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悍马帮主》 第一章 【第一章 今日不思芦正美】 金秋。 枫林在橘红与鲜黄之间变幻,揉过金粉似的日阳在枝桠与叶间漫流,然后从叶缝处渗下,形成一束束淡光,落在被枯叶层层裹覆的土地上。 她背靠树干独坐,一腿伸长,另一腿弓起,蓝紫色的劲装在火红似锦的林子里显得格外招眼。 她的发蓄得极长,用好几条银丝线编成的带子绑作一束,然后将乌发和那条细长泛亮的银丝带一块编作粗粗的麻花辫子,发辫中有银丝婉转交缠,柔黑夹着雪银,像是生着一绺长银发。 银丝最后在辫子尾端缠绕数圈,系紧了,然后缀上两片细长如箭镞的银叶。 此时的她仅是坐着,乌辫温驯地躺在胸前。 她五官恬静,指尖轻掐着发尾的银叶子,动也不动,像是不意间坠进梦乡,把梦作远了,倒是那些从叶缝投落而下的光点,不断地在她微扬的脸容上颤曳,撩弄般撒下无数亲吻。 这时节啊,花不开,叶未凋尽,不燥、不寒、不滥情,穿林的风有着股说不出的奇清气味,冽息入鼻渗肺,一向是她所爱。 既是所爱,就得尽兴享乐,不尽欢,要对不住自个儿的。 蓦然间,一声恫吓意味十足的嗄叫响起—— 她墨睫慵懒地掀了掀,温温眸光一溜,斜睨着那只正满林子飞跳的浑白雪雕。 雪雕体形约莫半人高,说它飞跳半点不假,因它长翅有力,却是缺了一只脚,而此一时际,不知它从哪里寻来两头松鼠,没打算食掉它们,倒玩起猫捉老鼠的把戏,把两只可怜的小动物从这儿赶到那儿,又从那边逐向另一边,逗弄得不亦乐乎。 “好歹毒啊,硬得这么戏弄过瘾了才痛快吗?心肠真坏。”她似笑非笑地蹙起眉心,稍稍坐正身子。 “唬……噜噜……”斜后方传来近似……不屑的低哼? 她挑眉,寻声侧眸,那匹离她约莫三大步的枣红大马甩了甩漂亮的流须尾,硕 大的鼻孔正喷着气。 “你那是什么马脸?鼻孔撑得比眼睛还圆,像是我比那只独脚雕更歹毒似的。”真把马儿当作知心朋友般倾聊起来。“我有那么坏吗?” “噗噜~~嘶——”马齿好长,模样真像在笑,诡异地带着嘲弄。 “这年头,奴欺主是常有的事,现下连匹马都跟自个儿较量上了,唉~~” 枣红马懒懒回睨一眼,把主子的感慨视作无物,跟着朝那头胡乱跳腾、玩得颇失格的雪雕喷气,再甩甩长鬃,垂下颈项又往枯叶下寻觅草料去了。 此一时际,大足踩过满地落叶,一名粗黑巨汉疾步而至。 “头儿,双方人马都来啦!” 她扬眉,把玩着辫尾银叶,闲散的姿态未变,眸中温调却已一转锐利,淡勾唇角。“那就让他们来。” 黑大汉搔搔布满短髭的方颚,又道:“商队遇强盗,咱们当真按兵不动、隔山观虎斗,连声提点也不给,就眼睁睁瞧着『江南玉家’遭袭击吗?唔,倘若玉家的商队打不过‘星宿海’那窝子贼匪,头儿欲夺的宝贝儿在打斗间受到损伤,那、那可不好,大大的不好!”言语间对玉家多有回护。 “是啊,那可当真不好。”轻身一跃,她爽落立起,发辫在巧劲之下往后甩飞,在颈上“啪啪”地环过两圈,那两片锐角银叶荡在她胸前折映秋光。 她笑,飞扬却不浮躁,凤瞳真如那两叶银辉。 “太早闯将出去,捞不到好处的;晚了,又怕护不了那宝贝。所以啊所以,咱们得算准时候出手。” 一旦出手,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红枫连绵的丘陵地下,生长着一大片秋芦,坡地起伏温柔,芦花十里生姿,有土道蜿蜒其间。 时节甚好,景致颇有清韵,败只败在人声“吵杂”了些。 长而洁净的指揭开灰厚车帘,他探出半身,平淡地环顾刀剑相交的周遭。 往来关内关外,走闯东西、纵横南北,在道上遇劫匪并非希罕事。再有,这一趟由滇境返回中原,押的货便有十余辆车,同行的至少五十人,尽管已要众人行事低调,要想全然避开有心者的耳目,根本比登天还难。 “咄”地促响,一支秃尾箭猛地打斜里射来,钉入马车门板。 他反应已称得上迅捷,可惜侧身回避的动作还不够利索,箭尖几是贴住面颊划过,颧骨处被拖出一小道血痕。 “元主——” 吼声既惊且惧,似被吓得三魂少了七魄,即便如此,一坨浑胖如球的身子仍奋力滚将过来。 “元主!元主!您没事吗?没事吧?您千万不能出事,别吓坏老奴啊!哇啊啊啊——伤了、伤了,见红了!老天爷!天老爷!咱对不住玉家列祖列宗,对不住老爷和夫人在天之灵啊啊啊啊——” 玉铎元维持一贯的淡漠表情,由着那张急得红通通的胖脸冲着他叫嚷。 “别出来,外头乱得很啊!老奴挡在这儿,您躲好,快躲进去!”十根胖指忙要把人往里边推。 玉铎元也不理会颊面上的伤,大袖陡挥,一扣,索性把照顾自个儿多年的老仆拉进车内,半身依旧曝露在帘外。 目前这等阵仗,盗匪人数虽多,但合围手法粗糙无谋,玉家训练有素的武师们对付这群乌合之众尚游刃有余,推估不出一刻钟,双方高下立见。 唯一不确定的,是另一群人马。 他目光拉远,掠过打斗的众人,跳过层层的白芦浪,望向从枫林内不断冒出的影子。 那些人仗剑抡刀,跨坐大马,一个接连一个,静谧却深具压迫地占据整条丘陵线。 究竟……是敌?是友? 一声震魂的长啸选在此刻划破天际,清厉刺耳,他面容微凛,忽见一头猛禽长翅大展,从枫林那方直扑过来。 “哟呼——” “哟咿呀嘿——” “喝啊哈哈——” “喔啊啊啊——” 猛禽的锐啸领着那匹人冲下,瞬时间,各种叫嚣吆喝伴随奔驰的马蹄声响彻整片山坡,来者策马出林、放纵奔踏,踩过一苇苇的芦花,疯然而至。 弄不清半路杀出的这伙人的底细,斗在一起的双方不约而同地缓了缓势子。 玉家武师们在老镳头的指示下迅速收拢布局,严阵以待,至于那些大小盗匪全瞪圆牛眼,死抓着兵器,气氛紧如绷弦。 玉铎元一面跨步欲出,一面眯眼搜寻对方的带头者,劲腰却遭人由后拦抱。 “田伯,这是做什么?” “您老实待着,别出去啊!那些大刀、长剑可没长眼,一不小心招呼到您身上,要出大事的!” 这至要时候,他身为玉家元主,若不赶紧出面弄明白对方意图,防阻这两股人马合为一支,届时才真要出大事! “放开!我得出——”低叱突然梗在喉中,因一股迫人的风急涌过来。 以为又有飞箭等暗器袭至,玉铎元顾不得了,手劲猛然加重,把田伯圆滚滚的身子再次倒推入内,砰砰磅磅的,里边摆来处理外务文书和往来帐 的小长几以及笔墨、砚台等等小物,全给撞翻天了。 没有暗箭,不见飞刀,来的是一匹高头大马。 那匹枣红马抢在奔来的众人前面,疾如风、迅捷似闪电,紧随在那头低飞的猛禽后头。 不过是眨眼间的事儿,它嘶鸣一声,四蹄突地拔地而起,连续两记漂亮的腾跃,迅雷不及掩耳地掠过好几颗头顶,直窜到玉铎元乘坐的车身前。 先不说那些盗匪没法儿反应,即便是玉家见多识广的大小武师们,欲抢上前来挡驾也已迟了。 枣红马背上的人出手好快,不由分说,五指已探近。 玉铎元尚不及定眼瞧清,左臂蓦然一紧,有股劲道硬将他扯去。 他心下陡凛,沈肩欲避开抓握。 无奈啊无奈,这些年他所习的武艺仅着重强身,为的是让他有健壮体魄和足够的气力担起族中大任,大部分的时日都教他拿来对付玉家的营生了,内务繁杂、外务沉重,哪还能练出什么高强武功? 那人见一抓没能得手,低“咦”一声,二次出招便狠了些,顺他上臂往颈部挪移,改而紧扣他肩胛穴位。 他吃痛,闷哼声从齿缝迸出,半边身子随即酸软无力。 第二章 下一瞬息,他整个人被扯出那幕灰布厚帘,如货物般横挂在对方马背上。 这……算什么?! 他挣扎,勉强要抬起头,耳边清楚听见玉家众人的叫骂和斥喝,但就在极短时候,那些声音已变得模糊了、飘远了,钻进鼻间的是混着芦花、枯草和泥壤的自然气味,还有兽类毛皮所散出的微腥味。 狂风呼呼吹袭,尘粒扫进眼底,扫得他只得闭起双目。他的身躯似乎历经了飞跃、颠簸、奔驰等等折腾,震得胸口和肚腹一阵难受。 好不容易,那难受的感觉终于缓下。 须臾又或者许久,他厘不太清,仅能静慢地吐出堵在胸与喉间的郁气。 “你要不要睁开眼?” 有谁正对住他说,他耳中呜鸣未退,一时间没能捕捉。 “我长相虽非倾城倾国、沉鱼落雁,倒也没生出三头六臂,张眼瞧瞧吧,不会吓着你的。” “唉唉,就是不依吗?我有事同你打商量,少不了你好处的。我说话时习惯瞧着对方双目,你不睁眼,我没法往下说,咱们要干耗在这儿吗?” 那声嗓徐和,不娇不腻,略含温笑,揉进属于女子才有的清润。 ……是个姑娘家?! 脑门一麻,玉铎元额角鼓跳,神思倏地扯回,徐徐地,终是掀开长睫。 光线清亮,入眼一片金柔,待定下双目,才发觉此时的他早已被人从马背上“卸货”下来,正以不太优雅的姿态,一屁股跌坐在草坡上,衫摆和双袖还沾着不少芦花飞丝。 面肤微燥,心里有气,但此刻绝不是莽撞质问的时候。 坐挺,他侧目瞥了眼斜后方,发现所处的地方离枫林好近。捺下满腹疑虑,他又迅速望向坡下那两帮人马——不,不是两帮,现下已增至三方人马。新加入者来历不明,敌我难分,三边成相互牵制的形势。 虽隔了段距离,仍不难看出玉家众人正因他被强行带开而焦急,许多双眼睛频频往坡上打量,几名武师欲策马趋近,全教这姑娘带来的人挡将下来。不知谁扯嗓开骂了,幸得玉家领头的老镳师够老练,几下已稳住状况。 三方对峙,也就表示一切未定,话还好说。 以极短时间衡量了目前状态后,玉铎元抿着唇瓣,淡淡抽回视线。 他立起,拂了拂身上的草屑飞花,目线轻挪,先是瞅了眼独脚伫候在斜前方几步外的一头雪雕,后者姿态奇妙,有种睥睨全场的倨傲。他嘴角微乎其微一勾,跟着才徐慢地望向枣红大马上那抹蓝紫影儿。 那身影作劲装打扮,藏青色的薄披风在身后飞掠,露出淡紫内襦的领边,罩在外头的上衣和功夫裤略偏宝蓝。印象中,他瞧过那种奇异的色调,如苍茫野地上、天遇破晓时那瞬间的犀光,让人一见难望。 紫黑腰带缠得紧实,勾勒出挺而细的腰板,教那具身躯多出点女子该有的委婉曲线。 蓝中紫、紫中蓝,女子似是极爱这般色泽,连足下蹬着的半筒靴,那布面虽溅着点点泥泞,亦能瞧出蓝紫色,与寻常的黑靴大有不同。 她居高临下与他对视,见他静伫不语,她眉略挑,翻身跨下马背。 “你没话要问吗?” 蓝紫靴走至他跟前,近得让他足以端详仔细她的五官模样。 她肤色偏深,鹅蛋脸明亮透红,乌发整个往后梳绑,有几绺顽皮地荡在两边颊畔,一条长辫子环绕在颈上,发辫里缠着银丝带,辫尾缀着的发饰形状如两片细长银叶,垂在胸前闪闪发亮,与她瞳中的清光相辉。 那两道眉生得很好,他从未见过女子的双眉如她,眉毛细且密浓,微弯,眉尾入鬓,瞧起来英挺又不失秀气。 只是,他不喜爱她挑眉的方式,眉眸间隐隐有促狭气味儿,仿佛把猎物圈围住了,要如何玩弄,要生、要死,全凭她私心喜好。 那种势在必得的神气,让他满心厌恶。 面无表情,他静道:“该问什么?” “问你心中疑虑的、惊愕的。”略顿,她软唇勾出浅弧,巧鼻皱了皱,歪头打量着。“嗯……不过话说回来,阁下倒不见惊愕神情,镇静得过头喽,同我原先预想的有些落差。” “姑娘自会说明来意,何须我多问?你没打算耗在这里,不是吗?” “唔……”她秀眉带趣又挑,似笑非笑。 他目光飘忽,极淡地与她周旋,看着她把玩两片银叶发坠,那十指有着姑娘家该有的修长纤细,但线条更为俐落,隐隐藏有劲力,一双细腕分别绑着护套,两只皮制护腕看来有些年岁了,深褐褪成灰白,但仍旧细辨得出上头似漩涡图样的雕纹。 枣红马。独脚雕。蓝紫衣。银叶坠。 这姑娘来头不小。 玉铎元内心有几分了然,但一动不如一静,他按了按适才被马背震痛的胃,试将那股子不适的感觉驱出脑海外。不想,便不觉痛。 抿唇不语,他暗自调息。 女子笑意略深,嗓音轻和。 “传闻玉家元主长相俊美、貌胜潘安,那位姓潘的美男子我是无缘得见,但今日能与玉爷结缘,幸会一面,关于阁下容貌的传闻倒也能信。倘若对象是你,我是不在乎多耗些时候,怕只怕咱俩自顾着在这儿自在快活,底下形势却渐趋凶险,要是激出火花、一发不可收拾,那可伤透脑筋。” 说她故意调戏他,似乎不全然如此。她语气自然,那些话平铺直述地从她唇间溜出,如与人闲聊。 但若要说她坦率,那也不对。 总之,虚虚实实、真真假假,这姑娘很能把真话和谎言搅掺一块儿,进可攻、退则守,以逗弄他人而乐。 她以为他会有什么反应? 错愕?惊惧?迷惑?气恼? 玉铎元的表情没多大变化,想是当家久了,水里来、火里去的险况也经历过不少回,再加上他本性偏冷,心绪极少有大波动,因此即便身陷困境、遭人戏弄,此时的他也仅是蹙了蹙眉峰。 “你与‘星宿海’那伙盗匪不同路,今日在此地打埋伏,专为黑吃黑吧?” “原来玉爷已晓得那帮家伙打哪儿来啊!”她点点头,眸底浮掠赞许。“也是,听说‘江南玉家’几回要开通往西南域外的商道,派出来探路的人马却在‘星宿海’盗匪底下连吃好几次苦头。那些家伙久占着『星宿海’一带,虽是乌合之众,但人数庞大,一时间不容易消灭。你身为玉家当家的,定也安排了人手,时刻注意着对方动静。” 男子的深瞳如两潭幽井,静寂无波,一瞬也不瞬地直瞅着她。 他未再多言,以静制动地等待她解开谜底。 她双手好整以暇地盘抱在胸前,与他短兵相交的眸光衍生出几分兴味。 这男人当真有趣啊,比原先想像的更要搔她心窝…… 很好很好,她还怕他太过外显,喜怒哀乐全写在脸上,那会让整件事变得索然无味。愈显阴沈、飘忽的性情,愈对她脾胃,逗惹这样的人,难度高、成就大,教她兴奋得心口扑腾乱颤,耳根都发烫了。 顺遂他的意思,她启唇往下道:“你说咱们‘打埋伏’,我不否认,但‘黑吃黑’可说得难听了。咱们这一伙子,多的是上有高堂、下有妻小的人,后头确实都还拖着好几口子得养,哪儿有好处就往哪儿去,若非被逼上梁山,那种没本钱的买卖倒也不太愿意碰的。” 玉铎元唇一扯,明明都现出笑纹了,那神态仍淡。 “要我没记错,‘霸寨马帮’便是靠没本钱的买卖起家。帮主石霸天当年带领底下好手,纵横藏、川、滇三地,西南为王,现下才说贵帮不愿碰那稳赚不赔的勾当,不显矫情吗?” 唉呀呀!被探到底细、瞧出端倪啦!她心一扬。 这也难怪,她以女儿身领着一帮汉子,原就醒目至极;再有,她那匹毛色奇亮的枣红坐骑和独脚猛禽,几年来在这片山山水水间多少留了些名号,被他看穿身分是迟早之事。 她露齿笑,真心愉悦似的。 “都说是当年了,好汉不提当年勇啊!我阿爹他老人家已过世近十载,如今的‘霸寨马帮’由我当家作主,众汉子们早已金盆洗手,改作正当生意,替中原和域外的各家商号运货跑腿,勉强挣些钱糊口罢了。”既被视穿,干脆大方承认。 第三章 她以江湖之礼对他抱了抱拳,颔首,持平声嗓。“‘霸寨马帮’第二任大当家石云秋,请玉爷多方关照,今日若有得罪之处,还望阁下大量,多有包涵。” “好说。”玉铎元简单回礼。事已至此,他单刀直入便问:“石大当家有何条件,尽管开出便是,只要玉某能做到的,定会倾力为之,不会委屈‘霸寨马帮’的众位兄弟。” 话不点开来说,提一半、留一半,这才上道。但明心人过耳便知,说难听些,就是玉家得付多少银两打发她底下这帮人? 瞧!懂得作面子给人、说场面话,眉宇间却淡得嗅不出味儿,虽没摆着高高在上的姿态,但明明挺悦耳的声嗓却压得平平板板的,左看右看、上瞧下瞧,就是一整个儿难捉摸,哪里像要为谁倾力为之的模样? 再有,他根本明摆着,打心底儿就不信“霸寨马帮”已彻底改头换面。 唔……不过……嗯……哈哈,好啦好啦,她承认,这会子半途杀出,确实是有那么一丁点儿的“心怀不轨”。 对他心怀不轨啊…… 套着护腕的一只蓝紫袖探到男人面前,石云秋没花心思斟酌,仅顺着突生的念想,略凉指腹轻且迅捷地掠过他的峻颊。 “你干什么?”玉铎元眯了眯眼,语气尚能持稳。 “你这张脸生得好俊俏,简直是老天的杰作,要留下伤痕就不妙了。” 面容一整,玉铎元还想回些什么,但见她把刚刮过他脸颊的指送进唇中吸吮,那指腹上沾有他被箭镞划伤而渗出的血珠。 他原已忘记颊面那道红痕,被她这一搅,左胸猛震了下,微不足道的伤处也诡异地热辣起来。 石云秋吮着指,滋味十足般舔舔唇瓣,丝毫不觉羞赧。 “我随身备有生肌去疤的金创药,是独门配方,待眼下的事了结后,咱们找个地方歇脚,我再帮玉爷裹伤。” “这点小伤,我自个儿尚能料理。”玉铎元长身挺立,沈眉静凝,对她刻意的靠近不避不迎,沈问:“姑娘要的是什么?” 石云秋晃晃脑袋瓜儿,晃呀晃,好努力斟酌着似的,与他四目交接了半晌,低“唔”一声,终是启唇道:“我没啥条件,要的也不多,只是想同玉爷讨一件宝贝儿。” 稍退几步,回到枣红马身边,她有一下、没一下地抚顺爱驹的长鬃,笑笑又提。“那宝贝儿,玉爷若肯割爱,我自是感念在心,定全力保你一行人平安。‘霸寨马帮’加上玉家大小武师们,解决‘星宿海’那几只小贼简直易如反掌,你以为如何?” 同样把话点到为止,说一些、留一些,摆明他要不允,“霸寨马帮”极有可能要倒向“星宿海”盗匪那方,两帮势力合围玉家商队。 沈气,抿抿唇,玉铎元低问:“你要的是……” “你。” “……什么宝贝?” “你。”简单有力。 略顿,淡然的俊颜终于稍现迷惑神色,他眉峰起伏。 “……我的什么?” “就你。”石云秋笑弯了眉眼与唇角,一手还极闲适地拍拍马颈,凤瞳烁光。“就是你啊!玉铎元,我要你的人,就你而已。这宝贝儿你肯给吗?” 宝贝儿…… 他?! 男人瞠目了,五官凝结,瞬间被点遍周身大穴一般。 风拂过,他身后的枫林窸窸沙沙轻响,真像在笑。 恶意且充满戏谑的那种笑音…… 【第二章 长目双双应知意】 内心有畿分得意,因为她石云秋可真有本事,终于把男人那张波澜不兴的俊脸惹出荡纹。 即便那荡纹如昙花一现,似乘夜而来又随风消散,毕竟扰了他。 初初会面,先来牛刀小试一番,教他有所觉悟,好戏还在后头呢!她与他总之纠缠定了。或者啊,在不久的将来,她能再瞧见一张凶巴巴的俊脸、喷火的眼、听见那酱杠色的美唇恶狠狠地要挟着人…… 她的愿望很诡异吗? 抓在指间的银叶坠下意识敲了敲唇,嘴角弯弯的,她晓得自个儿在笑。 原本轻敛的眸子在瞥见穿林而出的那抹颀长身影时,瞬时被灌饱精气似的,瞳底烁起意味深长的火焰。 此时夜已深沉,她脚步放得好轻,忍不住跟在那男性身影后头。 出林,他对住坡上那轮满月静伫片刻,不知思索些什么,皎光灿灿打亮着他的身形轮廓,由她隐匿的所在仰望,月儿好大,男人仿佛立在月中。 画面是相当赏心悦目的,特别是他长得又极美。 男子被人用“美”字来形容,似乎总带点胭脂味儿,是文质且瘦弱的,可他偏偏美得很有性情、很耐人寻味,而且半点也不文弱。 男人四肢修长,腰板劲且瘦,宽额麦肤,唇泽便如野生的酱红小莓。不需花力气回想,她脑中已清楚描绘出他的五官神态。 他与她的眼皆属长目,但她是细长微挑的凤眼,他的形状则如橄榄核儿,长而漂亮,再添上浓眉和两排小扇般的墨睫,眉宇间的颜色如何不教人心动? 只是,不知该说幸、抑或不幸,他目光淡极,无神且宿命,飘飘的、轻轻的,无一处着点,根本是暴殄天物、懒得运用那两丸美瞳去迷惑谁,所以就由着它们去,旁人会不会因他心动、要不要为他痴迷,全与他不相干般。 唉,这么美的人哪,光瞧着,内颊都渗津液了,有谁不想亲近呢? “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玉爷该不是悔了吧?” 清夜里,突如其来的笑问传来,玉铎元仅是宽肩震了震,略侧俊容,并未旋身回望。 石云秋唇一勾,认命地迈开步伐,走到他身边,还绕到他跟前。山不来就她,只好劳烦她就一就这座飘渺峰了。 忽而,他徐徐扬睫,她左胸突跳,男人的眼映入月华,仿佛多了丝妖冶。 “你要是反悔,我可伤心啦!”她宁神,气血微燥,很确定自个儿在与他四目相交的刹那,呼息曾一度静止。 “玉家行事向来重然诺,诺言已许,必然遵行。”玉铎元平静道。他笑了,仍是那种把嘴角扯出浅浅笑纹、表情依旧淡到嗅不出个所以然的神态。 此地,同样的枫林,同样的十里银芦。 野地在月光下静默默,所有声响全给了浪荡的风,而白日的那场风波像是不曾真实存在的一段冥想,来得快、消弭得也快。 “就是你……我要你的人,就你而已。”她问:“这宝贝儿你肯给吗?” “有何不可?”惊愕过后,他答。 于是乎,他的“卖身”换来她“霸寨马帮”的全力增援。 这一回,“星宿海”庞大的盗匪群并未倾巢而出,原就难以吞下玉家商队,如今玉家又来援手,彼消我长,高下立现,“星宿海”自然逃不过被打得落花流水的命运,死的死、伤的伤,剩余不到一成的盗匪全夹着尾巴飞逃,都自顾不暇了,哪里还管得了同伴的死活? “就为你玉家商队、为你自个儿在意的人,随意将自己许给别人,也无所谓的,是吗?”石云秋沉吟后低问,笑笑的,也想学学他来个淡到没味儿的笑,只是不晓得有没有“笑”得很“成功”? “人的躯体不就是副臭皮囊?同你作这样的交易,倒也可以。”他双袖在身后交叠,身姿闲散,又拾步沿着丘陵线走去。 紧绷的形势一解,玉家虽无财物上的损失,但有几位武师身上挂了彩,连田伯也撞得额角肿起好大的包,昏过去好半晌,幸得皆非重创。 只不过,当时天色将沉,商队没法按着预计行程赶到玉家自个儿设置的行会落脚,玉铎元干脆让众人入枫林野宿。于是,玉家一车车的货皆拉进林子,货集中,车与马亦集中。跟着燃起几堆火,大伙儿守作一圈,轮流守夜。 而“霸寨马帮”的汉子们八成也从大当家那儿得到了指示,一个个全乖乖盘踞在玉家商队外围,严防赶跑的盗匪再聚众杀回。 玉铎元没将“卖身”之事说出,玉家这方的人马对于“霸寨马帮”亲近护卫的举动虽感讶异,倒也没谁敢多事询问。 “只是……人是你的,不表示命也属你,这一点还望石大当家理会清楚。”他道。 第四章 低而幽柔的女子笑音随即逸出,在清夜里格外弹动心弦,他不禁伫足,回首见她跟在身后。 “能教我心痒难耐的,不就你这副香皮囊而已吗?”郑重却又诡谲的轻佻,她眨了眨眸子。“谁要你的命啊?连你的心我也没打算要的。” 心…… 他的? 微微一怔,玉铎元没想到会出现这般的字眼,生分得教他忍不住挑眉。 “那么,可否容我一问,石大当家想如何‘要’我这个人?”白日时,两人只谈定“大方向”,“细节部分”全未讨论。 她走得更近些,两手又玩起辫尾的银叶坠,纤秀的影子投落在他身上。 “玉爷,咱俩也别再耍那些高来高去的手段,把事说开了那才好办事呀!你‘江南玉家’早在几个月前就把苗头锁住咱们马帮,四下留意起咱们的动静,这次我率众自动找上门,跟你作买卖,想来你心里是乐意至极的。” “是吗?”他撇唇,有什么在幽目里飘流。“我为何乐意?” “你打探我、我打探你,一来一往、有来有往,这才像是在闯荡江湖,你说是不?”她半开玩笑,又道:“你之所以乐意,那是因为玉爷忙着想往西南域外冲出一条商道。玉家盘下江南至少六成以上的玉市,近两年又积极往中原以外的地方开疆拓土,不只往海外寻求商机,现下还想走通西南域方,那些山水险峻却丰饶,除了大量蕴藏着玉爷觊觎已久的矿石外,尚能接通其他小国,要是由玉家独霸这条通路,那当真能左右逢源,翻云又覆雨了。” 夜月下秋风,清莹的华光随风一鼓而起,来得猛而突兀,从坡底那片芦花开始生浪,飒飒然、爽冽冽,往丘陵线上的两抹影儿袭拥过去。 玉铎元沉吟着,再淡的神态也因她这些话掀起涟漪,无神的美瞳略深,示意她继续往底下道。 石云秋半侧身子,将藏青披风顺风向撩开,从善如流又说:“西南那一块香饽饽,目前虽被划出几个势力范围,但总的来说,仍以‘霸寨马帮’最吃得开。玉爷想从中掰开这块香饽饽,去咬域外那块芝麻大烧饼,不找咱们‘马帮’相帮,又能寻谁去?” 她睐向他,满坡皎银仿佛全聚在那双慧眼里。 “如今我自投罗网来了,巴巴地直想攀上你这根高枝,玉爷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啊,心里怎是不乐意?” 厌恶她吗? 他原是对那样势在必得的神气感到无比厌恶的。 既看不入眼,那就匿怨友其人吧!由着她占上风,看她飞扬的眉眸,听她浮荡、不着边际的话中话,以静制动、以逸待劳,再来个以小搏大,这才不失他商人本色。 只是,对她满满的厌恶感竟维持不到一日,这一点教他略感讶然。他从未对一个人的观感起落如此之大,但倘若排除掉那股子厌恶,所剩的能有什么,一时间他也捉摸不出。 不再绝对的厌恶,并不表示心生喜爱。或者觉得她……奇异? 几个月前,他遣人探“霸寨马帮”的底细时,就曾暗自斟酌过那位女承父业的马帮大当家,生得会是何种模样? 能教一大帮的汉子听其号令,穿梭在山山水水、苍野荒漠间讨生活的女子,定要够剽悍、够狠绝,得强健高大,比男人更像个男人……他反覆思量,脑中立出无数形象,却没有一个如眼前的她。 他的推测难得出错,且错得离谱。 许久没兴起这般嘲弄自个儿的“雅趣”了,或者正因如此,他竟隐隐期待起,她究竟会怎么“要”他这个人? “虎父无犬女,石大当家果然了得,该晓得的大小事全掌握了,也省得玉某费劲详述。”他负手颔首。“‘江南玉家’早就想与贵帮联手,只是苦于接不上头,今日一会,有幸结缘,玉某嘴上虽没多说什么,心里却很承这个情。” 承什么情?根本是有意卖弄生意场上的辞令,真拿她当生意人啦?石云秋暗眯起眼。 为商必奸,这男的扮猪吃老虎的伎俩使起来毫不费力,笑笑脸、疏离的目光,在她来看,明就感受不到诚意,偏他皮相绝美,无神的眼反招桃花,怎么瞧都俊逸又风流。 好,再来吓吓他,让自个儿爽乎些! “有缘千里来相会,酒逢知己千杯少,既然搭上线、接了头,那缘分就深了,是该找个机会好好对饮一番,无醉不归。至于,玉爷问我想怎么‘要’你这个人……嗯……”她低笑,晃晃脑袋瓜,丢出一句—— “玉爷敢与我成亲吗?” 玉铎元胸房微凛,被月光照出明暗的脸庞有些面无表情,他静立不动,衣袂飘飘,似乎她所问出的,也算不上什么大事。 见他不语,石云秋巧肩一耸,好自然地往下道:“要是玉爷嫌成亲麻烦,想省却那些繁文耨节,也是可行的,咱们干脆来‘走婚’吧!” “走……”他唇瓣摩挲,细微地摩出声音,神情终于起了波动,没被吓着,倒是眉宇间泛染迷惑。 石云秋解释着。“这事是这样的,男与女互相看对眼,决定‘走婚’了,彼此的婚配没啥契约关系,双方不会生活在一起,男的只需要晚上到女的家过夜,两人在一块儿要好,天亮便离开,不需——” “我晓得‘走婚’的意思。”他语气略绷,举单袖挥了挥,制止她更详尽的说明。 那习俗是西南部族的成亲方式,族中以女性为主干,男人走婚进来女人家里,如果其中一方情已淡、提出分手,婚约自然解除。 即便与女方生下孩子,孩子亦是归女家抚养,男人无须负丁点责任。尽管这样的成婚方式在汉人眼中,男人根本是占尽便宜,对玉铎元而言,他自然也尊重这种“走婚习俗”,却并不表示自个儿能泰然接受。 这姑娘……果真既奇且异。 他笑了,真心想笑,只不过那抹笑在胸臆间荡漾,画出好大的、层层叠叠的涟漪,显现在外表的却仅是俊唇一勾。 不管她是来真的、抑或存心逗惹,总教他不感乏味。 “玉爷觉得如何?”问这等婚姻大事,石云秋润颚微扬,大大方方的,眉尾儿还飞挑得有几许得意,半点也不见小女儿家该有的羞态。 “若把细处考虑周全,上石大当家那儿走走婚倒也不坏。”小小将她一军。 唔……看来没怎么吓着他。菱唇淡抿,她眸光深幽。 既是如此,那就下重手,来个更狠的! 她转身正对住他,徐缓挪近,听她话中带笑地道:“好啊,那就把细处一个个挑出来,我能等的——咦?怪了,玉爷颊面那道擦痕怎不见了?白日明明还渗出不少血,现下竟自动愈合了吗?真是半点痕迹也寻不出,真神……” “唔,不对呀,我确实听闻过‘江南玉家’有位受过神佛加持、能以异能为人治病疗伤的‘佛公子’,关于那位名叫玉澄佛的神人,江湖上早传得沸沸扬扬了,推算起来,‘佛公子’该是玉爷的族弟,是他有异能,而非玉爷,是吧?” 稍顿,她瞠眸,瞳底的两簇小火仿佛领会到什么般激腾而起。“莫不是……玉爷也有这等能耐?” 她几乎就要如愿以偿了,让男人那双古井般沉静的美目掀起波涛,浪起、汹涌、惊狂,然后像在浇了油的干柴上抛落火种,“轰”地一把猛火直逼天灵,把他的眼染红。 几乎啊…… “石大当家说笑了。”声嗓过硬,玉铎元似乎相当不满意如此艰涩的音质从自个儿的酱红唇流出。 他低咳,下意识清清喉头,眉间颜色在此时分的夜月下,又一次似有若无地漫出异辉,邪美得耐人寻味。 “呃,哈哈哈……不是说笑,是我瞧错边了呀!”多少知道怕了吧?不过能硬撑着挤出话来,也算阁下本事! 石云秋拍拍自个儿的额头,深吸口气,冲着那张阴晴不定的俊颜爽朗笑开。“你伤的是右颊而非左颊,那道小伤仍留在右颧骨上。适才你半边脸隐了个黑,我光瞅着你平滑的左脸,把自个儿都给弄混了,还自以为是地胡乱说话,真对不住,唉唉,呵呵、哈哈……” 玉铎元不语,仅专注地凝着她。 第五章 不知怎地,他面容绷绷的,就连喉颈、双肩以及整个伫立的姿态和呼息吐纳,亦微乎其微地透出紧绷气味。 她其实不好这么勾惹人家,要打草惊蛇的,可对他偏偏难以隐忍,真是被这男人八风不动的冷模样给挑高了兴致,愈看愈垂涎,想瞧瞧一滩死水变成火焰山的过程究竟能多精彩?所以才东丢一些似假似真的消息、西落一丁点儿的蛛丝马迹,也不在乎他会循线弄清楚前因后果,反正,他迟早会知。 她只是赶在他全盘明白之前,替自己造些乐趣。 “无妨。”玉铎元轻徐出声,目光未须臾从她脸上移开。“确实是你错看,弄明白了便好。” 似近或远处,不知是鸱枭抑或乌鸟传出啼鸣,一回、两回、三回,风飒飒来回的丘陵线上,他们的影儿被拉得斜长,视线相交,难以捉摸的东西在沉静的表相下暗涌。 石云秋轻吐小舌,那样子竟俏皮得很,嘻笑地对他点点头。“对啊,这回是我弄错。不过啊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我晓得玉爷一个天大的秘密,这会子绝没弄错,十足真金,不怕火炼。”手痒又玩起两片银叶坠了,带笑觑着男人陡似绷凝的俊美轮廊。 “是吗?原来我有天大的秘密,那就得请石大当家为在下解惑,我洗耳恭听了。” 静默片晌,男人勾扬嘴角,淡淡然、笑话般轻哼。 “我知道……你很能弹琴,且弹得一手好琴呢!” “我还知道,比起古玄琴、古筝等被归在上等雅流之类的琴器,你却偏爱俗称‘乞儿琴’的月琴更多一些。” “在路边或市集里,偶尔能见盲人乞丐怀抱着月琴弹唱行乞,想必王爷的琴功更高、说唱的口条更好,倘若有一日真落到身无分文的境地,靠着一把老月琴,想来也能挣钱糊口吧!” 最后的话语略略夹枪带棒,说者既是有心,听者多少能有所意会。 从识得这位石大当家以来,玉铎元都不知被她有意无意的探究、似真非真的扰惹,暗暗地螫过几回了。 她道出的并非秘密,玉家几位较亲近的同辈手足和老仆们,是知晓这事儿的,只是,他已许久不曾抱琴拨唱,八成已没了年少时强说愁的心思。在那些遥远的年头,他脚步走过山川大地、五湖四海,那样的岁月仿佛离他甚远,远得他差些无从忆起。 早教他压在记忆深处的事,她是从何处听取? 他有种头重脚轻的微眩感,或者是因……心虚。总归,他难以说服自己,她所指的“秘密”仅仅如此而已。 “石大当家,这‘怀秀玉市’是咱们江南数来最大,今日恰又是半月一次的集市,除原有的摊子和店家外,许多邻县、甚至是江北的玉商,也都会赶来作买卖,因此来往的百姓较寻常时候多出一倍有余,人挤着人,路不好走,石大当家得留心脚步,别教人踩了。” 说话的男子嗓音偏柔,额间一点朱砂痣,长目如柳,浑身皆泛雅气,“温润如玉”这般的词儿拿来形容他,那是再恰当不过。 “澄佛公子,你还是唤我名字干脆,‘石大当家’喊起来累了些,听进耳里也感生疏。这几日咱俩交往,谈得颇开怀,也算得上是朋友了,对不?” 玉澄佛好脾性地微微笑,改了称谓。“云秋姑娘既是我铎元堂兄的朋友,便是我的朋友。” 清俊面容调向一旁另一张男性脸庞,说实话,后者五官生得较他还要俊美好几分,面肤光滑,绛唇如菱,坏就坏在一双眼,到底是漂亮过头,美得有点邪乎,深邃目辉常给外人一种如履薄冰的不安感,再加上此时这张美脸儿的主人似乎……嗯……正大大的不痛快中,浓眉沉得好低,向来淡漠的神情染了阴郁,看来更难亲近了。 “铎元?”玉澄佛像是对那男子难得外显的眉色感到讶异,可疑地微瞠长目。“有烦心事吗?” “没有。”玉铎元嗓音持平,发觉立在玉澄佛斜后方的石云秋正抓到机会冲着他挤眼、皱鼻兼吐舌,扮出一脸怪相。 幼稚! 都多大岁数的人了,二十五、六有了吧?还玩起这种孩子气的把戏,难道以为使这般不入流的小伎俩,真能教他松心吗? 很难的,一旦他对谁起疑、生出戒心,就不会轻易卸除,除非对方底细尽现,让他摸得透透的,再也无所遁形。 然而,他摸不透她。 这位“石大当家”与他真有几分近似,扮猪吃老虎的手段皆练过那么一、两手,只是她比他占优势,生为女子,长相也算清秀,再配上江湖儿女不拘小节的豪迈谈吐,若非有心提防,很容易被她收买了去。 便如他这位老实又心软过头的澄佛族弟。 十日前,玉家商队平安返回江南,一入玉家势力范围,“霸寨马帮”的大小汉子便领着大当家的命令,仅留下八名好手继续同行,其他的则先行掉头折返。 一行人回到玉家后,玉铎元让人安排了马帮众人的生活起居,本待这两天把手边几件要务处理掉后,再同石云秋将西南域外之事仔细敲定。当然,还有他对她的允诺。 她要他,看来不像玩笑话,只是她要他的方式,他还得花点心思推敲。 这几日她留在江南,似玩乐得颇尽兴,与玉家众人相处得甚是融洽,等他察觉到时,这姑娘早跟自家族弟混得颇熟。 目前“江南玉家”,嫡系子孙就只玉澄佛一个,但同辈手足共有一十五人,以他玉铎元最长,玉澄佛行二。 按理,族中传了三代的庞大生意应由嫡系的玉澄佛接下,无奈江湖上传言四起,说他受过神佛加持、早非凡身,还说他一身血肉可比灵丹妙药,能治天下百病。玉家为了护住嫡系独苗,近两年都不知花下多少心思,而族中之务自然由为长的玉铎元担下,成为这一代的玉家主事。 她最好对澄佛没其他想法,最好真是单纯的相交,要不……他会要她的命! “这里龙蛇混杂,二弟别久待。”玉铎元对那张“鬼脸”视若无睹,长身微侧,稍稍挡住在玉澄佛周遭往来的人们。 “我也是难得外出啊!”玉澄佛笑叹,对近年来因流言而遭受的骚扰,也挺看得开了,略顿又道:“再有啊,云秋姑娘是头一回拜访咱们玉家,铎元你一向忙,我今早听田伯提及,连今日来‘怀秀玉市’这儿,你都得拨空巡视七、八处铺头,还要偕同老师傅们看几件年轻学徒雕琢的玉器,怕你忙翻不过,所以还是让我留下,陪陪贵客逛玉市,略尽地主之谊吧!” “玉爷且放一百二十个心,我不会下手抢你的宝贝族弟的。真要抢,也得挑更好的宝贝儿呀!”石云秋揉揉巧鼻,再揉揉为扮鬼脸而过度挤弄的颊肉,一张清颜无害地嘻嘻笑。 左胸微震,听到“宝贝儿”一词从她唇间吐出,玉铎元的俊颊没来由地一番轻灼,突然忆及她那日刮他颊伤渗出的血珠、入唇吸吮的样子。 能教我心痒难耐的,不就你这副香皮囊而已吗? 彼此的婚配没啥契约关系……男的只需要晚上到女的家过夜,两人在一块儿要好,天亮便离开…… 要是王爷嫌成亲麻烦……咱们干脆来“走婚”吧! 目光往旁处撇去,忽地,他意会到自个儿竟在闪躲她的注视! 他躲她? 为什么?躲什么躲?他……怕她吗? 可恶!他见鬼了才会怕她! 像同自己斗气般,他挺起腰板,直直迎视她别具深意的眼,向来与“冲动”无缘的他蓦地冲口而道:“你要的那个宝贝,用不着抢,我定会给你。” 此时此地实在不是谈论“人生大事”的绝佳时候。 石云秋明显一愣,随即宁定下来,内心泛欢愉。 别问她究竟欢喜些什么,那感觉相当复杂,连她都没把握厘清,只勾唇问:“关于我的那个提议,玉爷考虑清楚了?” “是。就按你所说的那样。” “走婚”就“走婚”,他一介男儿,好处全由他占尽,还怕损失什么男性贞节吗? 第六章 【第三章 从来娇玉轻朴石】 一男一女间,无形的弦扯得紧绷,似有一触即发的气势,但究竟什么东西要“即发”?当事人不说,也没谁明白。 “铎元与云秋姑娘……你们俩有事需要……解决吗?”玉澄佛原要说“私了”,硬是改口。 “大事已解决,剩余的小事就用不着急了,悠着点儿,慢慢来,眼下逛大街才是正经事呢!”石云秋气定神闲地说道,由摊头上挑起一片造型如扁篾刀的青玉,稀奇瞅着。 玉澄佛忙解释道:“这并非饰品,云秋姑娘手里拿的是玉制琴片,又称‘琴拨子’,用来弹三弦或月琴再好不过。姑娘若要买玉件,问我铎元堂兄最好,他是识玉、辨玉的一流好手,对刻工、刀法到磨工好坏,都能说出一番道理,不教姑娘失望的。” “是吗?”英挺又不失秀致的眉淡挑,她似笑非笑,略了略才道:“那当真好。” 唔……似乎不太对劲? 玉澄佛瞧瞧这个、又望望另一个,俊脸若有所思。尽管莫名其妙有种被“排挤”在外的感觉,可想想,该是被推出“战区”,还得庆幸自个儿福厚泽长吧? 这一方,被扯进话题中却不答腔的玉铎元依旧阴沉着脸,好看的唇抿出一道不太可亲的线。 手边尚有一堆事得处理,根本无暇耗在这儿,他今日得连连走看在“怀秀玉市”里的八家铺子,午后又与老玉匠师傅们有约。另外,此次商队走了这一趟,从后藏地方拖了几件半成品玉器,他需与玉匠师傅商量,看能否雕出些高价且易脱手的玩意儿。 他跟在这儿走不开,一半是担忧族弟玉澄佛,另一半自然是为了提防这位外表看似豪爽亲和、骨子里其实刁钻得很的“石大当家”。 近来对玉家“佛公子”的传言甚嚣尘上,他身为玉家元主,当家该担的责任他不能推卸,但若是怕外头危机四伏,而下令把玉澄佛长年禁困在宅第深院里,正如因噎废食之举,又非他所能忍受。 此际,在这条长长的玉市大街上,除跟在玉澄佛身后的贴身小厮外,他已私下遣田伯和玉家武师们帮忙照看,另外亦安排人手混在人群里,几处巷角也都置了眼线,即便如此,他仍是放心不下。 危险欲起之前,寒毛竖立,说不出的麻感沿脊骨窜至脑门,头会发胀得难受,耳中尽是自己如鼓的心震。 呼息陡窒,喉颈宛若被发狠掐住……现下的他正是这种感觉! “趴下!”张声厉喊的是石云秋,她反应最快。 只觉疾风迫近,直直逼来,不及仔细分辨,她扯开藏青披风,迅雷不及掩耳地使了一记缠头扬,将飞来的芒钉暗器根根接住。 同一时候,周遭尖叫声大作,原就拥挤的玉市大街上,大伙儿无头苍蝇般胡乱窜奔。不奔也不行的,因为当第一波暗器疾射而出后,街首、街心和街尾又接连掀起惊天尖叫,守在那几处的玉家武师们全遭突袭。 暗器尽发,兵刃随即加身,五道黑影分从不同方向扑来,一出手便是狠招,将石云秋这方团团困住。 “曹老三,不敢同我单打独斗,净叫些中看不中用的喽啰来撑场面吗?你这‘星宿海’三当家的,也真够长进了!”凭着股刁傲,情况越显凶险,她石云秋越要笑颜以对。 “几日前才在枫林白芦坡那儿放你一马,怎么?如今嫌命活太长、太没味儿,急巴巴赶来求本姑娘给个痛快吗?” 她以一敌三,余下两个小角色则去缠斗玉铎元。边应付曹老三疯狗般的打法,她还得分神顾及另一边,因玉铎元直护着族弟玉澄佛不放,而两个抡刀的家伙虽功夫平平,但皆生得虎背熊腰,眼角瞥见他在对方惊人臂力下连连倒退,她呼息绷凛,颈背微渗冷汗,险些受了曹老三一刀。 一开始,玉铎元尚以为是为夺玉家“佛公子”而来的人马,直到石云秋喊出对头名号,才知是“星宿海”那窝子盗匪重整旗鼓后又来寻衅。 场面混乱,不少摊子皆遭砸毁,两旁商家多是关门落闩,玉家武师们被分散围斗,一时间无法摆脱。 玉铎元抄起滚落地上的一根扁担充当武器,连连挌挡住两名大汉劈下的刀锋,扁担吃了好几处刀痕,他虎口被震得疼痛欲裂。猛地,对方突如其来一记当头劈,他举高扁担相迎,“啪”地厉响,扁担断作两截! 有人打斜里冲来,千钧一发之际将他扑倒,抱住他避过那记狠砍。 澄佛! 扑倒他的是玉澄佛,他先是听到极重的撞击声,随即是一声闷哼,抱住他的那股力劲猛地松弛。 “澄佛!”他大惊,撑坐而起,发现玉澄佛已然晕厥,八成是抱他滚倒时,不小心撞昏头,宽额已迅速肿高一坨,还擦出血丝。 “小心背后!”石云秋忽地厉声提点。 玉铎元脑门陡凛,若他及时挪撤定可避开,偏还顾及着昏迷过去的玉澄佛,待要动作,那把刀已重重落下,斜砍他的宽背。 痛吗? 该是痛极啊……但他只觉得像被一把火灼过,背上诡异泛麻,温热的液体迅速染透他的衣服,里衣、中衣、外衫……层层染得湿透。 “玉铎元!”清亮女音夹带着掩饰不掉的紧绷,撞击他耳鼓。 是谁? “留神啊——” 那女音再扬,玉铎元怔怔掉头,迸出异辉的长眼看见那蓝紫影朝自己窜来。 这姑娘似敌似友,虚实难测,此一危急时分,他却是全然信任她? 蓦地,听她劲喝一声,绞缠银丝带的乌辫子疾速甩出,乌辫恰如长鞭,当空划出好大一圈,辫尾的两片银叶坠破风飒响,攻其不备,往紧追在她身后的曹老三当面划过。 “啊啊啊——我的眼!我的眼啊——”鼻梁和左边招子登时被银叶锐角刮破,曹老三捣住半边脸狂吼,鲜血仍从指缝喷出。 重创敌手,石云秋单臂倏落,稳稳抓住玉铎元肩头。两柄大刀连番砍来,要避不是不可,坏就坏在她心中有所顾忌,她欲护玉铎元,后者却搂住自个儿的宝贝族弟不放,一个拖连一个,她踬碍难行。 该死的,豁出去了! 她挺身挡在前头,决心来个硬碰硬,结果空手入白刃夺其中一人大刀时,被另一人的刀锋划伤臂膀。 所幸她反应快得出奇,忍痛,长辫一个借劲儿,银叶坠再奏奇功,重重赏了对方咽喉一记,同时候,她抢到手的大刀正要往另一人肚腹疾挥,一支短箭已快她一步射来,穿入那人额角,当场了结对方。 “头儿,没事吧?!”黑大汉从斜角屋瓦上跃下,粗掌中握着一具沉铁铸成的十字弓。 “混帐你个臭力头!我看起来像没事吗?” 抛掉大刀,石云秋踢起方才甩在地上的披风,撕下一条布裹住臂膀上的刀伤,跟着又用破披风裹住面容惨白的玉铎元,继续开骂。 “教你们几个留在江南,还当真大咧咧地吃香喝辣,醉得三魂少掉七魄呀?来得这么慢,有没有点儿混江湖该有的道义啊?!” 力头生得横霸霸的脸,表情真无辜,张着厚唇还不及辩解,一道枣红影伴随嘶鸣,从街尾疾奔而来。 “连这家伙也来得这么慢,该不会也被你们几个拉去饮酒作乐了吧?”石云秋凤眸细眯,盯住渐渐驰近的爱驹。 力头忙摇头挥手。“没那回事!没有、绝对没有!”就算有,也是那匹大马自个儿要喝酒,不干他的事! 石云秋对他急慌慌的否认没要理会,此际,玉家武师不仅多了“霸寨马帮”七、八名援手,不远处也已瞥见大批衙役赶来,情势转危为安,她神色微沉,只抛下一句—— “留在这儿,把事处理了。”明摆着她要先溜。 顷身,她施巧劲托起勉强撑持的玉铎元,神情尽管镇静,脸色却几乎同他的一般苍白。 “等等,澄佛他……”玉铎元神智未失,两臂仍固执地抱紧玉澄佛,一双眼灼灼如火,无声却绝对的坚持,不放就是不放。 心咄咄剧震,石云秋懒得多想,只觉胸中鼓震到最后,有种近似恶意的痛快欲要大爆大开。 好啊,不愿放,那就别放! 第七章 枣红大马掠过她面前时并不停蹄,仅缓了缓驰速,她动作好快,先是将两个玉家男人抛上马背,跟着一跃坐在玉铎元身后。 她轻踢马腹,骏马即刻往前飞奔,把所有闹腾全抛在后头。 “……要去哪里?”玉铎元从齿缝挤出问话,无奈声音全被风吹散了。 他终于感觉到痛,一阵阵剧疼从背部传来,但见胯前还横着一个玉澄佛,怕玉澄佛会被震得跌下马背,他咬牙忍痛,硬是扯紧意识抓住他,不敢放手。 “回玉家去,必须请大夫过府,澄佛他、他受伤……你究竟欲如何……”他后头似乎又说了些话,但音飘飘渺渺,什么也捕捉不到。 驮着三个人,枣红马其实没奔远,离开玉市大街后,穿过两条石板道,跟随主人的操控绕进某条石巷中,然后停在一扇毫不起眼的后门前。 石云秋翻身下马,迳自推门而入,把驮负玉家二男的坐骑也一块牵进门内。 她刚合起门,马背上的玉铎元已撑持不住,忽地,颀长身躯似断线傀儡般往下滑。 听见快步趋近的脚步声,有谁及时托住他,让他摔得没那么惨,但背部又是一扯,痛得他不禁拧眉低哼,逼得半掩的浓睫只得扬起。 