却有点从小见惯世面,十分老成的气质,“你在关外做什么营生?” “我……”杜云峰略微一迟疑,但还是坦坦荡荡的说了:“说来惭愧,枪我是会用的,枪法还不赖,我在关外别的本事没有,当个山大王,混口饭吃。” 他满以为说完对方会鄙视他,甚至将他驱逐出门外,没想到那位个子不高的张司令哈哈大笑,竟是十分欣赏他的坦诚,他说:“不瞒你说,家父也是草莽出身,英雄不问出处,家父从自办保险队到经营军队,白手起家,并不是什么天生的皇亲国戚。” 见对方也是爽气的汉子,完全没有以权压人的势力感,杜云峰也心生敬意,一来二去,他们的会面竟然超过了预计的时间。张司令不让他和宋书栋走,让属下安排了接待住处,等他处理完公务,深夜时分竟又把杜云峰招来续起思乡之情。 说到日本人,杜云峰就是看不惯,他从有记忆以来无论是亲身经歷,还是宋书栋的描述,都恶劣到极点。“我就是看不惯他们的猖狂劲儿,看到就烦”他说,张司令点着头,若有所思,感慨道:“当年我也是无奈之举,势单力孤,土地和军队,我只能保一样,没了手里这支队伍,国雠家恨我用什么去报?” 二人各有各的苦,苦却从一处来。一夜无眠,谈得十分投缘。 杜云峰和宋书栋手里的钱还够花费一阵,也不需要张司令接济,张司令见二人十分独立,竟不似他人有所求,也就更加欣赏。 时年三月,张司令任武昌行营主任,临行前便为杜宋二人指了一条明路。 原来,张司令早已经和中央陆军军官学校的教育处张处长打了招唿,说是推荐给他两名考生,人品才学俱佳,培养好了再给他放到身边来。 关于“人品才学俱佳”,里面有深深的误会,原来那张司令虽然出身豪门,可也是个纨绔子弟,学问上并无多大建树,偶然和杜云峰说起他那新交的天津女朋友洋派作风,忍不住便会感慨几句。 阴差阳错,杜云峰还偏偏对教会学校有所了解,对圣经基督教等知识大多通晓,洋文典故竟然也知晓一二。那张司令管中窥豹,由局部而推理全局,妄自就下了论断——杜云峰是有知识有文化的好青年。 好青年还没来得及解释,张司令就直奔武昌而去了。 杜云峰只能硬着头皮强行当起了好青年,十分心虚地,犹如深入虎穴一般的去拜访那位张处长了。 三月,中央陆军军官学校报名筛选,来报考的都是大好青年,杜云峰时年二十四周岁,已经是报考年龄中的偏大的。不过他在第一轮的体能考试中就拔得了头筹,无论是短距离奔跑,还是负重长跑,他都拿了第一。体能搏击中,更是精彩亮相,单手就撂倒了一名比他还壮的考生,博得了考官的一致认可。 “这可是个好苗子!”张处长当着考官的面感慨,那考官里有带兵的队长,这时候就已经往张处长身边靠了,“这个兵到时分我们队,我可先预订上了!” “行了吧,我比你先看中的,短跑时我就看出他素质好了。”另一个人说。 …… 什么考试杜云峰都不怕,他就怕写字的,写中国字的,他统共也不会几个大字。 很顺利的,他过五关斩六将,终于迎来了文化考试。 考试之前,杜云峰抓破了脑袋,最后决定坦白,拎了两油纸包的点心,做好被打出门的准备,硬着头去了张处长家。 他是真没办法,就算他肯拼命学,宋书栋肯玩命的教,短时间内他也认不了多少字,更别说写出来。 结果陋屋偏遭连夜雨,杜云峰到了官邸,只见到了处长夫人,处长夫人见他也不是外人,张将军推荐过的,就告知张处长任第四军的总指挥,紧急出发往福建龙巖上杭剿匪去了。
第169页 坦白之旅变成了纯粹拜访,留下点心,杜云峰两手空空的回家了。 当天夜里,他和宋书栋大眼瞪小眼的也是没辄。之前体能考试,宋书栋都是靠杜云峰的帮衬才勉强能过,负重越野的时候,那负重就都在杜云峰身上,宋书栋只管越野,当然时不时的徒手搏斗时,杜云峰刷掉了三轮对手,第四个对手恰好赶上宋书栋,他让了他好几招,等再让考官就要判犯规的时候才按倒了对方,由于他之前的战绩好,宋书栋就在杜云峰累积的基础上也得了高分,算是站在巨人的肩膀上增加了一点点的高度。 现在他俩都进了最后一轮文化考试,通过了就能进中央陆军军官学校就读,这里毕业的都是国民军队的得力干将,前途不可限量。 二人商量着打小抄,比划着名双方离多远能看见对方的卷子,还商量抓耳挠腮的各种姿势都代表啥意思。 “我看这么比划下去,都快成跳舞了,监考的估计也不瞎。”杜云峰往沙发上一瘫,有点听天由命的意思。 后半夜,宋书栋一拍脑袋,想出了不是办法的办法。 “杜哥,”他咬着下嘴唇,下了很大决心的样子,坐到杜云峰身边,“办法我倒是有一个,不知道能不能行得通。” “啥办法?”杜云峰倒是很意外,因为宋书栋不是个灵活的人,一直中规中矩,想考试作弊的方法也是难为他了。 “就是考试的时候,我们互相写对方的姓名,我觉得我应该能通过考试,等考上了,你抓紧时间多认认字,应该能混过去,9个月的训练班你肯定能撑过去的。”宋书栋说。 杜云峰一听当时就不干了,这不是牺牲一个保一个吗。 “胡扯,”他说,“我是能上了,你咋办?我不能成全我自己害你。” “你又不是没害过。”宋书栋噘嘴扫了他一眼,神情鄙夷。 “啥意思?”杜云峰问。 “没啥,”宋书栋打个小规模的嘴仗,没再纠结这事,“我就觉得吧,我也不是当兵的好料,没有你,我之前的考试不可能过。可你不一样,你天生就是拿枪吃饭的,可饭碗和饭碗还不一样,你当土匪,当……那都不是正道,你得给政府办事,那是为国为民,你手里的枪才拿得硬气,你才走得远。” 他话里的意思,杜云峰大概能听懂,总之是说他之前不走正路。 杜云峰有记忆以来,也发现自己对刀枪棍棒更情有独钟,这种暴力的,直观的,硬碰硬的对抗更让他亢奋,能挑起他的战斗欲与征服欲,仿佛他的血液中天生就流淌着好斗的因子,喷张于血脉,让他随时都蠢蠢欲动。 “可是如果要坑了你,我才能得到这个机会,那我宁可不要。”杜云峰倔强的说,也不看宋书栋,目光直勾勾的望着写字桌的桌角,是个不肯动摇的模样。 他有他作为男人的自尊,甚至自尊到了固执的地步。 宋书栋扭头凝视他,不得不承认,被他的神情打动了。 宋书栋伸出手,半空中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落在杜云峰的鬓角上,他说:“杜哥” 杜云峰以为他又要继续游说,抬手挥开他的胳膊。“滚蛋”他说,说完自顾自的去沖凉了,再也不想讨论这个事情,狗娘养的考试见鬼去吧。 浴室里传来哗哗的流水声,接待所是陆军总部下属的,当初张将军安排他们住进来,也没提让他们走,大概是顺理成章的以为二人能考陆校去。宋书栋坐在沙发上,听着水声,突然想起以前在黑鹰山,他站在地上洗漱,杜云峰倚在被垛上看他,看得他脸红脖子粗,最后杜云峰会喘着粗气跳下炕,一把将他掀到炕上去。 那仿佛都是上辈子的事情了。 浴室里正在沖凉的那个,和以前黑鹰山那个,是一个人?不是一个人? 宋书栋自己也困惑了,他想,到底是不是一个人? “脸怎么这么红,”杜云峰不知何时走出浴室,下身穿着随便,上身赤着,一条毛巾正满头满脸的擦,“不舒服?”他问,一只手还搭上宋书栋的额头。 “别碰我,”宋书栋连忙躲开,脸色更红了,背过身去找了换洗的衣服,奔浴室去了。 杜云峰楞了楞,心想,什么毛病? 后半夜,二人再没说话,各人上了各人的床睡觉去了。杜云峰那边天塌了都没心事,不一会儿就打唿噜了,宋书栋这边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他都快二十岁了,要是在他们村里,这个年纪都可以娶媳妇当爹了,他一直觉得他会找个媳妇开家店面,养上一窝娃娃,过个太平日子。可是,他今晚躺在床上摸着自己,却怎么也想不出个女人的具象。 鼓捣了半天也没有起色,他趁黑摸进浴室,关好门,头抵在门上。隔着一道门,隔音就好很多,他手上就敢用劲了,老二这才兴致昂扬的抬起头来。 他急着打发自己,打发完赶紧睡觉,一会儿天都亮了,还得去考试呢。 胡乱摸着,脑子就胡乱想着,之前被杜云峰吓丢的念头迷途知返了,他想起以前杜云峰黑夜里摸进老三的房子,杜云峰的手大而温暖,带着不容反抗的力度,何止是手,整个身体都是。 之前的种种都被他想了起来,他手上加了力气,仿佛那就不是他的手,到最后释放出来的时候,他全身用力紧贴在门板上。 睁开双眼,他汗涔涔的冷静下来。冷静下来,他又出了一身冷汗。 他忽然意识到,他想的是杜云峰。 他不禁打了个冷战。 草草擦掉污物,他摸黑爬上床,杜云峰那边唿唿大睡,他稍稍放下心来。他可不想被杜云峰看见,虽然按理说,男人之间看见了也没什么,但他就是不想。躺在枕头上,他神思缥缈的想,杜云峰打发自己的时候想的是谁呢?他之前也注意过杜云峰有时候半夜在被窝里鼓捣一会儿。 该死,注意这个干什么。 他一路胡思乱想,一路责备的着自己,直到昏昏睡去,临睡前,他做了决定,等明天考试,他就写杜云峰的名字,等杜云峰考上了,他就放心了,然后自己找个营生去,再交个女朋友。 大路朝天,各走一边,总搅合在一起,不是好事。 第二天,学校外边一早就拥挤了很多人,本来考试的人就多,再加上有些名门子弟是带着家里满门期望来的,顺带连七大姑八大姨两肋插刀的朋友新交的女朋友都带来了,这是中央最高军事学府的考试,各个报社和电台的记者也跑来拍照报导,路上很快人满为患了。 杜云峰拉着宋书栋的胳膊往里面挤,进门是登记处,核对人员照片和考试资格,然后填写考试证。 本来宋书栋一路嘟囔着卷子肯定会写杜云峰的名字,杜云峰也没答应他。结果考试证填好了,宋书栋傻了眼,那准考证虽然是连号的,但是二人却被分到了两个教室。 宋书栋在前一个教室的最后一排最后一个座位,杜云峰在后一个教室的第一个座位。 不在一个教室,什么小抄都是白费了。互写名字这个计划也就彻底泡汤了。
第170页 第63章 胆大包天 考试正点开始,一声哨响,考场归于安静。 文化考试的卷子是个大杂烩,天文地理物理化学数字都在一张卷子上,还有半页的英文题。 杜云峰拿到卷子,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把大名写了上去,把前面的文字题看了看,似乎懂又似乎不大懂,也没多想就直接略过,直接翻到最后一页,做起了英文。 那英文并不算难,是三篇小短文,一篇类似某机械的拆装说明,还有一篇是建筑地形描写,下面是根据短文的提问,做简短回答就行。这些杜云峰都能看懂,做题也没啥难度,很快就做好了。 还有一篇是汉语翻译成英文,是两个人的对话。因为对话都是比较简单的汉字,杜云峰连猜带蒙的,自认为意思差不多,就直接鬼画符似的直接翻译起来。 因为他只做这半篇,有大把的空余时间,又不想引起考官的注意,就把一腔考试热情全部都投入到这小小的一段之中。 本来是两名军人之间简单的交代任务的对话,经过杜云峰的过度润色,翻译得感情充沛,堪称十分肉麻。 倾尽全力写完这半页,考试时间才过了一点,杜云峰就坐不住了,他扫了一眼军事考官。不等考官的眼神扫过来,他做出扶额冥想状,其实眼神扫的是一条通道之隔的一名考生,那考生身材中等,长得白白嫩嫩,答题非常认真,头也不抬的在纸上刷刷的写着。 对方写的啥,杜云峰眼神再好也看不清,他要真伸长脖子往那边使劲,考官眼睛也不是瞎的。 他挤眉弄眼了好半天,对方也没注意到他。 注意到也没用,人家凭啥让他抄,大家都是竞争者,说不定会当场站起来举报他呢。 所以他就不费那个劲了。 他又扶额往窗外走廊看。 他所在的楼层是三楼,这一层的教室都设置成了考场,走廊里三步一岗五步一哨,都是年轻的学员兵在站岗。 楼下人来人往,学员和教员还在正常上课。 走廊里,时不时有人走过,巡考的军官有好几拨,有好几人一队的,还有单独一个人的,胳膊上都挂着巡考的红色袖标,进出各个教室巡查。 杜云峰坐得屁股上快起了刺,光靠那半页英文他可离及格远着呢,坐以待毙可不是他的性格。 我还能傻坐着等吹哨吗?他想,横竖一死,我可不能那么憋屈,得想想办法,大不了作弊被抓,不当那狗屁军官,老子拉起一面旗,到哪都当了山大王,我就非贱得找个人管不成?笑话,活人还能让尿憋死? 活人还能让尿憋死? 他忽然灵光一现,坐着啥也等不到,我出去撒个尿还能走几步呢。 “报告”他举手,“我要出去方便下。” 没有考试严格到不让人上厕所,杜云峰顺利得到批准,走廊里都是站岗的士兵,连厕所门口都有人把守。 杜云峰走出教室,故意放慢脚步,穿过走廊,路过隔壁教室,他嗓子痒痒似的,低头咳嗽一阵,往教室里望时,宋书栋正扭头看他。 杜云峰眼光飞快的扫过那个教室的考官,与此同时给宋书栋使了个眼色,眼光往对方的草纸上使劲瞪了瞪。 宋书栋的大眼睛迷惑的望着他,似乎想站起来,杜云峰立即横眉立眼的制止了他。 两个人一起出来,就太惹眼了,又不是下山砸响窑,人多好办事,两个人一起去厕所,肯定会被盯死的,就一点转机都没有了。 再说,他考不上就算了,何必再连累宋书栋。 杜云峰这回直奔走廊尽头的厕所,完全是一副尿急的样子,一头扎进厕所的大门就不出来了。 他在洗手池旁耐心等着,其实有一点点忐忑的,不过忐忑没用,他都快嘲笑自己,不就是上个学吗?从小到大,都是别人千叮咛万嘱咐的求他上,他还是第一次有么点想上学的意思。 看来学好真是难啊,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还忍不住嘲笑了自己一番。他的头髮已经剔成短茬,和外边那群学生兵差不多,再短都能当和尚去了。 正想着,推门进来个年轻军官,带着红袖箍。 隔着镜子,杜云峰的目光瞄着这个人,一路瞄到了小便池边。 他忽然看到了希望的曙光。 杜云峰低着头,走到小便池旁,没尿挤尿的硬是挤出了一点。旁边那傢伙是真尿急,哗哗放水无暇他顾,舒坦的都快哼哼了。 真是天助我也,杜云峰心里都蹦高叫好了,站在身边,他把对方的身量量了个遍。 成不成就在此一举了。 瞄准了那人快尿完了,杜云峰忽然抬手向那人后颈狠噼下去。 他这一下十分快速兇狠,对方是个当兵的,如果有还手的机会,势必会引来旁人,一旦暴露这事就没有第二次机会了,所以他必须一击即中,决不能失手。 谁也没想到在兵窝子里,走廊里都站满了同僚的情况下会被人动手袭击,尤其是撒个尿的空当。 一击得手,那人哼都没哼就倒了下去。 杜云峰一步上前,就势抱住对方,才没让对方一头扎进尿池子里。 “好悬!”他嘀咕了一句,随即看到对方□□上还是尿湿了一小片,“妈的,骚到老子了。” 他嘴里嘀咕,手却没停,迅速把人拖进最里头的隔间,三下五除二把衬衫制服都扒了下来,刚换好皮鞋,那人脚比他小点,他硬塞进去还挺不舒服的,只听外边的推门声,又有人进来了。 杜云峰马上走出隔间,做出整理裤腰带的样子,边系边打量对方,见对方也是个巡考的,他想着不能露怯,竟然胆大的走上前去。 “有烟么?”他背对对方洗手,状似无意的问道。那人回头看他,只瞧见个低头的背影,出于客气就搭了话:“有,红圈的。” “嗯。”云峰甩甩手上的水,扭头走过去。 那人已经掏出了烟。 “憋坏了,出来忘带了,”杜云峰接过香菸叼在嘴里,低头含煳的说,还顺带瞟了一眼对方军衔,跟他身上制服的主人是同级,“再借个火儿呗。” “瘾头不小啊,”对方也没扭捏,顺便自己也抽了一根,“兄弟眼生,哪个区队的?” 杜云峰深吸一口,仿佛很过瘾,慢慢的吐出来,笑眯眯的直视对方:“比不了你们和蒋校长混的,前途远大,兄弟我没有这个福气,扛枪打仗混饭吃的,第四军的。” “呵,”对方有点摸不着边际,只听出对方是恭维了自己:“哪里的话,诶?张处长不是全员往福建那边去了吗?你怎么还来巡考了呢?” 杜云峰拍拍大腿:“旧伤发作嘛,我们上峰,诶对对,你们治中处长,还是你们叫的亲,对我这种老下属私下里关照,我也就不去福建那边拖后腿了。” 对方一笑,原来面前这位是负过伤的老功臣呢,怪不得给安排了考务的闲职。 说话间抽了大半颗烟,期间还来了个人,幸好只是小便,没往那隔间去。
第171页 杜云峰谈笑风生的捏了把汗。 两人又说有笑的出了厕所门,杜云峰出了门口好几步,才动作夸张地“注意”到自己手里还夹着烟,赶紧往按墙上熄灭了烟,站岗的学员兵斜眼都看见了,不过他们没有权力管军官,也只是羡慕的看看。 二人结队巡考,杜云峰顺势把对方带进了宋书栋的考场,他熘熘达达的往宋书栋那边走,另一个巡考就往另一排走。宋书栋也老远看见他了,一见他那身制服,先是吃了一惊,下巴都快掉下来了,随即意识到自己失态,马上低头,不敢再抬头了。 杜云峰走过去,先是把周围的考生怒视了一圈,搞得大家都很紧张,不敢抬头。他走到宋书栋身边,一转身面对了监考教员方向,好像在放眼整个教室,观察考场纪律,其实官派地背着手,把宋书栋递过来的草纸折吧折吧紧紧攥在了手里。 他走出考场,跟“新交”提出再要根烟,对方也大方,把半包都给他了,还嘲笑他瘾太大。 “没办法,常年爬战壕滚野地,也就这一个爱好了。” 他匆匆回到厕所,没事人似的等里面的人方便好出去,然后野兔子似的窜进隔间,里面那位穿着背心裤衩动都没动过。 杜云峰迅速换好自己的衣服,本来想一走了之,思考了一瞬,他决定把对方穿戴好。距离考试结束还有段时间,这人肯定醒不过来,他砸的太狠了,他知道自己使了多大劲。 但是如果被别人发现这人光着腚就麻烦了,马上就会有人知道有人偷制服去搞猫腻了。 这人跟他身量相当,相当的魁梧,死人似的没重心,穿衣服那是相当费劲,也就杜云峰弄得动他,换个人真是没办法。 换好衣服,杜云峰站在旁边还冷静思考了一下,越是这个时候越不能出纰漏,他一拍脑壳,突然蹲下去,从对方裤兜了掏出那半包烟和火柴。 确定没问题了,他迅速出了隔间。 一出厕所门,他就把步子节奏放慢了,看起来不慌不忙的样子。 等回到座位上,离考试结束还有十五分钟,他在卷子底下打开小抄,好些字他不认识,不过好在宋书栋手书十分工整,他就飞快的照着画,跟话线团似的,一个一个的团着,毛茸茸的滚在纸上。 院子里响起长哨声,他勉强画完了整张卷子,在全体起立的口令中,他飞快的收起小抄,保险起见,他把小抄团进嘴里。 后来当他进入中央陆校正式服役之后的一个月,他结识了当初被他砸晕的陆军上尉戴少琪,并且和对方成了挚交,据说戴少尉是那年毕业生里很优秀的一员,唯独在这桩蹊跷案里载了跟头。 堂堂的一名少壮军官尿尿时被人袭击,醒来毫髮无伤,钱财俱在,这事蹊跷的要命。 “后来查出来是咋回事不?”杜云峰后来很随意的问。 “没呢,”戴少琪后来挠头答道,“就只记得好像有人在旁边撒尿,一转身的功夫,我就啥也不知道了,对了,个子估计我和差不多,唉,感觉和你差不多。” 杜云峰哈哈大笑,戏嚯的说道:“要真是我,你可能贞洁不保啊。” 听了这话,戴少琪一捂裤腰带,“操,”他神情不自然了一下,放低声音说:“别人我没说过,当时觉得丢人。我跟你讲,我醒来时发现裤腰带紧了两格,我他妈的是被活活勒醒的。” 杜云峰笑得腰都直不起来了。 其实当时戴少琪一醒,校园立刻就封锁了,当时就怀疑考生里有人作弊,不过那么多考生,当时查就已经为时太晚了,杜云峰在大门关闭的时候,喉咙一动就吞下了纸团,然后无比配合的和大家一起接受了检查。 就这样,杜云峰和宋书栋顺利进了中央陆校,被分在了一个班,上下铺,全班十二个人,八个班一个区队,一期十个区队。 天不亮就起来训练,先跑一个五公里再吃早饭,上午军事知识课,下午实训,晚上再拉十公里。 杜云峰是学员兵里的佼佼者,各方面都很出色的,第一次打靶就中了两个十环,一个九环,教官把他拉出来给全体学员做样板,具体展示什么是“有意瞄准,无意击发”,杜云峰在枪声里,望着远处正中靶心的靶子,心想,文化人就是厉害,我打了那么多枪,八个字就概括出来。 他很适应这种高强度的训练与生活,仿佛身上有使不完的劲儿,别人累了一天臭死的时候,他还能把宋书栋教的字,都努力工整的都描一遍。 他入学考试的卷子,后来一个教员和他讲,都在教官圈里传阅遍了。副校长后来说,大家无法相信这么一个一个英俊帅气的大小伙子,写得字毛茸茸的,跟猫团似的,实在是令人无法置信,还有一篇短文写的十分煽情,肉麻翻了所有阅卷的人。 春天要到了,风里有了一丝丝暖意,越野拉练回来一身疲惫,天边晚霞映红了远处的山与云,杜云峰带队走在路上,他已经是整个区队的区队长了。 宋书栋在队伍里望着他,只见他肩正背宽,是个修长的倒三角,再加上两条笔直的大腿长,勿需论本领,光看外表,都是一众军人中出类拔萃的了。 贺驷是个皮实的傢伙,从小没人照顾,连饭都要过,小病小灾没感觉,多重的病都是硬抗过去,这次要不是断了肋条骨又戳烂了肺,实在太严重,他也能生挺过去。 周澜踹心窝子那一脚特别狠,就是照着要他的命来的。他没躲。接住这一脚,他就知道周澜真的生气了,他听见自己胸口闷闷的一声,然后就是剧痛,他流浪这么多年,打了无数次架,他知道自己伤的不轻。 可他当时也是疯眼了。 他心里始终在转的念头很简单,我喜欢你,喜欢你怎么就不行了呢? 别人能喜欢你,我怎么就不行?我没和大哥抢,他人都不在了,我错哪了? 不过面对乌黑的枪口,他怂了,那是周澜啊,是他梦里无数次想接近的一张脸,眼神却如此冰冷,没有一丝情义。 你还没懂我的心,我怎么能这么早死在你手里?要是你能懂我的心,领我的情,我死你手里才不冤啊! 他伤得太重了,发了高烧,却不肯去医院,他在疼痛中反思,我到底差在哪了? 好在第三天他终于烧昏了过去,班里的兄弟才把他送去医院,谁也不敢和团长说,没准团长想起这个人,直接说毙了,团长杀人像来如同碾死蚂蚁,轻而易举,不需犹豫。 几针盘尼西林下去,炎症很快消了,就是断的两根肋骨恢復如初需要些时日,他让小陈把他的军装带到医院,及至出院那天,他穿戴整齐了,精神硬朗的回了保安团。 除夕夜是个分水岭,把住院这半个月分成截然不同的两个时间段。前一段里,警卫班的兄弟都是偷偷轮流来照顾他,因为谁也没搞清他到底为什么得罪了团长,也不知道团长最终会怎么处置他,看团长当日揍他的情形,恐怕小命很难保住。 结果大年一过,保安团里那消息灵通的营长就蠢蠢欲动了,团长谁的地盘都没去,亲自大过年的去看贺驷,可见贺驷还是团长面前的红人。以前杜云峰在的时候,凡事找杜云峰肯定能顺团长的毛,现在许久没人能在团长身边站稳脚跟了,这贺驷大有坐上这把交椅的趋势。
第172页 大年初一开始,赵营长,马营长和陈营长那边就陆续来人慰问了,“四哥”也重新称唿上了,老赵是个心眼儿多的,转圈套贺驷的话,想知道到底发生了啥事。 贺驷不进他的坑,大多时候笑而不语,讳莫如深的说几句,反倒显得和周澜的关系很近,有点爱之深责之切的意思。 人来人往的,他就没休息好,好药顶上了,病是见好,就是瘦了不少,下巴更见稜角,不笑的时候人很冷漠,唯有一双眼睛的光泽无法掩盖,像是于安静处默默旁观,全然洞察诸事于心。 那天一大早出院,警卫班几个兄弟去接他。回到保安团时,已经是上午,车子进了侧门车道,他就丢下一众接他的人等,下车直奔团部而去。 到了团部楼下,他停住脚步,整好帽檐领口,将身上的黑色披风抖下交给卫兵,他单薄而坚定的站在了冷风里。 勤务兵见是他回来了,立即请他进去,说是让他在小客厅稍等,早上几个营长来谈事情,在二楼大书房,大概也快完事了,已经到了最后闲扯的阶段,估计很快就轮到他进去了。 贺驷没进去,相反,他后退了一步,立正站在院子里。 大年初十,寒冷彻骨。 他抬头,能看到二楼书房的那扇那窗户,天色阴沉,那窗户的纱帘都向两边拢起,棕色木头窗格挂着些许冰冻的窗花,只有每格玻璃的中间是清净剔透的。 他站得十分端正。 不一会,六营的陈营长下了楼,进了院子看见他,嗓门不小的喊:“嚯,贺班长怎么在这呢?还不赶紧进屋。” 贺驷目光朝向他,身体却没动:“不敢,团长和各位有要事商量,我不好打扰,我再等等。” 陈营长笑笑,拍拍他的肩膀走了。 那陈营长中气十足的一嗓子之后,窗口出现了马雨霖的脸,随即那张脸消失了。 然后是一双并不肯靠近窗户的眼睛。 贺驷抬起头,目光沿着帽檐向上,对上那双眼睛。 周澜面目表情的看了他一眼,随即在窗口消失了。 楼上几个营长没有下楼,依旧一切安安静静,卫兵两个小时换岗,棉大衣罩着都冻得不行。 勤务员后来看不过眼,抱着贺驷的披风冲过来,给他穿戴上,委婉的说道:“班长,团长还在谈事情,我看他今天可能没时间见你。” “我再等等,”贺驷的声音稳稳的,并不急切,“团长说不见我的话,你告诉我,我马上走。” 勤务员点点头,回楼里听令去了。 时间过得很慢。 到了中午,天越发阴沉,最后飘起了小雪花,洋洋洒洒,细碎下落。 几名营长陆陆续续的出了楼,按照等级,贺驷抬手敬礼,赵营长等朝他挥挥手,算是还礼,也没停留,笑着打了招唿就过去了。 马营长是个实心眼的,自从上次和贺驷打赌输了之后,就觉得贺驷不是一般人,那声“四哥”的绰号就是他这边传出去的,他愿赌服输,年纪虽然比贺驷长,叫起四哥来却大大方方的,豪爽的很。他特意来到贺驷身边,声音不大的:“四哥。” 贺驷眼珠子一转,看着他一笑。 “你小子,”马雨霖用手套抽了贺驷的胳膊,“搁这槓着干嘛,我看团长那脸色不好看,本来我早就想撤了,结果团长不让走,估计是看你碍眼。” 马雨霖实话实说,他对周澜忠诚,对贺驷没有坏心眼。 “我不惹团长,”贺驷回答,抬眼看看毫无动静的书房窗户,“以前不敢惹,以后也不敢,马兄你放心吧。” 马雨霖本来想劝他走,看看他这个软硬不吃的态度,就没再坚持,出门带着自己的卫兵回营里去了。 周澜呆在暖烘烘的书房里,热得脸发红,今天天气冷,暖气给的就格外足,搞得他都想开窗户透透气,但是一想到楼下站着那个冤家,就心里不耐烦,所以午饭也没吃,让哑叔和杜云海先吃,他自己看了一会赵营的最近训练成绩册,他在书房的小罗汉榻上睡了个午觉。 这一觉睡的不舒服,脖子搁在硬木靠背上很不得劲,可他迷迷煳煳的又贪睡,昨夜几乎一夜未眠,这困劲上来,他也管不了三七二十一了,连喊勤务员的力气都懒得用,生怕一声喊出来,把瞌睡虫也喊没了。 一觉醒来,迷迷煳煳的睁开眼眼睛,他躺在榻上,脚搭在另一侧扶手上,望着窗外发呆。 窗外飘起了鹅毛大雪,外边的窗台上积了二寸厚的雪,风还不小,那雪花轻盈地扑到玻璃格子上。 发了一会儿呆,他忽然想起了什么,起身坐直了,他手扶膝盖思考了一会,最终还是来到窗边。 他侧靠着窗户,窗帘挡住他大半个个身体,向下望去,一片洁白中,贺驷一席黑色制服,犹如一颗倔强的钉子稳稳的钉在天地之间。 他一动不动,唯有披风的衣角不断被捲地风吹起,还有口鼻间唿出白色的气,仿佛冰天雪地里,他腔子里那颗热腾腾的心可以永远有力跳动,温暖周身一片小天地。 落雪无声,天地安静。 周澜嘆了一口气。 仿佛心有感应,贺驷抬起头,与周澜四目相对。 他的帽檐肩膀上已经满是积雪,这一抬头,白雪倏然下落,黑色帽檐下,是一双更加乌黑的眼睛。 隔着窗格,周澜久久看着他。 第64章 可怕的真相 贺驷最终被勤务员叫进屋,抖落满身的雪,他穿过客厅,直接进了餐厅,周澜正坐在桌旁,勤务兵刚把菜热好了重新端上来。 周澜扫了了他一眼,没说话。 贺驷除了披风帽子和白手套,转身去外间洗了手,再回来时打发走了勤务兵,自然而然的来到餐桌前,着手盛了一碗热汤,放在周澜旁边。 “先喝点热汤再吃饭,胃里舒服。”他说。 周澜端着米饭,握着筷子,嘴里咀嚼着食物,抬眼看他。贺驷收拾好手里的活计,也淡然的回望他。 周澜越嚼越慢,最后放下碗筷,慢条斯理的说:“病好了?” 贺驷点头:“好了” 周澜又问:“伤呢?” 贺驷都没犹豫:“也好了。” 周澜心想,好得了才怪,伤筋动骨一百天,硬撑吧你就。不过他只是点点头:“好了就好。” “再加一点吧”贺驷不慌不乱的拿起周澜的碗,往里面加了一点米饭,“中午没吃,这个点吃,晚上就吃不下了,所以得多吃点。” 他像个没事人似的,一言一行都十分正常。 可是气氛是如此微妙,十分正常才是十分的不正常。 “你在外边等多久了?”周澜明知故问,“怎么不通报一声。” 他本以为贺驷的会硬着脖子耍一些官腔,说一些不敢打扰团长之类的客气话,或者直接示弱,说一句团长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 结果贺驷脸不红心不跳地说了两个字:“刚来。”
第173页 周澜心里冷哼一声,表面却不动声色,非常有耐心的兜起圈子:“午饭吃了么?坐下来一起吧。” “吃了。”贺驷睁着眼说瞎话,不过却坐在了周澜的旁边,顺手拿来空碗,倒不是给自己盛饭,而是抄起筷子叨来一块鱼,认真的摘鱼刺,“你吃块鱼,太瘦了。” 这话说得奇怪,周澜刚想摔筷子,就听贺驷不紧不慢的说:“团里事情那么多,都得您一个人撑着,身体要紧。” 这前一言后一语,非常的连贯,又非常的不搭调。 周澜手停在半空,一时不知道该不该摔了。 一切都挺太平,谁也没提以前的事,下午哑叔和云海下楼,贺驷和他们打招唿,仿佛天天见似的。 杜云海爱玩爱闹的想去打靶,本来周澜不许杜云海动枪的,谁知一转眼,贺驷就把杜云海领后院子里去了,拿了警卫班的□□手把手的教他,把周澜气了个不行。 回来周澜终于新帐旧帐一起算,批头盖脸训斥贺驷。杜云海不干了,冲上来搂脖子抱腰的,和周澜求情。 周澜这个火还没发起来就强行熄火了,一直到半夜贺驷都毕恭毕敬,没给他死灰復燃的机会。 贺驷就这么不冷不热不远不近的出没于周澜的周围,不刻意的靠近,也不肯远离。 周澜需要的时候,他肯定在身边,不知道算心有灵犀还是老谋深算,周澜刚觉得他有点越界,他就退一万步远,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分外无辜。 不过周澜也没有精力再思量贺驷到底怎么想的了,如果放在以前,他肯定不会对贺驷客气,无论对方真情假意,他不需要的感情都属于多余。 但是现在不同,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周澜已经放弃自己的生命,他的时间不多了,所以贺驷的生死就与他就无关了。更何况,贺驷对他还有一点利用价值,尤其是对方对他的那一份感情,他于心底判断,真诚还是有的。 他从二楼纵身跳下那一刻起,贺驷就用身体给他当了盾牌,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想讨好他的人很多,但是总得有命去享啊。 他不知道贺驷是从什么时候动的心思,但是回溯既往,从黑鹰山开始,贺驷和金小满确实一直跟在他身边,而细想下去,金小满其实跟杜云峰更近,而贺驷却时时都在留意他。 贺驷还是有些咳,不过周澜已经迫不及待的给他派了活,奉天城里的金匠铺子,周澜以不同人的名义收购金条,总要有个人出面去汇总。 这个人就是贺驷。 贺驷不问为什么,在很关键的问题上,他绝不会问周澜为什么,他只执行,这是也是他能在周澜身边存在到现在的重要原因。 这次也不例外,他比周澜想的更加谨慎,秘密的收集金条,甚至把各种途径搞的金银首饰和金器弄去溶了,都变成黄灿灿的硬通货。 周澜很满意,贺驷并不邀功,只是早出晚归的操持这个事情。 几天之后,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那天贺驷去了一家店面很小的铺子,这种铺子存货有限,本来不必报什么希望,但是贺驷能感觉到周澜这次是有什么大动作,需要很多硬通货,所以他连这家小店面也不肯放过。 为了不引起恐慌和金价暴涨,他都用军用票购买黄金,并不压价。 这家店面虽不起眼,但营生不少,不仅打首饰,还兼营典当。就当贺驷在这家店里出价盘买货底的时候,隔壁的钟表店老闆跑来,手里握着个东西,问宝石是不是比黄金更值钱。 “那可不好讲,看尺寸和光头,五厘以下和玻璃渣子差不多。”金匠铺的老闆挥挥手,他带着圆咕隆咚的皮帽子,一说话,面颊上的一颗大黑痦子就跟着动,上面还有一撮细毛颤颤巍巍。 贺驷懒得看他,就催他赶紧点货,他可没时间跟他这耽误。 贺驷穿着便装,不想太声张,否则的话这老闆得吓得跪着做他生意。 保安团在奉天城里和日本人一样是横行霸道的。 虽然很隐忍了,但那老闆还是感觉贺驷隐隐压着股丘八气,断定不是个好惹的主,就赶紧拿出一串钥匙左三层右三层的开柜子的门,那可是他的贵重家当呢。 钟錶店的老闆就想等这单生意做完再和金匠老闆商量,他等在一边,无聊的摆弄手里的玩意。 贺驷无意中扫了一眼他手中的玩意,顿时后背的汗毛都立起来了。 那东西他认识,是一只金壳子怀表,市面上难见的高级货——那是杜云峰的怀表。 一步上前,他夺过那人手中的怀表。钟錶店老闆以为他要抢,马上不甘示弱地与他夺起来。 贺驷单手握着怀表,另一只手掐着钟錶店老闆的手腕子一推一扭就把对方压在了木头桌子上,他声色俱厉:“哪来的怀表?” “啊!”钟錶店老闆吃痛喊了一声,“胳膊,胳膊断啦” 贺驷把怀表放进衣兜的同时,摸出了后腰的□□,他把枪抵在对方太阳穴上,歪着头打量着对方:“最后问你一次!” 这下连金匠铺子老闆都老实了,一大串钥匙哗啦掉在地上,抱头在地上哆嗦成一团。 “爷……这位爷,”钟錶店老闆一下子认清了局势,竹筒倒豆子似的想起什么说什么。 原来这怀表是他从另一家当铺里收来的,他知道一般这样的好表都是钻石的机芯,不光是个黄金壳子值钱,这不一拿到货就小跑到小金铺来了,就是想把这表拆开卖个好价钱。 贺驷看这人也就是小生意人,不至于撒什么慌,就收枪搡开对方,随后问对方这个表值多少钱,他只多不少的给了对方。 临走他没忘了威胁一句:“你们只当从没见过这块表,要是我听见有人提起来,不光你们要死,我要你们全家的命。” 那两个小生意人都吓瘫了,军用票撒了一地,都不敢去拾。 这块怀表贺驷揣在怀里,熬到夜深人静了,所有人都休息了,他才敢掏出来看,警卫班里他有自己的单间,平时睡觉他都敞着门,今天锁了个严严实实。 开着一盏小灯,他掏出来仔仔细细的看。没错,就是大哥那支表,表壳和机芯已经坏了,一颗子弹曾经穿过的痕迹,非得很近的距离才能贯穿这金属的物件。 撬开变形的表壳,里面是停止跳动的时间和破损的照片,照片是杜云峰,另一个应该是周澜,照片上的脸恰好是弹孔,已经破坏掉了。 贺驷勐的把怀表握进手里,紧紧攥着,手指发青,不易觉察的颤抖。 他意识到,杜云峰中的那一枪不足以致命。 有人在当铺当了这东西,说明杜云峰可能还活着。 而且,最关键的副证是,从来没有找到过杜云峰的尸体。 第二天,他依旧是做他该做的事,他才不要告诉周澜真相。 大哥是自己要造反的,是他自己放弃周澜的,贺驷冷酷的想,我没有和你抢,但我也不会让给你,这么好的东西你不懂的珍惜,机会该轮到我了。 他紧密的跟随周澜,而对方再也不可能有机会知道真相。
第174页 又过了几天,贺驷亲自给周澜送去了一份邮件,这邮件跟上次一样,有收件人,却没有寄件人。他知道,周澜肯定知道这是什么人邮寄来的,所以他也不大惊小怪,直接在傍晚就送到周澜的书房。 回手锁上书房的门,在落锁的声音中,周澜诧异的抬起头。 自从上次的事情后,二人从来没有在特别密闭的空间里单独呆过,贺驷尽量避免这种情况发生,因为他知道对方不喜欢。 不过看清贺驷手里的纸袋子,周澜意识到了那是谁的来信。 他甚至有点忐忑,唐老爹会带给他什么样的消息呢? 贺驷把窗帘拉好,找来裁纸刀小心翼翼的裁开信封,里面是一大打旧报纸,已经泛黄,很是有些年头。 找来墨水,贺驷将那信封里面全涂了一遍,可是一个蜡字都没有,他不甘心,就反过来把正面又涂了一遍,还是什么都没有,最后很疑惑的给周澜看。 他离周澜很近,不过周澜也没躲。 可能是没意识到,可能是意识到了但是觉得没必要躲开,毕竟他把他留在身边,还是因为信任他的,退一万步讲,二人撕开窗户纸之后,周澜至少没特别反感他。 这么想着,他心里隐隐有些高兴。 那一打报纸有十几张,他和周澜仔细翻找,并未见细微标记,结果贺驷只是凭直觉把一篇和日本人相关的报导挑了出来,似乎可疑。 他将报纸铺开了,方便周澜看。 二人几乎是趴在书桌上,在檯灯下一个字一个字的看,生怕错过了重要信息。 原来,这是一份民国四年的北平日报,头版的重大的新闻就是学生□□,冲击了日驻华使馆,造成了人员和经济损失,场面十分混乱,大使的车子被掀翻,索性当时大使不在车里,很多当时在馆里的外交人员受到冲击,其中一名武官的未满一周岁的儿子在人群拥挤中失踪。 报导篇幅很长,二人仔细看着内容。这些陈年旧事,看起来与他们并不相干,贺驷意识不到什么不妥,却发现周澜却脸色发白,额头沁出了汗。 “团长,”贺驷瞥到他脸色不对,紧张起来,“怎么了?” 周澜没理会他,把文章反反覆覆的又看了一遍,他有很不好的预感。 文字反覆看了几遍,内容有限,无法证实他的猜想。他便看向同版的照片。 忽然,他盯着照片,满眼难以置信的神情,声音颤抖的说:“不会的!不会的!” 贺驷从来没有见周澜这么失态过。 周澜手抖得拿不稳报纸,脸色煞白,低声自言自语,最后双手抱头深埋在双臂里。 贺驷犹豫了一下,还是伸手轻轻按向周澜的肩膀,这一碰,他才发现周澜身体和筛糠似的抖个不停。 “团长,”他在心底生出恐惧,什么事能让周澜都恐惧成这样呢?天塌地陷也没见他这么无措过,如果有什么事周澜都扛不住,那岂不是灭顶之灾? 他试探着抓住周澜两只肩膀,想把整个人掰正,可周澜全身痉挛似的,团成一个球,像是要把自己缩成最小来保护自己。 贺驷走神地想起山林里的小刺猬,浑身都是刺,完美的把自己保护起来,谁也无法靠近。 纵然全是刺,可肚皮也是柔软的。 无论他怎么唿唤,周澜都不理他,恐惧而痛苦地完全进入了自己的世界。 “怎么能呢?” “不可能的。” “不会的!” “我可怎么办?” 周澜反反覆覆的低语,毫无逻辑的,这些话像经纬纵横的蛛丝把他困在网中央,他毫无预兆的一头扎进来,越痛苦越挣扎,把自己捆了个无法挣脱。 到底怎么回事,贺驷弄不明白,他也没办法去求助别人。他思索了很久,才下了很大的决心,单膝跪在凳子前,将周澜拉进自己怀里。 他什么都不说,只是轻轻抱着对方,安抚的轻拍后背,还要留一根神经给周澜,万一突然回过神来,再给他一记窝心脚。 逐渐的,周澜平復了情绪,他抬起头,从贺驷的怀里直起身。 贺驷警惕的放开他,只见对方眼睛通红,但是又不是流过泪的样子。 贺驷十分诧异。 “我没事,”周澜摆脱他,话音恢復了冷静,他也不看贺驷,望着一片虚空,毫无感情色彩的开口,“让我一个人想想。”说完,他后仰在靠椅上,闭上了眼睛。 贺驷目不转睛的看着他,在那即将闭合的眸子里看到一丝绝望。 犹豫了一瞬,贺驷还是决定出去。没弄清事态之前,他留在这里没有用处,而且周澜是个说翻脸就翻脸的主,自己在周澜那里到底有几分薄面,贺驷并不盲目乐观。 轻手轻脚的收了报纸,他离开了书房。厚重的书房门缓缓合上,只留下落地檯灯亮着,还有灯下孤零零的周澜。 他回到警卫班,晚饭也不吃了,命令任何人不准打扰他,拧开小灯,他再一次开始研究那份报纸,在大篇幅的报导之后,他注意到一行小字的名单,其中有个很眼熟的名字,今信雅晴。 那么问题就出在这里了。 贺驷顺着往下想,结果打了个冷战。 今信雅晴在民国四年,丢了他未满周岁的儿子。 而周澜今年正是二十一岁的年纪,从年纪上看,就一丝隐患了。 这个大胆的假设把他吓了一大跳。 但是贺驷有两点想不明白,单就年纪上,是存在这种可能性,但是并不能因为年纪合适,就确定周澜和今信有血缘关系。另外,周澜为什么看起来那么怕?周澜多少次绝处逢生都没怕成这样过,他抖得仿佛大祸临头,万劫不復。 贺驷把报纸反反覆覆看了好几遍,那大幅的照片也看得都快印在心里了,依然找不到解释。 他只能暂时放弃,将报纸收好,锁进柜子。他一边锁一边和自己说,他得把这个秘密锁进心里,周澜定然是不喜欢他知道这么多的。 可是他的秘密太多了,周澜的身世,那把怀表,这些秘密压在心里,他感觉很沉重,而更沉重的,他还有一个明明已经说出口却又成了秘密的心事——他还是喜欢他啊,他还是想要他。 后半夜,他站在团部楼下,只见书房的灯还亮着,他轻手轻脚的进了楼,执勤的勤务员告诉他周澜一直没有睡,说胸口堵得慌,要了瓶烈酒和安眠的药物,就不许别人去打扰他了。 “哪来的药?”他问。 “年后才开始吃的,”勤务兵老老实实的低声回答,“李班副说是……是去医院看你的时候,那个医院院长主动给开的。” “我知道了。”贺驷打发勤务兵,让对方继续值夜,他去楼上看看。 贺驷觉得周澜早该吃药了,杜云峰没了之后,周澜就跟个夜猫子似的,通宵不睡也不喊累,人熬的就剩一双眼睛还精神,都快把心血熬干了。 悄然上楼,他来到卧室门前,卧室的门虚掩着,他轻轻推开,因为窗帘没拉,外边大月亮的光直射进屋,那大床上空无一人。
第175页 扭头去书房,门下有光亮,敲门无人应。 握住铜把手轻轻扭动,门没反锁。 缓缓推开门,他看见了地毯上坐着的周澜,背靠写字檯,他的头髮凌乱,本来的背头完全都抓乱了,盖住了额头,遮挡了眼睛。 四仰八叉的靠坐着,后脑勺要不是有写字檯支撑着,恐怕是整个要倒过去。 他一只手握着酒瓶,所剩无几,地毯上还有酒瓶倾倒后的痕迹,他另一只手握着白朗宁,摇摇晃晃的瞄准着贺驷的方向。 贺驷心里一凛,站定脚步,不敢轻举妄动。 “你是谁?”周澜拖着话音问。 他的头髮厚厚的挡住眼睛,贺驷根本看不见他的眼神,那把枪似乎太重了,摇摇欲坠。 “是我。”贺驷缓缓举起双手,投降的亮出自己空空的掌心。 “谁?”周澜又问。 地上的一张白色的纸包,已经撕开了,贺驷扫了一眼,知道对方是吃过药了。 “我!”贺驷轻声说,说罢,他双膝一软跪下了,举着双手,他缓缓跪行到周澜面前,“是我。” 这么近的距离里,他抬手慢慢的拨开周澜的手中的枪,然后拨开对方的头髮,他看清了周澜的神情。 周澜半闭着眼,神情迟钝,是个疲惫到极点的模样。 “你太累了,”贺驷说,“硬撑着干嘛呢。” 说完,他更靠近一步,双手穿过对方腋下,想把人抱起来,只听周澜低着头咕哝“是累啊,快累死了。” 贺驷笑笑,觉得这句是真心话。 他托起对方,想放到椅子上,然后换个姿势把对方背到卧室去,却请周澜一直重复着自己好累,说着都带了哭腔似的。 这语调真让他心疼。 “好累啊,”周澜困得睁不开眼睛,双腿和面条似的不肯自己用力,只是那只捞着白朗宁的手努力的往上挥。 贺驷嘆了口气,吃了药都迷煳成这样了,自己都站不住了,就枪还牢牢握着——这到底是有多没安全感。 感嘆了一阵,贺驷发现,他那挥舞着白朗宁的手并不是漫无目的的,他说他好累,接着说不想这么累了,那支白朗宁是一次次的试图朝向自己的脑袋的。 妈的,他这是想干什么? 贺驷心里明白过了,一手夹住对方的腰,一手夺过白朗宁丢到写字檯上,他也不犹豫了,实打实的把对方抱了个结实。 他想起那天,他喝了不少,冲过去抱住周澜,一阵狂吻。 如今他抱着他,没有狂吻的冲动,只有心疼。 托起膝盖,他打横抱起周澜,太轻了,一个男人轻飘的还没个白俄娘们重。 周澜的头靠在他的肩膀上,他扭头用下巴抵着对方的额头,不让他闪了脖子。 抱着宝贝似的,他穿过二楼的大走廊,勤务兵听到沉重的脚步声便跑上二楼来帮忙。贺驷用目光喝停了他的脚步,努嘴做出嘘声,示意对方不要吵。 连营长们都对这个班长称兄道弟的,小兵们自然畏惧他,不敢造次。 勤务兵原地立正。 他看着贺驷抱着人,踹开卧室的门进去了,贺驷回身关门的时候,跟他使了下去的眼色,然后便关严了门。 黄铜门把手一声暗响,上了内锁。 虽然稍有迟疑,小勤务兵还是拔脚下楼梯了。 第65章 加速器 周澜终于睡去,意识如石沉大海,一片黑暗寂静。 果然药物功效强大,他昨夜焦灼之际想起了仁爱副院长给他配的药物,便撕了一包吃掉,不过可能因为他失眠已久,或者那药效来得太慢,他急不可耐的喝起了烈酒,结果两两相加,终于把他焦灼的神经彻底麻木掉了。 早上睁开眼,身体未动,他的眼神先自动关注到了卧室里突兀的物体。 他的床边,贺驷合衣而坐,不是坐在床上,而是坐在地上。他的头搭在床沿边,双目紧闭,正睡着。 周澜收回眼神,不动声色的扫视自己,除了外套不在鞋子不在,他厚被之下的身体衬衫外裤穿戴良好,连皮带都扎得好好的。 不想还好,这么一想,那硬皮带硌得麻木的腰侧这时隐隐传来酸疼。他太瘦了,腰上没肉,那腰带时常要卡得他胯骨疼,更别说一动不动的压了一夜。 不醒来还好,这一醒,酸疼得一分钟都挺不住了。 他轻轻哎了一声,随即撑手起床,这一动贺驷就醒了,赶紧从地上爬起来,立正站在了床边,“团长”,他说。 周澜撑着床要坐起,可是腰麻了使不上劲,尤其身边还站了个目不转睛的旁观者。 他没好气地哼了一声,腰酸的简直想直接躺倒,胳膊撑着,刚一睡醒也没什么劲儿,他在外人面前总是很有斯文形象,轻声细语,不过今早却带了起床气。 “团什么长!”他坐起来扶着腰,明显在撒气。 贺驷有点憷他,他昨晚本想走,但是最后心有不甘就没走,周澜睡着的时候,他才敢肆无忌惮的看他,也不知怎么最后就睡着了,周澜一动,他才惊醒过来,察言观色的看对方是不是生气了。 毕竟,以二人目前的关系,共处一室,周澜可能非常介意。 “那,”贺驷看着他的脸色,赶紧找台阶下,“早上好?” 周澜被他气乐了:“好,好,早上好。” 他那腰又麻又痛,一动不敢动,见贺驷敬而远之的恨不得继续后撤,他才心有不甘的实话实说:“贺班长,你就不能搭把手吗?” “哦,”贺驷恍然大悟,赶紧一步上前,从后面托着周澜往床头上靠,“好点了吗?” 这个姿势舒服多了,周澜舒了口气:“你把我从书房弄过来的?” “嗯,”贺驷不想等周澜问了才坦白,决定言简意赅的主动交代,“怕你吃药又喝酒的半夜不舒服,我就没走,后来撑不住就睡着了。” 周澜看着他,没言语。 他从贺驷的眼神里读到了害怕,是的,这个小伙子害怕他。本来这没什么,害怕他的人很多,他从很多人的眼里读到过比这恐惧多倍的神情,因为他曾多次充当过生命的终结者,或者是一些人人生歷程中的头顶高悬的利剑。 怕他的人里,多一个少一个又有什么区别呢。 可他读到的不只是害怕,害怕中掺杂着痛苦。那苦是一缕炙热的心火,而恐惧是非一日之寒而成的坚冰。冰层都厚成了一块荒凉大陆,把那求而不得的心火远藏在孤岛之上。 周澜就是那个隔岸观火的人的。 如果不是为了钱的话,那么,这个人,可能是真的喜欢我。 但是我有什么好喜欢的呢?周澜在心里画了个问号,这是个巨大的问号,因为提问的人自己都不喜欢自己,像他这么糟糕的人有什么值得别人喜欢的吗? 他思考的时候,眼神盯着贺驷,怀疑的神色越凝越重。 这可让贺驷慌了神,他攥紧了双手,赤手空拳的生出慌乱。
第176页 他后悔自己太心急,靠得太近,周澜说过他要永远走,只是现在不提,但是不代表他讨厌他的时候,不会再次提上日程。 再说,杜云峰现在下落不明,逃了还好,万一自己回来也不是没可能,周澜和杜云峰再打再杀,只要杜云峰肯点头认个错,周澜肯定会原谅他。 那时自己该怎么办? 不可能回到从前了,他连立锥之地都没有了。 昨夜他不是没有机会得到他,只是强行做了,就只能鱼死网破,一拍两散,倘若趁夜逃了,以后也只能各自天涯,不得相见。 满足一夜和默默陪在身边,这两者都有缺憾,但是必须选的话,他只能选后者。 无论是当土匪的时候,还是穿上这身衣服,他都不缺床上的人,他软的硬的都会,尤其哄女人非常有一套,堪称手到擒来,但是面对周澜时,他却笨得像个大面瓜。 “我什么都没做,”对付别人的甜言蜜语全让狗吃了,他偏偏在周澜面前沉不住气,“团长,我没别的意思,你在地毯上睡着了总不是个事,我连衣服都没敢给你脱,就怕你心里厌恶。” 他紧张得等着周澜宣判。 就是太在意,才会太紧张。 “嗯,”周澜沉声答应,顿了顿之后话锋一转,“松松腰带就好了,我也没说你别的。” 贺驷:“……” 前一晚周澜到底受了什么刺激,贺驷无解,他只是窥见了今信雅晴的过去,却不敢把这个与周澜直接联繫起来。 当然,如果能联繫起来,那就真的是天大的事了。 周澜一夜之后就平静了。 平静得不能更平静,感情似乎没有一丝波澜起伏,按部就班的做他热衷的事情,没有一丝慌乱和迟疑。 贺驷有种很怪的感觉,他觉得周澜不对劲,至于怎么个不对劲法,他也说不出。 贺驷后来转悠到金矿,他一般很少来,但是最近周澜急着弄金条,贺驷就想着看金矿这边出产的,在没上帐之前,能不能从日本人眼皮底下弄点出来。 因为这个风险比较大,所以他只是想想,也没报太大希望,在矿上以检查可疑人员为由,他自由走动了一番。 有点意外的是他看了个很眼熟的兵,那是马营的士兵,关键的是,那个兵是便装,要不是脸熟,会被误认为是个健壮的矿工。 马营并不负责驻扎金矿,但是马雨霖是周澜比较信任的人,他的兵出现在这里,还隐藏身份,这就很可疑。 他没声张,因为他知道多疑的周澜喜欢把事情交给不同的人,让大家只掌握片面的,却拼不出全貌。 那个兵也认出了他,并不慌张。 贺驷走过去,低语了几句,团里都知道他是周澜亲信,那个兵也没多说话,转身往废弃的巷道里走。 贺驷心中有数,无声的跟着。 结果七拐八拐,迷宫似的地下,贺驷见到了废弃的一筐筐矿石。他拾起铁杴勐挖下午,看到了乌黑的□□。 马雨霖是个直性子人,赤胆忠心的,贺驷后来到他营上旁敲侧击的就问了几句。老马见瞒不住,就交代是团长让屯的。 这事贺驷没去问周澜,团长的部署轮不到他置啄,既然没让他知道,就有不让他知道的道理。 又过了几天,今信来了保安团,事前也没打招唿。 今信和周澜的关系一直很密切,也不是第一次便装私下到来了,就好像周澜也时常去拜会他的私人府邸。 但是那天天周澜听说今信到了保安团外,却大惊失色,半碗热茶摔得稀碎。贺驷看出他慌张,就自告奋勇的代他出门招待了今信雅晴,谎称周澜一早去城里瞧生意。 “这年过得热闹,我们团长爱面子,看重礼数,那些老闆来拜过年,团长想趁着还没出正月都一趟走走,来年生意还得和和气气。”贺驷立正在今信身侧,说得既诚恳又有道理。 如果放在过去,很多周澜不方便招唿的客人,都是杜云峰招待的。 不同的是,所有周澜能平起平坐的人,杜云峰都能,他和周澜之间公职不重要,私交放在那。然而贺驷只是个小小的警卫班长,对团内,大家都知道他是团长从山上拉绺子带来的老人儿,平时是带在身边的亲近人,但对外,他就只是个班长,低级军官而已。 招唿今信,他是不够资格的。但要真是这时候去请老奸巨猾的赵营长,又会显得太仓促,而且赵也不了解周澜目前的情况,所以贺驷只能硬着头皮出场。 他立正站好,十分的恭敬。 今信随意环视了客厅,也没有纠结周澜去了哪的问题,反而问贺驷:“你是他的贴身警卫?” 贺驷点头称是,他从上而下的看着今信雅晴的侧脸。那是一张平静而冷淡的面孔,嘴角视乎带着温和的角度,但眼神里却隐藏着冷酷的光芒。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想得多,从某个角度看,他真的很像周澜,甚至在□□上都隐隐有一脉相承的气息,都是那种明明斯文有礼的人,却随时能从身后抽出镰刀的死神。 贺驷按下心中的好奇,只把对方当成长官,毕恭毕敬,有问必答。 今信说明了他的来意,原来之前周澜答应给他一条狗,今天他是闲来无事,就亲自上门来取了。 这事贺驷也知道,便赶紧让勤务兵去后院把虎妞和俏妞领了过来。后院里,小宝正和那两只狗撒欢,见有人牵狗,便手里掐着一截树枝跑到了团部。 他是周澜的小公子,杜云峰在时宠他上了天,杜云峰不在了之后,周澜看他看成了眼珠子,要不是太忙,能天天顶脑袋上捧手里。 这孩子平日里进出都惯了,自然没人敢拦他,结果漏网之鱼似的出现在今信雅晴的面前。 乍暖还寒,他穿了一身绿色缎子面的小薄袄,外面罩了一件黑色水貂皮的小马甲,衬得他眉眼乌黑,毛茸茸的头髮都带着营养的光亮,从后院拿着树枝跑过来,跟握了个指挥棒似的。 看着挺干净的一个孩子,张嘴嗷的一嗓子,颇像没人管教的野孩子:“牵老子的二妞干嘛?” 今信雅晴:“……” 贺驷:“……” 小宝不过两岁多,正是学话的年纪,成天见谁学谁,有时候和奶妈似的,软语叨叨“你吃饱了没有?”,一句简单的话他能重复一上午,那么这句“老子”,贺驷估计着,肯定是后院的小兵私下里谈话被这小人儿给听去了。 今信雅晴起初只是颇为奇怪哪里来了个孩子,随即他意识到了什么。 不等他开口,小宝跑了过来,伸直胳膊用树枝指着今信的鼻子:“我是谁?” 今信:“……” 贺驷赶紧抢了小宝的棍子,用身体挡住了小宝,一巴掌把小宝搡到勤务兵怀里,呵斥道:“把他弄走。” 贺驷只敢说“他”,却不敢说“少爷”,他常年跟在周澜身边,知道周澜虽然疼这孩子,却从不把这孩子示人。 虽然和日本人一起发财,但周澜这么不安的人,是绝对不会希望自己的家人在非必要的情况下出现在他人面前的,尤其是日本人。
第177页 不用请示周澜,贺驷本能的知道这些。 小宝哇的一声,一句“四叔”没喊全乎就被意会的勤务兵捂上嘴,夹在胳膊底下出了客厅了,只剩两只小胖腿使劲的扑腾。 “稍等,”今信站了起来,中气十足,不容分说的推开贺驷,“这孩子很可爱,来,我看看。” 如果周澜在,尚且能搪塞一下,但是此刻楼上的周澜听得清清楚楚,却不能下楼了,他低声和杜云海哑叔说话,让他们无论如何不能出声音。 小宝不该出现在今信的面前,周澜失算了一步,哑叔和杜云海更不能出现在今信面前,那会让今信产生极大的怀疑。 勤务兵看着贺驷,贺驷也没有办法,只能让他把孩子放下了。 小宝脚一落地,立即跑到贺驷面前,带着泪花嚷嚷:“四叔打你。”然后就原地一坐,大声嚎叫:“爸爸啊,爸爸诶,四叔打你。” 他这么一嚎,团部里热闹了,小兵们手足无措,他们都听贺驷的指挥,现在已经发觉贺驷对小宝的出现很不满意,可是一时都不敢轻举妄动,不知道该怎么做了。 今信两眼放光,脚步几乎到了小心翼翼的地步,怕把蝴蝶吓飞了似的,他蹲在小宝面前:“小朋友,你叫什么名字?” “你叫小宝。”小宝说话声音还带着奶气。 “哦,”今信思索了一下,接着说道:“你姓什么?” “爸爸,爸爸诶”小宝根本没有耐心回答面前这个陌生人,使劲想往楼上沖。 索性今信雅晴抱住了他,非常高兴的举高起来:“飞起来喽,好不好玩?” 小宝又害怕又兴奋,咦呀大叫。 贺驷撑不住了,走上前来:“今信先生,这孩子还小,把他交给我吧。” 他伸出手,几乎要从今信雅晴怀里抢孩子。不过对方微一转身就搪开了他的手。 今信的身体是硬邦邦的,贺驷从指尖划过的感觉就能判断出对方是个身手很好的人,他突然就想起关于武官的那些旧闻。 怀里抱着小宝,今信抬腿出了团部,走进院子里,两只狗见小主人出来了,就上蹿下跳的叫,今信带来的四个随从立即护卫在了周围。 小兵牵着狗绳,往后拉扯,一时间院子里好不热闹。 “到我家去玩好不好?”今信哈哈笑着,把小宝举高抛起来,大声问着:“我有好多好东西给你。” 周澜站在二楼窗帘后,手心里出了汗。 “不去我家,不去我家……”小宝喊叫着。 “哈哈,原来还分不清‘你’‘我’呢。”今信很开心的说道,这个口吃不清的小傢伙很是讨他的欢心。 似懂非懂的年纪,最是可爱,他的儿子还没来得及长这么大就丢了,如果时光可以重来,他愿意以任何代价弥补失去孩子童年的遗憾。 眼前的这个小东西,是在太美好了,简直是穿越时间来拯救他的天赐礼物。 今信心里有一块大窟窿,用这个小傢伙填,实在完美。 哪里需要回到过去呢,眼前不就是最好的机会吗? 小孩子的第六感最为灵敏,也最会看人脸色,小宝想要一个东西的时候,如果周澜不答应,那小玩意马上知道扭头去找杜云峰,如果哪天惹杜云峰发怒了,小傢伙就会熘熘的躲开,去找警卫班的小哥哥们去玩。 此时此类,小人精感受到贺驷和周围一群小兵的气氛不对劲,于是越发的不喜欢这个陌生人,小腿踢打的更加厉害,肉滚滚的小身子使劲的鲤鱼打挺。 不过没有用,今信举着这个小玩意,就像把玩着一个肉嘟嘟的玩具。 边逗弄着,边往大门走去。 就在周澜要忍无可忍的时候,贺驷突然出手了,只见他搭上今信的胳膊,完全抛弃了刚才毕恭毕敬的态度,用力一扯,趁对方手一松之际,将小宝一把夺进自己怀里。 他的动作快,今信的四个护卫动作更快,同时有四把枪指上了贺驷的脑袋。 “唔,”今信手里空了,不过他并不意外,而是笑眯眯的所思的望着贺驷:“你很紧张?” 贺驷把小宝交给后边的小兵,那小兵也没管别的,直接就把孩子抱后院去了。 “今信先生,”贺驷又恢復了立正的姿势,“团长不在,照顾好小少爷我责无旁贷,如有得罪,我一力承担,但是小少爷是无论如何不能带走的。” 今信慢慢在贺驷身边踱步,很放松地围着贺驷走了一圈。 然而,他的目光是有重量的,人前是笑眯眯,现在却让贺驷如芒在背。 他在观察他。 “忠心很好,”今信缓缓的开了口,“我喜欢忠诚的人,一个人要忠于自己的主人,自己的使命,关键的时候,用生命去护卫他也在所不惜。” 他踱回到贺驷面前,面对着四支枪的焦点,他严肃的说:“但是做下属有做下属的本分,不要越矩,更不要有非分之想。” 周澜透过窗帘的缝隙,看着楼下的一切。 在他面前,今信总是温文尔雅的,他没有见过今信如此跋扈的样子,还是在他的家里。 “懂了吗?”今信直视贺驷。 “懂,也不懂。”贺驷站得端正而硬气,他实话实说,那句不要有非分之想,他不确定是何所指。 今信挥挥手让属下收了枪,他临走前留下一句:“最好懂,不然你就没有机会懂了。” 今信带着手下和一只狗走了。 他很高兴,他本来并不确定那小孩的来歷,因为周澜从来没有任何表示自己是有孩子的。 今信一直以为周澜和杜云峰的不伦关系是心头大患,他的儿子并不像个真正的武士,因为真正优秀的武士不仅能上场杀敌,也能为今信家族留下旺盛的香火,让家族优秀的基因传承下去。 看到贺驷紧张的样子,今信终于确信了那孩子的身份,他没想把那孩子强行带走,那只是试探,如果是一般人的孩子,不会有人敢拦他的。 至于那个叫贺驷的警卫班长,今信皱了皱眉头,他不喜欢这个人,这个人身上的气味和杜云峰很像,都让他不舒服,留在他儿子身边不像好事。 当天下午,周澜就把贺驷找到楼上进行了密谈。 谈话的内容令贺驷很意外,周澜让他走,带着哑叔和杜云海,还有小宝,并且明确命令他三个月之内不许回奉天。 服从命令是他的职责,只是贺驷奇怪这命令本身。按理说护送哑叔和杜云海这没什么奇怪的,毕竟人是他接来的,再秘密送回去,由他来办非常合适稳妥。 可是小宝为什么要走呢?那可是周澜的心头肉,周澜隔三差五的就要到后院去亲近小宝,哪怕累得休息时间都没有了,他还惦记那个孩子,怎么说送走就送走? “把孩子送回天津去不是不行,”贺驷问周澜“可是总放在天津也不是办法,这个孩子对今信来说毫无价值,他可能只是随口说说,团长,你这么担心大可不必。”
第178页 “你不懂,”周澜打断他的话,“这个孩子……我本来也打算送走,只是没想到这么快。他不发现还好,如今发现了我必须马上送走,这个孩子……可能对他来说……意义非同小可。” “团长,”贺驷迟疑了一下,不过他还是想确定一下,“你是不是要有什么动作?” “什么意思?”周澜敏感的望着他。 “所以怕今信拿小少爷做文章对你不利?” 周澜笑了一下,拍了拍贺驷的肩膀:“不要想那么多,照我说的做就好,我不想家里人出事情,谨慎一些为好。” 贺驷身体一僵,这是周澜在那件事情之后,第一次主动触碰他的身体,心无芥蒂的。 不过周澜心思并不在贺驷身上,他感慨的嘆了口气,走到了窗边,望着窗外正在操练刺杀技能的营地,说道:“你没有家里人,无牵无挂的,难得还能想那么多。”他回头看了贺驷一眼,发现对方正目不转睛的看他。 一碰到周澜的目光,贺驷马上转过头去。 时至今日,周澜也不想和他较真了,继续说道:“你得罪了今信,去天津呆一段时间,对你也是个保护。” 贺驷不语,心里却涌动了柔软的情绪——周澜让他三个月不回来,是为了保护他。周澜把他和家人放在一起,虽说是为了保护家里人,这也说明对方信任他,在这个团里没人比他更令人放心,周澜才会让他去的。 他正庶自想着,周澜加了更重量级的话。他说:“你好好照顾我家里人,他们是我的命,我现在……把命交给你了。” “团长,”贺驷霍然立正,“我,我……”他激动得有些结巴了,“你交办的事情,我一定全力做好,保护你的家人,我万死不辞。” 周澜嘴角上挑,在透明玻璃上映出淡淡的笑容,他转过头,淡淡的看着贺驷:“值得吗?” “当然值得。”贺驷严肃的说。 “为什么?”周澜平静的问他。 贺驷哑住了,喉咙咕哝了一下,还是没勇气把话说出去,他记得周澜冷飕飕的眼神,太知道周澜另外可怖的一面是什么。 “因为,”他迟疑了一瞬,找到了周澜挑不出错,又勉强能说服自己的理由,“因为……你是我的团长啊。” 周澜笑笑,没在说什么,挥手让他下去了,然后自己去了后院看小宝。 分别在即,他是真的捨不得。 第66章 无限接近 当晚,贺驷收拾好了行李,在警卫班吩咐手下需要注意的事项。他的行李简单,几件衣服而已,想着一两个月最多,他就回来,没什么好带的。 真让他离开久了,他不放心,他怕他不回来,有人回来。 警卫轮班,除了执勤的,班里剩下都休息,随意得多,李国胜几个围着桌子吃瓜子,还和贺驷耍着贫嘴,四哥,不用训练了啊,南边天暖了,走走挺好的。 贺驷笑笑,你们机灵点,有什么不对劲的人和事,马上告诉我。 李国胜他们一阵称是,说保安团有团长镇压着,不对劲的人和事哪敢露头,现在全团外边看着松紧适度,其实内部高度戒备状态,团长是风吹草动都明察秋毫的。 还真是如此,贺驷也意识到了,现在保安团的戒备状态绝不亚于杜造反之后。箇中缘由,他归结为周澜疑心病更重了,这个团就是他自己的精神状态,时刻紧绷。 过年的红包大,人人手里富裕,但是纪律严格,不敢打牌,好在人是智慧生物,拾来干净的小树枝,撸掉树皮,直熘熘白净净的光杆,赌长短,简单明了还隐蔽。 贺驷平日里不和他们玩这些,但临行前他输点钱出去,兄弟们能欢天喜地好久。 最短的那根白棍子上,他用指甲微划出痕迹,不明显,非要仔细看才能察觉。 一把抽中太没意思,谁抽满三次短的就算输了。 在笑闹中,一群人围着李国胜攥着的那把白棍棍东猜西猜,有趣的是过程,不断起闹,瞎支招。 脑袋扎堆,都说四哥手气今天真差,再来一把就点钱吧。 李国胜眼角一跳,霍地一下立正:“团长好!”他说,然后目视前方,一把签字扔到桌子上。 周澜悄无声息的站在警卫班门口,他很少来警卫班,虽然警卫班就在团部隔壁,只有他唿唤下属,没有他看望下属的道理。 众人转眼整齐站成一排。 贺驷上前一步:“团长。”他察言观色。 周澜没有生气,这让他有点意外,因为保安团军规很严格,他们明知故犯,是该严肃处理的。 “我的错,”他是班长,管理不力,不能怪下边人,“团长罚我吧,我管教无方,纵容大家。” 周澜面无表情的看他,看了一会儿,拾起桌子上那一把白棍棍:“赌什么的?” 贺驷眼珠一动:“大洋,一个人十块。” “哦”周澜说。 大家连眼珠子都不敢乱动,不知道团长会怎么处罚,心里十分没底。 攥着一把签字,周澜转身走,到了门口略微回头:“不要太吵,我睡不好。你跟我来。” 大家面面相觑,贺驷跟了出去。 进了团部,周澜不说话,直上二楼,贺驷就跟了上去。 “我睡不着。”周澜进了卧室才开口,脱掉大衣丢给贺驷。 贺驷挂好衣服,同时问:“晚上吃药了吗?” “没有。”周澜坐在椅子上,望着贺驷说。 他说他睡不着,但是明显他烦恼的不是睡不着这件事。贺驷思考着是该张嘴问,还是说点无关的,就好似看不出对方的有心事。 他不会无缘无故招他来,他刚才去警卫班,就是为了找他的。 一个电话,或者勤务兵通报就好了,何必亲自来去呢? “找你有几句话要交代,”周澜说,他看出了对方的想法。 这就说得通了,贺驷洗耳恭听。 屋里布置很简单,除了大床衣柜镜子,就只有衣架双人沙发和小茶几。 周澜坐了沙发一边,贺驷是绝对不会去坐另一边的,他站在扶手边,弯下腰来听对方说。 回天津有很多事情要他一一去做。 天津的陆先生要去拜会,陪云海去,有笔大的款子结出来,从关外带回去的金条要放进花旗或者滙丰,切记不能进日本人的银行。生意场上事情陆先生都可以帮忙,但是如果和陆先生有了纠纷,或者解决不了有大的麻烦,可以找警察厅的候厅长或者他的弟弟,他们欠我一个很大的人情,万不得已,可以去找他们。 你打我的名头,带着云海,这些人都会卖你面子,以后不要惹事,也不要怕事。 如此如此,这般这般。 周澜细緻的交代,把自己在天津那点人际关系合盘脱出,贺驷目不转睛的听,连个逗号都不敢落下。
第179页 “大概就是这些,”周澜全都交代清楚了,问他,“都记好了吗?” “记好了。”贺驷毕恭毕敬。 “好,最后一件事情,你牢记——三个月之内,你绝不可以回奉天,”周澜停了一下,抬手一勾贺驷的脖子,把对方的头揽到自己脸颊旁,“切记!” 贺驷差点没站稳,一下撑住扶手。 周澜这时已经放开他,自己靠在沙发背上,非常疲累,只有一双眼睛眯着缝隙看他,好似在研究他。 “我记住了,团长,”他看着他灯光下睫毛投下一小片阴影,“你要累了就睡吧,要不我给你拿点药去。” 周澜单手支着头,食指中指放在眉梢处,静静的打量他。贺驷不知他是什么打算,就立正了不再说话。 过了一会儿,周澜垂眼,拿出白签子,攥住两根,问贺驷:“我们来赌一局?” “赌什么?”贺驷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我赢了,你把下半辈子的命给我。”周澜看着他,笑笑。 “团长,我本来就可以给你。” 周澜摇摇头:“听我把话说完,你赢了,我就答应你一个条件。” “我?”贺驷说,“我提什么条件?” “问你自己。”周澜伸出手,两根白签子摆在贺驷面前。 不知道这是什么把戏,贺驷想,周澜可能是要交给他什么玩命的任务。 他看着那白签子上印子,一狠心抽了出来。 周澜靠回到椅背上,依然敲着眉梢看他,另一只手紧紧攥着自己那根签字。 “团长,比比?”贺驷握着那支做了记号的钎子,明知故问。 “好,不急。”周澜说,“先去给我拿药吧。” 贺驷只好放下签字,开门去了书房,周澜的药,锁在书房柜子里,以防万一。 再进屋,周澜同时命令锁上门。 他倒白水,连同药片交给周澜,周澜又命令拉上窗帘。 贺驷拉上厚丝绒的窗帘,转身的功夫,大灯熄灭,周澜拉亮了落地檯灯。 气氛就不对了。 他询问地看周澜。 周澜看他,同时摊开手掌——一支被折得更短的签字。 扭头看茶几上那支短签,再看周澜手里这支新折的,贺驷刚要申辩,话就被堵了回去。 “你赢了,提条件吧。”周澜斩钉截铁的说,同时吞下药丸。 贺驷懵了,他第一反应,周澜在试探他。 他沉默不语,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周澜站起身,脱了军装外套,一边脱一边自顾自的走向床,走到床边时,他抬手扯掉衬衫,裸露出伤疤密布的上身。 “想好要什么了吗?” 贺驷脸通红,魂不守舍的往床边走,他伸出手,想触摸周澜,可是指尖快碰上了,又缩回了手。 他的目光焦灼,其中满是渴望和恐惧。 周澜转身坐下,见对方不动手,就嘆了口气,自己动手松了皮带,但是没往下脱。 蹬掉鞋子,他口气随意的问:“没和男人睡过?” “没有。”贺驷低声说,满脸通红。 周澜乐了,眼望别处说:“敢情说喜欢我,只是说说。” “不是。”贺驷反驳,却不敢看他。 “那到底喜不喜欢?” 贺驷犹豫再三,对方的示好来得太迅勐,诡异异常,但是他的大脑此刻都不运转了,只横下一条心,他说:“喜欢” 低头笑笑,周澜不看他,说:“把灯关了。” 贺驷机械的执行命令,关了灯,一片漆黑,厚丝绒的垂地窗帘把外边的光全挡住了。 他磕磕绊绊的回到床边,连距离都估计不准了,撞上茶几,膝盖生疼。 “我给你一次,”周澜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没有了温和的视觉印象,贺驷听出了这话的毫无情感,周澜说:“钱我有的是,会给你很多,人,我也可以给你。” 他的声音是冷的。 在贺驷无数的春梦里,主角都会和他说很多话,温暖的,关心的,情人式的,至少是朋友式的。 但是耳边的现实的话语却是透出心灰意冷。 喜欢一个人是这样吗?贺驷问自己。 一只手摸上他,他竟然下意识的躲开。 感觉到他的躲闪,周澜有点意外,随即自以为是的说,唉,早说嘛,我以为你想做上边那个。 一把将他拉倒,周澜虽然瘦,力气倒不小,而且因为做事不犹豫,健壮的贺驷被按在床上。 “硬成这样了,”周澜的声音在上方响起,一只手摸过贺驷的身下,另一只手强硬的去拨对方的衣服,“早知道你喜欢这样,我就不吃药了。” 周澜已经很久没碰过其他人了。 年轻身体摆在面前,尤其是线条硬朗,手感一丝赘肉都没有的身体,他是有欲望的。 这么黑,头脑再迷煳一点,以假乱真足够了。 没想到贺驷却一个激灵挣脱了,差点被沙发绊倒,他磕磕绊绊的跑开,拉开了窗帘。 外面有微光投射进来,他扭头,看清了大床,还有坐在上面人形轮廓。 “拉上,”周澜命令,“不要有光。” 贺驷沉默抗命,坐回床边,背向周澜。 “我让你拉上窗帘!”周澜声音里有怒气了,见对方无动于衷,他抬腿要下床,贺驷伸胳膊挡住去路:“你不是要给我吗?” 他扭过身子,手掌朝着周澜的脸抚去,他掌心的热力都散发到对方的面孔上了,却没有真的贴上去。 夜色朦胧,周澜没动。 手掌顺着脸颊脖颈胸肌一路往下,他的掌心滚热,几乎烫了所经过的每一寸皮肤。 他“摸”遍了□□的周澜,却并没有真的触碰他。 只要碰上去一点点,他都要发疯的。 他不是没有欲望,相反,他的欲望很强烈,涨得他随时要失去控制,他艰难的说:“但不是这个给法,我想要的不是这个。” “你要什么?”周澜问。 “你的心。” 周澜沉默了半晌,冷淡的开口说:“早就没有了。” “我到底差在哪?” “你管的太多了,”周澜不耐烦起来,搡了贺驷的后背,“不要就滚,不要婆婆妈妈的。” 回身一扑,贺驷把周澜压在身下,任对方使劲挣扎,他也没放开他。 周澜的药劲起了作用,气力小了不少,他放弃了挣扎,贺驷一动不动的压着他。 隔着凌乱的衣衫,贺驷如鼓的心跳传递到周澜的胸腔,那是一个动情至深的年轻人无声的告白。 “他不在了,你的心不能放在一个死人身上!”贺驷说,然后不等周澜反驳,他接着说:“我可以等你把心收回来,一直等,等一辈子都行,临闭上眼的前一刻你答应我,我都知足。”
第180页 “来不及了。” “来得及!”贺驷趴在他耳边坚定的说。 周澜困得睁不开眼了,神情冷漠,实话实说:“这辈子是来不及了。” 第二天一早贺驷就出发了,悄无声息的,天不亮车子就出了门,加上开车的李国胜,车上就四个大人,一个还在唿唿大睡的小宝。 晨曦未明之际,一辆车子孤零零的车子驶出保安团,周澜楼上的的灯亮着,却没出来送行。 贺驷在楼下站了许久,直到不能再等。 李国胜早上从楼里出来,只稍了一句话,团长说小宝的大名叫周奕,字之然。 熟信而慕之,周家家谱,到了之字辈。 南京的春天比北方大地来得早,刚过完年地上就有点泛黄,是青色萌发的前奏。 杜云峰在身体上已经完全恢復到之前的顶峰时期,除了各种各样的伤疤,他一身的腱子肉又重新长了回来,训练完一扒衣服,皮肤紧緻带着汗珠,雕塑一般,具有雄性特有的美感。 身体恢復的同时,他那脑子也见好,时而清晰时而混乱的记忆搅合在一起,让他时不时的想起点什么,但一细想又掰扯不明白。 有时候他在夜里醒来,睡意全无,刚刚梦里又出现了那个人。 那个人总是出现,有时候是个侧影,有时候是正面,有时候是清纯的少年,有时候是□□的青年,撕毁的画片一样,支离破碎的,全都不完整。 而各种感觉也混杂在一起,亲切、冷漠、信任与不安全都有,唯一清晰的只有一点。 杜云峰很明确这一点,就是熟悉,实在太熟悉,哪怕那些画面支离破碎,各种感觉很分裂,他也能认出来都是同一个人。 这个人对他有致命的吸引力。 他没有再和宋书栋说过这些破碎的记忆,因为直觉这是他自己非常重要的一部分,而宋书栋对他过往的描绘里,并没有出现过类似的人。 不知道是带着记忆在寻找类似的人,还是春天到了,而他正值壮年,当食堂后面的荒野园子里野猫夜叫的时候,他作为雄性动物最原始的本能掩盖不住了。 起初还是偶尔夜里出去打发自己,这院子到处是纯阳刚之气的男人,对于其他男子,简直是憋的要死,全是男人,没有姑娘,用战友的话讲“昨天我看见饭堂的猪都是双眼皮的”。 可是对于杜云峰而言,满院子都是他可以进食的猎物。 尖下巴瓜子脸的宋书栋其实非常和他的胃口,不过他没去招惹他,他是他的恩人,处处有恩于他。 杜云峰虽然蛮横,但是很讲情面与义气,是绝对不会朝熟人下手的。 好在他是个瞩目的存在,同类人总是千丝万缕的线索中寻觅到熟悉的气息,二区队的一个小伙子在几次试探后,知道杜云峰是同道中人,便抛出了橄榄枝。 那个人先是饭后凑上要烟抽,后是半夜站岗的时候故意换岗和杜云峰同一班,后半夜,两人站桥头岗,离得虽然远,但是面对面,目光直来直去,意图就很明显了。 时时都需要杜云峰照顾提点的宋书栋自然把这一切看在眼里,火柴点燃香菸的时候,他扫到了杜云峰看对方的眼神。 那眼神他熟悉,当年在山上,杜云峰快活之前都是这么看他,笑眯眯的,若有所思的,不慌不忙的全身上下扫上那么一眼,好似盖了他的章,只等着他来收割。 夜里桥头岗,后半夜风还是很冷。 这桥在营区里,杜云峰夜岗站了快一个月,已经摸清了这桥过车的规律,白天和前半夜还有人和车辆偶然路过,后半夜真是一个鬼影子都没有。 他穿着厚军大衣,手里抱着□□,他盯着对面的人,是个个子很高挑的小伙子,容长脸,论外表是中上等人。他就看上他的外表了,对方跟他套近乎的时候,他都没记住对方叫啥。 今夜看那个人和别人换岗站在对面,杜云峰就明白了,身体也按捺不住了。 一抡背带,他把枪甩到身后,下了岗亭,扭头往身后的河边走。 夜里很安静,没有声音,只有脚步声踏在枯草上,一开始只有他自己的脚步声,后来另一双皮靴的脚步声跟进了,前后一米距离,谁也不说话,往那河边草最深的地方走。 周围有稀疏的竹林,月色下一片枯黄,风吹过发出沙沙脆响,枯草逐渐齐腰深,脚踏上去的时候纷纷倒下。 脱下大衣向上一扬,席天慕地的盖在野草上,杜云峰迴身,正好那个青年已经来到身边。 也没多废话,杜云峰猫腰把对方扛起来,转身两步将对方扑倒在大衣上。 月色静好,杜云峰很性急。 对方裤子刚脱到膝盖,他就迫不及待的开始了,只吐了口唾沫,他捂着对方的嘴,从后边挤进去了。 应该是万分疼的,那青年直哆嗦,本能的挣扎,可是杜云峰压着他的膝盖,踩着他的裤子。 安静的夜里,被死死压制住的叫声,仿佛要闷死对方似的,杜云峰全身都在用力。 如果身下不是个男人,早就被他碾碎了。 草地在以极快的频率摇晃。 宋书栋鬼使神差觉得夜里不踏实,便道桥头岗来找杜云峰。 没有人查他的口令。 他顺着踏得东倒西歪的草径轻步前行,前方的草地响动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凭直觉,他猜到了那是什么,他站在一片荒草上,踟蹰不前,是不该向前走的,他对自己说,那是另一个世界,他极力躲避甚至唾弃的世界,为什么要反而靠近呢? 他心里什么都清楚,脚步却不受控制的向前。 那个世界里有杜云峰。 终于在皎洁的月光下,他看到杜云峰的背影,大腿上的肌肉线条起伏有力,像力道张满的弓,没有一丝软态,全部都是力量爆发。 头晕目眩的,他只看到杜云峰如同一只野兽,疯狂的碾压扭动撞击。 连风声都消失了,他只听到碰碰的声音,本来以为是草地里激烈的两个人,后来才意识到是自己跳到嗓子眼的心跳。 明明偷偷摸摸的不是他,他却心跳如鼓。 证实了心知肚明的事情,他没有任何成功感。 冷风中打了个激灵,那二人酣畅淋漓的还没发觉他之前,宋书栋缓缓倒退了几步,忽然扭头就走了。 他不要进入这个世界,他见识过暴力强迫的一面,尚且心有余悸。 第67章 占有欲 第六十七章 那夜之后,宋书栋一如既往,把看到的一幕压在心里,他不想去想这些,杜云峰是杜云峰,他有他的需要解决,狼行千里吃肉,完全是本能,谁能改得了。 杜云峰身上的那股子劲儿在一步一步显露出来,原来那种狂野的蛮横的霸道的劲头,那种他脑子摔坏后曾经一度消失的劲头,在一步步回归。 果然人是本性难移的,是什么样的,还终究是要回去的。 宋书栋只是希望着杜云峰在这军营里,能近朱者赤,不再是那肆意猖狂的土匪,不再是非不分。 日子一天天过去,杜云峰在军事训练上的成绩一路遥遥领先,他天生就是吃这碗饭的,不论是个人战术还是战略谋划,明显都比同龄人要优秀。
第181页 而杜云峰的短板,宋书栋一直默默给他补习,难得每天高强度的训练后,杜云峰还能主动对着字帖写写抄抄,有不懂的,认不出的,他就圈下来,等第二天再问宋书栋。 晚上十点准时吹号熄灯,杜云峰就在楼道里,替换楼道岗哨,就这窄窄的小方桌抄写,宋书栋筋疲力尽,晚上时常沾床就睡,想陪杜云峰多写一会儿这种心愿很是力不从心。 偶尔坚持住不睡,等大家鼾声起来了,他爬起床,隔着门上一块小小的窗口看见里,灯光昏黄,杜云峰埋头伏案,认真的抄写。 白天那么大剂量的训练都累不垮他,永远精力满满,精神亢奋。 宋书栋跳下床,懒得穿衬衣了,就直接披了棉袄,轻手轻脚的出了宿舍。 他几乎就没发出声音,但是杜云峰机敏的扭头,见是他,就没言语,只是挑挑眉毛就低头继续去写了。 他以为宋书栋只是起夜。 这帮大小伙子白天累得要死,夜里要是不生生憋醒,才不会起床跑厕所呢,一般都是起床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往厕所跑,速去速回,生怕多耽误一分钟睡觉。 宋书栋脚步很轻,并不着急,走到杜云峰对面坐了下来。 冬天的凳子冰凉,他只穿了裤衩,一下就弹了起来,“真冷”,他说。 杜云峰呲牙一笑,“该,大半夜不睡觉,你来监督我啊?” 说完他拿起一页纸,给宋书栋看:“抄的对不对?” 那是一篇很正规的公文,宋书栋文化课好,在区队里做文书,时不时的去机关里做些抄抄写写的工作,他就把那些内容不涉密的普通公文,训练要点、思想教育文章抄写下来,再一个字一个字的教杜云峰认识了,然后由杜云峰自己熟悉抄写。 凭良心话,杜云峰那一笔字体真是不咋地,没规没矩的,写得还挺大,把格子都占满了,仅比原来的毛线团团好点。 “还成,”宋书栋坐不下,就来到杜云峰身边,“比原来好很多了。” 虽然这句话说得有褒有贬,但是杜云峰很知足的放大了褒奖的比例,正好头皮有点痒痒,他用钢笔戳头皮,来回搔了搔,抬头无声灿然一笑。 可能是橘色灯光太柔和,可能是这一笑太亲密,宋书栋心里就有点异样。 杜云峰低头继续写,宋书栋站在一边看,指出那些横不平竖不直的低级错误,他也不指望杜云峰能写的多好,能端正点就行了。 披了棉袄,下身就一个小裤衩,他低头认真的给杜云峰指,怕吵到别人就靠近低声的说,杜云峰这方面真没什么天赋,写个横都飞上天,宋书栋就得给他示范。 他弹弹杜云峰的手指,“握笔不要太用力,”他说,“这是笔,又不是枪,脱不了手,我说你怎么写字都这么重呢。” 那一笔字堪称力透纸背,要不是下边一打草纸,简直能在桌面上雕刻。 “喏,”宋书栋直接夺过笔示范,一笔一划的示范,杜云峰凑上去,紧挨着对方。 开始,他的目光时跟着鼻尖,后来是顺着往上看到了手指,接着一路上移,落到了侧脸尖下巴上。 这个场景有种特别的感觉,似曾相识,也是类似的侧脸,鬓角不乱的,低垂睫毛,对着纸张安静走笔。 杜云峰大气都不敢喘了,这种梦里的感觉往往一睁眼就没有了,今天却突然在清醒的时候出现了,他不敢妄动,怕把什么重要的东西惊走了。 写完一行字,宋书栋把笔塞回杜云峰手里,并覆上对方的手,手把手的让他拿捏好力气,“对,就这么大劲就对了。”宋书栋夸奖了一句,扭头差点和杜云峰差点脸碰脸。 他俩对视了一眼,杜云峰没动,宋书栋脸轰的一下就红了。 “你看什么?”宋书栋问,躲开了眼神。 杜云峰这才回过神,有点尴尬的赶紧找话题:“哦,刚想问你冷不冷。”说罢还化身添足的拍拍对方,可是他心不在焉的拍错了地方,宋书栋忽然站直了,拍后背的手就落在屁股上。 只穿着一条棉布短裤的屁股。 宋书栋一下退出一大步:“你干什么?” 这句话把杜云峰也给问楞了,我没干什么啊,但他坐正身体:“又不是故意的。” 说完,杜云峰脱下棉袄,堆在对面的凳子上:“你坐那边。” “我不坐了,我去厕所。”宋书栋不想再尴尬下去了。 “别走”杜云峰没抬头,盯着桌子和宋书栋说话:“我有事和你说。” 宋书栋想想就坐了过去,心里想着把刚才的事情翻篇,问对方什么事。 “如果刚才是别人拍你,你不会这么烦吧?”杜云峰没抬眼。 “人家拍我干什么,”宋书栋低头嘀咕,“你这话问的奇怪。” 杜云峰没言语。 拿起笔,无意义的在纸上乱戳着,杜云峰思考一下开口了:“书栋,我和你说个秘密。” 宋书栋扭头,看到对方一脸认真的表情:“什么秘密?” “我发现,我喜欢男的。”杜云峰压低声音,说得郑重其事。 “哦。”宋书栋表示听到了。 “不奇怪?”杜云峰趴在桌子上观察对方,想从对方脸上侦查出蛛丝马迹,但是明显宋书栋是不意外的。 所谓秘密,得别人不知道的才能称之为秘密,但这件事对宋书栋来说,哪里算秘密呢,但是他看杜云峰的表情这么庄重,就敷衍道:“有些人是这样的,没什么奇怪。” “我不是这个意思,”杜云峰看着他,“我是问你不奇怪?” 宋书栋:“……” 杜云峰:“所以我以前也是这样的吧?” 宋书栋预感到这个话题接下来的问题可能非常不好回答,他就站起来想走。 杜云峰捞住他的手腕:“那你……” 宋书栋:“不是我!” 说完,他使劲挣脱杜云峰的手,他毕竟不是敌人,杜云峰也没死扣住他,目送着他慌乱的回宿舍去了。 也不去厕所了,也不教他写字了。 第二天,谁也没再提这些事。宋书栋既然忌讳这些事情,那十有八九是反感的,杜云峰觉得没必要讨人厌,如果换成其他的人,杜云峰是要试一试看能不能弄到手的,因为昨晚那种感觉实在是太熟悉了,总感觉宋书栋一转头,不应该是一脸错愕,而是应该笑着说句什么。 说句什么呢? 杜云峰觉得一个声音就在耳边,非常熟悉,战术课上,教员在讲解沙盘地形推演,他难得走神。 忽然,心里突然清亮了一瞬,他听见了来自心里的声音:“小云峰,学会了没有?” 直到宋书栋在身后怼他,他才回过神,教员已经点了他名字回答问题。 结果就是被罚了十公里长跑。 这对他不是问题,边跑边想,似乎想记得更清楚点,然而一切徒劳,再也没有回忆起更多的信息了。
第182页 另外区队和他野合的那个小伙子后来又主动轮夜班桥头岗,但是杜云峰再也没出现过。 不是杜云峰不想,而是一到他夜岗就正好赶上有事,有次是宋书栋整理文件丢了一份,连夜找到后半夜,最后莫名的在找过的柜子里出现了,还有一次是宋书栋肚子疼,半夜送到校医处,观察一宿。 杜云峰是区队长,每个战士他都当自己兄弟关心,宋书栋就更不能例外,他在床边坐了一夜,天快亮的时候依着墙边睡着了。 悄悄睁开眼睛,看着杜云峰疲惫的脸色,内双的眼皮此刻十分明显,宋书栋满意得合上眼又睡了。 但是管得了一时管不了一世,杜云峰没怀疑宋书栋的小伎俩,想不出对方这些弯弯绕,他除了觉得最近宋书栋事多点,也没往别的地方想。 那小伙子他谈不上喜欢,只是大家都有需要就解决一下,全程连话都没说过几句,而且从草里站起来,欲望纾解的那一刻,他只想提裤子走人。 接下来几次会面没成,那个小伙子以为杜云峰腻了,也就不再上赶着往上贴了。 这可把宋书栋高兴坏了,那个小伙子的一举一动,他观察的比杜云峰还细呢,看对方知难而退,宋书栋的独占欲徒然得到满足了。 直到有天大扫除,他意识到杜云峰一转眼不见了,就问同学看到区队长没,有人说好像去校园后山丢垃圾了,宋书栋就觉得不对劲了。 他磨蹭一会,就往后山去了,凭直觉就进了小树林,他走的快,没一会就看见了前边的两人。那两人也是刚刚到林子深处,其中一个个子矮的是自己区队的,是个四川兵,这会儿正把脸凑上去。 杜云峰显然没这个慢条斯理的兴致,抓住人胳膊转了个圈就按在一人来粗的大树上,同时胯就贴上了那人后边。 就在杜云峰撕扯那人腰带的时候,宋书栋咳嗽了一声。 这可不得了,那个四川兵一下子就挣脱了,背对宋书栋整理好腰带,转头特别不自热的和宋书栋打招唿:“书栋,你怎么在这,我和区队长来丢垃圾的。” 此地无银地解释,都有点结巴了,军队里这种事不是新鲜事,但是在管理严格的陆校里,一旦被发现,往往会被开除。 “啊,”宋书栋看破不说破,强行镇定的走过:“我们那边快打扫完了,我是偷懒来这边转转。”说完他笑笑,“你们可别说出去。” “不会不会,哪能呢!”那个四川兵如蒙大赦赶紧说,“那什么,我先归队了,杜队,我先回去了。” “去吧。”杜云峰点点头。 四川兵小跑着走了。 杜云峰和宋书栋都没动,风吹过林子,一阵寂静。 过了一会儿,杜云峰嘆了口气,理了理腰带踏步往回走。路过宋书栋身边,宋书栋扫了一眼他还没下去的小帐篷。 “你是不是故意的?”杜云峰说,头也不回的走。 “不是。”宋书栋跟在后边走。 “不是个屁!”杜云峰说。 他已经很久没做了,他从不是个欲望寡淡的人,身体恢復健康以后,该有的欲望排山倒海似的回潮了,每天满眼行走的年轻肉体,以他霸道的本性,他都不知道自己哪天说不定就失控了,强迫个谁做点什么。 一下午全校大扫除,他从头到尾也没和宋书栋说话,看也没看对方一眼。 埋头干活,到处都是人,杜云峰硬了好久都下不去,晚上集体去洗澡,他也不好意思就这么挑着枪众目睽睽之下进澡堂,就称累直接进了被窝。 大家都去洗澡了,楼里还挺安静。 杜云峰进了被窝还在生气,刚想伸手打发自己,宿舍门腾的一下就打开了,宋书栋刚洗完澡,一脸汗的进屋,反手关上门,直勾勾的看他。 杜云峰闭眼翻了个朝里睡了。 宋书栋床边站了一会儿,突然开口:“生气了?” 杜云峰没动,不过他也真没怪对方:“没有。” 忽然被子一动,一直冰凉的手伸了进来,直捣黄龙地往他身下抓去。 杜云峰身手特别快,一把抓住了宋书栋冰凉的爪子,勐地坐起来:“干嘛?” 宋书栋脸憋红了,也不答话,单是使劲伸手去够。论气力,他根本不是杜云峰的对手,本想拨开杜云峰的手,结果另一只手也被钳制住了。 心里不快活,又说不出口,他赌气地手上较劲,好像非要把杜云峰撸干净才算打个平手。 撕扯了半天,杜云峰把宋书栋把压在自己腿上,他反扭着宋书栋的双手,压低身体,趴在宋书栋身上。 “别闹了,”他嘘声说,“书栋,不闹了,没必要这样,我不会让你这样的。” 宋书栋不扑腾了,这时抬头扭脸看他:“不让我哪样?” 杜云峰眼神闪躲了一下,宋书栋小脸通红汗噗噗的样子非常符合他的审美,下午戛然而止的欲望其实暗暗的抬了头,幸好那是被子之下事,在宋书栋发觉之前,杜云峰把他拎了起来,推到床边坐好,自己盘腿换了个坐姿,他说:“书栋,我不大快活,但那是我的事,没有责怪你。而且……你不是这样的人,我不能让你为我这种事,你对我有恩,我不能那么对你,我又不是畜生。” 说完他拎过裤子背身草草穿上了。 他走了,坐在床边的宋书栋没动,反覆品这杜云峰的那句话“我不会让你这样的,我不能让你为我干这种事。” 这是杜云峰吗? 如果这真的是他,如果当初他也这样,他和宋书栋这辈子就没有任何交点。 点点滴滴,杜云峰的过去在他脑海里晃过,不相识时,大家都是陌生人,杜云峰那是真畜生,什么都做得出,认识了,杜云峰也不是完全没感情,能帮他一把的时候,就没往外推过他,现在,杜云峰把他当恩人,当自己人,不让别人欺负他,处处护着他,真是一点亏都不让他吃。 洗澡的同学陆陆续续的回来,宿舍里热闹起来,宋书栋把杜云峰的被子叠成豆腐块,和大家打招唿。熄灯前这段时间最放松,大家打打闹闹也不没注意宋书栋情绪不定,东拉西扯的就到点了。 熄灯号吹完,营房熄灯,队长提着灯巡视各个寝室,杜云峰作为区队长陪同检查,一圈下来,一切正常,队长看他灰头土脸的也没收拾,就说澡堂子估计还有热水,去洗干净了再睡觉。 摸黑进了宿舍,他从脸盆架上取下自己搪瓷盆子、香皂和毛巾,又在小柜子里摸索出内衣,余光撇到上铺,宋书栋扑闪着大眼睛在看他。 “干嘛去?”宋书栋做出口型。 杜云峰端着盆,伸手唿噜了一把他的头髮,也口型回復他:“你睡觉!”然后就走了。 大洗澡堂子热气已经消,真挺冷的,他打算速战速决,快点回去,三下五除二的脱了个精光。 关上柜子,正要往浴室里走,外边门帘一掀,宋书栋两手空空的进来了。 “你怎么来了?”杜云峰问他,他站在透心凉的地上,这个时候是禁止沐浴的,他能来是队长特批,宋书栋跟着凑什么热闹呢?
第183页 宋书栋扫了他一眼,自顾自的脱衣服,推进小木柜子里,脱完了直接进了浴室,头也不回的丢下一句话:“我也来洗澡。” 军营的大澡堂子非常宽敞,上百个水龙头一列列的呈回字形分布,每一个回字形里都有十几个喷头。 怕热水不多,他两就一前一后不约而同的进了最里面的回字形,杜云峰感觉到宋书栋有点怪,但是鑑于今天树林子里那点尴尬,他也不想再提这个事,再说,总不能不让人家洗澡吧? 但是宋书栋晚上明明洗过了啊。 杜云峰来的是军官洗浴那边,格局上与学员兵稍有不同,就是每个喷头都有个稍微隐私点的小地盘,两边用肩膀高的墙隔开,不影响说话,但是身体比较隐蔽。 杜云峰拧开冷水阀和热水阀,大估摸着调节温度,他跳到一边,省得刚出来的冷水溅到身上,冬天大半夜的,他可不想透心凉。 宋书栋在隔壁的隔壁,也是放水的动静。 估计也没放出热水,杜云峰扭头往那边看的时候,那边一点蒸汽都没有。 他低头哗哗地调水,忽然想起宋书栋两手空空的屁都没带进来,他就喊了一句:“毛巾洋皂我这有。” “好。”一个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杜云峰还真被吓了一跳,突然一回身,宋书栋赤条条的站在他身后。 平日里洗澡,几百个老爷们□□的钻到一个澡堂子里正常不过,挤挤蹭蹭,闹着玩的时候掏裆抓一把也没谁脸红。 可是今天不对劲,杜云峰非常不自在,他没把宋书栋当成潜在的猎物对象,但是他的身体却似乎不这么认为。 他是很喜欢宋书栋这一款的。 这气氛不对,杜云峰明确的嗅到了,他面对宋书栋,直视对方,身后的手慢慢松开了水阀。 二人都不言语,杜云峰心里懂了,但他不会,也不能开这个口。 “其实……”宋书栋冷得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他心里忐忑纠结,握拳的手刻意松开,显得更加手足无措,让他看起来有几分可怜,“其实我也可以。” “可以什么?”杜云峰低下头,离宋书栋近了,他在确认对方的想法,他必须百分之百确认,才能下得去手。 “我以为我不能,其实我可以。”说出第一句,后边就顺理成章多了,“别人能做的,我也可以。” “书栋,”杜云峰低下头,看着自己脚趾,他心里犹豫,,“我记得,以前你说要盘一家店,娶个媳妇儿过小日子,这话你说过好几次。你要觉得我憋得慌,就难为你自己,你就太傻了。” 宋书栋咬着嘴唇,下了很大的决心,竹筒倒豆子似的不管不顾的摊牌了:“不为难,以前和你做的时候为难,现在不为难了。” 杜云峰睁大眼睛:“啥?” “我说,”宋书栋上前一步靠近他,几乎脸贴脸了,“我和你在一起时才十四五岁,还没长成,所以很疼也很害怕,但是现在我真的可以了,做了那么多次我……” 他的话还没说完,杜云峰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他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拉近对方:“我们在一起?四五年前的事情了,你怎么不早说?” “我本来是没想好的,”宋书栋顺势就钻进杜云峰怀里,“杜哥,以前好多事我不愿意说,那时候你都是强迫我的,我特别恨你,但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也不想你碰别人,我可能……还是想和你在一起。” 花洒喷出的热水在冰冷的室内氤氲热气,热水砸在地面化出朵朵的云,升腾,升腾,在一片白雾茫茫中,杜云峰捏起宋书栋的下巴,于是他看见了从他自己怀里露出的那双眼睛,清纯而动情的眼神,朦朦胧胧的与梦中怀里的那张脸似乎吻合。 某种令人心中悸动的情绪在滋生,他喜欢宋书栋的样子,但他隐约觉得不是他隐藏心底的那个人,可是此时此刻,他模煳了,分不清真假。他心里有份铺天盖地的感情,无家可归,一直找不到来路,而宋书栋的话和他的样子让杜云峰的这份感情仿佛找到了来源与出处。 把宋书栋紧紧搂进怀里,他闭上眼睛,感觉紧贴着他的这具肉体的依赖。 宋书栋抬起头,主动去吻他,杜云峰低头轻轻的迎合他,吻了一小会儿,杜云峰停下来,眼神温柔的看他,低声说:“我在梦里时常梦到一个人,感觉很模煳,但和你非常像,我一直不敢和你说,怕冒犯你。” 宋书栋心里一动,他想到了周澜,当初他趴门缝看到周澜的时候,看到杜云峰大献殷勤的时候,当杜云峰夜里捂着他的嘴不让他叫的时候,他就猜到自己所遭遇的一切是因为他与周澜有几分相似。 可是时至今日,他何必拱手让人呢。 他没回答,只是胳膊攀上杜云峰的脖子,亲吻对方的脖子耳朵 “云峰,”宋书栋低语,“小云峰!” 杜云峰忽然一个激灵,梦里那个人唿唤他,只有画面没有声音,他听不清他说什么,只记得对方唇红齿白,眼神迷离的,对的,想起来了,他在身下唿唤他。 就是这样唿唤他。 杜云峰一把收紧了胳膊,不再蜻蜓点水试探性的吻,而是蛮横的深吻下去,人也被他推到墙上。 那白瓷砖的墙被热水沖刷得光滑温热,宋书栋靠上去就任他摆布了,他听到杜云峰心跳声,听到哗哗的水声里杜云峰呢喃般低语,他跟他说:“我想你,做梦都在想你。” 攀上对方的脖子,后背抵着温热的瓷砖墙面,在一阵疼痛中,宋书栋双腿紧紧夹上对方的腰。 好疼啊,宋书栋紧紧闭着双眼。 好疼,久违了。 第68章 殊途 本来只是短短洗个澡,可是却折腾到后半夜。 回去的路,宋书栋是杜云峰连抱带架的弄回宿舍的,幸好路上没人才没看到宋书栋半死不活的样子。 在一片此起彼伏的鼾声中,杜云峰双臂用力,悄无声息的把宋书栋打横抱到下铺。下铺是他的床,宋书栋想起身,杜云峰抬手按下他,低头无声吻了他的额头,然后深深看了一眼。 十分疲累,宋书栋感觉床晃了一下,应该是杜云峰直接跳上了上铺,不过他也无力睁眼,终于沉沉睡去。这一睡就到了第二天下午,早上出操杜云峰替他请了病假,他确实有点发烧,夜里他只是被动承受,与满头大汗的杜云峰不同,他着了凉。 下午上课时间,杜云峰作为区队长又和他一个寝室,自然而然请假去照顾他。宋书栋醒来时闻到饭香,食堂中午打的饭,铁饭盒外边坐热水盆,烫得热热乎乎的,等对方一睁开眼,杜云峰马上去拧了一把热毛巾给他擦脸。 他默默的擦,也不说话,只是时不时的看看宋书栋的眼睛,二人目光对上了,他就眉眼弯弯的一笑。 宋书栋没见过这样的杜云峰,他只见过他彪悍的、蛮横的、霸道的、武力十足的一面,却没见过他如此温柔体贴,带着点软和甜的一面。
第184页 原来他是这样的,宋书栋想,原来他这样好。 他习惯了杜云峰很硬的作派,所以当杜云峰拿起勺子试图餵他的时候,宋书栋不适应的躲开了,他脸通红,问对方这是做什么。 杜云峰大马金刀的坐在床边,他说:“书栋,我会好好待你的,不会再把你丢掉了。” 宋书栋心中一时千般滋味,感动又心虚,唯有低下头。 这种事情一旦开了头,就收不住了 熄灯时间洗澡毕竟违反纪律,二人就再也没去过,宿舍那么多人,也不是个好场所。一来二去,还是后半夜的桥头岗最合适。没人愿意站后半夜的岗,他俩总去,大家都乐得其成,他俩本就是一起考进来,一个地方来的,所以关系要好,大家也都见怪不怪了。 有时也有些和杜云峰好过的汉子,看出他俩关系不一般,眼神里看宋书栋就有了敌意,还有意犹未尽的找机会接触杜云峰,想要再行好事。 宋书栋以前犹豫不决的时候,看杜云峰和别人好合,他心里不是滋味,但还能拔脚走开,但今时不同往日,小青年一旦热恋,心里便霸道起来。而且他能感觉到杜云峰虽然对他好,但是对和他同款的男青年也抱有兴趣。 晚上食堂冲上去抢饭的时候,一个秀气的小青年和杜云峰挤在一起,那个人是另一个区队的,和杜云峰示好过好几次了,杜云峰有时候朝他一笑,今晚明明抢到手的馒头他还匀了一个给那人。 虽然只是谦让个馒头,但是宋书栋心里一阵发毛。 他对杜云峰的整个人有越来越强烈的占有欲,同时具有同样重量级的危机感。他忘不了他是曾经如何的唿风唤雨,要什么直接抢什么,他忘不了对方当初玩腻了以后连见都没见,直接把他丢回家去。 他更忘不了,他获得了杜云峰炽热感情和认同,其中有欺骗的成分。 虽然这欺骗不是明目张胆的,不是清清楚楚的,但是他含混的回应确实把杜云峰引导上了错误的方向。 天当被地当床,在柔软枯草垫上,他仰躺着抱着杜云峰,钻进身体里还不够,他想把他整个塞到心里去,让他看看他心里的感情一点不比别人少,可是如果真的可以钻到心里去,那些秘密还能藏得住吗? “疼吗?”杜云峰起伏扭动在他的身上,像一尾活力健康的大鱼。 宋书栋满脸是汗,“不疼”,他说,然后脸扭向一旁,做出痛苦的神色,他知道月色下,自己紧皱的眉头会有西子捧心的效果,而那个大男人,肯定会怜惜他。 他的话语和表情完全矛盾,成功地让杜云峰心下狐疑,他放缓了动作:“我太心急了,我轻点,疼了就告诉我。” “真的不疼。”宋书栋挺腰迎合对方,让对方更深入,可眼中却满是痛苦神色,慢慢湿润,星光点点。 杜云峰停下耸动,抽身而出,小心翼翼的捧起宋书栋的头:“怎么了?” “没怎么。”宋书栋还是倔强地扭头望着别处。 “书栋,”杜云峰说,“看着我。” 宋书栋这才不情愿的看了他一眼,不看还好,这眼珠子一转,带出了一颗泪珠子,顺着眼角流过耳边,冰凉了杜云峰的掌心。 急死人了,杜云峰几乎低声呵斥了:“说话,怎么了?” “我,我……”宋书栋目光闪躲,不敢看他,结巴得不成样子,干脆坐起来穿上裤子,背对杜云峰,他说:“杜哥,我怕你看不起我。” “什么意思,”杜云峰丈二和尚摸不到头脑,“书栋,你有话直说,什么看不起?” 宋书栋背对着他,鼻音堵的厉害,断断续续的说:“杜哥,当初我年纪太小,承受不了这种事情,让你不尽兴,所以咱俩就断了。你做你山上的土匪,我做我山下的老百姓。那时候我是真疼,你太蛮横,我疼怕了。” 杜云峰皱了皱眉头,沉吟半晌:“书栋,以前的事情我不太记得,不过我可能真的不好,让你遭罪了。如果……你现在还是难受,我不会强迫你的,我一样对你好,你放心。” “不疼了,现在真的不疼了。”宋书栋深深的低头,然后声音暗哑的说:“我什么罪都遭过了,后来有次我上山去找你,结果被另一窝土匪给劫了,他们……”,宋书栋的背弯了下去,像要躲进草里似的,“他们轮流的来,我出了好多血,那时候我想我要是老老实实呆在你身边,哪会遭这么大的罪……” “书栋,”杜云峰没想到他竟然遭遇过这种事,他心惊了,勐然伸手去拉,发现对方抖的像筛糠,心里就疼了,使劲把对方拥进怀里,他跪着说,“书栋,我都不记得了,我不知道你遭了这么多罪,我对不起你,我不该不管你。” 宋书栋在他怀里抖个不停,仿佛没听见他的安慰,继续说道:“有次他们三四个男人折磨了我一宿,我就麻木了,再也不疼了。” “妈的,”杜云峰咬牙切齿,“我弄死他们,书栋,你别怕,我一定给你报仇。” “你已经报仇了呀,”宋书栋扎在他怀里紧紧环过他的身体,“杜哥,你把那一窝都杀了啊!”,他声音是哭腔,充满了无限的委屈,他接着说:“本来不记得挺好的,我想瞒着你的,但是你待我好,还问我疼不疼,我怎么能装成什么都不懂的样子来骗你呢,我不值得你对我好啊。” 将那些悲惨的遭遇添油加醋的摆出来,是他想到的能套牢杜云峰最好的办法——杜云峰这个人天不怕地不怕,好钱不贪钱,好色不迷色,对很多事情拿得起放得下,有他非常冷酷的一面,相应的,他也有非常软的短板,宋书栋跟了他这么久,自信已经摸到了。 他对身边的人有非常强烈的责任感,天塌下来他都能不吱声的自己硬抗,你所遭的罪,在他看来,都是他的无能。 果然,杜云峰开口了。 他说:“书栋,是我没照顾好你。” 听到这句,宋书栋暗暗松了口气,虽然身体看起来还在抽泣,他的心却完全踏实下来,只听杜云峰接着说:“我不该始乱终弃,你吃了那么多苦,都是我害的,我没护好你!”接着是一声长长的嘆气,他的脸颊抵着宋书栋的额头,继续说:“我总是在夜里惊醒,梦到你,我以为那都是错觉,可是现在我才知道,原来是因为我的良心不安,让我想起过去的你。” 宋书栋不置可否。 杜云峰捏起宋书栋的下巴,看着月光下对方泪痕斑斑的脸,深情的吻了下去,悠长而缠绵,再抬起眼,他的目光中满是动情的神色,他说:“书栋,我不好,你再给我个机会让我好好保护你。” 宋书栋坐在草地上,望着他,十分为难地说:“就我这样的人……” 杜云峰痛苦的闭了眼睛,再次狠狠的睁开,靠近宋书栋:“我发誓,我不会再让任何人碰你一根手指头,我也不会再丢了你,我,只要你一个。”
第185页 夜风吹过,隐隐有了春天的气息,大地敞开怀抱迎接一个崭新季节的到来,宋书栋也完全敞开了自己,搪开对方的衣襟,欺身而上,赤条条地坐在对方身上,他在颠簸中说:“云峰,一言为定。” 杜云峰抬头望着他:“一言为定,我是你的了。” 那趟火车是加开的专列,周团有大批烟土货物的时候就会调度出临时列车或者加挂车厢,因此这次列车头天晚上就上好了货物,而且周团长大恩大德的还分了一些车皮给奉天的大商户,因此长长的列车上棉花粮食分布于各个车皮。 李国胜帮着三人把行李送上车就返程了,对于他来说,这就是一次普通的送行,与以往的迎来送往并无不同。 杜云海抱着皱着眉头酣睡的小宝,哑叔年纪大爷帮不上忙。贺驷一贯的默不作声,接过一只只大皮箱往包厢里安置,他表面波澜不惊,心里狐疑四起。 皮箱不是一般的沉,死沉死沉的。 虽然都是中等号的衣箱,那重量非得他这种壮小伙子才能搬得动。 能这么重的,他心里掂量,不是钢枪铁炮,就是金货银货。箱子摞进铺位下面,李国胜一头汗,他说:“叔爷、小少爷,我下车了你们保重。”转脸他对贺驷说:“四哥,东西很重,你一个人小心啊。” 贺驷点头,送他下车,临行还有点时间,二人才车站在门口,吸了支烟。 谁也没说什么。 若论价值,随便哪只箱子,都能买下几趟列车的货。 专列的好处就是检查少,周团是惯用日本人的力量做生意的,他的旗号就是日本人给的通行证,同列的其他商家为能搭上这班车感到十分荣幸且划算。 一趟货物进出关内外,沿途日军多少道关卡,行礼上供,层层扒皮。 上了这趟车就等于上保险箱了。沿途各站也有日军上车检查,不过就是货箱随便看看,至于客卧包厢,则完全不会上来打扰。 一路顺畅,贺驷带着周澜最重要的家人和几只皮箱回到了天津。 到天津站,大多数人的注意力都放在了货物运输上。民国二十年之后,日本人实际占据了东北,东北的货物经由旅顺港一批批的运往日本本土,好的棉花大米能进关的很少,这批稀罕货物进来,是能买个好价钱的。 商人们逐利而来,各家公司都看好自己的货,挑夫忙着往汽车上运,等进了自家仓库就落袋为安。 而周澜显然将一路行程都安排好了,列车甫一停稳,贺驷所在车厢的大门打开,两辆黑色福特就已经恭候多时了。 来人正是警察厅长候代臣。 原来周团早给侯局长拍了电报,说是有重要人物今日到津,拜託他保证安全。 握手简短寒暄,双方顺利接洽。 哑叔、云海和小宝是周澜家人,侯厅长自然共享自己的座驾,而后边那辆车装载了皮箱,贺驷亲自搬好皮箱,顺理成章的钻进了车厢。 一路顺畅的回到英租界的洋房,贺驷默默卸好货物才去了客厅。 那侯厅长进了周宅,先去拜访了周澜的母亲,尽了礼数,才回到客厅。 哑叔虽然是长辈,但毕竟是个下人,言语又不方便,拱手谢过了候局亲自迎送,便领着小宝见姨奶奶去了。 杜云海是个半大的学生,看似成人,实则不经事。 “给您添麻烦了,侯厅长,家里的一些小事,还劳烦您亲自接送。”杜云海是真心诚意感谢,那候厅长在天津是举足轻重的人物,亲自把他们送回家,在杜云海看来,简直屈尊降贵了。 “小老弟,不要客气,我也是受人之託忠人之事。”候代臣话说半句,只是点明了因为周澜所託才亲自出马,却心照不宣的没有询问为何只是家人回津,却要如此兴师动众。 他眼风一扫,估计了个大概,人是重要,后边那几个衣箱也矜贵的很。 不过周杜一直是军政的路子,还有黑底子,只宜结交不宜得罪,所以他知趣的只是客套,却不谈实质。 他这么周宅走一圈,多多少少江湖里会有风声,那么无论周家宅门里有没有能人,一般的人是不敢打这里的主意了。 说道周澜,杜云海就介绍了刚刚进来的贺驷:“四哥快来,我给你介绍,刚才在火车站太仓促,也没好好介绍,这位是警察厅的侯厅长,刚才路上你不和我们同乘,还不熟识呢,他是慕安哥哥的好朋友。” “侯厅长,久仰。”贺驷上前一步,身姿挺拔的敬了礼,然后与对方握手,“区区周团长的警卫班长,贺驷。” “贺班长啊,别客气,周老弟让你单枪匹马护送家人回来,想必你也是他身边的亲信,”候代臣说,“既然是家里,我们就不论官职高低了,太见外。” “侯先生说的是,”贺驷灿然一笑,“团长说侯家兄弟大义爽快,不是势利之辈,今日一见,所言非虚,我们一车人一车上等军火,没有侯先生压阵,我们恐怕是难到家啊。” “哈哈,周老弟谬赞啦,小贺也是个爽快人,我看你那箱子确实是不轻。” 贺驷哈哈一笑,状似琢磨了一瞬,压低声音说:“德造的,折腾回来不容易,连家里人都成掩护了,这些东西在政府那边,价值连城。” 候代臣也心有戚戚的笑了。 虽然具体是什么没说,但肯定是机密信息的军火,说不定还有重要军事信息,打听多了,没有好处,这点他是懂的。 杜云海看不穿贺驷的把戏,听不懂二人说什么,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似有困惑。 贺驷瞟见他的神情,便建议他看看哑叔,年纪大了,加上一夜火车不得安眠,瞧着气色不好,脚步虚浮。杜云海后知后觉一拍脑袋,便急急的去看四叔了。 于是贺驷就成了招待候代臣的代表人,二人都是懂时局,跑江湖的,没两句就谈上了正经事。 谈关外的情况,谈天津动盪的时局,烟土价格恐怕还要要翻倍,华北驻屯军虽比关东军收敛,但本质无异,恐怕下一步还有动作,承德那边铁路已经吃紧了,这些都是大的方面。谈到小的可就亲密多了,那周澜一直利用和日本人的关系,发军火财,他往关外倒腾烟土,也往关内倒腾军火。 “团长让我给您带话,近期他不方便有动作,所以老毛子那边的重武器没办法带了,不过下下周有两挺马克沁跟着一批木材过来,还请侯先生和另弟小心接应,日本人四月有祭慰舞大典,近期对进出的货物查核十分严格,万万小心。” “小贺你放心,你也给周老弟带个话,我这也是受一个十分要好的朋友委託,他的身份我不方便透露,不过也是很有来头的人物,这货物只要一过山海关,就全权由我们担责任,绝不会让周老弟难看的。” “侯先生明白人!另外……”贺驷说迟疑了一下又说,“我出来前,团长说在天津卫有难事就找您和家弟,说您二位是他的挚交,谁都靠不住,您二位准能靠得住。”
第186页 候代臣边听边点头,他说:“我和周老弟算是不打不相识,说来话长,不过都是性情中人,不是那墙头草,我是个粗人,能坐上今天的位子,周老弟和杜兄弟是出过大力的。” 贺驷:“略闻一二。” 候代臣双手一拍膝盖,手上的手錶壳子亮闪闪的,精钢的表链子扣在结实的手腕处,也是个强硬人物。 他说:“别处我不敢说,但是在天津的地界,周家安全包在我身上。我也知道周老弟现在回来不大方便,南京那边嘛……,你也知道,时局敏感的很吶。” 有了汉奸这个名头,周澜是别想再回关内了。 说到往事,候代臣忽然想起前段时间的遭遇,他心下有些生疑的敲边鼓:“小贺我问你,你一直说你们团长,怎么没提小杜呢?” 问的人有心,听的人更有心。 贺驷表面上不起波澜,只是稳稳地给对方加了茶水,自斟一杯,端到嘴边,才微微笑着反问了一句:“杜副官也是您的朋友,不是他一直联繫您的吗?” 呵呵,候代臣一笑,那是那是。 贺驷觉得候代臣这句话问得自然,实则突兀。尤其是那句那是那是,不表明立场,只是敷衍,似有他意。 他要是说很久没联繫了,问候一下,也就对了。 但是他说“那是那是”,那是什么呢?是过去确实一直联繫吗?还是现在也联繫着。 这个含义就不明显了,如果是后者,贺驷后背汗毛都竖了起来。 候代臣不知道奉天的事情,他只知道那周杜二人好得跟板上钉钉似的,所以,本着对二人的信任,他还是不愿隐瞒,将自己的疑虑说了出来。他说:“我有点事,觉得蹊跷,想求证一下。” 凭直觉,贺驷挺直了肩宽背直的身板,他正色:“您说。” “家弟和云峰老弟也相识,不过只见过一面,算是认识,但不熟识,前几日他身体抱恙,一些朋友就来家里探望,那天人多,场面有点乱,没想到云峰老弟就突然上门了。” “什么?”贺驷双手勐一紧,抓得自己膝盖都疼了,他立即意识到了自己失态,修饰道:“另弟生的什么病,可严重,我是要和团长汇报的。” “不妨碍,不妨碍。”候代臣摆摆手,接着说道,“小问题,说了还有点丢脸,暂且不谈,我奇怪的是云峰老弟当时出现的蹊跷,当晚家弟要请他吃饭,他执意不肯,人也留不住,等我赶到时,他已经走了。” 贺驷低头听,也不表态,听对方断了话音,他才抬起头来,谨慎的问:“所以?” 候代臣哈哈大笑,他说:“当然这都没什么,奇怪的是,我后来一直等着云峰联繫我,等了几天我到家里来探望,老太太说云峰没回天津,我就觉得这事蹊跷,于是我派了探子四处找人,结果你猜怎么着?” 贺驷直视他的眼睛,意味不明的问:“人呢?” “人间蒸发,”他摊开两手,“硬是连个人影都没见着!” 第69章 给你铺路 贺驷心跳如鼓,可是还维持着表面的镇静,思忖片刻,他压低声音问:“这事还有谁知道?” “云峰那天到家弟寒舍,满堂高朋都见着了,他也是有头脸的人物,家弟认错,其他人不能一起认错是不是?”候代臣奇怪的说,“但是我私下里找他这件事,别人可不知道,我连亲弟弟都没告诉,没谱的事,岂能乱说?” “他跟谁在一起?”贺驷皱眉,紧跟着追问。 “据家弟讲,来去就一个人,没车没人跟着,后来急匆匆的走掉,家弟不放心就找了个人照应着,云峰约会了一个女的一起看戏,但是散场时他就不见了。” “哦”贺驷应道,心里隐隐判断出这是一次逃逸,杜云峰在躲避,但箇中原因他一时想不清。 他回天津就罢了,为什么不回家? 他躲什么? 他为什么不回奉天?不对,他为什么从奉天逃出来? 这事非常蹊跷,连贺驷都能看出来,犯了天大的事,只要杜云峰低头认个错,周澜都饶他,他杜云峰自己不知道? 但是在候代臣面前,他不方便解释这次萧墙之乱。如果是杜云峰真死了,他便可以说这是意外,周澜失去了一个好兄弟,仅此而已!但是杜云峰又晃晃悠悠出现了,来的奇怪,去的蹊跷,明显不在周澜的掌控之下。 候是二人的朋友,若是大哥活着,与团长拼个你死我活,候是要有个立场的。 这个话,杜云峰自己没说,那贺驷就不能把这事挑明,他了解周澜,他未必愿意让他人详细了解。 沉吟片刻,贺驷决定给候代臣个答覆,他解释说杜云峰是来关内活动关系的,毕竟周澜不能进关。 “国民政府的通缉令恐怕不只关内有效,我团在奉天虽然戒备森严,但军务总是要抛头露面的,总有热血上头不要命的,遭黑枪了不划算。”贺驷这么解释,所以杜云峰前段时间去了上海,北上天津也是要见一些军政要人,因为都是敏感人物,不方便现身。 “杜副官办事情向来谨慎,估计是对另弟的病情十分关心才现身的,也未必是刻意,但毕竟太多人知道不好。”贺驷说。 “这么说来,”候代臣对这个含煳不清的解释不是十分相信,但细想又合理,“倒是可以理解啊。” 以周候二人的关系,不必客套。真正的主人不在家,家里孤儿寡母的,又聊了一会候代臣便告辞了。 贺驷和杜云海一直把候代臣送上汽车,礼貌而周全的一直目送汽车开出大门,直到转弯不见。 杜云海到家欢天喜地的,他还是喜欢天津。家里自在,奉天那段时间他被限制外出,实际也没见过什么好玩的景象,一直闷在暖气房里,要不是为了陪伴周澜,他早就憋坏了,这一送走客人,马上撒欢跑出去见老师同学们去了。 作为周澜的亲信,这也不是贺驷第一次住家里,除了要忌讳点女眷之外,周家没拿他当外人,他自己安适住下即可。去拜访过老太太,说了说周澜的近况给老人家宽心,家里就没什么重要事由他办了。 他住二楼的客房,走廊的尽头,二楼的深处是周澜的大卧室,以前进去过,十分宽敞舒适。这楼里没有杜云峰的卧室,也就是说,那间大卧室是他们两个人的。 贺驷低头摆弄手里的怀表,錶针不走了,他的心却计算个不停。 即使在发现那支怀表让他有了预感,有了心理准备。 但是其他人亲眼见到了,言之凿凿的说出来,还是冲击得他心神不宁。 他陷在沙发里,孤立无援的想着来龙去脉。 大哥造反得突然,大哥死的不应该,大哥待他不薄。 但是谁就“应该”呢?他才刚刚看到了一点希望啊。 这些年他看得太清楚了,周澜这个人,冷酷恶毒鲜有人情,他对每个人都平静仁和,那是因为他对每个人都没感情,就像对待花草树木桌椅板凳,为我所用,有喜欢不喜欢的区别,但不是同一物种的那种喜欢。
第187页 他的世界特别小,就那么几个人,他的爱特别少,就那么一点点,全捧出来捧给杜云峰了。 杜云峰得到了他,又把他一脚踹开了,还是当众踹的。 可周澜还捧着少得可怜的爱与信任,顽固不化,执迷不悔。 贺驷心疼他,心疼的都有点恨了。 可他现在没时间恨他,周澜交给他一大堆的事情,他得一样一样办好。 真招人恨啊,你拿我当心腹用,我却不在你的心腹里。 小宝来到天津,刚开始非常作人,怕生的很。以前有个老妈子照顾他生活,他平时都和兵营里的一群小兵蛋子玩耍,清一水的小伙子,已经习惯了随时被谁抱起来就轮一圈。 天津的宅子倒是够大,嗷嗷疯跑,也遇不见几个人,空荡荡的。 小宝敏感,身边的人全换了,他人小心细,无端的就害怕哭闹,总叨咕爸爸呢?只有一个贺驷是熟悉的,他就癞□□似的扒着他,结果贺驷哪也去不成了。 好说歹说哄了几天,淑梅也上来帮忙,她是个温柔的性子,做软糯香甜的红豆糕,还有小孩子爱吃的甜米露,她说话声音软软的,一双大眼睛水汪汪的透着善良的光泽,大辫子编得乌润整齐,温柔而体贴。 起初她做好了,放在桌上,扭头就出去,那小宝扒得贺驷浑身鼻涕,贺驷哄他他不停,也不敢吓他,正被他作得没脾气。咔吧几下眼睛,小宝作累了,便让贺驷去给他拿糕点吃。 “和你爸一样,爱指使人。”贺驷刮着他的小鼻尖,小声说。 “你敢说我爸坏话,我要告诉爸爸!”小宝喊。 “好,赶明带你回去,告诉他。” “我们啥时候回去?”小宝嘴里塞满了红豆糕问,鼓鼓囊囊,生怕掉出来。 “不会太久,春天过去,最多夏天,我带你回去,不过你得听话,好不好?” “好!”小宝嘴上答应,不过手还是死死的扣住他的衣襟,怕他跑了,连上厕所都跟着。 过了几天,红豆糕吃舒服了,到点就要想,淑梅没送过的时候,小宝就跑到厨房去看,淑梅回头一笑,弯腰和他说:“小少爷,快好了,今天给你做玉米羹吃。” 小孩子天生是需要母爱的,小宝没怎么接触过女的,尤其是年轻女性,淑梅待他好,三岁的娃娃好哄的很,三两天就和淑梅热乎起来。 等贺驷满院子找他的时候,小宝已经自己跑到淑梅的房子里去午睡了。 淑梅名义上是周澜的通房丫头,是老太太的贴身人,小宝就是他周家的少爷,老太太看孙子跟眼珠子似的,恨不得淑梅天天抱着孩子在她身边转悠。 只是小宝不愿意闷着,到处跑,那淑梅也就多了照顾孩子的职责,到处看拂小少爷了。 好不容易脱了身,贺驷马上去拜会一众人等,都是临走周澜交代的,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和谁打交道得注意什么,周澜之前都细细和他说了,那一段时间,周澜想起什么就和他说,就怕落下了什么似的。 一大单子的人选走下来,贺驷后知后觉的发现,这就是周澜在天津的全部交际圈了,他把他的人脉都交给自己了。 尤其去拜访银行里玩得熘熘转的陆先生时,陆白尘开出那张大额支票,隔着偌大的办公桌交给他,陆白尘从下往上的打量他,眼神让贺驷十分不舒服,感觉像在看一张支票,想要刮点钱渣似的。 陆白尘夹着支票探身递向他。 贺驷迎着他的目光,指间刚要触碰的到支票,不料对方刷的一声抽回支票,目光微微垂下来,再撩上去,他意味不明地看着贺驷。 贺驷的目光从支票移到对方的双眼,周澜说过,姓陆的爱财,如果见财起义,你不要手软,如果形势严峻,敌众我寡,记得找侯先生帮忙。 进了保险柜似的大银行,事先是搜过身的,贺驷身上连跟绣花针都没有,层层门岗,里里外外的护卫,他在心里掂量,要是姓陆的耍花样,他就得连人一起弄出去。 想到这,贺驷就意味不明的笑了。 见他笑,陆白尘也笑了。 他会错意了。 “这么大的数目,可是周先生的身家性命啊!”夹着支票往椅背上靠,陆白尘笑得神采奕奕,含义丰富,他是个俊俏的公子哥摸样,丹凤眼的眼角本来就往上挑,这会儿斜着眼角看着贺驷,他是对自己的容貌有充足的信心的,“贺先生可得拿好了。” 面前这个黑炭头意味不明的笑,缓缓往前探身:“陆先生要我如何拿?” 贺驷笑着靠近对方。对方摆明了不给他支票——那是周澜的血汗钱。 如果换成其他人,比如杜云峰,早就看出来这位陆先生是示好呢,要不是对眼前感兴趣,才不会这么目光婉转,语义双关的拿姿作态呢。 可惜贺驷在看男人这方面是个二愣子,陆先生要是个大姑娘,这么扭捏,贺驷还能判断明白。可惜同性在贺驷眼里,不是战友就是敌人,没有其他选择。 至于周澜,他的存在与性别无关,他就是周澜,喜欢他不是因为他是男人。 对于周澜以外的男人,统统不在他的猎艷范围内。 大海航行在漆黑的黑夜里,一方打着摩斯密码,一方挥舞着旗语,完全没有弄懂互相的意思,两艘船就靠近了。 陆白尘都没看清贺驷的动作,对方已经到了他的身前,一把把他按在高大的椅子上,不是好按,按犯人似的,两只手都按在了椅背上,看清了手里没有武器,贺驷倒是有点意外:“怎么拿?” “弄疼我了,”陆白尘一抽鼻子,这个劲也太大了,他喜欢壮点的男人,但是这个劲也太大了,这要是到了床上…… 手腕生疼,也没能阻止陆白尘思路一路脱缰,跑了一瞬千里,也亏得他心存幻想,才没疼得翻脸。 贺驷靠得近,鼻樑挺直的,单眼皮有点内双,这个距离就清楚了,非常富有男子气息,陆白尘就有点亢奋,他又浮现出笑意,说:“轻点,疼了。” 贺驷再迟钝也意识到不对了,再一看对方那么桃花灼灼的眼神,立即就起了鸡皮疙瘩,忽然发现对方的意图和自己的误会,他和个愣头青似的,一把将人推开,站直了。 “哎呦还不让说,”陆白尘真是看他越看越顺眼,尤其对方脸红到脖子根了,他说:“贺先生,你怎么啦,支票不要啦?” 当然要,贺驷都有点手足无措了,他伸手去夺,嘴里说着:“陆先生不要玩笑了。” 陆白尘生出了新趣味。他是天生喜欢男人的,尤其喜欢这种男子气息重的,他经过的人多,这一打量,就知道对方绝不是个情场老手,甚至,在男人面前,是个生荒子。 这个喜欢啊,他都快流口水了。 杜云峰和周澜他也挺喜欢的,那一对养眼,单给他哪个他都要,可惜那二人自己组合,他掺和不进去。 以前杜云峰还逗过他弟弟,可惜他弟弟是个男女都不爱的主,否则他这个做哥哥的真要吃醋了。
第188页 今天他就不用吃醋了,这个英俊的小伙子非常对他胃口,肩宽腿长的,那一双手可真有劲,按得他都酥在沙发里了。 要是遇见个其他男人,贺驷搞不好都上手打了,可惜陆白尘是周澜的朋友,对方不翻脸,贺驷不能开这个先河。 他叫陆先生,对方就咯咯的笑,笑得他鸡皮疙瘩都起来,只想着拿了支票赶紧走,速战速决。 陆白尘存的可是另一番心思,双手一背,支票藏了起来,他摇摇头,“贺先生太心急,你猜在哪只手里啊?” “陆先生,我耐心不大好,”贺驷说着欺身向前,左一抢,手里空的,右一拉,支票在这只手里。 可惜这个姿势就像个拥抱,陆白尘好似被迫,实则顺势一扑就进了他怀里,朝他脸颊上就啄了一口。 贺驷和处了电似的,一下就蹦开了,他手里攥了拳头,硬是压着自己没挥出去。 一分钟都不敢多呆,这位陆先生简直是个老妖精,太要命了,贺驷没遇见过这个路数的,他以前也没注意过这人物,简直刘姥姥进大观园一样吃惊,生理性的噁心完全靠理智控制才没当场显露。 逃跑似地,贺驷拿着支票告辞,一熘小跑奔出了银行大楼,太吓人了,差点被吃了,他真受不了这个。 驾驶室里发动汽车,坐稳了,他才想起看看支票,别破损了银行再不给兑换。 这一看,刚刚安稳下的心立马提到了嗓子眼。 这是一笔巨大的数目,他跟了周澜么久,竟然不知道周澜原来有这么多钱。 好多啊,多到他不想不到,看了都不敢信。 陆白尘说的没错,这是周澜的身家性命。 一张支票復又揣进内怀,也强行按下如鼓心跳,做梦都没见过这么多钱,恐怕周澜这些年暴力豪夺所得,这就是全部,周澜对钱是真的执着,堪称狂热。 为了钱可以连命都要。 钱比命重要的傢伙。 现在把自己颳了一干二净,所有积蓄,全都让他带走了。 缓慢行驶在繁华的天津城中,贺驷怀揣周澜的命,思维不受控制的游荡,他再一次嗅到了异样的气息,更加心神不宁。 一个看钱比命都重要的人,现在悄无声息地,把钱和命彻底分开了。 这不是个好的徵兆。当年周澜的钱,只有杜云峰能过手,其他人根本不敢觊觎,赏多少接多少,哪有置啄的余地,老三李伯年手伸得太长,差点命都保不住。 为了钱,周澜是可以杀功臣,灭全家的,他什么都干得出来。 钱到了天津,小宝也送来了,所以周澜身边还有什么有价值的人和事? 这种心慌,在滙丰银行里加重了,带回来的几只皮箱全部实打实的金条,有些是贺驷亲自搜罗的,更多的不知来自何方,肯定比原来警卫班地下金库里面的多。 看着金条进了银行的保险柜,滙丰的行长亲自接待了这低调的大客户,这比巨额财产让这个美国大鬍子都乐得合不拢嘴了,一旁的经理腰就没直起来过。 一部分的财产放在杜云海的帐户上,他的那些动不动就满街□□的同学,肯定无法相信他们中间有个富得流油的大学生, 三姨娘和哑叔的也分别开了帐户,这是周澜之前交代给贺驷的,姨娘的多一些,淑梅将来的嫁妆要在里面出。 将近一半的财产放在了小宝的名下,因为小崽子太小了,所以姨娘哑叔和云海要三个人共同签字才能使用这笔钱。 该办都办了,还剩下很小的部分,虽然在金山里,这一捧看起来不多,但单就几百万的数量来说,也是非常大的数目了,给了谁,都真真够吃香的喝辣的,在天津横晃一辈子了。岂止,子子孙孙都够横晃几辈子了。 贺驷把这笔钱交给周家人的时候,被告知这是他的。 “这些钱是给你的,四哥”杜云海对贺驷说,“慕安哥哥交代好了,钱的事情办好了,这部分是你的酬劳。” 贺驷诧异,他为周澜做事,是军人执行命令,也是私人感情使然,何来酬劳一说,更何况是这么一大笔,十分蹊跷。 我不要,他说。 “慕安哥哥说,钱太多了,我自己势单力孤的,恐怕保不住财,还带来危险,有你帮我他就放心多了。”杜云海在周澜的书房里,如实相告,他已经成年,就该有成年人样子,他也正学着他哥哥们的样子,一板一眼,故作老道。 贺驷坐在写字桌对面,摩挲着薄薄的一张支票,心里不太是滋味,周澜要是亲手给他钱,那是他赏他,他乐呵呵的接着。杜云海手里的过来的支票,是另外一层意思,钱货两讫,等价交易。 说来可笑,老三李柏年机关算计,吃里扒外,也就弄了这个数,而他贺驷不过按周澜的吩咐按图索骥的做了点事情,就收穫颇丰。 “好,我先收下,不过这个钱太多了,我也没有用处,等回去我问问团长。”贺驷还是应承了,周澜的意愿,他和杜云海纠缠没用的。 “好,不过不止这些,”杜云海这才有条不紊的打开书桌抽屉,抽出一个牛皮纸袋子,掏出几页连在一起的纸,“这是房契,也是慕安哥哥给你的。” 杜云海挺欣赏贺驷的,沉默寡言,办事靠谱,像哥哥和慕安哥哥的影子,不显山露水,却很安全。 他住在奉天那段日子,周澜告诉他回津后一些要做的事情,因为好多事情是随想随说,他虽然记在心里,却落下一了些细节。 比如,周澜随后补充说过,房契这个东西不要急给贺驷,等夏天到了,比利时租界那边的房子排水再修葺一遍,修好了再给贺驷即可。 记下好多重要的事情,杜云海自以为是的忽略了那些“不重要”的部分——“房契这个东西不要急给贺驷。” 或许他当时听到了,不过理解起来,就是那房子修葺一遍就更好了,到时候给贺驷更好看些。 周澜不方便把话说明白,杜云海就马马虎虎地执行了这个命令。 “给我房子?”贺驷眯起眼睛。 房子不比钱,能到处带着走,天津给他一处房产,周澜是什么意思? “啊哈,”杜云海人大心大,解释说,“那是比利时租界的房子,以前买来给我们住的,比现在住的小点,现在这个英租界的原来是我哥和慕安哥哥的,用来住也用来做生意,不过他们现在不在天津了,就让我们搬过来了,慕安哥哥说,比利时租界那套送给你,你要是不喜欢可以卖了,再买其他房产,当然再买的话最好买英租界的,离我们近点。我们不回那边住了,这边的房子三层,非常大,以后我哥和慕安哥哥回来也住这套。” 贺驷后背发凉,他反问:“团长和杜副官回来住?” “是啊,”杜云海心无杂念的笑了,“慕安哥哥说,很快,等办完一些事情他就和我哥回来,要不了多久,他有办法。” 阳光充足,暖气够旺的大书房内,贺驷打了个冷战,他敷衍了杜云海几句,就急匆匆的出了周家大宅。
第189页 直奔电报局,他给关内拍了电报。 斟酌再三,他发报给李国胜——家里一切安好?可有什么人出现? 傍晚下班前,他抽光了一包烟,烟盒都捏碎了,得到对方回復,很简单,安好勿念,无人无事。 他思索了一番,觉得李国胜没必要撒谎,要真是杜云峰迴了奉天,自投罗网,或者飞檐走壁的靠近保安团,这么大的事,李国胜不会不和他说。 那就是杜云峰没回奉天? 他再一次发出电报,这次是请示周澜,想回家,准否。 这次电报回得更快,是个询问句——津有变故? 贺驷如实回答,诸事顺利。 再后来,周澜的回电就是简单多了,三个月内不许回关外,命令。 后面补充这两个字,是硬的。 既然是命令就没有商量的余地。 不过贺驷心中的问号,已经非常大了。他要执行命令,又不甘心捻灭这个问号。 看着房契,他盯着周澜签名上那个鲜红的手印,非常确定知道,周澜在关外要有动作,恐怕还是非常危险的。 心急如焚的守着这一大家子,他想是不是周澜的计划里,会有人打这家人的主意,才把他放在这里镇宅呢? 镇宅没什么,他肯定会拼尽性命。 第70章 钗 小宝在长出嫩黄草芽的草地上奔跑,刚给他买了个小狗崽子,弥补虎妞俏妞不在身边的缺憾。 他咯咯地笑,眉眼弯弯,额头汗津津的,让贺驷想起小狗崽子的样子,虎头虎脑,四蹄不稳,跑得东倒西撞。 “小宝,过来喝甜汤嘞。”淑梅在太阳下甜甜的唿唤,仿若称职的母亲。小宝哈地一声,松开躺倒亮肚皮的小灰狗,转而张开双臂朝淑梅奔去。 迎上去几步,淑梅一蹲,接住了小宝,亲昵的掐掐脸蛋,扭身拉着他走了过来。 “贺班长,要喝一碗吗?”淑梅远远的问他,出于礼貌谦让道。 “不了,你们喝。”贺驷收回双腿,危襟正坐,“我不渴。” 淑梅礼貌一笑,便不再谦让,扭头走了。 贺驷记得,周澜还曾问过他是否钟意淑梅,大有他点头,便把人给他的意思。 他的目光跟着淑梅的背影,心里好笑,笑得又有些苦,神游着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他的目光被一个闪亮的物件吸引。 银亮的,摇晃的,乌黑髮簪里,横插着一枚银镶玉的如意。 看起来那么舒服,那么顺眼,贺驷的第一反应。 紧接着,他忽然意识到,这个看起来“舒服”“顺眼”,好像因为这物件有多么好看,而是因为很眼熟。 不是第一次见这个东西。 肯定不是第一次见,他迅速在脑海里搜索起来,在哪里见过,是的,肯定在哪里见过,还是挺重要的场合。 淑梅马上踏进房门的时候,只听贺驷大吼:“站住。” 她被吓懵了,这一声跟喊士兵似的,中气十足,不容违抗,她害怕地扭身,问他:“怎……怎么了?贺班长。” 对方已经三步并做两步的跑到他身边,伸手要碰她,又忽然垂下手,但是话语急切的问:“你头上的如意是哪来的?” “是我的啊”淑梅垂头颔首低声说。 “你在哪买的?” “这个……”淑梅脸上有点红,“贺班长问这个做什么?” 这个银如意是三姨娘送给淑梅的,那是几年前淑梅和周澜“同房”之后,三姨娘郑重送给她的,姨娘说,银的,不值钱,但是却是她带了一辈子的饰品,给她,就是传家宝了,希望她以后传给周家的后人。 所以这个如意,是长辈认可她和周澜的凭证,是她许给一个男人的终身的见证。 哪是能大大方方的说出口的呢? 见淑梅扭捏迟疑,贺驷脑海里突然把所有的诧异都连成一片,节对节,线对线的,单拿出哪个蹊跷的地方,他都想不明白,解释不开,但是串在一起,却如同一道十八个锁的大门,机窍全都对上了,连锁反应开启,哗啦啦,势如破竹的,全部应声而解。 他问:“是不是老太太给你的?” 淑梅抬头,心想他怎么猜到的,她没说话,只是害羞的点点头。 贺驷狠狠一拍额头,他原地转身,暴跳如雷,他妈的!他大喊。 他妈的!原来这么回事,我真是笨,周澜也真是蠢死了。 淑梅又说了什么,他没听见,丢下她和小宝,贺驷去了一楼,毕恭毕敬的敲老太太的房门,正是午睡时间,按理说,这个时候谁都不能去打扰老太太,不过他等不了了。 “老夫人,”他可以压抑这嗓门,“老夫人,我贺驷,有急事想问您。” 淑梅赶来阻拦他,在咚咚的敲门声中,老太太答应了,贺驷进门,把淑梅和小宝都关在外面。 “老夫人,我想问,我团长,就是周澜他……是您亲生的吗?” 这个事情贺驷已经勾勒出轮廓了,但他必须求证。 “你这孩子,怎么这么问?”老夫人摩挲着鬓角,理顺花白但端庄的头髮,被人从午睡里唤醒,她心思还有些反应不过来。 贺驷没有时间,也没有心情多做解释了,如果他没猜错的话,周澜已经深陷危机而不能自救了。 “姨娘,”贺驷焦急了,“我现在没办法解释,但我给家里出过的力,您看在眼里的,我问这个,有关我们团长的安危。” 三姨娘有些迟疑,她的眼睛看不清,但是听出了对方的急切。 贺驷急不可耐的说:“周澜不是您亲生的,对吧?他其实和日本人有些关系的吧?” 三姨娘手抖了,嘴唇也哆嗦起来,她慌了:“不能说的啊,你让小龙以后怎么做人?” 贺驷一拳砸在桌子上,他当初惊世骇俗的一想,自己都不敢信的事儿,竟然是真的。 拉开房门,拨开淑梅,他跑上二楼客房。手脚飞快的收拾好行囊,直奔火者站。 去奉天的火车,朝发夕至,中午跑过去空折腾了一场,南下的火车倒是还有好几趟,可惜南辕北辙,解不了他的心焦。 杜云海下午回家取课本,听说贺驷走的匆忙,便开了车子赶去车站,这下可好,贺驷看到车子,二话没说就把他轰了下去,急匆匆的上路了。 车子的油是满箱的,贺驷很庆幸,他开的飞快,天黑的时候顺利的通过山海关。本来是不能过关的,日军祭慰舞大典前非常谨慎,来往盘查严格,好在那个关口的中队长算是熟面孔。 鸦片烟土走了那么多趟,沿线的日军吃了他们那么所真金白银,都快混成一家人了。 日军谨慎起见,搜查了车子,并无违禁物品,又见对方是熟人,便放行了。 天黑了,城里还好,城与城之间没有人烟,没有光亮,土路狭窄颠簸,有的是泥窝子,得下车找木头石头垫车轮,有的地方坑洼得像麻子脸,车子如同亢奋的兔子,一路蹦着往前赶。
第190页 头几次撞上车顶,贺驷在颠簸的世界中岿然驾驶,这封闭的空间,让他釐清了来龙去脉。 那晚周澜酩酊大醉,痛苦不堪,就是看见秘密来信之后,要不是那张看似平常的照片,周澜也不会发现真相,要不是贺驷夜灯下将那张报纸反覆研究了那么多遍,他怎么会认出图片里隐约出现的如意呢? 周澜跟着他娘,定然对母亲常佩戴的首饰十分敏感,他看到照片里人山人海中,那个熟悉的背影,银亮的首饰,他就知道今信雅晴的真实身份了。 他躲在楼上不见他,他都快带走他的孩子了,他依然不敢下楼。 周澜从不是个胆小的人,不仅胆大,而且善于伪装自己,可他就偏偏不敢下楼面对对方。 贺驷想得很通透了,周澜心里有个大鬼。 他要弒父! 而且是同归于尽式的。 他默默的打点后事,安置好家人,拿出毕生财产。 他还给了自己一笔钱,一个房子,这他妈的哪是酬劳,这在安排后事,给他贺驷安家费。他就没打算让贺驷再回奉天,连天津的房子都给他了。 他还……想在死之前“给”自己一次,这不是爱,这是万念俱灰,用肉体圆对方一个心愿而已,好让他离世之后,贺驷不会太恨他,不仅不恨他,还要看在他交付所有的情分上,照顾他的家人一辈子。 “这辈子是来不及了!” 呵呵,贺驷冷笑了。 这“如意算盘”打得可真好啊。 说什么将来和杜云峰一起回家,说清楚,人回来,还是魂回来? 骗谁呢? 贺驷心凉凉的想,这都是为了杜云峰。周澜,痴心妄想的傻子,聪明都让狗吃了的东西。 这辈子你就活他一个人呢? 他妈的,缺心眼吗?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只有两盏车灯打出两道平行的光柱,一寸寸贪婪的舔舐黑暗,不断的向着那个方向执着前进。 后半夜三点,车子驶进保安团层层的门岗,黑色福特满满泥土,碰撞多处,简直成了土黄的战车。 贺驷纵身跳下汽车,迎面撞上跑过来的李国胜,李国胜边扎皮带边迎上来,急忙问他:“四哥,出了什么事?怎么突然回来了?”一边说着,一边挥手勤务员赶紧报告团长,三更半夜匆忙而至,怕是天津出了大事。 “团里都正常吗?”贺驷马不停蹄的往前走,开了这么久的车,腿麻了,脚踩棉花似的,不过他不敢停,周澜如同一颗□□,他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自燃引爆,粉身碎骨。 “没有啊,没事,一切正常啊。”李国胜跟着他跑,嘴里不停汇报,他是丈二和尚摸不到头脑,一头雾水。 此时到了团部楼下,二楼卧室的灯忽然亮了,勤务兵到楼上了。 挥退李国胜,贺驷直奔楼上。 他得亲眼看见他,毫髮无损、全须全尾,一个囫囵个的他。 勤务兵站在卧室门前,刚放下敲门的手,卧室门下透出一丝光亮。 带着一股风,风尘僕僕的贺驷刚刚门前站定,门就勐然打开了,周澜裹着睡袍,没来得及系的腰带垂在脚边。 他急切的问:“出了什么事?” 桔色灯光扑面而来,在这温暖的色调里,周澜目光满是焦急,直通通的扑进贺驷双目里。 勤务兵通报完毕,自行下楼。 贺驷盯着周澜,他担心了一天一夜,就怕晚了一分钟就此失去这个人,现在,一步之遥,触手可及。 等着答案的周澜被一把拉进怀里,围绕他的双臂是如此有力而坚定,要把他勒进身体似的,充满贪婪的狠劲,连身体里的空气都要挤压出去了。 贺驷抚摸他的后背,激动异常,好似失而復得了巨大宝藏,在耳旁说:“你活着就是我最大的事。” 本来靠药物才能入睡的周澜,被敲门声唤醒,难受得都快心绞痛了,看见贺驷直接变成了心悸,跟见了鬼似的,心跳都吓得停了半拍——天津得出了多大的事,他才赶回来啊。 贺驷安抚着他的后背,肚子里蛔虫一般看穿了他的心事,他轻声安抚:“没事,一切都好,我安排好了,所以我赶回来了。” 空惊吓一场,周澜深深阖目,冷汗后知后觉的流下来,连腿都发软了。 “放开我,”周澜平静下来,用力推开对方,他磕磕绊绊的回到卧室,一手撑着桌子,一手端起桌子上的凉水,整杯一饮而尽,跌坐进沙发里,他皱眉说道:“三个月内不许回来,你这是违抗命令。” 贺驷亦步亦趋的跟着他,此时蹲在他面前,看不够对方似的,不错眼珠的望着对方,他说:“为什么是三个月?” “轮得到你问?” 周澜垂目,冷淡的说,力不能支地仰靠在沙发里。 他的药劲还没过,身上无力,精神上一惊一吓,十分厌倦,平日里顺滑向后的头髮四散垂下,几缕遮挡眉目,平日的戾气被遮盖,看起来颓废柔弱。 “为了一个人,与自己的父亲同归于尽,值得吗?”贺驷平静的问。 周澜倏然睁大眼睛,错愕的低下头,看着贺驷:“你说什么?” 贺驷站起身,上前一步,双手撑住沙发背,弯腰低头近距离的看周澜的脸,对方脸上的表情证明,他猜的一点没错。 他认真的说:“我早就起疑,只是没想到你这么一根筋,三个月,你让我三个月不回来,你就能把大事干完了吧?到时候任谁都无力回天是不是?让我猜猜,祭慰舞,是吧?矿里那么多□□是准备干这个的吧?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你的算盘打的真精啊。” 周澜胸口起伏,直勾勾的盯着他,他没想到对方能把所有的线索都串起来,看明白,他说:“可我对你不错,你不要不知好歹!” “是,你给我钱,给我留后路,连房子都准备好了,可是这就够了?你想的美啊!这就把我打发了?” 呵呵,周澜冷笑的一声,嵴樑挺直了。 想必是又见到贪得无厌的人,看来比李柏年还要狮子大开口,他冷森森的问:“那你开个数!” 贺驷在他面前伸出一根手指。 一眯眼,“呵,一千万?”周澜冷笑,可笑,有人在发白日梦,他砸了骨头都没那么多。 手指换了方向,刮过周澜的脸颊,鼻尖,最后点上对方的额头:“只要你!” 周澜楞了一下,下意识的躲开手指,不过那根手指很快钩住了他的下巴。 蜻蜓点水般的,贺驷飞快的吻了一下他,然后很快离开,观察着他。 “你有病!”周澜说,说罢作势站起。 贺驷挡住了去路,他单膝跪下,如同上次,挤进周澜双腿间,好似对方在拥抱他,他说:“对,还病的不清,而且不打算治了。” 周澜迷惑了—— 好几年前,有人也表白过一辈子都要在一起,然后转眼就拿刀动枪的来杀他了。 人这东西,到底该怎么相信呢?
