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爱薄情郎》 第一章 【第一章 丹霓去华落南风】 午前,陆丹华独自走出借住了五日的小草舍。 南洋岛上的草舍多是以干椰丝混着湿泥,再一层层地裹覆,搭建在竹材架起的基座上。基座离地约莫半人高,周围与底下皆熏过药草,为防岛上时常出没的蛇蝎虫蚁。 她步伐不疾不徐,跨下木梯时,青裙底下露出一小截淡紫素面的鞋尖,踩到最后一阶时,她微撩裙摆,往前端轻跃,避过因昨晚落雨而在泥地上所积聚的一汪水洼。 可惜,躲得了第一步,避不开第二招。 她鞋尖刚又踏出,两只指甲般大小的绿蛙一前一后从草里跳上她干净的鞋面,忽又跳开,停留仅须臾,却已在她鞋上留落泥点。 她笑了,自嘲地摇摇头。 心想,都已在南天下的海域生活了六个年头,早该学学南洋妇女所作打扮。她们惯以宽长方布缠腰围成长裙,裙高可露双踝,倘若大胆一些,露出半截腿肚那也无妨,而鞋子这玩意儿对那些镇日在水边或舢舨上劳动的妇女而言,更是累赘之物,可没谁像她穿袜又套鞋,包得如此紧密。 旁人一瞧,轻易便能猜出她是汉家女子。 这倒也无所谓,反正南洋多岛海域这儿,近些年来多的是从中原渡洋而来的汉商,与各岛、各小国间的生意往来频繁,百业兴盛得很,有些汉人甚至就在当地娶妻生子,定居下来,没打算回中原旧地。 她汉人装扮在此南洋大岛上并不奇怪,较引人侧目的,说来说去还是她姑娘家的身分,况且还是单独一个。 “姑娘,又来拜佛啊!” 通往码头区的佛陀大街上,街心供奉着一尊比人还高大的纯铜四面佛,佛坐莲花,弯眉敛目,丰菱般的唇瓣微微扬笑。固定早晚时候过来打扫佛坛的老人忙着把今早人们供奉的鲜花一盘盘铺排整齐,甫直起腰,便瞥见那抹青衫裙。 陆丹华有礼地颔首,弯唇微笑。 这些天来到吕宋国大岛,经过大街街心,她都会停下来拜佛,想必老人家对面生的她也留意起来,那声质朴的招呼让她略感羞涩。 她并未供奉鲜花,而是跨上石阶,取起长木杓舀了一旁石臼中的清水,略踮起脚尖将水徐缓地淋在佛身上。然后,她两指捻了些由信众们敬奉的神檀香料放入佛前小钵里,钵中养着小火苗,神檀香于是郁郁闷燃,几缕如丝的烟气婉约腾旋,宁味静漫。 她双手合十,轻垂颈项默祷。 从侧边望过去,姑娘家白额、秀鼻、唇瓣一直到下巴的侧脸线条,柔和得寻不到丁点儿棱角,像一块温润至极的白玉,被某种自然的力量冲刷出浑然天成的风韵,秀秀气气的,高洁宁静的,赏心悦目的,许多美好的词句皆能套用在长相不特别出色的她的身上。 此一时分,默祷的她密睫微翘,贴合着、抵在颚下的指尖显得柔润而修长,似乎连呼息都进入某种虔诚且淡定的起伏里,那姿态像朵迎风的莲,静谧谧伫立在世间这个泥泽里。 拜完佛,她幽幽掀睫,眉心却微乎其微一蹙,透出些许疑惑。 似乎……有什么搅扰了她周遭宁静的氛围。 浑身陡地泛麻! 谁在窥视她?! 心一震,她依循本能地偏过脸容,刚侧眸,就见那男人立在她斜后方的石阶下,面无表情,目光沈峻,也不知盯了她多久。 是他! 都连续三日了,她和他已是第三次在这街心佛坛前偶遇。 男人年岁约二十七、八,长发俊颜,身形精劲颀长,他今日上半身依旧简单地套着一件绑带的棉布背心,这种背心只是前后两片布,再把带子往腰际一扎,不仅露出两条古铜色铁臂,连腋下也难掩住,若从身侧去瞧,隐约可见男人的胸肌和劲背。 他下半身与当地许多在码头区劳动的汉子一般,皆在腰间用宽布扎裹成裙裤,将下摆的布角卷得高高的塞在腰后,露出膝盖以及两条健壮的小腿肚,而两只大脚则踩着当地寻常可见的草鞋。 草鞋其实是以椰丝编织而成,十趾皆露,不易有脚气,坚固且不怕浸水,他脚板套在草鞋里,黝黑肤色让十片脚趾甲显得格外洁白,好……醒目。 她眨眨眸,发现那两只醒目的大脚丫正跨上石阶朝她走来,发怔的神思这才尽数召回,不由得往后退了一步。 “哟!都连着三日喽,还来拜佛呀?唉唉~~” 该是与那男人相当熟稔,守佛坛的老人家笑眯老眼,那“唉唉”的叹气带着点“阁下明明醉翁之意不在酒”的味道。 男人没理会老人家近似调侃的话语。 他舀水、为佛浴身、捻香祈祷,把姑娘家适才做过的重复了一遍。 然后,他放下合十的双掌,深炯的峻目忽而直勾勾锁定离他仅三步之距的她。 真是……偶遇吗? 陆丹华内心绷了绷,被那双深黝的眼看得后颈发麻,心虚欲要闪避他几近无礼的注视,却又不愿示弱,一时间就这般僵持着。 三次偶遇,今日头一回如此近距离看清他面貌。 他束起的发丝颇长,乍见下色泽偏棕,实则黑中带金,发下那张脸刚棱有角,五官深邃偏俊,俊气中不带半点脂粉味,优美的眉目鼻口全都绷绷的,该是不太常笑,又或者连启唇出声都懒了。 他究竟想做什么? 陆丹华一双眸子同样瞠得一瞬也不瞬的,现下是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开口不知该说什么,沉默对峙似乎也不是个法子。 过去几个年头,教导过她各项才能的师傅们对她的评语大抵脱不了“心思灵巧”、“聪敏慧黠”这两句,她一向温驯自持,很能和人合得来,自成年以来,她还真想不出何曾遇过目前这等窘境。 “你——”呃?怎么……转头就走? 当真一头雾水啊! 她暗暗调息,才鼓足勇气打算打破僵局,他倒潇洒,深深看了她一眼后,竟旋身跨下石阶,默默来到,又闷不吭声地离去。 怪人! “姑娘别往心里去,他就这德行,往后在一起久了也便习惯。” 老人家的话似有玄机,陆丹华听进耳中只觉胸口怦怦跳,一泉古怪的热潮刷过全身。想必脸蛋是红了,她力持镇定,对老人家露出淡笑,也跨下石阶继续往码头区步行过去。 吕宋国内有将近百座的大小岛屿,群岛中则以这座大岛最为富庶繁荣。 她走在通往码头区的佛陀大街上,两旁店家林立,货色琳琅满目,接近码头区的所在有一处鱼市场,鱼贩们的吆喝声此起彼落。来到这儿,神檀香一路相随的郁馨淡了些,海风的咸味里混着微腥气味,她早也习惯了,并不觉得难闻。 她步履轻盈地绕进某条窄巷,将热闹喧嚣暂且隔在巷外。 来到大岛五日,她走着、看着,偶尔向当地人问些事物。她记忆力绝佳,对于码头区附近复杂的巷弄大致已能掌握。 这条窄巷绕右转左,直走过去是一处大仓库的后门,她前天与昨日皆走过,若将身影隐匿得够高明,有足够的耐性静候在那儿,多少能觑见仓库内正在进行的事物,还有里边劳动的人。 想到仓库里的人,她脚步不禁略顿,脑海中随即浮现那名怪人,和他那两道古古怪怪的眼神。 肯定是心虚之因,她难得做“坏事”,被人家这么紧盯着不放,心中总是忐忑。没事的、没事的……她两手拍拍脸,下意识又拍拍微绷的胸脯,没事的呀…… 她深深呼息,悄声安慰着自己,张唇才想重重吐出横在方寸间的一口闷气,结果却化作一声惊呼。 “哇啊——唔、唔!” “别叫。” 惊叫声瞬间被阻断,陆丹华想叫也难了,一只粗犷大掌如鬼魅般扑至,捂掉她半张脸,把她掀启的嘴压得密实。 那人并非从身后攻击她,他到底从哪里窜出,她实在分辨不出。 事情发生得太过突然,她本能地要扳开他的大手,身子却被推到一旁的墙面。那人下手颇重,几要撞晕她,她后脑勺和背部陡然泛麻。 惊惧瞬间袭来,她绷紧身子,不顾一切又踢又踹,像头野蛮的小兽,但那人反应亦快,两只大腿立即夹住她下身,单掌大放大收,利落无比地扣紧她双腕,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制止了她所有踢打。 “再动我杀了你。” 男人的话沉沉地钻进耳中。 陆丹华浑身陡凛,定住不动了,不是因为他的威胁,而是这一次终于听出他的声音。 第二章 她瞪大秀眸,眸底其实已蓄着泪水,她强忍着不让眼泪掉落,透过水雾努力要看清对方面目。 当真是他! 与她接连三日一块儿拜佛的怪人! 心音如鼓,跳得飞快,她并不怀疑他话中阴狠之意,倘若她再有抵抗的举动,这男人真会毫不留情地捏断她脖颈。 然,看清是他,她前一刻的惧骇却也矛盾地平缓下来,但随即又感觉到他过分迫近的男性身躯。夹住她下身的力道不容挣脱,握紧她腕间的手劲强而有力,还有封住她半张脸的大手,他掌心温热粗糙,虎口几是抵在她鼻下,她嗅到他指间的气味,竟透着淡淡的神檀香味……刹那间,心情起起落落,忽高忽低,这滋味还是初次尝到,她一时间不能理解。 “你向人探事,连几日盯着这处总仓,有何目的?”男人目底烁光。 要她如何回答?她嘴还给捂着啊! 见她水眸轻湛,发出“唔唔”声,男人终于意会到自己将她捂得太过严实。 “你若以为高声呼救能唤来旁人帮忙,那就尽管试试。”他撂狠话时,语调毫无起伏,仿佛平淡地叮咛着什么。 说完,他缓缓撤下手,但对她双腕和身体的禁锢仍维持不变。 好不容易脸上的压制不见了,陆丹华不禁大口呼息,吐出堵在胸臆间的灼气。 泪滚落双腮,不是真要哭,而是多少受到惊吓,但那些泪珠一滚出眸眶,少掉水雾,她倒是能把他瞧清楚了,心绪也稳定许多。 “有……有一封信可以说明我前来的目的,你放手,我取出给你。” 男人眉峰略蹙,目光灼灼地在她五官上游移,瞥见挂在她匀颊上欲掉不掉的珠泪,眉间皱折似又加深。 “你放开我……”陆丹华迎视他,被握住的双腕微微用力,却反遭他更蛮横地施力。 会痛!好痛……她不由得低哼了声,随即又极硬气地抿唇忍住,抿得唇瓣都发白。 男人探究的黝目再次掺入那种古古怪怪的神气,仿佛对她忍疼的举动感到相当讶异,而陆丹华尚未弄懂他的眼神,施加在腕间的蛮力忽又放弛了,改以适当力道圈握着她。 “什么信?”他低问,另一手三指成爪搁在她颚下,以虎口抵高她的脸。尽管他指劲未出,逼迫的意味已然浓厚。 “迷雾海域十二连环岛的大姑娘霍玄女写给雷萨朗大爷的信。”略顿,她抿抿唇瓣,努力让呼息与语调皆持平。“……雷萨朗大爷先前同大姑娘提过,大岛的宅第需要一位总管事,大姑娘要我过来瞧瞧,她写了信的……” “信在何处?” “……在我腰侧暗袋里,你放开,我拿。” 男人似乎不轻易相信谁,他不放她,淡扣她颚下的手竟朝她腰际摸去。 “你——”陆丹华不敢置信地瞪圆眸子,小脸上兀自镇静的模样终于出现裂缝,她两颊晕浓,眉眸间抹上羞愤之情。 凭借本能,她再次在男人的压制下挣扎起来,无奈力量与他根本没法比,差了个十万八千里,纤腰扭没几下就被他左摸右探地近身搜出那封信了。 可恶!太可恶!简直……欺人太甚! 真是羞恼过火,偏偏又无计可施,她胸口起伏加剧,悲愤的泪水一下子将她的秀眸涌成横波目。 再难自持,泪水滂沱,她冲着可恨的男人哽咽嚷嚷:“我不干了!总管事这活儿就请你家雷萨朗大爷自个儿看着办!你放我走,放开我呀!我不干总可以吧?” 信是真的。 货真价实的笔迹和用印,出自于迷雾海域外、十二连环岛的大姑娘霍玄女手中。 此时两张写满小楷字的信纸,正大剌剌地摊在雷萨朗面前的桌上。 身为一干兄弟的带头者,底下兄弟得罪了姑娘,闯下祸端,他这个当头儿的自该出面替兄弟缓缓颊、说几句好话,向事主致上歉意,但瞧眼下这局势……他不禁想抬手揉揉发疼的额角。 码头总仓的小议事厅里,除了雷萨朗外,余下的一男一女各据厅中一角—— 背靠墙面、双臂盘在胸前的男人直盯着姑娘看,姑娘端坐在窗下不发一语,理也不理男人那两道直勾勾的目光,秀脸微透倔气。 雷萨朗心底暗叹。 一个是跟着他出生入死的好兄弟,一个是他费劲儿借来的管事人才,这两人要是不对盘,可真让他头疼。 “丹华姑娘,我之前同你连环十二岛相借人才时,原以为前来吕宋大岛的定是一位男管事,毕竟此地龙蛇混杂,我一批手下皆是汉子,确实未想过贵岛的霍大姑娘会把你一个小姑娘送到这里来。” 陆丹华挺直纤背,决心把靠墙而立的男人完全忽视。 她深深地呼息吐纳,微红脸容对着徐声同她说话的雷萨朗,温驯有礼地道:“我十五岁时进连环岛,岛内龙蛇混杂的所在并不比这儿少,雷萨朗大爷您手下尽是汉子,连环岛上亦是一批又一批的好汉,这几年相处下来,丹华早已习惯,大姑娘才会问我意思,看我愿不愿意接下这活儿。” “那么,丹华姑娘如今的意思是……”雷萨朗对着姑娘家说话,眼角余光倒是觑见墙边那抹沉静身影动了动,像是也在意起姑娘会给何种答复。 陆丹华沉吟了会儿,启唇低语:“大姑娘说,我可以先过来看看,暗自观察一阵,倘若可以,便留下,要是感到不妥,她会再遣别人过来。” “那你是不愿留了?”雷萨朗不动声色地瞄了自家沉默寡言的兄弟一眼,后者低眉敛目,看不出表情。 他收回视线,对着陆丹华微笑,笑得颇无奈似的。“姑娘别怪罪巴罗,他这么对付你自有原因。咱们从中原远道而来,在此地扎根尚不满一年,有对头眼红我手中的香料生意,曾有几次暗地里派人摸进码头总仓和大船里,有一回还险些闹出火烧船……” 雷萨朗语气停顿之际,丹华脑中灵光一闪,约略抓到事情因由。 陆丹华扬睫,眼珠子湛了湛,说是要完全无视那个叫“巴罗”的男人,结果还是偷瞥了他。 她极快地拉回眸光,想到他半个时辰前抓着她不放的凶狠模样,心里仍是有气,更何况,他……他还乱摸,加倍可恶! “所以,你们以为我也是对手派来的,正伺机要放火烧船、烧货?” 雷萨朗低笑了声,没正面答话,只说:“巴罗上回就因为心软,放过一个十来岁模样的小丫头,哪知那丫头真放火烧船。她遭人支使,就为了两吊铜盾钱。” 而她还在码头区连晃四、五日,不断向人探问,不仅如此,还躲在他们总仓后门巷内探头探脑……陆丹华面颊微烫,猜想自己该是老早就被盯上。这几天以为是躲在暗处观察别人,压根儿没留意她已成别人的囊中物。 对了!还有街心那位守佛坛的老人家,说不准亦是他们的眼线。 真是不经一事、不长一智啊! 她明知那古怪男人是雷萨朗手里的人。 她来到大岛的头一天就觑见他进出总仓,在码头区活动,后来几次拜佛遇见,原来全是他有意的试探。 蠢的是,她却仍傻呼呼地粉饰太平,以为三次尽是偶遇,浑不上心。 见姑娘家抿唇不语,状若思索,而墙边兀自沉默的男人还当真什么话都不说,雷萨朗挑挑眉,决定“解铃还需系铃人”,该谁负责把人留下,那人就得想法子办到,他不管了。 “巴罗,人是你得罪的,该怎么赔罪你看着办吧。” 他起身往外走,经过巴罗面前时,又以沉重的语气清楚交代道:“丹华姑娘怎么说也是连环岛的人,不能教她委屈了。倘若真不愿留,你就给她一、两件东西消消气,送她走吧。” ……给她东西?陆丹华一愣。 她哪里需要什么东西消气? 她根本没要索求什么啊! 没听到那怪男人应声,仅见他薄峻的唇微乎其微地抿动了下,点点头。 她怔怔看着雷萨朗步出小厅,忽然间,注意力被尽数召回,因为靠墙的那抹精劲身影突然移动了,而且正笔直朝她走来。 他、他想干什么?! 男人站定,居高临下看着她,几根发丝散在峻颊两侧,他淡掩的睫和幽晦的目光有种浑不在意的神气,教人摸不着底细。 陆丹华唇瓣掀启,正欲挤出声音,哪知他蓦地伸出单掌、“啪”一声张开五指平贴在她旁边的茶几上,另一手快若闪电地摸出一把短匕,快到无法看出他究竟把匕首藏在哪里。 第三章 “你要哪一根?” “什、什么?”瞪圆眸,很惊吓。 “手指。” “手指……”讷讷重述,真傻了。 “你要哪一根才能消气?食指?中指?还是两根都要?”语调很沈,沉得几无起伏,仿佛事不关己。 陆丹华瞠目结舌,说不出话。 然而,男人似乎误解了,把她的静默视作肯定的回应,就见一道锐利银辉扬得高高的,随即往下斩落—— 她放声尖叫。 【第二章 雄风入檀郁佳心】 姑娘的肌肤实在不经碰。 算算,都过五日了,她颊侧和颚下却都留着淡淡的青印。那是他下的毒手,每回望见,像是沉默地指责他,证明当时他有多“狠辣”。 起初留意起她,是因为混在码头区的眼线传来消息,说道一名面生的外地姑娘以地道的汉话和吕宋方言,同码头工人、鱼贩们问及他们这一批从中原跨海而来的人马。 码头总仓的事向来由他担当,近来挑衅之事比起刚在此地扎根时虽少了许多,但暗地里仍有对手伺机而动,他自然得盯紧她。 他知晓她的落脚处,知道她每日午前经过街心,定会停下来捻香浴佛,知道她在杂乱的鱼市里走得相当自在,有时步伐如舞,轻盈跃过点点污洼。 她避进闹市旁的巷弄,他知道她藏在幽暗处窥看。这里是他的地盘,真有心盯梢,她的一举一动无所遁藏。 他们一群汉子跟着头儿从西漠混到江南,又从中原混到南洋,每个人的性命紧密相连,凡事须得步步为营、小心为上,只是,他为着某种无法厘清的私心,不愿对她出手,又不得不对她出手,如今底细一掀,知她无害,压着他心口的石块落了地,却换上另一种沈郁,闷闷的,像吸进的气全堵在胸间般,莫名其妙。 夏季的南洋海面温柔如镜。 他刚帮两名长约雇用的船工将三张小帆打上,此时面庞迎风,盘手伫立,未被绑束住的几绺发丝随风轻扬,微眯的目光似乎放得极远,不过……那姿态究竟是不是在窥听旁人交谈,八成仅他自己知晓。 离他三跨步外的船尾处,一男一女已谈话许久。 男人宽肩略侧,以高壮身形为女子挡住风头,浑沈嗓音徐慢地道:“……多岛海域岛屿数量庞大,有些还是无人岛,但若以吕宋大岛为中心,方圆百海里的大小岛屿都还算安全,不过姑娘往后要想出大岛逛逛或办事,身边仍是需要有人护卫,不好贸然离岛。” “嗯。”姑娘微笑点点头,眉眸温顺。“雷萨朗大爷干脆唤我丹华吧,总不好姑娘、姑娘地叫唤。” 雷萨朗甚为愉悦地低笑了声。“也好。你是我借来之才,帮我管着大岛宅第,往后要相处在一块儿的,咱俩不如就互称名字。” 陆丹华微瞠眸,颊泛淡霞。 “这样不好。不行的。您和大姑娘是知交好友,这中间主仆的分寸还得拿捏,丹华称您一声主爷吧。” 对称呼这玩意儿,雷萨朗没什么意见,只要有人愿意把大岛上那片大宅第管理好,让他底下兄弟住得安心、三餐外加宵夜能准时让他们吃得了饱饭,再让酒窖里永远贮有好酒、永远有干净衣物替换,那么,她要唤他什么,全随她方便。 他哈哈大笑,严峻面庞放松不少。 “我有个已出嫁的亲妹子叫兰琦儿,她也同你一般,平时温驯可人,一遇到坚持之事,管他事情大小,谁也不能要她让步。” 闻言,丹华脸更热。 轻垂颈,她腼腼地咬了咬唇,听雷萨朗又道—— “巴罗能把你留住,那当真好。你管着大岛宅第,他管着码头总仓,你们俩往后也多亲近亲近,别为之前的事不愉快。巴罗——” 话中忽地提到那古怪男人,陆丹华呼息略紧,接着再听雷萨朗扬声一唤,她颈背陡麻了。 今日,一直刻意让自个儿忽略他,拿他当石头瞧,唔……看来成效并不好,他一走近,她掩在袖底的手臂竟起了一粒粒细小疙瘩。 今天的他穿着汉人的劲装,两腕套着皮制绑手,缠腰、缠腿,两只大脚不穿功夫靴,却仍套着椰丝编织的草鞋。 颀长身影靠近,她瞄向他干净方大的十片脚趾甲,两手下意识抓紧船舷。 雷萨朗道:“待会儿在鹿草岛上岸,你陪丹华在岛上走走,那地方你也熟,丹华要有什么疑问,就交由你解惑。” “不用的!”迅速抬起脸容,她语气促急。“我晓得鹿草岛啊!这几天我多少探听到一些事儿,知道鹿草岛的岛主明达海和主爷您有生意上往来,交情颇好。那座岛养着成群鹿只,爷您手中香药配方所需的鹿茸和麝迷液,全从那些放养的公鹿身上取得。” “嘿,你知道的还真不少!”雷萨朗不禁挑眉,赞赏般点点头。“那好,就让巴罗跟着你混,看能不能混出个名堂?” “嗄?”什么意思?她……不懂啊! 陆丹华思绪兜转,往来回旋,轻布疑虑的眸子不禁转向一旁惜字如金的男人,以为从他眉目间能瞧出丁点端倪。 只不过……可惜了。 巴罗仍旧一脸沈宁,俊郁的眼眨也未眨,方颚一点—— “是。” 那声淡应,不仔细听还不好捕捉呢! 是?是什么是? 根本是在闹她、耍着她玩吧? 或者,又是她凡事太较真的关系,旁人见她小脸严谨,呆呆板板的,便要逗她、闹她。以往在连环十二岛时,大姑娘偶尔也会这么“欺负”她,没想到来这儿,同样要被闹着玩。 座船在半个时辰前停进鹿草岛南岸的泊船区,她的新任主爷领着两名手下,随着前来相迎的老岛主走远了,留下她和那个比她更呆板严谨的怪男人。 决定留下后的这些天,她紧锣密鼓地忙着将这群西漠汉子底下的产业和生意弄明白,有一大部分虽不归她管事,但多少知道些皮毛,学着看懂一点门道,怎么都有好处的。 而此次上鹿草岛来,她可是决定要好好地走走逛逛,多看多学。 当然,如果身旁没有谁来跟着她“混”的话,她应该更能自得其乐。 这座鹿草岛,顾名思义,岛上草多、鹿也多,够她走的了。 头疼的是,她走,男人跟着走;她快步,男人大脚跟上;她慢步下来,他亦放缓脚步;她干脆不走了,他也伫足不动。 “巴罗大爷,阁下若忙就请自便,何必非跟着我不可?”说这话时,她依旧温温的嗓音,只不过小透了点无奈。 她回眸,心头怦然一震,惊觉两人靠得过近了,近得她一时间看不清楚那张背光的面庞。 她本能地往斜后方挪撤一步。忽然间,灿阳耀目,刺得她差点睁不开眼,而那颗“闷葫芦”终于肯开尊口了。 巴罗淡淡道:“日头很大,小心中暑。” 她直瞪住那张黝黑俊脸,掀唇,合嘴,再掀唇,究竟欲说什么,刹那间竟找不到字句,但有火光乍然掠过脑海,瞥见他微汗的额际和颈侧,才明白下船后他一路相随,跟着她走走停停,是在替她挡骄阳。 心一软,险些冲动地抬袖为他拭汗,对他的怨气自然减灭许多。 “我很习惯南洋的夏日,没那么轻易中暑……”温温女嗓更低柔。 跟着,她抿抿唇,一手拨开唇边的飞发,忽而叹气了。 “倘若那日我真不愿留下,你两根指头还会在吗?”这疑问困扰她整整五天。 五天前,因为自家头儿一句话,他为了对她赔罪,刀起刀落要斩下身上一、两件东西给她消消气。 她来不及消气,已被吓得惊叫,大喊道:“住手!” 他确实听话地住了手。 千钧一发间,匕首停在他手指上,但那把银匕锋利万分,虽未确实切下,他肤上已渗出血珠,同时亦把她惊出一额冷汗。 男人们的脑袋瓜到底想些什么? 是雷萨朗过分严厉,随口一个命令就要底下兄弟自戕身体? 抑或是眼前这个寡言汉子同她一般,总是太过较真的脾性,才把头儿的玩笑话当了真、上了心,不惜自戕? 更或者……他是在玩她吗? 赌她肯定心软,非应允留下不可,才大胆在她面前演出这一幕? 男人的眼微乎其微一烁,他静凝着她好一会儿,神情认真且严肃,仿佛她的提问重要无比,不得不仔细思量。 第四章 然后,大致是意会出她的疑虑,那张薄而有型的嘴终于掀启,他慢吞吞道:“头儿或者是说玩笑话,但我不是。” 陆丹华轻抽一口气,尽管他面容淡然,语调寻不到高低起伏,像是随意应付着,她却深刻感受了,他说的全是真话。 她若不留,他两根指现下早不在了。 “你、你……你很古怪你知不知道啊?”