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海商帝国》 第一章 龙山所 章旻青睁开眼,好不容易才渐渐适应了眼前昏暗的光线。映入眼帘的是罩在大床四周的布幔。把床遮掩的严严实实,也遮挡掉了绝大部分的光线。 这使得章旻青此刻无法分辨,现在的时间究竟是白天还是黑夜,视线所及的只有木床这两三个平方的空间。屋里飘荡着的一股浓烈的中药味,熏得他禁不住的皱了皱眉。 这是在哪?醒来后,第一时间涌入脑海的记忆,似乎是他扑在了一颗新学员脱手掉在地上的手榴弹上,之后,随着手榴弹爆炸的闷响,记忆就此中断。 难道自己没死吗?可就算没死,此刻也应该是在舰艇学院的医院里,躺在房屋整洁明亮,铺着雪白床单的病床上,接受漂亮的护士mm的照顾啊,怎么会在这样一个脏啦吧唧的鬼地方? 章旻青觉得自己的脑袋有点不够数了,不过,这个脏啦吧唧的地方,怎么会又隐约给自己一种既熟悉又亲切的感觉呢? 他想伸出手去把垂在床前的帐子布撩开看看屋里的情景,却发现自己的身体此刻虚弱得连手臂都抬不起来。心里黯然的叹了口气,颇为无奈的暂时放弃了对这个既陌生又有些熟悉的地方探索的欲望。 “我真的是自找苦吃啊。关键时刻怎么就掉链子了呢?” 章旻青的思绪再次回到过往。作为海军陆战旅最优秀的营长之一,他和其它三名战友一起,被选拔去南美洲的智利海军学习了两年。准确的说,是去智利海军的“艾丝美拉达号”风帆训练舰上培训了两年。 从最基本的打各种绳结,直到操帆、操舵,从水手、舵工、水手长、帆手、瞭望员、领航员、航海长、二副、大副直到舰长,风帆训练舰上的各个岗位都轮流干了一遍。 作为我国海军正在建造的风帆训练舰的舰长候选人之一,他们受训的目的很明确,就是要填补海军的这一空白。 和前些年海军培养的飞行员舰长一样,他们都是作为跨兵种复合人才培养的种子送去受训的。 当然,在风帆训练舰上当舰长并不是章旻青的目标,他的目标是借这个机会,跳出海军陆战队,争取在若干年后,能成为一名驱逐舰的舰长。 只是当他们几个从智利归来后,才知道,为舰艇学院专门建造的风帆训练舰还没有交付,他们几个人也只好暂时呆在舰艇学院里无所事事。 因为章旻青出身海军陆战队,适逢新一届新学员入院,他就暂时被学院分派去协助做新学员的入院新兵训练。 舰艇学院里的学员,尽管有很大比例来自各个舰队的老兵,但也有很大一批兵都是来自应届高考的新兵。队列、投弹、射击这些新兵的基本训练就自然少不了。 实弹投弹训练,各种防护准备措施虽然都做了,意外还是发生了。 一名学员的手榴弹没等甩出去就脱手了,但倒霉的是,手榴弹落地的位置离他稍微有点远。 按照事先确定的事故预案,新兵训练的教官在看到学员手榴弹脱手后,第一时间把学员往旁边的隐蔽壕里推,而章旻青的任务就是第一时间把落地的手榴弹踢进一旁的爆炸壕里去。 训练用的手榴弹是老式的木柄手榴弹,拉火之后到爆炸,有3秒左右的时间。 但由于落点距离章旻青有点远,这点时间就未必够让他做出足够安全的反应。他面临着两种选择,冲过去把手榴弹踢开,或者直接身体扑过去压住手榴弹。 冲过去把手榴弹踢向爆炸壕,有可能是手榴弹还没落进爆炸壕就爆炸了,他和那位教官都有受伤的可能性。扑上去压住手榴弹,那就是用自己的命换取战友的安全了。 两种选择说不上那种才是正确的。 手榴弹近距离爆炸,生死也同样是赌运气,爆炸的破片击中要害,同样要命。区别只是一个人赌命还是两个人一起赌命而已。 章旻青当时做出的选择,就是扑过去把手榴弹压在了自己身下。这完全是一种下意识的自觉行动,用自己的身体来掩护战友的安全,于是悲剧无可避免的落在了他的头上。 “嗞扭”房门被推开的声音,打断了章旻青的回想。 一阵轻微的“窸窣”声传来,可以判断出是有人正在轻手轻脚的走近他的床边。 帐子布被拉开,幽暗的空间里变得亮堂了许多。章旻青眯了眯眼,在他适应了之后,映入他眼帘的是一个十三四岁小男孩,可小男孩的装扮,却让章旻青愣住了。 小男孩穿着一身月白色的掩襟长衣,腰间系着布带,留着的长发从中分开,在头的两边各扎了一个发髻,象长了两只角一样。 依稀是章旻青以往看过的古装影视中,古代童子的装扮。 记忆的闸门再次被打开,就在这一瞬间,一堆完全不同的记忆涌入脑海,和章旻青原有的记忆交织在一起,让他在瞬间感到头疼欲裂。 章七斤、章新甲、章财生、章琨裕、章添丁、观海卫、龙山所、贺宝儿、贺叔、贺海生、贺海养、郭再添、童试、大明王朝,各种纷乱的记忆,一下子挤进了他的脑海。 但脑海里最后抓到的那丝记忆,却让他吓出了一身汗。 大明王朝!大明王朝! 我这是在大明王朝?我现在竟然是在大明王朝? 记忆在脑海里整合梳理,慢慢的,不知道过了多少时间,所有两世的记忆终于慢慢的融合在了一起,章旻青终于大致的搞明白了眼下的状况。 这难道是传说中的穿越?我这是附身在了另一个人的身体里?还是和另一个人的灵魂合二为一了?怪不得总是对这个陌生的地方有种熟悉的感觉。 嗯,好像我就是叫章旻青啊,同名同姓吗?这是巧合还是天意?章旻青一时间再次感到整个思维都有些凌乱了。 新的时空,是万历三十八年的十二月,换算成公历,也就是1611年的1月。眼下自己所在的这地方是观海卫下属的一个千户所——龙山所。 他在现在这世,竟然还有一个小小的世袭武官官职——龙山千户所副千户。这是这一世里的章旻青的祖父,跟随着时任宁绍参将的戚继光在浙江剿倭获得的军功挣来的。 这个世袭的军官职务只要不犯谋反、通敌、贻误军机致重大后果等几项严重罪行的话,即便本人犯罪充军,后代子孙依然可以继续承袭这个官职。 不过,章旻青今年虽然已经年满十四岁,却也没去找卫指挥使要公文,去申报世袭他的副千户的世袭官职。按照兵部的规定,他有十二年的时间来决定,他究竟要不要承袭这个官职,他还有很多时间来做评估。 大明后期,重文轻武的现象越来越严重,就算象章家这样的世袭军官,实际情况也好不到那里去。所以,章旻青的父亲章骞就不希望他再继续世袭这个武职,而是希望他读书参加科考,考得功名后脱离军籍。 为此,章蹇在章旻青七岁的时候,章骞就花掉了家里大半的积蓄,把章旻青送到邻县的鄞县栎社,拜在了大儒沈泰鸿门下读书。 沈泰鸿,字精白,号钱湖。时人尊称钱湖先生,有诗名却没功名。不过,他的父亲却赫赫有名,正是当时的大明首辅沈一贯。 按理说,有个当首辅的老爹,满腹经纶的沈泰鸿不应该没功名。只要他去参加科举考试,不说能夺个状元回来,想要考中个进士,还是不难的。 可或许是沈一贯接受了早些年的前任首辅王锡爵的教训,他自己虽然任内阁辅臣九年,任内阁首辅四年,却严禁自己儿子在他的任期内参加科举考试。 当年他的前任,首辅王锡爵的儿子王衡参加顺天府乡试高中解元,却因此被朝中言官们毫无依据的弹劾,说是主持那届乡试的主考考官为了拍王锡爵的马屁而作弊,一时间满朝沸沸扬扬上书不绝。 虽然最后在查无实据的情况下,万历皇帝为了平息风波下旨重试。王衡在复试中再次夺得第一名,最终平息了这股风潮,可大家都明白,象这样在两次乡试中夺魁是如何的侥幸。万一王衡在巨大的压力下,复试没有取得好成绩,王锡爵就是满身是嘴,也说不清楚。 这也是种很无奈的选择,因为沈一贯知道,他虽然是浙党首领,可受他在朝政中打压的东林党人以及同为阁辅的沈鲤等人,时刻都虎视眈眈的盯着他的一举一动,想找到攻击他的借口和把柄呢。 沈一贯却担心儿子万一中得高榜,会被朝中政敌诬以科举舞弊,所以坚持不让沈泰鸿参加科考,只让他受荫封了个尚宝司丞的闲官。 尚宝司,又称为外尚宝司,专门掌管皇帝的印玺、符令等,受内官尚宝监节制,司丞官居六品,虽然同地方官相比官阶并不算太低,却是个闲职。 心高气傲的沈泰鸿诗文俱佳,本想在科举中证明自己,也想象父亲沈一贯那样入翰林,有朝一日也能入阁拜相。可由于他这个官职是个荫职,基本上已经没有了上升的通道。 换句话说,沈一贯这样强行压制的结果,就是沈泰鸿今生在官场上,注定无所作为了。 于是,父子两个因此反目成仇。 不过,这种隐秘的因果,肯定不是章骞这种小小的卫所军官能知晓明白的。 章骞费尽心机的把章旻青送到沈泰鸿门下,想的就是沈泰鸿是当朝首辅的儿子,希望章旻青能因此借点光,在科考上有比别人更容易出人头地的机会。 总算章旻青也非常聪明,举一反三学习的很不错,深得先生沈泰鸿的喜爱。 章旻青在沈泰鸿门下,一学就是五年。在他十一岁时,适逢沈一贯告老回乡,沈泰鸿要进京就任尚宝司丞,不再在族学里任教。当时沈泰鸿就想让他去参加慈溪县的童试。 却恰逢这一年,章旻青这世的便宜老爹章骞因病去世,章旻青需要在家守孝三年,不能应考。 如今,章旻青已经到了十四岁,守孝期也满了,沈泰鸿来信催促着,让章旻青报名参加慈溪县的童试。 在沈泰鸿看来,他的这个得意门生考个生员是绝对不在话下的。至于考上生员后的乡试,夺魁也许很难,但中举的希望还是很大的。 没成想,就在还有二个多月就要进行童试的当口,章旻青又莫名其妙的生了病,这一病就连续昏迷了七八天未醒。 此刻,章旻青终于醒来,可没人会想到,此时的章旻青已经不再是原本这个时空的章旻青了。这具身体已经驻进了另一个灵魂。 眼下,出现在章旻青眼前的小童叫章七斤,他的书僮,是他们家的家丁章新甲的儿子。 “少爷,我是七斤啊,怎么你认不出来了吗?” 看到章旻青呆呆的看着自己,半天没反应,床前童子脸上的神情,慢慢的由惊喜又变成了惶急。少爷这不会是生病生得变傻了吧?不由得开口问道。 “扶我坐起来。” 章旻青没有理睬七斤的问话,虚弱的发话。 “嗯,好的,少爷!少爷你这都昏睡了七八天了,可把大家都吓坏了,醒过来就好,我现在就去禀告老夫人!” 七斤一边费力的把章旻青扶坐起来,并给他披了件衣服,把被子拉高了些,盖住章旻青的胸口,嘴里在絮絮叨叨的啰嗦着。 扶章旻青坐好了,不等章旻青许可,一溜烟的就奔了出去。 看着七斤的背影,章旻青轻轻的摇了摇头。 从七斤刚才的话里,他又得到了一个信息,那就是他已经昏睡了八天,水米未进。这个时代可没有什么输液挂葡萄糖之类的保命手段,他能有力气才怪。 七斤要去禀报的老夫人,应该就是这世里的娘亲了,想必听到他醒来的消息,很快就会过来。不过,章旻青现在无暇顾及这个,他还需要努力消化那些对他来说还非常陌生的记忆。 第二章 世袭副千户 一个人突然间多了十几年的记忆,想要彻底的梳理清楚,明显不是一朝一夕就行的。而且,很显然的,这两份记忆中还有一个断层,就是七斤说的昏睡了的这七八天。 加上其中还有不少章旻青一时间无法理解的事情,比如新的记忆中的一些暨成的事实。不管是眼前的书僮七斤,即将到来的娘亲,还是七斤的父亲,家丁章新甲,他这世的这个家庭里,有了许多的亲人。 明朝前期,除非是军队的高级将领,一般的军官凭借俸禄是很难养得起家丁的。可到了明朝后期,从弘治年间开始,到了万历朝,家丁都是由国家供养了。于是九边的边将和沿海备倭的卫所将领,都开始大规模的蓄养家丁。 他们蓄养的家丁,不仅在军队卫所里支一份军饷,还能再在投靠的将领那里领一份补贴。象镇守辽东的李成栋,最多时,手下豢养了三千多家丁,成为他威震辽东的军队骨干。 章骞在世的时候,他凭借这个政策收了章新甲、章财生、章琨裕、章添丁四个家丁,此外还养了两个丫鬟。 他的从五品副千户飞骑尉的勋奉,每年薪俸除开十二石米之外,折银不足百两,自然不够养。不过,作为本千户所的二把手,他能在所里军户上缴的军粮里分润一块收入。 观海卫以及下属的龙山所和三山所的军户,现在已经大多沦为类似观海卫指挥使杜康成为首的各级军官们的佃户。 所有观海卫的军户,每亩田地都要上交卫所两斗五升的军粮,加上卫所指挥使杜康成巧立名目的加派,每亩上交卫所的收成高达八斗。这些多出来的军粮,并没有进入卫所的粮库,而是被卫所各级军官们瓜分了。 如果军户门分的田亩都是水田的话,军户们每亩上交八斗军粮倒也不算重。在江南,一亩上好的水田,一年两熟,收取一石半到两石的粮食并不困难,即便是在当前的小冰河期。 可卫所地处海岸一线,所有的田亩,大多不是滩涂便是丘陵山地。卫所不多的水田都被卫所的指挥使、指挥同知以及各个千户们瓜分干净了,而滩涂更是无法耕种。 这样一来,军户们就很难获得多大的收成,每年所收的粮食,常常连一家人的温饱都难以解决。 在这种情况下,高额加派的结果,就造成了卫里军户的大量逃亡。原本观海卫近六千户军户,现在逃亡了近半,只有三千多户了。 但这并没有减少卫所军官们的收入,军户的逃亡,不但可以让他们趁机大吃空额,军户逃亡后留下的田亩,他们依然可以租给那些失去土地的农民和流民,上交的佃租反而更多。 随着章骞去世,章家的日子瞬间变得拮据起来。 作为章骞身后的优给,也就是抚恤,章家只能拿到章骞职级的半俸,每年十二石米和四十多两银子,至于原来卫所军粮和兵额那块的分润收入自然也没有了。 除非章旻青承袭了副千户的军职。 问题是,就算要承袭军职,章旻青也得亲自去趟京城,到兵部报道点验才行。此去京城,又是一笔不小的开支,以章家眼前的状况,很难拿出这笔路费。 好在章骞生前对章新甲、章财生、章琨裕、章添丁他们几个不薄,而且,一旦章旻青袭了职,章家还能回复旧观。 加上章新甲、章财生、章琨裕、章添丁他们四个,在所里也支领着一份薪饷,吃饭还不是问题。所以,章新甲、章财生、章琨裕、章添丁他们四个依旧忠心耿耿的待在章家,并没有各奔前程。 总的说起来,章家虽然日子清贫,倒也还能勉强过下去。 章旻青坐起身后,环顾自己现在所在的房间,除了几件老旧的杂木橱柜,整个房间空荡荡的。虽然还不能说是穷到家徒四壁,也已经差不了多少。 他无法想象,这么穷的的情况下,如何还养得起家丁。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从纷杂的脚步声里,可以听出来的绝对不止一个人。七斤满头大汗的率先推门进来,打断了章旻青的思绪。 “青儿,我的青儿,我苦命的儿,大慈大悲的观音娘娘保佑,你可终于醒过来了!” 母亲章刘氏人还没进来,暗哑的呼声就已经传了进来。 章旻青抬起头,看向门口,一个由一名十二三岁的小丫鬟搀扶着的,三十多岁的妇人很快出现在门口,妇人的形象让章旻青瞬间楞住了。 在刚才章旻青接受的记忆里,这一世的母亲章刘氏,是个只有三十五岁的秀丽女人。可现在出现在他面前的,是个容颜憔悴,一头白发的妇人。 妇人的这个模样,真的当得起刚才七斤出去时,嘴里说的“老夫人”的样子。可章旻青却很难把眼前的妇人与记忆给他的母亲形象重叠起来。 “少爷,自从夫人得知少爷昏睡不醒之后,一夜间就愁白了头发,这些天一直茶饭不思,就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搀扶着妇人的小丫鬟叫小竹,看着章旻青在发愣,急切的开口解释道。 “姆妈,儿子不孝,让姆妈忧心了!” 听到小竹的解释,章旻青突然间觉得眼角有些湿润。穿越的灵魂里,那点抵触的感觉顿时不翼而飞。眼前妇人的满头白发,一时间也变得亲切起来。他挣扎着想下床叩拜母亲,一声姆妈发自肺腑的就叫了出来。 不过,身体还虚弱的他,并没有能下床。看到他要下床,章刘氏一把甩开里小竹的搀扶,疾步上前伸出手,按住了章旻青的双肩。 “青儿,你醒来就好!大慈大悲的观音娘娘保佑,等你身子复原了,代姆妈去普陀山的普济寺去还个愿,代姆妈多磕几个头……“ 章刘氏坐在床沿上,双手摸着章旻青的面颊,絮絮的边念叨,眼里边流下泪水。 “哎呀,我说青哥儿醒来了,这潘瞎子算命还真有有点门道!“ 房门外传来一声洪亮的声音,打破了房间内悲戚的氛围,一个身材中等的汉子随着声音,卷进了房内。 “呃,原来嫂子也在,贺某唐突了。” 看见坐在床沿上的章刘氏,进来的汉子躬身对着章刘氏行了个礼。 “叔叔来了,快坐!等下我让小竹给你熬点粥给你端来。” 章刘氏看见来人,站起身福了福,招呼着来人。后半句话却是回过头来对着章旻青说的。 说完话,再次对着来人福了一下,由小竹扶着向外走去。 章旻青这时才把目光投向来人。 出现在章旻青眼前的,是一张粗犷的脸,下颌飘着一部十几公分长的浓密的络腮胡子,戴着顶破旧的尖顶六合毡帽,身上却穿着一件破旧的青色官袍,胸口的补子上,绣着一只长着双翅似虎非虎的动物,后来,章旻青才知道那是绣着一只“彪”,代表着衣服的主人是名正六品的武官。只是这幅打扮在章旻青眼里,总有些不文不武不伦不类。 他从恢复的记忆里,已经知道来人是这个世界里,那个死去的父亲,龙山所副千户章骞的好兄弟,眼下这个龙山所的百户“贺胡子”贺长吉,他的贺叔。也明白过来贺叔为什么能径直进到后院他的房间里。 章旻青的祖父与贺叔的父亲当年同在戚大帅麾下效力,两人交情颇厚。在戚大帅北上蓟镇后,他们两家都没跟着走,就在这观海卫下属的龙山所安顿了下来。 凭着父祖辈的交情,两家也算是世交,有通家之好。两家之间交往已历三代,自然少了许多避讳。特别是在章蹇去世前,还为章旻青与贺家的女儿贺宝儿定了亲,贺宝儿虽说还没过门,但两家已经是儿女亲家的关系却定了下来。 只是在章骞去世后,章刘氏孀居的原因,不合适与“贺胡子”多言,才在见到“贺胡子”贺叔后,避嫌离开。 “哎,青哥儿你醒过来就好,这些天可算让叔担心死了。你都昏睡了八天了,潘瞎子说你过了今天再不醒就没救了。嗨,呸,呸!看叔这张嘴,还是缺个把门的,瞎说什么呢,青哥儿你可别往心里去。” 躬身送章刘氏离开,贺长吉站直身体,关切的对章旻青说道。 听着贺长吉对他的称呼,章旻青不禁有些哑然。 搜索记忆中的内容,这个时代这里的人,对他的称呼就分好几种。母亲和老师沈泰鸿叫他“青儿”,家里的其它人称呼他“少爷”,而熟悉的外人多数叫他“青哥儿”,所里的军户则更乱,“少将军”、“青少爷”、“少千总”,……,什么样的称呼都有,一时间真觉得有些不太习惯。 “七斤,搬张椅子让贺叔坐啊!” 脑子开着小差,反应自然慢了一些。抬头看见贺长吉站在他的床前,章旻青不由得吩咐道。 “没事没事,哎呀,这七斤这么没眼色,能服侍好你么?要不,我让宝儿来服侍你吧,反正早晚是你媳妇。哎呀,我不坐了,你醒过来的消息还没告诉宝儿呢,小丫头这几天我看她魂都没了,我先回去告诉她。” 贺长吉一惊一乍的话语,让章旻青都不知道该怎么接。 “嗯,不行,你这脸色还不太好,我还得再去请个郎中来给你搭搭脉,再开个方子。” 不等章旻青做出回应,贺长吉拔脚就往门外走,走了几步又似乎想到了什么,再次回头瞧了瞧章旻青,嘴里自言自语的急匆匆转身走了出去。 经过贺长吉这么一折腾,章旻青的记忆终于理清楚了一部分,用一句话来概括,那就是“两世为人”。现在,他终于能把这两世的记忆逐渐的合二为一,所有的一切,也终于有了一个头绪,不复象刚醒来时那样的一团乱麻了。 天色微亮,章旻青就听到外间的门轻响了一下,接着就听到一阵悉悉索索的轻微脚步声,然后则是书童七斤似乎在和谁轻声的交谈,像是怕惊醒了里间的章旻青。 事实上,章旻青早就醒了。 也许是前段时间的昏迷睡得太多,又或许是发现自己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心情有些忐忑。昨天在应付了贺长吉请来的郎中,又竭力推辞了贺长吉让未过门的媳妇贺宝儿来照顾他的好意,才终于得到了一晚上的清净。 其实,从心底里,章旻青并不排斥贺长吉的提议,可他在良心上总感觉有些不得劲。 从他醒来,明白自己的灵魂穿越到了大明朝开始,直到现在,他也还不能把一个十七世纪的军三代,和一个二十一世纪的海军军官这两个身份完全的合并起来,总有一种鹊巢鸠占的奇怪感觉萦绕在他心头。 前世的他,自小就是个孤儿,在福利院长大。参军后,又一直在部队上,也没和女孩子谈过恋爱,对于家庭的感觉很淡漠。 对女人则是充满着好奇,虽说战友们中,不乏恋爱结婚的。但章旻青对女人的了解,却大多来自于影视剧和小说。尽管心里很想品尝一下爱情的甜蜜,享受一下女人的温柔,可在部队这个满眼都是男人,和尚扎堆的地方,他始终没有任何的机会。 可眼下,他不但有了一个大家庭,还有了一个没过门的媳妇。巨大的差异,让他一下子感到有些无法适应。就像是他偷走了原本属于别人的家庭和幸福,让他感到有些心虚。 在这种心理状态下,他那里还敢让贺宝儿来服侍他?短时间内,避之唯恐不及。 屋外的交谈声没了,透过床上垂落的帐幔,可以看到门口方向出现了一团橘黄色的光亮,正在朝他的床边移动。这应该是有人正端着烛台过来,听脚步声,却应该不是七斤。 “少爷醒了啊,奴婢这就去给少爷打水洗漱。“ 床帐被掀开,一张稚嫩的少女脸庞出现在章旻青眼前,这是章家的另一个丫鬟小桑。看到睁着眼的章旻青,急忙放下烛台,一边麻利的把帐子门用悬挂在床两边的帐钩挂好,一面说道。 第三章 地球是圆的 看着少女匆匆而去的背影,章旻青失声的笑了笑。这世已经故去的老爸章骞,还真是个大老粗。给两个丫鬟起的名字都没有一点点的请调。他记起来,这两个名字还是章骞看到前院的一棵桑树和一蓬篁竹,就给两个丫鬟起名叫小桑和小竹。至于姓,自然是跟着姓章了。 洗漱完毕,来到外间,看到七斤去了厨房拿早餐还没回来。犹豫着是不是先去母亲那里请安。 “少爷,今天有金薯汤。“ 刚到门口,就看见七斤拎着一个食盒跨进门来,抬头看到章旻青,兴冲冲的说道。 金薯汤?章旻青听得一头雾水。听说过红薯、白薯,还真没听说过金薯。 等重新回到桌边坐下,看着七斤打开食盒,从里面把馒头、稀饭、咸菜、腐乳等一样样的摆到桌上,最后打开食盒最下层,端出一大盆汤出来时,章旻青不由得笑了。 这不就是红薯汤吗?叫什么金薯汤啊?直到这时候,另一个记忆中,有关金薯的相关记忆,才跳入章旻青的脑海。看来,两个灵魂到目前,还没有完全的融合到一起啊。 “这红,呃,金薯很好吃?” 由于有了前世的记忆,章旻青没觉得这红薯是什么好东西,他对七斤的兴奋有点不解。 “好吃,这可是个稀罕物,是福建那边弄来的,据说是海外的供品。” 七斤一面给章旻青盛粥,一面回答道。 贡品?章旻青再次被雷到了。 “这东西,很容易种,产量也很高,坡地,山地都能种。” 整理了一下思绪,章旻青说道。 “是吗?咦!少爷你怎么知道的?” 七斤对自家少爷如此贬低金薯,有些不以为然。 “我当然知道了!我还知道,这个金薯啊,原本的产地是南美洲,后来呢,被西班牙人发现,带到了菲律宾,哦,是吕宋,再从吕宋传到了福建。” 说道这里,章旻青停了下来,因为他发现,七斤听到他这些话,表现得很茫然。 想了想,章旻青很快就明白了。和从没走出过这宁波府地界的七斤,说什么西班牙,什么南美洲和吕宋,显然是对牛弹琴了。 不,不止是七斤。他记忆里那些来自于四百年后的知识,和现在这大明朝的任何一个人说,恐怕结果都是一样的。喝了一碗粥,又吃了个馒头,再喝了一碗红薯汤,章旻青放下了筷子。在这个过程中,他已经做了一个决定:要从身边人开始,给他们灌输新的知识。 “七斤,你知道不?我们脚下的地,其实是个巨大的圆球,非常的巨大。刚才说到的南美洲,就在我们脚下的另一边。“ “嘡啷!”七斤手里的碗掉在了桌上。 “啊?那,那里的人都是脚朝上头朝下的吗?” 七斤吃惊的瞪大了眼睛问道。 章旻青被噎住了,他有点尴尬的摸了摸鼻子。出师就有点不利啊!现在就和七斤说什么地球引力之类的,显然有点高深,恐怕会弄得他更加混乱。 “也可以这么说吧。如果能站在很远的天上看的话。我现在只能告诉你,不管在地球,也就是我们脚下的地。在地球的任何地方,我们人都是脚踩着地的。” 说着,章旻青拿起面前的空碗,用手沿着碗口做了个示范。看着章旻青的示范,七斤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但在神情上,却明显的不相信。 真按照少爷的说法,人难道不会掉下去吗?不过,这是少爷说的,他可不敢表示反对。只是他不知道的是,他的神情早已经出卖了他。 章旻青看到他的这副神情,知道再说下去也是白费口舌,悻悻的放下碗,出门去正屋去和母亲请安。一直坐在一旁不做一声的小桑,急忙碎步追了上去,亦步亦趋的跟在章旻青的身后。 不过,章旻青却并没有死心,边走边在想着该怎么来证明他的说法是对的。要是他连一个他自己的书童都搞不定,那就更不要说别人了。 来到正堂,向母亲章刘氏请过安,抬起头来,目光落在了悬挂在正堂的一幅猛虎下山图上时,他灵机一动,想到了办法。 他可以画一幅世界地图来,这可是当年在军校时学过的,作为一名军官,绘制地图可是基本功。 这个想法看起来很容易,可真等到章旻青回到自己的屋里动手的时候,他才发现,这图也不太好画。 首先,他缺少工具。这个时代,可没有绘图用的圆规什么的,也没有可以用来预先打格子的铅笔橡皮。他的房间里只有毛笔和砚墨,画上去就擦不掉了,没办法打草稿,特别是,用毛笔划线很麻烦啊。 其次,他并不知道眼下的大明王朝的实际疆域是怎么样的,周边国家的疆域则是更不知道了。他总不能把四百年后的国家疆域图放到这个时代来吧。 坐在那里纠结了半天,章旻青终于想到了办法。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七斤看着少爷的眼神总是不太对劲。咱家少爷不会是生病真的生得魔怔了吧?看看他都在干什么! 好好的整大张的绵竹纸,被少爷横竖都折了印子,再也不平整。好好的毛笔不用,却把家里的大鹅翅膀上的翎子都薅了下来,要做什么鹅毛笔。 还用这种鹅毛笔在纸上画着蚯蚓一样的线条,说是作画吧,可看上去,既不象山水画,也不象仕女图。 “少爷,你这是在画啥?“ 七斤看着忙忙碌碌的少爷,忍了两天,终于忍不住了问少爷在画什么。 “地图啊!” 章旻青随口回答,头都没抬一下。 七斤觉得少爷的回答让他更让他迷糊了,地图是什么?真没听说过啊。 几天后,当章旻青在画废了近半令绵竹纸后,终于将八幅纸拼贴成一张整幅的图画,终于显露出这份图的真面目。当然,这只是一幅粗略的世界地图。 由于章旻青不清楚眼下大明的实际疆域,他并没有在这幅地图上画出大明版图的轮廓。只是把南北直隶,杭州府、宁波府、苏州府什么的标注了出来。 章旻青把这幅地图在房间墙壁上挂了起来,然后指着地图对七斤进行大概的讲解。 “你看,这里是南直隶,这是北直隶,这里是我们宁波府。这里、这里、还有这里,都是大海。我们大明在这幅地图上,只占了大约这么大一块地方。” 章旻青用手比划着对七斤说。 “喏,那天吃的金薯,就是从这个地方来的。” 接着,他又指着南美洲对七斤继续说道。 “这就是少爷说的世间地图?咱们龙山所在那里?县城在那里?” 七斤睁大眼睛,在地图上茫然的梭巡。 “你个笨蛋,是世界地图,不是世间地图,教你几次了还记不住!这地图上啊,别说咱们龙山所了,就是咱们整个慈溪县,也不过是个针尖那么大点的地方。” 章旻青伸手在七斤头上弹了个爆栗,然后继续耐心的解释。 “这么大?那这头走到那头,怕不是要上万里路?” 七斤听了这个比喻,终于有了点概念。 “是八万多里路,每天走个四五十里,要走个五六年吧。” 章旻青略微算计了一下回答道。 “乖乖,这么远?少爷你是怎么知道的啊?” 七斤由衷的感叹着,随即他问出来的问题,就让章旻青头疼了。 是啊,怎么知道的呢?生而知之?显然不是,这都十四岁了,之前的他绝对没有显露出他知道那么多东西。后天学来的?那又是跟谁学的呢?周围的人,那怕算上进京的老师沈泰鸿,怕是都没有他现在掌握的现代知识的零头。 总要有个合适的说辞才行,不然,别人还不都把他当成疯子了?以为他满嘴的胡言乱语。 “呃,是这样,本少爷我,前些天不是一直在昏睡吗?其实啊,我是遇到了一个白衣老道,他带我去了个地方,授给我三本天书。这些啊,都是那三本天书里说的!” 想来想去,章旻青觉得在这个时代,还是假托神仙最为靠谱。 历朝历代,可不缺乏这样的例子。从伏羲女娲,到姜太公,从春秋时的鬼谷子到汉留侯张良,黄巾的张角,甚至到大明朝本朝的刘伯温,不是都传说得到了神授的天书么? 听到这话,七斤看向章旻青的眼神里,充满了崇拜。少爷可是读过天书的呢,本朝也只有开国军师刘伯温读过啊,少爷这可是第二个,将来一定会是一个了不起的大人物。 俗话说,宰相家人七品官,想到自己是少爷的书童,七斤不由自主的挺了挺小胸脯。 章旻青没想到的是,这些天里,七斤看着章旻青忙碌,始终有种少爷生病,脑子是不是给烧坏掉了的疑惑,但从这一刻开始,七斤对章旻青说的任何话,都是如奉纶音,丝毫不再敢打任何折扣。 只是,章旻青并不知道七斤这种转变的来由,他还以为是他通过这幅地图,终于说服了七斤相信他说的是正确的。 到了晚上,章旻青终于察觉到了异样。 先是母亲章刘氏不等他去请安,就先来到了他房里,拉着他的手,不停的左看右看,最后,目光停留在了挂在墙上的地图上。 “儿啊,这是舆图吧?可要收好了,天机可不是能随意泄露的,搞不好,那是会被天谴的。” 章刘氏临离开,拉着章旻青的手,絮絮的叮嘱着,又再次回头看了眼挂着的地图。 唯唯的应承着母亲,等母亲离去后,还没等章旻青消化一下母亲为什么会这样说,章家上下的其它人也都打着各种的借口,蜂拥来到他的房间。 只是他们对待章旻青的神色上,少了以往的随意,个个都恭敬异常。而目光也都时不时的看向那副挂在墙上的地图,满是崇敬。 开始的时候,章旻青还没注意,这些人看那副地图,他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这么大一幅地图挂在房间,本身就足够吸引别人的眼球。可等到本该在所里当值的章琨裕和章添丁也巴巴的赶回来的时候,章旻青终于有所察觉了。 “怎么回事?他们今天这都是怎么了?” 等所有人都陆续唯唯诺诺的告辞走了以后,章旻青拎住了七斤问道。他的直觉告诉他,这事一定和七斤有关。 “少爷,我就是去厨房拿饭的时候,和小竹说了少爷你,前段时间不是生病,是遇到了神仙托梦,把你带去得了神仙的三卷天书,谁知道没多大功夫,他们全都知道了啊。” 七斤不无委屈的嘟囔着。 听七斤这么说,章旻青顿时觉得有点哭笑不得。 不过,似乎这也不是什么坏事。真要是把这个说法传播出去,以后他在众人面前说话,岂不是无形之中就产生了权威?以这个时代的人的见识,可从没听说过有谁会去质疑神仙的。 “嗯,没事不要乱嚼舌头根子!出去吧!” 想到这,他松开了抓着七斤的手,把七斤赶去了外间。 …… 章旻青明显的低估了这个时代的人们,对鬼神的敬畏和八卦之心。就在他呆在房间里琢磨着接下来该怎么做的时候,他得神授天书的传言,正在龙山卫里快速的传播。 章家前院的厢房里,章新甲、章财生、章琨裕、章添丁四个也凑在了一起。做为章家的家丁,他们在章骞去世后,少了章家的那份补贴,仅靠龙山卫发的那份饷银,日子都过得紧巴巴的。若非是章家还有章旻青这颗苗,未来还有希望的话,他们怕是早就各奔前程,自谋生路去了。 前段时间,这颗独苗突然病倒,让他们顿感危机。要是章家这颗独苗没了,对他们来说,希望也就没了。毕竟大家也都拖家带口,仅凭所里的饷银,肯定很难长久的支撑下去。 “那图你们都看清楚了吧?咱们都是行武出身,舆图见过不少。实话说,这样的舆图还真是第一次见。城邑、山川、河海,画的一目了然。少爷得了天书这话我信!” 说这话的是章琨裕。 ”只是,这东西,会不会给少爷带来什么灾祸?“ 章添丁皱着眉头,闷闷的问道。 ”会有啥灾祸?少爷那可是有神仙保佑的!倒是老四这话提醒咱们了,以后咱们暗地里,轮流跟着少爷,防别人使坏。“ 四人中的老大章新甲一锤定音。 第四节 神枪手也会脱靶 “这玩意也能打死人?” 坐在龙山所武库库房门槛上的章旻青,端详着手上的鸟铳,翻来覆去的看着,边看边自言自语。 昨天晚上,等大家走后,章旻青就一直在琢磨接下去要怎么办。 现在是万历三十八年年末,自神宗三大征之后,天下已经承平了十几年。但章旻青心里却很清楚,这样的承平时光没多久了。七八年后辽东的努尔哈赤叛乱,随即爆发的“萨尔浒之战“中,明军大败,将丧尽精锐,辽东女真会成为大明王朝最大的边患。 但这只是大明王朝视线所及的外患,更大的外患则是在遥远的欧洲。此时的欧洲,不但军队已经由冷兵器全面转向热兵器,西班牙、德国和法国已经有部分军队开始装备燧发枪。 这还不算最大的威胁,毕竟大明的军队也在使用火器,目前的差距还不算太大。最大的威胁,是欧洲国家已经凭借巨舰大炮,对美洲大陆和非洲大陆殖民了一个世纪了,国家实力正在高速发展。如果华夏还不能迎头赶上的话,二百多年后,被列强用枪炮轰开国门的悲剧,依旧会上演。 想到这些,章旻青又有些迷惘。他比这个时代的所有人都多了四百多年的见识,可又能怎么样呢?不要说他去和别人说将来的世界会是什么样子,别人会不会信。 就算他现在和别人说,地球是圆的,除开大明以及周边的安南、朝鲜等小国之外,万里之外的欧洲大陆还有许多其它的国家。恐怕听到的人,都会把他视为一个疯子的胡言乱语,以为他生病把脑子搞坏掉了。 正是想到了这个,对于七斤昨天快嘴,把他编造的神授天书说散布了出去,他不但没生气,还觉得是件好事。至少,以后凡是听说过这个传言的人,不会把他说的一些惊世骇俗的话,当成疯话。 作为一个还没有袭职的副千户,他眼下还没有任何的话语权改变那怕身边丁点的现状。就算他袭了职,也是同样。以他对历史的了解,自然清楚这个年代,武职军官的低下地位。 思来想去,章旻青决定还是慢慢的一步步来。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他需要搞明白,现在这个时期,现实究竟处于一个什么样的状况,才能搞清楚现状,他才能决定最终该怎么办。 原来这一世的那个他,毕竟只是个孩子。留给他的记忆里的东西,除开一些熟悉的人的情况,多数是这些年跟着沈泰鸿读书读的那些四书五经,和一些打小就开始练习的弓马武艺。 而其它的情况,则是所知寥寥。就连所里就有的鸟铳,他也只知道个大概形状。因为曾经的那个他,对这东西异常的不屑。 这才是章旻青此刻出现在武库库房的原因。 “青少爷,这鸟铳在三五十步之内,击中之人,还是会死的。就算未击中要害,这弹丸的铅毒也是很难救的,十之七八最终也要送命。” 伺候在一旁的龙山所吏目李沧安听见了章旻青的嘀咕,接口解释道。 卫所里,基本上都是军汉,自诩为读书人的吏目李沧安,便与弃武读文的章旻青感觉天然的亲近。加上章旻青即便是文不成,还是可以袭职所里的副千户官职,袭职之后也是李沧安的上官。所以,两人关系不错。 也就是有了这层关系,眼下还是个白身的章旻青,找到李沧安,提出要看看武库里的鸟铳时,李沧安二话不说,就带着章旻青来到了武库。 “这东西准头如何?” 章旻青摆弄了一会之后,开口问道。 “青少爷要不要去练武场亲手放几枪试试?” 听章旻青这么问,李沧安笑提议。看到章旻青点头,很快去到库房里间拎出了一堆东西。 一个油布衬里竹编的扁篓,一个小竹筒,一个铁制的尖嘴壶,一个皮口袋。此外还有一小卷灰色的棉绳和一个火折子。 看着李沧安手上的这一堆零碎,章旻青的眼神有些呆滞。这是他第一次接触这些,让前世已经习惯使用手枪和自动步枪以及制式弹药的他颇觉无法接受。 “青少爷没放过铳吧,我先给你演示下。” 两人来到练武场,在距离一排箭垛大约三十步的地方立定,李沧安开口说道。随手从章旻青手上接过鸟铳,铳口向上斜支在地上。然后,麻利的拔开竹篓的塞子,往小竹管里倒满了一管火药。 章旻青注意到,竹篓里倒出的火药是颗粒状的。 看着李沧安把竹管里的火药倒进铳口,拔出铳上的探条伸进铳口捣紧,然后再从皮口袋里拿出一颗弹丸,和一小张绵纸,用绵纸包住弹丸,塞进铳口,再次用探条捣实。 做完这些,把探条重新插入铳身,这才重新端起鸟铳,伸手试了试风向,选择一个背风的姿势站定,掰开靠近铳柄处的药池盖,用尖嘴壶往药池里倒粉末状的引药。 倒好引药,再次合上药池盖,这才把灰色的棉绳夹到铳后部的龙头夹上,吹亮火折子,点着了火绳。随后把鸟铳递给了章旻青。 “我会装药,却也从来没放过铳。你对准箭垛,掰开药池盖,扳起握柄的机关就能放了。” 李沧安赫然的向章旻青说。 章旻青接过鸟铳,熟练的端起瞄准,然后掰开药池盖,扳下了扳机。 “嗵!”的一声大响,鸟铳药池和铳口先后腾起一片烟雾。等烟雾散去,章旻青看向他瞄准的箭垛,却死活找不到任何被弹丸击中的印记。 毫无疑问,他刚才这一枪,脱靶了! 以往,章旻青在前世时,是很为自己的枪法自豪的,自诩为“神枪手”。他不死心的再次装弹,这一次,弹丸击中了箭垛的边缘。章旻青终于明白,不是他的枪法问题,而是手上的鸟铳的问题。 三十步,换算到现在,大约只有五十米。这么近的距离,鸟铳竟然连半个门板大的箭垛都无法击中。这样的武器用于实战,能有多大的威力? 直到这时候,他才终于明白了点,为什么这个时代的欧洲军队,会采用那种呆蠢密集的排队枪毙队列了。眼下,依靠手上这种鸟铳,想要组建一支全火器队伍去纵横战场的想法,明显是不现实的。 第五节 大善人孙坏水 “咦?青哥儿,你不是一向对鸟铳这破玩意不屑一顾的吗?今天怎么玩起这个来了?” 一个难听的公鸭嗓门惊醒了正端着鸟铳苦苦思索的章旻青。 回头四顾他才发现,在他身后不远处,站了一群年龄大小不一的年轻人。这些人章旻青全都认识,贺家兄弟、温瑀、郭再添、李骞复等,都是龙山所里的军户子弟。 刚才嚷嚷的,是一个大约十七八岁的魁梧小子,他贺叔家的二小子,未来的二舅子贺海养。 “青哥儿,你可算出来了,去你家几次,都被那个小混蛋七斤拦住了。你来拿个主意,要不要去给镇上孙坏水点教训?我们几个都准备好了,想找个晚上把他们家那口年猪给弄出来宰了,还有十几天就过年了,足够孙坏水心疼好多天了。可我大哥说,要是你来拿主意,你肯定不会同意的。” 简直和心直口快的贺长吉一个尿性的贺海养,边嚷嚷着,边快速的跑到了章旻青身边。 “哎,我说,他们都在传,说你在梦里得了天书,是真的还是假的?你可是我妹夫,不兴骗我的啊!” 到了章旻青身边,贺海养不等章旻青回答他前面的话,马上又凑在章旻青耳边小声的问道。 章旻青没说话,只是扭头看了眼贺海养,丢给他一个“你懂的”的眼神。心里却有点惊奇。呃,想不到在这世里,自己不用借助神力也还是个孩子王? 不过仔细想想倒也正常,等自己顺利考完童试,他就是一名秀才相公,有了功名。而且,就算他没考取秀才,自己世袭的军职只要按程序申报上去,再去京城的兵部点验一下,就会拿到从五品副千户的正式委任,到那时,他就是这个龙山所正经八百的军官,不是二把手也是三把手。 明朝军职的世袭,都要到父亲离世,或者年满六十以后,子孙才可以承袭,在此之前,他们在所里最多也就是个补丁的身份。虽然贺海生、贺海养兄弟两个之一,迟早也会有一个要袭任贺叔的百户职位,可眼下贺叔正当壮年,身体倍棒着呢,他们两个想要袭任,还需要等很多年。 相比之下,自己虽然年纪比他们小,可不管科考还是世袭军职,都眼看着唾手可得,无非是看他接下去选择从文还是从武了。在龙山所的小字辈里,也就自然而然的成了中心。 “你们几个做事总是顾头不顾腚,看看过去的时候,没有青哥儿给你们拿主意,你们那件事干得不出纰漏了?这事就算真要做,那肯定是要等青哥儿来帮咱们拿个主意。” “我说,你们怎么又和孙坏水掐上了?这几天又出什么事了?” 听了贺海生的话,章旻青还是不自觉的把思绪转到了这上面。孙坏水就是他刚醒过来时,想到过的那个孙秀才的爹。 这个孙秀才,本名孙文林,是龙山附近方圆四五十里唯一一名秀才,在二十五岁考上秀才之后,去了常州府的无锡县游学,拜在无锡东林书院主讲“启新先生”钱一本的门下读书。 龙山所属的慈溪县,知县刘元白是东林书院讲师高攀龙的学生,有了这层关系,孙家和刘知县之间的关系自然而然的就亲近了起来。 在这个时代,有了秀才功名,在赋税丁役上有许多的优免,这已经成了惯例。所以,一旦家里有人考取了功名,那怕是个最低级的秀才,四里八乡的亲友近邻,都会把自家名下的田契,过户到秀才相公名下,以求得到免丁免税。 孙家就是如此,不但借此收了许多附近乡民的投献田土,而且在其它方面,因为有了刘知县的庇护,也是坑蒙拐骗包揽词讼,干得心应手,也由此挣得一个“孙坏水”的雅号,没几年就成了十里八乡有名的富户。 当然,坑蒙拐骗都是暗地里的勾当,在明面上,孙家修桥补路,施粥舍药的善事也做了不少。于是大家当面称呼孙家“孙大善人”,背后则称呼他“孙坏水”。 “青哥儿,前些天贺大哥和贺二哥他们去赶海回来,就被孙坏水找上了门,说他们在赶海时,有意用石头砸坏了他们家拖在滩涂上的那条平底船,一定要让贺家赔五两银子,不然,他就要去县里告官。 贺二哥说没砸,只是那“孙坏水”说他有人证,看见是贺大哥他们砸的。说是贺大哥他们既然说没砸,就拿出没砸的证据。可这事那里有证据啊,贺家没法,贺百户只得掏钱赔了。你也知道,县里有刘老爷在,告到官里,也是我们输。 可这两天听人说,他家坏掉的船,是他们自己出海,从海贼那里接贼赃时,不小心撞礁上撞坏的。正好他们回来的时候,看到贺大哥他们在赶海,就诬陷在贺大哥他们头上,把船只损坏的损失,转嫁在贺家了。 这事,钱也已经赔了,想要也要不回来,贺大哥他们就想怎么去出口气。青哥儿,你说有他这样的吗?自己撞坏船,却诬陷别人家。” 听到章旻青问,站在一边的温瑀立刻就把他知道的情况,一五一十的告诉了章旻青,语气间很是愤愤不平。 “以前没听说过孙坏水和海贼有关系啊,你们这是听谁说的?有证据吗?要是有证据,交通海贼,可是死罪啊。” 章旻青有点迷糊,随口答道。 在眼下,倭寇犯境的事已经不多了。那些所谓的倭寇大多是些海贼,这些海贼犯境时,地方上虽然还是按照倭寇上报,其实这些海贼里,真正的倭寇没几个,大多是些流窜在沿海的渔户和海商。 偶尔有些真倭,也是这些海贼们雇佣的倭国流浪武士。官府对此也是心知肚明,所以,对沿海百姓的管制上,只要发现有人沟通海贼,一律都是严惩的。 当然,那些与官府有关系的人是例外的。事实上,许多的海贼本身就是一些世家大族豢养的海商。 第六节 县太爷刘元白 大明自隆武年间穆宗皇帝“隆武开关”之后,虽说名义上开放了海禁,但在实质上,也仅仅是开放了福建月港一个小特区而已,沿海其它地方依旧是不允许进行私人的海上贸易。 慈溪所属的宁波府,虽然也在十几年前恢复了宁波市泊司,但这个市泊司在明面上,只接待来自日本的贡使,没有从事海上贸易的权限。 可海上贸易巨大的利益,让许多的世家大族眼红不已,他们利用种种手段,偷偷的进行各种海上贸易,除开正常的在月港的正当贸易外,一些朝廷禁止交易的珠宝、硝黄、铜钱之类,就全部依靠他们养的这些海商们走私了。 既然干走私,一有机会,自然也会干点杀人越货的强盗活计,时不时的客串一把海贼。那些抢来的货物,当然也无法正常的在月港上岸,于是也借用他们的走私通道,在沿海各处悄悄的运上岸销赃。 现在,“孙坏水”干的,恐怕就是这种销赃的生意。 想明白这些,现在有了两世见识的章旻青有点头疼了。还有一个月就要开考童试,作为县试主考,知县刘元白是非常关键的人物,取和不取就在他的一念之间。而贺家兄弟三个月后也要参加武生的童试,取中与否,同样掌握在这位知县县尊的手上。 作为军户,副千户、百户这些个世袭武职也就比普通军户稍好一点而已。下属军户们地里的产出大部分都被那些指挥使、指挥同知和千户们他们搜刮去了,落到他手里的那点实在可怜。 就算在龙山所,十几个百户中,贺家的日子也最多算是中上人家,这也是贺胡子一心要他的儿子们去考武举的原因。 作为大明的军人,落入军籍后,轻易很难改变身份。而在军中升迁的途径,首先自然是军功。可现在江浙沿海相对平静,想要挣军功,真的不容易。那么,剩下的路也只有参加科举考试这一条路可走。 本来在章骞把章旻青送去沈泰吉那里读书的时候,贺胡子也想一起把他的两个儿子也送去。可贺家兄弟对舞刀弄枪很有兴趣,对读书却怎么也提不起精神。无奈之下,贺胡子也死了心,文的不行,那就武的吧,考武举也同样是条出路。 当然,考武举的话,也同样要识字,考武举并非只考骑射刀枪武艺,首先要考策论,需要熟读武经七书,也就是《孙子兵法》、《吴子兵法》、《尉缭子》、《司马法》、《六韬》、《三略》、《李卫公问对》这七部兵书战策。不过,这些东西,在卫所里的军学里就能学,不需要去师从什么饱学大儒。 大明朝考武举,从童试、乡试直到会试,有个很特别的要求,那就是必须先通过策论的考试,考武经七书的内容,如果策论考不过,弓马武艺再好,也是没戏。这策论是否合格,那就是童试主考县尊老爷一言而决的了,不象弓马武艺,都是在众目睽睽之下,掺不得半点虚假。 既然清楚孙坏水家和县尊老爷刘元白之间的关系,现在要去县衙告官的话,不管是贺氏兄弟去还是他自己去,显然将来都得不到什么好果子吃。两世为人的章旻青心里可是太清楚这会的文人之间是个什么德行了。 作为沈泰吉的学生,章旻青头上天然的被打上浙党的标签,而浙党与东林党之间的矛盾,早已经不可调和。如果仅有这一世的记忆,章旻青或许还懵懵懂懂,可加上了前世记忆,章旻青可是非常清楚这里的差别。 那怕现在没有孙坏水这件事,出身刘元白会不会因章旻青是沈泰吉的学生而刁难他都很难说,要是在这个当口,再夹杂上孙坏水的事,怕是想不被报复都很难。 “前几天,孙坏水他们家拿出了一批瓷器卖,有人说,这些瓷器是南面专为泰西人烧的,我们这边没有出产。所以传说是孙坏水从海贼手里接的货。而且,他们家的船,是在县衙报备过的,名义是乡勇巡哨的哨船。” 温瑀的话,让章旻青听了,很是无语。这完全是猜测而已,最多能算是个疑点,可真算不上什么证据。尤其让章旻青疑惑的是,这不科学啊。 按理来说,这些瓷器既然是迎合泰西人的审美定制的,那些海贼应该把这些瓷器卖去东南亚给西洋商人才是最赚钱的,没理由转手在大明销赃啊,不好卖不说,还卖不起价,那些泰西人喜爱的纹饰,明显不符合大明人的审美啊。 所以,一定要说孙坏水卖的这些瓷器是从海贼手里接来的贼赃,让章旻青总感觉有些地方说不通。这当中,肯定还有着一些不为人知的关节在里面,可能是一时间无法探听到吧? 不过,想想温瑀只是个十三四岁孩子,那里能分得清这里面的区别?和他们说也说不明白。不管怎么说,抓孙坏水的现行,然后去县里告官这条路,明摆着走不通了。 从醒来后,这些天,章旻青尽管一直在想着要做些什么,但他也给自己划下了一条底线。那就是,能做些什么最好,可真要做不成什么也没关系,只要这辈子能平平安安的活着就行。 平平安安的活下去,看似只是一个小愿望,简简单单的八个字,可现实里,真要实现这个愿望,同样存在着不小的难度。 从章旻青前世读书积累到的知识,他当然清楚,眼下的时间段,大明朝恰逢小冰河期,整个大明到处都是旱灾、水灾、蝗灾的灾荒不断。不是那里黄河决口,就是气候因素导致的大面积粮食歉收减产,该怎么办呢? 更为让他有些无措的是,他心里非常明白,再过三十年,满清入关,神州陆沉,整个神州大地一片血雨腥风。人逢乱世不如狗,难道只能剃发易服尊严尽丧的苟且? 在这个大明朝覆亡后,耻辱的留根猪尾巴的话,也许也能活下去。可他章旻青甘心接受这样的屈辱吗?答案显然是否定的。以章旻青骨子里的骄傲,这绝对是难以接受的。 这就是他很快就决定要努力改变现状的源动力。而首先要改变的,就是不能只是一个小小的世袭副千户,如果不能改变这一点,恐怕到那时候,除了付出自己的一腔热血之外,别无它途。 至少在眼前,他即将要去参加的科举考试,就不失为一个改变命运的途径。只是他心里有些发憷,除了这个身体给他带来的那些记忆,对于四书五经和八股文,他后世的记忆在这方面提供不了什么帮助。 也就是说,他只能凭借眼下自己这个身体带着的记忆里的那些内容吃老本了。考上秀才可能是没问题,再往上的乡试、会试,他心里就完全没底了。 现在的章旻青的心里是很矛盾的。两世为人带来的不同的思想和理念,此刻正在他的脑海里打架。这世的章旻青这些年来读书的唯一目的,就是通过科举获取一官半职的出人头地。 而前世的章旻青又告诉自己,这大明朝的文官们,没一个是好东西!不管是眼下掌权的齐楚浙党,还是眼下处在下风头的东林党,或是将来的阉党,全都是一丘之貉。 章旻青放佛又听到了那位在这世,三十多年后凄凉自尽的崇祯临死那句话:“文臣个个该杀!”。章旻青是真心不愿意和这些看似道貌岸然,实则迂腐固执,满肚子各种名利私欲的伪君子们为伍。 不过,话又说回来,眼下的章旻青能有别的选择吗?不管他愿不愿意,似乎这科考的路,他都必须要走一趟。 不然的话,就算他承袭了那个副千户的官职,在重文轻武,被文官集团垄断了话语权的大明朝,他依然还是任人宰割的一块肉而已,能不能在这飘摇将乱的世道里活下去都是问题。 看着手里拎着支鸟铳的章旻青呆呆的低着头不说话,包括吏目李沧安在内的所有人,此刻也都闭上了嘴,生怕开口会打扰到章旻青的思考。 这也许是昨天流出的传言带来的功效。 “这事我觉得还是先放放,眼下最需要考虑的,是怎么考过童试,而不是怎么报仇。仇要报,但需要耐心的等待机会!这事我再想想。” 章旻青终于从神游状态回到了现实,看着四周围着他的人,撂下这句话后,把手里的鸟铳交还给李沧安,招呼上,站外人群外面的七斤,自顾自的往家走去。 之所以会这么做,是因为此刻的章旻青情绪有些低落。原因也很简单,只熟悉热兵器作战的章旻青,在发现大明军队装备的鸟铳,比他想象中的更差劲后,有些茫然。至少眼下,他空有领先这个时代四百年的见识,却不知道该如何施展。 不要说想组建一支现代化军队,装备步枪大炮了,就算想要装备起比这个时代略微先进点的前装线膛燧发枪,他都不知道该如何入手。 这至少表明,组织一支强力的军队,一时半会的,怕是很难实现。这条路既然走不通,那么,有另外的路可走吗? 回到家的章旻青,把自己关进了房间,不见任何人。 经过了近一天的思索,章旻青终于有了决定。想要依靠他的见识改变大明覆亡的结局,首先他就要最大限度的获取话语权。 获取话语权的途径有两个,一个是做足够大的官,成为一帮文人的领袖。至于另一个么,那就是想想该在这个时代里怎么赚钱。只有有了足够的经济实力,他才能支撑起一个初级的工业化体系,不,称不上工业化,只能是作坊化。 不管是做大官还是掌握足够的经济力量,有一点都是必须的,那就是名声。这个时代,想要扬名也不象后世那样容易。后世扬名只要做到一点——不要脸,基本都能扬名。什么隐私八卦、偷情劈腿,都能成为扬名的工具。 但这世不能这样做,在这一世,要是坏了名声,头上戴上顶私德有亏的帽子,那这辈子基本就再无扬眉吐气的希望了。不说人人喊打,也是所有人一致鄙视的对象。 也就是说,在这个世道,想要扬名,太过标新立异是不行的。 那么走正途扬名,科举无疑是最佳选择。只是能不能一路顺风的闯过乡试和会试考中进士?章旻青他心里没底。不过很快的,他就想到了办法,在考文进士的同时再考个武进士,文武双料进士,这会应该是凤毛麟角吧?应该足够在官场扬名。 考武进士的话,以他现在的学识,考策论应该是小菜,弓马武艺,也是家学渊源。眼下唯一不清楚的是,报考了文秀才之后,还能不能报考武秀才? 按照惯例,武举的考试比文科的各级考试都是推后两个月进行。例如,二月份考文科的县试,那么武科的县试就是在四月份。乡试和会试也是一样,文科乡试在八月,武科乡试在十月,文科会试在二月,武科会试在四月。考完文科,还有足够的时间准备武科的考试。 想到就做,章旻青起了个大早,卯时初刻出发,带着七斤,走了四十里山路,直到午时初刻,走了整整八个小时,才到了慈溪县治所在的慈城,去拜见县尊刘元白。 慈溪县令刘元白是扬州府高邮人,在学业和仕途上,也算是颇多坎坷。说起来,他也算是年少成名,十七岁中秀才,二十二岁中了举人。中举之后,师从于大儒钱一本。 不过,他在会试的时候,却命乖途蹇,连考了四次都没中。 万历三十二年,钱一本受邀去东林书院常驻讲学,他也跟着钱一本到了东林书院,于是就理所应当的成了东林的成员。 直到万历三十五年,也就是1607年,他终于考中了进士,与东林出身的钱龙锡、左光斗、杨涟等人都是同年。这一年,他已经三十五岁了。 不过,刘元白眼光还算不错。中进士后,原本是要留在京里任科道的,他却想方设法的谋了个外放,被任命为慈溪知县,躲过了今年的京察。而留在京中的几位东林同年,却在这次京察中,全被罢了官。 身为东林的一份子,他知道,尽管没被罢官,却也升迁无望了。朝中掌权的齐楚浙党,是不会让他这个东林成员升官的。 第七节 求如先生 “两位大哥,学生是龙山所来,所里黄千户有封信让学生送给县尊老爷,烦请两位大哥给学生通报一下。” 来到县衙门前,章旻青摸出放在袖笼里的书信,上前与懒洋洋的站在门口的两名壮班作了个揖。在递信的时候,顺手把两小串铜钱笼在袖子里一起递了过去。 铜钱不多,每串大约十来个,也就是大约一百多文一串。 “行,你等着吧。” 其中一名壮班接过信和两小串铜钱,掂了掂铜钱的分量,嘴角露出了笑容。一百多文钱,对他们来说已经不算少了。 章旻青递过去的书信,是昨天晚上做出决定后,连夜去请龙山所千户黄文东写的。内容无非就是介绍了章旻青待袭副千户的身份,以及已经报名了文科童试,还想同时报名武科童试的愿望。 这封信的目的,不过是给县令刘元白一个见章旻青的由头而已。眼下,章旻青虽然有个待袭副千户的名义,其实还是个白身。没考过童试之前,他连个童生都算不上。 虽说这个年代的县令,不象后世的市长那么难见,可你一个白身,县太爷说不见也就不见了。现在,有了黄千户的信,刘元白要是再不见章旻青,就有点不给面子了。 官场上再怎么重文轻武,文官们再怎么看不起武官,可起码的脸面还是要维护的。不管怎么说,正五品的千户,在品级上比他这个正七品的县官高多了。 很快,一名三十余岁的中年人,和刚才前去送信的壮班一起出现在门口。从来人的穿着神态来看,章旻青判断来人是个师爷。 因为这人穿的既不是官服,也不是衙门吏员常穿的公服,而是身着一袭玉色的襕衫,头上戴着一顶绣着如意云纹的逍遥巾,也就是俗称的飘飘巾。 来人来到章旻青面前,先是上下打量着章旻青,等章旻青率先行过礼后,才抱拳回了个礼。这才开口问道:“这位就是章公子了么?我家老爷有请,请跟我来吧。” 话语间虽不失礼数,可神态间的傲慢却表露无遗。 章旻青心里苦笑了一下,看来在这大明朝,军户的地位确实是低啊!眼前这个师爷,了不得就是个举人,更多可能也不过是个秀才,甚至都不排除是个监生的可能。 可即便这样,人家眼里,自己这个待袭的从五品武官的身份都压不住人,轻视之心,一览无余。就年他自己的身份都不愿意交代一下,似乎说出来会辱没了他一样。 留下七斤等在门口,章旻青跟着这个师爷往里走。 走进大门,里面是个大大的天井,顿觉豁然开朗。天井两旁,是两溜厢房,从厢房各扇大门上的牌匾,可以看出应该就是县衙里的六科了。 让章旻青感到惊讶的是,天井正中立着的“戒石坊”上刻的字,竟然不是他前世游览各地的县衙古建筑里常见的那句“尔俸尔禄,民脂民膏,下民易虐,上天难欺”,而是“公生明”三个大字。 等跟着师爷穿过挂着“亲民堂”的县衙正堂,来到二堂左手的花厅,却见厅里正有两个人在下棋。 由于眼下章旻青还是白身,来到花厅之中,章旻青只能朝坐在右手位置上的人跪下行礼。待到礼毕站起身来,却发现正在对弈的两个人,只有左边的客人对他颔首致意了一下。 而右手坐着的知县老爷刘元白,竟对他恍如未见,没有任何的表示。尽管花厅中放着两溜椅子,但主人没有表示,章旻青也就只能尴尬的站在那里了。 好在眼下刘元白他们正在下棋,章旻青就默声站在那里看棋,顺便观察一下正在对弈的两人。 正在与刘元白对弈的人,章旻青一时看不清他的身份。三四十岁的年纪,留着须,穿着一身灰色的道袍,头上只是随意的扎了个网巾,却没带帽子。下棋时,神态气质都像个书生,可这装束却怎么看也不像。 棋盘上,两人杀得难分难解,从左上角开始,一直相互纠缠着,波及到了整个盘面。来到这世,章旻青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个年代的人下围棋,充满新鲜感的他,看得差点把他来这的目的都忘了。 其实,说起来,眼下这两人的棋力,在章旻青眼中,最多也就前世的业余二、三段的水平,这还是两人贴身厮杀的水平。若是论起布局,棋力怕是连业余一级都到不了。 两人中,显然刘元白的棋力要稍差一点,每下一手,都要思考好一会。倒是那位客人,有点好整以暇,逐渐对站在堂上的章旻青产生了兴趣。 章旻青的被冷落,倒不是刘元白有意的,只能说章旻青有点运气不好。就在章旻青走进来之前,与他对弈的求如先生下出了一着强手,也就是现代人通常说的“手筋”,这让刘元白的全副心神都投入了如何破解之上去了。此外,还有一个原因,就不足为外人道了,那是刘元白心里埋着的秘密。 求如先生会对章旻青产生兴趣,就是在看到被冷落了的章旻青,面对这样的局面,没有象别的年轻人那样或是生气,或是不耐烦。而是沉静的站在那里,表现出与他的年纪不相符的沉稳。 直到一个多时辰之后,刘元白终于投子认输,这才转过身来,抬眼大量堂上站着的少年。 看到眼前这个面色苍白,满脸病态的章旻青,竟然想要同时考文科的童生试和武科的童生试,刘元白惊讶的张大了嘴巴。看着眼前才十四岁就身高接近六尺的这个少年,心里沉吟着。 尽管之前他没见过章旻青,可他在审阅报名童试的相关人员的报名簿册的时候,得知章旻青是沈泰吉的学生时,他心里已经打定主意在这次县试中不取章旻青了。 让刘元白做出这样一个决定的原因很简单,因为章旻青是浙党首领沈一贯儿子的学生。尽管现在的沈一贯早已经不再是首辅,已经告老回家了。 可现在刘元白因为他的东林弟子的身份,让他的仕途前程变得渺茫的时候,心里窝着的那股火气,让他觉得这是一个出气的机会。 而且,这事说起来就算被人知道,也无法指责他什么,毕竟正邪不两立不是?他怎么能取中一个贴着浙党标签的童生呢? 章旻青家是军户,这个他已经知道了。本朝从军户里考上进士的人并不算少。刚才,他看了黄千户的信,这才知道章旻青不仅是军户,还有个不算低的世袭的武职,看上去,考个武举倒也不是没可能。 出于要给黄千户面子,同时,他也想亲眼看看这个不但报了文科,眼下又要报武科的人到底是个什么样子,他才让刘师爷去请人。 只是没想到,刘师爷请人还没回来,正在和他对弈的求如先生就连出强手,让他应付不暇。至于他让刘师爷去请章旻青进来的事,一时间也丢在了脑后。 看着眼前的人,再想到他之前的决定,一瞬间刘元白心里无比的纠结。 中国历史上,相传除开唐朝穆宗长庆年间出过一个叫郑冠的文武双状元,在南宋咸淳年间也出过一位文武双科榜眼周仁勇之外,在科举上文武双全的人少之又少。 大明一朝立国以来,迄今为止二百多年了,举子进士多如过江之鲫,还真没有听说有获得文武双科进士以上的人物。要是眼前这个少年能高中双进士的话,那怕中个文武双举人,这也算是史书留名的佳话了。 在这一刻,一种青史扬名与有荣焉的欲望,也就是名利二字中的名的诱惑,逐渐压倒了刘元白在得知章旻青是沈泰鸿学生时,有心拙落章旻青的那个念头。 按规矩,只要章旻青县试是在他的手上取中,以后那怕做官做到首辅,见到自己也得尊称自己一声老师。 刘元白心里矛盾,这一刻竟然有点患得患失的感觉,不由得出声问道:“汝年未弱冠,可知做学问切忌好高骛远?以你文才,中个生员当是不难,可这武科,你可有把握?” 刘元白说出这话,实际上是方寸已乱。他又没见过章旻青写的文章,又从何去评判章旻青的文才能中生员?这是他心里想着青史留名,已经在不知不觉间做出了选择。 章旻青做梦也没想到,面前这个看着一身正气,面目和蔼的县尊大人,之前就早已经打定主意要不取中他了。而他心血来潮前来询问报名武科的举动,又无意间让这位县尊大人改了主意。 “县尊大人容禀,学生自幼习武,开蒙以后,也熟读孙吴,考武生也颇有几分把握。” 章旻青向刘元白行了个礼,恭敬的回答道。 “能开几力的弓?骑术如何?惯用何种兵器?力气如何?” 刘元白一口气的追问道。 “回县尊大人,学生能开十二力的弓,骑射也颇娴熟,兵器习惯用刀,力石能举三号。” 章旻青的回答比较保守,他没有说出他的最终实力。在慈溪县,能参加武科考试的,基本上就是他们观海卫下属两个卫所以及观海卫里的军户子弟了。这些人都在什么水平档次上,章旻青心里非常清楚。 象贺海生、贺海养兄弟以及李骞复他们这几个人,在武艺上绝对是军户子弟中的佼佼者。 而章旻青这些年虽然把主要精力放在了读书上,但正如贺叔说的那样,天生将种,现在这具身体里,遗传基因使他的身材体格,一点也不像个小白脸的文弱书生,反倒是分外的魁梧雄壮。眼下虽然因为大病初愈,显得不够精神,可身体骨架却早已经定型。 开十二力的弓,举三号力石?刘元白又觉得眼皮跳了跳。 依照明朝考武举的规矩,武进士至少要能开十二力的强弓,舞动一百二十斤的大关刀,双手要能抱起三百五十多斤重的石锁。就算次一等的武进士,也要能开十力的强弓,舞动一百斤的大关刀,抱起二百九十斤左右的石锁。在力气方面,只要这三项里,有两项不合格,这武进士就想也不用想了。 这在后世,简直就是不可思议的事情,要知道现代,就是那些举重的大力士,抓举记录才多少?77公斤级的抓举记录也不过173公斤,这还是举有横杠的杠铃。武举考试的石锁,只是一块长方形的大石头,在石头两边凿出两条可以抓手的石槽而已,比举重可难多了。可以这样说,就算举重105公斤以上级,抓举213公斤的世界记录保持着侯赛因·拉扎扎德来,也未必能抓举起这块三百五十多斤重的石头。 现在,章旻青的回答,那就是在开强弓和举力石这两项上,已经达到了武进士的标准。至于考策论,能报名文科科举的人,武科那几篇策论想必也不会有太大的问题。唯一还不清楚的是,箭术的准头如何,特别是在马上的箭术准头了。 换句话说,章旻青真要有这个能力,在文科上能不能过关斩将一路考中进士不好说,但一路考上去考个武进士应该不算太难的事。 “这位小哥,刚才看你一直在看棋,想必也是同好,能不能手谈一局?” 一直坐在边上没说话的求如先生突然插话道。 “呃……,这位是姚江书院的山长,求如先生沈国模。这位是观海卫龙山所的章旻青章公子。” 正想着差不多该结束与章旻青的谈话,把人打发走了,好继续与求如先生再弈一局的刘元白,听到沈国模插话,顿时噎了一下,这时他才想起他这个主人刚才竟然忘了给两位客人相互介绍。 “求如先生!” “章公子!” 章旻青和沈国模重新见了礼。 “章公子可愿手谈一局?” 沈国模刘元白的打岔而忘记初衷,继续追问道。 “学生恭敬不如从命!” 章旻青没听说过姚江书院,也没听说过沈国模这个人。这一世的章旻青,除了在栎社沈家跟随老师沈泰鸿读书之外,就是在龙山所的家里。与慈溪当地的文人墨客,很少有交集。 不过,有在刘元白眼前露一手的机会,章旻青觉得还是不能放过。文人之间相交,除开文章诗词相互应和外,就是琴棋书画的爱好交流了。 这世的章旻青,琴棋书画样样不通,好在前世的章旻青,倒是围棋下得不错,有个业余五、六段的水平。打定主意要先在文人圈子里博取名声的他,又怎么会放过这样一个机会? 第八节 十八里铺 “原来章公子也善弈吗?这太好了!来人啊,去偏厅备下棋局。” 对沈国模和章旻青两个这样略有些喧宾夺主的行为,刘元白颇为不爽。只是他自己失礼在先,也就不合适摆出脸色,只得自己给自己找个台阶下。至于他嘴里的太好了,好的是什么,恐怕连他自己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很快,下人们就在偏厅里布置好了一切。在偏厅的水磨方砖地上,铺上了几领蒲席,蒲席上,正中位置放了一张矮几,几个蒲团放置在矮几周围的蒲席上。 众人来到偏厅,下人们重新奉上茶水,这次,章旻青也有了一杯。 落座猜先,章旻青猜得了黑棋,沈国模执白先行。 古代的围棋和现代不同,在棋盘的对角星位上,预先各放了两颗座子,使棋的布局限制在对角星的布局上。现代围棋流行的中国流、三连星、错小目、星三三之类的快速布局都不可能有。 而且也没有什么先行贴目的规矩。当然,贴目也有,那是在棋局结束后,根据棋盘上黑白双方的棋的块数来计算的。例如,盘面上,白棋活了四块棋,而黑棋是一整块,那么白棋就要贴给黑棋三颗棋,反之也是同样。胜负的计算,则是包括贴子,谁占地超过一百八十一颗为胜。 双方是第一次对弈,开始的时候,都很谨慎。章旻青采取的策略,就是把棋下得尽可能的简明。即便是局部略微吃亏些,也要争先手去抢占大场。 这样的下法,让沈国模很不适应。明明在几个局部都是他占到了便宜的,可从整个盘面的形势上来看,自己却是在不知不觉间就处于劣势呢? 特别是章旻青格外注重外势和中腹,黑棋渐渐的连成了一片。倒是先行的白棋,被分割成了好几块。这样一来,沈国模还要再贴给黑棋几颗子,劣势更加明显。 一局棋下到快结束了,双方几乎就没爆发什么激烈的缠斗,这让沈国模的感觉及其难受。就好比一个武林高手掉进了水里,尽管武艺高强,在水中却始终束手束脚的施展不开。 眼看着无力回天,沈国模坐在那里,把棋局又默默的从头梳理了一遍,终于投子认输。在刚才的梳理过程里,他终于发现,章旻青的棋从一开始就是围绕着中腹行棋。尽管在边角的局部看似吃了亏,可放到全局来看,却最终互为呼应,占据了大势。这样的行棋方式,还是他第一次遇到。 有着类似感觉又何止沈国模?一旁观棋的刘元白和刘师爷又何尝不是这种感觉。刘元白在开始时,甚至一度觉得章旻青不会下棋,可越看下去,越觉得心惊。 “章公子的棋艺师从何人?某意欲前往拜访,讨教一二。” 此刻的沈国模已经不再把章旻青当做后生晚辈了,话语中已是平辈的语气。作为沈国模来说,会有这样的态度转变,一点也不稀奇。 原本他就是一个特立独行的人,因为觉得时下士子们为了考科举,沉溺与八股文之中,读书都读成了呆子。遂立誓不参加科举,一心在家钻研王阳明的《传习录》。后来,又与绍兴的大儒刘宗周等人一起,在绍兴开办讲会。讲会结束后,回到家乡余姚创办姚江书院。奉“王学中的“良知”学说,推崇达者为师。 “此乃学生在家时,闲暇之余,自己琢磨的。” 章旻青心想,我这是跟三百多年后的日本棋手武宫正树学的“宇宙流”,眼下这个时代你让我和谁去学?说不得,只能厚着脸皮冒领了。 自己琢磨的?琢磨到自成一体,隐隐要开创一个棋道的新流派?不光沈国模,就连在一旁的刘元白和刘师爷也看着章旻青,眼神中说不出是惊讶还是麻木。 只是当意犹未尽的沈国模提出再下一局时,章旻青借口为了避免母亲担心,今天还需要赶回家去为由推辞了。要是再下一盘棋,不仅今天赶不回去,还要留在县衙吃晚饭了。章旻青觉得,那样不识趣,就要讨人嫌了。 “刘先生,你带他去秦教喻那里把,保廪诸事就请他费心帮忙安排下。” 看过章旻青的这局对弈,刘元白再次看章旻青的眼光终于有了不同,心中之前一直有些左右摇摆的念头,也终于有了决断。他招手让师爷刘先生过来,让师爷带着章旻青去县教喻那里去办报名手续。 保廪是给章旻青作保的保甲和廪生,这个时代,按照朝廷的规定,凡是参加童试的学生,必须要由具备食廪生资格的生员(也就是俗称的秀才)做担保人才可以。通常情况下,找保廪都是要参加童试考试的人自己去找,并且还要给予作保的食廪生一定的谢礼才成。 找保甲自然不用费心,龙山所就可以做,可要在龙山所找出个廪生就有点为难了。 刘元白的这个吩咐,实际上就是给了县学的秦教喻一个暗示,这名报名的学子,是他刘某人看好的,能通融的地方就尽可能的通融一下。让教喻帮着指定一名廪生为章旻青作保。 “此子小小年纪,能自悟如此棋道,終非池中物啊!” 沈国模看着章旻青离去的背影感叹道。 “彼乃钱湖先生的弟子。” 刘元白点了一句,却没有再多说什么。沈国模也没言语,只是看着远去的章旻青的背影,不知道在想什么。 …… 从县令刘元白这里出来,章旻青跟着刘师爷来到县衙隔壁的县学里,拜见头发胡子都已经白了的秦教喻。 秦教喻虽然这还是第二次见到章旻青,却对他印象比较深刻。一个是因为章旻青年纪小,大明朝参加科举考试的学生里虽然不乏少年天才,可在每个县里还是没有几个的,很容易引起人们的注意。还有一点,就是章旻青虽然才十四岁,可身材长大,块头已经比一般的成年人还要高大了。 之前有了文科童试的报名资料,章旻青的武科童试的手续就容易多了。籍贯以及三代名姓,都甲联保之类的资料都是现成的,从他的文科档帖上抄一份就成了。 从县学出来,已是大约申时初刻,章旻青带着七斤急匆匆的往回赶。 回去的路,章旻青的脚步加快了许多,这可累着了七斤,要连跑带蹦的才能赶上章旻青的步伐,让七斤叫苦不迭。 “少,少爷,咱们歇会吃点东西吧?这都走了大半个时辰了。” 七斤终于忍不住开口了。 “真是没用,再忍下,到前面十八里铺,找个茶水摊再歇。” 章旻青不为所动。实际上,此刻他自己也有些累,心里想的却是这些天都没好好锻炼锻炼,才走了十几里路就累了,这怎么行? 十八里铺是个小集镇,总共有大约四五十户人家结寨而居。靠近官道的寨门外,有一座茶寮,供南来北往的行人客商打尖歇脚,提供一些茶水。 章旻青主仆两个到达十八里铺的时候,已经申时末了,换算现在的时间,大约五点钟左右。冬天日短,再有一个小时左右,天就要黑了。 茶寮不大,摆放着三张简陋的桌凳,其中两张都坐了人。茶寮外,停着两辆骡车,看骡车上都装着车篷,显然是大户人家出行。 “少爷,有骡车,要不要问问是不是顺路,能不能捎咱们一程?” 看到茶寮外面停着的骡车,七斤直接就走不动路了,盯着车子说道。 七斤的话说得挺大声,引得茶寮里的人都抬头看向他们。章旻青没理他,自顾自的走到那张空桌子边坐下,顺便暗暗打量了一下其它桌子坐的人。 刚才在七斤说话的时候,章旻青无意中瞥到茶寮内,有一桌坐着的三个人里,有人恶狠狠的瞪了他们俩一眼,眼神中满是警告。 这引起了章旻青的好奇。 刚才七斤的话没什么问题,如果这三人就是骡车的主人,不想让他们主仆搭车,那么在等会问的时候直接拒绝就可以,没必要做出这副神态。而他们如果不是骡车的主人,那他们的这个态度就值得玩味了。 回过头,他又看了看不远处的寨子门口,几个庄丁模样的人堵在了那里,明显有不想让人进入寨子的意思。章旻青很明白,这已经是沿海一带的惯例了。 自从倭乱之后,沿海的市镇村庄都结寨自保,为了防止奸细与倭寇里应外合,除非来客有村寨里的人担保,否则不会让陌生客人夜间投宿。时间一长,就变成了习惯。尽管眼下发生倭乱的情况极少,但并没有绝迹。 七斤看章旻青对他说的话恍若未闻,只好讪讪的挨过来,解下背着的包袱,拿出包袱里的馒头,递给章旻青一个,自己也抓了一个,就着茶寮小二送过来的茶水闷头大嚼起来。 章旻青则是结果馒头,慢条斯理的掰成小块,送进嘴里吃着,对小二送上来的茶水,则是碰都没碰。 就在七斤心里哀叹着有车不能坐的时候,他却看见自家少爷站起了身,向边上一桌的一个穿着体面的老者行了个礼。 “这位老丈,学生章旻青,请问你们可是去龙山的?” 章旻青这么嘴上虽这么问,其实他的心里早已经有了答案。 眼下这十八里铺,是宁波府往绍兴府的必经之路。沿着官道,只有两个地方可以投宿。一是他们来的慈溪县城,二就是龙山镇。 可在这个时辰到达这里的,不太像是绍兴府过来的,如果是绍兴过来,应该此刻还到不了龙山,就算到了,那么也应该停下来投宿了。也不太像是去绍兴的,同理,去绍兴的话,也应该在慈溪县城停下,明天一早再赶路。 所以,最大的可能,就是他们从宁波府过来,去龙山或者掌起,掌起还在龙山过去一点。至于更远的鸣鹤,可能性已经不大。 “章公子,小老儿姓杨,忝为管家,我们是去龙山的伏龙禅寺还愿的,公子是想要搭车?这个有点不太方便,我们的车上还有女眷。” 杨姓老者大方的说出了他们的去向,但也直接了当的表明了拒绝搭车的意思,理由还很正当。章旻青没有料到老者会这么说,看看他们的那桌人里并没有女人,显然是留在车上没有下来。 “杨管家,是这样,我们俩个是龙山所人,今天乃是去县里报考武生,遇事耽搁回的晚了。眼看天色将晚,也未预备松明等物,赶夜路颇为不便。我们不会打扰女眷,可以坐车御上,还望杨管家行个方便。“ 章旻青把声音压低到只有他和那杨管家两个人听见,在说道考武生时,把武生俩个字说得很慢,同时对着杨管家,向另一桌的三个人那边,狠命使了使眼色。说完话,还故意拉了拉杨管家的手,做出个他似乎塞了什么东西给了杨管家的样子。 看到章旻青使的眼色,杨管家明白了他的意思。他拒绝章旻青,本身就是含着警惕。 在眼下茶寮里的三拨人里,他们是第二个到的。可当时一进茶寮,他就心里一凛,暗自提高了戒备。因为先到茶寮的那三个人里,他觉得其中一人,今天在陆上遇到过。 旅途上遇到人本不稀奇,可茶寮外,除开他们的两架骡车,并没有其它的骡马之类的交通工具。要知道,他们乘骡车赶路,可比人步行快多了。 一天之内,与一个步行的人相逢两次,这肯定不太正常。尤为让他警惕的是,那人看到他们进来,有意转过了身,只把背对着他们。若非他眼尖,肯定就忽略过去了。 这事原本就压在杨管家的心头,有些惴惴不安,当他看到章旻青的眼神示意,危机感更强烈了。可他对章旻青一样的不放心,万一这两拨人是一伙的呢? 再瞥了眼章旻青,他象抓住了点破绽。 “看公子风采,学武有些可惜啊,现今世道,文贵武贱,学文方为正途,我家老爷乃三元相公,小老儿愿为引荐。” 杨管家用话试探道。 他是看到章旻青穿着书生的襕衫,而时下的武生则多数喜欢穿道袍扎箭袖。结合刚才章旻青说他去县城报考武生,他认为这是个疑点。 章旻青听到这杨管家这么说,略略楞了一下。 这是从何说起?他只是暗示另一桌人可能不怀好意,有可能是劫道的强盗,两拨人一起走,可以增强些力量,最好能吓住别人而已。怎么这位管家反倒为自己介绍起老师来了? 第九节 劫匪季三虎 不过,马上章旻青就反应过来,这那里是要引荐老师,这明明是个警告么。杨管家的这番话,其实是借引荐的说辞,告诉章旻青他们不是普通人家,不要打不该打的主意。同时,他也明白了,这家姓陈的人家是那家。 在慈溪,说起三元相公,那就是五年前,在万历三十二年甲辰科会试夺得会元、殿试夺得状元的杨守勤,加上他之前乡试中曾夺得经元,号称三元相公。在慈溪县衙旁的丽泽桥上,树立着的高大雄伟的三元坊,就是慈溪县里专门为他而造。 “多谢杨管家的美意,学生师从钱湖先生,也报考了二月的县试。” 想明白的杨管家的话,章旻青顿时有种好心被当了驴肝肺的感觉,他不卑不亢的顶了回去。 这次,终于让杨管家感觉到惊讶了。二月的县试,那是文科的童试,眼前这个人,竟然同时报了文科和武科的童生试?嗯,还是诗名满天下的钱湖先生的弟子,该不是浪得虚名之辈,竟然还是文武双全么? “如此说来,是小老儿唐突了。只是,让公子坐在车御上,会不会怠慢了公子?” 这回,杨管家的话里客气了许多。在他的认知里,既然敢报师承,想必应该不会和盗匪有什么联系。 毕竟这儿还是宁波府的地界,钱湖先生沈泰鸿又是前首辅沈一贯的儿子,一般来说,本乡本土的,假冒沈泰鸿学生的风险太大了,没人会干这种蠢事。 有了这番双方相互的试探之后,双方各自消减了对对方的戒心,接下来的事就好办了。很快,章旻青和七斤两个坐在了后一辆骡车的车辕上马夫的两边上了路。 “走,跟上去!不过是多了两个自寻死路的羊牯,咱们成全他们。” 看着两拨人合成一拨渐渐远去,茶寮里另一桌上的三个人相互对视了一下,为首的一个二十多岁的黑矮汉子率先站了起来。 “哥,咱们就五个人,他们这伙人加上这两个,人可比我们多好多了,能行吗?要不,还是想法把马卖了吧?” 另一个十七八岁的年轻人迟疑了一下,边站起身边小声说道。 “卖马?能卖早就卖了,这些马都是官马,卖得掉吗?别瞎想了,毛蛋兄弟还等着我们回去请郎中救命呢。” 黑矮汉子脚步停顿了一下,说了这句话后,依然坚定的向外而去。 黑矮汉子名叫季三虎,原本是处州庆元银坑山矿工,因不堪矿头压榨,带着弟弟季四郎和结拜兄弟刘毛蛋、甘大脚、李山娃、李大福、徐子谦,杀了矿头和几个矿丁,抢了矿上的七匹官马,逃出了庆元。 他们这种事,已经算是杀官造反了,在大明境内,很难找到容身之地。原本季三虎打算的是从定海找船出海,去投奔据说盘踞在定海附近洋面上的海贼。 可在杀矿头矿丁的时候,刘毛蛋的肋下被捅了一枪,带着伤逃到宁波府时,伤势已经非常严重了。以他这个样子,去到海上,基本上就是死路一条。不愿意丢下兄弟的季三虎,决定停下来,找郎中来救刘毛蛋的命,打算着等刘毛蛋的伤势痊愈了再出海。 只是他们是逃犯,大的市镇里去找郎中,实在是太过冒险。而且他们身上杀矿头时抢来的那点钱也早已所剩无几,不要说没钱请郎中,更没钱去赎药。 在一座山上找了个偏僻的山洞,安顿了刘毛蛋,留下徐子谦照顾,季三虎带着甘大脚、李山娃、李大福和弟弟季四郎五个人,准备干点打家劫舍的买卖。 一般的平常人家,他们不打算去找,这类人家有现钱也不会很多。而其它财物,他们眼下就算抢了,也缺少变现的渠道。季三虎的打算,就是找个大户人家动手。可转了一天,季三虎就发现他的想法在这地方行不通。 由于早些年频繁的倭乱,宁绍台三府,大户人家都是和周围乡亲结寨而居,防备倭乱。零散在外的,不是些外来的流民,就是一些贪图耕种便利的佃农。 跑到人家的寨子里面去抢,那绝对是自寻死路。就在他踌躇着是不是要守在那个寨子附近,绑个肉票勒索的时候,在慈溪县城外面,遇到了杨家的两架骡车。 当时因为距离县城太近,季三虎觉得有些不合适动手,这就一路跟了下来。 跟到十八里铺的时候,他猜想对方可能会在十八里铺打尖,让大脚和大福两个牵着马躲在前面的树林里,他自己带着四郎和李山娃,抢先一步到了十八里铺门口的茶寮里,希望摸摸这家人的底细。 季三虎三个人离开茶寮,一直走过一个山脚,到了一个寨门口的人看不到的位置,季三虎才撮唇打了个唿哨。很快不远处的林子里,又走出两个牵着五匹马的人,是大脚和大福两个。 众人翻身上马,向着骡车行走的方向,慢慢追了上去。 …… 章旻青侧坐在车辕上,默默的想着心事。 坐上车出发后,他的注意力始终在车后。可直到已经看不到那座茶寮了,也没见有人追上来。这让他有点疑惑,疑惑自己是不是有点多心,猜错了茶寮里另三个人的意图。 天色渐渐开始暗了下来。 走在前面的那辆骡车停了下来,杨管家跳下车,张罗着后面车上的家丁伙计从车里取出浸了油脂的火把,准备点燃火把照明。 此刻,杨管家的脸上挂着轻松的笑容。显然,他也注意到了没人跟上来,在心里舒了口气。 “几匹马?” 当道路后方传来隐隐的马蹄声的时候,别人不觉得有什么,可章旻青却变了脸色,向着七斤问道。 “少爷,应该是五匹马!” 听到章旻青的问话,一直坐在车辕另一边的七斤跳下车,把耳朵贴到地面仔细的听了听后回答道。 五匹马?章旻青的脸色越发严肃了。 “杨管家,你带着车往快前走,我们有麻烦了。” 他一面急急的向杨管家招呼着,一面拉着七斤往路边的树林里走。 同样听到后方远处传来马蹄声的杨管家,听到章旻青的话,一时间有点发蒙,之前茶寮里那拨人没马啊,怎么这章公子听到马蹄声有那么大的反应?站在那里一时间竟然有些手足无措。 大明一朝,因军中缺马,对马政管理及其严格。驿传在何种情况下可以用马都有严格规定,而民间基本上禁止使用马匹。象闲时给马匹上鞍辔,用马驮载货物以及用马拉车,一马双骑,女人骑马等等,都是要发配充军的犯罪。 章家有自己家养的私马,可章旻青去县城也不敢骑,只能走路步行。眼下有五匹马疾驶而来,显然没把朝廷的法令放在眼里,那十有八九,来的就是强人了。 就在杨管家终于清醒过来,想要上车离开的时候,后面的马队已经赶了上来。他们留下两骑堵在后路,当先的三骑越过骡车堵住了去路。 “好了,所有人下车,把你们的钱物交出来,我们兄弟只求财不求命。” 三骑中为首的季三虎,用手里的刀指着众人喊道。 借着火把的光亮,躲在树林里的章旻青一眼认出,喊话的人就是之前在茶寮里,朝他瞪眼的那个人。 杨管家的脸上早已没了血色,从内心来讲,他是不愿意屈服的。这次小姐去还愿,出门带这么多人,就是防着路上遇到宵小的。 只是他再看了看对方手里人手一把的钢刀,无奈的叹了口气,决定认命。只要这帮人不伤害小姐,损失点钱物那就当破财消灾了。 老实的跳下车,杨管家开始招呼前后两架车上的人全都下来,站到道路的一旁。 堵在前面的是季三虎、李山娃和李大福,二李跳下马,李山娃走向骡车,钻进车里去翻找财物,李大福却走向站在路边的人。堵在后面的是季四郎和甘大脚。甘大脚也跳下马,钻进了后面的车上。显然,他们事先是经过分工的,一前一后,由季家兄弟两个人监视着现场。 树林里,章旻青放开了七斤依旧在发抖的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示意七斤躲在原地别动,他自己则慢慢的向外移动。对方人数比之前多了两个人,可他依然不想坐视。 “少爷,他们五个人呢?” 七斤小声说道,他想阻止章旻青出去。 “没事,咱们有帮手,不是你爹,就是生叔或者丁叔。” 章旻青摸了下七斤的头,小声回答。 “他们在那?我怎么没看见?” 七斤大为惊奇,四下张望着。 “你安心躲在这!” 章旻青没给七斤答案,因为他也不知道跟着他们的人是谁,早上出门不久,他就察觉有人在暗中跟着他们。只是远远的他辨认不清跟着的是谁,仅从隐约看到的服饰,感觉是新叔他们中的一个。 想来,这是母亲担心自己,才让他们跟着的罢。所以,他也就故作不知。 “大哥,发财了!” 正在前面骡车里翻寻的李山娃发出一声惊喜的大叫。 “不许碰我家小姐!” 依然骑在马上的季三虎听到这声喊叫,刚把目光转向骡车,路边的人群里,又传来一声女人的尖利的叫喊声。 季三虎看向发出叫喊的方向,看到一个书童打扮的人正伸开双臂,拦在一个书生打扮的年轻人身前,挡住了正在一个个搜身的李大福。 季三虎笑了一下,没打算理睬。忽然,他的笑容凝固住了,潜意识里总感觉那里有点不对。 把目光再次看向那个书生仔细看了看,他就发现,这个书生不是他之前在茶寮里看到的那个书生,书童也不是。也就是说,眼下这些人里,少了两个人。 想到这点,他把刀尖转向了杨管家。 “刚才还有两个人,他们去了那里?” 就在他话音刚落,车队后面传来一声惊叫。季三虎不用转头,听声音就能听出,发出惊叫的是他的弟弟四郎。 向后一看果然,此刻,那个之前在茶寮见到过的书生,不知道从那里钻出来,已经把原本骑在马上的四郎扑下了马,此刻,本该属于四郎的钢刀,正横在弟弟的脖子上。 “别找了,我在这!放他们走,我保证不伤他。你们都到我这边来。” 章旻青冷冷的说道,后半句话是对着杨管家他们说的。 站在路边的众人,听到章旻青的话,呼啦一下全奔到了章旻青这边,只有杨管家没跑,而是一下子抱住了向追过去的李大福的腰。 此刻,章旻青心里其实也没底,他不知道对方会不会投鼠忌器。虽然制住了一个匪徒,毕竟对方还有四个人。他只是趁着对方有两个人在车里,才突然出手的。 形势突然的逆转,让季三虎有些措手不及,一时间,脑子里有点转不过弯。 被抱住腰的李大福也有点急眼,挥起刀就朝身后的杨管家刺了下去。 “嘣!”“嘡啷”“啊……” 一声轻微的弓弦声传来,接着是钢刀落地的声音,和李大福的惨叫声先后响起。 “听我家少爷的话,放下兵器,谁也别乱动!” 不远处传来一声大喝。 这声大喝,听在章旻青耳里,他已经听出来,这是章新甲的声音。可听在季三虎耳里,却让他心里一片冰凉。 这是中了埋伏?难道他们的行迹早就被官府发现了?不应该啊! 这一路过来,他们翻山越岭,避开了所有的巡检和塘铺,还特意先往东走了一段,做出了往温州府方向跑的假象,不该被官府发现踪迹。 他不知道的是,自从章旻青得了天书的传言被七斤传出去后,只要章旻青出门,章新甲他们几个里,总有一个人在暗地里跟随着章旻青,保护他的安全,生怕章旻青被人暗算。这一点,其实连章旻青自己都不知道。 这次章旻青去县城,是章新甲亲自在暗中跟着。章新甲在投入章家之前,是在军中做夜不收的,七斤能听出追上来的有几匹马的本事,就是章新甲的传授。 “嘣”“噗通” 弓弦声音再次响起,这次,是后面车里的甘大脚,刚从车里探出个脑袋,发髻上就插上了一支箭,吓得他直接从车上摔了下来。 季三虎的心不断的在下沉,显然,没露面的那个是个箭术高手,说是百步穿杨,一点也不未过。 这下该怎么办? 第十节 夏荷的小心思 章新甲的这两箭,已经彻底的镇住了季三虎他们几个。 在季三虎眼里,很显然,这是人家手下留情了。前一箭射在李大福持刀的手上,后一箭射在甘大脚的发髻上。他相信,以对方的箭术,想要他们的命,绝对易如反掌。 只是,就这么认栽?还在山里等着他找郎中回去救命的毛蛋怎么办?一股无比绝望的心情瞬间涌上季三虎的心头。 “各位好汉,季某人今天做这件下三滥的勾当,也是实属无奈,逼不得已。在下山里有位兄弟,伤重将死,没钱请郎中。既然栽在了各位好汉手上,季某也无话可说。只求各位好汉,只将季某一人送官,放了我这几位兄弟。” 季三虎边说边慢慢的下了马,抛下手里的刀,“噗通”一声跪在了路当中。 “车里的那个,把刀扔出来,慢慢爬出来,别耍花样。” 不远处,章新甲的声音再次传来。 “嘡啷” 前面骡车里,丢出了一把刀,落在地上发出一声响。随后,李山娃的头慢慢的探出车厢,爬出车来。 章旻青把手上抓着的季四郎推给站在一旁的一个杨家仆人,那个家仆利索的一把把季四郎的两支胳膊扭到了身后。这个动作放佛是一个信号,立刻又有几个杨家仆人冲过去,把甘大脚和李山娃、李大福一起控制住。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听口音,不象是本地的,从那来的?” 章旻青提着刀,走到季三虎面前,在距离他一米左右停下脚步问道。 “我们从处州府来,实在是因为兄弟受伤,无钱医治,才出此下策。求好汉放过我几位兄弟,某死后,来世当牛做马也会报答好汉的大恩。” 看到几个兄弟都被控制了起来,季三虎的心里一片冰凉。他抱着一线侥幸,再次哀求道。 季三虎不怕死,可他不希望几个跟着他出来的兄弟和他一起死。他们之前做的,可是杀官造反,只要被送到官府,只怕是全都难逃一死。就算能暂时不死,最低的刑罚,恐怕也是充军三千里外。 在回答章旻青的问话时,他只说了来自处州。可听在章旻青耳中,却听出了破绽。 拦路抢劫,没有杀伤人命,也就是充军的罪,说什么死不死的?显然这家伙没说实话,他们身上没准背着大案。可再看看这事的整个过程,又实在不象是一伙穷凶极恶的亡命之徒。 章旻青沉吟着,他看了眼手上的刀,卫所长大的他,一眼就能辨认出,这刀是制式刀。又再次看了眼那几匹马,马股上烙印表明,这些马都是官马,这让他的疑虑更重了。 就在章旻青心里默默转着念头的功夫,章新甲快步走了过来,他的右手依然夹着支箭,搭扣在弓弦上。 “少爷,这些人,来路有些蹊跷。看马的烙印,应该是处州府银坑巡检司的马,兵器也是制式兵器。银坑巡检司,监管的是银坑银场。” 夜不收出身的章新甲,观察也非常仔细。在经过马的时候,已经从马后股的烙印上,辨别出了马的出处。他在章旻青耳边小声的说道。 结合章新甲的话,章旻青心里终于有了一个大致的判断。这伙人的来路,有两个,或者是逃亡的军户,或者是逃亡的矿工。从这伙人的衣着看,他倾向对方是后一者。 “说实话,也许我可以给你们一条生路。我再问一遍,你们从那来?是逃亡还是犯了事?” 这一次,章旻青心里已经有了主意。如果对方的回答,能印证上自己现在掌握的情况,他决定放这些人一条生路,若是还在骗他,那就把这些人带回卫所,交给所里的黄千户送官。 “好汉做事好汉当,我们是处州银坑山的矿徒,逃亡出来的,杀官的事是某一人所做,好汉可以把我送官,只求好汉放过那几个兄弟。” 季三虎虽然没听见走过来的章新甲和章旻青说了什么,可他看到了章新甲穿的是卫所的红胖袄,手里拿着制式弓箭,悬着腰刀,相必他们这是落入了官军手上,料想再也讨不着好,横下心大声说道。 他的话既是说给章旻青听,更是说给四郎和山娃他们几个听的。无非是想告诉他们,到了官府把罪名推到他头上,他一个人把罪顶了。 至于隐瞒杀官的事,他认为已经没有必要了。落入官军手上,送到官府,他们几个想瞒也瞒不住,处州府那边,肯定有缉拿他们的文书过来。 …… 骡车重新上了路,这次,章旻青没再坐车上,而是和章新甲以及杨管家一起选择了骑马,走在了队伍的最后面,倒是七斤还坐在后一辆车的车辕上。季三虎他们五个,被杨家仆人用绳索捆住,串成一串,走在骡车后面。 章旻青不会就凭季三虎的一个人的话,就完全相信他的交待。在问完季三虎后,又分别把李山娃他们几个,分别带人树林,分别审问了一番。相互印证之后,季三虎这伙人的来历,他已经非常清楚了,对这些人,他打算网开一面。 做出这样的决定,与章旻青前世的记忆有很大的关系。在前世接受的认知中,大明朝由中官太监担任矿监,对各个场矿的压榨是酷烈无比的。虽然这世的记忆告诉他,这些人犯了杀官造反的大罪,但最终,还是前世记忆带来的同情心占据了上风。 只是这话他现在不能说,倒不是信不过章新甲,而是因为有杨家人在。 作为这件事的苦主,章旻青无法忽视他们的态度。若是直接放人,万一杨家回头告到官府,绝对是个不小的麻烦。所以,眼下最稳妥的处置,就是把这几个人先带回龙山所。顺便,在路上,他想试探下杨家的态度。 “杨管家,这几个人,能不能就交给学生处置?” 由于有季三虎这些人是步行,加上夜色已经浓重,车队的行进速度并不快。章旻青抓住与杨管家同行的机会,试探的问道。 “今天若非章公子在,我们杨家可就遭了大祸了。章公子乃是杨家的恩人,这些人,听凭章公子处置。只是,这些人是何来路?” 此刻的杨管家把姿态放得非常低,尽管和章旻青骑马同行,他也始终落后章旻青一个马头,不与章旻青并排。听到章旻青的问话,回答的也异常客气。不过,他心里也有疑问。章旻青和章新甲询问过这几个人之后,并没把讯问结果告诉他。 “这几人,是不堪矿监中官压榨,逃出来的矿徒。流落到此,生计无着,才铤而走险,实在也是些可怜人那!” 章旻青没有说出实情,而是耍了个心眼。 以章旻青的记忆,万历年之后,江南以东林人为首的士林,曾屡次上书万历皇帝和后任的光宗、熹宗以及崇祯皇帝,要求撤销矿监,停收矿税和商税。 他不清楚杨家是不是东林一脉,可他能够确定的是,东林人能在历史上造成这么大的影响力,显然,他们的主张是代表了江南士林多数人的意见的。 “原来这样,那些中官确实可恶。” 果然,听到章旻青这样一说,杨管家的反应正如他的预料。 “这些人所为虽恶,好在没有造下太大恶业,所以,我想回龙山后,再仔细讯问。若是他们无其它恶迹,学生想给他们一个悔过自新的机会,让他们在龙山从军,也算给他们一口饭吃。只是,他们惊吓了贵家小姐,不知杨管家觉得这样处置有没有什么不妥?” 章旻青进一步的试探道。 “本来,小老儿此行,也是护送我家小姐去伏龙禅寺上香还愿,确实也不宜制造杀孽。章公子仁心,若是他们能就此迁恶向善,倒也是功德无量。这些人如何处置,听凭章公子做主,小老儿无有不从。” 杨管家朝着章旻青拱了拱手,认真的说道,这绝对是章旻青最期待的的回答了。 听着少爷和杨管家的对话,跟在后面落后一个马身的章新甲,双腿夹了夹马腹,催动马的脚步快了几步,稍稍赶上一点,张嘴想说些什么。可他瞥到少爷另一边的杨管家,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没有开口。 就在章旻青和杨管家在谈论如何处置这几个劫匪的时候,车队前面的骡车上,两个小姑娘也在车里窃窃私语。 “小姐,别听了,你还是小睡一会吧。他们落在了最后面,一时半会的,是不会往前面来的。” 借着车门口悬挂着的灯笼的光线,可以看到车里一副小厮打扮的小女孩,正看着自家小姐,小声的劝说着。 “夏荷,你再瞎咧咧,小心我撕烂你的嘴。” 车里另一个穿着身月白襕衫,带着飘巾,一副书生打扮的小姑娘,嘴里的话听着凶狠,可从语气神态来看,却软绵绵的丝毫没有让人害怕的感觉,倒像是两姐妹之间的嬉笑打闹时的样子。 “咦?小姐,早知道你对那个章公子没兴趣,我也不去问那个小傻子了。” 那个叫夏荷的小丫头,狡黠的眨了眨眼睛,把身体往一旁缩了缩,然后说道。 “你再说,我就,嗯……?你问到了什么?” 杨家小姐听到夏荷还在唠叨,伸出手去想抓夏荷的痒,却发现夏荷理自己有点远。待到听清夏荷的后半句话,她嘴里原本的威胁,也就立刻转变成了好奇。 “反正也是坏的比好的多,小姐你就死心吧,他配不上你。” 夏荷自认将来是要随着小姐嫁人的,在她眼里,小姐的夫婿自然也就是自己的夫婿,所以,在这事上,她也分外上心。此刻她编排着章旻青,说不清这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小姐。 之前,在即将受辱的关键时刻,章旻青的出现,对她们这种情窦初开的小女孩来说,有着致命的杀伤力。就仿佛在即将掉入灭顶之灾的时候,一个脚踏五彩祥云的神祇突然出现,将她们救离苦难,顺便也俘获了她们的芳心。 可当夏荷趁着章旻青和章新甲忙着询问俘虏的时候,和七斤一聊,神祇身上的光环立刻暗淡了不少。觉得这位章公子,很有些配不上自家的小姐。 在夏荷眼里,两人身世配不上,自家小姐是三元相公的掌上明珠,这个章公子不过是个军户,尽管有个世袭的武职,可依旧无法摆脱是个粗鄙的武夫。两人的学识配不上,自己小姐可是饱读诗书,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可这章公子,连个生员的功名都还没有。 最最不合适的,是这位章公子,竟然比自家小姐还要小一岁。特别是这个章公子,竟然还已经定亲了,虽然还没过门,可总不能让自家小姐以后去做小不是? 嗯,还有一桩最最最可恶的,是这个章公子竟然对貌若天仙的自家小姐和自己视而不见!从头至尾,都没正眼瞧过她们一眼,更不要说和她们说话了。 有了这些怨念,之前心里的这位章公子的高大形象瞬间崩塌,她怎么还能帮章旻青说好话? 所以,等上了车,车队继续出发,她始终都把这些探听来的消息,闷在心里,不和小姐说。可一路上,她发现自家小姐,由始至终都支楞着耳朵,仔细听着车外的动静,期待着那位章公子前来。 打小和小姐一起长大的她,太了解自家小姐的一举一动了,她终于忍不住了,想让自己小姐死了这份心。 听着夏荷断断续续的絮叨,杨家小姐眼里的亮光逐渐的黯淡下去。 倒不是因为章旻青是个武夫,平定浙闽倭乱的戚少保不也是武夫?也不是章旻青刚才对自己视而不见,那说明这章公子非礼勿视,是位正人君子。更不是因为这章公子比自己小一岁,江浙有句民谚“女大一,米铺地”,自己大一岁也没什么大问题。 她在意的是,这位章公子已经定亲了,那意味着她就算能嫁,也是做小。视自己如同珍宝的父亲,又怎么可能答允? 此时,走在队伍最后面的章旻青,可想不到前面的车里,有位美人在因他而暗自垂泪。 两个时辰后,车队到达龙山镇,章旻青和杨管家相互告别,杨管家张罗着杨家人去客店投宿,章旻青、章新甲和七斤,押着五个俘虏,牵着五匹马自回龙山所。 第十一节 收服 回到龙山所,章新甲招呼着在家的章添丁把季三虎他们五个暂且关进柴房,让七斤把马牵去马厩,自己跟着章旻青进了屋。 “少爷,你是想收服这几个人?” 一进屋,章新甲也没客套,单刀直入的问道,这句话,他已经忍了一路了。 “新叔觉得不妥?当年的戚帅,可不就是依仗三千义乌矿徒,练成的精兵,横扫倭奴的么?” 章旻青没想到章新甲会问这个,略带诧异的回答。 “少爷,那可不一样。当年戚帅招兵,可是有一个规矩,那些矿徒必须是身家清白之人。这几个人,可是犯了杀官造反的大罪。且不说他们以后能否对少爷忠心,就是这事一旦泄露,少爷你就会被牵连进去,这可是谋反大罪。不如交给官府,这就是五级盗匪的军功。” 章新甲的话,直指要害。 他们兄弟四个,在章骞去世后,依然留在章家,期冀的是章家东山再起,为自己的儿孙谋个安稳。眼下,少爷的这个举动,在他看来,实在有些得不偿失。 相比之下,把这五个人交给官府,按剿灭盗匪的军功算,少爷一旦袭职,就有了升千户的资格。一里一外,这得失太好算了。 “之前的讯问,新叔你也参与了,你觉得他们算什么盗匪?无非是几个饱受压榨的矿徒。所谓杀官,也无非是忍无可忍之下,暴起自保而已。把他们送官,新叔不觉良心有愧?” 章旻青显然是不同意章新甲的看法。 “可要把他们留下,这么多人,身份名义可不好办啊!” 听少爷这么说,章新甲明白。显然少爷已经打定主意,不把这几个人交给官府了。可少爷还没袭职,就算要把这些人编入军户,一个二个还好,他们可有七个人呢,事情可不好办。 “谁说我要把他们都留下了?咱家现在的样子,养得起他们么?新叔,你去把那个季三虎带来,我要再和他聊聊。对了,弄点酒菜过来,折腾了大半宿,有点饿了。给那几个人也弄点吃的。” 可章旻青的这个回答,又让章新甲闻言一呆,他有些不明白少爷这葫芦里卖得什么药。可既然少爷这么吩咐,他应了一声,转身去带季三虎。 “松绑!” 很快,季三虎被带了过来。看着季三虎依然被绑着,章旻青吩咐道。 “季三虎,我打算给你个机会,咱们比划一下,你要是能赢我,我就给你们一条生路,怎么样?” 章旻青围着松了绑,有些茫然的站在堂上的季三虎转了几个圈,突然开口道。 “少爷……。” 听到章旻青这句话,站在一旁的章新甲大吃一惊,急忙开口,却被章旻青摇手阻止了。 而站在那里的季三虎,闻言则是更加的茫然,半天都没反应。 刚才这一路被押送过来,季三虎觉得自己的命运已经注定了。等待他的无非是过堂、判罪,然后等秋后处决。他只是后悔把兄弟们也一起带上了绝路。 一起被俘的四郎和山娃、大脚。大福他们就不说了,毛蛋估计无人医治,也挨不了多少天,只有徐子谦,或许还有一条生路。 可眼下,绝望之中,突然有了生机。这起落之间,让他似乎丧失了思考能力。 “怎么,没胆量博一下?” 看着季三虎发呆的样子,章旻青追问。 “有!你说话可算话?” 章旻青的追问,让季三虎终于有了反应,他大声问道。 “放肆,我家少爷怎么可能说话不算话?” 一旁的章新甲听季三虎这么问,大声的质问道。 章旻青再次制止了章新甲的话,在距离季三虎两三步外,站了个丁字步,微微弓起腰,虚握双拳摆在胸口,示意季三虎开始。 章旻青对面的季三虎,看到章旻青的这个架势,倒没太大的感觉,可一旁的章新甲却吃了一惊,不由的把心提到了嗓子眼。 在章新甲看来,章旻青的这个架势,完全就是个门外汉。不管是军中也好,各家武功门派也好,从没见过这样的起手架势。难道,这也是少爷得到的天书里的新功夫?但这也仅仅是章新甲给自己的心理安慰,他下意识的就把手握到了腰间的刀柄上。 季三虎是矿徒,又是山民,他和他的兄弟们,自幼练习的,是传播在浙南山区的畲拳以及虎鹤双形和青田棍法,他看不明白章旻青这个架势的跟脚。 可想到只要击败章旻青就能获得自由,心里涌起一股豪情。大喝一声,整个人合身朝章旻青扑了过去,扑倒章旻青近前时,一个直拳,击向章旻青的面门。 “噗通!” 季三虎被摔趴在了地上。 原来,章旻青面对扑过来的季三虎,只是一个轻巧的侧身,让过季三虎的拳头,叼住了他的胳膊顺势一带,伸出虚点的左腿一拌,就轻而易举的放倒了季三虎。随即,一个跃步,又站在了离地上的季三虎两三步远的地方,笑盈盈的看着季三虎。 季三虎从地上爬起来,满心的不甘。定定的看了眼章旻青,伸手脱掉了上身的衣服,露出身上虬扎鼓凸的满身腱子肉。让章旻青和章新甲都暗自在心里为他点了个赞。 略略定了下神,季三虎再次一个虎跳,扑向章旻青。 “啪嗒!” 只见章旻青错步迎上去,搭住季三虎的胳膊,轻轻侧身,一个漂亮的背摔,再次把季三虎撂倒在地上。捏住依然搭着的胳膊,顺势一扭,将地上的季三虎强行翻了个身,曲下膝盖,顶在了季三虎的腰眼上。 这手漂亮的擒拿,将季三虎按在地上动弹不得。整个过程,干净利落,毫不拖泥带水,看得一旁的章新甲直觉得心旷神怡。 “三虎认输,听凭公子处置。” 地上的季三虎努力挣扎了几下,发觉毫无作用之后,无奈的放弃了挣扎,大声说道。 “新叔,酒菜应该弄好了吧?快去拿上来。” 章旻青一面站起身,顺势向地上的季三虎伸出手,要拉他起来,一面对站在一旁掠阵的章新甲说道。 看着章旻青伸过来的手,季三虎犹豫了一下,认命的叹了口气,才伸手抓住,借着章旻青手上的拉力站了起来。 “虽然你输了,不过,我还是决定给你们一条生路。不过,以后你们要为我做事!你可以去把你受伤的那位兄弟接来,他的伤,我给他治。” 看着站起身来的季三虎,章旻青紧盯着他的双眼,用不容置疑的口气说道。 这一晚上,季三虎被章旻青折腾得心情一直忽上忽下,始终在生与死的波峰浪底上大起大落的来回。听到章旻青这么说,他终于明白,这是章旻青想彻底的收服他,才这么折腾他。 “我想知道,公子是什么人。” 紧张思索了一下,季三虎还是开口问道。 领着兄弟们杀官,那是一时的激愤和冲动。事后的逃亡,无非是要找一处能安身立命的地方活下去,求生本是人的本能。季三虎这么问,无非是想确认,今后是不是再也不用逃亡了。 “你也看到了,这里是军营,观海卫龙山千户所,我是待袭副千户章旻青。来,想必你也饿了,我们边吃边谈。新叔也一起吃。” 看到章新甲拎着食盒进来,边回答着季三虎的问题,边邀请他们就坐。 “嗵”的一声,季三虎屈膝跪在了地上。 “公子活命之恩,三虎和兄弟领了!从今天开始,三虎兄弟七个,唯公子之命是从,如有违背,天地不容!” 跪在地上的季三虎,大声说完,伏在地上“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伏地不起。 “起来,先别谢什么活命之恩,我要你去做的事,依旧是刀头舔血的活。不过,你们自己也清楚,你们犯下的是杀官造反的大罪。想要抹平,就要立下大功才行。先起来,我们慢慢说。” 听章旻青这么说,季三虎才从地上爬起来,但却拘谨的站在一旁。 正在往桌上摆酒菜的章新甲看着这一幕,对章旻青的手段也颇感佩服。只是,他也好奇,这少爷要让这几个人去做什么? “来,坐下,别拘束。” 章旻青拿起桌上的酒壶,放在鼻子边闻了闻,是加了姜、糖温热的黄酒。于是摆开三只碗,往碗里倒满了酒,端起其中一碗酒,才对着季三虎说道。 “三虎先干为敬,有什么吩咐,公子尽管说。” 季三虎没坐,走到桌边,双手端起酒碗,一饮而尽之后,抹了抹嘴角的酒渍,豪气的说道。 “先坐下。我听说你们原先的打算,是去海上投奔海匪杜文才。我要你带几个兄弟,依旧去投奔他。” 章旻青也端起酒碗,咕咚咕咚的把碗里的酒喝干,抬起碗底朝着季三虎亮了一下,才继续说道。 “把他的底细探听明白,然后回报给公子?” 季三虎几乎立刻就明白了章旻青要他去做什么。 “不,这个不着急。等你们站稳脚跟再说。剿灭他们不难,可我需要知道,他们在岸上各处的细作和联络人,探听明白这个才是最重要的。你们兄弟也不用全都去,留几个人,以后我会安排,充当你我之间的联络人。” 很显然,章旻青并没有短期内动手的打算,他是想放长线钓大鱼。 说起来,这事还是和贺家兄弟受得委屈有关。贺家兄弟只是想报复孙家一把,出口恶气。 章旻青想的就复杂多了,他想把这股海贼连根拔起。至于把海贼连根拔起后,能不能借此打垮孙家,或者借此谋求些其它利益,那就需要到时候见机行事了。 想要彻底铲除这股海贼,首先要做的,无疑就是要知己知彼。章旻青正愁着不知道该怎么下手呢,就恰好遇到了季三虎这帮人。还有谁会比季三虎他们几个更合适送去做卧底的?从得知季三虎他们的计划,章旻青就开始把主意打在他们头上了。 当然,卧底的忠诚度是要绝对保证的,不然的话,没准就是做了个套子,把自个儿装进去了。这才有了刚才,折腾季三虎的这一幕。 实话说,到目前为止,章旻青对季三虎他们还是不放心的。不过,收服人心,无非是恩威并施,加上适当的牵制。威已经施过了,这下去是施恩,救治季三虎的兄弟毛蛋,无疑是个施恩的好对象。 “三虎,既然你愿意效忠我家少爷,那今后,咱们就算是一家人了。男子汉大丈夫,自当求个出人头地,博个封妻荫子。少爷的这趟差事,可是个大好的机会啊。” 坐在一旁的章新甲,终于明白了章旻青的意图,也在一旁敲着边鼓。 “请公子放心,我季家会沦为矿徒,却是拜当年的倭奴所赐。三虎之前虽然想要带着兄弟们去投奔海贼,那是走投无路之下不得已的选择。如今,既然有正途可走,三虎岂又会甘心从贼?但三虎有个不情之请,希望公子留下四郎,万一三虎事败送命,也为季家留下一股香火。” 季三虎站起身来,抱拳在胸,向着章旻青概然说道。 季三虎这番话,虽然出自真心,却也包含着一份小算计。留下自己的弟弟,既是自愿留下的人质,用来取信章旻青,也为季家留下了条后路。 “好!卿不负我,我不负卿!” 章旻青也站起身,拎起酒壶,再次将酒碗里斟满酒,双手端起碗来,与季三虎一起一饮而尽。 “新叔,去安排客房,让三虎兄弟几个好好休息。明天,安排人和三虎兄弟一起,去把那位受伤的兄弟接来,安排郎中救治。” 双方的话说到这个份上,章旻青非常满意。话已经说开,季三虎也答应投诚,再把人关在柴房,就有些不合适了。 季三虎主动提出留下自己的弟弟,虽说隐含的意思是做人质,却同样是表露忠心的行为。现在,章旻青需要做的,就是如何巩固今晚的成果,让季三虎这帮人全部都心甘情愿的效忠自己。 第十二节 钱从哪里来? 早晨起来,章旻青出门去跑步。 昨天的县城之旅,让他感觉有必要加强锻炼。这一世的身体状况,虽然力气比前世大很多,但在耐力上,却远不如前世。不过,满怀信心的出门,回来时却很郁闷,他的鞋坏掉了。 母亲一针一线手工納的千层底布鞋的鞋底还好,可鞋帮已经撕开了,没法再穿。最后的大约两公里,他是光着脚跑回来的,好在道路还算平坦,脚底尽管很疼,倒也没被碎石硌破。 还没回到家门口,远远的,他就看见小丫头小桑在门口探头探脑。看到章旻青的身影,立刻从门里蹦了出来,垂手站在了门边。等她看清章旻青的狼狈样,吃惊的伸手捂住了嘴。 “少爷,老夫人请你去后院吃饭,让我在这等你。呀,少爷,你这是做什么去了,怎么弄成这个样子?要不要先回房换件衣服?” 看着章旻青走近门口,小桑先向他福了福,才直起身迎上来,一边伸手接过了章旻青手里拎着的破鞋子,一边叽叽喳喳的说着。 “这个样子怎么见人?当然要梳洗下了。” 章旻青觉得有点脸上发烫,自己的狼狈样被个小丫头看到了。觉得挂不住的他板起脸呵斥了一句,也不再看小桑,直接向着自己的屋子快步而去。 “少爷,这鞋子,等下小婢去换个鞋帮就好了。” 平日里极少板起脸的章旻青,这下一板脸,可把小丫头小桑吓了个够呛。踩着小碎步跟到章旻青屋里,服侍着章旻青洗脸换了衣服,在给章旻青梳头的时候,才大着胆子开口。 “吓着你了?刚才我不是冲你。” 透过桌上的铜镜,章旻青看到依然小脸煞白,诚惶诚恐的小桑。心里涌起一股歉意,温和的问道。 “不是冲我啊?哎呀,少爷你刚才可把小婢吓死了。” 听章旻青这么一说,小桑吐了下舌头,长舒一口气。 “鞋子不急着修,咱家有硝过的牛皮吗?” 小桑此刻的样子虽然有些俏皮可爱,不过章旻青的思绪却不在这,开口问道。 “没有,牛皮可是稀罕物,咱们龙山,偶尔死头牛,牛皮都被所里收去,留着做甲了。” 小桑摇了摇头。 听到这句话,章旻青才想起来,这个年代,作为重要的耕畜,对牛的管制也非常严格。除非是牛自己老死或者病死,平时是不准宰杀牛的。私自杀牛,按律是要充军发配的。这样一来,牛皮自然就是稀罕物了。 “那,家里硝过的猪皮有没有?” 既然牛皮稀罕,那猪皮总不稀罕了吧?章旻青心里想着,嘴上问道。 “也没有,一年就杀那么几次猪,都烧来吃了,没留皮。少爷想用皮做鞋帮?家里可能有两张羊皮,不过都是带毛的,老夫人打算留着给少爷做袍子的,说是少爷以后要去京城,北面那面冷。” 小桑的回答,让章旻青禁不住的翻了个白眼。想想也是,每年的过年和祭祀的时候,杀猪他们都是几家人家合起来杀一头猪,分来的那点肉上,还能剩多少皮?想要积攒下来,确实不划算,还不如煮来和肉一起吃了。 想到这些,一时间,章旻青的情绪再次低落下去。这个时代,不仅没橡胶,就连要弄几张猪皮都不容易。原本,他还想着做几双高帮皮靴呢,看来也得再等等了。 来到这个时代之后,他先是想改良鸟铳,结果发现行不通,至少短时间内是行不通的。要造新式鸟铳,不仅需要大量的优质精铁,还需要手艺精湛的铁匠。若是想批量制造,更是连工艺都要改进。眼下的他,肯定没有这个能力。 这想到的第二件事是做皮鞋,这个总简单了吧?却没想到这个更麻烦,基本的原料都没地方弄。嗯?找精铁不容易,养猪总简单点吧?前世的部队上,那个连队不养猪啊?对这个,他章旻青可不陌生。 “少爷,咱走吧,老夫人还等着少爷吃饭呢。” 就在章旻青琢磨着他的养猪大业的时候,小桑已经帮他绾好了发髻,戴上了飘飘巾,出声把他拉回到眼前的现实之中。 章刘氏今天破天荒的坐在正堂上,看见章旻青进来,脸上也没有了往日和熙的笑容,看在章旻青眼里,不由得心里一颤,不知道母亲是在为什么生气。 章刘氏此刻的确是非常的生气。 早晨起来,她惯例要在前后院巡视一遍。可今天走到前院,却发现院子里多了几个陌生人。回后院时,在前后院之间的院门口遇到章添丁,一问之下才知道,昨天章旻青又收了几个家丁。 这个消息,可让她气得不轻。儿子章旻青竟然未经她的首肯,就擅自做主,把人收入了府里。真是不当家不知道柴米贵啊! 自从当家的章骞走后,章家的收入大幅缩水,全靠她精打细算的操持,这个家才勉强支撑着不倒。这还是章新甲他们四家,知道眼下章家拮据,认可了章家暂时减少了给他们的贴补。好在因为他们都有军籍,有着所里支领的一份军饷,也不至于衣食无着。 眼下,章旻青新收的这些人,他们可没有军籍,自然不会有军饷,那就意味着这几个人,全要章家出钱养活。算下来这一年,可就是一笔不小的开支了。 尤其是,这还可能会让章新甲他们几个老人,心里产生想法,与章家离心离德。道理也很简单,既然有钱雇佣新的家丁,那这几年,干嘛还要减少本该给他们四家的贴补? 本来,从章旻青从昏睡中醒来之后,由于听说是梦得天书,章刘氏觉得儿子该算是成人了,章家上下也对章旻青敬若神明,心里有意慢慢的想把当家的事交给儿子,所以,对章旻青的各种行为也没有干涉,任由儿子去做。 可现在从儿子昨晚就这么收人来看,儿子是有点忘乎所以了!最最起码的,在收人之前,也该来问问她这个当娘的想法吧? “姆妈,今儿您这是怎么了?谁惹您生气了?” 章旻青看出了母亲的不高兴,却想不出是为什么。 这也难怪,两世为人,两世的记忆融合在一起,也造成了他身上两种不同的思维方式。 一种是这世里,从小读四书五经,培养出来的公忠仁信,讲求孝道。重视尊重师长,决不违逆家中长辈的意志,修身齐家。 一种是前世里,孤儿出身的他,长期养成了万事求己不求人的独立,和长期在部队里养成的临机决断的性格。在章旻青醒来以后,显然是后一种思维方式占据了主导。 加上有领先这个时代几百年的见识而形成的优越感,所以,章旻青在遇到事情的时候,总是习惯性的自己就当场作出了决断。 在收服季三虎为首的这帮人的事情上,章旻青并没有这事还需要征得母亲首肯的意识,自然也就没有什么顾忌。想到就做了。 “谁惹我生气?你这个逆子,给我跪下!” 听到儿子的这句问话,章刘氏顿时就爆发了。此刻的她,感觉自己的儿子,还是那个孝顺懂事的青儿吗?犯下如此大错,竟然没有丝毫的自觉。想及这点,竟然禁不住就留下了眼泪,哽咽的哭了起来。 这下闻言跪倒在地的章旻青可是真的慌了神,同时也隐约感到,自己真的是做错了点什么。 一番检讨,章旻青终于想到了他犯了什么错。偷偷抬头看了看流泪的母亲,紧张的思索着该怎么说。 “姆妈,儿子不孝,做了错事,惹姆妈伤心了。” 无论如何,眼下首先是要端正态度,章旻青朝着母亲磕了几个头,承认自己错了。 “你知道错了?做错什么了?” 听见儿子认错,章刘氏的心里好过了些,终于不再哽咽。 “儿子不该擅自做主,未禀告姆妈,就留下季四郎他们三个。” 章旻青组织着措辞,小心的回答。 “三个?不是七个吗?我听说,还有两个没来,你已经派人去接了。” 听到章旻青的话,章刘氏有点疑惑,这和她听到的不太相同啊。她之所以生气,主要还是觉得家里收了七个人,增加了一大笔开支,远远超出了这个家的承受能力。 这个年代,收一个家丁,每月最少也要支付一两银子的薪饷,七个人就是七两,加上年节的额外支俸,一年要多支出百多两。 死去的章骞,一年的优给加起来也没这么多。虽说家里还有点积蓄,那是预备着儿子参加科考的盘缠,是不能乱用的。 现在听儿子说是收了三个人,虽然支出依旧不小,可与原来心里想的,可是少了不少。 听到母亲话语里的态度有了松动,章旻青这才把事情原原本本的做了一番叙述。当然,他不会说这伙人是杀官造反逃出来的。在他的解释里,这帮人就是不堪压榨的矿徒,生计无着之下,铤而走险,要劫些盘缠去投亲。 “儿子觉得,这事也算导人向善,不韪圣人教诲。真要由他们就此落草为寇,不知道多少无辜会因此受害,儿子此举也是想积点阴德。” 章旻青最后抛出他这么做的理由,也是他搜肠刮肚的组织起一些能得到母亲认可的说辞。 “唉,这些人确实也是些可怜人,青儿这么做,倒也确实是善举。可就算收留三个,也是笔不小的开支,我们章家现在,又如何负担得起?要不,去找找你黄伯父,让他们入了所里的军籍?既然他们身家清白,应该也不算难办。” 章旻青万万没想到,终于绞尽脑汁解决了一个难题,母亲又抛给他一个更大的难题。要把这几个人编入军户,他们杀官的事情又如何能瞒得过去? 同时,他也终于明白,母亲生气的根源在那里了。一句话两个字:没钱! “姆妈,这么做还是有点不妥当。您也知道,这一入军籍,再难更改。儿子还打算把他们调教之后,跟着儿子身边办事。新叔他们都是有军籍的人,将来肯定不方便跟着儿子出门。银钱的事,儿子会设法筹措,决不让姆妈操心。” 好在急中生智之下,章旻青又想到了一个理由。 “既然青儿你这么打算,那好,这次就这么办了。可下次你再这么自作主张,看为娘不打断你的腿。起来吧,粥怕是都凉了,娘让小竹再去热热。” 听了儿子的话,起了恻隐之心的章刘氏终于消了气,言语听上去声色俱厉,可最后那句话,还是流露出对儿子的宠爱。 心不在焉的陪着母亲吃过早饭,章旻青回到自己的屋子,坐在桌旁苦苦思索。他开始真正的正视来到这个时代后一个最根本的问题:钱从哪里来? 不管是之前的鸟铳改良的念头,还是早上想做皮鞋的想法,还是以后还会陆续产生的其它主意,最终都会涉及到这个根本问题。 各种所需要的原材料,不管是采购也好,生产也罢,都需要钱。各种领先这个时代的产品,也都需要组织人手,改良工艺,建造工坊才能逐步实现,这也需要钱。 可以说,不管章旻青脑子里有多少领先这个时代的概念、想法等等的一切,想要把它们转化变成现实,都需要一笔原始的启动资金,而且这笔资金不会是个小数字。 理想很丰满,现实却很骨感。此刻的章旻青终于开始沉下心来思考现实与理想之间该如何一步步的转化。他需要制定出一个总体的规划,需要制定出一个切实可行的计划。 只是,不管章旻青闷在屋子里怎么想,也始终是不得要领。 这也难怪,这一世里的章旻青,除了去鄞县栎社老师那里读书,就是在龙山卫所里,外出也就是去下龙山镇,就连县城也没去过几次。对眼下这个时代的方方面面,缺少一个系统的了解。 见识决定眼界,在这样的情况下,他又怎么可能想出一个切实可行的计划? 找到了问题的结症,章旻青再一次调低了自己的目标。想起早上和小桑的对话,他终于做出决定,那就先从养猪开始入手吧。 第十三节 惊艳 就在章旻青把自己闷在屋里琢磨他的养猪大计的时候,七斤轻轻走了进来,手里还拿着一张拜帖。 “少爷,昨天遇到的那个杨管家前来拜访,现在正等在大门外呢。” 打开拜帖,却看到署名的人是杨克之。章旻青眉头微皱,这杨克之是谁?怎么会合杨管家一起来?是杨家的什么人么?他们杨家不是要去伏龙禅寺还愿去的么?难道是昨天说好的事变卦了,还要想把季三虎他们几个送官治罪? 章旻青在堂上度着步子,紧张的思索着。 “来了几个人?还有没有其它人?” 章旻青的这句问话,意在问七斤有没有官府的差役一起来。 “一大帮人,来了三架车子,昨天那个杨家小姐也来了。” 七斤并没有领会章旻青的意思,只把他见到的如实回答。 听到连杨家小姐也来了,章旻青放下了一大半的心,连女眷都来了,这应该不是来上门问罪的。 “去后面请我娘出来,告诉娘有客来访,有女眷。” 章旻青一面整理了一下衣衫向外走,一面吩咐七斤去报信。站在天井里,直到章刘氏出来,才跟着章刘氏身后,迎到大门口。 大门外面,杨管家正站在一个面貌清癯,满是书卷气的一位中年人侧后,低着头正在和那人说话。杨家小姐依然一副书生打扮,和那个打扮成小厮的小丫鬟立在更后面。 在他们后面,则是八个家丁,扛着四只礼箱。大门一侧靠着墙根,一溜停着三架骡车,几个家丁正拿着簸篱在给骡子喂豆子。 看到章家人迎了出来,为首的清癯中年人率先抱拳施礼。 “夫人,老夫是杨守勤,字克之。今天冒昧前来拜访,是来感谢令公子昨日相救小女芷萱之恩。芷萱,快来见过夫人。” 因为知道来的是三元相公杨家的人,章刘氏穿上了她从五品诰命的宜人诰服,以示隆重。 杨守勤也没想到,章家当家的会是个夫人。本来女儿芷萱穿了男装,也就是带着避嫌的意思,现在对方既然是位夫人,也就直接招呼女儿上前拜见。 “原来是杨三元,小儿昨日也是适逢其会,举手之劳,可当不得一个谢字。哎呀,这是贵千金?模样可真是俊俏。来,快快请进,三元相公请入内叙话。” 作为慈溪的骄傲,三元相公杨守勤的大名,在慈溪几乎无人不知。就连章刘氏听到这个名字,也知道了来人是谁。章刘氏亲热的拉着杨芷萱,殷勤的延客。 听到来人通报姓名,章旻青才反应过来来的人是谁,杨守勤,那就是慈溪大名鼎鼎的三元相公吗,原来字克之,怪不得看到拜帖上的名字,章旻青搞不清是谁。同时,他也第一次正面注意到这位芷萱。只觉得这位芷萱小姐长得清丽可人,袅袅婷婷。 昨天,由于天色已黑,虽然知道杨家一行人里有杨家的小姐,可因为忙着讯问季三虎他们,他还真没留心这位杨家小姐的高矮胖瘦。 “三元相公见谅,老身孀居,多有不便,就由小儿旻青陪相公叙话。来,芷萱小姐跟我去后堂,咱们去说咱们的。” 到了客厅,章刘氏向杨守勤告了罪,拉着杨芷萱去了后面。章旻青又和杨守勤再次相互见了礼,才在客厅里分宾主坐下,七斤勤快的过来奉上茶。 杨守勤是接到管家杨昇派回来的家丁报信,才知道女儿芷萱一行,在去伏龙禅寺还愿的路上遇到了劫匪。幸好遇到了龙山千户所的人,才有惊无险。 待到听家丁说,出手救人的是钱湖先生沈泰鸿的弟子,却又身手不凡的时候,不由得心里一动。 自从在甲辰科高中状元后,他按惯例授予翰林院修撰。但因为家中老母身体不好,事母至孝的他,在到任后不久,就请假回家侍奉老母了。 四年前,老母病故,他又按制守孝三年,直到前不久,他才接到旨意,他被任命为詹事府左春坊左谕德,也就是太子的老师。马上就要动身上任去,眼下就是在收拾书卷行囊,就等到了选定的吉日上路出发了。 这次上任,他没有打算带家眷一起去。一来这左春坊的官,随时有可能外放。二来,他家在京城也没置办产业,一大家子一起去,不太好安顿。 只是这样一来,他有件事总觉得放不下,那就是为女儿择婿。女儿芷萱今年已经十五岁了,按照常理,早就该许配人家了。可他们家恰逢丁忧守制,服丧期间不宜谈婚论嫁,就把这事耽搁下来了。 如今听到出手救了女儿的人,不但师出沈泰鸿门下,还身怀功夫,是名少年俊杰,他就有了亲自去考较一番的念头。加上受人恩惠,上门致谢也是应有的礼数。所以,今天一大早,他就带着礼物,急急忙忙的赶来了龙山。 “两个月前,龙江公八十大寿,本人也亲往贺寿,只是好像未曾见到章公子。” 略作寒暄之后,杨守勤试探着开口,他口中说的龙江公就是前首辅沈一贯,这是他心里的疑问之一。既然是沈泰鸿的弟子,没道理在师公大寿的时候不参加。 “其时,学生孝服未除,不宜登门,所以,只是送了贺礼,人确实没去。” 章旻青解释道。 “原来如此。听我家杨昇说,章公子有意给那几个矿徒一个改恶向善的机会?哦,他就是杨昇。” 杨守勤放佛恍然大悟似的点了点头,随即岔开了话题。见章旻青眼中露出一丝疑惑,醒悟过来章旻青不知道杨昇是谁,便指着侍立在身后的杨管家介绍道。 “对我们读书人来说,圣人有言,不食嗟来之食,生死事小,失节事大。可这几个人,他们只是矿徒山民,不读书不知礼,衣不蔽体,食不果腹,情急之下做出盗匪行径,学生以为,罪过不在他们。” 章旻青的这番话,其中的什么“生死事小,失节事大”的说辞,其实连他自己都不信。不过,杨守勤既然把话扯到了这上面,为了防止杨家反悔,章旻青还是决定先找个理由为季三虎他们开脱,顺便也堵住杨守勤的嘴。 可他那里会想到,杨守勤此来,本意是要考较他的学问。 “哦,那以章公子之见,这罪过在谁?” 章旻青的这番话立刻引起了杨守勤的兴趣,小民犯罪的罪过不在小民,那在谁?照此推论下去,岂不是犯罪的罪犯不应该承担罪责了?这是章旻青的狂妄无知,还是他有自己的见解?于是,杨守勤追问道。 “民不能安居饱暖,然后为求活命而行险,当然罪在守牧以及朝廷!” 章旻青不假思索的回答道。 “民不能安居饱暖,罪在守牧及朝廷!好!好!说得好!” 杨守勤重复念叨了一遍章旻青的话,禁不住为之击节叫好。 “嗯,听说这几个人都是矿徒,终日辛劳,却不能饱暖,是以逃亡。可见泾阳先生撤矿监罢商榷的说法,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章公子以为呢?” 不过,接下来杨守勤的这句话,就带了更大的试探。在这句看似平常的话里,挖了两个坑。 一个是试探章旻青的立场。在文人圈里,谁都清楚,前首辅沈一贯是浙党领袖,由于章旻青是沈泰鸿的学生,沈一贯的徒孙,那他的立场会不会站在浙党一方?另一个是想看看,这章旻青的见识到底如何。 杨守勤本人,没有参与任何一派,虽然算起来和沈一贯是同乡,但他却和浙党没有任何的瓜葛。沈一贯八十大寿,他虽然也去拜寿,但这是出于对沈一贯文坛地位的尊敬,和政治没有关系。 他信奉的是“君子矜而不争,群而不党,和而不同。”的理念,对眼下朝廷里,东林、浙党、楚党、齐党、宣党以及昆党等,各个政治集团之间的相互攻讦,争权夺利极为反感。 他既然带有选女婿的意思,自然不希望将来自己的女婿也会参与到这些个政治集团里面。所以在说出这句话之后,他装作不经意的抬头,眼光却紧紧的盯住了章旻青,仔细的观察着章旻青的神态反应。 “学生可不认同这个说法。这样吧,学生在钱湖先生处读书期间,读到一些记载数字,学生说出来给三元公听听。国初,太祖洪武年间,大明有耕地八百五十万顷,而至本朝初,张居正行一条鞭法时,耕地仅余七百万顷。 洪武年间,田税民田仅三升三合,官田五升三合,我们浙江,田税为重税,也仅三斗五升,加上运耗,不足六斗。然而,至本朝初,我省田税已经达到八斗,加上运耗,为一石四斗。只是,令人不解的是,现在我省上交朝廷的税额反而比洪武年间大为减少。” 章旻青的回答,虽然对顾宪成的主张做了否定,但并没说出理由,而是列举了一串数字。 这一串数字,听得杨守勤有点云里雾里。他虽然是状元郎,可钻研的是四书五经,对这经济之道,极为陌生。可即便不懂,他也听明白了,相比明朝初年,田税已经增加了一倍有余,上交朝廷的税却没增加,反而少了。 显然,这里面有问题,只是这和顾宪成反对的开矿和收商税有什么关系?杨守勤有些不明白。 “还有另一些更有意思的数字,洪武年间,本朝在册人口为六千余万,然而,时至今日,在册人口依旧为六千余万。但别的不说,就说我们章家。学生祖父落籍龙山时,仅祖父一人,在册人丁一人。现今章家有近三十人,在册人丁依旧仅学生一个人。” 章旻青说的这组数据,杨守勤倒是明白。别的不说,就他们杨家来说,加上仆佣也只是六七个人,在册人丁也只有他和儿子杨一琛两个人。可在他中了状元之后,带着田契前来投献的人如过江之鲫。 家里的田地,已经从最初的不足三十亩,变成了现在的近二千亩,家里的实际人口,有三百多人,可在册人丁,依旧是他和儿子两个人。 想到这点,杨守勤终于明白了一点章旻青在说什么。那就是本该交税的税田,变成了杨家的私田,本该上交官府的税收,变成了上交给了杨家的田租。然后,产生的缺口,又被官府加派到其它民户头上。所以,民户的税重了,官府的税额却没有增加,官府在册的税田却减少了。 “然而这与禁矿和取消商税又有何关系?” 此刻,杨守勤彻底被勾起了好奇心。在这之前,他虽然不参与党争,却也认为顾宪成的说法有点道理,收商税,增加了货物本钱,不利于货物流通各处。可听章旻青这么一说,显然另有文章。 “以本朝成法,读书人考取功名,就能获得各项优免,加上皇亲国戚每年增加的赐田,可征税的田亩还会逐年进一步减少,民田税赋会愈加高涨。 可这田地产出是有限的,民户不堪重负时,会如何?遇到水旱天灾减产会如何?会不会和昨日那几个矿徒一般,铤而走险呢? 亦或是不再给民户加税以稳定人心,朝廷税收逐年减少。可以后各地遇到水旱天灾,朝廷拿什么来治河赈灾,遇到边关有警,南蛮叛乱,从那里去支领钱粮御敌平叛?” 这一连串的反问,让杨守勤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如此说来,朝廷必得另行寻找税赋之源,而矿税商税,不仅不能废,还需加大力度?” 杨守勤现在终于能把看似不相关的田地与矿税商税联系起来了。 “学生以为,力度也不能加得太大,商贩无利可图,就会减少贩运,实乃舍本逐末。关键要利用增加的人口,鼓励工坊从业,开海通商,谋食于外。” 在解决之道上,章旻青说的就笼统了,只是说了点概念性的大略。 可即便是章旻青说得笼统,在杨守勤耳里听来,也已经有一种茅塞顿开的惊艳。这些东西,可不是他以往读的四书五经里能轻易读出来的。 看着章旻青稚嫩的面容,再回味一下章旻青刚才说的话,他都有一种错乱感。如此老成谋国的见解,竟然出自这样一个尚弱冠的人? 此刻,他心里已经认定,眼前的这个章旻青,绝对是个不世出的俊彦,将章旻青招之为婿的念头又多了几分。 第十四节 收心 杨守勤走的时候,心里微微带着些遗憾。当他看似无意的问及章旻青是否定亲的时候,章旻青给了他一个肯定的回答。 作为在慈溪科举史上眼下最风光的人物,他自然不肯让自己的女儿去给人家做妾。尽管通过与章旻青的交谈,他心里非常欣赏章旻青,可人家已经定了亲,总也不合适逼人退亲来和他家定亲。 按照常理,由于路远,他们本该在章家留宿一晚,第二天一早再回去。可现在的杨守勤在得知章旻青已经定亲之后,就没心思再留在这里了。 借口很快就要赴京上任,走之前需要料理的事务繁忙,需要连夜赶回家,很是坚决的告辞了。不过,他倒是愿意与章旻青结成忘年交,特意留下了家里的地址,与章旻青约定,即便上京赴任,也会与章旻青保持书信往来。 送走杨守勤,回到院子,章旻青就看到所里的郎中柳子尘从厢房里出来,边走还在轻微的摇头。立刻就明白,这应该是季三虎他们已经把刘毛蛋接回来了。刚才由于他在见客,所以没惊动他。 看样子,是章新甲去请来了柳郎中来诊治。只是看柳郎中的这个表情,情况可能不太乐观。 “柳郎中,辛苦了。怎么样,是不是这伤很重?” 章旻青向着柳子尘躬身施礼,随后问道。 “哦,是青少爷。唉,这伤原本倒是不重,就是普通的红伤,肋下被刺了一下,没有伤及脏腑。只是拖延了时日,眼下风邪内侵,疽毒内陷,邪盛走黄。我开了张扶正透托的方子,让他们抓药去了,另外用了海浮散外敷,能不能救回来,只能看天意了。” 柳子尘这番话,夹杂了不少医家术语,章旻青琢磨了好一会才彻底明白。换成现在的说法,主要意思其实就是伤口化脓感染了。 “那我去看看。” 章旻青对柳子尘点了点头,迈步上了台阶,推开了厢房的门。柳子尘没想到章旻青对这个病人如此上心,略作踌躇,也返身跟了上来。 “公子来了!” 屋里,正坐在床沿给毛蛋喂水的季三虎,四郎和李山娃他们几个则散坐在屋里。看见章旻青进来,全都急忙站起身,向章旻青行礼,只有季三虎,想要行礼时,才发现手上还拿着水碗,一时间有点手忙脚乱。 “我们已经是一家人,以后在家,就不用这么多礼了。我来看看毛蛋兄弟的伤。” 章旻青挥手制止了要行礼的季三虎,一脸关切的说道。 看着柳子尘再次揭开绑扎伤口的布条,露出敷了药的伤口。从伤口形状看,已经红肿溃烂,伤口周围,高高隆起的皮肤,有点肿得发亮。见到这个状况,章旻青对伤口的处置有点不满意,可想到眼下这时代并没有细菌感染之类的见识,心里暗自叹了口气。 “柳郎中,这伤口,怕是要切开清洗,不然里面的脓毒腐肉不清除干净,怕是很难愈合。” 章旻青回过头,用商量的口吻对柳子尘说道。 “这个问题我也想过,只是眼下久无战事,所里原来备有的桑皮线已经不堪使用,刀口大了,更不好处置。” 柳子尘的回答,还是让章旻青略感吃惊。原来这时代,中医外科也有了缝合之术?这倒是意外得很。 “无法缝合的话,用火烫,然后敷蛋黄油如何?” 章旻青想了想问道。 “蛋黄油?呃,青少爷说的是鸡子鱼吧?这倒可以一试。” 柳子尘的回答,让章旻青忍不住翻了个白眼。鸡子鱼,这名字他还是第一次听说。 “这样,七斤,你去让小竹找块干净白布,放沸水里煮透晒干,另外去李吏目那里讨点火药。这蛋黄油就麻烦柳郎中熬制一下,所需的鸡蛋,让七斤帮你拿。 这割疮的刀,柳郎中这里应该有吧?对了还有,七斤,明天等白布晒干了,再少点沸水,里面放一小勺盐,放凉了端过来备用。 准备这些东西需要时间,今天是来不及备好了,明天,明天麻烦柳郎中再来一趟如何?” 章旻青一连串的安排着,最后又回头征求柳子尘的意见。 对于章旻青的这些安排,柳子尘有的明白,有的不明白。不过,既然伤者是章家的人,章旻青这样安排,他自然也没意见。 倒是站在一旁的季三虎等一干人,个个听得感动不已,这少爷真是好人啊,看这样子,竟是要亲自动手为毛蛋治伤。这一刻,他们觉得昨天的选择没有错,他们兄弟几个,终于投奔对了人。 回到自己房间,章旻青让七斤去请今天在家的章财生过来。 “财叔,我听说不远的五磊山那里,有人在挖瓷石和瓷土烧瓷,财叔能不能去一趟,请两个瓷工过来,我想烧制一些物件,主要是些大块的瓷板和瓷管。” 看到章财生进来,章旻青开门见山的问道。 “好,少爷,我明天就去办。” 章财生没有任何拖泥带水,爽快的答应下来后出去了。倒是一旁的七斤心里在嘀咕,少爷这是又要做什么了? 其实,就算此刻七斤开口问,章旻青也不会回答他。因为这事能不能做成,章旻青自己心里也没底。章旻青要做的,是个沼气池的试验。 在这个年代,养猪自然不象现代这样,有各种各样的配方饲料,也不会用粮食来喂。许多人饭都吃不饱,没人会浪费那怕一颗粮食。 章旻青以前在部队时养过猪,当时,连队里喂猪,除了食堂的泔水,用的最多的是养在池塘里的水葫芦和从附近农民那里用猪粪水换来的沼液。在喂小猪的时候,也会喂点饲料。 可眼下这个时代,泔水基本是没有的,喂猪大多是山里打的猪草。有些甚至就是放养,让猪自己去找吃的。养大一口猪,往往需要一年甚至两年。 这种喂养方式,绝对难以大规模饲养,无法满足章旻青的需要。所以,章旻青很自然的,就想到了他曾经使用过的沼液。 做沼气池不难,关键就是防渗水和密封,其实就类似于一个超大号的泡菜坛子,他也曾经带着战士,帮附近的农民做过。 可到了眼下这大明朝,想做就不容易了。这个时代,既不能制造大的金属容器,也没有水泥和合适的铁管塑料管。想来想去,他就把目光投向了陶瓷。 沼池他打算用砖砌,内里用瓷板做内胆,粘合剂没有水泥,他打算用砌筑炮台常用的,糯米浆混合石灰来替代,输气管则用瓷管。如果可能,他还想用瓷来做合适替代柴灶的沼气灶。 如果这个试验能成功,那么原来那些用来烧柴灶的麦秆,稻草等柴草,以及养猪产生的猪粪水,都能作为沼气池的原料。而沤出来的沼液,则能成为养猪的饲料。这样一来,就能解决很大一部分饲料问题。 甚至有可能的话,还能用沼渣作为喂鱼的饲料,开鱼塘养鱼,而用多沼渣之后形成富营养水的鱼塘又能再养一些水葫芦作为青饲料喂猪,形成一种循环利用的模式。 而这种沼猪鱼模式在卫所和附近的乡村推广开的话,应该能获得不小的收益。别的不说,光所里军户们,每年的柴薪钱加起来,一年就不是个小数目。 最关键的是,这样一来,他需要的皮革有了来源,再搞些皮革作坊,制作皮具。一个涉及农业和工坊的产业链就形成了。 当然,除开第一个试验品的沼池,其它的事情章旻青是不会去亲自干的,他只需要开口就成。千户所里,有的是军户,这些军户在眼下,都是现成的廉价劳动力。 第二天中午的时候,七斤来报告说,用开水煮过的白布已经晒干了。章旻青让七斤去请来柳子尘,一起给刘毛蛋处理伤口。不想见到柳子尘,却吓了章旻青一跳,只见柳子尘双眼布满了血丝。 “柳郎中,你这是?” 章旻青关切的问道。 “嘿嘿,青少爷,我无妨的。只不过是昨夜一夜未睡,在翻看医籍。这火药的用途,我是琢磨明白了,青少爷是想用来炙烫伤口,只是这盐起什么作用,我遍翻医籍,也没找到答案啊。青少爷,能否为我解惑?” 听到章旻青问他,柳子尘嘿嘿的干笑了两声,才拱手问道。 听柳子尘这么问,章旻青感到有些不好回答。他让七斤准备淡盐水,不过是因地制宜的权宜法子,用来清洗伤口,起到个清洁杀菌的作用。 这个时代,可还没有什么碘伏啊消毒水啊之类的东西,就连高浓度的白酒都极少见。 放到现代,当然可以说是消毒杀菌。可眼下,恐怕还没人能够理解病菌是个什么玩意。他可不想把自己绕进去,在费劲的解释什么是病菌。没有显微镜的帮助,想解释也解释不清。 “有清腐生肌之效吧,忘了那本书读到的了。” 看着能为此翻查医书一夜未睡的柳子尘,略略犹豫,章旻青还是决定糊弄一下他。不然要是被柳子尘揪根问底的问起来,估计也是个不小的麻烦。 来到厢房,章旻青让季三虎几个,把刘毛蛋的手脚绑住,又拿一块软布让刘毛蛋咬在嘴里,再解开伤口后,让两个人按住刘毛蛋,不让刘毛蛋在等会动刀的时候动弹。没办法,谁让眼下没有麻药呢。 等到柳子尘看着章旻青麻利的用火炭给刀消毒,用刀切开脓肿的皮肉,然后用刀刮除腐肉,再用淡盐水清洗伤口。之后,吸干伤口血水,撒上火药点燃,再用一支毛笔蘸着他帮着熬好的蛋黄油,用煮过的白布把伤口包扎起来。 整个过程不过盏茶的功夫,干净利落,不由得大为惊讶。 作为卫所里的老人,他可是看着章旻青一点点长大的,可什么时候学得了这么一手熟练的刀圭之术了?看来最近传言章旻青梦得天书的传言是真的了,柳子尘心里暗暗的想着。 可此刻章旻青也同样在惊奇。 在他动刀之前,为了怕刘毛蛋因为疼而挣扎,捆起了刘毛蛋的手脚,还让季三虎他们按住他。可在他动刀,清洗,包扎的整个过程里,除了察觉到一点轻微的肌肉抽搐之外,刘毛蛋竟然一声没坑,也没有挣扎。 难道真的有关羽关云长那样谈笑间刮骨疗伤的硬汉?至少,章旻青觉得自己肯定做不到这样。 “还行?” 章旻青弯腰伸手取下刘毛蛋嘴里咬着的软布,顺手擦去刘毛蛋满额的汗水,示意季三虎他们松开绑着刘毛蛋手脚的绳索,随意的问道。 “还行!多谢公子,毛蛋无法行礼,请公子不要介意。” 刘毛蛋吸了口气,认真的回答道。 “嗯,好汉子!” 章旻青赞了一句,直起身来。 “呼啦” 只见屋里季三虎他们六个一起朝着章旻青跪了下来。 “公子,今生今世,我们兄弟的命就是少爷您的了!只要公子发话,刀山火海,也绝无怨言!” 季三虎虎目含泪,大声的嘶吼道。 如果说之前,季三虎他们的归顺是迫于形势的无奈选择的话,此刻,章旻青亲自动手,为他们的兄弟疗伤,则是让他们彻彻底底的归心了。 “起来,都起来,我昨天就说过,以后我们是一家人。什么叫一家人?你们的心意我知道了,以后可别再这样,吓我一跳。” 章旻青伸手拉起季三虎,笑着说道。 看着一张张淳朴的脸,章旻青突然觉得对未来充满了希望。同时也有点小得意,这是他来到这世,除了家里的家丁仆佣,彻底收服的第一伙人,相信以后还会有更多的人聚拢到他的周围。 不过,章旻青的好心情并没能维持多久。 送走了柳子尘,回到屋里,他准备做两篇制义。还有一个月就要参加考试,可醒来后这些天,似乎一直在忙着一些与考试不相干的事情。 现在,短期内要做的事终于有了眉目,这些事的准备工作也还需要时间,章旻青就打算抓紧时间,温习功课,准备一个月后的考试。 就在他铺开纸,提起笔蘸了墨,正要落笔的时候,门外传来一个声音,让他的手一抖,一个大大的墨团落在纸上。 第十五节 小媳妇贺宝儿 “青哥哥,你怎么忙的都不来看我了?” 随着声音,蹦蹦跳跳的进来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女孩。 略带婴儿肥的小脸红扑扑的,头上还梳着双丫髻,穿着一件月白色的布袄,同色长裙,外套一件及膝的赭色小袖褙子,最外面是件淡青色的碎花比甲,手上还捧着三四个橘子。 来人正是章旻青这些天来不敢去见的未过门媳妇,贺家的贺宝儿。 其实,他从七斤口中,早就知道了,在他昏睡的那些天里,贺宝儿每天都要来他的床前,陪上他大半天。只是在他醒来之后,大约是女孩儿家的矜持,才没再过来。 尽管双方已经定亲的事,大家都知道,可随着年纪渐长,双方也已经不再像孩提时候那样毫无顾忌。 前世的章旻青中学毕业就考进了军校,以后就一直生活在军营里。身为孤儿的他,并没有家长来为他操心婚姻大事,加上部队这个和尚扎堆的环境。他不仅没娶媳妇,就连恋爱都没谈过。 来到这个时代,在得知他有个未过门媳妇的时候,他的心里是很兴奋的。但随即,他就惶恐起来,毕竟这个未过门的媳妇还是个十二岁的孩子,他不知道该怎么去面对。 毕竟,此刻的他,心智已经不再是原来的那个与贺宝儿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一起长大的章旻青了。严格点说,眼下这个贺宝儿,对章旻青来讲,只是个熟悉的陌生人,一个只存在于记忆中的媳妇。 “宝儿啊,我这不是事情多吗,马上就要考童子试了,忙得就连找海生哥他们去玩的时间都没有。” 章旻青嘴上说着,心里却在发虚。这借口实在有点扯淡,两家离得不远,醒来这么多天,还挤不出这点时间? “我知道青哥哥忙,没时间过来看我,所以,我这不是来看你了吗?喏,这个橘子特别甜,我专门拿来给你吃的。” 贺宝儿一副天真漫烂的样子,似乎根本就察觉章旻青的话,只是个蹩脚的托辞。举起手里捧着的橘子,献宝似的给章旻青看。 事实上,贺宝儿在得知章旻青已经清醒过来之后,就在家日思夜盼的等着章旻青过来。可左等右等,也没看到章旻青的影子。 直到今天,她听说在昨天,大名鼎鼎的三元相公,带着女儿登了章家的门,一种莫名的危机感,让她终于抛开少女的矜持,急匆匆的跑了过来。 章旻青放下手中的笔,伸手接过贺宝儿递过来的橘子,剥开了一个,顺手掰下一瓤就塞进了嘴里,忽然眼角的余光扫到站在一旁的贺宝儿,看到贺宝儿正眼巴巴的看着他。 他这才想起,以往的那个他,每次凡是和贺宝儿一起吃东西时,不管是任何东西,都习惯了把东西分成两半,一起分着吃,顿时心里涌起一股歉意。 “哎呀,你看你看,我这脑子还在刚才想的制义里没转出来。” 说着话,把手里剥好的橘子分出一半递给贺宝儿。看到章旻青递过来的半个橘子,贺宝儿高兴的笑了起来,吃着橘子在章旻青的屋里转来转去。 “青哥哥,昨天那个三元相公,是不是就是来看这个图的?” 当她走到墙上挂着的地图边时,开口问道。 “不是啊,他又不知道这里有这么一张图。” 章旻青随意的回答着。 “那他,是不是带着那个姐姐来提亲的?” 贺宝儿终于不再转悠了,她停下脚步,似乎鼓足了勇气才问出这句话。在这句话说出口之后,她咬着嘴唇,目光紧紧的看着章旻青。 章旻青惊讶的抬起头看向贺宝儿,看着贺宝儿的这个神情,他终于明白了贺宝儿今天的来意。 “宝儿,瞎想什么呢?前天我从县城回来的路上,……。” 章旻青把发生在前天的事情简略的和贺宝儿说了一遍。 “你看,他们只是礼节性的拜访么,怎么会提亲呢?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们可早就定亲了呀。” 章旻青最后总结道。 “那就不兴人家为了报答救命之恩,以身相许啊?戏文里可都是这么演的。” 听了章旻青的解释,贺宝儿的神情放松下来,歪头想了一会,仿佛还是有点不放心的追问道。 “你看,你自己也知道,那是戏文里演的,当然就是假的了。” 章旻青继续安慰道。 “青哥哥,就算是来提亲也不要紧,我就是看你一直不来看我,以为你不和宝儿好了。只要你还和宝儿好,那个姐姐你也一起娶了好了。” 贺宝儿接下来的这句话,让章旻青听得一时间感觉目瞪口呆。自从来到这个时代,不管是他们章家,还是贺家,以及新叔、添叔他们这些人家,都只有一个妻,加上前世带来的认知惯性,心里默认的观念就是一夫一妻。 半晌之后,他才转过这个弯来。呃,现在他可是在大明朝,男人是可以三妻四妾的,不再是前世那样的一夫一妻制。 只是章旻青不知道的是,这个三妻四妾也只是他的一种误解。在这个时代,男人尽管可以不限数量的娶妾,但妻只能娶一个。中国从秦汉以后,一直到明朝灭亡,从法律角度上来说,也实行的是一夫一妻制。 按照《大明律》,只有男人满四十岁,没有儿子的情况下,才允许娶妾,为男方家生儿子延续香火。而且,这个妾最多只是个生儿育女的工具,在家庭里的地位,也就和丫鬟婢女差不多,和妻是绝对不同的两个概念。 妻的社会地位,和夫大致相当。比如做了官,妻可以授予与夫的官职品级相当的封诰,但妾是不可以封诰的。 娶妻必须要三书六礼,乘坐花轿,但娶妾不仅不需要这些手续的,也不允许乘坐花轿。要是正妻尚在,娶妾时乘坐花轿,按照律法,就是视同犯了重婚罪,只要被告官,就要挨九十大板的。一个人挨下这九十大板,基本上不死也残了。 若是没到四十岁娶妾,“若有妻更娶者,亦杖九十,离异。”这里的离异的意思是,后娶之妾要判决责令归宗回家。只是这一条律法执行的不严格,通常情况下有名无实。因为带头破坏这个律法的,就是各级官员和豪族大户。 不过,虽然官府对娶妾控制不严,但对于妾的地位,控制还是非常严格的。 在大明的法律上,即便是正妻死了,妾也不能升格为妻,而且,妾可以买卖送人的,但妻是不许买卖的。即便是妻犯了“七出”,想要休妻也必须经过非常严格的审查程序,有个“三不去”的规定。 这个“三不去”,就是即便要休妻,妻只要符合:“经历或主持了公公或者婆婆的丧礼;娶妻时男方地位不高,后来才得到富贵的,即是所谓的不去“糟糠之妻”;妻的家族散亡,妻被休则无家可归的。”这三条中的一条,就不可以休妻。 这也是三元相公杨守勤虽有意嫁女,但在听说章旻青已经定亲之后,便熄了这个念头的原因。妾的地位实在太低,他一是觉得有辱他杨家的身份地位,二是不愿意让自己视若明珠的女儿受委屈。 除开秦汉以前,只有到了清朝道光年间,才有了真正意义上的合法的“平妻”的再次出现,也就是民间俗称的“两头大”。 “宝儿,你说的这个问题我没想过,你也不要瞎想。” 章旻青看着还没长开的小丫头,有些笨拙的措辞着,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在此刻他的眼里,把小丫头当妹妹的感觉远胜过当媳妇的感觉。他心里明白,不出意外的话,最多两三年后,当眼前的这个小丫头到了十四五岁,就会过门成为自己的媳妇。 对此,章旻青内心是很纠结的。有抗拒,也有期待,还夹杂着些茫然。没有心动,没有仰慕,没有刻骨铭心,没有爱恨纠缠,也没有山盟海誓。可能只是这世死去的老爸,在酒酣耳热之际玩笑似的一句话,他的婚姻大事就这么被确定了。 仅仅从刚才的这些简单的对话,他已经明白了一件事,那是这个小丫头心里已经认定了她是他章旻青的媳妇了,同时他还发现,这个小丫头很敏感。所以,他很怕自己无意中的一句话,伤到这个小妹妹。 “嗯,青哥哥说没有,那就是没有了,是宝儿自己在瞎想。咦,这也是可以写字的笔吗?好漂亮呢。” 贺宝儿把手上剩下的两瓤橘子塞进嘴巴,眼光落到了书桌上插在笔筒里的几支鹅毛笔上,惊奇的问。 “是啊,哎,小心,别把墨弄到衣服上去了。喏,是这样用的。” 没等章旻青回答,贺宝儿已经冲了过来,拿起一支鹅毛笔,兴奋的在手里摆弄。章旻青见状一面提醒她,一面拿起一支笔,在纸上画了几根线条,做着使用的示范。 “青哥哥,这支给我吧,用这个画绣样,可比原来那个笔好用多了。” 贺宝儿也照样学样的在纸上画着线,神情颇为兴奋。 “喜欢就拿去,用坏了再过来拿,没了我再帮你做。” 这点小要求,章旻青自然不可能拒绝。 …… “少爷,我回来了,我问过了那些瓷工,烧制瓷板很容易,瓷管有点长略微麻烦些,他们问能不能烧短点的。长了之后,在烧制过程中容易变形,而且,现有的磁窑也要重新垒。” 昨天接了少爷的差事,章财生今天起了个大早赶往五磊山,此刻回来向章旻青汇报。章旻青要做的瓷板倒是不大,和如今的瓷砖差不多,但瓷管确实粗细都有,长度要求在一米五至两米。 之所以要这么长,章旻青考虑的是尽可能减少接口。沼气使用,是需要一定的压力的,接口越多,意味着可能漏气的地方就越多。 “财叔,你回来的正好,昨天晚上,我画了些图样,本来想早上交给你的,没想到,等我起来,财叔你已经走了。” 看到财叔回来,章旻青从桌子抽屉里,拿出一叠纸。上面画满了图样,细细数数,各种图样有几十种。 按照章旻青的设计,不仅有不同粗细的瓷管,还有各种不同大小,不同角度的弯管、大小头、以及三通四通,每个都设计了大小口。 这样一来,这些东西相互拼接,就能组合成粗细不同的管道网络。而大小口设计,则是为了在组装时,接头的地方,小口涂抹上粘稠的糯米浆或者生漆插进大口,就能有效的解决接口的密封问题。 现在,只有一个问题章旻青还没想到该如何解决,那就是阀门。用陶瓷烧制阀体,合适的阀门,章旻青能想到的只有柱塞阀和蝶阀。用陶瓷制作阀体,用硬木制作阀芯。但这两种阀芯都各有优缺点。 用柱塞阀,可以有效的关闭,但开启的时候的如何不漏气是个难题。相反,用蝶阀可以解决开启时的密封问题,却很难在关闭的时候保证密封。 毕竟陶瓷在烧制过程中,膨胀变形都很难精确控制,成品的阀腔无法保证有统一的直径和圆度。如果一个个阀体用手工来修整,这个工作量实在太大。单独做一两个没问题,批量制造绝对不行。 而不能批量制造,就很难大范围推广,也就很难产生章旻青希望获得的效益。好在眼下他只是做个试验,还有时间让他去慢慢琢磨。 “少爷这些东西什么时候要?这么多样子,怕是需要不少时日才能烧制出来。” 章财生翻看着这一大叠图样,有点挠头。 “财叔,这个倒是不急,我下个月童子试以后能做好就行。童子试之前,我要备考,就算东西都做好了,我大概也没时间去管。” 章旻青自然明白眼前事情的轻重缓急,当下的备考,才是目前最重要的事情。 听到章旻青的这个回答,章财生点了点头表示对章旻青这话的认可。虽然他至今也不清楚章旻青为什么要烧制这些瓷器,可很显然,他也认为下个月的童子试才是当前最重要的事情。 第十六节 射猎 章旻青安心在家读书的日子,只过了两天,就再次被打乱了。 “青哥儿,快出来,咱们今天去雁门岭打猎去。” 贺海养的破公鸭嗓在院子里大呼小叫。 “你们今天不去军学了?” 章旻青从窗户里探出头问道。 “哈哈哈哈……,青哥儿你这是日子过糊涂了?明天就小年了,军学从今天起停学了。” 站在贺海养边上的一个瘦子看着章旻青哈哈大笑着,说话的人是所里温百户家的温瑀,也是章旻青从小玩到大的发小。 听温瑀这么一说,章旻青才想起来,这不是么,再过没几天就要过年了。只是家里这些事,都是母亲章刘氏在主持,章旻青倒是从没上过心。 “好了,别墨迹了。今天黄叔许咱们以练骑射的名义骑马出去,收拾一下,我们去射猎。要过年了,去猎点野味回来。到时候,咱们比试一下,看谁猎获的多。” 章旻青的另一个发小廖元奎,箭术非常不错,往日在校场上射箭,一直与章旻青不相上下。今天去射猎,他忍不住开口向章旻青发出挑战。他嘴里的黄叔,就是龙山所千户黄文东。 听到能骑马外出,章旻青也兴奋起来。前面说到过,大明的马政管控非常严格,大家尽管都是军官子弟,家里全都有马。 可平时除了五天一次的操课点验的时候,在校场上骑骑,离所外出,很少有机会骑马。今天有千户黄文东的首肯,确实是机会难得。 “好,小奎子,比就比。你们等我下,我收拾一下换件衣服。” 章旻青点头应下廖元奎的挑战,回过头让七斤去马厩备马,一面自己去换衣服。骑马射猎,再穿着宽袍大袖的襕衫肯定是不方便了。 “做局了,做局了,我押一百文赌青哥儿赢,都快点下注。” 院子里的一帮人听章旻青这么说,平时素爱赌一把的李骞复高声嚷嚷起来,一伙人随着这声嚷嚷,吵嚷着朝门外一哄而去。 章旻青脱下襕衫,换上了件操课时才穿的青色窄袖罩甲,又把头上戴的飘飘巾取下,拿出顶宽沿的笠盔戴上,再从柜顶取下弓匣,拿出章骞留给他的牛角拓木硬弓,上好了弓弦插入弓袋,再拿起匣里的铜扳指戴在了大拇指上,取下挂在墙上的箭壶,拎在手上来到屋外。 七斤去备马还没来,章旻青想了想,来到一侧的厢房。 “今天要去山里射猎,你们谁跟我去?” 厢房里,季三虎他们都还没出去,正围坐着在闲聊。看到章旻青进来,纷纷站起身来行礼。 “二管家让我和大福今天跟他去窑上,让山娃去吧。这小子进了山,就像只猴子。” 季三虎躬身笑着回答。他们几个来了之后,对章新甲他们几个,没象府里的丫鬟小厮们那样称新叔、财叔,而是根据章新甲他们的排行,称章新甲为大管家,章财生为二管家,章琨裕和章添丁排三和四。 “那好,山娃兄弟会射箭吧?去添叔那取副弓箭,跟我一起去。” 等章旻青和七斤、李山娃出门,门外已经聚拢了十多个人。 “青哥儿,我们可都没带跟班,你一带就二个,他们射的可不能算你的。” 廖元奎一看章旻青他们三个都带着弓箭,立刻叫了起来。 “行了,青哥儿用得着靠人多赢你吗?是不是押你赢的人少,怕了?再说了,就七斤那小胳膊小腿的,带着弓也只能做样子,嗯,这位兄弟的箭术倒是不知道如何。” 贺海养取笑着廖元奎。 “哎,我和大哥还有骞复他们,可是有九个人押你赢,我们过年的零花钱,可都靠你了啊。” 回过头来,贴近章旻青又小声说道。 章旻青点了点头,示意他已经知道。随即从七斤手上接过马缰,翻身上马。其它人看到章旻青上马,也纷纷跟着都各自上马。 “出发!” 随着章旻青的口令,一帮人蜂拥着出了卫所。只有李山娃撒开脚丫,小跑着跟在章旻青的马后,他是唯一一个没有骑马的人。 等到了雁门岭,大家约好了集合的地点时间,分成几股各自走不同的路进山。 相约比试的章旻青这一股,是七斤、李山娃,还有押了廖元奎赢的郭再添,算是做个见证。同样,廖元奎那股人里,有押了章旻青赢的李骞复跟着做见证,以示公平。 等到了天色将晚,回到集合地点清点收获,章旻青他们这一股收获不少。总计猎获了十四只野兔,十九只野鸡和两只狍子。 这其中,属于章旻青射中的,只有三只野兔,五只野鸡和一只狍子,算是九只猎物。而超过一半猎物都是李山娃的战果。 章旻青很兴奋,这倒不是源于他猎获猎物的多少,而是他在打猎过程中,发现李山娃的箭术比他还好。李山娃射中的几乎所有猎物都是补射射中的,每当发现猎物,他总是等章旻青或者郭再添发箭后不中,他才补射。 这样的箭术,比起章旻青他们这些平时在校场上射箭垛练出来的箭术,明显更高一筹。看得一起的郭再添赞不绝口。 而章旻青更是觉得,李山娃人如其名,进到山里的李山娃,犹如鱼如大海,穿行于山林间游刃有余。加上山娃一路步行显露出来的过人的体力,让他感觉加以培养,绝对是个山地步兵的好苗子。唯一的缺憾,就是山娃不识字。 发现了人才,这才是章旻青最感到兴奋的。 “山娃兄弟,你这箭术是怎么练的?” 虽然李山娃只算是章家的家丁,但他的箭术让郭再添深深折服,在称呼上,不自觉的就加上了兄弟两个字。他一面清理着箭只,一面问道。 “就是自己瞎琢磨的,以前在山里,经常吃不饱,就进山猎些野物去集镇上卖,得钱了换点粗粮。” 李山娃看了眼章旻青,见到章旻青没有责备的意思,才腼腆的回答道。 “青哥儿,看来我们也要多出来射猎,箭垛终究是死物,射得再准,那有这山娃兄弟这样射活物练出来的箭法准啊。” 听李山娃这么一说,郭再添不由得对着章旻青感叹。 “青哥儿,哈哈,我猎了七只野物,你猎” 一阵马蹄声传来,廖元奎笑嚷着纵马而来,只是跑到近前,看到地上堆满的猎物,话语声截然而止。 “你们这是端了兔子窝还是野鸡窝,猎得这么多?” 他翻身下马,疑狐的问道,探寻的目光紧盯着郭再添。 “青哥儿猎了九只,咱们输了。你是没见,这位山娃兄弟的箭术才叫准,你和青哥儿两个加起来,都没他猎的多。” 郭再添朝着廖元奎摊摊手,示意章旻青这边没做假,随即又兴奋的对着廖元奎说道。 第十七节 小年祭灶 射猎回来,到家之后,章旻青张罗着把猎物分出四份,分别给章新甲他们四家一家一份。想了想,又派人拿了一只狍子给黄千户送了过去。原本还应该给贺叔家送一份的,不过,贺家兄弟也各有猎获,他也就免了。 第二天一大早,章家全家上下就开始忙碌起来。今天是十二月二十三,章家要过小年了。原本按照浙江本地的风俗,小年是在十二月二十四。不过章家和所里许多老人,都是当年从山东迁过来的,依旧遵循了二十三过小年的习俗。 二十三,糖瓜儿粘;二十四,扫尘土;二十五,磨豆腐;二十六,炖炖肉;二十七,杀年鸡;二十八,把面发;二十九,蒸馒头;三十儿晚上熬一宿;大年初一扭一扭。 从二十三开始,算是进了过年的程序。所以,整个章家里外,杀猪宰鸡,扫地擦窗,剪窗花、剁肉菜准备晚上的饺子馅等等,个个忙的不亦乐乎。 那些粗重的活虽然轮不到章旻青去做,但他的任务也不轻松——写春联。这些春联可不是写一幅两幅,按照风俗,整个章家大院里,有神必贴,每门必贴,每物必贴。 不仅家里所有的房门要贴,院子门,房间里的柜子门之类的也要贴。就连井栏、石磨、水缸、纺车之类的物件,马厩猪圈的立柱,甚至大点的树上都要贴上“根深叶茂”之类的单联。 这要写的春联不是一般的多,好在这些春联,除开大门上的那副,其它都不用章旻青想词。 他带着七斤和丫头小桑,分工合作。章旻青负责写,小桑负责裁纸研墨,七斤最累,负责贴换。他一处处先去看原来的春联写的什么,然后回来告诉章旻青,由章旻青写好新的,他拿了去撕掉旧的贴上新的。 倒是章府大门口的的春联,章旻青费了半天思量,写了个“春暖风和日丽天增岁月人增寿,谷丰物阜民欢春满人间福满门。横批:万象更新。”的通俗春联让七斤去换。 等到所有的春联写完,已经日头过午了。吃过午饭,章旻青再来到院子,看着贴满了新春联和新窗花的院子,过年的喜庆气氛迎面而来。 下午,章旻青倒是没什么事了。他今天的主要任务,除开上午写的春联,就是晚上的祭灶神了。这也是今天的最重要的事情。 回屋午睡了一会,再起来读了阵子书,练笔写了篇制义,看看天色将晚,就起身来到后院的厨房。 厨房里,章刘氏正带着人包饺子。“送行饺子迎风面”,这也是为晚间的祭灶神准备的。灶台上,祭灶神用的全鸡、猪头、整鱼、麦芽糖、糖粘糕、橘子、香烛之类的供品已经摆好。 “青儿,你再不来,我也要使人去叫你了。来,娘有话和你说。” 看到章旻青过来,章刘氏起身去洗了手,招呼了章旻青往外走。 “青儿,娘想今天的送灶王爷仪式,让你来主持。青儿大了,咱章家的事情,也该你挑起来了。” 章刘氏的话,让章旻青有点惶然。因为以往祭灶神,章旻青的任务就是怀抱只大公鸡跪在章刘氏身后,然后等仪式结束,可以吃麦芽糖。对于仪式上要做些什么,从来没关心过。 “这个,要怎么做,孩儿不懂啊。” 在自己的娘面前,倒也用不着撑面子,章旻青如实的说道。 “知道你不懂,娘叫你来,就是要告诉你么。其实这事也不难,就是一句话,让灶王爷灶王奶奶上天言好事,保佑咱们一家平安。怎么做,反正都有规矩,你按规矩做就行。” 听章刘氏这么说,章旻青点头应允。 其实,有些事情,章旻青还是知道的。比如供品里的麦芽糖,意思是让灶王爷灶王奶奶吃了嘴甜点,回到天上见到玉皇大帝他老人家,只说好话不说坏话。而糖粘糕就有点恶作剧似的调侃意味了,想把灶王爷灶王奶奶的嘴粘上,不让他们开口说话。 以章旻青眼下两世为人的见识,他觉得这是属于国人的一种神怪观念。认为神仙也是可以沟通和控制的,好神仙甚至是可以拿来开玩笑的。 “喏,这是祭灶王爷时候,要念的。你背熟了,祭拜的时候,背出来就行。” 章刘氏拿出一张纸,上面密密麻麻的写了不少字。章旻青接过来一看,上面是类似于打油诗的一首顺口溜。只见纸上写着: “灶王爷爷你听着,厨房里你见天瞄着过。我顿顿省吃又俭喝,抛米撒面是一时错。炉窝里肮脏是娃哩多,你老人家可得担待着。这糖瓜吃不了全拿着,捎给玉皇大帝尝一尝。我这里与你把头磕,上天去可要与我把好话说。初一你早点回来别耽搁,到咱家吃我蒸的枣山馍。” 看着这个顺口溜,章旻青差点笑出声来。 “这孩子,现在笑没关系,晚上祭祀的时候可不能笑,恼了灶王爷可不是耍的。” 听到母亲这么说,章旻青止住了笑,喏喏称是。 到了晚上,包括章新甲他们几个家丁的全家,新收的季三虎几个在内的,所有隶属于章府的人都来到了后院。这是寓意这所有人都是章家人,祈求灶君降吉祥于全家人。这其实也是古时候祭祀的一个重要目的,强化家族观念和归属感。 作为主祭人的章旻青,怀里抱着一只“马”站在灶台前面。 这“马”其实就是只大公鸡,这大公鸡据说就是灶爷升天所骑之马,故而称为“马”。若是红公鸡则称“红马”,白公鸡则称“白马”。 大管家章新甲充任司仪站在一旁。而其它人则根据亲疏,分排跪在后面。 抱着公鸡章旻青一面嘴里轻声念叨着那首顺口溜,一面点香斟酒,之后也跪下对着灶台供龛里的灶王爷和灶王奶奶磕头。之后章新甲拿碗倒酒,用碗里的酒,浇在章旻青手上大公鸡的鸡头上。 一炷香之后,撤下香火,取出灶台供龛里的灶王爷和灶王奶奶神像,拿到外面烧掉,仪式算是结束。 接下来就是分供品,供品要分全在场的任何一个人,“吃了祭灶果,脚骨健健过”。 第十八节 授课 小年之后,直到正月十五的上元节,这段时间在章旻青来说,依然是忙碌和紧张的。小年过后的第二天,章财生就来告诉他一个不太好的消息,五磊山那边的瓷窑熄火了,要等到正月十五以后才会再点火。 不过,对这个事,章旻青倒是没太在意。既然他们要过年,那瓷窑那边的工匠当然也同样要过年。 他忙的事情,主要是对季三虎他们进行简单的训练,训练的重点,就是教他们识一些简单的常用字以及情报的搜集方法和传递。 这一来,是章旻青不想让季三虎他们几个过多的在卫所里露面。既然要让季三虎几个去做卧底,在卫所露面多了,对他们个人来说可不是什么好事。 既然孙坏水敢堂而皇之的给海贼销赃,从海上运进贼赃,谁知道会不会是得到了水师的关照?而得了谁的关照,章旻青现在并不知道。这一带沿海,虽是钱塘水师的辖区,但观海卫的海巡也担负着这段海域的巡哨。 只要买通这两方面的任何一方,孙坏水都有办法把海贼的贼赃偷运上岸。至于说岸上的开店销赃,有他儿子孙文林与县太爷刘元白的这层关系保护,不管是巡检司还是县上的衙役快班,没谁会不开眼的去找他的麻烦。 章旻青甚至都不排除在他们所在的龙山千户所里,就藏有海贼的眼线细作。因为龙山所也有两条巡哨船,巡哨龙山卫至施公山一带的海域。 这二来,往海贼窝里派卧底不难,现在流民多,海贼内部,本就不乏为混口饱饭投奔他们的流民。但要把消息传递出来,就不太容易了。毕竟水上往来,都靠舟船,不是随意就能外出的。让季三虎他们识点字,学一些传递情报的手段,那是必须的。同时,季三虎这些人有了事做,也就不会总想着往外跑。 这第三点,则是依据章旻青的猜测了。以他掌握的季风和洋流知识,他认为,眼下冬天,是日本琉球一带海贼顺着南下的寒潮,顺风顺水往中国沿海跑的时间。 等到天气回暖,洋流转向,就该是盘踞在定海双屿一带的海贼顺着北上的暖流,返回日本和琉球的时间了。他要在海贼走之前,让季三虎他们就出海去投奔海贼。 对于章旻青的这个安排,季三虎他们倒是没有怨言。对他们来说,从饱受压榨,到奋起反抗,再到逃亡过程中的担心受怕,食不果腹。眼下的日子,能吃饱穿暖,已经犹如在天堂一般。 而眼下公子还亲自教授他们读书识字,显然是把他们当做亲信之人在栽培。加上之前章旻青为刘毛蛋亲自动手疗伤,现在的他们,不仅是心中满怀感激,更有了一种为了章旻青效死之心。所以,他们的学习也格外的认真,并没有那种要过年了而带来的散漫。 在授课安排上,章旻青每天早中晚分三次,每次半个时辰为识字时间。下午讲一个时辰的情报搜集和传递的方法,以及一些反跟踪之类的技巧。 余下的时间,则让他们自己消化和巩固他讲授的内容。而章旻青自己,也需要时间读书、练字、写文章。 在章旻青给季三虎他们讲课的第三天,听他讲课的人里,又多了一个人,多的这个人是章旻青的发小温瑀。 温瑀原本是来找章旻青,想第二天约章旻青一起去逛龙山镇的。恰逢来的时候,章旻青正在给季三虎他们讲授如何从物资的储备和调拨情况来判断海贼们可能的行动动向,以及预测海贼行动的规模。 这个讲授内容立刻引发了温瑀极大的兴趣,作为军官子弟,从小耳濡目染的他,自然明白兵马未动粮草先行的道理,明白军队在策划军事行动时,不能忽略后勤辎重的准备。 可他还真没想过,还可以从物资辎重的准备情况反过来推导军事行动的可能性。毕竟,他们家的长辈们也只是底层的小军官,平时更多关心的是军士的训练,如何安营扎寨之类的具体细节的执行,而对军事决策没有过多的关心。 可以说,他在听了章旻青的讲授后,放佛被推开了一扇窗,看到了一个更广阔的天地。虽然章旻青举例的对象是海贼,但是,把这个原理放到军队作战,放到剿匪行动,也都同样适用。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温瑀几乎每天都泡在了章府里。他自告奋勇的承担起了教授季三虎他们识字的任务,把每天早中晚三次的那半个时辰的识字课给包了。 目的只是想让章旻青能腾出功夫,在下午的讲授时,能多讲些内容。因为他感觉他在听讲过程中的收获越来越多。例如章旻青讲的如何设立情报中转站,如何发展线人,如何组织和管理自己的情报网络等等。 实际上,这些内容,章旻青也并不十分精通。他也就是依据前世看过的那些谍战片之类的影视作品里的内容,再经过他的整理和理解后,来讲给温瑀和季三虎他们听。 在实际运用上,他可能都比不上眼下大明的锦衣卫和东厂里的那些人。不过,作为启蒙和对付海贼来说,应该是够用了。能吸引温瑀来听讲,并对情报工作引发浓烈的兴趣,实属意外之喜。 每天把大部分时间花在章府的还有另一个人,那就是贺宝儿。 自从那天鼓足勇气登门之后,克服了羞涩的她就几乎每天都是上午来,晚上走。来了之后,大部分时间都呆在章旻青的屋里。 两人之间的话不多,每天贺宝儿过来时,都会带着绣绷和一些零食。章旻青在读书写文章时,她就安静的坐在一边绣花,遇到章旻青中途休息,她就会拿出零食,和章旻青分着吃,随意的聊会天,讲些她认为有趣的事情。 遇到章旻青要去给季三虎他们授课,她也不跟着。或是继续在房间里绣花,或是去后院陪章刘氏闲聊一会。颇有些“镇相随、莫抛躲,针线闲拈伴伊坐。和我,免使年少光阴虚过。”的意味。 逐渐的,章旻青也从最初的局促,慢慢的习惯了贺宝儿的存在,在心里认可了贺宝儿这个“媳妇”的角色。只是还有一点让他纠结,那就是这个“媳妇”实在年纪太小,让他总是隐隐的有种负罪感。 第十九节 “督学”上门 章旻青对季三虎他们的讲课一直讲到了年后,除开大年三十和年初一停了两天之外,一直到过了上元节才不得不停下来。因为有人来登门拜访,而且一来还不走了。 正月十六,吃过午饭的章旻青正在厢房检查季三虎他们的识字功课,七斤过来告诉他,大门口有个自称叫沈国模的人前来拜访。 他来干什么?章旻青心里有点纳闷。不过就是那天在县衙里赢了他一盘棋么,这就找上门来下棋了?这不是来添乱么? “先去请新叔来。” 章旻青并没急着迎出去。沈国模的拜访打乱了他的计划,下午的课看来是没法讲了,一个不好,没准接下去几天,这课也没时间上了。 可时间不等人,眼看马上就要开春,他需要尽快结束对季三虎他们的训练,把他们派出去。不然,等向北的暖流一来,海贼起锚回了日本,这一耽搁可就是一年。 眼下,自己不能讲课,但也不能让季三虎他们闲着,章旻青就把目光瞄上了章新甲。 章新甲以前是“夜不收”出身,搁到今天就是干侦察兵的。可以让他给温瑀和季三虎他们讲授野外的伪装潜伏,以及野外的联络之类的技巧。 等到章新甲过来,把给季三虎他们上课的事安排好,章旻青这才从边门出府,绕了个圈,装作从外面回来的样子。没办法,安排这些事,时间拖得有点长。 此刻,站在门口的沈国模心里已经有些不高兴了。章府门口的门子已经进去通报了大半个时辰,可迟迟没人出来迎接他。若不是因为他答应了别人,都想扭头回去了。 “这不是求如先生吗?怎么等在这里?小四呢?” 章旻青装出一副生气的样子,找在门口当值的门子。 “少爷,少爷,我来了,刚才去里面找少爷去了,不知少爷原来是外出了。” 听到章旻青的叫声,刚刚得到七斤面授机宜的门子章小四不失时机的出现了。 “不知道求如先生今天会来,实在是怠慢了先生。先生里面请。” 和小四一搭一档的演完了戏,章旻青这才转头对着沈国模延客。 “是沈某来的冒昧,只是沈某受人之托,怕是接下来,要叨扰章公子一段时日了。” 章旻青的这番做作,让沈国模心里那点隐隐的怒气顿时不翼而飞,一边嘴上应酬着,一面心里有点自责:“人家这并不是有意怠慢,只是恰巧不在家,嗯,还是涵养有点不够呀。” “沈某年前就受了刘县尊和三元相公所托,来章公子府上小住几日,所以,这一过完年,就匆匆冒昧而来了,还请公子勿怪。” 来到客厅分宾主坐定,等七斤奉上了茶,沈国模直接就开门见山的说出了来意。 “不知先生此话何解?” 沈国模的话,让章旻青有些摸不着头脑。原本他以为沈国模是为了找他下棋来的,没想到,竟然是受县令刘元白和杨守勤所托而来。他们托他来干什么? “今年是辛亥年,也是科试年,二月县试,四月府试,五月院试,八月乡试。加上章公子报了武童,四月县试,六月府试,七月院试,十月乡试。这从下月开始,直至十月,几乎月月都要参加考试。当然,这是在章公子能连考连捷的情况下。所以,不管是刘县尊还是三元相公,都对章公子你的学问,关心非常。 当然,章公子是钱湖先生高足,学问想必问题不大。只是他们担心,钱湖先生进京赴任已有三年,恐这三年里,公子忧思过甚。是以让沈某来陪公子读几天书。” 沈国模的话说的虽然听上去很客气,其实意思只有一个,那就是对章旻青的学问不放心。 只是沈国模自己都不知道的是,刘元白和杨守勤分别都托他来考较指点章旻青,可他们两人的出发点是不一样的。 刘元白担心的是,章旻青若是学问不精,不能连考连捷,他都不打算在县试的时候取中章旻青。他眼下仕途不顺,有借章旻青青史扬名的心思。但要是章旻青不具备一路闯关的学问,他的人情就做的没意义,没准还会因为做了这个人情,弄得里外不是人。 杨守勤却是另一个想法。在与章旻青短暂的接触之后,便认为章旻青是个经世之才。可这经世之才想要有朝一日立足朝堂一展抱负的话,就必须要科甲折桂。 毕竟,这个时代要做官,那怕是经纶满腹,如果科甲这关过不去,那是没有任何指望的。所以,杨守勤很担心章旻青的八股制义水平不够,被绊倒在科考的考场上。 “原来如此,其实,先生可以一封书信,招我到姚江书院,向先生请益的。累先生跋涉路途,学生甚为惶恐。” 章旻青听懂了沈国模的话,合着这位沈先生是受人之托,来他家里来做“督学”的啊。不过对此他心里倒是没什么抵触情绪,有人愿意指导他学问,没理由反对。 “不妥啊,公子或许不知。沈某其实对八股文章深恶痛绝。这八股文章,禁锢人心,以此取士,所取者,不过是些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书蠹虫而已。所以,姚江书院不讲八股。” 沈国模的这个回答,让章旻青目瞪口呆。 这个自己送上门的“督学”,竟然是个反八股分子,那听了他的指点,这做出来的八股文,能行吗? “厌恶八股,不代表不精通八股,正是明白了八股,才会厌恶它。公子以为然否?” 看到章旻青惊讶疑惑的样子,沈国模笑了。 听沈国模这么一说,章旻青觉得挺有道理。人们常说,最了解你的人,是你的敌人。从这个角度来说,有资格反八股文的人,确实应该是精通八股的人。 不然的话,你反对八股文,别人用一句话就能驳得你哑口无言。“你这是不是因为不会做八股文,做不好八股文,考不上科举才反八股啊?”就放佛是那只吃不到葡萄的狐狸,才会说葡萄酸一样。 “听先生一番话,学生茅塞顿开,那就有劳先生了。” 章旻青站起身来,对着沈国模躬身施礼道。 包括沈国模自己在内都没想到的是,他会从此和章旻青结下不解之缘。 第二十节 身陷“题海” 自从“督学”沈国模到了章家,章旻青的就觉得日子有点难过。 原本在家,每天所有的时间都是章旻青自己自由安排。母亲章刘氏虽然识字,但也仅是学了点《百家姓》、《千字文》、《朱子治家格言》之类的蒙学读物,自是不会去干涉章旻青的读书作文。 不过章旻青本身就很自律,每天早起,出门去跑个十公里左右回家,在练上小半个时辰的军体拳。吃完早饭开始读书,间或写上一篇制义。 午饭前,准备一下下午要讲的课,吃过午饭,稍微休息一下,就去给季三虎他们上课,顺带检查他们的识字功课。晚饭后,练一个时辰的字,再读半个时辰的书,就上床睡觉。这段时间以来,已经形成了规律。 可沈国模的到来,这个规律被打破了。 每天早饭过后,沈国模都会交给章旻青几页纸。纸上有数十道题目,都是头天晚上沈国模提前拟好的。这些题目倒不要章旻青全都做成文章,只要他破题。只是有一个要求,每题都至少要做四个以上的破题。仅仅这一条要求,就把章旻青整个上午的时间全都占据了,常常是到了午饭时间,他的作业都还没做完。 午饭过后,沈国模会在上午章旻青做的这些破题里,选出四至五道题目,让章旻青写成完整的八股文。然后在晚饭过后,就章旻青下午写好的文章进行讲评。 这样一来,让章旻青感到极不适应。每天除了吃饭睡觉,完全就陷在八股题海里无法自拔了。章旻青在每天上床睡觉时,都会产生一种错觉,放佛又回到了前世的学生时代,掉进了题海战术的汪洋大海。 “先生,要想科试连捷,就靠这样做题目?” 在忍受了三天的题海轰炸之后,章旻青终于忍不住的向沈国模提出了疑问。 “八股之重,首在破题,犹如人之脸面。面貌姣好,则有多看几眼之欲。否则,即便之后的承、起、入、出写得再如何精妙,花团锦簇都没什么用。 考官阅卷,若首句破题不能引之入胜,后面的文字,往往则一带而过,不会细读。这样一来,得中的可能性就大为减少。 而今县试距今不足一月,除了让你练好破题之外,并无其它捷径可行。至于诗、经、律、策这些,就得靠你以前的根底了。” 沈国模对他的做法,自有一番解释。 他的这个说法,让章旻青听了之后,也无处反驳。想想距离县试满打满算也不足二十天了,咬牙忍耐一下,也就熬过去了。 二月初七,章旻青带着七斤、李山娃和沈国模一起来到了县城。 县试是在每年的二月初九,龙山距离县城远了点,若是开考当天出发,就得连夜赶路。 为了不影响章旻青的临场发挥,杨守勤在离开慈溪前,托付沈国模去龙山时,就让家里腾出了杨家的西跨院,作为章旻青来县城赶考时的临时落脚点。 对住到杨家,章旻青的心情有点矛盾。 自从在家见过杨芷萱之后,时不时的他就会想起她,他心里清楚,这是自己喜欢上了杨芷萱。可最近在复习《大诰》的时候,才发现他错了,这大明朝并没有三妻的这个说法。 章旻青在跟着沈泰鸿读书时,就学过《大诰》,只是当时还小,对婚姻之类的事情不甚了了,也就没注意。但是这次复习,那些相关法条他可是读的明明白白。 他娶妻只能娶已经和他订了亲的贺宝儿。如果想娶杨芷萱,那只能是给她一个妾的身份,但这从眼下情况来看,显然是不现实的。 至于和贺宝儿解除婚约这种事,章旻青想都没想过。 章旻青并不反感贺宝儿。乖巧可爱的贺宝儿,自从那天借着送橘子来过之后,就每天都来陪着章旻青读书,两人之间的感情也与日俱增。虽然在章旻青的认识,这种感情更多的象兄妹之情。 在这个礼教杀人的时代,悔婚对这个天真漫烂的可爱小萝莉意味着什么,章旻青非常清楚。他怎么能忍心伤害她?加上章贺两家是世交,那就更不可能悔婚。章旻青对这桩婚事除了服从,没有第二个选择。 这才使得章旻青对住在杨家,既有一丝希冀,希望能再次见到杨芷萱,又怕见到杨芷萱,怕自己以后深陷情网无法自拔。 等到住进杨家西跨院,章旻青才发现自己的那份忐忑有些多余。西跨院和正院之间的那个月洞门,装了一扇木门,并且加了锁。 这是杨守勤走之前特意安排的,不过杨守勤防备的不是章旻青,而是自己的宝贝女儿。在杨守勤眼里,章旻青年纪虽小,却有经世之才,相貌也挺拔俊朗,加上对女儿芷萱又有全节救命之恩,万一女儿喜欢上了章旻青,那对他来说可就是进退两难的事。 同意的话,于杨家声名有损,不同意的话,又会伤了爱女的心。万全之计,就是不给他们再有接触的机会。 所以,杨守勤一面出于报恩心理,借出自家的房子给章旻青备考,一面在两个院子之间加装这道门,防止可能出现的麻烦。 不过,杨守勤没想到的是,他的防范措施采取得已经晚了。尽管杨芷萱只是匆匆见过章旻青两面,可章旻青的样子在她来说已是印象深刻,早已走进了少女的心里。 路遇劫匪时,章旻青单人匹马救杨家众人于危难的英勇,再见时,章旻青表现的温文雅致。两者结合,一个梦中白马王子一样的完美形象已经在不知不觉中镌刻进的她的心里。 当然,这是后话,暂且不表。 住进杨家的章旻青在略事休息之后,再次被沈国模拖进了题海的深渊。不过到了初八晚间,他终于看见了短暂脱离苦海的曙光。 吃过晚饭,刚刚到了戌时,他就被沈国模催促着上了床。明天,卯时就要进考场,他在寅时天还没亮就得起身出发。 第二十一节 县试 寅时初刻,章旻青就起身了。 七斤起得更早,丑时二刻就起来为章旻青烧水煮粥。平时在家,这些事是有小桑小竹她们做,可到了这里,就只能是是七斤和李山娃来做了。 李山娃自告奋勇的要去送考,七斤和他就分了工。七斤忙前半夜,待得章旻青出门后再睡,而李山娃忙后半夜,负责提着考箱,送章旻青去考试。这是李山娃照顾七斤,送考要拎着沉重的考箱。 古时考试,考场里除了提供热水,一应考生需要的东西,全要自己带齐。 浙江历来是国内的科考大省,而宁波府和绍兴府则是浙江的科考大省。有商人看到了学子们的这个需求,就设计制作了功能和装备齐全的考箱。 章旻青的这只考箱是七斤特意跑去县里买来的,分为四层。 最上面一层,放着预防考试的号子漏雨的号顶、遮雨的号围、和遮阳的号帘。第二层,放考卷的卷袋和笔墨砚台。第三层,放装着炒米的布袋、茶叶、烛台、蜡烛、饭碗茶盅筷子勺子之类。第四层,放炭炉、木炭、铜锅、还有锤子钉子之类的杂物。 整个考箱紧凑结实,还能供学子在累的时候当凳子坐在上面休息。 章旻青沐浴更衣吃过早饭,就在李山娃的陪伴下,一身清爽的提着灯笼出门赴考。县试是在卯时点名入场,可他还要先去考场门口找为他做保廪的廪生报到。所以必须要早一点出门。 临近学宫,就看到学宫外人潮如涌。沿着学宫的围墙下,县上的二十几名廪生一溜排开,每人边上都有人举着一个写有姓名的灯笼,方便由他做保的儒童寻找。 给章旻青作保的廪生名叫王子禹,章旻青并不认识,是县里的秦教喻帮着安排的。找到写着王子禹名字的灯笼,章旻青通报了姓名,拿出预先封好的四钱银子交给王子禹,随后排在了王子禹跟前的一排队伍里。 寅时末刻,天亮了。县衙的胥吏捧着名册过来,按着作保的廪生,一组组的点名。点到名字,经廪生确认,进入学宫进行下一道的搜检。 慈溪县考生不少,为此县里特意在学宫一旁建了一座考棚,考棚的入口大门,就在明伦堂所在院落的墙上。 等点到章旻青的名字,他提了考箱进入学宫。到了这里,跟着的李山娃就不能再跟进去。 进了棂星门,走过先贤祠,从礼门进到大成殿前面的广场。在这里二十多个衙役捕快临时充当了搜检官,排成几排挨次搜检进来的学童身体。 不单考箱里的所有东西都被一一拿出来检查,学童身上的衣裤鞋袜也要脱下来一一查验,编好的发髻也要打开,看是不是有夹带。 就连一些学童带的炊饼馒头,都要被掰开看过。看着那些被掰开的馒头上黑黑的手指印,章旻青很是庆幸。他带的干粮是炒米,免遭了这番蹂躏。 不过这大庭广众下的宽衣解带,还是让他有种被羞辱的感觉。 搜检过后,穿过大成殿边上的偏门,来到明伦堂的前面。明伦堂东侧的开有两扇门,一扇是去崇圣宫,另一扇就是考场的龙门了。 龙门门口,也有几个衙役在,紧盯着过来的学童,一个个的再次核对考童的应试手续。过了这一关,才进入龙门,到达考场。 章旻青的考号是玄字六号,这个考号是按照《千字文》里的“天地玄黄宇宙洪荒……”的顺序排列的。看了看自己的位置,还算不错,距离茅厕挺远,看来考箱里的香药是用不着了。 慈溪的考棚还算讲究,一面是墙,另两面用芦席竹编把一个个座位隔成了小间。章旻青看了看天色,天很蓝没有什么云彩,也就懒得再悬挂号顶号围什么的。 从卷袋里拿出卷纸和稿纸放到简陋的木板桌案上,摆上砚台笔墨,坐在那里静等开考。 县试的主考,就是县令刘元白,不管是出题、阅卷、录取,都由他一个人做主。县学的教谕训导之类的官员,只负责指挥衙役维持考场次序。 到了辰时,龙门落锁,这时候,若是那个考生来晚了,就只有明年再来了。 很快,刘元白的考题出来了。衙役们拿起教谕们帮着写好的题牌,依次进入各个字号的考棚,向考生展示考题。 第一道考题是:夫子之墙。 这道题出自《论语》的子张篇,整句是:“夫子之墙数仞,不得其门而入,不见宗庙之美,百官之富。得其门者或寡矣。” 这段话,是子贡称赞自己的老师孔子的道德学问。把人对先生的直观印象比作围墙,如果能找到大门,进入围墙之中,那么就会发现老师的道德学问的高深华美。感叹能找到这扇大门的人太少了,所以都无法领会老师内在的贤良。 第二道考题是:君子语大。 这道题出自《中庸》第十二章,整句是“天地之大也,人犹有所憾。故君子语大,天下莫能载焉,语小,天下莫能破焉。” 这段话的意思是讲,君子的道,从大处讲,可以大到承载天地。但从细微处讲,又可以体现于人的一言一行的极小的地方。 不知道刘元白出于什么心理,出的这两道题目都是正常的八股题,没搞眼下县试常搞的那种从四书里摘句拼接的截搭题。 章旻青略略思索,就在草稿纸上写好了两道题的破题,随即又想了几种不同的破题与先前写下的做了对比,感觉还是最初的两个破题破得最贴切,于是才开始动笔。 破题、承题、原题、起讲、入题、出题、提二比、中二比、过接、后二比、后二小比、大结。一步步循规蹈矩的的把两篇文章做完,看看天色,也就大约午时前后。 从考箱里拿出碗,去倒了碗热水泡了点炒米吃下去,略作休息,这才再次拿起草稿做检查。看看有没有需要回避的御名、庙号以及自序门第之类的违禁用词。 全部确认无误之后,才把文章誊抄到正式的考卷纸上。 做完答卷,把东西收拾好放回考箱,章旻青这才拎着考箱,拿起考卷起身去交卷。 第二十二节 初夺魁 考棚中间的大堂上,刘元白正在无聊的看着几份刚交上的考卷。虽然这些卷子做得也大多中规中矩,却缺乏那种能让人眼前一亮的佳作。 不过,想想这只是童试,这么多参加考试的考生里,能有一两篇佳作,也就算不错了。 看到又有人上来交卷,抬头一看,却是章旻青,倒是让他微微感到意外。 在文尊武卑的年代,如果能走文官之路,是没人去走武途的。章旻青在报了文科之后,又报武科,他在当时头脑一热的情况下,没及细想,就凭着钱湖先生弟子定然文才不会差的念头,光想着章旻青能文武双捷了。 事后仔细一琢磨,他又充满了疑惑,感觉自己当时专注于和求如先生的棋局,决定有点武断了。别是这小子自知文途不行,又改武途吧?又一想,武途已经有了世袭官职,似乎又没必要。 想到求如先生对章旻青棋艺的欣赏,他这才想着让沈国模去探探章旻青的底。他那里能想到,章旻青这么折腾,只是想刷刷名望,吸引别人的注意力,借此多结识一些人才。 接过衙役传递上来的章旻青的卷子,刘元白并没有急着去看全文,他首先看的就是章旻青的破题。 刘元白首先看得是“夫子之墙”的破题,“见圣于墙,得门者以周礼示万世焉。夫犹是墙,而宗庙百官寓焉。周礼在夫子,师万世,非子贡亲见之,安知得门者之寡哉。” 咦,不错不错,这题破的不错,似乎比自己在出完题后,无聊时破的“欲观圣人之美富,非得其门不能焉,夫圣如夫子,岂数仞之墙所能拟者,盖巍巍乎仰之弥高也,故子贡明其美富,而叹得门者之寡与。” 两相对比,竟觉得这章旻青的破题,比自己破得更为高明。要知道,他这县令可是两榜进士出身,而眼前的章旻青还只能算是个学童。 接着再看“君子语大”的破题,“天下犹能载,非道之大者也,盖语道之大,有大于天地人也。而谓天下犹能载也乎,君子知其莫能矣,且自道大天大地大王亦大之说。” 这题他自己没破,可眼下想想,似乎也一时想不到比这个破题更好的想法。 等他提起朱笔,一路圈阅着读完两篇文章的全文,又核对了草稿,刘元白突然感觉自己的心热切起来。 以此文采,虽未必能连中三元独占鳌头,但蟾宫折桂的本钱,绝对是具备了。看来自己的第一感还是没错,眼前这少年,没准真的是个难得一见的文武全才。 “教谕看看此卷如何?” 刘元白把圈满朱圈的试卷递给一旁的秦教喻。 “好文章,我看就凭这两篇文章,不用看后几场,这案首也非此子莫属了。” 秦教喻装模作样的看完文章,接着又摇头晃脑的称赞道,而实际上他心里对刘元白则是充满了鄙视。 对于章旻青,秦教喻的印象很深刻。这不是因为章旻青本身,而是一个月前,正是刘元白派师爷陪着这个章旻青来办武童生的报考手续。 在他看来,刘元白显然是和这个章旻青关系匪浅,要有意抬举章旻青。眼下这个举动,无疑是在故意撇清。他那里会想到,刘元白曾经打定主意要拙落章旻青的? 果然,刘元白接下来的话,更在他心里坐实了刘元白要故意撇清的意图。 “案首到还不能定,还有这么多人没交卷呢,岂能断言没有比这两篇更好的文章?况且,这还是第一场,后面还有四场呢。” 刘元白此刻心里确实有了点章旻青为案首的意思,可考试尚未结束,他当然不会授人以柄,故作正直的凛然道。 这两人说话的声音虽然不大,可站在堂下的章旻青还是听了个清清楚楚。他倒是不太关心会不会被点为案首,他只是从这两人的对话里,听出县试被录取是一定的了,心里不由得松了口气。 他可不知道,在明朝,这童生考试也有个潜规则,那就是县试案首,在接下来的府试和道试中,都不会被拙落。被一县父母官点为案首第一的考生若是落了榜,这算是在笑话这位父母官有眼无珠的草包吗? 等到未时末,章旻青才随着第一批放出龙门的考生一起,出了考棚。 接下去就是等两天后的放榜。 县试后四场的试帖诗、五经文、诗赋策论以及默写圣谕广训等的考试,只有第一场被录取的考生才能参加。事实上,后四场的考试到现在,已经沦为一个过场了。 只要能过第一场四书文的考试,后四场只要不是表现的实在太糟糕,很少会被拙落。换句话说,第一场考试放榜,上榜的考生,九成以上算是考过了。 “你可能不知道,我想找你下棋已经想了很久了。之前你要备考,我不方便耽搁你的时间。现在终于可以让我过过瘾了吧?” 回到杨家西跨院,沈国模已经在等着他了。不知道是沈国模对章旻青太有信心,还是其它什么原因,看到章旻青回来的沈国模,只字不提县试,只是拖着章旻青下棋。 对于沈国模的这个要求,章旻青自是乐于接受。自从沈国模来到章家,天天被他监督着破题作文,今天终于得脱苦海了。 “知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到你家?别以为县尊老爷和三元公就能指使我,实在就是你的棋路别具一格,这两天,别的事就别想了,专心陪我下棋。” 似乎怕章旻青不答应,沈国模追加了个理由。 “后面还有四场要考,不用准备了?” 章旻青第一次参加考试,平时在龙山又没什么其它的读书人可以交流,对县试中的那些潜规则不甚了了。但是看沈国模此刻的言谈,似乎对后面几场考试,压根就没上心。 “后面的几场,那就是做做样子,你不会背不出圣谕广训吧?除了默写那个,其它的都无足轻重。县尊大人取了你第一次,不取你后几场?那不是自扫颜面?” 沈国模的这番解释,让章旻青恍然大悟。 县试中,出题、阅卷、录取都是县令一手包办,取了前面场次,拙了后面场次,于县尊自己的脸面不好看。除非在默写圣谕广训时出了错,让他无法录取。 既然如此,章旻青彻底放了心,他从之前刘元白和秦教喻的对话中,已经知道自己必中无疑了。 果然,二月十一放榜,代表章旻青身份的考号“玄字六号”出现在圆形团案的正中最高处。因为还有几场考试,所以这个团案上只有考号,不列姓名,以示公平。 等到五场考试全部考完,已经是二月二十一了,二十二日,正式榜文出来,章旻青不出意外的高居案首。随着榜文一起布告的,还有中试前十名的那两篇四书文。 第二十三节 归心似箭 放榜的第二天,这次县试中试的二百多名学童,齐聚在学宫的明伦堂前,听候刘元白和秦教谕的训话。这也算是这批学童们的拜师礼,从今天起,他们也都算是刘元白和秦教谕的学生了。 以后见到刘元白和秦教谕,他们都得称呼老师,在接下去的府试、院试、乡试、会试的时候,再填写自己的老师时,也必须要写上刘元白和秦教谕的名字。 官场上,能够迅速形成利益集团,这是个非常大的因素。复杂的师生、宗亲、同学、同乡关系,很自然的就形成一张严密的大网,让人身陷其中,难以自拔。 刘元白一开始的时候,想拙落章旻青,就是出身东林的他,不想与章旻青这个天然的浙党牵上这个关系。作为政治上的敌对派,这有可能影响到刘元白自身的利益。 而后之所以会改主意,不但录取了章旻青,还点了章旻青的案首,不过是他的关注重点,从眼前的集团利益的“利”转移到长远的青史留名的“名”上去了。 不仅如此,还因为章旻青后来报考的武生县试与接下去在四月初九要考的府试有冲突,特意将原本也定于四月初九开考的武生县试的日期,推迟了半个月,改到了四月二十五。方便章旻青能在考完宁波府的府试后,能及时赶回慈溪参加。 站在明伦堂下最前面的章旻青,眼下的心思可不在这上面,他现在着急着回家。 若非沈国模告诉他,今天的训话拜师仪式和训话之后,这次县试的前十名在县衙参加刘元白的宴请,是县试中取者必经的惯例,他在两天前就赶回去了,甚至都没有耐性等到放榜,反正是否取中在他考完最后一场之后,已经不是他能左右的事情了。 他急着回龙山,有两件急事要办。 第一件事,是他想到了控制沼气管道的陶瓷阀该怎么做。 那天考完县试的最后一场,在回杨府的路上,经过了一家福建漆器店铺,看到店铺里的匠人正在修补漆器的漆膜。突然想到可以用生漆来做陶瓷管道的粘合剂和密封剂,就在那一瞬间,他福至心灵的想到,用作密封剂的还有油脂。 想到用油脂密封,一直困扰他的陶瓷阀的难题也迎刃而解。阀门采用柱塞旋通阀,阀体可以用陶瓷烧制,加上螺纹,阀芯采用木制,用油脂做润滑剂,兼顾防腐和密封。 他打算回龙山后,自己先用木头做个实样出来,然后让章财生拿去按照实样召集工匠来制作。 第二件事,是这些天里,温瑀把之前学到的情报搜集知识用于了实践,并且取得了成果。 对于他们这帮龙山所子弟来说,怎么给孙坏水一个深刻的教训,无疑是他们眼里最迫切的事。只是他们之前想的在过年之前,把孙家的年猪偷出来宰了的方案,被章旻青给否决了。 尽管这样,他们却并没有死心。 温瑀在学了章旻青教授的那些情报搜集方法之后,就把实践对象定在了孙家。对孙家以及孙家的店铺采取了监视、跟踪、收买等一系列的手段。终于发现孙家在近期有可能要出海再次去海贼那里去接货。 趁着贺海生兄弟的心,那就是把这件事捅给松浦巡检司,让他们派人埋伏在孙家卸货的码头附近,等孙家去海贼那里接货的船回来,抓孙家一个人赃俱获。 为此,贺海生专门跑来县城,找到住在杨家的章旻青,询问章旻青的意见。 以常理论,这个办法是个最简单有效的,就算孙家得到县尊刘元白的庇护,不定他们家一个沟通海贼的充军大罪,也至少能让孙家失去那批货物,大大的损失一把。 可章旻青总感觉这个方案有些不靠谱。 孙家敢明目张胆的做给海贼销赃的生意,如果没有水师和县衙的庇护和默许,是很难做的。 接赃时,海上有水师的巡查,在店里销赃时,又有县衙三班捕快的巡查,一般人想要太平无事的做这个生意,难度绝对不小。 那么,既然水师和县衙有可能被孙家买通,那么松浦巡检司那帮人呢?他们本身就是归县衙管辖,加上他们有陆上行人货物的检查权,孙家在从码头卸货,再把货物运回店铺的过程中,难免不会遇到他们的盘查。 假若松浦巡检司的人也已经被孙家买通了的话,那么贺家兄弟去他们那里举报的行为就变得有点可笑了。不但起不到打击孙家的作用,还会因此打草惊蛇,把双方的对立明面化。 极端情况下,甚至都不排除孙家反戈一击,告贺家一个诬告。按大明律,诬告反坐,这个反坐,是你告了别人什么罪名,若被查实是诬告的话,以诬告的罪名反坐诬告者。 也就是说,他们现在去举报孙家沟通海贼走私货物,他们也会因诬告,以沟通海贼走私货物罪的刑罚被判罪。当然,这一点章旻青认为是可以避免的,只要举报时,不提孙家的名字就行。 只是即便如此,他们和孙家之间,也从被孙家视为可欺负对象,变成了双方恩怨不死不休的敌视对象,提高戒备。还可能被孙家利用眼下他们和刘元白的关系,想方设法的报复贺家,而且还有可能影响到龙山所一干子弟,今年四月份的武生县试。 此外,章旻青对这个处置方法的另一个不满意是,这么做损人不利己。就算给了孙家打击,他们这一方面也得不到任何的好处,反而有害。 截获的走私物品会被入官,处于这个利益链条上的其它方,象水师的人、县衙的人、巡检的人,都会对他们龙山所的人恨之入骨,因为他们的财路被挡了。 涉及到这许多的利益纠葛,事情的后果已经不是单纯的出口恶气那么简单。 所以,章旻青现在已是归心似箭,他要赶回去彻底了解全面的情况,以便在孙家行动之前,做出放弃这次机会,还是采取其它什么办法的抉择。 第二十四节 舍近求远 “章案首,恭喜啊!” 县衙二堂前的院子里,十个儒童正站在这里闲聊。他们是学宫训话结束后,来赴新认老师刘元白的鹿鸣宴的这次县试的前十名儒童。 眼下和章旻青打招呼的,是这次的县试的第二名王业泓,话语里颇有点酸酸的感觉。 王业泓出身簪缨世家,是余姚王家“阳明先生”王守仁弟弟王守文的嫡孙。虽然今天也才满十八岁,但在慈溪已经颇有文名。 本来这次考试,他对县试案首有着必得之心。没想到从军户里蹦出个默默无闻的章旻青,硬是抢走了他自认唾手可得的案首。不过,他在读了公布出来的章旻青的两篇四书文后,虽然服气,可心里依然难免有些酸酸的感觉。 “同喜同喜!” 章旻青尽管心思不在这里,但也打起精神应酬着。 “我们可不能和章案首你比,章案首已经功名到手,我们可还得院试府试一关关的闯呢。有机会多来县学,我们多切磋切磋。” 边上一个姓刘的儒童插话进来。 尚不清楚这科考潜规则的章旻青,听到这话也有点愕然。 “章案首不知道?你得了案首,接下去的府院两试,也就是走个过场了,案首是必中的。” 王业泓看出了章旻青的惊讶,略一寻思就知道了章旻青不知道这个潜规则,出言解释道。 “原来还有这么一说啊,小弟汗颜。不过,不管以后如何,咱们也都算份属同门,以后自然是要多亲近亲近。各位兄长有空欢迎来龙山做客,小弟我必尽地主之谊。” 县试的前十名的文章都是要张榜公示的,作假概率不很大。能在数百名考生中考进前十,都能算是人才。加上章旻青又年纪最小,章旻青把他的姿态放得很低。这可也是一个扩大人脉的机会,他可不愿放过。 倒是在鹿鸣宴开席之后,大家倒是尽说些没什么营养的车轱辘话,不停的奉承着筵席的主人刘元白。 刘元白设的这个鹿鸣宴本来就是象征意义大过实际意义,几轮酒敬罢,也就早早的散了场。 守在县衙门口的七斤接到章旻青,就急匆匆的一路往西。同来的其它人早已按吩咐,收拾好了行礼,等在西门了。 章旻青早上出门之前,已经去隔壁杨家辞过了行。唯一有些遗憾的是,在杨家西跨院住了这些天,他始终都没机会再见杨芷萱。 …… “这件事,我不主张报官。我想可以联系元伟哥,和他联手我们自己干。这样,虽然孙家不会有牢狱之灾,他们却只能吞下这个哑巴亏。而且事情是定海水师出头做的,他也不敢声张。而我们,倒是应该可以从截获中分润部分好处。” 等章旻青赶回龙山卫,不过一盏茶的功夫,贺家兄弟,温瑀他们几个就在章家聚拢了。听了温瑀搜集的情报,章旻青在屋里转了好一会时间,直到贺海养忍不住起身想说话时,章旻青才下定决心,说出了他的决定。 在章旻青离开龙山所去县城参加考试的这些天,温瑀他们依然在章新甲的带领下进行训练。 只是模拟的训练几天后,温瑀就琢磨着进行点实践。想来想去,他把目标瞄准了孙坏水和海贼的交易上。他相信,孙坏水和海贼之间,绝不会是一次*******想到就做,他已经知道了章旻青要让季三虎他们几个去做什么,所以,他没拉着季三虎几个去做,而是拉上了贺家兄弟他们几个。 在监控目标上,他盯住了三个目标:孙坏水本人、孙家店铺里的掌柜和帮孙家行船的船老大。 由于贺氏兄弟太显眼,温瑀就把负责监视盯梢孙坏水本人的任务,交给了郭再添,盯孙家掌柜的人是李骞复,温瑀带着廖元奎亲自盯他认为最重要的目标船老大。 按温瑀的分析,勾连海贼这种掉脑袋的事,孙坏水不大可能让许多人知道,掌握秘密的必然是他的核心人物。除开孙坏水,最合适的无过于他店铺的掌柜和负责行船的船老大了。 前者销售贼赃的经办人,后者是出海时的掌舵人,只要孙家要出海接货,行船就离不开那个船老大。 一番监视和跟踪之后,温瑀就找到了一个突破口,那就是这个船老大及其好赌。只要是不出海的日子,他就会把几乎所有的时间,都用在赌上。依据这个,温瑀想了一个颇为阴损的办法,设局诈赌,赢船老大一个底掉。 在船老大落入圈套后,成功的让船老大欠下了他们近四十多两的银子。 拿到船老大的欠条,在逼过几次债,船老大已经极度绝望的时候,温瑀出场了。他让船老大做事抵债,要做的事情也很简单,就是孙家以后要出海,船老大要事先把消息报告给他,包括出海时间和航线。 这一次,就是温瑀接到船老大的报告:东家让他收拾船只,近些天就要出海一次。 “干嘛去找应元伟?他们接货的东霍岛海域,是钱塘水师的辖区,可不是他们定海水师的辖区。而且,定海水师距离东霍岛远了点,能及时赶到拦截他们吗?这不是舍近求远吗?” 贺海养有些不解的问道。 应元伟就是章旻青口中的元伟哥,也是他们共同的发小。 以前,宁绍道的临山卫、观海卫、定海卫、昌国卫等,各自都配备水师时,应元伟家也住在龙山所。后来宁绍道的水师分别合并为驻临山卫的钱塘水师和驻定海卫的定海水师,他家才迁去了定海。 应元伟比章旻青大四岁,他的父亲应如海现在已经是定海水师的千总。子承父业,加上父亲的关照,应元伟现在已经是定海水师的一名总旗,手下管着三条巡哨船,四十几个兵丁。 “你们几个有谁能明白我为什么要这么做,谁来说说看?” 章旻青并没有回答贺海养的问题,他的目光在贺海生、温瑀、李骞复、郭再添、廖元奎他们几个脸上扫过,轻声问道。 第二十五节 应元伟的提议 “你是担心,孙坏水敢在东霍岛和海贼交易,是打通了钱塘水师的关系,有恃无恐?我们要去临山卫的话,收拾不了孙坏水那个老东西?” 果然,有了章旻青的启发,贺海生马上想到了一个章旻青不去临山卫而是去定海卫的理由。 “还有吗?” 章旻青继续问。 “东霍岛不是定海水师他们的辖区,孙坏水就算要打通关节,也不会去找他们。另外,那就是向老叔的定海水师与临山卫那帮王八蛋向来不合,有给钱塘水师难堪的机会,向老叔绝不会放过的。” 温瑀补充道。 “我们这样做,会不会得罪了咱们自己卫里的长官?这事我们发现了,按理是要先报到所里,再上报到卫里。我们直接跳开这些环节,去定海卫找了向叔,万一让卫里知道,没准会有不少的麻烦。” 一旁的贺海生再次插话问道。虽然他们眼下都还没有袭卫所的军职,可毕竟他们的身份是卫所的补丁,按照现代的说法算是预备役,发现不法向上报告,也是份内应为之事。 贺海生的提醒很及时,听了贺海生的话,章旻青发现自己考虑的还是不够周全啊。 这事一旦泄露出去是他们几个捅出去的,观海卫的几个指挥使、指挥同知没参与还好,若是他们也有份,以后大家伙的日子绝对是不好过。 很显然,尽管有两世为人的经验,但刚刚来到这个世界不久的章旻青,显然忽视了一个很重要的因素。那就是在这一世,卫所的长官们对下属军户们具有生杀予夺的权力。 他想到了孙坏水要做这个销赃生意需要打通临山卫的钱塘水师,也想到了孙坏水得到了观海卫的默许,甚至他可能还买通了慈溪县衙和松浦巡检司。但忽略了,还有一种可能,就是这笔生意就是他们联手做的。 他还是小视了这事捅出去,孙坏水被定海卫抓获现行后产生的后果了。 临山卫、观海卫、慈溪县、松浦巡检司这些,如果只是收了孙坏水的贿赂,对孙坏水的行为睁只眼闭只眼的当做没看到的话,后果或许不太严重。 可要是他们大家都有份的话,后果就难以预料了。他们这么做,可算是断人财路,一旦让他们知道是谁把事情捅出去的,等待他们的绝对是严酷的报复。 他们这帮人的长辈们多数都是些小小的百户、试百户、总旗之类的低级军官,面对这种报复,还不是案板上的肉,任人宰割? 卫所、水师共同参与走私,这事一旦被暴露,他们这些卫所的上峰宁绍参将这里,肯定会极力的捂盖子遮掩。即便是更上级的浙直总兵知道了,也同样会捂盖子。 万一事情真是那样,到那时,就连帮了他们的应家父子说不定都要反受连累。 “你能确认他们的交易地点就是东霍岛?” 章旻青回过头,再次向温瑀确认。 “确认,船老大说了以后,我特地坐我们的巡哨船去东霍岛看过。那里确实有一个可供大船停泊的天然码头,还在那里找到不少丢弃的碎瓷片。 我带回来的了些碎瓷片,拿那些碎瓷片上的花纹,与孙孙家卖的瓷器花纹做了比对,我确认这些碎瓷,与孙家售卖的瓷器应该是同一批货物。所以,我才断定,东霍岛就是孙坏水与海贼的秘密交易地点。” 温瑀的回答非常自信。 听温瑀这么说,章旻青再次陷入了沉思。 “怎么,青哥儿,咱们这样干,有问题?” 看着章旻青阴晴不定的神色,事情显然没他们想的那么简单,贺海养忍不住开口问道。 “这样吧,我们明天一早,去趟元伟哥那里,和他商量一下。这事或许是我多虑了,但不得不防后果超出我们的承受能力。” 章旻青开口打发众人走人,他还需要时间仔细想想。 他觉得既然想到了这事被捅出来后有可能被捂盖子,再让应元伟出头去干这事,就有些不地道了,有种让应元伟去为他们顶缸的感觉。只是就这样放弃的话,显然有些不甘心,那就只能去和应元伟商量之后再见机行事了。 第二天一早,几个人就会合出发了。赶在中午前,赶到了应元伟的水师驻地招宝山。 见到章旻青他们,应元伟十分兴奋。禀报了父亲应如海之后,拉着章旻青他们七个,在定海城最有名的酒楼望海楼里,包下了一个雅间一叙友情。 酒过三巡,章旻青就把他们的来意直接说了一遍。由于担心应元伟把事情看得过于简单,他特地把这事的顾虑讲得分外的透彻。 “这个事情,还有另一种办法解决的,不知道你们有没有胆量干?” 应元伟听了章旻青的话,沉默了好一阵子。就在章旻青、贺海生他们都觉得应元伟会拒绝他们的时候,应元伟开口了,但他并没有直接给章旻青他们答案,而是提了个反问。 贺海生他们几个,对应元伟的这个反问一时间都有些摸不着头脑,不约而同的看向了章旻青。 “不存在有没有胆量,这事不是小事,万一走漏风声,引发的后果难料,怕是不太好清除手尾。” 让贺海生他们无语的是,章旻青的应元伟的回答,也同样让他们摸不着头脑。不过他们清楚一点,章旻青肯定明白应元伟在说什么。 “手尾这事好处理,只要拿出一份打点一下上官,就算以后有人听到什么风声,也会有人帮我们遮掩过去的。只要你们敢做,我这就回去布置。” 应元伟对章旻青的担心,很不以为然。 “元伟哥的意思,是我们在孙家的去路上拦截孙家的船,黑吃黑的劫了他们。” 看着不明所以的贺海生他们,章旻青终于轻声的把话给挑明了。 “好!干他娘的!” 一阵沉默后,贺海养首先跳了起来,兴奋的吼道。看到贺海养兴奋的样子,章旻青竖起手指在嘴唇上,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看到章旻青的手势,贺海养摸了摸头,讪讪的坐了下来。 第二十六节 姜是老的辣 “元伟哥,如果要干,船就得你来解决了,而且,就我们这几个人,人手也略显不足啊。这事要干,就不能留后患,不然以后绝对会是大麻烦。还有,夺来的钱货,还得你来帮着处理,我们可没法带回去。” 这句话,在座的人都听懂了,不留后患其实就是不留活口,倒不是章旻青心狠,既然要黑吃黑,章旻青想的就是如何不留后患了。他们这帮人都是从小在龙山长大,在龙山认识他们的人太多了。 而且,话说回来,这事就算不是黑吃黑,只是定海水师出面以抓获的走私上报,孙家那些船上的水手一样难逃一个沟通海贼的罪名,也很难留住命。 “不留活口吗?” 贺海生皱着眉问道。 显然,他对不留活口的做法有些不赞同,觉得这样有些滥杀无辜。他还有一个意思没说出来,那就是这样在海上杀人越货,岂不就和海贼一样了? “如果海贼上岸,荼毒乡里,这些人就是海贼内应。咱们的祖辈跟着戚大帅,杀这样的人还少吗?而且,他们这些人就算是被官府抓住,不杀头也得流三千里。” 温瑀看着贺海生冷声说道。 “船好办,我去和我爹说一声,到时候的巡哨船,调我的船去。你们跟我回营,换上水师的军服,到时候跟我一起出海。” 应元伟眼都不眨的答应了下来,年轻的他,此刻义气上头,从帮助章旻青他们这些发小的角度,提出了这个胆大包天的想法,至于后果会如何,收获如何处置之类,根本就没仔细去考虑。 章旻青从应元伟的回答,就知道这货心里并没有全盘的计划。但现在,箭已在弦上,弓虽然还没拉开,放弃却显然很是可惜。只犹豫了片刻,他就下了决心。 既然报复孙家,从官面上处置有那么多顾忌,黑吃黑无疑是个好选择。孙家丢了货,又搞不清谁干的,除了咽下去,还能怎么样? 这一刻,章旻青甚至希望这孙家的生意,是和钱塘水师、卫所、县衙几方联手的。这样一来,没准这几方受到损失,还会迁怒于孙坏水办事不力。 来到这个世界的时间虽然还不长,可这些天来,章旻青早已经想过很多次要如何在这个世界里活下去,可能的话,试着对这个世界做出一些改变。 可几番思量之后,他不得不屈服于现实,丧气的发现此刻他什么都做不了。 因为眼下的世间,既没有枪炮战舰让他组织起一支海军陆战队,也没有风帆战舰给他操练新式的海军。欧洲的软风帆操舰技术和这个时代大明的浙船、福船、广船等硬帆船的操舰技术,有着极大的不同,面对硬帆船,他再次成为了一名小白。 他早已经想清楚,他的那些本领想要在这一世发挥作用,他不仅需要大范围的改良眼下大明军队装备的火枪和火炮,还要建造新式的软帆船来组建一支新型水师。 想要达到这些目的,不是靠他眼前这一班小兄弟就能做到的,他们只能是他的一个起步时的核心班底。 除开这些小兄弟之外,他还需要大量的钱财以及人才。特别是他需要一批由上而下,从朝廷到地方的大批的实权官员的支持,这需要无数的钱财来支撑。 权力和钱财是相辅相成,一而二,二而一的关系,就好比是讨论先有鸡还是先有蛋的关系一样。眼下权和钱都一无所有的章旻青,只能先通过参加科举考试,试图去攫取权力。 无意插柳柳成荫,意外的是,原本这次只是一个报私仇的举动,因为有了应元伟的大胆建议,恰好给章旻青提供了一个筹集起家的原始资本的最快途径。 还有什么办法比打劫这些为富不仁的走私海商来钱更快的呢? 想到这点,章旻青那里还肯放弃这样的机会?至于善后和窝赃的地方,这不还有时间去完善呢么,先确定下来干不干这一票才是。 所以,他虽然清楚应元伟还没有妥善的计划,他也依然做出了决断。 在应元伟的带领下,章旻青和贺家兄弟几个顺利的进了定海水师的驻地,被应元伟安顿在他自己的营房里后,独自去见他的老爸应如海。 这事必须得到应如海的首肯才有可能实施,做这种事,不是随便派两条船出去就能做的,参与人员必须是信得过的心腹人员才行。 应如海可不象应元伟,热血一上头就为了义气什么都肯去做。听了应元伟提的要求,半天都没任何的表示。应元伟也不急,他很了解他的父亲,这是他老爸心里在盘算呢。 定海水师对这种黑吃黑的事从没少干。大明长时间的禁海,带来的最直接的结果之一,就是大量的走私。 作为担负浙江沿海稽查防范之责的定海水师,在日常巡查过程中,干点中饱私囊的黑吃黑的活就太正常了。只是他们通常都是吞吃外来的走私货船,很少吞吃本地出去的走私货船。 道理也很简单,大明纺织精美的丝绸,细腻华美的瓷器,各种铁制的农具,特别是大明的铜钱,都广受东南亚和欧洲国家商人们的欢迎,是大明走私海商向外贩卖的主要货物。而他们走私进来的,则是一些名贵药材和香料,比如血竭、没药、安息香、胡椒之类,以及珍珠宝石等奢侈品。 两相比较,水师肯定喜欢吞没那些既值钱又好销,容易脱手的珠宝香料和名贵药材。因为这些不象那些丝绸瓷器之类大明本土出产的货物,很难快速脱手。 “你带提供消息的人来我这一趟,我有些话要问他。” 让应元伟意外的是,应如海开口并没给他一个肯定的答复,而是让他带章旻青过来,他还有话要问。 “该了解的情况我都了解了啊,有什么不清楚的,你问我啊。” 应元伟脸色有点涨红,他从他老爸应如海的这句话里听出了另一层意思,那就是他先前做的决定草率了。