映入瞳底的是一张凝容,他微怔,声音堵在喉间。 这姑娘在他面前不是摆出吊儿郎当样,要不就一副笑里藏刀的神态,不怕他察觉,就怕没法诱他上勾般,总想逗得他在原处鬼打墙似地胡转才快活一般。 他还是头一回见她眉眸如此冷凝,像谁犯着她的大忌,彻底把她触怒了。 出气多,入气少,他小心翼翼地喘息着,每下都该死的疼,但尚能咬牙隐忍,只是失血过多,造成他浑身虚疲,又不甘心就这么倒下。 用意志力强撑着,玉铎元白着脸看她揭开那件已沾染大片鲜血的破披风,深幽幽的目光忽地被她左上臂的伤处吸引。 他清楚记得那几幕惊险至极的场景,一遍遍在脑海中回旋—— 她劲喝、焦急提点。 她疾奔而至,秀挺身形挡在前头。 她招式明快。 她夺刀、负伤、败敌。 他左胸隐隐掀起波澜,心绪如丝,难以捉摸。 “……你的武功以巧劲腾挪之术见长,对付那两个臂力惊人的大汉,该先避开再寻隙出手,何须硬碰硬、平白无故挨这一刀?”玉铎元下意识问出。 “我高兴挨这一刀,谁管得着?”石云秋皮笑肉不笑地勾唇,徒手将破披风撕成条状,跟着动作略嫌粗鲁地环裹他的胸背。 有心弄得他更痛似的,她手劲一摧,裹紧的布条有效止住背部刀伤的出血,也让玉铎元痛皱了眉峰。 “该死……”他神魂一凛,意识更清明了。 “哼!”她下颚轻扬的模样有几分蛮气。 玉铎元吸气、呼息,强要自个儿挺直伤背。环顾周遭,才几眼便认出是玉家位在城中的小别业。几日前,他特别让府中管事拨给她和她那几名手下使用,然而此时,她竟带他回小别业后院? 她那颗小脑袋瓜里,到底打着什么企图? 我高兴挨这一刀,谁管得着? 那一刀,是因顾及他而挨下的。 男性的美目不再抽离般缥缈无神,而是炯炯的、暗烁金光般直视着近在咫尺的冷凝秀颜,若有所思。 石云秋抿唇不语,暂时处理过男人背部刀伤,确定血已止住后,她起身,把尚横挂在枣红马背上的另一名玉家男人扛下,直接抛向旁边的马料干草堆上。 见状,玉铎元低抽了口气,欲撑起身躯,无奈脑中一晕,只得颓然地跌坐回去。 “你别对澄佛动粗,他身子骨不比我的,能任你摧残蹂躏。” “我当真要摧残蹂躏,你挡得了吗?”她哼声,挺故意地用靴子顶了顶昏死过去的玉澄佛。 “你——”他额角突跳,火气再掀,想不出上回大动肝火究竟是何时候? “我怎样?” 石云秋两手往腰间一插,凤瞳细眯。 “玉爷真要训我、与我对斗,还是先花点气力把背上刀伤化去再说吧!”挑眉,勾嘴,又是那种势在必行且势在必得的神气。“你以为如何?” “你……什么意思?”心头陡震。 “适才大街上混乱无比,玉家武师们自顾不暇,男女老幼仓皇躲避,没谁留意到你究竟有无受伤?即便力头后来瞥见了,也不知你伤势轻重。”说着,她语气也一转严肃,矮下身来与他平视。 身躯再次感受到“危险”迫近,同样寒毛竖立,同样说不出的麻感沿脊骨窜升,这般的“危险”对玉铎元来说,比那些真刀实剑往身上招呼更具威胁。 他仿佛被重手掐住颈、抓爆心。 浑身泛寒,背与宽额皆渗冷汗,他僵直着,只能被动去听取。 然后,某种极坏的预感正慢慢现形。 “你想说什么?”从喉间艰涩问出。 “还不懂吗?”她平声静气,眸光一瞬也不瞬地瞅着他。“若你伤成这样子被送回玉家,势必闹得玉家上下众所皆知,那就得拖着那道伤。你后背都快被血染遍了,那条刀口绝对不浅,何不趁现在四下无人,自个儿先动手把伤抹掉,抹得干干净净、完好如初,也省得活受罪,不好吗?” 抹掉?! 完……完好如初?! “怎么抹……伤怎么抹?你胡言乱语些什么?”俊容白得透青,他能硬挺到这时候,也算了得。 “真抹不掉吗?”石云秋低笑了声,略顿,幽幽又道:“玉铎元,我知道你的秘密。” 男性面庞一沉,汗珠沿额角滑落,当“玉铎元”三字连名带姓从她嘴中吐出时,他听得出她有多认真。 那个藏在最底处的、不能告人的秘密……她知晓?! “还不动手吗?”石云秋下意识握住银叶坠,锐角把她掌心刺疼了,可她没放,偏要这么疼着,也弄不明白究竟固执个啥儿劲? 见眼前男人润红褪尽的唇瓣抿成死死一道,同她较量着谁最固执似的,一把火夹杂着说不出的滋味,在她胸中烧得更狂。 她外表不怒反笑了。 “好,你好样儿的,都把自个儿的香皮囊允给我,早就是我的人了,竟问也没问,便自作主张拿着我的东西去替别人挡刀、挡剑,拿肉身当盾牌,玉铎元,你当真好不要脸!” 灼气仿佛渗在每个字眼里,愈说,她喉中愈热,心头火愈炽,那股莫名其妙的热气钻进鼻腔、眼窝,漫入肤底,热麻热麻的,不仅让她脸容发烫,还可恨地薰染她的眼。 心魂一颤,她受到惊吓般瞠圆凤瞳,不敢置信那即要冲出眸眶的热流。 混帐!莫名其妙! 这算什么……算什么啊?! 暗自握紧拳头,费了好大气力才宁住心神,她吞咽着堵在喉间的无形块垒,直勾勾地瞪住他,又道:“既是属我,我就要你这副身躯完好无伤,这点对阁下而言易如反掌吧?别坏了对我的承诺。” “……我不懂你说什么……”玉铎元沉沉呼息,半敛眉眼。 “你够胆就给本姑娘晕过去了事!”撂下话,她霍地立起,笔直走向倒在草料堆里的玉澄佛。 “你想如何?石云秋,你住手——”他不得不再次绷起神智,那姑娘深知打蛇打七寸的要领,很明白该如何对付他。 凛着脸,他看见她粗鲁地扳起玉澄佛的下巴,以银叶坠的锐锋对准男人咽喉。 “我也不愿走到这田地,但你偏不按我的话做,是逼得我动手了。”把玉家“佛公子”一并带来,就为对付他。 “你不会这么做……”僵硬吐出话,玉铎元咬牙,硬是一手支地,慢吞吞站起。 “是吗?”她笑笑的,锐角已抵入玉澄佛的皮肉里。“那咱们就来赌这一把,如何?一旦我刺进你宝贝族弟的咽喉,然后发狠一划,再来瞧瞧玉爷愿不愿意显这本事救人了。” “你……” “啊,是了,据说这位‘佛公子’也是有几分能耐的,倘若玉爷能等,那就等他醒来后,自个儿为自个儿疗伤,也顺道帮你把背上刀伤一块儿治愈了。不过我可不敢保证,待他鲜血从喉颈喷光后,还能否有命醒来?”扬手,直落。 “住手!”厉声暴喝。 第八章 见银光烁长,玉铎元心中大骇,脚步踉跄地朝她扑去,哪里顾得了背上的重创,双臂已猛地将她合身捆抱。 他原要拖倒她,结果反被石云秋拖过去,两人一同跌入干草堆里,把玉澄佛硬是挤弹出去,后者可怜的后脑勺竟“叩”地撞在石板地。额前也伤、后脑儿也伤,简直伤上加伤,但现场注意到他的,仅有那匹闲闲无事、在旁咬着草粮的枣红大马。 枣红马跺到玉澄佛身旁,低下马鼻子嗅了嗅,确定胸膛仍有起伏后,大马头又慢吞吞调开,懒得理会钻进草堆里猛打滚的一男一女。 悉悉窣窣、沙沙唆唆一阵,夹杂男子粗嗄喘息与女子促急呼吸声,高高堆放的一大坨干草此时四散飞扬,细小草屑胡乱飞飘,害得枣红马还“呼噜噜”疑似打了个大喷嚏。 石云秋原先还想挣脱,即便被男人两条健臂突如其来捆抱,她要摆脱也非难事,但她鼻间忽而嗅到草香、嗅到他身上气味,两人紧密相贴几无空隙,气息在这场可笑的角力间交错,然后是血的腥味。他身上有伤,还伤得不轻……心窝涌出某种难解的情怀,像是……怜惜着谁?她似有若无地低叹,周身不由得放软,就由着男人禁困。 片刻过去,玉铎元似也察觉到底下的女子身躯不再扭动。 他双臂微松,两腿仍压着她下半身,背部又渗出一片浓湿。 吸气,他徐缓抬起几无血色的脸庞,火点在美瞳底端躁跃,忿然地瞪着那张欲笑不笑的小脸。 “你为何会知?”嗓音从未这般沙哑,像费了极大力气才挤出。 “关于秘密吗?”石云秋淡扬嘴角。他愿谈,即表示不再否认。 “……嗯。”眸底火危险地窜了窜。 他的发中黏着好几根草,看起来颇狼狈。想想自个儿现下模样八成也没乐观到哪里去,她当真跟个男人在干草堆里“打滚”呢!若非情况有些不寻常,石云秋真会大笑出来。 “我看过你的秘密。”她说。 “你看到什么?”他脸俯下,不知有意恫吓、抑或气力已耗尽,俊鼻已贴触到她的,连额也紧抵着她,喷息而出。“……你看到什么?说啊……” 她心音悄悄加促,血液在肤底翻腾。 这是不知羞耻吗? 对自己承认了,喜欢这男人如此贴近她,原来并非难事。 尽管他恼她恼得牙痒痒的,恨不得把她大卸八块,她就要这副身躯的力量和温暖,喜欢他压在她身上的重量,这是可耻的吗? 微侧脸容,温烫的颊与他贴面,她的唇对准男子如玉的耳低低吹气。 “我看到……你像我脑子里幻想的神仙那样,全身发着光……” 心动不已,就可耻到底吧!红着脸,她绣口一张,纵情地含住了他的耳…… 【第四章 寂寞不在山深处】 雨水大把、大把急落。 她觉得好冷、好痛,想躲无处躲,头痛得快裂开,身子搅在泥泞里似的,四肢沉甸甸的,连根小指头都重得没法抬起。 她不要死!她还感觉得到痛啊!霸寨里的老人说,人真要断了气,魂飞九重天了,才会没疼、没痛也没病,但她好痛啊,气全堵在胸口,吞吐不出,绷得连心跳都不敢太用力。她的魂儿没飞走,她不要死! “阿娘……”掀唇,吐出嘴中血丝,雨水见缝便渗,她以为自个儿喊出来了,结果是吞了一口冰雨。 “阿娘……”她下意识再喊,脑子里飞旋着一幕幕影像——她跟爹大闹一顿,吵得面红耳赤,气得上马便走,在大雨的山路上纵蹄狂奔,阿娘因担心她,追着她出寨……娘喊着她,她不睬,还加快速度……然后山壁忽地崩坍,松垮的土石将她们冲落谷底…… 是她不好,全怪她。 “娘……” 急得欲要掉泪,她甚少落泪的,她将来可是一帮之主,胡乱掉泪要被笑话的。但就是急,她不要死,更不要娘出事! 一着急,气从七窍吐出,她神魂整个儿扯回,撑开细细眼缝。 然后,她看见他。 她看见有生以来第一个异象,尽管她现下为止也不过才活了十岁,但少年浴在薄光里的淡淡身影,比雨后的虹桥更虚幻。 他是神仙,肯定是的呀……寨子里的老人说过,神仙都是救苦救难来的,阿娘伤得好重,神仙就出现了……神仙伸出指头按在阿娘眉心,那些薄光动呀动的,慢吞吞地从他身上流到阿娘身上,被薄光抹过的地方,伤口仿佛变淡了,阿娘的脸不再白苍苍…… 他是神仙…… 生得很俊、很美的神仙…… 但是,神仙为什么发火? 他好凶、好狠,恨不得掐死她似的。连目中喷火也能这么俊美,当神仙真好…… “我不是神仙!” “神仙”火冒三丈地咆叫,对她很坏,还好用力推她。 痛啊! 伏在泥地上喘息,她忍痛扬睫,瞥见他那双沾满污泥的靴子正要走离。 不不不!她要活,她不要死、不要死! 是神仙就得救人啊!他救了阿娘,她感激他、感激得痛哭流涕,好不好顺便救救她,用薄光抹抹她?还有那两匹马……要救马啊!马帮的生计全赖它们,要把马儿也救活才好,待她能跑又能跳,肯定鼓动“霸寨马帮”的人帮他修祠建庙又作醮,别不理她啊…… “不要走……等等……”她伸出布满刮痕的细瘦手臂,抓住他的靴,然后往上摸索、攀抓。 有什么东西被她扯掉了,她定定眼神一瞧,是他的包袱,包巾松开了,裹在里面的是一把形似满月、琴杆很短的四弦琴。 “拿来!”少年气急败坏,动手要抢回。 “不……”她干脆用身子压住琴,蜷缩着,隐约晓得,他对这扁扁圆圆的玩意儿挺在意的。一还出,他真要头也不回就走的。 “把月琴还我!” “不要走……” “该死的给我放开!” 这是她当时听到他吼的最后一句,关于那张琴,是自个儿轻放、抑或是被他粗鲁夺回,她半点印象也没了。 她晕厥过去,而后醒来。 醒来时,阿娘就坐在她卧房床榻边看顾着,窗外天光清亮,像神仙召唤出来的薄光,她发现身上完好无伤…… 对玉铎元来说,那是记忆混乱又矛盾明朗的一个午后。 混乱的是,他记不太牢在玉家小别业后院,失血过多、濒临昏迷的他,最终是如何在她面前摊开那个秘密。 但他毕竟做了,如她所说那样,以冥想召唤出一身薄光,他浸润其间,让薄光将背部深可见骨的刀伤徐徐“抹”去。 他假装自己是寻常的,他做得很真、很像,真到连自心都要瞒过了。 玉家有一个受“神佛加持”、“早非凡身”的“佛公子”已然足够,有“佛公子”当箭靶、当盾牌,引走那些心怀不轨之徒的目光,就没谁留意起他。 然后,他继续安安稳稳地当他的玉家元主,随自家马队和联会的玉商们走南闯北,天下任我行,尽管族务缠身,他大抵上仍是自由的,无须时刻提防,更不会把自个儿弄到连要上茶楼、饭馆小坐,甚至逛逛集市,也得受族中长辈一阵叨念的地步,就深怕在人前露脸便要出事。 有十多年了吧? 这十多年里,他不曾用过那异能,既是这般,合该忘掉召唤那身薄光的法子才对啊!但,他竟又把“它”冥想出来?真是乱…… 而唯一明朗的是,他记起关于她的那一段了。 活至这年岁,三十有三,她是除了双亲以外,独独见过他施展异能的人——一个他本以为死透、却又无端回魂的小女娃。 她挟持秘密而来,形势对他大大不利。 他该为此悬心,该想方设法防她藉机要胁,或者干脆就狠辣些,先下手为强、封了她的口杜绝后患。一旦祭出重金,不怕取不了她性命,有钱能使鬼推磨,要推她这块“磨”并不难办。 只是,他什么也没做,就静候着。她手中的圈套已套住他脖颈,要紧、要松端看她心意,他等着接招,内心其实相当好奇,莫名的好奇,禁不住一遍遍猜想,她接下来将会如何? “待爬上这座小丘,便能眺望不远处的冬季聚落,牧民们把牲口从北边草原赶来背风山面的聚落过冬,那儿有食物、有奶酒,咱们今晚有像样的地方落脚啦!” 第九章 枣红马上的姑娘迎风扬脸,霞光映雪,在她秀额、鼻尖和唇瓣上皆染了金霜,即便在寒风中已赶了一整天路,她精神似仍饱足,双眸焕采。 手中握有他最切身的秘密,她不得意、不好奇吗? 为何不问个清楚明白?从顺遂她的命令召出那身薄光到现下,都过去多少时日了?她也着实能忍。 “离开江南,咱们沿着江河回溯,这一趟都走了大半个月。”石云秋侧过脸容,微眯的眼弯弯的。“越往内陆走,气候恶寒渐现,玉爷有办法跟上来,还跟得脸不红、气不喘,挺出我意料之外。” 是吗?都大半个月过去了,她便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而那日逼他“认命”时所展现的蛮横和毒辣,恍如一场诡梦…… “咦?你瞧我瞧懵啦?”石云秋循着他目光的落点移动视线,发现那双俊目正若有所思地盯住她左上臂,轻嗓不禁愉扬。“原来玉爷是担心我的臂伤吗?没事,我好得很,伤口都结痂啦!”蓝紫袖底下包得鼓鼓的,她那日在玉市大街挨的这一刀,既沉又猛,伤处挺长一道。 怪的是,她逼他“抹”掉自己背上的刀伤,却自始至终没要他“抹”掉她左臂上的口子。这是为何? 他如此“好用”,她不尽情攫夺,却只是乖乖忍痛? 猛地,一只巨灵大掌拍上他的背,力道之重,教他坐在马背上的身躯往前陡倾,额头险些撞上马颈,更把他冥游的思绪整个儿抓回。 “玉爷,甭忧心,咱们头儿身强体壮,一点小伤奈何不倒她的!” 力头一掌控缰,一掌尚搭在玉铎元肩头,咧着嘴又道:“倒是玉爷,那天玉市大街一场混乱,我像是瞥见您衣衫染红了,结果却也不太要紧,问过头儿,头儿说玉爷重伤没有、小伤一堆,所以流了些血。按理,您是玉家元主,‘江南玉家’全赖您一个,受点小伤也得当作大事来看,可您不待在府中吃香喝辣,偏要随咱们来这一趟,嘿嘿……”嘴角都快咧至耳根,对着神情偏淡的俊男挤眉弄眼。 “玉爷,您对咱们家头儿当真情深意重啊!不惜上山下海、千里跋涉,也要迢迢跟来‘走婚’!” “唔……”险些噗笑出来的是石云秋,她忙忍下欲大笑的冲动,灼灼如华的眼有些瞧好戏般地睨着人。 这一边,玉铎元神态仍旧沉静,以不变应万变向来是他所长,若不细瞧,不会察觉到他的瞳仁正颤动着,还有那两片慢吞吞染赭的面颊。 在场连他共四人,除石云秋和形如大熊的巨汉力头外,尚有一名年约六十出头的瘦老汉。老汉极寡言,常一整日听不到他半句话,与力头豪爽开阔的性子成对照,“霸寨马帮”的人皆喊他“莫老爹”。 他俩“走婚”一事,她态度一开始便坦然得很,对自个儿手下丝毫不隐瞒,在“霸寨马帮”大小汉子眼底,理所当然把他与她看作一对儿。 此次,他之所以随她而来,主要是为了彻底解决“星宿海”一帮盗匪所带来的困扰。 并非要硬碰硬、一举攻下对方巢穴,他是生意人,自然会找出对己最为有利的法子来做。总之先礼后兵,能双赢那是最好,倘若不行,再动干戈也不迟。 正因如此,此行仅四人,石云秋让其余手下留在江南,帮忙玉家商队备妥穿越西南域方所需的物资,然后再随玉家人马慢慢赶上,与他们会合。算一算,这几日差不多该要出发才是。 当时若无她要胁,或者就拖着伤等澄佛转醒,然后再理所当然地去大量消耗澄佛的元虚精气,让他以异能为他治伤……只是,脑子闪过这念头时,总让他觉得自己相当卑鄙…… 也许他得对自己承认,在那当下确实得“抹”掉那道重创。如果不是她当机立断带他避开众人耳目,逼他、迫他、拿澄佛作要胁,那道几要砍入龙骨的刀伤,真不知得让他躺在榻上将养多少时日,又怎么可能与她走这一趟? 墨睫略扬,他淡淡环看,从力头咧嘴笑的黝脸移到莫老爹行将就木般的风干橘皮脸,最后与姑娘挑衅又兴味盎然的笑笑脸对上。 很好,拿他当消遣吗? “我对你家头儿,当然情深意重。”这话表面上是回应了力头,说得多坦率、深情似的,底蕴倒透出一抹嘲弄,说给明心人听。 石云秋未挪开眸光,低“唔”了声,嘴角仍软,五指温柔地抚着马鬃。 心房一震,微浓的气息从鼻中呼出,玉铎元弄不明白发生何事,有一刹那,他脑门兴起刺麻感,两只耳竟莫名发热。 她瞅着他的模样,仿佛真信了他所说的。 以她九弯十八拐的心思,怎可能听不出他话中轻嘲?又为何拿那种几近……多情的眼神看人? 抬起一袖,他下意识揉了揉烫耳,无端端发麻的脑子蓦地闪过电光,“啪”地促响,一堆画面交错飞荡—— 耳。软唇。女子馨息。 颊肤泛红。秀瞳氤氲。身躯柔软。 低哑有情的呢喃。 湿热且深入的唇舌交缠。 埋在左胸的心音鼓震耳膜,扑通、扑通、扑通…… 他终于厘清那团混乱—— 那时候,他把她压在干草堆里,脸贴着她的,半身染血,气息紊乱,几要支持不住……迷迷糊糊间,耳畔一阵奇异湿润,她把他当糖精般又舔又吮,先是他的耳,然后迤逦到颊边、颈项和下巴,最后落在他唇上……身躯一会儿冷、一会儿热,思绪不断腾飞,像是冲破云端,借狂风而去。 我看过你的秘密…… 你像我脑子里幻想的神仙那样,全身发着光…… 就是那瞬间,他屈服于她诱哄般的低喃,那道深藏多年的薄光冲开无形的心锁,淡淡透出毛孔。 他整个人松弛下来,神魂宁定,血气畅行,待拉回神智,他仍然滚在干草堆里,而她就在离他几步之外的地方,抓着一片片肉条,与她那头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独脚雕大玩抛接食物的游戏,好似什么事也不曾发生。 “玉爷外表虽冷淡,没想到也是性情中人,光天化日下,说表白便表白,还直盯着头儿看,看得眼睛都快凸出来啦!好!敢爱敢当才是好汉子!”力头竖起大拇指。“玉爷,您对头儿情深意重,咱‘霸寨马帮’的众家兄弟自然也对您意重又情深啊!” 这一回,石云秋到底隐忍不住,如菱的唇逸出低笑。 “力头,来赛一程吧,瞧谁先爬上山丘,输的今晚得帮对方的马刷毛!驾——”语音未尽,已先偷跑。 “头儿、头儿!哇啊啊——使阴招非英雄好汉所为啊!”巨汉策马急呼呼跟上,可哪里赶得过枣红大马飞快的四蹄。 冰冷空气里,有着他一团团白烟般的呼息,玉铎元不自觉拢高眉峰、眯起双目,静望着一前一后奔上雪坡的两道身影,没察觉同样被抛在原地的另一匹大马正慢吞吞踱近。 “玉爷就宽心吧,头儿只是爱跟力头闹着玩,不是心仪他。再者,力头有喜爱的姑娘了,不会跟您抢爱人。”嘶哑的嗓子说得好慢,没啥起伏。 玉铎元闻声倏地转头,莫老爹那张枯干的褐脸面无表情,坐在马背上的瘦躯有些弯腰驼背。 俊颊微热,他竟感到赧然,又克制不住恼羞成怒,古怪地气起自己。 “我没有——” “有也好,没有也成。” “我不是——” “是也行,不是也无妨。” 莫老爹撇着干扁扁的嘴,勉强撑着一双似要睡着的细眼。今儿个的他,话算是多了些。 “总之,你和头儿‘走婚’了,你俩儿都是大姑娘上花轿——头一遭。既要走,就好好走,若没留神走上岔路昏了头,咱想……那可不美。” 跟着,他老人家拉拉缰绳,胯下的马匹挺合他脾性,格答、格答,慢腾腾地踏上丘坡。 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但,玉铎元深深觉得,适才是被人撂狠话了。 仰首,极目远望,将沉的天际一抹雪白盘旋,是那头独脚雕。 淡然收回视线,他内心竟觉好笑,怒气诡异地舒缓了,脸与耳根仍有余热。 头一甩,不愿多作揣摩,他重重呼出一团白雾,策马追上雪坡。 枣红大马率先冲上丘顶。 第十章 雪丘的另一头是牧人们临河而建的冬季聚落,傍晚时分,天边起伏的山线在霞红中变得有些朦胧,遍地薄雪仿佛有流金穿过,牧人们成千上百的丰毛羊儿把头埋在那些流金里,寻觅入冬前的最后一点草青。 “哟呼——” 枣红马背上的姑娘放声大笑,纵马冲下,加入牧人们赶羊的行列。 她像是和那几个游牧人相熟似的,有人当空抛过来一根赶牲畜用的细长杆子,她俐落接下,便跟着牧人家的男孩子们边闹边玩、边把羊儿赶入建在聚落外的简陋围栏里,两条体型庞大的牧犬跟在外围奔跃。 玉铎元策马奔上雪坡后,入眼的便是这等景象。 她是他遇过最奇怪的姑娘,不懂矜持,性情刁滑,且傲气横生,根本不管旁人眼光。以往尚未识得,若有人对他说,纵横藏、川、滇的“霸寨马帮”大当家,是个会拿长杆和牧童们玩互攻对打、还被牧童们围攻得手忙脚乱、笑声夹着惊叫的人,他定然嗤之以鼻。 有三只胖团般的丰毛羊闹脾气,分三头撒腿跑掉了,她惊愕喊了声,赶忙追羊去,捞回一只,再捞回第二只,第三只聪明地钻到枣红马的肚腹底下,在四条粗壮马腿间边钻边咩咩叫,她伸手去抓,怎么也抓不到,臀翘得老高,身子滑稽地半挂在马背上。 “噗——”竟然……喷笑出来?!他真被逗笑了。按住微绷的胸口,他瞳色一转深浓。 待牧人们的牛羊牲畜全围进栅栏里,天色已由橘红转作灰蓝,圆月悬在似远似近处,清影倒映在霜河上,风凛冽了几分,呼呼啸啸的,扫得羊皮帐篷前的火堆火舌窜伏。 