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驯汉记(上)》 楔子 古道,西风,瘦马。 夕阳西下,余晖中可见数百名彪形大汉或坐或躺。他们个个高大,全是身经百战的战士,一同行动时,地面都会战栗。必要时,他们也能无声无息,个个都能以一挡百。 如今,他们沈默不语。偌大旷野上,只听到某种声音此起彼落。 咕噜噜—— 咕噜噜—— 他们饿,很饿,非常非常的饿。 一株参天松树下,坐着一个男人。他有着宽阔的肩膀、厚实的胸膛,以及修长坚实的双腿。五官深刻而英俊,却过於冷硬,剃锐跋扈的浓眉下,是一双凌厉的鹰眼,紧抿的薄唇,像是从来不曾笑过。 楚狂是他们的领袖,不过,肚子同样空虚。 他们本是最剽悍的黑衫军,在战场上势如破竹,让北方蛮族闻风丧胆。三年大战,蛮子们看见黑衫军的军旗,就吓得拔腿开溜,有他们出马,就代表战役必胜。 只是,半年前战争结束,朝廷论功行赏,却忘了犒赏流血流汗的战士们。危机解除,士兵们就失去利用价值。 楚狂领着黑衫军出生入死,只得了个将军的头衔。他是天生的军人,精通带兵打战、上阵杀敌,却不懂乘机捞点油水。 如今,仗打完了,军饷也吃完了,他这个将军,流落乡野,穷到连战袍也当了。 楚狂握紧双拳,浓眉紧拧,坐在树下一动也不动。 一个男人缓缓踱过来,身穿月牙白衫子,俊美得犹如天仙化人,在一群莽夫间显得格格不入。 「老大,夏家兄弟们在说这附近的树根都刨光了。」秦不换淡淡说道,嘴角噙着笑,彷佛不受饥饿所苦。 楚狂抬头,瞪着自个儿的军师看了半晌。 「再把那封信念一遍。」他下令。 秦不换挑起眉头,掏出袖中锦盒。盒内有素笺,字迹工整,用的是上好的松香墨、澄心纸。 「楚兄钧监: 愚弟方肆,战罢归返南方,身染重病,唯恐不久人世。今有一事挂念,恳请楚兄相助。 愚弟有一妹,名为舞衣,年已二十三,尚未成亲。愚弟一走,恶人势必染指舞衣与『浣纱城』。百般考虑下,恳求楚兄南下,与舍妹成亲,了结愚弟一桩心事。随信,附上『浣纱城』一年营收概括。 浣纱城方肆庚戊年秋病危於床。」 秦不换慢条斯理地摺好信笺,对着那叠营收概括吹了声口哨。「这份简册,还真是惊人。」如果简册属实,那「浣纱城」当真是富可敌国。 楚狂瞪着简册,久久不语。 「方肆瘦弱,撑不了多久,你要是愿意,最好尽速动身南下。」秦不换提出意见。 楚狂仍是眉头深锁。 他想拒绝,不愿「捐躯」,但肚子却持相反意见,发出渴望的鸣叫。该死!他需要银两,而他的部属们也需要粮食。弟兄们跟着他出生入死,毫无怨言,他是首领,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众人饿死。 跟饿死乡野相较,娶个未曾谋面的女人,倒也不是那么令人难以忍受。 夏道仁走过来,饿得手脚无力,后头跟着双胞胎弟弟夏始仁。「烈叔说,这样饿下去不是办法,今晚就杀了他的马来让弟兄们充饥。」 「不行!」楚狂大吼,声动旷野。马匹等於是军人的性命,绝对不能杀! 战士们都抬起头来,困惑地看着他。几百张脸上,都写着大大的「饥饿」两字。情势比人强,他没有拒绝的余地。 「走。」楚狂开口,口吻凶恶。他的情绪,比迎战蛮族时更紧绷。毕竟,被逼着娶一个女人,实在不是件愉快的事。 「去哪里?」夏道仁困惑。 「南方,浣纱城。」 「我们去做什么?」啊?要赶去南方?他们很饿呐! 「成亲。」楚狂冷冷地回答。 「嗄?谁要成亲?」夏始仁搔搔头,以为老大饿昏头了。 秦不换拍拍衣角,一派风流俊雅的模样。他笑意不减,对着两兄弟把来龙去脉简单说了一遍。 夏家兄弟嘴巴半开,虽然听见有食物可吃,心花朵朵开,但基於敬爱老大的立场,不免又为他担心。 「老大,你确定吗?什么样的女人,年过二十三还乏人问津,需要兄长临终托孤,附赠惊人财富当嫁妆?」夏始仁认真地说道,皱着眉头。二十三岁的女人,早该是好几个孩子的娘了,这方舞衣为何还小姑独处? 楚狂回头,瞪着两人,一脸阴鸷。 「说不定,她鼻子上长有瘤。」夏道仁没察觉气氛不对,还提出意见。老天,想想看,一个鼻上长瘤的女人?多可怕! 楚狂跨开大步走过来,赏给两兄弟一人一拳,接着俐落地翻身上马。 「拔营!」他吼道,表情仍旧难看。 数百名的黑衫军,听从楚狂的号令,拔营策马,风驰电掣地奔向南方「浣纱城」,奔向热腾腾的食物。 也奔向方舞衣。 第一章 四季如春的南方,有条浣纱江,江边凿了个浣纱湖,湖边有座浣纱城。 南方富庶,富在浣纱! 前几年的战争,北方烽火连天,没有波及南方,倒让经济重心南移。浣纱城经过几代城主经营,城内抽丝、纺丝、卖丝,独占丝绸生意数十年,富甲天下,连朝廷战费拮据时,都要找城主调度。 如今,继承这大笔财富的,是方舞衣。 雅致幽静的南方宅院,以粉墙与琉璃瓦筑成,有临水回廊、花圃庭园,及众多水榭院落。 方家的聚事大堂,镶以雕花窗棂,摆以檀木桌椅。铺着绣毯的主位上,赫然坐着一名年轻女子。 仔细一看,椅子上坐着的全是女人,在这聚事大堂内做事的,竟没半个男人。 主位上的方舞衣搁下帐册,眺望远方。日光透过窗棂洒落,让脸儿看来更加粉致,她简直像是由水里淘出来的水人儿,柔若无骨,美若天仙,足以令男人失魂落魄。 那张妍丽的小脸,第无数次往窗外望去。 细碎的脚步声响起,丫鬟端着香茗走到门前,屈膝福身。总管徐香挪动富泰身形,伸手接过茶盘,轻声交代了几句。她示意丫鬟退下,亲自伺候聚事大堂内的几个人。 「来了吗?有消息了吗?」方舞衣迫不及待地问。 「没有。」徐香头也不抬地回答。 方舞衣小脸垮下来,失望极了,重新埋首帐册,隐约还可以听见,帐册后方传来懊恼的叹息。 「你紧张吗?」徐香问道。 「没有。」紧张?!她怎么可能会紧张—— 徐香走来,把她手中的帐册转了个向。 「你看反了。」 「喔。」她小声回答,放开小拳头,掌心在裙上摩擦。她的掌心都是汗水,把帐册弄得脏兮兮。 柯喜萦瞥过眼来,冷若冰霜的模样,让人生畏。她专司医职,态度冰冷,却救人无数。 「是你哥哥,把你许配给那人的。」她加强语气,意有所指,睨着把头垂得低低的小女人。 「我知道、我知道。」方舞衣咕哝着。 几位阿姨们各司其职,都是娘生前的好友,舞衣出生前,她们就已定居在浣纱城,对她的关怀,不亚於亲娘。 就因为关心,阿姨们对她的终身大事挑剔得很,从锦盒送出后,她们就每日叨念,念得舞衣耳朵快长茧了。 「别担心,事情或许还有转圜的余地,舞衣未必要嫁给那位将军。」坐在矮凳上,手握书卷的则是雪姨。她才高八斗,知识渊博,舞衣在她督促下,读遍四书五经。 舞衣摇头,看着几位阿姨。「不行,这事不能反悔。」 人死不能复生,对吧?方肆临死托孤,信诺重於一切,总不能等楚狂赶来了,才告诉他,方家打算违背承诺。 再说,她可不打算反悔。 「我还是不赞成。」喜姨摇头,表情冰冷。 「您始终表达得很清楚。」舞衣小声说道,把小脸埋在帐册里。几位阿姨里,喜姨反对得最激烈。 「好了,让舞衣自个儿作决定。」雪姨说道,口吻不愠不火,拿着朱砂笔,在书册上评批做注。 「你太宠她了。」 雪姨微笑,看了舞衣一眼,模样慈蔼温和。 这孩子生得粉雕玉琢,又聪明伶俐、善良可人,哪个人能不宠爱? 徐香倾身倒茶,噤声不语,没有加入争执。女大当嫁,她倒是很高兴,舞衣即将成婚。顺利的话,说不定明年的这时候,宅里已添了个胖娃娃。她可以看在娃娃的分上,接纳陌生的姑爷。 「啊,我该早些教教你,周公之礼是怎么一回事,省得你新婚夜被吓着。」徐香拿起绢布,擦拭桌面,盯着舞衣直瞧。 舞衣咬着红唇,粉颊又烫又热,浮上两朵红霞。 「还不需要吧!」她把头垂得更低,雪嫩的肌肤,险些要印上帐册的墨印子。 「她早知道了。」雪姨翻开书页,气定神闲地说道。 哗啦哗啦,几只上好青瓷杯,全跌在地上,香茗洒了一地。 「知道了?!」喜姨诧异极了。 这闺房之事,未出嫁的姑娘怎么会知道?虽说舞衣的教养不比一般姑娘,但男女之事,她们可不曾教过她啊! 「藏书楼里的禁书少了几本。」 舞衣硬着头皮必须开口,却没有抬头,粉颊正式贴上帐册。 「唔,未必是我拿的。」她含糊地说道。 「那我又怎会从你书房里找到一本《闺艳声娇》?莫非是哪个丫鬟诬赖你,才把书搁在书房?」雪姨挑起柳眉。 徐香皱起眉头。「要找丫鬟们来问问吗?」 「不,不用了。」舞衣连忙抬头,双手乱摇,脸儿嫣红。这种羞人事儿,还是愈少人知道愈好,不需要找丫鬟们来对质。 「认罪了?」雪姨问。 「认了。」她叹气,敌不过雪姨的逼供。 喜姨的眉头没有松开。 「你都躲在书房里看那些禁书?」 「她还懂得夹在《孙子兵法》里,藏得格外仔细。」雪姨说得钜细靡遗。 数道目光落在舞衣身上,她先是如坐针毡,接着反倒心生不服。 「男人能看,为什么我不能?」她抬高下颚。 说她净躲在房里看这些禁书,也言过其实了些,她只是闲来无事,又好奇心作祟,偶尔才翻看个几页。话说回来,书里的那些词儿,也实在太──太── 艳丽的红云,再度袭上粉颊,想起书里的字句,她偷偷喘了一口气儿。 「但,你是未出嫁的姑娘啊!」黄花大闺女偷看禁书?这简直是骇人听闻,要是被多事者知道,肯定又要大嚼舌根。 「未成亲的男人,不也常捧着那些禁书偷瞧?」舞衣压下心中的淡淡羞赧,端起茶杯轻哼一声,慢条斯理地啜着茶。 门外再度传来脚步声,这次慌乱而急促,迅速逼近。 「小姐、小姐!」两名贴身丫鬟,春步、秋意一前一后地奔进大堂,气喘吁吁,神色惊慌。「来了来了来了。」两人迭声喊道。 舞衣抛下面面相觑的阿姨们,迎向门口,清澈如秋水的眼儿闪闪发亮。 「他来了?」她急忙问道。 来了吗?楚狂终於来了? 春步喘息着,上气不接下气,连着喘了几次,却还说不出半句。 秋意倒先顺过气,抢着开口。 「不不不,小姐,上门的不是咱们未来的城主,而是盗匪!」 楚狂还没出现,一群盗匪倒是抢先赶到。 浣纱城内警钟大作,安逸气氛一扫而空,全城备战。 舞衣提起绣裙,奔出方府。她一马当先,把两个丫鬟抛在脑后,迅速得像头灵巧的鹿儿。 「警戒,鸣锣!」她娇喝,奔上城墙,站在墙围上远眺,高处风急,狂风吹得她的衣裙猎猎作响。 「小姐,匪徒在城北三里外,城门已经尽速关上了。」站哨者通报道,神色凝重。 舞衣点头,看着城北方向。那儿兵马奔腾,扬起阵阵黄沙。 天下人都知道浣纱城富庶,在盗匪眼中,这座城等於是只肥羊,一有机会就举兵来犯。 可恶!她心心念念的人没出现,却来了群碍眼的土匪,这些不识相的家伙,是想坏了她的好心情吗? 「是哪里的盗匪?」舞衣问道,眯眼看着那些肆无忌惮、逐渐逼近的盗匪。 「看那打扮,不是山狼。」一个城民说道,手上握着刀,准备应战。城内的居民们,都已学会自保。 她点头。「今年雨水足,收成也好,是个丰年,山狼不会蠢动,再说,也没听到响箭。」 站哨者又眺望,转头通报细节。「小姐,是外地来的,几匹马的背上,还盖着军旗。」 「大概是从北方来的残兵流民,听见方肆的死讯,城里只剩女人,以为有机可乘。」狂风肆卷,舞衣的长发在风中飞扬,美得让人屏息。 「朝廷也真是的,怎么能放任这些残兵流窜?」春步跟秋意,这会儿才奔上城墙,喘着气说道。 墙围上风大,她们必须抱在一块儿,才能勉强站好。而舞衣小姐竟然站在最高处,从容镇定,纤细的身子在狂风中,没有丝毫动摇。 「别议论朝政。」舞衣皱起弯弯的眉,警告地说道。 历时三年的大战结束,蛮族铩羽而归,士兵们有的回归故里,有的却变成盗匪,在南北四处流窜,成了令人头疼的大问题。 这些人都是上过战场的,凶残血腥,杀人不眨眼,城内的寻常百姓只怕不是对手。 「点上烽火。」她喊道。 「是!」有人领命,将火把投进枯苣中,火焰迅速壮大,即使在白昼也格外显眼。城东三里外的烽火台立刻回应,也点起烽火,向外传递消息。 「小姐,附近的城主瞧见烽火,自然会派兵来救。」春步说道,想让小姐安心些。但虽然嘴上如此说,看见那些一脸横肉的盗匪,她还是吓得手脚发软。 舞衣仍是眉头深锁,没有收回视线。 「最近的锦绣城离这里有五十里,援兵赶到前的这段时间,才是最危险的。」盗匪太过凶狠,城内纵然有护卫队,却也只是稍有训练的寻常百姓,她不能让城民白白送死。「召弓箭手上城墙,把城内的箭都运来。援兵赶到前,不能让半个盗匪入城。」她要把这些盗匪们,全射成刺猬。 男人们奔走喊叫,城内的人们立刻动员,搬来成捆的箭,往城墙上堆放。 「小姐,请回府里去。」站哨者喊道,不愿让她暴露在危险下。 「不,方肆死了,该由我出面,陪着你们守城。」舞衣拒绝,拿起一把弓,跟着众人就定位,拉弓瞄准。 明知胜算不大,她也要拚上一拚。她方舞衣,可绝不会任盗匪鱼肉。 「没有道理让女人出面,跟男人一块儿迎敌守城的。」不是怀疑小姐的能力,男人们是担心她的安危,小姐在城民心中,可是一等一的重要。 「浣纱城的女人可以。」舞衣从容回话,不肯离开,瞄准着盗匪。 有人还想再劝退,城下却传来吵杂声,兵马杂乱,呼声震天,盗匪们已经来到城门前,数百兵马聚在城下,黑鸦鸦的一片。 一个脸上有疤的男人,骑着一匹黄马,举刀来到城门前,仰头对着城上的人们冷笑,似乎是盗匪的首领。 「想要活命,就把城门打开。你们要是识相,我们抢了钱就走,要是等我们自个儿攻进去,就别怪爷们大开杀戒。」他诧异地挑眉,很惊讶会看见数百张蓄势待发的弓。 还以为浣纱城没了男人当家,城民会乖乖束手就擒,倒没想到,他们竟敢反抗。 「休想!」娇脆的声音响起,回荡在城墙上。 城下的盗匪们呆了一呆,没想到在这节骨眼,还会听见女人的声音。想来,浣纱城大概是真的没人了,不然,怎会连女人都找来凑数。 「是个娘儿们──」一个骑花马的男人呼啸着,扯着马绕圈子,兴奋得很。 「娘儿们呢!」男人们哄笑出声。 「生得还不错!标致得很。」另一人吼道,对着城上的舞衣,涎着脸直流口水。 有女人呢!还是个上等美女,这可比财宝更让这些凶神恶煞兴奋。 「就不知道衣裳下,那身子生得怎么样了。」有人喊道。 盗匪群里继续大笑,十分刺耳,投向舞衣的眼神,一个比一个淫邪。 一个邋遢的男人策马来到城门前,一手握着缰绳,一手抚着下巴,对着舞衣淫笑。 「快开城门,让哥哥我好好地疼──」 一支羽箭,咻的一声,破空射来。 羽箭神准,不偏不倚地贯穿那人的嘴,把他未说完的话一箭封住。 羽箭的力道极大,震得那人的身躯弹跳了半尺高,之后「咚」的一声,重重地由马背上摔下地。 鲜红的血,从那人的脑后流出,慢慢染红土地。 众人呆愣,原本哄笑的盗匪,这会儿全笑不出来了。他们瞪着死於非命的伙伴,再缓缓抬头,望向城墙上的方舞衣。 她立在狂风中,长发飞扬,坚定地望着城下的盗匪,纤细的手中持着弓,弓上是空的,弦还在嗡嗡颤动。 那支羽箭,是这女人射出的! 「到地府去,记得用孟婆汤把嘴洗乾净些。」舞衣娇声喝道,又抽出一支箭,弯弓拉弦。 死亡般的寂静,弥漫在城外,盗匪们面容逐渐变得狰狞扭曲,手中的刀剑握得更紧。 蓦地,一声暴吼响彻云霄。 「杀了她,杀了这娘儿们!」 「杀──」 「报仇──」 盗匪们呼啸狂叫,跟马匹的嘶鸣杂在一块儿,情势更乱。他们全疯狂了,因为愤怒,眼中充满血丝。遭遇抵抗是小事,让他们咽不下的,是被一个女人放箭挑衅,还死了个弟兄,这对他们来说,可是奇耻大辱! 「放箭!」舞衣喊道,弓箭手们听命行动,羽箭立刻如倾盆大雨般,狂乱地往城下射去。 盗匪领袖挥舞着刀,砍断逼近的羽箭,杀出一条路。 「搬梯来,屠城!」他吼叫着,瞪着舞衣。 有人送上攀云梯,他拿刀挥砍箭雨,掩护着伙伴登梯攀墙。一旦登上城墙,这座浣纱城就成了囊中物,等破了城,他们要拿那持弓的女人来开刀。 又一个女人登上城墙,狂风吹得她衣衫乱舞,发簪也跌在地上。 「雪姨,您快下去,这里危险啊!」春步趴在地上,扯着雪姨的衣裳,急得直冒冷汗。小姐不下城墙,已经够让她们头疼了,怎么这会儿连雪姨也上来了? 雪姨没有理会,攀在城墙边,往下探望。就地势来说,城民们占优势,已从高处射杀不少盗匪,但这群亡命之徒不畏箭雨,早失了理智,久战下去也不是办法。 她转头察看战势,看见几座攀云梯跨上城墙,盗匪已爬到半途了。 「舞衣,守住制高点。」风太大,把声音吹散,她一连喊了好几次,正在弯弓杀敌的舞衣才有反应。 「知道了。」舞衣扔下弓,眼角蓦地一亮。 她直觉地偏过头去,一把由登墙者抛来的利斧,惊险地擦掠过她的发鬓,削落一绺发。 「保护舞衣!」雪姨惊慌地喊道,脸色苍白。 几个城民们听命上前,却被舞衣挥开。她没被吓退,拨开长发,对一旁的人喊道:「拿桐油来,把油泼上攀云梯!」 对付攀城者,该用大锅炒以砂石,等到砂石火烫,再往下倾倒。但眼前情况危急,来不及炒砂石,只能浇下桐油。 几桶桐油泼下去,有的匪徒站不住,哀嚎地跌下梯,摔得奄奄一息。只剩那盗匪领袖,双手握住梯子,仰头凶狠地瞪着舞衣,勉强还能攀着。 狂风吹乱长发,遮蔽了视线。她不耐地握住发,绞成一束,咬在嘴边,持着火把来到攀云梯旁。 「退下去。」她沉着地说道,火光闪耀着。 「你不敢的,你只是个女人。」盗匪冷笑着,不信她有胆量放火。 城上城下一片寂静,刀剑不砍,羽箭不发,都注视着僵持中的两人。 盗匪冷笑不减,挑衅着往上攀爬,没将舞衣看在眼里。 终究是个女人嘛,能有几分胆量? 舞衣咬咬唇,压抑胸间翻滚的恶心感,血腥的战场让她难受,她却没有逃避,将火把握得更紧。 一旦城破,所有人都难逃一死—— 她不能心软! 舞衣硬下心肠,朝着攀云梯扔下火炬。火舌沾了油,迅速蔓延,饥渴吞噬木造的梯子。 「该死!」盗匪头子吼道,跳下着火的攀云梯,正好跌在一匹中箭倒地的马上,竟然毫发无伤。他拾起刀子,怒吼咆哮着。 竟有女人能迎敌守城,还有胆量放箭、放火?这简直太过匪夷所思。 「点火,烧了这座城。」他呼喊着,已把财宝美女抛到九霄云外,满脑子只想着要毁掉这座城。 舞衣咬紧牙,握紧了弓箭,瞄准又叫又跳的盗匪头子,打算在最短的时间内结束这场战役。 城内虽然水源充足,但是她不愿意冒险。连日气候乾燥,加上吹东风,一旦大火燎烧,高温笼罩全城,势必影响正在吐丝的蚕儿,损害今年收成。 她弯弓,拉弦,将弦拉到最满—— 「小姐,又有一队人马接近!」高处有人吼道。 「是锦绣城的援兵吗?」舞衣问。 「不,不是锦绣城的旗帜。」那人眯眼,仔细瞧着。 她暗暗发出呻吟,拉弦的手指有些冰凉。 老天,不会是第二批的盗匪吧?浣纱城的战力不足以应付两批人马啊! 「小姐,他们穿着黑色衣裳,连旗帜都是黑色的,行动快捷。」高处又传来报告。 舞衣提起绣裙,奔上最高处,看见那群疾行如风的黑色劲旅时,全身霎时松懈,险些跌坐在地上。 她认出那面军旗,认出策马疾行、狂奔在最前头的那个男人。 是他。 楚狂到了! 第二章 城民又搭弓上弦,蓄势待发。 「他们不是盗匪。」她匆忙喊道,制止城民朝黑衫军放箭。 