她冲口而出,一道出,却又小小懊悔了,怕自个儿口无遮拦伤着他。 “我知道。” “噗——” 真的隐忍不住,她噗笑出来。 这般笑法很不雅的,她以前从未这么笑过,如今倒被他的坦率惹得不能自持。 掩嘴笑望他,男人也跟她大眼瞪小眼。 尔后,他目光淡挪,落在她露出袖口的皓腕,眼神略黯。 陆丹华晓得他在瞧什么。 按理,她该乘机将手抵在他面前,让他仔细看看自个儿下了怎样的毒手,要他内疚自责,但,不知是否男人的凝注太认真,被他盯住的那片肌肤竟麻麻痒痒,有些烫. “我……嗯……其实不疼了,只是还有些瘀青……”呃,等等!她这个苦主怎么反倒安慰起没血没泪的始作俑者?放下衣袖掩住双腕,她偏着头,越想越奇。 她腕间曾遭他抓扣,至今瘀痕仍清楚可见。 巴罗这会儿算是彻底体会了,姑娘家果然不一样,尤其像她这种纤瘦得几要被风吹跑的,真的很不一样,根本禁不起他粗鲁对待。 但做都做了,还能怎么弥补? “你若愿意,可以把我也抓到瘀青。”很坦然地伸出单腕。 陆丹华瞠眸圆瞪着那只送到面前的劲臂。 他五指修长,微突的指节让大掌感觉相当有力,指甲修得短短的,被黝黑肤色一衬,醒目亦干净…… 等等!他把手递过来干么?啊!是了,他要她拿那只手腕泄忿! “我还没来得及把你抓到瘀青,自个儿的手就先废啦!”尽管这么说,她脑中却很不驯地浮现自己两手圈住他劲腕狠抓的模样——肯定是她用力用得气喘吁吁,而他则不动如山、一副无关痛痒的德行。 不知怎地,她嫩脸就红了。 南洋的夏日确实毒辣了些,巴罗默默瞥了眼姑娘泛红的面颊,宽背默默一侧,又为她挡掉烈阳。 至于那只不受“青睐”的手腕,他当然也就默默收回。 两人伫足在绿草浓布的丘陵线上,她在他高大的阴影里,海风将他的气味吹向她,阳光的暖味、海的咸味,还有某种近似神檀香的余韵,然后是男人独有的清冽气味,多种味道交混在一块儿,不难闻,甚至可说是好闻的,漫漫地将她的鼻间整个占据。 这个男人很古怪,古怪得让人想……深究? 一时间,陆丹华对这突然兴起的心思感到讶异。 她疑惑拧眉,低唔了声,晃晃螓首正欲说话,此一时际,位在远远另一端的丘陵坡地那儿却传来鹿只惊慌凄厉的嗥叫声! 他俩同时循声抬头,见几个分散在鹿群周遭的养鹿人反应快极,全拔腿赶将过去。 有鹿只出事了! 该是几天前,那场午后大雷雨惹出的祸。 当时落雷打断草丘上唯一一棵树,树干还因此被烧得焦干,岛民们也没多留心,却不知树根旁的草地同时裂开一个纵穴。 纵穴的洞口不大,仅够一人通行,但下头似乎极深,两只小鹿晃来这儿食草,蹄子踩空便接连掉进去,嗥叫的声音仍断断续续从穴底传出。 巴罗和陆丹华靠近时,已有一名养鹿人没系绳便急急爬进纵穴内。 然而,情势更糟,那名瘦小汉子不但没把鹿只救出,自个儿竟也陷在里边,更头疼的是,任凭围在上方的人怎么呼喊,底下都没了回应,就连两只小鹿的叫声也渐渐微弱,几难听取。 众人慌了神,有谁在这时赶紧跑去找长绳,即便如此,只怕找来绳子也为时已晚,不及救命。 “巴罗!”陆丹华朝弯身试图要爬落纵穴的男人一唤,后者闻声回首,深峻且漂亮的眼看得她心音如鼓。“……你干什么?” “把人和鹿只带上来。”他说得平淡,仿佛只是进屋子把人和畜牲带领出来似的轻松。 “底下可能有阴疠之气,会把人呛晕的。”要不,不会短短一刻钟不到,便什么声音全没了。 “我能闭息。” 陆丹华一晕。 他……他再厉害,也无法闭息到把底下人畜全都救出为止啊! “巴罗!”见他人已往下跨落,仅剩半颗头露出,她紧声再唤,人整个仆跪在穴口。 她迅速从怀里暗袋取出好小一瓶白瓷瓶,从里边倒出一颗米粒般大小的青丸,软掌凑到他唇边。“把它含在舌下,这是我家大姑娘给我的。瓶子里还有三颗,你带下去,以防万一。” 不知青丸的药性,但光是凑近过来,他已嗅到药丸异样的清香。 再有,是她那只抵得好近的柔荑,能无声地诱哄人。 巴罗目光直勾勾,张嘴任她喂入。他用舌压住一下子便窜漫出来的凉冽感,瞬间觉得呼息一清。 接过小瓶塞进怀里,他微颔首,极深地望了她一眼。 随即,他整个人没入纵穴里,手脚好快,才眨眼就瞧不见影儿。 焦急围在旁边的岛民们原本七嘴八舌商量着该如何救人,见巴罗往底下爬,所有声音全止了,大伙儿屏息凝神地听着下头动静。 好静…… 什么声音也没有……就是静…… 有人受不了了,伏在穴口朝底下喊,这时跑去取绳子的人终于气喘如牛般扛着一大捆草绳奔回来。 两名岛民赶紧往穴内放绳,边放边朝里边嚷嚷,希望底下的人能有回应。 陆丹华跪在纵穴旁动也没动,眸光从方才巴罗下去后,就再没挪移,直盯住深幽幽的黑穴。 他下去多久了? 一刻钟?两刻钟?还是已有半个时辰? 她耳中听到自个儿胸房里怦怦跳的心音,好清楚,一下下震着她的耳鼓。 突然间,胸口被某种力道撞痛,痛得她忍不住缩肩抽气,但痛得好,因她整个神魂紧绷到忘记呼息,当那条放落的草绳被底下人用力拉动时,围观等待的众人发出惊喜叫声,而她终于呼出那一口绷在胸间、喉间的郁气。 有了回应,大伙儿精神一振,那扯动的力道似乎要他们回拉。于是乎,三名汉子抓着绳头,开始一寸寸收绳。 头一个拉上的是跃下去救小鹿的那名养鹿人,他已然昏厥,但呼息的力道尚强,帮他解下绳子后,有人接手照顾他,绳子再次被抛入穴内。 第二次拉上的是其中一头鹿只,浑身都是泥,虽闭着眼,肚腹却明显地一缩一鼓,鼻孔张缩着,很使劲儿地喘气。一旁养鹿人赶紧接过去照料。 绳子第三次放下,这次过了较久才有动静。 一颗心都快蹦出喉咙的陆丹华已无法静候,十根指儿相互绞扭着,唇都咬出痕了,很怕未了真要出事。 直到大伙儿开始拉绳,一点、一点慢慢拉,然后幽黑的纵穴内终于出现隐晦的影儿,淡影越来越清楚,轮廓渐明,她心绪跟着高昂,不禁欢呼了声,因为看见男人那一头黑与金交混的棕发了! 这一边,巴罗单臂抓住绳子,另一手把体型偏瘦的小鹿抱在怀里。 他足尖借着上拉的力道,顺势踩踏穴壁突起之处,稳健往上攀爬。当他肩臂露出穴口后,许多只手臂一块儿抓住他,将他整个拖离纵穴。 大伙儿欢声雷动。 尤其,被救出的养鹿人此时终于醒来,面庞虽显疲惫,但神智已恢复,众人见状更是欢欣,全围着巴罗又拍肩、又笑嚷。 对于当地的吕宋方言,巴罗如今已听得懂七七八八,但说的能力还不是很好,再加上他寡言得教人发指,平常疏于练习,进步得自然缓慢。然而此时,他将怀里小鹿交给旁人后,却掀了掀唇,很努力地对岛民们挤出一句—— “该谢的是这位姑娘,她给的青丸很好,在底下,我喂人也喂鹿。” 所以,如今人畜平安,全赖她的青丸相助。 陆丹华不习惯受众人注目,但此时此际,岛民们哪里肯轻放她?在拍完巴罗的肩臂后,又一窝蜂地朝她拥近,将她团团围困,好几张朴实黝脸冲着她笑,此起彼落、叽哩咕噜地说个不停。 显然,她虽为汉家女,对当地方言听说的能力却好得不得了。强自压抑了羞涩之情,她倒是大大方方和岛民们对应。 第五章 不知过去多久,待她费了番气力摆脱太过热情的岛民后,才惊觉那个男人竟已不在原处。 不在原处?! 他这是大玩“金蝉脱壳”的招数吗?! 把她丢给大伙儿,拿她当屏障,然后自个儿却乘机躲得远远的? 人呢?上哪儿去了? 状况还有些虚弱的养鹿人和小鹿们已被带走照料,几名岛民们则合推着一块大石,准备把纵穴暂且堵住,再请示老岛主看怎么处理较妥善,草坡这儿终回复该有的平静。 陆丹华四下张望,一名也是养鹿人模样的小少年似是看出她在寻找什么,咧嘴冲着她笑,手臂一抬,给她指了一个方向。 她循着那个方向走,重新爬上草坡,跃过丘陵线后,她看见那男人就在沙岸上,而且正往海里走,他走走走,水漫到大腿高度后,突然一个飞身扑进海水中,浪打来,把他身影卷远了。 咦? 她不自觉朝岸边走去,走得有些快,甚至小跑起来,直到瞧见他在层层轻浪间破浪而出,畅泳的矫健姿态如传说中的鱼人,一会儿没入水中,一会儿又浮出海面,劲身隐隐泛光,她才缓下步伐。 她没唤他,走近后,她着魔般盈然而立,被海中那个画面引走所有专注。 “鱼人”来回游过一阵后,在浅海里立起,随着他走回,水面到他的腰、他的大腿,然后是小腿,他又“化”作全然的人身,耳后无腮,手指与足间没有生蹼,他回到她面前。 “你为什么不脱衣再下海?” 是瞧见男人浓且好看的眉挑动,陆丹华才意会到自己幽幽地问出什么。 脱衣?噢,真着魔了,她竟真的这么说! “衣衫全脏了。”巴罗淡道,根本不在乎浑身滴水不停。他将长发整个往后扒梳,浓蜜色的俊脸在天光下仿佛镶着金,宽额和颊面上犹挂着水珠,实在是……太秀色可餐了. 陆丹华脸一热,赶忙撇开眼。 姑娘家这么胡思乱想,实在太不庄重! 她深呼息,费劲儿把思绪压回他的答话上——衣衫全脏了…… 喔,是的,他攀出纵穴时,从头到脚,好几处都裹了泥,那只受到惊吓的小鹿还蹭得他的前襟一片脏污,她怀疑上头说不定也沾了鹿尿。 巴罗又解释道:“在海里游一游,把脏泥洗掉,这样好些了。” “我想……你把上衣脱去会舒服些。”悄悄咽了口津唾,她尽量持平嗓音。“南洋岛上的男人,很多都习惯打赤膊,当然,连环十二岛上的汉子们亦是如此。我在那儿生活好些年,也都瞧惯了,你如果想脱衣,无须顾虑到我……” 唉,她绝非有意绕着「脱衣不脱衣”的事打转,但他湿淋淋杵在面前,日阳虽暖,海风却强,瞧得她一颗心都揪紧,不是单单对他,若换作其它人,她都会在意的。 那双瞧不见底的黝瞳又一次深深凝望她,好半晌,他才挤出一句话。 “我不习惯打赤膊。” “为什么?”似乎不该追问,却控制不住。 耸耸肩。“怕羞吧。” “什、什么?” “就是……”略顿,他神情严肃,很努力地斟酌字句.“会不好意思。” 沙岸上一片静穆,除了浪声、风声和海鸟叫声,再无声响。 半晌过去—— “你……你……”陆丹华全然怔住,懵了。 眼前男人还当真脸泛潮红,英俊面皮浓蜜里透暖! 他他他……真在害羞啊! 这男人竟懂得害羞?! 【第三章 来寄浓檀香一钵】 姑娘无话,他亦不语。 这两两静默的情状并未给巴罗带来困扰,事实上,他还莫名自在,仿佛她喜欢发怔多久就多久,没谁会相扰,他仅是随着日阳挪移身躯,投落一片阴影罩住她,顺道晒晒一身湿衫。 几只海鸟在不远处海面上鸣叫、抢食小鱼,他昂首瞥了眼,忽地思及什么,低缓的男音若闲来无聊般,淡淡与身旁人话起家常。 “我见你走过佛陀大街,你停在街心捻香浴佛,然后走进鱼市里,脚步不疾不徐,偶尔,你会敛裙蹲在一笼笼鱼货前,边瞧边和鱼贩们说话,我原以为你跟当地人打探咱们一群人的事,之后我问过那些鱼贩,才知不是。”棱角分明的面庞调转回来,见姑娘不懵了,只是杏眸有些儿圆瞠,瞪他。 他由着她瞪,淡到发懒的沈嗓又道:“他们说,你就东聊西扯,想什么问什么,问的都是捕鱼、渔获和一些再寻常不过的小事,而且对多岛海域这儿才有的贝类很感兴趣,没见过新玩意似的,还蹲在人家满满一大桶海贝前,观看许久。” 陆丹华对他一口气说出这么多大感惊奇,后又听到他话中所提之事,心想那些天的行径原来全落入他眼里,脸又热烫起来。 “我是辽东渔村长大的孩子,在我们那个海边小村,我爹可是个了不起的渔夫,小时候,我很常缠着他,要他多说说海上的事,他教了我不少东西。” “所以见到打渔、卖鱼的,就格外亲切吗?” 他嘴角微勾,真像一抹笑,很轻淡的那种。 陆丹华螓首略偏,瞧得舍不得眨眼,惊奇在内心渐渐漫泛。 他话变多了,竟又问:“你那日对头儿说,你十五岁上连环岛,在岛上过活,你爹娘呢?” 她神情先是一凝,而后淡淡扬唇。“倭寇半夜打来了,烧杀掳掠,逃都来不及逃,我爹娘都被杀了。那时村里许多女孩儿都被掳上贼船,我也在其中,船出海不久,遇上连环岛的人马,双方海战,连环岛大胜,我们十几个小姑娘自然就跟着他们去了。” 被他看得有些腼眺,她清眸也瞥向海面上争食的鸟群,天光落瞳底,她再道:“后来,同村的女孩们陆续被送回,就我一个留着不走。我想……爹和娘都不在了,回不回去都一样,到哪儿都成,所以就在连环岛过活了。”她眉眼间温婉隐有一丝怅惘,此时勾唇笑了,那怅惘彻底掩去。“大姑娘待我很好的,我跟在她身边习字读书,还跟许多退隐岛上的能人异士学本事,对管帐务和南洋一带的方言最拿手了,不过……”说着,竟抬起指,不好意思地挠挠额角。“就武艺学得很糟。大姑娘说,我全然不是习武的料,所以就别再费力气……” 真安静呢。 她一道完,他也无语,异样的静谧感让她忍不住回眸。 甫迎向他深沉的眼,陆丹华方寸陡悸,忽地觉得自己是否说得太多? 她没想跟他提及这些的,但不知为何,他的沉静不语像是无言的一种鼓动,诱她愈说愈多。 巴罗对她所说的事没表示什么,除目光波动,几可说是面无表情。 好一会儿,那淡也懒、沈也懒的声音从他似掀未掀的薄唇缝里逸出—— “我爹娘死于西漠盗匪刀下,他们抢牲口也抢女人。后来,当时身为狼主的头儿率大伙儿追踪那批人,在北方沙漠将那群盗匪尽数杀光,近百条尸身全拖去喂狼、喂鹰。从此,我就跟着头儿和弟兄们一块儿过活,他们在哪儿,哪儿就是家。”稍顿,似乎想起得再交代什么,又道:“头儿说,我天生是习武的料,许多招式一瞧便会,我跟他学,后来大伙儿曾在江南住下,那几年,有一位退隐江湖的老师傅点拨过我几路功夫。我什么都会一点,连吕宋方言也学得还可以,只要别叫我理帐。” 他又说好多话了! 而且这会儿还“礼尚往来”,他听了她的事,把自个儿的也道出。 她错看他了吗?因为刚开始互有误解,他视她为敌,下手狠厉,再加上他寡言少笑,自然就觉难以亲近,但就这短短一天,她瞧见了极不同的他—— 亦步亦趋,沉默为她遮阳。关怀她身上未退的瘀痕。 他深入纵穴。他救了人,也救活小鹿。 他不愿居功,应付不来热情岛民们的盛情,怕被团团围困,干脆就偷溜了。 他还说,他会害羞。 深吸了口气,她清清喉咙,徐吐,道:“这么说的话,你与我年少时候的遭遇颇有雷同之处,咱俩都是孤儿,都离开自小生长的所在,如今因缘际会碰在一块儿,理该同病相怜呢!”害羞是吗?唔……瞧仔细了,那偏俊的眉目确实有些闪烁,面肤也暗暗深浓。唉,来真的呀…… “嗯。”巴罗淡应。 意欲遮掩什么似的,他抬手揭掉沾在眉睫上的水珠,揉揉眼。 “你手背弄伤了!”陆丹华轻呼,想也没想便拉下他的大掌。 伤? ……有吗? 第六章 巴罗不记得哪里伤着了,随着她的关注,他看向那只落在姑娘柔荑里的大手。他定定看着,眼神太平淡,仿佛那只手不是自己的。 “穴里很暗,伸手不见五指,那头鹿受到惊吓,我听声辨位去抓,不小心被它咬中……口子很浅,不碍事。”鹿齿方且大,没有食肉野兽尖利的牙,他又极快就摆脱了,仅被两排齿擦划过去。 丝毫不在乎那算不上伤的红痕,他目光静移,盯着姑娘白里透红的额,和荡在那白额前的柔软青丝。 喉结微动,他低声又道:“穴底气味相当不好,你给的青丸很好,一人二畜三张口,我把小瓶里仅剩的三粒青丸全用了,塞进入和鹿只嘴里。” 他以为她会怪他吗? 陆丹华心里轻叹,瞄他一眼,边从袖底取出手巾,道:“那些青丸能派上用场,我很欢喜的。大姑娘曾给过我配制的方子,几味药材要取得并不难,待诸事定下,得了空,我再多配制一些。” 此一时分,对这男人所生的怨念和不满全都消散。 她不怪他了。 在渐渐接触到他的本心后,已很能释怀他那时抓扣着她、凶狠又无礼的对待。 同病相怜……她深深觉得,她与他很有可能成为极知心的挚友呢! “虽是小伤,仍得处理才行啊!”她扬睫道,神色坚定不容拒绝,边取出手巾轻柔地压在他手背上。“等会儿再跟这里的岛民讨些清水,把伤处清洗一下再上药。” 巴罗动也没动,由着姑娘摆布。 胸中,那种无以为名的波荡又起,既是来得莫名其妙,依他性情,干脆就放任着不多想,只是对于女子净秀的素巾折作四方、平贴在自己古铜泛金手背的画面感到稀奇,看得有些目不转睛。 唔,有人来了! 来者的脚步声未经掩藏,大大方方迈开。 他举目望去,几是站在他怀里的陆丹华稍怔了怔,亦循着他的视线侧转过身。 “原来你们两个躲在这儿!”雷萨朗爽朗笑了声。 跟着雷萨朗身后而来的两名西漠兄弟,也冲着他们俩咧开宽嘴嘿嘿笑,黝脸发亮,亮得真灼目,像从没见过自家寡言到百拳都揍不出半个闷屁的兄弟,会和人家姑娘站得如此靠近。 雷萨朗笑道:“我适才听到消息了,说你跳进深穴内救人又救鹿,还说丹华给的青丸灵得很,保大伙儿性命。老岛主明达海一知晓这事,咱们所需的鹿茸和麝迷液价钱立马对砍,瞧你们俩干的‘好事’,这笔生意得给你们二位分花红了。” 巴罗依旧看不出什么表情,倒是陆丹华回过神后,小脸略现腼眺,尤其当她意会到雷萨朗和其它二位汉子的眼珠子都溜啊溜,朝她握住男人单掌的小手上溜转时,热气陡地染遍她绣面。 她避嫌般匆匆放开巴罗的手,动作太急,巾子都掉到沙地上了。 “我们没有……我、我和他没干什么好事……”讷声辩着。 脸红。结巴。急欲撇清。 唔,原来这姑娘在意起头儿的看法吗? 突然遭到“抛弃”的大手略略收拢,巴罗微惑地看看从他身旁退开一大步的姑娘,发觉她眸光正湛湛地放在头儿身上,仍有些心慌意乱的模样。 有什么把他的心重重往下压,沉闷沉闷的,让他莫名想使劲儿往左胸揉搓,将那团无形的纠结揉开。 然,莫名其妙的事,无须多想。 多思无益。这是他生存之道。 他深深地呼息、吐气,弯身把那方沾了沙的素巾拾起…… 两年后 南洋大岛的月夜,风如摇篮曲调,椰树与棕榈在晚风中沙沙轻响。 岛上居民入夜都会点上神檀香祈福,那香气深浓,檀味随风纷扬到天云外,每晚都虔诚且无声地向上天祈安。 入境随俗地,她也在夜中燃起一钵浓香。 捧着烟丝袅袅的香钵,陆丹华走过东大宅的回廊。 这座朴实无华的宅第甚是宽敞,是雷萨朗底下那票兄弟居民的所在,宅子建于大岛地势较高之处,外头接连着一大片起伏有致的草坡,另一边则是陡峻崖壁,能眺望碧海远天。 她熟门熟路地在回廊里绕啊绕,宅中格局她早了然于心,即便闭着眼,她也能自在行走。 片刻不到,她经过那群西漠汉子们每日用来比试武艺和练习摔角的几处小武场和大武场,再经过汉子们常聚在一块儿斗酒痛饮、论事斗嘴的青石园,月光落发不落腮,看不清她脸容,只见那足尖踩得轻且快,一下子人已来到门口。 敛裙单膝跪落,她按礼俗把香钵摆在宅门前,秀指再捻捻里边的粉末,通常钵中的檀味燃尽时,天也快亮了。 她双手合十默祷,发丝垂在两边柔颊,密睫在眼下投落两弯丽致阴影,睁开眸时,夜归的马蹄声已近。 回来了呢! 两匹马一前一后、由远而近来到宅门前,马背上的男人见到她,轮廓深明的俊脸微愣,随即又回复寻常的平淡。 “今晚比昨夜早归半个时辰呢,督伦还好吗?还是喝太多了?”陆丹华盈盈立起,率先打破沉静,她幽声笑问着,那抹柔笑荡在夜风里也若叹息,为着藉酒浇愁愁更愁的督伦叹息。 “昨晚八坛才醉,今晚五坛,所以就早点把他带回来。”巴罗淡淡解释。 他翻身下马,走到后头一路拉回来的那匹骏马边,把横挂在马背上、醉得不醒人事的一名年轻汉子扛上肩。 此时,负责看顾几十匹骏马的长工从打盹儿中醒来,赶紧出来帮忙,长工瞧见巴罗肩上扛人,连瞧三天也瞧惯了,问也没问,仅对他和丹华打了声招呼,便将两匹马儿拉进建在宅子左翼的马厩里照料。 “进来吧。”丹华为他大开门扉。“小心别踢倒那钵神檀香。” “嗯。”扛着人,他绕过那钵郁香,跨入门内。 合上大门,她追上他沉稳的步伐,两抹一纤秀、一高大的修长影子沉静相随。 片刻,在绕过大半圈回廊后,巴罗伫足在某扇门前。他以脚踢开房门,走进,把肩上醉死的家伙丢上榻。 此时分,仅有月光洒落的房中突然一明。 他侧首,瞥见跟着他后头进房的管事姑娘已燃起油灯。 他尚不及说些什么,姑娘已走近,弯身试着要拔掉督伦脚上的草鞋。 不知怎地,巴罗只觉喉头泛堵。 他抢身过去,抢得不动声色,霸住督伦的双脚,“啪、啪”两响,干净利落,把那两只草鞋从人家的大脚丫上拔掉,随即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把人摆得如同躺棺材般直条条的,开始动手解开督伦的腰绑。 陆丹华没察觉他怪异的行径。 反正,这男人所做的怪事,在她眼中已一律称作寻常。 “你去睡。”他语带命令,头抬也没抬。 身后没有传来回应,却听到轻盈步出房门的脚步声,巴罗这时才回头瞥了眼,发现那姑娘果然离开了。 难得。 他意味深长地挑挑眉。 在这座东大宅里,她是总管事,谁都得听她安排、任她调度,难得她今晚这般听话,没继续跟他“抢”着照料为情伤心、为爱买醉的家伙。 重新将思绪抓回来,他动作利落地替醉成烂泥的督伦脱外衣、松裤头,跟着在墙边脸盆架那儿打湿巾子,替满身酒气的兄弟擦脸、擦胸,最后顺手扯来薄被盖督伦肚皮,防他伤心过度还得伤风着凉。 兄弟当到这般地步,也算仁至义尽。 督伦那张醉红的脸突然皱得像梅干,嘴里模糊嘟囔喊着姑娘的名字,巴罗不理会了,将油灯吹熄后,跨出门,走往自己位在回廊另一头的寝房。 有谁为他燃起灯火了。 夜中,他寝房的窗子正透出晕淡的光。 他知道是那管事的姑娘,心中不感讶然,嘴角却不自觉悄扬。 早知她不会乖乖听话。 别瞧她外表温温顺顺,与谁都相处融洽,藏在那温婉下的脾性却倔得很,吃软不吃硬,而唯一教她乖乖顺从的人,八成……也只有头儿一个吧。 步伐稍顿了顿,巴罗感到内息微窒,胸臆避无可避地刺痛了下。近来,他常有这种谬感,幸得毫无来由之事,荒诞不经,他向来不往心里去。 甩甩头,他重新拾步,推开房门。 甫跨入房中,便见面外的那一扇方窗正大刺刺敞开,一抹秀影亭亭玉立。 第七章 “我煮了醒酒茶,一直搁在灶房炭炉上保温,给你端来了。”窗前的秀气影子露出温润润的笑,指指桌上一碗乌墨墨的茶,她话音徐慢自在,像是姑娘家深夜哪儿不去、偏生窝在男人寝房里,是件再自然不过之事。 “我说过别等门。”他眉峰似有若无地蹙了蹙。 “没等门啊,只是……我又不困。”陆丹华模样有些无辜。 巴罗没再多说,总归多说无益。 事实上,他也弄不明白事情是如何发生,好像从她首次随头儿和他上过鹿草岛后,她对他就无端端地亲近起来。 然后某日午后,他和难得悠闲的兄弟们在宅外连绵的草坡上纵马快蹄,见她一脸钦羡,又见到几名年轻汉子跃跃欲试想邀她上马共游,他反应有些出乎自己预料,直到都把坐骑策奔了一大段,稍稍远离环伺的众人,才意识到他抢在所有人之前开口——呃……不是,他没问,他是直接策马踱到她面前,居高临下望住她,跟着,对她伸出手。 那是一个邀请之举,在众目睽睽之下,她坦然接受。 他拉她上马,挟着她就跑,把一干挑眉瞠目的兄弟们甩得远远。 