这背风的聚落大约来了五、六十户的游牧人家,一坨坨的帐子交错分布,乱中有序,现下刚入冬,到隆冬时候,此地避寒的牧户通常要过百。 受了牧人们热情的款待,喝了点加酥油打出的酒奶,身躯果然温暖不少。玉铎元两手各提木桶,在河边打了水,步履沉稳地走回。 一回到搭在聚落最外围的羊皮帐前,他脚步略顿,瞥见那姑娘已解下披风和护腕,正挨在火堆边,卖力把烧烫的热水从大铁桶中舀进一旁的盆子里。 她察觉到男人的注视,侧颜笑睨了他一眼,率先启唇。 “我听牧民们说了,他们说,江南来的大爷帮大伙儿提水、捡干牛粪,还帮近晚才赶来的一家子搭帐包。玉爷身子骨当真不错啊!连赶几日路程,该得好好休息,竟还有体力做些粗重活儿。” 玉铎元微怔,跟着才举步走近。 “你身子骨也当真不错,赶完牛羊,还跟成群的孩子们跑马,仗着你的大马脚程飞快、长劲不歇,把孩子们赢了个遍,还玩得浑身汗,石大当家在孩子堆里原来也能当家。”把两桶水徐徐倒进快要见底的大铁桶中,继续烧着。这时节,得保持时刻有热水使用,对日常生活会方便些。 这会子,换石云秋怔了怔,被男人平淡却似嘲弄的语气逗得挑眉。 他这是在跟她斗嘴?说笑?还是单纯嘲讽? 那张脸啊,即便经历连日来的风霜雨雪,依旧清俊逼人,要是能对着她笑笑,真心诚意的一抹弧度,不知她的心会跳得多快? 双颊浮暖,她咧嘴笑了。 “原来玉爷忙着手边事,眼睛仍绕着我兜转吗?好贴心哪!你瞧啊,尽情瞧,我很喜欢被你这么关注。一男一女若能相互关注,这婚才有可能走得长长久久,我们在一块儿,说不准真能走一辈子。” 她又想将他一军,杀他个回马枪。 玉铎元像是多少料到她的脾性,面对她大胆言语,已能稳住面部表情,顶多就肤温燥了点,呼息灼烫了些,至于左胸的鼓震则非他能全然掌控。 居高临下俯视她,好半晌,他酱唇低嗄地问出—— “为什么是我?” 她疑惑眨眸,一时间没弄懂。 他语调持平又问:“姑娘家多是想寻觅终身良伴,冀望与有情人终成眷属,你却找上我,与我走婚……难道就只因为我生得一副好皮相?” 她黑溜溜的眼珠映着火光,闪闪烁烁,一会儿才说:“我来数数好啦,嗯……该是有几个非你不可的理由吧。”还挺认真地扳起手指头。 “第一,你‘江南玉家’正好忙着要往西南域外寻求新的玉石矿脉,而西南之地恰巧是咱们‘霸寨马帮’的地盘,你有意合作,我仅是顺水推舟,对马帮百利而无一害。” “第二,玉家的生意遍及大江南北、关内关外,所设行会多如牛毛,咱们马帮自改邪归正、不干那没本钱的勾当后……” 说到这儿,她抿唇一笑,竟有几分可人的腼腆,忙清清喉咙再道:“就多是帮各大小商号们驮货跑腿,也是得大江南北、关内关外跑个通透,不过马帮没玉家商队那么好命,能处处有行会落脚。所以我就想,咱俩家要是混在一起,你的是我的,我的是你的,那往后马帮走货,也能大大方方在玉家行会歇脚住宿,岂不美妙?” 他瞠目瞪着,她犹原笑开,指尖又捻住银叶坠玩弄着,低语:“第三啊……我年岁双十有五,算来算去也是老姑娘喽,找个男人供自个儿快活也没啥不妥啊!若能怀上孩子,那也很好,我还挺想要有个小娃儿。” 她面颊红了,在熊熊火光下流逸着说不出的风流。 他面颊也跟着红了,不知为何,光是听到“怀上孩子”、“想要有个小娃儿”,他心已跳得失序,再见她润红又迷离的脸容,浑身血液都沸腾了。 蓦地,她朝他笑弯双眉,故意扬高声量道:“第四,这是最后一个原因啦,当然也是最重要的!呵呵呵,为何选你吗?那自然是……我就爱你这副香皮囊啊!你这好皮相搔得人心痒痒,不霸占着自个儿使用,怎对得起天地良心?” 所有迷乱的心绪被她乍现的吊儿郎当一举毁去,他仍瞪着她,唇瓣试着掀动,却不知说什么才好。 “好!”她突然喊了声,捧起那盆热水立起。 好……什么好啊?玉铎元淡蹙着眉,尚没想通,她已轻扬巧颚,道:“为了犒赏玉爷今日帮牧民们劳动,就赏你一大桶热水泡澡吧!” 丢下话,她捧着盆子,旋身往帐子里去,长长的乌辫在身后晃荡,宛若勾引着谁…… 【第五章 未妨一醉试癫狂】 羊皮帐里边其实颇宽敞,一家七、八口人都能轻松容下。 玉铎元本以为今晚是同大伙儿共用一个帐子,他着魔般跟在姑娘身后,掀开厚帘踏进,发现帐内就他二人,中间除了搁着四个瓦制的小火盆外,竟还有一个椭圆略长的大澡盆。 他面容微僵,似乎如何也想不透为何会出现“澡盆”这种玩意儿?游牧人家也会带着大澡盆逐水草迁徙吗? 石云秋被他错愕的模样勾出笑来,好心解释着。 “澡盆有六只,给牧民们轮流使用。这里虽然是冬季聚落,到得水清草长的夏季,仍是有人家留住此地,保管几只大澡盆不是难事。玉爷莫非以为泡澡是汉人才做的事吗?”戏谑般朝他眨眨眼,把盆子里的水倒进,澡盆已七、八分满。 这大冷天有热水澡可洗,无非是奢侈享受。 玉铎元瞅着水面氤氲的蒸雾,沉静不语,然后目线缓缓拉向雾后的她。 她放下盆子,扬脸与他相凝。 他静伫,直勾勾看着她朝自己走来,觉得那些袅袅雾气似吹进她眸底,凤瞳迷迷蒙蒙。 “知道咱们马帮的好处了吧?山山水水、不远千里的,也能把几只上好的大澡盆驮来这儿。” 说这话时,她鼻头皱了皱,下巴微翘,神情好生得意。他看着,嘴角不禁淡翘,是不带半分嘲讽意味的轻弧。 “‘霸寨马帮’的好处,确实了得。”要不,他一开始也不会想与他们接头。 “那是当然。”她往前再跨一步,两人之间仅余半臂之距。 玉铎元表面自持的功夫尽管练得炉火纯青,血液已加驰奔速,腹中燃起奇异的火苗,血挟带火窜腾,他浑身皆热。 第十一章 帐内被油灯和火盆子燃出的火光幽幽照亮,她将他看得好仔细,男人的眼耳口鼻都美,先前遭箭镞划破的小伤原在颧骨上留着淡疤,经那天“认命”地召出薄光后,那道伤痕也已抹净。 “你生出胡青了。”她探手抚摸他,指腹在俊颊和唇畔游移。“摸起来刺刺痒痒的。” 他呼息略紧,垂目,向来淡漠的瞳映入火光,一明一灭着。 她宛若在笑,沉静又道:“你那一日面颊很干净,贴起来很舒服,让人贴着、贴着都舍不得挪开了。嗯……不过没关系,我不怕刺痒,即便你哪天心血来潮,蓄了满脸落腮胡,我也能接受的。” “那一日”是哪一日,玉铎元当然心知肚明。 被她似有若无的一提,他避无可避又想起那些火热感受,喉结暗嚅,耳根最受不住热般率先漫红。 “我在想……”她语气慢吞吞,眨了眨眼,秀指食髓知味般从男人的俊颊一路往下摸,抚过他的颚、他的喉颈和宽肩,在结实而平坦的胸前暂歇。 “……想什么?”男人嗓声沙哑不已,顿了顿,才晓得是自己问出话来。 “我想,你既然知道‘霸寨马帮’的好处了,是不是该换我也来看看玉爷的好处?”手心服贴他的上身,再得寸进尺地悄悄滑到他腰间,眸光须臾未离那张男性俊容。 她话中多出旖旎气味,玉铎元不及弄清她意所何指,腰际陡地一弛,蓝底白纹的腰带已被她俐落解开,“啪”一声落了地。 她小手继续摸索,隔着衫子找到他绑在肚脐下端的里裤系带,连声招呼都不打,捏住细带子便要拉开。 她可以再悍一些! 玉铎元忍不住闷哼了声,气血分上下二路急冲,耳根的灼色蔓延到整张脸,连脖颈都红了。 他下身掀起骚动,感觉说来就来。 最细微的血脉在最敏感的所在勃发,胀至极限时兴起前所未有的痛感,那样的痛又非寻常的疼痛,是古怪的虚迷和某种说不出的饥渴交缠,几要把意志挤到窘迫的绝境。 猛地,他出手抓住那双不知矜持的秀荑。 石云秋但笑无语,动作好快,不等他抓实了,两腕陡地翻花,这种以四两搏千金的巧劲擒拿,武艺平平的玉铎元哪里是她对手?挣扎没两下便被姑娘家牢牢反握住双手了。 她不但紧抓男人大掌,身子还干脆往前一挺,把自个儿送上,要他掌心也试着贴在她胸前,不同的是,她适才抚触的是一片精劲平坦,而他现下所掌握的,却是双峰起伏的柔软女乳。 “你不敢吗?”星眸挑衅。 男人通常受不起激的,尤其在这档事上头。 玉铎元本欲挣脱,教她如此一问,火气冲心又冲脑,微布胡青的下颚陡绷,不消说,摊开十根长指便大胆覆在女性胸房上。 她软唇忽而滚出笑音,有意戏弄似地往后退一大步,手已放开他的。 他眯眼,朝她踏近,修长的影子投印在她身上。 她再退一步,他静伫不动了,两人目光纠缠,仿佛谁先移开,谁就输了似的。 油灯里的酥油燃烧后散出乳香,带着微焦味儿,此时火心窜了窜,发出微小的滋滋声,成了这羊皮帐子里的唯一声响。 然后,单调声音里忽然有薄片相击的脆音,石云秋将那条及臀的乌辫子拉来胸前,解开束发的银丝带,那两片银叶坠在她手间轻撞。 乌辫挣去绑束,打散的发丝如脱缰野马般“刷”地整个飞飘开来,成一幕晚夜般的温柔。 玉铎元看着,一瞬也不瞬,面容幽沉。 而石云秋就是要这男人如此专注地锁住她。 过了今晚,或者有什么改变了,又或者一切如常,她只是顺着心意去走,想要,便做了,她为自己找到一个男人。 于是,她的紫黑腰缠一圈图松落,掉在脚边,她脱去靴子,拉开蓝紫铺棉外衫的系带、卸衣,再解落厚实的中衣,把底下的功夫裤和里裤也一并脱去。 她未着女儿家的肚兜儿,全身上下仅罩着一件无袖的乳白丝衣,露出两条瘦而漂亮的臂膀。丝衣衣摆长及臀,隐隐约约掩住她腿窝间的幽柔秘处,那芳菲不是一双匀称的腿。 也许是因长年的练功骑马,她四肢精瘦,修长而美丽,无一丝赘肉,连腹部亦练出漂亮的肌理…… 腹部?! 猛地,玉铎元吐出一声低喘,感觉心被狠撞了一下,撞得他气息乱窜,下一瞬却沉沉地堵在胸间。 当意识到那件丝衣已离开她的身体,轻柔无力地落在她足边,他几乎忘记呼息吐纳。 眼前的人儿与他全然不同。 赤裸裸如刚离母体的婴儿,丰软的乌丝轻散,让她的脸容和身子添了纯真与风情,一帐子的火光温驯地圈围她,在裸肤上撒了蜜色,而胸前丘壑正随着心跳而起伏,像是些许畏寒,她似有若无地颤了颤,仍挺立着,乳/尖却已明显突翘,周围的粉晕亦暖了色泽。 他不是君子。 他从来不觉得自己是个正大光明、坐怀不乱的正人君子。 他得承认,他的一双眼根本没能从那具赤裸娇躯上拔开。 入魔般看着她的脸、她巧而圆润的双乳、她纤细窈窕的腰肢……他目光继续着迷地往下移,看她可人意儿的肚脐、美丽的小腿,和腿间那处教人遐思万千的交合处。 石云秋不允自己退缩。 她想有个男人,看得顺眼的男人,不需要保护她、为她守候,只要他胸怀够暖、臂弯够强壮,能紧紧地拥她入怀,那便足够。 眼前的男人很好,不但教她看顺眼了,还惹得她兴味横生,想跟他交往再深一些,想让两人之间的牵扯再多一点。或者,她该放缓脚步,缓些来,学那些大家闺秀和小家碧玉,由这个男人主动来亲近自己…… 心底逸出揉进轻笑的叹息……她想,她晓得他的,尽管真正相识的时候不久,她却不难猜出,要他花心思追姑娘,简直跟作白日梦没两样。再有,她更明白自心,这性子里八成遗传了阿爹抢夺劫掠的狠劲儿,见猎心喜,他这块上好香肉就吊在眼前,当然先夺再说。 她的笑温温然的,如泓的水眸无言地勾荡人心。 他的心确实起了涟漪,一波强过一波,然后掀作波涛,急腾不歇。 终于,她动了,足尖踏出那圈衣物,从容且慵懒地走近犹被盆火烘暖的那桶热水,先是跨入一腿,再跨进另一只,蜜润的玉背对着他,她在浴盆中缓缓落坐,姿态闲适自在,完全无觉于男人火热的关注。 无言的邀请。 她说这盆子热水是为了要犒赏他的,她在邀请他共浴,同样也是挑衅,赌他敢不敢! 还有什么好坚持?倘若退缩,连他都要瞧不起自己。 咬着唇,藏在热水底下的十指紧按双膝,有一刹那,石云秋以为身后的男人旋身走出帐外了,把她可笑地留在原处。 双肩微震,她悬着心,正欲侧眸偷觑,后头终于传来衣衫轻卸的悉窣声音。 男人的脚步声如豹足般几不可闻,终于来到身边。 她看见他同样跨入一腿、再跨进另一只……呃……他、他他干嘛直挺挺立在水里,还不坐下? 水面仅掩至他膝上大腿处,水波荡漾摇晃,一次次轻拍他健壮的双腿。 见他俊脸如玉、唇红齿白,常要错以为他身躯也似羊脂白玉般温润,如今见了裸身,才发觉他浑身肌肉皆绷绷的,泛出麦色莹华,长腿和两臂有着淡淡的、微虬的乌软细毛,大腿的地方更浓黑一些,往上缠延,直到下腹底端,然后密密环住悄然昂头的命根。 这画面像是专为养她的眼而来,近且巨大,教她不得不脸红心热啊! 该说些什么? 需要先聊聊天、彼此熟络熟络吗? 还是二话不说直接做了? 心跳撞得胸骨生疼,她重重呼出口气,鼓勇地抬起脸蛋。 “你要不要——”先坐下再聊? “男人的好处。”玉铎元俯视那张麦肤透暖的容颜,哑声道。 “啊?” “你不是想看‘男人的好处’?”他语气郑重,边说,一只大手探向下腹腿间,把那“好处”捞住。 石云秋先是瞪圆眼,随即却格格笑了,内心的紧张顿时减灭不少。不知为何,光看他如此严肃且认真地做些……荒谬的事,就让人觉得他特别可人意儿啊! 第十二章 “我瞧见了。”她抿笑,点点头。“挺有看头的。”她未曾察觉,此一时分,她仰望他的眸光如山岗上的一轮月光,奇异而温柔。“你要坐下吗?” 玉铎元又静凝她一会儿,才缓慢坐进澡盆中。 两人面对面坐着,因他的加入,水线跟着漫高,彼此的腿侧相抵,她感觉得到男人的腿毛柔软地刷着她,帐子外初雪风寒,他俩的体热却快要拚过这一大盆冒烟的热水。 再来呢?该谁先动手? “嗯……刀头和莫老爹……他们和牧民朋友们今晚在另外的羊皮帐里睡下,不会过来。” 模糊说着,她捧水洗脸,抓来飘浮在水上的巾子搓额、搓颊,搓揉得有些太用力,待她重新抬头时,面肤都搓得通红。猛地一怔,因男人仍沉沉盯紧她看。 “你要不要说些话?还是……我先帮你搓背?”对对对,这主意真不错,先轮流摸索、熟悉一下彼此的身躯。 “你的伤口不应该碰水。”玉铎元眉峰微皱。 “伤口?”她又是怔了怔,随他目光看向自己,原来是左臂那条长痕。她嘴角淡翘,道:“瞧,都收口结痂啦,不打紧的。你要不提,我自个儿都没感觉了。”略顿,巾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搓揉颈项,眸心朝他湛光。 “你会关心我,我挺受宠若惊啊!我本以为你心中除了族中生计和玉家那位‘佛公子’,旁人和他事皆入不了你眼里。往后要有姑娘真心喜爱上你,那姑娘就可怜了,定是大吃飞醋,毕竟争来争去也强不过你宝贝族弟在你心里的分量,跟个男人争男人,很没劲儿的——咦?”手中的巾子被拉走。 “转过去。”玉铎元微微倾近,声嗓低幽却不容质疑。 “啊?我……呃……嗯。”她难得流露出小女儿家的模样,乖乖背过去,两臂环着弓起的膝。 她听见水声和他的呼息,当那条湿巾擦上她的背,沿着微捺的脊骨揉搓时,两人明明没怎么贴触,她体内却起骚乱,如要销魂蚀骨,得咬住唇才能忍下呻/吟。 “我没有断袖之癖,澄佛和你我之间的事无关。”身后男人淡道。 “这是自然。”末了,她又笑,说得真不诚恳。 那条湿巾突然毫无预警地穿过腋下,裹住她的乳,力道略重。她狠抽了口气,笑音散得零碎,再也拼凑不起。 因为说了他不爱听的话,才故意闹人吗?石云秋红着脸模糊想着……或者……她也不会太讨厌这样的闹法啊! 低吟一声,她往后靠进那片精瘦结实的胸墙,湿漉漉的乌发一半覆盖着他,一半多情般随水浮荡。 男人灼灼的气息拂过她的裸肩和颈侧,在她耳畔盘桓。 “为什么选在今夜?” “……什么?”螓首略偏,下意识磨蹭他的胸肌,不在乎露出更多春光。 “你要我走婚,要我这副身躯,不想回‘霸寨’再办,偏要今夜吗?”巾子不晓得飘到哪里去,他没心思留意,双掌似乎黏上水中的女体,被那凹凸有致的曲线吸引住,徐缓探觅。 她细喃,声音柔软沙哑。“是啊,既起了念想,得及时行乐才好呀……”浓睫颤动,如两只黑翅小蝶,又道:“明儿个天一亮,莫老爹和刀头转道西南回‘霸寨’去,先行打点咱们两帮人马走域外的事,我本要独自过‘星宿海’去拜访他们的贼头严老大,谁知你硬要跟来……嘻,玉爷是担心我的安危呢?还是怕我办不好事?唉唉,怕是后者多些吧……” 他大手揉过她的胸脯,在腰间徘徊,然后贴着腰腹把她按向自己。 她的闷哼和低吟像搔弄脚底心的羽毛,惹得人热血奔腾,迷乱不已。 他喘息地吐出话。“……那日在玉市大街,你重创曹老三,几名喽啰虽尽数成擒,他最后却能趁乱逃脱……倘若曹老三真逃回来,你又单枪匹马上他们的老巢穴,此举着实太险。” 小手来回抚摸男人的臂膀,她似也迷乱了,像是笑,又如若叹息。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只要说服严老大当靠山,还怕他底下的小猴儿龇牙咧嘴吗?所以啊所以,话说回来,玉爷当真怕我一条小命断送在那些家伙手里,这才舍命相随了是吧?呵,真贴心……” “我只是尽该尽的责任。” “随你怎么说都成……” 她不再深究,柔润的身子在他怀里转身,原本弓起的双腿改而搁在男人劲腰的两侧,大胆跨坐在他大腿上。 两具裸躯几是紧紧贴熨,脸与脸仅离一个呼息。 她幽幽然眨眸,醉般低呢:“今日不知明日事啊!没准儿……玉爷得陪我一块儿命送黄泉,到那时才想‘走婚’怕都迟了,何不就抓紧今夜,快活当神仙?” 玉铎元目色深浓,因她的痴态而躁动难耐,下意识收紧双臂。 他唇上的温热染着她的,气息交融。“你尝过当神仙的滋味吗?” 勾着男人的舌尖,她努力再努力,话里有一丝腼觍。“……初来乍到,要请玉爷指教……” 说是请人指教,她举止野放,回应无比热烈,小手已不知羞耻、主动地往他下腹伸探,寻找男人那所谓的“好处”…… 到底谁“指教”谁? 玉铎元平躺在厚毛毡上,身上覆着一条老旧的羊毛毯子,毯子底下的一手悄悄挪至丹田处,轻按。 他徐徐纳息,再慢慢吐出,如此重复好几次,才勉强把折腾人的晕眩驱出。 女人压住他半边胸膛,睡在他臂弯里,黑墨墨的长发早被火盆子燃出的热度烘干,此时正静谧谧与他散乱发丝交缠夹杂,便如两具年轻躯体亲密相贴,她手臂还轻搭着他的肩,一只腿无意识地勾住他的。 他们的“走婚”走得太癫狂了些,那一大澡盆的水有一半都溅洒到盆外,还把搁得较近的两只火盆子“逤”地浇熄,徒留丝缕残烟。 她明明是处子,货真价实的大姑娘,“悍”起来却比脱兔……不,比脱缰野马更难掌控! 行为难以逆料,狠性无法想像,胆大包过天,然后是绝对的激烈交锋。两人对峙、激拥、抗衡、再激拥,翻云覆雨、唇舌相亲,直到完全熟悉彼此如铁、如火炬、如花、如蜜瓮的身躯,男与女才真正“走婚”在一起。 晕眩又兴一波,越回想,脑子越热,他再次合眼调息。 帐外呼呼的风声犹在,里边仍有春情残留,蜷伏在身旁的柔馥女体忽而动了动,畏冷般往他怀里钻来。 他下意识环搂女子的纤腰,原搁于丹田处的温掌在自个儿尚不能反应前便爬上她的肤,缓缓抚触,愈抚愈着迷,然后来到她左上臂时不禁顿了顿。 他淡淡掀开眼睫,指劲放得极轻,在毛毯下触摸那道刚愈合不久的刀伤,内心的迷惑渐聚渐多。怎么会同她走到这种境地?模模糊糊的,竟觉得他们俩真能在一块儿,走很长、很长的一辈子。 他原先不是极厌恶她吗? 即便厌恶之感已淡,终究还是心怀提防,不是吗? ……若能怀上孩子,那也很好,我还挺想要有个小娃儿。 小娃儿? 她和他的? 浑身陡热,压下的晕眩又凶猛起来,心口如涌泉般不明所以地直冒出什么。 他陷在思绪中兀自挣扎,没留神她的伤处,力道略重地握痛她了。 “唔……”石云秋微微一颤,醒觉过来,羽睫慵懒掀动。 她鼻子和红颊在男人胸前蹭了几下,迷惘地抬起脸容,嘴一瘪。“会痛……”轻蹙秀眉,略透出委屈的神气。 “对不起。”虽已立即松手,到底伤了她。玉铎元一时间深感内疚,尤其明白她硬性又刁傲、极能忍痛,现下却松口对他喊疼了。 “我……对不起。”他没察觉自个儿的掌心像捧着刚出生的雏鸟或小猫般,好小心地捧着她的左臂。 “原来全是骗人的,还是痛啊!”她边吸气边挪动娇躯,意识渐清醒。 “什、什么?”他挑眉。 星瞳睨了他一眼,颊畔暖红。“唔……我听人说过,第一次若在热水里做,比较不那么痛,结果还是痛,被骗了。”又唉唉地哼了两声,她动作僵硬,整个人儿几是贴着他乱蹭。 晕…… 原来此痛非彼痛! 第十三章 玉铎元气息紊乱,血气如万马奔腾,只得一把抱紧她,将她扣在自己身上。 “是谁如野马般一上来就横冲乱撞?要慢慢来,你偏不肯,非得如此折腾才快活吗?痛成这样怪谁?” “是啊,我快活了,我谁也不怪。”她温驯地由着他抱,忽而笑了,眉开眼儿弯,清秀面庞别有韵致,竟格外可爱。 “那就别喊。” “我快活了,憋着多难受,为什么不能喊?你不是也喊了?还叫得好响,外头的牛羊马全听见了。” 她她她……真是够了!“我说的是喊痛!真快活就别喊痛!” “快活时能尽情喊,喊得羊皮帐子塌落也无所谓,为什么痛就喊不得?哇啊!连痛都不能哀叫个一、两声,你这人未免太霸道!” “你——”玉铎元觉得面皮也烫了,又恼又……说不出的莫可奈何。这感觉相当怪异,夹杂有几分想笑的冲动,但硬是忍下了。他啊,竟然跟她抬起杠来,说些乱七八糟的话! 斗嘴赢了,石云秋勾唇又笑,挺得意的模样,突然凑去啄了他的嘴。 “你别恼啊,我其实很感谢你,很承你的情。”趴在他胸前,捧着那张好看到不行的男性脸容,她神情犹醉,低喃:“玉铎元,我会待你好,不会欺负你,我……我很谢谢你的……” 她似乎又逗起他来,但玉铎元脸热耳鸣,一时间不能反应,而心头仿佛被浇灌滚油般,某种痛且紧绷的灼烫感当头罩下,却也没想要挣扎。 唯一能反应的,是顺应欲念去品尝她的红唇。 然而,心已不能知足,少了一块似的,他得去找来补上,得努力往她如花身躯的深深处、一遍又一遍觅寻…… 【第六章 千秋醉里醉千秋】 真正走了婚、缠绵再缠绵的两人,隔日踏出羊皮帐时,外头天光大亮,瞧那日阳爬升的所在,约莫是正午时分了。 由牧人们那儿得知,莫老爹和力头一清早便策马离开冬季聚落,石云秋该是老早便知,仅颔首微笑没多说什么。 倒是玉铎元难得地红了俊颜,猜想离开的两人定是知晓自家头儿昨晚“走婚”的计划,因此连声招呼也不打,要走便走。 昨夜,最狂乱的一夜。 狂乱到最后,连他都要不识得自己。 别牵扯到感情,他和她之间没有“感情”这种可笑的玩意儿。 