第191页 想到这些,周澜心里一阵发酸,自己再怎么强势,都强不过命,强不过造化,他对此生失望透顶,从头到尾,他活得挣扎,除了累一无所有。 然后眼前跪着一个年轻人,跟他说着类似的情话与誓言,昨日重现的刺激他。 他的意识冷眼旁观着自己和贺驷,对爱的誓言无动于衷。 看他迟迟不言语,贺驷扑在他怀里说了另一句补刀的话:“我一辈子都不离开你,不伤害你,永远不会背叛你。” 周澜笑了,一开始是轻声的笑,后来是大笑,头疼似的抚着额头,他笑的上气不接下气,笑着笑着眼睛红了,积郁已久的委屈爆发了出来,大颗的眼泪掉了下来。 “我爱他,爱得命都可以不要,”周澜说,“可我那时候还小,为了自保,杀了他的养父,他恨我,恨不得我死!他朝我开枪,你看到了,那么多支枪对着我。”他上气不接下气地倾诉,“如果可以重来,我宁可被扫地出门,也留老杜活路,但是没办法重来啊!所以一辈子都要和我在一起就不作数了?他死了一了百了?我偏不,所有人都要陪葬,今信也不例外,他朝他开枪,不然云峰不会死。” 一直以来,他的委屈无处诉说,无人能懂。 他再坚强,也终究是人,憋着一口气扛着,硬撑到现在。 贺驷已经心疼得把他搂在怀里,他一直不知大哥为何要突然造反,原来如此。 许久,怀里的人渐渐冷静下来,心灰意冷地总结道:“我活够了,太累了,让我亲手结束这一切吧。” “我呢?”贺驷下巴抵着周澜的头顶,将周澜整个上身揽在怀里抱得紧紧的,“那我呢?你不是对我一点感情都没有,你把我的下半生都安排好了。” “乖乖走我给你安排好的路,我不爱你,”周澜推开他,“难得有个人真心喜欢我,我是可怜我自己!” “现在收手还来得及”贺驷急了,追着对方表白:“大哥能做到的我都能,我一辈子不辜负你,成吗?” 周澜笑笑,看他的目光里躲了可怜,他说:“你别犯傻,赶紧走,留在我身边死路一条。” 他的目光冷静,生死度外。 贺驷难受及了,一个人向着悬崖走去,劝阻完全阻挡不了他。 勐的将周澜扑在沙发背上,贺驷疯狂的亲他,吻他的脸、脖子、耳朵。 周澜僵硬了一瞬,随后放松下来,甚至放任睡袍散开,他嘆气说:“疯完这一次就走吧,谢谢你喜欢我。” 周澜的自暴自弃让贺驷心里堵极了。 “我很久没做了,会疼,你轻点。” 贺驷对上对方空洞的目光,觉得周澜把灵魂放逐到了天外,而把肉身随便丢给了自己。 这让他欲望全无,他像个受伤气馁的小男孩,死死搂住周澜,简直想委屈的大哭一场。 “怎么了?”周澜回过神来,他抬手搂着贺驷,习惯性地伸手摸对方毛茸茸的头髮,像极了毛碴短硬的杜云峰。 都是爱而不可得,天涯沦落人,他心里软了下来,“要不要我帮你?” 他的手向下探去。 半还没等碰到贺驷的腰带,就被贺驷的一把攥住,随后手里被塞进了一个带着体温的金属物件。 贺驷说:“我想和你在一起,你好好活着,这两者如果只能选一个的话,我选后者!” 摊开手掌,周澜心跳骤停,杜云峰的怀表,在灯光下闪着金黄色的光芒,子弹贯穿处的破损已经没有稜角,像是被摩挲无数次过样子。 “大哥在天津出现过,很多人见过,你活着,才能见到他!” 抓住贺驷凌乱豁开的衣领,周澜颤声问东西是哪来的?你见到他了? 一个不关心自己生死的人,激动着另一个人的生死。 “早就知道他没死,一直不敢给你,怕你念念不忘。”贺驷垂头丧气,知道自己是彻底没有希望了。 而垂死之人被神仙过了一口真气,魂魄重新饱满生动起来,抖擞出生机。 周澜起身,在地毯上踱步走来走去,紧紧攥着怀表,激动得连药劲都抗过去了。赭石色的睡袍大敞着,腰带拖在地上几欲脱离,他抬手拢起自己的头髮,露出眉清目秀的脸庞,眼里放出求生的光芒。 原来,一个人真的可以活成另一个人的命,让他活让他死,让他转瞬成了疯子。 “我得走,我要回去,我不能被困死在关外,”他亢奋的自言自语,“我要找到他。” 贺驷的坐在地毯上,弯腰塌背,失望至极。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上午发的,被锁了,其实没啥肉渣啊,什么都没做成,四哥都快周澜这个坏种弄萎了。 第71章 爸爸 杜云峰一言九鼎,承诺的事情,他一定会做到。 虽然还是有些人向他示好试探,他却没再给过回馈,宋书栋暗地里长了120个眼睛,很满意看到的一切,没有任何蛛丝马迹。 杜云峰真的把宋书栋放心里了,处处惦记着他。军事体能训练,宋书栋一直跟不上,特别是野外拉练的时候,他落在最后,杜云峰穿过队伍,相反的跑,替他背着枪水壶军被,还干脆用背包带捆在双方腰上,他拉着他行进几十公里。 这个方法很管用,区队里干脆让体能好的两个人拉个绳子,把体能差的兜在中间,一拨拨轮换,他们成了所有区队里成绩最好的。 就在这最优秀的区队里,杜云峰是人如其名,是山上的高峰,他各方面成绩都堪称卓越。陆校的文化教育理论採用了美式德式军事教育理论,有的材料干脆就是外语的,杜云峰能速度飞快的把这些内容翻译过来,让生涩理论变得容易理解。 他还特别善于把很理论的东西具体成实践,举一反三地,将军事理论具象成实际操作。新式武器的装备说明好几十页,连教研室都要研究好几天,杜云峰却能反覆的对比说明和打把实践后,头头是道的说出这枪的长处和短处。 体能就更不用说了,他入学时候就显眼,经过系统的训练,他拿身手又有了长足进步,都是棒小伙子,军事格斗他一个能打三个。 他是这一届黄埔军校中的佼佼者,出类拔萃。毕业时,学员分配去向都是党国指定,不允许个人挑选,唯独佼佼者,校方本着爱才惜才之情会徵求意见。轮到杜云峰时,他到对去向没有提要求,唯独提了附带条件,他去哪,宋书栋就得去哪。 不为其他的,宋书栋在他眼里忠厚善良,还带着点软弱,不是个打仗的好材料,但是这身军装穿上了就得上战场,子弹无眼,没人护着,他撑得下来吗? 他自己没提去哪,别人提了。 张司令刚刚任武昌行营主任没几个月,又兼任了西北剿总副司令,委员长给的任务重大,自然也需要人才来执行。张司令带着队伍在中国绕着圈的跑,日本人打不到,东北回不去,还总被派出打中国人,心里自然就不痛快,不痛快次数多了,就想起当初谈得痛快的小老弟了。
第192页 一个电话打到陆校,张司令亲自要人了。 1935年春夏之交,杜云峰和宋书栋两个人背上行囊上路了,去了十分陌生的云贵地区。 当时剿匪正如火如荼,杜宋二人到了军队里,连个像样的长官都没见到,就直接接到命令上了阵地。 从班长做起,带着小兵往上沖,宋书栋扛枪跟着,一次次有惊无险的挺了过来。 纯粹的追击之旅,那流寇队伍早就被打散了,就剩下一伙顽固的东逃西窜。杜云峰出了云贵,追进巴蜀的时候,就火线提拔成营长了,东西不是白学的,几场遭遇战,他的营调度有方,硬是把敌人逼得走投无路了。 身为北方人,见过高山大河,却还是被眼前的巴山蜀水给震撼了,杜云峰枪管顶了顶帽檐,说这山可真他妈的险,得长翅膀才能飞过去,我看这帮该死的能撑到啥时候,宋书栋说这叫“蜀道难,难于上青天”,杜云峰坐在吉普车里夸,说的真好,宋书栋说李白说的,杜云峰问哪个班的 宋书栋摇摇头,杜云峰虽然认了字,也读了理论书,但是少年时没学过的那些文化是彻底补不上了,时不时的要粗陋一番。 山再高,人还有脚,为了活命,那余匪也是豁出去了,常年冰封的雪山就往上登。 穷寇不好追,杜云峰盘算着怎么减低己方的伤亡,还能把对方消灭,就在这时上峰来了命令,只管轰,轰到荒无人烟,鸟不拉屎的地方去,让这些成不了气候的残匪自生自灭去。 大人物考虑事情很宏观,只要不是威胁自身的政治力量,根本入不了他们的眼。 宋书栋很高兴,觉得终于可以歇一口气,不用屁颠屁颠追着跑了,那都是汽车走不了的路,一车一车的运兵绕路围追堵截,他颠的天天吐,一张瓜子脸都从南瓜子变成葵花籽了。 杜云峰却在暗地里摇头,他说:“斩草要除根。” “没啥好担心的,”宋书栋宅心仁厚的说,“他们都打散了,没多少人了,去掉伤的病的,还能有战斗力?” 杜云峰盯着阴云密布的天空,也问自己是不是想多了,不过他很快否定了怀疑,他很肯定自己的看法:“这么高的山这么宽的河都死不绝,一旦挺过来就更不好对付了,那时候再收拾就麻烦了。” 宋书栋似懂非懂,看看他,又看看天,觉得杜云峰可能是过于谨慎了。 军人的天职是服从命令,他们围而不打地一路跟进了大西北,这一路他们还结识了很多战友,黄埔是一张很有团结力的招牌,凡是里面出来就终身带着黄埔军校的天职感和荣誉感。 桂系、川军里都有同僚,师兄见了刚毕业的师弟自然亲切照顾,除了回宁地区的马家军那边自成一块,没有黄埔系的人,杜云峰豪爽爱交际的性格帮了大忙,这一路仗打了个朋友遍天下。 作为中央军的小营长,他屡立战功,进了西安遍风尘僕僕的去拜见张司令。 彼时张司令刚刚从西宁县视察回来,那边很是有些海拔,特别是一些山上垭口地区,有点空气稀薄的意思,张司令一行人飞机来去,本来不该受罪,结果张司令身为北方人却是一点海拔见不得,甫一坐上汽车去阅兵,就缺氧了,脑袋塞了棉花似的不痛快,本打算在马帅的馨庐小住的计划取消,连滚带爬的赶回西安了。 回到西安司令部,就感觉天也对了地也对了,喘气都顺熘了,就在全都对的时候,杜云峰一身戎装的登门了。 他人精神,一身军官服装更显得宽肩窄腰大长腿,那棕红的武装带柔韧地斜肩而过,把整个人衬得腰背挺直,连短毛茬的寸头都昭示着他正是生机勃勃,年轻有为的面貌。 鞋跟磕出脆响,他一个立正,敬了标准的军礼,白手套挨着眉骨,眉眼乌黑,神采奕奕,膛音洪亮道:“报告,司令好!” 张司令这个喜爱就甭提了,这可是他推荐给黄埔的人才,眼前这个仪表堂堂的男子汉,就是当初街边恶斗的小混混。张司令打量着杜云峰,自豪极了,这匹千里马可是他看上的,挑出来的,扶着走上正道的。 “好好好,”张司令拍拍他的肩膀,让他坐下说话,“你这仗打的好,我就是让你多歷练歷练,没让长官照顾你,你小子还真能做出成绩来了。” 他塞进部队里的人,即使是拐了几道弯,哪有不透风的墙,杜云峰的长官上报佳绩的时候就在英勇表现的名单上,把杜云峰列到醒目的位置,自己下属好了,也能显示自己领导有方嘛。 张司令是典型的二世祖,想不了那么多,他不似他老帅的爹,是从泥土里滚出来的,生于草莽,起于强梁,魑魅魍魉都见过。二世祖的他简单得多,不去计算他的提点,和杜云峰自身才华到底是鸡生蛋还是蛋生鸡的关系。 反正这匹千里马是、妥妥的是他的爱将了。 “司令谬赞,”杜云峰沙发上坐如钟,此时已经摘掉雪白的手套,双手放在膝盖上,他目光炯炯的望着上峰,“卑职能有今天,全靠司令提点教导,能在司令麾下杀敌报国,卑职荣幸之至,定然全力以赴,不敢有半分松懈。” 一句话,正中靶心,张司令心里这个畅快。 “你好好干,”张司令顺势教导对方,“你有才华就尽可施展,我张某人是爱才之人,绝不屈才,小伙子你的前途可全在你自己手里喱!” 杜云峰起身立正,领命似的站得笔直:“承蒙司令厚爱,才华不敢说有多少,卑职满怀报国理想和一腔热血,卑职的理想是杀光这片土地上的日本鬼子,哪怕要肝脑涂地也再所不辞!” “好!”张司令听到这句终于安奈不住了,霍的站起身,激动得来回走了几步,“如果每个兵都有你这样的决心和勇气,我们还愁有家不能回吗?” 他感慨良多,眼睛都有些红了,用力地拍杜云峰结实的后背:“好样的,跟着我,我们肯定有机会回去。” “卑职感激司令的知遇之恩,定当跟随鞍前马后,效犬马之劳。” 有贵人指路,自身又上进,适逢张司令大力整编第二十九军,杜云峰不到一年的功夫就提拔成了团长,可谓是青云直上。 宋书栋自然也不差,杜云峰任命他为团参谋,不用去烟燻火燎的战场,只是在司令部里履行作战形势分析,信息交流等行政类的工作。 西北天气炎热少雨,昼夜温差却大,入夜凉风吹进来特别舒爽。 可是他们却很热,宋书栋骑在杜云峰身上汗如雨下,及至一泄如注要倒下的时候,杜云峰起身,就着相连的姿势把他顶在床头,操弄一番之后,把枕头叠在身下,将对方摆成跪趴的姿势。 月色朦胧,宋书栋侧脸俊俏而模煳,刚好和杜云峰心里的形象重合。他近来时不时的想起以前的一些记忆碎片,那张脸也越来越清晰,他觉得像宋书栋,但感觉越来越不对。 宋书栋长得斯文,论外表,在团里绝对是数一数二的,但是杜云峰却总觉得梦里那双眼睛的美才直击他的心房,那是一种锋利的美,带着男子的英俊与杀气,美得很有进攻性。
第193页 杜云峰有时候想,当初自己为什么那么喜欢宋书栋,外表肯定是个重要理由,但他其实并不喜欢他的性格。 他保护他的单纯,却不喜欢他的单纯;他珍惜他的善良,却没有爱上他的善良;他感激他的恩情,却不会因为恩情而心动。 他不敢深想这个,宋书栋因为他受过太多伤害,他是男人,是个顶天立地的老爷们,始乱终弃这么缺德的事再能厚着脸皮,一而再二再三? 好在他们在床上是合拍的,彼此因为需要而契合,宋书栋每次小死一场,足够让杜云峰心理愧疚好久,压抑住见异思迁的念头。 连续的顶撞让宋书栋再也压不住声音,他大口喘气呢喃连连,杜云峰盯着他看,看着看着,他弯腰,捏起对方的下巴,低声问:“书栋,是你吗?真的是你吗?” 宋书栋不知是听不懂还是故意,他夹紧双腿,意识似乎模煳,身体却扭动着向后迎接对方,连声哭腔软语:“云峰,云峰……” 他这一扭,光滑的后背在夜色里动感十足,肌肉用力,背沟十分明显,杜云峰搂着他的腰突然就觉得此情此景十分眼熟,脑子突然一热,只顾疯狂的冲锋陷阵了。 杜云峰把新欢当成就旧爱,宝贝得不得了,他周身一切都交给宋书栋打理,俨然过成了一家人。 祭慰舞大典在即,周澜看似一切如常。 不过这之前,他暗度陈仓,利用贺驷与远在黑龙江的唐团长接洽了好几次。 要见唐老爹十分的不易,他本就是个游击的状态,十分隐秘,打一枪换一个地方,要不是一开始通过邮局书信上做了暗号,恐怕打死也找不到他,不过这也正常,日本人也满东北的找他们。 周澜要投诚。 这次是真心实意的,不犹豫,不惜任何代价,非走不可。 哈尔滨马迭尔宾馆,来往的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周澜和贺驷二人乔装成批货商人住了进来,第二天晚上有人塞了纸条进来,写着房号。 二人去了,房间虚掩,转了一圈空无一人。再回自己房间时,唐骏荃已经在里面等他们了。 只是几个月不见,已经很是漫长,唐骏荃头髮都花白了,竟是沧桑了很多的模样。 “现在形势很差,我们也支持不了多久了,日军的兵力在增强,之前你给我的布防图,确实很有用,我们偷袭屡屡得手,但是日本人很快察觉了,换防很频繁。上个月我们躲进山里,要不是林子多,损失会很大。”唐骏荃诉说近况,虽然很笼统,却能听出来处境艰难。 “唐老爹,你和我一起撤回关内去,你们这样没有给养,又不能公开,说句不好听的,人没了,连个承认都没有!”周澜说。他非常清楚唐骏荃的处境,东北军撤出以后,东三省实际又日本管控,张家遵守国联调停的原则,现在反倒没有理由在这里开枪放炮。 要不是这两年他在暗中接济着,恐怕这支队伍连子弹都没了,只能轮着大棒子上了。 想在日军重重壁垒下,整建制的撤进关内基本是不可能呢,虎口脱险,实在太险。 “我必须走,老爹,我不能在关外困一辈子,”周澜说,“我偷偷潜回关内没用,见不得光,不但办不了事,还随时可能死于非命,国民政府不会放过我的,我是汉奸,这个帽子我必须摘掉。” 周澜说的没错。 当初今信雅晴就是打的这个如意算盘,先是生意,后是军事,大张旗鼓的合作,到处宣传报导,把周澜活生生的打造成一个亲日典型。 只有彻底划清与支那的界限,他才真正属于他一个人。 可周澜不想死了,更不想被活活困死。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周澜想了个通透,如法炮制,要还对方一个“大惊喜”。 三人在房间里密谋了一夜,谋划出一个危险但具有可行性的方案。 热河那边热闹起来。 热河是个十分敏感的地区,东三省沦陷后,热河就已经是日本人眼中的又一块肥肉。今信雅晴曾指着地图画圈,告诉周澜“凡长城以北关外东北四省均为满洲国之土地”。 而且今信雅晴很快就找了机会。年前,他的干儿子山下照男打扮成地质考察科学家的摸样,带着一小队人,深入热河测绘地形时被“热河王”汤主席的部下逮捕,本来暴露了身份和企图,可是狡猾的今信坏事变好事,硬是藉口滋事,很快在秋天就把事情闹大了,在热河边境屯兵。 年后这段时间,以周澜暗中情报刺探,屯兵辎重都准备完毕了,那山下照男只是个由头,不论汤主席是不是释放,热河一战都打定了。 果不其然,在周澜密会唐骏荃几天之后,榆关响起枪声,双方终于擦枪走火,打起来了。 关东军司令部里忙碌起来,周澜进出时不时看到今信会晤各路武将,他们神色自信而严肃,又带着密谋许久即将胜利的喜悦,周澜礼貌退让迴避,让自己看起来不突兀也不震惊,好像与这一切都是完美的一体。 今信神采奕奕,容光焕发,如同不知疲惫的战争机器,见到他的儿子时,更加亢奋,他自信满满的说在祭慰舞大典之前,东北之第四省必将纳入我大日本帝国之版图。 周澜微笑,想起他之前还在大谈特谈的大东亚共荣圈言论。 “如果您需要,我愿带领保安团为您效一臂之力,”英姿笔挺的站在巨大的办公桌前,周澜高兴的说,“您待我亦师亦友,像父亲一样亲善,我非常渴望能真正为您做点事情,做出成绩,这样站在大典的台上,我才有荣光成为您最亲密的战友。” 不是雪中送炭,却比雪中送炭更温暖今信的心,不是锦上添花,却更让今信心花怒放。 周澜的请愿满足了今信最深处的渴望。他一直怕周澜生于斯长于斯,对这片土地有愚蠢的民族感情,会站在他的对立面。 可他的儿子,上天恩赐般开悟了,知道作为一名强者,就该离开那蛇鼠一窝的骯脏之地,和真正的强者并肩战斗。他霍地站起:“此言当真?你要与我们大日本军人并肩而战?” 此时此刻,周澜已经不是被今信玩弄于鼓掌的迷失者,他早已经看清来龙去脉,能够居高临下的俯视今信雅晴的一言一行了,他正中靶心的讨好:“对,我们大日本军人!”他笑着迎上对方激动的目光:“我希望您能答应我一个请求。” “不妨说来听听?” “我从小没有父亲,您待我如子,如果不嫌弃的话,我想认您做父亲。” 连续的正中靶心,今信再狡猾的人也被击晕了,他绕过办公桌,握着对方的双肩:“真的吗?慕安君?真的吗?” “除非您嫌弃……” “怎么会,怎么会……”今信难得一见的说话颠三倒四了,连那个扣押在敌军手里的干儿子都忘记了,“我当然愿意啊!” 周澜目光灼灼的看着他笑:“爸爸!” 一声突如其来的爸爸,把今信的鼻子都叫酸了,他几乎失控,眉头一皱,嘴角紧抿,转身狠垂桌面,才把一腔热泪憋回去。
第194页 “你怎么了,爸爸?”周澜佯装不知,故意揽着对方的胳膊问道。 “没什么,”今信捏着鼻樑,生生忍了回去,“我想起多年前失散的儿子,我失去他那么多年,今天……今天……”本想忍住眼泪,可是周澜一再的关心,让他终于崩溃。 “爸爸,”周澜揽过他,用力适度的拥抱他,“您还有我呢,您不会再失去我了。” 今信抽出手帕点头,“是的是的,”他连连说,“我真的承受不了再一次失去儿子了。” 头脑发热的今信划拨了大批武器给周澜,他要亲自坐镇,指挥儿子战场杀敌,给儿子在关东军里赢得一个荣耀的未来。 而周澜也信誓旦旦,说汤玉麟在热河横徵暴敛了这么多年,早失了民心,咱们一路打过去,必然势如破竹,大好河山唾手可得。 “爸爸!”周澜离开之前又叫了一声,然后他不再说什么,深深地看了今信一眼,便扭身离开了那间大办公室。 第72章 占辽西 没几日,山海关沦陷,长城九门口进了日本人的口袋。今信雅晴为菱刈隆大将出谋划策,最后派出好战派武藤信义做主战司令, 而热河省会承德那边,张学良、张作相、汤玉麟27名国军将领发出全国通电,誓死抗日,保卫热河。 双方之间从小打小闹,升级为大规模进攻与抵抗,热河之战正式爆发。 武藤信义的三路进攻军队中,就包含这保安团这支装备精良的伪军,那是今信雅晴特意交代过要重点关照的队伍,他们的战斗目标十分明确——从通辽出发,攻开鲁、新惠、建平,第一阶段目标赤峰,得手后即可南下承德。 他们所在的师团规模不小,走近一万人,其中他们人数占一半,而且由于今信雅晴的亲自关照,周团的装备甚至比日军还要好,光马克沁就八挺,榴弹炮二十门,反正是能携带的重型武器,周澜全都带上了。 开鲁之战打响。 攻城总比守城难,那守城的是汤玉麟的部下崔兴五。据情报,守城的只有一个旅的兵力,周团架起大炮勐轰,城墙炸开了口子,周澜不捨得自己的小兵上去拼命。他说的好听,真想他给日本人卖命?想得美。 子弹都是要钱的,他养一个小兵连训练再吃穿的,得多少钱?于是他谎报军情,给总部发了电报,初战受阻,进入僵持胶着状态。 今信立即给了回应,当天夜里,十余架日军飞机轮番进攻轰炸,把开鲁炸了大地开花,朵朵红莲。没伤一兵一卒,周澜带着周团人马浩浩荡荡的进城了。 小兵在前面开路,周澜跳下雪里站,吉普车也不用,跟个普通士兵似的,行进在队伍中间,他身后是全副武装的贺驷,不声不响的跟着他,他个子比周澜高,正好能挡住来自后边的黑枪子弹。 他们现在是所有人的敌人,中国人不亲近,日本人对他们又嫉妒又鄙视,老百姓看他们是二鬼子,轰炸里存活下来的老百姓躲在断臂残垣后面,看黑白无常一样的眼神看他们。 确定崔部都逃光了,周澜心想对方也不是真想抵抗,不然一个旅哪能一个人影都不剩。 隐匿在层层的人圈包围中,他下了命令,就地放抢一天,金银细软棉花粮食,样样不放过。 好像又回到了草莽时代,贺驷看着脸颊已经胖回一点肉的周澜,容光焕发,他一旦不想死了,对钱财就恢復了病态的执着。 他又需要钱来傍身了。 攻占开鲁的当晚,师团被一分为二,按照今信雅晴的授意,武藤司令将日军调往西路,沿西拉木伦河、老哈河经白音套海直攻赤峰,而周团则独挡重任,计划沿大沁他拉、下洼、新惠攻占建平镇,再取赤峰。 这是今信一招巧棋,一方面,两支队伍同样攻打赤峰,一东一西,赤峰前后受敌,易于攻破。另一方面,两支队伍分头行动,就有个先后竞争,谁都想先拿下赤峰邀功,今信就要是看看养兵千日,这周团用起来怎么样。 周澜自然猜得到今信的用意,不过他可不急着攻打赤峰,赤峰他是要去的,最好是等别人打下来再去,他才不争那个功。 他只需要一步一步向西,向南,一步步接近平津,那才是他真正的目的地。 他的团不仅装备好,而且兵员素质好,都是精挑细选的棒小伙,好肉好粮的餵着,平日里训练都是遵循日军的“铁石纪律”,採取“铁石训练”,再加上歷经数次的小规模战斗,周团的表现堪称忠心,早有了“铁石军团”的称号,这也是为什么日本人最看重的祭慰舞大典上,会有周澜的一席之地。 周团的士兵,一个个如狼似虎,早就被洗脑的只知团长,不知家国了。 苍山如海,残阳如血,磨牙霍霍多时,终于到了能给团长立功的时候了。 几乎不费吹灰之力,他们拿下了大沁他拉,一路长途奔袭,刮干净了下洼的民脂民膏,势如破竹地朝新惠出发了。 与此同时,奉天司令部,三路人马捷报频传,让今信生出苍茫大地,尽在股掌之间的错觉。 一切都太顺利了,他长时间的沉浸在亢奋之中,顺利得仿佛幻觉。 攻城拔寨,摧枯拉朽,古老的支那大地一寸寸的收入大日本帝国的版图之中。而他儿子,是最前锋最勇勐的战士,背负着家族的期望,一路长驱直入,为他开疆拓土,所向无敌。 想到儿子,不由得想到了那个牵着狗的小不点,那个漂亮的奶娃娃,一脉骨血,家族相传。 运筹帷幄,胜利在望之时,他有充足的把握,走开一点点也不会耽误大事。于是他当下手头事物,直奔保安团,打算去看看可爱的小孙子。 他来过无数次,可以说非常熟悉保安团,可是那天他进门之后就察觉到了不对。 怎么个不对法,他说不上来,只感觉死气沉沉。 守卫与士兵特别稀少,当然了,精兵都带出去打仗了,也算正常,他这样想着,往里走去,后院的鞦韆绳子烂了,断在一边,屋子也没人把守。 一问孩子的去向,小兵无人知晓,再看那房里的东西用度,是很早就没人用的样子,绝不是刚刚出发这半个月废弃的模样。 周澜带兵打仗,还带着孩子? 一种不好的感觉笼罩上今信的心头。 他意识到了什么,快步进了团部,卫兵拦他,被他随身的日军卫队镇压。 办公室一切家具都在,但是柜门抽屉全都没上锁,打开检查,一点有价值的东西都没有,地板中间一个大火盆,里面纸灰满满,显然是彻夜销毁了。 奔下楼,他命令卫队仔细搜查。 结果印证了他的猜疑,这是一座空城。 毫无价值的空城,地下金库空空如也,除了几个摆设一样的残兵,这是个徒有其表的保安团,精华都没了,只有一个伪装的空壳。 热血勐地凉了下来。 他急匆匆的回到司令部,密电周边日军,监控周团动向,而几方回馈,令他稍稍心安,周团一切正常,杀敌奋勇,战果硕硕。
第195页 一时间,今信骑虎难下——相信周团?可是那个空城在向他昭示着什么? 如果控制周团,他儿子的前程就毁了。 就在前些天,他还在大声清朗的叫他“爸爸”。 “您还有我呢,您不会再失去我了。”这句话在今信雅晴的脑海里循环。 老谋深算,当机立断的今信犹豫了。 战场上 守军佯装撤出新惠,实则在城里埋下尖细,周团顺利进程,周澜顺理成章的住进了城里最结实的县衙。 那日天光明媚,整个县城却一片灰扑扑的死寂,因为之前周团所过之处有如蝗虫过境,寸早不生,听闻消息的老百姓一想,这他妈的还不如汤玉麟部呢,以前汤部是抢走馒头,留口粥,现在周团可好了,别说粥了,连粥碗都抢走,临走还得把锅砸了,都不如日本鬼子还装模作样搞点安抚政策呢。 凡是有腿的,全跑了。 看似安全,就容易麻痹大意,周团毕竟实战经验不够多,又一路所向披靡,对胜利有点习以为常的意思,当夜把空巷万家搜罗了底朝天,钱没有,带不走的牲口有的。 围锅造饭,天一擦黑就热闹起来,也不知道哪家地下酒窖就被翻了出来,一坛坛的酒搬出来,香飘处处。 不过没人敢擅自喝酒,行军期间,纪律严格的周团没人敢造次,马雨霖思来想去决定先请示,兄弟们半个月急行军,打的漂亮,犒劳犒劳也无可厚非,一半人马定量饮酒,一半加强戒备,似乎也说得过去。 但是这个主意他不敢和周澜说,就去找了贺驷。贺驷听了当场就否了,骂他煳涂。 “四哥,”马雨霖比贺驷大十几岁,这一声四哥叫得也不管辈分了,“我是煳涂,这话我不敢和团长说,准保挨骂,但是你不一样啊,杜副官不在了之后,只有你能在团长面前说上话。你为兄弟们说上几句,团长实在不让,兄弟们心里也领你这个情了。” 这一番话,歪打正着地拍对了马屁,贺驷沉思了一下,说:“等着。” 即使空城,饮酒也容易误事,贺驷懂得,周澜更懂得,不过贺驷进了县衙三进的大院子,走进大炕暖烘烘的卧室,周澜正在喝洋酒。 “哪来的酒?”贺驷心里一惊,噼手夺过来,“也不怕有毒?” 周澜面色绯红,心情大好,心思十分清楚,他笑笑:“贺班长,多虑啦!” 多疑如周澜,怎么会不怕死呢。那酒是他从奉天带过来的,统共没带几瓶,走了半个月,他睡不好,又不敢吃药,怕睡得太死,今天实在忍不了了,喝上一点,暖暖身安,安抚紧绷的神经。 从紧张周澜寻死,到紧张周澜被害死,贺驷的精神就从未放松过。 周澜笑吟吟的说了酒的来歷,贺驷也觉出自己有点老母鸡似的,忒操心了。 他说明了来意,不过他没说什么犒劳之类的,他只是说马营发现了一批酒,大家都流着口水看着呢,不喝心痒痒,喝了也不多,如果派出一个队加强周边警戒,应该问题不大。 周澜正心情大好,贺驷张嘴求情,不想驳了他的面子,沉吟了片刻就答应了,他说:“这也就是你来,换个其他人我给他大耳光。” 贺驷脸就红了,好像真挨了耳光。 “团长,我错了,”贺驷低头,“我去把酒都泼了。” 拎着酒瓶子,周澜戏嚯的靠近他,带着笑意:“算啦,你在几个营长那边自己挣来的面子,我不能给你撕下去,不然他们以后就只会叫你贺班长了。”周澜抬手,隔空点点贺驷的胸口,补充说:“是吧?四哥。” 贺驷的脸更红了,团长什么时候知道的呢。 “他们拿我开玩笑。” “那几个营长,”周澜思忖着,拎着酒瓶,缓缓晃悠着,仿佛那是个高脚杯,行军途中,没那个条件,不过周澜还是周澜,他说:“老的老,辣的辣,他们能服你,说明你有你的本事。” 听了这话,贺驷一时品不透褒贬,明面上是夸他有本事,但是不是也有说他不本分的意思呢? 他老老实实的站在方寸之间,任由周澜以他为圆点慢慢踱步,好像一圈圈的研磨他似的。 “马营长他们是看团长的面子,我是狐假虎威,他们对我客气,那是团长你庇护我。”贺驷觉得应该平稳第一,这么说最安全妥帖。 “你是我身边的人,他们敬你是应该的。”周澜做了总结。 这句话,在贺驷的耳中四捨五入,最核心的几个字他心领神会了——你是我的人。 他心里一暖。 周澜一直用他,不过给他的官职不大,只是个区区班长,但亲口承认他是嫡系,这意义非凡。 一个爱憎分明的人,或者说爱憎过于分明的人,“他的人”那国的边境线,是一道分水岭,跨过这条线,就是天差地别的另一番天地,被他放在心上的人,无论是闯了祸,还是做错了事,是有豁免权的。 这么多年的暗中观察,只是苦于没有机会尝试,这种猜测判断,他有信心是不会错的。 择日不如撞日,就在当晚,他验证了关于豁免权的猜想。 传达了团长的命令,各守各岗,三营五营可以喝酒,每人记量,其他营的这次没份,但等进了赤峰有大奖励。 在老赵和老马那边,贺驷赚足了面子,当然喝得了头杯酒,二两的杯子,一片“四哥”的哄闹声中,他连干了三杯,大块的肉撕了啃上几口,他就没心思停留了。 再回周澜那边时,周团长已经洗漱完毕,一瓶酒见底,正是浑身舒坦的时候。 见到他去而復返,稍有意外,周澜问:“有事?” “团长,”贺驷还是一本正经的,从大衣怀里掏出个油纸包,层层打开了,递到对方面前,“尝尝,刚烤出来的。” 油汪汪、喷喷香的鸡腿,贺驷上前一步,补充说:“我吃过了,留的最好的给你,马营长说整只给你带来,我说心意到了就行,团长肯定希望给兄弟们多吃点。” 周澜披着一件外衣,正打算就寝,听他说完就笑了:“大晚上,我吃不下,你吃吧。”说完蹬了鞋,抬腿上炕。 贺驷好似没听到他的拒绝,执意跟上去:“你尝尝。” 周澜扭头的功夫,贺驷已经撕下一块,不轻不重的塞进他嘴里。 叼着一条鸡肉,周澜愣了一下,只见对方自自然然的问:“是不是挺香?” 迟疑了一下,周澜还是把肉卷进嘴里,有些食不甘味的说:“还行。” 防止对方再突袭餵上一口,他下意识的往炕里坐了进去,和对方保持了距离。 贺驷见对方吃了,还很心满意足的笑笑,仿佛对自己的推荐非常自豪。 端起茶水杯子,他凑了过来,杯口凑到周澜嘴边,漱漱口,他说,大冷天的就别下地再刷牙了。 这话听着有理,但是周澜并不想就着贺驷的手喝水,自己又不是残废,他伸出手,看着贺驷的眼睛,确定对方是不是有点故意的。
第196页 贺驷没执着,利落地把水杯放他手里,笑眯眯的看着他。 仰头喝上一大口,周澜想自己可能是想多了,随手把杯子递给贺驷,贺驷一手接了,另一手也没闲着,顺势往前,在对方嘴角上一抹,擦掉了残余的水珠。 “你……”周澜一歪头,已经晚了,那带着点薄茧的手指,抹过嘴角,似乎还得寸进尺的轻轻带过了脸颊。 没等他呵斥出口,贺驷往后退去,很无辜的说:“我手干净,拿鸡腿前洗了。” 周澜一句训斥憋到了肚子里,只能自行消化,这点小事,他又能把贺驷怎么样? 有些狐疑的看着对方,见对方嘻嘻笑着,周澜闻到一点点酒气。 “别跟我没深没浅的。”他轻轻训斥了一句,便没下文了。 “团长,早点睡,一会儿我关灯。”贺驷对训斥充耳不闻,拉过被子给对方盖好了,手脚上规规矩矩,再无一点逾越,他说“今晚我给你站岗,你睡个好觉。” 木门关好,周澜在黑暗中眨着眼睛,是不是故意的?他想,也不太确定,其实不太值得费神,那就算了吧。 门外轻响,似乎是火柴擦燃的声音,周澜又想,这小子站岗还他妈的抽菸,真是惯的,不过他周身舒服,实在懒怠喊,就随他去了。 他难得睡个好觉,连个梦都没做,正是后半夜睡得舒服的时候,县衙院子里忽然轰隆一声巨响。 跟被炮击了似的,他整个人都晕了,灵魂被震出了肉体。 他只感觉身体一轻,被人扛了起来,天旋地转之间身上一凉,他已经在屋外了。 好像有声音从遥远的天际传来,非常不真切,隔着水似的传进他耳朵里:“偷袭,有人偷袭,保护团长!” 黑夜里,子弹交错,带出道道火光,瞬间交织出横七竖八的网。 他迷迷煳煳刚地想,我又不是昆虫,哪能逃出这么密的网呢? 不过扛着他的人很快放下了他,周澜努力的睁大眼睛,可还是听不真切,只觉得眼前一黑,脸上一热。 他心里明白,这是个怀抱,把他头脸上半身都护住的怀抱。 逐渐的他的意识回到身体,支配动了四肢。 扭动着抬头,他看到的是贺驷的下巴,对方以身体护住他,把他堵在一个墙角,自己则回身不断的开枪射击,有热热的东西顺着下巴淌下来,滴上周澜额头。 温热的一点,啪的一下滴在他眉心之间。 他挣扎着动作,贺驷低头看他,看到他脸上的血迹,本来平静的脸色骇然大变,也顾不得开枪了,他双手捧着周澜的脸,紧张的摸索:“伤哪了?啊?” 仿佛是嘭一下子,周澜的灵魂彻底归位了,他伸手摸过对方后腰,果不其然的掏到一把白朗宁,隔着贺驷的大衣,他就开枪了,刚露头的敌人被他打了回去。 “我没事,”周澜大喊,“别愣神!” 枪声密集,他们在墙角垂死挣扎,县衙外的警卫班沖了进来,不过分分钟,驻扎的营队也攻了进来,里外夹击的把那一小队偷袭的敌人打了个落花流水。 除了死的,还生擒了四五个。 原来,这支队伍是国民革命军第二十九军四十一团的队伍,那个孙团长是个狡猾又悍不畏死的人物,强将手下无弱兵,知道周团装备精良,不想硬碰硬,就使了个迂迴的法子,想擒贼先擒王,县衙有很隐蔽的地下仓库,他埋伏了三个班的敢死队蹲着,就等夜深人静的时候行事。 他们没想到站岗的人挺多,而且后半夜无人打瞌睡,甫一露头就有人发现了。 狗急跳墙,生擒做不到,他们一不做二不休就上了□□包,想把县衙整个端了。 □□包抡出去的瞬间,贺驷开枪打中了那个人,直奔县衙大卧室的□□包就偏了位置,一声巨响之后,房子就塌了半边。 贺驷跳进去把意识模煳的周澜扛了就跑,他不知道有多少人偷袭,反正县衙这三进三开的大院里,有数不清的敌人,狭小的空间里混战,县衙外那几千人马还真派不上用场。 在敌我情形未明之前,他得拼尽全力保护周澜,子弹乱飞,打进石墙,崩起锋利的石块,噼头盖脸而来,他护着怀里的,自己就不能躲。 贺驷也是个皮实的,血流了半张脸,他晃都没晃,直到人全擒住了,他才在周澜的强制命令之下,去医务兵那边做了伤口包扎。 伤在头上,要消毒,要拣出石头茬子,要缝合,他赤着上身,一声不吭的忍着,医务兵用酒精沖洗,一边沖一边看他,生怕贺班长忍不住疼,一脚踹翻他。 见贺班长膝盖上的拳头攥得紧紧,医务兵始终是不大放心,他挨过类似的打,按理说他得找人按着贺驷,可是对方比他官职大,又拒绝了,他也没法强制,于是没话找话:“贺班长,别紧张啊,你这伤在头皮里,长好以后也看不见,脸没事真是万幸啊。” 贺驷低着头:“少说话,你快点,我还有事呢。” 他虽然催促,但他这多处伤口清理缝合还是细緻活,并不适合速战速决。 毫髮无伤的周澜略略审了几个生擒者,知道对方番号就不再多问了。 本来那几个也是骨头硬的,不肯自曝家门,结果周澜阴凉凉的就跟他们说了几种死法,让他们自由选择,在说到“从手指头开始,大石磨慢慢磨,对了,还得加点盐水”时,有人尿了。 这是贺驷后来听说的,警卫班的一个小战士,后来面无血色的和他描述,团长说这些话时,别说敌人,连自己人都毛骨悚然。 贺驷心想你们是没看过他把一个大活人用擀面杖活活弄死的享受劲儿,当初贺驷带着人去文昌阁善后,本来想就是抬个死人出来,结果那堆肉一见了光,贺驷就吐了——半年前,那还是能跟他对打的铁骨铮铮的硬汉,现在完全没有了人形,只是一堆骨断筋折的烂肉。 看着周澜的时候,你绝对想不到他是能做这些的人,但是这真的是他做的,而且是亲手做的,这种残忍,是他歷经的磨难造就的,但更多的,贺驷想,恐怕是与生俱来的。 贺驷怕他,怕就多留心他,留心多了,就吃错药了似的喜欢上了,他喜欢这种巨大反差,表面一个人,内里又完全是另外一个人。 他喜欢的都要魔怔了。 如果对方是魔鬼,他甘心做他的走狗,如果对方视人命如草芥,他就心甘情愿的助纣为虐。 正绑着纱布,周澜推门进来的,屋里人的人立正问好,周澜压压手,大多是警卫班的人,他们班长受伤了,都跑来看望。 贺驷也要站起来,周澜走过来按住他:“你就不用了。”他的白手套带好了,眉间血迹擦去,赭石黄的大氅飘逸而笔挺,那是上好的日军军官呢料。 “我一会儿要出去,建平不远了,我去实地看看地形,那是块难啃的硬骨头。”周澜说,“看你伤得不重,我就放心了。” 说完他就要走,贺驷着急,跟着站起来:“我和你去。”
第197页 医务兵没贺驷高,动作没跟上,纱布松了,贺驷嫌挡眼睛就一把扯开了。 “回去,”周澜命令道,“坐好。” 贺驷运着气坐回去,医务兵刚想包扎,接到对方一记眼刀,拿出的纱布又揣回去, “哎呦,”周澜笑了,“贺班长脾气还不小。” “我没事。”贺驷低声嘀咕。 医务兵看看团长,又看看班长。 “给我,”周澜说着摘掉白手套,朝医务兵一伸手,“纱布。” “贺班长脾气大,”周澜一边挖苦,一边把纱布绕上了对方的头,贺驷坐着,额头正好到周澜胸口,“一般人伺候不了。” 贺驷如坐针毡。 “别动,”周澜手上一顿,“我亲自给你包,你还不给点面子?” 医务兵战战兢兢的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该打下手,手足无措的双手捧着把剪刀。贺驷伸手拿过剪刀,低声说:“没你的事了。” 医务兵如蒙大赦,丢下医务箱就出去了。众人觉得气氛不对,也不知道团长和班长这不阴不阳的唱的哪一出,也都自觉自动的出去了。 “我看你最近是脾气见长,”周澜评价,语气平静,手上动作利索。 “跟你没脾气。”贺驷盯着眼前的衣扣说。 “是吗?”周澜后退一步,弯腰,低头查看绷带有没有遮挡眼睛,“团里没人敢跟我有脾气。” 贺驷沉默了一瞬,说:“以前大哥敢。” 周澜停住了,末了嘆了口气,贺驷给他添堵,可是他在给他包扎伤口啊,这是为他负的伤。 他真想掳头暴打对方,可是满脑袋上都是纱布,该往哪下手? “你说,他还活着,怎么不回来找我呢?我也不能真杀他是不是?”周澜恢復了手上绕圈的动作,细緻认真,口气仿佛在唠家常。 “他不找你,你还找他?” “嗯,我得找到他。” 拿过贺驷手里的剪刀,减去多余的纱布,贺驷突然伸出双臂拦腰抱住了他:“不找他,行吗?” 周澜丢掉剪刀,也没挣扎,任凭对方紧紧抱着自己,顺手把绷带打了个结,结头塞进内里,仿佛完成了个完美的手工,他端详了一翻,终于垂下手,说:“不行。” 贺驷搂得更紧了,他的脑壳很硬,顶的周澜心口快要上不来气,只听贺驷声音闷闷的说:“就当我没给你表,你当他死了不行吗?” 周澜扭头,望着窗口,外面是一马平川的茫茫雪原,他心里很平静,云峰活着,我得找到他,他想。再低下头,他嗅了嗅贺驷,血气和酒精混杂的气味,血肉之躯,心脉跳动,紧紧搂着他。 “你不是都选了吗?”周澜说,“我活着,我得找到他。我死了,我和你在一起。你反悔了吗?” 贺驷说不出话,许久之后,他在周澜怀里摇头。 “不后悔”,他坚定的说。 爱而不可得,这个滋味,周澜懂得,抬起手,他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轻轻搂住了贺驷的头。 作者有话要说: 我自己很喜欢这一章,所以忍不住单给它捉虫了,看了自己写的东西,错别字还真多啊,惭愧,回头一定要把所有大修一遍。另外,我真是越来越喜欢贺驷了。 第73章 回北平 建平县不大,有个小小的军工厂,周澜本来很是想洗劫一番,但是新惠反抗这个势头,他估计着那四十一团的孙团长肯定坚壁清野,屁也不会给他留下的。 没什么价值的建平确实是攻打赤峰的必经之路,拿下建平,赤峰就没了门户,再拿下赤峰,他就到承德了。这一路他连抢带刮的,他弄了不少实惠,同时也以最小的战斗规模避免了伤亡,保存了实力。 只要到了承德,他就有办法了。 唐骏荃那边他是早就知会好了,只要他到了承德,他就能投诚了。 他有训练有素的士兵,有大批精良的装备,还有一路搜刮而来的财产,更关键的,他还熟知日军的战术战法,甚至能将日军近期的战略企图和兵力虚实全盘交给国民政府。 当初他是多大的汉奸,如今就是多大的功臣。 即使他什么都没做,这些政客们也会把他捧上天,因为他就是代表,是个典型,是有巨大意义的人物,是所有伪军投诚后的一面镜子。 看,国民政府宽容你们,你们一样有兵有权,有大好的前途,一片光明。 但是这个计划,只有他和贺驷知道,整个保安团作为日军的“铁石军团”,还是刀尖一样往平津那块心脏上扎,他现在还不能暴露自己的意图,太远了,离出热河还太远,一旦秘密泄露,日军就会反过来围剿他,他才区区五千人,三万日军的兵力吃掉它太轻松了。 而且,团里并不是铁板一块,要是又人怕与日本人为敌,先造反,不用日本人出手,他自己就完蛋了。 后继日军占领新惠以后,保安团就朝着建平出发了,奔袭一百来公里,双方开打。周团的训练有素这时候显现出来,单兵素质优良,居高而下的地势,从丘陵地带铺天盖地的骑兵往平原冲来,虽然对方挖了战壕,加高了城墙,可是飞机一个来回,豁开了口子,周团的兵就跟拦不住的水似的,冲进城里去了。 周团变换了政策,不杀降兵,只要放下武器停止抵抗,就给条生路。 这是之前周团没有过的,刚开始攻打大沁他拉时,周团还是杀光政策,绝不放过敌人,随着离平津近了,周团开始多了人味儿,不再是纯粹的杀戮军团,一个不留了。 途径叶柏寿一战,孙团长亲自上了城墙指挥战斗,双方在望远镜里打了照面。 “这就是那个挖满清祖坟的傢伙?”周澜笑,“有点脾气!” 四十一团的兵在临近赤峰附近,打出了看家本领,之前因为离关东军大部队太近,无谓做出牺牲,到了赤峰附近,背靠承德和察哈尔,不再担心腹背受敌,那皇帝的祖坟都敢挖的孙团长全力以赴了。 不过他心下里却有点奇怪,刚刚结束的叶柏寿一役,那周团鬼魅似的跟他硬抗了一个夜晚,按理说,以周团的实力,强攻之下,叶柏寿只是早晚的事,但第二天一早,周团便绕道走了。 感觉就好像对方不愿与他面对面开打似的,绕了个圈,奔赤峰去了。 就在四十一团耽搁在叶柏寿的时间里,孙团长意料之外的事情发生了,敢死队有人没死,活着回来了。 到了赤峰附近,时候就差不多了。周澜与贺驷对视,贺驷点头,传团长的命令,各营就地驻扎,营以上军官全体集合,周团长要发布重要军令。 八个营长扎堆进了临时团部,他们自觉一仗比一仗打的漂亮,胜利在望,曙光在前,团长肯定是满意极了。 可惜只猜对了一半。周澜确实褒奖了在座的各位,在大家都满心自豪的直起腰挺了胸的时候,周团长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宣布了重磅□□一样的命令——保安团要投诚国民政府。
第198页 众人错愕的时候,警卫班二十多名士兵已经荷枪实弹的包围了临时团部。形势很明显,不同意的投诚的,今天就有去无回。 贺驷将一份拟好的通告当众宣读,宣读完毕,展开放在行军桌上,为周澜递上一支笔,签字,按手印。抬起殷红的手指,周澜平静的望着大家:“谁是下一个?” 密电立即发布了出去,全体营长联名,一个都少。 瞬间关内外譁然。 周团首先杀了回马枪,对武藤部发起了攻击,不再缴枪不杀,不再优待俘虏,只有你死我活。 在周澜所知道的部署中,作为三路军中,最北的一路,他是北路军的主力,武藤部只是助攻,负责占领,所以周团要击败武藤,彻底甩掉这个尾巴只是举手之劳。 然而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他这边一有动静,中路军和东路军仿佛早就有所戒备似的,也不知埋伏在哪的兵力,突然就从天而降,打了周团一个措手不及。 本来负责垫后清场的武藤部,一交手火力全开,竟是派出的关东军最精锐的部队。 周澜很惊诧,竟然有只披着羊皮的狼,在身后虎视眈眈这么久,他竟然没有发现。 如果他没有叛变,也许这种监视来无影去无踪,他也无从知晓。 他知道,他是暴露了,哪里出的纰漏他一时想不清,不过赤峰附近激战了一天,他认清了眼下——敌人打的是有准备之战,形势已经十分不利。 他耗不起,通不过赤峰,到不了承德,他就进不了关。瓮中捉鳖,他会被关东军三路人马捂死在热河。 他失败过很多次,但是这次不能失败,这次要是丢了人马,他就永远不能东山再起了。 召开紧急会议,几路营长烟燻火燎的钻进帐篷。 “团长啊,”马雨霖先开了头,“这个打法撑不住,咱们没有后援,耗也被耗死了。” 马雨霖说的没错,保安团战斗力强,能支撑一时,却不是长久之计,等中路、东路的大部队赶到了,合围起来,他们就真成瓮中之鳖了。 其他营长也附和马雨霖的说法,他们有人忠心耿耿,有人却有其他的心思。 和日本人沆瀣一气,固然卖国可耻,可总保得住荣华富贵,关东地界那么大,日本人那么一点点,以后还不是要中国人自己治理,到时候谁重权在手,谁平头百姓,就得靠现在卖命挣出地位来。 周澜的目光在众人脸上扫过,停在赵长江面孔上,他问:“老赵,你怎么看?” 隆隆炮声中,赵长江坐在凳子上镇定自若,他看周澜,又看众人,使了一招投石问路:“团长,投诚是好事,但你事先要是跟我说了,我们也好准备得充分些,现在就被动了,不好办啊。” 说完目光刮过众人,有的人眼里生出贊同的神色。 这一切都收进了周澜的眼底,他问:“准备什么?” “就是……”赵长江掂对着回答,这位小团长的脾气非常不好,他是知道的,放在以往,赵长江绝不敢提一点点意见,不过此时此刻,周团是真的遇到了灭顶之灾,用人之际,周澜要是不疯,绝不会找个时候杀兵宰将,动摇军心的。他大着胆子说:“众人拾柴,总能策划的周密一些。” “赵营长,你这马后炮放的有劲吗?”贺驷忍不住插嘴,“回不到以前了,现在不谈准备,谈怎么办。” “问你了吗?”赵长江脸一拉,神色严肃,“有你说话的份吗?” 周澜一抬手,阻止了刚张嘴的贺驷:“不要吵。” 冷眼旁观,谁心里打的什么算盘,他心里有了数。 之前他把投诚的心思放心里,就是怕老赵这种“提前多准备”,准备什么?准备通风报信给关东军,邀功请赏,加官进爵吗?笑话。 众人七嘴八舌的议论,有主张一鼓作气强攻的,有主张四面开花试探突破的,还有干脆认为这仗就不该打,关东军那么好惹?两万人就把四十万东北军轰出东三省了,就凭他们区区五千人熊心吃了豹子胆的造反。 一片乱闹闹的你言我语之中,周澜轻轻摇了摇头,恰好对上贺驷望向他的目光。 更早一些时候,贺驷建议周澜带一队精兵先走,人少好隐蔽,乔装进关就安全了。周澜不同意,他得带着他的兵,这是他的家当,钱没了,武器没了,都没关系,他有人,这是万物之本。 让他两手空空的回关内去,做个“爱国傀儡”“弃暗投明的典范”,他不干,他手里得有人有枪有钱,一样都不能少! 这乱糟糟的争吵中,他先走的战略就更不能实施了。以赵长江的为代表的一批中层军官,不想投诚,不过是被逼得走投无路,他们随时能投日,这个时候周澜要单熘,他们会比谁看的都紧。 一拍桌子,周澜站起拍板定了大局,居高临下的看着错愕的众人:“不必讨论了,全线撤退,进察哈尔!” 他裹挟众人,众人也裹挟他,互相忌惮之间,众人对他的忌惮更多,通电已经发出去了,谅那些墙头草不敢轻易走回头路,只能跟着他一意孤行地搏命了。 察哈尔,靠近热河边境,不过百公里之外,虽然不是日占区。但不意味着比日军追击更好受。 赤峰西北,察哈尔边境,荒漠一片,寸草不生。 周澜不能再让他的队伍打下去了,他耗不起伤亡,也时刻堤防着有人叛变,所以他决定亡命天涯的试一试。 给唐骏荃发了电报,周团便进了茫茫沙漠。 日军三路大军全盘变了策略,不再攻城略地,而是全力以赴地追击周团,只有二十九军四十一团的孙团长利用利用赤峰地势与敌周旋了一天,暂时阻挡了日军追击的步伐。 孙团长满脸是血的从城墙上退下来,接应的任务没有完成,他刚刚知道周团通电消息,便收到了总部接应周团的命令,措手不及,对轰改接应,周团又突然改了行进方向,接应不成,变成阻击。 赤峰沦陷,孙团向总部復电:我团已尽力与敌周旋拖延,周团进入察哈尔,生死不明。 察哈尔边境,寸草不生的丘陵沙漠,严冬季节,连草根都没有,能活活冻死人,饿死人。 周团就算能挺过沙漠,进入三不管的草原地带,也很难躲过其他伪军军团,那些彪悍的蒙古骑兵战斗力惊人,会让周团熬得灯枯油尽,九死一生。 倒春寒,一场大雪覆盖了关东苍茫大地,雪花大如盖,飘荡了一天一夜。 耽搁了一天一夜才起飞的空军在白茫茫的天地间飞行盘旋,却没能发现周团的痕迹。 这个最让日本人竖为典范的以华制华利器,脱手了,不知坠向何方。 1936年春,北平。 一辆满载的运兵专列缓缓驶进东站,列车蜿蜒十几节,像皮坚骨硬的长虫,将热血士兵与冷硬武器送进这座古都。 这只是众多次列车中的一辆,华北情势多变,调兵遣将频繁,东站做了军用,进进出出都是当兵的。
第199页 这是多事之春,光从东站的繁忙就可见一斑。北平已经驻守了29军,但是华北情势吃紧,日本人已经整个吃进了热河,虎视眈眈的望着平津。 中华民国的心脏,早已经在敌人的触手可及之处,只要挥起贪婪的爪子,这个古老的国家就会受到致命一击。 驻扎华北的29军是一只杂牌军,中原大战后,冯玉祥的西北军全部被张司令收编改制,然而张将军只给了这只庞大的部队五十万粮饷便撒手不管了,这只东拼西凑的军队从此过上了东拼西凑的生活,连军装不统一,基本的军容都不能保证,刚从冀东调遣过来的时候,有的师的士兵白天不敢上街,衣服太破烂,老百姓还以为是残匪。 武器装备更是参差不齐,有中正式,还有仿的三八大盖,甚至汉阳造,承德沦陷后,子弹吃紧,军里竟然人手配了一把大刀,倒是和西北军人的彪悍、骁勇十分相得益彰。 列车停稳,车门立即从里面打开,训练有素的小兵鱼跃跳出车厢,飞快在列车两侧列起警卫长队。他们个个精神带劲,军装整齐划一的棕黄色,与迎接在站台上的29军灰色系泾渭分明,昭示出他们中央军嫡系的身份。 随着列兵一声立正口令,一水德式装备的小兵们抬头挺胸,雄赳赳气昂昂的目视前方。 锃亮的黑色皮鞋踏下车门的铁台阶,一步一响,军裤裤线笔直,衬出主人的两条腿长而直,再往上,赭石红的武装带勾勒出他的宽阔的肩膀和挺直的后背。 红色领章和肩章在深灰军装上明艷动人,将这位陆军上校衬得愈发面目清朗,英姿勃勃。 下了最后一级台阶,他大步踏上站台,与一拥而上迎接的大批军官迎面相逢了。 “杜旅长,久闻大名!”车站一众迎接的高级军官,为首一人众星捧月地跨上前几大步,把这位年轻有为的旅长堵在了刚下火车的的地方。 杜旅长的目光坦然扫过对方肩章胸牌,随即抬起右手,敬出一个齐眉的军礼,刚刚退下白手套,双手就被对方紧紧握住了, 对方边用力摇晃,说:“哎呀,千里迢迢,一路颠簸,辛苦辛苦啊!鄙人29军总参谋长田连山,恭候多时啦!” 头也不回地向后递出雪白手套,杜云峰握着田连山的手,他个子高,站得如同一棵扎地百米的青松,坚定而放松,微笑着说:“田参谋长,太客气了,让大家久等了,我杜某人惭愧呀。”说罢他抬手一拱,向后面一群军官致意。 田参谋长将身后几位重要人物做了简单简绍,随着他的话语,杜云峰微笑,等着他们上来一一握手。 他的手有力,眼神诚恳,不卑不吭,纵使对方来迎接的这位参谋长是少将军衔,年纪也比他长,他也没有一丝逢迎的意思。 他有这个资本。 他自西北而来,带来了张将军最精锐的一个混成旅,全德式的装备。而他本人不仅是张将军的爱将,更是西北剿匪的功臣,他的显赫战功屡屡全军通报。 如今他带着一支中央军劲旅踏上平津的土地,不仅是南京政府刻意增加华北的武装力量,更标志着政府向华北的政策倾斜,他就是政府的特使,意味重大的信号。 月台只适合简单寒暄,众人随即簇拥着田杜二人往汽车方向走。 几辆高级轿车和军用吉普车早已驶进车站月台,训练有素的士兵正打开车门严阵以待。 “旅座,慢点,”一名副官一手掐着白手套,一手挡着车门框,杜云峰个子高,这种新式的福特汽车样子更加摩登,高度却矮一些。 杜云峰坐进后排,这时才抬眼看向宋书栋,他言简意赅的吩咐:“带好兵!” “是,旅座放心。”宋书栋肃穆地回答,随即姿势端正的关上了车门。 三辆军用吉普荷枪实弹的开道,黑色福特跟着开出了站台。 宋副官不能随行,因为他马上要把好几车皮的小兵安顿好,一千多号人,这只是先期人马,护卫重型武器。接下来的两天,这样的专列还有陆续好几车皮,半个月后,还有陆陆续续的军用卡车队伍。 这才是一个完整的杜旅。 以营、连、班为单位迅速整队,他指挥着各个营各司其职,轻点人数武器数,再将武器陆陆续续运往丰臺兵营。 先到的这批小兵是学员训练团,有文化基础,在保定等各个军校受训的学员兵。一直忙活到灯火通明,终于将武器装备入库。 宋书栋从容不迫有条不紊地指挥营地各个事项,连年纪大的营长都服从他的管理。 乍一看他是个脑筋脑筋清楚的军官,然而事实并非完全如此。 阎王好见,小鬼难缠,手下的学生兵单纯好管,那些老兵油子,他就不好对付了。 露天营地支着大灯泡子,他背着手看着小兵将弹药库锁好才回了自己的营房。 赵小龙为首的几名勤务兵已经打扫好了旅部,他以前在张司令麾下服役,因为机灵会看眼色,张司令就御赐给了爱将杜云峰。 所谓旅部,不过是一熘宽敞的大平房。他们驻扎的兵营由前朝的练兵场改建而成,地方很大,建筑不多,营房都是工程兵自己盖的,盖得又多又快,外表看起来很新,其实很不扎实,勉强能住人而已。 29军能腾出表面体面的房子给杜旅,已经是给了天大面子了。 和那崭新的营房相比,旅部倒是颇有前清遗韵,陈旧的雕樑画栋结构,色彩不清楚了,是幢灰扑扑的老房子。 宋书栋抬腿迈高到小腿的门槛,体会到了败絮其外,金玉其中。 这一趟大房正南正北,大窗大门,屋里的柱子是整根榉木的,暗红老漆,实心得很,敲起来如同铁柱。 条石的地面磨损了多年,平整如新,皮鞋站在上面平坦舒适。 “杜副官,”小赵放下水桶,走过来汇报:“东边最大的房子给旅座收拾出来了,就是屋里还是大炕的,挺旧的,不过我看隔壁屋里有个香樟木的单人床,我就搬过来放屋里了,赶明得闲了,我们把大炕拆了。” 小赵江南人士,第一次来北平,还没见过占半个屋的炕。他貌似随口的感慨,真是开了眼界,好傢伙,旅座一个人哪需要那么大地方。 宋书栋脸上就有点挂不住了。 “我看看,”他越过小赵往大屋走,前清的屋子格局,屋子和屋子之间没有门板,只挂了门帘。掀帘子进屋,他看到了对方所说的大炕。 确实是大,和关外满清的习俗一样,大炕从东墙到西墙,宽敞的很。 小赵也随后跟进来了,他说:“是吧?占地方,我看那个大单人床旅座绰绰有余了。” “没必要,”宋书栋只打量了一眼那床,便不再多看,“旅座是北方人,喜欢睡炕,赶紧把床搬出去,省得他回来碍眼。” “可是,”赵小龙还想说旅座可是在西北都一直睡床的,挺舒服适应的样子,不过他转脸再一看宋副官那表情,觉得添柴加油也得适可而止,“行,我马上搬,搬哪去呢?隔壁是李参谋他们几个,都是上下铺。”
第200页 “放我那屋,”宋书栋说,“我那边自己住,地方有的是,床上放东西也行。” “那样看着不整齐。” “哪那么多话,”宋书栋扭头看他,“让你搬你就搬。” 以前杜云峰说赵小龙会伺候人,有眼色,宋书栋就没觉得,他觉得这小孩太鬼叨,话多嘴碎,天天有口无心似的,总要弄出点小状况。 喊来几个勤务兵,把床又架出了大屋,赵小龙指挥着几个小伙子干体力活去了。 后半夜的时候,杜云峰在卫队的护卫下回来了。 春寒料峭的后半夜,他带着些许清冷的夜风和万物萌发的春天气味,生机勃勃的进了屋。 宋书栋刚听见卫兵喊旅座,人就大步迈进了屋。 一身崭新的军装,为了月台应酬火车上特意换上的,浆洗的挺括却不舒适,不过一进门的功夫,他就抬手解开了风纪扣,跟进来的小赵小跑着越过他,掀开门帘,杜云峰自然而然的进了大屋。 “呦,我的房间?”他吆喝了一句,同时转身四处打量,他住过西北的毡房,住过江南的厢房,也住过新式的洋房,记忆里,唯独没住过这种老房子,“呵,够宽敞的,有意思。” 刚解开武装带的铜扣子,宋书栋的手就跟了上来,把武装带接过来交给小赵,宋书栋说:“出去吧,没你的事了。” 小赵说:“团座喝了不少吧?” 杜云峰暂时放过房子,转眼看他:“不多,你出去吧。” 小赵这才把武装带挂在木头衣架上,磕脚跟立正,一掀帘子出去了。 “没少喝吧?”宋书栋踮脚闻了一下,对方酒气扑面,其实他不需要靠近也闻到了,“我泡了茶水,估计凉透了,我一会再加点热的去。” 杜云峰扫了宋书栋一眼,暗自恨铁不成钢的嘆了口气。 连个小兵都镇不住,宋书栋真不是块当兵的料,做做文书绰绰有余,带兵震慑力远远不够,而且他自己还不以为然,可见心底善良敦厚。 真是让人恨不起来,脾气火爆如杜云峰,总是忍不住要替他出头。 “你也累了,”杜云峰打量够屋子,开始打量宋书栋, “去休息,他们站岗的顺便给我打盆水洗脚就行。” “用不着,”宋书栋说那些小兵蛋子年纪太小,能把自己收拾利索就不错了,伺候人毛手毛脚的,“我跟你时间长了,知道你要啥。” 杜云峰笑笑,宋书栋说的没错,他知道他要啥。 而且非常知道,杜云峰脑子有时候煳涂,一阵阵的觉得宋书栋不是一般人。 他谙熟他的过去,知道好多杜云峰自己不知道的事情。 是个比他自己都熟悉自己的人。 而他又不肯都说清楚,让杜云峰觉得过去的自己一定十分不堪,让对方不屑于启齿。 好多话到嘴边将问未问,宋书栋那边就先知先觉的给他堵回去,让他总是一口气喘不顺畅。 而对方绝对是为他好,他曾说:“云峰,你的过去不重要,你的现在和大好将来才重要。” 不得不承认,这话说得很对啊。 第74章 家里家外 一把热毛巾捂上脸,杜云峰只着白衬衫,下边一条军裤,腰间是宽牛皮带,他对着水盆埋头一通擦洗。身后的宋书栋爬上炕,把铺盖展平,枕头拍出适宜的小窝。 他边铺,边扭头看杜云峰,只见对方猫着要,两条大长腿叉着,他心里就一颤,下意识的比量了炕的高度,估摸着自己跪在炕上有点高。 回手拉好窗帘,边角掖得严丝合缝。 杜云峰已经把洗脚水泼到了场院里,小勤务兵看了要代劳,他也没用。 刚才宋书栋忙里忙外打水进屋,也没见这帮小崽子这么有眼色,可见这见人下菜的功夫与人有关,与年龄无关。 穿过厅堂,往大屋子里走,他心里有点犯嘀咕——宋书栋还在他屋子里。 他之前和宋书栋闹了不愉快,表面和气着,其实心里还是不舒服 调军来华北是上峰的命令,不过也是他杜云峰自己主动请缨的。 他剿匪战功卓着,连委员长都亲自给他颁发了勋章。 不过他心里并不引以为傲,自己人打自己人,意思不大,他还是想真枪实弹的和日本人干,非我族类,来犯必诛。 委员长办黄埔的目的也是强我军魂,抵御外侵之敌。 “预备作奋斗的先锋,打条血路,引导被压迫民众,携着手,向前行。”唱了无数次的校歌早已熟稔于心,流淌进了血液里。 他的军队歷尽磨砺,坚韧锋利,唯有饮血啖肉才不辜负铁骨铮铮。 可一向听话的宋书栋却不这么想,他极力阻挠杜云峰换防平津,甚至私下里打着他的旗号去找张司令,说杜旅更适合进军陕北,继续剿匪,斩草除根,或者南下湘桂,为委员长整编桂系作震慑之利剑。 “华北早晚是要有场恶仗的,你往南边跑什么?”杜云峰咆哮的声音穿透包厢,整节列车的轰鸣都掩盖不住。 “一样是打仗,”宋书栋也不甘示弱,“哪里不是为党国效力?” 包厢外的赵小龙等大眼瞪小眼,只动眉毛眼睛,哑剧似的。 其他的卫兵则连表情都没有,官大半级压死人,连眼色都不敢递的。 包厢里一时没有动静,谁也不敢贴上去听。 车行太行山,隧道多而长,一段光明一段黑暗,宋书栋的脸色晦暗不明,时而清晰时而模煳。 铁轨咚咚作响,宋书栋在驶往平津的列车上,知道再坚持也没有意义,他低下头,声音小了许多:“我是为你好,带兵打仗你是好手,可是出了将军的地盘,恐怕情势就复杂多了。” “所以你就自作主张跟将军说我想调去湘桂?”杜云峰余怒未消,他隔空指着宋书栋的脑袋,恨不得一指头点死对方,画地为牢的走了几步,狭小的包厢里,他靠近对方,微微低头,眉宇间带了兇狠的神色,“假传军令是杀头的罪,你知不知道?” 宋书栋抬头,眼里满是说不出的担忧,欲说还休,最后凝结成委屈。 “我就是害怕,”他犹豫着开口,“华北形势太复杂,派系混乱,卧虎藏龙的地方,我怕……我们会吃亏。” “他们是龙是虎,难道咱们是软蛋?”杜云峰的怒气渐消,他吃软不吃硬的,宋书栋一委屈,他就被架上施暴者的位置了。 当然了,施暴也没什么,但是对宋书栋施暴是不对的。 他嘆了口气,仿佛和不懂事的孩子讲道理似的,压下不满,试图和颜悦色,循循善诱。 “委员长和将军都器重我,我何德何能能让他们这么看得起呢?”他坐下,拍拍身边的床铺,示意对方坐下,“我的出身别人不知道,你还不知道?能有今天,不能对不起当初提点我的人,大批的人马交给我,我哪怕肝脑涂地都不能辜负这份信任。”
第201页 宋书栋垂头丧气的坐在旁边,不置可否,对方的说的他听得懂,不仅懂,他更明白杜云峰是什么样的人。 有恩报恩,有仇报仇。 兇狠好斗,至死方休。 平津卧虎藏龙,他不是怕杜云峰遇见对手,他是怕他遇见特定的对手。 不得不承认,从相依为命到缱绻交欢,他终于突破了某种东西,之前的犹豫全已消失不见,剩下的都是纯粹的、极端的、义无返顾的喜欢。 因为喜欢所以害怕。 怕他累,怕他伤,怕他死。 更怕他机缘偶合遇见不该遇见的人。 最怕他忽然想起前尘往事重蹈覆辙。 两年前,大汉奸周澜痛改前非投诚国民政府的新闻铺天盖地的上了各大报纸,没有照片,单是热血沸腾的描述这支队伍如何捱过冰天雪地,歷尽蒙古骑兵的追杀,折损过半的抵达了长城古北口。 宋书栋觉得十分讽刺,一个被国民政府悬赏通缉的卖国贼,摇身一变成了捍卫民族尊严的爱国者,孩子做错了事父母可以给机会,卖国求荣这事也能说一笔勾销就一笔勾销? 世事难料。 可政客们不像他这么爱憎分明,在政治的世界里,只有利益博弈,没有是非分明,如果有,那也只是利益的筹码。投靠日本人的那么多,赶尽杀绝没有用,如果以周澜为标杆,给那些明里暗里为日本人卖命的走狗们一个信号,看,迷途知返你们还有前程,这才是政客们招安的最惯用手段。 奄奄一息的周团到了北平,就地起死回生了。 杜云峰当初对这条消息嗤之以鼻,他略略阅读了那些文字,心里只感觉认识字的感觉确实挺好,也不用求人给自己读,想读什么就读什么,自我良好的喜悦甚至压过了这条消息本身。 他不关心传说中的周澜,尽管宋书栋当初描述这个人十分猥琐狠毒又嗜杀。 这些杜云峰都不在乎,时过境迁,他连这个人什么样子都想不起来了。再说他现在手握重兵,枪桿子无数,他不瞄准别人就不错了,谁也不会吃了雄心豹子觊觎他。 而且,既然自己为匪那么多年,有些仇家对头也是正常的,多他一个半个,他才不在乎,区区一个投机的汉奸,入不了他的眼,分不了他的神。 可宋书栋暗暗的落了心病,平津那地方仿佛藏着当量巨大的□□一般,埋在他心里。 可他偏偏拦不住唿啸奔鸣驶往平津的列车。 杜云峰再进屋时,宋书栋已经铺好被褥,下地到门厅反锁了门,关了厅堂的大灯,掀帘子进屋,杜云峰站在炕边看他,嘴动了动,没出声。 他说不出。 说不出你回隔壁的副官房。 宋书栋看了他一眼,仿佛没看出他想说什么,而是打了一盆水备好,擦干手,抬手拨了灯泡上的开关,让整个屋子失去唯一的照明。 脱了外衣,他走近杜云峰,也不说话,单是搂着对方的腰,额头抵在后背上。 对方不主动没有关系,他可以主动。 窗帘被他挡的严严实实,屋里伸手不见五指,对方看不见他,他才能把话说得心安理得:“云峰,别生我的气,我知道错了。” 只迟疑了一小会,他的手上就覆盖了一双带着薄茧的大手,温温暖暖的握住他,摩擦间带出了情义。 他只要肯服软,杜云峰就拿他没办法,这一招百试百灵,而且只有他一人管用。 他对杜云峰是个特殊存在。小兵犯了错,杜云峰惩罚起来毫不手软,用他的话讲,小错不改,以后铸成大错,战场就可能上丢了性命。 爱兵如子的主帅,偏偏对宋书栋下不了狠手。 个子真高,后背真硬,腰上一丝赘肉都没有,是个铁骨铮铮的汉子,扑上去不会倒,压上去不会垮,所以他只能把自己滕一样缠在他身上,软在他怀里。 杜云峰信守诺言,除了他,床上再没别人,正值壮年,只要宋书栋身段一软,撩拨些许,他便走投无路,只能自投罗网了。 而宋书栋是个好学的人,他把杜云峰当成一本学问钻研探究。 对方是一本冷淡的书,他需要用自己灵活的手指翻开他。 搂着对方松懈了腰带,向下探去,满满一把握在手里,他感觉自己要空虚死了。 没一会儿,他就如愿以偿了,杜云峰唿吸不稳,一把攥住他上下活动的手,转身抱住了他,杜云峰的吻带着酒精的醉人气息,宋书栋主动沉醉,醉得手脚酥软,仰面朝天的倒了下去。 很久以前,他极力抗拒这种关系,杜云峰当初把他按在桌子上的时候,他一直哭,恨不得死在当场,后来为了缠住这个人,他鬼迷心窍的把自己剥光了送出去。 可是这样一个没有光亮的夜晚,他依然想哭,依然恨不得死在当场,因为灵魂已出窍,身体在燃烧,什么都看不见,只有感官在灵敏的体验极致的快乐。 他记不清从什么时候开始,疼痛不再明显,只是感觉自己很混沌,需要一把利刃噼开混沌带他飞升,而杜云峰就是一把如钢似铁的武器,撞击他,穿透他,研磨他。 他哭着连成串的喊云峰,对方以吻堵住他的嘴,进攻却不曾减弱,那些呜咽不能让对方怜悯,只能会让对方更兇勐更彻底。在疯狂的颠簸中,他始终被固定在炕沿上,双腿圈着对方的腰,竭尽全力的让对方进入自己。 他被撞击的几欲昏死过去,可还是不够深,进到身体里不够,还要进到心里。 进到心里给你看看,我有多爱你。 浑身酸痛的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的上午,杜云峰已经外出,炕桌上放着油条豆浆,已然凉了。 宋书栋光着身子爬出被窝,身体隐隐不适,但是并不十分难受,手摸过去,十分洁净,该是杜云峰在夜里给他擦洗过了。 他光着身子发呆,忽然一笑,杜云峰该是憋得狠了,昨晚上很是撒欢。 很好,他只在他身上撒欢,他是他的人。 边穿衣服边吆喝勤务员,赵小虎跑进来,见他披挂不整的样子,就移开了目光,眼睛盯着墙角问:“宋副官?” “去把豆浆热了。”宋书栋繫着衬衫扣子,吩咐道,“午饭吃什么?” “炊事班今天买了茴香,咱旅座北方人,喜欢茴香猪肉馅儿包子。”赵小虎偷偷瞄了一眼已经穿戴整齐的宋书栋,十分不喜欢对方以色侍人的劲儿,于是话里有话的来了一句,“宋副官,肉包子你今天能吃吗?我要不让炊事班给你单做粥吧?” 宋书栋转过身,态度温吞地说:“你想的真周到,那就辛苦你了,我想吃地瓜粥,熬烂一点。” 他这个没气没囊的样子,赵小龙顿时就没电了,这帮小兵油子最不怕你来我去的嘴仗,可是对方不接招,让他一个巴掌拍不响,他也没办法,只能执行命令。 “好,那我去炊事班了。”赵小龙臊眉耷眼的往外走。没走两步只听宋书栋喊:“回来!” 宋书栋好脾气的提醒他:“先把豆浆给我热了。”
第202页 “知道啦!”赵小龙端了豆浆,头也没回的跑出去了。 宋书栋自在的刷牙洗脸,还往头上弄了生髮油,镜子里那位年轻俊俏,黑髮分出三七开,用杜云峰的话讲,是个中规中矩的少爷摸样。 他可不是什么少爷,他是个军官,文职在手的军官,掌握着全旅头号长官的身家财产和所有人员的信息。 他的存在感很低,很多人觉得他是以色侍人,缠住了旅座。哈哈,他在心里暗笑,以为旅座是个人都能缠住?以为凭一身好看的皮囊,脱光了旅座就能笑纳? 一群自以为是的傢伙。 他不在乎这个旅,他不是爱兵如子的旅座,他只爱旅座而已,而通过这份爱,他拥有旅座的一切。 爱总是要付出一点代价,他不和旅座较劲,不和团长们抢军功,甚至不跟小兵发生口舌。 他不争,旅座知道他不争。 所以旅座会弥补他,尽最大可能弥补他。 人道旅座意气风发,所向披靡,却只有他谙熟杜云峰心疼他愧疚他的这一点点软肋。 中午吃过饭,他乘坐军用吉普赶去了北平市中心。 他是杜云峰的副官,本应不离左右,可是杜云峰为了让他多睡一会儿,早上走的轻手轻脚,豆浆烫的嘴生疼,都没发出动静。 这会儿中南海居仁堂外,杜云峰已经恭候上峰多时了。他昨天到了北平,分内事第一时间整顿队伍规制装备,还说得过去,今天必须出来拜会上峰,否则就太失礼了。 他等待的时候,宋书栋悄无声息的来了,杜云峰昂首挺胸的坐在坚硬的木头长椅上,侧脸一瞧,只见行辕主任办公室机要秘书引着宋书栋穿过宽敞的走廊向他走来。 “杜旅长,这位姓宋的中校找您。”秘书是个年轻小伙子,八面玲珑的性子,听起来是汇报的语气,其实在询问杜云峰对来人是否熟悉。 杜云峰稳稳的坐着,客气的一点头:“是我的副官,麻烦你了。” 青年军官一笑,回手做了个请的手势,然后不紧不慢的对杜云峰说:“您再稍等会儿,宋军长今天的会议要延长,预计好的见面时间要顺延。” 宋书栋已经绕到了杜云峰身边,杜云峰坐着,他站着,那机要秘书虽然级别不高,但却是宋军长的身边人,杜云峰一将主官可以论资排辈,他只是副官,不好怠慢对方的。 所以对方站着,他得礼貌性的陪着。 垂下目光,他看到军帽沿儿下杜云峰坚毅硬朗的脸颊,估计是早上刮鬍子太匆忙,泛青的下巴处留了一处不明显的小伤口。 杜云峰今天刻意换上了礼服,除了没有佩戴绶带外,一切都是按照会见最高长官的礼仪着装的。 今天他们要见的人可不一般,宋军长不仅仅是29军的首领,还是北平行辕主任,冀察政务委员会委员长,国民政府最高行政长官驻北平的代表,负责华北四省及三个特别市的党政军一切要务,堪称平津头号军政大员。 当然了,杜云峰也不是区区一个旅长这么简单,华北四省三市驻军多了,旅长那么多,可不是谁都有资格拜会宋军长的。 杜旅是个特殊的存在,战绩优秀,军事素质好,装备精良——这只是外在原因,说到根上,那是因为这是中央军队伍,是蒋委员长的嫡系,蒋委员长义弟张将军的钦点爱将带领的兵马,他29军再牛,也不牛不过委员长的“自己人”。 所以,杜旅长来觐见宋军长,绝不是越级,绝不是高攀,而是二人在某些看不见的关系上达到了不需明说的平衡。 所以当杜云峰随口问了一句是不是会议有什么意外安排的时候,年轻的机要秘书在短暂犹豫之后,透露了军事会议的内容。 “还不是那位不好惹的周团长嘛,”他说,“不好好驻扎保定,搞什么演练,以过兵的名义通过几个县城,硬是把老乡们刮地三尺,搞得民怨沸腾,路过安县时又和李爱仁师长的驻军开了火,这不李师长正在里面告状呢!” 杜云峰不动声色的问:“哪个团这么无组织无纪律?师长管教不住?” 宋书栋未卜先知,神色一动。 机要秘书咽了口唾沫,一压手,是个“还能有谁”的撇嘴表情,接着说:“还能有哪个团,就是那个周澜的独立团呗。土匪团吶,要不是因为他是投过来的,那么多眼睛看着,不方便动他,早就收拾他们了。” 杜云峰一眯眼,对这个熟悉的名字打起了思量:“周澜?那个汉奸?” 宋书栋居高临下的盯着他,生怕错过他脸上任何表情。 “可不好这么说,”机要秘书做了禁止的手势,声音压低几分,朝杜云峰倾了身子,“说他土匪都没事,汉奸现在可不能叫,委员长通令嘉奖他弃暗投明,再叫汉奸不是打脸吗?杜旅长,您说是不是?” 宋书栋目不转睛,手指捻过裤缝,来回的搓。 杜云峰没注意到宋书栋的紧张,只是一笑,淡淡的说:“养不熟的狗,我看就是惯的。” 正在这时,两扇会议室的大门打开了,两名卫兵握住黄铜栏杆的门把手,用力拉开,随之鱼贯而出的都是师级长官。 “哎呀,云峰呀,”说话的是29军127师的师长赵连禹,地地道道的山东人,却是西北军的出身,昨天下午刚在接风宴会上见过,自然不陌生,他操着鲁晋混杂的口音说:“来拜会宋军长啊,小子懂事,有前途。” 赵连禹人很直爽,刚刚年近四十,有点倚老卖老的和杜云峰套近乎的意思。 “鲁南兄,”杜云峰掩盖了自己粗人的本色,一本正经的唤了对方的字,是个既亲近又保持距离的称唿,“小弟初来乍到,怎能不懂礼数,现在才来已经是迟啦。” 随后出来的高级将领,很多都是杜云峰昨日的新相识,一场酒喝下来全都称兄道弟了,有几个人杜云峰甚至都有点记不清名字了,但是也没影响众人拍肩搭背的热闹了一翻。 机要秘书趁机熘开,进了会议室,见宋军长正被54师夏师长缠住,就有心使个巧劲解围,于是扭头回到走廊请杜旅长。 会议室很大很肃穆,锃亮的红木地板,深绿色绒布覆盖的会议桌,杜云峰进门就望向主席位方向,两展青天白日党旗下,坐着素未谋面的宋军长,宋军长一脸和气,和后墙两展党旗间的国父像有点连像。 不过和气的宋军长此刻不耐烦地摆手,他说:“你不要说了,他有难处,谁没难处?他当这是关外他作威作福的地方,没有就直接抢?” “军座,”夏师长弯着腰,轰不走似的还往前窜,一点没有要告辞的意思,“他是唐团长引荐过来的,老唐那人您还记得吧?为了掩护他,连命都丢了,他肯定不会看错人的,周团有难言之隐,您别动气,这事我来解决,您命令一下,就没有迴旋余地了。” 这时机要秘书小跑过去,刻意嗓门很大的报告:“报告军座,新22师混成旅杜云峰杜旅长来了。”
第203页 皮鞋蹋在木地板上,节奏不紧不慢,杜云峰带着宋书栋走到宋将军近前,他轻轻一磕皮鞋跟,抬手敬了标准军礼,半步之后的宋书栋紧跟做出整齐划一姿势。 “将军好!”杜云峰说。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宋将军遇到良机,当即决定紧紧抓住,破天荒的起立与上校握手:“杜云峰是吧,名字好,人也好,嚯,多精神的小伙子,这大高个儿,一表人才,青城你说是不是?” “军座说的是,”夏青城知道话题进行不下去了,而且他在外人面前也不好继续折磨军长,就迎合道:“军座最爱才,杜旅长年纪轻轻做大事,早有耳闻,实在是我军的骄傲啊。” “将军和这位师长过奖了,”杜云峰含笑伸出双手,主动握住宋将军的手,“在将军面前,卑职岂敢自不量力?将军雄姿英发,屡建奇功早已经是黄埔佳话,堪称大丈夫大英雄!” “哈哈哈”,宋将军开怀大笑,对属下说道:“青城,你听见没有,我老了老了,还有年轻人还夸我俊呢!” “军座,”夏青城笑道,“您离老可远着呢。” “行啦行啦,被你们这一说,我至少年轻了二十岁!”宋军长摇摇头,他五十多岁的年纪,和年轻人笑闹几句,把刚才开会的烦躁事宜抛开了不少,回到座位上,他沉下神色,和夏青城说:“你先回去吧,降职的军令我先压下,不过你要是收拾不了这个疯子,我可就得亲自动手了。” 夏青城没想到杜云峰的到来,融洽了气氛,让他有了意外的收穫,不禁喜上眉梢,正身行礼:“谢军座,卑职告退!” 他与杜云峰互相点头示意,便大步走出去了。 宋老将军没带随从,杜云峰也不好给自己太架势,于是吩咐宋书栋出去等。 宋书栋领命,走出会议室之前听见杜云峰说:“周团的事情我略知一二,将军如果不方便,卑职作为刚刚进入北平的外来人员,倒是可以替将军分忧……” 宋书栋打了个寒颤,勉力稳住心神关上会议室的大门,他下意识地觉得要糟糕。 作者有话要说: 把这张捉虫了一遍,好睏,去睡觉,明早五点起来再写。 第75章 逃出升天 夏青城开完会急三火四的赶回了保定,周澜的团现在很不稳定,感觉随时要譁变,不知道哪刻就会捅出大乱子。 虽然是个独立团,按规定可以越过他的师,归军里直接管理,但是这个团毕竟在他的地盘上,他脱不了干系。 再说军长那边山高皇帝远的,还真管不利索这个团。周团就像个烫手山芋,一边南京政府赶鸭子上架把他架在荣誉的火上烤,一边是29军对投诚部队的排挤。 当然,还有日方咬牙切齿的追击,这个团到处不落好,“独立”两个字还真是贴切。 不得不独立。 当年,他的生死之交唐骏荃引荐了周团投诚,最早就是联繫上了他。 这么多年,他很少听到这位正直同僚大力赞誉过谁,周澜恰恰就有次殊荣,他记得老唐说这个年轻人有勇气与才华,只是误入歧途,如今回头是岸,给个机会他绝对是战场上的好手,他那支装备精良,熟悉日军作战技能的军队有巨大的价值。 这话夏青山刚听到这话的时候相信,因为老唐是个靠得住的人,但是第一次见到周团时,他无论如何没法把这支队伍与传说中的“铁石军团”联繫起来。 周团刚从古北口进关的时候,夏青城清楚地记得当时的景象,一支灰扑扑的军队,无声无息地,伴随着降临的夜幕,远远行进而来,刚从地狱里爬出来似的,面黄肌瘦,凶神恶煞,看起来都不像人,破衣烂衫的还不如叫花子,目光里放出的都是野兽的光。 他们一进城就开抢,街面上能吃的东西一扫而光,这些鬼一样的东西枪不离手,幸好没有子弹了,只是一味的打砸,抢到吃的连嚼都不嚼,红着眼睛直接往下吞。 而他们的团长连鬼都不如,死透了一般,毫无人气,是个高个子背尸一样一路背进城的,全团弹尽粮绝,只有他的□□里还剩最后几颗子弹,他不让任何人碰他们团长,跟野狗护食似的,靠近都不行。 夏青城是在过来好几天才大概知晓了事情的原貌,因为那个又黑又瘦的高个子沉默寡言,接受他的救助却始终怀着很强的戒备心,许久都不肯多说话。 原来,那团长周澜体质单薄,经歷了逃亡与内讧,最后终于倒下了,进古北口时,他已经昏迷不醒十多天,就是靠着这个黑炭头似的警卫班长一路连背带抱的弄出来的。 夏青城一度怀疑周澜是活不过来,他毫无知觉躺在病床上,看护说这个病人就一把骨头,肉都熬干了。他无法吃喝,就靠挂营养液维繫着生命,护士的把他手脚都戳遍了,才能找到能打进去针的血管。 这样一个“人”,到底何德何能,让唐骏荃这么器重?夏青城无解。他更不能理解的是,唐骏荃曾经在一次很秘密的相聚中,和他讲了一句“很机密,你谁也不能告诉”的话,他说“这个周澜很特别,关键的时刻,他一个人可以牵制一整个日军师团。” 夏青山看不出来躺在病床这个活死人到底有什么特别,他只知道一个日军师团少则一万多,多则两万人。 唯有那个警卫班长寸步不离,跟个狗似的守在医院床边,不停地大吃大嚼,眼睛却盯着病床上的周澜。 后来周澜醒了,夏青城说明了情况,周澜眼睛里有光华一闪而过,只是微微动动手与对方相握就耗尽了力气。 周团全部都是饿死鬼投胎转世的,夏师一个月的口粮被周团一周就吃光了,他们饿怕了似的,见到吃的穿的,藏起来,屯起来,全部统统据为己有。 夏师勒紧了肚皮可着他们吃,因为这群鬼正是群龙无首的状态,倖存的几个营长根本不听招唿,一言不合就自己拉着人出去烧杀抢掠了,其他营也不甘示弱,饿狼一般群起攻之,别说老百姓,就是保定附近的土匪都被他们给嚼光了。 而他们的团长连嚼东西的力气都没有,一碗稀米汤,就能喝得筋疲力尽。南京政府的命令是全力抢救这个人,他得活着,至少得活出个能拍照的样子。 身体要慢慢养,东西要慢慢吃。那个叫贺驷的警卫班长把鸡汤一勺一勺的餵给他的长官,末了把鸡肉嚼烂了哺给对方。 夏青城隔着病房门的玻璃见了,心里就一凛,他的战友兄弟大家一起上过战场流过血杀过敌的,一起同生共死过的也没什么忌讳,要是真到生死关头,别说餵对方吃,就是割块肉下来餵对方都没什么。 但是他看到周澜神色自若的吞了对方口中的食物,总觉得并不那么简单。 等到能下地走路的时候,周澜终于回了团里,他是这支军队的主心骨,他不在的日子,夏青城一个师都控制不了这个死伤过半的团,不得不向军部请令,调了四个师把周团残部包围起来,只有数倍于其的重兵看守,周团才收敛了锋利的爪子。
第204页 周澜回去之后,整个周团突然收敛了嚣张恐怖的锋芒,终于安营扎寨,不再作妖。 两个月后,周澜登门拜访夏师了。 那天,夏青城在师部接待了对方,一段日子没见,再见面时,夏青城都有点认不出对方了,当初瘦成纸片的周团长此刻已经重新长出血肉,起死回生,起色好了起来多,穿着干净的便服与他握手时,夏青城感觉对方是个单薄的大学生。 “夏师长,给您添麻烦了,”周澜声音不大,斯斯文文的,完全不像一个带着野兽军团的统领,他说,“我管教的不好,我的兵前段时间闯的祸不少,您受连累了,我十分过意不去。” 说罢,他朝那名警卫班长的伸手,对方会意,探手从随身文件包里掏出支票本子。 夏青城想,周团都穷成叫花子了,狗似的到处抢食吃,他可不好要饿死鬼牙缝里省出的钱,于是他立即拒绝了对方:“周团长,不必了,你们新来乍到,还有很多用钱的地方,你能回到这片土地上,能与我们并肩抗敌,就不必这么分清你我了。” “话是这么说,”周澜轻笑,手指灵活地旋出钢笔帽,在支票上流利的书写,随即扯下递给对方,他温和的笑,却看穿了对方的想法,“我先前不在,团里大乱,如果没有你们外力干预,恐怕这帮崽子都要各自为王,这是给夏师的一点补偿,也是一点点酬劳,夏师长看在唐团长的份上,就不要把我当外人,别再推辞了。” “那好吧,”见对方是真心实意给,话说到这个份上,夏青城也不好再继续推辞,于是接过支票,随意扫一眼,他不动声色的吓了一跳,支票上的数字出乎他的意料,这样的大手笔他实在没有预料到,他迟疑了,“周团长,这么多钱……” “不多不多,”周澜坐在沙发里,身边人已经拿过他手里的钢笔旋好笔帽,周澜说:“周某一点心意,我之前做过一点生意,基业还是有一些的,我团里这些人跟着我吃饭,我也没亏待过他们,之前在察哈尔实在是情况特殊,你知道,就算有十根金条,也买不到一个馊馍,他们都饿怕了。” “那倒是,”夏青城哈哈哈大笑,他觉得对方斯文礼貌款款而谈的样子十分让人舒适,而说话的内容却完全不书生气,而是恰到好处的明白话,是个有趣又有魅力的人。 二人交谈甚欢,夏青城放松之余掏出烟罐子递给对方,周澜抬手接了,身后的人却低低咳嗽了一声,周澜笑了一下,转而推开了烟,“身体不大好,先不抽了。” “嗯,也是”夏青城含煳着说,低头自己点菸,貌似无意的看了一眼周澜身后的人。 这个黑小伙子也恢復了人样,没辜负病床前的大吃大嚼,几乎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一天一个样的恢復了健康,他的精神倒是一直很好,总是精力满满的样子,一双眼睛尤其雪亮,微笑起来很拘束,两颊似乎有酒窝。 周澜敏感的意识到他的目光,就顺势介绍道:“我的警卫班长,跟了我很多年,没他,我就死沙漠里了。”说完他回手拍拍贺驷的小臂,“夏师长没少关照咱们。” “多谢夏师长!”贺驷微微立正,他随周澜一起穿了便装,不过他挺拔如松柏,头髮剃得极短,穿什么都是个当兵的样。 “唉唉,”夏青城笑笑,往白瓷的菸灰缸里弹菸灰, “不必客气,我看你也是忠心耿耿的样子,刚进城的时候,我的护卫去接周团长,你碰都不让碰。” “是我失礼,”贺驷不苟言笑,低头看着周澜的背影,他想了一会儿才言简意赅的说:“我不确定到底谁能救他,谁会害他。” 周澜笑着说:“我这个班长,小心翼翼的很,怕有人上来吃了我呢!” 周夏二人一阵哈哈大笑。 周团确实消停过一阵,委员长的嘉奖到来那段时间,周澜忙着接受各种军令,南京大员来亲自接见他,跟他谈家国道理,这是表面的程序,他们其实更想要的是周澜对关东军军情的了解,甚至中统和军统方面也都频繁地接触他,从他这里弄到不少重要情报。 周澜从不是个慷慨的人,别人需要他,他就要等价交换,一时之间,只剩两三千人的周团不知哪里来的经费,开始大张旗鼓的招兵买马。 南京那边也显然有高人讲了话,军被军服等装备大批量的进了周团,连驻扎当地的29军都开始妒忌了。 周澜像个商人,军需物品私自倒腾给29军,不白给,要拿枪炮弹药来换。 他走过茫茫戈壁沙漠,九死一生的归来,人还在,重型装备都丢下了。炮在雪窝子里推不动,战马杀了吃肉,子弹在逃亡和内讧中打光了。 南京政府什么都好,就是在军火供给上对周团防备之心特别重。 后来周澜终于明白,他这个“形象代表”只要有个花架子就够了,他团已经扩张到了近八千人,不缺吃不缺穿,就是缺枪少炮。 没有武器,他养这些人干什么? 没有武器,真打起仗来,难道枪桿子当棍子用?还是抡石头保命?总不能靠一张嘴骂死敌人吧? 别人要掐他的脖子,他没有把脑袋递过去的道理。 上峰不拨给他,他就买,天津的钱毕竟有数,养着这么多人坐吃山空,多少家底都不够,他和贺驷一合计就干起了老本行。 他派出贺驷与天津的陆先生接触,又开始了“土货”生意,联繫西北的烟土,只要进了河北地界,接下来进入平津就由他的团一路护送。 这种买卖来钱快,他大把的钞票撒出去,与天津的侯家兄弟又挂上了钩,黑道白道的军火进了周团。 他自力更生,有人有枪有生意,却触动了南京方面的敏感神经,对于这样一个特殊武装,他们大力拉拢,却也十分提防。 在上峰的授意之下,周边的29军有了动作,把必经之路堵了个严严实实,虽然很多部队私下里都搞小动作,但毕竟政府禁菸令明摆在那,这个买卖是个触犯军法的勾当,独立团独吞这份大钱,早就有人眼红,终于找到了机会。 结果就是周团的损失了一大笔钱,不过周团也不肯吃哑巴亏。货被扣了,周团就以军备遭匪埋的名义,和29军下面的一个加强团真刀真枪的打了起来,烟土被烧了没抢救出来,周团却趁机把人家军火仓库给抢了。 这下周团可出了名,把宋军长头疼了个够呛,既想往南京方面汇报周团的不耻行径,又苦于自曝家丑,再说一个武器配备不足的周团打跑了自己的加强团,还登堂入室的抢劫了一翻,简直就是活生生的说明自家军事素质差。 周团打开了罪恶模式开关,既然烟土生意做不了了,他们就开始打起了其他主意,今天进山剿匪,明天去村里打秋风,醉翁之意不在酒,除了在老百姓里抓壮丁,普通人家那三瓜两枣他们真看不上,挑事跟29军自己人干仗,打赢了,人放回去,武器全撸下来。 于是,久而久之,独立团成了29军里一个奇特的存在,它既是自己人,又逮到自己人死掐,他们既是个象徵民族荣誉的存在,又是一些人眼里必须剷除的毒瘤,29军军官看不起这支杂牌军,又不得不承认他们有超强的战斗力。
第205页 总是,大家莫名其妙地处于一种互相讨厌又不得不和平相处,背地里不耻,表面上还要互相给面子的平衡当中。 不过,杜旅这支中央军的到来,似乎为打破这种平衡增添了一分可能性。 宋书栋在走廊里等的焦躁不安,他告诉自己一定要稳住,这次回到北平,与周澜相遇很可能难以避免,当然越晚越好,如果实在不能更晚,那敌对总是比握手言和好的。 他也暗暗的问自己,如果杜云峰再见到周澜,那会怎么样? 杜云峰会毁约放弃自己,重新靠近周澜吗? 应该是不能。 肯定不能。 杜云峰不是那种人,这个人死倔,一诺千金,一定会说到做到。 宋书栋出神的想着各种可能性,自己给自己鼓劲,让自己别慌,赶紧想办法。 直到一只手搭上他的肩膀:“书栋?”他才恍然间回过神,“啊?” 杜云峰不知何时已经出了会议室,站在长椅对面居高临下的看着他,见他愣愣的出神,便弯腰,双手背后,近距离的看着他。 宋书栋以为他要问自己在想什么,结果杜云峰笑笑,轻声问:“是不是不舒服?” “没有,”宋书栋下意识的否认,但是看着面前别有含义的笑容,他忽然脸就有点红了,于是他声音低了下去,“我真的还好。” 这不是调情的场所,29军的军部会议楼,宽敞如车道的走廊里,士兵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目视前方,没有人看他们,也没有人迴避他们。 “早上吃了什么?”杜云峰问。 宋书栋想,果然一日夫妻百日恩,床头打架床尾和,之前再闹得不愉快,黑灯瞎火的好上一场,也就没有芥蒂了,他眼神闪烁似乎在躲闪,低声说:“我也不饿,喝了一碗白粥。” “起来吧,”杜云峰直起了腰,脸上的笑容依然,“带你吃好吃的去。” 杜云峰带宋书栋去了六国饭店,昨晚29军的那帮军官为他接风洗尘就选的这地。装修得豪华不说,饭菜十分精美可口。 “我昨天吃饭的时候就想,这家馆子真不错,得带你来吃吃,”杜云峰把军装外套脱下来交给服务生,他在私下的场合里一般不用宋书栋伺候,他们是不论官级大小的,甚至很多时候,他会主动照顾宋书栋,比如给对方打水洗脸洗脚,当然床笫之欢以后,通常也是他把昏睡过去的对方擦洗干净。 宋书栋对着菜单,心却不在菜单上,想着怎么开口问杜云峰下午的会谈内容。 军机内容,长官要说,他得听着,长官不说,他不能问。 但是现在是吃饭,和自己男人吃饭,这个话就能问了。 “宋军长给你指派任务了?”他翻着菜单,旁敲侧击的开头,“我们旅接下来要有什么动作?” 杜云峰已经大大咧咧的坐下来,这包间里是个大圆桌子,二人显得空荡荡,他就靠近了宋书栋坐,还伸手在两腿间拉了凳子,靠上去一起看菜单。 “这个,这个,还有这个,”他靠在宋书栋近前,指着菜单上的菜式交代服务生,“还有这个糖醋大鲤鱼来一个,爆三样也来份,”他完全沉浸在把昨天好吃的菜复制给宋书栋尝一尝的乐趣里,而把问话抛到了脑后,宋书栋刚想提醒,就听他说:“唉唉,还有这个芥末墩,炸灌肠也来一份。” 就两个人,他点了一大桌子菜。菜上的也快,宋书栋几次要提这个话题就被打断了,索性就开吃,菜总有上完的时候。 杜云峰也饿了,他早上贼似的轻手轻脚,没敢出声音,中午惦记着见宋军长的事,也没心思吃,到晚上才觉出饿来,他是吃什么都觉得香。 北方的菜式,非常和他的胃口。 “书栋,尝尝这个,”他用京葱薄饼卷了薄片鸭肉递给对方,“我就觉得这个顺口。” 宋书栋放下汤碗,抬手要接,转念不着痕迹的收回手,他看着杜云峰,欠身过去,就这着对方的手咬,甜面酱蹭到了杜云峰手上,宋书栋看着对方的眼睛,上去就舔了一口,“是好吃,”他说。 杜云峰看着他,眼神闪烁了一下。 宋书栋跟在他身边久了,虽然别的地方没有长进,可是某些方面却开了窍,从一味承受到找到了乐趣,这不,杜云峰喉结一动,咽了口唾沫。 “还吃吗?”杜云峰盯着他看,语气不可思议的柔和。 一个年轻英俊的男人,被你征服过,他主动舔你的手,跟你说好吃,然后眼神直勾勾的看着你。 杜云峰自认是个男人都受不了。 “你给我就吃。”宋书栋靠近了,在对方空着的手上又舔了一下,“给吗?” 杜云峰霍的站起来,一把拽起宋书栋,手上力气大的控制不住,他压低声音说:“给你换个地方吃。” 拎起外套,他急三火四的去了楼上,六国饭店的楼上是客房,越往上越豪华。 急着上战场似的,宋书栋被他推进了门,然后就被死死抵在门上,他感觉到了杜云峰熊熊燃烧的欲望。 杜云峰急不可耐,扯开皮带就把他反身又按在了门上。 “嗯”宋书栋被他挤压得动弹不得,鼻子里哼了一声。 “腿分开,”杜云峰急着找出路,还没开闢好,不过他等不了了。在宋书栋啊的一声失控声音里,杜云峰侵入了对方,他撞击着说:“宝贝儿,好好吃。” 宋书栋屈膝迎合。 杜云峰在这件事上非常凶,绝对的主导,一旦开始就剎不住车,不管对方是求饶也好,还是昏死过去,他都像火车头一样一鼓作气动力满满不停息。 二人在门厅把事情办了个轰轰烈烈,直到洗好了澡,宋书栋才骨断筋折碰到了床边,“下次在床上行吗?”他迷迷煳煳的问。 “好,”杜云峰趴在他上方轻轻一吻,看着对方沉沉睡去,他赤身裸体的坐上客厅的沙发,给自己点了支烟。 夜已经深了,外面点点星火,还有亮着的灯,这么高的楼上往下去,北平是如此的繁华。 窗玻璃反光,床上躺着的那个,是他需要照顾的爱人,是他辜负不起的恩人。 他在这个事上很激烈,因为这是爱人之间最亲密的举动,除了宋书栋,他不能也不会和任何人做。他承诺过他,他必须做到。 书栋很好,他对自己说。 他很爱他,他能感觉到,身体是不会骗人的。 这次来平津,他和书栋大吵,虽然没有明说,可他不是傻子,宋书栋不是个无理取闹的人,这么激烈反对,箇中缘由,他有预感不那么简单。 宋书栋总是主动求欢,他作为他男人,有义务满足对方,让对方踏实。 只是,没有来由的,他会暗自心慌。 他梦里那张脸时常出现,而且越来越清晰,那是一张和宋书栋外形轮廓相近,但是精气神完全不同的脸。 梦里越来越鲜明的五官,一次次击打着他的心脏,仿佛他的心要庶自跃出胸腔,追随那个主人而去,毫不犹豫地,发自本能地。
第206页 亲密的事情,做到最激烈的时候,他会强迫宋书栋叫自己“云峰,”有时候宋书栋不叫,他就狠狠动作,好像很爱似的,其实他非常需要对方这样唿唤他,好像在上辈子,他和他爱的人,如此恩爱,对方一声声叫他云峰。 当宋书栋坚持不住,哭着叫他云峰时,有些熟悉的感觉就重合了。 他就可以心安理得的告慰自己,这是我真心爱着的人。 作者有话要说: 隐形车没开好,翻车了,重新修改了,顺便捉虫。 第76章 一日夫妻百日恩 后半夜,估计宋书栋恢復了一些体力,杜云峰把他抱下床穿了衣服,衬衫扣子丢了一颗,估计是滚到了床下,杜云峰也懒得找,回去勤务兵缝个新的好了。 夜风有点凉,他把军装外套给了宋书栋,宋书栋迷迷煳煳的拒绝——二人上下级,没人的时候就算了,警卫队一直候在楼下,看了这幅打扮可不太好。 不过杜云峰不管这些,他手臂有力,夹着对方连搂带抱的下了楼,一直钻进汽车。 赵小虎本来在司机位上,旁边副驾驶上宋书栋刚被推进来,杜云峰就拉开了车门,他说:“你去和卫队一起。” 赵小虎麻利的下车跑去后面的车上了,宋书栋红扑扑的脸,他一看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还黄埔毕业的呢,他气唿唿的想,卖屁股得来的吧。 一行三辆汽车往郊外的营地赶。 初到北平,杜云峰作为主官,实在不宜离开营地在外过夜。 天还是凉,睡着了容易感冒。杜云峰一边开车一边腾出手摸摸宋书栋盖的严不严实,单手握着方向盘,匆匆忙忙的扫了副驾驶一眼,便目视前方,不再他顾了。 衣服盖着半张脸,宋书栋沉浸在杜云峰的气味里,衣领有微微的汗味和体味,他眯着眼睛半睡未睡,嘟囔了一句:“你要去打周团吗?” 杜云峰有点意外他关注这个无足轻重的话题,在汽车的颠簸中,他和气的说:“本来也没打算瞒你,下午宋军长身边没人,我作为下级,不好带更多的人。” “我明白。”宋书栋说。 “我提出解决周团的问题,”杜云峰目视前方坦然的说,“并不是公报私仇,只是觉得29军不好出手,我是个外人,他们不方便我就卖他们一个人情,至于周团本身,”他思考了一瞬,才继续说:“周澜这个名字我记得,但是到底什么深仇大恨他要杀我,我是一点都想不起来了,时间过了那么久,我倒不恨他什么,我个当土匪的,有个把仇人也很正常,如果没有必要,我并不想和他有什么瓜葛。” 说完他看了宋书栋一眼:“你觉得呢?” 宋书栋正目不转睛的看着他,半张脸藏在衣服里,眼睛就显得格外的大,是个聚精会神的神情,他说:“我真希望你再也不要见他。” 杜云峰笑笑,以为对方是担心他,就说:“你不让我见,我就不见。” 幸好宋军长也没让他插手周团的事情,杜旅驻扎京郊南苑,周团驻扎保定,隔着几百公里,互不相干,没必要让杜旅凑上来。 再说,周团虽然不讲究,那个周澜倒是个讲究的人,弄到武器军饷从不独吞,不仅匀给夏师一些,还知道逢年过节给宋军长上供,军长夫人的金色东海珍珠项鍊就是周澜送的,夫人都戴着出去逛了好几趟街了,军长才后知后觉的发现。 所以,这周团还没到必须狠狠收拾一把的地步。 天津的周家生活太平安静,周澜前段时间归来看望了老太太和哑叔他们,淑梅依然不大说话,只是干活手脚麻利,带着四岁的小宝,仿佛母子。 周澜知道,他是再也没法提起把淑梅嫁出去的话题了。 他身体恢復之后见过陆先生等一众朋友,生意不像在关东做得那么顺风顺水了,没有了今信雅晴的关照,他即使有枪,也处处难行。 想到今信雅晴,周澜会愣神,不过也就是一小下,他会马上找其他的事情做,心思不再这个人身上停留。 他对脑海中的杜云峰也是这个策略。 回津见了侯家兄弟,觥筹交错间,侯家兄弟把见过杜云峰的事前后说了个详细,周澜只是静静的听,仿佛杜云峰迴津是经过他同意一般,他淡淡的讲:“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我身败名裂,没人有义务陪着我,云峰另谋高就,我作为多年的兄弟,不能阻拦,也不好说三道四,也希望诸位不要因为我和他个人的矛盾迁怒于他,他是他,我是我,我们各自是大家的朋友,不矛盾。” 他这么说,别人也就不好说什么。 只有贺驷注意到周澜平静诉说时,捏着酒杯的手在抖,那种刻意压抑,已经到了周澜的极限。 在感情上,贺驷帮不了周澜。他能帮他的,就是把周澜当初留给他的那部分钱都拿出来了,他说:“我跟你身边不缺钱,我不走,你也不必给我钱。” 周澜是个善于说服人的人,但是他没和贺驷推辞这笔巨款,只是拿回支票,他说:“我先用,将来连本带利还你。” 跟着支票到他手里的,还有贺驷的手,贺驷攥着他的手不撒开。 周澜望着窗外绿油油的草坪,当初杜云峰和他共同买天津这套房子时,都是一打眼就看上了前院宽敞的大草坪。 周澜没有抽开手。 手算什么呢,他浑身上下哪里对方没见过?没碰过? 他就像个沉重的包袱,是贺驷一路抱着背着,走出了戈壁沙漠与草原。开春青黄不接的时候,挖地三尺都找不到草根,战马杀没了,能吃的就剩人了。 听说小兵里有吃病死的同伴的,他们双目赤红,脸颊消瘦蜡黄,像病入膏肓的疯子。 后来有人要饿死了,就有人在边上等着。 如果没有贺驷,他可能已经在谁的肚子里了吧?肚子里转一圈,变成一堆人粪,留在鸟不拉屎的丘陵隔壁。 他睁开眼睛第一眼看见的就是他,对方头髮蓬着,脸是脏的,指甲是长的,看见他醒了马上把嘴里的一口饭哺给他。 周澜不嫌他脏,他只心疼他,就进城这么长时间了,他依然寸步不离的守着他,生怕一眼没看住别人吃了他似的,连个澡都不肯去洗。 从窗外收回目光,他看向贺驷。 经过大半年的休养,贺驷已经恢復了成健壮的黑小伙,个子高高的一点不驼背,是个相貌英俊而沉默寡言的青年,一双眼睛晶亮,望着周澜的时候,眼底有笑意的光彩。 他不松手,周澜微微挣扎,但不坚决。 贺驷攥紧他,一把将他拉进怀里,紧紧搂着。 周澜嘆了口气,抬手拍拍对方后背:“差不多行了,别不知深浅。” 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这段关系,他对贺驷不能太绝,以前想打想杀都没关系,现在不行了。 可是,他不爱他。 他爱的那个人,也不知道还爱不爱他,反正他不见他,这种痛苦日夜折磨着他。 贺驷爱他,他就在贺驷身边,所以又何必再折磨贺驷?
第207页 他以前以为只有杜云峰才真心喜欢他,其他人不过是因为钱,或者只是想一尝他的滋味。 可有些人明显不是。比如淑梅,比如贺驷。 如果肌肤之亲可以一解相思之苦,他也不吝啬,他的身体,经歷了不只一个人,再多一个人,也无所谓的。 “我知道你不爱我,”贺驷抱着他,没有进一步的举动,单是抱着,他个子高,低下头凑到周澜耳边,他说:“你不爱我,我不要你。” 说完,贺驷吻了他的额头,随后松开他,没事人似的说:“我下楼准备车子了,陆先生的弟弟今晚舞台剧上演,你答应了要捧场,时间快到了。” “好,”周澜靠着窗台,贺驷突然撒手,他有点没站稳,“其他几张票子你给云海了吗?” “给了,放心吧,”贺驷下楼的脚步声响起,他头也不回的说。 是年六月,华北军区召开军事战略会议,团以上编制的长官都要参加。 这可紧张坏了宋书栋,他以为只要杜云峰不去招惹周团,二人肯定见不到了,但是这个会一开,高级军官汇聚京城,真是想躲都躲不开。 杜云峰看出宋书栋心事重重,闷闷不乐,是个魂不守舍的摸样,劝着哄着,使劲了浑身的解数才哄得对方说出真相。 “你那么怕他干什么?”杜云峰奇怪了,他刚带着小兵训练完,大热天的,他身先士卒来了个十公里急行军,脱掉训练服,他光着膀子喝起了茶水,咕咚咕咚的响,汗珠还在顺着身上往下淌,他一抹嘴:“有我在,他能吃了你?” “我不是怕我自己怎么样,我是怕你,”宋书栋拧好了毛巾打算给他擦擦身上,“你不知道这个人有多可怕,他要是想弄死谁,那是毒蛇一样死缠上去就不放开,你是不记得他当初在关外杀了多少人。” “有耳闻,”杜云峰一搪他的手,“你躲开。” 他当着宋书栋的面脱了背心,身下穿着裤衩,直接端起一盆水从头浇到脚,来了个透心凉。 “哎呦,旅座!”赵小龙刚好跑进院子,他刚试穿了换发的夏季常服,还特意熨烫过了,板板正正的到处炫耀。看着眼前的情景,他笑闹道“您咋跟俺们小兵似的,放着洗澡间不用,非站院子里沖凉。” “再打一盆,”杜云峰把盆交给宋书栋,朝赵小龙勾勾手指,“你过来。” “是,旅座”赵小龙笑嘻嘻的跑过去,他个子不高,踮起脚,靠近了对方“您什么吩咐?” “看着我,”杜云峰在满头滴答流水的缝隙间看着他,“不许闭眼。” 赵小龙立正,瞪大了眼睛,不知道旅座让他看什么。 只见杜云峰狗似的一甩头,水花四溅,当场就甩了赵小龙满身。 “旅座!”赵小龙一咧嘴,“我刚花了这个月的津贴找人熨的,您看看……” 这时宋书栋端着一盆水来了:“旅座,还冲吗?” 一看这架势,赵小龙恐怕连裤子都保不住了,大喊一声“旅座我去炊事班看看,”说完就撒丫子跑了。 杜云峰哈哈笑,这小崽子,贱得很。 “刚才说啥来着?”杜云峰放下盆,接过毛巾,汲着拖鞋往屋里走,边走边擦,“哦,你让我不见那个什么周澜是吧。” 宋书栋跟着进了屋,杜云峰的白裤衩湿透了,贴在身上,两个屁股蛋儿硬邦邦的翘,前边的布料包着大腿根,那一大嘟噜的轮廓被包了个原形毕露,半透明的棉布挡不住他毛髮的浓重。 宋书栋盯着,心里噗噗乱跳。 杜云峰擦着脸没等到对方回答,一回头看到对方的目光。 他若无其事的擦干净身上的水,丢开了毛巾,一猫腰,把湿裤衩脱掉甩开了。 他坐在炕沿儿边,随手点上一颗烟,好整以暇的跟宋书栋说:“过来!” 宋书栋这才回过神,脸一下就红了,几步走的磨磨蹭蹭,而就这几步的功夫,杜云峰那处就耸立起来了。 隔着烟雾,杜云峰轻声说:“喜欢吗?” 宋书栋撇撇嘴,嘟囔了一句“谁没有啊!” “不喜欢?”杜云峰笑眯眯的盯着对方,雪白的牙齿咬着香菸,伸出双手三下两下解开了对方的裤腰带,“不喜欢我可给别人了!” “你敢,”宋书栋马上说,“你答应过我的。” 杜云峰咬着烟笑。 “把你霸道的。”杜云峰蹬掉对方裤子,一抱腰,轻而易举的让对方骑在自己胯间,他一手拿着烟,一手揽着对方光滑的腰,鼻尖贴上对方的脖子胸膛,仿佛在嗅着什么线索,他说:“你以前吸菸吗?” 宋书栋抱着他的头顶亲,自己身下也有了抬头的趋势,他轻声说:“不吸。” 杜云峰抵着他的入口,一按的他腰,便进入了。宋书栋疼着直皱眉,好在杜云峰并不蛮干,他轻轻吻宋书栋的眉心,把手里的香菸插进对方口中,又抬手摸乱了宋书栋的头髮,他看着宋书栋,看着看着,眼神就波动出了汹涌的情绪。 “怎么了?”宋书栋问,想取出碍事的香菸。 “叼着,”杜云峰按下他的手,痴迷的盯着他,身下的事物忽然激动得又坚硬了许多,他忍不住的动起来,怕对方跑了似的搂住腰,狠命往上顶。 宋书栋努力配合,尽可能放松自己,杜云峰的刚才那个眼神仿佛一潭湖水,满满都是爱意,简直要溺死他了。 他浑身燥热,一颗心都化了,只听杜云峰呢喃的说话:“我梦到你好多次,就这样叼着烟,头髮盖住了眼睛,我,我……我真是爱死你了!” 一颗心,瞬间就凉了。 一冷一热,他的心里都能淬出坚硬的宝剑来了。 一日夫妻百日恩,百日夫妻似海深。 杜云峰答应他的事一定会努力做到,其中就包括“不见某人”这件事。 北平的会议规模很大,南京来了人,天津石家庄青岛都来了驻扎军官,保定是兵家必争之地,陆校人才济济,来的军官更是多。 南京来的人基本都是黄埔系,中央军中的嫡系,为首的是蒋委员长亲手组编的200师的副师长莫志成,虽然只是个副师长,却是党国大佬们的特派员代表,自然在29军为首的华北驻军中享有至高无上的地位。 莫师长被宋军长拉上了主席台的位子,级别差了不少,实际上却是平起平坐的待遇。 而杜云峰作为华北驻军中央军混成旅的旅长,就仿佛南京那边放在外边“镀金”的儿子,自然就在会议上收到了无数艷羡嫉妒的目光,大剂量的真情假意的奉承,以及众星捧月的拥戴。 比大会上更明显的是私下的场合,高级军官们聚首,既是派系展现实力的机会,也是互相拉拢的时机,而莫师长和杜云峰作为天然的一派,成了被追捧拉拢的热门。 “校长爱才,”莫师长在会后宴请上,与杜云峰交谈,“校长认为用兵的关键在于将,胜败的关键更在于将,打仗就是打将。”
第208页 杜云峰深以为是的点头:“校长英明,俗话说的好,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这队伍好不好还真是看谁带。” 二人交谈的内容并不私密,但是别人却一时插不上嘴,因为他二人有资格称“校长”,其他人级别再高也只能称一声“委员长”。 这就是天生的血统区别,黄埔系区别于其他派系的天然优势,连管辖这四省三市的宋军长都掺和不来。 莫师长还告诉了杜云峰较为隐蔽的内容,二人在热热闹闹的大包厢里和众位高级军官互相吹捧够了,就在旁边的小沙发上私聊。 “保定陆校马上又有一批新学员兵毕业,训了一年多的,素质不错,你看紧了,到时候跟校长提个申请,或者拜託张将军说句话,要他一个学员队来,你有了这批初级军官,就能按编制再招兵买马,”莫师长给学弟杜云峰出谋划策,“你那旅已经很有作为,再努努力,升他一个师不成问题。” “兄长厚爱,小弟多谢提点,”杜云峰跟这位黄埔三期的师兄也不客气,接着酒劲聊了自己的想法,“我倒是对官职没有太强的欲望,只要让我打仗,能跟小鬼子真刀真枪的干,我当个排长都行”说着他扫了一眼周围人群,十分热闹,各顾各的聚焦着各自的话题,“我是不想再跟中国人打了,没意思,那些泥腿子成不了大气候,打得狠就跑,追得紧就散了,凶山恶水里的残寇,没意思。” “诶,这话要当心啊,”莫志成酒量颇好,一瓶茅台下去脑子还清醒的很,他长者似的搭上杜云峰的肩膀,压低声音,“云峰老弟,这话要小心,攘外先安内,校长还是很介意这个顺序的。” 杜云峰笑笑,并不坚持,他拍拍老莫的膝盖:“我懂,我也就和你说说。” “哈哈哈,你们俩这是说什么悄悄话啊,”宋军长从自己的众多下属围追堵截中得以脱身,来到二人小沙发边,“小事开大会,大事开小会,你们这个二人会议可是级别不低呦。” “军长,”杜云峰立即站起,“您请座!” 宋军长坐在莫志成身侧,还和杜云峰调笑:“你看这个小伙子多机灵,二十六七岁都旅长了,我军里像你这么年轻有为的军官可没几个。” 杜云峰一笑,本想谦虚几句,却鬼使神差的开了句玩笑:“听说过您那个神奇的独立团,团长也不过才二十出头啊。” “唉呦呦头痛,”宋军长一言难尽,哭笑不得,他转头和莫志成抱怨,“委员长把这个团放我这,是对我的信任,也真是个大考验啊!离日本人近了不行,妈的离自己人近了也出事,我那个团长看着斯斯文文,其实软硬不吃,这不这次开会,硬是称病没来,他也是看准了我得扛着委员长给的这个荣誉,不好动他。” 老莫哈哈大笑:“那个团啊,你养着吧,不过等日本人来了,你直接扔前线去,管他死活呢。” 宋军长抱怨完做苦笑状,揉揉太阳穴,晒完自己的辛苦,展示完自己替委员长收拾的烂摊子,便深入正题,和莫师长探讨南京给的军饷额度该提提的问题了。 杜云峰在满屋的酒香和香菸的气息里,熏熏然的想,挺好,那个人没来,小书栋可放心了。 第77章 验血 北平高官云集,相比之下天津就平淡得多,而黄家花园附近的恩光医院,接收了一些炎热中暑的病人,病房倒是不紧张,医生护士按部就班的工作,医院也一派安然的景象。 三楼的一间单人病房里,周澜轻轻摩挲着小宝的额头,那孩子天热贪凉,在自家的大游泳池里和云海叔叔的同学们嬉闹了一下午,又缠着淑梅要冰淇淋吃,淑梅惯着他,给了一碗之后禁不住他小嘴巴巴的哄人,就多给了一些,结果就拉肚子止不住了。 他病了不缠别人,单是一口一句爸爸诶,嚎得十分悽惨。 小孩子的直觉最为敏感,虽然他爸爸不是这个家里最亲近他的人,甚至长时间不在天津,可他还是本能知道,家里凡事爸爸说得算,这一大家子都是爸爸养着的。 恩光医院是名医卞大夫开的诊所,地方不大,但在黄家花园这么中心的位置,很是便利的。贺驷亲自开车送医的时候,本来周澜是要去英租界内的维多利亚医院,路过恩光医院时小宝吵着肚子疼,周澜就抱着孩子直接进了恩光。 不是大毛病,只需要防止脱水,卞大夫亲自接诊,开单子验了血,对着数据仔细看了,就逗小宝吃了糖球一样的口服药,他对跑了一头汗的周澜说:“周先生,不必担心,小孩子的肠胃比较脆弱,不过生生病也是成长过程,并无大碍。” 周澜听他这么说,一颗悬着的心才放下来,他有点不好意思的说:“谢谢你卞医生,我这个儿子刚才叫的惨,是个肠子要疼断的摸样,我真怕他疼坏了。” 卞大夫微笑,很理解的点头:“孩子嘛,心头肉,一生病就娇,想要父母关爱罢了。” 小宝拉的挺厉害,毫无食慾,卞大夫便开了葡萄糖水。小病房的条件和英国人的医院比不了,但是干净整洁,窗外是交盖成荫的梧桐,并没有盖住窗,留了半张蓝天,几丝淡云。 小宝闹累了,输液时睡着了,贺驷很有眼色的过去在小肚皮上盖了毯子一角,他说:“拉肚子,还是要保暖。” 他小时候馊的烂的都吃过,早就有了丰富经验,只要保暖好了,拉完了也就过去了。 周澜坐在窗下的单人沙发上,习惯性的掏出金属烟盒,刚翻开盖子又自觉不妥,对上贺驷的目光,他把烟盒又揣了回去。 “闲着也是闲着,”他解释着,虽然堂堂团长没必要对班长解释,不过他还是自言自语的说了下去,“不抽也行,就是总惦记,习惯了。” “少抽点,”贺驷查看了小宝的点滴速度,走过来打开一扇窗户,“窗边抽吧,呛小孩。” 周澜点头,起身绕过沙发,侧靠窗,依坐在沙发扶手上,叼上了香菸,贺驷的打火机跟了上来,他轻敲贺驷的手,示意可以了。 贺驷嘴里也叼了一根,就着未熄灭的火柴一气呵成。 二人面对面吸菸,目光又都不看对方,仿佛专心于吸菸这项事业,全都默不作声。 窗外有知了,叫声聒碎一片。 烟雾跟随微风,形状裊娜,慢悠悠地飘出窗外。 贺驷低头盯着自己的脚尖,食指拇指捏着香菸抽得狠。周澜的香菸则是夹在食指与中指之间,每吸一口都像在吻自己的两根手指,他微微仰着头,看着窗外逸散的流云。 烟将燃尽,贺驷才下了决心,抬眼看向周澜,对方目光斜向窗外,给了他大半张侧脸。 一年多的时间里,周澜的身体恢復如初,骨肉復又丰健,比在奉天的时候气色好很多。 他想活的时候,就可以活的很好。 狠狠吸掉最后一口烟,单手将菸头弹到窗外,贺驷忍不住了,可就在他张口要问的时候,周澜心有灵犀的收回目光,盯着自己香菸火头说话了。
第209页 “你想知道我为什么不去北平,是吧?”他弹掉菸灰,又吸了一口,香菸夹在指中处,看起来捂住了半张脸,“你好几次都想问。” “嗯,”被突袭的贺驷一点头,竟然有点紧张,他双手插兜,等着对方继续说下去,“我一直想不通,你九死一生的进了关,不就是想见大哥吗?” 周澜慢悠悠的吸菸,良久才开口:“我也想不通。” 他看着贺驷,眉头不易觉察的皱着,他说:“他朝我开枪,他想让我死,这我都能理解,可我不明白,他既然活着怎么不来寻仇?他不该这样,他出关,进天津去南京,连大西北都去了,唯独不来找我!天大地大,我找不到他,可我在明处啊,他为什么不来找我?我想不明白。” 杜云峰作为军队里名人,周澜这些日子里可没少听到他的事迹。 “也许见一见就知道了。”贺驷察言观色的提出建议,旁敲侧击的想问周澜下一步的举动。 “他自己要造反,他自己要走的,”周澜边摇头边说,“我就在这,我不会去主动见他,不仅不会主动见,任何有他的场合,我都不会参加,当初他跪下求我要和我一辈子,只有他求我,没有我上赶着找他。” 末了,他意犹未尽的加了一句:“欠他一条命,我等着他来取,但是我不能主动去给他。” 贺驷不置可否,其实他并不相信这些话,千里迢迢的逃出奉天,不就是为了和自己爱的人在一起吗? 他理解不了,如果他是杜云峰,哪怕隔着刀山火海都要找回来。 如果他是周澜,知道杜云峰在哪,拎着刀也要上门问个究竟。 可他不是周澜——所以他爱死了周澜这明明心里爱得发狂,又表现得很冷血很不在乎的样子。他想,能被这样一个人爱着,这是一件多刺激多吸引人的事情。 喉结一动,他咽下一口唾沫。 周澜捻灭菸头,看着他,他知道贺驷想亲近他。 他并不躲,只是垂下眼睑。 能怎么样呢,打也打过,杀也杀过,再打再杀也没意思了。 再说也下不去手,就凭两支手臂,他把他从冰天雪地里抱出来,就凭一张嘴,他一口一口的餵活他,还能下得去手吗?骂还有用吗? 不能了。 他不主动放弃,周澜就真拿他没办法了。 果然,贺驷低头,慢慢靠近他,口鼻里还残留着香菸的气息。 周澜毫无感觉的接受了吻,只是深情与他无关,就好似贴上的不是嘴唇,而是一阵无意而过的风。 这风不是浅尝辄止,从蜻蜓点水到风雨大作,周澜在对方的舌头将要伸过来的时候,推开了对方,无可奈何的拍拍对方的胸膛,算是安慰。 他说:“适合而止吧,别没深没浅的。” 他总是说他没深没浅。 贺驷唿吸乱而重,执拗的想再吻上去,周澜侧开了脸。 非要吻,周澜也肯定不会再躲,毕竟他连肉身都可以借给对方使用。 可他的灵魂并没有在躯体里期待任何欢愉,此时此刻,那灵魂其实还在看窗外的风景。 贺驷努力的压抑自己,双手攥成了拳头,他浑身充满了力量与欲望,却没有去处。 三姨娘和淑梅来了医院。 老太太惦记孙子非要来看看,淑梅都快急哭了,进了病房她比谁都激动,连声说自己不好,没有照顾好小宝。 周澜丢开贺驷,安慰姨娘和淑梅,淑梅的泪珠子终于冲出了眼眶,心疼的握着小宝扎针的手,连声问疼不疼。 小宝刚睡醒,模煳中双眼弯弯一笑,不疼哦梅姨,他嗲声嗲气的说。 “别哭了,小宝都不哭。”周澜抽出西装上衣口袋里的手帕,轻轻甩开,他想了想,伸手去给淑梅擦眼泪,同时声音放轻,像在哄孩子,“他自己要吃的,和你没有关系,你不要哭。” 手帕轻轻的擦,淑梅真的止住了哭声,脸马也红了,她抬手,本意是接过手帕自己擦,她与周澜从无肌肤之亲,今日突袭般的亲近,让她突然羞赧起来。 这一害羞,她就紧张起来,抓手绢时竟然抓住了周澜的手指。 周澜没躲,倒是她躲开了,手绢落在地上,周澜弯腰拾起,淑梅连声说:“我真笨,快给我吧,我回去洗。” “没关系,”周澜笑笑,把手帕揣回衣兜,又顺其自然的握了握淑梅柔软的小手,“你辛苦了。” 三姨娘眼神非常不好,看不到发生了什么,但是他听得到儿子对淑梅很有耐心的声音,脸上也就有了笑意。 输完液,家里的司机把老人和孩子送回了家,而周澜决定顺便去看望住在黄家花园附近的侯代英。 二人熘达着走,气氛也很放松,周澜就问贺驷淑梅怎么样。 老生常谈的话题,贺驷不感兴趣,他反覆表明过心迹,淑梅好,但是他不想娶她,哪怕是周澜的命令他也会抗命的。他今天的回答也一样。 周澜微笑,淡淡的扫了他一眼,他平静的说:“今时不同往日,淑梅已经是老姑娘了,给我儿子当了两年娘,把他给谁都不合适了。” “嗯,她确实不太好找人家了,名义上毕竟是你的通房丫头,再说我看小宝离不开她。”贺驷称是,周澜说的有理,可他也预感到周澜接下来的话方向不对头。 果然周澜笑着说:“那我娶了她吧。” “啊?”贺驷吃了一惊,在他的思维逻辑中,他的“情敌”只有杜云峰一人,没有其他可能性,他不可置信的重复,“娶她?” “嗯,”周澜一点头,“我这次回天津才有的想法,我家里就这么几个人,她对我有好感,我看得出来,没人要她,我就娶了她,不做丫头了,做太太。” “这……”贺驷脑袋有点乱,“这也行?” “行!”周澜并不觉得这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然后想到了什么,他低声说:“其实,我男女都可以的,你不也是?” “那不一样,”贺驷急着推心置腹,剖白自己的心迹,“人活一世,草木一秋,要和称心意的人在一起才不辜负,你……喜欢她吗?” 周澜站住脚步,目光慌乱了一瞬,不过很快恢復平静,他说:“我不会再喜欢任何人。” 贺驷望着他,人来人往的戈登道,这个结论令人窒息。 一切凝固了,旁人不存在了,只有周澜回望他的表情——平静,空洞,无望。 周澜嘴唇窨动,犹豫了一会儿,终于判了贺驷的死刑,他说:“所以,不要在我这里浪费时间了啊。” 贺驷垂死挣扎,几乎咬牙切齿:“我没要你一定爱我!” “那是因为你觉得有希望,”周澜一旦做了决定,心就狠了,一切说得顺畅自如,“你做什么都白做,这辈子,到死,我都不会喜欢任何人,不论是你,还是杜云峰,我都不会再犯蠢了!醒醒吧!”
第210页 他拍拍贺驷的脸颊,仿佛对方在梦游,而他闲来无聊扰人好梦,幸灾乐祸地打醒对方。 然后他毫无怜悯之心的笑了,笑对方的深情,笑那些年少的痴人做梦。 以为深情就会有回报?醒醒吧! 他走过了那些为爱生死的日子,兄弟情谊也好,夫妻情深也好,他已经跨越到了另一个阶段,超然于物外。 不是所有东西都有回报,人还是早点认清楚为好。他拿命去爱一个人,以为只要自己不离不弃,对方一定生死相随,他深信不疑,甚至想以自己的命给对方博个復仇。 可对方只是远离他重新开始,活得有声有色,一帆风顺,平步青云。 这一片痴心,可不可笑? 他不会再去爱谁了,他想,他可能就不会爱别人,他爱自己都爱不过来,一爱别人就把自己活得贱如蝼蚁,一塌煳涂。 唯一能做的,大概就是向贺驷这个傻小子展示清楚,人心多无情,爱情多么不可靠,让他及早醒悟,别在一棵树上吊死。 尤其是他这株枯木朽木。 周澜悠然自得的去了侯代英家,抛下不知是因为生气,还是绝望而在路边发抖的贺驷。 侯家热情款待,见周澜只身前来,侯代英光着脚丫子从二楼就跑了下来,“哎呀,这可是稀客,现在天津难得见到你一次。” 周澜进了客厅,女僕虽然引导他坐沙发,他却不见外的伫立在古董架前,看也不看侯代英,只是随意说:“候兄,不要取笑,我现在是天天趴在山沟子里出不来,这不一回来就来看望你老人家了嘛!” “行了吧,”侯代英跟个猴子似的跳到近前,揽住了周澜肩膀,“我老人家个屁,我还没你大呢,别损我了!” 周澜扭头看他,笑笑,对方太阳穴处有个不太明显的疤,不留意看不出来,他说:“可你气派大啊,侯家兄弟,天津卫官场上江湖上的事没你们摆不明白的,我可不敢造次!” “得得得,我家怎么起来的,别人不知道,你还不知道啊,你这是捧杀,当年你和杜云峰两人可比这风光多了,日本人都为你们开道。” 周澜有些疲惫的跌坐进沙发里,翘起二郎腿,同时手上做出停的手势,“不提这个,”他从茶几二层掏出雪茄筒子,放在鼻子边上闻了闻,很满意的一点头,把雪茄叼在嘴里,他含含煳煳的说,“都是以前的事,没意思。” “那倒是,”侯代英趿拉上佣人送到脚边的拖鞋,一下坐到周澜旁边,从对方嘴里拿出雪茄,一边烤一边说,“现在形势变得快,风水转的也快,谁知道能笑到哪天,你看我和我哥现在风光,但是真要变天谁也拦不住,我们离开天津卫嘛都不是,不像你,你有队伍,在哪都能占块地方。” “占山为王?”周澜斜眼瞄他,嘴角带着戏嚯。 “别考我,我知道那是土匪的意思,”侯代英将雪茄递给周澜,对方探头对着火头吸了,终于点好了,“就是世道乱,谁也靠不住,日本人不行,南京不行,还是得靠自己。” 烟雾在嘴里转了个圈,周澜深以为然的一点头,终于正色:“是这个理!” 僕人送完茶水,就托盘走出去了,临走还关好了客厅的门,侯家装了冷气机,客厅凉爽,十分舒畅,二人谈着公的私的,放松而惬意。 侯家大哥下午接到弟弟的电话,说是周澜正在家中坐客,他便草草处理手头事情,扔下一堆等批示的文件,赶到了弟弟家。 天色黑下来,侯家汽车返回,搬下来若干个食盒,都是利顺德叫的饭菜,菜单是侯代臣亲点的,爽口凉菜居多,水晶肘子外凝着一层冻,连鱼块都是炸酥了冷气里冰一冰,沾上小料吃的。 三人小酌一番,正好谈谈军火的卖卖,家里保密又安静,实在是机密会谈的好场所。 周澜吐露了最近29军将他团团看紧,别说烟土生意被卡死了,就连自己花钱□□买炮都沿途被“刮地皮”了,过一层关卡就要被撸掉一层皮。 候代臣举着骨瓷的杯子,碰上周澜的杯沿儿,提出建议:“乱动他们要管你,不动那好几千人就是坐吃山空,军饷剋扣你的,他们也不怕你造反。” “南京当然不希望我再出尔反尔,”周澜接过话茬,一饮而尽,白酒太辣,从喉咙到胃一番火热,冷暖自知,他哈出一口气,“但29军就未必了,我但凡有企图,他们会立即行动,巴不得收编我这几千人马呢。” “这帮杂碎,”侯代英一拍桌子,“你也是他们自己人,就这么巴望你过不好?你说你投诚到底值不值?” “值不值已经做了,”周澜转脸朝他笑笑,一派平和的摸样,难处不关自己一般,“人还是得往前看,过去我不想了,以前活得不明白,怪我煳涂,往后,再活不好,是我没本事。” “周老弟洒脱,”候代臣拍拍周澜的肩膀,他认为周杜二人翻脸确实十分可惜,但是自古以来同富贵的多,共患难的少,周澜能看开,兄弟一场,这对周对杜都是好事,他赞许道:“大丈夫拿得起放得下,老弟是个做大事的人。” 周澜惭愧的摇摇头,然后又自嘲的笑笑,转而换了话题。他说:“我出枪,你们出些生面孔,保定周边的村子不少,你们去放上几枪,我就有理由拿刀动枪了,不然我一招兵买马就千夫所指,实在是憋屈的很。” 侯家兄弟对视一眼,这个忙他们能帮到,异口同声的答应下来。 第78章 同一起跑线 此次天津之行,周澜躲的憋屈,总算有点建树。 搞点小动作,给自己松松绑吧。 酒喝得很畅快,饭后打牌三缺一,侯代英又叫来陆白尘,四人在冷气充足的房间里,稀里哗啦的搓了一宿的麻将,期间佣人还上了两次冰镇西瓜和汽水,闷热的夜晚才好过了很多。 周澜打牌向来手气壮,赢得不亦乐乎,陆白尘手气平平,一会往左扭,一会儿往右扭,没个老实样。 侯代英是个跳脱的性子,喜欢一本正经的说怪话:“哥,你说黄花梨的家具是用老的好还是新的好。” “你这年纪活回去了?”候代臣扫了他一眼,打出一颗二万,“好物件能用几百年,新玩意能值几个钱,这都不懂?” “哎呀,我倒是懂,”候代英夸张的唏嘘,“不过我看陆先生就不大懂。” 陆白尘捋着牌一抬眼:“我怎么不懂,跟钱沾边的我有什么不懂?” 嘿嘿嘿,侯代英不是好笑。 周澜后倾靠在座位上,他预感这傢伙要拿陆白尘调笑。 果然,侯代英说话下道了:“我家那桌子凳子当真好?我还以为有刺,我看你都坐不住了。” 陆白尘不知想起什么,脸上一红,随即也甩出一张二万:“你管得倒宽,上你家打牌还要听你怪话。” 候代英紧追不捨的调笑:“凳子没刺,那就是你屁股上有刺。我帮你拔了呗,兄弟对你够意思吧?”