盗匪们一见后方有兵马赶到,城门又停止放箭,以为是援军到达,连忙回身应敌。 「该死的娘儿们,还懂得找救兵。」盗匪头子骂道,举刀砍去。「杀,收拾乾净了,再去处理那个女人。」 一时之间,短兵相接,刀刃撞击的声音响彻四周,刀剑砍击时,还迸出点点火星。 「不是盗匪,也不是锦绣城的援军,那是谁?」秋意问道,忐忑地探头探脑,瞧见黑衫军们高大的身形时,忍不住倒抽一口气。「老天,是来了群巨人吗?」那些男人骑着骏马,举着长剑,比她见过的任何男人都还要高大。 而带头的那个,更是他们之中最巨大的。 他连战袍都没穿,只着一袭黑色长衫,手持长剑,如入无人之境般,一路挥剑砍杀。那群盗匪,没人能近得了他的身。 跟在他身后的战士们,也是个个身手了得,没将盗匪看在眼里,专心一志地朝城门前进。对他们来说,歼灭盗匪只是举手之劳,这些倒楣的家伙太碍眼,不该挡在城墙前,阻止他们前进。 城墙上的人们都呆住了,攀在墙边,观看一面倒的战况。 两方战力相差悬殊,不到一盏茶的时间,凶狠叫嚣的盗匪,就已经全部躺下。 楚狂收起长剑,环顾四周。接着策马来到城门前,举起一只拳头,四周岑寂下来,数百名男人站在他背后,静静等待。 他从怀中拿出锦盒,抬头注视高耸入云的城墙。 「我是楚狂,把城门打开。」他命令道,声音低沈而浑厚,有着让人臣服的力量。 即使隔着老远,城民们还是可以看见,这个男人的表情有多严酷,眼神有多冰冷。他高大的身躯、身上的血迹,以及那把长剑,都让人胆战心惊。 没有人行动,视线落在舞衣身上,等候她做决定。 她轻咬着唇,双眼闪亮,视线离不开楚狂。 「老天,这群莽汉是打哪里来的?」春步喃喃说道。在她眼里看来,这些人比盗匪更可怕。 「是黑衫军。」舞衣说道,紧握的拳头微微颤抖。她并不是恐惧,相反的,乍见到他的时候,喜悦的情绪在她心中油然而生。 是楚狂,真的是他—— 他来了,终於来了! 城门久久不开,他面露不耐,黝黑的脸庞上,那双鹰般的黑眸,锐利得让人无法逼视。 舞衣深呼吸,稳住自个儿狂跳的心,才对城民下命。 「把城门打开,准备迎接楚将军。」 黑衫军进城了。 数百兵马暂时安置在城内的空地,楚狂带着夏家兄弟、秦不换、北海烈及十二军帐的帐主,一群男人个个高大魁梧,大摇大摆地走入方家。 踏入方家,奴仆们吓得全手脚发软,总管徐香见多识广,没被吓着,镇定地请他们进大厅上座。才一坐下,茶都还没端来,楚狂便开口了。 「把食物拿出来。」他命令道。 「呃,楚将军想吃些什么?」徐香问,拿手绢擦擦额上的汗。 这些军人还真是直性子,半点都不知道客气,主人还没表示,自个儿就先开口了。 「有什么都端上来。」夏道仁抢着说道,肚子里的馋虫不断狂叫。赶了好几天的路,再不吃点东西,他就要挂了。 「好的。」徐香说道,转身要去张罗,楚狂却又叫住她。 「先送食物跟饮水给空地上的人。」他简单地说道,声音冷硬平稳。 徐香点头,露出一丝微笑,对楚狂的好感瞬间增加不少。 疲累到这种地步,这男人竟还先惦念着部属的温饱,也难怪这群男人对他唯命是从了。 懂得带兵杀敌的将领不少,但懂得照料属下的将领才称得上是良将,只有这种男人,才值得旁人为他出生入死。 一个丫鬟端着茶走进来,瞧见满屋子巨人似的男人,吓得尖叫一声,茶盘全打翻在地上。 「笨丫头,没见过男人吗?」徐香骂道。 丫鬟委屈地收拾碎片,一边还在咕哝。「当然见过,只是没见过这么高壮的,好吓人呐。」 「北方人都长这样,高头大马的,别大惊小怪,没见过世面似的。」徐香叨念着,先叮嘱仆人送食物跟饮水去空地,再到厨房里张罗吃食,要厨子立刻开锅,有多少食料都全煮了。那些可怜的男人,看来都饿坏了。 仆人们川流不息,在厨房跟大厅间走动,送上一道又一道的好菜,还开了五坛岭南好酒。 十几个大男人卯起来狂吃,大碗喝酒,大口吃肉,大厅上没人说话,只听到食物咀嚼的声音。盘子不断送上,风卷残云似的被一抢而空,马上撤下,接着再度补上。 身为总管,徐香也没闲着,亲自下场指挥调度。她知道,这些人可是舞衣的贵客,怠慢不得的。 半晌之后,舞衣才由丫鬟陪着,从曲水回廊那儿走来。 先前抗敌时,衣衫都沾上灰尘,长发也乱了。一见楚狂进城,她火速奔回自个儿房里,要春步、秋意替她梳洗换装。 为了见他,她还费心打扮过,换了素绢秋袄跟上好丝裙。秋意手巧,为她盘起漆黑如墨的发,绑上浣纱城特产的丝带。 凝聚好勇气,舞衣才离开闺房。她从未这么用心打扮过,一心只想让楚狂惊艳,见到她第一眼时,就为之倾倒。 她忐忑地走入大厅,站在门前,紧张得难以呼吸—— 舞衣等待着。 沈默。 咀嚼食物的声音没有停,却没人吭声。他们的嘴正忙,没空说话。 舞衣蹙起眉头,甚至轻咳两声,想换取注意力。 仍是沈默。 倒是有个男人,抱着个猪头猛啃,头也不抬,把空盘递给她,要她再去端菜。 根本没有人看她一眼,大厅里的男人们,眼里只看得到食物。 她拿着空盘,困惑地眨着眼儿,不知该如何反应。有生以来,她可是第一次被人如此冷落。 吉祥暗花缎的桌巾,早被染得脏兮兮,男人们埋头狂吃,甚至懒得用到筷子,抓起一道烤鸭,徒手就拆了鸭骨架,抱到嘴边啃咬,烤鸭香喷喷的油渍四溅,溅着了他们的衣服,他们也不理会。 毕竟,身上的衣服早已脏到不能再脏,溅上几滴鸭油,又算得了什么? 「小姐,他们真的是黑衫军?」春步小声地问,扯扯舞衣的衣裳。 舞衣点点头,直视着楚狂。 他没空,更没发现她的注目,正举起整坛好酒,仰头就喝。 他的五官严酷,下颚满布几日没刮的胡渣,身上的长衫极脏,还被刀剑削出几道口子,露出黝黑的肌肤。他看来那么不修边幅,更显得粗野狂放—— 「你没认错人吧?」秋意问得更小声,她实在怀疑,小姐会不会没认清楚,反倒放了盗匪入城。 男人,尤其是饿昏头的男人,进食时的声音跟模样,简直让人不忍卒睹。春步跟秋意,两人缩着肩膀,不安地瞪着眼前媲美大屠杀的进食场面。 这此勇人倘若真的是名动天下、立功无数的军队,怎么会活像是饿死鬼投胎,一进门就狂吃不已呢?黑衫军们,难道是把杀气全用在食物上? 「这些人,是因为衣服很脏,所以被称为黑衫军?」雪姨不知何时,已走到大厅外,诧异地提出疑问。 舞衣没有回答,只是把空盘交给丫鬟。 她是知道黑衫军的军饷用尽后,他们过得挺艰辛的,可却没想到,他们刻苦到这种程度。要不是认出那面旗,她肯定也要以为,这狼狈的队伍是盗匪。 她张开嘴,正想为他们解释,喜姨倒先开口了。 「我反对,我反对,反对!」喜姨迭声说道,秀眉紧拧着。 舞衣无奈,克制着叹气的冲动。 「你真的要嫁给这个男人?」雪姨问道,眼里都是困惑。 「小姐,您就不能找个知书达礼的吗?」春步快哭了。她不想要一个野蛮人来当方家的姑爷啊! 另一个女人加入讨论,也持反对意见。「对啊,最起码,你也该找个吃饭会用筷子的男人。」 「织姨,您回来了?」舞衣诧异的说道。「您不是去了锦绣城里卖丝绸吗?」 织姨在城内管理丝绸织造,是娘二十五年前从北方带回来的纺织能手,每年有两旬的时间,会居住在锦绣城,跟胡商们做丝绸买卖。 「我看见烽火,知道城里来了盗匪,连忙赶回来。」织姨盯着大厅内瞧,猛摇头叹气。 这些男人坚持双手万能,根本不去碰筷子,一双沾了油脂菜汁的手,不是往身上抹,就是抓起桌布擦拭,看得她快昏倒了。 天啊,那可都是上好的缎子啊! 舞衣勉强挤出微笑,忙着安抚阿姨们。 「他们从北方赶来,是因为累坏了,才一时忘了礼数。等肚子填饱,他们就会记起礼貌的。」她努力为男人们找藉口,期望他们快些吃饱,好恢复一些理智。 「有一个人吃饱喝足,已经躺下来了。」春步说道,踮起脚尖看着厅内情形。 「他要做什么?」 「他拿了织锦枕去枕着头。」 织姨倒抽一口气,脸色更白。 「不,不行,不行拿我的织锦枕!」那个肮脏的男人,想把头枕在她的织锦枕上睡觉?! 「织姨,您冷静些。」舞衣连忙说道,挡在织姨面前,就怕织姨扑进大厅,掐断那个男人的脖子。 春步继续观察,也在心疼那个织锦枕。唉,那可是城内最好的织锦制成的,是舞衣小姐及笄时,织姨送来的礼物呢! 「他好像是要睡了。」 「睡了?就在大厅上?」雪姨惊呼。不用床不用被,就在人来人往的大厅里呼呼大睡? 「他开始打鼾了。」秋意宣布。 舞衣发出呻吟,小拳头在身侧握紧,笑容快挂不住了。她对付盗匪时游刃有馀,处理起这状况,却觉得头疼不已。 「呃,或许等到睡一觉醒来,他们就会恢复礼貌。」她说词用尽,眼看就要挡不住愤怒的娘子军。 「我反对。」喜姨的口吻一向冰冷,见着男人们的表现,更是变得比腊月时的北风更刺骨,冷得让人瑟瑟发抖。 喜姨重申反对立场,其他人起而效尤,纷纷跟着点头,眼里闪烁着抗议的光芒。看在舞衣的分上,让这群野蛮人进城当客人,已经很勉强了,更遑论让他们的领袖娶舞衣,进驻浣纱城。 娘子军们一想到那种情形,就吓得脸色发青。 「别急着下定论,再给他们一些机会,毕竟他们帮着打退盗匪,功不可没。」舞衣以退为进,使出缓兵之计。 女人们面面相觑,倒没提出异议。 大厅里的男人们,这时终於填饱肚皮,一碗接一碗地喝酒,厅内酒香四溢。 其中,坐在主位旁的秦不换,仍维持一身乾净,月牙白的衫子没沾上半点油渍或酒滴。他进食时从容不迫,慢条斯理的,跟这些战士相比,显得斯文许多。 「老大,吃饱喝足,该麻烦你付帐了。」他放下酒碗,嘴角露出浅笑。 「付帐?」夏道仁还在啃着一只鸡腿,困惑地抬头。「怎么付?我们早没银子了。」军饷全花光了,战袍也早就进了当铺,黑衫军早已口袋空空,要拿什么来付?? 肚子填饱了,他才有办法观察四周。先前饿得昏头,忙着抢食物,这会儿才发现,这屋子漂亮极了,比起王侯家可毫不逊色。 难道这顿不是主人请客,还要他们付帐吗? 夏始仁拿了根猪肋骨,往弟弟头上敲。「笨,你把方肆的信给忘了?」为啥模样一样,脑子却差这么多? 夏道仁恍然大悟。「啊,对了,老大要娶那个鼻子上长——」话还没说完,那根猪肋骨已经塞进他嘴里了。 鼻子上长什么? 舞衣竖起耳朵听,十分好奇,却只听见呜呜的呻吟声,没法子听到下文。不过从那些人的反应看来,她猜测那不会是什么好话。 男人们全拿饱含歉意的目光看着楚狂,这一路上,夏家兄弟老是在胡说八道,把大夥儿心里搞得七上八下。 楚狂放下酒坛,浓眉再度聚拧,好心情已烟消云散。 「快点把那个女人叫出来。」他的声音冷硬,脸色难看。 「呃,哪个女人?」 「方舞衣。」他吐出那个名字。 徐香缩缩脖子,头一次听见,有人这么凶地说出小姐的名字。整座浣纱城,提起舞衣小姐,哪个不是嘴角含笑? 「是。」她福身,往厅门走去。 「这么急着就义?」秦不换挑眉,又倒了一碗酒。这酒香醇浓烈,肯定价值不菲。 「这事情愈快结束愈好。」 「别忘了,成亲不是拜个堂就可了事的,你还必须跟那女人上床。」秦不换面带微笑地提醒。 楚狂转过头,眯起黑眸。虽然跟秦不换有十多年交情,他这会儿却有掐死秦不换的冲动。这家伙似乎觉得,他将娶个素昧平生的女人,是件很有趣的事。 角落里传来低沈的声音。 「如果你不愿意,没人能强迫你。」一向惜话如金的北海烈开了口,放下酒坛。黑衫军尊称他一声烈叔,对他的尊敬仅次於楚狂。 「这是最好的办法。」楚狂冷冷地说,没打算改变主意。他是首领,不能让弟兄们饿死。 「那就辛苦你了。」秦不换举起碗,微笑不减。 「老大,多喝点酒,醉了,比较没那么可怕。」虎帐帐主提出建议,扛了一坛酒放到楚狂面前。 「万一醉了,该怎么拜堂?」龙帐帐主问,还附赠个饱隔。 门口传来女人的冷笑,伴随讥诮的口吻,像根针似的,刺得男人们不舒服。他们转头,诧异地发现,不知何时厅门前已挤满女人。 「省省吧!连南陵王想当方家姑爷,都还当不上呢!」织姨说道。 填饱肚皮后,这些癞虾蟆还妄想娶舞衣呢!拜堂?哼,去拜祖宗吧! 「瞧他们还说得那么委屈,哼!」春步哼道。 「住口。」舞衣低声说道,不许丫鬟再火上加油。 几位阿姨就已让她疲於应付了,实在不需要这两个丫鬟再来搭腔凑热闹。 「但是,小姐,想娶你的人多到可以填平浣纱湖,他们却那么说,活像你嫁不出去似的。」秋意也不服。 舞衣摇摇头,要两个丫鬟噤声,这才回头看向楚狂。 他在看她。 那双深邃的黑眸落在她身上,一瞬也不瞬,从看见她第一眼起,就再没有移开。有那么一刻,她被他的视线震慑,感到某种异样的慌乱。他的目光那么锐利,锁住她不放,像头猛兽正在看着猎物—— 不只是他,所有人都在看她,眼睛瞪到最大,表情中混和着惊艳与讶异。 大厅再度被沈默笼罩,只是,这回不是因为食物,而是为了舞衣。 「啊,她鼻头没长瘤!」夏道仁吐出猪肋骨,率先喊了出来。 事实上,方舞衣非但鼻头没有长瘤,还美若天仙,比他曾见过的任何女人都美丽。她生得纤细娇小,粉肩柳腰,彷佛一捏就会碎了,眉不画而黛,唇不点而朱,一双眸子澄澈如秋水,任何男人被她凝神一望,只怕三魂七魄都要飞了。 方肆的妹妹,居然是个绝色美女! 夏道仁眼睛发亮,用手肘撞撞楚狂,笑得合不拢嘴。 「老大老大,赚到了。」他兴奋得很,冷不防鼻子上重重挨了一拳,整个人打横飞出去。 北海烈侧身让开,没有挡路,还举起酒坛,免得坛子被撞翻,糟蹋好酒。无人搭救的夏道仁狼狈地摔在地上,发出砰然巨响。 众女子倒抽一口气,被这举止吓着。 「好野蛮呐!」春步小声说道,猜想那人肯定跌得很疼。 「不过,打得好。」秋意说道。那拳可是替小姐出了口气呢! 这句话倒得到全员赞同,动作一致地猛点头。 有了惨痛的前车之鉴,没人再敢放肆,只有秦不换不怕死,仍赞叹不已,在旁摇头晃脑。 「啧啧。」俊美无俦的脸庞,露出陶醉的神情,那模样让女人们都心儿一跳,即使是舞衣,也有瞬间被他的美貌迷住。 只是,秦不换压根儿没在瞧舞衣的长相,迷倒众生的一双眼,直在她的丝裙跟绣鞋上打转。 「赚到了赚到了。」他终於下结论,还贪婪地咽着口水。 楚狂转头,举起拳头,危险地眯起眼睛,怀疑他也想挨上一拳。 秦不换伸出手,要楚狂先别发火。 「我说的是裙子跟鞋子。光是那件丝裙,就价值万金,够养咱们四、五年。」糟糕,他的眼睛移不开! 传说西川织署曾取百鸟羽,夹入彩丝织了两件丝裙,行走时裙波荡漾,能变化出不同颜色;白昼日光下看是一色,夜里灯影下看又是另一色。 织署又取百兽毛,夹入彩绢绣了两双鞋,鞋面上清楚地绣出百兽姿态。 「当初,皇上的爱妃买去一裙一鞋,另外的一裙一鞋,却下落成谜。原来,都让方家买了。」秦不换恍然大悟。 秋意摇头,神态颇为自豪。这群人讨厌得很,但看在这人长得这么俊俏,她勉为其难地回答:「不,这裙鞋根本没卖。」 秦不换挑眉,更感兴趣。 「没卖?」 「西川织署也属於浣纱城产业,织工们当初做这衣裙,就是为了献给小姐,被买去的是试作品,可比不上小姐穿的。」春步答腔。 舞衣摇头,轻声制止。「春步,别胡说。」这要传出去,可是藐视皇家的大罪啊! 秦不换笑得更迷人,是知道浣纱城富庶,可他没想到,竟是富庶到这等地步。光是方舞衣的一条丝裙,就教他心头狂跳,比看见金山银山更兴奋。 看来,楚狂跟方舞衣成亲后,黑衫军绝对是吃香喝辣,衣食无虞,再也不用担心会饿肚子。 趁着讨论衣裙的时候,织姨奔进大厅,把鹰帐的帐主踹下枕头,慎重地抱起枕头,无限怜惜地又拍又吹,还泄愤地踹了半梦半醒的鹰帐帐主一脚。 「这织锦枕连舞衣都舍不得用,你竟拿来睡?!」她气呼呼地说道,又补上一脚。 鹰帐帐主迷迷糊糊,又挨了一脚,坐在原地困惑地揉着头,接着不敌周公召唤,两手一摊,大剌刺地倒回地上,如雷般的鼾声再度响起。 舞衣没能去阻止织姨的「暴行」,她的视线被楚狂锁住,像被冻在原地似的,丝毫动弹不得。搁在丝裙上的小手,此刻捏得更紧。 楚狂看着她,严酷的五官上看不出表情。他是天生的领袖,不怒而威,连沈默也能让人震慑。 厅口厅内的人都安静下来,不约而同地望着他。沈默更浓重了些,众人连呼吸都不敢用力,静得连细针落地也听得见。 半晌之后,低沈浑厚的嗓音才响起。 「你是方舞衣。」他问,视线仍没移开。 「我是。」她点头,在他毫不掩饰的注视下,只觉得粉颊烫红。 「方肆呢?」 「家兄两旬前去世了。」她垂下头,露出袄子下些许粉嫩的颈项,刻意避开他的注视。 她可以面对任何人,甚至面对当今皇上,都能面不改色。但在他的目光下,冷静烟消云散,她只觉得心儿怦怦乱跳,紧张极了。 剃锐的剑眉扬起,猎鹰般的视线由她的钿翠,扫视到衣袄、丝裙,跟那双百兽鞋。黑眸深处,闪过一抹光亮。 「丧家能穿得这么华丽?」他问道,神色不动。 雪姨踏入大厅,面对众人,主动说明。 「城主病危时交代,死后不许丧禁,最好能拖延到黑衫军抵达,免得这段时间里,惹来盗匪垂涎。」她解释道。 「也是,以刚刚的情况看来,我们若没有及时赶到,浣纱城的情况堪虑。」秦不换插嘴,从袖子里取出摺扇,慢条斯理地扇着,一双桃花眼望着舞衣。 春步张开嘴,想为浣纱城说几句话,却看见舞衣轻轻摇头,示意她噤声。她嘟起唇,咽下满腹牢骚,小脸皱成一团,站在一旁生闷气。 舞衣敛裙,弯腰福身,模样温驯有礼,低垂的眼儿却闪着些许笑意。「舞衣代表浣纱城民,谢过楚将军与诸位搭救。」 清脆的声音传进男人们的耳里,让他们如沐春风,嘴角含笑。被一个绝代美人福身谢恩,自然令人心情愉快。 楚狂是唯一没有微笑的人,打从舞衣出现,他就面无表情,只有从松开的浓眉,猜得出他并非心情恶劣。 「我一旬前才收到锦盒。」 「锦盒是两个月前,家兄仍在世时就派人送出去了。楚将军形踪飘忽,花了不少时间寻找,锦盒送达得有些迟。」舞衣说道,抬头看向他。这回,她鼓起勇气迎视他,晶亮的秋水瞳眸注视着幽暗深邃的黑眸。 「你知道锦盒内信笺的内容?」他问道,语气平淡。 舞衣点头。 角落有人影站出来,赫然是喜姨。她冷着一张脸,将舞衣往身后拉。 「那张信笺只是方肆病危前的胡言乱语。」她冷声说道,还将舞衣往后推,彷佛一靠近楚狂,就会被染上什么怪病。 楚狂不动声色,甚至连眉头都没扬起。屋内的男人们却脸色一沈,霍地站起,沈默地瞪视喜姨,屋内的气氛转为紧绷,让人吓得渗出冷汗。 「意思是,这是个玩笑?」楚狂淡漠地问,视线越过喜姨,看向舞衣。 舞衣想摇头,但喜姨捏着她的下颚,不让她动弹。她还没张口,一旁的雪姨已先踏出来打圆场。 「信笺上所说的事属实。只是,兹事体大,楚将军远道而来,又经历一场战役,想必是累了。不如先休息一宿,信笺上的事,我们慢慢再商谈。」雪姨微笑道,望着神色逐渐放松的男人们。 连日奔波,温暖的床铺对他们来说,是一项难以拒绝的诱惑。男人们在心里用力点头,对楚狂投以渴望的目光。 他的视线越过喜姨,看向舞衣,黑眸深处闪烁着神秘的光亮。 半晌之后,楚狂才开口。 「好。」 第三章 月落乌啼,霜满天。 方府内如临大敌,弥漫着不寻常的气氛。 黑衫军的领袖,那个名为楚狂的可怕男人,竟然住进方府! 不只是他,就连秦不换等人,也全留在方府里没走。 