那次跑马,她似乎玩得很乐,笑得面颊生晕。 在旁人面前,她是温和沉定的管事姑娘,但来到他身边,和他的沉闷性子一相较,她显得活泼多了。两人处在一块儿时,总是她说着、问着,他静静听、静静回答她的问话。 然后又隔了几天的某日夜里,她捧着厚厚册子来敲他的门,瞥见那本疑似帐册的东西,他厉目瞬间瞠大,她却笑弯了腰,只说她这位“主内的”得跟他这位“主外的”好好查一下帐务,因为在她未接手前,东大宅和码头总仓两边的帐全作在一起,瞧起来好教人眼花撩乱,而她出自奇人异士群聚的连环十二岛门下,绝不能容忍此等混乱之状再继续。 她一个大姑娘家在男人寝房里赖至夜半还不走,毫不避讳。 那是奇特的一夜,神檀香气隐隐四伏。 她燃起几盏油灯,让照明充足,几是强押着他端坐在那堆帐务面前。 好惨。对帐对得他头昏眼花,他还宁可在码头区、顶着南洋烈日连续工作十二个时辰,怎么都好过瞧着厚册上那些不入眼的数与字。 八成见他快撑持不住,眼皮直往底下掉,新官上任三把火的姑娘终于好心喊停。她没离去,却在收拾册子和笔墨后,在深夜煮起茶汤。 煮茶…… 唉,就煮吧,他毫无异议,怎么都比对帐强。 他沉默地看着她在自个儿的地盘“撒野”,沉默地看着她搬来那些煮茶用具,最后,沉默地喝着她细心煮出的香茗。 她说,饮茶这事儿,一人独品叫“神”,两人共饮曰“趣”。 于是,在这种他还体会不太出来精髓的“趣”里,他静默啜饮着,心平静,神安宁,听她说起在辽东小渔村和连环十二岛的生活琐事,听啊听,听到兴味之处,他嘴角会不自觉地勾起。 不单单只说着自己,她还问起他西漠故乡的种种,他说了些,她又问,他再答,她还要问,他只得再答,答到她不再追问、又或者另启新话题为止。 那晚,他头一回知道自己原来也能和人天南地北闲聊。 一切就如此开始。 自那次以后,他的寝房从“偶有”姑娘出没,渐渐变成“时有”姑娘来来去去,而他也从开始的困惑、讶然、摸不着头绪,到如今的随意。 随意、随意,尽随姑娘之意,这夜访之举已变得再随意不过。 这一方,见男人抿起唇,陆丹华微微一笑,淡语:“你要是困了,那就睡吧。” 她刚过去要把醒酒茶端走,巴罗却两个跨步走近,取起黑呼呼的茶,咕噜咕噜一口气灌完,浑不感到烫舌似的。 “喝慢点啊……”丹华叹气,然话音未止,醒酒茶早见底了。 “头儿不在岛上,我晚些还得赶回码头总仓,和其它人轮番守夜,并不困。”放下碗,他大掌粗犷地抹了下嘴,把唇边的乌汁抹去。 闻言,丹华点点头,秀面淡浮忧色。“主爷返回中原好几个月,部分弟兄也跟着他回去。我这些天听说了,码头一带发生好几起斗殴,全是顾主太过苛刻,底下码头工人受不住,群起反抗,可顾主又找来好些打手,有谁闹事就开打,结果闹到现在事情也没能圆满解决……” “咱们底下的雇工很受照顾,头儿对他们很慷慨,不会有事。”他并不担心自家码头工人,而是得严防有心者利用此混乱时候,潜进总仓中动什么手脚。但这些“外头”的事,她不必要知道。 “嗯。”陆丹华再次颔首。“那……你要小心。” “嗯。”沈嗓一应。 房中静默了。 她不语,男人更加无话,只会直勾勾凝注。 然而丹华像是有话欲问,却踌躇着,也不知顾虑什么。 她低敛的墨睫轻颤,抿抿朱瓣,好不容易终于问出口。“巴罗,主爷回中原去,你一直留在南洋管外头的事,没能跟着大船回去一趟……你有想过要回故土看看吗?” 巴罗眉峰淡拢了拢,道:“能回去时,自然就回去。”他孑然一身,跟着头儿和一干兄弟们,哪里都能过活,没其它多余的想法。 也不晓得被男人话中的什么所触动,陆丹华方寸微绞,盈盈眸光显得幽柔。 此时大岛上的夜风回旋般徐卷,卷进窗内,养在油中的火蕊被拉得曲长,一男一女的影儿也被卷得细细长长。 她语若叹息道:“巴罗,你对自个儿就是这般无关紧要、凡事随意,才会到现下身边都没个知心爱侣。主爷此趟回中原,瞧那些留下来负责照看的汉子们,大抵都在这儿找到相好的另一半,成亲生子,不少还搬出东大宅另辟爱巢了。就连督伦,他小你三岁有吧?如今也有个心上人惹得他饮酒浇愁、夜夜买醉。巴罗……”她再唤,螓首偏了偏,眨眸,如在衡量眼前这个黝黑英俊的男人,对往后究竟有何想法。 “你不想在南洋这儿落地生根,也找个喜爱的姑娘在一块儿吗?” 好看偏冷的眉间淡拢,他沉吟了下,答道:“没想过。” “可你总得有个打算啊!你……你难道从未有过心仪的对象?”问这话时,丹华感觉舌尖微颤,竟没能问得平畅。 该是替他紧张了,想他都快到而立之年,尽管皮相俊好,冷峻性子却总得不到姑娘家青睐,正因知他甚深,晓得他内心绝非仅是旁人瞧见的那样,他是很好很好的汉子,就待识货的有缘人来结良缘啊! “为什么问这个?”男人的口气不太愉悦。 “不为什么。关怀你不成吗?” 他深目直视着她,火点在目底跳动,幻明幻灭,竟有些蛮气。 陆丹华没被他的气势吓住,弯着唇,如与挚友闲谈般吐气如兰又问:“你迟迟不肯答话,只恼恨看着我,隐约像是恼羞成怒的样儿,那答案就是有了。巴罗,原来你有心仪的姑娘。” “那是过去的事了。”他粗声道,撇开脸,不太愿意继续这个话题。 “她在哪里?也在咱们这座大岛上吗?”很好奇,胸口被紧紧抓痛的好奇,好奇到不懂得收止,仍要追究出个所以然来。 “……她在西漠。” “啊?西……西漠?”好远。 “她成亲了,已是两个孩儿的娘。” “嗄?!”杏眸瞠圆,她一时间怔在原处。 瞅着他阴郁隐晦的侧脸,她嚅着唇欲要说些安慰的话,但那些言不及义的字在舌尖滚来滚去,怎么都说不出。 他们的身世遭遇如此雷同,该要同病相怜、相互关照,她希望他能放开怀抱,她和他都该过得畅怀。 “巴罗,你、你……我想……那姑娘她……”老天!她到底欲说什么? “你想劝我说,天涯何处无芳草,世间好女子何其多,再寻就有了,别单恋一枝花,是吗?” 未出口的话被他硬邦邦的语调抢白,说了个尽,半点渣也没留给她。 “本来……本来就这个道理。”眸中一向宁静的秀色被急切神态掩去,她咬咬唇,冲动便道:“依你的脾性,尽管喜爱人家姑娘,肯定也是把爱意压在心底,迟迟不表白的。你不说,人家怎会知晓?姑娘不知你情意,又如何回应你?这时若再出现对手,你、你一定争也不争,只会眼睁睁看着姑娘落进别人怀里,然后躲起来自个儿独尝落寞滋味,我说的没错——啊啊!” 第八章 她蓦地惊呼,因距她约两步之距的高大男人突然疾扑而至。 巴罗两只修长有力的大手分别握住她上臂。 男性气息混着淡淡酒气钻进鼻间,陆丹华心跳加促,呼息奔急,感觉人像是被他略略握提起来,她脚跟有些儿离地。 她、她说错什么了吗? 抑或是……她说对了什么? 【第四章 为有荼蘼各自愁】 “那你呢?” 微小的火点在他瞳底窜大,那蛮气渐聚渐浓,有种即便要毁,也得拖着谁一块儿毁的危险气味。 “我……什么?”陆丹华感觉握住她上臂的力道加重,熟悉的男人气息将她包围住,如一张密网,裹得她连呼息都不敢轻纵。 “别以为旁人瞧不出来。我知道你。”男嗓低柔得似笑非笑,就算带笑,也偏嘲弄。“我知道你。” 被大掌握住的纤巧肩头不禁颤了颤,仿佛哪里吹来一道恶寒,欲躲不能躲。 既躲避不开,就迎视吧…… 她微仰脸容,勉强露笑,学起耍赖语调懒懒道:“我有什么好值得巴罗大爷您关注的?不就白白一张纸、淡而无味的一杯清水,还能瞧出其它心思吗?你当真说笑——” “你心里有人。”沉沉一句从男人俊唇间吐出。 陆丹华先是定睛不动,犹如听不懂他的话,顿了会儿才醒悟过来。 “我没有。”她驳道,眸子一瞬也不瞬,唇泽褪白。 “你心里有人。” “我没——啊!”她惊呼,身子受到不可抵拒的力量所操控,她被男人抓过去面对那扇大敞的窗,就立在方才她静伫时的位置,不同的是,现下背后多出一具铜墙铁壁般的男性躯体。 他宽胸抵着她的背,体热穿透薄衫烫着她,让她逃不开、无所遁走。 为什么他这么恼恨? 是她迫他太深,踩过那条界线,失了分寸,所以他决定还以颜色吗? 她胸脯高低鼓伏着,唇苍白,颊面却有两抹虚红,尚未厘出思绪,男人的唇已凑近她耳畔,一字字清晰道出—— “我知道你站在窗边看什么。丹华,你在看那栋楼,你总是看着,看雷萨朗为他远在中原江南的心爱女人所建的楼。他此次返回中原,就为了把那女人带来南洋。雷萨朗和他的楼主,他们是一对儿的,分分合合、纠纠缠缠,谁也不放过谁。丹华……没有机会的,再如何喜爱他,你也绝无胜出的可能,你介入不了雷萨朗和他的女人之间。”话中,他直称“雷萨朗”的名讳,仿佛自己全然位在旁观地位,道出那样的话,很实际也相当残忍。 陆丹华紧绷身子,收不回眸光,她被动凝望着,由着男人的每个沉音轻击耳鼓,亦同样敲在她胸房上。 窗外,那栋楼建在不远处的崖壁上,它矗立在高处,一边是岩壁,另一边则接连着葱绿的草丘坡地,而楼的东侧便是这座东大宅。 那栋楼在她来到大岛前就开始建造,里边的摆设亦是她按着主爷之意张罗的,她起先不懂,主爷怎会造出一栋满是江南风情的楼宅,后来才知,那是男人为宠爱心仪女子而下的功夫。 如今楼已建好,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就等待迎接它的主人入住。 “不是……我没有……”她从未想过要介入谁与谁之间,说穿了,仅是羡慕吧!若非羡慕,还能是什么? “你有。”那声音说得斩钉截铁。“你喜欢上你的主爷了,打从首次见面,你对他就已具好感,那样的好感日益增加,不能掩藏。但你要知晓,他对你好,那是拿你当妹子看待,没有其它想法,你该认清。” ……认清吗? 是了,她认清自个儿了。原来不仅仅如此啊,她其实是既羡慕又……嫉妒,嫉妒着一名从未谋面的幸运女子。她心胸变得狭隘,浑昧的情绪层层叠叠挤压过来,而这般心思,连她都要瞧不起自己。 喉间酸涩,她突然不知该作何辩驳。 身后的男人将她困在一处难堪的境地,让她不知不觉记起初相遇的那时,他对她很狠,拿她当敌人对付。 她该气他、恨他的……然,这一次,似乎是她先碰触了他讳莫如深的地方,自以为同他混熟了,两人之间亲近相怜,便真如亲人那般,结果是她太一厢情愿,做事思虑不周了。 “巴罗,我、我没要介入谁的。真的……是真的呀……”她说得细微,连连颔首强调着,深呼息又道:“你的事,我太自以为是了,是我不好,我太莽撞。对不起……我……我回房了。” 抛落一句抱歉,瞧也不瞧身后男人一眼,挣开他的掌握,她低垂玉颈,匆匆从他面前溜走。 她走得很急,足尖在跨过门槛时,没留神还被轻绊了一下。 她没回头,看不见独立在窗前的男人因她突如其来的踉跄,本能地挪动步伐,就怕她真的跌倒,来不及护她周全。 终究,巴罗没再趋近,放那脸色虚红的姑娘没入夜色里。 她被他吓得不轻。 他不该说得如此直截了当、毫无修饰,这样很混蛋,他到底怎么了? 看着那抹清影消失的方向,他拢眉抿唇,两掌收握成拳,自厌的心绪正水涨船高,漫漫淹没他整个人…… 此一时分,南洋海面的风施施然地拂上大岛,吹啊吹,吹入窗内,风中神檀香气幽浓,他下意识嗅闻着,模模糊糊的,那些犹然不识的心里事也随之幽浓而起,费解啊费解…… 三日后。 清晨,门外起了动静。 那声响感觉刻意放缓、放轻了,到底还是惊动房内的男人。 巴罗从榻上蓦地翻身坐起,微涩的眼直勾勾盯着房门。他昨夜睡得甚晚,一向浅眠的他近些天更为着某种原因颇难入睡。 他起身,抓来盆架上的巾子打湿后,先抹了把脸,跟着擦拭微汗的胸膛和腋窝,眼与耳仍持续留意门外动静。 有人来到他房门口,蹑手蹑脚不知干些什么。 为什么不进房? 她以前一大早“闯”他从未落闩的寝房时,总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说来便来,有时他人尚在榻上,她已迳自推门踏入,寻他说话,好似两人间无半点男女之别,对所谓的“授受不亲”更没往心里去。 待她推门入内,该说什么?他沈眉思索。 在那姑娘面前,他向来自在,如今却落得一个裹足不前的境地,想到自己竟为“该说什么”这种事困扰,喉头不禁一阵涩味,自厌感悄增。 没时间让他自厌下去,门外那人像是掉头要走了! 他丢下巾子,几个大步直冲过去,“砰”地扯开两扇门。 “哇啊!”蹲在门前的一名黝黑小少年被吓得往后坐倒,他两手撑地,黑白分明的眼睛瞪得圆大。“巴、巴罗大爷!您要出来好歹也弄出点声响,这么蛮干,要把人吓死的啊?” 小少年叫作安塔,是南洋大岛上土生土长的孩子,外貌有着南洋人深明的轮廓和精瘦的身长,眼睛很亮,笑容爽朗。 他在西漠汉子们来此打天下时就一直跟随着,因孤儿身分,如今吃喝拉撒睡全跟着大伙儿,平常在码头区总仓做事,最大心愿就是希望将来有一日能随西漠汉子们的大船到中原一逛。 这一方,看清门外景象,巴罗也怔了怔,炯深的目光极快地刷过什么。 不是那姑娘…… 他面无表情地盯着安塔一会儿,跟着视线挪到门前地上的一篮新鲜果物,顿了顿,他两道目光重新回到小少年脸上。 八成他瞳底有询问意味,安塔见状,边爬起来边主动说明道:“大爷啊,今日天还没亮透,跟咱们一直有往来的果贩就挑来六大篮火龙、六大篮山竹和红丹,还有六大篮凤梨。丹华吩咐了,给每位爷的寝房里各备上一份鲜果,省得大伙儿吃个水果还得进进出出宅后的小粮仓,所以我就领命给您送过来啦!” 巴罗眉峰微皱。“她为何不亲自送来?”话一出,微皱的眉心拧得更深,似纳闷着自己怎会说出这话。 她是他的谁? 即便以往有吃的、喝的、用的分送给东大宅里的人时,他的这一份一直是由她捧着送进他房中的,但并不表示她非这么做不可。 她是这座宅子的大管事,每日经手的大小事务不比他在总仓处理的事少,甚至管的人与事比他更细、更琐碎,他凭什么要她按之前那样,将每月每旬发送的生活用物或当季鲜果亲自送来? 第九章 他凭什么? 安塔根本没察觉面前男人心思起伏,他扭着臀、拍拍裤上的灰,咧嘴嚷道:“丹华本要自个儿送来啊!不过我瞧她捧着果篮在回廊上发呆,不知想什么想入神了,我原想从身后吓吓她,开个小玩笑的,哪知她恰好转身,反倒我被吓着啦!唔……巴罗大爷和丹华是串通过的吧?今儿个说好都来吓我的就是了!糟糕,无三不成礼,待会儿不知还得被谁再吓一回……”他嘟囔几声,搔搔乱糟糟的黑发,见巴罗没要接话,他只得耸耸肩继续道:“丹华见到我,突然把果篮往我怀里塞,要我替她送来。还有,丹华说大爷您昨夜很晚才吹熄灯火,怕吵醒您,要我手脚放轻些。呵呵,我怕推门入内真要弄出声响,想来想去,干脆把整篮水果摆在房门前,您一开门就瞧见啦!没吵醒您,也就没辜负丹华所托喽!”哪知两扇门会开得这么猛力,这巴罗大爷开门的力道像跟门有仇似的。 丹华、丹华、丹华……这小子称他“巴罗大爷”,却直呼丹华闺名,亲疏立现。巴罗说不上是何滋味,一思及姑娘去亲近除他以外的男人,即便是个嘴上无毛的小少年,他亦胸臆鼓闷,竟莫名有种自己的东西被抢之感。 莫名难解之事,干脆不理。他向来如此。 这次,他一样能把那古怪思绪抛至脑后,却无法忽略安塔话中所透露的—— 那姑娘知道他很晚才吹灭一房灯火,所以昨夜……她人其实在他房外? 抑或是这些天夜里,她总如往常那样,在夜深人静时走过长长回廊,来到这里,却在他房前踌躇着? 呼息深浓,巴罗抿动两片薄唇,一手将轻散的发丝往后扒,唇间终于磨出声音。“她人呢?” 安塔抓抓鼻头,两手一摊。“这个嘛……我来猜猜,这时候丹华不是在灶房就是在前厅吧!唔……不过想想,也极有可能在后院粮仓或是马厩。”略顿,主动解释道:“大爷您知道的,咱们马厩近期要扩建,听丹华说,今儿个有请师傅过来先估个价。对了,连大武场和小武场都得修缮,有几块地砖前些日子被大伙儿练武时打得粉碎,也得请师傅来看看毁损状况。” 那姑娘一清早就忙得跟颗陀螺没两样。 巴罗微颔首,表情依旧沉沉的,嗅不出什么味儿。 他弯身抱起那篮子果物,刚直起身,发现小少年正偏着头、拿他直打量。 “有事吗?”他淡问。 安塔抓抓头又搔搔额,咧出两排白牙。 “是有一点儿不大不小的事,但如果能跟事主确定一下,那是再好不过啦!”不等无表情的男人多说什么,他接续竟问:“我猜,巴罗大爷和丹华是成对儿的,是吧?我这么东瞧瞧、西瞧瞧,上下左右看过又看,怎么都觉得丹华和大爷您其实偷偷走在一块儿许久喽!” 轰! 有什么在男人耳际爆开。 漂亮的利目细眯起来,浓眉压落,巴罗紧盯着身高仅及他胸口的小子。 “你胡说什么?” “嗄?!我说错了啊?”安塔的眼珠子一溜,差些没夸张地捧住自个儿双颊。“我是瞧丹华她什么事都帮您做得好好的,别人有的,您有,别人没的,您一样有……我所说的,当然不是指那些吃的、喝的、用的东西,而是……唔……”有点难说明,他更使劲儿搔脸搔头了。 “哎呀,就是那种看不见、摸不着,却感受得到的玩意儿!丹华她待您就是不同,您待她,那也是不一样的。不过大爷您身边亲近的姑娘也就丹华一个,要不是我火眼金睛看事透彻,那也难瞧出其中值得玩味的东西呀!”末了还嘿嘿笑了两声,挺得意似的。 巴罗依旧盯住他不放,下颚绷绷的。 安塔很有初生之犊不畏虎的小气魄,当真不怕死地耍起嘴皮。 “不过大爷您现下说我胡说,便算我胡说吧!既然如此,丹华跟您那是干干净净、清清白白、单单纯纯,往后男婚女嫁八竿子打不着,那我就来占这个缺,算便宜我啦,哈哈!丹华虽然年纪小长我几岁,但我偏喜爱年岁稍长的姑娘呀!再说了,丹华她好得不能再好,人美心又——咦?咦咦?!”说得正在兴头上,一只强而有力的大掌突然抓住他前襟,微微将他提起。 “巴、巴罗大爷?”安塔眨眨眼,再眨眨眼,从扣住前襟那只手瞧上对方的脸。哇啊!不妙不妙!原来男人再俊、再好看,眉目一旦狰狞起来,跟南洋大岛上传统舞蹈所使用的鬼面具其实没两样啊! 被安塔一唤,巴罗猛地回神。 他所有举动全凭本能—— 刺耳的话。郁闷心思。 暴起的怒火。冲动翻腾。 然后,待他召回了神智,又不确定自己此时出手扣紧少年、抓得对方满脸胀红,脚尖都要离地,究竟意欲为何? 他到底想说什么? “你——” “是!是我!大爷您吩咐!”安塔猛点头,两手还作出投降样,等待着。 结果,男人薄唇磨蹭老半天,最后竟仅是头一甩,两眼略敛,粗声粗气道:“若见到丹华,告诉她……这些天码头区不太平静,要她别随意出大岛。” “啊?”就……就这样吗? 巴罗这下子终于体会到,什么叫作“动如参与商”,他和那位管事姑娘便是活生生的写照。 他清早抱回自个儿的水果篮后,便以最快速度盥洗清洁、换上干净衣物,先是匆匆去到灶房寻人,结果忙着准备大伙儿早饭的厨娘们跟他说,丹华两刻钟前还在,但确定好今儿个三餐和宵夜后,人已离开。 他赶往前厅,洒扫的仆役告诉他,丹华来过又走,并吩咐过,让人把新送来的一批紫纱帘搬到崖壁上那栋楼宅里。 他沉着脸,走出东大宅往那栋楼去,还没抵达,一大早出来草坡丘陵地跑马的兄弟们却跟他说,丹华人在马厩那边,正跟前来估价扩建费用的师傅们说话。 他脚跟一踅,即刻奔往马厩,隐约还听见身后传来西漠汉子们打趣的笑声,他无暇理会也懒得去理,待奔至马厩,只剩守在那儿的长工,据说宅里的管事姑娘在跟师傅讨论完了后,领着师傅和前来帮忙的学徒们到灶房用早饭,得把人家喂饱饱,才好让人家上工。 好。很好。绕这么一大圈,结果又回到原处! 胸中闷气堵得他几要呕出血,这会儿,他不急着追到灶房了,干脆大刺刺等在宅中兄弟们用早饭的旁厅,想说再过一刻不到即是用饭时候,寻常来说,那姑娘都跟着他们一群汉子一块儿吃饭,就不信见不着人! 然而,有时候还真不能不信邪。 他没等到人! 因为姑娘似乎早有“预谋”,她没进旁厅用早膳,而是拎着厨娘帮她备好的荷叶椰浆饭,带着两名帮手前往大岛北方的村寨。 大岛北寨的寨民以种植花草、制作香药和香料维生,品质绝佳,和西漠汉子们合作了很长一段时候,原本陆丹华无须管到那边去,但主爷雷萨朗返回中原,这阵子,她偶尔会过去北边村寨巡看一下。 热腾腾的丰盛早饭,巴罗仍一口口往嘴里塞,该吃的、该饮的全入了肚,却根本食不知味。 在前去码头区之时,他特地又交代了,要宅中众人这几日没事少往码头区去,更别随意出大岛。他还吩咐所有人,若见到那跑得不见踪影的管事姑娘,要大伙儿记得带话给她。 暂时似乎也只能这样。 按捺着一股前所未有的郁气,他和几位兄弟策马办正事去了。 一旦待办的要紧事情横在眼前,内心烦躁感多少容易压抑。 大岛码头区这阵子弥漫着山雨欲来的气味,零星小冲突频起。 尽管西漠汉子们对当地船工或搬运工人向来慷慨大方,除固定工资外,每季尚有花红可领,管理上虽严谨,也非冷酷不通人情,但并不能保证当冲突扩大时,底下工人不会受到煽动,随着那群遭受其它雇主苛待的工人们一块儿闹事。 再有,他们那座码头总仓的目标太大,岸边又拥有十来艘具战力的中型关船,若有心人欲利用机会下手,要鼓动群情激切的工人们转移注意力到他们身上来,并非难事,非留神处理不可。 到了黄昏时候,码头区另一端发生意外了。 先是一名船工和雇主请来的打手起了口角,越骂越不堪入耳,双方遂动起手来,这一打,长时间遭压制的船工们更是激愤,迅速聚集而起,一口气竟来了数百人。 第十章 这是近日的冲突里,人数最多亦最混乱的一次。 巴罗这边全然采取“敌不动、我不动”之法,以“守”为大事。 大小汉子们从西漠到江南,从江南来到南洋,全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主儿,尽管海面被火光染橘,叫嚣声不绝于耳,对这个极不平静的大岛月夜,倒也无半点惊惧,非但无惊惧,真要说来还有那么一些兴奋之情。 当真太平日子过太久,需要一点刺激事儿来调剂调剂。 结果,西漠汉子这边严阵以待,却也持续太平无事,从头至尾只需留心自家十来艘的泊船别被“火烧连环船”。 几个时辰过去,紧张氛围稍退,兄弟和底下船工们正分批轮番歇息,巴罗立在码头岸上,凝注着远远另一端起火燃烧的几栋仓库。适才火舌飞窜、烈焰冲天,现下能烧的八成都烧尽了,火光已小,但浓烟仍盛。 “巴罗大爷,大伙儿快把几大锅的饭菜抢光了,您再不进去抢食,连渣都没啦!唔……不过话说回来,您要回到东大宅,肯定也饿不着肚皮,尽管灶房的火都熄了,丹华怎么都会变出东西喂饱您啊!” 姑娘闺名一入耳,他左胸跳动猛地雄盛起来。 丹华、丹华、丹华……丹华、丹华、丹华…… 甩甩头,他按捺着,侧目瞥了眼来到身畔的安塔,后者也学他两臂盘在胸前。 他想起这小子今早所说的话—— ……就是那种看不见、摸不着,却感受得到的玩意儿! 