说来说去仅是各取所需,他需要“霸寨马帮”的势力相挺,她则需要一个男人慰藉,所以两人自然地走在一块儿,极度的理所当然,相信即便将来分离了,也不会有多大的相思难舍。 然后就在这一天,他们拜别了热情的牧民们,继续往“星宿海”的方向驰奔,整整过去一日,终于抵达那片沼泽与浅滩密布的大河源头处。 薄敷雪花的草原上,一个又一个的湖泊错综置位,大大小小,数也数不尽,湖面上结出极薄的冰霜,教人如何也不敢纵蹄轻过,怕没留神真跌进那一汪冰湖里,人与马会一块儿坠进寒水底。 “星宿海”望眼无际,他首次穿越,只能紧紧追随她。 在这一片平坦的、看不到尽头的湖原上,唯一用来辨识方位的,仅是一个又一个的野牦牛头角骨。 牦牛头角骨大刺刺地摆在几个地方,当作认路用的记号,有些会在头角骨上头点着颜色,不同颜色代表不同方位,让行经此地的旅人不会弄错方向,然后鬼打墙般一而再、再而三地绕回原处。 然而,他们尚未全然穿过“星宿海”湖原,占据此地为王的“星宿海”盗匪老早便躲在暗处留意起他们二人,已于半途遣人相迎。 “我早说过,你阿娘要肯来探探我、陪我说会儿话,又或者……愿意一辈子在这儿住下,咱们两寨成一寨,称霸藏、川、滇,那当真是西南为王,你想要什么、想做啥儿,我这个当爹的难道不允吗?” 声如洪钟的严老大抱着坛酒、斜坐在堂上的乌木大椅上。他年约五十,满嘴落腮胡,生得异常高壮,一对铜铃眼如见到什么稀奇玩意儿似的,直瞪着堂下连袂而至的一男一女。 他说“我这个当爹的”一词,多少有占人家便宜的意味,但听进石云秋耳里,倒也不生气,毕竟这位严老大痴恋娘亲多年,明明是坏事干尽的家伙,竟也懂得男女间纯情的事儿,求来求去,只想求佳人青眼垂爱,即便仅是稍纵即逝的一眼,此生亦足矣。 痴情的人,管他是好人、坏人,全都值得尊敬。 “严叔叔这么想念我阿娘的话,待我平安转回‘霸寨’,定把您的心意告知我娘亲。阿娘她向来心软多情,定会为您的诚意感动万分,没准儿真应了严叔叔的想望,搬来这儿住下呢!”前提是,她得“平安转回”,若伤及她毫发,啥儿都没得谈! 大笑两声,虽晓得石云秋打什么算盘,严老大也没想多加深究,只扫了她身旁的男人一眼,问:“所以,是你这个‘江南玉家’来的小白脸,和我未来的闺女儿走在一块儿了?” 就算被批作“小白脸”,玉铎元的表情也无多大起伏。 他下意识踏上前去,挡住石云秋半身,隐约有护卫意味,对堂上的匪首抱了抱拳,从容应对。 “承蒙石大当家垂爱,我与她确实‘走婚’了。待几件生意上的杂务定下,自会宴请众方好友,届时定请严爷作为上宾。” “吵什么吵?!全给老子闭嘴!”严老大陡地怒吼,连梁上的尘灰都教他的雷嗓震下了,但他吼的对象不是玉铎元,而是堂下一旁挤成团的几十个小兔崽子。那些人正围着一堆刚从某支商队那儿抢夺回来的战利品,瞧得津津有味、目泛红光,直想占为己有。 老实说,严老大巨吼的举动尽管不是针对来客,多少像在指桑骂槐,“下马威”的意味甚是浓厚。 玉铎元不语,沉静待着。 适才,他已将化干戈为玉帛的想法仔细传达,努力欲寻求双赢的局面。水至清则无鱼,他不能因对方是贼窝就不进。“星宿海”的盗匪虽是乌合之众,但人数众多,要想走通西南域方,一是要狠灭掉这贼窝,二是用贿赂之法。前者估量起来耗财又耗时,不知得拖至何年何月,走第二条路也许较为容易。 再有……他竟是现下才知,这个年近半百的贼头,心仪的对象竟是“霸寨马帮”的前任当家夫人。 如今玉家与“霸寨马帮”算是合而为一,严老大若要出手,多少有些顾忌。 很好。 极好。 他的“走婚”走得很值,替玉家争取来不少筹码。 心口突如其来一烫,如被针煨似地紧缩了缩,他脑中浮现“走婚”过程,那一幕幕夺人心魂,非得使劲儿镇压,才能把乱窜的心思牢牢抓住。 挡在身后的人儿欲要向前,似觉得他受委屈了,想要为他出头。 玉铎元想也未想,搁在腰侧的温掌一把抓紧姑娘的小手,用力握了握,暗中要她别冲动。 石云秋侧望着他,见他面目沉稳,躁跃的方寸也随之定下。 被头儿雷喝一声,底下的喽啰们惧畏地静了静。 严老大抓抓黑胡笑了,炯眼再次扫向玉铎元,道:“你想请我上门吃喜酒,倒也可以。你想走通西南,直奔域外几个小国,我也乐观其成,只要照顾得到咱这帮弟兄,给点花花银子过活,你玉家的货我保证不动,还会让底下人暗地给你清路障、多关照。” “那就多谢严爷了。”玉铎元内心一弛,抱拳称谢。 “先别谢,咱们一事归一事来算。到底曹老三是咱‘星宿海’出去的,尽管他办事不力,先在枫林白芦坡那儿败了一回,没胆子来见我,又自以为能将功折罪,所以领着剩余的人再去动你‘江南玉家’,他蠢笨如牛,我这个当老大的自会教训,但你们确实伤了他,还让我折损好几名弟兄,这事不作个了结,我这张脸该往哪里搁?” 石云秋双眼细眯,正欲启唇驳话,玉铎元已先言语。 “严爷待要如何?”同对方讲理无用,干脆问个直截了当。 严老大又搔起黑胡,收起跨在扶手的一只大脚,稍微坐直身子,嘿了声道:“也不如何……就同我底下的小子比划比划,赢也好、输也行,总之大伙儿切磋切磋!” 第十四章 “严叔叔想看对打,有何难处?”石云秋扬眉环看,朗声道:“是哪一位欲来赐教?” “慢!”严老大巨掌一挥,呵呵笑出。“‘星宿海’与‘霸寨马帮’也算亲近,咱们两家好来好去,哪需要打?我谁也不看,就只想瞧这位姓玉的小子显手段,你就乖些,别坏了我兴致啊!” “可是严叔叔——” 才要再说,只见严老大一个弹指,一名光裸着上半身的黑巨汉已从众盗匪中走出。严老大的身材已是异常高硕,这位黑汉子更形可怕,头顶都快碰到上头的石梁柱了!全身肌肉虬结不说,他光是十指陡握,周身骨骼立即发出“啵啵啵”的声响,震人耳鼓。 瞧这黑汉子两只钵大的拳头,怕是一拳便能捶爆牦牛头。 哪能这样?! 石云秋的心咚咚剧跳,踏上前又想同严老大说话,披风里的一臂却再次被男人握住,还往回倒扯,不教她出头。 斜觑他,她低声微促地道:“你会被打死的!”即便不死也得重伤啊! 她内心气急,模糊想着,不晓得蛰伏在他体内的异能,不发功时,多少能不能如“金钟罩”、“铁布衫”那般,让肉身挨得了打? “有可能。”玉铎元淡道。 “那还打?你不怕吗?” 想找个上好男人来玩乐,她……她花了好大气力才找着如他这般香美的“玩物”,怎么舍得……怎么舍得……她、她可真舍不得啊!光是忆及之前他背上那道深伤,便要她浑身如蚁咬般难受,怎么舍得嘛! “怕。”答得好坦白,但嘴角竟有笑,轻淡地对她勾唇,仿佛她的焦虑逗乐了他。 “玉铎元——”怕还笑?! 这姑娘一旦连名带姓喊他,通常代表她当下很火大,要不就是十足郑重、不容玩笑。 玉铎元下意识握了握她微凉的手,面容平静,仍略带玩笑的口吻道:“所以,我会尽量想法子让自己别被打死。” 他的黝瞳化作两潭深渊,许多奇异的东西藏在里头,诱得她一时间懵了,待意会过来,他人已跨进众人特意腾出来的所在。 “星宿海”的匪子们将对峙的二人围在大圈子里,众伙人又叫又闹,堂上等着看好戏的严老大乐得又连灌好几口酒。 没一会儿,圈内的二人已打在一起,周遭的叫嚣助威再涨一波。 严老大招石云秋到堂上坐观,她真一步步踏上堂去,大大方方地坐在人家为她准备的椅子上,尽管神态从容,眉头皱也没皱,胃却都紧张得揪痛了,特别是瞥见玉铎元的肚腹险些被挥中,闪得好不狼狈时,她胃更痛,掌心都渗出汗来了。 身形不若对方高壮,力劲不如对方雄盛,速度便是决定生死的关键。 石云秋想,这道理,那个说怕死却还慢条斯理露笑的男人定也懂得。必须智取,不能力敌。唯快不破,见缝插针。 蓦然,圈中二人在一阵缠斗后,黑汉巨吼一声,粗臂寻空从后头勒住玉铎元的颈项,勒得他两腿都离了地,俊脸通红。 闪避不及而被牢牢逮住,玉铎元心下陡惊,忙宁定而下,边奋力抢气入肺,边设法摆脱纠缠,还得保住脖颈别被硬生生勒断。 “好啊!哈哈哈哈……好看!好!”严老大拊掌大赞,没打算喊停。 石云秋眸光略沉,手指已暗地扣住藏于护腕中的机括。那机括若放,装置在灰皮护腕里的袖箭便会射出,直那黑汉脑门。 动干戈是最坏的打算,在对头的地盘上杀人,双方算是撕破脸,什么都没得谈了。 倘若非走到这一步不可……她迅速思索过了,先射穿黑汉脑袋,再挟持身旁的严老大,拿贼头当挡箭牌冲出“星宿海”,然后走域外的事得先搁下,为免除后患,必须先聚力将这贼窝捣掉不可! 呼息困难,玉铎元通红的脸色已胀出紫晕。 就在石云秋袖箭即要射发的前一瞬,他双臂反挥,十指揪住巨汉垂及两肩、纠结油腻的头发,发狠往前扯带,把那一坨托塔天王般的巨身猛地过肩摔下。 他听见“砰”地好大一响,脖颈的压迫陡松,忍住晕眩,好不容易挣脱束缚的身躯连忙往旁滚开,先拉开两人的距离,防对方起身再攻击。 巨汉摔在地时撞痛后脑勺了,在众匪的叫嚣下,动作微滞地站起来。 “击其中流!”石云秋的清亮嗓音骤响。 不能等对方站稳,先坏他底盘再说! 玉铎元正有此意,不作歇息,人已滚近,双腿前后夹住巨汉脚踝,狠勾,把对方再次勾倒,又是“砰”声大作。 这会子是面朝石地撞下,撞得巨汉满面是血。 恼羞成怒了,他捶地暴吼,还没来得及站起,又被玉铎元的扫堂腿弄倒,一下子倒前、一下子倒后,玉铎元知他下盘极差,专攻他弱处,倒到最后,整个大堂就只听见“砰砰砰”的声音,此时笑的人不笑,叫的人也懒得再叫,倒是有个人大乐了—— “好啊!好看!好——”石云秋颔首笑。 “算了、算了!别玩了!真没味,不看啦!”严老大气闷,但望向立在堂下、满身汗污的玉铎元时,目光中的轻蔑已少掉大半。 于是,铜铃眼与俊气横生的长目对峙片刻,前者目光一闪,忽而震声笑出。 “好!你这小子,那咱们就算两清。往后的事就按你说的去办,大伙儿全好来好去,保你玉家人货平安!” “多谢严爷。”玉铎元一言语,才发现喉头发疼,声嗓沙哑,血丝还从嘴角溢出,内颊的皮都破了。 “哈哈哈……你学武肯定好,从商有啥儿屁乐趣?要揍人得先学会挨揍,挨得了痛才算汉子!你不错,挺不错的!改日我教你几招!”严老大道。 “那就改日再说,严叔叔,咱们尚有要事在身,得告辞了。”再待下去恐节外生枝,石云秋走到堂下,忍着想替眼前男人拭血、察看伤处的冲动,转向严老大抱了抱拳。 “等等!”严老大喊住他们俩。“‘走婚’在咱们这儿也算大事,怎么说,咱和‘霸寨马帮’多少有点儿……呃……情分,至少该送点贺礼啊!” “严叔叔不必破费的,我——” “不破费、不破费!”严老大嘿嘿笑地挥手,粗指忽地指向旁边刚抢回不久的好货,大方道:“瞧瞧去,替自个儿拣几件玩意儿!” 倘若拒绝,便是不给对方脸面了。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谢过严叔叔了。”捺下莫可奈何,石云秋温温扬唇,笔直走至那堆宝贝前。 随便挑一件吧……可有可无地,她手本来探近一把镶着宝石的小弯刀,忽然轻“咦”了声,动作略顿,伸至半途的手改了方向,取起被人挑出、随意搁在旁边的一把老月琴。 她拿近瞧仔细,发现琴弦上还夹着拨片,温笑不禁加深。 “我要它。” “嗄?!”就那破玩意儿?严老大粗眉挑高,一干盗匪也跟着瞪眼。 玉铎元刚把散乱的发丝从俊颊拨开,拭掉嘴角血丝,目光一抬便瞥见她把玩在手里的琴。 他面容没什么起伏,深瞳刷过奇辉,直勾勾与她点缀笑意的眼对上。 “我就要它而已。肯给吗?”朗声,她转而问严老大。 我要你的人,就你而已…… ……肯给吗? 某种怪异的温度在左胸炸开,玉铎元一凛,感觉像是刚刚暗自咽进喉里的一口血要呛出来,他脑门发热,一时间竟然没法从她身上拔开视线。 严老大尽管不晓得那把破琴有什么好,见她爱不释手,落腮胡里的厚唇撇了撇,也就随她欢喜了。 石云秋道过谢,随即脱下披风,将月琴裹住、打成包袱,拉着尚有些怔然的玉铎元举步欲走。 “再等等!”严老大又嚷。 这一回,石云秋假装没听到,往大门去的步伐不缓反倒略促。 十来名汉子纷纷堵上前去,把门口堵个水泄不通。 她悄声叹气,却瞄见身旁男人正觑着她在笑。 他笑得极浅,若非靠得这般近,近到能嗅到他的气息,根本无从分辨。 如他这种淡得出奇的古怪性子,才有办法身陷在一窝抢匪里,还能笑得如此无谓吧?好吧,他要笑,那她便陪他一块儿笑,至少要事都已谈定,严老大也算聪明人,不会现下才要翻盘。 第十五章 再有,他这抹笑可真好看,往后他若天天笑给她瞧,迟早会把她这颗“石心”给笑穿的……唔,即便他不笑,也能“穿”了她。在羊皮帐里,他们紧切拥抱,紧得无一空隙,他的身体“穿”进她的…… 唉唉唉,石云秋,脑子净转些什么啊?! 暗叹,她脸蛋泛赭,回他一记别具深意的浅笑后,这才旋身过来。 “我晓得严叔叔念着我阿娘,若有机会,您上我‘霸寨’来,阿娘见了您这位老朋友来访,定也欢喜的。”略顿。“我俩真的非告辞不可了。” 严老大道:“听你提及你阿娘的事,咱心里自然高兴。本想再多留留你的,既然有事待办、急着走,那也不好多说了。”他招手示意,立即有手下端来一只托盘,托盘中摆着五个大酒碗。“来来来,把酒给干了!我一大坛,你们五碗,那五碗可是咱珍藏多年的‘醉千秋’,算是提前喝你俩的‘走婚酒’。干!”豪爽大嚷,以坛就口,咕噜咕噜就把自个儿的一坛酒给解决。 喝酒罢了,这事不难,况且也才五碗。 玉铎元探袖欲端起酒碗,另一只小手却快上他半分。 “我来。”石云秋低语。 他心中微突,不明白她何以几近夺取的方式抢走那些酒碗,便见她连五灌,把五碗清澈如水的白酒全喝了个底朝天。 严老大铜铃眼溜了溜,忽地仰头哈哈大笑。 “算啦、算啦!唉唉唉,你都如此护他,当真是喜爱上了,没得商量啊!你严叔叔不寻他麻烦便是,去吧!” “后会有期。”石云秋一笑,再次抱拳,拉着尚一头雾水的玉铎元掉头便走。 这一次走得很顺利,再没谁喊“等等”,亦没谁挡住大门不让出。 紧扯着他往前走的小手莫名发烫,玉铎元不禁侧目瞧她,沉声问:“怎么了?” “快走。”石云秋面容轻垂,低语。 不对劲! 他微愣,双目陡眯,没再多问,反倒拉着她奔向系在不远处的两匹坐骑。 确认她能自个儿翻身上马,玉铎元才跃上自己的黑驹。 “快走……”她再次催促,两腿一踢,枣红大马随即奔出。 “驾!”他马缰一甩,努力跟上。 两匹骏马一前一后疾驰而出,纵蹄杂踏,飞跃不歇。 奔过一段又一段,飞掠过一幕接一幕,片刻过后,终于来到那片一望无际的“星宿海”湖原。 放眼望去,蓝银色的天幕与覆雪的湖原相连,他们寻找作为记号的野牦牛头角骨,分辨出东南西北。 忽地,前头引领的枣红马顿了顿四蹄,玉铎元胯下黑驹倏而超前过去,他一怔,忙扯住缰绳,蓦然回首。 “怎么——石云秋?!”疑惑欲问,哪知道枣红马背上的人儿低着头,身子晃了晃,跟着毫无预警地往旁边一歪! “石云秋!”玉铎元气息陡窒,纵身下马,在她整个跌落前护住她的头。 方才在人家的老巢穴,他尚未嗅到酒味,此时近她身,一股浓郁得似乎永远化不开的酒气,从她的发与肤、呼息吐纳中徐徐透出。 那五碗酒有古怪? 还是她原本便不胜酒力? 无暇多想,玉铎元健臂一振,横抱起她。 “那把琴……别掉了……” 靠在他胸前的小脑袋瓜胡蹭,不太甘心地蹙眉儿,像是勉强要扯紧神智不让飞走,偏不能敌。 “琴没掉,我把它系在你的马背上了,记得吗?” 都醉成这模样了,还心念着一把老月琴吗?玉铎元不禁着恼,却厘不太清楚究竟恼些什么? “琴要给你的……我挑得真好,是不?你喜欢弹,你弹,我就听……” 她弯着眸,笑嘻嘻,与几刻钟前面对那群大汉时的从容自持相差十万八千里,现下颊面红出两团晕的她咧着两排小白牙,跟他邀功似地笑,像个憨娃儿。 左胸震动,他抿唇按捺着,把晕晕然的她抱上枣红马背,随即翻身上去坐在她后头。 双臂穿过她两边腰侧,玉铎元抓住缰绳,任她整个人儿往后贴靠。 枣红马似是知晓事态不寻常,主子醉得没法坐稳,主子的男人只好帮她坐稳,便也没多挣扎,仅甩甩长鬃和流须尾,呼噜噜地喷气。 “玉铎元……快走……” 唇附在她红通通的耳畔,他嗓音沙嗄,带着自己也难解释的幽柔,道:“坐好了,再撑一段路,得找个隐密所在才好。” 此地太过空旷,风大水寒,不适合扎营歇息。 石云秋勉强深吸口气,墨睫略抬。 “别控制方向……让马儿跟着雪雕走,它会找到地方的……” 那头壮硕的独脚雕此时飞得甚低,他们停在此处,雪雕便在上空不住盘旋。 “好。” 摸摸那张烫红小脸,这举止似是有些出乎自个儿的意料之外,玉铎元内心不由得一怔。 他瞥着轻贴在姑娘红颊上的长指,眼神若有所思地黯了黯,然而,他手并未收回,反倒将她的脸好好扶靠在自己的颈窝处。 此一时分,女子的眉睫早轻而无力地敛下,柔软地偎在他怀中。 信马由缰。 玉铎元牵着黑驹,密密怀抱她,放任枣红大马疾驰,随那头独脚雪雕而去。 【第七章 谁慰我心弹金曲】 三十晚上讨媳妇,初一早上赶骡马。 阿妹骂我没良心的,要赶骡马就别讨她。 讨了她,卖骡马,老老实实待在家。 头骡摇玉尾,二骡喜鹊花。 阿妹不舍我,阿哥舍不得卖骡马。 劝也劝迟了,还是办了货、结了伙,赶着骡马走远方…… 隐约,是“霸寨”的女人们哼着歌调。 她从小听到大,连阿娘都曾故意唱给阿爹听,听到最后,那样的曲音缠绕于心、融入血肉,她也爱哼着、唱着,即便她才是被“劝迟了”、“办货”又“结伙”的那一个。 有琴声从高音到低音轮揉,再慢条斯理地一音音弹拨,那样的调子与“霸寨”女人们唱的歌有些儿相像,她不由得轻哼,意识走出昏茫,双睫掀启。 她发现,自个儿躺在羊皮小帐里,这张小帐子平时收作一卷绑在马背上,方便在野外过夜时使用。 此刻,她躺着,旧毯覆身,羊皮帐的帘子没落下,脸蛋略偏便能瞧见帐外的夜幕星辰。 当然,也瞧见那男人。 男人盘坐在火堆旁,怀中抱着形如满月的乞儿琴,扣着拨片来回弹揉。 火光将他整个儿人分出明暗,琴音里,微敛的眉宇和淡抿的唇流露出近乎沧桑且孤伤的神气。他虽未合着琴念歌谣,可那模样还真是像极了饱历风霜、看尽人世冷暖的流浪人。 石云秋看着、听着,有些着迷,直到他俊容徐缓抬起,闪动火焰的眼直勾勾凝注她,琴声跟着歇落了,她才当真清醒过来。 嘴角浅浅地露暖,她眨眨尚有些迷蒙的眸子。“……就说你弹得真好,你弹,我就听……很好听的。” 静看她片刻,玉铎元放下琴,拾起枯枝拨弄火堆,低声道:“你醉得不醒人事,险些摔下马背。” 她轻唔了声,神情腼腆。“……我酒量其实极好,坏就坏在严老大那五碗‘醉千秋’。那酒来自西南域外,是严老大的珍藏,入喉滑顺,后劲雄盛,听我娘亲说过,当年我阿爹也藏了几坛子。” “为何不让我喝?”把枯枝丢进火中。 “嗄?”她咬咬下唇。“那个啊……” “你怕我内力不足以抵御酒气,没踏出他们的老巢穴便醉倒在地,教那一干人笑话吗?”尽管是问句,问的意味淡极了,却根本笃定得很。 “呃……”撑坐起来,拨开颊边发丝,她笑笑地打混过去,算是默认了。 酒劲已退去大半,石云秋挪坐到帐外来。 她下意识环顾周遭,见他们的羊皮帐子竟是搭在一个干涸掉的小洼地里。 洼地深度约莫半人高,积着薄雪,周围高起的土墙可挡风。这天然洼地里容下一张羊皮帐子、两个人和两匹大马,然后生起火,在这一望无际的初冬、湖原上竟也不觉如何苦寒。 “我家独脚雕真是要得,竟能寻到这好所在!平时见它心肠歹毒,既刁又傲,当真有事,它也义气得很,相挺到底呢!”她说得脸露得意之色,收回四下张量的视线,眉睫略扬,蓦地又同那双男性美目对上。 第十六章 心音怦怦地加重,都震响耳朵了,她发现男人像是看她看上瘾,深究的意味如涟漪在眼潭中画开,害她又晕眩起来,身子热热的,胸房胀胀的,再这么看下去……唉,真会热得发情啊…… “你不弹琴吗?”她喉间略涩地问,有股热流在腹中柔转,想朝他坐近些,竟热着脸踌躇起来,又觉得此时才裹足不前,实在太可笑。 这一方,玉铎元没立即回答,倒是将一片干肉和半个馍子烤过后递到她面前,把水袋也取来搁在她脚边。 “吃。”简单命令。 “那你呢?” “适才吃过了。” “喔。”点点头。 确实肚饿了,石云秋接下食物啃着,平缓进食。 直到吃完、喝了水,男人嗓音忽而低逸,如弦中最沉的那个音—— “关于弹琴之事,你何时得知?” 饮了口清水,稍顿,再小饮一口,抱着水袋,她晃晃脑袋瓜微笑。 “那年我不让你走,求你救命,把你包袱里的琴抢在怀里不还,当时只记得那把琴扁扁圆圆、张着四弦、琴杆真短,生得怪乎,后来才晓得人们管它叫‘月琴’,俗称‘乞儿琴’……我就猜,你随身带琴,肯定能弹……”而今夜,她终是亲耳听闻,淡性如他确实指下有情,果真很好。 男人似有若无地颔了颔首。 石云秋不禁轻笑出声,扬唇又道:“你那时好凶、好狠,对我好坏,我浑身都疼得要命,真如死过一回,你还动手推人呢!” “我……” 回想前尘往事,不可现世的秘密在那当下被瞧得一清二楚,他确实凶狠,既急且恼,把火气一股脑儿地全往女娃身上倾烧。玉铎元自知理亏,面赭心热,哪能辩驳? “不过啊……”她微拉话音,嘴角犹翘,浸润在火光中的神情变得柔和。“你终究还是救我了。我转醒时,人已回到‘霸寨’,仅有些乏力,身躯却完好无缺。阿娘也醒了,她拉着我的手又哭又笑,说我和她都命大……” 眨眸,觑着他,明眸有神、有韵、有描绘不出的隐晦意味,继而又说:“那年,我十岁,野得像个男孩子……不,是比男孩子更野。阿爹八成见我太野、太刁,竟要我跟着寨里的大小姑娘们学染布、学裁缝和刺绣,还不允我天天溜马。我和他大闹脾气,落大雨还骑马往外冲,阿娘追着我出来,然后大雨冲垮整片山壁,我和阿娘来不及逃,连人带马掉到谷底……阿娘说错了,她不知情的,我们不是命大,倘若无你,哪能有命?” 她挪近他了,两人腿已轻抵,近得能感觉出对方散发的热气。 仔细端详,专注而郑重,她的指尖碰触男人得天独厚的脸庞。他脸已拭净,额角和下颚皆有擦伤,下唇略肿,全是在严老大那儿落下的伤…… 那一场对打,他刚开始吃了不少苦头,现下思起,心都还纠结着。 