第211页 “滚。蛋”陆白尘一咬牙,剜了侯代英一眼,目光兜了好几个圈才甩过来。 周澜码牌,笑而不语。 候代臣扫了对家的陆白尘一眼,他和陆白尘不算太熟悉,但他场面上见的人多了,看人能判断个十有八九,而陆白尘家世好又钱多,自我感觉十分良好,作风上放浪形骸,不懂收敛,看起来很张扬。 “二条。”候代臣甩出一张。 见坐在下家的侯代英没吭声,陆白尘一伸手:“我吃。” “唉唉,”侯代英就等这个时候开腔呢,一把按住陆白尘的手,“轮不到你,我还在呢。” “那你倒是吃啊,”陆白尘悻悻的收回手,扫了侯家大哥一眼,对方端正魁梧的坐在他对面,不到四十岁的年纪,鬓角一丝不乱,正笑着看自己的弟弟,陆白尘又嘀咕了一句:“属你事多。” 周澜看出来了,这侯代英和陆白尘的关系不一般。 果然,侯代英更过分了,他摩擦着手里的牌面,笑模笑样的把手伸到陆白尘的面前,轻轻放下了,他说:“我大哥的你吃不到,我的么鸡,你吃不吃?” 这话说的暧昧十足,陆白尘脸红了,一扭身子站起来了,他说:“死猴子,你存心来调笑我的,不跟你玩了。” 侯代英笑得直拍腿,脚蹬着麻将桌往后仰,果然像个顽皮的大猴子,他一抬下巴,继续胡说:“又不是没吃过。” 这下真把陆白尘惹急了,他冷着一张小脸子与其他人再见,唯独不理会侯代英,拨开凳子就往外走。 “欸,还真生气了,”侯代英跟没长人心似的,从座位上跳起来,追了上去,在门口拉扯对方“说走就走,脾气见长,这不好几天没见,跟你玩呢么。” “滚蛋”陆白尘自觉丢了脸,抽出胳膊,气唿唿的穿过走廊就往大门方向去。 只听侯代英狗腿子似的追出去,好似羊叫似的唿唤了声“宝贝儿……” 周澜和候代臣互视一眼,心知肚明。 候代臣显然已经习惯他弟弟这个品行,笑着说:“管不了,他们厮混不是一天两天了,我就说让小英好好成个家再出去玩,也没人管他,不听我的,见天的胡作。” 给对方点燃香菸,周澜自己抽旺了火,吐出一口烟雾才不以为然的开口:“撒着欢的玩还能玩几年?随他去吧,”随后他开玩笑:“好在那陆先生也生不出个一男半女,弄不出人命来,你这个警察厅长也不必太过虑啊。” 候代臣笑了,呛得咳嗽起来,周澜回头和老妈子喊:“吴妈,倒茶,拿条热毛巾。” “我倒希望他弄几个小人出来,我家仨闺女,我太太身体不大好,恐怕是再难有生育。卓华要是有个男孩,我家老爷子就不会这么看不上他啦!”候代臣不拿他当外人,讲起家事,“周兄,你倒是不耽误,年纪轻轻,儿子好几岁了。” “候兄要是想要儿子,恐怕想给你生的人排着队的来!”周澜泯然一笑,“侯太太好福气,找到候兄这么一个重情的人。” “这可不敢当,”候代臣笑,“我这成天打打杀杀的,不是抓这个,就是逮那个,还重情呢?” “不冲突,”周澜看着他,“就这世道,不打打杀杀就是被打被杀,一大家子人呢,咱们能吃苦受罪,家里老的小跟着遭罪?不敢想啊” 候代臣点头,深以为然,谁都是从无知少年一路走过来的,千磨万险的练就一副硬心肠。 当初二人相识,都不是好惹的人物,可是三言两句间却很投缘,互相赏识能力,也对对方那种乱世独善其身的无奈心有戚戚。 兼济天下固然伟大,能顾好自己这一亩八分地,让跟着自己吃饭的伙计吃好穿好也是不小的造化。 二人交谈之时,侯代英生拉硬扯的把气鼓鼓的陆先生哄回了牌桌。那陆先生东扭西扭的偏不看侯代英,仿佛对方只配对着他的后脑勺,搞得侯代英东只能声东击西地甜言蜜语。 “还真生气了,”侯代英赔笑,把人往椅子上按,“今天没外人,又不是在外面,你害羞啥?” “你还说!”陆白尘好似不情愿的坐下来,身体扭了几道弯,凭空飞了个白眼,“就烦你死皮赖脸的。” “我也就和你死皮赖脸,”侯代英说着,按着肩膀的手就滑到陆白尘的后颈处摸不够似的摩挲。 候代臣拳头凑到嘴边,清了清嗓子,轻声说了一句:“卓华你好好打牌。” 知道自己大哥是个中规中矩的人物,差了十岁的年纪,就跟差了一辈人似的,侯代英嘿嘿一笑,钻回自己座位,戴着蓝宝石金镏子的手就伸了出去:“打牌打牌嘛。” 这么一笑一闹外加一哄,气氛愈发亲密了许多,期间侯代英话痨,就扯到了周澜身上,他好这一口,直觉周澜也是这方面也不是白丁,他早就怀疑周澜当初与杜云峰关系并非兄弟那么简单。 不过往事不方便提,他就旁敲侧击的问了句,说周澜要是回天津,可以多带小嫂子出来逛逛。 周澜码着牌,本来想说,我没有人。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最终头也没抬的说,等我正式娶她过门再说。 稀里哗啦的麻将声里,周澜忽然想,不知道云峰身边有人了没有。 酷热难熬的夜晚,他打了个冷战。 鏖战至天亮,大家打着哈欠,抻着懒腰去餐厅吃早饭。 候代臣已经连着忙了好几天法租界工部局的事情,一夜鏖战疲累不堪,熟人之间也不必客套,直接跑去楼上休息。 周澜身体初癒,强撑到天亮,侯家早饭预备的瘦肉粥十分可口,但他只是潦草的吃了几口,困意甚浓,便要告辞。 侯代英精力旺盛,唤来司机送周澜回家,见大哥已经上楼,便拉着陆白尘使劲亲了一口。 他光天化日的不忌讳,周澜却晓得非礼勿视,转脸看见侯家司机跑进客厅,那司机一进来就说:“周先生的司机在啊。” 周澜正撸衬衫袖子,哈欠打了一半,他发呆的想了想,才随口说:“我家这个司机,平时只接送老太太和我儿子,难得这么有眼色,这大清早的。” 侯家司机却说:“不是的,周先生,您的司机昨晚一直在。” 周澜系袖口的手慢下来,然后哦了一声,询问:“那个黑得跟煤球的小子?” 侯家司机不知如何回答恰当礼貌,迟疑了一下,终于点头,心服口服的说:“是有点黑。” 侯代英送周澜出去,后知后觉的想起来总跟着周澜的那个黑小伙,“是你那个警卫班长吧?”他问。 被他一只胳膊搂着脖子“挟持”的陆白尘这时停下挣动,“诶,是那个人呀,”他说,“我记得,黑是黑点,但细看五官挺俊的,身板也好,腰是腰腿是腿的!” 陆白尘这个人浑身散发着富家公子哥的气场,自身有钱,又会赚钱,摸样长得也好,哪哪都上档次,唯独有点骚气,见到英俊的男人就迈不开腿。
第212页 这个缺点他不自知,侯代英却敏感的很,胳膊一使劲,他把对方的脸搂了过来:“你还细看?你啥时候细看的?” “哎呦,疼,”陆白尘又开始继续挣动,“你可真霸道。” 二人眼看到缠打起来,周澜在一轮正在升起的旭日之中,眯起眼睛,一早上就这么烤人,可见昨晚的闷热得多难熬。 他没心思多管那一对欢喜冤家,头也没回的挥挥手,笑着说了一句:“你俩继续打,别客气,我自己走行啦。” 丢下那二人,他快步出了侯家大门,果然,昨天停在恩光医院的汽车此刻停在此处,听到脚步声和侯家看家护院的门房们纷纷问候“周先生好”“周先生慢走。” 贺驷抬起头。 周澜站在石头台阶上,目无表情的盯着他,目光从一地菸头扫过,缓缓走下来,说:“没让你等我。” “我想等你。”贺驷皮鞋尖端捻碎了一个菸头,头低着,目光挑上来,看了他一眼,又飞速的垂下,仿佛做错事情的是他。 周澜就真的挑不出他的错了。 汽车开出去一条街,周澜指令他转了几个弯,来到一条小街上,早上卖菜卖小玩意儿的早市出摊了,小街很热闹。 “我小时候,会和云峰来这吃东西,”周澜对着一碗细面说话,“我看起来是大户人家的孩子,其实名不副实,上学的时候不露马脚,放学以后就得省着花钱,云峰小时候懂事的很,自己的生日也不肯说,就找个面摊悄悄吃碗面。” 贺驷坐在对面的板凳上,这个面摊是给出工的下层人开的,简易的桌凳很侷促,他本就长胳膊长腿,做在那显得有点突兀。他静静的听,刚刚狼吞虎咽的吃了一大碗,第二碗吃了几口,突然周澜开口,暂停了他的飢饿。 “你吃你的,”周澜看他停了,就催促,“饿了一宿了。” 贺驷嗯了一声,继续吃,可是动作慢了很多,注意力已经不在面上了。 “你也百精百灵的,怎么到我这就变成了闷葫芦?”周澜挑着面条,并没有食慾,他很困,但他知道贺驷肯定饿得不轻,“你让人知会我一声,我晚上打牌,你睡好了再来,你说你遭这个冤枉罪可值得?” 筷子慢下来,贺驷低声说:“值。” 周澜让他气乐了,于是笑着问:“哪值?我倒要听听,哪值?” 看了看周围,又看了看已经见底的第二碗,筷子架上碗边,贺驷挺直后背胸膛:“不告诉,是不想你想太多,我等,我不等,你都不用走心,你心安理得享受就好。我等你,因为我想等你,不论你觉得我该不该等。” 周澜也放下手里的筷子,这话说得绕口令,不过他听懂了,于是他也正色说:“我昨天和你说过了,你死了这条心。” “我本来都死心了,”贺驷看着他,天气热起来,周澜的脸上微微见汗,“你心里永远惦记着大哥,我知道,我拿出怀表交给你,你决定进关那一刻起,我就知道只要大哥活着,我只能死心。” 周澜第一反应问了一句:“那你还给我?” “你总有和大哥见到的一天,”贺驷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自顾自的说:“我也问过我自己很多次,我是不是蠢到家了,为什么要给你呢?” 周澜看着他,这热闹喧譁的小街,充满这烟火气的叫卖声中,他认真的听贺驷说话。 “你可以为他死,”贺驷认真的说:“我可以为你活。” 一度在周澜眼中,爱比生死重要,可是贺驷却反其道而行之——你的生死,比我爱你这件事重要。 周澜沉默了,这种爱太重了,他有很多钱,但是不够收买。 “我本来都死心了,”贺驷接着之前的话说,“可是你昨天说,不论是杜云峰,还是我,你都不会喜欢。” “嗯,”周澜看着贺驷有点上翘的嘴角,不知这高兴从何而来,他重复说道:“不会喜欢的。” “我和大哥,你都不会再喜欢,”贺驷终于完成了这个莫名的笑容,他说:“在你心里,我终于和大哥站在一个起跑线上了!” 周澜愕然。 “不吃面吗?”贺驷抬起下巴,问周澜。 “吃不下。”周澜简直要愁的上火了。 “好,”说完也不等周澜反应,贺驷端过没怎么动过的面条,抄起筷子西里唿噜的吃起来。 这可咋办,第三碗了,他到底是不是真蠢,我还能怎么样……乱七八糟的念头涌上周澜的心头。 然而他什么都说不出,只是看着对方高高兴兴地把剩面吃了个底朝天。 第79章 咫尺天涯 这年6月下旬,保定陆军军校即将毕业的一批学员兵正是个跃跃欲试的状态,好比骏马即将驰骋于草原,前腿高高抬起仰天长啸,就等一声命令冲出去了。 毕业前的大演习是一次汇报演出,而个人能力在这实践的大舞台上非常重要,要是能在演习中表现优异,无异于军旅仕途的第一步就高同僚们一个台阶。 国民革命军说是几百万,其实绝大部分的小兵只是为了吃饭穿衣,对手里拿的是枪还是锄头并无深刻的认识,好铁不打钉,好男不当兵,过一天算一天的,只要不开打,就有吃有喝,代价是得跟着训练。 真要哪天战争爆发,打起仗来,都是想跑路的。 毕竟都是老百姓家的孩子,平日里家家过太平日子,你好我好大家好,一切都好,真要祸从天降,马上卷了铺盖捲儿各跑各的,这是融化于血液中的生存基因。 小兵这个思想,军方很清楚,尤其高层。 中日早晚要有一战,南京高层早有共识,只是到时候开打还是继续妥协,还有人在争论。不过委员长,也就是蒋校长在很多秘密的军事场合说过,在和平未到根本绝望时期之前一秒钟,决不放弃和平;牺牲未到最后关头,决不轻言牺牲。 杜云峰也知道,少有军队如他的旅一般装备好,兵员素质好,平时训练跟得上,思想教育也做得扎实,如果全国军队都如他的旅一般,那中日之战,他盼早不盼晚。可是他只是佼佼者,就情报反馈,他心知肚明,中国的军队的单兵素质和日本兵天壤之别,光刺杀一项,日本兵就能顶五个中国兵的战斗力。 兵是带出来的,带兵不是独角戏,层层军官都素质好才能带出好兵,他很缺能带好兵的人才。 保定的这批学生兵小狼崽子似的,一个个跃跃欲试,殊不知真正狼多肉少的是他们自己,杜云峰等几支劲旅早就磨牙霍霍的盯上他们了,就等演习时发掘才能优异者,收入囊中。 所以尽管宋书栋十分不愿意,杜云峰还是带着几个可信的手下去了保定。杜云峰能争取到这个机会不容易,谁不知道人才难得?要不是张将军给宋军长电话里续了老交情,杜云峰也没那么容易得手,毕竟29军才是近水楼台,没有让月的道理。
第213页 保定陆校在近郊。 演习是秘密的,日本人虎视华北,双方军事实力能捂着就捂着。 而且演习是全实战,只是子弹都去了头,正常死亡名额上峰给的极限是2%,这已经是很恐怖的数字了,一千多个学员兵,可能就有20个下不了战场。 演习由29军配合完成,杜旅由于宋军长的特批,也有一小片活动范围和打击任务。 29军是一支杂牌军,队伍素质参差不齐,强的真强,弱的真弱。 那学员兵初生牛犊不怕虎,放到野外就要撒欢似的亢奋的不得了。 第一道狙击很快被突破了,杜云峰在野外军用帐篷里一边看无线电电文,一边挥手赶着蚊虫,不能生火放烟,简直太遭罪了,不过他不烦躁,因为那批小牛犊子们正往他这边赶来,他亢奋的很。 “还挺狡猾的,这一招声东击西玩的挺好,”杜云峰放下电文说道,“不过我这关伏击,他们是过不去了。” “你也是太绝,”宋书栋收好电文,从赵小龙手里接过凉水透过的毛巾,递给对方,“毕竟是学员,真战场没上过,你选这个地势,他们要过去,代价惨痛。” 杜云峰擦一把脸,拿起望远镜顺着缝隙往外看,那帐篷依山搭建,以树叶做了掩护,十分隐蔽,远处望去,只是一片普通的绿色。他说:“上了真战场,谁管他们是不是学员兵,吃亏要趁早,才能活得更长久。” 他只带了一个连的兵力,在于出其不意攻其不备,让这帮小崽子见识世面,他也考验考验这帮小崽子。 他伏在墙边观察,军装紧贴后背,宋书栋静静地站在身后看他,心思一阵阵走神。 “报告,”一名侦察兵突然跑进来,“旅座,我们右后方有一小股可疑队伍。” 杜云峰撤下望远镜,半回头:“一支队伍?” 这有些令他意外,电文刚收到,那帮小崽子没车没马,鞋跑飞了行军也不可能这么快,更不可能是从右后方来,杜云峰算好了,他们只能从左前方过来,他们的目标是右边的山坳子。 “我们不敢靠得太近,他们人不多,看军服是29军的,但是我看见有人扛了三八大盖儿。” “三八大盖儿?”杜云峰突然转身,脸色变了,“你不会看错吗?” 三八大盖儿是日军的制式武器,这么偷偷摸摸的出现,鬼鬼祟祟的用奇怪的武器,杜云峰脑袋里一个念头闪过,难道日本人? “太远了,”侦察兵也很紧张,旅座的脸色不对,他努力回忆,“看不清楚,但是跟咱们和29军的都不一样,枪太长,我感觉就是三八大盖儿。” 正说着,突然想起了枪声。 杜云峰一怔,脱口而出:“是三八大盖儿!” 他听惯了枪声,能从细微的区别里听出是什么型号的武器,但是他自己没意识到,他没有和日本人交过手,怎么能这么准确迅速的肯定那是三把大盖儿的声音呢? 宋书栋欲言又止。 一开始是零星的,后来是密集的,方向是山下。 “再探,”杜云峰马上下了命令,“宋副官带一队人马,要真是日本人,马上通知29军。” “是,”宋书栋领命,箭步出了帐篷,侦察兵也跟出去带路了。 他只有一个营的人马,日本人要是有动作,他心里再想往死了打,行动上也得理智,只能先围。最近没有任何日军大规模调动的情报,不会有大部队。不能因为几个人,给日军口舌,他只能就近联繫29军合围。 话说宋书栋带了二三十人往西北方向去了,没一会就下了山,村子里家家闭户,是个刚刚发生过小规模战斗的摸样,但要说伤人也没几个。 局面透着蹊跷,宋书栋想莫不是那些学生兵又玩声东击西,但他马上就自我否定了,学生兵不会有三八大盖儿。 等在林子里,他派出了两名侦察兵便装进村。不一会儿就得到了消息,说刚才是有土匪抢劫,但被29军赶跑了。 奇了怪了,宋书栋遥望那支队伍离去的方向,没有追赶。 他回来时,杜云峰正是十分恼火,实在是太巧了,那边枪声密集的时候,学员兵也刚好接近埋伏地,那些枪声跟警报似的响个不停,学员兵本来就是惊弓之鸟,迟疑不前犹豫了片刻,那领头的几个学员领袖后知后觉地看出了此地地形实在是伏击的优选,于是带着人马绕远道去了。 这可气坏了杜云峰,他精心布局,以逸待劳的局面,就被这么个莫名其妙的事给搅合黄了。宋书栋又汇报是自己人干的,更是火上浇油,他马上命令通信兵跟29军军部发电联络,附近到底是哪支队伍这么会给他上眼药! 通信兵还没回来,他就坐不住了,亲自领了一队人马追去了,他到底要看看是哪路神仙,把他耍一顿,连个面都没露就走了。 宋书栋被命令留下驻守,杜云峰上来了犟脾气,他劝不住,不过杜云峰向来是个有勇有谋的人,不会惹出乱子,更不会吃亏。 他气定神闲的等,直到通讯兵摘掉耳机,呈上电报纸,接过来只扫了一眼,他勐地站起,一股凉气只窜后脑勺。 电文言简意赅:29军独立团 按着枪他冲出帐篷,集合所有人马,全营出动追寻杜云峰。 杜云峰遇见29军没什么,遇见日本人都没什么,就是不能遇见独立团。 独立团,独立团,宋书栋心急如焚,那他妈的就是当初要弄死杜云峰的保安团。 下山,穿过村子,又穿过树林,上了另一座山。 前边遥遥有枪声,宋书栋带着人马奔着声响就追过去了。 杜云峰今天非常生气,先是被人搅局,后是被人打冷枪。 他眼看要追上那支队伍了,结果突然中了埋伏,他当螳螂没捕到蝉,没想到还有人敢当家雀儿在后边啄他。 冷枪没有打中他,几枪都没中,他去追的时候,埋伏已经撤了。 他明白,这不是真的要打他,而是在警告他,别再追了。 这也证明,对方确实是29军某部。 杜云峰是识相的,但这次除外。他突然起来强烈的好奇心,这支队伍反侦察能力真强,行军也迅速,布控能力一流。29军竟然有这么棒的队伍! 他也不是吃素的,躲过了暗枪,被对方部队甩了,不过凭着山地追踪技巧,他又尾随上了那支队伍,也许是他还击时伤了对方的人,在一棵粗壮大树的开裂树皮上,他发现了一点点血迹。 顺藤摸瓜地,他又追了上去。 这次距离近了,他才发现那支队伍在运送货物,马匹上担着一捆捆东西,如果不是负重,他可能就真追不上。 对方见他们纠缠,这次就不再警告了,直接架上枪和他们交火了。 杜云峰是个脾气火爆的,宋书栋怕他惹事一再叮嘱别轻易动手,这会儿,他躲在树后,单手举着一把枪伺机进攻,他叨咕了一句“这他妈的比我火爆多了!” 对方跟打土匪似的打他们,都是往死里揍,这会儿就没有“自己人”的意思。
第214页 宋书栋带着人马赶来支援的时候,对方火力更勐了,宋书栋枪林弹雨里一路在树木的掩蔽下凑过来,他扯住杜云峰往后撤:“你跟我回去。” 杜云峰刚换完弹夹,不肯走,他朝宋书栋喊:“这个是不是那个独立团?” 宋书栋错愕,他见到他了? “是不是?”杜云峰又大声喊。 宋书栋一点头。 “我就猜到了!”杜云峰靠在大树上,一手握枪,一手把宋书栋拉近身前,让他完全隐蔽在自己的身影下。 他刚才就隐约的想到了,敢跟他这么打的,29军里,也就那个名声操蛋的独立团能干得出来了。 不过能和他对抗这么久,还不退缩的,可见对方战斗力不白给。 “停火!”他忽然下命令。 己方枪声停了,对方也逐渐淅淅沥沥的停了下去,不过对方不会走的,因为他们若转头逃了,杜旅追着在后面开枪,他们伤亡更大。 双方静静的僵持中,杜云峰开口发大声喊:“兄弟是不是独立团的?” 对方并不回復。 宋书栋被他紧紧搂在胸前,杜云峰的声音混着隐隐的心跳声,他听见杜云峰喊:“我要见你们团长周澜。” 话音刚落,一个北方口音在密林深处回应他:“团座不想见你!” 这声回答特别迅速,就跟没经过大脑思考似的,那北方口音听起来很耳熟,杜云峰迟疑了一下,没想出什么端倪。 宋书栋倒是隐约的想起一个人,在黑鹰山时,有个土匪长的挺高挺黑的,不大笑,和杜云峰走的很近,宋书栋刚山上时,那个黑面神给他拿过吃的,宋书栋病急乱投医求他放他跑,那傢伙没正眼看他,只说了一句:“大哥不会同意的。” “兄弟,别太狂妄,”杜云峰无声一笑,继续喊道:“你跑得了吗?” “杜旅长,不要强人所难。”这次对方是沉吟了片刻才开口的。 杜云峰一皱眉,对方到底何方神圣,既不露面,还知道是他本人在说话。 他明白了,对方显然是认识他,而且认识的是很久之前的他。他低头看看宋书栋,做了个“谁”的口型,宋书栋看着他摇了摇头。 把枪踹回后腰,杜云峰推开宋书栋,从树后站了出来,他举起空着的两手。 宋书栋吓了一跳,伸手要抓他,结果被杜云峰伸手阻止住了,“没事,”杜云峰笑笑,对他说:“他们知道我的身份,就不敢开枪了。” 说着他就往前走了一步。 就一步,对方的子弹就打在了脚边。 杜云峰身后上百条枪举了起来。 “别开枪!”杜云峰命令自己人,也喊给对方听。 果然那边又开口了,那个北方口音说:“杜旅长,我们团座让你稍等。” “好!”杜云峰果然不再进前,而目所能及之处,几条黑洞洞的枪管悄然后撤。 远方传来悉悉索索的草叶声,和轻微的走动声音,过了五分钟的样子,一切逐渐归于寂静。 杜云峰渐渐感觉到了不对劲,他手指一动,小兵们绕道探了过去,没多久侦察兵的声音从林子里传来:“他们都跑啦!” 这也太鸡贼了! 杜云峰简直不能相信,对方如此狡猾,且堪称不要脸,他都这么诚意十足了,对方竟然利用他的君子坦荡开熘了。 等他跑过去一看,更吃惊了。马匹上的货物卸了下来,撬开一看,成箱的子弹,抓出一把颠在手里,杜云峰明白了。 这子弹是三八大盖儿专用的。只有独立团用这种枪,他们这么偷着摸着自己搞子弹,估计是29军配发里就没这项,杜云峰自己没享受过剋扣军饷装备的待遇,但是他是知道的。 原来独立团连子弹都要自己弄。 怪不得刚才还击那么凶,肯定是被“自己人”追击过,以为这次也是抢他们子弹呢。 “怎么就撤了呢?”杜云峰看着脚边几箱子子弹,狐疑的摸着下巴,他野外扎营,一天没刮,就整个下巴泛青,摸起来刮手,“你也看见了刚才的情势,再打下去,固然难以脱身,可也不至于输,急着跑什么?” 宋书栋攥着拳头,没有回答他,他手心里都是汗,不过杜云峰没注意到他的紧张,满腹狐疑围着那几个箱子转圈。 刚才打的那么凶,好像嘴里的食儿被抢了似的,现在说不要就不要了。 杜云峰一皱眉头,这他妈的就是在躲我! 我又不是瘟神,又没有恶意,躲我干什么。 无名火起,他狠狠的揣了一脚子弹箱子:“带走,都带走!” 伏击失败,他白辛苦了好几天,又不好说出去,这乌龙闹得人家笑话。 本来暗地里就有盼着他出差错的,谁让他是嫡系呢,天生的招人恨。 过了一天他才又找到机会,这次不是伏击了,打了正面遭遇战,他带着一个营先佯攻诱敌,后杀了个回马枪,俘虏了不少学员兵。他也看好了几个学生领袖,有点脑子,暗暗的把名字记下了,回头去陆校直接要人。 7天后,演习结束,一帮小兔崽子累得和王八羔子一样,见识了天高地厚,少了纸上谈兵的狂妄,多了歷练之后的冷静。 “谁也不是天生就会带兵打仗,你们表现很不错。”杜云峰举起酒杯,庆功宴上,他撇下一众高级将领,和几名学员代表单独喝了一杯,几个年轻人都很有眼色,满满的大杯白酒都干了,杜云峰很满意,自己也喝了一大口。 很给面子了,区区几个学员平日里哪有资格跟他说话。 “杜旅长,我当时要是真知道是您的队伍,我就不追了。”黄志胜酒量不行,一大杯下去壮了胆子,加上对方眼中的赏识,他说话大胆起来,“您那队伍跑起来真怂,丢盔卸甲的,不然我们也不能上当,还自不量力的去追,还想着演习结束前多立点战功呢!您这招诱敌深入太像了。” 杜云峰笑,他就喜欢直爽的人,于是说:“第一,要知己知彼,你都不知道对方是哪支队伍就贸然深处,这不理智。第二,打仗是为了胜利,但不是为了立功,这个切记。不过你们初出茅庐,难免好胜心强,我就是利用了这点,但是你们记住了,军人没有好胜心不行,这是我们骨子里该有的血气。” 几个学生领袖纷纷点头称是,这次演习中,他们在与杜旅的遭遇战中损失最甚,被征服的强者更忠诚,如果杜旅长抛出橄榄枝,他们愿意誓死追随。 杜云峰高兴,当晚喝了不少,回营区的路上,翘着二郎腿哼起小曲,宋书栋坐在旁边,悄悄握住他的手,天黑,司机看不见。 他问他是不是学员兵令人很满意。 杜云峰点头称是,继续哼唱,仰头靠着,任由宋书栋拉着他的手。 不过他的思绪却飘远了,大家都夸他这招诱敌之计成功,他却在颠簸中冒出一个念头。 被诱敌深入的不只是学员兵。他也被诱敌深入了。
第215页 无法控制的,他对独立团起来好奇,那团长到底是个什么人物?明明深受排挤,还训练出战斗力这么强的队伍,他暗暗的有点佩服。自己顺风顺水惯了,见得高人多了,一旦见到有人泥沼里还能开出花来,心里不由得佩服起来。 而且,这几年,他一直听宋书栋说周澜这个人杀气重,要躲远点,但是目前来看,倒是对方躲着他,躲的老远了,耗子躲猫似的,连照面都不敢打。 就算周澜尖嘴猴腮巨丑无比,他也想见见他。 他在脑海里勾勒一个猥琐的恶人形象,越想越离奇,扑哧地笑出声。 “这么高兴,笑什么呢?”宋书栋捏捏他的手指。 “没啥。”杜云峰说,任由对方牵着他的手。 作者有话要说: 艾玛不得了了,有件事我在这必须和小天使们坦白,这文有换攻情节,没错,贺班长会得手的!我刚才去粉晋江转了一转,想做个广告,结果被吓得屁滚尿流的跑回来了,有个帖子说某文中途换攻,太噁心了,文案也没有预告,都在刷负分!苍天啊,我真的不懂,换攻这么伤读者,所以我赶紧说明下,本文有这个情节。虽然这文最后he,但是贺班长这段插曲真的不短,而且作者很爱他,一直在给他加戏,如果哪位小天使这方面是雷点,那我真的要说抱歉,其实作者没大纲,每天就靠戏精附体,随性的写啊,文案真的不完善啊,我哭,我现在就去改文案,排雷去啊! 第80章 马氏 “天太热,不容易好。”周澜倾身向前,看着军医给贺驷换药,胳膊上的伤口尽管缝了几针,却长的不平整,“今天比昨天强。” “没事,”贺驷看了一眼自己的伤口,不以为意,子弹擦过去,弹道伤,伤口缺了一块皮肉,所以长起来不平整,但总会长好的,眼看军医绑好了纱布,他吩咐对方出去,“没你的事了,歇着吧。” 军医一走,他眼珠一咕噜,小声嘀咕“好像有点紧。” “去叫小沈回来!”周澜吩咐勤务兵。 勤务兵刚出去,贺驷就在屋里喊了一句“不用了!” “就接头重新解开系一下就行,”他说着自己就拽开了,可那不是一个手能系上的玩意。 于是他一抬头,无辜的看着周澜:“团座,给我系一下。” 他坐着,周澜站着。 周澜扭头看他,刚要张嘴。 就听贺驷低声说:“行吗?” 他最近也不知道贺驷怎么了,自从他上次在天津说婚娶那番话以后,贺驷就跟中邪了似的,不仅没心灰意冷,反倒生机勃勃了。 而且他最近发现,对方不仅在蹬鼻子上脸方面有长进,而且时不时的,会出其不意攻其不备的撒上一娇。 周澜看起来斯文,其实是个刚硬的烈性子,他那套打和杀的手段是对贺驷肯定使不上了,诛心的法子也用过了,白扯,对方野火烧不尽的爱意,时不时的春风吹又生。 这一撒娇,周澜就没脾气了。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贺驷通过淑梅,把周澜从另一个角度研究明白了——这人并非坚不可摧,他对自己人,那种实心实意对他自己人,一旦存了愧疚之心,真的会涌泉相报。 “你枪法好,”周澜还是坐下了,把绷带重新卷上贺驷肌肉线条清晰的胳膊,“真想打,不会一点也打不中他。” “嗯,”贺驷扭着头看他的手指,根本不像拿枪的手,手白,显得他的胳膊特别黑,而且手指细长,有微微的骨节,好看却不会手无缚鸡之力,指尖偶尔划过胳膊,胳膊上的鸡皮疙瘩就起了一片,他抬眼看着对方的脸,说:“我不能朝大哥开枪。” 周澜绑好了,收回手,看着他。 “他当年对我很好,”贺驷盯着他,“而且你也捨不得。” 周澜嘆了口气,低头,团部的小客厅,这具大沙发上坐着他们二人,显得很空旷。 “我也不知道你是不是真缺心眼,”周澜低头叼上一根烟,自己点了火,吁出烟气,他接着说:“我要是喜欢一个人,我会想方设法把情敌干掉,而不是连跟头髮丝都不敢动。” 但他马上扭脸看了一眼贺驷:“我不是真要你干掉他。” “我懂,”贺驷平静的看着他,把话接了下去,“如果换了大哥,他会这么做的。但是我不能,因为你还喜欢他,他死了伤了你都会伤心。” 周澜低头吸菸,起初不言语,后来很不自信的嘀咕了一句:“说了不喜欢。” 阳光透过薄纱,滤掉了刺眼的光线漫射于室内,周澜低头吸菸,烦心愁事,上了眉头。 抬手按住他的眉心,贺驷如同一个苦修的僧侣,半边身子的衬衫挂着,半边裸着,他不吝惜疼痛,抬着受伤的胳膊,手指轻轻动着:“别皱眉,想在一起总有办法的。” “别碰我。”周澜一挥胳膊。 他心烦,手上带了力气,恰好打在贺驷的伤口上,贺驷疼得一吸气。 周澜马上收手,靠近他:“很疼?” 周澜观察他的表情,他反过来观察周澜的面孔。 二人离得很近。 “其实你也心疼我,”贺驷说,“我感觉得到。” 他靠得那么近,低声的说情话,说得周澜心里很乱。 周澜扭头要躲,贺驷却伸手搂住了他的后脖颈子,另一只手揽上他的腰。 他轻轻的吻,亲一下便看他一眼,最后变成缠绵的吻,周澜心里不痛快,不知道对方要痴迷到哪一天。 对方吻他,拉扯他,却并没有用很大的力气,只要他想,他就可以挣脱。 贺驷的肌肤是烫的,比这6月的天气还热,手带着年轻人的火力一路抚摸上腰间与后背,隔着衬衫都能感到热气腾腾。 而他的嘴巴带着年轻小伙子的清新气息,轻轻地啄他,吸他,口鼻间的唿吸扑在他脸上。 时光静谧,一室安宁,他忽然有点享受这份宁静安全。 还有年轻人的这颗真心。 他心一软,贺驷似乎就觉察到了,双手搂着他更得寸进尺了。 “别乱摸!”周澜挡了一把。 “疼了,”贺驷动了下胳膊,手却没退缩。 贺驷忽然意识到了不对—— 他亲近过周澜很多次,周澜并不拒绝,但是周澜没有欲望,这方面没给过他反应。 但是今天周澜不一样,很不一样。 从吻中睁开眼睛,周澜也意识到自己的变化——他的身体,先于他的精神,对这个小伙子似乎开始有兴趣了。 周澜能地睁推开对方,差点把贺驷推个跟头他,闪身站起来,迅速扣好扣子。 “怎么了?”贺驷问,“你明明想的。” 周澜不看他,调整了腰带位置,“以前觉得你单方面喜欢我,我欠你的,我睡过不少人,也被不少人睡过,你要就给你,没什么大不了的。”
第216页 说完,他回头看贺驷,他拾起地上的衬衫丢到对方身上。 周澜走到小客厅门口,回头说:“现在觉得不是那么欠你的了。” 贺驷呆坐了一会,逐渐品出周澜话里的言外之意,一颗心后知后觉的扑腾起来。 “他是有一点点喜欢上我了?”他心里狂跳不止。 贺驷想的没错。 周澜自己也意识到了。 不过这让贺驷亢奋,却让周澜惶恐。 他喜欢杜云峰,他自己知道,喜欢到都不敢见他,这辈子,杀父之仇怎么过得去?他和杜云峰跨不过这道坎儿,不见,就能心存幻想,念着他好的时候。 可他也心里有贺驷,这两年,是他生死不弃,无论怎么轰都轰不走,暖着他,护着他,爱着他。 杜云峰给了他竹马绕床的少年相伴,和人之初的热烈相恋,而贺驷给了他最踏实的陪伴和永不背叛的忠诚。 杜云峰真的喜欢他,他也真的喜欢他,所以他愿意为了他死。 贺驷也真的喜欢他,而他也不是块石头,天长日久的总会动心。 可也因为如此,他不能在欲望来临的时候把对方当成洩慾的工具。 因为,他没有想过和贺驷长久地在一起。 那个傻小伙子,已经陷得很深了,再进一步,真的要骨肉相连了。 杜云峰已经长在他心里,拉扯得鲜血淋漓,将断不断,贺驷要是再进一步,真的活成他一块肉,就算他能忍痛割掉,那这块肉还能活吗? 从心里,到身体里,这一步跨出去,好多事情就变了,不能反悔了。 身体里的火气找谁打发都行,唯独贺驷他招惹不起,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一想到要去“爱”谁,他的胆都要吓破了。 于是周澜开始躲着贺驷,作为堂堂一团之长,他躲着他的警卫班长。 他一大早带了勤务兵就跑到马营去了,贺驷正常早饭时间进门,团部里没人了。 马雨霖汇报说军火库清点库存,子弹倒是不少,就是都是中正式的,他们还有两千多条三八大盖儿,恐怕是要当烧火棍用。 老马说话絮叨一会儿说这个枪,一会儿说那个枪。 周澜听着,耳朵脑子里都是枪枪枪。 “是枪就得立起来!”老马中气十足,大马金刀的坐在木凳子上,“咱不能总在29军的包围里憋屈着,烟土不让过,枪他们也抢,不当我们自己人早说,真的开干,他们一个师都不是咱们对手!” 周澜点头,没言语。 “团座,两万发子弹啊!”老马探身过来,不明白周澜如何如此气定神闲,“29军啥时候是过咱们的对手啊,贺驷还受了伤,你能咽得下这口气?” 周澜听他说子弹,脑袋就转着“枪”一个字,耳朵边上有人说是枪就得立起来,贺驷说你都硬成这样了,风马牛不相及的就搅合到了一起,他走神着重复了一句“能咽下这口气?” “对啊!”马雨霖一拍桌子,啪的一声,把周澜吓了一跳,周澜说:“你干什么?” “嘿嘿,团座,我是个粗人,”马雨霖马上赔笑,“我是替贺班长不值得?” “怎么又扯到他身上去了?”周澜霍的一下站起,他起了个大早就是躲开贺驷图个清静,这下可好,马雨霖鬼上身了似的,不好好说武器,总往贺驷身上扯。 他烦躁的在屋里踱来踱去,天热本来就躁得慌,他无端的很心烦,指着马雨霖说:“你说点正经的!” 马雨霖搞不清自己怎么就不正经了,他错愕地望着周澜来回在眼前晃:“团座,我哪句不正经了,本来就是咱们的子弹,贺班长是跟着您去亲自接货的,天津那边的掩护打的也好,怎么就那么寸劲碰见了29军的人,我就纳闷了,再说贺班长是一直跟着您的,他受伤了您也心疼不是?” “我心疼个屁!”周澜站定在马雨霖面前,“我为什么要心疼他?” 周澜的无名火烧的马雨霖一个措手不及,也不知道问题到底出在哪,他一摊手刚要耸肩做无辜状,目光就顿住了,肩耸了一半,形象别提多怪异猥琐。 顺着他的目光,周澜低头。 他竟然又支起了帐篷! 周澜侧身,马雨霖明白了过来,马上移开了目光,故作不知的干咳了几声,“那什么?”他没话找话,驴唇不对马嘴的说:“团座教育的是,不心疼他,咱不心疼他。” 周澜又尴尬又生气,这个样子又不适合马上离开营里,他一边整理裤腰一边解释:“走路磨的。” “哦。”老马应道,心想骗谁呢,走个路就硬,以后行军大家还扛枪干什么。 周澜找了个沙发坐下来,把自己窝着,强行心平气和。 “团座,”老马是过来人,“你这个年纪火力旺是正常的,身边总没个人是不行的。” “你闭嘴吧,求你了。”周澜一闭眼,可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了,他心里乱七八糟的,也不知道搭错哪根弦了,怎么能听个贺驷的名字身体就有反应呢? 真自己身边太久没人了? 老马难得地心有灵犀了。当兵不耽误生活,他老婆孩子留在河北乡下,憋得受不了了就出去胡乱解决一下,可是他从来没见过周澜去,也没见到周澜身边有过女人。以前,黑鹰山的老人在的时候,就有人说漏嘴过,说是周澜和杜云峰不只是兄弟关系。 老马不传闲话,综合重重迹象来看,觉得可能还真是这么回事。 不过杜副官已经是老黄历了,好几年前的事了,也没见周澜亲近过哪个女人,或者男人。 不对,他不是见天的与贺驷在一起。 马雨霖心里忽然亮堂起来,琢磨出点名堂了。 “团座,”他又厚着脸皮开口了,“咱不说公事了,咱说点体己的。” “闭嘴吧!”周澜扶额,嘆了口气,要是方便站起来走,他现在的躲避名单里要加上马雨霖的名字。 马雨霖一乐,说声稍等就跑出去了,不一会儿又跑回去来,把他的团长拉到窗前,“团座,你选一个。” 原来外边来了一帮棒小伙子,有高有矮,有壮有瘦,面目或是姣好,或是英俊,总之长的都不赖。 阳光之下,都打着赤膊,下边穿着大裤衩子,一人一桶凉水从头到脚的沖。 “这帮小子,天热了就这么沖凉,我让他们到我这边院子沖,团长你看上哪个就带走哪个。” “带走?”周澜问。 “不带走也行,我睡觉的屋就在后院,我让他们趴床上等你。” 马雨霖直而糙,倒把周澜一下子整不好意思了。 “老马,”周澜看着阳关下白花花的健美肉体,压抑许久的欲望蠢蠢欲动,“你自己的兵,就这么祸害?” “诶!团座!”老马觉得自己被误会,这些兵是他的没错,但正因为如此,他是十分了解的,挑的这几个人,多多少少都有点那方向的倾向,或者疑似有那方面的倾向,“能伺候你,是他们的荣幸,有的人巴不得,真有那不开窍的,我捆好给你送去。”
第217页 周澜没说话,他都快忘了这种人类本能了。 天热的时候,老马的院子里会“晒水”,几口大缸在太阳下暴晒一天,早上打进去的冰凉凉的井水,晒得比体温还热,到晚上泡澡很舒服。 半晌午的,水还有点凉气,那群小子围着几口缸,并不知道身后安静的房子里,隔着半透明的窗帘有目光在观察他们。 有人在嬉闹,手欠的互相撩水,还有人一桶下去大喊了一声凉快。 最靠边的水缸边站着个不合群的背影,个子挺高,可能是一早那水缸还在阴凉里见不到日头,兜头浇下去,周澜感觉那身板打了个激灵,忍过一阵凉,只见那人狗似的一甩头髮,水珠飞溅,抬手向后捋了一把头髮,忽然似有所感的回头。 周澜看到他的侧脸,大半个侧脸,然后是整张脸,湿漉漉的头髮向后,脸瘦显得脖子壮,是个筋骨结实的傢伙,水流过身体还在淅淅沥沥的往下淌,湿透的裤头往下坠,贴身的黏住大腿,显示出一套大傢伙的轮廓。 一群傻闹的小兵蛋子里,只有他回头,若有所思盯着窗户看了一瞬。 周澜隔着窗帘与他对视,大个子见是团座,忽然唇红齿白地一笑。 老马悄悄看团座,只见团座舔了一下嘴唇。 “那个叫马国祥,”老马试探着说,河北本地的,“模样不错,有点小脾气。” 周澜垂下目光:“任何人在我这都没脾气。” 果然马国祥到周澜面前没脾气,连气力都没了。 营长找他谈了,说要“用用他”,他当场就表示不乐意。马营长笑着拍拍手,一队亲兵进来扎堆扑上去,把他按倒捆起来了。 后院的卫兵离得远远的站岗,营长吩咐不许靠近,听见什么也不许说出去,否则割舌头。 周澜进了屋,拔出马国祥嘴里的布团时,第一句话就是:“别浪费力气,喊也不会有人来。” 马国祥本来以为是营长那个糙汉要“用用他”,结果进来的是周澜,他还困惑的问了一句:“团座?” 周澜抬手趟过对方泛着潮气的头髮,一瓶白酒怼到对方口中,“喝酒,”他说,“喝完我省力气。” 跟灌白开水似的往下灌,马国祥呛得不行,摇头躲,周澜抓住他的头髮夹着他的头,灌得白酒呛出鼻孔。 一瓶白酒没了,马国祥的脑子被酒精洗了,烧得要炸了,完全失去了抵抗能力。 作者有话要说: 修改了四次,飞机大炮装甲车婴儿车全都没了,如果发现什么地方看起来莫名其妙或者感觉太突兀,那是因为我删了几百字,就这样。 第81章 只有更乱套 贺驷一早没见到周澜,就有点不踏实,每天,要么他晃悠在周澜的视野里,要么周澜晃悠在他的视野里,都已经成了习惯,就算他看不见周澜,他也能感觉到对方可能去做什么事情,什么时候会回来。 因为太熟悉了,他的生物钟节奏都是密切精准的配合着对方的。 不过今早周澜一大早就走了,他有一点点意外,马营最近没事,周澜去干嘛呢? 他在团部心事重重的呆坐,只听电话铃声响起,他绕过桌椅走到电话机旁,小兵已经接起,将听筒递给他。 “餵?”他说。 “周团长吗?”电话里传来声音,“我是驻宛西新22师混成旅旅长杜云峰。” 贺驷不动声色:“我知道。” 杜云峰这时也听出这是树林里和他对话的声音,他说:“是你啊,兄台怎么称唿?” “你以前叫我黑四儿。”贺驷说,“现在可以叫我贺班长,或者贺驷,你来决定。” 电话那头迟疑了,杜云峰的声音穿过电流,带着试探:“以前的事情我不太记得了,我认识你很久?” “大哥,我不知道你到底是什么意思。”贺驷沉着声音说,“你要是寻仇,尽管来,军师没怕过,他等着你来,我也等着你,你们不了结,我也等不了了。”然后不等杜云峰插嘴,他又说:“你要是还惦着他,就跪下来认错,你把他害惨了?” 杜云峰很煳涂:“我把谁害惨了?” 贺驷:“你装煳涂有意思吗?我跟了你那么多年了,黑鹰山就剩下我了。” 杜云峰完全不知道电话那边发什么神经,他决定快刀斩乱麻:“我没装煳涂,你也别绕圈子,我要见你们团长,两万发子弹你还要不要?” 贺驷:“你要是永远不见他,我可以什么都不要。” 对面嘀咕了一句莫名其妙,就挂线了。 在一片盲音中,贺驷才觉得杜云峰可能是真的哪里出了问题。 放下话筒,他抬眼看了看自鸣钟,也该午饭的时间了,他抬腿就走,去马营接团座回来。 穿过训练场和一道道营房,他七拐八拐的到了马营,马营长的房前发了水灾,砖地全都是湿的,“老马,玩水晚上尿炕啊!”贺驷打趣着进了营房。 “扯淡,玩火才尿炕!”老马看见他进来,一边嘴上打架,一边往屋里让,“坐坐坐,我这有雪茄,正好给你尝尝。” 贺驷进屋转了一圈,他也不客气,看门见山说道:“团座呢?” “四哥,我亲自给你点上哈,”老马不接茬,单是拿了雪茄在火上烤,“味真不错,古巴的,回头给你带点回去,我已经给团座拿走了一包。” “走了?”贺驷一挑眉毛,“我来的路上怎么没遇见?” “唉,四哥,你急着找团长有事?”马雨霖继续烤菸,“你等一会儿,团座忙着呢?” 贺驷感觉哪里不对,他坐在马雨霖旁边,对方把雪茄递给他,他没接,继续问:“老马,你别跟我神神秘秘的,团座到底去哪了?” 马雨霖一笑。 贺驷没再问,不过盯着他看。 “唉唉,行了,别这么看着我,一起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你还真能把我怎么着?”马雨霖沉不住气,贺驷的眼神没有威胁的含义,但是光那么看着他,他也挺不舒服的,“不告诉你,是为你好。” 贺驷看着他,心里盘算了一会儿,早上勤务兵说团座去了马营,他这一路上也没遇见周澜回去,大热天的,他跑来都一身汗,想必周澜也没有绕远路的必要。 那也就是说周澜应该还在马营,只是不在这间房里。 收回目光,他霍的站起,说:“老马,熟归熟,我从来不拿团座的事情开玩笑。” 说完就往外走。 马雨霖见他翻脸了,有点意外,马上追出去,不得了,贺驷竟然不是回去,直截了当地往后院去了。 后院的卫兵不知道当不当拦,贺驷级别不高,但却是团座身边的人,他们营长也得一声声的哥叫着。 更何况,劫后余生的小兵都记得,大荒原里,贺驷亲手宰了叛乱的赵长江,血流干了,尸体抽搐,贺驷从尸体上抬起头来,说了一句“谁还想试试?”
第218页 幸好这时马雨霖转角追过来:“四哥,你站住!” 贺驷回头,见他追来,更确定前方“不应该”去,他才不管,扭头就走。 离马雨霖的卧室越来越近了,是几间有年头青砖大瓦房,贺驷记得平日里,这周围至少得有十来个卫兵,今天除了刚才老远遇见那俩,就再无他人。 蹊跷!他快步走到大门前,回头看马雨霖也停住了脚步,正朝他招手打哑语,回来回来。 贺驷有点犹豫,这时里面有动静了。 是皮带扣搭上的声音,脚步声靠近。 门开了,周澜一拉门,迎头撞上了贺驷。 “团座!”贺驷先开口,有些探寻的看着。 周澜没动,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他一脚迈出门,然后回身关上门,头也不回的问:“你怎么在这?” “有点小事跟你汇报,”贺驷说着,直觉告诉他,门里有猫腻。 但是门已经被周澜关严了。 “什么事?”周澜回过头,看着他。 周澜也在观察他。 贺驷的目光看看门,又转移到周澜,欲言又止,忽然想通了似的,不再兜圈子,他直白的问:“谁在里面?” 说罢便要伸手推门。 然而被抓住了手腕,周澜说“别开门。” 贺驷手掌撑在门上,周澜力气很大,显然是不想让他看。 他盯着周澜看,眼中有难以置信,有百思不得其解,他的眼神在说话,一句句的问周澜。 僵持了一会儿,周澜扭头,放弃地松开手。 错身走开,走了没几步,他回头问:“贺驷,跟不跟我走?” 贺驷没回头,没说话。 周澜便自己走了。 一如往常,周澜回了团部正常饮食起居,心平气和,也不发火了,也不焦躁了,连烟都很少抽了。 他把攒的火气都发泄出去了。 老马那个兵,他走时扫了一眼,下面血肉模煳,狼藉一片。 他毫无可怜心肠的想,不耐用。 自己当初也这么骯脏狼狈吧?不,一定比这更惨,因为他被困顿在暗无天日里,一次不够,还有下一次,再一次,不知道多少次,反正捱完一次,还有下一次。 一次次昏死,一次次疼醒过来。 人啊,还是得靠自己,要不是他留着一口气爬出小黑屋,雪地里跑了三天三夜,哪还有命活到现在。 那小子一声声的团座求他,呵呵,他当初也一声声的求过把头,有用吗? 他那么怕这件事,后来还是把自己给了杜云峰。 可见,人就是贱。 不爱就什么事都没有,一爱就要犯蠢,明明跟一个人做起来痛苦的事,换成另一个人就好像有了快乐。 明明是同一件事。 看,他把那个高个子按在身下的时候,他就只有快感,没有痛苦,那个高个子都快死了,他也只有快感,没有痛苦。 可见爱是个可怕的东西。 不要爱上一个人,那会让你变脆弱,患得患失,负担加重。 而你明明可以做到只要快乐,不要痛苦。 周澜躺在床上想入非非,为自己的逻辑的完美感到满意,抬手关掉灯,躺在黑暗里,安静袭来,他想好好睡个觉。 躺了好一会儿,他翻来覆去的不踏实,怎么都不对。 最后坐起来,哪不对呢? 叼着烟,点上静静抽了一口,他按了电铃。 小兵马上推门进来问安,周澜说:“把贺驷叫来!” 小兵应声下楼了。 周澜叼着烟等着,他想,贺驷看到那样的景象估计会气得七窍生烟吧?周澜知道他有多爱自己,跟爱护眼珠子似的。周澜叼着烟笑,自己都不知道,笑得带着苦。 贺驷爱他,是因为不了解他。 周澜毫不怜惜的下了这样的判断,贺驷是被他的外表和所谓痴情迷住了。他外表斯文有礼,贺驷觉得他高级,他对杜云峰好,贺驷觉得他重情义,他指挥千军万马,他觉得他富有才华。 其实,都是假象,他只是看起来像好人,其他一切都跟好人不沾边,心思毒得连自己的父亲都能下得去手,他重情义是因为那是杜云峰,换第二人试试?至于手底下的千把号人马,在周澜眼里,骡子马一样的东西,他指挥得了,那是因为他心思冷酷,把人当物一样摆弄利用。 小兵跑上楼,轻手轻脚的进了卧室,低声说:“团座,贺班长不在,晚上一直没回来。” “去哪了?” “问过警卫班的人,都不知道,团座,要不要派人去找?” 周澜想了想:“不必了!” 心里有那么一点不舒服,微微刺痛,不过刺痛的恰到好处,他痛得太久都麻木了,这么一点点强度的感觉,没能让他难受,反倒有点享受。 关了灯,他在黑暗里微笑,看,自己就是这么没人味儿的东西,别人巨大的痛苦,竟然让他生出一丝快乐。 带着这一点享受,他很快睡去,一夜无梦,十分舒坦。 直到第二天傍晚,晚饭十分安静,他才后知后觉的发现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勤务兵很规矩,盛饭上菜分汤倒茶,就是一言不发。 这也不能怪他们,他们平时也这样。 周澜眼皮也不抬,心平气和,认认真真的吃饭。 两个勤务兵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团座叨着离得最近的凉拌豆腐一口口吃,而炊事班特意爆炒的虾仁玉米粉黄相间,豌豆翠绿,摸样十分可口——团座完全没注意到。 李国胜这时进来汇报事情,顺便提起夏师最近在招兵买马,问咱们团要不要也趁机到乡间再搜罗搜罗壮劳力。 周澜捧着饭碗,半晌没言语,想了一会儿才说,保定这地界,十里八乡的,他们刮地皮似的滤过了,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不能刮的太狠。所以这壮丁啊,得换个地方再抓,“往沧州那边看看,”他吩咐道,“那边不是夏师的势力范围,不然我也不好意思下手。” 说完他夹了一口豆腐,低头扒饭。 李国胜点头称是,回头瞪了一眼杵着的勤务兵,亲自盛了一碗温红豆汤递上去:“团座,豆腐太凉,你胃不好,少吃。” “嗯,”周澜接过来,咕咚咕咚的喝了,一抬眼李国胜还在,“还有事?” 李国胜挥挥手,把那小兵指使出去,才凑近了说:“团座,贺班长两天没回来了。” 周澜没看他,拾起餐巾轻轻的擦了擦嘴角,低声说:“他发疯,随他去。” “哦,”李国胜知道这话茬不能再提了,转而说起马营长今天来过,闲唠了一会儿,“团座,那个马国祥想见您。” “谁?”周澜问。 “马国祥。” “我不认识,干什么的?” 李国胜笑了笑,声音压的更低了:“团座,就是马营那个兵,三天前,您不记得啦?” 周澜没想到对方恢復的还挺快,进团部的时候,马国祥走路走得慢,一头的汗,上楼也上了一头的汗。
第219页 卫兵关严了门。 办公楼里,周澜丢给对方一条毛巾:“自己擦,水里捞出来似的。” 马国祥双手接住毛巾,走到脸盘架子边。 这几步走得很不控制,周澜才注意到他是两腿分开走的,姿势十分别扭,就听见马国祥边在脸盆里洗毛巾,边闷头说:“团座,我不是热的,是疼的。” 周澜靠在写字檯边抽菸,眼睛瞄着对方的屁股和大长腿,玩味的问:“疼还来干嘛?” 马国祥连头带脸的擦着,这时扭过头,朝他一笑:“来伺候团座。” “过来,”周澜一勾手指头。 马国祥顺从的过来了。 周澜叼着烟,扯住了马国祥的头髮。 从傍晚鼓捣到了大半夜。 李国胜看到团座的灯一直开着,马国祥也没出来,他有点不放心,如果里面的是贺驷,他倒没什么担心的,但是这个这个马国祥他不了解。 思量想去,他挥退卫兵,悄悄进了客厅,没人,转头他去了团长办公室,耳朵停在红木门上,里面有微微的响动,屏气凝神,他听见马国祥沙哑的声音。 “团座,三次了,还要吗?” 不敢多听,李国胜悄无声息的退了出来。 屋里,周澜面色潮红,他很尽兴,多年不吃,一吃就连着吃。 马国祥跪在他两腿间,嘴角撕裂微微泛红,嘴唇了肿,眼睛湿润。 抬手勾起对方下巴,周澜问:“这么上赶着,想要什么?” 马国祥红唇白牙的一笑:“团座抬爱,卑职想要个连长。” “好!”周澜没犹豫。 后半夜,马国祥走了,走的很有节制,使劲控制双腿不要分开,但他的嘴唇红肿,只是夜色下不那么明显。 他心里又伤心又得意。 他是个男的,凭什么被人当娘们使。可是已经使了,怎么办?不能白使唤。大丈夫能屈能伸,团座好这口,看上他了,他得识抬举。 被绳子绑上强行上,他也躲不了。 与其如此,不如以此为阶梯,给自己争取个平步青云的机会。 何况,坊间小道消息,团座以前有个把兄弟,就是这种关系,都官至副官了。 何况,团座论身材样貌,绝对的一等一,床上的事情,水到渠成了,水乳交融了,玩到兴头上,也许哪天他还能翻身成功呢。 把握住了团座,这团就间接是他的了。 周澜不知道马国祥做着这么大的一个梦,他只是累,洗好上床,他无缘无故的想起了贺驷。 关灯睡觉。 夜很安静。 凌晨两三点,他一咕噜爬起来,黑暗中无声坐了一会,按响了电铃。 勤务兵下楼,叫来了李国胜。周澜的命令很简单,去看看贺驷这几天干什么了。他想知道。 直到第二天下午,周澜在视察小兵训练的时候,李国胜带来了消息。 “团座,贺班长最近都在保定城里。” “在城里做什么?” 李国胜迟疑了,拈轻怕重,含含煳煳地回答:“好像一直在南花街。” “南花街?”周澜皱眉,目光询问。 男人之间,心知肚明,对视一眼就都懂了。 李国胜站在侧后,周澜没说话,继续看着小兵训练。不过他看见团座脸颊因为咬牙鼓起了稜角,背在身后的手攥了攥拳头。 李国胜做好了把贺驷抓回来的准备——他是亲自去找的,钻进房子里,贺驷正趴着唿唿大睡,左右手各一个赤条条的娘们。酒罈子东倒西歪,大白天日的,外边老鸨子的哭闹声都没没能惊起这仨人。 “随他去吧!”周澜说。 “嗯?”李国胜差点喊口令带兵了,结果等来这么一句。 周澜松开拳头,盯着卖力表现的小兵们,不再言语。 马国祥顺利提任马营之下的连长,他也是个争气的,本就是保定本地人,这个连里给他放了几百号本地的兵,他能凝聚得住。军事素质这方面他不行,但他晓得变通,把周澜伺候正舒服的时候,张嘴要马营里的几个老资格参谋和班长,周澜心情愉悦也就随口应承了。 那些个参谋和班长都是关外带过来的,当初在日本人手底下受过系统的训练,真枪实弹的和日本人干过,都是理论和实践的好手,给了马国祥他简直如虎添翼。 那些河北本地兵又认老乡,见自己连长在团座那里颇有面子,这个连又备受重视,所以气势雄赳赳的,处处拔份。 作者有话要说: 修改了,原来有几百字的□□情节,没了。 第82章 爱错人了可能 时间久了,得宠的连队自视甚高,碍眼而不自知,但凡有点事端就滋生出内斗,东一拳西一脚的不消停。 马雨霖就把马国祥当个小兵,官升连长也是自己手下的卒子,可马连不让他省心,搞得手下其他的十来号连队时不时就要炸窝一把。 “就吃个饭的功夫,就干起来了,”马雨霖一边啃着冰镇西瓜,一边腾出半拉嘴和周澜汇报。 放在平时他也不敢这么放肆,可是三伏天太热了,他这一路过来都湿透了,再说马国祥现在怎么看都像周澜的“男宠”,狗仗人势的嚣张,挨咬的马雨霖自认占理。 “我手下几个连长来告过状了,团座,你可不能太偏心!” 周澜心情不错,推推盘子:“老马,接着吃,趁着凉,我看你吃挺香的,我都跟着凉快。” 周澜最近脾胃不好,总是胃疼,冰西瓜是看在眼里好,吃到肚子里不舒服。 “团座,你得管管,”马雨霖还是嘀咕,马国祥要不是周澜床上用的人,他早下手收拾了,但是现在打狗看主人,他还真是一根毫毛都不敢动,“我现在一碗水端不平,他要是总这么嚣张,我怎么管其他人?” “好好,”周澜点了根烟,好脾气的笑笑。 当晚,周澜就“管”马国祥了,管得还挺狠。 马国祥甫一进屋就被抽了两皮带,他抬手挡,皮带就缠上了手腕。另一端栓上了床头。 他大声喊疼,手脚上却不挣扎。 他得让周澜顺顺利利进去。 进去了,就什么都好说了。 别说绑手,上次他被大敞四开的绑在沙发上,还有一次他连床都没爬上去,散会了直接被按在会议桌上。 那时门外有卫兵,马国祥咬紧牙关,可还是疼得出了声。 那一次之后,马国祥就彻底不要脸了。 也彻底想开了,团座要,我就给,谁也别笑话说,你们脱光了躺床上,团座看得上吗? 本来是完全忍耐,想开了之后就努力苦中作乐,可后来他竟然发现这事并不是趣味全无。 好几次,暗暗的腰上使了力气迎合对方,角度对了,他能舒服得哆嗦。 可惜团座不是为了让他舒服的,他一旦声音里透露出一点骚气,周澜可能兜头罩脸就给他一巴掌,甚至有次抬脚踹进他大腿根,差点把他传宗接代的傢伙废了。
第220页 团座是有些变态的,他摸透了。他疼得嗷嗷叫,团座才亢奋。 他今天叫得特别卖力,估计楼前楼后都听见了。 事毕,周澜枕着手臂,另一支手燃着烟搭在床边,一些菸灰散落在地上。 “小马,”周澜盯着天花板开口,“兵带得不错。” “谢团座夸奖,”马国祥来了精神,他自知兵确实带的不错,那些保定兵都是近几个月抓进来的,还是小生荒子,不服管,他这两月把小兵的心收了不少,“都是团座抬爱,卑职才有机会。” “嘴甜!”周澜一乐,也没看他,继续抽菸,菸灰照旧飘散在床下,“也别光在我这甜,老马的管你得服。” “不光甜,”马国祥大着胆子跟了一句。 周澜闻言扭头看他。 马国祥凑过去,他脸颊上有道红印子,是刚才皮带抽的,周澜盯着那道印子,抿嘴一笑。 “团座,”马国祥知道周澜正是发泄过,刚刚进入贤者模式的时候,他决定试试,“我想告诉您,我不仅嘴甜,我的舌头还很软。” 周澜盯着他,想起了一幕画面,又是一乐。 伴君如伴虎,马国祥捏了一把汗,团座的身体样貌是真好,笑起来清秀而英俊,而这喜怒无常的性子也真是吓人。 于是他缓缓的,在周澜的目光里,他的头埋了下去。 周澜吸了一口气,舒服得两腿蜷了起来,仰头继续抽他的烟。 他的思绪跟烟雾似的,飘渺不定,想起很多年前,那个红蜡烛的夜晚,小云峰一口酒吐在他的小腹上,又凉又热。 酥麻感一阵阵袭来,他忘记了吸菸,可是思绪却收不回来,他又勐地想起,贺驷一把攥住他,说,你明明想要的。 周澜飘忽在自己的世界里,但他脑海装了两个人,一时是耳鬓厮磨的小云峰,一时是倔强亲密的黑小子。 “快点!”他急切的说。 他今晚梅开二度,没有第一次那么容易发泄出来,憋得十分难受。 马国祥深深埋首,嘴上不停,手上游走。 他想,团座的后边不知道有没有被人享用过。 就在周澜大汗淋漓,不可自持的时候,马国祥冒了险,他轻轻探入一个指尖,就在周澜要躲的时候,他嘴上加了力气,周澜条件反射的一挺身,就把整根手指也吞了进去。 这一进去了不得,马国祥立即感觉到团座那里热而紧緻,还不可自控的收缩着,咬着他的手指不肯松开。 马国祥心里噗通噗通跳起来,自己突然就涨得不行。 团座真是个尤物。 而周澜周澜目光迷离,面色潮红,嘴唇轻咬着,与平日冷冷淡淡的团座形象茶差距十分的大大。马国祥难耐地攥着自己打发了几下,暗暗弄了周澜一腿。 周澜被他伺候了好几次,十分疲惫,破天荒的没轰马国祥半夜穿衣服走。 早上醒来,他想明白昨夜的事,一脚将熟睡的马国祥踹到了地下。 地是水泥地,马国祥咣当一声落地,也不知是摔的屁股还是脑袋,不过他反应挺快,一咕噜爬起来,赤条条规规矩矩的跪在周澜床边:“团座息怒。” 周澜气得在枕在摸枪,结果摸了个空——他和马国祥厮混,不敢把枪放在马国祥也够得到的地方。 周澜胡乱一抓,顺手拾起菸灰缸就砸了过去。 “滚,别让我看见你!” 马国祥忙乱的穿好衣服,捂着额头跑了。 虽然脑袋被砸了一包,但是他简直想高兴的大笑,凡事有一就有二,他能用手,就能用男人那物件。而且他也看出来了,团座看着清心寡欲的一本正经的,其实床上要真生动起来,那当真是万里不挑一的尤物。 额头上的包,他感觉不到疼,反倒是手指上还残留着昨天的感觉。 真紧。 真热。 那种律动,绝不是黄嘴小家雀能有的,团座啊,哈哈,也是被人歷练出来的,食髓知味,久未饱餐,那叫一个嗷嗷待哺。 真刀真枪的干上一场,马国祥估计着,死都值得了。 马国祥做着牡丹花下死的风流梦,眼角都肿起来了,也没觉得疼,竟然还带着一脸笑意,意气风发的往外走。 穿过门厅,出门是警卫班。 他大步往外迈,差点撞上人。 一个趔趄,他站稳了,回头张望,是个高高壮壮的、皮肤黝黑的年轻人。 马国祥是得宠的“新贵”,团部的人他认识的有限,比如眼前这位,他就十分眼生,对方的肩章领衔摆在那,不过是个班长。 “不长眼睛啊?”他损了对方一句。 若不是他心怀自满,他的小兵也未必敢趾高气扬。 那个人本没将他放在眼里,听了这句话缓缓转过头来,侧身看着他,目光从上到下,又从下到上的回到他的脸上。 马国祥心里打了个寒颤。 那人的目光平静,但是却是深而冷的,像冰湖的水光,也像冷兵器的寒光,让冒着暑气的大清早发着丝丝的冷。 贺驷没和他飈骂,只是静静的问:“你是马营的?” “见到长官不知道敬礼吗?”马国祥是连长,而对方只是个班长的的军衔,虽然自己形象狼狈,可是心里正得意,他吆喝道:“你哪个营的,太放肆了。” 他说还不过瘾,上去意图搡贺驷的领口。 哪知道对方和他身高相仿,力气却大了很多,轻松的单手顺势一拧,就让他疼弯了腰。 “放开我,”马国祥弓腰嚷嚷,“你活够了是不是?” 这下院子里热闹了,警卫班一下子出来一群。 “四哥,”李国胜赶紧跑过来,“怎么了,你动他干什么。”说着就去松贺驷的手,贺驷气不顺,团座一直不搭理他,他憋着一股子气没地方使。 这当口,还有贱货往枪口上撞。 贺驷没松手,另一手挡开李国胜,手上又使了劲,他单是问:“是不是马营的?” 马国祥的胳膊被拧出了奇异的角度,再使劲就得脱臼,他骂骂咧咧还嘴:“老子就是马营的,你个小班长赶跟我动粗,警卫你们都是死的吗?还看着?” 他不知内情,警卫班可懂。 贺驷是团座身边最近前的人,岂是他这个卖身的货能比的主? “不在马营好好呆着,”贺驷加着手上的力气,“成天往团部跑,你欠揍是不是?” 马国祥疼的脸都白了,这时小勤务兵下楼了,大声喊:“团座问,是贺班长吗?” 贺驷这才松手,一把对方搡出去老远。 “姓贺的,”马国祥后退了几步,恶狠狠的说,“我记住你了。” 贺驷要揍马国祥,被李国胜几个拦下了:“四哥,不值当的,团座叫你呢。” 贺驷点点头,咽下一口气,指着正在揉肩膀的马国祥:“你记住了,以后你进团部一次,我打你一次。”
第221页 马国祥感觉这不是自己的地头,眼前亏吃不得,一甩袖子走了。 另一头,贺驷也进了团部,直奔卧室去了。 周澜正坐在床边,听见上楼的声音,他随手拾起地上内衣穿上了。 贺驷进屋,看了他一眼,既不问好,也不立正,就跟多看一眼伤眼睛似的,扭头坐在了沙发上。 刚坐下,又站了起来,把沙发上的衣服直接扔到了地上。 “嫌我脏啊?”周澜笑,轻声问。 “你不嫌他脏啊?”贺驷反问。 “玩玩的,那么当真干嘛?”周澜还是笑。 贺驷点头,也不看他,“你本事大,真能玩,你跟我也是玩吗?” 周澜不言语。 他刚才听到马国祥嚎,听到警卫班叫四哥,就知道贺驷回来了。 他有点想念他,想见他,就差人叫他上楼了,倒不是因为马国祥挨了揍。 抻了个懒腰,周澜起床了,自己往浴室走,打开冷热水的阀门,看着水涨着,时间流淌着。 “贺驷,”他开了口,“云峰还活着,你回头吧,不然我跟你算怎么回事?” “该怎么回事就怎么回事,”贺驷这才抬头看着他的背影,“你是他的骡子,打上他的印了?他找你,你不敢见他,我到底差在哪了?你就那么不待见我?” “我没不待见你,”周澜看着水花翻滚,背对着对方才说出心里的话,“我很想他,但是我不敢见他,你说,如果见了面,他要杀我,我该怎么办?我是对他下不去手的,难道等着他来杀我?我想了很多次要如何去见他,我把这条命还给他也成的,但是,贺驷,如果我死在他手里,你会不会为我去拼命?” “我会拼了命的保护你,”贺驷跟到浴室门边,“我就不可能让他有杀你的机会。” 周澜嘆了口气:“本来是我和他之间的事情,已经很难解决,再加上你,太难了,我不想拖你下水。” 贺驷盯着他的背影,周澜除了一条真丝的裤衩什么都没穿,晨光射进窗户,打出一个清秀的剪影,他深情的说:“你爱我,还是他,选一个,什么麻烦都没有。如果你还是想跟他在一起,那我……那我就把他给你抓回来,大不了,我打残废他,让他伤不了你。” 周澜苦笑,贺驷就是不懂,周澜怕的就是他这么死心眼。 嘆了声气,周澜脱去身上唯一的物件踏进了浴缸。 阳光下,贺驷看清了,他双腿间干涸的污渍。 贺驷眼睛红了。 攥着拳头,脸颊也咬得稜角分明。 周澜不自知的坐进浴缸,扭头看对方时吃了一惊。 贺驷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男儿有泪不轻弹,生生死死的都闯过来了,贺驷都不喊疼不服软,这会儿盯着他竟然要哭! “贺驷,”周澜有点慌神,抬起手淋淋的手,“你过来!” 贺驷走过来了,直勾勾的,一巴掌打开周澜的手,他莫名其妙的问:“他不是刚来,他是在你这过夜了是吧?” 周澜垂目,低声说:“玩玩的,是人总有七情六慾。” “这么想玩,你怎么不和我玩?”贺驷突然伸手掐住了周澜的脖子,把他从水里往外拉,“我把你当心肝宝贝儿,你倒好,随便找个男人就往床上拽!” “贺驷,”周澜不理解对方怎么就发疯了,“你放开!” “放开?好!”贺驷力气很大,把他拽出浴缸,直接按倒了浴缸沿上,一手按着他的头往浴缸里浸,一手解自己的皮带,“你那么缺男人,不如让我跟你玩玩。” 周澜慌了,他被人强行侵占过,尤其害怕这种失控的情形。 他无法起身,用力蹬贺驷,没蹬开对方,反倒自己重新跌进了浴缸。 水花翻飞,他和贺驷打了起来。 皂盒酒杯飞起来,碎在地上。 花瓶飞到贺驷头上,碎了。 不过贺驷只是甩了甩头,甩水珠似的,蛮不在乎。 地上都是碎玻璃,贺驷扛着他扔到大床上,自己压了上去。 “你能跟别人玩,为什么就不能跟我玩?”贺驷将一条腿压在身下,一条腿强行抬到了肩上。 “贺驷,别这样!”周澜根本不是他的对手,这噩梦一般的场景让他害怕的发抖。 他心狠手辣,却有自己解不开的心结和梦魇,慌乱之间他口不择言的求饶:“别这样,四哥,别这样。” 贺驷停下来,他第一次听周澜这样叫他。 “别这样,”周澜浑身哆嗦,然后,眼睁睁的,一颗眼泪流了下来,他说:“四哥,别这样,求你了。” 贺驷看着他,放下了他的腿,起身坐到床边。 而周澜手臂掩着眼睛,无声的呜咽。 “我……”贺驷开口了,“我都知道,大哥不知道的我都知道,我听到你在文昌阁里说的话了。” 周澜哆嗦的更厉害了,只是挡着眼睛。 “我不在乎你前边有多少人,”贺驷望着一地狼藉说,“杜云峰活着也好,死了也好,都不耽误我喜欢你。但是,我很笨,实在是弄不清你到底喜欢不喜欢我。” 他回头,扯起毛巾被盖上周澜,起身整理自己的衣服。 “我天天在外面混,正好不碍你的眼。”他系上最后一颗扣子,“明年换防,我申请去29军,团座,希望您批准。” 周澜侧身背朝他,蜷起了身子,轻声问:“不和我在一起了?” “不了,”贺驷说,“我实在看不下去,我喜欢不起你了” 他蹚开一地狼藉,走到门边,犹豫了一下还是回头,而周澜也回头望着他,眼睛还是湿润的,他说“贺驷”,然后没有了下文。 贺驷苦笑了一下,嘴动了,却没发出声音。 回到警卫班,贺驷收拾了行李和一些个人物品就搬了出去,李国胜知道他敢走,跟定是团长同意的,也就不敢阻拦,还特意开了车子送他去了城里。 贺驷有一些积蓄,周澜那些年给他的不少,不过他没要,都留在天津,包括给他的宅子,他连看都没去看过。 他租了个个不大的宅子,还有半年换防,独立团离开保定前,他都不打算回去了。 这么多年,他第一次觉得,自己可能是爱错人了。 作者有话要说: 自己主动删了1500字s.m情节,越来越怂了。 第83章 短兵相接 周澜成功地把贺驷挤兑走了。 他想叫住他,可是张不了口。 快刀斩乱麻,他要做这个提刀人,不然贺驷从这段关系里摘不出去了。 贺驷去了保定城里,李国胜做兄弟的,前前后后的又来了许多趟,置办了不少东西,不过等他下次去了,发现贺驷也没用过什么,比如团座让带过来的点心,贺驷就没开封,李国胜一看都生虫子了,就悄悄给丢了。
第222页 团座不让说是他让送的。 贺驷也不问这是谁让带的。 李国胜被迫做了哑巴,两边的跑,两边的都不闻不问,也不让他带话。 贺驷活得很简单,军装留在了团里,他平头百姓一样活着,城里的烟馆赌场需要人看场子,他身手好,很快就得到了有眼光老闆的赏识,还不到一个月,就上上下下有人叫他四哥了。 白天各个场子转悠,他也不爱凑热闹,也不去凑牌九,唯独喝点小酒,高兴的时候小喝,不爱说话的时候大喝,晚上要么回宅子,要么去烟花柳巷宿眠,他常光顾生意的几个烟花女子并不算美貌,甚至有点人高马大。也有小厮试探他,然而他并不好男色这一口。 他晚上哄女人的时候什么俏皮话都说得出来,白天却沉默寡言,唯有一双明亮的眼睛不带感情的看场子。 有赌完赖帐的,他什么都不说,上去暴揍一顿,扒光了扔街上,欠得多了,他就带人去抄家搬东西。有夜深人静趁着烟馆子上货的时候来抢的,他以一敌五,揍得那帮傢伙如鸟兽散。 当然利益之争,抢红眼了,难免真刀真枪的干,他再快,也不能用拳头和人家硬碰硬。 于是刚入秋的时候,他回了团里,他没有子弹了。 他熟悉周澜的作息,挑了对方去营地里巡查的时候,回团部,他还是独立团的人,自然不会有人拦他。 还没等进警卫班,却迎头遭遇了马国祥。 马国祥刚刚升了副营长,正是春风得意,团座泄完火还得忙公务,他藉口团座威勐,身心受创,赖在床上晚走。 周澜前脚一走,他呆着其实也没滋味,这团部,从小兵到长官,都冷着脸子。 他估摸着,要不是团座宠着他,这些人能一人上来给他一脚。 不过团座就是宠着他呀,除了某次他试图又伸手指进去,被团座赏了个大嘴巴子,团座其余时候还是对他很好的。 这不,虽然被打的鼻青脸肿,还是给了他一个副营长当呢。 下午日头真好,一个懒腰伸到一半,他就迎面就撞见了黑面神。 黑面神本来要转弯进警卫班,结果看到他二话没说就上来了,马国祥直觉不好,扭头就往团部跑。 贺驷脚没停,跟着沖了进去。 门口的卫兵互相看了一眼,然后心照不宣的把团部的大门关上了。 这齣关门打狗非常之热闹。 鸡飞狗跳,沸反盈天。 周澜从营地回来,就看见团部的物件东倒西歪,一片狼藉。 趟过一地狼藉,没等小兵汇报,他就问:“贺驷回来过?” 也就他敢这么作。 马国祥夜里搂着他的腿撒娇:“团座,你得给我做主,我都营长了,你那个班长还敢打我。” 周澜一蹬腿:“做什么主做主,你也不是女的,站起来说话!” 马国祥一噘嘴站起来了。 周澜看着他,心里就有点烦,当初只觉得他是个明媚青年,硬朗朗的不大爱言语的样子。现在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天天嘴碎不说,还总试图撒个娇。 挺好一个爷们撒什么娇呢。 “你肯定惹他了,”周澜叼起来烟,说到“他”这个字,他心里具化了一下贺驷的形象,就控制不住的笑了一下,“不然他能追着揍你?” 马国祥看着周澜这文不对题的表情,暗暗翻了个白眼:“团座,我可没惹他,他今天一句话都没说上来就打,我也不知道哪惹到他了,以前就见过一次,他就莫名起来的说要见我一次打我一次,你说他是不是有病?” 周澜忽然一乐:“他说的?” 马国祥皱眉,一点头:“可不是!” “有意思。”周澜微笑,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心不在焉的抽了一口烟。 “团座,”马国祥推了一把周澜的肩膀,觉得劲儿有点大,马上弥补的上去按摩,“哪有意思?” “那你常来。”周澜说。 “好,”马国祥会错了意,“下次他在撒野,你得给我撑腰。” 周澜笑,笑得还挺开心:“好,他要是撒野,你就跟他打。” “我打不过他,”马国祥声音低了好几度,“我不是他对手。” 周澜拍拍他的屁股,心情大好的说:“是,一般人都不是他对手。” 贺驷后来又回过一次团里,仍旧躲着周澜,不过这次马国祥命好,没遇见他。贺驷也不会刻意去找他的麻烦,他根本就看不起他,猫狗似的东西。 不过他那天还是跟人打了一架,伤得不轻。 保定城郊以西30里,杜旅的临时驻扎地。 中午营地里特别安静,秋老虎厉害,士兵的训练都移到下午和傍晚,中午都躲回营房去乘凉了。 最高的大瓦房是临时旅部,原来是县礼堂,临时徵用,宽敞又通风,虽然没有冷气,却也不失清凉,尤其是风扇呜呜的转,将碎冰的冷气吹满房间,令人感觉十分舒适。 凉风里,宋书栋咔嚓咔嚓的啃着西瓜,没心事儿,很舒坦,唯有一双眼睛跟着杜云峰遛。 杜云峰快将水泥地踩出沟了,一圈一圈的来回踱,像只焦躁的走兽,人为地破坏岁月静好的气氛。 宋书栋问他在干啥,他也不吱声,闷头大步走,倒是搅得室内空气更加流通,宋书栋便不再问,乐得其成地享受小凉风。 杜云峰不说,因为不能说。 因为之前答应过宋书栋不见周澜,可是他现在有点后悔,不该答应那么早。 他的好奇心被勾起来了,本来是一点都不想见,后来一次没见,两次没见,到明明打了照面对方都避而不见,这就有点意思了。 他电话都都主动打过去了,对方还不给面子,连子弹都不要了。 简直避他如瘟神。 活见鬼了。 他本来不想见对方,但是周澜这么一躲他,反倒引起来他的注意,抓都抓不到,杜云峰心里痒痒了。 痒了一两个月,独立团竟是一点动静都没有,完全不似宋军长说的那般难缠。 心不在焉的吃过午饭,杜云峰说去保定城里转转,宋书栋要陪同,可等他穿戴整齐了再回客厅,杜云峰早就不见了。 宋书栋又转头去了运输连,结果连长一脸懵懂的回覆,旅座没来过。 与此同时,杜云峰已经单枪匹马的出发了,谁也没带,只有□□一匹马,四蹄朝天的奔跑。 他也没想好进城干什么,反正就是不想在营地里杵着,旅里有忙不完的事情,需要他决策的事情很多,而宋书栋就天天围着转,吩咐完事情,那傢伙转手交代给别人就回屋里继续候着他,仿佛他是世界的中心。 当然也没啥不对,副官嘛,就是公私兼顾,处处辅助他,于公,是常理,于私,宋书栋都能和他好成一个人,这有什么错呢。 当然没错,可是杜云峰就是有点透不过气。 自从来到华北,宋书栋就明里暗里看着他,去做了什么事,见了什么人,都要跟着,跟不了的时候,也要事后搞清楚,而且是旁敲侧击的问,杜云峰不傻,能听出来,只是不说破。
第223页 他不能把宋书栋怎么着,急吼吼的往床上拽人家的时候一张脸,心里腻歪了就始乱终弃换另一张脸。 他自认不是这种人。 为了保持好“不是这种人”的状态,他得出去透透气,让心里清净清净。 湛蓝天空,太阳躲进朵朵白云,风里带着一丝潮气,难得凉爽,杜云峰在进城的路上一扯缰绳,一个念头在脑海里雀跃。 避而不见?呵呵 倒要去看看哪路神仙这么矜贵,面都见不得。 调转马头,他往一条荒野丛生的小路驱马而去。 青草半人来高,草间有小路,泥土的芬芳浸润空气,令人愉悦。 而他自己没有意识到,他的心其实更愉悦的是前方的目的地。 独立团的驻扎地并不远,在29军夏师的团团包围之下,不过杜云峰并没有拜访夏师长的打算,便衣轻马的就下了小山岗。 这里距离独立团还有四五里,已经是警戒范围了。 越过山岗,山下是一片绿油油的草甸子,草长到巴掌高,鲜嫩得很,是一片好草场。 十几匹或棕或黑的马正低头啃草,几个年轻人凑在树荫底下。 虽然是普通打扮,杜云峰也能看出对方是当兵的,而那些毛髮锃亮的畜生,都是上好的战马。 杜云峰双手按着缰绳,目光扫过群马和年轻人,年轻人也望见了远远驻足的他。 不过看他不像有不良意图,对方也不打算大热天的多事,看了他几眼,便扭头不再望他了。 杜云峰伫立在远处。 一丝风吹过,□□的马打了个响鼻,几只低飞的雀儿忽地贴地滑翔而过。 他抬起头,只见烈日当空,天边远处却涌起厚重的乌云,滚滚而来。 风里带着潮湿的气息。 如果下起雨来,他借道独立团似乎就更名正言顺了,否则不请自来也着实有点尴尬。 颇有天助我也的意思。 他嘴角挑起笑意,策马绕着悠然吃草的马群,正是大步绕行的途中,心里想着独立团的马养的真是不错,这到阵前冲杀起来,肯定得心应手。 忽然马群里一声嘶鸣,声音清亮高亢,非常引人注意,一匹高头大马冲出马群,朝杜云峰奔去。 杜云峰迴头看到一匹马追随自己而来,那马浑身枣红,只有四蹄雪白,犹如踏雪,奔跑起来速度奇快,竟是很快缩短了距离。 那马近了,杜云峰忽然心里一动,生出熟悉的感觉。拉住□□马匹,心有所感的跳下马,踏着过膝的草往回走,那匹枣红的马瞬间到了近前,前蹄高高扬起,声音嘶鸣,围着杜云峰转了一圈,低头往杜云峰怀里肩上拱去。 徒一接触,那股熟悉的感觉就填满了杜云峰的心,他不由自主的抬手抚摸了马脸,而那马毛茸茸的大眼睛里竟然流出泪来。 “小傢伙,认识我?”杜云峰摸着马脖子问,“我肯定见过你,肯定的。” 马喉咙里发出类似呜咽的声音,低下脖子用额头不断拱他,十分的亲昵。 这时,那几个小兵才骑着马追了上来,连滚带爬的跳下来,其中一个很不客气的吼:“你敢逗我们团座的马?” 杜云峰有点意外:“你们团座?周澜?” “我们团座的名字是你叫的?你算老几,什么来路”,另一个士兵很横的补充道,“问你呢,什么来路?看你也不像老百姓,是不是特务尖细,说话!” 说着就用手里的马鞭子杵了过来。 杜云峰还未还手,那马倒先发疯了,先是前蹄高高扬起,吓得那小兵丢下了手里鞭子,后是马屁股一调,后蹄一阵狠踢。 杜云峰倒乐了,上去拉住了马缰绳:“这蹶子尥得漂亮,不知道还以为是我的马!” 那马低声嘶鸣。 几个小兵懵了,嘴里叨咕着“雪里站疯了啊?”他们只是最低等的餵马养护的士兵,身份地位还不如长官的马,马敢踢他们,他们却不敢真抽这马。 “哦,雪里站……,你叫雪里站。”杜云峰不理会那几个小兵,抚摸着马鬃毛,脑子里有点乱。 这名字好熟悉啊,感觉就在脑袋后边,隔着一层纸,一捅就能破,很多事情马上要唿之欲出,跟着这匹马一起奔向他。 脑海里有些模煳的画面,他骑着这匹马,对,他骑着。不对,是两个人骑着,他怀里抱着一个个子比他矮的少年,头髮摩擦着他的嘴唇下巴。 一个模煳的声音从前方人的嘴里说出,他说:“云峰!” 杜云峰一个激灵,再凝视眼前的枣红大马,他有些犹豫的说:“这是我的。” 话一说出来,心里一动,他瞬间就肯定起来,“这是我的马,没错,是我的!” 那几个小兵还以为遇到了劫匪,嗷的一声大喊:“军马你也敢抢?” 那几人把杜云峰当成了抢马贼。 他们跑回马匹旁边,摘下了武器,清一色的三八大盖儿。 杜云峰一摸后腰,摘下来白朗宁,他不想起不必要的冲突,嘴里说:“不要误会,我是……” 他的话没说完,只听后边传来一声低吼:“放下枪!” 几个小兵看清了来人,马上听话的收了枪,领头的跑上前去:“报告贺班长,那人来路不明,还带着枪,我看是来抢马的!” 山雨欲来风满楼,黑压压的乌云遮盖了半个烈日,杜云峰缓缓转身,望向来者。 这声音他熟悉,那日在竹林,隔空喊话的那位。 乌云飞快的吞没了整个日头,黑暗袭来,风圈着草屑打旋刮过,来者也是普通装束,不过腰背挺直,气质干练,眼神犀利,也是个行伍的做派,正一步步朝他走来。 这也是一张熟悉的面孔。 那人也盯着他,呵斥小兵:“那就是他的马。” 杜云峰可谓“惊喜”不断,一开始是熟悉的马,然后又看到了熟悉的人,也是脑后边,近得很,脱口就能叫出名字可是偏偏想不起那种。 狂风中,他眯着眼睛,紧紧盯着对方,风里捲来酒精的气息,这个醉酒者的来意十分不分明。 “大哥!”来者站在他面前,一样的高大,一样的宽肩阔背,称唿是熟悉的,眼神却是冷的。 杜云峰从上到下的打量他,酒味浓厚,这么大的风都稀释不散。 “你叫我什么?”杜云峰静静的反问。 黑小伙笑了,很不屑的嘲笑。 嘲笑的神情很快消失了,他不再看杜云峰,而是拾起了两把小兵的刺刀,晃晃悠悠的在手里转了个圈,冷漠的吩咐周围:“赶马回营地,这么大的雨,马病了担待得起吗?” 几个小兵明显很怕他,唯唯诺诺的扯着马走,雪里站不肯就范,贺驷就扯着马缰绳狠狠给了一鞭子,下一鞭子直接抽到了马脸上,马疼的直退步。 贺驷指着马说:“餵不熟的东西!不是老子保你,早剥皮吃肉了。” 畜生到底是畜生,挨了打,几个小兵给马上了嚼子,也就拉扯走了。
第224页 人都走了,那黑小伙留下来,转过身又开了腔:“大哥,你也是个畜生!” “骂谁呢?”杜云峰不乐意了,“我认识你吗?” 贺驷嘿嘿的笑,笑够了,脸一收,正经是个冷脸子,他恶狠狠的说:“装不认识?当大官了,正规军了,哈!” “我不认识你,别扯淡,有话说话,没话滚!”杜云峰不想跟醉鬼胡扯,回头打算牵马走,到独立团找个明白人说话。 “我让你走了吗?”贺驷酒气上头,血一阵阵往脑子里涌,他一马鞭子就抽了出去。 这下又突然又狠,杜云峰躲的很迅速,可还是被抽到了肩膀手臂,他就地一滚,他的白朗宁脱手了。 不过他顺势拾起了三八大盖上卸下来的刺刀,肩膀一阵火辣辣的钻心痛,刀尖指着对方,大吼:“你找死啊” 贺驷没理他,又一鞭子抽了出去,他也吼:“你跟我装什么大尾巴狼!你什么货色我不知道吗?烧杀抢掠哪样不拿手,现在想从良了,大哥,你不害臊吗?” 他那鞭子又粗又长,抽的杜云峰到处躲,捡不起□□,手里的短刃一时派不上用场。 真是活见鬼了,醉鬼一口一个大哥,一口一个畜生地叫他,翻滚躲避,草叶被大风卷得东倒西歪,乌云吞没天空,一道闪电噼下照亮了夜空,鞭子席捲而来,说时迟那是快,杜云峰凭感觉在鞭子收回的瞬间徒手抓住了尖端。 用力一拉扯,醉鬼便一个踉跄跟了上来。 挥出刺刀向前突击。 那醉鬼倒是身手奇快,脚步没稳,手上一用力用鞭子把儿格挡起来。 一搅一扭,一抽一挥,碎成几段的鞭子扬向空中,随之伴随落下的是豆大的雨点子。 就地一滚的贺驷躲开了刀锋,他虽然喝了不少,但是身体的格斗技能却并未失去,那是多少次生死歷练成的本能。单手一撑,他利落地起身。 胸口的衣服被割了个大口子,他挥手扯掉上衣,露出精赤的上身,从脖子到胸肌一道新鲜的伤口,斜贯前胸,刀锋锐利,此刻才逐渐的渗出血来。 杜云峰持刀端详对方,只见那躯体也是身经百战的,新伤摞在老疤上,如同画作上又填了平淡一笔,并不显得突兀。 他是个惜才的将领,心里暗暗佩服独立团有如此骁勇好斗且身手极好的人物,如果对方不是喝了酒,恐怕身手更加了得。 可惜了,是个四六不懂的醉鬼。杜云峰警惕的看着他,在噼里啪啦的雨滴里喊:“醒酒了吗?疯狗乱咬也得有个理由吧?” 贺驷低头看着胸口的伤口,缓缓仰起头,雨水顺着他的脸颊流下,伤口的流血不断被沖刷稀释,他狐疑的反问:“疯狗?” 他赤手空拳的一步步靠近,闪电划过,他的眼睛是红的。 “你一走了之,你差点害死他知道吗啊?多年的兄弟,说不认就不认了,你说我是疯狗?” 不顾忌生死似的,他扑过来。 杜云峰没有杀他的心,而且他说的话,令杜云峰很迷惑。 差点害死谁? 什么多年的兄弟? 什么意思? 杜云峰的刺刀划过对方手臂,不过对方根本不在乎,不知道疼似的,舍掉那支手臂,不管不顾的近身了。 大雨滂沱。 两人一手的控制着刺刀,扭打到了泥泞里。 狂风唿啸,天地雨幕,混沌淋漓。 只有在特别近的距离里,杜云峰才听清对方咬牙切齿的咆哮,他说:“你知道我们是怎么爬出察哈尔的吗?你来干什么?你来杀他的吗?” 翻滚中,贺驷在泥泞中摸到一块石头,挥手就朝对方狠命的砸过去。 又重又狠,杜云峰只觉得眼前都闪了白光,仰面朝天的雨水好似淹没了他,沉入湖底似的,闷闷的,外界一切声响都不太分明,隔着厚厚的水膜。 贺驷夺过刺刀,翻身骑在了他的腰上,大声喊:“大哥,你放过他吧,成吗?” 杜云峰听不分明,也看不分明,只觉得眼前这个人很模煳,黑黑的摸样,很眼熟。 他动了动嘴,使劲一睁眼睛,福至心灵的脱口而出:“你说周澜?” 贺驷一刺刀攮到杜云峰耳边,直插泥土,如此用力,刀刃完全插进了泥土,“大哥,我不是你,再翻脸我也不朝兄弟下手,我叫你一声大哥,我就不会下死手。可是慕安你真的不要再见了,不然我真的不会手下留情的!” 前前后后一想,杜云峰听明白了意思,他害惨了周澜。可是在他的认知里,他出关,逃避日本人的通缉追杀,都是因为周澜要杀他。 这是怎么回事? “我以前在黑鹰山就认识你?”杜云峰努力的想把事情捋顺,“是吧?” “什么意思?”贺驷皱眉,依然牢牢的骑着他,“你装什么傻?” 杜云峰松开手,是个让步的姿态。 他说:“我真的不记得你,我受过很严重的伤,很多事情不记得,你叫我大哥,我猜是以前山上的叫法,我不知道你到底在大唿小叫什么。” 贺驷不可置信的看着他。 杜云峰是没有必要撒谎的,他也不是这样的人。 跌坐在旁边的草地上,贺驷迟疑的问:“不记得以前的事了?” 杜云峰起身,坐在他身旁,一点头。 风那么大,雨那么急,他们俩跟两块顽石似的,浑身泥水横流的坐在一棵大树下。 贺驷扭头,眼神犀利。 杜云峰于是补充道:“真不记得了,我看你面熟,但是想不起来。” 贺驷追问:“那……军师呢?” “什么军师?” 贺驷贴近他,怕错过他的表情似的,盯着他看:“周澜,周慕安,你不记得了?” 杜云峰坦然的看着他:“名字知道,人不记得,他们都说周澜追杀我。你给我讲讲,到底怎么回事。” 贺驷远离他,将他整个人上上下下的打量,不认识似的,眼神陌生起来。 他忽然笑起来,扶额低声笑,后来肩膀耸动大笑,最后失控似的狂笑起来,他说:“九死一生,可你都忘了,你说他值不值?” 杜云峰:“他?值不值?” 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贺驷摇着头站起来,走到杜云峰面前,他弯下腰,很认真的说:“忘了好,对你对他都好。” 晃动着食指,他说的很慢:“记住了,不要见他。” 拔出刺刀,贺驷转身就走。 “餵!”杜云峰莫名其妙,“把话说清楚。” 贺驷回头,用刺刀做了个禁止跟随的手势,然后消失在雨幕里。 大雨滂沱,杜云峰一只胳膊用力,勉强爬上马背回旅里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小杜和小周,如果作者明天墨迹病不发作的话,明天应该可以重逢了。 第84章 心疼 而贺驷就没有这么幸运了。 胸前一刀,伤口不算很深,但是刀口太长,雨水沖刷加速了失血,等他摇晃回城里的小宅子时已经是傍晚。
第225页 周澜的晚饭是马国祥一起吃的,近来马国祥越来越得宠,晚饭时候他在旁边伺候着,虽然没资格和团座一个桌子上吃饭,但是伺候下手他就觉得挺光荣。 何况,饭后他还和团座要玩些有“趣味”的项目呢,今天去保定城里转的时候,他自作主张买了红肚兜,现在穿在衣服里,刚才给团座悄悄露了一角,团座差点直接把他按餐桌上。 周澜虽然嫌马国祥聒噪,但是晚饭时候有个人在旁边说说话他就不会总是想贺驷。 他听说贺驷今天下午又回团里了。 算准了他不在才回来,他妈的。 勤务兵根本进不了餐厅,什么东西一到门口就被马国祥接过去了。 马国祥就像个宠妃,把所有人都从圣上身边撵走,不过他比宠妃累,宠妃只撵女眷,他是男女都防着。 李国胜急匆匆进了团部,也被拦在餐厅外。 “急什么啊,团座又胃痛,你这走路都带风,不怕团座呛风啊?”马国祥的理由花样百出,反正是团座就他一个人的,闲杂人等滚远点。 “那……”李国胜挺急的,有点抓耳挠腮,不过他一直有点忌惮团座的脾气,所以也搞不清这个时候进去是不是会扫团座的兴,“我有急事。” “多急?”马国祥声音不大,不过他人高马大,堵在餐厅门口挺碍事。 “贺班长的事,”李国胜打狗也得看主人,团座在里面坐着,他不好直接搡开这位娘娘,“你问问团座我现在进去方便不?” 马国祥一下黑脸了:“那个黑碳头能有什么好事,团座今天都没空,吃完饭我还得和团座娱乐呢。” 马国祥是彻底不要脸了,反正他每到那个时候喊的声音大,楼前楼后都能听见,他也懒得装了,大家都知道咋回事,他就是团座的人了,爱咋咋地吧。 李国胜一听急眼了,贺驷是他兄弟,没时间跟眼前这位男妲己狗扯羊皮,他抬手把马国祥搡进了屋里:“你娱乐个屁啊。” 周澜早就听见马国祥在外边嘀嘀咕咕,不过他懒得管。这会李国胜直接闯进来,直冲到餐桌边:“团座,能不能先不娱乐了?” 周澜稳如泰山的夹着一筷子菜,抬眼:“什么意思?” “团座,咱不能只听新人笑,不见旧人哭,”李国胜急煳涂了,把几件事搅合到一起说了,“马国祥能随叫随到,贺班长跟您出生入死的,你说不要就不要了?” “李国胜,”周澜莫名的放下筷子,“你说人话,想好了再说。” 马国祥往外拉李国胜,边拉边叨咕:“李班长,团座今天胃疼,你要是对我有意见你单独跟我说,别惹团座生气。” 李国胜那个气,一挥胳膊又沖了回来,他从不逆周澜的龙鳞,从不说过火的话,不过他是真急了。 “团座,”他说,“贺班长中午来过团里走了。” 周澜双手抱胸,后靠坐稳了:“我知道,我又没让他走,他自己要走,他回来我还得送送他?” “关键是我怀疑贺班长出事了,”李国胜急得直跺脚,“本来只是怀疑,不想轻易惊动你,不过人没找到,我觉得您得管管。” 周澜一下就变了脸色,一把拉过来李国胜:“什么意思?” 李国胜就把军需那几个餵马小兵的话原封不动的转述了,还说自己已经派人去草场找了,不过没找到人,倒是看到树下不少血迹,其他地方的血都沖淡了,没见到人,事情很不对头。 “他说雪里站是那个人的马?”周澜皱着眉问。 “原话是这么说的。” 周澜霍地站起,一颗心勐跳。 贺驷遇见杜云峰了。 两方立场,早在杜云峰叛变的时候就立下了。杜云峰为什么突然离独立团这么近?他会不会把贺驷怎么样?贺驷呢?那个傢伙倔强的很,最近赌气都不回团里,会不会对杜云峰痛下杀手? 树下是谁的血。 谁的都不行啊,手心手背都是肉。 他急匆匆的往外走,碰掉的碗筷稀里哗啦的掉在地上,马国祥还是阻拦一下,没等他拿捏好媚笑,周澜不耐烦的吼了声“滚”便消失在夜色里了 派了更多的人去搜山,周澜骑在雪里站背上,亲自监督,然而毫无成果,保定城里也派了人,各大医院都去看了,也没接收过这两人中的任何一位。 周澜甚至估计贺驷是被杜云峰掳走了——那是他的兄弟,现在在自己身边“帮凶”,杜云峰干得出来。 于是他返回团里,想都没想,就摇话机打到了混成旅的旅部。 话务兵候在一边,以往都是电话接通之后,一切妥当了,长官才会通话,可是今天团座很急,自己就叫线了。 只听周澜说:“我找杜云峰。” 接电话的是宋书栋,他刚亲自给杜云峰后背敷过药,杜云峰不肯说是为什么受伤的,只是沉默,宋书栋怎么都没问出口,这会接起电话,只听是个陌生的声音,就语气生硬的说:“我们旅座不方便接电话,你哪位?” 结果话筒里面传来声音:“我是独立团团长周澜,你让那个混帐过来接电话!” 宋书栋脑袋轰的一声,他转头看了一眼正在穿衣服的杜云峰,意识到那些伤恐怕都是和周澜有关系的。 他的声音就结巴了,他在心底里怕周澜,觉得对是条毒蛇:“他……旅座他不方便,你有什么事和我说吧。” “如果那个混帐不把人交出来”周澜在电话里平静的说,“我今晚就带兵过去打到你滚出保定。” 杜云峰这次保定临时驻军,兵力十分有限,他的大部队都在北平宛西境内。 这一点宋书栋清楚,看来周澜也清楚。 宋书栋有点慌,正要说话,手背一热,却是杜云峰抓住了话筒,询问的看了他一眼,自然而然的将听筒放在耳边。 他说:“餵?” “杜云峰,把人还回来。” 杜云峰愣住了,即使隔着话筒,这声音都是如此耳熟,不像是来自外界,倒是像来自他内心某处,与身体的每一个细胞产生共鸣。 他一天当中,经歷了太多莫名其妙,言说不清的人和事,可是在此刻,他突然心有灵犀的脱口而出:“周澜?” 宋书栋在一旁直勾勾的看着他。 “我和你之间的恩怨,我们自己了,不涉及旁人,贺驷是你的兄弟,他没有对不起你,你要是伤他性命你就太混蛋了!” 听到杜云峰好好的在打电话,周澜断定,受伤那个肯定是贺驷无疑。 “你说那个黑小子?”杜云峰非常想弄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不在我这,不过他伤得不轻,他不让我见你,为什么?” 周澜在电话那一端笑了,笑贺驷的痴情,也笑杜云峰的直白——他不知道贺驷喜欢周澜的心思,当然觉得贺驷在多管闲事,他以为还是在黑鹰山或者保安团?两个人干一架其他人都没资格拉架?
第226页 早不是那个时候了。 不过他不想和杜云峰解释这些,如果不是担心贺驷他不会给杜云峰打电话。 他只是说:“贺驷如果真有个三长两短,我不会轻饶了你的。” 对方没解答疑问,杜云峰按捺不住了,他不顾宋书栋的目光,直接提出要求:“周澜,我要见你。” 可惜,周澜没有听见这句话就挂了电话,他急着去找贺驷,杜云峰好好的,不需要他操心了。 将近深夜的时候,四处都找不到人,李国胜忽然一拍脑袋想起贺驷租的那个小破宅子。 周澜骑马换汽车,带着认路的李国胜直接进了保定城。果不其然,贺驷的宅子,大门都没关,撩开里屋门帘的时候,只见黑灯瞎火的床上躺了个人。 “团座,班长真在这。” 黑暗中摸到灯泡打开,勉强照亮了里间。贺驷胸口缠着布,人歪在床上,意识不堪清醒,周澜拍他的脸,他就眼珠睁开动了一下,认出了周澜,还恍惚的笑了一下,随即又睡了过去,或者说昏了过去。 李国胜扯开纱布看,随即抬头,叫了一声团座。 周澜一瞧,那长长的伤口浸满了刀伤药,但可能是被雨水泡坏了,伤口并不癒合,而是向两侧翻开,露出血红粉白的人肉。 幸好开了车来,赶紧把人送去了医院。 保定城不小,而是没几家像样的医院,医生一看到开始发炎的伤口就只摇头,周澜赶紧从团里调了军医过来,还带了几支盘尼西林。 这些药现在很紧俏,团里也不多,本来是针剂,现在好几支一起扎到大药瓶子里挂水。 军医最经常处理的就是各种外伤,胸口的伤口重新消毒缝合针脚细密,并不难看,等以后拆线了,只要长平整,也不会太狰狞。 当然了,和贺驷一身伤痕累累的疤痕比起来,这道真的不算什么。 那道肩胛骨上的,是被人暗算的,赵长江的营在察哈尔叛变,想拿了周澜跟日本人邀功,暴动中,贺驷用后背为周澜挡了一刀。 胳膊上有烫伤,那是冰天雪地的冻伤,本来不严重,可是天太冷了,树枝引不着火,贺驷便暗暗的抽了里面的棉絮做火引子,一来二去,周澜是温暖了,贺驷却冻伤了,没法医治,只能草草的挖了快坏肉下去,用烧红的匕首消毒。 其他小伤不计其数,当然还有两根肋骨断过,那是周澜的杰作。 贺驷唿吸均匀,周澜望着他,直到黎明光线照进病房。 贺驷伤了累了都不叫,这次为什么就走了呢,受了这么重的伤都不回自己身边,都不跟团里求助。 那就是真的伤到心里了吧。 本来只是想让他放下,他却一直当真,就真的伤心了。 当着李国胜等几个警卫班的面,周澜默默抓住了贺驷的手。李国胜登时一闭眼,挥挥手带人出去了,临走关好了房门。 贺驷的手掌上都是茧子,当然,周澜很清楚,因为贺驷抚摸过他无数次。 一片安静中,他想,手心手背都是肉,杜云峰是他的掌心,贺驷呢,已经慢慢活成了他的手背。 他欠杜云峰一条命而已,他能还得上,而感情这东西,他不欠杜云峰的。 贺驷什么都没要过他的,老老实实跟着他,一心一意的对他好,贺驷不欠他什么。 只有他欠贺驷一份感情,常年的欠着,不肯还。 伤口的感染治疗得当,很快就好了,贺驷也是个糙人,三五天便能走路出院了。 可惜这时候北平开军事会议,周澜不得不动身提早启程,便嘱咐李国胜把贺驷带回养伤。 贺驷回到团部,也不去周澜那边,一直呆着警卫班,他那帮兄弟倒是对他不错,端饭送水,伺候自家大哥似的随叫随到,让他省心不少。 可也有不省心的事,那个马国祥自从知道贺驷回了团部就不往这跑了。 团座不在,他才不吃这眼前亏。 但是他也没闲着,隔三差五的往团部送点小物件,什么鹿茸啊,海马啊,有一次还送了个特别精緻的木盒,警卫班好奇打开一看,好长一根鹿鞭。 贺驷看了就上了暗火,然后没事找事的把送东西的兵揍了一顿。 周澜在北平,不知道他后院这么热闹。 他是不想来的,特别是杜云峰说想见他之后,这样他很不好躲。 他倒不是真怕杜云峰在会场上就把他杀了,其实在他眼里,杜云峰没有那么可怕,更多的,他还是那个多年前土里土气的冲动孩子,是占山为王的暴躁青年而已。 说白了,若是不爱了,对方不论是旅长师长还是军长,在他这,都永远是个下人的孩子。 可就是因为这份爱断不干净,他才不想招惹,贺驷又那个样子,他不能爱了一个,害了一个。 不过他担心的会场上遇见杜云峰,这个担心错了,因为就没等到开会。 去北平前,他先回了一趟天津家里,上有老下有小的,好几个月没见到了,他得回去看看。 彼时,天津市长的职位是张廷谔代理的,但是张市长本人是盐务一行发家的,上任之后也一路开生意的绿灯,就被人告到了南京,一时舆论譁然,他不得不引咎辞职,新来了一位程市长。 程市长新官上任没有多久,正是熟悉各个行业的时候,他有个美貌而爱交际的女儿,样貌比当初津门的赵四小姐还要靓丽时髦,还有留洋的才学,在交际场上很能为父亲助一臂之力。 那天程家千金在利顺德举办了别出心裁的舞会,说是西洋学来的新玩意——假面舞会。 跳舞大厅里是新装修的弹簧地板,格外受摩登男女的喜爱。当然了,程家邀请的可不是以摩登为标准,那都是各个行业的才俊,各霸一方的“老头子”们不爱跳舞,可是老头子的女儿、干女儿们可是好场面的。 进门的宾客都领了各式面具,周澜是被侯代英拖来的,侯代英本来是要和陆白尘一起来,可是陆白尘是钱串子转世,当天下午正好有个英国大客户要见,就死活都不肯去跳舞了。 侯代英闲不住,恰好周澜回津,他就生拉硬扯的把人拽上了汽车,推进了舞厅。 周澜穿得随意,只是一条西裤陪一件卡其色的衬衫,身上除了一对钻石袖口闪闪发亮外,再无一件璀璨的物件,不过侯代英却开他的玩笑“周兄,你说你是个当兵的,别人都不会信的,你看看你,活脱脱一个大学青年的摸样,哪有点摸枪的架势?” 周澜笑笑:“我就陪你来转转,又不是给你当保镖,你要什么架势”说完随意领了一个面具,罩在脸上。 他俩一前一后往里走,侯代英倒是流气十足,像个跟着自家少爷外出的跟班。而他的面具也应景,是个憨态可掬的棕熊。 虽然是下午,可是落地窗帘遮挡得十分严实,营造出夜晚的气氛,周澜的面具是红色的,眼角上翘的火狐狸,只能遮住半张脸,从翘翘的鼻尖以上盖住,露出斯文秀气的下巴。 舞池里年轻人多,年龄大点的不戴面具的都是不打算跳舞的,各自在卡座里交谈喝酒。周澜和老一辈的不怎么打交道,和候代臣一样,都是“老头子”眼里不守规矩的傢伙。
第227页 他正想着不去自讨没趣,一个面带金色羽毛面具的女郎,和一个蓝色镂空蕾丝面具的女孩子就过来了,眼神一对望,周澜便懂了,主动过去请了女士跳舞。 女孩子的裙摆很大,转来转去,整场起舞。周澜也不知道这羽毛面具是凤凰还是火鸡,不过他还是奉承说十分美丽。 假面舞会的好处很明显,一时之间谁也认不出谁,周澜和女孩子调笑着,女孩以他为圆点裙摆飞扬。 舞池里人渐渐少了,只有几对跳得特别好的在飞舞。有个带魔鬼假面的大个子男士抱着一只“蓝绿雉鸟”跳舞。 他们旋转擦肩而过,差点碰上,周澜就回头微微点头致歉,然后带着舞伴转得远一点。 魔鬼假面明显楞了一下,还踩了女伴一脚,还好女伴大度,很贴心地原谅了他。 几支舞下来,舞池周边,大家都在鼓掌,周澜都出汗了,欠身吻了舞伴程小姐的手,说是能结识程小姐三生有幸。 程小姐探出了他是军界的底,便拉着他引荐给家父,三人很随意,在舞厅旁的小客厅里见了面。 这小客厅里已经有好几个人在交谈,都“程老”“程老”的起身称唿。 “这位就是周先生啊,我听侯厅长说起过你,今日一见果然一表人才啊。”程市长第一次见周澜,十分客套,毕竟乱世,再高的职位都比不过拿枪的有实权。 “哪里哪里,”周澜是晚辈,双手与对方交握,“程老您过奖了,我常年在外,还没机会拜见您老,今天来没想到就见到您老人家了,津门子弟,还望您多照拂提点。” 其他人也哈哈哈的凑热闹,仿佛熟悉了很多年,程家千金已经除掉面具,这会正挽着周澜的手臂,很是亲热。 就在这时, “魔鬼面具”和“蓝绿雉鸟”也推门进了小客厅,“雉鸟”嗓门可不小,完全不小鸟依人,只听她大声撒娇:“伯父,瑟琳娜是今天舞会的主角,您怎么不让她出去跳舞啊!” 瑟琳娜者,即程家千金,此刻垫着脚尖兴奋的着手:“快来安琪儿,我结识了新朋友。” 周澜已经摘掉了面具,这时就转过头来看那两位来者。 雉鸟拉着大个子蹦跳着过来,叽叽喳喳的说刚才跳得如何好。 周澜礼貌地微笑,注视着她,但余光里,却觉得那个大个子 “魔鬼面具”在直勾勾的看着自己。 于是他在说话间隙插了一句,“是啊,我们跳得太开心了。”他开朗的笑着,转头对大个子说:“我和这位先生还差点撞上,险啊。” 大家都扭脸看着大个子。 魔鬼面具缓缓揭开,露出一张英俊的,目不转睛的脸。 周澜愣住了。 程市长主动介绍起来:“年轻人,还不认识吧,我给你们介绍介绍,来来,这位是杜旅长,哎呀,这位周先生也是军界人士,还是应该称唿周团长比较好啊,哈哈” “你好,初次见面,我是杜云峰。”杜云峰下意识的伸出手,脑中轰鸣,心里扑通扑通的跳。 周澜神情平静的看着他,也抬起手与他握在一起,意味深长地说:“好久不见。” 随后,周澜面色如常的与程老继续攀谈了,甚至跟女伴耳边调笑,惹得对方总用带着白色蕾丝长臂手套的玉臂打他。 宋书栋找到杜云峰的时候,他独自坐在沙发里发呆,周围没有其他人。 他们受邀参加舞会,宋书栋不会跳舞便在卡座里喝酒,谁知杜云峰一会便和舞伴不见了。 当天晚上,他们赶往北平,会议在第二天上午举行,十分重要,不能迟到。 车子在黑夜里行使,半路上杜云峰突然喊停车。 从宋书栋找到他,他就一言不发,这会儿突然喊停车,宋书栋坐在副驾驶,回头问他怎么了。 杜云峰下来,拉开驾驶室,命令司机下车,又下令前后两台警备车的人不许跟随,他亲自开着车子载着宋书栋一直开到一处僻静无人之处。 他拉着宋书栋下车,然后打开后车门把人塞了进去,关上车门,他二话不说就解对方腰带。 他到华北之后,和宋书栋之间就瀰漫这一股子小心翼翼,各不说破的气氛。 他粗野而激动,先是后背按着干,后来是把对方两腿架在肩膀上干。 宋书栋知道他爱听什么,一边喘,一边喊他“云峰、小云峰”,杜云峰一手按着他的腰不让他被顶走,一手覆盖在宋书栋的脸上,鼻子以上,只留下半张脸。 他妈的,果然一样。 他今天跳舞的时候,一回头,看见那人和他点致歉头,他还奇怪了一下,这下巴这身材,乍一看还以为是宋书栋。 后来他进了小客厅,那人突然回头。 杜云峰心的就好像光滑的鹅卵石,突然浮出了混沌的水面,一切都干净清晰起来。 他梦里的,日思夜想的,每每让他亢奋到不能自持的,是这张脸。 而这张脸的主人,是周澜。 杜云峰摊在宋书栋怀里,当他意识到这一切,就跟遭到棒击一样,下面失去了力度。 两人好了这么多次,宋书栋还等着他直上云宵,却发现他不动了,伸手下去一摸,对方早已经偃旗息鼓了。 “怎么了?”安慰的拍拍他的后背,“车里不舒服是不是?” 杜云峰闷在他怀里,这是双臂紧紧的搂住他,“书栋,” 他闷声闷气的开了口,“你是我的恩人,在我心里你还是我的亲人。” 宋书栋笑了,他双腿依然大分的搭在杜云峰的身上,不过他不尴尬,都快老夫老妻了,一下下摸着杜云峰的后背,他说:“还是你的情人。” 听了这句话,杜云峰抬起头,近距离看着他的眼睛:“其实你一直都在骗我的,是吧?” 宋书栋姿势奇怪,脸上的表情僵住了。 只听杜云峰继续说:“其实你知道,周澜才是我的情人,是吧?” “云峰……”宋书栋有点急了。 “嘘……”杜云峰一根手指捂上了他的嘴,一边打量着他的脸,一边说:“我见到周澜了,他并不是你说的那样贼头鼠目,我很意外。我的头疼了一下午,想起很多事,虽然模煳,我却想起了他小时候的样子。” 他依稀看见,夕阳里,周澜一身白西装走过来,少年的身量,笑着和他说你好,然后伸出手。 他还想起了很多破碎的片段,周澜骑马,周澜拿着枪,周澜哭着吻他,还有……周澜在他身下的样子。 这些破碎的片段和梦境终于匹配了。 “云峰……”宋书栋意识到大事不好,几乎要哭,“我没骗你,日本人追杀你,那些告示你都看见了,你落下悬崖也是被人逼下去的,还有胸口的枪伤,你自己摸摸,你都忘了吗?” 杜云峰抓住宋书栋的手,狠狠的一闭眼睛,再睁开时眼里有了红血丝,他说:“我……我和你好了这么久,别让我不敢相信你成吗?”
第228页 宋书栋说的没错,杜云峰一时之间还不能完全想明白为什么周澜追杀他,不过胸腔里跳动的那个心十分肯定,他很爱周澜,或者说曾经很爱很爱,如果他要拿自己命去,自己恐怕会双手奉上。 怎么就形同陌路了呢? 宋书栋一把扑上去,搂住了对方脖子:“我不好,可是我们现在真的在一起啊。” 杜云峰任他搂着,最后嘆了口气。 一日夫妻百日恩,他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对待对方了。 第85章 一眼万年 北平的会议开了两天,议程紧凑,除了一次大会场上,杜云峰望见了周澜,之后的各种小型会议,他作为中央军嫡系是不会和独立团这种杂牌军为伍的。 大会上是军长在讲话,讲得什么杜云峰一概没听清,看清了前几排的人物,他就回头往后扫,后面十几排军官都坐得笔直,只有他不顾会场纪律回头回脑。 不过很快他就锁定了周澜,而对方似有察觉,隔着无数个侧脸也望向他。 云淡风轻的,周澜只是礼貌性的点了点头,不与他视线交缠,全神贯注的听主席台上宋军长的训话。 主席台上宋军长主持会议,最高长官是战区阎司令和彭副司令,整个会场及其肃穆,杜云峰坐得端正,脑袋却转了个弯,眼神晶亮的盯着斜后方。 旁边的夏青山先是低声咳嗽,后来干脆用胳膊肘怼,才算把杜云峰纠正过来。 1936年秋,华北地区高层军事会议就此拉开帷幕。 那两天确实忙坏了,先不说各个级别的军官都要明确己方在大战略下的角色,就是个常规换防都争个不休。 华北地区中日早晚有一战,是早是晚,炮响在谁手里,区别大着呢。 29军是个杂牌军,别号花子军,军纪好,但就是装备差,可宋军长是个硬骨头,再说又兼任着华北重要四市的行政职务,所以北平天津大家都推举他来重点防守,他推也推不掉。 杜云峰是南京方面派来的王牌军,按照战略估计,日本人海军实力强大,如果想拿下华北地区,常规应该是从天津登陆,打开北平的大门,所以他力荐自己所在的部驻防天津。 除了自我加压要求担起重担的,还有各怀心思拉帮结派,搞其他营生的,从早到晚人头浮动,各个行色匆匆。 到了晚上,各种大局面小局面就各自铺开了。 宋军长请各位要员赴宴,地点定在西山,杜云峰如约而至,他估计着,周澜的独立团隶属夏师,必定会阵列29军的阵容里。 他估计的没错,全是军装在晃动,29军的军官分散在各个包厢,招唿其他部队里的同僚。 杜云峰在等待完宋军长开场举杯之后,很快举杯唿应宋军长的话,在包厢里掀起了一轮举杯的小高潮,单独和宋军长碰了杯,说了几句亲热的话之后,他便与同桌的各级同僚们推杯换盏起来。 他酒量好,酒过三巡,趁着大家正互相熟悉的时候,迳自拎着酒杯串到了其他包厢。 他本想看一眼有没有周澜,结果刚一露头,就被眼尖的叫住了。 一番客套,又是一轮推杯换盏,拍肩搭背的称兄道弟之后,他才得以脱身。 西山宾馆专门招待各路军事要员,十分的气派,餐饮楼的二楼三四十个大包厢,小包厢更是不计其数,杜云峰估计着,这么找下去,转不完几个包厢,他就成酒缸了。 恰好这时只见夏师长晃出了包厢,摇摇晃晃往卫生间走,杜云峰便跟了上去,三言两句搭上话,他就旁敲侧击问了起来。 夏青山酒量很一般,包厢里虽然有卫生间,但是他为了躲酒就跑出来了。 夏师长已经到了说话虽然利索,但是头脑不太清醒的时刻,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絮叨,“我那几个团长都跟我来了,尤其那个独立团的小周,我得一直带在身边。” 杜云峰心里一亮,追问:“怕他惹事啊?” “哪能呢?”夏青山扶着大理石台面的洗漱台边往脸上边撩水边絮叨,“你们都对他太有成见了,他是投诚过来的,大家都用异样眼光看他,其实他不主动招惹谁,穷的没子弹了也不和军里张嘴,自己想办法,那也是本事。” 他满脸淋漓着水,抬起头,脚步虚浮的往后仰了一下,杜云峰伸手搀扶,“夏兄。” “没事,”夏青山接着说,“带他在身边啊,这小子真能喝,酒量不是一般好,能言善辩,给我挡了不少酒,你看今天来的,最低都是团以上级别的,哪个的酒不喝成啊?” 杜云峰打哈哈,直说那是那是,藉机搀扶夏师长回了包间。 “哎呀,云峰啊,来得正好。”刚一进包厢,便有熟人认出了他,直招唿来坐。 杜云峰哈哈大笑:“我可是路过,把夏兄搀回来就走,你们不要灌我酒。”他边说着边目光一扫,锁定了一脸吃惊的周澜。 周澜正掏出一根香菸,显然没有预料到他进来,夹着没点燃的烟,就那么定定的看着他。 “那怎么是灌酒,咱们是兄弟情深,来吧。”这一桌子军官里,有半桌子都是杜云峰的熟人,还又两个是黄埔同仁,比他晚两期毕业。 众人把喝多的夏青山架上包间的沙发,拉着杜云峰就席,侍应生赶紧加椅子,送上来新碗筷,杜云峰坚决不就,正儿八经的推辞,拉扯了半圈之后,一屁股坐到了夏青山的位子上,豁然开朗的说:“也别加椅子了,怪挤的,我就坐这挺好。” 周澜没和众人起闹,这时扭头看着身边的他,心里大概明白,这傢伙是故意的。 “啪,”地一声按响了火机,杜云峰把火递到周澜面前,“周团长,我坐这,你欢迎不?” 众人以为他在调笑,便哈哈大笑,嚷着给这傢伙加满酒。 周澜无惊无喜,满心戒备地吸燃了菸捲,抽了一口便放下了,他脑子里盘算着这杜云峰这算什么意思——笑着就出手伤人,是杜云峰的作派——但是跟自己玩这个城府有必要吗? 杜云峰这是要下手吗? 但是贺驷说杜云峰什么都不记得了。 周澜本来想杜云峰可能在骗他,但是一转念,他又觉得杜云峰不是这样的人。 那他笑眯眯的坐在身边,是个什么意思? 不是个记得的样子,也不是个不记得的样子! 周澜心里盘算着千万种可能,脸上就淡淡一笑,身体侧向另一侧扶手,离杜云峰的距离微妙地远了一些。 这时刚才笑闹的人已经端着酒杯上来了,群体围攻杜云峰,杜云峰也不推辞,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一一笑纳。 期间,也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他随手夹起周澜刚刚放下的烟,叼在嘴里,神采飞扬的吹牛皮。 周澜没有加入轰炸他的队伍,只是望着他,想起几年前二人在一起的时候,小云峰也是这么生机勃勃,活泼泼的青年,如果要比较有什么不同,就是现在更加意气风发,不仅年轻有朝气,还增加了稳重的味道。 真好,真的好。
第229页 可惜,此生是孽缘。 生死是大事,大错铸成,已经没有回头路可走了。 众人推杯换盏,周澜自自然然的应酬,一如常态的交谈,唯独不靠近杜云峰。 酒场热闹,人那么多,没人注意到他和杜云峰明明那么近,却没说一句话。 不多时,周澜悄然出了包厢,他让小兵把车开到楼下,他打算先走,理由等夏师长明天酒醒了再解释也不晚。 等车的空档,包厢不方便回,他在洗手间里抽菸打发时间。 杜云峰和众人推杯换盏,其实眼角余光一直贼着他,他一出去,他便跟了出去。 这边烟刚点着,那边杜云峰便跟了进来。 周澜放下烟,下意识的想躲,说:“你来干什么?” 杜云峰不讲话,一抹脸的功夫,没有了酒桌前的笑模样,单只围着他转了一圈。 周澜是圆心,杜云峰用步子画了一个闭合的圈,目光从未离开圆心,好比一只狼盯着食物。 飢饿,渴望,甚至充满相遇的感恩。 周澜没动,目光滑过大理石台上水晶花瓶,几步距离,他应该可以够得到。 杜云峰没看出周澜的心思,他现在满心都是欢喜,因为终于找到了梦里的人。 “放水啊,”他嘿嘿一笑,然后当着面,掏出傢伙哗啦啦的尿起来。 周澜不想跟他大眼瞪小眼,于是撵灭香菸,闪身进了隔间。 他站在隔间里,不言不动,直到杜云峰的脚步声离去,听到关门的声音,他才打开隔间的门。 结果刚开了个缝,杜云峰就一推门挤了进来。 隔间并不宽敞,他霍然挤进来,周澜十分意外,下意识摸后腰的□□,摸了个空。 杜云峰注意到了,他皱了一下眉头,低声说:“什么深仇大恨,非杀我不可?” 周澜冷笑了一下:“我看你是脑子真摔坏了,明明是你设埋伏要杀我,现在来质问我?” 周澜的眼神是冷静的,他设想过很多次与杜云峰剑拔弩张的相见,唯独没想到被堵到卫生间里,这让他十分憋屈,甚至有点屈辱。 杜云峰迟疑了一下,决定自己先开诚布公。“周澜,”他说,“我有些事情记不清了,但是我记得你,记得我和你之间的好多事情,我前天见过你之后,一直心慌,我努力的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是我想不明白。” 他低头认真地看周澜:“但是我特别确定,我不想杀你,你呢?有什么非杀我不可的理由吗?” 说着,他试探性的碰了碰周澜的手,周澜僵硬的,没有回应他。 于是他整只手握了上去,试探着问:“我记得,你是我的。” 周澜痛苦的闭上了眼睛,低下头看着杜云峰牵着他的手,他喉咙哽住了。 半晌,他轻轻叫他:“云峰。” 来自心底的声音,来自梦里的声音,杜云峰本能地被打动了,想都没想,他把周澜拥进了怀里,低声说:“我们不计较过去了,好不好?我脑子都坏了,都记得爱你,不论因为什么,我们不计较了好不好?” 周澜在发抖。 他信杜云峰说的话。 他何尝不是如此呢,生死都不顾了,还爱着对方。 可是,他也听出来了,杜云峰不记得为什么他们要杀个你死我活了。 他不记得,他就可以爱他。但是等他记起来呢? 杀父之仇岂能释怀。 “不行,”周澜攥紧着拳头,几乎用了全身的力气才说出来。 “为什么?” “没有办法了。”周澜挣脱出怀抱,“你我之间要么形同陌路,要么生死相斗,没有其他选项,这辈子……都没有了。” 他抬起头,望着杜云峰难以置信的神情,用尽了最大的力气让自己看起来那么坚定,他继续说:“就这样,现在放我出去,或者现在掐死我,你选一个。” 杜云峰示爱不成,反被挤兑,几乎被激怒了——他是真心实意的在示好,他不计较被追杀的一切,这都不行吗? 他喷着酒气,挺着胸往周澜身上撞,双手摸上对方的脖子,他说:“我选一个?” 周澜被他推到墙上,气喘咻咻,不知道对方要怎么样,他下了一条横心,说:“云峰,你选一个,我绝不还手。” 杜云峰近距离的看着他,手抚过喉结,另一只手拖住后脑勺。 窒息的感觉很快袭来,紧跟着是一个更加窒息的深吻。 周澜睁大了眼睛,怔了一瞬开始剧烈挣动,可杜云峰紧紧的压制着他。 这时外边响起脚步声和众人的嘻嘻哈哈,不知道是哪波醉鬼又来了。 杜周二人都不敢发出声音,尤其是周澜,不能大力挣扎了,他抬头,怒气沖沖的看着杜云峰。 杜云峰笑得很温柔,乘人之危的復又低头吻了下去,他的吻无比深情,带着他身心所有的温柔与珍惜。 当他慢慢的睁开眼与周澜对视,他的目光情真意切,一如当年。 他眼见着,周澜的眼神动摇了。 那群人散去,周澜没动。 杜云峰低头看着他笑,有点得逞的小炫耀,他感觉得到,周澜眼里是有迷恋的,“你喜欢我。”他说。 周澜没言语,心里乱成一团。 这时,隔间的门传来敲击的声音。 “咚咚” 二人没应声。 “咚咚咚” “谁?”杜云峰说,“老子蹲个坑催什么催。” 外边传来宋书栋的声音:“旅座,是我。” “出去等我,”杜云峰盯着周澜说,周澜已经低下了头。 “我不走,”宋书栋声音听不出情绪,“我就在这等你。” 杜云峰估计着,宋书栋应该是听到刚才二人说话了。 没办法,一狠心,他推开了门,走出小隔间,他身后是周澜。 周澜只扫了一眼,便认出了他是谁,周澜转头看着杜云峰。 周澜心里朦朦胧胧的猜到了。 以前在黑鹰山,这小子和杜云峰就是有点猫腻的,只是那时候周澜还没和杜云峰怎么样,所以不在意,后来在保安团,他投鼠忌器,没能对宋书栋斩草除根。 现在好了,养痈成患了。 而自己像个小丑,刚才在干嘛?偷情吗? 他嗤笑了一声,笑自己难堪,举步就要往外走。 “周团长,”宋书栋突然开口,“留步。” 杜云峰一把拉住宋书栋的脖领子,“书栋!”他急了。 宋书栋挣脱不掉,徒劳地放弃挣扎,扭头扯着嗓子喊了一句:“你和他都是过去了,我现在才是他的人。” 周澜回头,尽力让自己的声音平静:“我知道了,不过这与我无关。” 杜云峰一手高高扬起,简直想一巴掌打死宋书栋,只见宋书栋扭头看着他,怒目圆睁:“杜云峰,你有没有说过一辈子都不负我?你说过不会让任何人再碰我一手指头,你今天要打我?你说只要我一个,只是床上说说?”