丹华她待您就是不同,您待她,那也是不一样的…… ……便算我胡说吧……往后男婚女嫁八竿子打不着,那我就来占这个缺,算便宜我啦,哈哈…… “巴、巴、巴罗大爷……您……干么这么瞧我?”又想扣他前襟啊?那双眼生得再漂亮,眼底迸出的光可不太美呀!这位大爷也太喜怒无常了吧? 安塔往后退步再退步。 呜,不够远,退退退,再退个几步安全些! 巴罗垂下盘胸的双臂,沉沉的目光不变,随着少年移动而移动。 他举步跨近,意图不明,安塔惊得两手乱挥,瞪大眼,眼珠子乱乱溜转,忽地,他看向男人身后,扬声嚷嚷着—— “大爷、大爷!瞧,是咱们宅里的人啊!” 巴罗不理他此类近似“声东击西”、欲来个“金蝉脱壳”的小招小式,仍笔直朝他走去。 安塔胀红脸,气跳跳地叫:“没骗您,真是宅里的人!是今早随丹华上大岛北寨的那两位啊!” 闻言,巴罗车转回身。 一见那两名随行仆役的模样,巴罗浑身血液几欲凝结,心险些没蹦破胸腔。 那二人步履蹒跚,全身湿透,一个单手捣住不停渗血的额角,另一名则披头散发、狼狈至极,看那样子是落了水,又靠自个儿奋力游上岸来。 出什么事了? 那管事的姑娘呢?! 【第五章 夜迷苍水多怀忧】 陆丹华大半身子浸在水里,仅能攀着一长片木板让自己浮出水面。 座船突然被人投掷好几颗火石,全然的莫名其妙,对方似乎见船就攻击,根本不问青红皂白。 她乘坐的小座船上有两名船工,再加上她和两位随行的人,算算也才五个,那些火石迅速燃窜,船头到船尾都有起火点,他们不及灭火。 船烧得好快,随行的宅中仆役拖着她往海里跳。 她原是和其它四位在一起的,但不知怎么回事,待意会到时,她发现自个儿已漂离方向。 不能上岸!她眼睛看不见了,想是方才火势太大,加上海风吹掀,浓烟熏疼双眸,一些细小异物也进了眼,让她一睁眸就痛热如刀割。 她听得出自个儿离岸边并不十分远,但那些激切的叫骂声隐约可闻,因此绝不能往岸头游。她现下这模样,谁都欺得了,倘若落进别人的纷争里,那些失控的人们会对她做出什么事,她想也不敢想。 没事的……只要努力别让身子漂出太远,待双眸不那么疼了,有办法瞧出身所何在,她应该能自救,没事的、没事的…… 她昏昏然地自我安慰,伏在长板上踢水,怕被水流带远。 然而,也不知她踢了多久,双腿渐感沉重,沉得她一旦踢踩,两腿的肌筋便一阵抽搐,很疼啊…… 或者,疼也好,肉体一觉疼痛,就没那么轻易昏睡过去了。 她不怕疼,她只怕……只怕…… 轰隆——磅! 似远似近,有什么在海面上爆破开来,她畏冷的身躯猛地颤栗,呜咽声虚弱地冲出抿得死紧的唇瓣。 不不,她不怕、她不怕的…… 水流起变化了! 有船只正切开水纹靠近! 她心下陡凛,硬是扯回意识,一时间不确定该不该扬声呼救,抑或静伏着避过对方耳目。 “丹华——” 轰隆隆的杂乱余音里,有人出声,像是唤着她的名。 “丹华——” 你想劝我说,天涯何处无芳草,世间好女子何其多,再寻就有了,别单恋一枝花,是吗? 我知道你站在窗边看什么。丹华,你在看那栋楼,你总是看着…… 她听到那唤声了。 那男人说话的语调略沈,却总是冷冷淡淡的,连气她、恼她、指责她时,也未曾扬高音量吼过什么。但此一时分,那声“丹华”亦如平静海面上爆开了什么,猛烈有情,震得她心窝紧痛,周身泛颤。 “巴罗……巴罗……”她勉强抬起头,张唇欲喊,刺热的眼一片模糊,还没来得及辨出方向,一只强健铁臂已将她环住,牢牢环搂她身躯。 他来到她身畔啊…… 陆丹华浑身虚软,因攀附木块太久而僵硬的细臂颤颤地圈住他的颈项,脸容埋进他颈窝。这是个下意识的举动,凭着本能寻求慰藉,直往那安全温暖的所在钻贴。 她把自己交付给他,依赖他的怀抱和力量。 她被抱上甲板,浑身湿淋淋直滴水,意识未失,耳中仍清楚听见其它人说话,知道他们是专程出来寻她的。 一见她被救上,许多熟悉声音便在周遭响起,七嘴八舌地问她状况。 她想启唇回应,要谢谢大伙儿、要他们别为她担心,然不及多说,一只男性大掌却轻按住她正欲抬起的脑袋瓜,把她的小脸再次压在他颈窝处。 跟着,她人被抱进关船的舱房内。 “巴罗……我没事了,你……谢谢你们来寻我,没事了,放我下来……” 她被放落,感觉坐在硬榻上,男人仍离她很近,她两只手甚至还攀着他的肩膀,十指抓着他的衣布。与她一样,他也是浑身湿透,衣衫绞得出水来,但湿衣底下的臂膀和身躯却漫腾出热气,惊人的热气,让她既心安也忐忑,竟有些莫名的怯懦。 “他们没事吗?我是说……和我同船的船工和宅里的两位大哥。巴罗,你见着他们了吗?我、我原本跟在他们身旁漂浮,哪知一眨眼就漂散开来——”她陡地噤声,因男人喉中滚出一声诅咒,粗哑得很。 她方寸一绷,小手下意识从他宽肩上收回,苦笑道:“我眼睛一张开就刺疼,瞧不清你……你不要不说话,好不好?” “我说的话你会听吗?”巴罗终于出声,咬牙切齿,真真恨得不得了似的。 陆丹华怔怔然,咬着唇瓣。 她自然记得那晚他对她说的那些。直截了当,毫无修饰,直刺她内心。 他说她心中有谁。 说她在谁眼里仅是妹子的角色,再多也就没了。 说她再喜爱谁,也绝无胜出的可能。 她真的没想介入谁和谁之间。 真的。 她只是努力想从哭着嫉妒中学习该如何笑着去羡慕,那栋崖壁上的楼让她认清一个会嫉妒、会羡慕别人的自己。 这样也好的,或者那种全然的宠疼,她终其一生也品尝不到,但认清自己的另一面,再如何也是好的,而她尽管得不到,却有能力付出,一定有某些人……值得她宠吧? “巴罗,我——哇啊!”她惊叫,吓得往前扑去,因为外头再一次轰隆隆乍响,猜测又是另一波盲乱攻击。 昏了昏了,脑子里有条线绷得太紧,绷过了极点,猛地织断,她几乎毫无招架之力,什么冷静自持全抛到九霄云外,有什么抓什么,两只细臂再次牢牢勾紧男人颈项,比方才更使劲,柔软上身密合着他结实的前胸。 第十一章 “我不怕、我不怕……我、我没有害怕……”她禁不住地胡乱喃语。“我没怕、我没怕的……倭寇杀上岸,好多坏人,村里好乱,渔船都起火了,到处轰隆隆作响,好多地方都着火了,娘要我别怕,爹要我找到机会就逃,别管他们俩,我不能怕,怕只会坏事,我不怕、我不怕……爹……爹……我没有害怕……坏人抓我,我没有害怕……”她突然哭出来,十指再次抓绉他的衣衫,紧扯着不放,苍白脸容埋在他肩头流泪,从小小声的呜咽突然变成痛哭,泪流满面。 没办法了。 还能如何?还能如何?巴罗半点法子也使不出来。 他原有满肚子怒火,满肚子欲质问她的话,此时此刻,当她哭倒在他怀抱里,如溺水者攀住唯一能救命的浮木般紧紧挨着他,任凭他有再多火气,也全被她惊魂难定的泪喃浇熄了。 “不怕,你……你不怕,不要怕。”他语气僵硬,动作却无迟疑,立即收拢双臂搂紧怀中纤瘦娇躯。 柔躯克制不住地轻颤着,她牙关微响,于是他大掌服贴她的背脊和腰后,缓缓地、来回地安抚慰藉,如在怜爱着一只受惊吓的猫儿。 他把脸紧贴着她的湿发,左胸会痛,怪异地绷疼着,他本能地将怀里人儿压向那发痛之处,以为能抵挡住什么…… 有些东西他想不明白,也不愿想,能全然确定的是,他真不喜欢她的泪,却几近变态、隐隐欢喜着,她流泪时,会毫无顾忌、扑进他怀里哭…… 宅里的管事姑娘出事了。 有她,众人吃好、穿好、酒来伸手、饭来张口,生活里诸事皆利索。 无她,倘若无她的话……不!不不不!这种惨事是绝对不允许发生的,连假想一下下都不允可,快快从脑子里剔除这想法! 这姑娘何其重要啊,知她落难,为寻她,总仓这边拨出一半人手搜寻,不得不深入发生暴动的那端码头和大半数船只皆着火的海面。 巴罗首次体会到,焦虑这般情绪真能使人一夜白头,光寻找落难姑娘短短的两时辰,感觉犹似有一辈子那么长。 他很急,头皮和背脊皆隐隐发麻,还兀自强作镇静。他相当确信,经过那两个时辰的煎熬,他肯定早生好几根华发。 她在四散的碎屑和木板间浮沉飘荡,小小一抹影儿,若非着火的海面将黑夜打得橘亮,他几要瞧不见她。 她动也不动地静伏着,螓首无力地垂落,有一瞬间,他以为血液冻结了,脑中和心头被谁发狠地挖掉好大一块,不能想,心跳骤止,无法呼息。 然后,他听到有人唤她的名,唤声紧绷急切,他震醒过来,才知那声叫唤出自他的口。 丹华、丹华、丹华……他究竟怎么了?他心绪起伏从未如此剧烈,从没让谁这么影响过,仿佛虚弱又矛盾的强壮。 暴乱的一夜断断平息。 码头区满目疮痍,昨夜的混乱宛如恶梦,天一透亮,日阳温暖,纷争似乎也随之和缓,但整座大岛码头要回复常态运作,怕还得再等一段时日。 巴罗踏进搭建在总仓后头的某间寝房。 这儿房间有两大排,估算约有十二、三间,房内有桌、有椅、有睡榻,朴实无任何多余装饰,专给夜里守总仓的弟兄轮流补眠、养养精神用的。 上一批守卫的人手刚换下,几间房全睡满了。 巴罗没回东大宅,也没去和其它人挤一块儿补眠,他推开某扇房门,静谧谧地跨入内,为的是不想吵醒此时睡在榻上的姑娘。 然而,在榻上睡过一夜的陆丹华在他进房之前便已醒觉。 她正欲起身,哪知他恰好推门而入,一种连自个儿也闹不清楚的羞涩心怀,让她刚触地的足又迅速收回,重新躺下,还把脸蛋半藏在被子里。 好丢脸。 想到昨晚种种……唔,真的没脸见人了。 她竟被吓哭,揽着他的脖子哭得好不凄惨,把泪水、鼻涕毫无顾忌地往他肩头抹,似乎……还冲着他喊“爹”! 他带她回到安全的所在,拨了这间房安置狼狈至极的她,并且烧了一大桶热水过来,直到确定她有办法自行清洗才离开。但她晓得,他并未走远,在她边抽噎、边对付湿漉漉的衣裙时,他人其实一直守在房外,准备随时要冲进来应付任何意外似的。 她承认自个儿吓着了,记忆一下子飞往倭寇袭击辽东小渔村的那一夜。都多少年过去了,原来那样的惊惧不曾消褪,或者一辈子也摆脱不去,而她唯一能做的,是要学着坦然面对。 她一直很努力啊,只是教他见着她吓得跟只落水小老鼠没两样的窘状,仍让她懊恼得不得了。 掩在被子里的手放在嘴边啃着,她脑袋瓜转啊转,思索着该与他怎么说好,悄敛的杏眸以余光追随男人身影——他走到昨夜那桶她沐浴过的水前,略顿了顿,突然侧目瞥向床榻的所在,像是要确定榻上的人是否仍睡着。 陆丹华下意识装睡,不敢挪动半分,连呼息都小心翼翼,心儿咚咚眺。 别问她为什么不干脆明目张胆地看着,她也说不上来啊!总之,一些事悄悄起了变化,从那一晚她越了界管起他感情事、而他亦越界反击她开始,有什么也跟着不太寻常了。 蓦然间,一声轻呼险些逸出唇瓣,幸好她搁在嘴边的手将自个儿捣得够快,且又隔着被子,没被男人听去什么。 她反应之所以这么大,那是因为男人突然解掉绑手,松开上衣,跟着把薄薄里衣也一并脱去。 他还用绑手上的细带子将散发随意系住,动作流畅沉静,不出半点声响,但那半裸俊男的景象却足能骚乱人心,震得姑娘家方寸如擂鼓。 陆丹华一双杏眼瞧得不知收敛。 噢,如此盯着男人看,绝对是不知羞耻的,但她真要瞧痴了呀! 他的上身美极,匀称且精劲,每条筋肉、每块肌理都练得恰到好处,不过分悍猛,却蓄着饱满力量,麦色偏黝的肤泽如一道泛香的佳肴……很美,真的美,除了用“美”字形容,她想不出更贴切的字眼。 他真是个很美、很美的男人啊! 水声轻响,他先洗了把脸,然后擦拭起上半身。 陆丹华到这时才猛地意会到——他……他用来擦脸、擦澡的那条巾子,跟她昨夜边哽咽、边搓揉身子所用的澡巾……是同一条啊! “哇啊!”她看得太专注,想得太入神,突如其来的顿悟,使得身子忍不住一震,竟让自个儿滑到了床榻下! 听见惊呼,巴罗吓了一跳,回身要救已然不及,那姑娘抱着被子滚落榻边。 “我很好,没事……没事……我、我噢——”丹华红着脸忙要爬起,无奈昨夜海面漂浮时,她双脚死命踢水,两只手更因攀紧木板而过度使力,一开始是麻到无知觉,哪知经过一夜,仿佛所有酸疼都涌出了,连要蹭回榻上都疼得她龇牙咧嘴。 男人高大阴影笼罩过来,她像是听到叹气声,随即人被打横抱起。 裸、裸肌! 老天……男人光滑结实的裸肌正贴触着她的颊! 温暖。强而有力。而且,触感如丝滑。 她觉得晕眩,血液冲脑,心音再次大乱拍子。 她被放回榻上,连被子也被拾起,重新盖回她身上。 “眼睛还刺疼吗?”巴罗终于出声,一贯淡沉音色,试探不出滋味。 陆丹华怔了好半晌,犹见红丝的眸子才瞬间惊觉般从那片无端诱人的男性裸胸上慌张挪撤。她连忙摇首。 “……你昨晚用泡过薄荷叶的清水帮我清洗过后,就不那么痛了,现在能看见了,而且很清楚。我好像第一次见到你赤裸上身……”不知怎地,最后一句很自然就脱口而出。 陆丹华咬住唇,瞠眸,被自己的话吓住。 奇异的是,她还来不及脸红,坐在榻边的男人脸色已忽而深浓,坦然对着她的身躯下意识侧了侧。 “你为什么不脱衣再下海?” “我不习惯打赤膊。” “为什么?” 丹华忽地记起与他曾有过的谈话,那时,他淡淡答道:“怕羞吧。”以为发愣的她不能理解,遂又面无表情地补了一句——“就是……会不好意思。” 他说真的!他真会不好意思啊! 但……也对啦……如果每个汉子脱掉衣衫后的身形都如他这般完美,好看得乱七八糟,肯定要吸引成千成百的姑娘拿他直瞧,还得边淌口水,他向来禁不住旁人过分热切的注目,自然怕羞了。 第十二章 她……她没流口水吧? 小手忙抚上自个儿颊面和下巴,确定没出糗。 她眸光再次飘向他,心口发热,有某种柔软感情滋长着。他害羞,她也害羞啊,却奇异地觉得这感觉真好,好得教她嘴角忍不住翘起。 此时,男人起身抓来适才脱下的衣衫,随意套上。 “昨夜大伙儿都好吗?咱们可有什么损失?”她猜想他定是与其它汉子守了一整夜,要不,不会早上才来这房里擦澡。 总仓无事,十数艘关船亦安然泊在码头,众西漠汉子们除了有些百无聊赖外,一切都好。这些,巴罗全都懒得提。 套好衣衫,他脚尖勾来一张椅子,两臂盘胸,大马金刀地坐在她面前,不答反问:“昨天为何出大岛?你人不是去了北寨吗?” 陆丹华被他沉声质问的方式小小震慑住,一会儿才找到声音。 “我是去了呀……村寨里一切都好,之前虫害的事也解决了,下一季花草香药的收成定然可观。离开村寨后,我直接从那边的小码头上船,去石山庙那儿看咱们年初时请人酿的一批杏露酒,所以就出大岛了……” “石山庙”其实是座小岛,岛上有间供奉海神的“石山庙”,香火鼎盛,因此以庙名为岛名。 “我昨日遍寻不到你,一清早,你简直行踪成谜,灶房、前厅、楼里、马厩,每个人都见过你,就我见不到你一面,你说为什么?”火气很大似的,但那张俊脸倒冷冰冰,看不出个所以然。 “嗄?呃……你找我做什么?”硬着头皮问。 “我找你,就为了叮嘱你,近日别随意出大岛。找不到你,我只好让宅里众人帮忙传话,岂料你还是出去了。” “我没回东大宅,自然听不到你的留言啊……”说得有几分委屈。稍顿了顿,她忽地惊觉自个儿十根手指竟扭起被子来,这可怜兮兮的小媳妇样儿举动让她脸蛋赭红。 头一甩,她干脆扬睫了,仍感些微酸涩的眸子迎向男人深幽的眼。 “我并非明知故犯,若我知晓情况,断然不会选在这时出岛,我……我不是有意的。”昨夜让众人担心,她确实不好啊! “你躲着我就是有意。” 巴罗状若无意地道出,杀伤力却十足十,再次杀得她大愣,满面红晕。 红泽布满轻肌,热气直冲脑顶,陆丹华头晕目眩着。唉唉,被逼到角落了,反倒能跟着豁出去,那就摊开来谈吧! 她叹了口气。“……我其实没想躲你,只是不知该说什么好,怕你仍生着气。”扭着被子的指改成轻画被面,虚弱一笑,带着腼眺。“巴罗……那晚我不该问那么多,唉,总归是我管事管成瘾,管到你心里头去,咱们都别再提那一晚的不愉快了,可好?” 巴罗深深凝注着那张轻垂的秀容。 他看得无比专注,像要看进她的神魂里,让丹华有些儿受不住那两道深究意味浓厚的目光。 仿佛过去许久,他瞧够了,终才启唇道:“那晚的事一概不提,那么,你想清楚怎么做了?” “想清楚什么?” 她迷惘着,眨眸的模样流露一丝脆弱,惹得男人左胸窒闷。 “你和头儿之间的事。”巴罗噪声粗嗄,俊美眉目忽而严峻。“头儿再不久就回大岛了,届时身畔定有心爱女子相陪,那位‘飞霞楼’楼主不是好相与的角色,你心里有谁,她终要瞧出。”重提此事,胸中要命的窒闷感加重,他挺挺胸,交盘的两臂改而搁在双膝上。 “巴罗,你担心那位楼主要荼毒我、欺负我吗?”横在二人间的芥蒂一消失,陆丹华心中一松,不由得朝他笑深了。 男人按例瞪着她看,面色古古怪怪的,闷葫芦般抿唇不答。 他不答,她内心却知,知他为她忧心。 也许这仅是止于朋友间的关怀和义气,可她身体暖暖的,整个人暖暖的,且为着这般的温暖,竟又羞红脸。问她因何羞涩,却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她抬起手揉揉发烫的颊、发烫的眼,突然,一只男性厚掌无声探近,轻扣她的小手,他拉住她。 “眼白尚有血丝,别揉。” 就这么淡淡一句,淡却味浓。 陆丹华看着不知何时移坐到榻沿的男人,又瞧瞧握住她的古铜色大掌,这只修长有力的手在昨夜她吓得浑身发颤时,曾以无比耐心和温柔抚慰着她,一下下拍抚、搂揉,来来回回…… 他安慰人的言语如此笨拙,身上的力量却源源不绝,让她失据的心绪能寻到回航的路。 她低叹,幽幽我心,另一只柔荑在她尚未意识过来之前,已覆上他的手背。 他握住她,她也握住他。 他微乎其微一震,并未抽回,只是肌筋绷了绷。 丹华扬睫笑。“巴罗,你说我心里有谁,我其实也还闹不明白那个谁究竟是谁,你说我有,那就有吧……而你,你心里也有一个谁,那人远在西漠,嫁人生子了,结果你远走他乡,听起来颇有情伤啊……”一些话从唇间流逸出来,像压在心底已久,今日一鼓作气全道出,往后只盼心清情明。 “巴罗……”她唤着,小手不自觉收紧。“你有谁,我也有谁,瞧,咱们又同病相怜了,既是这般,干脆咱俩就凑合着一块儿过活,如何?” 巴罗俊目睖瞪,薄唇略掀,似乎不知该拿她怎么办,对她无心似有心的提议也不知要如何回应。 噢,他又脸红了呀! 那奇异的深赭在他黝肤底下闷燃,陆丹华瞧着,小脸也不寻常地闷烧起来,心脏怦怦跳,一时间,她真怀疑那大胆提议是从她嘴中说出. 忽然,那只男性大掌从她柔软掌心底下抽离了。 “别胡说!”他低斥,目光微敛。 没他的手可握,丹华心里有些小落寞,这起伏心绪如风中飞扬的春丝,不好捉摸,无端地耐人寻味。 她选择一笑以对,吐气如兰道:“是我胡说了,其实,咱俩已一块儿过活许久,哪还要凑合不凑合,是吧?”眨眨眼,举手欲揉,记起他的叮咛,手又乖乖搁下。 她沉吟了会儿,带笑又说:“话说回来,真要凑合在一块儿,往后还是得分开的。” “……分开?”巴罗很没用地终于挤出声音,且相当明白,他十分不喜欢说出口的那两个字。 丹华点点头,指尖又画起被面。 “待主爷把那位楼主夫人接上大岛,这儿就会有位当家主母了。我到底是连环十二岛的人,当初大姑娘遣我过来,如今事已完了,终要返回连环岛。” “你、你要离开?” “嗯。”她再颔首,朝他露齿一笑,随即轻垂粉颈。“时候到了,自然得回去,但还得再过一段日子,待那位楼主夫人熟悉岛上一切,大伙儿都能适应了,我想……那时再走也不迟。” 时候到了……得回去…… 返回连环岛…… 再走也、也不迟…… 巴罗的头很沈,被那些“可怕”的字句重重压落,压得他烦闷欲呕。 他奋力忍下,十指不自觉握成拳头,修长的指变得丑陋,指节颗颗圆突。 不要走! 别回去那个该死的连环岛! 别离开! 他想咆哮,想大声冲着她吼出那些话,但不知是否连日少睡,再加上对码头区总仓的戒备一直不曾松懈,然后又经过昨晚她失踪的那场惊魂记,此时遭那些“可怕”的话突袭,他晕过又晕,眼前一阵雾白,结实身躯竟如断线傀儡般,毫无预警地朝前倒下—— “巴罗!哇啊!噢——” 被扑个正着的姑娘无力扶持,本能地搂住他顺势一倒,结果,当然是被他压在身下,动弹不得了。 【第六章 却说薄情情非薄】 巴罗这一晕,证明了再强、再壮的西漠汉子在遭逢无法逆料的“重大刺激”时,也会脆弱得不堪一击,难以负荷。 他从未想过那姑娘终有一日要走。 她说得没错,她是头儿向连环十二岛借来的人,有借有还,她总有一日要被还回去。 倘若……倘若他们这群西漠汉子们偏不归还呢? 霸着她、强留她。反正他们这辈子又不是没干过恶事,这种“强占民女”的恶行,别人不犯,他来犯! 连环岛敢来抢人,先摆平他再说! 他不可理喻。 他行径恶霸。 他自私自利。 是。他都认了。 第十三章 总归一句,那姑娘不能走,她得留下!留在他身边! “巴罗?巴罗——”略哑的女嗓揉入焦急,不住唤着,有一双柔软小手揽着他的头,轻拍他淡淡冒出胡青的面颊。 “醒醒啊!巴罗,醒醒啊……”淡馨拂入他呼息里。 娇软身躯与他的修长精劲全然不同,那美好的柔软在他身下蠕动、挪移,磨磨蹭蹭,仿佛费尽气力都得挣出一条逃路。 “唔……嗯……”粗哑呻/吟无意识地从他喉中滚出,断断续续的。 他的神智游移着,身体已被唤醒,那是对欲/望的降服,内心着火、着魔,没有道德,进退失据,可以为所欲为,以自乐为最大满足。 “巴罗,醒了吗?你吓着我了,怎么突然倒下?头很晕是不——唔唔……”姑娘秀致的唇失去言语。 男人徐缓扬起头,让陆丹华误以为他已从晕厥中醒来。他的头挪动了,那两片俊薄的唇却毫无预警地凑近,在交融的热息中封住她的嘴。 动弹不得……动弹不得……她四肢原就酸软无力,沉重的男性身躯虽未压疼她,若要挣脱也万分不易,而现下……还有他的手、他烫人的唇! 等等!他为什么这么做?! “巴罗……你……等、等一下——唔……”所有推拒的、挣扎的话再次被吞噬。 那滋味太好,他的舌不愿放过,一直往甜蜜的小小芳腔里钻探。 她抵抗,不驯地想要甩脱,他视为挑战,彻底地压制。 他双手在女子娇躯上挪移抚触,来来回回,那凹凸有致的身子让人爱不释手。 然后,他尝到某种微咸、微涩的温热 液体,渗入他蹂躏着她的唇舌里。 那温热的潮湿感同样沾上他的面颊。 他喘息,剧烈喘息,双臂紧紧搂抱那具柔若无骨般的娇身,感觉到她的颤抖,也感觉到她急促飞跳的心鼓撞击他的胸口。 他很痛,不明白自己干了什么,头痛、心痛,被唤醒的胯间更胀疼不已。 巴罗从晕厥中醒来,意识全数拢回。 宽额抵着女子洁细的秀额,他鼻侧与她相贴,不足餍的唇终于停下攻击,微微抽离,但离那张被吻肿的小嘴却仅差分毫之距。 他呼息、吐气,躁动的身体绷疼至极,他咬牙克制,满面通红。 两人无话,只有粗嗄与细微的喘息声交错。 不知过了多久,女子的酥红指抚上他的脸,先是试探性以指尖碰触着,而后轻捧他峻颊。 