应如海虽然没当场否决,那也只是给他留面子而已。 但是,应元伟没有想到的是,在应如海的想法中,章旻青他们几个只不过是几个提供消息的线人而已,应元伟和章旻青几个策划的行动,实在有点儿戏。 “你觉得,就你们一两条巡哨船就能拦截住别人?不要忘了,他们的交易对象是一伙海贼,你清楚那伙海贼的底细吗?他们在这次交易中,有多少人多少条船参与?会不会向你们的拦截目标提供支援? 特别是,那章家小子担心有韩老匹夫的水师同他们合伙,那条船附近,会不会有韩老匹夫的船或人跟着?如果遇到他们你要怎么办?” 应如海一连串的发问,让应元伟呐呐的说不出话来。 第二十七节 搞大了 “应叔,小侄到了招宝,本应先来给应叔请安的,是小侄失礼了,请应叔责罚。” 章旻青来到应如海这里,一进门就向应如海请罪。 “行了行了,别做戏了!你们这帮小崽子一个个的都什么德行我不知道啊?别以为你学了几天文,就跟你叔我来玩这套穷酸的把戏。这才几年没见,你这个小鼻涕虫也长这么大了?和贺家小丫头成婚没?听元伟说,你这次去县试,考得了个案首?” 应如海挥手制止了章旻青。不提正事,倒是先和章旻青聊起了家常。 在明朝卫所制度和军户世袭制度下,作为曾经龙山卫的老人,应如海和眼下的章旻青他们这帮小字辈一样,是和章蹇、贺长吉他们一起从小玩到大的,相互知根知底。 “成亲怎么会不告诉老叔啊,小侄还指着老叔送个大红包呢。回老叔的话,前几天县考,小侄确实考了个案首。” 既然应如海为老不尊,章旻青也就嬉皮笑脸起来。 “你们这帮小崽子里,看来以后就你有出息了。还是你爹有眼光,总算能跳出去了。将来发达了,可别忘了你这班兄弟。” 应如海的语气里带着感叹,还隐隐有点羡慕。 这是应如海有感而发。他离开龙山后升任定海水师千总,听上去是当了定海水师的老大,正五品的军职。可实际上,他不仅头上有定海卫和宁绍参将管着,还有两个文官管着他。 一个海道管着他的钱粮兵额,一个台州兵备分巡道管着他的提督操练。虽说这两个文官和他品级都是五品官,可这两个文官却卡着他的脖子。 钱粮花销,兵额点验,都被海道掌控着,没他同意,他的水师所有花销都无法核销,即便是他的直属上级卫指挥使和参将同意也不行。而另一个兵备分巡道,则掌握着他的考绩和日常训练以及功过赏罚。 所以,他总觉得做文官比做武官更有前途,而当下的事实也确实如此。这两个五品文官,就算遇到正二品的都指挥使的时候,他们照样可以不买账。 现在,章旻青走了文官之途,将来入阁拜相都有可能,不象他儿子以及其它的卫所子弟,若无战事,撑死也就到他现在的五品千户的位置了。 “老叔叫我单独过来,不光是聊家常吧?有什么话,老叔尽管说,小侄一定知无不言。” 章旻青很明白,应如海单独把他叫进来,绝不是让他来拉家常的,肯定有事要问。 “好,那我们言归正传。我问你,你们清不清楚和这孙家交易的海贼是谁?韩老匹夫的人有没有参与交易?” “小侄不知。” 应如海问的两个问题,章旻青确实不知道,只能老实的回答。 “那你们就敢这么冒冒失失的去拦截人家?就不怕被人家设个套,兵匪联手把你们一锅端了?” 应如海的这句话,让章旻青吓出一身冷汗。仔细一想,确实冒失了。虽然他们用赌债逼迫那个船老大就范,向他们提供消息,可人家要是在海上做个局,把他们一锅端了,那也就自然而然的绝了后患。 “那,老叔你认为就放弃拦截了?” 章旻青心里开始打退堂鼓。 “放弃?要放弃的话,我还来问你干什么?小崽子,你可没我想象的聪明啊!我问你,孙家卖的货里,有没有纸扇屏风之类的东西?” 应如海看着章旻青的反应,觉得又好气又好笑。 “那倒没有,只是些瓷器。” “嗯,那就不是双屿的刘老倌那帮人了,应该是大、小七的王癞痢那伙小贼。” 听到章旻青回答孙家卖的货里没纸扇屏风之类的物件,应如海似乎松了口气。 “老叔如何确定的?” 章旻青对附近洋面上的海贼是真不了解,不然他也不会想派季三虎去当卧底。眼下,听应如海的语气,似乎对这些海贼很清楚。 “你老叔我吃的就是水师饭,能不知道个大概么?不然的话,岂不是将来连怎么死都不知道?你既然有兴趣,那我就和你说道说道。 咱们这浙北洋面上,只有两股海贼。一股是盘踞在双屿的刘老倌那一伙,这帮人船多势大,是立足在东瀛的巨匪李旦的属下,亦商亦匪。 咱们定海卫的大嵩所、霩衢所以及我们水师,曾经联手昌国卫的钱仓所、爵溪所联合攻剿,却是大败而归。之后就由着他们盘踞双屿,双方和平共处。他们这伙人,交易的货物,主要是来自东瀛的纸扇、屏风、倭刀、硫磺之类,少有瓷器。 另一伙就是盘踞在大七、小七一带的王癞痢了。这伙人,只有七八条船,不到三百人,大多来自嘉、松一带的海边渔户。没有固定的海货,多数是靠劫掠往来商船为生。 只是这伙人非常警觉,对附近洋面异常熟悉。加上他们盘踞的大小七是金山卫和镇海卫的辖区,犯案则在我们辖区,我们数次想和金山卫、镇海卫联手,怎奈他们不归我们浙江都司管辖,所以,人虽不多,却始终难以剿灭。 和孙家的交易既然是瓷器为主,我想应该就是这伙人了。这倒是个不错的机会,唯一不好的,就是怕有韩老匹夫夹在里面,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应如海大致的把附近海上的海贼情况讲了一遍。 章旻青听着应如海一口一个韩老匹夫的骂着钱塘水师的千总韩兴培,心里不由得暗笑。 “老叔那您是不是有意借这个机会,灭了这王癞痢?” “废话,这么好的机会,而且,我剿了王癞痢,你们顺便出了气,捞了好处,明面上还不得罪人,多好啊?” 显然,应如海在初步确认了和孙家交易的海贼是王癞痢一伙后,已经有了决定。 “那老叔不担心韩千总了?” “哼,我水师全军出击剿贼,他韩老匹夫只要敢冒头找死,我就一起收拾了,到时候还能参他一本。” 应如海不屑的哼了一声。 第二十八节 议定 “老叔,您不怕动静太大了?” 听应如海话里的意思,竟是想全军出动,去把交易双方都一锅端了,章旻青禁不住心里有点发急,冲口问道。 事情现在早已一步步的偏离了他的初衷,从最初单纯对孙家的报复,在应元伟的挑动下变成了黑吃黑,眼下到了应如海这里,成了大张旗鼓的剿匪了。 从利益的角度来看,黑吃黑的话,章旻青很欢迎。可大张旗鼓的剿匪,那对他们来说,一点意义都没有。 和章旻青一起过来的这帮人,都和章旻青一样,是没有军职的。事情发展成了剿匪,军功他们轮不上,缴获也吞不到多少。 事情扯大了,剿匪缴获的财物,要分的人可就多了。定海卫、宁绍参将、浙江都司这些顶头上司们就不用说了,就连海道、兵备道、巡按御史、定海县、宁波府的一系列文官都会要分一杯羹。 不然的话,没准军功得不到,还会被人参一本,弄出个扰乱地方杀良冒功的罪名都不是没有可能。这可一点都不耸人听闻,别的不说,就说捎带着坑了孙家,没准就会得罪不少人。 这样的结果,在章旻青看来,肯定是得不偿失的。 “动静太大?你什么意思?说明白。” 应如海听章旻青这么一说,盯着章旻青反问道。 “小侄和元伟哥本来琢磨的是黑……,是闷声发大财,嗯,没错,只是坑一下孙家。” 章旻青本来想说的是黑吃黑,突然想到眼前可是在水师的军营里,临时改口道。他想提醒应如海,他们想的是发财,而不是军功。 “哈,哈哈哈,小崽子,原来这样啊?嗯,说的也是,动静是不能太大。” 应如海之前光想着端了王癞痢在东霍岛的窝点,既得了军功又打了老冤家韩老匹夫的脸。章旻青话里再次点到的孙家提醒了他,和孙家合作的肯定不止韩老匹夫一个,如果这样,这么摆明车马的做,不知道暗地里会得罪多少人呢。 对于章旻青重点强调的发财,他也听明白了,所以也就认可了动静不能太大的说法。 事情终于又从剿匪回到了黑吃黑上面。不过,同样是黑吃黑,吃法就不一样了。章旻青想的是吃掉孙家那船货,应如海想的是两家的货都吃了。 房间里一时间陷入一种诡异的沉默之中,两人都埋头想着心事,谁也没再说话。 “我觉得用不了用太多的人,东霍岛只是他们交易的地点,为防风浪和隐蔽,只有岛的西北面的两个小湾合适停靠。只要我们在岛上埋伏一队人,我们水师的船埋伏在东霍岛东北方向的小长坛山岛。 他们在靠岸驳货的时候,埋伏在岛上的人给出信号,水师出击在海面上封住他们去路,岛上埋伏的人发起一个突袭,他们一个也跑不了。” 从带着章旻青进了房间后,就一直坐在那里没有出声的应元伟终于开口了,提出了他的方案。 在应元伟的方案中,小长坛山岛距离东霍岛只有二十里,不消一个时辰就能到达目标,加上夜色的掩护,正在交易的海贼,等他们发现的时候,再想要上船升帆逃跑肯定是来不及了。 “这样做,在时间拿捏上可不好把握。迟了早了,都会把他们吓跑。而且,东霍岛又不大,海贼们上岛之后,肯定要四处巡查一遍的,想要埋伏一队人,怕也是不容易。就算他们不巡查,你们只要一点火,也会被他们立刻就发现。” 应如海想了想才说道,他的疑问是有道理的。水师夜间船与船之间的联络,都是舞动点亮的灯笼来进行的,二十里外都能看见的亮光,岛上的海贼自然也会看到。 “老叔,埋伏的事好办,只要提前上岛,掘壕藏身就行。灯光信号也有办法,把灯笼用黑布蒙住,只留出一面透光就行。” 对应如海的顾虑,章旻青有些不以为然。只是他忘了应如海是个水师将领,并不熟悉陆上的“夜不收”那套潜伏手段。 “既然如此,那就这么定了,伟儿带你的手下,加上你们这帮小崽子们去岛上,我带三条船去小长坛山岛埋伏。不行,还得派两条船去大沙头那边埋伏着,以防有漏网的。” 应如海拍板定下了行动方案。 “老叔,小侄再多句嘴。调动人手时,就说是例行操演吧,等出海后再发布军令。” 章旻青又急忙补充了一条。 “呵呵,就你们读书人心眼多!行,就这么办。” 应如海一听就明白章旻青这是暗示他要保密,既然要玩黑吃黑,又不想整出大动静,保密自然是必要的。而且,事后,凡是他水师未参与行动的,到时候也要发一笔封口费。 计议已定,接下来的就是完善细节了。 水师的行动细节,自然是应如海来制定,章旻青这个小字辈当然是无从置喙。 让温瑀回去找船老大探听孙家的出海日期,章旻青自己则和应元伟,带着贺家兄弟众人,以及应元伟手下的四十多号人一起,率先秘密的去了东霍岛。 他们的任务是预先在东霍岛上寻找合适的地点挖掘一人深的堑壕,然后从船上搬运来之前伐好的木材上山,铺在堑壕顶上,再在木材上覆土,移植植被做伪装,做法就如同后世的坑道工事。 在东霍岛的山顶和东面山坡上,他们各搭建了一个坑道。山顶那个是用于对东霍岛西北两个小海弯的监视,东面山坡上那个,是准备给小长坛山岛方向发信号用的。 因为他们是第一次建这样的坑道,加上工具不称手,这两个坑道竟然花了三天时间才建好。于是在章旻青事后的备忘记录薄上,又多了两笔记录,需要打造的工具:工兵铲和十字镐。 这个备忘记录薄,是章旻青来发现他想改良火铳却无法实现后自己做的。眼下的时代,许多他认为需要改进的武器、装备、工具、设施等等的东西,限于目前的材料、工艺等等的条件,暂时还做不到,他就在这个备忘录上记一笔。 时不时的翻看一下,琢磨着需要如何去满足那些先决条件,才能把这些东西搞出来。这些日子下来,记录薄上已经写了满满的两页了。 第二十九节 大失所望 从东霍岛回来,温瑀的情报还没送来,到了这会,章旻青才有时间来了解眼下的水师到底是个什么现状。应元伟做为向导陪着他参观了一圈。 整个定海水师分为左右两哨,每哨配备两条福船,三条海沧船组成的战船,以及两条开浪船和一条网船组成的巡哨编成,每哨满编约三百五十人,两哨七百人左右。此外还有陆上二百多人的各种工匠之类的辅助,总数不满千人。 战船上的装备倒是五花八门,佛郎机炮、虎蹲炮、鸟铳、火箭、弩弓、火砖、火炮、灰罐、烟罐、钩镰、砍刀、钉枪、标枪,火器和冷兵混杂。 “这个是大发熕吧,怎么就这条船上有?” 看着船头上一门比一般的佛郎机炮个头大了许多的大铜炮,章旻青指着它转头向应元伟问道。 “这个啊,这玩意就是个样子货,这条船是我爹的座船,才把这样子货摆在上面。其它几条船上的,都拆了搬到岸上去了。” 应元伟瞥了眼章旻青指着的铜炮,漫不经心的回答道。 “样子货?” 章旻青以为他听错了,重复问道。这炮是他上船之后,唯一看得上眼的东西了。至于那些佛郎机和虎蹲炮,个头太小,射程也不够,只能在交战时,双方的船靠近后,用来杀伤甲板上的人,对船体没多大的破坏力。 “这个玩意,开一炮没打到别人,倒是能把自己的船砸烂了。用的时候,要移到下面的木筏子上才能用。稍有风浪,就搬不下去。咱们是在海上,无风还有三尺浪,所以,只能做个样子货了。” 应元伟似乎发现了章旻青对这门大发熕感兴趣,这回讲得详细了点。 听这么一说,章旻青明白了。这是这个铜炮的后坐力大了,而船又太小,无法消减缓冲这个后坐力。 眼下这条船是水师最大的船,也不过是四百料,折合吨位的话,大约在一百二十吨左右,船板最厚的地方,也不过五寸厚。这炮反坐回去,足够砸烂船舱了。 章旻青的情绪再次低落下来。 眼下大明这样的水师,对付那些海贼还勉强可以。 但在不久的将来,西班牙人和荷兰人会相继而来,他们那些两千多吨的战船,装备的普遍十八磅,最大三十二磅的火炮,眼前这样的水师如何对付? 顶多算是四磅炮的大发熕都不能用的战船,到时候岂不是只有挨打的份?更不要去想和他们去争夺海洋霸权了。 现实的景象,是真的刺激到了章旻青。特别是他知道,这样的状态还会维持很久,巨舰大炮不是想造就能造,也不是有钱就能造。 以大明的军制,兵员装备都是有定例的,下面的将领,那怕是做到总兵官,也无权更改。 冰冷严酷的现实,想改变却不能的无奈,让章旻青对眼下的现实世界大失所望。 章旻青心里的思路逐渐的清晰起来。要改变这样的状况,只有两种选择了。一种是努力在官场上爬,有朝一日位高权重,还要得到皇帝的支持,在体制上做出根本的变革。这个选择以眼下来看,成功的希望很渺茫。 还有一种选择,就是在这个体制之外另起炉灶,比如眼下横行在海上的海贼,只要有足够的财力,没有规则可以限制他们。 不过,想要集聚起巨大的财力,必须要有陆上的广大市场,这又需要体制的保护,最好的状态,就是要有一个官商一体的势力,为攫取财富保驾护航。 这对章旻青来讲,是一个巨大又刺激的挑战。他既要在仕途上奋力拼搏,建立一个官场上的权力保护伞,还要在私底下,组建一个游离于体制之外的地下势力。刺激之处,就是这个地下势力的组建,形同谋反,一旦被发现,就是诛九族的结果。 …… 又过了两天,温瑀的情报送了过来。船老大接到了晚上准备出海的指令,估计孙家和海贼的交易就在今夜。温瑀自己没有来,他还在那边监视,以防有变。 应如海接受了章旻青的提议,这次的伏击行动以操练的名义,只动用了水师的右哨。 接到温瑀的情报,章旻青带着贺家兄弟几个和应元伟的手下们率先出发去东霍岛上埋伏,两条福船和他们一起行动。这两条福船的目的地是大沙头,他们是预备拦截东霍岛万一出现的漏网之鱼的。 应如海带着右哨剩下的三条海沧船,则要等到申时末刻才出发。小长坛山岛距离海岸并不远,在白天过去,很容易被岸上的人看到。 万一被孙家人看到有水师的船停留在小长坛山岛左近,必然会打草惊蛇。所以,应如海计划在夜色降临,而月亮还没升起的酉时三刻左右再到达埋伏地点。 海沧船比福船小,在航速上则比福船快,这是应如海选择自己带小一号的海沧船的原因。 “要是能再给孙家套上个沟通海贼的罪名就好了,可惜呀!” 前往东霍岛的船上,眼下最兴奋的,无疑是念叨着报仇念叨了几个月的贺家兄弟。此刻,贺海养正在章旻青身边,贼心不死的念叨着。 “贺老二,你就知足吧!人家这次其实也就占点小便宜,坑你家点银子。咱们这次坑他们的可是一大笔银子,不管他孙家以前和我们龙山有什么仇什么怨,这次都全讨回来了。” 站在他们后面的郭再添听到贺海养的嘀咕,笑嘻嘻的说道。 “青哥儿,有件事,我爹说,这次的缴获,他想来想去还是觉得你安排人来处理。咱们水师人多眼杂,难免漏了风,再说,我家那几个干哥哥们,也都是些粗鲁军汉,买卖上的活计怕是也干不好。 营里管着匠作和辎重物资的两个镇抚倒是能干,不过他们是昌国卫的李指挥使派来的人,不能让他们知道实底。没办法,还得辛苦兄弟你了。咱们原定的缴获二八开,我爹说改成三七开,你们得三成,你看怎么样?” 章旻青和应元伟都没去管贺家兄弟和郭再添他们的笑闹,应元伟凑在章旻青的耳边小声说着。 “别,既然之前和老叔说好了二八,那这一票就按二八来分。老叔要打点的人多,花销大,这些士兵也都要额外加赏,这可都是钱。不过,我想要这次行动的俘虏,老弱和伤重的你带走,强壮的给我留下。” 章旻青既然已经打定了主意,要搞属于自己的地下势力,要在海上分一杯羹,他把目光投向了招募人手上。他倒没指望初期搜罗多少人,但老弱病残的,他绝对不要。 “想自己干?” 应元伟听到章旻青要俘虏,马上就明白了章旻青的企图。 “眼下,还有比这买卖更赚钱的生意吗?元伟哥,要不要你也参一股?不是你家哦。” 章旻青并不否认他的企图,反而拉应元伟入股。 在想到要这批俘虏的时候,他就在琢磨要把应元伟也拉进来了。聚拢了这帮人,肯定不能拉到岸上去,最好的办法,就是去占据一个海岛。 附近海上,由于历年的禁海,无人的荒岛很多。问题在于,他们现在还缺乏自保能力,既对抗不了官兵的清剿,也对抗不了别的海贼的进攻,他们需要别人的庇护。 现在的合作对象定海水师,无疑就是能给他们提供庇护的好选择。 “行了,咱们兄弟间,还说什么股不股的?和他们一样,算我有一份就成。我明白你的意思,到时候你挑个岛,我保证没人找你的麻烦。” 应元伟答应的很爽快,他目光扫过站在周围的贺家兄弟这帮人,知道章旻青真要折腾一股海贼出来,这些人个个都会有份。他认为章旻青这么做,只是为了赚钱,又不是造反,所以他一点顾虑都没有就答应了下来。 第三十节 袭击 天色渐渐的暗了下来。观察孔外的海面上也是漆黑一团,什么也看不见。只有海浪拍打石岸的哗哗声,一阵阵的传到耳中。 隐蔽坑道里,更是伸手不见五指。章旻青事先已经传下了命令,任何人不得说话,要求他们在坑道里闭目养神,而结果就是不少人靠在坑道壁上睡着了。 当轻微的鼾声响起,放佛是会传染,不一会的功夫,坑道内就满是高低不一的打鼾声了。敌人还没有出现,章旻青也就懒得去叫醒他们,趴在观察口上,枯燥的盯着山下黑黑的海面,直到月亮升起。 “来了!” 直到大约亥时初刻,隐隐的一点灯光刺破了夜色,缓缓的向着他们移动过来。同样无聊的趴在观察口上注视着海面的应元伟率先发现了灯光,惊喜的叫出了声。 “一个传一个,传下去,都别睡了,敌人来了,不许出声,检查武器,等待命令。” 章旻青仔细确认是行船的灯光之后,拍醒了他身边靠着墙睡着了的李山娃,传下命令。此起彼伏的鼾声消失了,所有人的精神都凛了起来。 一前一后,两条船的轮廓慢慢的显现出来,逐渐的进入海湾,在海湾的一侧靠上了石岸。 应元伟轻轻的皱了下眉头,情况和预计的有些偏差。 前几天察看地形时,他们看到这个海湾里有一片平整的铁板沙滩涂,他们预计海贼会趁着涨潮,驾船冲滩到滩涂上,然后趁着退潮,利用沙滩装卸货物。 如果是这样,等应如海的水师到达时,只要还没再次涨潮,这伙海贼想跑也跑不掉,他们的船都搁浅在滩涂上呢。到时候,他们借着海贼发现水师后的混乱,只需一个突袭,就能搞定这帮海贼。 现在,明显的这帮海贼比他们更熟悉东霍岛的水文,他们的船能不必冲滩而直接靠上岸,这意味着他们想跑的话,也不必等到涨潮,随时可以升帆逃走。 而且,这样一来,海贼的装卸货方式也产生了变化,他们不用再把货物驳送到岸上,只把把船依次靠帮靠到一起就可以了。 “怎么办?咱们的计划好像有了偏差,待会出击的话,这帮贼人只要砍断船缆,我们就很难冲到船上去。” 应元伟伸手搂住章旻青的肩膀,在他耳边小声说道。 “嘘……” 章旻青没回答应元伟,而是竖起一个手指在嘴上,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此刻,船上点燃了一列火把,一小队海贼正在下船,这些海贼,应该是要上来巡查的。 事实上,章旻青也已经想到了应元伟想到的问题,也在紧张的思索着对策,不过他还没想好,一时也给不了应元伟答案。 不久,另一条船也出现了,这条船应该是孙家的那条船,看着三条船依次靠拢,章旻青心里终于有了计较。 “我记得你的人带了点酒的吧?” 章旻青小声的问。 “带了,夜里冷,打算用来御寒的。” 应元伟轻声回答。 “都还没喝?” 章旻青再问道。 “没呢,怕被巡山的闻到酒味。你是想下水?” 应元伟似乎明白了章旻青的打算,觉得章旻青的想法有些疯狂。现在可还是早春三月,海水冰冷刺骨。 “只要占住最外面那条船,就能把他们堵在那里,他们就算想动也动不了。把酒集中起来,挑些水性好的,我带着他们从那里下水,游过去。从那里过去,距离不算远。” 章旻青手指着与海贼泊船位置隔着一条山脊的位置,那里也有一小片平坦的沙滩,适合下水。 “还是我带他们去吧,我的水性可比你好,再说,那些兵都是我的手下,我下了水,他们谁敢不下?倒是你带来的人,水性怕是都不如我的兵。你去安排人给我爹打信号,然后在这统领全局。” 应元伟的理由很充分,让跃跃欲试的章旻青只能点头答应。 “那好,下去后,下水前活动活动身体,别下了水抽筋,那么黑的晚上,到时怕是想救也无能为力。” 章旻青不放心的叮嘱着。 “行了,你就把心放回肚子,干巡哨的,首选就是要水性好,没事。” 应元伟不以为意的挥了下手。 等海贼巡山的人回到船上,应元伟点齐了二十个水性精良的部下,每人只带了一柄腰刀,背了一卷钩索,悄悄的摸出了坑道。 章旻青这边,在让廖元奎带着一个军士,去后面给应如海打信号。他自己带着剩下的人,也随后摸了出去。他也要尽可能的接近敌人,以便在发起突袭时,能用最快的时间,一鼓作气的冲到海贼的船上。 海贼的船上,灯火通明,吆吆喝喝地往来搬运着货物,嘈杂的人声倒是很好的掩护了章旻青他们的接近。 大约半个时辰后,估计着应如海的船快要到了,应元伟带着他那二十个人喝光了带来的酒,把腰刀咬在嘴上,下到了冰凉的海水里。 “真忒么的冷!” 只穿了条犊鼻裈裤,光着上身的应元伟下了水,刺骨的寒冷让他禁不住打了个哆嗦,嘴里嘀咕了一句。 扭头突然看见手下们都有些畏惧之色,迟疑着不想下水,一把拿下嘴上衔着的腰刀,低声大怒道:“都动作利索点,跟我过去的,原赏之外多发五两赏,伤了的,多发十两慰劳,见了龙王爷的,家里多给二十两。忒么的,这是去抢银子,都还这么磨蹭?”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随着他低声的怒喝和抛出的赏格,士兵们纷纷下水,跟在了他的身后。 在灯火的指引下,应元伟在停在最外侧的孙家船舷旁露出头,第一时间清点人数。还好,二十手下一个不少。不过,借着船上的灯火,应元伟能看到士兵们隐约青紫的脸色。 回头看向身后的海面,他爹应如海的船队还没有踪影。可应元伟清楚,他们可不能再泡在水里了。 解下背着的钩索,应元伟率先把铁钩甩上了船舷,随着他的动作,二十一根钩索,一齐飞搭在船帮上,众人一起开始向船上攀爬。 “有人偷袭!” 孙家船上没几个人,但那么多钩索搭上船帮的响动,也还是马上就被正在搬运货物的海贼发现了,随着这声惊叫,整个船上立刻陷入了混乱。 有抛下扛着的货物,调头往别的船跑的,有呆立在那里四处张望,寻找偷袭者的,有找地方躲藏的,不一而足。 而这声惊叫同样也是隐身在附近树林里章旻青他们的行动号令,他和李山娃同时起身,张弓搭箭,射向守在搭在岸边的两块跳板的海贼。贺家兄弟则带着其它人,冲向那两块跳板。 这是他们上船的唯一通道。 第三十一节 借人 整个突袭行动,顺利得出乎意料,等应如海率领的水师赶到的时候,战斗就已经基本就要结束了。水师的到来,使海贼们彻底放弃了抵抗。有几个不甘心被俘的跳进了海里,也很快被捞了起来。 等应如海带领的三条海沧船依次靠上来,三条海贼船上的俘虏们都被押下了船。战殁的尸体就摆放在石岸边,重伤员们就躺坐在这些尸体边上,轻伤和未受伤的俘虏则被赶到了海滩上,蹲成了一片。 “听伟儿说,你想要这些俘虏?当初我们可不是这么说的。” 在应如海临时坐船的船舱里,章旻青和应家父子再次进行密议,应如海对章旻青的举动有些不解。按原定计划,这次黑吃黑的行动,是不留活口以避免以后的麻烦的。 “小侄也是看了船上的货物以后才改的主意。老叔你看,这些船上的货物,主要都是瓷器、生丝、香料、绸缎、粮食、铜钱,少量的珠宝银两。 这些东西里,除了香料可以上岸卖出大价钱,瓷器、生丝、绸缎最好是与泰西商人交易,换取他们的香料、银子和泰西精巧之物回来贩卖才能获得大利,铜钱若与倭国换取银两,亦可得数倍之利。 很明显,这些货物,大部分是王癞痢在海上劫掠得来的,以及孙家在本地收买的,把这些货物在这里运上岸,所获之利无几。侄儿想借此机会,聚拢人手,自行海贸。那么仅这批货物,就能得直接上岸贩卖的数倍之利。” 面对应如海,章旻青说话就不象和应元伟那么随便了。他把重点放在海贸的巨大利益上,希望以利来打动应如海。 一旁的应元伟看了眼章旻青,他虽然没说话,心里却在嘀咕:“你这个家伙和我说的时候,那里看到船上的货物了?分明是早有预谋。” “直接和泰西人还有倭国交易,能得大利,那王癞痢会不知道?他怎么没那么做?可见这海贸不是你想象这般好做。” 应如海对章旻青的话,并不以为然。 “王癞痢当然不能和我们相比!与倭国的海贸,被在双屿的刘老倌把持,王癞痢插不进去。周围其它小股海贼,多数归顺了刘老倌,而王癞痢依然独立一股,想必他与刘老倌之间的关系也颇为紧张。 而要往南与泰西海商交易,沿海水师这关,以他现有实力,他又过不去。就算他知道得利巨大,恐怕也只能干看着吧?不然应该不会把这些能获大利的货物,在这里运上岸贱卖了。 但我们却不同,就算一时间打不通与倭国的交易,但能借水师之便,与泰西海商沟通商路。” 章旻青的这段话,虽然听上去在分析王癞痢,但潜台词几乎就是在明白的说,要借着水师的旗号干走私。 这话应如海当然能听明白。在应如海的理解,就是章旻青想借这批货做本钱,直接自己做走私。 这似乎还真的是个机会!毕竟,这次行动,上报的只是出海演练。而具体的走私行动,也不是水师直接在做,在官面上也交待得过去。 应如海心动了。看了眼站在一旁的儿子,没见儿子神情上有任何反对的意思,想必是这些小崽子们已经商量过了。尽管对儿子背着他搞事心里有点微微的不爽,他还是做出了决定。 “那你们具体打算怎么做?” 应如海不再纠结干不干的问题,转而关心起要怎么做的问题。 “我们打算在占个岛,把这些人挑选以后先都弄岛上去,一面训练这些人,一面尝试着去和泰西商人接触。具体的做法,随机应变吧。” 虽然章旻青在智利呆了两年,会说西班牙语,可他还没有和这世的那些传教士们接触过,不知道他会的那些西班牙语和英语,和现在的西班牙人、葡萄牙人和英国、法国、荷兰人之间,能不能有效沟通。 这亦商亦盗的海商要如何做,也几乎一无所知。所有的一切,都还需要进一步的摸索和了解。此刻,他当然拿不出什么更好的方案出来。 占据一个荒岛,建立起这世的第一个基地,仅仅是跨出了征服海洋的第一步,而且还只是小小的一步。 “在金塘西北的海上,有个大菜花山岛,那个岛上没人,也偏离航道,除了我们水师的巡哨船,基本上没有船只经过。岛上树木茂盛,可以在岛上建个寨子,暂且给这些人安身。” 对自己辖区海域异常熟悉的应如海,稍微想了想,就选出一个海岛推荐给章旻青。 统一了想法,接下来就是清点货物。 章旻青没有去管这几条船上具体装了多少财货,这事就让水师的人去做好了,他带着贺家兄弟几个去甄别俘虏。 由于需要转驳货物,海贼们来的人当中,老弱很少。而几个积年悍匪,在先前的战斗中也几乎已经被斩杀殆尽,除开几个伤重难治的,给他们他们一个痛快之外,基本上这批俘虏他都留下了,总数还有五十余人。 既然不需要报军功,那些死者倒也免了身首分离的下场。让俘虏们在山上挖了些坑,就地安葬了事。 “元伟哥,你那里能不能借我几个心腹之人用段时间?这批人未经训练,怕是难堪大用。” 来定海之前,并没有收编俘虏的计划,当事情定下来之后,章旻青又开始为手里缺人手而头疼起来。没办法,他把主意再次打到了水师头上。 在他带来的贺家兄弟这帮人里,除了李山娃,其它人都要回龙山。年已经过完了,所里的军学就要开学,他们可都是在册需要每天去点卯的,未经允许,不得随意离开卫所。加上他们还要一起参加四月底的武童县试,不可能有多少时间去岛上做事。 而新收的季三虎这几个人里,派季三虎去刘老倌那里卧底的计划,章旻青并没打算取消。跟着他来的李山娃则怕是无法独当一面,还需要磨砺。 这样一来,他能动用的人手,实在是屈指可数。 “这样,我借你五个人,再多也不合适了。等下我召集他们过来,需要他们做什么,你自己和他们说。” 应元伟感到有点为难,不过还是勉强答应了下来。 第三十二节 圣迹“章泉” 天色渐亮的时候,缴获物资的清点已经大致完成,这次行动的收获还算丰厚。 缴获瓷器一万五千余件,生丝二百担,各类丝绸六千余疋,各类香料三百担,大米一千余石,铜钱四千余斤,白银八千多两,还有少量的珠宝。 应如海带着他的三条海沧船,还有全部的银两珠宝和五百疋丝绸,率先返航了。剩余的物资,都将交由章旻青全权处置,当然这是有人负责监管的,监管人就是他的儿子应元伟。 这些物资里,章旻青准备把香料带回去外,其余物资和人员全都先运去大菜花山岛。应元伟和他的部下没走,他要协助章旻青去大菜花山岛把寨子立起来。 大菜花山岛整体略带一个葫芦的形状,在岛的西面中间部位,是一个近乎直角的海湾,岛的东面,也有三个相对小点的海湾,其中两个有着大片的沙滩。 岛上林木茂密,满是海碗粗的马尾松。从树木的生长情况看,这个岛应该不缺淡水,还还需要验证。 一个岛屿是不是合适居住,最重要的衡量指标,就是有没有淡水。没有水,靠从岛外运水,是很难生存下去的。这也是是否在这个岛上建立基地的先决条件。 三条船陆续靠在了一起下了锚,章旻青带了十几个人乘着一条小舢板强行登岸,他们此行的目的,就是确认岛上是否有足够将来数百人乃至上千人生存需要的淡水。 花了近半个时辰,大家分头踏遍了全岛,首先确认的是岛上没有溪流。接下来的选择,就是挖井了。好在刚才大家分头察看地形时,章旻青就有了这个心理准备,留意寻找了可能挖出水井的地方。 在他之前经过的一个山坡上,有着一片金针菜。章旻青带着大家重新回到这里,让众人就在这个山坡上挖井。 “我说,青哥儿,兵书云:凡地生葭苇菰蒲,并有蚁坏处,其下必有伏泉也。这里既没有葭苇菰蒲,地势又这么高,要挖出水得挖多深啊?我看,还是去这山坡下面挖好了。” 心直口快的贺海养疑狐地看着四周,对着章旻青喊叫道。 “看见这片金针菜了么?就在这挖,绝对没错的!不要死读兵书,你们记住,以后在野外找水,看到有成片的金针菜,往下挖,肯定有水。” 章旻青一面解释,一面要在场的人记住。 “我家后院也有好多金针菜,不过我家后院那口井可深了。” 贺海养不服气的嘀咕道。 “抬杠不是?你家后院那金针菜是你们种的,这片金针菜是自己长出来的。” 章旻青狠狠的瞪了一眼贺海养,没好气的把他顶了回去。看见章旻青瞪眼,贺海养呵呵笑着挥起手里的铲子,用力向这片黄花菜的正中央往下挖去。 很快,一个半人深的大坑就挖了出来,可往下却挖不下去了,坑下面是一块坚硬的石头。 看到没挖出水,反而挖到了石头。所有人都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抬头看向章旻青。就在不久前,章旻青可是信誓旦旦的说这里有水,还教训了在场的所有人。现在,只挖到了石头,你章旻青会怎么说? 出现这样的情况,章旻青也有些始料不及。野生的金针菜下面有丰富的水源,这可不是他章旻青瞎说的。而是根据金针菜这种植物的习性来确定的。 金针菜又名萱草或者忘忧草,通俗叫法叫黄花菜,喜湿怕涝。喜欢生长在湿度高的地方,但根部的球茎不能泡水,和水仙花的习性非常类似。 正是由于这种植物特性,金针菜和水仙花,百合花一起,被后世的野外生存教材中,列为寻找水源的标志性植物。过去,章旻青在海军陆战队时,进行野外生存训练时曾多次验证过。 难道来到了这大明朝,连过去屡试不爽的经验也不准了? 章旻青纵身跳下泥坑,从坑底抓了一把土在手里捏了捏,泥土非常潮湿。他又俯身拨开石头上的泥土,发现石头的表面也湿漉漉的。 这下他心里有了底,地方肯定没选错。 在石头下面,说不定压着一个泉眼,只是不知道这块石头有多大,能不能搬开。 “沿着石头往四周挖,这里肯定有水源。” 章旻青再次做出断言。 很快,石头的大小显露了出来,这是一块宽大约一米,长一米六七左右的椭圆形大石。 “去船上拿两根绳索过来,再去砍课粗点的树过来。” 看到是这么大一块石头,章旻青知道凭他们这点人,先要把这块石头从坑底弄上来,是件很不靠谱的事情。那就只能借助杠杆原理,把石头拖上来了。 一个简易的杠杆做出来了,把绳子套住石头的两端,在章旻青一、二的口令声里,大石头渐渐被拖了起来。 “出水了!” 随着石头被拉开,土坑四周响起了一声欢呼。原来石头压着的位置下,汩汩地冒出了一股清泉。 泉水很快就溢满了土坑,再溢出土坑,流向边上的低洼之处,最后,汇成一股小溪,沿着山沟向山下流去。 眼前的这个景象,在几个龙山跟来的人,比如贺家兄弟几个眼里,还不算神奇。毕竟他们都知道章旻青梦得天书的传言。 可在其它的水师官兵和俘虏的海贼们的眼里,那就是无比神奇的事情。一直到许多年后,章旻青治下都流传着“章大帅天眼开章泉”的传说。 章泉就是最早跟随章旻青的老人嘴里对眼前这眼泉水的称呼,这里也成了后来凡是来大菜花山岛上的人必来朝圣的之地。当然,这是后话。 找到了水源,章旻青终于确定,在大菜花山岛建立起他的第一个基地。 由于不清楚水文状况,章旻青他们并没有让三条船冒险靠岸。在绕岛航行了一圈后,最终还是选择用缴获来的那条孙家的船冲滩登岸。回去的话,缴获海贼那两条船带回去没关系,孙家那条船带回去,等于是送给孙家证据,授人以柄。 冲滩要等海水涨潮到潮位最高才合适,他们还需要等待。在等待期间,他们先要把用于冲滩的那条船上的货物,先搬到另两条船上。空载的船,才能最大限度的顺着潮水冲上沙滩。 第三十三节 负责任的“牛皮糖” 回到船上,趁着等待涨潮还需要不少时间,章旻青只是下令用舢板把俘虏们先行送上岛。 岛上要住人,就得平整场地,伐木建造营地和房屋。建造营地的地方,就选在了发现山泉的那片山坡上。整个营地的规划,他还没想好。不过,场地平整和伐木也需要时间。 章旻青把李山娃留在了岛上,让他充当这批俘虏的管队队长,负责分派和监督这批俘虏的劳作。他自己则带着贺家兄弟这些人和那三百余担香料先回了龙山,让应元伟留在那,等涨潮的时候,指挥冲滩。 在一座无人的荒岛上建立营地,他还需要筹集很多的物资。尽管岛上现在只有五六十人,可吃穿用度,柴米油盐酱醋茶那样也少不了。 按照章旻青的设想,在岛上不仅要有住人的营房,还要建造一个简易码头,存储货物的库房,开垦一些菜地,需要能够自卫的武力,甚至他还想在山泉下的山坳里,建一道蓄水的堤坝,不让泉水白白的流到海里去。 营房可以伐木建造木屋,但库房需要防火防潮防风,这儿的夏天,可是台风肆虐的地方,大风暴雨,木造的房子肯定不行。加上简易码头的建设,还需要大量的开山取石。 所有这些,都需要大量的工具、铁器、武器、布匹等到无数的物资。但他眼下,只有一批大米可用,瓷器、丝绸、生丝这些,他又不想贱卖,就只能把香料尽快脱手了。 此外,他还需要一个信得过的人来掌管全局,毕竟他可没时间长期呆在这里,李山娃毕竟嫩了点,担不起这份责任。 大菜花山岛距离龙山五十余里海路,顺风只需要一个时辰,逆风的话,也不过一个半时辰。船靠上龙山码头的时候,他们看到几个孙家人正在码头上焦急的张望。 见到从船上下来嘻嘻哈哈的这帮卫所子弟,他们的眼里满是狐疑。不过在看到驾船的水手都是定海水师的兵丁,神情很快就释然了,他们以为这是从招宝的来船。 这几个孙家人,章旻青和贺家兄弟伙们当然都认识,他们心照不宣的对视一眼,依然嘻哈着离去。 他们不担心泄密,因为当时应元伟在泅渡突袭海贼时,上的就是停在最外面的孙家的船,船上孙家的几个人,应元伟为绝后患,当场就全杀了,没留一个活口。 回到家,先去后院向母亲请了安,章旻青就急着叫七斤去找章新甲、章财生和章添丁三个到他房里议事。 只是他一回到前院,立刻就头疼起来。在前院里厢房的屋檐下,站着一位不速之客求如先生沈国模。现在章旻青在外面干的这些事,他可不想让求如先生这个外人知道。 “先生安好,学生这几天出门访友,怠慢了先生。” 章旻青对着沈国模拱手为礼。 “本来,我打算迟几天来的,你夺得县案首,生员的功名已在囊中,府院二试已不甚紧要。只是想到八月就要乡试,觉得你还是不能松懈,加上明年癸丑年的会试,最好能一鼓作气,连试连捷。所以,我又来了。” 沈国模回了礼,张口说出来的话,就让章旻青听了更头疼了。这个年代的文人不会都是这么一根筋吧?虽说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可眼前这位求如先生,未免也太认真了点。 若是他对其它人这样,章旻青只会称赞他人品好。可问题在于章旻青心里埋藏了太多的秘密,而且,这些秘密,放在这个时代,多数会被这些文人们,视为大逆不道的。 “先生先请回房安歇,学生外出数日,尚有些家室需要商议。用度上若有不足,可让七斤代为制备。” 正在为不知道怎么甩掉这块负责任的牛皮糖的时候,抬头看见章新甲走进样子,章旻青赶忙用商议家事做借口,拱了拱手,逃之夭夭的回了自己的房里。 “这孩子看来依旧心性未定呢。” 正想接着说往后的学业安排的沈国模,看着匆忙而去的章旻青,嘴里嘀咕了一句,也只能转身回他的客房。既然人家有家事要商议,他这个外人总不便再拉着章旻青。 “新叔,我们这次出去,在海上劫了海贼王癞痢的一批货,还掳了一批人,眼下安置在一个岛上……” 面对章新甲,章旻青就没什么好隐瞒了,把这次联手应元伟他们做的事,一五一十的大致讲了一遍。 “我早上在镇上听说孙家丢了一船货,我猜就是少爷你们干的。只是你养这么批人,会不会动静太大?毕竟少爷你是要科举入仕,这海上的买卖,能长久么?” 章新甲自然清楚孙、贺两家结怨的经过,今天听说孙家出了事,再结合自家少爷前几天和贺家兄弟伙出了门,心里猜测,十有八九这孙家的事,就是自家少爷做的。 眼下听说自家少爷不但劫了海贼的货,看着架势,少爷还想自己去干海商,不由得也大吃了一惊。这少爷大病一场之后,这做的事可是越来胆越大,越来越看不懂了。 年前少爷收了季三虎他们几个,在他得知少爷有意让季三虎去双屿的刘老倌那里做卧底,还以为是想博军功。现在看来,少爷该是志不在此,所图不小。 “这个不妨,我自有主张。我想要新叔和财叔主持这货物销售与所需物资的采买,让添叔去坐镇岛上,主持营地的建造和人手训练。若我不在家,这海上的事,就由新叔你做主,和应家商量着办就行。” 章旻青看着章新甲,说出了自己初步的打算。 对章旻青的这个安排,章新甲倒没什么异议。他们几个做为家丁,和章家本来就是依附关系。老主人章骞死后,章旻青就是他们新的主人。主人安排他们做事,他们只需要尽力去把事情做好,无权挑挑拣拣。 说话间,章财生和章添丁也陆续到了。人到齐之后,这次换章新甲来把事情又重新说了一遍。 生活在海边的他们,自然都知道海商的暴利,只是除开世家大族,一般人没这个本钱和人手去涉足这个领域。现在既然少爷没花本钱就把生意架子搭起来了,那就做呗。 虽然这事有风险,可他们留在章家,不正是期望着跟着章家能过好日子吗?现在有了赚钱的营生,冒点风险,也是值得的。 第三十四节 不讲道理 孙槐燧看着店铺外的人来人往,他的心情糟糕透了。 孙家这几年一直顺风顺水,从一个只有几亩田皮的小门小户,到如今龙山方圆几十里的首富之家,全是因为他孙槐燧生了个好儿子孙文林。 在孙文林考上功名之前,孙家的日子是很不好过的。孙槐燧自己,靠着农忙之余,贩私盐、海产,碰瓷、蒙骗,偷鸡摸狗的挣点小钱,老妻则在家靠给人浆洗缝补补贴家用。 总算儿子读书争气,考上了生员,乡邻远亲带田投献,还盘下了一座瓷窑,他孙家终于摆脱了拮据的日子。 特别是儿子去常州府的无锡游学,拜在大儒钱先生门下后,交游日广,人脉渐丰。和海道刘洪林,本县的刘县尊等都成了同门师兄。正是有了这些官面上关系,孙家的发家之路总算走上了光明大道。 通过海道刘洪林的关系,孙槐燧结识了观海卫指挥使杜康成,临山卫指挥使尤振江,钱塘水师千总韩景林。又因为刘县尊的关系,和县丞焦向敏,松浦巡检司巡检方卿屏等人拉上了关系。 一年多前,钱塘水师的韩千总找到他,商议合伙做笔大买卖,据说尤大人、杜大人等人也在这笔买卖里有份额,那就是销一些海上来的私货。 开始的时候,孙槐燧对此还有点担心,因为他心里明白,这些既然叫私货,来路肯定不正。所以他不愿意把摊子铺得太大,只答应先销点瓷器。 选这个相对笨重的瓷器,是因为他家自己就有一座瓷窑,那些来路不明的瓷器夹杂在自家产的瓷器里一起售卖,不会引人注目。 只是这一年做下来,一切顺利,并没遇到任何麻烦,孙槐燧就逐渐有点不满足瓷器这点利润了。既然他还有管着全县捕盗的焦县丞和管着道路货物稽查的方巡检这些关系,完全可以把这私货生意做得更大。 他在与韩千总一番商议之后,回来就盘下了原来店铺两边的两个铺面,准备再开一个绸缎庄卖些布匹绸缎,一个南货店卖些香料糕点。 今天他一大早就来了铺子里,原本是为了来察看隔壁两家新店铺开张准备的。可眼看着日头升起,看着日头过午,看着日头偏西,早就该到的货物却迟迟未到。 昨晚载满了大米、生丝和铜钱的出海的船,本该在凌晨就回来的,可一整天过去了,人船货都不见踪影。这是船遇到风浪或者触礁沉了?还是被王癞痢黑吃黑了?还是那个烂赌鬼带着货跑了?还是其它什么原因? 昨天的此时,他还在为生意的扩大而满心喜悦,但现在,他却有点提心吊胆了。 这趟买卖要是搞砸了,孙家可就元气大伤了。 不说装船运出去的大米、生丝、铜钱就价值五万两左右的银子,按照接收清单上,要运回来的丝绸、香料、瓷器以及铜钱兑换的白银,总价值高达二十余万两银子。 再加上失踪的船和人,进出之间,两宗货物价值高达近三十万两,近乎孙家大半的家产了。 问题还不止与此,最重要的是,这笔生意不是他孙家一家的,还涉及到韩千户,以及韩千户口中的尤大人、杜大人,没准连刘海道在其中也有一份。 若只是船出了意外沉了还好办,大不了他孙家赔钱。可要是带着货物跑了,或者是纯粹的失踪,那他可就要满身是嘴也说不清楚了。 要是和这些人之间的关系,因此破裂的话,他孙家在这个地方,怕是很难立足了。 “老爷,有人求见老爷。是那边来的人!田掌柜带着来人,正在外面候着哪。” 跟班孙二进来,在孙槐燧耳边小声禀告。 “让他们进来。” 孙槐燧皱了皱眉头,船货迄今还没踪影,倒是店铺掌柜,带着海贼王癞痢的人找上了门,来人带来的怕不会是什么好消息。 “孙老爷,我家王大柜说了,咱家的货给了你们,你们家的货在那呢?还有两条船和几十个兄弟,麻烦孙老爷给个交待。还有,寨子里的兄弟们,都等着孙老爷的粮食呢,最迟明天,孙老爷最好先把粮食送到。” 来人进了门,大大咧咧的抱了下拳权当行礼,嘴里说出来的话,却是毫不客气。 孙槐燧听到这话,突然发现,他所想的情况还不是最坏的情况,眼前传话这人说的,比他预想的情况更坏。 合着海贼王癞痢现在怀疑是孙家黑吃黑吃掉了货,不仅上门要孙家再送一批货,还要孙家对失踪了的两条船几十个人给出一个交待。 不过,这倒可以排除了是王癞痢黑吃黑吞了他的船货。也不对,没准是王癞痢黑吃黑后倒打一耙也说不定啊。只是证据在那?孙槐燧脑袋里转动着各种念头。 “此话从何说起?我家的船还没回来啊。我这也在这里等消息呢,你家王大柜是不是搞错了?” 尽管孙槐燧心里各种念头份转,脸上却表现出一份万分惊讶的表情的说道。 “谁知道是不是你们把船货都藏起来了?我们别的不知道,只知道我们没收到该收的货,我今天是来送个信,明天你们要是不把货送来,兴许我家大柜那天就亲自上门来取了。真要是那样,兴许大家的脸面就都不好看了。告辞!” 来人并不耐烦和孙槐燧磨牙,丢下这句话,竟然转身扬长而去了。 “这不是不讲道理么,怎么能这么不讲道理?” 孙槐燧愕然的看着来人就这么走了,嘴里碎碎的念叨着。 “老爷,他们是海贼,本来就不讲道理的,谁见过强盗讲道理的?老爷还是想想该怎么应付吧,要不要去找韩千总,让他派水师出海找找?毕竟这生意,他也有份。” 店铺的田掌柜见状劝解道。 “对对,这么大三条船,不能说不见就不见了。走,我们去临山。” 田掌柜的话提醒了孙槐燧,王癞痢的人都找上门了,至少说明一点,船肯定是出事了。 至于出了什么事,在这里干等肯定不是办法,让水师出海找找,也许会找到答案。 第三十五节 军文 安排好了章新甲他们三个人的分工,章新甲他们分头各自去做准备。 章新甲带着几条小船去码头上,要把大船上载着的香料驳到小船上带回来。从龙山所直通海边的小河,最多只能航行四五十料的小船。章旻青带回来的船是超过二百料的海船,这么小的河道根本进不来。 章财生则去安排各项物资的采购,开山取石用的铁钎、铁锤,伐木造屋用的斧头锯子,做饭炒菜用的锅铲木桶,以及耙钉、铁钉、生漆、绳索之类营建用的辅料,此外还要购买大量治伤的药物和肉食蔬菜。 章添丁的任务最不容易,他要去帮章旻青拐个人。 东霍岛上,那些重伤难愈,已经失去救治价值的,章旻青下令给了他们一个痛快后,和那些被杀的海贼一起葬在了东霍岛上。 这倒不是章旻青心狠,而是留着这些人,救不了他们的命,除了让他们再多受几天痛苦折磨,没有任何的实际意义。倒不如来个痛快,能少遭不少的罪,这其实是一种仁慈。 但那些还能救治的,那怕活下来都是残废的,他都一起带上船,带回了大菜花山岛上。不过,这些伤员要是没有后续的治疗,这些人多数依旧难免非死即残的结局。 可章旻青既然带走了他们,自然要想法救他们的命。药品好解决,只要花钱就能买到,可治伤的郎中却是个麻烦事。 这个郎中既要能信得过,守得住秘密,还要擅长治疗这类刀枪红伤。放眼看去,很自然的,章旻青就把目标瞄向了所里的郎中柳子尘柳郎中。 只是这柳子尘是龙山所在册的医官,长时间离开肯定不妥。章添丁的任务,就是去找他喝酒,探探他的口风,看看能不能想办法把他拉入伙。 送走了章新甲几个,章旻青又去西厢房看了看刘毛蛋的伤势。 经过一多月的精心治疗,刘毛蛋已经能自己下地行走,虽然还不能用大力,但再调养一些时日,就会再次成为一个生龙活虎的棒小伙。 “少爷!该让我们做点事了吧?” 看到章旻青到来,季三虎率领众人在给章旻青行过礼之后,开口提出了请求。 这段时间,和他们一起学习的温瑀一直神神秘秘的在做些什么。季三虎他们虽然不清楚温瑀到底在干什么,可他们总觉得这样只吃饭不做事,有点对不起章旻青。 “哈,怎么,闲不住了?我今天就是要告诉你们,准备下,明天跟我走,要做事了。具体做什么,该怎么做,明天我在路上告诉你们。对了,三虎兄弟你和大福、大脚三个,明天换上你们之前的旧衣服。” 察看过刘毛蛋的伤口,章旻青一边吩咐着一边往外走。 原本一个简单的报复,演变成了现在的样子,许多事之前都没有准备,章旻青急需要做的事很多。 回到自己房内,他铺开纸开始研墨。大菜花山岛上的营地,他得做个详细的规划。那里住人,那里建仓库,那里搭警戒的望楼,甚至厨房厕所建在什么位置,他都需要在纸上画出来,交给章添丁去具体实施。 甚至连他在龙山尚未实施的沼气实验,相关设施他也在这个营地的建设规划里考虑了进去。在他的想法里,在营地附近的山地,也要开垦些土地,用来种菜,养些鸡鸭猪羊,减轻陆上对岛上的后勤供应压力。 更要紧的,还有他要定下规矩,这帮人该怎么训练。 这是他来到这世掌握的第一股力量,虽然很小,也必须立下规矩,特别是这伙人出身海贼,不是良家子弟,没有严格的约束,以后没准会捅出什么不可收拾的篓子。 龙山本身就是座兵营,一些这个时代本身就有的军规,只需要章添丁照搬着实施就可以了。但在这些的基础之上,章旻青还要强调一些卫生和纪律方面的规矩。 这些新规矩里,与这个时代对士兵要求的最大不同的地方,是在他要求这些士兵们都要识字。 在章旻青两世的认知里,知识同样能赋予一支军队战斗力。更何况,他要建立起的这支武装,是完全不同于这个时代原有的武装。 在他的设想里,具备征服大海,征服野蛮能力的军队,不应该是由一群文盲组建的,文盲组建的军队是无法完成这样伟大的使命的。 而在另一个角度上,当他的士兵们因老弱伤病而被军队淘汰,他也需要给这些被淘汰的士兵一个安置和归宿。如果这些士兵有文化,安置起来就会容易很多。 这就如同后世,退役的有文化的士兵和军官们,多被安置到政府部门和警察系统一样。而比他们这些更早退伍的士兵,因为没文化,大多数则只能回乡务农。 最重要的是,章旻青清楚,随着他的势力的逐渐扩张,在他的势力范围里,不仅会有军队,也会涉及到地方的治理,在以后的道路上,他将需要无数的人才。 他需要的这些人才,除开从现有的读书人里吸收挑选一部分之外,都需要他自己去培养。那么这些人都需要一个共同的基础,那就是要识字。 只是这个工作,他不可能自己亲自去做,但他眼下可用的人实在少得可怜。所以他调整了派去双屿卧底的人数,抽出以前读过几年私塾的徐子谦,让徐子谦去岛上,教那些俘虏们识字。 这个看似不起眼的变革,在章旻青眼里,是对这些俘虏改造最为关键的地方。 到了掌灯时分,章旻青画完了规划图,也初步起草好了他的新军规,他让七斤去吧徐子谦叫过来。 “子谦,刚才我忘了问,你们几个识字学得怎么样?我教你们的这个方式,习不习惯?” 章旻青见到徐子谦进来,开口问道。 在教季三虎他们识字上,特别是书写习惯上,章旻青没有按现在这种从右至左的竖写方式让他们写字,而是也给他们准备了些鹅毛笔,让他们以从右到左的横写方式写字。 当时,章旻青给他们的解释,是考虑情报的保密。而且,还特地教他们用醋在纸上写字,醋写的字干了以后,纸张看上去还是无字的纸,但在火上烘烤,字迹就会显露出来。 “那样写字,我开始很不习惯,他们本来不认字的,好像倒是没什么问题。” 听章旻青特意问道了书写方式,徐子谦有点不好意思。章旻青让他们这样写字,季三虎他们没什么感觉,就他和温瑀两个本来识字的,反而分外不习惯。 “以后,你要去教不少学生,都要按这个方法教他们,这个书写方式,就叫军文吧。不过,不用教他们用醋写,就是正常的书写。” 章旻青吩咐道,并且下意识的给这种书写方式起了个名字。 第三十六节 还是露出了马脚 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章旻青就带着季三虎他们出发前往码头。 其实本来他不需要走这么早,章财生采购的物资,还要陆续运来装船。可章旻青实在不想因为走晚了,被住在客房的沈国模缠住,想要摆脱,又要费一番唇舌。 到了码头,章旻青带着季三虎他们钻进船舱就没再出来。因为章旻青不想让别人看到他和季三虎他们几个在一起,特别是要去双屿的季三虎、甘大脚和李大福三个。 巳时刚过,正在码头上负责清点装船的章财生推开了船舱的门。 “少爷,钱塘水师的船进港了,正在搜查泊在码头的船只。” 章财生虽然在神色上看还算镇定,可报告的话语,声音里透着焦虑。 “别慌,财叔,让俞喜明去应付他们,他们应该不会搜到我们船上。” 章旻青透过开着的舱门,瞟了眼外面的桅杆,桅杆上飘扬着定海水师的旗号,他镇定的吩咐章财生。俞喜明是应元伟手下的一个小旗,这条船就是他带着几个兵丁开回来的。 钱塘水师的船出现在码头,有点出乎章旻青的预料,看来钱塘水师在孙家与海贼的交易里,扮演的角色比章旻青设想的还要重要。说不定,连孙家都只是个遮人耳目的幌子。 在他的预计里,在东霍岛的三条船,被他俘获之后,最有可能出来寻找的应该是海贼。所以,他让应元伟在这三条船上,都悬挂了定海水师的旗号。 如果是海贼在海上寻找,远远的看见飘扬着水师旗号,肯定不敢靠拢过来,而是远远的避开。 可眼下,钱塘水师竟然摆明车马的出海搜寻,情况比他预想的就严重多了。钱塘水师的船,不会因为看到定海水师的旗号就避开。 如果他们的船上还有孙家人同行的话,情况就更糟糕了。在大菜花山岛的海滩上,孙家那条船可搁浅在海滩上,只要是孙家的人,看到那条船,不会认不出来。 “财叔,还有那些货没上船?” 看到去通知俞喜明的章财生回来,章旻青问道。 “还有五口猪和三十只鹅没送到,其它都装好了。少爷,刚才那个俞小旗说了,要拦住他们上船可能有点难,他们那边船上挂着百户的旗号,俞小旗的职位有点低,真要过来个百户,他怕是拦不住。 不过,那些香料昨天就运走了,现在船上装的,都是在这采买的东西,即使他们上船也不怕。就是万一他们上船,让少爷说是去招宝拜见应千总的,想必他们不敢为难。” 章财生的这番话,让章旻青心情略微放松了一点。 现在,他只希望钱塘水师的注意力放在沿海的各个码头上,还腾不出手去海上的各个荒岛搜寻。也庆幸他一开始就没打算把劫来的货物都运回来,不然的话,真真的就成了自投罗网了。 俞喜明最终还是拦住了钱塘水师的登船搜检,定海水师和钱塘水师之间,由于两个老大之间互不买账,两支水师底下的人之间,关系也不融洽。 尽管钱塘水师来的是名百户,但俞喜明带着手下的十个兵丁,挥刀舞枪的做出了一副一言不合就要火并的模样,而对方显然也不想多事,只得悻悻的走了。 等章财生组织的猪鹅一到,装上船之后,船就拔锚起航了。当然,船没直接去大菜花山岛,而是先往招宝方向走,待到都快到招宝了,才折向往西,驰往大菜花山岛。 在路上,始终萦绕在章旻青脑海里的,就是如何遮掩这缴获来的三条船。 …… 临山卫,钱塘水师的泊地,中军大堂上,千总韩景林听着陆续回来的各路人马的回报,越听脸色越难看。 在他的辖区的沿海各处码头,他的手下们并没有找到任何的失踪货物的踪影,也没找到失踪的船只。但在这些回报里,有两条消息,还是把线索渐渐指向他的老冤家应如海。 一是他派往东霍岛的人,回报说在东霍岛上,发现了十多坐新坟。他的部下们掘开了这些坟墓,从这些尸体身上的种种创伤的痕迹看,造成这些创伤的武器,经初步认定,是大明军队装备的制式武器。 其二是,在龙山的码头,他的部下差点和定海水师的兵丁发生冲突。他叫来了来找他的孙坏水一问就更觉得有些蹊跷了,在孙坏水的说法里,定海水师从未到龙山去采购过任何的物资。 制式武器造成的致命伤口,事后突兀的出现在龙山的定海水师船只,尤其是待到他听孙坏水说他与龙山所的军户之间关系紧张,让他把目光逐渐关注到这个和自己不对付的老冤家身上。 只是到目前为止,他还只能是怀疑,他还拿不出任何确实的证据来证明他的这种怀疑。 虽然他让手下去砍下了东霍岛上挖出来的尸体的脑袋,经孙坏水辨认,在这些人头里辨认出了孙家的船老大和几个水手。 但这只能证明,孙家的人没有和海贼联手卷货逃跑,也没和劫了这批货的人有勾结。并不能证明这事就是应如海的定海水师干的。 捉奸拿双,捉贼拿赃。迄今为止,他还没有找到任何船货的踪迹。而且,从这些尸体的人头没被砍走来看,杀人的人似乎也没有拿人头去报剿贼的功劳的打算,他又凭什么确认这事一定就是应如海干的? 当然,在这事上,海贼黑吃黑的嫌疑也洗清了大半。没有那个海贼会在杀人后,还费劲的挖坑埋人,他们通常的做法,都是把尸体丢进大海了事。 从自由心证的角度来说,韩景林心里已经认定这事和应如海有关,但苦于他没有证据来证明这一点。他可以派兵搜查他辖区的各个码头,但肯定无权去搜应如海辖区的码头。 思来想去,他想到了他的另一个合作伙伴——海道刘洪林。 作为和应如海平级的他不能去应如海的辖区搜寻,但刘洪林可以以察阅的名义去应如海的辖区巡视。 韩景林一面派自己的手下继续出海寻找这批失踪了的船货,一面给刘洪林写了信,让孙坏水拿着信去找刘洪林,然后扮做刘洪林的随从,去应如海的地盘找他的船。 第三十七节 我们愿意! 当章旻青再次和应元伟会合的时候,应元伟正待在船上无聊的钓鱼。 当章旻青把他的担心告诉了应元伟,应元伟也顿时紧张了起来,丢掉了鱼竿,眺望着不远处海滩上孙家那条搁浅的船,苦思冥想该怎么处理它。 要处理这条船,有两个途径,改装或者灭迹。 改装的话,那就要把这条船从海涂上重新拖出来,送到他们定海水师在招宝的修船场去,可目前,这肯定不是个好选项。谁知道那个韩千总和孙家有没有派人蹲守在招宝的码头或者修船场?而且,既然钱塘水师已经派人搜寻,没准回去的路上,就会遇到他们。 但要灭迹,也同样不容易。点火烧了,产生的烟雾太大,几十里外都能看见,没等船烧掉,怕是已经把找船的人引了过来。 还有一个办法,就是把船拖出来,然后驾着船有意去触礁,让船沉掉。可这样操作也有很大的风险,那就是万一触礁后,船没沉,而是搁浅在礁石上,那后续处理就更麻烦了。 “看见那两座山之间的那条山沟吗?把船拖到那里,藏起来吧。” 同样也在想办法的章旻青终于想到了个主意,指着大菜花山岛上,距离海滩大约三百多米的一条山沟,对应元伟说道。 “那么远,怎么拖?我们现在一共就六十几个人。” 应元伟看着三百多米的距离,有些皱眉。 “我有办法,做个绞盘。” 章旻青胸有成竹。 “绞盘?那是个什么东西?” 应元伟是第一次听说这个词,好奇的问道。 “见过井上的轱辘么?差不多的东西,更大一点。走吧,留两个人看船,其它人都去帮忙。” 章旻青起身边说边往船艄走,攀着船艄的绳索,下到了下面的舢板上。 集合了在岛上所有能动的人,在章旻青的指挥下,砍树的砍树,挖沟的挖沟。很快,一个用两棵大树做支架的绞盘就做了出来。 系上绳索,一头连着绞盘,一头连着船,用十二个人推动绞盘上的横杆,其它人则去海滩上挖沟充当船的滑道,大船一点点的动了起来。 为了防止船上岸后倾覆,章旻青还让人斫断了船上的两根桅杆,用以降低船的重心。 “可惜了,挺好的一条船。” 一个多时辰后,船被拖上了小山沟里。应元伟看着这条没了桅杆的大船,有点心疼。桅杆被斫断,这船就已经废了。这个时代的海船,桅杆都是固定在船的龙骨上的,一旦折断,会很难修理。 不过,章旻青现在可没空理他,他一面指挥着人给船做伪装,让海上经过的船只看过来看不出这里藏着条船,一面让人去填平海滩上的滑道,把海滩恢复成原有的模样。 等忙完这一切,所有人才感到都已经饿到了前心贴后背。虽然午饭早已经做好,但章旻青执意要先把船的事情处理好。 应元伟过来要拉着章旻青回船上去吃饭,他让自己的亲兵,在船上做好了他钓起来的鱼。不过,他的好意被章旻青拒绝了。 岛上的俘虏们,在章旻青眼里并不单纯是俘虏,而是他未来军队的种子。他要为他未来的军队立下第一个规矩,在行动上,下级要服从上级,一切行动听指挥。在生活上,他要强调官兵一体。 前一个,就在刚才拖船的行动上已经做了。现在,他要以身作则的做第二个。 今天随章旻青一起来的船上,有蔬菜有猪和鹅。在拖船之前,他已经关照章添丁把猪送上岛后,就宰了一头,煮了两大锅肉。 只是放了点盐水煮的肉算不上什么美味,可对这些过去饭也吃不饱,跟着王癞痢后,也只能勉强混个饱饭,佐餐也顶多能吃点咸鱼烂虾的俘虏们来说,今天有肉吃,放佛像是在过年了。 事实上,这些人能听章旻青的话,忍着饥饿先干活,他们的动力也是因为干完活有肉吃的激励。而不是章旻青这个新老大有多大的威信。 “今天,我们正式的认识一下,我叫章旻青,从今天起,你们就开始跟着我!从今天起,你们的身份不再是海贼,而是我章旻青的兄弟! 我不能承诺,你们跟着我,将来就一定能得到荣华富贵,因为这不取决于我,而是取决于你们自己。在一千八百年前,有个叫陈胜的人说: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二百六十年前,本朝太祖手下的徐达、常遇春这些开国元勋们,同样出身低贱,和你们没有什么不同。所以,富贵要靠你们自己的双手来博取。 在今后的日子里,你们当中的许多人,也许会死,也许会成为残废。我能给你们的承诺,就是你们在跟着我的时候,能抬起头做个堂堂正正的人,有尊严的人。我能承诺的,是我能给你们提供一个改变命运的机会! 在这里,你们先要学会的第一条就是,服从命令。吃完饭,你们会按照军制编组,十人为一个小旗,五十人为一个总旗,一百人为一个百户。小旗里的人要服从旗官,小旗要服从总旗,总旗要服从百户,依次类推。在我不在岛上的时候,这位,章添丁就是你们的首领。 那么,如何体现你们的尊严呢?就是我要说的第二条规矩:官兵平等!这个平等是在生活上的,在这里,从我开始,你们吃什么,我也吃什么,你们穿什么,我也穿什么,你们的用具是什么样的,我也是什么样的。就像这锅里的肉,你们每人会分一大块,我也分一大块,不会因为我是首领而分两块。 好了,大家都饿了,我也就不多说。我只在最后问你们一句:愿意跟着我,用你们的双手,去为自己博一个灿烂的明天吗?” 在搭着灶台的山坡上,章旻青聚拢了岛上所有的人,发表了他来到这世后的第一次演讲。 随着章旻青的话,人们的眼里逐渐露出了神采。特别是那些俘虏们,他们中的绝大多数,都是因为种种的不得已而沦为海贼。 现在,章旻青告诉他们,不但他们今后不用再当海贼,而且,还有机会博得堂堂正正的富贵,他们又如何不激动? “我们愿意!” 回应章旻青问话的,是如潮的吼声。 第三十八节 军校雏形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被这句话震动内心的,挑起满腔热血的又岂止那些俘虏? 因为章旻青不肯去船上吃饭,不好意思回去吃独食的应元伟,看着钱的面子跟着来给俘虏医治伤病的柳子尘,跟船而来的季三虎这伙兄弟,甚至是来为章旻青主持营地事务的老家丁章添丁,他们的心里同样被挑起了一股更上层楼的野望。 大明已经近乎固化的阶层,在军队里表现得尤为明显。走文途或许还能通过科举来改变自己和家庭,虽然这条路也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狭窄非常。毕竟,每三年才有那么两三百名进士而已。 可在军队,即便是同样考武举,考上武进士后,自己的军职能比祖传的军职高上两三级,但再到子孙袭职的时候,依然只能承袭祖传的那级军职。 就好比章旻青,皇帝赏赐家传世袭的军职是副千户,那么就算他考上武状元,他自己可以在原有的副千户升到参将。但到他的儿孙们再次袭职的时候,依然只能袭副千户的职位。 想要改变这种状态,只能是发生战争的时候,立下大军功,由皇帝赏赐更高的世袭职务。 在正常情况下,他们的军职在出生那天起就已经注定。象应元伟,没有意外,注定他只能接他爹的班,做个千户就到头了。章添丁这样依附章家的家丁,在章家不倒的情况下,子孙后代也同样一直会是章家家丁的身份。 现在,章旻青告诉他们,这一切都是可以改变的。加上那些俘虏们怒涛般的嘶吼,让他们也同样被现场激荡的气氛裹挟着,激起一份内心的狂热,使他们也同样情不自禁的跟着高呼“我愿意!” 听着如潮的回应的章旻青,心里也同样的震撼,连他自己也没想到这样一个普通的鼓舞士气的演讲,能煽动起这样的狂潮。 他清楚地意识到,他找到了一扇门,这扇门上写着两个大字“欲望”。打开这扇门,他的身后会有无数的追随者,但这扇门后也隐藏着巨大的危险,危险是因为人的欲望难以满足。 人的欲望任其泛滥的话,是永远不会满足的,这是人的本性,与生俱来。大明宗室朱载堉写过一首很有名的《山坡羊·十不足》说得非常形象。 逐日奔忙只为饥,才得有食又思衣。 置下绫罗身上穿,抬头却嫌房屋低。 盖了高楼并大厦,床前缺少美貌妻。 娇妻美妾都娶下,又虑出门没马骑。 将钱买下高头马,马前马后少跟随。 家人招下十数个,有钱没势被人欺。 一铨铨到知县位,又说官小职位卑。 一攀攀到阁老位,每日思想要登基。 一朝南面坐天下,又想神仙下象棋。 洞宾陪他把棋下,又问哪是上天梯? 上天梯子未做下,阎王发牌鬼来催。 若非此人大限到,上到天上还嫌低。 现在的大明,固化的阶层虽然扼制住了绝大多数人改变现状的途径,却没能抹杀人向往美好的欲望。现在,章旻青看到了这一点。 同时,章旻青心里也清楚,这是一把危险的双刃剑,既能伤人,也能伤己。他似乎是在玩一个危险的游戏,既要挑动起人们的这种欲望,还需要控制住,不让这些欲望过份的膨胀。 借助着章旻青煽动起来的狂热,饭后的整编进行的很顺利。 由五十名曾经的俘虏,组成五个小旗,应元伟派来五名老兵暂时充当小旗官和教官,每人负责一个十人小队的日常训练。并按日轮值,每天有一个小队负责岛上的瞭望和巡逻。 章添丁担任总管负责管理岛上的全部事宜,李山娃被委任为这五个小旗组成的总旗的总旗官,并兼管负责岛上的军纪纠察,徐子谦被委任为文化教官负责教这些人识字读书,只是文化课被安排到了晚上。 季四郎委任为辎重官负责管理伙房仓库,伙房没有固定人员,每天也是以小队为单位,轮流做饭。柳子尘委任为医官管理章旻青特别设置的医疗队,在给伤员治伤的同时,负责教导几个挑选出来的人学习医术。 由于岛上一切都是初创,除开每天一队人负责巡逻执勤外,其它四队每天除了基本的军训,现阶段的主要工作就是按照章旻青制定好的营地规划,进行岛上的营地建设。 “我说青哥儿,你到底是想做海贸还是想造反?你现在这做法可是在组建军队,这可是谋逆的大罪。” 在最初的狂热过后,冷静下来的应元伟感到了后怕。这事一开始,应元伟是奔着发财参与进来的,看到的是海贸的巨大利益。然而现在,章旻青的讲话里提到了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这是章旻青想当皇帝?所以他觉得必须问个明白。拉着章旻青来到无人的海滩上他问道。 “当然是做海贸了!” 章旻青的回答没半点磕绊。 “可你现在这那是要做海贸,分明是在编组军队。” 应元伟觉得无法理解,索性有什么说什么了。 “你看,从这里往西,有琉球和倭国,往北有朝鲜,往南,刺满加、婆罗洲、南安、暹罗,再远还有大食和泰西。这么漫长的海路,我们的海贸船队由谁来保护?你的水师行吗?朝廷会为我们的船队派出保护的军队吗? 如果没有,那我们在海上遇到倭寇、海盗,还有这些地方的土著蛮夷,我们靠谁保护?所以,想要把海贸做大,先要有自己的武力。 要达到足够的自保能力,仅凭现在岛上这点人是远远不够的,现在这些人,只是我们最初的种子,我打算把他们当做未来的军将培养,这个营地建好,充其量也最多算个初级军校,呃,军学。 至于我说的王侯将相,你觉得,这些海外蛮夷之地,我们要是把它们占了献给大明,封侯封王怕也不是什么难事吧?” 章旻青捡起一根树枝,在沙滩上勾画出大明的海岸线,再在上面画上日本朝鲜和南洋的大概地图,指点着那些地方,对应元伟说道。 现在这里还很弱小,缺乏自保能力,安全问题还需要定海水师来保障。章旻青必须要打消应元伟的疑虑,所以,他不厌其烦的仔细对应元伟做着解释,描绘着将来的美好蓝图。 “好!好魄力!青哥儿,我服了,今后,你说怎么做我就怎么做,一切全听你的。” 听章旻青这么一解释,应元伟的眼里,再次燃烧起炙热的火焰。能为朝廷开疆拓土,裂土封王确实不算是什么难事,这可是造福子孙后代的伟业。 “保密,咱们先要做的就是保密,就算是你爹那里,现在这里的情况也不能告诉他。刚才你有句话说的没错,这事现在要是捅出去了,那就是谋逆的大罪。” 看着满脸热切的应元伟,章旻青又给他浇了一盆冷水。 第三十九节 海道刘洪林 招宝山,定海水师的军港里的中军大厅里,一身便服的应如海背着手度着方步,嘴里哼着“想着你废寝忘餐,香消玉减,花开花谢,犹自觉争些;便枕冷衾寒,凤只鸾孤,月圆云遮,寻思来有甚伤嗟。”这是昆曲《西厢记》里的一段。 这两天,应如海的心情非常畅快。 他从东霍岛回来时拿到的物资清单估算了下,保守估价,这次行动的收获,价值银子至少有十七、八万两。他分八成,那就是至少有十三万两银子。 而他付出的成本,仅仅是为了封口,他给全水师的官兵,加发了两个月的军饷作为赏银,总计不足五千两而已。 虽然他带回来的银子、绸缎和珠宝,合计价值只有大约三万两,大头还在章旻青的手里。但这三万两,就已经是一笔巨款了。 要知道作为一个五品官,他一年的俸禄一百九十二石,以现在每石折银二两,也不过不足四百两。这三万多两银子,已相当他八年的俸禄了。留在章旻青手上的,更是他一辈子的俸禄加起来,也拿不到那么多。 不过,对章旻青手上的那部分,他倒也不急着拿回来。在他看来,这笔钱留在章旻青那里,做为章旻青搞海贸的本钱,以后更是象一只能下金蛋的母鸡,会源源不断的继续给他带来利益。 这并不是应如海对章旻青有多放心,实在是这钱来得太容易了。就算这笔钱被章旻青亏蚀掉了,大不了再找准机会去抢就是了。 这还不算他此刻心情好的全部理由,还有一个让他高兴的是,他从今以后,再不用为如何搜刮钱财去孝敬上司发愁了,也不用为营里的军饷用度的核销发愁了。 有了这笔钱,足够他喂饱贪婪的上司们的那些刁钻的胃口。投桃报李,上司们自然也不会再在拨饷和用度核销这种事上为难他 “报!海道刘道台已经到了辕门外了。” 中军官从门外飞奔进来报告,打断了应如海的自娱自乐。 “刘道台?他说了他为什么来吗?来了几个人?” 应如海闻报,暗自皱了下眉头。 海道刘洪林的衙门驻在宁波,他负责巡海兼理宁绍两府的兵备,还兼管着宁绍两府沿海所有的卫所,管理着这两府所有卫所的兵额和军粮。 以往,他只是在每年秋季,各营点阅秋操的时候,才会和宁绍参将一起,巡查各个卫所。其余时候,他基本上待在宁波城里,热衷参加文会唱和,诗酒自娱。 特别是,像他这样的文官,要去下面的卫所,都需要提前几天行文,通知下面的卫所的。现在,他在没事先行文的情况下,突然来到自己的营地,是来干什么? 要知道,大明文武殊途,相互间少有交情,可不存在什么访友之类的冶游。仪仗人马停在辕门外没先进来,更是一副公事公办的架势。 “除了仪仗护卫,并无其它人等。并未说为何而来。” 中军官躬身回答。 “行了,我知道了,这就去更衣出迎。” 听说刘洪林是一个人独自前来,应如海的眉头皱的更紧了,这显然有些来者不善啊。可人家依然已经来了,那也只有先迎进来再说,见机行事了。 “刘道台此来……?” 在辕门外双方一阵寒暄之后,应如海陪着刘洪林边往里走,边出言试探道。 “近来听闻海上不时有倭寇出没,总觉心中揣测。所以知会了府台之后,下来看看沿海各军、卫的备倭情事。” 听应如海发问,刘洪林不咸不淡的应道。回头瞟了眼跟在身后的一个师爷模样的人一眼。 刘洪林嘴里说的平淡,心里却不这样想。若不是被师弟孙文林的父亲孙槐燧,拿着师弟孙文林和钱塘水师韩千总的书信苦苦哀求,觉着与孙文林有同门情分推却不过,他才不愿意跑这一趟呢。 “有这样的事?这是有人把状告到了市泊司?据我所知,咱们这附近洋面上,除开双屿的刘老倌、杜文才,以及金山附近大小七的王癞痢这两伙海贼,似乎并没有倭寇出没啊。” 一直盯着刘洪林的脸色的应如海,自然看到了刘洪林回头瞥的这一眼。目光跟随着也向后瞥了一眼,才发现跟着的这个师爷打扮的人竟然是孙坏水,心里不由得咯噔了一下。但他嘴上,依然若无其事的应付着。 刚才在辕门迎接刘洪林的时候,对刘洪林的随从他并没注意。可他毕竟也是从小在龙山长大的,这一注意,立刻就让他认出了在龙山大名鼎鼎的“孙坏水”孙槐燧。 他心里马上就知道了刘洪林这次来的真实意图。视察备倭,不过就是为了帮孙槐燧寻找船物的一个托辞。“真没看出来,孙坏水竟然还能搬出海道来帮他找东西。只是不知道他们之间是种什么关系,还好,他从东霍岛回来的时候,没带什么惹眼的东西,俘获的船也都交给了章旻青。不然被他们这么一个突然袭击,还真保不住就那里露出了破绽。” 应如海心里暗暗的想着。果然,刘洪林接下来的话,证实了应如海的猜测。 “倒不是有人去市泊司的凌峰凌公公那里告状,而是有人把状告到我这里来了,说是我辖下海面不靖,匪倭猖獗啊。说不得,我只能下来看看了。要不,我们先去码头和炮台看看?” 刘洪林的这句话里,终于流露出了他心里的不满。 “哎~,这事那用刘道台亲自去看?我看刘道台咱们还是去堂上奉茶,我这里,正有事想要请刘道台示下呢。跑腿的事,让他们去看就行了。” 应如海挥手指着跟在后面的众人说道。说完他捏了捏放在袖袋里的一个信封,信封里装着一张见票既兑的一千两的银票。这原本就是回来后,他为刘洪林预备好的。 做为管辖着自己兵粮的刘洪林,自然是他本来就要孝敬的对象。原打算过些日子去海道衙门核销这个月的用度时,再奉上的孝敬,今天既然刘洪林上门了,那就先送出去了。 “有事?不会是核销上的事吧?眼下朝廷国库虚馈,我等自是要克勤克俭,不合规制的用度,你就不要和我说了。” 刘洪林一脸严肃的说着,脚步却依然往中军大堂方向移动,码头方向,他瞟都没瞟一眼。 第四十节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继续陪着笑看着一脸正气的刘洪林,应如海暗地里差点笑破了肚子,他太明白这些文官的德行了。他不否认有些文官很重个人操守,克己奉公廉洁自律,但他能确定眼前的这个刘洪林肯定不是。 孙槐燧是什么人?一个商人,一个敢沟通海贼走私销赃的奸商,一个勾连官府横行乡里的恶霸。刘洪林能把这样一个没有功名的白身,让他假冒师爷,跟着他进入军营。这那里是一个重操守的官员会做的事,敢做的事? 在东霍岛上的事,不管他应如海算是黑吃黑的抢劫,还是算私自出兵贪墨缴获,对方是一伙海贼和走私贩子的事实却都是确定无疑的。 现在刘洪林带着这伙中的走私贩子匆忙赶来,不管他是不是知情,这事情只要捅出来,他刘洪林至少就跑不了一个包庇的罪名。应如海只是有点搞不懂,这孙槐燧那来的胆子,找船敢找到他的水师里来。 他不知道的是,若是他从东霍岛回来,上报个剿贼和缴获,再给孙槐燧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来。 孙槐燧正是通过刘洪林打听了,在刘洪林的宁绍辖区里,并没有任何剿贼的军报。在这一带海域,有能力这样灭掉王癞痢的,除开和他勾结的韩千总的钱塘水师,另外就只有定海水师和双屿的另一股海贼刘老倌了。 只是这里面,刘老倌的船队,想要到这边海域来,就要穿过定海水师的防区。一般情况下,刘老倌是不会这么做的。这些年来,比刘老倌实力弱小很多的王癞痢敢于不归顺刘老倌,很大原因就是依仗着刘老倌到这边海域不太方便。如果不想穿过定海水师的防区,避免与定海水师正面冲突,就要绕道舟山岛西面的外洋过来,实在不是太方便。 所以,在孙槐燧看来,这笔货最大可能,就是被定海水师私下吞吃了。只是,他实在是没有任何的证据来证明这一点,完全是他自由心证的猜测。为了证实他的猜测,才带着一丝侥幸,大着胆子过来的。 至于找到证据后该怎么弄回自己的损失,他都已经想好了对策。当然,他不会明着开口要,那样不但坐实他勾连海贼走私的罪名,而且,刘洪林他们也不方便帮自己说话。 他打算的是,一旦证明是定海水师出兵吞吃了那批货物,他就向刘洪林以及浙江按察使司控告定海水师纵兵抢劫民船,杀人越货行盗匪之事。 到时候,只要在定海水师的营地,搜到那些损失的货物,应如海他们就是浑身是嘴也说不清楚。你说杀的是海贼,货物是缴获,那怎么没看到相关的军报?到时候,埋在东霍岛的那些尸体,可全是应如海的水师杀害平民的证据。 只是孙坏水无论如何也没想到的是,他猜对了故事的开头,却没猜对结尾。事情确实是定海水师有份参与,但他能当证据的船和货物,却都不在定海水师的军营,而是被章旻青弄去了大菜花山岛上了。 “刘道台,下官听说下个月是你家老太公的大寿,为将者不能擅离信地,届时无法亲自登门拜寿了。这里有点小小的心意,还希望刘道台万勿推却。” 让中军官陪着假冒师爷的孙槐燧他们去看码头和炮台,应如海和刘洪林来到中军大堂之上,双方分宾主坐定,待亲兵奉上茶水之后,应如海屏退了左右,才拿出装着银票的信封递给刘洪林。 送礼也是门学问。冒冒失失的就给别人送上钱财,不管对方是贪是廉,很少有人敢就这么堂而皇之的收下。所以送礼的人,都会根据实际情况,设计好送礼的理由,让收礼的一方觉得这礼收的理所应当。 应如海早就想好给几个上司送礼时的借口,给刘洪林准备的借口,就是下个月,是刘洪林的老父亲的寿辰。中国人讲“百善孝为先”,同僚下属为老人贺寿,作为儿子的刘洪林,当然不能拒绝。 作为贺寿的寿礼,倒是可以收也可以不收,但应如海相信,刘洪林会收的。 “啊呀,应千总,这怎么使得?哎,那我就代家父谢谢应千总的美意了。” 刘洪林嘴上推辞着,伸手接过了信封,手指轻轻一捻,他已经从信封的厚薄上,断定应如海送的是一张银票。如果对方是文人,或许还会是贺寿的诗词之类,可应如海是个武夫,除了银票还能是什么? 接下来双方的对话就没太多的营养了,双方都在信口瞎扯。应如海绝口不提公事,也不说与今天有关的事。他不能让刘洪林误以为今天的礼是为了今天的事,那这礼可就白送了。 一个多时辰后,孙槐燧在中军官的陪同下,悻悻的回到了中军。码头上除了战船,并没有其它杂色船只。在言辞中套问水师在最近几天有无出港,中军更是回答得滴水不漏。 在中军官口中,除开外出采买和日常巡哨之外,主力战船从年前开始就没出过港。而军中的库房,按例他是无权查看的。 难道我猜错了?是双屿的那帮贼子所为?孙槐燧就是带着这样的心思回到了中军大堂。 “查看的如何?” 看到孙槐燧进来,刘洪林假意问道。 “军容严整,无人懈怠,应将军治军有方啊。不过,近日海面不靖,据闻倭寇又蠢蠢欲动,这种情形下,到时候,有双屿的海贼与之相应,怕就是祸乱之源啊。” 孙槐燧没找到证据,就开始琢磨是不是要给双屿那帮人添点堵,他故意带着怂恿的说道。 “双屿地势险要,易守难攻,以我们水师之力,怕是难以撼动。道台若是有意拔除这颗钉子,倒是可以去和参戎商议一下。若是定议出兵,只要补足军资粮饷,下官必将率儿郎们奋勇争先。” 应如海听出了孙槐燧话里的怂恿之意,所以他的话也说得很明白。对付双屿的海贼,首先光定海水师可不行,其次,先给足粮饷军资再说。 “这事以后再议。” 对这个话题,刘洪林可没任何兴趣。他只希望在他这任上,没有倭寇来侵犯宁绍两府就好。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挑起战火的事,他唯恐避之不及,又怎么可能主动提议去剿贼?所以,一听到这个,急忙打断了话题。 打发走了刘洪林,应如海心里愈发觉得章旻青在大菜花山岛上设立秘密据点的事有先见之明。那天要是把船和东西全运回来,今天这事还真有点不好应付。 第四十一节 沼气实验 章旻青再次回到龙山,又已经是两天后了。 在这两天里,他进一步完善了对营地的规划。为保证营地目前的隐秘性,他要求营地建造的所有房屋都为半地下的,不允许房子的屋檐超过山上现有树木的高度,要求从海面上经过的船只,无法看到岛上的房屋。 其次,他在回龙上前,让应元伟回去领一批武器过来,主要是腰刀和弓箭,另外要两门佛郎机炮。虽然称他的心的话,最好是全部装备鸟铳。可他心里明白,眼下的鸟铳,还远远达不到他心里的最低要求,只能暂时作罢。 两条从海贼那里缴获的船,在送他回龙山后,由应元伟带回招宝的修船场进行改装。章旻青要求把船改成全通式甲板,为以后安装火炮做准备。 章旻青一进院门,就看在厢房的廊下,求如先生沈国模手里拿着一卷书坐在一张椅子上。沈国模看见进来的章旻青,本来就有点略显阴沉的脸色,更是象挂满了寒冰。 此刻的沈国模心里是异常恼怒的,他来章家五天了,除了两天前,章旻青惊鸿一现似的出现过一下,随即就又失去了踪迹。若非他觉得答应了三元相公的请托,不辞而别有点辜负,他早就拂袖而去了。 “先生!” 沈国模脸上的神色变化,章旻青当然看见了,他也觉得有些尴尬,上前躬身施礼。 “业精于勤荒于嬉,行成于思毁于随。你是不是觉得你考了个县案首,在学问上已经有了成就?告诉你,那只是你的侥幸而已。府试院试虽已不足虑,可今年是壬子年,是乡试年,要谨记切莫自误。” 或许是出于爱之深,所以责之切。对章旻青有着几分爱才之心的沈国模,对章旻青劈头盖脸就是一顿教训。 “先生莫恼,学生知错了。先生的教诲,学生也记下了。” 看见求如先生的小宇宙爆发,章旻青心里暗自苦笑。尽管他心里知道,这是被误解了,可他实在是无法解释,只能再次躬身施礼,低头认错。 “这些题目拿去,两天内作好,拿来我看。” 看章旻青认了错,沈国模的气似乎消了点,从袖袋里拿出一张折好的纸笺递给章旻青。打开纸一看,章旻青心里再次叫苦不迭,纸上是沈国模给章旻青出的题目,密密麻麻写有七八题。 沈国模很快就对章旻青的学业感到了失望。 在接下来的十几天里,章旻青用在写文章的时间并不多。虽然沈国模给他出的题目,每天的八股文都按时交给了他,可文章的质量都不高,显然是没有用心。 反倒是每天看见章旻青进进出出的忙碌个不停,待在屋里安静读书更是没有见到。几次沈国模都想和章旻青说点什么,最终都没说,因为他现在也在好奇章旻青在干什么。 章家的后院门外的竹林旁,在章旻青的指挥下被挖出了一个丈许多深的大坑。坑挖好后,又用砖石铺砌成一个圆形,砖石之上再用米浆沙灰黏贴瓷板,瓷板间的缝隙也用米浆沙灰勾缝。 在这个圆形的底部,还斜着埋设了两根粗大的瓷管,粗细能钻进一个人去。瓷管两头略有大小,一节节的套接起来,在接缝地方,用浸了生漆的麻丝密封。 在这个圆形物里一人高的位置上,又埋设了一个五寸粗细的细瓷管。最后,这个圆形往上逐渐缩口,在接近地面的地方,只剩下瓮口大小。 做好这些,把挖的土回填踩平,地面上只留下一个瓮口大的圆孔。在圆孔周围砌起一条水沟,章旻青拿来一个大陶盆覆盖在了圆孔上。 整个东西造好,在沈国模看来,就像一个特大号的泡菜罐子,只是他不明白那几根瓷管有什么用。不过,这已经彻底的引起了他的好奇心。他压下心里对章旻青写文章应付了事的懈怠的不满而引起的离去之心,决心留在这里看看章旻青到底在鼓捣什么。 可接下来章旻青做的事,更让他看不懂了。 章旻青让人往这个“大坛子”里向注了半坛水,之后还真的弄来一坛子泡菜老汤倒了进去。若不是接下去丢进这个大号“坛子”里的东西,他真的差点以为章旻青这是在做泡菜了。 柴草、烂菜叶、家养的鸡鸭猪鹅的粪便,甚至人的粪便等等,都被章旻青让人丢进了这个“大坛子”里。 接着,章旻青又让人挖沟,从那个“大坛子”上部的细陶瓷管子那里开始,一直挖到前院章旻青的房间的廊下。然后在沟里铺埋更细一点的陶瓷管。 最终,这些陶瓷管一直接到了放在章旻青房间廊下的一大一小两个方形的陶瓷器上,在接上这两个陶器之前,还各接了一个陶瓷做壳,硬木做芯的精巧开关上。 忙完这一切后,接下来的日子里,章旻青又安静了下来,每天的生活再次规律起来。 天蒙蒙亮就起身出门跑步,回来之后,在院子里打上半个时辰的拳,然后去后院向母亲请安。早饭后,读一个时辰的书,之后开始写沈国模的出题的文章。午饭后,午休起来,他会拿着写好的文章到沈国模这里,听沈国模对文章的讲评。 晚饭以后,他会到后院那个奇怪的“大坛子”那里转一圈,然后到校场去,和贺家兄弟几个一起,骑马射箭的笑闹一会。之后回家,关进自己屋子,在纸上画一些奇奇怪怪的图。 沈国模曾经找借口去看过章旻青在画什么,可他始终没看懂画的是什么。有的从外形看象枪炮,有的看上去像船,但却是怪模怪样的,和平日里见过的船都大相径庭。 一周以后,让沈国模惊掉下巴的事发生了。 晚饭后,从后院回来的章旻青没去校场,而是让七斤去厨房搬来了一口铁锅。把锅放上那个大的方瓷器上,沈国模才明白那是个炉灶。 让七斤往锅里倒了水,只见章旻青打着了火折子,旋开那个开关,把火折子伸向锅底。顷刻间,橘红色的火焰在锅底燃烧了起来。 看着章旻青旋动开关,把火焰调到合适的大小,很快,锅里的水就开始升腾起热气。 面对这样的景象,沈国模早已经看的呆了。那两个瓷器他早就看过,除开上面凹陷的地方密布一些小孔,整件瓷器干干净净,绝对没有任何的柴草。 这火是怎么烧起来的?他百思不得其解。 第四十二节 龙山试验点 “这锅下是何物在烧?” 沈国模靠近那个陶瓷灶台,伸手过去,马上感觉到热气逼人。这证实了他看到的火焰并非错觉,而是实实在在的火焰,不由得开口向章旻青询问道。 “这烧的是气,嗯,沼气。怎么说呢,对了,先生乘过船,行船时,竹篙撑向河底时,常常能看到河底有水泡翻起来对吧?那些水泡就是沼气。” 章旻青斟酌着,试着用沈国模能够理解的话向他做解释。 “少爷,那些水泡要是能烧着,那在河面上点把火,不是整条河都要烧起来了?” 一旁的七斤快嘴插口道,这其实也是沈国模想问的。 “河底那点太少了,烧不着,要很多才行。” 章旻青又有点头疼了,这个原理还真是不太好解释清楚。和眼前这些人解释什么发酵,解释什么厌氧菌,无疑是对牛弹琴,只会越解释越乱。 “明白了,后院那个‘大坛子’就象河底那样,你把他封住,这气就汇聚起来了。但这些气能烧多久?” 沈国模到底是饱学之士,很快就想明白了过来。虽然他搞不清这是为什么,但这个装置的原理还是看明白了点。 “大约能供一家人三餐之用吧。” 能用多久,章旻青说不上来,以他的经验,大概烧家里的一日三餐应该够用。 “那以后呢?” 沈国模追问道。 “这事说起来就有点复杂了。一是每天这些家畜便溺、柴草之类时刻添加进去,其次,底下的一些残渣要及时清理出来,这些残渣可以用来喂鱼肥田,三是里面的沼液多了,可以舀出来,用来搅拌喂猪。总而言之,这是个循环往复综合利用,自给自足的法子。” 章旻青的这个解释,沈国模听得似懂非懂。比如章旻青说得喂鱼,在沈国模的理解,就是倒河里去。这个时代,可没人开塘养鱼,渔民捕鱼就是在自然形成的江河湖海。至于“循环往复综合利用”这种新词也只能参详个大概。而把猪的便溺弄进去,回头再从里面舀出水来喂猪,更是让他感到匪夷所思。 “这个法子是那里得来的?可有典籍记载?” 沈国模不认为这会是章旻青自己想出来的,小小年纪,这怎么可能?一定是在什么书上看来的。既然听不太懂,还是把他看的那本书拿来,自己边看边琢磨吧。 “是从书上看来的,是什么书却不记得了。学生前些时候生病期间,梦中得授数卷书,却没有名字……。” 没办法,章旻青只好再次搬出天书大法,不这样忽悠,他实在是没办法再解释下去了。 “梦中得授?” 沈国模再次愕然,呆立片刻,木然的转身回房去了。 实验既然成功了,章旻青就开始琢磨他的下一步计划养猪养鱼。 当晚,他亲自去拜访了所里的千户黄文东,请黄千户到他家里来实地观看,商量着先在龙山所推广这个沼气设施。 早就风闻章旻青得授天书的黄文东来看过之后,倒是没太过惊奇。只是在他心里,觉得这章旻青将来必定是个刘伯温之类的人物,稍作犹豫,就答应了章旻青的要求。 毕竟这事对所里来说,有利无弊。按照章旻青给他算的帐,建造沼气设施,投入并不大,所需的瓷板和瓷管这些,他们可以请个匠人来自己搭窑烧制,无非耗费些人力。 对所里来说,那么多的军户,就是现成的免费人力。建成的沼气设施,每年就算为所里省下一半的柴薪钱,这点投入就全回来了。 而按照章旻青所说,这个沼气池额外产生的大量的沼渣可以肥田和养鱼,这个沼液可以养猪的话,且不说这肥田能增加多少田地产出,就以后养鱼和养猪这两项,获得的猪皮,猪肉和鱼产,也能卖不少的钱。 这对所里来说,在这些收益里分润一块,可都是额外的收益,他有什么理由去反对?没人会嫌钱多咬手不是。 有了黄千户的支持,章旻青在龙山就可以放手大干了。 他让章财生去负责这块事务,并没有去挨家挨户的修小型沼气,而是在龙山所的下风处选了个地方,修建一个大型的沼气设施。 沼气管道免费铺设到所里的每家每户,需要的烧沼气的灶台也由他免费提供。作为回报,在供气之后,原本所里下发的柴薪钱都划归章旻青。 另外,在沼气池边上,修建了一片猪圈,又挖了几个鱼塘。养猪养鱼需要的人手,由所里按需调派,调派的人手,章旻青给他们计发工钱。 要养的小猪,章旻青从划归他的柴薪钱里垫付,鱼塘所需的鱼苗,则去向附近的渔民收购,钱也从柴薪钱里支付。 在将来的收益分配上,章旻青上交所里两成,给黄千户个人一成,其它的收益归章家。至于章旻青给所里其它出力的人是不是分润,分多少,这些龙山所就都不管了。 其实,整个项目,在初期,章旻青是要往里贴钱的。在饲养家畜形成规模效应之前,这个大型沼气池里原料提供是不足的,需要章旻青雇人去割柴草补充。 好在章新甲运去钱塘和仁和的香料陆续出手,这点小投入,倒也不是问题。 前后只用了半个月,沼气池就建成投入了营运,一些变化也悄然的产生。卫所附近的田间地头,过去臭气熏人的军户沤肥的土坑没有了。 他们所有的沤肥原料都被章财生派人收走,作为交换,以后他们需要的肥料会由章家按照一比二的比例提供。他们没交给章家一担沤肥原料,章家为他们提供两担沼渣。 原先所里的一些老弱残军的生计也有了保障,他们可以到章家的猪场和鱼塘做工,章旻青要求章财生优先招收这些人。 对章旻青的这个举动最欣赏的,无疑是黄千户。这些老弱残军,以往所里不但要支出一份优养米,还要想方设法的找些补贴给他们,毕竟仅靠优养米还无法养活他们。现在,章旻青的这个举动,让他的这个麻烦没有了。省下的钱,那就是他的。 目睹这些变化的所有的人,包括沈国模在内,谁也没看出来,章旻青这么搞的背后,还有另一层深意。 龙山所只是他的第一个试验点,以沼气应用为核心形成的产业模式,在将来,会逐步变成一种农庄经济模式,把传统的自给自足的小农经济逐步转变成雇工制的集体农业,将大量的人口从土地的禁锢上释放出来。 第四十三节 怕什么来什么 小七岛码头上,管家孙乾战战兢兢的往船下走,他是真心的不愿意来这里,虽然这已经是他第二次来了。主要是这次和上次前来谈判合作不同,这次是押了五百石粮食来赔罪的。尽管他到现在也没弄清楚,他们孙家到底做错了什么。 发生在东霍岛的“奇案”他当然知道,大小七岛的王大柜虽然蒙受了损失,可他们孙家不也一样?许多天过去,人、船、货,到现在都还毫无踪影,如果不算东霍岛上埋的那些尸体的话。 事发后,孙乾也和东家孙槐燧一起商讨端详过。 他们先是列出了孙家发迹之后得罪过的人,包括象敲诈了卫所贺家几两银子这种,不列不知道,一列吓一跳,看着列出来的密密麻麻的名单,就连东家孙槐燧看了也禁不住有点脸色发白。 俗话说:“千夫所指,无疾而终。”短短几年间,他们家竟然已经得罪了那么多人,似乎离那个千夫所指也差不太远了。 不过,很快东家孙槐燧就否决了这份名单。这份名单上的人,怎么看也都不是有能力做出这种大手笔的人。卫所的贺家这类的人家,虽说背后也有一个团体,但就凭所里那两条哨船,做不下这样的案子。 再找找看,他们干的这事有没有断了别人财路。思来想去,附近的官绅,水师、卫所、县里的地头蛇们,原本他们就是一体的,肯定也不存在。 剩下来就只能找周边地区有那些势力有这个能力了。排来排去,也就定海水师和双屿的刘大柜最有可能了。这才有了孙槐燧联络韩千总,找上海道刘洪林一起的招宝之行。 孙槐燧临走的时候,让孙乾购买粮食,走这趟赔罪之旅。 孙乾知道东家这也是无奈之举,王大柜的问罪信都送来了,那怕感到满心委屈,只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更何况,他们还不是卫所的那种兵。 要是卫所那种兵,以他们孙家和观海卫指挥杜康成的交情,有的是办法整治。就象他们敲龙山所贺家的竹杠那样,敲了也就敲了,贺家能拿他们怎么办? 可这些人是海强盗,是亡命之徒。惹恼了他们,说不定那天他们就摸上岸来,杀他孙家满门都是小菜一碟。他们现在那敢违逆王大柜的意思?说不得也只能照办。 孙槐燧临走时还怕孙乾到了小七岛上多嘴,特意叮嘱他,不要把他们的推测说出来,只说正在找线索,搞不清是谁干的这件事。 见孙乾还有点不明白,又给他解释了一下原因。现在,王大柜也肯定还在气头上,这种时候,他们这种人更容易疑神疑鬼。要是把他们猜测是定海水师或是双屿的刘大柜做了这事,没准还会适得其反,让王大柜认为他们是故意找两个他王大柜都惹不起的人来推搪。 孙槐燧不知道,他的这番解释,只王大柜还在气头上这句,就把孙乾的魂吓飞了一大半。这帮人可是杀人不眨眼的海强盗,在他们还在气头上的时候上门,那不是去找死吗?这么一吓,孙槐燧后面的话,孙乾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孙槐燧走后,孙乾犹豫了很久,有心不去吧,他舍不得现在这个饭碗,去的话,又怕没了小命。磨蹭到眼看着再不去东家可能就要回来了,这才硬着头皮来到小七岛。 “把这家伙绑了。” 孙乾的一只脚刚踏上码头,耳边就响起一声霹雳,眼前顿时一黑。刚扭头想跑,他的肩膀早就被人拽住了。 小七岛的半山上,有一座不知道什么年代建造的废弃神庙。庙里供奉的是那路神仙也早已经不知道了,整个庙里,牌匾门窗早已经被人拆了烧火了,神像也早已不知去向。 在王癞痢这伙人占据这里之后,这座庙就成了王大柜的住所。庙前竖起了两根竹竿,挂着两条白布,布上分别写着“替天行道”和“劫富济贫”。 被四马攒蹄捆成一团,浑身屎尿的孙乾,是被人用竹杠抬到这里的。 在被抓住按倒的瞬间,管家大人就禁不住的屎尿齐流,搞得抓他的人都不愿意靠近他,只好把他的手脚捆到一起,插根竹杠把他抬到山上来。 闻名杭州湾沿海的王癞痢,是个黑瘦的秃子,锃亮的秃顶,让他的面容显得有点凶恶。 “你们几个二杆子,就不知道抬上来前,先把他丢海里洗刷一下?去弄两桶水来浇一下。” 王癞痢走到孙乾跟前,闻着孙乾浑身散发的臊臭味道,皱了皱眉,对着几个抬孙乾上来的人骂道。 随着几桶水劈头盖脸的浇下来,孙乾立刻就成了落汤鸡。早春三月,天气还没回暖,一阵风吹来,孙乾只觉得寒冰彻骨,加上心里的恐惧,哆嗦得话都要说不出来了。 “说吧,是不是你们勾结官军,黑了我们的货,抓了我们的兄弟?” 看着浑身发抖的孙乾,王癞痢阴测测的开口问道。 “冤枉啊,冤枉啊,王老爷,噢不,王大王,王大柜,这真的不是我们干的啊,冤枉啊……呜呜呜。” 听到这句问话,孙乾更觉得放佛死到临头了,语无伦次的喊着冤枉,最后竟然放声痛哭起来。 “不是你们干的,那会是谁?他们怎么知道我们什么时候交易,在那交易?你别告诉我,他们是正好遇到,然后我的这么多兄弟,都束手让他们逮了,一个都没跑出来?” 这是王癞痢埋在心里最大的疑问。象他们这种海上交易,又是在夜间,除非掉进埋伏里,不然事情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所以,他首先怀疑的就是孙坏水勾结了钱塘水师,黑吃黑的吞了他的货。 “这我是真不知道啊,我家老爷怀疑是定海水师,或者是双屿的刘大柜他们干的,他已经去招宝找证据去了。” 到了这个时候,孙乾那里还会记得孙槐燧临走时的叮嘱,他一心先要把自己的命保住。 “放屁,你以为我不知道?东霍岛可不是定海水师的辖区,双屿的刘老倌要过来,也得绕到外海,我这里是他们的必经之路,他们从这里过去能瞒得过我?不是你们干的,你们会那么好心的白送我这么多米?” 听到王癞痢的这句话,孙乾终于明白,怕什么来什么,他们怕得罪王癞痢,又想洗清自己的嫌疑,急吼吼的送米过来,没想到这么做,不但没洗清嫌疑,反而加重了嫌疑。 第四十四节 经世致用 就在章旻青在龙山大力推广他的沼气设施的时候,季三虎兄弟三人也踏上了他们的冒险之旅。 他们按照章旻青教给他们的方法,剥树皮搓成绳索,绑扎起一个木排。再换上他们逃亡时的衣服武器,然后在应元伟的护送下,到达离双屿不远的海面上。 “不能再靠近了,三位兄弟,多加小心。遇到事情,保命为要。我回去会在水师给你们落上军籍,不过,还是希望你们都能活着回来。” 出于保密的需要,季三虎他们三个在到了大菜花山岛后,就没有下船,一直待在应元伟的船上。短短的几天相处,脾性相投的应元伟和他们之间已经颇有交情。 分别之际,应元伟也清楚他们此行生死难料,再三叮嘱他们注意。 给他们三个在定海水师落军籍,这是章旻青的托付,为的是一旦他们三个在双屿丢了命,也算是阵亡的军士,可以向朝廷申报恤悯,而不是留下个海贼的恶名。 这事应家父子办起来比章旻青方便,毕竟章旻青还没袭职,不象应家父子那样有实权。 “为少爷办事,我们自会小心,不是我们惜命,只是怕坏了少爷的大事。多谢这几日应大哥的关照。” 季三虎和甘大脚、李大福三个一起抱拳向应元伟施礼道。 趁着涨潮,他们麻利地下到船尾拖着的木筏上,解开船缆,用三支简易的船桨奋力往双屿岛划去。 …… 四月初,一群不速之客来到了龙山。 清明前后,外出踏青的习俗,在江浙一带非常流行。 章旻青县试时的一帮同门,在县试的第二名王业泓的带领下,借着踏青的名义,跑到龙山来拜访,顺便邀他一起去宁波府参加府试。 他们到龙山的时候,章旻青正在府后的竹园里新建的一个竹亭里,和求如先生在下棋。 自从见识了章旻青的沼气,沈国模特意回了趟余姚,把姚江书院委托别人照看,然后把家也搬到了龙山。他要仔细观察章旻青的这个沼气系统,能给龙山带来怎样的变化。 作为阳明先生心学的门徒,他眼中的这个沼气系统,无疑与阳明先生格物学说是殊途同归的。不同的是在于这个沼气系统象冶炼之术一样,人们知道可以这样做,却对为什么要这样做所知寥寥。 从他个人角度,他对探究沼气的形成之理有浓厚的兴趣。这不同于冶炼之术,这是变废为宝,认为搞明白这个原理,意义非凡。 中国古代的化学,是归属于道士的炼丹之术,是炼金方术中的一种。取得的各种成果,也往往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 就好像他们搞出了火药,知道怎样的硫硝碳的配比能爆炸,但对其中的化学原理却是懵懂无知的。 现在,沈国模已经不再纠结章旻青的八股文作得怎么样,倒是异常期待章旻青能不能再搞出点什么新玩意。 对沈国模的这个变化,章旻青是很头疼的。特别是沈国模常常三句话里就带出个为什么,让他尤为抓狂。 这不是章旻青不想解释,也不是他不懂,而是不知道该从那开始讲。总不成让他把前世学过的数理化课本都默写出一份来,从最基础讲起吧。不说别的,眼下他肯定默写不出来。 当然,章旻青并非没有类似的计划,但却不是他自己去编写,而是打算以后去了杭州或者南直隶,从那些外国传教士那里找些书来翻译。 就像徐光启与利玛窦合作翻译《几何原本》那样,这么做,肯定比他自己凭记忆去默写前世的教材要靠谱很多。 所以,为了暂时堵住沈国模的嘴,每次沈国模过来找他,他就拉着沈国模去下棋,让沈国模把思路转到黑白世界里去。 王业泓他们来的时候,他们两人的棋局才刚刚过半。看到王业泓他们到来,原本就好整以暇的章旻青起身和他们拱手施礼,却没说话。观棋不语真君子,王业泓他们也只好默不作声的看棋,等着他们向把棋下完。 看到又来了许多人,在一旁伺候的七斤飞快的回去又拿来一些茶碗,点着了小瓷炉给王业泓他们烹茶。 为了方便,竹亭里面,章旻青也叫人埋了一路沼气管道过来,安放了一个小瓷灶,平时在亭子里下棋看书时,方便煮水泡茶。 和所有第一次见识沼气的人一样,七斤的这个举动,立刻把其它所有人的目光都从棋盘上吸引了过来。 放在木架上,仅有三寸许厚薄的小瓷炉里,无柴无碳,却能点火烹茶,还有什么能比这更神奇? 王业泓平日里也挺喜欢下棋,可今天,他的心思却再也难被章旻青和沈国模之间的精彩棋局吸引,他的目光在七斤点着小瓷炉之后,就始终被炉子上跳跃的橘红色火苗所吸引,心里期盼着章旻青他们的棋局快点结束。 当沈国模终于投子认输之后,一帮人立刻围了上来,七嘴八舌的向章旻青询问这无碳无柴的瓷炉为什么能点着火。 “各位兄台,小弟问个问题,我辈读书是为了什么?” 章旻青并没急着回答他们,在请大家一一落座之后,他才反问了一个与大家的疑问毫不相关的问题。 “考取功名做官。” “光宗耀祖。” “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 “诗书传家。” …… 大家的回答不一而足,就连一旁的沈国模也凝神思索着,没有说话。 “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这位兄台说得好!只是要做到这一条,仅仅靠读四书五经就行吗?有人说:半部论语治天下。可我要说,这不全对。 读书明理,要明何理?小弟愚以为,在于经世致用。譬如,为农者,如何提高米粟产量,为匠者,如何省工耐用,为织者,如何更快更好的织出布绸。粮多布多,器具耐用,则民少饥寒,方为治国平天下。” 章旻青的这段话,放在这个时代,前半段简直就是大逆不道。可后半段的说明,又让人无从反驳。 “这为农、为匠、为织的事,本不是我们读书人的事啊?” 终于,有人找出了理由,出声反驳道。 第四十五节 王业泓的感叹 这个人的说法并没有错。 在中国历史上,大的方面来说,指南针、印刷术、造纸术和火药这四大发明,没有书生们什么事。桑稼纺织等技术的改良,也没书生们什么事。 到了大明朝,几乎所有的读书人都去钻研八股之道了,不识桑稼成了常态。那些考上科举做了官的人,对于民生经济之道,很少有几个懂的。倒是对拉帮结派,争夺权力分外热衷。 他们平时用四书五经里的圣人之言为尺来衡量别人,平时袖手谈心性,临难一死报君王。而数十年后神州陆沉,这些人里的绝大部分,就连这一死报君王也没做到。 所以,在他们多数人眼里,所谓的经世致用,对他们这些秀才都还没考上的人来说,似乎有些遥远,也不切实际。他们眼下最重要的是如何一路科甲得中,写好他们的八股文才是正理。 “章公子此言大善,自周以降,读书人须习礼、乐、射、御、书、数六艺,我朝太祖以来,科甲重制艺而轻其余,实为舍本逐末。经世致用,造福万民,方为我辈读书人之应循正途。” 倒是一旁的沈国模,听了章旻青的这番话,立刻在心里把章旻青引为知音,击节赞叹道。 别看他来到章旻青家,是为了督促章旻青的学业,其实他自身对八股文是极为反感的。来章家,也不过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而已。 他自己当年在考上秀才后,因为感觉这八股文陷溺天下人,所以放弃了接下去的乡试、会试,不再参加科考,而是专心研读阳明先生的《传习录》。 