仆人们神色紧张,将十二帐帐主领进南厢客房,秦不换等人则各自安排在单独的院落。 好在方府占地辽阔,除了几座亭台楼阁,还空着七、八个院落,临时多出这十多个男人,也还能安置。 一干丫鬟女眷们,全躲在房里不愿出来,拒绝接近那票男人。春步和秋意却没能躲开,嘟着嘴捧着药箱,在回廊里的宫灯下快步行走着。 走在两人前面的,是一身翠绿的舞衣。 夜色已深,她用过晚膳后就备妥药箱,拿了上好的金创药,嘱咐两个丫鬟搬起药箱跟上。 舞衣走下回廊、石阶,踏上花圃。花圃的石径上嵌着雨花石,一颗颗晶莹圆润,在月下散发出柔和光泽。 「有派人为府外的黑衫军送药吗?」她步履轻盈,一双眼儿在月光下,比满地的雨花石更明亮。 「照小姐交代的,已经嘱咐人送去两大箱的刀伤药了。」秋意回答,早把事情处理妥当。 南厢房里的十二帐主与夏家兄弟都熄灯睡了,屋内传来震天的鼾声。舞衣没敲门,搁下一箱的金创药就离去。 秦不换来应门,脸上挂着和善的笑,俊美得不可思议。他收下金创药,道了声夜安后才将门关上。 北海烈则是一迳沈默,接过金创药时,略微点头。舞衣闻见酒的气味,猜想他正在独酌。 走了几个地方,月儿逐渐偏西,主仆三人手上的金创药只剩一盒。舞衣脚步未停,往楚狂休憩的院落走去。 灯光透过窗上的纱,把门廊照得半亮,楚狂还醒着。 舞衣走上门廊,慢慢踱步来到门前。她深吸一口气,还没能开口,屋内倒先响起低沈的嗓音。 「谁?」楚狂的声音,即使隔着门窗,也同样清晰有力。 她捏紧小拳头,压抑微小的慌乱情绪。握紧拳头,她才发现掌心里早渗满了汗。 「方舞衣。」她轻声说道,报上身分。 「什么事?」 「为楚将军送金创药来的。」 屋内有一会儿的静默,半晌后才听见回应。 「进来。」 舞衣推开门,走进宽阔的花厅,却没见到楚狂的踪影。她蹙起柳眉,有些诧异。刚刚才听见声音,怎么这会儿却瞧不见人? 「他人呢?」春步见不着人,忍不住发问,搁下药箱后,往内厅走去。这家伙太没礼貌了,要小姐进屋里,自个儿却躲得不见人影—— 才走进内厅,就听得春步发出高声尖叫,接着是重物倒地的声音。而后,又有水花的声音,佐以男人的不耐咒骂。 「怎么回事?」舞衣心头一跳,顾不得礼数,提起丝裙,连忙三步并作两步地奔入内厅。 一进内厅,楚狂愠怒的目光疾射而来,把她冻在当场—— 呃,就算他没瞪她,眼前的画面也让她吓得动弹不得了。 老天,楚狂没穿衣裳呐! 他坐在桧木浴盆中,庞大的身躯让那浴盆显得狭小,黝黑肌肤上布满晶莹的水滴。那头凌乱的黑发半湿,大概是刚洗过,还在滴着水。 一颗水珠从他的发梢滴落,沿着棱角分明的脸庞滑下,经过结实的颈、宽阔的胸膛,往纠结的腹肌滑去—— 舞衣的脸儿顿时像着了火,又热又烫,嫣红成一片。 「呃,楚、楚、楚将军——」没想到会撞见他正在沐浴,她舌头打结,连话都说不好。 「啊——你你你——你怎么光着身子?!」秋意瞧见屋里的高大裸男,反应跟春步雷同,声音拔高了几个阶。只是,她胆子较大些,没当场昏过去,还能出口质问。? 「哪个人会穿着衣服洗澡?」楚狂冷声问道。 躺在浴盆旁的,是先前跑第一的春步。她双眼紧闭,一动也不动,不少水花都溅在她身上,衣裳湿了一半。 「春步!」秋意弯腰,焦急地摇晃春步。「你、你把她怎么了!」她气急败坏地问。 楚狂冷眼横眉,不予理会。 「秋意,不得无礼。」舞衣轻叱道,脸上的红潮还没褪。「我们擅自闯入,没等楚将军穿好衣裳,是我们不对。」她的视线在屋内乱绕,就是不敢搁他身上,刚刚偷瞧见的那一眼,已让她心儿狂跳、口乾舌燥。 「但是——」秋意还气不过,却想不出话来反驳。 楚狂冷眼看着她们,仍旧慢条斯理地沐浴,旁若无人地拿起丝络,擦洗黝黑的臂膀。 「出去。」他简单地说道,锐利的黑眸瞄向秋意,冰冷的语气,冻得人发抖。 秋意不敢违抗,亦不愿久留,不用楚狂说第二次,立刻扶起全身软绵绵的春步,使出吃奶的力气拖着同伴,火速就往外跑。 黑眸目送两名丫鬟离去后,转而落到舞衣身上。 她有些儿手足无措,只能勉强挤出笑容。「那,楚将军,我将药搁在这儿,沐浴后请抹上。」她缓慢地往花厅退去,没有勇气跟楚狂独处。 即便他衣着整齐时,她都还紧张不已,更何况他如今全身赤裸,那高大的身躯一丝不挂,更显得充满威胁性—— 绣鞋才踏出内厅,低沈的嗓音再度响起。 「把药拿过来。」楚狂说道。 舞衣拿起药盒,鼓起勇气回到内厅,头儿垂得低低的。她不敢看他,却又清楚地感觉到,他在看她。那目光像闷烧的火,被他注视着,彷佛连肌肤都会感到灼烫! 「我将药盒搁在这儿。」她把药盒放在他触手可及的矮柜上,转身又要走。 「方舞衣。」楚狂又说道。 「嗯?楚将军还有什么事要交代?」她抬起头,脸儿仍旧烫红,努力把视线固定在他颈子以上,不敢往下瞄去。 他伸出手,对她勾勾指头,那模样狂野妄肆,像她在书里读到的,那种离经叛道、不理会世俗礼教的狂妄匪徒。 舞衣茫然地望着他指尖落下一滴水,眼儿眨了眨。 她并不怕他,但他黑眸里有某些光芒,就是令她战栗,让她体内最女性化的那一面感到软弱无力。每次接触到他的目光,她就胸口发热,心跳得乱了谱—— 「过来。」楚狂开口,语气不耐。 见舞衣呆住不动,纤细的身子愣在那儿,眨巴着眼儿盯着他,活像中邪似的。他怀疑,要是不出声喊她,说不定她会在那儿站上一整夜。 舞衣深吸一口气,想说几句男女授受不亲之类的话。但话到了唇边,经他利如刀刃的目光一瞪,全咽回肚子里了。 楚狂不是能接受拒绝的男人,他说出口的命令,就要求所有人服从。 「楚将军要我做什么?」舞衣问。 「抹上。」他转过身去,宽阔黝黑的背部在她眼前一览无遗。 呃,抹、抹、抹上?! 舞衣呼吸一室,险些喘不过气来。 老天,楚狂的意思,是要她动手为他抹药? 想到必须亲手抚过他赤裸的肌肤,她的双手开始颤抖,笨拙到极点,几乎连药盒都打不开。弄了好一会儿,她才在指上匀了金创药,小心翼翼地触摸他的背。 黝黑的肌肤上有数不清的新旧伤痕,那群攻城的盗匪,在做垂死挣扎时,给他留了几道伤。伤口虽然都不深,却也道道见血,搁置了半天的时间,乾涸的血封住伤口,抹不上药。 「你不痛吗?」她小声地问,从衣袖里掏出锦帕,润湿布料后,用最轻最轻的动作擦去血渍。 「小伤。」他耸肩,略微侧头,看向那双在肩上忙个不停的小手。 她的手很软,轻盈柔嫩,挪移时会有淡淡的香气。他无法确定那阵幽香是来自她的衣裳,还是她的身子。 舞衣专注於为他疗伤,紧张的情绪倒是去了大半。拭去血迹后,伤口潮湿,难以上药,她没有多加思索,撩起翠绿的衣袖为他拭乾水滴。确定伤口乾爽后,才仔细抹上金创药。 柔软的触感令人平静,像阵暖暖的春风,拂过伤处时,神奇地将痛楚消除。他像只难得驯服的野兽,在她的触摸下,舒服得几乎要叹息。 他有些诧异,惊讶於她的温柔,也惊讶於她的大胆。寻常女子见到他,不是吓得瑟瑟发抖,就是跟那丫鬟一样昏厥倒地,哪里还敢上前来,听命为他敷药?而她却彷佛不受影响,那双清澈的秋水双瞳里,看不见半分的恐惧。 「你知道我的事?」楚狂问道,高大的身躯往后仰躺,闲靠在浴盆边缘,享受着柔嫩的小手在身上滑过的感觉。 舞衣点头,仍旧忙於敷药,连头都没抬。 「家兄曾经提过。」 「方肆怎么说?」他挑起浓眉。 「说你是良将,是好人。」 「好人?」浓眉挑得更高,俊脸上浮现一丝自嘲的笑意。 纵横战场数年,蛮族们提起他就吓得腿软,好人这两字从来就跟他绝缘。 已经翘辫子的方肆,是个瘦弱的男人,平时沈默寡言,但每次战前会议时提出的计策,又让人不得不心服口服。楚狂领着黑衫军,靠着方肆的计策,将蛮族们打得落花流水。 方肆体弱,无法领兵出阵,几次身陷险境,在千钧一发之际,都是由楚狂搭救。大概是信任楚狂为人,也是为了报恩,才会在病危时托婚,把舞衣跟浣纱城托付给他。如此美丽的小女人,加上富可敌国的大城,任何人看来,都会认为是份求之不得的大礼。 只是,方肆送上的这份礼虽然贵重,却也棘手得很。 楚狂察觉得出,那些女人想阻止这桩亲事。要黑衫军们休憩,只是缓兵之计,她们不希望他跟方舞衣成亲。 「除了方肆外,你还有其他亲人吗?」楚狂想起大厅里,那些围着她团团转的女人们,眉头不由得皱了起来。 「父母双亡。目前只剩个弟弟,名唤小七。」舞衣垂下眼儿,没有看他。 「人在哪里?」 「目前在锦绣城,为了丝绸买卖,跟胡商们谈判去了。」 「领着城民对抗盗匪的人不是他?」他望着她,黑眸里闪过若有所思的光芒。 「不,城民们训练有素,早组成护卫队,遇到危难时刻自会有所行动。」她说着谎话,略过英勇事迹没提。 呃,楚狂大概不会想娶一个弯弓杀敌的悍妇吧?为了避免吓坏他,她决定先保有一些秘密,等日后时机成熟,再慢慢跟他说。 她头儿垂得更低,正在思索着,该如何圆谎时,男性的手臂伸来,倏地扣住她的下颚,强迫她抬起头来。 舞衣别无选择,只能抬头望进那双深邃的黑眸里。 他的手仍是湿的,带着异样的热烫,他的体温从两人接触的那一点,直沁进她肌肤里,好不容易褪去的红潮,这会儿又涌上双颊。 纵然心儿慌慌,她没有回避视线,视线与他交缠。与其说是勇敢,不如说是他眼里的光芒迷住了她,教她挪不开目光。 楚狂缓慢地靠近,发上的水滴落,濡湿了她的衣衫;男性的呼吸也逐步逼近,吹拂在她的肌肤上。 他的呼吸让她觉得热,他发间滴落的水,却让她觉得冷。冷热交加,带来异样的刺激,让她的神魂颤动了—— 「你很美。」楚狂徐缓地说道,火炬般的黑眸滑过她精致的五官。 这是进城以来,他首次对她的容貌提出看法。 她垂下长长的眼睫,掩饰其中的喜悦。曾有无数的人说她美丽,但这几个字出自於他口中,却显得格外不同,让她欣喜不已。 他举起她柔嫩的小手,搁在唇边,缓缓摩挲,像头野兽在熟悉着猎物的气息。 「你很香。」楚狂紧盯着她的小脸,薄唇上勾着浅笑。 他的唇很烫,让她心中一阵酥麻,小手轻轻颤抖。她想躲、想逃,却动弹不得。 他是打算吻她,还是咬她? 低沈的声音响起,楚狂的嗓音让她想起熨烫了的丝。 「方舞衣。」 她抬起头来,望着楚狂,心儿狂跳。 「我可以娶你。」他宣布道,微笑加深。 可以?! 那两个字,就像是兜头冷水,浇得她心头一凉,先前春意融融的气氛,转眼烟消云散。 不是他愿意,或是他很荣幸什么的,而是「可以」?!说得彷佛跟她成亲,是件伟大的善举,而她该感动得痛哭流涕、磕头谢恩似的! 舞衣深吸一口气,看着楚狂的脸。 他也看着她,彷佛纡尊降贵,刚刚给了她一个天大的礼物般,正挑眉等着她有所回应。 这男人是在等待她道谢吗? 她把握紧的小拳头藏在丝裙里,垂下粉颈。 「你娶我,是因为我鼻子上没长瘤吗?!」她甜甜地问,甚至还挤出微笑,只有闪烁的双瞳,泄漏真正的情绪。 楚狂从桧木浴盆中站起,溅起大量水花,赤裸的高大身躯傲然如同神只。他跨步走出浴盆,扯了棉巾擦拭身体,动作从容自在,没有半分回避的意思。 「女人,」他走过来,捏起她的下颚。「吹熄了灯都是一样的。」他简单地说道,耸动宽阔的肩膀。 轰! 舞衣眼前一黑,像有朵烟花在脑中炸开似的,丝裙里的粉拳愈捏愈紧。 噢!这个可恶的家伙,竟敢对她说这种话! 「你这个——」她气得头顶冒烟,简直想要狠狠地骂他,再伸出腿儿踹他几脚,惩罚他的无礼。 但才一张嘴,男性的呼吸就覆盖她的口舌,蛮横而狂野,没有半分试探,迳自长驱而入,她的咒骂,瞬间全化为困惑迷惘的呜呜。 舞衣的眼儿瞪得圆圆的,纤细的身子僵直不动,有好半晌的时间,还没省悟是发生了什么事。 楚狂的俊脸在她眼前愈变愈大,近到她可以看见他眼中有她的倒影。她感觉到他下颚有着粗硬的胡渣,刮得她又刺又痒。她还感觉到他结实霸道的拥抱、热热的唇、烫烫的舌—— 他吻了她! 接下来的几日,舞衣像是被抽了魂似的,镇日茫茫然。 她总是在发愣,眼儿迷迷蒙蒙的,不知在看哪儿,红润的唇上偶尔会漾出傻笑。就连看帐册时,她也能突然发怔,手上的朱笔悬着半天,连朱砂滴在帐簿上,她都还没察觉。 「啊,小心!」徐香眼明手快,迅速抢走帐簿,免得舞衣在上头画出朵大红花。 「怎么了?」舞衣回过神来,眨眨眼儿,发现满屋子的女人都瞪着她。 「要你瞧瞧这季的丝绸收入,你又神游到哪里去了?」织姨搁下茶杯,看了她一眼。 「没、没有。」她含糊地说道,拿起另一本帐簿继续看着,那模样活像做了坏事、刚刚被抓住的小娃儿。 糟糕,独自一人时闪神还好,这会儿阿姨们都在,她要是再不专注些,肯定会被瞧出端倪。 她收慑心神,下意识地摸摸颈子,扯好绣花颈圈,不让其他人察觉她的小秘密。确定雪肤上的痕迹不会被瞧见后,她把脑子里的绮思丢到一旁去,重新拿起朱笔,迅速地解决几个帐目。 糊着翠纱的门被打开,春步、秋意端着茶进屋。 「小姐,为什么不在大厅里看帐簿,要换到屋里来?」春步端茶时,忍不住发问。小姐的闺房虽然宽敞舒适,但一堆人全挤到这儿来,还是嫌挤了些。 舞衣还没吭声,喜姨倒先开口了。 「还不是为了那些男人。」她冷冷地说道,端起茶杯就口,翻着手中的药书。 秋意不解,偏着头环顾娘子军。 「那些男人,跟咱们小姐看帐簿有啥干系?」总不会黑衫军一来,就不许小姐审核帐簿吧? 「在大势底定前,别让他们知道,城里的事都是女人作主的。尤其是不能让楚狂知道。」舞衣淡淡说道,了结丝料帐簿,又拿起织绸帐簿批阅。 「他迟早会知道,城里的事都是你在处理。」织姨哼道,将帐簿叠好。 舞衣露出微笑,用手撑着下颚。「但他会以为,作主的人是他。」 女人们纷纷挑眉,发出不赞同的咕哝声。秋意还搞不清楚状况,继续追问。 「大‘事’底定?什么事?」 「我的婚事。」 众阿姨们的哼声更响亮了。 「小姐,你真的要嫁给那个男人吗?」春步按捺不住,蹦了半天高,眼儿瞪得大大的。 「楚将军可有名有姓。」舞衣侧头,睨了丫鬟一眼。 秋意也来凑一脚。「但是,小姐,你不再考虑看看吗?那人好粗鲁,根本是莽汉一个,小姐配了他,岂不糟蹋?」 「他甚至不穿衣服。」春步指控。 「不穿衣服?!」女人间响起惊叹。 「对,脱得光光的,那身肌肉,黝黑又结实。」秋意转过身来,面对全把脖子伸得长长的阿姨们,说得好仔细。 女人间又是一阵哗然。 「她在小姐面前,就爱脱得光光的。」 「每次都这样?」织姨问道,用手捣着胸口,一副难以呼吸的模样。 「呃,我只看了一会儿,就被赶出去屋子了。」秋意补充。 所有目光转回舞衣,等着听进一步的解说。 她拒绝回答,瞪了两名丫鬟一眼。「你们两个,倒是看得挺详细的。」 「小姐,我们这是关心啊!」春步忙道。 哼,想她家小姐如花似玉,多少名门公子想一亲芳泽可还门儿都没呢!哪里轮得到那个蛮子? 「是啊,比起那莽汉,南陵王可是皇亲国戚,知书达礼,俊俏风雅。至少,他吃饭时还懂得用筷子。」她唠唠叨叨地说着,心里那把秤,老早全偏向南陵王。这几年来,南陵王送来的金银珠宝、稀世珍玩堆得没地方摆,每隔数月,要是觑了个空,他还会亲自前来浣纱城。 舞衣不恼不火,红唇上噙着笑。 「楚狂跟南陵王不同。」她淡淡说道。 「当然不同,他凭什么跟南陵王比?一个天一个地,差得远呢!」春步不服地说道。 没错,论身分、论财富,楚狂是比不上南陵王。他是很可恶,蛮横霸道,兼而无礼至极,说出口的话总让她气结,但是—— 舞衣的小脸上再度出现傻笑。 「楚将军的身世也不差,母亲出身名门,父亲在朝是文官,不过也曾剿灭盗匪,立下大功。」香姨帮着楚狂说话,全屋子里,就她一个人站在舞衣这边。 「但我听说,他是养子。」春步说道。 「是不是养子,有什么关系?他这将军的头衔,是自个儿打下来的。」香姨瞪了春步一眼,握起拳,赏给小丫鬟一记爆栗。 春步挨了一拳,委屈地嘟着嘴,不敢再吭声。 雪姨走过来,拿起一枚木梳,握起一络舞衣的长发,仔细地梳着。 「舞衣,引狼入室、引兵入城,都是最愚笨的。」她语重心长地说道。 舞衣没有回答,弯弯的眉蹙起。她也知道事情的严重性,引兵入城,有着安全上的顾虑,虽然嘴上说得笃定,她心里其实还有些忐忑。 如果她看错人了呢?如果楚狂不是她想像中的那种人呢?将城民的安全,赌在一群陌生男人身上,她是不是太过冒险呢? 但是,她亲眼所见的种种,又显示出他的正直与不凡。更何况,他的吻—— 啊,不行,她该冷静些,不能再去想那个吻! 舞衣又伸手摸摸颈间的绣花圈儿,粉颊上浮起淡淡嫣红。 喜姨握住药书,冷眼一睐。 「你尽快把那些男人赶出城去,他们天还没亮就在操练,声音响得让人睡不着。」她爱清静,一早被吵醒,让她心情更差。 「我会让他们到别处去操练。」舞衣简单地说道。这些天来,不少城民都来抗议过了,她正打算跟楚狂谈这件事。 「意思是,你不打算要他们走?」喜姨追问。 舞衣抬起头,环顾屋内众人,每个人脸上都写着反对,只有香姨鼓励地猛点头,给予无言的支持。 「你们不是老在担心我嫁不出去吗?如今新郎人选来了,你们为什么反倒大呼反对?」她叹了一口气,顺手批完最后一本帐簿。 喜姨猛地站起身来,手中的药书因为紧握,全绉成一团。她看着舞衣,脸上闪过复杂的表情,有心痛、有担忧,还有愤怒与无奈。 「嫁错了,比不嫁更糟。」她抛下这句话,转身就走,把门用力甩上。 半晌的时间里,屋内鸦雀无声。 「她只是在担心你。」雪姨淡淡说道,放下木梳。 舞衣回以苦笑。「我知道。」 第四章 飞花落入水泉,顺着浣纱城内运河沟渠乱转,流入方府后,在雅致的庭台楼阁间绕了几圈。丫鬟们拿着竹篓,捞起落花。 几位阿姨都出了府,仆人们也没松懈,勤奋工作着。整座宅子里最闲的人,都凑在大厅里。 「这座城很和平。」秦不换淡淡地说道,挥动着素面的扇子。在逐日不耐的伙伴里,他是唯一仍能怡然自得的人。 北海烈下了评论。「和平到让人想睡。」 得知衣食无虞后,他们先是放松几日,享受浣纱城的招待。但悠闲的时间一长,无聊感油然而生,男人们反倒开始焦躁。 「总比餐风露宿好。」秦不换说道,举杯啜茶。 「等解决了方舞衣,我会找到事情让弟兄们做。」楚狂回答,表情木然,看不出情绪。 「解决?」秦不换挑眉。 楚狂睨了一眼。「成亲。」他补充。 秦不换轻笑出声,嘴角微扬,那张脸俊美得让人神魂颠倒。「瞧你,怎么把一桩喜事说成这样。」 细碎的脚步声传来,打断谈话,门外的丫鬟们福身请安,推开门扉。一阵秋风吹进屋内,吹动方舞衣的丝裙,也吹来淡淡的香气。 「方姑娘。」秦不换礼貌地起身,对着她微笑,其馀两个男人则是动都没动,屁股仍黏在椅子上。 舞衣屈膝福身,走进大厅。 「打扰你们了吗?」她进门前,听见了谈话声。 秦不换笑意更深。「没什么,只是在聊喜事。」 舞衣眨了眨眼睛,粉颊浮现淡红,却没有继续追问。她举起双手,击掌出声,衣袖往下滑,露出两截白嫩的手臂。丫鬟们立刻将门外的食盒端进来,将十来道精致的菜肴搁上桌。 秋季蟹肥,菜肴就以蟹为主。盘中蟹羹、蟹粉、蟹豆腐;蒸蟹、炸蟹、醋溜蟹等,盘盘色香味俱全。只是餐点虽然精巧,却分量奇少,十来盘加起来,也只够成年男人塞牙缝。 