他睁开双目,看见流泪的她。 背脊劈下一道疾雷般,巴罗浑身颤栗,随即撑起双臂,拉开两张脸的距离。 “你、你没事了吗?”丹华泪眸汪汪,玄玉色的瞳如浸润在清水里。 她躺在男人身下,青丝四散铺开,圈围着一张通红的脸蛋。 她吓着了,指尖略凉,却低柔问道:“……没事了吗?” 怎可能没事? 他迷迷糊糊侵犯了她,又或者并非迷糊,而是受潜藏的欲/望引领,做想做之事,脱出规矩,丧失道德,只想在她身上一逞兽欲! 怎可能没事?! 她该要唾骂他,用最恶毒的话诅咒他,而非泪流不止还对他殷切慰问! 混帐!一整个混帐! 他把她当做什么? 她又凭什么这么相信他、纵容他? 猛地,他翻身坐起,甚至还矫枉过正地跳离床榻,逃到两大步外,脸色难看到极有可能在下一瞬又要晕倒。 陆丹华一手轻压着跳动过促的胸口,缓慢地撑坐起身,另一手挥掉匀颊上的泪。说实在话,她也惊慌失措得很,都二十三、四岁了,女人芳华易去,她蹉跎着,都算得上是老姑娘了,却从未被谁这么亲吻过。 一开始是惊吓,当他的嘴抵压过来,力道越来越重,重到她不得不放弃抗拒,由着他为所欲为,眼泪就忍不住盈出眸眶……为什么哭?刚开始的理由很简单的,但到得后来,当他纠缠得愈益深切,她也闹不明白自己的泪了。 他的躯体处在勃发状态,她尽管缺乏经验,男女间的事多少晓得一些,并非全然无知,而当他压在她身上时,隔着薄薄衣料,她清楚感觉到抵着自个儿下腹那不寻常的突起,是属于男人的欲/望。 这算是个意外吗? 他并非有意,所以,她也无须太小题大作。是吧? 深吸口气,她再次拭掉乱七八糟的泪,嗓音细微得几要听不见。 “我们其实……不用太在意……我想——” “我很混帐!” “啊?”水眸一瞠,怔怔然。 “我没想这么做!我很混帐!我很……抱歉。”巴罗道。 这会儿,陆丹华轻掀被吻得红艳艳的朱唇,一时无语。 “你再睡会儿,晚些让人送你回东大宅.”他硬声硬气又说,脸色当真差得不得了,冷眉肃目,身形与五官轮廓都绷得死紧,即使是呼息吐纳,胸腔的鼓伏也显得僵硬无比。 丢下话,他旋身便走,头也没回地踏出房门。 “巴罗……”陆丹华一整个迷糊,换她昏昏然起来。 她瞪着那扇房门,润眸一瞬也不瞬,傻了,迷惑中却又觉得气闷。有东西重重压在心头,还沉沉落进胃袋,郁抑肠千结。 我没想这么做…… 他没想这么做,意思是说,他从未动念,未曾想过……亲吻她吗? ……混帐!他骂得对,他确实很混帐! 即便她也想过要粉饰太平,不想小题大作,但他……他亲完就跑,以为随口丢出一句歉言,如此这般便能了事吗? 他何须逃得那么快? 她、她才不会巴着他,硬要他负责! 此时此际,陆丹华光生闷气,没留意到自个儿并非恼恨他的侵犯,而是气他敢作不敢当…… 大岛码头区,雇主和船工们在历经过最惨烈的一夜冲突后,半数以上的泊船或毁或损,岸上成排的木造仓库亦烧毁不少,两边人马各有伤亡,当地负责保安的吕宋官员终于出面,根本是有意让他们双方先来个两败俱伤,然后再来充当和事佬,以收事半功倍之效。 留守大岛的西漠汉子倒也见怪不怪了,总归大乱后必有大定,冲突过后,码头区确实恢复得相当迅速,许多地方皆在修缮重建,四处生气勃勃。 然后,就在骄阳当空、海风熏暖的那一天,雷萨朗的座船终于远从中原返回南洋大岛。 大船泊进大岛码头,船工们卸货、清点、交货入码头总仓,另一小批人手随即将结束远航的巨大船只拖到另一区整顿,除了仔细检查船身、修补老旧或损坏之处外,还得让人潜下水面,清除船底乱七八糟的附物。 此次,雷萨朗由中原回来,果然不负他对自己的期望,把无时不刻皆折腾着他心魂的女子从中原带出。 他与“飞霞楼”楼主花夺美的纠缠前前后后都已费去七、八个年头,如今终能有个堪称是结果的结果,他们拿一辈子对赌,未来可期啊! 那栋静矗在崖壁上的楼,终于有了主子。 “主爷,您回来了呀……”大船入码头区时,陆丹华便接到消息了,她引领张望着,此时见雷萨朗策马奔回,几个月未见,她秀容不禁绽笑。“这一趟去了大半年,家里一切都好,没什么事,只是……只是忍不住想着,不晓得您何时才要回来……”话语略顿了顿。 “事赶着事,临时又有事发生,要抓确切的归期不容易。宅里有你管着,外头交给巴罗,我倒安心得很。”雷萨朗冲着她咧开一口白牙,翻身下马时,怀中横搂着一名女子,呵护的姿态着实显目。 有人上前照顾马匹,丹华亦脸微红地趋近过去,边轻声道:“嗯,房间早都整理好了,每天都打扫的,日常用物和衣裙等等也都吩咐底下人备妥,一直等着您归来,还有……夫人。” 所以,就是这名女子了……陆丹华好奇万分,向来淡定的眸光隐忍不住了,一而再、再而三地往被雷萨朗护在怀中的那张脸容窥觑。 那女子八成刚抵南洋,似乎有些水土不服,娇身由着男人横抱,螓首柔若无力地枕着男人胸膛。 她并未睡去,却像只贪懒的猫儿,有得靠就靠,窝着舒服就不愿挪动,即便知晓有人探看,她也随意得很,根本懒得掀睫。 丹华没仔细瞧清她的长相,但不知为何,光凭那慵慵懒懒的模样、窈窕生姿的体态,乌丝轻轻散散披落,风情浑然天成,便觉这女子既艳且媚,无双美至。 第十四章 内心有落寞之情,来得有些突兀,然这一次,陆丹华却是明白的,她嫉妒也羡慕着,但比起哭着嫉妒,她更能让自己笑着去羡慕。这样挺好的,笑着、羡慕着,如每个怀春的姑娘家,悄悄希冀有个男人也能让她全然倚靠。 是的。她喜欢她的主爷。 雷萨朗待她极好,会和她闲话家常,会对她咧嘴大笑,会说有趣的事逗她,他总说她太正经,比他还严谨,他瞧不过眼,非逗得她发笑不可……然而,他看到的却非全部的她。她哪里严谨了?在她心底,也藏有火热感情,也有恶华绮念,她的情其实很重、很长,这么的多,全藏在心里,没谁瞧见,于是,那些无法付出、不知该为谁付出的情,悄悄地把自己给缠绕了。是她耽误了自己,就为一个情字。 情太多,无谁来渴慕,她又能渴慕谁? 蓦然之间,像在回应她的思绪,她眼角余光一烁,有抹健长身影无声无息地走进她视线范围内,正直勾勾瞧着她。 巴罗…… 心湖兴波,不知是羞、是怒,她嫩脸随即浮出两团晕浓。 丹华知道,那男人是策马跟在主爷雷萨朗后头回来的,或者是为了几日前码头区的冲突,跟雷萨朗有要事商讨,所以才等在那儿。 反正……不干她的事。 银牙轻咬,她硬是扭开脸,把所有注意力全放回雷萨朗身上。 “主爷,夫人瞧起来像是中了暑,您先送夫人上楼歇息,丹华这就去弄些椰水过来,喝些清凉椰水能消暑气的。对了,还有酸梅汤,也能多煮一些冰镇着,夫人刚打江南来,该是喜欢喝酸梅汤多些。” “那就麻烦你了,丹华。”雷萨朗朝自家管事姑娘点点头,垂目看向怀里人时,又是别样的温柔。 “对了,那条冰丝凉缎已布置了吗?” “是。在三楼香闺里,全按主爷吩咐布置妥当。”丹华道。 冰丝凉缎价格惊人,雷萨朗为心爱女子不惜重金购入,就怕他的楼主受不住南洋盛夏,要热得难以入眠。 看着严峻的男人为一个女子化作绕指柔,陆丹华心绪从嫉妒、到艳羡,再到落寞,演变到如今,此一时际倒有另一种奇异体会。 她嘴角不禁淡勾,怕主爷瞥见要觉羞恼,只得赶紧撇开脸掩笑。 她这一咬唇撇脸,恰与那位静立在斜前方的寡言男人对上眼。后者双目微眯,不动如山,摆明把她的一举一动全看进眼底。 可恶!有什么好瞧? 他不是要逃吗?何不逃远一些,别来惹她气恼! 雷萨朗这时又跟她说了几句,她忙抓回心神对应着,然后,她站在那儿目送着自家主爷将心爱女子抱进楼内,见他们上了楼。 直到脚步声淡了,她车转回身,目不斜视,笔直朝东大宅走去,仿佛没看见那困扰着她的男人依旧立在原处。 哼,她很忙,没心神理会谁,最好那个谁也别来理会她。 她足尖匆匆,青裙成浪,尽管不去瞧他,却清楚知晓他就跟在身后不远处,而宅中迎面而来的三、四名仆役像也挺讶异天还大亮着,男人就从码头区回来,不由得出声招呼—— “巴罗大爷,咱们码头区没事吧?这些天您早出晚归,有时就睡在总仓那儿,想想,真像许久没在白天时候见着您了。” “是了,今儿个主爷的船进大岛,听说他把夫人诱拐回来……呃,是带回来了,呵呵……您回来宅里等着跟主爷谈正事吗?” “咦?唔……巴罗大爷,您好像瘦了些啊,面颊都瘦凹了,眼眶还黑黑的一圈呢!丹华、丹华,你快来瞧瞧,我没瞧错是吧?” 东大宅里的人,不分主子或仆役,不论是西漠大小汉子们抑或是当地的长工,总习惯喊陆丹华闺名。丹华听见他们在身后七嘴八舌说着,最后还唤着她去看,她心下一狠,偏充耳不闻,一直走往灶房去,把众人丢在身后。 几名厨娘在后院摘菜、挑洗,有的在灶房内忙碌着。 她走进,和厨娘们颔首打过招呼,从搁在角落几篮香椰中挑出三颗,有厨娘放下手边工作过来欲相帮,她温笑婉拒了,一手摸向旁边剖椰子用的小弯刀,她手刚按住刀柄,一只有力的男性大手恰也伸来,与她抢那把刀似的,直接覆在她秀荑上。 粗糙掌心与细嫩手背密密贴触,有种说不出的麻热往血肉里钻。 以往,陆丹华可以心悸情不动,可以粉饰太平,以为和他之间什么也没有,连丁点儿昧情也不存在,但如今……难了、难了。 她好快地抽回手,暖着绣颊,正想恼火地瞪他一眼,跟着她一路走回的巴罗倒是先她一步动作,他取刀,顺手夺走她挑选的三颗香椰,手起手落的刀法干净利落,“剥剥剥”连三响,椰子已被砍出恰到好处的洞孔。 见他们俩像在斗气,厨娘们相互眉来眼去,愈瞧愈奇。 有人将宽口壶和杯子偷偷推将过来,就见陆丹华突然动作,竟一把抢走那三颗剖洞的椰子,把椰汁咕噜咕噜倒进壶里,跟着用托盘端起七、八分满的宽口壶和空杯,转身就走,从头到尾一句话也没对那男人说。 姑娘无语,巴罗自然也无语了。 沉默向来是他的强项,然而此时,他真希望自己能说些什么,一些有意义的话,能化解与她之间误会的话。 但,是误会吗? 他想了想,微微发愣。 其实仔细思索过,她和他之间并非误会,而是……是……唉,是什么?驽钝的他一时间也想不出个说词。 厨娘们在偷觑他,有好几道怜悯的眸光投过来。 他瞧起来很凄惨吗?若是,一向心怜他的姑娘这会儿当真被他惹怒至极处,才会对他视若无睹吧? 挺挺郁闷的胸膛,他头一甩,再次大步追出灶房,追上那姑娘,一如方才那样,和她保持一小段距离,跟着不放。 这一方,丹华端着托盘徐步而行,送椰汁的活儿原可请旁人代劳,但她选择自个儿走一趟,不想再同那男人耗在那儿。 她模样仿佛未受干扰,尽管紧随身后的压迫感有增无减,她仍是抬高下巴,挺直背脊,暗自强令自己别去理会他。 然后,她步出东大宅,走往崖壁上那栋楼。 她进楼,踩上阶梯,将新鲜椰子端至楼上。 她发现巴罗没跟进来,却伫足在大门外。 也对,这楼是夫人的,他一个大男人还是别进来为妙。 拾阶而上时,陆丹华眸光下意识朝下一瞥,哪知立在门边的他正好仰望过来,四目交接,火花无形迸射,她方寸一颤,不禁闷闷地恼起自己,为何这么轻易受他影响? 她冷淡地收回眸光,朝楼上走,爬上二楼再上三楼。香闺设在那儿,主爷定然会把身子不适的夫人抱上三楼安歇才是。 她猜得没错。 雷萨朗确实把他的楼主大人带上三楼香闺,但要安歇怕是不易。 陆丹华上到三楼,尚未走到那扇垂纱半敞的房门前,已听到里边传来低柔带娇的笑语,耍赖般轻哼—— “雷萨朗……今儿个我状况确实弱了些,待会儿要是做到一半我不争气厥过去,你得负责做完啊!要做全套才有效用,不能半途而废喔!你就当作奸尸好了——唔唔唔唔……” 那娇语突然一转闷吟,忍疼似的,仿佛被什么堵了个结结实实。 陆丹华略感迟疑地步近,才这么一瞥,她脑子里倏地空白一片,香闺里的景象让她当场傻愣在原地。 那张冰丝凉缎上,两具身躯热烈纠缠着,男的如恶霸般强压在女子身上,两颗头颅“黏”在一块儿了,被“欺负”的女子也非省油的灯,硬是挺起上身强吻回去,娇躯在男人禁锢下妖娆伸展,裸露的玉腿大张,大胆地圈上男人腰际…… “啊——”梗在喉间的气一吐,陆丹华慢了好几着才发出细微惊呼。 砰磅!砰——磅磅磅—— 待得乱七八糟一阵厉声乍响,她才惊觉十指竟不自觉一松,结果整个托盘上的东西全摔了,新鲜椰汁流泄一地,宽口壶和杯子乱滚。 冰丝缎上,身体缠作麻花状的男女同时抬头望来,似乎被看惯了,两人竟无多大反应,被强压的女子瞧见门外有人,甚至还眯起媚眸、抛来一记酥心销魂的眼波,反倒是看人亲热在一块儿的姑娘,窘得满面红扑扑,难得的手足无措。 第十五章 陆丹华张唇,欲说说不出,足尖往前又陡地顿住,转身想跑,却记起溅了满地的椰汁需要清理。 她傻傻望着滚开的杯子,才想弯身去拾,四肢却僵硬得很,不太听使唤。 忽然间,有人无声地来到她身后。 巴罗对香闺内的活春宫视若无睹,一条铁臂从姑娘家腰后环了过来,竟拔萝卜般将僵成棒儿似的陆丹华整个人拔离地面,搂在身侧直接带下楼。 【第七章 凭将无语付神伤】 巴罗听见那声极迟钝才掀起的惊呼,紧接着是东西落地砰砰磅磅乍响,他心头猛抽,管不了三七二十一,等在楼外的身影倏地飞冲上楼。 三楼香闺内的场景入了眼,他无动于衷,唯一教他悬在心头的只有那个傻愣在原地、浑身僵直的姑娘。他二话不说,强抱她离开现场。 他们需要一个不会被人打扰的所在,好好说些话。 陆丹华刚开始还乖顺地由他搂在身侧,抱着她走,等回过神来,她绣颊更红,两手不禁气恼地拍打横锁她腰间的男性臂膀,离地的足徒劳无功地踢动。 “你带我去哪里?放手啊!我有事要忙,你放开我!巴罗——” 对她的小鸡力气,巴罗根本不痛不痒,挟抱她直奔崖壁底下,那里有一条以人工凿出的石梯,直通下端的一片紫相思林。这座林中的紫相思树才植下三年左右,树龄尚小,但每棵都瘦高瘦高的,林子再过去有座冷泉池和小石屋,再过去的话就是细沙岸和大海了。 此时就属这崖壁下的林中最为安静,无谁相扰。 巴罗下那段不甚陡峭的石梯时仅几个起伏,一盏茶的时候都不到,人已稳稳落在崖下。他入紫林,把臂弯里气红小脸的姑娘放落,却是让她背靠着树干,断她后处,让他方便阻挡她去路。 果然,双足甫落地,陆丹华看也不看他一眼,举步便走。 她走右边,巴罗横臂过来把她挡将回去;她再朝左边突围,另一只长臂同样将她逼回原处。左右失利,后无退路,她闷烧的火气突然变成燎原大火,想也未想,握紧五指,一个直拳朝前打—— “怦”地闷响,她正面攻击的直拳干脆利落地击中男人胸膛。 出拳打人,陆丹华自个儿也轻颤了下,巧肩微微瑟缩。 这招直拳的出拳角度和力道运用,说到底,还是眼前这个挨她打的男人不厌其烦、一再重复才教会她的。 打了人,她不禁扬睫,哪知他实在……实在很欠打!尽管抿唇不语,那双漂亮的俊目却闪烁辉芒,一副“打啊!再打啊!何须停手?”、根本不把她的攻击放在眼里的神气! “你到底想怎样?!”她挫败叫嚷,直拳再出,这次是左右拳连攻,“怦怦怦——”地全击在他胸膛上。 巴罗由着她“施暴”,不退反进,寸寸进逼,逼得她脚后跟都抵到身后树根,被绊了一跤,他终于出手扣住她两只皓腕,把踉跄的她拉进怀里搂住。 “小心。”薄唇蹭出两字。 陆丹华杏眸怒瞪着始作俑者。“我很小心,如果巴罗大爷别来招惹,肯高抬贵手,什么危险都不会发生!” 他意味深浓的目光锁着她红扑扑的脸,不知探究什么,看得丹华浑身有小蚁漫爬似的。她想扭动身子,才扭没几下便发觉这主意实在不妙。 “你……放开,我自己能站。”两具身体实在贴得太近,怎么动都不对。 巴罗像是也察觉到了,五官绷了绷,随即两手一弛放开她,但仍让她留在自己能随时掌控的范围内。 陆丹华本能地往后欲退,却根本退无可退,背脊直接贴着树干。 她咬唇,神情倔强,一手抚着另一只的细腕。 “你出拳方式不错,只是力道再重些会更好。”男人竟然还很认真地给评语。 他以为她不想下重手吗? 是他胸肌练得太结实,害她打得气喘吁吁也撼动不了他分毫啊!丹华开口欲骂,无奈平时就不习惯口出恶言,此时尽管气恨,搜遍脑海也想不出骂些什么才能消心头之气。 巴罗突然出招迅疾地又一次抓住她的手,未等姑娘有所抵拒,五指已掐在她腕处穴位,以适当力道为她按揉。 “你干什么?”她欲要抽手,他硬是不放。 他依旧沉默不语,专注地料理她双腕穴位,才几下揉捏,陆丹华已觉两手的酸疼感大大减轻不少,结果是她揍完人后,还让“受害者”替她这位“施暴者”的手按按揉揉、活络血脉。 她悄悄打量,瞧他神情阴郁的俊脸果然如宅里的人所说那样,双颊略陷,两眼周围各淡青了一圈,这两、三日肯定没睡好……方寸间抽疼一阵,不平之气略缓,她咽下喉间堵堵的无形小块。 “你回来不是找主爷谈事吗?何必跟在我这儿?若要找主爷,他、他在……”陆丹华没法将话说完,脑海中清楚浮出香闺内火辣辣的一幕,此时手又被男人轻扣,她全身直冒暖,热烘烘的,自然而然记起那时他压在她身上的重量,以及他用唇舌和大手所掀起的狂潮。 噢!那一天在总仓后院房内,难道她也如香闺里的女子那般,双腿大张地环上男人腰际吗?有吗? 血液滚烫得都快冒泡,她面泛红潮,再次试着抽手,这回倒挺顺利就挣脱男人掌握,皆归因于巴罗愿意放过。 “我没要找头儿。要谈的事,之前大船抵达时,在总仓那里都谈过了。”他淡淡道,虽未再碰触她,气息已将她环罩。 “那你追着主爷回来干什么?”都要跺脚了。 “头儿把他的女人带回来了。” “主爷带夫人回来,我这个管事的当然知晓,还用你来——”又说不完话了。陆丹华恍悟般眨眨眸,再眨眨眸,然后瞪大,望住他。“……你找的人是我?因为主爷回来,带着夫人回来,你以为……以为我见了会难受?”所以才快马加鞭追回来寻她! “你难受吗?”他当真问出,面色隐有暗红。 “巴罗大爷,我真是难受,那也是因为可恶的某人!”她冲口而出,内心说不出的滋味在漫涌,气恼着,又似乎没那么恼,张牙舞爪的情绪被他“追回来寻她”的举动轻易安抚了,却也不甘心就这么和解。 “对不起。”这位“可恶的某人”倒挺有自知之明。 还能说什么呢?陆丹华轻咬唇瓣,倔着发烫的小脸撇向一边。 两人对峙了会儿,巴罗低嗓闷闷地打破沉默。 “头儿的楼主大人喜欢温婉可亲的姑娘,你这模样正合她意,那女人素行不良,以前曾霸占着兰琦儿不放,对兰琦儿做过不少……人神共愤的事。你得留神,要懂得处处提防。” 兰琦儿是雷萨朗的亲妹子。 陆丹华虽未见过那位美丽姑娘,这几年倒常从雷萨朗口中听闻她的事,知道她可是主爷心头上的一块肉。 “夫人就是夫人,有什么好提防?待夫人适应南洋的事物,一切听从她安排,我也功成身退,届时我走得远远的,回我大姑娘身边,也就无须再管这儿的事了。”她说得有些赌气,也不知为何偏要提离开的事,内心隐隐兴起某种诡异的期待,似是希望他能表示些什么。 巴罗果然紧张了,脸色严峻。 他手抬起欲要碰触她,半途却顿住,略烦躁地握紧五指。 “不要离开。”薄唇艰涩地磨出话。“别走。” 她深深呼息,一口气鼓在胸房里,眸子明湛湛地直瞅着那张阴郁俊脸。 忽然,他修长五指摊开,举到她面前。 她浑然不解,哪知那男人竟道—— “你要哪一根?食指?中指?还是两根皆要?” 她气息一岔,险些没晕过去。 “谁要你的手指啊?!”可恶!还来这招?耍无赖嘛!他想赔罪留人就只会耍这等伎俩吗?可恨的是他还认真得很,无半分玩笑意味儿,明摆着只要她开口,他的指斩下多少根都行。 “你留下,我手指给你。”还说。 “你、你你……你有病!”他对自身薄情到这种地步,缺胳臂少腿的都不觉遗憾似的。陆丹华气到踢人了,结实踢了他陉骨一脚。 很好。好极了。在这男人面前,她所有的温婉和顺全都沉到南洋海底,撒泼的行径一波接一波,跟寻常的她简直判若两人。 挨打又挨踢,他依旧杵在那儿不动如山,逃出绑束的发丝轻散微荡,让他削瘦的面庞添上沧桑味儿,目如忽明忽灭星,带着野气,深幽间窜起的小火光格外扣人心弦。 第十六章 陆丹华冲着他嚷:“为什么非要我留下不可?你说啊!只要说得出理由,我就留,留一辈子都行!” 心跳得好快、好快,她不记得有哪个时候如现下此时。她是大胆、奋不顾身的,同样也是紧绷、提心吊胆的。 她面红耳赤,眸底盈着期盼。 等了许久,如石像静伫在面前的男人再三沉吟,想过又想,仿佛想得万分仔细了,两片薄唇几回掀合,终于沈而微哑地道出话—— “头儿的女人向来以女为尊,只要是女的,在她眼底就万般的好,若是男的,除强健身体供她取乐外,其它的皆入不了她的眼。你若不在……那女人定要让一干兄弟们自生自灭,宅中无酒无食、无干净衣物替换……众人皆无好日子过。” “你……你、你……”会被气晕! 陆丹华硬是扯住神智,使劲儿眨掉眼前突然兴起的一片红雾,秀指发颤地直指着他,气到说不出话。 他要她留,不惜斩指赔罪,神情如此阴郁,目光如此隐晦,最终目的只想让大伙儿有好日子过! “走开!”她忿然推人,不想再谈,怕一时间自制不了,真要扑上去踹他、槌他、咬他,继续对他施以暴行。 巴罗没运劲回挡,被她全力一推,他半身顺势侧了侧,让她从身旁逃开了。 “丹华——”望着那抹欲奔出紫林的纤秀青影,他忽地扬声唤。 究竟有什么没有道出? 有什么让左胸烧灼灼的? 巴罗立在林中深处,内心莫名骚乱,乱到几近疼痛。 他唤着她,气呼呼的陆丹华疾步不禁一顿,最后仍是回身了。 哪知四目对望后,他接着竟半声不吭地继续定在那儿,感觉那声叫唤仅是叫着好玩的,随随便便脱口而出,无丁点儿意义。 结果,丹华做了一件以往从未做过的事—— 她怒瞪着他,跟着弯身拾起脚边三、四颗小石头,一把朝他丢去! 两人相隔已有好几步距离,再加上姑娘家的力气毕竟不足,小石头飞啊飞,飞得最远的那颗在男人的鞋尖前落地。 巴罗身形定住未动,浓眉却像瞥见什么惊奇事物般飞挑,沈郁目光甚至还灿灿一湛,先深究般盯住那颗坠落在鞋尖前的“凶器”,后又抬起头盯住“行凶”的姑娘。 怎么?没见过姑娘撒泼吗?! 那她就撒给他看! “哼!”陆丹华眯起眸、下巴挑衅一扬,做足了泼辣样儿,这才拎着青裙旋身跑开。 崖壁上的楼由它的主人亲自命名,取作“飞霞楼”。 据闻,中原江南同样有一栋“飞霞楼”,那位追随西漠汉子远道而来、将在南洋大岛落地生根的“飞霞楼”楼主也依旧是“飞霞楼主”。她花夺美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夺人所爱,绝无成人之美,淡妆浓抹万般好的一朵大香花,端得是楼主本色,风流又有风情。 这阵子与楼主大人相处下来,陆丹华有些明白那一日巴罗所说的“提防”、“留神”这些字眼的意思了。 不留神提防着点儿,楼主大人玩心一起,她这个管事姑娘便成了最佳的捉弄对象。