后来又和绍兴的大儒刘宗周等一起开绍兴证人讲会,回余姚后,创办姚江书院,一意宣讲“王学”,宣扬良知说,被儒林尊为大儒。 沈国模这一开口,大家就不再好找什么反对的理由了。对他们来说,姚江书院山长,著名的大儒求如先生都赞章旻青说得对了,他们要是再发表什么异见,那绝对是不识时务了。 “可经世致用与这个炉子有什么联系么?” 王业泓将话题扯了回来。 “这是章公子践行经世致用的成就,怎么会没关系。其实,你们看到的这个炉子,只是一个庞大工程的冰山一角而已。这样吧,愚带他们去走一圈,顺便给他们做个讲解。章公子意下如何?” 没等章旻青接口,沈国模抢先就代他做了回答。并且自告奋勇的要给王业泓他们做向导。 沈国模这种自降身份给后生晚辈做向导的做法,是有他自己的考虑的。他对章旻青搞出来的这套系统有着异乎寻常的兴趣,他希望在做向导的过程中,王业泓这帮人能提出一些他自己也没想到的问题。 “那就辛苦先生了,各位兄长远道而来,我就先不陪你们了,各位慢慢看,我去为你们准备点好吃的,以略尽地主之谊。” 既然沈国模主动提出担任导游,章旻青倒是没有意见。在龙山,除开他自己和主持整个项目的章财生之外,若论对这个项目的了解,恐怕就数这位求如先生了。 暂时告别了众人,章旻青让七斤去找今天在家当值的章琨裕,让琨叔去所里的军户那里收两只羊来。他自己则回房间去,打开了一个新做的柜子,柜子里整齐的放着一排排的瓷罐,罐子上贴着标签。 这些罐子里放的是他留下的各式香料,有茴香、青芥、肉桂、肉豆蔻、丁香、黑胡椒、姜黄、孜然……,这一类的食用添加香料,也有龙涎香、冰片、麝香、檀香、乳香、没药、苏合香、安息香、沉香、番红花、薰衣草……,这类的日用和药用香料。 让他遗憾的是,这次缴获的香料里,没有辣椒,也没有烟草。 从柜子里找出黑胡椒和孜然,各倒了一点出来,让七斤用石臼分别捣成细末。他自己在后院的厨房门前的空地上,搭起了两个烤架。 “少爷,这可不是你该呆的地方,要是被老夫人知道了,我们可全得受责备。” 牵着两只羊回来的章琨裕看到章旻青在厨房前忙碌,顿时大吃一惊,急忙劝阻道。在这个年代,读书人奉行君子远庖厨,连厨房的门都不进的,不要说自己动手烧饭做菜了。 “你们别说出来不就是了,我今天要做的这个,你们不会弄。好了,别磨叽了,快去把羊杀了,剥掉皮,清理干净了拿过来。对了,帮我找个干净的鬃刷过来。” 章旻青听章琨裕这么说,自然明白过来这是为什么,可这烤全羊的手艺,这儿可没人会。 “只此一次,下不为例行吧?等下我弄的时候,琨叔你跟我学着,以后再弄的时候,琨叔你来弄,这总可以了吧?” 看着章琨裕依然固执的站着不动,章旻青只得语带讨饶的再次开口。 听章旻青都这么说了,章琨裕自然不好再坚持。叹了口气,摇摇头,牵着羊进了厨房。 两堆火点了起来,两只杀白后,用盐和黄酒腌制过的羊也用木棍穿了架在了烤架上。章琨裕跟着章旻青一起,两人各自管着一个烤架,转动着木棍,让羊的各个面均匀的受热。在羊肉表面开始渗出羊油时,用鬃刷在羊的表面刷上一层香油。 很快,烤羊肉的香味便逐渐飘散开去,就连平日多数时间足不出户的章刘氏也闻着味走了过来。 “琨叔别停,要烤糊了。七斤你来,转着这根棍子。” 看见母亲过来,章旻青心里暗自叫苦。他真没想到这烤羊的香气会把母亲吸引过来,一面关照着琨叔别停手,一面让七斤接手自己的活计,腾出手向着母亲行礼。 “青儿,你这是在干什么?” 看见儿子在那里操弄着烤羊,章刘氏脸色有些不悦的问道。 “姆妈,今天儿子的几个同门来探望儿子,儿子想弄个别致点的菜肴招待他们,这不,正在教他们呢。” 章旻青在回母亲的问话时,偷换了个概念,把自己在做,变成了自己在教。 “哦,你这法子,是从那里学来的?似乎与寻常做法不同。” 章刘氏听儿子是在教别人做,脸色好看了不少,随即对这烤羊的法子也好奇起来。江南地区,羊肉的做法有红焖羊肉、白切羊肉、炖羊肉汤等做法,可烤羊显然不是江南的吃法。 “姆妈,这也是儿子从梦中所学,确实不是咱们这儿的吃法。” 听母亲这么问,章旻青福至心灵,马上想到了一个更好的托辞。果然,听章旻青这么一说,章刘氏就完全没了脾气。 这也是儿子从天书里学来的?嗯,看起来象,不然一向是个乖宝宝的儿子,那里会弄出这种稀奇古怪的事情?就像之前儿子鼓捣的什么沼气,自从烧了这个沼气,别的好处不知道,这厨房里可干净了不少,不再烟熏火燎的。 “原来是这样,青儿,眼下可还是学业重要,这些事,等将来考上了进士,再鼓捣不迟。” 即便是心里不再怪罪儿子,可嘴上还是要教训儿子几句。说完这话,章刘氏才转身往回走。 “儿子让姆妈担心了,儿子知道了,姆妈慢走。等下肉烤好,儿子第一个让姆妈尝尝。” 终于成功的糊弄走了母亲的章旻青,一面目送母亲,一面嘴里还不停的说着。看着章旻青这个样子,就连一旁的章琨裕和七斤他们,都差点忍不住笑出声来。 羊快烤好的时候,沈国模也带着王业泓他们回来了。这一圈转下来,给王业泓他们的感觉是震撼的。 章旻青搞的种规模养殖的方式,在这个时代绝对是颠覆性的创举。 以往,猪羊鸡鸭这类的家禽家畜,都是各家农户零星散养的。遇到大户人家要办事大摆宴席,也都是派人去挨家挨户的收。专门开塘养鱼,更是他们第一次见。 虽然眼下这么做的效果最终会如何,他们暂时还看不到。但他们在养猪场,在鱼塘看到了那些章旻青雇佣的老弱残军们挂在脸上满足的笑容。这使他们深切的感受到了沈国模所说的,章旻青正在践行经世致用造福万民之学的这一点。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这是北宋著名理学家横渠先生张载的一句名言,也被现下几乎所有的读书人挂在嘴上,写在文章里。 但他们也仅仅就是挂在嘴上和写在文章里了,和章旻青现在龙山把想法付诸实践的做法相比,高下立判。 “大道至简,知易行难。相比之下,我们确实都落了下乘。” 这是王业泓在看过这些后发出的感叹。 “先生,各位兄台,你们先去堂上坐坐,喝点茶水,我这里马上就好。七斤,还愣着干什么,快去沏茶。” 看到从外面回来,同样被烤羊的香味吸引过来的沈国模、王业泓众人。正忙着往羊身上涂刷胡椒粉和孜然粉的章旻青殷勤的招呼着众人,让七斤去给众人奉茶。 第四十六节 府试 四月初八一早,章旻青带着七斤和刘毛蛋按照早先与王业泓他们的约定,动身先往慈溪县城,去和王业泓他们会合,一同去府城宁波参加府试。 经过几个月的调养,刘毛蛋的伤已经彻底痊愈,章旻青没派他出去,而是留在身边做个跟班。 王业泓家在府城距离府学不远的孝闻坊有座空闲的宅院,几天前,王家就派了仆妇前来打扫干净,作为这次王业泓来参加府试的落脚之所。王业泓就邀请章旻青他们一起住到这个宅院,免去了他们再找客栈歇脚的繁琐。 一行人赶到宁波城里,已是天色渐晚,略微吃了点饭食,聊了几句这孝闻坊得名于北宋年间,此地的孝子杨庆,割自己腿肉煮汤侍奉病父,使父病得痊,后来母又病,杨庆又割自己胸肉与药一起煎煮,使母病很快好转,孝闻天下的传奇典故后,各自回房歇息。 初九,刚过三更,大家就陆续起来了。稍作梳洗,吃了饭,就结伴出门,去府学参加考试。 尽管已经是深更半夜,但今天街道上却是行人不绝,但基本上都是提着灯笼,前往府学的方向。奉化、慈溪、象山、定海、镇海,以及府治的鄞县六县的学童汇聚在今天来参加考试,自然热闹非常。 府学考棚前,两边的影壁上挂满了灯笼,挂得高的六个大灯笼上写着县名,这是各县考生的集合点。大灯笼下方,还有一排小灯笼,灯笼上写的是一个个的人名。这是各县负责为考生作保的廪生们的名字,各个考生根据给自己作保的廪生是谁,就到那个灯笼下去排队。 学宫的门口,两边各摆着一张长案,一边是府学教谕点名作保的廪生,核对考生无误后领考卷的地方。另一面,坐着这次考试的主考知府苏长青,他本可以不待在这里,不知道为什么,他心血来潮似的督坐在这,弄得考生们无形中紧张不少。 府试比县试的搜检更为严格,等轮到慈溪县的这些人进去时,搜检过后,大家相互看着各自披头散发,衣衫不整的样子,都禁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不得喧哗!” 一旁一个官吏瞪着眼盯着他们一声大喝。 众人急忙收住笑声,胡乱的把头发绾起来塞进网巾,把衣衫穿好,提起考箱往里走。 进到考场里面,才发现这府试的考场比起县试的考场要简陋许多。考场里并没有修一间间的班房,而是一排排的长条案。长条案上,每隔四尺贴着一张字帖,凑近一看才明白,那就是考号。每个考生依据自己的考号,找到对应的座位落座。 整个考场,以天干排列,分成十个大棚,每个大棚里,又以地支顺序,排了十二排二十丈长的长条案。算上去每个长条案上,要排坐五十个考生。章旻青粗略一算,整个考场竟能容纳六千人同时考试。 这下章旻青终于明白,为什么这个考场看上去要比县里的考场简陋了。要容纳这么多人同时考试,要是都建成班房,那这面积也就太大了。 “这么多人啊。” 同来的一个学童感叹道。进场时,慈溪县排在了后面,大部分先进来的考生都已经落座了,放眼望去,人头济济。 “你不知道?咱们浙江,府试才是参加人最多的。历年过了县试,只要没有犯案判罪,都可以来参加府试。切没有年龄限制。倒是再接下去的道试和以后的乡试,反而人少许多。” 王业泓出身世家,对科场掌故了解的多,开口解释道。 听王业泓这么一说,章旻青再看考场里的人,果然,考场里,有白发苍苍的老叟,也有垂髫童子,青壮更是无数。 看着为数不少的白发老者,章旻青心里突然涌起一股悲悯。这些人侵淫科考数十年,这一生都荒废在了这几本四书五经之上了。若是他们把这功夫用来做其它事,未必就不能在其它方面有所成就。 “好了,预祝各位俱能上榜。” 王业泓的声音打断了章旻青的感怀。众人一哄而散,各自去寻找自己的座位。 找到自己的辛午己亥座,章旻青把考箱放到条案下,躬身从条案案板下钻进座位。条案太长,除了两头位置的人,其它人都得以这种方式进出座位。 终于等到卯时二刻,也就是现代时间的八点,巡棚的府吏拿着考题,从中间位置的官厅飞奔而来。 这次府试的题目依旧是二道。 第一题:生财有大道。这一题出自《大学》第十一章,全文为:生财有大道。生之者众,食之者寡,为之者疾,用之者舒,则财恒足矣。 大意为创造的财富多,消耗的财富少,赚钱时要尽可能快,花钱时则要尽量慢慢使用,总之要量入为出,要有节余才能积累起财富,是为生财之道。 第二题:子问公叔文子。这题出自《论语》宪问篇第十四。子问公叔文子于公明贾曰:“信乎,夫子不言、不笑、不取乎?”公明贾对曰:“以告者过也。夫子时然后言,人不厌其言;乐然后笑,人不厌其笑;义然后取,人不厌其取。”子曰:“其然,岂其然乎?” 大意是:孔子向公明贾问公叔文子的为人,说:“听说,公叔文子不说话、不微笑、不取财?”公明贾回答说:“这是和你这样说的人不了解他。老先生在该说时才说话,别人就不讨厌他的话;有高兴的事才笑,别人就不讨厌他笑;该拿的钱财才拿,别人就不讨厌他收钱。”孔子说:“原来是这样,真是这样吗?” 这两题,依旧是惯常的一道《大学》,一道《论语》。前一题有点不好答,后一题倒是容易。好在章旻青有了县案首打底,倒也不觉紧张,一面慢慢的磨着墨,一面思索着。 前一题论生财之道,角度可以以个人角度,也可以以家庭角度,还可以以国家的角度来论述。取的角度不同,写出来的文自然格局也不一样。既然科考号称为国取士,那就从国家的角度来说事。 后一题其实是孔子质疑一个貌似廉洁的官员的故事,清廉的表象,已经被人传颂得如同圣人一样。孔子要教导学生的,自然是不要被外在的表象所欺骗,要看到事务的本质。 如何看到本质呢?那就看是不是符合常理。后世有一句话叫“事有反常必为妖”,说的就是不合常理的事情,必定是不正常的。 确定好立意,接下去的文章就好写了。不过一个时辰,他的两篇文章就在草稿上写完了。又检查了一遍,看看没有差错,便誊写到了考卷上。 做完这一切,看看天色,尚未过午,又看看四周,几乎所有人都还没答完卷,或是在奋笔疾书,或是在埋头苦思。还有几个人贼眉鼠眼的在东张西望,章旻青判断他们有要作弊的倾向。 第一个去交卷吗?章旻青又有点犹豫。 又等了一会,看依然还是没人交卷,章旻青终于决定不等了。小心的收拾好笔墨,他从条案下钻了出来,一手拿起卷好的考卷和草稿,一手提着考箱,往中间的官厅而去。 官厅里,刚吃过午饭的知府苏长青正在觉得难熬。他习惯于午饭后小睡一会,可眼下待的考场官厅,为了监考方便,四面都没有围墙。在这样的地方午睡,实在有点斯文扫地。所以他只能无聊的数官厅屋顶的瓦片玩。 看到有人来交卷,他终于收回目光,打起了精神。 接过教谕转呈上来的卷子,苏长青并没急着看文章,而是先去看名字。看到章旻青三个字,他似乎觉得有印象,又放下卷子,拿起了一旁的名册。 待翻到慈溪县的那卷名册打开,看到排在第一的名字就是章旻青,于是恍然大悟的点点头,原来是今年慈溪县的案首,怪不得觉得这名字有印象。 作为科场的潜规则,府试时,下面各县的案首都在必取之列。再看了看章旻青的先生,只有两个名字,沈泰鸿和刘元白。 刘元白是他手下的知县,挂名在这里,是因为县试是他主持,凡是被他录取的童生,都要认他为座师。可除开刘元白,就只有沈泰鸿一个名字,这才是他奇怪的地方。 按照正常的进学步骤,学童先要在家附近的蒙学开蒙,学些《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千家诗》之类的开蒙识字读物,学完这些之后进社学,读《弟子规》、《龙文鞭影》、《幼学琼林》之类的初级读物。 有了这些基础之后,才会拜些有生员功名的夫子,开始学四书五经。待得能通读四书五经之后,才有机会拜一些饱学大儒,学习一些制义时文。 所有这些教过学童的老师的名字,在考试的时候,是都要写上卷头的。这其实就是古代的政审,看看这个学生有没有跟那些犯官,或者被朝廷贬斥的人读过书。 可章旻青的卷头上,去除刘元白,就剩沈泰鸿一个名字。作为宁波知府,他当然知道钱湖先生沈泰鸿是什么人,也算得上是个大儒了。 难道这个章旻青,连开蒙都是这个钱湖先生亲自教的? 第四十七节 当浮一大白 象这种从开蒙起,就是名家大儒做先生的人,往往出身世家大族,他们从小就在家族的族学里读书。只是这样的教育方式有缺陷,一直跟着一个先生,难免眼光和思维模式会相对狭窄。 所以,这些大族子弟,在成年后,有点抱负的人,大多都会出外游学,增长自己的见识阅历。而这些人一旦参加科考,卷头的先生名单上,就会是一长串的名家大儒的名字。 考官们只要一看这份名单,对这个学生的家世学问,就已经在心里有了个轮廓。 是以,科举制度虽然给了底层百姓一个上升通道,可在过这通道的第一关时,他们依旧会输给那些名门世家子弟。毕竟,考生员的卷头是不封的,文章好坏很重要,文章好坏又不重要,取中与否,考官的个人因素很重要。不象后面的乡试、会试,卷头是弥封的,考官首要看得是文章。 苏长青又把卷头往前翻,看到这章旻青出身军籍,父亲也已经亡故,生前也不过是个副千户。严格说起来,这家世连将门也算不上。 难道是这家伙从小就聪明,得到了钱湖先生的青睐而收在门下栽培?好吧,那就看看他的文章如何吧。 苏长青的这番折腾,说白了,就是无聊闹的。眼下只有章旻青交了卷,他闲极无聊才这么花时间去瞎折腾。 真到了考生们陆续交卷,多达几千份的卷子,都需要他过目,足可以让他看个头昏眼花,那还有精神去这么胡思乱想? 先是看第一道题目:生财有大道。 看破题:“善理财者,得其道而自裕焉。” 苏长青觉得,立意平平,倒也中规中矩。 再看承题:“盖务本节用,生财之道也。” 苏长青点了点头,觉得有点意思了。 “果能此道矣,国孰与不足乎?且夫聚人曰财,非其国矣;理财曰义,财而不义,非其财矣。 是以君子之生财也有道焉,固不必损上以益下,而公私两利,然则何如?盖天地本有自然之利,而国家本有惟正之供。惟其力之不勤而用之无节,故恒见其不足耳。 …… 谓之大道,信乎其为谋国经久之计,而非一切权宜之术可比也。然则有国家者岂必外本内末,而后其财可聚也哉!” 但接下去的内容,苏长青竟然是一口气读完了。读完之后,又辩思了一会,才回头大呼一声“酒来!” “府尊,这里可是考场。” 一旁侍候着的书吏听到这声大呼,竟是吓了一跳,急忙劝阻道。 “废什么话,读如此文章,岂能不浮一大白?快去!” 听苏长青这么一说,书吏明白过来,府尊这是读到好文章了。扭头看了眼站在堂下的章旻青,心道这少年人在文章里写了什么?竟然让府尊如此失态。 章旻青的这篇文章,是一篇政论风格的文章。但在结尾的那句“外本内末,而后其财可聚也”却打动了苏长青的内心。 作为宁波知府,苏长青最是明白海贸的巨大利益。眼下的大明朝,财政枯竭入不敷出,可海贸的巨额利益却没有归于朝廷财政,而被沿海世家大族攫取去了。 万历皇帝虽然在宁波设了市泊司,但他们也仅仅把对倭国和琉球的朝贡贸易的收入上缴了内库,其它的收益,则被层层瓜分,都揣到了个人的腰包里去了。 章旻青在文章里,提出要“不必损上以益下,而公私两利,亦有以裕于民也。”实在是说到他的心坎里去了。 趁着书吏去取酒的空档,苏长青本想让站在堂下的章旻青上来说几句,但想想还是没开口,他埋头继续去看章旻青的第二篇文章。 第二题:子问公叔文子。 “时人之拟大夫皆过,圣人终于不信也。夫不言不笑不取,非人情也,而如贾之所称,则又过矣,夫子安得信之?且夫论人于春秋之世,或可以几廉静,而未可以语时中;可以邀世俗之虚称,而未可以逃圣人之藻鉴。……。” 在这一篇里,章旻青肯定了人天性有私,在任何时候,私心都是存在的。公而忘私只是人们对官员们的期许,但在实际情况中,是做不到的。 孔子质疑人们对公叔文子近乎圣人般的廉洁的赞颂,也不相信公明贾的解释,就是基于对人性的见解。结合上一篇中,章旻青提到国家在聚财的时候,要考虑公私两利。苏长青觉得,这才是务实之论。 章旻青的两篇文章,在本质上,前后映照,让苏长青赞赏不已。看来,这家伙必定是钱湖先生悉心栽培之人。他在心中如是想。 “章旻青,你且上来。” 苏长青对章旻青招呼道。 听得府尊相唤,章旻青上前躬身对苏长青行了礼,却并没有说话。 “我且问你,从你的文章看,你认为眼下国库空虚,当是该另辟财源?” 苏长青本想说填补国库要靠海贸,但他要考章旻青,就换成了另辟财源。 “回府尊的话,本朝初年,实施一条鞭法摊丁入亩以来,虽使岁入增加不少,但有些根本性的状况却并未改变。非另辟财源不得解。” 章旻青的这个回话,说得很隐晦。有些问题是要触及这个王朝根本的,但却是不能说的。 万历初年,张居正大力推行一条鞭法,虽然在短期里让朝廷的收入大增,但这已经到达了顶峰。因为这个税收制度,是以可耕种的土地多少计税的。但大明的疆域,这么多年来并没有增加,可耕种土地是个相对恒定的数字。 随着王朝的延续,越来越多的大明宗室在逐渐蚕食这些土地,越来越多的世家大族也在兼并这些土地。宗室和这些世家大族占有的土地是免税的。 这样发展的后果,就是可征税的土地数量在逐年减少。想要保证朝廷的税收,就只得在这些逐年减少的土地数量上加税。问题在于,这种加税的做法,是有一个界限的,当超越这个界限,农民们不堪重负之后,随之而来的就一定是动荡。 可要是到达这个界限后不再加税,朝廷收入逐年减少,难以维持军费、修河、赈灾以及官员的俸禄,这个王朝同样会崩溃。 这就陷入了一种两难的境地。增税是死路一条,不征税同样是死路一条。区别不过是那种选择能让这个王朝多残喘几年罢了。解决之道,就是要设法摆脱这种单一凭籍耕地的税收收入模式。 “那你的外本内末,而后其财可聚也。指的是什么?海贸吗?隆庆开海至今,已经四十余年了,为朝廷的岁入,并未见增加多少。” 苏长青当然听懂了“假以时日,朝廷岁入还将进一步减少。”这句话隐含的意思。这其实并不是什么秘密,有识的官员们心里都清楚,只是涉及宗室,谁也不敢明说出来。现在,章旻青这样的隐晦回答,他自然也是心领神会。 终于,他不得不点破海贸,想看看章旻青会如何作答。 在海贸这件事上,向来争论极大。从反对派的角度看,郑和七下西洋,耗费巨大,虽然有些收获,却都归于内廷。倒是朝廷财政,需要给他巨额的贴补。 而下西洋的另一产物,朝贡贸易,对大明朝廷来说,更是个亏钱的买卖。为了体现天朝上国的尊严和脸面,朝廷常常赏赐给这些朝拜的国家带来的财物的十倍甚至数十倍的回赏。 以至于想琉球这样的小国,每年都要派人来朝贡,把朝贡当成了一件稳赚不赔的买卖来做。逼的大明朝廷,不得不限定他们多少年才能来朝拜一次。 当年的兵部尚书刘大夏焚毁海图和船图,出发点就是认为郑和下西洋,不但没给朝廷带来可见的好处,反而大大增加了朝廷的支出,觉得这事得不偿失。 苏长青作为宁波知府,他属于支持派。可他也同样存在困惑,他看到了世家大族们通过海贸聚敛了巨额财富,可如何把这些财富转化成国库的岁入,他却一筹莫展。 以大明朝三十税一的商税,可征之税对于海贸的巨大利益,实在是九牛一毛。问题在于这是本朝的太祖爷定下的规矩,谁敢去改?一个不循祖制的罪名,轻的丢官罢职,重的话人头搬家。 “谋食于外,重在取而不在予,当赋权于军,广拓疆土,设官市于外,则大利归于朝廷矣。” 章旻青这个文绉绉的问答,让苏长青心里暗吃一惊,他听出了这话里血淋淋的内涵。 想要把利益的大头收归朝廷,就该把掌管海贸的官市设到外面去,从根本上掌控海贸的利益。而要做到把官市设在外面,就要赋予军队权力去广拓疆土。说白了,就是用军队去征服。 而那句重在取而不在予,就更是血腥,一个取字,就意味着搜刮。虽说这个取面对的对象是海外蛮夷,可作为读书人,他还是觉得心有测测。 这种想法,似乎不该是一个读书人该有的,读书人讲究忠恕之道,这个章旻青怎么就如此杀气腾腾? 苏长青的目光下意识的在桌上扫过,突然瞥见章旻青的籍册是观海卫的龙山千户所,心里总算感到了释然。这家伙出身军旅,军人自然有开疆拓土觅封侯的思想。 第四十八节 千里镜 虽然苏长青认为章旻青的想法太激进,有失宽仁,但现实情况下,苏长青不认为章旻青的想法有实现的可能,可也确实算是一个法子。 之所以他会这么认为,是他清楚,以当下朝廷的内忧外患,那里还有力量派出一支水师去征服西洋诸国?为了抵挡来自北方的威胁,九边耗费弥巨。加上从收到的邸报上看,年前西南诸番又勾结叛乱,朝廷派遣刘綎为总兵官,统兵进剿。这场战事,怕是没有两三年,也难以平息。 东南沿海的水师,从眼下看,也难堪大任。不要说去征服西洋,就连他宁波府家门口海面上的刘老倌、王癞痢之流的海贼,想要剿灭都有心无力。 不过,他并没有因此而认为章旻青的想法是异想天开的臆想。反倒是觉得象章旻青这样的年轻人,小小年纪就能关心国是真是难能可贵。九边和西南的事,章旻青看不到邸报自然无从知晓,这不能怪他。 有心再要和章旻青说几句,却发现此刻又有人来交卷,于是也就暂且打消了这个念头,挥手让章旻青下堂去,等候龙门开了,先回家去。 未时二刻,龙门开了,考场里放出了第一批交卷的考生。侯在外面的七斤和刘毛蛋急忙上去迎接,接过了章旻青手里提着的考箱。 一旁的王家家仆也上来询问,是不是要送章旻青先回王家休息洗漱。从子时出门,折腾到现在,七八个时辰过去,确实该休息一下。 “等会我们自行回去,你们还是安心候在这里,等王兄出来好了。” 抬头看看天色尚早,章旻青拒绝了王家家仆的好意,他想去城里的街市逛逛。 宁波是海贸重镇,这里的街市也异常的繁华热闹。绸布店、茶叶行、瓷器行、珠宝行、饭馆茶肆鳞次栉比。走在平整的青石板铺就的街道上,在路过一家珠宝行的时候,停下了脚步。 想起这段时间,自己格外的忙,似乎有点冷落了贺宝儿这个小丫头,章旻青就打算进去给小丫头买点礼物送给她。 步摇、发钗、镯子、耳坠、玉佩……,章旻青顺着柜台一样样的看过去。突然,他站住了身子,眼光盯在了柜台里的一个绒布衬的长盒子,再也移不开了。 “掌柜的,这个望远镜卖多少钱?” 吸引住章旻青目光的,是一具黄铜镂花的两截望远镜。 “望远镜?哦,客官,您说的是这个千里镜啊。不瞒客官说,这可是敝店的镇店之宝,是我家东家从泉州带回来的,据说,当时整个泉州,也就只有这么一个。现下,咱们宁波府也只这么一个,这是泰西来的宝贝。客官要是想要,我给客官一个实价,四百两银子不二价。” 听到有人问这个千里镜,店铺老板可是喜出望外。这个东西当时是他的东家在泉州,从一个泰西人那里买来的。最初,他觉得用这个千里镜能看到远处的景物,是个宝贝,虽然看到的景象是倒着的。 可拿回宁波之后,尽管当时许多人看了都渍渍称奇,但因为看到的景象是倒着的,让人很不习惯。猎奇过后,真要他们掏钱买,却是乏人问津。 于是,这架千里镜的价格,也从最初开价一千两,逐步下降到如今的四百两。以至于东家自己都觉得当时是上了当,高价买回了一个鸡肋。 现在有人对它表示出了兴趣,店铺老板当然很高兴,终于有希望把这个累赘脱手了。 四百两?这次轮到章旻青牙疼了,这可不是个小数目。章旻青的老爹章骞在世的时候,以他的官俸也得四年不吃不喝才够。 可转念一想,这东西可真的是宝贝啊,他记得,最早的望远镜是在1608年问世的,现在是1612年,就已经从欧洲流传过来了?只是好像最初的望远镜,由于是两片凹透镜组成的,当中少了块凸透镜,所以看到的影像应该是反的。 “掌柜的,能让我看看吗?” 章旻青提出了要求。 接过望远镜,放在眼上一看,果不其然,图像是反的,说明这还是最原始的望远镜。跟着他的七斤和刘毛蛋也都好奇的轮流拿来看了。 “看到的东西是倒过来的,虽然新奇,实无大用。掌柜的,这价钱有点高啊。” 章旻青一面开口和店铺老板砍价,一面在心里琢磨着这东西是自己画图找工匠做,还是买回去做个样子,改进后,再让工匠仿造,那个选择更划得来。 “那客官觉得这宝贝能出什么价?” 听到又是因为看到的图像是倒着的原因,客户丧失了购买的欲望,掌柜的的脸上苦得要滴出水来了。此刻,他更是打定主意,要把这个东西快点出手。 “看过这个东西的样式,找个工匠照着做一个出来,应该也费不了百两银子。我觉得,一百两如何?” 章旻青的这一刀砍得很凶,说的却是实话。 前世他带队在连云港集训时,到过那里的东海县,知道那里盛产天然水晶。眼下这个时代,那里被称作海州。如果派人去那里收购水晶回来打磨制作,做出一个望远镜样品的成本应该差不多百两左右。当然,要是大量生产,成本还会进一步降低。 “客官所言,虽然不无道理,可也未必一定能成,或许花了钱却什么也没做出来也不一定。小老儿这毕竟是个成品,买回去就能用。而且,客官也不能让小老儿亏本吧?” 掌柜的听章旻青说要自己做,心里恨得咬牙,可他却知道,这东西就是卖个稀奇。真要有人照这个样子做出来,他这个东西怕是一百两也卖不到了。 只是他当然不甘心就这样让章旻青把价钱砍到了地板价,不死心的继续找理由游说着。 “我也这么想,所以才没走么。那掌柜的觉得什么价能卖?” 漫天要价,就地还钱,章旻青也不认为他还的价就能成交,但不要再多太多才行。 “三百两!” “一百两!” “二百五十两!” “一百两!” “二百二十两!” “一百两!” “二百两,真的不能再低了!” “一百两!” “客官,你这可不是诚心要买的样子,这样,我亏一点,一百八十两。” “好吧,我不对,一百二十两。” “一百五十两,再低,我就等着看客官自己做的了。” “成交!” 两个人一番的讨价还价,最终价格定在了一百五十两。听到章旻青嘴里冒出的“成交”两个字,掌柜的心里终于松了口气。这个千里镜东家买来是一百二十两,本算是保住了,包袱总算甩掉了。 价钱虽然谈好了,章旻青身上可没这么多钱。让七斤掏出身上仅有的五两银子付了定钱,又为贺宝儿挑了一个价钱二钱银子的步摇。和掌柜的约定好,章旻青回去后,派人拿着定钱的收据和银子来完成交易,章旻青才带着七斤他们走出珠宝行。 “公子,这个东西有什么用?这么老贵的。” 出了门,刘毛蛋就开口向章旻青问道。在他看来,一百五十两银子,无疑是个天价,买这么个东西,他有些不解。 “七斤,你和他说说,要是当年你爹新叔手上有这个东西,会怎么样?” 章旻青并没有直接回答刘毛蛋的问题,而是转头向七斤说道。 这并不是章旻青不屑于作答,而是他培养七斤的一种方式,如果七斤的答案不能让他满意,他才会出口纠正。 “我爹做夜不收那会,要是手里有了这个,远处的敌营就像在眼前一样,就不用冒险藏到敌人跟前去刺探军情了。我爷爷那时要有这个,他和好多的叔公们也就不会把命丢给倭贼了。” 七斤的爷爷当年也是戚家军的一员,说起这个望远镜的用途,七斤不由得想到了去打探敌情,死在倭寇手中的爷爷来,说道后面,声音里都带出了哭腔。 “你现在明白了吧?百多两的银子和许多的人命比,那个更重要?” 看到七斤都快哭出来了,章旻青也就不再难为他,接过话头,诱导着刘毛蛋。 “我知道了,公子买了它,肯定还会仿制出来许多个,这样能救更多的人命。” 刘毛蛋的认识很朴素,他听章旻青这么说,自然就只想到能救人命,却想不到更多了。 “能早点看清敌情,就能根据敌情排兵布阵,就能更多的打胜仗,那好处,岂止是救命。” 一旁的七斤听刘毛蛋这么说,立刻端起了师兄的架势接口说道。 由于季三虎他们都跟着章新甲学夜不收的侦察和潜伏技巧,他们都把章新甲尊为师傅。先入师门为大,作为章新甲的儿子,七斤也被季三虎他们尊为师兄。刘毛蛋虽然当时有伤在身,没去跟着学,但他也跟着大哥季三虎一样,见到七斤就尊他为师兄。 章旻青笑看着这两个人叽叽喳喳的说得热闹,也不去制止他们,自顾自的领头前行。 第四十九节 铁匠老齐头 一直走到城墙附近,正要准备回转时,章旻青听到了边上的一条小巷里传来一阵“叮”“嘡”,叮”“嘡”,密集而又规律的敲打声,这是打铁的声音。 听到这个声音,章旻青的心里就是一动,想起了那支让他脱靶的鸟铳。在那次试射后,他就有心对那支鸟铳做改进,只是他对这个时代的铁工所知了了,去龙山镇上的铁匠铺也去看过,但那个铁匠也只能打些粗劣的农具,让他去改造鸟铳,实在有点不现实。 找不到合适的工匠,章旻青改造鸟铳的想法就只能暂时搁置。反正来到这世,要做的事千头万绪,倒也不急在一时。现在听到这打铁声,就又把章旻青的这件心事勾了起来。他决定过去看看,这在宁波城里讨生活的铁匠,是不是技艺会好些? 铁匠铺不算大,只有两间门脸,首先映入章旻青眼帘的是在炭炉边,一老一中一小的三人组合。老者年逾五旬,满脸风霜之色,正左手握着一把铁钳,夹着一根火红的铁条稳稳的放在铁占上,右手挥动着一把小铁锤,指挥着大锤的落点。 中年人,年纪看上去三十多岁,正光着膀子,露出一身虬结的筋肉,挥动着一柄大锤,准确的将大锤砸到老者小锤敲到的地方。 一个没烟熏得满脸漆黑的十几岁的少年,正在卖力的有节奏的拉动着风箱。 从这老中少三人依稀有些相似的眉眼上判断,这应该是祖孙三代的一个组合。 在炉子的另一头,两个学徒模样的小伙子,正在给几件农具安装木柄。 章旻青站在那里静静的看着,很快就看出了点门道。这正在打铁的父子二人配合得十分默契,小铁锤的每次敲打里有着细微的轻重之分,而大锤落下时,同样会根据小铁锤的落下的轻重,调整落锤的力道,并不是单纯使用蛮力的敲打。 一根铁条冷却了,老者把冷却的铁条重新放入炭炉,然后从炭炉里夹出另一根烧的通红的铁条继续敲打。章旻青这才发现,炉子里烧着好几根相似的铁条。 很快,老者的铁钳夹着的那根铁条,在几次烧红,几次敲打后,就变成了一个一头大一头小,曲线优美的铁管。他们这是在打什么?章旻青觉得他没看懂他们打的是件什么东西。 “请问,老先生这是在打什么东西?” 章旻青趁着他们刚打完一件,准备换一件打的空档,忍不住开口询问。 “啊呀,这位公子,小老儿可当不得先生二字,小老儿姓齐,熟悉的客官们都叫我老齐头,这是我儿子大齐,那是我孙子小齐。我们这是在给陈记茶馆打几把烧水的水壶。公子也是想要打什么铁器吗?快请里面坐。” 老齐头听到章旻青的问话,热情的回答着。 “那你们这打的是壶嘴?打好了么?能不能让我看看?” 听说他们打的是水壶,章旻青马上明白了那曲线优美的铁管是水壶的壶嘴,他的兴趣更浓了。 “这还差着一道工,公子想看,还要稍微等等。” 又等了一会功夫,老齐头的第一个壶嘴打好了,放入一旁的水缸里冷却后,老齐头把那支弯曲的水壶嘴递到了章旻青的手中。 章旻青拿着这个壶嘴翻来覆去的看着。这个由一条铁条,经过打成薄铁板,再卷成管状,最后成型的壶嘴,此刻看上去竟然浑然一体,看不到卷管而形成的接缝。 章旻青把一根手指从大的那头伸进壶嘴里摩挲着,发现这个负罪的壁,厚薄均匀,内壁光滑。 “老齐头,要是让你打一根八尺长的粗细一样的铁管,行不行?” 终于,章旻青问起了他心里最关心的问题。 听到章旻青的这句问话,老齐头没有马上回答他,而是抬眼重新仔细的大量了章旻青一会,随后,先让儿子他们停了工,自己又走到另一个小水缸前,用水瓢舀了点水喝了。这才一边用手擦着粘在胡子上的水渍,一面重新走在章旻青跟前。 “公子这是想打造火枪?这可是犯禁的,小老儿这活不能接。” 老齐头紧盯着章旻青的双眼,一脸肃然的说道。 这话听在章旻青耳中,可是让他欣喜若狂。这老齐头一听打造八尺长的铁管,就能想到火枪,这显然是做过这活计。况且他说的是活不能接,而不是不会打造。 “你个老东西,是不能接还是不会做啊?我家少爷是观海卫的待袭千总,打造几支火枪会犯什么禁?” 没等章旻青开口,跟在他身后的七斤就抢先跳了出来。他觉得和自家少爷耐着性子在这站了半天了,这个不识好歹的老头子竟然说这活不能接,实在是太气人了。 “谁说我爷爷不会做了,火枪算什么,我爷爷炮都能造。” 听到有人辱骂爷爷,不远处的小齐登时就不干了,捏着拳头冲过来,对着七斤怒斥道。 “不许多嘴!公子原来是位少将军,小老儿不知,多有冒犯。既然是军中打造,自然不会犯禁。不过,公子可有什么身份凭据?” 老齐头一面制止着孙儿的冲动,一面陪着笑解释,但言辞中依然很是谨慎,并没有因七斤的话而贸然答应什么。 “真要打造的话,自然不能在这里打造,可是得烦劳老齐头你到我们龙山所里去造,需要什么东西,我会让人置办齐备,我现在想知道的是,你能不能造,怎么造?” 章旻青同样谨慎,造枪管,可不是把铁片能卷成圆管就成的,还必须要有可靠的强度和精度,不然的话,造出来的火枪,比起所里现有的鸟铳也强不到那去。 “八尺长,一次成型不可能,至少要三节镶接起来才成。可以用双层错接的办法来打造,不过这挺废工料。一把枪的造价,比三四把鸟铳的价钱都要高。” 老齐头这次的回答,让章旻青听着,觉得有点靠谱了。而且,他对老齐头的说法也认可,一支好火枪的造价,肯定要高于鸟铳不少,更不要说他还要把火绳枪改造成燧发枪。 “质量好,自然造价会高,这个我明白。你们造炮用的是泥范还是铁范?” 既然觉得老齐头给出的答案靠谱,章旻青很快就转移了话题。 “造炮?当然是泥范,小老儿从前跟着家父,从龙泉去了福建,为俞大帅造炮,只有泥范造炮法,有铁范造法的吗?什么样子的?” 老齐头显然对章旻青跳跃性的说话有点不太适应,可听到铁范造炮,顿时眼光一亮,那是发自内心的对技术的狂热。 “这个么,我也是听说,并没见过。据说是以铁做范,以沙为芯,不知道是涂油还是涂蜡。据称此法造炮,工效超泥范十倍。不过,我也就知道这么多,细节地方,还得您老去琢磨。” 这一类的知识,章旻青知道得并不多。他当年在智利接受风帆舰的训练,对古代的铁炮有些好奇,才了解了一点相关知识,详细情形是怎么样的,他可真的是一无所知。 “以铁做范,以沙为芯,倒真的是个办法呢。哦,少将军,不知道你那里的活有多少?要是少的话,我带着他们去段时间,为少将军打造好所要军器,就再回来,这铺子就不搬了。若是活计多,那小老儿就把铺子搬过去。” 既然是到军中打造枪炮,老齐头心里那点疑心也就消除了。在民间打造军器犯禁,可没在军中打造军器犯禁这一说。 “这样,老齐头你这铺子我买下来,以后,不管活计多少,我都给你们每人开份饷银,将来你孙子娶媳妇的钱也都归我出,你看这样可好?” 终于遇到一个能用的工匠,章旻青那里肯放过?他提出的方案,其实就是要连人带铺子一起买下来。 “这?要是活计不多,小老儿一家怎好生受少将军的好处?” 老齐头有点迟疑,手艺人凭手艺吃饭,章旻青说的方案,等于把他一家都养起来了,让他有点不相信,放佛是天上掉下个老大的馅饼砸在了他头上。 “呵呵,你不要担心没活计,活计多得再多些人也做不完。我还想让你多招收些徒弟,好手艺的人越多越好。” 看着有点诚惶诚恐的老齐头,章旻青心里暗笑。没活计,怎么可能?他以后不仅要造枪炮,还有各种铁制的工具、机械等着要造呢。 “那,少将军需要小老儿什么时候去龙山?” 听说活计要多到他们都做不完,老齐头虽然还是有些将信将疑,但既然章旻青都这么说了,他也不好再问。于是也不再说这个事,而是问起了行程。 “我在这还要呆几天,这样,我给你五天时间料理这儿的首尾,五天后,我让他来带你们去龙山。等我回龙山,我们立个约书,把我答应你们的条款都写上,给你做个依凭。” 章旻青指着刘毛蛋对老齐头说道。 从铁匠铺出来,章旻青越想越高兴。今天可真是个好日子,这趟街逛得太值了。 第五十节 文会评文 章旻青回到孝闻坊王家宅子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前院的前厅里,烛火通明,王业泓他们也都已经考完回来了。刚跨进院子,章旻青就听到从前厅里传来阵阵笑闹声。 “旻青回来了,快快,快把你考试的文章写出来,我们正在这里品评文章呢,大家都写了,就差你了。” 看到章旻青进来,王业泓过来就拉着章旻青的手,把他往中间的书桌那里拽,逼着他,要他把府试的作文默写出来。 “是啊,是啊,旻青,你可是我们县里这届的案首,文章可不能被我们比了下去。” 众人也在一旁跟着起哄。 “我看旻青就别参加了,我们的文章都是不署名的,大家传看品评,现在文章都看过了,旻青的文写出来,大家一看就都知道是他的,这评起来就没了意趣。” 与他们一同来的叫刘嘉弢出言为章旻青解围。 他们玩的这个游戏,是这时代文会的一种。参会的人各自写好文章,不署名字,放在一起打乱后,大家轮流传阅品评,最后评出名次后,各人出来认领。 这种玩法的乐趣,就在大家谁也不知道评的文章是谁的。这样,既少了有意的恭维,也少了恶意的讥讽,单纯以文论道,有助于大家共同提高。 眼下,大家所有的文全都看过了,章旻青再写篇新的文出来,就算大家都不看他写,也不看他放,可任谁看到一篇新文章,都知道这就是章旻青写的。 知道了是谁的文,再品评起来,味道就变了。或有恭维,或有讥讽,全在个人心态了。这评文也就变了味。 “俊卿兄说得是,是小弟孟浪了。那就让旻青也来品评一番吧。” 俊卿是刘嘉弢的字,王业泓听刘嘉弢说得有理,立刻拱手认错,改口让章旻青评论各人的文章。 “相美言重了。旻青,我们可都快评完了,来,你从这头开始看。” 这里所有人,除开章旻青,其它的都已行过冠礼,相互都以表字称呼,相美是王业泓的字。只有章旻青还没取字,大家就用旻青来简称。他被刘嘉弢拉着,直走到最里面。 在前厅两边的粉壁上,依次挂着各人的文章。评文的人拿着毛笔,依次阅读,看到认为是佳句的,就在句子边圈上小圆圈。觉得文章好的,就在最下方圈一个圈。 结束的时候排名,以下方得圈最多的为第一名,依次类推。此外还有佳句第一,那就是被圈出佳句最多的人为首,也是依次类推下去。 只看了四、五篇,章旻青就喜欢上了这个活动。 有句话叫“言为心声,文如其人。”虽然一个人的文章并不能准确的表达这人的人格品性,却能从文中看出一个人的价值观和对这人世的感知感悟。 现在的章旻青,心中虽有雄心万丈,可一个好汉三个帮,一座篱笆三个桩,他正急需找一批志同道合的人,与他一起并肩同行。而且,他需要方方面面的各种人才。 就像一条风帆战舰上,不仅需要士兵、炮手、指挥官、参谋官、军法官、军需官,还需要有水手、舵工、帆手、瞭望员、领航员、航海长、厨师、司务长、二副、大副直到舰长,这样这条风帆战舰才能出航去征服世界。 但是,在人与人之间的交往的时候,人常会被一些个人的好恶所左右。不同的习俗、不同的口味、不同的喜好、不同语言、不同的地域,甚至个人的出身、穿着、相貌,都会左右人的评价,很难单纯的凭借才华和能力的判定来判断一个人。 就像三国时期,出名礼贤下士,求才若渴的刘备,在初次见到凤雏先生庞统的时候,也因相貌难看而嫌弃他,把庞统丢到个小县去做县令。 而眼前这个文会上,却没有这个弊端。大家都只需要凭籍看到的文章的观点、才情来区分优劣。虽然还是存在一些个人好恶的左右,相对来说,真是公平多了。 一圈二十多篇文章看完,章旻青只选了三篇文章。两篇是题目“生财有大道”的文章,一篇是题目“子问公叔文子”的文章。 这倒不是他认为其它那些人的文章都不好,相反,其中有几篇文章还是写得十分的花团锦簇,辞藻优美。但章旻青却觉得文章美是美了,但空洞无物。 文会上挂着的文章,题目都是这次府试的两道题目,“生财有大道”和“子问公叔文子”。章旻青选出的三篇文章,都是暗合他的经世致用观点的文章。 子问公叔文子,强调人要有独立的判断能力,生财有大道,考究的人的经济理财之道。这两点恰是经世和致用各自的具体表现之一。 圈完文章,章旻青就站在一边,看着他选的这三篇文章的主人都是谁。 答案很快就揭晓了,那两篇“生财有大道”的文章主人,分别是王业泓和一个名字叫富岳之友古的书生,一篇“子问公叔文子”的主人,却是适才帮章旻青说话的刘嘉弢刘俊卿的。 文会的第一名也评了出来,是王业泓。佳句第一的那人,章旻青却没去理会,因为那篇文章,正是章旻青认为的辞藻华丽却言之无物的文章中的一篇。 “哎,承蒙众位抬爱,受之有愧,受之有愧。今天我们的案首的文可没挂出来,若是他的文挂出来,我看这第一非他莫属。” 王业泓得了文会第一,自然非常高兴。但章旻青没参与,出于客气,他也要恭维一下。 包括章旻青在内,大家都知道这是王业泓的谦辞,也全都不以为意,嘻嘻哈哈的胡乱起着哄。 等到众人陆续散去,章旻青拉着王业泓走到了一边。 “相美兄,小弟有件事要请你帮忙,想请相美兄帮小弟周转二百两银子,等小弟回去后,着即奉还。” 章旻青特意多借了点钱,买望远镜只需要一百五十两,但他买下了老齐头的铁匠铺,钱肯定要先付掉,此外这铺子的搬运,以及老齐头一家前往龙山的花销,可就得他来支付了。 待到此时,章旻青才突然想起,他说盘下老齐头的铺子,结果他和老齐头两人竟然连价钱也没谈。再一想,多借了五十两,想必应该是够了。不过,明天还是要让刘毛蛋去跑一趟,把价格先敲定。 “你这逛趟府城,就花了二百两,下次去钱塘省城或者去京城要花多少?行,没问题,我等下就让管家给你送来。不过,你来还钱的时候,要再弄点烤羊肉给我,算是利钱。哎呀,你那烤羊肉,实在太好吃了,我得弄给我娘也尝尝。” 王业泓并没问章旻青买什么花掉了这么一大笔钱,而是开着玩笑就应承了下来。 “这烤羊肉凉了可就不好吃了,相美兄想吃,我只能去你府上现烤现吃。你回去,家里备好只羊,总不能让我赶只羊上你家拜访吧?” 既然王业泓这么开他玩笑,章旻青也就不客气的回敬了回去。 …… 府试和县试略有不同,不象县试那样要考五场,而是只考经文、记诵、策论三场,三天一场。相同之处,则是都以第一场考试为主,通常第一场考过,基本上就过了。 第二天一大早,章旻青就让刘毛蛋带着昨夜王家管家送来的银子,去取回昨天买下的望远镜,顺便去和老齐头谈下盘店的价钱。 可中午时分,刘毛蛋带回了望远镜,却告诉章旻青,和老齐头的盘店价钱没谈下来。因为在老齐头的铁匠铺里,还有五千余斤来自山西交城出产的云子铁。只是盘店铺,只需要十两银子就够了。可要买下这些铁,就还需要二百多两银子,他吃不准这么多铁要不要一起买下来。 “要啊,为什么不要,都给我买下运回去。你把盘店的钱先给他,买铁的钱不够,告诉老齐头,到了龙山给他,就当他再收钱了。” 这钱花得再次超出了预算,章旻青自然不好意思再去找王业泓借,好在在龙山,他手头上现在有卖香料的钱,支付不成问题。 五千斤铁,两吨多啊,还是这个年代上好的交城云子铁。用来造炮可能造不了几门,可造枪的话,至少可以造出几百支。听到这个消息,章旻青可是喜出望外。 现在,他唯一担心的,就是老齐头到龙山后,需要多久才能造出让他满意的新式火枪了。想到这个,他觉得一刻也等不得了。 打发走刘毛蛋去办铁匠铺的买卖搬迁,他自己躲进了房间里,开始凭借记忆,把他前世见到过的燧发枪的图纸先画出来。 燧发枪的原理虽然不复杂,可他眼下没有实样,画枪管构造简单,但这个燧发枪机所有的零件尺寸,枪机结构,都需要他重新计算和标定,这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在房间里闷了两天,画了改,改了画,连吃饭都是让七斤端到房间里吃的,终于把图大致的画了出来。只是这个燧发机构的实际可行性和可靠性,只能是做出实样后再看了,对这一点,章旻青依然心里没底。 第五十一节 结社 府试的这七天,前面的三天,苏长青都是忙的焦头烂额。几千份卷子,一万多篇文章,他都需要在这三天里过目一遍。之所以叫过目,就是他并不是每篇都看完的。 字写的赏心悦目的文章,他可能多读几句,字写的差的,只要破题不合他的意,后面的内容往往就不看了,直接丢到了一边。即便是这样看,依然把他读了个头昏脑涨。 可以试想下,上万篇文章,平均就算每篇三百字,那就至少是三百万字,平均每天要看一百万字的文章,还要在其中选出中意的文章。走马观花,也不过如此了。 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他必须在开考的第三天晚间,把第一场录取的名单确定出来,张榜公告。这些张榜公告的考生,才有资格参加第二场的记诵考试。 不过这场的卷子,他就不看了,全部让府学教授们去看。因为都是默写经义,找错字漏句这种活,一般的生员就能胜任,何况是府学教授。 这第二场考试,只要考生不是实在默写的错漏太多,一般都能顺利的进入第三场策论的考试。这场考试,所有的文章虽然依旧需要苏长青全部过目,但数量已经不多,基本上当天就能阅卷完毕,定出最后的录取名次。第八天一早,府试成绩就会再次张榜公布。 正因为这样,考生们的重点便是这第一场的考试。这场考试若是落选,后面的两场考试,便没了参考的资格。而只要第一场被取了,后两场只要没有出太大的错,被拙落的可能性也不大,差别就是名次的高低而已。 从第二场考试开始,苏长青终于能轻松下来。可坐在考场里,他却总是会想到那场与章旻青并未结束的对话。总是想着章旻青那句隐浓烈杀气的“谋食于外,重在取而不在予,当赋权于军,广拓疆土,设官市于外,则大利归于朝廷矣。” 特别是在想,如何才能重在取而不在予。现在的周边藩国前来朝贡,那个不是满载而归?还不仅仅是这些回赏数额巨大,就是用于这些藩国使节来往,花在沿途驿传,以及两京的同文馆和礼部的相关开销,也是个巨大的数字。 而对这些藩国稍有怠慢,他们则时不时的掠边犯境,挑起些事端出来。弄得朝廷,不得不好言安抚。因为要兴兵征讨,巨额的军费又让人感觉得不偿失,还不如花点小钱安抚了事。 如此一来,这看似万邦来朝的承平景象,竟让人有种是花钱买来装点门面的样子货的感觉。但要如何才能做到象章旻青说得那样重在取而不在予呢?要是真能这样,苏长青觉得,只要能让朝廷在这一块上的收支平衡,就算是功在千秋的伟业了。 苏长青很想马上就把章旻青找来,听听他在这点上有什么高论。只是考试还没结束,他这个主考官这么急匆匆的找个考生来问话,在外的物议绝对难免,让他只能作罢。 “我说旻青,你是不是前天钱花多了,吓得不敢出门了?没事,要是觉得不够,我这里还有。这两天,就没见你人影,打算做大家闺秀了?” 府试的第三天晚间,王业泓和刘嘉弢两个过来敲响了章旻青的房门。 终于画完了燧发枪机图的章旻青此刻正在睡觉。听到七斤的禀报,只得睡眼惺忪的从床上爬起来,略作梳洗后出来见客。 “旻青,放头榜了,你猜猜,我们一起来的人里,中了几个?” 三个人里,刘嘉弢的年纪最大,所以率先开口。 “我猜?那当然是全中了啊。” 章旻青想也没想就说道。 “为何?难道你已经派人去看过了?” 王业泓惊奇的追问,因为章旻青说中了,他们一起来的人,全都中了头榜,不出意外,府试就都过了。 “不是猜么?我当然是猜的啊!没看你们来的时候,我正在睡觉?” 章旻青从王业泓的这句话里已经听出了答案,他猜着了。若非如此,王业泓不会疑心他派人去看过。 “是呀,你这么猜的依据是什么?咱们这么多人,就你猜中了。” 刘嘉弢也在一旁问道。 “这还不简单?俗话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咱们慈溪那么多考生,结伴一起来的,就我们这些人。说明我们这些人,相互之间或习性相近,或义气相投,学问水平也差距不大。要么都不中,要么当然是全中了。” 章旻青开始寻找理由,他猜得时候,其实就是图个吉利,根本就没想。 听章旻青这么说,王业泓和刘嘉弢一齐撇嘴,这章旻青明摆着满嘴胡诌么。真要这样人以群分,那些结伴进京参加会试的,岂不是有一个考上进士,大家都能考上了? “好了,不开玩笑了。旻青,这两天你到底在做什么?吃饭时候都不见你,也不和大家一起多亲近。这样会让别人感觉你孤傲,这样不好。” 王业泓的这句话,是真的拿章旻青当朋友才有的规劝。 “呃,小弟下次注意,我这两天是在琢磨这东西呢。” 听王业泓这么说,章旻青也觉得,住在人家家里,一连两天,连面都没露,确实不太好,急忙先认错。当然,他不会说他在这两天里在干什么,灵机一动,想到了买回来的望远镜,起身从室内把装着望远镜的盒子捧了出来。打开盒盖,把盒子推到王业泓和刘嘉弢的面前。 “这就是你前天买来的宝贝?” 王业泓取出望远镜,拿在手上翻来覆去的看着,有点不明所以。 “这东西这样用。” 因为已经天黑了,章旻青拿过望远镜,走到窗边,推开窗四处看着。最后,他把目标选在一里外高耸的天宁寺塔,塔上的此时已经亮起了灯,是晚间最合适的观测目标了。 “哇,真的是宝贝,这看起来就像在眼前一样。俊卿,你也来看看。” 有了章旻青的示范,王业泓举起望远镜看向天宁寺塔,立刻惊奇的叫出了声。 “这就是你二百两买来的宝贝?值!不过这东西,看看就好了,有什么好琢磨的?还琢磨了两天。” 对王业泓来说,这东西也就是看个稀奇。 “你没觉得看到的景物是倒着的?我在琢磨怎么把它正过来。” 章旻青的回答,听在王业泓和刘嘉弢耳中,就有点高深莫测了。看到的景物是倒着的,他们当然发觉了,可能把这么远的地方的景物,拉到眼前来,这已经是个了不得的事情了,倒着就倒着呗。现在章旻青竟然想把它正过来? “玩物而已,何必这么上心?” 刘嘉弢更是不以为然,他差点就要说出玩物丧志这句话了。在他认为,眼下考得功名才是首要大事,重中之重。 “若是能看到正的影像,再仿制出来,分发到军中,这可就是一件军国利器啊。” 章旻青轻声解释道。 “咦,真是这样啊,我们俩怎么就没想到? 王业泓恍然大悟。 “旻青出身军中,耳濡目染,自然对军国之事,比你我书生要敏感许多。” 刘嘉弢马上找到了原因。 “两位兄长,并非小弟出身军中,而对军国之事格外关心。你们不觉得,这天下就快要大乱了吗?眼下武备废弛,一旦乱起,内忧外患,我大明危矣。我辈读书人,届时将如何自处?实乃小弟不得不想耳。” 在前晚的文会上,章旻青凭借王业泓和刘嘉弢的文章,认定他们以后都是可用之才,决定借这个机会出言试探。 “旻青何出此言?在去年的辛亥京察,削党惩腐,朝局大为改观。虽帝在深宫,亦非不作为之君,旻青是否言过了?” 王业泓家里多人在朝为官,一些朝廷的邸报也能看到,觉得章旻青说得有点过去严重了。 “两位兄长,我看的不是这样。朝堂之上,众官碌碌,皆为党派之私相互攻讧。所争之事,并无一事利国。地方上,各省钱粮,难以应付宗室之需。朝廷开支,现在只靠南直和浙鲁之征。 然而,现在东南海疆不靖,西南新起番乱,辽东女真虎顾鹰视,朝廷钱粮入不敷出。为了筹措薪饷,只怕未来几年,增赋加税势所难免,一旦遭遇天灾,民不聊生,必定变乱四起。而此刻,衮衮堂上诸公,犹似未知。能不让有识之士,寝食难安乎?” 章旻青的这番话说出来,让王业泓和刘嘉弢听了,都不觉的陷入思索之中。不想不觉得,可这细想之下,顿时发现,这看似光鲜的升平之世,内里早已千疮百孔。顿时,他们的神色都严肃起来。 “旻青此言,恰如醍醐灌顶。细细想来,可不早已是危机四伏。可此等大事,你我人微言轻,说出去,徒增笑料,又以何策奈之?” 刘嘉弢思索半晌,终于再次开口,语气却是说不出的沉重。他承认,章旻青所说都是事实,但他们现在连个生员的身份都还没有,就算大声疾呼,又有谁会理睬他们? “聚沙成塔,聚溪成流。只要聚集起足够的人心,唤醒他们,假以时日,未尝不能有所作为。我想,我们可以先结个社,汇集志同道合之人,心往一处想,力往一处使,未来可期。” 章旻青终于抛出了他在心里早已盘算许久的计划。 第五十二节 亚社 “结社?有必要吗?住在你家的求如先生的姚江书院,和求如先生交好的在嶯山讲学的起东先生,还有在东林讲学的东林先生、景逸先生等等,只要联络他们,公约振臂一呼,则天下莫不景从。” 王业泓出身王家,伯祖父阳明先生的弟子门人众多,他觉得,只要串联起这些人,营造出一个声势还是不难的,似乎没有必要再另起炉灶自己结个社。 “东林的那些老夫子吗?我承认他们有影响朝政的能力,可你也可以看看,这些年来,他们做了些什么实际上有助于民生,革除现有的弊端隐患的事情了吗?没有! 他们和那些抱团结党的浙党、楚党、齐党、宣党、晋党之流没有任何区别。他们都只是在为他们的一党之私在朝堂上争夺,获取权力之后,却毫无作为。 我们要聚合的,不是那种坐而论道,激扬文字的学问家,不是只会终日袖手谈心性,临难一死报君王,遇事无措的冬烘先生。 而是能潜心做事,愿意从一点一滴的改变开始,集合众人之力,来促成一个根本性的改变,革除这个王朝肌体里的病患的热血壮士,大好男儿。” 章旻青的这番话,慷慨激昂,言辞中,对那些理学家们的鄙夷一览无余。 “好!说得好!从一点一滴的改变开始,集合众人之力,来促成一个根本性的改变。今天,我终于明白,旻青为何热衷于在龙山搞那个什么沼气了。 关注民生,造福万民,不应该停留在嘴上,而是要付诸行动。什么叫经世致用?能落到实处的作为才叫经世致用。我赞成旻青老弟这个结社的主张。” 刘嘉弢拍案而起,为章旻青的话大声叫好。 “旻青老弟,愚兄惭愧,受教了。俊卿兄说得对,理念不应该停留在嘴上,而是应该从实事入手,我也赞成旻青老弟的提议。” 王业泓被刘嘉弢再次强调的从实事入手这句话触动了心里一直以来感觉迷惑的心事。伯祖阳明先生的心学,如今分裂成无数的支派,大的就有江右学派、浙中王门学派、南中王门学派、楚中王门学派、闽粤王门学派、北方王门学派、泰州学派、姚江学派等等,小派系更是无可胜数,相互间都为谁是正统争得不可开交。 各派之间,忙于著书立说,辩难诘非,热衷于相互间打嘴皮官司。可对于国计民生,却并没有什么落于实处的举措。 现在,章旻青和刘嘉弢两个一再强调从小处落手,把事情做在实处,真正敲醒了他。不能为做学问而学学问,做学问的目的是做事而不是空谈。现在各派间的互争,已经把伯祖的心学变成了空谈。 既然三个人之间形成了共识,接下来的事情就是该讨论要如何来结这个社了。首要之事就是给这个社起个名字,俗话说名正言顺,名不正,自然言不顺,结果当然只有一个:事不成! “既然我们立志造福万民,孟子言:仁者爱人。我想要‘仁社’如何?” 刘嘉弢率先发表了他的意见。 “仅仅提一个‘仁’字,是不是太过狭隘了点?仁、义、礼、智、信,五常不应有所偏废。我们这个社的宗旨,自然就是‘经世致用’了,而且要强调做实事,就叫‘致用社’吧?” 这是王业泓的想法。 章旻青没说话,他听着这两人的说法,心里的第一反应就是这些读书人,受孔孟之道的影响实在太深了。 他的谋食于外的观点,实际上和孟子的学说是有极大的不同的。孟子讲:“仁者无敌”,主张实行王道就可以无敌于天下,反对用兼并战争去征服别的国家。这与章旻青的拓殖海外的想法,根本是背道而驰。 不过,孟子有一个思想却是章旻青欣赏的,那就是孟子说的:“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当然,他明白,这句话在眼下,是不能大张旗鼓的说出来的。 在这个年代,忠君爱国。忠君和爱国是划等号的,不忠君既不爱国,那可是人人得而诛之的。不过,不妨把这个当做一个伏笔先埋在那里。只要尊崇孟子,他的这句话,总有人会想到,会提出来的。 至于孟子的其它观念主张和自己的有分歧,那就让这些文人讲孟子好了。拓殖海外,依靠的是军队,以后在军中,再另起一个社,让军人们去讲征服。 “那就叫‘亚社’吧,孟子为亚圣,这样,五常兼顾,无所偏废。” 章旻青也表明了他的态度。 定好了社名,其它的组织动员工作,就要由王业泓和刘嘉弢他们去做了。章旻青常年身在远离县城的龙山,后来跟着钱湖先生读书时,也只是闭门读书,在当地士子中,既没有名声也没什么朋友。 就连现在这两位,王业泓和刘嘉弢,也只是参加县试后才刚刚结识的,可以说,在文人圈里的人脉极差。要是由他去做组织动员工作,实在有点难为他了。倒是王业泓和刘嘉弢他们,常年在县城,还时常参加些文会之类的,人脉要宽阔得多。 由于第二天他们都要参加府试第二场记诵的考试,三人大致议定,随即也就散了。接下去,各人按照分工,各自去行事。 当府试结果张榜出来,章旻青再次夺得案首。 章旻青不知道的是,这得益于他的文章别具一格的政论风格,和那天第一个交卷后与苏长青的那场谈话。单从八股文的作文水平来说,写得比章旻青好的人有不少。 可苏长青念念不忘章旻青当时说的那几句话,总想找机会问问章旻青,是不是真有什么解决之道。在点案首时,他看着名单,下意识的就点了章旻青的名字。 在按例举行过拜师礼和鹿鸣宴后,苏长青留下了章旻青,两个人在府衙后堂再次展开了对话。 “旻青,那天你说‘“谋食于外,重在取而不在予,当赋权于军,广拓疆土,设官市于外,则大利归于朝廷矣。’这话里的‘重在取而不在予’该做何解?” 一番客套,落座之后,苏长青的问话单刀直入。 “老师,学生以为,既要谋食于外,自然要重在取而不在予。不然,何言得利?当下朝廷许诺各个藩属的朝贡贸易,入少出多,不但无利,相反靡费甚巨,学生以为不取也。” 章旻青摸不清苏长青的态度,回答得空洞无比。 “本官是说,兴军拓土,所费甚巨。譬如本朝成祖永乐年间,朝廷用兵安南,设交趾承宣布政使司,然不数年,安南复叛,相较之下,得不偿失。对此,你还认为有利可图?” 苏长青显然对章旻青的回答不甚满意,言辞中不觉就带出了官威,自称本官了。但他的问题却是更加尖锐,直接举了永乐大帝派兵征服安南,最终却归于失败的例子。 “学生以为,这是权威不足的后果。设承宣布政使司,类似于西南的各个土司,赋权过大。西南的各家土司,其素归于王化,尚且不时发生叛乱之举。安南新定,其民尚未惯于王化,惟各土司之命是从。土司叛则皆从之叛,土司降则皆从之降。其地纵然有利,亦归于土司而不归于朝廷,如何能有利?此乃仁政之弊。” 这次,章旻青的回答,意思就明确了。用管理土司的办法去管理新征服的地方,希望用仁政来收买人心。却不知道,那里的民众,依然是在土司们的管理之下,朝廷的所谓仁政,根本就施不到他们的头上。一旦土司造反,他们就会跟着造反。所以,章旻青认为这是朝廷给土司的权太大,而慑服土司的威又不足的结果。 “确是其症,然做何解?改土归流?” 这次,苏长青对章旻青的回答是认可的,以土司治理地方,确实有章旻青说的那种弊端。用土司管理地方,其实就是地方自治。自治的时间一长,叛乱是必然的。没有那个人,土皇帝做习惯了,还希望自己头上还有个巡抚之类的地方官压着。 苏长青在这个问话里,虽然提到了改土归流,但显然,他的意见是否定的。 “驻重兵,设流官督府,予督临机专断之权,以强权威。生杀之权,赋税之征,皆出督府。” 章旻青的解决方法很明确,那就是驻重兵弹压,收土司的权力。要把地方管理最重要的生杀之权和征税的权力都收缴上来。土司没有对治下之民的生杀之权,就会逐渐丧失权威,没有赋税权力,则没钱。要造反,也是需要财力支持的。 而为了防止委派的最高长官都督权力过大,这个都督必定是个流官,不能长期任职。这样一来,缺少地方支持的总督,也无法造反。这种方式,其实就是西方的殖民地统治方式。 “军费何来?” 听章旻青说要驻重兵,苏长青心里的第一个反应就是巨大的军费支出。 “就地征取。” 章旻青的这个回答,就是敷衍了事了。他可不会在没彻底搞明白苏长青的想法前,把他的想法全说出来。 “不足取也,此法不通。” 苏长青心里有点失望,收土司权力,他认可,但这要有强大的军力支撑。可这军费的解决上,他不认可章旻青的就地征取的办法。他可没想到,章旻青的就地征取,可不是他想象中那样的征取方式。 第五十三节 神格化 章旻青给苏长青的答案虽然不能让苏长青满意。但苏长青转念一想,自己新收的这个学生,毕竟还只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 一个少年人,能有这种见识,已经是相当不错了。假以时日,细加雕琢,未尝不是一块美玉。自己也是魔怔了,竟然这几天魂牵梦绕的想着去和这么一个少年探讨如何谋食于外这种问题。 想想这么多的饱学宿儒,满朝的高官俊彦,他们都没想明白没能能解决的问题,自己竟然去和一个少年探讨,回想起来,也顿觉荒唐。 只是希望这个学生,不要象临川先生王安石讲的故事里的仲永那样,早慧却最终泯然于众人就好。他的这个想法,已是把章旻青列为了天才。 事实上,走出府衙的章旻青同样也觉得不可思议。府尊苏长青在宴后专门单独留下他,竟然是为了和他讨论他考试时写的文章的观点,这似乎有点太那啥了。不管怎样,他还只是个童生,知府可是两榜进士,这差距有点大。 等他回到王家,王业泓等众人都在等他。王业泓也参加了鹿鸣宴,他夺了一个五经经魁,他也很关心知府特意留下章旻青,要和章旻青谈些什么。 其实,苏长青特意留下章旻青,在宴会结束后,就通过参加宴会的其它人的嘴,以最快的时间传遍了考生中间。 和县试一样,府试前十的文章,是要在府学学宫前公示的。看了章旻青的文章,感觉写得好的人,听了这个消息,他们认为是章旻青因为文章好,得到了府尊的青睐。 也有不觉得章旻青的文章好,或者嫉妒章旻青得了案首的,就在传言章旻青和府尊有特别的关系。知道章旻青是钱湖先生弟子的,甚至都编造出这次府试,前首辅沈一贯沈太师给府尊写了信,要府尊关照章旻青这个徒孙,所以章旻青才被点了案首。 原本章旻青和王业泓去府衙赴宴,他们这些一起住在王家的人,也就三三两两的各自出门游玩去了。他们在外听到了这些各式各样的传闻,便都匆匆赶了回来,要等章旻青回来一问究竟。 听了大家讲述的各种传言,章旻青目瞪口呆。这也实在是太扯了吧?章旻青作为沈泰鸿的学生,自然知道自己的老师和他的太师傅反目的事情。可为尊者讳,这父子反目的事,别人能说,他却不好说。想要辩解也无从辩起。 “府尊是觉得我年纪小,疑心我这篇文章是事先找枪手代做的,留下我考较了一下我的学问。” 无奈之下的章旻青只好编了这么一个听上去合理的解释来堵大家的嘴。至于外面的传言,那就让他们去传好了,有些事是越辩越黑的。 “知府老爷这也太小看我家少爷了,少爷可是得了天书的,写篇文章算什么?” 侍立在章旻青身后的七斤,听少爷说府尊怀疑他的文章是找枪手代做的,当即忍不住的大声叫了起来。 “闭嘴!这么毛躁。” 听七斤在身后喊叫,章旻青回身狠狠的瞪了七斤一眼,斥责道。转过身,看到所有人都奇怪的看着他,就明白了为什么。 “小童不懂规矩,各位见谅。” 他道歉着说道。 大家本来就被七斤那句“少爷可是得了天书的”震得不轻,可章旻青不管是回身斥责七斤,还是回头过来道歉,都没提这得天书的茬,斥责七斤的时候,也不是责备他胡言乱语,而是要他闭嘴,责备他毛躁。 这说明什么?说明章旻青并没有否认他得了天书这句话,甚至是默认了这句话的真实性。 刘嘉弢灵机一动,这可是个争取人心的绝好卖点。他们筹划要组建的“亚社”,他和王业泓正在旁敲侧击的试探在座这些人的态度。 现在,有了章旻青得了天书这个说法,岂不是占据了一个无比正当的理由。虽然这个理由有点把章旻青神格化,但号召力绝对是无与伦比的。 如果说,有什么能比圣人之言更让他们这些读书人盲从的话,那就只有天意这个说辞了。想到这,他抓住机会,不失时机的开口了。 “唉,旻青,童言无忌么,这也是七斤在为你不平。七斤,你仔细说说看,你家少爷得天书这事是怎么回事?” 边说,他还隐秘的向章旻青使了个眼色。 “对呀,七斤你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王业泓听到这话,也立刻就明白了刘嘉弢的用意,出声附和道。 章旻青看到了刘嘉弢使的眼色,心里暗自苦笑,他当然也明白了刘嘉弢要做什么。看来在这个时代,装神弄鬼绝对是忽悠人最好的手段。所以,他也不出声,由着刘嘉弢和王业泓在那里一唱一和。 看到章旻青并没有不让他说话的意思,七斤开始大着胆子叙述起章旻青如何忽然昏迷了七天七夜,如何在醒来后,变得无所不知,还特意举例说了挂在章旻青房里的那张世界地图。 随着刘嘉弢和王业泓有目的的诱导和七斤娓娓的叙述。在座众人对章旻青得天书这个说法,慢慢的从怀疑到相信,从相信到深信不疑。 因为章旻青在昏迷中醒来后做的这些事,不管是他画的那幅世界地图也好,还是他现在在龙山搞的沼气系统,或是他在给刘毛蛋治伤时使用的刀圭之术,这些方法和说法,都是他们闻所未闻,也从没见诸典籍记载的。 若不是读了天书,他章旻青从何得知这些方法的呢? 怪不得这个以往默默无闻,待在龙山这个偏僻军镇的少年人,竟然一鸣惊人的连夺县试和府试的案首,原来人家是得了天书,有老天爷在暗中护佑的啊。 如此人物,怕是今后的乡试会试也会连试连捷,将来高官得做,骏马得骑的。跟着他一起,没准也能得点老天爷的照拂也说不定。这是在场许多人脑海里浮现出来的,最直接的想法。 “大家静一静,前两天,章案首同相美兄和我说,他有个想法,想集合一些志同道合的学子,组个社。名字也起好了,叫”亚社”,意为取亚圣孟子的‘仁者爱人’,倡导经世致用之学,为天下苍生造福。 这事我和相美兄商议了一下,本想等府试结束后,回了慈溪在和各位细细商议。但现在,我觉得我们应该立刻行动起来。我们现在别的事还做不了,但是象章案首在龙山搞的沼气,我们就可以在各自的乡梓里推行一下么,这可是造福乡梓的好事。顺便,我们也借着此事把‘亚社’组起来。 此外,我还有一个提议,这‘亚社’的社首,我推举由章案首出任。大家伙有没有反对的?” 看着气氛差不多了,趁热打铁,把组建“亚社”并推举章旻青做社首的提议提了出来。 “这是好事,我参加。” “早就该建个社了,前几天,你就该和我们大家伙说了。” “不反对。” “好啊,好啊,以后社首有什么新点子,可要带着我们一起做。” …… 众人气氛热烈,七嘴八舌的插着话,却没有一个人反对刘嘉弢的这个提议。 “不过,有件事我想提醒各位,社首得了天书这个事,大家不要对社外的人提起。万一遇到有心人,把这事和白莲教之类的事扯到一起,会给社首和我们大家带来一些不必要的麻烦。我们要做的,就是跟着社首,把天书上学来的那些造福万民的方法传播出去。” 王业泓站起身来提醒大家道。 得天书这种说辞,有人往好里说,那是天降祥瑞,是朝廷之福。可要有人想往坏里说,那就是妖言惑众,被安上这个罪名,诛九族都不算事。本朝可是有诛十族的先例的。而且这个被诛十族的方孝孺,就是他们本地宁波的宁海人。 王业泓会想到这点,与他们家遇到的遭遇有直接关系。他的伯祖王阳明创立心学,但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心学都是受到各方面打压禁止传播的。直到心学得到万历皇帝的认可,下令将王阳明从祀于孔庙后,心学才如同拨云见日,开始广泛传播开来。 “相美兄说的没错,我们是要为国为民做实事,而不是象白莲教那样愚弄乡民敛财造反。有些事,我们社里的人心里明白就好,没必要挂在嘴上。” 刘嘉弢也同意王业泓的这个说法,再次强调了一次。 “小弟先谢过各位兄长的抬爱,其实这事也没那么玄乎。所谓天书,主要是一些营造和巧匠之法和一些譬如泰西文之类的文字杂学。这些方法能提高工效,用之于桑稼,能提高产出,用之工匠,可使所做之物更价廉物美,用之于军,则器利炮坚。小弟在这里只承诺一件事,绝不敝帚自珍。” 到了这个时候,章旻青不得不打个预防针了,因为他突然间就感受到了一种压力。这种压力,就是他不能犯任何的错误,被神格化之后,就会被人视为完人,任何的错误,都会使人心里的偶像崩塌,带来一连串的连锁反应。 章旻青怎么敢保证自己不犯错?所以,他在短暂的享受到了被人神格化后做事的便利之后,便醒悟过来这种神格化后带来的副作用,所以,他要尽力的打消和避免被神格化。 第五十四节 铜芯铁炮 亚社的事情确定好,章旻青就要着急回慈溪。王业泓他们考完府试,接下来的院试在五月中旬,他们还可以在府城多逗留些时日。但章旻青不行,他需要赶回去参加马上就要举行的武科县试。 刘元白因为章旻青要参加四月初九在宁波府的府试,特意把原定同样四月初九举行的武科县试日期,推辞到了四月二十五。今天已经四月十七,最迟明天他就必须要往回赶。 早几天,刘毛蛋已经和老齐头一起押运着铁匠铺的全部家当,走水路先行回了龙山。章旻青和七斤两个剩下的行李并不多,第二天,他们起了大早,他们把东西打了两个包袱,天刚蒙蒙亮,就一人背了一个包袱,走陆路往回赶。 就算这样,七十里路,等他们回到龙山也已经是晚上掌灯时分了。 让已经在家的刘毛蛋去找老齐头来见他,他带着七斤,先去后院给母亲请安。 章旻青在府试中再夺案首的消息已经传了回来,就在昨天中午,来自府城的报喜的衙役就把捷报送到了章府。为此,章刘氏特意吩咐章新甲,给他们包了个5钱银子的红包。 陪着母亲聊了会天,顺带着在母亲这里吃了碗饭,章旻青便又回到前院,老齐头已经在房门口候着他了。 带着老齐头进了屋,章旻青拿出了他画的燧发枪的图给老齐头看,并给他讲燧发枪和火绳枪的区别,以及各个零部件的大致尺寸,还有机构传动,各个零件相互的作用情况。 配合着图样的详细讲解下,只做过火绳枪的老齐头,终于完全领会了这套燧发机构的意思。 “少将军,那这个是做什么用的?” 搞明白了燧发机构,老齐头指着图上画的一支短剑模样的图形问道。 “这是枪刺。以往我们所里的火枪兵,远距离开枪,近距离只能用腰刀杀敌。我想在这枪上,增加一支短剑,平时不用的时候,可以拆下来挂在腰间,需要时再装上去。看见这个枪口地方,我画了个槽吗,这是卡榫,保证这短剑装上去后,不会脱落。” 章旻青耐心的向老齐头做着解释。 聊完了枪,意犹未尽的章旻青又和老齐头聊起了造炮。 那天在铁匠铺,老齐头提出的双层复合镶接枪管的思路,给了章旻青很大的灵感。在这之前,他一直都在为给船上装备什么炮在伤脑筋。 铁炮造价低,可在海上用的话,铁炮的使用寿命很短。安装在船舷的火炮,难免会溅上海水,加上潮湿的空气,铁炮的炮膛很容易就会锈蚀氧化,这可不是依靠保养维护能弥补的缺陷。 另一种方案,就是造青铜炮,青铜耐腐蚀,延展性又好,还便于加工。可缺点是青铜炮的造价太高了,以眼下章旻青卖香料得来的三万两银子,怕是连一条船的炮都配不齐。 但老齐头的双层枪管的思路提醒了他,炮也可以造双层的。内膛用青铜,外层用铁,这样,既解决了炮膛锈蚀造成的使用寿命短的问题,炮的造价也降下来了。只是这炮造起来,会比造单一材质的炮麻烦很多。 “少将军,造炮可不比做枪,既费时又费工,而且,废炮很多。当年我跟着我爹给俞大帅造三寸炮,造出十门,能用的不过一两门而已。 泥芯和炮范还只能在春秋两季做。冬天不容易干,夏天则外层和内层干的不均匀,所以,一年只能铸两次炮。那天,少将军提到用铁范,小老儿这两天也尽琢磨来着。 不过在小老儿看来,就算能做出铁范铸炮之术,这一年依旧只能铸两次炮。泥范虽然可以不做,这炮膛的泥芯还是要做的。少将军今年要出炮,怕是已经来不及了。” 从铺子被买下开始,老齐头一家和他的徒弟们,就开始从章旻青这里拿饷银了。刘毛蛋带着他们到了龙山,依照章旻青的吩咐,既没把他们安置在千户所里,也没把他们安置在龙山镇。而是把他们安置在千户所所在的山下靠溪的一座空房子里。 粗略的安顿好住处的老齐头,就一直在盼着章旻青回来给他们安排活计。朴素的老人,总觉得拿着饷银不干活,有点对不住章旻青。所以,今天一听刘毛蛋说章旻青要见他,便急急忙忙的赶了过来。 对章旻青要造火枪,他是有心理准备的,那天在府城的铺子里的谈话,章旻青就露出了这个意思。可造炮,老齐头是一点准备也没有。 眼下春天已经快过去了,按照他们传统的造炮之法,最快也要到秋天才能着手,真要铸炮,就要等到明年了。泥芯和炮范是需要阴干的,这非常费时间。所以,他一听章旻青和他谈起造炮,他觉得必须要和章旻青把这事讲清楚。 “这炮膛不用泥芯行不行?我想用瓷做芯怎么样?” 章旻青提出了他的见解。他认为,泥芯的作用是在便于清除。可是用陶瓷的话,要清除也不难。特别是陶瓷表层刷釉以后,精细的光洁度,能使炮膛的后期加工减少不少工序。 但这还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陶瓷可以做成空心。这样,在铸炮的时候,他就可以采用罗德曼铸炮法,在空心的陶瓷中预先注水,在铸炮过程中,让炮芯先冷却。 炮芯冷却固定后,当外层逐渐冷却时,由于热胀冷缩的关系,炮管外层冷却时,就会箍住内层,往里面产生一个向内的应力。特别是,炮芯还会因外层箍紧的应力压缩,使得炮膛部分的金属密度增强,增加炮管的使用寿命。 而且,使用空心陶瓷做芯,即便是炮冷却后,瓷芯抽不出来,也可以敲碎瓷芯,把碎瓷倒出来。 “用瓷做芯?用铁做范?” 老齐头听章旻青这么说,顿时大吃一惊。这可是把他过去学来的传统铸炮之法,完全推翻了啊。问题是,这样的铸炮法可行吗? “怎么,老齐你觉得这样不行?” 这事章旻青也只是在自己瞎琢磨,可不可行他还真没数,看到老齐头的这个神情,不由得也有点紧张的问。 “就算用陶瓷做芯,这么长的炮芯,这陶瓷在烧制过程中,不会变形?只要有变形,不管是圆度不够,还是发生弯曲,这炮铸出来,就是废炮。” 听到章旻青的问话,老齐头思索了半天,他不懂烧瓷,但知道这烧瓷的泥胚也都是手工做的,这同一性也不太好把握。可铸炮,合格的炮,必须要炮膛顺直,口径相差不大才行。 “要保证圆度和顺直,这个倒是有办法解决。做瓷芯时,用粗毛竹做骨架。我还可以设计一个机械,来保证他的圆度。” 看到老齐头担心这个,章旻青悬着的心放了下来。 遇到问题不怕,可以想办法解决。他略微思索了一会,就想到了解决的办法。解决顺直问题,那就给瓷管增加个骨架,选用毛竹,制成的瓷胚在经过入窑烧制后,竹子就会被烧成灰。圆度问题,可以做个土法的车床,通过同心旋转,来保证瓷胚的圆度。 大不了这些只能的瓷芯,在用于铸炮前,在挑选一遍,把有瑕疵的剔除出去就行。 “要是这样的话,小老儿愿意去试一下。如果此法可行,这随时随地都可以铸炮了,再不用象以往,一年只能铸两次炮了。少将军这铸炮之法,是那里学来的?着实高明啊。” 细细想过章旻青提的这个造炮之法,老齐头觉得好像真的是个可行之法,他愿意去试试,看能不能成功。而他后面的这句恭维,是真的发自内心的。 “那好,这事就摆脱老齐您老了。对了,你做炮范时,每门炮要做两套炮范,我打算,这炮的内层用青铜,外层用铁,分两次造。炮壁的尺寸,你可以用铜炮的尺寸来造。” 采用青铜做内膛,加上采用罗德曼法先冷却内膛,章旻青以他具备的知识判断,这样铸出来的炮,完全可以承受更高的膛压。没必要把炮造得太笨重。 当然,最终这炮造出来会怎么样,只能等样炮铸造出来后,具体的做实验了。装药量,射程和射表,都需要靠最终的实验数据来确定。 安排好老齐头去做枪炮的试样,送走了老齐头,章旻青又找来了章新甲。 “新叔,给你看个宝贝。” 他拿出了那支望远镜递给章新甲。 “少爷,这是那里找来的?真是个宝贝啊,还有没有?” 夜不收出身的章新甲,试过这支望远镜后,就爱不释手的不舍得放下。 “就这一支。不过,我打算把它做个改进后,进行仿制。找新叔你过来,就是让你派几个人,多带点银子,明天就出发,去趟南直淮安府的海州。那个地方,地下埋藏了很多这样的透明石头,这种石头叫水晶。你派去的人就是去收购这种水晶,嗯,价钱越低越好,另外寻访一下,有没有会琢磨这种石头的工匠,一并请来我又大用。” 听章旻青说只有一支这个望远镜,章新甲有点失望的把望远镜交还到章旻青的手里。可章旻青接下来的话,马上又驱走了他的那点失望。 “能做吗?那感情好,等做出来,少爷可要记得给我一个。嗯,我马上就去安排。” 看着章新甲的背影消失在门口,章旻青这才像只泄了气的皮球,摊到在椅子里。今天这一天,先是赶了七十里路,然后又劳心费神的安排这些事,他是真的感到有点累了。 第五十五节 章小狐狸 一大早,章旻青例行的晨跑回来,在院子里打拳,收势之后,抬头却看见求如先生沈国模正站在廊下看着他。看见章旻青抬头,沈国模度着方步,施施然的走了过来。 “章旻青,我有几句话要问你,去你屋里说吧。” 沈国模对章旻青向他行礼,放佛视而不见,丢下这句话,径直往章旻青的房间走。 他的这个态度,让章旻青有点摸不着头脑,这老先生今天是吃了枪药了?不过,转念一想,沈国模既然有话要问,又没有直接在院子里说,想必他要问的事情,也并不想让别人听到。便也转身跟在沈国模身后,进了屋。 “据说,在前不久,有人在海上劫了一股走私的海贼,龙山镇上,那个为孙家跑船的船头也死在了那个劫案中,这事,是你干的吧?” 沈国模进了屋,盯着章旻青看了好一会,一开口就是一句让章旻青听得脸上变色的话。 “先生何处此言,学生不明白先生在说什么,什么劫案?学生怎么没听说过?” 章旻青一面强自镇定的否认沈国模的话,装作一无所知的样子。脑子里却在快速的思索,这么隐秘的事,那里漏了风?这沈国模是听到了什么还是他猜到了什么?还有谁知道?要不要把这老先生灭口? “你现在不会想着怎么杀我灭口吧?” 沈国模依然紧盯着章旻青,又蹦出一句让章旻青心跳的话。 “先生这话好奇怪,学生为何要杀先生?是不是先生有什么地方误会了学生?” 章旻青依然矢口否认,虽然他刚才确实有杀人灭口的念头。 “你的沼池确实是一大创举,搭舍养猪,开塘养鱼,也是前人未有之事。花在这些举措上的钱,怕不是一个小数目吧?虽然听说黄千户把龙山所今年的柴薪钱都划给了你,不过相比你花掉的钱,怕是杯水车薪。 如今短短时日,你那猪舍养的猪,就已经超过五百口,但你的猪舍还在搭建,据我所知,仅这五百口猪,整个龙山一年也卖不掉,可你还要加大数量,所图为何?特别是你搞这些所费钱款,并未见到你有借贷之举,钱从何来? 还有,在劫案发生前后,你府上的季家兄弟几个和贵府的那个章添丁就失去了踪影,他们去做什么了? 巧的是,前两天我在龙山镇上,却看见了贵府的那个章添丁。他正在镇上收购肉食菜蔬,其量远超贵府所需。事后我回来,却发现他所购之物,并未运回来。他把这些运去那里了?更巧的是,一天以后,我去镇上,再次看到了他在购买同样的肉食菜蔬。 再次,劫案之前,你与贺家兄弟他们几乎每日必聚。然而,劫案之后,似乎你们之间就疏远了许多,极少再聚在一起。可据我所知,你们两家定有姻亲,也未见你们有何反目的情由。这说明,你们这是在避嫌,避什么嫌? 前两天,你又招回来一家铁匠,同船运来的,还有数千斤上好精铁,你要打造什么?以我观之,定然不会是为龙山所打造军器,如是,他们就该住在所里,而不是住在所外。 凡此种种,若那件劫案是你所为,一切皆顺理成章。你的钱有了来路,你的人有了去路,你养猪养鱼,将来的去处也有了着落,你为何要隐秘打造军器,也有了解释。你说我讲的这些,对还是不对啊?” 沈国模的这一番连珠炮似的推断,听得章旻青浑身冒汗。自以为隐秘非常的事,落在了有心人的眼里,却是处处破绽,满是漏洞。 “先生明鉴,慧眼如炬。学生要更正一点,并没有什么海上劫案。那只是水师官兵和我等义勇,在海上的一次剿贼而已。” 话说到这个份上,章旻青非常清楚,瞒肯定是瞒不住了,至少是要瞒沈国模肯定是无法瞒了。他看到的这些,别的都能强行给个解释,章添丁采购的事,是无论如何都无法解释的。 而这事的根子,章旻青也很快就想明白出在了那里。 大菜花山岛上的那些伤兵,是所里的医官柳子尘在医治。可柳子尘有无法长时间不在所里应卯,便由章添丁隔天来接送一次。而章添丁也就顺便在镇上采买一些岛上缺乏的肉食菜蔬,顺便带回岛上。 现在,章旻青只有试探一下这沈国模到底是个什么意思。既然是在章旻青的房间里闭门交流,而不是拂袖而去,更不是直接去报了官,想必事情还有转圜的余地,或者说,是沈国模另有想法。 所以,章旻青首先否认的,就是沈国模的海上劫案的说法。剿贼,那是占据大义的正行,劫案那就成了匪类了。 “与水师合作的剿贼?那为何不见捷报?” 这章旻青嘴里突然蹦出来的水师,让沈国模也有些意外。他本以为是章旻青他们这帮人私下杀人越货的黑吃黑,没想到竟然是和水师联手的。 “孙家走私,本就是与钱塘水师合作,观海临山二卫上下其手的买卖,如何报捷?” 章旻青心一横,又爆出一个猛料,这句话震得沈国模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先生,实不相瞒,若非如此,以王癞痢那区区数百人的海贼,岂能在这片海上纵横数年?其一,是他们养寇自重,其二便是他们可以从中渔利。这事,确实是我和定海水师的应叔父子联手做的。接下去,我还要训练水师义勇,彻底剿了王癞痢这股海贼。” 看到震住了沈国模,章旻青继续说道。 “好,好,此乃为民除害之举。不过,这事既然定海水师出手了,以他们的力量尚嫌不足,还用你训练义勇?” 听到章旻青想要剿灭海贼,沈国模大声叫好。只是他不理解,这事为什么还要训练义勇去做。 “因为我要接管这海贸之利。” 章旻青的回答,再次让沈国模感觉大跌眼眶,剿贼的目的难道是想自己当这个海贼? “先生可知,海贸之利甚巨?然而,其利被层层把持瓜分,于国之利甚微。学生欲打碎此等格局,将其利归之于朝廷。以定海水师人微官轻,不足以成其事。故学生要自组义勇,纵横大洋,控海贸于海上,则其事可成。” 章旻青不管三七二十一,先给自己的行为,套上了一个为国谋利的大义名分。同时,他也在沈国模面前,露出了一点野心,以此来试探沈国模的态度。 通过这段时间与沈国模的接触交往,对沈国模的修身持正个人修养,他是极为赞许的。原本他以为沈国模到他这里来,只是因人之托,忠人之事。想着过段时间,他自己就会离开。 可没想到,这沈国模在看了他搞的沼气系统之后,竟然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大有待在这里不走了的模样。这让章旻青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办。 他要做的事,在这个时代,很多都是犯禁的事,身边有这样一个态度不明的人,难免做起事来,有些处处掣肘的感觉。今天,既然有些话被挑明了,章旻青就想彻底摸清沈国模心里的想法。 如果道不同,他不怕黄泉路上多个冤魂,若是能形成共识,他欢迎身边多个可用之人。 “既有此心,你还考什么劳什子的科举?私组义勇,本是犯禁之事,事不密,则祸延九族。就像老朽这样的人,也难免会被祸及。你将来考上科举,在朝为官,这海上的事,你这只小狐狸你顾得过来吗?” 没想到,沈国模接下来的话,又是大大出乎章旻青的意料。他惊讶的看着沈国模,希望在沈国模脸上的神色中,分辨这话是在钓鱼,还是发自真心。 “你不用用如此眼光看我。你也知道,老朽一向反对当下的八股取士,可知为何?我朝立国,迄今二百余年了,八股所取之士,多不谙事务,不识稼桑。国朝积弊已久,然皇上久居深宫,不问民之疾苦,堂上衮衮诸公,尽皆有目如盲。地方之上,如你所言,相互勾结,上下其手,俱为一己之私。 你之所为,虽犯禁,然其意为国。别人说这话,老夫未必信,然听其言观其行,观你所为,老朽信之。‘天下犹能载,非道之大者也,盖语道之大,有大于天地人也。’文如其人,你是欲以你之道,大于天地人乎?” 沈国模引用了章旻青在县试文章里的一句话做结尾,但‘痼疾已久,不破不立。’才真正的说明了他的态度。 “先生所赞,学生惭愧。学生只是觉得,但凡朝中有事,无论正反,双方俱是行口舌之争。学生只是想少些口舌,多些实事。但若有成,以事佐言,方能为人信服。而今,学生欲成其事,先生可愿相助?” 章旻青这话的意思很明确,用实事说话,不去和别人打嘴仗。同时,他正式的向沈国模发出了邀请。 “好个以事佐言,老朽半生书斋,阳明先生说,知行合一。如今,就和你一起行一下。” 沈国模捋着胡子笑起来,似乎也松了一口气。 第五十六节 少帅 在接下来,整整这一天,除了章旻青拿着他在宁波珠宝行买的步摇去看贺宝儿,其它时间,章旻青和沈国模两个都形影不离。 他们一起去看建在沼气池那边的猪舍鱼塘,一起去老齐头那里看枪炮试制的准备。下午的时候,还一起乘船去了趟大菜花山岛。 猪场养的猪,现在已经超过五百头。可章旻青觉得这还远远不够。他的帐算起来很简单,就以短期内目标组建一支一千人的军队来算,两天吃一餐肉,每餐以现在十六两制的老秤的四两(现在的二两半)算,一次吃肉就要消耗二百五十斤肉,一年要消耗四万五千余斤。 按一头猪杀白去皮后的净肉二百斤来算,五百头猪,其中的一半,就全消耗在了这一千人一年的肉食之需了。算上眼下养猪的龙山所自身的需求,最多也只是刚刚能满足消耗。 另一方面,以章旻青对猪皮制革的需求来说,一年五百张皮,根本就派不了什么大用场。光是用来做鞋子、皮带之类的装具,可能都未必够装备这一千人的。 所以,他要求猪场继续扩大规模。不仅要有能力供应自身需求,还要有能力向外面贩卖,充分利用他们养猪成本低、出栏快、有规模效应的优势,把养猪从单纯的消耗逐步变为盈利。 铁匠老齐头这里,老齐头和儿孙徒弟们也开始了新枪的试制,造炮的事,暂时还顾不上。老齐头把重点先放在了燧发机构的试制上。 燧发机构的难点,在于机簧的下砸之力如何能恰到好处。力道轻了,燧石击不出火花,无法有效引燃药池里的火药。力道重了,则会造成机构加速损坏,影响枪支使用。这样一来,这个机簧的厚度宽度,使用的材料等等,都要通过大量的实验来摸索。 章旻青到铁匠铺的时候,老齐头已经按照章旻青给他的图纸,打制了不同规格的十余个机簧,正在逐一测试。而他的儿子大齐,则拿着一张图纸在发呆。 “少将军,你画的这个东西,怕是不好打,我从昨晚琢磨到现在了,也没想出好办法。” 看见章旻青过来,大齐挥着手上的图,对章旻青叫苦道。章旻青接过大齐手里的图纸,原来上面画的是一些大大小小的螺丝钉。 章旻青画的图,是以他前世在国外博物馆里陈列的十八世纪的燧发枪为原型画出来的。一些枪支的固定件,紧固件等等,都是用螺丝固定的。 他忽略了眼下的大明朝,还没有这类套丝和绞丝的工具。这样一来,别看这小小的螺丝,还真的难住了大齐。 看着皱着眉头思索的章旻青,一旁的沈国模也拿过那张图纸来细看,但他却什么也没看明白,只得默不作声的把图纸还给大齐。 “办法倒是有一个,不过要用上好的精铁先做两块搓丝板,然后把烧红的螺丝胚子放在这上一搓就成了。” 章旻青琢磨了好一会,才想到用搓丝的办法来解决这个问题。他用笔在纸上画了两块长条状的铁块,再再上面画出斜直线。最后,又画了一个铁块的断面,边画边向大齐做着讲解。 “考虑到坚硬程度和耐磨程度的话,这两块搓板也可以考虑用青铜来做。做好之后,再做个木架,嗯,最好是铁架,把它们调整固定好,便可以用人力推动来做出这些螺丝了。” 章旻青最后总结道。 大齐兴奋的拿着章旻青新画的图去照着做去了。 “以前听他们传言说你得了天书,我不相信。但今天亲眼目睹,我信了。他们现在参照的那些图样,都是你画的?” 章旻青和沈国模两个走出铁匠铺,沈国模看着章旻青问道。 “画几张图不难,毕竟是闭门造车的功夫。先生刚才也看见了,他们要能做出来才行。要是他们没手艺做出来,我就算画了堆满屋子的图出来,又有何用?” 章旻青这是有感而发。刚才幸好他想到了搓丝之法,不然就这个小小的螺丝钉,就有可能让他的造枪大计胎死腹中。作为燧发枪最关键的部分,燧石的夹具和调解就是靠螺丝的。不能坚固的夹住燧石,调整燧石的长度,这燧发枪就根本无法使用。 下午他们乘船去大菜花山岛,还没到岛上,章旻青的脸色就有点不好看了。因为他远远的看见,岛上竟然竖起了一根旗杆,旗杆上飘扬着定海水师的军旗。 应元伟这是想干什么?他想把他章旻青的这支火种吞并到定海水师去吗?这么大的变故,章添丁在做什么?竟然没送信回来。 等船到靠近岛上的浅海,他和沈国模下到舢板上。等舢板靠岸,他上到岛上,脸色就更难看了。因为他远远看见一个巡逻的小队,身上穿的是清一色定海水师的军服。 “添叔,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眼下这里是我的营地还是定海水师的营地?” 来到营地,找到章添丁,章旻青劈头盖脸的问道。 “这当然是少爷你的营地,少爷怎么会这么问?” 章添丁被章旻青问得一头雾水,诧异的看着章旻青不知道是那里出了问题。 “这竖着的军旗,他们身上穿的军服,我只以为我又进了定海水师的军营。” 章旻青指了指竖着的旗杆,和营地里穿着崭新的红胖袄的人,向章添丁问道。 “这事啊,少爷误会了。这事是应家少爷建议的,不过他没别的意思。咱们这些兵,一个个穿得跟叫花子似的,应家少爷说他们怎么看着都不想兵,就去水师带了些新军服来让他们换上了。 既然换了衣服,应家少爷建议,干脆在岛上再立面军旗。这样,那些海贼看到军旗,轻易就不敢靠近这里。而钱塘水师那帮王八犊子,看到这军旗,也不会来找麻烦。这样一来,反正定海水师除了他也没别人来,这儿反而最太平最安全。 我听他说得有理,就应下了。原本估摸着少爷去考试该回来了,想着明天去接柳医官的时候,再回府向少爷禀报呢,没想到少爷今天就回来了。少爷尽管放心,有我在,这营地谁也甭想吞了去。” 听章旻青这么问,章添丁终于明白章旻青在担忧什么了,急忙给章旻青做了解释。 原来是误会了,章旻青心里松了口气。 “添叔,是我误会了。添叔,你别看这里现在就这么点人,这可是我将来办事的本钱,千万马虎不得。对了,添叔,求如先生你也认得,今后,求如先生也会帮我参赞机划,遇事要是我不在,也可以和先生商议。” 章旻青的这句话,意味着他认可让沈国模进入他的核心圈子。 “军务上的事,老朽并不擅长,章管家可别问我,其它事情,我们可以商讨。” 从刚才章旻青和章添丁的对话里,沈国模就听明白了,这岛上的这帮人就是章旻青的私军,早已经被章旻青视为禁脔,别人最好不要插手过问。所以,他态度很谦虚的把皮球踢了回去。 “少爷,有个事,我想问一下。眼下岛上,老奴叫你少爷,山娃他们叫你公子,应家少爷他们叫你青哥儿,从治军的角度看,这样混乱的称呼,于军不利。所以,我觉得,私底下,不管我也好,山娃他们也好,应家少爷也罢,怎么称呼都行。但到了岛上,到了军中,少爷还是定个称呼,大家一致以这个称呼称呼少爷方好。” 章添丁从治军角度,提出了他的建议。 “章管家说的对!为将者,正其名则令行禁止。名不正则言不顺,是该有个明确的称呼。” 沈国模附和着插话道。 “可我现在并没有正式的军职啊,怎么叫?自己封一个?那岂不是贻笑大方?” 章旻青反问道。在他眼里,眼下这些人虽是他建军的种子,可就这么点人,他自己给自己封官?封小了,那还不如不封,封大点封个将军,还不够让人笑话的? “差矣!这岛上的人,你视之为何?军?民?亦或是匪?《战国策》中,豫让曾言:众人遇我,我故众人报之。国士遇我,我故国士报之。你若是名不正,又何来国士遇其等,其又何以以国士报你?” 沈国模这话的意思很清楚,这岛上的人,本来就没什么正式的身份,无非是章旻青如何看待他们的问题。视他们为军人,他们就是军人,视他们为平民,他们就是平民,视他们为匪,他们就是匪,视他们是国士,他们就是国士。没有必要纠结他自己有没有正式的官职。 “先生所言甚是,那以先生之见,学生该如何自称?” 章旻青听明白了沈国模话里隐含极深的另一层意思,国士遇我,我故国士报之。这是沈国模自诩国士啊,所以,他态度放的很低,再次向沈国模请教。 “老朽以为称少帅吧。地方总兵都督皆称大帅,你既想纵横海上,称少帅也不为过,迟早而已。” 沈国模提了个让章旻青蛋疼的提议,章旻青实在不太喜欢这个称呼,说不清为什么。可既然之前姿态已经放低,也就不便于反对,只得默认了。 第五十七节 立威和易服 “哈,我看到那条泊着的船,就知道是青哥儿你来了。怎么样,变化大不?这些军服可是我偷偷从招宝搬来的。” 随着一阵咚咚的脚步声,应元伟兴冲冲的从门外冲了进来,看见章旻青立刻献宝似的表着功。 听到这句话,章旻青心里仅存的一丝疑虑也彻底消除了。要是给岛上这些人换军服是应如海的主意,或者是应如海暗中指使的,说明应家还是有吞并之心的。 现在,既然是应元伟瞒着应如海做的,应该确实想章添丁说得那样,这仅仅是出于应元伟单纯的好意。 “应家少爷,刚才我们在这商议了一下,从治军的方面来说,以后我家少爷到岛上,要统一一个称呼‘少帅’。老奴正想派人去问问你呢,没想到你却正好来了。” 既然应元伟也到了,章添丁作为章旻青不在时的岛上最高首领,就先开了口。他的话说得很委婉,确是在宣布一个事实。至于派人去问应元伟,那纯粹就是客气话。 “不管在岛上,凡是以后类似的场合,都要这么叫。” 沈国模又在一旁及时补漏。以他的意思,只要是在属于章旻青的地盘上,或是在这个团体之中,都要按这个称呼来叫章旻青。就象是三国时,所有的属下辅臣,都要叫首领为主公一样,在根本上确立章旻青的领导地位。 “少帅?嗯,这个叫法不错,威风响亮。那添叔,咱们是不是也该有个正式称呼啊?” 应元伟对怎么称呼章旻青一点都不在意,他在心里服了章旻青,也早和章旻青表明过心迹,说话依旧有点没正型。 “元伟兄这个提法提的好,既然以军规治军,确实都该有个正式的名称。我想,这个营地,就叫军官教导营吧。添叔为坐营都司,元伟兄屈尊为坐营同知。以后成军,凡军官,必须在这里进行过实训方可充任。眼下这批人,就称之为学兵一期生吧。” 章旻青给章添丁安了个坐营都司的名义。这个都司,与浙江都指挥使司的都司是个完全不同的概念。浙江都指挥使司的都司是个机构名称,主官官衔其实是浙江都指挥使。 坐营都司的这个都司,在明朝军制里,只是个将军之下的营兵制的武官官衔,地位略高于守备和把总。和卫所制中的千户相当,或者略高。放在后世,大约就是上校级别的军官。 按理来说,眼下岛上只有五六十人,章旻青把章添丁和应元伟定了个这么高的级别,有点过份拔高。但这却表明了章旻青对设在大菜花山岛上这个命名为教导营的营地的定位,那就是他的初级军官学校。 正是他的这个定位,以及今天确定下的“凡军官,必须在这里进行过实训方可充任。”原则,使得日后章旻青的军队里,军官来源大部分出自这里。 而眼下这些来自海贼和部分官军的一期生,大部分成为章旻青手下的高级将领。当然,这是后话,暂且不提。 “哈哈,那我岂不是比我爹官级都高了?” 应元伟依然没个正型的嬉笑着说。 “嗯,现在你降为坐营佥事了。” 章旻青看着应元伟,劈头给了浇了盆凉水。 “不是吧?青哥儿,哦不,少帅,我错了!” 看到章旻青眼都不眨的,就给自己降了一级,应元伟醒悟过来。在这商议如何以军纪治军的严肃话题时,他这样嬉笑的态度可不合适。立刻收起了玩笑的态度,老老实实的认错。 原本章旻青这次来大菜花山岛上,是准备给岛上的人讲话,灌输一些理念的。但他看到岛上的人都改穿了水师军服后,他改了主意。 在叫来徐子谦,询问了文化课的进度,要求他加快这批学员的识字速度后,就和沈国模先行离开了大菜花山岛,回了龙山。 回家之后,章旻青连夜画了几幅图样出来,第二天一早,就叫来了章财生,让他去找裁缝匠,按他画的图样去制作新军装。 新军装在布料采用上,依旧使用了眼下明军用来制作胖袄的丝、棉混纺的双斜纹绒面布。不同于原有胖袄衣长及膝的长度和斜襟,采用了后世衣长及胯的对襟立领样式。下体也改为长裤,摈弃了现在明军军服中的袄裙。 上衣颜色采用现在明军使用的大红色,但在衣襟和领子上加了黑缎滚边,在肩部加了肩袢,同样使用黑缎滚边。这是章旻青为了下一步加配军衔标志以及出于实用的目的加上的。裤子的颜色选用了黑色,但在两边的裤缝上,加上了红色镶条。 此外,就是配套的黑色皮制裎带和黑色皮制短筒靴。在设计皮短靴时,很是费了不少心神。这个年代可没有橡胶可用,一般人穿的鞋,分为布底、皮底和木底。 皮底太不结实,平时在室内行走倒还将就,用于军中,一旦是长途跋涉或者遇水,皮底很快就会损坏。木底太过僵硬,不利于奔跑。可布底同样有不耐磨的缺点,而且粘上泥水后容易打滑。 不过章旻青很快就想到了办法,在布制的千层底上,前后脚掌部位,各加钉了三排铁钉,把短靴变成了皮面布底的钉靴。这样一来,耐磨和打滑的问题就解决了。再考虑到平日行军容易踢到东西和战场上搏斗的需要,在靴头部位,他又加上了铁制内衬。 唯一没做改变的,就是头盔了,眼下明军,平日戴的宽边范阳笠,战时戴的六边宽沿黑铁盔,他觉得都还不错。 “这条状之物,是布带?” 衣服、裤子和鞋子的图样,章财生一看就能明白,只是对章旻青画了两条七尺长的布带,有些看不懂。 “这叫绑腿,用来绑扎小腿。军士长久站立,或是长途行军,血气下行,双腿易于肿胀。绑上这个,可以避免此弊。此外,遇攀登下缘,还可以连接当做绳索。” 章旻青解释道。 “哦,原来就是行滕啊,这一改,可比以前麻烦多了。” 章财生的话让章旻青有些哑然。古代人惯于长途行走,他们早就发明了类似绑腿的行滕。行滕是用布做的,两边有两排小洞。要走长路的话,用这个布裹住小腿,用细绳抽紧,就把小腿包紧了,起到的作用和绑腿是一样的。 “军中攀援、扎筏、捆绑等等,用到绳索的地方很多,此物一物多用,虽然绑扎稍显繁琐,但却省了每个军士多带一样物事。” 设计绑腿时,还以为这是后世的红军八路专利的章旻青,真没想到古人早就有了类似的东西,只好强调一下这东西能一物多用。 听章旻青这么说,章财生也就不再言语,拿着图样去找裁缝匠和皮匠。 “呵呵,你这可是又犯了一条‘擅改祖制’的大罪啊。” 闻讯而来的沈国模看着章旻青画的这些图,笑着对章旻青说道。 “先生没觉得,现在军中的军服,太过宽大羁跘,不利行军作战么?赵武灵王胡服骑射而强赵,学生只是效法先贤而已。此服只在军中穿着,外出的话,易服便是。” “遇战如何?此军服能避箭矢?” 显然,沈国模对这个改变还是不以为然的。这改过的军服,到了作战的时候,不还是要穿上传统的布甲?这改与不改,本质上是没差别的。 “以眼下我们的实力,当然遇到战事,还是要穿布甲。但改变是需要一步步来的么,先生也看到了,我让老齐在试制新式火枪和火炮。只要老齐的新火枪和新火炮做出来,这战场上的作战方式就与过去大不相同了。现在的军队,刀牌、长枪、弓弩、鸟铳齐备,学生设想之军,仅火枪与火炮,不复装备刀牌、长枪和弓弩。” 章旻青和沈国模两人之间的对话,实质上有些鸡同鸭讲的味道。 沈国模心中军队的概念,依旧还是冷兵器时代军队的概念。军队为了防箭矢和刀枪的伤害,给士兵和将领配备笨重的甲胄,着眼点还是面对面刀枪的拼杀。 章旻青心中的军队概念,却已经是热兵器的概念了。面对火枪的枪弹和火炮,原有的那些笨重的甲胄,不再能有效的抵挡热兵器的伤害,所以他注重的是轻便和快速的机动。他要的是,在单位时间里,士兵的双手尽可能的灵活,能多射出几排子弹来有效的杀伤敌人。 当然,近战的时候,有无甲胄的防护,还是有很大区别。但章旻青心目中,合适的甲胄之选,依然把传统的布甲摈弃了,他倾向于只防护身体躯干部位的板甲,解放士兵的双手和腿。 不过,眼下他还没有能力给他的士兵配备板甲而已。要制造板甲,最简便的方式,就是锻压成型。只是这种技术目前还不具备。 好在他近期的目标并不是陆上的作战,而是要先称霸海洋。从海战的角度来说,近身搏战的概率就小多了,火炮和火枪的装备,才是海战致胜的关键点。 第五十八节 装傻 接下来几天,章旻青就收摄心神,专心备考了。武科虽然考起来不象文科那么竞争激烈,但也不是骑马射箭耍几下大刀举几下石锁那么简单。 武科同样要考文章策论,只是内容不再是四书五经,而是武经七书《孙子兵法》、《吴子兵法》、《六韬》、《司马法》、《三略》、《尉缭子》和《李卫公问对》,此外还有《百将传》。 所以,章旻青必须要花点时间,把武经七书和百将传再温习一下。古代作文,讲究典故的引用,要是在考试时,忘了典故的出处,那他这个文科县试的案首,可就要闹笑话了。 而骑射这块,他也需要再练练。 章旻青的射箭底子很好,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章旻青本来射箭技术是非常高明的。可俗话说,拳不离手曲不离口,来到这世的章旻青,在这半年时间里,除了几次和贺家兄弟他们去射猎,平时极少射箭。 这是因为在章旻青的潜意识,就认为弓箭这东西,很快就要被淘汰了,下意识的就对花时间练射箭有抵触。几次去射猎,若不是他现在没有合适的火枪,打死他也不愿意再用弓箭。 可现在要考试了,逼的他不得不练。在武科的骑射、步射、武技、气力、策论的五场考试里,射箭就占了两场。特别是,箭术最先考,还是其它几场考试的先决,若是箭术考试没过,后面几场考试的资格就要被取消。 章旻青自己分析了一下,这五场考试里,策论不用说,只要典故出处不搞错,要讲到写文章的水平,贺家兄弟这样在军学里混日子的,和他绝对无法比。 武技和气力的考试,其实都是考力量。武技是舞动重约百斤的大关刀,要求能用双手挥舞起沉重的大刀,还要能舞出刀花。大关刀的重量分成三种,三号刀八十斤、二号刀一百斤和一号刀一百二十斤。 