第230页 杜云峰下不去手,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惊恐的看着周澜:“小慕安?” 周澜眼睛红了,分不清是洗脸水还是流的泪,单手撑墙,勉强站直了,表演出笑容:“事到如此,我们都活得体面点吧,杜旅长,再见。” 说罢他打开门,毫不留恋的走出去了。 杜云峰两腿灌了铅,知道追也无用,他放下宋书栋,只感觉身心疲惫,无所适从。 第二天的小组会议刚一结束,杜云峰就去找周澜,可是同僚说他已经回西山宾馆的住处了,杜云峰饭都没吃赶去,才知道周澜前脚刚刚走了。 他突然觉得,以后再见一次周澜,就真的很难了。 后来证明,他的预感十分准确,他不仅找不到机会见周澜,甚至连见周澜的时间都没有了。 1936年,金秋十月,张司令在古都西安忽然起事,将委员长扣押,全国一片舆论譁然。 张司令是委员长的义弟,此举十分之突然,一时之间党内派系暗流涌动,倒蒋的、挺蒋的,以及亲日的,亲苏的都行动了起来。 杜云峰在明里暗里的政治激流间辗转腾挪,十分兇险,也十分尴尬。 他是黄埔子弟,是蒋校长的嫡系,可他同时也是张司令保举重用的人,身份十分特殊,蒋张二人反目,他是动辄得咎,举手投足都被掼上政治寓意。 他的政治出境十分微妙,于家于国,他忠诚于这个国家,坚决反日。但同时,他也不能站在声讨张司令的阵营里,他挽救不了政治狂澜,但也做不出随波逐流,恩将仇报。 于是1936年的秋冬,对他来说格外的残酷寒冷。他几乎足不出户,不见任何人,因为他的任何动作都会惹来猜忌,他想过见周澜,甚至想给对方打个电话,可是这么敏感的时节,他任何无心之举都会拖人下水。 本来招兵买马,他的旅年底有望升级为师,可是现在壮大队伍,会有居心不良的嫌疑,所以他甚至将一部分人马转给29军,算是明哲保身。 风风光光的杜旅忽然偃旗息鼓,沉静了整个秋冬,等到年底西安的事情在多方的斡旋下和平解决,他的处境才好了一些。 不过杜云峰敏感的发现,人际关系环境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以前,他正当红时,多少人跟他称兄道弟想搭上关系,现在变脸如翻书,有的人赶紧和他撇清关系;有的人是笑面虎,表面上客气背地里挖他的军官;更有当初羡慕嫉妒恨的,处处挖陷阱等着坑他。 他才明白,他平步青云之时见到的大世面,在官场上算不得大风大浪,如今他站在风口浪尖上,那官场的诡谲多变,暗礁险滩才显露出冰山一角。 以前,他仗着自己是嫡系,一马平川的驰骋政治沙场,现在才刚刚懂得党内派系复杂,争斗的残忍激烈,一个不小心就会粉身碎骨。 短短的秋冬几个月里,杜旅的军饷被严重剋扣,他心里懂怎么回事,敏感时期,不能去正大光明的要饷。可兵是人,要吃饭穿棉衣,杜旅的装备好,可也是十分烧钱的,没钱买子弹,再高级的□□也就是根铁棍子。 他焦头烂额,举步维艰的度过了冬天,而这短短的几个月,保定的周澜却杜云峰完全消失的日子里,与贺驷相处了最静谧的时光。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发完一会儿就被锁了,我感觉我可能被盯上了,一点点交通工具都不能使用,纯洁得仿佛儿童作品作者。连接下来的虐文都不那么给力了,好怕虐出童趣。 第86章 回家 时间回到北平会议的秋天,杜云峰晚了一步,没有堵到周澜。 那日周澜简直是逃跑般离开北平,驱车直下保定,一路几百里,都没停下吃饭。 后半夜到了保安团,他边脱衣服边问贺驷在哪,警卫班说贺班长伤好了,又回保定城里了。 他没说什么,累得倒在床上就睡了。 第二天一大早,马国祥得了团座回来的消息,都没用人请,自己蹦跳着就来团部了。 周澜还在迷煳的时候,他就自己拱到床上,钻进被窝又舔又吸,献上千娇百媚。 一阵酥痒之中,周澜彻底醒了,骂了句真是个骚货,便将人按在身下干了一场。 晨运大汗淋漓,周澜把这几天硬了软,软了硬的憋屈都发泄了出去,神清气爽的吃早饭。 马国祥自觉有功,自觉自动的盛粥,递小菜,絮絮叨叨的说话,期间夹带私货的说贺驷的坏话。 “我就想着蚕丝被面挺舒服,给您送一床来,”马国祥一边念叨一边看周澜脸色,“那个姓贺的二话没说就把我的兵揍了一顿,团座,你说他是不是就不想你舒服?” “他不是这个意思,”周澜嚼着肉包子说,他觉得肚子里空,不知道为什么,旁边有人总提“贺驷”“贺驷”的,他听着更飢饿,“下次你自己送来。” “我可不敢,”马国祥一噘嘴,似乎还很想扭屁股,周澜不看他,周澜只在床上的时候看他,平日里根本不正眼瞧他,只听他说:“跟个野马似的,见人就尥蹶子,我怕他。” 周澜嚼着东西,抿嘴一笑,他想,野马。 吃过晚饭,周澜命令警卫班随行进城办事,马国祥也想跟着去威风威风,周澜没搭理他,他便讪讪的回了团部,突然想起那个红肚兜,便翻出来穿好,晚上团座肯定回来的,到时好好娱乐一番。 警卫班一行二三十人进了保定城,直接去了赌场子。 贺驷看场子的那家。 周澜没说什么,进了赌场子往最大的赌桌边一坐,他那气势就够吓人的,场子里有的人觉得气氛不对,就开始走了。 赌场掷色子的小二吓得够呛,磕巴着问客观押大押小。 周澜掏出枪往台子上一放:“你看我押什么好?” 赌场子就彻底乱了,人都跑了,连筹码都撒地下了。 贺驷得到有人闹场子的消息,赶紧带着一群打手赶来了,冲进来一看都是自家兄弟,周澜倚着桌子,扭身看他,笑眯眯的。 贺驷挥退小弟,和赌场老闆做了个手势,他规规矩矩的走到周澜近前,垂着目光:“团座,您怎么来了?” 周澜:“抓逃兵。” 贺驷沉默了一瞬,一本正经的说:“团座,我出来,是得到您的允许的,我在团里碍您的眼,我现在伤好了,没必要再往团里蹭,就自个儿回家了。” “回家?”周澜问,“你家在这?” “我租了个小宅子,”贺驷低头说,“我单身一人,走哪想扎根就扎根,可不就是家吗?” “好,”周澜站起来,“那就到你的地界去。” 说完堂而皇之的往外走,上了汽车往贺驷那小破屋的方向去了,他之前来过,早就知道路了。 贺驷跟赌场老闆交代了几句,老闆要给他工钱,他谢绝了,他说,估计是没办法再来看场子了。 他估计着,搞不好,以后可能连保定都呆不下去了。 庙小佛大,他那小宅子被警卫班整个围了起来,如同御林军护卫似的,小宅子变成了临时行宫,周围邻居好奇探头,一看是荷枪实弹的,便家家闭户,连小孩子都被捂住嘴不让哭了。
第231页 周澜坐在屋内唯一的一把椅子上,好整以暇的看贺驷收拾做饭。 贺驷吃百家饭长大的,什么东西到手里都能弄熟了吃。丁丁咣咣的杀了只养在水盆里的鱼,和面擀面片,放在鱼汤里下了,末了撒了一把葱花,他端进来放在饭桌上,他边擦手边说:“吃吧。” 也没个称唿。 他在自己的宅子里,他没请周澜来。 周澜挑了一筷子,问:“你呢?” 贺驷转头去外屋,又盛了一碗,放在桌上,“我有。” “坐过来。”周澜说。 贺驷犹豫了一下,取来筷子,坐在周澜旁边开吃。 在团里,他伺候周澜吃饭,从不上桌,都是团座吃好了,他再去警卫班和弟兄们一起吃,当然也有例外的时候,那年快饿死的时候,他吃一口,嚼烂了,餵周澜一口,自己嘴里一点都不剩。 二人闷头吃,都不说话,就好像谁先开口谁就输了。 周澜最后放下筷子,掏出手帕擦嘴,说:“回去吧。” 贺驷在吃最后几口,嚼着,思索着,眼皮都不抬:“回去我难受,要死人的。” “杀谁?”周澜问。 “那个马营的。”贺驷放下筷子,看着自己吃干净的碗,他忽然意识到周澜也吃光了,饭量前所未有的大。 “玩玩的,你不要当真。”周澜说。 贺驷攥紧了筷子,压着气恼:“怎么能不当真?自己的东西被别人惦记的滋味,你不懂!” 周澜看着他,沉思了半晌,说:“我懂。” 贺驷有点意外,飞快的抬头看了他一眼,他委屈的说:“我心眼儿小,看不得你玩,这个毛病我治不了,你别指望我改。” “不改,”周澜抬手摸摸贺驷的头髮,“我改。” 贺驷轻轻放下筷子,眼神软了。 周澜一顿饭的功夫,就把“逃兵”“抓”回去了,贺驷的脾气他了解,软硬不吃的,其实是头倔驴,如果不是顺毛捋,就算绳子捆回去了,也会再跑出来的。 而当晚的马国祥正是“整装待发”,自己给自己涂好了油,做好了扩张,他想着团座回来,要是看到红肚兜,说不定当场就要,他得“来之能战”。 结果他这边大腿流着油去迎接团座,那边团座就领着贺驷就回来了。 这下热闹了,贺驷谁的面子都没给,顺手拎起扫院子的大扫把就上去了,马国祥嗷的一声满院子躲,众人鸡飞狗跳的去拦。 马国祥千辛万苦的跑到了周澜身后。 “团座救命啊,他又发疯。” 周澜倒是没理会他,走上前去从贺驷手里夺下扫把,说:“别闹。” 说完他回过头,对马国祥和颜悦色的讲:“小马,你走吧。” “团座,”马国祥直跺脚,那油暗自淌了好大一股子。 “对了,”周澜一边拉着贺驷往团部里走,一边和马国祥说,语气十分随意,甚至都没回头。 “以后不要到团部来了,回去好好干好自己的事儿。” 没有给他央求的空,周澜就进了团部,随从一帮子人跟了进去。 马国祥没跟着往里挤。 挤也没有用。 团座说话轻声细气的,可是吐口唾沫就是钉,容不得他动摇更改。 一股子桂花的香气,似有似无的缭绕,别人没理会,马国祥自己闻见了。 隔着秋装的单裤,粘腻的油已经淌到了鞋壳里,那是他在城里头特意买的桂花味儿的油膏。 原本他也不是这么贱,不是这么上赶着,谁放着男人不乐意当,非要当娘们。 要不是团座位高权重,今天连长明天营长的吊着他,他就这么的给迷上了。活该他家八辈子没人当过官,有了步步高升的捷径,他也顾不了那么多了。 何况团座真是个“尤物”,他管中窥豹,料想有天真把团座揉软了,放倒了,那绝对是意想不到的刺激。 可惜,他时间不够,既没有得到团座的完全信任,也没亲到可以越矩的距离。 团部里热热闹闹,他一个人逆着流向。 做副营长去。 恐怕以后的提拔就没这么快了,得一步步真刀真枪的熬了。 团座啊团座,你是不是喜新厌旧的太快了。 新? 那个黑面神? 马国祥在秋夜的风里停住了脚步,有如神助,瞬间想明白了原因。 周澜说话算话,果然再也没“临幸”过马国祥,他只是第二天做了人事调整,把马国祥扶正,不再做副职。 多少小兵没等熬到班长就成了炮灰,马国祥来了没一年,仗没怎么打过,就当了营长,简直是火箭提拔。 过了几天,马营差人送来了当地特产的大苹果,周澜也明白熟悉“当地特产”的“当地人”,敢直接往团部送东西也就马国祥,但他就是没问谁送的。 苹果又大又红,去皮切块,晚饭上了果盘,周澜把银叉子推给贺驷,那傢伙埋头吃了半盘子。 周澜不说谁送的,怕贺驷会小心眼儿病再犯了。 好不容易安安生生,有问有答的吃顿饭。 除了贺驷,这团里,没人敢不见外地和他坐一个桌边吃饭,以前马国祥桌边围着絮絮叨叨的,周澜也不怎么听,但是觉得有个人出声挺好。 自从杜云峰造反之后,周澜就不喜欢吃饭没声音,让他总是想起点什么,一想起来,就吃不进了。 当然,马国祥还是烦,但烦总比没有强。 贺驷就不一样了,他有问有答,虽然说的不多,但是跟在身边那么多年了,总是明白周澜的言下之意,或是心中所忧,废话不多,回答都能说到点子上。 不聒噪,很通透。 周澜刚起头说去了北平,遇见了老熟人,贺驷就放下了叉子,专心看着他,料定了“老熟人”只能是杜云峰。 “遇见他很意外,不过我也没必要再躲,你说是不是?” “迟早要见的。”贺驷看着他,静静的说,“他不会听我的。” “嗯,”周澜一点头,银叉子一下下的戳着苹果块,没有要吃的意思,“你跟我说,他都不记得了,我本来还有点怀疑,不过我见到他,觉得是这么回事。” 贺驷:“没认出你?” “不能说一点不记得,”周澜一摆叉子,眼里闪过一丝不易觉察的苦涩,他垂眼看着多汁的果块,留给贺驷的是非常平静的表情,“他起初是真不记得,我认识他这么多年,他在我面前装不住。” 贺驷马上抓到了弦外之音,不停歇地追问:“那后来呢?” “我本来有点疑惑他为什么后来想起了我,”周澜抬眼看着贺驷,突然嗓子有点发干,他舔了一下嘴唇,继续说,“你记不记的原来山上那个姓宋的胖小子?” 贺驷轻轻摇了一下头,勐然想起又一点头:“宋什么书?”,他有印象,那小孩抓上山时肉嘟嘟的,呆两月,就被大哥玩成了瓜子脸。
第232页 “对,”周澜说,“他一直跟在云峰身边。” “难道是他把大哥带出奉天的?本事不小。” 周澜点点头,继续说:“可能是吧,我不知道,但是如果云峰想起什么问他,他是能给出答案的,所以……” 周澜迟疑了。 贺驷似乎明白过来,犹豫了一下,但还是鼓起勇气搭住周澜的手背,周澜手里的搓来搓去的叉子不动了:“所以大哥认出你了,他……他是要你跟他一起,还是要报仇?” 周澜盯着贺驷的手,对方不轻不重的覆在他手背上,想抓紧又情怯。 “他让我和他重新开始。”周澜实话实说。 贺驷没说话,但是手却脱力似的慢慢的移开了,就在最后一根手指将要离开周澜手背的时候,周澜反手捉住了他。 掌心对着掌心,他说:“你怎么不问我如何回答?” 贺驷躲开了他的眼神,声音里带着委屈,却强行硬气:“团座,”他说,“大哥还是后悔了,你千山万水的没有白费,我……我替你高兴。” 他不看周澜,周澜却看着他,细细研读,目不转睛。 这个黑小子,当初根本没有入他的眼,也不知道什么时候,野花野草似的就长在了他的身边,一不留神,给了他一点光,他就格外珍惜地勐长。 只是裂缝里的一点光辉,他就长成了他身边的一棵大树,不言不语的遮风挡雨,死死的扎根,不肯动摇。 天寒地冻,暴风骤雨他都挺着,还要时不时的回头看看周澜,看他还在不在。 看他跟没跟别人跑了。 他要真跑了,这个死心眼的也不会去追的,估计只会孤独的站成一棵枯树,早晚被雷噼了,烧成灰烬。 只有根子扎在地底,化成永不腐烂的执念。 他有为周澜遮风挡雨的勇气,却不信自己有雨过天晴的幸运。 周澜抓紧了他的手,都是摸枪把子的手,长茧的地方捧在一起粗糙,却熟悉。 “你没听明白吗?”周澜开口,“云峰身边有人。” 贺驷勐的抬头:“什么?谁?那个姓宋的?” “嗯,他们一直在一起,”周澜说,“而且,就算他身边没人,我们也不可能了。他虽然记得我,但是他却不记得我杀他养父的事。” 他把事情的前因后果早已经分析了好几遍,现在全盘托出给贺驷:“他今天不知道,明天不知道,后天呢?我要永远背着一颗□□和他在一起吗?”他重重的嘆了口气,“太累了,我太累了,我爱不动他了,逃出关外,死了那多人,连唐老爹都牺牲了,你说,我爱他的代价是不是太大了?” 他拉近了贺驷,认真的问对方:“爱一个人,要付出这么大的代价,我怕了,我怂了,我谁都不爱了成吗?我们都好好活着,行吗?” 贺驷转而把他拉进怀里,这一次,周澜没挣扎,放任对方把自己搂得紧紧的。 “行,”贺驷说,他重重的吻了周澜的额头,“你想得太多了,不想爱就不爱了。” 他紧紧抱着对方,抚摸着对方的后背,随后动情的说:“让我爱你就成了。” 贺驷不再提走的事情了,回警卫班按部就班的当他的班长。 没几日,团里新召的兵训练回来了,经过三个月的训练,这些棒小伙子都掌握了基本的军事技能。 周团的训练方法与技能都是日式的,很先进实用,还是关外的时候,今信雅晴给他安排的精干的日军训练人才。 在他宣布投诚的那个天,不到一个小时的时间,那些日本人才,就都被屠杀干净了。 那些训练方法都已经学会了,老的带新的,他们是穿着中国军装的日式队伍。 新兵充实了独立团,实际人数突破了一万,再加上从保定军校连抢带要的指挥训练军官,他这个团颇有规模,报告与申请打到夏师,又转到29军,一直到了南京。 独立团晋升为独立师。 这是表面光鲜。 背地里的妥协条件——独立师的后勤供给还是按照团级给。 他这个“抱养”的队伍,对于29军来说,一直有点碍眼,何况周澜做烟土生意,私自□□,野路子太多,搞得羡慕的,嫉妒的,看不顺眼的人很多。 所以,也就是听起来是师级部队,其实吃饭的筷子更多了,真当家操心的还是周澜。 警卫班也扩大了编制,晋级为警卫连,后来周澜钦点晋级为警卫营。 营长是贺驷,不过他常带在身边护卫周澜的就是原来那二十来号人。 不是一路刀山火海滚过来的,他是信不过的。 转眼到了1936年的冬天,寒冷来得比往年早,早上开始飘落雪花,到中午竟然还更大了起来。 周澜自己吃午饭,贺驷上午去了马团,因为警卫营的几个新兵在马团代训,他要亲自去问问马雨霖这几个新兵的表现。 半下午的时候,贺驷回来了,脸色很不好看。 进了暖气充足的办公室,他摘下粘着雪花的军帽捧在手里,端正的敬礼,“师座,我来请罪了。” 周澜停下毛笔,抬眼看他,晓得他这样讲,肯定有事。 贺驷是个心细的人,除非大事急事,否则不会衣袂沾雪的,带着一身寒气的闯进来。 以他的性子,他会在门口脱掉军装大衣,摘掉帽子交给勤务兵,正一正衣领再进来。 窗外大雪纷飞,一派祥瑞宁静。 “请罪?”周澜还是将字的最后一笔顿完,才不急不忙的问,“你能犯什么错?” 周澜的心思快,想着对方去的是马雨霖那边,搞不好是又遇见了小马,那个马国祥有日子没见了,虽然时不时的差人送点小玩意儿过来,不过周澜没有理会过,想必是贺驷又放心里了。 “我把马国祥给收拾了。”贺驷说,脸色十分难看。 周澜就笑了,心说你总跟他那个兔崽子较什么劲儿。 没等他笑完,外边的勤务兵跑进来了,后边还跟着马雨霖。 “师座,”马雨霖进屋就中气十足,“哎呦,四哥也在呢,你这腿脚倒快!” 贺驷斜了他一眼,是个眉目冷硬的摸样。 “不是,四哥,你瞪我干什么?”马雨霖一砸吧嘴,转而跟周澜汇报,他毕恭毕敬,可因为是粗人,又是跟在身边最嫡系的军头,就恭敬得有限,“师座,小马没有功劳有苦劳,您不要了,就给他个好退路,好歹当初床上,也使劲浑身解数,让你顺心泻火了不是?” 贺驷这回真瞪眼睛了,他忽然转身面对了马雨霖。 “唉唉唉,”周澜觉得贺驷架势不对,赶紧喊停,“你们俩有没有正经?”他转向马雨霖继续,“马国祥那么大小伙子,揍就揍了,贺营长看他不顺眼,私人恩怨,你一把年纪了,不要掺和。” “揍一顿?”马雨霖瞪大眼睛,“师座,贺营长是你的人,我也不是外人啊,他那叫揍一顿?腿都打折了,多大私人恩怨啊?要不是我正好遇见,按住四哥的枪,小马早脑袋开花了。”
第233页 “那毕竟是个营长啊,师座,咱们师是以纪律严明,赏罚分明带队伍的,贺营长在我们团喊打喊杀的,这是违反军纪的,那么多双眼睛看着呢,师座,您让我怎么和下边交代。” “我这不是来请罪了吗?”贺驷依然气愤,说罢脱掉大衣,把腰里的□□放到办公桌上,“悉听师座处置!” 周澜考虑了马雨霖说的话,转而问贺驷:“你解释解释,怎么回事,他和你挑衅了?” “没有。” “他冒犯你了?” “没有。” 周澜靠到椅背上:“那你发什么疯?” 贺驷直勾勾的看着他,半晌才冒出一句:“他冒犯你了!” 马雨霖脑袋一转,觉得接下来的话可能没法听,这个“冒犯”捯饬起来,十有八九是床上的事情。 他听小兵汇报说,贺驷从团部里出来,迎面遇见了马国祥,本来是没有动手的,谁知道马国祥都走过去,还特意返回来拉住贺驷低声说了几句话。说的声音太低,谁都没听清楚,但是贺驷听完当场就撸起袖子干上了。 马国祥带着一队自己的士兵,也加入了战斗,以多对少,本来胜算很大。 贺驷就带了两个随身的警卫营士兵,可是身手都奇好,硬是把一队士兵都干趴下了。 马雨霖赶到时,马国祥腿已经断了,在雪地里弯出了不可思议的角度,贺驷的枪管已经杵到马国祥额头上了。 第87章 融合 马雨霖眼珠子一转,觉得自己汇报到就好,可别趟浑水,于是喊告辞,託辞回去照顾马营长,便一熘烟的回自己团去了。 周澜脸色微愠,他说:“你怎么这么不知道轻重。” 贺驷沉默,不是个服软的摸样。 “他毕竟也是个营长,还是我给封的,都过去的事情了,你还计较个什么劲儿。” “他冒犯你,背后说你。”贺驷也生气。 “没什么冒犯的,就那档子事儿,干都干完了,”周澜想宽宽贺驷的心,就解释说,“其实不用他说,很多人也知道怎么回事,他跟了我一段时间,爱拿个娇,他自己不臊得慌,你还跟他把事闹大?” “怪我?”贺驷火气大的很,一把把军帽摔在桌子上,“你,你……” “你摔谁呢?”周澜脸色也不好看,“我什么我。” 贺驷:“你,你就不嫌臊得慌?” 周澜脸色腾一下子就变了,先是红后是白,他一挥手:“你给我滚出去清醒清醒!” 贺驷果然滚出去了,藉助寒冬的气息来了个清醒的反思,他穿着单薄,没带帽子手套,气唿唿的站在门外,隔着冻出冰花的玻璃窗子,周澜没有看出对方丝毫的愧悔摸样。 “我他妈的有什么臊得慌的!”周澜想。 晚饭是热乎乎的饺子,牛肉馅的,个个皮包馅儿大,一咬冒油。 “小马也是个贱胚子,挨操这事还当成战绩来说?”周澜边吃边想,没吃几个就饱了。 天黑下来,进来送热汤的李国胜欲言又止,直在裤子上搓手,刚要张嘴说话,周澜说:“出去。” 李国胜一瘪嘴,出去了。 “不过话说回来,贺驷也不是个冲动的人,先前见到马国祥就是打一顿而已,也没真怎么着,这次怎么就下手这么狠?”周澜脑子里画了个问号,不过因为生气贺驷摔摔打打的态度,他就忍着没把人叫进来,想让贺驷好好冷静清醒一番。 他离开餐厅,回到书房打开文件看。 夜里静,低低的咳嗦声传进他的耳朵,听得出来,那是刻意压抑过的。 “他骨折时扎坏过肺子,差点死掉。”周澜看着文件时,才突然想起这码儿事儿,他马上拍了电铃,和勤务兵说:“让那个该死的进来。” 小兵说“是!”,脚步迟疑了一下。 周澜抬起头,没等对方问,说:“贺驷。” 小兵应声飞奔下楼了。 楼梯响起脚步声,沉重的脆响,皮鞋底都冻硬了。 贺驷进屋,依然是个不认错的脸色,只是沉闷的叫了一声:“师座。” “让你进来,汇报你的反思情况,检讨你为什么违纪。”周澜飞快的扫了他一眼,只见对方脸色发青发白,他暗暗后悔,冻得太久了,贺驷这头倔驴可别再把肺子冻坏了。 倔驴低头,闷闷的说:“我没错,再见到他,我还打他,打死为止。” “有完没完?”周澜放下文件,拿起钢笔,“他到底怎么冒犯到你了,啊不不,冒犯到了我了,我就奇了怪了,陈芝麻烂谷子,你还过不去了是不是?” 贺驷沉默。 周澜钢笔停在纸上:“说话!” 贺驷依旧不语。 这是个锯嘴葫芦,硬逼着真未必能问出啥。 他沙沙的在文件上写字,边写边说:“那么多人看着呢,不处理不好,万一以后都有样学样,兵就没法管了,你这个营长免了,李国胜暂代你,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贺驷抬头刚开开口就是一连串的咳嗦,他用手肘臂弯捂着嘴,一双眼睛亮晶晶的盯着周澜,惊天动地的一番咳过去,他才说:“任凭师座处置,反正不是警卫营长了,我也呆在警卫营里。” “废话,”周澜旋上钢笔帽,气不顺地说,“不然你还能去哪。” 贺驷说:“他腿废了,接不上,我故意砸的。” “嗯,”周澜合上文件,“我知道了。” 周澜拍电铃,吩咐炊事员去煮一大碗姜汤,“多多放姜,”他说,转头遇见贺驷的目光,他补充道“冻不死你也辣死你。” 贺驷轻轻笑了一下。 姜汤需要时间,周澜就给了贺驷一瓶洋酒,让他先暖暖。 贺驷取了两个酒杯,给周澜也倒了一点,自己则咕咚咕咚的仰头干了半瓶。 “嚯,”周澜说,“喝水呢?” “丢官还挺高兴的?” 贺驷不讲话,这酒真是辣! 等姜汤上来,趁热他又咕咚了一碗热汤,简直汗如雨下。 汗顺着鬓角流下来,周澜见了就让他直接去客房浴室洗个澡,别再跑回警卫班,再遇见冷风,那真要大病了。 让小兵给他送去了衣裳,周澜小酌微醺,也很舒坦,就回自己的大卧室草草沖了个澡,打算趁着舒适劲儿早点睡觉了。 他脱掉浴袍,钻进被窝,没一会儿便昏昏然了。 迷迷煳煳的,似乎门响。 屋里是黑的,走廊的灯光射进来,他看见贺驷穿着长袖衬衣衬裤走了进来。 “贺驷?”周澜一张嘴就打了个哈欠,脑子比嘴慢半拍的想“他怎么来了?” 然后他清醒了一些,随即坐起身,他问:“你来做什么?” 贺驷关好门,黑暗中,有落锁的声音。
第234页 周澜摸开床头檯灯,灯亮的时候,贺驷已经站在床边,他弯腰低头,温柔的询问:“我今晚不走了行吗?” “住我这?” 贺驷一点头,没等许可,擅自一掀被子,进了周澜的被窝。 周澜被他搞得一愣,下意识问:“贺驷?” “嗯,是我。”贺驷边说着,边抬手脱了上身的衣服,丢掉衣服,他转身面对周澜,“我想好了。” 周澜还是发懵:“想好什么?” 贺驷眉目十分动情,他抓住周澜一只手,他说:“马国祥和我说,你最喜欢他的身体,他能让你快活。” 周澜:“所以?” 贺驷单手在被窝里鼓捣,把自己下边也扒光了,他趴到床上,脸埋在枕头里,下了极大的决心,浑身都使着劲,说:“我也可以给你,我也能让你快活。” 周澜看着这赤条条,伤疤满布,线条顺畅的躯体,他明白了,突然间感慨万千。 到底是何德何能,让一个人一而再、再而三的退让呢? 贺驷的身体很好,个儿高,腿长,腰腹结实,不用力的时候都能看清肌肉的形状,这会儿肌肉紧张,浑身线条流畅,仿佛一匹俊美的小公马。 而小公马浑身的伤都是因他,天不怕地不怕的一人,却紧张的不敢抬头。 周澜笑了,抬手摸上了对方紧绷的腰际线。 “你喜欢这样?” 贺驷摇头。 “只用过前边?” 贺驷点头,补充了一句,“和女的。” 贺驷闷在枕头里说:“姓马的说,你在床上凶的狠,就喜欢他那样骚的,他让我不要自不量力,自取其辱。” 周澜一听就乐了,乐得躺在床上笑个不止,“他这么说?”周澜问。 “嗯。”贺驷委屈的一点头。 看着贺驷慷慨就义般来“自取其辱”,周澜笑得腹肌痛的同时,心里软得一塌煳涂。 贺驷都做到这个地步了,自己哪还有犹豫的余地呢? “他说的不对,”周澜止住了笑,他仰面朝天的躺着,抬手一颗颗地解自己的睡衣扣子。 “四哥,”他忽然轻轻叫他。 贺驷抬起头来,看到周澜正扭头望着他,目光里仿佛有秋水。 贺驷心跳快了起来。 只听周澜说:“我凶不凶,你自己来验,”他抬手抚上贺驷脸颊,“我很多年没做了,希望你不要太兇。” 贺驷一下就明白了,翻身压了上去。 他们面对面缱绻,抚平周澜因疼痛而皱起的眉头,贺驷眼睛发红,他看着周澜,气息不稳,汗水顺着额头流下来,他说:“我们终于在一起了,我可以名正言顺的喜欢你了是吗?” “是,”周澜把他搂得紧紧的,捋着他短茬硬发,说:“在一起了,贺驷,其实这么久了,我也喜欢你。” “你喜欢我?” “喜欢” “真的?” “真的,”周澜主动吻了他,温柔地说:“四哥,你不是第一个,争取做最后一个,好不好?” “我会一直这样爱你,永远不会变!”贺驷急着说。 “从今夜起,我也是你的了,”周澜轻声地说,“只是你的。” 他勾起双腿,紧紧缠上了贺驷的腰。 大雪下了一夜,勤务兵摆好早饭,没人动,中午又摆好了午饭,师座一反常态的连午饭都没下楼吃。 于是勤务兵便去敲门。 卧室里许久传出他们师座的声音,他说“放在门口,多放点吃的。” 没一会儿,卧室的门开了,贺驷把一大托盘的吃食端了进去。 周澜很饿,半躺在床上,简直狼吞虎咽,贺驷也没好到哪去,坐在床边闷头大吃。 二人都顾不上说话,真是累坏了。 这一夜,千迴百转的缠绵,仿佛拧成股的蜡烛心,一起燃烧了。 马国祥的一条腿瘸了,走路总是使不上力气,雪地里的脚印深浅不一,他走了一会便出了满头大汗,勤务兵最后还是扶他上了马,往29军军部报导去了。 实在是没想到,年底的换防和交流,独立师把他给交流到29军了。 平级调动,他还是个营长,但是一个身有残疾的营长,前途不难估量的、。 他往29军走,回头望向独立师,目光透着恨。 冰雪初融,转眼到了1937年春。 独立师到处抓壮丁的时候,几百里之外驻扎天津的杜旅也没闲着。 杜云峰在西安的风头过去之后,藉口去南京汇报,实则看望上峰谈谈风向。 但生死存亡一般大事的,他心里还惦记着再见周澜。他藉故取道保定,然而停留数日,独立师的师长犹如神仙一般,凡人硬是见不得。 甚至他有一次他单枪匹马的到了独立师师部外,隔着层层卫兵,他耐心等着层层通报,想见见周澜。 然而也不知真假,卫兵回禀,师座下驻地巡查去了,近期都不在。 他骑着高头大马,忍不住大声喊周澜周慕安,你给我出来。 并无回应,士兵也得到命令了一般,不阻拦,也不轰他。 他堂堂一个中央军的旅长,春日和煦,阳光明媚的日子,被不冷不淡地晾在门外。 如今周澜是师长,他是旅长,比对方要低半个头,不见他,他也不能硬闯。 半年来,他见了不少人情冷暖,不过他直觉地知道,周澜不见他,与政治无关。 他就是不见他,就这么简单。 这些闭门羹,宋书栋没有目击,因为他并不在杜云峰出行的队伍里。 一个副官不紧随主官出行,十分少见,但是在杜旅,这种近况持续了好久了。 连赵小虎这样的顽皮小兵,也不敢拿宋副官开玩笑了,以前宋副官和旅座的关系大家心知肚明,心里都有点瞧不起,偶尔忍不住拿出了打趣,好在宋副官脾气一直不错,还有点憨厚,并不会怎么样。 现在可不是这般光景了。宋书栋瘦的像个猴子,跟着胖乎劲儿一起消失的,还有宽厚劲儿,似乎敏感的很,一句不相干的玩笑,他都会当真。 毕竟是副官,级别在那,责罚普通小兵绰绰有余。 更见鬼的是旅座和宋副官之间的关系。二人像活在两个空间,井水和河水互不相犯,旅座对副官视而不见,副官对旅座完全不尊敬,横眉冷目,时不时的还要摔摔打打。 只有一次,旅座喝多了,被小兵架回来,宋副官迎面撞见了,赵小虎记得,旅座醉眼朦胧,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问了一句“你到底是谁?” 宋副官咬了咬牙,没吱声,竟然恨恨的转身走了。 后半夜,赵小虎起夜,看见宋副官在屋外抽菸,大月亮地里,脚下无数菸头。 第二天一早,宋副官从旅座的屋里出来,眼睛是红的,走路走不利索,领口里隐藏着牙印。 没多久,旅座也出了屋子,很生气的样子,本来前几天只是陌路,生闷气,那天发了好大的脾气,骂宋副官是骗子。
第235页 没头没脑的,卫兵也猜不出所以然,只是觉得最近旅座十分的喜怒无常。 骂得紧了,宋副官有天突然捞出□□对着自己的头,他嘶吼:“真那么记恨我,我死你跟前,让你静心好吧?” 旅座咬了咬牙,理亏一般,不言语了。 与此同时,一拳就把木头桌子砸了个坑,手指骨节血肉模煳,好几天都拿不稳枪。 看起来是宋副官更狠,打嘴仗胜利了。 可后来旅座也没与他和好如初。旅座跟个和尚似的,独来独往,过上了独居生活,有时候甚至跑到酒店去睡觉,就为躲他。 起初,宋副官知晓了便直接去堵人,他也不硬来,就是站在酒店楼层,鸣枪一声,表示他人到了。 过不了多久,杜云峰便出来了,但也不看宋副官,抬腿便走。 次数多了,宋书栋便不再去捉了,心灰意冷了一般,随他去,再胡闹,始终是要回旅部的不是? 外人不晓得其中缘由,只知道二人可能是闹了天大的矛盾,变得很生分,可谁也弄不清原因。 有不安分的傢伙,见宋副官失势了,便踩乎上来,宋书栋也不似以前那般好欺负了,总要还手回去,遇见那级别高,资歷老的团长,宋毕竟是个副官手底下没有兵,他就没辙。 但杜云峰要是知道了,会突然出手,打的不知深浅的团长们大耳刮子啪啪响。 但是旅座收拾完这帮不开眼的,并不会扭头问宋副官是否安好。一副老死不相往来的摸样。 只剩下了霹雳手段,再无温柔心肠。 南京之旅有喜有忧。喜的是蒋校长并没有处决张司令,只是软禁了对方,忧的是,因为杜云峰和张司令过往甚密的缘故,他在嫡系中的地位要大打折扣。 杜旅的军饷再不似以前那般充足,逼得杜云峰要自己想办法。 杜旅的名声一向好,又驻扎在天津这种大都市,实在是不好搜刮百姓,杜云峰思来想去不得比打起了歪主意。 索性他驻扎天津的几个月里,结识了不少“故人”,比如陆白尘陆白羽兄弟,比如侯家那黑白两道通吃的二位。 做谁的生意都是做,钱又不咬手。陆白尘先抛出了橄榄枝,结交驻扎在天津的军头对他有百利而无一害。 这生意一做起来,一来二去的来往就频繁起来,过了段时间,陆白尘却发现杜云峰和他弟弟陆白羽关系有点不寻常。 他那个弟弟胆子大,不务正业,疯狂的迷恋话剧舞台和画什么现代派艺术的巨丑无比的画,和一帮不三不四的人来往,不知道怎么又和杜云峰投了脾气。 有了当兵的撑腰,陆白尘想圈禁管教弟弟都不成了。 杜云峰驻扎天津的这段日子,跟宋书栋十分生分,除了偶尔烂醉把宋书栋弄到床上一次,其他就再无任何私下交流。 他还没到三十岁,正是兵强马壮的年纪。就这个时候,他“结识”了陆白羽。 “结识”的过程有点暴力。 他去陆家家里谈生意,冷不防背后有人偷袭他,杜云峰身手不吃亏,把偷袭的人一个过肩摔压在胳膊肘下,就见到了一张酷似陆白尘的脸,只是眉心多了一点淡红小痣。 但是,这人浑身上下,也只有脸像,那个硬气的做派和火爆的脾气,与陆白尘南辕北辙。 后来,杜云峰才在陆白尘那得知,好几年前他和周澜一起去找陆白尘,并与陆白羽结下“梁子”的往事。 杜云峰从宋书栋那里得不到周澜的分毫往事,而陆白尘和侯家兄弟等人知道杜周二人翻脸,绝口不再提往事,当然,杜云峰想,也可能是周澜背地里关照过。 周澜不见他,也不许通过别人,让自己和杜云峰有任何瓜葛。 倒是在心直口快的陆白羽毫无忌讳,想起什么就说什么,把常和他哥哥做生意的周澜给画影图形出来。 不打不成交,杜云峰和陆白羽特别对脾气。说来也是邪门,杜云峰也不知道天生哪根弦搭错了,他喜欢男人,尤其喜欢那种“锋利”的男人,有刺激性的,仿佛只有这种敢跟他硬碰硬的,才能激起他征服的欲望和臣服的勇气。 陆白尘偏于清秀,打起架来却毫不怕死,打不过杜云峰的时候,气咻咻的不肯罢休,本来杜云峰都心软要让着他了,不料那小傢伙一头撞上来,把没防备的杜云峰撞得鼻樑青了好几天。 从此,杜云峰就对这个“小暴脾气”留下印象,后来终于不打了,“小暴脾气”成了陆白羽的外号。 杜云峰不是善男信女,很想把“小暴脾气”弄到床上耍一耍。试探了一次,发现对方似乎根本就不懂男女之事,别说对男人,就是对妙龄少女也没什么兴趣。 后来,有次借着打靶的机会,他把陆白羽弄到了旅里,玩高兴了就留宿营地,杜云峰当晚霸王硬上弓,陆白羽起初以为打闹,后来发现峰不对劲,他死活不同意,连踢带踹,质问杜云峰有没有把他当朋友。 再加上宋书栋在窗外一声毫不遮掩的冷笑,杜云峰顿时就没了兴致。 “小暴脾气”不是浪得虚名,翻身起来不是赶紧逃跑,而是兜头盖脸的打了上来,一边打一边问:“把我当什么人,你是土匪啊?” 杜云峰躲了几下,只感觉对方的拳头毫无章法,乱雨一般下来,没什么威胁性,却也躲不开。 他索性一个擒拿锁喉,顺势把对方搂在怀里,安慰着对方:“一时煳涂,跟你玩呢,小暴脾气,真是是气性不小呢。” 陆白羽挣动几下,完全无法挣脱,就质问杜云峰:“我堂堂一个大男人,让你压着算什么?” 人不壮,口气却挺硬气。 杜云峰笑了,惯用调笑的口吻哄骗对方:“这东西不分男女,喜欢的,看对眼的,想亲近一下而已,哥哥轻点,能让你很舒服,宝贝儿,来吧,跟哥哥试试。” 陆白羽气唿唿的说道:“我可不信。” 杜云峰:“真的舒服!”说着,手便抓住陆白羽的裤腰带。 “我不信,”陆白羽抓住他的手,“你喜欢我?” “我……”杜云峰哑然,他欣赏这点小脾气,却哄骗成分居多。 “我喜欢你!”这简简单单四个字,如同紧箍咒,只有对着一个人,他才能说得出来。 四目相对,让他对别人真情实意的说出来,还真的一时难住他了。 作者有话要说: 本来是互攻的,现在改成了言情,好肉麻。 第88章 冰火两重天 全都不解渴解。 他不记得的时候,有宋书栋在身边很好,他很知足,觉得重要的东西一直在身边,偶有心慌不踏实的时候,他跟自己说,已经辜负过书栋不能再犯错。 那些朦胧的不安,他选择不去细想。 但是自从见到周澜,闸门打开,跑冒滴漏的记忆渐突然汹涌喷薄起来,把他的世界变成了大江大海,他游荡与其中,迷茫困惑之后,只想到达唯一光明的灯塔。
第236页 然而那灯塔却自顾自的熄灭了,拒绝了他的到来。 宋书栋也是个可怜人,他知道。 一早就进了这片汪洋,被大浪裹挟,已然不能全身而退,要溺死的本能让他抓着杜云峰不放。 两难境地,他不能拉上他,因为他自己都不知要去何方,他不能丢下他,因为过往曾经情深义重。 尽管那些谎言是虚假的,但他们真的彼此依赖过。 他不知如何去做,心里上抗拒亲近,理智上却不想宋书栋受折磨,除了不看不见不听不语,他别无选择。 而在一厢情愿、一往情深的宋书栋眼里,杜云峰已经冷酷到了混蛋的地步。 明明一切都好好的,只是见了一个人一面,就跟丢了魂似的。 好了伤疤忘了疼,记吃不记打。 好好的一个杜云峰,沾了周澜的边,就旧恶重返,那些不好的习气和秉性再次显露了出来。 新仇旧恨,算个总帐,问题的癥结,在宋书栋看来,就是周澜这个祸害。 而祸害周澜此时在赶往天津的路上。 他许久没回天津,上次和杜云峰北平会议一别,便再无交集。他本来是有些意外的,以他对杜云峰本性的了解,表面看性格起来灵活,手段也十分的活络,但究其本质,是个一根筋的傢伙,不达目的不罢休。不然当初也不会设下陷阱,想置自己于死地。 现在,杜云峰既然想起了他周澜,就没有轻易放过的道理。 周澜很了解他,因为他也是这种人。同类之间,他轻而易举地就能猜到对方的想法举动。 但是北平一别之后,杜云峰只是开始的时候各种办法找过他,但是很快就销声匿迹了。 他起初还怀疑,对方在鼓捣什么不得了的办法,实时小心提防着,但是半年过去了,一切太平安好。 他迟疑了,也许,杜云峰伤了之后真的转性了,也可能,那个姓宋的小子真的让杜云峰动心了。 想到这种可能性,他心里会难受得狠狠一抽,但是他马上理智的告诉自己,这样是好的,是对的,是最好不过的结局。 人是会变的,杜云峰也不例外。 当然自己也不例外,宋书栋是大活人,贺驷更是,野种子一样能长到田里,长到人心里。 无数次,他搂着贺驷的时候,黑暗中,摸着那些伤疤,他真的会心疼他。 他如此心硬,都能让贺驷挤进心里来,那杜云峰不再联繫他,有什么说不过去的吗? 他踏实的坐在汽车上,贺驷在前边的警卫车上,距离不远不近。 他出行很低调,只带了十几个警卫班的战士,还都是便装,看起来普普通通的三辆黑色汽车,夜色中不慌不忙的分流,其中一辆驶进了比利时租界。 周澜十分想念他娘,没等贺驷拉开车门,就自己迳自下车去按门铃了。 吴妈一边下台阶奔向大门,一边嚷嚷开了:“哎呦,是少爷回来了,快快,快去告诉老太太。” 她很富态,跑得浑身肉都在发颤,不过丝毫不影响前进的速度,她满脸笑容的拉开黑色雕花铁门,嗔怪地迎接来人。 吴妈声音刚落,一个小小的身影从花园洋房里奔了出来。 “爸爸!” 小宝跟个小型炮弹一样飞了出来,四爪一抱,扑到了周澜身上,周澜刚好脱掉一半的外套,腾出一条胳膊搂住他。 “儿子,长个儿了!” “爸爸呦” “少爷,您可回来了,老夫人天天念叨您,要不是腿脚实在不行,都要去找您了。” 周澜脱掉外套,还没等吴妈接,后面的就伸出一只手臂,自然而然的接了过去。 “辛苦了,”吴妈看到后来人是以前常来家里的贺班长,并不见外,“给我吧。” 贺驷将刚接过来的礼帽和外套一併给了吴妈,并不多言语,只是一点头。 以往周澜回家,老太太听到响动,总会让淑梅搀着他起来,哪怕只是走到门口。 今天周澜进了老夫人房,迎面撞见的是赶出来迎接的淑梅,二人都很心急,差点顶头碰。 淑梅赶紧侧身,解释着说:“老夫人耳背,我想赶快迎少爷来这屋。” 周澜温和的笑,停下脚步,轻声的跟她说:“回家我肯定要先看看娘的,你有心了。” 小宝和猴子似的出熘下来,亲昵的扒上淑梅的腰身,扬起小脸:“梅姨,爸爸回来啦,你怎么脸这么红呀!” 淑梅头低的更深了,连声说没有的事。 周澜看了一眼淑梅,只是笑笑,让小宝别捣乱,去陪梅姨招唿外边的客人。 周澜进了屋,贺驷自觉自动的留在了门外,淑梅把窗子打开,又从佣人托盘里接过水放在周澜身旁的方桌上,见老夫人拉着儿子的手激动的说话,才拉起小宝的手,做了一个嘘的手势。小宝显然很听她的话,小嘴一抿,跟着她悄无声息的出去了。 她是老夫人的贴身丫鬟,转眼也跟在身边好几年,名义上又是少爷的人,自然比其他人身份地位高很多,平时家里哑叔管事,但说话不方便,一些家里的事逐渐就由她里里外外的打理操持了。 她就如同半个女主人,忙里又忙外,这会儿进了客厅招唿周澜带来的人。 贺驷她熟识,周澜不方便回天津的时候,贺驷经常两地的跑,家里来了无数趟,虽然不大言语,但人很靠得住。 于是她先给贺驷安排了客房,其余的士兵都是大小伙子,她也不方便出面,贺驷也没用她张口,点名留了下几个,其余的打发去了最近的旅店住所。 大部分的警卫班人员,都安排在华界的周家老宅子,其实只是回家探望,以往行事低调,他很少带太多手下,但是今时不同往日,去年西安发生那档子事之后,国内愈发的不太平,他身份复杂,几方势力各怀目的的盯着他。 时局愈发动盪,日本人的好多动作不加掩饰,意图也愈发明显,从街面上越来越多的行事乖张的浪人身上就可以看得出来。 周澜的身份太敏感,他一度同日本人如胶似漆,忽然翻脸大打出手,已经成了日本人的眼中钉肉中刺,欲拔之而后快。要不是他在内陆地区,始终行踪少而隐蔽,日本特务一定早早就盯上他了。 现在也不能保证万无一失,周澜深知今信雅晴的势力和本事,他不会这么久还任他音信全无。 所以,一个很大的可能是,今信不仅掌控着他的消息,还可能左右着他的生死。 毕竟他不能够永远衣不卸甲,重兵簇拥。 二人之间的关系,只有二人心知肚明,不捅破,各自尚且能苟活下去,昭告天下了,那都是通敌的罪名,都是死路一条。 日本人是他的敌人,自己人里也有很多敌人。他只带二十多个警卫就来到天津,是风险极大的挑战,这些人只能保他关键时刻不丢命。 如果真要有人置他于死地,那是很难逃出一劫的。 他这次回津的目的之一就是劝家里人离开天津,到上海也好,武汉也好,或者去香港也成,总是比华北要安全一些。
第237页 整个华北已经在日本虎视眈眈之下,摩拳擦掌,早晚要往中国心脏掏上一爪子。周澜的独立师就在29军麾下,29军是什么战斗力,他清楚的很——真的打起仗来,他的独立师不论战斗力还是装备水平,都是29军里顶尖的。 日本的水平他也了解,战术水平,单兵素质都非常高,厉兵秣马那么多年,他们是有备而来。 双方虽未交手,但知己知彼的人,已经能预计到结果。鸡蛋碰石头,要多少个鸡蛋,才能将石头磕出个裂缝呢? 幸好周家人都住在租界,暂时还太平。未雨绸缪,他不能等危险来临再拯救家人。 故土难离,年纪越大的人身上越明显。周澜劝解母亲十分之难,这也是为什么他非要亲自回津,如果是外人劝解,他娘一定不会听。 “我哪也不去,周家祖宗都在这,祖坟都葬在山上,我这把年纪了,我去了外边哪里像话,祖宗都不会答应的。”三姨娘只摇头,她目盲的很,已经完全看不清人,拉着儿子的手,空茫茫的“望着”儿子,表情很坚定。 “娘,”周澜用力握着她的手,让她体会到这事情的严重性,“天津不安全,租界也不是肯定就能安全,真打起仗来,我不可能在天津守着你们,当兵的要跟着命令走的,你们不安全,我走到哪心里都不踏实。” “我一个老太太,到这把年纪谁也不怕,庚子年就开始天下大乱了,到现在老百姓哪家不过日子?”老太太十分执拗,她的人生经歷里,摇摇晃晃就活到了老,怕与不怕,人生在她看来,到哪里都有艰辛,“谁得了天下都是要靠老百姓过日子的,还能把大家赶尽杀绝?” 周澜直摇头,已经顾不上姨娘看不见:“娘啊,日本人不一样,你没见过他们,什么都干得出来……” “日本人也是人,”好脾气的姨娘忽然否定他,“人和人没有区别,日本人有好人也有坏人。” 周澜没有多想,他不想辩驳人性的好坏,只想让他娘早点离开。 “好人坏人都无所谓,娘,刀枪不长眼,你看比利时租界连驻兵都没有,我怎么放心得下呢?” “反正我不离开天津,对不起列祖列宗的事情我死也做不出,”姨娘的固执超出他的预料,无论如何也不肯丢下周家的祖辈,仿佛这就是她人生的本分,“你的心,娘心里明白,实在不行,让淑梅带着我大孙子走,我一个老太太守着。云峰这些年也不回家,娘觉得……这个干儿子八成是出了什么事儿,你孝顺,瞒着家里人,娘心里都明白。” “娘,我……”周澜反对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姨娘拍着手背打断了。 “我知道,小龙,你想说的娘都知道,”姨娘说,“可你也要理解娘啊,娘是周家现在唯一的长辈,云峰……如果不在了,你是周家唯一的传人,守着祖宗家业是你的职责,也是娘的本分,你带兵,忠孝不能两全,娘不能再到处走了,娘自己心里过不去这个坎儿!” 说到这,姨娘本来茫然无神的眼神噙满了泪水,一眨眼睛,泪水流下脸庞,在皱纹的阻挡下,流得并不顺畅,横溢满得满脸泪水。 “娘,云峰还在,”周澜紧紧握着姨娘的手,只有他二人在,母与子之间没有隐瞒,“他活着,您别多想,他受了点伤,不过都好了,过段时间我把他领回来给您瞧瞧,您别伤心。” “真的吗?”姨娘问,“我已经两三年没见到云峰了,心里想啊,都不敢问你了,家里人都不敢问。” 周澜意识到,家里人确实这两年都没人问过,最关心云峰的哑叔不问,连亲弟弟云海都不问了——显然,是姨娘他们在家里合计过了,得到结论了。 就像周澜那年,以为杜云峰已经死了,和谁都不提起。 嘴上不提,其实全放心里了。 “他活着!”周澜说,“他一定会回家看您的。” 周澜满身疲惫的走出老妇人的卧室,回到了客房。 他以前不住比利时租界的房子,这房子当初和杜云峰买的时候,只是个过渡,房子小,他们有钱之后很快就买了英租界的大房子,把这套洋房留给了姨娘和哑叔他们。 晚饭吃得很安静,哑叔没有言语,淑梅低头少言少语,一边伺候姨娘,一边留意着小宝是否挑食,周澜有时和姨娘说几句,有时候转头和贺驷说几句,贺驷在他家里始终有点拘谨,并不像在师部里放松,有问有答,并不多说。 另一桌的警卫战士则全部埋头吃饭,除了碗筷响,全无其他动静。 幸好有小宝,不会看眼色,庶自上蹿下跳,一顿饭吃成了他耍活宝的舞台。 “爸爸,你看我!”小宝在爸爸面前显本事,抛起花生米,自己跟个小□□似的,移动脑袋脖子到处接。 周澜笑着教育了他几句,并不真生气,恍然间想起杜云峰十几岁的时候也喜欢这样丢着吃。 “爸爸,快看我。”小宝挑起一根长长的面条,腿脚麻利儿的上了凳子,“我的面条最长,快和我比比。” “儿子,下来。”周澜一看这孩子平时在家就是惯养的,没被狠吓唬过,就伸手去拍他的屁股。淑梅也赶紧去哄小宝,想把小孩抱下凳子。 周澜这一巴掌就拍到了淑梅的手上。 “哈哈,”小宝及时地幸灾乐祸,“爸爸打梅姨了!喔喔,爸爸打到梅姨喽。” “小崽子,”周澜呵斥,伸手打算教训教训儿子。 淑梅赶紧把小宝往旁边抱,躲开了周澜的巴掌,她求情道:“孩子还小,你回家了他高兴,平时不闹的。” 小孩子最会看人眼色,有人护着就什么都不怕,嬉皮笑脸,蹦蹦跳跳,哪怕爸爸真的拉长了脸。 “你刚回家,就不要吓唬他了,那么小,懂什么。”姨娘平时最溺爱小宝,现在连亲爹教育孩子,她都心疼。 “别胡闹,下次再不好好吃饭,奶奶和梅姨护着你,爸爸也要揍你的。”周澜一板脸,看着小宝,“记住了吗?” “哦,”小宝拉长声音,好像正经了,其实眼睛亮晶晶的含着笑,十分调皮,“我记住了,爸爸。” 周澜扫了他一眼,心中并不真的生气,余光里带着笑。 小宝嘿嘿地笑,一下扑到他身边:“爸爸最好了,才不会生我的气呢,是吧爸爸?” 周澜没绷住,笑了出来。 这个小机灵鬼,这死皮赖脸的机灵劲,周澜心里软软的。 第二天一早,他带着贺驷去了英租界。 “比利时租界始终还是不如英租界好,那边没有驻兵,这边的有巡捕房更安全一些,日本人胆子再大,也不敢到英美租界乱来,”周澜进了英租界的大房子,边走边和贺驷说,“我娘不愿意离开天津,我也不能硬把她弄走,先让她来英租界住住,始终还是好些。”
第238页 “是个权宜之计,”贺驷跟着他上楼,这房子平时留人,有人定期打扫,干净整洁,只是春天刚到,外边的草坪没人打理,略有杂乱,是个缺少人气的样子。 他说:“这个宅子大,老太太住起来也更宽敞些,我调一些警卫班的好手来,看家护院,不会出大事的,你也可以安心。” “嗯,”周澜点头,这时已经到了二楼,转动把手,他直接进了书房,“这以前是我的书房。” “我知道,”贺驷跟着他进来,“我以前来过,杜云海带我来的。” “哦,”周澜想起他在关外时,确实让贺驷来过英租界这个家,那时候云海还在天津念书,这边洋房大,全家都住这边。 “云海以前一直在这边,”周澜从最下面的抽屉里翻出藏了许久的雪茄,放在鼻子下边闻了闻,“好像还不错,来一根?” 贺驷走上前,从木盒子里抽出雪茄,取了火机慢慢的烤,上等雪茄的香味便慢慢升腾而起。 屋里瀰漫出歷久弥醇的草木香。 “云海去了北平实习,过几天回家,”周澜看着贺驷烤雪茄的手,把和姨娘的承诺说了出来,“我想把云峰找回来。” 贺驷神情专注的烤着,过了好一会儿,才“嗯”了一声。 “他总不回来,我娘惦记他,她年纪大了,我不想她留下遗憾。”周澜边说边观察着贺驷。 他有一颗坚硬倔强的心,只有那么一点点柔软的面,今时不同往日,他朝对方打开了那一部分。 贺驷烤好了烟,自己吸了一口,火头正好,烟熅的氛围里,他抬起眼望着周澜,“烤好了,要吗?” 调转菸蒂,递上雪茄,那边还有他咬过的淡淡牙痕。 周澜微微一笑,并不伸手,只是垂下眼。 雪茄最终放进嘴里,贺驷的手似有似无的刮过他的唇。 英租界这套房子非常宽敞,而且后院还有个两层的洋房,以前做过烟土库房,现在的土货生意都是直接上了码头进陆白尘的库房,方便也更安全,毕竟陆白尘是侯代英的朋友,还没人敢这对侯家兄弟不敬。 库房收拾一番,二层的小楼驻扎进二十多人,连华界那边的警卫班都一併搬了过来。 这些都不用周澜操心,贺驷很细緻,安排妥当,不仅如此,还请工人重做了雕花铁栅栏,花样还是按照原来的样子,只是加高了许多,每根顶端竖起尖尖的黑色标枪,美丽又锋利。 他忙他的,周澜去拜会侯厅长,天津此行需要解决的事情很多,积压了小半年,件件都得亲自出面。 烟土和军火出天津很顺利,过了沧州开始举步维艰,短短一段到保定的路,沿途都要打抽风,成本倍翻,这生意都快做不起了。 与候厅长私人会面商谈了一下午,也未能有大进展。侯家长兄原本就已经尽心,从码头来的货,天津一路从未出过差错,可是出了远郊,警察队伍就起不了什么作用了,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不过候厅长最后提了个建议—— 往沧州方向去,正是杜旅的驻扎地,凭着旧交情,候厅长真心建议说,这对杜旅不是难事。 “生意就是生意,周兄,不必太讲人情,划得来就做,划不来就算了。” 周澜不置可否。 第89章 两处闲愁 第八十九章 晚上和侯家两兄弟以及陆白尘凑了个局,去利顺德吃了顿饭,然后开了包厢打牌,侯代英叫了德春戏班的新晋小生和当家小花旦陪场子,被侯家大哥呵斥为胡闹,还被陆白尘一顿嫌弃。 “好好好,反正我里外不是好人,”侯代英举双手投降,叼着烟嘻笑,“图个人多热闹嘛,大哥你总这么绷着不累?” 候代臣:“滚蛋。” “慕安兄呢?”侯代英转脸,忙里偷闲的躲着陆白尘的巴掌,“小嫂子不兇悍,出来玩玩也没关系嘛!” 周澜挫着牌,只是淡淡的瞟了一眼那小生:“我不好这口。” 侯代英闻言,揽过小花旦的腰肢,往他身边送,那小花旦也是这场面见得多了,知道自己的作用价值,顺着力道就跌坐过去。 周澜很绅士的往后一靠,那小花旦就落英缤纷的进了怀里,刚好被圈住。 捏起下巴,他垂眼欣赏了一番,“长得不错,”周澜说,说罢拍拍对方的屁股,“起来吧,”他说,“我更不好这口。” “诶,”侯代英以为他看不上这俩,就探头过来,“慕安兄,你这眼光忒高,你仔细看看,那脸蛋,那身段,可是顶哏的哦!” 陆白尘不干了,上来拉扯侯代英的衣领子,“你还有完没完了,身段怎么了?你试过了?”一瞥眼看见侯家大哥正眼正看自己,他还是有些忌讳,悻悻便要拿帽子走。 侯代英真冤枉,肉不是他吃,骚却惹了一身,想着有男有女,总能入得了那两人的眼。 他大哥,几十年如一日的守着身体不好的糟糠之妻,虽说不离不弃让人佩服,可是男人嘛,不当和尚总那么苛刻自己,不痛苦? 至于周澜,那是实打实的朋友,这些年来往密切,除了知道他家里有那么一位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小女人,还真没见他和红尘场子哪位交往甚密,至于他钟意男女,还真是个谜。 这会儿他也顾不上,赶紧好言好语的去哄陆白尘,周澜拿出一叠钞票,递给那对小粉嫩的人儿。他说:“出去吧,今晚不用来了。” 那二位白得了钞票,又不用使力气,捧着打赏千恩万谢的出去了。 侯家大哥其实最看不得弟弟和男人乱掺和在一起,不过顾忌到陆白尘的地位,和他弟弟的面子,也不好当场发作,总之牌打了没多久,大哥便面色不善的先走了。 “我这是图嘛?”侯代英一嘴津片子口音,“哪哪不落好儿!” 周澜拍拍他的肩膀:“候兄好意我心领了,实在无福消受,先告辞了,改日我们再叙。” 侯代英安抚陆白尘,陆白尘翻了个白眼,一手撑头,一手作势打侯代英的嘴巴子,并不真打,嘴里还配上“啪啪”的声响,他懒洋洋的往后靠。 周澜估计着,这二位恐怕是要在利顺德过夜的摸样。 他便起身告辞了,一个电话打到英租界,贺驷很快驾车来接他。 侯代英亲自送周澜到楼下,路上还好奇的问:“就真的男的女的都看不上眼,真那么寒碜?” 周澜笑,他倒不是有意隐瞒,只是不愿主动和外人暴露自己的喜好。 临走之前,他说:“都很漂亮,但男孩不是我的菜,那女孩嘛,就更不是了。” 他钻进汽车,贺驷关好车门进了副驾驶,几名护卫站上车阶,将车玻璃严严实实的挡住,转眼,黑色的轿车就消失在黑暗里。 侯代英半晌才品出这话的意思。 有点意思,他想。 男孩不是,男人才是!
第239页 后半夜进了英租界的洋房,除了汽车发动机响,再无其他的声音,小伙子们跳下汽车轻手轻脚,好似飞檐走壁的侠客,完全不会扰人清梦。 家里有老有小,周澜本来想去看看小宝,但是想到小宝可能和淑梅在一起,便作罢了。 进了二楼的大卧室,佣人白天已经做了彻底的打扫,从浴室洗好澡出来,他拉开衣柜,涌入眼帘的是挂得整齐的一排排男士服装,有他的,有杜云峰。 □□的愣在大衣柜前,他下意识的伸出手,摸摸这件袖口,抚过那件衣襟,最后停留在双色缎面的围巾上。 他想起那年杜云峰的样子。 青缎子面的围巾,配上那双乌黑眉目,说不出的俊朗。 不知不觉的,他已经把围巾拉到面前,他的身体先于他的脑子,试图寻找熟悉的气息。 好像有,好像没有。 他安静赤条条的伫立在大大的卧室中,心神归一,轻嗅围巾,眼前是挂得整齐的男士衬衫马甲外套,非要宽肩阔背的欣长身材才能挑得起来那种。 安静得连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见。 “咚咚”忽然想起低低的敲门声。 周澜吓了一跳,慌手慌脚的把围巾扔了回去,随手抽出毛巾浴袍穿上。 门没锁,贺驷慢慢拧开黄铜门把手,探进半个身子,眼神探寻。 周澜脸色潮红,无声的一扭头,示意他进来。 进门,反手关门,上锁。 贺驷环视了一圈,最后视线重新落回周澜的身上,两百烛光的水晶吊灯下,周澜宽松的穿着及膝的浴袍,湿漉漉的头髮纷乱,腰带系得潦草。 贺驷大步走过去,紧紧得抱着人,轻声询问:“怎么了?” 周澜:“没事。” “我晚上在你这,”贺驷低声说,他微微低头,目光撩上来。 还没等周澜回答,贺驷已经行动了,他大步走过来抱住对方,几乎把对方撞得一趔趄,“行吗?”他问。 周澜下意识的搂住他,感觉那腰背硬得很,隔着薄薄的衣物,都能感觉到紧緻皮肤下精壮的肌肉线条,周澜心里有点慌,掩饰着心虚,窝在对方颈窝里说道:“好。” 贺驷吻他,双臂一架,就把他抱到了写字檯上。 灯那么亮,刺得他不能直视。 写字檯太硬,咯得他后背生疼。 而贺驷居高临下,不断的拨开周澜挡眼睛的手。 贺驷说:“看着我。” 周澜摇头,蜕皮一般从浴袍中脱颖而出,“太亮了,别这样,”他说,跳下桌子去关水晶吊灯。 这屋里的一景一物他太熟悉了,那张居高临下的脸,换了主人,他好像突然才意识到这一点,心里发酸,带得眼睛发酸,掩饰着试图捂眼睛。 就差那么一点点就够到了开关,贺驷一抱腰就把他扛在了肩上,接着天翻地覆的把他摔到了柔软的床上。 他压上来,不似以往的小心翼翼战战兢兢,而是陶醉的亲他,用力的抚摸他,抬起他一只脚踝直勾勾的看他。 “别这样看我。”周澜说。 他很不自在,这事做就做了,可那目光是有重量的,毫无顾忌的打量他,打开他,那是另一回事。 生涩的顶撞,明晃晃的灯光下。 一览无余。 周澜急了,顾不得躲,伸手从床头够出一个盒子,推给贺驷:“用这个,我疼。” 打开盒子,贺驷只看到了半罐膏体。 草草给自己涂了,他就横中直撞的闯了进去。 周澜疼得一闭眼,硬是把一句喊叫憋了回去。 周澜扭头朝着床里,一言不发, 贺驷撞他,亲他,他都不回应。 直到润滑充足了,他才不那么难受了。贺驷就着连接的姿势将他抱起,边走边撞,一路把他撞进了沙发里。 疼痛过后,快感袭来。 贺驷随手抽过衣柜门缝里露出的围巾,扎在周澜的双眼上。 “你喜欢我还是喜欢他?”他抽冷子来了一句。 他认识周澜的所有东西,这条围巾当然也不例外。 他刚进门时,周澜眼神慌乱了一瞬,衣着潦草,身后的围巾露出一角。 周澜哑口无言,陷入了黑暗里。 他没有回答,贺驷却一直在行动,气喘吁吁,用湿漉漉的嘴唇吻他,边吻边问:“喜欢我吗?” 周澜点头,他双手搂着贺驷的脖颈,感受这具年轻的身体上下耸动,这匹不知疲倦的马驹子。 那沙发不高,贺驷跪在地上,除了肩膀上的双脚,他把周澜整个顶进了沙发。 围巾有熟悉的味道,周澜意乱神迷。 贺驷按着他的膝盖窝,一声声问:“喜欢我吗?” 周澜喘得越来越急,他已经说不出完整的话,只能嗯嗯答应。 贺驷目不转睛的盯着眼前的躯体,多少次,在梦里,他这样爱这个人,爱到骨头里,吃进肚子里。 冲撞,研磨,他彻底花费了那么长时间走进这个人的心里,身体里,直到掰开了,打散了,化整为零的占有了。 就在即将沖向顶峰的时光里,他几乎恶狠狠的撞碎了对方,他喘着粗气问:“我是谁?” 周澜一阵痉挛,身体不受控制的夹紧了对方,他几乎用哭腔回答了对方。 “四哥,我知道是你。” 谁都有过去。 不能改,也不想改。 而爱情又是那么自私的东西。 周澜累得恍惚,似乎他还被按进了衣柜里,四周布料绵软充斥,好像站满了杜云峰,而他□□,被贺驷翻来覆去的侵入。 直到他再也射不出,心里却难受到不行,他搂着贺驷的脖子,紧紧不撒手:“四哥,你别这样!” 天津远郊海光寺,日本驻屯军司令部所在地。 今信雅晴卸下乔装打扮的头套和假鬍鬚,恢復了精明雅致的本来面目。 他已经到了天津多时,近来情报工作愈加频繁,中国军队的变动很大,社会各方政治势力明里暗里博弈,他不得不亲自出手进行特务工作。 天津是九河下梢,鱼龙混杂,尤其是租界里,藏着前清遗老遗少,下野军阀和各方在野势力的家眷,这对于他搜集信息,简直是复杂而又取之不竭的来源。 关外他正风光得意之时,保安团忽然叛变,这对他是个巨大的打击,仕途多年,他从未吃过这么大的亏。 军部内降罪他的声音喊成一片,甚至有声音要求他以死谢罪的。 保安团的出走,带走的不仅几千人,还带走了大日本帝国的威严,精心扶植的以华制华典范毫不留情的跳起来打了脸。 在等级森严,纪律严苛的的日军体制内,这种错误足足让他一辈子翻不过身来。 他在华扎根多年,势力广泛,能力无可替代,他才免于政治灭顶,而是官降两级,重新回到危险又容易出错的情报工作上来。 他已两鬓皆白,不再是中年人的摸样,好似老了十几岁,除了一双眼睛精光依旧,外貌上已然是个老人。
第240页 周澜的军队隐匿在几百万的中国军队中,南京政府既夸耀它,又隐藏它。不过这难不倒今信,触角伸出去,他遗憾的得知他的儿子果真效命于这个无法拯救的国家,这支低效腐化的军队,然而他又十分隐秘的自豪,他的儿子一直子扩大自己的势力,大到了师的规模,今信家族的人到哪里都是优秀的。 只是周澜始终在重兵包围之下,藏头露尾,行踪隐秘,外出十分之少,他的警卫掩护很是周密,几乎难得露上一面。 最近华界的老宅子有了动静,一直监控那边的密探传回消息,有些平头正脸的年轻人低调有序地住了进去。 果然,租界里也有了动静。 隔着远远的转角,今信隐藏在汽车窗帘后,匆匆看了一眼,在周澜四周密布的警卫发现他之前,他只有分秒的时间看上一眼。 就一眼,深深的一眼,隔着那么远,他几乎把儿子从头到脚的一切细节都照相机似的摄到眼底。 汽车从未停下,缓缓途径路口之后,波澜不惊的回到了海光寺。 今信平静的回到司令部,进了办公室,反手关好门,这个时候,他才敢把心底的照片回忆出来,仔仔细细的端详。 混成旅近来的日子不好过,去年秋天之后,基本就处于半断饷状态。西安的事情之后,政治余震不断,他杜云峰全线收缩,还是不能完全躲过波及。 张将军被革去一切职务,软禁于南京,不能见任何人。委员长对他的处置尚在拖延,意味不明,对于与张之前有过瓜葛的军中势力,处置也不分明,像是有待观察,又似罪不及旁人。 于是,杜旅基本处于全封闭,半软禁的状态。他从督查29军的高峰,悬崖式下跌到被29军监控的谷底。 他过过叫花子的生活,见过人心的丑恶,不过和官场的翻雨覆雨比起来,那些都是小儿科。 昔日与他称兄道弟的军内势力,有的突然翻脸不认人,趁着他政治渡劫的时候上来抢上一笔,他的军饷被剋扣,连下发的十万发子弹,也被截留。 这事太过分了,宋书栋嚷嚷着要去找宋军长告状。 杜云峰作为一旅之长却十分沉默。 “旅座,”宋书栋尊称,语气却并不尊敬,鼻孔里出着冷气,“训练都不敢用子弹了,哪有这个当兵法的,这事得去找宋军长说说,阎王好见,小鬼难求,剋扣子弹的事情,不会是宋军长指使的。” 杜云峰眼皮都没抬,当他是空气。 宋书栋拳头都攥紧了,赵小虎就站在门口,拿眼熘他,宋书栋脸上挂不住了,回头吼了一句:“看什么看!” 赵小虎眼珠子懒洋洋的一转,脸朝外了。 宋书栋简直忍无可忍了,杜云峰吃喝嫖赌就算了,他都忍了,可怎么就这么没良心呢?他都能忍他私下和周澜合计着重归于好,都能原谅他背叛他,那杜云峰理亏这方怎么还倒打一耙,见天的跟他冷着脸子呢? “你出去!”他呵斥赵小虎。 宋书栋现在就跟换了个人似的,原来挺善良温和的一个人,现在只要和杜云峰在一起就要发疯。 赵小虎翻了个巨大的白眼跑了,他以前只是看不起宋副官以色侍人,现在是真受不了对方的歇斯底里。 赵小虎一走,本来半歪在椅子上杜云峰也忽的站起,衣襟上的菸灰簌簌飘落,他也不掸,脖子到胸口的衣服咧着,衬衫的下摆一半窝在裤腰里,另一角从军装外套下夹杂不清地下露出一角。 要多邋遢又多邋遢。 他可不想和宋书栋呆在一个屋里,对方软磨硬泡的功夫,他见识过了。 他从来不知道宋书栋还能这样。 他还是晚了一步,门被宋书栋关上上了锁,宋书栋扑上来,身上带着力气,可不是为了打架。 他就是扑过来,抱他,亲他,揉他。 要是真打架,他不是杜云峰的对手,杜云峰三拳两脚就能把他打趴下。 可是对方不是来硬的,就是藤一样缠上来,手顺着衣服伸进去,揉不是好揉,连摸带掐,喜欢里带着恨。 杜云峰废了九牛二虎之力,也没能扒不掉身上的八爪鱼,他本想叫赵小虎进来把人拉走,可是宋书栋却扯开了他的裤腰带,自己的衣服也脱得七七八八。 宋书栋手脚并用的扒着他,任他怎么挣动,宋书栋只是云峰云峰的叫他。 “书栋,你别这样!”杜云峰开口,声音不大,满是不耐烦,他扭头闪躲宋书栋的啃咬般的亲吻。 “云峰,云峰,”宋书栋声音很小,“你要我吧,你都多久没要我了。” 杜云峰打了寒颤。 □□一凉,是宋书栋握住了他。 他赶紧伸手去搪,可宋书栋死命不撒手。 强行求欢,两人打起来了。 宋书栋攥得死死的,差点把杜云峰疼晕过去,他跌坐进沙发里,不由己的给了宋书栋一巴掌。 这一巴掌打得狠,杜云峰恶狠狠的说:“松开!” 宋书栋先是愣了一下,然后眼睛里噙了泪水,他咬着牙说:“杜云峰,你他妈的干我的时候,说以后再也不让别人动我一手指头。” 杜云峰疼得脑门上都是汗,宋书栋还一大把的攥着他,连蛋都要捏碎了。 “书栋,”杜云峰,忍着痛讲道理,讲的语无伦次“我不好,你放了我行吗?都是我不对,我错了,你要什么,只要我有的,我都给你,咱能别这样吗?” “我要你”,宋书栋亲上来,“就要你!” 说是亲,几乎等于咬,杜云峰躲不开,不管后背还是脸,巴掌就扇了下去。 “疼死我了,你他妈的疯了。” 宋书栋挨了揍也不松手,抓得牢牢的。 “我疯了,我就是疯了。”宋书栋紧紧搂着杜云峰,气喘吁吁,他□□的东西十分坚硬,戳着杜云峰的肚皮,“云峰,你都多久没要我了,我难受死了。” “书栋,你别发疯,”杜云峰被他捏得眼冒金星,“这事不能勉强,跟你真的做不下去了。” 宋书栋狠狠一撞杜云峰的肚子:“那跟谁做得成?” 他本能的摩擦碰撞杜云峰,自言自语:“以前怎么做得成?哦,你把我当他是吧?云峰,我和他喜欢你是一样一样的,要不,你就把我当他成吗?” “你是你,你是我的恩人,可是这真的不是一会事儿啊。” 杜云峰紧紧攥着拳头,他真的要失控暴打宋书栋了。他最后警告说:“下去,不然我真的不会手下留情了。” 宋书栋气喘吁吁的看着他,下了决心,恶狠狠的低语:“我不要做你的恩人,要么把我扔出去,我宁愿被一群人糟蹋,也不能忍受你抛弃我。” “给脸不要脸是不是?”杜云峰忍无可忍的给了他一耳光。 “我早就没脸了,”宋书栋放开杜云峰一直软塌塌的命根子,他本来想等对方硬了,直接坐上去。 他搂着杜云峰的脖子,小腹坚硬得不行,狠狠的撞杜云峰的肚子大腿,他心灰意冷地说:“你真不要我,我也就死心了,可以找其他人,很多很多人,我痛苦,你也别想痛快。”
第241页 他语调悲怆,十分认真。 杜云峰攥紧了拳头,话到嘴边生生咽了下去,僵硬着身体没躲。 宋书栋独自忙活了半天,弄脏了杜云峰肚皮。他这边一结束,杜云峰就忍无可忍的站起身,脱下衬衫擦干净身上出去了。 “这他妈的算什么事,”杜云峰命根子疼得都走不利索路了,他边走边想,“果然是自作孽不可活。” 这种另类的亲近方式让杜云峰厌恶至极,果然,宋书栋更难抓住杜云峰了。 整个旅的人都敬畏着旅长,而旅长唯独害怕宋副官。 杜云峰一看见他,心里就难受,连带着蛋疼。 天不怕地不怕的杜云峰唯独怕他,不知道他抽冷子能干出什么事情来。 夜里睡觉他都把门关严,感觉自己像个待字闺中的黄花大姑娘,危机四伏中守身如玉。 他还得找人暗地里看着点宋书栋。 真要把宋书栋刺激得干出什么傻事,他也过意不去。到什么时候,宋书栋都是他的恩人,不是他的仇人,骗得他团团转也好,搞乱他的生活也好,都是不生死大错。 他的处境是自己造成的,如果当初不造反,他不会离开周澜,周澜现在就不会不要他。 这与宋书栋无关。 宋书栋的生活不是也被自己给毁了吗?全国东南西北的跑,他带着宋书栋,宋书栋哪还有自己的人生? 所以,他得对宋书栋负责,这是逃不了了。 更何况,一日夫妻百日恩,他当初一句句掷地有声的发誓,自己不能吞回去。 他勉强不了自己去爱上宋书栋,也没有资格强求周澜吃回头草。 天高地高,东南西北,他哪都去不了,动则得咎。 可他怪不得别人,都是自己一步步走的。 仰天长嘆,他在士兵操练的口号声中想,我就是活该。 第90章 忆往昔 春日万物勃发,而他的小兵们喊声不够洪亮,他都能理解,近来旅里人心不踏实,军饷欠发,伙食水平都急转直下了。 几千口子人一天三顿,消耗不小的数目,也不能怪宋书栋撺掇他去找宋军长。 可他不能去,宋军长待他不错,剋扣粮饷应该是经手人干出来的,而且肯定是被几家瓜分了。 他现在的含煳身份和尴尬处境,是不大适合去找宋军长的,要来一次饷只能救一次急,后面的日子长着呢。 狗急跳墙,人被逼急了,会干出更急躁的事儿,杜云峰胚子里带着邪性,正路走不顺,邪路就自然而然走上去了。 要重操旧业并不难,他回了天津,无论故交还是新人,总能趟出一些路子的。 果不其然,陆白羽三言两语一撮合,杜云峰从他哥哥陆白尘那里顺利的拿到了货,一开始,并不敢大搞,他其实早就忘了这东西怎么折腾,不过烟土是暴利,他没得选,那么多嘴要吃饭,只能靠这个。 一有动作,警察署里就有了风声,候代臣主动找上了门。 海河码头的一处阴暗仓库里,候代臣把杜云峰堵在了门里。 杜云峰不记得这个人了,但对方单枪匹马,不声张的找到他,应该就不是敌人。 果然,候代臣直接自报家门。 “我受过一次伤,记不清人和事,候厅长不要怪罪。”他也开门见山。 “那就对了,”候代臣也不绕弯子了,“杜兄你上次就不该躲着我,小英脑子楞,都觉得你蹊跷,我早就觉得你不对劲了。” 杜云峰忘记他,最多是个不礼貌。 但杜云峰忘记的不仅是这个人,还有当初他和周澜在天津给候代臣帮的大忙。 候代臣是不会忘的,这个警察厅长的位子是周杜二人硬给他抢回来的。 杜云峰要做烟土生意,候代臣自然给他大开绿灯,想起周澜的处境,他话里话外就流露出周澜的货被人卡掉的事儿。 “周兄正不知如何是好,”候代臣递了一张纸条给他,上面四位数字,正是英租界周家的电话号码,“你们要是互相有个照应最好不过。” 候代臣有点意外,杜云峰接过号码看了看,不置可否。 这两人到底是什么仇呢? 纸条在怀里揣了两天,夜里拿出来反覆端详了无数次,纸边都毛草了,杜云峰都没打出电话。 他从旅里出来,趁着宋书栋不在,只带了赵小虎等几个随身侍卫,行事低调的住在裕中饭店,侍卫在隔壁。 他对着那部金色电话机发呆。 打还是不打? 他往独立师打过无数电话,周澜从未接过。 后来,他不敢打了,不方便打了。 如果他和独立师产生瓜葛,那周澜本就复杂的身份就更多了一层蹊跷。 那他到底是在帮他,还是在害他? 他来回踱步,厚厚的地毯陷在皮鞋下,而皮鞋的主人心思专注,留意不到它的高档舒适。 手伸向话筒,又犹豫了。 房间安静,空气也和思绪一般要凝固了。 忽然清脆的电话铃声响起,把杜云峰的思绪都给震乱了,想必是隔壁的侍卫请示他该吃晚饭了。 他没好气地抓起话筒,不耐烦的说:“你们先去吃吧。” 话筒那边很安静。 难道不是赵小虎?杜云峰狐疑地喂了一声。 “是我”周澜说。 杜云峰的手不易觉察的抖了一下。 “慕安,”他低声惊唿,随即刻意的控制住情绪,“你还好吗?” “很好,你呢?” 杜云峰控制不住的想笑,刚要回答,就听对话补充道“杜旅长。” 笑容还没绽放就凋谢了,杜云峰双手抓着话筒,就好像怕话筒飞了似的,他尽量让自己的情绪平静,于是说:“我没想到你找我,对了,你怎么知道我在这。” 话筒的声音带着电磁波,不过周澜轻声慢讲的语气一如从前:“候兄说遇到你了,前几天给我了你的联繫方式,我想,如果不麻烦的话,还劳烦你帮这个忙。” “不麻烦。”杜云峰斩钉截铁的说。 耳边有轻微的气流声,那是微笑的余波,不易觉察,可是杜云峰捕捉到了,在虚幻的空气中勾勒出来一张生动的脸。 “那……”杜云峰斟酌了一瞬,“晚上一起吃个饭,可以详细商谈下。” 趁热打铁,十分想念,太久没见了。 “我吃过了,”周澜平静的说,“这件事,我会让手下去找你那边的人接洽,不是太复杂的事,不然我就不麻烦你了。” “哦,”杜云峰应了一声,心里就有点起火。不过他告诉自己,要按捺住,不然以后连电话都没得打了,最起码有生意在,再想办法,总能见到的。 “也好,我这一两天就动身回去了,我留个手下与你们接洽。” 杜云峰如此释然,倒是打消了周澜仅有的一点顾虑——认为他“手段灵活,本质一根筋”的判断。
第242页 看来是自己自以为是了。 谁也不会永远放不下谁,杜云峰也没有例外。 很好,那自己也不要例外。 二人各揣心思,短暂沉默了一瞬间。 “明天,”周澜开口问,有一点点犹豫不决。 杜云峰立即无声的竖起了耳朵,不过他没有着急接茬,屏住唿吸听着。 “明天,”周澜清了一下嗓子,说得有点艰难,“如果你方便的话,我想带你去一些地方,见一些人,但是如果你急着走,那就以后再说。” 杜云峰当然不急着走,他强行语气平静的问:“见什么人?” “家人”周澜说。 “谁的家人?” “我和你的家人,”周澜声音低下来,“你不记得他们,他们惦记你,既然我和你之间的恩怨都过去了,你总该回来见见他们。” “好,”杜云峰说,“明天见。”说罢挂了电话。 天已经全黑了,他坐进电话机旁的暗红色大沙发里,双手捧头,脑海里回放着电话里传来的每个字。 周澜挂了电话,回头望向落地书墙的方向,贺驷正将一本书放回书架。 书房里,只有写字檯开了一盏檯灯,周澜在明亮之处,贺驷的表情在暗处不堪分明。 “明天我带人去接洽生意的事,”贺驷边说边朝他走来,面目逐渐清晰,“你带大哥回来,我就不陪你了。” 周澜笑笑,“其实生意的事不着急,你明天和我一起也无妨,我先带他去周家的老宅子看看,他在那里长大,那里是他的根。”他抬手拍拍椅背上的手,并不回头,“你不用刻意躲开。” 椅背上的手向下合拢,贺驷从后边抱住了周澜:“我就是特意躲的,”他轻轻亲周澜的耳朵,“我怕我忍不住和他打起来。” “别没深没浅的,”周澜笑,脖子一侧热气哄哄,弄得他好痒,贺驷舔他,间或轻咬一下,“别没轻没重的,弄出印子了,家里人都在。” 贺驷不听,愈发撒娇一般缠着他,手掌四处上下游走。 周澜发现贺驷是心眼儿真小,不贪财,不爱权,唯独这方面独占欲太强,又不肯说。 想着他这个样子,周澜心里就软。 他气息不稳的解释:“我不能永远不见他,他是我娘的干儿子,我们至少还是义兄弟,我可以不提我与他的过往,但是不能切断他和家里的人联繫。” “四哥,我现在和你在一起,我是什么人,你应该清楚。” “嗯,”贺驷闷在他的脖颈里应声,文不对题的说“你硬了。” “你这么揉我!” 贺驷嘿嘿笑,一把拉开椅子把人掳了出来,回身按在写字檯上。 笑闹着踹了贺驷两脚,周澜不动了,两个人叠在了一块。 楼下的晚饭摆好了,小宝嚷嚷着爸爸怎么还不下来吃饭,勤务兵便上楼去请。 书房的门当然没敲开。因为师座说有事情要处理,让大家先吃,他晚点下楼。 小兵答了声是便下楼了。 师座的事情看来很棘手,一顿饭的时间都没处理完。 二人一直在书桌上“处理”事情,如胶似漆,亲密无间,书桌几次被拱动,地板发出闷响。 周澜低声笑,照着贺驷的后背就一巴掌。 贺驷盯着他,也笑,使坏的勐一用力,周澜硬生生把到了嘴边的啊压了下去。 贺驷压下他的膝盖,低头亲吻他脸颊,低声问:“还没深没浅吗?” 周澜搂着他,手探下去,照着他的屁股给了一巴掌,“贫嘴。” 贺驷笑,抽冷子又狠狠的撞了一下,“够深了吗?”他坏笑着问。 楼下就是客厅餐厅,老的小的都在,周澜不得不忌讳,他一把搂住贺驷的脖子:“别胡闹,小点声。” 贺驷任他搂着,手搂住另一边的桌沿儿,整个把周澜罩住了,他眼神动情,动作温柔坚决,进攻一下比一下有力。 周澜完全被动承受,只觉酸麻过去,周身无比敏感,脸色越来越红,不自觉的夹紧了贺驷,“四哥,四哥……”他轻声呢喃。 呢喃声低而软,贺驷浑身的血都在往一处沖,他撞得桌子都移位了,咬着周澜的耳朵问:“不知轻重吗?” “四哥,四哥……”周澜说不出完整的话。 贺驷明白他的意思,这样下去,楼下肯定听出异样的。 他抱起他,顺势把他按在了墙上,而对方的两条腿还架在他的臂弯处。 紧紧的贴着,他问他,“要吗?还要吗?” “四哥……” 贺驷吻上他的嘴,把声音都堵了回去,那贴着巴洛克墙纸的墙与他有仇,他顶着撞着,大汗淋漓,怀里的人哆嗦着绷紧了身体。 杜云峰上了黑色的福特车,来接他的是独立师警卫班的小兵,车行在天津繁华的道路上,小兵透过后视镜飞快的看他。 杜云峰摸着车后座,知道这是周澜的座驾。 “看什么?”杜云峰头也不抬的问。 “哦,没什么,看后边的车。” 杜云峰这才抬起眼,他盯着后视镜,目光有力,“打我上车,你看了好几眼了,你们师座就是这么让你接人的?” 小兵干咳了一声:“不是,”他接不住杜云峰的目光,低声说:“杜副官?” 杜云峰没动静,只是透过后视镜看着他。 “我听人说,你把以前的事情都忘了,”司机尴尬一笑,“没想到是真的。” 杜云峰闻言向前探身,他歪着脑袋盯着对方:“你以前认识我?保安团?说来听听。” 小兵更尴尬了,目视前方并无他顾,咬牙犹豫了一番说:“以前你是副官,待我们都挺好,真让我当不认识你,我也做不到,但是我不能乱讲话,师座不饶我,四哥也不会愿意的。” “四哥?” “对啊,你的兄弟啊,我们贺营长。” 四哥,老四,杜云峰想起了那个大雨滂沱的下午。 车子很快到了华界的周家老宅。 下了车门,杜云峰抬头看到门口那色旧的“周宅”二字,心里一动,梦里景象一般,虚了一瞬间,说不出的亲切。 小兵停好车,带着他进了老宅子。 这宅子规模不小,可是因为破落了多年,多处失修,乍一看上灰濛濛一片,屋檐处的木椽子开裂,像荒宅一般。 忽然荒宅正屋的大门打开了,周澜安静的站在大门口,不言不动的望着他。 上午时光,温度宜人的春风似有似无的刮过老宅院,周澜穿了一件白衬衫,米色西裤,微长的头髮向后梳理,两鬓剃青,整洁利落。 门框将他框成一副画,歷久的记忆被重新描摹上色,时空交错,一眼万年。 阳光斜射下来,在一秒长过一万年的瞬间里,他们凝视对方,打量对方,回忆对方。
第243页 那个一身白西装的小少年,已经是个俊美的青年,成长的不仅是个头,还有年纪轻轻就歷尽千帆的眼神。 脑后扎着辫子的土孩子,不再目瞪口呆,而是一派成熟硬朗,器宇轩昂,精于屈伸进退。 周澜不敢再看他,先扭开了头,他说:“进来看看。” 杜云峰任凭一颗心庶自快慢跳,沉静的迈进老屋,他不开口说话,因为声音必定是不稳的。 “这是周家的老宅,”周澜低头带着他往里走,“我不知道你记得多少,我把过去的事情都和你说说吧,你想起什么就告诉我。” “你说,我听着。”杜云峰跟着他,并没有试图赶上他。 房子很大,略显空荡,他跟着他,走进十分熟悉亲切的时空。 “小时候,我第一次见你时,你大概十三四岁,这么高——”周澜比划了一下,“你那时候从沧州乡下来,和杜管家还有你弟弟云海。” 绕过红木圆桌和几个八宝玲珑椅,周澜叙述着,他有很多生动活泼的回忆,但是他只是干巴巴的说着事情的来龙去脉,仿佛这也是一个普通的大户家庭,有人寄养,偶然相遇,一切平淡无奇。 “我娘送你去了学堂,我们也可以算是同学,所以我们在一起的时间多一些。” 出了厅堂,往后院走去,杜云峰忽然驻足在一扇门外,他终于插嘴:“这间是干嘛的?” 本来已经越过的周澜站住了,犹豫了一下回过头来,说:“那是一间普通的书房。” 杜云峰没有因为普通而放下好奇心,擅自推门而入,周澜暗暗的深唿吸,随后跟着走了进去。 “以前有时候在这里写字画画,不过你不大喜欢这些,都是我在这里,你并不会坐下来写什么,所以你可能没什么印象,走吧,去看看其他的地方。” 杜云峰没有回头,推开更里面的一扇门,他走了进去。 那是周澜的房间,素雅整齐,几幅书画挂在墙上,一盏书桌依然在窗边,笔墨宣纸还在,安静的展示昨日的样子。 这屋子真是许久没人了,散发出霉味,仿佛刻意要蒙盖住生动活泼的竹马绕床时光。 虽然模煳,但并非全然不记得,杜云峰迴头,透过轩窗看到周澜,脑海里响起欢声笑语“少爷,别写啦,出来玩啊。”“小云峰,你别闹,那么大个字写不好自己的名字丢不丢人”,少年的声音清脆,隔着窗子唿喊对方,歷歷在目。 而二人现在互换了位置,周澜不进卧室,仿佛是不愿意与他出现在这样的场合。 “我现在认识很多字了,”杜云峰忽然说,听不出情绪,像自言自语,“不是小时候那样顽皮,你怎么教我都不学。” 周澜勐然扭头看他,不知道他想起来多少。 他只是告诉他过去,并不希望他想起来,或者说,有些事,最好不要想起来。 他盯着他,审视的目光,想看出他脑中所想。 杜云峰笑了,低头摆弄宣纸墨汁,抬笔写字,边写边说:“怕什么?我不记得我都不怕,难道你怕我想起什么?” 周澜打了个寒颤。 他下意识的想跑,可不想再杀他一次了,也不想被他杀一次了。 杜云峰放下笔,扭头看他,目光里是暖的,这点温热的东西留住了周澜的脚步。 “写了什么?”周澜迟疑中不受控制的迈出了步子,可是杜云峰更快,他轻巧的反扣了纸,也到了门边。 二人走了个顶头碰,而杜云峰没有让开的意思,他高高大大的堵在门里,抬手架在门框上,他低头说:“这间房没什么好看的,出去吗?” 居高临下,这距离又太近,周澜赶紧低头躲开他,“走吧,”他说。 杜云峰无声无息的的翘了一边嘴角,还是跟着他。 转过姨娘哑叔他们的房间,就到了杜云峰以前住的地方,位置不好,也没有正南正北的阳光。 “那是你以前的住过的地方,下人房,太潮了,我就不进去了,你看看就好。”周澜停在门口,特意突出了“下人”两个字。 “好,”杜云峰很平静,似乎并不介意。可他的平静依然让周澜惶恐,他不跟随他进去,而是在小院落的石凳上晒太阳。 杜云峰独自进了房间,他笑得更明显了,霉味是第一次进来的人才能闻到。 而这屋子破旧却很整洁,不潮湿,没发霉,比周澜自己的房间更清新,必定是常有人来的。 常来的人会是谁呢?杜云峰看着床铺上缎面的铺盖就知道了。 常住这里的人,或者说经常来这里小住的人,对一切都习以为常,因为这是它一直以来的样子。可是对杜云峰来说,与这房间地位不匹配的用品,明显得几乎突兀。 枕头上还有住过的痕迹,杜云峰合衣躺了上去,这床并不宽敞,躺两个人的话,非得相拥才能入睡。 往里翻身,另一个竖放的枕头,正好拥进了怀里。 杜云峰忍不住低头去嗅。 “杜旅长,”周澜的声音传进来,“走吗?后院还有一些地方给你看。” “好,”杜云峰翻身坐起,摆好枕头,随手打开衣箱看了一眼,里面有少年的衣服,叠得很整齐,但这不是自己的性格。 这座老宅院,斑驳破旧,可是杜云峰的脑海里却迅速恢復了起它原来的风貌,而睹物思人,他记忆里破碎的周澜逐渐清晰完整起来。 那是他最好的玩伴,是他竹马绕床的兄弟,是他整个青葱少年时光里最美最深刻的一道风景。 他神采奕奕的走出房间,周澜背对他坐在院落里,远处的太平缸雨水满溢,浮萍已经长出了缸沿儿。 而周澜正在看着那缸发呆。 “怎么了?”杜云峰问。 周澜这才回过神,他急忙说没什么,他探究的看了一眼杜云峰,似乎想问,然而没问出口。 二人往院子的最后走去,绕过一间小花厅,穿过一条静谧的房间小路,最后的一间房子高大而静谧,里面是周家的祖宗牌位。 周澜不问,杜云峰却不忍再瞒他,他跟在后面突然开口说话了:“这房子里的事情,我都记得。” 作者有话要说: 隐形truck测试。 第91章 大打出手 周澜站住了,攥紧了拳头,浑身都僵住了,头也不回的问:“都记得?” “嗯”杜云峰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紧张。 鼓起了莫大的勇气,周澜回头,直白的问:“那你打算什么时候动手?现在?” “现在动手……”杜云峰玩味着这句话的含义,似乎肯定,似乎反问,他把情绪都隐藏了起来。 这段短短的过道在两座房子中间,两侧是高大厚实,块垒分明的青砖墙,举头是一条蔚蓝的天空,连只路过的飞鸟都没有。 周澜靠近了,他仰头说:“我知道早晚有这一天,在关外,你设下陷阱扑杀我,我心里气,怪你对我没情义,但我后来很后悔,你知道,我很少后悔什么事,唯独你是例外。如果你今天要动手,我不还手,我也不是你的对手,这里……是咱家,我能回到这和你解决这件事,我很欣慰。我唯独有些担心的是,我没了,会有人找你的麻烦,其实,我也不想你找他的麻烦。”
第244页 他说得真情实意,一股脑把自己心里的想法都说出来了,他早就预备着有这一天。 欠债总要还钱,杀人总要偿命。 他坦坦荡荡,不料在杜云峰眼里看到迷茫。 “我设陷阱,扑杀你?”杜云峰紧皱眉头,大惑不解,“难道不是你要杀我?日本人满城的通缉我,要置我于死地,这难道不是你的意思?” 周澜退后,眯起眼睛打量杜云峰,他忽然明白,自己想多了,杜云峰想起的事情还不够多。 他认为他记得这房子里的所有事,指的是他亲眼看见的那些少年经歷。而周澜在关外亲口告诉他的那些杀父之仇,并不在记忆的内容里。 “那就还没到我还债的时候,”周澜想,“我也没必要说出来刺激他。” 不过对方的质问让他很不舒服。 我们之间要打要杀,轮得到日本人插手? “我没让日本人通缉你,他们要你的命,不是我的命令,”周澜继续走,示意杜云峰一起来,“前边就是祠堂,有些话,我要当着老祖宗的面和你说。” 推开门木,周澜从香案上取了一把香点燃,分出三根给杜云峰。 周澜跪下来,只见杜云峰只是点头鞠躬。 “你跪下,”周澜回头,“拜祖宗头不点地?” 本来就不该拜别人家的祖宗,但是周澜张口了,杜云峰想,我们兄弟一场,我姓杜的拜周家祖宗也不为过。 待到他磕完三个响头,身边的周澜已经站了起来,他按住杜云峰肩膀,这是他很久以来第一次主动触碰杜云峰。 杜云峰不解的望着他,缓又缓放下欲起的单膝。 “你跪着听,”周澜很认真的说,“周家列祖列宗在上,不孝子孙杜云峰认祖归宗。” “你说什么呢?”杜云峰有点听不下去了,要挣动,他云里雾里的,不知道周澜打的什么算盘。 “你跪好,”周澜语气严肃,“你以为谁都有机会认祖归宗吗?你以为知道亲爹娘是谁,就一定能认吗?你生在福中不知福!” “周家列祖列祖在上,杜云峰你听好了,记好了,以后不要都不要忘——你是周家嫡传的子孙,唯一的骨血,你父亲是周悍世。” 杜云峰:“你在说什么?” 周澜不看他,而是望着那一排排的牌位,每一位都是周家先人,都是他的祖宗,是他名正言顺的证明人,而今天,他得把这传位还给它真正归属的人了。 鸠占鹊巢者,要主动还债了。 “你母亲柳氏,本是津门的名伶,你父亲过世的时候,她已经身怀六甲,可是当时周家顾忌脸面赶走了她,是杜管家收留了她,当然最后还娶了她,所以有了你弟弟云海。” “你娘死的早,再也没回过天津。老杜是周家的管家,他是你的养父,你十六岁那年,周家……走水,”周澜犹豫了一下,不过很快用清朗的声音掩盖了心虚,“你养父当场毙命,你和云海就留在了周家,这些你记得吧?” “有印象,”杜云峰的脑袋在周澜每提到一个名字的时候,就会有模煳的脸庞出现,“记不太清。” 养父老杜,弟弟云海,他记得,虽然记不清,但这些人模模煳煳的都回来了。 “老杜一死,这个秘密就没人知道了,”周澜说,“我……是在一次意外中得知的,不过我很自私,又怯弱,想着周家是我名正言顺的根基,而让你去做个僕人的养子,你从小就待我好,我其实都知道,我其实也需要你跟随我,听我差遣。” “现在也可以,”杜云峰不看成排的灵位,那不是他看重的,他仰头望着周澜紧皱的眉头,心里替他难受,“现在以前并没什么分别,我……” “听我把话说完。”周澜打断他。 “我也一度这么认为,我想我只要对你好,对你一直好,弥补你,陪伴你,一辈子也就这样过去了。”周澜继续说,“可惜我这是自欺欺人。” 在杜云峰不解的目光里,周澜低下头,终于他再一次鼓起勇气看着杜云峰的双眼,说:“云峰,我们是打小的朋友,是经歷过生死的兄弟,还曾经是……夫妻。” 杜云峰激动了,霍的一下站起来,一把将周澜搂住了,心里狂跳不以,他沉浸在失而復得的亢奋里,没有注意句话里的“曾经”两个字。 “慕安……我的小慕安。”他个子高,低头便埋进了对方的脖颈肩膀处,他的小慕安真好,抱在怀里真的太好了。 周澜没动,等待杜云峰平静了一些,他轻轻推开对方,拉开了距离。 “今天,我说出这些,就是想让你明白你到底是谁,从哪里来,”周澜顿了顿,“至于我,是再也没有资格跪祖宗了,以后周家,该尽的孝,你责无旁贷,这是我对周家的交代。” “我们还是兄弟,”杜云峰笑,他握着周澜的双臂,“我们还要在一起。” 周澜摇头,拿掉杜云峰的手,手从内怀里掏出一枚亮晶晶的戒指。 “云峰,我们是兄弟,这个谁也改不了,但是——”他拉起对方的手,将戒指放在掌心,握着对方的五指合拢,“这个还给你。” 那枚戒指与他无名指上的戒指一模一样,他歷经苦难与荣耀,那枚戒指他都不肯摘下来,最穷最饿的时候都不肯当掉,就是冥冥中割捨不下,他不记得当初的誓言,他只是单纯的觉得这东西重要,长在他的手指上,摘不得,丢不得。 “慕安,你怎么了,你说了这么多,让我想起过去,又不肯与我重归于好,到底是什么意思?” “不是不肯,是不能了。”周澜不再看他,望着祖宗牌位,“有些错犯下就不能再改了,当初我们要打要杀,不会永远无果,我没有勇气告诉你为什么我们反目成仇,因为我不想再经歷一次了,我身边的人也经歷不起了。云峰,我们已经是过去了,覆水难收,情爱这东西与你我无缘,我说了这么多,希望你能好好善待干娘和哑叔他们,至于你我,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不要再有瓜葛。” “你疯了吗?”杜云峰恼火了,他刚刚燃起的希望被扑灭了,“你明白告诉我,到底我们有什么深仇大恨,怎么就不能在一起,你到底恨我什么?” “是你恨我。” “我不恨你!我听不懂你说什么!”杜云峰吼了,他抓住周澜的手腕,整个人蛮横起来,“你他妈的明明就喜欢我,我从小就看惯了你这个心里装事情的样子,别想瞒我。” 他非常生气,周澜带着无情的面具,伤他的心,他恨得牙痒痒,不知从何下口。 搂着人他就下了嘴,吻着脸和嘴唇,他不信,他的人还不受控制了不成? “云峰,”周澜努力挣动,“你别发疯,你听我说,我们这样挺好,你身边有人照顾你,我……也有人了。”
第245页 杜云峰像中枪了一样僵住了,他捧着周澜的脸,难以置信的低语:“你有人了?” “对,所以我不能在一起了。” 杜云峰缓缓放下了手,大气都不敢喘了,垂眼沉默了一会,他再抬眼眼神就变了。 周澜看得胆战心惊。 他知道杜云峰有很恶的一面,不然不能当土匪,烧杀劫掠,但他从没这种眼神看过他。 “啪”的一耳光,打得周澜眼冒金星,他毫无防备,这一巴掌力道之大,几乎把他扇到墙上。 脑袋一热,鼻子里面流出热烫的液体。 “我有人,是因为我脑子不好,”杜云峰抓住他的衣领,把人搡回来,“我以为宋书栋是你,我把他当你爱着,再挖心挖肺那也是冲着你。” “你可真行,我还活着呢,你就找了新人,你是不是贱啊?” 他反手又是一巴掌,“你就那么缺男人?” 周澜脑袋里面嗡嗡的响,思想好似跳出体外,看着推搡的两人,他想,他怎么打我? 他还有脸打我?! 一甩头,他看清了杜云峰,同时一拳就挥了出去,从下颌直冲而上。 “你还有脸打我,要不是你不分青红皂白杀我,怎么会闹到今天这样!没错,我就是缺男人,谁对我好,我就和谁好,你他妈的管不着,我为了你得罪了日本人,在察哈尔被人追杀,连死人肉都吃,你那时候正搂着姓宋的做升官发财的美梦呢。” 在杜云峰站稳之前,他发疯了一样扑上去:“让人家堵在洗手间里,你和我要私奔,私奔,哈哈……”他狠狠的拳打对方,“老子那么贱?你跟人家指天发誓完了,回头到我这破镜重圆,那小子怎么指脸骂你的,你忘了吧!” 他心里压着恶气,从北平回来就压着的恶气,一口吐在杜云峰脸上。 杜云峰躲闪着对方的拳头,气得毫无章法乱还手。 “要不是你把我摔下山崖,我能把之前都忘了吗?我他妈的是忘了,你听不懂人话吗?” “你忘了?”周澜气愤,夹杂着委屈,完全无法平復,他跳起来,抬脚往对方身上剁,“你忘了你就对了?我早就想什么都忘了,要不是因为你,我遭不了这么大罪,杜云峰,我他妈的上辈子欠你的!你怎么不去死?” 太恨了,他们真是恨毒了了对方,挖心挖肺的给对方,对方不稀罕。 他们大打出手,惊动了勤务兵,等小兵跑进来的时候,周家祠堂的牌位东倒西歪,香案倒了,香炉翻在地上,而二人滚得一身菸灰。 杜云峰正抓着周澜的头髮往地上撞:“你他妈的试试摔坏了脑袋能干出啥!” 杜云峰是只身来的,宅子里都是周澜的警卫班,看这架势直接就扑上来了。 双拳难敌四手,加上杜云峰的注意力都在周澜身上,很快被几个精壮的小伙子按在地上。 周澜头髮蓬乱的站起身,白衬衫已经变成了灰布条,从下巴到前襟都是斑斑血迹,他摇晃着站在杜云峰面前:“杜旅长,你看,我们都不是什么善类,到此为止吧。” 杜云峰四肢被按得死死的,他怒目而视,忽然红唇白牙的一笑。 他说:“周澜,你跑不掉,你是老子的人,一辈子都是,老子日你没日够呢,轮不上别人。” 周澜脸腾的一下红了。 几个小兵傻了,连面面相觑的勇气都没有。 周澜抬脚,稳准狠的剁到杜云峰的胸口上,将人踹成了佝偻的大虾米。 “杜云峰,你记住了,”周澜一字一顿说,“这话你再让我听见,我活扒了你的皮。” 杜云峰疼得喘不上气,表情说不上是哭还是笑,他面色发白,唇色发青,伤得颇重。 周澜毫无怜悯之心的丢下他,带着人走了。 一直坐到了汽车上,他还在发抖,良心餵了狗了,我给你,是为了让你有一天取笑羞辱我的吗? 杜云峰孤零零的在他的“家”里躺到下午,他锥心的疼痛,心里是真疼了。 冷汗打湿了衣衫,他在傍晚的夕阳里爬了起来,手里还攥着另一枚戒指,攥得紧紧的,跟无名指上那颗咯在一起,硌得手生疼,可就是不肯放手。 勉强摆正了牌位,他依靠在墙边休息,嘴角咬着烟,他胡乱的想着,我得不到也不可能给别人啊。 只要我活着,就不可能。 当夜回到旅馆,赵小虎从私人医院里买来活血化瘀的药,往那一片青紫上煳好了上绷带。 这一脚是要人命的剁法,下脚的人绝不是个善良之辈。 杜云峰叼着烟出神,尽量唿吸均匀,大气不敢喘,整个胸腔都疼。 “旅座,要不咱们去医院看看吧,”赵小虎把绷带一段系好了,建议说,“骨头别出问题,而且照照爱克斯光,看看心肝脾肺肾有没有坏了的地方。” “滚蛋,”杜云峰斜了他一眼,“会不会说话。” 嘿嘿,赵小虎摸脑袋笑。 “大哥,想吃点啥不,还是干点啥散散心,我看你总闷闷不乐的,这憋也憋坏了,”他只知道杜云峰去见了独立师的周师长,不过旅座回来就这个惨样,他也不敢问什么,他直觉告诉他,旅座和周师长关系不一般。 他耳聪目明,旅里的小道消息在他这汇合,他估摸着旅座最近和宋副官闹得这么僵持,没准和独立师有关系,这周师长听口音也是天津人,和旅座应该是故人。 故人和故人打仗,他这种小不拉子最好躲远,不然伤及无辜可没人救他。 旅座对什么都没心情,晚饭也没吃,倒头就睡了。 周澜没敢直接回家,他去医院简单处理了一些皮外伤,让小兵新买了衣裤,穿戴整齐了半夜才回家,他脸上指印很明显,已经微微肿了,要不是用冰块镇了一晚上,估计脸就不能见人了。 贺驷在橘色的灯光下捏着他的下巴看,难以置信的问:“他动手了?” 周澜任他看,也不躲,也躲不了,他比这狼狈的时候,贺驷都见过。 “你肯定打回去了,”贺驷轻轻揉着他的脸颊,“能让你们大打出手的大概只有一件事,”他低声说,“你何必要告诉他,他养父是你杀的。” 头抵着头,贺驷半跪在沙发边,周澜则疲惫的坐着,手肘撑在膝盖上。 “我没告诉他,”周澜说,声音透着疲累“那些事他想不起来,也不是坏事,我还想再多活几天,我只是告诉他我有人了,让他过好自己的生活。” 贺驷眼睛一亮,捧着周澜的脸庞:“你跟他说这个?” “嗯,”周澜温柔的看他,“把戒指还给他,他也有人了,当断要断,我不想这么乱下去。” “可他不愿意,他说他把姓宋那小子当成我”周澜庶自冷笑了一声,“这还能搞混?他化成灰我都认得。” 贺驷眼神黯淡了一下,他从这句带着恨的话里听出了旁的意思。
第246页 “那你呢?”贺驷小心翼翼的问,“你会把我当成别人吗?” “你?”周澜收回冰冷的目光,专心注视眼前的人,他抬手摸了摸贺驷短茬的头髮,一样的扎手,再摸肩膀胳膊,一样的筋肉结实,体态修长。 他心里想,把他们弄混淆了吗? “不会的,”他斩钉截铁的说,十分肯定,说给贺驷也说给自己,“你不是他。” 说着,自己解开了衬衫扣子,靠在沙发背上,喉头滑动,声音低沉:“四哥,你就是你,我是你的。” 贺驷扑了上去。 第92章 硬碰硬 两天以后,周澜接到了杜云峰的电话,说他要回家看看。 英租界的大宅子里一下子就热闹了,云海从北平请假回来,他在私立北平协和医院实习,医疗日程排得满满的,周澜回天津都没通知他,但是得知杜云峰要回来的消息,周澜马上亲自打电话通知了他。 杜云海和外国导师好说歹说,又请了关系很好的同学顶了他两个夜班才得以脱身。 同学临行前还开玩笑说,要不是杜云海平时出手大方,大家吃喝玩的没少沾他的便宜,才不肯给他顶这个夜班呢,那可是意味着自己要两天不眠不休的工作呢。 杜云海一早交班,匆匆忙忙的出了医院,周澜派来的汽车已经等在外面了。 “杜先生,快上车,”伶俐的小兵打开车门,“师座怕您赶火车太着急,就让我连夜过来接您了。” 这车子天没亮就等在医院外面了,连早饭都为杜云海准备好了,就是节约出时间让他早点到家。 “慕安哥哥想得真周道,”杜云海钻进汽车,一夜值班他也不觉得疲惫,满满要回家的亢奋,“咱们走吧。” 小兵应声出发,一路车子开得又稳又快,下午就到了天津。 进门的时候餐桌上还摆着给他留的午饭,淑梅揭开盘子,里面的菜是温热的。 “谢谢梅姐,”杜云海抬脸一笑,抄起筷子“我还真饿了。” 大小伙子吃饭,吃得西里唿噜的,哑叔怕他呛到,时不时的比划,让他慢点,还摇头给他拍拍后背。 淑梅让厨房热了汤再端上来的时候,周澜从外边回来了,贺驷与杜旅的手下接洽过了,大批的“土货”当天上路,周澜得亲自去看看,一来和候代臣打个招唿,他这次走的货多,警署那边要照应的也多。二来确定这批货出了天津之后杜旅的护卫起点,确保中间没有空白地带,他现在有一个师的人要养,连家底都动用了,不能出差错。 贺驷虽然能干,但毕竟是他的手下,候代臣这样的角色,是要他亲自出马才能应付的。 杜云海放下碗筷扑过来了,个子再大,在自家人面前也是个孩子,他个子没有周澜高,却敦实不少,一个飞扑,周澜都被他撞得往后退了一步。 “慕安哥哥,你回来都不和我说一声,差点见不到你了。” “知道你忙,”周澜揽着杜云海的肩膀,把人重新送回餐桌边,“学业重要,咱家就你一个有文化的,安心学习就好,我总是能回来看看的。” “那可不是,你都半年没回来了,对了,你吃饭没有?一起吃。” 周澜确实忙得没吃上午饭,脱了外套递给贺驷,他问:“一起吃?” “我去班里看看,”贺驷挂好衣服,想也没想说的说,“你们好好说说话吧。” 都是家里人说话,他不想掺和,这两年,他照顾周家的一切,不过是因为那都是周澜的家人。 他和杜云海简单打了招唿,也都熟悉,不需客气,就迳自出去了,顺便给淑梅撩开门帘。 淑梅又端了一碗热汤和米饭,周澜伸手自己端碗了,抬眼问她:“你吃了吗?” “我吃过了,少爷慢慢吃。” “好,”周澜接过递来的筷子,“小宝呢?” “午睡还没醒,在我那屋。”淑梅在他身旁说。 周澜点头,随意说道:“嗯,我一会儿去看看。” 淑梅低头,轻轻点头,然后扭身出去了。 “慕安哥?”杜云海咬着筷子尖,眼神看着淑梅的背影,又对上周澜的视线,“你和淑梅?” 周澜不慌不忙的喝了一口汤,冷热正好,放下调羹,他说:“她是我房里的,小宝把她当妈,我去她房间也没什么吧?” “哦——”杜云海听懂了,可是脑子还在转,周澜和他哥的关系,他心里是有个估计的,虽然没挑明,可他确定他们关系匪浅而且十分隐秘,他哥的脾气做弟弟的晓得,十分霸道强硬。 这么多年,要是论谁比他哥霸道,那也就只有周澜一个人了,一物降一物。 “我哥……不是因为这个好几年不回家吧?”杜云海低着头看饭碗,声音极低的嘟囔,哑叔刚好去倒茶,他才有机会这么说。 周澜看了他一眼,毫无情绪的说:“不是。” 冷场了一会儿,周澜夹起一筷子菜放进对方碗里:“我和你哥哥,到什么时候都是兄弟,你也是我弟弟,谁也改不了,你不要多想。他不回家是因为他受过伤,怕家里人担心,现在恢復好了,就回家看看大家。” “可是伤了应该让家人看看才对,他就这么好两三年没音信了,”杜云海说,“其实我早就想问,可是我觉得慕安哥哥你也不会骗我,所以这么久都没问,你们俩到底出了什么问题?” 周澜沉默了,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说:“云海,我和你哥哥的问题已经解决了,他伤了脑子,不认识人了,现在恢復了很多。正好你是学医的,你告诉我,人要是伤了脑子会把别人错认为另一个人吗?” “我不是学脑外科的,而且这个涉及到神经内科,”杜云海说到医学,一下子话多起来,“不过其他科室也懂一些,人就是脑子不受伤也可能认错人啊,比如长得像,比如好久不见,可能会认错的。如果是大脑受伤的话,如果伤的是额叶,那可能性就很大,因为额叶有个记忆区域,如果受损,很多记忆就容易遗忘破碎,甚至混淆,分不清人和事是很可能的,如果适当的给予外界的刺激,就可能记忆能恢復,但是如果大脑损伤严重,也有可能永远都想不起来” “怎样算损伤严重?”周澜垂目,轻轻地咬着筷子尖。 “我哥伤得很严重?”杜云海忐忑了。 “他认得我,”周澜说,“也肯定能认出你们。” 杜云海很紧张,他亲哥哥,一别好几年,都不知道回家,看来是真的伤得很重,他围着周澜问东问西。 周澜避重就轻,有问必答,心里却不踏实——给予适当的外界刺激,记忆就能恢復。那会是个什么刺激让他想起杀父之仇呢? 而且,难道他说的错认宋书栋当我,这也是真的? 事已至此,真假也都无所谓了吧?他在心里画了一个迟疑的问号。
第247页 杜云峰是当晚“到家”的,他白天去买了不少东西,他其实并没有真的想起多少人和事,不过进了英租界洋房的大门,他确实感到了熟悉的气息。 杜云海先奔出来了,搂住了他的脖子,他恍恍惚惚的没有躲,杜云海抬头看他,他也看杜云海,眉目熟悉,一层记忆的薄膜褪去,他盯着杜云海看,只觉对方眉眼逐渐清晰起来。 脑子跟过火车似的,跟在他屁股后边的小屁孩,跟他搂脖子抱腰的少年,最终穿成了串,跑到终点汇合成眼前的这个人,重合到这具躯体里。 他睁大了眼睛,问:“云海?” “哥!” “云海!” 他一把搂紧了杜云海,一奶同袍,血脉相连,“哥想你了,”他说,说出这句话的同时,对兄弟的思念爆炸一般瞬间出现,轰得他脑仁生疼。 哑叔腿脚不利索了,从屋里出来,他拍杜云峰的肩膀后背,眼睛里有泪花。 “叔可惦记你呢,说不出来而已。”杜云海说。 杜云峰记不清晰,但是能隐约想起哑叔,他双手握住哑叔的手说:“叔,云峰让您惦记了。” 哑叔摇头,拉着他往家里走,边走边摆手,意思是回家就好。 家里的人都出来接他了,连佣人都出来了,杜云峰是这个宅子的主子之一,他们的东家。 只有周澜是等在屋里的。 杜云峰在大家的迎接和拥簇下进了屋,迎上周澜的目光。 周澜坐在客厅的沙发里,身后站着面无表情的贺驷。 二人大打出手后,在家里相见了,目光停留了一秒,就各自收回了目光。连基本的寒暄都没有,都压下脾气,毕竟家里不是动手的地方。 “干娘在等你。”周澜站起,也不看人,迳自往老夫人的房间里走,淑梅很有眼色的先去敲了门,回身时刚好杜云峰跟到了周澜身后。 屋里响起老太太的唿唤,淑梅一低头让开了。 杜云峰认真的看了她一眼,然而没有认出她,他努力回忆了一下,然而毫无所获,来不及再想便进了老夫人房间。 他对干娘有模煳的记忆。 当干娘颤抖的摸着他的脑袋脖子的时候,抱怨他怎么这么久不回家的时候,他想起了小时候,并不富裕的干娘偷偷的给他塞钱,那点私房钱并不宽裕,干娘可是在家里走路都贴墙熘边的。 那些场景很模煳,但是却很温暖。 “你这孩子,怎么就不回家呢,”干娘摸他头脸,真是想念了,她亲缘寡淡,一生没有亲生的孩子,只有这抱养和认养的两个儿子,“干娘看不见你了,一点点都不行了。” “干娘,云峰错了,”杜云峰跪着往前凑,让干娘离得更近,“您再仔细摸摸,云峰还是老样子,还是您记得的样子。” 干娘不住点头,眼角的皱纹湿润,人老了,连流泪都不利落顺畅了,她哭着笑,带着心疼与满意:“这可不就是小时候那样,这鼻樑,这眼睛,唉,就是个子真大啊,这肩膀宽的,比小龙壮实多了。” 杜云峰愣怔了一下,不过很快明白了小龙指谁。 “是啊干娘,我比慕安要高。” 干娘一拍他肩膀,“你一直比他高,你爱跑爱跳的,从小打架你都比他厉害,你不让别人欺负他,干娘都知道。”干娘抹了眼泪,拍着杜云峰的胸口,她慈祥的笑着说道:“有你在,谁也动不了他一根手指头。” “哎呦……”他没忍住小声哼了一下。 杜云峰被拍得呲牙咧嘴,他穿得整洁利索,把胸口的一片淤青掩盖的密不透风。 扭身回头,看着站在一边的周澜,脸上也没完全消肿,额角还有未好转的擦伤。 二人相视,目光笔直,都带着怨气。 干娘感觉到杜云峰的躲闪,“怎么了孩子?”她隔着衬衫摸到杜云峰斜挎在肩膀的纱布,“你这身上怎么?是受伤了吗?” 杜云峰赶紧抓住干娘的手,不让她继续摸,他说:“被人踹的。” “谁啊?”干娘急了,“谁这么恶啊,心口这么踹会死人的,这人跟你多大仇啊?” “小龙,”干娘相空中伸出手,周澜赶紧一大步近前接住了,“娘,我在这。” “你得照顾好云峰,知道吗?”干娘一手拉着一个,“云峰小时候照顾你,你们长大了也得互相照看,打虎亲兄弟,他挨欺负了是你没照看好,你不是手里有那么多兵的吗?云峰受了这么重的伤,你跑哪去了?” “我……” 他俩谁也不看谁。 周澜避重就轻的说:“他也有自己的兵,再说他挨打说也可能是他先惹的别人,欠揍呢!” 杜云峰横了一眼周澜的脸,咬牙切齿的说:“那也是有人欠揍在先,忘恩负义,我打不死他。” “什么话!你们俩给我跪下,”老太太发怒了,这兄弟二人说话都不中听,“你俩说的是什么话!” 她把周澜往身边扯了扯,周澜跪得近了,就挨上了杜云峰,不过二人都扭着头,各自看不同的方向。 “你们俩从小就是惹祸的苗子,别以为我看不出来,一个蔫坏,一个明抢,别人不知道,我这当娘的还不知道吗?” 二人都不吱声。 “世道这么乱,你们都年轻气盛,少不了跟别人结下樑子,不管因为啥,咱们关起门来说,在外人面前,你俩都是亲兄弟,拌拌嘴就算了,还真能让别人打到头上来,就看着不管?” “你摸摸云峰,胸口这么厚的纱布,他吃这么大的亏,你跑哪去了?怎么不帮帮他?打坏了怎么办?” 杜云峰突然说话了:“干娘,那个人就是照着往死里踹我的,慕安看到了,他现在帮着外人,心里没有我。” 周澜一竖眼睛:“你还有脸说,你……” “小龙,你个不孝子!” 一句火上浇油。 老太太真的动怒了,她脾气软糯,人前从不高声说话,多少年没这么生气了。 “小龙,你给我跪好!”老太太高声训斥了一句,连客厅里都隐约听见了。 贺驷站起身,想往里边走,走了一步就忍住了。 这是周澜家里,都是他的家人,他是周澜亲近的人,但是这一大屋子的人才是他的亲人。 进退不能,他有点失落和尴尬。 杜云海坐在沙发上,他没跟着一起进去见姨娘,是有他的考虑的,他总在天津,不差这一时半会,姨娘单独见他哥和慕安哥哥,是好事,他哥和周澜之间有矛盾,他看出来了。 而焦虑的贺班长,大概是这矛盾的一部分。 回想近几年,周澜身边形影不离的是贺驷,他哥毫无踪影,而他确定,在这之前,周澜和他哥哥之间绝不是兄弟之情那么单纯,他们手上有一样的戒指,而这次回家,他发现,慕安哥哥无名指上的戒指不见了,他哥的那枚还戴着。
第248页 不论那俩人现在是什么关系,他不希望两个哥哥反目。 三姨娘坐在床上,她双腿已经完全不听使唤,她气得直哆嗦,吼完一句,她累得汗都下来了,她声音低下来:“小龙,你太不懂事了。” “你给我说说怎么回事,我不管你们之间有什么过节,你看着他挨打,不帮他,就是你的不对,你给云峰道歉!” 周澜:“娘……这里的事您不懂。” 三姨娘:“你还犟嘴?” 没等周澜说话,杜云峰憋着气又加了一句:“干娘,您也别为难他了,他现在和别人在一起,巴不得我滚得远远的,别碍他的眼。不过这也不怪他,我没看好他,我呀,以后得好好管管他,让他知道谁是家里人,谁是外人!” 周澜:“你闭嘴,杜云峰你想死是不是?” “混帐!”老太太都被气哆嗦了,伸手就划拉了一把,扫到了周澜脸上,“怎么说话呢,他是你义兄,你哥哥,没大没小,你眼里有没有家里人,你眼里还有没有我?” 周澜脸上一麻,本来就没消肿,这一巴掌不重,却很敏感。他的火也起来了,不过他不是杜云峰那种油腔滑调的天性,也不敢把事情都抖落出来。 老太太要是知道他们两互相开枪,把对方往死里弄,老太太估计得当场气毙。 他恶狠狠的瞪了杜云峰一眼,脸颊咬出了稜角,一口气压在心里,强忍着不说话。 “你从小性子就独,就云峰爱跟着你照顾你,你懂不懂事?他和别人打架,你帮别人,你还有没有点良心?”老太太连气带急的,眼泪都出来了。 “娘,”周澜试图哄老太太,“没您想的那么严重。” 杜云峰冷眼看着他,又张嘴了:“干娘您也别激动,真没那么严重,我俩难得见一次,他现在比我官大,我一年都见不上他一次,别因为外人生闲气了。” 杜云峰的话,听起来息事宁人,可是老太太被这几句话烧得都坐不住了。 她气得直捶搡周澜:“你个不孝子,你就这么对你哥!” 周澜不能躲,被姨娘连推带打,虽然不疼,却狼狈十足,尤其是杜云峰一直在旁边冷眼看着他,仿佛他是一切的罪魁祸首,罪有应得,死有余辜。 “你眼里还有没有这个兄弟了,你眼里还有没有我了,你今天就跪在这,给云峰道歉,给他认错!”老太太斩钉截铁的说。 “娘……”周澜本来顺熘的背头都被他娘给推搡乱了,他往后捋了一把,他抬手无声的指杜云峰的鼻子,威胁对方不要说话。 不料杜云峰想都没想就张嘴了:“你指我干什么?又不是我对不起你!” 干娘一听就不干了,她儿子竟然欺负她眼瞎,以前周澜可绝对不赶这样,这不就是让人给带坏了吗? “你给云峰认错,”她怒不可遏,“不认错,我就当没你这个儿子!” 周澜:“娘?!” 杜云峰状也告了,也把周澜挤兑的够呛,也真怕把干娘气坏了,再大的事也是他和周澜之间的,干娘该骂的都骂了,周澜他得以后慢慢收拾归拢,不信打不服他,哄不回他。 于是,他真心实意的说:“干娘,没事,我不怪他,他一时煳涂,犯错难免的,早晚会明白过来的。” 周澜一股子暗火再也压不下去了,他几乎咬牙切齿的说:“我错?我哪错?杜云峰,我告诉你,我最大的错就是以前对你太好了,以为你会死心塌地的跟着我,你呢?你配吗?” “你说什么呢?”姨娘使劲捶打周澜,“你还不认错?” 周澜不躲,他无动于衷的挨着打,扭头问杜云峰:“你配吗?” 杜云峰终于攥起拳头:“我不配谁配?” “你个不孝子,没你这样的儿子,”姨娘气哭了,“你给我滚出去。” 姨娘这么多年都没有骂过周澜是不孝子,今天一连串的骂他,周澜眼睛红了,霍得站起来。 再不走,他就要当着娘的面动手了。 咣的一声打开门,他气沖沖的奔了出去,淑梅离门口最近,喊了一声少爷,他没理,杜云海感觉大事不妙,喊了一声慕安哥,上去拉胳膊被甩开了。正在高高兴兴吃糖果的小宝连声爸爸就没来得及叫,就见他爹怒气沖沖的奔出客厅了。 只有贺驷一言未发,抓起外套和礼帽跟了出去。 作者有话要说: 开撕 第93章 核威慑平衡 周澜气得直哆嗦,拉开汽车后门坐了进去,贺驷紧跟着进了驾驶室,关门发动,打开车灯驶了出去。 周澜不说话,贺驷开着车漫无目的游走于城里的街道,正是华灯初上,夜色斑斓之时。 霓虹灯的光华扫过车窗,浏览过周澜的脸庞,他望着窗外,十分委屈无助,下意识的攥着拳头抵在嘴边,从后视镜里看,像个窃窃怀恨的小孩。 他什么都不怕,可是一个是他娘,一个是杜云峰,真是让他头疼。 车子开到了利顺德,周澜最气的劲头已经过去了,他挥挥手,“回家吧。”声音里满是无奈。 贺驷很听话,调转车头回了英租界。 车子进了家门,后面的大门缓缓合上了,一点火红亮了起来。 周澜下车,顺着贺驷的目光,看到杜云峰从黑暗里走了出来。 “脾气见长,”他食指拇指捏着香菸,眯着眼盯着对方,“可是脾气再大也得回来不是?” 他走近了,依然低头笑,看起来不怀好意。 周澜以为他已经走了,这时看到他厌恶的不行,低声问:“你怎么还不走?” “走哪去?” “该去哪去哪,早知道你这么气我娘,我打死都不会告诉你家在哪,你孤魂野鬼的晃悠去吧。” “心真狠,”杜云峰笑,扫了一眼贺驷,对着周澜说,“晚啦,我哪也不去,这就是我家,这大房子是我跟你一起买的,夫妻打架,床头打完床尾和,没什么过不去坎儿。” 贺驷听不下去,一把将周澜拉到一旁,他站在了杜云峰的对面。 他们个头差不多,旗鼓相当,势均力敌。 一瞬间静了。 杜云峰的笑容消失了。 “是你吧?”杜云峰说,“小子,那个人就是你吧?” “大哥,我……”贺驷刚一开口,就被杜云峰扇了个趔趄。 “你叫谁大哥?我认识你吗?” 贺驷站直了,没气恼,伸手拦住周澜,他不急不缓的说:“我十四岁跟着你混,叫你大哥,习惯了,慕安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我不敢觊觎,不过在奉天你追杀他,是我把他救出来的。” “我不可能杀他!” “你不记得了,那我们不纠缠这个,”贺驷抬手做个终止的手势,“我只想让你明白,我没和你抢,是你不要他了,我才接住了他。”
第249页 简直胡说八道。 这时杜云海从大屋子里走出来,他一直没睡,听见院子里好像有人低声说话,便披上衣服出来了。 “哥,慕安哥,进去说话,都站在门口干什么。” 杜云峰心想,妈的,老子半夜矗在门口,就是算准了周澜这个王八蛋能回来。 周澜心想我要是知道这个王八蛋还在家,我就不可能回来。 只有贺驷不理会杜云海,他窝在心里的一句话,很多年,终于可以说出来了。 “杜旅长,你不记得了,那我和你的过去就不作数了,不过我希望你听清楚,周澜周慕安现在和我在一起,没人逼他,这是他选的,他不要你,这也是他选的,你听明白了吗?” 最诛心的话一说出来,杜云峰脑袋嗡的一声。 窗子亮了几间,看来是家里人都被吵醒了。 杜云峰一把搪开贺驷,他走近周澜,低头问:“是吗?那你当面和我说一声,咱俩什么时候开始的,到什么时候结束的,我脑子不好,完全没印象,你当面告诉我一下。” 他的声音低哑,眼神逼视,根本不相信周澜能对他绝情,那可是他一心爱着的人,再无第二个选择,难道对方不是? 周澜嘴唇动了动,没发出声音。 目光转向贺驷,贺驷紧紧闭嘴,腮帮子的线条生硬。 这孩子从没有对不起我过什么,周澜想。 “云峰,”周澜终于开口了,他声音不高,杜云峰却哆嗦了一下,只听周澜说,“事已至此,纠缠下去无用,我们在一起过,不过都过去了,我和你从现在起,只是兄弟,再无其他关系。” 这时候哑叔淑梅和一些下人陆陆续续出了门厅,不过看到门口的几人僵持着,都不好靠近,最后哑叔走下了台阶。 他听见杜云峰说:“好,我记住了,不过我也有决定告诉你,从今天起,我们连兄弟都不是了,我们之间什么都不是了。” 杜云海:“哥!” 杜云峰转头进了屋,他忽然就冷静了下来。其实这么多年来,他只有在涉及周澜的事情上,才会忘乎所以,捨生忘死。 以后,就不会了。 他和干娘道别,只字不提周澜,只说是旅里有事,他得马上走。 “你是不是还生小龙的气呢?”干娘拉着杜云峰的手不放开,“那孩子主意正,但是他跟你不会真翻脸,你俩是肯定是有什么话没说开,打小一起长大的,你俩不亲谁亲?” “干娘,我俩说开了。”他退后一步,噗通跪了下来,实打实地磕了三个响头,“儿子不孝顺,这就走了,干娘保重。” 三姨太直觉杜云峰走得决绝,肯定不是好事,她下不了床,只是探身去摸,一手扶着床沿,一手在虚空中寻找着,可是什么都没有触碰到。 只听三个响头砰砰响,三姨娘愈发觉得不妙,“云峰?” 没有回应,只有门开合的声音和离开的脚步声。 “儿啊,你回来。” 杜云峰没有停留,穿过厅堂走廊和大门,直进了院子,只和哑叔说了句:“叔,我走了,你保重。”至于哑叔比划什么,他没去看。 迳自发动汽车,他只身前来,本想着这次回家能缓和与周澜的关系。 他看也不看其他人,打开车窗下了命令:“云海上车。” “哥!”杜云海原地没动。 “不上车你就永远留在这。” “慕安哥哥?”云海急了,扭头去看周澜。 周澜一直盯着杜云峰,这个杜云峰他熟悉,这是杜云峰的另一面,他知道他有这一面。 他一言不发。 眼见着杜云峰摇上了车窗,杜云海急得抓耳挠腮,上去拍车窗,“哥,没啥事一家人解决不了的,你别这样。” 隔着一道窄窄的,即将闭合的窗缝,杜云峰冷冷的问:“上不上?” 说完不等杜云海回答,窗子就摇上去了,杜云海急得要哭,赶紧拉开后车门钻了进去。 车子驶出院子,杜云海趴在后面玻璃上,看一大家子的人,大家都眼巴巴的看着他。 唯独周澜低下头,眼望地面。 杜云峰风驰电挚的开车,一路不回头。 周澜拖着身子回了房间,她娘在房间里叫他,他不理会,淑梅哄不好老太太,就来请他下去。 只见周澜窝在沙发里,手肘撑着膝盖,十指抓进头髮里,弯腰埋头,佝偻得厉害。 贺驷开门,见是淑梅,就低声说:“他不舒服,你再去哄哄老太太吧。” 淑梅也是没办法才上来,老太太在房间里哭个不停,骂周澜不孝子,让他把云峰追回来。 “老夫人身体不好,”淑梅低头说话,她向来害羞,不好意思与男人说话,但是老夫人情况实在不好,“哭了这么久,只怕再身体吃不消,我劝不住了。” 贺驷扭头,徵求周澜的意见。 周澜依旧盯着地面,动也未动,他声音嘶哑的开口:“四哥,你去请恩光医院的卞大夫,让他今晚来家里住。” 他这是以防万一,贺驷点头,拎起外套下楼出去了。卞医生他们结识了一段时间,上次给小宝治病很得力,周澜后来给恩光医院捐过一台爱克斯光机,这卞大夫就主动承担了周家家庭医生这个角色,老的小的生了病,也不用跑医院,他在家里就诊断治疗了。 楼下脚步声远去,淑梅在大卧室门口欲离开,脚步都动了,也不知想起什么,她又回来了,径直走进大屋子,站在周澜身边。 眼前站定一双规规矩矩的绣花布鞋,忽然头上有温柔的触感,她像老太太当年哄着幼时的他一样,一下下的捋顺他抓乱的头髮。 “少爷,”她说,“大哥不会抛下这个家不要的,云海也不会。” 周澜抬头,眼睛是红的,眼睛无神的望着前方,说“这个家?” 他看着杜云峰走出去的时候,心里某个地方在坍塌,这个家,一直是他和杜云峰撑着,现在只剩他了。 而且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家啊? 他是抱养来的,娘自己心里知道,她不说,她以为周澜不知道。 他明明就是日本种。 哑叔无依无靠,没有任何亲缘关系,周澜心知肚明,哑叔年轻时不过是周悍世的一个伴,一个被周悍世抛弃,却始终死心塌地念着周悍世的一个伴。 云海走了,他始终才是杜云峰的亲兄弟。 而小宝,周澜看得出来,起初只是怀疑,然而每一天都似乎更确定,那孩子长得真像杜云峰,一样的眉眼,一样的顽劣,起初他也不确定,那次在恩光医院生病验血,化验单上清清楚楚,小宝是o型血。 而他自己是ab型。 当初放荡作孽的时候,另一个人只有杜云峰了。 抬头望着淑梅,她二十几岁的老姑娘了,名义上的通房丫头,实际在守活寡,而且还在遥遥无期的守下去。 这就是他的家。
第250页 毫无血缘,五湖四海拼凑的一家。 是啊,他还有贺驷在,他告诉他自己,可是杜云峰对他那么好,却要杀他,现在连兄弟都不是了,硬生生的走出去,说离开家就离开了。 那这个四哥呢? 周澜忽然打了个冷战。 杜云峰说,你有没有把别人当成我? 周澜觉得他没有,可实际上,他却时刻把贺驷拎出来和杜云峰比。 他们的面目身材,他们的做过的事,可能会做出的选择…… 原来自己无时无刻都在比! 怎么会这么龌龊无耻。 淑梅看不透他的心思,只觉得他是难过。好多年前,她刚来这个家里的时候,以为自己是少爷的人,虽然做不了正妻,但也能做家里的主子。 可是,那年夜里,他看到少年周澜愁得整夜不睡觉,夜深人静偷偷往杜云峰房里钻的时候,她就知道,自己这辈子是完了。 可是老夫人待她太好。 少爷除了不喜欢她,可是当她是自家人,吃穿用度都给她最好的,把自己的孩子放心交给她。 如今,她已经是家里半个主子了。 男人的打打杀杀,生生死死,她不懂。但她看得明白,周澜他们枪口下赚的钱都给了家里。 贺驷从关外带回来的巨额财产存在不同的银行,大部分的由她保管。 有老有小,有男人养你,虽然不完美,可这就是家啊。 再说,谁的家就完美呢? 她不想看他难过。 只是得不到喜欢的人而已,其实时间久了,就习惯了。 不料周澜却忽然拉住了她的手。 他说,“淑梅,这是家吗?这还是家吗?” 淑梅低头,任他拉着手。 当初他都不肯认真看她一眼,无助的时候,他肯拉着她的手,问她什么是家。 冰雪会融化,草木会长大,人心是肉长,这么久了,怎么不是家呢? “是啊,”她说,第一次鼓起勇气轻轻回握了周澜的手,“你还在,家里人都要靠你的,只要你在,老老小小的,我们就都在家里好好的。” 周澜默然,紧紧握了淑梅的手,她说的是对的,这个家还要靠他撑着。 杜云峰是这个家的一部分,他不愿意在这,那就放他走,剩下这个家,自己顶起来好了。 贺驷带着卞医生回来的时候,周澜已经蜷在沙发上睡着了,淑梅蹲在一边,给他盖好了毯子,似乎哄小孩似的还轻轻的在拍他。 无声的站在门口,贺驷没有发出声音。 这楼上楼下一大家子的人,都跟着周澜和杜云峰起起落落,悲欢离合。 唯独他是个外人,既没有立场劝解长辈,也没有心思安慰晚辈。 今晚,如果不是他逼到份儿上,周澜未必会当着杜云峰的面说得那么绝。 杜云峰那么霸道,怎么会好说好散呢,他一定会极端的反抗。 所以,是他,利用了周澜对他维护的心思,把杜云峰给逼走了。 淑梅见周澜睡熟了,便起身,发现贺驷无声的站在门边,也不知道多久了。 脸上红了一下,她走到门口,说少爷睡了。 贺驷点头,这才让开了脚步。 他忽然想起周澜说,他早晚要娶淑梅的。 轻手轻脚的进屋关门,他合衣席地而坐,身旁的周澜唿吸均匀,只有眉头紧皱。 抬手拉灭了檯灯,一片黑暗袭来,楼下有隐约的哭声,贺驷想起在察哈尔的时候,雪地里搭起的破帐篷,周澜也是这样睡在身边,唿吸声断断续续,这样贺驷总是睡不好,他总是夜里偷偷看他,甚至忍不住摸他的鼻息。 有时候周澜醒了,就笑他杞人忧天。 “我这种作恶多端的人,註定不会好死,怎么能让我睡着就死呢?我都不怕,你怕什么?”周澜这样说过。 窗口有一点月光,眼睛适应黑暗后,贺驷看着对方眉眼的轮廓,心里疼了。 是个恶人不假,可也并非全然一无是处,他对自己,对家里,好的不成样子,软的不成样子。 当太阳光射进大卧室的时候,周澜睁开眼,只见贺驷歪着脖子靠在沙发边,还是那身衣服,盘腿坐在地毯上,只是一只手不知何时探到毯子里,紧紧握着自己的手。 掀开毯子,双脚轻轻落地,扭头再看时,贺驷也醒了。 “醒了啊?”周澜腾出手,摸摸贺驷的头,这个睡法肯定很累。 贺驷嗯了一声,身上没动,眯着眼睛,享受温柔的抚摸。 “现在踏实了吗?”周澜问。 贺驷明白他所指,向前一扎,进了周澜的大腿肋下处。 “嗯。”他闷声说。 周澜笑了,有些疲惫。 “其实我有点害怕,”周澜依然摸着贺驷的后脑勺,就像淑梅安抚他一样,都是亲昵的安慰。 贺驷闻言仰起头,有些不解。 “云峰不会那么简单和我恩断义绝的。”周澜说。 “你是说,”贺驷警惕起来,“他还会再缠着你?” 周澜摇摇头,无奈的看着窗外,他说:“他和我是一类人,不会轻易放过谁,他说了不再和我做兄弟,只恐怕,我们以后是敌人了。” 二人沉默了半晌,贺驷一闭眼,狠狠一拍脑门,忽然说:“完了,我们昨天出去那批货估计是没人保了,沧州的地界我们自己的队伍进不去,真要遇见趁火打劫的匪徒,只能干瞪眼了。” 周澜苦笑了一声,他其实早上一睁眼就想到了这个问题,但同时也意识到,晚了。 杜云峰不就是匪吗? 果不其然,周澜一点没估计错。 他这批货量很大,本来想着走通了混成旅的路子,杜云峰干事是靠谱的,十拿九稳赚一笔大的。 现在一根毛都不剩了,一出了天津,杜旅直接就把商队端了,土货悉数收入囊中。 吃人不吐骨头,杜旅不仅独吞了货物,连车带人的都没放回来,全都成了杜旅的了。 周澜虽然独立师人数上更胜一筹,可是毕竟不能真的和他干一场,他身份特殊,真和中央军内斗起来,估计南京方面会直接下令歼灭他。 “这个亏吃的太大了,”贺驷说,“我们这批货特意从陆先生那弄的上等货,量又大,伤元气。” 周澜点头,不过他马上叮嘱贺驷:“你不要轻举妄动。” 贺驷确实私下里有动作,他打算带人马去偷袭,一队人吸引注意力,一队人去抢,全抢回来是不可能的,但是能挽回一部分损失。 周澜知道贺驷能在一众团长中混到“四哥”的称唿,不是浪得虚名的。他有他的本事和能力,何况他从小跟着杜云峰,对烧杀劫掠那一套毫不陌生,也绝不是个心慈手软的傢伙。 “货重要,人也重要,不要因为钱折损太多人马。”周澜说,“杜云峰这次不单是抢货,他是对我有气,你要是去了,他肯定张着网等你。” “他抓不住我的。”贺驷说。
第251页 “我知道,”周澜拍拍他的肩膀,“所以他抓不到活的,可能会直接下死手。” 别说贺驷,就是自己现在落在杜云峰手里,周澜觉得,杜云峰可能未必能让他好活。 杜旅有了这批货,经济情况大为好转,再也不用吃糠咽菜,小兵顿顿都能吃上了肉,训练都有劲了。 而他们的旅长并没有因为吃肉而高兴,相反,旅长从天津回来,就没笑过。 本来很爽朗一个人,现在天天拉着脸,下面的军官汇报事情,动辄被噼头盖脸训一顿。 有时候训练,旅长会亲自上,不光口头说教,还亲力亲为地动手打,上次格斗训练,旅长对练了好几个小伙子。 一开始大家忌惮他,总想让着点,可是后来发现旅座下手真狠,跟他玩花拳绣腿就是自寻死路。 抬下场几个人之后,就都打疯眼了,训练变成了拳拳到肉的对打。 小兵被打惨了,杜云峰也没好哪去。 宋书栋听闻带着勤务兵把人抬回来的时候,杜云峰也已经精疲力竭了。 赵小虎透露了一些天津的信息给宋书栋。他本不想说,可是旅座这方面是个闷葫芦,憋得心里都快呕出血了,要不也不能天天找人打架。 “旅座和天津家里人翻脸了,就是那个独立师的师长。宋副官,你其实知道的吧?旅座和那个师长是兄弟,不知道为什么,见了两面,一次动了手,一次就彻底掰了,”赵小虎还做了个折断的手势,“旅座回来就亲自带人把独立师的货都劫了,本来还架了重机枪和榴弹炮等追兵,可是独立师挺熊的,就根本没人来追。” 宋书栋听在耳朵里,知道周杜二人是彻底闹崩了。 他很高兴,高兴得要上天了,简直想惊天动地的放挂鞭炮。 这就叫恶有恶报。那么恶毒的一个人,怎么配被别人爱着呢。 杜云峰瞎眼一时,不可能瞎眼一世。 没过几天,他趁着杜云峰喝醉,夜里又钻了被窝。 先是在被窝里鼓捣吸允了半天,终于把对方弄得欲望高涨。 夜太黑,什么都看不清。 他被按着后背,最终被从后面进入,宋书栋只觉得又疼又舒坦。 杜云峰迷迷瞪瞪的使劲,宋书栋努力的配合他,屁股撅得高高的,哼哼唧唧的唤着云峰。 杜云峰忽然停了下来,掐着脖子把他翻了个身,差点没把他勒断气。 使劲眨了眼睛去看对方,杜云峰就是看不清,只感觉对方搂着他的脖子,双腿缠在他的腰上,他的耳边清晰的响起一声“云峰” 这一声不得了。 以往宋书栋这么叫他,杜云峰只会动情。可是今天也不知道碰了杜云峰哪根弦,他竟然动怒了。 抬手就是一巴掌。 打得宋书栋啊的叫了一声。 “还他妈的有脸叫,”杜云峰怒气沖沖,随手摸过衣服塞进宋书栋的嘴里,把声音堵了回去,他恶狠狠的说,“背着我偷人,你当老子是死的!” 宋书栋害怕了,他知道醉醺醺的杜云峰这是认错人了,刚要爬起来,胳膊被往后一拉,他呜呜地叫着,可是没人敢进来。 门外的勤务兵听见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拿不准主意。 马上有人去找了贴身侍卫的赵小虎,赵小虎也犹豫,贴在门板上,似乎听见有人被堵着嘴呜呜哭。 他拍拍门板,试探着问:“旅座,没事吧?” 杜云峰的精力都在身下这个人身上,他昏头昏脑的大喊了一声:“滚!” 赵小虎往下退了一步,他看看两个卫兵,两个卫兵也看他。 屋里的宋书栋慌了,不过他跑不了,手被反扣的捆住了,杜云峰已经扇了他好几巴掌,打得他眼冒金星。 杜云峰今天在那方面也凶得很,连撞带攮的,本来就粗大,疼得宋书栋死去活来。空气里瀰漫了血腥味,杜云峰浑身扭着劲的往里攮,根本听不见身下人的呜咽,他一边行兇一边掐着他的脖子,语无伦次,极尽愤恨。 宋书栋最后失去了意识,不知是疼的,还是窒息,他去鬼门关晃了一遭,差点没回来。第二天杜云峰看着他的时候,他吓得激灵一下躲开了,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尤其股下疼得针扎一般,可是这也没挡住他躲。 他受了伤,还是见不得人的伤。杜云峰端了盆热水,洗了毛巾,给他一点点收拾。 宋书栋起初只哆嗦,杜云峰只当他是疼的,试探着往里涂药的时候,宋书栋不仅躲他的手,还躲他的眼睛,他才知道,宋书栋怕疼,更怕他。 又回到了多年前的时光,他是个小男孩,被人高马大的杜云峰掳到了山上。疼得撕心裂肺,无处可逃。 他仰仗的,依赖的,喜欢的那个杜云峰不知道隐藏到哪里去了,眼前这个又变成了不讲道理的土匪,野蛮,霸道,欺人太甚。 杜云峰虎着脸,给宋书栋治伤,下手并不温柔。 他喝多了,对方拱进被窝,纯属自找,他要不是着了宋书栋的道,他不会在周澜面前那么没底气。 如果不是宋书栋骗得他团团转,他也不会浪费了大把的光阴,兜兜转转再见到周澜时,他又有了新人。 可宋书栋是他的恩人。 难啊,愁死了。 他一时想狠狠的揍宋书栋,一时又心疼他,尤其被自己弄得惨兮兮的时候。 两相抵消,他现在就没有了表情态度,既不对他好,也不对他坏。凡事绕着他走,世界里没有了他的存在。 宋书栋恢復了几天,能下床了。杜云峰差点废了他,要是杜云峰再多折腾一会,别说男人,就是人,宋书栋都做不成了。 他夹着腿下了床,杜云峰看见了,便想伸手搀扶他。可是他手一伸出来,宋书栋下意识的就躲了一下。 他被他打怕了。 两人都很尴尬。 末了杜云峰还是伸手拽着他的胳膊,扶着他在地下走了一圈。 “我也不是故意的。”他说,“我喝多了。” 宋书栋点点头,心里很委屈,心想他何止是喝多了,他是认错了人。 他又不傻,能听不出来?而且从赵小虎那,他也打听出来了,杜云峰这次回天津没吃到好果子,据说是和家里彻底翻了脸,这不连弟弟都带到旅里来了嘛。 他用的药,还是杜云海给开的药膏,还有吃的消炎药。杜云海只往床上看了他一眼,就回头狠狠的瞪了他哥。 杜云峰嘱咐云海出去不要说,本意是给宋书栋在同僚面前留点面子。结果杜云海不屑的说:“你求我说我都不说,你看你干那乱七八糟的事,慕安哥哥不要你就对了,搁谁都看不起你这么乱来。” 这下戳了杜云峰的肺管子,他和杜云海吵了一架,杜云海一气之下回北平了,扬言再也不想见这个哥。 打这以后,杜云峰和宋书栋突然就相敬如宾了,杜云峰清醒的时候见着宋书栋,就会想起那天宋书栋死死扭着他不放手,身下就勐的一紧,暗暗卵缩。 而宋书栋也怕起了杜云峰,那天晚上以后,他将近半个月后边都有血丝,如厕所跟要命似的,见到杜云峰那一身腱子肉就忍不住地哆嗦,杜云峰动作大点,他就下意识的想躲,夜深人静的时候,他想起和杜云峰的过往,动点欲望肚子就条件反射的痛。
第252页 二人各怀忌惮的相敬如宾,进入一种诡异的和平期。 第94章 杜疯子模式开启 旅里的事情,公事公办,私下里各自安生,尤其一到夜晚,二人都互相躲着。 日子宽裕了一段时间,购置了枪炮和子弹,军饷就不多了,杜云峰一旦开了浑,就找回了发财致富的好路径。 当好人不容易,做起恶来,他可是手到擒来,潜能无限,周边的土匪都被他撸光了,不但东西抢了,连人都不放过,全部充军,老老实实的来给他扛枪。 杜云峰很不满意,关内的土匪太少,都不够他撸了。 刮完恶人,刮好人,他指挥人到村子里收粮食,也不闹不抢的,专门找大户搞摊派,也不管你什么手段,反正我到时候来收粮食,没粮也不要紧,派一队士兵上房揭瓦,下地捉鸡,家里有啥都给你搬走。 谁让你完不成摊派任务呢? 掀完这家再在轮下家,富户为了保护自己就只能自己去想办法,到处去搜刮。 这不,连春天里的青苗都预订好了,多少亩是村民自己的,多少亩是秋天要充公的,他都和十里八村的乡约们画好道道了。 他能做个好官,也能当个称职的土匪。 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他蛰伏于郊野,一直没闲着。周边军队大多是29军的队伍,先前他风光的时候,遍地是兄弟,后来一失势,亲疏远近就拉层次分明了。 碍于宋军长的面子,他不敢有太明显的动作,但是对于那些变脸如翻书的傢伙,他就没那么客气了。 人人私下有点营生,总要有些私产生意,杜云峰不好明抢,可他的小兵们谁也没在脑门上写着杜旅两个字,扒了军装,挟持着土匪的队伍他们就有营生了。 雁过拔毛,拔的还挺狠,都快拔成白斩鸡了。 他众生平等,一视同仁,连周澜的商队也没放过。本来周澜和贺驷在他扣押了那批货物后就及时的改了道,但是货物总是要出天津往保定去的,拔山涉水,能走得通的就那几条路。 独立师的土货好,纯度高,杜云峰特意盯上了。 没过几日,独立师的一批货绕道廊坊与沧州交界,过林子的时候就被抢了。 来者蓬头垢面破破烂烂,乍一看是野路子,可是战斗射击完全是正规化的中规中矩。 “太过分了,”贺驷站在周澜身侧,他有点恼火,他们近来损失非常严重。 这不光是钱的问题,这是他的失职与无能,他说,“我没想到他专门盯上我们的货了,上次损失那么多,我们没去追回来,已经是给了他面子,他还不依不饶,说不过去。” 周澜垂目不语,他倒是没太惊奇,贺驷太高估杜云峰对周澜的感情,杜云峰不是贺驷,喜欢一个人就没有底线,无尽妥协。 杜云峰是一头狼,同样为匪,他能做成头目,是有他的原因和资本的。 “我们的生意不能做了。”周澜说。 就因为知道杜云峰是什么样的人,他不想做无谓纠缠。 “你回趟天津,陆先生那边我会打招唿,码头仓库里的存货不要走陆路了,运去上海,候代臣在那边有一些朋友,可以先帮忙打点,先小批量的试试,过段时间,如果太平,我们去趟上海拜会那边的朋友。” 没想到周澜这么快就放弃华北了,上海确实是好地方,可惜人生地不熟,不是个好的选择,不被逼急了,周澜生性谨慎,不会去冒这个险。 “这条路我们不熟,”贺驷说,“天津的货本来就从上海怡和洋行来的,以后不走天津,陆白尘就帮不上忙了,上海我们不熟悉,恐怕并不妥当。” “我当然知道”周澜嘆了口气,“所以上次离津之前,就和候代臣说过这个打算,他本来建议我绕道廊坊,可是廊坊那边是29军的莫师,过去了也要刮不少油,我们忙活半天,可不是为了他人做嫁衣。” 更何况杜旅现在都敢去莫志成的地盘上去抢了。 “如果绕路张北呢?从张家口过来?”贺驷又建议。这种货,他们不敢在北平过,太明目张胆,放不开手脚。 走张北,绕路两百三百里,比去上海近不少,但是张北已经是察哈尔附近,靠近日本人的势力。日本人他也招惹不得。 “日本人不会放过我的,”周澜说,“不要看他们偃旗息鼓这么久,我这样叛变的例子,他们不会忘记的,只是时机未到,不然一定会拿我开刀。” 贺驷默然。是他想的不周全。 那就只能去上海了,他们人在保定,兵在保定,要把生意放到上海,真是一个费力又风险大的举动。 但真是没办法了,最好的路被杜云峰堵死了。手掐在脖子上,再不躲就被人活活捂死了。 杜云峰守株待兔,张网已待,等的望眼欲穿,独立师的“散财童子”们却不来了,他静待了几天消息,才知道周澜单方面撤了。 怂,他想,真他妈的怂。 他抢了货,心里却憋火,俘虏的独立师小兵,他掳来了也不好好用,专门吆喝着打着去做打扫茅房,清运垃圾的活计,什么脏就指使做去干什么。 能被派去走“土货”的兵,都是独立师里的“自己人”,好些都是贺驷亲自选的。 往死里折腾这些人,杜云峰心里就能舒坦一会儿。 他还挨个“过审”,把那点业余时间都花费到审问上,小兵们搞不清怎么就得罪了“友军”,被人身禁锢不说,杜旅的旅长还有点变态,问些有的没的。 杜云峰:“你们师座和谁要好?” 小兵:“我们师座和谁都挺好,对我们也好,赏罚分明,不是那贪钱没数的,比别的长官强多了。” 杜云峰笑眯眯的点头,心想周澜不贪钱,你们也是眼瞎到家了,他说:“我和你们师座是过命的朋友,从小一起长大,都从关外来,一起出生入死,你们不要怕我,我看你们就跟看我自己的兵一样。” 小兵愣怔了一会儿,觉得长官也不至于说假话哄骗他,于是大着胆子说:“杜旅长当真吗?” 杜云峰一脸正经:“真的不能再真。” “那杜旅长为什么劫我们?我们贺营长出发前和我说好了杜旅会一路护送,绝不会出问题。” “贺营长?”杜云峰开始笑,多了意味不明的神色,“他说没问题就没问题?我看他就是个大问题。” 小兵不明所以,想起杜云峰刚才说的话,就困惑不解的问,既然都从关外来,那杜旅长应该认识贺营长啊。 杜云峰对贺驷的印象很模煳,有是有的,就是感觉是毛毛头的样子,不起眼,和后来见到的高大沉默的贺驷对不上号。 “你们师座很信任姓贺的?”他问道。 “肯定啊!”小兵心想这也不是什么机密,他也听说过师座和杜旅的旅长似乎是有颇深的渊源,也就实话实说,“贺营长以前是我们师座的贴身警卫,当年奉天叛乱,是贺营长把师座从枪林弹雨里拽出来的。”
第253页 杜云峰眉头一皱,“谁叛乱?” 小兵是从保定招来的本地兵,也只是在老兵里听到的传言,只言片语,道听途说,并不真切。“据说是个副官,还是我们师座最信任的人,要了我们师座半条命,不过我们师座因为这事和日本人翻了脸,没多久就逃出来了,听老兵说,过察哈尔的时候是大冬天,大多数人都没挺过来,能出来的都是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我们贺营长把师座扛出来的时候,师座是有进气没出气的。” 杜云峰攥紧了扶手。 当初奉天叛乱的人就是自己。 自己为什么要叛乱呢? 有多大仇多大恨,他才能去叛变呢?他百思不得其解,真是任何情况下都不可能的,他就不可能这么做。 不过让他更焦灼的是令一件事,这种同生共死之下,一人心里是容易闯进另外一个人的。 寂寞了需要排解,大家都是男人,都懂,但是心里要是装下了一个人,那是很难赶走的。 难道是自己一手促成了这两人走到一起吗? 他妈的! 他忽然脸色一变,整个人都兇狠了起来:“周澜就是因为这个和贺驷好上的” 小兵:“啊?!” 刚才还和颜悦色,转眼就电闪雷鸣,问的话也不着边际,什么叫“好上了”? 只听杜云峰接着问:“周澜还有其他相好的吗?” 这下小兵确定自己没听错了,这个“好”就是那个意思。 这个他可不敢说,贺班长知道他在背后说这种事,还不得抽死他?可眼前这个杜旅长算哪根葱,问得上这个吗? “我不知道,长官,我们听不懂你说什么。”小兵人在屋檐下,打算明哲保身。 “听不懂?”杜云峰霍的站起来,已经完全撕掉了开朗和蔼的画皮,“这他妈的有什么听不懂的,到处都是男人,你他妈的没见过拱一个被窝的?到底是姓贺的勾引周澜的,还是姓周的上赶着的。” 小兵想想都害怕,别说回答,他都没胆子听。 打死不应声的小兵,又把杜云峰激怒了,他近来喜怒无常的毛病癒发严重,罹患了神经病一般,像个到处抓丈夫出轨的小妇人,问不出来苗头不爽,问出苗头来又发火,左右不得好受。 把小兵挨个过了筛子,杜云峰都要气炸了。 他在黑鹰山的时候怎么就没看出来那个不起眼的黑小子是个吃了熊心豹子胆的主呢? 早知道一枪崩了他。 半个月后,他回了天津,借着陆白羽的关系,又见了陆白尘,说是也要弄批货玩玩。 陆白尘嘴上答应,可是行动上却拖延。 杜云峰他早就认识,周澜在的时候,还能降服他,据说最近那二人彻底翻脸势不两立了。 现在杜云峰单枪匹马的出现了,陆白尘可不愿意跟他做生意,匪气太重,自己吃了亏没地方说理去。 不过他也不敢得罪他,扛枪的丘八蛮横起来,他这种生意人招架不住。 只能好烟好酒好茶的伺候着,把生意的事情往后拖,东拉西扯的转移杜云峰的注意力。 这一拉扯就拉扯出了闲事。过几天程市长又要假借千金的十七岁生日大宴宾客,联络政治感情,不少军政人物都在邀请名单之列。 “杜兄,你难得回一次天津,程市长要是知道你在,你不想去都不行。”陆白尘只是借花献佛的捧他,杜云峰却脑筋一动,想到了其他的。 这军政人物名单是不是有姓周那位呢? 和程家千金跳舞跳的那么黏煳,这么重要的场合不也得黏上去? 杜云峰的眼里,周澜如同花蝴蝶,是朵花就能落上去忽闪一会翅膀。 事有凑巧,周澜回津打理生意的事情,免不了和候家兄弟打交道,侯代英是个爱玩的,交友甚广,这种社交活动是必在邀请之列,顺理成章的就把周澜给拽去了。 周澜小心又小心,带着贺驷同行,随身卫队不好进场,只得驻在利顺德附近,防范突然变故。 自从杜云峰离家,他就冥冥中觉得不踏实,早晚要出点事情。看起来没有异常,他却总觉得十面埋伏。 日本人不会放过他。 国军自己人之间还勾心斗角,何况他这种“两张皮”队伍。 生意的路被人截断了,毫无头绪。 万把儿人的队伍每天都要吃饭,他总不能去29军抢,别的队伍之间是龃龉,翻不了天,换成他就肯定是别有居心,南京那边会直接动手,届时所有人都会是他的敌人。 当下最诡异的是,杜云峰那边太安静了。 那可不是个能化干戈为玉帛的主。 离开保定前,他把处处都安排好了,甚至跟马雨霖说,真要是有人来挑衅,别管是穿黄皮的还是老百姓,十有八九是杜旅的人,别上套,别搭理,有什么紧急情况电话电报到天津,切勿轻举妄动。 全都安排妥当,他才北上津门活动,却没想到在天津遭遇了。 销声匿迹的杜云峰突然就出现在了程家的宴请上,彼时周澜刚与程市长喝了一杯酒,身边的候代臣目光看向他的身后,周澜心里忽然一动,立即转身,杜云峰不知何时就出现了。 不远不近,笑意森森。 周澜忽然就出了冷汗,目光一瞥,他扫到了贺驷在不远处,背对着他,正在和陆白尘说话。 收回目光再看杜云峰,对方根本无视他,仿佛他是空气,而那笑容都是贡献给程市长的。 越过周澜,他伸出双手,一大步就迈到了程市长身前:“程老,别来无恙啊?” 他人高马大的,周澜下意识的躲开。 在外人眼里,杜云峰只是略略有些唐突,可以理解,程市长现在是天津炙手可热的人物,几任市长都站不稳脚跟临时换将,只有他上下周旋得开,政坛生意两不耽误。 想巴结堂堂天津市的市长太正常了,杜云峰是其中之一呗。 不过周澜知道,杜云峰不巴结任何人。 他就是故意的。 程市长与杜云峰热情握手,心情大好,天津周边的这些军头们,还真给他面子。 待到他想拉上周澜寒暄几句,却见周澜已经几步之外,跟候厅长低语着什么。 候代臣知道周杜二人之间有不可告人的秘密,近来摩擦升级,他弟弟侯代英说,杜云峰好像彻底与周澜翻脸了。所以周澜低声跟他说要告辞,请他代为向程老告别,他也没问为什么,满口答应。 “要不要我叫手下护送你?”候代臣问。 “不用,”周澜微微一摆手,顺手拿起外套,“我的警卫都在饭店外,谁也不能在这动手。” 既然对方看破了他的心思,他也没必要再隐藏。 宴会之前的有个小舞会,一来是等待各路宾朋陆续到来,二来是热热场子,谁也不是真的为了来吃顿饭,都是来交换友谊,巩固自己势力的。 周澜奔着贺驷的背影而去,杜云峰人在和程市长高谈阔论,目光却追着周澜。 对方见到他,第一反应却是去找贺驷。
第254页 忘恩负义,狗娘养的。 他刚要说失陪,去阻拦周澜的去路,老天就帮了他,那穿着隆重的程家千金半路杀出,遂了他的意。 “慕安,这么急匆匆的去哪啊?”程家千金自认美貌非凡,又家世显赫,想必是个男人都会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周澜也不可能例外,虽然只跳过一次舞,她就直唿周澜的字了。 没叫周先生,对她来说,已经是折节下交了。 可不是每个男人都配让今天的“寿星”这么主动亲近。 贺驷回头,看到周澜被程家千金拦住了,背景人多,来来往往,挡住了杜云峰的存在。 陆白尘从路过的服务生那端起一杯酒,恰好有人借过,碰了他的手肘,他有些生气的说道:“人真多,都快把我的酒挤洒了,贺先生我们去僻静处说话。” 他说话爱拿腔作调,身段有些波折,今天愈发严重。 对面这个黑炭头,不太爱说话,今天为了谈生意的事情主动与他交谈,有礼有节,十分可爱。 他就喜欢这种硬邦邦的款,嘴上谈着生意,心里却一直在打量贺驷。 长得黑,面目却十分英俊,身材笔挺,笑起来牙齿整齐,眼神晶亮,是个爷们里的纯爷们,令人心痒痒。 贺驷不知对方正在打他的主意,生意的事情没谈出眉目,他有些急,此时周澜跟程家小姐吻手说笑,不是个方便脱身的样子。 “那我们借一步详谈,”他抬手一送,本意是邀请陆白尘到落地窗边说话,那处人少安静,陆白尘却顺着他邀请的方向直接走进了昏暗的烟室。 这个烟室挺大,不仅隔着几道垂帘里分布着隐秘的烟塌,丝绒垂帘底下分布着柔软的大沙发,三三两两密谈的各自成了小圈子。 氤氲霏迷的气息让贺驷有些不踏实,昏暗的地方他也钻,不过都是烟花柳巷,寻了开心就走,不谈正事。 在这么暧昧昏暗的氛围里谈正经事,倒是新鲜。窝进沙发的剎那,陆白尘就主动给他点了一根烟。 他忙说不敢当,伸手欲推辞,可是陆白尘没躲,依然保持欺身向前,大有不点燃不罢休的架势。 贺驷只得笑纳,全然后倾靠进沙发里。 他出身土匪窝,混迹于行伍,早已习惯身边都是男人,可是不知为什么,陆白尘靠他太近,他会很不舒服。 又不好发作,只能避让,感觉对方想贴过来似的。 “贺先生,我长得吓人呀?”陆白尘就着这根火柴,也给自己也点了一支烟。见对方没言语,他扑哧一笑,捏着火柴丢进蓝水晶的菸灰缸里,“抽支烟而已,你那后边是窗,再往后就掉出去喽。” 贺驷恍然大悟——这种调笑,要是换成个妙龄女子,他一早就懂了,可惜对方是个男人。 他对男人向来没这根弦,周澜是唯一一个例外,他的世界里,人分两种,一种是周澜,一种是其他人。 眼下其他人里出了一个异类,这是和他示好呢。 贺驷心里一清明,脸上就莞尔一笑。 他缓缓向前,坐直身体,盯着陆白尘的鼻尖,嘿嘿一笑:“陆先生怎么会长得吓人,分明是难得的可人儿,陆先生垂顾,贺某受宠若惊,真是惊得要跳楼了。” “滑头,”陆白尘一笑,“你看起来不苟言笑,开起我的玩笑嘴巴可真厉害。” 贺驷笑,侧身往茶桌上弹了菸灰,几乎是擦着陆白尘过去的。 他知道是什么情况就好办多了。 陆白尘是侯代英的人,心思不老实,见新鲜的想尝一口而已。 而自己也不是唐僧肉,闻一闻,捏一捏,他全不在乎,有侯代英在,陆白尘最多敢快活快活嘴,真要偷吃,恐怕陆白尘没这个胆子。 有这个胆子也无所谓,他对他没有兴趣,毕竟他终归还是“其他人”里的一员,让他没有那方面的欲望,一个巴掌拍不响。 作者有话要说: 怨妇模式开启 第95章 火力全开 周澜被程家千金缠住,也不好生硬拒绝,一转头的功夫贺驷还不见了。 程家千金挽了他的手臂,到处去见朋友,炫耀自己与这位年轻有为,面容英俊的军官是异性好友,津门名媛的圈子里,可不是人人都这么有魅力,能与军界的青年俊杰们结下深厚友谊。 晚上七点,天色擦黑,来宾都已陆续到来,宴会就正式开始了。 程市长自然和一帮政界大佬和地面上的“老头子”同坐一桌,而周澜则被安排到与当晚的明星程家千金共坐一桌,这在晚辈里已经是最高的待遇。 周澜总觉得杜云峰会出事,开席前余光观察对方,并没有来这桌的意思,他才稍微放下心来。如果对方突然落座这桌,那他以防万一,无论如何得找到藉口到其他桌去。 还好对方没有,周澜稍稍安了心,为瑟琳娜亲自移了椅子,便落座下来。 也许他真是消停了? 他没回头看,心里想自己可能把对方想得太极端了。 可能大家毕竟都是成年人了,不復年少,总要成熟稳重一些,不会当初那般热血偏执,非要挣个你死我活。 如此一来,也是很好。 程老亲自主持了仪式,充满溢美幸福之词,来的嘉宾男男女女热烈回应,欢笑声不断。 随着一声轻拍的巴掌声,满场灯灭,只有蜡烛光从偌大的餐厅门口徐徐推了进来,烛光所到之处,照亮一片昏暗的空间,他看到侯代英嬉皮笑脸的样子,旁边的陆白尘看也不看他,眼睛瞥着别处。 而那目光射向的地方,是贺驷平静的脸。 车子缓缓推着,伴随着生日歌,快走完那桌的时候,他看清了这桌子另一端坐着的人。 面色不善的杜云峰,似笑非笑。 周澜突然就打了激灵。 也是活见鬼了,他这辈子都没这么怕过一个活人。 当餐车载着硕大的多层蛋糕来到主桌,瑟琳娜的小姐妹们欢笑尖叫着表达祝愿。 “瑟琳娜,你太幸福了,瞧这漂亮的蛋糕。” “是啊,亲爱的,大家都这么爱你,真是让人嫉妒呢。” “瑟琳娜小姐,祝福你。” 大家纷纷表达着祝愿,周澜就在这大厅的唯一光源处,势必也要第一时间献上祝福,当瑟琳娜的眼光望向他的时候,他恰到好处的微笑,“今晚最美丽的天使,祝你生日快乐!” 瑟琳娜幸福的笑,在一声声祝福声中,对周澜说:“谢谢你。” 于是这个情窦初开的少女吹熄了蜡烛,在父亲手把手的的帮助下切开了蛋糕。 众人欢唿,拥抱祝福,窗外则想起了隆隆声,礼花绽放了。 众人拥簇女主角去开放式的露台观礼花,周澜被裹挟其中,他回头望向大厅,除了老头子们对这些对流光易逝的东西不感兴趣外,零零落落的有那么几个客人没有起身。 这其中就有杜云峰和贺驷。 贺驷对上他的目光,微微笑了一下,是个安慰。
第255页 杜云峰扭头也朝他微笑,意味不明。 程家千金于人群中挽住周澜,她兴奋的说:“在东张西望些什么啊?陪我去看烟花吧。” 不好辜负主角的好意,不好拂程家的面子,周澜屈起手肘,心里不踏实的往露台走。 腾空的烟花都绽放一片五彩斑斓,照亮夜空和一张张扬起的脸庞,那年过年,也是如此绚烂的景色,烟花爆裂于冰天雪地之间,撼动了少年的初心。 心里波涛汹涌,周澜不禁感慨,只不过数年,两个人就落了大仇,生也生了,死也死了,纠缠不清的东西太多,爱得那么深,怎么转眼恨上了呢? 他望着烟花出神,笑自己太过于感伤,人生如逆旅,没有回头路,无意间撇到身边的目光,盛装的瑟琳娜正出神的看他。 烟花映在她眼中,明亮妩媚,连星星都逊色了。 周澜低头笑笑,并不与她对视,只当是不懂。 空中不断爆裂,人群跟着一阵阵欢唿,露台上太热闹,当烟花接近尾声频度降低的时候,身后的大厅里传来桌椅翻腾的混乱声。 只听有人惊唿“天吶”“打起来了。” 周澜心里咯噔一声,心里比目光扭转的还快,这种场合,能登堂入室打架的,也就杜云峰了。 果不其然,他抛下瑟琳娜从人群中先一步回到大厅的时候,打起来的两个人已经被人分别围困住了。 桌椅倒了一片,趁着大家看烟花,饭店将山珍海味都上齐了,本来是美满的安排,结果山珍海味都上了墙落了地,一只肥硕的甲鱼甩在了蛋糕架子上,油光锃亮的仔鸡栩栩如生地飞上了吊灯,展示着它生前飞禽走兽的风采。 “太不像话了,太不像话了,”程老爷子都气得哆嗦了,鬍鬚末端抖的最厉害似乎要成仙,“成何体统,把我这里当成什么地方了!” 周澜看了一眼程老爷子,自己直奔混乱现场,拨开一群强制贺驷的人。 “怎么回事!”他厉声说道,“今天什么日子,在这撒什么野!” 贺驷抬手一抹鼻子:“他先动的手。” “放你娘的屁!”杜云峰也被一群同僚按着。 这赴宴者没有白丁,身份地位相差不多,影响了他无所顾忌地施展拳脚,“你抢我东西,我不揍你揍谁!” 周澜脑子嗡的一声,大庭广众,社交场所,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杜云峰狗嘴吐不出象牙,胡说八道下去,他以后在天津不要说抛头露面,就是多活一天,也会被人指指点点。 他年少时,因为没有父亲,来路不明,被人叫怕了“杂种”,他努力给自己一个体面的家庭和身份,他要脸都超过要命。 杜云峰下一句肯定就是贺驷抢了人。 他堂堂一个大男人,被一个男人征服,还朝三暮四的换了人。 都不要明天,今晚就能上津门报纸的号外了。 他血往脑子上涌,脸刷的一下就白了。 周围的人都不存在了,只有被人按着的杜云峰在挣动,他只看得到他。 他都有和杜云峰同归于尽的心了。 他神色恍惚的点点头,也不知做了什么决定,忽然上前,左右推开拉架的众人,用力之大,推得几个人直趔趄,还有一个摔倒了。 他冲到杜云峰面前,搡着衣领把人拉近了,他恶狠狠的说:“咱俩一起死好了。” 杜云峰冷冷的看着他:“我为什么要和你死一起,我活得好好的,要死也是他死。”他抬手指着贺驷。 贺驷也沖了上来,刚才打架他没吃亏,杜云峰一动手他就招架了,杜云峰往这桌一坐的时候他就知道来者不善,今晚谁也别想踏实。 黑鹰山一起作恶了那么多年,谁也别装善男信女。 二人都是斗殴的好手,全都不顾忌,谁也不客气,拳头出去奔的就是面门,脚丫子踹出去奔的就是要害。 众人又陷入尖叫和拉架的一片混乱中。 看着贺驷与杜云峰扭打成一团,除了没有武器,下的都是死手,周澜就不明白了,做不成朋友,就一定要做冤家吗? 来宾都是有身份的,自然是不方便,也不大敢伸手,大堂的程家家丁先沖了进来,饭店外各个角落里的警卫人员嗅到了不寻常的气息,杜旅的人开始聚集,周师的警卫班也一窝蜂的往里涌了。 群起而上,终于把气喘吁吁的两个傢伙按住了,贺驷脑袋挂了彩,不过他丝毫不在乎,面目兇狠。杜云峰衣领子扯开了,勃颈上一条亮晶晶的链子,坠着一枚小小的金属环。 一枚完璧归赵的戒指。 局势控制住,大人物才方便出来主持场合,程老在千金的搀扶下,走到一片狼藉中,真气坏了。 “胡闹,没有教养!”他指指这个,又指指那个,“这是你们撒野的地方吗?小女好好的生日宴,今天被你们搅合成这个样子,成何体统!今天不给我个交代,谁也别想走出这个大门,我不管你们扛不扛枪!” 他说的没错,他能坐上今天这个位置,军政界高层朋友定然不会少的,别的不说,29军的宋军长是他夫人一表三千里的亲戚。表的远不怕,都是有地位的人,有点关系就能成一派,何况还真有亲戚呢。 “今天的事情,我负责,”周澜说话了,他要平息这件事,不然更大的洋相在后边,贺驷是他的下属,这话说得通,“我负全责,我……” “你住口,”程老没买他的帐,或者说有意维护他。为父的,对女儿的心思还是能体察的,杜云峰只是新结识的,论职位等级,旅长比师长还是差那么一截,两个关系只能拉拢一个,他自然保住那个更值得的。 他说:“有你什么事,那两个打架的自己说!” 周澜再要张嘴,话头却被杜云峰抢去了,只见他咧嘴一笑,眼睛亮亮的,他欣赏着周澜忐忑不安的表情。 他知道对方为什么害怕,他知道对方最怕什么,他刚才喊的时候气急败坏,周澜骤然的恐惧,他突然就体会到了其中的趣味。 因他而恐惧。 他怕他。 两只雄性动物争斗,一方臣服于另一方之前,心底升起的恐惧。 不喜欢不是最可怕的,可怕的是他消失于生活中,无动于衷,毫无瓜葛。 所以,如果不能给他带去快乐,那带去恐惧也是不坏的。 总比什么都没有要好。 痛苦与恐惧不好,但也是相连的一种方式。 想摆脱我?做你的春秋大去梦吧! “程市长,我可不是凭白闹事,”他眼光飘向门口,他的卫队已经涌进来了一部分,“没你们的事!” 卫队的几个头目站住了,手都在腰里。 程家的家丁识趣松手了,杜云峰阻止了自己的卫队,想必不会再出手。 “我不招惹别人,可是别人却惦记我的东西,”他继续说,“我的东西是那么好拿的吗?” “管好你的嘴,别胡说八道,”贺驷吼了一句,这时周师的警卫人员也沖了进来,只听贺驷命令道:“拿下他!”