不是仅要他的人吗? 如今为他忧心惊惧,这又何必? 还有什么教她忽略了、掩盖了,有什么圈围在内心深处,似有若无地植入?她究竟要他如何? 她笑叹,温息渺渺。 “你这人当真有趣,一身异能愿意拿来救旁人,对自个儿却丝毫不体贴。先前若非受我逼迫,你还真要拖着那道刀伤挨日子,而现下也算伤痕累累,难道就没想为自己抹去?” 玉铎元忽地抓住她游移的指,眉目深邃,盯住她好半晌才道:“……我不习惯。”话音勉强。“也没多大必要。” 石云秋沉吟了会儿,手指由他握着,没想抽回。“有玉家‘佛公子’作为前车之鉴,你藏起这身能耐,当寻常人,过平凡日子,确实少掉了无数麻烦。我一开始欲要寻你,却毫无头绪,若非‘佛公子’的事在江湖上盛传开来,引起我的注意,根本不会把‘玉家元主’与当年那个凶狠少年连想在一块儿。你把秘密掩饰得极好,可惜百密一疏,让我拣了个天大的便宜。” 她低笑几声,模样难得俏皮。“呵呵,如今能拿这事要胁你的,就我一个。玉铎元,你心里呕不呕?悔不悔当初救我?是不是暗地诅咒我恩将仇报、没好下场?” 俊气横生的脸依旧淡淡然,也不着恼,只道:“我以为你特意寻我,其实是为了报恩。” 她方寸一荡,秀眉微挑,驳着。“非也非也,我是来报仇的!谁教你当时好凶,横霸霸地直逼问我瞧见什么,抓得我好痛,摇得我骨头都快散掉。” 报……恩吗?心湖又荡开圈圈涟漪,数也数不清的波纹,似要把最初与最真的意念翻腾开来。 她暗暗打探多年,然后直奔他身边……是为报恩吗? 咬咬唇,不禁想笑。真是为了报恩的话,那与他“走婚”不就是把自个儿许给他?这确实有个名堂,叫“以身相许”,她堂堂“霸寨马帮”大当家这么轻易便“许”出去,未免太没气魄,要也是他来“许”给她。 玉铎元这会儿不只握她的指,俊脸还整个贴近,额抵额,鼻尖相触,敛目瞅着她略启的软唇,低低喷息。 “你不远千里赶来相帮,自告奋勇揽下西南域外的事,不是为报恩吗?” “当然不是……那个……我要你的身体当酬劳,要你同我‘走婚’,咱们是、是童叟无欺、银货两讫……”都不晓得嘴里说出什么来了。 “是吗?”凑唇重啄女子朱唇,忽又退开,他气息微紊道:“灌完那五碗‘醉千秋’,离去前,严老大说……你如此护我,当真是喜爱上我,没得商量了……这话属实,是不?” 再一次亲吻她,在她张唇欲要迎近,痴迷地逸出叹息时,他却故技重施地退开,偏不如她愿。 他在诱惑她。 拿自身作饵,诱得她心发软、身子也跟着发软,然后去承认连她自个儿都还懵懵懂懂的事儿。 “你要这么想,随你了……”促喘着,因他可恶的挑弄而所求不满,微恼,她干脆扑上他的身。 玉铎元似乎早料到她会使这一招,她扑来,他张臂,先顺势往后倒,随即将她合身搂紧,再一个翻滚,变成他将她压在身下。 地上原有薄雪,但火堆周围相当温暖,雪融作水渗进土里,露出枯干的草根。 那张俯视她的男性面容似笑非笑,他眼睫原就密浓,此时更慵懒微敛,而底下那双眼……未免“桃花”得过了分。 “是啊,我就喜爱你,长得这么秀色可餐的,我、我恨不得把你撕吞入——唔唔……唔……” 唉唉唉,才想好好宣示一下主权,让他明白她的狠劲儿的,男人丰软的酱唇忽而堵落,她再狠、再悍,僵硬紧绷的身与心也都化作一滩被火消融的雪水,渗进泥地、渗进最柔软的深处了。在那所在,有等待春来的种子…… 感觉怀中的女体变得温驯,玉铎元双目更深幽了。 欲念在腹中翻搅,滚滚热潮冲刷他全身,极像浸浴在那身奇异的薄光中,那说不出的舒迷包容他,也裹覆了她。 夜风袭过霜冷湖原,一阵阵、飕飕响着,他丝毫不觉冻寒。 当女人将身子拱向他,光裸的腿圈紧他腰际,他便埋进那片热烫的春潮里,被温柔却也强悍的力量挽留再挽留,不能自己。 他想,他定是在她的小嘴里尝到那酒,也跟着醉千秋了…… 奔急般的心音,随着徐长的呼息渐缓而下,他精劲平坦的胸膛终于回复寻常的起伏。 从她连饮那五碗酒,然后到终是不能支持而跌下马背,他有种被人勒紧颈项、不能呼息的错觉,心瞬间吊到嗓眼,随时要从喉中蹦出一般。 她在护他。 不仅这一回,真要推敲,从她在枫林白芦坡出现开始,便一直相护。 她的所作所为教人费疑猜,言语真假莫辨,好几次惹他、逗他、刁难他,然,护卫的心态却渐渐明显,教他反覆沉吟、多方低回。 身为“玉家元主”,仰赖他生活的人多到数不清,从来都是他担起照料族众、为底下人排忧解难的责任,何时受谁保护? 如今有个豪情又刁钻的女子,似大展飞翅的鹏鸟,直要将他护在羽翼下,这滋味在心头盘搅,陌生而奇异,他难以厘清心绪,只觉得……与她这么走在一块儿,也颇值得玩味。 人生聚散无常,这“走婚”或者是最适合他俩的方式,一切顺其自然…… 第十七章 在火堆边缠绵过一回后,他抱她避进羊皮帐内。 两具年轻的身躯仍四肢交缠,裹在旧毯子里相互取暖。 她的发八成是因为常常绑作麻花辫子,虽披散开来,发丝仍微微鬈着,尤其是翘翘的发尾,那弧度相当俏皮可人。 他晓得她并未睡去,因她的指尖还有一下、没一下地画着他的胸肌,画得他也同样不能合眼沉睡。 假咳了咳,他深呼息,忽而道:“那年遇你……是我离家后的第三个年头,带着一把老月琴,拎着破旧包袱,走南闯北,四处游历……” 喑哑话音一出,伏在他胸前的人儿似乎大为惊愕,忙把半掩在毯子里的小脸高高仰起。 他觑见她瞠亮的清眸,连朱润唇瓣都不自觉张作一个小圆,心里不禁好笑。 “真如你说的,身边若无盘缠,我就溜进客栈、饭馆,或直接蹲在街角,边弹琴唱词,叙述一个又一个悲惨的故事,赚几个施舍钱。曾经有个失明的老乞儿听过我的琴后,便执意收我作徒弟,把一身琴艺全教给我,靠着这技能,也让我流浪三个年头,没饿死。” 石云秋越听越傻,怔望着他好半晌,全然无法想像他“流浪”的模样。 “你……你为什么好好的玉家不待,四处跑?你这么做,家里人不担心吗?” 他唇微勾。“因澄佛那身不寻常的能力,让他不方便出面管理族中之务,所以我虽非嫡系子弟,但很早就被选出、准备未来要接管玉家。澄佛比我可怜,自小,他便无法控制异能,闹得整个玉家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直到稍长后,他开始学呼息吐纳的气法,才渐渐引异能为己用。” “但你藏得很好,掩过众人耳目,你的能力与玉澄佛不同。”石云秋低道,脸容前所未有的认真。 “族中人不知情,所以他们选了我。”他苦笑了笑。“为接掌玉家,我从小学的东西比旁人多出十倍不止,想玩没得玩,想退缩不能退缩。十五岁那年,我蛮性一使,拎着老月琴要去流浪天涯,整整在外头晃了三年。” “啊?!”妙目又瞪圆了。 “很怪吗?” 石云秋低唔了声。“……没想到你会如此冲动。” “不是冲动,我想很久了。想早早去看山看水,就怕自己命太短,终究看不到梦中的天地。” 他嗓音徐柔,但不知为何,她却浑身一颤。 “你是……什么意思?” 沉静的气味在小帐里流转,仅两人浅浅的呼息声相交。 玉铎元忍不住拨弄她颊畔的发丝,在指间慢条斯理地缠绕,淡淡道:“我爹三十岁不到就过世了,暴毙而亡,找不出原因,他同样拥有这种不可思议的能力。我小时听爹提过,祖父一样拥有异能,亦是仅活到二十多岁……我们这一支旁系子孙,尤其是男丁,命长的不多。”略顿。“我想……是因为召出那身薄光,使用它会对自身造成耗损,使用得越多,耗损便越快吧。除了这个可能,我想不出暴毙的理由。” 脑顶硬生生挨了一记似的,石云秋耳中鸣鸣,脑子里思绪万千。 她还以为,他隐瞒一身能耐,只为免除众人争夺的麻烦。 唇几回掀合,她试过再试过,费尽气力才涩涩挤出话—— “可是你、你已经活过三十了呀!你们玉家也真怪,要是你命不长,干嘛选你当什么‘玉家元主’?你少骗人了!” 他静望她,轻捏她玉润的下巴,神情宁和。 “我这一辈的玉家子弟共一十五人,挑出其中八人栽培。我的能力并非最强,但年岁确实最长,即便我不在了,‘玉家元主’永远都在。” 石云秋咬唇,眸底兴起前所未有的执拗,一会儿才勉强出声。 “总之你活过三十了,还有下一个三十,下下一个三十,你这一支旁系命长的不多,你、你偏偏就是命长的那一个!我……我……”喉头突然一梗,噎噎的,害她没法把话嚷完,真气。 玉铎元被她胀红的脸蛋吓了一跳。 石云秋不只红了脸,连眼眶都红了。 她硬要撇开头,男人的长指蓦地扣紧她下颚,不教她闪避。 火大了! 这算什么?! “王八蛋!我做牛做马、好不容易才得到你这块上等肉,都还没啃个尽兴、玩个痛快,你敢给我死,还有没有江湖道义?!”一股气冲出胸房、冲开喉咙,她喊着,没察觉那股气冲出两眸,竟化作珠泪。 她更怒,捶他胸膛一拳。 “你敢死,我就去刨你玉家坟头,把你祖宗十八代的尸骨全给挖出来鞭尸!玉铎元,我说到做到!再有,咱两帮人马合作的事立即告吹,你玉家永远也别想走通西南域外,别想!” 玉铎元左胸剧撼,不是因她要胁的言语,而是她止也难止的泪串。 她在哭…… 泪如泉涌。 “石云秋……”低唤,他不禁翻身再次压住她,双臂压住她耳畔的乌丝,在幽暗中一瞬也不瞬地凝注那双倔强的湿眸。 “王八蛋——”她还要骂。 他叹气,竟是笑了,俊瞳足能勾人魂,热唇煨在她嘴边低问:“即便如此,你还要跟我这个王八蛋‘走婚’、怀我的孩子吗?” “是我的孩子……”声嗓有些破碎,她张嘴咬人,柔身却已挺向他。 他喉中滚出野兽般的粗喘,欲/望胀热,一下子便寻到那交合处,沾染湿润,跌进蜜暖暖的所在,充实了她。 “是我们的孩子……我们的……”他把话密密吐进她的檀口里。 “玉铎元……” 于是,落在湖原的这个小小洼地,春提前来访了,羊皮小帐里人影缠绵,风去了很远的地方,把雪也吹远了…… 【第八章 一日心期千劫在】 解决“星宿海”这边的事后,走域外之举确实较无后顾之忧,玉铎元随着石云秋返回“霸寨”。 “霸寨”沿山壁斜坡而建,处地势之利,易守难攻。里边的生活其实与寻常庄寨无异,男主外、女主内,大小汉子们打着「霸寨马帮”的旗号为人走货,男人在外挣钱,女人就守着寨子,染布、织布、采茶、照顾老人、带带孩子,生活平淡朴实,与世无争。 回到寨里,骡马都养壮了,大小汉子们早作好出走域外的准备,好些个还兴奋得连着几晚不能睡。 再等了五日,玉家的人手终于由那几位“霸寨马帮”的人领着赶来,双方人马会合重整,两日后,一百二十匹的骡与马正式出发走西南域外。 这条路艰险困难,非能想像,大伙儿早心知肚明。 但只要走穿它,那些险恶山水的另一端,有无数好东西在那儿等着。 玉家主要是寻觅新矿源,玉也好、奇石亦可,未雕琢的浑玉与已雕刻的成品都在猎取范围内;而“霸寨马帮”要的就简单了,只要中原汉土没有的稀奇玩意儿,全在采买的货单里。 以往不是没有商队试图走穿西南域外,但遇上的天灾人祸多到数不尽,山洪、雪崩、土匪杀人越货等等,再加上赶马人没照料好骡马,常是走不过半途,人与骡马便要折损大半。 玉铎元一直按捺不动,如今找到“霸寨马帮”领路相助,对此次冒险才有了八成以上的把握。 他们在飘小雪的时日启程,选了一头有路途经验的健壮母骡当头骡,驮着中原的茶叶、布疋、烟草等等货,踏向未知的旅途。 穿山、涉水,行走于谷地和砾漠、山棱与高原,行行复行行。 隆冬飘雪之际,长长队伍在鹅毛飞雪中咬牙前进,曾经有几回,即便如莫老爹这种老手都要踌躇不前、束手无策,常是石云秋冲作第一。 她总如此,浑身是劲儿,骑着她那匹枣红大马当前锋。 玉铎元多少明白了,终于弄懂马帮的汉子们为何甘心情愿称她一声“头儿”。 她有苦先尝、有难先当,说要走域外,一旦决定便不退缩,管前头横着什么困难,咬牙尽管行去便是,踌躇无益。 她胆子够大,行径够狠,尤其是对自己发狠。 在毫无一物可攀附的纵谷湍流中,她可以为了让人货顺利渡川,命手下把粗麻绳紧系在巨石上,跟着把粗绳另一端绑在身上、纵马横跃江面,直至对岸,硬是拉起一条勉强能抓握的过江溜索。 第十八章 途中也曾遇盗匪,她深知擒贼先擒王的道理,每次全拿命在拚,啥儿也不管,专打对方的当家。 即便打斗时受了些伤,她也吊儿郎当笑道—— “头儿”只能有一个,有她这个“头儿”,就万不能教对方也有“头儿”! 当真教他啼笑皆非啊! 内心对她……对她……他不会说,总之有什么东西凿深了,刻在他心版上,很痛,也很痛快。 然后,像是也习惯她的狠劲,或者,是被她的狠劲“带坏”了,他愈来愈有浑不怕、往前冲的气魄,仿佛回到年少在外流浪的那些岁月,尽管颠沛困顿、吃足苦头,却也能日日击琴而歌。 一路风风雨雨,冬雪飘尽,春临大地,一行人在初春时候抵达域外第一个小国。 万事起头难,自从寻到那个小国,在王城中落脚整整一个月后,马队再次启程,走往邻近第二、第三个异域时,一切似乎变得容易至极。 域外的风俗民情全然异于汉土,男人多轮廓深邃、挺拔强悍,姑娘家则娇娆美丽、能歌能舞,怎么看、怎么有味儿。 众人在小国王城住下的某一日,她舆他午后同游城中闹市,经过一条两旁装饰得甚为华丽的青石街道,两旁多是美丽姑娘挥帕、抛媚眼,连窗台都露出不少只滑嫩藕臂招揽客人,不需问也能知晓,那是当地有名的花街。 沿途过去,起码有十来个美姑娘上前拉扯他衣袖,挽留再挽留,对他大献殷勤、猛抛媚眼儿。 他自始至终冷淡着脸,一一拔开那些陆续缠上的香手,她竟只是笑,看好戏般笑得前俯后仰,不能抑制。 “喜欢那样的美姑娘吗?”她问。“倘若有看上眼的,那就要来吧,快活个一次、两次无所谓,我成全你。” 闻言,他怒火攻心,死瞪着,也不知究竟气恨她什么? 她笑笑又道:“唉,没想到域外的男人长得这么好,粗犷高大、五官深邃,嗯……就这样办吧,你玩你的,我玩我的,你去找合意的姑娘,我去寻称心的汉子,难得到此一游,总得尽兴些,是吧?” 是吧?是吧? 是、是个他……姥姥的吧! 她还真敢说! 玉铎元真不敢相信自己会有被气昏的一天,无奈脑子晕得厉害,他眼前一片红雾,然后在下一瞬清醒过来时,便望见她好不得意的笑脸。 这一晚,他疯了似地抱她。 她狠,他也狠。 两人像春天野地里发情的兽,相互啃咬吮弄,即便满身伤也不在乎。恼恨中有着浓情,化不开的浓意,恨恨地直想往对方身上留下独属于自己的痕迹,再痛也畅意。 “你吃醋了吗?不想让我找其他男人……”跨骑着他,她神情迷乱,嘴角有抹得意的笑。 或者是恼羞成怒,又或者……他不觉间也把她瞧作自己的属物,既是“走婚”了,就得守着双方该有的忠诚,可她、她……她好样儿的,存心惹火他吗? “我会被你搞死……”她虚软低喃,汗湿的身子瘫在他底下,颜红如醉。 他不再是淡情的玉铎元,他有血、有肉、有妒意和欲火。 那一晚,他们当真死过,死在彼此怀里。 昏昏然又茫茫然,两具裸躯交缠无歇,谁也不让谁,谁都想攻破谁,结果双赢也双输。她似乎哭了,又笑又哭,紧搂着他不能放;而他满心颤栗,浑浑然不能自己,只晓得抱紧怀中女体,在她深处尽情解放、恣意腾飞。 尔后,春去夏来,经历大半年的走域外,该探的事探得了,该采买的货全收拾妥当,一行人往来时路返回时,时节已到盛夏时分。 回程的景致美如画。 原先许多被雪覆盖的所在都开满花,远远的山头上仍有万年雪,但溪谷、丘陵、山坡等处,沿途天蓝云清,草绿花红,走过那些地方,时常听见骡马队里有谁吹起口哨、哼着小曲儿。 “玉爷,我说你还真该养几匹骡子试试。骡子比马力气大、耐劲儿,特别是母骡子,温驯又机警,再有,它们做得多、食量却小。虽说咱们称作‘马帮’,其实驮货劳动的全是骡子,嗯……可要是改作‘骡帮’,听起来还真少了点气势。”领着头骡走在最前端的黑大汉转过头来,咧出两排亮晃晃的白牙,年轻黝黑的脸庞只要提及他的“养骡经”,总要黑得发亮。 “力爷说得很是,骡子果真比马好用得多。”走在后头的玉铎元微微笑,朝力头颔首。 “呼——噗噗噗——” 跟在玉铎元身后的枣红大马突然大甩马头,圆黑鼻孔喷气,若非主子忍着笑、硬扯住它,瞧它马嘴大张,都快咬中玉铎元肩头了。 此时正值黄昏,长长的队伍走在山壁土径上,峰回路转,蜿蜒盘绕,一边是陡峭山壁,另一边则是几要瞧不见底的深谷。 去年冬天走这一段路时,漫天飞雪,寒风呼啸,有三匹骡子摔落深谷,众人倒平安通过了。今日再走,路好走不少,至少不用把脚一次次从雪中拔出,每踏一步就要气喘吁吁。 山径狭窄,即便是夏季,风势仍相当强大。 众人皆跨下自个儿的坐骑,拉着马、牵着驮货的骡只,一个接着一个,小心缓行。为了稳住重心,大伙儿除尽量靠山壁行走外,还分作五人一小队,五人间以草绳环环相衔。 力头与那只领头的母骡感情非比寻常,他领着母骡走在最前端,带着二骡的亦是“霸寨马帮”的好手,排在第三的则是玉家来的人,第四是玉铎元,押后的是石云秋。 经过几个月的患难与共,两帮子人马越相处越有味,都搅成一大镬了。 力头又说了些什么,紧跟在他身后的两人大笑起来,也热络地搭话。此一时分,玉铎元淡淡地听着前头谈笑,半侧面容,沉静的目光像是欣赏沿途景色,跟着却往后挪移,静而深邃地与女子似含笑意的眼眸对上。 她那样的眸光,有些神秘,带着温存,仿佛说着那些仅有他俩才能体会的秘密……他心口一热,腹中滚出熟悉的热流。唉,如何能不热? “头儿,前头不远处有个大窟窿,不好走,得留神了!”力头忽而张声提点。 石云秋道:“知道了!” 随即,她让人往后传话,一小队传过一小队,不一会儿,留心大窟窿的事儿便已传到最尾端压队的莫老爹那儿。 这一端,力头已领着母骡过了大窟窿,二骡也过了,三骡跟在后头,意外却选在此刻发生—— 众人留意着步伐,偏偏危险不在脚底下,而是头顶上! 先是一阵轻微声响,但传进耳中却教人不由得头皮发麻,石云秋心头陡凛,已要扬声提呼,声响却猛地变大,跟着,好几颗拳头般的石头连番滚落,猛往下头砸! 他们紧贴山壁闪躲,忽然间,一颗大石掉下,砸中那三头骡,那骡子吃痛嚎叫、大受惊吓,猛地乱踢乱踹起来,就听见惊吼一声,玉家那名手下已被骡子拦腰一撞,撞出山径外,直坠,而他的腰间绳子分别绑着马帮汉子和玉铎元,牵一发动全身。 “稳住!”玉铎元厉声大喊,放低身躯,双手紧扯腰间粗绳。 “小心上头!” 石云秋原要发袖箭射死那头嚎叫失控的骡子,怕其他骡马受影响,但落石却再下一阵,来得更急,她忙定住脚步,边要后头各小队按伏着别轻举妄动。 结果,落石把发狂的骡子打下深谷了。 事情起于肘腋之间,该是悬在底下的那人大骇、急着欲往上爬,忽见一头骡子当头掉落,挣扎得更是使劲儿,猛扯绳子,突然连闻两声低吼,领着二骡的马帮汉子和玉铎元纷纷被拽下去。 接二连三,石云秋底盘松动。 “力头!”她双腿一滑,瞬间亦被拖落下去,枣红马虽咬住她披风,无奈那块藏青布料“刷”地被扯裂了。 “喝啊啊——”力头一听见她疾呼,全神凝注,暴喝如雷,使出浑身气力扎紧下盘。他肌肉陡绷,块垒分明的肌理霎时间“啪啪啪”撑破衣衫,粗颈和臂上的血筋立现,一人独撑困局。 第十九章 往下掉的同时,石云秋瞬间弹出袖箭射入崖壁,试图握紧箭尾,第一根被她抓断了,第二根、第三根再断,直到第四根也是最后一根,才扎实钉入崖壁里,勉强让她有抓握之处。 她抓紧箭尾,一只大掌亦同时提住她腰后,紧扣不放。 “找支点撑住。”玉铎元俯首,语气郑重持平。 他额角青筋都已浮出,下颚绷得死紧,指节也因过度出力而泛白。 整个形势变成石云秋吊在最尾端,玉铎元不仅提住她,身躯还努力顶住上头的人,让那人把脚踩在他右肩上。 他撑得相当艰辛,但提点她时的口气却不可思议的沉静,然后是那双俊瞳,深幽幽的,仿佛要迷走她的魂,让她相信眼前所发生的不过是个小小活动,只为让大伙儿活络活络筋骨罢了。 “你最好别提着我,我……我抓住东西了,脚底下也踩到突起的岩块。玉铎元,你放手……”胸口怦怦跳,她一瞬也不瞬地瞪住他。 “落石停了,一会儿就能上去。” 他没理会她的话,若非呼息粗嗄、血筋隐浮,哪能瞧出他有多奋力。 石云秋沉眉凝眸,心头有说不出的滋味,那滋味从隐晦渐渐清明,即便说不出,并不表示无法体会。她对他……对他……真是报恩吧?是吧? “是。一会儿就能上去。”回应着,她咬牙,更努力撑持住自己,怕他不放手,怕自个儿最终要拖累他。 落石一旦确定停止后,几名汉子便解下腰间绳,赶过来帮力头的忙。 但因山径狭窄,众人无法站在同一块地方施劲,把悬吊在底下的四人一块儿回拖,所以必须分次拉上,一个一个来较安稳些。 上头的人抛下绳索,先套住第一个,套稳后,那人自行解开腰间绳,让众人慢慢将他拖上土径,待安全无虞后,再把绳索解下,抛给底下第二个人,如法炮制。 终于,踩着玉铎元肩头的那人已被救上去,他负担减轻了些,一手仍牢牢抓住石云秋腰后。 上面的人把绳索再次抛下了。 他没去拉那条救命绳,两眼直勾勾地锁住她。 “快啊,玉爷!抓住绳圈套住自个儿,咱们拉你上来!” 不知谁嚷吼着。 石云秋定定与他对视,喘息,调气,学着他平稳的语调,道:“放开我,你先上去,我一会儿也能上去。快!” 玉铎元神魂一凛,终于僵硬地把手从她腰后收回,然后反手去抓那个绳圈,从肩膀斜套至腰际,扯紧。 “抱紧我,攀紧了,我们一块儿上去——石云秋!”他突然惊恐大嚷,健臂再次往下扑抓。 他动作过大,瞬间整个人飞离那面崖壁,要不是身躯已经套好绳圈,这一动,铁定往底下直坠。 他猿臂暴长,以为能又一次提住她,可恨事与愿违啊! 石云秋脚下陡滑,手中紧握的箭尾竟是同时“啪”地脆响,一绷,害她顿时无处攀附,直直往谷底下坠。 不怕、不怕!至少,她和他两人间相连的腰间绳尚未解掉,顶多是腰会被扯得生疼,像是要把她从中勒断一样,不会有事的,她挺得住,那种痛,咬咬牙就撑过去了。待她安全了,或者会告诉他,其实她很庆幸与他“走婚”,如果不是他,她想不出能跟谁在一块儿…… “石云秋!” 男人的惊吼鼓震她的耳,拧痛她的心。 死定了! 这念头毫无预警地窜进她脑中。 她才想要把气沉在腰际,用来抵挡即将而来的那股紧勒,谁知道啊谁知道,那条腰间绳竟然……绷、断、了! 断得干净俐落啊! 