舞衣亲自拿出木筷,放在楚狂的面前。 秦不换挑眉,夸张地叹了一口气。「这是代表,烈叔跟我没口福了?」 「北海先生的房里,已经另外摆下好酒好菜,等着两位去享用。」舞衣微笑着,转头看向楚狂。「我想跟你单独谈谈。」她要求道,刻意支开其他人。 楚狂挑眉,默不吭声地看了她一会儿,才缓缓点头。 秦不换低笑几声,喝乾杯里的好茶,率先站起身来。 「烈叔,那我们先走吧,别打扰人家了。」他冲着舞衣笑了笑,才走出聚事大厅。北海烈默不吭声,也跟着走了。 门被关上,大厅内转眼只剩楚狂跟舞衣。 「你要跟我谈什么?」他问道。 舞衣挽起袖子,亲自为他斟酒,表面看来平静,其实十分紧张。她是鼓足了勇气,才能走进大厅,跟他单独相处。他对她的影响力没有减退,但是有些事情,不尽快说明白又不行。 「谈婚事。」她轻声说道,察觉他的目光瞬间变得明亮无比。 楚狂挑眉,没想到她要谈的,竟是这件事。 是因为身为方家唯一的女儿,有着得天独厚的宠爱,造成方舞衣的不同吗?她温驯有礼,却又比一般女人勇敢得多,不但有胆与他独处,甚至还主动提起婚事,这可是一般大家闺秀想都不敢想的—— 他的嘴角微微上扬,有着很浅的笑。 她的与众不同,让他很高兴。 「我们什么时候成亲?」楚狂开门见山地问。 舞衣垂下小脸,露出一截粉颈,没想到他会如此直接。「呃,家兄才刚去世,近期内不宜嫁娶。」她轻声答道。 「要等到什么时候?」他听见必须等待,笑意尽失。 「按照习俗,若是不在百日内成亲,就必须等到服丧期满。」 「丧期多久?」 「三年。」 楚狂的脸色蓦地一沈,浓眉紧拧。 「我不会等到丧期结束。」看那表情也知道,他可等不了三年。 「我也没指望你能等那么久。」舞衣小声地说道。三个月大概就已是他的极限,哪里可能忍得了三年?况且,再等三年,她就二十六了。 「别理会什么丧期了,是方肆要我来娶你,他活的时候赞成,死了也不会反对。」他看向她,言简意赅地下了结论。「我们尽快成亲。」 舞衣失声轻叫,双手乱摇。「不!」 「不?」黑眸眯起,危险地看着她。「你不嫁?」她的拒绝,比那些女人们的敌意更让他恼怒。 她深吸一口气,克制着伸手抚平他眉间拧紧的结的冲动。「不是的,只是在成亲之前,我们必须好好谈谈。」 「谈什么?我已经同意了。」楚狂不耐地说道。 舞衣再度深呼吸,在心里由一数到十,才能继续说话。 「我们若是成亲,浣纱城就成为你的责任,无论大事、小事都需要你作主。你必须先让城民接纳你,亲事才能顺利进行。」 他看着她,片刻后才不情愿地点了个头。 她露出微笑。「那么,从今晚开始,我会派人把帐本等文件送到你房里,你先大略浏览一遍。」 楚狂没有回答,伸手倒酒,眉间的结打得更深。 舞衣乘胜追击,打算趁这机会,一股脑儿把事情全摊开来说了。「另外,浣纱城里有我爹娘立下的规矩,进城的人全都必须遵守。你成为城主后,更是必须以身作则。」 「什么规矩?」他冷声问道,耐性所剩不多。 「公平。」 「公平?!」浓眉拧起,他神情古怪地瞪着她,像是头一回听见这词。 他当然懂得公平,懂得该待人如己、一视同仁。只是,他懂得的是男人跟男人之间的公平,他也以为,只有男人跟男人,才会讲究公平。 跟女人之间,有公平可言吗?这小女人还想搞什么花样? 「例如,你吃一个果子,我也吃一个,赞同吗?」舞衣仰头看着他。他实在太高大,她仰得脖子有些酸。 楚狂点头。 「你会独自享用,不许我吃吗?」 俊脸变得阴骘,彷佛她的话侮辱了他。 「我不会让你挨饿。」楚狂瞪着她。 舞衣眨了眨眼儿,漾出浅浅的笑容。不知为什么,他的口气虽然粗鲁,表情也看不见半分温柔,但他说的话,却让她的心头暖烘烘的。 「我知道你不会,那只是比喻。」突然觉得他皱眉的模样也令人着迷,她伸手拍拍他的手臂,露出甜笑安抚他。「那么,依此类推。你要是吃了一篓荔枝——」 「荔枝?那是什么?」 不行,这举例不够具体,楚狂是北方人,荔枝则是岭南才有的水果,他大概没见过,遑论是吃了,她必须举个浅显易懂的例子。 清澈的眼儿转啊转,落在餐桌上。 「如果你吃了十只蟹,那么,我也可以吃十只蟹,对吗?」 「你吃得了那么多?」他狐疑地看着她。 她克制着叹气的冲动,耐着性子跟他解释。 「我说了,那只是比喻。」她笑得更柔更美,晶亮的眸子望着他。「那么,你会让我吃吗?」她注视着他,双眸闪动。 「如果你吃得下,那当然可以。」楚狂耸肩,理所当然地回答。 舞衣用力点头,热切地看着他。「城内所有的事情,都是以此类推,这就是公平,很简单的。」 他挑起眉头,黝暗深沈的眸子始终看着她。 原来,这就是她要的公平?的确是比男人跟男人间的公平,来得简单得多。这就好办了,这女人的公平问题,全是绕在食物上打转的。 「你同意了?」舞衣追问,小脸上充满期待。 楚狂点头,看不出这些事,他有什么拒绝的理由。毕竟,他不会让她饿着,她想吃多少都没问题。 舞衣眼儿往下垂,滴溜溜地乱转着,掩饰其中快要满溢的笑意。不行,她不能笑出来,他太过敏锐,说不定会察觉出什么。 「那么,我必须跟楚将军要个东西。」她轻声说道。 浓眉皱了起来,瞪着她的小脑袋瞧。成亲果然是件麻烦事,就连前置作业都这么繁复,这小女人的问题接连不断,净拿些鸡毛蒜皮的事来询问,要他答应这个、答应那个。 「你要什么?」他又倒了一杯酒,猜想她又会提出什么无关紧要的小事。 舞衣露出微笑,抬起头来看着他。 「军令状。」 大厅内一阵死寂。 日光透过窗棂上的红纱,变化出万千光影。 楚狂倒酒的动作停顿,那双剃锐的浓眉皱起,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舞衣也看着他,没有退缩。她的双手搁在丝裙里,捏得紧紧的。 还是不行吗?她先前东牵西扯,就是想降低他的警戒,将一切合理化,免得他过度反弹。毕竟,女人要讨军令状,的确有些惊世骇俗。 军令状一出,全军就必须唯命是从,给了她军令状,等於是给了她黑衫军的统驭权。 楚狂会愿意让出统驭权吗?! 「为什么?」他半晌后才问道。 她吁了一口气,紧绷的肩膀,瞬间放松不少。 好现象!至少他是询问她理由,而不是立刻否决。 「我要公平。」 楚狂开始思索,食物跟军令状之间到底有什么关联。 「公平不是你我关起门来说的,是浣纱城民,以及黑衫军必须共同遵守的。我握有军令状,才能让城民觉得,两者是处於同等地位。」看见他眉头愈皱愈紧,她连忙补充。「一旦他们抢起食物,我也好有权处理。」这举例,他总该懂了吧?! 这次,他没被耍弄过去,略过食物两字,直逼问题核心。 「你想掌权?」黑眸里闪过锐利的光芒。 舞衣垂下眼睫,没跟他的视线接触,姿态娴静,温驯得像头小绵羊。「那只是作作表面,让城民们安心。」她轻声回答,连声音都让人心生怜爱,不忍心多加怀疑。 他耸耸宽阔的肩膀,没有追问,听信她的解释。 一个女人,能有多大能耐? 方舞衣只是个女人,就算有了军令状,顶多也只能干预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不可能造成威胁。 「那么,是你答应了?」她小声地问道,低垂的眼儿里,闪烁着兴奋的光芒。她的心怦怦跳,甚至不敢看他的眼睛,怕被他瞧出端倪。 「成亲后,我就给你军令状。」 「不,不能等到成亲后。」她立刻说道,发现他投来狐疑的目光,声音马上又软了下去。「我想让城民尽快接纳你。」她无辜地说道。 「我们何时成亲?」绕了一圈,他没忘了追问关键。 舞衣的脸儿微微一红,才想开口,门上传来轻敲,香姨的声音隔着纱窗响起。「小姐,浣纱陇的桂农送来当季桂花,请您点收。」 她松了一口气,隔着纱窗扬声回答。「知道了。」 不敢看楚狂的表情,她举步走到门边,开了门就往外走,刻意回避他的逼问。她的动作灵活得像头鹿儿,穿着绣鞋的纤足,像是没沾到地。 走出大厅,确定离得够远了,她才轻轻喘了几下,用手拍拍胸口,安抚自个儿怦怦乱跳的心。 跟楚狂对阵,实在太惊险了。他虽然话不多,但那双高深莫测的黑眸,只是一瞥,就能让她乱了方寸。处在他身边,就像是接近了一把火,让她不安而慌乱,有点胆怯,却又禁不住想靠近—— 她踏过遍地的雨花台石,穿过月洞门,来到空旷的花圃。 花圃中摆着数十篓的桂花,香远益清,徐香站在桂花篓旁,指挥仆人秤着斤两。 香姨见到舞衣出现,扯唇想要微笑,但笑意还没染开,瞄见舞衣身后高大的身影,笑容立刻变得僵硬。 不用回头,光从那阵突如其来的战栗,她就知道,他已经来到背后。 怪了,这么大的个子,移动时竟然没半点声音,她甚至没听见脚步声。 强大的压迫感弥漫四周,楚狂弯腰靠近她的发,热烫的呼吸,让她颤抖。 「你还欠我一个答案,别想躲。」他危险地低语,口气不满。 「我没有要躲。」舞衣低声回答,撒了个小谎。 背后传来一声冷哼,看来对她的回答很是不以为然。 她维持笑容,仍旧没有回头,迳自走向桂花篓旁,撮几两放在掌心闻着。 浣纱陇离城不远,是一座小小山坞,住着十来户人家,却种了百来棵桂花树。这些桂花晒乾后做为香料,可以熏香丝料,做为香纱,京里的夫人小姐们最爱了。 「今年桂花送得这么早?」舞衣拨弄着细碎小花。 桂农收回视线,克制着不再盯着楚狂瞧。城里的人没说错,这男人好高大啊!那张脸俊得像刀凿似的,站在娇小的舞衣小姐身旁,活像尊石雕像。 「呃,雪姨前几日派人来说,时节入秋,怕要来飓风。」他解说着,挥舞手中的斗笠。「那花要是经了风雨,香味可就差了。趁着桂花开到足,全村尽快把桂花全摇下来,给小姐送来。」 「来的路上没遇着狼吧?」 「没有,托小姐的福,一路顺利。今秋丰收,九山十八涧里的山狼,今年安分得很。」 「平安就好。」舞衣点头,回头吩咐。「香姨,算银两。」 「跟我到帐房领桂花钱。」香姨领着农民准备离开。 桂农弯腰道谢,还不忘多觑了楚狂两眼,准备回村里后,跟大夥儿好好描述,舞衣小姐即将嫁的男人,究竟是什么模样。 几个仆人走来,搬起竹篓,往熏丝室挪去。 「春步。」舞衣唤道。 「是。」春步立刻奔过来,早就在一旁候着,等待吩咐口 「把屋里的琥珀海棠盘拿来,盛满十二盘,送到‘怜丝寺’去。」她拍拍双手,拂尽花瓣,却拂不去满手的淡淡花香。 春步领了命令,取水瓢洗净双手,连忙去取盘子。 舞衣转身离开花圃,往临水回廊走去,楚狂亦步亦趋,跟得紧紧的,不打算让她轻易开溜。 「送进寺里供佛?」他问道。 「是送进寺里,供的却不是佛。」舞衣回眸,对他一笑。 他挑起眉头,等着下文。 她继续解说。「‘怜丝寺’里不供佛,是供着嫘祖跟蚕儿。」 他仍是挑眉,没有开口。 「养蚕取丝,是趁蚕化蛹时,把蛹投入滚水,再抽丝。半寸丝绸一条命,成千上万的蚕儿以命,换取浣纱城百姓温饱。所以我娘在二十年前,就下令修筑一座‘怜丝寺’,只供嫘祖跟蚕儿。」舞衣倚在花墙下,解释着那座寺的由来,纤细的指在栏杆上游走,一双眼儿似笑非笑地望着他。 空气里有桂花香、她衣裳上的熏香,以及她肌肤上透出的淡淡幽香。 楚狂低头望着她,黑眸里光芒闪烁。 「怎么了?」她眨着眼睛,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变得沈默。 「我在等。」 「等什么?」 「婚期。」他简单地吐出两个字。 「喔。」小脑袋立刻垂下来,清澈的眼睛再也不敢看他,努力研究着坎肩上的云样刺绣。 她还以为,他会把那件事忘了呢!结果,兜了几个圈子下来,他仍是穷追不舍,逼着她说出个日期。 心中其实还有着些许疑虑,她还不想作决定。毕竟,她的决定,关系着浣纱城千万百姓的未来—— 热烫的呼吸袭来,黝黑的指拨开她颈边的发,她正想得出神,被吓了一跳,连忙想跳开。但双脚还没动弹半分,纤腰就已被牢牢圈住。 「呃,楚将军,这——」她羞红了脸,急着想挣脱。 他稍稍用劲,握得更紧,继续将她的发拨开。雪白的肌肤上,有着淡淡的红痕,看来有些刺眼。 「这是什么?」楚狂问道。 糟了! 她一缩颈子,想要躲开,他却扣住她的下颚,强迫她的脸儿转过来,注视她的眼睛,非要她回答不可。 「被刮伤的。」她的声音很小,细若蚊呜。 「被什么刮着?」 「呃,胡子——」她的声音更小了。 楚狂挑起浓眉。 「我弄的?」是先前吻她时,胡子不小心擦伤了她吗? 她羞窘地点头,这回总算顺利地垂下头,不用再面对他那双锐利的黑眸。 那日,楚狂吻她时,黝黑下颚的那一片胡渣既硬且刺,刮得她有些疼。那时他身子是洗乾净了,胡子却还没刮呢! 前几天刮伤较明显,舞衣都戴着绣花项圈,免得阿姨们瞧见,会持刀去找楚狂算帐。今日衣衫是立领,刮伤也淡了不少,她才没戴项圈,没想到他眼尖,还是发现了。 他有几分诧异,仔细察看那些刮伤,确定已痊愈大半了,才松开手,让黑发重新覆盖雪肤。 「会疼吗?」 「嗯。不,只有、只有一点点——」她回答道,粉颊烫红得像要着火。 「你好嫩。」他徐缓地说道,难以相信,她的肌肤竟然这么细致,宛若凝脂。 她的脸更红,而热热的呼吸吹来,愈靠愈近,她偷偷地抬起眼瞧他,却发现那张俊脸愈靠愈近。 近到,她能在那双黑眸里,看见自个儿的倒影—— 呃,此情此景,有点似曾相识啊! 有了先前印象深刻的经验,她立刻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 但是,就在这儿?他要在回廊上吻她?要是仆人们经过,瞧见这一幕,会不会暗暗笑她被楚狂带坏了? 他逐渐逼近,她闻见他身上的气味。乾爽好闻,纯粹男人的气息,打从他进入方府,她就不时闻见这味道。 「这次不会再弄伤你了。」楚狂的声音有些暗哑。 舞衣傻傻地点头,小脑袋还没晃几下,水嫩的红唇就被热烫的薄唇贴上。 嫩嫩的唇瓣,因为他的轻啃吸吮,觉得又酥又麻,令她全身发软,红唇在他啃吻的空隙,逸出娇甜惑人的轻吟。 腰间一紧,他抱得更紧,将她拉进怀中,宽阔的胸膛挤压着她柔嫩的酥胸,反覆摩擦,比吻更煽情。 她颤抖着,因为陌生的快感而慌乱,却又被他引领着,不得不去碰触、学习。当她以生嫩的技巧,尝试着回吻,软嫩的小舌,主动探进他口中,跟他交缠时,他发出一声低沈的咆哮。 楚狂举高她,让她坐在栏杆上,让两人的身体能更加密贴。这样的姿势,让他更能感受到她柔嫩的全部。 她晕眩着,被他强壮的身子所包围、被他的吻所挑逗! 看样子,拖延战术不管用了,楚狂根本不吃那一套,她再推三阻四,说不定他耐心用尽,就直接饿虎扑羊,把她给吞了! 她必须下决定。 愈快愈好! 第五章 这个男人,在书房里的脾气简直糟糕透了! 打从那叠简册送进来后,楚狂的脸就板着,又冷又硬,难看得吓人。 他坐在黑檀木椅上,手握简册,锐利的黑眸巡过每一行,浓眉始终没有松开,像是握在手上的,是他仇人的家谱。 舞衣站在一旁,为他递简册、翻书页,偶尔开口解说几句,为他的态度而困惑。 浣纱城富可敌国,简册里记载的财富,应该会让人看得心花怒放,他怎么反倒绷着脸?莫非是心里太乐,却不好意思表现出来吗? 她拿起另一叠简册,心里不断猜测着。 见她又递来一本,楚狂脸色一沈。 「还有?」 「是的。」她将简册递过去,发现他瞪着那册子的表情,已经从不耐,转为愠怒。 「还有多少?」 「这些属於织染署,是织绸作坊跟丝带作坊的,后头还有练染作坊、细线作坊,另外——」 「为什么这么多?」他不悦地质问。 怎么,他这是在嫌她的嫁妆太多了?! 舞衣眨了眨眼儿,没敢告诉楚狂,方府的商业版图不仅止於织染,其馀的事业林林总总加起来,还有百来样,等着他过目的简册,可是多得数不完。 门再度被推开,春步抱着一叠简册,搁在桌案上。 「拿出去。」楚狂冷声说道,高大的身躯往后一靠,看都不看一眼。 春步耸肩,还真的抱起简册就往外走,舞衣连忙叫住她。 「春步,搁下。」 「是他要我拿出去的。」春步嘟嚷着,不情愿地把简册抱回来。「这些简册,寻常人都还看不到呢,如今都抱来让他瞧了,他还净摆着臭脸!」她小声说着。 楚狂冷眼看着嘀咕不休的丫鬟,仍是坐在椅子上不动,对那叠简册提不起兴致。 他已经翻了大半夜,简册却还是源源不绝,不断往桌上送。 钱多是件好事,但是钱太多,却也是一件麻烦事。他生来就是个剽悍的男人,只懂得领着弟兄,剿盗匪、杀外敌,在战场上呼风唤雨,但遇上经商这件事,他可就一窍不通了。 要不是看在方舞衣整夜陪伴,以悦耳的嗓音,在他耳边解说,他早就扔下简册走人。 跟那笔庞大得让他感到头疼的财富相比,方舞衣在这桩婚约里的地位,逐渐变得重要。 起先,他是为了财富,才答应了这桩婚事,而如今—— 她略微弯腰,用白嫩的小手为他翻页,身上的薄绸因这动作而扯紧,纤细的腰、胸前贲起的柔软曲线,都显露在他眼前。 楚狂黑眸中的光芒已转为深浓,审视着舞衣,脑中不由自主地想起,在房中,以及在临水回廊上的吻。 他清楚地记得,在薄绸衣衫下,是多么诱人的娇媚身子—— 「这些是刺绣署的——」她尽责地解释。 楚狂抬起手,制止她的话语。 「我不看了。」他简单地宣布。 该死!当他的欲望,正为想要她而疼痛鼓动着时,他哪还有什么鬼心情去看简册,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用尽所有理智,克制着立刻抱起她,回房彻夜欢爱的冲动。 舞衣咽下一声叹息。 「先休息一会儿,我们晚些再看。」她转过头,对着春步吩咐。「去端些茶跟小点来。」 「端菜来。」楚狂得寸进尺,蛮横地说道。 春步因为生气,胆子也大了,对着那张可怕的酷脸大嚷。 「上哪儿端菜?厨房里都盖锅收刀了。」哼,打从这些男人进城,她就麻烦不断,忍耐早已濒临极限,即将爆发。 舞衣举手,对春步摇摇头。 「我来做。」她打起所有耐心,对他微笑。「楚将军想吃些什么?」 「有什么就端什么上来,尽快上桌就好。」 「那就用豆苗炒些鸡片,做些鱼皮馄饨,来道酥炙野鸽。」俊脸仍是绷着,看似对这些菜提不起多大兴趣,舞衣又补上一句。「再端上一坛好酒来。」 果不其然,听见「酒」字,浓眉总算松开了。 她淡淡一笑,嘱咐春步再拿些简册来,最好能让楚狂再看上几本,之后才转身离开书房,往厨房走去。 夜深人静,厨子们早睡了,亏得她厨艺不差,夜里还能变出个一桌酒菜。看楚狂平日的食量,她早该知道,他要是夜不入睡,肯定要再吃上一顿。 她轻哼着小曲儿,炒好豆苗鸡片,转动铁叉,控制着烤野鸽的火候,一面分神包着鱼皮馄饨。 脚步声由远而近,来到厨房。 「小姐,那个人在叫你。」春步踏进厨房,连楚狂的名字都不肯唤。不知为什么,她嘴角噙着笑,先前怨怼的神情减了不少。 舞衣取下野鸽,用竹筷试着味道。「不是要他好好看简册吗?」 「他不肯看啊!」春步耸肩。 「把鱼皮馄饨下锅,熟了后一起端进书房。」 「是。」 舞衣行色匆匆,又走回书房,心里直纳闷。她不是为他下厨去了吗?他又找她做什么?嫌她做菜太慢吗? 