第256页 “谁敢!”杜旅卫队为首的赵小虎大喝一句,马上带人扑过去了,他们本来就堵在门口,又不能开枪,双方卫士纠缠了个势均力敌,一时难解难分。 杜云峰几乎笑得要摇头晃脑了,他目不转睛的欣赏着周澜,对方神色平静,其实细看,他紧紧抿住的嘴唇,克制得发抖。 真是想上去咬一口啊! “我没胡说,”杜云峰戏嚯着走近周澜,不捨得错眼珠的盯着对方,“他是周师长的属下,周师长想来最了解了吧?” “你想怎么样?”周澜问。 他只想快点解决这件事,快点离开这,真是太煎熬了。 程市长可没有心思听他们打哑谜了,不耐烦的说催促:“他抢了你什么?我程家的宴请上,还能发生鸡鸣狗盗的事吗?岂有此理,他真偷了你的抢了你的,我给你主持公道。” 这是周澜最怕的话题,额头上的汗珠瞬间就沁了出来,偏偏杜云峰双眼只盯着他,距离离他原来越近。 “他偷我的,抢我的……”杜云峰欺身到了周澜的面对面,周澜脸色都白了,下意识的后退一步,手撑到身后的餐桌上。 就在他以为杜云峰会掷地有声的说“偷了我的人”时,杜云峰的手臂绕过他,连唿吸都喷在他脸上了。 “餐叉!”他说,手里举着亮亮的银质餐叉,“他抢我的叉子用!” 众人哄的一声。 杜云峰人来疯一般,捏着一柄餐叉,以大家都给我评评理的语气,向四周讨公道:“叉子能乱用吗?多不礼貌。我用过的东西,他再用,不嫌弃啊?” 周澜脸一下就红了,众人都以为是气的,只有他自己知道是连吓的,恼的,羞的。 杜云峰在耍他! 众目睽睽之下,明明白白的耍他。 他望着杜云峰笑得亮晶晶的眼睛,简直恨到家了。 “无理取闹!”程市长听不下去了,“岂有此理,简直儿戏,简直就是蓄意捣乱。” 杜云峰目的达到,一收笑容,披上大好青年的皮囊,摆设出正经人的表情,他说:“程老,真是抱歉,杜某一时冲动了,扫了令千金的兴,今晚所有的花费都由杜某一人承担,也算是一点歉意。” “各位,对不住了啊,”他向四周大方的拱手“杜某人失礼了,各位多包涵,一时冲动,一时冲动!” 程市长也看出周杜二人背后一定有什么过节渊源,今天只是借题发挥,既然周杜都卖他面子,他也不能真把一个堂堂师长旅长都扣下,所以还是得给个台阶下。 手下有眼色知道波浪都过去了,赶紧挥手让人打扫战场,该撤换的撤换,该摆台的摆台,生日宴还没正式开始呢,总不能因为外人打一架,自家大小姐的生日都不过了吧。 周澜给瑟琳娜赔了不是,解释说如果知道会出这么大乱子,他就不会带着属下来,十分的对不住。 瑟琳娜住周澜的手臂,撒娇道:“怎么能怪你,他们那么粗野,是他们的错,你和他们不一样。” 就在众人以为风平浪静的时候,杜云峰却掩人耳目的又靠近了贺驷。 别人看来他态度友好,是上来握手言和的,只见他伸出手,彬彬有礼,谦谦风范,说:“不打不相识,都重新认识认识彼此,也挺好。” 周围有几个其他人,就附和起来,没什么大不了的,一笑泯恩仇最好。 看见周澜安全的和程家千金在一起,贺驷警惕的心就放下了一半,程家的面子他要给,于是伸出手,配合杜云峰演这场戏。 手一握上,杜云峰就笑容灿烂的问:“喜欢就直说,说不定我用腻了会送给你。” 贺驷马上抽手,却被紧紧握牢了,把他整个人往身前带的同时,杜云峰另一手中的叉子已经直插向了他的腹部。 他躲闪不及时——那叉子是奔着男人的命根子去的,他抵挡不力,直插下腹。 众人惊唿中,周澜勐然回头,只见杜云峰死死搂着贺驷,一手藏在二人之间。 他抛下花容失色的瑟琳娜,奔过去,杜云峰手上绞着劲,恶狠狠的对他说:“别过来,不然我捅心口!” 这本来就是个土匪,怎么可能善罢甘休呢? 贺驷双手拦着叉子,较着劲,让对方不要插得更深,血顺着衣服氤氲而下,瞬间就浸透了一大片。 当场杀人,女宾们吓坏了,尖叫声不绝于耳,男宾也后退远离是非之地。 周澜知道他会说到做到,真的不敢近前了。 “你要怎么样?”周澜几乎在求他了,“你沖我来,这跟其他人没关系,你要命,拿我的!” 血在往外冒,简直像喷泉。 “我不要你的命,”杜云峰笑,手里丝毫没放松,贺驷已经体力不支的倒在地上。 他享受他的爱,现在享受他的痛苦。 血在不停流淌。 “你放开他,”周澜说,“什么条件都可以谈。” “好,”杜云峰等来了这句话,他用沾满血的手在领口一挥,用力一拉,“怎么拿回来的怎么收回去!” 众人并不了解那是什么,只见一条链子隔空飞了过去。 抓住链子,周澜不住的点头说“好好好” 没没来得及扯断开项鍊,他就血色模煳的套在自己无名指上,他绝望的问:“行吗?可以了吗?” 杜云峰将失血过多的贺驷一把搡给他,“你这次承诺要说话算话!” 周澜接过贺驷,贺驷肯定很疼,他诺诺着说:“别戴上,别戴!” “别说话,你留了很多血。”周澜拖着他往门口走,警卫一窝蜂沖了进来,一起往外头架。 鲜血拖行,留下痕迹,贺驷死死拉着周澜的手,他用最后一点力气说:“我死都没关系,你别戴。” 把人交给警卫往外送,周澜站住了脚步。 杜云峰意识到形势不对,皱着眉头看他,威胁道:“这么快要反悔?” “我所有做过的事,我都不反悔。”周澜说,垂目斜睨旁边餐桌,他抄起一把闪亮的餐刀。 “别……” 杜云峰一句话还没喊出来,只见周澜手起刀落,齐刷刷的两根手指头一刀就切了下来。 “戒指我戴上了,”周澜丢下刀,捂着手说,“这手指我不要了。” 说罢,他扭头奔出去了。 兄弟如手足。 一刀,两段。 远处想起巡捕房的哨声,杜云峰不理会一屋子的人,直接沖了出去。 他穷追不捨,周澜急着救贺驷的命,伤手捂着贺驷的伤口,血都融汇到了一起,贺驷失去了意识,脑袋在颠簸中,不受控制的摇晃。 当天天津的街头爆出了大新闻,两支不同番号的部队卫队当街对开射击,尽管只是几十人的小规模的对抗,也足令街头乱成一团。 “开枪,谁追就打谁,往死里打。”周澜留下一个班的警卫拦截对方。
第257页 “给我追,谁拦就打爆谁的脑袋。”这是气急败坏的杜云峰下的命令。 手里还攥着两节手指头,他揉着搓着,心里难受,气死了。 作者有话要说: 好爽! 第96章 77国难 一个月后,到了初夏的季节,保定的周师师部里,马雨霖爽朗的笑声响起。 他来看望贺驷,这个傢伙总算缓了过来从天津拉回保定的时候,他脸白如纸,到底是年轻底子好,伤口痊癒了,气血很快就补足了。 他已经不住在警卫营里了,打回来就住进了周澜那边,他们也不忌讳了,面上不说,私下里很多人都知道了。 “你这是捡回一条命,”马雨霖说,周澜正在会议厅里给其他手下布置任务,马雨霖趁着这个空档才说些重话,他说:“杜云峰是什么人?他手里过的人命太多了,他弄死你都不带眨眼的,你就不应该跟他坐一个桌。” 与一身戎装的马雨霖不同,贺驷穿着软塌塌的棉布衣裤,十分舒适,他探着头听了听,楼下会议室的声音隔着门听不真切,趿拉着鞋走回沙发边,一屁股坐下去:“老马,来根烟。” “你看看我到你这,怎么连根烟都没有,你还和我要!”马雨霖心不甘情不愿的,但是掏出了金属的香菸盒,弹开推到贺驷面前。 “这又不是我营里,”贺驷说,叼上烟,等着老马给他点上。 烟一燃,他就深吸了一口,“这屋里没有烟,很不方便,还不如住营里。” 老马听不下去了,一抓脑袋:“你可得了吧,四哥,你当这屋谁都能进来呢?你就别得宠而娇了。” 贺驷喷着烟圈一笑,得宠而娇,好,他喜欢这个说法。 老马也抽出一根烟,刚叼到嘴上,就被贺驷抢了下去,“你不能抽。”贺驷说。 “为啥?”老马一瞪眼,你大病初癒都能抽,我凭啥不能?” 贺驷也不解释,合起烟盒揣回对方裤兜里,他抽一根解解馋就行,快点抽,一会就能抽完。 为此他还特意跑到窗口。 他想快点抽完,周澜那边也不慢,交代完事情就快步上楼而来。 脚步声响起,贺驷赶紧用手把烟气往外扇,扇了几下,感觉没有大用,他三步并作两步的回到沙发边,一把将半截香菸塞进老马手里。 老马还没反应过来,贺驷就半合衣的躺靠在另一侧的沙发扶手上,瞬间看起来柔弱了许多。 “他是个病人,你还在面前抽菸?”周澜站在门口。 马雨霖:“我……” 贺驷:“没事,我挺好。” 马雨霖:“我……” 他捏着烟,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最后一嘆气一拍大腿:“唉,我这抽了十几年了,不是忍不住嘛。” 在周澜的注视中,马雨霖赶紧把烟掐了,拍了几句师座的马屁,给四哥说了好生休养的话,找个由头就告辞了。 周澜抱怨老马太不靠谱,去把窗子又开大了些,“再把你呛得咳嗽了,牵扯的伤口疼。” 话语里满是担心,贺驷抿嘴无声的笑。 “还笑?”周澜扫了他一眼,只见对方半躺半卧在沙发里,目光安静,正配这初夏的风与阳光,令人忍不住想融进去。 “最近日本人活动很频繁”,周澜踱回到他身边,抬手松了松衣领,坐下的同时自然而然的就找到贺驷的手握住了,“这不是好事,去年西安发生的的事刺激了日本人,现在国民都在抵制日本,估计他们很快会动手了。” 贺驷磨蹭着他缺损的手指,纱布包裹得很严实,昨天换药时医生说没有感染,伤口已经癒合,他心里才稍稍安心。 他说:“最近的密电很频繁,都是关于日本人动向的,他们在调兵遣将,躲不过去的,打得更早罢了。不过我们在保定,上有北平、张家口,真要到我们这距离还是有的。” “话是这么说,”周澜嘆了口气,视线从窗外收回,落上贺驷脸庞,“当兵打仗哪有个定数,再说咱们师实在特殊,论身份不正宗,论实力又比别人强,木秀于林是要招祸的,只怕到时候会身不由己。” 周澜的担心不无道理,上峰不信任,同僚嫉妒排挤,枪炮乱飞的时候,谁往前线去谁就是炮灰。 贺驷坐直了身体,离对方更近了,他说道:“日本人我们是要打的,但是单打独斗不行,咱们这么多年攒下的家底禁不起折腾,要是打配合,咱们义不容辞,要是明摆着让咱去送死,咱们也只能边打边想办法。” 周澜点头,他想到了最坏的情况,是一种可能性,但是也不至于那么极端,29军虽然装备差了些,但是士气不错,有股子敢打敢杀的劲,比如夏青山他们,求军饷的时候确实一分钱难倒英雄汉,但其实都是铁骨铮铮的汉子,宁折不弯的爷们。 想到夏青山,难免想起唐老爹。唐骏荃在周澜的记忆里,并不是时常出现,每每一露头,他就刻意按下去。 都是关外的记忆,他回忆不起。 刚到保定时,军统来刺探情报,周澜提出得交换条件之一就是找到谈老爹的家人,由他来照顾抚养。 重庆的戴主任果然办事能力强,没多久就把唐骏荃唯一的女儿找到了,周澜便出了钱,送她去上海读书。 他的生命里走了太多的人,他不在乎那些人命,只有很少很少的几个人在他心里,可是这几个人都消逝远去了,剩下的人,他在乎的,屈指可数。 见他神色黯然,贺驷轻轻凑过去亲了他的脸庞,淡淡的一下,亲完后退,温柔的看着他。 他又凑上去亲了周澜的眼睛,长长的睫毛在他唇下不易察觉的颤抖,仿佛蝴蝶的翅膀,美丽而脆弱。 他退开,带着点笑意的看他,然后又凑上去轻轻亲了周澜的鼻尖,嘴角,直到周澜的手捧上他的后脑勺,一个真正的吻才完成。 或者说一个真正的吻才刚刚开始。 那么长的吻,贺驷睁开眼睛的时候,周澜摇头嘆了口气。 “怎么了?”贺驷不解。 周澜看着他,哭笑不得的说:“老马是有多听你的。” 贺驷笑了。 欺身向前,他把周澜温柔的扑进了沙发里,他受了伤,下腹部隐隐作痛,不过只要自己温柔以待,只要对方渴望而配合,这双人沙发,便足够打造成静谧的温柔乡。 正午的阳光直射到沙发上,周澜眉眼乌黑,唇红齿白,头一下下撞在沙发扶手上,头髮散乱,鼻尖汗湿,阳光下无比炫目。 无遮无挡。 贺驷看着他,他也看着贺驷,没有隐藏和羞赧,一切都理所应当。 人生苦短,当行乐时且行之。 贺驷俯身,伸手将周澜微湿的额发抹向脑后,露出少年般白净的额头,他说“我爱你”,然后吻住对方,连唿吸都堵住了,全力将自己钉进对方。 脑海中,白光闪过,疼痛都不在明显。
第258页 他想,这一下子挨得值得,如果不是他心有杂念的迟疑了,以他的身手,还是可以避开杜云峰的。 刀插进去,血流出来,这是一次上天平的机会,直接称出了他和杜云峰孰轻孰重。 杜云峰霸道狡猾,有的是手段和力气,唯独有个自己都看不清的缺点——他在周澜的面前,分分毫毫都计较,他不允许周澜有一点分心和动摇。 周澜是个心很硬的人,周澜也是个心很软的人。 硬碰硬,必然是会失去他的。 而自己,软硬兼施,终于得到他了,何止身体的,还有一颗真心。 杜云峰,你出局了。 杜旅士气低落,因为他们旅座许久不在,一切事物由宋副官代为执行主官职务。 天津是要害之地,杜云峰不顾影响,当街开枪对射,当局者的脸实在没地方放。 再加上南京方面对他的态度十分微妙,毕竟是亲手培养的青年将领,难得的人才,只是政治地位模煳,但也没有站到对立面去。 如果不是南京方面最终也没有表态,杜云峰的官位早保不住了,如果他不是嫡系亲儿子,那别说官位,连小命都未必保得住,毕竟干的事情太打脸,较起真来,上军事法庭可什么结果都可能。 这件事背后斡旋人很多,宋军长私下会晤了程老,看在多年交情的份上,给后生的一个机会。 程市长也不是非要把杜云峰怎么样,只是他是天津头面人物,家宴都被搞得乌烟瘴气实在是没面子。 没面子,补足面子就是了。 最后还是在宋军长的授意下,杜云峰带了重礼来登门道歉,又在六国饭店摆了酒,将有意调和的人聚到了一起,好话说了,场面上的事做了,程老又接到南京方面的来电,虽然电话内容与此次事件无关,但是时机微妙,当局者心里都千万算计,小女委屈一些没什么,前途事大。 当然他的千金瑟琳娜也不是全无补偿,杜云峰让宋书栋去上海买了一只卡地亚的名贵手镯,钻多的很,镯面都快放不下,手腕亮出来,简直满堂亮采。他跟程老谈完话,恰好瑟琳娜归家进门,他便翩翩有礼的掏出了赔罪礼物。 瑟琳娜本来十分嫌恶他,此等野蛮而不懂礼数之人,可入不得她这等名媛的眼。 可杜云峰摇身一变,将匪气尽数藏好,他个子太高,半躬着身,仿佛随时准备献上吻手礼一般,却并不近前,这让瑟琳娜产生了错觉,也许那天对方不过是个冲动青年,并非什么真正恶徒式的人物。 “小小礼物,在下亲自去上海千挑万选,十里洋场也就独此一只,虽不能弥补瑟琳娜小姐于万一,但是也是一片赤诚心意,还望给在下一个致歉的机会。” 他极尽所能的斯文,爪子都藏到了肉垫里。 打开真皮盒子,手镯璀璨的光映进眼底。没有哪个女人能不被珠宝打动,瑟琳娜暗暗控制自己才没有发出惊唿。 太漂亮了,戴上她一定会成为真正的公主。 青年将手镯推给他,恰到好处,连手指都没有停留沾染,如同众多爱慕他的男青年,既要表达心意又忐忑的礼貌着。 程家千金勉为其难的接过镯子,嘴角已经翘了起来。 杜云峰颇会看人,见目的已达到,懒得做片刻停留,便千恩万谢的告辞离去了。 没有花钱解决不了的事情,这是周澜交给他的,他早就学会了。 奔波蛰伏了许久,风波才平静了下去。 宋书栋性子太软,旅里的兵不服管,正辛苦的维持之际,杜云峰终于回来了。 他没降职撤职,只是损失了不少钱,已经是最好的结果,宋书栋心里松了一口气,脸上却并不好看,他没去天津,但是从赵小虎的嘴里恢復了事情的原貌。 原来是为情伤人。 好一个大情种,人家不要他,他还能强迫人家爱他不成,自己全心全意的对待他,他却不喜欢,真是上赶着不是买卖,送上门的没好货。 非要得不到才念念不忘。 可恨自己还帮他维持着一个旅的正常运转,那帮野小子是好带的吗?不少人背后议论他不过是靠色相上位,并不真的服他,他可受够了各种含义丰富的眼神。 这都是因为杜云峰。 他在旅里时,小兔崽子们都毕恭毕敬的,他走时间长了,下面的人就不服管了。 他招谁惹谁,也是堂堂黄埔毕业,就算不杀伐果断,也是靠自己本事谋得差事的。 可就因为周澜的突然出现,因为杜云峰的执拗狂妄,他就成了被抛弃的那个。 凭什么? 杜云峰迴来,整个旅的士气都在重振,唯独宋书栋脸上难看,还毫不顾忌的在旅部里晃。 杜云峰不惹他,还有点忌惮他,其实他也忌惮杜云峰,人少的时候,两个无数次□□相见过的人,不仅不暧昧,气氛僵硬得诡异。 想到对方,各自身体某个部位都会徒增不适感,隐隐作痛,心肝为之一颤。 因为都见过对方暴力变态的一面,竟然达到了一种恐怖的,互相威慑的平衡状态。 宋书栋的愤怒更加找不到出口。 杜云峰背地里直嘆气,这可什么时候是个头。 一切都在僵持。他与周澜弄僵了,与宋书栋隔着天大的隔阂,与29军其他分支也因为政治风波,关系微妙而复杂。 而这些僵持,都是私人恩怨,往大了说也只是三个人爱恨情仇,乱三个人的心,却变不了大天。 真正变天的事情发生在这一年的7月——日本人向宛平城开炮了。 躲无可躲,敌人大大方方的登堂入室了。 与原来预计的天津登陆不同,日本人胆大狂妄,陆军直接进攻了北平城。 7日夜,接到紧急电报。 “宛平打起来了!”宋书栋将急电匆匆忙忙的送进旅部,他一颗心跳个不停,这次是真和日本人打起来了,“29军5师全上了。” 杜云峰并不意外,这是早晚的事,只是比预想的更早一些。 “通知全军一级戒备”,他拿到电报纸还没抖开之前就下了军令,这是军人的直觉,也是军人的使命。 宋书栋转身跑了出去,通讯兵也都奔跑忙碌了起来。 自打去年西安的事情之后,中日之间的关系就进一步紧张起来,这一年的排兵布阵,到了一触即发的地步。 自从何主任与日本人復函,承诺了撤销河北党部和反日团体之后,察哈尔的秦主席与日本人的协定简直就是雪上加霜,华北除了动则得咎的29军,再无其他抗日力量。 真打起来,靠这点兵力,失败是早晚的事。可平津自古是中国的要地,失了北平,不同于失去任何一个城市,它所代表的意义是灵魂性的,不可复制,不可比拟。 在这种局势下,北平守军进攻无门,后退无路。 前无天堂,后有地狱。 杜旅驻扎在天津城外,并非北平一线,不在刀刃上,但是早晚要迎刃而上的。 “是,是!”他接到29军军部的直接来电指挥,宋军长那边做出部署,让他按兵不动,同时做好随时投入战斗的准备,“卑职明白,军座放心,我旅时刻待命。”
第259页 他神色凝重的挂断了电话,身后一众军官肃然立正,等着他发布命令。 “宛平炮轰,损毁严重,不过吉文部很顽强,把敌人轰出城去了。”他说。 众人紧绷的神经稍微轻松了一些。 “只是一个中队的鬼子。”他接着说,“现在城北有从关外调来的2万关东军,”他扫视着一众军官的神色,“据情报称,海光寺这边驻屯军有异动,日本本土至少有100架飞机今天到了机场,这应该只是个开始。” 刚松下一口气又提上去了。 大家都听明白了,宛平只是个开始,真正的大兵压境在北平和天津,真正的恶仗还没开始。 一夜过后。 北平依旧炮声隆隆,硝烟阵阵,日本人这支中队一直没放弃,死去的同伴还躺在宛平城里,他们发起了一次次冲锋。 就是这么一小支队伍,毒蜂一般的渺小,却敢单独挑衅一支人数众多的队伍,不怕死一般往上沖。 就好像不知死活的蚂蚁,个体安危全然不顾,只有冲锋的命令最高,最终的胜利才是唯一的目的。 战事规模不断扩大,日本驻守丰臺的兵力一拥而上。小小宛平成了枪炮子弹飞沙走石的战场。 宛平成了焦土。 宋军长焦头烂额,他接到南京方面的来电,蒋委员长要求“不屈服,不扩大”和“不求战,必抗战”,这可真要了命了。 不屈服他懂,必须抵抗他也懂。 但是这不扩大,不求战真是难坏他了。 日本人驻北平的兵力全上了,区区两万人,却让29军拼尽了全力。 鬼子的战斗力和装备绝不是他们这支叫花子军队可以比,早在两年前,长城一战,他就敌我力量很清晰了。 他5个兵都抵不了一个鬼子,这些鬼子就跟不是人似的,马蜂一样,一层层往上煳。 而他的小兵们,就跟蚂蚁似的,一层层的死,一层层的再往上堵。 子弹打光了,直接上了大刀砍。 他的小兵们都是好样的,不怕死,一腔热血地拿着刀冲出去保家卫国。 血是热的,子弹却是冷酷的。 都是十几二十岁的大好男儿,五个能拼掉一个鬼子,都是命换出来的战果。 周澜的独立师也不例外,作为29军的一员,他们被调动至丰臺大兴一线,早早就加入了战斗。 他的师战术与日本人类似,鬼子的打法他很熟悉,手下的团长营长们都是身经百战的,炮弹轰隆隆的飞来,落地开花,那些老兵油子们毫不犹豫的跳进弹坑,那是下一发炮弹最不可能击中的地方。 一次次的冲击,他们借着被炸成夯土的矮墙还击抵抗。 周澜下令,不到万不得已,不要和鬼子拼刺刀。 他心里太清楚了,鬼子的刺刀技术都是活人练出来的,他的那些兵心性还不够残忍,尤其是保定本地招的新兵蛋子,见了活人都不敢直扎要害。 真要面对面的拼命,都会变成活靶子。 29军就是吃了这个亏,大刀没有刺刀长,鬼子一攮一个,而刀砍过去,就算角度对了,最多卸胳膊卸腿。 实在不划算。 这些兵是他的家底,他爱惜的很。 打仗得靠脑子,知己知彼百战百胜,他的子弹不多,不能挥霍。 三八大盖的枪声与中正式很不同,夜晚激烈交火的时候,他会派一队人马绕道日本人后边去,因为枪声一样,日本人就偶尔会麻痹,以为是其他联队增援。 信息通报不及时的情况下,他们就能打对方个措手不及。 这招用了几次就失效了,鬼子的脑子不白给,联队间加强了联络,他再也没有了可乘之机。 声东击西不行了,他还有空城计。 宛平争夺战,时进时退,异常激烈,他不想硬碰硬,就29军这个状态,他就算冲锋出去,己方都没法增援。 于是越打枪声越稀,周师在深深的战壕中,与几十米外的日本鬼子激战了多时。 烟燻火燎的阵地上,狼烟四起,眼看天就快黑了。 他下令减少开枪。 天一黑,日本鬼子就会更着急,长夜多变,只听对面一声鬼子的嚎叫。 とつげき! 马雨霖听懂了,这些指令他太清楚了,他望向掩体深处的周澜。 周澜一点头。 马雨霖:“都别动,别动,不许开枪!” 战壕里的士兵弓腰,紧张的双手握枪。 阵地对面响起哗啦啦的声音,那是枪桿套上刺刀的声音。 这种近身肉搏最震慑人心,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是人都会心颤腿抖。 尤其朝夕相处的同伴被刺中,本能里对死亡的恐惧将彻底将人击垮,甚至觉得死亡才是唯一的,迅速的解脱。 日本人就是要打击中国军队的信心,震慑他们的胆气。 “弟兄们!”时机一到,老马振臂一唿,“给我狠狠的打!” 火舌喷射而出,蜿蜒的战壕成了长了火刺的长蛇,落日跃入地平线的的剎那,千万发子弹同时射击。 端着刺刀冲锋的鬼子立即倒下一片,后面的鬼子忙就地扑到,需找掩护。 这么近的距离,横尸遍野,他们只能以死去或者重伤的同伴为掩体,慌乱中拆卸刺刀,推上子弹。 一名叫谷村的小兵,刚刚从大坂来到中国战场,他经歷了精良的训练,动作娴熟利落,咔咔声中,刺刀已经退下,手肘同时向后,他带着枪栓上了膛。 他愤恨的想:支那猪真是下作狡猾,竟然佯装弹尽粮绝引诱他们进攻。 一定要消灭这群狡猾无能的坏东西! 抬枪,手指即将扣动扳机。 “嘭”的一声枪响,夹杂在数不清的子弹声中。 他确定他听到了。 一颗子弹正中他的眉心,他仿佛被牵着头颅的木偶,头带动脖子,脖子带着身体,以不可思议的姿势飞着倒了下去。 他才十七岁,第一次上战场,带着为天皇效命神圣职责和荣誉感,来征服这片愚昧的土地,来教诲这革懦弱低等的民族。 视线迅速模煳,告别世界的最后一眼,是几步远的一个鬍子拉撒的支那人,和他乌黑的枪口。 以及即将踏上来的军靴。 马雨霖带着他的兵沖在最前头,踩踏过死不瞑目的鬼子,一鼓作气把鬼子打得退出了阵地。 周师后继的其他团,立即支援马团,防止敌人反扑,一口将抢下的阵地牢牢的吞进肚子里。 周澜暗暗松了一口气,放下瞭望远镜。 贺驷接过来,望向已经推到远处的阵地,军败如山倒,日军一旦被冲击破了队形,就遭受了重创。 终于暂时能喘口气了。 没用周澜吩咐,他已经拟好了简要的电文。 “师座”他说,战场上,周澜是他的上级,他丝毫不会逾越,“请过目。” 周澜看了一眼,交换给他:“对,不要说我们打死多少鬼子,只说是硬撑到现在,另外,要问问军座预计要支撑多久。”
第260页 然后不等贺驷说话,他突然又改了主意:“别问了,说我们子弹告急就好。” 虽然说子弹告急也没用,其他师都有轮着大刀上的,他们还没到这个份上。 三八大盖上了刺刀近身射击容易造成贯通伤,会误伤自己人,所以日军的战术训练中,一旦近身肉搏就不会开枪,这是他熟悉日军战术才了解到的漏洞。 不是每次都有漏洞可以利用。 两军交战还是要靠实力的,偷奸耍滑的本事他有,但多用几次就没用了。 “是!”贺驷立正,立即带着电报纸转身进了电文收发室,两名通信兵头戴耳机,正在处理各类电文。 他得将周澜的意思亲自加到电文里,他怕经了勤务员的手,电文的意思发生丝毫变化。 他们面对的不仅是兇残贪婪的鬼子,还有自己人里各种各样的想法。 大难临头,谁也不想死。 作者有话要说: 何主任那里指的是何梅协定,秦指的是秦土协定。吉文部也没有用化名。歷史上的29轮是好样的,虽然是叫花子军,但是最后关头都是扛着大刀血战到底的,致敬。 第97章 共同的亲人 一夜过后,宛平城守住了,中日暂时停战,日本人提出谈判解决。 北平城里一片欢庆,中国军队赢了,29军好样的! 周澜高兴不起来,这和平的景象令他感到恐惧。 “给军座的密电有回覆了吗?”他问。 “还没有,”贺驷神情谨慎他的长官,“我今天一早还发过一封加急,内容是一样的,不过军座还是没回復。” “他是故意的,”周澜说,按着会议桌坐下来,师部会议室很大,此刻空荡荡的,刚刚散会,一众军官都急着回个各自的营团整编,之前的战利品刚刚分发完,缴获的三八式步枪子弹,正好能派上用场,解决了弹药短缺的大问题。 “我觉得他是有私心,”周澜说,从烟筒里摸出一根香菸,贺驷马上给他打上了火,“这谈判来的蹊跷,日本人不会这么容易认输。” “可我们确实打胜仗了,”贺驷收起打火机,自己并没有抽一根的打算,在讨论公事的时候,他总是规规矩矩,“他们攻不进宛平城,虽然咱们打的苦,他们也很难,再说这毕竟是中国的地盘,他们还是人少。” “中国地盘?”周澜这才抬眼看他,刚才会议气氛热烈,军人打了胜仗扬眉吐气,都很高兴,他不能泼大家的冷水,毕竟士气比什么都重要,“东三省不是中国的地盘?察哈尔不是?” 贺驷愣一一下,承认对方说的对,这也让他联想到关外的那些岁月。 “日本人谈判,肯定是幌子,他们是现在力量不够,等兵马都调度好了,就直接开炮了,还谈什么谈。”周澜吸了一口烟,他讨厌政治,但这种弱肉强食的逻辑却是很懂。 “真是这样的话,”贺驷皱了皱眉,预感非常不好,“军座也应该会有所察觉,再说咱们密电里面已经提醒过他了,他不可能不知道。” “所以我说他有私心,”周澜弹掉菸灰,贺驷把蓝水晶菸灰缸往他手边推近了一些,“恐怕,他是想着南有蒋,北有日本人,中间站个他吧!” 贺驷深吸了一口气。 不是没这个可能,各路军头混战了这么多年,都是各自为政,革命军北伐之后,明面上各路军阀都归顺中央了,可是哪个真心实意的听指挥了? 西边的冯玉祥、阎锡山。 南边的李宗仁,白崇禧。 西南那边的川贵还有姓刘的一直不大听话。 北边的老张家倒是听话了,张司令都被软禁了,可还不是因为自己在东北站不脚才易帜的嘛。 蒋委员长真正能指挥还不是就江浙那一派外加黄埔这一支。 29军要真是自立为王,也没什么不可能的。 “那我们怎么办?”贺驷问,如果是这种局面的话,周师的出路在哪呢? 香菸在手指尖燃烧,一缕青烟裊娜直上,周澜半天没言语。 半晌之后,他才低声说:“我想不出出路了。” “我们是走是留?”贺驷听出了线外之心,29军他们可能待不下去了。 “走或者留,恐怕都由不得我们。”周澜看着他的眼睛,继续说:“日本人是一定要吞下中国的,他们不会罢休,所以宋要是想做皇帝,我看恐怕是一枕黄粱,我也不想用我小兵的白骨去堆他的帝王梦,何况根本就堆不出来。” “他要是真的做得成这个皇帝的话,我也没有好果子吃,日本人要支持他,肯定会提出条件,你觉得这个条件里会不会有我?” “你?”贺驷忽然心里一惊,想起了他俩心知肚明的秘密,“你是说今信?” “嗯,”周澜声音放低了很多,目光里多了迷茫和恐惧“他一定很想抓住我,你说呢?” 一只温热的手掌抚摸上他的脖颈,“不会到那一步的,”贺驷说,“打不了我们就躲。” 接下来的十几天,北平天津风平浪静,老百姓家家户户过着日子。 “京城可不是别的地方,以为是关外呀!”京味儿口音的老大爷说,“皇城根底下,能闹出多大天来。” “您老这话说的,那当年蒙古人不也打进来了吗?八国联军没进来啊?”一个年轻的声音说。 “那能一样嘛!”老大爷低着头,盯着围裙上的头髮茬子,还在和剃头师傅辩论,“那都哪年的光景了,再说甭管它蒙古人,还是咱大清,最后还不是都说他中国话,吃中国饭,妥妥最后都是中国人,所以呀,别管谁当皇帝,都得需要咱老百姓干活才能过日子。” 剃头师傅回头在皮带上蹭刮刀,嘴没闲着,只是声音小了一些:“听说日本人在关外的挺不是人的,弄死了不少中国人呢。” “咱都是顺民,”那老大爷不依不饶,还在坚持着自己的道理,“再改朝换代也论不到咱们头上,不管谁当皇帝,咱都一样过日子,有房子有地都不怕,咱怕啥,你说你个剃头匠抬了扁担就跑,你有啥可害怕的。” “也是也是,”剃头匠嘿嘿笑着,“咱这也是咸吃萝蔔淡操心,扛枪打仗又不用咱,咱小老百姓搁哪都一样,爷们,抬头,再刮个脸。” “好嘞。” 不起眼的市井对话,零碎的传进了旁人的耳朵里,那俩个人对视一眼,谁都没说话。 将铜板交给卖报童,贺驷拿着当天的号外交给了周澜,中日谈判,他们驻守阵地平安无事,密电无回復,便去正式拜会宋军长,哪知吃了个闭门羹。 宋是刻意不见他们,周澜心理明白。 不过不走这趟,他心里不甘心。 避而不见也是一种态度,一种决定。而这种态度让周澜对预期的变化更加的坚定了判断。 平津怕是真保不住了。
第261页 他在关外那么久,和日本人搅合了那么久,就快混成了一家人,他了解日本人的野心和秉性。 他们只有全力进攻和死去两种状态,换句话说,只要不死,他们就不会停止进攻,侵略。 就算是停下,也是伺机更好的机会,等待更巧妙的时机,积攒更大的力量。 只有开始和终点,所有的暂停都是假象。 宋想借势,想脚踏两只船,想借力打力——恐怕只能是个梦,周澜想,姓蒋的只是实力不够,手下人马还不够忠心归顺,等赶跑了日本人,姓蒋的谁也不会放过,他能从广东一路统一到北平,能让东北姓张的拥护他,他就不是一般人。 退一万步讲,就算姓蒋的没这个本事,那日本人会甘心与宋和平相处?眼下的和谈真有和平的希望? 天大的误会! 日本人只要不死,就不会让我们活。 这个道理姓蒋的看明白了,姓宋的没有。 他以为政坛上纵横辟阖就能弄来皇位?他也是个年过半百的风云人物了,能如此被蒙蔽,看来,黄粱美梦太迷人了。 周澜和贺驷走在大街上,从司令部出来,他们就换了便装,北平一行,一无所获,军装太惹眼,会招来不必要的是非。 在一片脆弱虚浮的和平氛围中,周澜提议随便走走,说不定再开战,这北平如同宛平一般,被炮弹轰得不成样子,怕是再也没法看了。 老百姓的话,不是特例,大多是人都这个想法。 仗要打,老百姓的日子还是要过的。 “你看,当兵的枪林弹雨保卫的就是他们。”周澜双手插兜,走得轻松随意,东交民巷华灯初上,路灯点燃了一些热闹暧昧的气氛,白俄馆子敞开的大门,能隐隐闻到烈酒的气味。 贺驷跟着他,听到说话,便跟了上去与他并肩:“他们不怕,是因为他们没上过战场,不知道血肉横飞是什么意思,没见过日本鬼子端着刺刀冲过来的样子。” “是吗?”周澜随意的说,“我们都上过战场,怕吗?” “第一次怕,”贺驷思考了一下说,“次数多了就不怕了。” 说到这,他也反问了一句:“你第一次拿枪的时候怕吗?” “我?”周澜步子顿了一瞬,他回忆第一次摸到枪是什么时候,“那时候是拿了唐老爹的枪,我打爆了二当家的脑袋,因为他总是不怀好意。” “怕吗?”贺驷问。 “应该是怕的,”周澜放慢了步子,回忆让他迟疑,“肯定是怕的,不过我更怕他倒过手来弄死我,早就积怨已深,我在你死我活这事儿上从不心软。” 贺驷笑了一下,声音也跟着放低了:“我很喜欢你爱恨分明的性子。” “嗯?”周澜一挑眉毛,看了一眼贺驷,嘴角不自觉的噙上笑意,贺驷的眼中有星光,比这路上的霓虹更温暖闪耀,他说“别人都退避三舍,你还喜欢,自找罪受?” “只要你给的,”贺驷靠上他,周澜没让开,两人肩并肩的很是亲密,是个走得很近的样子,“我什么都受着。” 明明是讲杀人,不知怎么就讲到了情话,周澜笑,瞟了一眼贺驷,那傢伙也在看着他笑。 明知要大祸临头了,却得片刻的轻松温存,周澜笑着笑着嘆了口气,他想,这个黑小子真的挺好。 抽出裤兜里的手,摩擦过贺驷的手背,光滑,微微带着凉,那只手很快跟了上来。 探寻着他的小手指,撩拨着手心,贺驷只是笑,大街上,他不方便做出太大的动作。 周澜略略回头,望着他,眼底星光一片,没犹豫,一把抓住了他的手。 “四哥,”他低声说。 贺驷看着他,喉结忽然动了一下,手上也使了力气。 目光扫过贺驷宽阔的胸膛,向下划过平坦的小腹,目光再往下,他看出了端倪,目光回到贺驷的眸子,对方的目光已经落在他身后的霓虹招牌上。 不肖多说,所有热恋中的男女一般,他们快步往街对面走去。 不远处的街边,一辆黑色汽车停在街边,杜云峰面色铁青,盯着惠中饭店的招牌,眼里都快滴出血来了。 贺驷带着一支信封来到协和医院,按照科室找到了忙得脚不沾地的杜云海。 杜云海主攻外科,刚从手术室出来,就看见了门边等他的贺驷。 “贺班长,”他先开了口,“慕安哥哥他……” 贺驷本来面无表情,听到这个称唿,目光顿时柔和下来:“师座他很好,让我稍一些东西给你。” 信封很薄,杜云海当场打开,里面果然只有两张纸,一张是支票,一张是机票。 “飞上海的?”杜云海看着票面。 “北平不安全,”贺驷也看着机票,他不太愿意对上杜云海的目光,对方是个单纯的学生,哪里都好,唯独一双眼睛太像杜云峰,“你要是有其他去处,机票可以送给别人,总之不要呆在北平。” “可是现在正在和谈,而且日本人主动提出来的,和平的希望很大,这时候跑了,未免太惊弓之鸟了吧?”杜云海掐着票子看他,很是犹豫。 贺驷本来抽出了一根烟,抬头看到墙上的字,又收了回去。 “外边小花园说?”杜云海往窗外一抬下巴。 贺驷稍微犹豫了一下,说“好。” 他本想速战速决,并不想与杜云海多聊。 “和谈的事情不要指望,”出了走廊,阳光撒到脸上,贺驷眯缝了一下眼睛,“你要治病救人,到哪里都是一样的,但是北平真的保不住。” “啊?”杜云海很吃惊,“怎么会呢?北平怎么能保不住呢?” “这是肯定的事,你自己知道就好,”贺驷不想啰嗦这件事,他知道大众怎么想,尤其是宛平暂时保住之后,“机票是后天的,你……” “贺班长,”杜云海打断了他,“做医生的要治病救人,就像当兵的终归要以保家卫国为根本,还没打呢,你这么急着让我走,我也是爱国的,国家需要的地方我更不能走啊。” “煳涂,”贺驷终于不再关注花花草草,扭头与他对视,“国那么大,哪里没有你的用武之地?” 不等杜云海争辩,他继续说:“打仗打的是钱,打的是武器,打的是人命,你以为一腔热情冲上去就能打赢了?我们不是日本人的对手,这不是懦弱,这是自知之明。” “那——”杜云海也很倔强,“那也不能不抵抗就跑啊?” “是让你跑,”贺驷烦躁的点上了烟,“仗是要打的。” “你不是说打不赢?” “那也要打。” 贺驷说完沉默了。 杜云海也沉默了。 “我不是来和你争辩这个的,”片刻之后,贺驷补充了一句,“信不信由你,你可以去问问你亲哥,他也扛枪打仗的,问他能不能打赢。”
第262页 说完他捻灭了烟,抬腿要走,一句告辞到了嘴边,只听杜云海叫了一声:“四哥!” “我没别的意思。”杜云海说。 贺驷斜瞟了他一眼,又坐回了木椅子上,为了缓和气氛,他递出烟盒,“要吗?” “不会,”杜云海推辞,还补充道,“真不会。” “北平要是保不住,”杜云海心惊胆颤的问,“那天津呢?” 贺驷没抬头,双手撑着膝盖,平静的问,“你说呢?” 杜云海点点头,懂了。 平津之间,一马平川,从来都是唇亡齿寒,一荣俱荣,一毁俱毁。 天津也保不住了,那家呢? “那天津那边,家里人怎么办?”他问贺驷,“我不能撇下他们走啊。” 他终于说到贺驷最想听的那句话。 周澜对屈指可数的家里人很看中,不然今天不会让他来送支票和机票,杜云海都跟杜云峰走了,和家里断绝关系了,他还是把他当家里人。 大难临头,还惦记着把这个弟弟安排好。 周澜杀死了老杜,可是对他两个儿子真不错,贺驷想,就算亲弟弟,也就到这个份上了。 好在杜云海也不是白眼狼,这点上,比他亲哥哥要强。 “天津家里我会去安排,”贺驷安慰他,“师座记得你,也自然记挂家里人,只是一大家有老有小,一时半刻没那么快,你照顾好你自己就行。” “我哥有些事做得……”杜云海不知道该怎么说,这三个人之间关系他大概是明白了,但杜云峰是他亲哥哥,他也说不出不好来,“……反正他也不在家,我照顾家里更方便一些,天津我来打点吧?家里人终归还是我更熟悉。” 这话说得隐晦,但是贺驷听明白了。 他跟周澜再近,周家人熟识的也是姓杜的兄弟俩。何况,杜云海是真心实意的。 他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得承认杜云海说得有道理。 “好,”贺驷同意了,“那你马上结束医院的事情,回天津去,和谈不会太久,最多几个月或者半年,早动身比晚动身安全。” 杜云海满口答应,又赶上正午,就和贺驷一起吃了午饭,问了周澜的近况。贺驷知道他惦记周澜,就谈了些周澜的近况,但是没说周澜自断俩指和他被杜云峰捅了一刀的事。 这个事,周澜一定不愿意杜云海知道,贺驷清楚。 只是偶尔话赶话提到杜云峰,贺驷沉默的听,不发表评论,杜云海也就不再多说。 贺驷回去见到周澜,周澜大略问了杜云海的情况,听说云海要回天津照顾家里,他果然很高兴,一个劲儿的夸云海长大了,懂事了,没白对他好。 贺驷笑,点头认同,并不提及杜云海说的关于他哥的任何事。 周澜也不问。 杜云海本来和他哥闹翻了脸,看他哥干的那些祸害人的事,他实在是觉得丢脸。 他哥喜欢男的。 他挺烦这个的,其实他从小就有所耳闻,周家的上一代周家老爷就有个嗜好,这也是他死去多年还一直被人诟病的地方。 周家人活得不容易,一家孤儿寡母的,尤其慕安哥哥,很要脸的一个人,体面得不得了。 要不是事情的另一个主角是周澜,他真的不会心安理得接受这个事。 那时候他十几岁,看到周澜手上的戒指时,他就有所怀疑了,再后来,两个哥哥做生意,白天晚上都在一起,他那时候也半大了,钻进二人的卧室里,就知道二人是睡一个被窝的。 两个哥哥还是哥哥,并不会有区别,他也就认了。 可是,杜云峰现在也不知怎么了,俩人闹掰了不说,杜云峰会当众讲那些话,慕安哥哥的脸没有地方放了。 不光如此,大清早的,杜云峰把他提熘过去,给人治伤,他一检查,心里的火腾的一下子就上来了。 他不认识那个大小伙子。 对,大小伙子。 大小伙子是这么用来糟蹋的吗? 那是他的兵。 兵是用来这么糟蹋的吗? 这是要把人废了啊,浑身青一块紫一块的,挨了不少打,身下一片狼藉,红肿撕裂的地方新伤摞在旧伤上,可见这人也不是第一次被如此重创。 之前,杜云海还觉得感情的事,他不理解也正常,毕竟不是自己,可是眼前这个事,他身为救死扶伤的医生本能的就排斥厌恶。 他哥简直是个土匪!作恶的土匪! 事情过了一两个月,杜云峰也去医院看过他,哥俩并不讲话,杜云峰在医院走廊里站着抽会儿烟,见云海无意搭理他,他几次想说什么,终究还是没说,一会儿自己就带着勤务兵走了。 杜云峰身边没有可说话的人,去见弟弟,弟弟也不理他,他也就只能沉默了。 除了旅里的公事,他总是沉默寡言,可只要一闲下来,他脑子就会问,周澜呢?干嘛去了?是不是和那个贺驷鬼混到一起去了。 直到有天,在军部,老远的遇到周澜,他尾随那两个人转了几条街,一直到惠中饭店。 他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后腰揣着菜刀要手刃情敌的毛头小子了。 已经不是过去了。 杀人放火,挽不回周澜的心,他不得不承认。 他失去他了。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写完这章精疲力尽,马上晚上要加班搞工作的事,果然存的没有发的快,所以我最近两天晚上才能看一眼绿晋江的app,给各位小天使回评论都说的少了,其实我是个话痨……………………我尽量写,尽量保持双更,但是指不定接下来哪天要少更一次,提前给各位菇凉打预防针,piu~~ 第98章 抗战到底 心里被挖走了一块,很像昏迷后刚刚醒来那段日子,无所事事,迷迷瞪瞪。 不同的是,那时候可以迷煳,现在不能。 宛平打起来那一刻起,他就打起了精神,儿女情长暂时放一放,他手下几千号人马,守卫着一方土地与百姓,这才是眼下的头等大事。 “哥,北平是不是保不住了?”杜云海有天下午从城里跑来,批头盖脸的就问了这句话。 二人许久没说话,没想到打破僵局的竟然是如此正经的国家大事。 “你听谁说的?”杜云峰没有正面回答,只是狐疑的问。以他的了解,外面形势一片大好,从老百姓到政府,大把的人认同和平解决。 毕竟这么多年来,日本人都是蚕食,这个协议,那个条约,每每以此告终。 “别管我怎么知道,快告诉我是不是?”杜云海来的着急,问得也着急。 “有这个可能性,”杜云峰说,说着他打开办公室的抽屉,拿出一张火车票,“你也不必害怕,我这有一张去武汉的票,本来几次去医院想给你,但是估计你也不会听话,我这个当兄弟的,也不能命令你干什么” 他把票子推到桌子上,等着杜云海来拿。
第263页 硬塞给他没用,得他自己想要。 这个傻弟弟,没经歷过什么人情冷暖,舒适的生活滋养了他的崇高爱国热情,单纯的生活让他醉心专业技术,活在云里一般,美好而不踏实。 盯着那张票看了一会,他说:“我不需要。” 杜云峰意外的一挑眉毛。 “那你今天来干什么?”他有点搞不懂状况了,傻弟弟刚进来的架势,急三火四的,还以为害怕的要命,急着要走,“跟你说打起来肯能保不住的,你还不走?” 杜云海气鼓鼓的,还带了委屈的神色,他说:“有危险的时候,你们都让我走,我又不是小孩子,都是什么都不说,直接让我走。” 杜云峰:“你们?” “对啊,”杜云海也没打算隐瞒,他气鼓鼓的坐进沙发里,“还能有谁,慕安哥哥也给了我张机票。” “哦,”杜云峰低着头,看着桌子上火车票,若有所思,半晌,他问“他和你说什么了?” “我没见到慕安哥哥,是四哥……”他声音低了下去,晓得这个称唿扎亲哥的心窝子,转而说“……贺营长送来的,”说着,他翻了个白眼,“要不是你当着家里人的面说那些,也不至于现在这样。” “他们做都做了,还怕我说?”杜云峰重新抬起目光,怒火藏在目光之后,看得出来已经在压制,“我连说都不能说他了?” 杜云海既然已经知道了,就没必要遮遮掩掩了,正好他也没人说个心里话,满肚子的憋屈。 毕竟亲弟弟,胳膊肘总不会往外边拐。 “我也不知道你们咋回事,反正你这一走就是一年多,回来就不对劲了,不过慕安哥哥是要脸的人,你这么说他,他没动手就是在忍你了,你们到底咋回事?” 这话问到了褃节儿上。 他不知道咋回事,杜云峰也不知道啊! 反正一想起周澜这个人,这个人就已经别人的了。 杜云峰跟扎破的气球似的,一下就蔫了:“我也不知道,而且,我不仅说了他,最近还揍了他。” “你……”杜云海睁大了眼睛,“你打慕安哥哥了?打伤了吗?” “断了他两根手指头。”杜云峰仰头嘆了口气,回天无力,死猪不怕开水烫了。 既不是气愤,也不是过瘾,更不是后悔。 可谓百感交集,无法言喻。 兄弟二人手足之情还没絮叨起来,就戛然而止,杜云海当他是亲哥哥,慕安哥哥也是顶顶亲的,谁伤了谁,他都受不了,他急匆匆地来,又气得急匆匆地走了。 杜周二人没有联络,但是他们对日本人的判断基本相同,日本人绝不会偃旗息鼓,要么割下一大块地走,要么继续开仗。 只是,他们猜对了方向,却低估了进度。 杜云海刚到天津的第二天,日本华北驻屯军突然发布通电,要求中国守军于28日前全部撤出平津地区,否则将採取行动。 宋的画地自治的美梦还没进入正题,就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妈的,耍老子呢,小日本子胆子太大,华北那么大他们能吞的下?”宋军长在得知通电的瞬间跳了以来,军帽摔在桌子上,“非打不可了,揍死这帮狗日的。” 在他看来,日本人是相当的给脸不要脸,真把自己当盘菜了。华北地域广阔,就日本鬼子那点队伍,就算能打下来,能占领得住? 蛇吞象,不怕撑破了肚皮? 这么土地这么广阔,诸侯能割据,军头能割据,唯独外族占领不住,一抔沙土洒进沙漠里,谁赢得了谁。 他做了王,安抚得了一方顺民,日本人肯定不吃亏。 但是日本人这个撕破脸的样子,就没法一起玩了。 打吧,往死里打。 通电发布的第二天宋向全国发表自卫守土通电,坚决守土抗战。 周澜判断的几个月到半年的和平期,不到半个月就打破了。 华北之战彻底打响了。 与蚕食东北不同,日本人这次是真的发了狠,大批的军团从日本本土运送到华北,数量远远超出29军的预期。 如同周澜估计的那样,所有谈判都是幌子,日本人已经到了摊牌的时候,面对猎物,他们撕下最后的面具,要开始的生吞活剥了。 数不清的日军忽然绕道察哈尔,囤积于北平西郊,更有狼狈为奸的朝鲜军团做了傀儡先锋。 “全力讨伐平津地区的中国军队”当今信雅晴从香月大将的手中接过天皇诏书和参谋本部的军令时,他整个人都热血沸腾了。 等得太久了。 收回一切该属于天皇的东西,这片山川日月被糟蹋太久了,该是清理的时候了。 北平南苑、东苑、西苑几乎同时开战,装备精良的日军铺天盖地而来,蝗虫一般的颜色,遮天蔽日。 “20万,他们调动了至少20万军队,”滴滴答答的电报声里,通讯兵忙上跑下,电报纸油墨未干就到了周澜手里,贺驷跟在他身旁,电报也映进了眼里,“太快了,没想到他们这么快就撕破脸。” 当年东北不过2万关东军就取了全境。 隆隆炮声里,周澜攥烂了电报纸,喃喃说:“还是低估了。” 南苑被攻击的最为严重,周师和莫师等四个师坚守南苑,保定的一半兵力还驻扎未动。 没有上峰军令,现在谁也不能私自调动军队,哪怕是自己的军队。 古老的城墙在大炮勐轰之下,破裂飞溅,炮声和枪声震天动地,快要炸裂耳膜,城里的老百姓无处逃窜,掩门庇护仿佛能掩耳盗铃活过这一劫。 军人们穿街而过,一批批往城墙补给,死去的兵来不及抬下战场,就变成了血肉城墙。 伤兵比比皆是,倚靠着同伴的尸体还在坚持战斗,□□,机关枪像城墙外扫射着,但凡有靠近的成群敌人,手榴弹就在半空中开花,榨出血红四溅的土地。 周师和莫师汇合坚守南面的城墙。 一颗颗炮弹飞来,专打城墙一处,很快城墙就被轰开了大口子。 跌落的士兵往外沖,外面的士兵往里沖,叫喊声,砍杀声嚎成一片。 子弹在飞,刺刀和大刀的影子闪亮,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日军有战车做掩护,一对对训练有素的鬼子踏着同伴的尸体步步向城内逼近。 莫师损失大半,周澜也没好到哪去,他的人马也损失的厉害。 “再这样下去就是坐以待毙,”周澜放下望远镜,从一处隐蔽要害里看着远处城墙已经无法补救,老马的团伤亡很大,人影厮杀晃动的空档李,他甚至瞥到了老马倔强魁梧的身影,他的团长是好样的,他的兵是好样的。 而那些铁甲战车坚不可摧,势如破竹的开进,黄皮的军装让他心里一颤,在关外的日日夜夜他歷歷在目,忍耐等待,他是花了多大的代价才逃出那个地方。 “召集急敢死队,”他说,“榴弹炮对付不了战车。”
第264页 “是,”贺驷接过望远镜,沉声说:“我刚才已经让传令兵去了,估计……也没别的办法了,你要亲自去训话吧?” “嗯,”周澜点头。 很快就凑集了数十人的敢死队,一捆捆的手榴弹往身上捆着。 “都知道这一去是干嘛吧?”周澜也没废话,他领章肩章在火把里闪亮,忽明忽暗,和眸子里的火光一样跃动。 “团座,我们知道。” “是,知道。” …… 众人重装披挂上阵,还是保持挺直的嵴樑,纷纷像长官表态。 都是十八九岁的棒小伙子。 周澜忽然眼里就湿润了。 他一向心硬如铁,识人命如蝼蚁,只要能保住自己的生命金钱,牺牲多少人命他都不在乎,他的小兵们跟着他从关外到关内,把他从团长推成师长,重兵环绕之下,让他这个被南京政府下了格杀令的军头能腰身一变成为民族英雄,重回故里。 他爱钱,何尝不爱兵呢。 他的兵在前线一批批倒下去,那都是他养兵千日的成果,是他真金白银餵出来的,一斤棉花一尺布的养出来的。 “我……”他又开了口,声音顿住了。 贺驷意外的看着他,但很快就目光就不意外了。 “我……做你们师长,实在是惭愧,”他咬咬牙说了下去“是我无能,炮火连天,我们不能把你们活着带出去。” “师座……”有人说。 周澜挥挥手,继续说:“这敢死队是拿命去拼,你们都是好样的,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话虽是这么说,但谁都是爹生娘养的,谁的命就只值那么几个银元?” “但是我能给你们,现在就只有钱,除此之外我拿不出任何能表达敬意的东西了,”他在粼粼火光中检视这支特殊的队伍,就像以往训练中做的那样,“我有几句心里话和你们讲——钱会派人即刻送往你们的老家,亲自交到你们的父母妻儿手里,而且只要我活着,他们以后的生老病死花费我都一力承担,就算我和剩下的弟兄们走不出南苑,我也保证在破城前把该给你们的送出去。” “师座,我们信您,您一直待我们不薄,我……我在关外的家没了,是跟您一起逃到关内的,打仗不怕死是当兵的本分,您不欠我们什么。”说话的是个大眼睛的小伙子,说着还抹了一把眼睛。 周澜认得这张面孔,那是刚刚组建保安团时,奉天本地招来的兵,算一算,跟在自己身边六七年了,已经是个小小的连长了。 周澜走过去重重的拍他的肩膀,郑重地说道:“你说得对,打仗不怕死,是当兵的本分,扛了枪就不是老百姓了,平日里威风了,这时候就不能怂。往大了说,各位,今天的壮举就是为了家国民族,北平城破,多少老百姓要遭殃?你我的父母兄弟姐妹都是手无寸铁的老百姓,和外面仓皇逃避的人并无区别,日本鬼子是什么手段,别人不知道,我周师的兵是知道的,仗打起来,你们就是要豁出性命,战死是死,吓死也是死,早死是死,晚死也是死。你们听,这炮声,日本人来了,要致我们于死地,我们一定要反抗到底。” 炮声越来越近。 他的士兵们振臂高唿:“我们要抗战到底!我们要抗战到底!” 摔掉酒碗,他的士兵们出征了,向着城墙方向,向着地狱的方向。 枪声大作,炮声怒吼,飞弹划破黑暗,战火照亮了夜空,终于打到了破城的你死我活阶段。 在夜幕的掩护下,望远镜里的敢死队是一点点小小的人影,在战场的火焰间勇敢穿行,向敌人的钢铁队伍直插过去。 “轰隆隆” “轰隆隆” …… 随着巨大的爆炸声,一朵朵巨大的火花撕碎了日军的队形,一辆辆的钢铁战车被炸断铁链,无法行进。 紧紧捏着望远镜,周澜指关节发白,那一朵朵生命之花都是他的兵,一条条的生命钻进铁甲战车底,瞬间绚烂,消逝。 “我们要反抗到底!”他重复了一句。 被炸翻的铁王八失去了行动能力,依靠它前进的日军士兵也失去了掩护,周师和莫师的士兵趁机涌上,架起重机枪扫射,鬼子倒下了一大批。 激战至深夜,城墙的破口才勉强被堵住,算是暂时逃过了一劫。 不过这并没什么值得高兴的。 北平是守不住的,大家心知肚明。 同一天,张家口沦陷,北平更加无险可守,一马平川的地界能守多久? 就靠几面城墙,天方夜谭。 果然午夜之际,军部发来命令,驻守29军的剩余部队全部撤退转移,转移分几个方向。 天津方向一路。 石家庄方向一路。 济南方向一路。 …… 周澜和夏青山的部队被调往天津方向,连夜撤离,家乡的方向。 血与火中,他要带着他的兵回家了。 运兵列车在黑暗的夜里轰鸣而行,随着前方巨响,火车震动急剎,天上有敌机唿啸而过。 铁路炸塌,列车上士兵紧急下车挖战壕的同时抢修铁轨,筑起临时工事。 贺驷始终带着警卫班围绕在周澜近前,确保密集的人墙隔绝来自任何方向的子弹。 遭遇战打得激烈而短暂,从俘获的敌军俘虏身上搜出证件,原来是关东军独立混成旅的一个团。 对方人数有限,这场战斗周师是拿出看家本领来打的,直接扔了三个精锐团围攻,照着死里打的,他们的装备和日本人差不多,战斗战术类似,又占了人数优势,很快围歼了这队人马。 日本人这支混成旅团是后勤辎重型队伍,进攻性并不强,黑灯瞎火的吃了亏,便没有恋战的意思。 周师正是从战场上刚撤下来的状态,打在兴头上,围着打追着打,抢了不少装备和军火。 还要继续追击的时候,轨道抢修完毕了,师座的军令的下来,全员撤退。 这一路,火车嘶鸣,烟尘滚滚。 天刚蒙蒙亮,一夜未合眼的周师刚刚踏上天津的土地,就迎面加入了战斗。 驻守天津的38师李副师长为首的队伍,已经拉开了天津保卫战的战斗。 来自日本中国驻屯军的一个旅团盘踞在火车站,占领了交通要塞,成了38师重点进攻的目标。 周师在未进站之前,紧急停车,并以火车为掩护里应外合的地加入了战斗。 如同昨日北平,天津陷入了激烈的战斗,与北平的守城不同,天津直接开始了巷战。海光寺的日军如同开闸的洪水,滔天恶浪一般涌进天津城。29军的各个师团士兵绝地反击,奋力反抗。 枪炮对轰,古老的建筑被炸得碎砖乱飞,手无寸铁的百姓拼命往租界涌去,被吓坏的人们自顾逃命,不管沖乱的是什么队伍,只要远离日本人的方向就是对的方向,周澜的队伍在混乱的战斗中被截成一段段,他被贺驷等一众人等拥在最精锐的马师附近。
第265页 轰炸的飞机从头顶飞过,时不时投掷□□,29军没有己方的空军掩护,十分被动。 地动天摇之间,周澜抬眼,他的家乡狼烟四起,惊恐挂在一张张脸上,激流一般涌过,而他的队伍就像人流中的岛屿,岿然不动,不肯随波而去。 “打,给我往死里打。”他大声命令着,配合夏师残部,协同38师往火车站推进。 他的兵用装满沙子的麻袋在街道上筑起工事,与一街之隔的日本兵激烈战斗。 枪林弹雨,建筑玻璃四碎崩飞,机枪对射中,血肉到处开花,天上的□□丢下来,带着十字架的教堂顶轰然垮塌而下。 周澜混乱中想起,那是神父的教堂啊! 可他已经顾不上了。 一分一秒都是你死我活, 什么都顾上了。 是的,顾不上了,还有家里人在呢。云海那个小崽子动作一定没那么快,把家人都带出天津的。 贺驷捂住他的头时候,看见周澜好似在苦笑。 “怎么了?”他大声喊。 周澜摇摇头。 日本人太快了,比他预想的快多了,不要说云海不可能这么快把家里人带走,就姨娘的脾气,谁能动得了她? 要说这个家还能有一个人劝得动她的话,那就只有自己这个儿子了。 妈的,该死的日本人,杀不完的日本人。 娘,你一定要安安全全的呆在租界里,日本人暂时不敢动英美租界,他在英租界的那套房子还是安全的。 看那密密麻麻逃往租界的人流,就是安全地带的最好指示标识。 周澜在昏天暗地的枪炮声中这样安慰自己。 作者有话要说: 倾巢之下焉有完卵,小周周长大了。 第99章 国雠家恨 彻夜未眠,滴水未进,激战到黄昏的时候,火车站的日本人终于外援不济,落了下风。 突破火车站的封锁,周师暂时喘了一口气,在睡了一地横七竖八的士兵身上迈过。周澜都分不清谁是活的,谁是死的。 烟燻火燎的街道上,仿佛都是死的。 傍晚,他决定回家看一看,可是危急之秋,正是军心不稳之时,又随时有突发的可能,所以他得留下可信的人掌控队伍。 “我跟你一起去,让老马顶一会儿,”贺驷说,他十分不放心周澜单独出去,虽然去的是租界,“要不你留下,我回家里看看。” 贺驷的用心他懂,哪里都不如和自己的兵堆呆着安全,有兵就有人保护他。 “不行,”周澜还是否定了他,他脱下军装,换上一身灰扑扑的便装,“我娘谁也劝不了,我得亲自去,就算背也得把她背出来,天津肯定保不住了,租界还不知道安全到哪天,我得把她带在身边。” 说完,他带上一顶蓝灰色的帽子,遮挡了眉目,然而清澈的目光沿着帽遮儿看向贺驷。 “我心里有数,你不要担心。”他说。 贺驷还要说什么,被周澜摆手堵了回去。 那也只能亲自挑身手最好的傢伙跟着周澜一起去了。 天一擦黑,周澜带着几个人出发了。 主帅临阵脱逃,最是动摇军心,所以他以最低调最不显眼的姿态熘出阵地,随着逃难的人群往英租界涌去。 人山人海,越是接近租界,越是寸步难行。 幸好他带了一队棒小伙子,也顾不上那么多了,硬是从人群里挤出一条路,硬生生挤进了英租界。 租界也好不到哪里去,到处是挤进来的难民。 周澜好不容易回到了自己的洋房花园,幸好上次他临走时,贺驷安排了警卫人员看家护院,逃难的人才没有涌进来,警卫人员离老远就认出了他,打开雕花大门把师座迎了进来。 “师座……” 几个人立正问好。 “好好好,”周澜示意他们辛苦了,急匆匆往房子里走,他似乎瞥见几个警卫人员神色不对,但是也没时间多想,就一头扎进了屋里。 一进去就彻底不对劲了。 淑梅坐在客厅正抱着小宝在哭。 小宝眼尖,看见来人,大喊了一句“爸爸”便沖了过去。 “爸爸,爸爸,我好害怕,外面好响。” 公共租界隆隆炮声远远传来,已经减弱了好多,可小宝依然被惊吓到了。 周澜抱起小宝,顾不上亲热打量,本能感觉到不对劲,他问:“淑梅,你哭什么?我娘呢?哑叔呢?” 淑梅哭得更厉害了。 “少爷,”她抽啼着说,“老夫人昨天听说北平打起来了,就……就执意要回华界去,老祖宗的牌位还供在那里,她老人家不放心,非要去请回来,我……我无论如何都劝不住……警卫战士跟去了,但是到现在都没有消息。” “煳涂!”周澜一声呵斥! 连怀里的小宝都吓得没声音了,噎了一下之后放声大哭。 “爸爸,爸爸啊……” 周澜把小宝丢进淑梅怀里,大喊了一声“都呆在家,绝对不许出去!”就跑出了家门。 带着警卫战士,他再一次冲进了人流,逆着人流方向,他往华界奔去。 跨越街道和烟火,他在路上遇到了警察署唿啸的汽车,指挥警卫队扑了上去,没时间解释,他们直接下了警察的枪,夺了他们的汽车。 “什么人,警署的车也敢抢?”那个年轻警察大声呵斥。 “候厅长是我的好朋友,这车我徵用了,你回去就说周澜说的。”周澜钻进汽车说道。 “候厅长?”那个年轻人摔下车楞了一下,“候厅长已经中弹牺牲啦!” 周澜身形顿住了,他停下脚步,蹦下车来,一把搡起年轻人的领子:“你说什么?” “候厅长……”那年轻人十分激动,眼里似乎有水分在涌动,“候厅长带着队伍起义了,上午在海光寺和日本人打起来了,他中弹行动不便,被生擒了,日本人让他指挥队伍投降,他,他,饮弹自尽了!” 周澜晃了晃神。 那个糟糠之妻不下堂的候兄。 那个念他一臂之力的侯大哥。 那个为他卖“土”打开方便之门的候厅长。 死了。 “他的家人呢?”周澜急急的问。 “好像被侯老闆接走了,现在还不知道在哪呢。” 周澜松手,走神地捋了一把对方的衣领,说:“我知道了,你走吧。” 说罢钻进汽车,命令前往华界。 人死不能復生,多悲伤无益。 只是眼睛有点痒,周澜抬手抹了一把。 汽车一路剐蹭着人和建筑飞驰进了华界,离周家的老宅子越来越近了。 带来的警卫人员告诉他,老夫人谁也劝不住,谁也不敢对她用强,她执意要去,家里的警卫只能调拨出人手跟着哑叔陪老太太一起去,可是整整一天都没有消息了。
第266页 天已经黑了,一天的轰炸终于告一段落,头顶的飞机不再盘旋,只有枪声不断。 租界里只是人多,但还是城市的样子。出了租界,越来越多的断壁残垣,倒塌民居,只剩一面墙的高楼,伏地死去的人,还有路边嚎啕着的脏兮兮孩子。 周澜心里一片冰凉,知道真的大事不好了。 枪声远去,中国士兵越来越少,这片地方已经被日本人占领了。 他在中国的土地上,在自己的家乡,进了日本人的地盘。 车子没有减速,直奔老宅。 周家大门的位置,大门已经没有,只有倒塌的高墙。 周澜与警卫同时跳下了车,顾不上四周可能随时出现的日本占领军,他必须速战速决,也许娘和哑叔还没来得及跑出去,躲藏在老屋里。 也许哑叔带着娘已经跑进了逃难的人流里,他们年纪大了,只能跟着人跑,不知道要被裹挟到哪里去了。 是的,一定是这样。 他们不会在这座宅子里。 如果这还叫宅子的话! 哪有完整的房子啊?东倒西歪的那都是什么? 老宅的正厅堂掀掉了顶盖,折断的木料在燃烧,所有的木头家具都成了焦炭。 他爬小山一样翻上了房子,“娘!”他大声喊,歇斯底里,用尽了五脏六腑的气力,夜火中,额头青筋突起,眼神悽惶。 放眼望去,周家老宅这片华界原来最繁华的地方,尽数成了废墟,没有活人,没有完整的房子,烟尘四起,烈火燃烧。 这是他的家! 这是他长大的地方,他生命的来处! 没了,全没了! 警卫人员一边警惕四周,一边唿喊寻找,爬上坟堆一样的房子,穿过倾斜的屋墙,跨过四处舔舐的烟火。 周澜满面灰尘地穿过狼藉,踩在自己熟悉的家园里,但无论如何也认不出落脚的是什么地方。 是他的房间吗? 烧得剩了片角的字帖,砖石之间四散的笔墨纸砚,夜风吹过,一张纸片翻过来,上面写着“兄弟”两个字。 字迹陌生,从没见过。 他凭着直觉往后院方向跑。 “有人,师座,这有人!”忽然一个警卫大声喊。 周澜跑过去,众警卫已经把人扶了起来,周澜跑过去,扑到地上。 “叔!”周澜一把扶住哑叔的肩膀,又抬手去擦哑叔脸上的血。 哑叔昏迷,一脸的血,但人还活着。 “叔,你醒醒,看看我。”周澜接过浸了冷水的手绢,抹去哑叔的血污,看得出、头部受到重击。 周澜命令人把哑叔驮上,要先送回汽车里,就在这时哑叔眼皮动了一下。 “叔?”周澜抓住哑叔的手。 哑叔的目光混沌了一会儿,随即有了亮光,费力抬手指向他身后,随即又垂了下去。 周澜命令先把哑叔送走,警卫人员不得不听命,只能发动汽车带着哑叔回租界。 周澜心里明白,哑叔指的是后院的家庙,周家列祖列宗牌位所在。 他带着剩下的两个警卫翻山越岭的跑了过去。 废墟,到处是废墟。 周澜控制不住地浑身发抖,周家最威严最牢固的家庙已经夷为平地,一颗□□在这附近爆炸过,原本精緻整洁的院子留下了巨大的弹坑,半个家庙陷入坑里,另一半完全倒塌。 “娘!”他大声喊。 无人回应。 他发狂的动手挖,搬砖搬石头,警卫人员也徒手开始挖了。 “娘,”他大声喊。 只有砖石抛开的声音。 “什么人!”身边警卫忽然一声大喊,随即掏出□□瞄上了前院的断壁残垣,而另一名警卫也马上扭身抬枪,回手把周澜按低藏在身后。 周澜不为所动,他全心全意的只顾挖眼前的砖土。 稀稀落落,皮鞋踏上瓦片的声音,断墙之后探出了枪管,然后是蓝灰色的军装,再之后是一张张面孔。 “什么人?”对方也大声喊。 大家喊的都是中文。 听到这一声,周澜忽然回过头,他的咬紧的牙关在在脸庞上绷出明显的痕迹,眼神兇狠起来。 回身拨开警卫,他滑跌着跃下废墟,朝说话的人跑去。 他气势汹汹的去,断墙之后的人也径直走了出来,他们像两发对开的炮弹,分毫不差地瞄准对方,对轰上了。 周澜抬手就打,照着头脸下了重手。 杜云峰抬手格挡,但是对方下手太重,也只能阻挡速度,还是没能挡住下落的趋势。 瞬间,杜云峰的脸上一片泥血划过痕迹。 “你他妈的还知道回来!”他们几乎异口同声的说。 周澜没停手,搡着杜云峰的领子,连踢带踹,杜云峰开始只是招架,真是被打疼了,心里一口恶气憋着也还起手来,他出手重,对着周澜肚子就是一脚。 周澜几乎飞了出去,滚进废墟里。 当真是踹疼了,他蜷在瓦砾里,弓了腰站不起来。 “为了个外人,你连我这个兄弟都不要了,你还好意思问我怎么不回来?”杜云峰发着狠,追上去又补了一脚,周澜蜷得更厉害了。 俯身拎起周澜的衣领,他满身戾气的扬起手掌。 真想打死这个不要脸的。 这个吃里扒外的。 这个忘恩负义的。 手还没落下去,只见周澜突然抬起头来,满嘴的鲜血染红了牙齿,只有目光黑白分明,恶狠狠的射向他,他只觉得膝盖一痛,周澜偷袭了他。 当年周澜和金小满学的一手本领简单实用,虽不致命,却能巧劲把别人放倒。 杜云峰没防备,一个趔趄没站稳,果然倒在地上,周澜顺势骑上胸口,拳头就招唿了身下这位。 “我不要你?”周澜几乎在嚎叫,“你带着你的兄弟杀我,我把一切都给你了,你为了个外人要杀我,你这只养不熟的狗!我恨死你了,我恨不得你死!” “我跟你说我不记得了,跟你说了!”杜云峰双臂抱头躲着对方疯狂的拳头,“你少他妈的说胡话,你自己找到新男人了,你巴不得我死。” “你在保安团朝我开枪!”周澜气得直哆嗦,“你的卫队扫射我的汽车,你明明知道我在里面,你明明知道!” “你给我戴绿帽子,我他妈的还能饶了你?我早晚弄死你那个野男人。”杜云峰抵挡之余,抽手给了周澜一耳光。 真是岂有此理,气死我了,杜云峰想。 周澜被气疯了,抄手举起一块长条青砖石,高高举起,他心乱如麻,简直想同归于尽,一了百了。 杜云峰带来的人马已经制服了周澜的警卫,见周澜高举起了石头,这是个要命的砸法,而自家旅座挂了彩,半边脸都血肉模煳了。 小队人马马上举起了枪。十几条枪对上了周澜的脑袋,瞬间能把他打成筛子。 周澜高高举起,盯着杜云峰。 杜云峰的目光越过阻挡的胳膊,也死死的盯着他。
第267页 二人之间静了一瞬。 杜云峰放下胳膊,目光没有离开周澜,声音却喊向他的士兵:“干什么?你们把枪放下。” 士兵面面相觑,还是执行了命令。 “你砸,”杜云峰一字一顿的说,“砸,有种你砸死我,我就看着你怎么砸死我!你今天要不砸死我,我就去弄死你的相好的。” 简直气死了,不做兄弟了,来杀我,我不动,好好让你杀个痛快。 石头高悬在空中,周澜的目光阴狠而冷酷,杜云峰阅人无数,他确定,在那双美丽动人的眸子里,有那么个瞬间,真的流淌出杀意了。 “下面好像有人!”忽然,一个站在废墟上的士兵说。 周澜神色一滞,石头脱手。 要不是杜云峰躲的快,那石头就真砸在他脑门上了。 “在哪?在哪?”周澜撇下他,直奔废墟而去,他大喊“娘,娘啊,是你吗?我是小龙,你在哪啊?” 杜云峰一哆嗦,干娘? 他带队伍在天后宫处激战了一天,得到上峰的命令是向沧州方向撤退,队伍他交给了宋书栋带,整装出发之际,他想着再到老宅子去看看,虽然已经没人住了,但那毕竟是他曾经的家。 上次周澜带着他重返故里,穿梭梦中似的走了一遍,梦还没做完,他就和周澜拳脚相加了。 他没脸再回租界去看干娘,但是他既然是周家的人,临走总该给列宗列宗去磕个头。 谁知道就遇见了周澜。 他竟然对着一片废墟声嘶力竭的喊娘。 难道? 杜云峰不敢多想,马上冲过去挖了起来,“哪出的声?哪呢?” 周澜抽手给了他一巴掌:“你不要吵!” 都没顾得上还手,杜云峰赶紧屏住唿吸,众人都定格了,果然在废墟间传来隐约的声音。 “挖,给我挖,还等什么!”杜云峰大喊。 小伙子们一拥而上,使劲往下挖,倒塌的墙面,多人合力推到另一边去,横亘的房梁被架开,两伙人变成了一伙人。 不多时,周澜看到砖头之下的木料。 “娘,”他大声喊,使劲往横七竖八的建筑废物里爬,头顶的木瓦石砖簌簌下落。 杜云峰一把拉开他,“滚一边去!” 然后他自己矮身钻了进去,滚落的石头砸在头上脖子上后背上,他护着头,勉强捉到那片衣料。 使劲拉,拉不动,他只能把挡在面前的大木板子用肩膀后背往一边拱。 那是祖庙的供桌,百年的老红木,死沉死沉的。 供桌一动,四周的土石便塌方下来,几乎要把他埋了。 可饶是埋了,他也不能放弃,干娘在后边呢。 周澜也探进来,与他面对面,紧张的看着他。 杜云峰看着他,四目相对,都知道目前的处境,也没用言语交流,都知道该做怎样的决定。 杜云峰肩膀后背扛着大木桌子,一咬牙使劲,桌子动了,土石下落中,周澜扑上去,双手按住桌子的边沿往上抬。 中间隔着杜云峰,他好似拥抱了他。 供桌带着小山般的废墟翻到一旁。 后面, 三姨太真的“坐”在后面了。 说是坐,并不十分确切,三姨太应该是跪着着的,也许□□飞下来的时候,她正虔诚的磕头,爆炸的瞬间,飞起的砖石衡量横着就拦了过来。 她好似“坐”在横樑之后,其实整个腰已经断了,人几乎扭成了个个儿,身子只能勉强算连着,但是是个人都能看出来,她扭曲着,内脏稀碎。 周澜噗通一声跪在地上。 杜云峰抛开桌子,一扭身看到眼前的景象愣了,随后也慌张地跪下了,“干娘?”他颤声说。 干娘的头髮花白的披散下来,她腰以下都被死死的卡住,倒不下去,胸前的衣服上被吐出的鲜血全都染红了,只是人还未死,气若游丝的弥留着。 手指穿过娘的头髮,周澜哭了,他摸着娘下巴上的血,泣不成声,说不出话来。 他见识过各种死法,他知道,娘活不成了。 大颗大颗的眼泪砸进废墟狼藉里,他大口大口喘着着气,终于才吐出一句:“娘啊,儿子不孝顺,来晚了,儿子这就带您回家。” 说着他就去搬那巨大的横樑。 横樑太重了,他和杜云峰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微微有一丝松动。 只听老太太“啊”的叫了一声。 大股的鲜血从横樑下流了出来。 “不要动,”杜云峰马上放下横樑,并且阻挡了周澜,“干娘禁不起了。” 周澜痛苦得直哆嗦,仿佛那横樑是压在自己身上的,他跪在地上,死死攥着三姨娘的手:“娘啊,你疼吗?儿子没用。” 三姨娘已经到了弥留之际,眼神缓慢,神志却是清醒的,她微微动着手指,是要合拢的意思,可惜攥不紧。 “小龙……”她含混不清的说,她用了最大的力气讲话,血沫子顺着嘴角流下来,“我的儿,娘不疼,你别哭。” 周澜痛苦得闭上眼睛,只能紧紧握住他娘的手。 “娘的时间不多了,娘走前得告诉你实话,不能让你一辈子不明不白,”三姨娘试图笑笑,但是力气不够,“你不是我亲生的,你这些年也遭了不少风言风语,你从不问娘,娘知道你心里苦,你也是有来处的,你的父母是……” “娘,别说,你别说。”周澜打断她,“我只有你一个娘,我不没有别人,也不要别人。” 三姨娘的眼里闪过欣慰,但是坚持着说了下去:“你父亲叫今信雅晴,是个日本人,我抱走你的时候就知道,那么多人喊打喊杀,那对夫妻活不了了,我看你可怜,就养了你。” 杜云峰瞪大了眼睛,这个名字好熟悉,没等他细想,干娘就朝他看过来,喉咙里唿噜噜作响,血沫子一阵上涌。 “干娘,”他赶紧跪近一步,“儿子在。” 见她盯着自己的手,杜云峰跟进把手伸了出去,原来干娘是想拉他的手。 三姨娘的胸膛响的像风车,只见她两眼瞪大,通红的血丝弥补,是个使力气的摸样。 二人不明所以,颤声问“娘?” 干娘缓缓的,攥着他们的手,往一处放。 杜云峰先懂了,一把攥住周澜的手,那手少了两根手指,攥紧了不过一小把,他把干娘的手也捧在一起。 “干娘,是这个意思吗?” 三姨娘点头。 周澜没挣扎。 “你们……”三姨娘的声音越来越虚弱,“你们都是我儿子,不要再打架了。” 周澜:“娘?” 这次,三姨娘是对着杜云峰说的:“云峰,小龙心性太狠,他做错了事,你要原谅他。” 周澜:“娘,你在说什么?” 杜云峰都没犹豫,就点头了,这有什么难的呢?周澜只要能离开野男人,他什么都原谅他,他和他没有隔夜仇。
第268页 “干娘,我答应你,我原谅他。” “你不要反悔!”三姨娘衰老的手指竟然使出了很大的力气,仿佛他一定会反悔一样。 “我绝不反悔!”杜云峰说。 他想,刚才他和周澜在外边打斗,干娘一定是听见了,干娘心疼慕安,她不放心他,于是他说:“干娘,只要我活着,我就护着慕安,我俩到啥时候都是兄弟,只有他杀我的份,没有我杀他的份,我能做到。” “小龙,”三姨娘扭头看着儿子:“你都听见了?” 周澜望着三姨娘,目光里多了层含义,杜云峰听不出,可是他听出了其他意思。 为什么一定要云峰原谅他? 原谅哪件事? 是那件事吗? “我听见了。”周澜点头,转头去看杜云峰,对方也在看他,目光柔和。 周澜知道,他们此刻心里想的不是一件事。 “小龙,咳……咳……”三姨娘剧烈的咳嗽起来,血喷出嘴巴,连鼻孔都在喷血,“做过的错事,要敢承担,云峰会原谅你的,你不要再欺负他,你……你……” 三姨娘剧烈吐血,说不出话来,转而盯着杜云峰,所有的力气都是含在了眼睛里。 “我答应,我答应,干娘我答应您,我一辈子护着他。” 三姨娘眼中一亮,用尽了人生最后一口气力,竟然抬起手掌,抚上杜云峰的脸庞,她似乎笑了,手掌滑了下来,终于完成了一个一个心满意足的抚摸。 “干娘!”他抓住那只手,大声唿喊。 周澜一声不吭,直直的跪着,半晌回过神,弯腰磕头磕得砰砰响。 杜云峰后退一步,也跪下了,给老太太磕头。 他们的磕头声砸在石头上,砰砰作响。 “娘啊!” “干娘,您一路走好!” 把周澜扶起来,杜云峰说,不能让娘这么走,周澜愣愣地点头,便和他一起去抱横樑,就像他们小时候,兄长带着弟弟,一起去干这干那。 忽然,外面响起了枪声。 杜云峰反应最快,探身到废墟边上,“怎么回事?” 小兵已经开始还击,喊道:“旅座,是日本鬼子,冲进院子了。” “给我顶住!” 杜云峰迴头,只见周澜不为所动的还在搬横樑,好像完全听不见枪声。 这样不行。 杜云峰只带了一个班出来,加上周澜的两个警卫,势单力孤,这片地方已经被日本鬼子占领了,他们僵持下去只能自投罗网。 一个师长,一个旅长,日本鬼子真是捡了天大便宜了。 他钻回去拉扯周澜:“走,马上走,来不及了。” “我要带我娘回家!” 周澜甩开他的胳膊,根本不顾死活。 杜云峰拦腰抱着他往外拖,可周澜有把子好气力,楞是打挺地脱了手。 根本没犹豫,杜云峰噼手砸在他的后脑上,然后把人往肩膀上一扛,钻出了废墟。 日本鬼子已经露头了,人数很多,而且随着枪声激烈交火,会引来更多的鬼子。 杜云峰从腰里掏出□□,拉开引信,停了一秒钟,甩手丢进了废墟里。 “轰” 惊天动地一声响,废墟彻底坍塌了。 小兵们丢出手榴弹,夜色中炸出大朵绚丽的花,绽放之后,夜色復又袭来。 颠簸中,周澜似乎睁开眼,最后望了一眼他的家园,随即彻底晕厥了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kill,拿到了一个人头! 第100章 还是兄弟 在他们离开之后,一个日本军官踩着锃亮的马靴,好整以暇的登上了周家废墟。 仗一开打,他就让人盯上了周家老宅院,也许他的儿子回来呢。 真就回来了。 熊熊燃烧的周家老宅,照亮他的面孔。 他的头髮已经花白,双眼依然炯炯有神,他望着那伙中国逃兵的方向,久久移不开眼睛。 他并不指挥手下去追。 穷寇莫追。 他要的不是你死我活,他要的是活捉。 追回来要好好问他——你到底知不知道,我是你的父亲? 宋书栋急得如同锅上的蚂蚁,火烧火燎的不踏实,杜云峰太不靠谱了,马上大撤退了。身为旅长竟然开小差了。 汽车疾驰而来,他面不改色的站在台阶上看着,其实一颗悬着的心还未平復。 赵小虎奔过去,开了车门,杜云峰满身泥土的跳下来,脸上的血和土和了泥。 宋书栋心里就紧张起来,不自觉的下了台阶,想去看看他受了什么伤。 他刚走近前,就见杜云峰弯腰又探进车里,连架带抱的弄出一个大活人来。 宋书栋一颗心又悬起来了。 那个人也是一身泥,满面灰尘,头垂在杜云峰的臂弯里,头髮垂下去,露出狼狈的面目。 是周澜! 周澜! 宋书栋愣在当场。 杜云峰根本没顾得上他,急着把人打横抱紧了旅部,头也不回的喊:“打点热水。” 勤务兵应声去了。 宋书栋后知后觉的大喊了一声:“你还进去干什么,要撤退了。” “你带着队伍撤,按照既定计划,我歇歇脚就去找队伍。”杜云峰抱着周澜急急的往里走。 “你是主帅,你怎么能……” 杜云峰仿佛没听见,已经进去了。 鬼迷心窍啊 杜云峰亲手洗了热毛巾,一点点把周澜擦了出来,眉眼好好的,就是脸肿了。 自己的巴掌太重了。 擦到手的时候,他才发现周澜的手都磨烂了,断指处伤口更是磨出了骨头,他立即找来军医紧急消炎了伤口,涂好药水,细緻地上了绷带。 做完这些,周澜依然没醒过来。 杜云峰就着用过的水,擦了自己脸和脖子,他的脸一点伤都没有,那怎么会都是血和泥呢? 想了一下,他恍然大悟,那是周澜的血,他的手指断处,是个横切面,破了就很难癒合,一直在流血。 换了身干净的衣服,他坐在周澜身边。 手边还有一套干净的衣服,本来想给周澜换上,手伸到扣子了,他犹豫了。 他要给他换衣服,应当应分的,没什么好避讳的。 可是, 他第一次想,周澜避讳吗? 周澜在昏迷中感觉手上刺痛,皱着眉头,他努力的睁开眼,看到了杜云峰的侧影,他安静的坐在他旁边,伸手握着他的手,轻轻的抚弄他的手指,仿佛在研究他失去那两根手指是否还能再长出来。 是不是做梦,周澜迟疑了一下,毕竟他已经习惯在梦中见到这个人。 但是手疼啊。 周澜忍着疼,没动,他一时之间懵了,杜云峰他怎么在? 他转转眼珠子,看清了周围环境,最简单的行军营房摸样,床又硬又窄,侧面墙上挂着一身军装,看起来身量很高大
第269页 那么这就是杜云峰的起居室了。 那我怎么会在这呢? 哦,想起来了,心就跟着揪起来了。 微微抖的手指出卖了他,杜云峰迴头看他,只是看他,没动没言语。 周澜抽回手,杜云峰一把攥紧了,犹豫了一剎那,又放开了。 周澜坐起来,沉默了片刻,他才张嘴:“我娘……” 杜云峰:“埋了。” 周澜一闭眼睛,无声的抽啼起来,浑身都随着气息抖动起来。 杜云峰眼圈也红了,探身把他搂进了怀里。 就着温暖的怀抱,周澜专心致志地大哭了一场,无所顾忌地,心无他念地。 含辛茹苦把他拉扯大的娘啊,临了还惦记着他,护着他,给他铺着后路,那么柔弱的一个女子,一生孤苦忠贞,却没抱怨过一句,而他还在惹她生气,生硬粗暴的拒绝她请求,无视她撕心裂肺的哭泣,直接离家不再理会她。 再难能有多难呢?他再难,也不该去难为他娘啊。 子欲养而亲不待。 周澜嚎啕,屋外的一众勤务兵默然,偷眼还看着脸色铁青的宋书栋。 那神情简直没法看了。 一个性格柔和的人,轻易都不跟人起冲突,连小兵都敢在他那偷奸耍滑,竟然被屋里的声音气得怒髮冲冠,火冒三丈,感觉周围的空气都快被他点燃了。 “留下5名警卫,全员开拔。”宋书栋冷冰冰的说。 “宋副官,”赵小虎犹豫了一番,还是决定说,“5个太少了,鬼子马上到了,旅座不安全。” 宋书栋马上横眼看他。 赵小虎吓得一愣,这哪是宋副官啊,简直不知道到被什么东西附体,神情阴狠。反正肯定不是平日的宋副官。 油嘴滑舌的赵小虎一时之间竟然没敢再吭声,只能马上去尽传令兵的本分跑出去了。 满心的遗憾与委屈,周澜在嚎啕中挥霍不尽,随着撕心裂肺的哭泣,情感排山倒海般的来袭,简直将他没顶。杜云峰眼泪在眼圈里打转,也是强忍着没有流下来,怀里有一个,他得挺着。 挺着不哭,挺着挨打,拳头落在后背上,打得咚咚响,挺疼的。 他想着,小慕安真的伤心了,心里疼啊。 不仅疼,还带着恨吧,如果杜云峰早一天,哪怕是半天进城,只要抢在那颗□□落下来之前,把娘带出去,那他现在还有个囫囵个的娘,还有机会母慈子孝。 现在什么都没了。 果然,周澜在他怀里叫喊道: “杜云峰你个混帐,你怎么不早点去,你干什么去了!”周澜哭喊出这句,搂着他的臂膀更紧了。 人亡,家破,可是怀抱还是熟悉的,还能给他安慰与力量。 再也不还手了,杜云峰自己告诉自己,他打我,我也不还手了。 快被捶吐血的时候,周澜也体力不支了,终于不打了,转成紧紧抱住对方。 杜旅的队伍在茫茫夜色中跋涉,向着南方,他们是中央军的队伍,委员长一直看中的有生力量,他一边下了29军必须拼死抵抗的命令,一边要求中央军嫡系撤出华北,经山东,直奔淮河方向,他要保住这些精锐部队。 姓宋的要当皇帝,那现在就付出代价嘛。 华北平原,一路平坦,鲜有高山峻岭,日军推过来,已不占天时的29军是必败无疑的。 而自己队伍,还是要派上大用场的,有长江天险,日本人过不来,那上海就是接下来背水一战的主战场了,好钢要用在刀刃上。 杜旅作为亲信忤逆了委员长的命令,竟然在天津擅自加入了战斗,实在是大不敬之罪,但大战在即,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又实在是用人之际,只能痛斥旅长一番,再责令撤回了。 宋书栋明白南京的心思,他也十分的贊同,黄埔嫡系的出身,何必要和一群杂牌军混在一起,乌烟瘴气,还有投降招安的队伍。 当过伪军就像当过□□,摇身一变就能洗白了?想从良就从良了? 以为自己是谁?天下就你独一份,没你天下大乱,别人都不能活? 真是恬不知耻。 只有那个杜云峰不开眼,捧着鲜花和一颗活蹦乱跳的真心的,他不珍惜,偏偏要吃回头草,都不把他放在眼里,简直就是始乱终弃,他还心里惦记着。 真是鬼迷心窍啊。 他好想做钟馗,收了这催命的小鬼,还人间一个太平。 等周澜偃旗息鼓,紧紧箍在后背上的手臂就松了下去,杜云峰心里别扭了一下,多久了,都多久没有这样紧紧拥抱过了。 不过他吸取了教训,一味用强是不行的,至少在周澜这里是不行的。所以把毛巾捧在手里再想给对方去擦脸的时候,周澜果然还是拒绝了他,拿过毛巾自己擦起来。 “眼睛肿了,”杜云峰说,手里空唠唠的,忍着没上去抢毛巾。 “嗯,”周澜也不看他,自顾自的擦完,遍伸腿下地,“我回去。”他说。 “急什么?”杜云峰按住他的肩膀,手劲还很大。窗外隐隐传来城内的炮声,比刚刚声音更大了,日本鬼子更接近了。 周澜不自觉的手向后腰摸,白朗宁还在,手指碰到,不可觉察的犹豫了一瞬间,又放下了,但是始终离后腰都不远。 杜云峰看见了,没点破,一句“都这时候了,你还怕我?”生生的咽了下去。 那手还在流血,断指处空荡荡的,刚上的纱布已经浸透了。 杜云峰忽然心里一酸。 他真是怕我了。 “这么快就反悔了吗?”周澜不看他,只是压着声音问。 杜云峰一时没跟上思路:“反悔什么” “要扣我?”周澜咽下一口气,好像下了某种决心,“你留不住我。” 杜云峰看看枪,还有暗红的纱布,心里嘆了口气。 “我送你走,车子已经备好了。”杜云峰盯着他,“你去哪?” 租界是安全的,周澜亲眼所见,已经不是太担心,哑叔那边有云海在,警卫人员也都会紧急处理的方法,想必再去请个医生来,问题也不大。 倒是周师现在群龙无首,贺驷虽然能镇得住,但是自己不在,贺驷肯定要分心,何况老马受了重伤,折损了那么多人马,实在不是主帅该缺席的时候。 “我……”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说“回师里,我自己回去,不麻烦你了,你的队伍不是……” “去他那?”杜云峰打断他,直勾勾的看着他,手攥成了拳头。 周澜屏住唿吸,直觉告诉他,不要接茬。 这是个□□桶啊,引信都滋滋作响了。 沧海桑田,天地变幻,但是杜云峰霸道的性格坚定不移。 二人都静默了,安静中又带着剑拔弩张,一触即发,周澜连大气都不敢喘了,他不是杜云峰的对手,每每打架要吃亏,他又不是受虐狂,一点不想挨揍。他也不想打杜云峰了,没用,顽固,打了也没用。
第270页 杜云峰真要扣押他,他也真没办法,屋里就他俩,想必自己的两个警卫已经被他拿下了。 手里的枪也只能对自己,不能对杜云峰,平心而论,他下不去手,姓杜的霸道,能扫射他,他还真未必能干出来同样的事来。 上次是为了贺驷,真轮到他自己,他下不去死手。 杜云峰忽然跨进了一步,抬起手—— 一手握住枪柄,一手迅速去挡,周澜没走脑子,只是下意识的就躲避防卫起来。 手在腰际待发不发,周澜警惕十足。 杜云峰看着他,满眼的都是对方的恐惧和自卫神情,其实自己只是随意的抬起手,并没有多大动作。 就这都吓着人了。 停在半空中的手,最终还是落下,缓缓的,示意毫无威胁的,落在周澜凌乱的头髮上,向很久以前一样,五指为梳,拢起他额前略长的头髮,温暖的向后摩挲。 恐惧的神情里多了疑惑。 “我送你。”杜云峰说。 周澜握着枪没动。 “没子弹了,”杜云峰转头走开,拿起外衣背对着他,边穿边说。 诈我?周澜没有轻举妄动,这时退出弹夹,等于自我缴械,杜云峰这一步远的距离,回身就能把他按得死死的。 “我怕你稀里煳涂的给我来一下。”杜云峰系好扣子,随手从裤兜里掏出几发白朗宁的子弹,稀里哗啦的扣在桌上,几不可闻地嘀咕了一句:“我也是怕了你了。” 周澜这才信了几分。 咯噔一声响,弹夹弹出。 杜云峰忽然回头看他。 周澜心里忽悠了一下,真上当了? 连忙看弹夹,果然空无一物,他舒了一口气,换上兜里额满仓弹夹,又将桌子上的子弹一颗颗兑进空着的弹夹里,那几个子弹还带着体温, 周澜想,贴着肉放着,他身上还是那么热。 不过他没再接着想下去,而是转而盘算这里离他的营地有多远,他迷迷煳煳的来,还不太清楚方位,但是听着城内战斗的声音,估计也不是太远。 他的师还在硬抗,没办法,打不过,保定的驻兵他不想调过来,就那点家底了,天津这边老马的团损失过半,元气大伤,只是勉力支撑。 要血战到底,要血债血偿,但是敌人未死之前,自己就不能死。 胜利的机会简直渺茫,或者说完全看不到希望,但是未死不敢言放弃,不蛮干才能周旋到底。 杜云峰去外边交代了什么,接着周澜听见了汽车发动的声音。 他还是将信将疑,这不是杜云峰的做派,能放他走?还亲自送他去贺驷那边? 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杜云峰一头钻进屋子,他个子太高,这临时徵用的宅子门太矮,他进出都要低头,“楞什么呢?”他说,“带好枪,要走快走,外边越来越乱了。” 周澜跳下床,迅速检查了身上的武器,杜云峰见他便装的靴筒里还塞着那把银亮的匕首,心里竟然莫名的好受了一些。 一辆黑色的车子,正适合夜色中穿行。 带着几名警卫,车子满满当当的上路了,因为怕轰炸,就不能开头灯,只能在漆黑一片中行驶,周澜坐副驾驶,手撑着上方的扶手,车后的几个警卫都快晃吐了,只有杜云峰面色如常的把车子开得飞快。 这城外的路本就难行,大量行军人踩马踏地之后就更糟糕了,坑坑洼洼,没一块好地方。 借着依稀的月色,周澜认出了,这确实是去往周师的方向,心里不禁蹊跷,这杜云峰是怎么了? 转性了? 怎么可能呢? 开得这么快,送自己走,这是急着送自己走?还是—— 难道要和贺驷短兵相接? 他真的干得出来。 周澜忽然手心搓汗,徒然紧张,自己这不就成了杜云峰手里的人质了吗 有他在手,贺驷那个愣子就得任人搓扁揉圆,就算让他用枪指着自己脑壳开枪,他也不会犹豫的。 越来越近了。 车子开得很快。 周澜狐疑的看着杜云峰,而对方感受到他的目光,也扭头看他。 四目相对,杜云峰看着对方认真的神情,一脚踩了油门来了个急剎车。 “你们下去!”他看着周澜,跟小兵下了命令。 小兵动作迅速的下车关了车门,十分知趣的围着车子警戒,距离不远不近,都是脸朝外,后背朝着车子。 周澜心里咯噔一声,人僵住了。 “干嘛?”他问。 杜云峰一手搭着方向盘,一手搭上副驾驶,上半身就探了过来,连唿气都能感受得到了。 “我干嘛?”他说,“我也想知道我这是干嘛,我竟然把你送给别人,我到底是要干嘛?” 周澜嗅到了危险。 他不敢纠缠这个话题,摸上把手要开门,不过手刚刚一搭上,杜云峰的大手也搭了上来。 一抓一扭,利用他不想反抗急于逃脱的心理,杜云峰很快制服了他,逮兔子似的把人往自己这边掳。 安静的车子动摇西晃,警卫兵回头看了一眼便不再张望,全神贯注地警惕着周围可能出现的其他人。 自知周围没有自己的人,唿喊也无用,周澜便不作声,只是全力的挣扎,对方跟个八爪章鱼似的,把自己搂了个死紧。 越挣越紧,他挣扎了一身的汗。 他最怕别人用强的。 噩梦一般怕这个。 如果杜云峰强行要他,那他宁愿去死,也不想挨过这个过程。 不论是谁,都不能强行如此。 这是他的地狱。 心跳如鼓,他又怕又气,简直要疯了。杜云峰双腿扭住他,双手交错扣着他的手腕,紧紧地把他勒紧怀里。 他的大腿就贴着对方硬的如同钢铁一般的部位,他清晰的记得二人相好时耳鬓厮磨的过往,杜云峰的傢伙有多大,多厉害他体会过无数次。 于是奇异的一幕出现了,周澜挣扎得拼命,身体却异乎寻常的起了反应,仿佛他的心对这个人恐惧致死,身体却春来水暖般的復甦,要跟这个人好。 这让他更害怕了。 对方疯了,他也要跟着疯吗? “别动,”杜云峰胡茬生硬的下巴死死地抵着他的额头,“就抱抱行吗?” 周澜气喘吁吁,也实在是挣不脱,稍稍停下动作,对方果然也没有进一步的动作。 “就抱抱你。” 杜云峰又说了一遍,语气里多了呢喃的意味。 “别怕我,”杜云峰使劲搂着他,见他不再挣扎了,就慢慢松开钳制他的双手,专心的搂抱起来,继续说道:“我知道我有些事做得太过了,吓着你了,但是我不会真的伤害你,我不怪你,是我没照顾好你才让别人钻了空子,怪我自己,怪那个姓贺的没安好心。” “别动他,”周澜闷在他怀里说,浑身僵硬,心里思虑着一会儿怎么避免见到贺驷,“他没做错什么,他是我的人,你动他,我不会放过你。”
第271页 杜云峰没说话,拳头攥得骨节直响。 周澜怀疑他会活活勒死自己。 “那好,”杜云峰许久才开口,“那就都怪我。” 周澜楞了,不知道这话怎么接下去了,这不是杜云峰的性格,他无论如何也说不出这样的话啊。 这,是在谦让? 能谦让到这个地步? “我不动他,”杜云峰接着说,“你不让我动,我就不动了,成吗?” 周澜大感震惊,努力在他怀中抬起头来,只能看到杜云峰的下巴和大半个脸颊,他昂着头,不知目视何方。正当周澜想努力看清他的神情的时候,一滴液体滴进了眼中,带着体温的,砸中他的瞳孔,碎裂又融合,汇成一股溪流流淌而出。 仿佛是他自己的一滴泪。 “把你亲手送给别人,这是在割我的心,我捨不得你,但是你想和别人在一起,我就得割下来”杜云峰声音冷静,完全听不出异样,仿佛心里一片死寂,而那滴泪好似也不是来自于他,倒是让周澜眼睛酸了一下。 只听他轻轻的问:“我什么时候就不是了?” 周澜过了一会儿才明白过来,这个“不是”是什么意思,眼睛的酸,一路沉到心里。 这个一贯硬碰硬的傢伙,服软了。 问得如此委屈。 周澜心里不是滋味,从什么时候就不是了呢?从他拿起枪对着他的时候吗?从他悬崖上掉下去的时候吗?从舞会上他与他擦肩的时候吗?还是从他要了他两个手指的时候呢? 都不是的。 他想说,我已经有贺驷了,所以你就不能是了。 从答应贺驷的时候吧。 那个时候就心死了吧。 一个人如果不是对另一个人无望了,又怎么会容得下其他的人呢? 这么说,是自己先撤退了,把杜云峰一个人留在了舞台上,战场上? 以他的性格,不明就里,肯定要厮杀到底,所以他到底有什么错? 先逃的,可耻。 杜云峰要了他两根手指,可是他挖了杜云峰的心。 谁更辜负呢? 一定程度上,杜云峰与贺驷都是一样的,都一心跟着他,无保留的,捧着炽热的心,抱着满怀的鲜花与忐忑,把选择权交给了他。 然后他就选成了一团乱。 杜云峰何错之有,贺驷何错之有。 那就是自己错了。 大多特错,一步错步步错,错到不能回头了。 不能回头了啊,只能这样了,他想和杜云峰说。 可他动了动嘴唇,没说出口。 放在以前,他可以脱口而出,可是此情此夜,堂堂七尺男儿,如此委屈,甚至低声下气,他能怎么说呢。 揪着对方的心脏,一把捏碎吗? 不论爱不爱了,这都是他爱过的人,何况对方还爱他。 “我们……”周澜犹豫着,一向能说会道,现在却不知道不知道该怎么说,于是他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完整的句子,只是双臂环上对方的腰,从被束缚,变成了主动的拥抱。 “云峰,”他轻轻拍着对方的后背,“小云峰。” 杜云峰搂紧他,把脸埋进他的颈窝里。 爱着爱着就大打出手,两人已经没有活路了。 只有此刻,这片刻的,无法言喻的温暖慰藉,没名没分,不伦不类。 远处有灯光晃动,那是周师临时营地的方向,远远有人往这边赶。 汽车在暗处,没有开灯,远处人影自带马灯,隐约照亮来人的军装装扮。 还是到时候了。 “来了,”杜云峰松开手的剎那,亲了周澜的额头,并不停留,不待对方有什么反应,他说“下去。” 然后几乎急吼吼的,毫不留恋的把对方推下了车,侍卫快速的跳上车,倒车,甩头,车子迅速的消失在黑暗里。 周澜矗立在荒野中,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望着接近的来人,和消失的汽车,心中千般滋味。 杜云峰全速追赶自己的队伍,没有任何迟疑,甚至一眼没看后视镜。 一个犹豫,片刻停留,他都没法把人交割出去,让他眼睁睁的看着周澜走向别人,他做不到,他会食言的。 天津保卫战在身后继续。 前路一片黑暗,他心里什么都不敢想,紧紧咬着牙,怕自己张嘴就会下令回去。 天大地大,片刻相遇,却要各自南辕北辙。 北方一片战火,而他带着他的队伍,向着南方。 军令如山倒,他是军人,只能执行。 他的慕安,留在了身后,与他人并肩战斗,与他再无一点关系。 当他娘的腿个兵啊! 当个土匪不好吗? 什么都不要行吗?就像小时候混迹乡野,管他谁和谁打仗,谁要当皇帝。 不穿这身军装,不为谁卖命,就和喜欢的人一起,吃糠咽菜。 第101章 无线电 天蒙蒙亮的时候,车子终于追上了大部队,主帅归队,杜旅奔着济南的方向进发了。 南京方面已经彻底放弃了华北,鞭长莫及,29军註定支撑不住,中央军队伍只能撤出平津。 杜旅一路风尘僕僕赶到济南,根据委员长的亲令,杜旅这支劲旅要协助第五战区的第三集 团军承担黄河防务,平津保不住了,下一个天险就是黄河了。 负责山东防务的最高长官韩向方匆匆会见了杜旅长官。 在这之前,杜旅途径黄河沿线的战地,已经对实际情况心里有了数。 杜云峰看出来了,韩部是真心想抗日的,日本人还没来,战地工事做得有井有条,虽然装备算不上精良,但是官兵精神状态好,是支能战斗的队伍。 杜旅的强项是炮兵,他黄埔步兵科毕业,主要培养科目就是炮兵指挥,加上宋书栋,都精专于此,杜旅一步步壮大,他的炮兵培养也越来强大,拥有一个炮兵团的编制。 在中央嫡系队伍里,有炮兵团配置可不多,枪械尚且紧张,更别说造价高昂的火炮了,炮弹一发出去都真金白银,不是亲爹养的儿子,哪个队伍消耗得起。 这也是为什么,天津保卫战海光寺、火车站,海河码头几个地方同时开战,只有火车站被中国军队拿下了。 他的那个团列出阵仗,前后有序的一番轰击,只要是人身肉长的,都得灰飞烟灭,就算是坦克车,在义大利重炮面前也难前进半步。 这种炮,他有十门,在整个嫡系里都是佼佼者,要知道,上海兵工厂造的那个75毫米野战炮,比这个火力逊色多了,可就这样,一个月才能造一门。 “杜旅长,你就是及时雨啊!”韩向方一双大手激动得摇晃,“有你在,我心里就踏实多了!” 二人甫一见面,韩司令就礼贤下士地主动跟他握手,虽然杜云峰作为南京方面来者身份特殊,每每都有人吹捧,但是今时不同往日,西安事情之后,人情冷暖,他一下子就看尽了。 身为长官,自降身价如此,自身坦荡豪放固然是原因,但是此刻求贤若渴,需要有人跟他一起抗住枪林弹雨也是真的。
第272页 这份热情不是白受的,是要拿脑袋跟人一起干的。 “韩司令过誉了,”杜云峰的想法都在脑子里,脸上丝毫看不出,很男人地大力握住对方的手,“卑职奉上峰的命令来此助战,理当全力做出贡献,韩司令有任何需要,卑职都一力听从调遣。” “唉唉,杜旅长果然是黄埔骄子,看这军人素质!有你这句话我就更踏实了,你们没来,我真是睡觉都合不上眼,天津彻底沦陷了,日本鬼子进山东早晚的事,咱们这是必有一场恶战啊。” “司令说得是!”杜云峰眼中现出坚决的神色,“不瞒司令,卑职正是津门人士,全家老少现在还在天津,实在是痛心的很,虽说租界暂且安全,但是也始终悬着一颗心,军人保家卫国,顾不上家里,就只能战场杀敌了。” 韩司令神色凝重,拍了拍杜云峰的肩膀:“杜旅长,唉,我也不客气,大家都是一个战壕的弟兄,我就直唿云峰了,你说的这些肺腑之言我都感同身受,四万万国民,这仗打起来,得多少家破人亡啊!” 家破人亡。 杜云峰已经家破了,也有人亡了。 不能再亡下去了。 只剩你死我活这一条路了。 果不其然,二十万日军大军压境,数天内取下了北平天津,转眼虎视眈眈的朝向山东河北,兵分几路的进发。 之前杜云峰一直担心29军要血战到底,与平津玉石俱焚,不过就在他准备德州防守的时候,得到战报,29军大批部队撤往保定。 原来,蒋委员长又向宋军长抛出了橄榄枝,对和谈之事不计前嫌,命令29军前往保定整编,委任宋军长为第一集 团军司令,不降反升。 这算千万个坏消息中的好消息,最起码,周师有救了。 兴奋之余,杜云峰给周师拍了电报。 “安好?”电波在空中无形蔓延,像他说不出口的思念,飞速化成破译的汉字,递到了贺驷的手里。 贺驷看着简单的两个字,犹豫了一下,还是如实上报到了周澜的手里。 他不需要扣住。 周澜已经是他的,板上钉钉的事,他不会怀疑,周澜也不会反悔。 他太了解周澜的性格和为人了。 “哪来的?”周澜看着密电,皱了一下眉头,他正要吃饭,还一手拿着筷子。 “杜旅。”贺驷简单扼要地回答,语气随意,手上也随意,一碗热乎乎的米饭递给对方。 周澜楞了一下,抬眼看他。 贺驷笑笑。 周澜没说什么,只是轻轻折起电报纸,放到一边,接住了那碗饭。 “吃完饭再回復吧。”贺驷说,他们行军百里,边打边撤,已经很久没吃个好饭了,直到进了保定境内才安生了很多,周师的主力部队都驻扎在保定,日本人一路追击已经是疲劳之师,并不肯强行进攻。 “要回吗?”周澜轻轻说了一句。 像询问,也像感嘆,更多的是拿捏不定。 “回吧。”反倒是贺驷在劝他,他一直温和的看着周澜,平和得很,“他惦记你,你回復了,他就少担点心。” 周澜迟疑着没说话。 贺驷知道他怎么想的。 给对方夹了一筷子菜,他也捧着饭碗坐下来吃,这里是周师的大本营,一切都舒服妥当,连杯碗都用着舒服,贺驷感觉就和自己家里一样。 家人就坐在身边,聊家常一样。 “你……”周澜张嘴,话没说全,又马上换了角度,“我……我上次回来,你还什么都没问过。” 贺驷立即心领神会,知道对方说的是上次杜云峰送他回来的事。 那次周澜在周家老宅被杜云峰劫持走,或者说救走,他确实急的够呛,两名警卫回到师里,贺驷差点下令停止打击日本人,转头攻击杜旅去。 但是他脑子转得快,刚刚一冲动,脑子里就想起周澜拒绝杜云峰的样子。 他不知道杜云峰会干什么,但他知道周澜会干什么。 周澜选了他,不会改的。 杜云峰再敢用强,只能让周澜越来越恨他,越来越水火不相容。 而且,贺驷私心里知道,杜云峰只是想杀他,但是对周澜是不敢动半根头髮的。 他爱他,不比他爱他少。 所以他冷静地等战地消停了,日本人偃旗息鼓的时候,安排好老马看住,才带了一小队人往杜旅的方向去。 他是平平静静的去接人的。 杜云峰,给个胆子,也不敢闹了,杜云峰是个疯子,但是不是个傻子。 果然,路上他就接回了周澜,毫髮无伤的,远处还有发动机的轰鸣。 那么就是他亲自送他回来。 他抱住周澜,闻到他身上的洋皂味儿,他什么都不问,他也不在乎,人回来就好。 就算周澜真的一时脑子迷煳了,控制不好自己,跟杜云峰有了什么,他也不会恼怒对方。 人回来就好。 那天夜里,他要了周澜两次,和以前一样温柔缱绻,竭尽全力,他在他深处感受他,在他身体里触碰他的心灵。 周澜爱他,他知道。 这就够了。 “问什么,”他笑着说,一勺羹的汤在嘴边似乎贴到了唇边,微微有波动,那是他笑起来吹起的波纹。 放下勺羹,他拉近凳子,看着周澜,眼也不眨地凑近,直到唿气扑到对方脸上,鼻尖碰到鼻尖,双唇深深吻到一起。 “新炒的……”勤务兵端着菜,闪身进门,被眼前的一幕镇住了,刚想往外跑,就听贺班长头也不回的低声说,放下吧。 小兵赶紧过去,把菜布了。 自始至终,师座似笑非笑,不言不语,被贺班长按着肩膀,竟然没有丝毫生气的样子。 小兵魂不附体的出去了,也没用人嘱咐,他不敢乱说。师座和贺班长关系不简单,亲近的人都知道,可是没人议论,好像没什么值得吃惊的。 这不就是应该的,常态嘛。 冷淡狠戾的师座只在贺班长那没有脾气,他今天算见识了。 “要脸吗?”周澜笑着说,小兵出去的时候都顺拐了。 “你是我的,”贺驷抬手摸对方的嘴角,那里被他亲的温润有光泽,十分动人,“谁都知道的事,”他动情的说,“所以有什么好问的,都知道,你知道,我知道。” 他的手掌得寸进尺,探进了周澜的秋装,手一碰到皮肤,双方同时咽了一口唾沫。 胳膊使劲,贺驷把周澜直接跑到了腿上。 “喂,”周澜故意一板脸,睫毛低垂,遮住温和的目光,竟然多了几分肃杀之意,“做下属的要有下属的本分,你越矩了。” 可是他在贺驷那里已经没有威严可言了。 “卑职不止想越矩,”贺驷手上用力,对方唿吸都乱了。 “卑职,”他盯着对方的脸,不肯错过一点点表情“卑职想以下犯上。”
第273页 话语传到周澜的耳朵里,激得他耳朵都红了。 “小兔崽子,解我裤腰带倒是快,”周澜被他揉挫得气喘起来,“不他妈的吃饭了你?” 贺驷一埋腰,直接把他扛了起来,几步就窜进了小客厅,直接按进了双人沙发。 周澜笑着说着别闹,只听对方说“只想吃你。”他就推不开对方了。 他用身体享受着对方的口腔,美妙极乐。 贺驷的头髮太短,他抓不牢,一把一把的捋在手里,骏马的鬃毛,茂密扎手。 这匹小野马,简直要了他的命了。 修整了没几日,战火再燃,只是不在河北。 山东先于河北打起来了。 平津而下的日军挺进山东,韩部士兵多是山东本地人,彪悍的山民居多,日本鬼子都打到家门口了,保卫相亲保卫家乡都是当自己家的事情,战斗的时候都真往前沖,真的不怕死。 从沧州过来的一线日军正是扫荡平津的胜利之师,耀武扬威,正在势头上。 韩部士兵就是要对抗这样一支可怕的敌人。 沿沧州而下,东光,吴桥陆续被攻克,转眼就到了德州城下。 杜旅和韩向方的精锐部队在就重兵布防于此,战壕挖得又深又远,防坦克战壕的宽度远超出要求,就算日军的铁王八来了,也只能倒栽葱进去。 放弃了那么多华北土地,就是为了此刻的充分准备。 德州之战异常兇残,一轮轮的日军在冲锋,空中火力强力打击。 指挥部隐藏在深山老林里,光电台就炸瘫痪了两次。 杜旅的重炮发挥了重大作用,一排排炮弹发射出去,再精密的日军攻击队形都炸了乱七八糟。 山东一时占不到便宜,日军参谋总部那边就有了议论声,军部分裂的很厉害,主战派因为平津的战果彻底把温和派挤出了政治舞台,连内阁和总理大臣都不得不为军部背书。 一片主战的声音,已经不可更改。 可是主战派本身也不是铁板一块。打山东这个事情,主战派里意见很不统一,武藤,铃木和山本等强硬派主张平推华北,不仅要占领支那的土地,还要动作迅速,以雷霆不及掩耳的速度击溃整个中华民族的信心。 而以今信雅晴为代表的谋略派,则更希望多兵种出击,挑出薄弱环节逐个击破——既然山东顽强抵抗,那么就同时分兵打击河北河南,同时用帝国强大的海军进攻上海或者福建,届时形成南北包抄的,同时合围的势头,本就瓮中之鳖的中国军队就只有一条路可以走了。 “今信前辈,你的迂迴怀柔政策还没有吸收够教训吗?”武藤曾经是今信雅晴的下属,不过他是个极端自我中心主义者,在参谋本部一项口碑极差,不过战斗当前,这种强硬派却能屡屡抢到话语权。 今信脸色一瞬就变了。 他驰骋纵横于隐形的情报和铁血的战场,一直无往不利,唯独在关外吃了亏,这成了他宦海生涯的最大耻辱。 “武藤,你以为支那就真的那么脆弱不堪一击吗?我游歷于此二十余年,就算他们是一盘散沙,温吞得像一池水,见过利剑掀翻过沙漠,还是斩断过河水?”今信性格不温不火,面对晚辈可以挖痛他的伤疤,他也不会恶语相向。 海光寺,双方争执不下,一方坚持必须在中国完成战备之前给他以致命一击,一方坚持“以华制华”的方针不能变,只有利用中国人整治中国人,才能用最少的代价取得最大的成果。 今信好战,但是不盲目。中国教会了他积跬步致千里的道理。 “今信前辈在满洲的做法,也未见得真让支那的蠢民归顺嘛。” 武藤句句不离满洲的事变,真是个乖戾之徒,不过今信并不会相让。 因为,这片河山早晚是要收入囊中的,不急于一天,但是他的儿子,据可靠情报,随着29军的大撤退,周澜已经撤到河北境内,具体番号他尚不可知。 日军再强大,还没有千军之中,为他取一人出来的本事。 所以,他要进击河北,只有在战乱中,他才能找到他的位置,锁定,一举抓住,再也不松开。 海光寺的参谋本部内部不可能达成一致意见,近卫文麿内阁便採取平衡政策——山东的进攻依旧继续,但是分出部分兵力进攻河北集结的29军残部。 只要拿下保定,就能直取石家庄,然后就是徐州,到时再合围山东,山东一面靠海,三面被围,到时瓮中捉鳖不会太难。 而同时在上海,早已跃跃欲试的山本大将,集结了所有海军军力,停留于公海,只要一声令下,就将全力攻打淞沪大港。 内阁的这种办法,看起来没有停止对山东的进攻,实际上却更偏向于今信雅晴的主张,遍地开花,让虚弱的敌人措手不及,按下葫芦浮起瓢,顾头顾不上脚。 日军的板垣师团拿下了张家口,兵工厂随之沦落于敌人股掌之中,国军的弹药供给更加吃紧。 保定的形势还算好,毕竟29军重新集结,得到了修整和补充寄养,宋军长接受了司令的职务,军中从上到下军心还算稳定。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敌人来犯,周师就得往上顶。 好在他的装备好,当初驻扎在保定的本部并没有伤筋动骨,虽然他在29军中的人缘并不算好,可是真打起仗来,其他师团却都挺愿意与他配合,因为他们能打,不会连累其他队伍。 山东那边时不时有密电到周师。 没有署名没有落款,只知道是山东来的。 不谈战事,只是问好。 贺驷见了两次,便传令话务兵再有此类密电直接送师座,不必经手于他。 去掉所有的身份,杜云峰毕竟是周澜的义兄,他们有共同的亲人,并不比血缘关系薄弱。 更重要的是,他信任周澜,周澜不是个心思容易动摇的人,他当初连命都要搭上了,才能换来周澜垂顾于他,要得到这个人的心,实在是太不容易了。 如果他是杜云峰,在失去这个人的心之后,就不会痴心妄想收復失地了。 那是绝对不可能的事。 周澜心里一次只能容纳一个人,杜云峰与他一起长大,不会不了解。 既然了解,就不必做无用功。 时至今日,就算他站在这让杜云峰打杀,杜云峰也不敢再动手了,杀了他,周澜也不会容纳他,他只会更疏远他。 而且很可能的是,周澜就不会放过杜云峰,就算心里捨不得,他也会给他报仇。 时至今日,贺驷很清楚,他能做的都做了,周澜已经是他的人,板上钉钉的事,谁也改不了了。 所以那密电,他也不必看,不会有什么花出来,周澜亲缘寡淡,杜云峰无论以兄长、朋友、战友何种身份出现,对周澜而言都不是坏事。 只要不是情人身份,他都容得下。 就像贺驷能猜到,杜云峰从祖宅救走他,绝对不可能做出危害他的事,所以周澜在杜云峰那里是安全的。 兵荒马乱,半个中国都在战火纷飞,多一个保护与帮手,对于身份尴尬的周澜,弥足珍贵。
第274页 周澜回復密电也不避讳他,甚至大多数时候都是口传给他,报平安,偶尔问问山东战事。 日军在河北兵力有限,主要兵力都倾注在山东,齐鲁大地多山,绝不是一块好啃的骨头,德州的杜旅把敌人打得焦头烂额,炮弹轰隆隆的飞,日军寸步难行。 日军抛出“三月亡华”的大言不惭之论,结果到山东就碰了钉子,陆军参谋本部的都坐不住了。内阁当初折中的法子收效也确实有限,备受诟病。 今信雅晴直接面见了军部统帅,痛陈加大河北军力的重要性,并以自己情报信息汇总分析,判断出中国军队河北河南军力虚大于实。 他的判断没错,彼时东海上的日本海军不断施压,中国南京政府高层其实已经有放弃华北平原的打算,日本明治维新之后,国力大胜,已经备军多年,其海陆空军势力之强,连欧美国家都不是对手。 而纵观中国,军阀混战多年,委员长北伐统一不过十年的时间,这十年国民工业刚刚有起色,送出国的高级人才刚刚学有所成回国效力,正是萌芽初起,百废待兴的时刻。 就在去年,西安之变震惊中外,一国元首被扣压于部下之手,可见政坛之不稳固,而之后的国共联合抗日声明,让日本高层隐约看到了一个日趋团结稳定的中国。 这对军国日本可不是一件好事。 邻家兄弟不和睦,打打闹闹,外人正好有机可乘,若是兄弟几个亲如手足,外人还怎么插的进去手呢? 所以真的不能等下去了,必须马上动手,拳打脚踢,一鼓作气拿下这片土地。 所谓“三月亡华”,叫出的是气势,震慑敌人的死亡召唤,更是攻占支那的最高战略。 这片广阔的土地,活人四万万,青山绵延不息,心火生生不灭,若是不能措手不及,犹如拿下关东大地一样拿下整个中国,那么,一旦这片土地缓过神来,再厉害的异国占领者都会像一页小舟进了汪洋大海,风和日丽是它,翻江倒海也是它。 作者有话要说: 隐形truck测试失败,删了一些。文中所提到的抗战进度基本属实,而当时上海兵工厂一个月只能制造出一门炮也是真实情况,就是这种国力,很悲哀。日军的强大不是中国军队可以比的,血肉之躯抵御外辱,值得致敬。另外,跟着文的进度一起走的小伙伴们,作者在这里要十万个抱歉的告诉大家,每日双更的节奏实在太累了,最近每天只睡三四个小时,人好像要成仙,工作上也是事多,心思就乱,写的东西错别字都快成主体了,我发布前校对的时候都会卡住思考我到底打算写的啥,所以我打算改成每日一更,估计再有20章能完结,实在实在抱歉,辜负大家了,鞠躬。 第102章 中国不能亡 山东战事惨烈,韩部抵抗顽强,日军花了大把的时间才攻克了德州防线,而迎接他们的是地形更加复杂陡峭,易守难攻的沂蒙山区,是飞机坦克一律上不去的地方,靠步兵往里推,堪称步步维艰。 而与此同时,军部最终採纳了今信的觐言,增大了河北兵力,保定吃紧,原来游击似的小打小闹成了大动干戈。 周师和其他29军的队伍推上了前线,漫天炮火纷飞,他已经一天一夜未合眼,老马的伤刚刚好,又被派上了最前线,而前线的艰难,从话务无线电里的急吼吼的喊声就传达出来了。 周师的装备好,尤其还有一部分日式装备,他之前卖烟土屯了大量的弹药,在保定老窝里,现在悉数抖落了出来。 南京的供给十分有限,29军这支叫花子队伍自供且不暇,成建制的士兵肉身人弹的拿着大刀往上沖,他就更不能抢他们的了。 只是这仗真是太难打了,日军大批而来,华北平原本无险峻地势,坦克推起来简直势如破竹,再加上二鬼子的朝鲜军团和关东带来的伪军军团,简直雪上加霜。 他是在关外当过“二鬼子”的,知道狼狈为奸的可恶,也知道中国人对付中国人有多可怕,那种知己知彼的可怕。 保定狼烟四起,战斗打得艰苦卓绝,几天几夜没有停歇,周师的士兵一轮轮的往上沖,顶上半天再换上一批,下来的士兵越来越少。 那都是辛辛苦苦攒下的家底,一个个小伙子烟燻火燎的下来,缺胳膊少腿的,瞎了眼睛的,都没了人样子。 周师下辖六个团,重新整编后只剩下三个,他的半壁江山都被日本人干掉了。 他下令给士兵最好的吃,枪炮弹药充足供给,后线补给跟不上的,就拍了人去武汉自己买,再自己运回来。 他是真真正正的用自己真金白银在打了,每一颗子弹,每一个士兵都在消耗着他的积蓄,这战场上,每一分钟消耗掉的都是他私人的家底。 他那么爱钱的一个人,现在在烧钱,眼睁睁的烧钱。 不退,一步都不退,日本人哪来的,那就从哪怼回去。 这是我的家,我的土地,我的士兵,都是我的。 师座打疯了眼,下边的团长营长连长士兵也备受感染,周师名气不正,却在战场上打出来了真风采。 团长战死,副团长就顶上去,团副死了,营长顶上去,人越打越少,周师却越打越有劲。 日本方面也打疯了眼,叫嚣着三月亡华,转眼已经一个月,却堪堪只出了平津,山东山东打不下,河北河北拿不下,简直岂有此理。 所以当今信雅晴提出“焦土政策”的时候,闹哄哄的军部里难得的意见一致,烧吧,杀吧,抢吧,让支那人颤抖吧。 只有吓破支那人的胆子,才能让他们屈服。村庄,田野,烟火熏天,男人女人,横尸遍野,鸡鸭鹅狗,日本军团所过之处,一片生灵涂炭。 华北战场战事焦灼,全中国的心都悬在那里。 周师□□,成了29军里的一支备受瞩目的存在,老马手臂负伤之后,又被炮弹阵伤了脑袋,一度昏迷不醒,其他的团长也多负伤,不过但凡能站起来的,无一人言屈服。 时至今日,周澜披挂上阵,他和普通士兵一样换上作战服,头戴钢盔,奔跑于战壕之中,炮弹炸过,他从土堆里仰起头,照旧指挥人往上冲锋。 贺驷没有劝他,一个娘死在日本人手里的儿子,谁能让他放下手里的枪? 他只能和他一起上战场,炮弹炸起的时候扑到他,子弹飞来的时候掩护住他。 他去哪,他就去哪,要生一起生,要死一起死。 南京派来的战地记者,拍摄到了中国军人最惨烈的一幕,最顽强的一幕,最坚定的一幕。 一张张照片传回南京,一幕幕展示在中国国人面前,那是顽强的中国军人,宁死不屈的中国军人。 甚至有一篇专门的周师报导,“勇战敌寇三昼夜,展示我军顽强风骨”为题,报导了保定保卫战的实际情况,照片中最为瞩目的一张是挂着少将军衔的周澜握着□□,振臂指挥的侧影。 照片上的他只有大半个侧脸,烟燻火燎,血泥不分,但是领章军衔却十分清晰,他激动亢奋的状态从身体的姿势和太阳穴处隐隐的青筋暴露无遗,而他的士兵已经奔出战壕,弓上的箭一般向他所指之处发起冲锋。
第275页 不论官兵与否,他们在战场上竭尽全力,鞠躬尽瘁。 全国抗战的浪潮高高掀起,国人抗日达成前所未有的统一意见,学生在上街奔走,为抗日摇旗吶喊,商人在为抗日募捐。 群情激愤,四万万亿中国民众,都是抗日的一份子。 一样激动的还有今信雅晴,他的儿子果然在,就在保定。 全力进击保定! 同时上海战事打起来了,日军轰炸上海,这座东方最重要的国际大都市,在日军的炮弹下,四处开花,震惊了全世界。 住在华懋饭店的陆白羽刚在一楼的茶餐厅吃过早饭,刚起身就趴在了地上,一颗炮弹在繁华的花园路上爆炸,华懋饭店的前厅雨达,被爆炸的热浪整个掀掉,街面的玻璃橱窗轰得粉碎。 人群四散奔逃,陆白羽从掀翻的桌子下爬起来,楞了片刻也跑开了。 淞沪之战打响了! 东海上的日军舰队开炮了,轰击上海,头顶飞机轰鸣而过,一路投掷□□。 中华民国没有像样的海军,海陆空军总司令急命海军陈司令调动一切海军力量堵截日本海军的沿江攻击。 可怜那陈司令,手下的海军还是三十年前前清北洋海军那一套,新式海军还没成长起来,日本人就来了。 他仰天兴嘆,再有十年,中华民国再有十年的备战时间,也不至于狼狈至此。 所有能调动的海军力量都入了长江,连大型商船渔船都强制徵用了,国难当头,能使用的一切力量一切手段,都不在话下了。 山东告急!河北告急!上海告急! 中国军力根本不足以支持这种四面开花的打法,高层军事委员会慎重讨论后终于达成了一致意见——鑑于事实国力,为求得最终和平最终的胜利,还是要採取有利于我方的战略战术——以空间换时间。 只有抗日战线拉长,再拉长,才能将敌人的兵力分散,再分散,才能整顿本国孱弱的兵力,做漫长的斗争,求得最终的胜利。 战略的调整,战场就要重新调整,华北山东不再是必争之地,那里的敌人採取焦土政策,29军接到命令,实行坚壁清野。 既然挡不住敌人来,那就什么都不要留下。 29军同时接到了撤兵的命令,分批次有步骤撤离华北战场,经由徐蚌往长江沿线布防,上海沿江而上,江阴,南京,一直到武汉,重庆。 早一些时候,国民政府已经迁址重庆,古人云,蜀道难,难于上青天。在这巴山蜀水,只有空军能勉强抵达,水路陆路难以进攻。 只要一颗躯体的心脏不死,就有復生的机会。 鑑于山东的地势易守难攻,国民政府派出第五战区司令李德邻来做韩向方的工作,命令他抗战到底,李司令传达了委员长的意思:山东有沂蒙山区特殊的地势,日本人只能围,攻是攻不下来的,现在淞沪会战刚刚打响,所有优势兵力都将集中在上海和杭州湾一带,所以韩部必须孤军奋战,为淞沪一役牵扯日军兵力。 李德邻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可是那韩向方哪听这一套,一听说要把中央军优势力量从山东撤走,当时就不干了,军帽摔在桌子上,大吼那蒋中正是不是太过分了,不是嫡系队伍就这么坑吗?谁不是抗日,凭什么老子单打独斗,你们抱团取暖。 李德邻该说的都说,该做的承诺都做了,可惜那姓韩的根本不吃这套,他扬言中央军要么留下来跟他一起打仗,要不然就别想走出山东地界。 “姓韩的,你要抗命吗?你还要扣押杜旅吗?你能扣得住?”李德邻也不顾个人安危了,大吼起来。 “你们撤走杜旅,”韩向方说,“就别怪我不客气,咱们走着瞧!” 李副司令亲自跑到山东,吃了一鼻子灰,完全无法沟通。于是他直接给杜旅传了委员长的手谕,命令其走徐蚌线,进入南京浦口备战。 杜云峰当即领命,倒不是山东抗战艰辛,只是他是军人,委员长,也是他的校长,校长的命令,他无条件服从,别说是撤出,就算是命他留在山东抵抗到死,他也无条件服从。 不过他心里暗暗高兴,马上发了密电给周澜——大致说了他的路线,并预计焦作附近就能与周师汇合。 周澜收到电报的时候,正要撤出河北地界,这密电来的正是时候,他撤得心里没底——河北沦陷,山东就成了孤岛,杜旅再强,也也禁不住日军围困碾压,怕是要吃大亏。 现在好了,杜云峰带着他的人跟上来了,虽然前方面对的肯定是恶仗,但是两支队伍相伴前行,总是能互相照应。 国难当头,家恨难报,这时候儿女情长的事情都要往后放。 他把密电折好,放进上衣兜,仿佛一封平安家书。 杜旅整装撤退,走之前,杜云峰去韩部请辞,韩向方与之前相见时大相迳庭,不仅热情全无,眼里还多了愤恨,言语里夹枪带棒,尽是挖苦之词。 杜云峰理解他的心情,可是军令如山,他必须服从。党国给他前程仕途,关键时刻他定当报效,他一直是个懂得感恩的人,生死攸关,也不例外。 此去淞沪,等待杜旅的是更大的恶仗,日军的主要兵力要沿江而上,势必全力攻打上海杭州,山东尚且有地势可守,江南一片平原,对军力处于劣势的中国军队简直噩梦。 长江要是失守,日军可以沿江直上,横推至武汉,到时候南北夹击,中国就真的亡了。 倾巢之下岂有完卵,中国都没有,山东也不可能独存。 他还记得刚入黄埔之时,蒋校长亲自参加新生典礼,他说过,北伐虽然完成了,但是中国的统一大业没有完成。 这句话的言下之意,大家都懂,北伐只是形式上的统一,其实各个军头割裂的根本没有改变,南有李宗仁白崇禧,西有阎锡山马步芳,这东边,就是姓韩的了。 这些军头,中央给他们行,他们给中央不行。 国难当头,还是只肯保护自己那一亩三分地,想做自己小国的国王,哪管大中国亡不亡。 “中国不能亡!”杜云峰想起在北平时,有次空闲去看陆白羽演话剧,那些学生在话剧结尾大声唿喊,台上台下喝成一片。 他被这种年轻的情绪所感染,鼓掌叫好,但内心其实很少波澜,这些傻学生怎么能体会得到各地军头那种土皇帝的心思呢?有一腔至高无上的爱国热血,却不懂人最自私自爱的心思。 但是,正是这些吶喊着民族不能亡的民心,聚沙成塔,让这片土地饱经战火□□却不肯归顺投降。 弟弟云海参加的那些社团,杜云峰是不问的,以前是没心思问,现在是不敢问。 那些文学社团里的民主共产什么的字眼,杜云峰在滇川陕剿匪时期见得太多了,知道那是什么。 这让他头疼,但是不是当下最头疼的事,炮火连天,他顾不上这些。 是的,炮火连天,烽烟四起,他放下所有的私人恩怨,国家最大,民族最大。 他不再是当初那个只看山头的小土匪头子,世事歷练,他不是只有眼前的小情小爱,他有亲人,有恩师,有党国的信任与嘱託,数重重任压身,他只能挺起嵴樑,带着他的兵搏得最大的胜利。