于是,她直坠而下,也只能往下掉。 她眼睛瞠大,看见男人双臂探得好长,神情狂乱,好看的唇大张大合,冲着她狂吼些什么,可她听不清楚、听不清楚…… 唉,说没遗憾是骗人的,她不想死啊!至少,不能死得这么不明不白。有好多话没对他说,有许多事没完成。再有,她若死,阿娘定要伤心难过得吃不下、睡不好。而他呢?他呢?是否也会为她淌几滴清泪…… “我不死——”她记得自己冲口喊出,该是喊得既急又亮,但她听不到。 唉唉,她不死,不要死得比根羽毛还轻,那多不值。 真恼、好恨…… 昏昏然又飘飘然,她无奈勾唇,耳边“砰砰砰”地连番巨响,她身躯像不断翻转再翻转,最后终于失去知觉…… 玉铎元要疯了。 心如果真会因为过度剧颤而呕出喉,那他现下定能瞧见自己鲜红热烫的心,在双掌上跳动着。 他不敢想、不能想,说坦白些,是脑中拒绝接受任何“她已死”的念头。 混帐!她那么悍、那么要强,怎么可能随随便便就玩完了? 不是要他和“走婚”吗?这算什么?把他玩过了,便想撒手不理吗?! 混帐!混帐!他玉铎元这辈子还没把谁骂得如此难听过,更别说是对一个姑娘家口出恶言了,但她就是一整个混蛋!混得连他的呼息都要夺去,像轻松扳了机括,把一根根削铁如泥的袖箭全刺入他胸膛! 让他痛得齿关打颤,她痛快了吧? 要死,没那么容易! “悬我下去!”不让人将他拉上,他外表异常镇定,仰首朝上头喊。 “玉爷请上来,让老朽下去瞧瞧。”一出事,莫老爹便接手指挥了。 为防再遇落石,他让大批人马赶紧往前绕出山径,到今晚准备落脚的背风山坡扎营等候,仅留下七、八名壮汉帮忙。此时,他已从押队的最后端窜至前头来,探头对玉铎元道。 “我去。”玉铎元沉着声,简单二字,却有不容反驳的意味。 过了会儿—— “那玉爷小心了,寻到咱们头儿后,就扯扯绳子。” 随即,玉铎元被慢慢往下放。 绳索一根紧接一根,结作极长的一条,将他放落十几丈下,然后谷中薄薄的水雾掩了他,由上往下探望,再也看不见他的踪迹。 系着粗绳往下攀爬时,他发现几株挣出岩壁生长的小树都断折得颇厉害,叶子上沾着斑斑血迹,而突出的枝桠上还勾着几块蓝紫色的破布。 玉铎元的心愈跳愈急,汗渗得满额、满背,他得不断、不断地告诫自己千万放缓动作,才有办法稍稍宁定下来。 她只能靠他了,他不能出事。 他必须寻到她,然后带她上去。 他被她欺负、遭她作弄、受她“凌辱”,乐此不疲地被耍得团团转,他“本钱”连带“利息”都没来得及讨回一丁点儿,她就想一走了之、一了百了,当他玉铎元是什么人?!天底下没这样便宜的事! 沁凉薄雾中,他听见湍流奔腾的巨响,如万马纵蹄,然后是血的气味,模模糊糊、似有若无地飘散开来。 “石云秋!”双腿终于踏到地了,他解开绳圈,试图要看穿那片水雾,伸长臂膀摸索着,往推测的那个方向慢慢搜寻过去。 走了不出十步,他便寻到她了。 披风应是急坠时被小树枝桠勾裂,变得破烂不堪。不只披风破了,连她身上的蓝紫衫也多处撕裂,每个破损的地方全渗出血来。 但正因有那些小树的阻挡,虽刮得她满身伤,也勉强减弱下坠的冲力。 此时的她夹在离地仅剩一尺不到的两树枝哑间,当真好险,若无那些沿着崖壁生长的小树托持着,她这么重重跌落,难保不摔得粉身碎骨。 “石云秋!”他又唤,急急攀近,奋力拨开缠住她的树枝和藤蔓。 当她轻垂的脸容落入眼底时,他神魂一震,想起多年前初遇她的那个时候—— 小女娃满头是血,血污覆面…… 他胸中绷得好痛,痛得几要呕血,瞧见她的身躯被两根锐利树枝穿透,一根在右肩,一根在左大腿上。 提气,他咬牙探她鼻息,眼前没来由一阵迷蒙,他发颤的指竟感觉不到温热! 这算什么?算什么啊?! “该死的给我醒来啊!”他恶狠狠地咆叫,按她颈侧脉动、摸她左胸心跳,不晓得是否太过激动,他探过再探,如何也不能得! 他努力要召出那身薄光,不管她还有气、无气,就是要她活,但心神大乱,胸中仿佛瞬间被掏尽,他的异能竟不听使唤! 第二十章 “你不是能死而复生?不是很强、很悍吗?你说你不死,我听见了,听得一清二楚!你说不死的——”原来只要是人,都会流泪,他以为自己没血没泪,性子淡到无味,其实是未到伤心处吗? “我不死……” 蓦然间,细嚅的碎音逸出女子那张染血的唇。 她痛得皱眉,眼泪都不受控制地挤出眼眶了,长睫微颤,看着近在咫尺的男人。 “玉铎元,你、你又哭又笑……黄狗撒尿……” 管他是“黄狗撒尿”抑或“黑狗跳墙”,男人奋力揭掉眼前的湿蒙,捧住她沾血的脸蛋,连落无数个吻…… 【第九章 深意凭谁问路津】 她不死。 不想死。 不要死。 求生的本能唤醒每条肌筋,让她尽可能贴着山壁,然后奋力挥舞四肢,想去攀住任何能抓握的东西。 她感觉压断不少枝桠,身躯翻转,再压断另外的树枝,身躯又一次翻转,就这么连续好几回,最后耳边爆开一连串杂响,她转得昏了过去。 一开始,没有多大的痛感,只是周身泛麻,刺痒刺痒的麻。 神智飘来飞去,她像是回到十多年前那个出事的雨天。事发突然,她摔落深谷,先是丧失知觉,跟着感到刺麻,一旦刺麻过后,便是……痛、痛痛痛啊! 再有,她都痛得要命了,这男人仍要吼人,以前是这样,现下依旧如此。 不过……他这是……掉泪吗? 为她掉泪?! 是她跌得七荤八素、两眼花花儿,所以错看了吗? 咦?咦咦?怎么咧嘴笑?哇啊啊……牙齿真白!他竟在大笑,笑得美目都弯成小桥了!又哭又笑的,这男人莫非摔得较她还严重? “他们没、没事……大伙儿都没事吧?莫老爹他……他……”胸腔发闷,她不禁顿了顿。 “众人都好,莫老爹接手指挥了。”玉铎元喉中涩然,面色苍白。 “力头呢?还好吧?要是他没撑住,遭了殃……唉,他心爱的姑娘会哭死的……” 暗暗吞咽,他握了握拳。“力爷没事。这一次全赖有他。” “那、那很好……唔……玉铎元……你也跌下来了?”她头昏脑胀,小脸痛得皱巴巴的,细眯眸子。“你的脸在流血……” “那是你的血。”适才心绪激动,啄吻她脸蛋时沾上的。 忍住心急,他轻手轻脚地把她从枝哑间抱出来,边低声道:“我没跌下来。我运气没你这么背,不是被土石冲下谷底,要不就是遭落石砸落。” “那是绳子断了,才不是被石头砸……”伤痕累累还要辩驳。“可恶……我都痛得想砍人了,你还要挖苦我……嘶——喔!”好痛啦! 尽管已尽量放轻力道,搬移她伤体时,玉铎元仍避无可避地弄痛了她。 听她抽气,他浑身陡凛,有种被剜心的剧疼散至四肢百骸。但她会痛、甚至疼得无意识地流泪,又教他欢喜得想搂紧她呐吼。 她活着。她还活着,好好地活着,甚至会驳他话…… “石云秋,我必须先把你肩头和大腿上的树枝拔掉,不拔掉不行。我动作会很快,你相信我。” “你刚才在哭吗?”背后倚着一块大石,她眨眨眼,喘气问。 玉铎元偏不瞧她,充耳未闻她的问话般,目光专注在她那两处重创。 “呵,你耳朵好红啊……哭就哭、笑就笑,挺好的呀!大丈夫敢作敢当,小女子敢爱敢恨,做了就得认……”明明痛得要晕了,仍是要笑,她石云秋果然是真性情的一条好汉——呃……不……是一介强女子! 总之,是看对眼、入了心。原来啊原来,她不仅要他的香皮囊,这会子连人带心都想要了。人心不足蛇吞象,她就是贪,贪到豁出去为男人赌性命,拚得伤痕累累、惨不忍睹也快意。 唉唉,她可真佩服自个儿。石云秋,你好样儿的! 耳处的红潮似有若无地染开了,玉铎元却镇静得很,没要搭理她的话。 “玉铎元……”她忽而唤,不为什么,只是单纯想唤唤那个名字而已,终于引来他幽深的注视。 他摸摸她的脸,抓着衣袖为她拭掉脸上的血污,两只手缓缓往下游移,但深黝黝的眼睛仍一瞬也不瞬地凝着,紧抓她的心魂。 忽地,那张酱红小莓般的唇掀动,道:“我是哭了,又笑又哭,我认了,怎样?” 嗄?!石云秋傻怔怔的,没料到他突然这般爽快,蓦然间,剧痛袭来,他趁她出神时下手,同时拔掉那两根粗如手腕的树枝! 痛痛痛——好痛啊! 她没喊出声,却忍不住急喘,好闻的男性热息在此时覆上她,吮吻她发颤的唇瓣,舔弄她咬紧的牙关。 她叹息般启唇,他的舌立即奔进那方柔软中,含着她的小舌,尝到她的血,他也痛了,不能克制的心痛着…… “玉铎元……你、你干什么?等等……喂!我说等等,你听见没有?”不太对劲……又或者说,感觉太对劲了? 石云秋发现疼痛突然间减轻,沉重的身子变得飘然,犹若躺在晒过暖阳的青草坡上,懒洋洋又暖呼呼。 他做了什么?! 一惊,她迷蒙的双眼瞠大,瞧见男人浑身薄光,亮却不刺目,比周遭的水气更柔和,光点细微如尘,从毛孔散出,把他整个儿融含着,轮廓变得朦胧。 “你没事召它们出来干什么?!”石云秋勉强坐直,抚着肩伤,急嚷:“你想死啊?你……你、你……”急得又头发晕了。 他说过,用了那异能越多,对身躯的耗损可能越大,会没命的! 可恶! 谁要他多事啊? “我强得很,我命大又命硬,谁稀罕让你治伤啊?我——唔唔唔……”被全身搂住,小嘴再次被堵得密实。 她瞪圆眼,他也未合双目,两人就近得不能再近地四目相对,要钻进彼此神魂深处似的,而他浑身的光徐徐传染过来,不仅裹了他,也包含了她。 晕了、醉了、软了、瘫了……她鼻腔和眼睛突然酸酸热热的,哭就哭、笑就笑,她方才还大言不惭地对他“说教”,现下却脸热、心火烫,忙闭紧双眸,怕被他瞧见眼泪。 “你不死、我不死;你命大,我陪你一块儿命大,石云秋……咱们这个‘婚’还没‘走’出个所以然来啊!”心定。心暖。当他确定怀中的柔身完好无缺后,惊急焦灼的神魂已被抚慰。 他知道她眸底渗泪。 她在哭,嘴上说得豪气,却害羞怕他察觉。 隐约有种笃定,说不出从哪里来的信心,真觉得他和她都是长命百岁之人。所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她遇上他,他连救重创的她两回;而他遇上她,他没让她玩死。怎么瞧,他们都有后福可享,当真是天生一对。 将她搂得更紧,贴在胸前,他与她交颈依偎,嘴角如花…… 走过的山水险境何其多,对石云秋来说,没有比被人拉出深谷、到返回“霸寨”这段走得更“艰险”。 事实上,她连走都没得走,成天躺在临时搭起的拖板车上,任骡子拉着走,连起身或翻身都被无数双眼睛紧紧关注,全怕她一个没留神,要跌得更伤。 是,更伤。 因为她即便完好无事了,但被人拉出谷底时,明明全身浴血、衣衫裤子多处破裂染红,连头发都被凝涸的血纠在一块儿,如果突然活蹦乱跳,别说想瞒莫老爹这种老江湖了,连一根肠子通到底的力头也没法蒙混过去的。 所以,她得装啊!她身受重伤,连大笑都得三思。 对马帮的汉子们来说,如今头儿受伤,负责看顾她的人除了头儿的男人外,不作第二人选。理所当然,这一路上为她张罗吃喝、换衣换药的事儿,自然落在玉铎元身上,而他真是“克尽职守”,连沐浴、如厕这等事也插手得极彻底,基本上便是全面掌控了她的吃喝拉撒睡,把她当废柴看。 喔!不对!废柴劈了还能烧出几个火星子儿,她却连根废柴都不如。 “我自己来!”嗓音夹带磨牙声,感觉想压低,偏又忍得辛苦。 “你重伤在身,有伤的人,嗓门不该那么大。”男人淡淡提点,似笑非笑。“来,嘴巴张开,让我喂,今天的杂菜羊肉煮得很入味,不吃可惜。” 第二十一章 黄昏时分,大伙儿提前赶到今晚要扎营的所在,煮食的煮食、起帐的起帐,另有一小队人在外围巡视。此时分,轮流用饭的人已换过一批,众人散坐,说说、聊聊,边喂饱肚皮。 不远处的大树下,被迫半卧在毯子上的石云秋鼓着腮帮子,气恼地瞪着眼前的男人。 “他们全都看着。”玉铎元又道,指间的木匙抵得更近,不动声色地和她较量起耐性,硬要她张唇含下那匙杂菜羊肉。 该死!就是因为大伙儿都在看,她才感到浑身不自在啊! “霸寨马帮”和玉家的大小汉子们,有些看戏般看得光明正大、津津有味,有些手边像是忙着自个儿的事,眼角却老往她这边飘。是怎样?从她“重伤”到现下都十来日了,还没看过瘾啊? 她和这个男人在一块儿的事,众人自然心知肚明,但极少见到他俩在人前“卿卿我我”又“你侬我侬”。 以玉家手下的角度来看,真没见过自家主爷会如此委屈身段去伺候姑娘家;而在“霸寨马帮”的汉子们眼里,从小悍到大的头儿竟然得成天软趴趴地瘫在那儿、任人摆弄服侍,别说骑那匹枣红大马了,连躺个简陋拖板车都能把她颠得七荤八素似的,唉唉唉,好不习惯啊! “我不再——唔唔……”才张嘴,食物便送进唇间,石云秋绝不会浪费食物的,只得恨恨咀嚼。 唔……嗯……好啦好啦,他说得没错,还真是美味。再有,她八成气恼过头,开始大闹肚饿了。 想也没想,她一把夺过那根木匙,朝他捧持的宽口大碗中连挖好几口。 “你身上有伤,吃东西最好要细嚼慢咽。”玉铎元语调持平,垂目瞧她时,瞳底幽光湛湛,浓眉温驯,竟能教人联想到过度溺爱娇儿的父亲,瞧他那样子简直是想对她纵容到底。 “我偏要大吃特吃,吃得粗粗鲁鲁!”不装啦,都连躺近二十天了,倘若她那天的伤还留在身上,以她向来健壮的身子骨,再加上独门金创药日日裹覆,也该有办法起身走动或骑马的,她可没那般娇贵! 才说而已,她半卧的姿态立即挺起,盘腿坐直,眸光一飘,还挺得意地瞅向他,也不知得意个啥儿劲。 玉铎元徐缓勾唇,不置可否。 想想,他这几日“玩”她也“玩”得尽兴了,狠狠扳回一城,心结稍稍得解。 这姑娘当惯头儿,习惯发号施令,总是意气风发,顾盼飞扬,好不容易栽在他手里,怎能轻易放过? 他对她好,尤其得选人多的时候,对她百般呵护、尽心照看,怕她吃不饱、穿不暖,忧心她的“伤势”,几是把她当个毫无行动能力的小娃儿照料着,她一连能忍十几二十日,到今天才爆发,也算了得。 心里说不出的畅意,他嘴角勾扬的弧度略深。 咕噜噜~~ 蓦地好响一声,不容错辨,是从他的肚腹中发出来的。 “咦?”石云秋进食的动作一顿,舀着满匙食物,眸子眨了眨,瞧瞧男人俊死人不偿命的脸庞,再瞅瞅他平坦的肚子,上上下下不少回。 “你肚子咕噜咕噜叫。”她呐呐道。 “我饿了。”他平静解释,神情极其自然,不见半点赭色。 “啊?”她紧紧盯住他,这时才发现他双手仍为她持碗。 “我原想,咱俩可以共用一只大碗进食,所以方才多盛了好几勺……” 男人话未说尽,但石云秋也能知晓,他后头的意思是说——她抢了木匙,结果只顾着填饱自己的小肚皮,把他残忍地干晾在一旁! 许多时候,肢体动作往往抢先在脑子思考之前。 她一怔,来不及多想,手中木匙伸近过去,而玉铎元也相当配合,嘴乖乖张开,让她把食物送进口中。 “嗯……”他点点头,眉宇间显露出极度饥饿时、尝到食物后该发生的感动。他以往没玩过这种把戏,是与她相识、相处、受她“调教”后,才渐渐体会捉弄人是件多么愉悦的事儿,尤其捉弄的对象是她。 咀嚼,吞下第一口,他也不说话,眼睛盯着她手里的木匙。 石云秋觉得有哪边不太对劲,可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略蹙眉心思索,待意会过来,已往他嘴里送去第二、第三匙、第四、五、六匙…… 等等!他四肢健全得很,没病没痛,为何要她喂食? 猜测他是有意戏弄,她胸房悸颤,有些羞恼了。 想她石云秋何许人也?能教她一时不察、耍得她团团转,还不都得怪他那张好皮相,让她瞧着、瞧着,人便懵到九重天外去啦! “你……拿去啦!”把木匙硬塞进他手里。 玉铎元神情仍淡,与寻常时候无异,一切心绪起伏锁在黝瞳底,若有心去瞧,定能分辨出丝缕不寻常的玩意儿。 “好。换我喂你。”脾气真好。 “我又不是真有伤!”她叹气,双手悄握成拳,内心暗暗决定了,明日启程她便要跨上枣红大马,没谁能阻挡! “你没病没伤,我就不能喂你吗?” “呃?”她瞠着眸。“嗯……也、也不是这样说……” “那就是我想喂便能喂了。”他自个儿下了注解,温温朝她勾唇,再次喂起她来。“张嘴。” 这一回,石云秋又被迷了魂似的,乖乖吃掉他送上的食物。 窥看到这儿,三五成群散坐在营地里的大小汉子们终于收回视线,你瞅着我、我瞧着你,越看越得意。 “唉,咱们头儿可不是好相与的角色,没想到也有这么乖顺的时候,瞧她都能坐直了,这些日子全赖玉爷细心照料啊!咱‘霸寨马帮’全体上下铭感五内,不敢忘怀啊!”马帮汉子说得感慨万千。 玉家的手下忙道:“别说你家头儿,我家主爷也不是好对付的人物,寻常时三拳打不出个闷屁,冷僻得紧,下决心要做的事,九头牦牛加十匹壮骡都拉不回。唉唉,现下竟也懂得待姑娘好,若非亲眼所见,打扁我都不信!是咱们该谢你‘霸寨马帮’,没让咱家主爷落得一生光棍儿呀!” 马帮汉子忙再道:“该道谢的是咱们,你家主爷好胆量,眉头皱也没皱就‘走婚’过来了,英雄啊!真好汉是也!” 玉家手下哈哈大笑。“在你们那儿,叫作‘走婚’,可这事要拿回‘江南玉家’,总得放开手来办,风风光光一场亲哪!届时,咱们这些人可得好好喝上几盅,替新郎倌和新嫁娘庆贺庆贺,来个不醉无归!” 马帮汉子也跟着大乐。“那就大大恭喜了!” “呵呵呵~~同喜、同喜啊!” 任由两边的汉子们你一言、我一句地搅和,莫老爹背对汉子们坐着,慢条斯理用过饭,再慢腾腾地点了水烟袋,半眯老眼,抽着烟。 “莫老爹,您老儿要不要说个几句?咱们何时才能吃到头儿的喜酒啊?” “唔……”老人风干的瘦脸略偏,沉思似的,也不答话,就嘴角抿了抿,像是在笑。 吃喜酒吗? 确实等到一场,喜主也确实是“江南玉家”,可惜跟石云秋八竿子打不着。 走域外的事儿在秋高气爽的时分大成,算了算,从去年冬至今年秋,前后约莫一年时间。 回西南后,众人又一分为二,马帮归马帮,玉家归玉家,但总归情谊长存。 分道扬镳的时刻,大伙儿本想给自家的头儿和主爷留个私密所在,好好话别。虽然仅是暂时分离,但英雄气短、儿女情长,绵绵情话当众说不出,压在心里要闷伤的。 没想到,两边的当家半点也不领情。 石云秋潇洒上马,把乌辫子往秀颈缠圈儿,银叶坠在天光下闪烁。 她吆喝着马帮众汉子收拾好自个儿的家当,再次查看货物和骡马的状况后,跟着踢了踢马腹,准备掉头走人,脸容却下意识地选在此时淡淡抬起,与几步前伫马静立的男人对上眼。 玉铎元身后亦是一大批手下,有货有马,但该准备出发的活儿全做尽了,大伙儿还装忙,东摸摸、西摸摸,偏偏没谁敢催自家主爷开口对姑娘说说话,但心里其实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 唉唉,当真皇帝不急、急死太监。 他们此时不说,就得等上许久才说得上话啦! 能说什么?玉铎元心里一时也没个底儿。 第二十二章 当初,他将玉家内务和生意上的事暂且交给族中几位兄弟打理,执意要亲自走这趟西南域外,整整一年,他与她朝夕相处,对她的感觉一向复杂,从原本的厌恶到兴味盎然,演变再演变,到最后才知晓,一旦从厌恶变成情动,那力道足可毁天灭地,坚不可摧、牢不可破地往心中扎根。 此刻离别在即,他忽而体会那番滋味,格外能体会。 他们都肩负着责任,无法任性为之。 他不能留,她也不会随他走。 所以,能说什么? 说他胸口有些空、有几番落寞?说他其实对她……对她…… “玉铎元。”她轻唤,眼角微挑。 “是。”一凛,他不禁坐直,目光一瞬也不瞬。 “回‘江南玉家’后,你可以多瞧瞧江南的美姑娘,尽情瞧不打紧,爱瞧谁便瞧谁,我允你。” 抚着马颈,她闲适笑着,男人倒眯起深眸,英俊脸庞绷了绷。 “不过嘛……”她拉长音,晃着脑袋瓜,惹得在场众家汉子也跟着拉长耳朵。“只能看,不能碰。听见没?” 意气风发的麦色小脸极快地刷过嫣赭,就凭那抹可人颜色,玉铎元心情蓦然间大好,酱唇显笑了。 “我不看,也不碰。”他淡道。 这话一出,他身后此起彼落一阵吁喘,八成觉得主爷终于狗嘴……呃,是金口吐出一句像样儿的话来,颇感慰藉啊! 这一方,石云秋点点头,尽管枣红大马甩着长鬃、发出呼噜噜的喷气干扰,像是好不耐烦了,她仍笑望着他。 “那……就这样。”小脸又晃晃。 他沉吟了会儿,颔首。“……就这样。” 一旁的力头忍不下去,张声便嚷:“玉爷,别这样、那样的,若得空,就上咱们‘霸寨’来,头儿在寨子里等着和你‘走婚’呢!多走走有益身心,总搁着不管要生锈的——喔!”好痛!被那条乌辫子扫到脸啦! 玉铎元忍着笑,与半边面颊隐约出现红痕的力头、以及其他马帮汉子们一一抱拳别过,而那女子已不再回眸。 她策马在前,一踢马腹,领着众家好汉扬长而去。模模糊糊地,他胸口沉甸甸,想重重吐出闷气,又觉里头空空如也…… 石云秋按捺住一再想回头的冲动。 她真要嘲笑自己了,如此婆婆妈妈、欲走还留,哪里像她? 别离就别离,人家还说“小别胜新婚”呢! 他和她暂别三、五个月,让他想昏了她,想她想得心痒痒,嘿嘿,多好!暗自胡笑,她如此安慰自己。 然后,这一分离,秋尽冬来,西南域方已飘起丰雪…… 冬天的最后一次远行,“霸寨马帮”的大小汉子们为西南几家商号例行走货,所采办的仍以茶叶和棉花为大宗,走完这一次,赚饱荷包好过年。 隔日便要往西南返回,马帮汉子们在当家头儿带领下,大大方方上“江南玉家”设在川境的行会借宿。这是当初玉家为了“走域外”,向“霸寨马帮”许下的条件之一——马帮在外行走时,玉家行会任其使用。 原本一切寻常无奇,石云秋一干人也非首次在川境的玉家行会落脚过夜,引人好奇的,是搁置在行会前庭上的那顶大红花轿。 花轿子红彤彤,红得亮眼,八名轿夫正绕着喜轿或坐或站地歇息着,陪嫁小丫头紧挨着轿子小窗,然后是那位体形很有看头的胖媒婆挥着红帕,扯尖嗓子冲着行会的老总管喊—— “是玉大爷亲口说的,怎么可能有错?所以咱们才赶着把姑娘送来呀!……玉大爷?唉唉唉,当然是你家主爷玉铎元玉大爷啊!要不还有哪一位?他昨儿个才同涂老爷敲定,要涂家把闺女儿送过来这儿,说是回程时要一块儿带回江南主宅的!” 涂得厚厚一层粉的胖脸忽然凑近老总管,自以为用气音说话就是压低音量,其实也清楚可闻。 “告诉您啊……听说是用来抵债的!涂家快垮了,玉大爷有什么收什么,涂家闺女儿生得也水灵娇美,恰好教玉大爷收进房、抵了债,还能跟着吃香喝辣,想想也算福气喽!