推开书房的门扉,映入眼帘的,是楚狂的臭脸,以及满桌的简册。看来春步存心激怒他,尽是把简册堆在他面前,故意要碍他的眼。 「酒菜再一会儿就好了。」她走到桌案旁,隔着摇曳的烛火,跟他四目交接。 浓眉仍没有松开,注视着她在火光下娇美的模样,半晌后才抬起手,指向桌上的简册。 「那让别人去做就好,你不许离开。」他霸道地说道,发现缺少她的陪伴,这些简册看来更加面目可憎。 「要我为你解说?」 他摇头。「念给我听。」 「那要花费很长的时间。」 「我要你念。」 舞衣耸肩,不再坚持,伸手拿起桌案上的其中一册。她的动作突然停顿,接着慢条斯理的,将视线滑过桌上的所有简册,清澈的眼儿,最后落在那张阴霾的俊脸上。 「这些帐册,你都翻过了?」她淡淡地问道,轻翻书页。 楚狂不情愿地点头,往后一靠,闭上双眸,不去看她。 「我要你念。」他重复着命令。 她拿起帐册,举到面前,红唇上噙着一丝笑。纤细的莲步走到另一张木椅旁,等到坐定了,她才打开书页,开始简述款纱城内种种事业。 「练染作坊六个,分青、绛、黄、白、皂、紫六色,有六十间屋子,工人两百四十人,一句可染布一千八百疋——」 舞衣的嘴上念着,眼儿却未曾落在书页上,反倒盯住闭目不语的楚狂。她在心中猜测,他是正在倾听,还是已经睡着了。 清脆悦耳的嗓音,伴随阵阵薰风,在夜里回荡。 黄昏时分,用完晚膳,花圃的僻静角落,多了个身影。 徐香抚着发上珠钗,正要回房休息,走到转角,却被站在那里的春步吓了一跳。 只见春步愁眉苦脸,眼里含着泪,头顶上端着铜盆,盆里装满了水。她的双手扶住铜盆,战战兢兢地捧着,怕稍微摇晃,里头的水就会溢出来。 「你站在这里做什么?」徐香诧异地问。 春步低着头,咬着下唇,清丽的小脸上尽是委屈。 「被小姐罚了。」她小声回答。 徐香挑眉,更加诧异。这倒是稀奇,舞衣生性宽厚,从不苛待仆人,春步又是最贴身的丫鬟,若不是做了天大的错事,舞衣哪会罚她? 「你做了什么?」 春步摇头,将唇咬得更紧。「小姐交代,不许说。」 徐香爱莫能助,拍拍小丫鬟的肩膀,这才转身走回自个儿屋里。舞衣虽然善良,但赏罚分明,一旦下了令,可不是旁人劝说得动的,即便是她这个总管去说情,大概也没有什么用处。 太阳下山,月儿升起,四周变得幽暗,连宅子里也逐渐没了声音,众人都已入睡。当春步顶着铜盆,在花圃旁站了三个时辰后,秋意才现身。 「好了,搁下吧。」 春步咬着唇,眼眶含泪,还不敢松手。 「搁下吧,是小姐要我来的。」秋意说道。 听见是舞衣首肯的,春步全身一松,急着想把沈重的铜盆放下。但端得太久,双手都在发颤,她手一软,水盆哗的跌在地上,水花溅得她一身湿。 身体辛劳、心里难受,春步一时悲中从来,坐在地上便哭了起来,纤细的肩膀抖个不停。 「往后可别再淘气了,小姐心地好,不代表她能放任你胡闹的。」秋意叹气道,拿起铜盆。 春步抽抽噎噎地点头,全身湿淋淋的,看来十分狼狈。 「别哭了,我已经替你烧好热水,先去洗个澡,之后早些去睡了。」她扶起春步,经过回廊,顺着弯曲的流水走去。 浣纱城内流水处处,终年水脉不歇,有些地上只消插上一根竹筷,拔起来后就涌出一线清泉。 方府内也有一眼泉,水清见底,水质甘冽,前代主母当家时,就交代用竹篱围好,让女眷们能在此戏水或沐浴。 夜深人静,水泉处半个人影都没有。秋意点上烛火,把铜盆搁下,去端热水。 春步泪水未乾,加上双手发抖,弄了好半天,才能把小袄袍脱下。烛火之下,她粉嫩的身子上,只穿着一件淡红色的兜儿,纤细而可爱。 入夜之后,水温骤降,她不敢下水,只敢先用泉水洗脸,一面解着兜儿上的绳结,兜儿解到一半,肌肤有大半已经暴露在空气中。她一面脱着衣裳,一面委屈地哭泣。 都是那个臭男人、都是那些臭书,害她——害她—— 背后有声音响起,她回过头,脱下兜儿,以为是秋意端来热水。 「秋意,我——」话还没说完,她目瞪口呆。 走进水泉处的不是秋意,而是两个高大的男人,她认得出来,这两人是楚狂身边的夏家兄弟。如今,他们正瞪大眼睛,猛盯着她瞧。 细碎的脚步声传来,秋意这才出现,端着满盆的热水,一边把竹篱门关上。「快点沐浴,等会儿——」咦,这儿人怎么变多了? 四人像是同时被点了穴,都僵在原地。 「你、你们——」秋意率先恢复,太过震惊了,聪慧如她,一时也不知该怎么处理。 「我、我们——」夏始仁也忘了该说什么,很想礼貌地移开视线,但他的眼睛却极渴望再多瞧几眼难得的美景。 秋意急忙挡在前头,不许两人用目光放肆。「春步,快把衣服穿好!」 春步这才回过神来,颤抖着蹲下身子,想拿起小袄袍,但衣裳早就湿透,而她初次被男人瞧见身子,既紧张又不知所措,湿淋淋的衣裳弄了半天,还是难以穿上。 「我——我——」她好冷、好委屈,这些臭男人不但害她被罚,竟还跑来偷看她沐浴—— 愈想愈难过,春步唇儿一瘪、眉头一皱,竟然哇的一声哭出来,双手抱住胸前,转身就往外跑。 秋意又惊又慌,快步追去。 「春步,等我啊!你别哭啊,我立刻去禀明小姐,把那两个偷窥的坏家伙扔出城去。」她急忙喊着。 夏始仁跟着追去,眉头紧皱。「喂,你这么说,像我们存心躲在这里偷瞧似的。」他们可不是故意的啊!只是想来洗个澡,哪里知道这小丫鬟会窝在这里脱衣服? 秋意奔得飞快,脚下不停,把他抛在后头。「你们就是存心的!」 夏道仁跟在哥哥身边,叫道:「说话要有凭据,别冤枉好人啊!」 [好人?!」秋意哼了一声,觉得这两个家伙根本是恶劣到极点,做了坏事,这会儿竟还不认帐! 春步跑在最前面,手掩胸口,不停掉泪。 「呜——呜呜——我完了啦,被他们看见——我、我嫁不出去了——」她愈想愈伤心,眼泪掉得更急。 「你别哭,小姐会帮你作主的,别哭啊!」秋意连声说道,还回头瞪了夏家兄弟一眼。 两兄弟站在回廊边,被瞪得不敢跟上去,只敢看着两个小女人愈跑愈远。 夏道仁搔搔头,虽然被冤枉有些不是滋味,但想到那丫鬟哭得那么伤心,他心里也不好过。 「哥,她为啥哭得那么厉害?女人给看到胸部,是这么严重的事?」军中弟兄都是袒胸露背的,早就成习惯了,要是一被瞧见胸部就哭,那整座军营岂不是哭声震天? 夏始仁的眉头没松开,因秋意的指控而耿耿於怀。「我哪知道?我还不是第一次看到。」其实,烛火微弱,他也没看清楚。 两兄弟慢吞吞地回到南厢,没再交谈。等回到房里,踹开打鼾沈睡、伸腿搁在他们床上的枭帐帐主,这才躺平就寝。 只是,今晚一反过去沾枕就睡的常态,两兄弟瞪着双眼,久久难以成眠。 楚狂发现,要找到方舞衣,是一件挺困难的事。 打从大清早起,他就遍寻不见她的踪影。他本也不大在意,搬了两坛好酒到大厅,打算跟秦不换、北海烈共享,但仆人却说,那两个人不在府内。 仆人一边说着,还搬上两大叠的简册。 「小姐说,怕楚将军喝酒时发闷,所以交代过,奉上几本简册让您下酒。」仆人说道,还恭敬地替他翻开书页。 楚狂脸色一沈,看见那叠简册,喝酒的兴致就烟消云散。 他扔下好酒跟简册,打算去找舞衣。要是没有她的陪伴、缺了她的声音,他拒绝跟那些简册共处一室。 走了几个院落,却没看见那纤细娇小的人儿,他逐渐不耐,眉头皱起,乾脆在回廊上抓了个丫鬟询问。 丫鬟见着他,有几分惊慌,但立刻镇定下来,盈盈福了个礼。「小姐出府去了。」她说道。 「去哪里?」 「织厂。每月三次,她必须去织厂巡视,看看织工们的进度。」 楚狂点头,迈步走出方府。他先去城中空地,察看黑衫军们的情况,确定一切安好,才去织厂找方舞衣。 织厂里机杼声吵杂,数百张织机响个不停,女工们瞧见突然冒出的高大身影,眼睛全盯着他瞧,手上却没停。 如鹰似的黑眸扫过偌大的织厂,没发现舞衣的踪影。他皱起眉头,找到监工。 「小姐去丝厂了,今儿个蚕儿要吐丝,她说要去看看。」监工说道。 楚狂转身就走,穿过宽阔的街道,轻易就找到丝厂。他如入无人之境,沈默地走遍整座丝厂,甚至闯入养蚕的蚕室。绕了一圈后,他站在丝厂的大门前皱眉。 「小姐到浣纱湖旁的麴院去了,说是要替楚将军您拿些好酒回府里。」有人主动上前说道。 他点头,往浣纱湖走去。 楚狂直到如今才了解,方家的产业不搁在府里,而是搁在府外,整座浣纱城,全都是方家的产业,而府内精致的亭台楼阁,只是用来居住。富可敌国的方府,宅院面积虽然宽阔,但跟其他富豪相较,实在是小巫见大巫。 浣纱城邻近大运河,城内密布着小运河,许多人家临水而居,出入都撑着小船。撑着船到了拱桥旁,将缆绳一绑,就能上岸做生意,方便得很。 他穿过大街小巷,每经过一处,身旁的人就沈默下来,瞪大眼睛,好奇地瞧着他,想仔细地瞧瞧未来的城主。 浣纱湖水波潋磅,风光明媚,湖岸两旁三步一桃树、五步一李树,湖的后方,是连绵的山脉。 麴院靠湖临山,取山涧的水酿造好酒,除了进贡外,还贩售商家。 「小姐刚离开这儿,去湖边看荷农们采收莲藕的情况。」麴院的人说道。 他脸色一僵,转身又走。 「小姐回城里,跟绣工们讨论这季花样。」荷农边挖莲藕,边热心地告诉他。 绣工说:「小姐去染房看颜色了。」 染工说:「小姐去丝带坊选衣裳压边。」 丝带缇花工说:「小姐刚走,去监督疏浚筑堤的工程。」 将淙纱城绕完一圈,他的脸色也难看到极点时,那纤细的身影才映入眼帘。她正乘着小船,持着纸伞站在船头,小船顺着渠道,即将划出城去。 一声巨大的咆哮响起,震得渠道两岸的人都呆住了。 「方舞衣,不许动!」楚狂大吼道。 她也被那声吼叫吓了一跳,回头望去,正好看见岸上的楚狂。他一身黑衣,高大的身形在众人间,彷佛鹤立鸡群。他那模样,简直像是尊高大的战神,等着所有人跪倒膜拜。 在城民的注视中,他蓦地足尖一点,拔地而起,身形如鹰似鸾,笔直地扑向船头,轻易地就跃过十来丈的距离。 惊叹声响彻两岸,楚狂已经上了船。小船因突然的重量,稍微摇晃了一会儿,船夫技术精湛,立刻稳住,这才没翻船。 舞衣还没来得及眨眼,他已经像座小山似的,杵在她面前。她稍微挪开纸伞,仰望着他,发现他浓眉深锁,满眼阴骘不悦。 他正瞪着她,一声不吭,大手插在腰上。 老天,他板着脸的时候真吓人! 不过,舞衣也发现,不只是他皱眉时能让她着迷,就连他愠怒时的模样,也能让她看得痴了,几乎移不开视线。 「方舞衣!」楚狂开了口,声音在她耳边轰轰作响,就像雷鸣。 她微微一笑,将纸伞搁在肩头,半转过身子,面对着光洁如镜的湖面。 「楚将军,我的耳朵很好。」 「那又怎么样?」他瞪着她,怀疑她脑袋有问题。 「请你不需吼叫,我听得到。」她笑意加深,还是没有看他。 他眯起眼睛,瞪着她瞧,怀疑地存心想激怒他。 方舞衣始终表现得温驯乖巧,对他言听计从,只在某些时候,会冒出些让他气结的话语,他起先不以为意,却慢慢发现,她说出这类话的次数逐渐频繁。 楚狂暗暗下决定,在成亲之后,要找时间教教她,让她懂些规矩。女人,就该听话! 「你找我?」舞衣淡淡地问,总算回头看他,端详他因风吹而凌乱的黑衫与黑发,清澈的眸子里带着笑。 「对。」 「有什么事吗?」 看楚狂的模样、表情,大概已经找了她许久,说不定从她一出府,他就追上来了。在风里奔波半日,他的黑眸变得更加闪亮,凌乱的衣着,彰显了跋扈霸道的气势。 他主动来找她,让她很高兴。这是个很好的进展,他开始会注意到她的存在,一发现她不见了,就满城追着她跑。 虽然嘴上没说,但舞衣笑在眼里,甜在心里。 楚狂开始在乎她了吗? 舞衣转动纸伞,伞上绘的花儿乱转,她的心也乱转。 他看着她,仔细地从绣花鞋、绢丝裙、罗纱袄一路往上看着,如炬似火的黑眸,半晌后才落在她清丽的小脸上。 之后,楚狂才吐出三个字。 「我饿了。」 第六章 小船划出渠道,进入浣纱湖。 一阵清风吹来,拂动她的丝裙。虽然是秋季时分,但白昼日光猛炙,气温燠热,丫鬟们知道她得跑不少地方,怕她被晒伤,细心地替她备着伞。 舞衣眺望远山,抿唇沈思。山边有着暗色积云,天候又燠热异常,不久后大概将有一场骤雨。 「楚将军是打算先回府里用餐,还是等我瞧完筑堤处,再一块儿回去?」她问道,抬起头望着他。 楚狂想了一会儿。 「一起回去。」 她微笑着,用慧黠的眼儿瞅着他。「我离府前,曾嘱咐人,把简册给您送去。敢问楚将军,是否已将简册看完了?,」 「我等着你念。」他扫了她一眼。 这事没得商量,她要是不肯念,那些简册就只会被扔在角落生灰尘。 舞衣转着纸伞,笑得更美。「你喜欢我的声音?」 他皱起眉头,继而不情愿地点头。 「女人的声音很重要吧?因为吹熄了灯,就只剩声音还听得见。」她追问着,偏着头儿望他,几络绑成辫的发落在绣花坎肩上。「啊,原来楚将军是因为我鼻子上没长瘤,又喜欢我的声音,才肯娶我的。」她下了结论,故意睨着他瞧。 楚狂再度决定,教她规矩的事,可要尽快进行! 见他面露不悦,她没再捋虎须,轻笑着转过身去,仰头感受着湖面清风。 「只念简册,实在有些无趣。不如往后我就领着您,实际观看浣纱城,那应该比纸上谈兵来得有效。」 他耸肩,浓眉未抬,只是挪动高大的身躯,为她挡去大半阳光。 这无言却贴心的举止,让她心头暖暖甜甜的,不禁回眸对他一笑,代替道谢。 「浣纱城里的事,都是你在负责?」楚狂问道,很好奇一个女人,怎么有能耐插手那些产业。 她垂下眼睫,没有看他。 「家兄体弱,舍弟年幼,才会暂时由我处理。」纸伞转动,花儿也跟着转啊转。「当然,等到成亲之后,这些事就由楚将军作主。」她温驯地说道。 他满意地点头,但一想起那些繁杂事,眉头又破起来了。方舞衣懂得进退,知道自个儿身分,这自然是件好事,但他可没把握,可以顺利接掌这座城。 不过,话说回来,她处理的范围,也广得匪夷所思,从织造到酿酒等,无一不包,甚至还必须监督筑堤。 他在北方见过不少城主,镇日只懂玩乐,不管老百姓死活,都靠着搜刮民脂民膏,养得脑满肠肥,倒不曾见过,哪个城主像她这么操劳的。 「为什么需要筑堤?」楚狂问道,发现小船在宽阔的湖面上划动,湖的北岸有一条修筑得差不多的堤防。 「浣纱湖跟大运河联系,疏浚工程由方府处理。」她解释着,半弯下腰,用手拂过清澈的池水。 「为何不是官方处理?」 「处理过,但事倍功半,只好委托方府。」她指着运河的方向,继续往下说。「疏浚时,会挖出大量淤泥,为了防潮,所以筑堤。」 「潮?」他皱起眉头,瞪着眼前的湖光山色。 这儿又不是海,哪来的潮? 「浣纱江东流入海处,跟海潮相击,以潮高、多变、凶猛而堪称一绝,八月十五中秋至十八日,可激浪到数丈高。」她伸手拂开粉颊上的一络发丝。「中秋快到了,楚将军若是有兴趣,可以跟着城民一块儿观潮。」 他点点头,兴趣却不大,目光凝在堤防上,逐渐流露出狐疑的光芒。筑堤的工人里,有许多身影看来熟悉得很。 小船靠了岸,停泊在修好的那段堤防上。 舞衣提起丝裙,姿态娉婷,正要举步踏上堤防,腰间却陡然一紧。她的脚下一空,整个人瞬间腾空。 她心头一慌,以为是踩空了,纸伞被抛开,她急着稳住重心,一双手有什么就抓什么—— 不偏不倚,刚好就圈上楚狂的颈项,娇小的身躯也落进他怀里,贴得格外的紧。 直到身子踏实了,舞衣才发现,是他突然出手,扯住她往身上拉,非要抱着她上岸,才让她瞬间乱了步伐。 「放开我。」她轻声说道,粉脸又添三分绯红,察觉到堤防上的所有眼睛,都盯着他们猛瞧。 他没有回答,固执地抱着她,足尖一点,轻易跃上堤防。等到确定安全无虞后,才松开手,冷眼看着她像只兔子似的,火速跳开。 堤防的工头瞪大了眼,首次瞧见舞衣的尴尬模样。 「呃,舞衣小姐——」 「雪姨人呢?」舞衣抢着问道,转过身去,故意不去看楚狂,努力想保持镇定,红潮却难以消褪。 工头呆了一呆,过了一会儿才恢复。「监工在亭子里。」他说道。 舞衣点头,往堤防的另一头走去,对着城民们点头微笑。她发现,城民落在她身后的目光,比落在她身上的来得多,他们都在看楚狂。 堤防上有一个木搭的小亭,上头铺着防水的绸缪,布料因狂风大作而猎猎响着。亭前的布料被卷起,里头有着简单的桌椅,一个约莫四十来岁的盘发妇人,穿着一身轻便衣裳,正坐在小亭中。 「雪姨。」 亭中的妇人抬起头来,正持着朱笔,规划工程进度。她先是对舞衣微笑,视线落在舞衣身后那高大健硕的身影时,表情显得有些诧异。 「工程进度如何?」舞衣问道,站在亭前,倾身看着雪姨画的图表。 「进度超前了,在中秋潮来前,堤防就能筑好。」雪姨回答。 「怎么没看见喜姨?」筑堤是件大事,由两人共同负责,二十多年来不曾出过差错。 雪姨无奈地摇头,放下朱笔,指着工人们。 「先前来过,看见新调来的人,发了顿脾气,掉头就走了。」她的目光,再度投向楚狂。 舞衣点头,暗自庆幸喜姨没待到这时候。要是让喜姨瞧见,楚狂也上了堤防,还在众人面前对她又搂又抱,喜姨肯定又要火冒三丈,迭声连嚷不赞同了。 「老大。」一个男人走过来,上身赤裸,肩上扛着两担土,赫然是雷帐帐主。 楚狂蹙着眉,点头回应,锐利的目光在堤防上绕了一圈。他刚刚没瞧错,百来个黑衫军全脱了军服,在堤防上跟着城民一起干活。 「怎么回事?」他冷声问道,锐利的眼光瞥向舞衣,知道这事铁定跟她脱不了关系。 她没回答,雷帐帐主倒抢着告状。「早上你前脚离开,那娘儿们就派人来了,她不让弟兄们操练,说是要维持体力,就来帮忙筑堤。」 浓眉紧拧,黑眸瞪着舞衣,她却不肯瞧他,慢吞吞地晃到船边去捡纸伞,再慢吞吞地走回来。 天空阴霾,已经飘起细雨。秋季的雨,落在肌肤上格外冰冷,让她禁不住轻轻一颤。 动作虽然细微,却没逃过他的眼睛。他稍微侧过身,用高大的身躯为她遮蔽雨滴。看来,生得高大魁梧还是有用的,不但可以遮阳,还可以遮雨呢! 风愈来愈大,山边的乌云肆卷,涌到浣纱湖畔,云生东北,雾锁西南,雨滴从舞衣的伞沿滴落。 「解释。」他冷声说道。 「解释什么?」她仰起无辜的小脸望着他。 「我的人为什么会在这里?」 「我想,与其让他们整日操练,不如让他们来帮忙。」 「军队不能疏於操练。」他沈下脸,表情阴骘。 「所以今日只让雷帐士兵来筑堤,每日轮替,十二日才轮得到一次,不会影响操练。」她解释着。 这女人说得合情合理,他挑不出半点毛病,况且他也早有计划,打算让士兵们找些事来做。但是被人干预——尤其还是个女人——这让他心里很不是滋味。 「以后,什么事都必须先问过我。」他冷冷地说道,瞪着她清丽的脸儿,严酷的表情媲美腊月寒风,令人瑟瑟发抖。 舞衣敛裙行礼,头儿垂得低低的,做出最恭敬的动作、最温驯的表情。 「舞衣遵命。」她的声音清脆,堤防上所有人听得一清二楚。 原先一脸不服的雷帐士兵们,这时才满意地点头,乖乖回去继续工作。哼,女人,就是该让她知道谁是老大! 雪姨挑眉,不予置评,嘴角浮现淡笑,拿起朱笔继续规划工程进度。一阵狂风吹起,差点把桌案吹走。 「城内的水道,也跟浣纱湖相通?」楚狂眯起眼睛,察看四周地形。 「是的。」 「要是上游泛滥,冲溃渠道呢?」他皱起眉头。城下都是水道,一旦泛滥成灾,浣纱城肯定化为水乡泽国。 