但即使再小心、再留意,如履薄冰伺候着,她仍是常陷入楼主的“魔掌”里,弄得自个儿进退维谷,姑娘家的嫩豆腐都不知被吃过多少回。 是。正是吃姑娘家豆腐。 “飞霞楼”楼主就爱温婉女儿家,性子越乖驯质朴的姑娘越合她胃口,一逮到机会不好好“欺负”人家小嫩花,她浑身上下便没一处舒坦。 正如现下—— “丹华妹子啊,瞧,姊姊没骗你吧!咱‘飞霞楼’的‘玉房秘术’有练有差,当初就你一个别别扭扭的不肯就范,还得让我的十二小婢们把你压倒在栗木地板上,姊姊我才能在你胸前抓抓揉揉,畅穴通乳。”说得好不得意,一根香香五指探来挑着温顺姑娘的洁颚,脆笑又道:“经过上回那场‘触诊’,姊姊瞧妹子胸前似是伟大了些。呵呵,好不好你就乖乖的,让本楼主再摸个几把掂掂重量,看够不够沈啊?” 陆丹华对于自己莫名其妙沦为楼主大人的“玩物”,甫一开始对应得好辛苦,然而“三折肱而成良医”,被一而再、再而三地“欺负”,不是被楼王大人拖进冷泉里浸了个浑身湿透、原形毕露,要不就是被出其不意地揉揉胸脯、捏捏腰肢,再不然便是被抱个满怀,甚至偷袭小嘴,状况层出不穷,到得如今,她也对付得颇有心得了。 她感觉得出,许多时候,楼主大人只是爱闹闹她,爱瞧她脸红无措的模样,绝无恶意的。 她只需见招拆招,倘若拆不了招,那就……只好……唉,任人鱼肉罢了。 成功避开袭胸的手,小脸却被摸个正着,陆丹华心里笑叹,努力维持温静的语气。“谢谢夫人……嗯……楼主的美意,丹华这样很好,不需要再……呃……长大。” 花夺美瞧着她的嫣红脸,眸子笑弯。 “妹子怕羞,我明白、我明白。咱们今儿个乘船出大岛,这艘篷船虽宽敞,船舱到底不够隐蔽,没法儿让本楼主施展拳脚帮妹子你好生检查。”玉荑拍拍姑娘的肩头。“不打紧,待咱们回大岛,晚上我再遣十二小婢请妹子过来我楼上香闺坐坐。” 今日,陆丹华领着已来南洋一个多月的楼主乘船出岛,四处走走逛逛,怕楼主对当地方言说得还不够地道,对人情风俗还不甚熟悉,她备妥船只,干脆把一整天全拨了出来,相陪到底。 此时篷船上除她们两女子外,尚有三名船工,有外人在,楼主大人的举止多少收敛一些,只是她所说的“请”,常说得轻巧了,至于到她香闺“坐坐”……陆丹华轻咬唇,无话可回的苦恼模样竟也十分可爱。 花夺美柳眉儿一挑,斜倚船舷的身子不禁挨近过来,爱极般叹道:“唉唉,丹华妹子这可人意儿的神情,跟你雷萨朗主爷那块宝贝心头肉还真有几分神似呢!” 宝贝心头肉? 陆丹华微怔了怔,下意识道出一个名字—— “兰琦儿?” “就是。不是兰琦儿还能是谁?原来丹华妹子也知晓这事。唔……你雷萨朗主爷当年可狠了,姊姊我对兰琦儿也只是摸摸揉揉、亲亲抱抱,他老大就恼得火冲头,险些没把我江南‘飞霞楼’给捣了,他这个哥哥可把亲妹子疼入骨了呢!”听起来像有些吃味,却也听不真切,那娇腻语气似笑非笑。 “那几年,兰琦儿都跟着我和我那群姊妹们生活,他当人家大哥的这儿跑跑、那儿晃晃,全忙着自个儿生意,兰琦儿喜爱我老早就胜过喜爱他了,他还真以为自个儿是颗香饽饽,所有人都争相抢食吗?”稍顿,她妙眸流转,香指食髓知味又一次朝静静倾听的姑娘探近,挑勾人家下巴。“瞧,丹华妹子沉吟至今,心里真中意的竟也非你家主爷,就知那男人也有吃不开的时候。” 事情突然扯上自己,陆丹华攀住船舷的十指暗暗一收,眸光略飘。 “……我没中意谁。” 关于她的私密情事,楼主大人总如此兴致勃勃,这一个多月来都明里暗里地试探过好几回。 她一再否认,不承认内心有谁,如丝的感情似有若无、似是而非,她也尚在分辨那抹甘苦酸涩交混的滋味,无法果决地断定出什么,而楼主大人对于她的否认,则笑笑再笑笑,自始至终根本没信过她那些话。 花夺美此时唉唉地娇叹两声。 “妹子,你没中意谁,男人们却偏要中意你。你这温顺秀气的可人样儿还不让西漠那一干汉子们馋得口水直淌吗?他们以往围着兰琦儿转,若非兰琦儿后来被西漠狼主带走,成了两个娃儿的娘,那群汉子们哪能那么潇洒地跟着雷萨朗远渡重洋?呵呵,如今倒好,还有一个你呀!你与兰琦儿都是人美心好的姑娘,他们岂会不来包围你、求你青眼垂爱吗?” “没有的,他们不会这样……”眉心淡蹙,陆丹华困惑地摇摇头。好像……有很要紧的某个点从脑海中疾闪过去,很重要、很重要的一个关联……那是什么? 这会儿,花夺美竟仰头大笑,海风拍拂她一身,吹得她丽容更艳。 “那群汉子们没这么做,肯定他们其中有谁喜爱你,还拔得头筹抢在大伙儿之前摆出了姿态,大小汉子们为顾全兄弟义气,自然不对你出手啦!妹子啊,你可想仔细喽,想想他们当中谁时常在你身旁兜转,无须怀疑,那人对你必然打着什么歪主意!” 第十七章 “唔……他没有打歪主意啊……”时常绕在她身边的就那位巴罗大爷,他极力留她,只为让兄弟们有好日子过,他这主意打得正经八百,半点不歪,却教她气苦得很,偏又不知该何以排解。 “妹子说谁呢?”玉肘顶将过来。 “啊!”陆丹华蓦然回神,脸蛋倏地胀红。 “要本楼主来看啊,就巴罗那家伙嫌疑最大!”明明火眼金睛旁观男女事最是透彻,花夺美像玩上瘾般,非得这么拐弯抹角地套话不可。“这也难怪,兰琦儿被捷足先登了,他再不盯紧些、能吃的就先扫进嘴搁着,迟早真得抱憾终生!”状若无意地兴风作浪,乃生活乐趣也。 啊!是了! 陆丹华纤背恍悟般一震,脑门陡麻,适才脑海中疾湛疾掠的某个虚迷点忽又浮现,那些点一个接连一个—— 那是过去的事了…… 她在西漠…… 她成亲了,已是两个孩儿的娘…… 那是他心仪的姑娘。 兰琦儿。 原来啊原来。 姑娘被捷足先登了,留在西漠,嫁了人,生了孩儿,却仍旧不知他的情意。 唉,他这闷葫芦,闷得教她心口也发闷,谁要斩他的指,她是恨不得拿斧头劈了他,省得自个儿遭他拖累、受他传染,也成了一只仅会把话全往肚里藏的闷葫芦。 吹了会儿海风,情丝迷乱,这般起伏不定的心绪近来她已尝过太多。 楼主大人又说了些什么,而后无话,两女子各怀心事作伴了片刻,直到不远处的海面出现一座小岛,陆丹华收拾心情,对身旁初次出大岛的花夺美道:“夫人……楼、楼主?”咦?怎流口水?想到什么好吃的吗?“咱们的船快到鹿草岛了,楼主……”没多问,她及时掏出巾子拭上楼主大人的娇唇。 这一方,花夺美还真像刚发完春梦,颊面艳如红花,眸底氤氲轻聚。 “丹华妹子的手帕真香,多谢啦!”笑咪咪,也……有点色迷迷。她稍稍一整神色,又道:“对了,丹华妹子‘楼主’二字愈唤愈顺口,姊姊我也愈听愈顺耳,不枉我这几日努力纠正劝导。‘楼主’可比‘夫人’有气势许多啊!” 陆丹华温驯地笑了笑,没在这两种称呼上多作回应。 她接着仅尽责地将鹿草岛与西漠汉子们之间的生意往来简单说明过,更把岛上情况就自己所知的说了一番。 花夺美心情大好,却是叹道:“丹华妹子待我真好,不像男人啊,忙起来六亲不认,一早就没了踪影,只会把咱们干晾着,好不贴心……还是你好,我只说想出岛四处走走看看,妹子随即遣人备船,怕我当地的话学得还不够地道,你便把今日全拨给我,陪我出来混。唉,如此真情若不好好回报一番,本楼主这张美脸该往哪儿搁?” “夫……楼主言重了。”楼主大人的“回报”,总教人难以消受啊! 此时,三名船工大哥已准备让船只靠岸,花夺美香嫩指儿还放浪地去挑人家姑娘的下巴,继续“造孽”。 “丹华妹子,你觉不觉得我收的十二婢近来个个都变美了?肌肤油光水嫩,身段玲珑有致的,你知道原因所在吗?” 危险!“……据说是楼主强要十二婢们练……练功……”仍硬着头皮答了。 呵……“说‘强要’严重些,那‘玉房秘术’可养姑娘家玉身,多练有益身心。我是主子,十二婢自然听我,你如同我妹子,丹华也该听我才是。你这般害羞,往后该怎么摆布、教自个儿倾心的男人?” “嗄?”摆布……自个儿倾心的……男人?倏忽间,一张冷肃阴郁的英俊面庞浮现在脑海,陆丹华的心窝热且闷痛,可怕的热气不断从肤底窜出,她整个人就因那张脸、那个男人热得快要着火了。 “没有的……没有男人,楼主的好意丹华心领,我一个人很好……没有倾心的男人……”当真如此吗?是吗?她愈喃,声音愈低微,内心却有另一个强大的声音,一遍又一遍地逼问她自己——心中真无谁?真无倾心之人?真觉得现在的她,一个人也很好吗? 她总是一而再、再而三地耽误了自己! 以往情太多、太重,明心无谁寄付,如今有值得试试的人儿了,她难道要将自己再耽误下去吗? 楼主大人的指仍在她肤颊上勾来滑去,趁她出神便多吃吃豆腐,那手指的主人忽将红唇凑到她耳畔,笑语低喃—— “一个人很好,两人成双的滋味更美妙,有些事还真要两个人才有法子享受。丹华妹子当真没男人的话,姊姊干脆帮你物色一个吧!你信我,我瞧上眼的男人,包你满意,如何?” “不是主爷!我没喜爱主爷——”陆丹华急急澄清。心想,楼主大人如今瞧上眼的就主爷一个,楼主要教她满意,难不成真要把主爷拿出来“献祭”吗? 她当然喜爱雷萨朗,但那种喜爱的心思相当单纯,或者她也曾迷惑过、搅混过,然,当属于复杂、难解、耐人寻味的喜爱之情出现后,那样的感情甚至带有恼恨之意,能让人既喜又悲、既爱且恨,背道而驰的感觉能同时存有,比较之下,她自能区分其中的不同了。 这一方,花夺美弄懂她的意思后,不禁笑出。 “瞧你吓的,能让我瞧上眼的男人,可不会只有雷萨朗大爷一个。” 真欺负温婉姑娘欺到有瘾头了,楼主大人玉手随即一摊,拉长娇声耍起无赖。“你都如此指天咒地了,好吧——丹华妹子没喜爱你雷萨朗主爷,你说,我听,你小嘴让我再香一口,我便彻底信了。你允我亲吗?” 哇啊——又、又来玩她呀! 可怜又可人的管事姑娘落入楼主的天罗地网,整个傻眼了,说不出话。 【第八章 裙青浪柔有情嗔】 结果,楼主大人的“香一口”变成“香好几口”,食髓知味,忍不住噘起红唇,对着人家姑娘的小嘴一啾再啾。 偷香的戏码几是天天都要来个一、两回,陆丹华以不变应万变,脸蛋虽仍要羞红,但已从原先的惊愕无措,到得如今仅余苦笑和莫可奈何。 倒是受雇的三位船工大哥,见楼主强索蜜吻,一个直接傻住,一个瞠目惊呼,还一个没站稳,整个人往后栽入水里。 事情不仅于此,待得船只好不容易在鹿草岛南岸泊妥了,花夺美瞥见连绵的葱绿草坡上成群的鹿只,人来疯的玩兴不禁大起,仗着艺高人胆大,娇笑地往鹿群里急冲急退。 丹华太习惯自持,一方面也担心首次上鹿草岛的楼主大人玩得过疯,真惹来群鹿攻击,她跟在一旁紧声叮咛,岂知花夺美哪可能放过她,自是拖她一块儿下水,要疯也得找伴。 被挟持着在鹿群里飞冲、飞跃,甚至最后还被“遗忘”在里边,好几颗大鹿头全挤拥过来,两排大牙竟要啃咬她的青裙,陆丹华吓得忘记矜持,东闪西躲,惊叫连连。 “莫怕莫怕,姊姊护着你呢!”遇上此等“救美”大事,楼主哪可能不抓紧机会好好发挥? 有岛民们嚷着要她们快快退开,陆丹华耳中杂音乱作,人语、鹿只嗥叫、动物四蹄不安的躁动声、风声、海音、楼主大人娇脆爽笑……热闹如浪拍岸,一波波击荡耳鼓。 她被人抱满怀,香而不腻的气味充盈鼻间,那人搂护着她避开群鹿的角蹄,顺势往草坡上滚,滚啊滚,连滚出五、六圈才收势。 唉,又落入楼主绵软怀里了呀!被那般饱挺丰足的胸房抵将着,相较之下,“高下”立见,她的……唉,确实“娇嫩”了些…… 闭着眸,她还不想睁开,感觉日阳在颊肤上跳动,温温地镶满整张脸儿,好舒服……心口急剧的跳动渐渐缓和,她沉静呼息,发现草很香,微腥的泥味有着丰饶温暖,而适才杂乱声响仿佛离远了,有些听不真切,只除那个轻压着她身子的女子,在大方洒落成串的笑珠后,吊儿郎当地吐出馨息—— “没事喽、没事喽,丹华妹子快睁眼。哎呀,身子还在抖啊?要姊姊亲亲你,帮你安定一下心魂吗?” 此时此际,陆丹华全身绵软力懒,竟真想躺着任人鱼肉不还手,反正再多的抵拒亦枉然。楼主要抱,那就抱;楼主要摸、要揉、要亲,她也安之若素。只是得请岛民们多担待了,别被楼主惊世骇俗的举止吓得太过火才好…… 蓦然间,压着身子的沈力不见了,笼着她一身的暖意顿时退隐。 第十八章 凉阴阴又冷飕飕的……有谁挡住一汪的天光吗? 有些不情不愿,陆丹华最终仍是掀睫,眨了几下才定睛瞧出个所以然—— 楼主大人被乍然现身的主爷从腰后捞抱,硬将两具叠在一块儿的女子柔躯扯将开来,不让爱作乱的那一个再越雷池一步。 见花夺美杏眼圆瞠,悬高的两足虚踢了几下,再见雷萨朗一脸铁青,双眉翻飞,陆丹华原觉得眼前情状有些好笑,但当她微蒙的眸光淡淡挪移,却瞥见巴罗正疾步而至,那张偏俊的黝脸在面前瞬间放大,她怔怔然,一会儿才知晓自个儿已被他扶起,半身正倚着他宽敞胸膛。 他似乎气极,扶搂着她,双目却狠瞪着彻底扮无辜的楼主大人。 他的那记厉瞪,凶芒尽现,狠得让人几要以为他就要扑上去和楼主大打出手…… 就为了她吗?以为她遭受欺陵,即便对方是楼主大人、是头儿的女人,他依旧要替她出头? 有情? 抑或无情? 他和她皆在当中兜转,却还不能明白吗? 她怎能驽钝至此,然后允他陪着她,浑浑噩噩走过这条情路? “巴罗,我玩得很开心。没事的……”秀荑轻握男人黝黑臂腕,陆丹华唤回他的注意。 那双厉目在瞧向她时,瞳底锐芒敛了敛。 像是一种本能,下意识要去呵护护卫,对着怀中这姑娘,他巴罗大爷再狠、再恨、再凶残,所有恶意也得自然收掩。 陆丹华眉眸宁定,内心一弛,她寻常般淡淡笑了,意味却深幽绵长…… 她的青裙随着步伐挪移微荡,裙波有种说不出的韵致。 有时当她走过草长的坡处,裙摆被拢在葱绿里,轻现轻掠的. 于是,不能克制地,他在遍绿中一再追踪那抹浅青,目光深邃,心口幽沈,有什么鼓噪着,让他神迷。 “巴罗,瞧,有一串珠铃兰!” 听见那声喜嚷,巴罗伫足定在原处,一路走在他面前的陆丹华正弯下身、摘起葱绿间一串琥珀色铃铛形状的小花。 她旋身对他扬扬手中之物,走回他身畔。 “珠铃兰蕊心黏稠有毒,鹿只要是误食了,要闹肚疼的。还好咱们一前一后走了这么久,才瞧见这一小串。”边道,她晃着琥珀花。 巴罗深目微眯,感到无比迷惑。 仔细想想,他俩在这座岛铺就如绿毯的坡地上,当真走了许久。 他险些压制不住怒气,与那个混帐楼主大打出手,然后她低幽地对他说话、轻握他臂腕,接着像要证明她当真没事似的,她离开他的怀抱,盈盈起身拂掉一裙草屑,瞧也没瞧他一眼,便往空阔处缓步徐行。 他心一慌,赶紧追上,却不敢靠得过近与她并肩,心想,她该还恼恨着他。 自从那日她气得朝他丢石头后,她躲他躲得更明显,要是非得处在一块儿,她的眸也飘忽无定,不来与他相触。 然而现下,她冲着他扬唇,自在的语调仿佛他俩之间从未有过不愉快,一切一如以往的相处。 她朝他走来,不再闪躲,眸光如水波,盈盈环拢着他。 尽管面庞变化细微,巴罗胸中早已波澜大兴。 喉间紧绷,他暗暗咽着唾沫,润了嘴。“别碰花瓣……小心蕊心有毒。”仿佛太久不曾言语,那语调僵僵、绷绷的,不太悦耳。 “我知道,我没碰。”陆丹华眨眨眼,发现男人又立在天光较强处为她遮阳。 想想,她都对他发了好长一段脾气,再多的气恨和羞恼,时候一久,总能瞧出端倪,瞧出那唯一的、最终的因由。 她其实心知肚明了。 内心感情的挣扎、起伏、失落和依归,还有无端端的气愤、恨恼,思绪如丝如缕,错综盘绕,她心定,已然瞧清。 “别碰花夺美,她蕊心也很毒。”男人突然正经八百地道。 陆丹华微愕地扬眉,听他以花喻人,比喻得有些不伦不类,她不禁笑出。 “楼主的脾性和行事作风是有点不好捉摸,但事情总能渐入佳境,多顺着她,一切也就好过了。她不毒,她心很好的。巴罗,我玩得很开心啊……”真是习惯成自然也不一定,连连遭受楼主大人偷袭,偷到最后,她都觉得无所谓了。唉,近日楼主直要拉她去练什么“玉房秘术”,再如此磨下去,她都不知自个儿有无意志再去抵拒。 听到姑娘那句“我玩得很开心”,巴罗背脊又窜起麻凉感。 今日他随头儿上鹿草岛,为的是与老岛主明达海商讨对付南洋海贼乱山云的事。乱山云曾为吕宋国八公主,后来因故出走王朝,并聚众于锦岛,集结庞大势力,在南洋海域作乱滋事。 正事谈完,才要向老岛主告辞,往南岸泊船处走去时,便听到几位岛民如见着什么新奇事般,尖着声聊得颇兴奋。 岛民们说,两姑娘都美,怎么汉子不爱,偏要亲在一块儿。 岛民们又说,那个娇笑不停的美人一直要强吻那个秀气姑娘,吻得可凶了,凶到男人吻姑娘都没她那股狠劲。 岛民们还说,那秀气姑娘是雷萨朗大爷府上的大管事,怎会任人轻薄了…… 听到这儿,他脸色不黑也得铁青。 他追在头儿身后,赶到“事发现场”时,就见丹华遭欺负,躺在草地里一动也不动的,他既惊且怒,双目都要瞪出火,若非头儿已出手把自个儿女人抓在怀里,随即带在另一边教训,他真会扑过去开打! 但,秀气姑娘却告诉他——她玩得很开心。 巴罗又咽咽唾沫,喉结上下蠕颤着,把呛上的酸味吞落。 渐渐有了体会,对她,他像是有一种奇怪的独占欲。尤其这些日子以来,他俩之间有些似有若无的磨擦,她不来与他说话,却和那妖娆女人越走越近,他每每见到,除担心她受委屈,更满嘴的不是滋味。 好不是滋味啊! 他撇撇嘴似要说话,最后却无言。 陆丹华最抵受不住的就是那双覆上郁色的俊目。 悄悄一叹,她拾步又走,这会儿,她走得更慢,感觉他再次跟上,她于是刻意一缓,让他几与自己并肩同行。 “巴罗,对不起……” 姑娘的柔喃揉进风里,叹着,带着点儿可爱的苦恼,叹得巴罗身形陡震,两脚如老树盘根般狠扎在原地。 没听到他的脚步声,陆丹华随即回首,竟见他两眼圆如铜铃,她不禁想起小时在中原汉地曾见过的天师捉鬼图,图里所绘的天师钟馗就有那样的大圆眼。 她只好折回他身旁,笑着主动解释道:“我那时好恼,出拳打你、出脚踢你,还……还拿石头丢你。”他任她踢打不还手,事后想想,她心里也疼。 冤家冤家,她谁也不闹,从来只对他使小性。 她尽管喜爱主爷雷萨朗,却不敢也不会在雷萨朗面前造次,亲疏之分,一下子就分辨出来了。她对他……真的很有什么啊! “总之就是……对不起。”红着颊,她螓首一点。 巴罗不中用地也跟着红了脸,只是他肤色偏黑,热红隐在肤底。 “是我不好,做得不对,你、你不要道歉……”他怕会承受不住,头发晕。 她姣眉灵动。“你哪里不好,又哪里做得不对了?” “我……”巴罗欲言又止,垂目定定看她。 老实说,陆丹华并未冀望他能答出什么,他性情沈郁隐晦,又极寡言,只是拿言语挤兑他,见他俊脸困扰,也够让她发笑。 “巴罗……”她纵容般叹息低唤,眸光如水。“你就是这般模样,什么也不说,又或者无话可说,偏要人猜。你以往喜爱的那个姑娘,她猜不出你的心意,所以留在西漠嫁人生子了,你错过她,她也从不知你,可是巴罗……我不是她,我很会猜喔!那些你心里已然明了的事,跟那些你尚不明白、或者不愿多想的事,我都懂得去猜。巴罗……”她又唤,嗓音更柔,弯弯的唇瓣像这一日在绿草间生浪的裙摆。 “……我也不是你啊,我不想学你这样把事闷在心里,藏得那么深,明明就有那么一回事,却以为一切寻常。我和你啊……我们是不可能寻常的,至少我这么想着,至于你……” 她叹着,螓首微偏睨着呆愣的他,吐气如兰又道:“至于你啊,我是认了。山不来就我,只好我就山。你这座山好难驱使,软硬不吃,偏偏就生了满山遍野的美香花,山腹里还搁着宝藏,我要不上山走走逛逛,来个占山为王、先占先赢,哪里对得住自己?” 第十九章 很静。 巴罗发觉自身的五感好似全罩在面前姑娘的音容笑貌中,她一无语,他耳中再也无声,空旷草坡上该能听见的风声、鸟鸣、潮骚等等,全都不入耳,真的很静很静,静到……他听到刮过喉中的气,一缕缕缠作字句,他问—— “我不是很明白,你的意思是……要先占了山再说?”眉峰迷惑地拢了拢。“……而我是那座山?” 陆丹华脸容红扑扑的,嘴角翘起。 “巴罗,你说过我心里有谁,确实是有啊!但那个谁,我想过又想,把这些年来的点点滴滴仔细想了个透,我发现原来自己好喜欢西漠那一干大小好汉、好喜欢主爷,只是喜欢归喜欢,我没能成为他们当中任何一位的心上人,他们之中也没谁能住进我心底。巴罗,我后来还发现了,原来我很喜欢你,很喜欢、很喜欢的,喜欢到心都疼痛,莫名的疼,莫名的复杂难解,越想解开,心绪越迷乱……” 她忽而笑,舒音中染着羞涩,不禁腼觍地挠挠发烫的颊面,又道:“还好啊,所谓物极必反,迷乱到了极处,一切底蕴总会现将出来。于是,我就明白了,我对你,肯定很不一样的,若非如此,不会轻易受你言行神态所影响。巴罗,原来一个人真会因为另一个人的喜怒哀乐而跟着悲伤快活,只要心里有他,很多事再也不一样,许多心思再也无法单纯。巴罗,我那天在紫相思林里对你大发脾气,既踹又打的,那是因为心里沮丧,因为对你有期盼,渴望知道你心里的念想,求之不可得,所以才坏成那样啊……” 她垂颈,染羞的眸光瞧着自个儿的青裙裙摆。 情生意动间,她不由得趋前一步,两具身躯并未接触,她仅是合上双眸,以额顶轻抵着男人的胸央。 然后,她幽嗓若梦道:“巴罗,你就是那座山。我心里有你。我有你。” 他的五感大开大放,全是面前这姑娘的一切。 她发上香气。她那一小截因垂首而露出的粉色后颈。她呼在他胸口的温息。 然后,是她徐缓的、有点莫可奈何却也欢喜宿命的言语。 她说,山不来就她,只好她去就山。 她说,他就是那座山。 他是她心里的……那个谁! 这一次不是潮去潮来、慵慵懒懒的调儿,而是猛烈狂涛,雄风掀起千层浪,每一下都拍中他浑噩的心口! 冲击太大,他头晕目眩,意惑神迷。 蓦然间,他伸手搂住眼前人,头颅过沈般“咚”一声搁在她巧肩上,半张脸埋进姑娘云发里,他猛嗅着那股清甜气味,沉沉吐纳,仍平息不了胸臆间暴鼓暴弛的莫名痛意。 莫名之事,他不理会的,但这次行不通,由不得他。 由不得他! “巴罗,你怎么了?”被两条铁臂捆得几乎动弹不得的陆丹华柔声问,细瘦藕臂在受困中很勉强地抬移,悄悄回抱了他。 巴罗没有回话,事实上也答不出话来。 他气息变得粗浓,快要喘不过气似的。 “巴罗?” 男人仿佛一时间承受太多,有些挺不住,上身沉沉的重量愈益压向她。 陆丹华搂着他顺势放低身子,两人双膝及地,就这么互拥着,谁也不想挪撤。 她的情太多、太重,吓着他了吧? 丹华从男人的肩头上扬睫,带笑的眸底映着蓝天碧色。朗朗清空很美,她合睫勾唇,小手下意识抚慰般拍拍男人的宽背,像安抚着受惊吓的孩子,要他别怕、别怕…… 海风回旋,宛如最最多情的那一曲,她不怕了…… 巴罗骇然惊惧,俊脸惨白若纸。 人心的跳动能有多快,他现下是体会了,浑身血液同时往左胸疾冲,随着他飞驰的步伐,胸口因惊骇而涨得剧疼,那样的力劲毫无歇止之象,一阵强过一阵,极有可能在下一刻,一颗剧震的心要破膛而出。 