气力的考试则分为气和力两项,气为开强弓,强弓有四种,分别是三号弓八力、二号弓十力、一号弓十二力和出号弓。出号弓无定制,是超过十二力以上的强弓的统称。 这里的一力,大约是十二斤。十力的弓,就是一石的弓,大约一百二十斤的拉力才能拉开。开强弓的考试是一次性的,没有试拉,上场就要一口气把弓拉开拉圆,是为气。 力的考试,就是举石锁了。这个石锁并不是现在还能看见的那种,中间有个握把的石锁,而是一块长方形的石块,在石块的两边,各有一条石槽。 参加考试的人,就靠双手扣住这两条石槽,把这块长条形的石块提到前胸的高度,然后借助腹部的力量,将石块的底部翻起来,把刻在石块底部的重量的字,让考官看到,这个动作的名称叫“献印”。 用于考试的这种长条石块也分为四种,三号石块重二百斤,二号石块重二百五十斤,一号石块重三百斤,最大号的石块和弓一样,叫出号石,为三百二十斤以上。 凡应试者,武技和气力考试的刀、弓、石三项中必须有两项要达到头号和二号成绩,三号成绩超过两项者为不合格,取消后续考试资格。 这两场的三项考试,章旻青也没问题。他用于射猎的强弓就是十二力的硬弓,配九钱重的重箭,满弓时,可以射二百步,也就是近三百米远。抛石的话,一号三百斤的号石也没问题。 就是大号的大关刀所里没有,但为了让他们练武,他的准岳父贺叔贺长吉做了一副一百二十斤重的石担,供他们兄弟伙在校场上耍弄,要舞几个刀花,也不算什么难事。 因为来到这世后,在体能和力量上的训练,章旻青从没放下。倒是这原本不错的射箭,他现在反倒心里没底。以武科考试的要求,骑射距离靶垛三十五步约五十五米,分为三个靶垛,纵马奔驰中,马不能停,奔驰三趟,共射九箭。中靶三箭为合格,五箭为良,六箭为优。 步射的靶垛距离为八十步约一百二十米,同样九箭,中靶三箭为合格,五箭为良,六箭为优。 步射是站在那里射,距离虽然远,问题倒还不大。这骑射,完全就凭借感觉了,在起伏奔驰的马背上,箭要在最合适的那一瞬间射出去,才能准确命中靶垛。这个不练还真不行。 他每天早中晚三次,每次射十几箭,练了三天,共射出去百余支箭,才总算找回了一些感觉。这样的练习,已经近乎是极限了,每次十余箭射下来,都让他两臂酸麻。这使得他更希望快点弄出合适的火枪了,开枪的话,肯定不会这样。 四月二十三,章旻青在沈国模的陪伴下,和郭再添、贺海养、廖元奎一起,动身前往慈溪县城。这次去县城就舒服多了,因为是考武科,要考骑射,他们可以骑马去,而不用再走路了。 贺家老大贺海生和李骞复、温瑀他们几个前年就考上了武秀才,他们等的是今天去考武举人。而郭再添、贺海养、廖元奎他们,倒不是武艺不行,而是上次考试,在县试时,就因为策论不合格而被淘汰下来。 “青哥儿,考策论的时候,你可要帮哥哥们一把。万一那题目忒难,你可得和我说下该怎么写。” 只是贺海养在路上对章旻青说的话,却代表了郭再添、贺海养、廖元奎三个共同的心声,谁让章旻青是县试府试的双案首呢。 “你们,为将不读书,不识兵法,要做一介莽夫么?” 对他们的这个态度,章旻青很是无奈,只能用激将法诱导他们。 “为屁的将,我家老爷子就一个小小的百户。那个职位要袭也是我大哥袭,轮不到我。我就算考上武进士,以一个军余的身份,顶天也就是授个百户,没准还是个总旗。打起仗来,只有听命冲锋的份。那象你,起点就是副千户,要是考上个进士,授官的时候至少也得是个卫指挥使。” 贺海养满是不忿的反驳着章旻青的话。 这就是明朝武举考试的一大弊端了。明朝的武举考试,考中武进士的人,授官是在原有官职之上,再加授二到三级的官职。 象章旻青,只要他袭了从五品副千户的职,考上武进士的话,就可以授正四品的卫指挥佥事的职务。若是考上个武状元的话,可以授到从三品的参将。 可同样的,若是象贺海养这样军余白丁,本身没有任何职务,考上武进士,正常也就授个百户就顶天了,那怕考个武状元,也最多是个五品的守备,这还是借了武职的武官没有八品一下的官职的光。 听贺海养这样说,章旻青也无言以对。这可不是在大菜花山岛上,这样的场合,他可无法说什么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这种话。 他们的落脚处,依然是在上次章旻青来县城住的杨家西跨院,勉强安顿好,杨家的杨管家和杨家小姐杨芷萱的丫鬟夏荷就领着几个家丁,抬了几个食盒过来了。 “章公子,我家小姐说,上次章公子高中案首,因公子走得匆忙,没有来得及为章公子贺喜,已报公子想救之德,甚为失礼。今天闻说章公子光临,特地让小婢夏荷给章公子送点酒菜以做赔礼,还望章公子笑纳。” 夏荷朝章旻青行过礼,脆生生的说道。 这夏荷的话听着客气,实际上却不无责怪之意。那次章旻青在去县衙参加鹿鸣宴之前,一大早就去杨家辞过行的,只是觉得不方便,没有见小姐杨芷萱而已。 现在夏荷的话,无疑就是在责怪他,小姐因章旻青有想救之德,并不算外人,可章旻青在杨家住了几天,考完试就匆忙走了,连小姐的面都没见一下。 “恭敬不如从命,旻青就多谢杨小姐的关心了。还请转告杨小姐,旻青的谢意。” 章旻青虽然听出了夏荷话里的责怪之意,但也只能佯作不知了。 上次杨守勤带着女儿杨芷萱到他家来的时候,他就从杨守勤旁敲侧击的问话里听出了杨家的招婿之意。这让见到杨芷萱的美貌而动心的他心中是有些窃喜的。可最终杨守勤在听说他已经定亲之后,就转移了话题,让他微微有些失望。 事后他想过这事,熟读大诰和会典的他很快就想明白了原因。按照大明律例,他与贺家定了亲,贺家女儿就是他的正室夫人,如果杨家再要嫁女,就只能嫁给他做妾。 这以杨家的地位来说,显然无法接受。而且,大明律例里还有一条,男人纳妾要年满四十,而且无后,这纳妾才算是合法的。既然明白了杨家不会答应让女儿给他做妾,他也就熄了这个心思。 再到杨家,出于避嫌,他也不合适再与杨家小姐有什么交往。所以,能不见他还是尽力不见。毕竟做为男人,通常见到美女,免疫力会瞬间下降不少,他可不想自寻烦恼。 在这种情形下,所以他就算听出了夏荷话里的意思,也只能装傻了。 第五十九节 武县试(一) 武科县试的前四场没有放在县学学宫考,因为要考骑射,射箭、武技和气力的考试都放在县城东门外的校场上。于是,这武科的县试也就成了县里百姓如逢节庆社戏般的盛会。 整个县里大门小户的人,只要有闲暇的,都会汇聚在这校场四周看个热闹。二十五的一大早,各路商贩们就在东门和校场之间开始了摆摊叫卖,各种小吃、瓜果、糖人、风车……,琳琅满目。 校场的点将台上,也扎起了一座芦棚,县令刘元白在辰时初刻就乘轿来到了这里。县教喻和教授们则和作保的廪生环立在点将台的四周,他们负责验明各个考生的身份。 武科考试不象文科,要防止夹带。箭有没有中靶,弓有没有拉开,号石有没有举起来,这些都在众目睽睽之下,就是想作弊也做不来。唯一要防止的,就是有人冒名替考。 章旻青他们来得更早,在卯时初刻,日出天亮,刚开城门,他们就出城来到校场等候了。 刘元白一到,便是开始唱名点卯,负责应卯的却不是考生本人。县教喻没念到一个名字,被念到名字的考生就要上前,由作保的廪生确认无误后,高声喊“到”。 这是防冒名替考最狠辣的措施,一旦被发现考生是冒名替考的,应卯的作保廪生,不但要被革去生员资格,还会被判罪流放。 事实上,来参加武科考试的,基本上来自两个地方,观海卫和龙山所。只有很少几个,是当地一些习武世家的子弟,所以考生们相互间也都大体都认识。 这种情况下,想要作弊也很难。象这样的武科考试,除了写策论大家没数之外,箭术高低,气力大小,大多数人都是知根知底。 对他们这些人来说,敢来参加考试,这校场上的四场考试,都是有把握的。若是不幸被淘汰,那也是偶然性的发挥失误造成的。 武科考试不象文科,同样的文章,有的考官读了认为好,有的考官读了认为差,评判之际,多数取决于考官的好恶。但武科所有的标准都是公开的,达到什么标准是合格,达到什么标准是优秀,全都一目了然。 这才有了“文无第一,武无第二”这么个说法。因为武科考试是有具体的量化指标的,行就是行,不行就是不行。 于是带来的另一种结果,就是这校场的四场考试,成了考生炫技的场所。炫技的目的,是要给主考官留下一个好印象,以便在最后一场策论考试时,即便文章不好,也借着这个好印象网开一面,放自己过关。 当点到章旻青时,作保的廪生应到之后,教谕的名字却没念下去,而是招了招手,让章旻青走到前面来。 “你上来,县尊有话问你。” 走上点将台,进了芦棚,却见刘元白正笑眯眯的看着他。 “学生拜见老师。” 章旻青躬身对刘元白行礼道,自从被刘元白点了县试案首,他就是名正言顺的刘元白的学生了。 “不必多礼。昨天求如先生来县衙看望为师,说起了你。据求如先生所言,你的武艺也是相当出众。为师问你,有没有想过再夺一个案首?” 刘元白这话虽然不无偏袒作弊的嫌疑,但章旻青觉得出了刘元白的关切之意。 “学生昨天本应随着求如先生一起去拜见老师的,却因琐事羁绊,未能成行。老师厚爱,只是据学生所知,这次来考试的考生中,不乏武技佼佼者,学生不敢言必能夺魁。” 正如之前所说,来考试的人,相互大多认识,手上有几斤几两,也都知道个大概。加上临场发挥的好坏,还真没人敢说自己就能稳夺第一。 章旻青先扯别的,就是一方面分散点刘元白的注意力,让后面的婉拒不至于惹恼刘元白。 “昨天没来看我是应有之举,要避嫌么。我已经做了安排,四场五项比试,都将你排在了最后一位。你只需要在四场五项比试中夺得三项头名,嗯,至少也要两项,我觉得再夺个案首就没什么问题。最后那场策论,以你的文才,他们这些人怕是难望你的项背的。” 刘元白的话,让章旻青心里暗自撇嘴。避嫌?昨天不去县衙是要避嫌。可你今天在这众目睽睽之下,把我招进这芦棚就不需要避嫌了? 可刘元白后面的话,又让他避无可避。刘元白这样的特意安排,虽然不违规,但已经带有作弊的色彩了。这时候章旻青再要拒绝,就是有点不识抬举了。 以章旻青这几天临时抱佛脚的练习,县试中试他觉得问题应该不大。可他真没想夺这个案首,因为他并不想在县试的时候,就把自己的全部实力展现出来。 在科场上,为求功名,什么事都能发生,武科尤甚。因为在武科考场上,大家都要凭实力说话,一旦明知道自己实力不如人,而又想胜过别人,到时候场上不行,就难免会在场外搞些盘外招了。而最好的盘外招,就是想方设法的取消这个考生的考试资格。 章旻青自己知道自己,来到这一世的这半年来,违规犯禁的事已经干了不少了。象私纵罪犯、私造军器、贪墨缴获、私组民勇之类,任何一个罪名坐实,别说取消个考生资格,抄家灭族都有份了。 这其中,有些事是很难瞒住有心人的,他的事情被沈国模看穿就是个最好的例证。当然,这也与沈国模一直住在他家有点关系。可整个龙山所这么多户军户,谁又能保证没有第二个有心人呢? 所以,章旻青并不想在本地做得太引人注目。到了省城杭州他可以高调,去了京城他也可以高调,他要考文武双进士,本身很大的目的,就是为了扬名。 只是这个名不合适在本地扬,特别是武科考试,对手大多出自军队卫所系统的慈溪来扬这个名,就更不合适了。 “学生自当尽力,以不辜负老师的关爱。那学生就先告退,下去准备去了。” 不管怎么说,既然无法拒绝,那就先答应下来,等会再见机行事吧。章旻青一面应承着,一面告辞出来。 走出芦棚,章旻青的脸色立刻就难看起来,他是真的有些不情愿事情变成这个样子。 “呀,这不是龙山的青少爷么?怎么,挨了县尊大人的训斥了?你说你,好好当你的文试案首就好了,干嘛还来我们武科找罪受啊啊?活该!” 点将台下,此刻不少人都在窃窃私语,看到章旻青从芦棚出来阴沉着脸,有不少人都以为是章旻青遭到了县尊老爷的训斥。一声阴阳怪气的话,从人群中响起。 章旻青循声看过去,却发现说话的人他认识,是观海卫指挥使杜康成的小儿子杜季新。杜家和其它军户一样,杜康成的袭职是大儿子的,他另外的三个儿子就要走武举的路,在军中某个一官半职。而杜家四个儿子中,就是这个小儿子最为勇武。 “杜少爷,请口上留德!” 章旻青懒得和他一般见识,淡淡的应了一句,举步走开。 “这小子,一定是文章不怎么样,自知文途走不通,打算回来袭职呢。” “杜少爷甭生气,反正这小子再怎么蹦跶,也跳出去你们家杜老爷子的手掌心。” 章旻青的身后,围着杜季新的一帮人,七嘴八舌的奉承了杜季新,话语声传到章旻青耳中,他也只能无奈的苦笑。这些人的话没错,如果他要袭职的话,除非武会试时能考个前三甲回来,不然的话,就算凭进士身份升了官阶,依然难逃在杜康成手下做下属的命运。 只是章旻青现在,并没有袭职的打算,也不愿意去和他们费口舌。 巳时正,校场上响起了一阵有节奏的鼓声,这表示着考试开场。 第一次是骑射,在校场点将台的正对面,距离大约六十步的地方,间隔十步一个,摆着三个箭垛。点将台前,用两根绳索拦出大约十步宽,长约百步的驰道。 要求考生在这条驰道上,可驰马三趟,射九箭。时间限定在一炷线香之间,也就是大约五分钟的时间。三趟驰完或者线香熄灭,考生不得再射,以垛上着箭数记取成绩。 参加考试的考生顺序上场,为了给主考刘元白留下深刻印象,各种花样层出不穷。伏射、背射、仰射、立射、返身射、镫里藏身射等等各种射法应有尽有。每当有人中跺,四周的观众们便响起一阵欢呼。 这些人花样虽多,成绩却不怎么好。及格的三箭倒是基本上都能射中,可考试过半的时候,最好成绩也只是五中。 “青哥儿,要不等下我上去,把这些花样全玩一遍?给你出口气,看他们那嘚瑟样?” 几人中,箭术也非常不错的廖元奎看着那几个观海卫的子弟在那里显摆,异常的不忿。刚才在点将台下,杜季新他们对章旻青说的难听话,他们也听见了,只是他们想要为章旻青出头时,被章旻青的目光所制止。 “花活有什么好玩的?你们将来是要去从军,又不是去卖艺,在战场上,有机会玩这花样吗?不要意气之争,多中靶垛才是正理。” 章旻青善意的规劝道。只是他没想到,很快,他自己却陷入了一场意气之争里。 第六十节 武县试(二) 当轮到杜季新上场时,不愧是号称杜家最勇武的,别人要纵马三趟才能射出的九箭,他一个来回就射完了,九箭中了七箭,就连四周观看的人群,也发出一阵轰天介的叫好声。 杜季新得意洋洋的纵马经过章旻青他们跟前时,扭头看到章旻青几个,冷哼了一声,伸出手朝箭垛方向指了指,又竖起小指朝地下比了比,满脸的鄙夷。 他的这个动作充满了侮辱的味道,心情耿直的贺海养见状,登时就要冲上前去,但却被章旻青眼疾手快的一把给抓住了。 这不是章旻青甘心受辱,而是场合不对。眼下的校场就是考场,双方爆发武力冲突,一个扰乱考场的罪名就铁铁的跑不掉。如果不幸被上纲上线的话,这是在破坏国家的抡才大典。 其次则是,这事杜季新是冲着自己来的,真要动手,也是他自己来动手。毕竟自己没打算袭职,可贺叔现在可还在龙山所任职。打了小的出来个老的,不需要明着报复,只需要给贺叔穿几双小鞋,就够恶心人了。 “算了,他不是觉得他箭术好么,等会在箭术上给他个教训就是。” 章旻青小声对贺海养说,全然把自己不出风头的事给丢在了脑后,也忘了刚才还在劝说廖元奎不要和别人意气之争。 看着章旻青他们似乎一副敢怒不敢言的样子,杜季新昂起头,趾高气扬的走了。在他眼里,这些龙山卫的人,欺负了也就欺负了,有当着观海卫指挥使的老爹在,这些人要圆要扁还不是由着他搓弄? 他对章旻青,原本是没什么敌意的,只是章旻青夺了慈溪县试案首后,他父亲杜康成得到消息后感叹,这观海卫终于也有文曲星下凡了。 这话本来没什么,杜康成这话的本意,是这满眼武夫的观海卫也出了个读书人了,县案首,一个生员那是一定的了,没准还能中举,这可不就是出了个读书人?但这话听在杜季新的耳中,却让他极为不舒服。 杜季新从小就和他的三个哥哥不同,极为争强好胜。这或许和他的名字有关。他们这一辈,按族谱排行,是新字辈。杜康成没多少文化,给儿子取名字,直接就按伯仲叔季的顺序排了下来,老大伯新,老二仲新,老三叔新,老四季新。 似乎是人如其名,这老四杜季新,充分发扬了“妒忌心”中好的一面,处处争强,不管在军学的武经七书的课程,还是在弓马武艺上,都远远超过了他的三个兄长,显得文武双全,被周围的人称赞为观海卫小字辈里最杰出的人才。 有人要问这些人这观海卫老一辈最杰出的人才是谁,那他们的答案一定是观海卫老大——杜指挥使杜康成。 可现在,自己老爹竟然说下面千户所里要出个文曲星了,这文曲星可是星宿,那他这个最杰出的杜季新该排那里?杜季新莫名其妙的就在心里对没见过几面的章旻青有了些敌意,认为章旻青抢了自己的风头。 眼下在这武科考场上,又与章旻青狭路相逢,他忍不住的就对章旻青百般挑衅起来。这样的因果,作为章旻青他们肯定是无法知晓的。 莫名其妙的连遭二次羞辱,章旻青心里的感觉非常不爽。而且,他今天还隐隐的感觉,总有双眼睛在暗中窥视他。这两种感觉合在一起,他觉得这次考试,怕是不会很顺利。 “少爷,那边有两个书生,总是朝咱们这边看,是不是也是杜四少他们一伙的?” 七斤凑到章旻青跟前,小声的提醒他。主忧臣辱,少爷被人欺负了,七斤也格外的气愤,对周围的情况也就不知不觉的提高了警惕。毕竟家学渊源,很快他就发现了不对劲。 顺着七斤暗示的方向,章旻青看了过去,很快就找到了那两个七斤口中的书生。恰逢其中的一个书生也正好看过来,四目相对,章旻青不由得哑然失笑。这两个那里是什么书生,明明就是杨家的杨芷萱和夏荷主仆两个,穿了男装假扮的。 “你这什么眼神,回去再跟你爹好好学学。那是杨家小姐,你又不是没见过。你等在这,我过去打个招呼。” 看到杨芷萱,章旻青满是阴霾的心里顿觉扫去了不少的阴云,他对七斤吩咐着,还不忘讥讽一下七斤不辨雄雌的眼神。 “他过来了,夏荷,我们怎么办?要不,我们回去吧?” 从被章旻青看到,再看到章旻青朝自己这边过来,此刻的杨芷萱心里说不清是期待、紧张、惊慌还是激动。 早晨,章旻青他们出门去校场后不久,杨芷萱就以去看热闹的借口,带着夏荷换了男装也出了门。可到了校场,她的两眼就只是在寻找章旻青的身影。 杨芷萱对章旻青的感观很复杂。 在去龙山的路上被章旻青解救时,章旻青是梦幻中的白马王子。在龙山章家第二次见到章旻青时,章旻青是个文质彬彬的儒雅书生。 在得知章旻青已经定亲时,是恨不相逢未嫁时的遗憾和失落。在得知章旻青县试夺魁时,是与有荣焉般由衷的高兴。在章旻青离去和她不辞而别时,是发自内心的酸楚和自卑。当再次听说章旻青一行入住自家的西跨院时的隐隐期待和盼望。 当她终于找到换下了书生的襕衫和飘飘巾,穿了月白箭衣,外罩对襟的黑色罩甲,头戴宽边黑面红里的毡笠的章旻青时,英武而又满是雄性霸气的身影,就紧紧的吸住了她的眼睛。这其实就是章旻青总感到有人窥视的来源。 “过来就过来呗,小姐,咱们是来瞧热闹的,又不是看他来的,凭什么他看到了,我们就要回去?” 夏荷给杨芷萱打着气,只是语调里也带着一丝慌乱。自家小姐为什么来这里,她心里自然很清楚。事实上,她自己也不止一次的幻想过,跟着小姐嫁进了章家,服侍章旻青做那羞人的事情。 “杨家妹妹,你们也来看热闹啊。住在贵府,却没去探视妹妹,旻青很是失礼,还望妹妹不要怪罪。” 章旻青来到杨芷萱面前,先表示了歉意。夏荷都上门问罪了,如今见到正主,致歉是必须的。 “什么妹妹啊,是姐姐!” 没等杨芷萱答话,一旁的夏荷就先表示了不平。 章旻青听到夏荷的这句抢白,顿时尴尬的摸了摸自己鼻子。 “那上面没灰!” 看到章旻青的动作,夏荷继续补刀。 这下,章旻青顿时觉得手都快没地方放了。两世都没有过恋爱经历的他,那里会想到,当一个女人在他面前表现出刁蛮任性时,恰恰说明在他这个女人的心里的重要性。这种抢白,通常表示的不是女人对男人的不满,而是女人希望通过这样的行为,引起男人的重视。 “好了,夏荷。” 看着章旻青手足无措的样子,杨芷萱扯了扯夏荷的衣袖小声说道。听到小姐这样说,夏荷依然不甘心的瞪了章旻青一眼,才缩到了杨芷萱的身后不再言语。 “章公子,失礼了。小丫头的疯话,公子别往心里去。” 杨芷萱对着章旻青福了福,全然没想到她此刻穿的男装。她的这个举动,在边上人的眼里,说不出的怪异。一个男人在行女人的礼,不引人侧目才怪。 简单的寒暄之后,气氛就陷入了沉默。虽然他们相互见到对方,心里都很高兴,章旻青不知道该和杨芷萱说些说么好,杨芷萱也同样不知道该说什么。 在这个朱程理学大行其道的年代,穷苦之家可能还好些,但对于章旻青杨芷萱这样,出身士大夫之家的他们,现在这样的私会,其实已经属于有违纲常的悖乱之举了。他们这种私下的相互倾慕,更是为礼教所不容。 对杨芷萱来说,若不是章旻青对她有救命之德,她是绝不敢做出今天这样的举动的。而章旻青虽然自幼读圣贤之书,可他现在的灵魂来自后世,脑袋里自然对礼教二字极为淡漠。可却因为是个情爱白丁,根本不懂如何讨女子的欢心,当此之际,拙于言辞也就是必然的了。 “哈哈,好个道貌岸然的章案首,当此考场之上,还有心寻花问柳,私会女子。杜某当真是佩服得紧哪!这位小娘子,此人不过是个沽名钓誉之穷酸,你别理他,跟着这个穷酸还不如跟着本公子,虽然不能给你个正室诰命,以你美貌,给本少公子做个侍妾,也能享尽荣华。” 章旻青身后,响起一阵嗤笑声。一人一边讥讽着章旻青,一边语带轻薄地调戏起杨芷萱。 章旻青不回头,就听这话也知道来的人是杜季新。今天,被杜季新一而再,再而三的挑衅,眼下又对杨芷萱语带轻薄,终于彻底激起了章旻青的火气。 “杜老四,你究竟意欲何为?有什么都冲本少爷来,不要辱及他人,更不要为你杜家惹祸。” 转过身,章旻青挡在了杨芷萱的前面,面对杜季新警告道。 章旻青这话并不是危言耸听,大明朝晚期文官地位远超武官。眼下出身翰林的杨守勤在京,任太子府左谕德,是太子朱常洛的老师,杜家辱及杨芷萱,这事只要杨守勤一封弹劾,就能让杜康成这个三品武官丢官罢职。 只是章旻青虽然不把礼教放在眼里,却深知礼教的利害。这事真要捅到杨守勤那里,固然能让杨守勤弹劾杜康成,让杜康成丢官罢职,可杨芷萱的名节就算是彻底毁了。 一个不守妇道的名声肯定跑不了。在这个礼教杀人的时代,这种情况下,就算杨芷萱不自尽已证自己的清白,要嫁人也绝对嫁不到一个好人家。 所以,心有顾忌的章旻青才出言警告。 第六十一节 武县试(三) 杜季新的出现,纯粹是个偶然。 眼下,在县试第一项骑射的比试中,他的成绩暂居第一。回到狐朋狗友之间,自然是一片奉承之声。 得意洋洋的他自然也要吹嘘一下,刚才在章旻青那边,是如何如何的羞辱了章旻青他们。于是,他身边的有心人就自然的也跟着关注起章旻青来了。章旻青去考场边与杨芷萱说话的举动,也因此落入了他们眼里。 原本,这样的举动并不引人注目,章旻青在场边,和两个书生交谈,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现在他们谁都知道章旻青是这次文试县试的案首,有几个书生朋友是再正常没有的了。 可杨芷萱紧张之下,行礼时那一福却是露出了破绽,立刻被关注着章旻青的一举一动,伺机讨好杜季新的有心人发现了蹊跷。再仔细一观察,原来和章旻青说话的,不是两个书生,而是两个女子。 这下,他们马上就如获至宝的把这个发现告诉了杜季新。杜季新得知这个消息,那肯就此放过,便带着一帮人过来寻章旻青的晦气。 听到章旻青的警告,杜季新心里也是暗惊了一下。他虽然自我感觉良好,却也不是个草包。在瞥了眼章旻青身后的女子,现在虽然被章旻青挡住,看不清容貌,可她们穿着书生的襕衫却挡不住。 结合章旻青的话,他马上就醒悟过来,这两个女子一定是来自官宦之家。寻常人家的女子,即便要扮男装,也不会是书生的襕衫,这衣服可不便宜。 在没搞清楚这是谁家女眷之前,显然不宜太过鲁莽。这宁波也是文人荟萃之地,慈溪邻县的余姚,出过当代圣人王阳明,隔壁的鄞县,有前首辅沈一贯,本县当下也有三元相公这样的大儒。万一得罪了什么不该得罪的人,可就真的是为杜家招祸了。 “本公子我几时羞辱它人了?本公子只是在说你。意欲何为?有人说你是星宿下凡,既然如此,可敢与本公子比试下高低?” 杜季新此刻虽然依然在语气上咄咄逼人,但在言辞上已经色厉内荏,先把刚才调戏杨芷萱的话撇清了,声称只是针对章旻青一个人。 “比试高低?就是这考试的项目?” 杜季新的话,倒是让章旻青有点意外。听他急于撇清的话,显然这杜季新倒也不算太草包,还是很拎得清轻重。只是羞辱了自己几次,眼下竟然提出在考场比试高低?就算他不提出来,随着这考试进程,最终结果出来,也是会排出个名次的,用得着还这样专门下战书么? “怎么?不敢吗?没事,输赢的彩头也不难为你。比输了的,以后就给比赢了的做跟班。就算将来发达了,见到赢了的,也要认低做小。怎么样,不算委屈你吧?就算你袭了职,也还是我爹的手下,和做本公子我的跟班也没多大区别。” 说到底,这杜季新还是少年心性,他看章旻青不顺眼,就是不忿章旻青得了文科案首,抢了他在观海卫的风头。在他心里,这文考或许他比不上章旻青,可这武艺上,他向来自负的很。他的想法很简单,你章旻青不是在风头上压过我了吗?等我赢了你,让你做我的跟班,这面子不就又挣回来了? 只是这话听在章旻青耳里,就格外的刺耳了。怎么着?仗着有个当卫指挥使的老爹,几次三番的羞辱我还不够,还想一辈子压在我头上,一辈子羞辱我吗? “那若是你输了呢?” 章旻青的这句话,几乎是咬着牙挤出来的。这一刻,什么低调,什么顾忌,统统都不翼而飞,他心里只想着如何给这个纨绔子弟一个狠狠的教训。 “哈,本公子我什么时候说话不算话过?真要本公子输了,以后,本公子就给你做跟班。只是,你有那本事赢我吗?哈哈哈哈哈……。哦,对了,只是这校场上的比试哦。” 杜季新听到章旻青的问话,放佛是听了一个天大的笑话,笑得差点直不起腰。只是突然想到章旻青可是文科的案首,连忙又加上了一条限定,他可不想去和章旻青比写文章。 章旻青听到这个补充条件,对杜季新又加了一个评价,那就是赖皮。 “既然不说话,那就是默许了。哈哈,本公子在场上等你。” 看章旻青没说话,杜季新以为章旻青怕了,强行敲定赌局,转身带着一帮人走了。 “章公子,你能赢他么?看来是妾身给你惹了麻烦,其实你不必维护我,光天化日之下,他不敢将我怎样的。要不我写信给爹爹,请他弹劾他们杜家跋扈乡里?” 看到杜季新他们离开,被章旻青挡在身后的杨芷萱出言说道。 刚才,章旻青把她遮挡在身后的举动,瞬间就让她有了种非君不嫁的感念。双方的对话给她的感觉,就是章旻青在武艺上,绝非杜季新的对手。可即便如此,这章旻青为了维护她,也依然答应了下来。 要嫁人,不就该嫁一个这样在危机时刻也不忘维护住她的男人么? 可眼前章旻青面临的赌局,又让她忧心不已。她的第一反应,就是向的老爹杨守勤求救。在她想来,若是杜家失去官位,这杜家的四少爷就什么也不是了,也就无法再欺凌章旻青。 “多谢姐姐好意,真要写信给令尊大人,姐姐如何解释今日之事?旻青敢应下赌局,自然有些胜机,不至于全无打算。” 听到杨芷萱要给杨守勤写信求救,章旻青急忙阻止,他可不想把这事越扯越大,特别是他可不想让杨守勤知道自己私会杨芷萱这事。 只是他这话,听在杨芷萱耳中再次变了味。她只听了章旻青的前半句话,就已经心旌摇曳不能自己了,根本就没注意到章旻青的后半句话。 在她的理解,章旻青宁肯委屈自己,输了赌局去给杜季新做跟班,也要维护自己的名节,不让自己因无法解释今日之事而让老爹怪罪自己。自己有幸遇到一个如此有情有义的男人,真要能跟了他,岂不此生无憾? “想必爹爹不会过份怪罪妾身,若是真要爹爹认为妾身此举有辱门风,妾身只求那时,章郎能给妾身一个庇身之所就好。” 杨芷萱说这话,也是全豁出去了,可就算如此,越说到后来,声音也变得细如蚊纳,这已经是这个时代最大胆的表白了。 这事情怎么就变成了这个样子呢?自己本意只是出于礼貌,来打个招呼啊!眼下竟然演变成了私定终身校场边了。特别是杨芷萱改了称呼的那个章郎,听起来让他别扭不已。章郎,什么时候,自己变成了小强? “姐姐不必忧虑,旻青自有解决之道。还有,那个,旻青还未取表字,姐姐还是叫我旻青好了。” 章旻青慌乱的说着,杨芷萱的话,他不敢回应。虽然他第一次看清杨芷萱时,就惊为天人,暗起了仰慕之心。可杨守勤的态度他很清楚,这事阻力之大,是他眼下难以抗衡的。而拒绝的话,他也说不出口,既违心,而且还怕伤到杨芷萱。最关键的是,他是一点心理准备也没有。 “章旻青!” 关键时刻,点将台上的唱名,及时为他解了围。 “要上场了,旻青先行别过。” 章旻青匆忙行了个礼,丢下这句话,转身就往场中飞奔而去。 “小姐,这呆头鹅是真没听懂,还是在装傻?” 看着章旻青飞奔的背影,夏荷在杨芷萱耳边小声嘀咕着。她这话,听上去在质疑,实质却在为章旻青开脱,呆头鹅的定义,注定她话里肯定的是没听懂,而不是装傻。 因刚才大着胆子表白而羞得满脸通红,此刻尚红潮未退的杨芷萱瞪了夏荷一眼却没说话。这一眼,让夏荷也弄不清楚了此刻小姐心里在想什么。 章旻青从七斤手里接过他的坐骑枣红马的马缰,翻身上马后,才向着点将台上站立着的秦教喻举手示意。 看到章旻青的示意,秦教喻命人点燃了线香。章旻青必须在这线香燃尽之前,射完他的九箭。 取下挂在马鞍右手边插在弓袋里的弓,又伸手理了理马鞍左手边挂着的箭袋里的箭,章旻青又闭眼调整了一下心境和呼吸,这才轻夹双腿,催动着马开始小跑起来。 随着他的催动,马速逐渐加快。马上的章旻青却并没有去看一眼场上的箭垛,而是专心的感受着胯下的枣红马每一次跃起和落地的起伏。 很快,枣红马跑过了第一个箭垛,章旻青没有开弓,跑过点将台,章旻青依旧没有开弓,跑过第三个箭垛,章旻青还是没有开弓,眼看就要跑到第一趟的终点,章旻青仍旧没有丝毫要开弓的意思。 就连坐在芦棚里的主考官刘元白都忍不住从座位上站起身来,他想不通这章旻青在玩什么把戏。 骑射三趟九箭,这是有讲究的。场上的三个箭垛,每个箭垛相隔位置大约二十步。正常情况下,一趟可以让考生从容的射三箭,三趟正好射完九箭。 可眼下的章旻青,这一趟竟然一箭未发,后两趟要射完九箭,显然是有难度的。更何况,之前杜季新九箭七中的成绩已经摆在那里。这章旻青难道明知比不过,有意弄个失误,是要放弃么?刘元白此刻心里如是想着。 第六十二节 武县试(四) 章旻青这眼看着第一趟就要跑完却一箭未发,周围的观众也以为这是章旻青怕是晕场了。晕场的意思是过份紧张,忘了他上场来是做什么的。就像有些人上了考场,一瞬间脑子里一片空白,会答的题也忘了该怎么答一样。 甚至有人在一旁都喝起了倒彩。 “呀,小姐,这章公子怕是第一场就要输掉了。” 同样紧张的关注着章旻青场上一举一动的杨芷萱主仆,夏荷紧张的在杨芷萱边上念叨,杨芷萱则是紧攥着一条汗巾,攥得指节都发白了。 枣红马眼看跑到了终点,却丝毫没有减速,就在离到达终点几步远,原本挤在驰道尽头的人,都慌张的往边上闪避,以为马要冲出驰道的时候,章旻青勒住了马缰。 枣红马的前蹄腾空而起,随着被勒转的马头,一个漂亮的转身。转过身型的枣红马就在前蹄落地的瞬间,形成了一个暂时静止的状态,就在这时,章旻青手上终于有了动作。 只见他左手从箭袋里顺出一支箭搭上弓弦,开弓、放箭,疾如流星般的,羽箭正中箭垛的红心。整个动作犹如行云流水,分外的赏心悦目。 章旻青会在这个时候放箭,是在场的所有人都想不到的,几乎从没有人会在这个距离,这个角度上开弓射箭。 箭垛距离驰道五十步,这是箭垛和驰道呈直角的时候的距离。眼下,章旻青跑到了驰道的尽头,距离他最近的箭垛,也至少有六十步的距离,而且,箭垛和他还是一个斜面,无形中整个箭垛的面积也小了不少。 “好!” 看到章旻青的第一箭就正中红心,还是在距离箭垛最远的距离上射的,周围的观众们都震天介的叫起好来。而这时的章旻青也再次催动胯下的枣红马往回飞驰。 与前一趟一箭未发不同的是,自从章旻青射出第一箭后,这第二趟的过程中,却见章旻青不停的顺箭、开弓、放箭。等他跑过全程大半的时候,九支箭就全部射完了。 九射九中! 在疾驰起伏的马背上,仅靠双腿控着马,能射出九发全中的成绩,而且是,每垛三箭,箭箭正中红心,这简直就是养由基再世。 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 精于骑射的人,很快就注意到,章旻青能做到这点,在于他对节奏精准的把控上。 马在奔驰的时候,随着前腿跃起,后腿前撑的瞬间,马有一个短暂的腾空。这个腾空的瞬间,人和马都处于一个相对稳定状态,这个时候,是没有上下起伏的。 而章旻青就是准确的把握着马的每一次跃起腾空的瞬间稳定状态,在马儿前蹄落地前,搭箭、开弓、完成射击。流畅的动作,对目标精准的估算,还有超强的臂力,对马儿奔驰节奏的掌控,这些要素缺一不可。 “好!” 在芦棚里的刘元白再次拍案而起,太精彩了,他觉得,这是他这辈子见到过的最精彩的骑射。 “见鬼了!” 这家伙什么时候练就的这一手骑射绝技?杜季新脸色很难看。 “哇,小姐,小姐,你看到吗?太好看了,这章公子不但文才好,这武艺也是出类拔萃啊。” 夏荷激动的跳跃着。 “不意外啊,上次他敢单人出来挑战劫匪,若是武艺不好,换成你你会吗?” 倒是杨芷萱对章旻青的这个表现,没觉得太意外。 这样的结果,其实就是章旻青有意为之的结果。这倒不是他有意要搞出这样戏剧性的表演,而是他在上马的那一刻做出的决定。 从应承下了和杜季新的赌局开始,他就在琢磨着该怎么战胜这个对手了。 第一趟看似他空跑了一趟,这实际上就是章旻青在为后面的爆发在做准备。马在不同的地面上奔驰的时候,不同的地面上,节奏和韵律是不一样的。山地、石地、泥地、沙地、草地,根据地面不同的介质,各不相同。 章旻青在第一趟时,就是在感受马匹在校场泥地上奔驰的节奏,以及默算他搭箭开弓到放箭所需要的时间,计算着两者以怎么样的频率结合,能最大限度的发挥出他的优势,以期获取最好的成绩。 现在,他的目的达到了,也完美的实现了他的目标。 “青哥儿神射啊!让人大开眼界。” 驰道尽头,贺海养、廖元奎、郭再添和刘毛蛋、七斤等一帮人簇拥在那里,郭再添抢先接过章旻青手里的马缰,嘴上赞叹着。 “侥幸而已,侥幸而已。” 章旻青一边嘴上谦虚着,一边在刘毛蛋的帮助下下了马。刚才一鼓作气,连开九弓,此刻他只觉得胳膊酸麻,用不上力气。要是没刘毛蛋的帮助,他现在连下马都困难。虽然赢了第一局,他的脸上却并没有多少喜色。 以往射箭,都是射一箭略停一下,再射第二箭,双臂肌肉都能有时间放松一下。就和同样是跑一个二百米,全程慢跑,和前程冲刺。虽然跑的距离一样,可双腿肌肉承受的强度绝对不一样。章旻青的双臂,眼下就是全程全力冲刺后的样子。 后面还有四场比试,眼下这个样子,后面四场想要赢可就困难了。章旻青心里有点微微的后悔,他之前每天晨跑练拳,还真是忽视了力量的训练。眼下的当务之急,是尽快让肌肉放松,利用他是最后一位上场的空档,尽快恢复。 章旻青要人帮忙才能下马的样子,自然也落入了杜季新的眼里。看到这个景象,他当然明白这是章旻青适才用力过度造成的,这才让他的脸色好了一点。 虽然你赢了第一场,可拉伤了双臂,看你接下去的几场怎么办!他略有点幸灾乐祸的想着。 第二场比试是步射。 依然是三个箭垛,只是距离从五十步调整成了八十步,也就是大约一百二十米的样子。 刚才章旻青射出去的九支箭,已经在验过靶垛后,被当值的差役送了回来。章旻青席地而坐,一支支的亲手整理这些羽箭。箭头有点歪斜的给予矫正,尾羽散乱的,将它们理顺。木杆有了裂痕的,则干脆换上备用箭。这些工作,是保证射出去的箭精准的基础保证。章旻青必须亲自整理过,才能做到心中有数。 七斤和刘毛蛋两个此刻则在章旻青两边,按照章旻青的吩咐,用力的揉捏着章旻青的双臂和肩背,帮助他放松肌肉。他们并不知道章旻青和杜季新之间的赌局的事,可见到章旻青刚才大发神威,只以为章旻青想要夺武县试的案首,所以他们揉捏的也格外卖力。 轮到杜季新上场步射,射出的九箭取得了九中箭垛,五中红心的绝好成绩,这是今天的第二个九射全中了。 步射虽然是站着射,可由于箭垛远了,要取得好成绩同样不容易。箭只在空中飞行时,由于箭镞和尾羽的作用,是呈同心旋转的。如果有人看到过现代拍摄的慢镜头,还会发现箭只在飞行过程中,箭尾规律性的摆动。 由于这个摆动,距离越远,命中标靶的难度越大。加上箭杆后面的尾羽极易受到风力的影响,一旦摆动幅度增大,更是大大影响命中率。 所以,杜季新这八十步的步射能射出全中,也已经是他尽了他的最大努力了。 杜季新的这个成绩,给章旻青带来的压力也是巨大的。五项比赛中,只有前两项射箭是力量和技巧的结合,后三项,就纯粹的力气的比拼了。可自己眼下双臂的状态,他对在力量比拼上赢过杜季新,那真是毫无把握。 以章旻青来说,最好的选择,就是在前两项带有技巧的比试中获胜,占据优势地位。在后三项力气比拼时,利用后发之利拼出两个平局来,那才能立于不败之地。 在后三项气力比拼时,因为每项都只有一、二、三号和出号四种规格的弓、刀、号石,双方选择的号数相同,又都完成了规定动作,就很难评定高下,只能算是平局。 只有双方,比如一方选择了一号弓,而另一方选择了出号弓之类的情况,才会比出高低。可更多的可能是,杜季新直接选择出号的弓、刀、号石,那么章旻青就算跟着他选,那也最多就是平局了。 因为已经没有更大号的弓、刀、号石供选择了。 这种情况对章旻青来说,绝对是最不利的。以他现在双臂有伤的情形,他恐怕也只能咬牙硬拼出两个平局出来了。 所以,他对这第二场的步射,分外看重,若是输了这场,后面就要硬拼三场平局,而不是两场来保持不输了。 该章旻青上场了,当秦教喻喊出章旻青的名字时,整个校场上就响起了嘈杂的叫喊声。章旻青是用一个大满贯夺得了第一次骑射的胜者,现在场上成绩已经有了一个大满贯,章旻青能不能射出他的第二个大满贯?并以命中红心的数量上获取微弱的优势再次取胜? 所有人都翘首以待。 第六十三节 武县试(五) 斜背着箭壶的章旻青站到了步射的拦绳之后,凝神摒气射出了第一箭。箭中了靶垛却没射中红心,他的身后响起一片可惜的叹息声, 此刻,同样站在场边观看的杜季新心里无比的紧张,默默的在心里求神拜佛,希望章旻青射得不要太准。 在上一场骑射中,章旻青大发神威之后,他心里已经有了一丝懊悔,懊悔自己太过大意。 卫里的军学,每季都要考较,所以,他对龙山卫这帮人的武艺水准是有个大概的了解的。可这个章旻青虽然是卫里的子弟,却并没有在军学读书,而是去了鄞县拜在大名士沈泰鸿门下读书学文。 在他想来,一个学文的书生,在武艺上肯定不会比军学里那些天天都要练习,时不时的就要考较的军学学生更强的,这才是他敢于立下与章旻青的赌约的根本原因。 可没成想,这个书生竟然是深藏不露,文章写得好,武艺也同样不弱。虽然他自己也是纵马在一个来回的两趟中就射完了九箭,可比起章旻青在第二趟的大半趟里,就连射九箭,还是有不小的差距。 至少,他觉得在腰臂的力量上,未必就比章旻青更强。有一刻,他甚至怀疑,这是章旻青有意扮猪吃虎的在阴他。直到看见章旻青射完九箭,连下马都有点困难时,他才打消了这个怀疑。 到底是学文的,不懂运力的技巧,一味的强行运力,这下吃苦头了吧。 现在,轮到章旻青上场了,全场最紧张的,绝对是他了。他满心期盼着章旻青在射箭时脱靶,那怕只有一支也好,这样,这场他就赢定了。 站在场上的章旻青,看到第一箭没中红心,他并没有急于射出第二箭,而是放下刚才已经拈在手中的箭,附身从地上抓起了一把细土。然后他伸出手,任由掌中抓着的细土一点点的洒落。 稍有点军事常识的看官们,当然能明白这是章旻青的测试风向和风速。可那个时代的人怎么知道啊?在他们眼里,章旻青这个举动,无疑是神秘的,放佛有祭祀时的那种祈祷神灵护佑的味道。 等到手里的细土撒完,章旻青有闭上了眼,嘴唇翕动,似乎在念念有词的念叨着什么,这就让人觉得更神叨了。而其实,这只是章旻青用已知的距离、箭的重量、大约的初速、风向和风速在做计算而已。 终于,做完这一切的章旻青再次拈起了箭,张弓搭箭射出了他的第二箭。 正中红心! 几乎所有在场的,刚才以为他在祈神的人,此刻脑海中都不约而同的浮现出同一个念头:神灵护佑!这是神灵护佑! 倒是一直在祈祷章旻青脱靶的杜季新不相信。他若有所思的也俯身从地上抓起一把细土,伸出手让细土飘洒下来,细细的思索着。 随着这支正中红心的第二箭,章旻青接下来的七箭,除了一支偏出的红心外,其余六支也都射在了红心里。九箭全中,七中红心。比同样全中的杜季新的五中红心多了两箭,胜负结果不言而喻。 芦棚内,刘元白满意的捋着下颌的短须,高兴的合不拢嘴。章旻青不负他的期望,力夺骑射、步射两项第一,加上他认为十拿九稳的策论,五项考试,三项第一。只要武技和气力两项合格,已经让他有足够的理由点章旻青为武案首了。 而在杜季新这边,他的跟班此刻也都有点不知所措。因为此刻的杜季新神情木然,只是在嘴里不停的轻声自言自语,离他近的人只能听清他在念叨:“他会算风,他会算风……。”却不明白他念叨的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他们这些人当然都知道杜季新和章旻青的赌局。眼下,虽然还有三项比试,杜季新也未必会输,可杜季新的这个状态,让他们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中午短暂的休息之后,下午继续余下来的各项比试。 杜季新虽然奋起神威,在武技、开弓和号石这三项中都选了最大号的出号弓、出号刀和出号石。但章旻青也不甘示弱的在弓和刀这两项上,跟着选了出号弓和出号刀。这样一来,这两项上,杜季新和章旻青之间,只能算是平手。 只有在选号石的时候,章旻青没再跟着杜季新选出号石,而是选了差一等的一号石。可这个比试的胜负,已经无关大局了,最多算是章旻青给杜季新留了点颜面。 两胜两平一负,在总的比分上,他已经赢了,杜季新没有任何的机会翻盘。 随着最后一项举号石的比试结束,刘元白宣布今天在校场的各项考试结束,所有今天考试合格者,明天辰时中到县衙报到,参加策论的考试。 众考生和在校场看热闹的人,开始逐渐散去。 章旻青和贺海养他们收拾好东西也准备回他们落脚的杨家西跨院。正准备要走,却被杜季新一帮人再次拦住了。 看到这个景象,章旻青心里顿时燃起一股怒火。赌局已见胜负,自己并没找过去为难杜季新,这杜季新难道还想节外生枝的再起波澜不成?现在,主考的县尊刘元白已经离开校场,说不得,只能和杜季新他们武力相向了。 就在章旻青准备招呼大家动手的时候,一个意外的景象让他半晌没回过神。 之间领头而来杜季新,走到章旻青面前,竟然噗通一声,单膝跪了下来。 “季新之前狂妄,不知天外有天。但季新愿赌服输,今后,凡是与章公子同处一地,必奉章公子为兄。只是,季新有一事不明,还请章公子为季新解惑。” 章旻青没想到,杜季新并不是来节外生枝的,而是来践行赌约的。 虽然他没说做章旻青的跟班,可这句“凡是与章公子同处一地,必奉章公子为兄。”已经表明了态度。奉比自己小几岁的章旻青为兄,就是自居从属地位了。 杜季新的行为,让原本满腔怒火的章旻青顿时大起好感。这人虽然纨绔了些,也狂妄了些,可拿得起放得下,愿赌服输,倒也不失男儿本色。 “有话起来说,你有何事不明?” 回过神来的章旻青上前拉起了杜季新,然后问道。 “章公子可是会算风?” 杜季新迫不及待的问道。 “算风?哦,我明白你在说什么了。那不是算风,而是算箭,或者说,算箭路。在计算中,倒是确实算了风对箭的影响。” 听到杜季新的问题,章旻青也有一瞬的愕然。但他马上明白过来杜季新在问什么,于是解释道。当然,他无法用后世的弹道这种名词去解释,那样怕是会越解释越乱,于是他自创了一个让杜季新能理解的名词——箭路。 “箭路?嗯,对!是箭路!章公子那就是会算了?可否能收季新为徒,教授季新这箭路的算法?” 杜季新低着头念叨了一会,又提出一个再次让章旻青意外的要求。 “这……。” 章旻青沉吟起来。此刻,眼前这个今天曾经数次羞辱他的人,此刻给他的感觉只有一个,那就是“前倨后恭”,虽然认赌服输的做法,让他对杜季新的看法有了改观,可眼前的这种变化,还是让他难以适应。 “学无长幼,达者为先。军学里的先生们,他们可不懂这个箭路的算计。如果章公子为向前季新的冒犯而生气,季新认打认罚。经过今天的比试,季新是真的知错了。” 习武之人,尊奉强者。看起来,杜季新是真的被章旻青的箭术折服了,他的姿态越放越低。 章旻青突然发现,自己又掉进了一个麻烦里。 虽然箭矢、投枪、投石机之类的冷兵器时代的远程杀伤性武器涉及的弹道学,没有热兵器时代的枪炮火箭那样复杂,可也涉及到数学、物理的不少概念性理论。譬如重力理论、抛物线、空气动力之类。 在这个时代,要想讲明白这些,无疑是困难的。更何况,章旻青自己懂得的,最多也就算些皮毛而已。他在射箭时对箭的落点的修正,更多的也是凭借着后世的经验做出的修正。若要让他讲明白理论性的东西,真的太难了。 “已经过去的事情,就不要再提了。就算有再多的冒犯,就凭杜兄刚才这一跪,旻青也不会再放在心上。只是杜兄想学的这个箭路的算计,恐怕旻青现在真的无法教给你。 这不是旻青挟技自重不愿意教,而是有许多道理,旻青我自己也还没有完全清楚。但是,旻青可以把自己如何做的修正的方法告诉杜兄,与杜兄共同切磋。” 没办法,章旻青也只能放低姿态来为自己解套。至于拜师,他现在是万万不敢应承的。 “章公子大人大量,不计前嫌。不过,季新却要表一下诚意。这样,天色已晚,季新就请章公子和各位兄弟去进点酒食,一来当做赔罪,二来也借此机会,向章公子讨教点箭术。” 杜季新闻言大喜,尽管章旻青没有答应他拜师,可章旻青答应了告诉他射箭的修正之法。这对几个时辰前,双方还视若仇雠的他们来说,能够化敌为友,还有什么不满意的?他执意要再摆酒赔罪,以示诚意。 第六十四节 武县试(六) 或许是因为章旻青已经不负他望的稳得案首,也或许是因为心情好而网开一面。更可能是想多过几个考生,来衬托章旻青夺得这个武案首的含金量。 刘元白在策论考题的出题上,没有出些什么怪癖晦涩的题目来为难今年的这些考生,而是在武经七书的《孙子兵法》里军争篇里出了道送分题。 之所以被称为送分题,就是说今年的武县试,只要校场上的考核过关,平时在军学里有没有过份混日子的,不管是有真材实料还是纸上谈兵,基本上都能在这孙子兵法的军争上说出个一二三来。 随后是例行的放榜、拜师礼和鹿鸣宴。作为慈溪的第一个文武双案首,章旻青至少在慈溪,眼下已经是个不亚于杨守勤杨三元的名人了。 虽说在含金量上,章旻青只是童生试最初级的县试的双案首,与乡试中夺得经元,会试夺得会元、殿试夺得状元的杨守勤相比,差距天差地别,可章旻青沾了文武双全的光。 再接下来的几天,以往冷清的杨家西跨院变得热闹起来。 以王业泓、刘嘉弢为首的慈溪学子和以杜季新为首的一帮武夫,陆续登门。好在章旻青身边有个求如先生沈国模帮着应酬,可仅过了三天,章旻青就感觉吃不消了,这谈友谊太伤钱。 文人交往,诗词文章唱和,或是品茗对弈,就算喝酒,也是投壶行令,倒也无伤大雅。 可一帮武夫凑到一块,那就是大碗喝酒大块吃肉,撸袖猜拳。甚至趁不在军营,吆五喝六的聚众开赌。遇到赌输了而又囊中羞涩的,章旻青身为主人,还要帮他们赔付赌资。 之所以在县城多停留了几天,这源于沈国模给他出的主意,希望趁夺了双案首扬名县治的时候,聚拢一些声望人脉。 可经这些人这么一折腾,章旻青顿生去意。在这里,人多口杂,与王业泓他们也不能谈有关亚社的事情。和一帮武夫的交往,则留不留在县城,区别不大。反倒是章旻青牵挂在心的许多事情,都需要回龙山去张罗。 只是,现在的他已经不能说走就走了。一帮新结识的文人士子要招呼到,这些人最是讲究繁文虚礼,如若招呼不周,没准前几天花的功夫就白花了。 临回之前,在沈国模的提醒下,他又去了趟县衙,去和刘元白辞行。 看到章旻青来,刘元白很高兴。虽然他两次点了章旻青的案首,可却因为章旻青是浙党沈泰鸿的学生,他作为东林高攀龙的学生,不方便主动接近。 点章旻青的案首,可以说是为国举才,可与一个浙党子弟私交密切,就带有背叛的味道了。而眼下,沈一贯这个首辅也卸任在家养老,有事根本帮不了他。 此外,章旻青的家在龙山,刘元白也不合适去。自从宋太祖定下“县令、薄、尉,非公事毋至村落。”的规矩,后世的各个王朝也都遵守这个规矩,县令无公事是不准出县城的。 而龙山是军卫,一般情况下,有公事也都是观海卫处置。除非有外敌入寇或者民乱,否则,刘元白只要在任,是没有任何借口去龙山所的。 所以,在刘元白心里,最好就是章旻青以学生的身份主动来和他维系双方的关系。这样,他既没有背叛的顾忌,又能坐享以后可能得到的名声。 “旻青,你还没表字吧?要不为师给你起个表字?” 双方例行的客套之后,刘元白就抛出了他早有预谋的提议。 在科举之路上,章旻青接下去的科场征战,刘元白已经帮不上忙了。而且,鉴于双方阵营的不同,他也不便做写信举荐之类的事情。 虽然在章旻青平时的言辞之中,并未表露他的立场,可在一般人眼里,他还是明显地带着浙党的烙印。作为东林干将高攀龙的弟子,刘元白必须要避嫌。 如何牢固的锁定他和章旻青之间的关联,就是他眼下考虑的重点。他冒险点了章旻青两个案首,为章旻青的科举之路铺陈了一个良好开端,他可不想白冒这个风险。 而且,他已经想好了办法,那就是趁章旻青尚未行冠礼,还没有表字,借着老师的名义,给他起个表字。 有些人或许一生中会有多个表字,但多数人大多都是一个。只要章旻青肯接受,那么,不管章旻青以后怎么样,只要提到他这个人,姓甚名谁字某某,他起的这个字,总会有人提到,知道的人,就会想到他刘元白。 “长者赐,不敢辞。学生洗耳恭听。” 听到刘元白要给自己取字,章旻青连忙依规矩站起身,恭恭敬敬的再给刘元白行了个大礼。 “我给你取的字叫:文靖。这两个字,文字的意思,自然不用说,我给你起这个文字,是要提醒你,虽说你有存孝之勇,可不要忘了,文才是正途。 至于这个靖字么,其它的意思你也应该明白,可我用这个靖字,是取意要你效法李靖,上马为将,下马为相,依旧是提醒你要重文。” 刘元白的这番话里,提到了两个人,一个是五代名将李存孝,一个是唐朝的卫国公李靖。而这两个字里,他还含有深意,却是不方便说出来,只能让章旻青自己去领会了。 可有一个意思,他却是说明白了,就是他刚才话里一再强调的重文。在他的意思里,现在科举之途上,章旻青文武并重这没有问题。他点章旻青武案首,甚至还有鼓励的意思。 可这文武并重,用在科途扬名可以,真要走仕途,那就还是要重文,走文官之路。 文靖!章旻青略略思索,就明白了刘元白的意思。这两个字中的文字很好理解,关键是在这个靖字上。 靖字既有平安,安静之意,又有平定的意思,还能通假安静的静字。但刘元白希望章旻青明白的,是靖字隐含的恭敬之意,“士处靖,敬老与贵,交不失礼。”说白了,就是要让章旻青别忘了他今日的提携之意。 第六十五节 样枪造出来了 章旻青从县城回到龙山,立刻就陷入了一堆实务之中。 老齐头的第一支样枪已经做了出来等着他去看,大齐在鼓捣的造炮也等着他说的陶瓷炮芯,章财生派往海州的人也已经回来,带回来的消息却不很好。这些事,眼下旁人还真接不了手,只能他亲自主持。 章旻青最先见的人,是章财生派往海州的人。 海州之行由于走的是海路,花在路途上的时间,比章旻青预想得大为减少。但派去的人在海州,既没有收购到水晶,也没找到加工水晶的工匠。 这倒不是因为章旻青提供的消息不准确,而是在海州确实出产水晶。只是这东西,现在却被来自京城和扬州府的两家珠宝行,联合几家当地的大户给把持住了。 原来,在这个年代,珠宝商们已经根据来自泰西的花镜,用海州出产的水晶在进行仿制,成品被放在两京和扬州府的珠宝行里卖。 当地会磨制这个花镜的工匠,也被这些珠宝行控制着。不是圈内人,根本就见不到他们。 而这个所谓的花镜,派去的人倒是买了一副回来。章旻青接过来一看,原来就是一副夹鼻的放大镜。 “你叫崔旭冉?” 看着章财生带来的这个看上去颇为老实的汉子,章旻青问道。他对这个人有印象,似乎他家是所里的佃农。 “少爷放心,这是老奴的外甥,能办点事,人也可靠。” 章财生接话为自己的外甥做背书。 “那边的田价如何?” 既然有人在那边把持住了水晶生意,章旻青决定另辟蹊径。 “好叫少爷得知,那里田价倒是不高。当年黄河改道入淮的时候,那里被淹过,所以,田产极低,田价自然也低了。旱地的话,四五两银子就能买一亩。不过那边人丁也少,荒地比耕地还多。” 崔旭冉恭敬的回答道。 “有很多荒地?” 章旻青只一听那里曾是黄泛区,心里立刻就明白了。黄泛区的盐碱地,确实是种不出什么粮食。当当地的农民辛苦耕种后,所得不要说果腹,怕是连交税的都不够,他们就会大片大片的的抛荒,宁愿当流民也不愿再继续耕种。 不过,他后世的部队驻地那里,也有块盐碱滩地,他当时曾琢磨过种什么,倒是知道一些东西可以种。所以,他一听到那边有许多荒地,心里的想法就更明确了。 “除开在集镇附近,其它地方,都是大片大片的荒地。倒是靠近海边,有些盐田。” 崔旭冉的回答,验证了章旻青的判断。 “少爷想买地自己开矿?” 章财生猜测着章旻青的想法问道。 “开矿?这矿能明着开么?当然,以后矿肯定是要开的。崔旭冉,我问你,你去海州各处走过么?有没有看到那里,有些地方有很多白色的砂石?” 章旻青的着眼点可不在这点水晶矿上。 改良望远镜,然后仿照制作一批望远镜,这个量并不大。从一开始,章旻青就没打算把改良过的望远镜作为商品销售,他可不想让他将来潜在的敌人也得到这东西。 他的着眼点在与水晶矿伴生的石英矿上。玻璃制品,在这个时代,不仅内销的市场巨大,用于海外贸易,同样有巨额的利润。 “少爷,这个我倒是真的没注意到。只是把功夫花在找水晶和工匠师傅上了。” 崔旭冉有些惶然,他觉得,少爷的问话他没答上来,那就意味着他没把少爷交代的事办好。 “这不怪你,是我当时没想到。你再辛苦一趟,这次去,你要在海州四处看看,一是要找找在那里,不用往下挖,就能捡到水晶原石。二是看看那里有成片的白色砂石。这两种东西,通常是在一起出现的,找到一样就能两样都找到。 再就是与当地县衙的关系要铺垫好,一旦确定你找到了要找的东西,如果是荒地,那一片,有多大都要想法全部跟县里买下来,就以我们章家的名义买。 事情办妥之前,不要急着回来。切记,多走几个地方,找到要找的东西,也要比较一下。色泽越白,对着灯火有亮光的砂石越好。” 趁章旻青的心,这地方应该他亲自去看的,可他实在是没有时间,就只能尽量用崔旭冉能听懂的说辞,仔细关照了。 安排好海州的事,一夜无话。 第二天一早,章旻青晨练回来,去后院向母亲请过安,就带着沈国模去后山的老齐头那里去。 章刘氏看着儿子自从病好之后,就一直忙忙碌碌的做着些她看不懂的事,是又高兴又心疼。有心说几句吧,可儿子在科考上的表现,让她无可挑剔。想想儿大不由娘,也就熄了心思。 看到章旻青的到来,老齐头小心翼翼的从内室里取出一支用布包裹好的枪出来。 这支枪是按照章旻青画的图样打造的。整支枪不算枪刺,全长四尺八寸,折合成米的话约一米六。枪口直径四分,大约十二毫米。这比眼下所里装备的鸟铳要口径略小,但是枪管却长了许多。 尚未涂漆的木枪床托护着枪管,更显得精心打磨过的枪管黝黑,闪烁着冰冷的光泽,被五组铜箍牢固地固定在枪床上。 “这支枪管没有用镶接,是一次成型的,卷管的接缝地方,采用了熔锻,应该不会炸裂。这根枪管打出来后,我一次装了三份鸟铳药试过,没有发生炸裂的情况。” 老齐头看章旻青端详的仔细,抢先解释道。 章旻青确实注意到了这支长度接近一米四的枪管上没有拼接的痕迹。听了老齐头的话,虽然没弄明白老齐头说的熔锻是什么意思。 可他从枪口部位看,确实没看出有接缝的痕迹。若不是知道这根枪管是铁条打制出来,差点以为老齐头搞出了无缝管技术。 其实这个所谓的熔锻技术,就是在枪管接缝部位,撒上铁屑,用高温使铁屑融化,再通过锤锻,使枪管的拼缝融合成一体。 “象这样的枪,有没有估算过,打造一支需要多少工?” 章旻青问出了他最关心的问题。 第六十六节 骨感的现实 “从做好那个枪机算,这支枪我们爷孙三人和两个徒弟一起,花了四天才打造出来。部分打磨的活,还是大齐媳妇帮着做的。不过,只要定好样枪,后面再做就能快很多了。” 老齐头的回答让心头火热的章旻青瞬间退烧了。 按照老齐头的说法,合他们全部的力量,还是在枪机先做出来的情况下,四天才造了一支枪。就算以后熟能生巧,提高到三天一支,那一个月撑死也就十支枪。 这速度别说装备一支军队了,仅仅装备大菜花山岛上那几十人就需要半年,这个效率肯定是不行的。 另外,章旻青还想到一个眼下老齐头并没想到的问题——标准化。以老齐头他们这样手工打造,数量一多,就会存在一个零件通用问题。 打造一支样枪,枪刺的装卸,燧发枪的配合木枪床的切削,都可以按照实样调整。可数量一多,这个调整就没法做了。不同的枪上的零部件要是想装到另一支枪上去,基本上很难。 这会造成以后任何一支枪,不管什么零件坏了,都必须送回来,定制修理。可军队出征,跟个简易的修理队可以,不可能带个铁匠铺走啊。 若是要求枪支零件通用,这打造效率还得下降。章旻青无法接受这样的情况,因为要是这样的话,他要建立一支近代化军队,没个十年以上,根本就做不到。 “这费工的地方都是那些?” 章旻青决心要找出结症所在。 “那就多了,从枪管的熔锻,枪膛的磨削,枪管外形的打磨,都很费工。燧发机的打造就更废工了,只要有细小的偏差,就不容易打出火。” 老齐头扳着手指,一样一样的对章旻青说道。 合着除开削木枪床和打造枪刺,其它就没一样的省工的,全是靠水磨功夫?不对,这枪刺也同样费事,这枪刺与枪管的配合,老齐头只造了一支,还没想到。 章旻青发现,他的路子走错了。这好比是他让一个走路还摇摇晃晃刚会走的人去快速奔跑,必定会不停的摔跤,欲速而不达。 夫欲善其工必先利其器。要解决问题,他依然要先从最根本的地方去着手,譬如工具、加工工艺、加工机械、量具……。 “老齐头师傅,看来你又得搬家了。” 章旻青首先想到的就是动力。眼下这个时代,不要说电,就连蒸汽机,在他想来都还是个遥远的存在,那么现实可用的动力,无非就是畜力、水力和风力。在这几个选项里,他很自然的选择了水力。 “又要搬家?” 老齐头的思维显然有些跟不上。 “按这样的方式造枪,远远无法满足我的需要,这样枪已经做出来了,我先带回去试用一下,看看还需要做那些改进,你这里这事得先放一下。我打算,帮你先做些工具出来,然后再谈批量造枪的事。这段时间,我们还是先琢磨造炮吧。搬家是准备让你搬到龙河边上去,利用水力做些工具,单靠人力,太费工。” 章旻青整理着思路,他必须做出调整。 “少将军的意思,小老儿明白了,就是想先琢磨铁模是吧?我今儿就动手试做。” 老齐头总算明白了章旻青的想法,欣然答应下来。 “文靖,似乎你对这火器情有独钟啊?” 在回去的路上,沈国模不解的问道。这个问题埋在他心里有些天了,在大菜花山岛上,他看到的章旻青正在训练的人的训练,除开队列就是一支六尺长的木棍的刺杀训练。 在他以往见过的卫所军操练,却是长枪、刀牌和弓弩的训练。两者有着明显的不同。今天,他看到了章旻青这支带着枪刺的新枪,他终于明白过来,岛上那些人拿着的六尺长棍,原来就是替代这个新火枪的。 “火枪和火炮会是将来军队的主流。别的不说,火枪兵比起其它兵种,绝对是花钱最少,战力最强的。” 章旻青的回答充满自信。 “花钱少?就你手里这支枪,怕不下十两银子吧?一根长矛,一套刀牌能有多少钱?就算是弓箭,怕是也用不掉十两吧?” 听章旻青这么说,沈国模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章旻青这账是怎么算的。 “若是一对一的算,一个火枪兵确实比一个长矛手贵,与刀牌手差距不大,比弓弩手略便宜。但账要综合起来算。一个弓弩手,临阵不过三矢,而接下去,他们对敌人的杀伤力就很弱了,带一柄腰刀,仅仅自保有余。而长矛手和刀牌手临阵不能及远,只有面对面的拼杀。 相比之下,火枪兵既能及远充当弓弩手的作用,又能凭借枪上的枪刺,做面对面的拼杀,远近皆宜。及远时,人人都是弓弩手,近战则人人都是长矛手。 再者说,面对面的拼杀,意味着较大的伤亡,遇有持续的战事,就需要大量的后备兵员补充。遇有战事,敌人有一万,我就算再训练有素,但也至少要五千兵吧?而换成火枪兵,二千足矣。 这省下来的兵额,可也是钱那。养一个兵,一年光饷银就要十数两,饭食、甲胄也都要钱。遇有伤亡残疾,每个军士的抚恤,一年也须十两以上。 这样一来,先生算算?五千兵,以一年饷银十两,衣甲兵器五两,一年饭食也算五两,一个兵一年至少二十两吧?这些兵一年就要耗费至少十万两。 若以火枪兵计,二千兵,同样饷银饭食,在兵器上多出十两,一个兵一年三十两,这些兵则耗费六万两。岂不是省下四万两来?先生觉得,那个省钱?” 章旻青掰着手指和沈国模算账。 “你就那么自信,二千兵能胜过一万敌人?” 沈国模觉得章旻青这账听起来有道理,可你怎么确定你的兵就是以一当五呢? “一个火枪兵,近战与一个刀牌手相决,未必能赢。远战,与一个弓弩手相决,也未必能赢。但十对十的话,则火枪兵必胜。若是上百,对手即便三五百也能赢。若是上千,对敌五千,则是稳赢。先生若是不信,尽可拭目以待。” 章旻青这么说,当然是有依据的。后世清末,僧王僧格林沁率一万骑兵,二万步卒,合计三万军队,对阵英法联军八千人。结果却是英法联军以阵亡十二人的代价,击溃了僧王统帅的大军,清军伤亡则过半。 只是这个例子,章旻青没法对沈国模说而已。 第六十七节 试炮 章旻青和沈国模要去的地方,是章旻青为了建沼气系统降低成本而特意建起来的瓷窑。虽然龙山的沼气建好了,但这里并没停工。 王业泓他们看过龙山使用的沼气后,也都有意效仿,他自己的大菜花山岛上接下去也要建。这个窑既然已经建起来了,章旻青就干脆让他们多烧制些瓷板、瓷管和瓷阀,储备着以备以后的需要。 自从把老齐头他们弄回来后,章旻青就让章财生在这里试制瓷炮芯,他今天是实地来察看进展。 章旻青打算铸造的第一个规格的炮是六斤炮,炮口直径九公分,换算成当下的尺寸为二寸七。火炮的长度为二尺七寸,因为这两个二七,为了称呼简便,就称为二七炮了。 瓷炮芯的烧制,并不是很顺利。刚开始,负责瓷窑的陶窑头是用二寸直径的毛竹,打穿竹节,削平表面的竹节隆起后做骨架,外面包裹上瓷土,晾干后上釉进行烧制的。 可烧出来的成品总是有各种各样的变形。因为这样做,作为骨架的竹子取不出来,在装窑烧制过程中,高温使作为骨架的竹子燃烧,这个过程中,燃烧的竹子会产生变形,似的外包的瓷土也跟着变形。 几次试验都失败后,陶窑头终于想出了办法。他把作为骨架的竹筒先加长,然后把做骨架的那部分预先劈开,之后在合拢,然后在上面涂上浆糊,贴上一层布。 这样,在外层瓷土晾干后,再锯断竹子长出来那部分。瓷胎内的竹子就散成了细竹条。这样,他就能把这些竹条在不损伤瓷胎的情况下,先取出来,再把瓷胎涂釉装窑烧制。 这样一来,除开制作火炮火门的那节细瓷管还会有部分成品变形出问题外,大部分的成品都异常的顺直。 “还可以改进下!陶窑头,你和财叔说,就说是我说的,让他找个箍桶匠,用木头来做骨架,这样,每个骨架都可以重复装配,多次使用。特别是,这样能保证你做的这个瓷芯,每一根的规格都几乎相同。” 听了陶窑头近乎表功的陈述他如何想法改进工艺,章旻青从跟着的七斤那里取来五两银子给了陶窑头做奖赏,随后给出了他的意见。 用木头做重复使用的骨架,在成本上比用毛竹高不少。江南的山上,毛竹很多,用毛竹只需要上山找到合适粗细的毛竹,砍下来拖回来就行。可用木头做,既然有精度要求,每个骨架就都要花不少钱。 可就像章旻青对待火枪这件事上一样,他考虑的是标准化的制造。 相同规格的瓷炮芯,加上重复利用的铁炮范,他就能铸造出几乎相同规格的火炮。 这样一来,在后面他就可以通过试射,确定在不同装药,不同仰角的情况下,火炮的不同射程。从而确定各个规格火炮的射表,以及配套的定装药包。最大限度的提高火炮的精准度,在战时充分发挥出火炮的优势。 可在七天后,当第一个青铜炮膛浇铸出来时,高昂的成本还是让章旻青吃了一惊。 这个长度二尺七寸,折合900毫米长,壁厚三分,折合10毫米,内径二寸七,折合90毫米的炮膛,就用掉了青铜五百斤,这算纯铜三百五十斤。 这些铜是用章旻青在东霍岛上缴获的那些铜钱熔的,里面又添加了一部分锡,大致的铜锡比例在七比三。也就是说,光这一个炮膛,就用掉了近四百斤铜钱。 以东霍岛上缴获的四千斤铜钱算,也就只够熔造十个炮膛,造出来的炮都不够装备一条船。这让章旻青第一次切切实实的感受到了,为什么海军是个吞金兽了。 以章旻青设想的,初期的炮舰,每条船上装四十门六斤炮,折合银子,就要高达八千两。这还没有算人工,柴碳,炮芯炮范,以及还在设计中的炮车等等这些的开销。 按照章旻青原先的计划,是要把缴获的三条船都进行改装的。可现在一看,他手上能动用的全部的钱,能先搞出一条船就已经不错了。 还是要尽快的搞钱啊!章旻青心里暗自感叹。 第一门二七炮造出来,章旻青就让章添丁带着人,运去了大菜花山岛上。 试炮的响动太大,在龙山他可以偷偷的造炮,却绝不敢在龙山试炮。尽管他有个待袭副千户的身份,可毕竟是还没有袭职。私自造炮,就算他袭了职都是件犯禁的事。 跟着章旻青一起去试炮的,除了沈国模和老齐头父子,还有一个是龙山所的吏目李沧安。 在章旻青连夺县试和府试的案首之后,李沧安与章旻青之间走得越发近了。在李沧安眼里,章旻青是龙山所他唯一的同类,一帮军汉里唯二的两个读书人,而章旻青则看重的是李沧安掌管的龙山所的库房。 这次试炮,使用的炮弹是老齐头开模浇铸的,使用的火药,则是李沧安利用职务之便,从龙山所的库房里拿出来的。 等到李沧安跟着章旻青登上大菜花山岛,看到岛上的一切,他心里才回过味来,他这是算上了章旻青的贼船了。章旻青不仅私自造炮,竟然还在岛上藏了一股武装。 “沧安老弟放心,文靖这是打算做海贸,不是造反。现在还上颇不平静,近的有王癞痢和刘老倌这样的海贼,远的有红毛的泰西人。要做海贸,没有自己的武力护航,难免财货两空。” 和李沧安并肩走在后面的沈国模,看着李沧安见到岛上的一切,并没太过惊讶,还是对他做出了解释。 “看到那里矗立的定海水师的旗号,我就知道文靖这不是造反。想必这生意,是文靖和定海水师联手做的吧?就像钱塘水师和孙家那样。” 李沧安对沈国模的解释不置可否,而是指着岛上飘扬着的定海水师的旗号问道。 “孙家?他们也就偷鸡摸狗的做点勾连海贼的走私,文靖可志不在此。” 沈国模的话,有点莫测高深的味道。章旻青的志在何处,他却没细说。 章旻青的试炮工作做得很繁琐也很细致。 按照不同的仰角和装药量,每次他都要至少试射两次,并派人拉着绳索做测量,记录下结果。从一斤火药的装药量开始,一斤四两,一斤八两,一斤十二两,最后到两斤。 而炮弹也从实心弹的抛射距离测试,到有意识的瞄准射击,测试火炮的射击精度。此外则是不同装药量下,散弹的射程和散布测试。 从早到晚,共计试射了近百次,把李沧安从龙山所库房里拿出来的二百斤火药几乎快用完了,才进行了最后一项,也是危险性最大的一项试射。 这次,他先在炮膛里装了四斤火药,这是测试火炮的坚固程度的破坏性测试。 以现在的设计,火炮总壁厚四十毫米,其中青铜炮膛厚度十毫米,全炮重达二千四百斤。这样重的炮,装在船上还行,可要运上岸野战,显然不合适。 要减重,就要减壁厚,他就需要知道这火炮能承受多大的膛压。可他不知道相关数据,根本无法计算,就只能做这种极限测试了。 这种测试,存在极大的炸膛危险,所以在测试前,他让人挖好了坑道,并用树干加固了坑道顶部,作为掩体。 四斤装药,五斤装药,六斤装药。 让他意外的是,在六斤装药的情况下,炮都没有炸膛。 这不仅让他意外,就连老齐头都感到意外。按照老齐头当年给俞大帅造炮时的经验,这个厚度的炮,四斤装药就会炸膛的,可现在装药六斤了也没事。 “少将军,小老儿建议,还是这个药量,多放几炮,不要再增加装药了。若是再放几炮也没事,不妨再试下三斤装药的射程。” 很明显,老齐头想的,和章旻青想的不是一回事。老齐头想的是射程还能再远点,章旻青想的是减重,既降低成本,还能便于携带机动。 “这样的小炮,两斤装药的射程已经足够好了。我想的是,把炮的重量减下来。回去后,老齐头你们再改下炮范,青铜炮膛还可以再薄些,铁壁厚度也减掉些。 至于减多少,铸出来后,再拿到这里来试。到时候,还按照今天的试炮方式,依次试下来,做好记录交给我。添叔,你到时配合一下,需用的人手,你给调派。只要能保证六斤装药不炸膛就行。” 章旻青把接下去的实验任务交给了老齐头和章添丁。 “要不要让这些学兵们也学一下?他们今天帮着测量,一个个的都很有些摩拳擦掌呢。” 章添丁开口问道。 “这个不急,等我回去把操炮规范操典定出来,再让他们学。没定操典,让他们随便操作,一旦养成坏习惯,以后想改就很难。” 章旻青在这点上,头脑格外清晰。 其实不仅是操炮,就连火枪操作,他也是这么考虑的,制定操典,然后严格依照操典操作。这样养成习惯后,将来在战场上遇到敌人时,操作起来才能减少错误。 第六十八节 操典 龙山所的明军的常规训练,就是参照戚少保的《纪效新书》和《练兵纪实》里的条规来的。但这些条规,与章旻青的练兵概念又有了很大的差距。 这是以冷兵器为主的军队,和以热兵器为主的军队必然要产生的差异,这是由作战方式的改变自然产生的。别的不说,就拿戚少保创设的“鸳鸯阵”来说,到了章旻青手上,就完全用不上。 “鸳鸯阵”强调刀牌手、狼筅手、长枪手、叉手、弓箭手多兵种的相互配合。可章旻青要组建的军队,就是火枪和火炮的配合了,想不改都不行。 当然,在其它方面,例如行军、扎营、设哨、探马、地势选择、军纪、赏罚之类的内容,还是有巨大的参考价值。毕竟相比于后世的那些条令条例来说,《纪效新书》和《练兵纪实》里讲的内容,更符合现在的实际。 从大菜花山岛回来,章旻青就拉着李沧安,开始埋头编写他的各个条令操典。涉及扎营、行军之类与《纪效新书》和《练兵纪实》相关的内容,章旻青全都丢给了李沧安去整理,他只要看结果,对他认为不合适的内容做修改。而他自己,则埋头于战法方面的条令操典。 从他来到这世,第一次试射鸟铳时,他就明白了为什么这个年代的欧洲军队会热衷于搞排队枪毙战法。滑膛枪糟糕的射击精度,注定要获得较大的杀伤力,就要集中火力,进行密集射击。 可问题在于,章旻青虽然有两世为人的经历,可对这个排队枪毙战术还是非常陌生的。他现在所有的相关知识,都只是来自于前世时出于兴趣了解的那些皮毛。 现在需要实际应用了,他只能静下心来取琢磨,结合前世的那些经验来做推导,制定他需要的排队枪毙战术和配套的炮火支援战术。 在这个事情上,沈国模一点忙也帮不上,于是主动的承担起来誊抄工作。 很快,一系列的操典,在他们三个人废寝忘食的努力下,一个个的编写了出来。 《军法总则》、《通用条令》、《步兵操典》、《炮兵操典》、《水军操典》、《保密条令》、《通用旗号》、《辎重概要》等一系列的条令操典出台了。 这些条令操典虽然没有完全概括章旻青需要的内容,有些内容也未必就切合实际,但这些都要放到下一步去逐渐完善了。毕竟没有经过实战检验的操典,还属于纸上谈兵的闭门造车。 忙完这些,时间已经不知不觉的过去了十几天,时间已经到了五月底。 老齐头的试炮结果还没出来,可章旻青却又要再次准备他的院试的考试了。六月初九,是武试的府试,六月十八,是宁波府的道试,六月二十八,是武试的道试。整个六月份,对章旻青来说,就是个整个的考试月。 新起草的一系列操典,章旻青都让沈国模亲自跑了趟大菜花山岛,作为岛上学兵们新的教材,要求他们在接下来的日子里熟读熟记。 本来,章旻青还有一项重要工作要做,那就是为老齐头涉及造火枪需要的机械。可章旻青在几经思考后发现,他能设计出来的机械里,都离不开一样东西——螺纹。 尽管之前他在陶瓷阀和火枪上的小螺丝上使用过,还指点大齐做了造小螺丝钉的搓板。但是用于机械上的螺纹就不是那么容易造了。 以现在的材料和工艺,想要加工螺纹只有两种选择,一是选用易于加工的铜作为螺杆螺帽的材料,可这代价巨大,而且铜相对较软,在受力后易于变形。再就是用坠子钢,先进行退火,加工成型后在重新淬火。 但眼下,老齐头父子正忙于试炮,肯定腾不出手来搞这些。加上章旻青下个月要进行的三场考试,他只能无奈的把这事往后推了。 六月初二,王业泓和刘嘉弢两个再次联袂而来。他们一是来相约去宁波府道试时同行,二是把这段时间,他们发展的亚社成员的名录拿来给章旻青过目。章旻青是亚社社首,这是题中应有之意。 和王业泓他们两个聊了些诗文,又说了点武县试时看到的趣事,安排他们在客房住下,章旻青转头就让七斤去把温瑀找了过来。 “温兄,这里有份名册,我想让你按这个名册,给他们每人列一份卷宗。我要知道他们每个人,家里有些什么人,平时都和什么人有来往,家里有些什么亲戚,有些什么个人爱好。只要是能打听到的,都要记录下来。一应开销,你到财叔那里去支领,不过用在什么地方,你要有个流水账,到时候一并交给财叔。” 章旻青把那份王业泓送来的名册递给温瑀。 “这么多人?他们是什么人?” 温瑀翻看着名册,有点皱眉,名册上密密麻麻的写着上百人的名字。 “这是我组织的一个文会,但我不想里面有不可靠的人。这点人你就觉得多?这又不是全让你一个人去做,你要学会组织起一些信得过的兄弟,教他们如何行事。而你,要学会抓总。” 章旻青给温瑀支着招。 “文靖,这不是就和锦衣卫北镇抚司的活计有点类似?你不是要我也搞个镇抚司出来吧?” 自从温瑀在章旻青这里听了课,虽然他们之间还是兄弟相称,可在温瑀眼里,小他几岁的章旻青已是亦师亦友,而且师的成分多过友。这些时间里,他都是章旻青指向那,他就冲向那儿。即便如此,他也对章旻青支的招有点吃惊。 “君不密失其臣,臣不密失其身,几事不密则成害。要想做事,还能成事,团体的成员必须要可靠。咱们不是外人,这段时间咱们做的事,你也都知道,犯禁的事不少。而且,咱们也得罪了不少人了,只是他们眼下还不知道那事是我们做的。若是有人拿这些事去举告,后果如何,你不会不明白吧?” 章旻青并没有正面回答温瑀,而是反问了问题回去。 仅仅东霍岛这一件事,他们就暗地里得罪了一大帮人,温瑀当然清楚章旻青的意思。 “那我这就去办。” 温瑀拿着名单转身要走。 “还记得我之前给你们上课讲的如何建情报网么?找生面孔,让你的手下只知道你,不要涉及旁人。切记,密是首要的。” 章旻青再次叮嘱道。他的意思,就是温瑀找的帮手,不能是他们这帮小兄弟里的人。 第六十九节 妖法的传言 王业泓和刘嘉弢还没走,还有另一帮人也来了龙山,是杜季新带着一帮观海卫去参加武科府试的童生。 观海卫的卫所已经处于宁波府的北面,从观海卫去宁波府,龙山是必经之地。所以,杜季新就提前几天出发,打算在龙山呆上几天。 说起来,杜季新本质并不坏,只是被周围的人骄纵得有些自大和跋扈。对这样的人,只要能真正的折服他,那就是从心底里彻底的服了。 现在的杜季新对章旻青就是这个样子。对旁人,他可以颐指气使的不可一世,可对上章旻青,那是无比的顺服。 对于他们这些人的陆续到来,章旻青是又高兴又头疼还加无奈。高兴的是,他身边的人越来越多,俗话说,人多力量大,他要组建属于自己的势力,没有人是绝对不行的。 头疼的是,对这些人的整合。王业泓、刘嘉弢他们这些文人,天性就不太看得上这些军卫出身的武夫。他们与章旻青的交往,是他们因为章旻青是沈泰鸿的弟子,加上对章旻青写的文章的欣赏,根本就没拿他当武夫看。可对上杜季新、贺家兄弟这些人,在他们眼里,那就是粗鄙无文的粗人。 同样的,杜季新他们这些军卫子弟,也同样看不上王业泓他们这些文人,在他们看来,王业泓这些人,就是一群穷酸的夫子,专会玩些斗心眼的阴谋诡计。 而同样是出身军卫,杜季新和贺家兄弟这些人也不融洽,这源于他们从小到大不同的生活圈子。就和后世,不同的军区大院的孩子们,会结成一个个不同的小团伙是一个道理。 在章旻青眼里,这些差异他当然都看在了眼里,如何整合平衡,让他们都围着自己的指挥棒转,对他来说就是个不小的挑战。 无奈的是,这些人里,除开贺家兄弟这些和他从小玩到大的发小,他现在的许多事,还不能让其它人知道。这样一来,这些人的到来,就让他的一些计划,不得不做出调整,许多事不得不推后。 比如他从老齐头那里带回来的燧发枪样枪,本来计划是和贺家兄弟们一起去进行一次射猎,实地测试这枪的实战状况下的表现。可杜季新他们来了,他这枪就不合适再拿出来。 这枪在王业泓他们这些文人眼里,或许搞不清与卫所原有的鸟铳有多大区别,可落到杜季新这帮军卫里长大的人的眼里,他们可就一眼就能看出区别。 好在他现在身边有个沈国模在。在得知杜季新他们这帮人来了,他让沈国模去陪着王业泓、刘嘉弢,带他们去附近的伏龙禅寺和凤浦湖游览,他自己在家招待杜季新一行。 “这就是外面传言,文靖老大你以仙法,化腐朽为神奇的无根之火吧?只是老大这个东西,还是尽量不要用罢。” 看到七斤在客厅一角点燃了沼气炉烹茶,杜季新问道。可他拖着地尾巴,却是意犹未尽。 “那里是什么仙法,季新说笑了。只是文靖不明白,为何季新让我不要用?” 章旻青对杜季新话里的这个尾巴很有些不解。 “老大,这话季新也不知该不该讲。” 听章旻青发问,杜季新神情上有些犹豫。 “别叫我老大,就叫我文靖就是。有话就说,这么吞吞吐吐的干什么?” 章旻青看到杜季新的样子,越发的好奇了。 “这话老大听了别生气。有人在家父那里,说老大在龙山行妖术,以坑瀣邪气引火,火无青烟,乃是妖法。要请家父将你治罪呢。” 杜季新的话,让章旻青听得十分的意外,自己这沼气怎么就成了妖术了? “如此说来,那些农人用这些坑瀣之物肥田,种出的谷物菜蔬,也都带有妖法邪气了?真是无稽之谈!” 章旻青思索了一下,找了个理由反驳这个说法。 “对啊!还是老大说的在理。那些农人可不就用这些坑瀣之物浇灌田地?我当时怎么没想到?等我回去以后,我就拿大哥的这个理由去对家父说。” 杜季新听到章旻青的这个说法,兴奋的一拍大腿,高声嚷道。 “文靖在此谢过季新了。” 看着杜季新的这个样子,章旻青明白过来。杜季新已经在杜康成那里为自己说过话了,只是他没找到什么辩护的理由,可能没能说服杜康成。 而杜康成也没派人来找他的麻烦,应该还是杜季新在其中起了作用。所以,他站起身来,对杜季新行了个礼,以示谢意。 外人竟然会如此看待沼气,实在是他始料未及的。再想到杜季新嘴里说的无根之火,章旻青明白了。这个时代的人,肯定还没有什么气体燃烧的概念。柴碳火药什么的能烧起来,在他们看来,都是能看到的有形之物。这沼气无色无味,视之不见却能燃烧,实在是以他们现有的知识无法理解而已。 怪不得王业泓他们开始的时候,对推广沼气热情高涨,之后就没了声息,原来根源在这里。而王业泓他们不和章旻青说,想必是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了。 想了想,他就把这事丢在了脑后。他觉得这事只能潜移默化的用实事去影响周边的人,让他们慢慢的接受。只要接受的人多了,自然大家也就见怪不怪了。 只是他没想到的是,这个他章旻青行妖法的说辞最终会被提到朝堂之上,成为政敌攻击他的武器。当然,这是后话。 当天晚上,龙山所千户黄文东摆下筵席招待杜季新一行,章旻青和贺家兄弟几个作陪。卫指挥使的公子莅临龙山,作为下属兼地主的黄文东自然要表示心意尽尽地主之谊。 席间,杜季新再次提起了沼气的事,言辞间对章旻青大加吹捧。坐在一边的章旻青对此就只能默然了,他明白,这是杜季新在帮他的忙。 杜康成虽然没派人来找他的麻烦,但肯定会派人找黄文东了解情况。杜季新的态度,就是给黄文东一个暗示,这事要是有人问起,该朝好里说还是朝坏里说。 第七十节 “亚社”会刊 六月初七,章旻青和王业泓、杜季新一行人一起动身前往府治宁波。 虽然距文科道试还有些时日,王业泓还是决定提前去府治。他与刘嘉弢要在宁波以文会友,拜访一些府试的同年,顺便想再多发展一些“亚社”社员,扩大“亚社”的名声。 章旻青他们是去府治参加武试,可以名正言顺的骑马赶路,王业泓他们两个倒也借光,一同骑马出行。 待到了宁波,章旻青自然依旧去王家宅第暂居,杜季新却说什么也不愿意去,自去包下一座客栈住下。 倒是贺家兄弟他们几个有点两难,跟着章旻青,他们和王业泓还真没什么话说,和杜季新他们一起走,他们这两伙人也有点互不对眼。 “贺家兄弟,跟我们走啦,晚上,我请你们去翠云楼喝花酒去。老大还小,那地方就先别去了,将来季新给老大补回来。” 正在为难的时候,杜季新大手一挥,嘻嘻哈哈的招呼着他们同去喝花酒,随便还开了章旻青一个玩笑。听说去喝花酒,贺家兄弟几个立刻很不义气的抛弃了章旻青,哄笑着跟着杜季新走了。 不过这样一来,本来大家一起来,却分道扬镳的那点尴尬,不知不觉中就消于无形。不得不说,杜季新虽然纨绔,但在为人处世上,也并非一无是处。 章旻青、王业泓和刘嘉弢到了王家的宅子里,王业泓他们两个这才找到一个和章旻青单独说话的机会。 “文靖,我和俊卿这次来宁波,打算借用天一阁范家的园子搞个文会,顺便给文靖扬扬名,为文靖在道试再夺个案首造个势。我听说,咱们浙江的提学郭如川郭大人已经到了宁波府了,没准他听到消息,也会过来看看呢。” 王业泓这时候才把他跟着到宁波来的打算说了出来。 “天一阁?我听说他们有个规矩,不是范家人是不许登阁的,他们怎么会借园子出来?” 章旻青自然知道天一阁,也知道范家立的那个古怪规矩。他有些不解为什么不让外人登楼,却让外人进园子。 “换一般人借园子当然不行,不过王家出面借,范家这个面子还是要给的。读书人的文会多,只有放在范家园子,借着天一阁的招牌,这影响才大,才有可能把提学大人引来。 到时候,咱们把求如先生和苏府台请来做评判。他俩一位是文靖府上的嘉宾,一位是文靖的座师,想必在评判文章的时候,都会倾向文靖的。” 刘嘉弢开口做出了解释。原来他们选这个地方,还是动了些心机的。目的之一是用看似公正的评判来捧起章旻青,其二就是借天一阁的名声,把提学郭如川吸引过来。 “咱们亚社,要扩展声势,吸引更多志同道合的人加入,光搞文会是不行的。我觉得还要刊刻一些文章书籍,广为散布,鼓吹我们的经世致用的理念。嗯,最好是定期刻印。 此外,象玄扈先生的《几何原本》、《测量法义》、《泰西水法》之类的书籍也可节其概要,以亚社名义鼓吹之,使其尽快的广为人知。” 章旻青说的玄扈先生就是徐光启。对于王业泓和刘嘉弢为他扬名搞文会,他心里是支持的,但却说不出口。反对的话,当然更不会说,只得避开这个话题,顾左右而言它了。 眼下他提出的,实际上就是要亚社以亚社的名义,出些期刊,宣传他们的理念,并把一些实用的书籍在学子们中间进行推介。 “这些书我也听说过,据说是玄扈先生与泰西教士合著的,并非我中土之法。” 王业泓对章旻青的这个提议,心有疑虑。 “学无先后,达者为师。泰西虽为异域蛮夷,但有长于我中土之学,又何妨习之?只要是能造福生民之学,便是经世致用之学,师夷长技又有何碍?昔赵武灵王胡服骑射,始有强赵,其胡服即师之于夷,后人何曾鄙之?” 章旻青再次拿出了赵武灵王的例子来说服王业泓认可他的观点。 “师夷长技有何碍,文靖说得没错。想哪朝鲜、倭国有何尝不是在向我中华学习,但当年,戚少保在浙闽一带抗倭的时候,军中打造的战刀不也借鉴了倭刀的打造之法?至今,倭刀亦是与倭国海贸的一大货类。 这样吧,以后文会的事,相美兄主之。以王家声望,响应者众。这刊刻之事,小弟我来主办,只是我听文靖的意思,这刊刻的似乎是类似于邸报?向会众介绍些好书,或是传播一些会众撰写的好文章?到时候,小弟我拿不准主意的时候,文靖可要及时为我解惑。” 对于章旻青“师夷长技又有何碍”的说法,刘嘉弢大为赞赏,他自告奋勇的承担下编写会刊的任务。 他这样做,也是有自己的小心思的。他不象王业泓,出身名门大族,他的父亲也只是个乡里社学的教授,一个老童生而已,祖辈更是务农为生。 上次府试回到慈溪后,他虽然跟着王业泓一起,在慈溪和余姚搞了几次小文会,但他都是作为王业泓的助手和跟班的角色。他没王家显赫的身世,在和王业泓在一起的时候,别人自然而然就会重视王业泓而轻视他。 承担下编写会刊的任务,那么至少在一定程度上,他和王业泓之间,在亚社里的地位就扯平了一些,毕竟他也是独挡一面的人了。 这个活计看上去没有王业泓办文会那么风光,可精明的他认为,只要这会刊广泛散布,他的名字同样很快就会广为人知的。只要经过一段时间积累,在外界会怎么样不好说,可在亚社内部,所有的亚社成员,应该谁也不会再象现在这样轻视他。 这也算是刘嘉弢心里一点小小的野心吧。哦,不是,正面人物通常不叫野心,那叫上进心,叫做有责任心。 章旻青没想到这刘嘉弢能从他定期刻印这几个字上就想到了邸报的形式。没错,按章旻青心里真正的想法,就是刊刻报纸。 这个时期的东林党,他们是通过聚众讲学来抨击时政,聚拢人才。可章旻青觉得,这样做,既浪费钱财,影响力也不够大。 要去书院听他们这些人讲学,参与的人和组织者都需要长途跋涉,将许多时间浪费了在路上。而到了书院,又要吃要住,更是开销不小。相比之下,刊印几张纸或者一本小册子的成本就相对低一些。 章旻青并不知道,虽然他的历史知识告诉他,活字印刷术在北宋就发明了,可几百年后的大明,使用活字印刷的刻坊还是很少。而雕版刊刻,他的会刊成本并不比聚众讲学低。 第七十一节 提学郭如川 知府衙门的后花园里,园内荷花刚刚开始绽放,整个院子里飘散着一股淡淡的荷香。湖上九曲桥中间的凉亭里,两位便服的中年人正做在亭边的回廊上,边品茗边偶尔往水池里撒些麸糠,然后欣赏着池里的锦鲤追逐争抢,气氛既轻松又闲适。 这是知府苏万青在招待南京都察院右佥都御史、浙江承宣布政使司左参议、浙江提学道郭如川。选在这里,倒是有些恭维之意。 古时候,对读书人考上进士的形容就有“鲤鱼跳龙门”之说。郭如川作为提学道,掌管着浙江一省的乡试和各府的道试,在浙江一省,无疑是执掌着全省学子的龙门官。 两人品轶相当,说话就相对随便了许多。加上郭如川是便服来访,双方一番客套之后,苏万青就看着湖里的荷花,静等着郭如川表明来意。 这个月里,宁波府有两件事与郭如川相关。一件是即将开考的武科府试,这场考试,主考官是苏长青,是以苏长青为主。可作为浙江提学道,郭如川有督察之责。 而第二件事,便是郭如川主持,担任主考的文科道试。在这件事上,是以郭如川为主,苏长青为辅。苏长青要提供组织和维护考场次序的责任。 可以说,这两件事上,他们各为主次。对不同的事,苏长青的态度自然也就不同。 涉及武科府试,郭如川做为浙江提学道虽然有督察之责,可苏长青正常职权之内,郭如川依旧是无权置喙的。但如果事情涉及文科道试,那就是他苏长青看郭如川提出什么要求了,能办的事尽力协助,不能办的事,找个理由推脱就是。 “叔荃兄,元至今天是来向叔荃兄请教的。元至自从到了贵府,便调阅了今年科试的下属各县和贵府的案卷。发现今年府试的案首章旻青,亦是今年慈溪县试的案首,这原本倒也正常。 只是在看今年慈溪武科县试时,发现今年武科县试的案首,也叫章旻青。好奇之下,我调看了县试和府试的墨卷,文章确实才华横溢,颇有独到之处。 但从卷头上看,此人出身军籍,年方弱冠。相较文章,似乎过于年轻了些。元至未见过此人,但叔荃兄在府试时,想必与此人有过交谈,此子果有此才乎?” 郭如川边说,边从袖袋里摸出一张纸,之上抄写的,正是章旻青卷首的家门三代以及户籍师承等资料。 事实上,在郭如川眼里,章旻青是有作弊的极大嫌疑的。他如果不看卷头的姓名履历,单从章旻青县试和府试的两篇文章看,他绝对会以为写这两篇文章的的,是学富五车的饱学之士。绝难想象,这是出自一个年方十五的黄口孺子只手。 倒是武科县试章旻青夺了案首,没有令他奇怪。出身军籍,或是天赋异禀,加上家学渊源,不足为奇。只是这样一来,对于章旻青文试的成绩,他就更怀疑了。 在他看来,就算五岁开蒙,到现在,也不过才读了十年书。却在文武两途上,俱为佼佼,这难不成真是天才? 可在章旻青的卷头上,他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沈泰鸿沈精白,这个名字让他对自己的判断有些惊疑不定。他太熟悉这个名字了,这是他座师沈一贯家的大公子,他名义上的师兄。 而且,他从章旻青的卷头上看,除了县试时的座师,县令刘元白之外,章旻青只有沈泰鸿这一位先生。这意味着章旻青从开蒙开始,就在沈泰鸿的门下读书。 这让他更加的困惑,他实在想不明白,号称钱湖先生的大儒沈精白,怎么会收一个并非书香世家,出身军籍的弟子,而且还是从开蒙就开始教的。 种种疑问,困扰了他好几天。写信去京城问沈泰鸿吧,路途遥远,书信来去,不走驿传的话,两个月也未必能收到回信。到那时,黄花菜都凉了。所以,他最后打的主意,就是到苏长青这里来探探底。 以郭如川的秉性来说,在仕途上,能到今天的位置,完全是以不群不党,独善其身,小心翼翼的熬出来的。 作为沈一贯的学生,在沈一贯占位内阁的十三年里,既不象他的同年郭正域那样与沈一贯翻目,也不和沈一贯靠拢,一直与沈一贯保持着距离。不过,眼下沈一贯已经致仕还乡,他反倒是与沈一贯多了些书信联络。 “这个章旻青,确实是才华出众。元至既以读过他的文章,当记得此子所言‘外本内末,而后其财可聚也。’这句话吧?叔荃曾问他这‘外本内末’何解,此子言‘谋食于外,重在取而不在予,当赋权于军,广拓疆土,设官市于外,则大利归于朝廷矣。’。此话叔荃今日思之,亦觉是安国之道也。” 苏长青没想到郭如川此来,肚子里还藏着许多的弯弯绕。见郭如川提到了章旻青,忍不住大加夸赞。 “看此子师从,乃是以诗文称世的沈精白,此政见不似沈精白的见解,他又从何而来?” 郭如川见苏长青如此夸赞章旻青,很是感到意外。但他也从苏长青引用的章旻青的话里,听出了一股豪气。大明朝迁都北京,号称“天子守国门”。可这一个守字,却清楚明白的表达了,大明安守现状,没有丝毫的开疆拓土之心的原则。现在,章旻青竟然要谋食于外,这绝对与绝大多数的朝野大员们是不同路的。 而且,苏长青的这个回答,也没能解开郭如川心里的疑问。没办法,他只好点到了沈泰鸿的名字。 听到郭如川这句问话,苏长青才恍然大悟郭如川为何问到章旻青,只是他的理解却是错了。作为官场中的一员,上任之后,苏长青自然是了解过浙江官场的官员们之间的关系,他也知道,郭如川是万历十一年的进士,座师是沈一贯。做为宁波知府,他更知道沈泰鸿是沈一贯的长子。 所以,听到郭如川提到沈泰鸿,他以为是郭如川认出了章旻青是他的师侄,有心照拂。却怎么也没想到,郭如川是疑心章旻青作弊。 “我猜想,这与此子出身军籍,长于卫所有关罢。武人之思,自然偏重拓土开疆拜将封侯。然此子能以此悟出治国之道,难能可贵啊。叔荃只是觉得,钱湖先生不善武事,自然不会做此想。但岂不是更说明,此子所见乃是其自有之思?” 苏长青虽然自以为了解了郭如川的想法,但却没表露出来。可他这番话,却是给了章旻青一个极高的评价,为郭如川搭好了一个台阶,只要郭如川真的有意提携章旻青,就能顺着这个台阶走,一路把章旻青送进会试。 郭如川没想到,他满心疑问而来,得到的是这么个结果。听到苏长青的满口称赞,他才发觉他问错了人。章旻青也是府试的案首,这个案首可不就是眼前的苏长青点的吗?能让苏长青点为案首,显然这个章旻青也很得苏长青的赏识。 他到一个对章旻青非常赏识的人这里,希望找到章旻青是作弊的线索,岂非是问道于盲?不过,也因此,他对这个章旻青的好奇心更重了。 第七十二节 武府试 宁波府的武科府试,可以说是整个浙江除开武科乡试,竞争最激烈的武科考试。 南直隶左军都督府下辖的浙江都指挥使司,全省总共十六个卫里,宁波就占了观海卫、宁波卫、定海卫和昌国卫四个。全省三十四个千户所,其中有十一个在宁波府。 这其实也是郭如川会提早到宁波来的原因之一。因为,别看这些卫所和千户所都在宁波地界,朝廷为了防止形成地方上的文武勾连,这些卫、所之间的管辖都是相互牵制的。以苏长青这个宁波知府,未必能弹压得住。 除了前文提到过的驻宁波的海防道兼兵粮道刘洪林,巡海兼理宁绍兵备,兼管沿海卫所,管理水陆兵粮。还有驻台州的台州兵备道,分巡宁波、绍兴、台州三府,兼提督操练。 此外,浙江总兵下属的宁绍参将,驻地舟山,下属定海(定海卫)、临观(临山卫、观海卫)、昌国(昌国卫)三把总,分别管着驻在宁波的定海卫、观海卫和昌国卫。 可以说,这些卫所的军令、辎重、操练等等的权力,都各有直属的上级文武官员节制,只有宁波卫受命遇战事可受宁波府的节制。 既无统辖关系,又无钱粮掣肘之权,这样的格局,注定从这些卫所来应考的人,眼里不会太鸟苏长青。 倒是没准,他们认为苏长青主持的府试不公平的话,可以越过苏长青,直接鼓噪到浙江三司之一的都指挥使司去,搞出点科举丑闻出来。 这要是放在别的州府,人少也就弹压下去了。问题是这宁波府,超过浙江三成的军力都在这里,闹出事来,想要弹压都不容易。 特别是,在郭如川眼里,这些武科的考生,大多粗鲁无文,稍不顺意,闹事的可能性并不是没有。万一出事,他这个提学道,自然也脱不开干系,还是过来帮着苏长青镇镇场子为好。 只是他忽略了一点,那就是这些卫所,都是从大明开国初期就设立至今了。期间虽有一些裁撤变化,但变化极小。加上军官世袭制度,这些考生们相互也许都不太熟悉,可他们的父辈祖辈,相互间多少都有各种各样,千丝万缕的关系。 加之前来参加考试的考生,中高级军官子弟,多数都不是有袭职资格的长子,象章旻青这样,有副千户的袭职还来考试的人,绝对凤毛麟角。 而低级军官甚至军士的子弟们来考试,他们即便觉得有不公,又怎么会去明着和那些上官们的子弟去争?时间一长,早已形成了一种默契,那就是参加武科考试,大家各凭实力说话。 或许有人说,考试不是本就应该这样吗?但实际上,看似同样的结果,其中确是有区别的,实力并不仅仅是武艺的高低。 除非武艺特别出众,这样的人,本身就是上官们要重用或者笼络的,考个名列前茅也就算了,没人会计较。可要是和上官的子弟,武艺本身就半斤八两的话,他们谁会去赢那些上官的子弟?今天赢了,不怕明天回去,家人的父辈们挨穿小鞋么? 就像章旻青,若不是杜季新逼着他打赌,他在县试的时候,未必会去赢杜季新,因为这只是个武生员的考试,能考上就行,又何必为了个虚名,去得罪上官?实在是没有任何的意义。 倒是能进会试,在考武状元的时候,要尽全力争夺一下,因为那个成绩,是直接与自己得到的官职挂钩的。在原有官职的基础上,这是升一级,还是升二级、三级,全在这会试的成绩上了。 所以,这个默契的结果就是,武艺出众的,自可名列前茅,但武艺相近的,那就基本上要看家里的官职高低了。自身能力和家庭背景的合计,才是这个实力高低的真实评判。 这样的潜规则,自然是一心只读圣贤书的郭如川一时半会不会想明白的,而且,明白的人也不会去对他说。 武试的府试开考,整个过程都持续井然,并没有郭如川担心的事情出现。 章旻青在县试中,显露了他的实力,到了府试,自然也就再也无法藏拙了。他总不能在府试中,表现得比县试都不如。 等到三天的骑射、步射、武艺、气力这几项在校场上的项目结束,他的名字再次出现的榜首的位置上,而杜季新则紧跟其后,排在第二位。 说起来,章旻青也只是保持了县试时的水平而已。而且严格点说,他的表现,在骑射时,还不如县试的时候。县试的时候,他一趟之内,连射九箭,全中红心。可那一次,章旻青也吃了不小的苦头,射完九箭,连马都下不来。 这一次,他没玩花活,老老实实的三趟九箭。虽然依旧是九箭全中,可中红心的箭数反倒只有八箭。 杜季新的成绩,依然是九中七红心,比他略差一点。不过,这时候,潜规则的默契出现了。其它人在考试中,就是没人比杜季新的成绩更好。 这次来参加考试的考生里,杜季新是观海卫指挥使的儿子,其它人的家庭背景,谁也没他高。大伙自肘武艺顶多和他差不多,也就没人出来再抢他的风头。 章旻青心里清楚,这么多考生里,不可能没有比他箭术更好的人。别的不说,他现在手下的李山娃,箭术就比他好很多。只是他也出身军卫,自然也知道军中参加科考的潜规则,明白这些人,他们都是让着杜季新而已,而他则是借了杜季新的东风。 校场的点将台上,苏长青和郭如川并肩而坐。他们的面前,摊开着这些武童生们的考试记录。看着这份记录,两个人的注意力都在章旻青身上,只是他们的心思却不太一样。 在苏长青眼里,这章旻青文才,他是心里有底的,看到这份成绩,就觉得这章旻青,怕是又要夺一个案首了。文武两科,连夺四个案首,让他有点惊艳的感觉。 郭如川心里,此刻却是一种期待。在考场上,他终于见到了这个从未谋面的师侄。从前三天的考试来看,武艺出众那是不用说了,他很期待在接下来的策论考试上,章旻青到底能写出怎么样的文章。是不是真如苏长青称赞的那样,文才也和武艺一样的出众。 第七十三节 章四首 府试的最后一项,就是书经和策论。书经就是默写一段指定的武经七书中的章节,这个项目对大部分的武科考生来说,那就是碰运气的事。 毕竟这些人在军学里,虽然有先生给他们讲解武经七书的内容,但要让他们把武经七书里的内容全背下来,对这些人来说,显然是有难度的。 当然,他们也不可能什么也不背,多少总是能背一些篇章的。如果要默写的恰好是背过的内容,那也就过了关。若是遇到没背过的,就只能抱怨点太背了。 苏长青出的书经题,是“仁本·先王之治”。这段话很短,是取自《司马法》里的一段话:“先王之治,顺天之道,设地之宜,官司之德,而正名治物,立国辨职,以爵分禄,诸侯说怀,海外来服,狱弭而兵寝,圣德之治也。” 他的本意,一是考察考生们平时有没有认真读书。《司马法》是武经七书里,最容易被忽略的,因为这部书流传到现在,已经散失了大部分,最不全面,不象另外六部书那样系统。 其二,则是书经和策论的考试,只安排了一天,书经的内容短些,可以给考生们节省点时间,让他们有充裕的时间写策论。 策论的题目是:战者,必本乎率身以励众士,如心之使四肢也。志不励,则士不死节。士不死节,则众不战。问:励士之道,何为重耶? 这个题目取材自《尉缭子》里的战威卷,意思是:将帅指挥作战,必须用自己的表率行为来激励士卒的士气,这样才能如人指挥四肢一样的灵活自如。若不这样激励,士兵就不会为为之效死,士兵不效死,军队就失去了战力。可是,激励士气,仅靠将帅的身先士卒是不够的,所以他问考生们:激励士气更重要的是什么呢? 事实上,这道题目也不难。因为在《尉缭子》里,本身就给出了答案。“励士之道,民之生不可不厚也。爵列之等,死丧之亲,民之所营,不可不显也。必也,因民所生而制之,因民所荣而显之,田禄之实,饮食之亲,乡里相劝,死生相救,兵役相从,此民之所励也。”如果认真读过,只要依据这个答案加以个人的发挥就行了。 可以说,苏长青在出题时,下意识里就想照顾章旻青。他觉得,以章旻青的年纪,四书五经和制义能学到现在的样子,已经很不错了。更难得的是,还武艺出众。 可章旻青是不是还有余暇去认真读武经七书就很难讲了。反正在他看来,章旻青的正途应该是文途,这武科不过是锦上添花的彩头而已。 这样的题目,对章旻青来说,确实没什么难度,中规中矩的按照标准答案写就是了。倒是一直在心里对章旻青的文章有所期待的郭如川,在看了章旻青的答卷并没有什么出彩的地方后,心里有点微微的失望。 从考场出来,不等发榜,杜季新就张罗着所有的考生们一起去酒楼喝酒为章旻青庆贺。在他眼里,章旻青在校场的考试结束,位列第一的时候,他就认定这次的府试,案首非章旻青莫属了。 他的想法很简单,章旻青可是今年文试的案首,要讲写文章,他们这些军学里混的人,说什么也及不上章旻青的。 有他这样想法的,其实并不只是他。凡是其它来自各个卫所的考生,在得知章旻青是今年县府文试的双案首之后,也是同样这样认为的。 虽然也有人自认武艺上能胜过章旻青和杜季新,可一个书生能有这样的武艺,况且还和他们一样出身卫所,只会感到与有荣焉。 所以,在酒席上,章旻青自然而然的就成为了大家的中心。作为章旻青来说,有这样的机会结交一些其他军卫的俊杰,自然也是把握机会,谦逊的尽力周旋。 等到放榜的日子,不出意外的,章旻青再次雄踞案首。 虽然这只是童生试,作为章旻青来说,不管文武,他现在还是个童生,连生员都还不是。可是连夺四案首,至少在宁波府,那也算是科场的一个佳话了。 作为章旻青的拥趸,王业泓和刘嘉弢更是在宁波的士子中间大肆的宣扬。一时间,章四首的绰号不胫而走,成为士林中,茶余饭后的热门话题,而有章四首出席的天一阁文会更是一柬难求。 为此王业泓特地去找了范家协商,看在文会那天,能不能不要限制入园的人数。只要范家能同意不限制入园人数,他就不必再发请柬来控制与会的人数了。他觉得,这可是个为亚社扬名的绝好时机。 等到王业泓与范家商量妥当,兴冲冲的来找章旻青,告诉他这个消息时,却让章旻青犯了难。 章旻青在那天从杜季新召集的酒宴回来,就见到了从龙山赶来的章财生。章财生是特意来给他送信的,因为老齐头的试炮有了结果。 在得到这个消息后,章旻青原打算在参加往府衙为府试中榜考生举办的鹰扬宴后,就先赶回龙山,去大菜花山岛上看试炮的结果的。对于天一阁的文会,他虽然也认为很重要,可与试炮相比,他还是觉得试炮更重要。 这一段时间以来,他手上的钱流水一样的花了出去,却没有任何的收益。再这样下去,从东霍岛劫获中,能动用的活钱很快就会见底了。他迫切的需要再干一票,目标都已经选好,就是盘踞在大小七岛的王癞痢。 只是不管他要攻打大七岛还是小七岛,他都需要一支经过训练的武装。问题在于,他在大菜花山岛上的这支武装,眼下有的装备,只是少量的从定海水师那里弄来的冷兵器。以这样的装备去攻打王癞痢,这是章旻青不愿选择的选项。 大菜花山岛上的这些人,是章旻青眼下唯一的本钱。他指望着依靠这些人,逐渐壮大他直属的力量,而不是让这些人用冷兵器去血拼。既然燧发枪一时间造不出来,他就把希望放在了在造的炮上了。 可王业泓都把章旻青参会的声势造了出去,希望借他现在“章四首”的名声,来扩大亚社的影响力。到时候他章旻青不在场,那这场文会办出来的效果,没准就适得其反了。 “那这样吧,鹰扬宴结束,我先回龙山,那边事办完,我连夜赶回来。” 