「水道是我娘跟雪姨、喜姨一起设计的,设计时自然考虑到这点了。」 「女人设计的?」浓眉皱得更紧了。 「男人作主,女人当然也得找些事情来做,总不能白吃米粮。」她垂下眼儿,唇上噙着温和的笑。 楚狂看着她的小脑袋,眯起了眼睛。头一次遇见这么爱插手管事的女人,寻常的富家小姐,都是养在深闺,出嫁后,就换到另一座府里养着,哪里会像方舞衣,镇日在城里乱跑。 她所做的事,总跟其他女人不同,但那张水嫩的红唇,说出的理由,就是能让人信服。 黑眸眯得更紧,锐利的光芒从其中透出。 舞衣保持无辜的表情,仰头望着他。 噢,他好英俊,虽然神情高深莫测,让人心底发毛,但那俊朗的眉目,还是让她觉得,能整日被他这么瞪着,也是一种享受。 她呆望着他,甚至没发现,四周的人都识趣地沈默,却全投来关注的目光。直到一滴雨落在她的额上,冰冷的感觉,让她吓了一跳。 「我们回去吧,免得错过晚膳。」舞衣转开视线,觉得脸上涌起晕红。老天,她竟然看他看得呆了,甚至忘了四周还有别人,这可是前所未有的事! 听见有吃的,他立刻点头,率先掉头往小船走去。 高大的身躯刚移开,一阵雨迎面扑来,舞衣连忙闭起双眼,被冷雨打得颤抖不已。 怪了,雨势怎么瞬间变大了?先前不只是一阵小雨吗? 她放眼望去,先是瞧见大雨落在湖面上,湖面水珠乱溅,像是整座湖都沸腾了似的。接着,视线一转,她看见楚狂那早已湿透的后背。 冰冷的雨水浸透黑衫,显示出他宽阔虎背的轮廓。不只是背,他的全身老早就被骤雨打得湿透。这根本不是她以为的小雨,而是一阵狂风暴雨。 在谈话的时候,楚狂始终以那身躯,默默为她遮雨。 雨滴冰冷,但有甜甜的暖流,缓缓滑过她的心,将她的胸口熨烫得好热。她握紧纸伞,在大雨中注视着他。 舞衣决定了。 她要嫁他! 狂风大作,骤雨来袭。 工头下令收工,堤防上的人们退得差不多了,楚狂站在堤防上,瞪着小船,对着船夫挥手,要船夫先行开船。 工人们是沿着才完成八分的堤防,一路奔回岸上。堤防泥泞难行,工人们不以为意,舞衣穿着丝裙绣鞋,却是寸步难行。 「你怎么让船驶走了?」她勉强走到岸边,在雨中对他喊道,只走了几步路,就差点摔跤。 「风势太大,别搭船。」 「那要怎么回去?」 他没有开口,大步跨来,一把将她抱起,用行动代替回答。 她惊呼一声,瞬间被抱进一个温暖的胸膛。她急忙伸直手,同时为两人打伞,虽然遮不了骤雨,倒也聊胜於无。 楚狂沿着堤防往岸上走,工程还没完成,到处都是石板与木桩,以及未乾的淤泥,他格外小心。舞衣轻盈纤细,抱在怀里没有什么重量,但那软嫩的肌肤,以及淡淡的香气,却不断撩动他的感官—— 「楚将军,」她小声地问,有点懊恼。「我很重吗?」抱着她很吃力吗?她怎么觉得,他的呼吸接近喘息。 「没有。」他淡淡地回答,没有看她,专心一志的赶路。雨很冷,她的身子很暖,他忍不住抱得更紧。 这么娇小的身子,禁得起他的热情吗?他的视线往下一扫,看见她粉嫩的小脸,不觉胸口一烫。 舞衣眨了眨眼儿,发现一滴雨落在他眉前,调皮地悬在那儿。她看了一会儿,怀疑那滴雨会影响他的视线,她伸出手,想为他拂去那滴雨。 「别碰。」楚狂蓦地出声制止,气息粗重。 「喔。」她失望地说道,小脸垮下来。他不喜欢她碰他吗?但是先前在回廊上,她的碰触明明让他发出欢愉的低吼—— 他看了她一眼,为她的沮丧皱眉。 「那会让我想吻你。」他不耐地解释道,咬牙忍受欲望高涨的疼痛。这个笨女人,难道就不知道,他有多想要她?任何一个轻触,都会让他胸口的火炬燃烧得更激烈。 「喔。」又是小小声的回答,不过这回是因为羞怯。她把头垂得低低的,粉脸含羞,像朵粉红色的牡丹。 岸上众人老早在那里等着,排成一列瞧着他们,脸上都挂着笑。 「舞衣,轿子在等了。」雪姨呼喊道,已经打点好一切。 「我用走的。」舞衣抬头说道,这儿已经没有淤泥,只剩巨大的石板,他实在不需要再抱着她。 楚狂点头,不情愿地松手,让她落了地。 舞衣撑着伞,加快脚步走向雪姨,察觉到众人都瞧着她,那些善意的笑容让她感觉更羞窘,急着想窝进轿子里躲起来口走入轿子前,她还记得对雪姨交代细节。 「雪姨,让大夥儿先休息,等到雨停,再——」 轰的一声,巨大声响震惊众人。堤防上的石板,不知什么缘故,竟然整片崩塌,重重的往湖面砸去,激起几丈高的水花。 众人惊叫着,舞衣一颗心也提到喉咙,差点没蹦出来。 楚狂还在堤防上! 幸好。 真的是幸好。 不知该归功於老天垂怜,还是该夸赞楚狂武功高强,总之他是逃过一劫了。除了手臂上的轻微擦伤,他的头手脚都好好的,没有断了,也没有折了,该在的都还在。 回到方府里,舞衣为他敷药时,双手还在颤抖。 还差那么一点点,他就要命丧湖底!要不是他轻功了得,及时跃开,避开那些石板,他大概早已被压成肉饼,沈在浣纱湖里喂鱼虾。 「没事了。」楚狂淡淡地说道。 「我知道没事了。」她回答,拿起素绢帮他包扎。「只是,我的手就是停不下来。」她的手抖个不停呢! 「你在担心?」 「当然。」她冲口而出,看见他睑上浮现满意的笑,不禁有些气结。男人!不关心自个儿的安危,反倒为这种事沾沾自喜。 绑素绢的小手,刻意加重几分劲道,他却没反应,仍是维持那可恶的笑容。她低着头,不去理他,省得他的男性自尊更加膨胀。 「监工说,大概是因为风雨急,吹松了石板,才会崩塌。」她解释道,想到雪姨自责得不愿用餐,心里好生不忍。 「别再发生就好了。」他不想追究,视线落在她身上。「不过,往后你去堤防,都必须有我同行。」 堤防崩塌,对他来说并不造成威胁,以他的身手,再惊险的场面也能应付自如。只是,想到舞衣也将暴露在那种危险下,他就不禁皱眉。 为了确保她的安全,最好就是让他守着她,形影不离! 门上传来轻敲,秦不换推门而入,身后跟着北海烈。 「老大,听说你刚刚下湖去游水了,捞到鱼了吗?」秦不换笑道,手里摇着扇子,挑了张椅子坐下。 「没事吧?」北海烈的询问慎重得多。 楚狂耸肩,举起包扎好的手臂。「只是小伤。」 「不影响拜堂就好。」秦不换仍是笑着,转头看向舞衣。「对了,方姑娘,织姨说领了你的指示,要来借军队呢!」他皮相生得好,又始终笑脸迎人,早已跟府里的人们打成一片,丫鬟们都爱抢着替他做事。 楚狂挑眉。 舞衣连忙开口。「我正要跟你提。」堤防崩塌,把她要说的话吓跑了一半。 「你借军队做什么?」 「正确来说,该是聘请。」 「聘请?」 「是的,聘请黑衫军为浣纱城运送丝绸,每趟出城,都会给他们银两。」她说出一个数字,发现三个男人的眼睛为之一亮。 「为什么要军队护送?」 「丝绸值钱,路上容易遭遇盗匪,浣纱城能自保,却没能力保护送去远方的货物。」 「那就是走陆路了?」秦不换挑眉,南北的地图,迅速在脑中转了一圈。 舞衣点头。 「浣纱城邻近大运河,有地利之便,为什么不走水路?」楚狂问道,皱起眉头。 「运河只到京城,再往北就需要雇用马队护送。但这条路开辟已久,竞争很激烈,成本始终居高不下,不如直接走陆路。」她计算过,聘请黑衫军运送丝绸,是最划算的。 「何不运到国外去?」讨论完节流,北海烈想到开源的法子。 「经沙漠运往邻国,来回一趟要两年,近年来边境战火频传,风险增加,马队漫天开价,成本也降不下来。」舞衣解释道,从花瓶里拿了一枝菊花,沾了水后,在墨绿色的桌巾上,画出粗略的路线。 北方的路线密密麻麻的,早被各丝绸商瓜分,南方倒是有一大片空白。 男人们沈默,瞪着那块桌巾,提到经商的事情,他们话就变得很少。 舞衣等了一会儿,明亮的眸子看向楚狂,小心翼翼地开口。 「我听说,南方邻国有座大城,人口有百万,媲美京城。」她指的地方,在桌巾上看来,离浣纱城不远。 「那就往南方运。」他理所当然地说道。 舞衣露出甜美的微笑,双手一拍。 「楚将军英明,这真是个好主意!我立刻去交代,说是您的意思,让织姨去筹备。」她转过身,急着就想去处理,要另开商道,那可是件大事呢! 「等等。」他突然出声。 她回过头,看着他眉间的皱摺,心头一跳。 「怎么了?」她问。 他看了她一会儿,才缓慢摇头。「你下去吧!」 「是。」她福身,迅速离开,小脸上保持笑容,甜美却有些僵硬。他发现了吗?他眼里的光亮让她不安。 舞衣离开后,楚狂瞪着那扇门,久久不语。 刚刚有短暂的一瞬间,他敏锐地察觉到有些不对劲,却又说不出,到底是哪里不对劲。这个小女人,不时让他浮现这种感觉,那双灵活得像小动物的眼,总是漾着某些小秘密。 不只如此,她跟他先前遇过的女人都不同,更香更嫩更软,那唇那眸,那柔弱无骨的纤腰—— 「老大。」秦不换开口。 他睨了一眼。 「你在傻笑。」 「你看错了。」他板起脸。 秦不换忍着笑,耸了耸肩膀。「是,我看错了。」 第七章 还没有用午膳,方府内就吵翻了天。 女人的喊叫声、男人的咆哮声,从厅堂里一路吵到花圃,双方人马声嘶力竭,吵得不可开交。 「我要禀明小姐,把你们全轰出城去!」女人气急败坏地说道。 男人回以一哼。「哪里轮得到女人说话?等老大开口,被轰出去的,绝对是你们!」 喧闹的声音传进书房,坐在主位上眯眼倾听的楚狂举起手,示意她停止。 「怎么了?」舞衣问道,放下《孙子兵法》。 不念简册后,她还是每日在书房陪楚狂,为他念各类的书籍。他最爱听《孙子兵法》,每隔几日都要她再读一次,这几千字她早已背得滚瓜烂熟,每次拿着书念,眼儿没看着字句,都在偷瞧他。 他站起身来,开门往外走去,舞衣跟在他身后。 花圃里早有一大票人,站在那儿大眼瞪小眼,两方壁垒分明,气氛紧绷着。 「老大,这些娘儿们不让我们吃饭呢!」一瞧见楚狂出现,鹰帐帐主急着嚷道。 女人看见舞衣,也一拥而上,全站到她背后去。 「小姐,我们受够了!」春步喊着。 「先把来龙去脉说清楚。」舞衣举起手,制止女人们的抱怨声浪。 「前些日子做了糖腌桂花,全存在地窖里,今儿个北方的糕饼商人来取货,却发现这些臭男人早把糖腌桂花全吃光了,糕饼商人正气得跳脚呢!」秋意解释着,恨恨地瞪了男人们一眼。 「闯了这么大的祸,他们竟还想吃午餐!」 「我们又不知道那是要卖的。」鹫帐帐主理直气壮地说道。不都说不知者不罪吗? 徐香走上来,一脸无奈。「小姐,这事我实在压不下来了。」 打从黑衫军进城,表面看似平静,其实两方的人马适应不良,不断产生摩擦,各种生活细节都可以吵上半天,先前是全由徐香处理。 黑衫军们粗枝大叶,对女人们的冷脸色可以不当一回事,但一听见没饭可吃,他们的火气就冒上来了! 「老大,她们存心饿死我们。」龙帐帐主叫道,一脸义愤填膺。 舞衣叹了一口气,没想到会惹出这么大的事。款纱城商誉卓着,可还不曾发生过,商人上门,却交不出货品的情形。 「请糕饼商人先回北方,等第二批桂花腌好,就添一倍的货,派人运去,记得分文不取,当是赔罪。」她对徐香交代着。 徐香点头,领了指示就走,离开战场。 「看,这不是就没事了吗?走,去吃饭。」虎帐帐主双手一摊,老是惦记着食物。 织姨开骂了。「笨蛋,你知不知道,这要赔多少银子?」 「赔银子又怎么样?那还不是我们老大的银两。」男人理直气壮地说道。 「银子是小姐的!」一个丫鬟拔高声量。 虎帐帐主耸肩,斜睨着那丫鬟。「你笨耶,你们小姐是我老大的婆娘,她的钱当然就是老大的。」 娘子军中响起一阵抽气声,个个气得脸色发白。 舞衣站在前头,急着安抚众人。她有些担心,两方人马一言不合,就要现场开打,到时候她跟楚狂镇压不住,花圃里的奇花异草,可全要遭殃了。 「请先别争吵,让我来处理。」她说道,无奈地看一眼楚狂。他倒是气定神闲,双手交叠在胸前,冷眼看着众人,不打算插手。 「小姐,不需要跟他们说什么,他们没有脑子,不会懂的。」春步说道。 「他们只会吃。」 「对,像猪一样会吃。」 「还很吵。」 「而且很脏。」这点让众位娘子军最是不能忍受! 有男人不服。 「我们有洗澡啊!」抗议声此起彼落。 女人嗤之以鼻。「五天洗一次?」 「行军时,十天半个月不洗澡是家常便饭。」有个男人耸肩回答,女人们发出尖叫,集体退开三大步。 这已经不关那些糖腌桂花的事了,双方开始互相数落这些日子来的不满,你一句我一句,愈嚷愈大声,大概整座浣纱城都听得见。 楚狂一语不发,早已挑了个地方坐下。他一手支着下颚,闪亮的黑眸直视她,从表情上看不出情绪,既不偏袒部下,也不帮助她。 北海烈面无表情,难得的开了口。 「女子,群居终日,徒生口舌。」看着众女子,他淡淡下了结论。 「男子,饱食终日,徒长肚脯。」喜姨冷笑,口齿伶俐地顶了回去,鄙夷地看着北海烈。「养条猪还能宰了祭神,养男人能做什么?这儿的女人能以口舌广进财源,男人呢?徒长个肚脯难道有半点用处?」 呃,这话就不客观了。舞衣站出来说公道话。 「喜姨,烈叔没有肚脯的。」她小声地说。烈叔虽然年过三十五,但长年练武,体格绝佳,比年轻小伙子还结实,跟楚狂不相上下呢! 喜姨冷笑不减。「你见过他裸身?」 「那倒没有。」她摇摇头,好奇地反问。「难道喜姨看过?」 令人诧异的,喜姨白皙的颊间,竟透出窘迫的嫣红。「白养你了,才没几日功夫,净帮着外人。」她骂道。 舞衣眨了眨眼,不知道刚刚说错什么,惹得喜姨有这种反应。 「小姐,别说了,把他们赶出去吧!」 「谁赶谁还不知道呢!」 「闭嘴。」 「为什么不是你们闭嘴?」 舞衣皱着眉头,用双手支着额。「拜托,交给我来处理,好吗?」她的头好痛! 有声音在咕哝。「娘儿们能处理什么?女人嘛,唯一的用途还不就是——」 「还不就是什么?」舞衣露出甜蜜的微笑,眼儿却在喷火,瞪着这些男人,看哪个人有胆子继续往下说。 沈默。 原先说话的那个人,摸摸鼻子,缩到最后头去,吭都不敢吭一句。 织姨双手一摊,放弃讨论。「你不该让方肆死的,这些男人根本不肯跟女人好好谈话。」 「她哥哥是因她而死的?」有人怪叫。 男人间响起惊叹。「怎么回事?她杀了他吗?」方舞衣谋杀男人?莫非真让古人说对了,最毒妇人心? 「我没有杀人!!」她压抑着尖叫的冲动,转头看向楚狂。 「我知道。」他点头,没有半点怀疑。 后方有人开口。「那你哥哥又是怎么死的?」 「不关你们的事。」娘子军们口径一致,对这事绝口不提。 她仍是看着楚狂,觉得头疼愈来愈严重。「方肆的事,我日后会解释。」她叹息地说道,知道必须为他解除疑虑,免得他多心。 只是,她身后跟着丫鬟与阿姨,他身后则是站着十二帐主等人,双方楚河汉界地僵持着,一举一动都在旁人眼里,她没有机会跟他私下讨论。 「听起来,她就像该为她哥哥的死负责。」 「至少脱不了干系。」有人下结论。 「她还有个弟弟,说不定接下来就要杀她弟弟了。」他们为她的亲友担心,倒是不担心她暗杀楚狂。在他们的心目中,楚狂无所不能,简直像个神,绝不可能被个娘儿们暗杀。 够了,她受够了! 舞衣深吸一口气,在人群中举起双手。「给我们一些隐私,我有事要跟楚将军谈。」 「为什么不能在这里谈?」龙帐帐主发问,却发现楚狂冷冷地瞪来一眼。他立刻噤口,不再作声。 舞衣走到另一个花圃,对楚狂招手说道:「你过来。」 「她要他过去做什么?」 「要隐私吧!」 「我们还是看得到。」 「但至少听不到!」舞衣用吼的。 数十只眼睛盯着他们,因为听不见,所以愈靠愈近,实在很想听听,两人到底在讨论些什么。 「你们不要再跟来了。」舞衣转头警告着,柳眉蹙得紧紧的,十分不高兴。 「才没有。」男女双方,难得达成共识。 楚狂站在一株树下,双手插腰,等着她开口。 「这些人必须受罚。」舞衣开门见山地说道,仰头看着他,刻意去忽略背后的窃窃私语。 「为什么?」他挑眉问道。 「公平,记得吗?城内的规矩,谁都必须遵守,他们既然毁损货物,就必须受罚。」她极有耐心地解释,知道他不是一味护短的愚昧领袖。 楚狂眯起眼睛,半晌之后才点头。 「交由你处理就行了。」 「他们不服我,我希望由楚将军开口,否则就只能由我动用军令状。」舞衣严肃地说道,她不能为了这些男人,就坏了浣纱城内的规矩。 他勾起嘴角。「他们服从的不是军令状,是因为军令状代表我,他们才服从。」这个小女人,比他想像的还要天真。 「意思是,他们只服从你?」 楚狂点头。 她咬着红唇,小脸上都是懊恼。无人号令得了黑衫军,这些男人在府内岂不成了脱缰野马?!她拿了军令状,又有什么用? 他先是回头看看那票竭力想偷听,却又听不出什么名堂的男女,再低头看着舞衣。看样子,她很为这件事头疼。 黝暗的视线从紧皱的柳眉,滑到被贝齿轻咬的红唇,黑眸里闪过一丝笑意,以及更炙热浓烈的光芒。 「要让他们服从你手中的军令状,方法只有一个。」楚狂开口道。 「什么方法?」舞衣诧异地问。不会吧,他竟比她早想出法子? 「我们成亲。」他低头,逼视她瞪得圆圆的眼儿,补上附注。 「马上。」 还没弄清是怎么回事,她就已经成为他的妻子了。 舞衣瞪着房中的龙凤红烛,聪明的脑子,难得的乱了绪。她穿着大红嫁衣,头戴凤冠,坐在床沿。 这里是她的闺房,但今晚这儿被布置成新房,到处挂满红绸,显得喜气洋洋。 烛火跳跃,她握紧丝裙,忍不住看向门口。 虽然是仓卒成亲,但徐香神通广大,知道两人肯定会成亲,早将一切筹备妥当,在几个时辰内,办出一场隆重的婚礼,让整座浣纱城都沈浸在喜气中。 舞衣深呼吸,稳住心跳,不断告诉自己别紧张。 楚狂说,成为他的妻子后,黑衫军才会对她效忠,她有权能指挥这些男人,那张军令状才不会变成废纸。 这的确是最好的办法,只是她压根儿没想到,他会坚持在今晚成亲,逼着她非要立刻嫁给他不可。 为了维持城内秩序,也因为他的霸道,她不得不点头。 刚成为楚狂的妻子,黑衫军的态度全不同了。两人拜堂时,数百名高大男人站在大厅外观礼,之后严肃地单膝跪下,对舞衣宣誓效忠。 那些偷吃糖腌桂花的男人,全被罚着不许参加婚宴,连夜启程去浣纱陇摇桂花,没摇到一定的数量,就不许回来。但男人受了罚,女人们却还是不开心。 没错,气是出了,但是舞衣小姐却也嫁给楚狂,她们全皱着眉头,觉得这笔交易不论怎么算,她们都是亏大了。 没听见脚步声,门却被推开,床边的舞衣吓得跳起来。? 楚狂走进屋里,挑眉看着她。 「怎么不坐着?」她一双眼儿瞠得大大的,瞪着他瞧,活像是头警戒的小动物,等他一有动作,她就准备逃走。 「呃,好。」她小声回答,挑了个离他最远的角落坐下。 她的手心不断冒汗,胸中小鹿乱撞。跟他独处时,她老是这么紧张,总觉得他看她的眼神,让她双颊烫红、手足无措。而今晚他的双眸似乎更亮、更热。 舞衣低着头,捏紧丝裙,想起前阵子偷看的禁书。 呃,他、他真的会那样对她吗?会那么亲昵地抚摸她、摆布她?她好不安,却也偷偷好奇着—— 楚狂瞥向桌面,看着满桌好菜,她的筷子还是乾净的,根本不曾动过。 「还没吃饭?」 「我不饿。」她摇头,凤冠叮叮当当地作响。 浓眉挑得更高,眸光转为深浓,他踏步走了过来,每走一步,室内压迫感就增加一分。 他走到床边,修长的指扣住她的下颚,抬起清丽的小脸。 「你怕?」 