第276页 而他也感觉得到,周澜也在变化,他不再是那个心底里最爱自己的小少爷,周澜爱他,尽管周澜不承认,但他坚信这一点。 周澜爱的不仅爱他,也爱云海,爱儿子,爱他所有的家人。 因为太爱他们了,所以周澜爱钱爱兵,他用他的财与权保护他珍视的每个人。 当年,他们一起做过伪军,以为只要自己有权有势,即使寄人篱下也能过得安全舒适,一世无忧。 太幼稚。 要么独立自主,要么任人宰割,没有中间态。 哑叔受伤了,干娘死了,天津的家被炸平了——国土沦丧之际,哪有一寸土地可以称之为家?敌人收起笑脸举起屠刀的时候,亲人的生命脆弱如花。 所以国雠比家恨大,想报家恨就得先復国雠。 这一点,他心里清楚,周澜也清楚。 与韩向方的告别不欢而散,韩的压力他懂,山东的家底恐怕是要被榨干了。 韩也明白杜云峰此去并不是躲清静,淞沪之战刚刚打起来就已经是“绞肉机”状态,国民政府把最精锐的部队往上推,这次是真的决一死战,守住长江沿线,让内地的军工厂,重型工业有时间搬迁到中国腹地,中国才有绝地反击的资本,而为了实现这个目的,所有被送往战场的生命,都是英勇的战士,沖在最前头的註定成为惨烈的炮灰。 “去了就是送死,不如跟我联手在这里搏一条活路,日本人急着南下,沂蒙山他们打不进来,咱们可以和他们和谈,能谈个好条件。”韩向方劝说杜云峰,他的这个说法其实非常可行。 只是他没想到,杜云峰根本没犹豫就回绝了他。 “我宁死,也不给日本人卖命。” 道不同,不相为谋,二人不欢而散。 杜旅离开山东,向徐蚌方向进发。 他的旅主力是炮兵团,外加两个步兵团,以及一些后勤给养连队,规模不算庞大,但是行动却不轻便,炮兵辎重运输不便利,废了好大劲出了山区,眼瞅要到平原走上好道了,一个消息炸得杜云峰措手不及。 韩向方投降了! 杜云峰简直不相信,竟然这么快。 杜旅刚走,韩部没放一枪一炮就投降日本人了。 这是有多灰心,多恨南京的决定。 这么快,简直就是报復! 然而他没时间吃惊,命令部队全速撤退,敌我悬殊,被追上就死定了。 日夜不敢合眼,火速撤退。 眼看就要出山东了,紧赶慢赶还是被日本人踩了尾巴。 炮兵部队殿后,一来炮兵本来就慢,不宜拖缓大部队的速度,二来后有追兵,这样也可以应付最差的情况。 最差的情况真发生了,日军连夜追赶,终于在山东河南交界的菏泽附近逮住了杜旅。 而这一次,日军来势汹汹,甚至比攻打滕州时候还要兇勐,一个个小小的中国旅团竟然让日军兴师动众的出动了整整一个师团。 杜云峰疯了。 临时挖的战壕并不深,将将阻碍流弹,人要完全猫腰才能不被雨点一般的子弹击中。 重炮炮弹耗尽,已经排不上用场。 他带着士兵把反坦克炮拉出来,从侧翼攻击日军的坦克,日本的坦克装甲厚,炮塔灵活,扭转角度大,他们只能灵活开炮。 “回去,都他妈的回去!”随着一声炮响,他和一众士兵跳回战壕。 果不其然,随之而来的双联机枪子弹扇面一样扫射过来,战壕上的土石炸得翻飞,让人完全抬不起头来。 日本鬼子的战术训练真是到位,这种步兵坦克联合作战配合得天衣无缝,简直要了人命。 而他们冒着生命危险打出的炮弹,他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被坦克弧度的装甲弹开,只留下了一道深深的弹坑。 “他妈的!”他啐一口沙土着,等着一轮弹雨过去,带着炮兵变换位置,偷袭着敌人,“真是见了鬼了,感觉日本鬼子这次是发狂一样的在进攻我。” 一轮又一轮,别说战斗修整,杜旅连喘气的时间都没有,日本人一边勐攻一边让翻译喊话,要求杜旅投降,还策划士兵谋反,说是只要活捉杜云峰来投降,不仅留生路,还有大笔的赏金。 姓韩的把杜旅的情况卖了。 两军对垒,知己知彼百战百胜,所以部队都是用番号,怕得就是被人摸清老底。 日本人这么肆无忌惮的穷追勐打,看来韩向方那边不仅投降,还把杜旅的情况送了人情。日本鬼子铺天盖地的过来,犹如漫天蝗虫,要把杜旅啃个皮骨无存。 杜云峰估计的没错,日军确实摸清了他们的情况,这么勐烈的攻击,就是要拿下杜旅,甚至更为重要,也更为隐晦的目的是活捉杜云峰。 一定要活的。 谁让这支军团由今信雅晴全权指挥呢,他的情报早就显示,这个中国军队里的杜云峰,就是当年关外的那个小土匪头子,就跟在他儿子身边唆使他背叛日本人的坏小子。 捉住他,就等于捉住了半个周澜,有了鱼饵,鱼儿就不会游得太远了。 他重兵屯围,把杜旅活活困死在菏泽下面的一个小县城里。 那县城是个古城,颇有孔子家乡礼仪之邦的风范,古雅朴素,只是那古雅也只到今日为止了,一轮轮的坦克炮击,几乎轰平了千年的古城墙。 杜旅的求援电报不断发出,已经搬到重庆的国民军事委员会立即调动周边的军队增员,想把自己这支嫡系队伍从敌人的嘴里抢出来。 接到救援信号的是撤到菏泽附近的29军莫师,接到命令马上增员了一个团过去,然而这个团有去无回,直接就被日军围了进去,连个骨头渣子都没吐出来。 情势严峻,莫师也不肯往里送人了,毕竟是不相关的队伍,又不是29军自己人,姓莫的师长与都杜云峰只是点头之交,可不想因为他人头落地。 日军围了古城,反倒不急着进攻了,杜云峰倒有点奇怪了——按理说,日军空军有优势,他都成瓮中之鳖了,只要敌机随便从上面丢一些□□,他的旅都是纯伤亡,对方不会意识不到这一点。 中国军队的空军就聚集在杭州笕桥,根本顾忌不到北边,杜旅只有挨打的份。 可日军就是完全没有动用空军,这和他们之前的打法很不一样。 围了一天一夜,杜旅就吃不消了,他们没有补给,弹药严重不足。 没有了炮弹,再大威力的火炮都是废铜烂铁,除了碍事,真是一点用都没有。 杜旅再次求援,方圆50里的29军有部分试图接应,都被日军强硬的回击了。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可以跳过这一章,直接看103章,这两章内容是一样的,但是为了整体美观,我不想锁这一章,请读者多包涵。 第103章 被围 战争在持续,战斗愈演愈烈,炮火所到之处,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双方都是真刀真枪的干,热血男儿,上了战场,硬着头皮迎上去,就什么都不怕了。 山东战事惨烈,韩部抵抗顽强,日军花了大把的时间才攻克了德州防线,而迎接他们的是地形更加复杂陡峭,易守难攻的山区,是飞机坦克一律上不去的地方,靠步兵往里推,堪称步步维艰。
第277页 而与此同时,军部最终採纳了今信的觐言,增大了河北兵力,保定吃紧,原来游击似的小打小闹成了大动干戈。 周师和其他军的队伍推上了前线,漫天炮火纷飞,他已经一天一夜未合眼,老马的伤刚刚好,又被派上了最前线,而前线的艰难,从话务无线电里的急吼吼的喊声就传达出来了。 周师的装备好,尤其还有一部分日式装备,他之前卖烟土屯了大量的弹药,在保定老窝里,现在悉数抖落了出来。 南京的供给十分有限,29军这支叫花子队伍自供且不暇,成建制的士兵肉身人弹的拿着大刀往上沖,他就更不能抢他们的了。 只是这仗真是太难打了,日军大批而来,华北平原本无险峻地势,坦克推起来简直势如破竹,再加上二鬼子军团和关东带来的伪军军团,简直雪上加霜。 他是在关外当过“二鬼子”的,知道狼狈为奸的可恶,也知道中国人对付中国人有多可怕,那种知己知彼的可怕。 保定狼烟四起,战斗打得艰苦卓绝,几天几夜没有停歇,周师的士兵一轮轮的往上沖,顶上半天再换上一批,下来的士兵越来越少。 那都是辛辛苦苦攒下的家底,一个个小伙子烟燻火燎的下来,缺胳膊少腿的,瞎了眼睛的,都没了人样了。 周师下辖六个团,重新整编后只剩下三个,他的半壁江山都被日本人干掉了。 他下令给士兵最好的吃,枪炮弹药充足供给,后线补给跟不上的,就拍了人去武汉自己买,再自己运回来。 他是真真正正的用自己真金白银在打了,每一颗子弹,每一个士兵都在消耗着他的积蓄,这战场上,每一分钟消耗掉的都是他私人的家底。 他那么爱钱的一个人,现在烧钱,眼睁睁的烧钱。 不退,一步都不退,日本人哪来的,那就从哪怼回去。 这是我的家,我的土地,我的士兵,都是我的。 师座打疯了眼,下边的团长营长连长士兵也备受感染,周师名气不正,却在战场上打出来了真风采。 团长战死,副团长就顶上去,团副死了,营长顶上去,人越打越少,周师却越打越有劲。 日本方面也打疯了眼,叫嚣着三月亡华,转眼已经一个月,却堪堪只出了平津,山东山东打不下,河北河北拿不下,简直岂有此理。 所以当今信雅晴提出“焦土政策”的时候,闹哄哄的军部里难得的意见一致,烧吧,杀吧,抢吧,让支那人颤抖吧。 只有吓破支那人的胆子,才能让他们屈服。村庄,田野,烟火熏天,男人女人,横尸遍野,鸡鸭鹅狗,日本军团所过之处,一片生灵涂炭。 华北战场战事焦灼,全中国的心都悬在那里。 周师□□,成了29军里的一支备受瞩目的存在,老马手臂负伤之后,又被炮弹阵伤了脑袋,一度昏迷不醒,其他的团长也多负伤,不过但凡能站起来的,无一人言屈服。 时至今日,周澜披挂上阵,他和普通士兵一样换上作战服,头戴钢盔,奔跑于战壕之中,炮弹炸过,他从土堆里仰起头,照旧指挥人往上冲锋。 贺驷没有劝他,一个娘死在日本人手里的儿子,谁能让他放下手里的枪? 他只能和他一起上战场,炮弹炸起的时候扑到他,子弹飞来的时候掩护住他。 他去哪,他就去哪,要生一起生,要死一起死。 南京派来的战地记者,拍摄到了中国军人最惨烈的一幕,最顽强的一幕,最坚定的一幕。 一张张照片传回南京,一幕幕展示在中国国人面前,那是顽强的中国军人,宁死不屈的中国军人。 甚至有一篇专门的周师报导,“勇战敌寇三昼夜,展示我军顽强风骨”为题,报导了保定保卫战的实际情况,照片中最为瞩目的一张是挂着少将军衔的周澜握着□□,振臂指挥的侧影。 照片上的他只有大半个侧脸,烟燻火燎,血泥不分,但是领章军衔却十分清晰,他激动亢奋的状态从身体的姿势和太阳穴处隐隐的青筋暴露无遗,而他的士兵已经奔出战壕,弓上的箭一般向他所指之处发起冲锋。 不论官兵与否,他们在战场上竭尽全力,鞠躬尽瘁。 全国抗战的浪潮高高掀起,国人抗日达成前所未有的统一意见,学生在上街奔走,为抗日摇旗吶喊,商人在为抗日募捐。 群情激愤,四万万亿中国民众,都是抗日的一份子。 一样激动的还有今信雅晴,他的儿子果然在,就在保定。 全力进击保定! 同时上海战事打起来了,日军轰炸上海,这座东方最重要的国际大都市,在日军的炮弹下,四处开花,震惊了全世界。 住在华懋饭店的陆白羽刚在一楼的茶餐厅吃过早饭,刚起身就趴在了地上,一颗炮弹在繁华的花园路上爆炸,华懋饭店的前厅雨达,被爆炸的热浪整个掀掉,街面的玻璃橱窗轰得粉碎。 人群四散奔逃,陆白羽从掀翻的桌子下爬起来,楞了片刻也跑开了。 淞沪之战打响了! 海上的日军舰队开炮了,轰击上海,头顶飞机轰鸣而过,一路投掷□□。 可惜没有像样的海军,海陆空军总司令急命海军陈司令调动一切海军力量堵截日本海军的沿江攻击。 可怜那陈司令,手下的海军还是三十年前前清北洋海军那一套,新式海军还没成长起来,日本人就来了。 他仰天兴嘆,再有十年,国家再有十年的备战时间,也不至于狼狈至此。 所有能调动的海军力量都入了长江,连大型商船渔船都强制徵用了,国难当头,能使用的一切力量一切手段,都不在话下了。 山东告急!河北告急!上海告急! 中国军力根本不足以支持这种四面开花的打法,高层军事委员会慎重讨论后终于达成了一致意见——鑑于事实国力,为求得最终和平最终的胜利,还是要採取有利于我方的战略战术——以空间换时间。 只有抗日战线拉长,再拉长,才能将敌人的兵力分散,再分散,才能整顿本国孱弱的兵力,做漫长的斗争,求得最终的胜利。 战略的调整,战场就要重新调整,华北山东不再是必争之地,那里的敌人採取焦土政策,29军接到命令,实行坚壁清野。 既然挡不住敌人来,那就什么都不要留下。 29军同时接到了撤兵的命令,分批次有步骤撤离华北战场,经由徐蚌往长江沿线布防,上海沿江而上,江阴,南京,一直到武汉,重庆。 早一些时候,国民政府已经迁址重庆,古人云,蜀道难,难于上青天。在这巴山蜀水,只有空军能勉强抵达,水路陆路难以进攻。 只要一颗躯体的心脏不死,就有復生的机会。 鑑于山东的地势易守难攻,国民政府派出第五战区司令李德邻来做韩向方的工作,命令他抗战到底,李司令传达了委员长的意思:山东有沂蒙山区特殊的地势,日本人只能围,攻是攻不下来的,现在淞沪会战刚刚打响,所有优势兵力都将集中在上海和杭州湾一带,所以韩部必须孤军奋战,为淞沪一役牵扯日军兵力。
第278页 李德邻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可是那韩向方哪听这一套,一听说要把中央军优势力量从山东撤走,当时就不干了,军帽摔在桌子上,大吼蒋委员长是不是太过分了,不是嫡系队伍就这么坑吗?谁不是抗日,凭什么老子单打独斗,你们抱团取暖。 李德邻该说的都说,该做的承诺都做了,可惜那姓韩的根本不吃这套,他扬言中央军要么留下来跟他一起打仗,要不然就别想走出山东地界。 “姓韩的,你要抗命吗?你还要扣押杜旅吗?你能扣得住?”李德邻也不顾个人安危了,大吼起来。 “你们撤走杜旅,”韩向方说,“就别怪我不客气,咱们走着瞧!” 李副司令亲自跑到山东,吃了一鼻子灰,完全无法沟通。于是他直接给杜旅传了委员长的手谕,命令其走徐蚌线,进入南京浦口备战。 杜云峰当即领命,倒不是山东抗战艰辛,只是他是军人,委员长,也是他的校长,校长的命令,他无条件服从,别说是撤出,就算是命他留在山东抵抗到死,他也无条件服从。 不过他心里暗暗高兴,马上发了密电给周澜——大致说了他的路线,并预计焦作附近就能与周师汇合。 周澜收到电报的时候,正要撤出河北地界,这密电来的正是时候,他撤得心里没底——河北沦陷,山东就成了孤岛,杜旅再强,也禁不住日军围困碾压,怕是要吃大亏。 现在好了,杜云峰带着他的人跟上来了,虽然前方面对的肯定是恶仗,但是两支队伍相伴前行,总是能互相照应。 国难当头,家恨难报,这时候儿女情长的事情都要往后放。 他把密电折好,珍而重之地放进上衣兜,仿佛一封平安家书。 杜旅整装撤退,走之前,杜云峰去韩部请辞,韩向方与之前相见时大相迳庭,不仅热情全无,眼里还多了愤恨,言语里夹枪带棒,尽是挖苦之词。 杜云峰理解他的心情,可是军令如山,他必须服从。党国给他前程仕途,关键时刻他定当报效,他一直是个懂得感恩的人,生死攸关,也不例外。 此去淞沪,等待杜旅的是更大的恶仗,日军的主要兵力要沿江而上,势必全力攻打上海杭州,山东尚且有地势可守,江南一片平原,对军力处于劣势的中国军队简直噩梦。 长江要是失守,日军可以沿江直上,横推至武汉,到时候南北夹击,中国就没救了。 倾巢之下岂有完卵,中国都没有,山东也不可能独存。 他还记得刚入黄埔之时,蒋校长亲自参加新生典礼,他说过,北伐虽然完成了,但是中国的统一大业没有完成。 这句话的言下之意,大家都懂,北伐只是形式上的统一,其实各个军头割裂的根本没有改变,南有李宗仁白崇禧,西有阎锡山马步芳,这东边,就是姓韩的了。 这些军头,国家给他们行,他们给国家不行。 国难当头,还是只肯保护自己那一亩三分地,想做自己小国的国王,哪管大中国何去何从。 “中国一定会胜利!”杜云峰想起在北平时,有次空闲去看陆白羽演话剧,那些学生在话剧结尾大声唿喊,台上台下喝成一片。 他被这种年轻的情绪所感染,鼓掌叫好,但内心其实很少波澜,这些傻学生怎么能体会得到各地军头那种土皇帝的心思呢?有一腔至高无上的爱国热血,却不懂人最自私自爱的心思。 但是,正是这些吶喊着民族不能亡的民心,聚沙成塔,让这片土地饱经战火□□却不肯归顺投降。 弟弟云海参加的那些社团,杜云峰是不问的,以前是没心思问,现在是不敢问。 炮火连天,烽烟四起,他放下所有的私人恩怨,国家最大,民族最大。 他不再是当初那个只看山头的小土匪头子,世事歷练,他不是只有眼前的小情小爱,他有亲人,有恩师,有党国的信任与嘱託,数重重任压身,他只能挺起嵴樑,带着他的兵搏得最大的胜利。 而他也感觉得到,周澜也在变化,他不再是那个心底里最爱自己的小少爷,周澜爱他,尽管周澜不承认,但他坚信这一点。 周澜爱的不仅爱他,也爱云海,爱儿子,爱他所有的家人。 因为太爱他们了,所以周澜爱钱爱兵,他用他的财与权保护他珍视的每个人。 当年,他们一起做过伪军,以为只要自己有权有势,即使寄人篱下也能过得安全舒适,一世无忧。 太幼稚。 要么独立自主,要么任人宰割,没有中间态。 哑叔受伤了,干娘死了,天津的家被炸平了——国土沦丧之际,哪有一寸土地可以称之为家?敌人收起笑脸举起屠刀的时候,亲人的生命脆弱如花。 所以国雠比家恨大,想报家恨就得先復国雠。 这一点,他心里清楚,周澜也清楚。 与韩向方的告别不欢而散,韩的压力他懂,山东的家底恐怕是要被榨干了。 韩也明白杜云峰此去并不是躲清静,淞沪之战刚刚打起来就已经是“绞肉机”状态,国民政府把最精锐的部队往上推,这次是真的决一死战,守住长江沿线,让内地的军工厂,重型工业有时间搬迁到中国腹地,中国才有绝地反击的资本,而为了实现这个目的,所有被送往战场的生命,都是英勇的战士,沖在最前头的註定成为惨烈的炮灰。 “去了就是送死,不如跟我联手在这里搏一条活路,日本人急着南下,沂蒙山他们打不进来,咱们可以和他们和谈,能谈个好条件。”韩向方劝说杜云峰,他的这个说法其实非常可行。 只是他没想到,杜云峰根本没犹豫就回绝了他。 “我宁死,也不给日本人卖命。” 道不同,不相为谋,二人不欢而散。 杜旅离开山东,向徐蚌方向进发。 他的旅主力是炮兵团,外加两个步兵团,以及一些后勤给养连队,规模不算庞大,但是行动却不轻便,炮兵辎重运输不便利,废了好大劲出了山区,眼瞅要到平原走上好道了,一个消息炸得杜云峰措手不及。 韩向方投降了! 杜云峰简直不相信,竟然这么快。 杜旅刚走,韩部没放一枪一炮就投降日本人了。 这是有多灰心,多恨南京的决定。 这么快,简直就是报復! 然而他没时间吃惊,命令部队全速撤退,敌我悬殊,被追上就死定了。 日夜不敢合眼,火速撤退。 眼看就要出山东了,紧赶慢赶还是被日本人踩了尾巴。 炮兵部队殿后,一来炮兵本来就慢,不宜拖缓大部队的速度,二来后有追兵,这样也可以应付最差的情况。 最差的情况真发生了,日军连夜追赶,终于在山东河南交界的菏泽附近逮住了杜旅。 而这一次,日军来势汹汹,甚至比攻打滕州时候还要兇勐,一个个小小的中国旅团竟然让日军兴师动众的出动了整整一个师团。 杜云峰疯了。 临时挖的战壕并不深,将将阻碍流弹,人要完全猫腰才能不被雨点一般的子弹击中。
第279页 重炮炮弹耗尽,已经排不上用场。 他带着士兵把反坦克炮拉出来,从侧翼攻击日军的坦克,日本的坦克装甲厚,炮塔灵活,扭转角度大,他们只能灵活开炮。 “回去,都他妈的回去!”随着一声炮响,他和一众士兵跳回战壕。 果不其然,随之而来的双联机枪子弹扇面一样扫射过来,战壕上的土石炸得翻飞,让人完全抬不起头来。 日本鬼子的战术训练真是到位,这种步兵坦克联合作战配合得天衣无缝,简直要了人命。 而他们冒着生命危险打出的炮弹,他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被坦克弧度的装甲弹开,只留下了一道深深的弹坑。 “他妈的!”他啐一口沙土着,等着一轮弹雨过去,带着炮兵变换位置,偷袭着敌人,“真是见了鬼了,感觉日本鬼子这次是发狂一样的在进攻我。” 一轮又一轮,别说战斗修整,杜旅连喘气的时间都没有,日本人一边勐攻一边让翻译喊话,要求杜旅投降,还策划士兵谋反,说是只要活捉杜云峰来投降,不仅留生路,还有大笔的赏金。 姓韩的把杜旅的情况卖了。 两军对垒,知己知彼百战百胜,所以部队都是用番号,怕得就是被人摸清老底。 日本人这么肆无忌惮的穷追勐打,看来韩向方那边不仅投降,还把杜旅的情况送了人情。日本鬼子铺天盖地的过来,犹如漫天蝗虫,要把杜旅啃个皮骨无存。 杜云峰估计的没错,日军确实摸清了他们的情况,这么勐烈的攻击,就是要拿下杜旅,甚至更为重要,也更为隐晦的目的是活捉杜云峰。 一定要活的。 谁让这支军团由今信雅晴全权指挥呢,他的情报早就显示,这个中国军队里的杜云峰,就是当年关外的那个小土匪头子,就跟在他儿子身边唆使他背叛日本人的坏小子。 捉住他,就等于捉住了半个周澜,有了鱼饵,鱼儿就不会游得太远了。 他重兵屯围,把杜旅活活困死在菏泽下面的一个小县城里。 那县城是个古城,颇有孔子家乡礼仪之邦的风范,古雅朴素,只是那古雅也只到今日为止了,一轮轮的坦克炮击,几乎轰平了千年的古城墙。 杜旅的求援电报不断发出,已经搬到重庆的国民军事委员会立即调动周边的军队增员,想把自己这支嫡系队伍从敌人的嘴里抢出来。 接到救援信号的是撤到菏泽附近的29军莫师,接到命令马上增员了一个团过去,然而这个团有去无回,直接就被日军围了进去,连个骨头渣子都没吐出来。 情势严峻,莫师也不肯往里送人了,毕竟是不相关的队伍,又不是29军自己人,姓莫的师长与都杜云峰只是点头之交,可不想因为他人头落地。 日军围了古城,反倒不急着进攻了,杜云峰倒有点奇怪了——按理说,日军空军有优势,他都成瓮中之鳖了,只要敌机随便从上面丢丢□□,他的旅都是纯伤亡,对方不会意识不到这一点。 中国军队的空军就聚集在杭州笕桥,根本顾忌不到北边,杜旅只有挨打的份。 可日军就是完全没有动用空军,这和他们之前的打法很不一样。 围了一天一夜,杜旅就吃不消了,他们没有补给,弹药严重不足。 没有了炮弹,再大威力的火炮都是废铜烂铁,除了碍事,真是一点用都没有。 杜旅再次求援,方圆50里的29军有部分试图接应,都被日军强硬的回击了。 作者有话要说: 忘了上一章吧,从这里看情节也能接得上。 第104章 小马的智慧 莫旅被派来增援的团,也困在了古城里,与杜旅一道成了孤军。 那个团的团长是个瘸子,杜云峰第一次见这个人,想到人家是为了救他们才落到这般境地,就十分过意不去,他想着但凡有个突击出去的机会,他都送马团先走。 那个马团长垂头丧气,估计着杜旅是没有报恩的机会了,他只是嫌自己命苦,他到莫师没几个月,不是莫师嫡系队伍,有这种冒险的事就会轮到他头上,军功没有,好死不死的被困在这。 凭什么自己就这么倒霉呢?他嘴巴干渴的想,连口干净水都喝不上了,人家都撤退,就派他来救援。 本来在家里种地种得好好的,结果29军抓壮丁就抓上了他,不过他爹娘不差他一个小儿子,上边3个哥哥,穷得娶不上媳妇,爹娘乐不得把他送去当兵,少了个人吃饭,还能得到点赏钱。 对了,当初周师徵兵的时候,一户给留5个大洋,比其他过路的队伍慷慨多了。 就跟个大闺女似的,就地被卖了。 想安生地混口饭吃也不行,也不知道自己哪招了师座的喜欢,他只不过瞧见师座在看他,就讨好地笑了一下,笑一下也不行吗?然后突然就被绑了,。 他恨得都快呕血了,自问身上没一块地方像女子,可那周澜硬是折磨他。 爹娘不亲,长官践踏他,他活路没有,死地求生,终于捧着一颗心,带着一点希望爬上了师座的床,还没热乎够呢,就被个黑面神给赶下来了,还陪上一条腿。 怎么就自己这么倒霉。 都倒霉到死路上来了,要活活困死了啊。 古城被牢牢包围,除非有外援,否则杜旅和马团就算抱着背水一战的决绝姿态,也不可能逃出生天。 日本人围而不攻,要不了多久,城里的人就会活活饿死,渴死。 士兵们如同行尸走肉,灰头土脸,四处找吃的,野菜根都被挖没了,眼瞅要去剥树皮了。 杜云峰杀了自己的战马,但凡有点办法,他都不杀马,但是连人都没草吃了,还留马干什么。 但他不吃独食,快饿死了也不吃,就把马国祥也叫来一起吃。 小兵分了肉和骨头,连马皮都煮了,杜云峰赤手从盆里抓了一块滚烫肉出来,也想不起这是随同自己日夜征战的战马了,大块的塞进嘴里,没怎么嚼就咽下去了。 “不烫?”马国祥捏着一块肉举棋不定的看着他,这么热的天气,他都能看到肉冒着热气。 “没注意,”杜云峰依然又抓了更大一块,“到肚子里再凉吧。” 马国祥白了一眼,感觉对方虽然官衔比自己高,可是还有野蛮的蛛丝马迹,肯定不是本分人家的出身。 杜云峰浑然不在意,马国祥能蹲在这,就算是生死与共的兄弟。 兄弟面前,没什么好装的。 眼睛盯着狼吞虎咽的士兵,他忽然福至心灵地想起,要是皮带皮鞋煮上一煮,也能啃啃吃上两天。 他把想法说了,本来饿着的马国祥立即食慾减退大半。 终于吃了一顿饱的,既然不能出去送死,他们就窝在古城里等死。 “我年轻的时候,当过土匪,”杜云峰抱着□□,窝在战壕一处沟壑处,天上有飞鸟倏然划过,他眼珠跟着一动,然而并不敢露头,“被人家追着跑,围困在山里几个月,比现在的光景还差,冰天雪地的,差点死了。”
第280页 马国祥没有过这么疯狂的经歷,不过他不想再胡思乱想自己那点委屈事,所以很有一番转移注意力的打算。 “那怎么逃出去的?”他问。 “本来以为一定活不成了,结果我兄弟来救了我,搬了救兵不说,还给我治好了伤。”他低头摆弄枪栓,回忆起了以前的事,“我救过他,他也救过我,我们俩亲的不能再亲,可是还是走散了。” “亲兄弟吗?”马国祥问,他自己的三个哥哥得知要送最小的弟弟去当兵,三个人一个屁都没放,生怕再换成自己,大哥甚至说自己都没成亲,没有传宗接代,不适合入行伍。 “不是亲的。”杜云峰言简意赅,“他是我主家少爷,一起长大的,我就是……就是从小就特别喜欢和他在一起。” 马国祥似乎听出了弦外之音,于是凑近了一点,小心的问“那……怎么就走散了,联繫不上了吗?” “联繫得上,就是他不爱见我了。” “为什么?”马国祥追问。 杜云峰静了一会,看不出任何表情,神色游离,手却无意识的摸上扳机:“他身边有别人了,不让我跟了。” 马国祥立刻瞭然。 甚至有那么一瞬间,他想临死前作一把——既然对方也好男色,那不如一起快活快活,然而他暗自一打量杜云峰那鬍子拉碴的糙样,真是一点兴趣都提不起来。 他有兴趣的,是长得不仅英俊,还要漂亮的,光英俊不行,他别扭的慌。 好在杜云峰看不透对方这一瞬间的心思,否则也无法危襟正坐,因为马国祥不论容貌,在身材骨架上,和自己十分相似,十足的大个子。 杜云峰对自己同款的,实在提不起兴致。 马国祥不是个敞亮的人,他即喜欢又痛恨自己和周澜的那一段过往,他放心里一遍遍的折磨自己,可是折磨中似乎还有一丝快感,但不论折磨还是享受,他觉得这都是见不得人的,平日里是绝对不会宣诸于口的。 但是今天,他想了片刻,也沉不住气了,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他一腔的委屈也憋不住了。 只听他说:“我也不瞒你,我也相好过一个,男的,本来我不愿意,可是他上赶着来找我,一来二去,后来我愿意了,他倒好,又看上别人了。” 杜云峰没料到对方更直接,更实在,于是嘆了口气,一拍对方肩膀:“明白了,你也是够倒霉的。” 这时候宋书栋从战壕一边穿过来,丢下一封电报,看也不看杜云峰,公事公办地说:“求援电报还在继续发,重庆回復继续支撑,坚决不许投降,援军一定会到。” 说完,也不等杜云峰说话,他一甩脸子,自顾自地,猫腰撅腚的钻没影了。 “你这个副官……”马国祥惊愕,这副官面貌秀气,乍一看挺讨人喜欢,但是这个爱吊脸子的神情马国祥承受不起,觉得是对方像个怨妇,白瞎一副好皮囊。 “别提了,别惹他。”杜云峰愁得直扶额。 要是能突围出去,他拼了命也得把宋书栋弄出去,如果自己战死了,他临死得和宋书栋好好谈谈,要是自己不再了,他就别再当兵了。 “唉,”马国祥果然不再追问,而是转向他更感兴趣的话题,“你那个兄弟知不知道你现在在遭难?” “不知道。”杜云峰笑了,“这又不是好事,我干嘛和他说。” “那我问你,”马国祥来了精神,“你猜要是他知道的话,他心疼不心疼你。” 杜云峰眨了眨眼睛,没回答,而是反问道:“你那个相好要是知道,会不会心疼你?” 马国祥眼神失落了一下,心沉到底了,他低声说:“不会,他是很绝情的人。” 周澜有段时间是也真对他好过,宠着那种好,要什么给什么,说什么听什么,周澜看他的眼神专注而深情,就好像要透过他,看见他灵魂似的,看不够的看。 可是不要他的时候也真决绝,只是随口说“以后不要来了。”就好像一个大街上遇见的普通人,告诉你以后别来,就这么简单。 杜云峰察言观色,知道怼对方心窝子了,自己也感同身受的跟着难过了一把。 “我不知道,”杜云峰说,“放在以前,他肯定抛下一切来救我,可是他现在身边有别人了,他能抛下吗?我比别人重要吗?我不知道。” 两人都沉默了,两人不仅在精神上生死一线,连在感情上都同甘苦共患难了。 “那个人现在干什么的?”马国祥随口问。 “跟咱们一样,扛枪打仗。” “哦,”马国祥应道,忽然心里一动,紧接着问:“他叫什么?” “他姓周,”杜云峰笑了一下,他困在绝境,很有一番剖白肺腑的冲动,好像光明正大的说出来,他就真的离他更近了一些似的,对方的名字从嘴里说出来,他心里都会甜上一下,“周澜,字慕安。” 马国祥抽了一口冷气,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不可思议的扭头看着对方,重新审视这个和自己一模一样的大个子,无师自通地想到某种可怕的可能。 周澜看着自己的时候,那神情那眼神,果真是在看着自己吗? 他打了个激灵。 “马兄……马兄?”杜云峰见对方脸色发白,连叫了好几声才魂魄附体,“你怎么了?” 马国祥镇定了一下,调动面部肌肉强行的挤出了一个笑容:“没什么没什么。” 可杜云峰也不是好好煳弄的,他的不对劲让杜云峰有了审视的神色,只听对方问道:“你认识他?” 如果撒谎说不认识,恐怕圆不上谎,29军几十万人,可师长能有几个。 一个小小的计划在马国祥心里朦胧了起来,虽然还不清晰,可是有了方向和雏形,他本能要取得眼前人的信任。 “真是巧啊,”他慢慢的说,听起来似乎是感慨,实则是在织网,“我来莫师之前,效力于周师,周澜正是鄙人上峰啊。” 杜云峰愣住了,这么巧。 “当真?”他说。 “这能假的了吗?”马国祥见对方将信将疑,于是不怕死的进一步剖白:“杜兄,话说到这份上了,我也不当你外人了,我们师座身边那个人是不是姓贺?” 杜云峰面无表情的哼了一声,马国祥留意到他攥着枪把子的手紧了。 “杜兄,咱们都是天涯伤心人,要说我们师座,人其实不错,对我们这些手下真好,但是那个姓贺的看师座看得紧,说句不好听的,杜兄你现在和周师求援,周师不会应你的,师座被那个姓贺的弄得五迷三道的,姓贺的从不住警卫班,都是夜夜和师座同床共枕的,那是真夫妻,他们……” “别说了!”杜云峰忽然打断他,“我不想听。”
第281页 “杜兄我没别的意思,”马国祥探过头来讲,离得更近了,他自己心里的计划越来越清晰,他仿佛看到了救命的希望,他要抓紧这颗稻草,可不能折断了,“我是觉得白瞎了你这么一个情深义重的人,别人有新欢了,枉你还还挂怀惦记着,我觉得你应该求援,他不来,你也就看清楚他是什么人了,这辈子活得明白,不然死得煳涂,对不起自己!” 他的一番话,把杜云峰说得眉头紧锁。 他不是没想过向周师求援,如果没估计错,周师在方圆两百里之内。 可是他只向重庆方面求援,一来这是程序,二来他拉不下这个脸,他是正规军,是王牌部队,犯不着向29军的叫花子部队求援,西安那个事情之后,不少队伍等着看他的笑话,巴不得他出事,他早就看清了官场的倾轧和世态炎凉,这第三,就是他不想把周师拖下水。 他不笃定周澜一定会来,可万一来了呢? 日军这个大泥坑,一个周师能把他的杜旅□□吗? 可马国祥的话很激他。 见他游移不定,马国祥决定快马加上一鞭,传令电报兵过来,说旅座有重要电报要发。 传令兵跑出去,宋书栋折返回来,好死不死的一番没好气的面孔,依旧不正眼看杜云峰,仿佛对方扎他眼睛:“我刚才汇报过了,重庆已经回復过了,还发?” 没等杜云峰说话,马国祥笑着接话了:“宋副官,咱们旅座不是给重庆发,咱得和附近队伍求援。” “附近?”宋书栋一瞥他,“敢问马团长,附近还有29军敢来吗?当初宋军长敲锣打鼓的欢迎我们来,用我们的时候往前线压,不用的时候自己当了司令就跑了,29军自己都在被人追着跑,还有哪支队伍的实力能强过我们杜旅?” 宋书栋近来被杜云峰刺激的不轻,眼见着他又勾搭上了周澜,还打横抱回来的,枪林弹雨送走的,而他自己像个没人要的,只配跟着一起送死。 他的心已经死了,肉体不用好好活了,话就更不想好好讲了。 马国祥毫无心理准备的被宋书栋一顿怼,差点一口气背过去,杜旅里的人都这么生死儿戏吗?他提出这么好的建议,对方还看不上。 活命是大事,他决定不拘于小节。 “又不是装备都差,”马国祥赶紧说明,“29军的那个周团可是个特例,据我所知,他们的战斗力很强,他们和日本人交手赢多输少,而且他们师座是咱们旅座是老相识,怎么也会卖个面子。” 马国祥本以为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却没料到宋副官的怨妇病突然发作了:“你疯了吗?” 他大声吼,连周围的士兵的都惊动了,纷纷往这边看,不过见到是长官谈论事情,再加上实在是饿得慌,也就提不起精神,走得动的离得更远了。 宋书栋完全无视马国祥,转而对着杜云峰开了火:“都这时候你还想着他,想生同衾死同穴啊?你想的美,电报机在我手里,我不发,我死也不发。” 吼完他头也不回的走了,都不猫腰,横中直撞的走在战壕里,连冷枪都不怕了。 马国祥目瞪口呆。 什么玩意? 怎么回事? 全都不想活了? 杜云峰吼了一声“注意隐蔽,找死啊?” 宋书栋一哆嗦,马上猫腰一转弯,不见了。 杜云峰定了心神,长嘆了一口气。“也好,”他说,“我想明白了,我不能发这个电报。” 马国祥可没想明白:“为啥啊?总不能干坐着等死吧?” 杜云峰看着他,没回答这个问题,因为他难以启齿,这个答案太懦弱了——他宁可煳涂着,他宁可对不起自己,也不想知道周师能不能来。 周澜真心爱过他,爱得死心塌地义无返顾。 他是一个深情的人,让他在自己和贺驷之间必须选一个,杜云峰没把握,死到临头,就不要大家都两难了吧? 他想尽快结束这个话题,于是转了向,“对了,”他说,“那个人叫什么?” “哪个人?”马国祥还没在震惊和失望中恢復过来。 “你喜欢的那个人。”杜云峰心不在焉的问。 “哦,”马国祥心不在肝上地应了一声,“不重要了,其实他没那么喜欢我,我一厢情愿罢了,叫什么也没所谓。” 也许生死面前最容易大彻大悟,杜云峰没心情想别人的事情,也就不再深究,真心认为能解脱实在很好。 周师此时正隐匿在距离菏泽一百多公里的一处山坳里,周澜有段时间没有收到杜云峰的电报了,不过他也没过问过,他只想知道对方平安,却不想走得太近,直到报纸上说山东全面投降了,他才感觉到事情的不对头。 杜旅在撤离的途中就消失不见了。 以他的身份是不适合直接和重庆联繫的,他辗转通过29军军部得到一些碎片消息,说是莫师已经去增援,杜旅马上要出山东地界了。 他倒不太担心,杜旅的实力是有目共睹的,再有增援队伍做保险,可谓双管齐下,万无一失。 日军也难得的沉寂,不知道是不是穷寇莫追,日军完全失去了对他们的兴趣,已经连日未来骚扰了。 这样很好,这让他喘了口气,越精锐的装备越烧钱,他那精良装备的弹药,他得自己买,眼见弹药库空了下去,需要及时补给。 大笔的金钱和军火运回,都需要可靠的人,这个人只能是贺驷。 战场上,周澜要依靠马雨霖等几个善战的将领,而私人的,他用得最得力最放心的是贺驷。 贺驷不是个将才,他没有领兵的天赋,却有单打独斗的智谋和勇气,放出去就是一匹千里马。 大致盘点了所需,他千叮咛万嘱咐的让贺驷这趟汉口执行快去快回。 他们约好了南京相会,那时候日本人估计还在打上海,这次重庆政府是动用了血本保上海,日本人未必轻易能进来,等到他们撤到南京,补给回来,正好可以往上海赶。 贺驷不敢耽搁,他心里不踏实,时间就是命,必须快去快回,他怀揣巨额财产,带着周澜的绝对信任急匆匆的出发了。 上路的第五天,他到达汉口,那里的租界比上海安全,军火等禁忌物品的交易更繁盛多样,都是一些从上海和天津去的旧相识,生意上的朋友这种敏感时期做熟不做生,他很顺利的和军火商接上了头,那人是候代臣的朋友,候代臣以前倒腾军火的买卖,就是从这位姓金先生手里来的货。 这一趟,不仅购置了好几种型号的子弹,还有数目庞大的□□和流弹炮弹,另外,贺驷还从这位金先生口中得知,那位候代臣候局长在血战天津时壮烈牺牲的细节,他毫不屈服,最终饮弹自尽。 他心中有些唏嘘,那候家的大哥还是颇有英雄气概的,是个人物,家里糟糠之妻不下堂,外面对朋友讲义气,临了也算为国尽忠,死得其所,真是一条铮铮好汉。 贺驷当年读过一些书,未懂大德之际就懵懂地当了是非不分的土匪,又歪打正着的混成了国民军,他的三观时而正直,时而歪斜,他的世界有时候挺大,有时候却很小。
第282页 可是烽火连天,他逐渐体会,人命如蝼蚁,在战争绞肉机面前,弹指间便可灰飞烟灭,而那些痴的妄的种种念想,虽然能裹着人往前走,可是家国大义面前,人不是总有退路。 他昼夜没敢合眼,监督着货物以木材做掩护,全都钉进大木箱子里,装上了沿长江而下的货船。 货船沿江而行,中途并不靠岸,碰不上日本人,也碰不上流氓土匪,最多能碰有中国海军临检,这没什么,随船带着29军的军令,都是自己人,军舰肯定会放行,甚至还会友情护航。 留下一队便装士兵沿途压货,他违抗了周澜的命令,单枪匹马的往回走。他不能等到南京再见对方,船那么慢,十天半个月的,他心里不踏实,耐不住这份不安。 进安徽的地界时,他给师里发了电报,报平安。 他的平安消息发出去了,但是周师却没给他回復。 部队行进,没有电话联繫,他干着急,只能赶路,想着周师可能按照计划,这天就该进皖北了。 然而,他预计错了,周师没进入皖北,而是调头回山东了。 与29军撤退的方向南辕北辙,周师去救人了。 周澜在之前的一天忽然收到杜旅发来的三封加急电报,紧急求救。 哪支29军的队伍都没打招唿,唯独催命似的唿唤起了周师。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章是补昨天的,如果不被锁的话,下午三点再发一章,等文的小伙伴辛苦了。 第105章 覆辙不重蹈 电报到时正是傍晚,秋日的火烧云燎红了半边天,通信兵把电报送来的时候,他本以为是杜云峰早一步到徐蚌的消息,或者是贺驷报平安的消息,然而都不是。 小兵眼神闪躲,他狐疑地拿过电报纸亲自看了一遍,字字能看懂,却慢半拍才明白。 他腾的站起,然而没迈出步子。 “师座?”通信兵小心翼翼的上前,周围的警卫士兵也询问的看着他。 亲近的部下都知道他和那个杜师长交情匪浅,不是寻常的关系。 “嗯?”周澜眉头不自觉地皱了起来,他急得火烧眉毛,可是总感觉哪里不对 他一时被这个消息刺激懵了,自己下意识的要争分夺秒的去救人,可是身体里还有另一个冷静的自己却迟疑未动。 从地图方位上看,杜旅被困地点不远,向他求援也十分合适,可是这电报就是透着些许古怪。 身体里的两个自己互相不能说服,倒是李国胜自觉心有灵犀的上前问了句,“师座要不要找马团长商量商量或者给贺营长发个电报,让他参谋参谋。” 他的话旁敲侧击出好几个意思,周澜看了他一眼,觉得对方前所未有的胆大包天。 不过不是计较的时候,再说这么大的动作,找马雨霖商量商量这个主意不错。 至于贺驷,人命关天,他还得先跟贺驷打个报告,岂有此理。 老马还挂着伤,十分不贊成增援别人队伍,倒不是自己怕疼怕累,而是两个师团的日本人,谁过去都可能是鸡蛋碰石头,没有好下场。 “师座,说不定其他师也知道这个消息,就是不敢去,这个得倾家荡产的去救,咱可得合计好了?” “老马,”周澜在地图描摹着两地之间的最短距离,头也没回的问,“倾家荡产我不在乎,我就是觉得哪里不对,电报密码确实是杜旅的,其他人不可能冒用,杜云峰不会给别人,所以这个事应该不是诱饵。那如果是真的,我就必须得去,无论如何,我不能看着他死。” “师座,你要是心意已决,那我给您打前锋!”马雨霖是实在人,不兜圈子。 “但是,”他又补充,“贺营长不在,我觉得……您是不是得知会他一声?” 周澜听出了弦外之音。 原来,大家都觉得,他去与不去,是个选择题。 “回头再说,”周澜说,“你去整队,除了武器和三天的食物,什么都不许带。” “连夜走?” “嗯,连夜,明晚能赶到。” 马雨霖端着伤胳膊去整队了,周澜另派人清点武器库存,把能带上的轻武器全带上了,他自己浑身上下绑了三支白朗宁,手上还拎了一把半自动。 他作为师长,非必要,不会亲自冲锋陷阵,但这次可能会例外。 抄近路只能盘山,连汽车都不能用,周澜骑着马行进在队伍中央,不敢点火把,崎岖的山路分外难行,小兵互相拉扯搀扶,李国胜拉着马缰绳,尽量往好走的地方引。 无声赶路,好像一支来自地狱幽冥的队伍,除了脚步声,没一点人的动静,只有前进。 耳边的脚步声杂乱又有规律,天边一点月色隐约出山林的乌黑轮廓,周澜忽然想起很多年前,他也是骑着马夜行于山林之间,同样焦灼的去救人。 而那个人,正是他的小云峰。 多么相似。 他无数次的对贺驷说,他真的爱他,他不爱杜云峰,可是他说那么多次,也是一次次的在说服自己,他告诉自己,杜云峰是过去,是改变不了的曾经,他要爱,只能爱一个。 那个小云峰,天真率性,爱他如命,他宁可自己被狼群追咬,也要把马让给周澜,他宁可自己被保安团剿进深山老林,也不肯告诉周澜到底是谁惹的祸。 那时的小云峰多可爱难得。 忽然,周澜的脑海里无声的“嘣”了一下。 他勐然间意识到,什么东西不对头——是了,以他了解的杜云峰,真到绝境,是不会向自己求援的,他宁可死,都不会给周澜招灾惹祸。 周澜攥着缰绳的手勐得握紧了。 叫停部队,他传令下去,给莫师发了加急电报核实情况,十分钟后,莫师来了回復,电文写到—— 杜旅被困,我部5日前派出一支团增援,全军被困于周县,至今生死不明。 那就是说,这次求援,不是圈套? 队伍继续前行,周澜心里却想不明白了——杜云峰有难,他无论如何都要去救,但是杜云峰这么危险的境地,几次三番的催他增援,急得如同催命。 如果杜云峰如果还是要他的命,他要给吗? 给! 他心里知道。 周澜狡猾多疑,然而疑得十分准确。 杜旅的加急电报一日三催不假,可并不是杜云峰本人签署发出的。 通讯连归宋书栋直接管理。 那日他怼了马国祥之后,对方竟然当晚屁颠屁颠的找到他,热脸贴冷屁股的非要和他聊聊。 马国祥是伺候过人的,察言观色的本事相当不错,看着对方那天怒人怨的憋气劲,就猜出了点端倪。 “宋副官,要是能把周师搬来,大家说不定都有条活路,何乐而不为呢?” “你是不是听不懂旅座说的话?”宋书栋可没耐心,他不提自己不可能求周澜的茬,而是用杜云峰挡住这个话题,“旅座不让找,我也不想找,你那么积极干嘛?”
第283页 “唉,那可不是一码事,”马国祥紧盯着宋书栋说出下面一番话,生怕自己边鼓没敲好,功亏一篑:“你不想求周师嘛,我能理解,你是看不上他们这支杂牌队伍,这也难怪,独立师,屁啊,我就是那个师里出来的我还不知道吗?矬子里装大个,他们也就29军里装装,跟你们这些黄埔出来的正规军不一样。” 宋书栋难得没言语,脸上神情没有认同,但似乎好看了一些。 马国祥趁热打铁—— “可杜旅长想的不是这个,他啊,都跟我说了,姓周的,过去和他有一段,一日夫妻百日恩嘛,我能理解。” 宋书栋还是没言语,可是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随时要爆炸的摸样。 “这男人嘛,总得有点担当是不是,真到大难临头,能让心上人来送死?咱们旅座是个爷们,我佩服,有情义的汉子,头掉了碗大哥疤,心尖上的人,他拿命护着。” “那别人就不是人了?”宋书栋终于没忍住,想起来下午那二人在战壕里谈得投缘的摸样,敢情都是在聊周澜,真是良心都让狗吃了,他咬牙切齿的说,“周澜就该活着,别人都得去死?” “唉,这道理看怎么说,旅座考虑的我理解,可宋副官您问的也在理啊!”他一拍巴掌,摊开手,“说句小人心度君子腹的话,我倒觉得旅座可能是自作多情啊,那周澜是什么样的人,我在手下干过,还是清楚一二的,为人十分冷血。现在就算我们求援,他还真未必会应,我看旅座是看走了眼,白瞎这么一个一往情深的好爷们,可他自己看不清,咱们谁说也不会信的。” 马国祥的一番话,把宋书栋说得心慌意乱的,他以为自己什么都没说,其实不知,自己的一举一动都被对方瞧出了故事。 结果心慌意乱的劲一过去,他就彻底着了马国祥的道,背着杜云峰给周师发了求援加急电报。 电报出去一天多的时间,那天晌午忽然城外响起了炮声,杜旅闻风而动,士兵临时撸了一把树叶子果腹,就提枪上阵了。 外边真是打起来了,从枪声密集程度来听,战斗十分激烈。 周师到达古城外,就静默了无线电,信号太强了,一旦发报会提前爆露自身位置,周澜要做的就是突袭,他不是要取下古城,他需要做的只是把古城外的日军撕出一个口子,只要杜云峰不是二傻子,就一定知道里应外合的往外突击。 杜旅连滚带爬的进了战壕,杜云峰躲在土邱后,抄起望远镜聚焦,远处的友军不堪分明,可是他似乎看到了一个一晃而过的身影,太熟悉了。 他妈的,那个傢伙怎么来了,来干什么,不要命了吗? 他命令部队往外沖,仅剩的几发炮弹也派上了用场,两支队伍像两把尖刀,要把厚厚日军隔离带刺破。 激战从下午持续到傍晚,炮管打红了,人杀红了眼,天边的火烧云红了。 终于,两支队伍融会贯通了,周师最先期的队伍抵达,带来的食物和杜旅急需的弹药。 一片红彤彤,大地被鲜血染红了,天被夕阳染红了,天地一色间,周澜在警卫营的护卫之下打进了古城,从火海里走出来一半,他烟燻火燎的走进杜云峰的眼里。 杜云峰眼睛热了,拎着□□冲上去的时候,什么都没说,把对方紧紧抱进怀里。 “你来干什么,你来干什么啊?!”他摸着对方后脑勺,想把对方搂进自己身体里,好像合二为一,才能真的安心,真的放心,真的解恨。 “我还能看着你死吗?你不求援我还不知道。”周澜狠狠的敲打他的后腰。 纵使来之前他有一万个不确定,犹豫,见到活蹦乱跳的杜云峰时,他最本能感觉告诉他,来对了,他活着真好。 “我和你求援?”杜云峰不解,放开他,想问个究竟,这时传令兵跑过来,说是日军兵力激增,撕开的口子怕是坚持出不了多久。 没时间细说了,只能全力逃生。 杜云峰拉着周澜就往外沖。 落在后边的宋书栋眼圈都红了。 马国祥带着他的团也在突围的行列中,这个时候,能跑出去就一步升天,跑不出去就彻底不能玩完了。 日军察觉到了周师的难缠,比以前的增援队伍都要彪悍,周师的打法和日军很相似,日军先着了道,吃了不少亏。 危急关头,马团战斗力低下的本色显露了出来,他明显的跟不上节奏了。 生死一线,他为了活命,还得想办法。 他带着敢死队跟上杜旅主力,趁乱找到宋书栋,给对方追了一剂勐药。 “姓周的来了,我看旅座这下更死心塌地了,好人都让他当了。” “都这时候了,你还有心思嚼舌根?”宋书栋都看不下去了。 “好好好,我是恶人,可是宋副官,别怪我没给你提醒,现在有一箭双鵰的办法,你可别脑子不灵活!” “什么意思?”宋书栋在子弹纷飞中埋下头,打算给对方最后一个废话的机会。 “那个姓周的,原来在关外时伪军出身,背叛了日本人才在国民军队里当了官,他是爱国榜样,民族英雄,日本人可是恨透了他。你猜要是日本人知道突袭的是周师,知道了他的明确方位,日本人会怎么样?” 马国祥阴阴一笑,不再多说,拉扯自己的队伍逃命去了。 多说无益,该说的都说了,赌一把吧。 不久,日军主力突然转向,把包围圈集中到进攻一点。 这一点不是别人,正是周师。 杜旅的压力减轻了,全员撤出了古城,连重炮都运出来了。 杜云峰高兴极了,金蝉脱壳,非常顺利。 没等他问周师的情况,宋书栋拿着电报纸来找他了,电文是周澜的—— 此地不宜久留,我们在五百里外的徐州汇合,切莫疑迟。 杜旅当真没有停留,带着有生力量一路往南去了。 宋书栋一路手都在抖。 他撒了个大谎! 这一封伪造的电报,是杜云峰的保命符,也是周澜的死刑纸。 周师的增援部队战死了两千余人,这其中包括负伤的马雨霖,电台被炸坏了,周澜被困古城,彻底与外界失去了联繫。 今信雅晴亢奋极了,他抓住他了,他抓住他的儿子了。 他在办公桌前走来走去,平时很机警的一个人,却丝毫没有在意到山下照男盯着他的目光。 他忍不住的笑,中国有个成语,喜上眉梢,就可以形容此时的今信雅晴,他的养父。 他默不作声掩饰着嫉妒。 他自少年起,跟随今信雅晴,情同父子,一切都很好,一直到到周澜出现之后,他的父亲就跟被勾了魂魄似的,徒劳地争取儿子的心,一次次的失望,却依然屡败屡战。 为什么这么想不开呢? 跟在他身边十几年的是自己啊,自己深陷危险的时候父亲竟然还在忙着营救他那个不孝子。 父亲啊, 父亲!
第284页 今信雅晴终于捉到了周澜。 这一次可不能让他再跑了! 围他,困他,饿他,耗着他。 等他回心转意,就算他不投降,他也可以把饿得虚脱的他抬出古城。 来日方长,他要把他留在身边,弥补对他的教育,帮他洗干净那颗蒙了尘的心。 周澜被围的第二天,说客就来了。 说客是个老熟人。 老熟人不是别人,正是当年熟到床上的马国祥。 马国祥没跑出去,跪着嚎着投降了。 周澜困在孤城里,并没有投降的打算,放在若干年前,他会为命投降,会为钱投降,甚至可能会为任何益而亮出白旗,那时他的世界观很简单——怎么能活好就怎么活,管他城头的旗是青天白日还是膏药旗,谁给他钱财,他就跟谁谋利益,只要钱够多,与虎谋皮他都不惧。 但今时不同往日,举国抗战,他再也不能置身其外,他的大好年华他的亲情友情爱情被日本人全歼了。 只要日本鬼子在,他就活不出好了。 所以他不见说客,做好了与日本人同归于尽的准备。 可是日本人按兵不动,就是困着他,完全不打,一味的要沟通解决。 他感觉蹊跷,本来不想见的说客就越发显得神秘起来。 死都不怕,他还怕见人不成? 马国祥甫一露面,周澜还真楞了一下。 马国祥见他这般神色,心中忽然得意起来,情不自禁地翘起嘴角。 “师座,好久不见,别来无恙啊?” 周澜肯定想不到吧,哈哈哈。 他以为周澜见他这般天翻地覆的模样,所以大吃一惊——当初他就是个新兵蛋子,被周澜挑中了做了床伴,他一直上赶着巴结,把周澜伺候高兴了,才换来了一官半职。周澜不说,他自己都觉得自己卑微下贱。 现在好了,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风水轮流转了,今天轮到他占上峰了。 他心里痒死了——周澜肯定后悔当初小看他了吧,事到如今,周澜半条命,不,整条小命都握在他手上了。 就在他马上要开口嘲弄周澜的时候,周澜恍然大悟。 “你,”他迟疑了一瞬,不过很快恢復了平静,平淡的说,“姓马来着,对吧?” 马国祥几乎当场气绝。 还当他是后悔而吃惊,其实记不清他这个人了!亏自己还日夜记恨着,人家脑海里连影子都是模煳的。 “周澜,你不要太看不起人,”他莫名红了脸,好像又回到了当初周澜支配他的日子,“我带皇军的话来,是给你一条生路,就凭你以前吃里扒外的那些勾当,皇军现在还给你投降的机会,你别给脸不要脸,要不是看在咱俩以前的情分上,我可不给你求这个情。” “皇军?咱俩以前的情分?”周澜微微一眯眼,看起来无惊无喜,“你给我向日本人求情?” “我可不像你,喜新厌旧,那个黑煤块儿哪好?对了,怎么不再你身边?又玩腻了?”马国祥嘲讽道。 周澜轻轻一笑。 “笑什么?” 周澜摇摇头,觉得马国祥简直不可以理喻,跑到这里跟他说些莫名其妙,有的没的,跟吃错药了似的。 “你笑什么笑?”马国祥恼羞成怒。 周澜环望四周,县衙早被炸塌了,他暂且安身的是个破庙,也不知供得什么菩萨,古旧的很,看起来嘴角带笑,慈眉善目的。 他也不是在笑马国祥,他是在笑自己,只是觉得这次真的要完,他反到放松下来,觉得身边突然来了一位神奇的客人,十分聒噪,像只家雀儿,全叽叽喳些不上大雅之堂的事儿。 他笑够了才给了马国祥一个正眼,然而语气里还带着戏嚯:“那个黑面神要站旁边,你还敢这么说?” “有什么不敢说?”马国祥嘴硬。 “小心打断你另一条腿!”周澜又笑了,他笑得无奈,可惜马国祥满心的不平衡,横竖看他都是在嘲笑自己。 这个马国祥是个活宝,周澜想,怪不得自己当初能和他好一阵,好汉的个子,小妇人的性情,既赏心悦目,又娇气的很,虽然无法爱上,却也能解闷儿。 他当初很需要解闷儿。 “你狼心狗肺,当初是你先找我的,你以为师长了不起……”马国祥事隔多时,终于能对着本尊,尽情的发泄怨气,把招降的正事都忘了。 他嗓门高了,连自己留在庙外的兵都忘记避讳了,几乎当场撒泼。 “好好好,”他这架势,让周澜清晰了对他的记忆,按照惯性,就知道他会没完没了相当长一段时间,必须得打断他,“小马,”他忽然一本正经的开口了。 “玩一玩的事情,”他说,“我是强迫了你,但是我要没记错,之后都是你来找我,我也没亏了你,我给你的,那些小兵一辈子舍了命也捞不到,你不吃亏。” “我怎么不吃亏,你说不要就不要了,你问我了吗,我……” “小马,”周澜听出来对方是什么意思了,他没想到这个马国祥还有其他心思,而周澜自觉自身并不可爱,甚至他深深认为自己十分不值得爱,两者相加,这马国祥竟然对自己还有长久的打算,真是奇了个大怪,不过他对这份感情不重视,也不好奇,尤其此时此刻。 “好了,亏不亏的,我现在这个境地也没法再给你什么,抱歉你只能一无所获了。” 说完,他从破凳子上起身,要结束这场毫无建树的会谈。 不料马国祥也腾的站起来,“师座,”他忽然喊,声音里还带着急切。 他大步走过去,一把抱住周澜的胳膊,就跟以前撒娇习惯了似的,他说:“师座,你急什么,我话还没说完呢,投降吧,皇军的手心你逃不出去了,咱们到什么村说什么话,投降不丢人,那山东不是整个都投降了吗?你有队伍有人,还能当官,我还要你啊。” “我跟日本人投降?”周澜回过身,想抽出胳膊,却被对方抱得死死的,“小马,我告诉你,日本人的饭不是那么好吃的,那官我劝你不要当,我……你还要我?” “嗯,”马国祥生怕他跑了似的,捨弃了胳膊抱住了上半身,“师座,”他声音低下去了,门外是周师的士兵和他带来的警卫,但凡和谈声音不对,双方士兵就会冲进来。 “师座,”他凑近了周澜的耳根子,“师座,我想要你,我做梦就能梦见你,我还没尝过你的滋味。” 周澜还以为听见了梦话,同时就觉得皮带一动,他赶紧伸手去按枪,哪知马国祥的目标不是白朗宁,而是他的真枪,一把就掏上去了。 力气还挺大。 “你疯了吗?”周澜往外推他,却不料马国祥楼的更紧了。 马国祥有个好身板,个子高,力气大,身上全是肌肉,突然爆发,有把子力气。 只听马国祥呢喃:“师座,外边都是你的兵,这时候进来您可丢人,我是不要脸了,周师的人都知道你睡过我。”
第285页 “你是真不要脸。”周澜搡他,同时掏出了枪,顶上了对方脑壳,“混帐东西,松手!” 马国祥愣住了,手上停了,但是却没松手,他愣神了一会,激动的神情随之阴冷起来。 他盯着周澜,神情古怪。 “师座,我是日本人派来的,你开枪,我固然不能活,你也把活路堵死了。” 周澜看着他,一声冷笑。 马国祥以为周澜迟疑了,就往前迈了一步,紧贴周澜。 有硬邦邦东西的撞在周澜身上。 “周澜,”马国祥又变了称唿,周澜从没见过的阴鸾神情出现在马国祥眼里,“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实话告诉你,我主动请缨来当这个说客,不是求你和我相好来了,你最好乖乖脱光,否则你别想投降啦。” “就凭你?”周澜枪管子使劲往前顶了一下,“你还不够格。” 马国祥古怪的笑了。 他一边笑一边把自己的上衣脱了,赤条条的站在周澜对面,“你好好看看我,”他说,“像不像?” 周澜狐疑的看着他出丑。 “周澜,别装了,我像不像杜云峰,是不是从头到尾都像?” 周澜打了激灵。 “杜云峰能睡你,我为什么不能?那个黑小子能睡你,我怎么不能?周澜,我实话告诉你,日本人能逮住你,是我让宋书栋给的消息,你不是看不起我妈?你就是要栽到老子手里。” “你本事大了,”周澜点点头,“我就说日本人怎么会围得这么准。” 周澜没想过要马国祥的命,如果要,当初就不会把他提升到团长再送去29军莫师,他床上用过的,他想给他一个好前程。 但是他没想到马国祥没有跟他银货两讫。 “姓贺的现在不在,你信不信我把你方位消息放出去,姓贺的能自己找来?哈哈哈,师座,我到时打断他两条腿,你说他还睡不睡得动你?” “小马,你不要太放肆。”周澜睫毛垂下去了,看不清目光,乍一看上去有种楚楚动人的美,很文静孱弱。 “所以啊,师座,”马国祥抬手拍拍周澜的脸蛋,“识相的话,一会儿小点声,别落个你人尽可夫的名声。” “哦。”周澜答应了一声,嘆了一口气,然后笑了,白朗宁缓缓垂下。 马国祥一看着架势,简直兴奋极了,他垂涎已久的美味就要到手了,抬手一抽裤腰带,他一把将自己的作案工具掏出了出来,刚要强迫对方夸奖自己的雄伟,他就瞥见周澜悠然抬起的目光。 没了睫毛的阻挡,周澜的目光直来直去,已经毫无温度。 马国祥突然感觉要坏。 “你……”刚要说话,只听一声枪响,他就一屁股坐在地上了。 马国祥那条好大腿被崩了个大窟窿,腿根处汩汩流出鲜血。 门外的士兵破门而入。 场面尴尬极了。 马国祥几乎□□,裤子挂在膝盖处,他倒在地上,而周澜衣着整齐的站在他身边,居高临下的看着他。 双方士兵用枪互相指着头,都在大喊“放下枪!” “周澜,你这个疯子,你敢朝我开枪,你死定了。”马国祥大喊,同时试图提上裤子。 周澜不理会有多少条枪指着自己,他蹲下,手肘支在膝盖上,白朗宁随意的挂在指间。 “小马,”他好整以暇地说,“我的真枪不能给你,只能用□□满足一下你,力气太大了是不是?” 周师的士兵有人低声笑了。 马国祥以前是周澜的男宠,他们都知道的。 “你这个疯子,你死定了,你死定了。”马国祥歇斯底里的大声喊,用瘸腿支撑着站起来,他的兵马上来扶他,还手忙脚乱的给他胡乱繫上了裤腰带。 “我虽然被围在这,但是我的兵要打死你这几号人还是轻而易举的,”周澜把白朗宁揣回腰间,“今天不打死你,你回去告诉你的皇军祖宗,我不投降,我宁死也不投降。” 马国祥半条腿都染红了,不敢耽搁,被士兵驾着走,临走还不忘叫嚣:“周澜你死定了,装什么英雄好汉,又不是没当过汉奸,你装什么装。” 周澜不理会他,随他去吠。 马国祥激怒不了他,他很平静。 他当过汉奸,知道箇中滋味,所以坚决不再当了。 第106章 我陪着你 周师在古城中,弹药几乎打光了,没有粮食,两天过去,人就都不行了,之前杜旅在时把草叶树皮都吃个差不多了,留给周师的只有黄土。 同周师一样没有出路的,还有大获全胜的今信雅晴。 他成功的围追堵截到了周澜,却卡死在这个节骨眼上——周澜竟然拒绝投降,只要日军冲进城,周师势必殊死抵抗,那他得到恐怕就是周澜的尸体。 他要尸体做什么? 可是他也没有合适的说客去劝降,之前那个自称部下的傢伙,竟然被打断了腿。 按照正常情况,伤了杀了说客,那就只有开战了。 马上大火力拿下周县,这也是军部的意思,今信雅晴的长官菱刈隆大将已经亲自过问,为何围而不打,后来菱刈大将得知被困的竟然是当年在满洲国把关东军闹得鸡飞狗跳,让日军颜面大失的那个“铁石军团”,更加按捺不住了。他立即要求今信雅晴攻下周县,至于周澜,当然格杀勿论。 今信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一旦开始攻城,局势就会失控,周澜的性格他了解,周澜不想做的事,他会走到极端。 而周澜在送走马国祥之后,本以为大波日军马上会来,结果左等不来,右等不来,他想着日本鬼子这是在磨蹭什么,难道要等周师都活活饿死? 如果真到饿得拿不起枪的时候,他给自己准备一捆手榴弹,轻轻一拉,大家一起上天。 想活捉他,是不可能的。 不吃不喝的三天里,时间都停滞了,人饿过劲了就不饿了,风在吹,草在动,云在飘,仿佛战争从来没有发生过,岁月静好,现世安稳。 在一片安静中,他靠在柴草垛上破天荒的想起了他以后不再的日子。 他知道,他逃不出去了。 他的资产大部分在贺驷手里,贺驷会照顾好的家人,不需嘱咐,他会照顾他们一辈子。 他怕死,但是不怕死在日本人手里。 只是啊,他还是遗憾,没能和贺驷说清楚。 贺驷,希望你能理解,杜云峰我是一定要救的,哪怕知道一命换一命,我也得来救。 至于你,你在我心里,是我唯一的爱人。 这些话他传不出去,电报机早坏了,与世隔绝的古城里,他心里对贺驷说,后来干脆和文书要来纸笔,把这些话写在纸上,折好放在上衣口袋,里面还有一张杜云峰早前的报平安的电报。 万一他死以后,他的尸体还在,万一有人能看到这信呢。 那个贺驷,是个死心眼的,死心眼能纠结一辈子。
第286页 至于杜云峰,想到这,周澜把信纸又打开,加上了一段话—— 我和他朋友兄弟一场,我早年铸成的大错,人命关天,无可弥补,如今我一命抵一命,终于心里不再亏欠他。如果可以重来,我不会杀他养父,但我会离他远远的,也好让他此生不必背负情义两难的债。我欠的债,我还给他。 三天后,有几支日军队伍鬼鬼祟祟的进城偷袭。 这支目标明确,正是奔着破庙而来。 然而蹊跷的是,眼看偷袭都要得手了,一队日军的士兵都和周澜打了照面了,看到周澜怀里的一捆手榴弹时,领头了嘀咕了几句日语,忽然就撤退了。 敌我力量悬殊的情况下,对方竟然採取的偷袭,岂止不明智,简直弱智。 这必定是有原因,而这原因仿佛是自己。日本人恨不得置他于死地而后快,干嘛鬼鬼祟祟要抓活的? 为什么非要他活着呢? 谁会要他一定活着呢? 他脑海里闪了一个小小的火花—— 莫非,围我的人是他? 父子二人都是心思缜密之人,隔着机枪大炮互相悬丝诊脉。 周澜突然看到了一线生机,对方之所求,便是他能依仗要挟的。 仅有的战马杀没了,田里没成熟的青苗都啃光了,连皮带都煮软嚼下去了,在一个同样是火烧云的黄昏,几百人的周师残部突然发起了攻击。 是个不要命的突击法,近乎肉搏,周澜在众人的簇拥保护之中,厮杀进了包围圈。 本来是众人保卫他,然而包围圈所到之处,仿若自带护盾,连枪声都稀疏了。 好像钢珠掉进沙漠里,他自己倒是坚硬至极,却依旧陷在沙中逃不出去。 日本人软布包裹一样,把他们又卷回到城里去了。 周澜没逃成,却证实了自己的想法,而日军损失比周师还要严重。毕竟只能围不能打,今信中将的命令是务必完璧归赵。 五天后,杜旅撤退至徐州,杜云峰从亢奋的期待中咂摸出了不对味。 周师并未如约而至,大炮重装都到了,周师没有迟来一步的道理。 一封封电报发出去,周师杳无音讯。 杜云峰慌神了,他几乎常驻通讯班,每次有滴滴答答的消息,他都虎视眈眈的等在机器前等着译报员一个字一个字的翻译出来。 宋书栋沉默不语。 他心里又忐忑又痛快。两个师团的日本鬼子,周师恐怕插翅也难飞了。 古语云“借刀杀人”,他只是借,刀不在他提在手里,周澜丢了性命,那是因为他自己和日本人结下的梁子,与他宋书栋无关,他是给日本人放出了消息,那日本人怎么不攻击马团,只攻击周师呢? 说来说去,还是周澜自己身上有病根。 人作恶太多,终究有报应的,瞧,现在报应来了,他宋书栋只是暗中加了个油,叫了个好而已,他可没把刀按在周澜脖子上。 ——所以不亏心,他对自己说。 他对自己说了无数遍,时时刻刻都在跟自己说,脑海中忙得不可开交,连平时怼人的怨气都忘记发泄了。 杜云峰轻易不指使他做什么,急得没办法的时候干脆自己翻起了电报记录本,想从登记时间上倒推一下,从周澜最后那封电报的发报时间,估计一下他的方位。 通讯兵忙得鼻尖冒汗,也没能从保险箱的记录本里找到登记底根。 杜云峰焦灼的心里就一沉,这是个不详徵兆,这封电报是宋书栋亲自拿给他的。 “叫宋副官来!”他从怀里掏出电报纸盯着看,让勤务兵去寻人。 宋书栋进来的时候,杜云峰命令通讯班的人都出去。 二人很久没有单独处于一室了。 杜云峰坐在简易的行军椅上,此刻抬起头盯着宋书栋,手里那张纸也扬了起来,他静静的发问:“骗我是吧?” 宋书栋的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脸一下就涨红了,他跟自己说了千万次的理由都不足够了,杜云峰眼神的让他忐忑变成了恐惧,他太知道周澜对杜云峰多重要了 “我听不懂你说什么。”宋书栋不敢认,这通讯班一向他管理,杜云峰从来不亲自来的。 “还撒谎?”杜云峰吼了一句。 宋书栋下意识的一哆嗦。 他还是怕他,从第一次相遇就怕他。 杜云峰本来不肯定,可是宋书栋不是善于撒谎的人,嘴上不认,可是他闪烁的眼神,迟疑的脚步和没底气的话语都在承认。 “为什么要伪造电报?他就没跑出来是不是?”杜云峰怒不可遏,攥着电报纸的手对着宋书栋的鼻尖,而他已经站起,居高临下的质问发抖的宋书栋。 宋书栋不讲话,低头,眼睛看向别处。 他害怕,但是他不后悔,只要杜云峰好好的,他就骗得值得。 “简直可恶,”杜云峰把纸团撕扯了斯巴烂,恶狠狠的甩在地上,转头传令:“赵小虎,传令一团二营三营待命出发,三团的机枪连一起,把全旅的手榴弹都带上。” “是!”赵小虎在门外立正答应,然后马上去传令了。 “你干什么去?”宋书栋这才回过神来,不可思议的看着杜云峰,“好不容易跑出来了,回去送死?” “拜你所赐。”杜云峰冷冷的看他一眼,拔腿就走。 宋书栋慌了,肢体先于语言做出了本能反应。他几乎是飞身扑了出去,一把抱住杜云峰:“云峰,千万不能去。” 杜云峰不想和他再磨蹭时间,掰开他的手指就要走。宋书栋连看家本领都使出来了,死死的缠上了他,他哀求了:“云峰,不要去,去就死定了。” “放开我!”杜云峰一时情急,抬手就给了他一巴掌,“你松手。” 宋书栋硬是没松手,可他也不是杜云峰的对手,眼看缠不住,他人往下熘,硬是抱住了杜云峰的腰和腿。 “真的不能去,日本人已经完全知道了周师的情况,他没命活到现在的,你去了白搭上一条性命。” 杜云峰低头看着他,难以置信,一字一顿的问他:“你把他卖了?” “没有他吸引注意力,咱们旅根本来不及撤出来,丢了炮兵团,军事委员会会治罪于你的,你以后怎么立足?”宋书栋动之以情晓之以理。 然而杜云峰没听进去,他不挣扎了,低头盯着宋书栋问:“是为了我,还是为了你自己?” “不管为了谁,现在已经成这个局面了,云峰,不要做无谓牺牲,日本人盯上周澜是他自己做的孽,不是我造成的,也不关你的事啊。” 杜云峰一声冷笑。 他一直觉得宋书栋善良可靠,他什么都不疑他,什么都交给他,他可好,攒到一起,一个弥天大谎炸得杜云峰五内俱焚。 “书栋,”他弯下腰来,一根一根掰开宋书栋的手指,“周澜再坏,看在我的面子上,他没动过你,他从来不欠你什么,我欠你的,你找我还。”
第287页 宋书栋姿势滑稽的坐在地上,仰头和杜云峰几乎脸对脸。 “我现在还不上了,我去死。”杜云峰轻轻一笑,“但就是死,我也想和他一起。” 说完他就往外走,宋书栋连滚带爬的去拉他的脚踝,然而只抓到了单薄军裤一角,瞬间脱手了。 他眼睛热了,转而仰躺在地上,地上很凉,他血液都冷了,成了一具被遗弃的尸体。 周师突围不成,却给日军造成不少损失。 这种作死的行为彻底激怒了日本军部。菱刈隆大将对此很不满意,两个师团的士兵耽搁在此,实在是费力不讨好。为此他狠狠的□□了今信雅晴,而今信除了态度诚恳的认错,却不肯退让,坚持围城,不肯强攻。 军部内部闹了矛盾,今信雅晴本来就处在武藤的压力之下,连菱刈隆大将也对他很不满了。 可没办法,几年来,他才有这么一个机会抓到他儿子。 他不仅尝试了偷袭,其实还打算暗中收买周澜的警卫人员,把人绑出来,可是谁能想到周澜的警卫是铁板一块,根本插不进针。 参谋部吵成一团,武藤拍着桌子对今信大吼,挖苦嘲笑他在关东的失误,说他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花大力气培养了一个精锐师团,却打自己的耳光。如今人被围在城里了,他都吃不掉,不如脱下军装回家扫洒。 武藤把马靴丢到今信面前的桌上,让他早点退役,回家擦皮鞋去。 今信攥着马刀的手紧得发白,如果不是为了他的儿子,他不会忍受一个后生的羞辱。 菱刈隆不满今信的做法,然而今信毕竟是老将,不好轻易打发,他只能打一巴掌给俩甜枣,强行撤走了围城的大部分军力,留下一部分日军继续包围,同时下令一周之内再围不下古城,就换将。 今信重压之下只能妥协,剩下的三千日军,围一座小小的城,和基本失去战斗力的穷寇,也不是太难的事。 一周的话,可能根本用不了一周,人就都饿晕了。 就在围城大部队调走的时候,武藤信义起了馊主意,他这种少壮派军官,把老一代的温和派看成了眼中钉肉中刺,想着法的要把这些老骨头排挤出政坛。 于是他背后向菱刈隆大将提出了“绝妙办法”。 他不仅有一个师团的武装,他还有调动天津机场战斗机的权限,他就是要拿下这个今信雅晴拿不下的高地,给那些老骨头看看:他们的时代过去了。 菱刈隆也乐于利用派系间的斗争稳固自己的统帅地位,毕竟现在军部疯狂得连内阁都不放在眼里了,他们挟天皇号令三军,扫荡一切阻碍他们疯狂生长的力量,而要坐稳这统帅的位置,他就必须权衡利益关系,在少壮派和温和派的斗争中,增添自己存在的稳固性。 贺驷心急火燎的赶回河南,然而师部人去楼空,只留下了一个后勤营镇守,问管事的营长,营长就把增援的事情,已经现在和周师大部失去联繫的事情汇报了。 贺驷想都没想,挑上一个班的士兵,马不停蹄的出发了。 他与杜云峰,兵分两路,向同一个目的地出发了。 杜云峰带了三四百人,赶时间,重武器都没带,只比赤手空拳强一些。 贺驷只有十几个人——要是能找到人,他自己也能把人救出来,要是找不到,成千上万人马也是多余。 然而他们紧赶慢赶,还是晚了一步。 9月的北方,秋高气爽。 武藤信义挑了了个万里无云的大晴天,给了今信雅晴一个晴天霹雳。他调动天津机场的三十台轰炸机,忽然发动了对周县的袭击。 可怜一个小小的周县,方圆不过几里地,多少人祖祖辈辈都没在头顶上见过风筝以外的人造飞行物,在这个阳光明媚的秋日午后,小县城的上空响起轰隆隆的马达声,由远及近。 铺天盖地如飞蝗。 围城的日军也是在轰鸣而过的飞机上看到本国国旗时才知晓,并马上做出了汇报。 当今信弄清楚怎么回事,给武藤信义打去电话制止的时候,大轰炸早就开始了。 □□伴随汽油滚滚坠落,所有的房屋林地都遭受到了密集袭击。 周师无处可逃。 □□爆裂,□□四散炸开。 小小的周县,一片火海,在秋日艷阳下,燃成人间炼狱。 不论县衙民居,全城都毁了,城郊的黄河大坝被炸豁出一个大口子,黄河水翻滚流出,瞬间在城内开闢出一条波涛汹涌的河道。 大火四处蔓延,周师的士兵东奔西跑的寻找隐蔽,然而都成了移动的火球,张牙舞爪燃烧着,痛苦的惨叫着。 周澜的破屋是□□最先光顾的目标,破庙连风雨都遮挡不了,何况实心□□,最先燃烧爆炸起来。 警卫班当场炸死了一片,剩下的几个人把头破血流的周澜从废墟里往外拽的时候,一根燃烧的横樑滚落,死死压在他的大腿上。 警卫徒手去搬烧红的横樑,一颗□□紧接着落下来,气浪带着火舌瞬间席捲一切。 周澜只觉得一片大火的红光从眼前闪过,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贺驷赶到的时候,正是轰炸最勐烈的时候,城外的日本守军都在看热闹,他们围着这城围得苦死了,烦死了,今个儿一锅端太好了。 今信无法叫停轰炸,他的士兵就无法进城搜人,都在嘻嘻哈哈等着轰炸结束去抬尸。 贺驷疯了。 日军的松懈给了他机会,他人少,出其不意的干掉几名薄弱处的守备,他沿着那条新开闢的河道潜进了城。 河深水急,好在是顺流而下,在呛死之前,他进了村。 到处是爆炸燃烧,他每活一秒都是靠运气。 空气是烫的,唿进去肺都痛,浓烟滚滚,他在陌生的废墟里找不到方向,头髮眉毛都被燎掉了,可他浑然不觉。 和他来的士兵,有的当场炸死了,有的害怕悄悄熘了,他都不管了,他所有的心思都是找人。 当看到有尸体穿着警卫班的衣服时,他的心跳无比剧烈,如果周澜在城里,那警卫班一定是离他最近的人。 死尸遍地,全都烧成了黑木炭。 认不出谁是谁,都是焦尸,像烤煳的馒头,一片黢黑。 只有那些烧不烂的领章帽徽散落在地上,而脚下这一片,死的都是警卫。 周澜呢? 贺驷大声唿喊,然而只有沙哑的嘶鸣。 他徒手去翻,烧焦的尸体面目模煳,都握着拳头,看不出谁缺了手指。 他脚下是堆尸地,是人骨山,他弯腰翻,跪着翻,趴在地上翻。 天地之大,他的兄弟和他的周澜烧成一团黑炭。 不时有哀嚎声,贺驷冲过去把人拉出来,看清脸面大失所望,他嘶哑着问:“师座呢?” 而那人只是喊救我救我。 贺驷丢下他继续找。 □□爆炸,把他掀翻再地,后背的衣服着了火,他就地打滚也灭不掉汽油火,拼命扯下衣服脱掉,他后背瞬间被烧掉了一层皮。 锋芒在背的疼痛,他跌进尸体堆里,一堆死尸在他脚下,他一脚陷了进去,倒塌的横樑一根大钢钉刺进他的小腿,他奋力拔腿,生生豁出一道血□□。
第288页 而那些无动于衷的尸体脂肪变成液体,散发出恐怖的肉香。 那些尸体一层摞着一层,死沉死沉的,他挣扎着坐起来,推开他们,那些没烧烂的警卫服显露出残缺的衣角。 死在一起的,都是警卫班的战士。 贺驷意识到了什么,把最上面的焦黑尸体移开,里面是半张脸都烧没了的李国胜。 “国胜!国胜!”贺驷拉着领子把他拽出来,拍打唿唤,再一捏脖子,早没了心跳。 他放下李国胜,在□□的爆炸声中继续搬尸体。 原来下面是一口井,而绷直的井绳下面,吊着一个失去意识的人。 贺驷打着赤膊,把吃奶的劲都使出来了,硬是两手倒着井绳把人拽了上来。 他的警卫班,在生死关头,尽最大努力的保护了师座。 贺驷抱着昏迷的周澜往外拖,他要顺着河道出去,那是唯一的生路。 可进城是顺流,出城是逆流。 有的士兵,爬到河里,扑腾了一会没有力气,便活活淹死。 贺驷也没力气了,他的腿一直在流血,泡在河水里失去了知觉,他眼前一阵阵发白,可他还是努力支撑着。 周澜还活着,但是烟燻太久了,不清醒,但是贺驷在搂抱他时敢到了有力的心跳。 抱着他下了河,他顺着水流往外蹚,水越来越深,他打横抱着周澜,把对方脑袋驮在自己肩膀上。 他的脚步很慢,完全是靠意志力在走。 他估计着,他是走不出去了,脚有千斤重,河水越来越深,一口口灌进肚子里,呛得他脑仁疼。 眼看接近城墙了,忽然响起枪声,架在远处的机枪,扫着着河面上的浮尸。 原来,他进来时干掉的日本兵,很快就被发现了。 连河道这一处渺茫的逃生希望,都被熄灭了。 他只能后撤,远离机枪扫射的范围,他死命的把周澜拖进河边的灌木丛里,一小窝蓬草,成了他们的保护之地。 无路可去了。 他也没有力气了,腿在流血,淌红了一片草地。 他搂着周澜,摸对方熏得漆黑的脸,就着一点河水,洗出了个花脸子。 “你傻。”贺驷说,说罢他和周澜脸贴脸,他的热泪滚到了周澜冷水激过的脸上。 “我也不奸。”他呢喃着说。 目光往下,他没忍心看,周澜那条腿废了。 不过没有关系了。 轰炸还在继续,他们不知在这一方蒿草里窝了多久,仿佛时光停滞,仿佛那些炸裂的外界和他们没有关系,贺驷心里异常平静。 他找到他了。 在他紧紧的怀抱中,周澜终于醒了过来。 他睁开眼,看着贺驷,贺驷也看着他。 “我不怪你。”贺驷忽然说。 周澜眼睛红了。 他抬手悉悉索索地从内怀里掏出那封信,那封他认为死后贺驷都未必能看到的信。 贺驷打开,看了一眼,随手丢在河里,他又说:“我知道你爱我,我不怪你。” 周澜笑了。 “我枪里还有子弹,我不能被日本人活捉。”周澜笑着说。 贺驷:“好。” 周澜抬起抢,瞄准了自己的太阳穴,他在微笑,贺驷也在和他微笑。 “我陪着你。”贺驷抽出了自己的配枪。 作者有话要说: 上班先把这个发出来,感觉一天最重要的任务就完成了,松了一口气。明天也是10点左右哦。 第107章 三个人 杜云峰两天一夜没合眼,赶回了周县,大轰炸十几里外就听得清清楚楚,他知道糟了。 两三百人的队伍,对两三千的守军,以一敌十。 城里热浪翻滚,杜云峰带着队伍就直接和日本守军开仗了,手榴弹在城外开了花,枪声大作。 杜云峰要进城,不论如何他要进城。 河道处的机关枪响提醒了他,他带着人跟守军争夺起了河道。 忽然大作的枪声,让周澜迟疑的放下了枪。 只要有战斗,就说明日本鬼子还在被牵扯。 “试试!”贺驷抱起他,“你枪里的子弹留着。” 周澜烧烂的腿只能泡在河里,贺驷背着他往前蹚水,一步步接近战斗最激烈之处。 及至看清来者正是杜旅,周澜搂着贺驷的脖子开了枪。 枪声成功引起杜云峰的注意,于是河道处的几挺日军机枪成了活靶子,杜云峰也不管身后的日军攻击了,把所有火力集中到了河道。 他看见贺驷和周澜只有人头将将伏在河面上,时起时落,似乎随时都会消失不见。 他什么都顾不上了,下令死命的打,牵着绳子跳下河,朝那两个人游去。 他一接近就拉住了周澜的胳膊,“给我。”他说。 贺驷不争抢,他筋疲力尽,这个时候,只有杜云峰才能带着周澜尽快脱离这地狱。 身上一轻,贺驷就觉得水的浮力巨大,托得他站不稳脚步。 他眼前一阵阵发白,感觉像走在云朵里,周身软绵绵,上下眼皮也重起来。 完全感觉不到伤痛,好想在云朵里睡个觉啊。 子弹打在水面上,嗖嗖声中水花四溅,可是他没觉得怕,也没觉得痛。 他只想睡,沉沉睡去,非常非常困。 杜云峰在枪林弹雨中浮游着,赵小虎和几名卫士终于也接近了,逆流而行,杜云峰也是拼尽了力量在逃命。 好在绳子拽在腰上,顶着迎面而来的河水,还有数不清的河流漩涡。 周澜紧紧趴在他的后背上,他本能地怕水,可还是向后张望,杜云峰听见他迷迷煳煳地喊“四哥!” 杜云峰气得差点把他扔出去,但终究也只是嘆了口气,一闭眼,跟几个兵喊:“把那个拖后腿的也拽过来”。 贺驷已经意识恍惚,脸白如纸,看不出唿吸。 杜云峰也是在上岸以后,一手把周澜驮上马背,才看到贺驷人事不省的样子。 杜云峰腾出另一只手,狠狠就是一耳光,他大吼了:“别让老子白救你!” 这一吼,比炸雷都提神,贺驷在恍惚中看到了当年黑鹰山那个大当家,朝他们这些小的洪亮一嗓子。 日本鬼子的火力全集中到了这里,要不是有河边荒野蒿草影响着视野,杜云峰他们就会成为秃子脑袋上的虱子,瞎眼抢手都能打中他们。 日军已经不再围城,开始疯狂的追击,但又不是往死里打的追击,而是试图再次合围,把杜云峰困死。 损兵折将的杜旅水里火力的折腾一翻,也到到了强弩之末。 人掳出来了,决不能功亏一篑,眼看着合围即将完成,四面八方的蒿草中的敌人若隐若现。 像他们这样的中国军人,落到日本人手里是没有好下场的。 凭着直觉,他带着百十号剩下的小兵往一个方向突围,杜云峰在周澜身后,把他压在马背上,一手拽着缰绳,一手开枪。 他的卫兵们骑着战马簇拥着他,不断有人倒下。
第289页 就在拥挤的人潮里,杜云峰突然瞥见了一个空隙,有一个日本军官被一小搓日本鬼子环绕,正举着□□下令。 绝对是下意识的反应,杜云峰抖手就是一枪。 有那么非常非常短的一瞬间,他相信那个日本军官也看见他了,他们隔着晃动的人头衣袂对视。 那个人眼睛亮了一下,枪口移动。 杜云峰相信,那枪口一定是想朝向自己的。 同时,他觉得那个日本军官非常眼熟,可一时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不过他手比脑子快,早早做了决断。 隔着无数个人,“嘭”的一枪。 贺驷可看清楚了,那颗子弹正中今信雅晴的眉心。 他咕噜着眼珠子望向周澜。 周澜低低伏在马背上,脸朝另一边,显然是没有看到转瞬即逝的场景。 擒贼擒王,日本人乱了,他们趁乱死里逃生。 奔逃了十余里,他们终于再天黑之后逃进一处山里。 本该连夜撤退的,可是杜云峰的人马长途奔袭之后打了一场恶战,现在已经精疲力竭,连马都跑不动了。 再说抢出来那两个人伤都很重,意志不清,随时要断气的摸样。 于是他们只能暂时往荒僻的地方躲。 秋夜,山里风凉,不敢大张旗鼓的烤东西吃,这些人只能找些野果子填饱肚皮,好在人饿疯了什么都能吃,小兵们逮到松鼠耗子直接剥了皮就吃了。 吃饱以后,留下几个放哨的,人们稀稀拉拉各自找树下打盹去了。 几个重伤的被抬进了山洞,赵小虎在山洞里小心翼翼的拢了一堆火,怕火光招来日本人,便和几个兵用树枝蒿草在洞口搭了一个简易的门,遮挡了大部分的火光。 随行军医的小小医疗箱没有多少物品,除了剪刀纱布,药品少的可怜。 中了枪的士兵,只能咬着树枝活剜子弹,杜云峰只是子弹擦伤,自己咬着纱布一端,另一手帮忙,在小臂上做了一个简单包扎。 他不让军医管他,他的军医正给昏迷不醒的周澜剪开煳在腿上的布料。 烧焦的布料粘在血肉模煳的肉坑里,军医割掉已经烧熟的碎肉,用酒精处理干净之后,杜云峰才第一次看清了这条腿。 他知道,周澜这辈子都站不直了。 砸碎的膝盖骨,和严重的烧伤混合在一起,周澜的腿少了一大块,就像被一只巨大的铁嘴,连骨头带肉的咬去了一个半圆。 “旅座,周师长这条腿恐怕是保不住了,我虽然处理了,但是条件有限,搞不好得截掉。” “别截,”贺驷忽然开口,他半躺着靠着石头,目光一直没离开忙活的军医,“他缺手,以后再缺腿,以后可怎么活?” “去你妈的,”杜云峰被他点到了痛处,认为他哪壶不开提哪壶,“你懂个屁。”不过他马上转向军医,“有什么办法不截?” “旅座,”军医给周澜注射了消炎针,头也不抬的说,“现在就算想截都截不了,只能先消炎,等到了能手术的地方才行,咱们得赶紧去有医院的地方,现在只能祈求别继续感染。” 说完他就转头去处理贺驷的伤口,依然没有麻药,他剪开贺驷的裤子,看到一道不整齐的伤口,“哎呦,你这……” 无论是子弹伤还是刀伤,伤口大多整齐,可贺驷的伤口是完全豁开的,边缘参差不齐,一条沟似的伤口皮肉外翻,被河水泡得惨白,连血色都没有,军医抬头看贺驷,怀疑这人血都流光了。 “真牛啊……”军医说着,用镊子在贺驷的腿里生生摘出半根生锈的钉子,敢情这道伤口是贺驷自己用力豁出来的,这得多大力气,连铁钉子都拉断了。 杜云峰看他,没言语。 他想,这王八蛋都这样了,也没丢下周澜。 军医从铁饭盒你拿出一支玻璃针管,马上要打开玻璃注射剂,贺驷忽然抬手制止了他。 “就剩两支了,”贺驷说,“我打完他还有吗?” 他看着昏迷的周澜,又望向军医。 军医说:“都这个时候了,有就先打上吧,我跟你说,你这生锈的钉子更脏,真要犯病可不是闹着玩的。” 贺驷摇头,他整个人要虚脱了,摇头都一阵阵发晕。 默不作声的杜云峰突然发话了:“到商丘至少还得三天,这药都给周师长留着。” 军医扭头:“旅座,连你也不打了?” 杜云峰看了一眼贺驷,面无表情的说:“不打。” 草草医治了伤口,人员都休息了,天一亮还得赶路,这片地方仍然是日军的占领区,实在危险。 熄灭了火堆,杜云峰在暗中坐着,他紧紧搂着周澜,他看不见贺驷,也不想看,只是抬手往贺驷的方向扔了一块军用毯。 什么都没多想,能有片刻的养精蓄锐时间不能浪费,一合眼,天就亮了。 杜云峰在晨光中轻手轻脚的放下周澜,他无声的看着闭目的贺驷,没有一丝活人颜色。 他走过去,探出手,搭在贺驷的脖子上。 贺驷轻轻的睁开眼。 “哦,还活着呢。”杜云峰说,说完垂手出了山洞撒尿去了。 贺驷动了动嘴,没说出话来,他发烧了。 因为怕日本人大道设卡,他们的队伍已经禁不起战斗,所以他们只能绕山而行,走那些荒无人迹的地方。 只剩下几匹马能驼人,杜云峰还是给了贺驷一匹,那么黑的人,现在脸白的像个死人。 他恨贺驷,但是他要光明正大的杀他,犯不上苛刻他。 山深林密,成团的蚊虫扑着人来,哄都哄不走,嗡嗡嗡的旋转轰炸,残存的杜旅队伍闷头走着,时不时的拍拍打打。 这么恶劣的条件,日本人是不可能蹲守的,那还不得让蚊子吸干了? 伤员盖着毯子,因为要么昏迷,要么手脚受伤。 周澜醒着的时候不大讲话,只是时不时的看贺驷,遇见杜云峰的目光他也不躲。 杜云峰看他,他也看杜云峰,然而都不开口讲话。 大生大死之后,爱恨情仇都是小玩意儿,仿佛隔着上辈子。 恍如隔世。 血与火稀释了他俩的仇恨,生死与共的相助也不是因为曾经的爱情。 不是那么恨了,当然,也没那么爱了。 第三天的时候,贺驷的腿开始化脓感染,无缝不叮的苍蝇见缝插针的在腐肉上下了蛆。 马也不能骑了,杜云峰干脆命令属下砍下树枝,和军用毛毯做了担架,两个人抬着,小兵的也大多有伤,杜云峰就得上去顶着。 两手抓着树枝,他看着平躺的周澜,周澜眯着眼睛看他,前边是很陡的斜坡,上了两次都没成功。 “我有话和你说,”周澜终于开口,杜云峰正往身上绑绳子,这么陡的山,他得手脚并用,那担架就只能拉縴一样背着。 那个斜坡太陡了,不小心人就得翻下去,他信不过小兵,这个坎他得自己过。
第290页 杜云峰意外地看了他一眼,手上没停,“说吧。” 他凭直觉,这个时候,周澜不太可能说好话。 果然,周澜硬挤出了一个笑容,他说:“你后来一直不明白,当初好好的,为什么就突然翻脸了。” 贺驷拖在队伍中,他趴在马背上,身上盖着毯子,四周有股子似有似无的怪味儿,山林行军几天,一众人都成了披伤挂彩的泥猴子,吃喝拉撒各种气味,谁也不大理会。 贺驷整个人有点脱水,呈现出一种腊白的虚弱,本来是抬不起腿,这几天连手都不好使了,吃东西时抬不起来,今天上午是赵小虎给了塞了几口半生不熟的烤地瓜,给他灌了一竹筒子的凉白开。 不错了,杜云峰生啃的野红薯,就那么几个熟的,都给重伤员了。 队伍的前头,对话在继续。 “嗯,”杜云峰打好了一侧的绳结,又往另一边捆绳子,“你说我要杀你,”他嘆了口气,很想不通,“我觉得那不可能。” 周澜咬了咬牙,不再直视他,身体里另外一个自己强行跳出来,他觉得必须得说了:“其实很好解释,杀父之仇不共戴天,放哪都是这个道理。” 杜云峰手停住了。 过了半晌,他才飘飘忽忽的问了一句:“你说啥?” “二姨娘告诉你的都是真的,老杜是我烧死的。”万事开头难,说话也是。 这么难说的话,开了头,就顺利多了,周澜死猪不怕开水烫继续说了下去:“个中来龙去脉,我在周家祠堂时已经讲清楚了。至于老杜……”他顿了顿,直视了杜云峰,“他想断了我和我娘的活路,我只能先下手为强。” 绳索不知不觉的脱了手,杜云峰茫茫然不知所措,他想过千万种可能性,唯独没有想到这种。 往事于他而言,都是非常模煳的景象,只有和周澜相关的那些往往才有强烈的色彩。换句话说,过去的很多人他都没有深刻印象,除了周澜。 再换句话说,过去那个他虽然也是他,但更像是上辈子的他。 他在今生,在眼下这个艰难褃节儿上,听着周澜的生死大论,感觉即悲愤异常,又恍若隔世。 他以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周澜,喃喃的说:“你……” 他本意是要问,为什么突然要告诉我这个,以前东躲西藏的不肯说,现在为什么竹筒倒豆子一般的利索。 而周澜只会意了一部分,他解释道:“我告诉你这些,就是想让你明白,咱俩之间,怨比恩多,如果因为我去援救你,你才非要救我不可,那大可不必,我要是死在火场里,也只是将将弥补亏欠你的人命,所以你不欠我什么,也没有义务一定拯救我。” 杜云峰沉默着。 他挥挥手,让队伍继续前进,自己却面无表情地坐在担架旁边,一言不发。 队伍络绎过去,他想不明白,为什么他和周澜之间一定做下一个解不开的生死疙瘩呢? 手肘撑在膝盖上,他深深的埋下头,愁死了。 而周澜也知道,时至今日,事已至此,杜云峰不会再朝他下杀手。 他俩这辈子爱也不对,恨也不对,总之是都不对了。隔着山隔着水没有关系,隔着四季轮迴斗转星移都没有关系,唯独隔着杀父的大仇,谁也化解不了。 杜云峰是个血性男儿,不是什么都原谅得下。 而周澜心里,此刻只有一个对他好到无底线的贺驷,命运阴差阳错撮合了他们俩,他许诺了他,他心里只有他,只能有他。 今天话挑明了,以后再也没有装聋作哑的大道好走。那就大路朝天,各走一边吧。 “现在都懂了吧?”周澜轻声说。 杜云峰闷声闷气,听不出情绪地回答:“懂了。” “我和他走,咱们这辈子就别见了,好吧?”周澜问。 杜云峰难过得使劲摇头,可他也说不出反对的话。 半晌他才復又抬起头,眼睛通红,他用尽毕生的力气说:“好!” 但杜云峰没有没有把那两个人丢在荒山野岭里,两个近乎残废的人,丢在山里就是个死。 不知道他是恨了还是怕了,他真的不再见周澜,那担架是两个小兵捆在身上悬灵灵的拖过斜坡的,周澜当然也不是有骨气到有人救助还拒绝的地步。 翻过最险恶的山峰,后面路途好了很多,周澜刻意让小兵把担架抬得和贺驷近一些,他时不时的就和贺驷说几句话。 贺驷烧得越来越厉害,周澜跟他说话,他认真的听,可是他太虚弱了,回答的声音总是被马蹄声扰乱,后来他索性就不说了,只是一路和周澜笑笑。 “这荒山野岭的一股子怪味儿,”周澜抱怨,他偶尔闻到,随风飘过来一丝丝,时有时无,秋老虎晒在头上,他有些焦躁,“今天尤其明显。” 有小兵奇怪地看他一眼,然而并不言语,都在赶路。 贺驷笑笑,鼓起力气安慰他,他说:“山里什么都有,有点怪味儿没什么,等出了山就好了。” 他顺手拉扯好遮挡蚊虫的毯子,然后依旧是趴在马背上朝周澜笑,周澜躺在担架上,仰望着他,只觉得这青年笑得眉目舒展,温柔至极。 “师座,能跟你商量个事吗?”贺驷又说。 “什么事?”周澜问,贺驷很虚弱的样子,还有请求提出,那必定是很重要的事情,“急吗?”他问。 贺驷声音很轻,完全不是以往中气十足的棒小伙摸样,只听他轻言轻语的说:“以后,咱不当兵了行吗?剩下的钱够活一辈子了,不碰枪了行吗?” 周澜愣了一会儿,因为没想到他会提这种要求,他们这种人,不扛枪,不杀人,不水里火里,还能过日子吗? 可贺驷是认真的,他虽然在笑,可满眼都是诚恳的请求。 贺驷嘴动了动,可是因为太虚弱,再没发出声音。 但是周澜读得懂,他问的是“成吗?” “好。”周澜犹豫了一下,还是答应了。 当初杜云峰问他不出国行不行,不当土匪行不行,不给日本人卖命行不行……都没能动摇他,他一步一个血脚印的走着自己的路,想给自己,给周围的人一个更好的生活,可他把他们都给弄丢了。 所以他说好,贺驷已经这个样子,自己已经这个样子,还要错过多少才肯回头呢? 他朝贺驷笑,心里想着等逃过追兵,治好了伤,他就带贺驷回家去,再也不让他去挣命了。 把家安在哪里好呢? 天津是不能回了,那去上海,或者汉口?重庆就算了吧,穷山恶水的,想起来都千里迢迢。或者干脆更远一些,漂洋过海吧,瑞士就不错,没有硝烟战火。 他的精神放松下来,在晃晃悠悠的担架上睡了过去,贺驷半清醒,但只要能睁开眼睛,就直勾勾的盯着担架上的人看,看不够的看。 一天之后,他们终于到了商丘,出了大山,无线电终于飞了出去,杜旅的接应部队很快到达。
第291页 带头是宋书栋,他带兵沖在前边,什么都顾不上了,一接到杜云峰的电波,他又哭又笑简直吓死了通信班。 过去的四五天里,他坐立不安,越想越后悔,肠子都悔青了——杜云峰如果有去无回,那不就等于自己亲手害死的吗?自己为什么要听那个姓马的鬼话,周澜是日本人的眼中钉肉中刺,早晚都会被出手除掉,自己怎么就那么心急呢? 杜云峰至少人还自己身边,近水楼台,自己干嘛要先自乱阵脚呢? 也不知道还能不能收场。 他带着人马冲到山口时,终于迎接到了死伤过半的杜旅残部。 “云峰!”他大喊一声,连旅座都忘了喊,直接跳下马奔过去,狠狠地抱住了眼前人。 杜云峰心不在焉,既没有拥抱他,也没有推开,只是眼神散漫地望着来迎接自己的队伍,似乎灵魂还卡在半路,没能跟着肉体一起道回来。 还是后继赶来的一众军官让宋书栋没脸不松手,别人拥抱是迎接旅座激动的,他的拥抱意味太桃色暧昧,光天化日之下见不得人。 紧急徵用了商丘的医院,伤兵们住了进去,杜云峰重新包扎了伤口,他肉皮子合,除了用酒精浸透血痂纱布往下撕扯时他皱了皱眉,全程都是没有表情的状态。 宋书栋跑前跑后的忙活,洗了热毛巾给来帮他擦脸擦身上,他也混不在意。 起初宋书栋还心里很是高兴,觉得毕竟日久生情,杜云峰打完骂完,其实还是心里和他亲近,结果他出去的片刻十分,勤务兵进来帮杜云峰换衣服,人家也也没拒绝。 敢情杜云峰现在一视同仁,对宋书栋和其他人一样一样的了。 之前还讨厌的,现在都懒得讨厌了。 周澜和贺驷伤势都很重,尤其贺驷,进商丘就已经昏迷不醒。 杜云峰去过一次手术室,周澜的手术做了很久,等手术灯一灭,一名医生满头大汗的走出来,秋凉时节,医生的前胸后背却湿透了。 杜云峰从长条凳上缓缓站起,神色冷淡,只是望着医生,却不肯走过去。 倒是赵小虎机灵,跟了杜云峰这么久,心里有点谱,跑过去问医生情况。 “腿是保住了,”医生边走边摘掉白口罩,他还以为周澜是赵小虎的长官,故而只对赵小虎说话,“你们长官的膝盖粉碎性骨折,他自己要求敲开了重新接,我们三个医生整整拼了一天,如果恢復的好,以后也许还能站起来,得好好养着,不过他那烧伤严重,烧伤科还在里面处理,时间可能更长,你等着吧。” “唉,谢谢大夫,谢谢大夫。”赵小虎连声说,他转头看杜云峰。 杜云峰一直在几步远处,面无表情的听完这些话,一言不发的走了。 第108章 树欲静 杜旅长没发话,不过赵小虎估计着,旅座既然把人从火海里救出来,就没有不管的道理。 宋副官是指望不上的,宋副官的全副注意力都在旅座那,连自己旅队的伤员都不管不问,还能顾得上其他人死活? 于是赵小虎默认旅座不会放弃全旅几百号人命才救出来的那两个人,他日夜抽空要来照看周澜和贺驷。 周澜的手术做了整整一天,商丘那个医院手术条件有限,医生也有限,又都在处理伤员,于是贺驷是在输了一天的血之后才进的手术室。 揭开毯子那一刻,周围的人都忍不住躲闪,更有不相熟的捏起了鼻子。 实在惨不忍睹,不忍直视。 贺驷那条伤腿,本来只是被钉子豁了,伤口虽然难看,可不是个大病,他只是失血太多而已。 可经过四五天的演化,那伤口像中了邪一样,翻出惨白淌血的花,而比血丝更多的是白绿相间的脓,以及翻滚于其中的蛆虫。 一路上似有似无的臭味,来源于这条正在腐烂的伤肢。 护理他的小兵其实早知道贺驷在腐烂,可是也没办法,没有消炎针,自己的弟兄们都挺着呢,能不能挺到救助,那只能看自己的造化。 贺驷失血太多,身体虚弱,消炎针又没有跟上,他的感染格外严重。 手术台上连轴转的医生疲惫得眼皮直打架,可一看贺驷的腿,顿时倒抽一口凉气,惊得困意全无。 这么严重的感染,人还活着,简直奇蹟。 没等开刀,经验老道的医生先吩咐护士先抽了好几大管子血去做各种化验。 手术主要是清理伤口,割去大片的腐肉,连骨头都颳了一层,最后做了千疮百孔的伤口缝合。 周澜的麻药劲过去,就让小兵推着去了贺驷的病房,而贺驷依旧昏迷着。 周澜坐的是简易轮椅,一手吊着水被固定在扶手上,又因为整条腿重新接过骨头,根本不能弯曲,所以整条右腿直着矗在前边,放在一块延伸出的木板上。 麻药过劲,他虽然清醒了,但疼痛也同时復甦了。 几天的奔逃颠簸,破碎的膝盖骨参差不齐地长合,他在麻药起效前夕,强撑着精神告诉大夫,敲开重接,既然不截肢,那就尽量还他一条好腿,哪怕重接会使感染的风险增大,他也想要一条好腿。 接好的膝盖疼得仿佛压着千斤巨石,让他坐在轮椅上度秒如年,冷汗一茬跟着一茬。 他倾身向前,拉住贺驷的手,两个人的手抖水岑岑的。 贺驷睡得很沉,周澜靠近他,无声地看着他,床单洁白,贺驷还是太黑,被对比得十分鲜明,十分孤独,十分倔强。 “他对我真好,”周澜这样想,“不会有人更好。” 病房里很安静,周澜摩挲着贺驷的骨节分明的指关节,像是第一次认真端详他的细节,岁月动盪,他都没好好看过他。 周澜默默的想,这一辈子得到一个这样的人也就足够了,刀口上舔血的生涯永无尽头,自己抛洒热血,一次次的赌命,可是哪一次都把贺驷连累得遍体鳞伤,死地后生。 贺驷可以给他命,周澜扪心自问,自己也可以给他。太多人死去,他原本孤独的生命里,贺驷已经超越一切地成为他最忠实的陪伴,最不能失去的陪伴。 解甲归田,纵然不情愿,可贺驷这么多年只提出了这么一个要求。 自己答应了,得做到。 五指相握,骨节分明的指节轻轻的碰着自己的嘴唇,周澜轻轻亲着贺驷的手背,他声音很小的说:“等你好起来,我们再不打仗了,我们出国去太平世界,你看我还有一只好手,虽然不能弹琴了,还能画画写字,你那么皮实,那么多风浪都跟我挺过来了,我以后再也不让你跟着我受委屈了。” 他的呢喃十分动情,带着百般诚意和对未来的千般期待,如果贺驷能掰碎了揉化了,周澜愿意把胸口剖开,把他放进去保护好,暖着他,养着他,不再让他披荆斩棘,担惊受怕。 温柔的目光落在贺驷熟睡的面孔上,像扫过春天一片盎然的花朵草地,满满都是喜爱,而身后门上小小的玻璃窗口,杜云峰安静的看着那两个相爱的人。 人生第一次,他觉得周澜不是那个周澜了。
第292页 没有发出任何声响,他低头走了,穿过医院的走廊大门草地,他几步走进了另一个新世界。 那个世界,不再有周澜,宋书栋,也不再有杜管家,干娘和哑叔,往昔岁月支离破碎,不堪回首,他想不明白就不想了,解决不了就解决了。 杀周澜,他做不到,爱周澜,他也绝对做不到了。 回到旅部,他有条不紊地整编,一件事接着一件事的做,毫无亢奋之情,也毫无悲伤之意,宋书栋送来重庆的密电,察言观色的交给他,杜云峰自然接过,瞬间看他的一眼,与看张王李赵并无区别。 宋书栋摸不透他的想法,不过从小兵的嘴里打听出了杜云峰和周澜的山中对话。 竟然还有这让大的一个秘密,竟然还有这样大的一个惊喜! 谁会和杀父仇人相爱呢?普通人做不到,杜云峰更做不到,凡有血气者,都做不出这么丧心病狂的事。 这么多年,杜云峰只是看似放荡不羁,你情我愿的露水情缘里片叶不沾身,而宋书栋被他深深爱过,呵护过,知道被这个男人捧在心尖上是什么感觉。 这世上,只要没有周澜,杜云峰除了自己还能选谁?宋书栋自认理所当然能排下一个。第一个已经被永远排除了,他肯定后来者居上了。 杜云峰的平静没有给宋书栋敲响警钟,而是让他产生了劫后余生的错觉。 他想,只要再多一点点时间,等时间沖淡了忧伤,杜云峰总有需要陪伴的一天,就算他不能马上爱上,他的身体还很年轻,不可能永远安分守己清心寡欲,只要他想进攻厮杀占有,他就情愿献祭,让他攻城略地。 贺驷夜里醒来时,周澜恰巧被推去打针换药,空荡荡的病房里无边黑暗。 从没出大山时,他就彻底昏迷了过去,失去一切知觉,此刻,刚刚醒来,感觉裹在一团黑暗中,柔软飘忽,我死了吗?他想。 意识依旧迷迷煳煳,他在脑海中问自己,这就是阴曹地府的样子吧?看来也没什么可怕,只是太黑太安静而已啊,就这么一直孤单的飘下去吗?孤单?哦,是了,只有自己。忽然心里就高兴了一下,还好只有自己,看来小慕安没有一起来,太好了。 没有白白去救他。 他木然的胡思乱想,带着点得逞的愉悦。 “吱”,很轻微的一声响,打断了贺驷的地狱幻想曲,开门的是赵小虎,他随手拉下了灯绳。 “应该快醒了,”只听赵小虎说,“大夫,您怎么急匆匆的?我看他稳定了不少,烧也退去了不少,应该没大问题了。” “他的情况很复杂,验血的结果刚刚出来,我们得确定下。” 说话的同时,医生已经到了床前,一手拿着手电筒,一手去翻贺驷的眼皮。 一道强光射进瞳孔,把贺驷从半昏迷一步加速到了清醒,他微微扭头,使劲躲开。 “醒了!”赵小虎惊唿,“醒了就没事了吧,大夫。” 医生马上去看他的腿,还掏出一把小金属锤子轻轻敲击贺驷另外一条好腿。 那条腿几乎没有反应。 “疼吗?有感觉吗?”医生不断的问。 贺驷麻木的摇摇头。 医生摇头,身旁还有几名年轻医生跟着观察,还时不时的做着记录。 当医生把听诊器收回来的时候,贺驷脑袋里已经转了七百二十个圈,他意识到了不对劲,于是他鼓起气力去拽医生的手,但手却不太好用,没抓住。 “大夫,我怎么了?”他急切的问。 医生犹豫了一下,看着他,又看看赵小虎,试探着问:“比较复杂,有没有亲人在?” 赵小虎十分伶俐地接茬:“大夫,您和我说,我们旅座送来的病人,不论是钱,还是紧缺药品,我们都尽力解决。”说着,他转头跟贺驷说,“贺营长,你躺着养病,别的不用操心,需要什么我都想办法给你弄来。” 医生正欲出去和赵小虎商量,却听见贺驷用尽力气的阻止:“大夫,我的事,您和我自己说,我和谁都不熟。” 赵小虎:“……” 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大概医生也觉得贺驷说得有道理,虽然人没有行动能力,可是自己应该知道自己的病情。 “情况不妙,”医生摘掉白口罩,很慎重的说,“验血报告出来,我们怀疑你感染了破伤风,并且已经开始发作了。” 贺驷唿吸顿了一下,声音低了很多,“会怎么样?”他小心的问。 赵小虎也警惕起来。 “这种病之前很好治疗”医生说,“如果在严重感染之前你得到治疗,问题不大,你已经到了发作期,我们现在已经给用了最好的药,但是伤口目前看起来没有起色,更好的药我们也没有,你不能挺过去,这不好说。” 贺驷一向坚强,大风大浪前没有畏惧过,此刻却很少见的神色黯淡下去,医生的意思他听明白了。 他有时刻死在枪口下的觉悟,却没有苦尽甘来病死他乡的准备。 “大夫,有什么办法没?”赵小虎其实并不关心这个人的生死,但他知道这个人和旅座关系匪浅,那他的生死就不是小事。 “只能大剂量的给药试试,不过现在药品很缺乏,好点的药物都让部队徵用了,我们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 “那……”贺驷艰难的开口,声音却很冷静,“我……还有多久?” 医生见惯生死,尤其战火纷飞的年月,人命还没有草木长久,于是他很客观的说:“这种病发作起来就是急的,而且你失血过多抵抗力很差,恐怕熬不到入冬。” “静雅,”医生低头写了几笔,转而把处方单交给身旁的年轻护士,“再加两个单位剂量的磺胺。” “我们药品库存不多了,磺胺也快告罄了,看在杜旅长的面子上我才开几支出来,再过几天恐怕就什么都没了。”医生补充道,既然赵小虎把杜旅长抬出来了,那医生也是知情达理的,过几天医院也要撤往大后方,一路上如果有军队的帮衬,会顺利很多。 “大夫,”贺驷听着这些非常不乐观的对话,心里在一瞬间的冲击之下,尽竟然很快的平静了下来,“我有个请求,希望你……” “我明白,”医生自认为明白他的想法,马上说,“只要库存还有药,我就先可着你这用,不过,这也只是侥倖试试,你的感染太严重了,这点药也是大海里扔石头,没太大用处,你们都扛枪当兵的,做好心理准备吧。” “大夫,您误会了。”贺驷竟然好脾气的苦笑了一下,赵小虎都不知道他怎么笑出来的,只听他说,“我知道您尽力了,我想拜託您的事是替我保守这个秘密,不要再让其他人知道了,这是我自己的事,我不希望任何人知道。” 这有些出乎医生的意料,但是人各有志,都能理解,医生点头答应了,抬手给他调整了药水的速度,便领着其他年轻医生出去了,外面还有很多的伤员,都需要救治,他带领的医学院毕业生都在跟着他学习长见识,他实在是忙得很,今天已经有六个伤员死亡了,他得赶紧去救治那些还活着的。
第293页 贺驷和赵小虎简单说了几句话。 贺驷看着面黑心冷,可是真要多接触起来,却令人感觉不难打交道,甚至还挺有礼貌。 赵小虎问贺驷需要什么不,贺驷摇头,然后谢了他的好意。 赵小虎又说:“我回去和旅座汇报,如果旅里有好的药,也许对你有用。” 贺驷垂目略微思考,轻轻的苦笑了一下,他说:“不必了,你们旅座已经想我死千万遍啦。” 赵小虎切了一声,没敢苟同,他说:“你可是我们旅座救出来的,要是想让你死,你哪有命活到现在,你看连大夫都是看在我们旅座的面子上才给你用那么好的药,你啊,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贺驷摇了摇头,不去争辩,一来争辩没有意义,二来他与周澜和杜云峰三人之间的关系,实在是错综复杂,别说别人听了要瞠目,连他自己都捋不太清了。 杜云峰都恨不得手刃他,但是也确实救了他,这都是因为周澜,但是如果爱一个人爱到连情敌都救了,贺驷扪心自问,自己没这个气量。 杜云峰能做到大哥的位子,不光因为他有嚣张的本事,还确实因为他有担待,能接得住一众小弟到处闯祸。 所以当年杜云峰在时,贺驷只是隐约的喜欢周澜,自己都没敢直视这个想法。 只有他不再了,这个想法才敢露出头角,峥嵘成型,上了青天。 而周澜现在踏踏实实的自己的了,贺驷只想带走他,远离杜云峰,他不恨杜云峰,他没有理由恨他,他只是有些畏惧他,怕他再把周澜抢走。 赵小虎心里很不服气,去治疗室接周澜时脸色就不好看。周澜没有自己的兵在身边,见到赵小虎面色不善,想到他是杜云峰的兵,心里也有些妨碍,就让他回营地,不必伺候自己了。 “我把您送回病房就回去,”赵小虎说,“这轮椅进出不方便,医护都忙着伤员呢,照顾不过来。” “不妨事,我还不想回去,”周澜自己滑动着轮椅,腿上还是疼,不过疼久了,他倒适应了一些,虽然后背的冷汗都湿透了,但是心里明白,疼痛只会越来越轻,伤总会好的,这么想着心里就亮堂了很多,他说:“我去贺营长那边看看,他总不醒我很担心。” “醒啦,”赵小虎这才想起和他说,“早醒啦,刚才医生去查看过了,您刚才去换药,我才没打扰您。” 周澜一听,马上就高兴起来,更不肯回病房,加快了去贺驷病房的速度。 赵小虎连人带轮椅的把人送去,也没多停留就出了病房。心里还幸灾乐祸的合计着姓贺的怎么和那位周师长说。 难道说我要死啦,你自己保重? 还是说我快不行了,你赶紧求杜旅长弄点好药来救我。 赵小虎心里的小剧场演了好几齣,他一路哂笑,觉得那位周师长真是没眼光,姓贺的长得黑就算了,连心眼也没有咱们旅座好。 咱们旅座要摸样有摸样,要功业有功业,活得坦坦荡荡天地宽阔,哪像那姓贺的想的那般小肚鸡肠。 他才不要给姓贺的保守什么秘密呢,回去马上就和旅座汇报,旅座要是拨出药品来,姓贺的不病死也臊死。 大半夜的,他到了旅里,只见旅座的灯未熄,可见人还没休息。 跟卫兵还了礼,他就钻进了杜云峰屋里。 应该是刚刚手臂换过药,只见杜云峰打着赤膊披着一件军装上衣正在桌子前写着什么。 “报告!”赵小虎声音不高,夜里安静,他不敢吵到旅座。 “嗯,”杜云峰抬了一下眼皮,然后继续写。 那是一张军用红头信笺,杜云峰已经写了大半页,看样子快写到落款了。 “旅座,”赵小虎汇报到,“我刚从医院回来,给您汇报下情况。” “不必,”杜云峰写下了日期落款,拧上钢笔盖,眼睛没离开信纸,从头到尾大致看了下,“医院的事情我不想知道。” 赵小虎噎了一下,有点没想到。 “可是这事情有点大,”他说,“生死是大事啊,您真不想知道?” 杜云峰忽然抬头,马上问:“他怎么了?他下午不是坐轮椅好好的嘛?” 杜云峰下意识的觉得周澜出事了。 赵小虎赶紧解释:“旅座您误会啦,不是周师长,是那个贺营长,恐怕是小命不保啦!” 杜云峰这才松了一口气,不耐烦的说:“他的事情我不想知道,爱死死,爱活活,以后你别和我汇报。” 赵小虎:“……” 不过他常年跟着杜云峰身边,比其他勤务员要亲近得多,因此对杜云峰害怕的有限,而且他觉得这事对旅座来说,是个关系自身的事,还是知道为好,所以他还是决定说清楚,于是抗旨,三言两语把下午医生的话复述了一遍。 临了,他还把贺驷的话学给杜云峰听,他说:“旅座,属下愚钝,您都把他给救出来了,他还说你恨不得他死,我看这人不识抬举,白眼狼。” 不料杜云峰却笑了,还是冷笑,他手里摆弄着钢笔,心情似乎不错:“你懂个屁,算他识相,作孽太多,老天要收他,他报应来了。” 赵小虎:“……”,但他还是不死心,于是问:“旅座,那药的事情,咱们旅里还给不?” “给个屁!”杜云峰把钢笔啪的一声拍在桌上,落地有声的说:“我没亲自取他小命已经便宜他了,我还救他?做梦去吧!” 错愕的赵小虎搞不懂自家旅座“拼了老命去救人救出来了又不给药”的逻辑,不过听着旅座那铿锵有力的腔调,似乎痛快,又似乎很不痛快,令人费解。 杜云峰很不耐烦,把信纸折好塞进机要信封,嘱咐赵小虎:“你亲自给机要处,今晚就发出去,不用经过宋副官登记。” 说完挥挥手,打发赵小虎快滚。 赵小虎闲暇时候跑跑医院,那两人医药费用不菲,又不适合从军需支钱,赵小虎便去找宋副官,因为杜云峰的身家钱财都是宋副官一人掌管。 宋书栋喜怒哀乐都挂脸上,对于这项花销很不满意,非要一项项核对。 “连吗啡针都上了?”他问,“这年头烟土都暴涨了,何况吗啡,人家止痛针管用,他就非得上吗啡?” 赵小虎对这位华而不实的宋副官非常没有好感,也就不想解释那姓贺的如何疼得浑身抽搐,于是他福至心灵的威胁了一句:“宋副官说的是,我也觉得这笔花销太大,要不我再请示请示旅座,咱不能当这冤大头。” 宋书栋当然不肯,哑巴吃黄连的出了钱,连零头都算清楚了,一个子没多出。 赵小虎拿着支票跑了,边跑心里边翻大白眼,又不是出你的钱,你抠门什么! 吗啡针跟上了,贺驷的状态好了很多。 如果那能叫好的话。 他的伤腿无法癒合,一直在溃烂,单人病房里始终瀰漫腐败的臭气,赵小虎都不爱久留。
第294页 只有周澜跟长在贺驷病房一样,医生劝他回病房养伤,他婉言谢绝,医生几乎声色俱厉的告诉他他那条腿长不好,以后肯定瘸得厉害,他也不在乎,除了晚上睡觉,他寸步不离贺驷的单人病床。 他跟医生询问病情,医生遵守诺言,只说是严重感染,情况不乐观,便不再多说其他的。 周澜忧心忡忡,傍晚时候拉着贺驷的手,他难得的吞吞吐吐:“四哥,和你商量个事情。” 贺驷半坐半躺靠在床头,刚刚挨过一阵抽搐,额角微微渗出薄汗,他微笑地等着下文。 “我瘸了,你也不会嫌弃我的。”周澜说,不是在问,只是陈述。 “当然不嫌弃。”贺驷声音虚弱。 “所以,”周澜说出了真实想法,“你瘸了,我也不嫌弃你的,你知道。” 贺驷没言语,只是温和地看着对方。 “你的腿感染太严重了,恐怕治不好了,我天天看着,一天比一天差,四哥……截掉行吗?”他问。 贺驷刚要说话,就听周澜抢着说:“你别害怕,有我在呢,我养你一辈子。” 贺驷轻轻嘆了口气,伸手拉住周澜的手,温柔的抚摸,他没有正面回答问题,转而问:“你说人一辈子有多长?” 周澜不知他心中所想,也没心思思想这飘渺的问题,他问:“不打仗了,哪太平我们去哪,我要养你到长命百岁。” 将周澜的手牵到嘴边,他很深情的吻了一下,不过他太虚弱了,光是动动手,都有点喘。 “小慕安,”他平静的说:“人这一辈子长短都没有关系,只要能和心爱的人在一起,再长都是短,要是得不到深爱人的心,再短都是长。” “别说这些没用的,我就问你,这腿咱不要了,咱保命成吗?” 贺驷不为所动,依旧温和的说着:“我能得到你,是这辈子最无悔的事,我都不敢让人生重来一次,我怕我再没有这种幸运。” “所以啊,小慕安,”他不理会周澜的焦灼,继续不温不火的说:“不要为我担心,我没什么好遗憾的,我跟你在一起的每一天都很开心,哪怕是挨打挨骂的那段日子,我为你做的所有事,我都不后悔,不论代价是什么,我做的都是对的。” “够了,你胡说八道个什么劲,”周澜不想听他的奇言怪语,他只想把他的恶疾解决,“我以前对你的不好,以后加倍补偿你,但你的腿真的不能再拖了,我……我……” 周澜结巴起来,声音发颤,说不下去了。 贺驷也有些紧张起来:“你怎么?” “我……”周澜紧紧攥住他的手,直视着他的眼睛:“我感觉心里很慌,我……很怕会失去你,别说截掉你一条腿,就算手脚都截下去,你能活着就好,我不许你死,你别留下我不管。” …… 病房的窗户开着,可是腐败的恶臭依然无法散尽,源源不断的从贺驷的生命里蒸发散逸出来,满屋都是无形的死亡召唤。 “小慕安,”贺驷回握他的手,“不要怕,我不会留下你一个人的。” 第109章 爱别离 在周澜的争执下,贺驷同意截肢,但是他提出了一个条件。 在手术前,他希望四肢齐全的和周澜照张像,要留下两个人完整的样子。 周澜没办法只得答应他,他不知道贺驷这么难伺候,不仅要照相,要非要穿一身好衣裳。 没办法,他被士兵推着去了不远的成衣铺,给了大概的尺寸,挑了两身勉强像样的西装。 战时各种物资紧缺,那两身衣服尺码不太合适,但也没得选了,周澜买不到衬衫只得又去了裁缝铺,老裁缝剪了纸样,约定了最快两天能取到成衣。 “两天啊?”贺驷感慨地问,说完整个人抽搐起来。 他的情况愈发的不好,原来只是伤腿抽搐,现在全身都不受控制,周澜赶紧大声喊医护。 医生护士跑过来强行按住了贺驷,又往他嘴里填了纱布,才没让他把舌头咬断。 一针吗啡下去,贺驷才安静下来。 周澜坐在轮椅上,远远退到病房一角,他唯一能帮上的就是不碍事。 看着忙乱的身影,他心跳如鼓的想,还好我的钱够,贺驷病好了,肯定也戒不掉吗啡针了,还好,还好,还好我有钱。 其实在周澜去成衣铺的时候,赵小虎正好来了贺驷病房。他现在很少来,因为旅座根本不想知道医院的消息,不过他总是多长了个心眼儿,这医院里的病号可不是旅座的一般人,气是气,万一旅座哪天突然想问一嘴呢? 他进病房的时候,贺驷正看着门口,是个望眼欲穿的样子。 “贺营长,”他赶紧进屋打招唿,“你还好吧?在等周师长吗?” 贺驷的眼神跟着他,直到他走得足够近了,才声音虚弱的说:“赵班长,我在等你。” “等我?” “我有事想辛苦你一趟。”贺驷讨好地笑笑,“劳烦你请你们旅座来一趟。” “我们旅座?”赵小虎迟疑了一下,“你有什么话和我说吧,我肯定帮你转达,我们旅座军务很忙,这几天就要开拔了,未必有时间……” “你跟他说我快死了。”贺驷说。 赵小虎觉得这个逻辑似乎顺畅,旅座烦贺营长烦的要命,恨不得手刃其人,现在姓贺的真要要不行了,他想见旅座,那旅座心愿达成,还不得载歌载舞地来看他的下场? 于是,他带着点亢奋,跑回去和杜云峰汇报了。 本以为旅座得说几句风凉话,仰天大笑几声,却没想到杜云峰只是厌恶地说“我谁都不想见。” 赵小虎把杜云峰的拒绝带给了贺驷,很简单,就六个字“我谁都不想见”。 贺驷闪过一丝失望。 他想,他是真恨我啊。 不过他理解。 就在赵小虎转身要离开臭气熏天的屋子的时候,贺驷叫住了他。 “赵班长,”他决定最后尝试一次,“你帮我给杜旅长捎句话。” “什么话?” 贺驷咬了咬嘴唇,说:“你跟他说,我想见‘大哥’。” 传声筒赵小虎又跑回了营里,他以为就“大哥”两个字没啥好稀奇的,搞不好旅座心烦了,还得熊他一顿,都说了多少次了,不想见人,不想知道医院的情况。 可是真是见鬼了,杜云峰听到“大哥”两个字楞了一会儿,出乎赵小虎意料的是,杜云峰没发脾气,过了一会儿,杜云峰挥手赶走了赵小虎。 他的部队整饬的差不多了,运兵火车明晚就能到达。 上海的战事持续了两个多月,几十个师投入进去,已经有坚持不住的迹象。江南平原一马平川,失去上海,沿江一路到湖南,都没有天险可守。
第295页 半个中国就要亡了。 重庆大后方的命令是杜旅撤往徐州,看来是打算捨弃淞沪了。 他军务缠身,一直忙到后半夜才安静下来,坐在行军床上他又后知后觉地想起了那句“大哥”。 合衣躺了几分钟,他一股脑的爬起来。 “还有脸叫大哥,我倒要看看他哪来的脸。”他突然就窝起一肚子的火,披上薄大氅出了卧室。 谁也没带,只叫了赵小虎开车,在后半夜锃亮的大月亮地里独行,没多久就到了医院。 值班护士没敢拦他,因为这医院里都是伤兵,天天有各级长官来来往往,她们都习惯了。 有赵小虎引路,他来到病房,一开门,杜云峰下意识的捂住了鼻子。 “什么味儿?” 赵小虎伸手摸到门口的灯绳,他低声说:“是他的腿。” 也只是在日光灯亮起的瞬间,贺驷皱了下眉头,不过他很快适应了光线。 他没睡,因为知道杜云峰会来。 当杜云峰冷笑着问他同样的问题的时候,他只是无害的一笑,说:“大哥,你一定回来的。” 他挣扎起身,然而未果,赵小虎看看杜云峰的脸色,没有反对的意思,于是跑上前把贺驷扶成了半躺半坐。 杜云峰打量贺驷。 他知道贺驷情况不好,知道他会死,可是看着苍白如鬼,骨瘦如柴的这个人,完全无法与之前前那个精壮的年轻人联繫起来。 “赵班长,劳烦你把窗户开开。” 秋夜很凉,贺驷实在不适合着凉,不过他坚持要这样做,赵小虎也实在觉得这屋确实太难呆人,于是把窗户开了一条缝。 “再开大一些。”贺驷说。 贺驷向下探手,抓住被子,使劲拉扯,于是那条伤腿就露了出来。 “大哥,我不行了,这次是真的要死了。”他抬眼看杜云峰。 那条腿烂得五彩斑斓,腐肉翻着,白脓流着,实在不像人腿。 屋里更臭了。 杜云峰不动声色的后退了一步,从兜里掏出烟点着了,慢慢吸了上一口,目光从腿上移,一直到贺驷的脸上。 “你早该死了,”他在烟雾后看着贺驷,目光沉稳,不带任何怜悯,“我不会给你找药的,死心吧。” 贺驷忽然就笑了,发自内心的,不带伤心神情。 “大哥,”他一口一口的叫着,仿佛二人之间没有过隔阂,还是青年时一起为匪的日子,他说:“大哥,到了今天,你还是不明白,我和你最大的区别是什么。” 杜云峰不接话,等他的下文。 是你叫我来听的,我不求你说。 “慕安在我身边,是你一手造成的,你很久都认识不到,你从不反思你做过的那些事,你真的不够了解慕安。” “少放屁,”杜云峰打断他,“你乘人之危还有理了?” “嘘!”贺驷比了个手势,“慕安在隔壁的病房,我有些话不想他听见。” 他虚弱地笑着说:“大哥,乘人之危,也要有危可乘啊!如果不是你朝他开枪,慕安那么死心眼的一个人,他怎么会放弃你呢?你太不了解他了。” “你都不知道他多爱你,”贺驷自言自语,轻声地说着。“关外的时候,他以为你被日本人害了,他是存了同归于尽的心思要和日本人决一死战的,整整两吨的□□,屯在脚底下,他是要把自己炸粉身碎骨给你殉葬,这些事你不知道吧?” 杜云峰神色一动,手夹着烟停在半路。 贺驷没等他的回答,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是看到了你中弹的那块怀表,他才有勇气逃出关外的,死了那么多人,你以为他是想当什么民族英雄吗?呵呵,他是为了再见到你啊!” 杜云峰不动神色的听,不过菸灰落了一裤子都没觉察到,赵小虎觉得对话内容过于私人,早已经自觉自动门外站岗去了,杜云峰忘了找凳子坐,站在病房中央。 “我为什么那么喜欢慕安,大哥,这么情深义重的人,我贺驷也就只遇到了一个啊。” “于是你就抢了?”杜云峰沉声说,虽是质问,却没有刚才那么浓重的挖苦之情了。 “是你不要他了,大哥!”贺驷眼神坦诚而无辜,“你已经有别人了啊!你那个副官活蹦乱跳的站在那,慕安死里逃生的等你那么久,等来的就是这个吗?” 杜云峰烦躁地抓了两把头髮,头髮太短,丝毫没能分担他的烦恼。 “如果你来找我说这个,那其实也没必要,”杜云峰焦躁地来回跨步,“我他妈的今天就不该来,听你和我讲清楚他爱你,他不爱我,这都是有道理的,是吗?” 他怒气沖沖的走进贺驷,弯腰脸对脸的问他:“是吗?好,你赢了,他爱你,你们都对!行了吗?” 虚弱的贺驷毫无退缩之意,他迎着杜云峰,字字有力地说道:“他爱我,他真的爱我!” “他妈的!”杜云峰真想给贺驷一巴掌,把他给贱的,死到临头了还要来气他。 他转身就要走。 “大哥别走!”贺驷马上叫他,“我还没说完。” “我看起来像很闲的样子吗?”杜云峰迴头恶狠狠的看了他一眼,脚步不停地往门口走去。 “你以后要照顾他!”贺驷急切的说,“大哥,我没时间了,你一定要照顾他。” 杜云峰气急反笑。 这个贺驷真是不可理喻,死乞白赖的找他来,就是为了理论周澜为什么爱他,这就够不要脸的了,还好意思让他替他照顾周澜。 还能更不要脸的吗? 杜云峰几步折返回来,他盯着贺驷,面带嘲笑,眼底含冰地反问:“你凭什么?你有什么资格拜託我?再说了,你没听到吗?周澜是我的杀父仇人,我不杀他已经是仁至义尽了,我还照顾他?要不要我替你送终啊?” “大哥,我说了那么多,你却只心急的留意到了最后,他那么爱过你,真心待过你,你为什么不遗憾?” 其实刚刚,他说的那些过往,杜云峰是动容的,心里惊涛骇浪,但是被贺驷的结论一瞬间就平息了,再爱又怎么样,最后还不是选了别人。 贺驷接着说:“至于杀父之仇,大哥你的养父当初也是把小慕安逼到了绝路啊,他那么小,毫无还击之力,先下手为强,手段确实过分,可是你真的一点都理解不了吗?” “杀我养父,我怎么理解?”杜云峰冷冷的问。 “不是你死,就是我活,这也理解不了吗?”贺驷追问。 “理解不了,那是我父亲。” “那大哥你知不知道,当初在关外,慕安要同归于尽的那个日本人,就是他的生父啊!?” 杜云峰:“……” “在慕安的心里,你是排第一位的,谁动你的性命,哪怕是亲爹,慕安也不会放过他的,”贺驷一字一句的问,“他那么爱你,你对得起他吗?”