近日因乱山云那群海盗滋事,吕宋国许多船主们皆遭殃,不仅商货在海上被劫、船只遭毁,不少船工更因此伤亡。 两刻钟前,他人尚在大岛码头区,几批香料和熏香药材同时要从不同岛屿运将过来,总仓这儿一向听他安排,为防乱山云袭击,他和兄弟们已确实构思出几个因应之道。 以为事情安排好,按着做便无大事。 大事的确没发生。但,让他吓得浑身寒毛竖立的骇事却有一件,光是这么一件,已足够去掉他半条命。 有人送来一封信,指名给“巴罗大爷”。 那送信的是个十岁出头的男孩,拿了一位小姊姊三个铜盾钱,帮忙跑这一趟。 后来巴罗猜想,男孩口中的小姊姊,该是花夺美身旁十二小婢其中一个,因那封信里写着—— 管事姑娘遭楼主毒手,困于紫相思林石屋内,欲救从速。 接到这样的信,巴罗哪里管得了是真、是假,心想,楼主无法无天到教人发指之境,丹华则一迳由着她捉弄,就算那封信的来源与目的颇有蹊跷,他也管不了那么多。 将手边事物交由其它兄弟代理,他策马驰回,马蹄尚未完全顿下,他已飞身下马,身如疾风地扫向崖壁,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奔下那条石梯小径。 极俊的身手穿掠了紫相思林,过冷泉池,来到那处小石屋。 四周静谧得教人心惊,他绝非胆小之辈,然此一时分,背脊与脑门竟无端端一阵麻颤,额际很不争气地泌出薄汗。 “丹华!”他扬声唤,赶到石屋门前。 屋内无声响,门虚掩着,未及多想,他举臂一推。 飕飕!飕、飕飕—— 有暗器! 十来道银辉从暗处疾扑过来,对准他的面、胸、腹部一举发至。 巴罗听声辨位,目光如炬,动作全凭本能。 事发在肘腋之间,他的闪避亦快到巅毫,无奈对方在暗、他在明,暗器近距离发出,数量又多,他虽连连避开突袭,想寻到机会回击、改守为攻,一时间却也不易。 “陆丹华,纳命来!”幽暗石屋内,有人恶毒一嚷。 “花夺美!”巴罗认出那声音,厉目暴瞠,人随即跨步冲进。 飕、飕! 又有两根芙蓉金针飞至! 他心魂已乱,避无可避,刹那间,胸央中膻穴与下腹丹田处分别中招。 芙蓉金针淬着剧量的迷毒,是花夺美惯使的暗器,入穴气行,随气血窜遍四肢百骸,能让中针者瞬间跌入迷幻境地。 巴罗因血液奔得过急,迷毒漫开之速自然加快,再加上此时怒急攻心,攻得他气海翻腾,都快呕出血来,毒于是发得更快了。 晕眩甩脱不掉,他朝屋中角落某个模糊影子出手,招未至,那影子已掠到他身后,挨得好近,正娇笑着—— “巴罗啊巴罗,你说说看,我要丹华妹子纳哪条命啊?” “你——” “一扯上她,你方寸就大乱。我芙蓉金针都快发完,你还不乖乖就范,哈哈,幸得本楼主够机灵奸巧,就不信射不中阁下。” “混……混帐……”两片唇像被黏在一块儿,骂人都骂不清了,巴罗恨恨地想控制自个儿的身躯,岂料头太沉,上身晃动,单膝不禁跪落在地。 那娇腻却无比可恨的女嗓又笑,心情好得不得了似的。 “巴罗,原来拿丹华妹子作文章,钓你这只冷冰冰的闷葫芦,还当真给本楼主钓到手,得来只费了一丁点儿功夫。很好很好,呵呵,事实上是太好太好,咱都没料到会这么顺遂呢!本楼主挖了个暗坑,阁下奋不顾身就往底下一跃,好,好气魄!瞧你这么有情有义,我下手定会节制些,绝不让你死得太难看。你信我啊!” 他要信了这女人,猪都能飞! 若要恶整他一个,落进这该死女人手中,他巴罗低头认了,最怕就是连丹华也要被扯进来搅和。 “她……她在哪里……丹华她、她……丹华……”咬牙,他硬是扯紧意识。石屋中没点灯,要不然就能轻易瞥见他因过分使力,额角和颈侧所浮现出来的条条血筋。 花夺美宠怜犬仔、小猫儿般地拍拍他的头,笑音在幽暗中荡开—— “巴罗大爷,耐心点儿吧,丹华妹子马上为您备妥送来,不会让大爷您久等呀!” 瞬间,恶寒爬满男人全身。 【第九章 最怕寒尽晚来晴】 巴罗突然记起那一日天光微燥的鹿草岛。 他默默跟在那抹青影身后,女子体态柔致,青裙在碧草间迤逦,还有那一头及腰的青丝,一直以一种多情的方式飘飘然摆曳。 第二十章 丹华……丹华、丹华、丹华…… 姑娘的名字深刻烙在心间,他也记起那天她轻垂粉颈的模样,脸是嫣花绽,唇是红蕊嫩,眸光映天光,暖热得让他周身毛孔大开,渗出细汗。 她对他说话,说很动听的话,那是姑娘家最最私密的情事,全被他听了去。 听了那样的话,他双腿虚浮,肌筋虚软,不想承认在那当下自己曾神智昏眩,但那昏眩感确实猛一波袭来,兜头打落,打得他险些撑持不住。 他探臂搂紧她,如目盲者急着寻到一处可供扶靠之墙,他必须感觉她扎扎实实落在怀里,心魂才能勉强定下。 巴罗……我对你,肯定很不一样的…… 她对他不一样,那么,他待她呢?何曾寻常过? 巴罗,我很会猜喔!那些你心里已然明了的事,跟那些你尚不明白、或者不愿多想的事,我都懂得去猜…… 她猜中什么?莫名难解之事,他便搁置脑后,他究竟堆了多少念想在内心深处,连他自己都说不清、讲不出,她却已然猜出? 那么,他到底要什么? 喉如此干涩,烧灼食道,那把浑沌火一路烧落他的胸与腹,仿佛饮再多清水也止不住的渴。 巴罗,你到底要什么?说啊,你要什么? 他自问,惊觉这一次竟无法故技重施。 既是答不出,干脆就不理会。以往他能潇洒为之,将所有波澜捺于澄镜般的水面下,但这次的自问咄咄逼人,自心底发出,像是那些莫名绪意遭他压制太久,有自个儿的意识,它们全选在这时跳出来反他、逼他…… 你这座山好难驱使…… 山不来就我,只好我就山…… 他想告诉那姑娘,这些年来,他感激她的迁就,他喜欢她来扰他、陪他,他还想告诉她,那一日,当她说他就是那座山时,她暖颊的嫣色让他回想起中原的江南春,美不胜收。 然而,想归想,他什么都没说,什么也没做,只牢牢搂住她……牢牢地……抱紧……不能让她离开,绝不能允忍…… 蓦然间,烧落腹部的火竟又涌向胸房,气血瞬间往同一个所在汇聚,全攻向他的左胸心房。无数道劲力鼓噪、搅缠,而后混作一股惊人压力,将他的胸臆一撑再撑,不断撑扩! 鼻端无一丝气,气息进不来亦出不去。 他痛到胸骨欲裂,拚命呼息却得不到丁点儿养命之气。 他快要没命,没命之前,他看到那个最最深沉的欲念,他要的、渴求的,终于大剌剌摊开在眼前—— 他要她! 他要的就只是她,从头到尾,只要她一个! “丹华——”叫出,绷在胸间的气猛地从七窍喷泄。 下一瞬,他忽然大抽一口凉气,静止的胸房终于又鼓伏起来,一张一缩,剧烈震动,每下皆强而有力,犹若与谁大战完三百回合,正喘息不止。 随着冲口而出的叫唤,他掀开眼,神智悬荡在一处相当诡谲之处,他明明已醒,却觉身在虚无,映入眼中的是一片昏幽,而鼻肺充斥着古怪的浓香…… 他闭眼再看,伸掌摸索,摸到冷硬的石墙,发现自己正处在紫相思林里、离冷泉池不远的小石屋内。 有人在石屋外头! “丹华,我头有点晕,身子一会儿寒、一会儿热的……”气虚言语。 “近来夏秋交替,海风时强时弱,楼主又时常来这儿泡冷泉,说不定受风寒了。丹华扶您回楼歇息,再请大夫过府。” 危险!巴罗内心狂声提点,可恨奔出口的厉喊全化作痛苦呻/吟,仿佛一切气力全在方才那渴求的一唤用尽。那姑娘心眼太直、太轻易相信人,要吃大亏了!他颤栗,拚命从软榻上撑起上半身,却听那可恨楼主浑无力般又道—— “回楼得爬上壁崖呢,那段石径你扶着我不好走,先让我到石屋那里躺下吧,等会儿头不晕,咱们再回楼。” 管事姑娘乖乖应声。 巴罗此时已勉强站起,但身形颠了颠,才踏出两步,整个人又倒回榻上。 来不及……石屋的笨重木门已被推开,姑娘被请君入瓮了! “楼主暂时在这里歇息,丹华上去唤人来帮忙,也得遣人先去请大夫。” “好……”楼主大人说得有气无力。语调如此,身形却快狠准,一扫刚才软弱无骨的虚弱样,出手就攻。 “楼主!”陆丹华轻呼,一时间弄不明白发生何事。只知楼主原懒懒倚着她的身子,螓首甚至还可怜地搁在她肩头上,才要扶楼主入石屋,哪知是她被楼主一个移形换位推将进来。 她脚步踉跄,待稳住回身一瞥,那扇厚重木门竟“砰”一声关上,她扑过去试着开门,却听到铁炼和落锁的声响,门被人从外头锁牢。 她又被捉弄了! “让我出去!楼主——”白着脸,惊得秀眸大瞠,她不住地拍打门板,打得掌心都红通通。 门外的花夺美一扫病样,温声揉笑,安抚着。“妹子别怕别怒,你回眸瞧瞧里边床榻,姊姊帮你准备的好货色正躺在那儿。唉,女人有男人滋润能保青春恒驻,那些‘玉房秘术’你不好意思学习,这些日子时时撞见我调教十二小婢,该也多少听进了一些。” 陆丹华听不进去,心狂跳,被幽禁在小小空间让她心魂发颤。 “我要出去!楼主……我、我……什么气味……”惊急攻心都已够糟了,哪知气血一快,暗燃在石屋中的奇异浓香更从七窍与肤孔钻入。 她中气不足,喊声太弱,拍门的力道也跟着缓下,只听到花夺美隔着木门笑笑安抚着、鼓动着—— “石屋内熏染着我独门调制的迷香,嗅多不碍事的,顶多就轻飘飘、晕癫晕癫,能把心里头的欲念全都大泄出来,不怕的。妹子快去瞧瞧榻上男人,喜欢就好好享用吧,我在那人身上用芙蓉金针下足了迷香,亦煨进足量的淫药,任他再晕、再无力,肉体还是玩得出花样,你不玩他,你不舒服,他也很痛苦,痛苦到周身筋脉如要爆开那般,所以妹子啊,一切顺遂欲念,该如何就如何。你别急,姊姊日落后定来替你开锁。”呵…… “楼主……我不要在这儿……开门啊……”哀求着,陆丹华双膝陡软,扶着门板缓缓跪坐在地。“不……”丹华无力再说,两腿屈起,低垂的头倚着门。 石屋内弥漫异样香气,她自是知晓这气味定有文章,却又不能闭息。 身子好热,她细细喘息,薄汗带香盈出每粒细小毛孔,她浑身发出异香。 榻上男人…… 妹子快去瞧瞧…… 喜欢就好好享用吧…… 男人……是了,她想要男人,她喜爱上一个男人,感情往来回旋费思量,踌躇耽误,蓦然回首才见他,原来一直有个他,让她情浓欲也浓。 咬紧唇瓣,她拚命压下体内骚乱,温潮在腹内漫涌,以某种让她羞得想放声哭泣的方式隐隐渗泌出来,如芬香薄汗那样,濡湿了她的贴身衣裤。 怎么办?怎么办? 她不敢妄动,连去瞧榻上是谁的勇气也没有,怕一个失神,要出大事的。 而且……四周暗得好可怕,她不喜欢这种昏暗光线。石屋中无窗,木门一合,屋内黑不尽黑,只有油灯里的一簇小小火光诡静窜着。 “呜……”小手抵着嘴,身子好难受,她没察觉到幽暗中的脚步声。 那人来到她身畔,蹲落,爱怜哑问:“……丹华,怎么哭了?” 她抬起头,婆娑的泪眸看不清近在咫尺的男性面庞,然听到他的声音,感觉到他身体的热气,她彷徨无助的心如寻到依靠,像在茫茫海路找到一个确切方向,她小手摸索到他,想也未想,人扑进他怀里,牢牢抱紧他的腰际。 “巴罗……呜……我、我不喜欢这儿,我不喜欢……”她真像受了委屈的孩子,呜咽着,把话说得断断续续。“……倭贼的船有地牢,很暗,女孩儿们都挤在那里,只有一个小洞窗能透光,我不喜欢……”说完,她又哭了。 “丹华,看我。”男嗓低柔,诱哄中半带命令。“丹华……你看着我。” 陆丹华恍恍然抬起睫,尚未分辨出他的五官轮廓,已先感觉到他灼烫气息烘染她的脸容。 她努力看,眼珠转动,最后定住。 她找到他窜着两把小火焰的深瞳,然后是他的浓眉俊鼻、他深捺的人中和薄且好看的唇,他的一切渐现渐明,她看到他。 第二十一章 “丹华,不要怕。” “我、我没有怕……我只是哭,只是不喜欢,没有怕……”又在逞强了,但她泪已止,还很腼眺地对着他露笑,抓起衣袖胡乱将脸拭净。 巴罗深深看着她,大手抚过她的发,薄唇有抹淡微之弧,像无声赞许着。 见她平静下来,他起身走离,颀长身影没进昏幽幽的暗处,避进某个角落。 “巴罗……”陆丹华扶着门站起,迷惘唤着。 “上床榻休息,别坐在地上,会着凉。”靠墙而坐的黑影丢出话。 “巴罗?”她想接近他,想靠得很近、很近,就如方才那样碰触到他、紧紧抱住他,缩在他宽厚胸怀里,她身上怪异的骚痛才能纾解。 未持油灯,她步伐虚软地在屋中摸索,唤着男人名字,低低回回,一遍又一遍,仿佛着迷的曲调,缠上心,黏在唇舌间,要她不断轻喃。 “别过来……”他艰涩地磨出话。 “巴罗……”晃着螓首,记起楼主说的那些,丹华有些懂了。“……你很难受,比我还难受好几倍的,是不?” 煎熬着她的东西,必定也折磨着他,更何况,就楼主所说,他除了中芙蓉金针外,还被下了足量迷药与淫药…… 他也很痛苦,痛苦到周身筋脉如要爆开那般…… 此时他强撑着未倒,不愿屈服,那般的痛定然更剧。 一切顺遂欲念,该如何就如何…… 倘若对象是他,那很好,她的欲/望和痴念寄付于他,该如何就如何,很好啊…… “上榻去,别过来!”这一次,男嗓严厉了些,带着粗嗄喘息。 陆丹华两手刚好摸索到床榻,她极痛苦般倒落,抱住自个儿蜷缩起来。 听到姑娘仿佛快挨不下去的痛吟,退据在角落的巴罗脚步踉跄地冲至榻旁。 “丹华?”他忧心不已,才倾身欲探看,绵柔的女子身躯忽地贴靠过来。 她再次撞进他怀里,藕臂攀紧他颈项,裙里的玉腿甚至缠住他两腿,无预警地一勾,勾得他与她双双倒卧床榻,四肢纠缠。 巴罗快要撑持不住了。 天知道在他遭芙蓉金针迷昏后,花夺美还在他身上动了什么手脚? 全身既热且痛,诡异的热加上几欲绷裂的痛,他心音似鼓,丹田聚集强大热流,胯间的欲/望无耻至极,气血贯注,绷挺如柱,所有下流的念想皆横涌而上,对象仅有一个,唯一的一个—— 丹华、丹华、丹华……他想把姑娘整个人儿吞了! 他不该靠近她。 当花夺美将她关进石屋内,他该躺在榻上与体内狂火对抗,专注在呼息吐纳上头,然后咬牙撑过几个时辰,让血脉中的骚动渐趋平息,别想她、别看她、别感觉她,如此一来,或者能安然过关。 但她哭了。 秀致自持的她瑟缩成小小一团影儿,从急切哀求到低声呜咽,而那种强忍惊惧的哭法比嚎啕大哭更让他心痛。 他来到她身畔,尽管那几步之距让他吃尽苦头,全凭一股硬劲强撑。 想给她慰藉,想好好安抚她,但亲近她的同时也带给她危险,他克制不了蠢动的情欲,他要她,无论身心,皆想夺个痛快彻底。 他愈想愈愤恨,恨那个混帐楼主对他们俩下套子,恨自己真想顺应欲念,让所想的事全随燎原大火烧个舒畅,只需顺从体内那头欲兽,一切将好过许多…… 他不!偏不! 他要丹华。 他与她若在一块儿了,那定是两相情愿,心知彼此情意,而不是被迫关在这个石屋内,屈服在淫药和迷香中的兽欲! “别这样,丹华……你放手,让我起身……”受骗了。他没料到她会使这般伎俩。她说,她懂得猜他心事,她拿自个儿作饵,确实将他诱上勾。 “我不放,不要放。”她翻身伏在他胸前,贴着他挪移,直到两张脸面对面,在暗中瞧见彼此眼睛。 巴罗发出沙嗄呻/吟,足让人脸红心跳的那种,肉身浸淫在痛楚中,神魂却在享受那别样滋味。“……丹华,会出事的……我会伤害你……”咬牙抬起沉重双臂,试着想要拉开她。 “你不喜爱我吗?”浓香流荡,陆丹华不在乎了,是催情淫香又如何?她总之是为他着了迷,迷了许久、许久了。“……巴罗,你心里还惦着兰琦儿,所以……还没能喜爱上我,是吗?” “兰琦儿……兰琦儿……”哑喃着,像是对这名字好陌生,努力要想起来究竟是谁。“为何要惦着她……兰琦儿她、她……”他脑子没法想太多,仅记得唯一一个姑娘,那姑娘现下正压在他着火的身躯上,让他明明打算推拒的手失去自制,下流地抚摸她美好的体态,下意识地将她按向自己。 “巴罗,我真喜爱你……”没再多问,陆丹华静谧谧地笑了,捧着那张俊脸,她像在尝一道鲜美大餐,唇舌并用,既吮又舔,吻遍他的脸。 爱火在瞬间爆烧! 巴罗急喘,身躯整个瘫软,费尽气力凝聚的一点点意志又面临可怕考验。 迷香与淫药的两相煎熬下让他薄汗不断,就如同不肖楼主所道,任他再晕、再无力,肉体还是玩得出花样。他胯下肿胀,意识愈昏,那股硬火愈吓人,若得不到慰藉,他真觉得筋脉很有可能要绷胀至爆裂。 不该这样…… 不该总是她口吐爱语,而他半字不言,静默默地接受…… “巴罗,我知道你很难受,你、你让我试试……我没做过,但我多少知道一些,我可以帮你……好吗?” 女子软言温语地求着,求得他心儿激绞。 她才是最最无辜的受害者,根本不用如此低声下气啊! 巴罗,我真喜爱你…… 耳里发烫,脑子被热晕,而心窝深处因她那句温语更是炽热如火岩浆爆发般。 他何尝不爱?何能不爱?何是情薄? 他腰绑被扯掉,衣襟大敞,裤头松开,连鞋也被脱去,全身上下仅余一条宽松里裤稍稍遮盖,却掩饰不过早已欲念横生的胯间。 那双软嫩小手在他裸裎黝肤上游走,抚摸的力道有些怯生生,挑弄的方式竟十分大胆,大胆到让男人双目暴瞠,血脉贲张。 “巴罗……我想要男人,想要……我想要你,好想、好想……想要男人啊……” 混着香气的浓息喷在他面肤上,巴罗浑身一震,知道她着魔了。 他一样渴望她,但不该这样……不该陷在旁人为他俩设下的圈套里,去彻底拥有对方。他绝不让那个该死的混帐楼主得逞! 猛地,不知是怒气太盛,抑或情欲压抑得过了头?他咬牙凝聚那把狂火,咬得牙都快绷断,忽而间,喉头大展,将胸口和丹田的灼气恨恨激出—— “喝啊啊啊啊——” “巴罗……” 陆丹华一时间看不出发生何事,只感觉半裸的身子被推到一旁。 她头晕目眩,燥热难当,耳中随即听到男人下榻后,跌跌撞撞冲向某处的杂乱脚步声,还有几张木椅连续被踢翻的声响。 他要去哪里?! 仿佛在回应她内心问话,突然,平地一声雷般“砰”地作响,有什么撞上那扇浑厚沉重的木门,连外头的锁炼也受震动,发出挲挲厉音。 一声不够再来第二声、第三声! 砰!砰!砰!木门连着遭到三次冲撞,陆丹华这才恍然大悟,原来男人竟拿自个儿撞门! 巴罗没能撞开石屋木门。 他体内迷香太重,所中的芙蓉金针这一次还煨足了淫药,更何况石屋内的某个小角落更源源不绝地熏燃出以“蔓罗草根”为主所配制的浓香。 与男人元阳生得极像的“蔓罗草根”,燃出的气味可收催情奇效,花夺美视作珍品,屡试不爽,这一次竟拿他们俩开刀。 在重重手段侵蚀下,巴罗硬是死攀着最后一线神魂。底下是无端诱人的温柔海,但不能坠,即便要合欢,也得身心一起,意识清明,一切由自己作主。 他悍吼、踉跄奔下榻、撞门,可惜啊可惜,倘若还他寻常模样,别说一扇厚门,连石墙都怕困不住他,但如今,几下狠撞竟然只把门板撞裂几道小缝,他肩胛带伤,头额已破,血流满面了。 这样也好,肉体一感痛意,欲火便减灭几分。 所以,痛得好! “巴罗……巴罗……”榻上的人儿痛楚地呼唤。 男人没理睬她,陆丹华被那一声声撞击揪紧心,拖着身子下榻。 第二十二章 她的鞋早不知掉到何处,此时裸足触地,窜上的凉意让她颤了颤。体内忽寒忽热,很需要抱住什么,她茫茫然扑过去,抱住了她渴望入怀的,她的脸熨贴男人光裸带汗的背肌,两手环到他胸前。 耳中听到他剧震的心音,手心摸到他左胸强悍的跳动,他身上有香气、汗味和血的微腥气味……陆丹华幽幽叹息,极眷恋地以颊面来回蹭着他的背。 “别这样,巴罗……和我在一起,不要逃开……我们在一块儿吧,别逃……” 巴罗不敢出声了,怕话一出,守着元虚的一口气尽泄,整个人会如断线傀儡般倒落。 他更是不敢回身看她,那张秀脸儿尽管没在幽暗里,也必定有着盈盈的细微润光,而此际着了魔、面泛桃花,那一定是极美、极美…… 不能看,看了要坏事! 淤塞的脑子想不出太好的法子。 他忽地头一甩,双掌毅然决然地拉下她的手,车转回身。 在她尚未来得及说话前,一记抓捏掐中她后颈穴位,他下手好快,气力到这时宣告用尽,却一直坚持到把晕厥过去的姑娘拖上床榻,再用薄被裹住她纤身,这才允许自己倒下,直接四仰八叉倒在冰凉地上。 气喘如老牛,他苦笑,一想到榻上姑娘,他内心却既苦又甜,苦她傻气,甜她的用心……噢,不能想、不能想,再想下去,他没力气用双手替自己疏通解困,真会爆筋裂脉…… 他最最不愿伤害的人就是她,现在倒好,竟亲下重手将她弄晕,让他觉得自己真的很混帐…… 她还好吧?那一下有无弄疼她?她、她……停!不能想、不能想、不能想…… 他就在这种欲想不能想的矛盾挣扎中渐失意识…… 不知晕睡多久,可能仅短短片刻,也可能已好些个时辰。 待他睁目,人犹在石屋内,但迷药的气味淡了不少。 他又静躺片刻,让气血在体内行过一周天,发现丹田和筋脉的状况虽未恢复完全,却已能凭意念克制了,不再胡冲暴起。 他赶紧起身去察看榻上的人儿。 坐在榻边,他将那个被他用薄被裹得像颗蚕茧的姑娘抱到大腿上。屋中光线不足,他用指抚触着她,探她的额温、鼻息和颈脉,深怕自己伤她太重。 “丹华……”哑声唤,情悸不已,他收缩臂膀将她抱得好紧。 突然,屋外掀起争吵。 巴罗认得那两个声音,头儿和他的女人,两人吵得好凶。 喀啦!砰!轰—— 屋外闻讯急急赶来的雷萨朗大喝一声,不等花夺美取钥匙开门,他暴劲一扯,早被巴罗撞得些微松动的铁炼和微裂的木门应声破裂,门把边一小角的石块也连带被扯掉,破了一个头颅大的洞。 门被推开,巴罗乍见紫林霞光,双目不由得细眯,两手更是保护性地紧搂住依旧晕迷的陆丹华。 当屋外男女踏进石屋内,见到的景象就是他满脸鲜血,乱发披散,沾泥的身躯仅余一条里裤,怀里则紧护着用薄被包裹的可怜姑娘…… 【第十章 持向今朝照情长】 楼主大人的恣意妄为彻底惹火雷萨朗,这一怒真真不得了。 当夜,大岛上的“飞霞楼”灯火通明,紫纱帘尽撤,多情风流的“飞霞楼”内宛若开堂审案般严肃,花夺美的十二小婢没谁敢在此时进楼,就听楼中不时传出主爷雷萨朗的吼问,以及桌椅、屏风等物挨重劈的碎裂声。 面对此等情状,唯一稍稍说得上话的只有宅里的管事姑娘陆丹华,无奈她身为苦主之一,被巴罗抱出石屋、送回自个儿闺房时,依旧昏睡不醒,一张小脸布满虚红,体热仍高。 陆丹华醒在霞红尽退的时候。 掀开浓睫,眸光犹自迷蒙,发现人已回到自个儿在东大宅的寝房,发现与她一起落难的男人已不在身侧,而十二小婢中的两位竟跟在她榻边伺候。 心中惊疑不定,追问之下才知主爷为了她和巴罗的事,与楼主翻了脸,两位“大人”正在楼内吵得不可开交。 她不顾小婢们劝阻,忙起身下榻赶往崖壁上的楼宅。 她匆促的脚步虚浮无力,跑得踉踉跄跄,途中甚至还腿软险些摔倒。 真的吵得好凶,她才刚气喘吁吁跑近,便听见里头一男一女闹着—— “我就这刁蛮性子,为所欲为惯了,活着总得寻些乐子玩玩,还能为什么?” 楼主说得好轻巧。 “为了寻快活,即便把无辜旁人拖下水,弄得人身败名裂亦无所谓?” 主爷是怒翻天了,声嗓厚沉沉,十足压迫。 “身败名裂?雷萨朗大爷是为丹华妹子抱不平啊!