她点头。 「紧张?」 她再度点头。 「为什么?」 「呃,我还没准备好。」被他的目光凝视、被他的气息包围,她紧张得无法呼吸。 楚狂撇唇,扯出一个笑容。 「我已经给了你许多时间。」事实上,他给她的时间太多,这段时日里,每当她一靠近,他胯间的欲望就为她而紧绷疼痛着。 当舞衣坐在书房里,用柔软的嗓音念着书时,他紧盯着她,理智承受着欲望的煎熬。他极度渴望扫开整桌的书,将那纤细的身子压倒在光滑的桌面,恣意夺取她的甜美—— 要是再不成亲,他说不定会因饥渴而疯狂。 她眨着眼儿,任由楚狂拿掉她的凤冠,当他也坐上床沿,她只觉得整张床往下一沈,像要塌了。这是上好的杉木床,可以传好几代,但他那么高大—— 「会不会压坏?!」她脱口而出,有些担心。 他僵硬了一会儿,神情古怪地看着她。[我不会伤着你的。」 粉颊蓦地烫红,她羞嗔地看了他一眼,又快快地垂下小脑袋,忙着研究胸前的绣花。 「我说的是床。」唉啊,他想到哪里去了?竟以为,她说的是—— 「看着我。」低沈的声音响起。 她鼓起勇气,直视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 「你不愿意?」他瞪着舞衣,非要确定她的意愿。 虽然,女人的意愿,对他来说不是顶重要的,但从方舞衣嘴里说出的话,不知为什么,就是比寻常女人多了几分分量——他在乎! 她摇了摇头。 「舞衣没有。」她没有不愿意,总有一天,他会知道,除了他之外,她谁都不要。 一簇火焰跳进他眼里,他的目光更亮,扣着她下颚的手,突然用劲,迅速地吻住她。 火烫的舌探入舞衣口中,霸道地享用嫩唇柔舌,大手圈住她纤细的身子,狂烈地吻着她,将她扯进怀里。这吻持续很久,直到她快喘不过气时,他才稍微退开,对着她柔嫩的唇又舔又啃。 他那双粗糙的大手,滑过细致的肌肤,带来异样的刺激。 她轻吟着,感觉像是被火烫着,娇小的身躯不自觉扭动着,慵懒地摩擦他的胸膛。 烛火明亮,透过纱帐,她娇慵地躺在喜被上,眼儿蒙胧,唇儿被吻得红亮,看来更加诱人。 楚狂脱去外衣,高大的身躯再度回到床上,黝黑的大手抚上她雪白的身子,将她拉入怀中,霸道地吻着她的唇。 「你、你不吹熄烛火吗?」她小声地问道,声音抖得连自个儿都认不出来。 「不,我要看你。」楚狂靠在她耳边,灼热的口气,让她抖得更厉害。 丝裙、小袄兜儿,一件件都被抛下床,舞衣转眼被脱得精光。烛火还亮着,屋内灯火通明,她羞得不敢睁开眼睛,但闭上眼睛,感觉反而更强烈。 能清楚地感觉到,热烫的唇落在她的颈边,轻轻啃吻,灼烫的呼吸,让她发出轻吟,剧烈地颤抖着。 「你不是说,女人吹熄了灯都是一样的?」她喘息着,低喃出声。 「你不一样。」他靠在她耳边说道。 这回答,让红唇往上弯,漾出一个满意的笑。 真的吗?楚狂真的觉得她跟其他女人不同? 他吻着她,轻啃她的肌肤,留下烙印,双手则在她娇嫩的裸身上游走…… 第八章 全城都能感觉到,这对新婚夫妻,感情好得很。 楚狂的提议,动机略嫌不够纯正,但效果却好得很。 黑衫军承认舞衣是夫人,态度行径收敛不少,府内的女人们,虽然没有好脸色,但至少不再大肆嘲讽。 至於城民,则是个个乐得合不拢嘴,打从黑衫军打退盗匪那日起,城民就视楚狂为英雄。 如今,这英雄又成了舞衣小姐的夫婿,让他们既高兴又骄傲。 所以当楚狂说,要看看城内护卫队的水准时,男丁们立刻拿了刀枪弓箭,迅速奔来操练场集合,深怕跑得慢了,让新城主留下坏印象。 操练场在城墙边缘,数百名男丁竭力展现,要刀弄棍,呼喝声响得连城外都听得见。 楚狂站在队伍前,锐利的黑眸扫过每一张脸。他双手插腰,站在那儿,就算没穿战袍,光凭那与生俱来的气势,也让人心生畏惧。 「素质还不差。」北海烈简单地说道,站在楚狂身后。 「的确比寻常民兵强上许多,难怪盗贼攻不进来。」秦不换摇着扇子,穿着月白色的长衫,跟满场打赤膊的男人相比,显得格格不入。 楚狂点头,视线仍在场内。 浣纱城护卫队的素质,让他有些讶异。照理说,寻常民兵,拳脚不会好到哪里去,但这些男丁,个个身手矫健,就算跟正规军比,也毫不逊色。 「方肆训练得不错。」他淡淡说道。 操练场的边缘,出现一个娇小的翠绿身影,缓慢地走过来。所有的人,目光都盯着那优雅的身影瞧。 舞衣走到楚狂面前,敛裙福身。「夫君万福。」她的发梳起,绾成雍容的坠马髻,是已婚妇人的发型。 他皱起眉头,先举手制止众人射箭,以免误伤了她。 「你来做什么?」这里棍棒齐飞、刀光剑影的,他不愿舞衣受伤。 「十二帐帐主的住所落成,今日就可搬过去,夫君意下如何?」她低着头,眼睛看着地面,没有看他。 「搬吧!」他点头,瞪着她的小脑袋。 「是。」她再度行了个礼,轻轻转身,用最优雅,也是最缓慢的步伐,离开了操练场。 等到她离开,射箭声才又响起。但是,约莫一刻之后,她又出现在操练场的边缘,慢吞吞地走过来。 「夫君。」她敛裙,角度、姿势与声调都跟上一次分毫不差。「织姨说,今日要运丝绸到锦绣城,可以吗?」 楚狂点头。 她再度行礼,转身离开。 两刻之后,翠绿色的身影又出现了。所有人的动作都慢了下来,看似仍在操练,实际上却瞪大眼睛,看着她走向楚狂,每张脸上都带着理解的笑。 啊,小姐跟新城主的感情真好啊,舍不得分开太久呢! 「夫君,小七说要送些蔬果到山里去给贫农。」她照例行礼,模样恭敬温驯。 「小七?」 「我弟弟。」她提醒。 他挑起眉,猜想这方小七,大概也是反对舞衣下嫁。从大婚到现在,这么多天过去,坚持不肯露面,现在又想出城去,分明是在躲他。 他同意方小七出城,看着她离去的背影,浓眉却皱了起来。他的心中,有种奇怪的预感—— 预感没出错,这次不到一刻钟,她再度现身。 [秋季的丝,今日要染色,夫君认为,该以什么色为主?」她认真地问道。 「你看着办。」他不耐地说道,瞪着那颗老是不抬起来的小脑袋。 「是。」她又行礼、又离开。 然后,又回来。 「夫君,今晚的酒,要喝哪一种?」她询问着,等待他做决定。 「照旧。」他从牙缝中迸出两个字。 「是。」她温驯地点头,照着原路离开。 所有人目送她离开,当身影消失在墙的那一端后,他们仍没有收回视线,盯住那一处,等待她再度出现。 舞衣没有让他们失望。 这次,她还没走近,楚狂已经先举起手,不让她行礼,英俊的五官,因为不耐而显得更加严酷,黑眸亮得有点吓人。 「你又要问什么?」 舞衣眨动双眸,没被他的坏脸色吓着。 「厨师问,晚膳是要煮鱼羹,还是烩鱼丸?」 「这些鸡毛蒜皮的事,不必拿来问我。」他咆哮道。 该死!她就一定要在操练场上跑来跑去吗?她每出现一次,他就提心吊胆一回,来回几趟下来,他的耐心早已用光,比受伤的猛兽更暴躁! 「但夫君先前在堤防上说了,什么事都必须由你作主,舞衣只是照夫君的吩咐做。」她无辜地说道。 楚狂连连深呼吸,必须用尽自制,才没对她吼叫。 「这些小事,你决定就好。」 「那么,为了避免烦劳夫君,往后大事就由您作主,小事就由我决定,可以吗?」她垂下眼睫,秋水双瞳闪烁着。 他点点头,如冰刃的两道视线从她身上挪开,往后一瞄。 射箭声立刻响起,操练场上每一个人均是目不斜视,专注地瞪着标靶,不敢再将视线搁在城主夫妇身上。 「那舞衣告退了。」她仰头望着他,对他露出笑容,眼儿闪烁得像晨星。 楚狂眯起双眼,示意她离开,但眉头却仍紧拧着,没有松开。 是他多心了吗?还是她的笑容,的确有几分的狡诈? 翠绿的身影消失在墙后,如鹰的黑眸,仍旧没有挪开。 三个时辰后,楚狂才下令,让男丁们离开操练场。 这段时间里,秦不换先被调开,去规划南方商道;北海烈也离开操练场,前往浣纱陇,把桂花跟弟兄们接回来。 楚狂走回方府,一路上都遇见领了任务的属下,在城内忙碌着。 吃饱撑着的日子结束了,成为将军夫人的舞衣,替这些男人都找了差事,人尽其才,各有所用,再也没有一个人能赖着吃闲饭。 她不但让别人忙,自己也忙於处理各类事情,直到日落黄昏,娇小的身子才走进房里。 房里有些暗,舞衣关上门,准备要点上烛火。高大的身子从后方欺上,猛然将她抱住。 「啊!」她惊呼一声,等闻见那熟悉的气息,才放松下来。 「你去哪里了?」楚狂单手把她转了个圈,黑眸瞪着她,一睑的不满。才刚新婚,她就跑得不见人影,让他找不到老婆! 「呃,沐浴。」舞衣回答,将半湿的长发拢到另一边肩上,免得弄湿他的衣裳。 出外一趟,弄得她一身尘土,浑身不舒服。她在用晚膳前,尽速的洗了个澡,想回房来换件衣裳,再到大厅用餐。 「需要洗上好几个时辰?」他仍是皱着眉头。 舞衣伸出手,抚平他眉间的皱摺,对那张俊脸微笑。「我先前去忙一些杂事,那都是你允许了的。」她提醒他,笑意加深。「找我有什么事吗?」她问。 看楚狂的表情,既不耐又阴骘,肯定是找了她许久。 他瞪着她看了一会儿。 「没事。」他粗鲁地说道,抱着她走到桌边,让她坐在他大腿上。 舞衣的脸儿一红,还不太能适应这么亲昵的动作。她轻轻挣扎,扭动纤细的腰,想要逃开,但动没几下,腰间的大手就陡然收紧,不许她再乱动。 「别动了。」楚狂嘶声说道,目光如炬,紧紧瞅着她。 他的表情跟眼神,跟抵着她的热烫欲望,让她的粉脸更烫红了些。 真是糟啊,她无意的动作,竟然唤起了他的欲望,这会儿还是白天呢,他总不会还没入夜就想—— 「好,不动。」她握紧小拳头,不敢再妄动,清澈的眼儿转了转,偷偷觑了他一眼。 黝黑的手落在粉颊上,轻轻抚着,刚沐浴过,她只穿着薄薄的绸衣,粉嫩的颈子上,有他轻啃舔吻后的烙印。他伸出手,抚摸那些吻痕。 舞衣柔软的身子、淡淡的香气,都取悦了他,就连在男女之事上,她也是最好的学生,虽然稍嫌青涩,但那生嫩的吻跟爱抚,出乎意料的,竟每每令他疯狂。 想起这几夜的欢爱,楚狂的眸光更转深浓。 「没弄疼你吧?」 「什么?」 「夜里。」他提醒道,刻意看向那张杉木大床。 她粉脸一红,盯着红绒桌布,没有看他的脸。 「我没那么娇弱。」舞衣低声说道,脸儿烫烫,心儿暖暖。虽然被问得羞窘,但楚狂的关心,让她好开心。 她的回答没让他宽心,他皱起眉头,瞪着垂得低低的小脑袋。 大概是因为处理事情,时常在城内乱跑,舞衣骨肉娉婷,肌理匀称,虽不是手无缚鸡之力,但是看在他眼里,仍是个风一来,就会被刮跑的小东西。 比起健美的北方佳丽,舞衣是那么娇小而纤细,几次欢爱时,他总克制不住,疯狂过后才担心是不是会伤了她。 见楚狂不吭声,她抬起头来,却看见他绷着一张脸,不知在生什么气。「夫君的眉头愈皱愈紧了。」 他仍是看着她,表情凝重。 「饿了吗?」她猜道,记得他肚子饿的时候,脾气特别不好。 楚狂摇摇头,大手在粉嫩的身子上游走。 「我不想伤了你。」他慎重地说道。 舞衣脸上红潮未褪,用力地推开他的手,纤足落下地去,对他扮了个俏皮的鬼脸。「夫君未必有这能耐。」她抛下这一句,立刻溜进屏风后头。 楚狂先是一愣,接着诧异地挑起浓眉。这女人在挑逗他?! 几夜前还不解男女之事,如今竟就敢对他说调情话,是他教得太好,还是这小女人学过头了? 屏风后的舞衣拿起一件外袍,正准备要穿上,腰间却陡然一紧,整个人被抱了起来,外袍落到地上。 她连忙抱住楚狂强壮的颈子,发现他正抱着她,往杉木大床走去。一双墨般的黑眸里,闪烁着炙热的光芒,连呼吸都变得浓浊。 呃,看来,撩拨楚狂是个错误,她必须为先前的话付出代价—— 「夫、夫君,几位阿姨都在等着我们用晚膳呢!」舞衣的脸儿又红了。 「不吃了。」他粗声回答,把她放在床上,决心享用更美味的佳肴。他用薄唇封住她的小嘴,炙烫的舌,热辣辣地喂入她口中。 舞衣瞪大眼睛,心儿怦怦乱跳,在他的热吻间,挣扎着说话。 「但,晚膳、晚膳——唔、有、有道酥炙野鸽。」她提醒道。上次厨子做这道菜,他爱吃得很,连添了好几碗饭。 楚狂抬起头,皱眉考虑着。 她看着他,身子已经被压到喜被上,而那双热烫的粗糙大手,也溜进了绸衣里,捧握住柔软的丰盈,情况危急得很。 他一边考虑,大手也没停,轻抚过丰盈上的蓓蕾。 「啊——」销魂的快感,让舞衣轻吟出声,身子窜过一阵战栗。 她诱人的娇吟,倒让他尽速下了决定。 「让她们等。」他有比食欲更迫切的需求,需要她立刻填补。 舞衣的眼儿瞪得更大,唇儿再次被吻住,楚狂解开绸衣,将丰盈捧在掌中,另一手则往她的腿间探去,寻找那儿的湿润。 啊,她还是逃不掉吗?不行啊,阿姨们等久了,肯定会猜出,他们躲在房里是在——是在—— 欢愉又连波袭来,她轻吟着,想要抗议,却又没有半点力气。他的吻、他的爱抚,带来连波的快感,她只能在他身下颤抖,连神智都慢慢飘远。 软软的小手,在他的挑逗下,从原本无力的推拒,终於攀上他的胸膛,转为生涩的轻抚。这小小的动作,让他发出一阵欢愉的低吼,热烫的唇舌往下滑,将粉嫩的蓓蕾纳入口中—— 房内两情绩蜷,门上却陡然响起杀风景的重击,呼叫声响彻云霄。 「城主、夫人,请开门啊!」不知哪个不识相的家伙,槌着门猛喊道。 「滚。」红纱暖帐间,传来不耐的暴喝。 门外的徐香吓了一跳,却不死心,鼓起勇气继续槌门。「夫人、夫人,大事不好了!」她没敢再喊城主,猜想城主此刻肯定恨死她了。 红嫩的小嘴,好不容易躲开楚狂的攻击。她半爬起身子,还气喘吁吁,柳眉却蹙了起来。香姨的口气这么急,会是发生了什么事? 她先顺顺气儿,一面推挡楚狂到处乱摸的手,高声问道:「香姨,怎么了?」 门外传来回答。 「遇狼了。」 遇狼了。 这可是浣纱城的大事,舞衣不知哪里生出来的力量,推开丈夫,扯了衣服就往床下跑,迅速打开门。 「运送的人没事吧?」她焦急地问道,浑然不觉绸衣的扣子已被解了大半,粉嫩的颈儿,跟上头的吻痕,都被人瞧得一清二楚。 「没事,只是小伤,都在大厅里休息,倒是三十车丝绸全被抢了。」徐香仔细地说着,从舞衣的背后,瞧见了楚狂的臭脸。她猜得没错,这对新婚夫妇,刚刚正在房里忙着呢! 「我去看看。」舞衣回道,嘴里还在说着,就已经奔出门去,顺着临水回廊往大厅跑去。她衣衫不整,连鞋子也没穿,一心挂念着那些遇袭的人。 老天,遇狼了?!今年是丰年,她本以为山狼不会蠢动,哪里知道刚入秋,送丝绸的队伍就遇狼了。 「夫人,衣服啊,先把衣服给穿好啊!」徐香高声喊着,跟在后头追,但跑了一会儿,只见舞衣愈跑愈快,根本追不上。 一道黑影从后方间来,夺去徐香手里的外袍。 「我来。」楚狂只抛下这句话,脚步疾快,才几个跨步,也消失在回廊尽头。 大厅里已经聚了不少人,喜姨拿着药箱,在伤患间穿梭。这是舞衣成亲以来,她第一次踏出房间。 「织姨!」人还没到,焦急的呼喊就先传来了。 紧接着是急促的脚步声,咚咚咚的走下回廊,穿过花圃,奔进大厅。 「织姨,你没事吧?」舞衣慌忙地问道,攀在门上气喘吁吁。跑得太急,出气多入气少,她一时还喘不过来。 几乎在她踏进大厅的同一瞬间,银红色的外袍兜头盖了下来,楚狂如影随形地赶到,大步往前一跨,高大的身形遮住了众人的视线。 「穿上。」他简单地说道,锐利的视线扫过全场。 众人倒也识相,全都乖乖的低下头去,没胆子分享城主的福利。瞧城主那脸色,要是有人多看舞衣一眼,眼睛说不定就要被挖出来呢! 舞衣这才发现,自个儿还衣衫不整。她抓住外袍,匆促地穿上,就急着奔向织姨。 织姨的手上缠着绷带,气色还不错,倒是脸上有些擦伤。「没事没事,别担心。」她连声说道,安抚舞衣,忍不住露出懊恼的神情。「人是没事,但三十车丝绸全给抢去了。」 「人比货物重要。」舞衣严肃地说道,伸出手抱着织姨,一颗心总算定了下来。这些阿姨们,都像她的娘,她舍不得任何一个出意外。 楚狂走入大厅,观察众人的伤势,确定都无大碍后才开口。「在哪里遇上盗匪的?」 「不是盗匪,是山贼,是狼。」雪姨皱着眉头。 舞衣抬起头来,柳眉紧蹙。「还没证据吧?」 「虽然他们蒙着面,但能在九山十八涧里出没的,只会是山狼。」一个受伤的护卫队说道,口气愤恨。 楚狂转头看她,挑起浓眉,无言的命令她解释清楚。 她坐到桌边,先倒了一杯酒,给织姨压压惊。圆桌上还摆着好酒好菜,但临时出了这件大事,也没人有心情用晚膳,饭菜都给搁凉了。 「前往锦绣城的道上,会经过一处峡谷,峡谷的两方,是九山十八涧。方圆百里内,就只有那里是荒地,山里的居民们据山为寨,丰年里还算安分,但一到荒年,就会下山抢劫行旅。」舞衣仔细地说道,搁在丝裙内小手握得很紧。情势这么乱,她不能慌,必须冷静下来。 织姨喝下酒,也开了口。 「不过,山狼也还不算凶恶,至今没听过他害人性命,都只是抢了银两货品,不伤人的。」 「山狼又是谁?」 「是山寨寨主,他们的领袖。」 楚狂一扯嘴角,黑眸闪动。「就是他抢了丝绸?」 「不,这事还没有证据。」 「对山贼,不需要讲证据。」北海烈下了结论,眼角瞄见喜姨厌恶的表情。他面无表情,半声不吭,笔直地看着她,漆黑的眸子就这么盯住她。 直到喜姨不敌他的目光,恼怒又不自在地转过头,不肯跟他视线接触,他仍没有转开视线。 「那里路径崎岖,普通人闯进去肯定迷路,只有山狼能在里头神出鬼没。」另一个受伤的成员发表意见,赞成城主的猜测。 秦不换摇着扇子,连皱眉的表情也是俊美非凡。「往南方的商道,也会通过那里。」要是每次送丝绸都被抢,那可是亏大了! 「那就铲了他们。」楚狂简单地宣布,将率兵攻打山寨的事情,说得轻描淡写。 夏家兄弟齐声欢呼,乐得眉开眼笑,互揍对方一拳庆祝。「好耶,老大,让弟兄们伸伸腿吧!」夏道仁兴奋地说道。 「是啊,再不动一动,身子都要僵了。」夏始仁也喜上眉梢,高兴得很。 他们最擅长的,就是打仗,偏偏浣纱城和平得很,他们找不到对手,只能对着靶子操练。如今,一听见楚狂打算出兵,他们精神全来了。 「去把丝绸抢回来!」楚狂说道,双眼闪亮。 蓬勃的战意传染了其他人,不只是他的部属,就连那些受伤的护卫队,以及家仆们,也跟着激动起来,个个跃跃欲试,都想跟着去铲山狼,血洗那处山寨。 舞衣站起来,挥动双手,企图压下这高涨的情绪。 「别这样,那些人很善良,只是饿坏了。小七说,他送食物去时,里头的人都对他很和善。」她提高声量,想得到注意力。 如她所愿,楚狂的注意力回到她身上。 他愤怒的吼叫,险些把屋顶给掀了。「他送食物去?!」 她弟弟还给山贼送食物?那少年脑子里装的是什么?棉花吗? 「是啊,我告诉过你了。」她无辜地说道,不明白他为什么生气。 「他就不怕,山贼绑了他,跟浣纱城要银两?」秦不换啧啧称奇,不停地摇头。 这方小七实在太大胆了些,私自送食物给山贼,这种行径已超过行善的范围,只能称之为愚蠢。 「人饿肚子的时候,总是会变得比较冲动。」舞衣不理会秦不换,仍以清澈的眸子看着楚狂,力劝他打消兴兵的念头。 「这不是理由。」楚狂看向餐桌,蓦地又抓狂了。「该死的,我的酥炙野鸽呢?!」吼叫的声音,传得很远。 「你肚子饿的时候,也会格外暴躁。」舞衣下了结论。 他转头瞪着她,眯起眼睛。 「你别吵。」 