看着王业泓满是期待的目光,章旻青不得不答应快去快回。 第七十四节 大变样的菜花山 老齐头铸的炮,在经过反复试验后,最终等待章旻青确认定型的二七炮,青铜炮膛的厚度定在了二分,大约是现在的七毫米左右,使用青铜一百六十五斤,折算纯铜一百十五斤,比第一门样炮的铜用量减少了三分之二。也就是原来一门样炮用的铜,可以铸现在的三门新炮。 外层的铁炮体,也从原来的九分减少到了八分。这样一来,火炮的总壁厚,从原来的一寸三,减少到了一寸。整门炮的重量,减轻到了一千五百斤。这个重量,不但能给水师在船上用,装上跑车,在陆地上,也能用一匹马拉着走,为步兵提供支援火力。 实际上,按照老齐头的实验,外层的铁用量还可以减少。他还铸了一门总重只有一千二百斤的炮,也通过了六斤装药的极限测试,但这门跑的铸造方案被章旻青否了。 减少成本很重要,但章旻青认为可靠性更重要,他的担忧来自于对现有铁的质量的不信任。大明现在各处铁矿产的铁,因为矿石差异,炼铁的工艺差异,不同产地的铁的成分,强度都各不相同。那怕就是同一处铁矿产的铁,也因为批次的不同,存在很大的差别。 这是因为眼下炼铁的生产方式,清一色都是作坊形制的,并没有统一的标准。在炼铁过程中,全凭炉头的经验和感觉来判断。 这样一来,或许这门炮确实没问题,可以使用。但相同规格的其它炮是不是还是没问题,那就谁也不敢保证。除非铸造出来的每门炮都经过极限实验。可这样一来,对火药的消耗就太大了,章旻青可吃不消这样的实验。 同时,章旻青又不想在作战时,因为火炮炸膛,给他的人带来额外的伤亡减员。所以,他只能折中一下,选一个相对保守安全的铸造方案。 当章旻青再次登上大菜花山岛,就发现岛上又有了不小的变化。海边已经建立起了一个简易码头,木制的栈道越过滩涂直通到海里,已经能让他的坐船直接靠上码头,不用再换乘舢板冲滩了。从码头到营区,也修筑起了一条近六尺宽的便道。 加上营区整齐的布局,这大菜花山岛已经不再是个荒岛,面貌焕然一新了。 “少帅,这帮崽子,每天吃饱了就爱惹事,老奴就让他们修这条路和搭码头,让他们的每天晚上回去的时候,全累成死狗,营区里就太平多了。” 看到章旻青目光里的惊讶,章添丁小声在他耳边解释道,脸上还带着一股坏笑。 “添叔?他们惹事?都惹了什么事?军纪很差?” 章旻青没看到章添丁脸上的坏笑,他在听说这帮子学兵,吃饱了就爱惹事,眉头就皱了起来。近代军队,尤其是使用排队枪毙战术的火枪兵,最重要的就是铁的纪律。 试想一下,当这些兵举着枪,排着整齐的横队,迎着炮火、迎着箭雨,迎着枪弹,迎着敌人蜂拥上来的步兵或是骑兵。以每分钟七十五步的匀速,面对着敌人前行的时候。 不管是身边有人中箭或者中弹倒下,他们都必须不受影响的保持住队列继续前进。不能后退,不能犹豫,不能随意开枪,一切都要按照军官的命令执行。 如果没有钢铁一样的纪律和意志,不要说什么战胜敌人了,只怕这支军队马上就会溃散。 所以,从这支队伍建立之初,章旻青首重的就是军纪。 “还不是少帅你教的那些什么格斗术和枪刺术惹的?这帮崽子,一有空就喜欢相互比划,可下手一点都没轻重。天天都有人受伤,其中还残了一个。柳医官之前天天和我抱怨,说我给这帮崽子们吃得太好,弄得他们精力过于旺盛。” 看到章旻青变了脸色,章添丁知道被章旻青误会了,连忙解释道。 听章添丁这么解释,章旻青顿时消了气。 虽然章旻青准备装备给这些学兵的燧发枪还没造出来,但章旻青却把前世在陆战队时的拼刺术和格斗术传授了下去。只是现在的物质条件,他可没什么护具之类的装备可以提供。这种情况下,对练时受伤,就在所难免了。 “添叔,他们肯自觉的练习,那是好事么。让他们继续练,受伤怕什么?总比不练,以后丢命强。不过这修路修码头也需要干,错开点,争取两不耽误吧。过几天,等这炮的规制确定下来,还要让他们按照我定下的操典加练炮术。添叔你要是觉得他们受伤太多,你可以用竹条钉到衣服上,让他们练枪刺术的时候穿上,保护一下身体要害。” 对于章添丁感觉他们受伤太多,用修路修码头来消耗他们体力的做法,章旻青有点不以为然。当然,章添丁爱护这些学兵的想法也不算错,所以,他还是给章添丁出了个加强防护的主意。 “青……,少帅!你可算来了。我这些天可一直等在这,就是摸不准你那天来。” 将到营地,就见到营地里冲出来一个人,朝着章旻青高声说着。章旻青只听声音,就知道来的人是应元伟。 “有事直接去龙山找我啊,等在这干嘛?” 对于应元伟的说辞,章旻青有点不明白。 “这不是在试炮么,我得趁机多熟悉熟悉。那个,少帅,你要不给我几门?这东西比那破发熕可好太多了。也不白要,我那发熕是铜的,我和你换。” 应元伟嘴里滔滔不绝的说道。老齐头在岛上试炮,自从被应元伟撞上一次之后,他就喜欢上了这些炮。 这些炮的威力和射程,比起他船上装的大发熕还大,特别是有了章旻青设计的炮车后,不仅方便瞄准,开炮时的后坐力小多了,整体个头也小很多。那些佛郎机小炮,就更没法比了。 “不行!这些炮,现在还不能给水师。至于为什么,你不会想不明白。你来得正好,让你带回船场改装的船,改装好没?” 听到应元伟的要求,章旻青直接就拒绝了。这炮现在怎么可能给水师?只要一给,就等于明白的告诉别人,他章旻青在私自铸炮。要知道,水师里可不只有应元伟父子和他们的亲信,没准还有锦衣卫的坐探。 而且,兼管巡海和兵粮的刘洪林,掌管操练的台州兵备道吴国祚,还有宁绍参将宋际春,他们的人也经常会到定海水师来,有这新式火炮在船上,能瞒得过谁? “嘿嘿,我这不是看你一时也用不了这么些炮么。咦,不是吧?你让我改装的船,是改成了全通甲板,你这一条船上要装多少炮?不会是那每隔六尺开的窗口,都是为了装炮的吧?” 应元伟被章旻青说得有点讪讪的,他胡乱为自己找了理由搪塞着。听章旻青问到船,突然想到那两条船奇怪的改装,心里就是一个激灵。 从海贼那里缴获的两条船,就是浙江沿海常见的乌槽船,大约九丈长,折合现在,也就不到三十米的样子。可就这么条船,当时章旻青给应元伟的改装图上,却在中间大约六丈长的位置,全铺设了全通甲板,每边还各开了十扇窗。 当时,应元伟不太明白这么做是为什么。现在,他突然间就想明白了,这开的窗是给火炮留的炮窗。 “是为了装炮啊,很奇怪?这才几门炮啊,你知道不?泰西人现在最大的炮船,装有一百多门三十斤炮。咱们现在才二十门六斤炮,差得远呢。” 章旻青对应元伟的反应有点好笑,淡淡的解释着。 其实,也不能怪应元伟想不到。以章旻青手下现有的人,就算五个人一个炮组,最多也就同时能操作十门炮。此外,船上还要有人操帆、操舵,现在一条船一下子装二十门炮,人手远远不够。 “这么多炮,人呢?你现在那来这么多人?” 应元伟这话问得有点傻,实际上,他是被章旻青说的泰西人的船上,一百多门三十斤炮给震住了。 “有船有炮,你还怕没人?别的不说,光这岛上的人,现在每天吃的,怕是你水师的人知道了,就都想来岛上了。” 章旻青这话,并不是讥刺应元伟,而是说的实情。 章添丁之前告诉过他,应元伟留在岛上的几个人,开始时候,个个都不太情愿,觉得留在岛上比在招宝苦。可是现在,这几个怕是赶他们走都不会走了。 一来,他们从普通军士成了军官,从单纯的被人管,到现在手下也各管着十个人。权力虽然不大,他们却很享受这点小权力的滋味。这其二,就是岛上吃的好,三天吃一次肉不说,平时的伙食里,鱼虾每天都有,天天不少荤腥,伙食标准远超在水师的时候。 听章旻青这么一说,应元伟也无话可说了。他现在带的几个亲兵,最高兴的就是到岛上来了,他们跟着应元伟到了岛上,顿顿有肉吃。 走进营地,章旻青就看到了正在操场上摆弄着火炮的一堆人,为首的老齐头抬头看到章旻青来了,立刻笑着迎了过来。 “少帅!” 其它围着炮的学兵们,则立刻全都站直身体,迅速排成了一个整齐的队伍,向着章旻青敬礼。他们的反应,让章旻青颇为满意,虽然作战技能还不够,可总算是有点像个军队的样子了。 第七十五节 群众的智慧 章旻青在学兵们排列的整齐队列前慢慢走过,目光逐一在每个人的脸上扫过。这些人,他还没有完全认识,毕竟他在大菜花山岛的时间不多,但大部分他已经能叫出名字了。 “看上去,你们都对这个新家伙事很有兴趣,这很好。我还要告诉你们一个更好的消息,在接下来,新的火炮会陆续运来,而你们也马上将接受这些火炮的操炮训练。在为期一个月的第一阶段训练完毕的时候,我会把你们重新编组,每五个人为一个炮组,再以两个炮组编为一个小旗。 每个炮组,我都会提拔一名炮长,这个炮长,将以第一阶段训练结束时的考核成绩为准。也就是,你们当中,谁的考核成绩进入前十名,谁就有资格被提拔为炮长。 贾振川,你想别高兴,你们旗官,也同样要考核,因为我要在你们旗官里,提拔一名炮队队长,同样以考核成绩为准。好了,解散。” 被章旻青点到名字的贾振川,是应元伟以前的亲兵,现在充任学兵的小旗之一。 章旻青这样当众宣布这个决定,目的就是要在接下来的训练中,让学兵们形成一种竞争的局面。谁练得好,谁就有机会率先得到提拔。 虽然,章旻青宣布了解散,但这些学兵们却不肯离开,在一旁看着老齐头给火炮底部铺设轨道,然后瞄准。 装在炮车上的火炮,现在已经通过固定住炮耳,把火炮固定住在炮车上了。这也是老齐头经过之前的数次实验后,不断的改进的结果。 刚开始,火炮是架在炮车上的,但每次开炮,火炮都会被后坐力震下炮车。但把火炮固定住后,强烈的后坐力又把炮车带得往后跑,还难以控制后退的距离。 为解决这个问题,老齐头也想了不少的办法。用绳索固定,拉住炮车;象虎蹲炮那样把炮车钉死在地上等等,效果都不理想。或者崩坏炮车,或者让炮车蹦起来,落地时被砸坏。 现在,老齐头终于想到了用滑道。他在炮车前后,各装了两个圆环,然后用两根一丈长的圆形铁棒,分别穿过炮车前后的圆环,再把这两根并行的铁棒钉死在地面上。铁棒后部,他用一根包了棉花的木桩钉入地下,形成一根挡柱。 开炮时,炮车在后坐力的作用下向后退,但在退到挡柱的时候,会被挡柱止住后退。而套在炮车前后的四个圆环,既拉住了炮车蹦起来,又不至于让炮车在后退时跑偏。 章旻青在看到老齐头在装这个导轨时,对这个看上去很土的改进,十分的惊讶。 要把炮装上船,如何消减火炮开炮时的后坐力,也是他着重考虑的。当年在“艾丝美拉达”号上,他看到的那种炮车导轨和拉索结合的消减后坐力方式,已经是经过现代工艺改造过的,在当下,是很难制作出来的。 眼下,他只能根据现有的情况,因地制宜的想法解决。原本他的设想,是用木轨道结合拉索来解决后坐力问题,可他没想到,老齐头想出的这个办法,比他原来想的办法更可靠。 这不由得让他在心里感叹:群众的智慧是无穷的。 同时,他心里也有了一些感触。很多事情,其实并不需要他亲力亲为,他只要提出方向和设想要达成的目标,或许这些工匠们,他们能想出比自己想得更好的解决方案。 这一次试炮,射击的目标不再是大菜花山岛上的目标,而是距离大菜花山岛相隔两里多的另一座小荒岛小菜花山岛。小菜花山岛上,事先已经让人用白布设立了四个标靶。用白布做标靶,是怕距离远,看不清楚射击的效果。 老齐头在架好炮之后,先目测了一下标靶大约的距离,然后开始往火炮里装药。而在老齐头装药的时候,章旻青再次发现了一件体现群众智慧的事。 火炮根据射程和要发射的炮弹的不同,装药量也是变化的。发射实心弹还是霰弹,远程还是近程,都需要不同的装药量。 老齐头把火药分别包成了四两、八两(半斤)和一斤三种规格,这样一来,几种常规装药,直接可以用不同的药包组合成不同的装药。 特别是,老齐头的药包,都是直径略小于炮口的圆柱形绵纸包,只有基础的一斤装药包的一头是个半球形。 只见老齐头在估算距离后,分别往炮口里塞进一个一斤药包和半斤药包,然后拿起一根长铁钎从炮口探进去,扎破了药包,再把炮弹填进了炮口。之后,再用一根木棒探进炮口将炮弹顶实。做好这些,他再次拿起一个短铁钎,从点火口探进去,扎破药包,插进一根药捻。 这不就是后世的枪炮的定装概念么? “轰” 火炮的炮口腾起一股白色的硝烟,炮弹飞出了炮膛。 看着对面岛上,被炮弹砸出的一股扬尘,第一炮没有击中目标。老齐头眯着眼,看了看那股扬尘,重新调整了火炮的角度,清洗了炮膛后再次装药。 第二炮准确的击中了白布做的标靶。 旁观的人群里爆发出一阵热烈的叫好声,章旻青也情不自禁的拍手鼓掌。一炮试射,调整后的第二炮就能准确的命中目标,这火炮的精度已经没的说了。 接下去,第三炮,第四炮,第五炮,每一炮都准确的击中了目标。虽然这只是固定炮位的定位射击,如果在海上,波涛起伏的船上未必能有这样的精确的结果,但能铸造出这个精度的火炮,已经大大的超出了章旻青的预期。这第一款二七炮的定型,已经没有任何问题。 “乖乖,这么准?少帅,这第一条炮船,你一定要交给我统带。不管是王癞痢还是刘老倌,我准保把他们的船都砸个稀巴烂。” 应元伟站在章旻青身后,看得目眩神迷,急忙向章旻青请求道。 “别急,条件还不成熟。这只是陆上的射击,等炮铸出来,运到岛上,也最多是有了自保之力。即便能在船上也能打这么准,也还是远战之力,近战之力,还太薄弱。耐心点,会有你露脸的时候的。” 章旻青心里很清醒,有炮船这还不够,不要说攻占海岛,就是在海上,遇到靠帮近战,他这点人,用大刀长矛,只怕一战下来,就要全军尽没了。 还是要尽快把火枪造出来,不然的话,想要实现攻下大小七,灭掉王癞痢这股小海贼的小目标,恐怕都是奢望。 第七十六节 亚社雅集(上) 第一款二七炮定型了,章旻青现有的财力,减少了用铜量后,铸出装备一条船的二十门炮也还算能够支撑。所以,章旻青把接下来的重点,就放在了给老齐头设计几样造枪的机械上了。 实话说,这并不是章旻青擅长的领域,却不得不赶鸭子上架,尽力去做了。 但眼下,他还有更迫切的事情要应付,那就是天一阁的文会。他既然答应了王业泓会出席,他就必须做到。所以,从大菜花山岛回来,他回家和母亲请过安,再抽空去看了看小丫头贺宝儿,就再次匆忙上路,赶往宁波府去。 在路上,他绞尽脑汁的想着,该怎么应付这次文会。 文会不象科考那样,大家写什么制义八股,而是要写些诗词曲赋之类的东西,以彰显自己的文采。以章旻青写八股的水平,要写点对整工仗的诗赋倒不是难事,可要保证能引领风骚,就不太容易了。 可问题就在于,王业泓搞这个文会,目的之一就是想替他扬名。要是他写出来的东西平平无奇,显然有失王业泓搞这个文会的本意。 当然,捷径也是有的,把前世读过的有名的近代诗词抄几首,那是最省事的。可前世孤儿院长大的他,除了上学时背过的那点诗词,实在是没读过什么。而且那些诗词,大多还是唐宋的多。一路苦思冥想,倒也还是记起来几首,但却不知道到时候应不应景了。 天一阁是嘉靖四十年,时任兵部右侍郎范钦所建的私家藏书楼。范钦喜好读书和藏书,平生所藏各类图书典籍达七万余卷。以方志、政书、科举录、诗文集为特色。部分政书类藏书为官署的奏章批文等官方资料 最早他的藏书楼叫“东明草堂”,辞官归家之后,随着藏书的增多,才兴建新的藏书楼。根据《易经》中的“天一生水”将新藏书楼命名为“天一阁”。 范钦去世后,长子范大冲自愿放弃其他家产的继承权,只继承了七万余卷藏书,立下了天一阁“代不分书,书不出阁”和“将书借人为不孝”的祖训。建立了维系天一阁藏书的族规,规定藏书归子孙共有,非各房齐集书橱钥匙,不得开锁,外族之人也不得入内。 考虑到阁中藏有大量书籍,最怕走水起火,所以在天一阁的四周,广辟池塘园林。几十年下来,绿树成荫,沿湖修建的假山石堤,花草亭台点缀其间,成为一处移步换景,风雅隽秀的园林胜景。 到了现在,已经传至第三代范汝楠在掌管天一阁,他有心把书让更多的士子阅读,又碍于组训,于是想出一个折中之法,让儿子范光文带着族中子弟,翻抄抄本,供宁波的士子们阅读。但这些抄本,依旧不能带离天一阁的园子。 尽管阅读的条件苛刻,可此举也为范家在宁波士子间的名望大涨。一时间,天一阁几乎成了宁波文林胜地。各种文会,为提高影响力,多借用天一阁的园林举办。 王业泓这次借天一阁的园子,办的文会名叫“亚社雅集”,适逢三年一次的道试开考在即,宁波府下属各县的士子云集,这场文会,也就热闹非凡。 只是不管王业泓还是章旻青,自身都还只是个童生。那怕章旻青夺了四个案首,未经道试,依然连个生员都还不是。所以,王业泓也请了几个人来压阵。 这第一个,是适逢回家省亲的礼部右侍郎兼侍读学士、经筵讲官薛三省。薛家也是官宦世家,眼下,薛三省的大哥薛三才正任兵部左侍郎、蓟辽总督。 薛三省这个经筵讲官,就是太子朱常洛的老师。只是朱常洛不得万历皇帝的喜爱,这经筵就不怎么开。太子的日常学习基本就是在东宫之类。但东宫讲官有杨守勤他们几个在,于是,薛三省在京也是无所事事,异常清闲,便告了假回家省亲。 第二个就是宁波知府苏长青了。他作为王业泓和章旻青的座师,又是宁波的父母官,分量自然也是足够。而做为王业泓和章旻青的老师,苏长青对这个文会,自然也是大力支持。 第三个就是眼下章旻青的宾客,姚江书院的山长求如先生沈国模了。王业泓请他,一来姚江书院崇尚心学,与王家关系不浅。二来姚江书院在宁波也颇有名声,足够服众。三来,眼下沈国模和章旻青的关系知道的人很少,王业泓请他的目的自然不言而喻。 本来,提学道郭如川也是个不错的人选。郭如川在武府试上一露面,他提前到了宁波府的消息自然大家也都知道了。可碍于道试在即,需要避嫌,就只能作罢了。 有了这薛三省、苏长青和沈国模这三位做雅集的评判,文会的档次立刻就不同了,特别是薛三省的参与。 薛三省眼下的官职是礼部右侍郎兼侍读学士,这个职务,明年会试当主考官的可能性没有,但作为同考官的可能性却非常大。毕竟,这会试就是礼部操办的。 有他参与,那些今年要参加乡试的生员,和已经中举的举人们也纷至杳来。不为别的,有这个机会在薛三省面前显露些文才,混个脸熟也好。 六月十八,是亚社雅集选定的日子。 一大早,王业泓和刘嘉弢就带着一帮亚社成员在天一阁前的园子里忙碌开了,烧水烹茶,准备酒食瓜果,维持次序,迎宾引客等等。 在湖畔的假山旁的一块空地上,摆开了二十几张八仙桌,摆放着笔墨纸砚,这里是雅集的主场。场地四周的树上,在一人多高的位置拉起了一圈细绳,这是准备悬挂参加雅集的士子们现场做的诗词曲赋,以供大家浏览评判。 章旻青到这里的时候,园子里已经来了二三百人,三五成群的在园子里的各处游览闲聊。主场的桌边,也已经坐了不少人。只有正中的主位还空着,薛三省、苏长青和沈国模他们三个评判还没到。 和王业泓打过招呼,章旻青也带着七斤,沿着石板小径,在园子里走马观花的四处闲逛起来。 第七十七节 亚社雅集(中) 顺着天一阁外围池塘的堤岸,到处都是前来参加文会的士子,他们或三二结伴,或多人成群,品鉴着天一阁的园林景色。 当章旻青走过一片树林,林中空旷的地方,摆着一张石桌和几个石凳,十几个士子在那里或站或坐,正围着一个二十六七的年轻人在他讲述什么。 “什么四案首,不过一个妖人而已。在下听说,此人在龙山,以坑瀣之气举火,替代柴草,此乃旷古未闻,定为妖术。而此人鼓噪的这亚社,定然也是白莲一类的妖党。” 原本只是路过的章旻青,耳中传来一阵严厉的话语。听到这段话,章旻青不由得停住了脚步,看向那群人。 这段话,放在这个时代,可谓诛心至极。话语中的四案首,显然就是在说他章旻青。之后的龙山行的妖术,则肯定是指他的沼气之法。最严重的是,这个人把章旻青组织的亚社与白莲教划了等号,这无疑是极为严重的指控了。 “这位兄台尊姓大名?可知兄台方才所言,若被坐实,乃是抄家灭族之罪?不知兄台如此断言,有何凭据?” 章旻青虽然对这个无知狂妄之徒心里极为恼怒,可他忝为文会主办的亚社社首,也算是文会的主人,压着怒气问道。 “只听你言语中,对这妖党的维护之意,可知你必也为妖党之人。男子汉大丈夫,既敢言之,又何惧报名?某乃余姚塾师黄则灿。不知汝为何人?” 为首的这个二十六七的年轻人,这话说得极为无礼。而且在话中,更是进一步把亚社直接指称为妖党了。 在黄则灿心里,他对章旻青在龙山搞的沼气之法其实是很好奇的,原本并没有太大的内心抵触。不过,在他见到孙文林之后,想法才受孙文林的影响,改变了想法。 孙家在出了东霍岛的事后,这些日子里,始终在四处打听消息。渐渐的,孙槐燧把疑点逐渐都集中到了在龙山的章旻青这一帮人。 虽说他始终没打听到任何与东霍岛相关的实质性证据,但是,章旻青为首的这帮龙山子弟,近阶段大笔的开销,却成为他最终怀疑的依据。 因为他从章旻青搞的沼气工程,烧制的大量瓷管道,搞的养猪场和鱼塘这些,他打听到的经济来源,就是黄千户拨的那笔龙山所的柴薪钱。这笔柴薪钱和他了解的龙山这帮人的家底,这样大的投入是很难支撑的,除非他们有了其它的财路。 经过一番了解之后,他发现龙山这帮人并没有什么其它的生财之路。那么这些投入的财物,来源就非常可疑了。他第一时间,就在心里把章旻青他们的这些投入,与他在东霍岛的损失挂上了钩。 当他把这些告诉从东林游学回来准备今年乡试的儿子孙文林之后,事情的发展轨迹就不一样了。 在东林讲学的顾宪成、钱一本、高攀龙等人,在江南士林中,是很有威望的。作为启新先生钱一本的入室弟子,孙文林是颇为踌躇满志的。 他觉得在宁波士林,凭借他的师承,不说在那些前辈们中间得到夸赞,至少在那些普通的生员学童们之间,他应该是很耀眼的。可他回来之后,发现事情并不是这样。在普通生员学童们中间,现在人们更多谈论的是亚社和章旻青。 经过打听之后,他才知道这章旻青竟然还是他的同乡,是他从来看不起的龙山千户所里出来的军汉。只是,这章旻青的师承并不比他差,人家是钱湖先生沈泰鸿的弟子。 等到孙槐燧把他的怀疑向他一说,顿时新仇旧恨就立刻交织在了一起。 他的老师钱一本和顾宪成、高攀龙他们,之所以会丢官回乡后陆续聚集在东林讲学,是源于他们在朝争中输给了当时以沈一贯为首的浙党、楚党、齐党等的联合围攻,这是旧恨。现在家里在东霍岛的疑案,这是新仇。 他一面立刻给老师钱一本写信,告诉他在宁波有人以坑瀣之气燃无根之火的妖法惑众,期望得到钱一本的支持,利用东林在江南士林的声望,对此事进行口诛笔伐。一面自己在宁波及下属各县,四处拜访与东林有渊源的士林人士,散布章旻青是在行妖法惑众的言论。 在章旻青连夺慈溪的文武双案首之后,他更是连章旻青组织的亚社也带了进去,说章旻青组这个亚社,本质就是和白莲教一样的妖党。 黄则灿也曾去东林听过顾宪成讲学,与当时在东林读书的孙文林相识,他自然也就成了孙文林的拜访对象之一。他在听了孙文林的说辞之后,顿觉这孙文林的说法也不无道理。 要知道在这个时代,象沼气这样的概念并不是他们现有的学识能够理解的。在对事物的认知上,他们首先要看的就是有没有什么典籍的记载,出处在什么地方。 在这样的指导思想之下,可以燃烧的沼气,他们显然是找不到典籍记载的。那么,这是妖法的说辞,在他们来说,并不难接受。 接受了孙文林的那番说辞,自觉正直,嫉恶如仇的黄则灿,就立刻自觉的投身于和孙文林一起四处游说之中去了。他认为自己作为士林的一份子,有义务和责任,揭穿章旻青的妖言,挽救宁波的士子们,不要卷入章旻青的妖党。 听说了亚社在天一阁的文会,他认为这是揭穿章旻青的画皮的绝好机会,就伙同一帮有着和他一样想法的书生们,跑来与会了。 这是章旻青第二次亲耳听到“坑瀣之气”的说法了。上一次,还是杜季新告诉他的,当时,并没有引起他的多大的重视。 在章旻青看来,随着各项准备工作的深入,他所掌握的各种领先这个时代的新方法,都会在合适的时候逐步实施。还有很多他虽然也不掌握的新技术,但他因为知道正确的发展方向,也会指导合适的工匠进行试验。这样,随着各种新工艺和新技术的应用,这种误解自然而然的就会消失。 但今天这个黄则灿在这里说的话,终于向他敲响了警种。他不能再放任这种传言继续传播和扩散了,必须要想办法阻止。 可用什么办法来堵这悠悠众口,是他首先要考虑的。如果方法不对,或许效果会适得其反。 第七十八节 亚社雅集(下) “在下就是章旻青,也就是你口中所言的‘妖人’。你刚才说到了我用‘坑瀣之气’举火,这里的道理说起来太深奥,一时间也和你解释不清楚。 这样,我再做几样小玩意,都非常的简单。如果你们认为我在这里做是行了妖法,你们也可以各自回家后,仿照我的做法再做一遍,看看是不是也能做成。那时,再说这是不是妖法。 天地间万物,许多道理,即便是历代先贤们也有许多不知道的。不能因为没有他们的述著记载,我等便将发现的这些奇异之处定为妖法。各位以为然否?” 章旻青很快就做出了决定,他要用几个简单易做的实验,来用事实驳倒黄则灿的观点。既然想要这些人心服口服,这几个实验就要谁回去都能重复。 同时,他也希望通过今天这样公开的实验,吸引一些士子们,把读书的兴趣,从四书五经转移到对科学之上去。毕竟以后有许多东西,都需要人沉下心去研究。而他自己,肯定不可能花大把的时间去做这些。 所以,他一面坦陈自己的身份,一面提出他听上去有些“大逆不道”的观点。 “你就是那个章旻青?好,既然你这样说,那我今天就看看你能搞出什么我们没见识过的东西。” 黄则灿本想再与章旻青理论一番,痛斥一下章旻青的,可章旻青说的话,让他突然觉得,也不是没有一点道理。特别是他能说的也不过就是章旻青的所为i,没有典籍记载,除此之外,他竟然找不出别的理由。 “既然各位没有异议,那就请各位移步,我们去那边文会之处。” 说完,章旻青率先走向雅集主场,边走边在七斤耳边小声吩咐,让七斤去找王业泓,给他准备需要的东西。 假山边的主会场,薛三省、苏长青和沈国模都已经到了,此刻正在主桌边坐着喝茶闲聊,王业泓在一旁作陪。看到章旻青过来,站起身向居中而坐的薛三省介绍章旻青。 章旻青向三人依次行过礼后,转过身面向所有在场的人。 “自夏商以降,数千年来,我们从最初的刀耕火种,到现在有了水车浇灌,铁犁耕田。从绳结记事,到刻竹简,再到现在纸张印刷,有了精美的书籍。 我们的军士,从最初的使用木棍石斧,到后来的青铜戈矛,到现在的铁制刀枪,从弓箭到弩箭到现在的火铳火炮。从最初的四处猎取食物,到现在的耕种养殖家畜鸡鸭。 所有这些的变迁,都来自于我们对天地间万物的逐渐认知。我们才有了纺纱织布,才有了座椅房屋,才有了河海里的航船,阡陌间奔驰的马匹车辆。 有人说在龙山的沼气之术是妖术,因此事未见典籍记载。我想问的是,在我刚才说到水车铁犁未有前,可有典籍记载?房屋座椅未有之前,可有典籍记载?如若未有,那这些器物,可有人称其为妖术否? 世间万物,还有无数的事物,我等至今未解其理。接下去,我做几个演示,看下各位同年同仁们,谁能说明其理。” 章旻青说罢,拿起身前桌子上,七斤刚端过来的一个木盘,盘子里放着一个茶碗,一张绵纸和几根竹签。 “各位都知道,这个茶碗向上时可以盛水,可注满水的茶碗翻过来向下,水会不会倒掉?” 章旻青问完,端起一个茶壶,往茶碗里注水,满了以后翻过来,茶碗里的水都流到了地上。他放下茶碗,又拿起一张盘子里的绵纸,用竹签在上面扎了几个小洞。 “这张纸上有几个小洞,若是把水倒上去,水便会从这些小洞里流走。可你们看。” 章旻青边说,边再次把茶碗里注满水,然后,把扎了小洞的绵纸覆盖到茶碗上。只见他盖好绵纸后,端起茶碗翻了过来,却只见,茶碗里的水并没被倒出来,也没有水从绵纸上流下来。 所有在场的人,见到这个景象,都惊讶的张大了嘴巴。就连薛三省、苏长青他们的注意力也都吸引了过来。 章旻青放下碗,把七斤端上来的第二个木盘拉到身前。盘子里是一个火镰,两块绢布和一坛酒。拍开酒坛上的泥封,一股酒香飘散开来,原来是一坛白酒。 这次,章旻青没说话,而是打着火镰,拿起一块绢布凑近火焰,很快,绢布就燃烧起来,一会就变成了灰。 接着,章旻青拿起第二块绢布,把绢布放进酒坛,让绢布在酒里泡湿后,捞出来用一个木棍挑着,把还着着火的火镰凑了上去。一股淡蓝色的火焰,在绢布上升腾而起。 不一会,火焰就熄灭了,可让人感到不可思议的是,那块挑在木棍上的绢布,却是完好无损。 “这都是缘于何故?” 有人高声问道。 “文靖亦不知!文靖只知道,这绢布只有浸在浓烈的烈酒中才能做到这样。水、油和不烈的酒都不行。” 章旻青的回答并没有完全说实话。他觉得现在去和这些人说什么大气压,说什么燃烧是剧烈氧化之类的概念,那就是自找麻烦的对牛弹琴。 听到章旻青的话,周围围观的人群里,发出了一阵嗡嗡声。大家相互商讨着,为什么会有这样奇异的现象。这正是章旻青想要达到的结果之一,只有引发这些人的好奇心,那么,在这些人当中,或许就有一部分人会沉浸其中,想法设法的要去搞明白这其中的道理。 就连坐在一旁观看的薛三省,也饶有趣味的叫人拿来一张绵纸,就着手边的茶碗,试验了起来。很快他就发现,不管茶碗里水多水少,只要把绵纸覆满茶碗口,茶碗里的水就不会漏出来。 黄则灿也同样在思索。在刚才章旻青做试验的整个过程里,他并没看到章旻青有什么做法一类的动作,难道这真的不是章旻青行了妖法?原本他一直坚信章旻青搞的沼气是妖法的信念,这一刻,终于产生了一丝裂痕。 原本的文会,经章旻青这么一折腾,事实上已经变了味。此刻在场的所有人,脑子里想的都已经不是文章诗文该如何做,而是被这些神奇的现象占据,都在绞尽脑汁的回忆以往读过的书,试图想明白为什么会这样。 不过,章旻青的实验显然还没做完。很快,七斤带着人有端来了第三个托盘。 这一次,托盘里是一根圆形的木棍,一个线团,还有一个竹篾为骨,糊着绢布的风车。此外,还有一个小炭炉以及烧水的水壶,和两个留着竹叉的小竹架子。 “文靖想问下,那位兄台能把这个线团上的线,不动手而把线绕到这个木棒上?” 章旻青拿起托盘里的木棍问道。 如果说,前两个试验,在目前来说,并没有多大的现实意义的话,接下来的这个试验,就有了现实使用的意义了。把线绕上木棍,其实就是绕成了一个纱锭。这在纺织上,是个必须的工序。纺纱绕成纱锭,再用纱锭织布。 大家你看我,我看你的,谁也没接话。不用手,这线自己绕上木棍?怎么听怎么觉得离奇,莫非真有鬼神之力? 看大家都不言语,章旻青开始动手装配。他把圆木棍固定到两个小竹架子上,再把风车装在了圆棍的一头,把线在圆棍上绕上几圈。然后把水壶放上炭炉,把壶嘴的高低调整好,让壶嘴正对着风车叶子。 之后,又往炭炉里多加了几块炭,从袖袋里摸出柄折扇,在炭炉下口轻轻扇起来,开始烧水。 水开了,随着炭炉越烧越旺,从壶嘴里喷出的水蒸气也越来越多,一个让在场所有人惊叹的情景出现了。只见在壶嘴蒸汽的喷射下,风车开始转动,然后越转越快。随着风车的转动,竹架上木棍也快速转动起来,线团上的线,一层层的被卷绕在了木棍上。 “这不是和水车的道理一样吗?” 一些见过水车作坊的士子问道。 “没错,道理一样,但水车限于河流和水力大小,这个则没有限制,任何地方都行。” 章旻青点头回答道。 “这个推动这样轻巧的物件行,重物怕是不行吧?” 又有其它人开口。 “没错,这个简易装置,确实只能推动这样轻巧的物件,但不代表它不能推动重物。我们明白了这个装置的道理,就能根据这个道理,弥补不足之处,或许,多番改进之后,我们有一天能用它来推动我们现在认为推不动的东西。” 章旻青没有否认这个简易蒸汽装置的局限,而是进一步进行诱导。 “那你是如何知道这样做的呢?据我所知,并没有典籍记载此等事情。” 又有人再次提出质疑。 “确实没有典籍记载。文靖发现此事,也实属偶然。有一日,文靖偶然经过后厨,见到后厨正在煮饭,大锅内的水汽,把盖在大锅上沉重的锅盖掀开了一条缝。当时我就想,这么沉重的锅盖,这水汽之力竟然能把它掀起来。可我打开锅盖,却发现并无法感知这水汽有多大的力道。 后来,我时常去看,发现要是这锅盖没有盖严的时候,这水汽就掀不动锅盖,可盖严之后,则能掀动。再后来,我还发现,锅里的水滚后,这时候的火力越大,这掀动之力也越大。 再后来,在一次烹茶的时候,文靖发现,这壶嘴里喷出的水汽,竟然能吹动悬挂着的衣衫。于是,就有了现在这个发现。” 章旻青的回答,其实是盗用了前世课本里,瓦特改良蒸汽机的故事。 但他的这个回答,无疑是很有说服力的。虽说君子远庖厨,但大家从小到大,又有谁没进过家里的厨房?细想之下,还真就是章旻青所说的这样。 这下,围观的人们之间,讨论的就更热烈了。 黄则灿夹杂在这些人之间,感到很是无趣。章旻青举的例子,他当然也见过,只是司空见惯之下,并没去想过这是为什么。此刻听章旻青这么一说,似乎还是自己学识不精,孤陋寡闻了。 “文靖,这文会这样还怎么办?你看看,来的人都被你的这几个试验搞的魂不守舍了。” 王业泓走到章旻青身边,小声抱怨道。 “我等筹办亚社为何?又何谓经世致用?若是经此一会,这世上少几个书蠹,多几个热衷此道的士子,我觉得挺好。” 章旻青对王业泓的担忧不以为意。 正说着话,七斤端来了第四个托盘。这个托盘上只有一小撮黄糖,一碗水和一张淡黄色的绵纸。同时,他在章旻青耳边轻轻的嘀咕了几句。 王业泓没听到七斤对章旻青说了什么,只看到章旻青点了点头,脸色变得有点严肃。 章旻青把糖倒进水碗里,用笔杆搅化了之后,拿笔蘸着糖水,在绵纸上写下几行字。很快,随着水迹干了,纸上的字消失无踪。周围的人隔得稍远,并没看清他写了什么。 写完之后,章旻青叫过王业泓,和他小声说了几句,这才走到薛三省、苏长青和沈国模的座位前,和他们行了礼,说是家里有事,要提前离开。 事实上,当众做了这几个试验之后,王业泓搞这个文会为章旻青扬名的目的也早已经达到。此刻在场的所有士子,还有谁会对章旻青不是印象深刻的? 恰逢七斤来告诉他,章财生赶来宁波府,有事要请示,他立刻决定借此早点离开。 章旻青走了,可在场的人都很好奇他在那张已经看不出字迹的纸上到底写了什么。谜底很快被王业泓揭开,只见他把那张纸在炭炉上烘烤了一下,消失的字迹再次显露出来。 纸上写了一首诗:“李杜诗篇万口传,至今已觉不新鲜。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这是章旻青来来得路上准备好的,抄袭了清朝诗人赵翼的一首诗,但却很符合他的心声。 “诗不甚工,然豪迈之气溢于言表。奈何非我辈中人矣。”看了这篇诗文,薛三省叹息道。 第七十九节 计划没有变化快 章财生赶到宁波府来找章旻青,归根结底就是一句话,没钱了! 原本事情倒是并不算太紧迫,老齐头的铁匠作坊搬迁,大菜花山岛上的学兵的军服鞋帽制作,这些钱虽然还没来路但也还能拖一拖。拖到章旻青道试结束后回来处理也不迟。毕竟,在大菜花山岛上,还有大批的物资可以变现,无非就是赚多赚少的问题。 可去了海州的外甥崔旭冉送回来的信,却让章财生坐不住了。 崔旭冉在海州,在与当地官府和大户协商后,谈下了约三百三十顷地的够买意向。其中从大户手上转让的土地约八十顷,每顷四百两银子。而通过官府更改鱼鳞册够买的抛荒盐碱地约二百五十顷,每顷支付一百两银子,合计要支付大约六万两。 这笔钱,显然是无法长时间拖延的,章财生必须要找章旻青拿个切实的主意出来。 崔旭冉竟然谈下这么大一笔买卖,这是章财生和章旻青都没想到的。可一两银子一亩地,那怕是盐碱地,这也是太便宜了。 不管章财生还是章旻青都清楚,这是崔旭冉买通了当地官府后,得到的机会。这笔所谓的买地钱,说白了就是当地官府这帮人,改鱼鳞册的钱,是他们用来瓜分贪污的。就和后世花小钱以工业用地的名义买下土地,再由相关人员偷摸的改成商业用地和住宅用地一样。 相应的,这笔钱是绝对不能拖延的。钱不到位,鱼鳞册就不会改过来,时间拖长了,这事没准就拖黄了。 “财叔明天回去后,传个信给添叔,让他把炮装上船,抓紧时间训练。另外让元伟给岛上的人,把长枪配齐。” 章旻青听了财叔的汇报,没说钱怎么解决,反而说起大菜花山岛上训练安排。 “老四一般隔天就回来一次,等老奴回去,就和他说。说起这事,老奴也要说一句,他们眼下这样训练,这火药耗费也太厉害了。一天就要耗费数百两银子的火药。少爷你看,能不能让他们省着点?” 说起岛上的事,章财生也是一肚子的苦水。虽说是章添丁在主持岛上的日常,可后勤供应的种种开销,最终还是都落在了掌管钱物的章财生头上。原来只是供应购买菜蔬的钱,倒也不多。 可自从那些火炮上岛开始,大量的火药消耗,立刻给章财生带来了巨大的经济压力,让章财生感觉亚历山大。 “其它都可以省,惟独这个不能省。财叔你也应该知道,战场之上,胜负一线之间,那怕能比敌人快一息开炮,或许就能奠定胜机。这可取决于他们日常训练形成的熟练度。我知道财叔你掌管供应,压力很大,可这事只能烦劳财叔多担待了。” 章旻青否决了章财生的要求。他清楚自己的家底,自然也明白章财生的难处。可练兵不同于别的事,平时多流汗,战时少流血,绝对不能投机取巧。 “少爷言重了,既然少爷这么说,老奴尽力就是。” 既然章旻青这么说了,章财生自是不会反对,躬身应了下来。 “通过官府买的地,钱在一个月之内解决。和大户买的地,三个月之内解决。财叔,这样办,你看行不行?” 章旻青又在屋里转了无数个圈子之后,终于下了决心。 按照章旻青原先的计划,他是想等到把火枪给岛上人员装备齐了,再伺机去剿了在大小七的王癞痢。可现在,计划没有变化快,巨大的经济压力,让他不得不做出提前出击的决定。 他盘算着,一个月的时间,老齐头那里,二十门炮的铸造是没问题的。如果不是要配套炮车,光是铸炮的话,二十门炮也就几天的事。 而岛上那帮小子,经过一个月的操炮训练,应该也能勉强一用了,毕竟这个年代的火炮,操作起来并不复杂。 “少爷这是要去打王癞痢?这种小事,只要少爷下令,老奴我们几个老兄弟就能带着那帮小鬼把事情办了。” 听章旻青这么安排,结合前面的话,章财生立刻就明白了章旻青在打算什么,立刻自告奋勇的要争取这个任务。他们这四兄弟,同为行伍出身,眼下只有最小的老四秘密在大菜花山岛上带兵,他和老大章新甲以及老三章琨裕更多的象是章府的管家。 对此,他们三个自然是无比羡慕。此刻听到章旻青有意出兵攻打大小七岛上的王癞痢,自然是摩拳擦掌的跃跃欲试。 “这是他们成军的一仗,我要亲自带他们去。财叔,只要你把后勤物资的供应做好,就是此役的第一首功。你和新叔、琨叔、添叔几个,是我最为亲信心腹之人,这种临阵接敌之事,就让我们年轻一辈去做好了。” “少爷不可啊,少爷万金之躯,怎可亲冒矢石?如有损伤,老奴等又如何对得起老爷的在天之灵?少爷万万不可啊!” 章旻青的话声未落,章财生已经噗通一声跪了下来,向章旻青劝说道。 只是他的真心话。明朝的家丁,多数与家主之间以父子相称。就像赫赫有名的毛文龙,在收了孔有德、尚可喜、耿仲明这些家丁后,这些人都改姓毛,称毛文龙为义父。 但已故的章骞在收下章新甲、章财生他们四个后,却是待他们如兄弟,让儿子章旻青以叔事之。眼下听章旻青说要亲自带着那几十个兵去攻打有二百多人的王癞痢,登时就有点急眼。 “呵呵,一帮土鸡瓦狗的乌合之众而已,财叔不必担心。我估摸着,一顿炮火轰过去,这帮贼子就已经丧胆了,不会有多大的危险。 明天回去后,派人给崔旭冉送信,他那里,在地买下之后,在靠近河流又相对隐秘的地方,起一座寨堡,不妨建大点,以后那里要住至少几百人呢。” 章旻青一面伸手扶起章财生,一面不以为意的说道。反倒是后一句话,说得非常慎重。 他没细说建的寨堡要用来做什么,但章财生还是从他的语气里,听出了章旻青的重视之意,连忙点头应承下来。 第八十节 仰慕者 到了晚间,王业泓和刘嘉弢回来了。 和他们一起来的,还有二十多个士子,他们在看了章旻青的实验后,就成了章旻青的仰慕者,跟着王业泓他们过来,是来向章旻青请教来的。 在“天一阁”的四个物理实验,让这些人似乎打开了另一扇大门,这扇大门里的东西,在他们看来显然比读“四书五经”做制义更有趣味,只是他们不得其门而入。 虽然章旻青在现场,并没有做出什么合理的解释,可他们结合章旻青在龙山搞的沼气,他们觉得章旻青一定是明白这其中的道理的,只是不愿公之于众而已。 这些人的到来,让章旻青又喜又忧。喜的是他白天的那点算计,立刻有了成果。忧的是,他对此事先并没有准备。要是早有打算的话,他就该凭借回忆,把一些前世读过的物理课本里的内容写成小册子,加以推广。 略微思考,他决定给这些来的士子们先讲两个内容,一个是物体的形态,一个是杠杆原理。这两个内容,应该是这些士子们最容易接受的东西。 王家待客的厅堂,成了章旻青的临时讲堂。 他从水的三种形态开始讲述温度对物体形态的影响,冰、水和水汽。这是在座的每个士子都见识过的,天寒地冻时,水结成冰,天气回暖,冰化成水,水烧开的时候,产生水汽,同时液态的水减少。 而引申出去,就是常见的铜、铁,因为铜和铁的融化温度是不一样的。再引申出去,就是人所在的环境,各种不同的物质,在常温下的不同形态。 而第二点的杠杆原理,章旻青举的例子也是大家司空见惯的,就是秤。固定重量的秤砣,因秤纽支点的不同,在秤杆上不同的位置能秤起不同分量的货物。 换句话说,以秤纽为支点,在不同的距离上,使用相同的力,就能撬起不同重量的重物。这样的例子,可以让这些士子们很容易就理解了。 章旻青由浅入深的讲述,不仅跟来的二十多个士子听得津津有味,就连王业泓、刘嘉弢和书童七斤也同样沉迷其中。他们从没想过,在这些他们日常见惯了的东西,里面还包含着这样的规律。 “文靖先生,可否收我们做学生?” 当章旻青的讲述结束后,这二十余人里几个为首的相互交换了下眼神,突然一起朝着章旻青跪了下来,开口请求道。其它人看见为首几人跪下,也都跟着跪了下来。 这个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章旻青一跳。在在场的所有人里,他的年龄只比七斤大些,余下的人,都比他年龄大,有的甚至大了二十余岁。 “文靖,学无先后,达者为师!我看你就收下他们吧。” 在场的人里,王业泓、刘嘉弢和七斤没跪下来。王业泓似乎看出了章旻青的犹疑,出声劝道。 王业泓和刘嘉弢虽然听章旻青的讲述也听得很有味道,但他们还不肯放弃仕途之路,自是没时间去钻研这些。七斤本是章旻青的书童,视章旻青为主人,自然也没必要多此一举的拜师。 “你们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要学这些?” 尽管有王业泓在敲边鼓,章旻青也没有马上答应下来。因为他觉得,对多数士子而言,科举之路才是正途,这些人难道就这样抛掉了科举之路? “学生周琰,白天在看了先生以水汽之力卷绕纱线后,学生大开眼界。以往,学生曾在作坊见过依靠水力绕制纱锭的纺麻机,其速度远超人力,但受制于汛期和河流。若是能制成如先生所演依靠水汽之力的话,便可不受地形、汛期之制,大江南北只要有水之地,皆可设之。此乃造福万民,遗泽后世之伟业也。学生愿行之。” 周琰说的靠水力绕制纱锭的纺麻机,是元朝王祯《农书》中记载的三十二锭水力大纺车。这种纺车因为缺少梳棉机构实际上只能纺麻而不能纺棉。 不过毫无疑问的是,章旻青在“天一阁”演示的以水汽驱动风车给他们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也看到了在水车之外的新的动力模式的可能性。 听到周琰这么说,章旻青心里明白了过来,这些人为什么会放弃科举之途,转而对他的这些实验感兴趣了。 《左传》里说:“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虽久不废,此之谓三不朽。” 周琰话里的“造福万民,遗泽后世之伟业”,大约就是以他为代表的这帮人,认为这是可以“立功”的途径。相比科举的青史留名,“立功”乃是文人“三不朽”之一,诱惑显然更大。 “我明白了。不过此刻,我还不能收你们。想要跟我学习,你们先得通过考试。玄扈先生与泰西人一起编著了三本很重要的述著《几何原本》、《测量法义》、《泰西水法》。 你们之中,谁能把其中的《几何原本》读懂,再来找我。若是这三本书都能读懂,那是最好。当然,若是在读这三本书时,有何不解之处,也可以来找我,我会给你们解答。” 章旻青虽然清楚了这些人的想法,而且从心里对他们有这样的志向感到赞赏,但他依旧没有马上答应下来。而是让他们先去读徐光启的《几何原本》。 这主要是,事情的发展再次偏离了他的设想。他公开做这些实验的目的,只是想给当时参加雅集的士子们做个科普。并没想收什么学生。对他来说,手头上急需要做的事情太多,真没多少时间再收学生讲课。 特别是,就算他有时间收学生讲课,现在也不是合适的时机。要讲课,就需要有合适的教材,以往读过的那些数理化的内容,虽然大部分都还记得。可要教学生,就得把那些内容都记录下来,整理成书,这可是需要不少时间的。 其次就是,这搞研究也不是任谁想搞就能搞出来的,也需要看天分。只是是不是有这方面的天分,轻易不好判断,章旻青就想到了一个简单办法,让他们去读《几何原本》。 如果他们能读懂《几何原本》的话,那他的那些数理化课本写出来,或许这些人也能慢慢读懂。若是连《几何原本》都读不懂,那就别在这上浪费时间了。 第八十一节 验证 士子们虽然搞不明白章旻青为什么要他们去先读《几何原本》,但就像他们读书之初,蒙学的先生们要他们去读《三字经》、《千字文》一样,既然他们想拜师的章旻青这样说了,那就照着去做。 “文靖,你知道不?我是真羡慕你啊。以前他们传言你病中得授天书,我是不太确信的,现下,我是信了。不然,以文靖你如此年纪,又何以知晓如此多的学识?换个人,怕是皓首穷经,亦不可得。” 等一众士子陆续散去,王业泓对着章旻青感叹道。 对于王业泓的这番感叹,章旻青无言以对。相对于这个时代的读书人,后世学校里的各种课程,他今天实验的内容,只能算是最简单的内容。可就这点微末的小学生都能理解的知识,此刻竟被如此推崇。 粗略的应付了王业泓他们几句,章旻青匆匆的回了房间。他要趁着这几天空闲,着手写一部分教材出来。 经过今天的事,他感到,要推动这个社会的变革,让华夏从一个农业国家向近代工业发展,让文人摆脱学习单一的四书五经,数理化的基础启蒙同样迫在眉睫。想要让华夏称霸世界,并不是仅靠一支强大的军队就能做到的。领先世界的文化、科技才是一切的根本。 同一时刻,在宁波府衙里,有人也在谈论着章旻青。 知府苏长青在天一雅集结束后,邀请薛三省和沈国模一起到府衙做客,并与今天没有与会的提学郭如川见面。谈论之间,自然而然的就提到了章旻青和他今天当众做的几个实验。 四个人里,对章旻青的印象是各不相同的。 沈国模就不用说了,他心里对章旻青自然是格外推崇,认为章旻青是不世出的大才,就连他在知道了章旻青干出了私建武力这样的大逆之举,都不以为意。 苏长青做为章旻青的座师,章旻青给他的感觉是惊奇不断。从府试时“外本内末,而后其财可聚也”的惊艳开始,到武府试时表现的文武双全的赞赏,直到今天几个实验给他的震撼。此刻再谈论起章旻青,心里有种有如“妖孽”的奇异感觉。 薛三省和章旻青的接触最少,也没读过章旻青的文章。他的印象是这个少年已经误入歧途,陷入旁门左道之中。在他看来,读书人不精研制义,不循圣人之言,有如叛逆。加上章旻青那句“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的诗句,更是觉得此人狂悖不堪。 倒是郭如川,听得他们说起章旻青做的那几个实验,心里好奇不已,有点后悔今天为了避嫌而没有与会,一直和沈国模打听着种种细节。 他对章旻青的关注,始于疑心章旻青这个四案首是作弊而来,只是他没有证据证明。待他听到章旻青今天的所作所为,只觉得这个章旻青所学庞杂,匪夷所思。 作为提学,他既然疑心章旻青作弊,自然是要寻找证据。他特意调来了章旻青在县试和府试的文章,读了之后,他不否认这几篇文章做得很好,但疑心却更重了。 对章旻青在县府两级的武试夺魁,他没什么疑问,认为出身军籍的章旻青,这或许是家学渊源。可章旻青文试这几篇文章里所表达的思想见识,他却觉得来路不明。 学问之道,是有师承渊源,有脉络可寻的。章旻青的老师沈泰鸿是以诗文见长,于治政之上,才具平平。而师公前首辅,浙党前首领沈一贯,在治政上也讲究中庸守成。 但是章旻青的这几篇文章,感觉思想上颇为激进,着眼点也很宽广。可以说,以正常的师承和章旻青自身的年龄阅历来看,是不应该有的。 四个人各怀心思,却不妨碍他们共同谈论今天看到的那几个实验。虽说他们四个都算得上饱学之士,可这几个实验依旧让他们都觉得耳目一新。各自都努力回想着自己过去读过的书,试图找到这些实验的来源出处,但最终,他们也没谁找到。 “莫非真是妖术?看最后题诗的那种手段,颇有惑众的妖人的影子。无色的糖水写在纸上,火焙之后,竟能显出字迹,还不褪色。” 找不到依据出处,薛三省脑海中又浮现出章旻青最后故弄玄虚的题诗了。 章旻青肯定想不到,他的这个实验,会造成画蛇添足的负面影响。因为这一手,像极了道士做法时,玩剑斩妖魔的把戏那种效果。 道士玩剑斩妖魔的把戏时,用碱性水事先在黄纸上画好流血的妖魔图案,水迹干了之后,就是一张干净的黄纸。表演时,把姜黄水喷上去,与纸上的碱性水起反应,图案变成血红的颜色显现出来。 “这事容易分辨,苏府台可以叫个下人来,让他按照那章旻青的做法,化点糖水在纸上书写,等干了,放火上烘焙一下,效果依旧,便不是妖术。” 沈国模自然是要为章旻青辩护,章旻青既然这样公开演示,他相信这绝对不会是什么妖法。而他提议的办法也是切实可行的。在知府衙门里随意找个下人,只要能重复还原这个实验,便绝对不会是妖法。 对于这个提议,苏长青自然不会反对。从心里来说,他对薛三省这么说,也是颇为不快。要知道,眼下,他也算是章旻青的老师,若是这章旻青是妖人,他这个老师也要受牵连的。 随着苏长青的一声吩咐,下人们很快就拿来的一撮红糖和一碗水。苏长青亲自动手,把糖在水碗里化开,铺开一张纸,从笔架上摘下一支笔,蘸着糖水在上面写了几个字,然后大家一起等着纸上的字迹干燥。 等到字迹干了,将纸拿到烛火上一烘,纸上果然显露出褐黑色的字迹出来,正是大家刚才看到苏长青写的那几个字。 “果然神奇,嗯,这莫不是军中传递机密之法?“ 看到这个结果,薛三省急忙开口为自己圆场。 实际上,他刚才话一出口,自己就感觉到了不妥。章旻青是府试案首,那就是苏长青的学生,他当着苏长青的面说章旻青用的是妖术,显然是不给苏长青这个主人面子。只是话已出口,想收都收不回来了。 在场的其它三个人,都明白这是薛三省在找台阶下,谁也没接口,但心里都觉得这话有道理。以后真要有密信要写的话,还真是个不错的办法。 第八十二节 道试 很快,几天时间就过去了。 这几天,章旻青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每天闷在房间里奋笔疾书。王业泓和刘嘉弢开始还时不时的过来看看,但看到章旻青的这个状态,也都识趣的不再过来打扰他。 六月廿五,是道试的日子。和前几场考试一样,刚过丑时,大家就起床梳洗,预备赶考。道试的考场,同样设在府学,经过上次的府试,倒也是熟门熟路。 唯一和上次府试不同的是,到了府学附近,向章旻青、王业泓他们打招呼的士子多了许多,不再像上次府试时那样无人理睬了。 经过上一次的府试和天一阁文会,章旻青在宁波府的士子圈里,也算是声名远播。凡是认识他的,都会率先向他行礼问好。 提学郭如川站在府学门口,注视着汇集而来的学子们,看着他们在挂着各县名字的灯笼下集结,可注意力却总是不自觉的放在了慈溪县这里。 在这几天,郭如川算是费了不少心思来出这次考试的考题,就为了想证明这章旻青是真有才学,还是有人为他捉刀代笔浪得虚名。 这样的事情,在这个时代并不鲜见,有不少人就是在得知主考官是谁后,找来考官以往的文章研读,然后根据考官的喜好猜题,请人事先做好,背下来后来参加考试。 为了尽可能的避免这种情况出现,郭如川特意梳理了一下他以往出题的习惯,作废掉了他来宁波府之前就出好的题目,重新出了题。 章旻青进了考场,找到自己的座位,就开始闭上眼睛养神,直到报题的鼓声响起,才睁开了眼睛。 第一道四书题:礼乐不兴,则刑罚不中。 第二题却依旧是四书题:天下大悦,咸以正无缺。 前一题出自《论语·子路篇》。子路曰:“卫君待子而为政,子将奚先?”子曰:“必也正名乎!”子路曰:“有是哉,子之迂也!奚其正?”子曰:“野哉由也!君子于其所不知,盖阙如也。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事不成,则礼乐不兴;礼乐不兴,则刑罚不中;刑罚不中,则民无所错手足。故君子名之必可言也,言之必可行也。君子于其言,无所苟而已矣。” 第二题却是和截搭题,出自《孟子》滕文公章句下·第九节。周公相武王,诛纣伐奄,三年讨其君,驱飞廉于海隅而戮之,灭国者五十,驱虎豹犀象而远之,天下大悦。书曰:‘丕显哉,文王谟,丕承哉,武王烈,佑启我后人,咸以正无缺。 这道题是截取了两句话里的两个句尾拼接而成。这样的题目,想要靠猜题,那是非常困难的,四书五经里,可以摘取任意两句拼搭起来,意思却全然不同。这其实就是郭如川故意为之了。 下午未时开始,陆续开始有士子做完了考卷,陆续交卷。一直等到申时,场内已有小半人都已经交了卷,郭如川也没看见章旻青过来交卷。郭如川此刻的心情也越来越五味杂陈,他很想过去看看,那个章旻青是不是此刻仍旧是白纸一张。 按理说,他特意更改考题,似乎就是想让章旻青出个丑,可他却发现,他此刻的心里,并不想看到那样的结果。似乎是对章旻青抱有不少的期待。 直到申时末刻,他终于看到章旻青一手拎着考箱,一手拿着卷好的考卷,出现在他的视线里。 等到书吏把章旻青的卷子转呈上来,他对着章旻青挥挥手,示意章旻青等在一边,便急不可待的展开了卷子,要看看章旻青的文章写了些什么。 第一题:礼乐不兴,则刑罚不中。 只见章旻青写道:“即刑罚所以失中,知礼乐不可废也。盖刑罚系民甚重也,以礼乐废而不中,君子能不求其端哉! 夫子意曰:政有相因,敝有必至。名之不正也,其渐之敝,可一二道哉。 礼乐所以饬治,刑罚所以惩奸,皆政之大也。然唯极辩之朝钦恤于五用,亦唯大顺之世尽心于一成,两者相反而相为用也。 ……” 整篇文章,读下来,虽然没什么精彩的句子,倒也还算规矩。郭如川想了想,提笔在卷头批了个“可”字。 放下笔,他拿起第二份试卷。 这是第二题:天下大悦,咸以正无缺。 看着看着,他不自觉的就读出了声。 “大贤赞元圣大顺之治,而必征诸书焉。 盖文武之谟烈盛矣,而实周公成之也,此天下所以悦其治欤与? 昔孟子释公都子好辨之疑及此,若曰:世之治也,有启运之君,必有翼运之臣。吾常观于有周,而知周公一代之治功矣,盖文武嗣兴,虽足以对天下之心,而害有未除,民之望治犹未已也。周公相武王,而悉殄其害焉。 夫是以民安于拨乱,而万邦仰奠丽之休。物阜于胜残,而群生蒙煦育之利。 有夏固已攸同矣,兹则太和洋溢,而民悦益为之无疆。四方固已攸同矣,兹则至治浃洽,而民心益为之胥庆。 ……” “以周公之能,成就成康之治,民之望治犹未已,何也?” 周公旦是儒家极为推崇的一位政治家,在他辅佐下的西周政权,传说四十余年没有用刑罚惩治过百姓,是西周王朝最强盛的一段时期。但章旻青的文章里,却说那时候依旧“害有未除,民之望治犹未已”,所以郭如川有此一问。 “治国亦如肆之庖者,岂能人人皆喜?况人心不足,民之望治永不会已。” 站在堂下的章旻青回答道。 他这话的意思是说,治国就和酒店里的厨师做菜不可能满足所有人的口味一样,总有人满意,有人不满意。而人心更是永远无法满足,就算当时满意的,时间长了,也会变得不满意,好了还想更好。 听章旻青这么回答,郭如川不再说话,提起笔来,在这份卷子上也提了个“可”字,还在可字上画了个圈。 他刚才的提问,不过是想进一步验证这篇文章是章旻青自己写的,里面表达的思想是他章旻青自己的思想。他的目的达到了,自然也就不再问。 第八十三节 秀才相公 等章旻青出了考场,看到府学外面,王业泓和刘嘉弢几个都等候在这里。王业泓和刘嘉弢两个,交卷也是到了申时初刻才交的卷子。可出来一看,发现七斤和刘毛蛋还等在门口,才知道章旻青还没交卷。 对此,他俩是颇为奇怪的。之前的县试和府试,章旻青可都是早早就交卷出来了。到了道试,以章旻青县府双案首的身份,只要不把文章写得狗屁不通,或者忘了讳忌,得中那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不应该到现在还交不了卷啊。于是,两人就也留了下来,在门口等章旻青出来。 “文靖,怎么才出来?这次考题也不算难啊,四书题里,就是那道孟子题略微刁钻了点,但对你应该也没难度吧?” 看到章旻青现身,王业泓迎上去关切的问。跟在后面的七斤和刘毛蛋,抢着过来帮章旻青拿东西。 “咳,别提了,就卡在那道孟子题上,当时不知怎的,一下子就是想不起那段话的原文是什么了。趴在条案上打了个盹才想起来。还是学问不精啊,哈哈。” 章旻青一面自嘲的回答,心里却是暗暗叹气。 造成今天这个结果,差点阴沟翻船,说白了,就是他太大意了。有了县府文科双案首,自恃道试必中,这段时间,所有的经义书籍,他根本就没去看过一眼。 加上这几天默写那些数学物理教材,整的他头昏脑涨。那些看似简单的课本内容,只有到写的时候,才发现不是一般的麻烦。 这个时候的中国,可没什么阿拉伯数字,也没有拉丁字母。所有涉及的公式定理,都要重新用传统的中文来表达,就连加减乘除的叫法,这时候都不一样,这可不是个简单的活计。只是,他要让现在的那些士子们能读懂,就必须用他们能读懂的方式,把这些公式定理翻译过来。 这样一来,直到他到了考试的时候,脑袋里还满是那些公式和定理。至于那些子曰什么的,差点都想不起来了。可这些话,他和谁都不能说。此刻除了自嘲,还真没什么其它说法圆过去。 等大家一起回到王家宅子,章旻青回房拿出两叠文稿,交给刘嘉弢,让他去找书商刻印。刘嘉弢接过一看,只见厚厚的两叠文稿的第一页上,分别赫然写着《初等数学》和《初等物理》。 “此便是那些天书里所记载?将之付印传播,会不会有泄露天机之嫌?” 刘嘉弢捧着文稿,问话的语音里带着一丝颤抖。 听刘嘉弢这么问,章旻青突然后悔起来。他倒不是后悔把文稿拿出来了,而是后悔这几天的功夫有点白费了。要是早想到可以假托天书内容,他又何必绞尽脑汁的去翻译那些公式定理?只要写个士子们能看懂的说明不就完了? “此并非天书原文,而是我个人的记述。嗯,下次有时间,我把天书原文也记下来。此乃造福万民之术,想必也不会引起上天震怒,应是无妨的。” 有了刘嘉弢无意间的提醒,章旻青决定顺水推舟。因为这些数理公式和定理,用中文表达起来,实在是太繁琐了。 …… 学宫贡院的大堂上,已经三更了,郭如川还坐在公案前。公案上摊着十几份试卷,他在斟酌这些人的名次,考虑谁为案首。这些卷子里,并没有章旻青的卷子。 这次道试,他觉得章旻青的文章,除开那篇“天下大悦,咸以正无缺。”做地还算不错外,另一道四书题“礼乐不兴,则刑罚不中。”也只能算是平平。至于章旻青本经的春秋题,更是没入他的眼。 只是很奇怪的,他的脑海里,总是时不时的浮现出苏长青念给他听的章旻青的那句诗“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眼前似乎总能浮现出章旻青那张略显稚嫩脸庞和与他的年纪不相称的见识。 他当然不明白,造成这种情况的根源,在于他对章旻青的过份关注。由于章旻青在府县两级的文武双科考试中,连夺四个案首,而年龄又小,使得他一到宁波,就注意到了这个人。再由于这人涉及了他接下来要执行的公务,一下子就把他的注意力吸引了过去。 而他在宁波期间,章旻青在天一阁的公开实验,又成了宁波士林,茶余饭后提及率最高的话题。记忆力在反复冲击之下,这样一个人,想不注意到都不可能。这和后世的眼球经济,是同样的道理。 虽然他刻意的把章旻青的考卷排除在外,可大脑一空下来,他还是会不由自主的想到章旻青。 “这个小家伙虽然有点狂妄,不过,也不是不可以造就一个科场佳话呢。若是在我主考的两场道试里,在夺两个案首的话,童试六案首,怕也是空前绝后了。” 一个怪诞的想法毫无来由的在他的脑海里浮现,而且,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就立刻象野草一样疯长起来。 这似乎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呢!一有这个念头,他顿觉此刻摊在公案上的这些卷子上的文章,似乎也不过如此,也没见得比章旻青的文章好到那里。 等他再次找出章旻青的卷子,重新读章旻青写的文章,在那微妙的心情变化之下,让他觉得自己先前对章旻青的文章评价都似乎有点过份苛求了。 “好了,就是他了!” 郭如川自言自语中,终于做出了决定,再次把章旻青点为这次道试的案首。案首一确定,后面的名次就好排多了。前十名的顺序,五经魁首的确定等等,在一炷香的时间里就都确定了出来。 章旻青肯定做梦也想不到,仅是提学郭如川一念之间的奇想,他莫名其妙的再次成了案首。 待到发榜的时候,由于章旻青是借住在王家,倒是省了普通士子改换门庭的手脚,即便是在龙山,章家也是官宦之家,不需要搞这种拆换大门的事情。 让七斤封了五百文钱打发了报喜的衙役,捺下心思,陪着王业泓和刘嘉弢,等着他们的报喜捷报。 从今天起,他除了待袭的军官身份之外,又多了个秀才相公的身份。 第八十四节 府学生 放榜、拜师,例行的鹿鸣宴后,章旻青还无法马上离开宁波,他还得去府台苏长青那里辞行。他暗自庆幸,这童试的文科和武科主考不分人,不然的话,这一路考上来,挂名老师要多出不少个来,逢年过节光应酬都够忙一阵的。 一大早起来,七斤给章旻青捧来贺宝儿专门为他缝制的玉色镶着黑边的襕衫,配着黑色的腰带丝绦,脚下是玉色的八带鞋,加上同样玉色的四方平定巾,这是标准的生员冠服。 虽说襕衫他们平时也可以穿,但只能穿杂色的,只有具有生员以上的功名的人,才能穿玉色襕衫。 有明一代,对各个阶层的服饰穿着要求一直很严格,直到崇祯年间,才逐渐混乱起来。南直隶和江南虽然要略微宽松一些,但打破这种穿着规矩的也只是些豪门大户,而且,那种破格的穿戴,多数是在一些私人场合。在正式场合,依然会谨守规矩。 章旻青心里,对这套浅色衣服实在是不太感冒。来到这世,他对这个时代的衣着,一直不太习惯,特别是下身的开裆裤,让他总有一种下体凉飕飕的感觉,幸好里面还有一条犊鼻裈裤。 这浅色的袍服虽然看上去倜傥风流,确是要处处小心。特别是坐下时,一定要先把衣服的后摆撩起来,不然,一身浅色衣服,屁股上一块黑灰,那可就斯文扫地了。 这就是章旻青来到这世,不喜欢浅色衣服的原因,衣服后摆一撩,就露出了里面的开裆裤,总让他有些感觉不自在。所以,他倒是更喜欢穿深色的衣服,不用那么讲究。 可今天,他和王业泓、刘嘉弢相约一起去拜见府台兼老师苏长青。以前没取得生员资格,穿什么倒也无所谓,现在已经取得了生员资格,那就必须按生员的正式穿着穿戴,不然就是对老师不敬了。 前厅里,王业泓和刘嘉弢已经在等着他了,看见章旻青过来,都站起身抢先和他行礼。 自从章旻青把两册文稿交给刘嘉弢去付印,王业泓和刘嘉弢在对待章旻青的态度上就有了变化。如果说,他们以前只是对章旻青才华的钦佩的话,从章旻青拿出文稿后,就升华到了对章旻青人格的敬重了。 大明开国之初,就传言刘伯温在石门洞得了天书,之后辅佐太祖朱元璋夺得天下。可又有谁见过刘伯温读的那本天书里到底写了些什么?有类似传说的姜太公、范蠡、张良、诸葛亮等等,也没谁把书写出来,传播出去。 现在,章旻青却把书里的内容写下来付印,要传授给更多的人学习。这份胸襟,在他们看来,无疑是坦荡之极。只是他们那里知道,这两份文稿的内容,在章旻青眼里,是再平常不过的了,在他以前那个年代,只要读到中学的人,谁没学过? 三个人略作寒暄,王业泓就指挥着家人,挑了三担慈溪土产,当令的杨梅、龙山泥螺、上林湖的越窑瓷器等等,作为谢师的礼物,跟随他们一起出门。之所以准备了三担,自然是为章旻青和刘嘉弢也各备了一份。 苏长青没有客气,收下礼物,在府衙后园接见了他们三个。 “为师听闻,你们三个一起住在孝闻坊?既然在府城有住所,可愿入府学?” 见礼寒暄过后,苏长青对三人发出了邀请。这次道试,王业泓和刘嘉弢也都被取中了,三人都有了进府学的资格。 对于苏长青的这个邀请,王业泓和刘嘉弢都欣然应允,这明显是苏长青对他们的抬举栽培之意,只有章旻青脸上露出了迟疑的神色。 章旻青自幼跟随沈泰鸿读书,并没进过正式的社学。不过他知道,不管是龙山所还是观海卫的军学,亦或慈溪的县学、宁波府的府学,一旦入学,规矩都很严格。除开休浴节令,基本上每日都要应卯授课。可他眼下,事务繁杂,那能被绑在府学天天应卯? “怎么,文靖有何为难之处?” 看到章旻青面露迟疑,迟迟没有表态,苏长青心里略感不快的追问。 “老师容禀,学生家中,自家严驾鹤西归,仅剩高堂。而家慈膝下,亦仅文靖一人。府城距龙山虽不算远,亦不能晨昏定省以尽孝心,是以心中犹疑。” 听到苏长青追问,章旻青迅速的打定了主意,借口推辞道。 他找的这个理由很强大。大明以孝治天下,为人子要尽孝道,乃是天经地义的事,谁也不敢轻易阻拦。 “呃,尽孝高堂,乃为人子本份,是为师疏忽了。既然如此,那就在府学挂个名,为师准你回家读书,以便尽孝便是。” 果然,听到章旻青的这个理由,苏长青还真的没了脾气。不过,他还是要求章旻青挂名在府学。他这样做的意图也很明确,就是想要自己也出力造就的五案首学生,留在自己治下的府学,成为自己政绩的一部分。 作为亲民的地方官,考绩时有一个教化万民之责。治下府学有个有个五案首,甚至可能六案首的牛逼学生,自然就是他的教化之功。 章旻青要回家尽孝,这个他不能阻拦,但让章旻青在府学挂个名,不每日应卯,这事他是有权决定的。 “学生听凭老师安排,学生归家之后,定然发奋读书,不负老师厚望。” 听到只是让自己在府学里挂个名,然后依旧可以回龙山,章旻青当然没有意见,急忙答应下来,顺便还给苏长青吃个定心丸。 这样的结果,让一旁的王业泓和刘嘉弢都觉得眼红不已。他们两个显然没有这么好的待遇,以后每天都要到府学应卯读书。 在府衙用过晚饭,三人告辞出来。回到王家,章旻青就让七斤和刘毛蛋收拾行装。今天虽然已经走不了了,天一黑,城门就已经关闭了,出不了城。但他准备等明天天亮,城门一开就赶回龙山去,离开这些天,他已经积压了一堆的事情需要尽快处理。 第八十五节 亲事 会合了沈国模,几个人乘船回龙山,等到龙山的时候,时间已经是下午了。 沈国模是昨天章旻青从府衙出来时,派刘毛蛋去通知的。把沈国模一个人丢在宁波,章旻青心里还有点不太放心,毕竟沈国模知道太多他的秘密。 按章旻青的打算,今天回到家,然后去老齐头的铁匠作坊看看,第二天再赶去大菜花山岛。只是,他回家后,在去和母亲章刘氏例行请安之后,正想走,却被章刘氏叫住了。 “青儿,你如今有了功名,为娘想把你的亲事给办了。青儿你意下如何?” 章刘氏向章旻青问道。她在得到章旻青中了生员的喜报后,就有了这个打算。 对于儿子的亲事,章刘氏原本也不太着急,反正亲事已经定下。可眼看着儿子在科甲之路上,捷报连连,章刘氏反倒着急起来,她怕儿子这亲事耽搁了。 她的看法很简单,接下去,八月和十月,章旻青要去杭州府参加乡试,以儿子这连科连甲的势头,乡试中举的可能性很大。但中了举,在年前就要出发赶往京师参加会试,这一待就要待到明年四月份了。 如果再会试得中,不管是外放还是留京,想要回来,怕不是要几年以后了?要是那样,这儿子的婚事还不得耽搁好几年? 近半年来,自从儿子生病在鬼门关转了一圈回来,就开始忙碌起来。章刘氏虽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可章新甲他们几个被儿子指使得团团转,她可都看在眼里。 儿子在做什么,她不太懂也不是很关心,只要儿子不是为非作歹就行。可成亲这事,她可不能不管,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章家就这么一根独苗,她必须得经心。 成亲?听到母亲这么问,章旻青有些感到突然。虽然大多数时候,两世为人的他,常常会忘记在这一世里他才十五岁,可心里还是明白的。 不用说,成亲的对象就是小媳妇贺宝儿。可这小媳妇也还是个没长开的小黄毛丫头啊,这就要娶回家了? 虽说半年来,和贺宝儿相处得很融洽,但多数时候,他都是把贺宝儿当成小妹妹一样宠溺着,很少会把她当未过门的媳妇看。满脑子现代思想的他,每当想到要把这个小萝莉娶回家,都会有一种负罪感。 “姆妈,这是不是早了点?等再过几年吧?嗯,至少也等儿子中了进士或者袭了职再成亲么。” 章旻青找理由推脱着,让他汗颜的,此刻他脑海里闪过的,不仅有贺宝儿的影子,还有杨芷萱的影子。 “这事,在你回来前,已经和贺家合计过了。亲事的日子也请先生看好了,九月十一是黄道吉日,宜嫁娶。” 章刘氏的话说到这份上,章旻青知道,他的反对无效了。虽说听上去是在征求他的意见,实质上却是在宣布章贺两家已经做出的决定。 这个时代的婚事,讲的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相比那些进洞房之前,连面都没见过的夫妻,章旻青和贺宝儿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相互间平时还是常来常往的,已经强过大多数人了。 “姆妈,这段时间,儿子真的很忙,许多事情要做。要不,明年吧?” 这是章旻青最后的挣扎。 “为娘知道你忙,所以这事你也不用操心,一切都有为娘来操办。你到时候,做你的新郎就成。好了,这事就这么定了,你该忙什么就去忙什么。” 章刘氏的话,直接扑灭了章旻青心里的那丝挣扎。 满怀心事的从后院回来,章旻青说不清楚此刻心里是什么滋味。高兴、惶恐、期待、憧憬、惭愧,各种正面的负面的情绪交织在一起。 要说对结婚没期待?那绝对不是,他其实挺期待有个温柔的老婆。说不喜欢贺宝儿,对贺宝儿没感觉?似乎也不是,他不止一次的做过春梦,梦里有贺宝儿的影子,当然也有杨芷萱。 想到杨芷萱,章旻青终于明白过来,他对婚事抵触的原因了。他对杨芷萱的倾慕才是单纯的男女之情,对贺宝儿,更多的是兄妹之情。 只是,和他有婚约的是贺宝儿而不是杨芷萱。这个时代,可没有什么自由恋爱,他注定是要娶贺宝儿回家的。当然,他也可以再娶几个自己喜欢的女人做妾,但似乎想娶杨芷萱,是比较困难的。 章旻青摇了摇头,试图努力把满脑子的绮思遐念抛开,却发觉有些徒劳,脑海里,杨芷萱的影子似乎更清晰起来。 有了这场和母亲的谈话,本想着还要去探望贺宝儿的计划,被章旻青排除了。这个时候,他有点怕见到贺宝儿。匆忙回到房里换了身衣服,章旻青叫上沈国模和章财生,当然还有跟班刘毛蛋和书童七斤,出门去老齐头的铁匠作坊。 老齐头的铁匠作坊这段时间忙于铸炮,加上章旻青设计的水力镗床和水力鍛机还没做出来,所以还没搬,依旧在千户所山下那座房子里。 铁匠作坊里,老齐头并不在,只有大齐坐在院子里,手里拿着一支二尺多长的枪刺和一根枪管在比划思索着什么。看到章旻青一行人进来,急忙起身招呼着小齐出来奉茶。 “怎么,老齐师傅不在?你这又遇到什么麻烦了?” 章旻青接过小齐捧来的茶碗,对大齐问道。 “回少帅,我爹带着几个师弟去岛上送炮去了,少帅定的炮,前几天都铸好了。我这是在琢磨,这枪刺怎么装能更方便打造。现在这样打造,太慢了。” 大齐恭敬的回答,同时拿起刚才起身时放在一边的枪管和枪刺。 由于手工打造,现在大齐他们打造的枪刺,每支枪刺都和枪一一对应打造,无法通用。这支枪上的枪刺取下来,要装到另一支枪上,非常困难。不是口径对不上,就是卡榫卡不住。 章旻青提出的解决办法就是标准化,但现在作坊里是完全的手工打造,想要标准化,难度不是一般的大。 第八十六节 海训 确实,章旻青想到了枪弹供应,以及象枪刺这样的配件的通用,而提出找造枪铸炮时的标准化打造的要求。可他真的忽略了眼下的铁匠作坊的加工是纯手工的。老齐头和大齐父子在制作时,遇到的困扰就多了。 现在,大齐当面提出了这个枪刺通用造成的生产能力低下,让章旻青终于正视起这个问题。 在作坊里一番巡视,他终于找到了问题的根源,那就是加工工具的规格不一,缺少标准的量具等等,比如镗钻枪管的铰刀的直径大小差异之类。 这个年代可没有什么现成的工具可以买到,铁匠作坊里所有需要用到的工具、量具都是他们自己加工的,常常是用一个加工一个,这就造成每次在制作工具时,加工出来的工具,尺寸偏差很大。 这真不是章旻青想到就能解决的问题,限于缺少稳定的动力,现在可不可能有机床之类的东西来做精细化的加工,也更不可能有游标卡尺、千分尺这样精密的量具。 不过,即便这样,弄一些简便的工具,想想办法还是可以做到的。 象用坠子钢做些刮刀、划针之类的辅助工具,做些卡规、柱塞规、铁尺之类的简易量具。特别是,章旻青要大齐先花精力搞一套检验工具尺寸的母模。这样一来,先能大致保证加工出来的工具尺寸的一致性。 有了相对标准化的工具,接下来在各类武器的打造时,才能尽可能的保证武器规格的一致性,才能有限度的实现武器打造的标准化。 只是在加工效率上,眼下章旻青确实是一点办法都没有。他只能寄希望在铁匠作坊搬家后,能最大限度的借助水力了。 这么一番巡视下来,章旻青离开铁匠作坊的时候,已经是掌灯时分了,他婉拒了大齐媳妇的留饭,又匆匆往回赶。他必须抓紧点滴的时间,尽可能的在有限的时间里,做尽可能多的事情。 他很清楚,至少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他不会有任何的帮手来分担他的这些工作,所有的事情都需要他亲力亲为的去完成。 回到家,让小竹端来饭菜,和沈国模一起匆忙扒了几口饭,约定好明天一起去大菜花山岛的时间,章旻青就让沈国模先去休息,然后把自己关在房内画图。 第二天,寅时末,七斤就按照章旻青的吩咐,把他叫了起来。 匆匆吃了早饭,他就和沈国模以及七斤、刘毛蛋一起出发去大菜花山岛。等上了船,章旻青也不和沈国模聊天说话,钻进船舱继续补觉。 “子时,小的去睡觉的时候,少爷还没睡呢,估摸着少爷昨晚最多睡了一两个时辰。” 看着沈国模询问的眼神,七斤实话实说。 听七斤这么说,沈国模叹了口气也不再说话,低头看着海面的波浪,默默的想心事。 和章旻青一起待得时间越长,沈国模就越佩服章旻青。他实在想象不出,章旻青的那些奇思妙想都从那学来的。就算梦中得了天书,但依据章家上下的说法,章旻青也不过是昏睡了十几天而已。就算这十几天一刻不停的在看书,看过的书还过目不忘,那又能看多少? 沈国模自诩也是读了几十年的书了,诸子百家能找到的书都读遍了。可他看到章旻青的所作所为,还是常常觉得出乎意料。尤为让他感触的,还有章旻青的这股勤奋劲,他总觉得无法想象,这会是一个十五岁的少年。 等船再次靠上码头,章旻青再次从船舱里出来,已经又恢复了神采。不过,这会的沈国模,注意力已经不在章旻青这里了。他的注意力已经被码头上停靠的另一条船吸引了过去。 这条船从船体上看象是一条福船,却没有了船尾三层的船楼。倒是船身被加高了数尺,并且在船舷边上,开了一长溜的方形船窗。此刻,船窗全部被打开着,每个船窗里,露出一截黑黝黝的大炮炮口。 这是一条沈国模从没见过的炮船,不同于现在水师的任何一种船型。 码头上,章添丁、老齐头、应元伟、李沧安、李山娃等一干人都已经站成一排,迎候着了。他们并不知道章旻青今天要来,可李山娃看见了章旻青船上的七斤,便知道是章旻青来了,立刻向章添丁做了报告。此刻,这些人可都在炮船上,就马上一起下船,过来迎候章旻青。 “少帅!” 一声轰然整齐的大喊,把跟着章旻青身后下船的沈国模吓了一跳,差点身子一歪,从跳板上栽下海去。幸亏跟在他后面的刘毛蛋眼疾手快的扶了他一把。 抬眼四顾,他才发现不仅站在码头上迎候的人,还有炮船上,排列整齐的学兵们,此刻都对着下船的他们一行在行礼。 倒是走在前面的章旻青对此不以为意,这样几十个人的阵仗,对他来说真不算什么,太小儿科了。前世上万人规模的阅兵也见识过不止一次了。 “少,少帅,你来得正好,我们正打算出海练炮呢,一起去看看?” 章添丁叫惯了章旻青少爷,现在在岛上,要叫少帅,他还是不太习惯。迎着下船的章旻青,他邀请道。 章旻青点了点头,他来岛上,看这条改装后的炮船也是今天的重点之一,既然他们正好要出海,他自然不会放过。 等章旻青他们一起上了炮船,随着应元伟一声令下,学兵们麻利的解缆升帆,炮船轻盈的滑出码头,朝着一旁的小菜花山岛驶去。 在距离大菜花山岛不远的小菜花山岛上,章添丁在那里设置了一个靶场,作为学兵们操炮的射击目标。 “半帆,左舵,甲字炮组准备!” 在距离靶场还有两里左右,应元伟就下达了转向的军令。炮船在海面划出一条弧线,右舷逐渐的朝向了岛上的靶场。 “二号装药,实心弹,标尺四,准备。” 应元伟继续下达命令。 “二号装药,实心弹,标尺四,准备完成。” 只过了大约一分钟,右舷的甲字炮组,一连串的回令依次响起。 “开炮!” 应元伟的命令传了下去。 “开炮!”“开炮!”“开炮!”…… 随着一串的回应,“轰!轰!轰!……” 犹如一串惊雷,炮船右舷火炮,相继开炮,顿时,一股硝烟笼罩了整个右舷,很快,又被海风吹散。 小菜花山岛上的靶场上,腾起十股烟尘,但命中白布标靶的并不多。 “清膛,标尺减半分,二号装药,实心弹,准备!” …… 章旻青没有干涉应元伟的指挥,只是静静的看着学兵们的操作。 当他看到第二轮炮弹大部分砸中目标的时候,才大喝了一声“好!” 第八十七节 军法 这声喝彩是章旻青情不自禁的喊出来的。 从应元伟下令转舵开始,他的注意力其实一直就在右舷这边的十个炮组上面,他关心的是他们有没有严格按照他制定的操典操作,关心的是各个炮组的安全。 他可不想他这点可怜的本钱,还没经过真正的战斗,就因操作不规范引发事故造成减员。至于在颠簸不定的海面上,能不能击中目标,反而是次要的。 事实上,应元伟的第一道开炮命令就出了错。 按照操典,第一炮不会是齐射,而应该是单炮的试射。不过,章旻青并没立即指出来,他打算留到训练结束时的讲评时,再说这个问题。 但让他意外的是,第二轮齐射,就大部分都命中了目标。所以才有了那声喝彩。 听到章旻青的喝彩声,应元伟脸上隐隐露出一丝微笑。他可不知道,很快,他就要笑不出来了。 两轮炮击过后,船已经驶离了射击区域,应元伟下令再次转舵,这次是换左舷的乙字炮组射击。依旧是两轮射击,在第二轮射击时,大部分炮弹命中了目标。 “嗯,今天到此为止,返航吧。” 这次,章旻青没再喝彩,淡淡的出声说道。 回到营地,所有的官兵都集合在操场上,等待章旻青的训话。章旻青站在点将台的中间,扫视着台下的众人。 “军法官何在?” 谁也没想到的是,章旻青开口的第一句话,就是找军法官。 “李山娃在!” 负责军纪纠察的是李山娃,他楞了一下,才出列回应道。 “今日有何人违反军纪?” 章旻青声色俱厉的问道。 “今日?报告少帅,今日无人违反军纪。” 李山娃显然没有反应过来,今天有谁违反了军纪,只能硬着头皮回答道。 听到李山娃的这个回答,章旻青也楞了一下。李山娃会这样回答,大出他的意料。 “少帅,可是他们未按作战操典,头炮为单炮试射,矫正标尺?那是战时操典,今天是练习。” 站在章旻青身后的沈国模靠拢过来,在章旻青耳边小声提醒道。这些操典都是经他手誊写的,他也很熟悉。 “你们谁知道,今天谁犯了那条军纪?” 对于沈国模的提醒,章旻青只做没有听见,对着操场上站立着的官兵们大声问道。几乎所有的人都面面相觑,有点搞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今天出海海训,在他们看来,是成绩最好的一次,甲乙两组,都是在第二轮就大部命中了目标。他们原指望是得到章旻青的夸赞的,没想到章旻青却先追究起军纪来了。 “我和你们说过的最多的话是什么?训练场是什么?” 看到眼下这个状况,章旻青只得提醒道。 “训练场就是战场!” 这次,台下发出了整齐的回答声。 随着这声回答,许多人都反应过来,章旻青嘴里的违反军纪是在说什么了。既然训练场就是战场,那么在训练时,也要遵守战时的操典,那今天的射击训练,未经试射就进行齐射,那就是违反了《炮兵操典》的规定。不尊操典,可不就是违反军纪了么? “报告少帅,卑职明白了。” 终于也反应过来的李山娃,大声报告道。 “那你说,有谁违反了军纪,违反那条?” 章旻青追问道。 “坐营佥事应元伟和炮队甲字队队长麻士杰,炮队乙字队队长林志帆,违反军纪,不尊操典,各当责十军棍。因麻士杰、林志帆为执行军令,责罚减半,各责五军棍。” 这次李山娃的回答就快多了。兼管军法之后,他可是下了苦功去背这些军法和操典,好在有结拜兄弟徐子谦帮他,对各项军法都背得烂熟。刚才他没反应过来,是因为没把训练看成实战。 “嗯,那你自己呢?” 章旻青显然对李山娃身为军法官,刚才竟回答不上来也非常恼火。 “按官兵人等违反军纪,军法官未能及时制止,以官兵所犯军法加倍处置。当责二十军棍。” 李山娃的回答没有任何的含糊。刚才章旻青问他时,他没答上来,让他自觉是给章旻青丢了脸,正感觉懊悔不已呢。 “身为上官,见到下属违反军法而未指正,所以,本少帅也与应佥事同罪,按军法责十军棍。” 然而,章旻青接下来的这句话,让全体在场的人都大吃了一惊。作为这个小团体的最高首领,竟然也自领军法,要打自己十军棍。 这是章旻青还在船上时就盘算好了的苦肉计。他的目的,是通过这个做法,在军中树立一个榜样。身为最高首领,犯了军法也要受责,那么其它人就更不用说了,没有谁再敢有侥幸的心思去不守军法。 “少帅,此乃元伟之罪,连累少帅,元伟愿代少帅受责。” 听到章旻青这么宣布,也站在章旻青后面的应元伟,“嗵”的一声就朝章旻青跪了下去,大声请求道。 “我等愿代少帅受责!” 台下呼啦啦的一声,几乎所有的官兵也都跟着跪下,异口同声的请求道。 “糊涂!既犯军法,就要受责,何来代受只说?李山娃,行军法,章都司,请你监刑。” 章旻青说着话,自顾自的走下点将台。刚才章旻青开口问谁犯了军法的时候,李山娃的两个手下就飞快的搬了一个行军法用的长条凳过来。 章旻青走到长条凳边上,自己趴了上去。 到了这个时候,看着章旻青从小长大的章添丁那里还不明白章旻青的用意,他亲自指挥两个学兵过来,“啪,啪,啪,啪……”的打了章旻青十军棍,当然,这十棍不会打得太实。 打完,章添丁亲自扶着章旻青起来,把他一路扶着,再次上了点将台。 直到看到章旻青重新在点将台上站好,台下跪着的官兵们才陆续起身,每个人的脸色都肃穆异常。对他们来说,今天这一幕显然是无比震撼也毕生难忘的。十军棍的责罚,在军中并不算重,但章旻青用他今天的行动,将严守军法的观念,深深刻在了在场每一个人的心头。 应元伟、李山娃、麻士杰和林志帆见状,也乖乖的自己走过去,依次受责。 第八十八节 意外之喜 等到几个人的军棍责罚全都执行完毕,麻士杰和林志帆只挨了五棍还好,应元伟也还能撑着重新走上点将台。不过,挨了二十棍的李山娃就惨多了。二十棍下去,李山娃靠着自己的力量,已经站都站不起来。 虽然执行军法的两个学兵都是他李山娃的手下,可有章旻青站在点将台上看着,有章添丁在一旁监刑,可没人敢作弊。 台上的章旻青看在眼里,疼在心里,但脸上却没有什么表情。他认为他和李山娃两个今天挨的军棍,纯粹是他有意为之,却是严肃军纪有必要付出的代价。 他这是在为以后做准备。 火枪兵实行排队枪毙的战术,决定胜负的最重要的决定性因素就是军纪。 面对死亡,每个人都会有本能的恐惧,求生是人的天性。可是,火枪兵在面对敌人时,极为讲究队形的整齐,讲究执行的每一个动作都要严格按照命令。 只有做到这一点,才能保证火力投送的密集和集中,对敌人给以最大程度的杀伤,从而让敌人的士气崩溃,获取战斗的胜利。不然的话,在面临敌人迎面射来的箭雨,面对敌人势若雷霆的骑兵,首先崩溃的,就会是火枪兵。 章旻青的想法很简单,他就是要在他的这支军队建立之初,就在每一个官兵们的心里,刻下一个永不磨损的烙印,让他们形成一个严守军纪的本能反应。 他紧盯着李山娃,正准备下令让人扶李山娃去医疗队,却正好与抬起头来的李山娃的眼神对了个正着。李山娃眼神中的坚毅,让他打消了下令的念头。 在自己两个行刑的手下的帮助下,李山娃艰难的从长凳上爬起来,颤抖着双腿站了起来,向章旻青大喊道:“报告少帅,全部军法执行完毕!” “入列!” 章旻青咬着牙强行从嘴里挤出了这两个字。 看着李山娃在手下搀扶下,艰难的挪动着回到队列,所有人都感到动容。 “今天,你们在海训中,表现的非常优秀,但我没给你们奖赏,却是先责罚了你们的指挥官。你们会不会觉得我对你们不公平?” 章旻青一直看着李山娃回到队列,才大声的问道。他的声音里带着一股声嘶力竭的沙哑,因为此刻,他自己也不好受,屁股上,同样是火辣辣的疼痛。 “愿为少帅效死!” 刚回到队列的李山娃听到这句问话,挣开扶着他的手下,单膝下跪,高声回答道。 “愿为少帅效死!” 台下所有的官兵也“哗”的一声一起跟着单膝下跪,同声高呼。 这个景象,是章旻青没想到的,完全是意外之喜,这让他一时间感到无比的振奋。 “我章旻青,不要你们为我而死!我要你们记住,不管我们现在做什么,我们最终都是为了这个国家,为了我们的同袍,为了我们的亲人,为了我们的家乡父老,为了我们每一个人有尊严的活着。 这个话,或许你们今天还无法理解,这不要紧,但我要求你们时刻记住。这会是我们以后在战场上,面对敌人时,勇气的源泉。 好了,都先起来吧,听我口令,立正!” 似乎被振奋的心情所感染,章旻青说了几句话之后,才发觉台下的人都还单膝半跪着。 “今天,大家的表现都很好,我很欣慰你们在这么短的时间里,能取得今天这样的成绩。刚才,该责罚的已经责罚过了,那么接下来就是对你们的奖赏。 奖什么好呢?就奖今天加餐。军中禁酒,不过,今天我奖你们每人一碗酒。不许多喝,多喝的,再额外加赏五记军棍。解散!” 再次开口,章旻青没了刚才的慷慨激昂,而是风趣了不少。尤其是最后那句话,让许多官兵都忍不住的笑了起来。 “少帅,咱们不是该为皇帝为朝廷么,你刚才怎么没说。” 在回帅帐的路上,应元伟问道。 应元伟的这句话,问得很隐晦。章旻青刚才的讲话里,提到了国家、同袍、亲人和家乡父老,却没提皇帝和朝廷,这让应元伟感觉很混乱。 之前,章旻青一再表示过,没有造反的意图。在应元伟看来,不造反,那就是要为皇帝为朝廷了。可章旻青又不提皇帝和朝廷,而是提了个很少提及的国家这个词。 在古代,国家的概念和现在是不一样的。 那时候,他们认为天是圆的,地是方的,皇帝就是天之下的地的唯一主人。中国以外的周边的国,都是蛮夷番邦,是中国的附庸。所以,他们会用天下、社稷、朝廷之类的词语表述后世的国家这个概念。 这种认知上的差异,自然就造成了应元伟眼下这种概念上的混乱。其实,不仅是应元伟,就是饱读诗书的沈国模,也同样有这种混乱的感觉。 “我不是说了为国家么?这国家就是咱们的大明朝啊,大明朝不仅仅是皇帝的,也不仅仅是朝廷的,它也是活在这块土地上的我们每一个人的。” 章旻青的这个回答,听在应元伟、沈国模等人的耳中,既有些大逆不道,又有些新颖。 “嗯,你没见到过我依据天书上的记载,画的那张天下舆图,求如先生见过。这个天下,不仅有我们大明朝,在万里之外,还有几十个其它的国家,比如那些泰西人。等下次来,我把那张图带来给你看看。” 看到应元伟他们听到他前一段话后的神情,章旻青就明白问题出在那里。他适时的又搬出天书做幌子,以增强他的话语的权威性。 在普遍认为天圆地方的年代,章旻青要是就这样告诉别人这地是个巨大的圆球,恐怕没有任何一个人会信。可他假托是天书所载,就让人容易接受多了。 “文靖说的没错,那张图就挂在文靖房里,老夫确实见到过,叹为观止。” 听章旻青提到了自己,沈国模也出声附和道。其实,他对此倒还是将信将疑的,可这事实在不好求证,又看到章旻青画的图极为细致,又由不得他不信。 “这样啊?那你下次可别忘记带来。” 果然,听说这是天书上说的,应元伟立刻就信了。 第八十九节 海鲨号 到了作为营地帅帐的一座木房子里,大家各自落座。细心的章添丁让他的卫兵特地给章旻青和应元伟两个的座椅上加了个棉垫子。 “从今天的操演来看,算是可堪一用。这接下去,每天的刺杀练习还要继续,不仅要在场地上练习,还要在船上练习。” 等章添丁的卫兵给每个人奉上茶出去后,章旻青首先开口。他再次肯定了学兵们今天的成绩,这让章添丁和应元伟脸上都露出了笑容。 “过两天元伟你回去趟,请应叔调拨两队弓手来。” 章旻青接着又单独对应元伟说道。 “少帅这是打算出海了?” 听到章旻青要他回去调弓手,应元伟几乎立刻就猜到了章旻青的用意。 “添叔,上次我让你登记摸底的事做好了么?” 章旻青并没回答应元伟,而是又转头看向章添丁,嘴里问道。 “做好了,这些小子里,有七个人在那里还有亲戚,不过亲人都没有,他们中间,有十几个人算起来还与那王癞痢有仇。这些人原本都是些海商的伙计,被王癞痢劫船杀了东家后无奈留在那里的。” 听到章旻青发问,章添丁起身在桌上的一叠书册里挑出一册,一边把书册递给章旻青一边回答道。 章旻青在决定要提前对大小七岛上盘踞的王癞痢动手后,才想到一个很要命的问题,那就是他的这帮学兵,大部分都是来自原来王癞痢手下的海贼。 要是这帮人在岛上还有亲人,那就有了隐患。不说到时候会不会哗变,就算不哗变,让他们对着岛上的亲人开炮,也是一件残忍无比的事情。所以,章旻青让章添丁暗中摸个底,看看情况到底如何。 对此,章添丁心里有些不以为然。这个时代,遇到灾荒,为求活命可以把儿女卖给人贩子,可以易子而食。这些人既然已经做了海贼,不管是被官府抓住,还是在海上劫掠,命运就早已注定,无非是早几天和晚几天死的区别而已。 倒是这帮被章旻青俘虏了的人,有幸得到了一个洗白的机会。就算攻打的海岛上还有他们的亲人,那又如何?况且,真要命不该绝,也未必就会死。 只是章旻青既然这么吩咐了,他还是习惯性的遵照执行,没把这话对章旻青说。 “那这次,出海之前,就把这七个人留在岛上,但是话要和他们说清楚。” 听章旻青这么说,章添丁没说话,就连一旁的沈国模脸上,都露出了一股欲言又止的神情。他们的神色落入章旻青的眼里,他当然明白这些人在想什么。 “或许你们会觉得文靖这样安排是妇人之仁,确实,从表面上看,我不忍他们亲人间刀剑相向,但这却绝不是妇人之仁。让学兵们操练,研习杀人之术,目的自然是要让他们去杀人。 可这杀人不是要他们去杀无辜之人,是去杀敌人,杀罪恶之人。是为了捍卫自己的利益,捍卫自己的亲人父老不受欺侮而杀人,不是为了谋夺财货去杀人。如果仅仅为了谋夺财货去杀人,那我们和王癞痢、刘老倌、杜文才之流的海贼又有何区别? 既然要在军中树立起这样的信念,那就不能让这几个学兵去对自己的亲人举起手中的刀,这有悖我们的初衷,也有悖于我们的价值观。尽管,他们的这些亲人眼下的身份是海贼,不值得同情。可我们既然知道了,就要尽力去避免。” 这是章旻青第一次表述自己组建这样一支私兵的建军理念。 “少帅仁义!老奴回头就去安排。” 有了章旻青的这番解释,章添丁是心服口服,躬身应承下来。 “还有一个事,少帅给这条船起个名字吧,这可是我们的第一条炮船。还有这船上的旗帜挂什么旗?再挂定海水师旗会不会有点不合适了?内行一看就知道是假冒的。” 应元伟适时插话进来,他刚才问章旻青的问题,在章旻青后面的话里,他已经有了答案。可船要出海,这旗号的事肯定要确定下来。 “这条船就叫海鲨号吧,这认旗么,让我再想想。不过你这么一说,倒是提醒我了。在操典里加上一条,非战时,不得打开船上的炮门。” 对应元伟提的认旗的问题,章旻青自然明白。眼下这条船在大菜花山岛附近活动,挂什么旗都无关紧要,这是定海水师的辖区。 但要出海,再挂定海水师的旗号,就会给应如海带来麻烦。这条船的模样,特别是两舷的两列炮门,明显与水师的各类制式船只不同,其它水师军卫的人,一眼就能看出差异。 要是定海水师本身有类似的战船,也许可以糊弄过去,可这样的炮船,整个大明的水师都没有。而添置战船,可不是应如海这个水师千户有权决定的,至少要上报到浙直总督这一级。 这样一来,有这样一条挂着定海水师旗号的船出现在近海,不管是被那支水师或者军卫的人看到,都有可能上报到海道或者宁绍参将这里。 到那时,就算应如海能糊弄过去,他们和其它水师的船遇到,也会直接发生冲突。假冒水师战船,那定是海贼无疑。 以他们这条船上的武力,不管章旻青还是应元伟,自然是不怕冲突。打就打呗,相信以现下大明水师装备的战船,没有任何一个水师能打赢他们。 可问题在于,这样一来,当以后需要修整的时候,他们也会没地方可以停靠了。那怕回大菜花山岛都不方便,要知道现在的大菜花山岛上,树的可是定海水师的旗号。 以后万一他们停泊在大菜花山岛的时候,被其它经过的船只看到,都是麻烦事。总不能把所有经过的船只全都击沉吧? 这个问题,其实在这条船回到大菜花山岛的码头上就已经存在了。好在这片海域经过的船不多,亡羊补牢还时犹未晚,所以章旻青才要应元伟在操典里加上这么一条。 只要平时炮门不打开,即便有船经过,别人没看到船上有这么多炮,应该也还不会想太多。 第九十节 扩编 “你的伤碍不碍事?要是不碍事的话,和老夫一起出去走走?” 吃过晚饭,沈国模对章旻青这么说道。 看沈国模的这个态度,显然是有话要对章旻青说,又觉得章添丁、应元伟这些人在场不好开口。章旻青抬头看了眼沈国模,会意的站起身来,和沈国模一起往外走。 虽说今天章旻青也挨了十军棍,不过,两个行刑的学兵可没敢把军棍打实。尽管走起路来有点瘸拐,倒还能忍受。 “文靖,听你下午说的话,老夫突然想到,你这里的人,来源太单一了点,发展下去,以后还是有隐患啊。” 沈国模的话挺直接,并没有拐弯抹角。 “先生的意思我明白,不过这些人总数不多,应该没太大问题吧?” 章旻青略略一想,就明白了沈国模这个来源单一指的是什么。眼下营地的学兵,军士来源于海贼的俘虏,几个带队基层军官来自定海水师。 随着以后队伍的扩充,这些人就是他军中资格最老的一批人。一旦这些人抱团,整个队伍就有失控的可能。 这个问题章旻青并不是没想过,他原本的核心班底,是龙山所那班发小兄弟。可由于这帮人都在军学念书,平时要每日点卯,无法长时间跟着他来大菜花山岛,所以岛上营地才形成了现在这个局面。 但章旻青觉得,这些海贼俘虏人数不会太多,王癞痢那里,充其量也就二百多丁壮,就算全收编下来,随着以后队伍的扩充,这些人的比例也不会大,所以也就没当回事。 “你的心里,还只是把他们当海贼吧?你不能这么想,你应该把他们当做平民或者流民。而且,按照你制定的条令,他们这些人肯定会优先获得提升。” 沈国模放佛猜想了章旻青的心思的这句话一出口,章旻青顿时愣了一下,他终于明白沈国模说的隐患指的是什么了。 沈国模所指的隐患是缺少制衡,这说起来就是权谋之术的运用了。 大明朝的勋贵只能领军,在朝堂没有话语权,朝堂上就有了外廷与内廷之争,这其实本质就是相互的制衡。这样的制衡无处不在,内阁与六部,言官与六部内阁,直隶与南直隶,以及朝臣中不同的派系,加上内与外,文与武等等。有了这些诸多的相互制衡,皇帝才能居于深宫而轻易的掌握天下。 可现在的大菜花山岛上的营地里,直接忠于章旻青的,只有坐营都司章添丁和掌管军法的李山娃。在应元伟背后,还有眼下章旻青也不得不依靠的应如海。 营地里,那几个基层军官,在章旻青与应元伟产生分歧时,到底是听章旻青还是应元伟,那是想都不用想就能给出答案的。而那些俘虏改编而来的学兵,随着以后职务上升,共同的背景出身,会让他们很容易就抱作一团。 这样发展下去,很难说章旻青是在为他自己训练骨干还是在为应元伟做嫁衣裳。至少在目前,如果应元伟要和章旻青分道扬镳的话,恐怕大部分人都会被应元伟带着,而不会跟着章旻青。 不管章旻青和应元伟的关系再好,在这个实力为尊的世道,防人之心不可无,章旻青总该有一些只效忠于他的队伍。 “可现在贺海生他们被禁锢在所里出不来啊。” 想明白这点,章旻青皱起了眉头。章旻青不得不承认,沈国模的担心是有道理的。虽说眼下这个危机并不存在,可随着势力逐步扩大,在巨大利益的诱惑下,很难说以后会如何。 “你这不是守着宝山哭穷吗?别的不说,光你所在的龙山所,余丁的数量就不少吧?贺家兄弟他们自己暂时来不了这里,可他们手下那些军户里的余丁可以来啊。” 看着章旻青紧皱的眉头,沈国模哑然失笑,这大概就是所谓的灯下黑了。平日里看惯了这些人,竟然就忽视了吗。 “我不是没想到过这些人,但这些人一招,我担心人多嘴杂,这里的事情瞒不住。” 章旻青苦笑着说出了他的顾忌。 大规模的豢养私兵,一旦捅出去,那就是形同谋反。在他还没有足够的自保能力时,他认为还是不要扯得太开,搞得风声太大。 “文靖,你觉得你剿灭了大小七上盘踞的王癞痢,断掉了那么多人的财路之后,你这事还瞒得住么?只要你控制住了这杭州湾外的外海,马上你就会成为众矢之的。 要是你不想成为众矢之的,那么你就还需要继续保持王癞痢原有的那些合作。既然是这样,除非那些人自己干,否则的话,他们是求财,与你是合作,与王癞痢也是合作,有必要把你逼到海上,断掉他们自己的财路么? 反正,要我是他们,我就宁愿当做没看到你做了什么。你既然有力量灭掉王癞痢,就说明你有比王癞痢更强的实力。要是翻脸,你不会坐以待毙,必然铤而走险。那时,岂不是自断财路?” 沈国模的这番分析,算是无比透彻了。那些人明知道与王癞痢这种海贼做生意,是犯了沟通海贼的灭门大罪,却依然还敢做,完全就是巨额的利益驱动。他们只顾自己赚钱,才不会管交易的对象是什么人。 换句话说,这些人就算知道章旻青豢养私兵,只要赚钱的路子能维持下去,不但不会把章旻青这事捅出来,没准还会主动帮着章旻青做遮掩。 “哈,没错!听先生这席话,文靖茅塞顿开,文靖谢过先生的指点。” 章旻青顾忌的就是钱塘水师和海道刘洪林这帮人,他在突袭了东霍岛之后,这些人可没少跳腾。加上孙槐燧家就在龙山,章旻青很少动用龙山的人手。 而这帮人之所以这么跳腾,说白了就是损失了利益。可反过来说,只要继续让出一部分利益,这些人也是最容易摆平的。 想通了这个关节,章旻青马上就做出了决定:扩编!从龙山招募人手,送到大菜花山岛来训练。 第九十一节 不安份的兄弟伙 有了沈国模的点醒,章旻青当然就知道了该怎么做。 回到龙山,他连夜把贺海生兄弟、郭再添、温瑀、李骞复、廖元奎几个召集到家里,加上自己家里管着田产的章新甲一起,商讨抽调人手。 一帮兄弟伙的家里也都是百户、试百户、总旗之类,手下多少都管着些军户。在这些军户里,总有些余丁没有出路。就像贺家兄弟,两人中只有一人可以继承贺长吉百户的家业,另一个就得自己出去找饭碗。 按照大明的卫所制度,军田的继承是跟着军籍的。也就是说,一户军户只有一个男丁能继承田产,其余的余丁,或者给指挥使、同知、佥事、千户等田产多的军官做佃户,或者就是出去自谋生路。 这其实也是一种无奈之举,不这样做,只要二三代之后,这户人家的田产就无法维持下去养活一家人了。譬如一家五十亩的军田,家里两个兄弟分,就每家只有二十五亩,再往下分家,几亩地一家肯定谁也吃不饱,毕竟收成里还有一大块是要上交卫所的。 除非这一家传到这一代,家里没有男丁,那么会允许在上一代的兄弟里另挑一家继承军籍,然后继承这些田产。不过,多数情况下,遇到这样的情况,这户人家的田产,会被卫所的指挥使之类的军官吞没,然后让其它的余丁来当佃户耕种。 章旻青要招人,就是瞄着这些军户家里的余丁去的。他们本身在成年后,就要出去自谋生路,大家又都从小相互看着长大,知根知底。 事实上,章旻青搞的猪场鱼塘上,包括他的瓷窑以及老齐头的铁匠作坊里,还有沼气池的日常管理维护,就已经用了不少这样的余丁。被挑上的军户人家,往往会千恩万谢,毕竟这是给了他们一个吃饭的营生。 对这些人的选用,章旻青就一个要求,年龄不超过十八岁,没有残疾,老实本分的。那些从小就偷鸡摸狗的二流子不要。 “青哥儿,你这人手越用越多,要不我们兄弟也不在这军学里混了,跟你一起去算了。反正在这军学里也是混日子,了不得也就考个武生员,想要中武举,兄弟伙里也就你能行,其它人我看悬。这样的日子实在是没劲透了。” 能这么说话的,当然是直性子贺海养,他才不管一旁坐着的郭再添、廖元奎他们这些人听他这话有什么想法。 “我觉得海养哥说的没错,青哥儿你这样的,考个武状元啥的,还能得个参将游击的位置。象我们就算考个武状元,也不过就是个百户,了不得是个千户,而且还要去京营或者蓟镇,那边有一帮勋贵子弟在,一样出不了头。况且,别说状元了,乡试要考个武举都不容易,算起来,还不如在这江南安安稳稳袭个总旗呢。” 一旁的廖元奎闷闷的接话。 “要我说啊,只要青哥儿你考个状元,我们跟着你混就行了,咱们弟兄伙里,也就你读书有天分,只要你发达了,我们跟着沾的光,肯定会比自己去考个状元强。” 说起这个话题,李骞复也插话进来。 “功名还需马上博,不过眼下咱大明,没多少战事。咱们还是多想想怎么赚钱发财好了,这军学混着,确实没多大的意思。” 郭再添也跟着凑起了热闹。 章旻青有点哭笑不得,他的本意是叫这些人来帮他招些余丁,可没想到这帮人自己全都不安分起来。在座的就剩贺海生和温瑀没插话,但贺海生本身就话少,只知道闷头做事,而温瑀已经在帮着他做事了。 “你们都不去军学,就不怕黄叔找你们麻烦?还有海养哥、阿添、大奎你们三个,马上就要道试了,再怎么的,也得把武生员考上吧?有事要做时,我会叫你们。” 没办法,章旻青只能婉转的劝说道。 要论眼下靠得住的人,当然是这帮从小玩到大的兄弟伙,还有忠心耿耿的新叔他们几个老家丁。可越是这样,章旻青就越是不想让他们现在就跟着自己孤注一掷。 原因很简单,那就是现在他自己也没把握他这条路走下去会如何。新叔他们几个是自己家的家丁,说起来是一荣俱荣的关系,可兄弟伙们毕竟还是有一条安稳路可走的,不一定非要跟着他冒险。 这也是他强调让郭再添、贺海养、廖元奎他们先完成接下去很快就要进行的道试的原因。不管怎么说,这大明朝再重文轻武,他们有了个武生员的功名,与白丁还是有区别的。 “青哥儿,我看这问题不算大,过了县试就算童生了,和黄叔告个假,就说考试前想游历一下,黄叔不会说什么的。军学里少几个人吃饭,是在给他省钱呢。 你在山下偷偷铸炮,虽然每次铸好就运走了,可那些炮范在那,明白人一看就知道。你弄了那么多炮出来,肯定都送到大菜花山岛那边去了是不?现在你又要招人,肯定是有大事要干,要不然,你以为他们几个能有这个心思?” 一向话不多的贺海生难得的开了口。他的话让章旻青无从反驳,也不想反驳。 他们这伙人里,贺海生的年纪最大,性格也最沉稳。平时在龙山所军学里,是他们这伙人里的主心骨,又是章旻青未来的大舅哥。 “少爷,老奴也觉得还是你们自家兄弟做事更牢靠。岛上那些收降的海贼在关键时刻未必靠得住。” 看到章旻青还在沉吟,站在章旻青身边的章新甲也在他耳边轻声劝说道。 在章新甲眼里,他对岛上的这伙收降的海贼很是轻视,认为那只是一伙亡命之徒而已。用以驱使可以,要重用的话,肯定隐患多多。 观海卫这边的军官,多数长辈们都曾经的戚大帅的部众,做事习惯遵从当年戚大帅立下的规矩。在戚大帅的规矩中就有招兵只招身家清白子弟这么一条。 所以,在章新甲看来,这些投降的海贼,没有一个是合格的兵员。只是训练这帮人的决定是章旻青自己的主意,作为家丁下人,他不太好多说。眼下有贺家兄弟这些人要参与进来,他是发自内心的欢迎的。 “既然几位哥哥们都这么想,旻青也就不矫情了。三天时间,选定人手,带他们去岛上。新叔在仁和开设了一家南货商行贩卖我们上次缴获的贼赃,在里面我给各位哥哥都留了股份,招人名义就用商行招收护卫的名义。” 到了这个时候,章旻青也就不再纠结了,既然大家兄弟愿意一起冒险,肯定比自己单独冒险成功的机率更大。 第九十二节 如芒在背 大七岛上,海贼首领王癞痢这几个月一直很烦躁。 和慈溪孙家在东霍岛的交易,莫名其妙的让他损失了两条最大的货船和几十名精干弟兄,特别让他肉疼的是损失巨大,价值十几万两的货物踪影皆无。 虽说事后还是从孙家的田掌柜那里追索了一些粮食做补偿,又冒险出海劫回了两条货船,但还是误了闽粤那边和泰西商人的交易。 交易所需的瓷器好收买,但足量的绸缎并不是一下子就能收购到的。仅仅运点瓷器过去交易,那点利薄了点。而且,卖掉瓷器那点钱,在泰西人那里买不到多少货物回来。 但这并不是他最烦心的,损失的货物终究是抢来的,大不了再多抢几次。让他烦心的是,几个月过去,他始终没打听到,到底是谁对他动的手。 在这片海域上,据他知道,有能力动手的也就三股力量:钱塘水师、定海水师和刘老倌。 最初他怀疑的是钱塘水师的那帮混蛋,随后他就排除了。根据他的眼线观察,和同样损失巨大的孙家的打探,钱塘水师的千总韩景林也和他一样在四处追查是谁做了这一票。 第二个怀疑对象定海水师,经过孙家的实地探查,也被排除了出去。 第三个怀疑对象刘老倌那里也是同样,他的眼线探子也没找到是他们动手的任何证据。 后来想通过追查那些被劫的货物来追踪,但找遍了宁波府和杭州府,也没找到这批货物的任何踪迹。 放佛这样大宗的货物,三条大船以及几十个人,就这样凭空消失了,除开东霍岛上埋葬的那些尸体,没有留下任何的痕迹。若不是东霍岛上找到的尸体证明这些人、船、货是被人劫了,他差点以为这是被神力收取走了。 有对手不可怕!王癞痢自幼就混迹海上,稍大一点,就开始了这刀头舔血的海贼生涯。几十年下来,靠着他的心狠手辣无所畏惧,才争下这大小七岛上的基业。 这几十年下来,他从未见到过那个海贼头子得过善终。一旦年老体衰,总会有别的海贼伺机吞并,或者自己野心勃勃的下属,为了上位以下犯上,他自己的这个位置就是这样夺来的。 可是,明知道有对手,却不知道对手是谁,不知道对手藏在那里,这就有点可怕了。 知道对手是谁,在那里。那么可以根据对手的实力,对手的为人性格,行事手段等等来做应对。 财雄势大不能力敌的,那就伏低做小,大不了被吞并,自己的性命总还有保障。势均力敌的,那就各展手段,相互周旋斗智斗勇。实力弱小的就设法吞并或是碾压过去扫除干净。 可不知道对手是谁,那就麻烦了。对对手一无所知,想要防范无处着手,想要进攻没有目标。但不知什么时候,自己就会被对手咬上一口,鲜血淋漓。或是被暗算,身死族灭。 这样的情况,让王癞痢怎么能不烦躁? 倒是后面劫回来两条船后,船上有两个颇有姿色的丫鬟,被王癞痢直接关到了后宅。每到心情烦躁的时候,就去这两个美貌的女人身上发泄折腾一番,事后能让他顺气一些。 “大当家的,三当家的回来了。” 房门外有人大声的禀告。 “真忒么没眼色,不知道大爷我正忙着吗?” 王癞痢恶狠狠的大骂了一句,又继续朝身下的女人用力挺了几下,才停下来。想了想,还是从床上的女人身上爬了起来,找了条裤子套上,就这么光着膀子开门往外走。 外间的堂屋里,已经有几个人站在那里等候。屋子中间,一个神情阴鸷的男人正背着手在那里踱方步。这个阴鸷男子是大小七的三当家薛贵。 “大哥,小弟我回来了。” 看到王癞痢从后堂出来,薛贵急忙对王癞痢拱了拱手说道。 “嗯,辛苦老三了,怎么样,油水还行?” 王癞痢自顾自的走到八仙桌旁的椅子上坐下,端起桌上的茶碗,把一碗凉茶一口气喝光了才问道。 “小弟到了松江,没直接去康家,先在当地打听了一下。这康家在当地,是数得着的大布商,除开徐家、董家,排下来就是他们康家、刘家、洪家这几家了。特别是这康家人丁单薄,小字辈里,就这一个独子。 所以小弟自作主张,把这赎金又加了加码,让他们家出十万两赎人,最后敲定八万两。不过,他家派了个老苍头过来,说是要确认这康家父子都还活着,才会支付赎金,小弟就把那个老苍头先带回来了。” 薛贵满脸讨好的对王癞痢表着功。 “哈哈哈哈,好!三弟,干得好,这两万两变成了八万两,好,好!这样,我房里那两个小娘皮里,赏你一个。” 王癞痢听到赎金从两万敲到了八万,终于高兴起来。 “大哥的女人,小弟怎敢染指,还是大哥留着享用。” 听到王癞痢只是赏自己一个他自己用过的女人,薛贵呆滞了一下。不过,他马上就掩饰了过去,笑着推辞道。 此刻,薛贵心里已经骂了王癞痢无数遍。原以为多敲诈出六万两,王癞痢怎么也该赏自己个几千两,没想到这王癞痢只是用一个自己玩腻的女人来打发自己。 “给你你就收着,晚上好好享用一下,明天让老苍头见了人,我安排几个兄弟,你带着去把银子押回来。到时候,少不了你的好处。” 尽管薛贵掩饰自己的神情掩饰得很快,但王癞痢还是注意到了。他嘴上说着,心里却在冷笑。薛贵绝对没想到的是,王癞痢在听到他敲了康家八万两现银之后,心里已经有了另外的盘算。 一直都找不到是谁做了东霍岛的那一票,让王癞痢总是有一种芒刺在背的感觉。现在手上的肉票既然敲到了八万两,加上原来积存下来的金银,总数也有十几万两。这笔钱足够他找个地方,隐姓埋名,富足的安度余生了。这个念头一经产生,便在王癞痢的心里如野草般疯长起来。 “那小弟就恭敬不如从命了,谢大哥赏。小弟这就去做事。” 薛贵听王癞痢这么说,心里觉得好受些了,心想把银子押解回来给的好处,总该是分些银子了吧。他肯本想不到,王癞痢已经起了退隐的心思。 第九十三节 三防一刺 靠近大七岛的后山,这里有一处崖壁。靠近崖壁稍下的部位这里有一条小径,小径的尽头是一堵一丈的石墙,在石墙上,有一道碗口粗细的原木钉成的木门。在门口附近,有一座木制的小屋,这里住着四个海贼喽啰。 这道石墙里面,其实是个不大的山洞。这里就是岛上海贼关押康家父子这两个肉票的地方。不远处小木屋里的四个海贼喽啰就是负责这里的看守的。 这个石洞没有在石墙上开窗,只有在白天时,透过木门的缝隙和门上一个半尺见方的洞口透入的光亮。看守们每天早晚会通过这个洞口,给关在里面的两人递进几个糠菜团子和两碗水,不让这两人饿死。 石洞里面的地面上,铺了一些柴草,权当这两人睡觉的地方。好在这个石洞背阴,洞里冬暖夏凉,在靠崖壁的一角,还开了一个暗沟,方便便溺从这里直接淌出去,落入崖壁下的海里。关在这里的人,除了时间难熬,倒也不算太难受。 康家父子刚被关到这里时,每天都还带着期待。海贼要走了他们家的地址,说是会通知家里来赎人。可随着日升日落,眼看着已经三个月多了,始终也没人来,希望已经开始在一点点的消失。 想想也是,父子两个都落入海贼之手,家里只剩几个妇人奴仆,族里的那些人看着这份家业难免心动,家里的产业已经都被族人瓜分干净了也说不定。要是那样,又有谁会管他俩个的死活? 常年混迹海上,他们自然清楚是落入了谁的手里,也知道自己现在的所在就是在大七岛上。算算去家里的行程,也不过是三五天的路程。要是家里来赎人,再怎么慢,拖延一个月也了不得了,不会拖到三个月之久。 至于是不是海贼收到赎款后不放人的可能,他们父子都觉得不会。所谓“盗亦有道”一旦砸了招牌,下次还有谁会支付赎金? 他们可没想到,会是海贼要摸他们家的财产底细,把时间拖延了下来。 开始的时候,康田炜还尝试这能不能在石墙上掏个洞出来跑掉,但很快就放弃了。这石墙是用拌了米浆、石灰和着泥沙砌筑出来的,坚固异常,没有工具,根本没办法掏洞。 听天由命的两人,现在每天连说话的念头都没有,只是蜷躺在柴草里,绝望的等待着。 “老爷,老爷,少爷。” 恍惚中,似乎门外有人在呼唤,康田炜不知道那来的力气,从地上一蹦而起,扑向木门。康岩怀也从地上爬了起来,紧跟着朝木门走去。 透过门上的洞口向外看,门外站着几个人。康田炜一眼就认出,其中一人是他家的老仆康乙。 “在,在呢,我和爹都在呢。” 家里终于来人了,这一刻,绝处逢生的喜悦,让康田炜的话声里,都带着丝颤抖。 门被打开了,几个喽啰进来把康家父子用绳索捆住带了出来。 “有什么话,你们回去了再慢慢说。拿到银子我们自然会放了你们,不过,要是银子数量不对,就别怪我们请你们吃刀削面。快走!” 一旁的薛贵没给他们继续说话的机会,使了眼色让手下的喽啰拉开了康乙,押着康家父子朝山下走,边走边警告着康乙。 …… 贺家兄弟和郭再添、李骞复、廖元奎几个,带着六十几个挑选出来的余丁,跟着章旻青去大菜花山岛。温瑀没有跟他们一起,他还要在岸上,为章旻青搜集各方的消息。 到达岛上的时候,岛上的学兵们正在例行操练,可操练的项目却让贺家兄弟一伙有些不解。 带队操练的是李山娃,只见他双手握着一支六尺长的短矛,大声的喊着口令。 “预备——,突刺——刺,防左——刺,防右——刺,防下——刺,垫步向前——刺,垫步向后——刺,防左——侧击,防右……。” 随着他一连串的口令,学兵们端着短矛,跟随者他的口令,做着一个个的动作。 这些动作,贺家兄弟以及郭再添他们都没见过,可操场上虽然只有几十个人,但随着每一声“刺”的口令,他们都感到一股杀气铺面而来。 只要当过兵的人,听到这些口令,就会明白这是解放军刺刀术里的“三防一刺”,不过,这个年代里的他们,肯定是不知道。 “这是枪术么?我怎么觉得里面有些刀术的影子?” 李骞复看了一会问道。 “什么刀术的影子,就是混合了刀术里刀破枪,不过没了劈砍。不对,也有劈砍和削的动作。” 贺海养不等章旻青开口,飞快的接口道。 “这套动作,是不是用朴刀或者用刺戟的话威力更大?” 倒是廖元奎有点疑惑的问道。 “那个侧击的动作有点多余,枪杆后面没装枪鐏,没有杀伤力。” 郭再添也插话进来说道。 对于他们七嘴八舌的评论,章旻青只能心里苦笑了。 他设想的火铳只造出了样枪,批量生产还有许多问题要先解决,眼下自然没办法装备这些学兵。可按照他的计划,很快他就要带着这些人去攻打大小七岛上的王癞痢,近身搏斗肯定需要训练。所以,他就先把这套刺刀术教授了下去,并让应元伟从定海水师的武库里,弄来了这些短矛。 只是这样一来,原本用于刺刀的一些砍削动作,和使用枪托的侧击,用在这短矛上就有些不伦不类了。不过,他觉得刺刀术最具杀伤力的,依然是突刺,也就没去改这些动作。 这些瑕疵,落在这帮出身军中,打小就练的军中武艺的兄弟的眼里,自然就有不少的问题。可他一时半会,却也无从解释。 “你们都来了?好!这些人是你们挑的学兵?” 营门外跑进来的应元伟,及时为章旻青解了围。他刚才带人在海鲨号上打扫清洁,看到这么多人上岛,匆匆下船赶了回来。 “元伟来的正好,这些人你做个登记,然后进行编组,也按十人小队编,和他们一样训练。兄弟们就先委屈一下,充当每队的小旗官。” 他的后一句话是对贺家兄弟他们讲的。虽说这帮发小都是他的兄弟,又都自幼习武,可章旻青觉得,他们个人或许勇武,但他们以前学的那些,与他接下去要打造的军队,完全不是一回事。即便要重用这帮兄弟,也要他们先熟悉一下新的技能。 对于章旻青的这个安排,不光他的发小们,就连应元伟也有点错愕,可看看章旻青严肃的神情,应元伟急忙点头应承下来。贺海养刚想开口,却被贺海生拉了一把,对了使了个眼色,只好无奈的闭嘴。 第九十四节 出击 到了晚上,章旻青让应元伟把贺家兄弟这些人都叫过来一起吃饭。 “各位哥哥,到了岛上,就等于到了军中。这几天你们把操典条令好好读读,要是犯了军法,我一样要罚的。我的练兵之法和所里的练法不同,将来我还要靠各位哥哥帮我练兵,所以,现在你们也只能沉下去,从头学起。 元伟哥和你们不一样,他那是水上的勾当,本来就娴熟无比。而且,不出意外,他很快要带船出海,而我也要准备省城的乡试。以后这岛上的事,还需要哥哥们帮我主持。所以,旻青希望几位哥哥这段时间,要多辛苦些。拜托了!” 章旻青知道,现在让几个兄弟只充当管着十个人的小旗官,连李山娃的职位都比他们高,他们的心理落差肯定很大。所以,人一到齐,他就开门见山的交了底。 “青哥儿。唔……唔唔,你干什么?” 心直口快的贺海养刚开口,他的的嘴就被身后的应元伟给捂住了。他奋力挣开,回头对着应元伟怒目而视地质问道。 “没什么,上岛如入军中,在岛上都叫少帅,没有青哥儿,就算是自家人也没有例外,这是岛上也是军中的规矩。” 应元伟淡然的回应道,对贺海养的愤怒不以为意。 “应佥事,是不是也该这样叫你?” 早就憋了一肚子气的贺海养终于忍不住发作了,他的这句话让应元伟苦笑不已。 “好了小弟,元伟兄弟也是善意提醒,军中确实要有军中规矩。青,哦,少帅,我们既然来了,听凭少帅安排。” 平时很少说话的贺海生扭头制止住了贺海养继续发作后,这才回头对着章旻青说道。 虽说章旻青在这班兄弟中年纪最小,但威信一直很高。这一来,在龙山所,章家的职位比他们这些家都高,以后大家就算都袭了职,他们依然是章旻青的下级。 二来,从眼下章旻青科举路上一帆风顺,大有青云直上的势头。而私下里,不管是在龙山搞的沼气还是现在岛上练的私兵,都显示出章旻青比他们任何人都更有魄力,更有头脑。 三是从这段时间章旻青的所作所为来看,得授天书似乎并非虚言,在见识上也远远超过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个人,由不得他们不心服口服。 现在,章旻青已经把他的考虑和他们交了底,那就按着章旻青的意思走呗。不管怎么说,大家都是发小,难不成章旻青会有意亏待大家不成? 有了这些原因,贺海生对章旻青怎么安排他们,一开始就抱着服从的心思。不过,下午一直在忙于编组和进行基础的队列训练,他也没时间和单纯的贺海养交换想法。 贺海养和应元伟的冲突,他只能先出面制止,准备回头和弟弟好好谈谈。 “这都怪我来之前忘了给你们说了,来来来,都坐下。营里平时禁酒,我就以茶代酒,给哥哥们赔罪了。现在,只有咱们自己兄弟在一起的时候,不讲那些虚礼。” 虽然应元伟已经把话挑明了,章旻青的姿态依旧放得很低。可他的话里却是说得更明白了,只有自家兄弟时可以不讲虚礼,但有外人,那就必须要讲了。 搞定了自己这帮小兄弟们,接下来的几天就是常规的操练了。有了前一批学兵做榜样,加上几个兄弟的严加督促,从龙山带来的这帮余丁的进展非常快。几天过去,不管是队列还是各项操典,学习得都很快。 在操典的学习上,得益于贺海生他们这几个,都在龙山所的军学里学习了很多年,对大明军队现有的军规都很熟悉。尽管章旻青确立的操典有许多不同,可也有许多共通的地方,学习起来要省事得多。 然后在他们的帮带下,加上负责教学兵们识字的徐子谦直接就把操典当做识字课本,这些余丁的学习进度,可比前面那些海贼出身的学兵要快得多。 可随后到来的一场台风,把他困在大菜花山岛上困了四天。随着台风过去,天气逐渐转好,章旻青决定开始对大小七岛上的王癞痢团伙开展行动。 做出这个选择是有原因的。 受到台风影响的,肯定不止是他。包括其它在海上寻食的海商,王癞痢、刘老倌这样的海贼,他们也同样受到影响。随着台风逐渐平息,这些躲在各个港口的船只也都会陆续出海。 章旻青要解决掉王癞痢,把他在大小七的基业和财富据为己有,就要先设法削弱王癞痢的实力。 眼下,章旻青手上可用的人手只有几十人,加上应元伟从定海水师调过来的心腹人手,实力也不满百。那些刚刚开始训练的龙山余丁还不堪大用。 而盘踞在大小七的王癞痢团伙,在东霍岛之后,虽然有所削弱,可总人数依旧有大约二百人。章旻青可不想就这样贸然的攻到岛上去,他要发挥自己的火炮优势,在海上再消灭掉一些王癞痢的力量。 在台风过后,他预判王癞痢的船只也会很快出海去寻找抢劫的目标,他要在他们出海的路上进行拦截。 一队队的学兵陆续登上海鲨号,火炮、淡水、食物、火药等物质也在迅速的装船。家底还相对单薄的他,在台风到来之前,为了预防停泊在简易码头上的海鲨号被风浪毁损沉没,下令把这些东西都从船上卸了下来。这样做虽然繁琐一些,却能把可能造成的损失降低到最小。 得知章旻青要率队出海,贺家兄弟和郭再添他们几个也要跟随,但被章旻青拒绝了,只是让他们好好看家,抓紧对余丁们进行操练。 在所有物资顺利上船,火炮也都就位之后,章旻青命令起航。 海鲨号上,炮门全部被关上,学兵们也被勒令待在船舱里,不许上甲板。原先为了避免麻烦,飘扬在桅杆上定海水师的认旗也降了下来。 章旻青的第一个计划很明确,那就是把海鲨号伪装成一艘商船,前往大小七附近海域,诱使王癞痢的海贼船自投罗网。 第九十五节 奇怪的水师 康田炜站在舵轮边上眺望着黄浊的海水,脸色阴沉。他此行的目的地是大七岛,这次来,他就没打算再活着回去。船舱里,二十余个汉子正在喝酒划拳,喧闹非常,似乎在享受此生最后的快活時光。这些人是康田炜破家散财招募的江湖亡命和从松江府大牢里买来的死囚。 康家父子在康家交出赎金后,终于被释放。可回到家,却发现除了他们家住着的宅院,已经近乎一无所有了。 为了筹集这笔巨额赎金,康家几乎卖光了所有能卖的东西。织布作坊、布行、田产以及家藏的首饰书画。本来以康家的各项产业,至少也能值个二十万两左右,可一来是急售,二来是自家家族叔伯等家和其它的徐家、董家等家族,趁康家父子都不在,康家没有人主事,刻意趁机压价,最后竟连半价都没卖到。 康岩怀回到家里,看到这个情况,当时就吐血晕了过去。 这几个月的关押,不见阳光,吃的又差,仅仅是维持着不被饿死,以致体质虚弱。又激愤于家族里其它各家勾结外人落井下石。加上觉得复家无望,极度的心灰。竟然短短几天后就撒手西归,含恨而去。 而眼看着丈夫忧愤而去,自觉是自己无能害死了丈夫的康李氏,在强撑着办完了丈夫后事之后,也投井自尽,追随康岩怀去了。 彷如一夕之间,康田炜已经家破人亡。从一个富家公子,沦落到了勉强度日的破落户。 康田炜思前想后,觉得家里遭到如此变故,虽然很大原因是家族里其它各家,在他们家遭逢为难时,不鼎力相救反倒趁火打劫的原因。可最根本的原因,还是他们在海上,被王癞痢打劫之后绑票勒索。 简单的处理了双亲后事,康田炜变卖了所剩的家产,遣散仆役,矢志报仇。他联络了和他们父子一起出海,被王癞痢一伙杀害的船家家属,再买通了松江府衙里的刑房书办,从松江府大牢里弄出了几个会拳脚的死囚,承诺他们如果能和他一起去大七岛杀了王癞痢,不但给他们自由,抢到的财货也分他们大半。又通过这几个死囚的关系,网罗了一些江湖亡命,组成了眼下这个组合。 当然,他没傻到直楞楞的冲到大七岛上去,而是在距离上次被王癞痢打劫的海域上游荡,希望引王癞痢的人,再次把他们当做商船抢劫,主动靠上来,通过跳帮战来杀灭这帮海贼,削弱这伙海贼的实力。 这与章旻青采取的做法,不谋而合。当然,他没章旻青那么强的武力,手下只是一帮乌合之众。 “康少爷,你看那边,好像有两条船在追逐。” 负责掌舵的船老大董三指着右舷方向远处的海面,对康田炜说道。 “靠近点去看看。” 康田炜凝神看过去,可隔得太远,并不能看的太清楚,他想了下才命令道。董三没有反对他的这个命令,吩咐船上的水手转帆,掉转航线追了上去。 董三的大哥董老大,是康家上次被劫的那条船的船老大,上次随着康家出海,在被王癞痢的船追上,靠帮时竭力抵抗,被海贼杀死。所以,在康田炜联络他,图谋报仇,他便一拍即合的加入了进来。 随着距离的靠近,康田炜的神情变得狰狞起来。他已经看清了前面那两条船,其中追在后面那条船上,悬挂着的就是海贼王癞痢的旗号。 只是让他感到疑惑的是,在前面逃的那条船有点怪模怪样,看上去有些福船的影子,却没福船尾部高高的船尾,而且船帮很高。 “前面跑的那条船,船上的帆向不对,好像没有尽力逃跑的意思。” 把着舵轮的董三突然说道。 随着距离的靠近,海上经验非常丰富的董三,发现那两条正在追逐的船,前面那条船的帆向,并没有朝着完全吃住风向的位置上,似乎有意放慢船速,在等着后面那条海贼的船。 “放慢一点,再看看。” 经董三这么一提醒,康田炜也看出了蹊跷。 这时候,聚集在船舱喝酒的那伙人,也发觉了他们的前方的两条船,纷纷拎起了刀枪,做好了厮杀的准备。 或许是看到了他们这条船的靠近,追逐中的两条船里,前面那条船调整了船帆,不再逃跑,而是拉出了一个漂亮的弧线开始转向。 这个动作,让康田炜和董三都看的莫名其妙,可随后就是目瞪口呆。 “嗵!” 随着一声闷响传来,转过方向的前船上,腾起一股白色的硝烟。然后在海贼船不远处的海面上,腾起了一股水柱。 “是炮!” 董三嘴里喃喃的念叨。 康田炜可以看见,随着这声闷响,海贼船上一片混乱。而紧接而来的景象,让康田炜张大了嘴巴,再也合不拢了。 “嗵!嗵!嗵!嗵!……” 一连串的炮响传来,前船面向海贼一侧的船舷上,冒出一连串的白烟。顷刻间,那条海贼船上,只见碎木横飞,桅折船倾。不到一炷香的功夫,海贼船就开始下沉了。 “是水师!他朝我们过来了,转舵,转舵,快跑!” 一个水手突然惊慌的高声喊叫起来。 果然,康田炜看到,之前逃跑的那条船上,升起了大明水师的旗号,正在朝他们的方向疾驰而来。 “落帆!” 董三看了看那条船的帆向,预估了一下船速后,脸色煞白的下令落帆。 操船经验丰富的他,从预估的对方船速,就明白他们此刻再要转舵逃跑已经来不及了。而刚才那一连串的炮击,海贼船的下场,已经预示了此刻再逃跑的下场。 船上反正除了补给的淡水和食物,并没有什么财物。只要不被对方认为自己是海贼同伙,或许不会太被为难。 只是随着两船靠拢,康田炜和董三都是满心疑惑。这水师和他们以前见过的水师,有很大的不同。十几个军兵过来,只是收缴了船上的武器,然后把人赶到船舱看押,却没有在船上搜检财物。 这在他们以往的经历中,是从来没有过的。结合这条他们从没见过的水师炮船,康田炜感觉很是怪异,看着船舷上的一排炮门,他觉得这船倒是与他在南洋看到的泰西武装商船有点类似。 第九十六节 招揽 海鲨号上,看到轻松俘虏了后一条船,章旻青这才下令打捞那些被击沉的海贼船上落水的海贼。没受伤的捆扎起来,轻伤的给予救治,至于重伤的,那就仁慈的给一个痛快。 李山娃临时客串起了审讯官的任务,按照章旻青写给他的询问条目,开始一个个的单独讯问这些俘虏。 章旻青需要知道,现在的大小七这两个岛上,到底还盘踞着多少海贼,海贼的组织架构如何,几个月过去,有没有和之前掌握的情况有所不同。 这个工作,对前一批俘虏,也就是现在统帅的这批学兵身上也做过。只是前一批俘虏,这些人当时多数是前往东霍岛执行搬运货物的劳力,他们大多是被海贼劫获的商船上的水手和伙计,被海贼驱使当做劳工在使用。 几个海贼的骨干,都因顽抗到底而被斩杀。在他们身上,并没有榨出多少有用的情报,这也是章旻青放心收编这批人的原因之一。 可今天这些俘虏,就是海贼在海上劫掠的骨干了。想必,他们了解的海贼机密要多不少。 等到海上能搜寻到的漂浮在海面上的海贼都捞起来之后,海鲨号才再次和康田炜那条船靠在一起。 按照原定的计划,章旻青是想把海贼引的离大七岛更远一点,他不想他的行动惊动岛上的海贼。辽阔的海面上,炮声会传得很远。 但康田炜他们那条船的出现,而且朝着他们驶来,距离越来越近。虽说康田炜的船上,没挂海贼的旗号,看上去像一条商船,可并不能排除他们是海贼同伙的可能性,这让他不得不下决断,快速击沉跟在他们后面那条海贼船,并靠拢抓捕那条不明身份,距离却越来越近的船。 康田炜和董三被带上了海鲨号,此刻,康田炜心里极度恐惧。 刚才,一个军士过来传达命令时,他听到了一个怪异的词“少帅”,从这个词,他已经认定,俘获他们的这条炮船,尽管悬挂着水师的旗号,却绝对不是水师,很可能是冒充水师的海贼。之前海上的战斗,很可能是海贼之间的一次黑吃黑的行动。 康田炜从十岁就跟着父亲康岩怀在海上闯荡,大明沿海,从南到北的水师他都见过。大明水师分属各省,并没有统一的建制,根据营头大小,水师将领最高的也只有参将衔,多数都是千总或者把总。 在称呼上,就算是参将衔的将领,也不过称为参戎、将军之类的,离称帅还有很大差距。这个少帅的称谓,显然不是正常的军中称呼。加上他以往见过的水师战船,从没有安装那么多炮的。 想到自己的好奇,导致现在落入了一股实力比王癞痢更大的海贼之手,一时间,康田炜只觉得万念俱灰,什么报仇雪恨,什么重振家业,看上去都变成了缥缈的幻象了。 登上海鲨号,看到船上忙碌的军士全都穿着大明的军服,康田炜已经沉入深渊的心又活泛起来。难道这真的是大明水师?什么时候,这大明水师也有如此强悍的战船了? 待到康田炜被带到海鲨号的舵台,看到舵台上居中端坐的是一位少年书生,几个穿着军官服色的年轻人侍立在两旁时,康田炜的心再次沉了下去。 从这个座次来看,那个少年书生才是这条船上的最高首领,估计就是先前军士口中的少帅了。大明再如何重文轻武,也不可能用一个少年书生来统带军队。那这些人到底是什么人? “说吧,你叫什么名字?你们的船为什么跟着我们?” 章旻青看似随意的问道。 “小民康田炜,我们不是在跟着你们,我们是在跟着那条海贼船。原以为你们这船是条商船,海贼要打劫你们。” 康田炜忽然间福至心灵,他决定实话实说。不管这船上的人是水师还是海贼,他们击沉了王癞痢的海贼船却是不争的事实。那么,至少有一点是可以确认的,这条船上的人,肯定和王癞痢不对付。 “你们跟着他们?你们想干什么?” 康田炜的回答,大出章旻青他们的意料,一旁的应元伟疑惑的问道。 “报仇!杀光他们!……。” 康田炜咬牙切齿的回答道。随后,他原原本本的将他这几个月来的遭遇讲述了一遍。 “就凭你们船上的那几个人,你们就想找王癞痢报仇?” 应元伟感觉有点无法置信。 “我们没打算就这样冲到岛上去,打算先在海上拦截他们出来的船只,一点点的削弱他们。我招募的这些人,都是敢搏命的好汉。” 康田炜听应元伟这么问,颇为傲然的回应道。 听康田炜这么说,章旻青和应元伟交换了一个眼神。应元伟会意的离开,他要到那条船上去讯问其它那些俘虏,来印证这个姓康的有没有说谎。 “你说你常跑南洋,和泰西商人交易?” 很显然,章旻青对康田炜的这个经历很感兴趣。 “小民十岁起就跟着家父跑南洋了。” 康田炜没想到章旻青的话题突然会转到这个上,有点茫然的回答。 “会说泰西话么?” 章旻青的这句话是用西班牙语问的。 “会一些。” 听到章旻青冷不丁的问出一句西班牙语,康田炜大吃一惊,呆了呆才也用西班牙语回答这句问话。 问完这句话,章旻青心里大致有底了,他没再继续问下去,而是静静地等待应元伟那边的结果。突如其来的沉静,反倒让康田炜感觉有些不安。他当然明白走开的军官是去做什么了,但他搞不清楚这些人是什么人,就无法判断他会受到什么处置,自然就会感觉忐忑。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应元伟回来了,他轻轻的对章旻青点了点头,确认这个康田炜说的是真话。 “你是叫康田炜是吧,愿不愿意为我做事?你们的仇,我可以替你们报,愿意留下来的,我可以酌情安排,不说日子会过的多好,只要勤力做事,温饱肯定没有问题。当然,他们要是想离开,我也可以放了他们。” 章旻青没绕弯子,直接表露出了他的招揽意图。 第九十七节 待之国士 当章旻青在听了康田炜如何家破人亡的叙述后,他就起了招揽之心。 这康田炜了解南洋商路,又是孑然一身,与家族里的其它亲属又反目成仇,破家散财一心复仇。这样的人使用起来,只要措施得当,既不用担心他与族人勾结谋私,也容易控制。特别是他与王癞痢仇深似海,而这王癞痢又是眼下自己要攻灭的目标,顺手市恩,就能换取他对自己死心塌地。 在得知这康田炜还会一些西班牙语之后,这个招徕的意愿就更强烈了。这意味着这个康田炜可以直接和外国商人打交道,不用再使用通译,可以避免被人做局。以章旻青的认识,那些买办阶层,为了赚钱,和外国人相互勾结,坑害自己国人,那可太正常了。 当然,这事要是他自己亲自主持的话也没问题。可他接下去很快就要去杭州府参加乡试,明年或许还要去京城,显然抽不出时间亲自去南洋。有了这个康田炜,这个问题就能得到解决。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让章旻青和应元伟他们意外的,康田炜并没有回应章旻青的招揽。他站直身体,回头看了看桅杆,桅杆上的定海水师的军旗已经降了下来。又看看船上穿着军服的学兵,最后把视线落到了书生打扮的章旻青身上,这才开口问道。 “我们是什么人?” 章旻青和应元伟再次相互对视了一眼,突然都笑了起来。 “我们是大明水师,我们是海贼,我们是武装海商。看需要吧,合适我们是什么,就是什么。” 对这个问题,章旻青原本想说是海商的,可看到船上学兵们穿的军服,想到刚才拦截康田炜的船时升起的水师旗号,他决定说得更透彻一点。 听到章旻青的这个回答,康田炜有点蒙圈。可他很快反应过来,眼前这些人,肯定是有大明军方的背景,又具备私人武力的一伙海商,只有这样,才能对眼前的情景做出合理的解释。 既有官方背景,又有私人武力,那么这伙人绝非什么善良之辈。不过,从刚才章旻青他们干脆利落的击沉海贼船只的武力来看,他们具备的私人武力,已经超过了一般的大明水师。这伙人这样发展下去,以后没准就会扯旗造反,这可是灭九族的大罪。 要不要接受招揽?康田炜有些犹豫。 不过,很快他就有了决断。 不管怎么说,这伙人具备的强悍武力能帮自己报仇。至于这伙人的作为,从朝廷的角度来看,不啻造反,可自己孑然一身,就算要灭九族又如何?此行本就抱着必死之心而来。而他的那些族人,危难时刻落井下石,牵连了也就牵连了,就当是冥冥之中的孽报好了。 “小民康田炜愿意投入少帅麾下!只是小民有一个要求,还请少帅成全。” 主意既定,康田炜朝着章旻青跪了下去,口中说道。 “什么要求?起来说。” 看到康田炜的举动,章旻青站起身走上前去,伸手把康田炜拉了起来。 “若能生擒贼首王癞痢,还请少帅把他交给我,让我手刃此獠,以报破家之仇。” 康田炜神情坚定的说道,眼光里流露着一股热切。 “好!咱们一言为定,活捉此人,就交给你,若此人死了,找到尸体也交给你,让你把他挫骨扬灰。” 听到康田炜是这样的要求,章旻青没有任何犹豫,一口答应下来。 “少帅,你看要不要签个文书?” 旁边的应元伟插话道。这句话虽然没说签什么文书,可章旻青和康田炜都听懂了,意思是要康田炜签一张卖身章家为奴的文书。 “不用,我相信他不会背叛我的。” 不等康田炜开口,章旻青马上接口说道。 “只要能报家仇,我康田炜此生便已无憾,愿为少帅效死!” 章旻青的这句话,让康田炜感动非常。大明朝为了确认这一类的依附关系,通常都会签一份文书,确认双方的主从关系。而且,这是一种很常见的行为。农民带着田地投献到有功名的士子之家,低级军校投靠将领等都这么做。实际意义在于用契约和道德双重约束双方的关系。 所以,在应元伟提出的时候,康田炜觉得这是理所应当的,正要答应下来,却听到章旻青抢险的表态。章旻青拒绝这样做,就给了康田炜一个自由身,这意味着一种无保留的信任。 初次相识,就给了自己这样的信任,在康田炜心里,此刻就是一个念头:君以国士待我,我当以国士报之。所以他立刻再次跪了下去,向章旻青效忠。 “小人董三也愿意跟随康公子,为少帅效忠。” 站在康田炜边上的董三,看到这个情景,也跪了下来。 “嗯,好!那边船上的人,都是你康田炜招募的,你们两个过去问问,愿意留下的,我会给他们安排,愿意走的,等这次行动结束后,我也可以放他们回去。 元伟,让贾振川带两个人和康田炜一起去,把船先开回营地去,接下去的活,他们帮不上忙,那边船上的其它人就撤回来吧。” 董三是个船老大,他也要跟着投靠,章旻青自然不会反对,这样的人,对他来说越多越好。不过,那边船上的那些死囚和江湖亡命,就要甄选了。在完成甄别之前,这些人,章旻青不会把他们收在军中,但可以把他们交给温瑀去使用。 只是眼下他自己没时间去处理他们,最合适的人选,自然就是康田炜和董三两个了。后面的话,是对应元伟说的。 “少帅,让我跟着你,那边船上的人要是愿意留下,攻岛的时候,也能出一份力的。” 听章旻青要让他们这条船离开,不能参与对大小七岛的进攻,康田炜登时就急了,开口要求到。 “你们帮不上忙的,而且还会成为累赘。安心去营地,我答应你的事,会给你一个交待。” 对康田炜的请求,章旻青直接就给否了。 这次出击,是章旻青的实战练兵。而且,之前的诱敌把戏还要继续上演。让康田炜这条船跟着,还真是个累赘。特别是,章旻青既然无意让那些死囚亡命从军,就不想给他们立军功的机会,不然的话,后续处置起来,会很难服众。 治军之道,有功必赏。这些人有了军功,想要从军,在没有完成甄别之前,他是答应还是不答应? 第九十八节 夜袭 杭州湾向东的海面,从浙江宁波府的定海开始往北,分布着舟山、岱山、大衢山、羊山、大戢山、小戢山等一系列大小的岛屿,直到松江府的南汇,形成一个珠链,把杭州湾包围在里面。 而靠近松江府南汇的大戢山、小戢山,也就是我们一直说到的大七岛、小七岛,是嵊泗列岛的一部分,扼守在从杭州湾出海往北的航道上。 海鲨号就在嵊泗本岛和羊山之间的海面上游弋着,这一带的海域,是王癞痢海贼团伙惯常作案的停留海域。从这里向西是往北的商船航路,向南则是岱山和大衢山之间的向东的航路。 打捞起来的俘虏,经过李山娃简略的讯问后,都转移到了康田炜的船上,由他和贾振川一起,把他们先行送回大菜花山岛上去,章旻青可不想在与海贼作战时,出现什么意外的变故。 可一直等到太阳西垂,也没见到第二条海贼船的出现。这时候,他就要做出决断,是不是需要返航。 节气刚过立秋,正是朔月,夜间的海面上没有月光,四处就是漆黑的一片。这个时代,各个海岛上还没有树立灯塔指示航道,在这样的夜间海上行船,无疑就是在赌运气,随时有触礁或者搁浅的可能。 “去大七岛,桅杆上挂上高低两盏灯笼。” 章旻青不想再等,他决定冒一次险,冒充被他们击沉的那条海贼船,趁着夜色,靠近大七岛的码头,给海贼以致命一击。 这桅杆上高低挂两盏灯笼,就是海贼夜间回航时,与岛上的约定。在岛上的海贼看到这个灯光信号,就会在码头上点起照明的火把,停泊在码头的其它船只,也会挂起灯笼,为归船指明航线并且避免造成碰撞。 章旻青就是想借着这个,他要先把岛上所有的船只击沉,切断大七岛与外界的联系,然后再慢慢收拾岛上的贼众。这个情报是李山娃刚审出来的,相比岛上不会有变化。 只是这个计划也面临着一个严重的考验,那就是在夜间,几乎很难观测到炮弹的落点,对炮击做出有效的校正。不过,章旻青赌那些停泊在码头上的船只,在这样漆黑的晚上,不敢冒险离港。 夜色降临的时候,海鲨号已经距离大七岛不远。岛上的海贼看到海鲨号桅杆上的灯光信号,果然在码头上点起了火把,停泊在码头上的船只,也陆续挂起了灯笼。 海鲨号上,所有的火炮都已经装填完毕,就等着章旻青的一声令下。 但章旻青却命令将海鲨号尽可能的靠近码头,把火炮都调整到平射的位置,并且严令不许提前开炮。要弥补视距上的缺陷,只能这样做。 只要海贼们没有察觉异常,就尽可能的靠上去,越近越好。 这样的战斗,根据海鲨号进港的方向,两舷的炮组只有右舷的一面可以开炮,看到这个情况,左舷炮组的学兵们,自觉的拿起了短矛。 学兵们的反应,章旻青看在眼里,觉得既好笑又欣慰。好笑的是他们过于紧张,眼下既不是要登陆,也不是要展开接舷战,没必要这样如临大敌。欣慰的是,这些学兵们战意高昂。 就连应元伟和李山娃,此刻手上也各拎了一副弓箭,已经将箭只搭在了弓弦上,随时准备着开弓射出去。 三百米,二百米,一百米,五十米,三十米。 海鲨号距离港口越来越近,直到只有大约三十米的时候,章旻青才下令转舵。 “开炮!” 终于,章旻青下达了开炮的命令,随着一连串的炮响,他没有去看码头上的情况,而是紧盯着那些停泊在港内船只桅杆上悬挂的灯笼。 “下锚,自由炮击!” 根据桅杆上的灯笼,章旻青知道在码头上停泊着海贼的五条船。随着刚才的炮击,原本随着海浪,有规律的摇晃着的灯笼,有两只晃动的剧烈起来。 章旻青判断,那两条船应该是被击中了,所以,他下令就地下锚停船,让各个炮组自由寻找目标开炮。 此刻的码头上,一片混乱,海贼们搞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不远处的海面上,那条自家的船上,怎么就会有了那么多炮?而且还在朝自家的码头开炮。 受到炮击的船上的人,在朝码头上跑,码头上的人,在四处寻找地方躲避。整个码头上狼奔冢突,惊叫声不绝于耳。在逃窜中,那些码头上的人,手里的火把丢到了地上,逐渐熄灭。可船上的那些人,却没人记得要把桅杆上的灯笼摘下来。这样一来,这些船就成了黑夜里最显眼的目标。 三轮炮击之后,章旻青能够确认,码头上船都废了,明天应该没有一条船可以出港。做出这个判断很容易,那就是码头上的五条船,桅杆上的灯笼都陆续的倾倒了下来。 “起锚,离开这里!” 看到码头上再也没有一只挺立的灯笼,章旻青下令撤退。 “不一鼓作气冲上去?我猜他们此刻已经下破胆了。” 应元伟似乎有些意犹未尽,他看了看船上那些紧握着短矛的学兵建议道。 “太冒险了,贼人未受重创,万一有人潜游过来,凿了我们的船,那就麻烦大了。他们没了船,就成了困兽,只能等着挨打,我们不着急。撤远点,等明天天亮再说,把桅杆上的灯笼摘了。” 不过,章旻青可不愿意在继续冒险。他现在的本钱太小,还只有这么一条炮船,实在损失不起。但这话他不能说得太明白,那样会影响士气。但在看似局面占优的情况下撤退,同样也会影响士气。所以,他只能婉转的表示出来。 听章旻青这么一说,应元伟马上就领会了过来,不再坚持他的意见。 海鲨号向南驶出了大约三里,章旻青再次下令下锚。杭州湾海域,水深普遍在十米左右,在这个距离上,加上是夜间,他相信应该没人能游这么远,找到他们,对他们产生威胁。 安排好值守人员,章旻青和应元伟离开舵台下到船舱去休息。 第九十九节 崩溃 天蒙蒙亮,海鲨号再次拔锚起航,回到大七岛附近。大七岛码头上,一帮人已经在开始在码头上那几条倾斜搁浅的船上,往岸上搬运还能使用的东西。看到海鲨号的出现,特别是两舷打开的炮门,露出来的整齐的炮口,顿时一哄而散,四处寻找躲避的地方。 “传令下去,除开码头,其余依次扫过去,不用齐射,就当让他们做训练了。不过,不能让他们有片板下海溜走。” 章旻青和应元伟也都再次回到了舵台的指挥位置,看着码头上惊散的人群,让刘毛蛋去传令。 “你这是打算困死他们?这岛上肯定有水源,怕是很难困死他们。此刻他们已是惊弓之鸟,我觉得还是直接靠上去登岸清扫就好了。” 应元伟对岛上这些海贼有些不屑一顾,为了这次行动,他还按照章旻青的吩咐,特地回招宝山,带了三十名弓手过来。可这些人到现在也没排上用场,就只是在船上当看客了。 按他的想法,学兵们用短矛,再用弓手压阵,就岛上这批海贼,肯本没有还手之力。 他不知道的是,换做攻打其它地方,章旻青也许早就这样处置了。但打这大七岛,章旻青对这些学兵始终还是不太放心。 毕竟这些学兵里,绝大多数人都曾经是王癞痢的部下,温瑀手下那些探子,根本无法探听到岛上的任何消息。那么这些人里,会不会仍有忠于王癞痢的人存在? 只不过,这种不放心他不能有任何的表示显露出来,即便是对应元伟也是如此。他让应元伟调来三十名弓手到船上来跟随行动,一方面是预备登陆后的远距离打击力量,但也包含着防备这些学兵万一哗变的应对。 随着章旻青的命令,海鲨号开始绕着大七岛行驶,左舷的炮组开始陆续的瞄准岛上的各种建筑物开炮。而此刻,他的书童七斤,就和李山娃一起在船舱里暗自观察着学兵们的反应,这是章旻青对这些学兵们的最后审核。 大七岛上,聚众商议了半晚上也不得要领的王癞痢,连衣服都没敢脱,刚刚才迷迷糊糊的睡着,就被陆续响起的炮声再次惊醒,立刻拎着刀从屋里窜到了院子里。 从他在半山上的院子里,可以清楚的看到一条类似福船的两桅船,船舷边不时的喷射出一团团的硝烟。山脚下,他的手下喽啰们搭建的木屋草棚,被轰击的房倒屋塌,喽啰们像无头苍蝇一样在四处逃窜。 昨天夜里的商议,他最后能确定的,袭击码头船只的这个对头,很可能就是黑了他东霍岛那批货的人。二是这个对头很强大,虽然夜间对码头的突袭,谁也没看到敌船,却能看到开炮齐射时,敌船船舷发出的一长串焰口的火光。根据喽啰们的回话,说是不会少于十门火炮。 他想来想去,也想不出何时惹下了个这么强的对头,以他的见识,能有这样的炮船的,只有泰西那边过来的那些红毛鬼。不过,现在他知道了,这不是红毛鬼的船,因为下面海上的那条船,明显是类似福船的硬帆船,而不是泰西红毛鬼的那种软帆船。 此情此景让王癞痢很绝望。跑已经跑不掉了,这在昨夜码头上的船全部被毁损后,他就知道。小舢板倒是还有,可在漆黑的夜里,用小舢板出海,这个季节的海流,会把小舢板带到东面的大洋里去,这无疑是自杀。 但投降他又不敢,谁知道这伙人进攻大七岛的目的是什么?要是象双屿的刘老倌那样吞并他的话,也许还能保命,可要是仇家来报仇的话,那就是自投罗网了。在海上混饭吃,到现在劫过多少船,杀过多少人,连他自己都已经记不清了,谁知道会不会是这些人的后人前来复仇呢? “去叫阿贵来!” 王癞痢冲着躲在院子门后向下张望的喽啰吼道。他嘴里的阿贵,就是他的三当家薛贵。 因为他想起来,码头上那几条船上,也有两门大发熕铜炮。船虽然搁浅在码头上,可并没有完全沉没,要是把这两门大发熕弄到岸上,趁对头的船靠近时,抽冷子轰上两炮,没准还能打沉对头的船。毕竟对头只有一条船,要是能打沉,这次不但能熬过危机,没准还能让自己的实力变得更强大。 不管怎么说,对头船上的这二十多门大炮,打捞起来就是一笔大财。要是自己也有了这么一条炮船,那个刘老倌算什么? “阿贵,咱们船上不是也有两个铜炮吗?你带些人,去搬上来,给我干它。娘希匹,老子也有炮。” 看到薛贵惊慌的跑进院子,王癞痢不等薛贵站定就冲着他喊了起来。 “大当家的,那东西太重,怕是” 薛贵的话刚说到一半就听到一声呼啸从耳边掠过,然后就看到眼前的老大,没了半边身体的尸体飞向房子的墙壁,重重的砸在墙上,又滑落下来,白色的墙壁,上满是淋漓的血色。他登时就惊呆了。 “嗵!” 又是一声大响,又一颗炮弹砸在房子墙壁上,砖石纷飞,墙壁晃了晃,坍塌了下来。墙壁坍塌的声音,终于让吓呆了的薛贵惊叫一声,撒腿就跑。 只见他一口气跑下山坡,直冲到海滩上,朝着海鲨号的方向就跪了下去。 “饶命啊,小人愿降,大当家的死了,饶命啊,……” 薛贵语无伦次的高喊着,他此刻已经完全被吓得崩溃了。 海鲨号转过来,章旻青看到半山上那个院子的时候,他就知道那是俘虏们交待出来的王癞痢的住处。由于距离稍远,他并不知道王癞痢此刻就在院子里。 不过,他知道这座院子是砖石砌筑的,就让四门炮集中瞄准轰打。在船上的他,只看到了两炮命中,两炮落空的结果,真没想到击中的这两炮中,有一炮直接要了王癞痢的命。 随着薛贵的叫喊,越来越多的喽啰们,也随着他在海滩上跪了下来。对他们来说,大当家的死了,二当家在小七岛上,这大七岛上就是三当家的薛贵最大了。现在三当家的跪在海滩请降,他们还想什么? “真没劲,这就降了?” 海鲨号上,应元伟不情不愿的嘟囔了一句。 第一零零节 俘虏甄别 虽然薛贵带着一众海贼跪地投降,但海鲨号只是靠向更近一点的海面上监视着这些人,没有急着去码头靠岸。但是放下了舢板,由应元伟带着一些弓兵和学兵前往码头登陆。 直到应元伟带着人登陆后赶到海滩,把这些跪地投降的海贼完全控制住之后,海鲨号才慢慢的驶向码头。 海鲨号靠上码头,章旻青带着众人上岸,在码头上设立警戒后,才派出一个个小队,对整个大七岛进行细密的搜索。此刻的大七岛上,应该不会再有大的抵抗,但不能排除还有躲在其它地方的海贼残余。 若是在占领大七岛之后,再被小鼓海贼残余袭击,或者弄出纵火焚烧库房物资之类的事情,那可就是笑话了。给予各个小队的命令非常明确,发现漏网残余,投降的押往海滩集中,反抗的格杀勿论。 此外,就是让李山娃带着几个学兵,前往海滩对俘虏进行初次的甄别。这个初次的甄别很简单,就是先把俘虏里的大小头目区分出来。 投降的海贼被分成一个个小队分别带离,李山娃让他们相互指认,谁是头目,谁是喽啰。在这个过程里,学兵们也在俘虏中寻找,把他们认识或者知道的头目们挑拣出来,与普通喽啰分开看押。 章旻青并不担心这些俘虏会相互隐瞒包庇。因为他知道,这些海贼里,人员的成分太复杂了。有自幼在贼窝长大的惯匪,有从内地或沿海犯事逃亡的亡命,也有被海贼劫获后裹挟的水手和伙计。 他们之间,或是象康田炜那样与有破家之仇,但为了活下去,不得不为海贼卖命的,有分赃不均相互结仇的。加上原本就是海贼俘虏收编的那些学兵作为榜样,那些认识这些学兵的海贼,应该清楚他们该怎么选。 很快,二百多投降的海贼里,三十多个大小头目就被挑了出来。执行搜索任务的各个小队也陆续回来,他们不但搜获不少漏网的贼众,还带来了三十多个女人。 对于这些抓获的漏网之鱼不难处理,依旧先简单甄别就好,但对于这些女人,章旻青有些头疼。 这些女人绝大多数都是海贼劫掳来的,说起来都是苦命人。但这些人既不能放她们回家,又不适合安置在大菜花山岛上。 在这个礼教杀人的时代,这些饱受海贼凌辱的女人,就算派人把她们送回家去,她们的家人族人也会把她们视为不洁之人,让家族蒙羞,她们中的大多数人最终怕也只有上吊投井的这条路可走。 可留下这些人,同样是问题。大菜花山岛上,一个男人扎堆的地方,突然有了这些女人,难免会让那些血气方刚的年轻人想入非非。 而更大的隐患,是大菜花山岛上人群的主体,就是这些海贼或者海贼出身的学兵。这些女人虽然饱受这些海贼们的欺凌,可谁知道这些人里,有多少个斯德哥尔摩综合征患者?这个时代的别人不知道,可章旻青可是知道,他必须要防患于未然。 “元伟,你带人先把这些头目押送回去,让添叔严加看管。另外组织船只来把这里的物资装运回去。嗯,让人把王癞痢的人头带回去,交给康田炜处置。” 甄别了俘虏,章旻青开始着手处置岛上的财产。但只有一条船,肯定装不下多少东西,况且,各个库房还没有清点,到底有多少物资还是个未知数。 那些甄别出来的海贼喽啰,章旻青还需要他们做苦力,但这些海贼大小头目们,他肯定不能让他们留在岛上。蛇无头不行,没了这些大小头目,这些小喽啰们应该也就翻不起多大的浪花。 “这个首级可是军功,就这么给了那个康田炜?” 听章旻青要把王癞痢的人头给康田炜处置,应元伟有点肉疼。虽然他自己现在跟着章旻青,不需要这个军功,可他爹应如海需要啊。剿灭了海上巨寇王癞痢,这可是极大的功劳。 “到时候,有这么多大小贼头,功劳还不够大?况且,那康田炜除了用这个人头祭奠家人,还能怎么处置?拿去喂狗?最后,还不是要送给应叔?你这叫关心则乱。” 看着应元伟肉疼的神色,章旻青忍不住笑话应元伟。 “呃,这些人都交出去?” 听章旻青说把这些大小贼头都作为军功,应元伟又兴奋起来,他可不在意章旻青的那句取笑。 “想得美,怎么可能?我会处置的,给你多少,到时候看情况。” 章旻青又给应元伟当头泼了盆凉水。 “又耍我!” 应元伟嘟囔了一句,兴冲冲的带人押着海贼头目走了。他明白,这剿灭王癞痢的军功,肯定会给定海水师。 海贼喽啰们被分成了两拨,一拨在李山娃和七斤的带领下,去整理清点岛上的库房。一拨在章旻青的亲自监督下,伐木修建临时营地。 夺下了大七岛,章旻青自是不会再放弃,从杭州湾向北,这里是咽喉要道。 但这里是钱塘水师的辖区,而且,这里还可能遭受其它海贼的攻打,这里就不能象大菜花山岛那样布防了,而是要修建固定的炮台,所以,他要亲自布置。这些俘虏,无疑就是最好的劳力。 到傍晚的时候,七斤回来报告,初步的清点已经完成。这大七岛上,王癞痢聚敛的物资和财富,大大出乎章旻青的意料。 仅缴获的白银,就多达十五万两左右,此外还有二千多两黄金,一万多贯的铜钱。其它的布匹、绸缎、香料、漆器、粮食、瓷器等等的物资,更是短时间难以点清。除开这些财物,还搜到了不少田契,分布在嘉兴府和松江府,粗略统计,也有近五千亩。 章旻青不知道,之所以岛上能积存下这么多财物,还是源于他年初那次东霍岛的突袭。由于不管是王癞痢还是孙槐燧,他们都没搞清楚到底是谁袭击了东霍岛,相关的销赃交易就停了下来。 但王癞痢在海上劫掠商船的行动却没有停,一次次的劫获囤积起来,没想到却是为章旻青做了嫁衣裳,如今全都成了章旻青的缴获。 “真是个守财奴。这么多钱,能活到现在,也真不容易。” 听了七斤的报告,章旻青心里感叹。他觉得这王癞痢有这么多钱,却没好好的壮大自己的实力,犹如小儿持金闹市,完全是自己作死。 第一零一节 不能上报的军功 第二天上午,应元伟再次乘坐海鲨号,以及另外两条船一起到达大七岛。带来的两条船,一条是章旻青去大菜花山岛时的坐船,一条是康田炜的那条船。随他一起来的,还有沈国模、康田炜以及董三。 海鲨号出击的时候,章旻青考虑海战中,不确定因素太多,没让沈国模同行。但随着海鲨号返航,并带回那三十多个海贼头目俘虏,沈国模坐不住了。 应元伟回到大菜花山岛之后,在和他以及留守的章添丁闲聊时,洋洋自得的说他的父亲,有了剿灭王癞痢的大功,说不定能升个指挥使,再不济也能升个指挥同知,这让沈国模感觉到非常的不妥。所以,在应元伟带船出发时,他强烈要求与应元伟一同前来,说是有事要让章旻青决断。这个理由,让应元伟无法拒绝他的要求,只能让他同来。 “文靖,听说你要让应千总上报剿灭了王癞痢?此举大大不妥,不能上报。” 见到章旻青,沈国模当着应元伟的面,毫不隐晦的对章旻青说道。 “怎么就不能报了?” 应元伟一听沈国模这样说,登时脸就绿了,急声质问道。 “糊涂!你们如今隐匿在大菜花山岛上,外界对你们毫无所知,因为什么?还不是你应家父子掌握着定海水师,能为你们提供遮蔽?一旦上报战功,升职调离,这定海水师的千总位置会是谁来?你们可能做主?届时,没了水师遮蔽,你们在大菜花山岛上的作为,瞒得下去么?现今,我等羽翼未丰,自应小心从事,这水师的遮护,断不可缺少。你现在还认为该上报战功?” 沈国模这番话,不但让应元伟哑口无言,章旻青也耸然动容。 沈国模的这番话一点都没错,他们现在待在大菜花山岛,为了掩人耳目,营地里树立的就是定海水师的旗号,海鲨号出航,需要时,同样打着定海水师的旗号。能这样做,可不就是因为这定海水师掌握在应家手里?要是这水师换了主官,那里还能利用这样的方便? “先生此言,恰如醍醐,文靖受教了。” 章旻青对着沈国模诚心的拜了一拜。此刻他心里很高兴,不是因为沈国模提出了合理的意见,而是沈国模话里那个“我等”二字。这说明,沈国模是真的把他和章旻青他们绑在一起,一荣俱荣了。 “唉,可惜了,如此大功,竟然不能用。那我们接下去,就冒王癞痢的名头?” 应元伟有些感觉可惜,又有些疑惑。 “不能这样,我们要另立旗号。不过,我们这些人都不能出面。文靖,你找个心腹之人,顶这个名头吧。” 沈国模的这句话,章应两人倒是都能理解。章旻青眼下在宁波府名声很大,应元伟是应家少爷,沈国模更是士林大儒,他们现在都只能隐于幕后,不合适走上前台。不仅如此,就是他们的家人出面也不行。 “人倒是有一个,少帅,你刚收的那个康田炜就不错,还没人知道他,就是不知道这家伙靠不靠得住。” 应元伟很自然的就想到了同来的康田炜,此刻,康田炜正和董三在外面等候章旻青的召见。 “不,他不合适。一是对他还需要审查,他说的那些,还没经过验证。二是,我没打算让他做这个,对他,我另有用场。这事,我再考虑考虑。元伟,先去让康田炜和董三进来吧。” 章旻青否决了康田炜,他心里倒是有个人,那就是李山娃。只是,他有些担心李山娃太过年轻,压不住场子。 “多谢少帅大恩,但田炜还有个不情之请,祈求少帅成全?” 康田炜一进来,就噗通一声跪了下去,连磕了几个头,嘴里说道。 “起来说话,可是要找回家产?” 听到康田炜说不情之请,章旻青心里暗自思肘,脸上不动声色的问道。大仇得报,接下来讨回被王癞痢榨取的家产,这也是人之常情。所以,章旻青会这么猜测。 “田炜已是家破人亡,这些财产拿回来也换不回家人性命。田炜不要财产,只求少帅将那薛贵也交给田炜,此人亦是田炜破家的主凶,生死仇人。” 昨天,康田炜在大菜花山岛上,看到从海鲨号上押下来的俘虏,一眼就认出逼着他们拿钱赎人的薛贵。当时他就想扑上去砍了薛贵,但却被维持持续的学兵们拦住了。 听到康田炜并不是要家产,而是要个仇人报仇,让章旻青他们都有些意外。章旻青对康田炜的感观更好了,轻财重义,这样的品性出在一个商人身上,实在是很难得。特别是,这并不是一笔小钱,从昨天康田炜的诉说里,那可是两船棉布加上八万两银子。 “这事你放心,我答应给你报仇,定然会给你一个交待。” 章旻青想了一会才回答道。 原来章旻青的想法,这批海贼头目,大部分要移交给应如海,用来换取军功的。可现在沈国模的意见,这些人还是要自己处置,那么怎么利用好,获取最大的利益,就需要考量了。 好在他很快就想出了处置的办法,这才爽利的答应了下来。 “多谢少帅成全!田炜大仇得报,全赖少帅恩典。田炜愿签下身契与少帅为奴,从今往后,田炜这条贱命任凭少帅驱使。” 康田炜听章旻青应下了他请求,登时大喜过望,再次跪了下来,边磕头边信誓旦旦的许愿道。 “能不能别这么动不动得就磕头?” 看到康田炜又跪了下去,章旻青苦笑着再次把他拉起来。同时,在他耳边轻声说了些什么。章旻青说话的声音很轻,一旁的沈国模和应元伟都没听到他在说什么,只看到康田炜不停的点头,脸上露出了笑容。 “元伟,看来还得麻烦你,等你把货物押运回去,再来时,把那些大小头目们再押回来。” 送康田炜出去后再回到屋里,章旻青略带歉意的对应元伟说道。 应元伟不知道这章旻青葫芦里卖地是什么药,但他能猜到,这肯定和章旻青刚才对康田炜的耳语有关联。 第一零二节 我有一个理想 海鲨号回程,只是把金银和铜钱全都运了回去。仅仅这十五万两银子和一万多贯铜钱,重量就将近四十吨重。这些是现钱,特别是这些铜钱,眼下大多会直接成为章旻青铸造枪炮的原料。 其实,如果有与倭国的贸易渠道,把这些铜钱运去倭国换铜的话,可以换到比这些铜钱数量多数倍重量的铜。倭国虽然有大量铜矿和金银矿,但他们却不会铸造铜钱。倭国国内使用的铜钱,都是从大明换来的。 可现在的章旻青并没有这类的渠道,又急需枪炮来扩充实力,即便知道,也只能望洋兴叹。没有足够的武力保障,他的船就无法开辟前往倭国以及南洋的贸易航线。 岛上的其它物资,还需要时间整理清点。所以,虽然来了三条船,依旧只是让海鲨号先回大菜花山岛,根本目的还是执行章旻青的新命令,把那些海贼头目们再押回来。 章旻青找了一个相对宽阔,能容下数百人的海滩,让俘虏们在那里修筑了一个宽大的木台。 在海鲨号把三十多个大小海贼头目押解回来了,随船一起来的,还有贺家兄弟他们这些人。 海鲨号回来后,章旻青下令让岛上所有的人,不管是俘虏还是学兵,亦或是定海水师的官兵,还有那几十个女人,统统来到木台下的海滩上集中。 等所有人到齐之后,章旻青走上了木台。看着台下的人群,他清了清嗓子,开口说道: “我曾经问过今天在场的许多人,是不是愿意跟着我,用你们的双手,去为自己博一个灿烂的明天。当时,他们给我的回答是愿意。我相信他们!但是,我要告诉你们,在这个过程中,有些最基本的底线是不能触碰的,那就是:不对自己的同胞为恶。 我相信,每个人都想自己不忍饥挨饿,不衣不蔽体,过安定富足的日子,体面的活着。但是,自己的好日子,不是通过用国人,同同袍,用我们父老乡亲的苦难去换取的。 有人说,这个天下,弱肉强食,这一点我承认。如今这个世道,确实是个这样操蛋的世道。辛苦耕种的人,常常食不果腹。辛勤纺织的人,很多人衣不蔽体。 这是为什么呢? 这是因为有许多恶人,他们不事桑稼,不事渔猎,却或是明抢或是暗夺的拿走了我们绝大部分辛劳的成果。他们横行乡里,逼得许多人妻离子散,家破人亡。他们用手中的刀,杀人越货,抢夺财物,让许多人一无所有。 对这样的恶人,我们痛恨他们。所以我们自己不能做这样的恶人!我们也不容许,我们自己和这样的恶人为伍,那会使我们蒙羞。 也许有人会问,今天,我们不是同样恃仗武力在抢夺吗?看,我们抢夺了这大七岛上的一切财物。没错,我们是在抢夺!不过,我们抢夺的目标是恶人。 我们不仅今天会抢夺大七岛的贼首王癞痢,我们还会用这些抢夺来的钱财壮大自己,然后去抢夺更多的王癞痢这样的恶人,去征服四海,获取更多的财富。 或许又有人会问:广厦千间,夜眠七尺,良田千顷,日食三餐。我们要这么多的钱财做什么呢?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 现在我就告诉你们,我有一个理想:华夏之天下大同。子曰: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矜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男有分,女有归。货恶其弃于地也,不必藏于已;力恶其不出于身也,不必为已。是故谋闭而不兴,盗窃乱贼而不作,故外户而不闭。是谓大同。 这个话,或许你们有很多人听不懂,我说得简白一些,那就是:我们不再只把自己的亲人做为亲人,不只是只抚育自己的子女,我们要让年级老的人都能安享晚年,让所有的壮年人都能为国家效力,让所有的孩子健康成长。不管是鳏夫、寡妇、孤儿、独夫,还是残废、生病都有人供养。男人们从事各种职业,女子能都嫁入好的人家。不再有人为了谋取钱财去作恶害人,路不拾遗夜不闭户。 要实现这样的华夏大同,就要我们从现在开始,在我们自己中间就先做到这些。然后,随着我们实力的壮大,让更多的地方更多的人加入到我们之中。最终,让整个华夏都成为这样的大同世界。所以,我们不能容许在我们之中有那些恶人的存在。 当然,我们都不是圣人,每个人都会做错事走错路。做错事就要受到惩处,小错小罚,大错大罚,为恶重罚。 你们之中的许多人,都曾经因为种种原因,误入歧途成为海贼。可我知道,你们中的多数人,虽然从贼,却并未亲手作恶。对于这样的人,不管是今天的你们,还是将来的其它人,我都会给你们一次机会。这个机会只有一次,这个机会就是坦白和检举。 坦白你们在过去做过的错事和恶事,依据军法,小错既往不咎,小恶如果悔改,可以减轻责罚,大恶的话,可以一次免死。不过,有血债的必须血偿。 揭发检举他人恶行的,有罪的可以减罪,无罪可以受到奖励。但不可诬告,凡是诬告的,与所告之罪同罪。 你们之中,首恶王癞痢已经死了。不过我知道,在你们之中,还有不少人也曾经作恶多端,只是我还不知道而已。现在,有谁愿意上来,告诉我那个是?” 章旻青的这番长篇大论,最根本的目的,就是分化这帮海贼。他的话里,给俘虏们描绘了一个光明的前景,也给了他们选择的机会,宣布了对这些海贼的处置原则。 费尽心思的这番讲话,是因为包括这些海贼头目在内的所有海贼俘虏,他不可能全部杀掉。他还需要在这些人里吸收一部分可用的人来充实壮大他的武装。 可以预见的是,在今后相当一段时间里,他都需要收编各路这样的海贼来壮大自己。可对于这些曾经视律法为无物的人来说,又需要有绝对的震慑,杀人又是必须的。在这样的情况下,他想了这么个处置办法出来。 海贼中那些被迫为贼的,譬如被海贼抓获后裹挟的,只要没血债,他可以吸收进来。至于那些恶行累累的,他必须彻底清除出去。他可不希望他的武装,是一支没有底线的武装。 随着章旻青最后那句作为结束语的发问,现场一片沉寂。俘虏们你看我,我看你,没有一个人吱声。对于章旻青的话,他们将信将疑。 “少帅,我要揭发,我要控诉!” 就在眼看就要冷场的时候,台下有人高喊着走上台来。 第一零三节 控诉会 走上台来的人是康田炜,他上台之后,就指着捆绑在台下的那排大小头目中的薛贵,愤怒的控诉起来. “今年三月,就是这个人,他带人劫持了我们家的两条商船,杀了船上十多个人。把我们父子抓到岛上,勒索我们家里交付赎金……。” 康田炜声泪俱下,大声的讲述着,他怎么从一个殷实之家的少掌柜,沦落到现在父母含恨而死,自己家破人亡的悲惨遭遇。 台下那堆女人中,已经有两个人在失声痛哭了,那是原来康家的两个丫鬟,被王癞痢玩腻之后,转手送给了薛贵的那两个。 一些原本就是商人伙计或者是船家,被王癞痢一伙劫持后,裹挟成为海贼的人,也都被挑起了隐藏在他们心底的愤恨和不甘,纷纷流露出痛恨的神色。若不是有周围的学兵弹压,他们此刻都想冲上去,把薛贵撕碎。 这些控诉,听在那些原本是水师官兵的耳中,也让他们在同情中感到一丝羞愧。是他们没有力量剿灭这些海贼,才让这样的人间惨剧不断的上演。 而被控诉的对象——薛贵,此刻则是满脸的绝望。从刚才章旻青宣布的那几条来看,此刻康田炜的控诉,他已经成了身负血债不能饶恕的人。侥幸保命的希望正在远去,等待他的结局已经可以预见。 台下的应元伟此刻却是恍然大悟,他们终于明白了,章旻青在让他把这些头目押解回来前,在康田炜耳边说了什么。此刻,康田炜的控诉,绝对是章旻青事先有意安排的。 有着同样感觉的,还有沈国模。不过,沈国模此刻想得更多的,却是章旻青刚才的那番话。 章旻青坦诚他有一个理想,这个理想是华夏大同。他引用的那段话,别人可能搞不明白,可作为读书有成的大儒,他可是非常清楚,那段话是《礼记》中的礼运篇中的内容。我们现代人异常熟悉的那句“天下为公”就是出自这篇文章。 作为读书人,沈国模非常清楚,这华夏大同,是历代先贤都梦寐以求的,可想要实现,却是千难万难。特别是他难以理解,章旻青要凭借什么去实现他的这个理想。 靠爬上朝堂的顶端?似乎作为一个军户出身的章旻青,要实现这个目标很难。即便能爬上去,看看宋朝的王安石,在看看本朝的张居正。一旦损害了利益阶层的根本,阻力之大,外人难以想象。别的不说,就说本朝。张居正生前力推新政,无人敢反对。可张居正一死,不但他的新政被大部分废止,就连他的家人,也被围在府中,被活活饿死。 原来他以为,章旻青是想把持海贸,通过海贸攫取金钱,然后用这些金钱,去搞类似龙山的沼气之类的东西,通过这些来造福乡梓。所以,他沈国模明知道章旻青设立私军形同造反,他也愿意投身其中。因为在他眼里,章旻青设立私军的目的,只是要控制海上的商贸,并无造反的意图。 可现在,他发现他还是小瞧了章旻青的志向。而且,他隐隐觉得,一旦章旻青推行他的理念受阻,以章旻青现在这样搞下去,解决问题的手段,怕是要掀起无数的腥风血雨了。 台上,此刻康田炜的控诉已经到了尾声,沈国模惊讶的发现,不仅台下绝大部分的小喽啰俘虏们对着薛贵怒目而视,就连那些大小头目们,也都不自觉的与薛贵拉开距离,神情中满是厌恶。此刻的薛贵周围,竟然没有一个人,所有人都尽量的远离他,让他孤零零的在人群中更加的突出。 沈国模心里突然有一种怪异的感觉,这章旻青真是能者无所不能,就连这操控人心的手段,也施展的娴熟无比,若非他心里清楚,这康田炜是章旻青事先安排的,怕也会被他调动情绪,加入到声讨薛贵恶行的人中间去。 “把这个恶棍千刀万剐!” 台下,突然爆发出一声怒吼。沈国模抬眼看去,是贺家兄弟中的贺海养。此刻他满脸通红,额头上青筋直爆,握着拳头,咬牙切齿的想要扑上去痛殴薛贵,一旁的贺海生正用力抱住他不让他上前,嘴里正在劝说着什么。 “把这个恶棍千刀万剐!” “把这个恶棍千刀万剐!” …… 台下有人跟着也呼喊起来。开始是几个人,之后,加入呐喊的人越来越多,到最后,几乎说有的人都加入到了呐喊之中。 看到已经达到了初步的效果,章旻青再次站到台前。他举起双手往下压了压,示意人群安静。 “这薛贵只是作恶的人中的一个,接下去,还有谁想要揭发和控诉的,你们等下可以去找军法官李总旗。” 说到这里,章旻青停顿了一下。李山娃听到章旻青点了自己的名字,满脸严肃的出列,让大家看清他。 “至于如何处置薛贵,我刚才说了,大恶可以一次免死。不过,这薛贵做的恶显然不止一次,就刚才这位兄弟的控诉中,仅他们一家的血债,他手上的人命就不止一条。不过,我还是给你减点,让你有个全尸。” 说到这里,章旻青再次停了停。台下本来被呐喊声惊吓得快要晕过去了的薛贵,听到章旻青的这句话,“咚”的一声就跪了下去,眼里满是感激的神色。 薛贵从现场众人的反应,已经知道肯定难逃一死了。以前,他在做那些恶事事,他并没觉得有什么。可他听着康田炜的控诉,很奇怪的,连他自己都觉得自己罪不容诛。 只是,在听到如潮的千刀万剐的怒吼,他还是充满了恐惧。想到自己要被小刀一刀刀的割肉疼死,他就不寒而栗。现在章旻青开口,免了他的千刀万剐,还承诺给他个全尸,不由得他不心生感激。 能得到这样的结果,实际上章旻青也没想到。前世,他知道在解放战争时,曾用这样的手段改造俘虏,但毕竟没有亲眼见过。 有了这个范例,俘虏们的心思都活泛起来。而此刻,李山娃却不动声色的让手下注意这些俘虏们的神态。 在场的俘虏们,有的跃跃欲试,这是他们知道一些头目们或者同伴们的秘密,想要检举立功。有的神色淡然,这些人多数是自己没有做过恶,但也对其它人不太了解,抱有事不关己心态的。有些人惴惴不安满脸焦虑,这些人应该都是多少做过恶事,生怕被人检举出来的。 所有俘虏,都经过了粗略的审讯,李山娃和他的手下,自然能分清这些人里谁是谁。此刻,这些人的神情,一个个的像是不打自招,李山娃当然不会放过这样的时机。 第一零四节 陆家陆恒 海滩上的控诉会以绞死薛贵做为结束。几个学兵从倒塌的房屋里,找来一根房梁,又在海滩的木台边挖了一个坑,将房梁竖起来做了个简易的绞架,将绳索做了个活扣,套在薛贵脖子上,直接把他吊起来,悬挂在了绞架上。 这可是实实在在的威慑,薛贵是带头第一个投降的,按理来说,总能保住命。可依照章旻青大恶不赦的原则,为恶太多,依然要血债血偿。 到了晚上,有几个自知必死的俘虏制造了一场混乱,试图趁乱抢船逃跑。但这些人早就被李山娃的手下们盯住了,混乱才起就被强力扑灭,几个鼓动者也直接被砍了脑袋。这下,所有的俘虏终于都彻底老实了。 待到第二天一大早,章旻青刚起床,七斤就来报告说是李山娃等在帐篷外面有事要禀告。等到李山娃进到帐篷里,章旻青看着他布满血丝的双眼,就知道昨天李山娃一定是一夜未睡。 “七斤,去煮点酽茶来,给他提提神。还有,去把求如先生请来。” 对于李山娃,章旻青没再玩什么收买人心的把戏。对章新甲、季三虎和李山娃他们这些人来说,重用他们就是最好的收买手段。所以,他直接让七斤去煮点浓茶给李山娃提神,而不是假惺惺的说什么要好好休息之类的话。 “少爷,昨夜审讯的时候,有个小头目,说他愿意帮我们去诱捕待在小七岛上的他们的二当家。这事说来也简单,小七岛上没水,所以那边岛上就驻守了二十几个人,由他们的二当家带着。 每隔三天,都要从这边往那边运送食物和水,这个小头目就是负责给他们运送这些的。他想让我们假扮他的手下,上岛之后,只要制服二当家,那二当家的手下们就只能降了。” 李山娃安静的站在那里,直到看到沈国模走进帐篷,才迫不及待的说起他最新掌握的情况。 “呀,我把这几个人忘了!” 听李山娃一说起小七岛,章旻青拍了下自己的额头,对着沈国模苦笑道。 王癞痢一伙,在小七岛驻守了二十几个人的情报,他在审讯了那条被击沉的海贼船上捞起的俘虏的时候就知道了。但章旻青在了解到,岛上只有一条小船,也没有储藏什么物资后,认为价值不大,就把他丢在了脑后。 大七岛和小七岛相距十六海里,也就是大约三十公里。这两天两面没有船只往来,小七岛那边应该还不知道大七岛这里已经有了变故。 沈国模见到章旻青这个样子,只是笑了笑,示意李山娃继续说。 “据说,这二当家叫陆恒,出身嘉兴府平湖的陆家,这大七岛的基业,原本是他建立起来的。后来年级大了,让位给了王癞痢。只是这王癞痢做了大当家的之后,行事与陆恒大相庭径。于是这陆恒就带着他的亲信去了小七岛,算是半隐居的状态,对王癞痢的作为也不过问。” 李山娃说的这个情况,是章旻青没有掌握的,他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一个贼头让位给了另一个贼头,新上位的贼头王癞痢竟然没有赶尽杀绝,还容许他带着自己的亲信,住在距离自己不远的地方,好吃好喝的供着?这王癞痢要是真的有这样的胸襟,又怎么可能经过这么些年,还只是盘踞在这小小的大七岛上? “你说这陆恒出身嘉兴府的平湖陆家?这倒是有意思。是一家人么?” 倒是沈国模听到这里,终于插话问道。可他后面的话,更像是在自言自语的问他自己。 “先生知道这个陆家?” 章旻青有些奇怪的问。 “要说这嘉兴府的平湖陆家,在世宗朝,也就是当今万岁的祖父嘉靖皇帝时,出了个人物陆炳,任锦衣卫都指挥使,可是说是权倾天下。但到了穆宗隆庆皇帝时,被人弹劾,削官没产,被追缴贪墨以致倾家荡产。不过,朝中士大夫皆赞陆炳之德。” 沈国模的这段话,章旻青初听之下,莫明所以。朝中士大夫都称赞陆炳有德,怎么还会被弹劾,并且被抄家以致倾家荡产?但他很快就明白过来,这不是换了皇帝了么?对于锦衣卫这样的强力机构,皇帝必然是要用自己的亲信之人。虽然那时陆炳已经死了,可他儿子还在,他生前培植的党羽还在,皇帝自然是不放心这些人。找个罪名,借机把陆家人以及陆家党羽一起清除出去,才是根本目的。至于是不是真的有罪,那根本不重要。 想到这陆恒出身陆家,章旻青心里颇为意动。他心里暗自思肘,这陆恒,不知道对锦衣卫那套手段是不是精通。想到这个,他再次看向李山娃命令道:“你马上带人,押上那个小头目,让他带你们去小七岛。我会让海鲨号跟在你们后面,需要时为你提供支援。不过你要记住,我要活着的陆恒。” “要真是一家人,倒是有意思。先辈是权倾天下的朝中大佬,后辈沦落到成为海贼,这人生还真的是际遇无常呢。” 注视着李山娃和七斤两个快步出去,章旻青才对沈国模感叹道。 李山娃从俘虏里提出了那个献计的小头目来到码头上,同来的七斤在和应元伟传达了章旻青的命令之后就离开了。李山娃看着海鲨号,突然就变了主意。 “应佥事,等会我们两船一起走,到了地方,我的船靠过去劝降。要是他们降了,我的船回来时,船桅上会升起白旗。若是船回来,没有升旗,你就开炮击沉它。” 李山娃满脸郑重的对应元伟说道。 李山娃的想法很简单,他从少爷的话里听出来了,这个叫陆恒的人,少爷挺看重的,大有招降的意思。既然这样,用阴谋诡计就算抓到了人,也让人小看了少爷。既然有海鲨号一起去,与其跟在后面保护自己,还真不如堂堂正正的亮出实力威慑对手。 虽然这样做,自己要冒很大的风险,可这条命本来就卖给了少爷,只要能把少爷交待的事情做好,冒点险又算什么? 第一零五节 洗白不易 陆恒的父亲陆芳是南直隶锦衣卫的一个千户,是陆炳的侄儿,与陆炳的儿子陆绎是堂兄弟。在陆炳借由奶兄弟嘉靖皇帝的关系执掌锦衣卫之后,陆芳也从普通的军卫的军户,在嘉靖三十年转入锦衣卫任千户。 等到隆庆皇帝即位,锦衣卫中的陆家势力遭受清洗,眼看着袭职锦衣卫佥事的堂弟陆绎下狱,被追逼所谓的赃款,心灰意冷之下,辞了官在家闲居。 不过,因为他身上还有个世职,加上做锦衣卫难免会得罪人,虽说他已经辞官回家,可有人并不想放过他。借着陆绎案,千方百计的要把案子往他身上攀扯。 好在陆芳在南直隶锦衣卫时为人不错,关键时刻得到了尚在锦衣卫的老兄弟们及时报讯。于是陆芳心一横,决定举家出海避祸。 他出海的第一站,就是占据了大七岛。毕竟故土难离,若非不得已,又怎么愿意背井离乡?他到大七岛是存着观望的意思,若是事情还有转机,那么他就回去。若是事情继续恶化,那么再考虑去别的地方,南洋或者倭国之类。 躲在大七岛,一大家子人吃马嚼的,依靠随身携带的那点浮财肯定支持不了多久,于是陆芳就靠海吃海的干起了海贼勾当,劫掠过往的商船。 只是他还存着有一天陆家重新东山再起的念头,所以虽然做了海贼,下手却很有分寸。每次劫获船货,他都只取货物的三成,而且不伤人命。特别是他不参合倭寇勾当,不仅不参合,还时常秘密充当官方的眼线。 就这样,他在大七岛上苦苦熬着日子。可一直熬到万历皇帝即位,虽然在首辅张居正的帮助下,陆绎被免去了牢狱之灾,可被榨干的家产却并没有发还,尽管陆绎回到了锦衣卫,继续担任锦衣卫指挥佥事,却只是个没有实权的养老闲职。 到了这时候,陆芳终于彻底死了东山再起的心思,他把家里的妇幼偷偷送回岸上,并把历年劫掠所得购置了田地,然后安心经营他在大七岛的海贼事业。 得益于他之前锦衣卫的差事和倭寇肆虐时秘密充当眼线拉起的关系。他虽然盘踞在大七岛,可与沿海各个军卫都有不少隐秘的牵扯。与钱塘水师的销赃生意,就是他一手建立起来的。 等到陆芳去世,陆恒接了位,就有了洗白的心思。不过他知道他不能就这么上岸,就这么上岸的话,无疑是给官家送肉。 这么些年过去,这大七岛海贼是陆家人在主事,这在附近沿海的官府军卫并不是什么秘密。不过,这陆家做得不算过份,也没有什么苦主来告官,特别是还与大家有着不少生意往来。所以,尽管知道陆家人已经上了岸,也没人去找麻烦。 最重要的是,这陆家不祸害岸上。作为地方官,保证治下的地面太平是必须的。万一惹毛了这陆家,带着海贼上岸祸害,那岂不是又是倭乱那样的惊天大事?最少,一个激贼生变的罪名是跑不掉的。 可如果是陆恒自己上了岸,情况就完全不同了。陆家已经没了朝中的靠山,现在不敢动陆家,就是忌讳陆家海上的这股力量,陆恒一旦上岸,就意味着陆家海上的力量也没有了。那时候,就算抄了陆家又能怎样?经营海上这么些年,必定有万贯家财,上上下下,大家都能分润不少,还没有风险。 所以,虽然陆恒有心洗白,他自己却绝对不能上岸。他必须保有这份威慑,保证陆家在岸上的人的平安。陆恒采取的办法,是一面把大当家的位置让给王癞痢,淡化陆家身上的海贼色彩,一面花钱谋求让陆家子弟重新袭职父亲的世职,在官面上建立起陆家新的支撑。至于他自己,他已经打算终老在海上了。但能让子孙后代重回岸上,他认为这个牺牲值当。 让出了大当家的位置,他对于王癞痢的制衡,就是他手上掌握着与岸上官家的联络。也就是说,有他在,王癞痢至少不用担心来自岸上官方对他的围剿。加上陆恒又主动避居小七岛,不干涉王癞痢日常的各种事物,双方就这样默契的保持着平衡。 只是他没料到的是,出了章旻青这么个人,直接把第一个目标就瞄准了王癞痢。陆恒在大七岛留有眼线,但章旻青进攻大七岛,首先就搞定了码头,击毁了停泊在码头的所有船只,直接切断了大七岛与外界的联系。 “恒爷,有人上岛,说是来劝降的,小的们已经把他绑了。不过,和他同来的另一条船没靠过来,而且,看那条船,有点象红毛鬼的炮船,船舷上有一排炮门。” 手下来和正在屋后翻土种菜的陆恒禀报。隐居在小七岛后,陆恒打发这无聊的时间的方式,就是种菜。 “劝降?是官府的人还是刘老倌的人?” 陆恒很是诧异的问。 环顾周边海上,对大七岛有威胁,只有官方的水师和双屿的刘老倌。管辖大七岛海域的钱塘水师正和他们在一起联手做生意,不太可能做和他们拼个两败俱伤,又断掉生意这种蠢事。 而刘老倌那里,虽然数次想吞并他们,奈何几次双方在海上接战,每到大七岛一方处于下风时,他们就往钱塘江海口跑,让刘老倌望之兴叹。在海上,刘老倌的船队不怕官府的水师,可进到狭窄的钱塘江,那就是自寻死路了。这样有过几次交锋之后,刘老倌终于死心了。 是以,陆恒听说有人来劝降,他才会这样惊讶。 “来人不是官府的,也不是刘老倌那边的,说是奉他们家少爷的吩咐来的。还说他们家少爷,此刻就在大七岛上。” 手下的回答,让陆恒悚然心惊。对方已经占据了大七岛?好像两三天前,大七岛还送来水和粮食,这就被人攻占了?怎么会没人过来报讯? “去把人带来,我有话要问。” 低头沉思了一会,陆恒恢复了平静,淡淡的吩咐道。 他此刻已经想明白了,对方至少没有太大的恶意。有能力在短短一两天里攻陷大七岛,那要攻打他所在的小七岛,更不费什么事。就算不攻,只要困住,没有淡水的小七岛也守不下去。对方既然攻占了大七岛,就不会不知道小七岛缺水。 这种情况下,对方来人劝降,也算表达了一份善意,表明他们没有赶尽杀绝的意思。既然这样,那就见见这个人,看看攻占大七岛的,到底是伙什么样的人。 第一零六节 投降的条件 看到被带进来的李山娃身上穿着大明军士的红胖袄,陆恒又是一呆。不是说来人不是官府的么?怎么穿着明军的军服?不过,他心里虽然惊讶,脸上却没什么表情,只是冷冷的看着李山娃。 “老人家就是陆二当家的?” 李山娃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在他面前是个肤色黝黑,颌下一部花白的长须,头上戴着一顶破旧的竹笠,光着膀子穿着一件土布的汗褂,脚上一双草履。这那里象一个叱咤海上的贼头?分明是个憨厚的农人。只有对方如刀的眼神,才让人感觉到这人似乎有些不凡。 “放开他。你是什么人?来此贵干?” 陆恒想让手下给李山娃松绑,然后问道。 此刻的陆恒也同样在审视眼前这个年轻人,被绑着的双手被松开后,双手很自然的下垂,双脚并拢,站的笔直。这样的站姿,显然是受过严格的训练,但却不是大明军队的风格。他甚至注意到,李山娃的右手食指和中指粗糙的指肚,显然是惯于开弓射箭的手。 “在下李山娃,是,是少帅军总旗,兼任军法官。此来是拜见陆二当家,希望陆二当家向我们投降。” 在表明自己身份时,李山娃打了个磕绊,章旻青的这支私军并没有正式的名称。李山娃也是事到临头灵机一动,既然少爷在军中称少帅,那就先叫少帅军好了。 少帅军?军法官?陆恒听到这两个词,心里就打了个突,脑海里自然而然就浮现出一个词“反贼”。不过转念一想,自己之前的海贼勾当,不也差不多就是反贼么?两者倒也差不了多少,最多是五十步和一百步的差别。 “哦,失敬了,李军法官。不知道这降怎么说?不降又怎么说?” 陆恒嘴上说着失敬,可语气上并没有丝毫的敬意。他不知道对方的首领是个什么样的人,可让这么个乳臭未乾的小小军法官来招降自己,让他有种被轻视的感觉。 “陆二当家愿降,那就召集手下,随我去见我家少爷,听候我家少爷的处置。不愿降的话,陆二当家的可以去看看海上那条炮船。我们进攻大七岛的就是这条船,岛上的王大当家的,就是被一炮轰得只剩了半个身子。” 李山娃可没陆恒肚子里那么多弯弯绕,对于陆恒说话的语气也没太在意。听到陆恒这么问,他也就很直接的这么答。他的这个回答,直接把陆恒气笑了。 在陆恒看来,所谓的招降,说白了就是一个讨价还价的做生意。强势的一方,或者封官许愿,或者承诺一些好处,双方相互谈出一个合适的价钱来。 眼前这个毛头小子,不但没给出任何招降的好处或者底线,反倒是一副咄咄逼人的样子。送上门去等候处置,那要是这个处置是全部推出去砍了,那岂不是自投罗网? 不过,从李山娃的话里,陆恒倒是听出来了,攻陷大七岛的,就是停在不远处海面上的那条船。仅凭一条船,就打得大七岛毫无还手之力?王癞痢还被炮击中当场身死?这个消息让陆恒心里暗自动容。 “你不是你家少爷派来招降的,来这里招降老夫,是你自作主张吧?” 沉吟了一会儿陆恒才对李山娃突然开口问道。 “啊,你怎么知道?不是,我当然是我家少爷派来的。” 猝不及防的李山娃随口应道,随即他便发觉说错了话,急忙改口否认。 “要是你真的是你家少爷派来的,让你这样过来招降,老夫想他也成不了什么大事。降不降都没什么区别,不过是早几天死还是晚几天死而已。” 看到李山娃张口欲辩,陆恒伸出手摇了摇,没让李山娃开口,而是自顾自的继续说道。 “你有没有听说书先生说过《忠义水浒传》?不管是梁山上招降头领,还是官府招降梁山,或者许下头领座次,或是许下官位前途,那有你这样什么条件都没有的?” 陆恒的这番话,说得李山娃哑口无言。他本以为挟着大七岛的胜利之威,凭借海鲨号的威慑,这小七岛上的人除了投降别无它选。哪知道这才三言两句之间,自己的底牌就被人基本上掀开了。 其实也是,这陆恒自幼跟着他当锦衣卫头子的老爹,耳濡目染之下,培养出来的心机,又那里是出身矿工,仗着一手出色的箭术得到章旻青赏识的李山娃能轻易对付的?无论心机、口才、见识,都不可以以道里计。 “算你猜对了。本来是有人献计,借给你送水送粮的机会,偷袭上岛抓住你。不过,我觉得这样做,不是好汉行径,所以就自作主张的上岛来劝降。不过,我也没说瞎话,我家少爷在我出来时,确实要我不要伤到你的性命。想来,你降了的话,我家少爷肯定是要用你的。” 看着自己的打算已经被对方看破,感觉自己这招降的成功希望已经不大,李山娃干脆孤注一掷的实话实说,反正现在再想回头用那个借送水偷袭的计策也已经不可能了。 “你家主人能用你这样的人做军法官,想来人品不会太差。想要老夫降可以,不过,老夫有几个要求,不知道你家主人能不能答应。” 让李山娃大出意料的,陆恒竟然答应投降了,而理由竟然是因为自家少爷用自己担任了军法官的缘故。这投降和自己担任军法官之间有什么关联,李山娃搞不懂,也不想搞懂,他现在关心的是,这陆恒到底会提出些什么要求,会不会是少爷不能接受的条件。 “第一个,老夫想在大七岛保留原来的旗号。第二个,老夫年纪大了,本来就在这小七岛上隐居,所以老夫还想在这里继续隐居下去。如果可以,手下的人还希望继续跟我留在小七岛。第三个,如果贵主人不同意保留原来的旗号,希望贵主人能承诺,保证老夫岸上亲属的安全。作为交换,老夫可以交出与岸上各个家族的生意往来的关系。” 李山娃听到第一个要求就觉得这不可能,不过当他听到第三个要求时,也算听明白了,这陆恒陆二当家的,似乎也有什么难言之隐。不过,这可不是他可以做主的事,他只能记下来,去让章旻青定夺。 第一零七节 借壳 “我让你去,是去把他抓回来,抓住了他,他想要保命就得降,不降就砍了他,用得着你孤身上岛劝降么?再说了,给你的命令是去诱捕,你有什么权力擅自变更命令?我授权你临机决断吗?什么是军令?你是军法官,不守军令是什么处罚啊?你怎么就敢自作主张?还有应元伟,这么傻缺的主意他为什么不阻止?” 大七岛章旻青的军帐里,章旻青正指着跪在地上的李山娃,气急败坏的痛骂着。 在章旻青看来,小七岛上这一小撮海贼,不管是诱捕还是强攻,都花不了多少时间,到晚间,他们就该凯旋而归了。可没想到,到了晚间,回来的只有李山娃,应元伟和他带领的海鲨号还守在小七岛附近海域监视着岛上那伙人。 让他哭笑不得的是李山娃竟然孤身上岛去劝降了,还带回来了陆恒提出的投降条件。 “我觉得他也不是故意擅改军令,主要是你要活着的陆恒,他理解错了,怕双方已经接战,可就刀枪无眼了。” 一直饶有兴趣的站在一边的沈国模及时开口为李山娃转圜说情。这是他第一次看见章旻青对手下如此的声色俱厉,可听着听着,他就明白过来,所谓的爱之深责之切,章旻青并没有要严惩李山娃的意思,所以他才开口,为章旻青搭个下坡的台阶。 “哼,看在求如先生的面子上,这次饶你死罪,等下自己回去领十军棍。起来吧,还不谢谢先生。” 果然,章旻青顺着沈国模的话,直接就坡下驴了。 “文靖,你这样会不会太过严厉了?他这样做,可是冒着丢命的风险的,说起来也是一片赤诚之心啊。” 等到李山娃向沈国模行过礼,满是沮丧的出去,沈国模才笑着问章旻青道。 “治军必严,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任何情况下,下级都不许对要执行的命令打折扣,况且他这是擅改军令,按军法,这可是杀头的罪过。有先生讲情,我这才网开一面,文靖在这里也谢过先生了。” 章旻青根本不肯承认他心里本来就想放李山娃一码的,只是在最后谢沈国模时,才隐晦的认可了这一点。 “这个陆恒可是给文靖你出了个难题啊,他的条件说来说去其实就是一条,保全他岸上家人的平安。要做到还真不容易呢。你打算答应么?” 沈国模没接章旻青的话茬,有些事双方心照不宣就好,没必要说破。所以,他转移了话题。 “是啊,先要保留旗号,然后再说不能留旗号要保他家人平安,还用隐居来表明心迹。他这是在考我的道行呢,这个老滑头。” 章旻青轻谓了一声后唾骂道。 “那你想好怎么办了?” 沈国模一时间也想不出什么应对办法,听章旻青这么说,有些不解的问道。 “也不能说完全想好了。我是这么想的,先生也帮我参详下。这陆恒既然能把家人送回岸上,买田置业,又和相关的家族和官员有生意往来,可他自己却不上岸,宁愿待在小七岛那样的荒岛上苦熬。这是为什么? 我猜这原因只有两个,一个是他在海上,这些合作的生意上,他才能体现出他的价值。如果他没了海上的势力,别人为什么还要和他合作?这就是他提出保留旗号的原因。 而另一个,只有他在海上,那些地方官员和世家大族才不敢欺负他在岸上的家人。不然的话,只要他效仿早年的倭贼上岸劫掠,那些地方官们怕是要官帽不保了。以我在卫所所见,眼下大明的军卫没有任何的战斗力。这些海贼要是啸聚上岸,地方定然一片糜烂。到时候,不光这些县令知府要丢官罢职,就是浙直两省的巡抚和三司的大员们,怕也难辞其咎。 可要是他一上岸,情势便又有所不同。没了海上势力的依靠,怕是任谁都能在他家头上踩上一脚,偌大家业怕是就保不住了。 我想的解决办法也简单。我们至今为止,并没有树立起自己的旗号。那么,我们不妨把他顶在明面上,对外来说,这片海面上,依旧只有他这一家,别无分号。 当然,在我们内部,我打算把武力和海贸这两块分开。在海贸上,他可以有一定的权力,当然,我们也要安排人监管账目。在武力上则他无权置喙,不容许他插足。这样的话,对他岸上的家人来说,情况并没有什么不同,我们也不必做什么承诺。先生觉得这样是否可行?” 章旻青边想边说,描述出一个大致的轮廓框架。 “好,这样处置,这就不是难题了。呵呵,要是你再把军法这块独立出来,这构架,不就是和省里的衙门一样了?军、民、督察三司分立,然后你再抓总,这个架子搭得好。” 听章旻青这样说,沈国模也觉得非常不错,鼓掌叫好道。 按照章旻青的这个设想,现在在大菜花山岛上的这股武力,就能隐藏在大小七这股海贼的壳下,不会引起别人的关注。如果要吞并其它的海上势力,别人也最多是觉得大小七的这伙海贼实力强了,绝对不会想到其它人的头上。 至于大小七的这伙海贼,大当家的从王癞痢变成了原来的二当家陆恒,这就太正常了。说不定别人还以为,过去这王癞痢抢了陆恒的老大位置,现在,忍辱负重的陆恒,终于找到机会再次夺回来了呢。绝对不会想到,这大小七岛上彻底换了主人。 “哈,既然先生也觉得这样可行,那我明天就去亲自见见这个陆大当家的。能谈妥的话,以后他就是我们名义上的大当家的了。” 看到沈国模也赞成这么处置,章旻青笑了起来。 “这个不妥吧?文靖你不能去。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你怎可亲身犯险?若是觉得其它人分量不够,或者他们不能领会你的意图,那就我去一趟。” 沈国模坚决反对章旻青亲自去小七岛。 “先生尽管放心,我带一队学兵去,真若有变,那就扫平他们。倒是先生去,反倒诸多不便。” 让沈国模代表自己去,章旻青是绝对不同意的。去岛上的人不能很多,沈国模一介书生,手无缚鸡之力,万一出了变故,还要别人去保护他,反倒分散了力量,但是这话是不能明说的。 一零八节 认命了 早晨登船的时候,见到李山娃一瘸一拐的在跳板上慢慢的挪上船,章旻青故意转过头当做没看见。只是在他心里,他对李山娃越发的满意了。 作为执掌军法的李山娃,奉命回去领军棍,执法的人全都是他的手下。但他并没因此偷奸耍滑,而是老老实实的按规矩挨了十军棍。 做事认真,又对自己忠心耿耿,个人武艺也过得去。唯一的缺憾,是读书太晚,识字还是到了章家才开始的,但章旻青就认这样的人。 没文化可以慢慢学,但人的秉性习惯一旦养成,后天想改是很难的。在章旻青眼里,李山娃还年轻,加以培养,倒是个可以信任,放心使用的人。 等船到小七岛,由于水深的原因,大船靠不了岸。章旻青他们是转乘两条小舢板上的岛。这一次,陆恒带人等候在岸上。 看着第一条舢板靠岸,舢板上的五六个人率先登岸,却排出了一副警戒的架势。随后,第二条舢板才靠上来。尽管两条舢板,载过来的上岸的不过十一二个人,可这些人全部登岸后,陆恒却莫名感受到了压力。 登岸的人,除了一个书生,其余的人清一色的大明官军的红胖袄,每人手上持着一只七八尺长的短矛。特别是这些人里,有几个面孔还是似曾相识。 很快,陆恒就反应过来,这些似曾相识的面孔,都是那次东霍岛货物被劫后失踪的那些人。看到这些人,不用说,东霍岛的劫案是谁做的,已经是明摆着的了。 接着,陆恒就看到了昨天上岛劝降来的那个老实的年轻人。他看到这个年轻人上岸时,竟然要别人帮忙才艰难的从舢板上下来。下来后,虽然他笔直的站在那个书生身边,但陆恒还是从他的眉宇间看到了一丝痛苦的神色。这是回去后受责罚了?这是陆恒的第一个反应。 最后,陆恒的目光落到了那个书生的身上。一身月白滚着黑边的澜衫,加上同色的方巾,表明这人是个秀才相公。只是看上去,这个书生的年纪更小。 细心的陆恒很快就看出了这个书生与别的书生的不同之处。一是他手里没有拿绝大多数书生都喜欢拿着以示斯文的折扇,腰间也没挂什么饰物,却悬着一柄短匕。通常情况下,书生要是带武器的话,都喜欢挂一支长剑,从没看到谁带短匕的。 其实,不止一个人对章旻青说过这事,建议他佩柄长剑。但在章旻青看来,这长剑纯粹就是个装饰品。若是战阵搏杀,他更喜欢用短矛。若是平时防身,精通格斗的他,觉得短刀更合用。所以,他才让老齐头按他画的图样,打造了一支短匕。 等到章旻青到了岸上,陆恒才迈步迎了上去。这样的组合,不用说,这位秀才相公才是主事之人。遑论这些人上岸后,隐隐的有如众星捧月的架势,把这个书生护在了中间。 “章公子,想必咱们今天要谈的事,你是可以做主的吧?” 双方例行的相互寒暄通名之后,陆恒不客气的问道。虽说对方派来了一个有功名的秀才,只是这年纪似乎有点小,陆恒可不愿意让人当猴耍。 “这是自然,陆当家的不会是打算咱们就站在这里谈吧?去你屋里,咱们坐下来慢慢谈。” 章旻青毫不示弱的回应道。 等到了陆恒的屋子,章旻青借口要谈隐秘的事,让李山娃带人守在屋子前后。他和陆恒两人,关起门来密谈。没人知道他们之间都谈了什么,一个时辰后,只见章旻青从屋里出来,留下了李山娃,带着其余的人上了舢板,直接走了。 不过,他们没上来时的那条大船,而是上了闻讯前来的海鲨号上,那条大船被留了下来。 “伯父,你们这是谈妥了?” 看到章旻青他们走了,一个二十余岁的年轻人走进陆恒的屋子里,张口问道,这是陆恒的侄子陆洋。 “嗯,谈妥了。你大伯我本想着是漫天要价的,没想到,这又把自个儿装进去了。大伯我要去大七岛,再次做大当家的了。” 陆恒看了眼陆洋,轻声回答道。可他的表情在来人眼里,很是诡异,说不清是在哭还是在笑。 “就凭那个乳臭未干的小毛孩子说的?他真能做这个主?” 陆洋不以为然的嗤笑道。 “这话从今往后,在任何情况下都不许再说!乳臭未干?人家乳臭未干,只用了不到一年时间,就能打得王癞痢没有还手的地儿。人家乳臭未干,就能在我们一无所知的情况下,把我们吃的骨头渣都不剩。这份能耐,别说你大伯我没有,就是你爷爷他老人家也没有。记住喽!” 陆恒听到陆洋的嗤笑,站起身,满脸严肃的叮嘱道。 “大伯你是说,那伙人的首领,就是这个秀才?那大伯你刚才怎么不制住他?” 陆洋听明白了陆恒话里的意思,吃惊的问道。 “是啊,意外吧?制住他?你觉得人家敢带这点人上岛,能没依仗?那帮人里,有几个你也认识吧?你想想当初他们这几个人在岛上是什么模样,现在又是什么模样?这才多久,就能把这些人练成这样,这份本事,怕只有当年的戚大帅能做到了。 算了,为了你爹他们和你大哥他们,我认了。等回到大七岛,你也回岸上去吧,回家安安稳稳过日子。你大伯我这里不用你继续保护了。” 陆恒这是有感而发。 “大伯,我不走。既然您老这么称赞他,想必将来定是大有作为。回岸上,守着那份田产过日子,太没味道了。我要能过那样的日子,当初也就不会留下来,早就跟他们走了。” 听到陆恒要自己回岸上,陆洋有些急眼。 “哎……,你懂什么?能耐大了,未必是福,说不定是祸!大伯我是认命了,只要你们能在岸上平安过日子,是福是祸我都认了。可你还年轻,没必要跟我冒这个风险。” 陆恒叹了口气,无力的说道。 一零九节 谨慎的安排 几天后,章旻青就不得不离开大七岛准备回龙山。他派人去把温瑀叫来了大七岛,和温瑀一起来的,还有个让章旻青头大的消息。 这几天,他的贺叔几乎每天都守在章家,因为他的两个儿子不见了。在贺长吉眼里,小儿子贺海养跟着章旻青瞎混没关系,毕竟贺家的家业继承没他的份,跟着自己的妹夫混,将来没准还能混出个前程。 但大儿子贺海生不行,自己辛苦打拼的家业,和以后夫妻两个养老的依仗可全在这大儿子身上。虽说这小小百户都算不上什么官,可家里的军田和佃户每年可都有实实在在的收益的。尽管不能富贵,平安度日还是没有问题的。 刚开始那两天,贺长吉在家里没见到兄弟两个倒也没太在意。往常虽然兄弟两个出门,都会事先禀告他,可偶尔出去涉猎冶游,没打招呼两三天不回也是有的。 可接连四五天不见人影,贺长吉终于慌了神。再一打听,不光他家这两个小子,郭家、李家、廖家这些平时蹿在一起的小子们,全都不见了踪影。好在所里有人看到,他们都和章旻青一起离开的龙山所。 贺长吉一听说这样,心里倒是明白,不用说,这帮小子们都跟这章旻青一起出去了。可出去这么多天不回家,再怎么说也该和家里打个招呼吧,这么闷声不响的失了踪,不是要把人急死?好在找到了起头的人。 等到贺长吉找到了章家一问,合着章刘氏也不知道儿子去了那。自从章旻青年前从昏迷中醒来,立时像是变了个人,做事极有主见。章刘氏见状,也就不再管他,任由他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这个时代的女人,讲究要遵循“三从四德”。这三从就是“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既然儿子能顶住家门了,章刘氏落得每日在后院里念经拜佛不问俗事。眼下唯一让她记挂的事只有一件,那就是章旻青什么时候娶媳妇,给章家留后。 好在家里还是有人知道章旻青的大致去向。章财生他们看到老夫人和未来亲家公急的都要火上房了,只得老老实实的禀告,这少爷他们一帮子人,大概是出海了。至于大菜花山岛上那些事,章财生他们是不敢说出来的,就算是老夫人开口问,他们也不敢说。这种事说出来,不但于事无补,反而会更让人担心,提心吊胆。 听说自家儿子们和章旻青他们一起出了海,贺长吉彻底没辙了。若是他们这些人去了宁波府或者隔壁的绍兴府、杭州府什么的,贺长吉肯定会找过去。可出海了,这茫茫大海上,让他去哪儿找? 于是,他每天回家只要没看到儿子回来,他就会去趟章家。虽然他心里明白,一般来说,只要章旻青回来了,他儿子或许也就回来了。可他就是抱着个万一,万一章旻青回来了,儿子没回来呢? 贺长吉的这些举动,自然都落在了温瑀的眼中。所以他接到章旻青让他去大七岛的口信,就急忙随船赶了过来。当然,他也要把贺家的事告诉章旻青。 一帮人谁都没和家里打招呼就走了,章旻青当然知道这件事做差了。可本着能瞒一天是一天的想法,也只能这样了。倒是眼下,他们灭掉了王癞痢,成了杭州湾海面上实质的主人,一些相关的人那里,却是该打个招呼了。 在陆恒和温瑀相继到达大七岛之后,章旻青召集大家,对大七岛的各项任命做了安排。大七岛对外,由陆恒担任大当家的。岛上也将树立一面绣着“陆”字的旗号。 不过,陆恒这个大当家的,只负责与岸上各个家族的生意往来,温瑀和康田炜副之。不过,他们两个可没什么几当家之类的称号。 章旻青把温瑀安排在这里,看重的是让温瑀借由生意的扩展,把他的情报线铺开。为此,他特意把康田炜招募来的那些死囚和亡命,都塞给了温瑀统领。当然,他还有一层意思,就是看看温瑀能不能在陆恒这里学到些什么,毕竟陆恒家族里,几代人都在锦衣卫讨饭吃,对于厂卫的那套手段,了解得非常透彻。 康田炜则是负责各项货物的进出。章旻青没在大七岛设立货物的储存库房,大七岛在他的规划里,就是个中转站。所有货物的储存库房,依旧安排在大菜花山岛上。 岛上的防卫,被交由李山娃负责。他不受陆恒的节制,凡涉及岛上的安全事务,以他为主。归于李山娃负责守卫的学兵,则是每月一换,轮流从大菜花山岛的学兵营地派过来。 包括留用的几个原来大七岛上负责修船的小头目,他们也都归李山娃管辖。现在,他们的工作就是把码头上被打沉的那些船拖上岸进行修复。不能修复的,则把有用的船板、龙骨、肋梁等拆卸下来,以备其它船只修理时的备料。 至于海面上的事情,管辖权限则归于大菜花山岛那边。章旻青的武装力量总部,依旧在大菜花山岛上,学兵营地也还设在那里。经过甄别后的俘虏,老弱的留在大七岛,做些烧饭修补之类的活计,年轻的全部被送往大菜花山岛受训。 这样的安排,虽然在整体货物运转效率有所降低,可安全性却大大增加。在陆恒没有取得章旻青的完全信任之前,谨慎小心的防患于未然,这是章旻青做出这样安排的根本原因。 对章旻青来说,接下去的几个月,时间非常紧张。八月底要去宁波府考武科道试,十月要去杭州府参加文科乡试。压在大菜花山岛上仓库里的绸缎瓷器等货物,又要赶在年底之前,借助寒流和北风,运往南洋销售。他需要在这之前,整备出一支护航和货运的混编船队出航。 整个过程中,出现任何的偏差,今年这一年的时间就算浪费了。以现有的帆船航海技术,长途远航,必定是冬季往南,夏季往北。这样可以最大限度利用洋流和风向,一旦错过,就要再等一年。 第一一零节 交底安内 一回到龙山的家里,章旻青立刻遭到了母亲章刘氏和闻讯赶过来的贺长吉的“围攻”。他们的战役目标只有一个,就是让章旻青答应下来,马上娶媳妇。 这两天,章刘氏和贺长吉已经协商一致达成了共识,那就是该让章旻青收收心了。娶了媳妇之后,闺房之乐有胜于画眉,想必章旻青就不会这样动不动就“野”到外面去。 在娶媳妇这件事上,章刘氏已经不止一次的和章旻青提过。在章刘氏心里头,告慰亡夫最好的事情,莫过于章家有后了。这事的重要程度,远甚于章旻青在科考上金榜题名。不管怎么说,章家都有个世袭副千户的“铁杆庄稼”在,有了其它的功名,不过是锦上添花而已。 对娶媳妇,章旻青并不反对。可是,每想到贺宝儿还没成年,就让他自然而然的生出些抵触来。毕竟他的思维来自数百年后,对于这个时代司空见惯的婚嫁习俗,总觉得难以适应。所以,每次母亲章刘氏和他说起这事,他总是推说要专心科考,不想分心,要再推迟几年。 但这一次,不管是章刘氏还是贺长吉,态度都非常的坚决。 “姆妈,这事等等再说吧。那个,贺叔,海生哥和海养哥他们要我带话给您老,您看要不去我书房,我单独和贺叔您说下?” 眼看在两个长辈们的轮番轰炸下难以招架,章旻青决定先把这两人分开再进行各个击破。他的这句话,直接击中了贺长吉的软肋。一听说自己的两个儿子有话让章旻青带给他,登时不再说什么章旻青婚嫁的话题,匆忙和章刘氏告了个罪,就拉着章旻青朝外走。 “这次海生哥和海养哥出门,事先没和贺叔禀告,实在是旻青的意思,旻青在这先给贺叔您赔罪。之所以这事没事先禀告……。” 等到了章旻青的房间,章旻青把贺长吉扶到上座,然后就跪了下来,向贺长吉请罪,并把事情大致说了一遍。 “你们……,你们……。” 听了章旻青的叙述,贺长吉惊呆了。 他实在想不到,这帮小子们竟然做下这样的大事。短短时日,他们竟然在海上纠集了数百人的力量,灭掉了纵横在杭州湾海面上的王癞痢那伙海贼,取而代之。这对于一直本本分分的在龙山所里土里刨食儿的贺长吉来说,是从没想过,也不敢想的举动。 眼下,是已到此,叫这帮小子们现在收手肯定是不可能了。可要让他表态支持,显然让他感到犹豫。所以他嘴里你们了半天,也没说出一个实在的意思出来。 “贺叔,这事怎么说呢。吃海上的饭,确实不同于咱们卫所里那么安稳。不过贺叔可知道,拿下了王癞痢,得到的银货价值超过百万两。不说别的,就咱们整个龙山所,一年就算不上交卫里,收益怕也到不了一万两吧?” 看到贺长吉的这副神情,章旻青知道,他的贺叔这是被吓到了,只得从利益的角度来打动他。 “呃,你先起来说话。百万两?听着是不少,可人吃马嚼的开销也大。既然这样,那你还去考什么功名?就算做到一品大员,一年的薪俸能有多少?显然你也知道,这不是正途。” 很快,贺长吉就醒过神了。他也出身卫所,当然知道光他们这个观海卫,若想保持军力的话,一年的开销有多大。这几十年天下太平,浙直沿海很少再受到倭寇滋扰,大家才安心经营产业,终于军力一弱再弱的颓废了下去。要知道当年戚大帅在的时候,浙直沿海这些卫所,也算是媲美九边的强军。 醒过神来的贺长吉,显然认为这是章旻青在忽悠他。既然海上如此大的利益,你章旻青还考什么科举呢? “贺叔,你觉得,这些做海贸的大族世家,那家没有官场上的庇佑?以王癞痢这点实力,咱们的水师真就灭不掉他才让他在海上逍遥这么久吗?不是的,这是大家都心照不宣的有意纵容。 但我们有官面上的人照拂么?没有!所以,我没拔掉王癞痢那伙人的旗号。我想,只要我拔掉那支旗号,临山卫的钱塘水师和咱们卫的定海水师,怕是就要接到剿灭咱们的军令了。