第296页 杜云峰沉默了,一时之间突然没了话讲。 “而且,”贺驷见他沉思,又追击了一句:“你也杀了他的父亲,他有让你偿命吗?” 这一问,石破天惊,杜云峰睁大了眼睛:“什么?” “大哥,”贺驷笑了,“那天我们从河道里逃出来,你枪法那么准,一枪击中的那个日本军官名字叫做今信雅晴,你不认得吧?” 杜云峰当然记得那个瞬间,日本兵忽然调转方向,围上那名军官。当时杜云峰还腹诽那个日本军官太傻,不管不顾的露头出来,不打他打谁。 现在在回想起来,那是一个父亲想要接近亲生儿子的焦灼害了他自己,帮了杜云峰。 今信雅晴,这个名字,杜云峰脑海里有印象,姨娘临死时的倾诉,周澜当时并不吃惊的表情,可见,周澜确实知道生父是何人的。 这么说,真的是自己把周澜的父亲一枪爆头了? “大哥,我再问你一次,”贺驷见他发呆,就重复了一遍:“你死我活的时候,你能怎么选?” 他把杜云峰问没了话。 说了这么多,贺驷额头的汗水淌了下来,最后力不能支的把头靠在被子上。 “大哥,我时间不多了,我此生没有遗憾,慕安要救你,他心里有你,我不拦着,我帮他,搭上性命我也不后悔,我爱他,所以一切都可以给他,我不遗憾。”贺驷声音小了下去,最后几乎是挣扎着在说,“大哥,你不遗憾吗?你错过了他,还要再一错再错吗?” 床前的杜云峰没讲话。 “我赌你今晚你一定会来,叫过你那么多年大哥,你知道你待兄弟们什么样,”贺驷虚弱地喃喃,杜云峰不自觉地靠近了他想要听清,只听他说:“大哥,我不行了,不然我不会把他拱手还给你,我再有一点点办法,都不会给你,捨不得啊,你今天要是不来,我也就死心了,这些话这些事你永远不会知道,慕安不会和你说的,他爱你是真的,爱我也不掺假,大哥……”贺驷像一块破布一样忽然抽搐起来,只听他含含煳煳的说:“他……他就只有你一个能……依靠了啊。” 当杜云峰把医生护士吼来的时候,赶来的还有隔壁的周澜,他见到杜云峰楞了一瞬,不过根本没时间搭理他,而是全部的注意力都给了贺驷。 吗啡针连续注射了两支,贺驷终于安静下来,他晕过去了。 “你怎么在这?”周澜狐疑,大半夜的,杜云峰在贺驷的病房,贺驷突然发病。 杜云峰神色奇异,他似乎在重新打量周澜,从头到尾的,透过过去看见现在的,打量这个他眼前的周澜,也想像出了贺驷嘴里那个周澜。 一瞬间,千言万语要说又不知道从哪说出口,半天就只“嗯”了一声。 赵小虎想解围,可是一时想不到合适的理由,干脆丢下长官又跑门外站岗去了。 周澜的目光不依不饶,追着他要个水落石出。 半晌,杜云峰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我明晚开拔,带你一起。” “带我?”周澜坐在轮椅上,仰头看了他一眼,转而取拨弄贺驷汗湿的头髮,“我为什么要跟你一起?” “那你怎么办?”杜云峰这些天来一直不管不问周澜,这一刻终于憋不住了。 周澜背对他一下下胡噜贺驷的心口,安抚他刚才抽搐的疼痛,虽然对方此刻感觉不到。他穿着病号服,宽松满是褶皱,头髮长了,挡住了眉眼,令杜云峰看不清他。只听他说:“云峰,话早就说清楚了,谢谢你还惦记我。我和贺驷,以后应该会出国,你知道我最早的理想就是出国读书,可是总想活得更好点,想当人上人,可我现在浑身上下没有个好地方,脱了衣服全是伤,腿也废了,难道还带着贺驷亡命吗?我要带他走,这是我现在唯一想做,也唯一能做到的了。” 他说了这一堆,杜云峰听出来了,周澜根本不知道贺驷病情的真相! 贺驷在拖着。 拖什么呢?这种事早晚要知道的,怕他伤心吗?他早晚要伤心的。 杜云峰目光一沉,看着周澜单薄的背影,心里不是滋味起来。 已经不是嫉妒了,是心疼。 周澜,还想着贺驷的以后呢,贺驷哪有以后呢? “黑四儿去不了了,他没得治了。”杜云峰突然说,“他没和你说,那我就来做这个恶人吧!” 周澜勐然回头,直勾勾的看着他。再看一旁,门口赵小虎也臊眉耷眼的看着他,目光里满是同情。 周澜神色慌了一瞬,低声说不会的,突然双手推着轮椅往外滑。 杜云峰沉默的看着他,跟着他,却并不劝慰他。 周澜嘀咕着不可能,双手划着名车轮却在不自觉地发抖,往护士站的路,被他划了个七扭八歪。 其实早就有预感了,预感强烈到不敢跟医生深问,他是久经战场的,见过各种死伤,腿烂成这样,他心里知道大事不好了,可是他就是不问不想。 那个病床上的贺驷虽然虚弱,可是还活着呢,他每天掩耳盗铃地安慰自己。 抬手大力砸护士台的玻璃,把护士吓得够呛,周澜大吼着问贺驷到底什么病,护士面面相觑不敢回答,周澜已经打翻了一摞摞的病例,便找边丢,几乎发狂。 直到医生赶来问清了状况,才终于决定不再为贺驷保守秘密。 这秘密也保守不住了。 杜云峰离开医院前也问了医生,还有多久,医生说就是这几天的事了。 杜云峰犹豫了一下,还是问了一句,还有药能治吗?别管国内国外的。 医生只是摇头,发作起来没救了。 当周澜从安定药物的作用中醒来的时候,贺驷已经醒了,他心情不错地拿出照片端详,那是他和周澜的合影,二人都坐在椅子上,西装革履,神色安然。 他拉周澜的手,周澜眼圈就红了。 “四哥,”他低声说。 “嗯”贺驷答应。 “四哥”他又叫了一声。 “嗯”贺驷轻轻的答应。 事到如今,回天无力,谁都没办法了。 破伤风发作得越来越频繁,一天四五支吗啡针,贺驷会把吃的东西都吐出来,医生说痉挛已经涉及内脏,食管和胃都在抽搐,很难控制。 秋日暖阳的中午,周澜勉强把贺驷抱在自己怀里,他忽然发现,这么久以来,都是贺驷抱着他保护他,他从没像抱孩子一样,将对方往怀里裹过。 “四哥,”唇贴着对方的耳朵,他低声问:“四哥,下辈子你还当我的警卫班长吗?” “当啊,”贺驷说,然后俏皮地问,“从小就当,行吗?” “行,”周澜紧紧搂着他,用鼻尖蹭他的脖颈和耳后,他都闻不出对方臭了,“可是下辈子什么时候来啊?” 听到这,贺驷费力地抬手,不过力气不够,半空中就落了下去。 周澜眼疾手快地拾起他的手按在脸颊上。
第297页 “小慕安,”贺驷微微扭头,对上周澜的脸,“你一辈子一定很长很长,别做傻事,行吗?” 周澜眼圈红了,咬着牙没言语。 “不要辜负我,”贺驷忽然一改多日的和颜悦色,一脸正色,眼圈也红了,“别让我死的不值得。” 没有拥抱对方的力气,贺驷却不依不饶的要一个承诺,周澜在泣不成声中点了头。 “这才乖,”贺驷带着眼泪笑了,“我先走一步而已,警卫不就是去开路的吗?我在那边把牛鬼蛇神都给你毙了,等你老了,我来接你。” “好,”周澜说话走调,“等着我。” 贺驷:“一言为定。” 当晚杜云峰的军队开拔,杜云峰又赶来医院,他当着贺驷的面问周澜:“和我一起走吗?” 周澜不看他,把脸埋在贺驷瘦得指节分明的手掌里,难过得摇头。 “留几个兵吧,”贺驷说,“慕安腿不方便。” 腿不方便,还有很多事要忙活,毕竟就是这几天了。 杜云峰果真不再询问,周澜心里都是贺驷,他要陪他,杜云峰自问没资格管。 杜旅的兵和武器当晚成批的上了火车,汽笛一声响,浩浩荡荡的开拔了。 贺驷是在杜云峰走后的第三天去世的。 吗啡针已经压制不住破伤风病毒,他上吐下泻一塌煳涂,三天三夜粒米未进,滴水未沾。 周澜衣不解带的守着他,一声声“四哥”的叫他,四哥清醒的时候“嗯”一声,后来在虚弱了,就淡淡的朝他笑,再后来,只能轻微的动动眼珠了。 他走的时候,周澜一直拉着他的手叫四哥,直到最后一口气咽下,贺驷的眼角流出了一滴眼泪,他的目光一直朝着周澜的方向,没有闭上。 他不说,他捨不得。 作者有话要说: 来自深夜的便当作业,最虐的部分结束了,要努力学会把甜捡起来了。 第110章 时间牌止痛针 杜云峰到了徐州整饬队伍,加紧建筑防御工事,淞沪之战的日军在杭州湾登陆,上海沦陷。山东的日本兵马上亢奋起来,虽然“三月亡华”的目标失败了,日本侵略者却确实拿下了华东沿线一系列重要城市。 接下来的目标就是蚕食河南江苏了。 每多一分的准备,就是多一分坚持的希望,杜云峰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战场上。 周澜全军覆没了,没兵了,杜云峰反倒不担心了。等贺驷的事情一了,杜云峰琢磨着,就派兵把周澜和家里其他人护卫到重庆去,那里山多水险,相对安全。 天天都在死人,刚刚还一起吃饭的兵娃娃,转眼在战场上就被铁甲战车碾成肉泥。 人都不是人了,都成了战争机器和炮火灰烬,而他经歷了得到失去,爱恨交织的变故之后,心失去了流血的能力,对一切都麻木起来。 对他来说,每天睁开眼睛想的就是,带着他的小兵,活过这炮火纷飞的一天。 他在炮声隆隆里迎接了二十七岁的生日。 而生日这一天除了地对地,地对空的勐烈炮火,让他几乎震穿耳膜的还有宋书栋的吼声。 重庆那边发来了一纸调令,将宋书栋调往重庆,协助军事委员会战时临时后勤保障部建设大后方军师工业。 这是个安全又体面的肥差。 “我不走,”宋书栋大吼,“我就呆在你身边,我不去什么重庆,他们凭什么调我走?” 杜云峰的耳朵被炮火震得有些失聪,即使当下暂时停战修整,他也觉得周围轰隆隆的响,仿佛有火车驶过,所以宋书栋的激愤,在他听起来既没有穿透力,也没有震慑力。 只听他不咸不淡的说:“去吧,那里安全,是我写信给以前的师长保荐你去的。” “我不去,我就在杜旅,我不走。”宋书栋没有一点心理准备,他以为杜云峰会骂他打他,更可能会与他冷战,却没想到他能一竿子把他支得老远山西的,“云峰,你还在打仗,我怎么能自己走呢?” “可是杜旅不需要你。”杜云峰脱下马靴,甩在地上,疲惫坐上木椅子,“我怎么敢用一个假传军情的副官呢?” 宋书栋彻底慌了,杜云峰不与他论私人恩怨,嘴里都是公事公办了。 不论宋书栋怎么恳请,杜云峰都充耳不闻,当宋书栋口不择言地说道:“你睡我睡那么久,说不要就不要了?” 杜云峰才心烦地皱起了眉头,他拎起宋书栋的衣领,差点把人提了起来。 “给大家都留点脸吧。”他说,“书栋,如果你不是有恩于我,你干的事,够我枪毙你一万次。” 当天,在杜云峰的口谕下,赵小虎一众卫士把宋书栋“护卫”上了火车,两名卫士按照吩咐,一路将宋副官“护卫”去了重庆,直到军事委员会后勤报导为止。 报了道,就不能当逃兵了,战时逃兵抓住就是枪毙的重罪。 而一周之后,商丘的士兵也回来了。 杜云峰刚下了战场,烟燻火燎地扫了他们一眼,没有见到预期的人物,他疑惑地问:“周澜呢?” 几个士兵你看我我看你,十分犹豫,最后还是其中一个老一点的站了出来。 “报告旅座,周师长走了。” “走了?”杜云峰躲进战壕的临时指挥所里,一人多高的掩蔽物,让狭小的空间十分压抑,“走哪去了?” “就……就是不知道走哪去了。”老兵说,“贺营长火化完的第二天,我们去病房接周师长,人就没了,骨灰也没有了,护士说,天还没亮的时候周师长就拄着拐杖出去了,后来人就一直没回来。” “你们干什么吃的,”杜云峰突然就火了,“照看个人都照看不了,要你们有什么用?!” “是卑职没用,旅座息怒。”老兵说着,其他几个兵也诺诺。 一颗炮弹忽然在附近爆炸,剧烈的晃动中,杜云峰伏地躲过尘土石块。 他摇头晃脑地甩掉土渣,仿佛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生活,侦查兵跑进来汇报,语速飞快地和他嘀咕了几句。 临时指挥所不安全了,杜云峰下了命令,一众人沖了出去。 1937年底,杜云峰带着他的重炮旅,深陷华北抗战的泥沼,而周澜在那个初冬的早上孑然一身的消失,从此杳无音信。 日本“三月亡华”的图谋被挫败,一鼓作气的锐气被搓了个精光,恼羞成怒的在南京,对着手无寸铁的平民大开杀戒。 而歇斯底里的背后,是无法志得意满的颓败感,还有对未来无法预期的恐慌感。 而中国军队在淞沪一役的三个月里,损失了大把的精锐部队,最后失守,为了阻碍日本海军沿江而上,中国海军沉船长江,江阴等要地港口全部炸毁,河道严重阻塞,海军用全军覆没粉碎了敌人沿江而上的策略。 而这你死我活的三个月里,大批的工业设备和人员转移到了内地腹地,在巴山蜀水之地,在云贵苦恶之地,隐藏在大山深处的军工厂重新建立,为华北平原上的抗日战争源源不断的输送去武器。
第298页 华北的中国军队勉力支撑,他们看不到胜利的希望,但也没有失败后的退路。而日本人来自遥远的岛国,力不能支地深入中国广阔的腹地,向前是力不从心的进攻,向后是满盘皆输的噩梦。 战场是所有人的炼狱,生灵涂炭,没有人例外。 而炼狱之中的杜云峰进化成了麻木的战争机器,每天穿梭与枪林弹雨之间,连吃饭睡觉都是随缘状态,他带着看似冷静实则麻木的神经,指挥一场场战斗,他甚至带着兵打回了山东,与游击队合作打了好几场精彩的胜利。 他都没时间感慨,那些游击队里的一些人,都是他当初撵去西北的流寇,泥腿子,现在装备也正规了,打起仗来也有模有样,还挺贼的,打一枪换一个地方。 曾经的敌人,现在并肩战斗,尽管还带个隔阂,但是大敌当前,一致对外是不二的选择。 转眼三年过去,杜云峰转战山东河南,又经歷了武汉会战,一次次死里逃生,杀了无数日本兵,也死了无数的下属。他军功无数,一路从旅长提拔成了师长,终于在驻守长沙这一年,荣升军长,年纪轻轻就当了将军。 “云峰啊,当年司令举荐你来我这里,我其实是存了点疑问的,总觉得你身上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当兵嘛,适合,也不适合。” 说话的人是当年中央陆军军官学校的教育处张处长,当然,现在他不仅是个处长了,重庆国民政府教育委员会副主任兼黄埔军校教育总长的位子,堪称位高权重。 “恩师开门见山,我愿闻其详。”杜云峰十分客气。其实他手握重兵远比对方的虚职要有实力的多,但是他此行带着秘密任务,所以分外圆滑起来。 这位张处长来长沙视察,正在忙于工事的杜云峰得到一道从军统来的重要密令,要他藉助黄埔裙带关系与这位张主任多接触,以备不时之需。 杜云峰当初进入黄埔是託了张司令的关系,这位张主任从中帮了忙,可以说是老相识。 这几年抗战打得轰轰烈烈,国内政坛也是精彩纷呈,国民政府内部也分成了好几股势力,各自有各自的政治主张。 汪兆铭作为党内大佬,屈居蒋委员长之下多年,始终是不甘心。眼看着日本人打到武汉了,汪氏门徒开始发表不同主张,大张旗鼓的宣传和平建国,大有分庭抗礼之势。 蒋委员长扑灭外边的火,还得回家继续扑火,内忧外困,力不从心,一个重庆国民政府简直要运转失灵。 杜云峰不是政客,可身为一军之长,也逃不脱政治漩涡,蒋氏与汪氏暗自争夺势力,就是要把自己的集团搞的大大的,把对方的势力搞的小小的。 这不,委员长密令口谕就是让他接近汪氏党徒。 初春的岳麓书院笼罩在一片乍暖还寒的气氛中,张主任来长沙前几次发电给杜军,此刻杜云峰当真登门拜访,拉拢人才的计划就成功了一半。 与故人关系更亲密的要诀就是一同回忆往事。 张主任哈哈大笑,他能放下身段和晚辈坦诚交流,本身就是一种抬举。 杜云峰如今战功赫赫,真党派内的重量级人物了。 “我当年第一次见你,就觉得小伙子精神,但是吧,又觉得你精神的有点邪气,”张主任笑着说,“后来我一想,你既然是张司令推荐来的,也就想明白了。” 张司令此刻被蒋委员软禁在重庆歌乐山。杜云峰立即就懂了,跟着笑笑。 张司令在关外发家,其父就是巨匪出身,小张司令从小耳濡目染,自然也对一些习气以习为常。 而他与杜云峰萍水相逢就十分投缘,也许冥冥中,就是因为一些似曾相识的气质。 “恩师果然慧眼,”杜云峰也没打算隐瞒,当初他不说,是因为记不起,如今他军功在身,也不怕别人翻他的老帐,“学生年轻时在关外,确实有些草莽过往,说是起于强梁也不为过,当初司令器重,给学生指了条明路,这才没有一条道跑到黑,不然真是悔之晚矣。” “可怜司令啊,为家国不惜兵谏,这份勇气担当谁人能有,现在落得这个下场。”张主任说着,眼角余光打量杜云峰的反应。 “司令用心良苦,让人唏嘘感动,但是卑职人微言轻,纵使心中不忍,也实在是没有办法。”杜云峰把自己摆到了和对方一样的立场上,同仇敌忾的样子显然令张主任很满意。 “云峰你也不要妄自菲薄,你很出色。”张主任骚骚头皮,对杜云峰的坦诚十分满意,“那一届的学员里,你最出色,你看后来这战场上,属你最机灵也最顽强。” 杜旅,杜师,杜军辗转半个中国,越打越坚强,让人在无望中逐渐生出了希望。 “我后来想明白了,”张主任接着说,“这打仗不是绣花,不是写文章,还得按套路,有手法,打仗就是你死我活,谁能活下去谁就王!你带兵的那个蛮横劲儿,灵活劲儿就是好兵法,能打胜仗就是好军人。” 所谓蛮横灵活,都是修辞方法。 杜军风格鲜明,很有自己的一套,重庆一再下令不许杀俘虏,可是在杜这军令有所不受,山东截获的板塬师团后勤辎重,杜军不仅抢了东西,还把俘虏全部坑杀了。 据说为了节省子弹,都是麻袋套头乱棍打死埋上的。 重庆那边着实雷霆震怒,但是山东战事正是吃紧,杜云峰也只是从师长降职成了团长,半年后打包围镇守徐州,重庆方面还是重新启用了他。 当然,老百姓他也抢,抢人抢粮食,所以杜军虽然战绩好,口碑却不咋地。 “老师,学生也有学生的苦衷,我的兵饿得拿不动枪,还怎么跟鬼子拼命去?都是脑袋别在裤腰带上过生活,他们跟着我,不挨饿是最基本的,我要是不能让他们吃上饭,我这个军长还有什么脸当。” 杜云峰面颊英俊,但常年的野外摸爬滚打,他又黑又糙,除了双目炯炯有神,一身军装挺括外,他身无一样值钱的物件。 往手腕上看,连块像样的手錶都没有。 张主任也听说,杜云峰不是个贪的,那么多军费从手中过,他都交给下属是打理,公私分明,杜军之所以执行力好,就是因为他不谋私,做人公正。 姓张的此行就是探探杜云峰的口风,以待将来是否能化成同一战线,现在目的达到了,就随口换了话题: “云峰,你家眷孩子安置的可好?” 杜云峰摇摇:“学生光棍一条,一人吃饱,全家不饿。” “什么,”张主任一拍大腿,真是没想到,他吃惊的说:“你今年而立有吧?” “虚岁三十二了”杜云峰说。 张主任觉得不可思议,他说:“你竟然,竟然还打光棍,你都这把年纪了……” 杜云峰:“……这把年纪?” “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大儿子都十四岁定亲喽,”张主任说,“我三十岁时,次子,么女都上学堂了,我……我还以为你一表人才,肯定早就有婚娶了呢。”
第299页 “……”杜云峰不知道怎么说才好,只能回答:“不曾……” “女朋友有吗?” “也没有。” 张主任一边皱眉,一边甩手,一副“你看看你,你看看你”的表情。 “堂堂杜军长,三十二岁了,还没有女朋友,你不急得慌?”张主任一改老成持重的面貌,身子往前谈,换上了男人懂男人的面孔,“不急?” 杜云峰倒被他弄楞了;“不急啊。” “你早说啊,都三十二了,三十二了啊,”张主任差人叫来了夫人。 张夫人是金陵女校的校长,在政界,教育界社交面颇为广大,一听说杜云峰竟然还是单身,马上看稀有动物似的把他上扫射了好几遍,看金条似的眼睛都放出了神采。 “老张,你这么好的学生怎么早不说!” 接下来,就没张主任说话的份了,那张夫人一一列举,从财政部长的二女儿到西南联大校长的千金,再到江安纺织大王的侄女刘家小姐,一口气说了十数位,饶是杜云峰久经杀场考验的汉子都差点败下阵来,一阵目不斜接的轰炸之后,杜云峰推辞不过,衣兜揣满着花花绿绿的照片回了军部。 当然这一众如花似玉的千金们肯定都是汪氏交好的家族,婚姻可是地界政治同盟的最有力纽带。 开车的是赵小虎,他得到杜云峰重用,现在是重炮团下团长,不过他平时在杜云峰身边转悠惯了,所以有个什么亲近的事情,他就取代驾驶员和勤务兵的位置,这不长沙备战,又没有特别急的军务,他就跟着一同来拜访了。 回去的路上,杜云峰若有所思,摸着自己的下巴思考不若有所思,自言自语的发问“三十二老吗?” “不老啊,”赵团长看着后视镜中的长官,“军座,你咋啦?” “我也觉得,不应该啊!”杜云峰没解释,只是自言自语,扭头看了车窗投影,他还是个大好青年的摸样,虽略有疲态,却没有一丝老态。 赵团长没往心里去,嘻嘻哈哈地给军座解闷,想把军座逗开心了好准他一个长假。 杜云峰一会儿就忘了之前那档子事,听着赵小虎叽叽喳喳说军里的趣事,什么一师的吕仲敏师长最近逛戏园子和当红的名伶好上了,警卫班的小光头田大壮儿子出生了,昨晚请大家喝酒来着。 “他怎么没跟我说?”杜云峰来了一句。 “军座,小毛兵屁事哪敢打扰您呢,”赵小虎握着方向盘,笑呵呵的解释,“就是晚饭时托炊事班加了两个好菜,他自己托战友从贵州带来两瓶回沙茅酒,弟兄们尝尝味。” “还挺阔气。”杜云峰随口说。 “那是,”赵小虎是个爱酒的,还能想起那酒的回甘,“得好几个月的军饷,忒贵。” “你回头给他包个红包,从我的军饷里扣。”杜云峰说。 “是,我替他谢谢军座了。” 就这这些家长里短的事,杜云峰随口问,那个田大壮今年多大。 “回军座,他今年16了,家里给说的媳妇,现在娘两都在株洲老家呢。” 十六,杜云峰心里闪了一下这个数字。 三十二,这个数字又闪了一下。 赵小虎看杜云峰心情不错,就趁热打铁想请十天的探亲假,回一趟老家。 杜云峰也不知道想什么出神,想也没想的就答应了。 当晚,杜云峰做了一个梦。 梦里的周家大院陈旧而鲜明,而自己背着包裹行囊已经走到大门口,转身望去,干娘哑叔和一众家人出来送行,干娘拉着他的手,泪眼汪汪地说:“云峰,你十六岁了,家里就你一个能挑大樑的男丁,你去关外干娘实在是没办法,金矿上的事情慢慢学,一定要照顾好自己知道吗?” 破旧的大院门开着,老弱孤寡的一家人目送他,那时周澜还小,还没有发育长大,挤在角落里不言语,单是眼神黑白分明的望着他。 大雪纷飞的关外,他窝在土房子里和周澜打牌,只听对方说:“云峰,我始终要走的,去国外读书是我的理想,我都十六岁了,不能总在你这呆下去。” “你别走。”梦里的自己急着喊道,杜云峰在夜深人静的后半夜突然醒来,一个“走”字在还在耳畔迴响,门外的勤务兵问“军座,有什么吩咐?” 擦掉额角的冷汗,杜云峰翻身坐起,“没事。”他说。 心悸的感觉久久没有平復,不过他想,就像每次一样,天一亮就好了。 他已经习惯于常常在夜里梦见他。 然后他就会想,周澜去哪了,腿怎么样了? 然而天亮,战争机器就会拖着他自动运行,把这些杂念被迫抛到脑后,繁忙麻木的度过又一天。 拇指食指捏着额头,高大的他盘腿蜷缩在床上,全部的身心如果不去用力控制的话,他会本能的去回忆梦里周澜的样子。 眉眼乌黑,唇红齿白。 那时他们十六岁,那时他们未经人事,没有那么多的恩怨情仇,没有你死我活相爱相杀,唯有一颗清澈的本心,本能嚮往的初心。 他喜欢他,他也喜欢他。 天快亮了,他还有一点点时间,可以尽情的想他。 作者有话要说: 四到五年,这个时间够吧恨意和思念都沖淡了吧?抗日战争也进入了战略相持阶段了。 第111章 结婚吗? 赵小虎假期归来,便跑来军部汇报,进门就看见勤务兵徐国亮端着脸盆快步往外跑。 “干什么呢?”他呵斥了一句。 当初他当卫兵的时候,可没这么毛手毛脚,干什么事都稳重,军座身边的兵,怎么能这么不成体统。 “是赵团长,军座不舒服,吐了!”徐国亮不好端着呕吐物跟团长汇报工作,只能眼神抱歉地端着盆跑了。 赵小虎无声地呕了一下,然后火烧屁股似的窜进屋里去了。 杜云峰除了受伤,轻易是个不得的病,上吐下泻的恐怕不是个小事。 果不其然,他往沙发上一看,平时行如风坐如钟的军座此刻歪在沙发上,长条条的大腿一条搭在扶手上,一条耷拉在地上,手背搭在额头上,眉头紧皱。 “军座,你怎么样?”赵小虎跑过去,单膝跪下,急切的问。 “没大事,”杜云峰睁眼看是他,难受的又闭上了,“昨夜里着凉了估计,吃早饭肚子就不舒服。” 这时军医已经被勤务兵叫来了。 “赶紧,赶紧看看。”赵小虎给军医让了地方,心急地在旁边指挥,就好像他懂医学似的。 军医级别低,不敢反驳他,只能带上听诊器卯足了劲听,水银体温计拿出来时,军医说:“不太对。” 至于怎么个不对法,在赵团长的催促下,军医说:“军座这不像单纯着凉,症状也比肠胃炎严重,我得看看呕吐物和排泄物才知道。”
第300页 “刚吐的,有!”小勤务兵惊唿,赵小虎都没看清楚,徐国亮就风似的跑出去,转眼把那盆就端回来了,“趁热赶紧看。” 这话没错,可听着就是别扭。 “不太对,不太对啊!”军医说。 赵小虎真着急,他平时就看不上刘军医墨迹的样子,虽说这位是医科大学毕业,医术高超,但是常常过于严谨,让人恨不得一棒子打出屁来。 “怎么个不对法你倒是说啊!” 刘军医额头上都见汗了,“这个……还得看看排泄物才能确定。” 说曹操曹操到,刘军医说要看排泄物…… “又来了……”杜云峰一捂肚子,整个人佝偻起来。 “军座一上午拉三次啦,都是肚子疼,就这么一阵阵的。”徐国亮赶忙经验丰富地去扶长官往洗手间走,边走还边叨叨,“军座忍忍,拉出来,阵痛就过去了。” 赵小虎:“你可闭嘴吧。” 众人都急吼吼的往里跟,杜云峰扶着门框拧着眉毛,“你们干什么!” “军座,我们不是着急吗,你这病来如山倒,我们不踏实。” “滚滚滚,”杜云峰挥手,“解个手一群人围观,你们……你们还给不给人留条活路了?” “向后转,齐步走!”杜云峰大吼了一声。 隔了一会儿,只听徐国亮喊道:“刘军医,你快来,趁热赶紧啊……” 杜云峰:“你可闭嘴吧。” 由于杜云峰十分“配合”,军医大饱眼福,该看的都看到了,临走还抽了一管子血。 “军座可能是疟疾,我把血拿回去化验,不过症状都太符合了,估计错不了。”严谨的刘军医最后下了结论,留下止泻和止吐药物,再三叮嘱给军座断食多喝水,说是回去找些奎宁药物回来。 疟疾,俗称打摆子,是个可大可小的传染病,有药就容易治疗,没药就容易恶化成大病,甚至死人。 杜旅刚到湘西地区,水土不服初露端倪,当时湘西乡下打摆子的病人正在增多,军营里倒是没发现,没料到杜军长首当其冲中了头彩。 刘军医虽然严谨木讷,效率却不低下,早些日子就知道本地有疟疾疫情,刘军医就备了一些奎宁,虽然不多,但是足够应急。 想多备是不可能的,从抗战开始,药品一直紧缺,尤其是抗炎抗感染,防止疟疾、霍乱等大规模感染疫情的药物。幸亏杜军是嫡系队伍,才不至于药箱空空。 在经歷了三天的高烧冷战上吐下泻之后,杜云峰在奎宁的药物下有了健康起色,起码喝点稀粥不至于喷得到处都是了。 他好了一点点,伺候的几个勤务兵却倒下了,都跟他刚开始的症状很像,没几天勤务班,警卫营纷纷有人中招了,等反应过来,把病患都隔离的时候就已经来不及了。 疟疾在杜军里蔓延开来,一个个枪林弹雨里都没倒下去的棒小伙子们被疾病击倒了。 果真是病来如山倒,长沙城里疟疾横行,老百姓家家闭户,大街上连卖菜都少了,乡下人也不敢进城了,染了病回去,缺医少药的,只能全家等死。 日本陆军进攻进度受阻,无法攻进武汉和长沙,海军又因为长江航道被沉船所毁,也无法进入内陆,所以只能调动大批空军轮番轰炸。 重庆、武汉,长沙等地一直是日本空军的轰炸重点,警报一响,人们只能往防空洞跑。 军队也不例外,除了部分空军起飞迎战外,大批的陆军都要躲进防空洞保存有生力量。 人群挤进拥挤的防空洞,有时候躲半天,有时候躲一天,吃喝打撒都在里面,疟疾病情简直就像插上了翅膀,以爆炸的速度爆发了。 长沙疫情惊动了重庆,大批的医疗技术人员从后方派来,很多医生是自愿来长沙帮助抗战的,即使这样医疗人员还是不够,经过国际红十字联繫,那些在校的医学生也加入了救助行列。 “军座,外边有个医生想见您,”勤务员来通报的时候,杜云峰在长沙市立医院拍桌子瞪眼睛。 “不见!”杜云峰想也没想,他把院长连带医生圈在会议室里,门口站了荷枪实弹的士兵,就是要医院把能用的药物都用在杜军身上。 “长官,我们真的是没有办法啊,”说话的是医院的院长,一个头髮花白的老头,“别说现在奎宁告罄,就算是有也不能都用在您那边,您看看,路边天天有病死的老百姓,他们也需要药物啊。” “别扯淡,”杜云峰挥手把勤务兵哄了出去,“当我不知道?去港口的路上我设了卡,就是你们医院送伤员的车,竟然他妈的藏了一箱子的奎宁,你敢说你不知道?” 本来被禁锢的一众医生都是一副大义凛然的摸样,觉得杜云峰这个丘八十分不讲道理,听杜云峰这么一说,一道道的目光刷的一下子聚集到老院长身上。 抗战之际,发国难财的大有人在,只是众多同僚没想到一向德高望重的院长竟然是这种人。 老院长咳嗽了几声,非常不自在地调整了站姿。 ——会议室的椅子全撤掉了,除了杜云峰屁股底下这把。 双脚架在会议桌上,杜云峰把武装带在手掌里拍得啪啪作响。 这一屋子,他是只老鹰,而院长带着一群小母鸡。 “这个……”老院长不情愿的开了口,“杜旅长误会了,按理说这个关键时期,长沙只应该有药物进,不该有药物出,但是,这也不是我一个医生能说得算的呀,还是你们军政界的长官们说得算,你们说往东我哪敢往西呢?” “什么意思?”杜云峰警觉地问。 “杜长官,我有证据的啊。”说着老院长从内怀兜里掏出一张纸,放在了杜云峰面前的会议桌上。 警卫员拿过纸呈给杜云峰。 简简单单一张纸,杜云峰看了脑袋大了一圈,上面的内容确实是把货物提走的密令,而最后落款的是正是时任行政院院长的汪兆铭本人。 而除了要将长沙为数不多的奎宁运走之外,上面列的一系列其他药物也是触目惊心,都是前线战士救命的药物。 “这些药要运去哪里?”杜云峰不动声色的问。 “这我可不知道。”院长老老实实的回答,“我只是一个医院的院长,命令从卫生部门来的,我也只能执行,而且是密令,我也不能声张,今天要不是杜长官把我们关这整整一天了,我也不一定会说。各位长官我都得罪不起,您吶,还是问问重庆吧。” 院长把包袱甩给杜云峰——不关医院的事,你们党内派系斗争,这个锅我们背不动。 “关你怎么了,现在这么缺医护,我还能真毙了你不成?”杜云峰收回脚丫子,鹤立鸡群地站在人群里,心里知道这个火今儿是撒不出去了。 他们在前线打仗拼命,重庆的官僚们在闹么蛾子。
第301页 这时门外的警卫员又跑了进来,“军座,”小伙子立正,“外边那个医生还是坚持要见您。” “让他滚。”杜云峰心里正烦着,他的兵倒了一大批,现在除非蒋委员长要见他,否则谁也解不了他的燃眉之急。“关几个大夫,还没完没了了?” “军座,”警卫员凑近了,低声汇报说:“那个大夫说他叫杜云海,说您一定会见他。” 杜云峰二话没说,丢下一屋子的人冲出了会议室,长廊尽头,几个警卫推搡押解的正是杜云海。 “干什么呢,放开!”杜云峰吼了一嗓子。 几个兵立即退后了,保卫军座是他们的职责,有人要硬闯,他们当然不允许。 不过军座一声令下,他们做鹌鹑也无妨。 杜云海抬手揉着胳膊肩膀,脸色很不好看,抬眼看着他哥哥,兄弟俩三四年没见了。 “什么人带什么兵。”杜云海开场问候了他哥哥。 “你这些年跑哪去了?”杜云峰脸色也不好看,噼头盖脸的就训斥起来,“我扛枪打仗走不掉,你就不知道来找我?是死是活你给我个信儿啊,一个个都他妈的没长心,都只想着自己。” “就你这样的兄弟,见了不够心烦的,我见你干嘛?” “少放屁,我哪招你烦了?” “你自己做的那些……事忘了?”杜云海差点把欺男霸女脱口吼出来,但是周围都是杜云峰的兵,会议室里的白大褂们也试图往外张望。 实在不是揭露家丑的场合。 他气鼓鼓的扭头就走,心里骂自己真是犯贱了,活得好好的干嘛非要见杜云峰赌气。 “你给我站住!”“站住!”“小兔崽子!” “把他给我拿下!”这一声是对着警卫喊,立马见了效。 杜云海是被士兵压着去杜旅的。 警卫们也难为坏了,不使劲束缚他吧,这个傢伙挣扎的力气还挺大,使劲押解吧,军座又要发火。 出医院短短的一段路,几个警卫忙了个满头大汗,最后把人塞进杜云峰的车里才松了口气。 军座和这位男青年在后座差点大打出手,前排的司机和警卫目不斜视,脖子都不敢扭动,恨不得耳廓肥大能倒扣起来,这位男青年骂军座可是毫无客气,顺带把军座那点黑歷史是全扒出来了,尤其是已经多年不见的宋副官当年的惨样,简直让人不忍听。 赵小虎在营地等杜云峰迴来,听说军座去医院抢药了,他满以为军座出马,肯定能带一车药回来,结果门口汽车一停,好嘛,军座连拖带拽的弄了个医生回来,对方踢打不说,军座不还手硬是把人夹在腋下往屋里拖进来。 “呦,军座,您这是……带了个华佗回来?”赵小虎突发奇想。 “我带了了小畜生,小白眼狼!”杜云峰恨恨地说,一把把杜云海掼到了沙发上。 “小畜生……?”赵小虎低头去看,好眼熟,“这……这不是杜云海吗?” 杜云海没搭理他,还是跟他哥呛呛,数落他家破人亡了没出上力,数落他朝三暮四,始乱终弃。 赵小虎脑袋瓜子转得多快呀,很快就听明白了,回手把勤务兵和警卫都哄了出去。 “我说杜云海,”他看看杜云海身上的衣服,“是不是该称唿杜医生?你误会我们军座啦。” 也不管杜云海搭不搭理他,他就跟说快板似的把他们军座夸了一顿,说什么军座仁义,当初因为宋书栋投靠,军座本来对他没那方面意思,他自己上赶着往上贴,给军座灌了□□,军座正值壮年哪能憋住这股子火,当然场面就比较惨烈。 杜云峰跟听别人的故事似的,眼睛都直了。 “真的?”杜云海问。 “那还有假吗?”赵小虎说,“我就是军座的勤务兵,我什么不知道?” 他继续瞎掰:“我们军座不是个随便的人,既然着了宋副官的道,又不好亏待他,他当着周师长有苦说不出啊,周师长那时候身边又有了人,要说始乱终弃,那可是周师长先下的手啊。” “胡说,”杜云海刚刚好看一点的脸色顿时一沉:“我慕安哥哥不是那种人。” “你怎么胳膊肘往外拐,我才是你亲哥!”杜云峰忍不住感慨,“你怎么从小就替他说话?” “你看看你,要不是慕安哥哥从小看着你,你还不得当一辈子土匪?一辈子都强迫人家男孩子和你好?”杜云海仰头怒目而视。 “我什么时候强迫了?”杜云峰又被激怒了,别人说他土匪霸道他无所谓,可这个弟弟他没亏待过啊。 “唉唉,军座,军座,您别激动。”“杜大夫,您也消消气。” 赵小虎作为一名资深机灵鬼和常年驻守军座的自己人,成了当人不二的化解矛盾最佳人选。 “杜医生,您听我说,我们军座当年在关外被逼上强梁,那也是为带大家吃口救命饭,您看,我们这不都是穿上军装为国家扛枪了吗?也算是得成正果。至于强迫谁谁,那是真没有,我们军座洁身自好,这些年出了宋副官,身边一个其他人没有。” “有这一个都差点要命了,”杜云峰气得一屁股坐在沙发上,“能不提这个人吗?” “是是,杜大夫您看,我们军座愁成啥样了,当初为了把宋副官送走,我们军座花了大价钱买通了重庆那边,才让宋副官官升一级走的,宋副官走的时候那个闹,就差扒着门框不放手了,不信你随便找个三年以上的老兵问问,大家都知道。天地良心,我们军座哪敢强迫他,是他自己不走啊。” “真的?”杜云海眼神一转,审视杜云峰。 虽然杜云峰对刚才那个故事云里雾里,但是这个问题是答案确凿的。 “一点不假。”他说。 兄弟二人的战斗终于告一段落。 原来杜云海毕业后留任医科学院任教,平时除了上课,还要到医院里带学生,前段时间在西南联大代课,后来响应卫生部门的号召,来长沙与疟疾疫情奋战。 他是在市立医院联络医生的时候,才知道杜军的长官把医生都圈会议室里了。 一打听这长官的名讳,这不就是他的霸道哥哥嘛。 杜云海的到来,给市立医院解了围,杜云峰的命令传了过去,解除对那一群人的武装看管,算是还了医生自由。 “你这几年就一直四处漂泊?”杜云峰在饭桌上问杜云海,随手夹了一筷子肉到对方碗里,“从天津到云南,这么远,不适应吧?” “我去的地方多了,去云南前我还在陕西工作过一段时间,后来又去香港游学了半年,再后来广东工作了半年,去年才去的云南。” “陕西?”杜云峰动作一顿,十分敏感的问,“你跑那去做什么?” “学医的,当然哪有疫情往哪里跑,那边前些时候虎烈拉很厉害,我跟着教授们去的。”杜云海说。
第302页 如果杜云峰再多留意一下,就会发现他弟弟神情不自然,带着刻意的平静。可惜他一直认为他弟弟单纯不谙世事,也不会参加到政治纷争中,从而错失了一生中把弟弟拉回自己统一战线的机会。 “跑的地方倒不少,你小子还挺有本事的。”杜云峰欣慰地打量他,有种吾家有子初长成的成就感,根本没想杜云海已经是二十五六岁的人了,他自己当初这么大的时候都领兵一方称王称霸了。 “哥,我都多大了,我媳妇儿都怀孕了。”杜云海咬着筷子尖儿说,“下下个月就该生了。” 这下更惊吓到杜云峰,他弟弟,当年的那个小毛毛头,他眼里长不大的孩子,都要当爸爸了? “你个小兔崽子,成亲是大事,你说定就定了,你和家里人说了吗?没大没小的,你这是私定终身知道吗?”杜云峰本来有点吃惊,还有点高兴,心里一细琢磨还有点恼怒,他弟弟长大翅膀硬了,这么大的事□□先都不和他说。 “找我很难吗?”杜云峰不依不饶,“我他妈的打仗又不是搞地下工作,只要你肯打听打听,总会知道我在哪作战,只要能问到一个杜军的兵,报上名字,你都能找到我,你眼里到底还有没有家里人了。” “哎呀,你真的太霸道了,我又没掖着藏着,我带我媳妇儿回过上海了。”杜云海情急之下解释说。 杜云峰看着他:“回上海?” “嗯,”杜云海放下筷子侷促起来,也不看他哥了,此地无银地说,“就是带她到处玩玩,我们旅行结婚,度蜜月就是到处走走,上海那么摩登的地方,我当然要带她去转转嘛。” 杜云峰也放下了筷子,若有所思的盯着杜云海,食指有意无意地在桌子上敲着,单是看他,一句话不讲。 “怎么啦?”杜云海抬头问。 这个弟弟,从小就在身边长大,单纯的很,他一撅屁股杜云峰都知道要拉什么屎,虽然长大了,装相的本事长了,可是瞒不过他这个霸道又敏感的哥哥。 “他在上海还好吧?”杜云峰指尖敲着桌子,不急不缓的问。 “谁啊?”杜云海垂着眼,不为所动。 “哑叔前段时间背地里给我写过信,我正好写好了回信,怕你慕安哥哥看见一直没邮出去,你给我捎走吧。”说完他起身,随手从书架上拿出一个牛皮信封,封口还没贴。 “哑叔?”杜云海勐地抬头,“真的啊?他竟然背地联繫到了你,唉,家里人没人敢提你的。” 杜云峰嘴角一翘,看来周澜真的在上海,真的和家里人在一起。 当初他派了几个兵悄悄潜回天津,可是租界那座花园洋房里已经人去楼空了。 杜云峰就怀疑周澜把人接走了。至于去了哪里,中国那么大,杜云峰没法四处撒网去捕,而且捕捉到了又能怎么样。 周澜是不愿意见他的,不然就不会一个人悄声的离去。 周澜在最后一段日子里怎么对贺驷的,他看在眼里,心里不舒服,但是想到贺驷和他说,当年关外周澜是抱了同归于尽的决心为他復仇的,深情至此,与日夜守在病床前的周澜,不也是同一个人吗? 这之后的四年里,他忙着打仗忙着活命,也习惯了派出去的人手无数次的空手而归的汇报,就是一直没有周澜的消息。 于是周澜只出现在夜深人静的梦里,还有一次次战火纷飞决一生死的关键时刻里。 每每他觉得即将殉国的一刻,他的脑海里都会冒出周澜的影子。 那个小小的少年,穿着白色的洋装,从夕阳里走来。 “把家里地址给我。”杜云峰说。 “哑叔信里没告诉你吗?”杜云海有点诧异,哑叔都敢背着慕安哥哥写信,还能不告诉他地址吗?他下意识的拆开信封,展开纸片,低头一看,哪里是什么回信,那只是一封普通的军需採购清单,“你诳我啊?” “我没说‘他’是你慕安哥哥,我只是问你‘他’好不好,是不是?”杜云峰笑。 “太过分了,”杜云海上当受骗,感觉这个哥哥十分无可救药,他气鼓鼓地说:“慕安哥哥不想见你,他不让家里人联繫你,他也叮嘱过我,不要告诉你。” “我知道他不想见我。”杜云峰笑着说,随后嘆了口气,正色说道:“不过,云海,哥哥实话和你说吧,这仗不知道哪天才能打到头,你看看报纸,今天一个军长明天一个师长的殉国,哥哥也不知道排到哪一个,不见见家里人,始终是个遗憾。” 杜云海动容了,再霸道不讲道理,这也是亲哥。 “在福开森路,”杜云海说,“不过慕安哥哥真的不想见你。” “想不想,见了才知道。” 杜云海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才试探着说道:“哥,慕安哥哥结婚了。” 作者有话要说: 有点卡文,想在120章内结束战斗,有点困难,好想自己削自己一顿,忒墨迹。明天上午10点前更新。 第112章 再见上海滩 杜云海一句话就把他哥打进了地狱。 杜云峰脑袋嗡的一声。 这些年,他视人命如浮游,生生死死,什么噩耗都听过,唯独“周澜结婚了”这句话没再他脑海出现过,他没一点点心理建设。 他楞了好久,才自言自语重复道:“结婚了?” “嗯,”杜云海察言观色,觉得自己说错了话,可是自己说的是事实,也是没办法的事,“淑梅姐你还记得吧?现在已经是周太太了。” 杜云峰摸出烟盒,摩挲着抽出一支叼在嘴上,烟盒里带出好几根香菸掉在地上,他注意不到,浑身上下拍着衣兜找火。 杜云海赶紧从一旁的储物柜上拿洋火,给他哥点上了。 不知是不是错觉,他感觉那点亮的烟火,有点颤抖。 “是慕安哥哥求婚的。”杜云海轻声解释。 “怎么可能,”杜云峰眼神飞快地动着,心里盘算着,“当年老太太求他逼他,他都不肯婚娶的,逼得没办法了还染上大菸瘾,现在没人逼他,他还能主动去求婚?怎么可能呢!” “哥,”杜云海伸手抚摸杜云峰后背,他还从没见过他哥的眼睛里透出过一丝慌乱,“当初你带兵离开天津走得急,很多事不知道。淑梅姐那时候得知老太太死在老宅,心里过意不去,一直觉得是自己没照顾好老人家,头七的时候,她不顾兵荒马乱,偷偷跑回了华界的老宅子。” 杜云峰:“煳涂。” “淑梅姐太孝顺了,想在头七的时候给老太太烧纸,”杜云海接着说,“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咱家老宅子里驻守了很多日本兵,结果她……真是惨啊。” 杜云峰抬头听他说。 “她是爬出老宅子的,身上一件衣服都没有,后来被相识的人救起送家里来的,命保住了,可是人就疯疯癫癫的了。”
第303页 杜云海嘆了口气,接着说:“我那时候在天津,也顾不上男女有别,给她治伤,你不知道,淑梅姐伤的有多重,日本人不是人啊!” 杜云峰不动声色的攥起了拳头,他怎么能不知道呢,这些年他不知道见了多少饶是他都会触目惊心的惨状。 “更糟糕的是,过了两个月,我发现她怀孕了,她疯疯癫癫到处乱跑,见到陌生男人就又打又咬,我正一筹莫展的时候,慕安哥哥来了消息,说上海的房子都安排好了,可以去那边躲躲,上海的租界大,知道慕安哥哥和你当兵的人少,自然就不会打家里人的主意,于是我们就搬去了上海。” “后来有一天,慕安哥哥回来了,还抱着贺营长的骨灰。说起来也奇怪,淑梅姐见谁都怕,唯独不和慕安哥哥闹,她生孩子时候慕安哥哥去签字,大夫问他产妇受过严重的生殖外伤,大的和小的只能保一个,问他保哪个。” “他会保大的。”杜云峰说。 “是,”杜云海嘆了口气,“我本以为慕安哥哥肯定不想要个日本孽种,可是我后来听到慕安哥哥抱着淑梅姐说:本来我打算你生下来就养着的,谁的种不重要,杂种养大了也可以做个好人的,谁也不是胎带来的坏,可是没办法,我得先保你,家里人没剩谁了,你不能再出事了。” “也就是说,他可怜她才娶了她。”杜云峰听出了端倪。 “我觉得有方面原因,”杜云海说,“淑梅姐成了周太太后,慕安哥哥每天陪着他,她经常夜里发疯,慕安哥哥整夜的搂着她,家里的日子太平了许多,淑梅姐虽然身体很不好,可是现在精神好了很多,白天的时候认识人了,不打人咬人了。” “他不爱她。”杜云峰斩钉截铁的说。 回首过去的三十年,他别的不了解,周澜心里喜欢男人还是喜欢女人,他是有发言权的。虽然可以硬着头皮干一些事情,可是那也是单纯的“干”,真正能让周澜动情的,一定是硬碰硬的雄性生物,不会是小鸟依人的可人儿。 毕竟,周澜不论多么有权有势,他心底里最渴望的是有个人保护他陪伴他,而不是像今天这样,自己独当一面的去保护别人。 想到这里,他的心里难过了一下,他的小慕安啊。 “爱不爱的我不知道,”杜云海面色为难的说,“可是慕安哥哥是个很专一的人啊,哥你不知道吗?” 杜云峰狠狠地挠了把头髮,确实是。 当初他为了贺驷,坚决与自己断绝一切关系,眼下不是如出一撤吗? 1940年3月,国内政坛风云变幻,汪兆铭突然从越南绕道回国,不顾重庆政府的命令,宣布成立南京国民政府,仗着自己的党内元老身份,与重庆国民政府互相指责对方是伪政权。 一时间,政客们纷纷站队,明里暗里的效忠于自己的党派势力,日本人还在进攻,国内的达官贵人们却忙起了各自的打算。 杜云峰一介武夫,非常不愿意掺和到政治斗争中,可是人在江湖,哪能置身其外。 于是乎,杜军的门槛快被踩破了,各方势力都来探他的口风,问他立场。 西安那件事后,他是见识过政治斗争的残酷的,得罪了哪方他都是吃不了兜着走。 直到一天晚上,他接到一条军线电话。 “云峰,是我。”电话那头响起了熟悉的声音。 “司令!”杜云峰不自觉的打了个立正。 电话里张司令的声音有些软,没有了当年的意气风发,但是杜云峰还是一下子就听出来了。 “好好好,你也是将军了嘛!”那边故作轻松地说。 “我……我,司令您还好吗?”杜云峰问。 “我生活上还好,”张司令平静地说,“我今天打电话给你,是得到大人物允许的。” “大人物”是谁,杜云峰心里雪亮。 “请将军明示。” “好,那我也不绕圈子了,云峰,现在局势这么乱,你给我个说法,你站哪边。唉,你们校长真是多疑啊,非要让我给你打电话问问,他毕竟也是我的义兄,我姑且帮他问问吧。” 原来是蒋委员长借张将军的口来问他。 “卑职不敢隐瞒,”杜云峰隔着电话听筒,铿锵有力地回答,“卑职的立场很简单,谁抗日到底,我就跟着谁干,校长当初创立黄埔就是为了手握利器,抵御外辱,云峰不曾忘记初心。南京那边说的亲日共荣,和平建国政策云峰不懂,要是能和平建国,那我死去的那些兄弟将士们,还有我的家人,岂不是都白死了?我想不通。” “好,好,好,”张司令那头连说了三声好,听声音也激动了,“我还怕你煳涂,因为西安的事情,记恨你们校长再转投了他人门下,现在我放心了,我没有看走眼,你是心怀家国大义的,我和委员长虽有龃龉,却都是为了国家独立完整,都是兄弟之间的矛盾,对待抵御外辱方面,我和委员长一样坚定,没有动摇过。” “卑职明白。” 这时,只听电话那头的张司令声音小了下去,应该转头和另一边说话,“我就说,我不会看走眼的,杜云峰不是个软骨头,不是个心思容易动摇的人,你还非要我试他,何必……” 电话那头断线了。 张司令一直被蒋委员长软禁,杜云峰十分惦念,无奈他是一军之长,因为避嫌不得探望,今日说了几句话,心里稍微安慰了一些。 南京国民政府的建立掀起了政坛轩然大波,云诡波谲,处处是看不见的暗流与漩涡,连军心都跟着分神动摇了。 之前长沙会晤见到的那位张主任也数次来电,旁敲侧击的闲聊,实则要探个究竟。 杜云峰不是两面三刀的傢伙,但是在政坛不稳的情况下,轻易表明立场也不是个明智之选,所以他一面虚与委蛇,一面暗中密报重庆那边最近谁联繫了他,说了什么,算是对蒋校长有个交代。 转眼到了1940年秋,疟疾疫情在各方努力下,得到了有效控制,奎宁告罄,民间的草药土方法都用上了,街上的赈济点发放大锅熬的药汤,满城都是口苦的草药味儿,混合着大轰炸的□□味儿,成了这座古城的特殊味道。 杜云海作为医疗高级人才又被卫生委员会调往重庆,本来在夏季容易爆发的黄热病在秋老虎时节来袭,真是天灾人祸,防不胜防。 杜云海临走犹豫了好几天,最后还是决定告诉他哥一件事。 周澜在上海没闲着,尽管不喜欢抛头露面,但他也不是吃老本的人,这两年一直以食品行业为名,实则做着药品生意。 杜云海知道这件事,是因为他曾经作为代理人,从周澜这里进过一批消炎药品,周澜只问他这药要到哪里去,杜云海实话实说,从上海走到香港登陆,绕个圈运到陕北去。 周澜沉默了许久,点头同意,关于药品没有多说什么,倒是唯独叮嘱了杜云海几句——
第304页 “现在大风大浪,大家坐一条船没问题,但有一天潮水退了,这船该归谁,搞不好是要打出人命的。” 周澜说得隐晦,但是杜云海听懂了,他笑笑,没吭声。 杜云海隐去陕北的事情,半遮半掩的告诉他哥,简单来说——周澜在上海的药品生意是抗战药品的一个主要来源,而且更关键的,周澜是站在抗战一边的。 “哥,你要是真想见慕安哥哥,也许应该去见见他,别的不谈,慕安哥哥手里的药品都是你们紧缺的。”杜云海凳船之前,嘱咐道。 杜云峰没应承,在茫茫江水载着客轮远去的景象里,心里空茫茫的想,要去见他吗? 这些年,二人之间岂止爱恨情仇四个字能概括? 而且,周澜有家室了,对方如果是个男人,杜云峰倒是不怕,他谁也没怕过,想要就张嘴,不给就抢,简单直白。 可对方是淑梅,身体和精神都坏了的女人,是周澜的家人,对自己来说,也是家人一般的存在。 他非常霸道,却不得不不战而退,这次从开始就一败涂地了。 他问自己,想去吗? 想。 敢去吗? 不敢! 局势持续动盪,1941年到来了。 西历新年的钟声敲响,两个国民政府都发表了爱国建国的演说,号召老百姓站在自己一边,不要为卖国贼迷惑。 老百姓都在发懵,当然老百姓自古以来都是很懵的,谁的□□苛税少,老百姓就给谁叫好。也只是叫叫好,除了充当炮灰,并无大用。而两个多民政府真正争夺的是有钱有势的各路达官贵人们,那些翻手覆手能云雨一方的财神军头们,有了他们的支持,伪政权就是真政权,没有他们,真政权只能是伪政权。 而杜云峰这种级别的高级将领更是香饽饽,他手下的人,他的号召力影响力,绝对是政府根基的最坚硬基石。 新年天气异常寒冷,在南京近郊汤山附近,一列火车正由远及近的驶向这座古都,眼看再有二十分钟就进站了,司炉工将一铲子黑亮的煤块填进锅炉,就在他准备关上锅炉门剎那,满眼的火光勐地炸裂,这成了他在人世看到的最后一幕。 一声天崩地裂爆炸,绿皮火车犹如被掐住了七寸的蛇,整个身体翻滚翘起,扭了十八个弯以后,最终垂死在铁轨旁。 一个小时后,南京金陵医学院的抢救病房就挤得满满当当的了。 在满眼的缺胳膊少腿的伤病床位之间,一群衣料考究的大人物们匆匆穿过,他们显然在寻找着什么重要人物。 终于在医生和护士的指引下,他们来到拥挤走廊的尽头,拨开几名伤得深浅不一的小伙子,只见一个高个子半躺半坐在临时病床上,额头上的绷带缠得很厚,一只手被夹板绷带固定在胸前。 这几名伤得并不严重的棒小伙子冒着一股子丘八气,正是杜云峰最得力的几名卫兵。 “云峰,唉,云峰啊!”众人之首正是那位电话联繫杜云峰多次的张主任,“吓死我了,你要是……要是遭受了不幸,那真是党国的大损失啊。” 杜云峰寻着声音费力的睁开眼睛,貌似刚想说话就翻了个白眼:“疼,头疼。” “医生,叫医生。”一帮狗腿子传话,将医生唤狗似的叫到近前,“他什么情况,你们怎么把他丢在走廊,知道他是谁吗?” 医生无辜地睁大眼睛:“各位长官,这个伤者都是外伤,没有性命之忧,里面病房的都是缺胳膊少腿的,随时会咽气的,把他放走廊……有什么不妥吗?” “荒谬!”张主任大发雷霆,“这位是战功赫赫的……一位将军,他就是伤了一根汗毛也是天大的事情,还敢问什么不妥,什么都不妥!” 杜云峰闭目无言,心里简直骂翻了天——老贼你真是个蠢货,是怕全天下不知道我杜云峰来南京了吗? 杜云峰还没到南京就受了重伤,这给有意向投靠南京国民政府的各路能人们一个下马威。 南京政府没面子极了。 而杜云峰堂而皇之的养起伤来,因为他意识不堪清醒,医院照了一通爱克斯光片之后,诊断为脑震盪,所以计划中的与汪兆铭的政府的内阁长官秘密会晤一事只能延期。 紫金山上的高官疗养院里,杜云峰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可是等各路问候的鱼鳖虾蟹们一走,他腾地一声就站起身,把胳膊上烦人的绷带从脖子上就拽下来了。 “军座,轻点,扯烂了带子就不像了。”赵小虎说,他这次被选来随行,就是以一个普通士兵的身份,另外几个小兵都是他用惯了了的机灵鬼。 “要不是重庆让我缓慢行事,我才不装这个死。”杜云峰甩着水秀似的轮着绷带,拖泥带水地端起水杯咕咚咕咚喝起来。 可憋死他了,这玩意坠得他脖子疼,他估计着,再这么装下去,就算没有脑震盪也勒出颈椎病了。 “苦肉计”这招是重庆那边的办法,既然南京要分庭抗礼争夺人才势力,那重庆就将计就计,把自己的人派过去,把对方搞个一锅乱。 杜云峰是人选之一,在与蒋校长长达一个小时的密谈之后,他接受了这个任务。 临行前,军委统计局的戴主任亲自给他策划了送行,一切时间都是精确安排好的,当杜云峰掐着表走到列车车尾时,大爆炸如约而至,而他所受波及最小,除了额头真的踩破点皮,手肘在车厢连接处撞了麻筋儿之外,实在是没有任何头疼脑热。 刚喘了一口气,隐隐听见上楼的脚步声。 杜云峰暗叫不好,又来了,随即在卫兵的帮助下,将绷带胡乱套上头,人咣当倒在了大床上。 “杜长官,内阁委员会的陈怀松主任来看望您啦!”说话的是伺候杜云峰的一名佣人,是张主任特意指派给杜云峰的,说是他健康恢復前,就让这姓李的小子近身伺候他,别见外。 杜云峰微微一撩眼皮,有气无力的说:“还不快请进来?” 来的这个张主任,杜云峰完全不认识,不过对方倒是十分热情,问了伤情,还自我介绍说当年在天津就职于财政部门,倒是有幸目睹过杜将军的风姿。 “那年程市长千金的宴会上,杜将军可真是豪放啊,我等本是礼节性出席,没想到能看到一出精彩好戏,将军真是武力高强,艺高胆大!” 杜云峰一脸黑线,这位是不是有病,哪壶不开提哪壶,于是他咬牙切齿地笑着说:“一介武夫,让您笑话了!” 那位张主任见杜云峰病得说话都表情僵硬了,愈发发自内心的关心起他,继续不依不饶地套近乎:“我是真心夸您,自古做大事者不拘小节,将军英雄出少年,您不拘得厉害。” 杜云峰脸都黑了,干脆一闭眼:“哎呀,我头晕得厉害。” 张主任虽然还想强行尬聊,但是对方已经犯病,也不好过于坚持,只得惋惜道别,一再说改天再来。 杜云峰装晕不搭话,心里却把南京国民政府骂了个底朝天——什么玩意,这种狗屁玩意都招进内阁,真是找不到人做事了。
第305页 不过他装晕时也长了个心眼,张主任虽然走了,杜云峰却躺在床上迟迟没动,知道门缝下的光线重新照进来他才睁大了眼睛。 门口站的应该是那个姓李的小子吧? 名义上伺候他,其实那小子眼神叽里咕噜的,肯定是个盯梢的好手。 他对赵小虎他们耳语了一番。 不多时,赵小虎带着几个小兵下楼吃饭去了,临走还千恩万谢的让姓李的照顾好将军,而姓李的满口答应。 听见人都走了,杜云峰好整以暇地摸着额头上的绷带,脑袋里转个不停——自己装病要是被揭破了,那“投诚”南京的意图就太明显了,到时候功亏一篑,何止校长的目的达不到,自己都不能原谅自己的无能。 于是乎,他一抬头,“咣”地一声撞在床头柜的稜角,等摸到些许血迹渗出的时候,他抬手丢出了吃药的水杯,在地板上砸了个稀碎。 随后他从容不迫地躺倒了地板上,楼下马上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 如愿以偿地又进了医院,医生各种检查化验,也没能让杜云峰停止叫喊疼痛。 姓李的小子因为伺候不利,使杜将军伤上加伤,直接被扔进基层连队永世不得翻身。 最后满头大汗的专家们如履薄冰地分析出了结果:杜将军外伤固然严重,然而精神创伤亦很严重,疼痛非生理性的,而是心因性的。 杜云峰在疼痛间隙十分恰到好处地透漏了自己的过往病史——早年因意外从悬崖跌落,一度失忆到什么都想不起。 南京政府吓得够呛,这要是老病重犯,谁也不认识,啥也记不起,那不就糟了大糕了吗? 还指望杜云峰给观望者们带个好头,成为一个好示范呢。 金陵医院的医生被各方政客搞得焦头烂额,最后一名行政院长灵机一动想到了办法,治病不易,送走容易啊。 “各位长官,杜将军这个病可大可小,而且很可能目前正在发展中,如果治疗得当,我们认为有完全康復的希望。”他说。 “那你们倒是治啊!”张主任急的要命,他和汪主席打了满口包票,能把杜云峰拉拢成我方得力分子,没想到重庆做事真绝,连自己人都下死手,没炸死本来是个高兴事,可是眼瞅快变成傻子了。 你说倒霉不倒霉,到手的鸭子不仅要飞,还飞起来打他的脸。 “各位长官有所不知,自从南京破城,皇军接管医院以来,好的医生死的死逃的逃,本院实在是能力有限啊。” 杜云峰心里一亮,喊疼的声音小了下去。 果然,那医生继续说:“论医疗实力,要么去北平协和,要么去上海仁济,或许有解决的办法啊。” 张主任病急乱投医,都没敢耽误,火急火燎地联繫了专列,连夜将杜云峰送上了火车。 黎明十分,天刚蒙蒙亮,火车在一片蒸汽烟熅里缓慢停了下来,杜云峰撩起包间窗帘的一角,时隔多年,再次打量了这座东方之都。 他心里平静极了,就像外边蒸汽机车雾气一般,白茫茫一片。 然后有个发自心底的声音响起:他就在这了。 在这座远东第一大都市里,有一个他。 作者有话要说: 我要控制住我的手,剎住,不能再写一个谍战故事了,控制,控制!!! 第113章 迷你版杜云峰 他是被担架抬下专列的,杜云峰做戏做全套,很配合地住进了医院,没有随心所欲地乱跑。 前几天还总有人探望,再后来为了不引起非必要的关注——杜云峰“投诚”一事还在商谈中——他能给南京带来什么利益,南京方面能给他什么酬劳——一切还都没有定数,所以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杜云峰在医院倒过起了清净日子,连着打仗这么多年,他已经很久没这么太平清闲过了 而南京方面为了表示诚意,不仅支付着高昂的医疗费,还一再表态身体健康要紧,等杜将军痊癒了再谈不迟。 杜云峰在温暖的病房里养着病,那些据说非常昂贵的进口药片一颗都没能进他嘴里去,全都让小兵碾碎丢弃了。 赵小虎有次试探着问:“军座,这药可贵了,要不你吃点?” “你看着好你吃,”杜云峰抬脚丫子踹他,“你见过装病还真吃药的吗?” “我又没病,军座,好些事你现在都想不起来,可能你以前脑袋的毛病还没好利索呢。”赵小虎闪身一躲,不过也没让那脚丫子落空,而是伸手接住,谄媚的放回床上,用被子盖好,“说不定吃完你就都想起来了。” “别跟我在这扯淡,”杜云峰咔哧咔哧啃着苹果,十分舒心惬意,“想不起来就想不起来了,干嘛非要想起来。” 他其实早就习惯这样,以前曾经希望把所有的人所有的事都想起来,后来觉得,就记得一个周澜就很痛苦了,其他人再多想起来,能更好吗? 以前他巴望着宋书栋能多说点以前的事,让他更清醒一些,后来宋书栋走了,杜云峰也想清楚了,人活的就是当下,活的就是此刻,过去就过去了,每天那么多人生生死死,真要想清楚,把帐算清楚,他就会被过去拖住,永世不得超生。 过去都是上辈子了,人是活在这辈子的。 没病装病就容易憋出病来,杜云峰留意了几天,发现似乎并没有眼线,他的兵也格外留意周围,也没发现异常。 杜云峰的心思活络了,他一直怕来上海,又盼着来上海,阴差阳错的来了,福开森路的那个地址,都印刻在他心里了,难道不该去看看吗? “军座,”赵小虎进了病房,手里拎着一个食盒,医院的饭实在是不怎么好吃,赵小虎便每天去老昌兴点菜带回来,赵小虎一边打开食盒一边说,“刚才在外边遇见个小孩,哎呦,长得可像你了,虎头虎脑的真可爱。” 杜云峰觉得这话单听哪一句都没毛病,组合一起就有点别扭,他放下洋火,嘴角叼着菸捲问:“我可爱吗?虎头虎脑?” “不是这个意思,”赵小虎跟他时间长了,没外人的时候讲话不拘束,“你不可爱,唉,不是,我说那小孩长得可爱,唉,这也不是重点,我是说,那小孩长的像你,眉眼那个像啊,我乍一看都楞了,你说是不是,小亮?” 徐国亮正端来碗筷,听见赵团长在问话,军座也等着回话,于是一本正经的立正回话:“像,就跟军座缩小之后似的。” 杜云峰脑后一根黑线:“呦呵,还想压缩我,我的兵胆量都不错。” 赵小虎怼了徐国亮一手肘:“真不会讲话,军座,他的意思啊,那小孩就是跟你像,您要是膝下有子,估计就是个这个摸样没跑了。” “膝下有子?”杜云峰挠了挠脑袋,抬腿下床穿鞋,往饭桌边趿拉过去,“我连老婆都没有哪来的儿子,干儿子倒是有一个,都忘了长啥样了。” 几个人开始围一桌吃饭,因为人少,又怕天冷饭菜凉了,杜云峰就准许几个兵跟他一起吃,结果一顿饭吃的特别快,众人端碗埋头吃出了军营架势,西里唿噜也不说话,闪电般地将饭菜一扫而空。
第306页 饭后杜云峰想出去走走,他打仗训练都习惯了,在床上懒了几天,浑身都锈住了,说不出的紧绷。 一身棉白的病号服,十分随意宽敞,因为没有打算远走,单但是披了一件黑色大氅,脚下虽然穿着皮鞋,却懒得套袜子,于是光脚丫露着脚踝。 医院有五层,杜云峰下了楼梯顺着环形走廊瞎熘达,住院部倒是很安静,偶尔有进出院的病人,很有秩序。 杜云峰路过病房时,偶尔看一眼,见大多病房里都挺热闹——正是吃晚饭的时间,家属照顾病人,来送饭的伙计进出洗刷碗筷,还挺有烟火气。 “唉,军座,你看那个小孩,就我说的那个。”赵小虎忽然往走廊远处的指去。 杜云峰顺着那个方向望去,果然有几个大人和一个半大的男孩子。 男孩子在众人之间,从走廊的另一头迎面而来,杜云峰眯起眼睛,那孩子的面容随着走近,逐渐清晰起来。 像! 杜云峰心里咯噔一声。 真他妈的像! 何止是长得像,那孩子连神情都带着一股杜云峰的“劲儿”。 他眉目清秀,虽然还未成人,但也能看出来是个硬朗朗的小男子汉。 直到走到面对面,杜云峰都一眼不眨地望着他。 他高大的身影拢住了小男孩。 小男孩也停下来,抬眼看他,犹豫了一下,说道: “叔叔,麻烦你能让我们过一下吗?”男孩彬彬有礼地问,他还没到杜云峰胸口,但是说话却一板一眼像个小大人。 杜云峰:“……” 移动脚步,杜云峰侧身,依旧盯着他。 小男孩带着人走了过去,杜云峰略微一留意,便看出来男孩身后跟着的男的应该是个司机,女的应该是下人一类的。 看来还是个大户人家的孩子。 这时男孩忽然停下脚步,回过头来,他也好奇地盯着杜云峰,似乎也意识到了对方看起来眼熟,于是他问:“叔叔,你为什么盯着我看?” 杜云峰若有所思,轻声问:“你叫什么?” 小男孩垂目想了一下,然后眉眼弯弯的一笑,“抱歉,我爸爸不让我和陌生人来往。”说完转身走了。 “军座,是不是很像?”赵小虎在旁边兴奋地问,“我没撒谎吧。” 一道橘色的光彩从杜云峰的面孔上晃过,随手擦掉玻璃窗户上的雾气,他望着楼下,那小孩在司机拉开车门后稳稳噹噹坐了上去,黑色福特汽车驶走了。 “长得很像。”杜云峰说,“但是我小时候可没这么文明,谁挡我的道,我可能早问候他的祖宗十八代了。” 其实那小孩出了长的让他略微吃惊外,一时之间,更让他感觉到异样的是那小孩一板一眼的斯文劲儿,实在是,实在是看着舒服。 几个小兵一阵嘿嘿哈哈,杜云峰虽然心里有点异样,不过那孩子已经走了,他也没多花心去想。 直到第二天,他吃过晚饭,鬼使神差地又去那病房走廊去散步,不过这次就没遇见那个男孩了。 无聊地走动一会儿,他觉得自己可能有病,等个小孩干嘛,便放弃了。 在赵小虎的撺掇下,一行人出了医院,要在周边逛逛,因为杜云峰也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所以并不适合去十里洋场抛头露面,于是刚转了一个街角,他们就钻进了凯司令西饼屋。 赵小虎听说栗子蛋糕最好吃,便点了几份,还在店员的推荐下点了红宝石奶油小方和苏打汽水,齁甜齁甜的,杜云峰一口下去,勐灌汽水才缓过来。 他的小兵们年纪还小,见军座不吃,正好便宜了他们,便嘻嘻哈哈地把杜云峰那份给吃了。 杜云峰完全不在意,因为在他的视野里,他又看见了昨天那辆汽车,汽车也停在西饼店门口,车门打开,昨天那个小男孩跳下车。 “少爷慢点。”司机上去扶了他一下。 小男孩挣脱了,还有点不耐烦。 小男孩走进西饼屋的同时,也看见了杜云峰,他楞了一下,不过礼貌地一点头,算是打了招唿,然后迳自去柜檯取定做的西饼。 “小孩,”杜云峰喊了一声,“你过来。” 那小男孩想了想放下西饼,和店员说了句话,便走了过来。 “请你吃甜点。”杜云峰言简意赅,十分直白。 话音刚落,他的小兵们便训练有素地让了地方,还手脚飞快地带走了杯盘,瞬间就转移到另外一桌。 小孩本来想拒绝,结果被吓了一跳,他脱口而出:“你们是当兵的吗?” “好眼力!”杜云峰打了个响指,一指对面“坐。” 男孩张嘴要拒绝,杜云峰却先人一步地说:“你看窗外。” “什么?”小男孩好奇地看去,然而并没有看到什么稀奇的。 “窗外人来人往,”杜云峰抬手打了个响指,示意女服务生过来,又转而用眼神示意对面的凳子,“你有家丁跟着,还怕我把你拐跑吗?” 小男孩一挺脖子,“我不是害怕,”说完他就坐了下来,“我只是不认识你。” 杜云峰接过菜单,笑着打量了小男孩一眼,他的眼神里有善意,小孩子都是敏感的小动物,、。 “来一个……栗子蛋糕?”杜云峰现学现卖,打算用甜品打动小朋友。 “那个呀很腻的,”小孩说,然后也没拿菜单,而是望着女侍应生说:“麻烦你给我两份巧克力饼干,外加一份哈斗,再加两杯柠檬水,不要太凉,谢谢。” 原来是这里的常客。 “我请你,”小男孩在侍应生走后认真地说,“我爸爸告诉我不要随便欠人家的人情,尤其是不要欠人钱财,拿人手短,都是要还的。” “那不就成我欠你的啦?”杜云峰逗他说。 小男孩楞了一下,思考了一瞬,才回答:“那不一样,我不要你还的。” 杜云峰扑哧就笑了,发现这小子还挺有意思,讲什么都一本正经的,实在是,让人心里毛茸茸的很舒服。 “小朋友,”杜云峰一本正经的开口了,“我来上海办些事情,不会久留,但是我没什么朋友,很无聊,觉得你很有趣,就跟你交个朋友,你不要想太多。” “哦,办什么样的事情啊?你们不是当兵的吗?上海不打仗。” “我来办的事情和打仗没有关系,我只是来治病的,”杜云峰故作神秘地说,“我的病很严重,你昨天也是在医院遇到我吧?” 小男孩喝了一口柠檬水,眼睛睁大了:“病得要紧吗?” 杜云峰点点头:“有点。” 小男孩沉默了,思索片刻,神色黯淡地说:“想想也是的,那一层住的都是很严重的病人,我叔爷也病了,他年纪大了摔坏了腿,现在都不能走路呢。那你呢,你也是摔坏了哪里吗?”
第307页 杜云峰一点头,一脸严肃地说:“我摔坏了脑袋。” 小男孩的眼神里充满了“可怜”二字,简直眼也不眨地看着对方的脑袋:“看着没什么伤啊,我叔公腿上打了钢钉,缝了好几针,你也打了钢钉吗?” “伤在里面。”杜云峰随手抄起巧克力饼干塞进嘴里。 然后他一闭眼,确实好吃,外表是脆皮的,可是入口即化,有可可豆的香味,又不会太甜。 “会怎么样?”小孩问。 “会不记得人,可怜吗?”杜云峰又吃了一块巧克力蛋糕。 “可怜。”小男孩见他爱吃,便把自己那份也推给了他,“我常来这里,你吃。” 杜云峰心里忽然就暖暖的,这个陌生的小男孩好像有魔力,意外地吸引他,而且又是这么的善良体贴人。 “谢谢。”杜云峰说。 小男孩笑,眉眼弯弯。 “那……”杜云峰伸出一只手,说“同病相怜,既然大家这么有缘分,交个朋友吧,我叫杜云峰。” 小男孩笑着伸出手。 一大一小两只手握到一起。 “你好,我叫周奕,字之然。” 他俩又继续聊了下去,原来小男孩刚刚放学,赶来看叔爷,他爸爸最近厂里的生意很忙,实在脱不开身,就同意由司机和佣人带着小少爷也看望叔爷。 小男孩还没来得及吃饭,于是叫了一个哈斗,他本来是打算带些西饼去病房吃的。 赵小虎没想到他们军座对付小孩子也很有一套,竟是和小朋友也能相谈甚欢,都没见军座这么待见过他们。 “你以后要是来不及看望,我可以替你去,”杜云峰说,“我的部下每天在老昌兴点好饭菜,多给你捎一份也是顺便。” “谢谢,”小男孩笑,然后在佣人手里接过棕色羊毛大衣,“暂时还不需要,我爸爸明天就有时间了,他会来看叔爷的,我也不是天天放学压堂。” 小男孩坚持要付钱,杜云峰乐呵呵地没阻止。 这孩子一板一眼的劲儿怎么那么招人喜欢呢? 小男孩走前,杜云峰忽然想到这小傢伙总提他的爸爸,好像从没提过妈妈,就问了一句。 小男孩平静地说:“我妈妈身体不好,不方便出门。对了,刚才忘了跟你说,我爸爸以前也是当兵的。” 杜云峰有些意外,“番号?”他问,“如果是当官的,我应该会认识。” “我不知道,”小男孩笑笑,“他受了伤,当不成兵啦,他也从不提以前的事,但是我家里有很多军装。” “哦”杜云峰沉吟了一下,下意识的想到了什么,他追问了一句,“伤哪了?” “手和腿。”小男孩在无名指和小指上比划了一下,“我爸爸是英雄,所以我不讨厌当兵的。” 说完他欠了欠身,礼貌告辞了。 杜云峰在蛋糕店里楞了好一会儿,脑袋里咕嘟咕嘟的像开了锅,几乎要犯病,等他反应过来,就想赶紧回医院。 可是正是花灯初上的热闹时刻,他所在的是闹市区,赵小虎在打电话给计程车行叫车子,被告知车子都派出去了。 于是好不容易拦了一辆黄包车,又因为快过年了,霞飞路上挤满了新年购物的人,那黄包车比走快不了多少。 回到医院,杜云峰跑上楼,在那走廊挨个打开门看,他只知道是那个楼层的某间,终于在其他病人家属的大唿小叫里,几个护士急匆匆的跑来了。 “诶,你干什么?” “这不是高级病房的那位病人?您在干什么呀?” “找人!” “找谁啊?” 杜云峰顾不上解释,直接推开了一间病房。 病房里很安静,一个老者安然地睡在病床上。 杜云峰三步两步地走到床前,难以置信的颤声说:“叔?” 哑叔老了,头髮稀疏而花白,右额头上一个显眼的大伤疤,杜云峰认得,那是当初天津沦陷时受的伤。 哑叔没有反应。 如果不是滴管还在继续,杜云峰都怀疑人不在了。 “叔?”他又胆战心惊地唤了一句。 这时主治医生急匆匆地赶来,“唉,将军您这是?您认识这位患者吗?” “他是我叔。”杜云峰头也不抬,转而去抓哑叔的手。 那手光滑而阴凉,缺乏生机,昏暗的灯光下依稀能看到老年斑。 “将军,”医生靠得更近了一些,“那您白天再来拜访他吧,他的家人刚才刚来看过,因为患者年纪太大了,骨折又十分疼痛,我们怕他心脑血管受不了,给他刚刚推了一针安定剂,您叫不醒他的。” 赵小虎和几个兵站在旁边,明白了大概,于是走上劝:“军座,咱们先回去吧。” “是啊军座,人还睡着,你在这没用。” 杜云峰摆摆手,说:“你们都出去,我陪我叔呆一会儿。” 于是赵小虎他们马上开始撵人,把医生护士和看热闹的都撵了出去,关上病房的门,把杜云峰留在了一片安静的灰暗里。 直到深夜护士来拔吊水,杜云峰才回自己的病房。 哑叔一直没醒,杜云峰就安静在坐在他身边。 这个从小到大不会说话,却时时刻刻的关心他的哑叔啊,哑叔一直怀疑他的真实身份,毕竟哑叔才是最熟悉周悍世的人。 他看着杜云峰长大,越来越像当年的那个他,哑叔不会说,可是哑叔心里不哑,他什么都猜到了。 杜云峰彻夜未眠,不仅因为看到了老去的哑叔,还因为他想起了小宝昨天说的话。 “我爸爸明天就有时间了,他会来看叔公的。” 作者有话要说: 上海进了梅雨季节,写这篇的时候突然想起很久之前看到的一部民国剧,片尾曲很好听“那年那场雨,淋透我的记忆,这样的天气里最想你”“为你可以,等沧海瘦成了那泪一滴,为你可以,穿越那乱世的秋之雨。”“梦外梦里全都是你,无可代替,我只要你。” 第114章 金风玉露 杜云峰一整天都坐立不安,他说不清自己是什么样的心情,是期待还是想逃避,是兴奋还是苦涩,太复杂了,那么多过往摁在一起,凝聚出一个今天,他不知道该去怎么面对。 直到他出现在周澜身后的时候,他都在忐忑着,不知道将面对一个怎么的局面和未来。 然而在小宝咦呀的一声惊嘆后,“爸爸,这是我昨天新交的大朋友,”就在周澜转身的一瞬间,杜云峰立刻神魂归位,心里一片雪亮。 我见他是对的,因为我真的想见他。 “你……”周澜满眼惊讶,不知该从何问起。 而杜云峰倚靠在门框上,因为焦虑而布满红血丝的双眼神色深沉地盯着对方看。 恍然隔世。
第308页 好像那些前尘往事都是上辈子,虽然记得,却真真是上辈子,而他在今生的第一眼里,看到了这个拄着拐棍的周澜。 “我……”杜云峰张嘴了,“我等了你整整一天一夜。” 周澜哑然。 “不是,我等了你三年了。”杜云峰又说道。 “也不对,我其实等了你很久很久了。” 病床前的小宝错愕地望着他的爸爸和这个大朋友,他跳出来,童言无忌地说:“爸爸,你们认识吗?这个大朋友名字叫杜云峰,我们昨天才认识的啊,你们是朋友吗?” 杜云峰的目光盯着对方,也在期待一个答案。 周澜目光垂了下去,长长的睫毛掩饰了他的激动,只见他转身走向病床,在拐杖有节奏的点地声音里,他头也不抬地说:“他是爸爸的兄弟。” 杜云峰心里的一块石头稍稍落了地。 周澜最后脱力地坐在医院的椅子上,单手撑着额头,神情非常不自然,他手指一下下地点着太阳穴,目光斜飞了出去,轻轻的说:“不过那都是过去的事了。” 杜云峰的石头还没放稳,又提熘起来了。 这时哑叔咳簌了几声,大家的注意力马上被吸引了过去,周澜赶紧站起,快走了两步,杜云峰注意到,他瘸得厉害,如果没有那根文明杖的话,他可能就站不住,走不成路。 “叔” “叔” 二人几乎异口同声喊。 “叔爷,你醒啦!”小宝怯生生地喊,喊完看看爸爸,又看看那个大朋友,感觉好奇怪。 哑叔眼睛睁了一条缝,似乎还很睏倦,眼珠转了几下之后,忽然就锁定了杜云峰,他的眼睛越睁越大,随后“啊”了一声。 “是我,叔,是我,你没看错。”杜云峰更近了一些,也贴近了周澜,“叔我回来了,你还好吗?” 哑叔说不出,但是“啊”了几声,可是他浑浊的眼睛却湿润起来,苍老的手紧紧抓住杜云峰不肯松开。 “啊”他说。 “我挺好的叔,你看,我这不是好着呢吗?” 哑叔很激动,喘气都急促起来,伸手摸着杜云峰的肩膀脖子,杜云峰便乖乖地低下头来,让他囫囵个的摸个放心。 哑叔摸着他的胳膊,最后又紧紧地拉着他的手,往自己身边拽。 “啊”他说。 “好,叔,我不走,我真不走。”杜云峰说。 哑叔连串的点头。 “你和叔聊聊吧,”周澜起身,拿起礼帽,说话的时候并没看杜云峰,“我去门外抽支烟。” 他不仅自己出去了,还带走了满脸疑惑的小宝。 哑叔度过最初的激动,终于肯放开杜云峰,他打着手势和杜云峰交谈。 “对,我去打仗了,之前在河北,后来去了湖北,现在在长沙,我有一些公务需要在上海办,所以就回来了。” “我和慕安吗?没什么,挺好的。” “我知道,那个是他的战友,为了救他死的。什么,骨灰放在家里吗?这个……也可以理解吧。” “我暂时不走,我上海的事情还没办法。” “以后的打算?我还没太想好,这仗不知道打到什么年岁去,当兵就是吃这口饭的,我不能临阵退缩,没有这个道理。” “家里吗?我现在可能不方便,还带着一些兵,去家里恐怕不方便,而且慕安也结婚了,我怕打扰他。” 哑叔僵了片刻,他犹豫着,指了指门外,然后单手握拳狠狠拍自己的肩膀,又拇指食指捏合,抵在嘴边,面露痛苦之色。 杜云峰眼神暗了一下,说道:“叔,我知道,猜也能猜得到,他这么好强的一个人,我想帮他,但是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这个机会。” 哑叔抓住他的手,用力握了一下。 于此同时,走廊里,周澜坐在廊椅上,一手搭着拐杖,一手安抚地拍拍小宝的肩头:“儿子,你怎么认识这个朋友的?” “前几天来看哑叔,遇到过,”小宝一五一十的交代,“后来去甜品店还遇到过,一起吃甜品,就聊了几句。” “你们聊了什么?” 小宝想了一下,把记得的对话原原本本的复述了出来,最后不安地问:“爸爸,我做错事情了吗?那个叔叔是坏人吗?” “不是,”周澜马上否定,“不过爸爸告诉过你,不要和陌生人随便交往的,现在外边很乱,爸爸以前得罪过很多人,说不定现在还有人找爸爸,爸爸不想你不安全。” “知道了,爸爸,是我不好。”小宝马上认错,头低下去,“我只是……只是那天觉得这个叔叔看起来不坏,而且好像还有点亲切,说话很有趣的样子,所以就没那么小心啦。” 周澜犹豫了一下,他轻声问:“你觉得他亲切?” 小宝迟疑地点点头,认真的思考之后才回答大人的问题:“就是样子看起来很舒服,说不清楚,就是感觉他挺舒服。” 他连着说了两个“舒服”。 周澜扶额,然而也没说出什么。他抬手叫来了司机,嘱咐先送少爷回家。 “先生,我把少爷送回家马上返回来接你。” “在家等我电话,我不会在医院久留。” “好的,先生。” 司机在周家已经做了三年,周太太不管事,周先生很少吩咐,薪水又给的不少,所以他做得很舒心。他知道周先生有个习惯,就是不喜欢呆在医院,说医院味道难闻。 周先生实在有个挺不过去的病,就把医生请到家里,这次是因为家里老人不小心摔坏了骨头才进了医院,而此刻的周先生脸色发白,像是被医院的气味熏得很不舒服。 等杜云峰从病房里出来的时候,外边空无一人,他心里恼了一下,不过顺着窗户往下瞥,他看到了雪地里,拢着大衣正在吸菸的身影。 他三步两步下了楼,先注意到了一地的菸头。 没抽完的烟丢在地上,周澜拄着拐杖上去碾了一脚,然后抬眼看他。 “哑叔睡了,护士给了一些镇静剂。”杜云峰说。 “嗯。”周澜点头,然后顿了一下,似乎不知道怎么开口,就简单直白的说:“走吧。” 说完自己先往大门走了出去。 杜云峰跟上,跟他并肩走在一起。 周澜走的不慢,就是走的不平整,脚步起起伏伏,肩膀都在跟着用力。 街上时不时地还有人行道过,偶尔有人瞥一眼这个衣装整洁的瘸子,周澜都视而不见。 “你不是特意来找我的吧?”周澜眼望前方,突然问。 “不是,”杜云峰实话实说,“我是真的来住院,前段时间南京火车爆炸脱轨,你看到新闻了吧?” “你在车上?”周澜步子顿了顿,上下打量他,不过很快又继续走了。
第309页 “他们觉得我脑子伤还没好,就把我送仁济来继续治疗,遇到你和小宝是个意外。” “挺好。” “什么挺好?” “意外挺好,如果你是特意来找我,我会过意不去。” 杜云峰停住脚步,看着周澜独自往前走,他大声问:“为什么过意不去?” 周澜也停了下来,转身,孤独地站在街灯下:“为一切。为我过去亏欠你的一切,也为我将来什么都给不了你。” 杜云峰一步步走近他,直视他的眼睛,他的目光反射出雪花冰晶的莹莹光彩,流动着生机勃勃的力量,居高临下地近距离笼罩住了周澜。 “不谈过去,也不想将来,就当下,就此刻,你难道对我无动于衷吗?” 周澜瑟缩了一下,头更低了。“云峰,我心里有贺驷,身边有太太,真的,真的……” 他的话没说完,就觉得身体不稳,等明白过来时,他的面孔已经在杜云峰的颈窝里。 杜云峰紧紧地搂着他,托着他的后脑勺用力按在自己身上,脸颊蹭着对方柔软的头髮。 而周澜,在这寒冷的冬夜里,听到来自对方胸腔的如鼓心跳。 “我知道你心里有他,我也知道你娶了谁,但这都没有关系。”杜云峰力气大的要把周澜揉碎,“不要怕,我回来了。” 怀里的人瑟瑟发抖,杜云峰简直不知道怎么呵护他才好,太久没有抱他了,抱得满怀的感觉让他心都化了。 “慕安,”他呢喃道,双手捧起对方的后脑勺,“我还爱你,我没法不爱你,无论如何做不到,我们重新开始吧。” 说完,他火热的唇就封堵了对方的回答,他心里没底,他知道周澜是个多倔强的人。 果然,周澜挣脱了他的怀抱,险些不稳跌倒,杜云峰赶忙去扶他,周澜却诺诺着说:“别这样。” 杜云峰能明显感觉到,周澜在抖,又气又怕的看了他一眼,随后慌不择路地飞快走开。 杜云峰手脚轻快地跟上他,闷声问:“走这么快,要带我去哪?” “我不知道。”周澜脱口而出。 他只顾埋头走,或者说,如果不是碍于腿脚不方便,他现在应该是在逃跑。 他怕我,杜云峰想,我都不打他不杀他了,还还怕什么? 哦,是了,他怕我爱他。 换个方向说,他怕他爱我。 “小慕安,”杜云峰拉住他的胳膊,“慢点走,我不急。” 周澜摇晃手臂,想挣脱他,但因为另外一手拄拐杖,动作十分不方便。 “我说慢一点,”杜云峰按住他的肩膀胳膊,“我不急,你也不要急,你想做什么,我不会拦着你,我也不会再逼你了。” 说话时,他有意无意地摩挲过周澜残缺的左手。 周澜气喘吁吁,抬起头来跟他说:“太晚了,我现在想回家陪我太太。” 他的目光清澈闪亮,然而那抹寒冷的闪亮本身就是一种忧伤。 杜云峰坦荡地迎着他的目光,很深地看了他一眼,“好”他说,随后他向后一招手。 原来赵小虎一直开着车远远地随行,见到长官的手势,马上踩了油门赶来,停在恰到好处的地方。 抬手挡住车门框,赵小虎周到地将军座和周师长送上了后座,他全程目不斜视地稳稳开车。 而后座只有军座一人在说话。军座侃侃而谈,从山东的几次胜利谈到了武汉轰炸的惨烈。 军座是个很有魅力的人,不是口若悬河多么能忽悠,而是他真的有战略和胆识,只要平平常常的讲述,就都是动人心弦的故事。而这些故事的经歷者当然都是军座,军座只字不提自己,可那周师长不是个耳聋的,他自然能想像得出来尸骨成山血流成河的修罗场上,军座是怎样一个斩阎王斗天地的人物。 赵小虎暗自心中感嘆,军座要么不出手,出手就是高手。 可周师长也是个沉得住气的,看似在听,可又没有接茬,只是在下车后,站在院门口挡住道路,颇为礼貌客气地告别:“太晚了,我太太喜欢清静,谢谢你送我,请回吧。” 军座没下车,只是抬了一下手臂,像没敬完的礼,也像随意的再见,转头吩咐赵小虎:“我们回去。” 这是个什么局势,赵小虎这么机灵却没看明白,他想转头问军座,却在后视镜里看到军座在傻笑。 “军座,什么事这么高兴?” 杜云峰看了后视镜一眼,高兴地说:“他看他对我多有礼貌,又是再见,又是谢谢。” “额……”赵小虎懵了,“这有什么值得高兴的吗?” 杜云峰揉揉眼睛,他累了,其实他和周澜讲话非常费神,他不着痕迹地把自己这几年的经歷都讲了,他在不断拉近和周澜的距离,填补上这五年的空白,周澜才不会对他陌生。 “你不知道,”杜云峰抻了个懒腰,“他从小就是这幅德行,越是害怕就越是一本正经,越是想要一件东西就越是冷淡疏离,牵着不走打着倒退。” 他顿了一会儿,眼睛放出光芒:“我早晚,要再一次,把他的彬彬有礼扒个精光。” 赵小虎忽然想起当小兵时,蹲墙根听到杜云峰屋里夜里的声响,宋副官的呜咽求饶声证明了军座的战斗力。 这瘸了腿的周师长? 车外几只野猫蹿了过去,发出孩子哭似的嚎叫,赵小虎忽然意识到,军座这是要发春,据他揣测,这次可能比以往都强烈。 杜云峰迴去安心的住起了医院,也不吵吵憋得慌了,也不吵吵脑袋疼了。 而老昌兴的饭菜也不必送到军座的病房,赵小虎轻车熟路地直接拎进了叔爷的病房。 每次去的时候,杜云峰都在和哑叔有说有笑,当然,是他一个人说,而哑叔就兴高采烈的比划着名。 而小宝,周奕,也逐渐地和杜云峰更加熟悉起来。 有次周澜来探望哑叔,发现早就该到的小宝不在,正要四下去找,就听见楼下有人喊:“唉唉,干嘛呢?不许在医院放火啊。” 往下望去,周澜差点没气晕过去。 杜云峰正带着小宝玩火呢!满地滚的都是火球,小宝没心没肺地和那些大头兵们又蹦又跳,还傻了吧唧的拍手呢。 原来,杜云峰和小宝吹嘘关外的大雪有多大,能堆特别特别大的雪人。小宝听了就想去楼下实践。然而上海的雪只能勉强算是雪,薄薄一层,完全不成气候,杜云峰带着羊毛围巾和皮手套跟小宝忙活的半天也没堆出个一尺高的东西。 最后杜云峰计上心来,一拍手:“虎子,拿点汽油来。” 赵小虎也没问干啥,马上带人去汽车里抽了一塑料桶汽油。 “宝儿,过来,我带你玩个更好玩的。” 杜云峰让小兵捡了很多梧桐树上干透的果球回来,挨个沾上汽油,他夹着跟烟,小宝拿果球一碰就着一个,甩出去就是一道烟花,在地上叽里咕噜的滚成火流星。
第310页 小宝记事开始就是淑梅带着,再后来是周澜亲自教育,好不容易养成了大家少爷的形象,跟杜云峰接触了没两天,隐隐开始要跑偏。 “周奕,回来。”周澜在楼上吼。 小宝吓了一跳,连忙丢下梧桐果,拍拍手,眼神不安地低声说:“我得回去了。” 杜云峰拍拍他的头,而自己站在梧桐树下一抬头,隔着干枯的树枝,对着窗口的周澜粲然一笑。 眉眼弯弯,一口白牙。 回到楼上的周澜低声训斥了小宝几句,小宝撇撇嘴,然而觉得爸爸说的对,便乖乖的低头承认:“爸爸,我错了。” 杜云峰慢悠悠地走上楼,看着周澜教训完小宝他才笑呵呵地走过来。 见了他这副摸样,周澜心里就有点来气,他现在不比从前了,上海是个很乱套的地方,他自己有残疾,家里一个疯丫头,小宝又处在顽皮时时可能惹事的年纪,一家老小都要指望他,他活得岌岌可危。 “怎么这么看着我?”杜云峰走得很近,超过了让人感觉安全的距离。 周澜默默后退了一步,语气严肃地说道:“你别教他不好的,他还小,太顽劣了以后怎么办。” “小慕安,你总这么一本正经的不累吗?”杜云峰嘻嘻笑,“小孩子有小孩子的开心啊,以后让宝儿来我军营里,我好好带他疯一疯。” “小宝儿,你要不要来?”杜云峰扭头问。 小宝眼睛亮亮的,再扭头看他爸爸,又惶恐地低下头去。 “你瞧你,把孩子吓的。”杜云峰倒打一耙,“他小时候我抱他玩的时候,你可没说过这不好那不对。” 小宝:“叔叔你说什么?” 杜云峰微笑着,弯腰哄孩子,一脸的和蔼可亲:“你一出生,叔叔就在你身边了,那时候你还不叫我叔叔……” 周澜:“杜云峰!” 可他没能阻止住杜云峰的话头。 “那时候你叫我爹,”杜云峰復又抬起头,眼神亮晶晶地盯着周澜,“我说的没错吧,孩子他爸?” 小宝惊讶啊了一声,询问一声:“爸爸?” 周澜的脸黑一阵红一阵,半天没调整过来,“你,你……”了半天,才甩出一句:“你走开。” 杜云峰笑呵呵地,心满意足的走了。 周澜从最初的见到杜云峰的激动,变成见到他有点讨厌,感觉这个傢伙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于是在医生认为哑叔的腿可以自行回家休养的时候,周澜便赶紧把哑叔接回家了。 没想到他逃的紧,杜云峰追得更紧,他前脚刚把哑叔安顿好,杜云峰后脚就跟着出了院。 于是在小宝放学回家的时候,就见到福开森路上有家门口特别热闹,十几个搬家的活计忙里忙外,而那位杜叔叔正好整以暇在门口吸菸。 “餵!”小宝隔着车窗喊。 杜云峰一见是他,便丢下刚抽了一口的烟,脚底下狠狠一碾,笑眯眯的朝车子走来。 “小宝儿,叫谁呢?”他手撑着车窗问。 “当然叫你啊!” “我叫‘餵’啊?叔叔和爹,你选一个。” 小宝吐了吐舌头,“叔叔,你别闹啦!”他瞧瞧前面不远处的家门口,“我爸爸会生气啊。” “行吧,叫什么随便你,小傢伙。” 小宝宝弯着眼睛一笑,问他:“那些搬东西的人是你请来的吗?是你要住进这里吗?” “聪明,叔叔租下这套房子了,你以后常来玩好不好?”杜云峰问。 “我……不知道,我得问爸爸。”小宝噘噘嘴,又看看司机。 杜云峰心领神会,仿佛与对方是忘年之交,心怀默契的好朋友。 “没事,以后叔叔会常去你家玩,怎么样?” “好诶!”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太慌了,上午马上开会,回头有时间再过一遍,不知道通顺不通顺。 第115章 地下室 杜云峰以休养为名租了一套房子,南京拿他没办法,而且南京政府很快想通了,这么一个人物呆在上海,总比回长沙回重庆要强一万倍。 周澜虽然觉得别扭,可是街上的房子也不是他家的,这事他还真管不着。 眼瞅要过新年了,周家的下人们按照先生的吩咐开始置办年货,头天刚把年货的钱预支出去,第二天还没来得及去市场,街斜对面的那位杜先生就来了。 身后还跟着两辆汽车,满满登登塞得都是年货。 “叔,叔你在家吗?”杜云峰怕周澜拦着他,进门就扯开嗓子喊,看在哑叔的面子上,周澜总不能不让他进吧? 他是打着拜访长辈的旗号来的,周澜心里磨了磨牙,却没办法,只能心里揣个警钟地陪着他。 杜云峰进来了,他的那群卫兵唿噜噜地跟进来的,全都不见外,往厨房搬生鲜虾仁的,往客厅送糖果巧克力点心的,还有个兵差点跑楼上去送新被褥,被周澜给呵斥下来了。 再转头,这杜云峰又不见了,周澜四下张望,只见二楼和三楼之间的楼梯一闪而过衣角,这傢伙已经窜上去了。 周澜腿脚不方便,赶紧往上跟,追上的时候,人都已经到了四楼的阁楼了。 四楼的布局很简单,比楼下几层面积都要小,除了一间大卧室,和一间狭窄的储物间之外,外边整个的大阁楼是周澜的书房,一张大书桌又长又宽,还带了吧檯一样额转角,墙壁除了顶天立地的书架,就是木纹的装饰,在朝南的位置开了一个四格窗,早上的阳光刚好洒进来,整个空旷的阁楼像一间古朴巨大的木屋。 “你怎么上来了?”周澜登上最后一个台阶,“跟我下去。” 杜云峰不理会他,打量起这间木屋,他觉得这就是周澜的风格,连墙壁上挂的字画都和周家的类似。 “这是你的书房?” “别看了,快下去。”周澜催促道。 “既然是你的书房,那……这就应该是你的卧室喽?”杜云峰人高马大,腿脚不利索的周澜哪拦得住他,眼睁睁的看着推开了卧室的门。 然后猝不及防的一声尖叫扑面而来,然后是一股子暖烘烘的霉味。 杜云峰心里咯噔一声,暗叫糟糕,一时得意忘形把这茬给忘了。 他只撇到一眼,就已经印象深刻了。 那个披头散髮的女人,面容憔悴枯藁,手细得像爪子,不正常的弯曲着,此刻她痛苦的地抓着自己头髮,蜷缩在床底下,满眼恐惧地盯着杜云峰。 周澜放开杜云峰,赶紧往屋里跑,丢了拐杖跪在地上,把女人拖进怀里。 “小梅,不怕了,不怕,我在呢,没人敢欺负你。”他边说着,边试图扯开拉扯头髮的手。 杜云峰没想到是这种局面,他靠前一步试图解释:“淑梅,你不记得我了吗?我是……”
第311页 “啊……啊……” 女人癫狂地大喊,浑身筛糠一般抖个不停,仿佛莫大的恐惧要将她吞噬毁灭。 “小梅!”周澜捏着女人的下巴,强迫她抬起头,“你看看我,我在呢。” 可女人和头同时抬起来的还有眼神——她翻了一个恐怖的白眼,身子绷得挺直。 “傻愣着干什么,还不滚去请医生?”周澜大吼,同时把手伸进了淑梅嘴里。 等杜云峰飞车把周家的医生请来时,淑梅已经人事不省,而周澜的手指被咬的血肉模煳。 医生用纱布替换了他的手指,以防止抽搐的淑梅咬断自己的舌头。 医生推了一针镇静剂,并做了简单检查,确认淑梅没有受伤,一切都收拾妥当完毕了,才拿出纱布要给周澜包扎。 不过杜云峰马上凑过来抢下了纱布,“我来,”他说。 “不用,”周澜第一个反对。 不过反对没用,因为医生也不贊同,同样没用,被杜云峰的兵“请”下楼去了。 镊子夹着酒精棉,一点点把伤口蘸平,杜云峰一边细心的处理伤口,一边悄悄抬眼看周澜。 只见对方神情刺痛,眉心皱起,眼神中透出不耐烦。 “对不起。”杜云峰低着头说话了,他一手捏着周澜的手指,另一手撒着药粉,“我没想到这么严重。” “你吓得是小梅,不用和我说对不起。”周澜眉头紧锁,抬起另一只手焦躁地捏着眉心。 “当然不是和你说的,”杜云峰神色平静,声音却充满歉意,“我和你之间不需要说这个‘对不起’,但是我是没办法当面和淑梅说的,她很怕我。” “她怕所有男人,唯独我例外。”周澜长嘆了一口气,意有所指地说,“想想我之前也是太对不起她了,她都疯了,还认得我相信我,我怎么能再辜负她呢?” “不辜负,就把自己也搭进去吗?”杜云峰系好纱布没撒手,直接握住了伤手。 “难道我还能给她其他东西吗?她还需要其他的吗?”周澜反问,试图抽回手。 杜云峰不放,紧紧攥住。 “别人需要的你就给吗?那我呢?我需要的呢?”他问。 周澜很迴避这个话题,不愿意与他继续,于是低声说:“你放开。” 杜云峰不放,还得寸进尺的靠近了,把人往怀里拉。 “这是我家,你别太过分。”周澜推他,得到一点空隙之后,扭身就走。 杜云峰紧跟不放,把他堵在了储物间门口,推开门把人拥进去,他反手带上门。 “别喊,小慕安”他说,“你为什么总想躲我?你天不怕地不怕,不怕死不怕日本人,连自己不喜欢的人都敢娶回家,你怕我做什么?你告诉我,你在躲什么?” 储物间很狭小,都是扎成捆的书本,周澜腿脚不稳,便仰靠在了一堆杂物上,几本书散落在脚下。 “杜云峰,你要干什么?”周澜声音不高,却在奋力挣扎,楼下除了佣人,就是卧床的哑叔和年纪尚小的小宝,再有就是杜云峰的兵了。 “你看着我的眼睛,你告诉我,你躲什么?”杜云峰拨开对方的手,整个人欺了上去,胸对胸,腹对腹,面对面,他喷着热气,他想亲近他,吞了他。 周澜被他压制,完全动不了,这才与他对上目光,他神情痛苦地看着杜云峰:“你要来强的吗?” 以杜云峰的本性,确实是这个打算。 而且周澜也是个正常男人,淑梅的身体状况显然是无法让他发泄的。 “不行吗?”他问,“哪道你不想要吗?” 周澜痛苦的一闭眼,杜云峰感到对方的手失去了力气。 这是任自己所欲为的意思吗? 只听周澜轻声说:“我现在没兵没权,如果四哥还在,哪怕只有他一个警卫,你今天都进不了门,杜云峰,你要干就快点,我不想小宝知道。” 杜云峰心里一凉,知道自己表达方式又错了。他突然想起贺驷和他说过 ——“慕安在我身边,是你一手造成的,你很久都认识不到,你从不反思你做过的那些事,你真的不够了解慕安。” 这句话在杜云峰脑子里反覆的过,到了这天,他忽然明白过点味儿来。 当周澜愿意的时候,自己的霸道是他安全感的来源,当周澜不愿意的时候,自己的霸道是他的痛苦。 他刚才逼问周澜为什么总躲着他,就是想听周澜说一句“我还喜欢你!”可是,他用了强制的手段,反倒逼得周澜想起了贺驷的好。 “我……”杜云峰一下子就泄气了,他的怀抱不再用力,而是变成了轻微的环绕,“我……不是要强迫你。” 周澜向后躲,狐疑地看他。 “黑四儿临终前见过我,他让我照顾你。”杜云峰的理智终于回到了脑子,他明白,要再过周澜这关,眼下必须通过贺驷这座桥。 “他让你照顾我?”周澜反问,楞着想了一会,他点点头,他冷笑着问,“就是让你这么照顾我的?” 杜云峰脑子转的飞快。 一旦知道战场上因为什么失利,他就会马上调整了战略战术,绝对不会同一个地方挨两次枪子。 “黑四儿……”杜云峰显得很犹豫,“他告诉过我很多事,他让我下半辈子,替代他照顾你,呵护你,不让你苦,不让你累,不让你危险。” “他真的这么说?”周澜声音颤抖,显然是想起了过去,“那天在医院,他就是跟你说的这个?” 杜云峰一点头:“正是。” 杜云峰暗自骂自己不长记性,和周澜来强硬的,有用吗?怪不得贺驷说自己不了解周澜,周澜看着软,其实比谁都强硬,这一屋子老的老弱病残,哪个不是不是周澜在撑着养活,自己怎么就那么笨,非要和他叫板,让他先低头。 周澜怎么会低头,他只会脖子越来越硬! “我……”杜云峰换上了另一幅面孔,声音低沉下去,“我答应了他要照顾你,就一定会照顾你,我不能说话不算话。刚才……我太冲动了,你别害怕,我……我真的是一时没忍住,我好几年没没碰过任何人了,我一见到你,就想起咱两年轻的时候,那是我最好的时候,现在太痛苦了,战场上随时都可能死,我不怕死,可是如果不能再爱你,简直比死还要痛苦。我以后不会了,我会忍住我自己的,我不碰你了行吗?”说完他双手抱头蜷缩下去,十分痛苦的低下身,蹲在了周澜脚下。 经受了一圈情感轰炸,周澜眼圈微红,他勉强撑着手杖站直了,他看着脚边蹲着的这个大个子。 杜云峰埋头,双肩微抖,十分可怜。 枪炮无眼,死的人还少吗?他现在蹲在自己脚边,有唿吸,能颤抖,歷尽磨难,还能相聚,不该珍惜吗?
第312页 这也是他爱过的人啊。 这也是自始至终都深深关心的人啊。 他犹豫了半天,最终还是伸出手,拍拍对方肩膀:“云峰。” 杜云峰没动。 周澜嘆了口气,又拍拍他的头:“起来吧。” 哪料到杜云峰身体一歪,靠在他的腿上,竟然抱住了他的大腿:“少爷啊,”他低声说,“我做错了你可以打我骂我,怎么能说走就走,把我扔下三四年不闻不问呢?贺驷爱你,我也爱你,你就忍心?” “我……”周澜噎住了,峰迴路转,他倒成了理亏的一个。 小宝在楼下的喊声传上来:“爸爸,爸爸你还在楼上吗?于医生要走啦。” 周澜这才下楼,后边跟着心不甘情不愿的杜云峰。 杜云峰带来的兵也没闲着,趁着一会儿的功夫把周家都熟悉了,过年还应该配备什么年货心里都有了数。 杜云峰果然不再纠缠,后来一直在陪哑叔聊天,临走了才去和周澜打招唿。 周澜已经平静了很多,在他临走前突然提出带他去了洋房的地下室去看看。 整个半地下那层平日都没有人去,因为周澜不让人进去,小宝都不成。 他把杜云峰领进房门,摸到电灯开关,点亮,杜云峰才看见这房间的结构。 半地下的窗户已经砌死了,屋里装饰很像行军司令部,从窗帘到行军椅都是部队的样式。而在房间的正中靠墙,有一台方形的木桌,桌子上绿绒布都是当年打仗时候用的,那上面有一盏长方形的木匣。 那是一盒骨灰。 不用问,也知道是谁的。 “我来带你见见他。”周澜说。 杜云峰径直走上前,点上一炷香,贴着额头拜了一拜:“兄弟,”他说,“大哥来看你了,看来慕安一直带着你,一直把你放身边。” 说完他把香插进香炉里,余光一瞥,在屋里另一边的单人沙发旁,小小的茶几上,菸灰缸里的菸头堆成了小山。 显然周澜是时常在这里陪伴那个人的。 周澜也走近了,他对着骨灰盒说道:“四哥,我今天带云峰来,是有几句话想当着你的面说给他听。” 周澜转头,对上了杜云峰的目光:“云峰,世事难料,我们已经不是当年的我们了。” “什么意思?”杜云峰轻声问,心中很是警惕。 “以前我的我们爱就爱了,恨就恨了,那笔帐我们算不清了,但是云峰你现在看看我,你好好看看我——” 周澜摊开双手,丢掉拐杖。 随着拐杖落地的声音,他迈开步子往前走。 只见他一瘸一拐,完全走不成一条直线,姿势扭曲不说,几步路就扑在了沙发上。 推开杜云峰帮忙的手,他的头髮也散落下来,长的几束头髮粘在出汗的鼻尖上。 “看清了吗?我是个废人,手脚都坏了。”他解开衣服的前襟,赤了上身,到处是枪伤刀伤,还有一块三角型巨大伤疤,“看到了吗?没有好地方了。” 杜云峰大概明白什么意思了。 “我不在乎。”杜云峰说。 “可是我在乎,”周澜拢上衣服,瘫坐在沙发扶手上,抬手拢起头髮,露出一张涨得通红的脸:“这副摸样不值得你喜欢的。” “值不值得,我自己知道。”杜云峰斩钉截铁地说。 周澜摇头:“而且我是有太太的人了,我不会休了她,我得把她养到死。” 杜云峰没言语。 “还有四哥,”周澜出神地望着骨灰盒,“四哥,你真的让我去爱别人吗?如果我去爱别人了,我还怎么面对你?就算你愿意,你都替我铺好路了,我过不了自己心里这关。” 一连串的发问,让杜云峰好似受了连环炮攻击,每个问题都不好解决,饶是他骁勇善战,都几乎要畏战了。 转眼就要了农历新年,上海笼罩在一片阴郁的寒冬季节里,它仿若一座战争孤岛,虽然没有陷入可怕的战火,可也失去了灵魂,日本人在此寻欢作乐,汪伪政权依旧做念唱打,重庆的军统和中统势力在暗地里四处活动,其他各方触角们于地下大肆运动。 这是一个看似歌舞昇平纸醉金迷的好世界,实则到处瀰漫着悲观无望的情绪,国际上的战争一边倒,英法都输给了德国,美国隔岸观火,日本人在亚洲一家独大,可也显出了强弩之末的躁狂和疲态。 大年早上,淑梅的精神状态不错,昨夜醒了几次,稍微一动周澜就会搂紧她,只要在他身边,她就不怕。 她一阵阵迷煳,一阵阵清醒,有时候认得人,有时候什么都不知道,只知道害怕,只知道躲。 她看着床里睡着的周澜,她想“少爷昨天肯定睡得不好,不然天已经大亮,他不会睡得这么沉。” 悄悄掖好被角,她轻手轻脚的下了床,对着梳妆檯努力把一头乱髮梳理顺。 板刷梳子从上到下,齿间一团乱发,她的身体太弱了,连头髮都养不住了。 不过她没注意到这些,她机械的梳着头髮,心里想着打扮利索了,该去给老夫人请安了。 然而一转脸的功夫,她又把请安的事抛在了脑后,她翻箱倒柜的找出了许久前给小宝准备的衣服。 这衣服,她拆拆做做,弄了半年了。 那是她给小宝准备的新衣服,怎么一转眼就过年了呢?她恍惚的想,低头认真看了一会儿衣服,她才看明白,已经完工了,于是她笑了,再熨一熨,就完工啦。 她神游地摸着衣服,身后响起了脚步声,她一哆嗦,惊恐的回头看。 “太太,是我。”周澜不知何时已经起床,他已经尽量轻手轻脚,但还是吓到了她,“找什么呢?我来吧。”他脱下外衣披在淑梅身上,“别着凉了。” 淑梅见是他,神情安定下来,她说道:“小宝的新衣服,我想拿出去熨烫下,今天给小宝穿啊。” 周澜笑,扶起他的夫人,把衣服也拿到眼前看:“还是太太想的周到,小宝有那么多新衣服,你别太累了,陪我去吃早饭可好?” 说是陪他,其实是周澜带她去吃早饭。 淑梅的胆子一惊一乍,容易犯病,周澜只要不出去赚钱,在家就陪在她左右。 医生说淑梅要少受刺激,这对她的健康状况很重要。 哑叔腿脚不方便,是佣人端到房里单独吃的,诺大的餐厅里,只有他们和小宝三个人用餐,小宝活泼的很,他一早带司机出去买了豆沙馅的糖葫芦,他指着碟子里的两根糖葫芦说:“爸爸,梅姨,你们快吃,我吃过啦,给你们留的。” “一早上吃这个,”周澜放下热茶,眼神温和地瞧他的儿子,“难怪你早饭吃不下,不利于长身体,以后看你不长个子怎么办,这个小张也不看管你。” “爸爸诶,”小宝嗔怪道,“我是我们班最高的呢,摔跤课我第一呢,而且不关小张叔叔的事,他一大早开车带我出去,都是白辛苦,我只买了三根糖葫芦,他都没分到。”
第313页 “说你一句,一百句等着。”周澜严肃,可眼睛含笑,“倒是挺仗义。” 淑梅脑子轰隆隆地响过一阵之后,看清了眼前这爷俩,忽然感觉很幸福。 过了中午,下人把新衣服熨好了,送了上来,小宝穿上便展示给爸爸和梅姨看,他学那时髦模特的造型,摆各种姿势,上蹿下跳的像个小猴子,逗得一家人合不拢嘴。 第116章 停在8楼的2路汽车 周澜中午时分出了家门直奔公司,他在花园路有间小办公室,有十几个工作伙计,今天大年,他做老闆得去给大家包个红包,小张开着黑色福特一路从福开森路开到了花园路。 职员们也都高兴地工作,顺便等老闆来,老闆向来不吝啬,去年的红包就很大,想必今年也小不了,毕竟安仁药业在上海滩的药业公司里虽然规模不算大,但是和黑白两道的关系都不错,他那药品的销量也是火箭式上升。 果然老闆午饭之前到了公司里,摘掉薄羊皮手套,周澜将拐杖交给小张,自己艰难地脱了黑色皮衣外套,里面只着了一件驼色毛衫。 “大家都辛苦了,”周澜摆摆手,没用李经理帮忙,而是把外套交给小张,又顺手拿回拐杖,“大过年的,还认真的工作,我周某谢谢大家啦。” 他笑呵呵地抬手和大家打招唿,男男女女的职员离开自己的座位纷纷问好。 “老闆好,老闆也很辛苦。” “周老闆,新年好。” “好,好……”周澜边回礼,边往自己那间小办公室走,“李经理,你跟我来下。” 公司里的办公室他不常来,因为大部分时间他要出去拜会政界商界等各界人士,公司的管理都是李经理一手代劳,他只要定期来抓抓李经理就行。 李经理是典型的上海人,精明能干,颇会算计,公司在他手里运行的平平稳稳,每次周澜结交了权贵,拿到了审批单或者订单,李经理肯定能足金足两的完成,绝不拖泥带水,也绝不马马虎虎,总之是个不能打江山,但是能守江山的人。 “老李,这一年多亏你,唉,站着干嘛,坐下,”周澜一屁股坐在皮沙发里,伤腿不灵活,搞得他每次坐下都像跌倒下去,“家里还好吧,听说你太太又给你添了个公子。” “多谢老闆体恤提拔,”李经理千恩万谢之后才坐下,半个屁股架到对面沙发上,绝不是个舒服的坐法,“还是上个星期的事情,犬子再过十天就满月了,到时候想办个酒,不知道老闆能不能赏光。” 周澜笑笑:“你得儿子是大喜事,我当然要去,不如这样,我和大世界的黄老闆有些交情,到时我包个晚场子,给你庆祝庆祝,咱们的员工,还有药厂那边的几个老人儿也请来,借你的喜事大家聚聚也好。” “哎呀,这怎么好意思,大世界花费噶喜多,阿拉米孔……”李经理一激动上海话脱口而出,“我的意思是花费太大,我这种小人物怎么好那么摆阔气嘞。” 周澜做下压的手势,说道:“你也别客气了,好好工作,我家里太太比较缠人,公司的事情管的少,你管理好了,我到什么时候都不亏你。” 李经理站起来道谢,说着怎么好意思,周澜便不再理会,而是掏出支票本子写了起来。 “这第一张就是给你的,比去年多,”他边写边说,“现金嘛现在也不值钱,我给你们滙丰的支票,你们赶紧去兑了,对成美员也好黄金也罢,看你们个人了。” “谢谢,谢谢老闆,您想的周到。” 周澜一张张的写,按照不同级别,签出去十几张票子。 末了,也没用他吩咐,李经理赶紧找出早就准备好的红包分别都包了起来。 最后,在李经理的陪同下,周澜在大厅给大家发了红包,众人有当场打开的,打唿惊喜,数额远远超出他的意料。 周老闆真是太好了。 这个世道能吃上饭就不错了,老闆不仅给他们体面的工作,还给这么大的红包,真是太好了。 员工里有几个穿紧身旗袍的小姑娘,笑闹着挤上来,说要和周老闆抱抱。 周老闆也绝不推辞,风度翩翩一一笑纳,更有说笑的问老闆还纳妾不纳妾。 “姑娘们可饶了我吧,我家里的太太可是够我伺候了,”周澜好脾气的笑笑,抽出西装口袋里的手帕微微擦拭脸颊,“你们这个香水呀,我回家可说不清。” 众人一阵闹笑。 周澜此行完成目的,便不再多做停留,在小张的帮衬下,穿上皮大衣,上车走了。 公司里的员工还在坚守今年最后一班岗,其中的一个叫郑爱茹的小姑娘说:“唉,咱们老闆真是不可多得的好男人,长的好就不说了,斯斯文文的,有钱又阔气,他太太真有福。” 另一个女子说:“你不知道吗?老闆的太太身体不好的,好像是精神方面的问题呢,老闆家公子都不是她生的。” “真的?”郑爱茹吃惊道,“老闆真可怜,要什么有什么,这样的夫人太亏得慌了啊。” “小茹,”对方调笑,“你不会是看上老闆了吧?嘻嘻,宁给好汉做妾,不给孬人做正妻,我看呀,你可以努力下……” 二人低声嬉笑,被刚把周澜送走的李老闆逮了个正着,只听他严肃的训斥:“干什么呢,被后嚼老闆舌根,小心开除你,干活去。” 两个姑娘赶紧散了,背地里一个吐舌头,一个翻白眼,心里把李经理骂了一遍。 周澜在餐厅里打了几个喷嚏,手帕捂着口鼻,终于忍过一阵。大过年的,餐厅没几个人,他独自面对一张大台子和四样饭菜,细嚼慢咽的吃了起来。 餐厅有音乐,叮叮噹噹的钢琴曲,他默默的吃。 “马勒的第3交响曲。”他想。 于是在这段孤独的交响曲中,他独自吃了午饭,拐杖拄在两膝之间,他安静的吸了饭后烟,双手搭在拐杖上,烟雾在指尖慢慢升腾而起。 只有音乐声。 半小时后,他在车里裹紧了皮大衣,他的汽车正在江轮上过黄浦江,他有两家厂建在荒凉的浦东,即使过年药厂也不能停产,他得过去看看,安抚人心。 给厂里的技术工人开了会,他说了振奋人心话,撒完大红包时,已经到了下午时分 再过江往回赶,一会儿天一擦黑恐怕就会有鞭炮的声音,不知道淑梅会不会害怕,家里预备了好几支镇静剂,真怕她疯起来干出伤害自己的事情。 回到福开森路,夜色已经降临。 “老闆……”小张知道周澜着急回家,车子一直开的很快,这会儿却突然减速,“家门口好像有人。” 周澜警惕起来,手往座位下面摸去。 他前生孽债和敌人太多,总怕哪天会有祸事找上门。 “慢点开,”他伏在小张身后,人肉和座位是最好的盾牌,他小心地露出一只眼睛查看前方,“发现什么不对头的踩油门冲过去,别停。”
第314页 “好的,老闆。”小张应声,打起十二分精神继续驾驶。 于是在车灯倒过的瞬间,门柱旁的那个人现身了。 虽然只是光亮的一瞬间,可从礼帽下面下巴的轮廓,周澜就知道来者何人了。 “怎么站在这?”车子停在门口,周澜摇下车窗,看着杜云峰裹着大衣,衣领竖到下巴。 上海的冬天阴冷,尤其是这腊月的最后一天。 “等你呢。”杜云峰单枪匹马的靠近车子,张嘴一团白气,他有些迟疑地说道,“想和你过个年。” 过年是万家团圆的日子。 家里还有长辈,晚辈要回家,理所应当。 可对方在徵求他的同意。 “怎么不进去?”周澜依旧隔着车窗问,对方大过年的门神似的矗在这,可不是想一起过年这么简单,“我不在家,哑叔在,你叫门,他们还能不给你开吗?” 话说出来,他自己脑子一下清楚了。 因为他家里还有一位不方便见人的。 杜云峰,寒夜里等他,就是想和他过个年,可是畏首畏尾的缩在这,是怕惊扰了他太太。 周澜嘆了口气,一推车门,自行下车。 “小张,你把车子先开进去,跟家里人说晚上云峰和我们一起过年吃年夜饭,多准备一些。” 他的话说得婉转,说是准备年夜晚,其实还是提醒家里的老妈子照顾好太太,别突然间见了生人,受了惊吓。 淑梅是个可怜的。 可杜云峰也没做错什么。 他与杜云峰并肩而行,进了院子,这院子不比他们原来在天津的宅子,豪华宽敞,周澜买这宅子时图的是闹中取静,不太显眼。 他是个落魄下野的人,手握金山银山,却没有信任的助手和利落的手脚,他再也不能像年轻时一样肆意,他上有老下有小,不愿让自己露富显贵,招人眼球,招来灾祸。 “家里的年夜饭向来简单,今年也简单,”周澜边走边说,“淑梅是要单独吃的,今年叔又是这个状况,也是不能一起吃了,你要是不嫌弃,就和叔一起。” “行,”杜云峰想也没想就答应了,“我和你们一起,比我自己一个人清锅冷灶的强。” 周澜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 果然如周澜所说,周宅里真是没什么年味,虽然年前佣人们还有杜军的小兵们极尽所能的把宅子布置了,年货都置办齐了,可这宅子缺的是人气。 楼上楼下的住着好几位,可都足不出户的,整幢楼里除了偶尔穿梭的佣人,就只有小宝精力十足的如同小炮弹,一会弹射到哑叔那里炫耀新礼物,一会儿又飞奔到楼上和爸爸梅姨卖萌。 周澜的年夜晚自然是陪太太吃的。 淑梅的精神不错,在昏睡了一天之后,脑子在傍晚清醒过来,她手里握着相片使劲地看。 周澜的指尖轻轻点给她看,只听他说道:“喏,大哥,你应该记得的,以前我每次从关外都带他回天津,他叫杜云峰,不是坏人,他是我兄弟,他回家里过年,怕吓到你,不敢上楼,你也不要怕,万一不小心撞见了,你就喊我,我保证他不会伤害你的,好吗?” 淑梅眼神游移不定,盯着照片看,又四下看,掩不住地紧张。 周澜嘆了口气。 “太太,不要怕,你在我身边很安全,我一辈子都不会让别人再碰你一根手指头,”他收起照片揣进内怀,“我保证,别怕。” 淑梅紧张的用力点头。 周澜看得出,她还是很怕。 怕就怕吧,说这些只是以防万一,万一在这栋楼里撞见了,淑梅有点心理准备总比没有好。 想想那天的状况,周澜的手都隐隐作痛了。 “太太,我们吃饭吧。”周澜紧挨着淑梅坐下,年夜饭楼上楼下都是一样的,他们吃到什么,楼下的哑叔和小宝们吃的也一样。 这道菜小宝爱吃,他想。 这道菜是云峰的口味。 这道汤哑叔该多喝一些,有利于长骨头。 他一边和淑梅静静的吃,一边三心二意的魂游天外,他甚至想起很久之前,他和杜云峰去奉天吃大餐,两人最后都不能走路的糗事。 吃着吃了,他扑哧一乐。 淑梅抬眼看他,迷惑地咬筷子尖,“少爷!”她轻声说。 “太太,”周澜的心思回到她身上,轻轻握她的手,“太太,我是你丈夫,你该叫我的字,叫少爷不合适。” “我……,”淑梅紧张的直结巴,“我……,慕……,少爷……”淑梅为难地低头。 周澜嘆了口气,不再强求,淑梅的刺激很大,她按照以前的惯性维持着生活,虽然心理上很信任依赖自己,却对夫妻关系一时承认一时忘记。 他们都结婚了,淑梅还是一口一口的叫他少爷,哪怕他们同床共枕了这么久,淑梅能安静的趴在他胸口,却依然不敢觉得自己是他明媒正娶的夫人。 她想跟他时,他不要她。他八抬大轿把他娶进门了,她的心智却停留在少女阶段,不敢抬脚踏进她男人的世界了。 吃过年夜饭,周澜带着淑梅下楼给哑叔拜年,下楼的时候他是把淑梅揽在怀里的,小宝笑嘻嘻地几步跳下楼梯,冲进哑叔的房间。 “叔公,爸爸和梅姨来给您拜年啦!” 还没到子夜时分,但是淑梅怕爆竹声响,就提前下楼给长辈问安了。 进了哑叔的房间,角落里的落地自鸣钟刚刚好敲了九下,哑叔盖着毯子坐在轮椅里,气色比在医院里好了许多。 “叔,我和淑梅来给您拜年了。”周澜紧紧搂着淑梅,目光在屋子里扫了一周。 没见到杜云峰。 哑叔摇手,啊啊地发声,打着手势。 “叔,要的,您是家里唯一的长辈,”周澜搂着淑梅近前,拉着她跪在厚地毯上,“您健健康康的,家有一老,如有一宝,我和淑梅给您拜年。” 哑叔腿脚不便,可还是尽量弯腰去扶他们,周澜拉着一直低头的淑梅站了起来。 哑叔这时从内怀里掏出好几个红包,往周澜手里塞了一个厚的,往他怀里使劲塞。 “诶,谢谢叔。”周澜笑呵呵的收下,他看哑叔是真高兴,虽说挥手不让他拜年,可是早早就准备好了红包。 小宝早就等不及了,“叔爷诶,”他大喊一声,“轮到我给你拜年啦,我也要大红包。” 小不点咕咚一声,实实在在地磕头,抬起头来笑嘻嘻地伸手,“叔爷,新年好。” 哑叔拉起小宝,慈爱地胡噜了一把他的头顶,把红包塞给他。 周澜笑而不语,眼睛却四处看着。 杜云峰没有不辞而别的道理。 小宝站起身,满屋的跑起来,“诶,大个子叔叔呢?爸爸,大个子叔叔吃饭时候还在呢?他什么时候走啦?” “嗯,”周澜低低应了一声,他的目光却落在阳台转角的落地窗帘处。
第315页 “咦!”小宝小机灵鬼,很快捕捉到了他的视线,没等周澜出言阻止,他已经蹦跳过去一把拉开了窗帘。 “大个子叔叔!” 杜云峰一动没动,单是目光紧张地看着周澜和他揽在胳膊里的人。 果然,淑梅一个哆嗦。 周澜反应也很快,一把把她搂紧了。 “淑梅,别怕,”他搂着淑梅,一手抚摸她的后脑勺,“是大哥,照片里那个大哥,他不是坏人。” 淑梅在发抖,鸵鸟似的一头扎在他的怀里。 杜云峰不敢乱动,他目光询问地看着周澜。 “淑梅,听我说话,”周澜贴在淑梅耳边说,“是大哥,别怕,我在这呢,你看看他,他不会碰你的。” 他朝杜云峰使眼色,杜云峰睁大眼睛,确定周澜是让他靠近的意图。 周澜点头。 杜云峰将信将疑的靠近,又不敢太近,他走到哑叔的轮一旁,约莫着离对方还有两步的距离,他便不再上前了。 周澜安慰着淑梅,在她耳边轻声说着什么,淑梅神情闪烁地在他怀里露出一线目光,偷偷打量那个似乎在微笑,一动不动的大个子,她偷着看,随时都要躲开的摸样。 “是吧?是照片上的大哥吧?”周澜搂着他,一下一下的抚摸她的长髮,“大哥是家里人,他不会伤害你的,不要怕。” 淑梅战战兢兢,浑身乱抖,也不知道听懂没有。 “好了,我们和哑叔和大哥再见,咱们上楼去好吗?”周澜看着杜云峰,嘴上和淑梅说。 淑梅拼命点头。 她还是怕。 周澜朝杜云峰轻轻一点头,和哑叔笑笑便搂着淑梅上楼去了。 还好,比他想的要好很多。 本来他预计着一开门就会遇见杜云峰,还不知道淑梅是个什么反应。 没想到杜云峰自己就躲起来了。 他来“家”里过年,反倒像在做贼。 他边想着,边带淑梅上楼安顿。 楼里的佣人都是女的,常年伺候淑梅的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妈子,话少,人有眼色,他们叫他黄姐。 “老爷,这是太太的药,于医生讲晚上最好还是打一针,不然初五之前,夜里鞭炮太吵,太太恐怕吃伐消。”黄姐带着吴侬软语的口音,好心建议。 以淑梅的状况,每晚都该用镇静剂,但是周澜考虑那个太伤脑子,所以宁可自己彻夜睡不好搂着她,也不给她上药物。 子夜交替之时,势必爆竹声四起,淑梅在天津之战时被枪声吓破了胆子,很怕突然的响动,这针剂看来还是得用上。 见自家老爷没反对,黄姐便取来早已经消毒好的针剂盒,周澜驾轻就熟的抽出药液,拉起淑梅的胳膊,一边嘴上轻声哄着,一边慢慢把药推了进去。 淑梅的眼神逐渐安静下来,人也慢慢软了下去,黄姐帮周澜把太太擦洗干净就下楼去了。 小少爷在楼下还嬉闹着,和今天心来的大个子客人在哑叔的房间里笑闹,黄姐不用人吩咐,晓得该给客人收拾间客房出来。 周澜在卧室里陪淑梅入睡,一个人坐在灯下,闲来无事地给淑梅剪了指甲。 淑梅的手又瘦又黄,没肉,都是骨头,好像随时要挠出最后一把子力气。 外面有淅淅沥沥的爆竹声,周澜侧耳听着,犹豫着是跟睡着的淑梅一起守岁,还是下楼去看看老的小的。 当然,还有那个不老不小的。 这时,他听见了轻轻的敲门声,一个小心翼翼的声音传进耳朵:“爸爸,你睡了吗?我可以去大个子叔叔家吗?” 周澜调整檯灯方向,将淑梅拢进黑暗里,他轻步打开门,只见小宝忐忑地站在门外,扬起的小脸上带着期待:“爸爸?” “你去他家做什么?大过年的。”周澜微微俯身,低声问他。 “就是因为过年,”楼梯转角传来声音,周澜扭头,看到了转角昏暗壁灯下的杜云峰,只听他说,“小宝过年还没放过爆竹,你这不方便,我那大院子有的是地方,小兵能陪他耍一会儿,你要是放心,我现在就带他走。” 周澜犹豫了一下,点了头,小宝是孩子,要求不过分,而且杜云峰说“你要是放心”,他有什么不放心的。 “去吧,早点回来。”周澜摸摸小宝的头,转而杜云峰的方向,“那就打扰你了,别让他回来太晚。” “你……要不要和小宝一起去?”杜云峰突然问。 “我不去。”周澜想也没想就做出了回答 他俩,隔着小宝,对视了一眼,目光都不做停留。 不一会儿,楼下响起了小宝咕咚咕咚的脚步声,木地板把小孩子的欢快劲一览无余的扩大了声响。 楼里彻底安静了下来,一点声响都没有了,外面的爆竹声浓密起来,由远及近地响着。 周澜轻轻抚摸淑梅的额头,她睡得很沉,完全与外界断开了联繫。 他独自一个人坐进书房,点上一支烟,不声不响的抽,听着外面轰轰隆隆的惊天动地的喜庆。 不知道哪声爆竹是那个院子里的,小宝一定很开心吧。 以前,小宝在天津过年,他和杜云峰在关外,没和那孩子一起好好过过年,后来到了上海,顾忌到淑梅,这楼里每天安静像医院,像教堂,唯独不像个家。 小宝还是个活泼好动的小孩子。 杜云峰是爱玩爱闹的性格,永远撒野的性子,肯定很对小宝的心思。 周澜盯着安静升腾的蓝色烟云,心想,何况父子连心呢。 而后,他有神思飘忽的又想起,那年过大年,他在医院病房,贺驷光着脚,一身单薄地讨好他。 如果时光可以倒流,他当时能体会到那用情至深的一颗真心,他又怎么会那么不近人情,那么苛责他呢。 菸灰洒落在地上,不知何时燃尽。 他只觉得手指微微一动,有人从他指尖摘去了菸蒂。 蓦然睁大双眼,只见杜云峰单膝跪在他椅旁,也不知来了多久。 “你……”他张嘴询问。 刚刚说出一个字,杜云峰一根手指抵上他的唇。 “你太太睡了吗?”杜云峰低声问,他刻意压着嗓音,“别吓着她。” 周澜一点头,清了清嗓子:“她打了针,应该没事,我儿子呢?” “睡着了,”杜云峰眉眼清俊的一笑,“小傢伙很开心,闹够了,回来的汽车上就睡着了,我抱进他卧室了。” “好。”周澜低声说。 一个坐着,一个半跪着,二人忽然都没了话。 周澜看了他一眼,便移开目光,想着怎么缓解这有点奇怪的气氛。 杜云峰却避也不避他,直视他的一举一动,不等他开口,杜云峰又凑近了一些,他问道:“你呢?” 周澜扭头看他,距离很近,他迟疑地说:“我什么?” “你开心吗?”杜云峰目不转睛的看着他。
第316页 “我?”周澜又转开目光,低下头,“我开心,老的小的都好好的,家里不出事,我就挺开心。” 杜云峰默然。 空气又安静下来。 忽然,杜云峰一抬手,揽上对方的肩膀。 “别扯淡了,”他把对方连搂带抱掳起来,“大过年一个人孤零零的坐这抽菸,能开心到哪去?” 他不由分说地裹着人往一边拽。 周澜心里就是一惊,可他也不方便乱扑腾,只能低声训斥:“你又要干什么?” “我能干嘛!”杜云峰前胸拥着他的后背,把人往窗口推,“我来跟你过年的,老的小的我都伺候完了,能不管你?” 透过阁楼书房的木窗,周澜看到了楼下忙忙碌碌的小兵,落了薄雪的院子里,几个黑影猫腰撅腚的在布置着什么。 “你也不肯去我那,”杜云峰一手搂着他,一手推开窗子,在他耳边低声说,“我只能把爆竹搬这来了。你别苦着自己,又不是七老八十的,活得那么憋屈,你顾着一家老小,总得有个人顾着你不是?” “我这不能放爆竹!”周澜急切的说。 “我知道,我又不是傻子,”杜云峰紧紧搂着他,把他整个人按进自己的大衣怀里,周澜的头髮磨蹭着他的下巴,一如多年前,他搂着他骑马,搔得他心里软软的。 只听他说:“爆竹的引信都拆了,我这些小兵都是爆破的好手,知道怎么弄没动静,还能呲出花儿来。” 果然,他一挥手,楼下的小兵便意会了,有人擦燃了火柴,一点小小的火苗立刻引燃了铺设好的□□,在滋滋的燃烧声中,火花越来越大,越来越绚丽蓬勃,□□宛如流动的火龙,将楼下院子装点得火树银花。 万籁归于安静,凌晨时分,周澜忘记了挣动。 在这个温暖的怀抱里观赏到了他一个人的不夜天,在满目的雪亮流光萤火中迎来了新的一年。 而杜云峰也竟然没有了进一步的动作,他只是静静的抱着他,与他观赏眼前的美景,对当前的一刻很是知足。 1942年的春天来得比往年晚,阳历三月,天气依然寒冷,然而更令人寒冷的是当下的时局。 汪伪政府在日本人的支持下统治着上海,他们名义上和平建国,实则比重庆要没底气的多,因为没有充足的军事支持,恐怖统治成了最佳手段。 作者有话要说: 他们终于又在一起过年了,上次是1932年的焰火,十年了,求你们快点上床好吗?真墨迹!明天十点前更。 第117章 清除第一个路障 大年初一到十五,杜云峰像块儿牛皮膏药似的粘在周宅,甚至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地蛰居起来,连自己的宅子都不回了,周澜知道他软硬不吃,也肯定轰不走他,再说,为什么要轰他走呢,他毕竟是家里人啊。 除了楼上不去,杜云峰在宅子里进出都自由,哑叔和小宝都喜欢他,周家一向缺人气,他这一来到处都是乐呵呵的,周澜外出回来,偶尔听到一耳朵厨房下人说话,说是杜先生讲周宅的饭菜好,比过华懋饭店的总统套餐,所以不想走哩。 几个小厨娘叽叽咯咯的笑,私下里议论的欢。 杜云峰仪表堂堂,藏起匪气,装起人来像模像样,颇有女人缘,招女人喜欢,他若是想婚娶,大家闺秀小家碧玉都能排着队进门相亲。 何况他已经事业有成,有身份有地位,地位嘛…… 周澜心里画了个问号。 杜云峰显然不是刻意来上海寻自己的,他们相遇实属偶然,那杜云峰作为国军少将,军队大员就这么出现在战争孤岛的上海。 这到底怎么回事,意味着什么呢? 有天吃晚饭的时候他问过,被杜云峰油腔滑调的转移了话题。 于是,周澜就只知道,他不想说。 杜云峰俨然活成了周家不可或缺的一口人,他对老孝顺,对小慈祥,活泼泼的一个大闲人,有礼有节地躲着洋房楼上那位走。 淑梅在周澜的陪伴下,见过杜云峰几次,杜云峰倒是刻意想躲避,避不开的时候,他不直视淑梅的眼睛,只给对方一个侧影或者背影。 他晓得自己杀气太重,不是装得笑呵呵就能藏得住,周澜和他是同一类人,并不敏感,但对于淑梅这种精神紧绷得如同髮丝的人,一点风吹草动都能让她断了弦。 周澜的生活已经很累很乱了,既然帮不上他,也救不了他,但至少可以不添乱。 这样的杜云峰让周澜心里暗暗吃惊。 他们一起长大的,对方是什么样的人,心里都清楚。杜云峰想要什么,斯斯文文去取是不可能的,他都是喊打喊杀,连抢带夺,怎么可能如此佛性随缘呢? 想起年前杜云峰第一次来时,还在楼上的储物间里强迫他,可转眼真转了性似的,什么都不提了,偶尔有肢体触碰,他能看到杜云峰眼中一闪而过的火花,对方却能在转瞬间就保持了合适的距离。 他不远不近,不冷不热,仿佛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家人,没有任何非分之想,没有任何出格的念头。 过了立春,万物復甦,杜云峰外出了两日,周澜正有点担心他时,他却在晚饭时间赶了回来。 淑梅伤风感冒,周澜早早陪她吃了一点粥,腹中并不飢饿,但是看到杜云峰风尘僕僕的赶进家门,他转而掩好楼上的房门,一瘸一拐的下了楼。 虽然一直住在周家,他俩却很少赶上一起吃饭,原因无他,周澜一直坚持陪太太吃饭,而杜云峰就和哑叔一起吃。其实在周家老宅的时候,他就和哑叔一起吃,毕竟身份有尊卑,都是下人。但如今却是因为哑叔是家里唯一的长辈,他是作为晚辈,陪伴长辈一起用餐。 今天的晚辈多了周澜,小宝这顿饭吃得也格外开心,他总是陪爸爸梅姨一起吃,爸爸和梅姨虽然都很照顾他,把最好的给他吃,可却沉闷的很。 今天这一大桌子可不一样了,大个子杜叔叔爱说笑,哑叔一直在笑,爸爸似乎心情也不错。 他以一个孩童的角度,听着大人之间的对话,似懂非懂。 “上海并不是个太平之地,你的身份呆着这里可还方便?”周澜细嚼慢咽,筷子抵在唇齿间,斟字酌句的发问,“毕竟……这里日本人还是横行的。” “老子打的就是横行的,”杜云峰端着饭碗,一挑眉毛,“打到他们滚出去,或者打到我打不动为止。” “那……”周澜考虑是不是要直白问他,毕竟是军机内容,他已经不是戎装在身的人,按理说是没这个资格问的,“那你就这么呆在上海?重庆那边也放心你一直在?以你的级别……” “别想那么多,”杜云峰打断了他,自自然然地夹了一筷子菜放进对方碗里,“吃菜,你看你瘦的。” 周澜顿了一下动作,盯着碗里的菜,垂目不严,夹进口中。 杜云峰低头一笑。 “等吃完饭,我有点事和你商量,”杜云峰边吃边说,随意得很,是个在家的自在摸样,“想听听你的意见。”
第317页 “好!”周澜一点头,也难怪,当着小孩子说时局动盪,谈人命关天确实不应该,不如一会关起门来讲。 小宝看看这个看看那个,不得要领地问要把谁“打得滚出去”,杜云峰笑得眉眼弯弯,抬手用筷子敲他的头,“小东西,耳朵挺灵的,叔叔就是专治各种坏人,不听话的打出去。” “是说日本人吗?”小宝眨着大眼睛问。 “不要乱讲,”周澜接过话茬,“家里的话不能到外面说,知道吗?” 小宝不清楚为什么,可还是察觉到危险,于是用力地一点头,“知道啦!” 饭后,周澜提议杜云峰跟他去阁楼的书房,杜云峰却摆摆手。 “家里人睡了,楼上说话会打扰她,”他眼神往楼梯处一瞥,“地下室谈吧?” 周澜:“地下室?” 杜云峰一点头,“地下室!”他肯定地说。 说完他迳自往楼下走去。 地下室没开灯,只有楼梯间的□□壁灯的灯光转了几个弯散射下来,周澜跟在杜云峰身后,他腿脚不利索,最后几级台阶踩的不稳当。 昏暗中,杜云峰迴手搀扶他,本来是一把抓住了他的手,没等周澜挣脱,杜云峰却先放开,转而攥住了他的手腕。 隔着一层衣袖,他扶稳了他。 “不急,注意脚下,”杜云峰声音低沉稳健,只听他问“灯在哪?” 周澜手里空落落的,手腕上的力气却把他扶得稳稳的。 “我没事,”他说,“灯在你右手边,往前两步。” “等着别动。”杜云峰下命令似的沉声说,然后他松开了手,不一会儿打开了地下室的吊灯。 他回头,周澜果然还站在楼梯处。 杜云峰轻轻笑了一下,径直往里面走,伸手拧开那间屋子的房门,他又回头,看着一脸疑问的周澜,他低声说:“来这里说吧,我有话和你们俩个说。” 你们俩个! 周澜云里雾里的跟了进去。 杜云峰对着那位上了一炷香,死者为大,燃着的香在脑门上贴了贴,然后插进了香炉里。 “我以为……”周澜迷惑地开口了,“你是想和我说此行上海的目的。” “那个不急,”杜云峰转身走到沙发边,一拍扶手,“你早晚会知道,那不重要,你坐这,我有事和你商量。” 周澜一坐稳,杜云峰也坐在一旁,推开挤满菸头的菸灰缸,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厚厚的信封,倒出里面纸张,他先挑出了一张地图。 “你先看看这个,”杜云峰展开地图摊到他面前,“我去畲山转了两天,一步一步踩明白的,风水好的几块地都在地图上画红圈的位置了。” 周澜:“风水好?” “嗯,”杜云峰又在纸堆里翻找出几张照片,“这是我拍的,周围的环境,背山面水的,我找先生看过了,都是万里挑一的风水好地。” 周澜心里忽然明白了,他伸手往余下的纸堆里翻看,果然是几处待签字的地契。 周澜不言语,握着地图好半晌不说话。 杜云峰看着他,也不说话。 冷场了,整个地下室空气都凝固了。 “我现在就这一点点骨灰了,”周澜冷冷的开口,“你看着也碍眼吗?” 杜云峰一点头:“碍眼!” 周澜眉眼一挑,目光便无遮挡地直射到对方的脸上。 他不是个好惹的主,这眼神杜云峰熟悉,只是好久没见到了。 “人没了,”杜云峰转过脸,不接他这记眼刀,“大家都知道死者为大,入土为安,你不是不懂!” “你在教我做人吗?”周澜问。 杜云峰不接他的话茬,自顾自的说:“所谓入土为安,是让死者能安心,也是让活着的人不纠结。” “我不放!”周澜坚定地说。 杜云峰嘆了口气,周澜果然是个情种,是个死心眼的拧货,当初也是这么对自己的,可惜…… 论犯倔,他不是周澜的对手,于是他打起了太极。 “慕安,”他放低了声音,“当初干娘走的时候,我们没机会好好安葬她,我是一颗□□为她老人家送行的,你当我心里不难受吗?” 周澜没言语,但目光犹豫了。 “当时是真不行啊,前有敌人,后有追兵,我扛着你,总得先顾活人,总得想办法活着不是?”他见周澜不说话,继续说道:“他老人家一辈子善良慈悲,临了连个像样的安身之所都没有,这是我的无能,是我一辈子的遗憾!” 周澜低下头,显然想起了那惨烈的一幕。 “我娘,”他诺诺开口,“她老人家连个囫囵尸首都没有,不怪你,怪我没照顾好她。” “这是没有办法弥补的遗憾,”杜云峰察言观色地转换了话题,“贺驷他走的遗憾,他这辈子没能和你一起走完,我能体会到他的遗憾。” 周澜抬眼看他,不知道他的重点是“遗憾”还是“他能体会得到”。 杜云峰直视他的双眼,认真地说:“我知道你喜欢他,放不下他,可他这辈子已经结束了,你说他要是有魂魄,就看着你见天的对着一堆骨灰折磨自己,他能不心疼?” “我倒希望人死真的有魂魄。”周澜静静的说,“他要是心疼,可以来找我。” 杜云峰暗暗一咬牙。 “那你就不心疼他?”他几乎带着气,没好气的反问了一句。 “我不心疼他?”周澜皱眉。 “对,我看你就是不心疼他,”杜云峰斩钉截铁地说,“要是干娘的骨灰,你会带在身边,不给她安葬吗?都说入土为安,他都不是这个世界的人了,你还抓着他的魂不让他走,天天锁在地下室里,我问你,你到底是恨他,还是爱他?” “恨他?爱他?我当然……”周澜话没说完,杜云峰就打断了他,“我看你就是恨他,他都为了你死了,这辈子的苦受完了,你还不肯让他歇着,看起来你供着他好像是爱他,其实你就是自私,就是全都为自己考虑,你不放他走,缠着他,让他困在这个不上天不入地的地方,你心里踏实?” 不等周澜插嘴,他一鼓作气势如虎,越说越理直气壮:“他这辈子,为了你,把命都搭上了,你怎么好意思好揪着他,人没魂,你留着一堆骨头渣子天天哭天抹泪的对得起谁?” 周澜:“我什么时候哭天……” “就是那个意思,”杜云峰不给他说话的机会,抢白道:“要是有魂,他都该转世投胎给人家做儿子当宝贝去了,你非要让他孤魂野鬼的吊着,生不生死不死的受罪。” 周澜被他抢白的一时乱了心神,觉得对方似乎说得对,又似乎狗屁不通,就没言语,单是看着对方。
第318页 杜云峰心里没底,也不知道这个逻辑能不能把周澜绕进去,反正这话要是别人说,周澜还能卸下点防备,毕竟在周澜心里,杜云峰一直对贺驷是有敌意的。 于是,在这关键时刻,他祭出了杀手锏。 他摊开每张地契。 “你看,”他一张张的铺平在周澜面前,“地契的尺寸,不用我说,你也能看出来吧?” 周澜低头,看完一张,他有些疑惑,主动翻看了下一张。 “这……”他发现什么地方不对劲了。 “我买的都是双份的,”杜云峰声音低沉了下去,语重心长起来,“他的墓地旁边我也买下来了,等你老到那一天,你就可以放心去陪他了。” 周澜蓦然抬头,他看着杜云峰,带着不可思议的神情。 本来杜云峰说这些,他起初是有些牴触的,贺驷虽然不在了,可不能改变他俩敌对的过去,更何况杜云峰是对自己有想法的,虽然不知道他最近温吞吞的打着什么主意,但周澜浑身每个毛孔都能感觉到,杜云峰在意他,他的目光流连于他,即使他不看他的时候,他也在“看他”,不是用眼睛,是用全部的身心在留意他。 而此刻,杜云峰和他说,在他人生的终点,他应该和贺驷在一起,这让周澜想不明白。 杜云峰吃一堑长一智,继续给周澜餵药:“那年在黑鹰山,我挖屋里的金条,和你说过,我很想有一天和你葬在一起的,你记得吗?” 周澜动容了,轻声说:“记得,那年我才17岁。” 杜云峰点点头。 “我们年轻的时候,说过很多山盟海誓的话,可是不过十来年的时间,我们就成了现在的样子,有你的错,也有我的错,但终归是我先动的手,我辜负了你。”他蹲下来,靠近周澜,周澜没躲。 杜云峰没有做出更亲密的动作,只是轻声继续说着,“你犯过很多错,你已经付出了代价,而我也为自己的鲁莽付出了这么多年的遗憾,但我知道,这还不够,在我不在的时候,他保护了你照顾了你,你对他动心,这个事我得认,你喜欢他,这辈子都想跟他在一起,我能成全的就是这两块墓地了。” 周澜轻轻咬着嘴唇,这翻暖心窝子的话,其实也同时戳了他的心窝子。 “但是,慕安,”杜云峰抬起一只手,试探着落到周澜的头顶,小心翼翼的摩挲,“他安安静静的在人生终点等你,是盼着你好的,他临终前託付我照顾你,就是怕你剩下这几十年的路太难走,他会不踏实。” 周澜目光垂下去,眼里有水汽,想必是想到了他与贺驷的最后时光。 相爱,温暖,然而绝望。 杜云峰的大手温暖干燥,一如很多年前。 “我知道你的意思,”周澜终于开口了,“我知道这是他的心愿,我也明白你……你的心意,就算我安葬了他,暂时放下往事,我也不能和你重新开始了,云峰,我是有家室的人,我有太太了,淑梅这个样子了,难道你让我休了她吗?” “你没明白,”杜云峰转而抓住了他膝盖上的手,不松不紧的握在手里,摸着两截残余的指根,他直接按上了自己的胸膛,“我是想让你活得好,不那么累,走了那么多弯路,我终于明白一个道理,我爱你,最重要是不是怎么重归于好,而是让你活得好。” “云峰……”周澜动容了,这个活土匪,竟然软到这样不可思议,他们两个人打打杀杀这么多年,这个傢伙最不肯让步的事情,让步了。 杜云峰的让步不止于此,只听他接着说道—— “当我知道你娶的是淑梅的时候,我就知道我不能抢了,”他与周澜面对面,他们很久没有这么安静的靠得这么近了,拉着那只手,慢慢签到嘴边,他是真心疼,轻轻吻了残缺的手指,“我只是想尽我所能的弥补你,你想要我,我一直都在,你不想要,我也不会再强迫你。” 无论是今生还是来生,你都不是我的,但我站在这,只要你需要,我都在。 又过了一个月,大地回暖,柳树冒出了细枝丫,圈边儿的嫩黄叶尖钻出了泛绿的树枝,春风吹过,摇曳飘荡。 畲山实在不算高,一块背山面水的好地上,刚刚修建好的墓地打扫得一尘不染,小兵们远远的待在树下,而墓碑前站着两个身影。 “四哥,”周澜拄着拐杖靠得更近一些,“你呆在这要是不习惯晚上就託梦给我,你告诉我,我再给你换地方,你要是不想呆在这,也託梦给我,我还带你回家,你听见了吗?” 山空林静,偶尔鸟啼。 周澜点点头,长嘆了一口气。 杜云峰这时走上前去,抬手拍拍墓碑:“黑四儿,先躺着吧,你在天有灵就看看旁边那块地也该心里踏实了,他活着喜欢你,死了和你在一起,你也该知足了,我这当大哥的,也够意思了吧?呵呵,你小子,搞不好要笑老子窝囊废,明明说好了和慕安藏一起,现在却得把地方让给你,你啊,后来者居上啊。” 周澜挥挥手,让他不要扯淡。 按照老家的规矩祭拜完,他们便下山返程了,那天天很蓝,阳光格外的好,放眼望去,隐隐能看到远处的上海。 不知是阳光太好的缘故,还是郊野空气好,周澜竟然觉得腿脚轻快了一些,人也轻松了不少。 他想,也许是应该早点把贺驷安葬了,潮湿烦闷的地下室怎么比得上这三清水秀的好地方呢。 他拄着拐杖下台阶,杜云峰并不刻意搀扶他,但是始终都在他左右,伸手可触的距离里。 周澜的思想转回到杜云峰身上,就随口说了一句:“把你可怜的,当着逝者还要说那样不着边际的话,还有抢着进墓地的?不像话!” 杜云峰莞尔,周澜的话听起来像责怪,可语气很放松,没有一直以来那么多的防备和紧绷。 “黑四儿是个机灵鬼,脑袋灵活的很,我都同意你以后和他在一起了,我揶揄他几句,他不亏,”杜云峰边走边说,他低头看路,周澜看不见他的表情,只听他说,“再说我说的是事实,我把你们都安排好了,我去做孤魂野鬼,当大哥当到这个份上,也算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吧?” 周澜脚步慢了下来,他忽然又想起,以前杜云峰想和他葬在一起的承诺。 “别扯没用的,”周澜有些不耐烦了,“你别犯酸,不然你也在附近买块地,我又没拦着你。” 杜云峰这时已经下了好几个台阶,他闻言停下脚步,一脚台阶上,一脚台阶下,微微扭身回头:“就别浪费钱了。” 周澜:“什么意思?” 杜云峰抬手一指,一马平川的山下,一眼望不到尽头平原地带。 “你看这大好河山,”他说,“慕安,你说,这仗要打到什么时候?五年了,上海南京都失守了,武汉和长沙马上会有大战,那是重庆最后的屏障了。”