只是在本楼主眼里,姑娘家的名节又值几个钱?这世间,男人能挑女人,女人一样能挑男人。姑娘家只要喜欢,爱跟谁混就跟谁混,真把男人当玩物捏在指上把玩,也算女人有本事。” 唉,不好啊!陆丹华愈听愈急,步伐更是凌乱。 守在楼外、个个吓得噤若寒蝉的小婢们瞥见她来,纷纷投来救命的眸光,有几个要来扶她,被她摇头苦笑着婉拒了。 楼内,主爷正恨声低咆—— “所以楼主挑上我、与我厮混,故意惹是生非不断挑衅,要我一颗心随你操弄、上上下下起伏难定,说到底,只是拿我当玩物把玩,玩得你尽兴畅意,来证明你确实有本事吗?” “我……不是……”微怔,稍顿,楼主似欲解释又道:“雷萨朗,我不是——” “楼主……主爷……”丹华在这一刻闯将进去。 一进门,她双膝便直接落地,直挺挺下跪。 大起冲突的两人见到她如此,眉目皆飞挑了,吵嚷骤止,面色陡变。 “你这是干什么?”雷萨朗眉峰成峦,努力压下声嗓,绝不愿迁怒她这个遭整弄的可怜姑娘。 陆丹华想也未想,隐晦的渴念忽地浮滚于心。“……主爷,丹华有事相求……” “起来!回房休息。有事明日再提。” “丹华想求主爷作主……将、将巴罗许给我……”那座“山”她是占定了,没谁要的情就全往那男人身上倾注,温顺惯了的人一旦执拗起来,连她都得对自己刮目相看。她陆丹华也是痴女、欲女,不再委婉地把情留在心底。 感觉到主爷与楼主皆受到不小冲击,想必她所求之事确实大胆至极,姑娘家的矜持都不知抛到南洋的哪座岛屿去了。但这么做,一举双得,既能得到男人,亦能平息风波。 她咬咬唇再道:“我与巴罗其实……其实两情相悦,楼主早知内情,只是巴罗他顾虑甚多,迟迟不肯表露情意,我、我……”她说了谎,不禁苦恼地微晃着脑袋瓜,然既已说出,就得做到底。“……所以,今日石屋内发生之事,请主爷不必怪罪楼主,我甘心情愿的。丹华能跟倾心之人在一块儿,那……那很好,这样很好的……求主爷成全……”出自楼主手中、以“蔓罗草根”调出的迷香非比寻常,她虽醒来,却也非十分清醒,在勉强把半真、半自编的话道完后,她眼前一蒙,直挺跪着的素身陡地软倒。 “丹华!”花夺美不禁惊呼。 她疾步冲去欲要护她,一旁的雷萨朗冲得更快,眨眼间掠到门边,猿臂一展把再次晕厥过去的陆丹华拦腰抱起。 今夜的楼中气氛太过紧绷,冲突太盛,雷萨朗已然无语。 将刁顽得无人能治的混帐楼主抛下,他铁青着脸将陆丹华抱出,打算将可怜姑娘送回东大宅好好将养。甫跨出门不久,便见巴罗迎面奔来,面庞不再无波无浪,而是急色尽布,仿佛吓得不轻。 巴罗确实受到惊吓,只要事关丹华,他心就无法定默。 抱她回房,由两名小婢帮她清理换衣,在确定她一切安好后,他才转回自个儿寝房。哪里知道短短几刻钟不到,他整理好自己后才要过房再探探她,小婢们却哭丧着脸说道,管事姑娘不顾自身体弱气虚,已奔往楼中想排解主爷和楼主之间的混帐纠葛。 他何能不惊惧?就怕她管事管上瘾,浑然不替自己多想。 拔腿飞奔赶来,半途见雷萨朗怀抱那姑娘,巴罗猛地止步,发直的俊目哪儿也不瞧,只直勾勾锁住赢弱的浅青色纤身。 他踱近,一句话不吭,却朝雷萨朗伸出两臂,明摆着要对方把姑娘相让出来。 雷萨朗淡挑浓眉,为他们被困石屋而气郁的心情稍稍得到安抚。 把怀里人儿交给巴罗的同时,他状若无意地道出一句—— “丹华跟我讨你。” 第二十三章 巴罗倏地抬头,目底激湛,双臂抱紧姑娘,让她小脸压在怦怦骤震的心窝。 雷萨朗又道:“她说,她与你两情相悦。石屋的事,她甘心情愿。”一顿,下颚绷了绷。“你怎么说?” 月光很好,把她的苍白镶出一脸润嫩,眉睫墨且柔,像静栖的蝶,而情是愁,愁是情,她似是愁着,因为情多。 “头儿。” “嗯?” “我想跟着她。”语调徐慢,正因为慢,听起来格外具有力道。 “好。”雷萨朗僵了一整夜的嘴角终于有些微弯弧。“那就跟着吧。” “头儿。”如电目光直视着跟随了十余年的带头大哥。 “嗯?” “如果她不是你心爱女子,我会要她命。”仍是深具力道的徐语。 “我知道。”雷萨朗深吸口气,正了正神色,内心尽管气恨楼主,仍相当庆幸石屋之事能如此收尾,没进一步引起纷争。 巴罗沉静点点头,男人间的默契尽在不言中。他横抱姑娘转身就走,在月光陪伴下一路走过东大宅回廊,来到女子闺房前,他步伐顿了顿,没跨入,却举步朝自个儿寝房走去,最后竟把陆丹华抱进他的房内,放她上榻。 他这个举止大有“趁姑娘昏迷,圈禁起来大占便宜”的嫌疑,行“恶”时,还被一名厨娘、两个小婢、三名长工和四位西漠汉子当场撞见,他依旧面不改色,是吃了秤砣铁了心,姑娘名节已尽毁在他手里。 夜已深了,大岛的晚风总有神檀香气,无形无色,袅袅却淡无痕迹。 他嗅到檀味和她身上的馨香,倚在榻旁,他瞧着枕上那张雪脸瞧得入了神,回想与她之间的种种,想起这些年相处的点滴和暗中的情感纠缠,沈峻瞳底刷过异样的柔色。 他反应竟迟钝至此,早该知道与她不是寻常,那些他感到莫名的、不愿深探的心绪,每丝每缕都将他牵引到她身旁。 脱下鞋,他挨着她柔软身子躺落,脸对着脸枕着同一个枕头。左胸澎湃难抑,他俊颜凑得更近,事实上是太近了,近到他的嘴能轻易欺负到姑娘家的软唇,干些下流勾当。 “丹华,你这么好……而我有什么好?”然而他再不好,也要强占她到底,跟随她、追求她,一生不放。 姑娘无语,依旧垂睫不张。 不知是否他多思了,竟觉那张被偷偷轻薄过的朱红小嘴似有若无地翘了翘,仿佛羞羞漾笑…… 巴罗以为仅是合目养神片刻,哪知睡沉了。 当在意之人被自己护在怀里,密密贴拥,而那些浑沌不明的事亦一件件定下,心中一旦笃定,近些日子所患的失眠之症立即不药而愈。 他睡过午夜与清晨,深沉无梦,醒来时,窗外大把光束洒入,那些亮灿灿的光像都聚进女子的秀眸里,在那发亮的温柔海里同时映出两个傻怔的自己。 “你的床榻该加张帷幔了,睡时拉起,若要在榻上多磨蹭一会儿,就不会被日阳晒得全身发烫。”陆丹华眨眨眸,嗓未尽开,话音柔哑。 躺在男人怀里,与他同榻共枕,她似乎不感惊愕,身子还是慵懒微蜷着,两人呼息交融,一呼一吸间颇有律调,配合得恰到好处。 “我不会在榻上磨蹭……”巴罗答得认真,突然双目细眯,意会到“榻上磨蹭”似乎尚有某种绮情味道,面皮陡热,深瞳更是一瞬也不瞬地盯住她。 陆丹华看懂他此时的表情变化,脸也臊热着,小手移去轻碰他多处的额伤。 “那时你拿自个儿撞门,我看不清了,耳里一直听见撞击声,好重的声音,我听得心痛。”心痛啊……虽处理过,他的额仍肿着,有两道清楚的血痕。她略咬唇,微微一笑。“巴罗,就这么跟我凑合在一块儿,不好吗?佛家讲的是因缘际会,你我相识一场,我一直希望那是一世的因缘,而非一时的因缘。巴罗……我总在耽误自己,明明为你情悸、心怜你,却悟得太慢,我不想再误了自己,也不能任你耽误一生,你跟我在一起吧,可好?”她笑更深。“我是很好的,你肯试试,总有一日要对我喜爱至极,心中再容不下谁,信不信?” 他信。他已然太喜爱她,不能无她。 “兰琦儿是妹妹。”男人天外飞来一句。 “啊?”眉儿怔扬。 “我心里确实有她。” “嗯……”咬咬唇。 “但就只是个妹妹。年少时一起生活过、让我很喜欢的一个妹子。” “唉……”陆丹华带笑叹气,终于弄懂他是特意在跟她解释。在石屋内时,她还记得自己昏昏然问出,而那时的他没能答出,原来他也记得。 巴罗将轻贴他面颊的柔荑握在掌中,眼神严肃认真,薄唇略抿,道:“我把饮酒浇愁的督伦扛回东大宅的那一晚,你为我守门,然后还煮了醒酒茶等在这间寝门里。那晚,你问我有无喜爱的姑娘,要我赶紧找个知心爱侣,说是关怀我、为我好……我当时很气恼,可是不知因何发怒。” “那么……现在知道了吗?” 他低应一声。 “巴罗,你那时在气什么?”男人掌心好烫,丹华指尖才悄悄一动,立即被他收缩掌握,抓得更牢。 他静静道:“原来我一直有心仪的姑娘,心是晓得的,但脑子尚未打通任督二脉,没能顿悟,所以当这位姑娘要我赶紧找别人去喜爱,成婚生子、落地生根,还说一切是在关怀我、为我好,理由这么冠冕堂皇,我被堵得哑口无言,只好对自己生气。” 嗄?! 陆丹华秀致五官全定住,连最细微的变化也无,刹那间凝作石像似的。 她内心热泉涌冒,一如昨日在漫盈迷香的石屋里那般,浑身皆烫,热热的耳听到男人好严肃问道—— “丹华,你说我该不该气?” “……该吧。”说了什么,她也不太清楚,全顺着他话尾。 “我一时气闷,随口扯出年少时的小友当挡箭牌,说喜爱的姑娘早已留在西漠、嫁人生子……确实是拿兰琦儿的事来套着说,没料到误会大了,我又迟迟找不到好时机解释……”略顿,他低声问:“丹华,你说我是不是蠢?” “唔……是吧。”呼息困难,她面泛潮红。 他看着她好一会儿,将她的手压在胸口,让她感受那份震动。 “丹华,昨日在石屋里,我不能做.……我很想做,想得快要疯了,但不能。我们绝不是为了凑合才在一块儿的。” “那、那是……”喉儿堵堵的,陆丹华哑问:“……那是为了什么?” “因为你对我有情,我对你有情,情种落地而生,意念深长,不能不爱。” “啊?你什么时候……也、也学会甜言蜜语了?”她眸眶一红,水雾轻潋,他的脸拢在温温水雾里,一时间瞧不真切,但手心下的跳动如此强悍,他的心亦在对她示情现爱。 巴罗俊脸困惑,不懂何时说了什么甜言和蜜语。 于是乎,他眉目郑重,语气郑重,再郑重不过地道:“我没学。我实话实说。” 噢!这句力道更强,蜜味更浓,甜得陆丹华双眸涌泪,朱唇抿开笑。 “丹华,怎么哭了?”男性的修长指略慌地揭去她的泪水,她不经碰的嫩肤被揭红了,让下手的男人恨不得把十指全剁给她。 “我没哭、我没哭,巴罗,我在笑啊!我好欢喜,瞧见没?我在笑……” 姑娘又哭又笑,像个傻气孩子,昨日吃足苦头的苍白模样已消失不见,她绣颊红润润,唇瓣润红红,喜极而泣着。 下一瞬,她被再熟悉不过的男性气息拥抱,男人强而有力的四肢和身躯充满占有意味地困住她,唇舌吮吻她的脸,吻掉泪珠,把更强的热力熨烫在她颊肤上,然后得寸进尺地蹂躏那点花瓣般的朱红。 “丹华……丹华……我们不能再彼此耽误……” 听到这话,被男人困在榻上的陆丹华不禁笑了,反手抱着他,紧紧的,紧到会呼息困难、胸口发痛,她也不愿松手。 以往懵懂不知,如今恍悟,怎能再踌躇? 不能耽误对方,因为情太长,彼此情长,要相依才能有命。 她与他相依相偎,如在狂风大雪夜里、紧挨着取暖的两人,而命已深切缠绵,情落生根,不能割舍,不能…… 定情。心定。 巴罗失眠之症自然转好,尤其将姑娘“不小心”地“偷渡”到寝房内的那些夜晚,常是无须做些什么,只要有她为伴,他神安魂宁,便觉格外快活。 第二十四章 太惬意的日子似乎让他忽略了某件要事。 有什么一直悬在心间,不上不下的,而太莫名之事,又遭他抛置脑后了,总觉得倾爱之人日日在眼前,那就好。他与丹华彼此拥有且相属,那就好。丹华爱拜佛,常把那句因缘不因缘的佛语挂在嘴边,他想,他们一个是水,一个是泥,因缘际会“混”在一块儿了,这缘分长长久久,比一世还多,那就好。 这些“就好”,在秋末时分、连环十二岛的大姑娘霍玄女偕同丈夫凤善棠拜会吕宋大岛时,全都变得“不够好”。 然后巴罗终于想出,那件极要紧之事,原来是怕丹华最后真要离开大岛,跟着她的大姑娘返回连环岛! 其实,事情得从之前的十五中秋夜说起。 那一夜,乱山云率众埋伏在大岛外海,将乘船赏月的花夺美强行带走,消息传回后,雷萨朗为了救人,更为了一劳永逸解决和乱山云之间的纷争,遂与凤善棠联手,花了十余日在海上追踪布局,最后双方经过激战,乱山云被虏,锦岛一干乌合之众死的死、逃的逃,已不足成大事。 凤善棠夫妇这一次拜会,一是欲确认乱山云被带来大岛后状况如何,二是要与雷萨朗商讨法子,不让锦岛那些不成气候的小势力有坐大的可能,三则是霍玄女确实想念陆丹华了,特意前来探看。 这一日,即便是秋末,南洋大岛的霞红仍旧灿烂如火,码头区的海风温温徐徐吹,姑娘盈立在岸边与故人话别,青裙又被拂出柔浪。 “之前问过你好些回,你总一年留过一年,没想回连环岛,说到底,原来是心里有了人,才会留连不走啊!”说话的女子白发如银缎,雪容雪肤,穿着一身白,霞光中的身影白渺渺,远远瞧着,那形廓有些不真实。 “大姑娘……”陆丹华脸蛋酡红,十指轻绞。 这区的岸头离大船进出的主要码头有些距离,亦较为隐密,流须般的秋芒沿岸生长,几能掩去静泊在岸边的黑篷船。 凤善棠夫妇二人因身分背景复杂,与雷萨朗的交往常是暗中进行,每回上大岛,皆是低调来去,不动声色。 在大岛住下三日,将欲做之事办完,与雷萨朗谈定要事,夫妇俩今日已准备启程离开,而陆丹华坚持来送行。 此时,性情冷峻的凤善棠避进篷内,留妻子在岸上与姑娘说话。 迅速瞥了眼篷内,陆丹华好快又收回眸光,知道篷里的男人虽然状若无谓,其实两只眼一直相当注意岸边动静,仿佛怕一向清清冷冷的大姑娘会无端端消失不见似的。 这种在意的心思,她已然懂了,懂得相当彻底啊! 咬住渐渐扩开的笑,她低柔道:“大姑娘,您和凤大爷也请保重,丹华虽无法时刻在您身旁,每夜都会燃香为大姑娘和凤大爷祝祷。” 霍玄女淡勾唇,拉拉她光洁无任何饰物的细腕。 “等回到连环岛,我会让人备一份丰厚嫁奁送来给你。那人要是待你不好,需记得你可是有娘家相挺的姑娘,真有什么事,连环岛自然为你出头。” 陆丹华羞涩地轻垂颈项,点了点头,正要启唇说话,一阵纷乱的脚步声踩过芒草坡急急朝这边来,连窝在篷内的凤善棠都被惊动,一晃影,人已窜到爱妻身边,护卫意味浓厚。 见到赶来之人,陆丹华不禁挑眉。 “巴罗……”他怎么来了? 巴罗面色一阵青、一阵白,大受惊吓似的,精劲身影如快风过草,倏忽奔到她面前。 霍玄女待下三天,他的心也跟着七上八下整整三天。 这三日,他的行为举止实在怪到教人不敢领教。大半时候,两道神俊目光都要黏在陆丹华身上,见霍玄女和丹华说些体己话,他还得按捺自己别冲去抢人,最后总忍得咬牙切齿、一脸怪相。倘若丹华对着霍玄女笑开怀了,他真会郁结在心,眉峰打结,整张俊脸皱得跟梅菜干没两样。 兄弟们也算挺他到底,连着三天把他寻常该做的事全顶下来,让他多些精气神紧盯姑娘,哪知今日跟头儿谈事谈多了,稍没留神,姑娘便没了芳踪,接着又听到消息,说丹华跟着她的大姑娘去了。 去哪里?她要去哪里? 就算是天涯海角、上穷碧落下黄泉,也该带着他啊! 蠢!他当真蠢笨如猪!不,连猪都较他伶俐! 他竟在跟姑娘玩什么“相属”、“彼此拥有”这种不够“下流”的游戏? 他们早就私定终身,更何况她还跟头儿讨了他,整个楼宅和东大宅内的人——噢,不,是整座吕宋大岛的人,谁不知他俩是一对的?如此说来,他是她的人,她走往何处,都得把他拎在身边才是啊! 奔至,他浑不理在场还有谁,一把握住她的手。 “丹华!” “是。”被他一唤,陆丹华不禁颤了颤,小脸感染了他的专注。 “我要跟着你!” “好。”螓首一点。 两个傻瓜! 偎在丈夫怀里,霍玄女在旁瞧来瞧去,偏淡的神态也跟着暖了暖。心想,情这玩意儿果然够狠,真遇上了,铁汉也化绕指柔,理智聪慧的姑娘也要傻里傻气。她遇见了,所以很能明白。 她仰首对着总冷着脸的丈夫微微一笑,在他有力的扶持下,两人登上篷船。 霍玄女未再多说,亦无须再说了,与丈夫一同避进篷子里,将黑布帘子盈盈放落,那处奇清的岸头就留给有情人温存吧。 三名船工动作安静迅捷,篷船渐行渐远,不一会儿,已瞧不到影儿。 陆丹华当然瞧见黑篷船离去了,但身旁的男人紧抓她的手不放,目光直勾勾,她眼珠子才挪向那艘篷船,眉睫稍动而已,人已被扯进男人怀里,一只大手以不容挣脱的适当力道按住她后脑勺,连目送都不让她做。 “巴罗……”他的心跳得很快,热气透出薄衫,下颚抵着她的头顶心,双臂如钳。陆丹华被他满满围困,心跳跟着变快,身子也热烘烘了。 “就算要回连环岛,也该带着我,你不能半句不吭就跑掉。”他沙哑道,听起来竟有些委屈。 真是吓着了啊!尽管晓得她不会说走便走,但霍玄女行事毕竟不寻常,若她的大姑娘要她即刻就走,很有可能她就乖乖上船,把他抛下了。 “我没有跑掉……”陆丹华叹气,努力仰高脸容,唇瓣触到他冒出青髭的下颚,他随即俯首,张嘴含入她的软唇。 他的吻带着狂躁,从激烈慢慢转为温存,吻了许久,两手一直不放。 “丹华……”热息拂着她醉酒般红扑扑的脸,她犹敛着墨睫,羞怯模样格外可爱,巴罗忍不住又啄啄她的颊。“我忘了告诉你一件事。” 她双睫微颤,徐徐掀眸。“……什么事?” “我那时留你,要你别走、别离开,不是为了让兄弟们有好日子过。” 听到这儿,姑娘秀脸绽开笑,眸光专注地静待着。 男人俊脸暗赭,喘息着,悄悄害羞的模样也格外可爱。 “丹华,我求你别离开,是为了让自己有好日子过。一切的一切,都为我自己,跟旁人不相干。” “你……你那时什么都不说,气得我心痛、胃也痛。”要不是懂得猜他心思,她真会被他气到呕血。 “都是我错。”巴罗紧声道。 “知道错就好。你、你放开啦!” 以为自己力道太重弄疼她了,巴罗双臂赶忙一松,姑娘立即溜出他的怀抱。 他看着她走走走,纤秀的青影在银黄秋芒间,忽而,她伫足,回眸朝他嫣然一笑,难得淘气地轻嚷—— “巴罗大爷,您求我别走,那我就不走了!我不走,你得养我了!” 说完,她笑看他一眼,再次拾步而去,走了几步又回首,两手圈在嘴边又嚷—— “巴罗大爷,还不快快跟上?您是我的人了,不跟着我,哪儿还有您的去路?” 巴罗猛地回过神,胸臆大鼓,吸入好大一口气。 他拔腿急追,连跨几个大步便追上姑娘,从人家身后突袭,一把将她抱离地。 “哇啊!巴罗——” “我养你。丹华,你嫁我,我跟着你。我要养你。”他蛮霸的语气全然不像在问她意思,而是在陈述既定事实。 “唉……”陆丹华笑叹了,心动情动,不能抑止。 她轻轻一应,在他铁臂里旋过身,揽紧他,同时也被他结实拥抱。 远天处,霞红似锦,将海面染出大喜的红光,那绮色也把姑娘脸蛋染得美极。 丹华笑着,似乎也流出了喜泪,她把小脸埋进巴罗大爷怀里,撒娇似地蹭啊蹭…… 这一日的多情霞天,是她见过最美的一个…… 编注:想知道更多雷萨朗和花夺美之间的情爱纠葛吗?请见花蝶1151《妖娆楼主》&花蝶1196《天下无双艳》。 后记 【后记 那子乱乱谈 雷恩那】 大家好,我是雷恩那。感谢在豆豆小说阅读网阅读我的作品。 那子又来乱谈喽! 近来,敝人八成驿马星大动,待在台北温暖小巢的时间少掉一大半。 因为朋友邀约,说要去东京设计展朝圣,那子有伴,所以就跟着回之前住过的东京都悠晃了一小阵子。 已经有几年没回去了,多了很多新玩意,朋友主要的重心放在看展,那子则每天都在找新东西、新产品来吃吃、喝喝和玩玩,超市、药妆店、百元均一店是我最爱的前三大。然后,因为这次在六本木三丁目找到很不错的商务旅馆住,天天出门都会搭到“大江户线”地下铁,这条地下铁年纪很轻,对那子而言自然新鲜得很。没搭过,果然几天下来搭得很痛快,但如果停留时日够长的话,其实还满想每站都下去逛逛,有些超特别的地名很吸引那子啊!无奈行程排得太挤,没能走透透,还望下回再来跟它拚输赢! 回台湾后,隔没几天,老爹和火爆阿娘要手牵手去旅行,南部老家不能放空城,而大佬和家嫂农事繁忙,二哥哥和二嫂各有工作,就那子的工作机动性最高,搓圆揉扁都能生存,所以看家的重责大任自然落在本人值得信赖的肩头上。 于是,我包袱款款、拎着笔电回南部打拚。 一回南部故里,我的生活作息全被打乱,呃……应该说,全都调回正常状态。 在北部总习惯晚睡晚起,而回南部看家那些天,大佬可能怕我一个人在家会寂寞(这位大哥真的想太多……),竟然把他底下那批整理花卉的欧巴桑兵团从花圃场子那边召回家里工作。 我晕……须知乡下阿桑们来上工,当真是要多早有多早、要多热闹有多热闹,聊的话题要多八卦有多八卦、那子实在承受不住,撑不到两天就学乖了,晚上十一点一定就寝睡觉,然后隔天早上六点在阿桑们的大嗓门中醒来,把家门前的场子留给大佬、家嫂和阿桑们,我抱着笔电躲起来猛写稿。 写稿时,我习惯喝很多茶水,而饮水机只有楼下有,所以差不多每隔一个半小时我就会去倒热开水,结果被大佬和阿桑们一看到,竟然会被轰—— “阿不是在写册?快去写、快去写!” “按捏出来蛇来蛇去,那ㄟ写唔册啦?” 我怕了。 倒个茶水比写稿的压力还大。简直欲哭无泪。 可是中午十二点一过,阿桑们解散,大佬和家嫂送花去,家里就剩我一个,此时才是一日决胜负的关键。因为这时节,南部的风凉凉暖暖,有些大,却相当舒服的,吹得人眼皮一直往下掉,如果妥协了,事情就大条了,这样晚上就没办法十一点上床就寝,恶性循环又要展开。 哈哈,还好那子适应力超强,连续撑过几天午后睡魔的强力诱惑,渐入佳境,愈战愈勇的说! 十一月下旬,那子终于回到台北旧公寓,我不在的时候,旧公寓的破烂大门竟然换成全新不锈钢的门,连所有的门牌和信箱也全都换新的,厚~~不是我要讲,真的有够新,可以当镜子照!虽然每户得分摊费用,那子倒觉得相当值得哩! 而本书的巴罗大爷和丹华妹子就这么跟着那子跑跑跑,跑了一大段路,最后终于在台北温暖窝大事底定,两人成双大喜,那子与他们俩同喜。 《可爱薄情郎》的故事,有些内容与之前的《天下无双艳》交错到,写这种故事像在做现场人物性格分析,每个人想法不一样,在别人眼里也会有不同表态,有时外表所显现的,又与内心真正想的很有落差……哩哩叩叩乱讲一通,其实重点只是,虽然雨个故事有关联,但分开看也很畅通滴呀!所以没看过《天下无双艳》的朋友呒免惊,大胆把薄情郎啃下去就对了! 写故事时,巴罗大爷真的有够大爷,那子很久没被书里主角闷到要抓枕头起来甩,以前也曾写过几位不爱说话的男主角,但巴罗似乎比之前的那些都还严重,我明明安排好台词要他说,他照本宣科不就好了,偏偏写到该他说话的场面,他大爷给我拿乔,让我怎么写都不对,还是不说话最合逻辑。读者朋友们要是被他闷到,请谨记,这一切都不是作者的错~~ 而丹华就乖很多,果然是个体贴别人的好姑娘,她一路都很乖,没有闹脾气,让那子写得顺手又开心啊! 大感恩! 最后,谢谢众家大德相挺到底,咱们彼此心照不宣,就相互祝福吧。 【全书完】 【豆豆提醒本书已经连载完成,豆豆小说阅读网(http://.ddshu)】 【豆豆小说阅读网电脑站:.ddshu;手机站:m.ddsh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