「为什么?」她不服。 「因为你是女人。」楚狂抛下一句。 舞衣愣了。「这跟我是女人有什么关系?」 「女人只需要乖乖听话,不必插嘴。」他也赏给她一个结论。 粉脸转红,这回不是因为羞怯,而是因为愤怒。她握紧双拳,直视着那张傲然的俊脸,突然觉得他好可恶。 一旁有人也说话了。「夫人,城主说的也有道理啊!山狼抢了货,还伤了人,城主想举兵攻打,也是山狼罪有应得。」这几句话,引来厅内的附议声。 「你们赞成出兵?」她环顾大厅,男人们大多低下头去,没跟她的视线接触。 他们默认。 舞衣的拳头握得更紧,眼中迸跳着怒火。好啊,换了个城主,这些人就立刻倒戈了吗?她说的话,如今竟没人听了。 「事情决定了。」楚狂淡淡地说道,拿起筷子,往好菜进攻,自顾自的用餐,不再理会气得头上冒烟的妻子。 争论是浪费时间的。 舞衣迅速下了结论,一语不发,掉头就往书房走。 众人松了一口气,不再紧张。刚刚有那么一瞬间,他们还真以为这对新婚夫妻会吵起来呢! 「她放弃了。」北海烈宣布。 喜姨冷笑。「未必。」 「要来打个赌?」 喜姨别过头去,懒得理会他。她收拾药箱,起身离开,不愿意跟他们共处一室。 不久之后,脚步声响起,舞衣再度出现,这回手中多了一张纸。 「军令状。」秦不换讶异地低语,看着眼前双眸闪亮的小女人。? 舞衣拿着军令状走到桌边,一脸坚决。 「楚狂,公平。」她看着他那张由不解转为狂怒的脸。「公平,记得吗?你有权决定出兵与否,那我也有权决定怎么使用军令状。」 「你把军令状用在这件事上?」他咆哮道,重击桌面,碗盘被震得乱响,黝黑的额上青筋暴露,看来好不吓人。 「对!」她毫不畏惧,直视那双震怒的黑眸,先前温驯的模样,在此刻已完全烟消云散。 大厅中顿时鸦雀无声,男人与女人,大眼瞪小眼,僵持不下。 他无法反驳她,因为她说的话、做的事,全是他先前承诺过,答应给予她的权力。 该死! 这女人反将他一军。 第九章 他被骗了。 他娶了方舞衣,成为浣纱城的城主,拥有天下人艳羡的娇妻与财富。但是,直到三天前,他才发现真相。 他该死的被骗了!这个女人,压根儿一点都不温驯。 自从楚狂下令,将举兵攻剿山狼,小妻子那乖巧的模样,就消失得无影无踪。舞衣没有否决他的决定,反倒号令全城戒备,表面看来像是配合他,实际上却是巧立名目,处处作对。 她说,兴兵需要银两,为了避免增加城民的负担,兴兵的银两就由黑衫军支出。只是,黑衫军还没挣到什么钱,哪有银两可支出? 她扣他们的食粮。 打从决定兴兵的那日起,桌上不再出现山珍海味,佳肴消失不见,端上桌的,全是清粥小菜。 薄粥里的米粒少得可怜,捞了半天,才能捞到几粒营养不良的米。说到小菜,那就真的是「小」菜,盘子里盛的,是被虫啃得千疮百孔的菜叶、比手指还瘦小的黄瓜,以及一、两片腌得过咸的黄萝卜乾。 刚开始楚狂瞧见这些菜,都是碰也不碰,冷着一张脸,掉头就走。 到了第三天晚膳时,他再也按捺不住,胸中压抑许久的怒气,跟饥饿感同时炸了开来。 「方舞衣!」吼叫声传遍浣纱城。 「夫君,我说过了,我的耳朵好得很,你可以不用吼。」她坐在桌边,优雅地喝着茶。 这女人存心让他饿肚子?哪个女人会这样对待自个儿的丈夫?他忍了她三天,不跟她计较,她反倒更加放肆,端上桌的菜,一顿不如一顿。 「你好大的胆子!」他吼叫着,重槌桌面。 舞衣摸摸胸口,偏头想了一会儿,慢条斯理地回答。 「是吗?我自己倒没看过。」她拿起绢布擦拭筷子,再体贴地拦到他面前。「夫君,用膳了。」 用膳?哪来的膳可用?桌边的男人们全苦着一张脸,瞪着桌上的清粥小菜,楚狂则是面目狰狞,气得咬牙切齿。 「拿食物来。」咆哮声起。 「这就是食物。」她不动如山,连眼儿都没眨一下。 「把那些该死的黄瓜撤下!」咆哮声更响了。 这女人太恶劣,先用美食养刁他的嘴,这会儿不如她的意了,就端出这些薄粥小菜,逼他就范。天堂与地狱间的差别,让他脾气暴躁到极点。 舞衣挑眉,有些诧异。都到这种地步了,他还挑食? 「夫人,老大可是最讨厌吃黄瓜了。」秦不换说道,瞪着那些菜肴叹气。浣纱城丰衣足食,要去弄来这些烂菜叶,也是一件不容易的事吧! 「是吗?」舞衣微笑。「谢谢你告诉我这件事。」 她的微笑太过甜蜜,让男人们背脊发凉,不禁要开始怀疑,此后黄瓜将成为他们的主食。 始终皱着眉头的北海烈,视线在桌上转了两圈后,忍不住开了口。 「没有酒?」他不满地问道。 「府内不供应酒,不过城内的客栈里还买得着,请烈叔自个儿去打酒。」言下之意,就是要北海烈自己掏钱。 男人们的表情更难看,压根儿没想到,向来温驯的小女人,有胆子做出这些事。如今才知道,先前那些温驯都是假象,方舞衣的确善良温柔,但她的顽固,绝对足以跟楚狂媲美。 舞衣保持微笑,仰头望着丈夫。 「用膳了。」她说道。 他怒瞪着她。「我说——」 「夫君,为了储备军费,我们必须缩衣节食。」 「你要我的部队们吃黄瓜上战场?」 「你觉得我让他们吃得太好?」她更加无辜。 「你!」他额上浮现青筋,庞大的身躯颤抖。 「夫君,请用膳。」她露出最温驯无害的笑容,毫不畏惧地看着他。「您不用膳,是不饿吗?春步,城主不饿,把这些菜给撤——」 「住手!」他怒吼,一脸狰狞。谁敢碰他的菜,他就跟谁翻脸! 春步缩起双手,胆怯地躲到角落去,怕城主会气得咬人。 「那夫君,您用是不用?」她又问,红唇上噙着笑。 楚狂瞪着那盘黄瓜,嘴上咒骂着,肚子里的馋虫却在狂叫,蚕食他的自尊。在连续饿了几天之后,自尊似乎不再那么重要了,就连昔日弃若敝屐的黄瓜,如今看来也很可口—— 他吃了。 噩梦不只如此。 入夜之后,楚狂臭着一张脸,回到空无一人的房中。他等了又等,却始终不见舞衣回房,直到二更过后,轰的一声巨响,那扇木门被强大的力量,由内而外的踹开。 秋意远远瞧见凶神恶煞似的楚狂,还没等他开口,立刻主动报告。 「小姐在书房里。」她的声音在发抖。 如雷的脚步声,笔直往书房而去,又是一声踹门的巨响,紧接着的,是春步的惊叫声。 「出去!」楚狂的吼叫声同时响起。 春步扔下墨条,哪里还敢久留,立刻连滚带爬地离开书房。她老早就被警告,这些男人们肚子饿的时候,脾气格外恶劣。 坐在桌案旁的舞衣,仍是气定神闲,她慢吞吞地搁下笔,像是早就料到,楚狂会出现在这儿。 「夫君,夜安。」她微笑着,面前摊着好几本的帐册。 「怎么不回房里?」他瞪着她,锐利的黑眸里迸射愠怒。以往就算城里事情再多,她也是入了夜就会回房,这会儿都二更天了,她竟还杵在书房里不回来。 「我在处理帐目。夫君先前提的南方商道,已经规划好路子,马队们就要出发探路了。」 「那都搁下,回房。」他命令道,不耐地瞪了帐册一眼。 舞衣用左手撑着小脑袋,又处理了两笔帐目,这才开口。 「这事很急,不能搁下。」她轻描淡写地说道,没有看他。「再说,我不回房,夫君请自个儿先就寝吧!」 「你不回房?」他危险地眯起眼睛,一字一顿地重复道,简单几个字,由他口中吐出,却令人不寒而栗。 只是,舞衣没被吓着,继续挥着手中朱笔。 「是的,从今晚起,我睡在书房里。」她指向角落,那儿早铺好一张床,上头搁着绣花枕跟绣花被,寝具一应俱全,布置得舒舒服服。 愤怒的咆哮,响彻寂静的宅邸。 「你要分房?!」才新婚不到一个月,这女人就要跟他分房! 舞衣眨着眼儿,克制捣住双耳的冲动,没想到他会吼得这么大声。 那声巨吼,肯定惊醒所有人,这会儿,说不定府里数十只的耳朵,全竖得高高的,想听听他接着又想吼些什么。 「夫君不是即将出兵吗?」她不答反问,抬头看着他,保持微笑,眼中却闪过一丝光芒。 「是又怎么样?」他皱眉,心中浮现不祥预感,知道当她那双眼儿变得过度闪亮时,肯定有古怪。 这个女人,跟他先前遇过的都不同,不但更香更嫩更软,也更不听话!仅是出兵这件事,她耍的小把戏,就够让他头疼的了。 「战役耗费的体力过多,为了让你储备体力,我们不宜同房。」舞衣低下头,将朱笔搁在朱砂砚里,沾饱了红墨。 「什么?」他的眉头皱得更紧。苛扣粮食不够,她还想耍什么花样? 她拿起朱笔,在帐册上画了几笔,才又抬头。 「为了让士兵专心操练,夫君一天不放弃兴兵,要加入战役的男人,就一日不得近女色。」她轻咬着唇,不敢泄漏笑意,免得激怒了他。 这道命令一宣布,可比不许他们吃饭更有效,先前倒戈的城民们,九成以上乖乖放弃先前的念头,被老婆揪着耳朵拎回家,再也不敢说要出征,愿意跟随城主去攻打山寨的人数锐减。 楚狂听见这荒谬的藉口,双眸倏地一眯,青筋抽动。 「你凭什么下这道命令?」 「我有军令状,记得吗?」舞衣提醒。 楚狂瞪着她。 「拿来。」他说道,伸手。 「拿什么?」 「军令状,我这就撕了,一了百了,省得你再作怪。」 「夫君!」舞衣轻叫。「军令如山,您这是想反悔?」 她垂下眼儿,透过长长的眼睫瞅着那张阴沈的俊脸。她够了解楚狂,知道他向来重视承诺,说出的话就绝不会反悔。 果然,他没再提撕军令状的事,只是冷着一张脸,大步走了过来,单手一捞,轻易就将她扔上角落的那张床。 「你要睡这里,也行!」他双眼闪亮,靠在她耳边咆哮。 她要拿着军令状不放,干预出兵的决定、对黑衫军颐指气使,甚至端那些该死的黄瓜上桌,他都可以勉强忍受,但,要他放弃享用她的权利? 休想! 「这儿睡不下的。」舞衣轻喊着,略微挣扎。 楚狂庞大的身子,挟住她的纤腰,往精致的床铺上躺。她是好端端的被摆了上去,但他的一双坚实长腿,可还全挂在床沿呢! 虽然心里有些诧异,心中却没半点恐惧。她心里清楚,楚狂虽然霸道了些,却绝对不会伤害她。 「我们不睡。」楚狂瞥来一眼。 「噢。」她立刻明白,粉颊上浮现两朵红云。 香姨说得没错,楚狂没那么容易打发,她纵然拒绝跟他同床,他却也不是会乖乖听话的人。 只是,事情还没水落石出,丝绸未必是山狼抢去的,有太多事情要调查,为了阻止楚狂兴兵,她可得坚持立场,不能被动摇啊—— 黝黑的大手轻易就解开她的衣扣,绫罗绸缎掉了一地,转眼她身上只剩一件兜儿,跟菲薄的绸裤,粉嫩的娇躯,全暴露在他如火的双眼下。 她刚想遮,双手就被握住,庞大的身躯已经压了过来。 他霸道地吻住她,轻轻啃咬她的唇,再下滑至白嫩的颈间,一吻一啃。 舞衣握紧拳头,绷紧全身,柳眉紧皱着,极力忍耐什么。 她在心里默默背着四书五经,抵抗楚狂的「攻击」,但背着背着,那些诗云子曰老是转了样儿,全变成《闺艳声娇》里的荒唐句子 他热烫的唇、热烫的舌、热烫的—— 呃,啊,不行不行,她得忍着。 但是——嗯——但是——他的手——啊! 雪白的牙,咬住嫩嫩的红唇,小脑袋偏了过去。她发出闷闷的轻哼,不像欢愉,倒像折磨。 黑眸中氤氲的情欲,逐渐被不解取代。 楚狂爱抚着怀中的妻子,挑逗着她敏感的每一处,浓眉却也拧了起来。 她那生涩却热情的回应,这会儿全消失,就连令他疯狂的娇吟,也听不见了。她就躺在那儿,不言不动不给反应,身子硬得像根木头,红唇咬得死紧。 「你见鬼的到底在作什么?」他撑起身子,居高临下地俯视,悬宕在她上方,脸色十分难看。 舞衣喘了几声,松开牙关,眼睛却还闭着。 太危险了,楚狂的触摸、热吻,有着可怕的魔力,差点就让她失神。她非得用尽自制,才能控制住,不给予任何反应。 唉,下这道命令,是想让这霸道男人吃点苦头,没想到,她竟也跟着难受。 她调匀气息,才能开口。 「我们不宜同房,但夫君若是坚持,舞衣也只能忍受。」在他放弃兴兵前,她在床上就要维持这木头样儿,他休想得到以往的热情待遇! 忍受?! 这两个字,像针一样,重重扎到他心坎上。舞衣竟还把决定权留给他,就算他强要,她也不反抗—— 「该死的你。」他抵着她的额头,热气喷在粉颊上,额上的汗水,也漫流到她额上。 「香姨说,你还是可以——」 「住口。」冷冷的命令。 她没照办,自顾自地继续往下说:「只是在乐趣方面,可能就会低了些——」 「住口!」这次,升级为咆哮。 这该死的女人,真的以为,他会在她不情愿的情况下,硬要了她?他可不是禽兽! 楚狂火速跳下床,愤怒地抓起衣衫,踹开书房大门,庞大的身躯踏出门槛,把舞衣抛在被褥上,头也不回地走了。 他怒气腾腾,跨步走到大厅,对正剪着灯芯的香姨喊道:「拿酒来!」 香姨手中还拿着剪刀,先是被那声暴吼吓了一跳,接着连忙福了个身,偷偷瞄着脸色发黑的楚狂。 「城主,您忘了吗?为了筹措军费,府内不供应酒。」纵然见多识广,瞧见楚狂那可怕的表情,香姨仍不禁颤抖。 他站在大厅门日,五官僵硬,庞大的身躯紧绷着,双眼阴骘冷冽,恶狠狠的瞪了香姨一眼,才转身又走。 方府是舞衣的地盘,他就算吼破嗓子,大概也没人会忤逆舞衣的意思。府里不供应酒,他出门去买酒喝,这总行了吧?! 来到客栈里,竟发现里头已经坐着不少愁眉苦脸的男人,全都在喝着闷酒。掌柜会看脸色,不用楚狂开口,立刻就送上两坛好酒。 自从舞衣的命令颁布后,城内的客栈夜夜全是男人苦着一张脸,上门来买醉,掌柜财源广进,受惠不少呢! 「城主,您慢用。」掌柜殷勤地说道,退了下去。 楚狂僵硬地点了个头,举起酒碗,才一口,酒碗就见了底。他冷着一张脸,倒酒又喝,两坛酒转眼就空了。 想想也让人气闷,堂堂一个城主,竟还得自个儿掏银两,才能打酒买醉。 人在客栈,心却还在方府的书房里,他脑海中不断浮现,舞衣罗衫半褪、红唇被吻得微肿的模样。 他的欲望仍然灼烫、疼痛着,而她竟说出那见鬼的命令,不肯跟他—— 「该死的女人!」 楚狂猛然咆哮,重击木桌。 客栈里响起喃喃的附议声。 两方人马僵持着,楚狂跟舞衣,谁也没让步。 日子仍是照常过去,表面看似平静,实际上暗潮汹涌。两人相敬如「冰」,府内像是刮着腊月寒风,冻得人发抖。 舞衣睡在书房里,忙着排定南方商道,见到楚狂时,总维持着温柔的笑。 楚狂却始终冷着一张脸,从没给过她好脸色,他老是不待在府里,不肯跟妻子碰面,还大费周章,领着黑衫军到城外山涧演习。 夫妻间的冷战,可苦了这群大男人。 他们饿得手脚发软,出城后就软成一摊,别说是操练了,连狩猎填肚子的力气都没有,只能眼睁睁看着一头肥美的母鹿,在他们面前跳啊跳,招摇地抛着媚眼。 久违的声音,再度响起。 咕噜噜—— 全体战士瞪着那头母鹿,没人有力气动,全在幻想着烤得香酥的鹿肉。那肥嫩嫩的肉,在火上烤着,香气四溢,油脂滋滋作响—— 呜呜,老大啊老大,别再斗气了,求求您就认输吧! 夫人也真是说到做到,让他们足足吃了一个月的凉拌黄瓜,吃到大夥儿的血液都快凉透了,只要听见黄瓜二字,就胃酸直冒,难受得想吐。 众人哀怨的目光,全集中在军帐里,虽然饿得难过,却没人有胆子去求老大。毕竟夫人说得没错,老大饿着肚子的时候,脾气可坏得很呢! 日光透过厚毡,照入军帐时,只剩偏暗的馀光。 楚狂庞大的身子坐在角落,阴影遮住半张俊脸,黑瞳更加闪亮,看来格外慑人。 「你交代的事,我们几个全去查过了。」北海烈率先开口,手中拎着不知从哪儿弄来的酒。仔细一闻,酒香中带着药香,是药酒。 「查得如何?」楚狂面无表情,目光闪烁。 练兵只是藉口,特意将黑衫军带到城外,是为了避开小妻子无所不在的耳目。 留在方府内讨论,走动的仆人们,肯定会立刻将他们的对话回报给舞衣。 楚狂察觉到,她有事瞒着他,那双慧黠的眼儿后,藏着某些事情。那种不对劲的感觉,愈来愈浓厚—— 她不是个普通的小女人,至少在收服人心上,她的确天赋异禀,凭着一介女流之辈,竟能让全浣纱城的人服服贴贴,她说的话、下的指示,没人会违逆。 秦不换悠闲地开口,摇着手中的素扇。 「浣纱城的确富庶,方家对城民很宽厚。」这些日子,他们照着吩咐,将浣纱城内外全摸透了。 夏始仁接着说道:「城内还设了义学,孩童不分男女,满五岁后由私塾启蒙,再送到学堂上课。」 「女娃儿也读书?」楚狂问。 「是的。」 他挑眉,想起舞衣那一手娟秀的字迹。她不但识字,而且学富五车,比起京城里的文官毫不逊色。 「这倒是少见,富庶如京城,也没有让女子读书的学堂。」北海烈淡淡说道,啜了一口酒。 夏道仁哼了一声。「我管她们读不读书,别让我再吃黄瓜就行了。」他抱怨着,肚子里回应地一响。 咕噜噜—— 夏始仁踹了弟弟一脚,连忙转移话题。「对了,北方有飞鸽捎了信来,说是卿卿姑娘想念老大,也想见见嫂子,已经动身来浣纱城了。」 卿卿是楚狂的妹妹,两人相差十岁,楚家对这掌上明珠照顾得很,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溶了。楚狂在外征战的几年,卿卿总靠着飞鸽,不时捎信来关切。 「别让她来。」楚狂皱眉。 他可不想让小妹瞧见,他被妻子整得没饭可吃,孤枕独眠的窘样。 「老大!」夏始仁苦着一张脸,可没法子阻止。卿卿是个甜极了的姑娘,哪个人舍得拂逆呢? 「卿卿很担心你。」北海烈开口了。 「是啊,先前是四处飘荡,没个落脚处,不能让她来,现在成了家,该让她来看看了。」秦不换答腔。 「再说,也没鸽子能捎信去要她别来了。」夏道仁小声说道。 声音虽小,却吸引了众人注意。 「飞鸽呢?」北海烈问。 夏家兄弟无言以对,惭愧地垂下脑袋,静静忏悔。 「呃,老大——我们——我们饿啊!」两人瘪着嘴,快哭出来了。 肚子饿着,正好有只肥鸽子飞进怀里,他们哪里能抗拒?呜呜,就等卿卿姑娘来,再一并赔罪就是了。 楚狂冷冷地瞥了两人一眼。 「净顾着吃鸽子,是把我交代你们查方肆的事全给忘了?」他没有动气,自有让人胆怯的气势。 兄弟二人连忙摇头,抢着报告。 「都查过了,不论方府,还是城里,提到方肆,每张嘴巴就闭上了。」 「还有,祠堂里有香火,却不见方肆的牌位。他们说,满百日后会摆上。」 「墓呢?」 「空的。」 军里有弟兄,家中世代是风水师。墓里有人没人,躺的是男或是女,瞧瞧墓上的封土就能知道了。 楚狂挑起眉头。「方肆没死?」 墓是空的?那么先前的种种,都只是做戏?甚至连那纸恳婚的来信,都是谎言? 「既然没死,为什么不出现?」 「或许是这些女人把他囚禁起来了。」夏道仁猜道。 楚狂摇头。 「她不会这么做。」舞衣不是会囚禁亲人的女人。 「方肆聪明绝顶,也不会任女人摆布。」北海烈赞同。 军帐内的男人,有志一同点头。方肆的绝妙兵法,可是天下闻名的。 三年大战,浣纱城东推西挡,直到征战末期才派兵,由城主方肆领军入营。参战没几个月,蛮族就大败而逃,屈指算来,方肆入军的时间不长,却以精湛的兵法,嬴得众将士的推崇。 男人都奈何不了方肆,何况女人? 秦不换摇着扇子,偏头回想。「他是够聪明,不过,就是害羞了点。」 「这倒是跟他妹妹不同。」 众人附议,楚狂的思绪,也绕回妻子身上。 方肆的事,她一定心知肚明,却又不肯说。 浓眉紧拧,始终没有松开,他的黑眸中,闪着若有所思的光芒。 到底,舞衣隐藏着什么秘密? 上集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