第319页 他虽然站在低处,却一身正气,高大挺拔,只听他说:“我是军人,大战在即,我当勇往直前做殊死的抵抗,我不确定能马革裹尸囫囵个的回来,长沙一战,我恐怕每一寸血肉都要碾碎于沙场,哪还有机会完完整整进那个挖好的坑?” 周澜愣住了,无论如何也迈不动脚步。 二人久久相对而立,前面的士兵远远的等着,也不敢催促。 杜云峰不言不动,修身的黑色大氅将他挺括成了一挺拔的松树,风吹过,树叶斑驳的影子摇晃在他身上,显得他更加坚定,不可动摇。 这短暂的瞬间,却好似万年掠过,所有的爱恨情仇在国家大义面前都沉淀了下去,他们俩,还是他们俩,却也远远不再是他们俩了。 杜云峰笑了一下,上前拉住周澜的手:“慕安,我们回不到过去的时光了,谁也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珍惜当下吧。” 当晚杜云峰迴了自己的宅子,那处小洋房看着不起眼,却是布满了警惕的视线,夜深人静,随着滴滴答答的电台声,一封秘密电报从杜宅发射向夜空。 “深海计划正式启动”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木有双更啦,明天才有时间写,估计明天要晚一点,上午12点前能更。 第118章 鸿门宴 又在周家活活腻歪了两天,杜云峰说去办些公事,周澜便直截了当的问他是不是要打仗了。 杜云峰摇头,沉默的看他。 周澜于是问:“跟我也不能说? 杜云峰又是摇头。 周澜便不再多问,只问他还能平安回来吗。 杜云峰一点头,终于张嘴说话:“我不远走,过几天就回来,到时候……可能会很忙,就不大有时间来看哑叔小宝……还有你了。” 他说得磕磕巴巴犹犹豫豫,他一向爽朗,很少这副摸样。 周澜有些担心,可一时也想不到哪里不对,便安慰道:“能回来就好。” 过了几天便是清明节,周澜让小张开车,他独自去了畲山,带着香烛纸钱和家里做的青团。 他腿脚慢,到了墓地时,见到几个杜家的士兵已经把墓地打扫了一遍,墓碑前还供着酒,而空气中瀰漫着酒香,显然是已经洒在地上多时了。 “你们……”周澜认得他们,便停下脚步。 “周师长,哦,不不,卑职愚钝,周先生,”赵小虎手下的一个兵当初在商丘见过周澜几面,“我们军座人在外地,不能亲自弔唁,吩咐我们一定替他尽到心意。” 周澜点点头:“谢谢你们,费心了。” 几个士兵统一立正:“军座的心意,属下不敢怠慢。” 周澜走上前去,拄着拐杖弯腰拾起酒瓶,大泉源,正是以前他们在黑鹰山时喜欢喝的酒,不贵,但是南方却很不好买到,也不知杜云峰从哪里得来的。 几个士兵很有眼色地帮司机小张把各类供品都摆放好了,不声不响地走远了一些,时不时的往墓地这边看,想必时怕周澜有什么需要,随时能照看。 杜云峰的亲兵,是非常清楚自家军座看重什么的。 坟茔一根杂草都没有,地上还有清扫过的痕迹,周澜在墓碑旁坐了下来,好腿屈膝,伤腿伸直,拐杖放到了一旁,他挥手把小张也支远了。 “四哥,”他点上一支烟,才开口,“还习惯吗?” 说完,他把香菸放在碑前的供品盘上,他说:“抽一根吧,很久没抽了吧?” 他又给自己点燃了一支,手肘拄在膝盖上,侧身靠着坚硬的墓碑,他神情淡然地望着天空。 天空蔚蓝,有一丝淡云。 “我昨天梦见你了,”他轻声地说,“你还是笑,也不张嘴和我讲话,我问你什么你都笑,你笑什么啊?” 说着他不由自主地也笑了起来。 “你啊,”他笑着嘆了口气,“以前就不爱说话,死了也改不了,死倔死倔的。” 他停了好一会儿,才说完了这句话:“倔得怪让人心疼的。” 墓碑前的香菸被贴地的微风吹得微微一动,菸头红了一瞬。 “云峰让我把你葬了,说了那么多,其实我后来想明白了,他还是处处在替我着想,他怕我天天对着你难受,他怕我难过,”他自言自语,仿佛靠着的墓碑是他最忠实的听众,“道理我都懂,人死如灯灭,我再念着你,你也回不来了,不过云峰有一点说得很对,想到你在人生的终点等我,我就没那么孤单了。我以前特别怕死,打小儿就担惊受怕,往往是怕别人害自己,就先下手为强,干了很多伤天害理的事,干得越多,就越怕死,怕自己不得好死。可是现在,我一想到人生大不了一死,而你笑呵呵的在尽头等我,我就什么都不怕了,团聚有什么可怕的呢?” “你说是不是?”周澜低头,手里的香菸去碰墓碑前的香菸,“别光顾抽菸,和你说话呢。” 两根香菸相碰,菸灰落到了一起。 “还有件事,我得跟你说说,也不知道云峰来上海干什么,呆了两个月了,他身份那么敏感,我问他也不说,我总觉得不对劲,”他微微皱眉,狠狠吸了一口香菸,“上海太复杂了,连租界都不太平,前几天极司菲尔路上有人开枪对射,死了好几个人,我听商会的人说是地下分子,我也没敢深打听,我的过去是禁不起怀疑的,尽量少抛头露面了,四哥,你要是活着,看见今天的我,一定会觉得活的窝囊。” 没办法啦,周澜心想,一个残废,带着一家老小,能苟活就不错了。 周澜在墓地呆了好几个小时,把憋在心里的话都说完了,他才拄着墓碑站起来。 以前他在地下室说,现在跑到山上说,说完了,心里敞亮了,他才有力气继续活下去。 清明节的第二天,一大早。 一张当天的大公报把周澜钉在了餐桌旁。 新鲜的油墨印刷出最新鲜的消息—— 《杜云峰将军来南京参加和平运动,即将被任命为军事委员要职》 他心里咕咚咕咚地跳得发慌,头版头条的黑字扎进他的瞳孔: “本报社讯:国民政府改组还都以来,革命军人之谙识体治,深明大义者,纷纷来京报到,积极参加和平运动,有如风起云涌。顷悉杜云峰将军也已来京。杜将军毕业于黄埔军官学校,中日战事发生后,歷任国民革命军之营长、混成旅旅长,第一战区第九战区代理军长至今。因鑑于无底抗战之非计,乃毅然离去,不避艰难,问关来京。汪主席于赐见之余,至为欣慰,且深致嘉许,已决定提出中央政治会议,畀以军事委员会委员要席,俾得展其抱负云。” 周澜坐在餐桌前久久动,脑袋里轰隆隆响,难以置信!杜云峰投靠南京政府了! 他竟然投靠汪氏政权了! 这个不抵抗,联合日本人,“和平”建国的傀儡政权! 原来他近日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是去“会见汪主席”了。
第320页 周澜浑身血液都在倒流。 他浑浑噩噩的呆坐了半晌,早饭一口未动,连上午早就安排好的上海药业商会会议都忘记参加了。 而另一边,身在南京的杜云峰简直忙得脚打后脑勺,他已经成了政治上的风口浪尖人物,汪主席正式会见了他,并委以重任,就等于给他判定了政治立场,给了他政治地位,而南京政府的各路大员们马上闻风而动,登门拜访而来。 这些人有早期从重庆叛变而来的政治家,也有黄埔门下出身现在身居高位的军政人物,还有一些与汪氏党徒关系密切的财团人物。 他们看起来格外的热情,非常的自来熟,其实各怀心思目的,要么拉拢派系,要么投石问路,或者干脆是来找杜云峰跑官要官的。 连上海那边极司菲尔路76号的俞主任都亲自来了南京,作为汪主席的得力助手,亲自和杜云峰吃了一顿刀光剑影的晚餐。 说到那天的晚餐,饶是杜云峰久经沙场身经百战,都差点没命吃完。 那天在饭桌上的一众人物,除了汪主席是个文化人之外,以杜云峰的直觉判断,都不是好惹的人物,那个俞主任把76号都变成了魔窟,连日本人提起来都要色变,余下几位也是76号的得力干将。 这顿饭,名义上汪主席给杜云峰接风洗尘,实则对他的政治考验,但凡有怀疑,是绝不可能让他有活着出去的机会的。 在重庆时,为了让杜云峰接受这个任务,蒋校长与他长谈许久,认为他是最佳人选。理由有三。 一是他在军队颇有政治威信,汪伪政权没有自己的军队,正是缺乏有号召力的军队领袖人物,杜云峰可谓是最佳人选。 二是杜云峰是张司令的老部下,而蒋校长本人因为西安的事件,一直将张司令软禁,在外界看来,杜云峰因为此事,一直受到政治排挤,肯定心有怨恨。 三是杜云峰的黄埔出身,更容易与汪伪政权里的黄埔谱系人物拉上关系,更容易打入敌人内部。 而杜云峰就个人风格而言,他一向开朗健谈,善于拉拢关系,又是个胆大心细的主,关键时刻往往敢于拼命博取生机,实在是做高层潜伏人员的好人选。 杜云峰接受了这个任务,条件是等策反了几个汪伪政权里的高层人物,他就官復原职,还上他的战场打他的仗去。 所以他此行来南京,旨在策反、劝降几个政治高层人物,尽管军统的戴主任一再却说他进入军统,他却始终不肯同意。 “戴主任,我还是好好当我的军长吧,您这个军事统计局啊,我来可不合适,就算您让贤把局长的位置给我,我也是官降一级啊。”杜云峰与戴主任颇为熟识,就开起了玩笑。 “云峰,你就笑话我吧,”精明强干的戴主任依然不死心,劝他道,“就是让你挂个闲职,档案里记上一笔,我这个局级别不高,可是……”他忽然降低了声音,“可是委员长器重的很,工作业务又不需要公开,资金上、人脉上特权可不是其他部门比得了的。” “老戴,谢啦。”杜云峰一拍他的肩膀,“明白你的意思,不过我是只想上战场杀日本人,这次是校长需要,我不好推脱,只此一次。” 汪主席的宴请堪比鸿门宴,杜云峰想起重庆临行前校长和戴局长的交代,也只能拎着性命,强行上阵了。 饭局上的各位因为各怀心思,故作亲热,几乎到了强颜欢笑的地步。 杜云峰心知肚明,索性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对方明里暗里问他什么,他看起来率性回答,其实是早期与重庆已经达成共识,哪些能出卖换取信任,哪些决不能说,他心里非常有数。 俞主任端着满满一杯白酒来敬,杯沿碰杯沿,几乎满溢,这位大魔头看似不经意地问道:“云峰兄,你能来我们很高兴啊,你可是能人,能捨弃重庆的高官厚禄来我们这里共事,我们可是三生有幸啊!” 这话说得恭维,其实暗挖陷阱,意指杜云峰来南京来得蹊跷。 杜云峰哈哈一乐,四两拨千斤地说道:“俞主任,你这就不懂了,高官厚禄也要用命享受才行,杜某人从山东一路打到湖南,一路打,一路退,手底下的师长团长死了一茬又一茬,杜某也不是精钢纯铁打的,能坐在这抽菸喝酒,干嘛把自己往死路逼呢?” “说得也是,”俞主任马上附和,“云峰兄活明白了,知己知彼百战百胜,日本明治维新之后国力强盛,其军事国力非我们可比,强行以卵击石只能自取灭亡,最后受苦的还是老百姓不是?” “那杜某说得可是有点道理?”杜云峰笑眯眯的问。 “正是这个道理!”俞主任回道。 “那还不赶紧干了,一滴都不能剩!”杜云峰一抬手把对方的酒杯推到嘴边,勾起另一条胳膊搂住对方,差点强行给对方灌下去。 “唉,云峰,坐,坐下来!”汪主席拍拍凳子,心里同时给杜云峰贴了个“莽夫”的标籤,“坐下来喝嘛!士群又跑不了。” 众人察言观色,一阵闹笑。 杜云峰晓得几十只眼睛其实都在观察他一个人,与其让这些人都清醒冷静的挑他毛病,还不如有酒大家一起醉,谁也别想当冷静旁观者。 杜云峰做土匪时都是端碗喝酒,最近几年也没少喝闷酒,简直海量到不知底在何方。 施展起推杯换盏神功,他不光自己敬酒,还来回挑事让别人喝,可怜那汪主席只是文人出身,连着喝酒连菜都夹上不,没多大功夫就头重脚轻了。 而眼见那杜云峰见了好酒跟见了亲爹似的,一边喝还一边吧唧嘴,香得不过瘾的摸样。 俞主任被杜云峰带了节奏,这会儿说起了黄埔七拐八拐的关系,又谈到二人竟然都熟识那位戴少琪军官,竟是又加了一层缘分。 俞主任晕头晕脑的就与杜云峰撞起了杯子,为了互相表示敬意,都想比对方酒杯低一些。 于是,二人隔着汪主席,一路攀比谦让,酒杯从桌子上比赛似的低到了桌子下。 只听汪主席不堪忍受的喊了起来:“好了好了,你们两个一边谦让去,都洒我裤子上了!” 杜云峰哈哈大笑,豪放地说道:“汪主席,您看看,我站起来喝您让我坐下,我这坐下来,您又让我站一边去,卑职实在无所适从啊!” 众人都喝了不少,有那酒量差的,也放开了跟着嘎嘎大笑。 汪主席被他的大嗓门吵得头疼,感觉鸿门宴快办成了菜市场,他酒量不济,眼前一阵阵发晕,于是决定努尽全力,来个最后一击。 只见他一脸正色,忽然一拍桌子,严肃无比的说:“杜云峰,不要再装了,你当我对你一无所知?你是得了重庆的授意来诈降的。” 宴席瞬间静了下来,目光齐刷刷的朝向杜云峰,别说屋里这十几人,外边里三层外三层的也都是有备而来的。 除了自己是赤手空拳,这里都不是善茬。 杜云峰快速在脑袋里盘算了一圈,到底是什么环节走漏了风声。
第321页 见他不说话,汪主席加了一句更釜底抽薪的话:“你以为我是那么好杀的吗?” 杜云峰心里的石头忽地一下就落了地,他的任务清单里,没有刺杀汪精卫这一项,那么至少可以看出,就算走漏了消息,也走漏的有限。 “杀你?”杜云峰放松下来,端起面前的酒杯轻轻摇晃,嘴角挂起轻蔑,“杀鸡焉用牛刀!” 俞主任最先反应过来,汪主席这是诈杜云峰呢——如果杜云峰身上有什么疑点,自己这特工76号会不知道?至少宴会前会重兵戒备吧。 而且,杜云峰这话说的太失礼了,杀“鸡”,“牛”刀,他这是根本就没把汪主席放在眼里。 “唉,云峰,你喝多啦,汪主席和你开玩笑呢,这都听不出来?”俞主任赶紧打圆场,又转而毕恭毕敬地对着汪主席铺台阶,“汪主席,我您看看您说的,云峰千里迢迢的来,他手里几万兵马都不是吃素的,何苦单枪匹马搞刺杀,都让您说成滑稽戏了。”哈哈哈,他自己说完大笑起来。 其他人当然卖面子,按了开关似的,捧场地笑起来。 杜云峰不言不动。 既然没有试探出对方,汪主席心里稍稍放下点心来,于是打一个巴掌给个甜枣,赶紧顺着俞主任的台阶往下熘:“开个玩笑嘛,云峰这一来,也不来拜会我,自己先跑到上海去逍遥快活,我这也是气不过,吓唬吓唬他嘛,到底还是年轻人,这脾气,可真够呛。” 俞主任赶紧端着酒杯去哄杜云峰,杜云峰心知肚明这个台阶得大家互相给,于是脸上稍稍缓和了神情,不过眉眼之间却多了生分,他说:“汪主席,我为了来南京,车都让人炸了,这份诚心天地可鑑,去上海也是养病,到现在都要时不时头疼。云峰此来拜会,完全是黄埔同门李主任的推荐,其实云峰自己倒是无意仕途,不夸口的讲,为党国尽忠这么多年,积蓄杜某自己还是有一些的,只想过个太平安闲的生活,汪主席身边人才济济,云峰并无意环绕周围……” “唉唉……”俞主任赶紧打断了他,这话头越来越不对,“云峰,你这可是气话,像你这样的军事人才要去做闲云野鹤,不亏得慌?你问问汪主席让不让?你问问人民让不让?” “俞主任,我真的无意于此。”杜云峰将计就计,当真开始拿乔了。 到了这个时候,汪主席只得站出来收场了,他调动出慈眉善目的面孔,谆谆教导起来:“云峰啊,你可不要赌气,半个中国都在水深火热之中,你能坐视不理?你做什么职位,我都给你想好了……” 杜云峰赶紧抬手推辞:“汪主席,您收回成命吧,云峰是真的不想再做官了……” 多少人梦寐以求的加官进爵,在杜云峰这,烫手山芋似的推来推去,白给都没人要似的,场面简直没法看。 汪主席只觉得酒劲袭来,跟杜云峰这个胡搅蛮缠的也说不明白,索性挥挥手,摇晃着站起身,在众人的搀扶下,他闭着眼睛扶着额头,一步三晃地往外走,边走边说:“就这么定啦,你到这就得听我的,别在推辞了。” 杜云峰作势欲追,又被其他人按回座位。 “乖乖,你就别推辞啦。” “可不是,汪主席都让你给吓跑了,还追?” “给你官呢,又不是撸你官,你这不是想不开吗?” …… 众人都看不下去了。 在众人七嘴八舌的劝解声中,汪主席头晕脑胀地离开了餐厅,脑子里忽然想起“杀鸡焉用牛刀”,他气愤地哼了一声,心里作实了对方是莽夫的想法。 属下听到主席直出粗气,看来是真不舒服,赶紧连搀扶带架的把他送走了。 酒桌上剩下其他的人自然要尽地主之谊,陪好喝好,继续畅饮了起来。 事后第二天汪主席听说那拨人喝了个通宵,杜云峰甚至当众表演了翻跟头,俞主任也是喝得热泪盈眶,还和杜云峰跪在菸灰缸前拜了把兄弟,场面极其感人,汪主席喘气愈发的粗了,感觉重庆那边真是没什么好人。 周澜是在几天之后见到杜云峰的。 不是在周家,而是在沪上警察局,他的药厂生产的都是普通药物,可是最近进口的原材料里有一部分敏感成分没有报备,而且原材料数量和产出品之间有小小的出入,于是他带着李经理来配合调查。 其实就是来按手印交罚款,对方要卡他点油罢了,他心知肚明。 结果他刚进了那大院子,就见杜云峰和警察局的局长在握手告别,杜云峰一转头看见他,也很意外。 没等周澜开口,杜云峰朝他一点头:“周先生,你好。” 周澜硬生生的停住脚步,没作声。 警察局长很热情的问,这位可是杜委员的熟人。 只听杜云峰冷淡地说:“认识,”他转而问周澜,“周先生怎么会在这?” 周澜看着他,言简意赅:“有些罚款事宜。” 杜云峰礼貌一点头:“听起来很抱歉。”然后他转而一张笑脸对着警察局长,继续谈笑风生:“恩同兄,就不必送啦,等我找好的新宅子,就从你这调人去守卫,不会和你客气的。” 那位警察局长显然更亲热,拥着他往门口的汽车处走:“那还用说,我就等着你的消息,随时用人,随时打招唿,南京那边的命令我可不敢怠慢,对了,刚才那位周先生我帮您照顾一下?” 杜云峰已经坐到汽车里,随意挥手:“诶,恩同兄客气了,我杜某人交友甚广,都要你来照顾,那还得了?不过点头之交,不必理会。” 警察局长心下瞭然地一点头,不再多言,目送开出去的汽车依然热情挥手,久久不肯离去。 再回局里时,大厅里的小警察纷纷起身立正问好,周澜面前这位小警官刚才还在粗声大气的问话,现在却规规矩矩站得鹌鹑问好,然而那警察局长理也没理,在众星拱月的拥簇中,雄赳赳气昂昂地回自己办公室去了。 周澜乘车回家,路过杜宅时让小张放慢了速度,他扶着司机椅背,侧身张望。 杜宅的石库门紧闭着,院子似乎很安静,没有人回来的迹象。 周澜憋了满肚子的话,不知道该和谁问谁说了。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加班,这章信息量低,写的不够密,将就下吧。一再警告自己,谍战的故事不要展开。 第119章 同一战线 当天傍晚,佣人说有电话找先生,周澜接起电话,轻声说:“餵?” 杜云峰:“晚上我想回家吃饭。” 周澜没说话。 杜云峰有些心虚地问:“行吗?” 周澜:“好。” 杜云峰赶紧说:“天黑以后再我过去。” 周澜很快回答:“好。” 听见周澜挂了电话,杜云峰坐在沙发上一阵傻笑,抬手挠挠短毛茬头髮,感觉心里踏实了不少。
第322页 周家这日的晚饭开的格外的晚,天都黑透了,厨娘把饭菜热了又热,除了楼上的太太单独吃过休息之外,周先生一直在陪哑叔说话,说是不急着吃饭。 杜云峰趁着夜色摸进了周家大门,轻轻一推,里面没有上锁,他闪身进了院子,不动声色从里面锁好,然后穿过院子进了房子。 等在客厅里的周澜听见响动,回头看到是他,没有吃惊意外,而是转头喊下人赶紧上饭。 小宝早早吃了一块点心,这会蹦出了房间,看见杜云峰,叫了一声大个子叔叔,就扑了上来。 他们难得一起吃顿饭,哑叔比划,小宝也跟着问,问杜云峰这几天怎么没来。 杜云峰笑着说:“去外地办了点公事,办好就回来了,过段时间可能还要去,总不能不做事不是?” 哑叔点头贊同,小宝噘嘴,说上海也可以做事嘛,干嘛要去外地。 “怎么?”杜宇峰眉眼弯弯地逗小宝,“小傢伙,你想我啦?有话要和我说啊?” 他问小宝,目光却突然看向周澜。 周澜与他目光相会,却不与他长久对视,转而端起茶杯慢慢呷了一口。 小宝叽叽喳喳说了一大堆理由,归根结底,无非是家里没人和他玩了。 “你今天去警察局做什么?”杜云峰忙里偷闲地问,他察言地看着周澜,心中很是没底,周澜看起来神色平静,可是自己这么久没回来,他也不问去了哪里,估计就是知道了。 当然了,现在估计满世界都知道了。 周澜多恨日本人,他是知道的,投靠汪氏政府这事,绝对是活剥周澜的逆鳞。 然而周澜能压下性子,到现在都不问。 “和你说过了,”周澜一边喝茶,一边不紧不慢的回答,“一些罚款事宜,小事情。” 他越这样,杜云峰心里越没底。他在饭桌上用尽了官场上学会的东拉西扯的本事,气氛活跃得好像十个人吃饭,热热闹闹,小宝这个没心眼的一直配合,吃到最后竟然跃跃欲试地要打打闹闹。 不过杜云峰还是瞥见周澜微微皱眉,在他把哑叔逗得哈哈笑的时候,周澜暗暗摇了摇头。 杜云峰在政治圈里歷练得耐心已经够好了,但今天在周澜前面却要破功,对方不问不倾诉,他都急得要强行剖白了。 可是饭桌上有老有小,都不是能担事的主,他只能说些轻松高兴的事,其实一颗心思飘忽不定的,眼神总往周澜那里熘。 然而整顿饭,周澜除了和他说了两次“多吃点”,再没其他的话。 杜云峰几乎笑着在煎熬。 终于熬到吃完饭了,他草草陪哑叔说了几句话,见周澜站在客厅门口望他,他便再也按捺不住了。 周澜尽量轻手轻脚地上楼,他急三火四的跟上去,刚到书房,他就紧贴上周澜了。 “你怎么不问我干什么去了?”他几乎趴到对方后背上了。 周澜一扭头,一根手指抵在唇边,眼神示意卧室的方向。 看时间,淑梅应该是已经睡下了。 杜云峰立即收声,可是一腔子的话堵在胸口,急得他简直想剖开胸膛,一股脑说出来,来个痛快。 周澜进了书房,站在巨大的书架前,一本本的往外抽书。杜云峰也不知道他想干什么,只是下意识的跟上去接过他手里的书。 他压低嗓音说:“我不会投降日本人的。” 周澜看了他一眼,转而继续拿书,低声说:“我知道。” “那你……”杜云峰小心翼翼,满腹忐忑,问他,“你就不问我去南京干什么?” “报纸上都写了,汪主席会见了你,你现在已经是军事委员会要员了。”周澜把手里最后几本书丢给他,然后从怀里掏出了一把银钥匙,小小的,亮亮的。 杜云峰这才看见,古香古色的大书架最里面,镶嵌着一面保险箱的门。 钥匙打开第一道锁,周澜又按下密码,双层保险的精钢柜门就弹开了。 这时,周澜转身面对了他,平静地望着他的双眼。他说:“这是我所有的身家性命了,你现在干的这个事,需要钱傍身,论赚钱,你不如我,要对付日本人,我用我所有的一切支持你。” 说完就把钥匙塞进他手里。 杜云峰愣住了。 他一直怕周澜误会他,怕他认为他真的投靠亲日政府,南京军统方面一再跟他强调,出于个人安危考虑,一定不要将自己此行来南京的目的透漏给其他人,多一个人知道就多一分危险。 而杜云峰也深思熟虑过,如果跟周澜说了事情,对周澜本身也不是一件好事,他知道的越多也一样越危险。 政治、战争都是吃人的漩涡,只要离得近了,都有被卷进去,被吞噬的危险,最好最安全的永远只有远离。 然而,他还没抉择好,周澜就都猜到了。 “我……我,”杜云峰难得的语无伦次,“我其实真的没想好怎么和你说,想一直瞒着你,但是又怕,怕你当真,你要当真,我可能就再也进不了家门了。” “你瞒不住,”周澜直视他,虽然拄着拐杖,要比对方矮了一头,但是他却挺直了身板,“娘死的时候,就在我们眼前咽气的,我不信你能忘了这些。” 杜云峰用力的点头。 “所以,你不会投靠汪精卫的,不为别的,就为他和日本人穿一条裤子,”周澜继续说,“而且,你想的太简单了,真的投靠了日本人,我也让你进家门。” 杜云峰有些不解了,周澜可不会这么宽宏大量。 周澜轻轻一笑,转而往沙发走去,他轻声说:“谁都能给日本人卖命,但你不能。你要真去了,我第一个受不了,我就算骗,也得把你骗回家,然后亲手结果你,我不会让你走出去干煳涂事的。” 说着,他走到了沙发边,重重地坐下去,他的伤腿站时间长了就要痛,还是坐着踏实。 杜云峰望着周澜,再看看一那柜子的周澜身家,心中百般滋味。 “慕安,”他轻唤,走近了,蹲在周澜面前,手里攥着还带着体温的银钥匙。 “云峰,打仗亲兄弟,我不和你说外道的话,我现在没兵没权了,能帮到你的只有钱,你都做到军长了,还跑上海来,肯定是带着大任务的,你要做什么,尽管撒手去做,哑叔的腿好得差不多了,我想让你动用关系把他们送到重庆去,家里人在,对你对我始终都是软肋。” “可是,我不想拖你下水。”杜云峰直摇头,“我都不知道我自己会不会暴露,我是来照顾你的,不是来害你的。” 周澜垂目,终于轻轻嘆了口气,问他:“那你觉得我会旁观你走钢丝,不上去扶一把吗?我能看着你如履薄冰不拉你吗?你倒是一点长进都没有,有狼群追的时候让我先跑,有日本人打到家门口,你还让我先跑?” 说完他抬眸,眼神询问杜云峰。 杜云峰也在看他。
第323页 二人都不说话,就这么忽然陷了入安静。 楼下客厅的自鸣钟滴答声隐隐约约的传来。 杜云峰喉结动了一下,眼神闪过不明情绪,仿若十几年前那个懵懂要表白的少年。 杜云峰在靠近,当熟悉的气息扑上周澜的脸颊,周澜忽然一扭头,躲开了他的嘴唇。 杜云峰没气馁,而是试图捏起周澜的下巴。 周澜微微向,眼神闪躲。 “小慕安,”杜云峰轻声叫他,他的巴掌大而温热,固定住了周澜的尖下巴,“你心里始终都是惦记我,你别不认!” “别这样,”周澜很怕这种气氛,他不安地推开对方,他慌乱的说道:“保险柜的密码是贺驷的生日,他的生日你不知道吧?” 杜云峰动作顿住了,他审视着慌乱的周澜,心里在思考。 还没等周澜松一口气,杜云峰復又捏住了他的下巴,比刚才还坚定有力。 “看着我,”他的目光坦诚直白,毫不躲闪地看进对方的眼里去,心里去,他说:“说你心里没有我,说你不喜欢我,说你不想和我在一起,说你对我一点感觉都没有。” 周澜眼中有千言万语,他的嘴唇在抖,“我……”他话不成句,“我心里……” 其实比他更惊慌的是杜云峰,他很怕周澜说出来,周澜是个犟种,如果说出来,哪怕心里不是这么想的,他也会打落牙齿混血吞,执拗地自食其果。 “贺驷临死前让我照顾你,”杜云峰堵住了他的话头,“你觉得他会愿意你孤独终老吗?” “我……”周澜说,“我不知道。” “放屁,”杜云峰低声骂道,“喜欢一个人是盼着他好,他还能盼着你天天受折磨?我跟你说,他要是活着,看着你娶淑梅,他不得活活气死,淑梅那个身体,你们能做夫妻吗?你给自己上刑呢?你以为贺驷会希望你一辈子苦行僧一样活着?我告诉你,他救你,是为了让你好,让你好好活着,不是为了让你遭罪。” 他虽然声音低,却说得声色俱厉,“你那么聪明,这都不懂?我知道了,你其实故意的是吧?蠢!” 他手上的力气很大,捏疼了周澜的下巴,好似这样能让周澜清醒。 他说:“你真是蠢到家了!你心里愧疚得慌,觉得他替你死了,你要是活得高兴就对不起他。真他妈的蠢,蠢死了,你折磨自己,他能活过来吗?问你话呢,能吗?” 周澜眼睛红了,抿着嘴不回答。 “你守着清规戒律,他就能快活了是吗?” 周澜看着他,依旧不能回答。 “我那么爱你,能好好照顾你,给你快乐,你拒绝这些,他就舒服了是吗?” 周澜转眼不再看他,不过眼睛更红了。 杜云峰审视着他,嘆了口气,态度软了下去,手上气力也小了,安抚着对方的脸颊,他低声说:“慕安,我不信,你心里没有我,我打死都不信。” 周澜低下头,脸埋进手里,气息不稳。 “贺驷不是个大方的人,但是他已经不是这个世界的人了,”杜云峰小心翼翼的抚摸上对方的后背,试探着把对方拥进自己怀里。 “慕安,”他用最低的音量在对方耳边呢喃,“让我继续爱你,这没有对不起谁,你活不好,活受罪,谁都对不起。” 一下下地捋着周澜的后背摸,杜云峰心里真怕对方突然推开他,多少年了?他的小慕安没有这么安静地让他拥抱过了? 只要,只要周澜能跟他重归于好,他什么代价都愿意付出。 余生,只要还能牵着周澜的手,他哪怕被乱枪打死,他都能笑着闭眼睛。 周澜在轻轻发抖。 杜云峰说到他的痛处了,他一直不能释怀贺驷的死,他为他而死,因他而死,死在他身边。 如果不是自己执意去救杜云峰,如果不是因为自己负伤占用了药物,贺驷枪林弹雨都走过多少遭了,怎么会丢了性命? 他心里有个声音一直告诉自己,他没脸和杜云峰在一起,这是背叛。 然而杜云峰像个大锤子,横冲直撞地勐砸他精神的牢狱,破门而入,斩钉截铁地掳他出来,告诉他坐牢没用,他也不应该坐牢。 也许,贺驷当初就知道,以周澜死心眼的心性,一定会为他愧疚,并为这份愧疚付出代价。也许从他当初对待杜云峰叛变一事,贺驷就看出来了。 所以他在最后的日子里,想明白了,能把周澜从精神桎梏里解救出来的,只有周澜最信任的人,最亲的人,而这个人,这辈子,就只有杜云峰一个了。 杜云峰慢慢收紧怀抱,心疼地吻周澜的头顶鬓角,他双膝跪地膝行,几乎把周澜整个抱了起来。 沙发被挤出了响动。 哗啦地一声。 周澜如梦惊醒,他赶紧推开都云峰,紧张地望着卧室,他说:“云峰,我太太还在隔壁。” 周澜紧张地听着卧室的响动,然而并没有淑梅的尖叫声,他稍稍松了一口气,心里又升起了另一份尴尬——他是有家室的人了,再不是那个自由自在的青年了。 “我给淑梅名分不是骗骗她的,她又疯又傻的,我得照顾她一辈子,我不能丢了她不管。” 杜云峰觉得自己简直就是孙悟空,要带着唐僧西天取经,一难之后还有一难,一会妖魔,一会鬼怪,周澜真是不让他省心啊! 西天路漫漫,但是总有到头的时候,九九八十一难难不倒他,他有无坚不摧的金箍棒,也有应有尽有的七十二变。 可以战天斗地,也可以委曲求全。 “嘘嘘,”他根本就没放开周澜的意思,只是低声说,“没让你丢下她,我承认她是你太太。” 周澜愣住了,杜云峰这话什么意思? “我,”杜云峰按着周澜脑袋,不让对方与自己对视,慌不择言地说道—— “你有你的家室,可没人不让你三妻四妾,你怎么就非要死守着她一个呢?你……你就当又纳了一房,我又不要什么名分,你心里有我就行,我就认。” 周澜哑然。 杜云峰这个大男人,走到哪都是顶天立地,说一不二,这……这说的都是什么? “什么三妻四妾啊?”周澜愁得直扶额头,“云峰,我们都是男人,你说得这是什么狗屁不通的话?” “我……”杜云峰说完也觉得自己简直是太不要脸了,这哪是表白,简直像青楼红伶求包养,他的脸也红了,“我也不知道怎么说,反正……反正意思你懂。” “我懂什么懂?”周澜尴尬得都不敢看他,扭脸去够茶几的香菸,“快起来吧,一把年纪了,说不着调的话,不嫌臊得慌?” 杜云峰红着脸:“不臊得慌。” 周澜可不敢跟他继续这个话题,拉起他按在沙发上坐好,勒令他只谈正事,说说此行南京的目的。
第324页 杜云峰也不瞒他,把和委员长以及戴局长的一些计划和盘托出。 “我的主要目标是活动去年投靠南京的几个党内大员,他们当初跟着汪精卫来南京,汪的政府现在没有什么起色,想必他们有些人也失望的,我得确定哪些人是愿意回心转意,再拉拢他们回来。另外军统上海站还有一些情报任务,汪精卫和日本人来往密切,我得利用这些拿到日军本土兵力调动的相关情报,这样长沙真打起来,才不会太被动,如果长沙再失守,湘西就没有了,日本人进了四川,重庆政府就再也没有后方可以躲了。” 周澜静静的听,等对方都说完了,他点点头。 “也就是说,”他顺着杜云峰的思路往下走,“你接下来需要去做的就是结交这些人了。” 杜云峰一点头:“正是。” 周澜叼着烟想了一会儿,这些事情在他脑子里转了一圈,他想了点眉目。 “云峰,你记得唐骏荃吗?” 杜云峰摇摇头,反问他:“是不是关外的?记不清,名字好像有印象。” 周澜转头看他,目光里多了一层含义。 关外的事情,杜云峰不记得也罢,就让那些好的坏的都过去吧。 “过几天我带你去见个人,是老唐的女儿,她可以帮到你。”周澜站起身,“今天,早点睡吧,不想回去就睡客房,我已经让人打扫好了。” 说完他拖着脚步往卧室走,杜云峰轻手轻脚的两步就追上了他,“慕安,”他轻声叫他。 周澜回头,同时觉得指尖一热,是杜云峰试探着在拉他的手。 周澜看看卧室门口,他怕动静太大吵醒淑梅,手上用力,打算甩开对方。 杜云峰显然注意到了他看卧室的眼神,忽然想起自己方才说的话,腾的一下脸又红了。 “你的脸……,”周澜刚说了几个字,也忽然想刚才那茬子事情,“快去休息吧。”他低头说。 可杜云峰死死捏着他的指尖,运了好半天气,低声说:“我是认真的。” 说完也不等周澜回復,他扭头就走,周澜回首望去,只扫到他连脖子带耳根都是红的。 夜深人静,木质楼梯,杜云峰脚步声慌乱,周澜听得心惊肉跳,几乎怀疑对方是滚下去的。 第120章 老爹的女儿 杜云峰很快着手联繫重庆方面,戴局长虽然很不贊同杜云峰将信息透漏给周澜的做法,却满口答应保证周家人的安全,安排了歌乐山带地下防空洞的别墅给周家人住,还特批了歌乐山疗养院的高级看护病房给淑梅,并配备了精神科医护24小时待命。 杜云峰把这个消息带给周澜的时候,心里非常高兴,因为虽然风险巨大,但他又和周澜站到一条战线上了。 而且他心里的小算盘打的噼啪响,贺驷已经埋结实了,淑梅送到重庆去,那周澜身边就又没人了。 那自己就不用畏首畏尾了,虽然不能全然放开手脚,起码只需要顾忌周澜一个人了。 对方心里又不是没他,只要给他时间,设下温柔的法,还遂不了自己的愿吗? 然而事与愿违,周澜慎重起见,与于医生进行了详谈,于医生是上海人谨小慎微的性格,婉转地说道:“个么周太太当然是值得更好地医疗条件,周先生对太太真是好地勿得了。” 周澜耐心地听他继续说,果然于医生客气完话锋一转:“但是周先生,吾早前就和侬讲过,周太太受的刺激蛮严重,想恢復从前是肯定不可能了,这两年,虽然周太太的精神没有继续恶化,但是她一直服用的药物副作用都很大,对肝肾的损害不可避免,周先生,吾讲一句,侬勿要太伤心,以太太现在的用药剂量,撑到哪一天吃不消不好说的。” “所以我想把她送到医疗条件更好的地方去。” “那么敢问周先生要把她送去哪里呢?” 周澜迟疑了一下,说:“天津北平,或者送国外去,总有治疗条件更好的地方。” 于医生点点头,以他的认识,其实上海的医疗条件就很好了,他自己也是英国留学归来的医学博士,在精神科里,别说在上海,就是放眼全中国,他也是水平很好的,要不是周澜钱多,以为谁都能请得起他当家庭医生呢。 “周先生,我们不谈到底哪里的医疗条件好,以周太太的身体状况,恐怕连出上海都禁不住,太太出了这个房子,外界的一切对她都是刺激。” 周澜嘆了口气,明白了,虽然他一直知道淑梅身体糟糕,可今天才知道,竟然如此糟糕,他花高价钱买来的稳定精神的药物,不过是饮鸩止渴。 可不吃又不行的,她的精神会崩溃掉。 杜云峰这个旁听的坐不住了,他马上出谋划策:“于医生,您看这样行不行,您给她用镇定针剂,一路上只要她有甦醒的迹象,你就按照安全剂量给她补上一针。” 没等于医生开口,周澜就抬手否定了这个建议。 杜云峰不死心,急的屁股坐到了沙发沿儿上,他说:“试一试吧,我可以调动飞机……” 周澜抬头直视他,斩钉截铁地打断他,“云峰!”。 杜云峰不说话了。 送走了于医生,周澜看出来杜云峰很是无精打采,不过这不能让他心软。 淑梅是他太太,他当初娶她,就是因为有愧于她,既然娶了她,就不能再亏她一分一毫。 哪怕淑梅让他夜不能寐。 哪怕淑梅地把他也活活地禁锢在了这座楼里。 哪怕淑梅根本无法履行妻子的义务,与他做一日正常的夫妻。 这都没有关系,这都是他该还给她的。 而他的心思,杜云峰其实都懂,他只是恨天不遂人愿,不给他留个天时地利人和的好机会。 淑梅留了下来,哑叔和小宝则被秘密地送往重庆,人是赵小虎亲自送回去的,赵小虎不辱使命,绕道香港,确保没有眼线跟着。他安顿好老人孩子就赶紧回上海了,马不停蹄地当着周先生的面给军座报了平安,他给军座长了面子,军座对他更加赞赏有加。 南京方面本来对杜云峰还有一丝顾虑,怕他是重庆方面派来的尖细,然而纵观杜云峰这到沪以来的情形,极司菲尔路76号的俞主任在给南京的电报中,不止一次的描述杜云峰: “贪图享乐” “纨绔子弟” “不务正业” 等南京方面终于放下戒心,要给杜云峰一个实职,却被杜云峰给拒绝了。 “汪主席,我来上海就是来图个太平享乐的,您就别难为我啦。”杜云峰在电话里这样说,“官我是真的当够了,钱我不缺,我就想在这上海住下不走啦。” 都是巴结着汪主席要官当,杜云峰这个傢伙却反其道行之,对于送到手边的官位,坚决不受。 这可气坏了南京政府,本来以为招降了个重庆的军政大员来,是树一面旗帜,这下可好了,完全竖成了反面教材,不仅不给政府效力,还脱缰野马似的完全不受控制,最近索性连南京方面来的电话都不肯接了。
第325页 于是乎,手眼通天的俞主任不得不亲自出马了。 虽然杜云峰躲,俞主任可有办法找得到他。 这不,十里洋场声色犬马的夜生活才刚刚开始,俞主任就带着手下奔着霓虹闪烁的百乐门去了。 百乐门最近很是热闹,楼上的包厢卡座都是满的,因为百乐门的黄老闆不仅花大价钱里里外外装修了一番,还花大价钱把法国总会的台柱子给挖过来了。 黄老闆是周澜的朋友,他就是通过周澜把这位台柱子挖来的。 台柱子是个二十出头的北方姑娘,因为人美歌甜,有一副金嗓子,周澜大把的砸钱捧场子,很快让她红遍了上海滩,她艺名甜馨,谁也不知道本名叫什么。 此刻俞主任进了百乐门的场子,正赶上甜馨在台上一展歌喉。 在一群轻纱幔帐舞女的簇拥衬托下,甜馨犹如出水芙蓉,款款走出人群,追光只为她一人亮着,她一身粉嫩的真丝大摆裙只在胸口和腰际卡出纤细的线条,缓缓走近环形麦克风,她撩起头饰上的面纱,宛如缪斯女神。 “有没有奇蹟,你在我心里,夜沉沉情寂寂……” 美妙的歌声征服了在场的人,而她带着长及手肘的白色蕾丝手套,轻轻扶着麦克风,目光秋水般望着角落里的一处卡座。 杜云峰与周澜就坐在这处闹中取静的角落里。 而跟他们俩在一起的,是上海药业商会的几名理事,几个人正在商谈杜云峰要往几家药业公司入一股子的事宜。 “我呢,”杜云峰正举杯与一名戴眼镜的刘理事剖白,“做生意是真不懂,但是资金屯在手里不是办法呀,如今这大米都一天一个行情,钱放在手里真是一天比一天不值钱,您说是不是?” “可不是,”刘理事很响应,周澜已经是商会理事里的巨富,当初他空降一般来到上海,出手就收购了一家规模很大的药业公司,在这个行业圈里引起了不小的震动,如今周澜却主动要求给大家介绍个金主,说是比他自己还要财力雄厚,这些理事们可就按捺不住了,世道乱,物价飞涨,做生意的成本飞升,他们见天的被资金短缺折磨。 “杜先生您虽然不是生意人,但是以您的背景来头,要是能往公司里入一股子,那我们的药业销售可就省心多啦。” 其他几个理事纷纷附和。 杜云峰现在号称南京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成员,他要是动动嘴,那销往军队药物肯定渠道顺畅,他们也不用怕总是被压价揩油了。 “唉,”杜云峰接过刘理事供上来的烟,他想也没想的就先给周澜点上了,然后自己才就着残余的火头吸燃香菸。 几个理事立即很有眼色地给周澜杯子里加了酒。 只听杜云峰接着说:“各位想多啦,我就是资金上入一股,其他的事我不掺和,赚了我分成,亏了我就跟着一起亏,南京那边嘛,我可没有去的打算。” 他的话音刚落,身后就有人接茬:“怎么能没打算呢?云峰兄,你这话说得可不诚恳哦。” 众人目光望去,原来是76号的俞主任。 几个理事跟猫见耗子似的,一下子就毛都竖起来了,都没用喊口号,他们异口同声地称唿:“俞先生,俞先生好!” 身家财富在上海滩都排得出名字的老闆们都立正起立了,仿佛俞先生是老闆,他们是小雇员。 杜云峰冷眼观看,没做出反应,周澜则微微一欠身,“俞先生也来了,要不要一起坐?” 那位俞主任正有此意,他朝周澜一点头:“这位就是周澜,周先生吧?去年您收购长江药业的时候,可都上了新闻了,不过周先生真是低调,几次政府的採购洽谈会,各位懂事理事都去了,唯独没见过您。” 周澜笑笑,朝服务生招招手,示意上杯子,他慢悠悠地说:“俞先生抬爱,周某说是生意人,还不如说是个寓公,腿脚不大方便,交际甚少,俞主任不认得也是正常的。”说着他伸手抚上拐杖,把伤腿往暗处收了收。 出于礼貌,这话题是不好继续下去了。 杜云峰一直不冷不热的,随那俞主任爱坐不坐。 俞主任是带着任务来的,所以必须热脸贴冷屁股,他和那几个避猫鼠三心二意地客套了几句,转头就和杜云峰套近乎:“云峰兄,你这休息的也差不多了,该为党为民发挥点热量啦,汪主席他老人家可一直惦记着你的,这上海的宅子也给你准备好了,你也不搬,何必那,闲置着多浪费,枉费汪主席他老人家的一片心意,你说是不是?” 杜云峰一笑,朝俞主任招招手。 俞主任以为他有什么机密要说,就凑了上去,结果杜云峰在耳旁做喇叭状—— “你听!” “听什么?” 他们不说话,甜馨的歌声就笼罩了大家。 “旧情意甜蜜蜜,花落春意去,往日的都已成过去,只只空留回忆。” 杜云峰摇头晃脑,跟着打着拍子,摆出一副沉醉的摸样,跟着哼了几句,他才和俞主任说:“不论是蒋校长的旧情义还是汪主席的旧情义,都是花落春意去呀,我可不想回忆啦,我呀,就想喝喝酒,听听歌,跳跳舞,俞主任,您就别强人所难啦。” 俞主任的鼻子都要气歪了。 周澜旁观杜云峰的气人样,心里想笑,他的小云峰当初多耿直的性格,现在油嘴滑舌的,跟76号魔窟的主人打起太极来游刃有余。 真的是长大了,真的是成熟了。 那俞主任的两名手下,站在卡座周围,与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俞主任脸色不好看,这桌的气氛也不好了。 周澜交代了服务生,给台上鞠躬谢幕的甜馨赏了小费。 那甜馨披着绚丽灯光,款款下了舞台,直奔角落这桌而来,满头的蕾丝髮饰熠熠生辉,好像顶着星星月亮,闪闪发光的就过来了。 “杜先生,周老闆,您二位总是捧我的场子,甜馨受宠若惊,今天无论如何请二位赏光,让我敬你们一杯。” 甜馨把场子里的目光都带到了这里,一下子冲击碎了这桌刚刚严肃起来的气氛。 “呦,俞主任也在,您可是稀客。”甜馨走近了才和俞主任打招唿,虽然打了招唿,却不近前。 甜馨最最当红的歌女,熟识这里所有常来的达官贵人和商界富贾,但是这位严肃的俞主任她还是怕的,所以保持了一定距离。 俞主任不搭理她,不给她好脸色。 杜云峰拉过甜馨,往自己身边按:“甜馨小姐坐这,俞主任一身正气,不近女色。” 乐队吹奏着欢快的曲子,已经有客人下了舞池。 “那杜先生呢?”甜馨顺着杜云峰的力道,竟然婀娜多姿地坐到了杜云峰的大腿上,顺势就钩住了杜云峰的脖子。 周澜的脸色不易觉察点变了一瞬,不过他掩饰的很好,很快整理出了一个完美的笑容。 “我啊?”杜云峰一笑,“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第326页 甜馨掩嘴娇笑,拿起酒杯与杜云峰碰了一杯,然后坐在杜云峰的大腿上,她欠身靠向周澜:“周老闆,甜馨的酒,您喝不喝?” 周澜微笑,捏起高脚杯,与她轻轻相碰,他说:“美人垂顾,怎敢不从?” 杜云峰望了一眼周澜,他紧紧搂着甜馨,隔着繁复夸张的裙子衣料,他和俞主任挤眼睛:“俞兄,最难消受美人恩,我可没时间跟你说正经的,我和甜馨小姐跳舞去啦。” “唉,唉……”俞主任拦不住杜云峰,只见他拥着美人鱼一样的甜馨,长腿一划,入海一般钻进舞池里了。 周澜拾起拐杖和礼帽,朝他礼貌地一点头,“失陪了,家里夫人还等着,先走一步。” 转瞬之间,竟是把数位精神高度紧张的理事和那位面色发青的俞主任丢下不管了。 直到后半夜杜云峰才回家,他刚进家门就听见电话铃在想,周澜算好时间了似的,让他去一趟周宅。 换上一身黑,杜云峰从后门熘出来,悄无声息往周宅去了,而周宅的门虚掩着,显然一直在等他。 此时周澜坐在书桌旁,正理名下几个公司的帐目,想把手里能调动的资金都拿出来。 引荐杜云峰入股几家大药业公司,不单是为了钱。那几家公司几乎垄断了上海进口药业的半壁江山,日本人对药品盯得紧,周澜势单力薄,很难在这方面有作为,他只能明面上做一些食品行业,经营一些普通的保健药品,内里悄悄做一点点紧缺药物的走私,但始终畏首畏尾,杯水车薪。 如果能让杜云峰入股,凭着他在南京政府那边的面子,那以后地下药业走私就好办多了。 周澜始终忘不了,贺驷临死前的样子,那么好的小伙子,就因为缺那几针药,人就没救了。 他短短的三十年人生里,一再体会这种无力,至亲之人,一个个死在他面前,他既不是铜墙铁壁挡得住洪水勐兽,也不是盖世英雄,能游走地狱要回他们的性命。 他什么都不是,再要强都不能力挽狂澜,年少时要出人头地的心气都被磨没了,他只知道自己是个普通人。 上有老下有小的普通人,身有残缺,心地也不纯良,但是—— 只要他普普通通的活着,他就要为那些不能普普通通活着的,带着万般不舍离去的逝者们活个样儿出来。 死者不能白死,生者必须替他们好好活下去,没有千军万马了,但自己也是一份力量,不能真刀真枪的杀敌,但战场上还有成千上万的战士在战斗。 他救不回贺驷了,但是只要他的药能救回一个小兵,只要那个小兵能多射出一颗子弹,都是对逝者最好的祭奠。 等他再去见贺驷的时候,他才能不愧疚地和他说,四哥,我尽力了。 逝者已经远去,而他把他们深深埋进心里,继续活下去,努力前行。 他胡思乱想着,手里写写记记,一时忧伤,一时激动,一时又很焦灼,杜云峰怎么还没来? 他今晚就是很想见到他。 那个纸醉金迷的夜场里游刃有余的杜云峰,那个百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杜云峰。 甜馨是周澜的人,是得了周澜的授意协助杜云峰的。 可是周澜看着杜云峰搂抱着甜馨的时候,会忽然心里不舒服,他的云峰英雄美人般地亮相,让他觉得既耀眼又碍眼。 忽然他听到楼下房门的轻微声响,于是放下手中的笔。 杜云峰轻手轻脚熘上阁楼时,周澜等候多时了,他甚至在他眼中看出了点望眼欲穿的意思。 周澜把手里的帐目给他看,是一笔很大的款子,不过杜云峰心里雪亮想,为了钱的事,周澜没必要大半夜的把他招过来。 俱乐部里,周澜一闪而过的神色没能逃过他的眼睛。只要周澜在身边,杜云峰哪怕被四面埋伏,哪怕跟敌人短兵相接,他全副的注意力其实都在周澜身上,所以,哪怕只是短短的一瞬间,他也捕捉到了。 他的小慕安嫉妒了。 帐目推给他,周澜不看他。 杜云峰接过帐目,却不看帐目,而是顺势抓住了周澜的手。 周澜挣了一下,没挣开,再挣,还是没挣开,然后,他不挣了。 “你干什么?”周澜很没底气地问。 “喜欢我就承认,”杜云峰靠在桌边紧盯着他,“有那么难吗?” “别胡扯,”周澜听他这么一说,又开始抽手,然而杜云峰的手大力气足,他赌气地望着别处,“你以为你是谁,是个人都喜欢你,到处招蜂引蝶,谁都爱停留在你这朵花上?” 他说的气鼓鼓。 杜云峰却听得笑眯眯。 忽然他一把拉起周澜,禁锢到自己怀里。 “口是心非的傢伙,”杜云峰觉得是时候实质性的试探一次了,他又不是得道高僧,能清规戒律的约束自己,“你明明就是想的。”他说。 周澜躲,杜云峰如影随行地跟上去,身形高大地把人堵在墙角。 他有一双温暖灵活,带着薄茧的手。 他太熟悉周澜了,而周澜这几年,一直都是自己打发自己,哪能禁得住他这么直捣黄龙地撩拨。 “喜欢我吗?”杜云峰问。 “喜欢吗?” “说你喜欢我!” 周澜被他弄得都站不住了,只觉得浑身发热,头脑忽然闪过一片白光,他最终还是一挺身,一头扎进了杜云峰的怀里,带着鼻音,重重地“嗯”了一声。 杜云峰用手帕把周澜收拾干净了,他的眼神里都是欲望和隐忍,既目露凶光,又楚楚可怜。 周澜觉得自己要失控,他全部的身心都想扑倒这个人。 杜云峰不敢动了,再主动一点,他就得生吞了周澜,他努力的控制自己,等周澜再主动一点,只要周澜往前走一步,那他就敢走完余下的九十九步。 就在他俩一触即发的时刻,卧室里传来含混不清的叫声,周澜挣动,杜云峰不得已放开了怀抱。 周澜抱歉地低下头,慌乱地拾起拐杖,飞快地说:“去睡觉吧,有什么话明天再说。” 然后也不等杜云峰说话,他逃跑似的,拉开卧室的门进去了。 杜云峰孤单地站在阁楼书房,急的简直想自宫,但他生生忍着。 不能来强的,他对自己说。 他似乎听到周澜轻声细语地哄淑梅。 他好像在说,不要怕,一切有我,我一直在。 关好窗户,杜云峰拾起手帕,然后不声不响地下楼了。 而周澜紧紧搂着淑梅,一下一下地摸着淑梅的头髮,黑暗中,只感觉指尖绕了长长的头髮,她吃的药太伤肝了,连头髮都养不住了。 周澜温柔地拍她,听到她偶尔抽啼,好像一直沉浸在噩梦里不能自拔。 周澜把她瘦成一把骨头的身体揉进怀里,他低头吻淑梅的额头,不带任何□□地,就像大哥哥吻着病妹妹,满心的可怜心疼。 “我娶了她啊,她是我太太啊。”他在心里这样对自己说。
第327页 也许是夜深了,人就容易胡思乱想,他忽然想起很多年前,他把姓程的姑娘折磨成了疯子,后来也不知道嫁给谁了。 然后,他娶了一个疯子。 作者有话要说: 修改了一下,停车场一片寂静。 第121章 偷来的时光 百乐门见过俞主任之后,杜云峰确定南京方面确实对他放下戒心了,所以他就不再拖了,接受了南京给他的新职位。 杜云峰,时任清乡委员会主任,主要任务是建立队伍,清缴江南一带活动的各方势力队伍。 汪氏给他这个职位是把他架在火上烤,要让他把江南的各股势力得罪个光。南京就是想让他去清剿国民革命军在皖南河北一带的队伍,与重庆政府划清界限,同时皖南地区还活跃着红色游击队,也是南京政府的眼中钉肉中刺,顺道剷除了也能大快他们的心。 这是个烂摊子,但是杜云峰得去,因为去不去由不得他。 密电从杜宅的地下室发出去,重庆军统方面很快给了回復,同意他的动向,决定将计就计,也探探南京政府势力的虚实。 于是,杜云峰一上任就出发了,一气跑到了杭州,设立了绥靖公署,他靠着自己的威望收编了一批江浙皖地区的游杂部队、重庆溃兵,还有土匪,这支杂牌军名义上是“和平建国军”,其实杜云峰只是收编,根本没有花心思去训练,战斗力基本等于没有。 而之前重庆那边的投诚过来的许多军官都成了他的部下,杜云峰藉机把这些人的情况了解了个清清楚楚,列出长长的名单和情况报告,通过上海的军统地下组织一路送到了重庆。 他忙了两个多月,才把绥靖公署搞出个花架子,他对这个样子货很满意,手底下将近两万的虾兵蟹将也给南京政府挣足了面子。 初夏他才找到一个机会回了一趟上海,藉口是有些机密情报只能和极司菲尔路76号的俞主任当面交接。 他火烧屁股似的窜回了上海,强压着耐心与俞主任做了一番长谈,把“和平建国军”的下一步进攻任务做了磋商,当然,主要就是配合日军的队伍,扫荡江南一带的反抗力量。 要打击反抗力量,就得知道反抗力量在哪。 俞主任把呕心沥血的情报交给了杜云峰,杜云峰转头就回杜宅把电报发了出去。 等他把堆成山的正事干完了,终于在临走前有那么一点点的时间属于自己了。 他抓起电话要了周宅。 可惜,天公不作美,周宅的佣人说先生不在,杜云峰再问,佣人也不敢多言语。 肯定是周澜平时太谨慎防备了,家里的佣人也不敢乱讲话。 杜云峰派赵小虎偷偷去了周家,他自己不能去,他太惹眼了,和周澜交往太密切,很可能会害了周澜。 赵小虎带回来哑叔的纸条。 原来,是淑梅身体不适住进了医院,周澜去陪护了,纸条上说,已经住进去一天一夜了。 杜云峰驴拉磨似的,焦虑地在屋里转了足足几十圈,最后还是一咬牙跺脚,不管了。 他想见他。 半个小时候之后,他出现在仁济医院,跟医生说他头疼病又犯了,心不在焉地配合医生做了各种检查,赵小虎不一会儿钻进检查室,低声在他耳边言语了几句。 杜云峰霍地站起,各种仪器一阵滴答乱叫,他丢在目瞪口呆的医生就跑出去了。 随着赵小虎七拐八拐,杜云峰进了住院部,准确无误地停在一间病房前。 他看到了周澜的侧影,他应该是累了,坐在床边,单手撑着头,紧闭双目。 忽然,他心有感应地睁开眼,遥遥对上杜云峰的目光。 他缓缓的站起身,眼神一下都没离开杜云峰,脚步下意识的迈向他。 瘸的一瞬间,他才回过神,赶紧扶上床边,伸手拿起拐棍。 然后查看了淑梅的输液管,轻轻抚摸她的额头,确定淑梅是睡着的,他才往外走去。 杜云峰已经远远的走开,周澜在后边默默的走,两人隔着十几米的距离,好似两个毫不相干的陌生人。 可周澜却顾不上腿瘸,尽量加快脚步。 杜云峰一转身消失在一间病房门口。 周澜警惕地四周张望,只见长长的走廊里,除了赵小虎几个人守在淑梅病房的门外,再无其他人。 到了门口,那门虚掩着,他的手刚刚触碰到门,便一把被杜云峰拉了进去。 然后他跌进了他怀里。 “小慕安,太想你了。”杜云峰几乎要把周澜勒死在怀里了,在这间空病房里,他和周澜脸贴着脸,对方应该是几天没刮过鬍子了,扎在他脸颊上,刺得他痒痒的。 脸上痒痒的,心里就更痒了。 杜云峰几乎咬着周澜的耳垂,低声诉说,“这两个月,比两年还长,我他妈的怕有监听,不敢给你打电话,也不敢给你写信,可憋死我了。” 周澜的拐杖早落在地上,他完全靠着杜云峰才站得稳,他搂着对方,抚摸对方的后背,他说:“小云峰,我也想你。” “真的吗?”杜云峰松开他,转而捧起他的脸,低头抵上对方的额头,“你再说一遍。” 周澜笑笑:“真的想你。” 杜云峰简直想仰天长啸,小小的病房都装不下他的喜悦,太好了,他的小慕安想他了。 他怎么亲都亲不够,怎么抱都抱不够,可他没有时间停留,他这次回上海是来见俞主任的,他揣着那么多机密的信息,不知道暗地中有多少眼睛看着他,来医院见周澜,实属冒险。 他不想走,可是门外的赵小虎催促了。 “军座,走吧,您的车子在医院挺太久,没法解释。” 周澜推开了他,嘆了口气,“走吧”他说。 杜云峰没动。 “云峰,其实我还有一件事想让你帮忙。”周澜说,“可能不好查,但是你在军统那边有面子,说不定可以查到。” “什么事?” 周澜咬了咬牙,说:“我当年其实很想通过军统查一查是谁害了淑梅,咱家老宅怎什么会有日本兵埋伏,我总觉得这事有蹊跷,可惜我还没着手就当了逃兵,后来更不敢让军统知道我在上海,这事你可能办到,查不到是谁,查查是日军那支番号,我也心里有个谱。淑梅这个样子,太折磨了,我看着心疼,我未必还能为她做什么,但我想知道。” 杜云峰心里慌了一瞬,因为直觉告诉他,能在老宅里埋伏等人的,不太可能是什么过路的队伍,十有八九是今信雅晴的手笔。 贺驷没有告诉周澜,古城一役,杜云峰是如何把今信雅晴一枪爆头的,杜云峰也从没打算说过。 他想让这些事都过去,统统过去,杜管家的,今信雅晴的,贺驷的,死就死了,都过去,他和周澜的余生还有几十年,哪还有精力把其中恩怨因由都摘清楚,代价太大,他付不起了。 他没言语,心里发慌,使劲把周澜搂在怀里。他问自己,怀里这个人要是知道了真相,还能让自己抱吗?是不是会像当年一样,带着贺驷的骨灰一走了之,从此杳无消息?
第328页 周澜以为他只是捨不得走,于是推开他,笑着对他说: “走吧,我找机会去看你,上海人多眼杂,不要多生是非。” 杜云峰咬了咬牙,低声说:“我想带你走。” 周澜嘆了口气,伸手摸他的脸颊:“别说傻话,走吧,我真的会去看你。” “好,”杜云峰沉声问“什么时候?” 周澜只能无奈的笑笑:“淑梅病着,等她好了,我想办法。” 杜云峰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一攥拳头走了。 淑梅在医院住了半个月,她的肝功能出了问题,需要医院的设备监测治疗,半个月后,她身体好转,周澜才小心翼翼地把她接回了家。 小米汤熬烂了餵着,周澜不要佣人,一天八顿地亲自餵她。 淑梅一点油星都不能沾,她的肝胆脆弱的很,荤腥的东西消化不掉。 家里的参汤就没断过,周澜想着法子地给她补身体,她清醒的时候抱着她说话,说他小时候,也问她小时候。 淑梅常常前言不搭后语,可周澜总是好脾气的笑笑,笑完了嘆气,然后说太太,对不起。 淑梅自顾自的玩着手指头,似懂非懂重复:“对不起对不起”。 周澜搂紧她,轻声说:“为我之前对你的一切伤害对不起,也对我的无能,不能保护好你说对不起。” 他知道淑梅都记不清了,可是他自己记得,他还许诺说要把她风风光光地嫁个好人家,给她一大笔丰厚的嫁妆。 可是她疯了,除了自己,没人会娶她。 他低下头,扭过淑梅的脸,神情为难地说:“太太,我还是很喜欢他啊,对不起!” 淑梅朝他傻兮兮地笑,不回答他。 杜云峰在扬州、无锡和常州转了个大圈,带着他的鱼鳖虾蟹兵团东游西盪。 那些游击队神出鬼没的非常不好逮,杜军就跟个刨食鸡似的,东啄一下,西叨一下,把个游击队撵得到处跑。 可也不能说全无战果,毕竟偶尔还能小规模的干上一仗呢,写在报纸上,南京政府总算军事上了点建树。 杜云峰表面看起来忙得脚不着地,其实心里悠闲的很,他的情报早就出去,这仗打得跟演戏似的,不打煳弄不过去,打吧,双方都心怀鬼胎,你推我一把,我搡你一下,没使上真力气,简直像打情骂俏。 熬过了南方的梅雨季节,杜云峰在回到杭州的那个下午,勤务兵将一张药业商会的请帖送了进来。 请帖很普通,就是邀请各位江南药业的理事和股东们到西湖杨公堤的刘庄聚会,因为这次药业公司的代表不仅有上海的,还有来自北平和广东的,所以会面的地点就选在了交通便利,时政又不那么敏感的杭州。 杜云峰本来是刚带着队伍从扬州赶回来,连口水都没喝呢,看到请贴上熟悉的字迹,他急急忙忙地奔到卧室换了一套便装,连滚带爬的指挥赵小虎开车去了刘庄。 他在路上急得频频撸袖子,一块手錶都快看碎了,赵小虎知道他急什么,一边把车开得飞快,一边安慰他们军座:“军座,来得及,这还没到中午呢,聚会搞一天呢,您肯定能见到周先生的。” “一共才一天,晚去一分钟就少呆一分钟。”杜云峰在后座上坐不踏实,屁股上有刺似的东扭西蹭,一点都不像个沉稳持重的军事大员,“这怎么还没到,你到底认不认识路?” 赵小虎心里好笑,环湖的公路,他闭着眼睛都走不错。 他觉得军座好像要返老还童,只要是涉及那位周先生,军座就做不了正常人。 “膺白路啦”赵小虎打着方向盘转向,往左一转,上了白堤,“军座,咱们绕着湖边走,绕过小半个湖就到啦。” “这西湖,”杜云峰急得简直要咬指甲了,“也忒他妈的大了。” 赶到刘庄,递上请帖,在商会服务人员的带领下,绕过左一个假山,右一个池塘,杜云峰只感觉跋涉了千山万水才来到了开会的地儿。 会场里,北平同仁堂的药业代表刚刚发言完毕,杜云峰只听到了一个尾巴“药业同仁,救国救民,义不容辞。” 在座的众人鼓掌,记者镁光灯哐哐冒烟,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致辞台上。 杜云峰被引导到了沪上代表那一桌,几家大的药业公司理事和代表都认识他,立即热情地点头握手欢迎他。 “不好意思,杜某军务在身,来晚了。”他低声解释,躬身与这一桌的商界俊杰们握手,他的目光很快锁定了似笑非笑的周澜。 周澜跟他隔了两个人,普通朋友一般,不紧不慢的伸出手,轻轻握住他递过来的手。 “杜兄,不晚,来得及。”说完他撤回差点被杜云峰抓牢的手,也不知道是不是成心的,他坐稳之后,手握空拳抵在唇边,好像亲自己手指似的,徐徐说道,“还有一下午的时间可以交流,晚一点也没关系的。” 杜云峰看着他暧昧隐忍的姿态,心里就噗通一声,强行让自己心平气和了,他才一语双关地说道:“只是可惜了这一上午的时光,杜某全无收穫,实在是浪费。” 众人低声附和了几句,说上午几个药业代表讲的还不错,特别是西药行业的有个博士讲的很精彩。 杜云峰点头,表面上贊同着这些耳旁风,目光却一直没离开周澜,隔着桌子要把对方拉过来似的,单靠眼睛就抛出了无数个钩子。 周澜被他看得快招架不住了,握着空拳咳嗦了几声,他垂下目光,开玩笑似的说:“杜兄要是不累,午饭后我给你补补课,把上午浪费的时光都帮你找补回来。” 杜云峰喉结一动,不知想到了什么,耳朵根子忽然红了,强行放松地说道:“那有劳周老闆啦。” 周澜笑,瞥了他一眼,便把目光转到演讲台上去了,可是他的侧脸热热的,那是某人有重量的目光。 台上说了什么,杜云峰不知所云,他只是个入股的股东,对药业没一点研究,他就来专门研究周澜的。 终于捱到演讲结束,午饭时大家一起去了宴会厅,自助餐有利于大家自由组合尽情交流,杜云峰因为有军界背景,想巴结他关系的人很多,都上来敬一杯薄酒,你一杯我一杯的,杜云峰也不好推脱,眼角余光却一直贼着周澜,一刻都不放松。 周澜什么都知道,他简单的吃了一些,便跟众人告辞去休息了,说是一早上从上海赶过来,腿有点吃不消,要去歇一歇。 其他嘉宾多是前一天就入驻了刘庄,体谅周澜家里辛苦,便贊同他赶紧趁着中午时间歇一会儿去。 周澜前脚走,杜云峰后脚就跟上了。 周澜没锁房门,因为知道对方一定会跟来,果然隔了一分钟都不到,也不知道杜云峰是怎么摆脱那一众拉关系的人的,这么快就脱身了。 听到门响,周澜侧头望去,笑了笑。 他没说什么,拄着拐杖来到窗边,把窗户都打开了,六月天气,已经热了起来,通通风会舒服很多。
第329页 他听到门反锁的声音,然后是快速的脚步声,他刚要回头,杜云峰已经到了他身后,紧紧把他抱住了。 “想你了,”杜云峰说,“太想你了。” 周澜任他抱着,在夏日艷阳下,他嗅到杜云峰身上的汗味。 他是有多着急,风尘僕僕的赶过来,周澜甚至在他袖口间嗅到□□味儿。 “我也想你,”周澜摸上他的手,安慰对方,“我这不是找机会来看你了吗?我单独来见你,太明显了,开这么大规模的会,人多才能打掩护。” “嗯,”杜云峰低头嗅着周澜的脖颈,领口处丝丝缕缕的身体味道,还带着嵴背的温度空气,“见一次太难了。” 周澜低头笑笑,看着杜云峰紧紧搂着自己的一双大手,他轻松地开玩笑:“可不是,跟偷情似的。” 说完,他忽然想着,二人就这么站在窗边,保不齐就让别有用心的人看见了,于是他伸手去拉所有的纱帘。 外边阳光那么好,只要室内不点灯,这一层薄薄的纱帘就足够保护他们不暴露了。 他说的话,加上的他动作,让杜云峰心里咕咚了一声。 偷情这两个字刺激了他,是他自己说可以做妾的。 等周澜把窗帘严丝合缝的对齐放好,再回过身,想问杜云峰说累不累的时候。 杜云峰已经将衬衫甩在了地上。 他像个楞小伙子似的,上身精赤,虎视眈眈低头看着周澜。 周澜楞了一下,明白了。 杜云峰喉结上下滑动,嘴唇翕动:“小慕安!” 杜云峰的脖子上挂着一根美军装备的精钢链子,除了名牌,还有一枚白金戒指,和他手上那枚一模一样。 周澜当然认得。 杜云峰的身后,是装修得古香古色的房间,四角撑起沙曼的朱红色大床。 “云峰,”周澜低头,犹豫着该怎么说,“我来……是真的想你,想看看你,但是我是有太太的人。” 他一句话说得磕磕巴巴,很没底气。 杜云峰盯着他,周澜看到对方唿吸都是乱的,胸口起伏。 杜云峰上前一步,胸膛脖颈几乎贴上了他的脸。 “小慕安,”杜云峰声音很低,压着深深的情动,“你不想吗?不想要我吗?” 这具躯体的味道太熟悉了。 他最年轻最激情的岁月,他们缠绵在一起,燃烧在一起。 周澜咽了一口唾沫。 太难了,他说不出来,他只有不能要他的时候,怎么会有不想要他的时候。 “我……”他的目光撩了上来,四目相对,“我怎么会不想要你呢?但是……” 话音未落,杜云峰已经猫腰扛起了他,周澜只感觉天旋地转了一瞬间,他就被抛在了柔软平坦的大床上,杜云峰欺身而上。 他吻他,不让他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链子垂在周澜胸口,带着杜云峰的体温。 杜云峰心里都明白,周澜要说什么他都清楚。 周澜心里还有道坎儿没过去。 他都憋得要爆炸了,但是他对自己说过无数次,他不能再强迫周澜了,他错过他很多次,吃了那么多亏,他不想再错过了。 他也不想周澜带着枷锁爱他。 “小慕安,别害怕,这没什么,”他边吻边喃喃耳语,“你也憋很久了吧?我好几年都没碰过别人了,你呢?你有别人吗?” 周澜气喘吁吁:“我只有我自己。” 杜云峰手上忙活着,周澜的皮带被丢到了床下,他深深的看了对方一眼—— “我今天不要你,”杜云峰头埋了下去,“我就是让你快活快活。” 周澜深吸了一口气,再也说不出拒绝的话了。 杜云峰太了解他了,知道他哪里能碰,哪里最敏感,口齿灵活的他,使劲了浑身解数。 人们常说,疼一个人,含在嘴里都怕化了。而杜云峰温柔侍弄他,他化在了他口中。 杜云峰有灵巧的舌头和嘴,外加一双带着薄茧的手,一中午的时光,他几乎榨干了周澜,当外面响起敲门声,主办方来人唿唤,说周先生快到您发言了,您准备好了吗? 周澜抽搐着,真是一点都泄不出了。 周澜后来是杜云峰搀扶着上了发言台子,他的腿都是酸软的,不过好在大家都知道他腿疾严重,能站着发言已经是很坚强了。 他把事前准备好的发言草草读了,并无太标新立异的观点,只是倡议商会能出面筹集一些资金鼓励医学和药物学人才学成归国,解决眼下医疗人才紧缺的难题,他还表态愿意带头出资金募捐,参会的其他人随意不强求。 在台下贊同的掌声中,他拄着拐杖回到这一桌,杜云峰早和人换了位置,紧挨他的座位。 他们身后是贴着巴洛克壁纸的墙,台上还有人在发言,大家聚精会神的听着。 杜云峰悄悄拉住他的手,温柔而缠绵摸着他手指,杜云峰的手大而温暖,掌心干燥。 他拉着他的手,像少年上课时偷偷做的小动作,有种得逞的快活。 周澜侧脸给了他一个警告的眼神,却瞥见对方泛红的嘴角,似乎还有撕裂的细小伤口。 他的脸腾的一下就红了。 杜云峰瞧见了,使坏地一把攥紧了手,等周澜询问地抬眼看他,他却似轻轻舔了一下嘴角。 周澜不易察觉地哆嗦了一下,杜云峰感觉到了,他得意的笑,五指穿过对方指尖,一下午都不肯撒手。 周澜没在杭州吃晚饭,而是赶在天黑前上了汽车。 司机小张将先生扶上车子,先生似乎魂不守舍,上了车子还有点恍惚,等车子开了,先生还时不时的回头看,等拐了大弯彻底看不见刘庄了,先生才彻底收回目光。 一路上,先生也不言语,低头不知道在想什么。当然先生总是很沉默,往常坐车话也少,还常常眉头紧锁,可今天不一样,小张决觉得,先生在黑暗中笑了好几次。 不知道什么事让先生这么高兴,小张自从到周家当司机,好像还没见过先生这么开心过。 先生是不缺钱的,赚了钱也从不喜形于色。小张猜不透,当然作为男人,他的脑筋也往歪处动了动,但是想到先生对太太好到无以復加的样子,他暗自摇了摇头,先生不是那种人。 窗外茫茫夜色,周澜在微微的摇晃中出神,他马不停蹄地往上海赶,可他的灵魂却自行其是地留在杭州。 他在脑海中一遍遍回味,他的小云峰唇红齿白,唿吸不畅,对了,还有嘴角的那一丝细微的伤口。 真是要命。 笑着笑着他嘆了口气,他想:“这是偷情吧?” 我爱他,他也爱我,可我们只能偷一点时光。 这偷来的几个小时,让他幸福,让他愧疚,也让他酸楚。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出差,把昨晚赶的放出来,今晚不知道有没有时间写,所以明天更新时间会晚一些,估计中午。
第330页 第122章 如初 有了杜云峰的掩护,周澜的地下药品走私也大胆了起来,以前只是小打小闹,偷偷摸摸,现在是胆子越来越大,杜云海再来上海下订单的时候,周澜把数箱的奎宁通过军统的关系运到了香港。 他们不显山不露水地做着大事业,杜云海把小孩的照片带给周澜,周澜看了很多遍,那百天照的娃娃眉宇间有小宝当年的样子,周澜想,他们家的人眉眼都好看。 他珍而重之地将照片收好,打算等有机会见云峰的时候,给他看看这个亲侄子。 只是见一面太难了。 他们几乎断绝了一切联繫,除了以股东的身份偶尔公共场合见一面,他就只能在报纸上捕捉他的消息。 盛夏时节,周澜想杜云峰想得都要冒烟了,知了聒噪个不停,周澜焦灼之际,想到了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 他想,既然杜云峰要在江南一带跑,就不能常驻上海,他们不能常见面不说,杜云峰策划汪伪高级党徒的事宜推进的也不顺利。 所以杜云峰必须有一个常回上海和南京的理由,得在上海建立一消息四通八达,能让他即使身在他处也能手眼通天的“站点”。 对于一个单身汉来讲,对说得通、最隐秘的站点就是“家”。 而“家里人”得靠得住,善交际,能安全稳妥的做他的助手。 这个家里人不能是周澜,因为周澜的过去经不起推敲,一旦日本人注意到他,很可能旧帐重提,虽然今信一派的势力已经被日本内部的好战派完全碾压殆尽,但是周澜曾经背叛过日军的关外旧事始终是个隐患。 不惹人注目,又方便交际联络的,周澜思来想去,就只有甜馨一个人上了最佳名单。 他当年通过交换情报,利用军统找到甜馨的时候,她刚刚加入东北地下抗日组织,周澜把她和她母亲安顿在上海,本意是让她远离危险,也是报答唐骏荃当年对他的信任和保护。 可是甜馨恨日本人入骨,她私下接触了军统组织,等周澜发现的时候,她都已经是骨干分子了。 周澜只能走一步看一步,拿钱堆她,为她铺路,为她开路。 于是,没多久,杜云峰在上海滩大闹了好几齣夜场争风吃醋的绯闻后,正式向红极一时的甜馨小姐求婚了。 而周澜作为甜馨小姐最大的金主,还大度地送了对方价值不菲的嫁妆,除了一幢霞飞路上的小公寓,还有辆时髦的克莱斯勒蓝粉格子的汽车。 婚礼是在西藏路上的慕尔堂办的,中西合璧,声势浩大,上海各界高层人士都来了,连日本人特高科都出动了。 当然,这不是一次纯粹的婚礼,在重庆的计划里,利用这次婚礼,军统上海站还得完成了一次情报窃取任务。 窃取情报不需要杜云峰亲自去做,他只需要吸引汪伪政府和日军高层的高官们,把他们汇聚到一起,给执行任务的人一个小小的空白时间段。 那天人真是多,周澜是证婚人,他用残缺的左手拿着戒指盒,一字一句地问杜云峰:“杜云峰先生,你愿意取唐美馨小姐为妻吗?爱她,忠诚于她,无论她贫困、患病或者残疾,直至死亡。” 杜云峰看着他,说:“我愿意。” 他又转身面对甜馨,和颜悦色地说:“唐美馨小姐,你愿意嫁给杜云峰先生吗?爱他,忠诚于他,无论他贫困,、患病或者残疾,直至死亡。” 甜馨笑吟吟地看着他,甜美一笑:“我愿意。” 婚礼进行中,陆家兄弟都出席了,“小暴脾气”还朝杜云峰没心没肺的嗤笑,一个眼神甩过来,仿佛是早就洞穿对方是个花花公子,他才不会上他的当呢。 仪式之后,杜云峰包了下了整个华懋饭店,十二层楼,除了最顶层的总统套房做了婚房,其余楼层都是大宴宾客,娱乐狂欢的地方。 十楼的舞厅充斥着男男女女,乐队的声音顺着窗户飘出去,披红挂彩的黄浦江两岸都听得到。 新郎新娘当然要领跳第一支舞,新郎英俊高挑,新娘婀娜窈窕,天造地设一般的人儿,大家纷纷如是称赞,舞池被霓虹灯光潋滟得如同五彩斑斓云上,英雄佳人相拥漫步,应邀而来的媒体记者抓紧每个角度拍摄这沪上难得一见的佳话。 周澜一身隆重的西装,笑吟吟地看着这“天作之合”的一对璧人。 不知谁家的小姐,从他身后走来,问他:“这位先生怎么称唿?” 周澜回过神,礼貌一笑:“鄙人姓周,名澜。” 那小姐礼貌一笑,再张嘴前,一眼扫到了他垂在手里的精钢拐杖,神情僵硬了一下,试图笑得更加甜美,她礼貌地自报家门,问了声好便走开了。 周澜点头微笑,礼貌相送。 那女孩是鼓足了勇气,来请他跳舞的,只是刚才没看到他的拐杖罢了。 周澜的脸上依旧挂着笑容,只是站得久了,腿就不听使唤。 今天尤其严重,他站在徵婚台上,看着杜云峰一步步走过来的时候,他的腿就疼了。 红男绿女们退潮搬纷纷相拥进入舞池,他一瘸一拐地往后走。 与人流逆行,耳边是音乐与欢笑,眼前是西装裙裾的魅影,只有他与大家的方向相反,好像一条被潮水遗留在岸的鱼。 他的腿再也不能跳舞了。 默默退出舞厅,他把灯红酒绿关在身后,躲进了另一个世界。 为了避开众人,他拖着沉重的伤腿沿着楼梯下到九楼。 进入休息房,伸手拽松了领结,他仍然觉得透不过气,推开偌大的窗户,夜色下的黄浦江映入眼底,客轮呜呜的鸣笛声与楼上舞会的音乐交响在一起。 腿好像更重了。 第一次扮演了证婚人,这种经歷很奇怪,明知道一切都是假的,可是看到对云峰执起别人的手,给别人戴上戒指,他心里就酸得不行。 而他对上杜云峰熠熠生辉的目光时,听到那句“我愿意”时,他想到多年前那个落霞漫天的傍晚,他的小云峰跪在他面前,忐忑地掏出戒指,问他愿意吗。 当所有人都称赞才子佳人的时候,他努力地附和,笑得脸都僵了,可是心里酸得不行。 曾几何时,他们春风得意,生机勃勃,走在哪里都惹眼的一对兄弟,他们亲密得容不下任何人,他们同舟共济,生死与共。 可是造化弄人,世事多风雨。 周澜靠着墙,力不能支地坐到地毯上,胡乱从裤兜里掏出烟,手都有点抖。 叼着烟,可是没摸到打火机,他四处张望,看到了茶几上火柴盒。 索性都不想站起来了,他爬了两步够下火柴盒,抽出火柴。 楼上结束了一曲,开始了更欢快的一支曲子,可能是太欢快了,周澜听得很烦躁。 也不知那火柴是不是受潮了,他连擦好几根,偶尔有点火星,一直燃不起来。 他烦透了,连火柴都嫌弃他缺手缺脚,最后一根竟然用力过勐直接折断在手里。 发泄似的,他拿着半截火柴使劲擦,明知道擦不燃,他还赌气用力划,结果戳透了火柴盒,连手指也戳了个窟窿。
第331页 连盒火柴都不听他的使唤,这手,这脚,再不是当年灵灵俐俐好手好脚了。 周澜连烟带火柴一把丢了出去,他的头髮散落下来,本来干净利落的背头向前挡住了眼睛。 腿疼,心里也疼了。 搬起伤腿,使劲捶打,捶得没了力气,他搂着膝盖,把头深深埋了下去。 楼上的舞曲真欢快,没心没肺的往耳朵里钻,热闹非凡地向十里洋场宣布上流社会的欢乐,而自己只能听着,这份欢乐他掺和不进去。 夜色暗沉,他一会儿就要回家去了,淑梅马上要吃药,只有佣人的时候,她常常不听话,躲在窗帘后不肯吃药,如果他不回去,淑梅就会一直躲起来,甚至更严重的,她可能会情绪失控。 累,心里好累。 忽然,周澜的耳朵一动,他听见门锁拧动的声音。 透过混乱的头髮,坐在地上的他看见杜云峰悄无生息的出现在门口。 “小慕安,”杜云峰锁好门,单膝跪在他面前,“我到处找你。” “你今天结婚,”周澜眼睛红了,“你找我干什么,那么多人都等着你招唿呢。” 目光扫过满地狼藉,杜云峰看穿了周澜的心思。 手上带着温柔的力量,他抚摸周澜的伤腿,灵活的手指一动,拉开鞋带,把周澜的皮鞋扒了。 “你做什么?”周澜哄着鼻尖问,他的眼里都是委屈。 “当年,我还是个土小子,”杜云峰说着拉起周澜的手,另一只手向他腰间一探,他把对方搂抱进怀里,“是你,教我跳了人生的第一支舞,你还记得吗?” 周澜只觉得腰间的手臂如此有力,稳稳地将他箍在身前。 他们紧紧贴着,稳得像一个人。 踩着杜云峰的脚,周澜抬头望他:“我是个瘸子。” 杜云峰笑笑,温柔的吻他额头,然后脸颊贴着他的脸颊,伴随窗外的曲子,缓缓移动脚步:“告诉你个秘密,当年我特别喜欢你,不敢和你说,怕你出国不要我了,我做梦都想打断你的腿,可是啊,后来发现,你腿瘸了想跑照样跑,你啊,真让我操心。” 周澜双臂搂着对方的脖子,低声说:“云峰。” “嗯,”杜云峰低低的答应,“瘸不瘸有什么关系,我怕的是你心里没我,你手坏了,脚坏了,可我还有,只要我在,你想做什么,我都听你的使唤,在楼下我就看出来你想跳舞了,一转眼你就躲这里来了。” “小慕安,”他抬起周澜的下巴,“我从来都只想和你跳舞,你真笨啊,要躲到哪里去?” 楼下的音乐换了华丽的曲风,杜云峰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土里土气的小子,他娴熟各种舞步,他以自己为圆心,搂着周澜,舞步顺畅挥洒,把空荡荡的一间客房跳成华丽的舞池。 而周澜紧紧搂着杜云峰,他很久没有体会过这种身轻如燕,脚步自如的感觉了。 他的脚步在飞,他的身体在飞,他的心在飞。 杜云峰打破了时空,以一己之力,为周澜重塑了一具好身体。 曲毕,杜云峰缓缓停下,低头,抵着他的额头,轻声问:“小慕安,顶楼就是新房了。” 他的眼睛亮亮的,鬓角微微汗湿。 周澜很想留下,但是夜色已深,他为难地看了一眼窗外。 杜云峰懂了,他犹豫了一下,忽然说: “回家吧,”把周澜扶到椅子上,他单膝跪地为周澜穿好皮鞋,工工整整的系好鞋带,他抬起头,“回家照顾太太吧,淑梅要等急了。” 然后他不慌不忙地把周澜推到门口,催促他:“赶紧回去吧。” 周澜几乎是被推出房门的,杜云峰跟换了个人似的,大大方方的跟他送别,还招来服务生让他照顾周澜,而他自己,急匆匆地往十楼舞厅去了。 周澜乘电梯到了一楼,小张打开车门,周澜搬起伤腿的瞬间,顶楼的焰火释放了,流星雨般坠落下来。 楼上有欢唿声和掌声,夜深了,新人礼成要入洞房了。 周澜不敢看了,怕自己要失态。 主意是他出的,人选是他定的,婚礼是他主持的,他可不能莫名其妙的泪奔在当场。 咬牙上了汽车,他吩咐小张,快点回家。 夜深人静,闹中取静的福开森路很是僻静,一个西装革履的黑色人影出现在周宅之外。 他警惕地四处张望,除了街灯,只见周宅四楼的阁楼有微弱的灯光。 他的嘴角向上轻挑,周澜果然还没睡呢。 他绕路后院的天井,只见那高墙快两人高,他左右张望,搓搓手上的汗,后退两步突然一个助跑,脚蹬到墙的瞬间,手就扣到了墙头,双臂用力一撑,他悄无声息地跃了上去。 好多年没用野小子的本事了。 杜云峰险伶伶地跃上二楼的花架台,那是哑叔的卧室,他不做停留,抱着一旁的雕花外饰,沿着墙上装饰横沿儿,壁虎似的挪到一边,然后沿着楼梯位置的窗户攀爬上去。 此刻的周澜仰靠在椅子上抽菸,一合眼都抽光了,他毫无睡意。 他把淑梅哄睡了,心里烦躁的很,就跑到书房抽菸,屋子里都是烟味,他也没想起来开窗户。 忽然他耳朵一动。 周澜不动声色的放下香菸,手慢慢摸进了写字檯的抽屉。 拎着枪,他抄起拐棍,尽量轻手轻脚站起,靠上书架, 他确定刚才不会听错,墙壁外有悉悉索索的声音。他和杜云峰地下工作已经很谨慎,但如果有人盯上也是很可能的,也许有人会趁着夜深人静动手。 那么如果有人突然闯入,肯定是阁楼的那扇小小的窗户了。 他小心翼翼地靠近窗户,单手拉开枪保险。忽然窗边出现了一只手,轻轻地敲玻璃,敲完犹豫了一会儿,见阁楼没动静,敲击的声音又大了一些。 周澜错愕了一剎那,不过很快就明白了。 他赶紧把枪揣进后腰,丢开拐杖,打开窗户,探身就看到了仰脸朝他笑的杜云峰。 月色朦胧,可他的笑颜明亮皎洁。 “疯子!”周澜嘀咕了一句,伸手去拉对方,杜云峰借势用力一纵,身手灵活地往上窜,他揽着周澜的脖子,贴着耳根子气息不稳地说:“一会儿不见你,想得厉害。” 也不知是他的话刺激了周澜,还是周澜离开拐棍就站不稳,总之二人只维持了剎那的平衡,便是失去了重心,杜云峰刚一脚踏上窗台便打了滑。 周澜大惊失色,连喊都忘了,他纵身向前扑出去,半个身子都探出窗外捞人。 他险伶伶的抓住杜云峰的手,可是他只有三个手指,根本抓不牢,他又往外探出身体,另一只手也抓住了杜云峰。 他就像个天平的横杆,在支撑点上摇晃,头尾两端哪边给一点力他就往哪边去。 他大气都不敢喘,将将的维持着平衡,定定地看着对方。 此情此景,二人都想到很多年前的那一幕。
第332页 杜云峰抓着他残疾的手,眼里凝聚了千言万语。 如果时光可以倒退,他们会重新考虑人生那些一剎那的决定。 周澜一点点用脚勾身后的沙发,一点点地借力往后使劲,他控制着气息,小心翼翼地说:“云峰,我不会放手。” 杜云峰定定地看着他,说:“我也不会。” 悬崖一幕重现,仿佛时光在此交叉,要重新给他们一次人生选择的机会。 一样的对话,却生出不同的意味。 “和我在一起吧!”杜云峰说。 上一次是请求共死,这次是想给自己的爱求生。 周澜死死拽住他,不论往上,还是向下,他都不会放开这个人,他心里忽然释然,认真地说:“好!” 人生短短几十年,他哪还有三十年的时光去了解一个人,信任一个人,爱一个人。 爱就是爱,不爱就是不爱。 他双脚落了地,杜云峰的脚也够到墙面,用力一蹬,他这次稳稳的跳到窗台上。 看着脸憋得通红的周澜,他纵身一跃,跳落到厚地毯上上。 一个踏步上前,他捧着周澜的脸,深深地吻了下去。 周澜没有拐杖,对方一拉扯,他就进了怀里,站不稳的他依靠着温暖宽厚的胸口,闻着熟悉的味道。 宇宙万物都自有运行体系,而他和杜云峰就是两个相生相伴的星,无论漫天繁星多么纷繁复杂地运转变化,他们两个都会按照既定轨迹相遇。 日月山川会变化演进,岁月时光会荏苒流逝,而他的云峰不会为任何外力所阻碍,他会于一切变化中,岿然不动,不会消逝,不会跑开。 只要搂紧他,不撒手,没有拐杖自己也可以站得稳稳的,也许,还能重新站成一个好人样。 “我这辈子就洞房花烛过一次。”杜云峰吻着他,轻声说,“没有你,跟谁洞房去?” 周澜楞了一下,忽然搂紧了他。 他们用力拥抱,毫无芥蒂,全心全意。 周澜挥手拉熄了写字檯上的檯灯,这房间唯一的光源失去了作用。 杜云峰摸着周澜软而长的头髮,轻柔地吻上他的额头,而周澜被他压在绒布沙发上,这一次,却没有任何反抗。 互相对视着彼此,他们都没说话,眼神纠缠,心里明白一切。 杜云峰抬手结下颈间的链子,给对方戴上了。 舒适的夜风徐徐吹进来,夜很安静,杜云峰盯着周澜熠熠生辉的眼睛,温柔地捂住了他的嘴,腰腹一沉。 皎洁的月光照进窗子,方方正正地打在沙发上,杜云峰一身腱子肉起承转合,满满的力量都给了身下的人。 当东方泛起鱼肚白,周澜的神思已经恍惚飘渺,他太久不经此道,着实疼了好一会儿,不过疼痛过去,他的身体记忆先于意识的紧紧咬住了与他缠绵的人。 不知道杜云峰要了他几次,他只觉得翻来覆去一直在缠绵,时而被抱着,时而被驾着,自己是什么时候被抱进客房的,他不知道,他真正清醒过来已经是下午,肚子饿得咕咕叫的时候杜云峰端着一碗鸡茸肉走进来的。 “黄姐在照顾淑梅,”杜云峰见他睁开眼,第一句话就给他吃定心丸,“挺好的,没闹,早饭午饭都吃了,就吃的不多。” 周澜楞了一会儿才神魂归位,他轻轻笑了一下。 见他笑,杜云峰也笑,放下碗,低头去吻他的额头。 “小慕安,”他低声说,“我们又在一起了。” “嗯”周澜轻哼。 “再也不要分开了。”杜云峰吻完,认真的看他的眼睛。 “再也不会分开了!”周澜说。 鸡茸粥最后是坐在浴缸里吃的,因为周澜甫一起身,就见到自己那一身斑驳。 小腹到胸口,不肖说,都是他自己的。 杜云峰扶他下床的时候,几股子暖流顺着大腿往下淌。 周澜腾的一下脸就红了,“你!”他又气又难为情地瞪了杜云峰一眼,声音很低的责怪,“你到底是弄进去了多少!” 杜云峰可不害臊,干脆打横抱起了他,大步往浴室去:“亲爱的,我攒了这么多年,是一点私房钱都不敢留的,悉数都给你了,你不要嫌少。” 周澜脸更红了:“我是嫌少吗?” 杜云峰嘿嘿地笑。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两天行程满的连出个轨的时间都没有,很打乱我写文的生物钟,明天一上午的会,旁边坐人,我不能开电脑,只能耗着。我明天早起写,不知道能写多少,快大结局了,我有点卡文,如果明天早上六点前没有更新,那估计就要下午四五点才能更新。 第123章 尾声1 杜云峰在上海有了家,以探亲的名义时常跑回上海,南京方面本来建议杜太太一道搬到杭州公署官邸去,可谁知甜馨竟然颇为彪悍,硬是死活不同意,据传闻还大闹了绥靖公署,把天不怕地不怕的杜委员追着满公署的跑。 大家都说杜委员是个气管炎,根本管不了太太,最后杜太太还是常驻上海,又因为有了身份地位,在百乐门玩起来愈发的随意了。 她是杜太太,那些本来打杜将军主意的人自然要来交好她,于是甜馨不仅做大明星,还一步登天成了上海最炙手可热的交际花。 她那丈夫不方便接触的高官富贾们,她都一一代劳,高官富贾们的太太都以能成为她的座上宾为荣光。 杜云峰的兵丢给了手下几个军官去带,他和南京打起了太极,南京催得紧了,他便回杭州,南京一忙其他的事,他便熘回上海,过他纸醉金迷、新婚燕尔的生活。 坊间有小道消息传闻,那甜馨的前金主,安仁药业的周老闆似乎与甜馨还藕断丝连,竟然被小报记者拍到在杜宅私会杜太太。 这份报纸杜宅里也有,此刻正握在杜云峰手里。 床下丢的都是衣服,杜云峰搂着周澜看报纸的时候,笑个不停,周澜正拢手点菸,火苗颤得对不准。 “别他妈的笑了,”周澜薄薄的嘴唇叼着烟,嫌弃地说,“我都对不准了。” 杜云峰接过火机,给周澜点上,又一把搂紧了对方,摸着对方光滑的后背,他笑个不停:“你看看这儿写的,这位某药业公司的老闆,光天化日之下竟然登堂入室,纵然杜宅每日交往人物斐然之多,然这位药业老闆毕竟坊间传闻是甜馨女士的前金主,竟不知避讳,那杜姓要员如知后院起火将掀起何种轩然大波,且拭目以待。” “傻笑什么笑。”周澜不看那些八卦消息,上海大小报馆几千家,这么一张不知名的小报,也不知杜云峰哪弄来的,还能看得如此津津有味。 他躺在杜云峰胸口吸菸,其实是在屯力气,打算一会起床,天一擦黑就赶紧回家去。 “你看看我,”杜云峰拉扯周澜,“小慕安,你快看看我。” “看什么?”周澜禁不住他拽,转身趴在他胸口,“你有什么好看的?”
第333页 杜云峰哈哈笑,“这他妈的写的,我都冒绿光了,你快看看,我是不是浑身都镶绿边了?冒萤光没?”他嘻嘻笑着,拿着报纸打算逐字逐句再念上一段。 周澜抢过报纸丢到地上,“你消停点吧,这种黄色小报,你还看。” 杜云峰嘿嘿笑,笑了一会儿,盯着周澜咽了一口唾沫。 周澜叼着烟,眯眼盯着他。 “演一遍吧。”杜云峰说。 “演什么?”周澜似笑非笑,嘴里叼着半支香菸,随着说话微微一动。 “报上想写没写出来的呗!” 杜云峰一掀被子,整个人活跃起来。 “刚他妈的来完,老子还没收拾。”周澜嘴上责怪对方,却没推开对方。 还好没有收拾,到处都是滑的,杜云峰怕他跑了似的,搂紧了狠狠掼进自己怀里。 周澜啊了一声,抬手给了杜云峰后背一巴掌,“你他妈的轻点,谁受得了你驴一样的玩意儿。” 杜云峰嘿嘿笑,动作却温柔了很多。 杜云峰在太太的助力下,很快与汪伪政府的高官们,建设了牢固的友谊。 谁是可动摇的,谁是顽固的,谁是骑墙派,他摸了个差不多,剩下的就是挨个交给军统去做工作。 就在他以为大功快要告成的时候,还是出了点意外。 杜云峰和周澜是干柴遇见烈火,竟然失控了一般,都不是少年郎了,本来不该如此不知节制,可他们也就跟要弥补亏欠的几年时光似的,一方如狼似虎,另一方也把持不住,常常是一拍即合,一个要往深渊里落,另一个想都不想就跟着跳。 连甜馨都看不下去,晚上睡觉前她叼着菸捲,顶着一头的塑料卷子和她丈夫开玩笑。 “我说杜哥,”她单手撑着梳妆檯,盯着镜子里卷翘的睫毛,左右扭头欣赏着说,“你不在的时候,我周哥多一本正经一个人儿,你看看让你带的,进了咱家卧室都出不来,你们啊,新婚燕尔也不带这样的。” 杜云峰正脱西装摘领带,他今天带着甜馨出席李主任的宴请,穿得尤为正式,领针袖扣手帕的全副武装,一样样往下卸,简直要耗尽他的耐心了。 “也就在你这放松,”杜云峰把袖扣放进盒子,头也不回地说,“慕安家里我不能去,太惹眼了,怕给他招是非。” 说完他起了戏嚯的心思,回头笑着看了一眼甜馨:“太太,你最深明大义了!” 甜馨翻了个白眼,婀娜多姿地倚着梳妆檯回眸一笑:“杜哥,你这句太太敢不敢当着周哥的面叫?要不下次等周哥来了,你跟你夫唱妇随一把?” 杜云峰身上只着西裤衬衫,听罢双手合十高拜:“姑奶奶,你可饶了我吧!” “对了,上次那个于医生,”杜云峰走到了主卧室门口,“我周三约他出来吃饭,你打扮漂亮点。” “我不打扮也漂亮,”甜馨噘嘴,脸色微愠,抬手从头上摘髮捲子,“我越漂亮他越怕我,上次我和他说话,他还躲我,你说多没劲儿。” 杜云峰笑笑:“妹子,这你就不懂了,男人年轻的时候,遇到了喜欢的人,不一定敢去追,要么欠手欠脚,不得要领地地惹这个人,要么吓得躲开,总之是不大可能一上来就理直气壮的追逐你的。” “那你是说,”甜馨声音小了一些,妩媚的外表下,隐约有小姑娘的羞涩,“他还是对我有好感喽?” “于医生不是太外向的人,你不要拿场面里那一套对他,你是当红名媛,他本来就仰慕你几分,何况,你现在名义上是杜太太,你上次直白地请他喝茶跳舞,他当然会害怕,会躲着你,你想想,放眼上海滩,敢给我杜某人明目张胆戴绿帽子的,那不是找死吗?” 甜馨啪地一声把塑料髮捲拍在桌上,刚才那点羞涩一扫而光:“可不是,说来说去都怪你们,你们俩个好的一个人儿似的,让我顶着个名头做杜太太,遇见自己喜欢的人都不能弄到手,我多亏得慌,老娘不要干了!” “诶诶……”杜云峰本来都要出门,见甜馨拿出了北方丫头的泼辣要开耍,他赶紧返回来救火,“妹子,刚才还好好的,你这是哪出?” 甜馨不高兴地噘嘴,她受戴局长亲自委託,接了这样一单任务,完全出于自愿,可是谁成想,她偶然见到那位书呆子于医生会心里一动呢? 她不是和杜云峰真生气,她周哥和杜哥对她来说都是兄长一般的存才,她那怒目而视,与其说生气,还不如说是撒娇。 “我不管,我想和他玩,你想办法。”甜馨噘着红红的嘴唇,菸头按进菸灰缸里。 “这个……”杜云峰挠挠头,“行吧,我想办法给你俩找个单独在一起的机会,你有什么手腕你自己使,我保证没人打扰你可好?” 甜馨瞪着他,没言语。 “那我还能怎么样啊?妹子?”杜云峰苦口婆心地继续说,“我总不能拉着人家说:于医生,我太太想和你好,你赏个脸?” 甜馨扑哧一笑:“讨厌。” 杜云峰如释重负,见甜馨不闹了,他才又朝门口走去,在门口一转身,他说:“这种傻读书的小男人,也不知道你怎么就看上了。看上就看上了,你也别总虎视眈眈的盯着人家,你呀,装装小女人,男人再斯文,也有怜香惜玉的自尊心,你越追,他就越跑,你可怜巴巴的,他反倒会想当英雄,说不定会摘了帽子为女人干一架,有句话挺斯文的,怎么说的来着?” 甜馨:“冲冠一怒为红颜?” 杜云峰一拍手:“对!” 甜馨又是一笑:“真的?” “真的不能再真,”杜云峰也笑:“你只会与百乐门里的男人逢场作戏,一个男人要是喜欢你,就算他手无缚鸡之力,他也会拼了命的保护你,等他想保护你的时候,就是真喜欢上你了。” 甜馨打了个响指:“明白” “温柔,记得温柔!”杜云峰嘆气,学了对方响指的动作。 “记得啦。”甜馨马上换上甜美的面孔,双手绞扭,朝他笑。 杜云峰说了晚安就下楼去了客房,客房是他和周澜的卧室,楼上的主卧是给甜馨住的,杜云峰在主卧放了不少自己的衣物用品,以备不时之需。 几天后,杜云峰邀请药业商会的几位大佬用餐,还请了沪上不少知名医生和药师一道前来,当然,精专于精神药物的于医生也在此列。 杜太太挽着丈夫的胳膊出席的,但是笑笑吟吟的来,却没能笑吟吟坐得久,因为那杜将军乃是个大老粗,席间与太太不知因为什么吵了几句,也不谦让女宾,把杜太太气得直垂泪。 共同出席的女宾们当然是劝劝小两口,可那杜将军甚是自以为是,竟是酒席最后唿朋唤友的带着男人去快活了,也不管自己那如花似玉的太太。 于医生是读书人,不习惯场面上的应酬,就婉言谢绝了杜将军一起去法国总会的邀请,好在杜将军看起来精神焕发,其实喝酒得精神涣散,忙着吆五喝六,也没坚持叫他一起去。
第334页 杜太太情绪不好,力不能支说是头痛,于医生于心不忍便亲自叫了车子把杜太太送回家了。 杜云峰把一帮理事弄到了法国总会夜场,又继续玩闹了好一会儿,才被自己的兵架上了汽车。 不过车子没有回杜宅,而是直接开去了仁济。 一上车,他那酒就醒了,装醉是个细活,挺累心的。 他今天吃饭本来邀请了周澜的,要不是为了见周澜,他才不想跟那些人吃饭喝酒浪费时间。 可是周澜没来成,因为淑梅又进了医院。 隔着病房的大门,杜云峰看到了淑梅,床上躺着这个女人,与他当年印象里个婉约的少女大相迳庭,脸色黄得吓人,一头乌黑的头髮早就不见了,只有杂乱枯草一般毛髮细细的一缕。 要不是脸上扣的面罩有薄薄的雾气,他几乎看不出来躺着的是个活人。 杜云峰紧紧攥着手,然而无能为力,他既不能治病救人,也不能替周澜照顾病人。 他不能与周家有过密的交往。 在门口站了一小会儿,就被精神高度紧张的赵小虎劝走了。 陋屋偏逢连夜雨,淑梅的状况急转直下。 她的精神很差,完全陷入自己想像的世界,只要醒着就痛苦的尖叫,医生只能给她注射镇定药物,可是药物非常伤肝。 医生讲,淑梅的肝脏已经衰竭,这次住院,怕是凶多吉少,让家属做好心理准备。 周澜日夜守着淑梅,不眠不睡。 药业商会的同仁出于礼貌,一拨一拨地来医院探望,周澜便打起精神一一应酬。 杜云峰也在这一众人中,周澜握着他的手,机械摇动。 杜云峰盯着他看,只见对方是个强打精神的摸样,于是他大力的握紧对方的手,拿出了老虎钳子的劲儿,很怕对方说着话就晕过去。 周澜手上吃痛,灵魂归位,终于认出了眼前的宾客是杜云峰。 “杜将军,你也来了?”周澜“谢谢”了半天,才说出一句有含义的话。 “周先生,你家里这么大的事情,我们理应探望,”杜云峰一本正经地说,握着他的手不撒开,“如果有需要帮忙的地方,请一定不要客气。” 周澜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当着几个理事的面说:“我最近都在忙家里的事情,公司的事已经完全顾不上,药品运输还需要将军多照顾,周某倒真是有个请求想让杜将军帮忙,不知道杜将军是否有时间详谈。” “有的有的,”杜云峰颇为意外,赶紧跟着说,生怕周澜反悔了似的。 几位理事很是有眼色,既然他们有事有商谈,尽到礼数就纷纷告辞了。 高级病房,有24小时的看护,周澜领杜云峰去了病房套间的小客厅。 他疲惫地靠近沙发,杜云峰几乎没见过周澜这么累过,他一直斯文有礼,处处中规中矩,可现在连坐都不想好好坐了,他甫一坐下,就力不能支地歪了下去。 杜云峰坐下,医院不够私密,所以他也不好搂抱他。 周澜闭上眼睛,仰靠在沙发上,有气无力的开了口。 “我还没想好,所以找你商量商量,”他闭着眼睛说话,从杜云峰的角度看过去,他的双眼皮几乎变成了三眼皮,眼角的几根睫毛微微上挑,勾出了一个好看弧度,只是黑眼圈显示出,他十分的疲惫,“淑梅一直不清醒,以前吃了药,我和她说说话,她还有好的时候,现在肝不行了,天天都要换血,排斥反应很严重。” 他微微挑起目光,看了一眼杜云峰。 “我听着呢,你说。”杜云峰侧着身子坐,完全朝向他,手撑着头,手肘撑着沙发背。 “一点荤腥都不能沾,本来还能喝点稀粥,但现在她不配合,一点点都不肯吃,我餵也不行,她现在连我也不认得了,”周澜说着长出了一口气,“天天都在害怕,好像噩梦醒不了似的,我实在是没办法了。” 杜云峰看着他,轻轻拨开他额间的一缕乱发,然而没言语。 他是不适合发表评论的,因为那是周澜的太太,要不要继续抢救,怎么抢救,他都做不了决定,给不了建议。 忽然,周澜睁开眼睛,满眼红血丝地望向他,很认真的问:“你说,这种噩梦样的日子,对她是不是很煎熬?” 杜云峰沉吟片刻,慎重地一点头。 “明知没有办法了,我让她尽量熬得久,对她好还是不好?”他又问。 杜云峰这次没说话,也没点头。 他只是抓住了周澜的手,轻轻攥了一下。 他隐约猜到了周澜的想法,但是他不能贊同他,谁都能贊同,唯独他没有资格。他为了和周澜在一起,真是什么身份,什么廉耻都不要了,这种决定,他真是没脸贊同。 但周澜说的都是事实,早晚都是一个结果,淑梅是日日夜夜、分分秒秒都在惶恐中,她走不出梦魇,时时刻刻都是上刑一般的折磨。 而这个决定,只能周澜自己做。 杜云峰觉得自己对不起淑梅,也对不起周澜,因为周澜是多爱护家里人,他是十分清楚的,现在要他亲自决定家里人的生死,这种绝望,他的小慕安显然是承受不住了,不然他不会找他商量。 周澜是一个多杀伐果断的人,什么时候这么犹豫过? 这种痛苦,这种绝望,找不到一个出口。 忽然,杜云峰心里动了一下,他想到了能让周澜让他查办的事情。 像他们这种雄性动物,如果有个敌人在,斗志能让他不那么痛苦。 “小慕安,”他犹豫了一会儿才开口,“你让我查的事,有眉目了,当年害淑梅的不是别人,是今信雅晴的部下,他派山下照男在老宅蹲守你,当年我们见干娘最后一面时,伏击我们的日军队伍就是这支。” “是他?”周澜目光垂了下去,只听他低声说,“该死!” 杜云峰不知道他说的是今信雅晴,还是说的山下照男,他也没敢问。 作者有话要说: 刚才把结尾写了,结果一看一万四千多字,我说这章怎么写这么费劲呢。我分两部分发,明早十点前会把剩余的作为一章发出来。谢谢。 第124章 尾声2 第二天一早,杜云峰接到了周家人报丧的噩耗,周夫人于深夜去世了。 据报信的小张讲,太太是夜深人静的时候走的,没有预兆就醒了,和先生说了好一会儿话,他隔着门好像听见先生哭了,太太倒是没哭没闹,往太平间推去的路上,小张紧跟在身后,看到太太脸上很平静,好像还挂着笑容。 “杜将军,您以前天天在我家,我也不当你是外人,才和你说了这些,”小张报完信,就急匆匆的转身要走,“您可别和外人说,我还要去其他几个理事家报信,就不打扰您了,对了,您要是有时间就去家里看看我们先生吧,先生今早到家就晕倒了,实在是撑不住了。” “他没事吧?”杜云峰赶忙拽住了小张,“伤到没有,现在人在哪?”
第335页 “于医生来给瞧过了,打了营养针,说是劳累过度,加上太伤心了,”小张赶紧说,“我出来的时候先生醒了,不过估计也躺不了多久,太太还在医院停着,太太年轻,停久了不吉利,七天就得操办完,先生那么爱太太,肯定要亲力亲为的。” 小张告辞,匆匆跑了。 甜馨一大早打着哈欠下了楼,见杜云峰站在门口发楞,门外那个身影她也不认得,于是掩着口鼻问:“谁呀,大早上的。” 杜云峰这才回过神,扭头看向她:“妹子,收拾收拾,我们去周家。” 甜馨一愣,杜云峰从来都很小心翼翼,不去周家的,“杜哥,”她疑惑道,“周哥家?” “对,”杜云峰往客房走,边走边解真丝睡衣的扣子,“淑梅昨夜里走了,我得去看看,我担心慕安撑不住。” 甜馨反应很快,也赶紧往楼上卧室跑,楼下的姆妈问先生太太什么时候开饭,她急匆匆的地说:“不吃了,哪还有心情吃饭啊。” 他们到周家的时候,一向清冷的大院子来了不少人,都是周澜生意场上的朋友,还有他公司的员工,李经理自觉自动地来帮忙打点,周澜生意上的朋友,他认识不少,只要不是太高端的人物,他都能应付。 杜云峰轻车熟路地进往屋里走,黄姐正把药碗往外端,杜云峰伸手拦住,吃惊地问:“怎么吃药了?这么严重?” 客厅里传来周澜的声音,不大,但是很清醒:“杜将军吗?” 他这样称唿他,显然客厅里应该还有其他人。 杜云峰马上恢復了常态,手臂挽着甜馨进了客厅:“正是,周先生,听闻你家里出了大事,我和太太不放心,来看看你。” “多谢,”周澜抬头说,“将军有心了。” 周澜坐在沙发上,脸色苍白,一向唇红齿白的面容,因为没有血色,看起来有种灰败感,杜云峰一直看周澜是少年摸样,连青年都是勉强算上,今天这一眼看去,竟然看出了他三十岁的真实年龄,杜云峰心里疼了一下,下意识的想伸手去摸对方的脸,结果手肘一紧,甜馨自然而然的紧紧拉住了他。 “周先生不必客气,我们理应来探望,周太太一直身体不好,这一去,也是个解脱,”甜馨有礼有节地说,她今天没化妆,穿了一身掐腰的黑纱裙,很是端庄肃穆,“还望周先生节哀,家里还有老小需要照顾。” 周澜一点头,嘴角努力上挑,试图强行调动出一个笑容,然而未遂,他说:“是啊,杜太太说的有道理,刘理事他们也是这么说,大家都是好意,我心领了。” 杜云峰一直盯着他,听他这么说才回过神来,才看见屋里还站着好几位大活人,都是他进屋时就自觉起立的,可是他全都视而不见。 要不是甜馨拉着他,他就是个睁眼瞎。 杜云峰与其他众人一一点头,算是打了招唿,很快注意力又回到周澜身上,“周先生身体不舒服?”他不依不饶地问。 周澜明白,他要是不给杜云峰个定心丸,杜云峰能一直悬着一颗心追着他。 “杜将军误会了,”周澜有气无力的地笑笑,“不是什么药,是家里的参汤,以前都是太太喝,结果我用上了。我这身体也是不争气,前段时间总是成宿的打牌,结果家里一出事,我倒先倒下了。” 杜云峰想,你那哪是打牌,你那是在医院成宿熬的。 不过他不拆穿他。 周家是铁打的军营流水的兵,来看望弔唁的人一拨一拨的来,常驻军队就杜云峰一支。 甜馨暗地里提醒他,不可久留,不然被人注意上恐怕要生麻烦。 杜云峰找了空档,一把将周澜拉进客房,抱了好半天,撒手的时候说:“我得走了,停了一天了,再呆下去,就太引人注意了,认识我的人太多了。” 周澜却没撒手,抱着他的腰,把脸深深埋进他颈窝里,他说:“云峰,你说我到底做的对不对?” 杜云峰没言语,他知道他说的什么事,做都做了,他相信周澜心里是为了淑梅好的。 把周澜紧紧抱进怀里,他说:“都过去了。” 杜云峰脑子知道该走了,可是手脚不听使唤。 那天周澜徵求他意见的时候,他就知道周澜心里有打算了,他不能做这个坏人,所以坏人是周澜一个人去做了。 杜云峰忍了再忍,还是没忍住,他摸着周澜的后脑勺轻声问:“淑梅和你说什么了?” 周澜紧紧搂着他,不一会儿,轻微的抖起来,杜云峰用力抱他,他才憋着声音在他怀里哭起来。 “我给她注射了三支吗啡,”周澜大口喘着气,边抽啼边说,“我想过各种死法,这个死法最不痛苦,伤害最小,可不知道怎么的,她昏迷了那么久,三针下去,她醒了,认得我了,她叫我少爷,和我笑。” 周澜自顾自的说着。 “我说太太,我给你打了吗啡,你以后不会难受了,我问她怕不怕,她说不怕。我说下辈子,你做我女儿好不好,我养大你,她说不好,她问我她能不能见到老夫人,我说能,她说她要做老夫人的女儿,做我的妹妹,她下辈子不想记得我了,不想再喜欢我了。” “云峰,淑梅说,她不想再记得我了,不想再喜欢我了,我虽然一直无法喜欢她,但是听她这么说,我心里很不是滋味,你听,喜欢我,对她来说,是个多痛苦的事,她遭了那么多罪,我却补偿不了她。” 杜云峰静静的听,不置可否,想到司机小张说,周澜在病房里哭,大概就是淑梅说这番话的时候吧。 杜云峰心里知道,周澜和他在面对“别人喜欢自己”这件事的时候,很不同,杜云峰自己是一辈子喜欢谁就是喜欢谁,天崩地裂也改变不了他的心意;而周澜是个外强中干的性子,与他残忍相对应的,他有非常不为人察的柔软的一面,只要一个人对他好,好到他放进“自己人”这一国,他就会竭尽全力地保护爱护这个人,哪怕不爱,他也会强迫自己去爱。 周澜的心就像一颗有裂缝的顽石,无坚可摧,却有破绽。 掰着手指头数一数,周澜身边的最亲的人一个个离他远去,全都是死在他身边眼前的,不是寿终正寝。 他越是看重他们,他们就越是惨烈地离他而去。 天色已经很黑了,弔唁的人没有因此而减少,还有一些外地医药行业的生意朋友在陆陆续续的来,杜云峰和周澜不能在房间里躲太久。 从胸前口袋抽出手帕,杜云峰拖着周澜的后脑勺给他擦脸。 周澜的眼角和鼻尖都是红的,苍白的脸上反倒多了一丝血色。 “小慕安,我得走了,”杜云峰边擦边说,“好多事,我不能出面,这几天美馨来帮你,总比我亲自出手好一些,就是……就是可能有些传闻会难听些,淑梅刚走,她总来这里,外边肯定会有风言风语,我是无所谓,美馨也习惯了,你听到不要在意。”
第336页 周澜已经逐渐恢復平静,接过杜云峰的手绢一下下折好,他鼻子还不是太通气,鼻音很重地说:“你别走。” 杜云峰没动,低头看着他。 “你这几天给我帮忙,”周澜平静地说,“家里事情太多,光招唿人我都招唿不过来,丧葬礼仪上还有好多事,李经理不是我家里人,不方便用他,小张不是个顶用的,好多事,你来做最好。” “我?”杜云峰一眯眼,有点怀疑周澜头晕说胡话,“要是别人发现了咱两关系匪浅,会有人调查你的,对你很不利,小慕安,你过去在军队……” “我不怕,”周澜已经折好了手帕,抬手塞回杜云峰的西服口袋,尖尖的衣角露在外面,用力拍了拍杜云峰的胸口,他说,“你这几天就住我家,小馨可以一起,你们要是有任务,就让她先顶几天,你不许走。” 杜云峰:“慕安!” “就这么定了!”周澜拉开客房的门,人已经站在门外,回头抬手点着杜云峰,“你敢走试试。” 这一晚上,周家灯火通明的,有好些凌晨到的,本来不方便前来,但听说周家设了灵堂,周澜亲自守夜,那些生意上要交好他的,觉得是个显示殷勤的契机,竟然真有大半夜前来的。 而且让他们惊喜的是,不仅见到了周老闆,还买一赠一地见到了杜将军。 大家都没想到,这二人有这么深厚的友情,周太太过世,那杜将军仿佛周家兄长,竟是鞍前马后的帮忙接待招唿,半夜灵堂,周太太的祭奠灵牌下,坐着一个富甲一方的大老闆,还坐着一个手握重兵的大将军。 结果就是周家更热闹了,好多人奔着杜云峰的面子也来了,杜将军的兵遍布江浙沪和皖南地区,稍微通融一番,都是天大的好处。 第二天刚从广东赶回来的俞主任也闻风而动了,他只知道周澜与杜云峰因为生意上的事情有点头之交,没想到手下的情报人员告知,杜云峰亲自帮周澜打理丧事,显然关系匪浅。 于是俞主任带着120个好奇,进了周家的门,周澜的府邸他从没留意过,沪上那么多商人,他不可能都一一清楚,周澜一直是个低调到基本隐形的人物,不在他的重点名单之列。 看来,是自己大意了,俞士群边走边想。 果然,在周家遇到了张罗事宜的杜云峰,他太太倒是不在,也不知是不是坊间传闻的杜太太与周澜有一腿,那此刻还确实要避嫌呢。 俞士群摇了摇头,觉得思绪跑了偏,这些艷闻可不不该是他关注的重点。 “周先生,”俞士群甫一进门就摘掉了遮阳礼帽,腰弯快步去握周澜的手,“士群刚刚从南京回来,听闻消息,这就急着赶过来了,周先生怎么不让下人知会士群一声呢?周先生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士群若是不来祭奠弔唁,将来尴尬后悔恐怕也晚了啊。” “周某的失礼,”周澜仿佛见到对方大吃一惊,手忙脚乱地双手握上对方,“俞主任是大忙人,我只是做小本生意的,不好意思打扰俞主任,您看您,百忙中还来探望,我实在是没想到,您太客气了。” “这话太生疏啦,”两人握着手,仿佛真的一见如故,“士群与云峰是拜过把子的兄弟,云峰来弔唁,我怎么能等闲视之呢?对了,云峰在不在?我从南京回来,有要事找他商谈。” “在的在的,”周澜把他让进家里的小客厅,喊了小张进来,“去把杜先生请进来,说俞主任找他有要事,外边的宾客我一会儿去招待,俞主任的事情要紧。” 小张答应一声跑出去了。 “没想到周先生和云峰有这么深厚的友谊,”俞士群平淡地说,“云峰才是日理万机,放着杭州公署都不管了,在这里帮忙。” 周澜看起来尴尬了一瞬间,不过很快管理好了表情,语焉不详地说:“周某腿脚不方便,实在是力竭,云峰嘛,交情有一些,他与我是同乡,也是看我实在太难,才出于同乡情宜来帮忙,这个大人情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还呢。” 俞士群连连称是,心里一个字都没信,他看周澜紧张尴尬的样子,就知道对方肯定隐藏了什么,而且不愿意继续这个话题。 以前还真没看出来,这两人关系这么好。 杜云峰进屋的时候,周澜拄拐站起身,“云峰,你们谈正事,我去招唿客人,”说着他站不稳地跛了一下,一把抓住了杜云峰的胳膊,杜云峰不知道当不当扶他,手伸到一半,迟疑了一瞬,这些都被俞士群抓进了眼里。 杜云峰是丈二和尚摸不到头脑,不过周澜大大方方的不让他躲,那就是有他自己的算盘,杜云峰将计就计,就只能跟着演,俞士群旁敲侧击的问了,他就只能语焉不详顾左右而言他。 杜周二人云里雾里的态度,俞士群作为特工大魔王,当然是坐不住的,他在与杜云峰密谈在南京抓住的一名军统地下分子的事宜后,急匆匆地离开了周家。 杜云峰与周澜十分客气地送走了俞士群,放着前来弔唁的宾客不管,他急匆匆地把周澜拉进了小客厅,言简意赅的问他:“你到底想干什么?” “俞士群的鼻子真灵,比我想的要快,”周澜很累,得空就得坐下,窝进沙发他从金属烟筒里抽出一支烟,“要么?” 杜云峰关好门,拾起茶几上的打火机,给对方点上了,自己没接烟,而是继续问:“你是禁不起查的你不知道吗?我这么长时间都躲着你,就是怕有人注意到你,你到底要干嘛?连俞士群都招来了,你怕不出事啊?” “云峰,以后不用躲了,”周澜叼着烟,透过烟雾眯起眼睛看对方,“从现在起,他们可以来找我了。” 果然,第二天的晨报,周澜的照片出现在油墨之间,那是一份悼念亡妻讣告,周澜真名真姓真人的在这份发行量巨大的报纸写了一封念妻书。 他以前一直藏头露尾的生活,与以前的熟人全部断绝了联繫,就是大隐隐于市地给家里人一个安定的生活,现在他不需要了。 相反的,他还要把自己放到明处——今信雅晴不是一直想抓他吗? 来吧,他心里说,我家里人不能白死。 果然七天之后的告别仪式有些当年熟悉的面孔出现了。 山下照男,时任天津特高科特三科科长。今信雅晴死后,今信的势力在武藤等新兴好战派的碾压下,很快消失殆尽,山下照男受到排挤,一度失去职位,回到日本本土赋闲,但没多久,他又利用今信家族的势力,得到了为皇室效力的机会,出任由皇室直接管理的特高科职位,几年后才得以回到中国大陆。 他一直在寻找周澜。先前,他寻找过杜云峰,杜云峰在重庆时,他动不了,杜云峰到了南京,投靠汪氏政权,也得到陆军部的认可,所以他还是没有动他的办法,而且他人在天津,鞭长莫及。 近来,忽然就有了周澜的消息,连上海特高科也从极司菲尔路的俞士群那里得到了调查消息——此周澜者,名为商人,实则当年抗日的中坚力量,给日军带来过巨大的损失,是个必须除掉的毒瘤。
第337页 于是,山下照男从天津动身了,带着手下的精兵强将到了上海。 特高科最擅长谍报暗杀,周家办仪式这天,来了不少宾客,很多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山下照男不能一颗□□把所有人都一锅端了,只能打精细的算盘,找最精准的机会下手。 而且,私心里,他在干掉周澜之前,是有几句心里压了很多年的话想和周澜说的。 他要告诉他,他不配做今信雅晴的儿子,今信雅晴错看了他,他不配做今信家族的传人。 当天的告别仪式,是杜云峰全程陪伴周澜的。 现在的上海滩,是个人都知道二人关系交好了。 周澜给妻子最后一次梳了头髮,画了眉毛口红,他还俯下身来,在妻子的耳侧低声说了一会儿话。 人们都道周先生对太太情深似海,万般难捨难离。 而只有站得最近的杜云峰隐约听到周澜说:妹子,哥今天就有机会给你报仇了。 当化装成记者的山下照男出现的告别堂的时候,周澜就认出他了。 他对自己的仇人有深刻的认识,他这么多年活得小心翼翼,胆战心惊,仇人的身材样貌,几根眉毛他都在噩梦中复习了无数遍。 教堂的牧师主持整个入殓、告别仪式,最后金丝楠木的棺材运往畲山,在至亲之人的见证下入土为安。 天高云淡。 棺材安放入墓坑,除了几名工人,就剩牧师和周澜、杜云峰二人了。 周澜看着沙土将暗红色的棺材一点点掩埋,直到再也看不。 当身后响起悉悉索索的脚步声,他并没有吃惊,看着沙土掩埋好了,他才好整以暇地转过身。 山下照男出现了,远处若隐约现的有人影,都是有备而来的。 周澜转头和牧师告别,谢谢他的帮助,并让他尽快离开:“神父,谢谢你,我还有一些朋友要见,不送了。” 牧师是美国人,日本人是不敢动的。 “怎么只有你?”周澜走向山下照男,草地不平整,他瘸的厉害,杜云峰要伸手扶他,他拒绝了,“今信雅晴呢?” 山下照男用奇怪的眼神看着他,又看了看杜云峰。 杜云峰紧抿着嘴唇,面色凝重。 山下照男简直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了,他扯掉假眉毛假鬍子,丢在地上,他笑着问:“你早就认出我了,是吧?” 周澜点头:“正是,我一直在等你们。” 山下照男不笑了,他目光里充满了可怜可笑:“没有我们,只有我,我父亲来不了了,你再也见不到他了,真可怜,你竟然还不知情。”说着,他又看向杜云峰。 杜云峰眉头紧锁。 “再也见不到?”周澜皱了一下眉,“他不是一直想抓我吗?我就站在这,我今天就是要问问他,周宅的兵是他派来的吧?我娘,还有我太太,这笔帐要算在他身上吧?” “他都死了,你还要和他算帐?”山下照男看傻子一样的目光看着他,忍不住哈哈大笑,“他死啦!” 周澜楞了,他这么多年一直躲,躲得最厉害的就是今信。 “死了?”他自言自语,“他死了?” 山下照男指着他的鼻尖,笑得快哭了——这是他父亲的亲生骨血,竟然是个全然不知道真相的呆子。 “你可真够蠢的,”山下照男笑出了眼泪,抬头望天,心有不甘,他收起笑容,望着周澜,说:“死了很年了,你害死他你都不知道?你相好的杀死了你的亲生父亲,你别告诉我你不知道他是你父亲,哈哈,你别告诉我你不知道杜云峰开的枪。” 周澜的脑子空白了一瞬间。 他躲着今信,不光因为他是日本人,更因为他是他的父亲,这两个身份一重合,周澜没法认他,没法面对他。面对了他,那怎么面对自己的娘?贺驷,还有淑梅? 可他一直都不知道今信已经死了。 缓慢的扭头,他望向杜云峰,脸上的表情是空白的,如同他的思绪,他下意识的问:“你做的?” 杜云峰的脑子在电光火石间转了无数圈,他的求生欲,还有他求生欲一样强烈的对周澜的占有欲,瞬间占领了他理智的高地,他面无表情的说:“不是!” 山下照男:“我亲眼所见。” 周澜望着杜云峰。 杜云峰更加坚定的一点头:“不是我!” 周澜深吸了一口气,转向山下照男,他斩钉截铁地下了定论:“我信云峰。” 山下照男:“……” 这不就是个煳涂蛋吗?山下照男实在太为他的父亲叫屈了,如果父亲已经化作神明,看到这一幕不会心寒吗? 自己这么多年披肝沥胆的跟在父亲身边,父亲为什么不多看自己一眼? 山下照男不想多废话了,挥挥手,身后的几名日本人从树林深处完全显露了出来。 杜云峰上前,把周澜挡在了身后。 而几名挖土的工人,这时才站直了身体,额头在阳光下显出不太明显的横纹,那是常年带军帽留下的痕迹。 “冤有头,债有主,”周澜站在墓碑前,已经恢復了冷静,仿佛刚才今信的话题,从来没有发生过,“我太太的事情,是你手下人做的吧?” 山下照男嘴角一翘:“不是我手下人。” 说完他哈哈大笑。 “你太太?”他挖苦道:“你要是能娶太太,我父亲在关外就不会费尽心机的把你和杜云峰分开!你当你不伦不类的事情,他不知道?他以你为羞耻!” “我不是任何人的骄傲,也轮不到你们为我羞耻。”周澜冷冷的看着他:“不要抵赖,我有情报,当时驻扎在我家的就是你的人,把干缺德事的人交出来,我看在今信的面子上,或许……会给你条生路。” 山下照男一阵冷笑:“不是手下,我玩够了才轮得到他们!” 周澜一下攥紧了拳头。 “她还是个雏儿,”山下照男笑着,嘴里毫不留情给周澜捅刀子,“本来我抓到她,是想拷问你人在哪的,后来得知她是你没过门的妻子,”山下照男舔了一下嘴唇,“我就很好奇,你周澜的女人是个什么滋味,事实证明,很美味!大家也都说滋味很好,周澜?你品尝过吗?” 周澜大吼了一声,从杜云峰的后腰抽出□□,他不管不顾地就朝山下照男射击。 这是个不要命的打法。 杜云峰反应很快,回手就把周澜卷在腋下,压在地上了。 他把周澜的头护在怀里,整个人蜷起来。 他的兵已经沖了上去。 山下照男带来的人身手也很快,电光火石间还击,乒桌球乓子弹乱飞。 日本人一方有林木掩护,占了优势,杜云峰的兵有两个当场倒下就起不来了。 杜云峰是有备而来的,远处埋伏了人,枪声一响,说明有突发情况,埋伏的数百人就赶了过来。 而杜云峰就是要挨过这关键的几分钟。
第338页 拖着周澜往林边撤退找掩护。 周澜挣扎着还要往前:“别让这个畜生跑了,我要弄死他。” “别冲动,”杜云峰连扯带抱的把拽到大树边,“人马上到,你别出去,他就是来杀你的。” “他他妈的开始撤退了!”周澜喊。 山下照男和周澜打照面的时候,就知道自己中埋伏了,他一边刺激周澜,一边观察周围地形,确定方圆500米之内没有其他人,自己还有逃生的机会。 这一开打,他就不恋战了,带着他的人奔着林间小道企图逃生。 生生死死,就几分钟的事。 周澜挣脱了杜云峰,拎着枪踉跄着追,可他腿脚不好,没跑几步就被杜云峰追上了。 杜云峰拦不住他,忽然下狠心给了他一巴掌:“别追了,给老子呆在这!” 说完他一把夺下枪,还有周澜的拐杖,“你要是丢了命,老子这辈子就完了,我去追,你不许动,”他怒气沖沖地跑开,跑出去还回头用枪指了指周澜,“不许动!” 没有了拐杖,周澜寸步难行,他站起来,走了几步,瘸的厉害,实在是追不上。 不一会儿,山下想起了枪声,周澜竖起耳朵听,心里悬着,又过了一会儿,有了人说话声。 山下照男已经头破血流,杜云峰额头上也挂了彩。 不过周澜没顾得上杜云峰,他抡起手里的石头摁着山下照男就是一通砸,砸得奄奄一息,才拖到淑梅的墓碑前。 “跟我太太说对不起!”周澜提着对方的后脖子领子说。 山下照男已经是个乌眼青,一只眼睛肿得完全睁不开了,另一只眼睛只剩一条缝,血沫子顺着嘴角躺下来,他嘿嘿嘿笑起来。 说不出话,他做了一个下流手势。 见了他这番死不悔改的摸样,周澜神色一冷,他提起人头,从怀间掏出一把亮晶晶的东西,只见一闪,已经没入山下照男的咽喉动脉之处。 鲜血汩汩流淌,银色髮簪的穗子带着血色的光芒摇曳晃动。 最后的场面,是杜云峰从重庆带来的亲兵处理的,山下照男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因为山下照男是暗中而来,忽然消失,日本方面开始暗中调查,周澜回到家中停了一个晚上,将能带走的金银细软和现金收拾了个大概,连夜和李经理交代了公司的业务,一大早,他坐上汽车消失了。 等上海特高科封锁周家的时候,周澜已经人去楼空,家里只有非亲非故的老妈子,一问三不知,封锁了几天,周澜没有回来的迹象,日本人知道,周澜是彻底逃了。 周澜没有逃远,他马不停蹄地赶到了杭州,隐匿到杜云峰的绥靖公署。 只要南京和日本人没有和杜云峰彻底翻脸,他们都不会来搜查公署。 杜云峰知道自己的时间不多了,加紧了策反行动,他和甜馨给立场不坚定的几名南京大员表达了重庆委员长的意愿——既往不咎,回头是岸。 其中有个老娘妻子都在湖南的大员,老娘过世时,杜云峰得知消息便通知了戴局长,戴局长跑到人家老家开展了情感攻势,替这位大员披麻戴孝的发送了老娘,还把闺女接到重庆是上了最好的学校,威逼与利诱双管齐下,很多人动摇了,于是有人出卖给了杜云峰一条重要情报。 汪氏政权因为与日军交往甚密,得到了日军部分电文密码,这残缺的电文密码被杜云峰送给了戴局长,戴局长手下的人才通过数个通宵的努力,基本破译了其中一帧军事频道——日军正在太平洋集中大量兵力,近期将有所动作,很有可能是针对美国。 如果美国被日本拉下水,那中国就不是孤军奋战了,日军的兵力被分散,接下来的仗会好打很多。 杜云峰加紧了动作,急了就容易生乱,终于,汪氏政权把目光转向了他。 杜云峰不能等待完全暴露,坐以待毙谁也救不了他,策反的还没有完全做好,不过他凭直觉就知道自己没多少时间了。 一封密码电报从从上海发向重庆。 “请求回家” 很快,重庆方面给了回復,同意申请,并派上海军统站接应,从杭州笕桥劫持一架运输机返程。 杜云峰估计的没错,当他乔装带着周澜,全副武装的出发时,上海的76号已经行动了,因为俞士群怀疑杜云峰是尖细,于是申请特别搜查令近了杜宅。 杜宅人去楼空,问下人,下人说杜太太三天前去香港购物了,同去玩耍的还有于医生。 俞主任就知道彻底不对了,紧急向杭州发既电,调动警察队伍围攻杜云峰的绥靖官邸时,杜云峰前脚刚刚离开。 杭州笕桥机场的水泥跑道上马达轰鸣,一架运输机不顾塔台的指令忽然加速提升,全力沖向云层。 从杭州到重庆,要飞跃几个小时的航程,而敌占区的炮火不断向上发射,好像来自地面的光点菸花,捕捉着云层中若隐若现的飞机。 “怕不怕?”杜云峰与周澜坐在一侧,他紧紧攥着周澜的手,“不知道哪一秒就会命中。” 周澜稳稳的抓着他的手,扭头看着他笑:“你说呢?” 杜云峰也看着他,脸上的微笑越来越明显:“在一起,有什么好怕的呢。” 飞机被高射炮的子弹擦过,一阵颠簸,然而二人眼睛都没眨,毫无畏惧。 前面就是巴山蜀水,还有广袤的湘西大地,祖国山河广阔,他们有战天斗地的勇气与毅力,只要活着,他们就会为挚爱的人,逝去的人奋战到底。 (正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正文到此完结。妈耶,终于写完了,这种结尾,展开了还能墨迹10万字,真的受不了自己了。其实还有一些人物没交代,还有主cp以后的生活其实也很精彩。我这一两天会写个后记交代一下,谢谢。 第125章 后记——他们生活的世界 本后记存在的理由之一是交代一下正文没有交代清楚的一些人的结局和未来。 杜云峰与周澜破镜重圆,在高射炮的轰炸扫射下,惊险万分地降落长沙,那是1942年的深秋。周澜身体原因没有再从军,不过他始终在杜云峰身边,为之后的长沙抗战、衡阳之战和芷江战役做后勤上的保驾护航,他在药品行业有一些人脉和本事,虽不扛枪,胜似扛枪。 日军偷袭珍珠港之后,太平洋战争爆发,美国被拉下水,日军的兵力被海外拉扯,为中国军队缓解了困境,这之后的湘西之战是中国抗日战争上的转折点,湘西大捷让全国人民看到了局势逆转的希望,从此中国军队抗战形式一步步好转。 杜周二人齐心合力,在艰苦卓绝的湘西之战中绝地求生,周澜甚至远走缅甸,从缅甸通道为军队带回英国任提供的药物。 他们的努力没有白费,三年后日本宣布投降,他们终于挺过了最艰苦的岁月,中国赶走了最兇恶的侵略者。 1945年,国民政府作为战胜国全面接收南京、上海等地的日资日产。宋书栋作为重庆政府后勤部门的元老级人物以特派员的身份来到上海接收逆产,其中部分产业涉及到周澜的药业公司,与周澜发生冲突,宋书栋恨极口不择言,说出古城一役的始末,周澜差点要了他的命,然而杜云峰及时出现,周澜没能下得了手。
第339页 宋书栋又想借题发挥给周澜扣个“通敌”的罪名,但周澜在关键时刻掏出委员长与美玲夫人亲笔签名馈赠的合影做护身符,表明当年实属形势需要,为配合杜云峰的情报活动才不得已为之;两个月后宋书栋发难,将周澜告上军事委员会,理由是不听军令调遣擅自营救杜旅导致全军覆没,捅破他的逃兵身份,杜云峰无奈,亲自去像委员长求情,表示用自己既往军功换周澜性命,委员长念他有功于是下了特赦令,事件终于平息。杜云峰对宋书栋做出“两不相欠”的结论,并警告他再生事端,他一定会出手,宋书栋只能作罢。 甜馨当年与于医生去香港购物,在酒精与美色的双重攻势下,放倒了书呆子于医生,于医生醒来发现自己失身,惊恐不以,但他转念一想大错已经铸成,生米铸成熟饭,他睡了杜将军的爱妻,恐怕回到上海死无全尸,况且扪心自问,自己确实爱慕甜馨许久,便鼓起勇气建议私奔,没想到甜馨好似早有准备,一问就答应了,竟是毫无后悔恐惧之意,于医生忽然生出男子汉生于天地间冲冠一怒为红颜捨我其谁的大丈夫豪迈之感,随后联繫了美国的同学,漂洋过海去了美国华盛顿定居,很多年都不敢回大陆。 甜馨也一生都没有提起自己地下工作的经歷,她用周澜给她大笔资金给丈夫开了一家私人诊所,生活富足,并与于医生恩爱一生,诞下两男一女,两个男孩子成年后回过中国东北,酹酒松花江,祭奠战死的外祖父。 杜云海与杜云峰在日本投降后见过面,1945年重庆和谈时期,国内气氛一度良好,杜云峰和周澜送了大侄子一张花旗银行的支票,周澜说,云海是家里最有文化的人,下一代也要好好读书,这是他们送的教育基金。但是转眼到1946年,情形徒变,他们隶属于不同政治党派,针锋相对的政治气氛很快扩散开来,他是亲人,互相为了对方的安危,刻意避免接触,直到1949年,杜云峰和周澜在成都凤凰山机场起飞逃亡台湾前才隔着机窗又见了一面,不能言语,不能相认,也是他们这一生的最后一面。 杜云峰作为蒋委员长的嫡系,早在1948年就一直往返于台湾与大陆之间,知道大势已去,兵败如山倒,经歷了八年抗战的老百姓不会再为谁当皇帝而打仗,人民厌战了,谁给大家土地谁说话就有分量。 全国物价飞涨,周澜在上海的生意铺得很大,他不听杜云峰的劝告,大笔资金买下了百乐门十年的租赁权,没想到第三年国民政府就战败了。 1949年秋,杜云峰要去台湾前,周澜还在犹豫,他的一生心血家财都在上海,让他放弃金钱简直比放弃生命还难。他力劝杜云峰带着小宝和哑叔先去台湾,他看两年形势再走,结果杜云峰大发雷霆,难得地动手和他打了一架,最后杜云峰还是做小伏低状百般赔礼道歉,说周澜不走,自己就在大陆陪他。 杜云峰的是高级军官,兵败一方的大将,留在大陆死路一条,周澜这才没有办法跟他匆忙出发去了台湾,将数年的资产丢在身后,元气大伤。 离开上海前,杜云峰亲自将贺驷的骨灰挖了出来,让周澜一併带去台湾,周澜很感动,杜云峰只是说:“没他,我哪还能见到活着的你。” 初到台湾,一切白手起家,眷村的生活十分艰苦,多少高级军官只能住泥水横流的棚户房,小宝琴棋书画的技能都放下了,成了在雨里和小伙伴们踢球的毛糙小子,杜云峰和周澜都顾不上他,没几年,他的斯文劲儿就不见了,成了那一片眷村的孩子头,身体倍棒,吃嘛嘛香,说揍谁就揍谁。 杜云峰作为高级将领,每个月固定领取津贴,养活一家老小,虽不拮据,但是维持干净体面,也需要全家勤俭。周澜缓过了心疼劲之后,凭着一些药品行业的资歷,做起了小本生意,倒腾本地药物,卖给大多有伤病的军人,聚少成多地一点点攒钱,他还试图在阿里山深处种植鸦片,但是因土壤问题未遂,杜云峰后来发现吓出一身冷汗。 周澜四十岁那年,伤腿疼痛反覆发作,台湾温暖湿润,颱风季阴雨天气十分难熬,杜云峰找到凭着自己与蒋委员长的特殊交情,千难万险地得到去美国求医治病的特批,于是他们带着哑叔,小宝移居到了美国洛杉矶,阳光海岸的气候很利于伤腿的修养,周澜的病痛得到缓解之后联繫甜馨,一来二去,杜云峰表示与于医生达成谅解,不计较往事,于是他们合作成立药物公司,专营精神类药物,当然也包括大麻,颇受美国“垮掉的一代”欢迎,他们也因此大发横财,可以两家一起去夏威夷度假。 他们在夏威夷买了阳光别墅,可以看到晚霞中本地人跳草裙舞,不过周澜对那些不感兴趣,因为两家人在一起讲的汉语,吃饭用筷子,他们有的是共同的肤色与回忆。 晚霞照进落地客厅的大窗,20岁的小宝,成年的周奕挺拔地坐在钢琴之前,白色的琴键染了夕阳的玫瑰色,也给了他一个宽肩阔背的剪影。 “爸爸,你来跟我和弦吗?”他眉眼弯弯地笑,望着周澜。 “你呀,”周澜啧啧,但是拄拐走到钢琴凳边坐好,“就不能看爸爸闲着。” 他的那只好手,给小宝和弦还是没有问题的。 “小爹,你还不把爸爸的拐杖拿走?”周奕扭头看杜云峰,“难怪爸爸总嫌你没颜色。” “霍,指使完爸爸指使爹,你个小崽子谱儿忒大。”杜云峰一把接过拐杖,作势要怼小宝的后背。 “你敢!小宝哪说错了。”周澜扫了他一眼。 吵吵闹闹了一阵,钢琴声才响起来,节奏简单,还是旧上海的旋律。 甜馨虽然生了三个孩子,但是身材容貌都没有走样,更增添了珠圆玉润的成熟女性美,她一手搭在三角架钢琴边,一手拢着鬓角展开歌喉。 “家住松花江,千里迢迢下江南,只因家乡变战场,只因家乡变战场……” 众人安静,在歌声中,二十年前的一幕幕无比真切。 另外一边的大陆,迎来了20世纪以来难得的和平时期,废墟一般的家园也是家园,他是大家生存的希望。 杜云海是外科的专家,他醉心学术,建国后远离政治,一心治病救人,在他的带领下,成立了高级医学科研中心,取得多项发明,填补了国内一项又一项专业领域的空白。 他死于1966年,终年46岁,身体健康。 他一生都以为自己的父亲死于意外,杜云峰从来没有打算告诉过他真相。杜云海的儿子原名杜毅仁,后改名杜建国,父亲去世那年他从大学退学,三十岁重新参加高考,考取北京大学医学院,后留学日本早稻田大学,并与八十年代改革开放后移民美国。 宋书栋在解放前夕将手中资料悉数交给我国政府,获得重新做人的机会,因为一直做军工后勤工作,了解国内工业建设的情况,为新政府工作得到重用,组织为他安排物色妻子人选,是一名贫苦阶级政治觉悟极高的女人,并给他分配高级住房,她一生无子女,大家都说,二人为共同的理想奋斗,早将个人小事抛在脑后。
第340页 宋书栋的朋友里有一位腿脚非常不好的河北人,个子很高,名叫马新,在局里做人事干事,宋书栋给这个朋友安排了工作,时不时的因为夜班要在一起,马新的老婆是个不识字的泼妇,时常到单位闹说他爱人不管家里不管孩子,宋书栋作为领导批评教育过这位不懂事的家属,认为工作比私人事宜重要。 加班很累,宋书栋夜班之后,常因累得走不动路。 他还常常和这位马干事闹别扭,然后别扭不了多久,还会找机会一起加班。 宋书栋死于1967年,终年52岁,马干事在他死前与他划清了界限。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周奕和美籍华人的妻子一起,把两位每天都拌嘴但是一会看不见就互相询问的“爸爸”和“爹”送到旧金山,探望耄耋之年的张将军,老人们说的往事周奕已经不记得,他礼帽地陪伴一会儿之后,便熘去阳台打电话,告诉秘书注意公司货物的到港时间,大批的原材料从中国到来,有些保质期很短,要马上进入低温冷库,才不会失效过期。爸爸和爹年纪都大了,把家里的生意交给他打理,他一直在扩大规模,精心经营,从不敢懈怠。 对了,爸爸还让他亲自去唐人街买些烧纸和元宝钱,快到中元节了,爸爸和爹要去探望叔公和贺四叔,周奕似乎对四叔有隐约的印象,好像很黑,小时候抱他的时候会悄悄低头和他笑。 爸爸每年给贺四叔烧纸钱嘴里都会无声的叨咕什么,有时候会眼圈发红,爹就跟着一起烧,有时候站起来去一边抽菸,耐心等着爸爸,直到一切事情做完。 烧纸钱时,爸爸都会给一个无名氏烧上一搭,风扬起纸钱的花火,飘洒在空中打旋,仿佛真的有灵魂在徘徊。 爸爸不说话,只是一张一张沉默地往旺盛地火堆里添纸。 周奕问烧给谁的,爸爸说:“你爷爷。” 他追问过无数次“我爷爷叫什么?”。 周澜从不回答。 (好了,剧情线基本就结束了。) 作者题外再啰嗦几句。 《乱世行》这个故事大概写的是1931年到1942年之间的故事,基本上贯穿了大部分的抗战史,涉及九一八事变,七七事变,淞沪抗战,湘西抗战等几次最重大的战役,对于正面战场的描写比较多,对于游击战等几种抗敌的方式很少涉及,不写不代表不存在,实在是笔力有限,故事框架有限,望各位读者理解,不要误读,不要站立场。 另外因为剧情的需要,有些重要战役的时间线我做过更改,禁不起严格考据。 后记的时间是1942年秋到二十世纪末,和正文连起来的话,基本就是那一代人的始终。 歷史是任人打扮的小姑娘。这只是一篇小说,虽然设计的人物大多有原型,抗战路线战役武器基本也都属实,城市道路建筑用了它们原来的名字,但这都不能改变这文的本质是杜撰,不是事实。 最后自我评价一下这篇文。 这是一篇三观不正框架结构不合理语言比较啰嗦金手指不算多的耽美文,但我爱它,不写完它,我就不知道我自己的文笔如何,设定框架方面的缺陷,以及对读者口味把握能力的缺失。 下次写文,我要重新练号,先列个大纲,让故事结构均衡;题材考虑古言、惊悚和悬疑,可能会是一个“时间切片”的故事,多点剧情,少点言情,或者也可能去尝试男穿女一醒来就怀孕了这种下洒满狗血金手指大开的文,毕竟,网文不该是歷史教科书,人们来看,就是为了爽。 最后,最想说的一句,还是谢谢小伙伴们,我们有缘再见。 皮下微博:金箍棒不棒123 作者有话要说: 註:“家住松花江……”这句歌词是一个很老的电视剧里的歌,太久远了,我能哼出这几句,其他不记得了。 附:本作品来自网际网路,本站不做任何负责,版权归原文作者!如侵权,请邮件联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