您老儿说是不?” 蓦然间,脆而冷的女音乍响—— “是玉大爷要娶的姑娘吗?哼哼,那可当真要开开眼界,教我后头几个弟兄们也一同评鉴评鉴了!” 闻声,前庭的几个人一怔,不约而同地望将过来。 前庭入口处,石云秋笑得眸眉皆弯,两臂盘胸,身后跟着一群刚翻身下马的黑汉子们,盛气凌人啊! 【第十章 相思最好尽清狂】 “啊!原来是石大当家和众位‘霸寨马帮’的好汉!稀客稀客,外头的坐骑咱立时吩咐底下人照料,大伙儿快入内喝杯水酒、取取暖!”认出石云秋后,老总管的倒三角眼陡然一烁,忙掠过胖媒婆趋前相迎。 见状,胖媒婆不痛快了。“老总管,这成什么事啦?轿子里可是玉大爷看上眼的姑娘,要收作房里人的,若得宠,往后说不准得称她一声大少奶奶!您把咱们挡在前庭不让进,说是要等玉大爷回来再定夺,老身也没话说,可是那些人一来,您态度就这么天差地远的,不觉过分些吗?再有啊,咱告诉您——咦咦咦?姑、姑娘,想干嘛呀?!住手!不可以啊!哇啊啊——” 轿帘子突然被横霸霸的姑娘一把掀飞,不是掀开而已,是真的整面掀扯掉,飞了出去! 老总管加上那群马帮汉子,没谁敢上前阻拦,就让石云秋大步走去,格开胖媒婆和小丫鬟,如入无入之境,扯飞人家轿前的喜幛帘子。 怒吗?恨吗? 气恼到无以复加吗? 石云秋不太能描述当下心情,太混乱了,即便许久后平静下来,仍无法追溯。正因为如此混乱的思绪,让她理智的那一方猛地坍塌,恶狠狠地只想看清楚轿里的姑娘。 那姑娘啊,肯定生得温柔又娇丽,美若天仙,如江南说着一口吴侬软语的女子,直搔天下所有男人的心窝。 那样的姑娘……与她全然不同。 劲瘦臂膀探入、陡握、扯出,不教对方有丝毫反应能力,她把那位一身喜红的新嫁娘拖出来,那姑娘惊呼了声,纤细身子撞上她。 她尚未出手,新嫁娘的头帕已被撞开,露出一张白润澄透的玉容。 美。 人家长得确实美。 五官细致如画,雾雾的眸,嫩嫩的颊,娇娇的唇,那对水汪汪的大眼教她突如其来一瞪,瞳仁颤了颤,连她都要为这新嫁娘心疼起来了。 她不是有意对这姑娘使坏的,错不在人家身上,只是……只是……她是自惭形秽了吗?所以心才这么难受,仿佛要被剜出一般,而喉中涩然不已,被无形硬块堵得几乎不能呼息,什么话也说不出口。 “这是在干什么?!” 僵持的场面终于有机会化解开来,微绷的男嗓突地穿透过人群。 闻声,占据前庭入口处的马帮汉子们一致往两旁退开,让出一条小道予玉家主爷走进。 玉铎元完全没料到会见到如此场面。 即便他见过的世面不知凡几,迎过大风、闯过大浪,早练就一身铜墙铁壁,但目睹眼前景象,他仍是怔住了。 瞠大双眼,目光来来回回地在石云秋和那个教她扯紧的女人脸上转移。 这……究竟怎么回事? 再有,她竟然在这儿,来到他身旁,这算是心有灵犀吗? 当内心填满一个人的名字与身影,那样的意念只要够强、够悍,思之又思、遍思不忘,便会把心心念念的人儿带到他身畔吗? 但,她为何要欺负一个弱质女子? 那模样和姿态,真像强抢民女的山寨主。 “你抓紧这位姑娘干什么?”好不容易收敛心神,他疾步趋近,劈头便问。 这样的问话落进石云秋耳中,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她瞪住他,男人英俊面容便如脑中所思的同个样儿,足以搅缠她心窝。只是啊只是,他为何背着她干些上不了台面的勾当?而且明明是他理亏,凭什么理直气壮地质问人? 石云秋不及把满腔火气喷出,胖媒婆已哭天抢地,差些没往地上打滚! 第二十三章 “玉大爷啊,您可回来了!这涂家闺女儿是您昨儿个同涂老爷要的,要收作房里人,这话没错吧?您瞧您行会的老总管和这一群恶人是怎么欺负您媳妇儿的!这不是反了吗?” 媳妇儿……涂家闺女儿? 玉铎元脑中激光陡掠,仔细一瞧,终于认出那张妆点精致的脸蛋。 这个涂老爷搞什么鬼?! 俊目急急往石云秋脸上挪去,后脑勺有种猛地挨了一记重击的恶感,因那张麦色的鹅蛋脸儿不怒反笑,微眯的凤瞳湛着火光。 “你听我解释——”倏地,一团黑影朝他扑来,撞进怀里,是涂家的闺女,他本能地张臂扶住对方。 “有啥儿好解释的?都当众搂搂抱抱了!玉大爷,这媳妇儿抱起来可舒服?”石云秋自个儿把姑娘推向他,却要反咬他一口。 “既是舒服,那你就慢慢抱吧!”撂下话,她扬首疾步,潇洒离去。 “石云秋!” 姑娘没理睬他。 “玉大爷呀——咦?喔!”胖媒婆挨过来还要说话,正好接住被玉铎元猛推过来的新娘子,浑胖身子险些被撞翻。 马帮汉子们个个冲着他怒目相向,玉铎元没心神理会,见众人掉头打算跟着自家头儿离去,他连忙抢将出去。 一奔出行会外头,他焦急张望,瞥见石云秋已翻身上马,心中更慌。而那姑娘啊,一察觉他追出,俏脸陡凝,半点情面也不留,随即纵马奔离。 “石云秋!”真个既急且恼,玉铎元管不了那么多,连吩咐底下人备马都省了,直接翻上一匹马帮汉子们的大黑马,急起直追。 “唔……” “嗯……” “这个……” “谁好心提点一下……” “现下是怎地回事?” 被抛在原处的众家汉子搓着下巴、挠着头,群龙无首真茫然。 老总管呵呵笑地晃过来。“大伙儿都进来吧,来大厅里相候,等会儿就开饭啦,给各位备了好酒暖暖身啊!” 吃饭皇帝大,有酒似神仙,那就当皇帝、当神仙去吧! 那两位当家的爱追多久,便追多久,总该记得回来,无妨啊! 行会外的大街,往来的百姓多了些,枣红大马的四蹄缓了缓,这一耽搁,让后头的大黑马稍稍拉近了差距。 一出闹街,枣红马再无顾忌地放蹄飞驰,奔出城郊外,狠狠把大黑马甩在后头。 冬季的黄昏,天幕阴沉沉,雪花虽止,但风犹刺骨。 石云秋放马奔过一阵后,在一处小湖前停下,湖面结冰,岸边皆覆霜雪。 她翻身跃下,抚抚爱驹,枣红马凑鼻蹭了蹭她的冰颊,隐约有安慰意味。 心绪平静了些,她不禁回想方才见到的一切。 教她强扯出喜轿,那位涂家姑娘肯定受到不小惊吓。冤有头、债有主,她当时确实做得太过火了,即便要发火,也得针对那个混帐“玉大爷”,拿无辜的人开刀,算什么英雌好女?! 此一时分,天际传来熟悉的锐啸,独脚雕也随她过来了,正当空盘旋。 她眉心稍蹙,仿佛意会到什么,果不其然,才一会儿,那匹大黑马突然出现,冲着她疾驰而来。若非雪雕“窝里反”帮他引路,要不就是发现雪雕在这儿,他才能循着方向找着她。 可恶! 正欲再跃上自个儿的爱驹,男人不等胯下坐骑停妥,已飞快下马,扑来握住她的腕。 “石云秋,你要判我罪,也得听我解释过再定夺!你……你、你掉头就走,这么恨,算什么?” 玉铎元的双颊被寒风刮出红痕,好几根发丝挣开绑束,清鬓紊乱,瞳仁深黝,胸口剧烈鼓动,哪里还见淡情模样? “我不恨。我开心得很。你没见我在笑吗?”她瞪大眼,哼哼笑了两声,两颗该死的泪珠竟然好不识相地滚落下来,连她都被自个儿吓了一大跳。 “你……”玉铎元大震。 “看什么看?!”恼羞成怒,她秀腕陡翻,轻松便挣脱男人的大掌。 她转过头迳自走开,玉铎元忙跟上,亦步亦趋地跟着不放,陪她绕小湖。 他试着握她的手,好几次都被她避开,想瞧她的脸儿,她脑袋瓜垂得更低。唉,还说不恨,明明恨他恨得连碰都不给碰。他内心大叹。 “我不看你便是,你听我说会儿话,好吗?” “有什么好说?”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止住要冲出眼眶的湿意。 真是太混帐了!哭什么哭? 她堂堂一帮之主,头可断、血可流,就是不掉泪!九死都不掉! 凝着脸,她扬眉,倔气地说:“我不要你了!反正就是玩玩,现下我玩腻了,不想要了,你高兴跟哪家姑娘打混,我懒得管!要男人的话,我还怕找不着吗?” “你!”明知她嘴硬、刁性,玉铎元仍气得俊颜刷白,下一瞬又胀得通红。 他额角明显鼓跳,血筋都浮出来见人,口气不禁也恶了。 “咱们已经‘走婚’,不是玩玩而已!”她说过,想怀他的孩子,如此郑重之事,她敢说仅是玩玩? 当真再冷性子的人也会被这个悍姑娘激出爆火! “我也说过,‘走婚’的两人,如果其中一方提出分手,婚约就解除了。我现在要分手,不和你走在一块儿了!” 丢下话后,石云秋还真不和他一块儿走,旋身往结冰的湖面去。脚下略滑,她牙一咬,硬是踏出去好几步。 “你讲不讲理?”问也白问,这姑娘要是讲理,就不会搞得他一个头、两个大,气得他腑脏和肠胃全扭绞了。 不生气。 不生气、不生气、不生气! 呼……不能再生这种乱七八糟的怒气。 呼……要冷静、得冷静! 连作好几个深呼息后,玉铎元稍能克制狂咆的冲动。 他也举足踏上湖面,静默瞅着她的背影片刻,这才沉声道:“我昨儿个确实跟涂老爷见过面、谈过事,他积欠玉家一笔为数不小的款项,久未能偿,而我也确实同他提议,可以让玉、涂两家结个亲。涂家小姐我之前见过两回,感觉颇好,所以便替我族弟订下这门亲——” 话听至此,那抹蓝紫影猛地一旋,终于肯面对他。 当石云秋听到“两家结亲”、“感觉颇好”时,说九死也不掉的眼泪还是顺颊滚落了,一颗接连一颗,这下子想止泪可不是简单的事儿。心痛得要命,还得拚命骂自个儿没骨气。 结果,他后头突然说出那一句,她神魂一凛,忘记眼睛哭得红红的、鼻头也红红的,想也没想便转过身。 “你的……你……族弟?”鼻音好重。 “嗯。”玉铎元极想将她拉进怀里,她现下这模样,教他心窝既痛又热,但又怕她拗起性子,所以只能缓些来了。 颔首,他又走近两步,道:“我打算请涂家小姐上‘江南玉家’小住一阵。在玉家,除了澄佛日前已与‘浪萍水榭’的花家姑娘成亲外,几位族弟都尚未婚配。涂家小姐来访,就看哪个族弟与她相处最佳,若双方情投意合,便走在一块儿。”他也用“走在一块儿”这词,心下微突,浑身却也暖了暖。 呃……是她误解了他吗? 石云秋咬咬唇,小手下意识抓着辫尾的银叶坠,难得流露出无措的表情。 玉铎元无奈地勾了勾嘴角,专注地望着她。 “涂老爷八成误会我的意思了,我没要娶谁,我和你已经‘走婚’。”顿略,喉结蠕动着,有些小心翼翼地问:“你仍要分手吗?” “我——喔!”脸蛋热烫,她心音促急,五指不禁收紧,结果没留神,指腹竟被自个儿的银叶坠划伤,鲜血渗流! 玉铎元吓了一大跳,再也顾不得什么,大跨步过来就想察看她的手。 无奈湖面实在好滑,再加上他步伐过大、过急,结果身形顿时摇摇摆摆起来,眼见就要打跌。 石云秋想赶去扶他,谁知那一处冰层竟在瞬间裂破,他整个人往下沉! “玉铎元!” 全托那匹枣红大马之福,玉铎元才得以获救。 跌进寒湖中,他听见她惊急叫唤,心想,她还是在乎他、牵挂他的呀!怕她情急下跟着跃入,他闭气拨水,一下子便冲出水面,攀在浮冰上。 见状,石云秋本要扑去拉他一把,但冰层突然传出缓慢龟裂的声响,她接近或是他自行使劲爬上的话,怕又要再压破一处湖面,届时牵一发动全身,整片湖面结冰说不定要全裂作碎块。 第二十四章 “你别动,静伏着,再撑一会儿。”丢下话后,石云秋提气飞快踩点,如满弓离箭窜上湖岸。 她从横在马背上的羊皮囊里取出长绳,然后朝他的所在抛掷,试过两次后,绳子才精准地落在他面前。 玉铎元握住粗绳,让枣红大马慢慢地、缓缓地把他拖出来,没再弄破湖面。 一上岸,他试着要说话,但牙关猛颤,湖水寒冷沁骨,他浸得浑身湿透,又教冷风这么一吹,四肢早已既僵又硬,冻得快没知觉了。 “石……云、云秋……云秋……你、你你……”躺在地上,他俊脸泛青,黝瞳却还瞪得圆圆的,一瞬也不瞬,直勾勾地锁着她。 “我马上生火,很快的!”石云秋解下羊毛旧毯裹住他,一面庆幸适才在玉家行会时,没卸下这些出门走货时必备之物,此刻正可派上用场。 “你的……你、你的……”还颤个不止。 石云秋无暇问他欲说些什么,她动作极其俐落,四处收集干枝和枯叶,堆起,然后取出火石起火,片刻间便生起火堆。 她将那堆火燃得更旺些,让火光和温暖足以笼罩他,跟着七手八脚帮他扒掉一身湿衣,仅留一件里裤,让毯子密密包裹他。 “你的手……我、我看看……”终于挤出话,他从旧毯里探出手去拉她的。 石云秋没再如之前那样甩开他,反倒乖得很,由着他轻握,却道:“是小伤,没什么好担心……你别又‘抹’了它。” “你也晓得……我、我会担心吗?”调息,他重重一吐,惨青的脸色稍稍恢复了血红。 瞥见她被银叶坠割伤的口子还渗出血,他想也未想便凑唇去吸吮,满腔恼怒在饮了她的血后,都化作滚滚热流。 石云秋方寸满涨。 发现他身躯仍隐隐轻颤,她钻进旧毯子里,如八爪章鱼般紧紧环抱他,另一边则打散自己的乌辫子,任那头长发覆落,为他取暖。 搂紧柔软香馥的身子,玉铎元嘴角模糊有笑,脸庞不禁埋在她颈窝,叹息般低语。 “我没想到能在这儿见着你……我算过,约莫再五日,便能处理完川境的生意,我……我心里琢磨着,届时要上‘霸寨’去看看你,我们‘走婚’……我上你那里‘走婚’,走很久、很久的婚,一辈子都走在一块儿……石云秋……你还要跟我分手吗?” “你……”她咽了咽微梗的喉头,双手将精瘦的男性身躯抱得更紧。 哪是真要跟这男人分手呵? 他不把一辈子全许给她,她会内伤到呕血的! 男人气息粗嗄,还喃道:“我一直想着你,一直……想着……” 他的吻落在她耳畔、温暖的面颊,然后寻找她的唇。他感觉身体热烫起来,寒意退散。“石云秋……别跟我分手,我不想分啊……” “我、我不分了,我们不分手……”喉又堵堵的了,实在不争气,但就是忍不住红眼眶。“玉铎元,我不只要你的人,也想要你的心……肯给吗?” 他微微抬起头,目光穿透她的,也让她看进瞳底,毫无保留。 “有何不可?” 以往,他可以说得淡然,然而这一次的允诺,却是情深了。 石云秋勾唇一笑,开怀了,畅意了,她珍惜地捧着他的脸,小舌滑进他恢复成酱红色的唇瓣,和他缠绵起来。 不远处,枣红大马睨了身体缠成麻花儿状的一双男女一眼。 它大鼻孔呼噜噜喷气,再甩甩漂亮的长鬃,低头继续用大板牙喀掉厚雪。那雪层底下总会时不时地发现顽强生长的劲草,是只有它这种老行家才寻得到的好料啊!至于那两个亲热在一块儿的人儿嘛…… 呼噜噜…… 就随他俩欢喜,尽情野合吧! 反正也不是头一遭瞧见,它的大马眼早看惯喽,再多看几回也不怕! “霸寨”的冬,今年过得特别“暖热”。 鹅毛雪花依旧飘呀飘,呼呼寒风仍然吹呀吹,但气氛就是大大的不同,因为头儿的男人上寨子“走婚”来啦! 有一张好皮相供在面前养眼,有男人精健的肉躯在身旁温暖着,天天有得滋养、有得快活,再悍的姑娘家都会变成绕指柔。 趁头儿此时凤心大悦,有啥杂七杂八的要求尽管开口,保证说十件、允十件,问百项,照样不手软地允百项! 唉唉,真希望这位玉家大爷别走,干脆在寨子里长住下来算了。改天大伙儿得轮流跟头儿咬一下耳朵,建议她把男人招赘进寨,日日有乐子可寻,多好。这么“走婚”得从江南一路“走”来西南域方,很累的啊! 再几日就过年了,寨子里年味儿已浓,每家每户都糊上新门纸和窗户纸,把红纸剪出许许多多喜气图样,贴得四处红。 “玉家的主爷没打算赶回玉家大宅里吃团圆饭,硬是要留在这儿,夜夜跟我挤在这小小炕上吗?” “我乐意。”淡道。 “呵……” “有什么好笑?”俊眉微挑。 “我笑啊……玉大爷也迷上我香软的身体了。” “你迷上我,我迷上你,礼尚往来,你我都没吃亏。” 尽管屋外寒风飘雪,里头已烘得暖呼呼,铺着软垫的炕上,男人从身后环住女人,他的胸贴熨她的背,两人发丝尽散,气氛魅情且慵懒。 女子又逸出低幽的笑音,纵爱后,浑身舒懒得直想合睫睡去。 男人的吻仍不断在她润肩上轻啄,大掌来回抚着她美好紧致的身段。 石云秋嘴角轻翘,下意识细吟,幽幽说:“娘说……你生得太美、太俊,不太好啊……” “嗯?”玉铎元不禁一怔,神智凛了凛。 他是这一回上“霸寨”来,才首次拜见了石云秋的娘亲。她的阿娘年岁虽近半百,但仍风韵犹存,莫怪严老大思之不能忘。 去年为了走域外,解决“星宿海”严老大那边的事后,他虽曾来寨中待过四、五日,但那时她并不住在寨子里,而是守着亡夫的坟,住在山上的小屋,因此没能见上一面。 没想到老人家对他下这种评价—— 太美? 太俊? 不太好! 他心脏一缩,肚腹竟像挨了一拳似的。 “……是吗?”嗓音涩然。 石云秋“嗯”了声,墨睫半敛。 “娘说,你太俊、太美,怕有其他姑娘同我一般悍,慧眼识香肉,跑来向我下战帖、与我争夺,纷纷要拉你一块儿‘走婚’。” “啊?”他浓眉飞挑,略撑起上半身,瞅着她晕红晕红的侧颜。 “我跟阿娘说,我不怕,因为你连人带心都允给我了,你的宝贝儿全在我手里。阿娘乐得呵呵笑,说我好厉害、真本事,比阿爹还强,能让‘江南玉家’的玉大爷甘心情愿‘走婚’走到这儿来,真是给咱们‘霸寨马帮’挣脸儿!” 玉铎元啼笑皆非,方才的紧绷感不禁一扫而空。 “是,我的宝贝儿全教你握在手心里了。”沙哑低喃,他一掌覆在她平坦肚腹上,将她往后压向自己,劲腰还好故意地贴紧她蹭了蹭,根本是在一语双关。 石云秋晕晕然,稍缓的呼息又浓郁了起来。 她在他怀中转过身来,轻敛的眸子掀启,迷蒙似醉,多情近凝着他。 “玉铎元……”柔唇一逸。“我想怀你的孩子啊……给我,好吗?” 那透着乞求的语味儿格外撩动他的心,逼出他满身红潮,和一汪几近疼痛的柔情。 “我是你的……”他给了承诺,也一而再、再而三地实现他的诺言。 他是她的,走一辈子婚,就她而已,不再有谁。 “好……”女人笑了,笑得好不得意,眸中如水温柔,学着他适才说过的话,徐语:“你是我的,我是你的,礼尚往来,咱们谁也不吃亏。” 不吃亏,彼此得利,两颗心相守。 即便不能时常伴在左右,相思也多情。 他们要“走婚”一辈子啊…… 带着一抹笑,她把笑印在他的酱红唇上,当作永生的印记…… 【编注】传说中受了神佛加持,早非凡身的玉澄佛,不幸沦为各方人马争相抢夺之物,而“浪萍水榭”的主人花余红是如何得到他,又是如何惹得佛也发火呢?精采内容请见采花系列693《佛公子》。 后记 【那子乱乱谈 雷恩那】 众家吉祥。 当各位拿着这本书,翻开阅读时,肯定已过了旧历年,所以一开头,就让那子在这里给大伙儿拜个晚年吧! 恭喜发财! 希望我亲爱的朋友们身体都健康,悍得跟马一样……呃,是壮得跟牛一样。总之,就是祝大家平安如意啊!(隔空跟诸位拱手恭喜,请自动在脑中配乐:恭喜恭喜恭喜你呀~~恭喜恭喜恭喜你~~) 好。让咱们手牵手,回归到这本书上头来。 《悍马帮主》这个故事档案,也是早早就在那子的电脑里,但一开始的档案名称是叫作《悍马娘子》,本意是想跟之前的《娉婷娘子》作一下对照组。但那子只晓得要写一个“悍马”般的姑娘,还不确定究竟要为她找哪一款男人,然后就在某日,阿编打电话来,说要写过年主题书,听过出版社那边的初步计划后,我脑子里晃呀晃的,然后“当”的一声,“悍马”的档案便自动弹现。(请想像一个高大的铁柜,突然弹出一个整齐摆满档案资料夹的抽屉~~) 这次主题书的名称【红袖出招】,和那子“悍马”的故事有符合到,就如同之前《佛公子》这个书名跟“玉澄佛”有“麻吉”到的感觉是一样的。所以事情总是如此,原来故事的架构还没立体化,突然天外飞来一个书名或主题名,往往会带来神奇的力量,刺激整个故事趋向完整。 提到女主角石云秋家里的营生时,那子和阿编曾经有一番小小攻防。 某日—— 阿编问:“你确定要写马贼的故事厚?” 那子答:“不是‘马贼’,是‘马帮’。我要写‘马帮’的故事。” 又某日—— 众家编编们八成开过会,确认彼此底下作者要写的主角,避免重复到。 阿编笑呵呵再次跟我确认道:“我就说,咱们‘雷大侠’要写马贼的故事!” 那子答:“不是‘马贼’,是‘马帮’。我要写‘马帮’的故事。”(再有,请喊我“雷美人”,我要当“美人”啦!呜~~不贴心的阿编~~) 再某日—— 阿编电话一来就道:“你那个马贼的故事厚——” 那子脸上三条线,抱着电话筒哭诉:“不是‘马贼’,是‘马帮’啦!他们不是贼,他们有认真工作,靠劳力赚钱!告诉你喔,他们卜啦卜啦、哇啦哇啦……”讲了马帮一箩筐好话。 阿编沉默三秒后,很冷静地问:“那在干‘马帮’以前,他们是干什么的?” 那子擦擦眼泪答:“以前当强盗。” 阿编喷火了。“厚~~那就是‘马贼’嘛!” 那子眼泪再次爆爆喷。(阿编,你怎么可以不给改过向善的人一个机会呢?这样是不对的~~) 唔,小转话题,咱们来谈一下男主角吧! 按那子的写作进度,“玉家元主”的故事不会那么快出现,但前面说过,事情总是计划跟不上变化,写作的生活偶尔有这样的变化,其实挺开心的。 当初写《佛公子》时,玉铎元的形象已渐渐明朗,虽然他在《佛》一书中并未真正出场,但作者本人却对他起了无限遐想。(挠头笑) 这一次把淡情的他推进《悍马帮主》的怀里,任其折磨摧残、搓圆揉扁,哇哈哈哈哈~~这才是女人天下啊!(左手插腰,右手握拳,右脚跨在好折凳上!) 关于故事里的那头独脚雪雕,想写它独脚,是因为那子差不多在读国中的时候,阿爹拣到了一只独脚的猫头鹰,这真是相当神奇的,因为南部家并非靠山,周遭也没什么林地,望过去都嘛是绿油油的田,但这只独脚猫头鹰却自个儿闯进后院,身上有些擦伤。 我们养了它一阵子,它食肉,食量还挺大的,我总是对它为何独脚还能站得这么挺、能撑起它浑胖的圆身,感到无比的好奇啊!然后就会蹲在它面前,边看它撕裂那些肉条,边把头往下探、再往下探、再往下探。(请想像偷看小女生裙底风光时的姿势……) 哈哈哈~~没事啦! 这一次过年主题书,有幸和社内其他三位资深作者一起办活动,挺开心滴呀!希望大家出招不手软,多多捧场! 人生往前行,总是永远有奇妙的事物等在那里,一年又过去喽,祝福我亲爱的读者朋友们,年年有余,一年好过一年。因为有你们,咱们就这么“走在一块儿”了(呵,请自行往此书里查看意思),让我觉得写作这条路很丰富,不孤单~~ 再次感谢大家! 【豆豆提醒本书已经连载完成,豆豆小说阅读网(http://.dddbbb)】 【豆豆小说阅读网电脑版:.dddbbb;手机版:m.dddbbb)】