虽然我不怕,但这样一来,商路怕是就要断掉一阵了。特别是,我并不想扯旗造反。 所以,在打出咱们自己的旗号之前,官面上的支撑必须要有。只有到我们也有了自己的官面上的照应,这海上的生意才能安稳做下去。我没指望我自己能做多大的官,但我希望通过科考,利用那些同年和座师,编织一个自己的官网,为我们的海贸生意保驾护航。” 章旻青虽然站了起来,可话依旧说得非常直白。在自身实力没有达到一定程度之前,官商一体,或者说官匪一体,才是暴富最快捷的发展方式,历朝历代概莫除外。 “算了,你们这些小子,翅膀赢了。也是,儿孙自有儿孙福,莫与儿孙作马牛。只是你要想好,咱们贺章两家可是一体的,福祸与共。你读书多,又得了天书,我是说不过你。但你千万把握好分寸,莫给咱们两家惹祸。其实啊,最好,算了不说了,你们自己拿主意了。对了,他们两兄弟还好吧?” 贺长吉本来想说,最好还是让贺海生回来。可话到嘴边,他还是没说出口。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说什么都晚了。就是那句话,别给自家惹祸了。 “攻打大七岛,我没让海生哥和海养哥他们去,是元伟哥去的。他们没事,贺叔你就放心好了。” 对于贺长吉的叮咛,章旻青没表态。这时候,任何的表态都没实际意义。所以,他只说能让贺长吉安心的话。 “应家小子也和你们卷在一起?怪不得,那这事老应也参了一份子?这个老东西。” 听到应家也有份,贺长吉顿时莫名的觉得心里轻松了不少。应家不像他们主业是屯田,应如海手上握着的,可是实实在在的可战之兵。贺长吉觉得,要是他们也有份,这事风险就小了许多。 一一一节 海州苇地 满腔心事的贺长吉走了,似乎现在他已经忘了刚才还和章刘氏逼着章旻青马上娶亲这个茬。实际上,在知道了章旻青和自家儿子们在干的事,他突然觉得两家现在没成亲家,好像也不是什么坏事。嗯,反正是章旻青这小子自己也不急。 “你贺叔这就走了?对了,这海生和海养这两个孩子前些天也跟你一起出门了吧?你们干什么去了?怎么没听你说起过?神神秘秘的。” 等章旻青再回到后院,章刘氏看到只章旻青一个人回来,贺长吉没跟来,就知道这让儿子尽快成亲的事有没指望了。待到这会儿,她才想起这贺海生来她家,是因为贺家兄弟和章旻青一起出门的事情。 “姆妈尽管宽心,儿子只是和贺家哥哥们一起,出海去探探海贸的生意路子。这不是要出海吗,贺家哥哥怕贺叔不放心不给去,事先就没说。这不,他们让儿子带信回来报平安呢。” 看到母亲不再提成亲的事,而是问起了贺家兄弟,章旻青知道,眼前这关暂时算是又躲过了。不过,他可不敢和母亲实话实说,只是借口要做海贸,这也不算是谎话。 “朝廷不是禁海吗?咱们章家,世代遵纪守法,你可不能做犯王法的事。而且出海那么危险的事,你不能干,娘可就你这么一个儿子。” 章旻青自以为他已经笼统的含糊其辞了,没想到听到章刘氏耳里,还是带来章刘氏这么激烈的反应。 “姆妈,您这都什么年代的老黄历了?从当今皇上的爹,隆庆皇帝那会就下旨开海了。到如今,都几十年了。姆妈放心好了,儿子不常出海的,这不,贺家哥哥们还在海上,儿子不是回来了吗。儿子还要准备今年的乡试呢,姆妈别担心。” 章旻青看到母亲反应这么大,急忙一连声的解释道。 “出海太危险,青儿你可要少去。你要是让我抱了孙子我还放心点,还没让我抱孙子呢,万一有事怎么办?” 听儿子这么一解释,章刘氏终于放下心来。不过,她不失时机的又提起了娶亲的话头。 “姆妈,儿子还要去郭家、李家和廖家送信,他们也让儿子回来报平安呢,儿子这先去报信。” 一听母亲这话轱辘又要滚回娶亲的话题,章旻青忙不迭的找了个借口逃之夭夭。 “少爷,老奴这儿有个坏消息,刚才看到贺百户在不敢说。” 刚从后院逃到前院,章旻青又被章财生给拦住了。 “你的事等等,我先说个事。你和新叔几个,以后能不能不要自称老奴?若是因为那张文书,我可以把文书废了。当然,这不是要你们走,废了文书,你们可以先复了本姓。在做事上,以前是怎么样,今后还是怎么样,文靖在许多事情上还需要仰仗叔叔们的。只是你们几个这么自称,让我听着不自在。” 或许是因为局面逐渐铺开,章财生他们几个,都是章旻青用着放心的章家老人。章新甲是章家大管家,章财生打理着章家的采买事项,章琨裕现在为章旻青打理着沼气池、猪场、鱼塘、瓷窑这些工场产业,章添丁更是为章旻青守着大菜花山岛的学兵营地。 可以预见的是,随着以后局面越来越大,他们几个可都是要为章旻青掌管一方的。可这些人都已章家奴仆自居,像贺家兄弟这样出身龙山的人可以理解,可像王业泓、刘嘉弢和康田炜他们这些后来进入这个团体的人会怎样想?会不会觉得章旻青只任人唯亲,重用的人只是自己的家奴? 这事在章旻青来到这世不久他就想说了,只是一直觉得时机不太合适。但现在拿下了大七岛,已经实际上控制住了杭州湾一带的海面,此刻章财生的一声老奴,终于让他找到了开口的时机。 至于章财生要说的坏消息,章旻青觉得不会是太坏的消息。真要很严重,章财生怕是不等他回来,就会让人给他送信的。就算别人不合适接触机密,温瑀可是前两天才去大七岛。 “少爷,少爷的恩德,老奴几个怕是粉身难报了,老奴以为,文书不必废,只要让老奴几个恢复原姓,让老奴几个死后对得起地下的列祖列宗就行了。这老奴的自称,少爷若是不喜欢,老奴们不这样自称便是。只是,少爷想让老奴们如何自称,还请少爷吩咐。” 听到章旻青主动要废了他们家丁的奴籍文书,章财生眼眶登时就红了。如非得已,在这个无比看重宗法家族的时代,谁会愿意卖身改姓让祖宗蒙羞?现在,章旻青主动让他们废籍改回原姓,绝对是天大的恩典了。 当然,改姓章财生是求之不得,可废籍的事却不能答应。这不答应,一是表示他们对章家的忠心,二是这章旻青才这么一说,他们就忙着答应下来,这是不是早就盼望着脱离章家? “好了,这事就这么说定了,改天去吧文书办了。至于称呼,只要别称奴就行。刚才你说有个坏消息是什么?” 章旻青不和章财生继续纠缠废籍的事,这事自己已经表了态,那就是最后决定。现在他开始关心,到底是什么坏消息了。 “少爷,我们在海州买的地上当了,那边的地是不许耕种的。咱们买下的那三百多顷地,绝大部分都是给海州盐场的苇地,是不准开荒耕种的。好在咱们只付了定金,六万两的买地钱大头还没付。 老奴觉得,只要让崔旭冉偷偷回来,他们还能追到咱们龙山来?真要敢来,有的是办法收拾他们,敢骗我们?只是这样一来,那些付了的定金就打水漂了。” 章财生的这番话,让章旻青听得满头雾水。什么苇地?这地有和什么海州盐场有什么关系?按理说,自己花钱买地,这地买下来干什么,又关别人什么事?不管是在那地上种田还是开矿,这又不是干什么违反王法的事。难不成自己买得地,在那地面上做什么,还要得到当地官府许可? 一一二节 比拳头,谁怕谁? “具体情形,我也问过了,这说起来也是我大意了。本以为那些地只是黄河改道入淮后形成的黄泛区的抛荒地。原有土地的主人,大多逃荒去了外面。这一两一亩的价钱,不过是衙门里六房那些书办们更改鱼鳞册的例钱,那些地的实际价值远不止这个价。 不过,这次冉旭去,正好在经过松江府时,偶遇一个从海州出来的土著。这下才明白,这些地那里是他们主动抛荒,分明是当地官府联手扬州那些山西大盐商,动用手段把他们赶走的。 那些地在现在官府的鱼鳞册上,根本就是无主的滩地草荡,并不需要他们去改什么鱼鳞册。他们就是欺我们不知当地实情,故意在坑我们呢! 这也是我拿这边的情况去套那里的情况,以为我们是浙省,他们是南直,相邻的两个省而已,虽说他们淮盐的量比我们浙盐大,可情况差别应该不会很大。 那知道,这差别真就大了去了。他们那边的官府和那些盐商勾结做下的事,放在这边,那个敢做?总归是我事前没把情况摸清楚,才给少爷你带来了麻烦。” 章财生既对自己的疏忽自责,有对海州官府这帮人的胆大妄为恨得咬牙切齿。 “那官府那帮人,就不要治下的子民,把他们全赶走?这样弄,他们的夏税秋粮到哪儿去收?” 章旻青脑子里的弯还没绕过来,他奇怪的问道。 “他们只是把这些人从他们各自的土地上赶走,这些人绝大部分都还留在海州。少爷你想想,那么大的盐场,得需要多少人手?那边的田地却是产粮不多,一年辛苦到头,也不过是半饥不饱。这样的情况,那家会有人有余暇去盐场做工?可现在好了,这地不许种粮,这些人要想吃上饭,就得去盐场做工,这是其一。 至于夏税秋粮,自从万历年初,首辅张居正张大人推行一条鞭法,改粮为银之后,这些银子,只要那些盐商手指缝里**出来,不就全都有了?这是其二。 这不许种粮,改种芦苇之后,原来盐场头痛不已的柴草问题解决了。原先他们还要花大钱从山西运煤,现在遍地芦苇,让那些做工的割下来晒干就行,取之不尽用之不竭,这又能省下一大笔钱,这些钱,大部分就是这些官员们的好处了,这是其三。 没人种田,这海州城里,不管是官还是吏,再也不用为那些夏税秋粮收不上来而发愁了。而且说起来,原本那些人辛苦耕种却未必能吃饱,现在他们做工,吃饱穿暖是没问题的。说起来,还算是一桩善政。这是其四, 少爷你说说看,有这么多好处的事,他们怎么会不做?” 章财生把他听到的这些,掰着指头一条条说给章旻青听,这下章旻青终于明白了过来。 这事说到底,颇有和英国工业革命时期的圈地运动有着异曲同工之处。不同的是,英国佬的圈地运动,是圈地养羊,把人赶进工厂里去做工。而海州这里是把农民从土地上赶走,让土地抛荒,人都进盐场做工,本质上的道理是差不多的。 “咱们华夏的人,对土地的热情可是非常高的。十亩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就算当地官府有这个想法,可涉及那么多人家,难道他们敢硬来?要是这些人死活不走,当地官府怕也不敢硬来吧?” 可随即,章旻青又有了新的疑问。 “这就是那些人的可恶之处了。是有人不愿意走,可据说那帮盐商,从外地找来几股响马,四处扫荡。留在村寨里的人家,很多都遭受了这些响马的毒手。要土地还是要命?少爷你觉得这个选择应该不难吧?” 章财生又曝出一个让章旻青意想不到的消息。 这话章旻青一听就明白了。接下去的故事,一定是官府表态严惩,却怎么也抓不到凶手。或者没有力量去剿灭这些响马,最后,大家为了活命,只能老老实实的离开。就和刚刚被他剿灭了的王癞痢一样,都是一个套路。 “其实这还是有办法解决的。他们种芦苇,是想用来当柴烧。那可以补种麦子和水稻,种高粱好了。高粱收了以后,那些秸秆也一样可以当柴烧不是? 其实这不重要,我要那些地,主要是为了开矿,种粮食其实是附带,用来掩人耳目而已。只要这钱付过去,这地肯定是咱们的对吧?” 搞明白这里面的关节,章旻青心里,倒还真没觉得这是多大的恶事。从农业社会,逐步向手工业作坊,再到工业化社会,这样的事情迟早都会发生。不说那些盐商,就是章旻青自己,随着今后的发展,要需要各种各样的工厂来吧各种原材料加工成商品。 到那时,他可能也同样要设法把农民从土地上赶走。只不过是他或许没这帮盐商做得这么下作,手段会尽可能弄到不血淋淋的,尽可能的平和一些。 所以,他并没有章财生那么感到义愤,而是关心这钱付出去,能不能把这些土地拿回来。 “我气愤就气愤在这里了。冉旭打听到,去买地的,我们不是第一个。以前也有人和我们一样不知情,可这地买下来之后,不但不能耕种,连人也在那待不住。那帮响马来去如风,那些苇荡又便于躲藏。不管在家还是出行,随时都有性命之险。只有千日做贼,那有千日防贼的?到最后,那些地想卖卖不掉,留着亦无用。最终只能一弃了之。 等买地的人走了,这帮混蛋就把这些地再卖一次,谁卖谁倒霉,从没人能在那里待住过。他们就是利用大家贪便宜的心思,用低价卖地来一次次骗钱呢。” 章财生恨恨的说完,突然看到章旻青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登时呆了呆。 “嗬,比拳头硬?那谁怕谁啊!你和冉旭说,把田契都做好。不仅在当地县里要有底可查,在州府也要有底可查。付出去的钱要有凭据,别光贪便宜,该花的钱就花。地买好,就带着田契回来。等我过去的时候,我倒要看看,到时候,他们谁能把我买的地夺走。哈哈,有意思。” 章旻青说着说着,竟然失声笑了起来。 “嗨,也是啊,我这光想着那些响马不好惹了,可咱们难道是好惹的?” 章财生突然反应过来,他们章家现在可不仅仅是龙山所种地的军户了。要讲动武,少爷可不就在大菜花山岛上偷偷练着一支武装呢么。到时候拉出去,真还怕了那些响马不成? 一一三节 难看的军服 “财叔,之前定下的那些衣服装具,准备得怎么样了?” 定下了海州的事情的处置,章财生正想走,却被章旻青叫住了。 章旻青在离开大七岛时,从船上看去,码头上奔忙的那些学兵让他感到了不妥。因为那些学兵,身上都穿着大明的军服。这些学兵之前在大菜花山岛上这样穿倒也无所谓,反正大菜花山岛上,就矗立着大明定海水师的旗号。 可他们到了大七岛,就显得有些扎眼了。大七岛上,现在依旧打着海贼的旗号。可看看这些学兵,这还是海贼吗?有这样穿着整齐的大明军服的海贼吗? 可这些到大七岛上轮值的学兵,让他们脱掉身上的大明军服,再次穿上当海贼时的破衣烂衫,显然会大大的影响军中的士气。所以,给他们换装的事,就变得紧迫起来。 之前,章旻青已经为他的军队设计了新式的军服和装具,并让章财生去找裁缝和皮匠制作。可很快章旻青就发现,即便是这样的军服,以现有的生产力水平,也很难大批量制作。 古代的袍服都是宽袍大袖,而且又都是长衫,做起来对尺寸之类的要求并不高。但章旻青设计的军服,既考虑了作战行动时的利落,有要顾及到穿着合身威武美观。当然,这个美观仅仅只是章旻青自己的审美,和这个时代却是格格不入。 不仅如此,他的这个设计,还给章财生找的那些裁缝师傅们带来许多的麻烦,光是第一套样衣,就改了很多次。好在章财生出了足够多的工钱,不然的话,这些衣服都找不到做的人。 看到这样的情况,章旻青也不去催促章财生,因为他明白,这事催也没用,只能等那些裁缝师傅们,慢慢适应这种衣服的做法。好在这是做军服量大,裁缝们做熟了,效率也就自然而然的提高了。 不过,眼下章旻青却是不得不急了。 “衣服倒是做好了有四五百套了,裎带和行滕那种布带也差不多数量,就是那个短皮靴,数量还很少。这个鞋底做起来太麻烦了。 对了还有那个水壶,用铁做,水灌进去,第二天就没法喝了,都是黄绣。用铜做又本钱太大,咱们有点承受不起啊。倒是可以用竹筒做,就是容易磕碎。其实,我觉得,还就是皮水袋好用,虽然味道不好,但当兵的,哪来那么多讲究?” 从章财生的话里,可以听得出,他对章旻青这样的折腾是不以为然的。只是章旻青是主人,主人这么吩咐,他只能照办而已。 “那就用铜!你别以为我一直强调喝的水要煮沸再喝是娇气。那样可以有效的减少病患,避免不必要的人员伤病减员。所谓的水土不服,很大原因就出在这水上,这个钱值得花。 衣服既然只有几百套,那你明天就安排送到大菜花山岛上去,告诉丁叔,去大七岛上轮值的学兵先换装,其它人再等等。鞋子现在赶不及做,那就押后再换。” 章旻青很干脆的就做出了决断。 让章旻青没想到的是,当章财生第二天带人,亲自押送这批新军装到大菜花山岛上之后,章添丁按照章财生转告的章旻青的决定,把新衣服发到了去大七岛值守的学兵手里。 谁也没想到的是,这些衣服学兵们穿上以后,许多人很快就又脱了下来。没脱的人,也都是在外面又重新套上了原来的大明军服。 当情况被报告到章添丁这里,让还没走的章财生和章添丁两个面面相觑。让人去问那些学兵这是为什么,学兵们一致的反应,都是这衣服怪模怪样,太难看了。 而更让他两个无语的是,来报告的人还说,因为这衣服是发给去大七岛的学兵们穿的,那些没有轮上的学兵们,都在想法逃避下一轮被选上去大七岛的名单,为的就是能不穿这个新军服。 “这帮小崽子,这是要翻天吗?告诉他们,换装这是军令。不守军令该领何罪,那就不用我说了吧?” 不管怎么说,章添丁决不允许这样的情况蔓延开去,他直接用军令的形式强行压了下去。同时,这个情况,他也让章财生回龙山,告诉章旻青。 章添丁让章财生带的话里,也是不无埋怨之意。事实上,已经穿大明军服穿习惯了的他,也觉得这章旻青搞的新军服难看,穿在身上,都感觉不自在。 一一四节 以身作则 章财生从大菜花山岛回来,找到章旻青是在老齐头的铁匠作坊里。老齐头按照章旻青给的图样,把手摇式的铰管机做了出来,可在用来绞制枪管时,却发现在直度上依旧不能让人满意。 造成这个结果的原因倒是很快就找到了。 由于要铰制的枪管长达五尺,铰刀要考虑能让铰下来的铁屑顺利的排出,铰刀杆的直径比枪管内径细了不少。铰刀杆细的结果,就是受力后变形,原本笔直的铰刀杆,在用过之后,明显可以看出有些扭曲的痕迹。 这个问题可不是小问题。火枪的口径如果不能统一,就意味着枪弹的制作没法统一。这样的火枪要是大量装备下去的话,弹药的后勤保障根本就无从谈起。 而枪管的内径直度不能保证的话,不仅仅只是枪打不准,还存在着这样绞制出来的枪管,厚度不均匀,存在着炸膛的隐患。这样的枪谁敢用啊,击发之后,敌人没打到,自己却因为炸膛而挂彩,严重的还会危及生命。 章旻青回到龙山,老齐头的铁匠作坊是他必到之处。他到达铁匠作坊的时候,老齐头正和大齐两父子,正对锁着眉头围着铰管机绕圈呢。 待到章旻青听了老齐头的汇报,他也立刻加入到了老齐父子的行列,开始琢磨该怎么解决这个问题。 毕竟章旻青见识过后世各种稀奇古怪的工具,很快他就想出了一个办法,把铰刀做成稍微带一些锥度的整根的方形铰刀,铰刀头部尺寸比铰刀刀身略小一点。 这样,通过手摇旋转的方式绞制枪管时,虽然效率比原有的铰刀效率低,速度慢。可由于铰刀截面积增大后,铰刀自身强度的增加,变形的可能性大大降低了。 而大齐在听了章旻青提出的这个办法后,又提出了他的改进意见。那就是铰刀刃口不做成90度,而是增加一个大约10度的倒角。实际就是在刀刃这边开一条浅槽,增加铰刀的锐度。 想到了解决办法,老齐头父子立刻开始动手制作。而章旻青也饶有兴趣的陪着他们。他也很关心他的这个办法是不是有效,又不想太早回家。 潜意识里,章旻青现在是怕过早的回家,一旦被母亲逮住机会,就又要和他唠叨“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之类的话,督促他要尽早成亲,给她生个大胖孙子。对于母亲这样的执念,章旻青自然不敢硬顶,那就只能软扛了。 自从上次章旻青莫名昏迷之后,章刘氏就养成了一个习惯,每天早晚的固定时间,她都要虔心诵经,祈求菩萨保佑章家一切平安。这个诵经时间是章刘氏请龙山伏龙禅寺的元亓和尚定的,每天雷打不动。 章旻青在家期间,就是每天赶在母亲早课前去请安,然后趁着母亲要准备早课,没时间和他唠叨的当口逃之夭夭。晚上则尽量赶在晚课前去请安,理由也是同样。 子女在家,每天早晚去对父母“晨昏定省”是普遍需要遵守的规矩。特别是明太祖朱元璋确立“以孝治天下”的治国宗旨后。谁家子女要是在家的时候不这样做,父母和邻舍是可以告子女“忤逆”的,这可是要流放的大罪。当然,若是子女出门在外不在家的话,又做别论。 所以,章旻青不能逃避这“晨昏定省”的规矩,不去和母亲见面,就利用母亲的这个念佛习惯,减少让母亲唠叨的机会。一次两次这样,章刘氏或许不觉得。可长时间这样,章刘氏当然也就明白了儿子的用意。想着儿子终究才十六岁,不忍过分逼迫儿子,章刘氏也就故作不知的由着章旻青这样了。 章财生见到章旻青后,把新军服在大菜花山岛遭到的冷遇仔细的说了一遍,也把章添丁他们的意见,委婉的透露了一些。 自从来到这世之后,可以说章旻青的一切大多顺风顺水。可没想到,遭受的第一项反对的事,竟然是军中衣服的改制。 “一帮厮杀汉,以为他们是那些坐而论道的书生耶?他们该关心的是,他们是不是能在战场打胜仗。在沙场决胜的时候,他们还有心思去讲什么服章之美吗?” 这其实还是章旻青对这个时代了解不够。大明立国之后,明太祖朱元璋对全国的各行各业,从勋戚、官吏、农民、军人、商人等,在服饰衣冠的穿戴上,有着极为严格的规定。针对绸缎布帛皮革的种类,颜色,款式式样等等都有严格的区分。 二百多年下来,各个阶层都已经习惯了他们的日常穿戴,习以为常了。眼下,章旻青弄出这样迥异于他们日常习惯的衣服,自然有些难以接受。 “他们或许没想那么多,可能仅仅是他们不习惯吧。或许,以后他们觉到好处了,你想让他们不穿他们可能都不干。” 章财生明着是劝解,其实是委婉的对章旻青做解释。 “这样吧,你让给咱们做军服的裁缝匠来一趟,为我做一套合身点的军服。到时候,我穿着它去岛上,看看谁还不穿。” 章旻青的这句话明显带有赌气的成份,不过,这也是最好的解决办法。作为这些人的领,以身作则,那么他的属下们除了接受,别无它选。 当章旻青再次出现在大菜花山岛上的时候,穿着的是一套上下都是黑色的立领军服,但是,用料却不是棉绒布,而是加厚的黑色斜纹缎。并且在衣领和衣襟上,做了红色的滚边。前襟和口袋盖上,都钉缀配上了黄铜制作的纽扣。此外,章旻青的头上戴着一顶大明将领才能戴的黑铁凤翅盔,脚上穿了一双同样特意定做的黑皮靴。 尽管款式与之前送上岛的军服完全相同,可由于是量身定做,加上用料讲究,这套军服穿在章旻青身上,却显得干净利落,不怒自威。 在集合了岛上的所有的人员,他们看着点将台上章旻青的这身装扮,都不禁吃惊的长大了嘴巴。这样的形象,与他们平时见惯了的一身书生打扮的章旻青章少帅,是绝然不同的两个形象。 一一五节 用事实说话 “今天我本不应该来这里,你们之中很多认识我看着我长大,或者和我一起长大的人都知道,我现在很忙。忙着要参加考试,忙着要为你们设计制造兵器,忙着组建前往南洋的商队等等,可我今天却不得不来。” 看着台下肃立的人群,章旻青的开场白很直白。 “今天我来,是要让你们搞明白两件事。第一件,我刚听说,大家私底下都自称为‘少帅军’,我不知道这是谁想出来的,至少我没这个意思。有人会问,我们这里的训练、管理都是按照军镇的模式在做,这不是军队吗?我的回答是:我们不是军队。虽然我们这里矗立着定海水师的旗号,但这只是为了避免一些麻烦的权宜之举。 那我们是什么呢?许多人会感觉不明白,现在我就告诉大家,我们只是一支维护我们自己的海上商路的护卫队。只是和别的护卫不同,我们这支护卫队,要比大明的水师战力更强,装备更精良,我们不是军队胜似军队。 在今后,我们的目标就是:我们的商船船队所到之处,当地的所有人都要依照我们的规矩行事。不管他们是当地的蛮王还是番主,不管他们是红毛鬼还是食人生番,只要胆敢不遵循我们的规矩,那么就用你们的武力去征服他们。当然,在征服之后,我们还要教化他们,不过,这就不是你们的事情了。 我要告诉你们的是,从这里向南、向东、向北,踏过万顷波涛,那里还有比我们大明大百倍的沃土良田,那里有着取之不尽的金银财富。 曾经,我问过你们,愿不愿意跟着我,用你们的双手为自己博一个灿烂的明天,你们给我的回答是愿意。那么我,现在告诉你们,你们的明天就是踏平这万顷波涛,去获取那些如山的财富。 但是,我同样要告诉你们,这条路上布满荆棘。你们需要有坚韧不拔的意志,需要有一个强壮的体魄,需要有娴熟的战斗技能,面对危险时需要有本能的敏捷反应。有了这些,你们才能在今后的征服路途上活下来,然后去享受胜利的果实。 那么,这就牵扯到我接下来要说的第二件事。这第二件事,就是我为什么要你们换装,脱下你们已经穿习惯了衣服,换上我现在穿的这样的衣服。 你们看看那边,那是我前两天派人来修建的训练设施的一种。那里有独木桥,有高墙,有高台有土坑,还有攀援的绳索,有狭窄的地洞,全长大约三百步。你们有谁能在一炷香的时间里跑完全程?” 章旻青在一番鼓动之后,终于说到了他这次来岛上要解决的问题的重点,他指着新建在操场边缘的障碍场,向着众人问道。这是章旻青根据眼前的实际情况做过增删的障碍训练场,他减去了爬铁丝网之类不适合当前战场环境的设置。 可即便这样,三百步约四百五十米的训练场,从头到尾,在一炷香的时间,也就是大约五分钟内完成,对眼下的学兵们也是一个难以完成的目标。 “少帅,属下愿意尝试一下。” 台下,有人高声回应道。章旻青定睛一看,是原来应元伟的亲兵,现在在军官教导营炮队甲字队队长麻士杰。 “准!” 章旻青毫不犹豫的就答应了。 见到章旻青准了自己的要求,麻士杰把袄裙的前摆撩起来掖到腰间,摩拳擦掌的来到障碍场的起点。等计时的线香点燃,立刻冲了出去。 跑独木桥,没问题。爬土台,也没问题。就在他费力的爬山原木制成的木墙往下跳时,“嗤啦”一声布帛撕裂的声音响起,麻士杰的袄裙后摆挂在了原木上,被撕掉了。 这个变故,让往下跳的麻士杰一下子就失去了平衡,“噗通”一声摔在木墙下,半晌都没爬起来。不用说,这样的变故一来,想要在一炷香的时间里完成全程已经不可能了,麻士杰的挑战失败了。 “现在,我给你们示范一下。” 看到麻士杰出丑,章旻青没有丝毫的意外。以明军这种胖袄加袄裙的军服,在障碍场上不出这样的意外才奇怪。他一面示意医官柳子尘过去查看麻士杰的伤势,一面对着台下的众人说道。 说完之后,他调下木台,也走到障碍场的起点,看到点燃的线香才烧了大约三分之一,便示意不用重新点新的计时线香,直接冲了出去。 在在场的所有人的目光中,章旻青犹如一道黑色的闪电,娴熟无比干净利落的越过一个个障碍,在那支线香还没有燃尽时,就达到了终点。 “你们看到了吗?这就是我为什么要让你们换装的原因。在去战场的途中,在战场上,我们可能需要渡河,需要攀援呀比,需要翻越寨墙等等。我们过去的这种军服,很容易产生刚才麻队长遇到的那种意外。 在训练场上,这种意外或许只是吃点皮肉之苦。可要是在战场上,这样的意外或许就会要我们的命。我们的成员,每一个人的生命都是宝贵的,我不容许因为这样的意外而让我们丧命。 我们虽然不是军队,但我们却要用比军人更严格的要求来进行训练。以保证我们每一个人,都能在今后可能遇到的战斗中活下来,享受我们本该得到的荣耀。在穿着不习惯和保命之间,你们选择那个?” 章旻青的话虽然有过分夸大的地方,可他这个问题问出来,答案却是不言而喻的。 “保命!”“保命!”“保命!” 果然,台下的人群里,先是响起寥寥几声的回答,逐渐却形成了大家共同的呼喊。 “好了,我要讲的讲完了,解散!” 对于学兵们这样的反应,章旻青觉得很满意,他知道,从现在起,换装的事,不会再有任何障碍。 “要是没有那个意外,你准备怎么办?” 回到帅帐,沈国模看着章旻青,饶有兴趣的问道。 “先生也看到了,文靖跑完全程,也不过半注香多点的时间,他们行么?我只是想用事实说话,告诉他们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一一六节 弄潮儿?守户犬? 万历三十九年九月,章旻青带着七斤和刘毛蛋,与王业泓、刘嘉弢、杜季新等一起启程,走钱塘江前往杭州府,参加壬子年的浙江乡试。 在八月的武科道试中,章旻青毫无悬念的再次夺魁,创下了在童生试中夺得六案首的奇迹。这其实在章旻青夺得五案首之后,就已经是定局。 武生的考试,不像文科考试那样存在很多的不确定性和偶然因素,毕竟弓马力气之类的进步,是需要常年积累的。在宁波府武生的府试中,章旻青技压群雄夺冠之后,所有参加武生府试的人就都没了与他争锋的念头。 按照原本章旻青的打算,这次去杭州府是走陆路。从慈溪出发,穿过绍兴府就是杭州府了,路并不算远。而且他早就和王业泓他们约好,顺道去绍兴,结识一些绍兴的俊彦。 只是这个计划遭到了沈国模和崔财生为首的一干人的反对。他们的理由是为了章旻青的安全,一定要章旻青带一个小旗的学兵同去护卫章旻青。 在这当口,在观海卫的杜季新也带了几个跟班的武童生一起过来凑热闹,嚷嚷着要一起去杭州府,给大哥章旻青呐喊助威。如此一来,加上王业泓、刘嘉弢他们跟随同往的家人仆役,这一行人出行的声势就有些惹眼了。 别的士子赶考,通常也就带一个书僮,富豪之家最多也就再加一二个服侍的仆人,也就二个到四个人。可章旻青他们这一行人,赶考的士子只有三个,同行的人却有近三十人。 好在因为已经修复了几条大七岛缴获的船只,章旻青手上可用的船只数量多了几条。最终,章旻青决定走水路。这样可以让那些担任护卫的学兵们,换上便装,在船上充当船工掩饰身份,这样看上去,他们这行人也就不那么扎眼了。 倒是最该和章旻青一起去杭州府的沈国模没有去。从协助章旻青结交赶考的士子,为编织今后官场网络打基础这点来看,沈国模是最好的人选,作用远大于王业泓几个。 毕竟沈国模曾开办姚江书院,并亲任山长,宁绍两府在姚江书院读过书的学子可不少。加上他已经是浙江士林公认的大儒,在士林也有不小的号召力。 但一来章旻青需要有人坐镇慈溪,随着天气渐冷,只待北风一起,章旻青首航南洋的船队就要启程。他自己因为恰逢要赶考不能亲自坐镇,自然也要一个压得住阵脚的人坐镇。长时间与章旻青形影不离的沈国模,无疑是合适人选。 二来,这沈国模本人,极为抵触科举。他虽然被士林尊为大儒,自身也只有一个秀才的功名。这不是他考不上举人进士,而是他根本就不去考。 在沈国模的想法中,科举功名把学子们禁锢在了四书五经之中。这些人取得功名为官之后,不识桑稼,不谙农事,不懂纺织,浮言高论,遇事无策。这是把读书读上了歧途,不是为了造福民生,单纯就是为做官而读书,对这样的腐儒,他耻于为伍。 他能和章旻青越走越近,倒不是因为什么章旻青得了天书之类的传言。而是源于在他眼里,章旻青是在实实在在的做事。无论是龙山的沼气,章旻青书房的巨大世界地图,还是章旻青指导下,老齐铁匠作坊里对铸炮工艺的改良,水力机械的制作,乃至大菜花山岛上的练兵,对大小七海贼的剿灭。这一系列的事情,都让他对章旻青这个少年人的非凡才干感到惊艳,继而被折服。 当然,他对章旻青热衷于科考是有微词的,但他也明白章旻青这是不得已。这对他个人来说是个悖论,他不齿那些科考的读书人,却又有限度的支持章旻青进入这个圈子。他太明白这些读书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能力了。 章旻青他们这条船从龙山出发,就沿着海岸行驶。当船经过临山卫之后,进入了钱塘江江口。恰逢九月十六,是钱塘江大潮汛的日子,进了江口之后,水面的风浪反倒大了起来。 王业泓和刘嘉弢虽然生长在慈溪,离海边也不远,他们这却是第一次乘坐海船。风浪一大,两个人顿时经受不住,出现了晕船的症状。就连他们的童仆,也一起跟着晕了菜。 “这秀才相公就是娇气,这么点小风浪也经受不住。这要是遇到海上如山巨浪,他们还不把肚肠都一起吐出来了?哎呀,大哥,这秀才相公可不是说你呢,大哥你马上就举人老爷了。好了好了,我错了,别瞪我了。” 看到王业泓和刘嘉弢狼狈的模样,杜季新在一旁幸灾乐祸。一回头,却看见章旻青正站在他身后瞪着他,才醒悟过来这章旻青如今也是秀才相公了,急忙改口。 “没事,你继续说。我怎么觉得,你把自己也一起说进去了呢?” 看到杜康成的这副活宝模样,章旻青哑然失笑。 “嘁,咱们这武秀才算什么秀才啊,大凡人家说起秀才相公,都是吟诗作赋,对联行令,几曾听闻说起秀才相公,骑马射箭,舞刀弄棍的?要不是要考武举,非要这么个劳什子,鬼才去考这童生试呢,” 章旻青的这戏谑之言,似乎触动了杜季新心里的某些隐痛,他愤然应道。 稍稍一想,章旻青就明白了。虽然杜季新被大家公认是杜家小字辈里最出色的,可指挥使杜康成留下的指挥佥事的袭职却没他什么事,那是杜家老大杜伯新的专利。逼得杜季新这个杜家老幺,只能走武举之路,为自己博个出身。 每次杜季新想到,庸碌无为,沉溺于声色犬马中的大哥杜伯新,什么也不用干,就等着继承老爹的家业。而自己却要考武举,之后去边塞博取军功来谋职,杜季新心里就有股说不出的味道。 “看见吗?是弄潮儿就只向潮头立。大好男儿当效法班定远、霍去病,扬威域外青史留名,岂能甘做守户之犬乎?” 章旻青指向远处波涛间沉浮嬉戏的弄潮儿,对杜季新劝道。只是,他的这个劝解里带有一些试探的意味,他想知道杜季新的心里藏有多大的野心。 一一七节 初到杭州 “小弟尚不知大哥还有这样的志向。可你我都出身军卫,别人不知道现在的军卫是个什么烂样,咱们还不知道吗?早些年,倭寇糜烂东南,浙直闽粤这么些卫所,可有可战之兵? 不仅浙直闽粤无可战之兵,当时放眼整个大明,又有那里能调来可战之兵?不得已,只能把苗家狼兵和白杆兵调来抵挡。后来戚大帅在龙山练兵,可他练得并不是卫所的兵,而是他新招的募兵,可见这军卫已经烂到了什么程度。 只是这募兵一途,并不是谁想募就能募的,若不是有总督东南的胡宗宪胡大都督为戚大帅和俞大帅提供财力支持,戚俞二位大帅能募到兵?而现在的朝堂之上,还有胡大都督这样的人么?就算有,胡大都督的下场,大家都看到了,殷鉴不远,谁还会傻傻的做第二个胡汝贞? 为将者,兵是将胆,手中无可战之兵,不要说效法班定远、霍去病,就算想效法于忠肃公于危难之际,守城退敌亦难言成功。所以,建功立业,小弟是实在不敢奢望啊。” 听章旻青这么说,杜季新一改之前嬉皮笑脸的神情,看了看左右没人,才一脸严肃的对章旻青认真说道。 杜季新提到的这几个人,戚继光、俞大猷、胡宗宪、于谦,章旻青当然是耳熟能详。他也清楚,确实没有胡宗宪为戚继光和俞大猷提供钱财粮草,戚继光和俞大猷再是名将,也练不出可战之兵。 别的不说,就说他自己。大菜花山岛上区区几百人的队伍,在之前不过大半年的时间,花进去的钱已经有十几万两银子。以大明现有的财力,确实支撑不起一支精锐之师。 这个账很好算,以一支一万人的军队来说,不算军官,仅仅士兵一年的军饷就要近二十万两。加上吃穿,又要近二十万两。而兵器装备上更是难以估算,马匹草料,刀枪弓弩,火炮鸟铳,加上火药枪弹,营帐旗帜,车辆工具,以及药品等等。这样一支军队每年没有一百万两根本就打不住。 而眼下大明,名义上有全国二百多万军队,可朝廷那里有这二千多万两一年的军费?日益庞大的皇族和士族正在让这个老大帝国的税收日益减少入不敷出。 皇帝想要征收的矿税和商税,却受到东林为首的文官集团的坚决抵制,因为这涉及到了他们自身的利益。作为有功名的读书人,他们名下的田产本就免交大部分赋税,也不用承担劳役。 这是太祖皇帝朱元璋确认给予读书人的优待,已经成为不能更改的祖制。任何新上位的皇帝若想改动这一条,必定会找到全体文官们的口诛笔伐,是不忠不孝的昏君暴君。在以孝治国的大明,这个罪名足以危及到皇帝宝座的合法性。 并非没有皇帝干过这种事,满清的雍正就用强硬的手段推行“官绅一体纳粮”,于是,在之后文官们笔下的史书和记载中,他就是一位残暴无比的暴君。被后世无数遗老遗少们称颂的“康乾盛世”里,却没他什么事。 杜季新当然不会有章旻青的这些见识,不过他有个当观海卫指挥使的父亲,对军卫里的种种内幕比较清楚。他知道不仅东南沿海的卫所军名存实亡,即便是九边的边军也同样不堪一击。 所以,他对章旻青所说的扬威域外青史留名,认为能实现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但他能把这些话对章旻青说出来,其实在他心里,对他眼里文武双全的章旻青还是抱有一线隐隐的期待,或许能者无所不能。 “机会从来都是为有准备的人提供的,明天的事,谁又能预先知道?只有自己做好了相应的准备,当有一天机会来临时,你才能牢牢的抓住。不然,即便有这么个机会给你,你也只能望之兴叹。当然,还有更大的可能,是这个机会这辈子都不会来,可万一来了呢?” 章旻青这话,说得很是推心置腹。 “哈,和大哥待在一起越久,越发现自己这年纪都活在猪身上了。别说,还真就是大哥你说的这个理。当年抗倭,胡大都督下属这么多将领,为何就戚大帅和俞大帅脱颖而出?对其它将领们来说,他们当时可是有着同样的机会,但是他们却没抓住。 如今看来,真就如大哥所说,机会从来都是为有准备的人提供的。有大哥今天这番话,他日大哥如有机会掌军挂帅,小弟愿附尾翼,追随大哥一起,博个青史留名。” 这杜季新正经了不到三分钟,立刻又露出了他的本性。把一番原本郑重表明心迹的话,说得如同玩笑。好在经历了化敌为友,又相处了不少的日子,章旻青对杜季新的脾性已经有所了解,知道杜季新的这番话并非玩笑。 “好,我记住你的话了。我想,今后会有这个机会的。” 章旻青决定把这个话题到此为止。关于大菜花山岛上的秘密之类的事,他现在并不打算告诉杜季新。尽管杜季新已经表露出了他的态度,可听其言还要观其行,是否值得信任,还需要进一步的考察。 借着钱塘江江潮的潮汛,虽说是逆流,船速却并不慢。第二天中午时分,船就到了仁和县的码头。 明朝的杭州府府城被一分为二,分别是钱塘县和仁和县,这样的情况在大明并不少见。比如北直隶北京城顺天府分为大兴县和宛平县,南直隶南京城应天府分为上元县和江宁县,绍兴府的府城分会稽县和山阴县,湖州府分为乌程县和归安县等等。 杭州的府学在钱塘县的辖区,但临近乡试,整个府学周围的民房,早就被提早赶来的考生们给租光了。好在章家由章新甲主持的南货行在仁和县这边码头不远的地方租有一所大宅子,充当章家在杭州府的落脚处兼货物库房。 章旻青虽然有意多结交一些前来乡试赶考的士子,但他真不喜欢去钱塘那边凑热闹,倒是觉得住在仁和这边要清净很多。 预先得知章旻青要住这边,章新甲早已经把存放在这边的货物都搬去了货栈,把房子收拾整齐,让章旻青一行人好住的舒适一些。 一一八节 小小墓前 到杭州府的第二天,大家就相约去游西湖。要去看西泠桥畔的苏小小墓,苏堤、白堤,以及西湖边的岳鄂王庙,三台山上的于忠肃公于谦墓。 这些地方,或是留下了才子佳人的传奇,或是前朝先贤的遗泽,或是感怀前朝英烈。是几乎所有来到杭州后的文人墨客,足记必到的地方。他们或是在湖上吟诗作赋凭吊先贤,留下词章墨迹期冀扬名千古。或是期待在湖上的画舫里,寻觅机缘再谱一曲可以流传后世的才子佳人的佳话。顺便还能品尝名闻遐迩的莼菜鱼羹、桂花藕粉和龙井茶。 而与章旻青同行的王业泓则还有一个地方是必须要去的。那就是西湖畔凤凰岭上,如今已经改名为先贤祠的万松书院,那里曾是他的叔祖阳明先生王守仁讲学的地方。 正在杭州府料理南货香料生意的章新甲,知道章旻青他们要出去游湖,特意安排了两架骡车。可章旻青看了看分散在四周,已经换上了家仆小厮打扮的几个学兵,犹豫了一下,还是拒绝了。 他知道这些学兵们是不会不跟着他的,如果他和王业泓他们几个乘车,车周围再被他们这些人一簇拥,这排场可就不是一般的大,实在太引人注目了。 倒是步行的话,这些人虽然也散布在周围。可路上人来人往热闹非凡,不仔细跟随观察,别人很难想到他们这么一大人全是一伙的。 倒是杜季新看着这些人有些惊异,这些人虽然都换了衣饰打扮,可这一张张面孔是换不掉的。从船上的彪悍水手,一眨眼又成了家仆,从这点上看,现在还泊在江边码头上的那条大船,难道是章家自己的?可他去过多次龙山的章家,看章家的家境也并不富裕,顶多算是小康而已,又怎么置办得起这样的大船和人手? 他会注意到这些,是因为整个航程中,他都很清醒。不像王业泓刘嘉弢他们,刚上船时,注意力都在海上的景色,随后又都严重的晕船,吐得昏天黑地,那里还会注意到船上的这些水手。 可这事章旻青不说,杜季新也实在不好开口询问。于是,章旻青在他眼里,又多了一份神秘感。直觉告诉他,这章旻青和他身后的章家怕是并不仅仅是他看到的那样,暗地里,应该还有一股隐藏势力在为章家做事,这些仆人们就是证明。 经过一夜的休息,已经缓过劲来的王业泓一路上,指指点点的为章旻青、刘嘉弢两个做着解说。这一行人里,只有他以前来过杭州府,于是他便自告奋勇的充当起了导游。 对于跟在稍后的杜季新,他却很冷淡,尽管大家都是章旻青的兄弟和朋友,可在王业泓眼里,杜季新这样的武夫可真算不上什么同道。这种文人看不起武夫的观念,在这个时代,已经是深深刻入他们这些文人的骨子里,并不因为中间有个章旻青就会改变。 这样的状况,细心的章旻青很快就察觉了。只是这事他一时不便说什么,只好时不时的拉上杜季新说笑几句,尽量不让杜季新感觉到被冷落。 但在他心里,这个现象又让他对历史上的大明几十年后被灭亡有了新感触。在和平年代,重文轻武看上去没有什么大问题。然而,忘战必危,正是大明这样的自废武功,军卫废弛,才有了西南土司们此起彼伏的叛乱,才会有女真在北方迅速的崛起。而主导了这一切的文臣们,最后却把造成这一切的根源祸首,无耻地归结到几个宫里的太监们头上。 仿佛不是他们这些文臣,让少不更事的崇祯废除矿税商税,却把田税的数额,征到把田地全部产出都用来交税都不够的数额,直接导致北方大批大批的农民破产成为流民,最后跟随闯贼埋葬了大明。 又仿佛不是这些文臣们,在辽东将士与女真浴血奋战时,把本就不多的军需,大量的漂没进自己的腰包。一次次错误的决策,让好不容易聚集起来的粮草军辎,或纵火成为灰烬,或成为女真的缴获间接资敌。 也仿佛不是他们只顾眼前小利,裁撤驿所,制造出闯贼这个大明的掘墓人。最后到闯贼兵临城下,还幻想着如何在新朝做官,不愿意把家产拿出来劳军守城,以致坚固的北京城,只数天就被破城,让崇祯自缢煤山。 当然,这些话章旻青现在是不会对王业泓他们说出来的。某种程度上来说,章旻青需要时间来积聚力量,这些文人心里的这种观念,对他还有很大的用处。只要善加利用,就是一道道很不错的防火墙,让章旻青可以躲在墙后,潜心发展。 一路说笑着,从钱塘门出城,不远处便是有名的断桥。跨过断桥走上白堤,时值九月,此时白堤一边的北里湖里荷花正开,淡雅清隽的莲香悄然弥漫在白堤上,走在上面,顿觉神清气爽。 行至孤山,才看见西泠桥和岳王庙,却并没看见章旻青前世记忆中的那座小巧的六角石亭。章旻青可不知道,苏小小墓上的那座石亭,还是后来乾隆下江南时,因他无意问起苏小小墓,当时杭州的官员们才赶忙修建的,以备乾隆或是要游览。此时的苏小小墓,还没建亭子。 等他们走上西泠桥,这才看清,所谓的苏小小墓,除了一块石制墓碑,坟丘破败,一片凄凉。 “一抔苏小是耶非,绣口花腮烂舞衣。自古佳人难再得,从今比翼罢双飞。薤边露眼啼痕浅,松下同心结带稀。恨不颠狂如大阮,欠将一曲恸兵闺。有文长专美于前,吾等便只有唏嘘的份了。” 王业泓吟诵着徐渭徐文长写的苏小小墓诗,看着颓败的坟茔唏嘘不已。 “不过一个娼妓而已,用得着这样吗?” 杜季新一路上受够了王业泓的冷落,此刻,他在章旻青耳边小声的嘀咕道。 “你不懂,读书人有个通病,叫做情怀。书中自有黄金屋,考取功名做上官,就是他们求的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这才子佳人的戏码,就是他们求的颜如玉。 世人婚姻皆讲门当户对,除开大户高门,又有几家的女人熟习琴棋书画的?寒门学子一朝鲤鱼跳龙门金榜题名,可寒门就是寒门,又有几人能与高门大户结姻?倒是这烟花丛中,称得上名妓的,那个不是琴棋书画样样皆精,寒门学子,当然趋之如骛。 他们与其说是在凭吊苏小小,不如说是在感怀他们自己。恨不颠狂如大阮,欠将一曲恸兵闺。不就是在悲悯苏小小所托非人,恨不得以己身代么?” 章旻青将杜季新拉开几步,估计王业泓他们听不到自己说话,这才小声对他说道。 一一九节 茅元仪 事实上,除了文人,很少有人会对苏小小这个历史上传说的名妓有兴趣。 与冷清的苏小小墓相对应的,则是不远百二十步处的岳王庙,庙门两边,商铺栉比,游人如织。当然,这也有节令的因素。此时正是赏荷最好的时节,岳王庙的对面,就是大名鼎鼎的赏荷佳地——曲院风荷。 当章旻青看到那些店铺挑出的招挑里,有文玩和书店时,立刻来了兴趣,顾不得再说什么苏小小,催促着大伙,先去逛店。自从在宁波府逛珠宝行,被他淘到那支千里镜后,章旻青就养成了这个毛病。只要是珠宝、文玩、书店之类,他是每见必去,他希望能找到更多的来自泰西的玩意,象钟表眼镜、航海仪器或者书籍之类。 “你们掌柜的在吗?铺子里可有什么来自海外的稀奇藏品?” 走进一家文玩古董店里,看到偌大的店堂里,只有三个伙计打扮的人守在那里。有四五个书生模样的人正在徜徉店铺挂在墙上的书画。对书画什么的,章旻青没一点兴趣,他直接找上一个伙计,开口问道。 “客官,敝店项大掌柜正在后堂招待贵宾,客官要见他,还请少待,我这就去通报。” 伙计满是笑容的回答,随后飞快的从一道侧门向后去通禀去了。 “搜寻来自海外的稀罕货,大哥你该派人去泉州府的月港,或者去广东的广州府,在这杭州府能找到什么?还不如在咱们宁波府找呢。” 看到伙计往后去了,杜季新在一旁说道。他这话说得是有缘故的,在大明,只有广州、泉州、宁波三处准许和海外客商交易。除此三地之外的其它地方,售卖的海外货品,无不来自这三处。 “你说的我知道,可这只是明面上的。刘老倌、王癞痢他们这类人的货呢?你别说你不知道这些人。” 很显然,章旻青和杜季新虽然都在说海外来的货品,可具体实指的东西却不一样。章旻青要找的东西,可不是那些外国商人堂而皇之售卖的东西。 象千里镜这样的东西,只是他们航海所需的工具,并不是他们要卖的货物。书籍之类就更不可能,那些蚯蚓一样的文字,大明又有几个人懂? 章旻青要找的,是那些水手或者传教士们私自售卖的一些玩意。大明这时候的航海,用的还是星图罗盘,并没有望远镜、六分仪之类的工具,这类工具要有,必定是水手急于换钱,私下卖出来的。 而那些来自西洋的图书就更是如此。章旻青受过现代教育,对数理化之类的基础知识大致上也都会。但要他把那些后世小学到中学学得的知识,系统的默写出来,那就太为难他了。 若是他前世是个老师,翻来覆去的给学生们上课,或许还能把某个门类的知识,系统的写出来。可他前世是个军人,那些基础知识,想要系统默写下来,实在是不可能。 因此,章旻青就想找些来自西洋的这类书籍,在那个基础上,再结合自己说知道的,花时间来编写一些基础的数理化课本,用作授课或者传播。 他所要找的这些东西,显然都不会在正规的商业渠道流通的,只会在一些私人的藏家手里或许会有。而且,这种东西他也无法派人去找。他自己看到,当然能辨识出来是不是他要的东西,派人去,没准高价给他找来几本原文的《圣经》之类的书,那可不是他要的。所以,章旻青在问的时候,就指明是来自海外的稀奇藏品。 “在下姓项名宠叔,敢问是那位贵客要见我?有何指教?” 很快,伙计就引导着两个四十许的中年人从侧门里出来,其中一人文质彬彬的开口问道。 “学生章旻青字文靖,正在寻访一些来自海外的稀奇物件,见到贵店有些来自倭国的折扇屏风,不知可还有其它藏品?” 章旻青把他的要求,又再次重复了一遍。 “既然贵客要的不是折扇屏风之类的海外之物,小店怕是不能满足贵客所需。不过,在下的这位贵客汪先生,他与孤山快雪堂、秀水的李竹懒先生、墨林居士等收藏大家过从甚密,或许能给贵客找到所需的物件。” 项宠叔略作沉吟,便明确回答了章旻青的问题,他并没有其它的来自海外的稀奇之物。不过,他倒是向章旻青介绍了他身边的那位客户。 “老夫汪汝谦字然明,歙县人。这位文靖小友所寻,亦甚为奇特,怕是老夫也爱莫能助。不过,老夫倒是知道一个人,他或许能帮到文靖小友。怎么如今的年轻人都别有爱好?小友是我近年见到的第二位兴趣独特的人了。” 项宠叔一旁的那位中年人,听项宠叔介绍到他,便抱拳行礼自我介绍道,边说还便好奇的上下打量着章旻青。 “敢问先生要介绍何人?还有,先生口中这前一位别有爱好的朋友,又是何人?可否为文靖引见?” 章旻青立刻就被这位汪汝谦的话吸引了注意力。特别是他竟然还是第二个兴趣独特之人,那另一位是谁?他的独特兴趣是什么? “这或许可以帮到文靖小友的人,乃是本地钱塘人,前福建学政李之藻李大人,如今守制回乡,此刻正在钱塘。他与泰西人郭居静、金尼阁二人往来频密,小友要寻访海外稀奇之物,只要请李大人为你引见郭居静、金尼阁这两个泰西人,想必事半功倍。 至于还有一位兴趣独特之小友,乃是归安人茅止生。此人独好读兵书战策,曾托老夫为他遍寻古今之兵书,集而读之。此人眼下亦在钱塘,就住在不远处的孤山快雪堂。不过,据老夫所知,他在这几天恐怕就要离开,启程进京参加今年顺天府的乡试。” 汪汝谦的话,让章旻青既有意外之喜,又有一些失望。意外之喜是,郭居静、金尼阁这两个人,显然就是和利玛窦一样,是从泰西来的传教士。这些人为了更好的传教,往往都会研习一些宗教之外的学问。例如医术、算学、天文、水利、化学等等。能结识他们,或许真的能找到一些他需要的原版书籍,翻译修订之后,或许能有大用。 失望之处则是那另一个兴趣独特的人,喜好的是读古今兵书战策,这对他来说,怕是没什么大用。在这热兵器开始替代冷兵器的时代,大多数古代的战法战术都将变得无用而被淘汰。此人就算能把那些兵书战策倒背如流,也不过是纸上谈兵的一个书生而已,没准就是个当代版的赵括。 “归安茅止生?先生所说,莫非是茅元仪?” 没成想,章旻青还没开口,一旁的王业泓抢先惊喜的问道。 “正是此人。” 汪汝谦给出了一个确定的答案。 “呀,是茅元仪啊。文靖你有所不知,这茅元仪近来可是大大的有名,他在今年年初,娶了钱塘花魁,扬州名妓陶楚生,还立为正室,这可是传遍东南的士林佳话啊。据说这陶楚生,诗文具佳尤善书法,萧艺更是一绝。多少士子慕名而来一求亲近芳泽,奈何她独独钟情于茅元仪,想必这茅元仪必有过人之处。” 刘嘉弢也兴奋的两眼放光的插话,向章旻青介绍这个茅元仪。 “茅元仪?”此刻章旻青脑海里也在重复这个名字,他对这个名字还真的有印象。这个印象倒不是茅元仪娶了什么花魁,而是前世他在军校读过的《武备志》,似乎就是个叫茅元仪的编写。 再结合刚才汪汝谦话里,说这个茅元仪喜好收集历代兵书,莫不就是这个人? 一二零节 孤山快雪堂 孤山快雪堂是由现任的主人冯权奇的父亲冯梦祯建造的,冯梦祯是万历五年的二甲第三名进士,却在当时首辅张居正父丧之后,因赞同张居正回乡守制,反对夺情留任首辅,得罪了张居正而被罢官。 后来张居正死后,他虽然被重新起复为官,但做的都是广德州判官、行人司、副尚宝司丞、南京国子监司业、南京国子监祭酒这类的清闲官职,所以,当他再次被罢官之后,就定居杭州城外西子湖畔的孤山,营建了一所宅第,以他们家家藏有书圣王羲之的《快雪时晴帖》真迹而命名为快雪堂。 茅元仪的父亲茅国缙与冯梦祯曾做过同僚,两人关系莫逆。茅元仪十四岁那年,父亲茅国缙去世,去世前,留有一封书信,请冯梦祯指点茅元仪读书。 所以在守孝期满,茅元仪就拿着这封书信到孤山快雪堂读书,对冯梦祯以师视之。此后,他每来杭州,必落脚在快雪堂。 冯梦祯去世后,他的长子冯权奇接过家业,对茅元仪这个小师弟,依然照顾有加。连带茅元仪娶妻陶楚生的事,都是在快雪堂办的。 在这个时代,读书人要是娶个名妓为妾,那就是风流佳话。可要立为正室,那就为礼法所不容。所以,茅元仪不能回到家乡归安去操办这件事,那会被家族里的长辈们用族规处置,严重的话,都有可能把茅元仪在族谱上除名,赶出家族。 由于有汪汝谦的带领,章旻青一行人很顺利的就进到了快雪堂里面。这一路行来,汪汝谦不由得对章旻青又重视了几分。 在项宠叔的店里,当时进去的也就章旻青和王业泓他们四五个人,包括书僮七斤和刘毛蛋,以及一众学兵们,都四散在店外。所以,当时汪汝谦眼里,这几个人也不过寻常士子,想必都是来乡试赶考的。 可出了店门,往孤山走,那些四散在店外的人,也都跟着一起。虽然依旧散布在四周,可落在汪汝谦的眼里,那里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看着这些精壮彪悍的人,隐隐围成一个圈子,把他们自己个人围在中间,汪汝谦暗自心惊。这几个士子是什么来头?出行竟然这样防备森严?他至少可以确认一点,那就是这些人,绝不是普通人家的孩子。 路上一番试探,汪汝谦已经知道,这几个人里,有余姚王家子弟,有卫指挥使家的公子,可这却越发让他奇怪。这一行人,显然是以这个少年为首,尽管他已经知道,章旻青在童试中,文武皆精,传奇般的夺了六个案首,可家里毕竟只是个军户,并非大富之家,怎么会有这样的排场?不过,这个疑问他只是埋在了心里。 汪汝谦出身徽州歙县汪家,他们家也算不上什么大家族。可在几十年前,他们汪家可是出过一个惊天动地的人物,当时自称徽王的五峰船主汪直。虽然后来汪直诱捕被杀,汪家也受到不小的牵连,但汪家也增添了一条族规,那就是不小视天下任何人。 因为是熟人汪汝谦亲自引见,冯权奇亲自把众人迎到厅上奉茶。作为来客点名要见的茅元仪,自然也一同陪客。 章旻青和茅元仪只是稍微聊了会,便互生亲近之感。一来二人年纪相差不大,茅元仪只比章旻青大两岁。二来两人都是幼年丧父,很容易便有同病相怜的感觉。三是茅元仪七岁能诗,十岁开始制义,颇负才名,而章旻青是新鲜出炉的六案首,同样不遑多让。 特别是两人聊到军事,听说章旻青搞出了铁范铸炮,茅元仪更是兴趣大增。当然,章旻青是有保留的,他现在的铸炮之法,全称该是“瓷胎铁范铜芯铁炮”。不过,章旻青只讲了铁范,对于瓷芯和铜芯铁炮却是只字未提。 虽说他对茅元仪有招揽之意,可这铸炮之法,却还是重大的秘密。在眼下所有的铸炮工艺还都是泥范铸炮的时候,只讲一个铁范之法,应该就足以吸引住茅元仪了。 至于更机密的青铜配比,二次铸造,以及应力的运用,定量药包,炮车射表这些,章旻青当然更不会说。 正如章旻青预料的,茅元仪只是听了使用铁范这个对铸炮工艺的改良,越想越觉得精妙。他搜集历代兵书战策,各种武器的制造之法之类的书籍非常多,对于铸炮自然也都清楚铸造的流程。 越是这样,他对泥范铸炮的缺点自然也非常清楚。章旻青的这个改良,却把泥范铸炮法存在的绝大多数缺点都弥补了。相比之下,虽然他年纪略大,却是自愧不如。 “文靖这铸炮之法,若是献给朝廷,当是功在千秋啊。” 茅元仪的这句感叹,却让章旻青听得郁闷非常。只是他很快释然,这读书人的忠君爱国,怕是刻在他们骨子里的。想想他们只读四书五经,这四书五经里,处处都在强调忠君爱国。潜移默化之下,这种思维已经成了他们的本能反应。 “文靖没这个打算,亦或是时机不到吧。现在即便献上去,南镇抚司的匠作们能造出合用之物么?” 章旻青不能明着说他不打算把这个铸炮法献给朝廷,只能婉转的推说时机不到。至于什么时候才是时机到了,章旻青没说。 “文靖此言差矣,此法若得朝廷所用,我大明边军将战力大增,九边得安啊。” 对于章旻青的推脱,茅元仪有些不满。 “止生兄,如今朝廷入不敷出,军饷积欠已是常态,刀枪弓弩,甲胄马匹尚不能齐备,有钱铸炮乎?” 章旻青反唇相讥,这话让茅元仪顿时哑口无言。 “此乃朝廷机密,文靖从何得知?还不不要妄言猜测为是。” 顿了一会,茅元仪才找出个说辞出来。 “呵呵,止生兄,文靖家就在观海卫的龙山所,所里武库军备如何,岂不清楚?军士饷银是否足额,焉能不知?别说军饷,就连每年的柴薪钱都不足额。” 章旻青笑着回答。 “咦,龙山所,我想起来了。莫非文靖就是那个用坑瀣之气引火之人?” 这回,茅元仪的话,倒是真的让章旻青大吃一惊。这个传言都传到杭州府了?这对自己这次乡试,可不是什么好事。 一二一节 被暗算了 “这沼气举火确实是文靖所创,只是这沼气并非什么坑瀣之气。止生兄亦生于江南,暑热时节,当也常见河池水中,时常有气泡翻涌上来,文靖举火之气,便是这种河池沼泥中所生之气。 不同之处,便是这河池沼泥中的气,人力无法收集。文靖不过是做了个装置,仿这河池沼泥之气所生成的形态,以人力催生,使之能用于日常炊烹蒸煮,热酒烹茶而已。愚人不明其理,诬为妖术,甚为可笑。” 章旻青此刻必须为自己做出自辩,在这个时代,行妖术惑众,可不是个小罪名。尽管冯权奇和茅元仪并不是能决定他乡试命运的人,但他们在士林多少都有点名气,如能帮他辩白,好过他们几个人出去单打独斗。 这个恶毒的传言出自那里,章旻青以及杜季新、王业泓几人心里都知道,这是孙文林干的。毕竟他们都已经不是第一次听到这个谣言了。 初听到这个谣言,章旻青以为这只是孙文林在乡间散布,鼓动些村民愚夫之类的人,不用章旻青的沼气而已。对此,章旻青真的没有太在意。他相信,当沼气系统稳定运行几年,使用的人感受到了切实的好处,不用他鼓动,仅凭这些人的口口相传,大家就会踊跃的加入到使用这个系统中来。 而他要忙的事情太多,相比之下,这沼气系统的使用,真的只是件极小的小事,他不可能花太多的精力在这个事情上。只是任谁也没想到,眼下这件小事,却成了对手攻击他的工具。事态的严重,会直接打乱他所有的计划和节奏。 只是章旻青并不知道,孙文林在这件事上,想要达到的目的可不仅仅是干扰他的这次乡试。他想的是,能通过这个事,最好让浙江的督学革了章旻青的秀才功名,最好再有锦衣卫将章旻青捉拿入狱判罪。 为此,他在写给老师钱一本的告状信上,把宁波知府苏万青和慈溪知县刘元白也一并捎带了进去,说他们识人不明,为一己之私将妖人奉为美玉,在县府两试中,具把章旻青点为案首。 这所谓的一己之私,就是眼下章旻青破天荒的夺了童试六案首,苏万青和刘元白这么做,只是为了他们自己能在青史留名。 孙文林这么做,也是存了一些心思的。真要坐实章旻青的妖人案件,府县两级肯定是不成的了。不管怎么说,眼下的章旻青都算是苏万青和刘元白的学生,那有老师查学生的案子会不网开一面的? 如此一告状,只要引起老师钱一本的重视,以东林在朝中的势力鼓噪起来,这章旻青怕是一定会万劫不复了。 孙文林这么做,当然首要原因就是他们怀疑东霍岛的劫案是章旻青带人做的,最不济,这章旻青也有份其中。虽说他们手上并无实在的证据,东霍岛的劫案也无法摊开来说,毕竟这事本也是非法的。可架不住他们的自由心证,就是疑邻盗斧那种心态,既然怀疑上了章旻青,那他们怎么看,这章旻青都是让他们大破家财的罪魁祸首。 还有另一个因素,那就是在龙山,本来孙文林是唯一一个秀才,又拜在东林读书,在龙山,那就是一等一的体面人,就算见到龙山所的黄千户,他的下巴也是斜指向天的。 现在,龙山出了个章旻青,不但以六案首的成绩,隐隐成为慈溪生员中的第一人,而且以章旻青这样连试连捷的势头,今年乡试中举怕也不算意外。尽管他自己今年也参加乡试,可能不能考上举人,他自己也没底。 这样一来,不管是现在还是将来,章旻青都威胁到了他孙文林在龙山家乡的地位。他的地位就是孙家在龙山仗势发财的根本,凭他的秀才身份,再借进入东林读书,籍着东林人在东南士林的影响力,他们孙家才在短短几年里,成为龙山首屈一指的大户。现在,章旻青有取代他成为龙山第一人的势头,不打压下去,孙家将来就要屈居人后了。 而让孙文林高兴的是,钱一本在收到他的书信后,确实很重视。“以便溺、畜粪、柴草等坑之,接管以燃其气。”这是孙文林给钱一本的信里所描述的章旻青的沼气。 这在钱一本来说,实在是难以想象的。思索再三,总觉得此事闻所未闻,归结到最后,觉得怕是也只有用妖术作祟才能解释得通了。 恰好今年浙江乡试的典试官是翰林院出身的陈汝学,他和钱一本都是万历十一年癸未科的进士,份属同年,往常也有书信来往,便写信给陈汝学,让他在审查考生花名册时,取消章旻青的乡试资格。 他的理由很是堂皇,“乡试乃是为国取贤的抡才大典,象章旻青这种妖言惑众私德有亏的人,定属奸邪,当摒弃之。”。同时他又赞誉他的学生孙文林“嫉恶如仇,正直刚毅,可堪造就。”。算是变相的给自己的学生,在陈汝学那里挂个号。 万历癸未这一科,可谓人才济济。这一年的进士里,叶向高如今贵为首辅,榜眼李庭机是前任次辅,方从哲如今也已大学士身份入阁。其它如汤显祖、茅国缙、李化龙等人也都名满四海。陈汝学在翰林院熬了二十多年,如今被派到科考重地浙江做典试官,亦是即将获得重用的前兆。 茅元仪之所以知道这个传言,就是他去拜访陈汝学时听到的。他父亲茅国缙与陈汝学是同年,他自己又不在浙江参加乡试,无需避嫌。得知陈汝学到了杭州,自然要以晚辈之礼拜见。 “果真不是行了妖法?那等止生从京城回转,可一定要去龙山见识一番。不过,文靖怕是要请人去陈典试那里疏通一下。据止生所知,陈典试那里收到了叔伯辈的书信,或许要取消文靖的乡试名额。若是等到报名之时,被取消进场资格,那时便难以转圜了。止生在陈典试面前是晚辈,虽有心为文靖游说,怕也难有实效。” 茅元仪接下来,对章旻青透露出一个更重要的信息,听得章旻青目瞪口呆。这可算是今天到访快雪堂的意外收获了,莫名其妙的被人暗算而不自知,若不是遇到茅元仪,真是到时候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一二二节 都有顾忌 茅元仪说的这个消息,不仅让章旻青惊讶,就连王业泓刘嘉弢也震惊莫名。倒是汪汝谦在这里听出了些意味,怪不得这章旻青身边有这么多精干的随扈,从章旻青能在龙山搞出这什么沼气的东西,还能得到实用。 想必他在龙山,景从的人不会少,应该是属于那种地方豪强一类的人物。也只有如此,才会被人暗算。试想若是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谁会吃饱撑的,花这么大的功夫去暗算他? 到了这个时候,不管是章旻青还是王业泓他们,谁都没有心思再坐下去。他们需要回去商议,该如何应对面临的危机。 “三天后,贱内将在湖上的小瀛洲,款待金陵来的名妓杨宛杨宛叔。届时,定然士子云集,文靖亦不妨与会,或许可以借机为自己正名。” 从快雪堂告辞出来,临别之际,茅元仪突然开口邀请道。他觉得和章旻青意气相投,却无法帮章旻青去和陈汝学通融说情,心里颇感有愧。三日后的湖上聚会,虽然重点在风月,然而慕名与会的士子众多,或许能帮章旻青在士林里造些声势,为己正名。所以他才贸然提出邀约。 “届时文靖定至,谢过止生兄费心了。” 章旻青抱拳与茅元仪作别,应下了茅元仪的邀请。 再和汪汝谦约定好前去拜访李之藻的时间,章旻青一行人匆匆赶回他们在仁和的住所,商议如何应对眼前的事情。 “文靖,惹上了东林诸人,这事可不好弄。不过想想也是,你是钱湖先生弟子,又是沈龙江的徒孙,天然就是浙党之人,与东林人本就水火不容。当时刘县尊能点你案首,实属异数。” 等七斤给大家奉上茶,王业泓才感慨道。 “此事确不好办啊!这陈典试要避嫌,我等学子谁去拜访,他都不会见。三司一府二县的大人们,也同样难见,他们也要避嫌。不然将来放榜,只要传出那个上榜学子近期拜访过那位大人,而这位大人又去拜访过陈典试,那立刻便是闱场丑闻,任谁也说不清楚的事。这个人不好找啊。” 刘嘉弢也愁眉不展,觉得无计可施。 “不能明着去,还不能暗着去?没人看见,又有谁会说?要我说,找人弄死那个姓孙的,省的他四处兴风作浪煽风点火,砍了他一了百了。” 杜季新满脸杀气腾腾的说道。 “嘁,没听茅公子说,现在是他的叔伯辈的人物,写了书信给陈典试?现在就算砍了那姓孙的,又于事何益?武夫就是武夫,只知道打打杀杀。” 王业泓不屑的反驳道。 “大家不要吵,吵能解决什么问题?我倒是想到一个人,或许可以办成这件事。只是找了他,今后我与东林这些人,这个节怕是再难化解了。” 章旻青及时制止了王业泓和杜季新之间可能的冲突,开口说道。 “找谁?” 听章旻青这么一说,王业泓也顾不得再去和杜季新斗嘴,迫不及待的问道。 “杭州提督织造、提督市泊太监钱白衣。” 章旻青吐出一个人名。这个名字一说出来,王业泓和刘嘉弢都沉默下来没有接话。 大明的文人都信奉“皇帝与士大夫共治天下。”,他们不管有意无意,始终都在和皇帝争夺权力。作为皇权意志的体现者和执行者的太监和厂卫,自然就成了文人们天然的对立面。虽然文人们之中,有不少人为了个人的利益向太监厂卫们靠拢,但在大部分文人眼里,这些人都是被鄙视的对象。 所以,正常情况下,文人士子们都潜意识的会避开和这些人接触打交道,以免被人贴上阉党或是鹰犬爪牙的标签。王业泓和刘嘉弢此刻就是如此,听说要去找钱白衣这个太监,心里自然而然的就有抵触。 找钱白衣,这其实是章旻青早就有的计划,只是被迫提前了而已。将来想要控制进出浙江海面的货物贸易,市泊司宁波安远驿提举王明嘉就是个避不开的人物。而想要彻底搞定这个王明嘉,就必须要先搞定他的顶头上司钱白衣。 要知道,钱白衣是有专奏之权的,他的奏折能直接送进皇宫大内,同时,他对浙江地面上发生的任何事,都有监察之权,是皇帝放在浙江的眼睛和耳朵。 更为重要的是,钱白衣是杭州提督织造,由他掌管经手的生丝绸缎数量巨大。而这两样东西,都是海贸获利巨大的大宗商品。只要与钱白衣达成合作,今后在海外的丝绸贸易上,章旻青就有了稳定的货源。 只是这层理由,现在章旻青不方便说出来,他在海上的所作所为,眼前的王业泓、杜季新他们都还不知情。 “这钱太监是个阉宦,陈典试会买账么?会不会弄巧成拙?更加引起陈典试的反感?” 犹豫了好一会,刘嘉弢才小声问道。 “这在朝为官的,虽说是吏部遴选,内阁拟票,可没有皇上首肯,内监批红,他们就得不到官位。虽说他们平时不愿意和太监们交往,但也不会贸然驳他们的面子,为自己树敌。文靖,你真想好了?这事长远来看,弊大于利啊!” 没等章旻青回答,王业泓倒是替章旻青回答了。不过,他显然是有疑虑的,章旻青这仕途尚未开始,就在浙党的标签上,又加贴了个阉党标签。 “无妨,凡事有利有弊,我们有的顾忌,别人同样也有。陈典试难道就没顾忌?他会说出来,他受了钱白衣的请托而打消了削我考籍的念头?不,他不会说的。这种事,都是属于做得说不得的。倒是这事,钱白衣见不见我,肯不肯为我去关说,才是结症所在。” 听章旻青这么一解释,王业泓顿觉恍然。 “确实如此。世事洞明皆学问,还是文靖看事情看得透彻。” 王业泓由衷赞叹道。 “嗨,相美兄谬赞了,有些事,其实就隔着那么一层窗户纸,一捅破也就那么回事。” 王业泓的这声赞誉,倒是让章旻青有点赫然。 至此,这事现在终于大家达成了共识,有了定论。 一二三节 织造署之行(一) 给太监送礼,真的是需要好好琢磨的事情。前世章旻青看过一些剧,里面描写给太监送女人,章旻青觉得这完全不靠谱。这不是有意刺激太监们的缺陷么?你这是送礼呢?还是在讥刺他呢?太监可以自己去找女人,但绝不能别人给他送。 送钱倒是最直接的,但也是最难送的。不是知根知底的人,萍水相逢,就贸然送给自己一大笔钱?这里面会不会藏着什么阴谋诡计?或者暗藏杀机?除非是个白痴,不然谁敢收?可白痴是坐不上能让你巨款送礼的位置的。 最稳妥的送礼办法,就是从求他帮忙办件小事开始。事成之后,送份相应的礼物。然后再求件大点的事,办好后送份大礼。等有了这样的几次铺垫,后面的处理就容易了。 因为有了之前的交往,相互间多少会产生一些信任感,特别是对这个人送自己东西,收下已经有了种习惯性。这时候再一笔巨款砸下去,从此你基本可以让他往东他不向西。除非,你要他做的事,冒的风险实在太大,大到有命收没命花。 第二天一早,章旻青没有穿他代表生员身份的澜衫,而是穿上了一身卫所武官的军服,戴了顶宽沿的笠帽,这是卫所武官子弟通常的装束。倒是七斤和刘毛蛋两个穿了身红胖袄,各挑了个担子,七斤担子两头,各有一个四层的木盒子,刘毛蛋挑的却是几个坛坛罐罐,背上还背了个包袱,这是章旻青要送给钱白衣的礼物。 这样的打扮,自然是为了掩人耳目。特别是礼物的挑选上,两个担挑一看那些坛坛罐罐,就能确定是些土产,虽然有一个是箱笼,可看七斤那瘦弱矮小的模样,必也不会是金银之类的重物。 各位看官中,有人会说送银票。在那个年代,还没出现汇通全国的大钱庄。那会的所谓钱庄,做的只是把一些散碎银两兑换铜钱,在把碎银熔成银锭的小生意,通常都是些粮行布行之类,做大宗日用消耗品的商号兼营的。最大的银票发行是朝廷的银票:宝钞,却是最不值钱的,一锭宝钞兑换不到一个铜钱,除了在榷关交税,谁都不愿意用。 从清泰门进了城,越过章家桥和观梅社,南面就是织造衙门,再往南就是巡抚衙门和总督衙门了。织造衙门的门口站着两个门丁,从服色上看,却是东厂番子的服色。 大明的这类外派的太监,往往监管着本地的锦衣卫和东厂事例。当然,他们平时不会去干涉当地地方官们做事,可若是收到廷寄,或者地方官搞出了什么大事,他们下手也会毫不手软。 这也是文官们对厂卫深恶痛绝的因由之一,凡有厂卫常驻的地方,当地地方官做官做得都很谨慎小心,谁知道做了什么出格的事,会不会被一份密奏直送内宫,引来雷霆震怒? 有了以往去慈溪县衙见刘元白得到的教训,章旻青笑眯眯的上前,用袖笼掩饰着,就把两小袋铜钱给门丁塞了过去。之后才取出一张名刺递了过去,名刺上写的却是平湖陆家晚辈章文靖。 章旻青打平湖陆家的名头,自然是为了以后海贸做铺垫。请钱白衣关说考试资格的事相对于海贸的巨利,还真就是一件小事。 关说考试资格这事,对钱白衣来说,就是一封书信或者一句话的事。陈汝学受托取消章旻青的考试资格,无人关注的话,取消也就取消了,反正是个没什么背景的小人物。 可有人关注的话,陈汝学就得好好琢磨一下了。毕竟说章旻青以妖法惑众的罪名,并没什么实证。陈汝学要是给不出个过得去的说法,这事捅上去,对陈汝学来说就是个污点。要是这个关注的人是个能直达天听的人的话,更是要好好掂量下轻重。 这种举手之劳的小事,做过也就算了。可海贸在相当长一段时间里,只要钱白衣不离任,这个合作都要长久维持下去。但是,这个关系的维持,不可能是章旻青亲力亲为的。加上现在大七岛上,重新又立起了陆家的旗号,以陆家的名义来和钱白衣交往,自然是最合适的。 而且,打平湖陆家的旗号还有一个作用,那就是快速拉近双方的距离。虽说平湖陆家最风光的时候,是嘉靖朝那会的事情了,可现在,陆家陆炳那支仍有不少后代子弟供职在锦衣卫,虽然风光不再,可厂卫一体,怎么也算自己人。 果然,守门的番子颠了颠手里的钱袋,又看了看名次上写的平湖陆家,点了点头,与同伴交待了一声,就转身进去通报去了,没有一点为难章旻青的意思。 很快,一个管家打扮的汉子出现在门口,手里拿着刚才章旻青送上去的名刺。 一般的名刺里,通常都有介绍的人写的证明来人身份的书信,或者是自我介绍身份的信函。不过,章旻青的名刺里,附着的却是送礼的礼单。 名刺已经被拆开,管家的目光并没在章旻青身上多做停留,却注意的看了看章旻青身后,七斤和刘毛蛋挑着的担子。确认无误后,这才招呼章旻青随他往里走。章旻青明白,这是来人在核对礼单呢。 等到把章旻青三个带到偏厅,下人奉上茶,这个管家才告了个罪,往后面去请钱白衣。当然,在这里,七斤和刘毛蛋两个是没资格进厅里的,他们只能待在门口的走廊里等待。 一直等了大半个时辰,才看到一个年约五十多岁,身材消瘦面白无须的老者,在先前那个管家的陪伴下走进偏厅。章旻青看见有人来,急忙站起身,却一时间有点不知道该如何称呼。 来人并没穿这个品级的大太监们该穿的大红蟒袍,而是穿着一身青缎的袍服,头戴四方平定巾,看着更多象一个商贾。 “这平湖陆家,看起来是发达了哈,这么大的手笔。说吧,来求见杂家有什么事?” 来人进来并没有看章旻青一眼,自顾自的走到主位坐下,紧跟而来的下人端上茶来,由管家接过,双手奉到这人的面前,他才接过来喝了一口,随手把茶碗放到桌上,拿起搁在桌上礼单看了眼,才慢条斯理的问道。 一二四节 织造署之行(二) “只是一些土产,不值什么钱的,还请公公笑纳。” 章旻青听到这话,躬身又行了礼说道。 “土产?这礼单上的八样礼物里,平湖糟蛋二坛,鳗鲞十条,菜花蜜二坛,梅干菜二篓,这些倒确实是土产。可这龙涎香二盒,檀香片二盒,冰片二盒,苏合香二盒,这些东西,价比黄金。你是觉得我家老爷没见过世面吗?” 一旁的管家出声斥责道,倒是钱白衣默不作声的看着章旻青的反应。 “公公容禀,这些东西在咱大明,或许是价比黄金。可在南洋,确实只能算是土产。” 一个管家在这样的场合插话进来,这样的情况非常少见。可钱白衣却丝毫没有斥责这管家不懂规矩的意思,显然这是他们事前有过约定,或是有默契的。 章旻青虽然心里惊讶,脸上却没表露出来,不卑不亢的回答道。这个回答也是章旻青事先就想好的回答,目的是要表示出,他们现在的能力,已经能自己把贸易直接做到南洋了。这些香料在大明确实很值钱,不过在直接采购南洋,就是寻常土产。 虽然实际上,章旻青的贸易船队根本就还没组建起来,还在沈国模的主持下进行筹备。不过他有这个自信,他的船队有能力纵横海上。只要他的船队开航,除了老天爷,其它任何人阻挡不了他。 “既然持的是陆家的帖子,怎么你却姓章?怎么没个陆家自己人来?看你小小年纪,怕是做不了什么主吧?老爷,我看这陆家做事不太靠谱,太没有诚意了。” 管家再次开口,这次却是质疑章旻青的身份,继而转头对钱白衣请示道,似乎已经有把章旻青轰出去的打算。 “公公容禀,学生此行杭州,一是来参加今年的秋闱,二是拜见公公。原本打算的是要等乡试之后来拜见公公的,只是近日听到些不利学生的传言,学生怕是参加不了今年的秋闱了,想着消息一旦确实,就得提前回去,这才过来拜见。” 章旻青并没有正面回答管家的话。这既表示了对管家不顾体统随意插话的不满,又为接下来要求办的事做了个铺垫。也间接的表明了自己是有功名的生员,并不是个白丁,反击了管家说他小小年纪做不了主的说法。 听章旻青这么一说,管家终于再也不插话了。章旻青既然是个生员相公,在地位上就比他要高。在这个年代,生员相公去拜见县尊府尊,都不用下跪,可以平起平坐的。虽说他去见一般的县尊府尊也不用下跪,但那是人家看在钱公公的面子给的抬举而已。更不要说,这章旻青是来参加秋闱,要是得中,那就是举人老爷了。 而且,人家既然有生员的功名,那就不是个没身份的人,自然也有足够的资格,与自家老爷谈正事,不存在做的了做不了主的问题。 “好了,你先下去。嗯,章公子是吧?这礼物选的,有心了!代我谢过陆先生。不过,你还没说,来求见杂家老底所为何事呢。” 钱白衣终于再次开口了,他先让管家下去,又称赞了一句,才又再次询问起章旻青的来意。 这份礼物的选择,章旻青确实用心了。在整个大明,若说香料的消耗大户,排在前面的,既不是女人也不是餐饮,更不是寺庙道观,而是皇宫里。而宫里消耗最大的大户,就是太监们。 众所周知的原因,太监们身上往往都多少带有骚膻的味道,他们要用熏香的衣物和随身的香囊来遮掩这股味道。所以钱白衣才会称赞这份礼送的有心了。 “学生此来,是想请公公赏脸,一起合作做点绸缎买卖。不用公公出一个铜子的本钱,只要公公能派人帮忙组织货源,我们负责运去南洋,回程再从南洋采购香料以及泰西的稀奇玩意运回来。所得之利,公公占一成的红利。” 章旻青直截了当的说道。 “一成?” 钱白衣带着疑惑的问道。海贸的厚利,钱白衣是很清楚的,可陆家只给出一成的利,似乎太少了。 “这一成,是公公自己的。另外还有一成是给宫里的,届时也要烦劳公公转交。” 章旻青又接着补充道。 二成的红利,不用出本钱,只需自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外加调拨一批绸缎货物,但这货物是收钱卖出去的,本身就能先赚一笔。 而且钱白衣也清楚,在眼下的大明,要做海贸生意,要吃这趟生意红利的,怕也不止他一个人。浙江三司,以及沿途的地方衙门巡检,海上的水师,甚至福建广东的水师,大家怕是都要在其中分润好处。这么一算的话,章旻青拿出二成红利给他,确实不算少了。 只是他不知道,自己直接的贸易,章旻青并没打算做多大。章旻青要的是,借着与钱白衣的合作,让打着陆家旗号的货船上的货物,能光明正大的在宁波港上岸。 现在他组织船队出航,只是要打通海上到南洋的这条航线。眼下能控制的海域只有杭州湾,随着能控制的海域的扩大,以后海上具体的运输贸易,就要逐渐交给沿海其它的豪门大户们去做。而他的重点,是要在海上向这些商人收取护航费和收税,这才是真正一本万利的买卖。 想平安进出宁波港吗?可以!你得买我们家的认旗,没有认旗的,我们不保你们在附近海面上的安全。买了认旗,按货值交了护航费和税费,在附近海面出事,我们按所买护航费的货值包赔。 谁要想不买,或者只买认旗,不交每趟买卖的护航费和税费,或者是海上遇到事故翻船沉船的想要来冒赔这类,这可不难对付。贪小便宜,终究会吃大亏的。 这样一来,既能将沿海的豪门大户和自己的势力结合成一个利益共同体,又不用占用自己过大的资金,特别是不用被各种琐事牵扯精力,可以专心发展武力和自己想要做的事上。 章旻青的话说完,钱白衣却没有立刻回应,而是又伸手拿起了章旻青的那张名刺和礼单,凝神看了起来,似乎要在那上面,看出些别的东西出来。 一二五节 织造署之行(三) “二成不够!说起来,这事今年是做不了,这事就算要做,也是明年的事了。咱们大家心里都明白,所以你才不急着来见杂家,而是打算秋闱之后。 虽说这事,看上去杂家我不用出本钱,其实不然。杂家这里织的绸罗数量,那可都是有定数的,每年从地方上收多少斤丝,织多少料子,何种颜色规格,各种规格每年要交到宫里的数量,那也是有定数的。 要拿出运去南洋贸易额外的数量的绸罗,那就需要有足够的生丝,就要下面州府增加桑地,有了丝还不行,还需要增设工场,要增加织机,要增加缫丝和织布的机工。这一番运作下来,那个环节能不要花钱? 而且,到那会,宫里可能盯着我这个位置的人也会多起来,不打点到位,我这个位置还保得住么?这样算起来,这总数区区二成红利,怎么能够?” 当钱白衣终于再次开口,打破了他和章旻青之间的奇怪冷场时,却是断然否了章旻青二成红利的允诺,但是他给出了理由。 钱白衣的理由很充分,也很在情在理。对此,章旻青确实没有想到,毕竟章旻青并不知晓这织造署是如何运作的。好在他有额外的准备,想了想后,他伸出双手拍了三下。 厅外走廊上,刘毛蛋听到这事先约定好的掌声,应声出现在门口,解下背上背着的包袱打开,从包袱里取出一个沉重的木盒子,用双手托举起来。 章旻青站起身走过去,也伸出双手接过这个木盒子,转身走到钱白衣跟前,把木盒子放到桌子上。 “学生也想到了要增设工场的事,这些钱自然不能让公公破费。这些增设的工场的钱,全由学生来出。这些工场建成后,归属陆家。 但学生不懂织造这些,如何建工场,如何招募机工这些事,就全都劳烦公公费心了。建成之后的工场,亦全由公公调度,学生和陆家绝不干预。 这里是四百张金叶子,总数二百两黄金,作为学生预付的款子。不够的数量,只需公公一句话,学生马上再派人送来。” 章旻青说着,伸手捏开木盒子上的搭钮,伸手打开了木盒子。顿时从盒子里闪现出一片金光,盒子里是码得整整齐齐的金叶子。 眼下一两黄金大约能折换十两银子,这二百两金叶子,也就大约二千两银子,确实不够增加工场添加织机和招募机工之用,但这笔预付款加上章旻青说的话,却很明确表明了章旻青的一种态度。 这样放手让钱白衣去筹建工场,这里面若是钱白衣想中饱私囊简直太容易了。但章旻青却表示出一种无所谓的态度,只是要象征性的工场的所有权,把筹办以及运行的权力全都放手了,等于明着告诉钱白衣,你要在其中占便宜也无所谓。 “呵呵,好!就冲章公子的这份豪爽,杂家也不多要,就要四成。若是章公子能做主应下,这事杂家也就应下了。至于新建工场这些,章公子也尽管放心,杂家会给你给交待。该杂家赚的钱,杂家不会客气,不该杂家赚的钱,杂家也不会妄取。 你来找杂家合作,图的就是市泊司那里的方便吧?绸罗卖出去容易,可运回来的货物要堂而皇之的上岸售卖,才能把这生意的虚利转成实利。若是没有市泊司给你提供便利,单靠你们偷摸运上岸的那点东西,赚不到大钱,杂家没猜错吧? 只是,咱们丑话说在前头。不管是你章公子还是陆家,若是今后言行不一,那就别怪杂家不守约定。没了你章屠夫,杂家难道就要吃带毛猪不成?” 钱白衣的这番话说得很嚣张,却又拿捏着尺度。他不怕应下这笔生意,陆家的人这些年在做什么,他很清楚。实际上陆家这些年能在大七岛上安稳的待下去,也是他有意放了一码。毕竟陆家风光的时候,和东厂的关系也很融洽,算是有份香火情在。 这也是他能答应这次双方能放心合作的缘由所在。而且,他觉得,真要陆家和章旻青他们敢无视以往的那份香火情,在计算红利上做什么手脚,他辖下的厂卫那些人自然也不是吃素的。 章旻青来找他合作的真是目的,作为内宫派驻地方的要员,他当然也不傻,仔细一想自然想明白了,打得就是市泊司的主意。沿海一带的海贸走私,并不是现在才有的,而是很多年之前就有了。之所以形不成规模和气候,无非就是那些货物不敢明目张胆的放在店铺里售卖。 不是没人打过市泊司的主意,但是敢私下做海贸的那些豪族大户,他们在朝廷的代理人都是些文臣,让这些文臣来找他钱白衣谈合作,那几乎是不可能的事。如果钱白衣是在司礼监,那也许还有可能,毕竟递上去的奏章,是要司礼监批红的,双方暗地里搞好关系也很有必要。 但钱白衣是在地方,让这些文臣来和钱白衣合作做生意,单纯就是银钱利益的合作,那等于自己主动把一顶阉党的帽子戴在头上公之于众,这是打死他们都不会干的。其它的人,则是很难进他钱白衣织造署的这扇门。自身没有背景,又和钱白衣没有任何渊源,他钱白衣会理睬你才怪,更不要说什么合作的事了。 “公公要是占四成,实话说,这生意我们真就没什么赚头了。” 这么高的份额,章旻青是真的觉得高了,略带为难的说道,脑子里却在急速的转动,思索着对策。 “哼,你当杂家我要这些钱,真的全是为了私人腰包吗?这里面有一份,是为当今圣上要的。杂家这些人,凭什么能出来办差?那还不是因为圣上对杂家的信任?若不是圣上许杂家在内书堂读书,信任重用杂家,能有杂家今天的风光?这样的大事,你觉得我会瞒着圣上私自做么? 前些年,圣上为了平定杨应龙的播州之乱,哱拜的宁夏之乱和朝鲜之乱,几乎花光了内库的银子。眼下你们能直下南洋与番人交易,或许是条新财路。杂家可以试一试,不成的话,只是罪在杂家,成的话,那就是为圣上解忧了。” 听到钱白衣这么一解释,章旻青是真的目瞪口呆,觉得脑子都不会转了。 钱白衣是他来到这世接触的第一个太监,之前他心里他对太监的印象,完全来自前世,在他的认识里,太监都是自私、阴毒、内心阴暗、手段残忍的,他们最喜欢干的事,就是残害忠良。 可看着眼前满脸诚恳的钱白衣,似乎这番话也不似作伪,这完全推翻了他心目里太监的形象。 一二六节 织造署之行(四) “怎么,你不信?也是,杂家今天和你初次见面,虽说与你投缘,这话也确实有点交浅言深。不过既然把话说到这份儿上了,那杂家干脆和你再说透彻些。 似杂家这等残缺之人,这立身之本靠的是什么?靠的就是对圣上的忠心。若无这份忠心,那便是取死之道,定然不得善终。这一辈子,那怕有任何一件对圣上不忠的事被圣上知道,轻则进浣衣局、夜香所,重则直接杖毙了。 杂家的风光权势从何而来?那就是来自于圣上的信任。这份信任如何取得?那就是要时刻牢记为圣上分忧,对圣上忠心耿耿。如若不然,只消圣上一句话,杂家便什么都不是,一无所有,这权、财、势顷刻间便是别人的了。所以你说,是这钱财重,要还是对圣上的忠心重要? 而如此大的事,涉及数个州府增收茧丝,这种桑之事更要提前布置下去,不然明年没有丝,便有工场织工,亦是无工可开。这样的事要推行下去,这必然要有浙江布政使衙门的公文下去。你觉得,这样的大事,会不传到圣上耳中? 只要这事是杂家牵头,他们可不管这增收茧丝是不是花银钱买来的。说不定布政使司今日下文,明日便有奏章直送京中,弹劾杂家横征暴敛,以致民不聊生了。 所以,这事于公于私,于情于理,杂家都不会瞒着圣上。只是,杂家要把这绸货直达南洋,少了其它人从中渔利的所增之利,其中的大部分献给圣上,送进宫中。如此这般,便是有人拿此事兴风作浪,杂家亦无所惧。” 钱白衣这番话,算得上是肺腑之言了。在刚才的短短时间里,他已经将这里里外外的关节都想了通透,此刻一一说来,让章旻青不得不服。 太监的权力地位直接来自于皇帝,而皇帝也是他们最大的恃仗。 钱白衣其实还有一些话没说出来。此时朝中,皇帝和朝臣最大的较量,就是福王就藩的事。福王作为万历皇帝最喜爱的儿子,称万历的心,是想把皇位传给福王的。可这被朝臣抵制了几十年,让万历不得不最终做出妥协。 可他虽然在皇位传承上做了妥协,在福王就藩的规制上,就想为爱子争取更多的利益,想让自己这个心爱的儿子,将来的日子过得尽可能的舒适。只是朝臣们在这件事上,又和万历顶起了牛,对万历开出的福王就藩的条件,就是不答应,这下,双方又已经僵持了好几年了。 这事归根到底,其实就是一个问题。那就是不管是宫中还是朝廷,全都没钱。万历皇帝依靠矿监税监收入宫内的银钱,多数在三大征期间都拿出来了,如今内库空虚。而朝廷户部的收入,这么多年来,就从来没够用过。拮据的时候,连京官们的俸禄都发不出,需要拖欠。 这样一来,福王就藩的事就一拖再拖的拖延下来。但这事涉及皇家,钱白衣他们这些太监们很明白,却不会对章旻青这样的外人说。而他觉得章旻青提的合作可行,也就是看到这事一条额外的财路,或许能为皇帝分忧。 “既然公公把话说的这么明白,公公的这个条件,文靖就做主代表陆家应下了。只是在商言商,文靖希望能有所补偿。文靖的要求也不难,只要在宁波府的镇海划块地,用于建造新的港口码头,此码头为我方南洋海贸专用码头,外人不得干预。” 章旻青知道,钱白衣把话说到这份上,他的四成的条件是必须得答应了。答应下这个条件,眼见的好处,就是在以后会少不少麻烦。只要皇帝不吭声,别的大臣上再多奏章也无用。 “建新码头?可以,但安远驿市泊司必须派人监管。市泊司原有的各项交易也可以放到新码头上去,特别是绸罗进出码头,必须要在市泊司报备。至于其它生意,杂家会告诉王明嘉,让他睁只眼闭只眼。不过,你们也别做得太过分。” 对于章旻青提到这个新要求,钱白衣一时想不明白为什么。他可没有章旻青那种来自后世的货运仓储概念,只是直觉告诉他,这事必定是有利可图的。他的第一反应,就是他要有人在那里看着。他口中的王明嘉,便是直接负责宁波市泊司诸项事物的市泊司提举,相当于后世的海关关长。 “建新港,其实也只是觉得原有安远驿的码头小了点,想要扩建,有诸多不便。今后货物进出数量会逐年越来越大,以后超过闽地的月港也说不定,文靖只是未雨绸缪罢了。” 章旻青及时给钱白衣吃颗定心丸。虽然他没把建新港的真正意图说出来,但这个理由也算冠冕堂皇。 事情谈到这会,双方总算是达成了一致。这个结果,章旻青不太满意,但他知道,这是最好的结果了。好在最后灵机一动,想到建新港这条,把损失补了一些回来。 “刚才你说,本想秋闱后再来,为何提前?遇到了什么麻烦?” 章旻青爽快的应下了钱白衣要求分四成红利的要求,这让钱白衣对章旻青的感官更好了。这时候,他想起章旻青前面说的话,主动问起章旻青提前拜访的原因。 等章旻青说完他搞的沼气工程,因为不被理解,而被诬为妖术,被人暗中算计,要取消他的秋闱资格的事,钱白衣也有些哑然。因为他也无法理解这个沼气的事,若是旁人和他说这事,他也会认定这是妖术的。只是看着章旻青那样坦然的神情,又觉得章旻青应该不至于说谎,一时有些默然。 “你说这事是东林那帮酸丁作祟,可据我所知,你们慈溪的县令刘元白,他可也是出身东林,怎么就点了你案首?” 这是钱白衣第二个不明白的地方。作为兼管着浙江一省厂卫事务的他,对整个浙江官场上这些官员的大致来历派系,自然是很清楚的,他有些疑惑的问道。 “此事学生也是一头雾水,缘由到底为何,学生实在是不知。但陈典试收到了书信,书信里要他取消学生秋闱资格的事,却是千真万确的。亦或是学生师从钱湖先生?” 章旻青抛出了第二种可能性,这个可能性也却是有可能。 “这就对了!这帮酸丁这些年来只会党争。朝堂上居于颓势便与外人斗,居于优势则自己人之间斗,就没个安分的时候。好了,这事杂家去和那陈汝学说说。不过,你刚才所言,最好都是实话。杂家会先让人去龙山看看,若你搞得那什么劳什子真是妖术,别说秋闱,杂家连你现有的功名也革了,而且,之前所议也就此作罢。” 钱白衣看着章旻青,语气森然的说道。 “学生怎敢欺瞒公公?学生还要在省城呆些日子,公公随时可以派人前往龙山实地察看。学生这便告辞。” 听了钱白衣这满是威胁的话,章旻青反倒是对钱白衣印象更好了。 一二七节 拜访李之藻(一) 从织造署出来,章旻青的心情很不错,他并不担心钱白衣派人去龙山,只是这样一来,事情有结果还需要等些天。好在去学署报名的事并不急,这几天还等得起。 隔天,便是章旻青和汪汝谦约好,由汪汝谦引着,前去李之藻居住的李府拜访的日子。按常规,汪汝谦是不适合把连他自己也不太熟悉的人带到李之藻府上的。 可在明代,在家守制的官员有很多的规矩,例如不得嫁娶、不得饮宴、不得乐舞、不得穿华服、不能换家门的桃符、门上的对联不能贴红色等等,甚至遇到年节,都不得出门拜访亲友。就像章旻青,守制那三年,过年都不能去先生府上拜年。 如此一来,一些士林惯常的交际聚会的地方,象湖上的画舫,青楼酒肆之类的地方,李之藻都不合适出现,而章旻青他们居住的地方他也不合适登门,汪汝谦只能硬着头皮带着章旻青他们去李之藻家登门了。 好在汪汝谦与李之藻还算熟悉,他带章旻青他们去之前,特地先写了封书信派人送到李府,预先讲了章旻青几个的来意只是倾慕李之藻熟悉泰西的情况,意欲了解更多有关泰西的情形,收集观摩一些泰西的物件。 所以,当汪汝谦、章旻青一行人到达李府,才发现等候他们的,不仅仅是主人李之藻,还有一个年约五旬的老者和两个金发碧眼的泰西人。章旻青看到这两个泰西人,猜想应该就是汪汝谦提到过的郭居静、金尼阁两个了。 “我存先生!没想到淇园先生也在。” 看到前来迎接的人,汪汝谦率先出声招呼道,章旻青几个则跟着施礼。 随后,作为介绍人,汪汝谦为双方相互引见。章旻青这才知道,汪汝谦口中的“我存先生”就是李之藻,而另一位“淇园先生”同样鼎鼎大名是杨廷筠。他们两个与徐光启一道,是明末信奉天主教最著名的三个读书人。 杨廷筠的家离李之藻家不远,而郭居静和金尼阁两个,在杭州传教期间,就住在杨廷筠的家里。李之藻收到汪汝谦送来的信函,就派人去邀请了杨廷筠他们一起来接待章旻青几个。 李之藻在信奉天主教之后,受洗成为正式的教徒之后,就致力于天主教在大明的传播。得知有来应考秋闱的士子对泰西的情况有兴趣,在他眼里,这无疑是个潜在的发展对象。 两个传教士里,郭静居是意大利人,金尼阁是西班牙人。他们在来大明之前,都在澳门学习过中文,并各自取了现在用的中文名字。 章旻青知道历史上的徐光启和李之藻,可对杨廷筠就没什么印象了,对这两个外国传教士就更不用说了。眼见此刻对方排出这么大的阵仗,一时间有些不明所以。 而王业泓、刘嘉弢、杜季新他们,是第一次见到金发碧眼的外国传教士,好奇的目光总在这两个人身上梭巡。 等到大家到厅上分宾主落座,稍事寒暄之后,话题很快就被杨廷筠带到了天主教的教义上面。作为一个无神论者,章旻青听得有些无奈。 只是通过刚才汪汝谦的介绍,不管是李之藻还算杨廷筠,他们一个是万历二十六年的进士和五经魁首,一个资格更老,是万历二十年的进士。说起来都是士林的前辈,作为末学后进,必要的尊敬还是要的,不好贸然打断。 “两位神父,你们谁精通数学?或者医学?” 直到半个时辰之后,杨廷筠还在喋喋不休的宣讲天主教的教义时,章旻青终于忍耐不住的插话了。他的这句话是用西班牙语问的。 作为前世曾在智利海军“艾丝美拉达号”风帆巡洋舰上受训两年的章旻青,西班牙语和英语是必修课。虽然那时候的西班牙语与这个时代的西班牙语略有差异,但一些基本的语法和词汇却并没多大区别。 章旻青这话一出口,现场出现了一个短暂的静默。 李之藻和杨廷筠虽然入了天主教,可与他们交流神学的郭静居,基本上都是用在澳门学习到的汉语和他们交流的。对于西班牙语,他们根本听不懂。眼下,章旻青突然用一句流利的西班牙语开口说话,他们心里那份震惊就不用说了。 郭静居和金尼阁眼里,流露出的却是惊喜。在这大明土地上,竟然还有人能说这么流利的西班牙语,尽管听上去有点怪异,但交流沟通显然不是问题。他们在大明,最头疼的事,就是读深奥的中国书籍。其次就是头疼,如何把《圣经》翻译得符合中国文人的阅读习惯。现在,有一个中国的读书人,竟然能说流利的西班牙语,这份惊喜简直是难以描述。 而章旻青这方的王业泓、刘嘉弢他们,则是一脸的茫然。这章旻青什么时候学会的这鸟语?没在慈溪见到过有泰西人出现啊。 “都不懂吗?那么,你们谁带有相关方面的书籍呢?” 看到没人回应,章旻青再次开口问道,用的仍旧是西班牙语。 “主赐福你。我们带来的书籍在杭州不多,不过在松江府的保禄那里有一些,哦,就是徐光启徐大人那里。” 听到章旻青再次的问话,郭静居先反应了过来,开口回应道。 “神父读过哥白尼的《天体论》吗?你口中的主住在那里?我感兴趣的是你们带来的那些书籍和仪器,神学除外。” 章旻青略微皱了下眉头,忍不住先刺了郭静居一句,这才表明他的态度。 “哦,你不会是受了布鲁诺那个疯子的影响而不信有主吧?好吧,我对此感到很遗憾。只是我很想知道,您是只是不信呢?还是反对?” 听章旻青这么说,郭静居身边的金尼阁忍不住插话问道,只是他的语气有些激烈。 “凡是导人向善,律己而不强迫他人遵循的宗教,不管是你们传播的天主教,还是佛教、道教,我都不反对。因为我也认为,人需要有敬畏。至于我个人,我更信科学。” 听到金尼阁神情略显激动的问话,章旻青突然发现,他有些意气用事了。不信归不信,却没必要和这两个神父之间引发争执。他还需要借助这两个神父,从在华的传教士们那里搜罗一些自己有用的书籍呢。所以,他的回答就着意做了些弥补。 一二八节 拜访李之藻(二) 事实上,章旻青对天主教持什么态度,从根本上来说是无所谓的事,本不该引起郭静居和金尼阁的重视。可莫名其妙的,这两个人就是对章旻青所持的态度感到有些紧张。 不过想想也是,从天主教进入中国以来,那怕是在葡萄牙人占据的澳门,在这之前,他们就从没见过象章旻青这样的一个西班牙语这么流利的读书人。从章旻青所说的西班牙语的流利程度来看,感觉就像是从小在欧洲长大的一样。 只是在之前章旻青说的话里,他把郭静居他们两个称作了“神父”。就从这个词来说,就证明章旻青并不是在欧洲长大的。因为在这个时代,他们这些来东方传教的人,不管是教廷还是民间,大多称他们为“修士”,而被教廷正式授予职务的,教职则至少是个“主教”。也就是说,在欧洲称呼他们这些人,只会是“修士”或者“主教”,绝不会称带有歧视味道的“神父”。 这样一来,这个章旻青在郭静居他们眼里,就更神秘了。是在什么样的中国家庭长大,才能说这么一口流利的西班牙语?他的家里还有谁会?他们对天主教的态度如何? 现在,章旻青明确的表明了态度,但这个态度却不能让郭静居他们满意。章旻青嘴里“导人向善,律己而不强迫他人遵循的宗教”这样的对包括天主教在内的宗教的描述,潜台词就是不信这世间有神灵的存在。这样的宗教观,是他们感觉难以理解的。 在他们到达中国后,对中国社会的了解,中国人也是相信有神灵的存在的。别的不说,就拿大家对皇帝的称呼或者描述上,“天子”这个词,本身就是对皇帝个人神格化的一个称呼,因为这个“天”就是一个神格化的特指。从这个角度引申出去,甚至可以推导出,这个章旻青是个蔑视一切权威的人。 而不管皈依那种宗教,不论是中国固有的道教,还是来自西亚的佛教,或是他们致力传播的天主教,首要的一个前提就是对神的敬畏。 不管这个神是道教的“元始天尊”、“灵宝天尊”、“道德天尊”这三清,还是“玉皇大帝”,亦或是佛教的“佛祖”、“菩萨”,或者他们天主教的“耶稣”和“圣母”。 没有发至内心的敬畏就不存在皈依,即便是口头上宣称的信奉,这些人的内心也是邪恶的。 现在,章旻青的话,却是在一种俯视的角度上。这如何能让他们满意? 他们三个的对话都是用的西班牙语,这让主人李之藻感觉很尴尬。虽然他也在学习拉丁文,可实在听不懂章旻青他们说的话。而杨廷筠接触天主教的时间并不长,虽然在不久前,用佛教观点与郭静居进行了一番辩论,被郭静居折服后受洗皈依了天主教,可他们的交流是用的中文。 不甘心做摆设的他,低声问了坐在一旁的金尼阁之后,他对章旻青的观点感到了愤怒。在他看来,不管信奉什么,道教也好,佛教也罢。你可以不信天主教,但人怎么能没有敬畏之心?那样的话,岂非为人做事都可以肆无忌惮,毫无顾忌了? “章公子,你是觉得这世间,没有神灵?那这干旱水灾,因何而起?天地日月,因何而生?乳臭未干,便如此狂妄,你的师尊是如何教导你的?” 因为愤怒,他的这番话说得很是难听。 听到杨廷筠的这番指责,章旻青心里暗自苦笑。人类在对大自然的种种现象无法解释的时候,不明所以的他们,很自然的就把这些现象归结为神灵的操纵,对猛兽、水火、日月星辰、高山大泽、一直到各路神灵等等那些不可抗力,或者是无法理解的事物产生崇拜。 如同此刻杨廷筠举的这些例子,这个时代的人类,还无法对这些自然现象的产生做出合理的解释。那么,他们把这些都归结到神灵的操控,实在是太自然了。只是章旻青来自数百年后的时代,这些自然现象的产生,绝大部分都有了合理的解释,再让他把这些现象归结为神灵的作用,那就太可笑了。只是,他该如何举例说明,这让章旻青很为难。 人类对自然的认识,是在科技的发展,大量的实验设备,各类机械的成功制造,以及一些专用仪器的应用为基础的。可现在,他手上并没有这些东西,又如何能用直观的演示来说明什么呢? “从上古时代,我等人类刀耕火种,茹毛饮血,到现在,兴修水利,建造屋舍,食不厌精,俱为神灵之故焉?炼铁煮盐、硝皮纺织,皆为神明教导?凿渠北上行漕运之便,立帆借风行舟船之利,亦为神明所示?非也,此皆乃人力所为。 我华夏与泰西同在天地之间,若有神灵,当共之。为何饮食衣服尽皆不同,体貌各异?文字语言,风俗用具,亦无任何共通之处?如有神灵,何偏颇若此? 华夏传承至今,自轩辕氏起,迄今已历数千载。而泰西诸国,亦有千年,为何之前泰西人不能扬帆万里至我华夏,而今能来之?盖现在泰西能造出巨舟,不畏风浪而已,这并非神灵之力,俱为人力。 天下之大,浩瀚无际,若无舟船车马,以人力行之,恐尽毕生之力,亦难以穷之。种种自然之力,实吾等不能穷其理,便无奈归之与神怪尔。是以,学生才广求泰西典籍,欲与我华夏典章对照,以他山之石以攻玉。” 章旻青实在是没有太好的理由来为自己的观点做辩解,毕竟前世的他只是个专业的军人,而不是个学者,对那些自然现象的解释,仅仅只是上学时学的那点皮毛,根本不可能做进一步的解释。 所以,他把人类在生活方式上的向后变化作为论据,来试图说明这个世界的进化,并不是神灵的主导,而是通过人类自身的经验积累。 一二九节 拜访李之藻(三) 章旻青绞尽脑汁找到这点理由,在说服力上并不很强。虽说经过几千年的发展,人类确实从采集自然生长的食物,穿兽皮,住山洞这样的原是社会发展到了眼下这样的农耕社会。 但硬要把这些变化说成是受到了神明的指引的话,谁也无可奈何,毕竟很多东西是唯心的。在没有文字记载的远古,到底人是怎么生活的,谁也说不清楚。 在这大明时期,不像后世那样,能通过考古之类的手段,用发现的各种古代遗迹,拍摄照片和影像来记录和证明研究人员的论据。 就像眼下,主人李之藻和他请来的杨廷筠,两个人在听了章旻青的话后,反应就不太一样。 李之藻觉得,章旻青说的话不无道理。有关神灵的说法,只是存在于人们的口口相传。可西门死了只羊,东门死了个娘这样的讹传或者走形的传言,同样存在,所谓的三人成虎的故事就是很好的例证。说有神灵,可又有谁真正见到过? 但杨廷筠却觉得,这只是章旻青的诡辩。若无鬼神,那些无法解释的自然变化,到底因何而来?那些有鼻子有眼的佛经故事、圣经故事,难道都只是编造?完全不可能的么! 虽说子不语怪力乱神,可圣人也没否认怪力乱神的存在啊。尽管没人能证明神仙的存在,可你这小毛孩子又拿什么来证明神仙不存在呢? 倒是郭静居和金尼阁在听了章旻青的这番话后,若有所思。因为他们觉得,不管章旻青这番话说得是不是全对,有一点肯定是对的,那就是没有大帆船,他们就不可能从遥远的欧洲,远涉重洋来到这富饶的大明。 事实上,东西方文明的差别,就在对所处的世界的认识上。很多人都认为华夏作为曾经的世界老大,缺乏对外的侵略性,是源于华夏的农耕民族属性。但同时期的欧洲,他们难道不是农耕民族么? 缺乏侵略性的根源,首先就在于对这个世界的认识上。当时的绝大部分读书人,在受到西方文明的影响之前,都认为华夏这块地盘就是世界的中心。华夏以外的地方,都是未开化的蛮夷之地,只要他们臣服了华夏就万事大吉。 很少有人会想到去探索那些未知之地,在他们看来,那些未开化的蛮夷之地,缺吃少穿,山险水恶,就算占据了也没多大的价值,反而是浪费钱财。这样的地方,有去占据的必要吗? 汉唐时期,都曾远征西域,并取得胜利。但没人认为这些地方有多大的价值。设立的都护府,更多是为了防备游牧部落对中原的袭扰,仅仅是出于对帝国安全的考虑。 其次是对财富的认知上。绝大多数的人,都把良田作为最大的财富。所谓的耕读传家,土地才是一个家族的安身立命之本。不管是皇家还是平民,人们最热衷的事情,莫过于把得到的钱财变换成土地。对于不能耕种的土地,没人会对它有兴趣。 可在欧洲,他们并没把欧洲大陆当做世界的中心。当来自中国的丝绸、瓷器、茶叶等等货物,通过丝绸之路流入欧洲开始,他们就知道,在遥远的东方,还有一个庞大富饶的帝国。而马可波罗的游记,更是为欧洲人描绘了一个遍地财富的东方。 在奥斯曼土耳其帝国兴起,截断了亚洲通往欧洲的陆上商路,而阿拉伯人控制了红海,截断了从红海到地中海的海上通路之后,欧洲人就开始了尝试在海上,绕过非洲大陆,探寻新的前往东方商路的旅程,这是欧洲航海技术快速发展的原动力。 在财富的认知上,土地只是财富的一部分,衡量是否富有的标准,还有持有金银数量的多少,来自东方的丝绸、瓷器等奢侈品数量的多少等等。 疯狂的大航海的动力,并不是国家的扩张,而是源于个人对于寻找金银财富的热情。特别是当有人找到海上到达印度的航路,并从印度运回大量的胡椒而成为富豪的实例后,催生出无数敢于冒险的所谓航海家们踏上财富的探寻之旅。 两相对比,我们就不难发现,同一时期,欧洲人知道有个遍地财富的富饶东方,存在着一个东方文明国度。而中国人对欧洲这边却所知寥寥,认为除中国这块地盘以外,俱是蛮夷。 这样的对世界的认知差别,才是中国最终落后于西方的最根本的因素。 这样的认知差异下,章旻青的这番话,最终在李之藻、杨廷筠、郭静居、金尼阁这几个听众心里产生的效果就有了明显的差异。 李之藻不置可否,杨廷筠愤愤不平,倒是郭静居和金尼阁有保留的接受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